《首席风云(全二册)》 《首席风云·上册》第一章 陌生的肖邦 一场高规格的交响音乐会,演出前半小时,观众已全部就座。着装虽不华丽,但都是精心搭配的正装,这是听音乐会的基本礼仪,以示对演奏家的尊重。 看到熟人,微笑颔首,轻声细语,无人大声喧哗。当观众席上方的灯光陆续熄灭,舞台上的灯光一盏盏地亮起,接着,交响乐团的演奏家们开始登场,观众会爆发一次掌声。第二次掌声中,指挥上场。第一首曲子通常是一首序曲,第二首是协奏曲。这时,与乐团合作的演奏家就站在候场区,等着序曲结束,等着第三次掌声响起,等着主持人介绍自己。 顶级乐团演奏的协奏曲当然也是气势磅礴,颇具王者风范。比如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这是他唯一的小提琴协奏曲作品,被誉为小提琴协奏曲之王。这狂傲,这自信,一如他那很有辨识度的标志性发型。但这首曲子却是他难得的温柔之作,他恋爱了,刚度过一个快乐的夏天,他还没有失聪,那是他一生中最明朗的日子。 乐曲共分三章,从容的快板、抒情的慢板、回旋曲。旋律明澈柔美,从容流畅,充满了温暖和喜悦。贝多芬彻底沉浸在爱河之中,这份心情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于是他没有谱写华彩乐段,他想和演奏家来分享这份甜美的爱情。 爱情,什么是爱情?有人说是走在一条开满鲜花的路上,云蒸霞蔚;有人说它因为简单,所以迷人;有人说就像雨,毛毛细雨、滂沱大雨、飘飘洒洒的小雨;也有人说是在冗长的黑暗中,他是你唯一的光…… 光?是的,光。 舞台上会有一束聚光打在演奏家的身上,在光里,拉琴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头发的摆动,甚至每一个毛孔都是清晰的。 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要展现小提琴精彩绝妙的技巧,要诠释贝多芬想要表达的主题,华彩部分的琴技炫耀,最终,达到光华灿烂的高潮……很难吗? 难度可以克服,就是感觉……有点像十米跳台跳水。对,是十米跳台,不是三米跳板。十米,那么高,站在上面,只是看着微微荡漾的池水就已经头晕目眩了。明明把动作练过千次万次,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泳池,可是到了大赛时还是难免紧张——心跳加速,大脑空白,四肢发软。深呼吸,一次,再一次,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地走到跳台边沿,展开双臂,在心里说一声加油吧! 先轻轻地跳下,接着来一个后空翻,屈体,抱膝——在强手如林的大赛中,想拿高分,只能增加难度系数,再来一个翻腾兼转体,落水,记得压住水花。入水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骤然安静。没有观众,没有裁判,没有分数,只有水珠在耳边“咕噜咕噜”地向上冒蹿着,头发像水草般根根竖起。这时,身子应该上浮了,可是……万一浮不上来呢? 衣服像绳索一样捆绑住身体,四肢被水牢牢地禁锢住,身体越来越沉,控制不住地飞速下坠。脸色苍白如纸,眼睛血红,想高声呼救,一张口,水涌进了口腔、鼻孔,很快,人就无法呼吸了。下一秒,恐惧像黑压压的高山压了过来…… “小姐,你醒了吗?”叩门声很轻,三下后,米娅推门进来,走到窗边,“哗”地一下拉开了窗帘。 琥珀倏地睁开眼睛,温暖的空气让她一怔。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认出了高大的落地窗上挂着的白纱窗帘,看到了窗外的枫树上挂着的几片枯叶。她这才意识到这是在自己的卧室,不是音乐厅,也不是十米跳台。额头上挂满密密的冷汗,胸膛还在急促地起伏着,手臂软绵绵的,一点都动弹不了。余惊未消,她闭上眼睛,许久,才徐徐睁开。 还好,没有音乐会;还好,她会潜水;还好,这是个梦! “已经快九点了,小姐!”米娅把沙发上的睡袍搭在床边。 室外的光线不太明亮,有那么晚吗?琥珀好不容易缓过神,费了很大力气撑坐起来,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想确定下时间。背对着她整理屋子的米娅好像脑后长了眼睛,一扭头抢过手机,严厉地批评道:“别动不动就刷手机,这对你的视力很不好。” 琥珀的手僵在半空中,看了看被米娅搁得远远的手机。她其实很少刷手机,手机于她,大部分时间就只是个联络工具。她的联系人不多,有时一天都没一通电话。若有工作上的事要联系她,一般会打到经纪人怀特先生或助理米娅的手机上。除了打打电话,就是偶尔上网看几眼新闻和天气预报。她从不用手机听音乐或看片,她嫌弃音响效果太差,不愿亏待自己的耳朵。 米娅情绪这么反常,应该不是怕她搞坏了视力,而是因为她又上了新闻的头版头条,而且媒体的用词不是很礼貌。米娅担心她看到,心情会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这两年,琥珀都被乐评家和乐迷们骂习惯了。也没什么新颖的词,无非就是任性、骄横、跋扈、宠坏了。一开始被骂,琥珀还会郁闷几天,郁闷着、郁闷着也就坦然了。怀特先生说这就叫成熟。 冲完澡走出浴室,看着镜中那张被热水冲得红通通的脸,确实很像一枚熟透的果实。琥珀伸手捏了捏脸,龇龇牙。巴尔扎克说过,无知是一切快乐的源泉。成熟没什么好的,不过是懂得了没有谁的人生是完美无瑕的。 昨天召开了有关取消音乐会的新闻发布会,按理说,从今天开始,琥珀就该进入休息状态,无人打扰。可是今天还有个工作,十一点,接受《留声机》杂志资深编辑兰博先生的采访。想着这事儿,琥珀的胃似乎痉挛了一下,连米娅端过来的咖啡也喝不下去了。 她想拒绝的,怀特先生拦住了她,问她是不是真的要置乐迷与演出商们于不顾,要与全世界为敌,以后再不拉琴,再不开音乐会? 他还说,新闻发布会上那句“因为身体原因,将会离开一段时间,下周在意大利的十六场独奏音乐会无法如期举行”,只能用来打发乐迷,没办法打发媒体。与其等他们捕风捉影、胡编乱造,不如主动出击。 从新闻发布会到现在,怀特先生已有二十个小时没合过眼。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因为这事儿失眠了好几晚。他已疲惫到极点,可是看向琥珀的目光却像一潭静水。面对这潭静水,琥珀只好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是,对方是兰博先生。不是因为《留声机》是当今世界最具权威性的古典音乐刊物,而是因为琥珀欠兰博先生一个大人情。在琥珀十八岁生日时,《留声机》给她出过一次特刊。这样的待遇,她应该是《留声机》创刊以来的世界第一人。兰博先生在那期特刊里回顾了她的首演,还有她成长中的音乐大事记,并随同刊物赠送给读者一张她的专辑。专辑的第一首曲子是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这首很有画面、很有诗意的乐曲,为她的十八岁留下了一个特别美丽的印记。 兰博先生是昨天从伦敦过来的,几乎是琥珀的新闻发布会一结束,他就出发了。 他们见面的地点就定在兰博先生下榻的酒店咖啡厅。 尽管很累,怀特先生还是坚持自己开车送琥珀,虽然米娅会开车,但今天,他觉得自己最好陪着琥珀。 兰博先生答应今天不会拍照,琥珀也就没有打扮。一件长及脚踝的黑色大衣,一条驼色与白色相间的格子围巾随意地在脖子上绕了两周。米娅真不是偏心自家的演奏家,即便是这样可以说是非常朴素的着装,她也觉得满巴黎找不着比她家的演奏家更出众的女孩了。琥珀的个子修长挺拔,清丽的长相中带点冷淡,显得有那么一丝恰如其分的傲气,气质高雅。还有,年纪正好,二十一岁,人的一生中最最黄金的年华,可是…… 米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叫住琥珀。 “嗯?”琥珀站在台阶上,仰望着天空。今天是个阴天,难怪到现在光线还是昏暗的。 “小姐,今天不需要演奏。”米娅的目光扫过她手里提着的琴盒。 琥珀愣了一下,恍然一笑,笑意很浅,隐含着一丝莫名的悲哀。 “对,我忘了。”她把琴盒递给米娅。这是一种习惯,只要出门,就会拿上琴,像是一种陪伴,谁也离不开谁似的。从六岁拿起琴弓,把琴搁在后锁骨上开始,她就没和小提琴分开过。以后……也不会分开的。她悄然地把手虚握成拳,指尖轻搓着经年练琴留下的茧子。 天气阴冷,地面有点湿,是雪融化后留下的痕迹,但草丛间还有隐隐约约没有融化的残雪。街边的绿植已经开始冒出点点新芽,只是春寒料峭,感觉还是冬天,这点点新绿就被人们轻易地忽视了。天空暗暗的,不知是在酝酿一场新雪,还是一场春雨。即使是这样的天气,塞纳河两岸的游人还是不少。汽车经过饰有各种雕塑的罗浮宫前,琥珀看到想要进去参观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队。有一对情侣拿着自拍杆正忙着拍照,女子想拍一个飞翔的姿势,一次次地跳起,她的男友性格真好,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为她抓拍。也不知怎么那么开心,隔了一条大街,隔着加厚的车窗,琥珀依然能听到他们“咯咯”的笑声。两人都是黑头发、黄皮肤。韩国人?中国人?日本人?琥珀分辨不出来,就像别人也分辨不出她是哪国人。 她在法国出生长大,有四分之一的法国血统和四分之三的中国血统。法国血统的四分之一太薄弱了,她是很典型的东方人的长相,只不过面部轮廓有点欧化。 仿佛是被他们的快乐感染了,琥珀的嘴角也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从后视镜里时刻关注着她的怀特先生与后座的米娅眼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丝担忧。希望她是真的没有被外界的舆论影响到,希望今天的采访顺顺利利,不要再发生什么意外。 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再强大的心脏也会承受不住。 兰博先生已经早早在咖啡厅等着了,他给琥珀带了一小束勿忘我。每一次见到兰博先生,琥珀都想问他和时尚界那位总是戴着墨镜的酷酷的老佛爷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两人长得太像了,就连一头白发和用丝带扎起的小辫儿都一模一样。不过,兰博先生在室内从不戴墨镜。此时,他那海水般湛蓝的眼睛凝视着琥珀的样子,不知有多温柔。 不知道兰博先生采访别人是什么样,在琥珀的印象里,他喜欢温水煮青蛙。他不会一上来就对你狂轰滥炸,而是像一个和蔼的长者,用你喜欢的方式与你闲聊,聊着聊着,再不着痕迹地切入各种问题。直到采访结束,你才发现说了许多不该说的。 琥珀微笑着接过花束,轻声道谢,心里却立刻竖起了高高的栅栏。 怀特先生和米娅两人与兰博先生打过招呼,便坐到一边去了,一个看邮件,一个刷手机。怀特先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米娅的道行却浅得多。果真,今天的热点新闻被琥珀承包了。乐迷们有的晒机票,有的晒酒店订单,还有的晒音乐会门票,边晒边痛骂,愤怒之意恨不得化作飞刀,将琥珀千刀万剐。甚至有人呼吁,要她像詹姆斯一样滚出古典音乐界。詹姆斯是一位天赋过人的指挥大师,前不久,被指控对乐团里的多名年轻女团员性骚扰,因此遭到了乐迷们的抵制,他迫于压力,只得宣布永远离开古典音乐界。 怎么能把琥珀和詹姆斯相提并论呢?这根本不是一回事。米娅气得两手直抖,坐在一边的怀特先生轻咳一声,用眼神示意她镇定。如果今天的采访琥珀好好地配合,这一切都将会过去。 兰博先生喜欢香浓的意式咖啡,侍者转过身看向琥珀。 “如果方便的话,请给我一杯热牛奶。”琥珀合上菜单。 “当、当然方便。”侍者认出琥珀了,激动得不由得结巴起来。 琥珀抬起手,两指比画了下,补充道:“请给我在牛奶里加一点盐。” 侍者瞪大眼睛,这是哪一国的喝法?兰博先生也是一脸纳闷。琥珀解释道:“我听人说,早晨起来吃一点盐,一天都会充满力量。” 好新颖的说法,兰博先生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他一点也不好奇。他让侍者按照琥珀的要求去做,然后拿出录音笔,说道:“年纪大了,记性不是很好,可以吗?” 琥珀把散在额前的几根发丝捋到耳后,耸了耸肩:“当然。”他眼角的细纹没有千根也有百根了,多大年纪了,还这么拼命? 兰博先生按下录音笔的开机键,十指交叉,不错眼地端详着琥珀,眼睛微微地眯起。眼前的人唇红齿白,言笑晏晏,哪里有一点身体不适的样子?不知是出于恨铁不成钢的心理,还是出于一种被欺骗的愤怒,他突然不想做一个礼貌的绅士了。 “我的小姐,你看上去好像还不错。” 这样的兰博先生有点陌生,琥珀的讶然之色一闪而过,她回道:“谢谢!是的,我不太坏。”完全没有一丝被戳破谎言的尴尬。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取消音乐会了?”第一次是日本的十场巡回音乐会,去年五月,理由是那边地震太过频繁,她没有安全感。这还不包括之前取消的几次大型活动的演出,什么航班信誉不好,什么空气湿度会影响琴声……总之她都有自己的理由,且不管那个理由有多牵强。琥珀是全世界的乐评家和乐迷们看着长大的小提琴家。她六岁学琴,隔年就登台演出,九岁便与名乐团合作,十二岁时几乎把小提琴类的各大奖项都收入囊中,然后,她正式进入职业演奏家的行列,十五岁,她被乐迷们“封神”。就在那年,有位古董收藏家向她赠送了一把十八世纪的名琴,价值连城。至此,她从没有让她的乐迷们失望过。但这两年,她却几乎把乐迷们对她的珍视挥霍得一干二净。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的表现,也许是叛逆期来得晚了点。 琥珀微微一笑,仿佛在说:兰博先生太谦虚了,这样的记忆力怎么能说不好呢?简直是极佳。 兰博捏捏额角:“琥珀,我们算是朋友吗?”从年纪上讲,他可以做她的祖父,但在古典乐坛上,他无法在她面前倚老卖老。 “老朋友了。”琥珀一对明艳的双眸波光潋滟。 “你是一位优秀的演奏家,一般来讲,优秀的人是不屑于说谎的。作为老朋友,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说谎,还是为什么取消音乐会?”琥珀用手撑住下巴,手指灵活地在白皙的脸颊上弹跳着。 她是如此的青春,如此的俏丽,纵使犯了错,也让人不忍斥责。可是琥珀不是一般的小女生,她是一位世界顶级小提琴家,她的言行举止,必须对她的声誉负责。 “这是同一件事吧!”兰博先生皱着眉头说。 侍者走了过来,女士优先,他在琥珀面前放下热气腾腾的牛奶,然后再给兰博先生端上咖啡。琥珀抬头向他道了谢,又看向兰博先生:“就算是吧!确实,取消音乐会,身体的原因仅仅是个公关的说辞,真实的原因是……” 神经紧绷的怀特先生和米娅齐齐竖起了耳朵。 “乐迷们叫我小提琴女神,好像我无所不能,这太夸张了。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一次只能专心地做一件事。明年,我二十二岁了,是我作为职业演奏家的第十个年头。十年,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我看来,这是具有纪念意义的时间。我想连续开十场曲目不雷同的个人音乐会,挑战自己,馈赠乐迷。” “十场的曲目都不雷同?”兰博先生完全忘了自己刚才在问什么,他惊住了,“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对,所以我想放下手边的一切,全力以赴。”琥珀挑了挑眉。 兰博先生将录音笔向琥珀挪得更近一些:“可是,这个美好而又具有特别意义的想法好像不需要保密吧!” “是不需要保密,可是万一我做不到呢?又让乐迷们空欢喜一场?” 虽然有的演奏家号称保留曲目几百首,但从没有人在同一时段内连着演奏过。如果琥珀能够做到,这会创下古典音乐界的一个新传说。可是传说哪有那么容易创造呢?琥珀的考虑是周到的,可多年的工作经验让兰博先生察觉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琥珀。 琥珀弯起眼睛,诚恳而又急切道:“兰博先生,你写报道时,关于这个计划,可得隐讳点。我做到了,就当是给乐迷的惊喜,做不到,也不算丢脸。” 兰博先生的瞳孔骤缩,她的神情真挚,语气真挚,一点也不像作假,他差一点儿就要被她打动了,但他还是决定保留心头的那点儿疑惑。 “对于一个演奏家来讲,十周年,确实有着非凡的意义。到那时,《留声机》将会为你再出一次特刊,不管你的音乐会是十场还是一场。”他话锋忽地一转,“不过,你这准备是否有点太早了?去年五月……” 琥珀放下手中的牛奶,垂下眼帘,脸上有一瞬间露出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神色:“自从十周年的想法在我心中浮现后,我就想着一边好好地构思一边尽力地完成我的计划。事实是,我太高估自己了。这就好像爱情突然来到,智商和意志力都派不上用场,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我试着压制这种情绪,可是它的来势太过凶猛,我只能一次一次地取消音乐会。我没办法对乐迷们实话实说,只好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以至于到了今天,场面有点不可收拾。”她颤颤地抬起眼,自嘲地一笑。 她没有回避自己的慌乱与挫败,也能正确地认识到眼前的困境,给人的感觉是,她是做得不够好,但她不是故意的。真是这样吗?兰博先生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他拿起小勺轻轻地搅拌着咖啡,说道:“等到你的十周年音乐会时,现在的一切就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花絮了。” “但愿如此。”琥珀看上去忧心忡忡,似乎并不太确定。 兰博先生此行最需要的答案已经有了,接下来的采访就轻松起来。 “去年的古典音乐界,真的是有惊有喜。” 琥珀像个好学生,专心倾听着。 “喜的是歌剧、舞剧方面,推出了柴可夫斯基的知名作品,还有几位沉寂多年的老演奏家决定复出。像指挥大师梅耶接棒维也纳交响乐团,首秀放在中国大剧院,不知道与他合作的演奏家会不会也是其中一位?同样也是指挥大师的詹姆斯却让人大惊失色,更让人惊愕的是,几大交响乐团都传出很多音乐家有着服食精神类药物的习惯。古典音乐这个行业,天赋和琴技固然很重要,可是对于人品的要求,同样严苛。一不留神,被公开指责,潘多拉的盒子就被打开,即使之后设法弥补,声誉已付之流水,难以再登上舞台。所以每一步,都要非常慎重。” 不知是不是牛奶太烫,琥珀端着杯子的手急促地松开。 “是的,音乐并不一定会给人带来幸运,但可以改变一个人。” “你被改变了吗?”兰博先生目光如炬,紧盯着她。 琥珀给了他一个坦荡的笑容:“如果计划没变,我现在就应该在意大利,而不是在这里。你知道,取消音乐会于我,也是个沉重的决定,因为我要背负指责、误解,但为了我的十周年,我认为这一切是值得的。有时候,后退是为了蓄力,争取更大的前进,沉淀是为了再一次的升华。一直向前奔跑,很容易迷失自己。” 这是今天采访里,兰博先生唯一认可的话。也许她处理事情的方式是不够委婉,可是出发点是好的。他不由得真心期待起她的十周年音乐会了。 “听你的意思,似乎要找个地方去充充电,汉诺威还是茱莉亚?”这两所学院号称音乐类院校的哈佛,大师云集。 “中国的华城音乐学院。” 周围的空气仿佛突然凝结。 兰博先生的眼尾慢慢地收成一线。一般来讲,不都是中国的学生挤破头要来西方的音乐学院进修深造吗?毕竟西方才是古典音乐的发源地,不论是场地、乐团,还是演奏家们,都是中国目前无法相比的。他扭头看向怀特和米娅,那两人也都是一脸被雷劈到的样子,显然,这是琥珀一个人的主张。兰博先生想破了头,都找不到琥珀这样做的理由。她自己就是巴黎音乐学院的外聘教授,如果去了中国华城音乐学院,谁敢接收她这样一名学生? “我的小姐,你太幽默了。”兰博生生地从震愕中挤出一丝笑来。 琥珀睁着双眼,认真道:“我没有在说笑。” 兰博先生生硬地调侃道:“那看来打动你的是许维哲先生了!”中国近几年出了几位年轻的演奏家,钢琴家许维哲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不知道是不是血液里那属于中国的四分之三血统,琥珀对中国的演奏家总是格外关注。许维哲也是从拿奖后开始职业生涯的,去年才在欧洲打开局面,和几家一流的乐团开始合作,好像还没开过个人音乐会。兰博先生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温雅而又俊朗的面容,他必须承认,虽然与琥珀还是有着明显的差距,但是假以时日,许维哲无论是琴技还是颜值,都一定会得到演出商们的青睐,前途不可限量。琥珀和许维哲好像是在哪个音乐节上认识的,两人一起合影,交谈,还散了步。再后来,只要两人碰面,就总能让媒体拍到他们相谈甚欢的照片。曾有人猜测,他们是不是恋爱了。问许维哲,许维哲说:“这是个很美妙的目标。”问琥珀,琥珀的回复是:“难道我们就不能做朋友?” 琥珀似乎很反感此类的问话,但她还是回答:“他这几年应该都在西方发展,和他没有关系。” 是呀,那你去中国干什么呢?去学那个“叮叮咚咚”的琵琶吗?看着琥珀优雅地啜了一口牛奶,兰博先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些年,我接触了俄罗斯学派、德奥学派、英法学派的众多作品,唯独对东方的作品知之甚少。” 兰博先生腹诽:那是因为东方本来就没有什么作品,有点名气的,小提琴协奏曲里就一首《梁祝》,钢琴就是那个《黄河》吧! “中国有位古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虽然中国的古典音乐起步晚,但我想,在那里,我会找寻到和西方不一样的感受,这对我的演奏会非常有益。” 兰博先生真不想打击她,这个想法是不错,但她肯定会失望。中国的古典音乐市场现在才刚刚打开,十三亿的人口,地大物博,经济发达,看似无限的广阔,可是有多少人真正懂古典音乐呢?多少名家、名团争先恐后地去演出,场场爆满,不过是给那些人一个附庸风雅的机会。这倒是演出商们最想看到的场景,在他们眼里,音乐不是艺术,只是商品,能卖出去就好。 兰博先生无法认可。在他的认知里,顶级演奏家的观众,也应该是顶级的。 看琥珀现在的样子,估计听不进他的话。等她去了,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她自然就会回来,希望这个时间不要太久。 “你知道莎丽·张吗?” 琥珀点头,知道,一位刚刚成名的美籍泰裔小提琴家。琥珀对她的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她演出时爱穿长靴和裹身的短裙,很像夜店女郎。 “她也是六岁学琴,九岁登台演出。乐评家们称她为小琥珀。” 琥珀嘲讽地弯了弯嘴角:“她好像比我还大一岁吧!” 兰博先生叹气:“这不是重点好不好?她在模仿你的风格。乐迷们都是喜新厌旧的,一旦你走得太远、太久,没有谁会永远在原地等着你。” 琥珀倨傲地抬起下巴:“英国女王说过,她只听说有错误的英语,不知道什么叫美式英语。” 兰博先生的心咯噔了一下,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此刻的琥珀才是真正的琥珀,强大的自信和给人一定距离感的高傲,而她刚才却一直在向他示弱。 她是从不示弱的人。 有一次演出,她演奏的是舒曼的作品。兰博先生不太欣赏舒曼,舒曼的作品大多过于梦幻,灵魂难以捕捉。而她似乎偏爱舒曼,能够自由选择曲目时,都会选择舒曼。可能是那次的演出太过投入,小提琴的琴弦突然断了。指挥都愣了半拍,下面的观众也傻了眼。而她只是淡定地转过身,从首席小提琴手里拿过琴接着演奏,一拍都没有乱。那天的华彩部分格外的漂亮。那时她是十三岁还是十四岁?也就是从这场音乐会开始,兰博先生开始关注她。而她今天却向他示弱,什么太高估自己,什么万一做不到,这说明……她在说谎! 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兰博先生颓然地发现,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怀特先生凭着强大的自制力,才做到镇定地和兰博先生道别。车就停在酒店外面,很近,他却觉得像走了很久,久得他都以为永远也走不到那里了。车门关上,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下自己,脸色铁青得不像样。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转过头看向琥珀。“小姐,你能解释一下去中国是怎么一回事吗?”来的时候,他们说好只谈十周年音乐会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窗玻璃上多了一滴水珠,接着又是一滴。慢慢地,水滴成了水柱,一道道地流了下来。酝酿了半天,雨终于落下了。 “中国够远,够陌生,够安静。”地球一剖为二,巴黎在西,华城在东,两座城之间隔着八个多小时的时差,隔着辽阔的大西洋和太平洋。 怀特先生的手紧紧地握紧了一下,他试着和她讲道理:“可是那儿对你的音乐无益,华音里面连个世界级的大师都没有,在远方的不只有华城,你不该这么着急地下决定,我们……” 琥珀突然扬声打断了他,眼睛里有某种不顾一切的凄绝:“我们再好好地商量,十天?一个月?还是一年?那是不是要么把我关在屋子里,要么继续编造谎话,说我精神错乱,说我得了绝症?” 怀特先生的喉结来来回回滚动了几次,最后选择了沉默。 琥珀坚定道:“去中国进修的事就拜托怀特先生了,时间定个半年。” 许久,怀特先生才回过神:“这是我应该做的。” 一直插不上嘴的米娅终于抢到了发言机会,她焦虑不安地看着琥珀:“可是我不会说中文。” 琥珀看着她:“我是去进修,不是去演出。你见哪个学生上学是带着助理的?” 米娅急了:“这怎么可以呢,你都没一个人去过超市,没一个人坐过公共汽车,没一个人去餐厅吃过饭,没一个人……” 琥珀打断喋喋不休的米娅:“我可以学,这些总不会难过拉小提琴!” 米娅看向怀特先生,希望他能帮自己说几句话。怀特先生无力地摇摇头。 雨大了起来,路边最后的一点残雪也没了。雨水却没浇退游客的热情,街上依然能看到游客三三两两地撑着伞在拍照。琥珀擦拭着车窗,目光追着他们的身影。很多人对巴黎有种宗教式的向往,巴黎人也因此沾沾自喜,他们觉得巴黎是最法国的城市,没有巴黎,法国将不再是法国。而柏林却是最不德国的城市,简直像另一个国家。据说华城是中国的几朝古都,应该很中国吧? 她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也不知道在那里等着她的会是什么,这些先不去想,她只想上路,只想离开。 兰博先生对琥珀终究还是手下留情了,他在报道里客观地列举了多位演奏家在巅峰时期选择隐退的事例,重点提到了钢琴大师霍洛维茨,他最长的一次隐退时间长达十二年。但每一次隐退后复出,他的钢琴演奏境界都会更上一层楼。兰博先生暗示了明年将是琥珀演奏生涯的第十个年头,也许那时她将会带来一场精彩绝伦的音乐会。这篇报道没有让愤怒的乐迷们立刻原谅琥珀,但至少谩骂声是慢慢地平息了。报道中没有提到琥珀去中国进修的事,但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很多人都像兰博先生一样感到无法理解,说白了,大家都觉得琥珀脑子进了水,就连琥珀在马赛的姑妈都打来了电话,表示了自己的质疑。 姑妈是琥珀的表姑妈,从前是华城一所中学的地理老师,十二年前移民到法国,现在在马赛的港口开了家海鲜餐厅,生意非常好。 “弦弦。”琥珀是艺名,她护照上的名字叫和弦,姑妈喜欢亲昵地叫她弦弦,“怎么会是华城?那一年的事,你不记得了?” “哪一年?”琥珀握着手机,刚刚有条消息进来,她点开,屏幕上出现了一只碧眼灰毛的花斑猫,耷拉着头,很抑郁的表情,下面还配了行字:只要你留下,它愿意做任何事。 琥珀讥讽地一倾嘴角,点了删除。 “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你那时才六岁,不记得就算了。”姑妈像是有些怅然,又问道,“你去那边进修什么,中国古诗词吗?” 没有人相信,华音能帮助她在拉小提琴上有所提升,都只当她是任性。无法阻止,就由着她吧! “我还没有确定。”对于别人的刻板印象,说太多,他们也听不进去,不如缄默。 姑妈越发认定这是她冲动的决定,心里面愁死了。这孩子,出众是出众,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像个大人一样理智一点。 “签证办好了?” “好了!”这方面,无需质疑怀特先生的能力。仅一个月,他就搞定了一切,行程就在下周。 “可惜我很忙,不然就陪你过去了。我在华城有不少朋友的,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华城这几年变化很大,他们也不知搬去哪了。”姑妈叹息道。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遇上了呢!”琥珀眯起眼,今天是个大晴天,天空的云彩很漂亮,非常像海岸边巨大的浪花。气象学家们说,这种云叫开尔文-赫姆霍兹波浪,当两个不同密度的空气层以不同速度穿过对方时,由于其中一个层的移动速度高于另一个层,导致波浪顶部水平移动,从而形成了类似海岸边的浪花形状。好看是好看,就是持续的时间不长。 琥珀发呆的时候喜欢趴在窗边看云,她认得各式各样的云,能准确地叫出它们的名字。华城的温度和巴黎相差不大,想必天空的云彩也是一样的。 还是不一样的。 琥珀乘坐的航班是巴黎直飞华城,中途经停香港。香港的三月已经差不多入夏了,琥珀在天空中看到了只有在盛夏时才能看到的乳状云,绵延数里。这种云还有一个更形象的名字,叫颠簸的云彩。这种云出现时,预示着很快会有暴风雨或其他的极端天气出现。 果真,不久后,太阳消失在云端,天空一暗,天边雷电如游龙般闪烁,狂风四起,暴雨如注。在香港经停一小时的航班,起飞时间只能无限向后推。 出发时,米娅苦着脸问琥珀:“小姐,你觉得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琥珀非常笃定道:“当然。” 那不过是在安慰米娅,琥珀的心还是有些忐忑恐慌的。她做了很多功课,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华音那边说会有人来接,可现在航班滞留在香港,那个人会一直等她吗?如果不等,她要去哪里取托运的行李,到哪里打车,打到车又要去哪儿?以前有一位七十多岁的钢琴家来华城演出,也是遇到雷雨天气,飞机降落在天津,他一下蒙了,最后不得不向警察求助,可还是错过了音乐会。难道她也要向警察求助? 雨“哗哗”地冲刷着玻璃幕墙,已经完全看不到外面了。所有的航班都停飞,机场里到处都是人。琥珀惶恐地四下张望着,竟然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她们没有过交集,但这张面孔的辨识度太高了。米娅曾夸张地说,她比苏菲·玛索还要美。不只是美,她还是钢琴大师邓普斯的学生。邓普斯大师已经很久不演出了,但这块牌子至今仍然闪闪发光。她叫向晚,是韩国人。她并没有参加过钢琴类独奏的国际大赛,这是因为她出道时就和别人组成了双钢琴组合——snow。乐评家说,他们的演奏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开创了室内乐极高的水准。他们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顶尖的钢琴组合,无人能出其右。琥珀一直是独奏,演出时和他们很少碰到。只有一次,琥珀在纽约的卡内基音乐厅门口遇见了她,陪同的人想为她做介绍,她却像是很急,匆匆点了下头就走了。只这一面琥珀就记住了她。米娅很好奇向晚的搭档长什么样。如果是个帅哥,那就是一对璧人,如果不帅,就是美女和野兽。后来,米娅告诉琥珀,是个大帅哥。接着,她又歪歪嘴道:“不过,韩国的美女和帅哥,颜值都要打个对折的。”哦,搭档也是韩国人。琥珀不意外,双钢琴组合,很多都是由情侣或家人组成,因为那种浑然一体的默契,一般的关系是培养不出来的。遗憾的是,这对金牌组合在称霸了室内乐市场三年后,宣布了解散。有邓普斯的相助,向晚的演出机会还可以,但和以前还是没办法比。 兰博先生说得没错,演奏家这个职业听上去很高雅,其实很不稳定,说不定哪天就被淘汰了。比如向晚的搭档,现在还有谁记得? 向晚应该是准备去哪里演出,被大雨滞留在这里,百无聊赖中,只得看着机场的电视打发时间。电视里的内容似乎很精彩,她看得很投入。投入的程度,就像是她已忘了外面的风、外面的雨,忘了她的航班、她的行程,她的世界里,只有那台电视机。 琥珀不由得也抬起头看向电视机——“肖邦纪念奖”香港国际钢琴公开赛——琥珀不禁有些失望。这么喧闹,怎么能看这种紧张而又与此时的天气、环境极其违和的节目呢? 她又看了向晚一眼,她还是那么专注,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种公开赛,虽然冠以肖邦的大名,但是在国际上的含金量并不高,起码,琥珀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个比赛。但琥珀知道每次华沙的“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前,在日本会有个亚洲地区的选拔赛。 不管名气如何,当镜头扫过公开赛的评委时,琥珀还是认出了几位,都是世界排名前十的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同时也是演奏家,擅长演奏肖邦的作品。可惜肖邦一生的精力都放在钢琴上,弦乐方面的作品很少。 这种赛事的目的是发现、挖掘人才,一般都会指定曲目,按年龄分组。现在正在比赛的大概是少年组。有个穿着粉红色公主裙的小女生正在弹奏肖邦的一首《玛祖卡舞曲》。她发挥得还不错,技巧、力度都有,只是情感把握得稍显稚嫩。不过她弹奏时的表情……琥珀失笑,她应该是看着许维哲的演出视频练习的,模仿得太像了。 许维哲不是很喜欢肖邦的作品,他喜欢选择贝多芬和李斯特的作品,辉煌,炫技,难度高,很容易带动观众的情绪。他说肖邦太细腻太敏感太脆弱,他怕碰坏了他。所以每当他不得不弹奏肖邦时,他的表情就有些怪怪的,嘴角紧抿,眉宇轻蹙。 来自奥地利的一位评委也看出来了,他尖锐地点评道:“你的演奏与许维哲很相似,但是形似而神不似,因为你没有自我,不真实。” 小女生站在舞台中央,紧咬着唇,拼命地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评委有些不忍,连忙又夸了几句。小女生这才噘着嘴巴鞠了个躬,走下台去。 接下来上场的是一个胖胖的小男生。他身上的燕尾服绷得让人担心他一抬臂就会撕裂。他很欢乐,笑起来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他的弹奏也很快乐,这首《玛祖卡舞曲》弹得就像月夜下,忙碌了一天的大妈们在广场上欢快地跳劲舞。隔着屏幕,琥珀都能感受到他弹奏的乐曲带来的浓浓的生活气息。 评委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部表情都有点扭曲。演奏结束,主持人巡睃了一圈,没有一个评委回应她。她的笑变得不自然起来,最后,她不得不向坐在评委席正中间的男子投去求救的目光。 “盛骅先生?” 琥珀有在前几次的镜头里注意到这个男子。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应该是评委主席这样的人物。他一直低着头在写着什么,仿佛比赛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在那儿,就像个摆设。 听到主持人的提问,他慢慢地抬起头。 舞台上的灯光像是闪了一下,然后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他是个非常年轻的男子,他的年轻是相对于其他几位评委,也是相对于他坐的这个位置而言。他是英俊的,可是他冷峻的神情、强大的气势,让人觉得“英俊”这个词太过肤浅。 他放下笔,先核对了一下小男生的名字。小男生像是被他吓到,惴惴不安地点了下头。 “你演奏的这首《玛祖卡》,没有一个错音,节拍也很严谨,有很鲜明的个性。练了多久?”他的口吻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很平和。 小男生不再那么不安了,嘴巴咧了咧,大声答道:“四个月。” “你还会弹肖邦的哪首曲子?” “《冬风练习曲》。” “《冬风练习曲》,练习的是手指触键的灵敏、快速和准确,快起来时,就像冬风卷起满地的枯叶。这首是决赛的指定曲目。”盛骅轻轻地撇了撇嘴角,“你很自信。除了这两首,别的还有吗?” 小男生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盛骅放下手中的笔,问:“你了解肖邦吗?” “了解。他是波兰人,是历史上最具影响和最受欢迎的钢琴作曲家之一。他六岁开始学习音乐,七岁就创作了波兰舞曲,不足二十岁已出名。他的作品浪漫、富有诗意,被人称作钢琴诗人。” 盛骅缓慢地闭了下眼睛:“背得不错。那你知道他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 小男生被他问得愣住了。 “不知道?那你肯定也不知道肖邦一生中最重要的几部作品不是在波兰创作的,而是在巴黎,就连他最后死都是死在巴黎。他很喜欢那个纸醉金迷的巴黎吗?不,他是回不去。那时的波兰战火纷飞、动荡不安,不要谈创作,就连活着都是件艰难的事。这是肖邦心底最深的痛。他很爱他的祖国,在他死后,他请人将他的心脏带回波兰。背负着这种疼痛的肖邦,在他的作品里,快乐不会高声歌唱,悲伤亦不敢仰天长哭。他的作品不只是几个音符、几个节拍。他抒发的是他的向往、他的思念、他的渴望和他的无力。”盛骅向后靠在椅背上,双眉轻轻地动了一下,“还有,他很瘦,很衰弱,体重从来没有超过九十斤,他在作品里标注的极强,一般人只能弹到中弱,他的弱,就像一声无声的叹息。真正的肖邦就是这样,你刚刚弹奏的肖邦是你自己为了应赛编造出来的肖邦,我不认识。” 小男生像满月般的脸涨得通红,嘴巴张了张,似乎是承受不住这样的点评,“哇”地一下放声大哭。 主持人慌了,急急地用眼神示意盛骅安慰鼓励两句。 盛骅却像是没有看到她的示意,冷着脸,一言不发。 主持人无奈地试图把小男生拉下台,小男生不肯,边拭眼泪边辩驳道:“我没弹错,我也不胖……” 评委席里有好几位评委都笑了。盛骅眼皮都不抬一下,掀了掀嘴唇冷漠道:“下一位。” 真是一个苛刻又刻薄的人。 琥珀收回目光,不想再看了。小男生弹的是一般,可是他的年龄还这么小,难免会对曲子的诠释一知半解,这评委的要求有点过分。肖邦内敛、敏感、含蓄,这样的人创造出来的作品,即使走近了,也无法真正彻底地理解。许多人号称擅长弹奏肖邦的作品,其实弹奏的只是他们眼里的肖邦。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肖邦,谁又能说自己理解的才是绝对正确的肖邦呢? 向晚的视线还黏在屏幕上,真不明白吸引她的是什么。 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个小时后,雷声远去,雨停了,天空却还是黑暗的,这是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机场广播开始通知某个航班的乘客开始登机,之前滞留的航班太多,登机口有所变动,有些人开始着急地奔跑起来,奔跑中撞到了人,对方不接受道歉,于是便吵了起来。还有人因为不满登机口变动,与工作人员起了争执。机场就像一锅沸腾的粥。 琥珀拎着包,站在这锅热粥里,尽力捕捉着广播里传来的每一个词。终于,她听到了自己航班的消息,换了登机口,在另一幢航站楼,得下去两层,坐摆渡车过去。 还好,有人同行。她紧跟着人群坐电梯下楼,顺利地上了摆渡车。远处的跑道上,一架接一架的飞机亮着灯,排队起飞。漆黑的夜空里繁星闪烁,空气中都是水汽,带着大海的咸腥味。 琥珀以为同一辆摆渡车上的人必定是去搭乘同一趟航班,她的神经不再那么紧绷。人家下车,她也下车,人家上楼,她也上楼,人家坐下等待,她也坐下等待。直到听到广播里传来自己的名字时,她才发现跟错了队伍。而这已是第三次广播,她的航班即将关闭舱门。 她拔腿就跑,从没跑得这样快过,连气都不敢喘,在舱门关闭前一秒,她将登机卡递给了笑容僵硬的空姐。 幸好她的座位在头等舱,不然面对一飞机的乘客,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才不算失礼。她从巴黎过来时,头等舱里只有四位乘客,现在除了她的座位上没人,其他的位置都坐满了。 她气喘吁吁地向座位走去:“抱歉,请让一下。”她的座位靠窗,挨着通道的位置上是个男人。男人站了起来,舱顶的灯照着他鼻梁上架着的无框眼镜,镜片的反光直刺向琥珀,她本能地闭了下眼睛。当她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男人一张森寒的脸。琥珀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世界真有这么奇妙吗?刚刚在电视上讲话犀利无情的那个盛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尽管他比屏幕上多了副眼镜,添了丝书卷气,可是她不会认错的。 盛骅的眉心拧成了个结,不耐烦道:“你到底要不要进去?” “啊?进去。”本来因为奔跑而涨红的脸,这下直红到耳根。她想说法语的,一出口却是中文。 刚坐下,空姐就过来提醒大家系上安全带。提醒完,低下头柔声问盛骅,机舱内冷气开得足,要不要给他拿条毯子。盛骅不解风情地木着张脸,道:“不用,谢谢。” 不一会儿,飞机开始滑行。琥珀控制不住地偷偷瞥了一眼盛骅,他正在翻看一本杂志,不是飞机上提供的航空杂志,应是自己带的,满页都是身着比基尼的长腿美女,辣眼得很。 琥珀怕他发现,扫了一眼后,连忙收回目光。耳边除了飞机的轰鸣声,就是他飞快翻动杂志的声音。是不是那些美女都入不了他的眼?应该是。他是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的人,这个世界上,大概除了他自己,他谁都不爱。其实对一个陌生人的评价不该这样偏激,可就是有些人会让你一见钟情,而有些人会让你一见生厌。没办法,她对他的感觉就是这样。 与巴黎到香港的航程比,香港到华城的时间短暂得就像一眨眼。吃了顿飞机餐,喝了杯咖啡,看了看华城的天气信息,飞机就要降落了。华城今天的最高温度是十摄氏度,最低是一摄氏度。都三月了,还这么冷,琥珀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的动作并不大,不知怎么惹来盛骅的一睇。这还是自坐下后,他第一次把目光转向她。旅途寂寞,坐在一起的人主动攀谈应是常事。他和她却像是中间有条国境线,两人坚守着各自的领土,凛然不可侵犯。 琥珀挑衅地瞪着他,脸上写着“你想干吗”。 盛骅一字一顿道:“你坐在我的围巾上。” 可能是琥珀越过他时,不小心把他放在椅背上的围巾带了过去,之后她浑然不觉地坐下,他也没有发觉。飞机马上要降落了,他找不着围巾,找了一圈,在她屁股旁边发现了围巾的一角。 坐了这一路,又是质地柔软的羊绒,围巾已经变得像团皱巴巴的抹布。琥珀握着围巾,羞窘得无地自容,可是她不愿意道歉,她又不是故意的。 盛骅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着,好半天,才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扔了吧!” 琥珀真想把围巾扔在他脸上,不就是坐了一下吗?他那样子倒像是围巾上沾上了什么病菌似的。好,他要扔,那就扔吧!她的手一松,围巾落在了舱板上。 他们再一次回到各自的国界,直到飞机降落,再无交集。 飞机滑行时,盛骅打开手机,开机音乐还没结束,就有电话打进来。他按下通话键,笑道:“这都凌晨了,你不会嗨到现在还没睡吧?想我?这太让我受宠若惊了。车?钥匙不是你给我的吗,我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把车开了出去,真的很有挑战性。哈,你拿错了,那可不怪我…… “知道,这车是你的掌心宝,等会儿就还过去。喂,老实交代,其实你想的不是我,而是车吧,哈哈!” 琥珀撇了撇嘴,还以为他那张冰山脸永远也不会消融呢,没想到也有这般春风沉醉的时候。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机,都开机好一会儿了,华音那边也没人和她联系。 舱门打开时,盛骅的手机又响了。他拎起包,大步走上廊桥,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琥珀慢悠悠地走着,外面漆黑一团,怎么会这么黑呢?像是灯光都钻不透似的,很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夜晚,似乎有什么即将发生。 华城机场设计得非常人性化,一路上都有中、英双语指示牌,上面还有漫画提示,所以琥珀顺利地拿到了自己的托运行李。她推着行李车犹豫不决,不知道华城的治安怎么样,要不在机场待到天明再打车去华音? 谢天谢地,手机响了,正是负责接机的华音工作人员。琥珀激动得差点都握不住手机。 “琥珀教授你好,我知道你的航班延误了。我现在不在机场,在华音等你。别担心,我们学校有位教授刚好与你同一个航班到华城,他有车,可以顺便把你捎到华音。我已经和他通过电话。你现在下楼,走到外面,告诉我是几号门。” 琥珀推着行李,踉跄地上了电梯。出了航站楼,没想到竟会这么冷。她辨认了一下方位,哆哆嗦嗦道:“六号门。” “好,那你就在那儿等着,他很快就到。” 琥珀感觉自己都要冻僵了,她跺着双脚,也不知道车从哪边过来,只能两边都望着。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一辆橙红色的跑车,漆黑夜色仍掩不住它的美艳。车门一开,那位最近风靡全球的火星哥的歌声响亮地冲了出来:对面的宝贝看过来,看过来啊看过来,我要告诉你你是多么出色的美人儿,你完美无瑕、美丽绝伦、性感无双…… 琥珀:“……” 这位教授可真够潮的!她弯下身,想打声招呼。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琥珀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个世界原来还真就是这么奇妙。 盛骅推了推眼镜,目光闪了闪,说道:“哦,是你!” 第二章 凌乱的蝴蝶 很尴尬,但这好像只是琥珀一个人的感觉。 跑车的空间很小,就两个座,她不得不和盛骅坐在一排。他换挡时幅度大一点就能碰到她。他呼一口气,她吸一口气,说不定吸的就是他呼出的那一口。这种车,情侣们特别喜欢。电影里经常有这样的镜头,男人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与女友十指紧扣,跑车开着开着,两个人还会贴面亲吻一下。车里的空间已经很局促了,加上飞机上的围巾事件……琥珀如坐针毡,恨不得跳下车走着去华音。 盛骅似乎没什么情绪波动,带个人回市区而已,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于他都没区别。这是他的车,他的地盘他做主。他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一点给琥珀,除了上车时说的那么一句“哦,是你”,之后就再没和她说过话。 这还是个正常人吗?他真的知道她是谁吗?那个老师在电话里没有告诉他?即使他没逛过她的官网,维基百科里对她的介绍也详细至极,想了解很方便的。要不然,就是他故意在忽视她?肯定是的。 火星哥还在撩拨地唱着:宝贝,你就是我的专属宝藏,属于我的闪耀金星,如果你能让我梦想成真,就让我好好地来爱你……作为车用音响,这音质很是细腻,每一个音都清晰可辨。这样的效果很像是她代言的音响设备。车厢内有些黑暗,琥珀定睛看了下,机体通体漆黑,旋钮很多,表盘上有浅褐色的数字,没错,确实是她代言的“音响界的prada”。他竟然用来听这种骚气的歌曲!竟还跟着节奏轻轻摆动着身子,是不是待会儿还要高歌一曲? 这个人,听这样的歌,开这样的车,看那样的杂志,哼,他的肖邦,她也不认识!琥珀气呼呼地把头转向一边。 很奇怪,车往市区开,灯光越来越密集,光线应该越来越明亮,怎么却像越来越暗了?琥珀贴着车窗,睁大眼睛向外看。雾像是更大了,好像也不是雾,雾再大也不会浑浊,而这外面的雾,浑浊得完全把视线阻碍了,就连隔离带上的植物都看不清楚。 马路上,车流像一条缓慢爬行的长虫,爬着爬着就停了下来。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到华音?时间长点没什么,可悲的是,琥珀不得不和盛骅一直待在这个窄小的空间里。就像被困在汪洋里的一条船上,船上的两人互相反感,却又不得不相依为命。 盛骅的手机又响了,他抬手关掉音响,看了眼琥珀,像是警告她不要出声。琥珀对着车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打电话的人是刚才飞机落地时打来的那个人吧,等着急了?情人? 猜错了! 盛骅轻咳了两声,坐正了身子,这才按下通话键,说:“老师您好,对,华城今天天气不好,霾很大,我还堵在路上。这次的公开赛没发现什么好苗子。唉,一个个都想着一夜成名。您要回国了?”盛骅惊喜道,“太好了,这个周六,我不忙,我去机场接您。我知道梅耶大师和维乐合作的首秀在大剧院,没想到钢琴演奏是老师。老师终于愿意复出了,我有点激动。有多少年?啊,三十二年,真是太久了。也许不少人已经不记得老师这个人,可是老师的琴声,他们很熟悉。中视现在还有不少节目的背景音乐还是老师的版本。这次是肖邦专题音乐会,老师准备演奏哪首协奏曲?《第一钢琴协奏曲》!我听老师弹过,真的是久违了。好的,老师,您注意休息,不要太累。国内这边有我,一切都会好好的。” 盛骅接完电话,情绪明显地高昂起来。他看向琥珀,像是要说什么,她拒绝地注视着前方,面色淡淡的。刚才,他不理她,现在,也甭想她理他,尽管她心里面好奇得都快疯了。这人似乎对梅耶大师很熟悉,又是香港肖邦钢琴公开赛的评委会主席,他仅仅是华音的一个老师?可是中国近五年在国际上知名的演奏家,她都有关注,没有一个叫盛骅的啊?他的老师要和维乐合作,隐退了三十二年的人,还能有这样的机会,这位老师又是谁?琥珀感觉身边的这个人周身都是谜。 怀特先生曾说华音没有一个世界级的大师,这是事实。虽然在中国学琴的孩子越来越多,也出了许维哲这样的代表人物,但不可否认,中国的古典音乐还是初级阶段。是不是世界轻视了中国的实际水准? 其实,现在西方的古典音乐已进入了一个瓶颈期,电子技术的出现,让人类可以精确地控制频率。古典派、浪漫派、现代派,已经把十二平均律体系的创作空间压榨得差不多了。八度之内,十二个音符里,难以再翻出什么新花样。有很多演奏家尝试变换风格,一开始很吸引眼球,但是久了,古典不像古典,流行又不够彻底,成了个四不像。因为这样,刚刚起步的中国古典音乐市场才格外地诱人,名团、演奏家们一个个趾高气扬地登场,他们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殊不知,很久以前,有一个人…… 他背影清瘦,个子修长,头发漆黑,坐在钢琴前弹奏舒曼的《蝴蝶》。他弹琴的姿势并不夸张,却能轻易地把不那么喜欢音乐的人带到他营造的情境里。《蝴蝶》啊,序奏是中速的圆舞曲风格,带有疑问的语气,像一个少年朝小女孩伸出手,说,我带你去看云、看星星、看月亮。小女孩屏住呼吸,有点紧张,却还是果断地紧紧握住了少年的手。旋律开始变得灵活欢快,这段和弦要控制好力度,轻轻地,如温柔的呵护。天空很美,就像少年为女孩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她的眼前豁然开朗。她快乐地笑着,如黄莺般说个不停。音乐由一个静态的画面发展为动态,旋律从指尖淌出来,延绵的画面色彩很梦幻,气息很悠长。是的,舒曼总是那么的梦幻,大概是现实太过残酷,还是待在梦里好…… 琥珀的眼皮努力地掀动了两下,实在抵挡不住浓浓的睡意,长睫毛覆上眼睑,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在椅中睡着了。 盛骅眉头蹙了蹙,静默了一会儿,把手机铃声调成了静音,又把车内的温度调高了点。 爬行的长虫又动了起来。 琥珀睡得正香,忽然被盛骅叫醒,一时间人有点呆。等她认出盛骅冷冷的脸,猛地坐起来,扭过头,由于动作太快,头“咚”地一下撞到车玻璃。她吃痛地捂着头,脸皱成一团,目光瞟向车外。这是到了吗? 天像是亮了,可是“雾”还是很大,天空中隐隐约约有个太阳的影子,勉强能看到车子的前方是个大门,大门上方的几个黑字正是:华城音乐学院。上帝,这门外怎么站着这么多人?他们中有些年纪都很大了,有的手里还牵着孩子,不会都是来迎接她的吧?她在中国的知名度很高吗?茫然中,她向盛骅寻找答案。 盛骅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外星人,而这个外星人刚说了个很冷的地球笑话。他的脸上赤裸裸写着“你想太多了”。 琥珀被他看得心里面有些发毛:是还是不是啊?如果是,她就不下车了。演奏家虽然不靠颜值吃饭,但是形象还是要的,她不愿意这蓬头垢面的样子被人放在网上娱乐。盛骅没空逗她玩,嘴巴朝后边的行李努了努,又朝车外努了努,然后拿出手机拨了个号,说道:“人我给你捎过来了,就搁在门外,你来认领吧!不谢!” 琥珀气结,她是失物吗?还认领!她几乎是愤怒地推开车门,当即下了车,从后备厢里拿出自己的行李,关车门的声音很响。人群闻声看了过来,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一刻都没停留,一下落在跑车的驾驶位上。当他们看出坐在车里的人是谁时,一下子沸腾了。 “盛教授,您好!我们可把您盼回来了。我家孩子准备参加日本的选拔赛,请您抽个时间帮她指点一下,可以吗?” “盛教授,我们上次在2003见过面,卫老师也在的,不知道您记不记得。我们几个今天准备给您接个风,您可一定要赏光。” “盛教授,我知道您是大忙人,不能打扰你太久。这是我准备报名参赛的录音,您能帮我听听吗?” “盛教授……” “盛教授……” 盛骅本想把人送过来掉头就走的,这下插翅也难逃了。他此刻又困又乏,从机场到华音,开了这么久,踩刹车踩得差点把鞋底磨破。他很想回家泡个热水澡,补上几个小时的觉,晚上还得给房楷大叔还车去。可现在,他只能打起精神来面对这群人。早知道,在机场时就该拒绝同事的拜托。他忍不住朝琥珀狠狠地剜了一眼。 琥珀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人群把盛骅簇拥住,他们脸上的神情急切而又崇敬,就像盛骅是主宰命运的神似的。 有那么一点失落。 她是自信的,这种自信是对自己有自知之明,不是狂妄自大。她也想过,走在华城的大街上,也许不会像在巴黎那样,被路过的市民认出来,友好地向她问好,请她签名。在中国,古典音乐只是小众爱好,而且她的专辑也不像火星哥的歌那样适合传唱。可是这里是华音,是中国古典音乐的最高学府,她是在世界古典音乐界占有一席之地的小提琴演奏家,出过很多畅销专辑,开过很多场个人音乐会,拿过很多国际大奖,这儿就没人知道她吗? 她真想立刻掏出手机,上维基百科查查这个盛骅是何方神圣。 “琥珀教授?”身后传来一声不确定的询问。 琥珀愕然地转过身来,一个顶着一头黄毛的男子睁大两眼打量着她。他穿了件松松垮垮的卫衣,一条同样松垮的、裤裆直垂到膝盖的裤子,脚上是双马丁靴。这身打扮配上这样的头发,换作别人可能会看上去非常怪异,到他这儿,却显得很潮流、时尚,像个嘻哈歌手。 “你是叫我吗?”琥珀被打击得都有心里阴影了,生怕会错意。 黄毛愣住,嘴巴夸张地张得很大:“上帝,你的中文说得真好,有六级吧?” 琥珀眨巴眨巴眼睛:“六级?” “六级代表你的中文达到优秀水平了,甚至比很多中国人都好。我是沙楠,华音大三的学生,也是拉小提琴的。”沙楠羞涩地一笑,“我是你的乐迷,很铁的那种,你所有的专辑我都有,你的音乐会视频,只要网上能找到的,我都看过。”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宿舍的墙上贴的都是你的海报。听说你要来我们华音进修,我兴奋得几夜都没睡。啊,对了,西方的乐迷们都叫你女神,在我们这儿,女神都被叫滥了,满大街都是,一点也不特别。我们中国的铁粉都叫你教授,很高大上吧。其实我们对你还有个爱称,叫虫虫。” 琥珀眼前飞过一群扑扇着翅膀的蚊子,这是哪门子的爱称? “一般的琥珀不就是远古世纪的昆虫,在被松树的油脂包裹后形成的化石吗?”沙楠笑眯眯地道。 好像是这样的,可是听着怎么这么别扭。琥珀已经没力气辩解了,她要珍惜,要庆幸,终于有人让她不那么透明了。“那些人……”她看了下被人群围住的盛骅。 “是准备参加肖邦钢琴赛的!亚洲地区的比赛在日本,中国这边也会有个初选,盛骅是亚洲地区的评委,他们想让盛骅帮他们看看够不够资格参赛。”沙楠挤挤眼睛,“都想成为第二个许维哲呢!” 可是许维哲当时没参加肖邦的钢琴大赛,他参加的是李斯特国际钢琴赛,屈居第二,第一名是来自比利时的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有时候颜值还是有一点用的,这不,赛后大家关注的都是许维哲。琥珀觉得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除了颜值,还有一点,就是许维哲给人的感觉,永远像阴天里云层后面的阳光,他很暖。 琥珀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奥地利的萨尔茨堡,许维哲刚拿了奖,被邀请参加音乐节。演出结束后,他们在一个小酒馆里遇上了。得知她会说中文,许维哲立刻就用中文和她交谈。同行的其他演奏家建议两个人喝一杯。琥珀那天有点感冒,说话带点鼻音。许维哲没有给她叫酒,而是向侍者要了杯热牛奶,牛奶里加了点盐粒。琥珀喝着牛奶,听许维哲谈论音乐节。他的话音里总是带着笑意,很明净。那天晚上的月亮也很明净,带着一缕细细微微的柔情。 “这真是个不错的目标。”琥珀言不由衷道。不知道盛骅说了什么,躁动的人群被安抚了,开始慢慢散去。她小声问沙楠,“为什么他们不想成为他呢?”他看上去很受追捧啊! 沙楠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斟酌了半天,说道:“他和许维哲不是一个类型,如果硬要比较,许维哲这个目标是单一型,他是复合型。” 琥珀听得一头雾水,难道他不是一位演奏家,是位指挥? 沙楠定定地看着琥珀,咬了下唇,右手在衣袖上抹了又抹,确定掌心很干燥,才缓缓朝琥珀伸去:“教授,我们能握个手吗?”其实他很想和她拥抱一下。太兴奋了,这是活生生的琥珀,不是海报上高高在上的女神。 “沙楠!” 盛骅终于打发走了人群,目光冷冷地朝这边一转。 沙楠一哆嗦,慌忙缩回了手,高高地应了声:“辛苦了,盛骅。” 盛骅黑着脸警告道:“叫教授。” 沙楠嘿嘿一笑:“还是直呼其名吧,叫教授,都把你叫老了,人家还以为你是个秃顶的小老头呢!” 一边的琥珀顿时语塞。一个称呼还有双重标准,真是无法承受的痛! “油腔滑调,过来!”盛骅命令道。 沙楠迟疑了下,最终迫于盛骅的“淫威”,不情不愿地屈服了。他苦着脸悄声对琥珀道:“没办法,他就是个冷面杀手,我不想死得很惨。我过去啦,过几天再来看你,带你出去玩,给你买好吃的。” 琥珀僵硬地站着,这种哄女生、宠女生的口吻她很陌生,不知该如何反应。印象里,好像从她学琴开始,就没人这样和她说过话。拉琴之前有过吗?太久了,记忆都模糊了。 沙楠颠颠儿地跑到盛骅身边,戏谑地立正,敬了个军礼:“报告盛教授,在你去香港的这几天,我们三个都有认真练琴,舒伯特的听着凑合,勃拉姆斯的还需要雕琢,德彪西的还有很大进步空间。” 盛骅冷笑:“你们三个还真是够认真的。” 沙楠放下手,小心地赔着笑:“我们就这水平,你对我们的要求别太高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所以咱们都悠着点……啊,盛教授,快收了你冰冷的目光把,今天温度够低了,我只是每日幽默一下。我们是绝不会辜负你的重托和你的期望的,这是我们神圣的使命,我们以此为荣,我们将燃烧如火的青春、灿烂的芳华。”他挺直腰板,想要举手发誓。盛骅挥手让他打住。 华音有两个特色专业,一个是音乐学,一个是音乐表演。盛骅好几次都想建议沙楠转去音乐表演专业,他简直就是个戏精。盛骅强抑住怒火,说道:“大好的早晨你不在琴房练琴,跑这儿站什么岗?” 沙楠哪敢说自己是来见琥珀的,一本正经道:“我想早一点见到盛教授。” “哦,”盛骅拉长了语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那怎么不主动过来打招呼?” “这不是你在忙吗,我就和……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盛骅冷冷地回道:“是呀!” 沙楠连忙表白:“盛教授,你放一千个一万个心,不管我是谁的铁粉,在我的心里面,你永远是不一样的。” 盛骅觉得自己再和沙楠说下去,有可能会突发心梗,眼不见为净!他一言不发地拉开车门,沙楠眼馋地看着艳丽的跑车:“盛骅,哦,哦,教授,这是你新买的吗?能不能载我一程,就到男生宿舍楼。” “想坐啊?”盛骅将一侧的眉梢高高地挑了起来。 沙楠想点头,看看盛骅,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盛骅捏捏鼻梁,无声地叹息:“想坐,就滚上来吧!”人群是散了,可是事情多了一大堆,这下是彻底走不成了。 沙楠生怕他反悔,忙不迭地坐了上去,赶紧系上了安全带。一扭头,看到琥珀还站在那儿,东一眼,西一眼,不时还朝他们这边瞄一眼,目光像无处着落。 “盛教授,我们不管琥珀教授吗?” “她又不是我请来的,我没义务管。”盛骅插上钥匙。 沙楠小声道:“你说,她真的是琥珀吗?感觉和海报上不太像。”看上去好小啊,像个大一的女学生。 “我也严重怀疑。”她睡着的时候,盛骅看了她几眼,指尖上倒是有茧子,但很浅,后锁骨也没什么印记,显然练琴不太勤奋。是有天才不练琴就可以直接登台,但那只是凤毛麟角,就连那些大师想保持乐感和手感,都要每天练上几个小时的琴。演奏家的生活从来就是两点一线,要么在琴房,要么在舞台。她是年少成名,但还算不上是惊艳绝伦的天才。不勤奋,还那么任性,这样的人,最终只能做一颗流星,成不了恒星。真不知道她是哪根神经搭错了,都没来中国演出过,居然跑来华音,难道她以为华音会因她蓬荜生辉吗?华音那个全身心致力于指挥事业的校长,本就没几根头发的脑袋,怕是要纠结成不毛之地了,拒绝,好像不识趣,当她是一个普通的留学生,行吗? 她就像这辆鲜艳夺目的跑车,行驶在一条灰尘纷飞的马路上,很不合时宜。 不过,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她有没有人管,适应不适应华城的气候,习惯不习惯游学的生活,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盛骅一踩油门,跑车“轰”的一声冲进华音大门。他从反光镜里看到琥珀像是被惊了一下,从表情到站姿都是震愕的。 在行政楼门口,后勤处的同事和学校书记与跑车擦身而过。盛骅腹诽:看那两个人匆匆疾行,应该是去迎接琥珀的。他勾勾嘴角,校长也聪明了一回,把这艰巨的任务扔给了书记。书记是部队转业过来的,刚到华音时,最爱一大早把学生叫起来跑操唱军歌。他最擅长做思想工作,别说,他来接待琥珀,很合适。 盛骅将沙楠载到了琴房前,不是男生宿舍。沙楠没敢吭声,只是有些不过瘾,摸摸座椅,又摸摸方向盘:“盛骅,咱们再开一圈吧!” 盛骅状似没听到。 沙楠摸摸鼻子,乖乖地下了车。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趴在车窗上,抓耳挠腮,欲言又止。 “又闯什么祸了?”盛骅问道。 沙楠笑得讪讪的:“没闯祸,就是宋书宁教授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得意门生,这次在厦门举办的小提琴比赛里拿了个第一名。你俩可是华音的两张王牌,可是你总被我们拖后腿,要不,你就放弃我们三个吧?” 盛骅被他气得笑了:“你们是弦乐三重奏,他是独奏,这是一回事吗?” 沙楠小声嘀咕:“所以说你不务正业啊!” “不管是正业还是副业,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盛骅拂了拂手,“滚,能滚多远滚多远,看见你就烦!” 盛骅在华音有一套公寓,在外教楼里。那是华音最美的一幢楼,紧挨着华音人引以为傲的琴园。俯瞰琴园,是一个巨大的高音谱号。谱号西端是玫瑰园,东端是音乐喷泉,两者中间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草坪,外围则是琴键式的黄杨绿篱。花园种植着五角枫、高油松、海棠等品种的植物。现在的琴园还有点萧瑟,再过几日,这里将是满园芬芳,粉红娇白,一片灿烂的春色。 外教楼就在琴园的东端,共六层,盛骅住四层的最右边。他只是偶尔在这边留一宿,一般还是住家里。公寓里除了浴室和厨房,还有一个小得只容得下一张小床的卧室,其他空间都做了琴房。客厅里放的是一架小三角钢琴,挨墙的书架上,是作曲家们各种版本的乐谱。光线好的窗台那里搁了张书桌,电脑、打印机什么的一应俱全。来过这间公寓的人都会奇怪,这里竟然没有唱片和音响。盛骅说他在这儿是工作,不是享受生活。 六层的公寓是不配电梯的,盛骅拾级而上,在二楼的楼梯口遇到一个戴着口罩的保洁工。她礼貌地侧过身,让盛骅先走。公寓不大,外教的课也不多,很少有人请保洁工。只在有人搬来前,学校才会请保洁工来打扫一下。这幢楼里空着的公寓,好像只有盛骅楼上那间,原先住着位教手风琴的比利时外教,新年前聘约到期,回国了。华音的外教很多,有的聘期几年,有的只有几个月,来来去去的,有的盛骅也叫不上名。 不知这次新搬来的是谁?这个问题在盛骅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开门进屋。 这一忙就忙到晚上七点,要不是房楷打电话来催,盛骅都把还车这事给忘了。 盛骅的车在上个月与一辆吉普迎面“亲吻”了一下,幸好当时车速不快,人不碍事,车却伤得不轻,要大修。他考虑了下,决定换台车。新车要预订,一个月后才能拿到。所以这次去香港,他就开了房楷的掌心宝。房楷买了这宝贝有一阵子了,一直停在车库里,舍不得开出去。不就是台车吗,有什么舍不得的?他故意拿错了钥匙,说实话,这掌心宝除了外观亮丽、音响不错,其他方面真的很一般。 房楷精力充沛,提议晚上去俱乐部打桌球。盛骅拿下眼镜,揉揉酸胀的眼角。这会儿,他若能往哪儿一靠,估计都会秒睡。 “今天实在打不动,下次再陪你。” “那你过来看我打。”房楷温柔地叮嘱道,“路上好好开车。” 盛骅没有回应,因为房楷温柔的对象不是他,而是那辆掌心宝。 天黑之后,霾轻了些,但街上还是堵。华城嘛,不堵还能叫华城?统计数据显示,华城仅是城市居民就已经超过了两千万。北欧一些国家的全国人口都没这么多。其实华城的本地人口并不多,大部分都是从外地来的“华漂”,房楷就是其中之一。 房楷今年三十五岁,大盛骅八岁。搞古典音乐的,不用太过担心年华的逝去。可是盛骅有时也会畅想下自己的三十五岁,不知道会不会像房楷这样潇洒。房楷是个有故事的男人,从前是学指挥的,应该是学得还不错,学校也肯培养,送他去俄罗斯留学了两年,回国后就直接担任了杭乐团的指挥,非常的引人瞩目。这样年轻的指挥,差不多是国内第一人。他不仅事业有成,爱情也得意。女友是他的青梅竹马——他从二十岁时就喜欢的邻家妹妹。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是,他简直就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所有人都认为,他的前路应该是红毯铺就,花团锦簇。谁知,在结婚前夕,命运给他来了个急转弯,女友突然单方面宣布取消婚约,然后远走异国他乡。接着,杭乐团与他解除聘约,再然后,国内稍有点名气的乐团都对他关上了大门。盛骅问过房楷怎么会这样,房楷只说了一句“我是自作自受”。再后来,房楷好像做过很多种职业,也出过国。现在,他是大剧院的总经理,平时接触的都是演奏家、艺术家,在华城有一套非常舒适的高档公寓,有几辆不错的车,根据心情换着开。一年出国度两次假,有几个漂亮的异性朋友,也有一帮陪他喝酒聊天的好哥们。一般男人想拥有的,他好像都有。 盛骅说自己和房楷是忘年交,房楷是不承认的。八年在人生里才占多少,盛骅顶多算是个后辈。盛骅笑笑,不和他争论。又不是女人,大几岁,小几岁,没必要斤斤计较。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到了三十五岁就会格外地怕寂寞。盛骅好几次在晚上打电话给房楷,只要大剧院没有演出,他都在外面。 他真的太紧张他的掌心宝了,早早地就在俱乐部门口等着盛骅。看到车过来,他快步上前,正要查看,一抬头发觉盛骅的脸上多了副眼镜。他乐了:“怎么去了趟香港就变斯文了?” 盛骅把车钥匙扔给他,扶了扶眼镜:“不帅吗?” “帅出天际了。”他一把摘下盛骅的眼镜,“但是不适合你。” 盛骅抢过眼镜,戏谑道:“我看你是嫉妒。”说着,重新把眼镜戴上,朝他抬了抬下巴。 房楷收起笑意,认真道:“我和你说真的,你是演奏家,又不近视,别戴着戴着成了习惯就拿不掉了,到时上台戴个眼镜,你是演奏还是给人上课?” “你怎么知道我不近视?” “我连你穿几号的内裤都知道。”房楷没好气地道。 “老不正经的大叔。”盛骅拍了他一下,越过他,走进电梯。 这家俱乐部位于市中心一幢商业大楼的顶楼,非常奢华。光顾这里的人球技一般,可是这儿的设施却是非常专业的。每个台子都有独立的卡座,要求高一点还有包间。休息间更是豪华,红酒吧、雪茄吧,各具特色,还可以看到1080p的高清大片。在这里,随便一转身,看到的都是电视上、网络上常见的面孔。 在进门时,盛骅与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打了个照面,她怔了下,怯生生地喊了声:“盛教授好。”盛骅朝她淡淡地点了下头。她不是一个人来的,盛骅瞧着和她一起的女子有点面熟。 那女子莞尔一笑,落落大方道:“我是陶月,在华城电视台工作。经常听怜惜说起盛教授,久仰了。” 盛骅从她的笑意里捕捉到一丝耐人寻味的意思,他点点头:“晚上好!” 陶月眼波流转,见房楷朝这边走来,识趣道:“盛教授有朋友在啊,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拉着赵怜惜走进一个包间,包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遇见熟人了?”房楷有自己的专用球杆,他刚取了过来。盛骅什么也不需要,他今天就是个观众。 “嗯!”其实不算是熟人。 在这里遇见熟人是常事,房楷也没多问。两个男人不需要什么包间,台子的位置也不错,一抬眼,整个华城的街景尽收眼底。抬头望天,一架飞机缓缓飞过,应该是正准备降落。 服务生把球台整理好,送上饮料和果品。 房楷把外套脱下来扔到一边,动作熟练地给球杆皮头涂巧粉。第一杆击出,白球直直地撞过去,一颗红球应声落袋,很是干脆利落。他再接再厉,第二球,将黑球击入袋中。在等待服务生将黑球摆放回原位的时候,他得意地看向盛骅:“怎么样?” 盛骅拍了拍掌,说道:“你今天有点亢奋啊!” 房楷趴在球台上,用视线描绘着等会儿球前进的路线,说:“亢奋的人是你吧,这次维乐合作的钢琴家是你的老师江闽雨,说实话,我挺意外的。” “老师和梅耶大师是好友,当年,梅耶大师夺得肖邦钢琴赛的第一名,老师是第三名,两个人那时就成了至交。梅耶大师后来改学指挥,两人约定,日后至少要合作一次,这次算履行承诺了!”就是有点晚。 又是一记漂亮的出击,房楷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脖子,将球杆放回去,拿了瓶矿泉水,走到盛骅身边,一起看着无垠的夜色。 “你的老师都复出了,你呢,没一点想法?我这么纡尊降贵地和你做朋友,就是想着有一天,能看到你在大剧院开音乐会。” 盛骅两臂交叉,斜睨着他:“目前,音乐会什么的对我没有吸引力。” “对你有吸引力的是什么,肖邦作品新版本的修订?对了,快完工了吧?” “第二稿已到尾声。” “准备放在哪里出版?” “国内、国外的出版社都有在和我接洽,我还在考虑,最起码得是一家严谨且尊重音乐的出版社。” “上一版是什么时候?” “十年前吧,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我这次的版本修正了一些音符,还填补了一些休止符和华彩部分。” 房楷长叹,别的演奏家还在为一个上台的机会争得头破血流,盛骅这儿已经云淡风轻了。也只有在过尽千帆、看尽沧海后,才能有这样的澄明。眼前那熠熠生辉的点点星光,已不能让盛骅的眼睛明亮,他看到的是整片星空。这不正是自己欣赏盛骅的原因吗? 房楷打趣了一句:“你这又是做大赛评委,又是修订版本,是想做当今肖邦第一人?” 盛骅摇头:“这不是我的目标。我想要做的事很多,可是时间却那么少。” 房楷被他沧桑的口吻弄得乐不可支:“你这么年轻,岁月漫长着呢!” “不够的,我有时真的担心会来不及。” 房楷想起网络上有句诙谐的自嘲: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这让我怎么活?也许真的是“学霸”的世界你不懂。 “心别太大。这次日本的选拔赛,你去吗?” “去!” 房楷拧拧眉,转过身看着他:“你这两年去日本去得很勤啊,老实交代,你在那边有什么情况?” 盛骅拿起球杆,把服务生刚聚拢在中央的球一杆打散:“有情况的人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房楷的前未婚妻谌言,这几年一直待在日本。 这句话大概叩到了房楷心里最脆弱的那根弦,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前天是谌言的三十岁生日,我答应过她,这一天,送一辆漂亮的跑车给她。她并没有把这话当真,因为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讲,跑车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我一直把这当作我的奋斗目标。”可惜,目标实现了,人却不是他的了。 盛骅直起身,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她现在怎么样?” “我不敢打听,怕她过得好,又怕她过得不好。”房楷苦涩地一笑。如果生命是一个圆,有一大块被他弄丢了,现在这个看似饱满浑圆的圆,其实是虚拟的。 盛骅爱莫能助地看着他,除了倾听,他好像什么也帮不上。 房楷情绪低落,没了打球的兴致。盛骅没车,房楷还得把他送回去。 “送我回华音好了。”明天一早就有事,不知道霾能不能散净,盛骅担心堵车,不如睡在华音,早上还能多睡会儿。 房楷去开车,盛骅站在路边等着。一个服务生急急地跑出来:“盛教授,你有东西落下了。”说着,递给了盛骅一张字条,意味深长地一笑。 盛骅打开纸条,上面写了一串电话号码,还有“陶月”两个字。他仰起头朝上面看了看,把字条揉成一团,上车前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房楷体贴地把盛骅送到了外教楼下,打趣了一句:“你不会是因为琥珀才回华音的吧?” 盛骅摆摆手,他对一个任性的小丫头没有兴趣,哪怕她是什么家什么神。 盛骅实在是太困了,快速地冲了个澡,都没等头发干透就睡着了。没睡多久,就听到耳边有什么“呜呜”地在高速转个不停。他紧闭着眼睛,用被子捂住耳朵,那声音还是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钻,还越来越大。他猛地掀开被子,这下声音更加清晰了,好像就在他头顶上盘旋不去。他趿着鞋,黑着脸看了下时间,疯了,凌晨一点。 他拉开门冲上楼,“咚咚咚”地敲门。没人回应,他再敲,还是没人回应,他不得不用脚去踹。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有脚步声走过来。门轻轻地开了条缝,琥珀从里面露出一双惊惶不定的眼睛。 “有、有事吗?” 盛骅猛地把门一推,看见她手里提着吸尘器的管子。原来今天新搬来的人是她!他咬牙切齿道:“小姐,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见是盛骅,琥珀一下火冒三丈。今天早晨,他明知她人生地不熟,还把她就那么扔下,绝尘而去。这种行为太卑鄙、太自私,她绝不原谅他。 “巴黎现在天还没黑。” 哦,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外面夜已深。盛骅自认是个理智而又克制的人,此刻却很想朝她怒吼,让她滚回她的巴黎去。 “容我提醒你,你脚下的这片土地叫华城。” “我知道,但我需要时间来倒时差。”琥珀梗着脖子说道。 盛骅难以置信她的理直气壮,正要大声斥责,恍惚间,好像听到“滴答滴答”的水流声。他推开她,冲向浴室一瞧,果真,浴缸的龙头开着,水已经满得从浴缸边向外溢出。如果就这样一直流,再往楼下渗漏……他一想到自己屋子里的那些乐谱修订稿就一阵后怕。 他狠狠地瞪着琥珀,琥珀吓了一跳,无辜地道:“刚刚一直是冷水,我以为多放一会儿,就会有热水了。” 冷水龙头能放出热水来,那简直就是世界第九大奇迹了。盛骅深呼吸,目光一转,落到她的脚上,好像还是白天穿的那双小皮靴。 “你在屋内就不能换双鞋?” “能,但我忘带了,我又不知可以去哪儿买。”琥珀摊开双手,很无奈。 盛骅扭头就走,他连骂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二天,本想多睡一会儿的盛骅早早就起来了,第一时间去了后勤处。接待他的却是书记。书记笑眯眯的,听完盛骅的话,说道:“琥珀小姐来华音进修,按规矩,是不能住外教楼的,可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像你不是外教,不也住在外教楼吗?” 盛骅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其实把她安排在外教楼,是经过我们慎重考虑的。我们把所有的老师都排了一遍,好像只有你适合做她的导师。你在国外待过很多年,又接受过大师的指点,无论是语言、演出经验或是对作品的诠释,都可以和她沟通,你们年龄也相差不大。” 不出所料。 盛骅真不敢把这当作是对他的夸奖,但他不能直接拒绝,不然书记可以拽着他谈上一天一夜的心。他委婉道:“我手里的事情太多了,没有时间……” “时间像海绵,挤一挤就有了。”书记仍是笑得如春风般和煦。 盛骅硬着头皮道:“我可以偶尔和她交流下,但真没办法指导她。” “我给你个方向,你怎么指导沙楠他们,就怎么指导她。” 这能一样吗?盛骅明知道回天无力了,还是不甘心地试探了下:“如果我坚持不接受呢?” 书记乐呵呵道:“别逼我行使行政权力,我是不懂肖邦、贝多芬什么的,但是关闭一个弦乐三重奏的专属琴房,我还是知道怎么做的。” 第三章 变奏的巴赫 得知是盛骅做自己的导师,琥珀的反应比盛骅直接多了:“我觉得他不合适。” 书记一副好商量的样子:“哪方面不合适?” 琥珀直截了当地回道:“如果我没了解错的话,盛骅教授的领域是钢琴,而我是小提琴。” 书记坐在琥珀对面的沙发上,打量了琥珀两眼,意味深长地一笑:“琥珀小姐如果想进修小提琴,有必要来华音吗?” 琥珀被一噎,别开视线。这位书记明明很亲切,她却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那、那也不代表我就想进修钢琴。我可以选择旁听一些别的教授的课。” “可以啊,这个‘别的’,你有具体名单吗?” 琥珀语塞,支支吾吾道:“我还没去了解。” 书记开怀大笑:“你不了解别人,却对盛骅教授很是了解,可见他给你的印象深刻。这样吧,你想旁听别的教授的课,就让盛骅给你些建议。你想接受盛骅的指导,就听他的安排。盛骅可是我们华音最优秀的教授之一呦!” 书记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似是话语未尽。琥珀猜测那未尽的内容大概就是“你该感到荣幸”这一类的。她在心里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真不知这荣幸从何而来。她是琥珀,盛骅是谁? 书记像是看穿了她的不屑,站起身,背着手走到办公桌后,敲了敲桌面,说道:“我是个军人,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我想天下的很多事物之间都是相通的。在很多年前,科技很不发达,我们作战前侦察情况,最大的视野范围靠的就是一架望远镜。当时我们所看到的就是全部吗?不,我们看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同样的道理,我们看人,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那一部分,我们看不到的,才是真正的他们。你不想好好地看看盛骅?” 琥珀无语了,书记这是在怂恿她吗?好像她要是不想的话,将是人生极大的遗憾。 她承认,她是有一点想。 书记眯了眯眼睛,又转了转眼珠:“当然,如果你真的不想接受别人的指导或帮助,我们也不勉强。” 啊!她不是这个意思。在这陌生的国度,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她曾对米娅说,这些她都可以学,不会比拉小提琴难。她错了,有很多事,没有别人的帮助,是学不会的。 昨天晚上的艰辛就别提了,要倒时差,又要整理行李。保洁工只是粗略地打扫了下,她有轻微的洁癖,觉得不彻底清扫下就没办法入往。以前有米娅,现在只能自己亲自动手。结果……想着乱糟糟的屋子,想着自己没人带路都有可能回不了外教楼的方向感,想着为什么要来华音……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可是为什么她要接受的偏偏是盛骅的帮助呢?他哪有那样的好心、耐心、细心,不能换个人吗? “盛骅教授是很好……” 书记就像遇到了知音般激动不已:“你也看出来啦!盛骅不仅专业出众,生活能力也非常不错。哎呀,他做的炸虾饼可是一绝,把虾仁和豆角炖成的滚烫汤汁浇在炸面饼上的时候,面饼发出‘嘶嘶’的声音,焦香的气味顿时在空气中蔓延,甭提……盛骅来了。” 盛骅刚从洗手间出来,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他用雪白绵软的手帕一根接一根地擦干了手指后,将手帕叠好放进裤袋,朝书记淡定地点了下头,又看了眼琥珀,走了进来。 “应该不用我介绍了吧?从今天起,你就担任琥珀在华音进修期间的导师。以后,两人好好相处,团结友爱,共攀音乐高峰。”书记雷厉风行地一挥手。 盛骅差一点以为看到了正在主持婚礼的神父,目光微微一动,没有出声,他有意把发言权留给琥珀。琥珀傻眼了,她还没决定好不好? “还有什么事?”书记端起他那特大号的保温杯,“没有的话,盛骅带琥珀小姐熟悉下咱们华音的环境。” 琥珀郁闷地跟着盛骅走出来。 盛骅在心中冷笑,真是天真,一个扛过枪、在国外执行过维和任务的人,你和他斗,有赢的机会吗? 电梯一直停在顶楼,貌似还要等一会儿。擦洗得锃亮的门上映着两个人的身影,一左一右,中间可以再塞一个人。盛骅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琥珀,他想耐着性子告诉她,他也是极不情愿的,可是反抗不了,那就和平共处。所谓导师,不是要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的。但看她那一脸像被谁亵渎了,屈辱得不行的神情,已经到唇边的话,又一点一点咽了回去。 盛骅提醒自己:不要以为她是女生、她年纪小、她只身在外,就对她处处宽容、大度,要记住,她的名字叫琥珀。 电梯终于下来了,里面有人,正是学生刚拿了奖,春风得意马蹄疾,恨不得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宋书宁。 虽然宋书宁和盛骅号称是华音的两张王牌,但是两个人的教学理念其实是相悖的。宋书宁认为教学应以独奏为主,实现尖端教育,让学生多参赛,多拿奖,这样获奖者可以为学校增光,增加学校的知名度。盛骅却不赞同,他觉得这种教育方式太急功近利,中国的古典音乐本来就比西方起步晚,想要被大众接受,就不能太个性化。因为大多数学生是不可能成为独奏家的,学校应该重视合奏,培养学生的合作能力,增加演奏的多种形式,让每个学生都有演出的机会。 宋书宁心里暗暗嘲讽盛骅没出息,人只有怕输才不敢参赛,哪个享誉世界的演奏家不是参赛后拿奖,然后闪亮进入职业演奏家的行列的?可是盛骅在音乐界的地位比宋书宁高,且又是做评委、又是修订乐谱的,国内有什么重要的大型活动也只找盛骅。说到华音,很多人只知盛骅,不知他宋书宁。这一次终于让他扬眉吐气了一回。你盛骅指点的学生多了去,哪一个拿过奖?当然,这句话他不会直接和盛骅说的,真正的高手不会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是用实力让对手臣服。 “盛教授又被书记召见了?”宋书宁主动打招呼,嘴角噙着的一丝笑还没来得及荡漾开来,一看到走在盛骅身后的琥珀,便没了。原来传言是真的,宋书宁刚刚还飞扬的心情忽地一沉,暗暗腹诽:书记那个大老粗,他不会以为钢琴是琴、小提琴也是琴,两者就是一家子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才是琥珀的最佳导师人选。真是乱弹琴!这个盛骅本事没有,运气倒不错。 “琥珀小姐吗?你好,我是弦乐系教授宋书宁。”他抚了抚头发,做出一派风度翩翩的姿态。 琥珀心情正不好,自然也没心情去成全别人的好心情。她敷衍地看了眼宋书宁,淡漠地“哦”了一声后,便看着电梯门,不再说话。 宋书宁以为自己介绍得不够清晰,忙补充道:“好巧,我也是专攻小提琴的,日后有机会……” “没机会。”琥珀面无表情道。 宋书宁张口结舌,一时间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讪讪地笑了两声:“盛教授真是的,也不给你时间调整下时差什么的,这一上来就来真格的,太忙了是吧?” 琥珀没有应声。 盛骅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下。这位宋大教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知琥珀现在正烦这事吗! 宋书宁抬手拭了拭额头根本没有的汗,看向电梯上方的数字,今天这电梯怎么这么慢!他本来是要到一楼的,可电梯刚下到六楼,他就趁着有人进电梯,假装自己要去六楼办事,匆匆出去了。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如果再待在电梯里,他怀疑自己会窒息而死。这女神的脾气可真不一般,幸好不是自己来做她的导师,看来盛骅那小子以后有得受了。 他完全忘了,自己刚刚还在嫉妒盛骅的好运。 琥珀不知道盛骅要把自己带去哪儿。出了电梯,他们好像是进了幢教学楼,里面有学生进进出出,有她熟悉的、不熟悉的乐器声传出来。她看到有两个女生坐在窗台边,手里拿了个圆圆的乐器在那儿弹拨,音色没有竖琴那么厚重,比竖琴清脆。这应该是中国的民族乐器,不知是叫琵琶,还是叫阮。那曲子是她没有听过的,韵味悠长,像月光在树枝间荡漾。 华音的几幢教学楼围成了一个“回”字形,每一层都有过道相通,中间是花圃。上了两层楼后,琥珀就开始头晕了。盛骅走得很快,她怕走丢,不得不小跑着跟在他后面。又是上楼,又是长长的过道,她捂着胸口,心头的怒火抑制不住地想要往外蔓延。她恼恨地瞪着盛骅的后背,恨不得用目光戳出两个洞来。一定是她刚才质疑他,被他听到了,他才用这样的方式报复她。真是……谁在拉琴?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这首曲子是巴赫写给键盘演奏用的,很多钢琴家都演奏过,到了钢琴怪才古尔德那里,这首曲子达到了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高度。后来,为了致敬古尔德,这首曲子被改编成了弦乐作品。琥珀曾拉过,很细腻温柔,表现力也更为生动饱满,有些变奏比在钢琴上呈现出的效果更为突出,可能这和小提琴悠扬的音色有关。 教室的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门开了,琴声倏地一停。琥珀认出拉琴的是那个黄毛,叫什么来着,沙楠? 这是一间琴房,落地的大玻璃窗,光线非常明亮。墙壁做过隔音处理,宽敞的空间里放着几把椅子,几个谱架,角落里有两张桌子,旁边有把大提琴,还有一些简陋的录音设备。 “秦笠和季颖中呢?”盛骅扫了一圈,问道。 沙楠放下琴,站了起来,朝两边椅子望了望:“季颖中去洗手间了,秦笠有点事刚走。”然后,他眼睛亮亮地朝琥珀挥了挥琴弓。 盛骅皱着眉,指了指身后的琥珀,交代道:“以后,她也是你们中的一员。待会儿,你带她参观下华音。” “啊?”沙楠飞快地眨着眼睛,他没听错吧? “还有,告诉她超市和食堂怎么走,再给我拿一份徐教授的课表。”盛骅颇具严师风范,布置完,从口袋里掏出一直响个不停的手机,绷着脸走了出去。 他就这样指导她?琥珀就知道,盛骅不会那么好心的。 沙楠却像中了几百万大奖似的,“嗷”地叫了一声,又是抖肩,又是抖胸,又是抖臀,再凌空一跃,跳到琥珀面前,深情地表白道:“教授你……在我眼里,就像上帝一样,我怎么能和你做伙伴呢?太、太高攀了!” 琥珀吓得身子直往后仰:“我们不是伙伴。” “对,不是伙伴,是队友!以后,我们可以一块儿练琴,一块儿k歌,一块儿打牌,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去洗手间……哦,洗手间不能一块儿去。教授,你真的没有男朋友吗?你的实际年龄是几岁?你的十周年音乐会会请谁做钢伴?是许维哲吗?” 琥珀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举手投降:“你问题太多,我以后慢慢回答。你能先介绍下你们这个乐队吗?” 沙楠把右手背在身后,优雅地一弯腰:“非常愿意为你效劳,教授。我们三个可是华音唯一的一支室内乐乐队,由盛骅亲自指导。我是小提琴,季颖中是大提琴,秦笠是中提琴。我们的演奏水准可是很高的……怎么了,你不相信?” 琥珀皱起眉头:“刚才是你在拉琴?” 沙楠瞪着眼问:“嗯,怎么样?” “今天是你第一次拉这一首?” “不是啊,我练了一周。” 琥珀犀利地点评道:“我觉得你不适合三重奏,你的音准一般,抓不住节拍,错音很多,还会自作主张地变调,这让别人怎么配合你?” 沙楠张大嘴巴:“你听一次就听出来了?” “这是一个小提琴家的基本素养,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先不谈其他两位的琴技如何,只从一个沙楠来看,这个三重奏别说是去音乐厅演奏了,就连在巴黎街头都会被路人嫌弃。 沙楠的承受能力很强,并没有因为琥珀的点评而气恼,他谦虚道:“教授你能给我示范一下吗?” 琥珀回给他一个疑惑的表情,让她这个世界顶级的小提琴家给他示范,可能吗? 沙楠巴巴地看着她,她倨傲道:“你可以去听我的录音,那样,可以多听几次。但你不能借鉴,因为我是独奏。” “那教授,你怎么没有与人合奏过呢?有很多演奏家,偶尔也下海玩票,和别人合作一把,挺过瘾的!” “我不喜欢迁就别人。” “教授,你好酷。”沙楠双手托着下巴,眨着花痴眼道。 盛骅刚接完电话,准备进屋再交代几句,听到这样的对话不由得脚步一停,眼神深沉得像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子夜。不迁就别人?她就能确定别人配合不了她吗?真是自恋!他站了会儿,看着沙楠又是卖萌,又是嬉闹地逗着琥珀,觉得自己还是走吧,再待下去,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音量。 走了两步,他回了下头。他想问沙楠,秦笠最近在忙些什么,好像有一阵子没遇着他了。算了,还是下次再问。 沙楠是个乖学生,很尽职地问琥珀想先参观哪儿。大学的教学楼都差不多,华音有特色的建筑是音乐厅、图书馆、音乐博物馆,最美丽的地方是琴园,大家最爱去的是食堂。琥珀沉吟了下,问钢琴系在哪一边。 不知道华音是怎么设计的,钢琴系不在这个“回”字形里,而是单独一幢被大树掩映的老楼,红砖黑瓦,只有三层。许是老楼的缘故,有点阴森森的,一进去,便感觉到凉气“嗖嗖”地直往皮肤里钻。琥珀一间间地看着,有间教室里没人,她还进去坐了一下。沙楠问她是不是在重温做学生的感觉。 “我没在这样的教室里上过课。”琥珀东张西望,很是新奇。 沙楠一怔:“从来没有吗?” “嗯,我的教室要么是老师的家,要么就是在音乐厅。我在巴黎音乐学院给学生上课也是在音乐厅。” 沙楠不知道是该羡慕还是该同情:“你小时候是不是也没坐过摩天轮、海盗船什么的?” “怎么可能?摩天轮,我天天坐呢!” “啊?” 琥珀比画了一个大圆:“地球不就是一个巨大的摩天轮吗!” 沙楠愣了下,抓抓头,“嘿嘿”地笑了:“教授,你真可爱。” 琥珀白了他一眼:“201教室在哪里?” 沙楠的眼睛瞪得溜圆:“你怎么知道那是盛骅上课的教室?” 琥珀呆住,这么巧! 201在二楼的最右边。 “这是钢琴系唯一的一间阶梯教室。盛骅的古典音乐导聆是选修课,每学期只有三十个名额,其实用不着这么大的教室。可选这门课的人太多,得靠抢,抢不到的人就来蹭课。没办法,只能搁这儿了。那人多得,每次上课都得找个保安来维持秩序,不然会发生踩踏事件。” “他只上导聆课吗?” “还带学生,一对一,不过——”沙楠凑到琥珀耳边,压低了音量,“都是‘特别’学生。他现在带的那位,叫裘逸。胡润富豪榜里排名前十的有两位都是靠地产起家,一南一北,人称南裘北虞。这个裘,就是裘逸的裘。他一进校,就给华音捐了幢楼。” 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演奏家也是人,当然也会迎合市场、讨好乐迷、结交商贾名流。哪个乐团后面没有一长串的赞助商?拉赞助时,演奏家们个个都使出了洪荒之力。只是想到香港国际钢琴公开赛上盛骅那一脸正义凛然、高举艺术旗帜的样子,琥珀内心有点不齿,这人不绅士,说一套、做一套。 201恰好也空着,琥珀挑了最后一排坐下:“那是不是玉兰树?”窗外有几棵高大的树木,没有一片树叶,缀了一树的花苞。有几朵绽开了一点,露出嫩黄的花蕊。 “是,这树不适合在华城栽种,全华音就这么几棵,也不知怎么活了下来,还长这么大。” “花很快就要开了吧?” “嗯,开花的时候,一室都是幽香。” 琥珀眼里闪过一丝忧伤的光芒,她喃喃道:“原来真是这样啊!” “你说什么?”沙楠没有听清楚。 琥珀侧过头来:“我说你们三个也是因为特别,才得到盛骅的指导?” 沙楠搓搓手,低下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琥珀也不催促,看着前方。阶梯教室有点像电影院,从前往后,一层比一层高。最前方是讲台,讲台边有架立式钢琴。显然,盛骅讲课时还会演奏。导聆课,应该会涉及各个作曲家的作品,难道他每一首都弹吗?琥珀不屑地撇嘴,这钢琴不会只是个摆设吧! “对,我们也很特别,我们的特别是有把柄落在他手里。”沙楠终于开了口。 这个回答太意外了,琥珀兴致勃勃地听着。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华音青乐团对外招聘,指挥是校长,大伙儿都报了名。我们三个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心里面有点难受,就一起出去喝了点酒。小季,就是季颖中,他酒量很浅,酒品还奇特,喝醉了就爱哭。一杯酒下去,他就开始迷糊了,‘呜呜’地哭起来。隔壁桌坐了两个女生,笑话他娘们兮兮的。他跳起来,拿了个酒瓶就砸了过去。人家桌上也有男生,有一个冲过来揪住他的衣襟就是一拳。我们忙上去拉架,他们以为我们三个打一个,一窝蜂地全过来了,然后就是一场混战。餐厅老板吓得报了警,盛骅那天恰好也在那儿吃饭,听警察问话时,我们说是华音的,他就走了过来。哎呀,你不知道他的气场有多强,给那些人普及了手对演奏家的重要性,把他们说得一愣一愣的。他说演奏家的这双手就像歌唱家的嗓子一样,同生命一样珍贵,爱护都来不及,怎会冒着骨折的可能性主动去打人?可是他们今天却打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要自卫。最后那帮人向我们道了歉,还贴了医药费。回华音的路上,我们向盛骅道谢,他说不用,接着他说我一直想成立一个弦乐三重奏,就你们三个吧!” “就这样?”说不通啊,帮了他们,还给他们机会,他们可是连一个学校乐团都没资格进的,就算不是学渣,也差不多算垫底了。不过,手对于演奏家确实非常重要。琥珀想起刚才盛骅在书记办公室小心擦手的样子,那是很多演奏家的习惯动作。有的人还会在洗手后涂抹护手霜,以保证手指的柔韧性。 “是啊!”沙楠也是一脸的迷茫,“我们三个说他就是圣父转世,不仅给我们机会,还给我们编曲。” “编曲?” “盛骅说,那些原先专为某种乐器而写,后来被改编成弦乐的作品,有的很粗糙,不能照本宣科。他给我们演奏的都是他重新改编的。” “《哥德堡变奏曲》也是吗?” 沙楠点头,笑道:“你有没有听出一点不同?” 琥珀白了他一眼:“我只听出你拉得一塌糊涂。你们什么时候合奏?”似乎了解盛骅多一点,越发觉得这人像个谜。她查过维基百科,竟然没有他的资料。 沙楠叹气:“我们三个想凑一块儿挺难的。像刚才,秦笠去打工了,唉,有女友的人,可怜啊!家里给的生活费有限,要陪女朋友吃饭、看电影,还要在这个节、那个节的送个小礼物,不多打几份工怎么办,去抢银行吗?他女友是跳芭蕾舞的,很漂亮,叫赵怜惜,我们叫她赵飞燕,那腰细得……啧,真的是不盈一握。小季出去躲人了,有个作曲系的学姐在追他,那个学姐高大威猛……真的,我没骗你,她比小季高半个头。他俩在华音里,就是真人版的汤姆与杰瑞。”沙楠一拍大腿,“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晚上我们一块去吃烤串吧!” “烤串是什么?”琥珀问道。 沙楠:“……” 烤串,就是用竹签把处理过的各种肉片、蔬菜穿起来,放在烤架上烤。可以请店小妹来烤,也可以自己动手。沙楠耐心地为她解释了一遍。 店铺很小,屋内屋外都是人。沙楠说必须坐在屋外,这才是吃烤串的趣味。他还很体贴地对琥珀说道:“吃这个很适合初来乍到的外国人,因为用不到筷子,直接用手。” 琥珀四下环顾,确实没人用餐具,一大盘食材直接端上来,各种串堆在一起,想吃什么烤什么,倒是挺方便。要是米娅在这儿,必定要各种嫌弃,怎么可以在这种乱糟糟的环境里吃饭呢?这些人的行为这么粗鲁,这里的食品卫生肯定不达标,这些……可是琥珀发现自己没有一丝排斥。不用穿礼服,不用遵循餐桌礼仪,即使大声说笑也不会被人用谴责的眼神瞪着。总的来说,就是自由自在,她很喜欢。 两人刚找好位置,秦笠和季颖中就到了。还好,这两人看到琥珀不会像沙楠那样一惊一乍,只是礼貌地打了招呼,便像和普通同学一样说笑起来。他们心里也有疑问,但没表现出来。也许和被神化的盛骅待久了,就会觉得神也就那样。又或许是琥珀的年纪太小,他们没办法把她当女神看待。瞧她坐在那儿,东张西望,有些兴奋,就是一个第一次出来吃烤串的再普通不过的小女生。 秦笠是从家教学生那儿直接过来的,还背着琴。他头发剪得很短,穿一件黑色的厚呢大衣,看上去是很稳重、很会照顾人的那种人。季颖中则是典型的艺术生长相,苍白瘦削,寡言,头发长得像错过了几个理发周期,气质有些忧郁。他身上那件大衣,与其说是大衣,不如说是个超大的茧,茧上剪了个口,露出他瘦长的脖子,很是瘆人。他这样子让琥珀想起大提琴家杜普蕾,那个像烟花般的女子,她最后一次公开演出时已经病得很重了,人瘦成了一小团。她坐在舞台中央,大提琴搁在身前。看上去不像是在拉琴,更像是整个人死命地抱着那把琴。那琴就是她的一盏灯,灯光摇摇欲坠,这时如果吹来一阵风,那灯就灭了。 感觉到琥珀在观察自己,季颖中的脸“唰”地红了,有些手足无措。他扯了下秦笠的衣袖,拉他一起进去点菜。 秦笠应了声,沙楠跟着跳起来,搭着两人的胳膊:“我也要去。” 秦笠微笑着拨开他的胳膊,问琥珀:“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没有,我都可以。” 单从性情上,这三人恰是弦乐三重奏的最佳人选。沙楠活泼的性格,很适合小提琴华丽的旋律;中提琴平和内敛、均衡稳定的节奏,与秦笠很是相似;而季颖中与大提琴宁静流淌的音色也没有冲突。这三人又是朋友,彼此相互了解,有着常人没有的默契,如果合奏的话,音色容易协调。独奏强调的是灿烂的琴技演奏,而合奏要求的是一种平衡内敛之美。 盛骅不是无缘无故地选中他们的吧,如果他们琴技相当的话,那就更好了。琥珀想到沙楠的琴技,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 屋外的用餐区域比屋内宽敞多了。天气寒冷,店家支了一顶顶帐篷挡风,也就是意思意思,其实没什么大用,既挡不住风,也遮不住烟。琥珀坐了一儿,就感觉自己从里到外,包括头发丝儿都是一股烟熏味。隔壁桌坐着两个小孩子,像是兄妹。妹妹被烟呛得直咳,还坚持坐在那儿,一口一口地吃着烤蘑菇。大概是太好吃了,酱汁流了一下巴。哥哥用纸巾细心地替她擦着,让她慢点。她点点头,朝着哥哥眯眼笑。 “教授,你有兄弟姐妹吗?”沙楠点好菜过来,一眼就看到琥珀眼都不眨一下地看着人家兄妹。 琥珀收回目光,摇摇头,忍不住又看过去一眼:“但我有香槟和玫瑰。” “是你的小伙伴?”沙楠拉过凳子,挨着她坐下。 琥珀骄傲道:“它们是两条美丽的阿富汗猎犬。” 在对面坐下的秦笠和季颖中没忍住,都“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沙楠吃惊地张大了嘴:“是不是传说中那种长发飘飘、拥有复古又时尚,高贵又神秘气质的贵族犬?” 琥珀笑了:“没那么夸张,不过它们确实很漂亮。” 沙楠心道:不止漂亮,还很贵。 “你很喜欢它们?” “它们记性不太好,我不常在家,有一阵子不视频,它们就不记得我了。”琥珀又看向隔壁桌的兄妹,盘子里只剩下最后一根串了,妹妹嘴里说着“我饱了,哥哥吃”,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串。哥哥把串刷上酱,递到妹妹的嘴边,妹妹张大嘴巴,咬了一大口,哥哥笑了。琥珀不由得跟着吞咽了一大口口水。 三人面面相觑,她这是饿了吗? 店小妹的速度很快,一手托盘,一手拎着扎啤酒,颠颠地跑了过来,利落地点上火,在烤架上刷上油。沙楠挥手,让她忙去。随即拿了一把骨肉相连,往烤架上一放,不一会儿,肉的香气就四散开来。 琥珀也拿了串椰菜往前一放,没想到烤架很烫,她差一点被烫着手指。 秦笠笑道:“你坐着,我们来烤,这是有技巧的。” “不只要技巧,还要掌握火候,蔬菜和肉烤的时间也不一样。”沙楠用夹子翻动着骨肉相连,确定熟了,放到空盘里,一串串刷上酱,拿了根递给琥珀。 琥珀看着骨肉相连外面那黑乎乎的酱,看着沾满油的竹签,有些犹豫。 “快啊,这个趁热才好吃呢!”沙楠瞪眼说道。 季颖中从“茧子”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为琥珀包住竹签。琥珀道了声谢,问道:“这个酱是什么做的?” 沙楠已经在吃第二串了,口齿不清道:“老板的独家秘方,不外传的。” 琥珀看看吃得很欢的三个人,用舌头舔了下酱汁,有点甜,有点香,还有一点辣。她咬下一口骨肉相连,别说,真的很好吃。 “教授,你知道烤串为什么会这么受大众欢迎吗?”沙楠一字排开四个杯子,开了瓶啤酒,“咕咚咕咚”全给满上,“在这儿,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朋友们一块吃烤串,友谊更上一层楼。恋人们,特别是恋情未满时,烤一会儿串,看一会儿星星,说说悄悄话。如果不想说话,就温柔地给对方烤烤串、刷刷酱,你的给我,我的给你,不时对看一眼。还有比这更浪漫的事吗?”他朝琥珀抛了个媚眼。 琥珀一口肉含在嘴里,突然不知道是咽还是不咽。 沙楠把杯子一一递过去:“不过热恋的时候就不太适合来吃烤串了,那时得去吃火锅。两个人一个锅,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口水交融在一块儿,只有亲密的人才能做这么亲密的事,是不,教授?” 琥珀还是把肉咽了下去,大概是咽得太快,她打了个嗝,然后又打了一个。 沙楠大笑,端起啤酒,建议道:“来,为了欢迎教授漂洋过海来到华音,咱们干一杯。” 四人都站了起来,齐齐喊着:“干杯!” 一杯啤酒下肚,琥珀的嗝停止了。秦笠问她要不要吃点鱿鱼,她点点头,抬手摸了摸脖子,不知为何感觉有点痒。 秦笠的位置正对着琥珀,店家在外面拉了个大灯,灯光还算明亮。一杯啤酒应该不算什么,秦笠瞧着琥珀的脸像是红了,然后,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个个疹子。他凑前了点,失声道:“琥珀,你没事吧?” “我、我……”琥珀张了张嘴,她不只是感到痒,还感觉呼吸不畅,接着,眼前突然天旋地转起来,她一把抓住身边的沙楠。 沙楠吓呆了,高声叫道:“教授,你怎么了?” 琥珀想回答,可眩晕来得如此之猛,她连嘴巴都没来得及张开就休克了。休克前一秒,她心想:这下那个讨厌的盛骅又不知会说出怎样难听的话呢!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却能把《野蜂飞舞》弹得飞起来。对于自己的琴技,他自信满满。他是要参加肖邦选拔赛,但他想让盛骅看到,他会的不仅仅是肖邦。 盛骅今天一共听了十份录音,见了六个选手,满耳满眼都是肖邦。突然听到这么激烈的曲子,盛骅眼前蓦地一亮。 肖邦虽然留下大量的作品,但对于古典音乐来讲只是沧海一粟。大部头是德奥派的作品,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海顿、舒曼等等,都是德奥的大师。一个钢琴家,如果只弹德奥派的话,还可以成为超一流的大师,可如果只弹肖邦,就太过“偏科”了。 盛骅考虑了下,下节导聆课就讲讲肖邦吧,讲讲怎样正确地看待肖邦。 少年的琴技过初选是没问题的,在选拔赛上能不能突围,要看同期其他选手的表现。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拿到华沙的决赛资格。只要去了华沙,无论拿没拿到奖,都会受到演出商们的注意,说不定就会得到演出的机会。 盛骅其实并不愿做评委。校长说,汉诺威的键盘乐专业怎会在各大音乐学院里排名第一?那是因为他们家好几个教授是几大钢琴大赛的评委,凭着这个,人家自然就能招到好的生源。你也要成为咱们华音的一块行走的招牌,至少在肖邦这块,就算不是世界级的,也要是亚洲级的。好吧,这下亚洲只要和肖邦有关的赛事,组委会、选手,都会找上他。也不知华音的生源有没有因而好起来,不过留学生倒是多了不少,连琥珀都来了。 盛骅唇角微扬,看向少年:“一旦得奖,你有什么打算?”他不希望少年直接走进职业演奏的行列。当钢琴成了职业,在很多方面就会被束缚住,比如被市场左右。当你去迎合市场,你的琴声就会变得匠气。 “我的目标是柏林,我想像你一样,成为邓普斯大师的学生。”少年情绪激昂地回答。 盛骅失笑,想起小时候玩过的一款游戏就叫《目标柏林》,那是他唯一会玩的游戏。其实他并没有什么时间玩游戏,但那是一个特殊的时期,一个仿佛与世隔绝的时期。虽然每天也会练会儿琴,却静不下心来,玩游戏能让他暂时忘却眼前的一切。 “邓普斯大师并不在柏林。” 少年一愣:“他不是在汉诺威吗?” “是啊。不过汉诺威在下萨克森州,从柏林坐火车过去要近四个小时。还有,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的老师不是邓普斯大师。”那时,他的老师是江闽雨。估计很多人不知道,他二十岁后,邓普斯大师才主动提出收他做学生。那个胖老头很怪异,找上门去的一律拒之门外,被他看中的,哪怕是别人的学生,他也会毫不客气地抢过去。 少年终于像个少年的模样了,茫然地眨着眼睛,不知道盛骅为什么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不要走别人走过的路,因为每个人的脚都是不同的。” 盛骅送少年出门,告诉他的家长,回去好好准备比赛。家长在这儿坐了半天,还是第一次听到盛骅这么肯定的回答,不由得喜出望外,向盛骅谢了又谢。 关上门,盛骅伸了个懒腰,今天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他拿起手机,查看了下邮件,沙楠还没把徐教授的课表发过来。徐教授是教中国音乐史的老师,他想来想去,先给琥珀选了这门课。演奏家不是技术过硬就行,想要更好地诠释作品,还得在其他方面提升自己。像日本那位美女小提琴家,就曾花两年的时间进耶鲁大学进修过世界史。琥珀既然来了中国,了解下中国的音乐史也是有必要的。至于后面的课程,他得抽时间看几场她最近的音乐会视频再决定。 沙楠和琥珀在一起,怕是乐得把这事丢去爪哇国了。盛骅冷着脸,翻出沙楠的手机号准备开训,号还没拨出去,沙楠的电话便打了进来。 “哼,还没有不可救药。”盛骅冷哼一声道,接通了电话。 “盛骅,我现在在120急救车上,教授她、她突然休克了。”沙楠惊慌失措,哭腔都出来了。 盛骅的头皮像过电一样倏地一麻,冲出办公室,他才想起自己没有车。裘逸刚好过来找他,他直接把裘逸抓来当司机。又是一辆跑车,比房楷那辆更拉风,更名贵。盛骅想着明天一定要给4s店打个电话,问问他订的那辆车能不能提前取。 裘逸永远是一副随时准备登台演出的打扮,西服笔挺,领带打得整整齐齐。和人聊天时张口巴赫,闭口莫扎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懂音乐。谁知道都快毕业了,这家伙连首业余六级的曲子都弹得错音连篇。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家送他来华音是为了多结识一些音乐名流,为他以后进军古典音乐市场铺路。这一点,他完全可以评为优秀,因为他的老师是盛骅。 跑车贵也有贵的道理,跑起来确实快,当然,裘逸的车技也好,只要前面有空隙,就能开出一马平川的驰骋风姿来。 盛骅几乎是和120急救车前后脚地赶到医院。医生正在向沙楠他们三个询问情况。不仅他们仨,烤串店的老板也来了,一再地赌咒发誓:“我们家的食材绝对卫生,营业几年了,从没出过事。我要是说一句谎,天打五雷轰。” 医生问沙楠:“你们有什么不良反应吗?” 沙楠和季颖中都有点像吓傻了,连语言都组织不起来,就秦笠还算镇定,说道:“我们和她吃的是一样的,就几串骨肉相连,还有一杯啤酒。其他的没来得及烤呢!我们都挺好。” 医生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别人都很好,就她一个人中招,难道是……” 这时,盛骅匆匆从外面进来。 “盛骅!” “教授!” 沙楠他们三个终于看到了救星,又激动又心虚,盛骅那么忙,他们又给他添乱了。 盛骅只点了下头,疾步走到担架旁,看着一脸红疹还在昏睡中的琥珀,神情一凝。 秦笠忙把和医生说的话复述了一遍。那家烤串店盛骅和他们一起去过,就路边摊来讲,算是比较干净了。如果食材没问题,那么…… “你家的酱里是不是有花生粒?”他问烤串店老板。 老板这会儿不敢死守商业秘密了,老实交代:“是呀,这样熬出来的酱,才会起香。” 盛骅斜过脸庞看着琥珀。他嘴唇紧抿,眼神也变得复杂,一丝深埋于记忆中的怀念在眼中一闪而过。 他对医生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花生过敏引起的过敏性休克。” 第四章 失眠的海棠 “过敏性休克,也称严重过敏性反应,通常会因昆虫刺伤或服用某些药物而诱发。某些食物,比如花生,也会引起这种严重的全身性过敏性反应。症状常见为皮肤瘙痒、脉速而弱、丧失意识等,最终会导致心脏停跳……” “停、停、停!”沙楠打断医生的科普,他听得心律都不齐了,秦笠和季颖中也是一脸的惊恐,“别说得那么高深,你只要告诉我们,确诊了吧,是花生过敏?” “对!你们老师学过医吗?查过敏源得费很大的劲,今天要不是他,病人就要受大苦了。” 沙楠郑重声明:“我们盛骅是个可以称之为大师的音乐家。” 医生眨了下眼睛:“现在做音乐家对知识面的要求这么广啊?” 秦笠急了,这话题都扯哪去了:“人脱离危险了吗?” “只要找到过敏源,对症下药就好。你们看,她脸上的红疹已经快没了。”医生指着病房里的琥珀,很是满意。 沙楠他们三个不太敢看,此时的琥珀手臂上在输液,鼻子上在输氧,怎么看怎么像重症病人。不过医生说没事那就该是没事了。三个人都长舒一口气,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悠悠落地,脚也重新真真实实地踩在了地球上。 裘逸一派玉树临风的模样站在一边,斜睨着几人,讥诮道:“一点破事吓成这样,出息!” 沙楠反唇相讥:“是,我们是没出息,那是因为我们的血是热的,对于在意的人会担忧,不像你的血是冰冷的,冷血刻薄,无情无义。” 裘逸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嘴角一勾:“在意的人?哼,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她是天上的女神,你们是草丛里的蚂蚱。这不,脸打得‘啪啪’响,偷鸡不成蚀把米。” 沙楠跳了起来:“你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吧?劝你最好回炉重修下,不会说话就闭嘴。你丢自己的脸也就罢了,可别把盛骅的脸给丢了。” “这话听着好像你们很给我长脸似的。”盛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走廊的一端,两手插在裤袋里,表情、语气、态度,全是一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阴云压境。 三个人忙收敛了怒色,乖乖地站好。 盛骅却不想轻易放过:“你们是给我拿了个奖,还是可以上大剧院演出了?别以为会拉几首曲子就目中无人了。你们今年也大三了,独奏不行,合奏也不行,音乐学院不是其他院校,不是埋头苦读一年,就能弥补前三年。裘逸的将来早就有了安排,你们有什么呢?” 沙楠他们和裘逸也算是同门师兄弟,别人是文人相轻,他们是同门相轻。在沙楠他们三个心里,尽管裘逸出身豪门,他们还是更有优越感,毕竟他们的专业比他好了太多。平时他们损起裘逸的琴技,都是往狠里来,盛骅听到了,不过是瞪两眼,从没有像今天说得这样重。他们还一直以为,在盛骅的心里他们比裘逸重呢!原来盛骅是这样看他们的。 不是不心酸,也不是不委屈的。 盛骅看着他们的样子,心想这是矫情上了?幼稚!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在医院里不要大声喧哗,秦笠留下,你们几个先回学校。” 沙楠过意不去:“我留下陪夜,盛骅你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吧!”医生让琥珀留院观察一下,如果一切正常,明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 盛骅不耐烦道:“知道我累,就别再烦我。” 沙楠还想说两句,秦笠朝季颖中使了个眼色,季颖中忙拖着沙楠走了。裘逸不情不愿地跟在他们后面。 琥珀的病房是盛骅让裘逸找的贵宾病房,走廊上有长椅,窗台上有绿植,消毒水的味道也不太重,很是安静。 盛骅在长椅上坐下,一挨着椅背,感觉到自己整个背都是酸痛的。他虽没像沙楠他们三个那样吓得面无人色,但这心也是一直揪到现在才放下。 秦笠进病房查看了一下输液管的滴速,又看了看袋子里残留的药液,确定不需要叫医生才半掩上门出来,也坐在长椅上。他主动向盛骅道歉:“我只想到问她有什么忌口,却忘了酱汁这一块,我该细心点的。” 三个人里好像是季颖中的年纪最长,虽然从外表看不出来。他比秦笠和沙楠都大一岁,秦笠又比沙楠大几个月。可这三个人要是闯出个什么祸来,第一时间主动揽下责任的却总是秦笠。盛骅摆了摆手:“这事不怪你们,纯粹是个意外。”活该里面躺着的那位倒霉,“你现在手里有几份家教?” 秦笠的脸涨得通红,他低下了头:“我这一阵练琴的时间是有点少,有两个参加艺考的学生这月就结束了,后面……后面就不会这么忙了。” 盛骅在长椅上挪了下位置,身体朝向他:“作为独奏乐器,中提琴没什么优势,因为特地为中提琴写的独奏作品少得可怜,这是事实,必须正视。但在室内乐里,中提琴就是一个重要的角色,像莫扎特的《降e大调交响协奏曲》,中提琴和小提琴一样重要。我知道你当初是学小提琴的,后来因为中提琴的学生太少,华音鼓励一部分学小提琴的转学中提琴。你同意转方向,是因为他们说华音的中提琴师资力量弱,留校的可能性大,如果能留校,你就少了就业的压力。其实你误解了,华音想壮大中提琴的师资,不会从学生当中选拔,而是倾向于在国外几大著名院校的留学生中挖掘。” “真、真的吗?”秦笠的脸上露出了慌乱的神色。 盛骅严肃地点点头:“这个学期末,应该就会有一位在柯蒂斯音乐学院主修中提琴的硕士生回来执教。” 秦笠的心瞬间凉透了,他一个还没毕业的华音本科生,没拿过奖,也没有什么建树,怎么和人家柯蒂斯的硕士生比?真是一场白日梦!要不是有留校这个念想,他当初不可能转学中提琴的。就拿家教来说,学小提琴的孩子有多少,学中提琴的才有几个? “你不必后悔当初的选择,你小提琴的基础很扎实,个性宽容、温厚,非常适合学中提琴。” 那又怎样呢?秦笠的头都要炸裂了,已经无法好好地思考。 盛骅说道:“我观察了你们一年,虽然你们的琴技不够成熟,但你们三个人之间的那种默契非常珍贵。我决定了,不管你们毕没毕业,只要你们三个愿意待着,这个弦乐三重奏就属于你们。” 秦笠愕然地看着盛骅。盛骅的话里有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像在郑重地承诺。华音里有青乐团,有民乐团,还有一个女子民乐乐队,这几个乐团经常会代表华音外出演出。那个女子民乐乐队还出国巡演过。乐团里的队员都是在校学生,毕业后,就由其他在校学生替补进来,完全就是铁打的乐团流水的团员。他们的这个弦乐三重奏,成立时间不长,只在华音的音乐厅演出过一次。他们原以为自己也会和那些个乐团的团员差不多,可是听盛骅的意思好像并不是这么简单,他是要成立一个职业室内乐乐队? 盛骅没有否认:“没错,我是想成立一支职业三重奏乐队。” “我们可以吗?”秦笠的心突突直跳,血管里的血液流得飞快。职业的话,那就是一份正式的工作,不是为五斗米不得不折腰,而是做自己喜欢的、擅长的事。他怕这是自己的臆想,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 疼,是真的。 “现在不可以。你们还需要刻苦练琴,需要磨炼。从下个月开始,你们每个周末都要去街头或者酒吧演出,增加演出经验。” “资金呢?”秦笠冷静下来,养一个乐队,是需要很大的投资的。 “我来想办法。” 秦笠忧心道:“会很难的。”他知道找人拿钱是什么感受,盛骅这样一个清风朗月的人,低得下高贵的头颅吗? “也许吧,但我有这个信心完成,你们,我就没那么多信心了。沙楠一心想着去韩国做练习生,以后成为一个嘻哈歌手。季颖中倒是一心一意,可他无欲无求,是上台演出还是在街头做流浪艺人,他都无所谓。你呢……”盛骅顿了下,“你和女朋友有什么规划?” 秦笠不知道盛骅怎么突然提到了赵怜惜,他苦笑了下:“我们两个家境一般。回老家,生活成本是低,但我俩一个学中提琴的,一个跳芭蕾舞的,回去能干吗?我们还是想留在华城,毕竟这边机会多。目前没有大的规划,就是赚钱,然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 “也是,这种打算很务实。你女友喜欢看你拉琴吗?” 秦笠不好意思道:“她就是因为看到我拉琴才……”他抓抓后脑勺,嘿嘿笑了。 “秦笠,”盛骅坐正身子,“你说一个女生,是会以一个琴技优秀的中提琴演奏家男友为傲,还是会以一个四处奔波打工赚钱,为她买名贵衣服和包包,却疏忽了琴技的中提琴手为傲呢?” 秦笠沉默了。 盛骅拍拍他的肩:“回去好好想想。还有,帮我带个信给那两位,要是他们不好好练琴,我就把他们踢出乐队了。想挤掉他们的人排着队呢!” 秦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估计心里面还在上下搬弄呢!盛骅只能点到为止,他不是什么爱情专家,讲不出深刻的道理,他只希望秦笠能够正确地认识到自己的闪光点在哪儿,别被眼前一时的困境蒙住了双眼,从而失去自身的价值。 盛骅抬手看表,前后一折腾,快十一点了,再过一个小时这一天就要结束了。医生刚来查过房,又换了一袋液体。他告诉盛骅:“药都加在第一袋里,这一袋只是生理盐水还有点营养液,你不用担心,病人现在不是休克,是睡着了。” 盛骅一点也不担心,琥珀那样活力四射,哪会这么容易就被放倒呢?睡着的她倒是很乖,不再生怕别人不知她的琴技有多高超,三句话不到就要戗起来,喘口气都要压着别人。盛骅从来就不是个内心柔软的人。看隔壁病房,左边陪夜的是人家老伴,右边陪夜的是人家妈妈,他站在这儿算什么呢?哦,是“爱岗敬业、关爱学生”。 网上能搜到的琥珀的最新演出视频,是去年八月初,她在逍遥音乐节上演奏的内容。这个音乐节是音乐的狂欢节,持续八周,很多刚出道的演奏家以参加这个音乐节为荣,他们会在那里演出好几场,争取让更多的乐迷认识自己。琥珀这样的,去亮个相就足以让乐迷疯狂。 在逍遥音乐节上,不管是演奏家还是乐迷,都不需要穿正装。琥珀穿了一件海水蓝的一字领连衣裙,头发随意地扎成一束,肌肤白皙,双眸像星子一样注视着前方。当她把琴架在脖颈处,举起琴弓,长发一甩,世界安静了下来。 她演奏的是美国史诗级故事片《乱世佳人》的主题曲my own true love,中文译名《我之深爱》。这首曲子节奏很慢,篇幅也不长,可是气势恢宏。起伏的旋律,华美的音符,抑扬顿挫,娓娓道来的却是绵绵的情话,浪漫至极。当演奏到最后,所有的观众都站了起来,情不自禁地高声合唱。 这样的演奏,无愧于小提琴女神的美誉。盛骅却发现他一点也没有被感动到。他反省了一下,应该不是琥珀的任性张扬影响了他的判断力。他当然有自己的喜好,但做了这么多次的评委,他已经习惯中肯地点评音乐。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关了视频,无解。 马路上,行人渐渐稀少,许久才有一辆汽车驶过湿漉漉的路面。深重的夜幕里,春天的一场小雨无声无息地下着。 凌晨一点,盛骅依稀听到病房里传来一丝声响,他扭头朝里看了看,床上的人还是原先的姿势。他推开门,病房里只留了一盏淡黄的壁灯,壁灯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长到把床上的人都覆盖住了。 琥珀脸上的红疹已经完全消了,不知是不是脸色蜡黄的缘故,显得脸特别小。看着这样的她,谁能不心生怜惜呢?可惜,盛骅的心是硬的。他轻轻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说道:“我知道你醒了,虽然你好像不太愿意看到我,但是没关系,我说完几句话立刻就走。作为演奏家,生活自理能力差,这没什么,因为他们的精力都放在演奏上,你不必觉得丢脸。钢琴家克拉拉九岁前还不识字,舒曼写封信给她,还得找她继母念给她听。” 不必安慰,我没觉着这是件丢脸的事。琥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今天这事,怪不得沙楠他们三个,也不能算你错,要怪就怪那花生隐藏得太深。你也不必感谢我,我能一眼就看出过敏源,是因为我曾碰巧见过因花生而过敏的人。” 想太多了,没人感谢你,你发现不了还有医生呢! “我不了解你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也许你想有所改变,于是你独自来到了华音,但从今晚的事可以看出,想要实现这种改变,目前来看还是很困难的。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你出院后回巴黎,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二、你让你的助理立刻来华音照顾你。如果你坚持你原先的想法,那么我只能选择放弃做你的导师。” 话尾是强势的休止,表示话到此为止,一切就这样决定,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琥珀再也没办法装睡了,她忽地睁开眼睛。盛骅言出必行,话说完就走,人已走到了门边。琥珀咬了下牙,气不打一处来:“谁给你的权力这样对我说话?” 盛骅停下脚,回头冷冽地盯着她:“难道花生过敏,还会影响记忆力?行,忘了就忘了吧,不是什么大事,我再说一次好了,我的权力是书记给的。” 琥珀吸口气,再吸口气:“书记只是让你给我一些建议,不是让你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 盛骅耸了耸肩,嘴角浮起一道浅笑:“你的生活,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是得对书记有个交代。” 听明白了,他就是想扔掉她这个包袱。躺着说话太没气势,琥珀用没有输液的手扶着床头柜坐起。上帝,眼前金星直冒。她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才睁开。 “那好,放弃吧!不过,不是你放弃我,而是我要放弃你。我根本就不稀罕你。你是和柏林爱乐、维乐、芝加哥爱乐合作过,还是在世界十大音乐厅演出过?是拿过什么奖,还是被各国皇室和联合国邀请过?喀,喀,喀……”琥珀说得太急,被口水呛了下,差一点把心都咳出来。 盛骅很有耐心地等她的咳嗽停下来,才慢条斯理道:“我是没和那些什么乐什么乐的合作过,但我有信心让自己绽放光华,无须任何人相助。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其他的什么拿奖、在什么音乐厅演出、参加国际大型活动,我都有过。但我很少提,因为把这些挂在嘴上,就像暴发户向别人炫耀他的财富,别人又不向他借钱,你不觉得很蠢吗?” “我真想为你的大言不惭鼓掌,就是我的手不方便。”琥珀指着滴管嘲讽道。 “我这人优点不多,实话实说勉强算一个。”盛骅摊开双手。 琥珀真想拿把刀割开他的脸皮看看有多厚。和这样的人比口才,心情只会越来越坏:“我们的观点看来很难达成一致,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晚安!哦,其实是早安,已经是新的一天了。”盛骅两道英挺的俊眉动了下,带有一丝轻慢地撇了撇嘴角,带上门。 琥珀目瞪口呆。他走了,真的走了,又像那天把她扔在华音门外扬长而去,这么黑的夜,这么陌生的地方……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有人朝着病房这边走来,琥珀以为是盛骅折回头了,开门的却是值班的护士:“是不是要去洗手间?” 琥珀羞涩地点了下头,她都忍很久了,只是那个盛骅一直堵在门外,她不好意思按铃。 按铃?她刚刚没按铃吧,她想起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洗手间?” 护士踮脚拿下装盐水的药袋,小心地看着滴管,笑道:“你那个很帅的老师告诉我的。” 琥珀仰起头,她真的不想面对眼前的这个世界。 输了液,身体的不适反应都没有了。她过敏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发作起来有些吓人。这些年米娅都把她照顾得很好,她已经很久没有过敏过了。 有点想米娅,虽然她很唠叨。 有点想怀特先生,虽然他有很多的条条框框,有事没事总给她画圈,这不允,那不许。 有点想香槟和玫瑰,估计它们又把她给忘了,又要花时间重新培养感情了。 有点想爸爸妈妈,很久没一起吃过饭了。 有点想巴黎,三月快过去了,巴黎早已姹紫嫣红,那些时髦女郎估计都穿上了露背装和短裙,等不及地开始展示自己的好身材。 还有点想…… 是天亮了吗?走廊上的灯已熄去,晨光还浅,像刚打开了一扇门,光线进来了,隐隐看出外面的一点轮廓。滴答,滴答,是雨声吗? 手机“呜呜”地在枕头下面振动着,不知谁给她调的振动。琥珀一看来电显示,嘴角翘了起来:“嗨!” “早上好!” 许维哲的声音总是那么清亮好听,让人联想到他此刻脸上温和的笑意。 “早上好。你现在在哪儿,不会是又碰巧路过巴黎吧?” 只要琥珀在巴黎,许维哲到欧洲演出就都会先到巴黎看望琥珀,虽然停留的时间不长。有时只是给她带一杯咖啡,两人就在街边散散步;有时是几个水果,两人坐在车里嗅着果香聊聊音乐;也有时是一盆小绿植,路边买的那种,非常简陋的花盆,绿植也不是娇气的品种,不记得浇水也能活下去。每次见面,他都对琥珀说,刚好路过,顺便来看你。仿佛生怕她有什么压力。 琥珀的父亲中文比她好,说他们这种相处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很难得。她很喜欢这种形容。 职业演奏家的生活其实很单调,没有什么机会和同龄人做朋友。如果恰巧碰上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又可能会因为抢占资源而做不成朋友。琥珀能与许维哲做朋友,很多人觉得最大的原因是两个人一个弹钢琴,一个拉小提琴,不存在竞争。 事实是,和许维哲在一起,琥珀很放松。在别人面前,她是小提琴女神琥珀,但在许维哲面前,她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不用担心会不会说错话、做错事,也不用担心会不会丢脸,会不会影响形象,就像和家人在一起一样自在。这是一种别人给予不了的踏实和安全感。很奇怪,其实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 许维哲今年的演出比去年多了不少。格莱美奖里有关古典音乐的几大奖项,虽然权威性有待考量,但是却代表了市场号召力。琥珀拿过一次格莱美最佳古典器乐独奏奖。每次颁奖典礼结束后,演出商们就会排出一串名单,其中有一个“二十五岁至三十岁最具商业价值的古典音乐演奏家前三十名”,只要在其中占上一席,至少五年内是不会被市场淘汰的。但也不能就此高枕无忧,毕竟每年总会冒出一两个奇葩惊艳古典乐界。琥珀一直上不了榜,因为她的年龄达不到。许维哲今年的排名比去年上升了六名,排在第十六名,资源自然就好了起来。这个成绩和他的勤奋分不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换了经纪人。 从前他的经纪人是他的母亲周晖。她保养得还不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琥珀喜欢许维哲,但不喜欢周晖。周晖对许维哲非常严厉,什么都要管。在她说话时,许维哲是不可以插嘴的。琥珀每次见到她,她都在漫天地发名片,希望别人能给许维哲一个合作的机会。怀特先生手里至少有五张她的名片。琥珀有点嫌她烦。怀特先生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单身母亲把孩子拉扯成这样不容易。是的,许维哲没有父亲,不知是父母离异,还是父亲已经过世,他很少提起,那应该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周晖一直没有再婚,可能正因为这样,许维哲才特别听母亲的话,很少让她失望。许维哲以前的演出机会少,周晖还能勉强胜任经纪人的职务,随着许维哲的名气大起来,她感到越来越吃力,只得让许维哲的签约公司找了个专业经纪人,她自己则退居二线,专心负责许维哲的生活起居。新经纪人叫凯尔,能力很强,带过好几位演奏家,在欧洲的人脉也广。这不,许维哲就忙起来了,再不用箱子里装着几十首协奏曲,巴巴地等着一个替补的机会。 许维哲说:“我在波士顿,再过一小时,上台演奏李斯特的《钟》。” 琥珀在心里算了下时差,波士顿那边现在应该是傍晚,音乐会即将开始。 “又炫技啊!”她并不赞成。这首曲子是根据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改编的。帕格尼尼的作品,本身就有点癫狂,特爱炫耀。李斯特在这基础上,又加了高难度的辉煌华丽的段落,里面有带旋律声部的颤音、高速下右手八度和弦进行与左手八度远距离大跳进行等,几乎超越了一般钢琴家的能力极限,但观众会听得很爽。这是李斯特众多钢琴作品里在音乐会上被演奏得最多的一首,只要发挥正常,都会引起轰动。凯尔刚为许维哲打开美国市场,演奏这首曲子,很能证明他的实力。但经常弹奏这首曲子,对手指的伤害会很大。 “是呀,炫一把,他们想听呢!不过,‘安可曲’的时候,我会演奏肖邦的《英雄》。” “也是他们想听的?” “不,是我想弹的,我想让他们知道我是个什么作品都能驾驭的钢琴家。” 许维哲笑道,有点自嘲的意思。 “美国的观众情感很外露的,当心回不了伦敦。”许维哲是在伦敦皇家音乐学院进修的钢琴,第一次演出是在伦敦的巴比肯音乐厅,周晖有点迷信,觉得伦敦是许维哲的福地,现在把家也安在那儿。 “是有一点担心,这才第二站,鲜花已经把过道都堵住了。” “太好了。”琥珀替许维哲开心,这代表许维哲已经被美国的观众认可。一张新面孔,即使宣传得再好,还得看现场音乐会的表现。 “这下我也有点信心了,接下来,我可以考虑回国发展。我的根毕竟在中国,而中国古典音乐市场是现在世界上最大的市场。别人接二连三地去中国开音乐会,我作为中国本土钢琴家,怎么能落后呢?本来这次维乐去中国演出,凯尔想为我争取合作的机会,作为我在中国的正式登场演出。本已经差不多成功了,结果在最后,指挥梅耶大师选择了别人。”许维哲很是失落,“我还想着能去华音看看你,尽点地主之谊呢,现在,只能再等等了,希望在你回巴黎前能够成行。抱歉,都在说我的事,也没问下你,在华音过得怎样?一直忙着准备美国的演出,也没和你联系,还是凯尔告诉我你去华音进修的。我很吃惊,但想想也不意外。这些年,你步履不停,弦总是紧绷着,确实需要停下来休息、充电,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和一个懂你的人说话,是一种减压;和一个在意你的人说话,是一种快乐;而和一个他讨厌你你也讨厌他的人说话,简直就是天下最大的折磨。所以,她和许维哲是朋友,和盛骅只能是……仇敌。 “我刚到,对华音不好评价,啊对了,校园很美。” 许维哲笑了:“华城寸土寸金,华音位于最繁华的市中心,不仅美,还很奢侈。” 琥珀淡淡道:“还好吧!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地段也不差,伯克利、汉诺威、柯蒂斯也没建在荒野上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许维哲是个非常自律的人,演出前,他是绝不会和人煲电话粥的,除非有重要的事。 “安慰你啊!”许维哲直白道。 “我怎么了?”琥珀直眨眼睛。 “你今年取消的几个演出合作,他们都找了莎丽·张来替补。有些乐评家说话很难听,你别放在心上。” 找的莎丽·张呀,看来她是真准备搞模仿秀。那些乐评家能说什么,不过是“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还有中国人爱讲的“长江后浪推前浪”罢了。 “不是她,也会是别人。谁还没做过替补啊,演奏家都是从替补开始职业生涯的。” 许维哲被她逗乐了:“你是吗?幸运的女孩儿,你的起点,就已是别人的顶点。” 有一点点的灼痛从琥珀的心尖闪过,她的情绪突然一落千丈。 “怎么了?”许维哲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琥珀的心情。 “没有,就是没什么劲儿。” “有点孤单,是不是?”许维哲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很心疼。 琥珀幽幽地叹了口气:“不是孤单,是无聊。对了,他们给我指派的导师叫盛骅,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话筒的那头安静了下来,许久,许维哲轻笑着反问道:“你没听说过?” 琥珀纳闷道:“我怎么会知道,他很出名?” 许维哲笑得更厉害了:“好像是有不少人对盛骅这个名字对不上号,这里面有个美丽的误会。你应该听说过snow双钢琴组合和德国的乔森钢琴家吧?” 当然,前不久她还在机场见过snow的大美女向晚呢,至于乔森,他是肖邦国际钢琴比赛曾经的冠军得主,虽然那届的冠军争议很大,但他后来发展得很好。 “他们和盛骅有关系?” “先说乔森,他参赛时弹奏的那首肖邦的《第三奏鸣曲》,评委在打分时分成了两派,因为这首曲子被重新编曲了。赞成派认为这样的弹奏比原来的更有灵魂,更能体现肖邦气质。古典音乐不是架子上碰不得的老古董,它经得起岁月的洗礼,也能适应时代的进步。反对派认为他的弹奏不是真正的肖邦,打了低分。赞成派中的一位评委气得当场拂袖而去,比赛不得不中止。最后,还是赞成派赢了,冠军给了乔森。这首曲子的编曲就是盛骅,这首曲子也让他拿到了那一年格莱美最佳当代古典音乐作曲奖。可是得奖名单里的得奖者却写着snow,美丽的误会就在这儿。那一年,盛骅与韩国女生向晚组成了snow双钢琴组合,snow里的‘s’代表盛骅的‘盛’字拼音的第一个字母,‘w’则代表向晚的‘晚’字拼音的第一个字母。他们成立时,刚好是汉诺威的新年,漫天大雪,邓普斯大师说就叫snow吧!他们一出道,就势不可挡,短短几个月,就拿到了格莱美的最佳室内乐小乐团演奏奖。大概是snow太过炫目,组委会把该盛骅个人拿的奖也写成了组合名,不过,也没错到哪里去,反正盛骅也是组合成员。” “怎么可能,不是说snow是个韩国组合吗?”米娅告诉她的,还猜测那个男的整过容,不然怎么会有人那样完美,琴弹得好,人又长得帅? “哦,一开始宣传snow时,邓普斯大师就要求少强调个人才华,毕竟组合是个整体,特意突出某一个人,会让观众有偏见。美女嘛,总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多注意点,之后大家就误以为盛骅也是韩国人了。单从面相上,西方人是分不清韩国人与中国人的,就像我们东方人也分不清英国人和法国人。这又是一个美丽的误会。盛骅非常低调,他好像并不在意声名,但他在古典音乐圈很受人敬重。听说他重新编写了肖邦的所有作品,很多出版社都抢着出版,他还是亚洲地区肖邦钢琴选拔赛的资深评委,算是中国古典音乐的第一人,哈,可以称作首席了——” 琥珀打断他,不服气道:“他算什么首席,纯粹就是吹嘘,我觉得你比他优秀多了。” 许维哲信心满满地笑:“对,我以后肯定会比他优秀,不过,现在我得去努力了!” “等等,盛骅也是邓普斯大师的学生?”琥珀发现自己漏掉了一点。 “是。传说盛骅极喜爱室内乐,邓普斯大师这才说服向晚和他组成双钢琴组合。” “那这次和维乐合作的是邓普斯?”上帝,梅耶好大的面子,竟然把邓普斯请出山了。 “好像不是吧!” “我听盛骅喊那人老师,不是邓普斯吗?”也难怪许维哲争不过。 “不是,我知道是谁了。” 许维哲的精神有些恍惚,但琥珀没有听出来,她在走神。 原来,那个盛骅真的有骄横的资本,可是,若真那么好,为什么还要解散组合呢?那天向晚在机场目不转睛地看着比赛实况转播,难道她不是经停香港,而是特地来见他的吗? 原来电影里那些经典的巧合情节,也并不全是编剧瞎编乱写的。 她倒没有被盛骅的声名给吓住,她还是认为这个人很讨厌,只是不由得感叹这个世界好小啊! 琥珀是第二天下午出院的,沙楠他们跟人借了车来接她。雨时断时续,像个调皮的孩子。红绿灯路口,琥珀看到隔壁停着的公交车上新刷的海报上就是维乐来大剧院演出的消息,许维哲说的那个“谁”原来是一位清瘦的老人,很眼生。秦笠告诉她,这个人叫江闽雨,三十多年前参加过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三名的名次不算好,但对于那时中国的演奏家来说,已是非常了不起。他也曾登台演出过,很受乐迷们的喜欢。他的演奏生涯很短,获奖之后不久,他就把重心放在了教学上。他一直都待在汉诺威,许多去汉诺威留学的中国学生都接受过他的指导,其中就有盛骅。 三十多年前啊,她还没出生呢,难怪觉得陌生。 “票卖得好吗?” 看一台音乐会的水准,先看乐团的名气,然后看合作的演奏家。维乐是没问题的,但江闽雨…… 秦笠笑道:“早就预售一空了。这次大剧院花了大手笔宣传。” 不只是公交车,地铁、车站的橱窗,就连机场的滚动屏幕里,都在十分钟一次地播放着音乐会的大幅海报。 盛骅看着屏幕上的江闽雨,也不知房楷从哪儿找的照片,是不是找人修过,和他认识的江闽雨不太一样。老师这两年身体越发不如从前,换个季节就要小病一场,去医院又检查不出什么。屏幕上的江闽雨斜倚着钢琴,儒雅谦和,眼睛里带着浅浅的笑意。这个拍照片的人应该很懂老师,弹琴的时候老师就是这样笑着的。一个人待着时,老师的表情就有些木讷,不知在想着什么,叫他一声,他都会被惊得跳起来。邓普斯大师说,老师心里面有一道和他手臂上一样的疤,一直不得痊愈。 因为手臂上的疤,即使是在盛夏,老师也穿着长袖。其实那道疤已经很浅了,不注意都发现不了,但看到了,又会感觉那是个很大的伤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时伤势太重,老师才弃演从教。 房楷停好了车过来,用胳膊肘碰碰盛骅,一脸求表扬的神情:“宣传得很到位吧?” “谢谢。”盛骅郑重道。 房楷睇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看在你面子上?少自作多情!很多年轻的乐迷是不知道江老师,可是对于那些资深乐迷来说,江老师简直就是他们心目中的神。和偶像明星不同,演奏家是越老越香醇,随手弹奏的曲子都有着年轻时弹不出来的韵味。音乐会是体力活,年龄越大,现场音乐会就越是听一场少一场,所以更要珍惜。他们值得这样的宣传。” 虽然早在心里做好了老师身体不太好的准备,可是站在出口处,看着推着行李走出来的江闽雨,盛骅还是眼睛发酸,心疼得一揪,一瞬间浑身动弹不得。老师竟佝偻着背,瘦得快要脱相。他怎会如此苍老,他还不到六十! 他突然有种感觉,老师的音乐会怕不是听一场少一场,而是很可能就只有这么一场了。 房楷也掩饰不住脸上的讶异之色,脱口问道:“他这身体能撑下一首协奏曲吗?” 江闽雨的精神状态还不错,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的盛骅,朝他笑着挥挥手。江闽雨告诉盛骅,自己本来出来得还要早点,可是新建的航站楼好漂亮,他就四处转了转。 “等急了吧?”看得出来,江闽雨非常的开心。 “没有,我们也刚到一会儿。”盛骅接过他的行李,向他介绍房楷。 “这么年轻的总经理?”江闽雨很惊讶,“真了不起。待会儿,我可以先去参观一下大剧院的音乐厅吗?” “当然,您随时都可以过去。” 江闽雨摆摆手:“随时是不行的,就今天去看一眼吧!我还得练琴,可不能搞砸了自己的演奏。” “忙什么,还有两周的时间呢,维乐是再下个周四下午到。”房楷说道。 “嗯,周五周六,我们彩排两天,周日演出。如果他们不太累,周四晚上我们也会稍微排一下。我提前过来,是因为太想华城。我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回华城了,上次回来是我父亲过世时。”走出航站楼,江闽雨怅然若失地眺望着远方,“华城变得我一点都不认识了。盛骅,待会儿你们开慢点,让我好好地看看。” 房楷今天开了辆高大的suv,很是舒适。盛骅和房楷坐在前面,江闽雨坐在后面。车速最多60迈,在高速上,这个速度慢得不能再慢。 大部分时间,江闽雨是沉默的,只有看到陌生的建筑,才会问一下盛骅。他叹道:“我运气真好,一来华城就碰上下雨。华城春天雨水不多,所以才多霾。这雨一下,空气质量也好了,视线也清晰了。盛骅,你家院子里的那株西府海棠要开了吧?” 盛骅回过头:“一树的花苞。” “还是花儿好,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大剧院算是华城的一个标志性建筑,每天都会有不少游客来参观。江闽雨和那些游客不同,他对大剧院巨大的蛋壳外形设计和壳前荡漾的人工湖水一点都不感兴趣,直奔音乐厅。房楷让工作人员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江闽雨张开双臂,仰望着音乐厅的穹顶,眼里闪烁着孩童般的惊喜,然后,眼眶一湿。 “能在中国,在华城,在这里演出一场,我没有遗憾了。” 舞台上放着一架巨大的大三角钢琴,他精神矍铄地走到钢琴边,看向房楷:“可以吗?” 房楷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坐下来,当他的手搭上琴键,那佝偻着的背神奇地挺直了。维瓦尔第的《春》,轻柔得如同梦幻—— 一片静谧优美的田园风光,鲜花盛开的草地,风中簌簌作响的草丛,吹着口哨的牧羊人躺在山坡上,忠实的牧羊犬躺在一旁…… “我们都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他没有老。”房楷捏着下巴直摇头。这么轻快明丽的节奏,哪里有一点苍老的迹象。 盛骅没有出声,他在这首春意盎然的乐曲中,无端听出了眷恋与不舍的气息,会不会是他多心了? 江闽雨没有把这首曲子弹完,他说:“就到这儿吧,还有一点留到下次再弹。”不像是在吊人胃口,而像是无法进行下去的无奈与无力。 房楷走上舞台:“下次可不能只弹一点,得把《四季》都补全。” “是不是还要开一场个人独奏音乐会?”江闽雨开玩笑道。 “那就最好了。” 江闽雨顺着阶梯走到观众席,回头看了看舞台,拍了拍房楷的手:“人不能太贪心。盛骅,走,看海棠花去。” 路上,房楷打趣道:“在华城,坐在家里赏海棠才是真奢侈。” 盛骅笑笑,没有反驳。四合院在华城被炒出了天价,能够一个人拥有一座四合院,多少人会惊掉下巴。不过,真不值得炫耀。其实只是一个两进的小四合院,不像人家都是三进、四进的,还花了巨资装修。这院原先就是他们家的祖业,在上世纪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里,前院被拨给了别人住。后来,到他爸妈这儿,他们又从那家人手里把前院买了回来。到盛骅这儿,就又是一个完整的小四合院了。曾有人劝盛骅把院卖了,换几套公寓,出租或自己住,都比养着一个院合算。盛骅没肯,他把屋顶上的瓦换了新的,门窗修了修,重新刷了漆,墙壁也重新粉刷了下,其他一点儿都没动。平时找个钟点工帮着打扫打扫,花不了多少钱。这条胡同里,他家算是最素朴的了,一点都不起眼。谁知歪打正着,反而被一群四合院专家说这才是最原汁原味的四合院,还将照片发布在了旅游杂志上。盛骅有时大白天回家,看到门口站着一群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游客在拍照。 房楷只把两人送到了胡同口,晚上大剧院还有演出,他得过去。 从胡同口走到家,不过十分钟的路。门一开,一眼就看到两株高大挺拔的西府海棠。这树还是盛骅爷爷小时候栽的,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没一点损伤,反而越长越茂盛,每年的花开得都伸出墙外去。不只是海棠,后院的那棵国槐也茂盛,枝干粗壮得小孩子都抱不过来,夏天的浓荫可以盖住整个屋顶。 “今天这一天,我看着哪儿都变了,就你这里没有变。和我第一次来你们家时几乎一个样。”江闽雨第一次来,盛骅的爷爷奶奶还在,爸爸还没结婚。江闽雨的父亲和盛骅的爷爷是好友,他要去华沙比赛,盛骅的爷爷特地在家请他吃饭送行。在那时,出国是件大事。 “吃过饭,我们一起在海棠树下拍了张合影。那张照片你还有吗?” 没有了。除了这院子,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屋子里的桌椅,还有盛骅,其他的都没有了。盛骅不想提起这些往事,忙换了个话题:“老师,你要不要先去洗漱下,房间我都帮你收拾好了。” 海棠花才绽出了星星点点的小花苞,开花还得一些日子。江闽雨在树下站了很久,这才跟着盛骅去了客房。 客房在前院,后院是盛骅的卧室和琴房。早先的屋子,顶很高,空间也宽敞,地面铺着青砖。雨天,砖沾了点湿气。盛骅怕江闽雨滑倒,提醒他走路慢点。 “我只在你这儿住一晚,明天,我住柳向栋那儿去。”江闽雨只拿了几件衣服和几个药瓶出来。 柳向栋是江闽雨的大学同学,两人还曾一起出国留学。现在柳向栋是一家琴行的老板,在他那什么名贵的乐器都能买到。难得回国,盛骅知道老师想和老朋友们聚一聚。 “好。”盛骅看着药瓶,“那药是?” “都是些常用药,有备无患。”江闽雨在沙发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床,“盛骅,我这次和维乐合作,你觉得意外吗?” 盛骅坐下来,说:“不管老师做什么决定,我都是支持的。” “我其实也考虑了很久……才做的这个决定。人生漫长又短暂,到了我这把年纪,应该可以自私一点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喜欢的东西也很少,可以说是只有钢琴。我想疼惜自己一回,不然,在和世界说再见时,回首我这一生,太苦、太心酸,我怎么愿意闭眼呢?” “老师,发生什么事了?”盛骅因他语气中的悲凉怔住了,他仿佛是孤注一掷、背水一战。 “什么事都没有。以前呀,我在意这、在意那,事事都想做得周全,结果一事无成。现在,我只在意自己,反而海阔天空。你和向晚还有联系吗?” 盛骅沉默了一下,回答道:“新年时会寄张贺卡,平时联系很少。她忙,我也忙。” “你这孩子,总是顾全大局、替人着想。遇事,还是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我哪有那么傻,您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江闽雨欣慰地道:“你是块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演奏是古典音乐的一种表达方式,但不是唯一的方式。” 终究年岁不饶人,吃过晚饭,江闽雨就洗洗睡下了。鼾声很重,像是睡得很沉。盛骅回到琴房,从包里拿出肖邦的乐谱修改稿,还剩一点,第二遍就修改完毕了。可他总感觉心里有事,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干脆走出房间。雨已经停了,月亮露出了一点影子。他掏出手机——想起来了,琥珀昨天出院,今天沙楠他们三个竟一个电话都没打来,这不对啊,至少得汇报下情况吧! 他轻手轻脚地穿过院落,锁了门,走到马路边,拦了辆出租去华音。他先去的外教楼,正上楼呢,就听到沙楠傻笑的声音在楼梯口回荡。他抬起头,一下就对上琥珀的目光。不过两秒,她就生硬地避开了。 说过不想看到他,竟然还到她面前晃悠。骗子,像花生一样隐藏得很深的骗子。 琥珀是送客下楼,客自然是沙楠他们三个。 他们一人手里拿了张碟,嘴巴咧着。看到盛骅,三人笑容一僵,想起了秦笠带的话,以后盛骅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性质不同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么随便。不过一时间还真有点不习惯,尤其是沙楠。 “我们今天上好课,就到琴房练琴了。”沙楠主动交代,“傍晚陪教授去超市采买了生活用品,她邀请我们来喝咖啡。”言下之意是,他们一点都没偷懒,都是他交代的任务。 盛骅抬眼,“哦”了一声,腹诽道:估计是速溶咖啡,一股保鲜剂的味道。 季颖中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琥珀还给我们看了她那把价值连城的古董琴。” 她拉给你们听了吗?没有吧!他曾在一个收藏家那里看到过两百多把小提琴,都是珍贵的欧洲古董小提琴,不稀罕。 盛骅的目光盯着秦笠手中的碟,秦笠忙说道:“琥珀送的,是她十八岁成人礼的纪念大碟,签名版的,市面上早已经买不到了。” 挺会做人啊,不是一直都像根爆竹一点就炸的吗。 沙楠补充道:“我们约了下周三一块儿去剧院看赵怜惜新排的舞剧。” 明白了,他们四个是一国的,他是外来的。 “说完了就回寝室去,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盛骅的脸色很不好看。 三个人对视了下,低着头,排着队,从盛骅面前灰溜溜地走下楼。 楼上,关门声震天响,以示屋主人心情很不爽。盛骅冷冷地看向楼上,该生气的人是他,她气什么? 这天夜里,盛骅直到凌晨才把乐谱的第二稿修改完毕。睡前,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雨后的空气很湿润,仿佛能听到草木在拔节生长的声音。他走到海棠花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许是江闽雨提起了向晚,他想起了两人以前一起演奏的画面。掌声、赞语、鲜花,把两人都淹没了。他又想到那天在视频里看到的在音乐节上演出的琥珀,忽然不知怎么想起川端康成那句有名的呓语: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 他不禁轻轻一哂。 第五章 追月的彩云 琥珀把闹钟定在七点,可六点就醒了。今天要开始上课了。课表是沙楠在周日给她的,一个星期只有两节课。和课表一起的,还有一本《中国音乐史》。是本旧书,扉页上写着盛骅的大名,还有他的手机号码。 沙楠无比羡慕琥珀的课少,他给琥珀看他的课表,课程排得密密麻麻,没一节空着。不是上课,就是练琴。他说:“盛骅对教授真好,连手机号码都主动给,一般人,他只会给办公室的座机号。那个座机,打十次能被接听一次,就能让人喜极而泣了。” 琥珀没提自己和盛骅在医院吵了一通的事,既然盛骅给她排了课,她就当作这是他的道歉,那么,吵架的事就当作没发生过。她是个大度的人。 外教楼的生活设施很齐全,昨天秦笠都给她一一讲解并示范过了,她还详细地记了笔记。洗漱后,琥珀照着笔记,给自己热了牛奶,烤了吐司,还煮了鸡蛋,切了水果。她得意地把嘴角翘起,看,一切都很完美,她是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 琥珀背着琴出门,住在对面的那位教定音鼓的美国外教也刚好出来。他可能是拉美哪个国家的移民,皮肤是深棕色,性格非常热情。昨天他特地来敲门和琥珀打招呼,还邀请她共进晚餐,琥珀婉拒了。 他也是去上课,不过,是给学生上课。他今天的打扮很“闪”。紧身的皮衣皮裤,穿一双大红的运动鞋。就是背着个大大的定音鼓,有点破坏他自以为是的帅酷形象。琥珀走在他后面,特地隔了两级台阶。琥珀一直觉得背着定音鼓的乐手很像蜗牛,并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有这种感觉。大型乐器,除了钢琴,音乐厅会帮着准备。其他的大型乐器,都得自己提。像大提琴,也是个笨家伙,一般人提不动,加上琴声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势,所以,能拉好大提琴的,几乎清一色的是男性。杜普蕾是个异数。大提琴手演出的时候,两条腿要岔开很大,时间一久,走路就有点外八字,比如季颖中就有点。 拉美帅哥到楼下就和琥珀分开了,可能他觉得自己的造型像一只蜗牛,实在是帅酷不起来,不如放弃。他拐进了琴园,琥珀走了另一边。 季颖中自己也有点转向,认路都是靠识别植物,他给琥珀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以不同的植物做路标。 “经过一棵高大的古槐,右转,看到前方有一片小竹林,还是右转,不久,就能看到几棵高大的棕榈树。继续直行,直到路边开始出现一丛丛的美人蕉,左转,前面就是林荫大道。走在林荫大道上,一眼就能看到教学楼。徐教授的中国音乐史课在a楼的302。a楼就是正对着林荫大道的那幢楼。” 琥珀一路默诵着,很顺利地到了a楼的楼下。她看到前面有一位女生手里拿着和她一样的书,便跟着女生上楼。果然女生也是去302。琥珀在窗边找了位置坐下,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真怕自己途中迷了路,沙楠他们都在上课,若真迷了路她只能给盛骅打电话,那岂不是又给了他一个讽刺自己的机会。 学生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有的像是刚从被窝里出来,蓬着头,呵欠一个接着一个。有的带着早餐,也不知是什么饼,味道蹿了一屋子。大部分是进来就捧着个手机刷,徐教授进来了也没抬头。 只有极少数像她这样背着乐器,认真坐着的同学。琥珀摊开书,拿出笔和笔记本。 四十个人的教室,坐了不足三分之二。从教授到学生,没人发现多了个外来户琥珀。 关于这个现象,沙楠已经在他们去超市购物的那一次,给琥珀深刻地剖析过了。超市共三层,琥珀在那儿待了近两个小时,受到的对待和旁边推着购物车的大妈是一样的。她终于没忍住,问沙楠:“我在中国是不是就你一个乐迷?” 沙楠说道:“教授,你千万别觉得你在中国没名气,也别认为咱们中国人不喜欢古典音乐。其实,你的乐迷还是有不少的。不过这些乐迷一般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的受教育程度比较高,有点自视清高。咱们中国人,性格内敛、含蓄,不像欧美那么奔放。古典音乐在咱们中国人眼里,是阳春白雪。你又是阳春白雪中的女神,他们会敬你、仰慕你,但绝不会想着要去亲近你。他们喜欢你的方式,是坐飞机去听你的现场音乐会,你出什么专辑,他们就买什么专辑,说不定还会集齐全套。就算他们在街头与你不期而遇,也只会远远地看着,绝不会像那些少男少女看到流量明星那样,激动得像个疯子般又哭又笑,更不会追着你来个合影,或是租车追踪什么的。他们认为那样会辱没了你,让你安静地享受普通人的生活,不去打扰,是对你的珍惜和尊重。像我这样的,完全是基因突变。” 琥珀不解道:“可是那天,在华音门口不是有很多人围着那个盛骅吗?” “他那是地域优势,自家孩子没那么讲究,就像你在欧美,比那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是这个道理。” 沙楠以为琥珀被打击到了,却不知这正是她现在想要的。她巴不得谁都不认识她,当她是株不起眼的植物,不,是缕空气好了。 徐教授是个戴着厚镜片眼镜的老头,到点了,他推推眼镜,就开始上课。学生有没有来全,课堂纪律怎样,他统统不管。 中国是有着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琥珀听父亲说,在远古时期,人们还没学会织布种田时,就已经意识到音乐的存在了。她是插班生,这节课应该不是从远古时期开始讲,她竖起耳朵,想仔细地听听课讲到哪儿了。这一听,她傻了眼,徐教授讲的是中文吗?有些字她能听懂,可凑成一句话就不知是在说些什么了,越听越像天书,她听得头晕脑涨,强撑到上半节下课,书一夹,拎起琴盒,逃之夭夭。 外面的天气倒是不错,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就连天上的云也是七彩的。有几个女生趴在走廊的窗边,期中有一个抬起头,指着天空大声叫道:“快看,七彩祥云!” “在哪里,快让我看看。” “啊,真的是呢!我的盖世英雄要来了,他身披金甲圣衣,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只是你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那结局,哈哈哈!” 女生们叽叽喳喳地笑成了一团。 “笑什么笑,都没课吗?”一声暴吼随着重重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端向这边靠近。 女生们一瞧来人,娇呼一声,顿时作鸟兽散。 琥珀把视线从天空收回,朝背着手向她走来的书记点了下头。 “这云是有点罕见。”书记在她身边站住,也眺了眼天空。 这是高层云和透光高积云,在云滴的作用下,日光呈现出七彩光环,实际上是日华。降温幅度突然变大,天空有时就会出现这样的七彩云,只是今天的特别鲜艳,鲜艳得让人心绪不宁。 “你这是准备逃课?”书记微微皱了皱眉。 琥珀摇了摇手中的课本,问道:“徐教授是中国人吗?” 书记一愣:“当然,土生土长,如假包换。” “那为什么他的中文我听不懂?” 书记的脸一下舒展了,露出笑容:“我明白了,你是被他的湖南普通话给打败了。”他收起笑,学着徐教授的语气说道,“我是一个弗兰人,是这样吗?” 琥珀直点头:“对,就是这个腔调,我听得头都疼了。” 书记把窗户拉开,坐了半边窗台,另一边留给了琥珀。 “徐教授呀,虽然普通话说得让人不敢恭维,可说起音乐史,整个华音里却没有一个比他精通。你再听几节课就习惯了,这不算什么事。我刚来华音那会儿,那才叫两眼一抹黑呢!你听说了吧,我是个带兵上战场的人,突然来到这么一个吹拉弹唱的地方,手脚都不知怎么放,话也不敢多说,怕说错。我的性子野惯了,受不了这个罪。可受不了也得受,谁让我是个军人呢,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那真是一段灰暗的日子。我记得有个吹圆号的小子很勤奋,大清早的跑到河边吹号,我以为是起床号,‘咚’的一声就从床上跳起来,拔脚就往外冲,把隔壁的老师吓了一跳,以为我梦游。还有个小姑娘失恋了,在宿舍里要死要活,搞得整栋楼的人都没办法睡。也有喝了点酒,大半夜在马路上扯着嗓子吼叫,被居民投诉的。我心想,这要是我的兵,我就让他们去操场上跑个几十圈,再做一百个俯卧撑,看他们还有力气折腾不?可是,不能啊,他们不是兵,一个个像娇花似的,得委婉、迂回着来。” “你原来是一个英雄?”琥珀不禁用诧异的眼神打量着书记。 书记朗笑着摆手:“我算不上是个英雄,只能算是个战士。你们也是战士,巴赫的战士,莫扎特的战士,贝多芬的战士。” 琥珀抿着嘴笑了:“我们都在为世界的美好而战斗。” 春天的阳光不灼人,但长时间晒着,眼睛也会花。书记用手覆住额头,挡住点阳光。 “下节课,盛骅在钢琴系上导聆课,你没事就过去听听吧!” 琥珀把琴盒挪到前面,搁在怀里,兴致索然地问道:“是在那个大教室吗?” 书记突然放低了声音:“我悄悄告诉你,那些学生抢着去上导聆课,并不是想听盛骅上课,而是想看盛骅的演奏。你看过盛骅的演奏吗?” 琥珀摇摇头,她很少看别人的音乐会。独奏的、合奏的,都不看。她讨厌在音乐厅外被媒体堵着,让她评价别人的演奏,或者是被那些演奏家围着,状似谦虚地向她要点建议。她爱实话实说,结果有次在洗手间听到人家说她可能精神不太正常!她要是真的喜欢哪个演奏家,就会买他的专辑,或者在网上找现场视频,一个人在深夜里闭上眼睛静静地听。snow被乐评家捧上天的时候,她听到乐评家们一上来就夸奖两位演奏者的颜值,这让她起了反感之心,别说音乐会,就连他们的专辑也没听过。 “那你一定要去看下,不然,这华音就白来了。” 从哲学角度讲,透过现象看本质。书记不会无缘无故地一次次向她盛情推销盛骅。琥珀歪着头,挑起一边的眉毛:“书记,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书记磊落地指着她大笑:“你这丫头真是古灵精怪,就知道瞒不了你。哎哟,你的年纪也不大,要是那些学生能有你一半,我的头发也能少白点。好吧,说实话,我想你能帮帮盛骅。” “你在说笑,书记。”盛骅需要人帮吗?不,他跩得一只手就能托起整个地球。 书记正色道:“我是个粗人,如果有言不达意的地方,请你谅解。咱们中国这近五年,盛骅算一个,许维哲算一个,还有好几位年轻人,在国际古典音乐界都拿了大奖。这些成功的例子,让很多家长看到了希望,他们带孩子学音乐、看音乐会,为了给孩子提供优质的教育环境,不仅倾其所有,甚至有些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这是好现象,却又让人觉得担忧。大家蜂拥去学琴,只是要追逐音乐表面的光环,于是按速成的道路去学,等着参赛拿奖。校长和我说,演奏家其实只是个人行为,真正代表一个国家古典音乐水平的,还是室内乐,还是得有自己的作品。室内乐是真正爱音乐的人的所爱,它既不属于明星,也不属于追星者。室内乐是精美细腻的,需要人们耐心、冷静地坐下来体会内部的东西。它是器乐表演艺术领域最高层次的形式,能让人倾听到作曲家的灵魂所在。但是它赚不了大钱,因为它不像独奏,能让所有的聚光灯都对准一个人,也不像交响乐团,能渲染恢宏热烈的气氛,所以它的演出寥寥无几,适合室内乐演奏的小型音乐厅都非常少。中国至今都没有一个职业的室内乐团、重奏团。如果我们的音乐教育一直不重视室内乐,我们的交响乐就会停滞,我们就会一直处于古典音乐艺术的初级阶段。这种观点得转变过来。” 琥珀宽慰书记:“这不仅仅是专属于中国音乐教育的误区,全世界都有,只不过西方乐迷基础深厚,演出形式就多了起来,机会也就多。” 书记不太赞同:“意识到问题,就要去解决问题,不能给自己找理由。校长当时邀请盛骅回国任教,因为他是作曲家,是演奏家,还因为欣赏他对室内乐的态度。他是完全可以成为一位光芒璀璨的独奏家的,可他选择了室内乐。这是一个真心喜欢音乐的人,也一直在致力于古典音乐的推广与普及。和校长长谈后,盛骅就立刻退出了snow回国。可惜室内乐之路,举步维艰。” 这是当然的,靠一个人的力量想要撼动多少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哪里容易!可是……盛骅和向晚分开,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吗?琥珀表示怀疑。 “盛骅说,一股劲地往前冲是不行的,得放慢步伐。第一步,是让更多的人了解古典音乐并喜欢上它。他开了导聆课,不仅面对校内,每个周日对外界也会开放一节课;第二步,是成立一支职业的室内乐队,他找了沙楠他们三个。只是他手里的事儿太多,又加上他主修的是钢琴,这支弦乐队的进步实在让人不好评价。现在好了,你来了,在弦乐方面,还有谁比你更有发言权?” 绕了一大圈,终于到达目的地。琥珀都想替书记叫一声累,她斟酌了一下语句,希望自己说得客观而又中肯。 “我是在巴黎音乐学院指导过学生,只是我不善言辞,我向来是让他们围成一圈,我坐在中间说:‘我拉,你们看,可以拍视频,不要发问,自己体会’……” 琥珀还没来得及把最后一句“这种方式他们能适应吗”说完,书记已喜出望外地抢着道:“理论总是浮于表面,实践才能出真知。这种方式好!对了,你不远万里来到华音,怎么也得给我们上个一两节大师课吧!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琥珀无语,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书记看出她要拒绝,忙堵住:“你刚刚还说要和我一起为世界的美好而战斗,年轻人可要言出必行啊。沙楠他们三个你要顾着,这边的大师课也要排上日程,你瞧哪天合适?” 拒绝的话在嘴里遛了一圈,默默地咽了回去。 “我需要准备一下。”琥珀欲哭无泪。 书记开心地用双手和她握手,还“贿赂”了她一下:“你给我们上大师课,我让我爱人给你包饺子吃。手工擀皮,手工剁馅,和超市买的那种速冻水饺不是一回事,你吃过水饺吧?” “我在中餐馆见过。” “那就是没吃过了,哈哈,我保证我家的水饺和盛骅的演奏一样,让你不虚此行。” 这能相提并论吗?天气一点都不热,可琥珀却直想拭汗。 “给你五天时间准备,就在周六晚上,我们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你去听课,我去安排,地点就在音乐厅,那儿可以容纳的人多。”书记喜滋滋地哼着小曲走了。 琥珀真想踢自己一脚,没事儿逃什么课呢? 七彩祥云已在天边消失不见了,天空碧蓝澄净。这么明朗的上午,眼前的树木开始泛绿,耳边是隐隐约约的音乐声,有风经过,留下一丝清凉。什么也不想干,就这么晒晒太阳也挺好。 琥珀还是站了起来,她怕书记万一折回头,给逮着,不知又要听到什么让她汗颜的话。那就去钢琴系看一眼吧,躲在人群里,别被盛骅发现就行,不然会助长他的气焰,以为她有多崇拜他呢! 神奇的是,不需要植物指引,琥珀一路顺顺利利地来到了钢琴系的那间教室。其实想迷路也迷不了,一路上都是脚步匆忙地朝钢琴系去的学生。 在楼梯角一拐,琥珀发现自己又天真了。沙楠那天讲的盛况一点都不夸张。人群是有的,室内室外都是人,可是却没有她的躲藏之处。 迟疑不过半秒,她决定离开。如果书记问起,就说她来过了,可惜没位置了。 身子刚转了一半,就看到一身正装的盛骅迎面走来。 男士的正装有两种,燕尾式和平口式。这两种款式,双腿修长、腰身精瘦的男士穿起来都有型有款,身材胖点的,范儿也许有,但就是感觉衣服像绑在身上,看着都吃力。通常演奏家们喜欢选择燕尾式。 盛骅的身材很好,哪种款式都能驾驭得非常好。 他今天穿的是平口式西服,配上他鼻梁上的眼镜,特别有学者风范。不过……他手里的那个大玻璃水杯是怎么回事? 管他怎么回事,她不好奇,她就是……路过。 盛骅笔直地走到她面前,眼帘低垂,投下一个安静又坚定的注视。 琥珀假笑了一下,往左边让了让,等着盛骅走过去。 盛骅嘴角一歪:“怕听了我的课会越发的自惭形秽?” 想要维持真正和平可太难了。你不犯人,不代表别人不会来犯你。能怎么办?迎战! “你认为有这种可能吗?” “那你逃什么?”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逃了,我是在找门。”琥珀才不承认自己刚才有过什么念头。 盛骅慢悠悠地抬起手指,虚虚地朝201教室的前门一指。后门已经被学生堵实了。 琥珀昂首挺胸地把身子又转回去,脸上的倨傲神色一下就不见了。她真的要进去吗?众目睽睽之下,与盛骅一前一后?真的要像个学生坐在下面听足他一节课? 已经没有退路了。 琥珀硬着头皮走进教室,上帝保佑,坐在前排的沙楠旁边有个空座。 沙楠按住座位上的书包,迟疑地问道:“教授,你怎么来了?” 琥珀压低音量:“把书包拿开,让我坐下。” “你真要坐在这儿啊?”沙楠的目光直朝外面瞧,那书包像有千斤重,他怎么都提不起来。 琥珀等不及,直接拎起书包朝他怀里一扔。 沙楠郁闷道:“教授,你下次要来听课,可以预先打个招呼,我给你留座。” “这是你给别人留的座?” “不然呢?”沙楠看到门外闪过一个身影,瞧里面没有座,飘向后门去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琥珀也看见了那个身影,是个清秀的女生,背了个双肩包,手里拿着长笛。她斜睨着沙楠:“你真是我乐迷?” 沙楠低头嘟囔着:“乐迷也有自己的私生活啊。我今天是特地逃课过来抢座的,结果……” 教室内蓦地一静,盛骅登场了。他将那个大号的水杯放在讲台上,走到钢琴边,掀开琴盖,按了几个音,确定了音准,直起腰,目光略略一扫,没有在琥珀那儿停留,便收了回去。或许他已经忘记了琥珀的存在。 玉兰树一树的花苞都绽放了,阳光从花朵间穿进室内,斑斑驳驳,一地的光点。盛骅嫌碍眼,拉上了整片窗帘。一瞬间好像只有他在暗,其他人都在明,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静静地站着。 “怎么还不开始?”琥珀小声问道。 “在他的课上,只要有一个人讲话,他就会让其他人都等着。”沙楠看到盛骅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赶紧闭嘴。 他是暴君吗?琥珀在心里冷哼道。 有这样的规则,谁还敢做那众矢之的。上课铃声一响,整个教室鸦雀无声。盛骅朝坐在窗边的两个女生做了个请的手势。她们紧张地对视一眼,起身,走到台前鞠了一躬,然后双双坐到钢琴前看向盛骅,盛骅点了下头。 四手联弹! 琥珀的诧异还没消散,紧接着,她的耳朵一动,这是什么曲子?节奏舒缓,乐思迷人,她从没有听过。左边的女生弹奏的是主旋律,一连串的琵琶音行云流水,像是在你追我赶,既有着西方音乐的表现技法,又有着美洲舞曲的节奏。右边的女生模仿的是中国民族弦乐中独有的五声音阶。琥珀曾经在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里面见识过。五声音阶轻快、连贯地衬托着主旋律。这样的融合,让乐曲拥有了独特的韵味。旋律简单流畅,抒情优美、婉转。淡淡的情感色彩,让人宁静,也让人沉迷。像在一个月夜,月色姣好,有几丝云彩一会儿飘过来,一会儿飘过去。让人以为俏皮的是月,实际上是云。 琥珀不会弹钢琴,但她听得出这首曲子的难度一般,眼前的两个女生却把这首曲子弹得气息悠长、如诗如梦。顶级的演奏家,就连练习曲也能弹出自己独有的味道。演奏者在演奏的时候,就相当于是对作品的二度创作,失去这个环节,作品只能停留在曲谱上,无法体现其自身的价值。成功的演绎能让单调的乐谱焕发生机,呈现出不一样的艺术魅力。 可能是四手联弹的缘故吧,高低声部的对比更加强烈,层次更加分明,细节处理得更加细腻,让这首曲子如梦幻般美。 琥珀再也忍不住,她不能出声问,只能拿笔在纸上写:“这是什么曲子?” 沙楠的小眼睛得意地弯成了一条线,回她:“《彩云追月》!瞧,咱们中国也有这么美的古典音乐。” 果真有月也有云,她从没有质疑过中国作曲家的才华,她知道中国有很多杰出的作品,只是出于东西方乐器的差异性,不太好改编。这首重新编曲的四手联弹让她一下就爱上了。她写:“四手联弹的编曲是谁?” 看到沙楠笑起来的样子,她一拍额头,真蠢,还能有谁? 沙楠写:“每节课的开始,盛骅都会让学生四手联弹或双钢琴演奏一首中国的古典音乐作品,都是由他重新编曲的。” “双钢琴?”琥珀只看到一架钢琴。 “如果有双钢琴演奏,盛骅会让人把他办公室里的那架钢琴也搬过来。” 琥珀不得不承认,盛骅在室内乐和推广中国古典音乐这件事上真的很用心。可仅仅如此吗?怕是他心里面也忘不了和向晚的合奏,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怀念吗? 琥珀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向晚直直地看着电视屏幕的眼神。 演奏完毕,两位女生似乎还沉浸在乐曲中不能自拔,许久,才双双抬起头,相视而笑,牵手起立,鞠躬,回到座位上。 掌声雷动!一切都和音乐厅的正规演出一样,只是场地小了点,座椅不够舒适。 琥珀发现她们的手里没有谱子,竟然是背谱演奏! 盛骅没有点评两位女生的琴技,只是问道:“这首《彩云追月》好听吗?” “好听!”下面异口同声。 盛骅摊开双手,走到阶梯教室中间,朗声道:“音乐没有高雅和低俗之分,只有好听与不好听的区别。让你感动的音乐,让你听了还想再听的音乐,让你一下子就觉得悦耳的音乐,这些就是好听的音乐。有时候,出版商和演出商们为了能取得更大的市场效益,会疯狂地炒作、制造话题,拼命地抬高某个作品,你却发现自己对它怎么也喜欢不起来,而一首无人问津的作品,你却一下和它产生了共鸣。不要怀疑自己的欣赏水平,真正好的音乐,哪怕你不识乐谱,不懂音乐,它也能自然地叩动你的心弦。今天的课,我想讲一位创作出很多好音乐作品的作曲家,他的名字大家应该都很熟悉,而且最近好像还越来越火了,他的名字就叫肖邦。对于我这样的说法,同学们没有意见吧?” “没有!”又一次异口同声。 琥珀心道,能有吗?你这么霸道! 盛骅满意地走下台阶,回到讲台上,拧开水杯的盖子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又拧上。 “我很喜欢肖邦,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的作品完美无瑕。事实上,他的作品很单一,大部分都是钢琴谱,他连一部大部头的歌剧都没有。很多人觉得遗憾,我却觉得这就是他。他从不哗众取宠,也不讨好别人,他的内心单纯而又素净,他只做自己喜欢的事。他的作品,单从难度上看并不高,可是很多人却弹不好,甚至有的人都成了大家了,还不敢碰,为什么?因为他的作品,特别是晚期的作品,一个作品只有一个高潮,而且都是由铺垫一层层精心构建而成的,高潮几乎都出现在靠近结尾的地方。稍微处理不好,整首曲子的演奏就有可能前功尽弃。肖邦的个性内敛、敏感,但他并不软弱,他是个内心非常丰富多彩的人,很多时候,他其实都是豪情满怀的。舒曼评价他的音乐是‘鲜花中的一尊大炮’,有肖邦在,波兰就不会灭亡。这样讲其实有点神化,肖邦没有那么伟大,当然也绝不渺小,他只是坚持了他所坚持的,从不动摇。有很多演奏家喜欢演奏他的作品,诠释得非常到位。但哪个版本才是真正的肖邦呢?这个问题没法回答。我觉得想要通过作品去认识一位作曲家,也许电影音乐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因为电影画面的场景感会直接把人带入到音乐中,让作品变得非常易懂。像《钢琴家》里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这首作品,平静中含着深情,舒展中含着细腻,像是肖邦在深情地诉说着什么,时而会流露出一些伤感和无奈,像是预料到未来要有什么灾难发生一般。影片中,伴随着这首钢琴曲的响起,映入眼帘的是黑白色的一九三九年的华沙街头……” 盛骅打开多媒体系统,屏幕上显示出《钢琴家》的画面,随之,肖邦的音乐在教室内响起。 这是一个安逸的城市,人们过着自己平静的生活。男主人公,也就是钢琴家斯皮曼在电台录制音乐,突然,一声巨响袭来,整个房间都被震动了,但演奏仍在继续,他的眼神透露出一种坚毅和自信…… 琥珀正看得入神,冷不丁前面伸来一个大号的水杯。也不知盛骅什么时候把水喝完了。 “去,倒点水,不要太烫,不要太冷,温开水就好。” 琥珀向沙楠求证,是她听错了,还是盛骅不太正常? 沙楠眼见不好,摸摸鼻子,忙接过水杯:“好的,马上来。”说着推了推琥珀,拉着她一块儿走出了教室。 琥珀还在震惊:“他竟然敢叫我给他倒水?他……” 沙楠一把捂住她的嘴巴,推着她直跑:“不就是一杯水嘛,没多大个事儿。” 就算不是个事儿,但盛骅那颐指气使的模样真是让她反感! 楼梯口的对面就是茶水间,开水是免费的,饮料要投币买。琥珀看沙楠倒了大半杯开水,准备再加点冰时她一把抢过,又加了点开水:“他不是要喝水吗?烫死他好了。啊,烫、烫,快接着!”水倒得太满,没烫着盛骅,反而把她自己的手指烫红了。 沙楠心中琥珀教授那高大伟岸的形象轰然倒地,她其实就是……一小孩儿啊! 两个人回到教室,多媒体已经关闭,盛骅坐在钢琴前,额角的头发淋了点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的阳光,整个人看上去柔和又淡然。他似乎是感受到了琥珀的瞪视,抬起脸来与她对视。 琥珀本来想当着他的面掉头就走,这一对视,却有些魔怔了,身子像被定住,动弹不得。 盛骅用目光示意两人坐下,今天的重头戏要来了,他准备演奏。 “肖邦在梅杰凯岛上疗养时获得灵感,创作了二十四首前奏曲。他的前奏曲并不是一首较长作品的前奏,而是一首首钢琴小品。《雨滴》就是其中一首,它的正确名称应该是《降d大调前奏曲》。至于《雨滴》这个名,有可能是第一段左手弹奏的重复音,好似淅淅沥沥的雨滴,也有可能……”盛骅无奈一笑,“ 即使是‘钢琴诗人’,也难免被‘标题党’,说这是一个雨天,肖邦因为挂念出门采购的他深爱的如姐如友的乔治·桑夫人,所以写下了这首曲子。好吧,随他是什么,咱们听雨吧!” 盛骅看了眼琥珀,像是在确认她是否还在。琥珀不由得把坐正的身子又挺直了些。 通过书记的大力推销和坊间有关snow的传说,琥珀知道盛骅会是一位出色的演奏家。 书记说,盛骅每天再忙都会挤出两个小时练琴。这样的人,怎会甘心只事教育,远离舞台呢? 很多人都以为《雨滴》的旋律哀婉缠绵,充满着对不确定的感情的凄苦忧伤,整首曲子的情感应该是孤寂的。但其实是恐惧,有位权威的钢琴家认为《雨滴》的名字应该是:死神在这里,就在那阴影中。那一下一下的重复音,不是雨声,而是死神的脚步声。事实上,肖邦在写下这首作品后不久,就和乔治·桑夫人分手,并在两年后过世。也许他在创作这首作品时就已经预见到了这样的结局。 那么这才是真正的《雨滴》?不。 不论是雨滴还是死神,一个优秀的演奏家能让每个人在音乐中听到的都是自己。 琥珀听到自己的心一下一下跳得很急。 旁边的沙楠不住地抚摸着胳膊,他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盛骅的演奏就是这样的酣畅淋漓。 “怎么样,很厉害吧?”沙楠傲娇地问琥珀。 琥珀在最后一个音消失在盛骅指间时,把憋着的一口气一点点地吐出。片刻后,她的情绪恢复正常,轻描淡写道:“哦,很一般!” 其实是很好、很好的。 算好时差,琥珀给许维哲打了个电话。北京时间七点多,美国那边是早晨七点多,许维哲勤奋,应该已经起床准备练琴了。 电话一拨就通,许维哲温雅的声音里带着调侃的笑意:“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我一定要记下来,你竟然主动给我打电话。” “说得我从前好像多失礼似的,不是也经常打电话给你吗?” “以前你身边有米娅,你疏忽了什么,有她提醒。现在不一样,你独自在外,你要是挂念一个人,是出自心底的挂念,不是礼貌的挂念。” “哪有那么复杂?”琥珀没觉得这前后有什么差别。她要是真不想和谁联系,绝不会勉强自己,才不理会什么礼貌不礼貌。 许维哲不多解释,仿佛要她自己体会:“是有事找我吗?” 许维哲的声音听着很轻,身边好像有很多人。琥珀隐约听到机场广播,像是在通知飞往华城的航班正在办理登机手续。 “你在机场吗,准备回中国?” “不是我,是我妈妈,她今天回华城,老家那边有点事。我来机场送她。” 哦,是严苛的周晖女士,没劲。 “你怎么不一起回呢?你来了,我也有人说说话。你不知道,中国有很多方言,有的完全就是另一门外语。”琥珀小声抱怨道。 许维哲听了乐不可支:“中国人多地广,语言种类当然很丰富。不仅语言,新疆和西藏那边连文字也不同,过的节日也不一样……” “知道,知道,中国很大,世界第三。”琥珀怕许维哲给她科普个没完没了,忙抢着说道,“上次我们不是聊了几句盛骅嘛,你知道他那个双钢琴组合为什么要解散吗?” 许维哲沉默了一会儿,浅笑道:“你很在意他呀!” 琥珀忙不迭地反驳:“我怎么可能在意他,我、我都讨厌死他了。整天拉着个脸,有话不好好说,动不动就吼我、挑衅我,还让我在课堂上给他……给他倒水!” 许维哲这次沉默的时间长了点,以至于琥珀都要以为断线了,差一点准备重拨时,他才说:“讨厌他,怎么还要打听他的消息?” 琥珀理直气壮道:“多了解一点,才能发现他的弱点,我好反击啊!” 许维哲无奈地一笑:“你呀,真让人担心。” “担心什么?” “你一个人在外……”许维哲欲说还休。 琥珀立刻显摆道:“我一个人很好呀,我现在在华音里面不会迷路,会自己做早餐,洗衣服、整理房间也都可以。” “哎哟,进步很大啊!” “是呀,我也被自己吓到了,可见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许维哲对snow解散的原因也不是很清楚,他说道:“你看世界上那么多著名的组合,古典音乐、流行音乐、摇滚乐,他们不管合作多久,最终都会分开的。分开的理由可能是对音乐的理念有了冲突,也可能是彼此的能力渐渐悬殊,或是其中一人有了更好的发展,又或是市场不看好他们……” 琥珀断定:“snow一定是盛骅有了更好的发展才解散的。” “盛骅现在发展得很好吗?” “至少他的路很宽阔,而向晚的路很狭窄。她再和盛骅合作,会非常吃力。” 许维哲很想问她,你这是贬低还是夸奖啊?他失笑摇头,琥珀的世界就是一座精美的象牙塔,塔外的一草一木,一滴雨、一缕风、一片云、一点阳光,都会让她觉得惊奇万分。他又何必说太多呢,她开心就好。 这天晚上,琥珀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舞台上演奏,不是独奏,而是小提琴钢琴二重奏,曲目是舒曼《童年情景》组曲里的其中一首《梦幻曲》。她快乐地任轻盈的旋律将自己包裹,不时抬眼看向钢琴前坐着的那个人,那个人感觉到她的注视,徐徐抬起头……上帝,是盛骅! 琥珀生生把自己给吓醒了。 第六章 失态的天鹅 第二天真的降温了。琥珀听《晨间新闻》里的气象女主播说,这种现象叫倒春寒。时间不会很长,一两天后气温就会回升。女主播还提到了一个节日,叫清明节,说是祭奠过世亲人的节日,人们可以去扫墓时顺便赏春。 郊外,油菜花、桃花和杏花都陆续开放了,柳树已经成荫。 米娅给琥珀收拾的行李很齐全,差不多四季的衣服都备上了。她还给琥珀准备了各式各样的小礼物,上次琥珀送给沙楠他们三个的就是其中的几份。导师的那份包装得格外精美,琥珀把精美的小礼盒拿出来掂了掂,哼了一声,又把它扔进了箱子里。 琥珀把刚挂进衣柜的大衣又拿了出来,还裹了条围巾,她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在包里放了把雨伞,这才提着琴盒走出门。 沙楠说盛骅狡兔三窟,不是天天都在公寓。琥珀昨晚刻意竖着耳朵听,没听到下方的动静,只听到对门拉美帅哥铿锵有力的鼓声敲了大半夜。但经过盛骅的公寓时,琥珀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狡兔,这个词语似乎愉悦了琥珀,她一路乐到了沙楠他们的琴房。他们今天没大课,全天都待在琴房。琥珀按书记的指示,借着为他们指点的名义,也准备一整天都泡在这里。 三人都到齐了,沙楠在检查琴马的姿势,秦笠在擦拭琴弦,季颖中在给琴弓上松香。他们边保养琴,边聊着明晚的芭蕾舞演出。琥珀从三人的话语里听出他们是第一次去看芭蕾舞剧,她诧异地问秦笠:“以前你都没去看过你女友演出?” 秦笠不好意思道:“这是她第一次正式登台,以前……她是编外人员。” 沙楠在一旁补充:“所以咱们就算是砸锅卖铁也得去给她捧场。” 琥珀听懂了。秦笠的年龄比她大个两三岁的样子,他的女友应该和他差不多,或小一点,这个年龄才从编外转到正式,在芭蕾舞者里属于比较晚了,估计是跳多人舞。和演奏家不一样,芭蕾舞者吃的是青春饭。琥珀也曾见过一位六十岁还在舞台上演出的首席舞者,前提是,她的名气很大,她有演出机会。像秦笠女友这样,再跳个几年,演出机会会越来越少,差不多就要退出舞台了。但她能一直坚持到现在,想必是很爱芭蕾吧,说不定上帝会心生怜悯呢!演奏家里,很多替补一奏成名,这就是上帝的温柔。 秦笠显然很为女友能登台演出感到高兴,他虚心地向琥珀请教:“看芭蕾舞有什么讲究?” “没有什么讲究,和音乐会差不多。明晚是哪个剧?” “《天鹅湖》。” 对,那天兰博先生也提到过去年各大剧院都重新排练了老柴的舞剧。《天鹅湖》简直就是芭蕾艺术的代名词!世界上没有一个芭蕾舞演员不会跳两段《天鹅湖》的选段,它是真正的扛鼎之作,用极致的美展示着芭蕾舞的魅力。 沙楠坦言道:“要不是听说过《天鹅湖》的故事,看她们在台上跳来跳去,一句台词都没有,除了欣赏下她们曼妙的好身材,其他就是一睁眼瞎。” 琥珀说道:“有台词呀!” 三个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不过,是哑语。”琥珀站起来,把双手贴在胸前,“这表示‘我’。”三人点头,这个很好理解。琥珀又把双手放于身体胸口左边的位置,右手在里面,左手在外面,掌心向自己,“这是‘爱’。” 沙楠咂嘴:“真复杂。” 季颖中答道:“爱本来就不简单。” 沙楠给了他一拳:“说得像个专家似的,是不是作曲系的学姐告诉你的?” 季颖中脸色一变,忙朝窗外看过去。窗外有人,不过不是让季颖中胆战心惊的学姐,而是悄然而至的盛骅。盛骅朝他轻轻地摇了下头,让他不要声张。 沙楠和秦笠在专注地看着琥珀演示,谁也没有发现这一幕。 “这是对天发誓。”琥珀把食指与中指并拢,将手举向天空,然后她非常活泼、俏皮地一左一右地交替拍着手,还转了个圈,“这是高兴……” 琥珀的笑意冻结在嘴角,太突然了,她来不及反应,只能呆呆地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盛骅。盛骅大方地回应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笑容灿烂明亮得让琥珀无法直视。 “不必对天发誓,我相信你很高兴见到我。”他越过她时,轻声道。 “……”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航班飞往外星球,琥珀想立刻、马上离开地球。 裘逸跟在盛骅后面,也是一脸灿烂的笑容。他优雅地一弯身,执起琥珀的手,在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琥珀小姐,这其实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上一次是在医院的急诊室,你可能不记得了。我叫裘逸,裘,名贵的衣服,逸,轻盈的身姿,你可以把我的名字简洁地理解成漂亮而又名贵的衣服。这是我的名片,你有什么事……” “裘逸?”盛骅叫了一声。 “来了!”裘逸大声地应着,朝琥珀挤挤眼,把名片往她手里一塞,赶忙站到盛骅身边。 沙楠他们三个无声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裘逸这孙子怎么来了,盛骅不会是想把三重奏改成四重奏吧?如果是,他们就用生命来抵制。 琥珀用了超强的意志力,才一脸平静地转过身,平静地坐到椅子上,平静地把琴盒拿过来,平静地去开琴盖。在做了昨晚那样一个梦之后,在演示哑语时被撞见后,换谁都不能从容优雅地面对吧?她要找点什么事来做,显得自己很忙,这样就能忘记发生过的事,不用和盛骅对视了。平时一转开关,琴盒的盖子就会弹开,今天怎么转也没个动静。琥珀急出了一身的汗,恨不得去找把榔头把琴盒砸开。 一只指甲修剪得整齐漂亮的手无奈地落下来,拂开她的手,开关向左一扭,“啪嗒”,盒盖开了。 “方向错了。” 琥珀僵成了一尊雕像,简直想死。 盛骅的眼角不着痕迹地弯了一下,站直身子,看着沙楠他们:“在练琴前,我有几句话要讲一下。既然你们仨已经正视我提议的走职业路线这件事,那么我们现在就要开始步入正轨。首先,你们需要一位经纪人来为你们打理一切对外事务,让你们可以不受外界打扰,静心练琴。我考虑了下,这个经纪人就由裘逸来担任。” 裘逸在心里大笑三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昨天你们对我爱搭不理,今天我让你们高攀不起。 “现在,经纪人来说两句吧!”盛骅在琥珀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把位置让给裘逸。 裘逸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眼睛飞快地眨个不停。怎么回事,他们三个怎么不仅没有反抗斗争,反而两眼晶亮,像是无限惊喜? 必须惊喜啊,在两秒的心理冲击之后,沙楠他们瞬间回过味来,盛骅真是太英明神武了,虽然裘逸的琴弹得一塌糊涂,但是做经纪人却是再合适不过,凭裘家在商界的号召力,以后什么样的赞助拉不来?有他在,他们的职业之路一定会越来越平坦。他们瞧不上的是钢琴系的学生裘逸,却非常欢迎经纪人裘逸。 “啪啪啪……”三人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下目瞪口呆的人换成了裘逸。他用眼神询问盛骅,他们没疯吧? 盛骅神情淡然,眼中却还是溢出了一丝怡然自得之色。这叫什么呢,物尽其用?不,应该叫能力最大化。每个人的能力不同,在这个领域不显优势,说不定在另一个领域就能发光发热。裘家让裘逸来华音,既是想结识下艺术界人士,也是想准备一下进军古典音乐市场。目前古典音乐看似并不赚钱,单靠票价,根本举办不了一台音乐会。但有朝一日,当古典音乐被中国大众所接受,票务收入、专辑销量、演奏家的影响力等,在商人眼里,不仅可以带来巨大的利润,还能兼有风雅的名声。裘家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目光比别人超前。裘逸以后有可能就负责这一块,现在让他来打理一个弦乐三重奏也算是实习了。当盛骅向裘逸的父亲提起这件事时,裘家掌门人立刻大手一挥,给了一大笔赞助,就当是裘逸的实习资金了。 资金到位,弦乐三重奏终于可以正式启航。 盛骅朝裘逸鼓励地点了下头,这也算皆大欢喜吧!他瞥了眼身边的琥珀,椅子上有钉子吗?动来动去,人都挪到椅子边了。 琥珀察觉到盛骅在看她,立马直起了身子,不动了,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个不停,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就是不看盛骅。 裘经纪人不知怎么做的心理建设,终于镇定下来,开始发布自己的就职宣言:“喀,喀,喀……各位同学。” 沙楠牙根一酸,哎呀妈呀,真心吃不消。秦笠和季颖中也是紧抿着嘴角,生怕自己憋不住笑出声来。 “我有言在先,别看我平时温和有礼,很好相处,但在工作上,我却是一个非常严肃认真的人,一是一,二是二。咱们这个弦乐三重奏,你们给我听好,要么不做,要做就给我做好。做好了,我是不会让你们吃亏的。我会给你们设个底薪,这个底薪不高,但绝对不会让你们饿死,免得你们扛着生计这面大旗不好好练琴。然后再视你们的表现实行绩效考核,所谓表现,一是到勤率,二是练琴的认真程度,三是演出的质量。盛教授说想让你们去街上和酒吧增加点演出经验,不是我对你们不够信任,事实上也确实信任不了,你们现在的水平,去哪儿都是丢人。我还想着你们能在外面一炮打响呢,这丢人,就先丢在华音吧!周六晚上,琥珀小姐在音乐厅会有一节大师课,课后,我为你们争取了一个演出机会。” 对呀,大师课,琥珀已经把这件事给丢在脑后了。这一被提起,琥珀的心情就不太好,重心有些倾斜,这一倾斜,椅子跟着倾过去,人差点跌倒在地,她吓得一把抓住椅背。椅背怎么会有温度?她扭过头,哪里是椅背,分明是人的手臂。 “需要我为你示范一下正确的坐姿吗?”盛骅掰开她的手问道。 琥珀气急败坏,生硬地回道:“不麻烦。”她起身,把椅子扶正,一屁股坐下,腰挺得像块木板,两肩端得笔直。 盛骅拧了拧眉,奇怪地打量着她。琥珀目不斜视,心想:看什么看,不是大忙人吗?话都说完了,怎么还不走? 沙楠他们三个有点急,一是时间急,二是……秦笠和季颖中一起看向沙楠,沙楠摸了下鼻子,硬着头皮问裘逸:“你有什么办法贿赂别人在大师课结束后不走人?” 裘逸白了他一眼,慢悠悠道:“你们以为我除了砸钱就没别的本事?” 三人很想说“是”,但为了灿烂的明天,只得沉默。 裘逸轻蔑地一笑:“砸钱是世界上最快捷的办法,可惜为了你们砸钱,只怕人家不买账,所以我只能请盛骅教授压轴演奏一曲,这样,你们的演出他们不看也得看了。” 季颖中实在听不下去了:“喂,说事就说事,别损人。” 裘逸勾起嘴角:“顶撞经纪人,表现扣十分。再说,我说错了吗,你们难道很厉害?” 季颖中回道:“你厉害,怎么来做我们的经纪人?” 裘逸的额上青筋暴起:“多说一句,再扣十分!” 季颖中上前一步,指着他的鼻子:“扣光拉倒,不就是几个臭钱,我还瞧不上!” “瞧不上你就滚!”裘逸吼道。 季颖中冷笑:“你有资格说这句话吗?别忘了你也是盛教授聘来的。” 裘逸被噎,转过身看盛骅。盛骅似笑非笑地问道:“心情很爽吧?终于报得一箭之仇?” 裘逸不敢吱声了。 “我是请你来为他们打理事务的,不是请你来和他们干仗的。裘逸,你别问我刚刚是谁对谁错,我问你,一个连经纪人都瞧不上的三重奏,还能指望别人尊重他们的演出?” “对不起,盛教授,是我公私不分,有点情绪化,下次再也不会了。” 裘逸别的不说,知错就改这一点倒是不错。 盛骅点了下头,目光锐利地转向季颖中,问道:“什么样的钱不是臭钱?” 季颖中嗫嚅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挤出来。秦笠替季颖中向裘逸赔礼道歉:“他就是话赶话,信口开河。裘逸,你别往心里去。” 裘逸大度道:“是我先开的头,不怪他。” 盛骅却不想就此放过:“不偷不抢,辛苦赚来的钱,就没有香臭之分。别还没登上大雅之堂,倒先学了一身假清高的坏毛病。我希望今天是最后一次。再有下一次,谁起的头,谁接的尾,不要和我说,请直接走人。” 四个人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盛骅看看四人,话锋一转:“没别的事,下面给乐队起个名吧,总不能一直三重奏、三重奏地叫着。” 活跃的沙楠第一个发言:“叫三驾马车吧,人数正好。” 季颖中瞪了他一眼,闷声闷气道:“你以为去郊游啊?还人数。叫男人帮?” 裘逸差点笑喷:“叫三个好汉不是更直接?” 秦笠纯粹应付,脑筋都不动:“三个火枪手?” “红杉林呢?” 几人眼睛一亮,看向说话的琥珀。 琥珀说道:“室内乐里,弦乐三重奏这一体裁被称为‘快要灭绝的恐龙’,三把提琴给予了作曲家较为丰富的音色选择,是一个完整的‘调色板’,可是配器厚度略显单薄也是不争的事实,它就无法与和声选择更多样的弦乐四重奏站在同一舞台上较量。当代的作曲家们也越来越多地将精力专注于突破时代局限,展露个人想象空间那几点上,而像弦乐三重奏这样古老、冷门的体裁极少被他们青睐,弦乐三重奏就像红豆杉一样,已经越来越罕见了。取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契合?” 原本兴致勃勃的几个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一个个深沉如海。 盛骅捏着下巴沉思了片刻,说道:“红杉林……还行,先叫着吧!” 名字有了,经纪人有了,演出时间也定了,沙楠他们三个忙回身拿起琴,“压力山大”啊,感觉要是不发奋,很快就要从地球上消失了。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均深吸了口气,拿起了琴弓。裘逸两臂交叉站在一边,严肃地行使着经纪人的职能。 盛骅拍了下掌,让三人不要着急开始。 “重奏,就像传球。对方传过来的球,从哪个方向过来,有可能落在哪里,你要怎么样才能接住这个球并把这个球传下去,这些都要想。要把耳朵和心一起打开,不是蒙着耳朵只专注于让自己出风头,要懂得配合,要对他人负责。”他扭头问琥珀,“你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琥珀只听过沙楠拉琴,对秦笠和季颖中的琴技还不太了解,她想了下,说:“我先听他们拉一遍再说。” 还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寥寥数音和缓平静地响起,沉思般地展开,极为柔曼婉转。轻轻的几声颤音,如夜凉如水,撩拨心弦,善感的人会忍不住湿润了眼眶,有对上帝的感恩,有对世间的慨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突然云卷云舒,眼前豁然开朗,变奏开始,旋律起伏多变,技巧瑰丽险奇,或华丽,或质朴,或刚健,或轻柔,或喧腾,或宁静,山清水秀,波澜壮阔…… 这首变奏曲,三把提琴得到了相同地位的对待,将音乐的织体勾画得饱满而繁复,再华丽不过了。 琥珀和盛骅难得默契地一起站了起来。琥珀心中大惊,沙楠那天错音连篇,音准奇差,可是今天却一点也听不出来,演奏得轻捷灵活。 盛骅看了看她,低声道:“沙楠是个性情中人,一个人时,自由散漫,无拘无束,天马行空。可是和他们一起做事,他就会极其认真、严谨。你发现没,秦立就像是大海里的灯塔,永远让夜航的人不会迷失方向。季颖中心里有一座火山,需要有人引领才会爆发。这三个人,单拿一个出来都不显眼,可是把他们融合在一起,立刻就焕发出别样的神采,因为他们是朋友,在音乐上有着惊人的默契。最重要的是,他们彼此珍惜,互相尊重。谁是主角,谁是配角,都由乐曲来决定,没有一个争强好胜。” 琥珀良久无言。她很想附和一下盛骅,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她用同样的音量回道:“我承认他们之间的合奏很让我惊讶,但这只是他们的音乐能力,和是不是朋友没有关系。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肝胆相照的友情。” 盛骅凝视着她,她的样子不像是故意反驳他,而是真的这样认为,他不由得问道:“那你相信爱情吗?” 琥珀嗤笑一声:“爱情不是那些想冲销量的作者捏造出来的传说吗?” 盛骅的目光不由得有了审视的意味,如果没记错,她才芳龄二十一,这个年纪,不正是爱得昏天暗地的时候吗?怎会是这样看破红尘的口吻? “那你相信这世上有天才吗?” 琥珀笑得更加讽刺了:“这个问题问得真好,如果我说不相信,你会给我列举许多事例。在一些高科技领域,在古典音乐界,所谓天才,确实是存在的。比如你,比如我,在别人眼中,大概也算在此列。可是天才有什么值得称赞的?莫扎特是天才,小小年纪就成了王室的吉祥物,看似王室很宠爱他,其实和养一只珍贵的小狗差不多。肖邦是天才,四十岁不到就死了。舒伯特是天才,他不仅死得早,死因还不能启齿。勃拉姆斯是天才,他活得够长,却孤单一辈子。舒曼也是天才,最后却疯了,连妻子和孩子都不认识。还要我列举下去吗?天才真的很可怜,上帝根本不给你任何选择的机会,强行给予了你一点天赋,却立刻从你这里拿走比这珍贵一百倍的东西。” “上帝从你那里拿走了什么?”盛骅问道。 琥珀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她狠狠地瞪着盛骅,反问道:“难道上帝没有从你那里拿走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周遭的空气凝滞不动,仿佛黏成了一团,再强的风也吹不开。 气团外的四人看得愣住。裘逸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很惊奇,原来这些演奏家也不永远是风度翩翩,也会吵架瞪眼。沙楠他们则是暗自庆幸,刚刚还好没嘴快邀请盛骅一块儿去看明晚的芭蕾舞,这两人在一起,好像不太和谐啊! 秦笠对赵怜惜的首场演出真的很上心,买了鲜花,还向同学借了车,又安排了演出后的夜宵。生怕路上堵,几人早早就出了门。搞音乐的人,男生的衣柜里都有一套黑西服,女生则是一条黑长裙,百搭一切正规场合。今晚,三位男士都是一身黑西服,琥珀穿了一条米色的羊绒连衣裙。她怕冷,外面还加了件卡其格子的羊毛披肩。头发还是像平时一样扎起来,露出一张白皙又清丽的小脸。 沙楠美滋滋地道:“和教授一块去看演出,我们今晚一定会遭妒忌的。” 秦笠和季颖中也是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 秦笠担任司机,沙楠和季颖中坐在后排。琥珀坐在副驾驶座上,替秦笠拿着鲜花——一捧鲜红的玫瑰,十朵。米娅说过,十朵玫瑰的花语是“完美的爱情”。琥珀想起昨天和盛骅的争论,关于爱情,她是不相信,但并不会质疑别人的爱情。毛姆说:我从来都无法得知,人们是究竟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我猜也许我们心上都有一个缺口,它是个空洞,“呼呼”地往灵魂里灌着刺骨的寒风,所以我们急切地需要一个正好形状的心来填上它。就算你是太阳一样完美的正圆形,可是我心里的缺口,或许恰恰是个歪歪扭扭的锯齿形,你填补不了。 秦笠与那位芭蕾舞者大概就是能恰好填补彼此。而她,琥珀想,自己可能就是先天性锯齿形。 琥珀来华音后,除了上次去医院,就没出过校门。沙楠自告奋勇地当起导游来,让秦笠把车开慢点,一路为琥珀讲解着附近有什么历史古迹,有什么人文景观,有什么重要部门。 “这座公园是华城最大的,里面有片大湖,还有座山,清朝那位老佛爷过生日就爱来这儿庆祝……”沙楠指着马路对面被围墙阻隔着的一片葱绿的树林介绍着。街上的灯光从车窗外滑过,琥珀恍惚觉得世界上的每条街都有着同样的面目,行人脚步匆匆,霓虹灯如梦如幻,夜色神秘而沉默。 “那儿是不是有所中学?”车在红绿灯处向左转,驶入一条幽静的小道。 “你怎么知道的?”沙楠问道。 琥珀又指着五十米外的一处灯光:“那儿的羊肉馆还开着吗?” “开着呢,都开了六家分店了。教授,你以前来过这儿?” 琥珀没有说话,当车经过一个大型的购物中心时,她扭过头一直往后看。 “这儿以前是一片小区,都是六层楼。要不是那个公园和羊肉馆,我还找不到呢!六岁那年,我和爸妈回国时,姑姑家就在这里。” “六岁那年,是哪一年?” “2003年。”琥珀轻声道。 “那一年啊!”沙楠悠悠地叹了一声。那一年,整个东南亚爆发sars病毒,华城也受到了影响,他突然大叫一声,“这儿有个著名的2003餐馆,听说里面有不少2003年的图片,像个小型纪念馆。盛骅经常过来。” 琥珀似乎对这个餐馆不感兴趣,一直喃喃自语:“变化真大啊!”像是不能释怀。 秦笠问了一句:“你姑姑还在华城吗?” 琥珀摇头:“早就移民法国了。我还记得……”她苦笑了下,没有再说下去。 六岁的小孩能记得什么,无非是好玩的、好吃的。沙楠他们都不是本地人,搜肠刮肚,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一番。琥珀跟着笑,只是那笑始终带着点怅然。 剧院到了。 明知道不可能在门口遇见赵怜惜,秦笠还是四下张望了下。这次跳独舞的男女两位舞者,都有在俄罗斯舞团待过的经验,也都有点名气,表演的又是这样一部核心剧目,首演很受瞩目。几人才到了一会儿,场内就座无虚席了。 和音乐会一样,座次的好坏是由票价来决定的。秦笠其实很想咬牙买几张好的座位,可惜没抢过别人。他抱歉地对琥珀笑笑:“不太习惯吧?”她以前看芭蕾舞,应该总是坐最好的贵宾席,视野最佳,音响效果也是最好。 “挺好的!”琥珀毫不介意。他们几个的座位在倒数第三排的最右侧,一抬眼就能看到舞者在幕布后面候场。有的舞者在整理裙子,有的在聊天,看着有些出戏,不过这些都是新奇感受。琥珀看过好多次《天鹅湖》了,每一幕的场景都很熟悉。即便看不清舞台,她也可以闭上眼睛听听老柴的音乐。虽然老柴的很多作品是热情洋溢的,他的命运却像他那首著名的《悲怆交响曲》。他有一位柏拉图恋人,终生都没有见过面,十多年内,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以书信来维持。他在信中向她倾诉他的压抑和孤单,她回以温柔的安慰。俄罗斯的冬天太冷了,这点安慰根本温暖不了他。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寒夜里,他作曲,他演奏,他哭泣。有传说,他死于霍乱,也有传说,他是自杀。 幕布拉开了,双簧管吹出了柔和的曲调,在湖边采花的公主受到魔王的诅咒变成了天鹅。 视野不是有一点不好,而是非常不好,沙楠急得都想起身观看了。琥珀听到他和季颖中嘟囔:“应该带只望远镜来的,现在什么天鹅臂、天鹅颈一点都看不到,就觉着满舞台的羽毛在飘。” 琥珀“扑哧”一下笑了,和他耳语:“待会儿不是要去后台吗?你看仔细点。” 他扭过头也和琥珀耳语:“说实话,我连哪只是赵飞燕都看不清。你说秦笠看得那么认真,他分辨得出吗?” “她应该还没出场。”琥珀瞥了眼与她隔着一个座的秦笠,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第一幕,庆祝王子成年礼的盛大舞会,音乐由各种华丽明朗和热情奔放的舞曲组成。她很喜欢这段音乐,听得脚心痒痒的,很想起身共舞。在第一幕结束时,夜空出现了一群天鹅,这是乐曲第一次出现天鹅的主题,音乐充满了温柔的美和伤感。 轻松活泼的《四小天鹅舞曲》响起时,琥珀注意观察了一下,秦笠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在第二幕跳集体舞时,秦笠把脖子拉长到极限,脸上扬起开心的笑容。琥珀不禁也捂着嘴笑了。 《天鹅湖》的结局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喜剧版,一个是悲剧版。赵怜惜这个舞团选择的是喜剧版,坚贞的爱情战胜了邪恶的妖魔,王子和公主沐浴在旭日的霞光中,属于他们的美好时光正式开始。 琥珀没有悲剧情结,但她还是更喜欢悲剧版,王子与白天鹅双双殉情,其他天鹅的魔法被解除,魔王死去。这样的结局似乎将美定格了,不管时光如何流逝,它不让你猜,不让你等,它就在那里,鲜明,震撼。 从观众的表情上看,大部分人还是喜欢喜剧版。 “你哭了?”季颖中看着泪眼汪汪的沙楠。 沙楠擦去眼角的泪珠,打起精神:“不好意思,这是呵欠打得太多了。可以去后台了吗?” 前台风光旖旎,后台却是一个大杂物间,走道上到处都是道具。几个人小心地越过,找了很久,才在一个标着“更衣室”的门口遇见了赵怜惜。她刚换好衣服,脸上的妆还没卸。 她正低着头刷着手里的手机,要不是秦笠出声唤人,沙楠和季颖中都没发现迎面走来的女孩是赵怜惜。 跳芭蕾舞的女孩都不会丑,举手投足都是那么的充满韵律。赵怜惜扫视了一眼几人,吃了一惊。像是怕被别人看到,她把几人领到楼梯口,急忙问秦笠:“你们怎么来了?” 秦笠温柔地把鲜花递给她:“祝贺你首场演出成功。” 赵怜惜没有接,自嘲道:“人家跳四小天鹅的舞者都没人送鲜花,我一个跳集体舞的,不仅有人探班,还有人送花,你是嫌我不够引人瞩目,想帮我增加点话题度吗?” 秦笠嘴角倏地绷紧:“哪一个舞者不是从集体舞开始的,慢慢来。” 赵怜惜把手插进外衣的口袋里,倚在墙上,仰头看着空荡荡的楼梯间,说:“再慢,我就七老八十了,还跳得动吗?我每天练舞练得都像要死掉,多吃一粒米就像在犯罪,结果,也就是一个跳集体舞的。你能认出台上哪个是我吗?” “出场时后排第二个。” 赵怜惜“咯咯”地笑了:“连出场都排在后面,秦笠,你认为这有什么值得庆祝的?” 秦笠默默地抓紧了手中的鲜花。沙楠忍不住帮秦笠说了句话:“凡事不要和别人比,和以前的自己比。只要有进步,就值得庆祝!” 赵怜惜脸一冷:“抱歉,那是你们的想法,我可没这种心情。失陪。”她转身想走。 “站住。”琥珀越过秦笠,走到赵怜惜面前。 “秦笠,她是谁?”赵怜惜的语气里有着掩不住的嫌弃,仿佛琥珀是个没有资格和她对话的障碍物。 “我是他的同学。小姐,你今天失态了,你得向他——”琥珀指了指秦笠,又指了指自己和沙楠、季颖中,“还有我们道歉。” “哦?”赵怜惜不屑地眯了眯眼。 “幼儿园里的小孩子,哪怕是在舞台上演一个一动不动的石头,爸爸妈妈也会带领家人在台下拼命地为他拍照、鼓掌,按你的说法,这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吗?值得的。这是家人对他的爱,是鼓励也是情意。如果你不是秦笠的女友,即使你今天跳独舞,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今天过来,是冲着你这个人,不是冲着你的角色,你却因为自己的角色而大发脾气。好,既然你很在意这个角色,那就来谈谈角色。你可能觉得自己吃了那么多的苦,可是命运却待你不公,别人都比你幸运,你看不到希望在哪里。可你就没有在自己身上找过原因吗?在第二幕集体跳跃时,你的起跳很美,但在落地的那一刻有了一次停顿,这说明你在跳起来的那一瞬间没有找到重心和平衡感,也有可能你当时在走神。幸好你跳的是集体舞,如果是独舞,台下不是要喝倒彩了吗?所以我觉得你的能力就是跳集体舞的能力,你们总监选角很成功。” “别说了。”秦笠的声音里带着哀求。赵怜惜私下里怎么朝他发脾气都没事,可是当着朋友的面这样,他的心里面不是不难过的,就像大热天的迎面泼来了一盆冰水,整个人都凉了。 赵怜惜看向琥珀的目光变得复杂,她垂首笑了笑,说:“秦笠,这也是你的心里话吗,憋了很久了吧!其实不用你说,我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但人有时候就爱自欺欺人,以为再等等,就能等到苦尽甘来。可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所以我也该醒醒了!好,我道歉,我脾气不好,辜负了诸位的盛情,对不起。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一起去吃点东西吧!”秦笠好声好气地说。 赵怜惜耸了下肩,瞟了琥珀一眼:“你们去吧,我还有事。”话音刚落,手中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眼屏幕,没再看秦笠一眼,就那么走了。 秦笠久久地站着,然后他低头,把手里的玫瑰花束放在台阶上,勉强地笑了一下:“走吧!” 季颖中张口要说话,沙楠扯了下他的衣袖,朝他摇了摇头。沙楠故作轻松地对秦笠说:“你陪教授到路边等,我和小季去开车。哎呀,好久没摸车了,怪馋的,回去都给我开吧?” “好!”秦笠机械地应道。 夜晚的冷风一吹,琥珀清醒了点儿,思索着自己刚刚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我……” “你没有说错,那确实是我的心里话。”秦笠停下脚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琥珀点点头,不再说话。两个人静静地站在路边,看着汽车一辆接一辆地从长长的影子上驶过去。 剧院的大门口还有观众在往外走,不知道怎么拖到这么晚。有位逐级而下的女子看了一眼路边的琥珀,目光已经移开,又忽然转了回来,定睛看了看。她娉娉婷婷地走到琥珀身边,用法语问道:“请问是琥珀小姐吗?” 琥珀转过身,是个陌生人,年纪看着不是很大,眉眼普通,却有一头美丽的长发,即使夜晚光线昏暗,也能感觉到发丝茂密,发泽亮黑如墨。 “你是?”琥珀也回以法语。 女子笑了:“我是虞亚,刚从法国回来。前天我参加了一个巴黎古典音乐界的晚宴,遇到大提琴家希伯,真的很有缘,我俩都养了一只花斑猫,都是三岁。我们聊了好一会儿猫,得知我是中国人,他就提起了你,说你现在在华城进修,请我代他向你问好。我以为我要特地去趟华音呢,没想到一回国就遇上了。这叫什么,人算不如天算,用词恰当吗?” 春寒料峭,夜渐深,温度又降了几分,冻得琥珀脑中出现了暂时的空白,连嘴巴也张不开了,再说让她一个在法国长大的人来评价中文的用词,也太高看她了,她只得瞪大一双眼睛,迷茫而又疑惑地看着虞亚。 虞亚递过来一张精美的名片,声音低而缓慢,笑容得体周到:“我会在华城停留一段时间,想找人喝咖啡、逛逛街,看个音乐会什么的,给我打电话。” 琥珀想说自己不需要,她现在在华音非常好,有同学、有导师、有邻居,还有书记。虞亚把名片塞进了琥珀的掌心,没有久留。她刚走,沙楠开着车到了。谁也没有心情再去吃夜宵,沙楠把车直接开回了华音,先把琥珀送到了外教楼。秦笠看着还好,笑着和琥珀说了晚安。 沙楠站在路灯下,朝琥珀挥了下拳,意思是让她放心,有他呢! 季颖中则是羞涩地提醒琥珀,要开始准备大师课了。 琥珀在经过盛骅的房间前停了下来,她有一个强烈的冲动,想敲门和他说几句话,哪怕争吵几句也好,可是手刚举起来又缩了回去。 出门太早,想着有夜宵吃,晚饭就胡乱应付了下,这会儿饿得不行。琥珀换了衣服,打开冰箱,想着要不煮点面条来吃吧!这是她唯一会做的中餐,很便捷。等水开的间隙,她站在灶台旁刷了会儿手机,先看了看天气预报,明天华城的天气要回升了,又刷了刷几个常看的社交账号,一个头像是花斑猫的账号昨天更新了,上传了一组照片。照片是晚宴现场,她在照片里看到了今晚刚认识的虞亚,如果没有记错,她脖子上的那串粉钻项链,是法国珠宝设计大师杰尔的最新作品。她举着酒杯,笑着和人碰杯,她对面的那个人是……许维哲!他从美国回法国了?琥珀疑心是自己看错,把画面放大。 水开了,热气顶着锅盖“咕嘟咕嘟”地叫着。琥珀刚掀开锅盖,热雾扑面而来,迅速在厨房弥漫开来,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下,手一滑,手机从掌心滑落到锅中,“扑通”一声溅出了一串水花。 在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手已经伸进了滚烫的开水中,她当即痛得失声尖叫起来。 第七章 阑珊的夜色 盛骅预订的车到了。 接到车行老板打来的电话时,盛骅心头一轻,今晚的时间终于有地方打发了。随即一愣,怎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很忙好不好。想来想去,大概是江闽雨这两天没有和他联系,琥珀和沙楠他们今晚去看芭蕾舞剧,白天也没有打扰他。他原本已经做好腾出一半时间分给他们的准备,这不没用上,一时间感觉有点……孤单?失落?他摇头,应该是计划被打乱,所以有一点烦躁,就一点儿,很少,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英菲尼迪qx70绝影限量版,这款车是房楷帮他选的。房楷夸这车是“帅到没有朋友”,还说:“市面上的车,有颜值的是样子货,性能好的又没颜值。这车,有颜值、有内涵、舒适、大气、尊贵,漂亮得不像实力派,就像你,一点也不像个演奏家、作曲家,明明可以靠颜值吃饭却偏要靠实力。” 盛骅被房楷说得浑身寒毛直竖,让他赶紧打住。房楷会这样夸他,一定是目的不纯。职业又不会写在脸上,难道老师就一定满身书卷气,屠夫就一定要长得像张飞?按这样的说法,房楷看上去就是一斯文败类,和大剧院那种圣洁高雅的艺术殿堂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不过这次房楷的目的好像很单纯,至少目前为止还没有对他提出什么要求。 这车盛骅就做了一点主,颜色是自己选的,白色。华城春季多沙尘,深色的车,开出去转一圈就能落一层灰,看上去很脏,白色就没那么明显了。盛骅没有时间天天洗车,白色是最佳选择。 看到车的真身,盛骅还是满意的,虽然他不是外貌协会的,但没有人不喜欢漂亮的事物。老板说这车的内饰和性能也非常好,建议他开一圈感受下。盛骅接过钥匙,拉开车门。旁边一位来车行准备买车的时尚女子也被绝影的美震撼,小心翼翼地问盛骅,能不能让她也坐上去感受一下,她不碰车,就在副驾驶座坐着。盛骅还没吱声,老板急了,说:“平时搭个便车没什么,人家这是新车,第一个坐副驾驶座的应该是女朋友。” 时尚女子不死心,火辣辣的眼神直盯着盛骅:“帅哥,行不?” 盛骅抱歉地一笑,关上了车门。房楷没有夸大其词,绝影的性能与外观一样。 盛骅付清余款,请车行小弟把车内清洁了下,准备离开时,手机响了。看着屏幕上房楷的名字,盛骅不禁莞尔。 “你有千里眼吗,知道我刚把车提到,就掐着点儿来电话了?” “啊,车到了!哈哈,我还真不知道,这事放到后面庆祝,我今天找你有别的事。”房楷说了个地点,是一家新开的酒吧,叫华城之恋,在商业圈里,离华音不远。 房楷擅长社交,各行各业的朋友都有。那些人也不知是怎么打听到他和房楷的关系,有些要找他的就会托房楷转达。房楷还算靠谱,不是什么事都会转到盛骅这儿,转过来的都是他掂量过了才来问盛骅的意见。倒也没什么难事,大部分是孩子学钢琴、想出国,请盛骅推荐个好学校,有的是要参赛,请盛骅指点下,也有像裘逸这样的,想让盛骅挂个名做老师。还有一些是演艺圈的艺人,在流行乐坛占有一席之地,办个演唱会,想请盛骅做嘉宾弹一首曲子。只要可以推广古典音乐,时间允许,盛骅就都不会拒绝。即使是在人声鼎沸的体育馆,根本没办法让人好好地听他弹奏,但仅仅只是让那些人知道有这么一首作品,有这么一个作曲家,他就觉得不虚此行。 盛骅把车钥匙交给泊车小弟,泊车小弟盯着绝影,眼睛都在放光。盛骅笑笑,走进酒吧。看酒吧的装修,档次定得很高,调酒师调酒的姿势是有点真才实学的样子。最里端还留了个小舞台,上面摆了架钢琴,还能放三四把椅子,给一个四重奏乐队演奏足够了。 盛骅扫视完毕,就看到房楷朝这边直挥手。盛骅走过去,先和房楷打了个招呼,又向同桌的另外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点了点头。其中一位发际线很高的男人一出声,盛骅朝房楷看了一眼。日本人!虽然他中文讲得很标准,但还是带了点日本人的口音。 房楷眨了下眼睛。 男人介绍自己姓山口,是东京一家音乐出版社的总编辑,另外一位是他的助理。 “听说《肖邦作品全集》盛骅先生已经修改完毕,不知敝社是否有幸出版这套作品集?” 盛骅端起服务生送过来的冰水,轻轻抿了一口。《肖邦作品全集》今天下午已正式定稿,不再更改,他把所有的乐谱装进了资料袋,下一步正准备考虑出版社,人家就到了。这不仅是有双千里眼了,怕是有双火眼金睛,十万八千里,尽收眼底。 “可以为我详细介绍一下贵社出版过哪些音乐类的书籍吗?”看在房楷的面子上,盛骅多少也要给对方一个机会,只是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找上房楷的。 这家出版社真的很有底气,德奥学派作曲家的作品几乎都出版过,山口自豪地说,贝多芬几首流落在外的手稿,也由他们收集,首次在他家出版,还有一些不是贝多芬的作品,硬挂着贝多芬的名,也更正过了,遗憾的是没有出版过肖邦的作品。他带了几本乐谱过来。盛骅翻了翻,纸张很有质感,排版精美,字体适中。 山口又声情并茂地给盛骅讲了个故事:“大学毕业时,我是想从事文字编辑工作的,日本文坛上有几位作家,我很喜欢他们,想为他们服务。有一天,同学请我去看电影,就是那部拿了国际大奖的《入殓师》,盛骅先生看过没有?” 盛骅摇了摇头。 “那部电影的主人公是位大提琴手,他在一个室内乐团工作。因为乐团经营不善,解散了,他只得卖掉大提琴回到家乡。一开始,他很迷茫,后来,他成了一位入殓师,终于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看完我一夜没睡。我不是觉得入殓师和大提琴手这两个职业有贵贱之分,我只是觉得,如果乐团经营良好,主人公是不是会更幸福呢?毕竟音乐是他一开始就很喜欢的事物,可他却迫于生计,不得不重新选择。第二天我就下定决心,要为音乐服务。这一做,就做到了现在。” 盛骅专注地听着山口讲话,忽然感觉桌子下的小腿被踢了一脚,他低头一看,是房楷。再抬头时,看到房楷朝洗手间的方向努了下嘴。 “失陪下,我去下洗手间。”盛骅拉开椅子。 刚打开龙头洗手,房楷从外面进来了。盛骅关上龙头,抽了张纸擦手,等着房楷开口。 房楷似乎很为难,在狭小的洗手间里走来走去,走得盛骅都头晕了。 “你不说,我走了。”洗手间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房楷神色一敛,郑重道:“这事,你能不能应下他们?我打听过了,他们家不算是世界一流,但在亚洲也是上数的音乐出版公司。” 盛骅打量着房楷,笑了:“他们是不是谌言介绍过来的?” 房楷大惊,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只有谌言的事才会让你这么紧张。她主动和你联系的?” 房楷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是,出国后第一次打电话给我。她现在在日本读博,音乐管理方向,说以后想回国做古典音乐经纪人。” “她还单着吧!”盛骅打趣道。 房楷傻傻地笑了:“所以这次你无论如何要帮我,山口是她的朋友,办成这件事,对我很重要。不过,你也不要答应得太快,他们应该还有撒手锏。谌言提醒我的。” 果真,等房楷和盛骅回来不久,山口为了拿下这套书的出版权,直接抛出了撒手锏:“盛骅先生,敝社不仅致力于音乐出版,在与音乐有关的其他方面也有些人脉关系。日后,如果盛骅先生复出或者你的朋友开音乐会,敝社可以在资金和场所方面给予赞助。当然,以盛骅先生的魅力,也许用不着,但这是我们的心意,我们会把这条写进合同里。” 房楷又在桌子下面踢了盛骅一脚。盛骅摸摸鼻子,好像不应下不成了。他伸手与山口相握:“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吧!” 大方向定了,其他的一些小细节山口方也非常爽快,几乎没怎么纠结就谈妥了各项条款,并约定好了签约时间、交稿时间、打款时间。 房楷心愿达成,忙不迭地招手,让服务生把他存在这儿的好酒拿过来。倒酒时,盛骅摆了摆手:“我开车过来的。” 房楷不同意:“我也开车过来的,一会儿叫代驾。” “我是新车,第一次就叫代驾?”盛骅瞪了他一眼。房楷无奈,只得让盛骅以茶代酒。山口和助理笑眯眯地举起酒杯,与盛骅开心地碰杯。 宾客皆欢。 盛骅心里面的一块大石也终于放下了,书稿的事就此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山口和助理毕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出于礼貌,房楷和盛骅两人先把他们送上出租车。然后房楷叫了代驾,拼命游说盛骅今晚去他那边住,来个彻夜长谈。盛骅心道,我好不容易耳根清净一天,还要被你荼毒,我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把锅扣在琥珀头上:“我们确实很久没好好聊天了,可是,我这一整天都没看到琥珀,实在放不下心,你知道的,这位可是被我们书记捧在手心里的,不能出一点差错。” 房楷冷哼:“把她捧在手心里的,是书记还是你啊?” “都是!”盛骅不想和一个满身酒气的人争论。 “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房楷拂了拂手,“去吧,你这见色忘友的家伙。不过,友情提醒你,动心可以,千万不要来真的。人家的家乡叫巴黎,不叫华城。” 盛骅失笑:“我记住了。” 动心?呵—— 房楷上了车,又忽然跑下来:“这家老板让我给他推荐个几重奏乐队,你不是正找酒吧给学生练手吗?我推荐了你的学生,今天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这下我们就两清了。” “是,是,亲兄弟,明算账,咱们互不相欠。”盛骅忍俊不禁。 绝影开起来的感觉太好了。盛骅不是一个张狂的人,也会不禁想要加大马力游个车河。鬼使神差,十字路口的绿灯一亮,他把方向盘一转,绝影直朝华音驶去。盛骅乐得不行,这是想向房楷证实自己没有说谎吗? 来华音就来华音吧。明天进入亚洲地区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的名单应该出来了,他正好看看有哪些人。 上楼的时候,盛骅看了下时间,差十二分十点,不算太晚。这个时间,芭蕾舞剧应该已经结束了,但要是再出去吃个夜宵、烤个串什么的,估计不到午夜他们是不会回来的。烤串?盛骅的神经下意识地一紧,他站在门前,考虑着要不要给沙楠打个电话叮嘱一下。 一声刺耳的尖叫声不知从哪里传了过来,盛骅的心“咯噔”一下,他朝上看看,又朝下看看。盛骅的听力非常好,当年江闽雨说钢琴家有这样的听力,是浪费,因为钢琴不像小提琴,对音准要求不高。 一声过后,再没有声音传出来。盛骅完全是凭着一种直觉,他“噔噔”地上楼,敲了敲琥珀的房门。 没有让他久等,门开了。琥珀的脸色雪一样苍白,嘴唇哆嗦个不停,她的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右手红得像只煮熟的虾,手背、指尖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泡。 “我、我……”琥珀又惊又恐,抖得说不出话来。 盛骅的背脊骤然发凉,他倒吸一口凉气。手!一个小提琴家的手,就是她全部的音乐生涯,这是烫伤……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得想想烫伤要怎么急救,哦,用冷水冲。他抓住琥珀的手就往厨房冲去。火还在烧,水还在沸腾,锅里的手机倒是安静地躺着,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熟。 盛骅用膝盖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像被火点燃了。他将琥珀推到水池前,拧开龙头,对着她右手拼命地冲。他的脾气真的不算暴躁,偶尔被气到了,也不过是说几句犀利的话。但是此刻他真的控制不住了,怒吼道:“我终于知道上帝从你这里拿走了什么,是智商。你就是个白痴,是笨蛋,是傻瓜!” 琥珀只是抖,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冷水冲下来,烫伤的地方钻心地痛,耳朵里一直萦绕着痛苦的闷哼,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是自己在呻吟。 “会、会不会治不好?”她无助地看着盛骅。手还是那么红,水泡像是越来越多。 “现在知道怕了?” 琥珀紧咬着嘴唇。 盛骅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让情绪被怒气主宰,看来必须去看医生了。上天,她才来华音几天,就去两趟医院。盛骅觉得自己都要崩溃了。他把火关掉,又检查了一下水电。 “我、我衣服没有换!”琥珀虚弱地说道。 盛骅咆哮如雷:“都什么时候了,是形象重要还是手重要?!” 琥珀闭上嘴,穿着身上的家居装跟着盛骅出了门。下楼时,琥珀的两条腿直发软,她下意识用手去抓栏杆。盛骅叹了口气,认命地扶着她。还好今天有车。他将琥珀扶上副驾驶座,给她扣安全带时忍不住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座竟然给她先坐了,哼! 上了车,盛骅发现自己像被琥珀传染了,手抖得都插不进钥匙,大脑像短路,怎么也想不起来出去的路该怎么走。他伏在方向盘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发动车。 琥珀没再说话,脸色越发苍白,只在疼得吃不消时才闷哼一声。已经过了三个红绿灯,她记得上次从医院回华音时没多久就到了,好像没这么远。她瞥了眼盛骅,哑声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盛骅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就在琥珀感觉自己快要疼得昏过去时,车停了。她一头冷汗,虚弱地坐直,这儿好像是个小区大门。盛骅拿起手机:“文伯伯你好,我是盛骅,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有个学生烫伤了手……嗯,谢谢文伯伯。” 那边大概给保安室打了电话,小区的大门缓缓打开。里面分布着一幢幢错落有致的别墅,绿植茂盛,风里还有淡淡的花香。盛骅把车停在一幢三层别墅前,文伯伯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盛骅小声对琥珀说:“待会儿声音轻点,他们家刚生了个小宝宝,还没满月呢!” 琥珀点头。盛骅绕过车头,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下车,再次向文伯伯道歉。文伯伯摆摆手,推开大门,让两人进去。客厅里还有一位丰腴的半百妇人,可能是文伯母。 盛骅打了招呼,顾不上寒暄,先请文伯伯帮琥珀看手。文伯伯一看,皱起眉头,问道:“小姑娘也是搞音乐的?” 琥珀仰头看盛骅,盛骅替她回答:“拉小提琴。” 文伯伯直摇头:“怎么这样不懂事,学琴的人哪能这样糟蹋手?这看着差不多是二度烫伤。” “还、还能拉琴吗?”琥珀的声音因为惊恐都走调了。 文伯伯端详着她手上的水泡,让琥珀坐到躺椅上,给她找了个垫子搁着手。 “先治治看!”他起身走进一个房间,盛骅也跟了进去。 文伯母看着琥珀惊惶不安的样子,忙安慰道:“他是给你调药去了,我们家是中医,在烫伤这块有自己的偏方,放心吧,一般都能治好的。” 万一她是个特殊的呢。琥珀可怜巴巴地看着房门,隐约听到有谈话声从里面传来。 “今年去看过你爸妈了?” “去过了。” “唉,一晃十五年了,我过几天也去看看他们。想当初,我们在一个医院,经常一块儿值夜班。那时你文伯母做什么好吃的,都会给你爸带一份。你爸就喜欢吃个酱鸭,但这个做起来特麻烦,你文伯母也就逢着中秋过年做一次。每年到了这两个节日,你爸爸的心情就特别好,让他做什么事都答应得痛痛快快的。你和他长得一点也不像。” “我像妈妈。” “你妈妈……不说了,咱们出去吧!” 文伯伯端着个玻璃碗走出来,里面装满了奶黄色的膏体。他拉了把椅子坐在琥珀身边,让盛骅抬起琥珀的手腕。琥珀以为会很疼,正准备咬牙忍着,可那药一涂上,立刻就有一股彻骨的清凉渗进了肌肤,连灼痛也减轻了不少,太神奇了!只是这药的味道不太好闻,而且看上去也不雅观。 文伯伯连着涂了两遍,对盛骅说:“今晚你们就待在这儿,到早晨看看效果。要是好,后面接着治,要是不好,只能另请高明了。你辛苦点,今晚就替她按着,千万别让这手碰到哪儿。” “我、我一个人可以的。”琥珀不想麻烦盛骅太多。 盛骅瞪了瞪她:“好的文伯伯,我会注意的。” 文伯母给两人拿了两条厚毛毯,指指楼上,向盛骅抱怨道:“文杰在家呢。哎呀,那就是个女儿奴。这一有了女儿,餐馆也不问了,酒也不喝了,见天儿地往回跑。他一到家,别人就别想沾他女儿的边。这下好了,不是他抱着,那个宝贝疙瘩就不睡,困了就扯着嗓门嚎,我被她嚎得脑壳都疼。” 盛骅笑:“以前文杰就想要个妹妹,好不容易生个女儿,能不疼嘛。” “是呀,你妈妈怀孕时,他整天跟在后面嚷嚷着要看小妹妹,谁知生了个弟弟,他都气哭了。” 文伯母还想和盛骅多说几句,文伯伯赶紧把她拉走了,说她嗓门大,万一把小祖宗惊醒,这一夜大家都别想睡了。 文伯母给两人留了盏壁灯,告诉他们洗手间在哪儿,热水在哪儿,点心在哪儿,这才放心离开。 盛骅给琥珀盖上毛毯,问她要不要喝点水,琥珀轻轻“嗯”了一声。他去厨房倒了杯水,回来时听到一声声已尽力压制的抽泣声。只见琥珀用左手捂着眼睛,泪水直从指间往外流。 这一晚上的火气霎时就没了,她毕竟才二十一岁,在这之前她是被当作天才养大的,除了音乐,没有一点儿生活自理能力,毕竟她不是故意的……算了,不和她计较。盛骅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坐下,一手轻轻地托起她的手腕,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臂。他没哄过女生,也不知该如何对待她们,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安慰。 没想到琥珀哭得更凶了,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 盛骅叹了口气:“文伯伯是吓唬你的,他医术高明着呢。有次人家掉进石灰塘里,整个人都不成样子了,不是也给治好了!他们家的药膏是祖传的,很灵的。” “真、真的?”琥珀拿开手,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 “嗯,不过,你以后不能再这样犯蠢了,你……” 琥珀坐起身,抢在他前面把他要说的话堵了回去:“我不要助理过来,也不要回巴黎,大师课我也能上。” 盛骅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显然琥珀很清醒,她还强调了一下:“我都能做到。” “要不要再来个对天发誓?” “如果没有敬畏之心,誓言也不过是一句普通的话。” “那你有敬畏之心吗?” “我有,我信上帝,我信天意。” “是天意让你来华音的?”盛骅嘲讽道,不过,他也确实想知道,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华音。说是进修,去听了徐教授一节课,就再没进过徐教授的课堂。她也不像对中国民乐很感兴趣的样子,音乐博物馆那么显目她都没去过。华音的音乐活动那么多,她也从不参加,甚至一点都不好奇。大部分时间要么是一个人发呆,要么是和沙楠他们三个待在一块儿,就那么坐着,像一个混日子的差生,琴也没见她好好练过……盛骅的心猛烈地一跳,自从琥珀来华音之后,他虽见她每天把琴背来背去,却从没见她拉过琴,在公寓里也从没听见过楼上有琴声。再结合他初见琥珀时她后锁骨上的浅痕,手指的薄茧,她任性取消的意大利音乐会……她有多久没拉琴了?她真的是个小提琴家吗? 二战时期,曾经有位钢琴家被纳粹抓进集中营,五年没有碰过钢琴。出来后,他没怎么练习就复出了,琴声却一点也没受影响。还有钢琴大师阿格里奇,她有一阵厌倦了演出,于是嫁人生娃去了。后来朋友劝她复出,她一复出就直接参赛,拿了个金奖。 这些是事实,也是传说。世界上那么多的演奏家,也就出了这么几个,其他的谁不是没日没夜地泡在琴房里。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琴声最是坦白了。 可是琥珀看上去不像是不爱拉琴,她很在意自己的手,她的眼角现在还湿漉漉的。他能感觉到,她很害怕从此再也拉不了琴。那么是懒吗?还是玩物丧志?如果是,这可不是好习惯。 琥珀又躺了回去,她似乎哭累了,不一会儿,屋内响起她浅浅的呼吸声。盛骅起身把壁灯也熄了,摸黑回到椅子上,摸到她的手腕,握在掌心里,然后就这么坐着。 别墅区的灯火不像外面的高楼大厦那么密集,夜一深,就只一点浅淡的路灯,听不到车声,四周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琥珀的脉搏跳得很快,一下下地撞击着他的掌心,像在小心地叩门。她去哪里会需要如此小心地叩门呢?去哪儿不是让人家打开大门列队欢迎,铺上红毯,鲜花堆簇。 盛骅和向晚合奏的那几年,无数次听不同的演出商、剧院经理和乐队指挥谈起过琥珀,似乎能邀请到她来演出合作是一种殊荣。她年轻,漂亮,琴技高超,用世间最华美的词语来形容她都不为过。 欧洲不大,他们却一次也没遇见过。他那时忙演出、忙编曲,还有各种应酬,没有特别去注意她,更没想到离开欧洲后会与她相遇。那天在飞机上,他是真没认出她来,他脑中就没有她的影像,直到同事拜托让她搭个顺风车。看到她时是什么感觉呢?哦,琥珀就长这样啊,头上没角,身后没尾巴,看上去有点木木的。 盛骅在一团漆黑中无声地笑了。 躺椅中的琥珀突然动了一下,想抽回手臂,盛骅连忙加了点力抓紧。她像是应了声,叫道:“哥哥?”声音是茫然、无助的。 她有哥哥吗?沙楠不是说她是独生女?琥珀又叫了声,这回带了点撒娇的口吻:“哥哥弹,弦弦听!” 做梦了?盛骅轻柔地拍了她两下:“睡吧。” 她很乖地“嗯”了一声,不再动弹了。还真是做梦,盛骅长舒了口气,这是梦见谁了,让她如此全然地依赖和信任?哥哥——盛骅的记忆里也曾有人叫过他哥哥,那是一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女孩,特爱哭。他要给她弹琴、带她看云、讲故事,还要背着她飞飞才能让她止住眼泪,费了老大劲。所以,他特别怕和女生相处,向晚还好,她很有主见,做事果断。 想到向晚,他才想起她给他发的邮件还没看呢!他悄悄地从琥珀的手腕下抽回手,拿出手机,打开邮箱。日本赛委会那边真是认真,大半夜的就把邮件发过来了,选手的名单出来了,中国这次有三位入围,其中有两位盛骅认识,有一个就是弹《野蜂飞舞》的那个男孩。盛骅忍不住老气横秋地说了一声“后生可畏”。比赛时间定在五月底,那时日本的樱花季该到尾声了。盛骅简单地回复了下,这才打开向晚的邮件。 向晚现在正在夏威夷参加一个活动,她的行程目前已经安排到了六月底,下半年经纪人可能会安排她来中国演出,她想请盛骅帮忙引荐几位中国古典音乐方面的专业人士。这个所谓的专业人士,指的是乐评家。向晚的意思应该是宣传上帮她造个势。这种事都要向晚操心,看来她现在的经纪人能力不怎么样。 “好!来之前和我联系,我来安排!” 盛骅回复完邮件,把手机放回口袋,再次握住琥珀的手腕。家里有小宝宝,文伯伯特意把温度保持恒温,但是在夜里,躺着一动不动还是会冷。就回了两封邮件,琥珀的手腕已经冰凉,他揉搓了好一会儿,她的手腕才暖了起来。盛骅把自己的毛毯也盖在了她的身上。 后来,他好像打了个盹,再后来,他被歌声惊醒了。睁开眼时,琥珀也是一脸惊呆的模样,像是浑然不知这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很奇怪,她没有问是谁在唱歌,而是问盛骅这是什么歌。 “《虫儿飞》,一首儿歌。”大概是楼上的小公主醒了,女儿奴在逗女儿呢!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楼梯间响起脚步声,歌声越来越近。 突然一下对上四只眼睛,文杰嘴里哼的歌戛然而止。 “怎么不唱了?”盛骅的眉梢挑了起来。 “你不就教了我这几句。”文杰竖着一头乱发,身上的家居装皱巴巴的,胸前还有一团可疑的印迹,两只眼睛倒是亮得惊人。 “你起得确实够早!”外面的夜色还没被曙光冲尽,屋内还要开灯才能看清。 文杰“啪”的一声打开灯:“我家公主向来早睡早起,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哈哈,你俩啥关系?” “没关系。”坐了一夜,腰酸背痛,盛骅的语气很不好。 文杰绕过琥珀,凑到盛骅面前,笑得令人生厌:“没关系,你大半夜的和穿着家居服的她待在一块儿?” “这是重点吗?” 文杰摇头晃脑:“是呀,我就关心这个。”老婆坐月子,他跟着沾光不少,这脸像胖了一圈。 盛骅气得推开他的大脸,洗漱去了。回来时,文杰正坐在盛骅的位置上,和琥珀一人一张名片正看着。文杰把名片翻来翻去地看了几遍,好奇道:“你怎么会有虞大小姐的名片?” “她给我的。”换衣的时候看到,随手揣进了家居服的口袋,刚才文杰给她名片,她掏口袋时带了出来。 “你是2003餐馆的老板?” “是啊,那是家怀旧餐馆,很有艺术情调,主打北方菜,其他菜系也有,你去了给你打六折。对了,你知道你这张名片有多值钱吗?”文杰指着名片,“有了这张名片,就等于进了虞大小姐的朋友圈。虞大小姐的朋友圈,那是一般人想象不出来的奢华。” “那送你吧!”琥珀满不在乎道。 文杰“嘿嘿”笑了两声,又将名片看了两眼,忍痛放下:“我是有妇之夫,用不上这个。” 琥珀没听明白。 “你还遗憾上了?”盛骅嘲讽地挑了挑眉。 “不,一点都不遗憾,我对现状非常满意。” “可是我对你非常不满意。”文伯伯边扣着扣子边走了过来。 文杰委屈道:“爸,你又来了。这不人各有志嘛,我觉得开家餐馆挺好,做饭给自己,也给别人吃,民以食为天!哦,医生的儿子就必须承父业?这样说的话,盛骅也算不务正业。” 文伯伯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和盛骅比?” 文杰拍着胸膛:“怎么不能比,我可比他好太多了,我现在都已为人父,他却连个女友都没有。” 文伯伯气道:“对,你有本事,本事很大。你能让开点吗,光都被你挡着了。”文杰朝盛骅吐了下舌头,扭身上楼了。 文伯伯弯腰,托起琥珀的手腕,琥珀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过了一夜,皮肤变黄了,水泡发软了,看来药起了效果。 “待会儿再上一次药,就回去吧!明天晚上来复诊。” 琥珀掩饰不住脸上的欣喜之色,盛骅还是那副淡定的模样。 “要来复诊几次?” “看恢复情况。” 医生从来不会把话说得太满,文伯伯更是如此。十成把握,最多只说七成。盛骅让琥珀先去车上等,他再向文伯伯问几句医嘱。琥珀拽了下他的衣角:“手机借我用一下?” 他把手机递给琥珀。 文伯伯也没什么嘱咐,只把些常识性的注意事项写在纸上给了盛骅。文伯母出来留两人吃完早饭再走,盛骅谢绝了。他上车时,琥珀已经打好电话,手机放在驾驶座上。 回去的路上,琥珀明显比昨夜轻松了不少,还主动和盛骅聊天:“你父母都是医生?” “嗯。” “也是中医?” “不是的,我爸爸是感染科的,妈妈是呼吸内科的。” 琥珀低着头,看着涂了一层层药膏都快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手,说道:“我妈妈也是医生,牙医,我爸爸是个建筑师。” 盛骅瞟了她一眼,这算交换情报吗? “都是不错的职业。” “我们平时都住在市区,偶尔去郊外度假。我们在郊外有幢别墅,旁边有条小河,河岸边种了很多水仙花,那花不是金黄色的,是紫色的。”琥珀头倚着车窗,目光熠熠生辉。 “嗯。” “其实我很少去,在市区,我和爸妈也不住一块儿。家里经常有客人过来,而我需要一间大大的琴房。我的公寓很大,外面有一个小花园,那是属于社区的,会有园丁负责维护,一草一木,我都不能动,只能看。米娅和我同住,她是我的助理。公寓里也给怀特先生留了个房间,他是我的经纪人,不常来住,他很忙。”琥珀明亮的眼睛忽地黯淡了下去。 “想巴黎了?”盛骅嘴角挂上一丝微笑。 “不想!”琥珀坚决地否定,然后补充道,“有时是会想一下,但我不回巴黎的。” “你可以不回巴黎,但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再来一次,他估计要得心脏病。 琥珀保证:“不会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看他。朝阳下,只见他下巴的线条很利落,俊朗冷酷的侧颜看上去很不易接近。她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鼓起勇气问道,“你还会唱儿歌?” “不会!” “刚才那个文杰说……” “他胡说八道。” “哦!我很喜欢那首歌。” “网上搜一下,应该可以找到乐谱和歌词,不知道有没有小提琴版本。” 琥珀不想和他说话了,说着说着就说到南极去了。她僵着脸,别过头,转过去看天,天上的云飘来飘去,抓不住也摸不着,看着让人心里发闷。 下车的时候,盛骅的手机响了。他把医嘱递给琥珀,转身走到一边接电话。电话是日本赛委会打来的,和他确定出发时间,以便给他预订机票和酒店。挂了电话,他回过头,琥珀已经上楼了。 本来想带她去餐厅吃个早餐,她走了,他就回去取书稿。在交稿前,再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打开车门,副驾驶座上放着一张字条。 字迹很凌乱,用法文写着:昨晚,特别感谢!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表达个谢意也这么傲娇。但这已经有进步了,最起码,他们开始和平相处。盛骅翘着嘴角,把字条折好,放进口袋中。 琥珀趴在阳台上,看着白色的绝影从琴园驶了出去。倒春寒之后,仿佛一夜春风唤醒了琴园的春意。该开的花都开了,该发的树叶也都发了。空气里飘荡着植物的清香,春天的气息,连鸟儿的叫声也清脆起来。 又是新的一天,琥珀的心里有些莫名的躁动,但这种躁动,反而让人觉得安宁,就像花在什么季节开,风在什么季节热,叶在什么季节生,雪在什么季节落,很自然。 对,就是自然而然的躁动,可是这叫什么呢?说不清,真说不清! 第八章 雨中的浮光 现在的怀特先生其实并没有琥珀以为的那样忙,也没那么多电话要接。前几天,他还和家人一起去塞班岛度了个假。至于米娅,只要一周来打扫一次公寓就行,其他时间,他直接给她放了假。这就是只签一位演奏家的弊端,演奏家就是工作的全部,一旦演奏家“罢工”,生活就像失去了重心。怀特先生不是没考虑过再签一位,可能是琥珀把他的眼界抬高了,他筛选了下,还真没谁入得了他的眼。 虽然琥珀“罢工”,违约合同一大沓,但合作方可能考虑到日后还会合作,也没要求他支付违约金,只是另外找了人来替补琥珀。像那个莎丽·张就因此多了好几个演出机会。这对莎丽·张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因为这样一来别人就会把她们两人放在一起比较。乐迷可不是那么好欺骗的,这一比较,就显出了琥珀的优势。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小提琴家就能封神,莎丽·张想成神,还得再修炼个几年。 欧洲的乐迷开始怀念琥珀的演奏了,就连那些笔锋尖锐的乐评家也夸赞起琥珀来,网上的指责声、谩骂声也渐渐平息。有乐迷做了个琥珀十周年音乐会的倒计时牌,每天都有很多乐迷自发去签到。这不,琥珀代言的那家瑞士腕表公司,之前还一直在观望,今天主动给怀特先生打来电话,要求续约。签约时,腕表公司方表示,新一季的广告方案已在构思,到时要拍几张硬照。他们还考虑再请一位男演奏家,因为他们家今年会推出高档男表系列,他们想让琥珀和男演奏家一起拍个mtv广告,拍摄地点就放在中国。 怀特先生问了一下男演奏家的人选是否已确定,他们谦虚地问:“您有推荐的人选吗?” 签好合约出来,怀特先生没有开车,而是沿着街道慢慢地走,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琥珀的公寓前。花园里站着个人,背对着他,细白格子的条绒衬衫和一条深蓝色的牛仔长裤,双手插在裤袋里,微仰着头,午后的光影勾勒出一道挺拔的身材线条,有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雅致清俊,和怀特先生初见时相比没有一点改变。 “维哲,你怎么在这儿?”怀特先生推开花园的栅栏门。 许维哲转过身来,脸上的思念之色还没来得及敛去,忙展颜一笑:“虽然琥珀不在巴黎,但路过,还是来看一下。” “要进去坐坐吗?”怀特先生指了指公寓的大门。 “不了,我就站一会儿,凯尔还在车上等我呢。”许维哲看着一株盛开的玫瑰,叹了口气,“花都开了,可惜琥珀看不到。” “是。对了,恭喜你签约新公司。”怀特先生的消息向来灵通,许维哲这次来法国,是来和法国一家顶级古典音乐经纪公司签约的,虽然事前保密,但怀特先生还是知道了。这家经纪公司为了欢迎许维哲的加入,特地办了一场酒会,把法国知名的演奏家都邀请来参加。因为琥珀不在巴黎,他们没有送请帖过来。 许维哲倒是很平静:“我和上一家唱片公司在理念上存在分歧,再加上合约到期,自然就分开了。选择这家公司,是因为他们的氛围宽松,给演奏家的空间很大,而且他们同意凯尔和我一起过来。” 怀特先生心道,可是他们家的门槛很高,没有市场又没有大的赞助商引荐,他们可是连正眼都不带瞧的。许维哲现在的演出市场不错,但还达不到他家的标准,看来是有大赞助商帮着引荐的。古典音乐界没有办法快速地制造廉价明星,也承受不起粗制滥造带来的后果。显然,他们很看好许维哲。从经纪人的角度来看,怀特先生认为许维哲值得这个投资。他很替许维哲开心,不单单是因为许维哲和琥珀相处得不错,还因为他欣赏许维哲的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他好几次为许维哲介绍资源,都遭到了婉拒。许维哲坚称自己和琥珀是单纯的朋友,不是合作伙伴。 “后面有什么安排?” 许维哲捡起一片地上的落叶:“前面还有一些事情没有结束,得有始有终。六月开始,有好几个音乐节的演出。在这之前,我想休息一个多月。” “演奏家们也就夏季前能放松点,可以去度个假,可以……” “我想回国看看琥珀。” 怀特先生愣愣地看着许维哲脸上洋溢的笑意,脑中快速地闪过一个念头,他都没整理好,已经问出了口:“有个腕表广告,你感兴趣吗?”从外形和年龄来看,他和琥珀非常般配,两人又是好友。演奏时,许维哲也会以琥珀为先,处处配合琥珀。 怀特先生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详细地把刚才的合约和许维哲说了一遍。 “按道理,这事该和你经纪人说,我就先问下你的意见,你同意了,我再找他。” 许维哲一直没动,把怀特先生看了足有三十秒,才说道:“没有问题的。你和凯尔说的时候,不要提怎么拍摄,那是导演的事。” 怀特先生欣慰地叹息:“谢谢你的理解。” “应该的。还有,暂时不要告诉琥珀这件事,她难得放松,别扰了她的清净。”许维哲清俊的眉头慢慢蹙紧,又缓缓舒展。 “怎么去了这么久?”凯尔半躺在座椅中,车窗半开,眼睛都看酸了才看到许维哲的身影。 “不小心走远了。”许维哲在后座坐下,从旁边拿过一个箱子,里面装着一大沓整齐的乐谱,差不多有几十首协奏曲。 凯尔把放平的座椅拉起,坐下说道:“以前那种提着一箱子协奏曲等一个替补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你不需要恶补功课,闭眼休息会儿。” 许维哲拿出乐谱,真沉。 “那段时光还是很值得怀念的,每得到一个替补的机会,都像是中了一次大奖,满心欢喜。” 凯尔发动了车,驶向大道:“但是大部分时间都是无望的等待。” “看似无望,其实蕴藏着希望。我们中国人爱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越是绝望的时候,越是要坚定信念,谁坚守到最后谁赢。” 第一首协奏曲就是肖邦的《第一钢琴协奏曲》,许维哲真是对肖邦喜欢不起来,还是李斯特的弹起来带劲。许维哲“哗哗”地连翻几页,把这首协奏曲翻了过去。 “这首曲子,肖邦自己都说过:连我自己都无法弹好它。钢琴的比重太大,基本上整首曲子都是在钢琴下完成的,几乎把钢琴上能用的键都用了。处理他丰富的和声变化所需要的细致的音色变化就已经是一件挺困难的事,还有遍布各处的装饰音和华彩乐句,巨大的跨度,对踏板技术的高要求,从头到尾不仅需要细腻的控制力,还需要足够的体力。去年的新年,我去剧院听了一场音乐会,一位南美的钢琴家弹的就是这首曲子。第一乐章和第三乐章充满了各种夹带音、漏音、错音,简直就是车祸现场,不堪入目。”江闽雨微眯着眼睛看着伞外,“清明都过了,怎么还是雨纷纷,这雨都下两天了吧!” 盛骅把伞往江闽雨那边斜了斜:“咱们有车,雨再大也没关系。” “是没关系,就是下雨天,让人心情郁闷。” 盛骅打趣道:“老师有肖邦,心情还能郁闷?”这大半天了,江闽雨一直和他聊要演奏的曲子,他能感觉到,老师已经准备得很充分,这何尝不是一种强大的自信! 江闽雨喟叹一声:“肖邦的性格本身就有点忧郁,倒是和这雨天挺相配的。对了,咱们这是第几站了?” 柳向栋去广州为琴行订货,老朋友们也聚了两回,江闽雨的生活开始恢复正常。今天练好琴后,江闽雨打电话给盛骅,确定他没课,让他带自己看看华城几个知名的古典音乐演出场所。 “第四个。”这是个小剧场,名字叫春巢。设计很复古,色调庄重,三百多个座位,只适合室内乐、小型独奏独唱的演出。 “这儿的演出多吗?”剧场看上去像是新建的。 “不是很多。”盛骅直言相告,“也不知能坚持多久,说不定哪天来了就发现已经关了。” “是呀,不赚钱人家也撑不下去,只能关了。室内乐是真不容易,等你那个弦乐三重奏出了名,就到这儿演出,给它提升提升人气。” 盛骅是一点也不乐观:“那可要等很久!” “今晚他们要演出,我去看看,鉴定一下。要我说啊,不如你和向晚把snow再建起来,在这儿一演出,人气立马就有了。” “老师说笑了,车在这边,往这边走。” 江闽雨叹了口气,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向晚的愿望看来是实现不了了。 “今晚还有琥珀的大师课,我们早点过去吧,其他地方就不看了。” “大师课又不是给我上,没必要。我们继续看,然后吃完饭再过去。” “你这语气怎么听着像在和谁赌气似的,不会是嫌弃琥珀那个小姑娘吧?” 盛骅抬起头,雨打在伞上,声音清脆而温柔。他是有一点嫌弃的,那个才向他保证不干蠢事的人…… 昨天晚上,他睡在华音,半夜手机响了。一个女子在电话里兴奋地用法语告诉他,玫瑰做妈妈了,可惜爸爸不是香槟。这说的是什么外星语?他愤怒地挂断电话,想起琥珀曾向他借过手机,翻看了下通话记录,果真有一通是打去法国的。人家怕是把他的手机当成琥珀的了,然后一高兴又忘了时差这件事。 这下还怎么睡!他气冲冲地上楼,开门的竟是沙楠。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大半夜的待在一个屋子里。看沙楠那睡眼惺忪的样子,虽然身上的衣服穿得很齐整,但很明显是刚醒来。 他的肾上腺素急剧飙升。沙楠在他的目光下瑟瑟发抖,急忙交代,他什么也没干,陪教授去复诊回来,就被她留下来帮忙剪辑大师课上要用的视频。他刚刚只是困得不行,伏在桌上睡了一会儿。教授在卧室,他一步都没踏进去。 对,还有复诊。她曾委婉地让他不要再过问了,她自己想办法。原来想出来的办法就是这个啊!他怎么就信了她的话呢,可能是经常和她待一块儿,他也跟着变蠢了。 江闽雨到底是年纪大了,在去第五个剧院的路上,他倚着椅背睡着了。这时候恰逢上下班高峰期,过一个十字路口要等五个红灯。前面的司机等得不耐烦,直按喇叭。盛骅蹙起眉,这不是柳向栋的车吗?没错,深灰色的大别克,车牌也对,司机正是此时本该在南方的柳向栋。柳向栋偏胖,有点谢顶,所以他干脆推了个大光头。这么个形象,想认错都难。过了十字路口,盛骅超了辆车,与大别克并排行驶。他看了一眼,车里还有个中年女子,神情倨傲,打扮得很华贵。 盛骅和柳向栋不熟,听江闽雨提过一句,他平时吃住都在琴行,家里没其他人。盛骅分析了下,柳向栋大概是单身。单身的柳向栋去见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对老师撒谎说自己去南方呢?难道说老师也认识这个女人,两人之间有点旧怨,老死不相往来,但这个女人和柳向栋关系还不错,他去见她,老师会生气?这一会儿就脑补出这么一大段情节,盛骅不禁莞尔,觉得自己可以考虑改行做编剧了。 又一个路口,大别克不再直行,拐上了另一条车道。盛骅记得那个车道是直达凯悦酒店的。 江闽雨晚上吃得清淡,盛骅就安排在药膳养生馆吃晚饭。盛骅不是很懂药膳,让服务生推荐一下。服务生给江闽雨推荐的主食是野菜饼,汤是猪血菠菜汤,这汤温中养血,适合老人。盛骅年轻,年轻人压力大,三餐不准时,胃都不大好,服务生为他推荐了养胃粥,加一碟萝卜丝饼,不油腻,好消化又营养。盛骅看了下江闽雨,江闽雨点点头。 这家的药膳都是现做,上餐不会那么快。服务生先给两人送上了一壶补气祛湿茶,让两人先喝着。茶里有荷叶、薏米、山楂、毛桃、青皮,入口涩中带点小苦,喝着别有一番滋味。 江闽雨摸了摸印着山水画卷的茶壶,叹道:“还是咱们中国人讲究,一壶茶都能做得韵味悠长。” “老师有没考虑过回国定居?”盛骅喝不惯这种茶,浅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华音一直想请你回来执教。平时上上课,周末和柳叔他们约着一起喝喝茶,天气好的时候,去郊外爬爬山。” 江闽雨淡淡一笑:“向栋很忙的,有琴行,有孩子,可不像我是个闲人。” 盛骅一惊:“柳叔有孩子?” “他有孩子有什么奇怪的?是个女儿,八岁还是九岁,记不清了。和她妈妈移民新西兰了,向栋就两边住着,他说他就是一空中飞人。” “柳叔的女儿像谁?” 江闽雨乐了:“这是向栋的痛,他特意找了个年轻漂亮的模特做太太,就是想改良下基因,谁知他的基因太强大,小丫头像他。” 盛骅几乎肯定了,大别克里的女人不是柳向栋的妻子,女模大多个子高挑,那个女人却很娇小,年纪也不对。 江闽雨掀开衣袖,将手伸进去,揉搓着手臂上的伤痕。不知是生理原因还是心理原因,都这么多年了,到了雨天,这伤疤还是会隐隐作痛。雨是一种单调而又耐听的音乐,也是一种可以唤醒回忆的音乐。听着听着,埋藏在深处的一些记忆,就会像被春雨滋润的种子,毫不费劲地钻出地面,迎风生长。 “盛骅,我也有孩子的。他长得很像我,如果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江闽雨苦笑,“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没勇气提起这件事,原来也没有那么可怕。其实到了我这个岁数,什么往事都已云淡风轻。” 说不震撼是假的。盛骅用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了脸上的神情,给江闽雨加满了茶,静静地凝视着他。 盛骅是十二岁那年去的汉诺威,江闽雨出于父辈间的情谊,也出于对盛骅身上音乐天赋的珍爱,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学习上,都竭尽全力地帮助他。汉诺威大师云集,尽管江闽雨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拿过名次,和他们一比,就一般了。他并不富裕,那时盛骅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不能经常带盛骅去餐馆,就自己去超市买菜回来做。书记说盛骅的厨艺不错,那都是和江闽雨学来的。周末,他会带盛骅去远足、野餐,去跳蚤市场淘衣服。后来,他带出了几名拿奖的学生,收入也跟着上涨,两个人的生活就越来越好了。他很喜欢肖邦,受他的影响,盛骅也喜欢肖邦。 起初邓普斯大师提出收盛骅做学生时,盛骅不肯。江闽雨劝盛骅不要意气用事,邓普斯大师在古典音乐上造诣颇深。即使只做一位演奏家,也不是把琴弹好就行了,得让琴声有灵魂。盛骅听从江闽雨的建议,成了邓普斯大师的学生,开始接触作曲,接触室内乐。从那以后,江闽雨就成了盛骅的听众,他听盛骅演奏,听盛骅谈论对乐曲改编的想法。很多人不能理解盛骅放弃参赛,选择和向晚组成双钢琴组合一起演奏的做法。虽然双钢琴组合成绩骄人,但他们仍觉得盛骅走独奏路线会更好。江闽雨说,这就像你脚上的鞋,舒不舒适,只有你自己知道,别人能给你什么建议呢?盛骅曾经由衷地对他说,如果没有您,我这棵小树苗说不定就长歪了,即使不歪,也会树叶稀薄。盛骅刚出国的时候就像一张白纸,别说梦想和未来了,兴许大风一吹就不见踪影了。江闽雨笑着说,你是一棵小树苗,我就是一棵了无生机的老树,要不是遇到你,我早就枯竭了。 他说的了无生机,就是指他失去孩子的那段岁月吗? “三十六年前,我取得了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二名的成绩,整个伦敦的华人圈都疯狂了,中国人在被西方人垄断的古典音乐界终于有了一席之地,这让他们扬眉吐气。那一阵,几乎每天都有聚会,我因此认识了不少留学生,其中一个女生是学艺术史的,她不是女生里面最漂亮的,可是却最引人注目。她的口才非常好,人很能干,每次聚会都是她负责召集。很多人有事都爱找她商量,让她帮着拿主张。那时我的演出机会开始多了起来,又是谈合约,又是排时间,还要订机票、酒店,定制礼服,各种杂事。我不擅长这些,于是也找上她帮忙。什么事到了她那儿,都会很快变得井井有条。我越来越依赖她。后来,我们就相爱了,很快组成了家庭。婚后第二年她怀孕了,我们生了个儿子。我是福建人——名字里有一个‘闽’字,‘闽’是福建的简称——我给儿子取名叫福宝,也算有点这意思吧!” 大概是想起了福宝,江老师的喉咙急促地蠕动着,再开口,眼眶就红了。 “那两年真的很幸福。有演出,经济宽裕,还有家。但是在那个年代,西方古典音乐界不像现在这么宽容,他们非常排斥中国人。有几次音乐会,对方无缘无故就单方面宣布取消。她说,要不我们加入英国籍吧!我是拿国家奖学金出国留学的,因为国内古典音乐很多方面不成熟,我才留在了国外,但终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国的。我们第一次发生了争执,她骂我是个傻子,是个蠢蛋,是个榆木脑袋。我们开始冷战,虽然不久就和好了,但她还是处处找茬,动不动就发火。有一天,我在找东西的时候,突然在抽屉里发现了一份她以我的名义给移民局写的绿卡申请,她还模仿了我的签名。我太生气了,和她大吵一架后甩门而去。那时,我们住在伦敦郊外的一幢别墅里,那边人住得很稀,要走很久才是另一户人家。是个冬天,下着冷雨,我在旷野里漫无目的地走。后来走到小镇上,在酒吧里喝了杯酒,在那儿待了一夜。就在那天夜里,福宝突发高热惊厥,她不会开车,救护车又来迟了,福宝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再次说起,江闽雨还是痛不欲生,好几次说得哽咽,不得不等情绪平复再继续。 “她抱着福宝,不管医护人员怎么劝说都不肯松手。是我从她手里强行把福宝抱走的。我对她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她说没错,你会有报应的。她扑上来,一口咬住了我的手臂,隔着衣服……都留下了这个疤,她是有多恨我啊!”江闽雨挽起衣袖,把伤疤暴露在灯光下。 “一个月后,我们离婚了。从那之后,我和她就像是两滴落进大海里的雨珠,各自飘零,再无交集。就是手臂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好了,但一弹琴就痛。我不得不中止演奏,去汉诺威边教学边休养。后来,手臂彻底痊愈,我却再也没有演奏的激情,坐在钢琴边,注意力就是集中不了。这些年,我经常梦见我的福宝,梦见他坐在地毯上,玩着玩具,玩着玩着,就趴在我的脚边睡着了。我想,虽然我人是活着的,但是我的心、我的音乐都已死了很久了。直到新年时接到梅耶的电话,我发现我的心、我的音乐竟然还有呼吸,还能喘息,虽然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老师……” 江闽雨摇摇手,让盛骅什么也不要说。 “什么疼痛都经不住岁月的打磨,都过去了。命运待我是有点残酷,我抗拒不了,就承受着,无论怎么样,还是有路可走的。这不,我遇到了你,我又能上台演奏了。” 盛骅释然一笑:“是的,总是有路的。” 老师这么洒脱,他又何必在这儿叹风叹月。只是,看着江闽雨快速苍老的面容,还是不免心有戚戚。 华音是今天的最后一站。两个人走进音乐厅的时候,琥珀的大师课已接近尾声了。那只烫伤的手实在不太好看,她用纱布包扎了下。一身翡翠绿的衣裙,袖子是宽松的宫廷袖,穿脱都不会碰到那只受伤的手。盛骅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心想:琴不好好拉,衣服倒带了不少。 琥珀站在台上的形象,就像一个轻伤不下火线的英勇战士。 音乐厅里济济一堂,盛骅也不知这是因为自己的魅力,还是因为对琥珀的好奇,反正应该没沙楠他们三个的事。台下的人一个个矜持高深地坐着,安静淡定地看着舞台,可是他们的眼神还是泄露了一点点内心的羡慕嫉妒恨。人之常情,大概是没想到琥珀长得这么东方,年纪这么小,还这么……灿烂炫目。相似的年龄,人家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颗星,而他们的光却还不及一盏路灯。 琥珀很聪明,讲解时,没办法拉琴来演示,她就让沙楠把她以前音乐会的一些视频片段剪辑下来组合在一起,她讲到哪儿,就播放对应的画面,倒也很直观。比如如何在演奏中换把,既要在必要时迅速地越过一段快奏,又要进行或多或少缓慢的滑指,她播放的画面就是她和芝加哥爱乐乐团的合作,摄影师给了她好几分钟的特写,每一个动作都非常清晰。 同学们等于是在课堂里听了好几场高规格的音乐会,这简直就是一场视听盛宴。 江闽雨看着台上的琥珀,喃喃道:“音乐这件事,虽然勤奋很重要,但也要看老天给不给你吃这碗饭。邓普斯大师和我说过,这个女孩是老天亲生的,疼到心坎里去了,不仅给饭吃,还都是精粮哦!她是六岁学琴的吧?也不算很早,可是半年后就能登台演出。她那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娴熟技艺,震惊了整个欧洲的古典音乐圈。从此,她的演奏之路就越来越宽。不过,虽让人羡慕,可她还这么小,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路再宽也不能宽成海,接下来她该怎么走?她还有多少上升的空间?” 盛骅眉头一紧,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向琥珀。 琥珀邀请学生上台表演,她现场指导。沙楠和琥珀说了,如果没人上去,他就上去,绝不会冷场。两人还预先排练了下。谁知同学们很是踊跃,根本没给沙楠表现的机会,一个女生抢先上了台。她有点保守,选择了一首难度相对不高的经典曲目《下雨的时候》,倒是和今天的天气应景。 小提琴属于歌唱性旋律的乐器,对于表达强烈的情绪特别到位。《下雨的时候》单用一把小提琴演奏会有点单薄,如果有吉他、钢琴或是长笛伴奏,那种忧伤之美定会令人窒息。 可能是因为紧张,女生握弓的手很僵硬,用力过猛,导致本应该优美宁静的旋律变得非常刺耳。琥珀握住女生的手,让她放轻松,告诉她怎样把握弓的速度,怎样把音拉得干净、清楚,还提醒她,气温不同,弦的松弛也不同。女生听得有些懵懂,琥珀把女生的琴拿过来,当她准备用右手去接弓时,看到自己包着纱布的右手—— “抱歉,我忘了……” 这一刻,琥珀沮丧得无法自拔,那种情绪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女生慌忙安慰:“没关系,我们以后一定可以听到您的现场演奏。”女生还很温情地抱了抱她,台下响起如雷般的掌声,持续了足足有一分钟。 “谢谢!”琥珀鞠躬。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没有再讲话,也没有下台,只是站在候场区直直地看着舞台。盛骅都怀疑她是不是也会像某个久别舞台的女歌手,复出时情不自禁地跪下来亲吻地板了。 裘经纪人为了他的红杉林乐队真的是操碎了心,他不知打哪儿找了个女主持人,在红杉林乐队出场前,对他们进行了一番隆重的介绍。主持人的用词之华美,羞得沙楠他们上台时就差同手同脚了。 有琥珀珠玉在前,盛骅压轴在后,同学们对红杉林没有抱太高的期望,就当是球赛中场休息时,篮球宝贝们上去跳个暖场舞乐一乐。不过大家都是音乐人,懂得给予彼此尊重。 掌声过后,全场安静。 秦笠和季颖中坐下,沙楠站立。这是琥珀的建议。小提琴的声音华美,拉琴的人可以稍微表现得有活力一点,这样看起来不那么呆板。 红杉林的演奏其实还可以,到底是认真对待了,这一次的合奏比哪一次都好。三把提琴,起奏、分句以及色调的细微变化都做到了准确、协调,三人相辅相成,却又个性鲜明。你来我往,有张有弛。不仅技术上初步合格,三个人对音乐的诠释也给人一种虔诚、投入、感情饱满的感觉。《哥德堡变奏曲》的钢琴独奏,是对漫长一生的彻底沉思,弦乐三重奏则是引导人们平静地直视人生的起起落落,有种“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的感觉。 红杉林的表现让同学们收起了轻视之心,连江闽雨都忍不住夸了几句:“他们终于不是他和他和他,而是真正的‘他们’了,这是一个完整的整体。看来我们可以期待一下他们在那个春巢小剧场的演出了。” 盛骅摇头:“还不够好,空有形,而少了神韵。” 江闽雨也有同感:“你不要让他们只注重专业练习,音乐文化方面的学习也得提高。很多演奏家虽琴技高超,但让他们写篇文章、讲几句话,却是错句连篇,前言不搭后语。” “之后我会注重他们这方面的学习。老师,您坐着,下面该我演奏了。” “什么曲子?” “舒伯特的《流浪幻想曲》。” “不换件衣服吗?”江闽雨是个老派人,哪怕是小聚会的演奏,也要一身正装。 盛骅低头看看自己的卡其色齐膝风衣,有点微皱的牛仔长裤,摊开双手:“这样不好吗?” 在江闽雨眼里,盛骅怎样都好。他竖起大拇指:“很帅!” 刚回到候场区,沙楠就忙把脖子上的领结扯了下来,勒死他了,气都喘不过来:“教授,我们这第一炮响吧?” 琥珀调侃道:“响,火星上的人都听到了。” 沙楠本就是不懂谦虚的人,他挤眉弄眼道:“我们以前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如今一朝选在君王侧,这不就六宫粉黛无颜色了嘛。” 季颖中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走,给你洗洗嘴去。” 秦笠看着季颖中把沙楠拖去洗手间,低头笑笑,把琴装进琴盒。 “你还好吧?”琥珀后来想想,赵怜惜对秦笠的态度,自己是没有资格评头论足的。 秦笠扭过头:“挺好的!啊,你不会还在想着那天在剧院的事吧?谈恋爱就这样,一点小事也能闹个天大的别扭。话说得很重,其实都是气话。” 琥珀这下放心了:“你们和好了?” 秦笠合上琴盖,讪讪地一笑:“缓两天,我去向她道个歉,认个错。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女生气性大,我让着她点。” “你们是怎么恋上的?”琥珀眼角的余光看到盛骅直接从观众席走到了舞台上,也没朝他们这儿看一眼,就直接坐到了钢琴前。 秦笠红了脸,垂下眼帘说道:“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过程,我们中学同校,后来一块儿到华城上学。每次开学、放假都坐同一趟车,于是就聊聊天,聊着聊着,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 哦,也是自然发生的。琥珀把目光转向舞台,渐渐地,目光凝聚成了一束。盛骅是故意的吗?舒伯特的这首曲子根本不是为钢琴独奏写的,是为小提琴和钢琴一起创作的。第一乐章,行板,开始是钢琴快速琵音,然后小提琴奏出一支梦幻般的抒情曲调,如同清晨曚昽的阳光照进树林,接着钢琴在高音区奏出光彩闪烁的乐句,小提琴紧随其后,再现了这支曲调,在一段华彩乐句后乐曲进入第二乐章…… 琥珀忽然感觉自己像分成了两个人,一个站在候场区,一个就站在盛骅的旁边拉着琴。他们不时地对视,用小提琴和钢琴亲密地对话。他们在窃窃私语,在翩翩起舞,在追逐、嬉戏。但很多时候,他们是宁静的,什么也不做,话也不必说,一个眼神就能领会对方的意思。小提琴的声音比较靠前,音色细腻多变,钢琴就把大部分表现空间给了小提琴,但是又会给旋律以坚实的支持。两者交相辉映,诗意又洒脱…… 琥珀默默地转过身去,背对着舞台。她发现外面昏暗的天空变得明亮起来。抬手一摸脸颊,不知何时,她已是满脸的泪水。 第九章 卡农的月夜 春天开始灿烂起来了,街道两旁的梧桐也在几场春雨后长得更茂盛了。微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地响,午夜醒来,听着像细密的雨声。 琥珀在盛骅的“提醒”下,又去上了一节徐教授的中国音乐史。这回她没办法做个小透明了,就连徐教授也注意到了她,提出为她个别辅导。下课后,徐教授带她去参观了一下音乐博物馆。两人完全是鸡同鸭讲,幸好博物馆的每一件展品旁都有详细的文字说明,琥珀也算对中国的音乐发展有了个粗浅的了解。 她比较喜欢两晋南北朝时期的音乐。在这个时期,音乐有了清晰的体系,曲、歌、律,被明确地注解。后来的音乐类别,都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的。她还很喜欢《诗经》,徐教授说这是古代的民歌。那个时代,文化并不发达,也不知民间怎么会创作出那么美的诗歌。 她还注意到明清时期的音乐,出现了弹词、鼓词和琴书这样的说唱艺术。一件乐器,一本书,可以一个人,也可以是两个人,有说有唱,演出地点都在茶馆、饭店这样的场所,对舞台的要求并不高。她想,这也算是一种古代的室内乐吧!徐教授认可她这个观点,告诉她中国古代的雅乐、颂乐就相当于西方的交响乐,不过乐器种类没有那么多,层次也没那么复杂,戏剧相当于西方的歌剧,鼓书、琴书这样的,差不多等同于室内乐。 徐教授骄傲道:“咱们中国的室内乐不仅比西方早,形式也比西方多。” 接下来的日子,琥珀再也没逃过徐教授的课,虽然还是对他的口音很抓狂。盛骅知道她现在爱往博物馆跑,安排她听了两场民乐的音乐会,还有一场配乐诗朗诵,朗诵者都是电视台的主播。她被主播们声情并茂的朗诵打动了,令她诧异的是,最后一位叫夏奕阳的主播在朗诵时,没有用配乐,而是由盛骅钢琴伴奏。 沙楠笑她大惊小怪:“这算什么,盛骅还给一个流行乐歌手做过嘉宾呢,万人体育场,他弹贝多芬的《命运》,那场面,真的是山呼海啸。” 琥珀疑惑:“那些人懂贝多芬吗?” 沙楠回道:“管他懂不懂,意思到就行。”琥珀心中万分鄙视,这人还有没有底线了? 真正让琥珀惊诧的是,在民乐音乐会上,她听到了《野蜂飞舞》《自由》《天鹅湖》,将中国民乐与西方乐曲相融合,竟然一点不违和,这是一种全新的充满现代气息的东方特色音乐。 西方也有很多演奏家会对一些经典作品进行改编,有的改编成爵士乐,有的改编成流行乐,甚至还有的改编成摇滚乐。在音乐会上演奏一两首,就当是调节气氛。这样的作品,琥珀很不屑,她觉得没有深度,也打动不了她的耳朵。有位演奏家说她年纪不大,思想却很保守。原来不是她保守,是他们改编得不够成功。她又想起《彩云追月》里中国民间小调与南美爵士元素的结合,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里交响乐与中国戏曲音乐的结合。她曾对兰博先生说,德奥的作品,我已经够熟悉了,而神秘的东方音乐,我还不是很了解,我想应有不少地方可以借鉴。这只是当时她为来华音编的一个借口,自己都没当真。 原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这天下楼,她遇到盛骅,和他说起自己的体会。盛骅毫不留情地泼了她一大盆冷水:“你以为你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里的一首茶舞,就是一首中国舞曲;普契尼《图兰朵》里的插曲《茉莉花》是中国的一首民歌;马勒的大型交响诗《大地之歌》,里面的歌词都是取自中国的唐诗……你真的太孤陋寡闻了。那些人是用本初子午线把地球分成东西两个半球,可是音乐没有东和西。音乐和太阳一样,它的存在就会给人带来光明和快乐。” 琥珀狠狠地瞪了瞪他,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她竖起两指指向天空,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主动和他讲话了。 红杉林乐队的练习越发勤快了,不用人盯着,一有时间就自发地泡在琴房。盛骅最近布置的作业还是巴赫的作品——《g弦上的咏叹调》。歌德评价这首作品:就好像没有了耳,没有了眼,没有了其他感官,没有关系,因为我不需要用它们,我的内心有一股律动,源源而出。 季颖中翻着乐谱说:“巴赫是佛系吧!” 秦笠笑道:“差不多,他在教堂待了二十七年。” “那么久……”季颖中突然像被谁扼住了喉咙,瞪大了眼睛,看着笑吟吟地从门外进来的女生,他下意识地朝窗户和后门看了看,好像有点远,来不及了。 沙楠凑到琥珀的耳边小声道:“这就是那位作曲系学姐。” 学姐并没有沙楠说得那么吓人,看上去很干练爽朗的样子。她打了一圈招呼,然后旁若无人地走到季颖中面前,替他理了理衣领,按了按翘起的发丝,柔声道:“这两天有没有好好吃饭?每天都有洗澡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季颖中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我很好,我要练、练琴了。”意思是,我很忙,你快走人吧。 学姐却不急,慢条斯理道:“我都好几天没遇到你了,你电话也不接,有那么忙吗?不要那么拼,咱们以后又不一定靠这个吃饭,不要担心,我有能力让你生活得很好的。来,告诉我,前天做了什么,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琥珀要不是托着下巴,估计下巴就砸到地上了。她扭头看沙楠,沙楠用口型道:“猛吧?” 琥珀点头,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难怪季颖中要逃,学姐这气场一般人哪里承受得了?琥珀小声问沙楠:“你的女友也是这个类型?” 沙楠吓得差点跳起来:“不要乱讲,我哪有女友!” “那天在201,我有看到……呜!”琥珀警告地瞪着沙楠,让他把手拿开。 沙楠放下手,双手合十:“教授,求求你了,咱们能不声张吗?虽然我现在还在暗恋中,可是我态度很端正。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我可是正人君子,我不仅要和她结婚,我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叫什么?” “沙华音,很有纪念意义吧?” 琥珀无语,但还是在心里默默祝福他心想事成。 学姐把季颖中这几天的行踪详细了解后才肯走,她一再叮嘱,无论有什么事都要给她打电话:“你若安好,我才有晴天,知道不?” 沙楠摸摸腮帮子,叹道:“学姐这酸劲儿和裘二代有一拼。” 秦笠朝沙楠直使眼色:“裘二代来了。” 可不,这脚步声都控制不住的嘚瑟劲,不是裘大经纪人还能是谁呢?自从红杉林首次亮相后,华音里的几大社团就如雨后春笋般成立了好几个乐队。弦乐四重奏、小提琴钢琴二重奏、双钢琴组合,还有各种重奏,一时间热火朝天。沙楠自恋地说,这都是他们红杉林的功劳。裘经纪人说他不要脸,这明显是自己英明决策的结果。 裘大经纪人言出必行。说考勤,就每天都会来琴房查个岗,开个小会,只是每天的时间都不固定,神出鬼没的。 裘逸一进门,先和琥珀打招呼:“琥珀小姐也在啊,你今天看上去气色真好。”然后一拍手,脸上的笑容一收,“各位队员,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沙楠,你能别晃腿吗?” 沙楠一甩头发:“没办法,我就这德行。” 裘逸警告道:“你要是演出时也这样,我开除你。” 沙楠吐了下舌头,做了个害怕的神情,把其他两人都逗笑了。 “肃静!”裘逸斜了他一眼,说道,“刚刚‘华城之恋’的老板给我打来电话,说邀请我们红杉林每个周五的晚上去他们那儿演奏,演出酬劳我会尽力为你们多争取一点,我也不抽成,但是你们可别给我演砸了。好了,我说完了,你们练琴吧!” “还有酬劳?”沙楠喜出望外。 “你想白干,我没意见。”裘逸说道。 沙楠他们三个激动坏了,裘逸鄙视地摇了摇头,又换上笑脸,问琥珀:“琥珀小姐今天要去复诊吗?能不能给我个效劳的机会?” 琥珀已经复诊过两次了,手仍用纱布裹着。沙楠陪她去过一次,季颖中也陪过一次,她一次都没麻烦过盛骅。琥珀今天不需要复诊,不过,晚上倒是要出趟门。 今天书记决定兑现自己承诺给琥珀的“贿赂”,请琥珀去他家吃饺子。琥珀觉得自己现在像个伤残人士,去人家家里做客不太好。书记说:“吃饺子又不是吃酒席,没那么多讲究。你用不好筷子,就用叉子,叉子再不行,给你放凉了,直接用手抓了吃,就像印度的手抓饭。” 琥珀谢绝了裘逸的好意,决定打车过去。华音门口经常有出租车排着队等候,打车很方便的。 因为秦笠看着很沉稳周到的样子,所以琥珀向他咨询去书记家做客带什么礼物好。秦笠告诉她,书记家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在南方读大学,小儿子今年十岁,读小学四年级。建议琥珀在学校超市买一盒糖果带给小儿子,然后在去的路上,路过花店买束鲜花带给书记的太太。 华音超市很有华音特色,橱窗里贴的不是商品广告,而是音乐会海报。最近引人瞩目的音乐会就是江闽雨和维乐的肖邦专题音乐会了,每天都有很多人聚在海报前。 明天,维乐就要抵华了,怀特先生特地打电话过来,让琥珀去拜访下梅耶,一起喝个咖啡什么的。维乐每年的新年音乐会都会邀请琥珀合作,琥珀可以婉拒,但如果去了,总要和指挥搞好关系吧!琥珀的内心很是抗拒,梅耶有点倚老卖老,她可不愿意送上门去给他说教。 世界太小了,出租车司机随便给琥珀找了家花店,她竟然在那里遇上了赵怜惜。赵怜惜也在买花,像是拿不定主意,看看玫瑰,又看看马蹄莲,郁金香也抽出一枝看了看,还问老板:“男人过生日送什么花最能代表内心诚挚的祝福?” 老板打趣道:“什么样的男人,很亲近还是一般亲近?” 赵怜惜正要回答,琥珀进来了。不知道她是不记得琥珀了还是记得装作不记得,她扫了琥珀一眼,对老板说道:“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人。” 老板会意地一笑,给她推荐了剑兰和红掌。剑兰代表福禄、富贵、节节向上,红掌则是大展宏图、热情、热血。赵怜惜选择了剑兰。她应该是个完美主义者,老板包装时,她不错眼地看着,要求花束的每一根茎每一片叶,都要保持最佳的状态。 赵怜惜付款离开后,老板对琥珀说:“她一定很想嫁给那个男人,不然不会这么吹毛求疵。” 琥珀不太明白。 老板笑着解释:“女人和男人一样,看中了人,就愿意做低伏小,千方百计去讨好。她长得这么漂亮,能让她买束花都费尽心思的男人,至少年薪百万,不然不值得啊!哈哈,懂了没?” 琥珀约莫听出一点意思,赵怜惜这束花不是送给秦笠的,因为裘逸给他的底薪不高。 琥珀选了一束粉色的郁金香,昨天到的,花朵要开不开,看着很精神。 书记的家在一个普通小区里,一幢幢的楼房看上去都差不多。书记是个细心人,怕琥珀走错楼梯,早早让小儿子在楼下等着。 “你好。”看着眼前清秀的小男生对自己说了句法语,琥珀怔住了,问他怎么认出她的,小男生指指她的手,“爸爸说姐姐现在是伤员。” 小男生上前接过糖盒和鲜花,礼貌地道谢,并介绍了自己的学名叫赵咏秋,小名叫糖球。 “大概我妈妈小时候物资不丰富,她想吃糖想疯了,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糖球很是无奈地摇摇头,“姐姐真的是法国人吗?” “是呀!” “可是你的中文怎么能说得这么好?我学一句法文的‘你好’,可花了半天工夫呢!” “我也学了很多年,从开始学琴就开始学中文了。” “难道不学中文就学不好琴?”糖球回过头来看她。 “不是的,我学中文是因为……”琥珀站住脚步,呆呆地看着立在门边的盛骅,他家也住这儿? “盛哥哥,我说过我能接到姐姐的,你看!”糖球激动地指着琥珀,一脸求表扬的神情。 哦,原来他也是客人。 “嗯,真厉害。”盛骅摸摸糖球的头,对着琥珀轻轻颔首,像个主人一样给琥珀找了双拖鞋换上。 书记和他太太系着同样的围裙在厨房里忙,听到声音走出来,见琥珀直盯着书记的围裙,他太太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不会做饭,都是他硬给我脸上贴金。今天的饺子馅是他剁的,皮也是他擀的,我就择择菜。” 书记一点也没有被戳穿真相的难堪,喜滋滋道:“这就是我们家的幸福秘诀,我是个无名英雄,你不要告诉别人啊!” 琥珀认真地点点头,一旁的盛骅勾了勾嘴角。 书记今天准备了两种馅,一种是韭菜大虾,一种是羊肉黄瓜。为了好和琥珀说话,他把战场转移到餐厅。 “今天的羊肉我选的是腰窝,有肥有瘦,还有筋头巴脑,吃起来柔韧筋道,鲜美汁多。拌馅的时候搅了点花椒水,这样能除膻味,也能让肉更鲜嫩。”书记的十根手指粗粗壮壮,没想到特别灵活。几句话的功夫,竹匾子里已排了两排白白胖胖的饺子,“你看,这饺子一个个像元宝一样,我们中国人逢年过节都要吃个饺子,就是图个吉祥。你们家还保留了哪些中国习俗?” 琥珀想了好一会儿:“过新年时,我爸爸会给我包个红包。” 书记朗声大笑,朝糖球挤挤眼:“这个习俗好,是不?” 糖球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我最喜欢这个习俗,巴不得天天过年。” 书记的太太端上洗好的水果,也去包饺子了,形状还行,就是速度一般。糖球也在学着,三个里面有两个是破的。琥珀看了盛骅一眼,她和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是不是也要过去帮个忙? 盛骅瞥了眼她包着纱布的手,神情是“你帮得上吗”的奚落。琥珀拧眉:我帮不上,你也帮不上吗?盛骅捏起一颗红提,一派坦然地撕去皮,问道:“吃吗?” 琥珀扭过头,当他是空气。 盛骅吃完红提,用纸巾擦了擦手,看着她:“为什么学中文?” 盛骅的问话提醒了糖球,他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跑过来等答案。琥珀想用一句话搪塞过去,可是看到小男生期待的神情,看着满竹匾的饺子,看着书记凝视太太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宠溺,还有这温馨的气氛,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要真诚回答。 “我有个姑姑,她原先住在2003餐馆附近。我六岁那年,也就是2003年,爸爸要去韩国开学术会议。妈妈说韩国离中国近,不如去探个亲吧!于是,我们一家先去了韩国,然后坐飞机到了华城。姑姑家的房子不大,我们就住在酒店。有一天,爸爸妈妈去沪城有点事,就把我送去姑姑家。因为我不会中文,姑姑不会法文,我们只能用手比画来沟通。她家有一盒点心是花生酥,她不知我对花生过敏,掰了一点给我吃,于是我的过敏症就发作了,样子很吓人。当时姑父也不在家,姑姑急得大声哭喊起来。住在对面的一个小哥哥听到声音赶过来,提醒姑姑打急救电话。到了医院,医生只给我们开了点药就让我们回来了。回来之后,我昏昏沉沉地睡着,突然听到姑姑又在外面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出去,姑姑抱着我哭得更凶了。后来,我听妈妈说,姑姑带我去医院看病时,坐在我们旁边的一个病人被确诊患上了sars,怀疑我们也被传染上了,到了晚上,整幢楼都被封了,楼里的所有人不准外出,也不准外人进来,吃的用的只能由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送进来。” “你吓坏了吧?”书记面露不忍,“你们怎么会选择那时候来华城?那一年很多飞华城的航班都是空机,餐馆都关了,街上也不怎么看得到人,很多高三学生连高考都放弃了。” “我们来的时候,华城才发现了几例,一切还很正常。但是不久,好像就变得非常严重了。” “姐姐太不幸了,后来呢,你就一直被关在楼里?”糖球感觉这是一件很惊险的事,迫不及待想知道后面的故事。 “除了不能出门,其他都还好,就是消毒水的味道很难闻。看着姑姑哭,我也跟着哭,哭声又把对门的哥哥引来了,他也被困在了楼里。他把我抱去他家,他家里有一架钢琴,他给我弹琴唱歌,我前两天才知道他唱的歌叫《虫儿飞》。他会一点法语,于是姑姑就拜托他带我玩。除了晚上回姑姑家睡觉,我们白天都待在一起。我们能玩的东西很少,他就每天弹琴给我听,然后带我去阳台上看天空。他说每一朵云都有名字,还告诉我这样的云叫什么,那样的云叫什么。我们在一起待了近两个月,突然有一天,他家的电话响了。他接完电话后,紧紧地抱住我,说了句中文,然后哭了。我问哥哥你哭什么,他不说话。晚上姑姑把我抱回家,我听到哥哥好像弹了一夜的琴。后来,楼下的封条拆了,警报解除,我被爸爸妈妈带回了法国。” “然后姐姐就提出学琴学中文?”糖球问道。 “我想如果我会中文,就能知道哥哥说的是什么。如果我会弹琴,就能知道哥哥的琴声表达的是什么情绪。”琥珀张开左手,“可惜我的手小,学不了钢琴,只能改学小提琴。” “那首曲子叫什么?”盛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去了阳台,站在黑暗里问。 “柴可夫斯基的《悲怆》。” 书记的太太唏嘘道:“那小哥哥怕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吧。你们后来就再没遇上吗?” “姑姑是刚搬去那边的,和邻居都不熟悉。她告诉我,在我走后,小哥哥也离开了。他家的房子空了一段时间后,换了新住客。几年之后,我姑姑一家也移民去了法国。” “以你现在的水准来评价,他的钢琴弹得怎么样?”盛骅又插了一句。 琥珀沉吟了下,回道:“我入行至今,像他那样的年岁,我没见过弹得比他更好的。” 她以为盛骅会嗤笑或反驳,说她太夸张了,一个小男生能弹得多好!可她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小哥哥真的弹得很好,每一个音都像是有生命、有画面的。 出乎她的意料,盛骅沉默了。 书记的太太咦了一声:“按你这样的说法,那他现在应该也是大钢琴家了,你们在一个圈子里,总会遇上吧?” 琥珀也这样期待过,也刻意寻找过。每一位中国钢琴演奏家她都会关注。曾经她以为许维哲是小哥哥,接近后发现不是,年龄不对,成长经历也不对。可能是许维哲身上有某种和小哥哥相似的气息,让她觉得亲切,两人成了好朋友。 “难说,你以为成为钢琴家很容易啊,要有天赋、有毅力,还要有强大的经济支撑,少了哪一样都成不了事。”书记起身去厨房烧水,准备下饺子。 “姐姐,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小哥哥,会嫁给他吗?”糖球觉得这个结尾太潦草,他想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他应该早就忘记我了,我怎么嫁啊?”琥珀笑了。何况这种感情是不是爱情她也不清楚。大概不是吧,一个六岁的孩子懂什么,她一直记着,可能还是因为那两个月的经历太不寻常了。 “他要是记得,你就嫁?”盛骅走进客厅,表情是一贯的淡漠。 四目相对,琥珀耸了耸肩:“没有如果,没有要是!” “我忘了,你不相信爱情,你是不会嫁人的。”盛骅越过她时,突然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大步走向餐厅。书记的饺子出锅了。 琥珀冲着他的背影恶狠狠地挥了挥拳,糖球笑得在沙发上翻了个跟头。 书记真的给琥珀准备了叉子,饺子也像传闻中那样好吃。为了不辜负书记的好意,琥珀吃了一大盘,还喝了碗饺子汤。书记说了原汤化原食,这样吃再多,也好消化。但琥珀还是撑着了。 书记让盛骅送琥珀回华音,盛骅背过身,一脸为难道:“我今天不回华音,得过去陪江老师,他明天晚上要和维乐彩排。” 书记和他耳语:“那你把我的饺子还回来,我今天可没请你,你是不请自到。” 吃人家嘴软,盛骅妥协了。 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盛骅问琥珀是一块儿下去还是在路边等着。琥珀说她等着。车开过来的时候,盛骅看到琥珀仰着头在看天,看得很专注,车停到身边她都没发觉。盛骅也跟着仰起头,太多的霓虹灯遮住了视线,在城市里是看不到星星的,即使是晴朗的夜晚也不行。今天天上没什么云,月亮也不好,弯弯的,窄窄的,像夜空里的一小撇,真不知她在看什么。 一阵夜风吹过来,琥珀打了个喷嚏,这才看见了盛骅的车。她本想坐后座的,可盛骅已经探身把副驾驶座那边的车门推开了。 “刚刚那朵云叫什么?”小区的车道窄,盛骅小心地行驶着。 琥珀答非所问:“你知道火星冲日吗?” “说说。”盛骅一抬眉。 “这一天,火星和太阳分别位于地球的两边,太阳刚一落山,火星就从东方升起,而等到太阳从东方升起时,火星才在西方落下。如果这一天恰逢月全食,那么月亮就是红彤彤的,特别大。据说每隔十五年才会出现一次这种神奇的天象。” “你见过?” “是的,我和小哥哥在一起时见过。今年刚好过去十五年,不知道有没有红月亮。” 盛骅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她好几秒钟,沉默片刻,他问道:“你来华城是想找他吗?” 琥珀闭上眼睛靠向椅背,幽幽道:“找不到了。” 她连小哥哥的名字都不知道,如今,连他的住处也没了,茫茫人海,去哪里找?只是人总会心存侥幸,再次来到这里,就会想,说不定他还在这儿,说不定就在下个路口遇见了。遇见后要说些什么呢?哥哥,你看,我长大了,我会说中文了,也会拉琴,你说什么、弹什么,我都懂。这些年,你还好吗? 鼻子一酸,一颗泪珠从眼角落下,琥珀连忙抬起裹着纱布的右手,笨拙地拭去。 盛骅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倏地一紧,微微地颤抖。 到了外教楼,盛骅让琥珀坐着别动,他破天荒地像个绅士,绕过车头,为她打开车门,扶着她下车,然后张开手臂,快速拍了下她的背。 朦胧的灯影下,琥珀像根木柱子似的站着。刚刚,他是拥抱了她一下吗? 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凌晨,盛骅还是没有睡意,索性起床穿衣,开车去了房楷家。房楷裹着一件睡袍来开门,看他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盛骅很是善解人意:“你屋里有人的话,我就走。” 房楷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往里一拉,咬牙切齿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带人回来过?” 盛骅略带歉意地挤出一丝微笑:“我忘了,你向来不敢带人回来,要是谌言哪天回来,万一撞上……” “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房楷认识这人不是一天两天,说不上知己知彼,也能从这张表情不多的脸上读出点内容来,这人此刻的心情很不错,“有事快说,说完快走。我明天忙着呢!”明天,他要去机场接机,要和梅耶沟通,看他们对场地有没有特别要求,还要检查灯光、音响。明晚还要进行正式的彩排,他得陪着。房楷连着打了几个呵欠,事情一大堆啊! 盛骅往沙发上一躺,两手垫在脑后,还把眼睛闭上了:“没事,我就是不想一个人待着,来找你做个伴。” 一口血差点吐出来,房楷揉揉眼睛,气急败坏:“你今年几岁啊,五岁?六岁?断奶没?” 盛骅翻了个身,面朝里:“你睡你的,别管我。” “我吃饱了撑的才管你。”房楷确实没精力和他纠缠,他想待就待着吧。 脚刚踏进卧室一步,盛骅又说话了:“你总说谌言怎么怎么好,她到底好在哪里?为你做过什么?” 房楷扶着门站稳,一扭头,盛骅端坐着,一双漆黑的眼眸灼灼地看着他。那样子,像是他不说清楚他就绝不罢休。房楷牙根一咬,又走了回来,“咚”地坐下。 “首先,谌言很漂亮,知道香港女星陈慧珊吗?她俩有点像,都有种典雅、脱俗的知性美,无论是看上去还是实际上,都非常自信。” “明白,干练的职场女精英。” “不是那种硬邦邦的女精英,谌言是个温柔的女子。和她一块儿出去,单从男人的虚荣心出发,也是很有面子的。再漂亮的女人只要和她站一块儿,就会立刻成了庸脂俗粉,因为她们没有她的气质,没有她的谈吐。” 盛骅认为房楷夸张了:“这没什么特别的,气质高雅的女子多了去,古典音乐界里,那些女演奏家都是气自华。” “她不管和谁讲话,目光一直都放在我身上。她走路的时候,喜欢走在我的右边,挽着我的胳膊。说悄悄话时,就踮下脚,贴到我耳边,说完,亲吻我一下。”房楷给了盛骅一个“羡慕了吧”的眼神炫耀。 盛骅又躺回了沙发,叹道:“还是爱得不够深啊,不然怎么舍得弃你而去呢?如果是真爱,就会一直等,十年,十五年,不离不弃。” 房楷气得直哆嗦:“我知道了,你大晚上过来就是故意来气我的。”还十年十五年,那时,他和谌言都老得不像样了,是等着一块儿携手去下辈子吗?呸! 盛骅真诚道:“真没有,我说过了,我就是有点……”他摆摆手,“晚安!” 房楷气得拿起了靠垫狠狠地甩打了盛骅几下,这才恨恨地回了卧室。他在床边坐下,扭头看着床头柜上放着的木质相架,里面是他和谌言的一张合影。他们都没有看向镜头,谌言在看着他,一只手搭着他的腰,笑得幸福无比,他两只手圈着她的脖颈,也是嘴角上扬。那天,他向她求婚了,她说了“我愿意”。他本以为幸福会像那天的天气一样,长长久久地晴好下去,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他拿过相架,指尖轻抚着谌言的脸颊,轻声道:“老婆,你要是还有一点爱我,就早点回来吧!我很想你,真的很想、很想……” 裘逸在楼梯口就听到了钢琴声,他放轻了脚步。盛骅练琴时要是被打扰了,这一天的脸色都会很难看。门开着,他进去找了张椅子坐下,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以前,他会进游戏室斗斗地主、打局麻将,边玩边等。这不,做了经纪人,就不能这么虚度光阴了。他在网上搜了下酒吧乐队的经典古典音乐曲目,很多网友说,一些太过艰涩复杂的曲子,需要在一个安静的环境心无杂念地欣赏。像酒吧这样的场所,是为了放松才去的,大家喝喝酒、聊聊天,音乐就是个衬托氛围的背景,最好选择一些轻松、华美的曲子,弦乐类的,比如埃尔加的《爱的致意》,老柴的《如歌的行板》,克莱斯勒的《美丽的罗斯玛琳》,《卡农》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前面几首曲子裘逸不是很熟,《卡农》嘛,他就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他的女神全智贤在《我的野蛮女友》里就弹过这首曲子,他还特地请盛骅教过他。 有次上课的时候,沙楠他们正好过来找盛骅,他听沙楠那家伙说《卡农》就是爱情最完美的样子。《卡农》是用对位法写的一首复调音乐,一个声部的曲调自始至终追逐着另一个声部,直到最后的一个小节,最后一个和弦,才融合在一起,给人一种神圣的意境…… 等等,盛骅现在弹的不正是《卡农》吗!两只手靠近,远离,再靠近,再远离……最终两只手还是挨近了,不再分离。 真是动人啊,就是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呢? “你的课不是停了吗?”盛骅深吸一口气,将手从琴键上拿下来,转过身问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儿的裘逸。 “教授,咱们红杉林明晚可以在华城之恋演奏这首《卡农》吗?”裘逸意犹未尽道。 “明晚不行,这首曲子虽然不难,但合奏需要时间排练。《g弦上的咏叹调》旋律也很优美。” 盛骅就是这么厉害,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想法,但裘逸还是把自己对曲目的想法细细说了一通:“教授,我调查了一下,华城有上百家酒吧,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有乐队的,另一类是没有乐队,放放唱片什么的。这有乐队的里面,又分三类:一类是文艺范儿的轻音乐,找个歌手拿把吉他,在那轻吟慢唱,像无病呻吟似的;第二类就是荷尔蒙过剩的摇滚乐队,唱的和听的都是疯子;第三类就是档次最高的弦乐几重奏,这种酒吧来的客人品位也高,没人大声喧哗。可是咱们也不能把它当高雅的音乐厅吧,所以我想红杉林在演奏时,可以适当地选择一些大家熟悉并喜欢的电影音乐,嘿,就像《卡农》这样的。” 对于这个观点,盛骅没有明说赞成还是不赞成,而是说:“裘逸,你父亲将你送进华音,可能会是他这一生最正确的一个决定。你的天赋不在音乐,而是在音乐产业上。你有敏锐的观察力,又肯钻研,举一反三。我想,日后中国的音乐市场能真正走向成熟,必然会有你出的一份力。” 裘逸的嘴巴张得能塞个鸡蛋。要知道,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学渣,唯一让人羡慕的是他有钱,可是这钱又不是他赚的,他也不是不憋屈的,也曾发誓有朝一日要干出一番事业,可是这一日是何年何夕啊!他等呀等呀,终于给他等到了。 “教授,你这是在夸我吗?”幸福来得太快,他有些不敢相信。 “不是夸,是实话实说。” 裘逸这下犹如打了鸡血,给他把枪他就能义无反顾地上阵杀敌去:“教授,待会儿你把这话给我爸也说一次,行不?” 盛骅一弯嘴角:“行!” “那我奋斗去了。”裘逸握了握拳。 盛骅叫住他:“今天去红杉林考勤了吗?” “去过了。” “都好吧?” “没人和钱过不去,都很好。” “琥珀呢?” 裘逸一愣,不知道盛骅想问什么,琢磨了下,回道:“和昨天一样清丽夺目。” 盛骅又问了个问题:“你知道2003年发生了哪些大事吗?” 裘逸这下是真蒙了,喏喏道:“2003年,我还小呢!” 再小有琥珀小吗?她却知道那么多事。其实盛骅也知道,文杰的2003餐馆里都有呢!2003年,最火的电影是刘德华和梁朝伟主演的《无间道》,拍了一部又一部;最火的专辑是周杰伦的《叶惠美》,里面的一首《晴天》获得了当年全球华语音乐榜港台地区最佳歌曲奖,但大街小巷传唱度最高的歌曲却是李圣杰的《痴心绝对》;2003年,小男生们最爱玩的游戏叫《目标柏林》,亚洲最大的网络零售平台淘宝网诞生;2003年,出现了恰逢满月的火星冲日;2003年,sars病毒让人闻之色变;2003年,小琥珀和小哥哥被困在华城的一幢普通住宅里,相偎相依,还有…… 2003年,也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怀的一年。 盛骅推开窗户,让明媚的阳光照进室内。 这也许就是东野圭吾在书中所写的:生命中的全部偶然,其实都是命中注定。是为宿命。 第十章 命运的断章 在琥珀的日历里,向来只有年、月、日,不存在星期几的概念。星期几是上班族和学生才会关心的事,她毫不关心。难道周末就不用演出不用练琴?所以当对门那位拉美帅哥找上门来,告诉琥珀今天是星期四,他今天、明天都没有课,可以连休四天时,她回以一脸茫然。 “最近天气不错,不冷不热,我们可以一起开车去郊外野营。”拉美帅哥今天没有背着他的壳,不,是他的鼓,看上去正常了一些。 琥珀静静地凝视着他。拉美帅哥的眼睛很深邃,专注地看着你时,会让你觉得他很在意你,仿佛你是他的唯一。 “我们带上墨西哥的传统美食达玛雷斯,听说过达玛雷斯吗?就是外面用玉米叶包着的玉米面“粽子”,里面的馅有肉块,香料和辣椒,煮熟后带着嫩叶的清香,非常美味。我还有一瓶法国波尔多酒庄的红酒,我们可以喝红酒、吃达玛雷斯,然后吹吹风、看看星……” “抱歉,肯,我和琥珀小姐已经有约了。”盛骅拾级而上,气定神闲地站在琥珀身边,脸上并没有一丝歉意。 “这么巧?”拉美帅哥怀疑地看向盛骅。 “是挺巧的,我也刚好连休四天。” “你们四天都有约?” “目前是这样的。” 拉美帅哥看看两人,伤心地耸了下肩:“好吧!那祝你们玩得愉快。但愿下次好运能站在我这边。” “提前祝你心想事成!”盛骅微笑着目送他进了门,目光随即忽地一敛,冷冷地看着琥珀,“你听不出他想约你?” “我知道呀!”琥珀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他语气怎么这么冲?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 “总得等他把话说完,这是礼貌。”琥珀的语气也没好到哪儿去,“我怎么不记得我们有约?”还约了四天? 盛骅有点无奈,压低嗓音:“难道你想和他去约会?开上几小时的车,落一身的土,找个幽暗的山林,搭顶帐篷,烧点篝火,两个人在一个盆里洗脸,一个锅里吃饭,聊点没营养的话题,四目相对地傻笑。突然,有鼠还是蛇从帐篷前经过,你尖叫一声,扑进他的怀中……” 琥珀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咬牙切齿道:“不劳你费心,我知道怎么拒绝他。” “你太小看男人的耐心了。你这么笨,被人卖了,怕是还会感谢人家呢!” 琥珀深呼吸,再深呼吸:“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记住的。你有事吗?” “不是有约吗?” “你明明……” “哦,我这人行得正坐得端,从不说谎。换件衣服,我们待会儿出门。”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凭我是你的导师,你所有的日程都得听我安排。十分钟后,楼下见。” 琥珀想表达自己的抗议,可是在他不容置喙的瞪视下,她只得屈从。 其实不用十分钟,自右手被烫伤后,琥珀出门前也就是洗个脸,连爽肤水都不抹。着装也简单,她看盛骅今天穿的是银灰色的衬衫,深青色的休闲长裤,她也一身衬衫长裤就出了门。到了楼下她突然后悔起来。两人这装扮怎么像情侣装似的?虽然她的衬衫是藕荷色,腰里松松系个腰带,和他的款式截然不同,可是裤子的颜色是一样的。 盛骅可能也感觉到了,看着她的眼神带了丝玩味,气得琥珀的脸一直红到耳朵根。还好,出发后,他总算恢复了他的一本正经,告诉她,待会儿他们先去唱片店,然后去吃饭,晚上去大剧院看维乐与江闽雨的彩排。 每一个安排都合情合理,不夹带一丝个人感情色彩,琥珀想伺机反击硬是无从下手。 唱片店在一条很幽静的小街上,店里人很少,老板自己戴着耳机在听音乐,有人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说了句:“货都在这儿了,看中什么叫我,看不中,转身出门。” 琥珀轻声对盛骅说:“好酷!” 盛骅回道:“他有酷的资本。” 琥珀很快就知道盛骅说的资本是什么了。她在书架上看到了一套飞利浦公司出的莫扎特弦乐五重奏,是意大利四重奏乐团录制的版本,即使在欧洲也已经不易找到了。她拉了下盛骅的衣角,指着唱片激动道:“今天淘到宝了。这套唱片,选曲好,演绎得更好,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合奏之一。” “喜欢?”盛骅接过来看了看,曲目吸引人,这个乐队技巧娴熟,表现细腻。 “太喜欢了,我原先有一套的,后来被一个朋友借去,她没还我。我想着再买一套,欧洲有点名气的唱片店我都逛过,都没买着。” “什么样的朋友?”珍藏的唱片和男人的爱车一样,轻易不舍得借人,除非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她有朋友? 琥珀支吾了半天,硬生生地转了话题:“你说老板开价会不会很高?” 老板耷拉的眼皮终于睁起了,先看看琥珀,然后目光一转,对盛骅说道:“哦,是你呀!拿走吧!”说完,眼皮又耷拉下去了。 盛骅也不说谢,拉着琥珀就出来了。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琥珀站在门口,搞不清楚状况。 “这人是个唱片收藏家,他店里的唱片都是他收藏的过程中多出来的。有一阵子,他疯狂地收集穆特的唱片,有一个版本怎么也找不到,我恰好有,就送给他了。他今天可能是想答谢我吧!” “可这是我要买的呀!”琥珀想进去更正下。 “当我借你听,你回巴黎时记得还我就行。”盛骅敲了下她的头,率先向前。 “你就这么盼着我回巴黎啊?”琥珀嘀咕了句,不太情愿地跟在盛骅的后面,一抬眼,就是他的背影。他的头发应该是定期修剪的,不太长也不太短,和他淡漠的气质很配,他的衣服总是熨烫得很平整,无论是衣襟还是裤管,都很少有皱褶。他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大,却不显得匆忙,像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不用古龙水,挨近他,会感觉到他的气息很洁净,隐约有点须后水的淡淡余味…… “发什么呆呢?”盛骅一把拉过琥珀,一辆自行车摇着车铃从她身边掠过,“另一只手是不是也想受个伤?” “我哪有那么脆弱!”不过,还是吓了一跳。 盛骅指指自己的里侧:“你的话没有一点可信度,走这边。” “我最近不是挺好的嘛!”抗议归抗议,琥珀还是乖乖走到了他的里侧。 “还要去复诊几次?”盛骅看见她的右手就气不打一处来。 “四五次吧!” “这么久?” “皮肤不是太好痊愈的。” “香槟和玫瑰是谁?”盛骅突然飞来一句。 “是我家的两条狗啊,香槟是公的,玫瑰是母的。呃,你怎么知道它俩的?” 盛骅奉送给她一个狰狞的笑容:“你是不是该买部手机了?” “公寓里有座机,我平时又不大出华音,认识的人就这么几个。谁有什么事又不是联系不上我。” “那你怎么不把座机号告诉你家人?” “忘了。” 盛骅真想拧一下琥珀那张无辜的脸,不过,不着急,他有办法让她为她的“忘了”付出点代价。 “这能吃吗?”琥珀看着碗里黑乎乎的形似面条的食物,用鼻子嗅一嗅,有点酸,有点辣,还有点臭? 盛骅不说话,自顾自地挑起一筷,优雅地吃了起来。隔壁桌的中年男子差点把脸都埋在碗里,以很高的分贝吸溜着面条,“咕噜咕噜”地喝着汤,生怕吃慢一点会被别人抢了去似的。另一桌是个高高瘦瘦的女生,舀了一大勺红通通的辣酱放进碗里,吃完一口,闭上眼睛,像是十分陶醉。 琥珀不但会说中文,而且筷子也用得很不错,左右手都可以。她慢腾腾地拿起筷子,优雅地挑了一根面条放进嘴里,然后紧紧地闭住了嘴巴。盛骅挑起眉毛,问道:“怎么样?” 琥珀连咀嚼都不敢,强行把面条吞了下去,不只是味蕾,她整个人都像被凌虐了一次。 “很……难忘。”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以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情,又不那么粗暴的词语。 盛骅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那就好。” 琥珀终究没忍住,对盛骅说道:“你一定很讨厌我!”正如我讨厌你一样。 “错,我只会带在意的人来这儿吃面。知道不,这家店可是华城的网红店。你瞧瞧!”店内没有一张空桌,外面还有不少人在排队等着翻台呢。琥珀只能说大概是她不懂得欣赏吧!她只觉得吃了这一根面条,之后两天都不用吃饭了。她在洗手间里一遍遍地漱口,怎么都觉得嘴里还是有股味儿。傍晚,她和盛骅走进大剧院,当房楷过来打招呼时,她只点了下头,一句话都不肯说。 “她怎么了?”房楷对琥珀是久仰大名,却是第一次见到本尊。 盛骅才不会告诉房楷自己欺负琥珀的事呢,他侧过头来问道:“她不错吧?” 房楷丢给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琥珀一进来,台上就一阵小骚动,很多维乐的团员都站起来与琥珀拥抱。以前有过合作,都是熟悉的人。不管外界如何评说琥珀,他们对她的琴技是折服的。只是梅耶看到琥珀包着纱布的手,用夸张的肢体语言表达了强烈的不满,搞得琥珀很是难堪,还是江闽雨上前替她解的围。 “和谌言比呢?”盛骅看着琥珀走到观众席坐下,她此刻正噘着嘴,很是郁闷,估计心里面正怨他呢! “干吗要把她和谌言比?喂,你什么意思?”房楷责问道。 盛骅低着头轻笑:“你不是说你家谌言世间第一好吗?” 房楷指着自己的心窝:“在我心里,谌言永远是世间第一好,无人可比。琥珀再好,和我没关系,和你也没关系,你得意个什么劲?”他脑中灵光一闪,“上天,你不会……” “闭嘴!彩排开始了。” 因为肖邦没有写过序曲,音乐会第一首曲子直接就是《第一钢琴协奏曲》,当江闽雨走上舞台对着台下鞠躬时,盛骅看到老师身子摇晃了下,应该是感慨万分吧! 肖邦的性格有两面性,一面是狂野豪迈,独立坚强,有如波兰汹涌澎湃的大河,另一面是恬静,内向,有着缠绵悱恻的诗意,如法国南方的绵绵细雨。《第一钢琴协奏曲》是他一挥而就的作品,却恰好把他的两面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第一乐章,有波兰人对自己的大胆剖析,加上法国式的优雅技巧,在大提琴忧郁灰暗的色调和如珍珠般剔透的钢琴声里,人们仿佛看到了肖邦的身影,对未来自信满满又不知所措,对爱情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 第二乐章虽然不及第一乐章灿烂丰富,却是把华丽精致蕴藏在了简单直白的诉说式旋律中,孤独中有一丝暖意,就像优秀的浪漫主义诗人那样,让情绪在自我与物象之间纠缠变幻。 第三乐章,肖邦在结构上明显受到莫扎特的影响,明快轻盈,有些粗犷,却不失雍容华丽,旋律线优美大气,手法之老练完全不像出自一位十九岁少年之手。 肖邦只写了两首协奏曲,很多人喜欢《第二钢琴协奏曲》,据说肖邦创作它时正坠入情网,所以曲子洋溢着幸福的滋味,充满了浪漫主义的幻想情趣,表达了青春的活力和对爱情的憧憬。盛骅却认为《第一钢琴协奏曲》最肖邦,也是他即将出版的《肖邦作品全集》里为数不多的没有重新改编的作品之一。江闽雨的弹奏带有一点克制,这种克制正符合肖邦当时的状态,既有英雄气概,又有年轻人的乐观开朗、热情冲动和细腻的抒情。他用快速的音阶不停地奔驰,把音乐推向了高潮,充满了毅力和生机。 观众席上只有三个人,房楷最先走到最前面,鼓着掌喊出“bravo(好极了)”,接着,盛骅和琥珀也起身鼓掌。 房楷说:“江老师今天的状态太好了,我觉得正式演出也不一定能够超越,幸好我有叮嘱工作人员录像。” 盛骅也觉着老师今天是超常发挥,每一个音符都非常饱满,每一次转调都很轻盈。 台上,江闽雨从钢琴前站了起来,梅耶也走下指挥台。这时,梅耶本应该给江闽雨一个拥抱,他却只是耸了下肩,朝乐团大大地摊开双手。之前,他决定和江闽雨合作,不少人有非议。他没有解释,因为无须解释,事实胜于雄辩。 所有的乐团团员都放下手中的乐器,起身给予江闽雨热烈的掌声。 “谢谢,谢谢!”江闽雨不住地鞠躬,眼含热泪地拥抱梅耶,梅耶也湿了眼眶。 休息十分钟后,乐团开始演奏第二首曲子,肖邦的《革命练习曲》。一位工作人员递上热毛巾让江闽雨擦了擦汗,又送上一瓶水。江闽雨拿着水走到盛骅身边。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盛骅拥抱了一下江闽雨。江闽雨还有点气喘,握着水的手微微战栗,喝水时,有不少水从瓶嘴漏了下来。盛骅掏出手帕递给他,轻抚着他的后背:“老师,你缓缓。” 江闽雨翻下座椅坐下:“我没事,就是有点亢奋。”他“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瓶水,按住心口说道,“我这里万马奔腾,热血汹涌,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即使上天明天就拿走我的生命,我也没有遗憾了。” “老师对自己的要求有点低呀!”盛骅打趣道。 江闽雨朗声大笑:“一时间有点得意忘形了,我哪里舍得?明天、后天都要彩排,大后天演出,我可是要好好享受一把的。” “明天彩排放在什么时候?” “下午两点,你有事就不要过来了。” “老师的演奏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我不想错过。” “你呀……”江闽雨拍拍盛骅的手,朝琥珀那边看了一眼,“去安慰她一下吧,刚刚老梅耶表现得有点过分。” “她没那么娇弱。” 盛骅语气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亲昵让江闽雨微微一怔,随即,他不禁莞尔,年轻真好,一切皆有可能。 琥珀的性格其实真不像传闻中那样,她的心情是不太好,但没有摆在脸上,端端正正地坐到了彩排结束。其间该鼓掌时鼓掌,该起身时起身。走的时候和团员们一一道别,并祝梅耶演出成功,还和房楷打了招呼。只是到了停车场,白色绝影那么大个儿停在那儿,她就像没看见一样走向别处。 盛骅叫住她,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故意调侃道:“羡慕人家有音乐会开吗?” “我是羡慕你。”琥珀系好安全带,转过脸来。 盛骅凑近她,鼻子几乎就要贴上她的:“为什么?” “演奏家虽然不像其他行业有退休年龄限制,可是也不可能演奏一辈子啊,总有一天要退下来。什么时机是退下的最好时机呢?聪明如你,在巅峰时,急流勇退,这样乐迷们想起你时,永远是你最辉煌最耀眼的样子。笨拙如我,我……”琥珀边说边往后缩,直到抵到车门,她把脸转了过去。 “你是退下了吗?你的十周年音乐会难道是个谎言?”盛骅目光一滞,坐正了身子。 “我、我当然没有退,我只是因为手受伤了,说几句牢骚话罢了。”盛骅这话让琥珀很是反感,她后悔自己怎么就和他说起心里话来,“明天我很忙,没时间来看彩排。” 盛骅哂笑,笑声十分的刺耳。琥珀的脸腾地红了,他大概就没准备带她过来,她还拿乔起来了。庆幸夜已深,暮色遮掩了她的羞窘。 几秒钟的静默之后,她以为他会对她冷嘲热讽,他却一本正经道:“我的聪明不是我选对了时机,凡是选择都很无奈,无论选哪个都不可能是最好的,我只能尽力理智、慎重地去选择。而一旦选择好,就绝不后悔。” 什么意思?选择都是无奈的,那当初他和向晚解散snow也是不得已?可惜琥珀和他交情一般,她不能打破砂锅问到底。 琥珀带着一肚子的疑问下了车,盛骅提醒她带上唱片,又递给她一个白色的盒子。琥珀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部手机。 “红杉林乐队的队机,由裘经纪人友情赞助,人手一部。” 琥珀受之有愧,她哪里算得上是红杉林的队员?盛骅“啪”地给她贴上了标签:“你就算是编外音乐指导,不过,除了手机,没有别的酬劳。” 琥珀举起盒子:“酬劳已经很高了!” “要不要考虑加入,成为正式队员?三只羊是放,四只羊也是放。” 琥珀双臂交错,坚定地做了个拒绝的手势,然后欢喜地抱着唱片和手机上楼。背后传来一声轻笑:“梅耶大师向来严苛,想当年,江老师请他为我指导一二,他等不及我弹完一首曲子,就说无须指点,当个钢琴老师足够了。” 琥珀站住,回头,朝着盛骅挥挥手,大声道:“晚安!” 琥珀夜里睡得不好,又梦见跳水。都没来得及做动作,人没站稳,直接从跳台上坠了下去,水花溅到了观众席上。裁判理所当然地一致给出了零分。醒来后,琥珀摸到枕头有点湿,她痛恨流泪,没出息的人才动不动就哭。她抬起右手,发现自己现在也出息不到哪里去。梅耶说,你要再这么作下去,别说明年,就是后年,不,不,你永远都上不了舞台了。命运之神曾经很偏爱你,可是你不珍惜,将这份偏爱挥霍无度。也许你不知道,命运之神并不温柔,很快,她就会抛弃你并且惩罚你。 这些话,琥珀早就在网络上看到过,有些说得比这还要过分,她以为自己早就免疫了,可是当梅耶那样疾言厉色地对着她说出来,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承受不住。那一刻,她真想破罐子破摔,永远不拉琴了,彻底退出,也像阿格里奇当初一样嫁人生子去,养两条狗,种一园的花。可是,她没有阿格里奇那样的胆量,也没有那样的底气,她没出息。 命运,命运,呵—— 没出息的人还要给人家做指导,这算误人子弟吗? 还好弟子们一点也不介意,欢快得很。裘经纪人不仅给每个人都发了一部手机,还每人都发了一件燕尾服。 “以后要经常演出的,不能每次都租吧!租的那些也不知什么人穿过,大小也不合适。人靠衣装马靠鞍,该花的钱就得花,不能省。但是,这买衣服的钱要分期从你们的底薪里扣。” 沙楠一脸心痛地问裘逸:“分多少期?三十年还是二十年?” 裘逸嘴角一扬,露出一丝让人深恶痛绝的笑意:“看表现,表现好十二个月,表现不好六个月。” 季颖中立刻脱下身上的燕尾服:“那还是租吧!”他的表现分都快扣光了。 大战前最忌动摇军心,裘逸只得道:“好了,好了,三十年就三十年!把要带的东西再看看,不要落下什么,等会儿咱们就出发了。琥珀小姐,你给他们点建议吧!” 这一阵子琥珀一直在观察红杉林,她一一点名:“沙楠,你的音准有很大问题,虽然和他俩很有默契,合奏的时候没拖过后腿,可是你把精力都放在配合上,完全放弃了自我。合奏是‘我们’,可是‘我们’是由我和你和他组成的,不能一味地迎合。我想你可以用节拍器每天练习一个小时,这样就可以提高音准。” 沙楠大叫:“不是吧,教授,节拍器那可是幼儿园的小娃娃才用的。” 琥珀没理他,转向秦笠和季颖中:“秦笠,你的个性影响了你拉琴的姿势,稍稍有点拘谨,时间一长,肌肉会受伤。你拉琴的时候可以想象一下,鸟儿飞翔时是如何展开翅膀的,你就像它们那样去打开你的身体。季颖中,你在演奏的时候像是完全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开了。偶尔也可以睁眼看看观众,观众的热情能让你即兴发挥。今晚你们准备了两首曲子,时间不会太长。如果现场反响好,你们可以各自即兴来一首自己喜欢的曲子。独奏也好,合奏也行,这样,形式灵活,也能突出个人特色。沙楠,你要加油啊!” “琥珀小姐这个想法很好,只是酒吧那种地方,拉得再好,也是暴殄天物。” 几个人齐刷刷转过身看向门外走进来的人——宋书宁教授。秦笠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沙楠:他怎么来了?沙楠冷哼:这还用说,看笑话来了。 宋书宁一派大师风范站在那里,看了看众人:“环境对一个人养成良好习惯是很重要的。像我的学生,宁可不演出,也绝不将就。我看了一下你们上次在音乐厅的演出,还不错。你们的合奏有现在的水平,可以看出盛教授是用心了,他给你们找对了方向,清楚独奏的能力不及合奏。因此,我很难理解,他怎么能让你们去那种不入流的地方演出呢?” 沙楠和秦笠耳语:“贬低别人,抬高自己。” “盛教授不在?”宋书宁说了一大通,几人默然以对,他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盛骅不在,琥珀虽也是指导,但人家是女生,又是外援。裘经纪人觉得自己就是大家长,上前说:“教授去大剧院看他老师彩排了。” “他倒是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为人师长,哪能这样自私?这是对你们的极不负责。”宋书宁愤懑道。 沙楠乐了:“开始挑拨离间了。” “你找教授有事吗?有事的话给他打电话。”裘逸冷了脸,没指望这人鼓励他们,可也别泼冷水啊! “没什么事,盛教授年纪轻,很多地方想不周到。我毕竟是弦乐系的教授,教过你们,想着过来给你们几句忠告。人生的路,每一步都得慎之又慎,一不小心,就会给自己留下污点,以后想擦也擦不掉。” 沙楠他们三个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出来,这位是有被害妄想症吗? 宋书宁指着三人:“别以为我危言耸听,日后你们进乐团,人家一调查,这人在酒吧混过,立马刷掉。” 裘二代财大气粗地一挥手:“无所谓,人家不要,我要。我建个音乐厅,成立乐团时就招酒吧乐手。” 宋书宁脸色铁青。一旁好不容易弄清他来意的琥珀皱起了眉头:“我不赞成你的说法,什么叫独奏能力不及合奏?只有独奏能力强,音乐修养更完善的乐手,才有资格和别人合奏,不然就成了你们爱说的猪队友。至于酒吧,很多演奏大师都是独奏极其辉煌,但同时又兼顾合奏的音乐家,他们演出的地点有时就放在酒吧。” “是吗?那大概是中西方文化差异太大。反正我尽了一个老师的本分,你们听进去多少,是你们的事。”宋书宁挺直身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等他一走,几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沙楠说道:“咱们今晚在华城之恋演出,华音里很多人说要早早去占座。他一定是听说了这事,嫉妒了。”说完,又悄悄告诉琥珀,“她也去。” 她?哦,明白了,这个“她”说的是“沙华音”他妈。琥珀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立刻看向秦笠,秦笠淡淡一笑:“怜惜没空,她要练舞。” 琥珀“嗯”了声,心里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裘逸找了辆七座的商务车,将几人一块儿拉走了。 “谁的短信?”因为大家拿的都是队机,短信提示音一样,响一声,个个都掏出手机看一眼。 “是我!”琥珀不太熟悉手机功能,手忙脚乱地点开。是盛骅发来的短信:到哪了? 沙楠拿过琥珀的手机,替她回道:“还有五分钟到酒吧!” “多一分钟,我就不等了。” 沙楠问:“盛骅也在酒吧?他不是去大剧院了吗?” “大概是不放心,特地过来看一眼。”秦笠接过话。 果真就一眼。白色绝影卓越不凡地停在路边,车窗半开着,盛骅人都没下来。确定了几人一个不少,目光落在琥珀身上,说了声:“我走啦!”喑哑的嗓音,有如低沉的大提琴声,就像他等在这里,就只为了和她说这一句话。 琥珀的头一下子晕了,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什么回应都没有。 盛骅想着琥珀那一脸的呆相,上扬的嘴角就怎么都下不来。今天是第三次彩排,梅耶发现了不少问题,要和乐团开个短会,总结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会议结束,还要再排一次。盛骅在下面坐着,突然就坐不住了,和江闽雨打了声招呼就离开。盛骅不担心红杉林的演出,他就是想来看一眼。大剧院到华城之恋还挺远,开车要半个小时。他等了一刻钟,终于看到了琥珀。 他并没有要求她陪同红杉林来酒吧,看来她很有做音乐指导的自觉性,真是乖巧! 回去时盛骅的心情如同五月的晚风,轻如柳叶。前方发生了一起车祸,他不得不绕了很远的路,虽然多走了二十分钟,可他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前面即将拐弯,他刚打开转向灯,就有一辆救护车大响着从绝影旁边呼啸而过,好像也是去往大剧院的方向。 盛骅的右眼皮倏地一跳,他下意识地踩下油门,紧跟着救护车追上去。手机响了,是房楷的来电。他戴蓝牙耳机时手直抖:“是我。” “你现在在哪儿?”房楷的声音也不稳定。 “我看见你了。”盛骅把绝影往路边随意地一丢,跑向一脸沉重地站在音乐厅前的房楷。 房楷握住盛骅的手:“你要冷静。” 盛骅深吸一口气:“你说吧,我很冷静。” 房楷悲痛地看着他:“太突然了,我就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 盛骅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江老师现在人怎么样?” 房楷侧过身,盛骅越过他,百米冲刺般跑进音乐厅,每迈一步,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往下沉一点。 越过观众席时,想起昨天老师坐在这里对他说:“即使上天明天就拿走我的生命,我也没有遗憾了。”老师那是在说笑,不是真的。老师说过,再难,总有路可走。老师孤身一人,唯一的挚爱就是音乐,他好不容易复出,状态正佳,不会的,不会的…… 盛骅停了下来,围在乐池边的团员给他让开了道,他看到他们脸上的同情,看到了梅耶脸上的绝望与无助,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抬着担架向这边走来,看到了乐池中央,静静地躺在血泊中的江闽雨。 “轰”的一声,盛骅听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倒塌了。这个声音,他在十五年前也曾听到过。只不过,十五年前,他会哭,此刻,他的眼睛却干得像被烈日炙烤的河流,水流枯竭,河床干裂,看不见一线生机。 第十一章 骑士的凝视 房楷不是个经不起事的人,不然,大剧院总经理的位置也轮不到他来坐。音乐会前发生意外对于大剧院来讲不是个罕事。去年九月,一位瑞士单簧管演奏家来大剧院演出,不知在外吃了什么闹起了肚子,整个人都虚脱了,房楷连夜把人送往医院。新年之际,晚上下了场小雨,再一冻,路上都是冰,一位俄罗斯钢琴家出门散步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折了胳膊。处理类似的情况,要么取消演出,要么找人替补。江闽雨这样的意外,一般是找人替补,只是这事不是房楷能定的,得和乐团开会好好商议。也不是随便哪个钢琴家都可以当维乐的替补,首先要梅耶看得上,另一方面,还得看人家演奏家有没有档期,愿不愿意来。 所以房楷只能陪盛骅在手术室外待两小时,之后就必须回大剧院了。他站起身,回头看了下手术室,门上方的红灯亮着,门口安安静静,就像从没有过乱作一团的景象出现。和别的病人比,江闽雨送来时可能算冷清了,盛骅跟着上了救护车,房楷和维乐的音乐总监一块儿开车过来的。三个大男人,没人哭,没人慌,看上去都很冷静。 房楷心里非常难受,就像气管被什么塞住,上下气的通道被堵住了。这种难受不单单是因为倒下的是自己好友的恩师。他清晰地记得两周前,江闽雨在大剧院里激动地弹奏了一曲《春》。那天他只弹了一半,说还有一半留着下次再弹,那时候他的神情是有些失落的。第一次和维乐彩排,结束后,房楷对盛骅说:“江老师今天的状态太好了,我觉得正式演出也不一定能够超越。”结合突然发生的意外,这一切像不像……回光返照?房楷不敢说出这四个字,可是这种感觉就是挥之不去。 大剧院的乐池是可以升降的,演出歌剧和舞剧时,乐池降下去,由乐团入场。演出音乐会,如果票卖得非常非常好,就会把乐池升上来,增设几排座位。维乐的音乐会门票当然不愁卖,但他们有原则,也许是为了剧院的整体圣严感,原先多少座就多少座,不允许加座搞得像流行歌星开演唱会似的。因此,乐池也就没有升上去,谁也没想到会在乐池上出事。这次是江闽雨和维乐的第三次彩排,在这之前,他休息了近一个小时,即使先前消耗了很多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从候场区走上台,就在面对观众席鞠躬时,突然栽下了乐池。房楷把这个画面用慢镜头在脑海里播放了一遍又一遍,他确定没人与江闽雨接触过,舞台上也没有绊脚的障碍物,就像是……命中注定是这样的结果:不管江闽雨能不能醒来,他都将与这场音乐会失之交臂。 房楷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回头看向盛骅,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我那边……我也会告诉你的。”房楷拍了下盛骅的肩,不忍说出“定下谁”这几个字,急忙走了。 盛骅默默点头。虽然年纪不算大,但他也可以以过来人的口吻说一句:我也曾历经沧桑。这沧桑历多了,再大的意外,有过五分钟的震愕,他就会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不然能如何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必然会阻止一切意外的发生,正因为做不到,怨天尤人就只是短暂的发泄,于事无补。那就只能以最冷静的态度面对,理智地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他现在没有别的奢望,老师活着就好。 他记得自己在汉诺威时,有一年,好像是复活节假期,江闽雨带他去柏林看音乐会。在公园门口,有一个流浪汉在弹钢琴,很多人围着看。他和江闽雨站在最外围,流浪汉弹奏的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江闽雨低低喟叹,说道:“当你想用一首乐曲来表达你哭不出来说不出来的心情时,你首先想到的就是肖邦,只有肖邦才能表达出深刻的痛苦、绝望和孤独。”老师语气中压抑的情感,就好像弹琴的那个人是老师自己。他担心地看着江闽雨,江闽雨却只是短促地一笑:“没什么,我很好。这个人原来也是汉诺威的老师,我认识。他的妻子去年出了车祸离去了,他心如死灰,再没有精力教书育人,他选择了流浪。他说‘最爱的她已不在,我的灵魂无处安放,只能飘着’。” 老师失去了曾经温馨的家,痛苦且孤独,可是老师没有绝望,因为还有钢琴。所有人都看到老师弹奏钢琴时有多么的愉悦,不仅仅是外表,就连老师的灵魂都像在闪闪发光。天堂里没有钢琴,没有音乐会,那么老师一定会挺过来,留在这个连空气里都飘着动人音符的世界。 盛骅双手合十抵着下巴,凝视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行李箱的滚轮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焦躁,由远及近。盛骅睁开眼睛,看到柳向栋一副热带打扮,大t恤,花哨的沙滩短裤,脚上一双人字拖鞋。是盛骅通知他的,很巧,他刚下飞机。 “手术室现在什么情况?”柳向栋扔开贴着航空标签的行李箱,气息不稳地问盛骅。 “医生还没出来。”柳向栋那身与时节很违和的装束让盛骅很不适应,他转开视线。 柳向栋瞪大眼睛:“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木呢,不出来就干等着?你文伯伯不是也在这家医院吗?快,给他打电话,让他问问。” “还是不要打扰医生吧,里面正在急救,有什么消息他们会第一时间通知的。”盛骅看了眼手术室。 柳向栋气得两眼发黑:“你还真是淡定,是,闽雨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的老师也不止他一个,你做到这份上好像是不错了。可是你知道闽雨有多疼你吗?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你去了汉诺威,他早就回国了。那个时候,他那样的演奏家在国内就像是凤凰下的蛋,金贵无比,回来后必定被重用,说不定华音的校长现在就是他,而不是那个什么指挥。他等于是为了你放弃了事业、放弃了青春、放弃了全部。盛骅,做人要有良知,是不是?” “柳叔,按你的意思,我现在痛哭流涕、跪地求神,就是有良知?”盛骅平静地问道。 柳向栋被问得一愣,抱着头一屁股坐下,闷声闷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太着急了,有些口不择言,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觉得我们需要为闽雨做点什么。” 如果能做什么他早就去做了,很遗憾,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柳向栋不死心,还是去把文伯伯找来了。文伯伯爱莫能助地摇摇头:“不是特别重大的事情,最好不要给手术室打电话。” 打听消息和特别重大怎么也挨不着边,柳向栋没办法,只能在手术室前一圈圈地转着。医院手术室门前,柳向栋这样的,是一般病人家属的正常表现,反而是盛骅这种显得有些异常。 文伯伯心疼地看着盛骅,他若还小,自己还能摸摸他的头,拥在怀里拍拍,现在他只能陪他坐着,说几句话。这个孩子真是命运波折啊! “文伯伯不要担心,我比谁都能调节心绪。”说着,盛骅想笑笑,但没笑得出来,“对了,我学生的事,让文伯伯费心了。” 文伯伯回道:“谈不上费心,只是件小事。” “您估计她什么时候可以拉琴?” “她恢复得很快,现在手上的水泡已经全消了,死皮也剪掉了,虽然皮肤还不能恢复成原样,但是拉琴不受影响的。” 盛骅定定地看着文伯伯,沉默了两秒钟后问道:“她最后一次复诊是哪天?” 文伯伯想了想:“过去三四天了吧!” “那时她的手指就能自如地伸屈?” “她伤的是皮肤,又不是筋骨,当然能自如地伸屈。”文伯伯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 盛骅目光涣散,像一时无法消化这句话似的。手术室的门开了,戴着口罩的主治医生走出来,环视一眼:“哪位是江闽雨的家属?” 柳向栋急忙举手:“在这儿,在这儿。” 盛骅和文伯伯也疾步走过去。医生和文伯伯很熟,点了下头,对柳向栋说道:“江闽雨以前的病案在哪里?” 柳向栋被问住了,扭头看向盛骅。盛骅回道:“在德国,我现在立刻打电话过去,让人发邮件过来。” “要快。”医生转身走向手术室。 柳向栋一把拽住医生的胳膊:“人现在怎么样?” 医生迟疑了下:“我们尽力了,但是情况很不乐观。不仅大脑受伤严重,其他地方……我要看到病案再确定。” 盛骅的心倏地一沉,又剧烈地跳动起来,耳后的动脉也突突地跳动着。 柳向栋哀求道:“医生,你要是确定不了就找专家们来会诊。再不行,咱们找国外的,花多少钱都可以。” 医生叹息:“这不是钱的事,人的能力有限,总有些事是超出人的能力范围的。我很喜欢江先生,年轻人或许对江先生不熟悉,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如果喜欢古典音乐,就没有不知道江先生的。我也预订了他音乐会的票。” 柳向栋的手指一点点地松开,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老师人呢?”盛骅把沉到谷底的心一点点地硬提上来。 医生回道:“病人现在先转到icu去了。”说完,手术室的大门又“啪”地关上了。柳向栋拉着文伯伯一同去了icu,看能不能探视病人。 盛骅慢慢地走向先前坐着的长椅,坐下,搓了搓冰凉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准备和江闽雨在汉诺威的助教联系。房楷的电话先打过来了,询问了江闽雨的最新情况后,他说道:“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有工作,不能一直待在医院,我找了两名工作人员去医院专门负责看护江老师。有什么事,他们会和你联系。” 盛骅没有逞强:“好的,谢谢!” “谢什么呀,人是在大剧院出的意外,本来就该大剧院负责。我们也就只能做做这些了。”房楷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替补江老师的人定了。” “谁?”盛骅抬起眼睛,看着另一边哭得快断气的中年女子,半小时前,她做建筑工人的老公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刚送进手术室。 “许维哲!” 用沙楠的话说,这是一个很燃的周末。 可能是因为华音来的学生太多,生生把弦乐三重奏演出的气氛搞得像一场摇滚音乐会。曲目还是原先定下来的,先是《g弦上的咏叹调》,接着是季颖中的独奏。稍作休息后,红杉林演出《哥德堡变奏曲》,余音还没散去,不知谁喊了声“大提琴帅哥再来一首”,然后很多人跟着附和。季颖中红着脸先看了眼琥珀,琥珀点点头,他又看了下沙楠,沙楠朝他挤挤眼睛。季颖中会意地一笑,拉起了《卧虎藏龙》里的一首配乐。 苍茫天地间,一袭青衫的侠客手执宝剑纵马驰骋。大提琴的低沉忧郁在天地间回荡,它是风,无处不在的风,不狂虐,也不轻盈,深沉而不凝滞,似乎在低低地诉说,悠长地叹息。天尽头,小提琴忧伤的应和慢慢地飘了过来,它应该是欢快而又悠扬的,此刻,却让人觉得欢乐不过是浮光掠影,只有忧伤无处不在。两把琴,演绎着风和雨的交融、天与地的迷失,怅然像漫天的雨纷纷扬扬。旋律一遍一遍地叠加,不断地回环往复。 酒吧里一片寂静,酒保调酒的动作放慢了,服务生的脚步也放轻了。 这首曲子只是沙楠和季颖中平时戏耍时拉着玩的,没当一回事,没想到效果这样好,两个人越发自信起来,演奏更是精彩。 秦笠不是一个特别有表现欲的人,大概被沙楠和季颖中焕发的激情影响了,当两人的演奏一结束,他便拉起了《船歌》。他的技巧是三人中最稳定成熟的。中提琴的音色温暖又清晰,又是这样一首经典名曲。他记住了琥珀的提醒,运弓时要像鸟儿自如地飞翔。他从没有这般享受过,什么烦恼、困扰都被屏蔽在外,他的世界里只有一枚枚动人的音符。 美妙的音乐怎么能少得了酒呢?啤酒一瓶瓶地打开,白色的泡沫喷洒在空气中。季颖中的学姐送上了一个特大号的蛋糕,把气氛直接推向了燃点。 先不提红杉林今晚多了多少迷弟、迷妹,单说酒吧老板,就已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了,他碰了碰正襟危坐的裘经纪人,说道:“你有没有和婚庆公司接洽下?现在很多人结婚都喜欢请乐队,他们去拉一次,赚得可比在我这儿拉一晚多多了。” 裘经纪人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一脸严肃道:“我们红杉林可不是普通乐队,我们将是国内第一支职业的室内乐重奏乐队。我们在你这儿演出不是为了赚多赚少,只是为了增加点演出经验。”婚礼助兴什么的,找别人去吧! 酒吧老板连忙朝他拱手赔礼:“抱歉,抱歉,是我眼皮子浅了。”这酒吧的装修是他亲力亲为的,每一块砖、每一条缝隙他都熟悉,这会看过去,好像很不一样了,像是光鲜了很多。想必是因为这支不普通的乐队,让他的酒吧也跟着金光闪闪了。 夜风在头顶掠过,无声胜似有声,树影在眼前摇曳,看似移动实则静止。像很多春日的夜晚,一切安谧而美好,可惜不和谐的歌声却一次次破坏了这种美好。 “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红杉林的三人勾肩搭背,占了半条马路,还嫌不够,把反抗无效的裘经纪人也拽上。 琥珀走在四人的身后,这都唱的是什么呀?歌不像歌,调不成调。她圈起双手,叫道:“我讨厌猫,不要叫了。” “哈哈,那我们一起学狗叫,一起汪汪汪汪汪!” “我们一起学鸭叫,一起嘎嘎嘎嘎嘎!” “去,你才学鸭呢!” “哈哈,那我们一起学狼嚎,嗷嗷嗷!” 裘经纪人实在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嫌弃道:“再叫下去,就成动物园搞全民联欢了。”不就今晚的演出凑合能听嘛,有必要兴奋成这样? 沙楠理直气壮道:“把一百万放在一个富翁面前,他会无动于衷。可是把一百万放在一个穷人面前,你让他怎么淡定?” “那就装淡定,别在别人面前丢脸。”裘经纪人甩开沙楠的胳膊。 “这不没别人吗,所以……来,我们一起学猫叫,哦,哦,不学猫,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沙楠唱着唱着,调又一转,开始舞起双臂,仿佛面前有千根万根的荧光棒在挥动,“再一次我淹没在掌声中,眼前的你竟如此激动,黑暗中世界仿佛已停止转动,你我的心不用双手也能相拥。如果有一天我迷失风雨中,我知道你会为我疗伤止痛。也许我们的世界,终究有一点不同,可是我知道你将会陪我在风雨中……”沙楠转过身来,想给琥珀一个深情款款的眼神,歌声忽然一停。 他埋怨道:“教授,你以前是不是没玩过手机啊?这一晚上你都没专心看我们演奏,光顾看手机了。” “我在看时间。你刚刚唱的是什么?”琥珀把手机放进口袋,紧跑几步,跟了上来。 “《给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 “有很多人吗?” “以后会很多的。” 秦笠和季颖中都“扑哧”笑了,一人一边圈住沙楠:“收敛点吧,哥们,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沙楠竖起食指:“错,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到,人要及时行乐。” 裘逸气得“呸”了他一声,对琥珀说道:“咱们才刚开始,明天会越来越灿烂,他却说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真是丧气。” 秦笠笑着安慰暴躁的裘经纪人:“童言无忌。” 裘逸白了嬉皮笑脸的沙楠一眼,说道:“我看他连儿童都算不上,就是一无齿奶娃娃。是吧,琥珀小姐?” “啊?嗯,嗯!”琥珀心不在焉道。演出前,盛骅都特地跑过来看了一眼,这演出结束都好久了,就算他有事人过不来,电话或者短信也得有一个吧!真是的,也不知在忙什么! 琥珀让裘逸打过去主动汇报下,裘逸说盛骅生活向来有规律,现在太晚了,就不打扰他了。 “下周我再找他。周末,盛骅也是需要陪陪朋友的。” “他有女朋友了?”琥珀吓得呼吸都停了。 裘逸一脸笃定:“他琴弹得那么好,长相又英俊,怎么会没女朋友?” 琥珀本来还觉得裘逸有点靠谱,看来比沙楠也好不到哪儿去。 琥珀很快又觉得,也许盛骅真的有朋友。他不仅周六没在华音出现,就连周日早晨每月一次对外开放的导聆课也取消了。 琥珀从钢琴系的201教室出来,打电话给沙楠。沙楠说他在音乐厅。 音乐厅里,华音的青乐团正在台上排练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间奏曲,观众席里只有一个观众——沙楠。琥珀在他身边坐下,看到“沙华音”的妈妈也在台上:“哦,你是来看她的啊!” 沙楠潇洒地一挑眉:“前天晚上你注意到没有,她的目光就没从我脸上挪开过。这都过了一天一夜了,我怕她忘了,于是过来让她再看看我,巩固巩固。” 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沙楠伏在前排的椅背上,一脸温柔地看着舞台:“以前,我是没有勇气和她对视的。我们一起来青乐团面试,她选上了,我被刷了。那一阵子我走路都避着她。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我也成了一匹千里马。我有资格可以和她站在一起了。” “看不出来,你也有自卑的时候。”琥珀不由得感叹。 沙楠咧嘴一笑:“爱情让人不得不卑微啊,何况她家还是音乐世家。她爷爷、奶奶原先都是唱戏剧的,爸爸、妈妈虽然没有从事和音乐有关的工作,但也是吹拉弹唱无一不会。到了她这一辈,她和她姐也都学了音乐。她姐学的是钢琴,在咱们华音读的本科,毕业后去巴黎攻读硕士,就在你执教的巴黎音乐学院。她姐姐很厉害,边读书,边在剧院找了个钢伴的工作,生活费几乎不用家里负担。可惜天妒英才,毕业前的新年前夕,她突发心梗,没能抢救过来。你有听说这事吗?” 琥珀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像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她有种强烈的感觉,如同前方有一扇门,宿命牵引着她,让她一步一步地朝门里走去。 原来所有的偶然都是命运的必然。 “她姐姐……叫什么名字?” “她姐姐叫阿峦,她叫阿亦。她爸爸说,次女不像长女责任重,把山去掉,就叫阿亦。教授……”沙楠将手放在琥珀的肩上,他看到琥珀的嘴唇像鱼一样开开合合,却是发不出声音,“你认识她?” “听说过,她喝了不少酒,到第二天傍晚,和她同租一个公寓的同学去敲她的房门,没人回应,于是找房东拿钥匙开了门……她已经冰冷了……都没送去医院急救。”几句话,琥珀说了很久,中间停顿了好几次。 她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正准备上台演出。那个新年,感觉整个巴黎都是灰暗的。 沙楠哀叹道:“是这样啊!唉!阿亦和她爸妈一块儿去的巴黎,人在当地火化,只带回了骨灰。还好有阿亦,她也很出色,不然她爸妈真不知怎么撑下去。不过,阿亦在家从不敢提她姐的,怕她爸妈伤心。” “时间会修复所有的伤痕。”琥珀转过身,黑色的瞳孔闪烁着坚强的光芒,她看向舞台。 《乡村骑士》间奏曲时长只有短短三分钟,一般是作为一首曲子的附加演出,表达某种情怀或向某个人致敬。它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感染力,任何时候,任何场景,只要听到,都会引起内心的涌动,从不例外。 这是最后一首曲子,排练结束后指挥便让大家散了。阿亦想装作没看到沙楠都不能,在同伴的打趣下,她羞怯地走向沙楠。沙楠的眼里已经完全没有别人了,直勾勾地看着阿亦。琥珀不忍直视他的蠢样,抢先出了音乐厅。 早上还晴空万里,不知什么时候变天了。太阳躲在了云层里,一阵风吹过,雨飘了起来,像薄纱的帘子突然放下,把所有的人都挡在了屋檐下面。琥珀吸了口湿漉漉的空气,突然想起自己找沙楠是有事,正准备返回音乐厅,季颖中从雨里跑了过来,着急地喊住她。 “琥珀,大剧院刚刚发布了消息,晚上的钢琴演奏是许维哲……”季颖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闭上嘴唇。什么都不需要说了,就在正前方,许维哲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另一只手捧着个纸袋。街角炒栗子的包装袋被他这一捧,突然高级了很多。许维哲的目光穿过雨帘,扫过人群,然后笑了一下。那笑有如春风袭来,千树万树的梨花竞相开放。 屋檐下响起了一声比一声更高的尖叫,把人的耳朵都要震聋了:“啊,是许维哲,真的是许维哲!”甚至有人情难自已地哽咽起来。 琥珀一时搞不清状况,眼睛眨得飞快。 “嗨,琥珀!”许维哲将她罩在伞下,俊秀的双眸里扬起久别重逢的喜悦。 “你怎么回国了?”琥珀瞪大眼睛,真是许维哲。 许维哲微笑着朝众人挥了下手,再次把目光落在琥珀身上:“临时决定的。” “凯尔知道吗?” 许维哲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朵:“不知,我是偷偷上飞机的。” “……” 许维哲眉眼弯弯:“你还真信啊,真笨,凯尔和我一起回来的。”下飞机时他走了专用通道,先来了华音。凯尔带着行李,与接机的大剧院工作人员会合,顺便应对媒体和粉丝。 大剧院是在确定了许维哲的飞机抵达后,才对外发布了江闽雨因突发意外由许维哲代替演奏的消息,也不知粉丝和媒体的嗅觉怎么就那么灵敏。许维哲上车的时候,远远地看了下出口处,粉丝秩序井然地排成了两列长队,有手拿鲜花和礼物的,有举着荧光棒的,还有挥着气球的,一片热闹。媒体长枪短炮,严阵以待。这可是早晨,从市区到机场的车程不堵也要几个小时,他们怕是天没亮就出发了。 许维哲的生活助理笑道:“中国到底是你的主场,很是亲切啊!” 许维哲也挺诧异:“以前我也回过国,可没这样的场面。” “之前你是探亲,现在你是回国演出,而且你的名气今非昔比。我看了些帖子,中国很多琴童的父母都视你为优质偶像!” 许维哲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叹息。上一个受到这种偶像待遇的古典音乐家是钢琴家霍洛维茨,每次演出,年轻一代的崇拜者都会在音乐会场外对他的出现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可是霍洛维茨是擅于以扭曲和夸张的演奏让人疯狂,许维哲自是不会认为自己的演奏水平可以和他并肩,能享受到这种待遇,看来要好好地感谢一下自己的父母了。 尖叫声还在继续。 “上天,真的好像偶像剧。”许维哲和琥珀温柔说话的画面让围观的女生们羡慕不已。 男生们频频点头:“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与你躲雨的屋檐。” 被这么多道视线聚焦着,即使习惯成为焦点的琥珀也会不自在。 “我们去外面喝杯咖啡吧!”琥珀忽地一抬头,对上一道冷冽的目光,然后就像被那道目光锁住了。 许维哲察觉到她的视线,也跟着看了过去。 “那是盛骅教授吧!”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许维哲把装着栗子的纸袋递给琥珀,小声叮嘱,“怀特先生说了,你对坚果类差不多都过敏。这栗子你闻闻香味就好,可不能真吃。我去和盛教授打个招呼。” 琥珀机械地应着,心怦然一动,盛骅终于出现了。不知他是恰巧经过这里还是特地拐到这里,他站在一棵树下,没有打伞,就那么淋着雨。可是,他的站姿,他的神态,还是一贯的盛气凌人,逼得人不得不仰视。 许维哲把伞留给了琥珀,自己淋着雨大步走向盛骅。 随着两人距离的接近,在场的人陡然发现:很多人都曾因盛骅的声名,他在导聆课上展现出的渊博和演奏时澎湃的气势,而忽视了他的年龄和长相。印象中他就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屹立在那里,只能站在远处仰望,从没人想过去接近。原来,他的高大、他的轩昂、他的炫目都超乎他的年龄,其实他的年纪也不大,而且他的颜值竟然与许维哲不分伯仲。 可是大家还是更喜欢许维哲。许维哲温暖亲和、清俊雅致,似乎只要你上前搭个讪,他就会出于礼貌笑着回应你。这样的人,你想和他生气都舍不得。相比之下,盛骅教授就太吓人了。别说是搭讪,他看你一眼你都会吓得陷入反省——今天功课有没好好完成?琴有没好好练?这样的男子,怕是没点法力的女子是降伏不住的。即使降伏了,那也是他自愿被你降伏,而不是你的法力真的在他之上。因为主动权永远在他手中,你做什么都没用。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的人,慎而敬之,敬而远之。 气氛过于安静。 站在一边的沙楠伸手接了几滴雨,自言自语道:“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盛教授你好,我是许维哲。”许维哲率先伸出手,声音如同夏天吸满雨水的树叶,清脆悦耳。 盛骅淡淡地握了下他的手,颔首道:“幸会。” 许维哲扭头看了下琥珀,和煦地笑道:“我和琥珀是好朋友,听她说,你是她的导师。这些日子,让盛教授费心了。” “还好。”盛骅缓慢地眨去眼睫上挂着的雨珠,语气很是清冷。 许维哲微笑道:“盛教授说还好,我却不敢当真。以我对琥珀的了解,没有怀特先生和米娅在她身边,不制造点状况出来就不是琥珀了。” 他是在宣告自己和琥珀的关系很不一般吗?抱歉,没空关心这些。 “是吗?那她现在进步很大,看来是我教导有方。” 许维哲脸上的笑一滞,随即真诚道:“这是琥珀的幸运,盛教授是演奏家、作曲家、肖邦作品专家,现在又是音乐教育家,是中国古典音乐的第一人,当之无愧的首席!” “过奖了。”盛骅颔首,目光轻轻巧巧地越过许维哲,“我还有事,失陪!沙楠?” 沙楠忙应声跑了过来:“盛教授,你找我吗?”这时候再给他一个胆,也不敢直呼盛骅的名字。 “有点事。”盛骅离开的背影如同雨中挺拔的劲松。 沙楠颠儿颠儿地跟在盛骅的身后,听到盛骅低低地愤愤道:“愚蠢、欺骗,眼神还有问题,即使拿放大镜找,都找不到一个优点。” 沙楠义正词严地申辩:“阿亦是个好女孩,她有很多优点,我看人很准……” “闭嘴,没说你。” 沙楠追上去:“那你说的是谁啊?” 盛骅站住,眉头紧蹙:“你跟着我干吗?” “……”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她一眼,就好像她是空气一般。 琥珀因为见到盛骅而迅速洋溢的好心情,又迅速低沉下去。不过,她才不承认呢!她像个称职的东道主,热情地向许维哲介绍着华音的一切。 许维哲圈着她的肩,微笑倾听着。出了华音大门,两人走了十多分钟都没找到一间可以坐下来聊天的咖啡馆。许维哲问她:“不要告诉我,你来华音之后,没出去喝过一次咖啡、吃过一次西餐?” “喝咖啡、吃西餐,回巴黎什么时候都可以,在华城,当然要吃当地的特色小吃,我有吃过烤串。”琥珀就像一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忍不住向同伴炫耀,“你很早就出国了,一定没吃过。我觉得那种烤串吃的不是串,而是氛围,放松又愉快。如果是情侣,还会很浪漫。” 许维哲没有错过她眼中绽放的神采:“盛骅教授带你去的?” 琥珀一撇嘴:“你看他那个样子像是吃烤串的人吗?他只带我吃过一次面,那种面,带着深深的恶意,吃过一次,就像在你的味蕾上烙了个红字,此生再不敢触碰。哎呀,不要提他了,很扫兴。我听同学说火锅也很好吃,就是只能和恋人一起去,因为大家的口水都在锅里……你叹什么气?” “我们的琥珀小姐还真是入乡随俗!”许维哲觉得自己要庆幸琥珀选择的是华音而不是非洲某地,不然这会儿站在这儿的琥珀,大概是光着脚,穿着草裙,头上扎根羽毛在和他说话了。他以前真是误会她了,以为除了音乐,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从前的她就是这样的,要么在演出,要么在练琴,要么就是参加一些和音乐有关的活动。就连闲聊的内容也都离不开音乐。原来啊,并不是音乐是她的全世界,而是她不知音乐之外还有一个新世界。当她发现了这个新世界,就整个人都变了。许维哲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她很快乐倒是真的。 琥珀欣然地接受了他的夸奖,不由自主地抬起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拂了拂刘海。 “你的手怎么了?”许维哲目光一顿。 先前一直藏得很好,怎么这么快就得意忘形了呢?琥珀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用不以为意的语气道:“削苹果时割破了块皮。” “破一块皮需要这么大的纱布?”许维哲着急地就想拆开纱布查看。 琥珀连忙抽回手:“我的手如同我的艺术生命,如果严重,我能这样没事人似的站在这儿吗?” 许维哲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不看一下绝不罢休。琥珀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很不情愿地一层层拆开纱布,对着他,正正反反地转动了好几下。 “现在相信了吧?” 许维哲捏着她的手,看上去是恢复得很好,就连刀口都完全看不出来。琥珀又把纱布一层层地包上,对上许维哲疑惑的眼神,她说道:“外皮是恢复了,但里面还没好彻底,医生叮嘱,再等一阵才能拆纱布。” “琥珀,你已经把琴拉得这么好,其他方面就不必这样高标准严要求了,不然,米娅该何去何从呢?”许维哲的眼里没有调侃,也没有揶揄。 “所以,这事不能让米娅知道,这是我们两个的小秘密。”琥珀对着他笑,目光一移,“我看到咖啡馆了,快走!” 许维哲抬腕看了下表,无奈道:“这杯咖啡留到明天再喝吧,我得走了。”他答应凯尔,过来看一眼琥珀就去大剧院。 “有急事?”琥珀有点遗憾,她很想和许维哲说说话。虽然她和沙楠他们相处得很好,但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讲的关系。 “我接到梅耶大师的电话后,立刻订了最近的航班,紧赶慢赶,也只剩几个小时了,怎么也得在正式演出之前和维乐排练一次吧!”许维哲垂下眼帘,浅浅地一笑,“大剧院的公告应该发布了吧,由于江闽雨先生遇到了意外,今晚的钢琴演奏由我来替补。” 第十二章 崩裂的云雀 白色的绝影在楼下,说明人在楼上。楼与楼之间的台阶是三十六级,上楼需要四十秒,下楼是二十秒。在四楼和五楼之间,琥珀上上下下走了三个来回。每一个来回结束,她都会在四楼停留两分钟,勇气蓄了三分之二,敲门的手刚抬起,腿先软了。无奈,只得又开始下一个来回。楼梯口的声控灯就这么跟着她的来回、停留,亮了、熄了,又亮了…… “上帝,你想干吗?”淡黄的灯光里突然多出一张冷冰冰的俊脸,把琥珀本来就紧张不堪的心惊得完全失了序。 盛骅语带嘲讽:“在外面来来回回的,该问想干吗的人是我吧!” “我……”琥珀下意识地想否认,但她想起这个人的听力好得很,说不定她一否认,他立刻就会说出她是几点几分上了楼,又是几点几分下楼的,让人无处躲藏。 “我有话和你说。”她昂着头直视他,承认就承认,他又能把她怎么样。 盛骅的目光如电,一道道地穿透她的身体,像是要将她看个仔细。 “如果我不先开门,你还会折腾几个来回?” 琥珀没指望他做绅士,却没想到他会如此不留情面,她觉得脸颊又热又辣。她知道他在挑衅她,她才不上他的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住气。 “你不请我进去吗?”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了两分钟,盛骅侧过身,目光朝里瞥了瞥。琥珀就当是请进的意思,越过他一脚跨进门。 一眼就看尽了屋内的摆设,琥珀并不意外他的公寓如同琴房,只是没想到会如此彻底,这里连张招待客人的凳子都没有。实在想坐,好像只有琴凳。她觉得自己还是选择站着的好。 盛骅开门前应该是坐在钢琴前,琴凳是拉开的,琴盖却没有打开,上面散着一摞……琥珀非常肯定那些不是乐谱,像是德文资料。 盛骅也没有请她坐下的意思,半倚着钢琴,双臂交叉,两条长腿微微曲着,等着她的发言。琥珀小心地斟酌了一下,耸耸肩,摊开手:“江闽雨先生的事,我、很遗憾……” “然后失望了?我一没在痛哭,二没在抽烟、喝酒,三看着还算镇定,像是也不需要同情?” 琥珀像是全身的刺立刻都竖了起来,她咬住嘴唇,告诉自己要理智,不然刚才的来回就毫无意义了。 “坦白讲,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这个人。你讲话刻薄,待人严厉、挑剔,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可是,可是看在你能弹出那么好听的钢琴曲的分上,我还是决定原谅你。” 盛骅耸了下肩,摊了摊双手,好像无所谓。 “沙楠昨晚还在说,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会先到。真给他说着了,这一次意外比明天先到。这很无奈,可是你阻止不了意外的发生,为什么不争取代替江闽雨先生出场呢?我想,他心里应该也希望那个人是你。” “你和许维哲不是朋友吗?”盛骅讥讽地挑起眉梢。 “对,我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可是我不会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就有失中肯。他是一位很优秀的钢琴家,但是你比他更适合演奏肖邦的作品。”那些所谓擅长演奏肖邦作品的演奏家,也只能弹奏出百分之七十的肖邦而已,许维哲最多是百分之六十,盛骅却能弹出百分之九十以上,甚至可以说是百分之百。琥珀的脸烫得不敢伸手碰触,她是不是不该进来和他说这些,他会不会以为她在奉承他,或者……她望向窗外,窗玻璃上映着盛骅模糊的侧影。他在瞪着她,像是诧异于她的话,又像是在沉思。 “你不是刚出道,一定明白不是谁适合就由谁来替代,即使梅耶也不能喜欢谁就让谁上,这是件需要多方权衡的事……” “梅耶欣赏你,大剧院的房经理和你是朋友,只要你去争取,就一定可以。而你不愿意!”是因为合作的另一方不是向晚吗? 盛骅突然凑向她:“我愿不愿意,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个人实在是不可理喻,欺人太甚。琥珀一秒钟也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了。 “等等!”盛骅突然抓住琥珀的右手,不是手腕,不是手臂,是包着纱布的手,他抓得很用力,琥珀都感觉到疼痛了。 “松手!”琥珀想甩开他的手,他抓得更紧了,像把钳子牢牢地钳住了她。 “琥珀,什么取消音乐会、取消各种活动,什么任性、无理取闹、出尔反尔,这些都是假相,是不是?就连这次你把手伸进开水里捞手机,也不是犯蠢,而是你故意为之。这一切无非是在掩盖一个事实:你已经拉不了琴了。” 不知是不是纱布的结系得不紧,盛骅轻轻一挑,纱布一下子就脱落了。琥珀的手袒露在明晃晃的灯光下,血色从指尖一点点地消退。琥珀感觉自己成了个脆弱的壳,被盛骅一锤子敲得粉碎。她俯视着地板上这一地的碎片,既可怜又可悲。 “我看过你在逍遥音乐节上的演出视频,我很奇怪你怎么会绷得那么紧,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为了所谓的尊严,不愿意被同情,被怜悯,强撑着站在别人的面前。你从那时起就有问题了,对吗?” 不,比那还早,早到她轻易都不敢回首。 琥珀闭上眼睛,真是诡异,她竟然觉得全身都放松了,谎言终于被戳破,她再也不用战战兢兢、处心积虑地伪装。 伪装……实在太累了,心累,身体也累。 逍遥节上的演出结束后,她做出一副高冷的姿态,实际上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不久之后,是体育界的一个世界赛事,她作为受邀嘉宾去演出。为了表现出竞技体育“更快、更高、更强”的精神,组委会希望她能演奏罗马尼亚作曲家旦尼库的《云雀》。这首作品是小提琴高音e弦上绝无仅有的颤音名曲。乐曲巧妙地运用了小提琴上下滑指的颤音技巧,以极为明快欢腾的旋律,表现了山林中云雀争鸣、阳光明丽、风景如画的一幕。在小提琴e弦亮丽、清悦、透明的音色表现下,高超的颤音绝技一气呵成。 她十六岁时就拉过这首曲子,赢得满堂喝彩。她想这次应该也能撑下来。可是当她站在候场区等待上台时,突然加速的心跳令她感到窒息,别说拉琴了,她连琴弓都握不住。她取消了演出,没有给出任何理由。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拉过琴。以前她的内心虽然有过抗拒,可是她的身体还是会听从理智的命令。现在,就连身体也开始抗拒了。 大概是二十岁生日前,琥珀就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主要的依据是:她越来越怕登台演出。 一个演奏家,怕登台,如果不是琴技露怯,那必然是心理上有了问题。心理问题在古典音乐界不是件新鲜事。古典音乐看似优雅,但是对于台上的演奏家而言,却是一个“高风险”的职业。演奏家们不得不在越来越残酷的古典音乐市场拼搏以维持生计。而音乐会,每一场都是“现场直播”,一点点的错误都不容犯下。 有一位排名与许维哲差不多的钢琴家,有次在柏林爱乐音乐厅举行的音乐会上,由于记忆错乱,被迫停下来重弹。现场的观众不会发出嘘声,也不会向台上扔瓶子、砸鸡蛋,他们只是一起站起来,要求退票,并要求钢琴家道歉。钢琴家解释,自己是因为太过疲惫,导致演出发生失误,他请求观众的包容和理解。可观众依旧没有原谅他,对于观众来讲,钢琴家必须准备充分,在舞台上交出一百分的表现,这才对得起他们。现在,已经听不到那位钢琴家的消息了。 是的,古典音乐观众的要求之高,是其他音乐种类无法相比的。 琥珀见过很多乐团的演奏家,他们为了避免神经紧张或注意力突然不集中而引发的演奏失误,不得不借助酒精和镇静剂来熬过音乐会。可是酒精和镇静剂的效果能防止出现差错,也能夺去演出的活力。 琥珀以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她很享受音乐,也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她竞争,而她还这般年轻。 她不记得是哪一次演出,也不记得演奏的是哪一首曲子了,只记得那一阵她的演出行程很密集,几乎是下了飞机就上台,演出一结束就又赶往机场。舟车劳顿让她的身体不堪重负,她有些厌烦这种生活。这种情绪被她带进了演奏中,那次的演出自然不是很理想。虽然现场的观众还是给予了热烈的掌声,可是她欺骗不了自己。她暗下决心,下次演出一定要好好表现,于是给自己多加了一个小时的练琴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之后的演出,她越想放开手脚好好表现,手脚就越发地不听指挥。一次又一次,情况越来越糟糕。 怀特先生也感觉到她的异常,连忙推掉所有的演出,让她回巴黎音乐学院,边执教边进修,看看能不能改变她的状态。口碑建起来需要花费多年的心血,毁掉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在巴黎音乐学院待了半年。那半年,大概是因为不用演出,她过得还不错。平时上上课,周末和爸妈一起吃个饭。偶尔去别墅住几天,带香槟和玫瑰散散步。 就是在那段时间,她认识了阿峦。 阿峦是钢琴系的学生,她是弦乐系的教授,按理说,她们不该有任何交集。她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洗手间,她进去,阿峦出来。她洗好手出来,发现阿峦在外面等着她,兴奋地问她,可否去旁听她的课。阿峦是用中文问的,问完,连忙又用法文重复了一遍。 阿峦的中文和小哥哥一样,带有一点华城特有的儿化音,也许是因为这样,琥珀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从那之后,琥珀的课上多了个钢琴系的学生。阿峦在一家剧院兼职钢伴,有时白天要过去排练,自身的课业也不轻,所以来上课的次数并不多。但只要来了,下课后,她总要留下来和琥珀聊会儿天。阿峦大概是想家了,总是说起她在华音的生活,音乐厅呀、博物馆呀、钢琴系的201教室啊,还有教室外面的白玉兰、食堂里的蛋炒饭、超市里贵得没谱的哈根达斯冰淇淋。 阿峦和别人同租一套公寓,室友是个日本女生,学大提琴的。有天日本女生过生日,阿峦说自己准备做几个菜给她庆祝,邀请琥珀过去聚餐。琥珀想买束鲜花,阿峦说,还是买水果吧!鲜花放个几天就谢了,水果却能让我们吃一阵子。你知道吗,巴黎的水果很贵的。 琥珀给她们买了一大篮水果。阿峦手艺很不错,她做了红烧肉、番茄炒蛋,还做了一道蚂蚁上树。琥珀很是惊奇,问她哪儿是蚂蚁,哪儿是树。阿峦大笑着亲了琥珀一口,说她太可爱了。 琥珀没有过阿峦这样的朋友,她小心地珍惜着这份友情。半年一晃就过去了,接下来就是圣诞节和新年。半年没有上台,怀特先生为她接的第一个演出,就是和巴黎交响乐团合作的新年音乐会。琥珀还给阿峦送了贵宾座的票,阿峦兴奋地说自己从没有坐过贵宾座。可惜,阿峦再也坐不了贵宾座了…… 琥珀常回想那晚的演出,她把自己的表现归功于一个演奏家的本能。当指挥手中的指挥棒指向她时,她举起了琴弓。虽然大脑一片空白,记不得一个音,但她还是拉完了整首曲子,没有一个错音,没有抢拍、漏拍,与乐团合作十分默契。只是走下台时,要不是米娅托住她,她几乎站立不住。当晚,她就开始被噩梦纠缠。在梦里,她孤独地站在十米跳台上,做完规定动作,水花压得也很好,可是在入水之后,她的身子就被束缚住了,一直往下沉,她呛水、窒息,甚至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她惊叫着从梦里醒来。 这个梦,不是每晚都做,但只要有演出,在演出前一夜,必然再现。为了避免做梦,她试着整夜不睡,结果是第二天根本没有体力把演出坚持下来。 半年的调整没有起到一点效果,她的不对劲越发严重,又过了几个月,她连琴弓都举不起来了。怀特先生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建议她服用一点镇静剂。可是对别人有用的镇静剂,对她却不起一点作用,心理疏导也无济于事。怀特先生只得换了个名气更高的医生,可结果还是一样。怀特先生说,不行咱们再打听打听其他医生,一定可以治的。他说得信心十足,其实心里也没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琥珀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只能边走边应对。活动隔三岔五地推掉,音乐会时不时地取消,总得有个理由。当然不能实话实说,琥珀是乐迷心目中的女神,容不得半点瑕疵。怀特先生想来想去,只有利用琥珀的年轻做文章。年轻,意味着可以轻狂,可以骄横,可以任性,而琥珀恰好有这样的资本。人们对年轻人总是宽容的,只要他们知错就改。 要真是个错,再艰难,琥珀也能改正过来,可是这根本不是错,也可能不是心理出现了问题,会不会是精神出了问题?这个想法让琥珀惊恐无比。有一天,她一个人悄悄跑去精神病院。那天恰好有个精神病人趁看护不备跑了出来。他是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边跑边叫,还扯着身上的衣服。当他跑到大门口时,身上的衣服被扯得只剩下一条破破烂烂的内裤了。大门阻挡了他的去路,他像猴子一样想爬出来,一群看护和保安从后面追了过来,上前将他按住。他力气很大,拼命地反抗。一个保安举起手上的电棍,对着他的腰一击,他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琥珀惊恐地在路边蹲下来,捂着嘴失声痛哭。如果有一天,她也被送进了这里,当她想要跑出来时,会不会也被这样击倒,她会不会也一丝不挂、人事不知地躺在那里,就像一条狗。琥珀疯狂地跑了起来,仿佛后面有一群看护和保安在追。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不,她不能再留在巴黎,她必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早就定下来的意大利音乐会近在眼前,怀特先生心里暗暗盼着奇迹发生,一直紧咬着牙关不肯取消,最终导致不得不再次召开新闻发布会。于是,古典音乐界又掀起了轩然大波。再后来,她宣布离开巴黎,来华音进修。 琥珀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情绪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 “我怎么能不离开呢,再留在那里,我怕是真的再也拉不了琴了。我真的很喜欢拉琴,喜欢演奏。十五年前,我在华城遇到小哥哥,他让我认识了音乐,让我走上了音乐之路。我想,如果再一次回到这里,说不定又会遇上他,说不定又会有什么奇遇,说不定他会给我指点迷津,让我重新走进音乐的世界。我知道这样的念头很不切实际,像白日做梦,可是不做梦,我还能怎么办呢?”堤溃了,无助的泪水决堤而下,“我很高兴你戳破了我的虚伪、谎言,我装得太累了。那一天,手机掉进开水里,当我把手伸进去的一瞬间,真的怕得直发抖,万一掌握不好尺度,把手烫残了,就真的拉不了琴了。可是又不能不烫,书记那么恳切地对我说,让我给华音的学生上节大师课。大师课上,我的手好好的,却不示范,我怎么能、怎么能……” 可能是太过伤心,也可能是一直以来背负的秘密太过沉重,忽然卸下来,她有些不适应,一时间有些恍惚。当盛骅朝她张开手臂,她就靠近了他的怀里,哭得酣畅淋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了,她早就不顾及什么形象了,任由眼泪鼻涕沾上他的衣衫。 “你可真脏啊!”盛骅满脸嫌弃,可是却没有推开她。 听了这话,琥珀哭得更凶了,到后来还打起嗝,听得盛骅好笑又心酸。罗曼·罗兰说:人生就像一条抛物线,幸运的顶点,往往也是厄运的开端。那天江老师看了她的大师课,叹息说她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她还有多少上升的空间呢? 有时候,最好的捷径也是最坏的路。 原来这一切都有因果。怪不得她会那么激烈地反驳天才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上天给了你一点,必会从你这儿拿走十点。也许她是上天亲生的,上天赠予时毫不吝啬,但索取时也毫不手软。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过,如果十五年前她没有遇到那位少年,没有接触到音乐,如今也就不用受这番痛苦的折磨了。 嗝声止住了,抽泣声也止住了。琥珀允许自己又多靠了一分钟,这才慢慢地离开了盛骅的胸膛。她知道自己此刻一定鼻红眼肿,史上最丑,但她还是抬起沉重的眼皮,勇敢地看向盛骅。 盛骅拎了拎前襟,上面沾着的不明物让他的脸色很难看。他本就鲜少有和颜悦色的时候,脸色难看反而让琥珀觉得自在。 “现在,你向后转,里面有个洗漱间,你好好地把你的猫脸洗洗干净,头发梳梳好,我去换件衣服。”说完,他一头冲进了自己的小卧室,“啪”地关上了门。 琥珀愣了愣,记起他的话,向右转。洗漱间好小,也很简洁,连个镜子都没有。她只得多洗了几遍脸,出来时对着窗玻璃整理了下头发。纱布还落在地板上,她捡起来。卧室的门开了,琥珀转过头去。盛骅的衣衫颜色和款式差别都不大,新换的这件只是胸前没有不明物,看着和刚才那件很相似。 “站在那儿别动。”盛骅像是怕她再扑上来,用命令的口吻道,“那块纱布你先裹上,在我没有考虑清楚前就保持现状。” 他要和她一起作假?琥珀没有劫后余生的窃喜,反而感到很失望,他也帮不了她吗?但盛骅的下一句话又让她为之一震。 “虽然我不是医生,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没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因为我不会让一个精神病患者离我这么近,还把脏兮兮的东西沾在我的衣服上。” 这个因果关系完全不成立,可是她就是坚信他是对的,他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她不会被关进那个围着高高围墙的地方,不会被人追赶、电击,不会把衣服撕得不能裹体,她是正常的……她的嘴唇又开始颤抖,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涌满了眼眶。 “你这泪腺也太发达了。” 这句话不耐烦至极,琥珀听着却悦耳无比。她弯起嘴角,想笑一笑,泪却“扑簌簌”地落得更快了。 盛骅无奈地一挥手:“算了,哭吧,哭够了,明天就可以笑着生活。”顿了顿,继续说道,“演出恐惧症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演奏家们多多少少都有点,甚至不少大师的症状还不轻,他们自有一套让自己克服的办法。但像你这样严重到琴都没办法拉的,在我见过的听过的演奏家里,是唯一的一例。你的手没问题,琴技没问题,对音乐的诠释也没问题,看来只能是心理问题。就像突然在通往音乐的大道上加了扇门,现在这扇门锁起来了。只要是锁,必然有钥匙。钥匙在哪儿,在你手里,但你忘了把它放在哪儿了,这个不要担心,说不定哪天就想起来了。” “那、那要担心什么?”在她眼里像山一样沉重像天一样无边的事,到了他那儿,怎么就成了轻飘飘的一朵云呢? 盛骅的神情变得很严峻:“女神,我很郑重地告诉你,你的演奏生涯已经进入瓶颈期。在你正式出道以来的这十年,应该不是第一次经历密集的演出,为什么只有那一次感到疲惫?答案是你的上帝给你的才华快被你挥霍空了。你的演奏没有新意,你已无法超越昨天的自己。这十年,你是不是一直拼命地攻克各种派别的曲目,不是练琴,就是演奏,心无旁骛、目不斜视,专一得就像你一生只爱一个人?” 这个比喻怪怪的,可是也算异曲同工:“不对吗?” “态度是正确的,但你疏忽了一件事。音乐虽然光芒万丈,但依然照不亮所有的黑暗。再浪漫美好的爱情也需要经营呵护,而不是一味地索取、享受。你显然也意识到了。现在的你,要紧的不是重新出发,而是停下脚步,用崭新的目光,从别的视角去打量音乐。” “比如?”琥珀瞪大泪汪汪的双眼。 “你有真心把我当你的导师,崇拜我,信任我吗?” 琥珀半张着嘴巴,怔住了。许久,才结结巴巴道:“当、当然。” “听着不是很真心,不过,我就相信了吧!从今晚起,你就好好地按我的指导去做,不允许阳奉阴违、口是心非。” “我还能演奏,是不是?”琥珀抑制住心中的激荡,小心翼翼地问道。 “演奏只是音乐的一部分,你喜欢音乐,就应该喜欢它的全部,而不只是一部分。难道你迷恋的只是舞台璀璨的灯光和台下观众的掌声?”盛骅的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琥珀不理会他的讥讽,低头用纱布把右手裹好,再用纱布把湿润的眼角拭净,低声道:“我是迷恋舞台,因为舞台够高,灯光够亮,可以让很多人都看到我。”这样,小哥哥也能看到吧。她找不着他,就让他来发现她。她不指望盛骅能够理解这些,所以选择不说出来。 盛骅却很聪明,一眼就看穿了她心里的起伏,冷冷地勾起嘴角,哼了声:“别做这无用功了。即使他现在站在你面前,也是相逢不相识,你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 “你怎知我和小时候不一样?”琥珀追问道。 盛骅用看白痴的眼神瞥了她一眼:“女大十八变,不知道吗?” 琥珀刚对他涌现的好感瞬间消了一大半。她本来就信心不足,再被他一打击,立刻就摇摇欲坠了:“再怎么变,我也还是我,他只要视力还好,就一定能认出来。”她强词夺理道。 “你开心就好。”盛骅扶了扶眼镜,背过身,走到钢琴边,把琴盖上的那摞德文资料装进了一个纸袋里。 他放弃和她理论了?琥珀不太擅长处理这种状况,接下来,她是应该告辞还是继续留在这儿……啊,她来是想安慰他来着,怎么把话题歪成这样了?“这是?”她走过去,指了指纸袋。 “老师在德国那边的病案。” 琥珀突然觉得盛骅的情绪很低沉,她脱口问道:“情况不太好吗?” 盛骅重重地闭上眼睛,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应该说非常不好,免疫系统几乎呈罢工状态。这听着不像是什么恶症,可是却比恶症可怕一百倍。一次流感都有可能夺去老师的生命,因为他已经丧失了抵抗能力。几年前,他陪老师去医院,医生对他说老师的免疫功能下降,要多运动,心情要开朗。这才几年,情况竟然坏到这种地步。所以老师才会突然老成这样,才会毅然决定复出做自己想做的事。因为再不做,就没机会做了。 “看医生怎么定论。”即使事实放在面前,盛骅还是不愿去相信,医学上也不是没有奇迹发生过,“我要出门去医院,你……” 琥珀一把抢过纸袋,语气很坚决:“我和你一起去。”大有“你不同意,我就不给你”的果敢。 盛骅短促地一笑,抬手摸了下她的头:“你呀……”那语气隐隐有种拿她没有办法的宽容,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暖心。 从华音去医院,和去大剧院是一个方向。琥珀看着一辆接一辆的车越过白色绝影,拐向大剧院。看时间,应该都是去听音乐会的。琥珀的左手握成拳,又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伸开,她突然伸过去,将自己的手覆上盛骅握着方向盘的右手。 盛骅讶异地侧过脸,她正襟危坐,直视着前方,好像那只手不是她的,只有那微微战栗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真实情绪。好像过了一秒,或者是五秒,盛骅移开目光,继续开车,任由她的掌心贴着他的手背。 到了医院,下了车,盛骅对琥珀说:“你不用担心许维哲的肖邦,他更改了曲目,今晚演奏的曲子是他应该很擅长的‘拉三’。” “我没有担心。”正如许维哲从不干涉她的演出,许维哲的发展她也向来尊重,绝不指手画脚。音乐会前换演奏家或是更改曲目,都是常有的事,所以很多节目单上都会在最后加一句“以现场演出为准”,就是防止发生意外。但琥珀还是有点诧异,肖邦专题音乐会上来一曲“拉三”?梅耶怎么会做出这个决定?盛骅说得没错,这个决定对许维哲非常有益,不知道是不是凯尔说服了梅耶? “那我们上去吧。”盛骅也无意多谈这件事。他抬起头,看着灯火通明的大楼,腿像有千斤重似的,怎么也迈不动。还是胆怯啊! “如果你想要一个拥抱,或者借肩膀靠一靠,我……我都可以的。”琥珀想做出豪迈状,但涨红的脸出卖了她。 盛骅一哂:“不用那么夸张。”他牵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这样就好。” “拉三”,全称是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拉赫玛尼诺夫非常高大,特别是他的双手异于常人,左手能轻易按到跨十二度的琴键。因此,他创作的曲子由自己演奏轻而易举,对别的演奏家来说则像挑战极限。“拉三”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作。有演奏家形容,演奏一次“拉三”,在体力上的付出就像“铲十吨煤”,可见其庞大与沉重。不仅是体力,这部作品还几乎穷尽了钢琴的一切表现力,动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表现手法、所有的音乐情绪和所有的钢琴技巧。特别是第三乐章,是全曲的顶峰,弹奏需有力而精准,以极快的切分节奏向前推进,速度越来越快,情绪还要饱满而激昂。很多钢琴家都撑不下来,最后不得不潦草收场。曾经有位钢琴家因为演奏拉三而精神崩溃。“拉三”是世界上最难演奏的钢琴协奏曲之一,但就像珠峰一样,明知它危险无比,却还是会有很多登山者一批接一批地去征服。 琥珀误会凯尔了,他并不赞成许维哲更改曲目,从一开始,他就不同意许维哲接下这个替补。他清楚中国古典音乐市场有多广阔,作为一位中国演奏家,日后肯定要将重心向国内倾斜,所以第一次的演奏更要慎重。它必须是一次经过盛大宣传的个人音乐会,或者是一次让世界瞩目的大型演奏会,这样才能显示出许维哲在古典音乐界的地位和价值,而不是一通电话就定下来的一个替补。可是许维哲愿意,他的母亲周晖更是强烈坚持。 周晖的电话是在梅耶的电话之前打来的,她说:“维哲是国家培养出来的钢琴家,在祖国需要他的时候若是退却,让国人怎么看待他?日后他要怎么在祖国立足?”凯尔啼笑皆非,这只是一场商业音乐会,没有那么高的高度。周晖却说微末之中见大义,现在小事不愿意做,以后大事也没人会想到你。 相比周晖咄咄逼人的理由,许维哲的说法就实在多了。他说梅耶大师的名单上肯定有一长串的备选,他绝不是唯一的一个。可大师的第一通电话就打给了他,说明他被认为是最佳人选。这就足够了,梅耶大师的眼光可是很挑的! “梅耶大师、维乐,再加上中国大剧院,即使我们以后做足准备回国发展,也很难有这样的阵容,这哪里有一点委屈我,分明是给我镀金啊!” 凯尔心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琥珀在华城。他叹了口气,给梅耶大师回了通电话,告知了他他们回国的时间。 凯尔好不容易突破机场乐迷的重围,把行李送到酒店,没有歇息片刻就赶到了大剧院。他必须要称赞下自家的钢琴家,非常有时间观念。他以为许维哲去见琥珀,怎么也要多待一会儿,没想到他们几乎同一时间到达。 周晖撑着伞,站在台阶上等着他们。她个头小巧,真不知是怎么生出许维哲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儿子的,可能这基因是遗传自父辈。许维哲弯下腰,抱了抱周晖:“妈妈,老家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都妥当了。”对比许维哲的欢喜,周晖显得有些温和不足,严肃过度。 “那我们一起进去吧!”许维哲的手臂揽住周晖的腰。 “等会儿,我有个建议说给你们听下。”周晖把两人带到一边的售票处跟前。这里现在很安静,无人打扰,“我希望维哲把肖邦的协奏曲改成‘拉三’。” 凯尔是个非常注意分寸的人,很会管理自己的情绪,但此刻,他却不由得提高了音量,断然道:“女士,我们在美国的演出很密集,钢琴家无论是精力还是体力都快透支了,在这个时候弹奏‘拉三’不太合适。” 许维哲也是直皱眉:“妈妈,这是肖邦专题音乐会,演奏别的曲目不合适。” 周晖看着许维哲,说道:“我知道维哲很累,需要放松,需要休息,但是这一次的演奏对维哲以后在国内的发展意义重大,我们得考虑周详。别看现在国内这个乐团、那个乐团,你方唱罢我登场,走马灯似的来个没完,但真正喜欢古典音乐、懂得古典音乐的有多少呢?国内不比欧洲,古典音乐的基础还是很弱。很多人不过是附庸风雅,买票来听音乐会,彰显一下自己的品位。他们来剧场就为拍个自拍、发个朋友圈,仅此而已。对于他们来讲,演出的曲目框架越大,技巧越难,就代表着自己的品位越高。这一阵,我看了不少国内的歌唱比赛类节目,大家都在拼命地飙高音,飙得越高观众越疯狂。他们选的曲目真的有那么好听吗?我看不见得。那些曲子一首也没上过排行榜,但观众认为能飙高音就是一种实力。这是个看实力的时代,我们维哲现在可是国际著名的钢琴家,如果不弹一首高难度高水准的曲子,很多人会觉得失望的。” 凯尔真想呵斥一声让周晖闭嘴,难道肖邦的曲子就难度不高水准很低吗?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他板着脸,表明自己的态度。 周晖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我们选择演奏曲目时,都会选自己擅长的、喜欢的。维哲虽然也弹肖邦,但他不喜欢肖邦,你不是不清楚。你也说维哲很累,他这样的情况能够细腻地处理肖邦吗?如果我们选了‘拉三’,难度上去了,细节方面就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会是一场很成功的音乐会。” 不得不说,周晖这席话击中了凯尔的软肋,他无法反驳,但他仍然认为不妥当。 “妈妈,今天晚上的观众里会有很多专业人士,我觉得还是……” 周晖微微一笑,打断了他:“如果一开始就给你两个选择,一首肖邦,一首‘拉三’,你会如何选择?你否认不了,肯定是‘拉三’。既然可以为自己争取更好的,为什么还要选择对自己不利的呢?” 许维哲和凯尔对视一眼,吃惊道:“你和梅耶谈过了?” “是的,我们已经沟通好了。” “他同意了?”怎么可能,那个倔强的胖老头,很少听别人摆布。 “他很善解人意。”还有两个多小时演出就要开始了,这个时间点,要么取消音乐会,要么更改曲目,梅耶还有别的选择吗? 一股无名火腾地从凯尔心中升起,他忍了又忍才没发作。他对周晖正色道:“钢琴家的经纪人是我,和他有关的事务,我认为还是由我出面的好。”他很清楚周晖的算盘是怎么打的。梅耶怎么可能善解人意,他是迫不得已。这下好了,从此以后别说是再谈合作,只怕是许维哲直接被梅耶拉进了黑名单! “你现在找梅耶去谈也可以。”周晖朝音乐厅的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不过,维哲是我儿子,我总不会害自己的儿子,是不是?” 说什么笑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只会让梅耶更加厌恶。凯尔瞥了眼许维哲,许维哲一脸漠然,这大概不是周晖第一次自作主张。摊上这样的妈,他又能如何呢? 梅耶没有给许维哲冷脸,很大度地感谢许维哲的救场。许维哲的“抱歉”在嘴边一再徘徊,最后还是默默地咽了回去。他百分百地投入到排练中,耐心地和乐团磨合,虽然时间不长,但是他能感觉到梅耶对他应该是满意的。 更改曲目是房楷和梅耶在开场前一起上台宣布的。真是应了周晖的话,观众在吃惊之后,立刻回以了潮水般的掌声。 到底年轻,许维哲的技巧熟练得让人无法挑剔,真是该有的都有了,对音符的处理也很好,该清脆的清脆,该沉重时沉重。第三乐章里那些肥大的和弦,闷骚的跨越,也都是不在话下。当然,错音是有的,音色的细节处理也有所欠缺,但是维乐的管弦部是世界上超一流的,完全替他掩饰了,可以忽略不计。 房楷站在二楼的一根立柱后面,从这个视角,可以将整个音乐厅纳入视线内。他承认许维哲的演奏很不错,但是江闽雨要是没出意外,他相信这场音乐会会成为一个经典。 他在第三乐章开始不久后准备离开,此刻观众都沉醉在演奏之中,他看到有人从贵宾席离开,显得有些突兀。他站住脚,那个位置是留给盛骅的。盛骅今晚自然来不了,于是,这个位置便给了许维哲的母亲。她猫着腰,尽量不去打扰别人看演奏,看上去脚步很急,是身体不适吗?房楷因江闽雨的事都有心里阴影了,他连忙下楼,看到周晖的衣摆在大门口一闪,上了辆大别克,大别克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他站立了一会儿,听说更改曲目是周晖和梅耶关起门来沟通的,好像很平和。在周晖走后,梅耶又独自待了很久。通知他时,梅耶的脸色是铁青的。 周晖看着不像身体不适,那是什么事重要到让她在儿子演奏时离席而去?还有一会儿许维哲的演奏就要结束了,房楷朝台上看了一眼,许维哲在猛烈地敲键,神情专注。房楷对周晖的行为很是不解,但他并不想要个答案。他缓步走进办公室,拉开办公桌中间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个u盘,里面装着江闽雨排练时的录像。他掂了掂u盘,改天约盛骅喝酒,把这个送给他,也算留个念想吧! 第十三章 尘封的童年 许维哲在国内的首场演出无疑是成功的。 乐评家对他不吝美言地夸赞,就连他的错音都被说成比一般人的对音更好听。虽然音色细节的处理离顶级高手还有一定的距离,但音色这东西很主观,并没有个具体的衡量标准,喜欢就行。甚至有人夸张地说:“以前,我喜欢巴赫,喜欢李斯特,喜欢贝多芬,现在听了许维哲的“拉三”后,觉得他们的音乐就是一杯白开水。” 演出结束,按照惯例,在后台举行了庆功酒会。有点门路的都想方设法地凑了过去。凯尔注意到梅耶待了一会儿便和助理离开了。听说梅耶是去医院,大概是去看江闽雨。他思索着许维哲是不是明天也要去看望下,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酒会才开始不久,他的手里就已经塞了好几张名片,有杂志约拍封面、有电视节目约做访谈、有商家约谈代言……这是凯尔想要的效应,现在有了,不知怎的,他的心里面却没那么喜悦。凯尔分析了一下,这一切应该归功于周晖的英明决策,许维哲要是坚持演奏肖邦,会这么成功吗?不知道。那么这是不是代表着,以后周晖可以在演出事务上继续表达她的“建议”呢?凯尔不是听不进建议的人,可是周晖的建议,他有种本能的排斥。 他朝一位自我介绍叫陶月的主持人笑了笑,接下她的名片,答应她后面电话联系。陶月娇笑道:“可不能忘了哦!” 凯尔点点头,目光在人群里巡视一圈,微微蹙起眉,周晖不在。这不太像她的作风,这种彰显个人存在感的重要时刻,她应该寸步不离许维哲的左右。他又找寻了一下许维哲的身影,许维哲正和身着修身鱼尾裙的虞亚站在一丛巨大的绿植后,虞亚说得手舞足蹈,许维哲含笑倾听着。凯尔从经过的侍者盘子里拿了杯酒,迈步走了过去。 “好久不见,虞小姐。”凯尔举了下手中的杯子。 虞亚俏皮地一扬眉梢:“也没有太久吧,前一阵子,我们刚在巴黎见过。” “是的,还要谢谢虞小姐为维哲引荐,才促使我们和现在这家经纪公司签约。” 虞亚故意斜睨了许维哲一眼:“在机场放我的鸽子,就是你们表达谢意的方式?为了组织乐迷们去接机,我可是出钱出力又出人。” “啊,抱歉,我……”许维哲着急地欲解释,虞亚指着他,笑得杯子里的酒都快洒出来了,“瞧你急得那样,我逗你呢,我知道你是为了抓紧时间排练。其实签约那件事,你也不必谢我,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那是我爸的功劳,他很看好你呢!他的眼光果然准。我只是你的一个小粉丝,大钢琴家,小粉丝如果请你吃饭,赏光否?” 许维哲温和一笑:“我请你吧,地点你来定。” “我当真了呦?” “嗯!” 虞亚眼珠转了转:“那就明天,咱们先去会所游泳,然后再吃饭!” 许维哲看向凯尔,凯尔会意,说道:“可不可以改个时间,我刚答应了一位主持人明天的晚餐邀约。” “是陶月吗?”虞亚的脸上立刻罩上了一层寒霜,“我看到她和你说话了。” 凯尔语塞,支吾道:“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虞亚愤愤地对许维哲说道:“不要上她的节目,她就是个狐狸精,动不动就和嘉宾传绯闻,她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许维哲被她那害怕玩具被人抢走的孩子气给逗乐了:“她不敢怎么样我的,我身边有凯尔!” “你根本不知她有多厚颜无耻,防不胜防的。你想上访谈,我帮你约别的主持人,我认识……搞什么鬼,那个败类不会在跟踪我吧?”虞亚厌恶地一撇嘴,倏地背过身去。 许维哲顺着她刚才看的方向看过去,一位身着礼服的年轻男子正看向这边,不知为什么,他的目光有些不善。 “是认识的人吗?” “他变成灰我都认识。别看他,不然他以为我真想和他联姻呢!”虞亚不胜其烦道。 许维哲不记得是在哪次演出时注意到虞亚的,这一注意,就发现每次演出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她总是坐视野最好的位置。当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管是不是在看她,她都会扬起脸,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她是那种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女生,父母溺爱,任由她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她会送他鲜花,送他名贵的小礼物,会把杂志上、报纸上、网络上和他有关的报道都收集起来,做成册子收藏着。只要有机会,就总要和他合个影。她还会替他打抱不平,说他上一个唱片公司对他不公,给他的演出机会太少,都没给他出过什么专辑。她说他应该值得更好的对待,要不换家公司算了!他觉得她很天真,公司哪是说换就能换的。直到他接到法国那家著名的经纪公司打来的电话,他才意识到她家里不仅仅是有钱。很快,凯尔和法国那边进行了接洽。签约那天,经纪公司把巴黎知名的演奏家都请过来捧场,她也亲自到场,拉着他到处找人寒暄,好像比他还开心。 这样的女孩应该没什么烦心事的,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联姻?”许维哲感觉自己在看一出豪门狗血剧。 “这不是我们两家在商界势均力敌嘛,不知哪个吃饱饭撑着没事干,跑过来说媒拉纤,说什么门当户对、强强联合。我爸没吱声,他家倒动了心。我也是无语了,就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即使把他包装得花团锦簇,系上漂亮的蝴蝶结,我也不带正眼看一下的。你知道他在哪儿读大学?华音!他可不是考进去的,是用钱送进去的。可惜就算请了盛骅来指导,驴也成不了马。他现在是越发地烂泥扶不上墙了,跑去给一个在酒吧演出的弦乐三重奏做经纪人。还敢夸口说这支乐队会是国内第一支职业弦乐重奏乐队,配置很高,音乐指导分别是盛骅和琥珀……” 虞亚突然打住,可是许维哲已经听到了:“这个琥珀是正在华音进修的小提琴家琥珀吗?” 虞亚闷声闷气道:“除了她还有谁叫这个名字?”琥珀,琥珀,不过是只被树脂包裹的虫子,他还真是稀罕。 “她真是乐队的指导?” “应该是吧!听人说,他们演出时,她也在的。” “乐队一般是什么时候演出?” “又不是什么有名的乐队,我哪知道。我看到一个朋友了,过去打声招呼。”虞亚把杯中的酒朝绿植一泼,杯子往身后的桌子重重一放。 “好,再联系!” 就这样,没有下文?果然,请她吃饭不过是随口一说,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虞亚幽怨地噘着嘴,郁闷地走了。她不忘朝后偷偷看了一眼,裘逸已经不在了。哼,算他识趣! 又打发了两拨上前打招呼的人,凯尔轻声问许维哲:“你明晚是有什么安排吗?” “哦,我约了琥珀一起吃晚餐。”许维哲端起酒杯,浅抿了一口,然后慢慢地咽下。 确认过眼神,裘逸断定自己和虞亚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她就是个花痴,瞧她朝许维哲笑得不识东南西北的样儿,还穿那么露的裙子,可惜身材又扁又平,再露也没什么料。别以为他不知道她脑子里的弯弯曲曲,他爸是说过“虞亚那丫头和我们裘逸般配”,可这只是上一句,下一句是,“如果把整个虞氏集团给她做陪嫁,我们裘家可以考虑把她作为媳妇人选之一”。这明显就是个戏谑之语,她断章取义不说,还一见他,就装得像朵纯洁的小白花似的。谁不知她这两年打着留学的幌子,满世界地追着许维哲跑?说自己是许维哲的第一铁粉,呸!分明就是没有下限的“私生饭”。许维哲又不是那些流量小明星,人家是钢琴家,才不在乎粉不粉的。估计她也是没辙了,让她那“二十四孝”的爹出面,帮许维哲签了新公司,这才能和许维哲说上几句话,真是够可怜的! 裘逸今晚本不打算来看演出的,他当初订票是冲着江闽雨。可他父亲说这样不对,在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不能让个人喜好左右了判断力,要保持冷静、理智、客观。 ——“你以后准备进军音乐市场,许维哲在国内影响力这么大,你迟早要和他打交道的。” 于是,他来了。看完演出,他想着在庆功会上和许维哲打个招呼,一眼就看到了虞亚。真是倒胃口,他待了不过五分钟,立刻就走了。 她还当他是瘟神似的,呵呵,可笑。他和她可不一样。他和盛骅相处得多自然、多和谐,还有琥珀小姐,人家多平易近人,他们哪个不比许维哲名气大,还有,他的红杉林乐队以后会红遍整个中国,不,是整个亚洲,是全世界!想到红杉林乐队,裘逸内心的经纪人之火熊熊燃烧,他掏出手机,给队员们发了条群消息:上周的成功已经属于过去,这周,我们要再续辉煌。有没有信心,伙伴们? 群里静悄悄的,消息如同被浓重的夜色吞噬了,一点涟漪都没起。 也不知几点,裘逸都睡了一大觉了,床头柜上的手机“叮咚”响了下,他迷迷糊糊地点开,是琥珀:晚安!还是英文的。他看了下时间,凌晨三点。上天,她不会还没睡吧? 琥珀一点睡意也没有。 不知道盛骅是不是知道她在注视着他,白色绝影在驶出琴园旁边的大道时,尾灯闪了两下。 这个时间的夜色充满了深沉的、宗教般的气息,让人的心特别的宁静柔软。夜风让人感觉很舒服,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璀璨一如往昔。琥珀想起沙楠有天给她看的一个小品,有个憨厚老实的男人仰天长叹:此情此景,我好想吟诗一首。沙楠笑得前俯后仰,她却怎么也无法理解那个笑点。不过,此刻倒有点同感,此情此景,真想纵情地拉一曲。什么样的曲子呢?旋律必须悠扬华美,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可以。这首写在衬衫上的被称为“奥地利第二国歌”的圆舞曲,轻松、明快,很有春天的气息,听了让人忍不住想翩翩起舞。 琥珀不想起舞,舞步太花哨,她只想这样一个人待着。她举起左手,掌心依稀还留着盛骅的体温。他们牵手走进医院大楼,只在和主治医生说话时才松开了一会儿。在icu外面,他们又紧紧地牵着手。 主治医生不懂德文,盛骅为他翻译了下。医生听完,说了句:“尽人事,听天命吧!” 又有个病人被送进了icu,来了很多家人和朋友,一个个在外面哭天抹泪的。盛骅把她带到电梯外面的玻璃幕墙前,两个人就牵着手站在那儿看着外面的灯火,耳边都是无助的哭声。她说:“我们走吧。”盛骅点头,身子却不动。他们又站了一会,这才坐电梯去了停车场。 上了车,她很想说点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她知道他很难过,为自己不能为江闽雨做点什么。他发动引擎,先开口道:“我们去喝点暖和的东西吧!” 他们去了一家甜品店,里面供应各种热饮和现榨的果汁。她点了一杯玉米汁,他也一样。他们坐的是角落挨着墙的桌子,两人不是面对面坐,而是并排坐着。玉米汁很烫,很稠,搅拌了很久才能喝。 他问她:“你有举行过小提琴无伴奏音乐会吗?” 小提琴不是钢琴、管风琴那样的全能乐器,独奏时,通常需要其他乐器伴奏,在旋律、和声、结构上提供帮助,才能突出小提琴长于抒情、富于歌唱性的特性。无伴奏音乐会不是没人举行过,不过,那需要突破界限,超越巅峰,一把琴要拉出几把琴的声音。她感觉到脉搏“突突”地加速,这是一种兴奋的表现。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摇摇头。 “你现在的情况自己都应付不了,更不要谈和人合作、培养默契。你考虑尝试下无伴奏演奏,你的技巧没有问题,如果不去顾及别人,心理上的压力就会减轻,人自然就会放松。”盛骅托起她的右手,“当你演奏时,错音漏音,自己可以适时调整,就不会造成伴奏或乐团不在同一个频率的混乱。” “可是我……”她现在连练琴都没有办法,哪里还敢奢望什么无伴奏音乐会。 “不要着急,只是让你尝试着往这个方向努力,而不是现在就去执行。无伴奏的作品并不多,作品需要类似管风琴一般效果的和弦,复调性较强,你深谙小提琴技巧的极限,可以尝试把一些曲目改编成无伴奏。” “我改编?”琥珀指着自己问道。 “对,是你。当你学会编曲、作曲,你就抓住作品的灵魂,可以随意穿越时空,主宰星辰大海。” 琥珀笑了,自嘲道:“我还成上帝了呢!”她总是尽力去诠释作品,从没想过作曲、编曲。是啊,如果自己会作曲、编曲,就不仅仅是诠释作品,而是让作品在自己手中升华了。霍洛维茨大师的每一场演奏,都很少按原谱弹奏,他向来喜欢即兴发挥,没人说他弹错,因为他赋予了作品新的意义。 “这……这是导师布置的作业吗?” 盛骅挑了挑眉:“如果我说是呢?” “我会认真去完成的。”他是傍晚才得知她拉不了琴,到现在不过几小时,他们还一起去看了江闽雨,应该不会这么快就给她找到方向。那他是不是早就察觉到她进入了瓶颈期?让她选修徐教授的中国音乐史,让她在红杉林做音乐指导,让她听的那些音乐会……都是他在潜移默化地引导她突破瓶颈期。嘴上讲得那么难听、气人,其实一直在关注着她、关心着她啊!这个发现让琥珀的心情一下飞扬起来,“盛骅!” “叫教授!”刚刚还承认他是导师呢! “谢谢!” 她仰着脸,朝他笑着,精致的五官犹如玉雕一般,盛骅一时间有些恍惚,觉得和她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一样,有着说不出来的熟悉。 “傻啦!”盛骅抢先起身,不知是说她,还是说自己。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在甜品店竟然已经待了一个多小时。外教楼下,盛骅没有和她一起下车。 “你现在还要回家?”她不解地问道。 盛骅没好气道:“有什么办法呢,公寓里就放了一套换洗的衣服,现在穿在我身上,难道要我明天继续穿着这身去上课?” 琥珀一本正经地凑上前:“看着很干净啊!” “你个罪魁祸首,还真敢讲,快上楼去!”盛骅催促道。 他肯定是等到她公寓的灯亮之后才离开的,不然她来不及看到白色绝影。不知道他家离华音远不远,家里还有什么人? 三点了,没有睡意也得去床上躺着。她还没和他说晚安呢,可是特地发条信息会不会太……琥珀想起红杉林的队友群,就在那里和他说一声吧,他应该可以看到。 晚安,盛骅! “教授,你好认真啊!”沙楠把大半个包子一口塞进嘴里,油腻腻的手伸向琥珀手里的书。 琥珀慢悠悠地抬起眼,他的手停在半空中,鼓着脸颊朝她“嘿嘿”地笑。 包子是阿亦买的,据说是大领导曾经吃过的网红包,皮薄馅多,每天限量供应,能不能买到全看人品。阿亦今天人品爆发,共买了两笼,在路上遇到沙楠,全被他劫了过来。沙楠自己吃了一笼,还有一笼,季颖中和秦笠分了。琥珀到的时候,沙楠在吃最后一个。 阿亦愧疚地对琥珀说:“不好意思,是我买少了。” “没关系,我吃过早餐了。”琥珀打量着有一点羞涩的阿亦,心想,沙楠那个话痨,肯定和她说过我的事,那么她一定知道我在巴黎音乐学院执教过,她却没向我问过阿峦的事,大概阿峦没向家里提过我吧!不提也好,不然现在该说什么呢?“我很遗憾”这四个字,实在轻得没有一点分量。 阿亦扭过头和秦笠说话,虽然沙楠攻势很明显,但她还不好意思在人家面前和沙楠表现得太亲昵。 “昨晚维乐音乐会的乐评看了吗?” 季颖中拿纸巾擦拭着手指:“不看也罢,看了心痒得不行。今天网上应该有视频出来,我从早上就在刷网了。” 阿亦温婉地一笑:“我也在等。人家说维乐的长笛部分听得让人飘飘欲仙。许维哲的‘拉三’也出众,很有风范。”阿亦目光朝琥珀瞟了下,她后面这句是说给琥珀听的。 琥珀正翻着手里的书,书名叫《致敬经典,勇于超越》,作者是一位荷兰音乐家,他多次来中国访问演出,一直致力于将古典音乐与现代流行音乐结合起来,并让中国元素融入到西方音乐中。她早晨开门时,书就摆在门口。 才看了几页,她就惊住了,原来有这么多音乐家对中国元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阿亦没有等到琥珀的回应,羞窘地红了脸。沙楠心疼,这才出手想抢琥珀的书。 “琥珀,你昨晚去听音乐会了吗?”沙楠替阿亦问道。 “我没有票。”琥珀合上书。 “你和许维哲不是朋友吗?”昨天下午雨中的那一幕,华音的同学们至今还在回味无穷呢! “他是替补出场,大剧院已经没有赠票了。”即使有,她也不会去。捧场的人多,不差她一个。至于评论,还是算了吧! “那你昨晚干吗了?”阿亦说完,脸更红了。她以为雨中的浪漫曲会变奏成午夜圆舞曲。 “听音乐,看书。”她不想和他们分享自己和盛骅在一起的事。 “教授,你还是法国人呢,夜生活也太无趣了。改天我教你一个好玩的,在现实生活中可以玩,在手机上也可以玩,它就是:斗地主。”沙楠扯了一张纸巾,又是擦嘴,又是擦手,然后揉成团对着角落里的垃圾桶扔去。 “是斗殴游戏吗?”琥珀完全从字面上理解道。 几个人听了都不由得笑起来。沙楠是把嘴巴咧得大大地笑,季颖中是弯着嘴角笑,秦笠则是边笑边摇头,阿亦是捂着嘴巴,笑得睫毛湿漉漉的。 “不是,是纸牌的一种玩法,两个人合起来对付一个人。”秦笠解释道。 琥珀还有点蒙:“这也太欺负人了。要是我们几个一起玩,谁做地主呢?” 沙楠和季颖中异口同声道:“裘……”两个人突然像被人点了穴一样,眼睛瞪着门外,嘴巴就那么半张着。 “继续啊,求什么啊?求人还是求佛?”裘逸狞笑着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瞟了眼阿亦,冷冷地问道,“这位同学是不是跑错教室了?” 阿亦跳起来,抱着自己的包跑了出去。 沙楠瞬间“男友力”上身,朝裘逸吼道:“你有什么火朝我撒,和个女生较什么劲儿?” 裘逸指了指琴房:“闻闻这一屋子的肉包子味。这儿是琴房,不是食堂,也不是你们那个像狗窝一样的寝室。你们是拿薪水的职业乐队,大好的时光不练琴,却在讨论什么斗地主。还问我撒什么火,你们说我撒什么火?” “你也就是钱狠。”沙楠狠狠地踢了下椅子腿。 “好了,少说两句。”秦笠拉住急不可耐地想要迎战的沙楠,对裘逸抱歉道,“今天是我们做得不对,不会再有下次了。”他朝季颖中使了个眼色。季颖中跑过去,把所有窗户都打开。 裘逸看着几人,火气慢慢消了:“我是你们的经纪人,不是你们的敌人,不会刻意针对你们,我是替你们着急。盛教授今天一大早就打电话给我,说他没时间过来,让我提醒你们好好练琴。你们想想,还有几天就要演出了,合奏的曲子,独奏的曲子,你们都准备了吗?” “哎哟,这么严肃,是在开会吗?那我等会儿再来。”书记背着手从外面探头朝里看了看。 裘逸忙说道:“没有,书记你有事啊?” 书记走进来:“我找你们盛教授呢,他一下课就找不着人了,我还以为来你们这儿了。” “我打电话问问他在哪儿。”裘逸拿出手机准备拨号。 书记拦住:“他这几天事多,别打扰他,等我遇着他再说。”书记朝琥珀招招手,“来,我们出去说会儿话。你们继续开会。” 这一层几乎都是琴房,上午大家都去上理论课了,显得有些清静。书记在前面走,琥珀在后面跟着。走到尽头,书记趴在栏杆上看着天,叹道:“我发现和琥珀小姐在一起,总能看到特别的云。” 今天的天空,一半湛蓝耀眼,一半是厚厚的纯白色云层,像被子一样遮去了一半的天空,这样的云就叫被子云。大概是前一阵子雨下得太多,空气湿润,又恰逢高空气温偏低才形成的。 “一半是海洋,一半是山峦,像不像?”书记扭过头问琥珀。 琥珀小心翼翼地看着书记:“书记你不会又有事要我做吧?” 书记大笑:“看来你已经摸准我的套路了,我这也是跟你们学的,你们音乐会一上来是序曲,我这是序言。” “下一首是协奏曲还是交响曲?”琥珀揶揄道。 “我想应该是协奏曲。”书记眼中闪过一丝苦恼,“现在各大高校提倡学国学,咱们华音虽然是音乐类院校,但也不能落后。精通国学的老师咱们有,就算没有,咱们也可以去外面请。可是咱们的国学课要有华音的特色,最好能把国学和古典音乐融合起来。我先去找了徐教授,徐教授说,这是节超大的课,他连小课都上不好,何谈大课?他向我推荐了宋教授和盛教授。宋教授说,国学是中国特有的传统文化,古典音乐是西方的,这要扯一块,就是乱弹琴。我真不想麻烦盛教授,可是……现在只有他了。江闽雨现在还在医院,他手里又有课,下个月还要去日本做评委。国学很严肃,讲之前,得做大量的准备工作……我真没办法向他开这个口,但不开也得开,我估计我这开到一半,他就直接拒了。”书记为难得眉头都拧成了“川”字。 琥珀表示非常理解,可是她能帮上什么忙呢?国学她可是一点都不懂。 “你俩关系好,如果开口的人是你,他肯定会同意。” “我俩关系好?”上帝,谁给了书记这错觉? “不好吗?” “书记,你是他的上司。”她和他不过是学生和导师的关系,再加一条,楼上楼下的邻居,和书记不能比。 书记咂咂嘴,很有自知之明地道:“我这个上司啊,很多时候,都是被他直接无视的,所以我才想着托你去说说情。我总觉得他会给你个面子。” 琥珀不是谦虚,她是真没这方面的自信。 “真的,你试试看。” 在书记期待的目光下,琥珀又一次举手投降。 红杉林那三人状态调整得很快,琥珀回到琴房时,他们已经练上了。裘大经纪人像个监工一样虎视眈眈地坐在一边,难为他们还能把一首《上帝赋予你快乐,先生们》拉得动听无比。这是他们准备的新曲子,还有一首是电影《加勒比海盗》的主题曲。 也许他们在很多方面还不够成熟,但他们的意识里已经有了作为一个职业乐队的自觉。这两首曲子都是他们自己选的,考虑了方方面面,很适合在酒吧演出,特别能带动气氛。他们只不过在练习前稍微放松一下,裘逸今天这火发得有点莫名其妙。 察觉到琥珀的注视,裘逸把椅子往她旁边拉了拉,侧过耳朵。 “他们很好,你不要紧张。”琥珀小声道。 裘逸低下头:“我知道,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恨不得一夜就让他们大红大紫,给盛教授长长脸。” 琥珀讶异道:“有谁说了什么吗?” “那倒没有。盛教授因为江闽雨老师的事,心情很不好,我想我多做点,盛教授就能少操一点心。” 琥珀的肩耷拉下去。裘逸都懂得体贴盛骅,她却还要给他加压,这怎么开口啊?她不免在心里把书记怨了又怨,看了看沙楠他们三个,把音量又往下压了几分:“我问你个事,在中国,如果请人帮忙,一般要怎么做?” 她还真问对人了,裘逸自幼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这方面很是精通:“通常是请吃饭或送礼,但吃饭的餐厅和礼物的轻重很有讲究。” “怎么个讲究法?” “如果这个忙很大,吃饭的地点档次就要高些,礼物也要贵重些。” 琥珀对华城的高档餐厅一概不知,她想起早晨许维哲发过来的短信,问裘逸:“巴蜀人家是个什么档次的餐厅?” 一直分心竖着耳朵偷听的沙楠忍不住插了句嘴:“这是华城很有名的火锅店。啊,教授,你要和人去吃火锅?你们的筷子在一个锅里夹来夹去,口水交融……那个人是谁?” “……” “火锅也是分种类的,那种一个大锅多人共用的是其中一种,但也有公用的漏勺和筷子,不是大家一起在汤里涮来涮去。还有一半白汤一半红汤的鸳鸯火锅,还有一人一个单锅的,就像西餐厅里的分餐制,也就是我们今天要吃的这一种,所以你讲的事根本不会发生。”许维哲打开车门,把手放在门框上,看着琥珀下车。 还好外面的路灯浅淡,不然琥珀满脸的窘促真不知往哪儿藏,都是沙楠那个坏人误导她,她决定以后再也不信他的话了。 许维哲今天穿得非常休闲,一件套头的细纱针织衫和一条米色棉质长裤,头发没做造型,可是他一进门,还是引来了很多的目光,有惊讶、有打量、有羡慕、有妒忌……以至于服务生愣了好一会儿才上前服务。 “这里有包间的,我们是去包间吃还是就在大厅吃?”许维哲含笑问琥珀。 这是一个红色的世界,琥珀看得目不暇接,红灯笼、挂着长长流苏的大红中国结、倒贴的大红福字、一串串的红辣椒,还有锅里翻滚着的红色汤汁,闻着还挺香。她本能地咽了口口水,说道:“就在这里吃。”她明白了,如果说烤串吃的是一种青涩的情感,那么火锅吃的就是一种热腾腾的气氛。在这里,不必顾及形象,人没有等级之分,任由美味诱惑。 服务生看看两人,周到地把他们领到一个稍微僻静的桌子旁。琥珀发现,虽然厅里那么多只锅在烧,但并不热,空气里也没有呛人的油烟味。许维哲小声告诉她:“这家店是正宗的川味火锅,川味十足是他家的一个特点,但最大的特点是无油烟。” “你以前是不是经常来?”琥珀还发现了一个特点,这家店没人过来点餐,想吃什么自选。 许维哲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小竹篮,和琥珀向食材区走去。 “算上这次,我来华城不过五次。有两次是在华城转机,有两次是来参赛。夜班火车,算好时间,到达华城刚好天亮,找个小吃店吃早饭顺便洗漱下,然后就去参赛。有时是第一天初赛,第二天决赛,那就找个小宾馆住下。那种小宾馆大多在地下室,床单不是天天换的,我和妈妈就和衣靠在床上休息一下。我睡不着,房间有一半窗户露在地面,我就趴在那儿朝外面看。外面是一家火锅店,门面非常简陋,可是香气却飘得很远。我就闻着那香气,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许维哲说话的时候,始终面带一丝浅浅的笑意。那是绝对淡然的微笑,琥珀无法读出其中的情感,但她觉得这微笑深处应该潜藏着什么:“是不是觉得很辛苦?” 许维哲闭上眼睛,将回忆逐出脑海,他拿起一株山菌放进篮中:“谁不辛苦呢?现在好就行了。这家店我也是第一次来,我在网上看了很多评论,都说不错呢!” 确实是不错,食材种类多,而且非常新鲜,价格也不算太贵。两个人把篮子装得满满的回到桌边,服务生已经为两人端上锅底了。许维哲的是红汤,上面飘满了一层红辣椒,琥珀的是白汤。许维哲解释道:“这个辣很有劲儿,你没怎么吃过辣,我担心你吃不消。这次你先吃白汤,如果想尝一尝辣的,可以到我这个锅里涮一涮。” 许维哲还告诉琥珀,吃火锅吃的就是涮羊肉、涮牛肉,但一开始,最好先吃点土豆、红薯这种含淀粉比较多的东西垫垫,这样胃会舒服点。喝的,许维哲点了一杯扎啤,给琥珀点的是豆奶。 琥珀眼馋地看着金黄色的扎啤,嘀咕道:“我都成年很久了。” “可是吃火锅,配豆奶是最好的。你看人家都点了。”许维哲的眼睛朝隔壁桌瞟了下。琥珀跟着看过去,直直地撞上一道隔了几张桌子射过来的目光。可能对方没想到她会突然扭头,来不及收回目光,就这样四目相对。 这不是那个对秦笠说这一阵子要加紧排舞没时间见面的赵怜惜吗?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男人,看上去三十岁来岁,从穿着和手腕上不时露出的金表来看,很像花店老板讲的“年薪百万”。两人喝着茶闲聊,他们大概是先进来等人的,要的是张四人桌。那男人看向赵怜惜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只娇弱的天鹅,很怜爱,很怜惜。 赵怜惜迅速收回目光,端起茶杯。又玩起了老把戏——假装不认识琥珀。 两只锅里的汤差不多一起沸腾了。许维哲拿过放着土豆的盘子,一人一半倒进锅里,一抬头,看见琥珀骤然变冷的神色,纳闷地眨了下眼睛:“怎么了?” 琥珀调整了一下心情,摇摇头,这么红红火火的氛围,不值得被那样一个人破坏。 许维哲的目光扫过琥珀的右手:“手不是好了吗,怎么还裹着纱布?” “习惯了。”琥珀用左手熟练地夹起一筷子山菌放进汤中,“用一只手完全可以应付一切。” “拉琴呢?”许维哲神态认真。 琥珀继续夹着山菌。 “你之前合作的那款腕表公司,这次面对亚洲市场推出了一系列高档男表。他们想请一位男性钢琴家与你合作,在中国拍摄一个广告宣传片,怀特先生推荐了我。拍摄就在下个月,我会在华城一直待到拍摄完成。拍摄的内容是找个唯美浪漫的海边,你拉小提琴,我弹钢琴。” 琥珀的心律不规则地跳动起来,她是有点不谙世事,可是她不笨,甚至思维非常敏捷。她意识到怀特先生怕是不只向腕表公司推荐了许维哲,可能还向许维哲拜托了什么。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到了桌上,锅下面蓝莹莹的火光映着她苍白如雪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当盛骅戳破她的谎言时她感到如释重负,可是被许维哲点破,她却觉得无地自容。与许维哲在一起时,她会自如地展示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但也习惯了表现出强大的自信。以后她还能在他面前抬起头,轻松自在地和他相处吗? “我……”她悻悻然,嗫嚅起来。 “广告的事你不要担心,一切有我呢!不管你能不能拉琴,对于我来讲,你都是琥珀。”许维哲急忙说道。 这话一点都没有安慰到琥珀,反而让琥珀觉得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无情地扒掉了,她就那么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羞惭,惊恐,绝望。不能拉琴的琥珀什么也不是,连这个名都不配拥有,因为这本身就是为演奏小提琴而起的艺名。怀特先生明知道她的情况,为什么还要续签这个代言?是的,怀特先生会说,你需要保持一定的知名度,这对你以后复出有帮助。以后,以后,谁来告诉她,以后是哪一天? 可悲的骄傲让琥珀勉强挤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其实她的心里早已是潸然泪下。 “是不是很惊讶?” “这是上天的妒忌。如果可以,我情愿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古典音乐界从来不缺钢琴家,却只有一个小提琴女神。” 许维哲的痛心是那么的真切,琥珀差一点流下泪来,但她还是咬牙忍住。她不是个刚强的勇士,可她还是想让许维哲以平常心对待她,不要特别的同情,也不要特别的怜悯。她把桌上的筷子拿起来,搅拌着汤里的山菌,故作不以为然道:“妒忌吗?我以为是上天的告诫,告诫我人生的路并不是我以为的那么宽敞、平坦,所以我决定调整步伐。” “怎么个调整法?”许维哲给琥珀倒上豆奶,抬了下眉。 “我还没想好。” “希望不要太快,我们现在的距离已经够远了,不然我真得去给自己买对风火轮了。” 琥珀黯然。许维哲是冉冉上升的新星,而她却正以自由落体的姿态从太空落向地球,有自身的速度,还有加速度,他们之间的距离是不可能缩短的。不想被失落的情绪笼罩,琥珀打起精神,端起杯子:“敬你,为了昨晚精彩的演出。” 许维哲无力地一笑:“我们不谈昨晚的演出,好吗?” 琥珀很意外,但她还是尊重了许维哲。 汤又一次沸腾,许维哲帮她把菜捞上来放进盘子里,然后把切得超薄的肉片放进汤里一涮:“这样一烫,几乎就熟了。” 琥珀点点头,发觉吃火锅还挺赶,一不留神,面前就堆满了食物,而锅里的又熟了。两人顾不上说话,专心地吃起来。 这时,从门外进来两人,让喧闹的大厅蓦地一静,然后有人惊呼道:“那是陶月吗?” “没错,女的是陶月,男的是那个……那个新闻主播,叫什么来着?” 一个女人说了个名字,很多人附和道:“对,就是那个男的,真人好像比电视里显老啊!” “明星都这样,卸了妆就像换了个人。” 议论声太大,琥珀不禁好奇地看了一眼。她没注意进来的两人长什么样,只看到他们走向赵怜惜那桌。赵怜惜和那个“百万年薪”已经站了起来,四人热烈地打着招呼。陶月的目光不经意地扫了下,随即定在琥珀这桌,她眨了眨眼睛,愣住,随后,和另外三人说了句什么,便走了过来。 “这么巧,许先生。”陶月笑盈盈道。 许维哲正为琥珀捞肉片呢,闻声扭过头:“晚上好,主持人。”许维哲在庆功会上没和陶月说过话,回到酒店后,凯尔筛选了名片,因为有意让他上陶月的节目,和他多说了几句,所以他对这位主持人稍有点印象。 “你也喜欢这家火锅店?”陶月很惊喜,许维哲竟然记得自己。 “慕名而来。” “我倒是他们家的常客,和朋友小聚首选这里。” “今天也是朋友聚会?”肉片都煮老了,许维哲无奈地放下漏勺。 “一个是我同事,另外两个是我俩共同的朋友。他们一个是芭蕾舞演员,一个是投资公司主管。今天是他们认识的第一百天,来这里庆祝。许先生的朋友是……”陶月把视线转向琥珀。刚才一看到许维哲,她只顾着惊喜,没注意琥珀,走近了,才看清琥珀的面容,她难以置信道,“请问是琥珀小姐吗?” 琥珀面无表情地瞪着她,许维哲摸摸鼻子:“她听不懂中文!” 陶月恍然大悟,像小迷妹一样掏出手机,用英语对琥珀说道:“琥珀小姐,我可以和你一起合个影吗?” 琥珀冷着脸,一字一顿地说:“不可以。”她说的是法语,许维哲的嘴角不禁抽了抽。 陶月虽然不懂法语,但她从琥珀的神色上读懂了意思,她没被别人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过,尴尬地站在那里,讪讪笑道:“这样啊,那我就不打扰两位用餐了。” 许维哲微笑着目送她,转过头,把煮老的肉片放到另一边,招手让服务生给锅里加点汤。 “你喜欢她?”琥珀夹起一筷子金针菇,面无表情地咀嚼着。 “你很生气?”许维哲不答反问。 琥珀忽地放下筷子,朝赵怜惜看了一眼,然后对着许维哲曲肘,握拳,举至头顶上方,使劲但幅度较小地摇动着手臂。 这是芭蕾舞里表示“生气、愤怒”的手语,许维哲的眉慢慢蹙紧了。他倒希望琥珀是为他对陶月的和颜悦色而生气,可显然不是,那她是为谁如此生气、愤怒?许维哲想起盛骅,想起红杉林,是他们中的一个吗?什么时候起她的朋友不再只有他了,别人也可以占去她大部分的注意力。 啤酒滑进胃里,他感到血液也像冰过的啤酒,冒着丝丝的冷气。 认识一百天都要叫来朋友庆祝的关系会是一般的关系吗?可怜的秦笠还被蒙在鼓里,说起赵怜惜时依旧是一脸的幸福、骄傲。让琥珀生气、愤怒的不是这个,而是她根本无法把这一切告诉秦笠,因为秦笠深爱着赵怜惜,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赵怜惜也同样深爱着自己。赵怜惜和“百万年薪”现在只是朋友,不是恋人,那么赵怜惜没和秦笠分手,显然是想脚踩两只船,慢慢地观望。如果赵怜惜选择了“百万年薪”,别人会说她选择了生活;如果她选择了秦笠,别人会说她选择的是爱情。秦笠还是有希望的,所以她不能扼杀它。有时候,人情愿傻傻地受蒙骗,这样就能快乐地过下去。得知了真相有什么好,只会让自己痛苦、狼狈,走进死胡同。赵怜惜也清楚这些吧,所以即使被她撞见,也是一派光明磊落。 这样的爱情真是可笑、可耻又可恶。难怪有人说,认识的人多了,我就更喜欢狗了。狗虽然不会说话,但它能做到绝对的忠诚。 许维哲没有发觉,陶月也没有发觉,在距离大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上,一个刚坐下的男人打发了上前的服务生,看了会儿陶月,又看了会儿许维哲,拿起手机,拨了个号,低声道:“小姐,许维哲是和陶月在同一家餐厅吃饭,不过……” “不过什么?”电话里的人厉声问道。 “不过两人坐的不是同一桌,像是碰巧遇上了。”男人有点不太确定。 沉默了一会儿,那人才回话:“和许维哲一起的人是谁?” “是个小姑娘。” “拍个小视频发过来。” 男子举起手机,远远地对着琥珀,点了下拍摄键。 第十四章 写意的时光 维乐安排的下一站行程是韩国首尔,按照计划,在华城演出结束的第二天起程。 盛骅去送机。登机手续已办好,行李已托运,团员们也已陆陆续续地结束了安检前往登机口,可梅耶还是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广播里开始播报他乘坐的航班开始登机的消息,他恍若未闻,挺着个大肚子,木然地看着面前川流不息的人群。 “大师?”盛骅只得出声,再不安检,就要来不及了。 梅耶慢悠悠地转过头,像看陌生人般看着盛骅。盛骅没有催促他,过了好一会儿,他“哦”了声,站起身来,向安检处走去。突然,他停下脚步,两条手臂激烈地在半空中挥了下,说道:“中国很好,我来的时候满心愉悦,可是现在,我是伤心地离开的。”然后,他用德语里最狠毒的话语诅咒了一通,“都是那个可恶的女人,把闽雨给毁了!” 梅耶并没有明说那个女人是谁,但盛骅一下就知道他说的是老师的前妻。这位女士给大家的印象好像真的不算好。 “大师见过她?” 梅耶无力地垂下手臂:“那次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后,我迷上指挥,跟着我的导师四处游历。当我和闽雨再见面时,他不仅结了婚,还已经离婚了好几年。他的变化很大,我根本没办法把他和我所认识的江闽雨联系起来。他的样子太让我痛心了。我听别人提起过那个女人,说她既娇小,又强悍——娇小的身材,强悍的控制欲!她嫁给闽雨,并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他的名气。我并不是诬陷她,当时有一位和闽雨一块儿留学的男同学也在追求她,她对那位同学说,‘你和江闽雨都很好,但他成功了,你没有,所以我选择他’。不知她是不是故意让那位同学下不了台,好让他彻底死心,这句话是当着别人的面说的。闽雨大概不知这件事,不然他不会娶她的。” “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盛骅不知怎么想到了柳向栋那张满月般的大脸。他在琴行见过柳向栋卖掉一架斯坦威的钢琴,柳向栋摸着琴,脸上浮现出一丝怅然。当时老师在一边也是唏嘘不已:你那时不该放弃的,不然……柳向栋没有抬头,“嘿嘿”笑了两声,一个人一种活法,我现在这样不好吗?盛骅记得当时老师脸上的神色是惋惜的。 梅耶重重呼了口气:“我没注意过他。” 盛骅想自己可能是敏感过度了。 广播里第二次播报航班将要起飞的消息,盛骅抓紧时间说道:“大师,谢谢你给了老师这个机会。”如果老师现在在这儿,一定也会这样说的。 梅耶仰起头,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他可以给江闽雨一次登台的机会,却无法决定命运的走向,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唯有祈祷。 飞机起飞了,今天是个大晴天,可以看到飞机在高空中慢慢地成了个黑点。盛骅摇上车窗,搁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响了。是山口的电话,他很激动地告诉盛骅,因为盛骅的稿子几乎没有错误,大大减少了他们的校对时间,《肖邦作品全集》可以提前出版。 “我们计划把上市时间放在你来日本做评委的那几天里,这样我们还可以搞个盛大的签售活动,大家对盛先生都很仰慕呢!” 做评委除了比赛的那几天抽不出时间,其他时间可以自行安排。盛骅沉吟了下便同意了。他提了个小要求,希望山口能帮他安排与谌言见个面,山口一口答应了。 江闽雨还在icu里,房楷派了两个人过去帮忙,两人排了班,上午、下午各去一趟,电话留给了护士,让护士有什么事第一时间通知他们。盛骅一有时间就过去,不过过去了也只能在外面站一会儿,偶尔会被允许换上防菌服进去看一眼。有时碰上主治医生站在病床边轻轻叹气,像是情况很不乐观。盛骅不愿往深处想,可是心却控制不住地揪着。去得最勤的是柳向栋,并没要他陪夜,也没让他奔波,仅仅几天,他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他说他自己是愁的。他一遍遍地和盛骅嘀咕,你老师到底伤在哪儿,他们和你说了没有?只是头,没别的?盛骅没有告诉他德国那边病案的事,只说医生还没确诊。柳向栋忧心忡忡,他们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咱们转院。 这话也就是自我安慰下,江闽雨现在遍身都插着管子,不要谈转院,怕是换个床位都可能夺去他的呼吸。 柳向栋又来了,一个人占了长椅的两个座,一只手上抓着张纸,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束鲜花,脚边还放了个果篮。 盛骅走到他面前,也不知他在想什么,被吓了一跳,捂了把脸才缓过神:“来啦!”他把手里的纸递给盛骅,“医院又下病危通知了。” 江闽雨送进来的那个晚上,已下过一次病危通知。盛骅接过,扫了一眼,没有说话。 “哦,一个小时前许维哲来看过他,这花和果篮都是他带来的。我陪他说了几句话,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琴弹得好,礼节也周到,温文尔雅,不骄不躁,可以算得上是德才兼备了。” 长辈不吝美言地夸奖后辈,往往是客套,或者是欣赏、鼓励,很少是这种迫不及待满溢出来的自豪口吻。大概也察觉到自己失态了,柳向栋摸摸光光的脑袋,憨笑道:“在西方古典音乐界,你江老师之后,也就是他了。他这不是咱们国家的骄傲嘛,我高兴。”说完,他看着盛骅没有太多表情的脸,打了个哈哈,“瞧我都老糊涂了,还有你,你也很不错。” 这语气要多敷衍有多敷衍,不过,盛骅根本不在乎,他就是感到有些诧异,柳向栋对许维哲的态度,像是发自内心的喜欢。 柳向栋轻咳了两声:“盛骅你坐下,我和你说个事。” 盛骅在他身边落座:“什么事?” 柳向栋重重叹了口气:“虽然我很不想提,但不能不提,有些事咱们得提前准备准备了,像墓地啊,灵堂啊,这些都是要预订的……” 盛骅心中狠狠地一疼,咬牙打断他:“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吗?” “你说呢?”柳向栋不太赞同地睨着他,“你年纪轻,没操办过这些事,根本不知道到时候有多少事要忙。你以为到最后过来鞠个躬就好了,是不?我告诉你……” “柳叔,你琴行的事多,先去忙吧,老师这边有我。”盛骅失礼地起身离开,没看柳向栋那张“色彩斑斓”的脸。老师的病情他比柳向栋更清楚,他没想过像只鸵鸟一样将头钻进沙子回避现实。可是只要老师的心脏还在跳动,他就想给予他温暖的对待,想抱有明媚的希望,企盼着奇迹的发生。柳向栋也许是冷静的、周全的,于他来讲,却是有点冷漠了。什么都可以提前准备,唯独死亡不行。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会和老师好好道别,将他体面地送走。现在,虽然老师已经不能回应他了,但是人还在,这样就很好。 这是一个飘着薄雾的夜晚,路边的树长势迅猛,新冒出来的叶,已经层层叠叠、深深浅浅了。有些花,谢了后便等着下一年再芬芳,像玫瑰这样的,则是开完一拨又一拨。夜里,常常有学生潜进琴园来偷花,脚步放得很轻,但“咯咯”的笑声还是泄露了他们的行踪。路过的外教偶尔会故意吓他们一下,惊得他们猫着腰到处乱窜,所经之处,花叶瑟瑟作响。 白色绝影已经开得够慢了,一道不知打哪儿蹿出来的身影,还是让盛骅猛力地踩下了刹车。是一个男生,手里握着几枝玫瑰。他可能不知道玫瑰是有刺的,被刺得龇牙咧嘴,连忙换了另一只手抓,慌乱中,落了枝玫瑰在地上,也顾不上捡,朝盛骅歉意地敬了个礼,便急急跑了。 地上的玫瑰在雪白的车灯下娇艳欲滴。盛骅觉得自己没办法就这么开过去,只得下车,把那枝玫瑰捡起来。 男生们偷花,通常是去向喜欢的女生献殷勤。其实买一束也不要几个钱,但是偷来的,带了几份冒险,好像那份爱更重,也许他们认为这很浪漫。盛骅没干过这样的蠢事。像他们这般大时,他的生活里早已鲜花堆簇。有一次在荷兰演出,一位乐迷送了一捧永远的奥古斯都。这是郁金香里最名贵的品种,很难培植,红白相间的火焰纹让全世界为之着迷。花被送进休息间,送的人怕他们不认识这种花,特地热情洋溢地介绍了一番。他向来不喜欢花香,离得远远的。向晚也瞟了一眼,嫌弃道,真丑。送花的人瞠目结舌,问向晚,这么高贵的花小姐都嫌丑,什么样的花才能入小姐的眼呢? 向晚擦拭着琴弓,慢悠悠道:“我喜欢的人哪怕送根草,在我眼里也是极美的。” 向晚在汉诺威有过一段恋情,很短暂,还是在snow成立之前。那个男生是吹圆号的,讲话中气十足。盛骅对他的印象是,在餐厅里叉着一根油腻腻的香肠,边吃边喝啤酒,那神情无限地满足。盛骅没见向晚和他走在一起过,他那样子,送向晚一碟香肠倒有可能,花就算了吧,所以向晚分手分得很果断。后来,向晚身边除了盛骅,好像没再出现过别的男人。他们到处巡演,日程很紧,也没时间展开一段新恋情。演出结束,向晚懒懒地歪在沙发上,拿过一束花,一片片地摘了花瓣玩,花瓣随地扔着,盛骅出出进进,踩了一脚底的花瓣。 把车停好,盛骅看着方向盘前的那枝玫瑰,正思索着怎么处置,就瞧见夜色里琥珀晃晃悠悠走过来,胳膊里夹着本书,手里捧着盆植物。盆是简简单单的白瓷,那株植物看着像是“碧玉”,糙得很,浇点水就能活。琥珀捧着走了一路,右手又裹着纱布,姿势就不是很美,一只肩高,一只肩低,脖子像是歪的。走到白色绝影前,她勉勉强强站直了,认认真真端详了会儿,抬起头,朝楼上看了看。接着,她绕到驾驶座这边,贴着玻璃朝里看,冷不丁地对上盛骅的脸,她吓得头往后一仰,叫了起来。盛骅嘴角一弯,推开车门:“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想偷车?” 琥珀气愤道:“鬼鬼祟祟的人明明是你,坐在车里一声不吭。” “我休息会儿碍着你什么事?难不成看到你,我就得灯火通明,敲锣打鼓地热烈欢迎?” 琥珀“哼”了一声:“你就是在狡辩,你就是故意的。”那盆碧玉她已经快捧不住了,吃力地把盆贴向胸口。盆里可能是刚浇了水,土是湿的,琥珀不仅沾了一纱布的泥,胸口也蹭上一大团。 盛骅看得直蹙眉头:“你打哪儿买的这么个宝贝疙瘩,不能放下说话吗?” 琥珀摇摇头:“不是买的,是礼物。”她在图书馆看书,许维哲打电话过来,让她到校门口。他说公寓是华音给她配的,不可能合她的心意,但是在里面养一盆喜欢的植物,可以观赏,可以做伴,就会给人一种归宿感。 盛骅的目光微微一凝,不动声色地问:“你养过植物吗?” 琥珀老老实实道:“养过,不过都是米娅在打理。” “那就是你什么都不懂了!我告诉你,这种植物必须通风透光,要经常晒太阳,汲取露水,根本不能养在屋子里。” 琥珀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的?” “我有骗你的必要吗?”盛骅左右看了看,指着白色绝影后面的花坛,“把它搁那儿吧,你明早下来看,它肯定比现在精神。” 琥珀犹豫不决地眨着眼睛,最后无奈地把花盆放了过去,上楼的时候,她不住地回头,像是随时准备下去把它搬回来。 盛骅站在公寓门口,瞪视着她:“你要是实在想养植物,我屋里有盆兰草,你搬上去吧!” 盛骅的大方把琥珀惊住了,她小心地审视着他,直觉告诉她不能接受。不过……接受也可以,这样,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回礼,回得大大的,让他过意不去,然后她就可以趁机把书记托她帮忙的事说出来。想到这儿,她点点头:“好啊!” 她跟着盛骅进屋,兰草就放在钢琴旁。她记得父亲说过,兰草很娇贵,讲究得不行。这盆兰草被盛骅养得很好,都开花了,花盆瞧着也非常雅致、名贵。琥珀迟疑了下,很有自知之明地一咧嘴:“这兰草,我就先寄养在你这儿吧!但是,我会回礼的。你喜欢什么礼物?” “你要送我礼物?”盛骅挽衣袖的动作一停,抬起头,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琥珀竖起手指:“领带、袖扣、围巾、钱夹,你最喜欢哪个?” 盛骅的嘴角轻轻弯起:“看来你很有诚意。不过这些我都不稀罕,你实在要送,就给我拉首曲子吧!” 不知打哪儿钻进了一缕风,琥珀感觉刺骨的凉意顺着后背蹿上来,她的心脏冷得一抽搐:“你明明知道……你故意的……”她说不下去,她这般信任他,他却如此戏弄她。 盛骅脸色未变,眼神也未变,催促道:“去拿琴啊,哦,还有你那沾了泥巴的纱布和衣服都给我换了。” 他是不看她出丑不罢休是吧?好,她就如他的愿。琥珀一咬牙,赌气地拉开房门,“噔噔”地跑上楼,不一会儿,又“噔噔”地跑下来。 一进门,她呆立在门边。盛骅坐在钢琴前,正在弹奏的曲子是她上大师课时,被邀请上台的女生拉的那首《下雨的时候》。 他怎么会弹这种没有技术难度的曲子?连乐谱都不用,难道是他听过一次便记住了?琥珀细一听,曲子是那首曲子,可是又有点不同。《下雨的时候》表现的是一种悲惋凄美的无奈,让人情不自禁泪湿眼眶。盛骅的弹奏则多了一点缠绵悱恻,一点轻盈,甚至他模仿了肖邦那首《雨滴》里的指法,重复的触键有如跳跃的雨点,就像一对恋人在轻声细语。他们牵手对视时,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浪漫里带着一丝丝孤独,如梦幻般迷离、缥缈…… “过来啊!”盛骅抬起头,用眼神示意她坐在他身边。 琥珀放慢了呼吸,走过去,僵硬地坐下。盛骅踩动踏板时,腿与她的腿碰在一起,琥珀一下绷得笔直,她感到口干舌燥,手脚发麻。 “想和我合奏吗?”盛骅扭过头,深邃的黑眸里柔光潋滟。如果不是对他有所了解,琥珀真的会以为他在用他的琴声、他的美色……诱惑她。 即使这样清醒,她还是失神了:“合、合奏?” “是啊,小提琴钢琴合奏。”盛骅转过身去,琴声一变,他弹起了《爱的致意》,这是埃尔加特别为小提琴钢琴合奏而作的乐曲,是献给他的新婚妻子的。典型的小夜曲风格,小提琴在高音区奏出恰似情人缠绵的深情旋律,钢琴则吟唱如海洋高山般的幽婉相思。琥珀握着琴把的手满掌的汗水,她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她感到有一股汹涌的力量在她的体内奔腾,她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只得无助地看向盛骅。 盛骅像是感应到了她的信号,又把头扭了过来,再次问道:“想吗?” 想,她很想和他合奏,可是……她的手臂软绵绵的,没有办法抬起来。 “不要着急,把一切都交给我,现在我们就是同一个人,我的手就是你的手。”盛骅把手从琴键上移开,拉着她站起,然后从身后圈过她的脖颈,托着她的左手将琴搁在锁骨上,再握着她的右手举起琴弓,放在琴弦上。她像木偶一样,任由他抓着手试拉了几个音。 盛骅夸赞道:“不愧是名琴,音色优美,琴码的弧度也刚刚好,无伴奏演奏完全没问题。” 右手拉琴可以由他握着手拉,可是左手拨琴怎么办?盛骅却像不知道其难度,只顾将掌心贴着她的手背,信心十足道:“相信我!”然后他像报幕员一样说道,“下一首,小提琴钢琴合奏《爱的致意》,作曲:爱德华·埃尔加,演奏者:琥珀、盛骅。” 琥珀有如被催眠般闭上了眼睛,她感觉到盛骅掌心的温度。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温度隔着皮肤,像溪水“汩汩”地流向她的经脉,她软绵绵的手臂里被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终于可以抬起来了。她没有惧怕,也没有慌乱,因为她知道盛骅就在她身后,他说过把一切交给他。 《爱的致意》是永恒的经典,很多影视作品把它选作背景音乐。它被改编给各种乐器演奏,但最能表现这首曲子的还是小提琴和钢琴。美妙的音符,温婉动人的旋律,每个节奏都像沉浸在恋爱之中,是那么的甜蜜……音乐就是如此的迷人,每一次演奏,那些优美的乐句都能给人带来发自内心的惊喜。聆听是一种幸福,演奏是一种幸运,它会让灵魂变得有趣,让生活充满诗意、充满冒险,也充满爱的力量。世间怎会有这样动人的音乐呢?能轻易地拨动人的心弦,能洞察渊底,能让漂泊的船只在夜雾里不会迷失方向,能让江河回流,让冻土找到融化的力量…… 盛骅悄悄地松开手臂,退后两步。 握弓、运弓、揉弦、把位、双手技巧、音准,一切都很好。她很久没有练习了,琴技却一点都没有降低,这大概就是天才与普通人的区别了。可是为什么就不能演出、不能练习呢?他辨别得出来,她没有对他说谎。只怕她心理上的问题比他所以为的还要严重。所谓的演出恐惧症,不过是进入了瓶颈期,又对自己要求过高而产生的暂时性心理障碍。想要突破瓶颈期,只要找回自信,自然就好了。可她的表现并不像演出恐惧症,更像是在恐惧拉琴会引发什么不好的事。她是为了避免恐惧的预感成真,才会自我暗示不要拉琴?可是在这里,在他面前,她不再惧怕了。盛骅摸摸下巴,是因为他和这个地方给了她安全感? 盛骅没有来得及想下去,琥珀的演奏已近尾声。钢琴弹奏完毕的声音是慢慢消失,小提琴却可以像人类歌唱那样,保持长音不会消失减弱,非常抒情,令人感动。 盛骅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琥珀睁开眼睛,转过身,发现盛骅站在离她两步之外。上帝,不会……她把眼睛瞪得溜圆,握着琴弓的手抖了一下。 “没错,是你在拉琴,我根本不会拉小提琴。你的手指比你的心要诚实很多。” “这一点也不幽默。”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琥珀。”盛骅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你完全可以自信一点的。” “怎么自信?”琥珀举起手臂,那股神奇的力量已经不见了,手臂又变得软绵绵的了,她的声音里不由得带上了哭腔。 “你没有发觉吗?你今天没有窒息,也没有出现幻觉。你是不是已很久没有做那个跳水的梦了?” 琥珀呆呆地看着他,好像是欸! “当有一天,你信任别人像今天信任我一样,那么你就彻底走出来了。其实我并不比别人特殊,总之岁月温柔,一切都值得期待。” 一刹那的怔愕,琥珀突然感觉自己并不很期待那一天,大概是堕落惯了,就算一直保持这样,她也并不介意。 盛骅上前一步,执起琥珀的手,眉头轻微地皱起:“你的手可真够小的,看来不能让你学作曲了。学作曲,就必须学习钢琴,你这小短手撑死了跨个六度。还是多吸收点中国音乐的精髓吧,会对你以后的演奏有所帮助,也会增强你的曲目库。” 琥珀噘着嘴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回。和他比,她的手是小,但和别人比,其实还好!瞧他说的,好像她很差似的。 “我回去了。”她不想再待在这里衬托他的优越感。钢琴是有“乐器之王”的美誉,可小提琴也被称为“乐器之后”啊,“后”与“王”比,能弱到哪里去? 盛骅没察觉到她的心情,拂了拂手:“回吧。哦,你的礼物我收下了,你转告书记,这个周六上午,我会开一节国学与古典音乐相亲相爱的课,让他安排好地方。” “你、你知道……”琥珀张大嘴巴,眼睛都直了。 “你的每件事我都知道。”裘逸每天早请示晚汇报成员的事,也把她包括进去了。他不只知道书记找了她,还知道她和人吃火锅去了。笨死了,书记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找别人,盯上的就是他。说得那么无奈,不过是博取她的同情。这不,她就颠颠地跑来了。书记在华音真是屈才,做什么思想工作,他完全可以上街摆个摊卜卦去。这不,他给他卜得多准啊!她在他这儿,畅通无阻。是不是要考虑下和她保持点距离,不然别人还真把她当成他的软肋了? “你没问题吗?”琥珀心虚地问道。 “有问题能推掉吗?” “好像不能!” “那你还假惺惺地问?”盛骅指了指兰草,“走的时候把这个搬走,我才不帮你养着呢!” “我会养死的。”琥珀可不想背锅。 “死了再买一盆呗,多大个事。”盛骅轻描淡写。 琥珀翻了个白眼,先把琴送回公寓,再返回来搬兰草。 “你确定是这个周六吗?书记说要做很多的功课呢。”她还是有点不放心。 “书记说的那是你,我和你这个小洋鬼子不同,我是个中国人。”盛骅推着她出门,“快走吧,我累了一天了。” “咣当”一声,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 琥珀气得直想把手里的兰草砸门上,想想,没舍得。 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琥珀决定把兰草养在卧室里。一回身,看到桌子上的琴,她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多希望盛骅说的是真的呀!可惜她怎么想都觉着他是在安慰她。哪怕是安慰,她也很欢喜。她举起手看着,至少她今天再一次走进了音乐里,这是真真切切的。要不,下一次等盛骅闲下来,挑个时间,他们再试一试? 琥珀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轻快地走进洗手间,准备洗漱下也休息了。照着镜子,第一眼没发觉,第二眼才看到后面的马尾辫上插了个什么,她伸手拿下来。 呃,哪里来的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 仿佛是一夜之间,华城直接从暮春进入到盛夏。前两天早晚出门还要穿件薄风衣,这会儿,温度直接“3”字开头,穿短袖短裙都嫌热。对门的拉美帅哥一回屋就打赤膊,门开得大大的。琥珀上楼下楼,他都特地出来和琥珀说几句话,借机向琥珀展示自己优美的腹肌。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琥珀的视线从不在他身上多停一秒。 琴房里虽然有空调,但是练一回琴,沙楠他们也是满头的大汗。几人还算文雅,最多凑到空调前,掀起t恤吹冷风。裘逸送了很多冰过的矿泉水过来,一人一瓶,牛饮似的。 琥珀问他们:“现在还不到六月就这样了,七八月可怎么办?”她可是听姑姑说了,华城的七八月,出个门就像进了澡堂子。她不知澡堂子是什么,姑姑告诉她就是桑拿浴室。琥珀去过桑拿浴室,待了半小时就喘不过气来。 沙楠他们三个相互看看,是呀,七八月放暑假了,琴房估计要断电,为了便于管理,寝室也不给住。 裘大经纪人又开始散发土豪魅力了:“只要你们好好表现,到时我给你们租个高档公寓,二十四小时有冷气。” 季颖中看了眼琥珀,说道:“要租就租在华音附近,不然琥珀过去不方便。” 裘逸笑了:“那时候,琥珀小姐该回巴黎了。巴黎的夏天可比华城舒服多了。” 沙楠问道:“有多舒服?” 琥珀听不见裘逸之后说了些什么,她只听到,她要回巴黎了。是啊,怀特先生为她办的签证是半年。半年,六个月,都过去近一半了,怎么就这么快呢?她才勉强能和徐教授交流,红杉林才在华城之恋演出了一场,她才刚刚感受到中国古典音乐独特的魅力,盛骅还没帮她找到那把重启音乐之门的钥匙……就要说再见了? 裘逸拍了下手:“我们该去音乐厅了。” 盛骅好不容易应下开课的事,书记自然要好好把握,他直接把盛骅的授课地点安排在了音乐厅。音乐厅音响效果好,设备齐全,关键是可以容纳更多的人。下一节课还不知在哪朝哪夕呢,现在能上一次是一次。学校并没有大肆宣传,就只在几个食堂外贴了个告示。然而到了周六下午,不但音乐厅里座无虚席,而且过道上也站满了人。幸好音乐厅冷气开得足,沙楠激动地叹道:“真好,不然一定是一厅的汗臭味、人肉味。” 红杉林算是盛骅的亲兵,来得非常早,把视野最好的一排座全给占了。没错,是一排座,谁没几个至亲好友呢?沙楠身边坐的是阿亦,阿亦身边坐的是她的两个闺蜜。看阿亦不时含情脉脉地瞥向沙楠的眼神,想必是非常欢喜的。季颖中身边本来坐的是和他玩得不错的一个男生,作曲系的师姐一来,直接把人家揪了出去,自己坐下。秦笠看着季颖中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眼里流露出一丝羡慕。他拿出手机,偷拍了张照片发给赵怜惜,等了好久,手机始终静悄悄的。他暗暗叹了口气,一扭头,发觉琥珀正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时间快到了!”他指了指手机,硬挤出一丝笑意。 晚上要练舞,白天忙什么呢?真不知赵怜惜对秦笠是怎么说的,琥珀很想问一下,可话都到嘴边了,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唉,如果最终的结果注定是个伤害,那就让伤害来得晚点吧! “一会儿谁上去给你们盛教授加水?” 秦笠眉毛斜扬,像是很奇怪:“加水?” “嗯,我看他上课的时候,会带一大杯水,喝完了还让人给他加。” “音乐厅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负责倒水的,我们专心听课就行。盛教授的音乐课讲得非常棒,不知道这国学课会怎样?”秦笠看向舞台,工作人员正在调试大屏幕。 秦笠不说还好,一说琥珀也紧张了,好像待会儿讲课的人是她一样。 盛骅走上台,整个华音大概都知道他的习惯,他一站定,下面立刻安静了。他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台下。绝对不是自恋,琥珀就觉着他是在人群里找她。于是,她悄悄地举起手,朝他挥了挥。 盛骅的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说道:“同学们都知道我是钢琴系的教授,让我来讲国学,真的是赶鸭子上架。但既然被赶到这儿了,我就踩着前人的肩膀,依着葫芦画几只瓢给你们看看,要求不要太高啊!” 在学生的笑声中,他朝工作人员示意了下,大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视频,首先出现的是琥珀再熟悉不过的香榭丽舍剧院,观众无不盛装出席,不少女士身着大红唐装,佩戴富有中国气息的丝巾饰物,表现出对华夏文明的喜爱,接着,画面转向舞台。舞台上,京剧青衣与西洋花腔同唱,管弦乐团与二胡琵琶共鸣,别具一格的表演,征服了剧院中近两千名的观众。演出结束,指挥率乐手十次返场谢幕,才让现场持续而有节奏的掌声得以平息。 “这是广城交响乐团在法国的演出,演出的作品是中国旅法作曲家陈其钢先生的作品《蝶恋花》,这部作品创造性地在交响乐、女高音中加入了京剧青衣、二胡、琵琶和古筝。法国的古典音乐乐迷是世界上最挑剔的,他们感慨:音乐是包罗万象的,它可以和一切艺术融合。法国人把《蝶恋花》翻译成一种蓝色的花,在我们中国,《蝶恋花》是一个词牌名。”盛骅摊开双臂,走到舞台的最前沿,“在西方,很多人一说起古典音乐,就会想起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肖邦这些大师,而在我们中国,说起传统文化,是不是立刻就会想到唐诗、宋词、元曲?” 华音的学生虽然是艺术生,但也是经过严苛的高考进来的,语文是必修课,对这些可不陌生,一个个直点头。琥珀就一脸茫然了。 盛骅抬起双臂,比画道:“这是两根直线,一根是西方古典音乐,另一根就是中国的传统文化,看上去完全不可能交集的两根线怎样撞出火花,然后相亲相爱呢?我们都想多了,虽然他们一根在这头,一根在那头,也许永远无法交集,但他们的情感是相通的。” 这个说法有点新颖,很多同学都蹙起了眉,百思不得其解。琥珀就更是不知所云了。 盛骅转身走到钢琴边,他弹了一首肖邦的《夜曲》。 “肖邦被乐迷们称为‘钢琴诗人’,有位演奏家曾在访谈里说,肖邦作品中的诗意,充满着东方推崇备至的神韵,这一点和唐代大诗人王维空灵而意境深远的风格类似。我并不认可这个观点,肖邦是热爱山水田园,向往和平宁静的生活,性格清高孤傲,但是他没有一日忘记他的家园正饱受着战火的摧残。无论是那两首著名的协奏曲,还是他的二十四首前奏曲和二十一首夜曲,音符之间都带有这种压抑得快要发疯般的爱国情怀。这点和谁类似?我觉得最像的是宋代爱国诗人陆游,他写过‘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这样的伤春悲秋,也写下‘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样的希冀。同样的悲悯,同样的遗憾,同样的执念,同样无奈地把这一切寄情于田园山水之间。他们不在同一个国度,所处的时代也不同,但如果他们相识,应该是相知相惜的。” “我的天啊,盛骅简直就是一神人,这也对得上?”沙楠舔了下嘴唇,兴奋地凑到阿亦的耳边说道。 阿亦睨了他一眼:“你不认为盛教授说得很有道理吗?” “有道理是有道理,可是太天马行空了。喂,你可不能做他的小迷妹。”沙楠警告道。 阿亦朝琥珀努了下嘴,揶揄道:“你就是个探照灯,光照人,不照自己,你不也是她的小迷弟。” “我家教授平常在欧洲,盛骅可天天在眼前晃着,这非常危险……教授,你干吗?”沙楠看到琥珀把手机掏出来,戳戳这儿、戳戳那儿,好像急得不行。 “快,帮我找找哪儿可以录像?”琥珀焦急地把手机塞给沙楠。 “你要拍视频?” “嗯,我听不太懂,要录下来回去慢慢研究。” 沙楠接过手机,看了看台上喝水的盛骅,把腰挺了挺,教授都这么认真,他的态度好像也该再端正一点。 盛骅放下杯子,目光朝台下看去,两千多个位置,那么多道目光,他总能一下就从中找到琥珀的。他知道中国的国学对于她来讲有如天书。还好,她还在这儿,没像在徐教授的课上那样逃之夭夭,真让他感到……愉悦! 盛骅继续刚才的话题:“王维其实也是一位伟大的孤独者。他文采斐然,而且是出色的画家,同时还擅长音乐,因此他的诗中不仅充满着极其空寂的情怀,而且还有中国古典诗歌的音乐美。在这里,我要插一句,西方的古典音乐与中国的古典音乐有什么显著区别?不要问我谁高谁低,音乐没有国界,也没有高低之分,你喜欢的音乐就是好的音乐。西方古典音乐强调的是人的感官享受,比较直接,中国的古典音乐就比较含蓄了,侧重于心灵的熏陶,你可以在音乐中体悟到空气中流动的是高山,是流水,是丝竹,是冬雪,是千古缠绵不绝的情丝,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说不清、道不尽。这样的独特之美,正是文学与音乐融合所形成的。就像‘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说到王维,怎么能不提德彪西呢。王维的诗里有画有乐,德彪西的音乐里却是有画有诗。风雅又美妙的《月光》,用有声之音写出了无声之寂静的《水中倒影》,从一幅画中获取灵感创作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还有那缥缈不定的《梦幻曲》……我感觉这两人像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盛骅说得兴起,即兴在钢琴上演奏了一首《梦幻曲》。德彪西写这首曲子时已经成名,可以无所顾忌地追求他所崇尚的自由的色调对比。他把音乐中起最重要作用的和声从逻辑功能联系中解放出来,从而获得大量的和声色彩,构筑起他与众不同的“梦幻世界”。 “怎么样?”盛骅朝台下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掌声四起。 盛骅起身,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带有一丝玩味地说道:“艺术作品有个亘古不变的主题,那就是爱情。很多诗人和作曲家,都为自己心爱的人写过大量的篇章。中国的诗人里,我想谁都拼不过唐代的元稹,他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真是让人闻之动容。还有比这更重的誓言吗?还有那句‘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的怜香惜玉,能有几人抗得住?至于他的这份感情坚持了多久,在这里不深聊,但我想,在写下这几行诗时,他的情感是真实的。” “在西方古典音乐界,有一位大师却是自始至终都深爱着一个女人,他遇见她的时候,她是别人的妻子,后来,这位女子的丈夫过世,他也只是作为朋友留在她身边。也许有些爱太过珍重,只能小心轻放、小心掩饰,甚至不愿至爱的人留在身边,而是保持距离,远远地报以微笑。他终生未娶。她过世的时候,他在远方,听到消息急急地往回赶,大概是心神大乱,他竟坐错了火车。赶到时,人已下葬。他站在她的墓前拉了一夜的琴。这个人就是勃拉姆斯,不管是爱情还是音乐,他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本色。他写了很多著名的交响曲,但我更喜欢他的室内乐。从二重奏到六重奏,你聆听着,就像和一位老朋友在一个慵懒的午后,品一杯清茶,慢慢地回味一些过去的好时光。 “有个女生曾对我说,她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友情。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但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想告诉她,不要以偏概全。这个世界上不仅有美好的友情,也有着美丽的爱情。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经常看到一对夫妻过马路。丈夫个子很高,妻子总是紧贴在他身后,两手抓着他的胳膊,像连体婴似的。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妻子是个盲人,她的丈夫就是她的眼睛。他们的脸上没有一点愁苦,说说笑笑,像是生活很恬美。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但是有爱,我们就会觉得这一切都可以忍受,还有希望,所以不要轻易地放弃。” 这话是在对她说吗?琥珀看向秦笠,看向季颖中,看向沙楠,他们都生怕漏听一个字,神情专注地看着盛骅。盛骅在台上一会儿西方,一会儿东方,一会儿音乐,一会儿诗词,既有演奏,又对作品进行剖析。这就像一个演奏家一样,他不只是会背谱,他是真的精通每一个音符,每一个乐句。得花多少精力和时间才能达到这样的水准? 这样的一个人,却还分出一部分心力关注着她,就好像她很重要,他时时刻刻都会将她放在心上一样。她每一次痛哭,他都在身边;她来华音后每一个无助的长夜,都有他的陪伴;她的迷茫、她的惊恐,他都能一一抚平。他还这样的渊博,这样的……琥珀猛咽了一口口水,心像被谁重重地敲了下,回声悠长。 他现在在讲李斯特,还有一个叫张居正的人,这人是明朝的一个进士,官居首辅之职。盛骅个人不是很喜欢李斯特,但他认可他在钢琴上做出的贡献,他还创立了背谱演奏法,其实他最大的贡献是向古典音乐界引荐了肖邦。张居正也为朝廷鞠躬尽瘁,辅佐皇帝进行“万历新政”,但他奢侈浪费,喜爱美色,卖弄官架子,强势又强悍,最后没有善终。 盛骅说:“每个人都有长有短,需要中肯地去评价,不要偏激。你可以不喜欢一个人的作品,但起码应该给予作品应有的尊重。” 盛骅有一双极俊美的眼睛,讲话的时候特别有神。那些平淡寡味的事情,经他讲出来,就变得无比生动有趣。难怪书记要让他来讲国学。他今天讲的内容可能连国学的皮毛都算不上,可是在以后,当同学们再次聆听或演奏大师的作品时,就会觉得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 回声消失了,心却乱了,跳动得极不规律。这种感觉太陌生,就像心里有颗种子要急急地破土而出。琥珀能够预感,它一出土,就会迅速长成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 盛骅给这堂课安排的时间是两个小时,快要结束时,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演奏一曲,而是别出心裁地安排了古诗词配乐朗诵。他只选了两首词,一首是晏殊的《蝶恋花》,另一首是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朗诵者是民乐班的学生,演奏者是钢琴系的同学。 下课的时间到了,掌声响过六次,才有学生起身离开。大家都在热烈地讨论着课上的内容。琥珀加入不了,独自一个人往回走。 “琥珀!”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 琥珀回过头,盛骅站在台阶上,肩膀一边在阴影里,一边在阳光下。他没有对她微笑,眼神也不见得温柔。琥珀却像魔怔了一样,突然想起了刚刚那首《青玉案·元夕》里的最后几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心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她知道,那颗种子破土而出了。 第一部完) 后记:逢考必过 也是三月。 隔了一条江,气温的差异就很明显,也可能刚好碰上了升温。走的时候还穿着大衣,然后一天脱一件,最后直接就是衬衫一件,袖子还要挽得高高的。那几天从外地过来祭祖的人很多,酒店都爆满。我住的地方挨着一座山,山下樱花开得很密,路边的迎春花也开疯了,柳树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绿,直至成荫。 街角一家黄焖鸡米饭店,每天都很多人。去吃过一次,菜有点偏甜,米饭倒是非常香。还有一家粥店,生意也非常好,可能是专接美团的单,排队的总是外卖小哥。我最常光顾的是一家面店,做浇汁的虾仁特别新鲜。春天的虾,已经有子了,个大体肥。当地人叫虾仁的发音和“欢迎”很相似,于是,宴请、会友时的头道菜,通常都会选择虾仁。 是因为太过欢迎,春天才这么热情吗?热情得连夜晚都是浮动的,很不好睡。 睡不着,我便步行去超市买点水果,或者去茶社喝杯茶。茶是新茶,说实话,我喝不出和陈茶有什么区别。咖啡是肯定不敢碰的,就这样,过了午夜还是醒着。 好像就是在午夜的微信上遇见了倩姐,她和我聊起《摘星》里的首长。有时,会生出一种怪异的念头,感觉初次相识的朋友,总喜欢一开始就聊首长,好像首长已经成了我的一个标志。倩姐看书很仔细,甚至能说出书里的一些对白。后来,我们又聊起了音乐。我自恋地向她推销我的《夏空》,那是一本写得很痛苦、书友们读后也觉得很痛苦的书。 不知道是不是《夏空》给了倩姐一个错误的认知,她以为我是懂古典音乐的。 我回家的第二天,她便从北京飞过来看我。她时间很紧,我们只在离机场不远的必胜客聚了下。同行的还有酷酷的飞哥和漂亮的青青。那天是个周日,店里的小孩很多,满头大汗地跑来跑去,又叫又嚷。我们就在他们的叫嚷声里聊巴赫、贝多芬,还聊郎朗、李云迪,聊中央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 上天,我不知有多汗颜,我那一点见解还是写《夏空》时残留下来的,浅薄得要命。 倩姐问我要不要考虑下写一个有关古典音乐的故事,可以是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之间的冲突,也可以是两位古典音乐演奏家的pk之战。 坦白讲,我一点也不想。 古典音乐很小众,像我居住的小城,连个像样的音乐厅都没有,我都没看过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音乐会。估计看了也会中途睡着。我对古典音乐的了解,都是从书上、网上看来的,皮毛都不算,怎么写? 但我还是被倩姐的诚意打动了,我答应她尝试一下。 为了表示我的决心,我把微信头像换成了钢琴的图片,手机的来电铃声换成小提琴曲,还会每天看一首协奏曲的视频。一周过后,我死心了。不管多努力,我大概注定和古典音乐无缘吧! 无奈之下,我决定还是走正常路线,写我喜欢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恰好是演奏家罢了。关于古典音乐的部分,一部分资料来自于网络,一部分来自公众号“语言的尽头是音乐”,还有上海音乐学院田艺苗教授的几部著作,以及我个人战战兢兢的理解。我知道很多地方经不起推敲,专业人士就一笑而过吧! 在此,特别感谢田教授,感谢“语言的尽头是音乐”公众号,感谢上传古典音乐资料的网友,感谢倩姐、飞哥和青青给了我创作这个故事的灵感。 我虽然被古典音乐拒之门外,但我不得不承认音乐的美好。我们为什么会在听音乐时流泪?因为音乐能够引起我们内心的共鸣。 这个故事写得很艰难,前前后后三易其稿,差不多写了八十多万字,最后只留下三十几万,因为篇幅的关系,分成两册出版。 还好,最后定稿的故事,给了我小小的安慰。 我并不是移情别恋,但在经历过许多事后,似乎一下子就被书里的盛骅和琥珀打动了。我用东野圭吾《白夜行》里的那句名言“冗长的黑暗中,你是我唯一的光”来形容他们的相识。后来我心里面认可了另一句话:世间最美的爱情,大概是你走之后,我将自己活成了你的样子。 很多次,我在码字的过程中,心痛得都写不下去,只能停下来缓一缓才能继续。 这不是一个悲剧,但盛骅和琥珀想必也不愿把自己活成什么励志偶像。他们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他们只是努力地爱着那个想要珍惜的人。 可以为你做十分,我会尽量做到十二分。 对待这个故事,我想我也是如此。 这是第一册,我觉得我应是体贴的,也许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情节的进展总体上还算温和。我不喜欢先苦后甜,我喜欢的是甜中有泪,泪中又饱含着希望。 如果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幸福的滋味,你让我如何畅想明天的灿烂? 心里面总得有一个支撑、有一个召唤,让我在黑暗中前行时,不会轻易地绝望。 又是一次大考。 我读书时并不偏科,可还是怕考试。考前必做噩梦,要么是忘了带文具,要么是走错了考场,又或是整张试卷里一道题都不会,吓醒之后,枕头都是湿的。 我看到朋友圈里,在高考和四六级考试前,大家都会转一个文昌帝君的图片,祈祷逢考必过。 好吧,转起来,虔诚点,双手合十。 逢考必过! 2019年3月6日于家中 《首席风云·下册》第十五章 深蓝的大海 有些爱,也许从未说出口,才愈加珍贵。——《这个杀手不太冷》 许维哲在国内的第一次采访,凯尔考虑再三,还是给了陶月。陶月私下里,给人感觉一般,但上了节目,还挺专业。重要的是,她背后的制作团队非常精良,这也是她的节目收视一直保持良好的关键。首场演出是成功的,现在再来一个高品质的访谈,再加上许维哲在国外攒下的声誉,这样的话,许维哲在国内的发展路线差不多就定位在古典音乐圈的最高端。 出于尊重,凯尔还是把这个决定和周晖说了下。周晖这回一反前面的强势咄然,笑咪咪地摆摆手:哎哟,这事你和维哲决定就好,我哪懂这些。她不是嘴上客套,她是真的不过问。华城她有个朋友,经常一大早就过来接她,一块出去逛逛街吃吃饭,要不开着车去山里纳凉喝茶。许维哲看她过得这般充实,建议道:妈,我们在华城买套公寓吧!日后我大部分时间在国内,总不能一直住酒店。周晖回道:华城有什么好,要买到南方买去,那边气候比华城好多了。许维哲说道:去了南方,想见你的朋友就难了!周晖哼了声:见他还不容易,我要是在南方买房,他必然颠颠地把家也搬过去。 许维哲只听过孟母为了孟子有个好的学习环境,三次迁居,还没听说过为了朋友,也跟着搬家的。许维哲想见见这位朋友,周晖不耐烦道:有啥好见的,你的时间多宝贵,可不能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说完,周晖又出门了。穿了件亚麻的无袖连衣裙,头发在脑后盘了个髻,脸上架着墨镜。从背后看,她的身材曼妙,不时有路人朝她投过来几眼。她今天要去游泳,没让朋友来接,自己打车过去。 许维哲换了衣服,也出门去电视台。 陶月知道他日程紧,一接到凯尔的电话,便安排他的访谈录制。电视台里大概都听说了他今天要过来,他刚出电梯,过道上便站满了人,有人过来和他握手,有人请他签名,有人就远远地朝他挥挥手。平时应该观众坐的地方,今天电视台就走了下后门,都留给自家员工了。 导演乐呵呵地向许维哲解释:“他们可不是不专业,而是像你这样的钢琴家,在咱们国内,有如国宝,咱们都为之骄傲。” 许维哲谦虚道:“真是不敢当,我会更加努力的。” 工作人员过来给许维哲别耳麦,陶月走了过来,一身浅粉的职业套装,脖子上随意地系了根宛若彩虹的丝巾。“许先生,访谈的提纲我发给你经纪人了,没问题吧?” “没有。”许维哲低头摸了摸耳麦,很小巧。 “许先生不知道有没看过我的节目,在访谈过程中,我有时候会神经质发作,问一些提纲外的话题,你到时可不能扔下我,起身就走哦!” 面对陶月一脸恶趣味的娇媚,许维哲仍然温雅有礼道:“陶小姐不必担心,想问什么就问吧,我有问必答。” “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陶月朝舞台做了个请的姿势,“许先生,请!” 访谈节目的布置通常就是两张对坐的沙发,中间会放个花架,也有时会摆张茶几。陶月的访谈选择的是花架,不过上面摆的不是花,而是一盘君子兰。她说:“青青子矜,悠悠我心。我觉得这盆君子兰和许先生很配。” “陶小姐实在是太周到了。”许维哲在沙发上坐下。 一切就序,陶月和许维哲对坐,导演打板,录制开始。陶月面对观众,说道:“当我和许维哲先生确定了访谈时间时,导演就开始张罗着给咱们演播室添架钢琴,说难得请到许先生做嘉宾,怎么也得现场演奏一曲。我拦住了他,我说咱们这演播室太简陋,摆架钢琴也没有音乐厅效果,就别玷污人家许先生的琴声了。想听许先生的演奏,买票去看他的音乐会。许先生有在华城开独奏音乐会的计划吧?” 许维哲微微一笑:“有,不仅有音乐会,接下来我还准备开几节大师课,收几个学生。” 陶月夸张地捂着嘴巴:“导演,这不是广告插入吧?” 导演大笑地接话:“这样的广告,可以再来几次。” 陶月忿忿不平道:“导演你真是区别对待,上次有个嘉宾在节目里替朋友宣传了下新书,你就硬生生把那段给掐了,浪费了我很多表情。哦哦,对,今天我们的嘉宾叫许维哲,一个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靠才华闻名于世的钢琴家,所以可以不走寻常路。我为什么没有一上来就向观众介绍?”陶月指着许维哲问观众。 许维哲不自然地用手虚握成拳,在唇边清咳了两声:“大概是等我来个自我介绍了。”他站起身,朝下面鞠了一躬,“大家晚上好,我是许维哲。” “冤枉啊,我不是欺负人,是我觉得根本不需要介绍。大剧院的一曲《拉三》之后,还有谁不认识许维哲先生呢?” 整个演播室的人都笑了,现场的气氛立刻轻松了许多。 陶月今天稍微调整了下访谈模式,她并没有按部就班地跟着提纲来,提问很跳跃、很俏皮。当她问到许维哲在英国读书时,墙上的大屏幕出现许维哲那时候的照片,一些小视频。她感慨道:“许先生那时候真是好青涩啊,不过,已经有了帅哥的雏形。你们有女教授吗,会不会对你很特别?比如我,像嘉宾特帅,我就会特别对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又是笑声一片。 求学生涯结束后,她又聊起了钢琴大赛、国外的一些音乐节,许维哲合作过的一些乐团。这中间,大屏幕上播放的是一些音乐电影里的演出片段,她问你们演出时真的是这样吗,你们私下相处也和普通人一样,喝酒、八卦、聊漂亮女人?她像个好奇宝宝样,一惊一乍。 许维哲彻底放松下来了,话也多了起来。 陶月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口水,朝导演看了一眼,状似不解道:“许先生,我有个发现,在你人生的许多重要场合,陪伴在你身边的都是你母亲。很冒昧地问一下,你父亲难道不赞成你学音乐?” 站在摄像机后面的凯尔脸立刻就绷紧了,录制前,陶月讲的神经质发作原来不是开玩笑,她的目的是想要一个独家爆料。 许维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让陶月有点失望。“我不清楚他赞不赞成。” “你们不住在一起?” “我从未见过他。” 演播室里瞬间像一场飓风掠过,一片死寂。 “你的意思是?” “我是遗腹子。” “天!”陶月双手捂胸,这个答案太出乎她的意料了,“我们看你的户籍资料上,父亲那一栏是空白,以为······” “这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当然不会时时挂在嘴边。”窗户纸骤然捅破,斜风细雨涌进来,许维哲的语气有点发沉。 “是,很抱歉让你回忆起这么沉痛的往事。” “我还好,因为没有得到,谈不上失去,而我的母亲则不同。” “你的母亲非常伟大。” “她是很不容易,不过,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以后,会越来越好。”许维哲说得极慢,像是在尽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不知是煽情,还是陶月真的被打动了,她的眼里闪烁着泪花,她感叹道:“许先生,你不仅优秀,还很励志,在古典音乐界,你是当之无愧的真正的偶像,不,是榜样担当。偶像这个词用在你身上,太浮浅了。” “陶小姐的要求真不高。”许维哲淡淡地弯了弯嘴角。 长长的过道上载满了灯光,许维哲踩着灯光,走进了电梯。凯尔朝头顶上看了一眼,暗示他里面有摄像头。许维哲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只在上车后,把安全带扣好,手指按着眉头捏了几下,看上去像是有点不舒适。 一路上,他什么也没和凯尔说,他已经习惯一个人默默整理心底的复杂情绪。当这期节目播出之后,媒体会如何大作文章,他可以想象得出来。也许他的关注度又会高一些,但这种卖惨的感觉很不好受。他不想这样,可是很多事由不得他。对于所谓的名人隐私,大众向来保持旺胜的好奇心。生活有时就是这般无奈,名人也只能妥协。 出名是要付出代价的,真理啊!许维哲淡漠的目光注视着虚空,鼻子里几乎无声地哼笑了一声。 很多时候,当他一个人发呆地坐着,脑子里会蓦地闪过一些画面,很模糊,他抓不住也看不清。他曾想尝试下催眠,据说催眠可以把记忆深处的东西挖掘出来。后来,他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他不知道挖掘出来后会给他带来什么。周晖有句话常挂在嘴边:现在这一切来之不易,你得珍惜。 过去的日子确实有些艰难。孤儿寡母,学的还是贵得要命的音乐。有次去上课的路上,街边有人在卖烤红薯,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他馋得直咽口水。他巴巴地看着周晖,说,你给我买一个吧,小的就行。周晖说不行,钱得留着给你交学费。他说那我们不要学琴了,这样就能想吃什么买什么。周晖挥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把鼻血都打出来了。我告诉你,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只有音乐这一条路,你别打别的主意。他记得周晖当时的神色因为愤怒而有点狰狞。 在许维哲很小的时候,周晖身边有过一位美国男人。那个男人将他们带到旧金山,让他们住在干净明亮的别墅里,给他找好的钢琴老师,还和周晖在教堂举行了婚礼。他问周晖那是爸爸吗?周晖把他拉到镜子前,对他说,你的头发是黑色,他的是银色,你说他是不是你爸爸?他仰着头,懵懂地问道:那我爸爸呢?死了,你一生下来就死了。这句话他不是很相信,可他不敢再问。过了很久,周晖又说了一句,他在你一岁的时候死,和在三岁的时候死,有什么区别?他为你做过什么?你要记住,给你吃给你穿、让你学音乐的人是我。 周晖和那个美国男人的婚姻只维持了两年,然后周晖带着他又回到中国,为了方便他学琴,他们没有回老家,而是在城市里租了套房子。周晖没有出去工作,生活虽然清贫,但还过得去。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他的学业上。他15岁的时候,拿到了全国钢琴少年组比赛第一名。周晖向伦敦皇家音乐学院申请奖学金,通过后他们就去了英国。直到他开始职业演出,他们的生活才算有所改善。周晖说得没错,得珍惜,至于过去,就将她放在旧时光里,任她变黄还是变淡。 酒店的前台叫住许维哲,递给他一个大大的果篮。不是水果店里卖的那种包装很美,其实里面很应付的果篮,而是一只实打实的果篮,里面的水果像是一只只特地挑出来的的,不仅大只,颜色正,一看就非常新鲜。 “有位姓柳的先生送过来的,他说他在医院和你见过面,是你的乐迷。”前台说道。 许维哲纳闷地看向凯尔,凯尔小声道:“那天去医院看江闽雨先生,和他的朋友聊了几句,他就姓柳。” 许维哲恍然大悟,哦,是那个大光头,对,他是蛮热情的。许维哲只当这是乐迷的心意,并没有放在心上,把果篮给了凯尔,看了看时间,急匆匆地进了房间。“你还要出去?”凯尔站在门口问道。 许维哲边解纽扣边答:“嗯,去酒吧喝杯酒。不要皱眉头,不是什么不良酒吧,琥珀也在那。” “可是······你和虞亚小姐约好今晚一块看电影的。”看着许维哲在衣柜前仔细地挑着出门的衣服,凯尔真不想提醒他。 许维哲动作一顿,转过头:“啊,我给忘了。什么片子?” “艾玛·斯通主演的《美女与野兽》。” 许维哲莞尔:“她看了九遍的电影。虞亚真是个矛盾结合体,一边沉迷于这种王子公主般的童话故事,一边又喜欢非常刺激的运动,蹦极呀,攀岩呀,她还学击剑呢!我大概是老了,根本跟不上她的节奏。她该和她的同龄人玩,找我玩多无趣啊!” 比他年长十多岁的凯尔:“······”你和虞亚小姐好像差不多大吧! 许维哲脱下身上质地精良的衬衫,换了件墨绿色的t恤。“这样好了,你帮我给虞亚打个电话,就说电视台那种录制晚了,我赶不过去。下次我遇到大卫·葛瑞特,帮她要张签名cd,算是我给她的赔礼。上次我听她说,她看了葛瑞特演的《魔鬼小提琴家帕格尼尼》,就迷上他了。” 凯尔有点头痛,这是许维哲第二次放虞亚鸽子,那位娇宠的大小姐怕是要大发雷霆了。让凯尔很意外,电话打过去,虞亚非常的善解人意:“录制要紧,电影什么时间都可以看。我们下次再约好了!谢谢凯尔先生。” 虞亚挂了电话,她没有告诉凯尔,此时她就在酒店外面,半个小时前,她看进许维哲进了酒店。别人想对你说谎,戳穿了,难堪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又过了十分钟,许维哲出来了,上了一辆出租车。 虞亚发动引擎跟了上去。出租车的方向像是去商业圈,那儿有好几家特色酒吧!没过多久,出租车靠边停车,许维哲下了车。 虞亚看着前方霓虹闪烁下的“华城之恋”四个字,脸瞬间阴得像暴风雨即将来到前的天空。 ** 忽然之间,心里面长了棵树,季节都变得不一样了。明明是夏季,酷热难耐,心中却是一片春暖花开。 这像是另一种恐惧症,和演出恐惧症不同,很惊恐,却又隐密地欢喜着,矛盾得让人坐卧不宁、无所适从。 只要和盛骅呆在一块,琥珀就像满脸长满了疙瘩,希望他看到关心一下,又希望他不要看到,发现她好丑。她不敢和他对视,也不能自如、从容地和他说话,一开口,便脸红心跳。她整夜失眠,第二天起来精神却很亢奋。她长吁短叹,但好像没有什么伤心的事发生。她一遍遍地听埃尔加的《爱的致意》,听着听着,就流下了眼泪。 裘逸轻拧着眉头,目光朝琥珀探过去,椅子上有钉子么,整个晚上,都在动来动去,也不看红杉林的演出,捧着个手机一直在刷。他小心地瞟了眼屏幕,琥珀看的是几年前snow的一个旧新闻,最上面是向晚和盛骅的合影。向晚比盛骅矮半个头,手里捧着一束花,身子微微地侧向盛骅,笑靥如花。盛骅神情很平和,但能感觉到他对向晚的珍视。 “唉,真是可惜,他们竟然分了。”裘逸撇了撇嘴。 琥珀讶异地抬起头,看着裘逸。 “不可惜么,两个人哪方面都很般配!” “他们在一起过么?”琥珀又看了下两人的合影,如果两个人在一起,那么盛骅的手应该搭在向晚的肩或腰,他没有,他们之间还有一点距离呢! 裘逸歪着头,琢磨了下:“应该一起过吧,日久生情。” “那只是你的推测,不是真的。”她就坚决不相信。她演出的时候,也有固定的钢伴,她就没对人家日久生情。她直接忽视了钢伴的年纪和怀特先生差不多大。 裘逸的表情像在看一个笨拙地说中国笑话的外国人,明明是个玩笑,她却说得一脸的严肃,让人觉得非常奇异。哦,忘了,琥珀本来就是外国人。 “你干吗那样看着我,我说错了么?” “没有!”裘逸可不想惹恼琥珀小姐,她可是盛骅看重的人,每天都要问几遍她干了什么、说了什么、心情看上去怎么样啊! 今晚酒吧的气氛没有上一次那么热烈,是另一种画风。不少人特地为红杉林而来,他们静静地坐在桌边,听着音乐,喝着酒,偶尔低声交谈一两句。很轻松、很愉悦的周末。 天气预报今晚会有雷阵雨,雨还没下来,空气非常的闷热。 琥珀把目光从手机上分了一缕给吧台,今晚盛骅也来了,他认识的人真多,打了一圈招呼,留在吧台和老板说话。他真是无时无刻都在炫耀他修长的十指,此刻,他托着脸腮,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关节轮廓清晰。说话时,食指无意识地打着节拍。琥珀感觉那节拍像打在自己的心上,暗合着她的心跳声。 “发什么呆呢?”身边的椅子被拉开,有人坐了下来。 琥珀一脸很难相信地看着许维哲:“这么巧?” 许维哲看了眼台上的红杉林,把目光收了回来。“确实是个美丽的意外。”他看着琥珀面前的柠檬水,打趣道,“你来酒吧不点酒,老板都没把你赶出去?” “大概是看我们红杉林给他带来不少客人,只得咬牙忍了吧!”琥珀端起面前的水杯,不无调皮地一笑。 我们红杉林?她忘了么,她是琥珀,是一个耀眼的个体,怎么能这样低下尘埃,将自己与这个低劣的三重奏连在一起?许维哲低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的一丝不适。他没有疏忽一边的裘逸:“晚上好,裘少。” 裘逸当然认识许维哲,但他记得酒会上虞亚和他熟稔的样子,就不愿往前凑,不然那个大小姐又要脑补出什么剧情呢!他淡淡地朝许维哲点了下头,并没有好奇许维哲怎么会认识他。他是裘氏集团的大少爷,认识他是应该的。 “你和谁一块过来的?”琥珀抬起头朝许维哲的身后看了看。 “一个朋友,在门口接了个电话,说有急事,走了。我本来也想走的,一抬头看见了你。你和他们一起来的?”许维哲又抬眼看了看台上的红杉林。 “还不错吧?” “嗯!”在酒吧演出足够了,不过从酒吧到音乐厅,可是一段不短的距离。“碧玉挺好长的,是不是?” 琥珀一下支吾了起来:“好像······是!” 许维哲瞪大眼睛:“这才几天,你不会把它给养死了?” 那倒没有,因为她根本没捞着养。她心里面其实有牵挂碧玉的,第二天一下楼就去看。奇怪了,碧玉竟然不见了。她问了很多人,都说没看到。热心的拉美帅哥还帮她四处找了找,断定那盆碧玉失踪了。她无法理解谁会偷一盆不值钱的碧玉,琴园里随便一株花,都比碧玉名贵。拉美帅哥很哲学地告诉她:各花入各眼,情有独钟呗! 许维哲气乐了:“我就没指望你能养多久,罢了,过两天我再给你买一盆。” “不要了,我忙,顾不上养它的。”主要是家里已经有一盆,她就差每天写养育日记了,甭提多小心。 许维哲了解她,没有再坚持。“我昨天给你发了腕表那边拍摄内容的邮件,你有仔细看么?” “我没收到啊!”她没有习惯看邮箱,一般的工作邮件都是发给怀特先生的。 许维哲托着额头沉默了半晌,认命地拿过她的手机。“别动我的手机!”琥珀慌忙抢了过来。 “小声点!”许维哲是很低调地进来的,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琥珀这一声,隔壁几桌的客人纷纷看了过来。这一看,有人认出了许维哲。一个认出,然后一桌就全知道了,再然后,整个酒吧的目光都全聚到了这边。这一异常,把聊天的盛骅和老板也惊动了。 老板激动地直搓手:“我们华城之恋已经这么有名了么,连许维哲都慕名而来了。” 盛骅摇晃着酒杯中的冰块,慢慢地喝着。夏天,白葡萄酒里放点冰块,口感清凉明快。“我去打个招呼。” 老板从吧台里面走进来,跟在他身后,小声请教:“盛教授,你说我待会请许先生演奏一曲,会不会太冒昧?” “你可以请,他可以拒绝。” “是这个道理。”老板悄悄握了下拳,自己给自己鼓劲。 看到盛骅朝这边走来,许维哲连忙站起。这儿是酒吧,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两人没有握手,只相互点了下头。许维哲坐在琥珀的右侧,裘逸把自己的椅子让给盛骅,这样,盛骅便坐在琥珀的左侧了,一抬臂,蹭着了琥珀的手。 不好,又发病了,身子僵硬,掌心冒汗,口干舌燥,呼吸都紊乱了。要不要假装去洗手间缓一缓,不然她会死在这儿的?琥珀正想起身,就听到老板向许维哲提出了请求。 许维哲并没有给老板难堪,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我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啊!我在盛教授面前弹琴,那就是班门弄斧。” 老板嘿嘿笑了两声,看向盛骅:“盛教授,你倒是说句话啊!” 说话间,外面一声惊雷咣当一声,紧接着一道闪电掠过,大雨哗哗地下了下来。盛骅语带戏谑,却不只是开玩笑。“看,这是天意,人不留人天留人。既然都走不了,许先生不妨来一曲吧!至于我,你直接当我不存在好了。” 许维哲倒也干脆:“盛教授这样一说,我好像不能推却老板的美意了。行,一曲就一曲,不过,就当我抛砖引玉,盛教授可否也给我一个聆听你现场演奏的机会?当年,你和向晚小姐世界巡演时经过西班牙,我恰巧也在,可惜买不到票,只能在音乐厅外站了站。我有一次遇到向晚小姐,也和她说起这事,她说那种时光已经不再了,很惋惜的样子。” 琥珀握着手机的指头倏然一紧,微湿的空气痛进她的鼻腔,酸酸的,凉凉的。不可否认,不管向晚和盛骅是不是在一起过,即使他们分开了,她在他的人生里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是时光抹不去的。 盛骅的目光在许维哲的脸上的停留了片刻,随即嘴角一掀,点了下头:“如你所愿!” 许维哲脸上的笑容猝不及防地一僵,他答应了? 琥珀也是一愣,虽然两个人很平和,可是他们都是中国古典音乐界很有影响力的人物,当他们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弹琴的话,不免就会被放在一起比较,这不亚如是一场斗琴!只要斗,就会分上下。人家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音乐也是如此,全世界是有各种各样的大赛,但那是指定的同一作曲家的作品,有可比性。难道让他们也弹同一作曲家的作品,或者像《海上钢琴家》里那样,三个回合,六支曲子,比炫技,比速度?幼不幼稚啊!琥珀没忍住斜了许维哲一眼,真不知他搭错了哪根筋,不想弹,直接拒绝好了,还绑上盛骅一起上船。 许维哲朝她笑了一下,还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挤了下眼,好像在说“放心吧!” 得知两位钢琴家要为大家现场演奏,整个酒吧都沸腾了。红杉林连忙让出舞台,老板当时装璜的时候,在钢琴上方就装了盏聚光灯,平时不开,这会连忙打开了。 许维哲优雅地走到钢琴边,在第一个音符出来的时候,琥珀的脸色变了。 李斯特的《鬼火》!李斯特那个变态,写了12首超技练习曲,《鬼火》是第五首,也是最难的一首,就连长着一双如蒲扇样大手的拉赫玛尼诺夫,都表示对它望而生畏。它拥有高难的双音技术,内容虽然单调,却技术刁钻,还要弹得轻灵有趣,需要演奏者极高的演奏技术。 许维哲的速度太快了,只见琴键上无数手影翻飞,就像一列高铁在快速飞驰,乐曲达到高潮并戛然而止,整个酒吧鸦雀无声。 许久之后,才有掌声响起,稀稀落落的,不是弹得不好,而是大家还没彻底回神,不知道此时鼓掌合不合适。 “献丑了。”许维哲走到盛骅面前说道。 看着盛骅向钢琴走去,很多人都不约而同露出同情的神色,输定了吧! 盛骅坐下之后,没有立刻开始,而是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沉淀。 他抬起双臂,指尖缓缓落下。 众人神色一愕。 《f大调钢琴奏鸣曲》,作曲:莫扎特。 如果说许维哲的鬼火是一列飞速的高铁,那盛骅弹奏的莫扎特的《f大调钢琴奏鸣曲》就是一个热闹的大广场。喜剧的开场,街头的小调,小丑的调侃,嘹亮的号角,灵巧的走句,以及突如其来的阴郁心情······在盛骅的指下,一幕幕地出现了。 音乐有如莫扎特的母语,什么风格,什么流派,他随心所欲,信手拈来。只是动听是动听,流畅是流畅,明朗是明朗,和刚才那首《鬼火》比,就显得没有什么冲击力,不那么震撼了。原以为是一场硝烟弥漫的恶剧,却没响一枪一弹,连个水花都没溅起,就结束了。这就像一个小孩和一个武士决斗,赢得一点都不酣畅淋漓,众人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失望的神色。 要不是沙楠他们仨把手掌都拍红了,盛骅差一点是在一片寂静中走回座位的。 许维哲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抖动,他张了张嘴,还是把在心口堵了好一会的话说了出来:“施纳贝尔曾经说:莫扎特的音乐,对孩童太容易,对音乐家太困难。可能是因为大师成名太早,作品里总带有一丝稚气。其然不然,不同的年纪,弹奏莫扎特,就会有不同的感受。今天听了盛教授的演奏,我才醒悟莫扎特的音乐不仅仅是优雅瑰丽,其中还贯穿着深刻而扣人心弦的内涵。谢谢你给我上了这一堂课。” 什么情况,很多人都蒙了,难道这首弹得比刚才那首好? 盛骅的黑眸静谧如一面深潭:“你是一位出色的演奏家,不必如此贬低自己。” 雷阵雨来得急也去得快,雨刚住,许维哲便告辞了。“我和你一起走。”琥珀跟着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她突地一折身,走到盛骅面前,压着音量说道:“你、你不该这样,你一点都不尊重他。” 盛骅眼里闪过兴味的轻讽:“心疼了?” 琥珀的视线突然静止不动,眼中一片岑寂。“你真的很过分。”说完,她一阵风似的追许维哲去了。 裘逸有些不明所以地眨巴着眼睛问盛骅:“琥珀小姐在生气么,她到底是哪一边的?” “嗯,生气了,还气得不轻。”盛骅笑得意有所指。 琥珀气的那个人可不是他,而是许维哲。他的得失心太重,这是有多想赢啊,在这样的场合里演奏《鬼火》。他真的把这里当成战场,把他当成他的对手不成?这首曲子通常是音乐会里的高级曲目,仿佛钢琴演奏艺术的象牙塔尖,即使在这个钢琴大师如过江之鲫的年代,也很少有演奏家敢于挑战。 许维哲想挑战是他的事,他却无意也不屑于迎战,因为许维哲还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对手。他说想听他的现场演奏,他就演奏给他,这是礼尚往来。莫扎特的曲子很弱么?连贝多芬都非常仰慕莫扎特,在很多方面直接继承和发扬了莫扎特的艺术。李斯特,一个靠炫技挑战人类极限的家伙,靠墙站去吧! 斗琴,是演奏家之间了解对方技术的一种交流方式,炫技可以体现音乐绚烂的一面,但不应该成为最终目的,不然音乐价值和意义何在?音乐应该是美好而又令人心旷神怡的,很多人喜欢看《海上钢琴师》里面斗琴的桥段,他们却不知影片里面有一句经典对白:钢琴键盘有始亦有终,你确切地知道八十八个键就在那儿,错不了。它们并不是无限的,而你,才是无限的。你能在键盘上表现的音乐才是无限的。 音乐,就该如浩瀚的大海,它不能带给你好运,但可以让你的心胸更加宽阔,视野越来越高远。 琥珀怎会不明白这些呢,可是许维哲是她朋友,虽然他极力保持着风度,却还是认为被他羞辱了。不被公平对待的对决,就是一种羞辱。琥珀不能在这个时候指责许维哲,她只能迁怒于他。他可没有一点愧疚感,只是心里面有那么丝丝缕缕的酸溜溜,终是亲疏有别啊! 老板给盛骅倒上一杯酒,叹息今晚两人演奏的气氛炒得不够热,没有达到他想达到的效果。“盛教授,你觉得许维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指琴技之外。”在商业圈盘下这么大个店面,做的是有乐队现场演奏的够档次的酒吧,老板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揶揄地问盛骅。 盛骅没有说话,只是默然地看着门外。又是一记惊雷倏地在黑暗中响起,闪电如游龙般略过,刚歇了一会的雨又下了起来,一阵紧似一阵,天空像裂了个口子,倾盆样向下倒着,很快,门外就挂起了一道雨帘。 第十六章 镂刻的往昔 “年轻气盛。”房楷用四个字就把许维哲给评价了。 房楷这人会享受有品味,什么时候都是衣冠楚楚、谈吐不俗,谁知道就这么个人,喜欢的酒不是法国、意大利什么著名酒庄出产的红酒,而是日本生产的一种梅子酒。口味清淡,梅香扑鼻,极受女性喜爱。他在家里屯了很多瓶,每次喝的时候,还会炒点花生米做下酒菜。 今天的花生米火候没掌握好,表皮炒得有点糊。房楷也不嫌弃,一口酒一粒花生米,表情很是满足。 盛骅对酒不挑剔,应酬的场合,喝什么酒无所谓。但这种梅子酒,他是真喝不来。他朝房楷摇了摇手,谢绝了房楷干杯的邀请。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在心里面无声地叹息。这梅子酒和花生米其实是谌言喜欢的组合,房楷以前经常嘲笑这组合土爆了。谌言离开后,当房楷在深夜里想她想得不行时,就会喝一杯梅子酒,吃几粒花生米。渐渐地,就迷恋上这组合了。 房楷捏起一粒花生米往嘴里一扔,嚼得咯吱咯吱的。“许维哲这次和维乐的合作,是我第一次看他的现场。他的技术算是过硬,平时练琴一定非常刻苦,但是缺少一种至关重要的东西—灵魂。他这次要求更改曲目,非常聪明。如果他弹奏的不是让人目不暇接的《拉三》,而是肖邦,现场的感觉不会那么好。他的速度很快,动作也很优雅,表面的东西处理得非常优美,却弹不出曲子背后的东西。他可以浪漫,却无法激情,他会表达痛苦,却体现不出沧桑与绝望。我看了些乐评,几乎是遍地赞歌。要我说,他现在的实力,配不上这些乐评,他还需要磨练。” 盛骅轻轻磨搓着酒杯的杯沿,沉默不语。像房楷这样中肯地评价的音乐人应该还有几个,但大家都选择了缄默、旁观。不是怕得罪谁,而是国内像许维哲这样的钢琴家太少了,古典音乐界太需要这样一个标杆型的人物。你说了,许维哲听不进去,乐迷们听不进去,那些不惜以举家之力送孩子学琴的琴童们的父母听不进去,他们只会觉得你是羡慕嫉妒恨。谁都没兴趣成为全民公敌吧! “说来说去,还是咱们国内古典音乐人才太少了。”房楷眉梢微微拧了拧,朝盛骅投来一个谴责的瞪视,“要是当初snow不解散,你回国发展,大家的眼界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窄了,那才是超一流的演奏。喂,你老实交待,你和向晚之间到底出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才让你下决心解散组合的?为了咱们国家音乐教育事业这样的话,骗骗别人行,可骗不了我。很多演奏家都在音乐学院担任客座教授,这并不耽误演奏,琥珀不就是么!” 盛骅侧仰着头,淡淡笑道:“我喜欢现在的生活。” 真有事啊,房楷深吸了口气:“不会是你求爱不成恼羞成怒吧?” “挺有趣的!”浅柔的灯光,勾勒出盛骅俊逸英挺的轮廊,以及眼底浮现出来的一缕讽刺。 房楷又给自己倒满了酒:“你不愿意说就不说,谁还没有点小秘密。对了,送你个礼物。”他从裤袋里描出个u盘扔了过去。“江老师的两次排练都在里面,还好录下来了。” 盛骅平静地凝视着手中的u盘,唇角缓缓抿紧。片刻后,他问道:“我现在能看看吗?” 房楷看了看他,走过去拿走u盘,插进电视旁边的插孔里,然后打开电视,调到视频界面。画面晃动了一下,江闽雨的身影出现了。盛骅的喉咙突然一窒,呼吸堵在气管里,指尖不由地僵硬。 “这是第二天第一次排练,第二次上台时就······后面的我掐掉了。”房楷说道。 盛骅唔一声,看着江闽雨在台上和梅耶拥抱。第一次排练他也在那,江老师依然状态很佳,但他不太满意,他对盛骅说,他要休息下,再来一次。他离开的时候,老师坐在观众席上喝着一瓶矿泉水。再回来时,老师躺在一滩血泊中。 “老师他有几个小习惯,早晨要喝一杯热牛奶,还要加点盐粒,说那样可以一整天都有精神。音乐会的中场休息时间,喜欢喝一瓶斐泉的水。他不是追赶什么时尚,他是喜欢那种水无比滑顺的口感,还有他觉得斐泉的态度好,严格坚守水源和环境的干净、卫生和安全。他说演出时可不能出一点问题,任何细节都要谨慎。这水是贵,但能保障肚子不出问题······” “等等,你说斐泉?”房楷凑到屏幕前,看着江闽雨手里斐泉特有的方形瓶。 “你不知道斐泉?” “我知道。这水是他自己带来的么?” 盛骅不解:“不是你们大剧院提供的吗?” 房楷表情一点点凝重起来:“大剧院日常是会给演奏家们、工作人员无偿提供瓶装水,那只是在超市里买的普通矿泉水。” 无风吹来的室内,盛骅的呼吸陡然紧促:“你往前回放,江老师是从哪里拿的水?” 房楷快速地按下回放键,画面回到江闽雨第一次排练结束,他微笑谢幕,回到候场区。当他再次出现时,是从舞台一侧的楼梯,走向观众席,这时他的手里正拿着一瓶斐泉。 “你们的水是放在候场区么?”盛骅已经无法安稳地坐在沙发上,他也走到了屏幕前。 “是的。”房楷的音量不自觉地一沉。“但是不对。” “哪里不对?” 房楷像是极力在压抑着情绪,半晌之后说出来的一句话听着像有千斤重:“你知道谌言当初是怎么离开我的么?” “不会是因为一瓶水吧?”盛骅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不,是已经发生过了。这件事很周密很复杂,就像一个精心布置的局,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人陷入了局中。 房楷垂着的手握成了拳,他扭头走向沙发,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很想来根烟,但是盛骅不抽烟,也极其讨厌吸二手烟,他只得给自己倒了杯酒,一仰头喝干了。那些早已属于过去的往事,需要满满的气力,不然无法回首。 大幕徐徐拉开,房楷仿佛看到比现在还年轻稍许的自己身着燕尾服,手执指挥棒,站在聚光灯下。他不是一个严肃的指挥,表演前,总会朝乐团鼓励地挤下眼睛,指挥棒轻轻地点三下,就像在数着倒数:3、2?1······开始! 指挥不好做,要和演出商、赞助商们应酬,要关注到乐团的每个团员的表现,要考虑票房,要安排曲目,压力非常大。他担忧地对谌言说,我会不会没到50就谢顶了啊?谌言不以为然道:谢顶就谢顶呗,我又不会嫌弃你。 她还是嫌弃他了。 “那时我还在担任乐团的指挥,差不多和许维哲现在一个待遇,什么年轻有为、后生可畏、鹏程万里,什么赞语都不要钱地往我身上贴。这是事业,我在爱情上也得意,遇到了谌言,爱上她,她刚好也爱我。我求婚成功,见了家长,婚礼的日期也敲定了,我觉得天下最幸运最幸福的人非我莫属。有一次,去外地演出。你知道的,舞台上的灯光很强烈,哪怕是冬天,站在灯光下,也像烤一样。指挥一场音乐会下来,里面的衣服几乎湿透了。我通常是一下来就换衣服,然后喝一杯温开水。那天,我的助理也像往常样帮我把水准备好,温度也适宜,我喝完,就去参加庆祝酒会。那种酒会,不会提供烈性酒,我的酒量还可以,几杯下去一点感觉没有。我好像就喝了两杯,谌言来电话了,问我哪天有时间,她要和摄影师预约拍婚纱照。接完电话,我直接回酒店了。洗澡的时候,头就开始晕沉沉的,视线模糊不清。我没等头发干就睡了,醒来的时候,我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的女子。其实也不算很陌生,她是我乐迷俱乐部里的一个活跃分子,我见过她两面,有时会在微博上和她互动一下,过年过节也会发个祝福什么的。没错,我们俩都是一丝不挂,鼻息间是成年男女都明白的那种气味。很明显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可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告诉我,是我给她打电话让她过来的。我看了下她的手机,昨天深夜确实有我的一个来电。她看我如遭雷劈的样子,反过来安慰我,说她就当做了个美梦,让我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她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事。我愧疚地送她去了高铁站。她为了看我的音乐会,特地坐高铁过来的。” 房楷低下了头,双手插在头发间,连着深吸了几口气。再次重温那一夜,仍然觉着匪夷所思。那些电视里的狗血情节,怎么就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呢? “她走后,我一个人在车上坐了很久。冷静之后,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被别人算计了。不说那两杯酒对我没影响,就是我喝醉了,也不会酒后胡来。谌言常说我一醉就变得很高冷,谁喊都不理睬,直接上床睡觉,不像有的人,又是嗨歌,又是乱语,还有人嚎哭,像疯了一样。如果排除了酒醉,那还有什么能让我在失忆迷糊的状态下干出失控的事呢?” “下药?”盛骅脱口说出两个字。 房楷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我托了当地的朋友,帮我找了个熟悉的医生,为我检测了下血液。医生说我的血液里是残留着一点迷药的成份,幸好没过48小时,不然就查不出来。这种药有很多种,无色无味,对人伤害不大,遇液体就融解。我吃的这种,带有催情的效果,药效来得慢,但药力猛,身体不受控制,会产生幻觉,事后,记忆模糊。我是十点以后药效上来的,那么下药的时间差不多是我演出后。演出后我只碰了两种液体,一种是更衣室里的温开水,一种是酒会上的酒。酒会上的酒是随机拿,没办法下药,因为不确定我会拿哪一杯。那么就只有温开水了。指挥是有独立更衣室的,除了我的助理出出进进,别人很少进来。助理从我做指挥就跟着我了,好几年了,不会是他。事情到了这儿,几乎就走进了死胡同。更衣室里没有摄像头,演出的时候,人员很杂,谁也没注意到谁进过我的更衣室。我喝的杯子,助理已经洗过,什么指纹也抹干净了。报警么,好像有点小题大作,在别人眼里,我没什么损失啊,反而把事捅大,对我的声誉很不好。但我有一点想不明白,下药的人的目的是什么?” “你就没想过那个女生有问题?”盛骅问道。 房楷沉重地点了下头:“当然有想过,但电话确实是我主动打给她的,酒店的工作人员也证明她是独自一个人。我想大概是药效发作时,我想给谌言打电话,误拨了她的号码。” “这么巧?”无数的事实证明,所谓的巧合都是蓄谋已久。 “事情过去两个月了,我的生活还和以前一样,除了感觉有点对不起谌言,但我不是故意的,也就没有太多的罪恶感,我想那估计是谁的一个恶作剧。时间一长,那件事我就自动从记忆里删除了。我还是太天真了。”说到这,房楷捏了下眉心,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人家说出来混总要还的,真是不假。好像是一天的傍晚,那个女子给我发了条信息,没有文字,就一张怀孕化验单,算日期,也就是那段时间。我当时眼前就一黑,整个人都傻了。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她想留下这个孩子,她觉得我是父亲,这件事应该让我知道,但她不要求我负责。这是她不要求我就不负责的事吗?我全神贯注地和她来来往往的发着信息,没注意谌言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所有信息的内容她都看到了。谌言悲哀地对我说,我出规一次,她可以原谅我,但是现在有了孩子,她再豁达、再大度,也无法忽视孩子的存在。我是爱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孩子?当晚,她就搬了出去,一周后,她给我寄来了离婚协议书,然后出国,从我的生活里走了个干干净净。我找到那个女子,恳求她不要留下这个孩子,我可以给予她丰厚的补偿,因为我们之间没有感情。没有感情的结晶,是不会被上苍祝福的。她对我泼口大骂,说她要告诉媒体,我是个卑鄙无耻没有人性的家伙。我以为她是一时的气语,没想到第二天这件事就上网了。我整个人都被妖魔化了,什么诱拐乐迷上床,搞大肚子,逼其堕胎,老少不忌,只要和我接触过的女性都不放过,还说我磕药、酗酒,性格粗暴。舆论像潮水般迅速就将我淹没了,都没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人家不单有怀孕的化验单,还有我和那个女生并肩离开酒店的照片。我不敢出门,不敢接电话,演出也无法继续,我的指挥事业也无法继续。毕竟是公众人物,私德这么有亏,怎么配站在公众面前?我颓废了差不多一年,才重头来起。” “那个孩子呢?”对于一个盛名下的指挥,放弃一切,重头来起,这不是表表决心,每迈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房楷冷冷一笑:“人家说有我这样的父亲,连孩子都觉得可耻,他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上。” “什么意思?”盛骅蹙起了眉头。 “可能是流产了,也可能就根本没有过孩子。”房楷讥诮地耸了下肩,“这不算惊悚,最惊悚的是我离开乐团后,新指挥一上任,不仅没开除我的助理,反而给他升职了,而那个女子成了新指挥乐迷俱乐部的部长。这下子很多事就说得通了。用那位新指挥的话说,有的人是不坏,但他挡着别人的道,那他就成了个无恶不赦的大恶人,必须除之而后快。” “他为了挤走你,先用升职贿赂了你的助理,然后买通了那个乐迷?”盛骅总算理清了所有的脉络。 “我根本没有给她打电话,是她算好我药效发作的时间,来敲我的门。那通电话是她进房间后用我的手机打到她手机上的。这是我后来调出电话记录,再对照她进酒店的时间才得出的结论,只是当时人太慌,没有注意这个细节。后来,我有遇见到她,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了吗?呵呵——她说这一切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和我上床,是她自愿的,虽然主意是新指挥出的,但她喜欢我。事后,只要我主动给她打一通电话,关心点,温柔点,不管那位新指挥说什么,她都不会配合他。可是我却对她不闻不问,像恨不得那一夜根本就没发生过,她这才怒了。哈哈,说得她好像是不得以而为之,而我完全是自作自受。” 房楷是名人,女子只是一个乐迷,不管事实是什么,人们只会觉得女子是弱者。人都是同情弱者的。一开始捅出来,杀伤力一般,就是个一夜情,没什么,可是扯上怀孕、堕胎,舆论必然一边倒。即使房楷证据成堆,也洗白不了自己的。只能说设计这一切的人,心思很缜密,用心够良苦。“那个新指挥是谁?” 房楷轻蔑地一挥手:“靠这种下三滥的手法上来的人的名字会污了你的耳朵。他是把我挤走了,结果呢,他的心根本没放在音乐上,和团员关系恶劣,演出时频频出错,生生地把国内挺有名气的乐团搞得声名狼藉,门票都卖不出去,几年不到,就被乐团扫地出门,现在,也不知沦落在哪个小乐团里混着。那个助理和乐迷,也消失了。当然如果刻意去找,是会找到的,但我不屑于在他们身上大费周章,因为他们不配,他们太恶心。这一切,我只当是生活的磨练,我可以不做指挥,但我在别的领域一样发光发热。看,我成功了!这就是我对他们的报复!可我也不算胜利,我失去了谌言,本来我们应该开心地结婚,恩恩爱爱地过日子,说不定我真的做父亲了······”房楷的声音突然一哽,“没有谌言和我分享,什么样的成功都没有意义。” 盛骅的心狠狠一恸:“现在谌言不是开始和你联系了么?” “可是这么久,一夜又一夜,我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我看不见她的人,听不到她的消息,你知道有多煎熬吗?”房楷向后靠向沙发,捂着脸,双肩颤动,盛骅看到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顺着手背滴落在膝盖上。 盛骅默默地走到阳台上,青灰色的天穹下,四面八方都是明亮的灯光,街上是日日不变的车流与喧嚣。很忙碌,很欢腾,很充实,看着就像生活处处充满着希冀,让你一步也不敢停留,可是谁不是在奔跑中,边失望、边绝望地咬牙撑着呢!无论哪个行业,都存在竞争,良性竞争还好,技不如人就拱手认输,就怕那些卑鄙的人玩阴的,输得很惨,还不知输在哪里。后来是挺过去了,像房楷这样,又如何呢,伤害已经造成。再坚韧,再洒脱,终还是意难平。比如古典音乐,生活的磨练是可以把音乐诠释得更加丰满,可是如果选择,谁也不想经历贝多芬《命运交响曲》里的暴风骤雨,更愿意地在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里徐徐泛舟。人们愿意坐在台下看台上演绎别人的精彩人生,却希望自己的一切安宁静好。只是命运哪里给你选择的机会,遇着了只能认命。 其实万事都通在一个“利”字上,一涉及到利益,一些平时道貌岸然的人就忍不住露出本来的嘴脸。盛骅扭头朝客厅里看了看,房楷已经不在沙发上,洗漱间里传来水声,大概去洗脸了。房楷被人算计,是挡着别人的道,可是江老师年纪这么大,身体也不好,毫无竞争力,他碍着谁了呢? 盛骅走进客厅,房楷也从洗漱间出来,情绪已经平静了。盛骅把自己的疑虑和房楷说了。“我们会不会想多了?” 房楷坚定道:“不管我们是不是想多,那瓶斐泉出现得很蹊跷。江老师这事和我那件事的性质不同,我受伤的是事业和心灵,他到现在都昏迷不醒,如果是下药,那就是谋杀。” “我们报警吧!”盛骅双眸一凛。 “好,以大剧院的名义报警,警察是专业人士,任何蛛丝蚂迹都逃不过他们的眼。我现在担心的是,都过去好几天了,那药在江老师的血液里还有残留么?”房楷忧心忡忡道。 ** 大剧院这一周都有演出,又是演奏家,又是观众,人很杂,警察也就没大张旗鼓地来,只来了两人,穿着便服,开的是普通的家用车。两个人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个头也差不多,稍微高点的姓刘,是队长。一看到盛骅,刘队嘴角下意识地抽动了好几下:“盛教授,好久不见。” 盛骅愣了一会,才想起那次沙楠他们仨在酒吧喝醉打架闹事,当时也报警了,好像来处理的就是这位刘队,两人当时还聊了会音乐。 提起音乐,刘队嘴角抽得更凶了。他本来偶尔兴致上来,还听听轻音乐,那天,盛骅向他普及了下古典音乐是如何如何神圣,演奏家们的手是如何如何重要,他听得眼前金星直冒。后来,再听音乐,就感觉自己亵渎神灵般,他只得改听京剧了。京剧是国粹,胡同口修鞋的大爷也能哼几嗓子,很接地气,听着也亲切,没一点心理负担。 一回生,二回熟,盛骅和刘队也算熟人了。熟人好办事,盛骅不安的心稍稍安定了点。报警的事,房楷只知会了保安队长,其他人都没惊动。房楷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以及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通,刘队和同事边听边做笔记。虽然是仅凭一瓶斐泉做的猜测,刘队却没有觉得他小题大作。他调看了排练那两天大剧院的全部监控录像,也找了很多人询问,一切都非常正常。候场区的瓶装水现在还有几瓶,整整齐齐地摆在箱子里,很家常的国产牌子。负责购买的后勤人员说,这些年大剧院都是喝的这个牌子的水,由超市直接送过来。江闽雨喝过的那瓶斐泉,早被保洁工收走扔进了垃圾桶,想查个指纹什么的也不可能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江闽雨的血液检查。 那是希望吗?盛骅和房楷不由地对视了下,心都沉甸甸的!那些迷药,最长在体内停留四十八小时,快的几个小时就排出了。 天可怜见,那天江闽雨送过来急救,医生抽了几管血化验,后来又等德国那边的医案,准备结合治疗,那些血还保存在化验室的冰箱里。听了刘队说要重新检测血,主治医生一怔,表情有些古怪。 刘队铿锵有力道:“虽然江闽雨的身体非常不好,但是哪怕他还有一口气在,除了凶手是命运,我们无能为力,如果下药的事被证实,我们都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主治医生连连摆手:“我没有觉得你们是接受不了意外而产生了臆想的意思,”他抬眼看了下盛骅,“江闽雨一送进来时,我们就给他做了各种血液检测,有几个数据很诡异,我当时就有些不解,这才提出要看看他以前的医案,会不会是他常吃的那些药残留在体内引起的。当我拿到他的医案······情况比我想象中还要不好,这件小事就给我扔到脑后。” “检测单还在吗?”盛骅一双眼睛定在主治医生的脸上。 主治医生从一边的档案架上拿下江闽雨的档案,从里面抽出一张纸。“这几个数据我当时还划出来了,你们看。” 检测单上上上下下的箭头,几人都看不明白。“这是被下药了么?”刘队直接了当地问道。 “对,应该是一种液体接触型迷药,很轻微,对人的伤害不大。半小时内起效,药效持续一个多小时。服药的人有些头晕,四肢无力,但意识很清醒。” 只能说,这个人对江老师实在太了解了,了解他演出时喜欢喝的水是斐泉;了解这场音乐会对他很重要,只要还能爬起来,只要意识还清明,再无力,再头晕,江老师也要咬牙上台;了解他已经病得不行,拖着那样残破的身子,算算时间,差不多是上台阶时,药效最猛,这样就能从台阶上滚下来,不是伤个胳膊,就是伤个腿,或者蹭破个脸皮,出不了人命,就是弹不了琴,这样也就没人去细查追究根源,一次意外罢了。他没有想到,江老师竟然咬牙撑上了台,在鞠躬时从台上栽进了乐池,至今昏迷不醒······难怪房楷一下子就那么敏感,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的天罗地网、疏而不漏。 此时,张下这张网的这个人是在庆幸呢还是后悔呢? ** 太阳西斜了,初夏的黄昏,来得很晚,还懒懒散散。都看不到太阳的影子,西方的天空犹是一片橙色的灿烂,映得鳞次栉比的楼群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暮色还没来得及加重,两边的路灯突然像开闸的溪流,刷地下,沿着一条条马路,一盏盏地亮起,跟着,整个城市呈现出另一种与白天截然不同的风姿。盛骅站在熙攘的街头,像有些不适应,一时间有种四顾茫然的失重感。 刘队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抽了支叼在嘴上,又从另一侧的口袋摸出打火机,啪地下,点上烟。他仰起头,朝着夜空狠吸了两口,问道:“江闽雨是和你同住么?” “不是,他和朋友一起住。他来大剧院排练,都是我去接。” 刘队眼角的眼尾处倏地收成一线,目光如同一柄冷冽的利剑:“那就是说,他从住处带什么过去你并不清楚?” 盛骅脸上的神情像是怀念,像是克制,包含着某种孺慕,又仿佛包含着某种深切的悲痛。“是的,但他只在演出时喝斐泉。他觉得斐泉的态度和他音乐的态度是一致的。很多演奏家演出都有点常人无法理解的小怪癖,就像是一种仪式感。” “你们不是说他很多年没登台演出了么,如果他把排练当成是自己的正式演出,会不会特意在包里放上一瓶斐泉?” “如果他预感到他会发生意外,有可能。” 刘队一噎,觉得这些高雅的演奏家简直就是地球上的另一种生物,怎么就这么的沟通无能呢?“江闽雨的那个朋友叫什么?做什么工作?” “柳向栋,他开了一家琴行,叫明日之栋。” “呃,是那个大光头!”这家琴行太有名气了,家里有个学音乐的孩子都知道。刘队家的孩子有一阵想学架子鼓,他也过去逛了下。那天柳向栋也在,有人来买钢琴,他即兴给人家当场弹了一曲。刘队当时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这人看着像道上的朋友,和音乐还能挨着边? 盛骅点了点头。 盛骅和房楷这边的情况,该了解的都了解了,后面如何,刘队只字不提。这件案子既简单又复杂,简单是找到谁给了江闽雨那瓶斐泉就结案了,复杂的是看似线索很清晰,顺着藤摸过去,说不定是一团空气。至于犯罪动机,也是一团迷雾。祈愿江闽雨能够早点醒来吧,不然,凭多年办案积攒的敏锐直觉,这案会非常棘手。 “盛教授,你也是嫌疑人之一哦!”刘队半真半假道。 “我随时接受刘队的询问。” 等刘队和同事走后,房楷和盛骅也上车离开了医院。“你心里面是不是猜到是谁了?”房楷问道,“是那个琴行老板么?” “柳向栋?他那几天去南方出差了。”车窗开着,夜里的风虽然不太凉,还是挺大的。 “这么巧?” 对,就是这么巧!盛骅抬起头,月亮已经出来了,很大很圆,不会快到月半了吧!盛骅想起在地理杂志上看到的一篇关于月亮的文章。确切地讲,它的正确名称叫“月球”,它被地球吸引,围绕着地球奔跑。很多人不知,虽然月球也在转动,但从地球上看去,永远看到的是它的正面,它还有不肯示人的另一面,据说伤痕累累,写满沧桑。是不是每个人也有不肯示人的另一面,阴暗,消沉,压抑,疯狂,但就像月球样,再不愿示人,人类的探月器还是窥见了它的真面目,人也是如此,掩饰得再成功,还是会不自觉地露出点痕迹来。 “江老师是怎么认识那个琴行老板的?”房楷犹如福尔摩斯附体了,问题很多。 “早年一起留学的同学。”盛骅心不在焉道。 “喔,也是搞古典音乐的,怎么剃了个大光头?”搞古典音乐的,无论是演出,还是私下休闲时光,衣着、仪态都很讲究。这也是一种音乐态度,代表着自己的品位。像肖邦当年在巴黎,被称为最优雅的绅士,他知道在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什么样的站姿,从而可以吸引全场的目光。 “可能是掉发掉得太厉害,索性就剃光了。他个头大,人又胖,剃个大光头,开辆大毕克,那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和江老师做朋友的人,但两人确实是几十年的朋友了。” 房楷脑中飞速地闪过许维哲演出那天,他在门口看到周晖上了一辆大毕克的画面,他猝不及防地被这画面惊了下,然后不禁莞尔:“我都有点魔怔了!” “不管魔怔不魔怔,这件事都让人细思极恐。”盛骅的脸颊映着灯光,声音里带了一抹慑寒。 第十七章 五月的悲怆 腕表公司这次对中国市场期待很大,不仅设计上极具传统的中国特色,广告也准备拍成一部微电影的形式。电影的创意来自很多年前赫本拍摄的一个巧克力广告,赫本扮演的是公交车上的一位平凡少女,车子被堵在一个有着希腊浓郁特色的集市上,赫本很着急,这时一位帅哥驾驶着一辆炫目的跑车停在她的车窗旁,朝她按了按喇叭。她欣喜地在众人钦羡的目光下下了车,坐上跑车。帅哥递给她一片巧克力,她掰下一块放进嘴里,然后脸上的笑容就像娇艳的鲜花样徐徐绽放。这情节其实真没什么出彩的,可是赫本那么靓丽,笑容那么甜美,帅哥那么英俊,街道古老又繁华,远处还有大海,又有爱情,这还不够浪漫,不够打动你么? 腕表公司的思路也差不离,切合腕表的特质,这是一个和时光有关的励志的、忧伤的爱情故事。音乐学院里,两个有着音乐天赋的学生相爱了,男生弹钢琴,女生拉小提琴。毕业时,女生出国留学,男生因为家庭情况只能留在国内深造。两人约定,三年后,女生学成归国,两人一起回到母校,开一场音乐会。三年过去了,男生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了国内古典音乐的第一人。在约定的那天,他去机场接女生,等到的却是女生的母亲。母亲告诉他,三年前,女生在国外就因疾病而去世了,她担心他知道了会放弃努力,于是就让所有人都瞒着他。母亲送给他一款腕表,说,这是女生留给他的,她已将她最好的时光定格在这表中。男生回到了校园,漫步在海边,他想起逝去的许多许多时光,他在这里初次遇见她,第一次听到她的琴声,他鼓起勇气牵她的手,向她表白,他们站在初升的晨光里许下相伴一生的诺言······画面一幕幕闪过,男生低头默默地戴上腕表,向远方走去,孤独的身影被阳光拉得长长的。背后,柴可夫斯基的《悲怆》的钢琴声随着奔涌的海浪缓缓响起······ “两位演奏家有没有什么补充的?”广告总监把笔记本推开,看向许维哲和琥珀。公司本来只是发了邮件,但在得知许维哲在国内首演取得巨大轰动后,他还是亲自飞过来和两人详细说明下。只是为了配合情节需要才找的许维哲,没想到他会带给他们这样一个意外之喜。 许维哲的目光先温和地转向琥珀,琥珀眼角眉梢没有一丝变化,他扬着眉笑道:“创意确然很感人,只是结局为什么要这样悲呢?世人不是都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么,可不可以设计成两人因为误会分开几年,然后误会解除,两人最终相伴到老?” 广告总监一时愣住了,他只是走过场地礼貌问上一句,并不是真的想让两人提个意见。他带过来的创意是经过n次修改,各个部门都已审核通过,确定非常符合腕表在市场的定位,已经非常成熟,没想到他们还真有想法,而且这个人还是许维哲。琥珀的性格不太好,这不是什么秘密,要是有什么不同想法,他以为肯定是琥珀! 虽然许维哲的想法是以建议、商量的口吻提出来的,神态谦逊、温雅,笑容和煦,似乎可有可无,广告总监却是一点也不敢敷衍道:“因为这次腕表面向的是生活品质精良的人群,他们从不追赶潮流,却永远不会被时代所淘汰,这就是经典。论经典,喜剧远远不及悲剧,悲剧戏剧性强,感染力深,就像莎士比亚的几幕悲剧也是比喜剧上演次数多。喜剧,大家一笑而过,而悲剧,则会在人的心里停留很久很久,说不定就是一辈子。” “悲剧之所以成为经典,那是因为是别人的故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想谁都不希望有遗憾。要知道,遇到一个和自己志同道合并能相爱的人的概率,可是很低哦!” 如果没有看错,广告总监依稀在许维哲满溢着笑意的眼中看到了执着的不容反驳的意味。难道这就是演奏家的职业习惯,演奏的时候,人与曲子合二为一,他这是把自己也代入了故事中么?上帝,这要他怎么说呢,你们看的是故事,我们看的是市场。他只能祈愿琥珀是个明白人:“琥珀小姐,你认为呢?” 琥珀确然非常明白:“我们不是专业演员,你们创意再好,我们演不来,有什么用呢?” 广告总监忙道:“这个不要担心,你们只要本色出演就行,拍摄的时候大部分是侧光,一两个镜头的正面特写,不需要什么演技,后期我们都可以弥补。就是演奏部分,也不是现场录音。” “我们只要做出演奏的样子?” 广告总监翻看了下方案:“你演奏的镜头都是朦胧的远景,演出演奏的样子就行,许先生有音乐会的镜头,倒是需要真实演奏的。” 一直担心的事不会发生,应该感到庆幸和暗喜,琥珀的心里面却涌上漫过发顶的悲凉,如浪潮般,一浪高过一浪地席卷而来,将她一次次从浪顶抛向浪谷。她终究成了别人的拖累,成了一个需要千思百虑掩盖的秘密。《百年孤独》里有这么几句话: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是的,无法止歇,无法回避,无法逃脱,只能承受,这就是该死的讽刺的人生。 “琥珀?”搁在膝上颤栗不已的手被另一双手握住,许维哲漆亮的眸子关切地看着她。 “能换首曲子么?”琥珀很快便镇定了,她抽回自己的手,“这首曲子的感情太深沉、浓烈,如泣如诉的自我挣扎,像黑暗的云团,让人胸闷,和情节不太相配。 广告总监还真没想到这个,柴可夫斯基的这首曲子,很多电影的背景音乐都用过,名字也切合,他就直接拿过来用了。“那用什么曲子呢?” “dreaming就够了。” 广告总监也不是一点都不懂,他顿了下,说道:“这首钢琴曲不是newage风格么?” “对,但并不比古典钢琴逊色,曲风缓慢恬静,带着丝丝淡淡的忧伤,很唯美、空灵。” “我们回去开会再讨论下。”只要不动创意,一切都好办。 华城虽然某个硕大的水面叫海,也就是个人工湖,大海的景点还得去海边。广告总监决定拍摄地点分两部分,一部分放在华城,一部分在海滨城市青台。这样的话,拍摄时间可能要拉长点,还好琥珀和许维哲现在时间都比较宽裕,没什么问题。 约定好一周后开始拍摄,广告总监就急匆匆地走了。 下午的咖啡厅,有两桌像是在谈业务,笔记本开着,文件散了一桌。还有个学生模样的,窝在角落里,不知是不是在赶论文,整张脸苦大愁深地挤成一团。然后就是许维哲和琥珀了,琥珀喝的是意式咖啡,许维哲是美式,广告总监那杯已经被服务生撤下去了。 “谢谢你,维哲!”费了很大的劲,琥珀才把这句话说出来。她不是第一次拍广告,花那么多的钱请个演奏家,怎会不需要真实演奏,显然是许维哲和他们沟通过了。 “我说过,一切有我呢!可惜美中不足,好不容易和你合作一次,还是这么个情节!”许维哲很是不能释怀。 “广告而以,不必在意。” “不在意,你干吗还要换曲子?”哪怕是反驳,许维哲的声音里也含着笑。 “我一直觉得老柴的音乐,既不古典,也不浪漫,它就像俄罗斯冬日里的旷野,北风嘶叫,土地冻裂,突然出现一大片白桦林,你不会感受到生命的坚韧,只有凄苦和荒凉。这样的音乐,用在一个无病呻吟般的广告情节里合适么?也许我有点矫情,但我始终认为,大师的音乐值得被尊重,不能这样随意对待。” “这样的话,我觉得我该坐正了听!”许维哲连忙正襟端坐,做出认真的样子,逗得琥珀眼角眉梢弯了起来。她只说出了一部分原因,还有另一部分,是琥珀不愿意和别人一同听这首曲子。这首曲子,总是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年夏天,小哥哥抱着她,滴落在她脖颈上的泪,是那么的烫,烫得她小小的心都涩涩的、沉沉的。 刚学琴时,接触的曲目都是简短而又轻快的,大概是到了第三年,她才知道小哥哥最后一次弹的那首曲子是老柴的《悲怆》。贝多芬也有一首曲子叫《悲怆》,从他的《命运》里就可以感受到,他是一个无比刚烈的巨人,即使他身隐黑暗之中,也能超越今生,自创光明。他的《悲怆》有着一种英雄主义,且充满神学情怀。而老柴的《悲怆》,深渊就是深渊,悲伤就是悲伤,绝望就是绝望,黑夜就是任何光都穿透不过来的黑。他是真的走不出来了,在这首曲子首演6天之后,他与世长辞。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琥珀已经没那么耿耿于怀小哥哥为什么要弹这曲子、他到底遇着了什么事,只是,那时候,她的手臂太短,不能抱住他,如果再遇到,她只想张开双臂,好好地给他一个拥抱。 拍摄就在一周后,许维哲提醒琥珀向盛骅早点请假。 “不要太早,走的时候和他说一声就行了。”一提盛骅的名字,琥珀的心里就翻搅着各种复杂滋味。 “他现在对你的要求放宽了?”许维哲看她抿紧的薄唇,看她清澈的漆黑的瞳仁。她的眼睑上有一条细微的纹路,仿佛天边的天际线,让他觉得,她与他如此近,又如此遥远。 “怎么可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琥珀很不自然地错开了许维哲的视线。 许维哲自嘲地一笑:“我也领教过了,他真是一位严师!那天在酒吧想在他面前好好地表现下,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让他误会了。” “这些小事,他不会放在心上的。”琥珀很不愿意提这件事,一提就觉着烦。 “在他眼里,什么是大事?《肖邦作品全集》的出版么?” 许维哲并没有特别的情绪,可是琥珀却听得一惊:“这本全集有问题?” “我不太清楚,只是看到今天很多音乐论坛都在转载一篇文章,说那本全集其实是江闽雨的作品,你看!”许维哲从手机里调出网络上那篇文章,还是英文版!文章里说盛骅之所以成为肖邦大赛的资深评委,完全是因为江闽雨的帮助。江闽雨,年轻时参加过肖邦钢琴大赛,名次很好,这么多年在汉诺威,也是偏向于肖邦作品的教学,这才是真正的肖邦专家。而盛骅一没拿过肖邦的钢琴大奖,二没开过肖邦的专题音乐会,怎么就成了肖邦专家呢?没有最卑鄙,只有更卑鄙,这一次,盛骅趁江闽雨出了意外昏迷不醒时,剽窃了江闽雨多年的心血之作。 “完全是无稽之谈。”琥珀拍案而起。江闽雨出意外是最近的事,而那本作品集都快出版了,那些人不会以为出版一本书,是今天缴稿,明天就能出吧?更让人无语的是,这样一篇明显漏洞百出的贴子,竟然有人信,下面的回复都几百条,有人甚至说盛骅是古典音乐界第一大骗子。“这人就是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不过,也说明了盛骅的那本全集确实不错,不然,不值得别人这么搜肠刮肚地编出这么一篇,赤裸裸的羡慕嫉妒恨。” 许维哲深深地注视着气得不轻的琥珀,像不小心咬了口黄连,从口到心都是苦涩。 “我要回华音了。”琥珀再也没有悠闲地品咖啡的心情了。 她着急去看盛骅么,安慰他、说相信他、支持他?许维哲不愿这样想,但他偏偏就这样想了,心里突然有种不拽住她,就再也见不着她的恐慌。 琥珀讶然地看着许维哲紧扣着她手腕的手。“我送你!”许维哲极力坦然道,另一只手拿起琥珀搁在椅中的背包。 推开挂着一串风铃的大门,外面依然是热浪滚滚,没有一丝风,马路都像被阳光蒸得要化了,树上的蝉鸣声撕心裂肺般。 许维哲是有驾照的,但凯尔不同意他开车,凯尔自己对华城的交通不熟悉,于是许维哲出行都是请酒店安排车。司机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这种天气,要是停在路边,方便是方便,但在里面等着的司机,哪怕冷气一直开着,也不太好受。所以这条马路上,划了无数个停车位的,除了一辆白色的宝马,其他都空着。琥珀在咖啡厅是朝着窗外坐的,那辆白色的跑车,她记得她刚坐下不久就停在那,现在还在那,没见人下车,也没见人上车。 这辆车实在太显目,许维哲也下意识地看了几眼,当他准备收回目光时,车门开了,一双修长的腿从里面站在了明亮的阳光下。许维哲笑了:“虞亚,你怎么在这?” 隔着马路,隔着被炙烤得有些变形的光线,虞亚的笑容像被冻住一样,挤得很艰难:“我在等朋友。” “外面热,你快上车吧!回见!”许维哲挥了下手。 “好的!”虞亚的目光从许维哲牵着琥珀的手上移,定格在琥珀的面容上。琥珀只是朝她淡淡颔首了下,便不再注视她。她热晕头了不成,把她当谁了,看她的眼神像放箭似的,箭头还很准,直中靶心。 司机把车开过来了。经过第一个红绿灯时,琥珀不经意地掉了下头,发觉虞亚还暴晒在阳光下,朝这边翘首张望。“她是不是喜欢你?”不然怎么解释这种行为呢? 许维哲没有否认:“小女生就这样,今天喜欢这,明天喜欢那,其实她根本不清楚什么叫喜欢。” “也没有很小吧!”琥珀记得去看赵怜惜演出的那天晚上,虞亚叫住她,递了张名片给她,那神情、那口吻,一点也不天真可爱。 “不管她大与小,我早就告诉她,我有喜欢的人了。” “呃,真的,谁啊?” 许维哲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温柔得让人无法错认的微笑,深情款款的意思简直要从纸面上透出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 裘大经纪人简直愁死了,两个挂着音乐指导的人,从周一到周三,连着三天都没露面了,红杉林练琴是很勤奋,可是练得怎么样,他听不出来,曲目的选择有没有问题,他回答不上来,这周的酒吧演出到底还要不要演啊? 周四这天,裘逸实在忍不住给盛骅打了个电话。他没敢问盛骅为什么没过来,他只是恰当地表现了下对琥珀的担心,一个女孩子,还是个外国女孩子,孤单在外求学,没亲人,没朋友,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能出什么事,无非是为许维哲和他赌着气。这真是无处说理了,敢情委屈的人是她啊!盛骅的白色绝影刚好进华音,从琴园傍边经过时,目光一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踩刹车,推门下来,恼火地朝里面走去。走到半截,一缕香气随风飘来。 琴园里,名贵的花很多,景致也别具匠心,但有些角落,就任由花草野蛮生长。盛骅记得这种香气扑鼻的花叫甜蜜红木香,花量大,花期长,一年有188天都在开花。一株藤蔓,种在墙角下,很快就能伸展出无数根,花开之时,宛如瀑布一般,飞流直下。花影下,有一根枯木桩子,琥珀坐在上面,一手琴弓,一手拿琴,琴盒扔在旁边的草丛上。阳光从花丛里钻出来,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淡淡的金色身形。她不知低头在想什么,专注得他都站在她面前了,她都没发觉。 想必是苦夏,或许饮食不习惯,或许是因为演奏的瓶颈,她像是又比前些日子瘦了点,下巴尖得可以直接当锥子用了。看着这般瘦小,这般年轻,这般懵懂,虽然她的经纪人把她保护得很好,这些年顺风又顺水,可是谁也不能保证日后不被人惦记上。假使有一天,她像房楷、像江老师,被人算计了,她要怎么面对呢?忽然间,盛骅一肚子的恼火莫名地变成了担忧。 这世界上,总有一个人,让你对她一点办法没有,唯有一次又一次的妥协,恨不得心生双翼,将她护得严严实实,还恨不得一瞬间和她双双老去,不要经受人生的曲折。 但是,现在他们还没老,所以······盛骅重重地咳了两声。 琥珀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没有惊讶得跳起来,没有脸露意外之色,甚至眉毛都没动一下,就仿佛她和他约定在这见面,看见他,说一句:喔,来啦! 许维哲说:在萨尔茨堡初见你时,我就像中了魔法,一下子就喜欢上你了。只是我们那时差距太大,如果我冒昧表白,只怕你会误会我别有目的。当然现在我们之间还是有差距,可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不可以给我一个追求你、照顾你的机会?不要忙着给我答案。琥珀,你有没有想过,你出道这么久,却只和我做朋友,难道是因为我比别人出众么?显然不是,那是什么呢,你想过没有? 这需要想么,自然是因为相处舒服,但这不代表就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啊! 许维哲笑问道:那男女之间的喜欢应该是什么样呢? 她不清楚,大概是想见他,又怕见他,心里面又慌又乱;他说话很难听,却还是愿意忍受着;他有一点难过,你比他更伤心;当别人污蔑他时,急急地替他驳斥;因为他,想变得很强大,能做到自己以为不可能做的事,就像······拉琴?犹如黑暗夜空中的一道闪电掠过,琥珀呆呆地看着盛骅。 盛骅被她看得脸一黑:“别用这样无辜的眼神看着我,我告诉你,我是绝无可能向你道歉的。我是你的导师,许维哲只是你的一个朋友,我不指望你偏心我,你至少也得中肯点吧!” “我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生气。” 盛骅嗤笑:“那我问你,如果我和许维哲掉河里,你会先救我吗?” 她摇头。 “你还真是诚实······” “我不会水。” “呃?那你会什么?” “我会······拉琴!”琥珀举起琴弓。 盛骅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许久,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和许维哲分开后,回到公寓,一个人对着那盘兰草,独坐到半夜,突然就有了拉琴的冲动。 奇迹就这样出现了,一首接一首,一直拉到东方发白。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没有障碍,没有幻觉。她不敢置信,然后今天下午拿着琴来了琴园,起初有点不安,但她确实能拉琴了。 盛骅自胸腔缓缓吐出一口气:“太好了。”这几天,总算听到一个好消息了。 “我刚刚拉了《如歌的行板》、《预言的鸟》、《致爱丽丝》······你要听么?” 盛骅板着个脸,郑重告诫:“路是一步步走过来的,欲速则不达。你现在是可以拉琴的,但不经过我的同意,绝不能上台演出。”她不仅仅有演奏瓶颈,她还丢失了那把“钥匙”,他不知道她现在的真实状态是什么样,这到底是偶然事件,还是自然事件呢,如果再出现一点意外,她这辈子可能就玩完了。他不能让她冒一点点险。 “好的!”琥珀很乖地点头,笑容在她清丽的面容上绽放,“你知道我是怎么能拉琴的吗?” 网上那篇污蔑他的文章一直在她脑里盘旋不去,这种事,盛骅出面回应,别人不会买账,但是音乐圈里有一位重量级的人物来为他说话,就没人非议了。盛骅当然可以请出邓普斯大师,可是如果她还是以前的琥珀,那么,就不用麻烦大师,她可以为他证明。 为他证明,为他证明······她全身的血液流速变快,心跳加速,脸烫得吓人,她下意识地打开琴盒,从里面拿出琴,微微阖上眼睛,感受着心里面奔涌的激情。 哪怕一点快乐,都想和他分享;隐藏的秘密,被许维哲得知,她感到自尊受到了伤害,他的帮助、承诺,她不觉着温暖、体贴,只有羞耻,而被他一语戳破,她却是心头一松,就像孤单地在沙漠上跋涉了很久,突然看到一棵灌木,终于有个地方靠一靠了······这就是喜欢吧! 哦,原来她喜欢他。 花香悠悠地在空气里飘浮着,草木挥散着青涩的气息,远处的树枝上,有一只鸟啄一下枝叶,咕咕一声,朝这边看一眼。盛骅以从来没有过的耐心感受着身边这一切,感受着时光缓慢地流逝,他觉得自己需要把这一刻牢牢地印在脑海里。“是什么呢?”他对直了她的眼。 手机很煞风景地响了,是主治医生的电话。莫名的,他的心突地一沉。通话时间很短,不过十秒,盛骅“嗯”了声后就挂上了电话。 他从容镇定地站在那里,眼神平淡,好像要和她继续刚才的话题。如果太在意一个人,心灵也就相通了。“江老师······”她放下琴,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盛骅轻轻点了下头:“五分钟前,江老师······走了。” 她仰起头,心疼地凝视着他,她想亲吻他的额头,亲吻他的脸颊,可是······她只能伸开双臂,将他紧紧地拥抱住。 盛骅想对她说,我好好地站在这里,不需要心疼,心疼的应该是那个自责、孤单、悲苦了一辈子的男人,那个一生挚爱音乐的男人,那个引导他走进音乐圣殿,教育他、关爱他,如师如父的男人,那个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才鼓起勇气复出却没有如愿的男人,他就这么走了,带着一堆的遗憾,还留下一个悬案,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繁花似锦,壮志凌云,刻骨铭心,涕泪纵横,恩怨情仇,终将随风而逝。 他闭上眼睛,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间!还好,她在! ** 一个星期后,江闽雨下葬。 华城这年的初夏,雨水特别的多,隔天就来一场雨。被雨打湿的台阶,有点滑。琥珀小心翼翼地走着,时不时抬眼看下前面的盛骅。墓地是一块很大的山坡,墓碑,一个挨着一个,很是拥挤,却一点也不热闹。景致倒是好的,坡上苍柏密植,坡下是一块接一块的稻田,秧苗长势正好,绿油油的,像连到了天边。 房楷是一束白菊,琥珀是一束白玫瑰,盛骅则是一束白色的满天星。满天星是江老师最喜欢的花,他说这种花性格好,和什么花什么草都能搭配,就像钢琴,给哪种乐器都能伴奏。 房楷很是不能接受江闽雨的离世,他知道他的情况很不乐观,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太遗憾了。”他看着墓碑上江闽雨的照片。那是一张他在琴房和钢琴的合影,光线很不好,钢琴那么巨大,他坐着,就像被一团浓重的黑影给笼罩着。 “每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上,是没有选择的,离开,也没有选择。”谁没有遗憾呢,即使过到一百岁,对这个世界,一样是恋恋不舍。 “刘队知道你忙,就没打扰你,托我给你捎句话,让你放心,他会尽全力破案。” 其实也没忙什么,大部分事都是柳向栋做的,也不知是他提前准备了,还是能力出众,一切都井井有条,就连这儿紧俏得不行的墓地,柳向栋也不知想了什么办法,给江老师占了个位置。盛骅想过问一点,他就说我来,我来,你太年轻,懂什么?盛骅就答谢下来吊唁的亲友,还有陪伴江老师。江老师一直在国外生活,国内的亲友不多,很多是慕名而来,叹息一声,并不是太悲伤。最悲伤的是柳向栋,火化前,他握着江老师的手,叫着“闽雨、闽雨”,放声痛哭。 虽然时间急促,江闽雨的葬礼却是体面又不失隆重。 走完所有的程序,柳向栋才坐下来和盛骅理论。他说警察找过他几次,问了他在江闽雨出意外那几天的行踪,还去他家看了看江闽雨住过的房间,拿走了一些东西。他气道:是你报警的么?人都没了,你怎么还要这样折腾,就不能让闽雨安静点?闽雨人是极好的,和谁都能相处,从没得罪过人,一句重话都不说,说谁给他下药,我不相信。 盛骅回道:你在马路上开车,严格遵守交通规则,你只能保证不碰人家的车,却不能保证别人不碰你。 柳向栋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碰上了,也就是个意外,又不是故意伤人。 那就不要追究么?盛骅冷声道,再说是不是故意,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警察说了才算。 闽雨有你这样的一个学生,简直是一生的败笔。说完,柳向栋拂袖而去。盛骅和他本来是因为江老师才认识的,谈不上情意,以后,怕是再也不会联系了。 “你下周该动身去日本了吧?”房楷问道。 盛骅连着几夜没合眼,眼下的黑影很重,他疲惫地按了按额头:“下周二的飞机。我已经请出版方约了谌言。” 房楷笑了,说了句言不由衷的话:“别强求,顺其自然吧!最难过的日子我都过来了,以后什么样的日子,我也过得。” 琥珀只在江闽雨的墓前站了一会儿,便走开去了。上一级台阶,两边张望下,又上一级,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坡顶。雨停了,但天还是灰暗的,闷热得很,热浪在山林里发酵、蒸腾,起了一层雾,白茫茫的,盛骅的身影一下子就在琥珀的视线内模糊了。她连忙跑下来,突然她看到有一个青色的墓碑,上面没有字,也没有照片,在一排排肃静阴冷的碑林中,很是突兀。 盛骅走了过来,她看向他:“这个是人还没下葬么?” “不是,是人还活着。” 琥珀以为自己听错了,活着就立碑,这人是有多想死啊? 盛骅的喉结来来回回蠕动了几次,沉声道:“这个人虽然活着,但是怕是病得很重,而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趁自己还有意识,便给自己买好了墓地,这样到不得不离开的那一天,他至少有个去处。” “这也太孤苦了。” “他还能选择去处,已经算不错了,还有很多人,是身不由己的。” “盛骅?” “叫导师!” “我不喜欢你这样讲话。”好像感同身受似的,听得她鼻子发酸,心像刀割一样。 “那应该怎么讲?” 琥珀一吸鼻子,扭头下了一个台阶,第四个墓碑,是阿峦,刚刚来的时候她就看到了。阿峦不是个美人,尽管碑上的照片被美颜过了。她和阿亦一点也不像,眼睛很小,鼻子有点塌,鼻侧两边有些小雀斑,脸是扁圆的。但这样的长相在西方人的眼里,就特别有东方美。阿峦很有朋友缘,男生女生都有。不管美不美,这样的年纪呆在这里,见到的,都要唏嘘一声,何况她的墓前还放了两盆盛开的茶梅。花朵上还挂着雨水,玲珑剔透,映着暗青色的墓碑,看着让人格外伤感。来墓地祭拜,都要说点什么,哪怕是在心里悄悄地说。琥珀与阿峦对视了很久,只感到心里面苍凉一片,最终什么也没说。 第十八章 梦魇的破晓 从墓地出来,房楷开车先走了,盛骅去了趟墓地管理处,不知是要缴什么费用,还是拜托人家什么,说了好一会才出来。 雾越来越浓了,这让琥珀想到她刚来华音的那个晚上,她和盛骅从机场出来,那个还不是雾,叫霾,能见度不过20米,好像天地间就只剩下他和她了。她那时真的好讨厌他,讨厌他的表情,讨厌他说话,讨厌他听的歌,讨厌他的车······世界的事是如此神奇,她永远也想不到,有一天,这份讨厌会发生质变。 盛骅用指头敲了敲车门:“发什么呆,上车!” 进城的时候,有几缕阳光从悄然裂开的云缝中探出了头,像给铅灰色的云镶了几道金边。 天,晴了。 许维哲已经在华音的大门外等着琥珀了,等琥珀回公寓换下身上的黑色衣裙,他们一块去机场,飞青台拍摄腕表广告。昨天就该过去了,琥珀坚持今天出席江闽雨的葬礼,让许维哲先过去。许维哲说那我也晚一天吧!他给葬礼送了花圈,但人没过去。 白色绝影在大门口停了下来,盛骅按下车窗。许维哲先和盛骅打了招呼,这才看向琥珀,温柔道:“时间很充足,你不要着急。” 盛骅不想盯着他们说话,目光一转。许维哲车子的后玻璃窗上映着一个身影,像是个女人,体形很娇小。他想,大概是助理。一般助理都坐副驾驶座,这个助理很大牌。 将车停在外教楼下,盛骅没有和琥珀一块下车。他实在太累,刚刚回来的路上,他费了很大劲,才把快要黏着的上眼皮下眼皮分开。琥珀在座位上磨蹭了一会,车门推开又关上。 “怎么了?”盛骅眼睛闭着,动静听得很分清。 “网上那个关于《肖邦作品全集》的文章,你······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相信你。” 盛骅勾了勾嘴角:“我没你想象得那般脆弱,再说那种事根本不算个事。” 哦,人家强大得很,她完全是自作多情。琥珀不满地撇了下嘴,又磨蹭了一会:“你、你没别的话叮嘱我么?”拍摄顺利的话,她在青台要呆足一周,不顺利,就更不知几天了。不管顺利不顺利,她回来时,他都已经去日本了。他的行程安排是十天,那么他们就要十七天见不着了。他怎么能这么淡然呢? “比如?” 琥珀没好气道:“你不是导师么!” “我给你的邮箱发了个邮件,是个录音,你把它设置成我的来电专属铃声。不管我什么时候打过去,你都要接。如果可以,暂时还是不要在外人面前拉琴。音乐是美好的,你的琴声却很紧绷,像在拼命,听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你还是拉不了琴。你的瓶颈一点都没突破。” “你什么时候听到我拉琴的?” 盛骅不太情愿地睁开眼睛:“前天晚上我回了公寓一趟。” “你就站在我门外?” “我在你楼下。”白了她一眼,盛骅把眼睛又闭上了。白天,他尽量维持着镇定,到了晚上,吊唁的人散去,痛苦突然就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来,他想见她便开车过去了。他想敲门的,手都举起来了,又放下了。那时已是深夜,她还在拉琴。可以再次拉琴,让她欣喜若狂,恨不得日夜练习。她拉的是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组曲第2首的末乐章,是首《恰空》。中速,三拍子,情绪很庄重,典型的巴赫风格,被视为巴赫杰作中的杰作,由31个变奏组成。他一直听到结束,方才悄悄地离开。 她呀,实在是太心急了!“你还是把心静下来,先在作品改编上下点功夫。” 琥珀咬了下嘴唇,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润。“我已经和怀特先生说了,让他帮我把签证的时间延长下,我、我想呆到年末。” 盛骅伸过手,就像长了眼睛样,轻柔地执住她的手指。“好!” 琥珀的心一阵狂跳,她转过头去,抹了抹胸口,心总是这样急跳,会不会当机啊!“还有,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都是把演奏当成终身职业的。一旦成为职业,在很多方面,就必须迁就观众。观众喜欢炫技,我们就必须炫技,观众喜欢柔情蜜意,我们就必须柔情蜜意。这么被动,还怎么很好地诠释音乐呢?” “你会这样想,只能说明你的演奏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当有一天,你的演奏形成了独一无二、别人想模仿都模仿不来的体系,就不是他们想听什么,你弹什么,而是你弹什么,他们都喜欢。” “是不是需要很久?”琥珀向往着那一天能够早点来到。 盛骅微微一笑,那笑仿佛远处什么地方吹来的轻柔的风。“确实很遥远,但仍然值得期待。等待稍稍一点动静,稍稍一点声响,等待你的出现,等待音乐响起。” 他说得极慢,如表白一般,琥珀在短暂的僵硬后,脸腾地直红到耳根,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就连背影都让人感觉到她羞涩得不知所措。 盛骅睁开眼睛,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笑一点点消失了,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惜、不舍,还有深重的忧伤。 ** 琥珀脸上的红晕直到上了许维哲的车才褪去。“不用我介绍了吧!”许维哲指着后座上的周晖笑道。 琥珀神情一滞,然后礼貌地笑了下,把提着的琴盒放放好。“周女士,您好!” 周晖摘下墨镜,矜持地点了下头:“好久不见,琥珀小姐。你好像不太适应华城的气候,看着比上次演出时清瘦多了。哦,你上次演出是什么时候?半年前还是一年前?人老了,记性是真不行了。” 许维哲歉意地朝琥珀一笑,急忙岔开话题:“凯尔有事回伦敦了,这次由母亲陪我一起去青台。” 周晖慈祥而又骄傲地瞥了几眼许维哲:“他哪里要我陪,不过是找个借口带我去度个假。我家维哲呀,不仅琴弹得好,性格更好,不像有的演奏家,有点名气,就膨胀了,想着花样闹腾,一点也不爱惜羽毛。琥珀小姐怎么是一个人,你的助理呢,辞职了?” 琥珀一声不吭,只是淡然地看着周晖。 这个打击面······许维哲抬手捂住额头,对司机说道:“开车吧!” 他给琥珀悄悄发了条短信:“我母亲有口无心,抱歉,请别往心里去。” 周晖的话和网上的比,算是轻得不能再轻,琥珀是真没在意,不过也不会去回应。沙楠和琥珀这样形容过华城夏天的天气: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琥珀觉着,周晖那张脸,保养得很不错,但也是张孩儿脸。以前见着她,是变着花样地夸,和怀特先生是无话不谈。这才几天,隔壁慈祥的阿姨,就成傲慢挑剔的女王似的。怀特先生说她很不容易,她再不容易,琥珀对她的感觉也一般,可能是她偏见了! “没关系!”回完短信,琥珀找出耳机准备找首音乐来听。得不到回应,也不减周晖的谈兴。“刚刚和你一起的是盛骅么?” 这话成功地把琥珀的视线引了过来,她也知道盛骅?“是的,我现在的导师盛骅教授。” 周晖喃喃道:“他看着好像恢复得不错。” 琥珀瞳孔骤然一缩:“他遇到过什么意外?” 周晖用闲谈的口吻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那时特别红,又是世界巡演,又是出唱片,估计太赶时间了,好像在纽约,司机疲劳驾驶,和一辆卡车碰了下。司机伤得不轻,送医院的半路上就走了,他非常幸运。” 琥珀抓着耳机不由自主发起抖来:“那时是什么时候?” 周晖像看远处什么景物时那样眯缝着眼睛看琥珀:“他和我又没任何关系,我没细问。又不是现在发生的事,你这一脸的着急担心是要干吗?” 对,对,不是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盛骅现在好好的。琥珀在心里默念了一声:上帝保佑。那时,他和向晚的组合还没解散,向晚在车上么?纽约?她在纽约遇到过一次向晚,向晚很慌张,是听到车祸的消息么?snow的解散是因为盛骅的车祸么?应该不是,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许维哲转过头看琥珀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时而咬唇,时而蹙眉,时而叹息,有点觉得好笑:“琥珀,要不要我让司机掉个头,我们回去看下盛教授?” 琥珀愣了下:“我就是有点吃惊。” “你是关心则乱。只是个小意外,而且是很久前了,说不定盛教授自己都忘了。”许维哲黯然地低下眼帘,不能自欺欺人了,她是真的真的很在意盛骅! 也许吧,可是她的心就是控制不住地揪着。“你也知道那个车祸?” 许维哲摇了摇头:“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琥珀看向周晖,周晖戴上墨镜,开始闭目养神。 到了机场,排队办理登机手续时,琥珀还是给盛骅打了个电话。关机,估计是在补眠。 时间刚刚好,安检一结束,就开始登机了。琥珀从邮箱里把盛骅发过来的录音下载下来,然后把手机切换成飞行模式,戴上了耳机。 是舒曼的《童年》!琥珀就是来华音后看过盛骅的几次演奏,可是当钢琴的琴键一按下,她就听出演奏者是盛骅。这大概就是他讲的独一无二,他怎么弹,她都觉得好听。 他可能是在琴房用手机录的,效果不好,里面还有走廊上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但这并不影响盛骅的演奏水准。 舒曼认识克拉拉时,她才九岁,他就对她倾心了。他是真的看着她长大,变成一个美丽的才女,成了一个才华横溢的钢琴家。可惜舒曼那时手指受了伤,不能再上台演奏,只好改学作曲。克拉拉的父亲觉得他无法让克拉拉过得体面而又高贵,死活不同意两人相爱,甚至不惜带着克拉拉离开了故乡。他们有很久很久没有见面,舒曼对克拉拉的思念都泛滥成灾了。有一天,他得知克拉拉在某个地方演出,他追了过去,把自己因为思念而即兴写的13首小品送给克拉拉。这组小品就是《童年》。舒曼在小品里,叙述了克拉拉的成长过程,她带给他无数的温暖、深远和甜蜜,同时他也将自己的童年展现在她面前,和她分享自己的心情,所有的点点滴滴。这不是舒曼的回忆,而是他写给深爱的克拉拉的情书。 诗歌般层层递进而又有微妙变化的律动感,细腻的音乐表情,丰富的和声语言,引人入胜的表现力。盛骅的演奏,琴音温柔醇浓,似乎波澜不惊,其实已海枯石烂,如同一道怜爱的目光始终默默地注视着那抹倩影,她任性的样子,委屈的样子,烂漫的样子,失落的样子,快乐的样子,无助可怜巴巴的样子。曲子轻盈、跳跃,又带有一丝伤感。 怎么会不伤感呢,深爱着她,却见不到她,听不到她的声音,将来又不知会怎样,前一刻充满希望,下一刻又深陷绝望,但是还是坚定不移地爱着······琥珀眼中闪过一抹细微的流光。 “什么音乐?”许维哲盯视着琥珀的侧脸。 “我的专属音乐。”琥珀把手机塞进包包,没有和他分享的意思。许维哲失笑,真像个吃独食的孩子,他指着舷窗外:“看,大海!” 青台三面环海,不仅有洁白的沙滩,还有茂密的山林。现在正逢旅游旺季,沙滩上游人如炽,海面上也是白帆点点。此时正是正午,阳光直射在海面上,将海水染出了一层又一层瑰丽绚烂的色彩。 “青台这个季节应该演出很多吧?”琥珀问道。 “嗯,海边广场每天都有露天演唱会,音乐厅每晚也有音乐会。” “今天是谁的音乐会?” 许维哲迟疑了下,轻声道:“莎丽·张!” 琥珀轻蔑地哼了声:“那就不值得去看了。”一个至今在海报上还要在自己名字的上方特别加上“小琥珀”的人,能演奏出什么好作品? 许维哲笑:“音乐会不值得看,音乐厅还是可以去逛一逛的。据说是由著名设计师迟灵瞳设计的,可以媲美悉尼歌剧院。” 琥珀点头。 ** 红杉林是真出名了。有位先生在周日晚上包下整个华城之恋,准备向女友求婚,点名请红杉林现场演奏。 沙楠最近心情超好,经过他的死缠烂打,不,是被他的一往情深所打动,阿亦终于同意做他的女朋友。这天呀,怎么就这么蓝呢,这树,怎么就这么高呢,这云,这风,这花、这花······哎哟,他看什么都是美哒哒,就是裘逸,好像也比以前可爱多了。“裘纪,你说这包一场得给多少钱啊?”不贵的话,他以后也可以参照执行。 裘纪是个什么鬼?裘逸推开沙楠架在脖子上的手臂:“别眼里就直盯着钱,那天演奏什么曲目,你考虑没?” 沙楠一甩头发:“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要么《婚礼进行曲》,要么《梦中的婚礼》。” 裘逸嫌弃得直蹙眉:“这滥大街的曲子,你还好意思说。人家凭啥点名要红杉林,就是要高雅的、浪漫的、新颖的。” 沙楠咂嘴,裘大纪纪人这辈子估计也就这样了,在华音耳濡目染四年,境界还是原来的那个境界。滥大街的那是口水歌,今年很流行,明年说不定就没人记得了。而《婚礼进行曲》和《梦中的婚礼》,100年前,人家就经常演奏,100年后,还会经常演奏,这叫永恒的经典,是经得起时光打磨的高雅、浪漫。可怜呀,可悲呀,不过,丢脸的人又不是他,裘逸说啥就啥吧!沙楠没安好心地问道:“那你说用什么曲子?” 裘逸立刻就炸毛了:“是你们演奏,还是我演奏?”上一周的演出,琥珀和盛骅都没去,他一个晚上,心都是悬着的,差一点得心脏病。还好,平静地熬过去了。 沙楠反问道:“是我们演奏,那你提啥意见?” 秦笠从乐谱上抬起头,和季颖中交换了下眼神。又来了!季颖中朝秦笠抬了下下巴,挤挤眼睛。秦笠苦笑,他再不开口,这屋子就要点着了。“德彪西的《月光》怎么样?他的音乐有种魔力,特别能营造感性、浪漫的气氛。” 裘逸丢给沙楠一个“你给我识相点”的凶狠眼神,很有职业道德的压着火道:“这个可以有。我在网上搜了下,还有人用圣桑的《天鹅》。旋律舒缓、安祥,而且天鹅很是忠贞,非常切合求婚的主题。”看,他也有做功课。 空气蓦地一滞,沙楠他们仨表情变得古怪起来,特别是秦笠,都僵硬了。 裘逸纳闷地眨巴眨巴眼睛,他说错什么了吗? “我觉得还行。”秦笠努力挤出一丝笑,仿佛停滞的空气都压在他瘦削的身体上,他有些承受不住。 “我觉得不合适。”沙楠说道。 季颖中环顾一圈:“我也觉得不合适。” 裘逸急了:“那你们说说什么合适?” “你真是把心操到外国去了,盛骅在呢,我去问问他。”沙楠看了眼外面趴在走廊栏杆上的盛骅,什么音乐指导,要么不露面,露个面,就是刷手机。 裘逸一拍脑门,是哦,有定海神针呢! 沙楠拍拍秦笠的肩膀,虽然秦笠总是说他和赵怜惜很好,但他们整天在一起,多少能察觉到他们之间有了问题。以前,秦笠多忙啊,又是课业,又要练琴,又要打工,但再忙,秦笠都挤出时间和赵怜惜约会。现在,不需要打工了,时间多了,秦笠却整天整天泡在琴房,和赵怜惜就发发信息。这正常么?像他,和阿亦还都在华音呢,半天没见着,他就想得不行。情侣间闹别扭,冷战个几天,是常有的事,可是看赵怜惜演出那是多久的事了,这冷得似乎有点长了。但愿他们能早点解决问题,因为秦笠真的很爱赵怜惜,如果······千万不能有如果,秦笠承受不住的。 走廊上的光线不太明亮,朦朦胧胧,夜空倒是弯月如钩,星辰熠熠,习习的晚风吹在身上,惬意得很。 沙楠没想偷看,主要是盛骅的手机屏太亮了,想不看都不行。好在手捂得快,不然就笑出声来了。盛骅原来喜欢这款美女啊,叫啥?森系!清新,自然,超凡脱俗,瞧瞧,沙滩,海浪,白色的海鸟,白裙子,长发,这尖尖的小脸······“啊,这是教授?”沙楠大叫出声。 盛骅啪地把屏幕一反,斜睨过去:“你属猫的呀,走路都没个声音。” 沙楠不满道:“教授也太偏心了,这么美的照片,凭啥只发给你一人看?” “凭我是她的导师。” “我还是她的铁杆粉丝呢,我知道她穿几码的鞋,你知道吗?” “无聊!”他才不要知道,因为鞋不能随便送人,不然收鞋的人就会越走越远。“曲子定下来了?” 沙楠很想翻个大大的白眼,没敢。“有你在,我们哪敢作主!” “阴阳怪气。就《月光》、《梦中的婚礼》,再加上一首《i know i loved you》。” 沙楠顾不上生气了,惊讶道:“这不是野人花园的一首歌曲么,流行音乐,可以么?” “求婚又不是开音乐会,音乐就是去衬托下气氛,这首歌曲完全可以。i know i loved you,我注定爱你,一听就是满满寻得真爱的喜悦。” 沙楠乐了:“盛骅,我发现你呀,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错了,错了,是高雅与流行,轻松驾驭,日后必将成为一代宗师。” 盛骅冷笑道:“然后,我就成武林盟主了,你要不要和我去华山论剑?” 沙楠张大嘴巴:“这你也知道?” 盛骅对着他要笑不笑的:“我还知道你到现在还在做去韩国当练习生的梦呢!” “嘿嘿,谁年少时没犯过二啊!”沙楠挠挠头,胳膊肘碰碰盛骅,咧嘴一笑,“我现在是有女朋友的人,早不做梦了。” “沙楠,你真的喜欢三重奏么?” 沙楠就差举手发誓了:“不只是我,秦笠和季颖中,我们仨都是发自肺腑的喜欢。你看不到我们有多认真?” “光认真是不够的,还得,”盛骅点点太阳穴,“动脑。红杉林是属于你们仨的,跟着别人走,永远是别人的路,不是你们的路。我说过希望你们成为国内第一支职业三重奏乐队,不是痴人说梦,我是真盼望有那么一天。咱们国家的国粹京剧,有很多有名的票友,他们唱得不比名角差多少,为什么不走职业这条道呢?因为职业这条道,说是羊肠小道也不为过。多少人走到半截,看不到一点光就回头了。我不想打击你们,红杉林没有个两三年,是开不了音乐会的,哪怕是小剧场。你们甘心就在酒吧、街头这样一日复一日耗着么?” 沙楠出乎意料的洞透:“你讲的,我们仨早有心理准备,这又不是买彩票,哪那么容易一夜暴富。只要咱们坚持着,总有守得云开雾散的那一天。咱们仨的三重奏还是有点天分的,是不是?” 盛骅笑:“哪是一点,是很多,不然我也不会从人海里只挑了你们仨。” 沙楠一脸严肃道:“你的眼光向来好。” “好了,好了,我和你说个事。我明天就要去日本了,琥珀那儿,你多关心点,看着她不要练琴练得太久。” 沙楠露出一幅为难的表情:“我是叫琥珀教授,可是她事实上就是个小女生,我关心她太多,阿亦会误会的。秦笠也不行,他家赵飞燕心眼最小了。季颖中更不行,师姐可不是好惹的。” “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滚回去练琴。”盛骅板着脸。没好气道。 沙楠的嘴巴一下子咧到了耳朵根。 “笑啥?”盛骅没好气道。 沙楠鬼头鬼脸地凑过来,小声问道:“盛骅,你喜欢上我家教授了吧?” “滚!” 沙楠立马就滚,滚进了门,又从窗子里探出个头来:“你明知我们仨个个都和教授团结友爱,还特地叮嘱这么一句,这分明就是动了情。”最后三个字,他是唱出来的。 盛骅冷着脸冲过去,他啪地关上了窗子,前后门也上了锁。盛骅在门外站了会,然后······两侧的嘴角翘了起来,失笑摇头。这沙楠,可真够鬼的! 当天晚上,盛骅给书记打了通电话。他没犯傻地说请书记关心下琥珀,只是委婉地提了下自己一走这么多天,琥珀的课业怎么办?书记乐呵呵道,专业上她自学,有问题找徐教授,思想上,有我。他放下心来,本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唉,就当多此一举吧! 盛骅还和刘队通了个电话。调查的情况,刘队没多说,他听得出,有点进展,不大,刘队说可能要换个角度来分析。这种事,盛骅着急也没用,只能等。 睡觉前,盛骅拿过手机,打开和琥珀的对话框。她在青台的这几天,给他发了很多照片,有风景,有食物,有她在广告里的造型,就连公园里的流浪猫,她也拍过来给他看看。拍摄好像很顺利,再过三天,她就回华城了,而他明天就要飞日本,但愿此行一切的一切也很顺利。 他微闭双眼,静默了许久。 ** 许维哲是在拍摄到第四天时发现琥珀能拉琴的。两个人在酒店的房间是门对门,琥珀的门虚掩着,他轻轻地推开门。天刚放亮,天边才泛起一抹橙红,她站在窗前,专注地给琴弓上松香。窗外是碧蓝的大海,晨光浅浅地漫进来。如果以前他没有喜欢上她,那么在这一刻,他也会喜欢上她。 很美!不是她的长相美,是和她有关的一切一切都很美。 他们在广告里是扮演情侣,合拍的镜头却很少,更不谈什么亲密镜头,最多就牵下手。他的个人镜头很多,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拍,她在一边等着。他能感觉得到,腕表公司悄然把他和她的位置掉了个个。他本是陪衬的,却喧宾夺主。她看着好像一点也没察觉到,可能察觉了,也不在乎。这个广告,她就是完成任务。她是演奏家,她的位置在舞台上,不是在广告里。他们之间的差距,不是他在排行榜上排第几,她是什么小提琴女神,而是在这里。她能赤诚地对待音乐,而他现在还做不到,他的音乐还需要许多外在的因素来修饰。 “早!”琥珀抬起头,玻璃窗上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她回过头,朝他嫣然一笑。她好像睡得不错,心情很好。 “早!”他走了进来,以为她只是保养下琴,没想到上好松香,她把琴架在一脖子上,试着拉了几个音,音很准。“好乖!”她吻了下琴把。 “你、你可以拉琴了?”他一刹那的震愕。 “算是吧!”她没否认。 “这么开心的事怎么不告诉我?”他微笑中夹杂着微叹。 “嘘!”她竖起食指,让他噤声,然后闭上眼睛,静默了一会后,将琴弓举了起来。 许维哲是她的朋友,应该不属于外人吧! 很平淡的开头,接着,相同的规律,层层递进,像雨丝在一点点的加密,最后变成了滂沱大雨,然后风停雨住,眼前是雨后一尘不染的天空,湛蓝,悠远,明净,莫名的就觉得感动和温暖。 《卡农》,可以听一生的经典,也是爱情最完美的样子。 “没有很紧绷吧?”琥珀挺紧张地问他。 “没有。就是没有伴奏,琴声单薄了点,但比钢琴版明快。如果重奏的话,效果会非常好。”许维哲心突地一动,“我们俩在广告里来个重奏,就这首曲子,我去和导演说。” “还是不要了,我暂时不想对外演出。” “这个不算演出,又没有观众,就几个拍摄人员。” “拍出来后对外播出,不就有观众了。” 许维哲突然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挫败感:“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呢?你所有的唱片,我都有,不知听了多少遍。我可以肯定以及确定地告诉你,你现在拉的和以前一样好。” “我知道,但是没有进步。我已经在原地绕了很多圈了,我不想再这样。” 许维哲沉默了,感觉到自己之前有些莫名的分散的情绪开始一点点汇集,就在这一瞬间,如同炸了一般直冲脑门。他放缓了呼吸,极力让语调自然点:“古典音乐圈竞争这么激烈,我们是要对自己要求高点。你是对的。” 工作人员在外面轻轻敲门,提醒许维哲该出发了。他今天要拍摄在音乐厅开音乐会的镜头,为了不影响晚上的演出,拍摄只能放在早晨。 “要不要过去看看?”许维哲问琥珀。 “今天不去了,我想练会琴。” 许维哲等电梯的时候,听到琥珀换了首曲子——舒曼的《童年》,没有《卡农》那么自如,是有点绷着,像少女站在暗恋的男生面前,想装得云淡风轻,偏偏一静一动都脱了轨。周晖站在他身边,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下,冷冷一笑:“真够出息的,说说,你碰几鼻子灰了?我真不知道她好在哪里,名声都臭大街了······” 许维哲打断了她:“妈妈,你回去补眠,我想一个人安静会。” “你朝谁撒气,我说错了么?”周晖火了。 许维哲平静地看着电梯门缓缓打开:“你怎么可能错?你不是一直对我说,就是全世界的人都错了,如果有一个人对,那也只能是你。” 周晖不敢置信地看着许维哲,那眼神就像在看着一个长相特别奇怪的外星人似的。 “回见,妈妈!”许维哲淡漠地说道。 ** 包场求婚的场景,一般都在电视、电影里,现实里很少有人这么做。沙楠心里是想着参照执行,但不会真的去做,有钱也不做。是浪漫,可是怎么都觉着是钱多烧得慌。这千载难逢的场景,沙楠想着不能把教授落下。他一天几个电话的催着琥珀快回来,琥珀终于在周日的早晨赶回了华城。一个人回来的,许维哲还要在那拍摄两天。 那位“金主”手笔真的很大,“金主”是沙楠给人家刚起的绰号,其实人家的名字还挺好听,叫区平。区平不仅包场,四周还要求摆满玫瑰,天花板上挂满五颜六色的气球还有彩带,另外还准备了一个999朵巨大的玫瑰花束。沙楠试抱了下,没抱得起来。他问秦笠:“求婚的时候,是不是要请人抬过来?”秦笠笑:“就是图个寓意,999朵玫瑰,代表着天长地久,爱无止境。哪里还真的搬来搬去。”沙楠不敢恭维:“9朵玫瑰不也能代表天长地久?”季颖中道:“这不是有钱么,多买点无所谓。” 琥珀埋头喝自己的柠檬水,实在不想看那三人。人家请了好多朋友早早过来帮着布置,都在呢,这三个,硬生生把人家浪漫的求婚说得这么俗不可耐,音量还挺高,真是无语。 求婚的步骤是这样安排的:区平是以给朋友庆祝生日的名义带女友过来,生日当然是假的。区平说自己有点事,要晚点过来,请朋友先过去接她。朋友控制好时间,在晚上9点零9分时,带着女友走进酒吧。这时候,全场所有的灯都熄灭,当灯再次亮起时,女友的眼前是鲜花、气球、彩带,还有《梦中的婚礼》,区平半跪在她面前,手举钻戒,问:嫁给我,好吗? 沙楠悄声和季颖中道:“这创意也太一般,既不神秘,也不梦幻,我反正激动不起来,不知道那个女友到时哭不哭得出来。” 裘逸面无表情道:“肯定哭得出来,只要钻戒够大。”女人嘴上嚷嚷着浪漫,其实很现实。 “钻戒不会是9.9克拉吧?”沙楠听那些人说话,什么证券,什么股票,个个都职场精英似的。 “也许!”裘逸不屑地撇了下嘴。 沙楠看见刚才指挥布置的朋友朝门外走去,他推推秦笠:“好像‘金主’来了。” 不只是沙楠他们仨好奇,酒吧所有的工作人员也都把脖子伸得长长的,朝门口看去。区平身着高级定制的修身西服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他把手里提着的大蛋糕递给工作人员,大概也是道具之一,目光快速地巡睃了一圈,开心地对朋友说道:“这次辛苦大家了,改天请大家吃饭。” 朋友摆了下手:“瞧你说的,辛苦啥,这是你重要的日子,哥们出点力是应该的。怎么样,满意不?” “太满意了。” “要不要让乐队给你先演奏一遍《梦中的婚礼》,让你找找感觉?” 区平看向红杉林,矜贵地点了下头。“不了,我想保持期待的状态。”他一怔,看见坐在乐队旁边的琥珀。朋友和他耳语:“那是乐队的音乐指导。”他看了朋友一眼,朋友以为他不相信,强调道:“别看人家年纪小, 是真的。” 区平知道不假,他在巴蜀人家见过她和许维哲一起。本来没在意,陶月过去和许维哲打招呼,她对陶月很是傲慢,陶月回来时,脸都青了,他这才多看了她几眼,才知道她就是琥珀。一个酒吧小乐队,居然能请到她来做音乐指导? “琥珀小姐,你认识他么?”如果不认识,裘逸就准备过去揍人了。妈的,都准备求婚了,还直勾勾地盯着琥珀。 琥珀的肠胃突然一阵强烈的蠕动,下午吃的两块西瓜一下子就涌到了喉咙口。她来不及回答裘逸,起身就朝洗手间跑。不仅两块西瓜,就连中午吃的中餐、喝的水,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整个人无力地趴在水池上,两腿发软,呼吸急促。 阿峦去世的那天,早晨起床,不知道是不是预感,身体突然不适,她也是吐了个天翻地覆。漱过口,重新上妆,换好礼服,她站在候场区。她的手机放在米娅那里,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舞台,准备上场。她听到铃声响了,以前,不管是谁的电话,她都不管的,那天,她不知怎么就回头了。米娅什么也没和她说,可她的表情把什么都说了。 沙楠没有起错那个绰号,真是个“金主”,百万年薪呢!这样的男子,理智、现实、冷血,做什么事,都想着利益最大化。赵怜惜,一个跳群舞的芭蕾舞演员,家境普通,他会带她出来吃个饭、买点礼物,但绝不可能向她求婚。她能带给他什么利益呢,除了长得不错,他又不是温莎公爵那种为了美人不要江山的情圣,所以没有什么预感,可能就是食物变质,她吃坏肚子了。 所以,她的担忧是多余的。 琥珀站直了身子,用冷水洗了把脸。裘逸站在外面,打量了下她的脸色,问道:“没事吧?” 红杉林已经在演奏了,《i know i loved you》。“没事!”琥珀缓了缓,说道德。 “我们快过去,那个女友就要······到了!”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停电了吗?外面路灯都亮着呢,怎么回事?不要吓我啦,我怕黑的。”女子的笑声是那么娇,任谁听到,都生起怜香惜玉之心。 琥珀心道:这个世界上原来还真有情圣。 第十九章 过境的飓风 经历过黑暗之后,再次看到灯光,眼睛会下意识地闭一下。赵怜惜睁开眼睛,可能是舞台太显目了,她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中间的秦笠。她没来得及感受被满屋的鲜花、气球、丝带所带来的惊喜,甚至她都没看到朝她伸出手的区平和他脸上荡漾的深情,她的脸上就露出像看见鬼般的惧怕,还有绝望。 区平看着她,眼神微微一眯,那只伸在半空中的手,缓缓收了回来,另一只攥着装戒指的礼盒的手情不自禁握成了拳,指节突起,手微微地颤抖,唇冷冷地抿成了一条线。 相对于赵怜惜的惧怕、绝望,区平拼命压制的愤怒,秦笠冷静得可以。也许他早有了心理准备,虽然催眠般让自己不要多想,一个人的渐行渐远,怎么会没有一点感觉?只是怎么也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让他面对结局。不感到疼痛,疼到极点,感官就麻木了。他想不起来是怎么爱上她的,又怎么爱她爱到恨不得用尽全力,把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放在她面前,爱她爱到一次次降低底线,去迁就、妥协、包容,得到的又是什么呢?他错了,爱,不该如此卑微。 他拦住怒气冲天的沙楠和季颖中,他能淡定,他们可淡定不了的,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口恶气出了,去警局也认了。妈的,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不值得。”他朝沙楠和季颖中摇摇头。 “你当什么圣父,到这时候,你还舍不得?”沙楠气得额头上青筋直暴。 “是兄弟,就听我的,别给我添乱。”秦笠向来温和,但是温和的人一旦发起火来,更是吓人。 沙楠呆呆地看着秦笠,眼眶一红,一甩手,吼叫道:“你的事我们再也不管了。” 秦笠低下头,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过身,走下小舞台。所有的人从一开始的面面相觑,已经依稀猜测到怎么一回事,一个个神情变得诡异起来,尽量地束缚住视线,不去看区平,不约而同想:人生真是如戏啊! 秦笠也没看区平,这件事和区平没有关系,人家说不定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他这么个人。他目不斜视地从区平旁边经过,走到了赵怜惜的面前。为了今天的聚会,她精心打扮了。素颜的她,如春天秀拔的杨柳,浓妆的她,则如深秋如火的红枫,都很美。不美,怎会让区平那样的精英折腰呢? 酒吧里充斥着死一般的寂静。 赵怜惜眼中闪烁着哀求之色,她求他帮帮她,她好不容易才遇上这样一个男人,好不容易让他爱上她、愿意给予她法律上名份,她不能从天堂跌进地狱。可惜太晚了! 秦笠很想成全她,如果他沉默不语,那么她就能如愿地嫁给那个她费尽心计想嫁的男人,可是······他真的做不到。他再压抑下去,他会死的。什么爱你如爱我的生命,不,不,你没有我的生命那么珍贵。 “很早前,我告诉你,我不再接家教了,我和沙楠、季颖中组了个三重奏的乐队,叫红杉林,以后每周的周五去酒吧演出,那个酒吧叫华城之恋。”她当时就“嗯”了声,怕是左耳进,右耳就出了。如果她有一点点关心他,她今天就不可能和区平来华城之恋,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我、我······”赵怜惜的脸已经没有一点人色,话都说不利索了。 “说分手就那么难么?” “我说过我不想见到你,不要给我打电话、发短信,这不就是分手?”赵怜惜想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可是哆嗦的声音实在没有力度。 “你也说过,吵架时,你说的都是气语,让我不要当真。如果你有一天不爱我,你会认真地和我说再见,这是对我们一起的时光应有的尊重。你大概忘了,或者是你认为还没到时候,你不能确定······”秦笠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区平,“他会不会向你求婚。你在观望,在等待。他要是求了,你便和我分手。要是没求,你会继续寻找下一个‘金主’,找不到也没无所谓,反正我这个备胎总在的。你不要觉得自己运气很背,这不是运气,而是因果。” 别以为是她让他感到被羞辱了,而是命运选择在这一刻,来戳穿她的谎言,也是对她和区平之间的爱情的考验。如果真爱,区平就不会在意她的过去。可是有几个男人,在得知自己所爱的人脚踩两只船,还想和她共度一生呢?你看他在质问她时,区平不是在一边冷眼旁观。爱得真浅!换作是他······不存在换作了,都结束了。他和她,以及被蒙在鼓里的区平,都很悲哀,没有一个真正的赢家。 秦笠闭上眼睛,深呼吸,再深吸后,他要自己笔直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你不说,那就由我来说吧!赵怜惜,从今天起,我们分手了。” 他越过她,朝大门走去。听到她在后面哭得不能自己地说:“区平,你听我解释······” 真是魔幻,曾经那么深重的爱,这一刻,说没了,就没了。从此,大路朝天,各走各的,没有了对她的牵挂,他也步履轻松。曾经订下的那些买房、买车的目标,不必完成了,重新调整自己的人生,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眼眶有点涨涩,视线有些模糊。不小心撞上了一个行人,道了歉,对方还在骂骂咧咧。他继续往前走,沙楠和季颖中在后面叫他的名字,让他停下。他停下了,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地握着琴。刚刚是准备在灯亮的时候演奏《梦中的婚礼》,他没等到灯亮,就听出了赵怜惜的声音,手臂立刻僵住了。然后灯一亮,赵怜惜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他。这是灵犀么?呵呵——秦笠突然举起手里的中提琴,对着路边的一个用来拦截车辆的溜圆的石球狠狠砸去。在沙楠的惊呼声中,中提琴四分五裂,散了一地。 ** “秦笠以前用的那把中提琴,音质一般,他一直想买把好点的琴,去琴行看了很多次,就是舍不得。还是赵怜惜说服了他,说舍不得也得舍,以后赚钱养家全靠它了。赵怜惜大概也帮着凑了点,两个人一块去琴行把琴买回来了。那天我们几个还为这把琴庆祝了下,你没看到秦笠那个开心的样······唉!”沙楠把自个都说难过了,抹了把脸,起身去端豆浆。 “这家是黑豆浆,不是用豆浆粉冲的,是每天现磨的。我没给你放糖,原汁原味,你喝喝看。”沙楠把一杯豆浆放在琥珀面前,看油条也有了,又去拿了几根油条过来。 琥珀的早餐向来应付,也不知怎么,就是没食欲。她把杯子端了起来,看黑豆浆有什么不同,原来是颜色有点发黑。她看着沙楠喝下半杯豆浆、吃下两根油条后,缓缓说道:“罗曼罗兰只给两位音乐家写过传记,一位是贝多芬,另一位是法国的柏辽兹。很多音乐家都是神童,柏辽兹不是,他是中规中矩地走上音乐之路的。他一生都很累,有音乐理念不会承认的累,还有被爱情折磨的累。他一生有过几次爱情,每一次,他都非常投入而且疯狂,可惜总是爱而未果。他不惜为爱自杀过几次,烧毁了自己的大部分手稿。很多人都觉得他疯了,我觉着是他脱力了,爱不动了。那些东西就放在那里,看到了就要想到过去的时光,然后还要痛一次,何苦呢,不如不要。” 沙楠明白琥珀的意思,但还是很惋惜:“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可是那把琴真的很贵,想想都肉疼。再买一把的话,秦笠又要节衣缩食了。” 琥珀看了看沙楠,欲言又止。她不担心秦笠节衣缩食,她担心秦笠可能不再拉琴了。 “教授,你说爱本来是件美好的事,怎么有些人打着爱的幌子干这么龌龊的事呢?”沙楠很是想不开。 “可能是爱让人不设防,别人才有机可趁。” “真是卑鄙、无耻。还好我家阿亦不是这种人。” 琥珀默默地端起豆浆喝着。 外面是个阴天,是那种像蹩着一场暴风雨的阴。雨水下得这么密,空气里的灰尘味还是很重。 林荫道上枝叶茂密,没有太阳,琥珀和沙楠也挑了树荫走。在音乐厅前,两个人遇着了裘逸和季颖中。沙楠问季颖中:“秦笠还在睡么?” 季颖中愁眉苦脸地点了下头:“都睡两天了,不吃不喝。”喊了也不回应,他过一会就试下他的鼻息,生怕他没了呼吸。 最愁的人是裘逸,秦笠这个样,铁三角缺一角,还演出个毛啊!“琥珀小姐,你说我要不要给盛骅打个电话?” 琥珀在网上看到钢琴大赛的一些报道,预赛已经结束,决赛在明天。“他挺忙的,就别打吧!华城之恋那边,你和人家商量下,这两周就不演出了,给秦笠一个缓冲的时间。” 说到华城之恋,沙楠连忙向裘逸打听后来故事是怎么发展的。他们都跑出去追秦笠了,裘逸留下来收拾残局。 裘逸抬眼看了看沙楠:“还能怎么发展,各自回家洗洗睡呗。” “那个‘金主’没给赵怜惜一个耳光?” “打倒没打,就是赵怜惜一直拽着他的胳膊要求解释,他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走了,然后别人都走了。我走的时候,她还坐在地上哭!” 沙楠解恨地握了握拳:“999朵玫瑰呢?” “你这脑子里都装的什么?”要不是琥珀在,裘逸都想爆粗口了。 沙楠一本正经道:“裘纪啊,我友情提醒你哦,你也是个‘金主’,以后处朋友可得多个心眼,搞不好,就丢大脸了。像包场的那位,我估计他都落下阴影了,以后还敢不敢结婚,真说不定。” “去,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裘逸气得直咬后槽牙。 季颖中和沙楠现在是换班陪着秦笠,季颖中过来,沙楠就回去了。裘逸觉得在电话里说不清,决定还是去一趟酒吧。几个人就在音乐厅门口分开了。 学期快要结束了,一些课程已经陆续进入考试季,琴房24小时都有人在练习,图书馆里的座位也紧张起来了。琥珀去过两次,没找到座,就不再去了,她借了书去音乐博物馆,那儿凉快又安静。 今天她也准备去博物馆呆一天,气压有点低,人不是很舒适。她今天借了本介绍建国以来几位钢琴家成长经历的书,和这本书配套的,还有一张他们的录音唱片,她也一起借过来了。第一位是位女钢琴家,擅长舒曼的作品,曾经赴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学习,还被吸收为英国皇家音乐协会会员,后来回国执教,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两首录音,但她写过好几篇西方古典音乐里的中国元素的论文。第二位就是江闽雨,他的经历很简短,可能是他退得太早,实在没什么可写的,倒是配了好几张照片。年轻时的江闽雨,很有精神气,腰板挺得笔直笔直的,笑起来,隐约还有点小酒窝。 “可惜了!”琥珀的耳边响起徐教授那独特的口音,她扭过头,徐教授指指江闽雨的照片,“我说的是他。” “你们认识?” “不认识,听盛骅说过几句。他应该早点回国的,真不知他怎么想的,国外就那么好?” 琥珀合上书。博物馆就在角落里放了几把椅子,没有桌子,也没有茶水供应。徐教授每次来,都是自己带个大茶杯。琥珀没有经验,口干,只能忍着。“徐教授在华音很多年了吧?” 徐教授点点头:“教职工里面,我属于资格最老的了。” “盛教授是不是属于资格最轻的?” “哈哈,不是最轻,也属于很轻了,两年还是三年,我记不太清了。他来的时候,校长那个激动哦,见人就说终于给华音挖了个宝。事实上,盛骅确实很优秀。” “他来的时候,身体好好的么?” 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别扭呢,徐教授眉头当时就蹙起来了,想责备琥珀几句,可是一想她毕竟是个外国人,中文表达不太好,他就不计较了。“当然好好的。” 琥珀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下,还是问道:“你知道他几年前在纽约出过一次车祸么?” 徐教授那双布满岁月细纹的眼睛倏地瞪大了:“有这事?” 看来徐教授也不知道。琥珀在青台的时候,和怀特先生通话时,问过怀特先生,他也没听说过。琥珀查了近几年的音乐新闻报道,连各大论坛的贴子也看了一遍,都没有。snow那时在古典音乐圈,火得势不可挡,向晚穿件什么礼服,都被乐迷津津乐道,这么大的事,肯定要留下痕迹的,除非······没有这回事?那周晖怎么还说得煞有其事似的,难道她是试探她,想看看她对盛骅在不在意?看她那么着急,她是不是心里面很得意?真是把无聊当有趣,琥珀这下对周晖更没好感了!还好没有问盛骅,不然他一定以为她神经病发作了。 琥珀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离开博物馆的,外面开始刮风了,落叶漫天飞扬,天上乌云密布。琥珀加快了步子,在外教楼下遇到拉美帅哥,拖着个大行李箱,还有他的定音鼓。他的聘期到期了,他要回国了。 “我敲了很久的门,没人回应,我很难过,以为不能当面和你道别呢!”拉美帅哥热情洋溢出地张开双臂,琥珀迟疑了下,没有拒绝他的拥抱。“美丽的琥珀,我会想你的!希望以后还能见面。” “会的,会的!”琥珀受不了他一身的汗味,忙不迭地推开了他。 “祝你好运!”拉美帅哥隔空送来两枚飞吻,上车走了。 琥珀准备上楼,背包里的手机响了。裘逸的声音透着一丝疯惫和沮丧:“琥珀小姐,你能来琴房下么?” 琥珀没有问什么事,立刻掉头往琴房跑去。树叶被风刮得哗啦啦的,空气里的湿度越来越重,她刚进教学楼,雨像追着她似的,就落下来了,不是很大,但有了风的相助,听着很是吓人。 她推开门,沙楠和季颖中面对面呆坐着,裘逸背着身子站在窗户边。 沙楠把自己的手机递给琥珀,摊了摊双手,苦笑道:“我就去吃了个晚饭,回来人就不见了,然后我就收到了这个。” 琥珀点开手机,屏幕上是秦笠和沙楠的对话框。 “沙楠,我知道我现在的行为像个懦夫,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请给我一段消沉的时间,好么?我不会干出什么傻事,我就是想出去散散心。我现在去火车站,能买到哪的票就去哪,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以前总说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那不过是说说,从来没想过真的去做。人生,哪能那么任性。但人这一生,还是要任性一回的,不然太吃亏了。这学期的期末考我放弃了,后面我会努力补上。我的任性有期限,我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以后要干什么。抱歉,我要向你,向季颖中,向裘逸,向盛骅教授,还有琥珀,说声对不起,我不合适再呆在红杉林。不是因为我这次的事情拖累了大家,我才这样说的,其实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音乐于你们,是爱好,是喜欢,于我,也是喜欢,也是爱好,还是生计。我的家境不允许我太自私,我等不了红杉林成为国内第一支职业三重奏乐队的那一天。但我不会离开音乐的,我可能会进一个音乐培训机构,再接点家教。请原谅我的没出息,再次对不起!” 琥珀抬起头,把手机还给沙楠。沙楠破罐子破摔道:“我还刚向盛骅保证了,说我们仨会坚定不移地向前进的。这下好,牛皮吹破了。等盛骅回来,我向他道过歉后,收拾收拾包袱,去韩国当练习生。季颖中你就跟着师姐吃香的喝辣的去。” 季颖中骂道:“你就是个猪。” “嘴巴干净点,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你就是个百分百的猪八戒,他一遇到点事,就嚷嚷着把行李分一分,然后回他的高老庄,沙僧回流沙河,你和他不像吗?你就不能立场坚定点?” 沙楠气结道:“红杉林是盛骅为我们仨量身定制的,秦笠一走,不管找谁顶上,那还是红杉林么?你说让我怎么坚定?” “我不知道。要走你走,反正我就留在这。”季颖中气鼓鼓地把头一扭。 沙楠眨巴了两下眼睛:“你有病啊,离家出走的人是秦笠,我倒成了千古罪人,有这么栽赃的么?”他看向琥珀,“教授,你说句公道话吧!” 琥珀没有回应他,叫了裘逸一声。裘逸转过身来,整个人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作为裘氏集团的少爷,他接触过不少项目,但红杉林是他第一次独立做一件事,没有任何经验,瞎子过河似的,摸着石头小心翼翼地走。他真的很努力,刚有了点起色,还没来得及品尝成功的滋味,这一切就夭折了。父亲说,商场如同神秘莫测的大海,别看眼前风平浪静,很是惬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掀起滔天巨浪,你想活下来,活得长一点,那就要时时刻刻保持警惕,抢先一步完善防范措施。这次,是他工作没做好,作为经纪人,不应该整天盯着他们练琴,选择什么曲目,他应该更多地关心他们的生活。就当吃一堑,长一智! 琥珀说道:“秦笠还是被赵怜惜给刺激了,他认为赵怜惜背叛他,是因为他是个穷小子。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可能都是快快赚钱,然后一雪前耻,让赵怜惜肠子悔青了。他已经钻进了牛角尖,别人的话听不进去的,那就什么也不要说,让他自己慢慢想通。我觉得他会想通的,不然他当初不会改学中提琴,也不会推掉所有的家教,同意进红杉林。酒吧那边,你还是和他们解约吧!沙楠、季颖中,如果你们愿意等秦笠,那就等盛骅回来后,看怎么安排。如果不愿意,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室内乐,很小众,作为业余爱好也罢了,走职业,真的举步维艰,这是事实。” 沙楠虽然刚才嚷着要去韩国当练习生,当真的听到琥珀说要和酒吧解约,还是难受了。 裘逸更难受,自嘲道:“他们暑假的公寓我都租好了,练习的琴房也借好了。” 琥珀在心里面叹息:最难受的怕是盛骅吧,他对红杉林的期待很大,回来后,不知要过多久才能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季颖中动作很大地把大提琴装进琴盒,手朝裘逸一伸:“钥匙!”裘逸有点懵:“什么钥匙?”“你租的公寓,我今天就要搬进去。”裘逸当即回过神来:“哦,哦,我送你过去。” 裘逸和季颖中走的时候,门没带上,一股带着闷热的潮气扑了进来。外面,风大,雨大。 “教授,你说我自私吗?”沙楠无助地问道。 琥珀看了一会儿他的脸,轻轻摇了下头:“一个成熟的职业重奏乐队,要经过很长的磨合过程,对演奏家的专业水准、合作意识要求严苛,志趣、品位、理想、情感都要相投。如果做不到,退出是理智的。” 沙楠直直地看着外面被风刮得四处横飞的雨:“我会等到毕业,如果秦笠没有改变主意,我就去韩国。我不想最好的岁月都用在等待上。我是同情秦笠的遭遇,但我也有点怪他。我们是个组合,他怎么能一走了之,他有考虑过我和季颖中么?” “你没有亲身体验,就不会明白他的感受。他已经尽力了。” “呵,教授你说得像自己亲身体验过?” 琥珀低下眼帘,幽幽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没亲身体验过呢?” ** 这场雨,一连下了三天。琥珀看气象新闻,原来是台风过境,一般情况下,过境也就是经过下,不知道这次怎么回事,台风竟然在华城盘旋不前。校园里一片狼藉,落红满地,断枝残叶,到处可见。教学楼里,有几扇没关好的窗子玻璃都打碎了,琴园里的也有一个亭子上面的青瓦被风掀了个净。台风过后,华城的上空久违地出现了蓝天,白云一朵朵地点缀着。空气很澄净,站在阳台朝远方眺望,视线也是清澈的。 琥珀看过日历,盛骅今天回国,不知道飞机是几点。卧室里的兰草,土壤有点发干,晚上该浇水了。 准备下楼前,琥珀看了下手机,许维哲发了条短信。青台也受到台风影响,他说海浪有几尺高,拍摄只得暂停,他的归期又得延长了。他还有个好消息,他在国内的首次个人独奏巡回音乐会首场的日期和地点都定下来了,沪城,七夕节。他问琥珀:我能邀请你做我的首场嘉宾吗? 这是他第二次提问了,上一次的,琥珀还没回答,这次一并回答了吧!发短信过去太随便,琥珀想着,等许维哲回华城后,她请他吃饭时,和他当面说。 咚咚咚,敲门声很重。 这么早,是谁啊?盛骅提前回国了?琥珀心中蓦地一喜,她朝大门看看,一转身跑到洗手间照了照镜子,确定自己看上去不错,对着镜子扮了个鬼脸,这才跑去开门。还没来得及看清门外站着的是谁,她只感到眼前刮过一阵风,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脸颊上已经重重地落下一掌,紧接着,她的头发被人一把揪住,一阵推搡。 “阿亦,你放开教授,网上的话是不能相信的。”气喘吁吁跑上来的沙楠掰开阿亦的手,死命地抱着她不让她上前。 阿亦不甘心地抬脚踢向琥珀,又是哭又是喊:“是真的,都是真的,那个希伯承认了,我姐姐那么优秀,就那么被她害死了······她才不是什么鬼教授,她是虚伪无耻的小三,是个恶心的婊子,是冷血的杀人犯······” 阿亦一脚又踢了过来,踢中了琥珀的小腹,用了很大的力气,琥珀疼得连着后退了几步,头一下撞在了门框上,眼前瞬间金星直冒。 按世界气象组织定义,在太平洋上产生的风团叫台风,大西洋上的叫飓风。琥珀漠然地看着阿亦因为仇恨而变得扭曲的面容,这一次哪里是台风过境,分明是飓风过境。 ** 大赛组委会准备的早餐是自助餐,有日式的,也有西式的。盛骅拿了碗白米粥,还有一杯牛奶。日本的鸡蛋称为卵,早餐里面有生卵还有熟卵。盛骅看到有位奥地利籍的评委把生卵直接打在粥里面,搅拌搅拌,用小匙就那么吃了。他不太习惯那种吃法,拿了只熟卵,又拿了两片全麦土司和蔬菜沙拉。 参赛选手和评委入住在同一家酒店,那个给盛骅弹《野蜂飞舞》的小男生在父亲的陪同下,也来吃早餐。看到盛骅,笑了下,没有过来打招呼。他这次初赛不在盛骅这一组,被淘汰的选手已经离开了,他看来是闯进了决赛。 和盛骅同一组的一位香港评委端着碗拉面在盛骅身边坐下,两个人合作过几次,相处起来比其他评委透着几分亲近。“那小家伙,我看好他。”他也看到了小男生。 盛骅细心地剥着蛋壳,问道:“他初赛的视频你看了?” “嗯,选择的是《e大调练习曲》,难得他小小年纪,能弹出肖邦独特的隐藏着的淡淡忧伤。” 不止是忧伤,还有焦虑和不安,这首曲子还有个昵称《离别》,情绪起伏很大,力度变化复杂,感情是阶梯式的,越来越激动,最后突然回落,陷入深思忧伤之中。“希望他决赛也能好好表现。” “第一名有点难,第二、第三可以拼一拼。” “拿到当然很好,拿不到也没什么。奖不代表一个人真实的演奏水准。” “也是。你下午是不是要去银座参加你的新书发布会?” “嗯!” “银座有不少特色书店呢,音乐书店就有好几家,我有时会过去淘点唱片。” “好像发布会就在一家音乐书店。” 华城也有几家音乐书店,都藏在巷子的深处,不熟悉的人都找不着,像上次陪琥珀过去的就是。新书发布会的这家音乐书店,不仅开在闹市区,占地还很大,它把咖啡馆、音乐和书店都兼并在了一起。从印厂刚运过来的新书就放在入口处,盛骅签名的时候,闻着油墨的清香,感觉整个世界都是安宁的。 日本人做事向来讲究效率,发布会的仪式很简短,先由社长致辞,接着是编辑介绍书,最后是盛骅接受媒体采访,。记者第一个提问就咄咄逼人地问这本书的作者到底是盛骅还是江闽雨?盛骅似笑非笑道,都不是,是肖邦。记者冷着个脸,我问的是你在修订肖邦作品集中,是独立完成么?盛骅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向媒体告知,接下来,他有准备把德彪西的所有作品重新修订的计划,还想整理一本弦乐三重奏的作品集。这个告知在媒体中激起了很大的波澜,纷纷抢着发问,第一位提问的记者默默而又无奈地把举起的录音笔收了回去。 盛骅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他根本不是要什么解释,当他提问时,就已经给你判刑了,他不过是想当众让你无处遁形,所以无需多说,更不必请别人来为你证明。任何欺骗、谎言都是一时的,且看以后,还有比时光更好的滤镜么? 山口笑咪咪地站在一边,心里面已经开始琢磨着怎样说服盛骅把他的下两本书也交给他出版。他的身边站着一位秀发及肩的知性女子,盛骅早就注意到她了,那是谌言。 ** 一座新翻修的二层小楼,没有招牌,低调得盛骅以为走错了地方。“没错,就这家。”谌言是熟客,领着盛骅走进去,坐在吧台上,朝头发已经花白的店老板竖了两根手指。“他们家只有黑咖啡,但是格调很高,味道也清高。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周末要是没事,我都泡在这看书、写文章。” 谌言现在是边读博,边给音乐杂志写乐评,她已经有自己的专栏了,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乐评人。她打开笔记本,给盛骅看她最近的一篇有关古典音乐经纪人的论文。“管理和音乐好像风马牛不相及,其实关系很大。国内古典音乐这几年才被人所熟知,市场还不成熟,经纪人体系很不完善,管理上一团糟。我这个课题,想付之于实践,可能需要先找个演奏家练练手。” “不考虑找个指挥么?” “指挥本身就是个管理者,观点会有所冲突。” “指挥面对的是乐团,经纪人面对的是市场,方向不同吧!”盛骅把笔记本拉到自己面前,看起论文来。 谌言很是直率:“我就是对指挥无感。” 盛骅轻轻地叹了口气:“想必也不是什么演奏家能打动你的吧?” 谌言看着店老板把两杯手冲的咖啡端上来,半真半假道:“我是个眼光很挑的人,但如果是你这样的演奏家,我会一往无前。” “大材小用。” 盛骅硬着头皮想把话题往房楷身上挪,谌言打断了他:“你要说的话,这几年,在夜深人静时,我不知道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过多少回了。我相信房楷爱着我,一如我也在爱着他,但是我真的怕了。爱,实在脆弱、娇弱,且懦弱、软弱,一点风雨都经不起,人生那么长,什么时候才能走到白头呢?” “每一年都有飞机失事,可是各大航空公司仍然在营业,就连马航,也没听说他家关门。很多人的人生,都是一边绝望,一边用力活着。你和房楷之间的事,我是旁观者,无法体会你们的感受。我请山口先生帮我约你见面,我没想能说服你回国,我只是看房楷那么孤单,替他来看看你过得怎样,仅此而已。” 很无奈,盛骅只得结束这个话题,心里面默默同情了房楷一把。他和谌言聊了会她的论文,聊了聊他的《肖邦作品全集》、日本的室内乐,一些在国际上知名的演奏家,正在进行中的钢琴大赛,还聊了咖啡,咖啡馆里自制的小点心。 结账出来,盛骅看到谌言面前的咖啡还是原先端上来的样子。她其实并不喜欢喝咖啡,她只是需要这样的一份安宁吧!谌言没要他送,两人就在咖啡馆前道别。 “他······好吗?”小巷很幽静,路灯也是淡淡的,盛骅看不清谌言的表情,他点了下头:“好!” 如果因为他说了房楷过得好,她便放下心,继续自己的生活,那她并不爱他,至少不够深爱。如果深爱着,便是房楷自己说好,她也不能安然。只有朝朝暮暮相对,她觉得他好,才是真的好。 ** 第二天,便是决赛,时间整整一天,同时在网络、电视现场直播,所有的评委不允许携带手机。盛骅便把手机放在酒店里。 有一种人可能天生就属于竞技型的选手,越是大赛越能超常发挥。原先被所有人看好的一位韩国选手,是以预赛第一名的成绩进决赛的,可能是自己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在弹第一首曲子时,因为是背谱演奏,他的记忆突然出现了空白,中途停顿了好几次,整首曲子弹得结结巴巴。一结束,就崩溃了。后面两首曲子,调整了下心情,虽然坚持下来了,但是实在差强人意。而被香港评委认为可以拼一拼的小男生,则像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一首表现平平,接下来两首,一首比一首好,最后一首时,整个音乐厅鸦雀无声,弹到最后,有的评委都站了起来,全场掌声四起。最终,小男生以黑马之势夺得了这次钢琴大赛的第一名。香港评委把手都拍红了。因为盛骅和他都来自中国,与有荣焉,两人还被媒体追着采访了几句。 盛骅没有出席晚上的庆功宴,他回到酒店换了身衣服,拿起手机时,发现没电了。他找出充电器放进包里,出门拦了辆出租,司机微笑地看向他,他说了两个字:“天堂!”然后自己不禁莞尔,一家医院起名叫天堂,真是再确切不过了,可不就是患者的天堂么。 下了车,坐电梯到十楼,已经有护士在等着他了。“岛本先生有个突急手术,还有半小时,他请你在这里等他。”护士把他领进休息室,给他倒上茶。盛骅道谢,询问可不可以在这里给手机充下电,护士点点头,告诉他插座在哪里。几乎是手机一接上电源,就响了,是沙楠。盛骅没有着急接听,先翻看了下手机,发现有二十多通未接来电,裘逸七通,两通书记的,其他全是沙楠的,他还发了十多条短信。盛骅按下通话键。 沙楠都快急哭了:“盛骅,你怎么才接电话啊!你托付给我的事,我一件都没办好,红杉林散了,教授她······” 盛骅截住他的滔滔不绝,问道:“琥珀现在哪里?” “书记把她接走了,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大使馆那边怎么说?” “呃,这和大使馆有什么关系?啊,教授是法国人,我忘了,阿亦她、她其实情有可原,你没看到网上的爆料,时间、地点,有根有据,写得太像回事了,教授又不解释,阿亦就失控了······” 应该是琥珀无意追究阿亦,才没惊动大使馆。“爆料是英文还是法文?” “英文、法文都有,也有中文,阿亦看到的就是中文。” 盛骅的眸色不易觉察地冷冽了,琥珀的生活圈主要在欧洲,那边的乐迷对于她的一些事情会感兴趣点,华城这边,除了她的音乐,其他的应该不太关注。竟然有人辛辛苦苦把她的爆料翻译过来,还特地让阿亦看到,显然是别有深意。“就这样吧,我挂了。”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盛骅闭上眼睛,听到走廊上岛本医生在问护士他到了没。 沙楠急了:“你不回来么?” 盛骅挂断了电话,朝岛本医生微笑颔首。岛本医生是个个头不高的中年男子,刚做完一台大手术,稍有点疲累,但他此刻顾不上休息,聚起视线盯着盛骅鼻梁上的眼镜。“你的视力变差了?”他不是询问,而是笃定。 “好像有一点!”盛骅淡然地弯了弯嘴角。 “你是怎么发现的?” “有一次在开车途中,眼前突然一黑,很短的几秒,后来就发现视力下降得厉害,但是戴上眼镜后,一切就正常了。”就是那次,他的上一辆车和对面的车来了个贴面吻,当时,他以为是自己因为太过疲劳了。 岛本医生变了下脸色,非常的细微。他闭上眼沉思了下,说道:“不用检查了,它开始长大了。前几年都是我催着你过来检查,今年你主动和我联系要做检查,你也有感觉到它的变化吧!” “一颗小血滴能长多大?” 岛本医生毫不迂回道:“不管它长多大,它现在就开始影响你的视线,接着,就会影响到你的四肢神经,你不仅会瞎,还会瘫痪,直到夺去你的生命。你立刻、马上办理住院手续,准备动手术。” “岛本医生,你会不会太夸张了?” “我也希望是夸张了,可惜不是。当年在纽约,你因为车祸送到医院,除了皮外伤,我发现你脑子里有一个极小的出血点,后来止住了,但是在里面留下了一颗血滴。因为位置是在大脑神经中枢之间,太敏感,我给你做了保守治疗,希望大脑能自身吸收。谁知道它竟然能潜伏这么多年!” “说起来,我和岛本医生还是因为它而结缘的。从纽约到日本,我们也认识好几年了。” 岛本叹了口气:“盛骅,我不想和你闲聊。” 盛骅嘴角绷得笔直,他凝神看着岛本医生的眼睛:“请告诉我实话,手术的成功率有多少?” “40%!” “如果现在不做手术,什么时候它会大到令我失眠、动弹不了?” “服药压制的话,最多一年。” “请岛本医生给我开药吧,我们一年后再见。” “我不同意。”岛本医生严厉地喝道。 “命运有时就像一场豪赌,明天会更好,但说不定也没那么好。我已经输不起了,那么我只能把全部赌注押在今天。40%,概率太低,万一我醒不来呢?而一年的时间,是真真实实的365天,我可以做很多的事,我还想好好地和······和一个人在一起,即使很短暂。明天实在太遥远。” 盛骅嗓音低沉,此刻又在极力压抑着情绪,这几句话说出来,听在岛本先生的耳中,有如千斤重,一时间让他无法反驳。“一年后你再来做手术,概率就不是40%了。你会后悔的。” “就是不想后悔,我才这样决定的。” 盛骅走出医院大楼,没有着急打车,而是沿着大街走了一会。在一个广告灯牌前,他停下了脚,拿出手机,给谌言打了个电话,问道:“昨天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第二十章 轻柔的夜曲 盛骅和谌言搭乘的凌晨航班,到达华城时,天边还残留着一点夜幕留下的幽蓝,晨风徐徐地吹过,感觉不到半丝凉意。盛骅对谌言说:“又是一个大热天。”谌言走下舷梯,语带怀念地回道:“华城的夏天向来热情似火!” “可不是么,每过一个夏天,感觉就像过了一个世纪。” 谌言觉得盛骅这说法太保守,刚过去的这一夜,于她已经是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前,她还在东京自由自在地飘着,一个世纪后,她已经站在华城的土地上,心中百味交杂。她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勇气踏出这一步,原来并不难。只是有那么一点······近乡情怯! 谌言知道和房楷碰面是不可避免的,她也已做好了准备,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刚出关,一抬眼就在接机的人群里看到了他。上面是熨得没有一丝折痕的白衬衫,下面是笔挺的深青色西裤,皮鞋擦得锃亮,那样子就像······不是像,这一身就是他们去民政局领证那天他的装束。他是个爱俏的人,白衬衫太素净,读书那会,就不肯穿,嫌没有特色。领证前,她说人家领证都穿白衬衫拍照,也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寓意。他说结婚还是传统点好,前人这么做,肯定是有道理的,咱们跟着,什么程序都不能少,这样一定能幸福一辈子。第二天,他就急吼吼地上街买了两件白衬衫,他那件,生怕不合身,还试穿了下,乐滋滋地对她说,这件衬衫,我要保存好,以后留给咱儿子领证时穿,把幸福延续下去。 在晨光、喧哗的人声、机场的广播声里,他的面容有一点失真,不知怎么,瞧着好像孤零零的,谌言的视网膜倏地就潮湿了起来。 她怨过他么?怨的,她怨他的不设防,怨他的隐瞒,怨他让她承受羞辱、难堪、被动,她也知他深爱着她,但是她还是绝然离开,一走多年,这是她对他的惩罚。然而,当她在惩罚他时,何尝不是在惩罚自己呢? 在这一瞬间,压在谌言心头多年的积怨荡然无存。也许她早就原谅他了,不过她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可笑的矜持!他笑起来眼角都有细纹若隐若现,她早晨起床,也是不敢多照镜子。放过他吧,也放过自己,不然这一生两个人真的就擦肩而过了。有几人能在原地一直等着,有多少爱是挥霍不尽的? 谌言抬起手,拭去眼角的泪水,她大步向他走去。 “你等多久了?”盛骅也很意外,因为决定太匆忙,他只是告诉房楷今天会和谌言一起回国,没有确定是哪个航班。 “一会儿。”房楷眼都不敢眨地看着谌言,垂着的指尖颤抖个不停。 “一会儿是多久?”他的样子看着可不像一会儿。 “六个小时零十分。”房楷上前一步,双手紧握谌言的手。不是梦里虚无缥缈、冷冰冰的,这是温暖的、柔软的。她真的回来了!房楷想笑一下,结果嘴角弯到一半,又痉挛地落了下来,这让他看上去有一点滑稽。 盛骅看着房楷,心里面也是感慨万端,对两人说道:“虽然你们不算陌生,我还是给你们相互介绍下。这位女士是我现在的经纪人谌言,这位先生是大剧院的总经理房楷。我的第一场音乐会打算放在大剧院,一切就拜托你们两位了!” “音乐会?什么音乐会?”房楷好不容易分出一丝神智,不解地问道。 “问谌言!”盛骅大步离开,朝后面挥了下手。他们应该有不少话要讲,他就不打扰他们了。时光已然回不去,遗憾也无法弥补,那就努力遗忘吧,过好以后。艾青先生说,人间没有永恒的夜晚,世界没有永恒的冬天。 他抬头看向天边,一轮火红的旭日在东方冉冉升起,这是崭新的一天。 ** 华音这两天格外引人瞩目,小男生拿了大奖赛的第一名,虽然他不是华音的学生,但他曾经请盛骅指导过,盛骅可是华音的,也算很荣耀了。但这点荣耀还是没能挡住阿亦殴打琥珀的事态发展。 书记顶着两个大眼袋,端着他那个一半茶叶一半水的大茶缸,对盛骅说道:“我都两宿没合眼了,咖啡喝不来,提神只能靠浓茶了。你要不要来点?” 盛骅摇摇头。 “你的脸色也不太好,哎哟,我这土包子,还是头一回见识到什么叫口水战,那可是比真枪实弹厉害多了。” “除了华音,外界有什么反应?”盛骅冷静得吓人。 “国内还好,差不多就像哪个国家发生了几点几级的地震,情况很严重,但因为这事离自己远,瞟一眼就过去了。就是咱们华音,要不是阿亦打人,要不是阿峦原先也是华音的学生,这事情也不会太受关注。战场主要在国外,据说不亚于去年那个什么詹姆斯指挥的丑闻,那些乐迷要琥珀彻底滚出古典音乐圈,她公寓的窗玻璃都给人砸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的助理和经纪人也被人围剿,根本不能出门。幸好她现在在华音,不然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华音就很安全吗?”盛骅刚刚进来,在篮球场看到一帮学生围在一起,有个男生义愤填膺道:我们绝不允许华音包庇一个杀人犯。他的话立刻得到了很多人的大声附和。 书记眸光森寒:“现在的孩子,太容易被人鼓动了,不分青红皂白,不明辨是非,听到风,就是雨。凭我从军多年的直觉,我觉着推动这事的人和琥珀有仇,他就是整不死琥珀,也要把她打趴下,再也拉不了琴。” “琴又不在他手里,能不能拉,他说了不算。”盛骅冷笑,“我去看看琥珀。” “不要担心,我让我家糖球在陪着她。”书记送盛骅出来,他迟疑地看了盛骅一眼,虽然盛骅没提阿亦,他觉得还是得解释下。“不管琥珀做过什么,她是来我们华音进修的留学生,事情发生在法国,自有法国那边定论。阿亦是苦主的妹妹,但华音不能包容她打人的行为。可是琥珀说算了,事情已经这样子,别再伤及无辜。我听了都有点惭愧,她实在太懂事、太体贴。” 只怕别人不会这么想,只会觉得她心虚了。 盛骅走出行政楼,“这不是载誉归来的盛教授么?”一辆已经驶出几米远的米白色奔驰又缓缓倒了回来,宋书宁从降下的车窗里探出头,“终于啊,盛教授密栽的桃李中有一棵结出了硕果,作为同事,我真心替你高兴。人这一生,不就图个名么!可惜,人生总是不完美,琥珀小姐的事,你听说没?” 盛骅抬起眼,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扫了扫宋书宁那张努力装出同情却又抑制不住幸灾乐祸的脸:“宋教授好像知道得更详细。” 宋书宁佯装没听出盛骅话里带着讥诮:“谈不上详细,来龙去脉,多少知道一点。她命好,占着法国国籍呢,咱们不能拿她怎么样的,顶多驱逐出境!” 宋书宁教学还行,就是品性让人无语,你比他好,他说酸话,他比你好,他得瑟个不行,盛骅一般是不愿搭理他,由着他自嗨。但他刚刚话里面的一句“她命好”,盛骅再也由不得他了。“驱逐出境作为刑事处罚时是由人民法院判决,作为行政机分时是由公关机关执行,宋教授,你是能代表人民法院,还是能代表公安机关?还有,琥珀在我们国家,她是违反了刑法或治安条例的哪条哪款?” 盛骅语速很快,力度铿锵,再加上宋书宁以为他还和以前一样,最多是一记眼刀射过来,一下子被问得张口结舌,好半晌才眨巴眨巴眼,恼羞成怒道:“她是一个公众人物,一言一行,不能放任自己。她做到了吗?” “那又与你何干?” “我有评论的权利。” 盛骅轻蔑地哼了声:“我没有倾听的义务,所以请把嘴闭上。” 宋书宁好悬没噎死,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盛骅咣地关上车门,白色绝影一个潇洒的直角拐弯,毫不客气地喷了他一脸的尾气。他呛咳了两声,忙不迭地拂着,这个世界没救了,做错事的人都敢这么横! 知道琥珀不在公寓,盛骅还是过去看了一眼。住在对门的外教回国了,她不在,这一层显得空荡荡的。阿亦过来那天是台风刚走,地面还很泥泞,阿亦的脚上必然沾了些泥土或落叶,场面想必很凌乱。负责这片的保洁工向来尽职,楼梯一天扫两次,这会什么痕迹也看不到了。然而盛骅的心还是像被一双手揪得生疼,他仿佛看到琥珀无助地沉默着站在这,由着阿亦推搡、殴打、谩骂,那一刻,她是不是万念俱灰呢?怎么能不万念俱灰,她是多么的想继续她的音乐之路,为此,她因为瓶颈对舞台产生了恐惧,仍然拼尽了全力上台演奏;为此,她任由别人误会,说她任性、骄狂、自大,甚至不惜把手烫伤,从没想过放弃;为此,她不惜万里来到中国,想重新找到音乐的动力······她找到了吧,艰难地拿起了琴弓。他记得她站在琴园里,对他说:我会拉琴了,你要听么?眸光熠熠,整个人都在发着光。她整夜整夜的练琴,就连去青台拍摄也带着琴。再过一阵,她应该就能登台演出了,她的十周年音乐会也会如期举行······一个爆料,就把什么都抹掉了! 盛骅重重地捶了下雪白的墙壁,转身下楼。 烈日下,沙楠像怕冷似的蹲在白色绝影旁,头埋在胳膊里,整个人蜷成一团。盛骅走过去,拍了下他的头。他叫了声“盛骅”,不知道是脚蹲麻了,还是被烤得眼冒金星,身子踉跄了下,他本能地伸手拽住盛骅的胳膊,闭了会眼睛才站稳。 沙楠也憔悴了,胡子拉渣的,眼窝深陷。“他们说看见你的车了,我还不相信,我以为你会先去看教授。” 盛骅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再一想,他还是来了华音,他需要知道整件事的所有细节。“就你一个人?” 沙楠低垂的眼帘里,闪烁着不安:“秦笠现在也不知道到哪了,裘逸脾气坏得不得了,我都不敢和他说话。季颖中在练琴。”一个没心没肺的人,都什么时候了,还能静下心来练琴,音乐是他祖宗啊? “你有事要说?”盛骅没时间察颜观色,单刀直入地问道。 沙楠磨蹭了会,狠狠咬了下嘴唇,说道:“阿亦说,我整天和教授在一块,也不是个什么好鸟。如果我真想和她在一块,就永远不要再听教授的音乐。教授、她,我只能选一个。盛骅,音乐不应该很单纯么,怎么就和这和那都扯上了?我很喜欢阿亦,我、我也很喜欢教授的音乐,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谁好谁坏,我······” “你什么也不选择,你去韩国当你的练习生。” 沙楠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盛骅,他没有否认:“我很烦,也累了。” 盛骅轻轻地点了下头:“想去就去吧,如果不适应就回来。” “对不起啊,盛骅!”沙楠不敢再看盛骅,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不需要对不起,你没有做错什么。”沙楠他们,无论家境好与坏,都被保护得很好,没经历过什么大的波折,一下子遇上,心态发生变化是自然的。这个世界上没那么多圣人,一个人,能坚持做好自己,不给别人添乱,就已经是很好了,要求不能太苛刻。 ** 搞音乐的人,手指上很少有饰物,有些年轻的女孩子爱俏,不影响演奏的前提下,喜欢在食指上戴枚戒指,表示想结婚但尚未结婚。阿亦的食指上就戴着一枚戒指,她的力气不大,一掌掴向琥珀,不是太痛,但是戒指却在耳侧划了一道深深的血痕。正面看还好,把头发撩起,很是触目惊心。糖球气愤地对琥珀说,阿亦是只野蛮的母老虎,以后没人敢娶她,只会一个人孤独到老,死了后,脸被猫吃掉。琥珀很好奇:哪来的猫?糖球回道:书里不是都有写,那些脾气古怪的老太太,都有只猫,玩着线团,眼睛绿茵茵的,吓人得很。他也不知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讲起来,一套一套的。 糖球现在暑假里,作业很多,他写一会,就站起来,不是找个什么零食和琥珀分了吃,就是和琥珀谈论下现在比较火的几款游戏,他已经是几级了,有什么装备,不然就让琥珀教他法语。 琥珀被他闹得想一个人默默地悲痛下都没办法。可是,不代表悲痛不存在。 这会儿应该是午休时间,琥珀在沙发上翻着一本十字绣的书,这是书记家太太的,刚学,买了一堆的书,各式各样的图案。糖球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写作业,椅子被他晃得咯吱咯吱响。 楼梯上很安静,哪怕脚步声刻意放轻了,还是听得很清楚。不一会,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我来开门。”糖球一定有第三只耳朵,当即摘下耳机,跳了起来。 盛骅站在门外,衣衫有点皱,眼睛里布满血丝。琥珀只看了他一眼,便不能再看第二眼了,把目光从他身上转开,像倾听什么细微声响似的闭上眼睛。他回国了,嗯! 没有委屈决堤,也不想嚎啕大哭的哭诉,就是觉着她不用再一个人死死地撑着、忍着,就是在深夜,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书记把她从华音带回家,糖球和书记太太都对她呵护备至,她表面上很平静,但总感到自己像被扔在月球的背面,没有空气,没有重量,没有光。盛骅在,她的世界里,白天就是阳光明媚的白天,黑夜,也不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和别人不一样,不会对她露出怜悯之色,忙不迭地暄寒问暖,追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除了看着有些疲惫,和他去日本前没有两样,甚至打量她的神色里还带着奚落。这就好,她的心很安定。 糖球很热情,给盛骅又要倒水,又要去切西瓜。盛骅拦住他,笑问道:“我可以把琥珀姐姐接走么?” 糖球歪着头考虑了好一会,才点了下头:“那你一定要把姐姐保护好。” 盛骅和他击掌为誓。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楼,谁也没有说话。这个时间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白色绝影才停了一会,里面就像蒸笼似的。没等冷气上来,车刚出小区大门,琥珀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手紧紧地抓着安全带,头发别在耳后,露出显目的血痕。 盛骅伸手想摸一下,最后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多杀望岛本医生诊断是错误的,一年太短了。一年后,她不过才22岁,余生那么长,他却无法再陪伴她。盛骅黯然地闭上了眼睛。 琥珀感觉像睡了很久,睁开眼睛,不过才过去一个小时。盛骅不在车上,站在一扇漆门的大门前。“这是哪里?” 盛骅走过来给她开门:“我家。” 琥珀知道盛骅在华城有个家,她听沙楠和秦笠咒骂过华城离谱的房价,她以为盛骅家不过是比外教公寓大一点的公寓,想不到是这样四四方方的院落。琥珀在巴黎的公寓也很大,也有一个大大的花园,可是和这个院落的格局一点都不一样。她的是敞开式的,他的是封闭式的,感觉更安全。最让琥珀想不到的,是这么大的院落,只住着盛骅一个人。不知沙楠他们仨有没来过这,要是来过,估计会很仇富。 院子里,两棵西府海棠早已谢落了,没有了花,海棠树看着很一般,叶子不大,长得像密。现在正开着花的是茉莉,青花瓷的花盆里,青嫩的枝叶间,小小白白的花苞,一朵朵,密密地挨着。后院的槐树也开了一树的花,一大簇一大簇的,槐花的香气不及茉莉浓郁,有股清甜的味,枝叶却极茂盛,遮天蔽日,站在树下,很是阴凉。 “槐树很长寿,能活一千年。在家里栽一棵,有着吉祥的寓意。对面那家的院子里是棵梧桐,梧桐能引来金凤凰。西府海棠就是棵景观树,还好不难侍候。”盛骅领着琥珀四下参观,告诉她厨房在哪,洗手间在哪,客房在哪。“上一次江老师来,就住在这个房间。”盛骅默然站立了一会,朝琥珀一笑,“走,我们去看你住的地方。” “我不住客房么?”琥珀问道。 “客房离主卧隔了一个院落呢,说话不方便。” 琥珀以为盛骅要把他的卧室让给她,正要拒绝。“你睡这!”盛骅指着琴房里一个宽大的沙发说道。“白天当沙发,晚上展开来就是张床,应该够你睡了。” “······”琴房与主卧之间隔了个客厅,说话是方便了,可是这样待客好吗?不过这样一来,琥珀先前的一点拘谨也消失了。当她洗过澡,换了舒适的家居装,趿着拖鞋在院子里散步,看到厨房的窗户上印着盛骅做饭的身影,突然仿佛有种已经在这里过了一辈子的感觉。 因为天气太热,担心琥珀脸上的血痕会发炎,盛骅只给她熬了点粥,点心是去胡同口买的两色糕。一半黄米,一半黑米,很香很有咬劲。“你正常去买么?”想象了下盛骅端着小篮排队等糕的画面,琥珀表示想象无能。 “第一次,平时是阿姨去买。”盛骅把一碟切得细细的乳黄瓜挪到琥珀面前。 琥珀不再说话,夹了筷乳黄瓜,埋头喝粥。 碗是两个人一起洗的,盛骅洗,琥珀擦。两个人站在水池边,还分食了一个大大的脐橙。 从日本到华城,只有四个小时的航程,不需要倒时差,但盛骅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给琥珀找了枕头和薄被,告诉她灯的开关在哪里,他便回卧室了。没多久,卧室的灯便熄了。琥珀却没有什么睡意,不是因为在陌生的地方,相反,她感到很放松。琴房应该是盛骅用心装修过,墙壁和屋顶都是吸音的,把门关上,安静得很。盛骅在华音那间公寓也是个琴房,那儿给人的感觉就是练琴、听音乐,这间琴房便像是个温馨的书房,沙发上放着大大的抱枕,窗帘的颜色也很柔和,乐谱的摆放不是那么齐整,这一本,那一本随意地敞着,笔和空白五线谱纸也是,沙发边有,书桌上有,窗台上也有,像是盛骅走到哪写到哪。窗台的两侧,是两个花架,一盆文竹,一盆紫罗兰,枝叶都长长地垂着。 琥珀随手拿了本乐谱,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小夜曲并不是一个曲名,而是一种音乐体裁,这种曲子一般柔美动听,适合各种乐器演奏。舒伯特的这首曲子,是在他死后半年才被发现的,当属动人的绝笔。他是根据一位德国诗人的诗篇谱写的。有一次她和柏林爱乐合作时,在返场的时候演奏过这首曲子,它短小精湛,深情而又理智,热情不失自信,没有歌者伴唱,一样动听。这样的曲子用作返场再合适不过,弹得欢快,听的人也欢喜。 盛骅也不知找谁拿的钥匙,把她的行李箱拿过来了,琴也带过来了。很多人都觉得阿亦殴打她这件事非常严重,也许别人不太相信,琥珀其实还好,至少她很确定,她还能拉得了琴。最最黑暗而又无助的时候,是在阿峦离开的那个早晨。她以前是拉不了琴,现在是拉得了琴,却登不了台,结果差不多,事情并没有坏到哪里去。 手机倒是一直在琥珀身上,她关机了。盛骅就在她身边,她喊一声,他就能听到,无需手机。其他给她打电话的人,会说些什么,她知道,那就不需要接听。在手机没有出现之前,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只能靠信件往来,虽然不太及时,但那种等待中充满希望的感觉很好。她在书记家等着盛骅时,就是带着希望,她知道他一定会来,而且会将她带走。唯一的遗憾,就是每天听不到舒曼的《童年》了,盛骅其实没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喜欢在早晨起床后,一边洗漱,一边听手机里的这首曲子,循环往复。 琥珀扭过头,朝门看了看,走过去,把门打开了。琴房隔音效果太好,把盛骅的气息也隔在外面,她想离他近点。主卧的门也没有关上,琥珀侧耳倾听,盛骅想必睡觉习惯良好,没听到什么鼾声。倒是听到外面传来咕咕的声音,盛骅说隔壁人家养了一对信鸽,还拿过什么比赛的冠军,很厉害。大半夜的不睡,莫不是在商量逃跑的路径?琥珀被自己的想法逗得低声笑了起来。夹杂在咕咕声中的是槐树叶在风中的声音,想不到是柔和清润的,美妙得倒也像一首小夜曲。 一点亮光从窗外飘过,接着又是一点。琥珀把窗打开,发现竟然是萤火虫,琥珀想起在文医生家听过的那首儿歌: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盛骅说这首儿歌的歌名就叫《虫儿飞》,她后来在图书馆查了下,它还有个名叫《一对对》。第一次听到这个儿歌,还是小哥哥唱的。她那时刚离开爸妈,心里面害怕,总是哭,睡得也不安稳。小哥哥抱着她,轻轻地哼唱着这首歌。听着听着,她的哭声就住了。然后每一天她都要小哥哥唱这首歌,小哥哥就边弹边唱。过了几天,她觉得自己听够了,让小哥哥换首歌。小哥哥很不好意思说,他只会这一首歌。她很善解人意地道:那就听这首吧!小哥哥摸着她的头,笑了。 “睡不着?”盛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卧室的门口。 “不是,是舍不得睡。”大概是夜色夸大了心里面的怅惶和胆怯,琥珀自然地就坦承了。“我怕醒了后,发现你还在日本,我不过是给自己编了个梦。” 盛骅走过来,站在她面前,她闻见他身上隐隐的薄荷清凉香气。他的t恤很柔软,她的个头刚好到他的鼻尖。她听到他低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然后便将她拥在了怀里。她张开双臂,紧紧地环上他的腰。这是他回来后,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好像又把什么都说了。 风还在微微拨动着树叶,有一只蛐蛐好像刚醒,喃喃地叫了一声后,便欢快地唱了起来。细细的沙沙声,是花在夜露中呢喃。外面的光线像是亮了一点,原来是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 “你会不会唱儿歌?”她小声问道。 “想睡了?我不会唱儿歌,我给你读个故事。”盛骅低哑的嗓声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你家里有故事书?” 盛骅在书架上翻了翻,还真找出一本。他把台灯挪到茶几边,看着琥珀躺下,盖上薄被。 “《夏洛的网》,看过么?”盛骅看了下封面,上面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头猪,旁边是一只张大嘴巴的鹅。 “看过也不记得了。”琥珀闭上眼睛,双手放在胸口。 夜很深了,眼前只有台灯照着的一点光,两个人这样坐着,像坐在一条飘浮在海面的小船上,有一种相依为命的知心感。他看了看她,打开书,读道:“谷仓里的生活非常好——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冬天夏天、春天秋天、阴沉日子晴朗日子。威尔伯想,这真是个最好的地方,这温馨可爱的仓底,有嘎嘎不休的鹅,有变换不同的季节,有太阳的温暖,有燕子来去,有老鼠在附近,有单调没变化的羊,有蜘蛛的爱,有肥料的气味,有所有值得称赞的东西······” “这只是它起初的想法,后来它就不这样想了。”琥珀突地睁开眼睛,打断了盛骅的朗读,“威尔伯是一头猪,后来它幸运地被免于屠宰,但最终仍然要迎来他最好的朋友的死亡。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这不是真正的结局,作为一头猪,它又能幸运到哪里去?” “我们换一篇,《吹小号的天鹅》?” 琥珀点了下头,侧过身,眼神投向灯光外的虚空。 “管理员对路易斯诱惑道:如果你和塞蕾娜留在这里,你们将会安全。你们将没有敌人,你们将不用为孩子担心,没有狐狸,没有水獭,没有狼会袭击你们,你们永远不会挨饿······一只年轻的雄天鹅还要怎么样呢?路易斯回道:安全很好,但我要自由。天空是我的起居室,森林是我的客厅,寂静的湖是我的浴缸。我不能一辈子留在栅栏里,塞蕾娜也不能——它不是生来就那样生活的。” 琥珀笑了,隐隐露出嘴里洁白的牙齿:“路易斯好样的,管理员想剪掉它爱人塞蕾娜的翅膀,它总是挡在面前说:只要我在这里,没有人能剪我爱人的翅膀。” “我会在这里,睡吧!”盛骅合上书。 “帮我把灯关掉,好吗?”琥珀略微抬了下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看着虚空。 盛骅探身过去把台灯关了,又坐了回来。没有了灯光,人的听力立刻变得很敏锐,他听到琥珀的呼吸有点紊乱,手指在沙发上划来划去。过了一会,她坐起来,把抱枕抱在怀里,担忧道:“兰草还在公寓里,好几天没浇水,不知道会不会干死?” “它没那么娇弱。” “还有莫扎特的唱片。”也是他送的,可惜公寓里没有唱片机,她只能珍惜地放在抽屉里,偶尔拿出来看看封面。 “它应该不会突然长出脚,自己跑掉。” 琥珀停顿了下,呼吸一重,似乎在积蓄勇气,然后她轻声道:“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真实的。” 盛骅轻轻叹了口气。 “我和希伯一开始并不认识。他是拉大提琴的,他的琴技远不及他的长相,他很英俊,英俊中带着一点邪魅。他还是个模特,时不时地出去走秀。在欧洲苛刻的西方古典音乐圈,像他这样不务正业,是不被接受的。但是他的乐迷还是很多,大部分是女乐迷,他也能接到一些演出邀请。他喜欢猫,阿峦也喜欢猫,有一次他在剧院演出,阿峦给他做钢伴,两个人便认识了。因为都喜欢猫,两个人的共同语言很多,然后约了吃饭、散步、一起去公园喂流浪猫,他带她回家看他养的花班猫。后来,他们就相爱了。阿峦告诉我,他总是亲昵地叫她东方美人。阿峦和我是朋友,自然地我和他也熟悉了。” 琥珀突然笑了起来,很讽刺:“不知道为什么,在阿峦眼中他所谓的迷人、体贴、浪漫、优雅、高贵很多很多的优点,我统统看不出来,我只觉得他不太像个法国男人。法国男人都很绅士的,我们三人出去吃饭,要么阿峦买单,要么我买单,他都安之若素。我想可能他是被他的女乐迷们宠坏了,他还一直向我打听别的演奏家的隐私,问我要不要考虑下和他组个二重奏。阿峦对他太崇拜,认为这是个好建议,说我给人的感觉太高冷,二重奏可以增加我的亲和力。我实在欣赏不来他的个性,但他是阿峦的男友,我便什么也没有说。我那时已经有了演出恐惧症,情况越来越严重,我不想让别人察觉,和阿峦其实也不大见面。阿峦爱他爱得很深,也很吃力,患得患失的,有时候电话打过去他不接,阿峦就像天要塌了。她总是问我,你说希伯为什么会爱我,我知道我的长相很一般。我安慰她,你有属于你的个性美。最恐怖的一次,希伯在外地演出,阿峦给他打了一夜的电话,他都没有接。阿峦打电话给我,说等到天亮,他再不回电话,她就自杀。我吓得连忙给希伯打电话,没想到一打就通。他说喝多了,没听到电话声。阿峦没有自杀,可是······”琥珀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她不禁干呕起来。 盛骅抱着她,轻拍着她的背,她好受了一点,他起身去外面给她倒了杯水。“明天再说吧!” “我没事,就是······恶心。”她喝了两口水,继续说道:“可是她觉得希伯在意我比在意她多。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也会选择你的,你太优秀,还比我年轻。她和我说这话的时候,死死地盯着我,像是想从我的脸上找出蛛丝蚂迹。我问她,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希伯?她说她不相信自己。我很无力,不知道怎么帮她,只能尽量不出现在她和希伯面前。希伯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都是让米娅接的。哦,米娅是我的生活助理。她以前说你是韩国人,一定整过容,不然不可能长得那么帅。” “看来我的琴技也不及我的长相,不然她关注的重点该是我的演奏如何如何。”盛骅说得一本正经。 琥珀笑了:“不是的,是因为你弹得太好,才让她好奇你长什么样。” “不是安慰我?” “你那么强大,需要安慰么?” 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刚刚令人窒息的气氛也松动了一点。琥珀动了动,把头搁在盛骅的肩上。“我连续取消了几场演出,理由很应付,乐迷们再也容忍不了,每天都有人在网上骂我,骂得很恶毒。阿峦找了过来,哭着对我说,你真不把我当朋友么,我知道你一定是有原因的,你不想说就不说,至少让我陪陪你!她过几天就来看我,拉我出去看电影、逛街,还陪我一起去乡下的别墅度假。和以前张口闭口都是希伯,这次她只字不提希伯,我以为他俩分手了,也就没问。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准备新年音乐会,我怕坚持不下来,弦绷得紧紧的。她来我琴房看我练琴,然后我们一块出去吃饭,她说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最后一次想确定希伯爱不爱我。我很想拒绝,但是看她无助的样子,我心软了,问她怎么帮?她说她和希伯约了一起去参加埃菲尔铁塔30号午夜的庆祝新年烟火晚会,她不会过去,她会和我一起在餐厅,要我给希伯打个电话,说我喝多了,问希伯能不能来接我?如果希伯对她说实话,那就证明希伯是真爱她,如果撒谎······我不等她说完,就拒绝了。她哭着说她实在不想再疑神疑鬼了,如果他不爱她,她就彻底死心,这种日子,她过够了。我让她找别人帮忙,她说别人不够出众,只有我的出众才能试出希伯的真心。求你了!她那样子好像我不答应,她就会哭死在我面前,我只能同意了。到了那天,我和她一起去了餐厅,我给希伯打电话时,她不住地抖,脸色很难看,本来就有点感冒,咳嗽得很厉害。刚挂上电话,她的手机就响了,希伯说他有个好朋友从希腊过来,他得去机场接人,烟火晚会去不了。我以为她会痛哭,谁知她很平静。我说你看到了你想看的,我们走吧!她死死地拽住我说不走,你也不准走,我们就在这等他来,看他说什么。我想甩开她的手,她死都不松。希伯来得很快,手里拿着鲜花,脸上挂着他自以为很迷人的笑容。看到阿峦在,他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说道:一直以来,是你认为我爱你,而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我不说,你也知道,我爱的人是琥珀,我已经爱了她很久了。我对你好,不过因为你是她的朋友。阿峦彻底崩溃了,指着我和希伯,说你们这样卑鄙无耻玩弄别人感情的人,是会下地狱的,说完她疯了样跑了出去,我怎么也追不上。当天晚上,不知道她是故意还是疏忽,吃了好几颗感冒药,上床前又喝了很多酒,就再也没有醒来。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准备上台······” 然后她每次登台,不仅会恐惧,还会做恶梦,不久,她就再也拉不了琴了。 这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虽然不是她杀死的,她却无法当作和她没有关系。她一定在想,要是坚定地拒绝阿峦,不同意陪她玩试探真心的游戏,阿峦就不会死。她很自责,所以当阿亦殴打、谩骂她时,她就站在那,默默承受着,她觉得她有错。她是不是也对她和阿峦的友谊产生了怀疑呢?友谊的基础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相互信任上的。阿峦尊重她么?信任她么?不,阿峦到最后,都在怀疑她。她的优秀让阿峦喘不过气来,她已经尽力去维持这段友谊,可是阿峦觉得还不够。她不是没有感觉,所以她对他说,她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友情。 自责、怀疑、对死亡的惊恐,再加上严重的演出恐惧症、音乐上的瓶颈,几重重压,雪上加霜,把她彻底逼进了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 这就是那把钥匙,那把锁住她与音乐之间那扇门的钥匙,原来是被她自己藏起来了。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 这其实是个庸常的故事,恰恰是因为它的庸常,庸常到在生活中反复出现。好像最悲惨的是阿峦,盛骅毫不客气地说,她自作自受,虽然说爱情会让人低到尘埃中,她却是自卑到了骨子里,都疯魔了,又碰巧遇上了希伯那样一个渣男,这就注定了她的悲剧。她悲剧就悲剧了,还把琥珀拉来垫底。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得就是她这样的人。 琥珀有没有错?有,她错在太单纯,不知人性的丑陋,错在太珍惜友情,是她给了别人伤害她的机会。可是怎么忍怪罪她,她那时不过20岁,已经是世界著名的小提琴女神,她太渴望同龄人的友谊,阿峦的出现,才让她欢喜不已。 最得益的人是希伯,甩掉牛皮糖样的阿峦,和琥珀扯上关系。别人会说他用情不专,可是情非得己,这有什么错?但要说多光彩,也不见得,毕竟阿峦死了。他也是公众人物,口碑当然也会受影响,这是他当时选择缄默不言的原因吧!那为什么过去那么久,他又跳出来爆料? 他痛哭流涕地说这么久了,他还是无法心安,他太对不起阿峦,不该爱上琥珀。他知道琥珀是阿峦的好朋友,可是他控制不住,像飞蛾扑火般扑了上去。没烧死自己,却害阿峦失去了生命。他并没有歪曲事实,可是他用了偷梁换柱的说法,让别人把关注点放在了琥珀身上,他只是一时迷失,真凶却是琥珀,而琥珀还无从辩驳。阿峦死了,谁来给琥珀证明? 希伯想致琥珀于死地?盛骅不相信。他有句话很真实,他对阿峦好,是因为阿峦是琥珀的朋友。可能当初和阿峦就是一场男欢女爱,当他得知阿峦认识琥珀,这才和她继续下去,想借此认识琥珀。他这样的人,自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抵挡不了他的魅力,琥珀也不会例外。他有为了满足男人的虚荣心,也有看中琥珀手里的资源和人脉。模特是碗青春饭,他吃不了多久,最终还是要以音乐为生,那么琥珀在古典音乐界的地位,显然对他很有益。于是,他想方设法接近琥珀。恋爱中的女人很敏感,琥珀迟钝,阿峦却察觉到了他的心思,这才疑神疑鬼的。毋庸置疑,对于希伯来讲,永远是利益至上。他愿意出来爆料,肯定是有人许诺了他,这份许诺大到他不在意他的口碑,而这个人,如书记所言,和琥珀有仇,或者说是见不得琥珀好,想看到琥珀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想把琥珀双臂折断,再也拉不了琴,生不如死。 这是该有多恨啊,杀父之仇还是夺夫之恨? 琥珀靠在盛骅的肩上睡着了,盛骅轻轻托着她的腰,将她放平,盖上薄被,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点。然后,他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轻吻。 挂在树梢的月亮已经升到中天了,那么明净,那么清冷,带着无始无终的一种柔情。 他在她耳边悄声道:“你不该这样生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晚安!” 第二十一章 岁月的静好 第二天,琥珀是在琴声中醒来的。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当她睁开眼,定了定神,看清四周的一切,才想起来自己在盛骅家。琴声是从客厅传来的,昨天没有仔细看,那儿应该有一套不亚于他们初见时坐的那辆跑车上的音响。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这是个讲究的人,旋律性和技巧性都要求完美,一点不模糊,悲伤就悲伤到极点,欢快就蓬蓬勃勃,听得琥珀的脚心都痒痒的,忍不住跟着节奏打起节拍来。 “醒了就起床吧!”盛骅在房门上意思似的敲了两下,人却没有进来。 琥珀一跃从床上坐起。 太阳,是几亿年前的太阳,树,是生长了百年的大树,空气,还是夹着花香的空气,院落,还是四四方方,一切好像没有变化,可是感觉却是不一样了。 盛骅正在摆早餐,他已经换上了上班的装束。去了日本十天,很多事都积压着,还有几节课要补上,他当然要去华音的。盛骅把牛奶、鸡蛋、三明治,还有水果,一样样地端上来。鸡蛋是煎的,形状挺齐整,三明治是全素,每一层的馅料比例搭配以及颜色,都刚刚好,光看就让人很有食欲。接受到琥珀讶异的注视,盛骅说道:“不是买的,我做的。”他把一杯牛奶放在琥珀面前,“这里面我给你加了特制秘方,喝下去,一天都元气满满。” 琥珀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果然放了盐粒。“这个秘方是不是家喻户晓?”她抿嘴一笑道。 盛骅把嘴里的鸡蛋咽下去,说道:“应该不超过两家。” 琥珀竖起三根手指:“光我知道的就有三个,一个是我六岁时认识的小哥哥,一个是许维哲,还有一个就是你,你们的说法都一模一样。” 盛骅平稳的面色微微一怔,他低头又叉起一块鸡蛋:“许维哲长像是随他父亲还是母亲?” “他的父亲在他没有出生前就去世了,他是遗腹子。他的母亲身材娇小,很漂亮,漂亮得有点凌厉,许维哲哪方面都不随她,可能随他父亲。” 盛骅点点头,继续吃早餐。吃完,他就出门了。他没有叮嘱琥珀要做什么,或者不要做什么,一点也不担心把琥珀丢在这么大院落里好不好。看到漆红的大门被盛骅拉上,琥珀很想叫住他,希望他能带她一块走。她在这儿是没有一点做客的感觉,很放松,很舒服,可是看到他离开,突然就生出一丝慌张来,就像一个没什么出过门的孩子,在街上和家人一下子走散了。 原来,所谓的放松、舒服,都是因为他在,和这所素朴的庭院没有关系。 琥珀又回到了琴房,把琴拿出来,也拉了首《流浪者之歌》,情绪萎萎的,提不起劲来,她拉了两小部分,很不满意,便停下了。她走到书桌前,找出空白的五线谱,准备把《流浪者之歌》默一遍。 演奏家在台上独奏,很多人是背谱演奏,但有时过于紧张,脑子会出现空白。默谱是她的独家记忆方法,就是有点难,除了音符时值,还要把两手的的句号、表情符号、和声、临时升降号都要准确地记录下来。默谱,可以清楚地发现弹奏上的错误,真正了解乐曲的所有细节。默一遍,就像把乐谱刻在脑子里,再也忘不掉。她被演出恐惧症困扰的那些日子,她每天都会默一到两首的谱子,那样,可以在演奏前减轻心理负担,也能让她集中精力。 刚把第一部分默好,琥珀听到有人在开门。她一喜,以为盛骅回来了,跑出去一看,是做家务的阿姨。阿姨拎着一篮子菜,看到琥珀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也没像查户口似的问这问那,朝琥珀一笑,便去干活了。琥珀刚好有点闷了,便站在游廊上看着她干活。活并不多,无非是把窗户开了透透气,家具上面的浮尘擦擦干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浇水。琥珀看到阿姨把两盆茉莉挪了下位置,问为什么?阿姨说茉莉喜阴,适当给予散光就可以了,不能让阳光曝晒。“你没发现么,太阳的位置变了?”阿姨笑了笑,蹲下来拔草。雨水多,阳光又充足,铺院子的青砖间,前几天才拔干净的草又冒了出来。 琥珀发现阿姨没进盛骅的卧室和琴房打扫,“那两个房间都是盛教授亲自打扫,他的手稿到处放,我怕给他弄乱了。”门外突然一阵喧哗,还有按镜头的咔嚓声。阿姨看琥珀紧张的样,忙安慰道:“都是些游客,烦死了,每天好几波呢,什么都拍,墙上的爬山虎都能让他们一惊一乍。” 琥珀扶着游廊上的柱子,徐徐吐出一口长气。 阿姨不知打哪找出一把竹椅,擦洗干净放在游廊上。“下午的时候,你坐在这吹吹风看看书,比呆在屋子里吹空调还舒服。” 琥珀摸摸竹椅,大概是年代有些久了,竹子都发红了,坐上去,像竹席样,很凉爽。“盛骅是不是经常坐在这?” 阿姨笑道:“他忙,哪有这闲功夫。以前,每天晚上还回来住,这几个月,一周了不得回来个三次。” 琥珀摘下一朵茉莉花,鼻子凑过去闻了闻:“那他经常带朋友过来么?” “我在他家做了两年了,除了上次他的老师,就是你了。你是他的女朋友?”阿姨还是忍不住问了她从一进来就想问的问题。 “啊,不是,我、我是他学生。”琥珀的脸腾地就红了,心里面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一个小秘密,像被谁用针戳了个洞。 阿姨呵呵笑,显然不相信。 阿姨给琥珀做好午饭,泡了一壶大麦茶,便走了。 下午三点后,琥珀看外面太阳没那么火了,拿了本书,去竹椅上躺着吹风。外面的游人像是换了新一波,讲话的口音和徐教授有点像,不知谁学着电视剧里的赶路人扬着嗓子道:“里面有人么,能不能给口水喝?” 琥珀用唇语回了声:“不给”,低头打开书。出来得有点早了,外面还是很热,也许是心静自然凉,不一会,她就如同坐在图书馆里,把一切摒弃在外,整个人浸入了书中。 书是她在图书馆借的,讲的是小提琴在中国的发展史,她已经看过一遍,这是第二遍。小提琴初次传入中国,是一百多年前,演奏的都是欧洲传统小提琴曲。一百多年过去了,中国也有了许多自己的小提琴作品。作曲家独创了新颖的滑音、装饰音等演奏手法,时常把重音放在装饰音上,而不是放在被装饰的主音上。重音的改变,琴感立刻就不同了,营造出多种情趣,听起来与中国的传统音乐很接近。琥珀想,这样的演奏手法,如果用来改编一些西方的传统小提曲,会是什么样呢?音乐和语言不同,语言有国界,音乐真的是海纳百川、大音希声,什么样的元素,它如同海绵样,都能吸收、融合。 琥珀哗哗在笔记本上写着自己的心得,不知从哪飘过来的一朵乌云,紧跟着就下起了一场急雨,雨水从屋檐下滴落下来,像珠子样串成了一串。前后不过十分钟,雨就停了,太阳又把脸露出来了,天空比雨前还要明亮。停晚时分,西方的天空罩上了一层炫丽的云彩,一会儿金灿灿,一会儿半紫半黄,景象蔚为壮观。琥珀依稀记得六岁那年,出现火星冲日的那个傍晚,西方好像也是这么一幅壮美的景色。她用小手指指着,说这朵云像小兔,那朵像小狗。小哥哥抓着她的手指头,不能指,一指云就变了。真的哎,那朵像小兔样的云大耳朵不见了,多了两个短角,像咩咩叫的山羊。 同样在华城,同样因为不得以的原因而被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同样感到惊惶不安,六岁时,她有小哥哥陪着,现在,她有盛骅陪着,真的不能去埋怨命运的不公了! 这个晚上的月亮很大很圆,还是红色的,她把盛骅叫出来看,盛骅很是不解地问她:“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今天晚上火星、太阳、地球,三星成一线,刚好又碰上月全食,是15年才会出现的一次奇异天象。哦,就是你说的火星冲日,网上半个多月前就开始炒了。” “你怎么到现在才说?”琥珀急得直跺脚。 盛骅不明白她干吗这样激动:“早点说,难道你还准备提前三日吃素,然后沐浴更衣?焚香拜月?”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琥珀仰起头,好像在用眼睛在几连拍似的,她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盛骅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神经病:“又在祈祷能和你小哥哥重逢?” 琥珀睁开眼睛,一时间有些恍惚,时光好像倒流了,盛骅的脸和小哥哥重叠了。她知道,这是个错得不能再错的错觉,盛骅不可能是小哥哥,她和小哥哥也不会在这个小院重逢,不过,时隔15年再见的火星冲日,让她觉得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被注定了。 她静静地注视着夜空里巨大的红月,是什么呢? 也没什么事发生,日子一如平常。盛骅把他在华音公寓里的乐谱和唱片分了几天都搬回来了,还好琴房够大,不然真放不下。“那边的公寓要退了么?”琥珀想着自己也有一套公寓在那呢! “不退,先空着。”盛骅没提琥珀的公寓,想必暂时还是属于她的。 有一天,盛骅把琥珀心心念念的兰草和莫扎特的唱片也带了回来。兰草果然很坚强,叶片依然翠绿。琴房里就有唱片机,那天下午,琥珀一直在听莫扎特。眉眼弯弯的,许久都没那么开心了。 盛骅还带回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和秦笠联系上了,人在兰州。盛骅打开地图,指给琥珀看兰州在哪里。琥珀用手丈量了下华城到兰州的距离,惊声道:“这么远?”盛骅点头:“中国大着呢!”秦笠在一个艺术培训班找了个零工,把食宿解决了,周末的时候,还能坐车去敦煌看看。心情很平和,说开学就回华城。还有一个消息是沙楠的,他真去韩国了。“他能在那边呆满两个月,算他本事。”盛骅真不是瞧不起沙楠,“他太老了,韩国的练习生一般是从十几岁就开始训练,他多大年纪?人家的训练量很大的,他能吃得了那个苦么?失个恋都哭好几回了。” 琥珀很不厚道地附和了两句,跑去厨房看阿姨做韭菜盒子。家里多了个人吃饭,阿姨做饭也有激情,在完成午饭的工作后,每天再加一道点心。韭菜盒子好吃,就是味重,阿姨是头一回做,特意为琥珀做的。 盛骅的饮食一贯清淡,特别是晚餐。双色糕又去买过一次,他让琥珀和他一块去。琥珀摇摇头,阿亦打上门那天,外教楼下都是人,那些投向她的眼光,她一想到,就不寒而栗。盛骅不由分说拖着她就出门了,外面的游客早走了,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倒是糕店外面排着的长队把琥珀吓了一跳。卖糕的是个爽朗的妹子,和每个人都能搭上话。看到盛骅,眼睛倏地一亮:“盛教授,今天又是你亲自过来啊!我们店里新出了一款红糖糕,要不要买几块尝尝?” “不用了,就一盒双色糕。”盛骅就像没看到她脸上明媚的笑意,没什么表情地回道。 妹子还是送了一块红糖糕,让盛骅试吃下,说不定就喜欢上呢!她的目光微微朝琥珀一侧,琥珀把脸别向一边,抬起手臂,勾住盛骅。盛骅看了她一眼,眼里都是揶揄。 两个人捧着糕慢悠悠地回家,盛骅说:“看,我们的敌人并没有我们想象得多,世界还是很和平的。” 琥珀没有作声,晚饭后盛骅喊她去附近的公园散步,她就答应了。 华音那边暑假正式开始了,盛骅不需要天天过去,但隔个一两天还是会过去一趟。有天还接受了个电视台采访,不是什么地方台,而是国家台,是关于在东京钢琴赛的访谈。访谈之后,上门请盛骅指点的人就更多了,还有各种综艺,以及一些大型活动的邀请。这些邀请,盛骅只接受了一个亚洲音乐盛典,其他都拒绝了。亚洲音乐盛典是对全亚洲在音乐事业上作出杰出贡献的音乐人进行评选并颁奖的大型晚会,两年举行一次,影响力很大,上一次在韩国首尔,这一次在华城。时间和许维哲的音乐会是同一天,也是七夕节。 “你会拿奖吗?”琥珀看着请帖,设计很有中国风。 “他们口号喊得大,其实音乐面很狭窄,一般和古典音乐没有任何关系。”盛骅回道。 “那你是去演出?” 盛骅点了下头。 琥珀不知道盛骅怎么想的,她觉得盛骅在那种场合演出,像明珠暗投。人山人海的,谁会静心听啊!但盛骅决定了,她便尊重他。 盛骅对待这件事态度并不积极,也不见他练琴,不出门,就泡在琴房里,乐谱摊了满书桌,他一边在钢琴上弹一会,一会儿在空白五线谱上哗哗地写谱,不时,还让琥珀把曲子的主旋律部分用小提琴拉出来。他闭着眼睛听听,又在钢琴上弹起和弦,和琥珀合一合,然后在刚才的五线谱上修修改改。琥珀渐渐感觉出来了,他在给小提琴钢琴二重奏的一些乐谱重新编曲。她悄悄地看他,红杉林解散了,难道他准备重新成立一个小提琴钢琴二重奏乐队么?小提琴是沙楠吧,钢琴是谁呢? 小提琴钢琴二重奏有不少经典曲目,像《爱的致意》、《卡农》,巴赫的《爱的协奏曲》,舒曼的《梦幻曲》等等,盛骅好像不想走寻常路,他正在编曲的是德彪西的《月光》。这首曲子有二重奏演奏过,只是反响不及那些经典曲目。如果琥珀来演奏的话,她也不会选择这首曲子,因为这首曲子,德彪西本来就是为钢琴而作的。可是经过盛骅改编之后,琥珀发现小提琴的《月光》原来也可以这样美。她越拉越欢喜,不厌其烦地跟着盛骅一遍遍地拉。 这首曲子,两个人磨合了三天,盛骅终于满意了。最后一遍,两个人重头到尾地来了一遍,速度徐缓,月色幽静,一阵阵清风,轻轻摇动着树枝,洒在上面的月光,也跟着晃晃悠悠,整个意境有种超乎语言所能形容的壮美和神秘。 隔天,盛骅出门前,给琥珀布置了个任务,让她试着把经典英文情歌《此情可待》改编成小提琴钢琴的二重奏。“网上应该能找到合奏乐谱,但是你不可以照抄,你自己一点点地磨,就像你默谱样,自己改编,才会挖掘到意想不到的东西,才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感觉。” 琥珀想说我又不用二重奏,找什么感觉啊!盛骅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气道:“人家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是他写给自己演奏的,可是里面的管弦乐伴奏部分,同样是他亲自编配。你说伴奏关他什么事?” 琥珀扁扁嘴,乖乖地磨去了。 盛骅傍晚回家,阿姨告诉他:“我来的时候,姑娘在拉琴,走的时候,她还在拉,午觉都不睡的。” 结果,琥珀还是在盛骅的帮助下,把《此情可待》的二重奏磨出来的,论功行赏,她勉强算一半。这是琥珀第一次给曲子编配,很有成就感,“我觉得我这一版最好听。”盛骅无情道:“那是因为人家歌曲本身就好听。”琥珀身子一扭,不想理他了。 笑意在盛骅的嘴角晕染开来,这几个月来,琥珀这里学点,那里学点,看似毫无体系,但她吸收得却很有章法。在改编曲子时,自然而然就把所学的用上了,就这样一首一首的改编,慢慢地,不管是独奏,还是和乐团合奏,她对于曲子的诠释,就会习惯重新感悟,这样瓶颈终会突破的,希望如此,希望能快点! 厨房里,琥珀不知问了个什么蠢问题,逗得阿姨笑得都岔了气。 华音里今天其实还有件事,盛骅不愿破坏琥珀的心情,就没说。阿亦的父母今天找到华音,要华音给个说法。书记脸一板,阿峦出意外时,早已从华音毕业,这个说法从何谈起?阿亦的妈妈指着书记的鼻子叫道,琥珀现在华音进修,你们就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书记是做思想工作的,耐心很不错,这时也有拍案而起骂人的冲动。他没有多说,一针见血,现在先不谈这件事的真实度,我问你们,阿峦什么时候死的?琥珀什么时候来的华音?阿亦爸爸这时候说话了,时间是不同,但琥珀现在华音,这是事实,我们要是把这事闹大了,华音也不会太好看。书记差点笑出来,你想威胁华音么?阿亦爸爸摇摇头,我们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阿峦,阿亦现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们想把阿亦送去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做公费交换生。这确实不是威胁,而是交换,书记看着眼前的夫妻俩,真是人才啊,难为他们想得出。他没想恐吓他们,就是讲得稍微夸张了点,阿亦因为涉嫌殴打外国留学生,琥珀现在不想追究,但如果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就由不得琥珀了,那么阿亦有可能会被起诉。那时就不是能不能出国交换了,怕是都不能顺利从华音毕业。阿亦的父母一听,立刻做出可怜巴巴的状,让书记看在他们家阿峦死得那么可怜,就原谅他们吧!书记对盛骅说,我觉得他们不值得原谅。他们哪里是爱阿峦,分明是把阿峦的死当作索取利益的把柄。可是,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呢? 阿姨的韭菜盒子很香,琥珀吃了两只。饭后刷了两遍牙,还觉得嘴里有股味。盛骅和她说话,她都不好意思正对着他的脸。 两个人都没有午睡,一个坐在书桌前,一个歪在沙发上,一起看了部老电影。 过了两天,房楷送来两张票,邀请两人去大剧院看音乐剧——英文版的《乱世佳人》的首演。在此之前,琥珀看过法文版,盛骅说他看过韩文版,而这次的英文版竟然是由中国团队打造的。可能是因为这样的大胆尝试,首演这天,很多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质疑和期待。 演出效果没有让大家失望,特别是扮演斯嘉丽的那位女演员,不仅唱得好,而且扮相上几乎是费雯丽的神还原。琥珀听到有人说这部剧会成为一部“立得住、走得开、养得住”的舞台剧精品。 盛骅也听到了,嘴角微微翘起,小声和琥珀说道:“和百老汇的舞台剧比,还是有点差距的,不过,我觉得很惊喜。因为它的感染力很大,让人想买票来剧场观看。看到没,我们中国的音乐也在向世界靠拢。这是音乐剧的开始,日后,我们的室内乐也会迈开大步走向世界。”他像是心情特别飞扬,激动得连别人向他打了两声招呼都没注意到了,还是琥珀小声提醒了他。他忙走上前,和人家握手寒暄。琥珀微笑地站在一边等他,不时,有观众从她面前拾级而下,都在兴奋地谈论着今晚的音乐剧。 “琥珀?”已经下了两级台阶的虞亚蓦地转身,脸上挂着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神情。“你怎么在这?”她脱口问道,说完,她发现自己说漏了几个字,完整的问话应该是“你怎么敢在这”。一个声名狼藉、没有廉耻下限的小三,堂而皇之出现在这样一个爱乐人士聚集的场所,来看这么高雅的一部剧,这说明她是心脏强大,还是认为阿峦那件事不过是微末小事,她毫不在意?虞亚一双眼睛闪烁着愤懑、不甘的光。 “看剧。”琥珀淡淡地回了她两个字,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虞亚沉着脸走到她面前:“很有闲情逸致么,哦,我想可能是中国距离法国太远了,有些消息不太及时。你知道西方古典音乐协会对你的所作所为做出什么决定么?将你永远驱逐出古典音乐界,你再也登不了台,拉不了你的琴。” “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谢谢你对我的关心!”琥珀倨傲地抬了抬下巴,目光不偏不倚地注视着她。 虞亚笑得很得意:“我的消息可不是一点灵通,我还知道其实你很久之前,就拉不了琴的,你看过心理医生,还看过精神科医生,你病得可不轻,所以被驱逐,你也无所谓了。用我们中国话讲,烂泥反正糊不上墙,那就继续烂下去呗!” 琥珀震愕地瞪大了眼睛,随即,脸上浮现出不敢置信的震愕,这一神情取悦了虞亚,她的语气越发地开怀:“如果我是你,我会找一个偏僻的小镇,在那老死,而不是跑出来丢人现······” “可惜没有如果,你永远成不了她。”盛骅漠然地越过虞亚,把她未出口的“眼”字塞了回去。 “盛教授,你可不要误人子弟。”虞亚讥诮地看着盛骅轻揽住琥珀的腰。“不要怪我没提醒你,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一时的怜悯,说不定会毁了你一世的英名。” “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提醒我?你是我的谁?”盛骅做了个疑惑不解的表情。 虞亚脸上的神情顿时精彩得无法形容,张口结舌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一扭头,丢下一句话:“我会等着好戏上演的”,噔噔噔,跑了。 琥珀震愕的目光落在盛骅脸上,她朝他伸出手,他及时地握住,说道:“我们走吧!” “我的演出恐惧症······”网上热炒的是她和希伯、阿峦之间的三角绯闻,并没有提到演出恐惧症。这件事,她没对阿峦提过,就怀特先生知道,米娅知道,还有自己向盛骅坦承了,还有怀特先生告知了许维哲······现在,虞亚从哪里得知,不言而喻。虞亚知道,就代表着全世界都会知道。对于正热炒的绯闻,这个消息已经算不了什么,就是······心里面灰暗而又晦涩,还有说不出口的难受。 “你现在有演出恐惧症么?你拉不了琴么?”盛骅带着笑意问道。 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诚实地摇了摇头。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欲握玫瑰,必承其伤。我知道你是什么样,其他的有什么好在意的。” 这话说得好像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光,真是自大、张狂、不自量力,可是琥珀灰暗而又晦涩的心却为之豁然开朗。她靠向他,感知到他在摩搓着她的掌心,她没有怦然心动,而是感觉到整个人一下子就宁静如月。 有月的夜晚,往往代表着明天是个好天气。 第二天真的天气晴好,不仅阳光好,还刮起了小北风,带点微凉,很是舒适。阿姨翻看日历,感叹刚放假呢,怎么一晃一个月就过去了,都八月了。她说在中国的最北端,进了八月,就入秋,晚上冷得要穿大衣,有时候还会下雪,这风怕是跟着雪过来的。风是不是跟着雪过来的不确定,倒是树叶跟着风落了一院子,留在树上的叶子越发浓郁硕大,茉莉花又开了一波。 盛骅的目光透过浓密的树荫,看着蔚蓝的天空,对琥珀说道:“这样的好天气应该庆祝下,晚上我们出去吃饭吧!”说完,他就跑去厨房,让阿姨不要准备晚餐。 琥珀深吸了一口轻凉的空气,是哦,好像很久没出去吃饭了,上一次,在外面吃饭,还是和许维哲一起呢!她垂下眼帘,欠身摘去茉莉下面的几片黄叶,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吃饭的餐馆是琥珀听过多次却没去过的2003,“还记得我么,小美女?”一个身着宽松上下两件套僧装的青年男子朝琥珀露出一口锃亮的白牙。琥珀细细地打量了下,认出他是文医生的儿子,好像叫文杰。“你好!”文杰得意地朝盛骅抛了个媚眼:“所有见过我的人,一眼便是一生。” 盛骅嫌弃地瞅瞅他僧服都遮不住的大肚子:“是不是和你媳妇又抢食了,瞧你这肚子,又多了一圈。” 文杰连忙吸气,反驳道:“你什么眼神,我都瘦了几斤了。” 盛骅淡淡地睨过去一眼:“瘦是你的梦想,不错,请继续保持。” “你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讨厌的人。”文杰不悦地回了个白眼,对琥珀说道,“咱们不要理他,离他能多远就多远。” 琥珀抿嘴轻笑,跟着文杰走进餐馆。 2003与其说是餐馆,不如说是个盛放回忆的纪念馆。装饰有点像旧式的茶楼,墙壁上挂满照片,角落里放着一叠发黄的报纸和边都磨得发毛的碟片,中间有几根红色的柱梁,围绕着柱梁,是一张张四方桌和条凳。那些照片都是2003年的留影,有空无一人的公交车,徐徐进港的只有机组人员的飞机,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大门紧锁的学校,站在街边惊惶不安的清洁人员,医院里无助痛哭的父母······那些报纸、碟片也是2003年的,报纸里,无论是文字还是数据,都让人触目惊心。尽管碟片里的音乐和电影,在今天,很多都成为了经典,不可否认,2003年是一个满目疮夷的时代。 “2003年,华城有很多家庭都失去了亲人,许久,都走不出去,后来,文医生建议大家一起投资开了这家餐馆,不为了营利,就是大家聚在一起,相互疗伤,抱团取暖!”盛骅拉开条凳,和琥珀一起坐下。 “他们应该被治愈了吧!”琥珀环顾四周,看到最里面的桌子上坐着四个老人,有一个在拉手风琴,其他三个在跟着哼唱,那是一首俄罗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盛骅微微一笑:“我觉得效果很不错,甚至出乎意料。这儿现在是华城特色餐馆之一,外地很多在2003年受过创伤的人都慕名而来,有些心里面压抑的人也爱到这坐一坐。今天人算少的,平时一座难求,还不接受预订,有没有座纯靠运气。” “那我们今天运气很好!”琥珀看到其他桌子上的客人也向里面围了过去,有人把桌椅搬开,挪出块空地,有几个跟着音乐跳起了交际舞。看着这样的场景,没有人不觉着愉快吧,好像那些沉重的忧伤都跟着音乐、舞步释放了出来。 身后传来文杰“嘿嘿”两声干笑,一叠手写的菜单啪地扔在了桌子。“别忽悠人家小美女,盛大教授您可是咱们2003最大的股东,扯什么运气啊,你什么时候来没座了?” “你也投资了?”琥珀很是惊讶,2003年,盛骅才多大啊,他那时不是在汉诺威么? 盛骅拿起笔,在菜单上刷刷勾了几道菜,轻描淡写道:“我家在这片区域有一套公寓,后来拆迁赔偿了一个门面,就是这个2003。他们给我租金的。” 文杰张嘴欲说点什么,在盛骅凌厉的一瞥后,他撇撇嘴,把话题引向了菜单。 2003的菜单也是偏家常,还很杂,似乎无论你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在这里总能找到一两道熟悉的家常菜。文冲笑嘻嘻道:“我们就是要让每一个客人宾至如归。” 盛骅今天点了几道淮扬菜,都是这个时节的江湖河鲜,口味平和,清新而略带甜美。琥珀看了图片,品相也细致精美。“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她欢喜道。 盛骅把菜单递给文杰。 文杰一转身就嘀咕上了:“真是活久见呀,我以为你这辈子都是别人巴着你呢,想不到有一天你也会小心翼翼讨好别人。” 大厅里的气氛越来越欢快了,手风琴已经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转换到《红莓花儿开》,跳舞的人也多了起来。可惜男多女少,有几个头发灰白的老者在一边跃跃欲试,有一个看到了朝这边张望的琥珀,忙走过去,翩翩有礼地一鞠躬:“小姐,我可以请你跳个舞吗?” 琥珀下意识地看向盛骅,盛骅鼓励地眨了下眼睛:“去吧!” 琥珀起身,优雅地把手伸向老者。老者其实不太会跳舞,不时就踩到琥珀的脚。每踩一下,两个人都停下来大笑一通。 这么快乐的琥珀,盛骅还是第一次看到,不知为何,他的心却酸酸胀胀的。看了一会,他起身朝隔壁的桌子走去。正夹着一筷酸菜鱼的刘队抬了抬眼,问道:“你要不要先垫点?” “不了,我那边也快了。”盛骅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刘队面前一盘酸菜鱼,一个榨菜肉丝汤,还有一碗白饭。“我待会还有工作,吃完就走。”刘队边说边塞进去一大口饭。 “还是没有进展么?”盛骅目光追着琥珀舞动的身影。 刘队把嘴里的饭咽下,苦笑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你老师那件案子进展不大,咱们在追查药物供应商这一块,却是揪出了一个大的犯罪团伙,过几天新闻里就会有报道了。” 盛骅把视线收了回头:“江老师不是一直都单着的,三十多年前,他结过一次婚,还有一个儿子。可惜这段婚姻维持的时间不长。如果我没猜错,许维哲的母亲应该就是他的前妻。” “许维哲是他儿子?”刘队一拍额头,“我是傻了不成,这年龄不对啊!” “江老师的儿子在三岁的时候就夭折了。” “他们是因为这个才离的婚?” “可能有这个原因,不是全部,但江老师却是因此而不再登台演出。” 刘队放下筷子,脸色变得严峻起来:“关于你的江老师,你还知道些什么?” “柳向栋曾经和江老师一起留学英国,听说他也追求过江老师的前妻,但她选择了江老师。” “这么狗血?” 盛骅摊开双手,不作评价。 “这些事你为什么当初不提一字?”刘队目不转睛地盯着盛骅,好像要从他脸上细微的表情中找出确切的答案。 盛骅平静无波:“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提。江老师这一生,已经够孤单了,我不愿他死后还被人说长道短。” “你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盛骅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我发现了许多巧合,你们不是说,太多的巧合就不是巧合了。” “比如?” 比如从江老师母亲那里传下来的在牛奶中放盐粒的吃法、说法,和许维哲家竟然一致;比如许维哲和他母亲入住在凯悦,那个雨夜,应该飞去南方出差的柳向栋,车上载着一个女子,行驶的方向恰好是凯悦;比如柳向栋情不自禁流露出的对许维哲的非同寻常的偏爱;比如梅耶提起的往事;比如江老师意外之后,许维哲的替补······这一件一件拆开来,好像就是巧合,可是凑一堆,往深处分析,能惊出一身的冷汗。如果再扩展开来,琥珀的演出恐惧症、一年多前的所谓绯闻,突然都在这时候接二连三爆炸,是不是也碰巧了?可是要说出有什么联系,真说不出来。 刘队皱眉沉声道:“看来我们的方向又歪楼了。” “但愿是我想多了,人性不会那么丑陋。” 刘队看了盛骅一眼,不置可否道:“你没别的事了吧?” 盛骅站起身:“明日之栋琴房好像准备转手,是真的么?” 刘队嗯了一声,重新拿起了筷子。盛骅朝他点了下头,走向自己的餐桌。他们的菜已经上全了,舞也停了,琥珀一张俏丽的脸,红扑扑的,正着急地四下找寻他。 盛骅笑着替她理了理散乱的发丝,问道:“开心吗?” 琥珀灿亮着双眼,点点头。 吃完饭回家,琥珀看着一路的灯火,觉得在盛骅家呆着的这一阵子的时光可能是她一生最好的时光,也许以后也会很好,但再好,都不会及现在。这段时光哪怕是她的自我催眠,哪怕是个假象,哪怕很短暂,哪怕如昙花、如烟花,刹那芳华,她却能真切地感觉到快乐的触手可摸。如果能让让段时光延续,琥珀愿意付出一切。 可惜,这是个再奢望不过的奢望,该来的终是会来的。 “好像我们来客人了。”夜色里,一辆黑色的车静静地泊在四合院的大门前,盛骅扭头对琥珀说道。 琥珀目视着前方,绞着的双手不由地握紧。 车里的人也看到了他们,后座的车门一开,怀特先生从里面走了出来,等着白色绝影的驶近,然后走过来,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以完美无暇的礼仪对着琥珀轻轻颔首,说道:“好久不见,我的小姐。” 第二十二章 夏夜的开阔 浓密的海棠树叶随着夜风沙沙作响,不知是天上的星光,还是胡同口射过来的灯光,在枝叶间欢快地穿梭着,斑驳地落了点在地上。空气里浮动着茉莉的清香,墙角传来夏虫被打扰后不耐烦的轻鸣,怀特先生有那么一刻怀疑,他是在华城么?这样的大都市里怎么会有这么安静的一隅?他抬眼看向琥珀,那目光带着些许的疑惑,些许的怜惜,些许的无奈,些许的纠结······“直说吧,怀特先生。”琥珀把一杯带着焦香味的大麦茶放在他面前,然后坐了下来,腰杆笔直。 对于怀特先生的到来,琥珀早已做足了所有的准备,但当真正去面对时,还是无法接受。她好像是昨天刚来的小院,怎么过得就这么快呢? 其实怀特先生来得比她所以为的时间晚了好几天。 茶很普通,杯子却非常精美,六方形,造型挺拔,线面清爽,棱角分明,光泽圆润,很有东方的古韵。怀特先生的目光从杯子上抬起,又看了看室内的布置,最后才把目光落在琥珀身上,他该感到欣慰,她似乎过得还不错。深深地吸了口气,怀特先生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和理智。他没有兜圈子,没必要,也不忍。“先出来的是阿峦那件事,我想找几家媒体澄清,也找了几个乐评家出来说话,可惜要么不给我机会,要么开出天价,要么是居心叵测地想挖掘更多的细节。没过多久,演出恐惧症的事情又被爆了出来,这下子,有如火借风势,一切都失控了。代言的商家纷纷提出解约便要求赔偿,原先的演出合同全部取消,甚至某几个变态的乐迷在你的公寓前游行示威,要把你驱逐出法国。” 怀特先生的话音里夹带着怒意和不甘,他是典型的法国绅士,这是真的气得不行了。 “对不起,小姐,我能力有限,让你······受委屈了。”怀特先生愧疚得说不下去。 琥珀听着落叶在院子里打旋,她的心除了有点悲伤,倒是很平静。“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我让先生受累了。那边的事情都处理好了么?”沙楠是个败家子,月初家里给的生活费,不到月中,他就花个精光。琥珀常听他在嘴边念叨:唉,一夜回到解放前。她现在的状况也差不多是一夜回到了解放前吧! 怀特先生叹了口气:“是的,一处理好我就和你联系,但你的手机怎么也打不通,我只好给华音的校长办公室打电话,他们给了我盛教授的地址。”说到这,怀特先生朝外面看了一眼。刚刚和盛骅打过招呼,盛骅这个主人把客厅留给了他们说话,自己去了后院。夜色并不浓郁,但如冠的大槐树不仅遮住了所有的灯光,一并也挡住了目光。他当然知道盛骅年轻,知道他很出众,他庆幸琥珀现在华音进修,如果在巴黎,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可是华音就真正安全么?他不敢确定,但实在分身无术,除了祈祷上帝也没别的办法,想不到盛骅会把琥珀护得这么周全,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琥珀眼角轻轻一挑,问道:“你特地过来一趟是有事要处理么?”她不会天真地以为怀特先生是过来接她回家的。这个时候,她可以去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就是不能回巴黎,多么好笑! 怀特先生一下子被震住了,琥珀竟然这么敏感?随即,他就觉着有些透不过气来。“我来处理腕表拍摄广告的事件。” 琥珀的双眸像夏夜熠熠的星子,被一片云遮住,光辉迅速黯淡了。 “你所有拍摄的镜头都被剪掉了,他们找了莎丽·张重新和许维哲合作。许维哲不同意,说他接这个广告是因为你,他提出要么你的镜头一刀不剪,要么他也退出。腕表那边急了,找我过来说服许维哲,他们可以不要求我们付赔偿金。” 想当初,许维哲还是自己推荐的呢,怀特先生不由得心生唏嘘,如今,腕表那边却俨然处处以他为重。还好,这是个有情有意的人。 琥珀十分疑惑地看着怀特先生,不知是没听明白他的话,还是不明白许维哲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见过许维哲了?” “没有,我给他打了通电话,他很坚持。他联系不上你,非常担心,他说他想和你见个面。” 客厅里稍显温柔的光线里,琥珀静坐的身影,淡远得像幅画似的。她突然问了句很不合时宜的话:“赔偿金额很大么?” 怀特先生承受不住了,他宁可琥珀发火、埋怨、骄横、任性,而不要像这般懂事,强逼着自己去学会妥协。“这些都有条文规定的,大不到哪里去。”赔偿金额是在代言费的一个百分比,代言费高,赔偿金额自然就高。腕表公司为了表达诚意,这次续签在原先的基础上还上浮了百分之二十,这样的话,赔偿金额自然跟着水涨船高。不过,怀特先生不想让琥珀知道这些。 琥珀笑了:“那你去见下许维哲吧,替我谢谢他的关心,并带给他一句话:许维哲,这三个字不只是他的名字,在他作出决定时,请征求下他母亲和经纪人的意见。如果他还不明白,你说我就是现成的事例,看上去像是只有我登不了台,可是你和米娅,还有那些演出商、唱片商,多少人不是一样受到牵连了。当我们站在舞台的灯光下,我们就已经不属于自己。” “你可以当面和他说。”怀特先生委婉地提醒道,他们是好朋友,有些话他说不合适。 “不了,我准备离开华城了。”华音呆不下去了,她还能以什么借口留下呢?当阿亦打她时,她没走,现在想想,大概是想再见下盛骅,想和他共度一段安然静好的时光,就像给自己圆梦样,就像是对自己最后的怜惜、抚慰。命运已然这么残酷,人总得对自己好点吧!如果可以,她也想举起手臂,喊几句坚强、不屈的口号。口号终归是口号,人得务实。别人也许有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的机会,而她是没有的。阿峦事情和演出恐惧症,于她是灭顶的灾难。再没有钢琴家愿意给她伴奏,再没有音乐厅邀请她去演出,再没有唱片公司给她出唱片,再没有乐团与她合作,她的口号喊给谁听,她的坚强给谁看? 怀特先生心中一滞:“小姐想去哪里?” “想去的地方很多,我得列个清单,好好地排下顺序。”她像是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件事,沉思不语。 怀特先生等了一会,见她仍不出声,再也坐不住了,转身走了出去。院子里的草木气息比屋子里浓郁,也更幽静。怀特先生久久站立着,他仿佛看到一朵花在阳光下俏丽地绽放后,即将在夜晚孤零零地凋零。他很想留住她的芳华,却无能为力。 琥珀举起双手,相比较同龄人,她的手真的偏小。因为偏小,不能弹钢琴,她还哭了好几次。她是退而求其次学小提琴的。小提琴的初期,不像钢琴,往琴凳上一坐,叮叮咚咚乱弹一气,都觉着好听。刚开始拉小提琴,锯木头样,听得人生都灰暗了。进度还很慢,还需要站立练习,半天下来,腿都不像自己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初期的时光的,直到有一天,老师给她示范了一首《there is no night》,曲子以细腻的弦声,刻画凯尔特高地的开阔景致与特有的人文气息。仿佛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满溢着芬芳的气息。宁静的山野,飘荡的树叶,舒适的阳光,都在琴声的流淌中,悠远而润泽,心好像都融化了。她那时还很浅薄,感觉到这首曲子,除了小提琴,也没别的乐器合适演奏了。事实上,很多年后,她还是这般坚持。从那以后,她真正喜欢上小提琴,琴技也一日千里,她被别人称为神童。她开始上台演出,知名钢琴家给她做伴奏,她和世界名团合作,到世界各地演出,她被古董收藏家赠之名琴,她有了小提琴女神的美誉······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了。 很多人都是在失去方知珍贵,错过才知珍惜,不,她不是的,从6岁到现在,一开始她是因为小哥哥而去学琴,是大哥哥把她带进了音乐的大门,可是后来,她疯狂练琴的动力,是她彻底被音乐迷醉了,她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如果掰开来,80%的时光都是和音乐有关,可以说,音乐就是她的呼吸,当有一天,音乐从她的生命里生生抽离,她还能自如地呼吸吗? 琥珀闭上眼睛,神色绝望而又酸楚。以后,她当然可以自如地呼吸,当然可以拉琴,只是没有互动、没有灯光、没有掌声的演奏,音乐不再完整,是寂寞的、悲苦的,没有意义、没有远方的,生活无望得如同死去。 怎么就把路走到这里了呢? “琥珀!” 琥珀睁开眼睛,眼前坐着的人,不知怎么从怀特先生换成了盛骅,他好像已经坐了有一会,深邃的眸子映着她略白的面容,他的五官比平时平和,表情也比平时含蓄。树叶还在婆娑作响,茉莉的香气若隐若现,杯子里的茶已经凉透。 这样的场景以后也不会再有了么? 喉咙一哽,胸口像被撕裂一般,差一点眼泪就夺眶而出,但她忍住了,弯弯眉眼,露出一丝像新月般的笑容。“不知道你有没注意过,巴黎的女孩好像从不穿长裤,一年四季,她们要么是各式各样的裙子,要么是短得形同虚无的短裤。我妈妈说,就是睡衣,也要显出她们曼妙的身材。她们只要睁开眼,就化着精致的妆容,从不让人看到她们蓬头拓面的样子。一般是读初中时,开始交第一个男朋友。她们并不是一个个都喜爱艺术,可是她们的谈吐要让人以为她们什么都懂一点。她们看起来慵懒,实际上自律、自制,永远都美得发光。” “你想告诉我,你要成为她们中的一员么?”盛骅的声音有点低沉。 一阵风吹进了室内,杯中的凉茶荡起微微的波澜。“不知道我能不能融入进去,”琥珀自嘲地一笑,“我已经习惯随意了。” “有的人改变是为了更好,你已经够好了,没必要改变。” 只有他这么认为吧,琥珀眼中笑出了泪花。以前总觉得他很严苛,对她吹毛求疵,其实他最宽容不过了,冷峻是他薄薄的面具,一拿开,便是春日暖阳般的温和。“我该回去收拾行李了,明天我和怀特先生一起离开。” 她垂下眼睑,没有勇气与他对视,不然,她无法自如地说出下面的话。“这些日子,谢谢你的照顾。”说完,痛楚就像要喷薄而出,她急忙站起身,向琴房走去。 走到门口时,她听到盛骅在后面问道:“琥珀,我想找人一起组个钢琴小提琴二重奏,如果我邀请你加入,你愿意留下来吗?” 她是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够资格和她配二重奏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话,可是对象是他,她怕是会急不可耐地说愿意、我愿意。可惜晚了,太晚了。她可以允许自己接纳他给她遮风蔽雨,却绝不愿意成为他的拖累。 “不管怎么惊天动地的新闻,过一阵,便过去了。我先低调一阵,等时机成熟,我再复出。你还是按照自己的步骤走,没必要为我······” “我没有为你,是为我。”盛骅冷声打断她,客观道,“成立一支高水准的中国室内乐乐队一直是我的梦想,我曾经寄予于红杉林,但是事与愿违。我不想再花时间去寻找下一个红杉林,想来想去,和你组二重奏大概是实现梦想最快的捷径,你的琴技和我差不多,我们对乐曲的诠释也有很多共同之处,练习下,应该很快能找到默契,最重要的是你的档期刚好空着。” 档期······要不是对他有所了解,她真以为他在讽刺她。“也许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从没有和人重奏过,大概我是个保守的人,我现在也不太想去尝试。”她还是硬起心肠拒绝了他。 “你是在担心跟不上我的步伐,还是担心我们的演奏没人观看?” 她想告诉他,两者都有。他可是和向晚组过二重奏的,珠玉在前,她真不敢说无所谓。他们的演奏在中国,依他的声望,也许会有人观看,但跟着别人关注她的八卦怕是比关注他们的演奏更多,这是对他的玷污,她不想看到这样。“很抱歉。”她推开琴房的房门,看到自己的手在抖。 盛骅沉默了,是被她气到了么?她忍不住回过头去,他还坐在那,目光沉稳地看着她,让人觉得他的一言一行是深思熟虑的,而不是临时起意。那又怎样,她不能那么自私。她张了张嘴,想说“晚安”。他抢在她前面开口道:“琥珀,如果有一天,你和一个陌生人一块掉进水里,我刚好在岸边,你说我会先救谁?” 他的眼角不见一丝笑意,他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很严肃地发问,琥珀嘴角翕翕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盛骅起身,大步朝她走去,站定在她面前,目光深沉而宁静,如亘古不变的无垠夜空:“我会救那个陌生人,因为我相信你有能力自救。” 琥珀喏喏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水,怎么自救?” 盛骅差点给她气死,大声呵斥:“你听不懂吗?” 她怎么会不懂呢! 他想告诉她,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不是出于怜悯和同情,而是对她的认可,以及期待,还有尊重。琥珀睁大了眼睛,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有点疼痛,却很震撼,就像乌云散尽后的天空,陡然一片明净,接着,泪水就下来了。 “我,值得吗?”她颤抖着声音问道。 值得你这般的肯定么?值得你这般的郑重么?值得你顶下所有的压力,为她撑起一片崭新的天空么? 盛骅的嘴角慢慢地翘了起来:“我不是很确定,只能看你的表现再给结论。” “放心吧,拉琴是我唯一的强项。” “那真是刚刚好喽!” 她是这么这么的喜欢音乐,喜欢演奏,她动心了,她想抓住这唯一的机会,她想畅快地呼吸,她想双手接住他给予她的好,她想问他因为是我,你才如此决定的么?是不是你很在意我?是不是你······有一点点喜欢上了我,在我如此狼狈落泊的时光里?就自私这么一次吧,放下自尊,放下骄傲,做一株攀爬的藤蔓,成为他的负担,成为他的累赘,依赖他,依附他,闭上眼睛,跟着他的步履,不知道前方是条什么样的路,不管多么崎岖,总比深谷更接近阳光。 她仰起头,含着眼泪第一次尊重并尊敬地称呼他:“盛骅教授,你成功地说服了我,以后······合作愉快!” 是合作,而不是请多指教!这才是自信张扬永不言败的琥珀,那样的憋屈隐忍小心翼翼实在和她不合适。盛骅微笑着轻语:“这是我的荣幸,琥珀小姐。” 在转身离开时,他轻轻捂了捂胸口,还好把她留下了,刚才,他真担心她固执己见。 ** “你和小姐的二重奏?”怀特先生像听到巴黎发生了恐怖袭击事件似的,整个人都是呆愕的。 怀特先生对古典音乐圈的影响力在西方,在国内,盛骅没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忙,他只是出于礼貌告诉他一声。“是的,后面我们的练习会非常紧,我想选择在一个重大的场合上把我们的乐队对外公布。如果可以,尽量不要打扰到琥珀,从独奏到重奏,她需要花很多精力去调整去适应,有事请联系我们的经纪人谌言女士。”他递过去一张谌言的名片。 怀特先生像被雷击了一般,连经纪人都有了,那他的存在还有意义么?这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小姐却没告诉他。 盛骅像是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琥珀也是刚刚才知道我的想法。谌言只负责我们二重奏的演出业务,琥珀的其他业务,后面还要辛苦怀特先生。” 还有其他业务么?还有后面么?说实话,怀特先生真不敢太乐观,他早已不订计划,每一天能平安地度过,就是上帝的仁慈。 盛骅无意和怀特先生多说,他扶了扶眼镜,换了个话题:“怀特先生觉得希伯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指各方面?” 一提希伯,怀特先生脸上的神色全变了,他怒目切齿道:“音乐上,以前顶多算个三流的演奏家,跨界失败后,就跌出十八线外了;人格更是卑劣,小人都比他高尚。” “这样的人应该说无人问津,怎么突然被人关注了呢?” 怀特先生抬眼看了盛骅一下:“你想到的我也想到了,阿峦的事情过去这么久,突然被挖出来,是有心人冲着琥珀来的,希伯不过是枚棋子。” “希伯是棋子,但不是傻子,他会心甘情愿为别人所用么?” 怀特先生嘲讽道:“当然不会,他是个什么时候都会让自己的价值最大化的人。” “他能有什么价值,不过恰巧被阿峦爱上了,而阿峦刚好是琥珀的朋友。阿峦这件事,希伯刚开始选择沉默,这说明他清楚说出来对自己没好处,那么他不可能四处去嚷嚷,有心人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还在这么久之后?” 怀特先生心中咯噔了下,不太敢确定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有点好奇。还有演出恐惧症,跟着抛出来,一环套一环,有心人似乎是想让琥珀死得不能再死,这是有多恨她,有多了解她!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坏,更没人愿意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把琥珀置于死地,希伯得到了什么好处,有心人又得到了什么好处,怀特先生分析过么?” 怀特先生的眼神像被灯光刺痛了下眯了眯,站在那里半天都没言语。盛骅也沉默了下来。 许久,怀特先生提出告辞,盛骅送他出门。怀特先生站在车边,看了看茂密的大槐树,郑重地向盛骅鞠了个躬。 院子里,夜风渐小,一切都寂静了下来。盛骅在院子里散了会步,他看到琴房的灯还亮着。这一夜,作为一个精明的经纪人,怀特先生要做的事很多,估计要通宵作战,琥珀大概也不能安眠,但时光仍然稳步向前,这一天终是过去了。盛骅捡起台阶上的一片落叶,喟叹一声。 ** 怀特先生的工作效率很惊人,隔了一天,再次来到了四合院。琥珀在琴房看盛骅和向晚的双钢琴演奏视频,怀特先生没有打扰她,先去客厅和盛骅说话。 怀特先生指着笔记本的屏幕对盛骅说:“用你们中国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阿峦这件事,琥珀小姐背了大锅,希伯肯定也脱不了好。他在这个月的月初却低调地和巴黎一家名声稍逊于巴黎交响乐团的乐团签了约,在里面担任首席大提琴师。” “那家乐团最近是不是接受了一大笔赞助?” 怀特先生噎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道:“真给你猜中了,不过不是一大笔赞助,而是长达三年的赞助,赞助商是你们中国的虞氏集团。” 不需要猜,乐团也需要为五斗米折腰,不是有乐就能饮水饱。很多曾经盛极一时的名乐团,没有了赞助,最终不得不解散。迫于生存,乐团也会适当地降低原则,比如接受一个声名狼藉琴技一般的首席大提琴师。“希伯长相英俊,应该不缺女朋友吧?” 怀特先生厌恶道:“阿峦之后的不清楚,我只知道上一个是个酒吧歌手,现在交往的是个平面模特。” 盛骅诧异道:“他现在的女友不是虞氏集团的千金小姐?” 怀特先生看了看盛骅,欲言又止。 盛骅捏了捏额头:“看来是我浅薄了,虞氏是真心为古典音乐作点贡献,而不是出于儿女情长。” 怀特先生迟疑地半晌,艰涩地说道:“虞氏集团的千金小姐是······许维哲的乐迷,许维哲和法国这边经纪公司的签约,就是由虞氏集团促成的。” 盛骅轻轻哦了一声:“在中国的商圈,有南裘北虞一说,裘氏集团的公子恰好是我的学生,看来我得向他好好地建议下,在为古典音乐推荐人才上,他们该向虞氏集团看齐。” 怀特先生低眉敛目道:“阿峦这件事,我希望是因为虞小姐妒忌许维哲和我家小姐的友情而无理取闹,并不是出于其他目的。” 盛骅看了看怀特先生,算了,不追根究底了,让他有所保留吧,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就已经很坦诚了。“怀特先生下一步的工作是什么?” 怀特先生凛然道:“我准备回巴黎,看在希伯对琥珀小姐那么‘在意’的份上,他签约成为首席大提琴师怎么能那么低调呢,必须要好好地庆祝下。” “这是一件事,还有他过去的现在的恋情,那些女友的前男友现男友,也一并大炒热炒下,他不是喜欢这种炫耀的方式么,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怀特先生大概是年纪大了,处理事情过于含蓄,希伯这样的人,如同痛打落水狗,不能给他上岸咬人的机会。他以为阿峦那事,于他不过是一笔风流债,当风流债一桩接一桩,风流就成了下流、龌龊,看他再怎么移花接木。 走出客厅,怀特先生拭了下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侥幸地想道,还好自己不是盛骅的经纪人。他不是认为演奏家必须单纯,除了音乐,什么都不必过问,全权由经纪人过问,但是像盛骅这样灵维敏捷、思虑周全、老道,哪怕一件小事,都得打起十足的精神来应对,这压力,真是吃不消。 还是他的小姐最好。 琴房里,琥珀已经记下了两页的笔记,她发现盛骅和向晚在演奏时,全程没有眼神交流。眼神交流是器乐重奏者之间的一种互动,它也是演奏身姿语言,缺乏这种语言,音乐会逊色很多。充满魅力的音乐一般是声情并茂,丰富多彩的,合奏者随着乐曲的情感和旋律的起伏,及时得体地加以表现,并相互交流,这样的音乐作品更为准确更为自然,观众受到感染获得美感。还好向晚够漂亮,演奏时的姿态优雅曼妙,盛骅和下面的观众互动很多,虽然两人各弹各的,但画面并不突兀。 琥珀在笔记本上写下眼神交流四个字,并加了双引号。 怀特先生不由自主地轻叹,他的小姐对于演奏总是这般严谨,要么不做,要做必然是最好的,看她这么积极地为二重奏做前期准备,他忍不住眼眶发红。虽然盛骅给他压力感,但这样的人却让人有种油然而生的信任感,觉得他言出必行。让小姐再次登台,盛骅是在拿自己的艺术生命、声誉作陪,这个代价太昂贵。怀特先生握了握拳,他也得努力,不然以后在盛骅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了。他家小姐可是世界知名的小提琴女神,如果不是······咳,二重奏也不错,很多知名独奏家,同时也是知名的室内乐演奏家。 “你说许维哲坚持和腕表公司解约了,因为他们不肯保留我的镜头?”琥珀放下手中的笔,她以为怀特先生把话带给许维哲后,他会改变的。 怀特先生也是非常纳闷:“我把其中的利弊给他讲了几倍,他一句也听不进去。” “周晖和凯尔在他身边么?”琥珀隐晦地问道。 “不在,为了他巡演的首场音乐会,周晖去了沪城,凯尔好像回英国了。” 许维哲是故意趁他们不在的时间,才和腕表公司解约,如果他们在,这件事不可能成功的。这样和她共进退,是孤义还是傻呢?是傻吧! “腕表公司本来掌控着主动权,许维哲这一解约,他们原先的项目等于就是一纸空谈。即使现在莎丽·张来拍,在国际上的影响力,和你不能比,在中国的影响力,和许维哲不能比。”怀特先生承认自己有点幸灾乐祸,“我听说他们准备暂时搁浅这个项目,对我们的赔偿金也不再催缴了。这次咱们欠了许维哲一个大人情。” “许维哲其他有没说什么?” “他说让你好好地休息,等你哪天想和他说话,就给他打个电话,他的手机二十四小时都开着机。如果想见面,在七夕节前他都在华城,他开车过来接你。”说到这,怀特先生自己都动容得不行,他差一点脱口把小姐的地址告诉许维哲,但还是忍住了,这儿毕竟是盛骅的家。“小姐,你还是把手机开机吧!” “又不是联系不上我。”琥珀嘟囔了一句,拿起笔,点开屏幕。谈话结束了,就这样么?怀特先生一下傻了眼, 不然能怎样呢?许维哲是个成年人,他不会拿自己的演奏生涯当儿戏,她把话带过去了,他还是坚持,那么他必然清楚坚持的后果,或许他是借此试下周晖的底线也说不定,不知周晖知道后,会带来一场什么样的风雨? ** 来的是一场疾风骤雨。 周晖比许维哲矮多了,她几乎是跳起来掴了他一巴掌,力度很大,肉眼可见许维哲脸上浮现出五根手指印。许维哲完全可以避开的,但他就站在那,等着这一掌落下来。 凯尔站在窗户旁边,与他们母子有点距离,想拦阻,已经来不及了。他瞠目结舌于周晖的暴躁和失态,不谈声名,就是许维哲这样的年岁,她怎么可以一言不发,说打就打? 一巴掌并不能让周晖消气,她指着许维哲,声嘶力竭道:“现在,立刻,马上,你给我打电话给腕表公司,告诉他们你的决定是冲动的。” 许维哲淡然地迎视着她:“妈妈,你不会以为我还是你一巴掌之后就会乖乖坐到琴凳上去练琴的年纪了吧?” 周晖笑了:“哦,我是疏忽了,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可是你没有我,能飞多远呢?” “不管飞多远,我看到的风景是我想看到的就行。” “信口雌黄,大言不惭。你是不是觉得你为琥珀那个小三作出如此的牺牲很高尚、很浪漫?哈,你被勃朗姆斯上身了!你尚且在古典乐坛还没站稳,还妄想做一个情圣,做你的大头梦去吧!许维哲,你知道你的愚蠢你的无知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损失吗?” “妈妈你错了,是我的损失,你没有任何损失。该给你的,我一分都不会少。” “你以为我的眼里就只有钱?”周晖脸上一阵白一阵灰。 “不然是什么呢?” 周晖痛心疾首地举起手,准备上去又是一巴掌。 凯尔一个大步冲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原先他也有点生气许维哲的自作主张,此刻,他觉得许维哲的决定再正确不过。凡事总有第一次,既然周晖总要闹一场,这件事的后果并不严重,就让她尝试接受许维哲已经能独当一面的现实!“周女士,当初我们接下腕表的合同是因为琥珀在古典音乐圈的影响力。后来,因为许先生在大剧院的首次演出成功,腕表公司看到了许先生的市场潜力,加重了他的情节。现在琥珀迫于舆论压力退出,如果由莎丽·张来代替,等于是让她来沾许先生的人气,我们没有义务给她行这样的方便。”说到最后,他一字一顿道,“许先生现在不仅在西方,在东方,他在古典音乐上,都已有一席之地。”不仅能站着,还能坐着。 周晖火气渐渐地消了,她抬起眼皮道:“我们这样解约,会不会惹恼了腕表公司?” “许先生的成绩摆在这,他们只会加大价码,重新和我们坐下来谈。” “先抑后扬?” “可以这么说。”凯尔很有自信道。 周晖斜睨了许维哲一眼:“我从沪城回来,连房门都没进。我累了,先回去泡个澡。” 说完,她离开了许维哲的房间。走廊上站着一个人,面带责备,脚下搁着个大果篮。周晖站住,不太赞成地低声问道:“你来这儿干吗?” 柳向栋叹息道:“孩子大了,就是做错了什么,你好好和他说,不能喊打喊杀的。” 周晖没好气道:“我生的,怎么教育是我的自由,你个外人,有什么资格说东说西的。” “好好,我没资格。”柳向栋无奈地一笑,“我今天过来是有事和你说的。” 周晖很不情愿地把房门打开,让柳向栋进来。 “我准备把国内的生意全部结束,去新西兰和我妻子、孩子团聚,这样飞来飞去也不是个事。”柳向栋挠了挠头,试探地问道,“要不你和我一起过去?” 周晖像看个神经病似的看着他:“你脑子里装的是草么?” 柳向栋嘿嘿地笑,自来熟地拿过矮柜上的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啧啧称赞:“斐泉的口感和别的矿泉水就是不一样。” “喜欢就全拿走。”周晖不耐烦道。 柳向栋握着斐泉:“我不是开玩笑,你好好考虑下。维哲现在身边有凯尔,你到了该享福的年纪,有些事,能放下就放下吧!” 周晖一震,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嫌弃地翻了个白眼,说道:“你管得真宽。” 柳向栋摊开双手:“没办法,我放心不下你。” “有什么不放心的,现在的我过得好着呢,比谁都好。你把你的日子过好就行。”周晖的语气不容人质疑。 柳向栋默默地凝视了她几眼,重重地叹了口气,打开门,佝着背离开了。 许维哲把原先虚掩的房门关紧,迎上凯尔不自在的目光。他们并不想偷听周晖的谈话,而是他们的房门敞着,说话的声音又那么大,想不听都难。 许维哲说道:“有一阵子,为了练琴速,我一遍遍地看《海上钢琴师》里斗琴,也没看出什么心得,就记得里面有一句话:别人刻意隐瞒的事情,有时候并不是想害你,往往他们瞒住你反而是为了保护你。” 凯尔委婉地回道:“我早过了好奇的年纪。” “今天谢谢你在我母亲替我解释。”许维哲欠身,也拿过一瓶斐泉,摇了摇,口感很特别么?他真没觉得。 “应该的,我是你的经纪人。” 许维哲把瓶盖拧上又拧开:“我不是头脑发热才和腕表公司解除合约的,我只是想着,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如果有一天我也遇见了像琥珀那样的事,我希望也有一个人能义无反顾地站在我身边,支持我,信任我。” “琥珀小姐是无辜的。”在这之前,凯尔都没听过希伯这个名字,就这样一个人物,能让琥珀去横刀夺爱,简直是讲故事。 “你知道,我知道,其实稍微有点理智的人都知道,可是当谎言被传了一千遍,它就成了真的了。”许维哲轻讽地一笑,“是不是很幽默?” “那演出恐惧症?” “在青台,每天早晨,琥珀都面对着大海拉琴,她很喜欢《卡农》。我还曾邀请她在广告里和我合作,幸好她拒绝了,不然也被剪掉了,只能唏嘘一下。” 凯尔看得出许维哲对琥珀的心意,除了叹一声世事弄人,他能为她做的也有限。他这次回英国,给他签下好几个大牌在亚洲地区的独家代言,还接到了几个国际大型活动的邀约,他的事业呈蓬勃的上升势头,可以说是如日中天了,但不可否认,哪怕琥珀现在陷在困境中,论古典音乐上的影响力、号召力,许维哲还无法超越。 “凯尔,帮我个忙,好么?”许维哲睁开眼睛说道。 “你请讲。” “找个理由让我母亲回伦敦去,然后找件事让她做着,让她没空回国。” 凯尔沉吟了下便点点头,这不是件难事。他也不想周晖在这,这位女士的杀伤力太可怕了。 “谢谢,你去忙吧!” 凯尔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那里要我帮忙处理下么?” 许维哲摇了摇头:“明早就会消了。”又不是第一次,他很有经验了。不过,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他发誓! 第二十三章 飘浮的舞步 清晨五点起床,练琴两个小时。夏天的早晨天亮得早,那几只鸽子也起得早,在鸽笼前,头挨着头咕咕个不停。练完琴,琥珀会在院子里走一会。华城气候干燥,只要几天不下雨,夜里露水都是极少的。早餐后,她便开始研读乐谱,要从那些印刷在平面纸张上的复杂记号,从中勾勒自己的想象,解读来自过去的讯息,将它转化为立体的乐章。午后,一般是看二重奏的演出视频和默谱,做笔记。晚上还会练两个小时的琴。 这是她开音乐会前的每日日程,自从走上职业演奏这条路,一直都是这样的。这次也是如此,可是······琥珀却找不到一点真实感。她不是不信任盛骅,可能还是有些不安,毕竟她从没有和人合作过二重奏。 盛骅又是几天的早出晚归,有一次还喝了酒,叫了代驾开车回来的。回来后,便进了卧室,灯都没开,像是直接睡了,疲惫之极。 今天家里请客,盛骅没有出门。客人是房楷和谌言,还有书记一家三口。阿姨今天也特地早到了,光菜场就去了两趟。几尾鱼买回来还是鲜活的,阿姨用水养着,说一会做糖醋鱼。虾也是劲头十足,在盆子里蹦来蹦去,阿姨不得不在盆子上加了个锅盖。菜要拣要洗要切,高汤要先熬,有的凉拌菜要早点用作料拌起来才能入味。阿姨忙得很,还抽空悄咪咪地告诉琥珀,这是她到这干活后盛骅第一次在家请客。 “······”她不算客人么? 阿姨也觉着自己话说得不太到位,补充道:“你一直在这住着,算盛教授的半个家人!” 琥珀想问阿姨,还有一半算什么? 锅里汤在沸腾,热气都跑到院子里了。一院食物的香气,给这所清雅的院落添了点烟火味。琥珀在院子里站了两分钟,跑过去找盛骅。盛骅就早晨出来吃了个早餐,便进了琴房。又是满桌满沙发的乐谱,盛骅坐在钢琴前,一边记谱,一边弹奏。再忙,他都没把那把二重奏的作曲集落下。琥珀问过他这样累不累,他说音乐很复杂也很深奥,就像一座迷宫,你什么时候进去,都会发现不同的景观,他不觉得累,也不觉得寂寞。 他的十指修长有力,击键轻巧灵活,即使坐着,也看得出身材的挺拔,双腿笔直······ 盛骅看到钢琴上映着的影子半天都没动弹,他突然转过身来,与她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个正着,嘴角不禁上场:“有那么帅么?”都看呆了。 “呃?还行!”琥珀的脸立刻红得像早晨落在屋檐上的霞光。 盛骅朝她挤了下眼睛:“如果演奏时你也这样看着我,我会弹错音的。” “怎么可能,我、我可是职业演奏家。”琥珀急声反驳。 盛骅表示很怀疑:“是么?我们现在就来模拟下?” 琥珀赌气道:“模拟就模拟!”她走进琴房,从琴盒里取出琴。“哪首曲子?” 盛骅递给她几页谱子:“韦伯的《邀舞》!” 琥珀抬眼看了下盛骅,这是一首兼具欣赏性和实用性的乐曲,既有优美平易的旋律,又有华丽热烈的气氛,音乐厅常保留的曲目,也是大型舞会上的必备曲目。很多乐曲的曲名起得非常随意,有的直接就是编号,而《邀舞》就起得特别的形象,一下就把整首曲子的意境全包括了:邀请的过程、舞蹈的过程、舞会结束后告别的场景。韦伯最初写的是钢琴独奏曲,后来被改编成管弦乐版本,再后来有了双钢琴版本,基本上保留了原有的结构与和声,但更加丰富而饱满,形象生动,风趣宜然。盛骅和向晚喜欢在返场时演奏这首曲子,把音乐厅的气氛再次推向更热烈的高潮,观众久久都不愿离开。 《邀舞》没有小提琴独奏版,也没有小提琴钢琴重奏版,盛骅给她的谱子是管弦乐队里小提琴首席的乐谱。 “你拿错谱子了。” “没错,你尽管按乐谱拉,其他的别管。” 钢琴作为乐器之王,经常会代替乐队给其他独奏乐器做伴奏。可是在室内乐里,钢琴却是和其他参与演奏的乐器处于平等的地位。她如果只拉首席的乐谱,那么盛骅的钢琴就必须放在伴奏的位置。这样的话,这首曲子就成了她的独奏,而不是她和他的二重奏。 “准备好,我们就开始!”盛骅话说得很有耐心,双手却已经放在琴键上,连双眼都微微翕起。 琥珀把乐谱夹在谱夹上,简单地护理了下琴弓,调了下音,不服输道:“开始吧!” 盛骅睁开眼睛,上帝,她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鼓励和笑意,就像在舞会上,男士看到喜欢的女孩,她很羞涩,他翩翩有礼地朝她伸出手······引子,中速,钢琴一个低的重复和往高的琶音,男士柔声询问: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小提琴突然插进来的高昂的旋律,是女孩的回答:谢谢!来回几次的重复,如同两人的交谈,然后小提琴的旋律越来越热情奔放,越来越轻盈流畅,仿佛是舞会中姑娘们的欢声笑语。钢琴的和弦越发饱满,低音部的音阶跑动,力度很强,显得很雄壮,就像是男人们的齐舞。接着,旋律突然一变,舞曲到了尾声,又回到了引子部分,两人不舍地分离、道别,有甜蜜,也有一丝丝的惆怅······ 两个人四目相对,似乎还都沉醉在刚才的乐曲之中,似乎还感到那么点不太尽兴,似乎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浓烈的惺惺相惜?爱意? 两声不和谐的掌声蓦地在门外响起,两人急忙收回目光,朝外看去。房楷倚着门框,神态暧昧,有一下没一下地鼓着掌,问道:“今儿这算预热么?哎呀,我们两口子运气真不错,蹭个饭,还顺带看了场演奏,世界顶级的。” 盛骅啪地合上琴盖:“两口子?证补了?” 房楷得意地举起左手,扬扬无名指上的婚戒:“必须的,两个人住一起,总得有个名分。”他别有用意地瞟了眼脸上红晕还没褪尽的琥珀。“我可不像有些小年轻,连句‘我爱你’都没有就把人家小姑娘带回家同居。这个世界上,不以结婚为前提的同居,都是耍流氓。” “说得好像你俩领证前没同居过两年似的。”盛骅凉凉地睇着房楷。 房楷耸耸肩,回答得很厚颜无耻:“谁年轻时没犯过错,有位伟人说过,有错改之就是好同志。” “领了证就不会犯错了?”以前没发现这人这么弱智,前不久还在借酒消愁呢,谌言才回来几天,他就得瑟得把尾巴翘上了天。说起来,还是他帮了一把,早知道,作壁上观了。 房楷头一扭,谄媚地问谌言:“老婆,我最近表现很好吧?” 摊上这样一位老公,谌言也挺无语的。她回来的第二天,就被房楷拽去了民政局,到的时候,还没到上班时间,大门口的保安用一种怪复杂的眼神不时地瞟着他们。有没有证,谌言认为不重要。她和房楷曾经有过证又如何,还不是说崩就崩。她觉得一份坚韧的感情,是出自心甘情愿的专一,而不是被有形无形的绳索捆绑不得不遵守忠诚。房楷却认为证非常重要,他的心是专一的,再加个证,就是双保险。他对谌言说道:你就当我是杞人忧天,假如有一天,我俩之间再有了什么误会,有这层法律上的关系,你就不能说不见就不见,你得坐下来和我签协议,那样我就多了一个向你解释的机会。谌言听得鼻子一酸,房楷说什么,她都说好。这一纵容,房楷就如同有了颜色立马开起染坊来,人前人后地显摆个没完,好像全世界就他有个老婆似的,说话还特幼稚。 谌言深深地吸了口气,挤出一丝笑:“好,特好,最好。好了,好同志,你挡着我的视线了。”她拍拍房楷的肩,让他往边上去一点。 房楷不满地嘀咕:“见色忘夫。” 谌言是第一次见到琥珀,传说中的小提琴女神就这样站在她面前,t恤,长裤,面容清丽,双眸纯净得像个孩子。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连琥珀脸上的一个毛孔都细细地看了又看。她知道她年岁不大,却没想到看着会这般的小,还这般漂亮。瞬间,谌言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神往地对房楷说道:“以后,我们也生个女儿吧,也让她学小提琴。” 琥珀眼睛倏地瞪得溜圆,盛骅抬手抚了抚额头。房楷则庆幸自己没接阿姨倒的茶,不然这会会直接喷出来。“老婆,你这思维能慢点么,咱们还是新婚呢,我想多过几天二人世界。” “可是我都奔四了······” 房楷一把捂住谌言的嘴巴,深情款款道:“在我的心里面,你永远18岁。” 盛骅胃中一阵翻腾,扭头对琥珀说道:“我们去前院看看书记来了没有?”再呆下去,他担心他的早饭要保不住。 琥珀也是如蒙大赦,房楷和谌言无论是说的话还是眼神,让她都不知如何应对。 走到大槐树的树荫下,她轻声说道:“他俩真恩爱。”总觉得东方人的感情很含蓄,像这样外露的很少见。 盛骅从鼻子里哼了声,说道:“老房子着了火。” 琥珀没听懂:“什么火?” 盛骅摸了下鼻子:“没什么。对了,谌言是我们的经纪人,她原先在日本给音乐杂志写专栏,对于室内乐在市场上的发展很有见解。我们的首场音乐会准备放在大剧院,她现在和那边接洽着,应该会很顺利。” 琥珀的心差一点从嗓子眼里窜出来,早晨还觉着没真实感,这下好像已站在候场区,耳边听到观众的掌声,下一秒就要登台了。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还好,膝盖没有发软,大脑运转正常,也没觉着呼吸困难,就是······觉得脚步有些飘浮。 书记一家到了,最先进门的糖球,他给琥珀带了一篮水蜜桃,个很大。他告诉琥珀,是他挑的,一个个捏过去的,很结实。琥珀点点头,看得出来,指印都留在上面呢!几天没见,糖球好像又高了点,轻轻一跳,都可以摘下海棠树最上端的叶子。书记呵斥了一句,让他叫人。他乖乖地先叫了声“盛哥哥好“,然后一下蹦到琥珀面前,问道:“姐姐,你要和盛哥哥一块开音乐会了,是不是?” 琥珀看了看正和书记夫妇说话的盛骅,低下头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糖球招招手,让琥珀欠下身,热热的气息拂在琥珀的耳边,琥珀忍住痒痒,听他悄声道:“盛哥哥在我家和我爸爸说的,我在旁边假装做作业,然后偷听到的。盛哥哥说要和你一起开音乐会,华音的课程就不能兼顾了,他准备辞职······” 盛骅说过,他和向晚分开是为了把全部精力放在国内室内乐的推广上,因为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于是他进华音教书育人,希望更多的人知道室内乐并喜欢上室内乐,如今,他却要为了她而中断音乐教育事业。如果她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会说这是室内乐最直接的推广分式。就像刚才的合奏,她以为自己是一朵红花,可他却不是陪衬的绿叶。他的演奏潇洒而又强势,温柔而又周密,仿佛已经滴水不漏,可是她却一刻不敢松懈,连神都不敢走,不然就觉得跟不上他的节奏。他说得一点都没错,他要求的搭档是一个优秀的专业的演奏家,他不会因为她正遭遇不幸,而降低半点要求、退让半步,什么同情、怜悯,说笑吧!想和他并肩站在舞台上,你必须和他一样的杰出、勤奋。她懂,这不是他严苛,而是他对音乐的态度,也是对她的尊重。可是就只是态度,只有尊重么? 书记站在游廊上,端详着飞翘的屋檐,一扭头,看到琥珀和糖球在说悄悄话,乐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瞧,小孩和小孩凑一团。” 房楷和谌言也从琴房过来了,盛骅朝他们一挥手,房楷用手遮着额头,聊胜于无地挡着太阳跑了过来,谌言跑去和书记的妻子打招呼。 “书记,他的辞职报告你批没?”房楷问道。 书记威武不屈地挺直了腰板:“想从我们华音挖走优秀人才,哼,没门。” “没门就打个门,你老行个方便,大剧院那我都给他排上号啦!” 书记呵呵笑了两声,不紧不慢道:“那是你大剧院的事,和我无关。” 房楷推了盛骅一把:“你哑巴了!” 盛骅瞪了他一眼:“批啦!” 房楷叫了起来:“党让我们诚信做人踏实做事,书记,你不厚道哦!” 书记背着双手,踱到游廊的尽头,怅然地看着前面的屋脊,说道:“你和琥珀的二重奏不是一条不归路,可是你们却把它走成了唯一的一条道,聪明人不会这样做的,他们会给自己多点选择。说实话,我不知道给你批这个报告对不对。二重奏本来就小众,琥珀现在又被黑成那样,我想乐观点阳光点都不行。” “方向已经变了,你们不知道么?”房楷看看两人。 盛骅没有出声,书记扬眉问道:“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对于琥珀来讲,是东南风,对于希伯来讲,就是西北风了。前天网上爆出他脚踩几只船,爆料者是他的n任前女友,说他出门吃饭从不买单,买衣服、开房也要女友付款。他还曾经交过一位有夫之妇,人家一开始被他的皮相迷倒,坠入情网,一相处,发现了他的真面目,提出分手。他却以要把两人幽会的开房证据发给人家老公为由,敲诈了一大笔钱,才放手。更猛的是,他最近被神秘富婆包养,砸钱为他签下某乐团的首席大提琴。这几道料一出来,他的脸书就被口水淹没了。爆料者只字没提琥珀,可是细心的乐迷却立刻提出质疑,他前面自爆的和琥珀的绯闻,是真的么?” 盛骅在心中暗暗给怀特先生点了个赞,老先生真是精益求精,这招治其人之身的其人之道把希伯之前的爆料不知甩了几条街去。 “这下琥珀被洗白了?”书记还是不太习惯口水战,磨叽半天,战况很不明显。 “这事急不来,等他们慢慢回归理智吧!不过,原先那些极端的疯狂的倒是偃旗息鼓了。我想,琥珀现在走在巴黎的街头,大概不会被砸鸡蛋。” 书记很不满意:“这算什么东南风,根本就是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 “我还没说完呢!这热点一上去,媒体们自然坐不住,逮着一个和音乐沾点边的就采访,很多乐评家和演奏家都闭门不出,可是有一位大师却主动接受了采访,他愤怒地斥责: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忍受着严寒、酷暑,孤独、寂寞,才能真正学会一门乐器,而成为一个顶级演奏家,更要付出百倍的努力,这样的人,呵护都来不及,可是,一个跳梁小丑的三言两语,就能轻易地将她毁掉,让她一无所有。我不想评论跳梁小丑的品行,可是乐迷呢?那些美好的音乐没能美化你们的心灵,却把你们的双眼蒙上了么?我以为古典音乐圈会是一块净土,原来它已经这般肮脏,这让那些留下大量不朽著作的音乐巨匠们情何以堪?那位记者可能大脑不太灵光,问大师,你说的那位顶级演奏家是希伯先生吗?大师反问道:他配得上顶级么?哈哈,这位大师就是汉诺威的邓普斯大师。” 书记点头:“这位大师是个正直的人。” “这位大师已经很多年深居简出了。”房楷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盛骅,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像是和邓普斯大师一点也不熟。哼,装得真像! 也许是这股东南风刮得正正好,这次的家宴吃得很是热闹。大部分菜是阿姨做的,盛骅也亲自下厨做了两道,其中有一道就是传说中的虾仁面饼。看似很普通,做法却繁复,得两口锅同时进行,一口将一种日式较硬的面条煮过之后,再堆叠成一英寸厚度的面饼,放在锅里两面来煎。另有一口锅炖作为浇头的面饼,里面有虾仁,还有新鲜的豆角。面饼出锅,滚烫的汤汁浇上来,面饼发出“嘶嘶”的声音,一股带有鲜味的焦香在空气中蔓延。面饼一上桌,糖球等不及凉,夹起一筷,就吭哧吭哧嚼起来,开心得眼睛眯成了条线。 房楷咦了声:“太阳今天是从西面出的么,你怎么舍得做这道菜的?哎哟,我都想好几年了。”他夹了一筷虾仁放在谌言的盘子里,“快吃,下一次吃到不知哪年哪月了。” 谌言恍然道:“我还纳闷了,人家去趟日本,都买什么药妆、电子产品什么的,我说你怎么就买了几袋面条,原来是做菜用啊!” “还有几袋?”房楷转身对盛骅说,“下个周末我们再聚一次吧!” 糖球来劲了,拍着手道:“好啊,好啊!” 书记瞪了他一眼:“没你的份。” 糖球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圈,看向琥珀:“都给姐姐么?盛哥哥,你对姐姐真好!” 正把一筷面饼放进琥珀盘子里的盛骅,动作顿了顿,随即举止优雅地继续给她又夹了点豆角和虾仁。 房楷挤眉弄眼地问小男生:“你说他为什么对姐姐这么好?” 谌言连忙夹了筷煮烂的芋头塞进房楷嘴里:“我的演奏家,谁敢对她不好?” 确实没这个胆量!房楷鼓着脸颊,举手投降。 糖球张开嘴巴大笑:“房叔叔,你和我爸爸一样,是个妻管严。” 房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也咧着嘴笑。 书记默默扭头看妻子,这小子是大街上捡来的么? 琥珀细细地嚼着面饼,嘴角高高地翘起,果真很香! 吃完饭,书记一家就告辞了,没几天新生报道,华音那边事很多,下午就有个职工大会,他要在会上讲话。他半揶揄半感慨地对盛骅道:“没有了你的导聆课,华音少了一道特别的风景。” “但以后他们却可以看到我的音乐会,这也是一道风景。” 书记抬了抬眉梢:“现在就开始宣传了?” “酒香也怕巷子深!” “哈哈,我倒不担心巷子深,我就怕你这酒不够卖。” “反正你的那一杯肯定有。” “那我就等着喽!” 把书记一家送上车,房楷和谌言也要走了,房谐那边大剧院晚上有演出,谌言约了拍海报的摄影师见面。 “你确定不要我找几个靠谱的媒体朋友先透点音乐会的风声?”谌言问道。 “现在透点风声出去,只怕别人捕风捉影,后面还要澄清,还是让我自己来公布。” 谌言点点头,眼神中浮现出一丝担忧:“那个场面可不小哦!” “是有点大,还很吵,还是现场直播。”可是效果也会非常好。 客人都走了,阿姨把厨房收拾干净也走了,满院除了树影和阳光,还有站在游廊上的琥珀。看到他,她笑问道:“下午要出去吗?” 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仰视着她:“不出去。” “那我们再来一遍《邀舞》?” 几遍都可以!在她沉静而清澈的目光里,总让他觉得自己特别特别的珍贵,珍贵得不能挥霍一分一秒的时光。 ** 裘逸过了一个很沮丧的夏天,父亲对他说,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强者,也没有永远的弱者,起起落落很正常。这话一点也没安慰到他,他跑去泰国,找了个海边度假假店,每天下海游泳游得像条死鱼,回房间一沾床就睡沉了。几天下来,整个人晒得像个黑球,只有牙是白的。一回国,就听说盛骅辞职了,再悄悄一打听,盛骅要开音乐会,有了新经纪人。 裘逸见到盛骅时,眼眶红红的,配上他那张黑脸,盛骅嘴角抽了抽,给他倒了杯茶:“委屈了?” 委屈大了去,裘逸吸了吸鼻子:“教授不是说我很适合做音乐经纪人么,我肯钻研,有资金,也懂音乐,教授怎么就不考虑我呢?” 盛骅温声道:“我有考虑过,但是我的情况很特殊也很复杂,你还不够成熟,很多事都处理不了,我等不了你。” 裘逸急了:“不就是几个喜欢以挖苦吐槽别人为乐的渣滓么,你的音乐会,我把票全包了,看他们还吐个毛!” 盛骅看着他笑。 裘逸低下头,闷闷道:“我懂的,教授,我的经验是很少,教授的音乐会和红杉林的演出不同,级别很高,观众也不同。” “嫌弃红杉林了?” “怎么可能,我一直和他们几个都联系着呢!” “喔,说说!”盛骅起身又给裘逸加了点茶。 “季颖中整天窝在我租的公寓里,除了吃饭就是练琴,他大四,也没课,他师姐给他找了个地方实习,他也不去,我都怀疑他要得自闭症了。沙楠那家伙,倒是有家公司要签他,说他琴拉得不错,嗓子也可以,综艺感也强,但人家提了个要求,在签约前,让他先去整个容,好几个地方都要动刀子。他吓坏了,回到租处就做了一夜的恶梦,梦见自己血肉模糊地被扔在垃圾堆边。醒来后就给我打电话,一通大哭。我让他回来,他说那也太没面子了,他还没混出名堂来呢。我估计再撑个几天,他就回来了。” “秦笠呢?” 裘逸看了看盛骅,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搓了搓手掌:“他已经回校几天了,我看到他寝室的门开着,阳台上挂着衣服。他隔壁寝室的一个哥们告诉我,他回来那天把寝室好好地打扫了下,扔了不少东西,大部分是以前赵怜惜送他的。” “这是准备把过去的一页彻底翻过去了?” “他是个节约而又务实的人,赵怜惜送他的,都是他必需的,不是华而不实的礼物。他把它们都扔了,我觉得他没有放下过去,而是逼着自己去斩断。这样的人对自己狠得下手,也非常理智。”季颖中和沙楠,裘逸有把握,但秦笠,他真的没有信心,红杉林可能真的要夭折了。 “他对自己狠,是因为重情意。一段没有价值的恋情,他都这么不舍,他喜欢了那么多年的音乐,会轻易放弃么?” 裘逸眼睛一亮:“如果有一天,红杉林重出江湖,教授和琥珀小姐,还愿意回来做音乐指导么?” 盛骅掩下眼底的苦涩:“这真是个令人心悦的目标。” 两个人是约在一家茶馆见的面,茶馆有点偏,但好停车。裘逸今天开的是辆改装过的大吉普,巨无霸似的泊在那,衬得别人的车像玩具似的。盛骅失笑摇头,裘逸有些喜好,让人不敢恭维。“问你个事,虞氏集团的千金小姐你认识吧?” 裘逸紧张地盯着盛骅:“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我听说她也很喜欢古典音乐。” 裘逸把头别到一边,吁了口气,说道:“她喜欢的不是古典音乐,她喜欢的是演奏古典音乐的人,那就是一花痴,满世界追着人家跑,她都成我们圈子里的笑话了。见过痴的,没见过这么痴的,完全疯魔了。我一哥们说,要是一母苍蝇从那男的面前飞过,她都和它有仇。” “她父亲不管她?” “外面是有南裘北虞一说,但她家和我家不一样。我们家是祖祖辈辈做生意,一步步才有了现在的规模。她爸原先是体制内一普通职员,后来娶了她妈。她妈家境很不一般,靠着她外公给的资源,她爸赚了第一桶金,然后才开始发家,进军房地产,发展迅速,几年内就在北方站稳了脚跟,估计其中离不开她外公的功劳。她外公是前年病逝的,半年之后,她爸喜欢上了一个女明星,不是玩玩那种喜欢,是真爱,她爸和她妈离婚了。她妈是净身出户,名下的股份和财产全留给了她。所以她在外面怎么折腾,只要不触到她爸的底限,她爸都由着她。” “动用大笔资金呢?” “她爸现在带着女友在国外游学呢,公司业务有职业经理人管理着,她想动用大笔资金,走程序呗。”裘逸迟疑地看了盛骅一眼,“她爸也是个古典音乐迷,她家对于演奏家的赞助都是大手笔的,好像还特地成立了一个什么音乐基金。教授,你是不是想让她赞助你的音乐会?” “我又不是她喜欢的演奏家,她愿意么?” 裘逸大感意外:“你、你也知道······”目光一抬,不禁拍桌大笑起来。 茶馆对面一家生活广场上方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正滚动播放着虞氏集团预祝许维哲先生沪城个人独奏音乐会演出圆满成功的视频。 ** 酒店位于江边,到了深夜,仍听到船在江中行走的鸣笛声。不觉着吵,反而有种隐居山野的宁静,许维哲有点不适应这种宁静,凌晨一点还醒着。沪城在南方,华城在北方,南方北方的夏天,气候差别不大,温度居高不下。不过,沪城的热不像华城那边利落,闷在皮肤里,汗出不来,很难受。音乐厅里有冷气,倒是不用担心会不会有人中暑。很是凑巧,亚洲音乐盛典和他的音乐会在同一天,也是七夕节,可以容纳八万人的体育馆,即使开了冷气,也没什么用,举办方怕是要做足防暑降温的准备。 虽说是在同一天,但一个在华城,一个在沪城,一个是流行音乐,一个是古典音乐,完全没有冲突。要不是彩排时听音乐厅的工作人员说起,许维哲都没想起关注下亚洲音乐盛典。 这次音乐会的海报设计非常大气,故事感十足,还融入了东方元素。茫茫宇宙中,两个身着古装的男女各自站在一个星球上,向对方伸着双手。星球最下方是他坐着钢琴前的一个剪影,标题是:来自星星的你——许维哲与钢琴的七夕邂逅。 海报一出来,陶月不知在哪看到的,立刻上传了一张到微博,她的很多同行和粉丝都转发了。凯尔有她的联系方式,提醒许维哲感谢下。许维哲打过去,她戏谑地说票就不要送了,到时在海报上给她签个名,然后再上次她的节目。许维哲笑道,我的底上次全给你了,再上就没价值了。陶月说上次没弹琴,这次来不要露底,弹几首曲子就行。许维哲和她客套了几句就挂了电话,并没有把她的邀请当真,也没有时间。这次全国巡演结束,差不多要到十月了,他该回英国为新年音乐会作准备,日程很紧。那时候,琥珀也在巴黎吧,他可以挑个阳光晴朗的日子,坐火车,穿过英吉利海峡去看她,两人一起喝个下午茶,散散步。 轻轻的敲门声!许维哲下意识地看了下时间,凌晨二点了。“凯尔?”他住的是套房,凯尔在外间,他在里间。 “是我!”凯尔无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许维哲披上睡衣,神情有些发紧。明晚就要演出了,不是重要的事,凯尔不会惊动他。 门一开,许维哲首先看到的不是凯尔,而是虞亚一张紧张兮兮的脸。 凯尔小声道:“我说你睡了,可是她说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你,不然,她就活不到明天了。” 许维哲抚额,虞亚和她住同一家酒店,晚饭时刚打过招呼,不过才几小时没见。“怎么了?”他耐着性子问。 虞亚目光急切地在屋内巡睃了一圈,看到手机放在离床很远的一张矮柜上,神情一松,拍了拍胸口,问道:“你这两天没上网吧?” 许维哲与凯尔面面相觑。 “没上就好。网上的传闻你不要相信,都是假的。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休息吧,做个好梦,明天我给你送花来。”虞亚摆摆手,轻松活泼地走人了。 “她梦游了?”许维哲问凯尔。 凯尔不解地摊开双手。 许维哲关门,为了明天的音乐会,上床努力睡觉。凯尔把灯都熄了,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又起身拧开床头柜上的台灯,拿过手机,点开网页。西方音乐圈的热点新闻,这几天都是希伯,他早看过了。凯尔翻了几面网页,呃?那个被富婆包养签约乐团的新闻不见了,连评论都没有,干干净净,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他明明昨天还看到的,乐团还出面回应,说首席大提琴师是根据实力招聘的,被网友好一通嘲讽。难道被删掉了?能把这样的热点新闻删掉,需要不菲的代价吧!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去了,凯尔没有允许自己多深究,这是别人的事,和他无关,他有他的事要做。 但是第二天,凯尔哪怕是几分钟的闲暇,也要上网看看新闻。网上很平静,音乐会也很顺利,晚上七点准时开场,鲜花堆满了走廊,全场坐无虚席。虞亚的位置在贵宾座的中间,她穿了件红色的长裙,明艳照人。许维哲的序曲就掌声如雷,他的第二首曲子是勃拉姆斯的降a大调圆舞曲。勃拉姆斯是严肃沉静的,有人说贝多芬的作品很男性,那勃拉姆斯就是男性中的男性,这样的一个直男,他的圆舞者,出人意料的简朴和清新,有着另一种韵味的明朗和绚丽。凯尔掀开幕布,看着台下观众,没有一个走神,没有一个轻声悄语,他们专注地倾听,都像是被音乐所迷醉了,他一颗心这才缓缓落地,可以说,首场音乐会几乎是超预期的成功。下面是中场休息,下半场的两首曲子,也是许维哲很擅长的,音乐语言精致,技巧高超。 他微笑地回到休息间,点开手机屏幕。他给手机设置了新闻推送功能,只要是和古典音乐有关,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最热点的都会被推送过来。手机里有一条推送的视频新闻,他怕有声音,没想点开,可一看是盛骅的,他的指头一动,视频打开了。 舞台这么开阔,观众席荧光棒舞成了弯曲的星河,这是亚洲音乐盛典的现场?也不知谁录的视频,隔得很远,舞台上的人很小,只听到嘈杂的人声,琴声一点都没听不见。直到盛骅从钢琴旁站起身,主持人递过话筒,让他说几句,凯尔才看出那是盛骅。 “谢谢大家的热情,也许大家的热情不是因为我的演奏,而是因为天气,琴声实在太小了。” 观众哄地都笑了,笑声中,不时有人喊:“盛骅,我爱你!” 盛骅点头:“我听到了,你们爱我。我不曾演过电影、电视剧,也不曾有歌曲在大街小巷传唱,我知道大家熟知我,是因为古典音乐,这让我感动,也为之自豪。在我们国家,喜欢古典音乐的人原来已经这么多。今天是七夕节,我看到下面很多人都是结伴而来,我想我在古典音乐上是不是也应该找个伴?” “是!”下面异口同声道。 “好吧,我听大家的。我决定从今晚起,就找个伴一起组成一个二重奏乐队,名字就叫moon。”盛骅微笑地看向舞台的一侧,朝那边伸出手,“下面,就有请我的伴、我的搭档———小提琴钢琴二重奏moon乐队的另一位成员,世界著名小提琴家———” “琥珀!”凯尔身后响起一声惊呼。 他回过头一看,许维哲一张脸,在灯光下,苍白得毫无人色。 第二十四章 忐忑的光明 天,特别的蓝,云白得刺眼,阳光一泻千里地直射下来,不,何止是千里,天地连成了一线,视线之内,没有树,没有路,没有任何标识,沙漠像海洋一样浩瀚辽阔,如山脉一样连绵起伏,汗水已经流尽了,影子都像被阳光炙烤得萎缩了,可是脚步却依然向前,仿佛前面有一块绿洲在等着似的······这是一种强大的信念,还是一种愚蠢的执念呢? 琥珀细细地用毛巾把掌心的汗擦净,接过谌言递过来的琴。她闭上眼睛,缓缓调整呼吸。其实无关信念、执念,只不过是人对生存的本能渴望。当人生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只要能够向前,不管是踩着荆棘,还是涉水,还是逆风,都会毫不犹豫地迈开步伐。 心酸么?委屈么?怎么会呢?同样的境遇,和别人比,她不知幸运到哪里去了。她睁开眼睛,看着舞台中央演奏的盛骅。上一个流程是一位刚拿了最佳年度歌曲奖的男歌手演唱了他的那首得奖歌曲,他的歌迷来了很多,然后和他来了个集体大合唱,那分贝把琥珀的耳膜都震疼了。盛骅在他之后上台,谌言脸黑成了锅底,盛骅的演奏完全被还沉浸在刚才合唱中的歌迷叫喊声淹没了。很奇怪,琥珀却每一个音符都听得很分清。 《船歌》,节奏飘逸,船桨击水之声隐隐可闻,弱拍和强拍交替起伏,宛如水波荡漾之态,充满浪漫情调。事实上,肖邦创作这首歌曲时,他和乔治·桑的关系已经快要破裂了,他为了挽回她而创作了这首歌曲。炽热的真情,亲切的温存,可惜还是回天乏力。 这是肖邦所有作品中最要求表现手法及用心来演奏的很复杂的乐曲之一,这个场合,并不适合弹肖邦,但盛骅还是选择了肖邦。也许他知道别人不会关心他弹了什么,他只想弹给自己听,弹给她听,这就足已。 “还好吧?”谌言轻声问琥珀。盛骅的《船歌》已经演奏结束,主持人走上台去,再等一会,就该琥珀上台了。 琥珀朝她点了下头。今天的演出人员很多,后台非常嘈杂,和音乐厅肃静的候场区完全不同。她还没上场,下一个歌舞类表演的演出人员已经挤挤搡搡地过来了,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琥珀在伴舞里的人群里看到了赵怜惜的面容,赵怜惜下意识地避开琥珀的目光,但下一刻她又转过来看向琥珀,脸上浮现出一丝嗤笑。那意思好像是“我是从一个芭蕾舞演员沦落成一个歌手的伴舞,可是你那样的小提琴女神跑到流行音乐盛典上打酱油,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她还和旁边的女孩咬起了耳朵,那女孩吃惊地张大嘴巴,一脸匪夷所思地瞪着琥珀,接着,很多人都看了过来,目光大部分很震惊,也有面带鄙夷的。 作为一个职业演奏家,并不害怕被别人打量,不谈这几个人,即使待会面对下面几万人的目光,琥珀也能做到从容得体地应对。 命运的安排就是如此神奇,琥珀想起自己初来华城那天的夜里,她看着从雾霾中驶过来的那辆拉风的跑车,车窗徐徐降下,露出她以为不可能有交集的盛骅的脸,这是神奇的开始,现在,她发现,她的演出恐惧症神奇地痊愈。没有窒息,没有耳鸣,没有腿软,没有虚汗,感觉不到压力,甚至都感觉不到紧张,她只觉得是一种享受,享受种种无法表达的憧憬、希望、畅想,都可以尽情地用音乐来表达的美好感受,享受音乐所带来的生活的情趣和生命的洋溢,享受与盛骅合奏时唯有他知的默契。 有人说,一个人的伟大和渺小,完完全全取决于他自身与音乐的交往程度,她认为,一个人的幸福与悲哀,也取决于对音乐的认知程度。音乐,曾经带给她痛苦和恐惧,那是她把音乐看得太过高远,其实,音乐很容易接近,也很亲切,前提是要有一个懂得倾听你音乐的人。 这个人,她已经遇到了。 谌言轻拍了下她的肩,舞台上,盛骅朝她伸出了手。他们重奏的曲子,还是那首韦伯的《邀舞》。他这样的姿势,很像在舞会上邀请她共舞一曲样。可不就是共舞么,他的眼睛满含着笑意,像是鼓励,也像是很期待,更像是很欢喜。舞会上那么多的女孩,他只想和她共舞,只看到她。 她拿着琴款款朝他走去。 琥珀今天穿了件大红的露肩长裙,直及脚踝。谌言说,在中国,大红色代表着大吉大利。璀璨的灯光下,大红的长裙就像一团行走的光束,再加上她的优雅与自信,不知道是被她惊艳了,还是被盛骅刚才的介绍惊诧了,刚刚还沸腾的体育馆内蓦地一静。 盛骅在心里面忍不住赞了一声:好样的,我的女孩。他把另一只手臂也打开了,等着她走近,他要在几万道目光下,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琥珀看到了他张开的手臂,熟悉的,是他一如既往的强大的气场,陌生的,是他眼中亮得惊人的光泽。她的心怦然加速了。下一刻,她被拥进了他的怀中,她感觉到他不弱于她的心跳,隔着衣衫,一下一下撞击着她。接着,她仰起头,在他的脸颊两侧分别吻了下。 寂静的体育馆突然掀起了一股浪潮,先是抽气声,后来是掌声,还有叫声,也许还有骂声。不过,琥珀才不在意呢!盛骅的身子却突然也紧绷住了,眼睛倏地瞪大。琥珀不禁有些羞窘,颊吻在西方只是一种礼仪,虽然盛骅在西方生活了很久,但不代表他就西化了,他不会是被她的热情给惊到了吧? 盛骅如坠深渊! 一团漆黑。没有疼痛,也没觉着发胀,突然的,一切景象就从他眼前消失了。盛骅紧紧地闭上眼睛,再睁开,还是一团漆黑。那不是被暮色四临之后的黑,而是深渊般的黑,黑得时间和空间都像是静止的。这一次,和上次交通意外时的短暂几秒不同,长得像天老地荒似的。 盛骅惊得魂魄都散了,全身的温度都像被抽走了。他根本就没意识到琥珀吻他了,也听不到四周的声音,额头上瞬间就布满了冷汗。脑子里轰隆隆巨响,心跳快得都不能呼吸了,这是病情加重了吗?是不是从此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光明了?纵使再沉稳,再坚毅,这一刻,盛骅也崩溃了。但他知道他还不能崩溃,至少现在不能,他必须要撑到下台,至于以后······但愿还有以后,哪怕是短暂的以后,他不奢求,一年就好,哪怕仅仅半年,那时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痛楚像潮水般漫进心田,盛骅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卑微。 “盛骅?”琥珀低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不安。 他命令自己镇定下来。他就站在钢琴旁边,转过身就能坐下。本来就是背谱演奏,88个琴键,他熟得不能再熟,闭上眼睛都能演奏,所以······一切都会好好的。他安慰地朝琥珀一笑,温柔又温和。 琥珀心头一松,丝毫没发觉盛骅的变化。 盛骅在琴凳上坐下,手放在琴键上。闭上眼睛演奏和完全失去视力的演奏还是不一样的,闭上眼睛是彻底的沉醉,失去视力心则会悬在半空中,手指战战兢兢。盛骅不由地想起向晚,她没有演出恐惧症,但她是个完美的人,不允许演奏有一点瑕疵。她演奏的时候,死命地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于是他们从来没有眼神交流。今天的观众也许都不是资深古典乐迷,也许从不听肖邦,但不代表就可以蒙骗他们的耳朵。 盛骅深吸了一口气,手指轻轻落下,很正确,中央c。他扭过头,琥珀站在他身后不远的位置,一袭红色的长裙,微卷的长发散在两肩,眸如星辰。可惜他看不到,他只能勉强去辩识她的方位,挑了挑眉,好像在提示她舞会要开始了。她应该会回以他一笑吧! 确定了中央c在哪里,盛骅的心就定了一大半。低音区,柔和、温润、轻盈的序奏,从容不迫的旋律,绅士出场了。琥珀的眉细不可察地拧了下,盛骅的弹奏有一丝的慌乱。她看了他一眼,他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侧过脸也看向她,嘴角微翘。 大家概是听错了,琥珀脸一红,忙举起琴弓。乐曲的画风突变,欢快、明亮、激昂的琴声立刻给人呈现出一场盛大、隆重、欢腾而又华丽的舞会场面,男士们西装革履,英俊挺拔,小姐们淡妆浓抹,芬芳多姿······ 这是琥珀在中国的第一次正式演出,尽管她现在声名受损,但,哪怕是再挑剔的乐评家,也不得不承认,盛骅和琥珀的二重奏,是殿堂级的演奏。在这样的万人体育馆,流行音乐的主场,巨星云集,即使很多从没感受过古典音乐的耳膜也被震撼了,原来古典音乐也可以这么魅力十足,听得都想恋爱了。 第22小节,绅士和小姐熟悉了起来,相谈甚欢。盛骅加进了装饰音,旋律更为恳切、真挚。额头的汗越来越密,指下一滑,错了一个音。毫无预期地,黑暗突地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越来越大,光明呼啸而来,他贪婪地睁大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这是自己的错觉。还好,一切都不是假象。钢琴的每一个键、他弹奏时弯曲的指节、手背上的青筋,都是那么的清晰。眼眶在发烫、发热,当他的目光一投向琥珀,她立刻就接受到了。 她的睫毛湿湿的,她哭了?因为喜悦么? 指下的旋律越发地欢快,她像跟着他的步伐,一圈又一圈地旋转。 演奏中的她,很美,他看了一眼,又一眼······他要把她的样子牢牢记住。 最后一个和弦在指下慢慢结束,回音还在体育馆内回荡,掌声已经响起来了。盛骅站起身,与琥珀一同谢幕后,两人再次拥抱。琥珀觉得这次的拥抱,盛骅很用力,像饱含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激动。 很多人在下面叫嚷着“再来一首”,盛骅挥挥手,与琥珀相携下台。谌言看着两人,与有荣焉道:“虽然今天现场的音响效果一般,但我真的不能再苛刻了,重奏很完美。” 盛骅指着谌言,对琥珀说道:“这就算完美了,后面的音乐会,看她用什么词形容?” “那定是一场听觉视觉的盛宴呗!”谌言信心十足道。 下一个节目要上场了,伴舞先上。赵怜惜从琥珀面前走过去,琥珀淡淡地站在那,看都没看她。本来就不算相识,以后想必也没相识的可能,她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赵怜惜快速地眨着眼睛,把溢出来的泪水堵回去,不然会把脸上的妆弄化的。和区平分开后,她脚踩两只船的事也传了出去,芭蕾舞团呆不了,老家不能回,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伴舞的工作,可不能丢了。芭蕾舞,不过是曾经的一个梦罢了,秦笠,也是她曾经的一个梦,呵,她做过不少的梦,现在,她活得很清醒,因为她知道,有些梦,不是努力就能实现的。 赵怜惜甩甩头,扬起一脸的笑,跟着队伍奔向舞台。 盛骅去了趟洗手间,放了满满一池的水,整个脸都浸在水中。他用纸巾把脸上的水珠一点点地拭净,抬起眼,镜子里的人,面容平静,眼底却涌动着浓浓的悲怆。他扔掉纸巾,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洗手间里有一扇窗,半开着,有一股水气飘进来。他朝外看了下,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雨很大,可以说是暴雨了。他把窗户关实,犹豫了下,还是拨通了岛本医生的电话。 没让他久等,岛本医生很快就接听了。听完他的叙述,岛本医生很久都没出声。盛骅无奈地笑道:“岛本医生,你好歹告诉我声,这次的失明,是因为压力所至,还是以后就时不时地来一下,频率有多高?” 过了半晌,岛本医生出声了:“我说很高,你会立刻来日本做手术吗?” 盛骅挠了下额头:“不带这样吓唬人的,我从日本才回来多久啊,你可是说给我一年的时间······” “我说过很多话,你怎么只记得这句?”岛本医生愤怒地打断了盛骅,“生命属于你自己,我只能建议你,却不能强迫你。” “对不起,我道歉。”盛骅好声好气地和岛本医生商量着,“我手里还有点事,一结束,我就去日本。这个失明,有药可克制么?” 岛本医生咬牙切齿道:“没有。” 盛骅笑了:“医生要有仁者医心,不能见死不救!” “盛骅,你手里的那件事非要现在做么,不能延迟?” 盛骅沉默了下,说道:“是的。” 岛本医生叹了口气:“每天的药量加倍吧!”说完,他就挂了电话,像是准备放弃盛骅了。 盛骅悻然地勾了下嘴角,把手机放回口袋。外面的雨声像是更大了,听得人很心烦。但他还要打起精神,演奏只是今天的序曲,正章还没开始呢! 这个盛典,本来就聚焦了各大媒体。媒体今天只想拍几张美照,写点花絮,没想到,盛骅突然投放了一枚重型炸弹,媒体们都眼冒绿光了。终于,他们在停车场入口堵住了正准备离开的盛骅和琥珀。 看着眼前一堆的长枪短炮,盛骅悄声对琥珀说:“我们只是作为嘉宾来演出下,这下,喧宾夺主了。” “以后估计要被人家拉进黑名单了。”虽然并不意外媒体的围攻,但还是有点不安和内疚。不是因为她,盛骅是不用面对这些的。 “太优秀有什么办法呢?”盛骅无奈的口吻,让琥珀弯了弯眼睛。 应媒体的要求,两人很配合地站好,让媒体拍照。 镜头咔嚓咔嚓响着,闪光灯闪个不停。抢先出声的是家网络媒体,以深度挖掘娱乐圈八卦见长。盛骅和琥珀不属于娱乐圈,可是八卦很劲爆啊!“琥珀小姐,你听得懂中文吗?”记者穿了件棉质的格子短袖,像洗缩水了,吊在身上。 琥珀点点头。 “你和盛骅教授今天的演奏很精彩,听盛骅教授说你们准备组成一个二重奏乐队,叫moon,这个名有特别的意义吗?” 盛骅赞许地看着记者,看着貌不惊人,却懂得循序渐进。“琥珀小姐听得懂中文,但不代表她就能说好中文,还是我来回答吧!我一开始想给乐队起名叫他和她,琥珀小姐瞪了我一眼,说干脆叫男和女好了。” 媒体们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我们又各自起了几个名字,意见就是不能统一。还是朋友家的孩子说,不如叫moon吧,因为姐姐很喜欢看月亮。我想想,也不算难听,就接受了。”这话真不是盛骅编的,是书记家的小糖球说的。琥珀在书记家呆了几天,夜里不睡觉,就趴在阳台上看着月亮,不知怎么给小糖球发现了。 “盛骅教授很绅士哦!”记者顿了下,目光紧盯着琥珀,“前一阵子,网络上有几个关于琥珀小姐和希伯先生的贴子,因为贴子是从国外网站转过来的,不知真假。我想请问琥珀小姐,你的朋友阿峦自杀,真的是因为接受不了希伯先生爱上你吗?” 这样的质疑,琥珀的耳朵都听出茧了,但再一次听到,心头还是控制不住地涌上了羞辱感和气愤,她的脸一下就冷了下来,下巴高傲地扬起。盛骅的手不着痕迹落在她的腰间,和煦地一笑:“谢谢这位朋友帮我们炒作话题,室内乐在中国目前市场是很窄,但我们乐队还是想靠自身的魅力踏实地一步步向前。古典音乐之所以称之为古典,是经过几百年时光洗礼的,一夜爆红对它不合适。” 记者急眼了,他哪有帮他们炒作啊,他是在挖掘八卦。“盛骅教授,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明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很抱歉,我真不是很明白。”盛骅还是笑语晏晏。 “就是网络上说琥珀小姐插足希伯先生和阿峦······” “网络上还说琥珀小姐有演出恐惧症呢,你说她有么?”盛骅收了笑意,语气凛然。 记者张口结舌,他无法回答。琥珀刚演奏结束,几万双眼睛都看到了,明摆着演出恐惧症是别人居心叵测的诬陷,同样的,什么插足,什么小三,什么杀人犯,这些传闻也就值得推敲了。 “虽然国内的观众对琥珀小姐还不算太熟悉,你想提高琥珀小姐的知名度,出发点很好,你可以夸她的音乐,夸她那把价值连城的名琴,你不懂古典音乐,怕自爆其短,那就夸夸她长得很漂亮啊,这个总会吧,为什么要选择用这样龌龊的方式呢?你还有没有一点媒体人的职业道德?难道恶心了别人让你很有成就感?” 盛骅一句比一句加重的问话,问得记者那张脸青了发白,白了又发青,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其他急不迭地想揪着琥珀绯闻发问的媒体,你看我,我看你,识时务地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问题都咽了回去,改问了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盛骅都微笑着一一回答了。 最后,一个兴奋得脸红红的女生问道:“盛教授,你和琥珀小姐是恋人吗?啊,我不是要炒作这个话题,世界上很多二重奏的演奏家,先是搭档,后来日久生情发展成了恋人,感觉你们也有这个可能。盛教授对琥珀非常体贴,而琥珀小姐对盛教授非常信任。” 琥珀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却在轻轻地颤动。 盛骅促狭道:“音乐是用来表达自我的最容易的方式,多关注我们的音乐,我想你会找到答案的。” 这是是还是不是呢?琥珀不由地抿紧了唇角。 小姑娘倒是很满意这个答案:“好的,我一定要来听你们的音乐会。我很喜欢你们的演奏,虽然不太听得懂,可是画面很养眼。” “那就来饱饱眼福吧!”盛骅轻揽着琥珀,朝媒体点点头,走进停车场。上车前,琥珀回了下头,神情愣愣的。 “看什么呢?”盛骅扶着车门问道。 “就这样么?”那种百口莫辩只能任由别人指责、谩骂不得不躲藏在别人发现不了的角落里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她可以在明朗的早晨,去公园晨跑,被别人认出来,也不用惊慌。走在街头看到熟悉的人,可以上前问好,而不是慌乱地把目光避开,生怕别人过来问这问那。阳光从树梢间穿过来洒在她身上,她仰起头,闭上眼睛,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多么清新的空气啊,带着泥土新鲜的芬芳,还有草木的清香。 “不然你想怎样?” 琥珀垂下眼帘:“怎么会这么简单呢?”她愿意信任盛骅,但她对自己讲,不要抱太大的幻想。怀特先生不是没有想办法,可是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情况越来越坏,坏到她以为再也好不了。 盛骅正色道:“哪里简单了,不过是你在拼命罢了。不管多绝望,你都没有想过放弃音乐,哪怕一点亮光,你都用上全部的力气。这样的你,才让我对我们的演奏充满信心,才让我回答他们时底气十足。” 琥珀心道:如果没有你,哪里来的一点亮光?她朝他笑了笑,他应该喜欢她吧?无须问了,一定是。 驾驶座上的谌言按了下喇叭,这两人,有什么话不能上车再讲,在外面说个没完,也不看还有媒体在那候着偷拍呢! 谌言特别喜欢房楷送她的那辆跑车,那车她一个人开,很拉风,但是再载两个人,就有点勉强了。来的时候,盛骅让她开他的白色绝影,谌言睨了他一眼,怎么,我这车委屈你了?盛骅摸摸鼻子,得罪经纪人,后果很严重,这个可是有先例的。他个头高,只能坐副驾驶座,琥珀就只得窝在后排了,还得把驾驶座翻上去,才能上车。 跑车驶出停车场,雨势一点也没减弱,刮雨器刷个不停,视线还是有点模糊。谌言开得很慢,车里可是有两个国宝级的演奏家,她得小心又小心。 像是怕干扰她,一路上,盛骅微闭着眼睛在休息,琥珀托着下巴,看着车窗玻璃上的雨流出神,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用了比平时多了一倍的时间,谌言才把两人安全地送到了小院。 车里只有一把伞,谌言撑着伞把盛骅先送到门廊下,准备再回身接琥珀,盛骅喊住了她。“你回去后和房楷商量下,看能不能把音乐会再往前提一提?” “为什么要提前?”如果提前,海报拍摄要提前,宣传要提前,票务预售那边也要提前,一堆的事。谌言有一点轻微强迫症,定下来的事被推翻,心里面就会很烦躁。 雨小了一点,压在头顶的乌云渐渐地散去,诡异地,有一丝月光从绽开的云缝间露了出来,浅白又羞涩,不一会,又缩进了云朵里。 “今天的采访是琥珀第一次正面回应那些传闻,明天的报道出来后,她的形象应该会有所逆转。虽然这是在中国,但是这边的乐迷一定会急切地与西方的乐迷分享这件事。再加上邓普斯大师的那番话,也许没办法一下子恢复琥珀的声名,但是西方古典音乐圈必然会格外关注我们的音乐会。moon首场演出之后,你就准备我们的亚洲巡演,差不多在新年左右结束,然后,琥珀就可以好好地准备她的十周年独奏音乐会,演出成功,她就能回归到她原先的轨道。不提前,时间会来不及的。” 琥珀的水准,演出肯定成功,谌言不担心,她就是不太明白:“你让她回归原先的轨道,那你辛辛苦苦组建这个二重奏有什么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凭我和她的影响力,演出商们必然会对室乐内感兴趣,各大音乐院校也会加重室内乐的教育。”盛骅憧憬道。 “然后你回华音继续教你的书编你的曲?”谌言觉得盛骅疯了,兴师动众地成立了一个乐队,却只让它存活几个月。 盛骅眼神很平静:“比较而言,我还是喜欢那种日子。” “你这样挥霍自己在古典音乐上的影响力为她的复出铺路,这种行为叫为她人作嫁衣,你蠢不蠢啊?”谌言气得把头扭过去,不想看他。 “不是谁都有幸为她人作嫁衣的,”盛骅自我解嘲地笑了下,“辛苦你了,谌言。还有,现在不要和她说起这些,让她专心准备音乐会。” 谌言没好气道:“我才懒得管你们的事,出尔反尔,朝秦暮楚,早知道不回国了。” 盛骅揶揄道:“这个我可不认哦,你是为了房楷回国的,做我的经纪人不过是顺带。” 谌言严肃道:“我觉得你并不是真正喜欢室内乐,你如果真的想把国内的室内乐发扬广大,你就应该把琥珀留下来。” 盛骅摇了摇头,眼神一点点暗了下来:“每个人的能力有限,我大概对自己估计过高了。” “这个时代,强调的是自我、自信,谦虚可不算是什么美德。”谌言恼火地把伞上的雨珠抖了一地,跑到车边把琥珀接了过来,再见也没说,就走了。 琥珀纳闷地看着跑车后面的尾灯:“你们吵架了?” 盛骅没否认,淡淡道:“我让她早点和房楷生个孩子,免得房楷整天疑神疑鬼的,都快神经质了。她觉得我没资格说这话。你笑什么?” 琥珀摸了摸嘴角:“有么?” “牙都露出来了。”盛骅推开大门。雨水稠密,砖缝间冒出点青苔,他提醒她会打滑,让她小心脚下。 琥珀应着,声音软软的。 盛典上有盒饭供应,但两个人的节目排在前面,也没顾上吃,这会都饿了。冰箱里除了一袋面包,还有瓶鲜奶,其他就没吃的。鲜奶倒在玻璃杯里,面包稍微烤了下,又切了点西瓜,就算晚餐了。 外面的雨声有一下没一下的,可能不是雨,是屋檐在滴水,单调而耐听,很是安静。 “这么开心?”盛骅看到琥珀吃得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不禁也乐了。 “是呀,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很幸福。” “要求真低。” “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 “以后,我们每场音乐会的首支曲子,都用埃尔加的那首《爱的致意》,行么?”她的眼睛越来越明亮,亮得他都不敢直视。 ** 真给盛骅说中了,媒体连夜赶写的报道一出来,立马上了热搜第一名,不仅遮挡住了盛典上众星的星光,就连在同一天举行的许维哲的“来自星星的你”的音乐会也被衬得黯然失色。 众星心里面微酸,倒还能接受。流行音乐与古典音乐,虽然说是音乐的两个种类,没有高低之分,但是很多人还是认为古典音乐更高深、神圣一点,他们只是国内著名歌手,人家两个可是世界著名演奏家,这没有可比性的。可是许维哲是古典音乐界正当红的新星,不少乐评家已经称他为现代中国古典音乐的“首席”,宣传的力度那么大,各大平台为他打call,当晚各界名流齐聚沪城给他捧场,许维哲的表现也出色,第二天在音乐界掀起巨大波澜是情理之中的。确实有不少音乐人士在社交平台上发表了洋洋洒洒的评论,可惜根本无人关注,水花都没溅起几滴,大家的视线都被盛骅和琥珀占去了。 那只是一首韦伯的《邀舞》,几分钟的演奏,网络上的话题却是一个接一个,有评论演奏的,有谈盛骅的改编的,有谈琥珀的传闻的,就连琥珀的那把琴也占了一个。 一度激昂的心情转瞬即逝。 周遭一片寂静,凯尔抬眼看向站在窗边的许维哲,他不知是说点安慰的话,还是找个话题,这样子沉默着太让人难受了。 如果不考虑许维哲,单单站在凯尔的角度,他都得为盛骅把握的这个时机和场合拍手叫好,可以说是教科书级别了。他上了下国外的音乐网站,那个二重奏视频已经被转发了上万次,盛骅倒没什么人提,满屏都是琥珀的话题。他有种直觉,虽然琥珀并没有为自己辩护什么,但她很快就可以实行华丽大变身,而希伯会死得透透的。 可是怎么能忽视盛骅?没有盛骅,琥珀现在会是什么境遇?凯尔如果对中文熟稔,此刻,他必会用“谈笑间、墙橹灰飞烟灭”这句话来表达他对盛骅的感觉。这个人强大得可怕! 周晖也一直关注着许维哲的音乐会,愤怒道,谁给了那两个江河日下的人胆量来和我们打擂台?凯尔也气愤,但他的理智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人家盛典的时间是一年前就定下来的,音乐会的时间是上个月才确定的,盛骅是盛典邀请的嘉宾,所以真不能瞎掰,说盛骅是打擂台。但盛骅在盛典上,和琥珀携手出现,两人合奏,再加上那一番话,必然是精心设计的。如果单单是他演奏一曲,不可能有这样的反响。可是这是人家的自由,又不在同一座城市,应该碍不着他们啊,谁知偏偏就碍着了。 周晖很不满意凯尔的回答,她觉得是凯尔的工作做得不到位,她要立刻回国亲自盯着。凯尔怎么劝阻,她都不听,还是许维哲把手机拿了过去。“妈妈,柳向栋被限制出境了。” 周晖一下子像哑巴了,许久才声音发抖地问:“因为什么事?” “说是协助调查江闽雨受害案。他虽然被限制出境,但没有失去自由。” “他过来找你的?” “他来看我的音乐会,在庆功酒宴上提了这么一句,让我转告你,他很好。妈妈,你想回国?” 周晖平静了下来,叹了口气:“我老了,回国也帮不了你什么,就不来回折腾了。不过,不管回不回国,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 接完电话,许维哲就站在了窗边。今天沪城的天气有点浑浊,江面上起了雾,隔着雾,看江对岸的高楼,像海市蜃楼,很不真实。说不出来的情绪,像是失落,又像是凄怆,又像是苦闷,就像清水中的一滴墨,不可遏制地弥漫开来。 一件事,慎之又慎地开始,步步小心,想圆满地画个句号,竟然这么难! 凯尔在咳嗽,像是欲言又止。许维哲回过头,抬起略有些沉重的眼皮,询问地看向他。 “该去机场了。”凯尔指了指手表。 对,去机场,巡演的下一站是长沙,行李早就收拾好了。凯尔让酒店叫了车,上车的时候,许维哲皱了下眉头,问道:“你看到虞亚了吗?” 这一说,凯尔也发现每天都要在他们面前晃悠下的虞亚到今天没有出现。“可能出去了。”反正到了长沙就会遇上。 许维哲哦了一声,习惯性地打开装着乐谱的行李箱,翻看乐谱。但他显然定不下心来,看几行便朝车窗外看一下。到达机场时,他拎着行李下车,突然对凯尔说道:“我想先飞华城,然后再从华城飞长沙,时间足够的。” 不是时间的问题,而是去了华城,又能怎样呢?凯尔心道。 许维哲看着巨大的电子屏上翻动个不停的航班消息:“就想看她一眼,没想怎样。”虽然不一定能见到。 还算顺利!下了飞机,许维哲试着拨打琥珀的手机,总算开机了,电话接得也很快。听到他的声音,她愣了下,便同意见面。他还要飞长沙,便选了个机场与市区中间的位置,是家日式红酒屋,旁边还有个花店。他进去选了盆白鹤芋,也有人叫它一帆风顺,叶片是深绿色的,叶柄很长,春夏开花,现在花期刚过,放在屋子里,可以过滤废气。 琥珀是谌言开着那辆靓得不要不要的跑车送过来的,谌言没有下车,看了看手表:“两小时后我来接你,够吗?” 琥珀朝楼上看了看,她觉得可能一个小时就够了,但她点了点头。虽说谌言现在是她的经纪人,但她在谌言面前,远没有在怀特先生面前放松。谌言对她,敬业、尽职,但是也会保持一定的尺度。可以说,她们俩目前处在相互观察、相互磨合的阶段,谈交心还有点早。 “稍微收着点,注意不要让别人拍到······你懂的。”谌言耸了下肩,呼地下,跑车冲出了琥珀的视野之外。 琥珀静默了片刻,推门进去。 许维哲选择了二楼的一个包间,服务生送上红酒和下酒菜,便替两人拉上了纸门。空间一下子狭窄起来,两个人异口同声道:“你······”许维哲朝琥珀说了个“你先说”的姿势。 “那是送我的么?”琥珀指着摆在一边的白鹤芋。 许维哲点了下头,细心地给她讲述了着怎么养植。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青台,他们已经近三个月没见面了。虽然没有见面,但他每天都会给她的手机发早安、晚安,问她今天好不好,再告诉她他今天过得怎么样。当她昨晚把停工很久的手机充上电,打开,他的短信哗地下全涌了出来,足足有164条。她一条条地读完,然后就删掉了。他很关心她,他说喜欢她,是很真挚的,可是······ 琥珀把花盆接过来:“我会好好养的。” 许维哲故作轻快道:“我可不敢当真。” 琥珀对他一笑,很短促,很疏离。许维哲心里面狠狠地一痛,随即又有些恼怒。“你是不是在怨我?” 琥珀低头不语。 “你怨我把你演出恐惧症的事透露出去,让你雪上加霜?是的,是我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虞亚的。那是在青台,你拍摄结束回华城了,希伯跳出来爆料,她正好来看我,又一次向我表白,我说我喜欢的人是你,她要什么有什么,而你,几乎一无所有了,我不能丢下你不管。她说不就是一个绯闻么,你上不了台,还可以去教书,在家带学生,怎么就一无所有了?我说你有演出恐惧症,很严重,从很久前,你就拉不了琴了。我是故意和虞亚这样说的,依她张狂骄横的个性,必然要大肆渲染这件事。我知道你的演出恐惧症已经痊愈,我看到你在酒店里拉琴了。这样,把事态扩大到极限,然后,我邀请你来我的音乐会做嘉宾,所有的谣言自然不攻自破。我把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还是晚了一步。琥珀,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么?” 琥珀吃惊地抬起头,显然,她想不到事情的出发点是这样的。“不是信任不信任,这是你在中国的首场个人音乐会,邀请的嘉宾应该是锦上添花,而不是像我这样的一个负担。” “于是你就选择做了盛骅的负担?是因为他的琴技比我好,声名比我高,比我有担当?其实,还是你觉得他更值得信任吧!”许维哲的愤怒喷涌而出。 琥珀避重就轻地回道:“我觉得他在室内乐上的造诣很高,和他合作,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许维哲的心里面一片荒凉,荒得寸草不生,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直视着她,想起他们在奥地利的初见,想起他去巴黎看她,那些清翠的小植物,水果的清香,她扬起脸,唇角边的笑意,他们在塞纳河边,走过一座座桥,看对岸巴黎圣母院上面的浮雕在阳光下闪着光,在街角买一杯咖啡,吃刚出炉的小羊角面包······一切是那么的美好,那么快乐,就这么让它成为过去? 他想起周晖有次喝醉了,边哭边说道:你知道比悲伤更悲伤的是什么?是空欢喜。 他和她的相遇,也是一场空欢喜么? 他问过她能不能给个机会让他喜欢她照顾她,能不能做他首场音乐会的嘉宾,她都没有回复他。 不需要回复,一切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她从未参与进来。 菜慢慢地冷去了,酒还在瓶中,两只玻璃杯空落落的摆在桌边。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自嘲地一笑,问道:“是不是,你从未把我当朋友?” 是不是你从未喜欢过一点?是不是你从未考虑过给我做嘉宾? 三个问题,她都没回答,或者说她都回答了。 琥珀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许久,她低垂下眼帘,扶着桌沿站起来:“我该走了。” 他看着她的手去拉拉门,很快就要从他的眼前消失,他突地跳起来,冲过去,一把把她拉进怀中。他说不出恳求她留下的话,他只是用力地将她抱紧。她并没有挣扎,一动不动,很安静地让他抱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刹那,也许是一个世纪,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退后一步。 她回过头,朝他温婉地笑道:“维哲,谢谢你给过我那么多温馨的时光,我不知说什么好,就愿你总能到达希望的终点。” 她走出了他的视野。第一次,她和他道别,他没有相送。 他想独自呆会儿,却不能如愿,凯尔催促的电话一遍遍地打过来。 他走出红酒屋,他记得进来时,阳光就高挂在那,现在还在那,好像从未稍离。错觉,事实上,他的世界已经颠了个个。 琥珀还没离开,捧着那盆“一帆风顺”站在对面的路道边。许维哲贪婪地看着她,任由凯尔的电话响着。 谌言的车来了,车上多了个人。看着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的盛骅,琥珀一愣。 盛骅瞅了瞅她手里的植物,嫌弃地勾了勾嘴角,给她拉开副驾驶的座椅,让她坐到后排。确定她坐好了,盛骅又把座椅摆正,这才缓缓地转过头来,对上许维哲的视线。他并没有过激的举止,可以说非常礼貌,也许笑意很浅,但轻轻的颔首,任谁也挑不出刺来,可是许维哲却从中读出了一丝······警告?他想,如果此时他再演奏一曲《鬼火》,盛骅绝对不会再弹莫扎特,他会弹戈多夫斯基改编的肖练op25中的第6首。这首把三度双音技巧移到左手上,还必须弹得轻巧动人,难度超越了《鬼火》很多很多。 呵——他现在觉得他有资格做他的对手,准备迎战了? 许维哲眼神一暗,甚至有些阴郁。 去机场的路上,凯尔告诉他,大剧院刚刚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预告,两周后,盛骅和琥珀的小提琴钢琴二重奏音乐会将在音乐厅举行。是那个可以容纳1800个座位的音乐厅,而不是只有400多个座的小剧场,这是多大的胆量和豪气啊!两周后,他们巡演也刚好到华城。上次的亚洲音乐盛典,是个巧合,这次怕是故意为之。凯尔咂嘴,这下,怕是真要打擂台了。 许维哲笑了,幸好爱情不是一切,幸好一切都不是爱情。蓝天依旧,白云依在,海洋依然波澜壮阔,擂台,打就打吧! 第二十五章 旅程的见证 梦想很美好,但现实很骨感。只是,琥珀怎么也没想到,会骨感成这样。 大剧院的公告一出来,盛骅也自发地把状态调整成音乐会模式。他不再外出,除了晚上编会他的二重奏曲目,休息个几小时,其他时间,他和琥珀几乎是形影不移。 早晨,他和琥珀是各自练习。按道理说,是各练各的声部。琥珀发现,不是这样的,他练习的是曲子的总谱。更变态的是,他对自己不仅要求背谱演奏,渐渐的,他就进入了盲奏状态,全程紧闭着眼睛,一个人弹得忘乎所以、不亦乐乎。 说好的二重奏呢?说好的眼神交流呢? 练习一般是四个小时,然后两人坐下来交流对曲子的分析,差不多上午就过去了。下午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合奏。还好,他记得只弹自己的那部分。可是这让琥珀更加抓狂了。那首她自以为合奏得很完美的《邀舞》原来是一个大大的误会,不过是他耐着性子陪她玩了一回,根本不是真正的二重奏。二重奏时的他,睚眦必究,吹毛求疵,一步不让。他说,亚洲盛典上的观众是为了他们喜欢的明星而来,不是为了听你的音乐而来,只能算是业余的,而来听室内乐的观众,则是专业的,你也必须拿出专业的态度。 对一个进入职业演奏行列长达十年的人说她不专业,也太可笑了。 他们的第一次争吵,是因为音乐会的曲目,盛骅不由分说就剔除了《爱的致意》,他觉得这首曲目可以考虑作为返场曲,但不能作为开场曲。开场曲要带有一点炫技,他选择的是巴齐尼创作的一首演奏度极高的《妖精之舞》。这首曲子原先是为小提琴而写,后来被改编成二重奏,小提琴在精彩的钢琴配合下,显得十分有趣,动感十足,能让观众的耳朵一下子就愉悦起来。琥珀承认,这个选择很正确,可是她还是生气了。 第二次争吵,是在重奏时,盛骅说她还是独奏性太强,她演奏时的呼吸、音色、揉弦、句法,甚至是演奏方法都不统一,完全不顾及同伴。室内乐要求的是平等、和谐、包容,而她太自大、自我、自私。他严肃道,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秀场,你要学着习惯有一个同伴。琥珀挑衅地看着他,然后肆意张狂地演奏了一曲小提琴的独奏版,倨傲道,我是很久不上台演奏了,但不代表我不知道室内乐。真正的独奏是这样子的,我已经很包容你了,你跟不上我的节奏,这有什么办法呢? 两个人不欢而散。 第三次争吵,第四次争吵······哪怕是为了磨合一个小的细节,两个人都能吵上一通,各抒己见,互不相让。吵完,两个人会冷战半天,吃晚饭时,你不看我,我不看你。有什么事,都托阿姨传话。 自从两人同时开启音乐会模式,阿姨便也住了进来,全部接手他们的起居。阿姨觉得不过是活比以前多了点,自己会轻松胜任。可是这一天比一天浓的火药味把阿姨吓住了,不谈多话,就连两个人练习时,阿姨去倒个茶,蹑手蹑脚地进去,再蹑手蹑脚出来,大气都不敢乱喘。对于阿姨来说,一天里最美好的时光,莫不过于是早晨去菜场买茶。哪怕下着暴雨,阿姨的脚步都是轻盈的。 争吵,琥珀认为没什么,都是为了让乐曲更加完美。很多独奏家在演奏室内乐时,都会因为见解不同而争得面红耳赤,因为室内乐不仅是独奏家之间的合作,它还包含着竞争、挑战。独奏家的个性里都有着霸道、强势,不过因为惺惺相惜,选择性地放弃一部分自我,去融洽、接受别人的加入。 但是吵多了,也会伤感情。琥珀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像个炸药包似的,一点就着。是想让盛骅正视自己么?正视自己是一个可以和他并肩偕立的优秀的演奏家? 心里面还是有一点的惴惴然。这一点在一天天的悄然发酵着,有一天,在她得知盛骅无论是她的练习,还是她和他的合奏,他都全程录像了,录像之后,他反复观看,过了两天,他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一条条地列着她需要注意并改正的事项。 琥珀捏着那张纸,气得全身都在抖,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你录像是为了留下证据么?证明你是对的,我是错的。我错了又怎样,我不改正又怎样?你心里面是不是很失望,觉得我愚不可教?放弃我吧,盛骅,取消那个见鬼的音乐会,或者你另请高明,你不要再管我,请让我自生自灭。”她把小提琴往沙发上一扔,高声叫着阿姨,让阿姨把她的行李搬进客房。她要远离琴房,远离盛骅,她罢工了! 盛骅看着她大力地甩着房门,把乐谱扔得满屋都是。愤怒让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再到克制的深呼吸,他铁青着脸,拿起桌上的车钥匙,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很快,门外响起白色绝影的发动声。琥珀追过去,只看到白色绝影飞速疾驰的一个背影,怕是有80码,这可是在胡同口,平时进来最多20码。 “他、他疯了·······”琥珀指着白色绝影,对跑过来看怎么一回事的阿姨说道。 阿姨担心道:“他不会离家出走吧?” 离家出走倒不至于,不过盛骅确实不想在家里呆着,再呆下去,必然又是一通大吵。他也没看方向,出了胡同口,开着开着,上了高架,顺着车流一直往前,然后跟着车流下来。当他停下时,发现是个公园边上。公园有一大块水面,岸边一排参天大树,树下有几个老人拎着鸟笼在看人下棋,一只胖狗在一边自己追着自己的尾巴玩。 盛骅慢慢降下车窗,看着西坠的夕阳,冷静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因为琥珀身上一连串的事情,她在他面前无助的哭泣、绝望的崩溃,让他以为琥珀是弱小的,需要他的保护和引导。其他事情上也许是这样的,可是音乐不行。她和向晚不同,在和他组成snow前,向晚从没有独奏过,而琥珀已成名十年。不管什么演出恐惧症、什么瓶颈,无可否认,在音乐面前,琥珀都是一个独立的强者。他应该好好地听取她的意见,尊重她的想法,而不是好为人师的指指点点。是他疏忽了,急切了。 盛骅抹了把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机响了,谌言的电话,像是在边炒菜边打电话,不知炒了什么,噼哩啪啦的,听着就觉得特别香。 “晚上能不能抽个几十分钟出来,我有事和你说。” “我现在外面,开到你那,半小时左右。”盛骅看了看前后,准备掉头上高架。 盛骅听到电话里,谌言让房楷把冰箱里的排骨拿出来烧,再加个汤。房楷嘟囔着:“谁这么不识相,挑着饭点上门了,摆明了就是想蹭饭。” 盛骅敲门的时候,排骨刚好出锅。菜摆了一桌,最中间放着谌言喜欢的榨花生米,当然少不了佐菜的梅子酒。谌言腰里扎着个用房楷旧衬衫改造的围裙,很有贤妻良母的样子。 趁着谌言进厨房拿酒杯的时候,房楷小声警告盛骅:“我老婆虽说是你的经纪人,但一码归一码,谈工作请出去谈,这儿是我的家,是我和她的秘密空间,你少插足。我只忍你这一回,下不为例。” 盛骅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一转,公寓还是那套公寓,变化却很大,玄关处摆放的高跟鞋,阳台上晾着的衣衫,沙发上多出来的靠垫,花瓶里的花,茶几上紧挨着的马克杯······一切无不显示着屋里多了个女主人后,好像连空气都不一样了。再看房楷,从原来成天鬼混在外的高冷雅痞,摇身一变,成了个爱宅的居家好男人,好像还胖了一点。 “结婚真那么好吗?”盛骅问道。 房楷一怔,连忙点头:“当然。不然女娲娘娘当初造人的时候,就不会造了女人后,又造了男人。这个世界有了男人、女人,才会变得更加和谐、充满希望。是不是看到我和谌言这么幸福,你也想结婚了?” 盛骅真不想看他那副得意的嘴脸:“你以为人人像你那样没出息?” 房楷开心得不行:“别逞能,我知道你妒忌我,罢了,不和你计较,看你可怜巴巴的,允许你下次再来蹭顿饭。” 盛骅不再说话,实在是这天没办法聊了。 谌言厨艺是色相不错,味道差强人意,盛骅吃了一点就不再动筷子了。房楷乐滋滋地把汤汤水水一扫而光,盛骅摸摸鼻子,大晚上的,像这种吃法,不胖才怪呢!不过,人家有老婆了,老婆不嫌弃,胖就胖呗。 饭后,谌言倒了两杯茶,和盛骅进书房谈事情,房楷挽起衣袖,进厨房洗碗。盛骅刚坐下来,房楷切了盘水果就进来了,站着不走,还分外谦虚:“请忽视我的存在,你俩聊你们的。” 谌言翻了个白眼,一把把他推出书房。 这一次,moon的一切事项,谌言不仅仅事事亲为,每一个细节都是雕琢又雕琢,同时,她还开创了古典音乐界的一个先例。她接受了几家视频平台对音乐会进行现场直播,这方便了很多没有买到票和没办法到达现场观看的乐迷。谌言说,我选择平台,而不是电视台,是因为平台的受众广,不受地域限制,这样子可以一下子增加200万的观众,你知道200万是个什么样的数字吗,这代表你们的音乐会,全世界喜欢古典音乐的乐迷都在观看,你们的二重奏会真正成为很多人享受的大众艺术。 今天谌言把盛骅叫过来,是告诉他,她找到一家唱片公司,准备录制一张现场音乐会的唱片。 盛骅听她说完,笑了笑:“票房预售不好么?”可以说,谌言把能挖掘的每个利润空间都掘尽了。 谌言没有隐瞒:“到今天为止,三分之一还不到,很惨淡!我分析了下,主要原因还是大家对室内乐兴趣不浓厚,以及用有色眼镜看琥珀,还有和你定的那个购票规则有关。为什么非要一个人只能实名买一张票?如果我想请朋友一起去看音乐会,还得让朋友不仅要掏身份证,还得自己掏钱,这请的哪门子客?” “不是卖出三分之一了么,再加上平台的转播、唱片的录制,咱们又不亏。”盛骅一点也不惊讶。 “不亏?人家给的只是白菜价。” “你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艺术本来就是理想主义,少功利心,不屑平庸,不屑虚荣,远离欲望。” “抱歉,我不是艺术家。” “现在,你在为艺术家服务,境界自然也上升了。” 谌言放弃和盛骅争辩,怎么说他都有理,她换了个语气,苦口婆心道:“盛骅,其实你没必要防得这么严实,出不了什么事的,大剧院的安保系统还行。” “我知道。”盛骅淡然一笑,没有多作解释。谌言以为他防的是一些极端分子会伤害琥珀,这个他倒不担心,他防的是裘逸那位大少爷,要不是他定了这个规定,怕是首场音乐会的票就会给他包圆了,然后裘氏集团中层以上全部出席。另外还有一个虞大小姐,她倒不会喊打喊杀,可是破坏力极大。她现在应该分身无术吧,她的关注点是许维哲的巡演。 谌言和他还挺有灵犀,无限羡慕道:“和咱们惨淡的票房相比,许维哲的巡演让人眼红,简直是一票难求,粉丝一天比一天壮大。你看这几天的热点都有他,杂志的封面也是他,还上了《晚间新闻》。年底国内有一个国际大型活动,我听说本来准备邀请你在开幕式上演出,现在人家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我看不用多久,他在国内的声望就能超越你,成为国内名副其实的首席演奏家。” “我又不是什么高山,超越我能说明什么?”盛骅不以为意。 谌言没好气道:“我是替你可惜。为了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琥珀,付出这么多,不知道是脑子进水,还是鬼迷心窍。” 盛骅的神情严肃了起来:“谌言,你这样是不对的,你也是琥珀的经纪人,你得把心放公正点。” “好,好,只要你不后悔,我自然能做到公平、公正。”谌言从书柜里拿过一个长长的纸卷,“海报今天出来了,明天起,开始进入狂轰滥炸的宣传阶段。” 盛骅莞尔:“差不多就行了。” 谌言抬眼看向盛骅,欲言又止。“怎么,还有什么坏消息?”盛骅轻轻挠了下眉梢。 “不算是坏消息,就是这两天西方的一些评论有点过激,说琥珀真的日薄西山,没人请她演奏,沦落到和一个过时的钢琴家演奏二重奏。” 谌言不过寥寥数语,但盛骅知道真正的评论怕是比这难听很多,估计是嘲讽了琥珀,顺带也把他狠狠地讥诮了一番。“事实胜于雄辩。”他一点也没往心里去。 谌言噗哧笑了:“我真是佩服你强大的自信。” “不是我强大,而是事实会胜于雄辩。这几句酸溜溜的话轻得没有一点份量,和前些日子的惊涛骇浪比,不过一场毛毛雨。” 谌言点头,这倒是事实。“迫于压力,希伯签约的那家乐团还是和他解约了。不过,他被金主包养的那个绯闻被抹得干干净净,看来是金主坐不住了,怕了,不得不出手再帮他一把。因为再这样下去,迟早金主也会被剥个干干净净。我还以为金主有多强大呢,不过如此。可惜啊,帮也是白帮,希伯这个名字现在等于在外面加了个黑框,形同死人。” “你不甘心?”那些人应该知道了,祸水东引的游戏不是能随便玩的,玩得不好就会引火自焚。 谌言哼了一声:“我是有点意难平。” “又不是热血青年,还血气方刚呢?” “你说我很老么?”谌言怒吼道。 盛骅摊开双手:“你是年轻是老,和我没关系。”他拉开门,指着站在门外假装看电视实际偷听的男人,“在意的人是他。” 房楷恶狠狠地剜了眼盛骅,上前安慰老婆:“关于年龄这个问题,我们早就聊过,就是到了八十岁,在我眼中,你一如初见。” 盛骅恶寒地打了个冷战,忙不迭地换鞋出门。正等着电梯,听到门一响,一回头,房楷横眉冷对地立在门口。盛骅挑挑眉,以为他替老婆报仇来了,没想到,他神情一变,以房经理的口吻一本正经道:“今天刘队来大剧院了,调看了江闽雨出意外之后三天的监控视频。” 盛骅蹙起了眉,之后不就是许维哲替补江老师登台么,难道刘队发现了什么?他的瞳孔凛然一缩。 “许维哲演出当晚,他的母亲中途离开,上了一辆大毕克,连许维哲的庆功宴也缺席了。那辆大毕克的车主是柳向栋。演出前一天,他的母亲来大剧院和梅耶大师洽谈,向几个工作人员都打听过江闽雨出事的经过,问得很细。” 那时,江老师已经出了意外,周晖上了柳向栋的车,只能说他们是旧识。打听出事经过,正常人都会有这种好奇心。依然什么也说明不了,就像柳向栋事发当天,人在南方出差,有人证有物证,找不出一丝嫌疑。 “这事你知道就行,其他别管,刘队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咱们等结果好了,你还是多想想你的音乐会。”房楷也是一头的雾水,只是觉得巧得出奇。 “音乐会怎么了?” 房楷两道眉拧起、放下,冷嗖嗖地打量了盛骅几眼:“如果你当初不坚持放在音乐厅,选择小剧场,就不会这样难堪。” “不,音乐厅刚刚好。”不是琥珀不能在小剧场演出,而是他希望尽他所能给予她最好的。她是世界级的小提琴家,从来都是在知名的音乐厅演出。现在,他和她的二重奏,当然是选择中国最好的音乐殿堂,他不愿她受一点点委屈。 房楷撇了下嘴:“如果你说你没爱上她,谁信呢?” 盛骅身子一震,电梯门开了,他将手挡着门,扭过头,认真地对房楷说道:“结婚好像真的不错。” 盛骅回来得并不晚,前院留了盏壁灯,昏黄的灯影下,枝叶轻轻地摇曳着。阿姨还在厨房里洗洗刷刷,琴房里的窗子透着灯光,隐隐传出小提琴的声音。听到脚步声,阿姨走出来,语带责备道:“你走了后,姑娘就把自己关在琴房里,一直在练琴,晚饭也没出来吃。” “晚饭做了什么?” “凉面,我特地到山西面店买的面,做了香菇肉酱的浇头,还有莲藕猪蹄汤。” 盛骅胃下意识地一抽搐,连忙按了几下。在阿姨眼里,唱歌的、弹琴的、画画的是一类,她知道盛骅和琥珀最近很辛苦,决定给他们补补。刚开始是红参片泡蜂蜜兑水喝,每天每人一大杯,然后是买了一堆梨,又是炖,又是榨,吃得两个人打个嗝,都是一股梨子味。盛骅告诉她,梨和蜂蜜都是润嗓的,他们是演奏,用不到嗓子,用的是手。于是阿姨就开始买猪蹄,买鸡爪鸭爪,说以形补形。“汤就免了,做点面,倒杯热茶。” “面是现成的,茶也是现成的。”阿姨麻利地把面放进盘子,浇上酱汁,倒好茶,统一放进一个白色的托盘里,准备自己送过去。盛骅一抬胳膊,接了过来,夹着的纸卷掉到了地上,阿姨拾起,展开一看,惊叹道:“这是你们拍的婚纱照啊,哎呀,真好看。” “······”盛骅稳住托盘,说道:“不是,是海报。” “我瞧着和婚纱照差不多,人家婚纱照都没你们这拍得好。”阿姨赞得盛骅不禁也抬眼看了下。 给他们拍照的摄影师是业内最好的,海报设计师是他女友。几乎她设计的,他都能拍出她想要的效果。海报的设计非常简洁,他一身黑色的燕尾服半倚着巨大的三角钢琴,琥珀一手拿着小提琴,一手轻搭着他的肩,头微微朝他侧着。两个人明明都是眼含笑意深情地注视着前方,却给人一种他们是在深情地凝视着彼此的感觉。在画报的左上角,是一轮明月,凑近了看,会发现那其实是一枚用两尾鱼组成的圆形玉佩。右上角是用花体写的“今宵月更圆——moon的小提琴与钢琴二重奏音乐会”。 海报是在摄影棚拍的,拍的那天,另一个棚有个孕妇来拍孕妇照。不知怎么想的,把个大肚子画成个大西瓜。琥珀很好奇,目光总是朝那边瞟,一直进入不了状态。摄影师急了,吼问她是不是也想怀孕了?琥珀脸一红,目光虽然不再往旁边瞟,但是看着镜头的眼神是飘忽的。摄影师气乐了,无奈之下,让盛骅站到她面前,说,你俩是搭档,你不想看我,一定会想看他。 海报上的合照是摄影师后来合成的,想不到效果会这么好。 琴房的门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扭就开了。琥珀站在谱架前,谱架上半边放着乐谱,半边放着盛骅给她的那张纸。她似乎是对着盛骅列出来的条目,一条条地在反复练习,乐谱上记了一堆的备注。听到声音,琴声一止,她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到是盛骅,眼睛一亮,然后迅速又暗了,视钱倏地一收,把乐谱往纸上一盖,自顾又拉起琴来,拉得还和原先的一样······明明刚才她有更正。 她故意的!她用行动告诉他,她还在生气中。 盛骅失笑,把托盆放在书桌上。阿姨的酱汁熬得很浓郁,即使出锅好一会了,香气依然香浓。琥珀紧抿着嘴唇,可是喉咙却控制不住地蠕动着,应该是在吞咽口水。 盛骅的心蓦地一软,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有什么话待会再说,先吃饭。” 琥珀死死地握着琴把,小下巴一抬,个头矮他半头,却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你向我道歉。” “不该指出你的错处?” “不是。我知道室内乐和独奏不同,室内乐是演奏家与演奏家之间的交谈,细腻亲切,有着清晰细致的声部交替,要求很高,很严谨。乐评家说,如果你不弹室内乐,你可能是好的演奏家,但不会是好的音乐家。因为室内乐是让演奏家从个性到全面。这些我都知道,我也有努力去适应。不说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我只说我们的二重奏,我的理解是像花样滑冰里的双人滑,每一个托起、旋转都要精确到位,都是对对方全副身心的信任,如果有一点点的防备和躲闪,都会造成重大失误,甚至受伤。我是这样信任你的,你也这样信任我吗?”琥珀一古脑儿全吼了出来,都不带喘口气,然后就觉着更饿了。 “好,我道歉。”盛骅诚恳道,“我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还把自己当成是你的导师,而不是你的同伴,这是我的不对。” 琥珀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所看到的,有那么几秒时间内,她愣愣地看着他,转不开目光。她见识过盛骅犀利的言语,她知道他才华横溢,显然他自己也非常了解,所以他总是表现出冷静从容,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难倒他。如她跌落到低谷,他说不要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果真,他把她从低谷中拽了回来,让她再次有了演奏的机会。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道歉呢? “琥珀,我要向你说声谢谢,也要向你说声对不起。”盛骅把琴从她的手里拿走,小心地放在沙发上,双手轻扶着她的肩,一双深邃的黑眸笔直地看着她。“室内乐虽说是古典音乐中最高级的音乐形式,可惜很多时候,她是聚光灯外的黑暗之处。想在黑暗之处繁花盛开,是我的理想化。我的理想并不是空想,很务实,室内乐是高级,可是又很接地气,一间屋子,几把乐器,就可以演奏室内乐了。不必是高大严肃的音乐厅,不必盛装出席,演出成本相对较低,形式灵活多样,轻易地就能进入大众的视野。室内乐是既养音乐家,又养观众。但是目前很多人还不知道室内乐,谢谢你的加入,让我迈出了重要的一大步,让很多人见识到室内乐的魅力。对不起,琥珀。我应该给你更长点的时间去适应、体悟、调整,可是我太急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要让你登台演奏。这个演奏,不只是你从独奏到演奏室内乐,还是你的复出,对于你来讲,压力很大,我······” “我原谅你了,我、我不生气了。”和他吵架,她气愤,却没流泪,看着他夺门而出,她委屈,也没流泪,可是他这几句话,一下子就让她湿了眼眶,让她心里面升起一个冲动,想上前紧紧地抱住他、安慰他、亲吻他。 她不敢!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掩饰地端起桌上的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然后坐下开始吃面。 华城的九月,白天还有点热,晚上却荡漾着薄薄的秋意,这样的凉面,最多再吃过一两次。盛骅还是怕她凉着,起身又给她加了点热茶。然后拉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拿过谱架上的乐谱,看她写的备注。 琥珀瞟了他一眼,快速地把嘴里的面咽下,郑重地对盛骅说:“你不要太着急,以后有我呢!我们可以给二重奏一个系列一个系列地来,让别人无法抵挡她的魅力。” 她的话成功地把他的视线从乐谱上挪向了她:“比如?” “莫扎特系列、勃拉姆斯系列、舒伯特系统······还有爱情系列,《此情可待》、《一步之遥》、《爱情的故事》《圣桑浪漫曲》等等,是不是很能打动人?” 盛骅笑道:“也可以来个炫技系列,众所周知,李斯特那些变态的钢琴曲,很多灵感是来源于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演奏,如果把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改编成二重奏,会燃烧全场的。” 琥珀激动地拍了下手:“人生如同旅程,上坡,下坡,宽广大道,羊肠小道,跌倒,慢步,奔跑······我们也可以来个旅程系列,从奥地利到意大利,然后俄罗斯、德国、法国······这样一路走下去,这么多的曲目,我们到五十岁怕是也演奏不完吧?” 五十岁,距离他还有二十三年,距离她是二十九年······漫长的岁月,漫长的旅程,如果有她同行,想必不会寂寞吧!只是,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但最不如意的,是我有一堆的计划,还没开始,便注定夭折。 “你怎么不说话了?”相处久了,盛骅哪怕是丝毫的变化,琥珀都能察觉到。 “喔,我想应该告知你一声,我们的票房不是很理想。”他不想让她一直呆在象牙塔里,无论是人还是植物,只有经风淋雨,才长得茁壮。 “你很难过?” “没有。”大剧院三分之一的票房抵得上一个小剧场了,其实并不算太坏。 琥珀耸了耸肩:“他们还不知道我们有多好,等演出结束,他们会后悔的。” 盛骅大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女神,你很自恋哦!”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给我的心理暗示么,你让我觉得我是这世界上最好的演奏家?” 盛骅在心里默默说道:不只是演奏,在我心里,你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和盛骅冰释前嫌,琥珀心花怒放地睡了。盛骅看着她熄了灯,这才回到卧室,关紧门,拉开矮柜最上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两个药瓶,每瓶倒下十粒药,一种是白色,一种是黑色,就着一杯凉开水,他苦着脸分成两次咽了下去。然后,他迟疑了下,像鼓起勇气般又从瓶里各自倒出十粒,这次,他分成四次才咽了下去。满嘴的苦涩,喝了很多的水,才冲淡了一点。药瓶放了回去,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架,里面的照片是一对夫妻和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夫妻并排站在后面,男孩站在两人的前面,在他们的身后,是盛开得如火如荼的海棠花,一串串的花朵,从枝头垂挂下来,映着三人脸上的笑,更是娇艳。盛骅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三人的脸庞,嘴角不由自主上翘。 许久,他才把相架放了回去,关上抽屉。药吃得太多太快,像堵塞在胸口,不好消化,他走到窗边。夜空中,寥寥几颗星辰,月亮还没出来。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他抬头仰望天空,感觉到孤独像海浪般,一浪高过一浪的席卷而来。 这夜过后,两个人都把状态调整了下,重新定位,有商有量,仍然会有争执,但再没争吵过。到底是职业演奏家,很快就“深入”音乐,默契十足,配合越发精雕细镂。房楷和谌言来听过一回,谌言说,唱片的发行量可以考虑加大一点,她有种预感,这张唱片会卖得非常好。 音乐会的曲目也真正定下来了,开场《妖精之舞》,接着是《流浪者之歌》维瓦尔第《四季》里的《秋》。中场休息之后,先是《邀舞》《此情可待》,然后压轴是名曲《云雀》,返场曲是中国的《梁祝》。 房楷看过后,朝两人扫了一眼,嘿嘿一笑,说这曲目心机满满,方方面面都兼顾了,有炫技,有煽情,还隐含着深切的寓意。 琥珀没有听出房楷的意味深长,她只听出了赞扬,嘴角高高地翘起,一个人傻乐着。随着时间的临近,盛骅从她的演奏中能够感受到她越来越强的自信心。不知道是因为有他的相伴,还是把曲目拆开重新组合,融进了她新的诠释,哪怕是炫技的曲目,她都能轻松驾驭。她的状态已经恢复到她的鼎盛时,现在只差一个舞台。 演出前的第二天,盛骅开车带琥珀去大剧院熟悉场地。闭关练琴这么久,出来后才发现秋意渐深了。路边的银杏树叶已经成了金黄色,枫叶青中泛着红,风里带着草木成熟的香气,天空像高了,云像轻了。路上,经过一家剧院,盛骅放慢了车速,告诉琥珀,后天,许维哲就在这里举行他巡演的最后一场音乐会。音乐会的票开票五分钟内就售空了,但现在仍有不少乐迷在售票处前徘徊。盛骅说他们在等黄牛票。位置不错的黄牛票,现在已经卖到了3000—5000一张。这场音乐会,许维哲还邀请了一位著名钢琴家,和他一起四手联弹。为了给乐迷一个惊喜,到现在还没公布嘉宾是谁。 “我们的票卖多少了?”琥珀问道。 “好像快要一半了。” “挺好的。虽然观众席坐不满,但会觉得我会很享受我们的音乐会。”有你专心倾听就够了。 说话间,一辆黑色的加长房车从白色绝影旁边超了过去,一个大拐,驶进了剧院。 “他也是来熟悉的场地吧!”琥珀喃喃道。 像是感觉到了琥珀的注视,刚从车里迈出的许维哲倏地扭过来,朝这边看了过来。琥珀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她,但她看清了许维哲。也许是巡演超前的成功,让他看上去和以前很不一样,像是多了很多东西。包括眼神,不再温和,像是凌厉果决了许多。 琥珀收回目光,睇了睇盛骅,他专注地开着车,俊朗的面容一片平静。她悄悄吸了口气,确实没什么可在意的。 大剧院到了,盛骅没有立即进音乐厅,而是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琥珀静默地看着他,她知道他一定想起了江闽雨,想起那个周末点点滴滴。 “走吧!”盛骅率先走向入口处。 音乐会巨大的海报就贴在入口处,在海报的左右,是两个人的详细介绍。盛骅说,谌言就差把幼稚园拿过奖状都写上去了。两个人名字的下方都是长长的一大段,特别是琥珀的,奖多得差点都写不下。 琥珀坦然道:“观众至少会认为我们值那样的票价。” “你也太低估自己了。” 琥珀俏皮地朝他挤了下眼睛:“我把话都说了,乐评家哪有发挥的空间。” 盛骅心里面一阵激荡,真想对她说一句:久违了,琥珀。 琥珀挑挑眉梢,从他身边越过去,大步走向舞台。宽敞的座椅,高耸的穹顶,一流的音响,璀璨的灯光,还有乐池、钢琴······她顺着楼梯走上去,半跪下来,俯身亲吻着地板,这才是真正的舞台,历尽千山万水、寒风冷雨,她终于回来了。 盛骅仰起头,深呼吸,再深呼吸。老师,你在看么?再过两天,我和这个女孩将在这里演出二重奏。你如果在,一定会说,你以我为傲。我知道你在这里留下了很大的遗憾,我不能为你弥补,但我会尽力将你的梦想延续下去。命运给我的时间有限,老师,请保佑我们可以走得更久、更远,不再留下遗憾。 “下面有请著名钢琴家盛骅先生演奏维瓦尔第《四季》里的《冬》。”台上,琥珀模仿报幕员朝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他轻笑摇头,走过去,坐到钢琴前:“为什么想听《冬》?” “我想让我们的寒冬早早过去,然后开启春日的旅程。”琥珀一语双关道。 盛骅忍不住伸手弹了下她的脑口,没舍得拒绝她,弹起了《冬》。其实维瓦尔第的《冬》并不凛冽,甚至是洒脱而又欢快、温馨的。第二乐章,像是大雪纷飞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交谈、说笑,安静美好的时光。第三乐章,是孩子们在雪地里玩游戏,小脸冻得红通通的,一个个裹得像只熊。 琥珀没有带琴过来,站在一边,眼神灼热。她想起在手机上看到的一个像是两个和尚之间的对话,是徒弟问师傅。何为思念?日月、星辰,旷野雨落;可否具体?山川、河流,烟袅湖泊;可否再具体?万物是你,无可躲。其实无须躲,也不舍得躲,她要占满他的视钱,让他真真切切地看到她对他的思念。 《冬》快要接近尾声,冰裂雪融,春天像个急脾气的小姑娘,拔腿朝这里奔跑着······ “啪,啪,啪!”观众席上传来三下很有节制的鼓掌。 盛骅站起身,定睛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观众席上坐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她优雅地朝盛骅微笑道:“好久不见,盛骅。” “向晚?”盛骅飞快地眨了下眼睛。他走了两步,回过头,对一脸严峻的琥珀说道:“给谌言打电话,让她送你回去。”说完,他就急急地走下了舞台。 向晚站了起来,远远地瞟了琥珀一眼,然后把目光挪向盛骅。 “什么时候来华城的?” “傍晚,从机场直接过来的,运气真不错,竟然真的就遇见了你。” “怎么不给我电话?” “你有时间接么?”向晚凄怆地一笑,眼神又瞟向向台上的琥珀,“盛骅,她,你不觉得该给我个解释么?” 琥珀浑身的寒毛全部立了起来,每一个细胞都进了迎战状态。 第二十六章 右岸的故人 很难想象,向晚竟然是许维哲请来的那位传说中的神秘嘉宾。 盛骅举着夹子在烤架上翻动烤肉的动作一顿,随即便恢复了正常。把烤好的肉放进向晚面前的盘子上,并把放着新鲜生菜的小篮子挪了过去。向晚很喜欢吃韩国烤肉,用蔬菜卷着,里面放上一瓣大蒜片,她不沾酱,她认为这种本味最好。但她很少吃,用她的话说,吃一次烤肉,在水里泡个两天,走到人前还是有股烤肉味。吃完烤肉,向晚要拖着盛骅在街上走到半夜,散散身上的烤肉味,顺便把烤肉的热量消耗掉。他们边走边聊,天南海北,却很少聊音乐。职业就是音乐,闲暇时刻还是音乐,音乐再美好,也爱不起来了。音乐之外的世界,你向往过么?向晚把一头长发甩向一边,眼睛亮亮地问盛骅。她是真正的大美女,台上台下都是,哪怕在深夜的街头,灯光昏暗,她一样光彩熠熠。房楷诧异盛骅那时的平静无波,盛骅淡淡道,大概是朝夕相处,我审美疲劳了。盛骅向向晚摇摇头,音乐之外,也许辽阔,也许伟岸,也许神奇,他可以当窗外的风景一样去观赏,不会心向往之。向晚道:窗户那么窄,你能看到多少?盛骅回道:我想看的都能看到。向晚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你在巴黎的左岸,而我在巴黎的右岸。 从哲学上来说,左岸是虚的,右岸是实的;从艺术风格上来讲,左岸是淡泊辽远的,右岸是奢华明丽的;从经济潮流上来说,左岸是守恒的,右岸是新潮的。 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应该像两条平行线一样毫无交集,可是邓普斯大师对盛骅说,你的个性太鲜明,步子太大,即使你愿意妥协、愿意迁就,别人和你合作,很难磨合。你适合独奏,而不适合室内乐。如果你坚持搞室内乐,依你现在的年纪、资历,成名已久演奏成熟的音乐家,人家看不上你,可是和你差不多的,又跟不上你。他把汉诺威所有学乐器的学生筛了个遍,最后发现了向晚。向晚演奏技巧不错,可贵的是她“擅变”。她独奏时表现一般,但如果和人合作,她却能轻易地适应别人的节奏。邓普斯大师戏谑道,她就像是一颗地球,虽然她有水、有山、有平原,在宇宙中很是罕见,可是她习惯绕着太阳转。你就是她的太阳,她是为你量身打造的地球,你看,你们都来自东方,有着同样的肤色、眼瞳、头发。 邓普斯到底是大师级的演奏家,他熟悉音乐市场的规则,也能一眼看穿一个人的本质。盛骅和向晚组成snow不久,很快就惊艳了欧洲的古典音乐市场。 江闽雨第一次看他和向晚双钢琴合奏,没有点评,只是对他说两个人也好,有什么事两个人担着。职业演奏家,不只是要面对上台演奏这件事,还有很多很多你想到想不到的事,一个人,很多时候难以招架。 说实话,向晚真的是一个省心的搭档,她练琴刻苦,盛骅改编的乐曲,她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领会。美中不足,就是两人之间在音乐上“碰撞”不出火花,没有高手过招的爽感。盛骅宁可她和他争执、辩论,哪怕咆哮、拂袖而去,而不是这样温和、周全、体贴。他和邓普斯大师聊过这事,邓普斯大师说你苛刻了,像这样知音般的同行,可遇而不可求。我都一把年纪了,倒现在还没遇上。 盛骅觉得自己确实是苛求了。他和向晚合作的几年,应该算是成功的,拿过很多奖,什么顶级的音乐殿堂都举办过音乐会,发行的唱片很畅销,走遍世界的各个角落。职业演奏家其实是很孤独的,虽说有个名义上的家,但是一年之中,有一大半的时间在外演奏,酒店比家还像家,搭档和经纪人比血源上的家人还像家人。 盛骅和向晚分开时,向晚送他去机场,道别时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全都很耀眼,因为天气好,因为天气不好,因为天气刚刚好。他记得自己好像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后来他在导聆课中间休息时,听一个男生向一个女生也说过这几句话,察觉到他的注视,男生红着脸向他解释:这不是我的原创,是韩剧《鬼怪》里的一句台词。盛教授,你看韩剧吗? 盛骅没看过韩剧,但向晚爱看。她很小就出国了,她唏嘘道:我对韩国的记忆只能从韩剧里来加深。向晚向盛骅描述过几部韩剧,盛骅的感觉是,太狗血了。 人生原来比韩剧还要狗血,他和向晚这对昔日的搭档竟然在华城“撞车”了。 向晚意兴阑珊把烤肉夹起来,又放回盘中。“‘撞车’这样的事情,一般在音乐市场较为成熟的国家和地区才会发生,看来中国将拯救古典音乐市场的言论,真的不是空谷来风。我们这算是狭路相逢么?”向晚轻笑地偏过头去,对面坐着两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说的是韩语,像是在谈论合同的细则,你来我往,寸土寸金,口气像激烈。 盛骅拿过湿纸巾,拭了拭手指。“是相逢,但路不狭。” 向晚转过头看向他:“一个是室内乐,一个是独奏音乐会,这是两个方向,撞不上?” “不是两个方向,是听众群不同。” 向晚一笑,很是善解人意。她可能认为盛骅因为票房不理想,丢不起这个脸,硬掰了个托辞。 盛骅淡然地端起茶杯喝着,没有多说。票房的事,谌言后来又做过进一步的研究,真不能全让室内乐背锅。她调查了下,许维哲的观众以琴童和他们的父母居多,他们是为了多一个现场教学的机会。其他的就是他的粉丝们,也不知什么时候壮大规模的,这些人日常表白也就罢了,他们疯狂到包机来看他的音乐会,一场不拉。这是个很奇特的现象,一位古典音乐演奏家,得到了像当红流量明星一样的待遇,这是古典音乐已经到了全民皆欢的程度呢,还是许维哲是古典音乐界的一股清流?而盛骅和向晚的观众,大部分是中老年人,谌言说他俩是中年老人的偶像。 盛骅慢条斯理地问:我需要自卑、内疚一下么? 谌言深明大义地一挥手:不必了。年轻人没有定心,今儿爱他,明儿爱你,过几天也不知道会爱谁。那些琴童的父母带孩子来看音乐会出发点是不错,但也得看音乐是否适合孩子。你没看到座位上孩子苦着个小脸,动来动去,家长在一边边玩手机边打呵欠,这样的票卖得再好,有意义吗?中老人却是理性的、长情的,愿意花钱来看音乐会,那是一辈子的真喜欢。 盛骅冷漠道:你在寻找自我安慰。 谌言言之凿凿:反正我被安慰到了,我现在挺骄傲。 “你笑什么,我说错了吗?”向晚大为光火地瞪着盛骅。 “你说什么了?”盛骅摸了摸嘴角,他笑了么? 向晚硬邦邦道:“我说,必须承认,许维哲很优秀。” 盛骅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优秀是相对于良好而言,不知道向晚口中许维哲的优秀是和哪些人比较得来的。 向晚的语气多了点怨气:“首场演出一鸣惊人,接着14场国内巡演,场场座无虚席,这还不够优秀吗?” 盛骅笑了笑。 “我说过我六月之后便没有其他安排,准备来中国发展,让你帮我接洽下。你答应了,于是我便等着你电话。从六月等到九月,等来的却是许维哲的电话。我想过拒绝他的,但后来我还是答应了,因为对于我来讲,这是一次值得珍惜的机会。我不能再把时光挥霍在无望的等待上。” 盛骅轻轻点了下头:“抱歉!” 向晚疾色厉色:“你确实该对我抱歉,你根本没把我的事放在心上,但每个人的能力有限,这件事我可以不计较。你真正抱歉的是,在snow解散的时候,你答应过我,除了我,你不会再和别人搭档演奏室内乐,你记得吗?” “对不起,是我食言了。” “当初,因为我练习时不在状态,你说了我两句,我赌气地回道:既然你觉得我不好,不如我们分开各自发展。你看了我两秒之后,点了点头,说好。后来我向你道歉,向你赔礼,说我说的是气语,不要当真。不管我哭成什么样,怎么反悔,你说我们是成人,言出必行。现在的你为什么就不言出必行呢?” 盛骅诚恳地坦白:“因为我没想到我会遇见琥珀。” 向晚一呆,真希望她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这比欺骗、背叛还要让她难受。她讥讽道:“你果真是······埋怨我,不想再忍受下去了。我那句气语恰好正中你的下怀,是不是暗地里庆幸了很久?可惜今天的琥珀不是昔日的琥珀,你是遇见了她,却没有遇见最好时候的她。” “你现在说的也是气语么?” 向晚冷冷地眯起了眼,突地站起身,拿起身后的包包转身就走,到了门边,她又折回头走到餐桌边,欠身对盛骅说道:“不管你在音乐上建树多高,你真的不是一个绅士。” 说完,她背挺得笔直地离开了。从别人惊艳的追视里,即使生气,她也很美。 她前面盘子里的烤肉一块也没有少,生菜还是原样,茶已经凉了,她似乎就是来这儿陪盛骅坐了坐。 整个晚上,向晚没有提过江老师一句。在汉诺威的时候,向晚有事过来找他,江老师总是很热情。经济又不是特别宽裕,每次都要请人去餐厅吃饭。向晚打个电话过来,他要是不在,一回来,江老师就急声催着他回过去。于是,向晚有什么着急的事、为难的事,都是先找江老师,效果比直接对他说快多了。江老师出意外前几天,还在委婉地想让他把双钢琴组合再成立起来,那一定是向晚的意愿。她和江老师是常联系的,江老师过逝的事,她不提,不代表不知道,只是知道了,能说些什么呢?节哀顺便?还是算了! 盛骅两指轻捏了下太阳穴,招手买单。出来时,刚好看到向晚上了一辆黑色的车,大概是许维哲那边来接她的车。她和许维哲的双钢琴演奏,应该会很顺利。虽然这两年,她一直是独奏,但她调整状态很快。她是聪明的,在许维哲巡演的最后一场登台,一如那时许维哲替补江老师和维乐合作,作为中国首秀,没有比这更好的舞台了。 聪明人总是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作出什么选择,但有些人却是能把生活过得像过山车,让人什么时候都提着颗心。比如······盛骅嘴角噙着笑,掏出手机给谌言打电话:“我这边已经结束了。你把琥珀送回去了吧,她晚饭怎么解决的?” 谌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在和摄像师们聊直播时机位怎么布置呢,怎么扯到琥珀了?” “她没给你打电话?” “没有啊!她怎么了?” 盛骅收了线,一张脸倏地就比夜色还黑。 ** 裘逸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子了,费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看上去不像个傻子。他不是没和显赫的人物同桌吃饭过,但是琥珀主动给他打电话,约他一块吃饭,这真的让他有点受宠若惊。就是这吃饭的地点······左边是家手机大卖场,正在搞节日大促销,没见什么人进去,喇叭倒是叫得整条街都在颤抖。右边是家24小时便利店,生意很不错。在这两个店之间,有家袖珍的饼屋,像是硬塞进去的。这饼屋线上、线下,两边开花,不仅线下客人络绎不绝,线上过一会就有个快递小哥来拿货。卖得最好的,据说是款泡芙,香草味的。但人家今天没做泡芙,没几天中秋节了,人家应着时节做月饼,什么口味都有。 饼屋门口撑了把太阳伞,伞下放了张小圆桌,还有两把木椅,两人一人占了一张。裘逸记得琥珀对花生过敏,特意问了店员,最后选了四只蛋黄肉松的,感觉比较安全,另外要了两杯奶茶。这就是他们的晚餐。裘逸都在西餐厅订好位置了,可是琥珀说她被关了这么久,想透透气。 琥珀咬了口月饼,小心地用手等着饼渣,嗯,好像比胡同口那家糕店的糕好吃点。“你常来这儿买点心吗?”琥珀问道。 月饼做得很小,裘逸两口就解决了一个。他看着琥珀速度也不慢,正伸手拿第二个,眉头不禁微微一蹙。“第一次。我以前听秦笠说过,他的前女友好像很喜欢这家的点心,他常来······琥珀小姐,月饼这东西吃多了伤胃,两个足够了。”裘逸抢在琥珀把手向第三只月饼伸出前,忙不迭抢过来塞进嘴巴,痛苦万分地吞咽着。月饼除了有着圆满、吉祥的寓意,其他想找个闪光点,很有难度。味道一般也罢了,热量还不低,对于后天要穿修身礼服上台演出的某个人,是千万碰不得。她不但碰了,还碰了又碰,这是不知还是故意为之? 琥珀吃出感觉来了,虽然没反驳,目光却一直朝店里瞟着,像是准备再来两个。裘逸眼珠滴溜溜地转,想找个法子转移琥珀的注意力。这一转,他的视线突地直了,看着从远处慢慢走近的一个人,瞧着像是······秦笠? 还真是!秦笠也看见了他们,脚步一滞,下意思地想扭头离开。晚了一秒,裘逸那边已高声打招呼。他自嘲地一笑,走了过去,向琥珀点点头。好像自红杉林在华城之恋最后一次演出后,琥珀就没见过秦笠。他并没有瘦得形销骨立,但是眼睛里没有原先那种对生活充满憧憬的神采,人像被一团灰暗裹着。琥珀看到他背了把琴,是把旧琴,琴盒都裂了个大缝。察觉到琥珀的目光,秦笠坦然道:“我运气不错,在旧货市场淘的,虽然旧,但是把好琴。我现在有好几个家教,不能没有琴。” “你这是家教刚结束?”裘逸打量着他。 “嗯,正准备回华音。肚子有点饿,就弯到这买点点心。” 裘逸心里面嘀咕:这个弯弧度挺大啊,怕是不为买点心,为的是能和那个赵飞燕偶遇吧!他恨铁不成钢地撇了下嘴,早玩完了,还想着她,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 他的表情太丰富,秦笠想装看不见都不行,无奈道:“我和她早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但人有惯性思维,一时半会改不了。” 都过去几个月了,什么样的习惯都能改变,这分明就是藕断丝连。“你们后来就再没见过面?” “我没见她。”关于赵怜惜,秦笠不愿多讲,可是每一个熟悉他的人见了面,总要深切地关心下他,于是他心里勉强愈合的伤口,又一次被扯得血淋淋的。他不能怪罪别人,他只能尽量远离他们。 一直沉默地坐在一边的琥珀突然开口道:“我见过她。她现在不跳芭蕾舞了,给人家做伴舞。候场的时候,她和同伴有说有笑。” 秦笠直直地看着琥珀:“是么?” “她应该有了新的朋友圈,新工作适应得很好。” 秦笠心口一窒,随即很快释然。这是一种坚强,更是懂得遗忘。遗忘了,就可以轻快地上路,重新出发。这才是生活里的强者,永远不会被真正击倒,永远不会被真正诱惑到,永远不会无路可走,也永远不会全副身心地去爱一个人。她对他谈不上背叛、欺骗,最多只算是个选择,说穿了,其实是他是她那辆叫做青春的列车经过的一个站台,她只是经过,从来就没想过留下。那么,他在痛什么呢?秦笠手托着额头,笑不可支,感觉自己像演了一出独幕剧。 “他没事吧?”裘逸愣住,没人说笑话啊! “没事。”琥珀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指。 秦笠直把眼泪都笑出来了,才止住笑。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他好像心情一下就好起来了,邀请两人一块去吃夜宵。裘逸都没看琥珀,一口拒绝。 “那下次再约,我回华音,你们?”秦笠把琴盒换了个肩膀。 “我们······” “我们也去华音看看吧!”琥珀插话道。 裘逸犹豫了一下,想想阿峦事件过去很久了,琥珀都开音乐会了,华音里应该也很安全,再说还有他和秦笠在,天还这么黑,难道还护不住个琥珀?“行,但是说好,你不可以单独行动。” “我能去哪行动?”琥珀自嘲地摊开双手。 裘逸和秦笠匆忙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从饼屋到华音很快,裘逸进了大门,便把两人放下了,自己找地方停车去。,琥珀和秦笠沿着林荫大道慢慢向里走去。琥珀看着路边一盏盏像葵花盛开样的路灯,看着不远处静静屹立在夜色中的教学楼、图书馆、博物馆,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琴声、说话声,这一切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遥远。她平静道:“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就是被取代,少了谁,地球还是像摩天轮一样转个不停。上届的学生可能还记得我在这呆过,津津乐道关于我的一些事,新的一届怕是觉得我就是别人杜撰出来的一个传说,再过几年呢,估计都没人提了。时间真的可以把一切抹得干干净净,大概是当局者迷,作为当事人,有时却徘徊在过去里,久久不肯离开,其实不过是不舍,想好好珍惜。以后生活也许会越来越好,可是这些经历,我遇到过的人,我当时的喜悦与忧伤,却是不可复制。”琥珀幽幽地把目光转向秦笠,朝他微微一笑,“秦笠,你没有做错。可是你有没想过,当你在珍惜你和别人的过去时,也有人在珍惜着与你的过去?” “琥珀,我······” “虽然裘逸忍住了,但我知道他刚刚有好几次想问你什么时候回红杉林。不要让他等太久,他对红杉林真的很有感情。” 秦笠低不可闻道:“我也是。” “我知道。” “可是我真的没有自信。” “我也没有,我后天就要举行音乐会了,大剧院,顶级的音乐殿堂。”琥珀的声音微微紧绷,透露出一丝不安。 “不一样,你有盛骅。” “没啥稀罕的,你有我。”隔了两棵树的距离,借着朦胧的灯光,有一个圆溜溜的脑袋从树后面探出来,说了一句,又缩了回去。 琥珀和秦笠愕然地停下脚步,接着,几步奔了过去,只见剪了个大光头的沙楠背着个大大的背包眨巴着眼睛站着,面对两人质疑的目光,气道:“有啥奇怪的,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快过节了,我回家团圆不行么?” 秦笠不太确定地指了指头,吞吞吐吐道:“你这变化有点······大!” “不就换了个发型么,我可没整容,我这从上到下,都是原装的,不行你摸摸我鼻子、耳朵······”沙楠拽着秦笠的手就放在他鼻子上。 秦笠忙附和道:“是,原封未动,就是······” 他话还没说完,沙楠突然往地上一蹲,咧着嘴就呜呜地哭了:“差一点我就不是原来的我了,瞧见没有,头发都剪了,字也签了,下一步就要进手术室。我怕我帅得让你们自惭形秽,再也不和我交朋友,我······我是个讲义气、重情谊的人,于是牙一咬,毅然回国。我都是为了你们······” “······”秦笠拼了命,才按住抽搐的嘴角,欠身把沙楠拉起来:“一个寝室住这几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知道。” 沙楠用袖子抹了把眼泪:“知道就好,以后要对我更好点。” “想得美,”停好车赶过来的裘逸刚好赶上这一幕,冷笑道,“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分明是怕疼才逃回来的。” 沙楠急了:“瞎说,我是真的······教授,他们怀疑我,你呢?我是回来得突然,但我对你是绝对的真爱,为了你,我连沙华音都不要了,我还订了你和盛骅音乐会的票,我······”沙楠像张吹弹可破的纸,脆弱得很。 “我相信你,真的。”琥珀用眼神暗示了下秦笠,秦笠也点了点头。裘逸不敢苟同地翻了个白眼。 “只要你们相信我就够了,其他人的意见不重要。”沙楠不甘示弱地瞪了眼过去。 秦笠小心翼翼地问道:“音乐会后,还回韩国么?” 沙楠理直气壮道:“教授又不在韩国,我干吗回去?” 裘逸简直为他的大言不惭鼓下掌,这脸皮厚得让城墙羞愧:“琥珀小姐之前也没在韩国,你去了干吗?” “观光旅行。” 裘逸差一点厥过去,牙痒痒地朝他竖了个大拇指:“算你狠。” 沙楠脖子一昂,拍了拍秦笠的肩,挑挑眉道:“这不算什么,我们接下来倒真要做件狠事—我们的红杉林韬光养晦够久了,该重出江湖了。” 裘逸嗤笑一声:“就你这发型,一进江湖,就给人揍扁了。” 沙楠摸了摸脑袋,期期艾艾地问琥珀:“真的很难看么?” 琥珀安慰道:“暂时的,有两个月就长回来了。” 沙楠立刻欢喜起来:“那我就再等两个月。”他拽着琥珀的衣角,让她往边上去一去,小小声道,“教授,不经历一些破事,真的不知道自己内心想要的是什么。以前,我真的是狂妄自大、好高骛远,以为自己是颗金子,搁哪都闪闪发光,原来没这回事。教授,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回我一定踏踏实实地呆在红杉林,你说裘大纪他还要我么?” 琥珀朝裘逸那边看了看:“我觉得他此刻内心一定是欣喜若狂。” 欣喜若狂的裘逸很艰难地控制住情绪,问秦笠:“你说沙楠那家伙还是喊个口号,还是来真的?” “看样子是真的。” 裘逸大力地拍了下树干,差一点跳起来:“季颖中那边一直候场中,现在沙楠回来了,这铁三角,就差你了,怎么样?” 秦笠看着裘逸迫不及待的眼神,斟酌了下,回道:“我听过不少室内乐的唱片,也看过室内乐的视频,但还没在音乐厅看过顶级室内乐的现场演奏,我觉得这一次,我们都该慎重点,要看自己够不够资格从事室内乐、有没有坚持的动力,所以我想在盛骅和琥珀的音乐会之后再回答你,可以吗?” “当然,那时迫不及待的人就是你了。”如果是别的,裘逸还没把握,但是盛骅和琥珀的音乐会,他太有信心了。 这真是一个迷人而又收获多多的秋夜!裘逸和琥珀目送着秦笠和沙楠走进宿舍楼,看到寝室的灯亮起,听到沙楠像个荣归的将军,一路呼朋引伴,像是准备通宵狂欢。琥珀由衷地叹道:“沙楠这性格真好!”知错就改,还能适时地自我调节。“阿亦······她还好么?” “她父母让她休学一年。” “为什么?”琥珀吃了一惊。 裘逸支支吾吾道:“不太清楚,听说是和华音有点不和谐。” 大概还是因为阿亦打人的事,他父母担心阿亦被华音严惩,休学一年平息下。一年后,沙楠就毕业了,真的有可能没有沙华音了。琥珀想起当初沙楠说起沙华音时的幸福和兴奋,心情一沉。 裘逸只将琥珀送到胡同口,从胡同口到四合院,还有挺长的距离,这个时间,胡同里的行人很少了。琥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裘逸嘿嘿笑了两声:“琥珀小姐,你今天打电话给我,是单纯地想出来透下气,还是和盛教授闹别扭了?” “我没有······” 裘逸笑嘻嘻地朝外面努了下嘴:“我猜是闹别扭了吧!今天,不仅你主动给我打电话,连教授也打了两通,他还让我不要告诉你。” “······”你这样出卖你老师好么? “这别扭还不小吧,瞧教授都紧张得跑这站岗来了。”裘逸吐了下舌,“我假装没看见,给他留点面子,不然他那张冷脸能对着我半年不解冻。” 裘逸把琥珀一放下,便飞似的奔了。琥珀默默站了一会,朝避着灯光,站在广告牌后的盛骅走过去,她哪只眼睛都看不出他紧张了。 裘逸那辆巨无霸的车,那惊天动地的轰鸣,那雪亮的车灯,即使在湍急的车流里,都能一眼就辨认出来,但盛骅站着没动,只是眼睛眯了眯。 “你站在这儿干吗?”几十步的距离,琥珀已经把情绪管理得很好了,语气平和,给人的感觉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数车!” “过去多少辆了?” “67!” 琥珀本来想说“你很无聊么“,话到了嘴边,她换了个问法:“你很寂寞么?” 盛骅点点头。 琥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怎么可能,今晚不该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盛骅慢悠悠道:“寂寞并不是指有没有人陪着,而是心里的一种无奈,不可言说的无奈,不被理解的无奈,无处着落、无枝可依的无奈。” 哎哟,他说得让她生出罪恶感、同情感了,琥珀忍不住辩驳:“把人丢下就走的那个可不是我。” 盛骅认真地端详着她:“你这是怪我了么?好吧,以后去哪,都带上你。” “我、我·······才不要去当闪光灯,不对,是路灯。” “是电灯泡。” “管他什么灯什么泡,没有你,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盛骅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嗯!但我不行,没有你,我真的是很无聊很寂寞。” 琥珀正要回击,鼻子一嗅,一股呛鼻的烤肉味:“你吃烤肉了,臭死了!” 她越过他,走进胡同。盛骅扶了扶眼镜,嘴角一点点地翘起。 走到院门口,琥珀才想起自己没有钥匙,阿姨这会早回去了,她只得气乎乎地站在门边等着盛骅开门。盛骅开了门,身子突然一转,一把拉过琥珀抱了抱:“我们是搭档,一起分享音乐,那么,要臭也一起臭。” 琥珀急得大叫:“我才不要,快放开我。” 盛骅松开她,大笑而去。 在人生的旅途上,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独行,僻远的小镇,繁华的都市,脚步匆匆疾行。有一天,当你遇到一个人,即使正穿行在干旱贫瘠的荒野,你也会情不自禁放慢脚步,好似眼前处处鲜花盛开。其实事物的本身是不变的,变的只是人的感觉。 人,生而孤单,可是却会因为一个人而治愈。 ** “14场音乐会,14座城市,每四天换一个地方,行程虽然紧密,演奏质量却一直保持着极高的水准。你这是和谁在较劲?”陶月今天只是观众,不是主持人,大概是职业习惯,聊着天,就带上了问题。 许维哲正在扣衬衫的袖扣,他已经化好妆了,第一首曲子是他的独奏,第二首才是他和向晚的四手联弹,然后是双钢琴合奏。巡演的最后一场,他没有紧张,只有意气风风。“较劲这个词用在我身上不太合适,我不是那种和别人和自己对着干的人。我觉得这是我对音乐态度的一种改变。以前,我虽然也非常喜欢音乐,但作为职业,总是不得不考虑市场的需求,很多时候很无奈。现在,我觉得与其把音乐当成谋生工具,不如把音乐作为尽情生活的方式。” “于是你就任性地邀请向晚来做你的嘉宾?她够漂亮,她还是盛骅的前搭档,在别人眼里,太多的看点了。”陶月的语气虽是揶揄,却很是犀利。 许维哲照了下镜子,确定衬衫、长裤的每个绉褶都很完美,这才拿过礼服,淡淡道:“我考虑得没有那么仔细,只是她的档期刚好适合,语气交流也没问题。” 陶月懒洋洋地从沙发上起身,走近许维哲,替他理了理礼服的前襟:“那你真是很幸运,就是不知高傲的盛骅教授此刻是什么感受?”她歪了下头,长发的发梢微微拂过他的脸颊,一股神秘的暗香幽幽地在周遭浮荡开来。 许维哲不着痕迹地往边上避了下:“还有半小时音乐会就要开始了。” 陶月微微一笑:“是哦!我们拍个合照吧,我觉得今天会是个特别有着纪念意义的日子。”她掏出手机,期待地看着。 许维哲怔了下,还是同意了,准备叫凯尔过来拍照。陶月娇俏捂着嘴巴:“不要告诉我,你不会自拍?”她一手挽上许维哲的胳膊,一手举手机,“看着镜头,来,笑一下。”许维哲看过去,突地,她头一扭,吻上了许维哲的脸颊。镜头咔嚓一下按下了。 “没别的意思,就是圆了一个粉丝对偶像的一个不切实际的奢想。”陶月说道。许维哲有点无语。 陶月开心地带上更衣室的门,一抬头,虞亚两臂交插地倚着墙,面若寒霜地瞪视着她。陶月一愣,眉头轻蹙了下,然后笑道:“虞小姐也是来看音乐会的么?” 虞亚一言不发,双目危险地眨了下。 “看来虞小姐很忙,那就不打扰了。”陶月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优雅地准备离开。 “站住!”虞亚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 陶月心里面暗暗苦笑,脸上却不露半分:“有事?” “我听说你是个集邮女,上过你节目,被你看中的男嘉宾,很难幸免,本来和我没半毛关系,但是你竟然把我伸到我面前。”虞亚目光朝更衣室的大门一瞥。 陶月脸上的笑意一敛,她也算是名主持人了,走到哪,别人都是笑脸相迎,哪里听得下这番恶语相加。“真不知道谁替我这样广而告之的,实在是抬举我。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主持人,拿着微薄的薪水,能说动嘉宾上我节目就要偷笑了,其他的能干吗?我又不是实力雄厚的虞小姐,看中谁,包养谁,中西方一网打尽······”陶月捂着嘴巴,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虞亚反过手,又是一记耳光掴向她的另一侧脸颊。“你不是传媒大学毕业的么,难道你们老师没教过你怎么好好讲话?” “虞亚!”陶月也豁出去了。 “你也配对我直呼其名?”虞亚喝斥道,“信不信我明天就能让你铺盖都不拿,赤条条地从媒体界滚出去?” 陶月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虞小姐以为自己能主宰宇宙吗?” “不能,但主宰你的命运肯定是可以的。” 陶月轻蔑道:“一个连自己父亲都不待见的人,也就剩下砸砸金钱操控别人的命运来寻求存在感了,真是可悲。” “你说什么?”虞亚声音尖得都破音了。 “不是么?你上次见到你父亲是什么时候?你过生日他给你送过什么礼物?你最近过得怎样,他有过问么?哦,他的新女友恰好也上过我节目,我们私下常联系,在她眼里,你父亲是一个风趣、睿智、儒雅、温柔的男人,” 这一句句话,像把刀样,一下比一下深地刺进虞亚的心窝,她疼得五脏六腑都移位了。“你这个恶心巴拉、不要脸的臭婊子,我今天不把你撕碎了,我就······”她双眼血红,发疯般地向陶月扑了过去,一双大手紧紧地扼住了她的手臂。“够了,虞亚!” 虞亚眼眶立刻就湿了,她抬起眼,嘴唇颤抖:“你不仅让这个女人进你的更衣室,你还帮着她说话。我和她,孰轻孰重,你分得清吗?” 许维哲没有回答她,平静地看向陶月。陶月理了理身上的长裙,好像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说道:“我好像需要去补个妆。回见,许先生。”她看都没看虞亚,转身走了。 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许维哲才放开虞亚的手腕,一字一句道:“虞亚,虽然你为了我的音乐事业做了很多,但是我不是你的私有物。” 虞亚一颗夺眶的泪珠戛然僵在眼角,许维哲疏离、冷漠的口吻,把她愕住了。 许维哲继续说道:“不是今天我刚好目睹了你无理取闹的行为,才想对你讲的,而是我一直以来,考虑了又考虑,我觉得不能再当你是个被宠坏的孩子,要包容、宽容着你,你该知道,你只是我的一个乐迷,无权这样对待我的客人,无权干涉我的交友。” “我只是······一个乐迷么?”眼角的那颗泪珠一下滚落了下来。 “是的!” “如果我不愿意,”虞亚一甩头,发狠道,“你能把我怎样?我告诉你,只要敢靠近你的女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许维哲脸色一下变了:“你对向晚做了什么?” “她不算,她对你没兴趣,她喜欢的人是盛骅,你请她过来,不过是想挑衅盛骅和琥珀。” 许维哲悄悄松了口气:“虞亚,你可能不知道,在你父亲向我现在所在的公司推荐我时,他们已经和我接触过几次,很多条款都已谈妥。你父亲出面,他们不过是顺水推舟。” 虞亚心一下乱成一团:“你干吗告诉我这些?” “我想告诉你,我并不欠你什么,我们之间,除了音乐,以前没有别的,以后也不会有别的。我该去候场了。” 虞亚想吼想哭想骂人想打人,可是她却像根石柱钉在原地,动弹不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维哲从她面前走开。 向晚已经在候场区了,两架大三角琴并排放在舞台中央,大幕还拉着。 许维哲走到向晚的身边,清咳了两声,小声道:“我可以解释下。”他刚刚眼角的余光看到走廊的另一侧闪过一片裙角,那颜色正是向晚身上的晚礼服的颜色。 向晚没有惊疑,温婉地一笑:“我和你一不是故交,二不是新友,你邀请我,肯定有你的目的,而我接受也有我的目的。我们各取所需,我很清醒,你呢,也清醒么?” 许维哲愣愣地看着向晚,向晚轻轻颔首,像朵云一样飘走了。凯尔拿着手机走了过来,很是纠结道:“是那位柳向栋先生的电话,我让他等音乐会结束后再打来,他说等不了那么久。他、他一直在哭。” 许维哲眼角连着跳了两下,他把手机接了过来自,里面传来老男人无助的呜咽:“是维哲么?我实在撑不住了,我决定去自首。你放心,这事和你没半点关系,你什么也不要管,我就是和你道个别。” 第二十七章 秋夜的盛宴 一场高规格的音乐会,在开场半小时前,观众几乎已全部就座······琥珀握着幕布的手一紧,黯然地看着空了一小半的观众席。坐着的一大半里有不少华音的学生和老师,像书记、徐教授,连宋书宁也来了,还有红杉林······应该还有盛骅在音乐圈的一些其他朋友,这是友情捧场的,不是他们,观众席会空荡得更加难堪。大剧院建成以来,不知道是不是头一回被人这么冷落?下面有人在咂嘴,说:“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什么呢?这典雅的音乐厅竟然用来举办一场室内乐?还是可惜盛骅怎么和她搭档了? 琥珀并不是敏感,其实她的心脏现在已经被锤炼得很壮实。很多事,她自己无所谓,可是扯上盛骅······不要把理由都栽在室内乐市场不成熟上,多多少少也有她的关系。被谩骂被诬陷,她都能高高地昂起下巴,轻蔑地看着那些人。那时,她的内心有着强大的自信,此刻,看着稀疏的观众席,她不想沮丧也沮丧了。虽然演奏家靠琴技证明自己,但是座无虚席的观众席、持久不息的掌声,却是对演奏家的一种肯定。不管之前心理建设得有多好,眼前的这一切,让她不得不直视,她还是做了盛骅的累赘。依盛骅的才华、名气、人脉,不该被这样对待。 “还有二十分钟。”琥珀听到谌言在身后对谁说道。 谌言今天很谨慎,一小时前后台就开始清场了,除了必须的工作人员,其他人员不得进入后台区域。房楷也属于其他人员,被赶走时,脸都气青了,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谌言回道,我是女子,你不知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房楷哼哼道:好男不和女斗。 琥珀转过身,和谌言说话的人是盛骅。他朝她挑了下眉,好像嫌弃谌言很烦似的。 谌言提醒了盛骅一句,又扭过头对琥珀说道:“你再检查下琴弦,你可是有在音乐会上把琴弦拉断过。” “那个场面已成经典。”盛骅笑道。 谌言看了看两人,没有多说。 等她走后,盛骅走到琥珀身边,从还留了一条缝隙的幕布往外看:“第一次做经纪人,她有点紧张。” 琥珀心倏地加速,她不安地看着盛骅,看到那些空着的观众席,他很难受吧?“你也紧张?”盛骅收回目光,把幕布拉实。 “我、我还好。”盛骅的神情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琥珀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盛骅个头本来就高挑,配上合体的黑色礼服,人像是更加挺拔了。他今天没有戴眼镜,眼睛看上去很大,很亮。 “琥珀,我们很幸运!”盛骅忽然感叹道。 琥珀瞪大眼睛,他这是苦中作乐还是自我解嘲? 盛骅走到舞台中央,此时,舞台上方的灯还没亮起,光线很暗。三角钢琴放在正中,他抚摸着琴身,轻声道:“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小提琴家克莱斯勒来中国访问,首场演出,台下竟然都是外国观众。中国观众不是不喜欢西方音乐,而是他们不了解。和那时的情况相比,我们今天演奏的室内乐,大家也不是很熟悉,可是却好很多。” 这哪有什么可比性,琥珀啼笑皆非:“我······” 盛骅竖起食指贴着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走过去,拉过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到钢琴边:“看,这是属于我们的舞台,钢琴就在这里,你无论是坐着、站着、走着拉琴,一个侧身就能看到它,它绝对不会乱跑。” 琥珀不禁莞尔,它要是会跑,要出人命的。 “很多乐评家喜欢把同类型同一时段的演奏家放在一起评论,其实音乐里不存在竞争。今天所有的曲子,经过我们的演奏,不管呈现出什么样的风采,它都是独一无二的。不要去比较,享受就好。”盛骅喉咙微微动了下,声音蓦地一沉:“我在英国演奏的时候,有一位钢琴家也与我们‘撞车’了。他已经很老了,那场是现场录音。他的第一首曲子是贝多芬的第十八奏鸣曲,弹完第三乐章时,他中断了演奏,对观众说‘请让我休息一下’,说完,他艰难地扶着钢琴站起来,慢慢走回后台。过了一会,主持人上台说,钢琴家因为心脏不适,不能继续演奏贝多芬的奏鸣曲,改弹舒曼的《黄昏》。然后,钢琴家上台了,他的《黄昏》演奏得凄楚,带着几分无奈,百感交集,下面的观众有人开始抽泣了,他们已经预感到这是钢琴家最后一次演出。最后,演奏家强忍着心脏的剧痛,返场演奏了一小段舒伯特的《即兴曲》,他尽力为自己几十年的演奏生涯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这场音乐会前后只有27分钟,被称为最有价值的音乐会现场录音。琥珀,今天台下的观众,是坐得不满,可是他们是因为室内乐而来到这里,还有很多很多的观众可以通过网络同步收看我们的音乐会,我们可以把我们准备的曲子全部拉完,还可以返场,以后还有一场接一场的音乐会等着我们,我们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无论何时何地,一点情绪的波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知道她不安什么、沮丧什么、担心什么,润物细无声地宽慰、抚慰,细柔地熨平。一个人怎么可以细腻、温柔到这种程度?她知道自己是优秀的,但还没优秀到成为谁的独一无二。何德何能,让他如此珍惜?琥珀的眉宇陡然生动了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可以把你的舞台分给我一半么?” 盛骅松开她的手,退后一步,左手放在胸口,行了个绅士礼:“这是我的荣幸,琥珀小姐!” 两个人相视而笑,再次执起手,走向候场区。 站在不远处的谌言看着两人,背过身去,长长地吁了口气。和是不是第一次无关,她就是不由自主地捏着把汗,担心演出前有什么状况出现,担心演出中琥珀出现什么状况,担心······有的没的,各种担心,不过,现在好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大幕马上拉开,灯光亮起,请来的主持人即将上台,琥珀和盛骅看上去不错,她可以分点心关注下许维哲的音乐会了。许维哲的音乐会是七点半开始,比这边提前半小时,感觉上像处处要压一头似的。说不比较那是骗人的,特别是那些粉丝,那些乐评家,就爱赞一个踩一个。 感谢热情的粉丝,虽然没有平台直播,但是网上已经有人上传了一个接一个的片段。 许维哲今晚音乐会是李斯特专场,不过不是那些为大众所知的激烈的炫技性作品,而是选择的李斯特浪漫、柔情的一面。开场就是李斯特《旅行岁月》里的一首《华伦城之湖》,像湖水波浪一样的单调节奏,好几次反复平静的旋律。就连谌言也不得不叹一下,只有有着强大的自信,有着厚实的观众基础,才敢用这样单纯而朴实的乐曲来作开场曲。乐曲很美,这套组曲是李斯特与一名美丽、幽默而又聪明的公爵夫人私奔到日内瓦后创作的。这个在欧洲音乐史上有着“凯撒大帝》之称的男人,那时满心满眼大概都在冒着粉红泡泡,一缕风、一朵花或一首诗,都能让他灵感大发。 许维哲的表情并不夸张,但内在的激情和高超的技巧演绎充分展现了巨大的音乐表现能力······谌言中肯地评价:还不错。粉丝的赞语却是穷尽了天下华美的词语,谌言忍不住酸溜溜地撇了下嘴。 接下来,便是向晚和许维哲的双钢琴演奏。谌言知道向晚是美女,可是盛装的向晚,从舞台的一侧娉娉婷婷地走上来,站在璀璨的灯光下,让人惊艳得都忘了眨眼。观从席在片刻的安静之后,掌声再次响起,有些人激动得都站了起来。更疯狂的是,向晚竟然和许维哲演奏的是李斯特那首撩妹神作《爱之梦》。 谌言不知道这曲目是谁定的,实在谙熟当下粉丝的心理。这样的俊男靓女,这样的曲名,这样的画面,琴技重要么?音乐重要么?一切一切都不重要,哪怕他们仅仅是对视一眼,下面的观众都想尖叫。如果单单从市场的角度出发,就这一曲,这场音乐会已经成功了。许维哲请对了人,向晚也来对了,盛骅和琥珀的这场音乐会估计会······谌言把手机往袋里一揣,如果音乐太合群太大众,她就失去了品味。 舞台上,盛骅已经在钢琴前坐定,琥珀站在钢琴的对面,两个人隔着钢琴相互轻轻地颔首。不过是开演前例行的礼仪,谌言却仿佛看到两人深深地拥抱了下,她抿嘴轻笑,不是偏心,她有种直觉,这场音乐会才是高品质的真正意义上的音乐会。 果真是一场视听盛宴! 无论是诙谐俏皮的《妖精之舞》,还是回肠荡气的《流浪者之歌》,正应时节的《四季》里的《秋》,每一首都是那么的酣畅淋漓、华美绝仑。钢琴与小提琴并驾齐驱,互相竞奏,一唱一和,让听的人下意识就屏气凝神,沉浸在音乐所营造的特定的氛围之中。以至于上半场结束,中场休息时,很多人都回不过神来,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还要多久下半场开始?很多人暗暗庆幸,幸好来现场了。 沙楠扭扭脖子,动动僵硬的脚,刚才半点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就错过了什么音符。“爽不?”他用胳膊肘揣揣旁边的季颖中。今天,红杉林久违地全聚齐了。 季颖中头发长得都能编麻花辫了,他甩开遮住额前的头发,木着个脸点了下头:“你得加油!” 沙楠被他说懵了:“我、我加什么油?” “你有多久没练琴了?我可是一直有练,秦笠也有。” 沙楠在心里面翻了个白眼,这家伙真没意思,聊个天都能把人聊哭:“我这不是刚回来么,你急啥?” “我都等你们很久了,你们再不回归,我就叛变。我喜欢室内乐。”季颖中盯着舞台,眼睛亮得惊人。“看了盛骅和琥珀的二重奏,我越发坚定,我要把这条道走到黑,不死不休。” “······”沙楠和秦笠面面相觑,这算发毒誓么?“好吧,我加油!”如果不加的话,沙楠感觉自己会众叛亲离。 “你呢?”季颖中死死盯着秦笠。 秦笠苦笑:“如果你们还愿意接受我,我······” “接受!”一直冷眼旁观的裘逸熄灭了很久的经纪人之火瞬间点燃,忙不迭地插话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只要你们肯回归,无论好的坏的,统统接受。” 沙楠呛了一下:“裘大纪,把话说清楚,谁是好的谁是坏的?” 裘逸难得好脾气地说道:“都好,都好!那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从这一刻起,咱们新的红杉林正式成立。” 沙楠小声嘀咕:“怎么像是在密谋一场起义似的?” “对于我来讲,真的就是一场起义。因为起义不仅需要胆量、勇气,还有决心。”秦笠郑重道,“这一次,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再放弃了。” “我也是。”沙楠轻声附和。 裘逸先伸出手,然后是季颖中,接着是沙楠,最上面是秦笠,四只手叠在一起,四张年轻的脸庞上多了一份毅然的坚定。裘逸说道:“咱们红杉林不敢以moon为目标,但可以以她为方向。” “你能再有点出息不?”沙楠嫌弃道。 “这不是有出息没出息的事,而是咱们得务实。盛骅和琥珀实在太难超越了。” 沙楠鬼鬼地一笑:“难超越的不是他们的琴技,而是灵犀,瞧见教授看盛骅的眼神么······我赌碗兰州拉面,盛骅一定向教授表白了?” 季颖中摇头:“十杯星巴克,我赌没有。” 秦笠含笑不语,笑容里带点苦涩。他是过来人,在他看来,盛骅和琥珀之间有股气流在涌动,这时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我喜欢你,你喜欢我,而我们还没有说破。 沙楠睨了眼裘逸:“你参与不?” 裘逸回了句:“无聊、庸俗。”这有啥好赌的,他八百年前就知道了。 二楼一个露台的角落里,房楷嘴角缓缓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在舞台上,大把大把地撒狗粮,真是令人头痛哦! 琥珀真没有刻意流露什么,她只是情不自禁。中场休息过去五分钟了,她的腿还在抖,不只是腿,她的手,她的心都在抖。她下台后,故意没有和盛骅坐到一起,也尽量不看他。她不敢靠他太近,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想拥抱他、亲吻他。他们排练过n次,可是哪一次都没有这次契合。这种契合不只是琴技、对音乐的诠释,还有他们的一呼一吸、脉博的一起一伏,包括心中厚重的情感,都是一样一样的。就像在十米跳台,两个人一起起跳,曲体、翻转,就连落水时压下的水花,从一个平面看过去,浑如一人。 她演奏的时候,眼中没有舞台,没有观众,没有灯光,只有他和音乐。 以前,她都是独奏,无从比较,以后,也许还会独奏,也许还会和乐团合作,也许还会和别人来个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但是不会再有人会像他这样,带给她音乐上的高度、广度、厚度,还有情感上的激荡、和鸣,只有他、只有他······琥珀命令自己赶快打住,不能再想下去,下半场即将开始,是什么么曲目的?哦,《邀舞》《此情可待》······ “琥珀?” 琥珀腾地抬起头,羞红着一张脸看着站在她面前的盛骅。盛骅拧了拧眉:“你没事吧?” “没有,我很好。”琥珀挺直了背,坐坐正,咳了两声,来掩饰自己加速的心跳。 盛骅打量了她两眼,说道:“下半场······” “我会好好拉的。”琥珀连忙表决心。 盛骅默默地站着,琥珀不好意思地一笑:“抱歉,你继续说。” “下半场的第三首乐曲《云雀》,我想改动一下,由你来独奏,我来伴奏。” “为什么?”琥珀呆住了。 “我觉得小提琴独奏比二重奏更能表现出乐曲的灵魂,当然如果你认为自己还不能胜任独奏,我们可以不改动。” “我、我可以的,可是······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二重奏,怎么可以······”琥珀不知该说什么好。 盛骅笑了:“二重奏又没有什么硬性规定,什么曲子该怎么演奏,很多二重奏音乐会上,演奏家们也会安排一两首独奏曲的。” 这些琥珀是知道的,但这首是《云雀》啊,小提琴高音e弦上的绝无仅有的颤音名曲,旋律明快欢腾,音色清悦透明,高超的颤音绝技一气呵成,她曾经······琥珀的呼吸不由地加重,指尖冰凉。一只温暖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不要担心,我在呢!” “好,我······试试看。”琥珀回给他一个勇敢的笑意。 下半场开始!两个人合奏的《邀舞》视频早在网络上传播开了,这次是现场版,大剧院的音响好,氛围好,观众很安静,聆听起来更能体会到乐曲的浪漫、梦幻和美好。沙楠悄声说好像窥见了爱情。 《此情可待》本身是一首经典影片的主题曲,旋律缱绻悱恻,音乐一响起,满满的电影画面,满满的回忆,听得人的心都化了。 这两首中间没有间停,一首结束,另一首跟着开始。就在所有的观众以为第三首也会这样时,琥珀突然把琴从颈窝处拿下来,扭头看向盛骅。盛骅从钢琴前站了起来,走上前,轻轻地拥抱了下她,然后面对观众,轻轻地鼓起掌来,观众怔住,相互看看,不明所以地跟着鼓起掌来。盛骅风度翩翩地欠了欠身,以示感谢后,再次回到钢琴前。 琥珀缓缓举起琴,他微笑地看着她,一个有力的击键,欢快强节奏的伴奏响起。小提琴跟着进来,连续四个强音,离弦、揉弦、占功、跳功······热闹的山林里,几只云雀飞上枝头,它们时而高声歌唱,时而电闪如风,时而嬉戏追逐······听到这,观众恍然大悟这不是二重奏,而是小提琴独奏,可是钢琴伴奏同样精彩,它不并不处于从属小提琴的地位,让人感觉,这么明丽中气十足的乐曲,两者是密不可分的。 琥珀嫣然一笑,即使是伴奏,盛骅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伴奏。他的光芒,任何人都阻挡不了。又是一个高难度技巧,右手跳弓,左手拔弦,几个音晶莹剔透,干净利落。盛骅的伴奏更加简练而富有动感。 一曲结束,全场寂静,观众们像是还没从山林中走出来,琥珀仰起头,把琴举过头顶,泪水夺眶而出,她终于战胜了瓶颈、战胜了恐惧、战胜了自己,她做到了。她含着泪,看向盛骅,盛骅已经站起来了,朝她张开了双臂。她跑向他,和他紧紧地拥抱。 在观众暴发的掌声中,盛骅听到琥珀在耳边轻声说:“我爱你,盛骅。”盛骅身子一僵,他失笑地拍拍琥珀的肩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观众的掌声还在继续,甚至不等演奏家谢幕,就已经有人喊起了:“安可!” 琥珀和盛骅再次登场,返场曲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盛骅再次要求琥珀独奏,他伴奏。他说想看看琥珀这半年来在华音进修,对东方的音乐理解并吸引了多少。这是考试,我是你的导师。琥珀嘴角微弯,目光不时瞟向盛骅,应该很忧伤的曲子,她拉得绚丽烂漫,观众听得欢欢喜喜。 最最欢喜的人是谌言和房楷两口子,首场音乐会总算平安而又圆满地结束了,谢天谢地! 琥珀刚下舞台,还没卸妆,就被走进后台的几人围住了。一个是怀特先生,一个是米娅。米娅好久没见琥珀了,都激动坏了。“我们昨天就到了,我想来看你,可是怀特先生说不要影响你的情绪。小姐,你来华音后,我就开始学中文。现在,我也会说一点点中文了。”米娅眼中闪烁着期待的神色,“你会让我留下么?” “这个以后再说。”一旁的怀特生先打断了她。老先生眼中也是一片晶莹,他感慨地和琥珀拥抱:“我的小姐,祝贺你。” “谢谢怀特先生。” 最让琥珀意外的是还有一个是兰博先生,她脱口问了出来:“兰博先生,你怎么会在这?” 兰博先生耸了耸肩:“我说过,你的任何一场音乐会,我都不会错过。当初,你说来华音进修,我觉得你太任性。我错了,幸好你来了华音。今天的音乐会,演奏流畅生动,感觉就像在现场创作的音乐一样。” “这一切是因为我遇到了我的导师——盛骅先生。”琥珀骄傲道。 兰博先生点点头:“是的,今晚我们都感受到了他给予你的能量和勇气。琥珀小姐,你的演奏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接下来,我会很期待你的十周年音乐会,希望那时能再次看到盛骅先生。” “一定会的。”琥珀肯定道,目光快速地巡睃了一圈,盛骅呢? 盛骅此时也遇到了一位朋友,胡子拉碴,眼袋很重,像是熬了几夜一样,上身穿了件皱巴巴的夹克,下面大概是条制服裤,很肥大。“临时决定来的,来不及回去换衣服,运气还不错,竟然有空座。” 运气不错······盛骅笑,也只有刘队会这样想。“中途没睡着吧?” 刘队头摇得像个拔浪鼓:“那个法国的小姑娘把琴拉得那么欢,就像一群鸟在我头上叫个不停,能睡么?” 不知道琥珀听着这样的评价会是什么表情,盛骅莞尔。 刘队举了举手里的一瓶二锅头,“鲜花、气球什么的,我没那个脸拿着,红酒不懂,于是,我就给你带了这个。” 盛骅接过二锅头看了看:“我还是头一回收到这样的礼物,谢啦!改天请你吃饭,就喝这个酒。” 刘队从眼帘下方看着他,有点瞧不上:“这酒很烈,你喝得来吗?” “喝不来你还送我?” “你喝不来,我喝得来啊!” “哈哈,看来真要请你吃上一顿了。” “必须的。”刘队重重地拍了下盛骅的肩膀。 盛骅嘴角的笑一凝:“老师的案子有进展了?” 刘队咂了几下嘴:“柳向栋今天来自首了,他说江闽雨来排练前几天,他托人从外面买了几瓶斐泉带回家,让江闽雨排练时带过去喝。他一直不说,是没往这方面想,直到我们向他询问斐泉的事,他才感到事态严重。考虑再三,还是来自首了。” “他这个时候来自首是想澄清自己,还是觉得你们快接近真相,他想转移你们的注意力?他想保护谁?” 刘队朗声大笑,戳了戳额头:“弹钢琴的这手指灵活,脑子转得也不赖啊!” 盛骅无语地看着刘队。刘队收起笑意:“当我们问他从哪里买的斐泉,他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其实即使斐泉是他买的,可江闽雨出事时,他真的在南方出差,他要是下个药,药性也早过了,所以他没有下药的嫌疑,但我们还是限制他出境了。他估计是急了,也心虚了,他来自首,是想试探我们查到了多少。这说明,他知道是谁下药的。” “他交待了?” 刘队露出一个晦涩的神情:“都没怎么审,他就交待了,交待得风马牛不相及。他说他是许维哲血源上的父亲,因为许维哲是替补,他担心我们怀疑上许维哲,会影响到他的前程。他是公众人物,是优质偶像,不能有一点点污点。” 盛骅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 “是呀,我们查过了,许维哲不仅和柳向栋没有血源关系,就连周晖也没有,他是她收养的一个孤儿。” 盛骅呼吸戛地一窒。 庆功会一直闹腾到午夜才结束,红杉林那四个都喝醉了,还是房楷叫了车把人一个个地送走。怀特先生和米娅回了酒店,后面moon的亚洲巡演,两个人不敢争主角,但希望能助谌言一臂之力。怀特先生自我感觉谈合同,他比谌言经验丰富。米娅则是想方设法要留在琥珀身边,不然这生活助理的薪水拿得名不正言不顺。谌言也多喝了几杯,是房楷背回家的。到了家,她拍拍晕沉沉的头,才想起盛骅和琥珀来:“他俩回去了么?” 房楷脱下被汗浸湿的衬衫,没好气道:“不回去,难道睡大剧院啊?” “谁送他们回去的?”谌言不敢坐着,一坐起来,满屋的家俱都在晃动。 “他俩又没喝酒,当然是自己开车。” 谌言咯咯笑了起来:“你说他俩会不会去游车河?” “为什么要游车河?” “开心啊!” 房楷一晚上都没瞧出盛骅哪里开心了,他淡定得很,别人过来祝贺,他就端起装着水的酒杯示意下,连水都不碰。琥珀呢,一晚上都在看盛骅,谁和她说话,都答非所问。今晚,两个人不会擦出什么火花吧? 琥珀直到下车,人还是恍恍惚惚的。夜很凉,院子里的槐树叶落了一地,月光可以笔直地从树枝间穿过,照得地面上像落了一层薄霜。 两个人站在院中,相互看看,像是要说点什么,又像是就这样默然相对也很好。时光安静地从两人身边流淌过去,静谧又温柔。 最后还是盛骅说道:“不早了,休息吧!” “你听到了是不是?”琥珀直视着他,问道。 盛骅的胸口从平静,到怦然起伏,到压抑的深呼吸,再回归平静,他点了下头。他不舍得欺骗她。 “太好了,不然我现在还得再说一遍,说实话,这会儿真没勇气。”琥珀大咧咧地坦白道。 盛骅哭笑不得:“这些话自己知道就好,不用说出来。” 琥珀瞪大眼睛:“不说出来,你以为我是一时激动,不是出自内心,怎么办?” 盛骅举手投降:“我知道了,我听到了。现在去睡吧!”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好像是要说点什么的,可是······盛骅轻声道:“你能让我缓一缓么?” “当然!”琥珀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啊,不会是第一次你被人表白吧?你不要紧张,我也没什么经验,没关系,以后我主动一点好了。” “······”盛骅抚额,她还真是善解人意。 “你不好意思说,我也不介意。你说过音乐是用来表达自我的最容易的方式,我在你的琴声里听到了你的心声。” 这······这是赖定他了?都不给个拒绝的余地,盛骅目瞪口呆。 琥珀说完这些,快快乐乐地回屋睡觉了。今晚,音乐会很成功,她又成功地向盛骅表白了,一切就像天空中的满月一样,再圆满不过。 盛骅却在院中站到发丝都被夜露打湿了。一点左右,还接了个房楷的电话,不知是八卦过度,还是兴奋过度,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却还是透着股鸡血味:“在床上吧,没打扰你吧,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说人话。”盛骅冷声道。 “咳,咳,我老婆不放心,让我打个电话问问你们安全到家没有?” “多谢关心。” “喂,别那么高冷好不好,你不会回家就洗洗睡睡了吧,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 “做什么说什么?” “花前月下,牵个手,对个眼,接个吻,唱个歌,诵个诗,说你是我此生最美的遇见,我······” 盛骅啪地挂断了电话,人家说中年油腻男,真是说对了。 琴房的灯早已熄了,琥珀想必已睡熟了。盛骅在琴房门口犹豫了会,还是轻轻扭动门把走了进去。不要开灯,闭上眼睛他都知道琴房哪个地方放的是什么。琥珀住进来后,除了那张沙发床,其他地方都没动。她也许有点任性、娇气、傲慢,可是她也懂事、礼貌,懂得尊重。 盛骅摸到沙发床前的椅子,轻轻坐了下来,等视线适应了黑暗,这才低头凝视着琥珀。其实看不太清晰,但能感觉到她睡得很沉,脸色应该是红扑扑的。这阵子虽然练琴辛苦,压力也大,可是她的气色反而比以前好,可能是因为音乐让她感到愉悦。 房楷说的此生最美的遇见不知是个什么东西,不过盛骅不喜欢动不动就用“最”这个词,因为明天的变数太多了,实在难以预料。一旦用上“最”,好像就画上了个巨大的休止符,再没有下文了。如果可以,他不要成为她最美的遇见,而他也情愿不曾遇见过她。没有遇见,也就不会心动,想走就走,走得了无牵挂;也就没有害怕,害怕她这,害怕她那,害怕得恨不得日日夜夜陪伴着她;也就不会像此刻,单单是看着,连喘气都是撕裂一般的疼。 他不是第一次被人表白,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与爱情接近。他不了解爱情,也没想过去了解。 刘队问他,你说谁给了柳向栋那样的误解?除了周晖,还能是谁!从许维哲的年龄上倒算,在二十多年前,柳向栋应该和周晖一起过,那时,她和江老师应该离婚了。因为这样,周晖说许维哲是他的孩子,他才会深信不疑吧!难怪柳向栋说起许维哲,总是那么的与有荣焉。可是周晖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说呢?一个人做任何事都带有目的性的,她是想敲诈他的钱还是想让他为她办什么事?柳向栋就没想过,她既然愿意一个人独自替他把儿子养大,那时为什么不嫁给柳向栋呢?柳向栋也许想到了,但他不愿往深处想,他被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的惊喜给喜晕了头,或者是他甘愿被她骗着。尽管他现在有妻有女,有家有业,可他的内心深处,最爱的还是她。这是爱情么? 房楷和谌言之间应该是真正的爱情,可是那么多磨,那么辛酸,人到中年,才苦尽甘来。 还是不要相爱,就这样吧,在可以一起的日子里好好地在一起,分开后,思念浅浅的,时间一长,就遗忘了。 盛骅颤颤地伸出手,快要碰触到琥珀脸庞时又飞快地缩了回头。最后,他只在琥珀的额头轻轻印上一吻。 琥珀,对我要求不能太多,因为我真的给不了。 琴房的门再次被关上后,沙发床上应该熟睡的人翻了个身,嘴角在黑暗里高高地翘起。 “怎么了?”电话里的声音带着被惊醒后的不安。 许维哲连忙说道:“没什么事,就是很久没有联系,问候一下。” 那边过了半晌才彻底清醒了:“如果没什么事,还是不要联系了。还有,也不要再汇款过来。你现在是钢琴家,如果被那些记者知道你在街上流浪过,被福利院收留过,不知道会编出多少故事来。你琴弹得好,不需要靠这个出名。” 许维哲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劝解了:“不联系,不汇款,不代表就没存在过。” “存在也不需要刻意宣扬啊!” “我知道了。” “你以后会经常在国内么?” “嗯,重心会向国内倾斜。” “国外不好么?” “好,但是······有人去福利院打听我了?”许维哲听出了一丝端倪。 那边迟疑了下,叹了口气:“前几天有人拿着你照片过来询问,你是被收养后才改的名,他们也不知你原先叫什么。你现在比小时候只是长开了点,变化不很大。但是时间过去那么久,福利院里的老职工都退休了,你在福利院呆的时间又短,很多人都没印象,他们也没问出什么来。” 是不长,半年都不到,在街上倒是流浪了有一年。白天上街乞讨,晚上在城中村找间破屋蜷一蜷。他不记得是怎么来到这座城市的,好像有记忆后就在这了。有人说他是被人贩子拐来的,后来人贩子被抓了,他刚好在外面玩,就一个人流浪了。也有人说他是因为受不了父母家暴,偷偷跑出来的。照理一个四岁或五岁的小孩独自在街上流浪,很引人注意的,可是他神奇地被忽视了。一个人活了下来,没冻死,也没饿死。他出门乞讨,因为年龄小,每天收获都很大。有个老流浪汉看他十指修长,想教他偷窃,他不肯。他也不是有什么是非观念,就是不喜欢的事就不做。他喜欢一大早跑去公园,那儿有人练嗓,还有人拉琴,二胡、手风琴,都有人拉。他在那能一呆就半天,风雨无阻。也就在那里,他被福利院的一个阿姨看到了,将他带了回去,给他洗澡,换上干净衣服,端上热乎乎的饭。他说不出自己具体年龄,也不知自己来自哪里,叫什么。于是他就留下来了。他很喜欢福利院,那儿有一架脚踏的风琴。阿姨弹的时候,他就托着下巴蹲在那听。有些曲子阿姨弹过两遍,他就能自己爬上去,在键盘上弹出来。大家夸他是音乐神童,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有一天,福利院来了个女子,让他弹琴给她听,然后她哭了,说他弹琴的样子和他丈夫一模一样,他们有一个孩子,那孩子被保姆偷走了。她说她叫周晖。她没有带他去做亲子鉴定,但她很快就办好了收养手续,让他叫她妈妈。他很乖巧地由她牵着手走了,她说她要给他找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弹世界上最好的钢琴。 “问出什么来也没事,我现在过得挺好,人家也没办法怎么大作文章。”许维哲宽慰阿姨。再过两年,阿姨也要退休了,那时候,记得他在福利院呆过的人真的就没有了。 阿姨笑了:“我在网上看到你弹琴了,哎呀,我也不知怎么形容,真的很好很好。幸好你当时被你妈妈带走,不然就太可惜了。”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便说了再见。阿姨从不主动和许维哲联系,许维哲和她联系也少,但是不管过多久,那种熟稔亲切的感觉一直没变。有一次被周晖得知了他和阿姨有联系,责问他那个破福利院有什么好留恋的?他想可能每个人都需要知道自己的来处吧! 凯尔的房间还亮着灯,还有音乐从门缝里传出来。许维哲推门进去,电脑开着,邮件闪个不停,手机里的信息也是不断。凯尔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忙不迭地回邮件了。许维哲看了下,有品牌代言、杂志封面的邀约,还有商业活动、公益活动的邀请,凯尔已经分门别类地密密麻麻写了两张纸。 回完邮件,凯尔这才有空给自己倒了杯水,说道:“今晚估计睡不成了,事情太多。人家说中国的市场大,我没想到会大到如此。我粗略排了下,你的行程可以排到后年了。” 许维哲瞧他的神情不像很开心的样子:“你要不要找个助理?” “我忙得过来,就是,”凯尔顿了下,含蓄道,“我担心会影响到你,你是钢琴家,你需要时间来提高琴技。” “嗯,演奏才是我的主业,在保证我练琴的时间之外,你看着安排吧!” 凯尔这才笑了:“对了,上次那个腕表公司又给我打电话了,这次他们想邀请你和向晚一起来拍广告。还有几家杂志,想让你和向晚一起拍摄封面,是新年首刊。” “怎么回事,我和向晚又不是什么双钢琴组合。”许维哲蹙起眉头。 “他们都瞧中了你和向晚的市场潜力无限吧!” 许维哲走到电脑前:“昨晚音乐会的评论在哪里看?” 凯尔打开一个网页,许维哲扫了一眼:“国外的呢?”国内的评论已经被他的粉丝全面覆盖,通篇喝彩声,然后就是帅啊,美啊,舔屏啊,我要给男神生猴子啊,谁要是提一句盛骅和琥珀那场音乐会,要么是被沉,要么是被喷得体无完肤。 凯尔解释:“我们音乐会没有在网络上现场直播,最多有人上传几个小视频,国外的乐迷不一定刷得很及时。” “我知道,我要看的是琥珀那场音乐会的评论。” 凯尔看他很坚持,只得打开了网页。评论谈不上铺天盖地,可是也很热烈了,看来有很多乐迷在网络上同步观看了这场音乐会。关注室内乐的本来就是资深乐迷,那评论都是把乐曲拆开来,一小节一小节的分析,很多评都是长篇大论,有褒有贬,中肯的是大部分。三言两语的也有,几家音乐杂志这次毫不吝啬的给了赞语,像“盛骅和琥珀展示了令人目瞪口呆的才华”“钢琴和小提琴的碰撞,产生了巨大的火花”“这场音乐会是艺术、诗歌和完美的技术”,其中就有《留声机》的。评论里还有两位音乐大师,一位是盛骅的恩师邓普斯大师,他说盛骅虽然人离开了舞台几年,但他的心一直在,他是为室内乐舞台而生的天才演奏家。就当他是偏心吧,大家一笑而过,也不反驳了。还有一位是梅耶大师,他说琥珀的演奏,从没让他失望,他期待日后维乐和她的合作。一石激起千层浪,乐迷们陡然发现,琥珀又是那个被称之为小提琴女神的演奏家了,不再人人喊打,不再无人问津,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人家有实力有才华是真的,之前那什么是那个希伯渣男的一面之辞,当不了真。于是,大家便畅想着盼着琥珀能和盛骅来欧洲举办音乐会,也让他们感受下现场的盛况。 “后面的都差不多,还看么?”凯尔小心注视着他的神色。 许维哲把视线从屏幕上挪开:“不了。”这些足够了。他沉默了一会,说道,“腕表公司和那几家杂志,你都应下了。我欠向晚一个情份,这次一并还了,以后就不要和她扯一起,免得被商业绑架。” “这几家时间有点急,都答应了,我们回英国就要拖迟了,这样会影响你的新年音乐会。” “不会影响的。新年音乐会,尽量能和巴黎爱乐合作。” 凯尔忙在纸上备注下。音乐声低声流淌着,贝多芬的《f大调小提琴奏鸣曲“春天”》,小提琴钢琴二重奏。不知谁演奏的,小提琴家没进入状态,缺乏精气神,很散漫,和钢琴的声音不是那么协调,有点违和······就像这个秋夜,气温很凉,可是内心却很燥热。 第二十八章 水中的魅影 moon的亚洲巡演,谌言和怀特先生使尽了全力,正式开启也在一个月后了,一共八站,第一站是新加坡,最后一站是东京。拜网络直播之福荫,一切才这么顺利。每一站都是高水准的音乐厅,前期宣传也做得非常好,每场演出谈不上一票难求,但也几乎是几天内票就预售一尽。 在这一个月内,盛骅和琥珀主要是练琴,顺便还接受了法国大使馆的邀请,在中法两国一起搞的一个活动上演出了两首曲子,另外是兰博先生的一次电话采访,主要聊了下亚洲巡演,没有聊很私人的东西。其他的邀请,都让谌言婉拒了。 米娅顺利地留在了华城,怀特先生给她租了个小公寓。她一般是在公寓里学习中文,然后随时等待琥珀的电话召唤。盛骅不允许她有事没事去小院串门,他和琥珀要专心练琴,有什么事,阿姨可以做。米娅和盛骅接触不多,盛骅也没对她有多凶,可她不知怎么,有点怕盛骅。盛骅说一,她绝不敢说二。琥珀怕她一个人在外面孤单,介绍了红杉林给她认识。很快,她在红杉林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自动自发“沦落”成了他们的小助理。她每天都抢在他们之前到琴房,打扫屋子,给他们买早饭,她甚至还会帮他们保养乐器,提醒他们昨天练了哪首曲子,有哪些错误要更正。沙楠都喊她田螺妹妹,拉腔拉调的,米娅猜测不是什么好话,不应声。季颖中是个闷葫芦,话很少。米娅喜欢秦笠,秦笠有耐心,不管她中文说得多蹩脚,他都会认真地听,并搞清楚她的意思。处久了,偶尔米娅也会和秦笠单独出去吃碗面喝杯奶茶什么的。米娅告诉秦笠,她很茫然,也不知这样留下来对不对,小姐现在有盛骅,好像不需要她了。秦笠说琥珀不是一个虚伪的人,如果真不需要,她会直接讲的。米娅想想也是,又高兴起来,说有一天小姐不需要我了,我就给你们做助理,我不想回法国,我现在很喜欢中国,喜欢华城,喜欢红杉林,喜欢你。秦笠笑了。 红杉林这次真的是发奋图强,裘逸也给力,不知走了什么路子,重新和华城之恋签订了演出合同,还是每周的周五。 第一次演出,盛骅和琥珀恰好出发去新加坡。那天,华城降温了,还下了几分钟的雪粒子。天灰沉沉的,空气浑浊得很,像是在酝酿一场大风暴。谌言和怀特先生提前两天就飞去新加坡了,米娅这次和琥珀同行。她有些不适应这骤冷的天气,候机的时候问琥珀,是不是华城的冬天像北欧一样冷?琥珀看向盛骅,盛骅想了想,说是不一样的冷。 米娅扭过头,这算回答么?琥珀又和盛骅头挨着头说话了,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话说。以前琥珀出去开音乐会,和那些伴奏的演奏家除了排练时会交流,平时很少说话。因为他很帅么?长相是英俊,米娅记得自己以前还把他误认出韩国人,说他整过容呢,还好他不知道,不然那脸还不知冷成什么样。米娅了无聊赖地看着前方的大屏幕,上面在播放一则腕表广告,看了两眼,米娅连忙喊琥珀,指着屏幕:“看,是许维哲先生!”米娅的胳膊垂了下来,哦,还有向晚,两个人扮演的是情侣么? 米娅后知后觉地发现,来华城后,琥珀好像一次也没提过许维哲。许维哲最近也在华城,以前,他只要去欧洲,都会先去看琥珀。欧洲也是很大的,很多时候,他都要特地转机过去。看到她,他会温和地一笑,说:米娅小姐,你好! 琥珀看向屏幕,如释重负道:“这个广告终于出来了,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向怀特先生要违约金?” “应该不会。”盛骅扶了扶眼镜。许维哲最近的出镜率很高,又是杂志,又是电视,地铁、机场,一抬眼就能看到他的巨幅代言照片。他还在各大音乐高校,一堂接一堂地上大师课。房楷私下调侃,说许维哲要从四面八方把你压得没有翻身的可能,他回以无所谓的一笑。谈热度,许维哲现在在国内是红得发紫,不亚于一线明星,而他,还是原来的盛骅,声名没高,当然也没低。 “我也觉得不会。”广告还是采用了微电影的形式,不过剧情改了,不是个悲剧。向晚比她有镜头感,巧笑倩兮,和俊逸温和的许维哲牵手走在海边,如果沙楠看见,一定会夸张地说,拿过来就可以当壁纸用。 米娅斟酌了半天,还是小心翼翼问了:“小姐,你和许维哲先生现在不再是朋友了么?” 许维哲也问过这个问题,她当时没有回答他。“我们没办法做朋友了。” “为什么?” “我们之间有竞争,我们现在是对手。”琥珀促狭道。 米娅越发糊涂了,许维哲和琥珀之间差距明显,怎么竞怎么争啊?琥珀一笑,没再解释。其实别人是拿盛骅去和许维哲竞争,她和盛骅现在是一个组合,于是,她就把自己也代入进去了。但这不是她和许维哲做不了朋友的原因,很多很多的事发生了,他们只能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你能接受么?”盛骅准备每一站都调整下曲目,有时是更换其中一首,有时是上半场或下半场全部换掉,总之每一站都会给人一种崭新的感觉。 琥珀没有看盛骅递过来的曲目单:“你决定就好。” 盛骅把曲目单卷成一个筒,敲了她两下头:“小懒瓜。”语气里的宠溺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一边的米娅眼睛瞪得溜圆,这人是真的盛骅么? 琥珀理直气壮道:“我们是搭档,还是······”她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看到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米娅,把欲出口的话又不甘心地吞了回去,“反正你说怎样我就怎样,砸了全是你的事。” 小姐这还撒上娇了?米娅无法平静了。 “行,那你不要反悔!”盛骅眨眨眼。 琥珀十分笃定:“我才不会呢!” 还是大意了! 站在新加坡维多利亚剧院的候场区,琥珀忍不住剜了盛骅一眼,他又来大剧院的那一套了,临时起意,又要求她把重奏改成独奏,不是一曲,还是两曲。不知道他是不是伴奏伴上瘾了,哼,太任性。 接下来的几站,盛骅越发离谱,在泰国的一站,他直接让她无伴奏小提琴演奏,还好,炫技色彩不是很浓。到了韩国,他要求高了,让她无伴奏演奏帕格尼尼的随想曲。李斯特几首以速度著称的钢琴曲就是根据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改编的,可想而知帕格尼尼也不是善类。她一个人站在舞台上,拉得天晕地暗、山河失色,他慵懒地倚着柱子,闲得像在看窗外的风景。 演出结束,谢幕走进休息室,她拉着脸不愿理睬他,他还在那说:看,观众那满足的样子像中了大奖。 很久以后,琥珀才明白,盛骅就像一个写作的人,他在一个个地埋伏笔,那些伏笔都是为了能让她早日独自勇敢地面对舞台。只是她那时不懂,以为他像一个严格的导师,对学生来一次次的抽查考试,而她尽力去完成,她想他以她为傲。 去东京的班机上,谌言实在没忍住,把盛骅堵在了洗手间的外面。“爱德华为了爱情连江山都不要,你这些,真不算什么。但是你能给我个实话吗,你是不是准备东京演出结束,就解散moon?” “你怎么又老调重弹了?”盛骅摸了摸鼻子。 谌言咬牙切齿道:“你当我傻啊,二重奏组合有像你这样的么,你看你都差不多退到幕后了?” “我也有上台演奏。” 谌言冷笑:“是有,那是伴奏。你看评论没,通篇都是琥珀如何如何,有提你么?” “有啊,人家不是讲中国的室内乐有了质的飞跃,这里面就有我的功劳。” 谌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就往脸上贴金吧!昨天有个记者拍照,明明你也在旁边,他却只给琥珀拍了独照。” “这又怎样呢?现在的琥珀站在舞台上,是作为moon二重奏里的成员之一,并不是独奏家,她的璀璨就是moon的璀璨。” “很快就不是了。” 盛骅眸色放柔了:“嗯,她进步很大,她的十周年独奏音乐会会如期而至。” 谌言突然意识到什么,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不要告诉我,你仓促成立moon,就是为了让她再一次回到舞台上,做她的小提琴女神?” 盛骅勾了勾嘴角。 “你还有一点自我么?你可是盛骅啊,是肖邦资深评委,是音乐教育家,是天才钢琴家、室内乐演奏家。”谌言痛心疾首。 “谌言女士,你只看到我照亮了她,却没有看到她同样照亮了我。” “她照亮了你什么?” “你不会明白的。” 盛骅温柔的目光穿过机舱的甬道,落在浅睡的琥珀身上,千言万语仿佛凝聚在其中。 “不行了,我要一个人静一静。”谌言摆摆手,走了两步,她又折回来,问道:“她的十周年音乐会后呢,你们要继续二重奏么?” 盛骅心中一滞,过了一午,才徐徐点头:“当然!” 谌言斜睨着他:“你要是敢骗我,我让房楷削了你。” “知道,你家老公是天下第一大杀手,我怕了你们两口子行不行?” “不管怎样,比你强。”谌言指了指太阳穴,“你这儿和常人结构不同。” 盛骅依着门笑了很久,忽然,飞机遇上了一股气流,颠簸得很厉害。琥珀被惊醒了,看到盛骅不在座位上,惊慌地四下寻找。盛骅几步跑过去:“我在这!”。 “你去哪了?”琥珀把手伸过去握住他的。 “我站起来走了走。” “嗯!”等他坐定,琥珀把头斜靠着他的肩,又闭上眼睡了。 坐在后排的谌言和怀特先生不约而同看向对方,不约而同地又把目光挪开了。 到达东京时,天已经黑了。白天应该是个晴天,从机场出来,看到天空是幽蓝的,月色很好,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很多星座的位置。和韩国比,东京不算冷,街边看不到积雪,一路上,到处可见五彩缤纷的灯光,很是壮观。盛骅告诉琥珀,在日本,到了冬天,很多地方都会举办大型的灯光活动,从11月开始,到来年的4月结束。 “我们刚好赶上了。”琥珀激动地看着车外的美丽灯饰。因为是最后一站,心情没有那么紧张,琥珀也有闲情逸致看风景了,像个小女生样,看到特别的灯饰,都要欢呼一声。“听说日本的烤肉也很有名,特别是牛肉。” 盛骅有一些无力,不就陪向晚吃了一次烤肉么,有必要隔三差五地提一次,好像他犯了多大错似的,怪不得人家说女生的心就是那海底针。 “我们明晚结束后去吃?”这句话她是压着音量说的,只给他听到,坦荡荡地表示这是她和他的约会。也不知这个念头她有了多久,难为她忍到这时才说。约会——她表白之后,两个人就忙着准备巡演了,还真没约过呢!不过,他有承认他和她现在是恋人关系么? 盛骅很想和她好好地探讨下这个问题,可是看着她急切而又期盼的眼神,还是作罢了。 “如果明晚演出很顺利······” “肯定顺利。”琥珀不允许任何人的质疑,哪怕是盛骅。 第二天的演出,盛骅没有作任何改动,是按照原先定下的曲目演奏的。演奏十分精彩,技巧无可挑剔,每个音符都能让观众感受到两个人对音乐强大的驾驭感。只是向来演奏时表情不是很多的盛骅在演奏到下半场第二首曲子时,突然紧闭着双眼,双唇紧抿,脸色苍白,像在尽力忍受着什么,但他指下的节奏丝毫不乱。琥珀担心地看着他,当他睁开眼时,又恢复了正常,朝琥珀微微地一笑,好像刚才只是受到了音乐的感染,一时情绪太激烈。可是,他们演奏的是《邀舞》啊,不该这样吧! “你还好吗?”站在更衣室门口,琥珀担心地打量着盛骅。。 “我很好,”盛骅揶揄地挤了下眼睛,“绝对不会耽误出去吃烤肉。” “烤肉回华城也可以吃。”琥珀看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 盛骅拍拍她的头:“感受不一样的。放心吧,快去换衣服。” 琥珀半信半疑地去了更衣室,盛骅这才把自己更衣室的门关上,他扶着椅子坐了下来,当后背贴上椅背时,他感觉到里面的衬衫已然湿透。 本该是演出后的盛大庆功宴,因为是最后一场巡演,谌言和主办方决定放到明天,于是,两人知会了谌言一声,便放心地溜了。谌言是日本通,给两人介绍了一家好吃却不贵,而且离他们入住的酒店还不太远的烤肉店。店名很像中国魏晋时期文人雅士聚会的场所,叫松山亭,店内装饰高雅古朴沉静,桌子与桌子之间用帘子隔开,营造出安心的独立空间。食材高级也新鲜,特别是摆盘,很赏心悦目。琥珀拿着筷子,说都不忍下筷了。 牛肉果真名不虚传,烤得外焦里嫩,美味到爆炸。两人还点了一道寿喜锅,是用最高级的霜降牛肉熬的汤,鲜香,浓厚而温和。琥珀就着汤锅,吃了满满一大碗米饭。正嚷嚷着说撑得不行时,帘子一掀,两人以为是服务生,扭头一看,是个中年男人。“抱歉,走错了。”男人说的是英文,神态很生气的样子,放下帘子前,还朝琥珀瞪了一眼。 琥珀眨眨眼睛:“他认出我了?” 盛骅端起一碗汤,慢慢地喝着:“可能是今晚的观众之一。” “你有看到他的眼神么,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错事。” “你做了么?”盛骅满脸兴味。 琥珀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道:“大概是我去年五月以日本地震频发为由取消了十场音乐会吧!” “这确实很过分,”盛骅放下汤碗,“我替你去向他道个歉。” “你干吗?我那不是有苦衷么。”琥珀忙抓住他的手。 “哈哈,骗你的,我去下洗手间。” 盛骅掀开帘子,一抬眼就看到刚才那个走错的中年男子好像还没找到地方,背朝这边,站在走道的尽头。他扬眉自嘲地一笑,走了过去。“岛本医生,这么巧?” 岛本转过身,眼角眉梢的每一缕细纹都仿佛在斥责,他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如果我不专程来找你,你肯定不会主动去找我。不,从开始安排行程,你就故意把日本放在最后,你担心被我看出你病情急剧恶化从而要求你中断你演出,是不是?” 盛骅一脸无辜:“绝对没有,这些都是经纪人安排的。其实,我有想和你联系,这不是行程太紧么,出版公司的山口先生和其他朋友的邀请,我都拒绝了。” 岛本医生脸上写着“我绝不相信你说的一个字”:“今天晚上,你在演出中,是不是在短暂失明后,感觉到万针戳心的疼痛?” 盛骅嘴角轻轻翘了起来:“是不是医生做久了,眼睛都可以代替ct了?” 岛本医生本来只是猜测,一听这话,脸色立刻灰暗了:“原先做手术,我还有百分之多少的自信,现在,我一点都没有了。盛骅,你可以趁自己还意识清明,给自己设计墓碑了。” 盛骅垂下的手一颤,他握紧手克制住,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是我拖久了,它比我想象中强悍凶猛,真是一日千里。不过,我想做的事已经做完,接下来,失明、瘫痪、掉发、消瘦什么什么的,很吓人,我可能还是要麻烦岛本医生。” “你做好准备了?” 盛骅闭了闭眼睛,突然有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喉间,让他想大声嚎哭出来,当他再睁开的时候,他已经把那种感觉深深地掩埋了。“这个没办法准备的,来了就接受吧!” 烤肉店的生意真好,一波结账出去,又有一波人进来,服务生端着装满食材的托盘急匆匆地从两人身边经过。“她就是你当初放弃治疗的理由吗?”岛本医生问道。 盛骅没有否认:“是不是很优秀?” “音乐会很精彩。”岛本医生痛惜地叹了口气,“你最好在一周内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好,赶快过来住院,不然······你就不是走着上飞机,而是躺在担架上身上插满管子被抬上飞机,然后我只能尽量减轻你的疼痛,拉长你的倒计时。” “好,我争取。” 岛本医生不喜欢他这样的回答,但是,一百步都让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也由着他吧!盛骅是个意志坚韧且理性的人,不会为别人的只言片语所动摇。 岛本医生走后,盛骅等到自己情绪彻底稳定后,才走进包间。 街道上的树不是很茂密,但是一个接一个木制的花圃里种满了绿植,这么冷的天气里,长势很精神。街道两边都是时代久远的老房子,看上去却不破败,维护得很好。大部分做了餐馆,不知为何,却没有什么热腾腾的食物香气飘出来。鼻息间,只有清冷的空气,有一丝丝干燥。 “我们走走,好不好?”这边打车很方便,琥珀不太想着急地回酒店。她怕盛骅不同意,又加了一句,“现在算初冬吧,和巴黎比,东京一点也不冷。” 盛骅替她把大衣领竖起来,围巾扎扎紧。“巴黎冬天很冷么?” 街上汽车还很多,却开得不快,人行道很宽敞,不时有散步、遛狗的人与他们迎面相遇。 “巴黎这时候应该已经下过几场雪了,我花园里的树木叶子也掉光了。不过塞纳河不会结冰的,河的两边没有车道,都是舒适的小酒馆和一流的博物馆。我们以后去巴黎,可以去小酒馆喝一杯红酒,可以去卢浮官看凡高的画,可以每周一去跳蚤市场淘淘艺术品。周末,应该都有演出的。等演出结束,我们开车去别墅看玫瑰和香槟。”琥珀把自己说激动了,眼神倏地晶亮。 “是不是那种远处有森林、湖泊,草坪修剪得很好,门口还有着几棵两个人都抱不住的大树,树冠如盖,阳光很好的时候,在树下摆张桌子,铺着针织的布巾,喝下午茶。锡兰红茶配刚从厨房里端出来的核桃饼?”有一团温柔的火焰在盛骅眼中升起。 琥珀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你大概要失望了,我家那小别墅,可不是唐顿家园。” “哦哦,你说的是巴黎,不是伦敦。我为什么要去巴黎?” 盛骅的脸棱角分明,琥珀觉得怎么都看不够。“怀特先生告诉我了,很多音乐厅邀请我们去演出。我们不仅要去巴黎,还要在欧洲巡演,还要去美洲,把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走遍,还要参加比赛,把室内乐所有赛事的第一名都包揽了。” 深埋的那股莫名的感觉快要压制不住了,仿佛就要喷涌而出。“真是远大的志向。” “其实很小,就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巴黎的公寓很大,我把最大的房间给你做卧室,里面的窗户正对着花园。” 她比划着手势,开心地说个不停,两眼的眸光如月光下湖面的波光流转,一直映到了他的心里。 “你怎么不说话?”琥珀说得口都干了,红绿灯都过了四个。 “我想听你说。”盛骅的声音低软柔和。 琥珀脸一红,小声地问道:“盛骅,我们现在是男女朋友么?” 看,人家原来并没有想当然。“是与不是有区别么?”盛骅的眼底荡漾着笑意。 “如果是,你现在应该会吻我。” 花圃里的绿植在夜风里翻着浅绿的浪,一种撼人的生命律动,像一首夜曲,婉转缠绵,他和她在渐冷的街头慢慢走着,仿佛可以走到天长地久,感觉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可惜他还是没有吻她,只是将她拥在怀里,叹息道:“女孩子要矜持点!” “还是节奏太快,你没缓过来?”琥珀羞窘地问。 “恋爱是件神圣的事,也需要仪式感。” “哦!” 这大概就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你就在我怀里,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却不能告诉你,我同样深爱着你。 ** 庆功宴是在上午十一点举行的,琥珀发现,似乎moon二重奏比怀特先生讲的还要火。主办方请了一部分媒体记者,但当天签到的媒体很多是欧洲过来的。不仅如此,日本古典音乐界的众多名家也纷纷到场,有些还是特地从外地飞回来的,他们不是一个人,同行的有他们的朋友,还有琥珀曾经见过和没有见过的演出商和赞助商们。这些人也没有谌言以为的眼里只有琥珀,没有盛骅,他们对事物的分析很精锐、到位,大家肚明心知琥珀曾经遭遇了什么,半年不到的时间,就重回观众的视野,重回原先的巅峰,不,比原先又高了几个台阶,这一切,离不开一个人—-盛骅。有一种感觉,好像谁和盛骅搭档,新人会一鸣惊人,旧人则会咸鱼翻身。他可不是什么吉祥物,至于原因,不言而喻。 众人一波接一波地上前和盛骅寒暄,盛骅得体而又高雅地回应着,不失礼貌,又保持着距离。目光微微一转,看到音乐出版公司的山口正和琥珀说着什么,琥珀一脸的惊愕,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说了声“失陪”,穿过人群,走了出去。 大厅里今天摆放的鲜花太多,花香里夹杂着酒香,味道太浓郁了,让他有点不舒服。出了门,走几步,便是音乐厅。他并不是很迷恋舞台,不然当年不会说退出就退出。只是······他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舞台上的钢琴,可能他比自己所以为的还在意这个舞台吧! 一串高跟鞋踩着地面的哒哒哒声由远而近,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谌言。 “就知道你躲在这里。”谌言没有进来,站在门外。“别人为了革命事业粉身碎骨,你是为了爱情倾家荡产。” 又来了!盛骅哑然失笑,转过身来。“谁又给了我们谌女士脆弱的心灵无情一击?” 谌言斜睇着他:“刚刚山口宣布了,他们出版公司将为琥珀的十周年音乐会提供全部赞助。我听房楷和我提过,你当时答应把《肖邦作品集》给他家出,其中一个条件就是他们将给你的音乐会提供赞助。” 盛骅慢悠悠道:“房楷没告诉你么,我当时答应他们,是想帮他一把。” 谌言语塞,过了一会,叹了口气,说道:“盛骅,你别怪我心眼小,有时候,喜欢一个人真的不能百分百。像我现在对房楷,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傻爱,我更爱自己。这样,万一有什么事,受的也是轻伤。” “怎么,你怕我被骗?” 谌言气厥,感觉像好心被人当成了驴肝肺。 盛骅大笑:“放心吧,我骗人还差不多,别人骗不了我的。” “好,好,你是聪明人,你是智多星。喂,琥珀后面是十周年音乐会,你后面有什么计划,一厅的人都在等答案!” “我想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休息一阵。” 谌言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休息得了么?” “想休息肯定能休息得了。” 谌言没有听出,盛骅笃定的回答中隐含着的无尽忧伤。 不但演出商和赞助商们震惊盛骅接下来的计划,一般人不是应该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么,怎么是见好就收?不过盛骅也不是第一次,可能音乐家们就是这么随性,他们从不在意名利,他们做什么,都是跟着感觉走。还好有琥珀的十周年音乐会,可以弥补一点遗憾。琥珀现在的演奏,融合了东西方的神韵,比以前更饱满,这肯定是受了盛骅的影响。 琥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酒店,她呆呆地一个人坐了很久。她不想去疑神疑鬼,可是脑子里却控制不住浮现出一个画面:盛骅毫不留恋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将她独自留在舞台上。她会是下一个向晚么?昨晚他们才说好一起去巴黎、一起去欧洲、一起走遍全世界,哦,他没有答应她。 米娅已经收拾好了行李,还有两小时,她们就要出发去机场,飞华城。“琥珀,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要回巴黎了?”米娅慢慢走到沙发边,问道。 琥珀看向她,米娅好像很怅惘。刚喜欢上华城,刚和红杉林几个熟识,这一分开,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华城。真正激动的人是怀特先生。“应该是吧!” “其实我们可以不忙着回巴黎的,音乐会前期工作怀特先生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在华城也能练琴啊!” 琥珀摇摇头,她以前对兰博先生说十周年音乐会,要开十场,场场曲目不同,那不过是她找的一个托辞,但至少要开三场,三场要各有特色,要找钢琴家来伴奏,还有找乐团合作,人家有没有档期,选择哪些曲目,地点放在哪里,她必须回巴黎的。她有一个冲动,真想取消十周年音乐会。可是今天来之不易,她不能。她只能独坐在这里,却不能和盛骅、和怀特先生说什么,因为他们都没有错。她也没有错,她就是很难过。 去机场时,琥珀还是和盛骅坐了同一辆车,但她一路上都没和他说话。办理登机手续,谌言把他俩的位置安排在一起,她也默认了。她是在赌气,但她舍不得和他分开。 飞机起飞以后,她拿了本杂志随手翻着,她感觉得到盛骅在看她,很专注。 “也许你的年纪不算大,但是你是一位成熟的演奏家。你不能养成太过依赖别人的习惯,不然,你就不能独立感受音乐。你的十周年音乐会,每段节奏、每个音符,都是属于你的,不能在里面看到别人的影子。” 盛骅尝试着和她讲道理,她反驳道:“是你,就没有关系。” 盛骅强调:“有关系,我比别人更能影响你。” 琥珀倔强道:“这不是什么坏事,我愿意。” “我不愿意。我希望我的搭档,是一位可以让我尊重并敬佩、欣赏的和我不相上下、平分秋色的演奏家,而不是站在我身后的附庸品。” 两个人久久地对峙,谁也不退让。 如果可以自私点,或者是他们真正的确立了情侣关系,琥珀心想,自己就可以任性地要求他以男友的名义过去陪伴她,只是陪伴,不要过问音乐会。可惜她现在没有这个权利,也开不了这样的口。无力、无奈让她口不择言:“我真是恨死你的冷静、你的理智。你简直就是个机械做的人,每一个部位都很精准,永远不会因为什么人、什么事而失控。”她把杂志愤怒地塞回去,闭上眼睛,不让他看到自己突然被泪浸湿的样子。 许久后,她听到盛骅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回到华城后,我要腾出时间,把二重奏的作品集赶出来。一个月前就该缴稿了,山口先生没有催促,但我也该自觉。你看到的,我才编了几首,有得忙呢!” 这个理由份量太轻,她拒绝接受。她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掌心写道:“真的不是想离开我?” 盛骅在她的掌心写道:“永远不。”然后,她感觉到他捧起她的手,轻轻吻了吻。 她羞涩地把头转向一边:“我会好好地准备音乐会,我、我会比你更优秀的。” “好!” 她又在盛骅的掌心写道:“每天都要和我联系,一缴稿,就来巴黎看我。” “好!”盛骅的嗓音沙哑了。看她睫毛翘翘、眼角弯弯的样,应该是原谅他了,真是好说话。 盛骅不禁深吸口气,这口气像刮到了嗓子,一时间,疼痛一下子直蔓延到了心脏,他无声地咬牙忍着。 这些年,很多很多的事,他都是这样忍受着承受着。他觉得到了这儿,已经是到达了他身体上、精神上的极限,他为自己而自豪。但可以料定的,还是人生么? 刘队又一次招呼不打地找上了他,这次没有带酒,也没有提他的巡演。两个人就在胡同口见的面,刘队开了辆灰尘扑扑的黑车,都没下车,只是把副驾驶座那边的车门推开,眼睛一瞟。 盛骅上了车,他大刀金马地坐着,凌厉的眼神咄咄地打量着盛骅。盛骅语气尽可能淡定地说道:“说吧,这次又是什么消息?” 刘队眼神里是露骨的纠结:“没啥消息,我就是来确定一下,几年前,你在纽约演出时,是不是发生过车祸?” 盛骅双目一凛,哗地下,外面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这个现象维持了足足十秒之长,也就在十秒内,他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像《星际穿越》里的滔天巨浪给卷走了。他已经开不了车,只能请刘队送他去了墓地。他没让刘队上去,请他在车里等着。他没来得及买花,空着两手,一步一步拾级向上。前几天华城下过一场小雪,这两天气温回升,雪都化了,台阶上有一点打滑。他走得很吃力,不是因为台阶,而是腿根本就迈不上前。 才几个月,江老师的墓碑就被风雨摧残出沧桑感了,墓碑上的照片也模糊了。盛骅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突然就泪流满面,他伸手摸了摸冰冷的墓碑,说道:“老师,你是不是早就预感到了,所以才坚持要我跟着邓普斯大师,所以才坚决远离舞台?我不怪老师,因为老师能做什么呢?遇见谁不遇见谁都是命运所决定的,我们都身不由己。什么是命运呢?命运是一个剧本,本来故事很简单很简短,可是为了增加收视率,编剧就不停地加人物加情节,于是有了我们狗血的人生。命运还是一条道,不长,一眼就能看见终点,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不管你绕多远,最终还得回到那个终点。老师,请允许我感慨一下,我知道我敌不过命,我会坦然接受。只是······没有只是了!老师,安息吧,以后见了面,还让我做你的学生,好不好?那时候,我们一定要抗争到底,绝不能受命运的摆布。” 盛骅抬起头,看了眼后排的一个无字的墓碑,他站立了很久,直到日光西斜,这才离开。 刘队冷得坐不住,绕着车不知转了多少个圈了,才看到盛骅。两人回到车上,他张了张嘴,挤出一句废话:“你还好吧?” 盛骅目视着前方,摇摇头。他是人,不是无坚不摧的神。此刻,他脆弱到了极点。 这个世界上,能有多少人能快意恩仇,能有多少人能直抒胸臆,能有多少坏人有坏报,能有多少有情人终成眷属,有的,不过是别人编织出来的江湖传说,实际上,太多时候,我们都是这么无力、无奈、无助地忍受、哭泣。 刘队表示理解:“换了谁,都要崩溃,真的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还好你现在没啥事。唉,可惜咱们现在证据确凿,却还不能把她怎样。她是美国国籍,现在却定居在伦敦,按照国际惯例,咱们只能求助国际警察相助,烦啦,一堆的手续。”刘队直挠头。 “所有的疑点都搞清了?” “嗯!” 盛骅突然转过身来,声音空洞得像来自寂寥的深渊:“刘队,我能拜托你一件事么?” 第二十九章 玫瑰的癫狂 一连几天的小雨,冷得人骨子里都能挤出水来。 琥珀就在天刚放晴的那天回巴黎的,红杉林的全体成员,还有书记、徐教授、房楷两口子······和她有过交集的,好像都来送行了。《爱乐》杂志的记者不知从哪得知了消息,早早赶到机场堵住了她。谌言上前阻拦,琥珀却同意接受采访。 “琥珀小姐,你离开西方古典音乐圈很久,这次复出就是十周年音乐会······” 琥珀礼貌地更正:“我不是复出。” 记者笑了:“我是指你再次登上西方的古典音乐舞台。” “我是离开了那个舞台一段时间,但我一天都没有离开过音乐,我只是在寻找以更好的方式表达音乐。” “是你和盛骅教授的二重奏么?听说连苛刻的乐评家都说你们的演奏达到了无以伦比的艺术境界。” “我没有看乐评,但能够遇到盛骅教授,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 记者一愣,《爱乐》是一家专业性很强的杂志,登个八卦报道合适么?可是不往下问,好像也不对。“对于你来讲,盛骅教授意味着什么?”记者选择了一个含蓄的方式。 旁观的沙楠受不了地对季颖中说道:“换了我,我就一针见血地问你们现在是不是在谈恋爱?” “你不懂。” “你懂?” “我不懂就不吱声。”季颖中甩开他搭上肩上的手臂,往旁边挪了个位置。沙喃翻了个白眼,无奈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盛骅教授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可以说是我的伯乐,我的灵魂知己,我的导师,我的朋友,我的搭挡,我······”此生的挚爱。 房楷幸灾乐祸地和谌言耳语:“老婆,一定是盛骅那个那个啥,就翻脸不认人,逼得人家小姑娘只得在大庭广众昭告天下,这下他想不负责任都不行。” 谌言嗔道:“别瞎说。”以一个女人敏锐的直觉,琥珀这是心里面没底才来这么一招。她不懂了,盛骅爱琥珀都爱成那样了,她还要怎么有底?难道直接去扯证? 采访一结束,送别的、和琥珀同行的,很自觉地都闪了,让琥珀和盛骅再独处一会。琥珀一脸的破釜沉舟,似乎是要告诉盛骅:对,我就是故意的,故意让别人猜测我们的关系。盛骅自始至终都是微笑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很包容,很宠溺。“我又不和你计较,你紧张什么?” 琥珀冷哼一声,脸红了。这两天,她变本加厉地折腾盛骅,一会儿要看电影,一会儿要出去吃火锅,一会儿要一起去买糕点。勾着他的手臂,在胡同口来来回回地走。还跑去2003吃了一顿饭,当着文杰的面,和他手牵手。想听什么曲子,就让他弹什么曲子。不准他编曲,除了睡眠,其他时间,都要听她安排。盛骅都好脾气地顺着她,顺得她觉得自己好像真是一个恶劣的人。 “我就是心里面发空,不知为何,好像以后会再见不到你似的。”琥珀也不隐瞒,实事示是。 盛骅低头凝视着她,眼神深邃得像没有星辰的夜海。“地球就这么大,我能去哪里?” 琥珀玩着他大衣的纽扣:“再不大,也分东西半球呢,中间还有个大西洋。” 盛骅被她可怜巴巴的语气给逗乐了:“你还是要忙起来,一忙,就不会想这想那的。” “还是会想的,不过,我不会和别人说罢了。我现在真巴不得,明天音乐会就结束了。” “这话真不像是个演奏家说的,你的使命呢?你的职责呢?” 琥珀嘀咕:“都这个时候了,还说教。” 盛骅失笑地刮了下她的鼻子:“别让米娅着急,快进去吧!” 琥珀朝旁边瞥了下,米娅正和秦笠道别,也是一脸的依依不舍。华城到底是个什么神奇的地方,怎么能轻易就让人这么眷恋呢? 她无奈地朝安检处走去,都站到黄线上,突然扭头抢过米娅提着的拎包,从里面拿出一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围巾,朝盛骅跑了过来。“我本想留着,可惜颜色太暗了,以后给我买条颜色鲜亮的。”她展开围巾,踮脚给盛骅围上后,歪着头笑。 盛骅抚摸着围巾羊绒的纹理,心里填塞着的对命运的不甘、无助、愤懑、伤心,一点点碎成了粉末,消失在了空气中。其实上苍也没有那么冷酷无情,至少把她带到了他的面前。“我以为你扔了。” “是扔了,但是后来我又捡回来了。”都下了飞机,走到廊桥的半截了,鬼迷心窍的又折回机舱捡了回来。是那时她就对他产生了好奇心么?她才不承认呢,大概就是每日一善吧! “就让它替我陪着你吧!” “这好像是我的围巾······” “我捡到的,就是我的。”琥珀咯咯笑着走了,安检好,她转过头,高举着两只手朝他直挥:“盛骅,再见!” 盛骅扬起笑意的脸上突然没有了任何表情,他贴着裤管的手指不自觉地抽动着。 人的一生要经历很多次别离,有的别离,一别就是天人相隔;有的别离,一别便老死不相往来;有的别离,被命运戏弄,距离很近,却终生擦肩而过。 他在心中轻轻地念叨:再见,琥珀,希望余生还能再见! 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在他身后的不远处,许维哲提着乐谱箱和凯尔正匆匆朝安检处走过来。看到盛骅,许维哲一怔,便站住了。凯尔蹙了蹙眉,告诉他,他们快赶不上飞机了,他说,就几句话,不会耽误的。凯尔无奈地先过去安检,他笑容可掬地招呼道:“盛教授是过来送机的么?” “是的,送琥珀回巴黎。” 网络上,两人的支持者,都大战过几百回了,两个人却还没有这样面对面地说过话。还好《爱乐》的记者已经走了,不然给他拍到这张照片,还不知要配个什么标题呢,仇人相见?双峰对决?盛骅忍俊不禁。许维哲现在应该是回欧洲准备排练圣诞、新年音乐会,也是琥珀的这架航班吧!谌言前几天告诉他,许维哲这次是巴黎爱乐乐团唯一合作的钢琴家。明年的格莱美颁奖礼之后,他的名次可能要进入前十了。这下国内的乐评家更要把他捧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谌言语气很是不敢苟同,然后又叹了一句:后生可畏啊! 盛骅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许维哲也没有炫耀之色,只是带了点戒备。时间的关系,他长话短说:“盛骅教授觉得琥珀适合室内乐么?” 盛骅反问道:“你觉得呢?” 许维哲浅浅一笑:“你可能没看到,西方乐评家们对于琥珀的十周年音乐会,用的是“凤凰涅槃、王者归来”的标题。舞台上容得下两位王者么?” “有点挤,看来日后我们需要更大的舞台。啊,谢谢你对我的赞誉,我觉得你现在发展得也不错。” 许维哲眼角抽搐了一下:“《圣经》里有一句话,我想送给你:‘上帝欲让谁灭亡,必先让其膨胀。’” “好的,共勉之。” 这时广播里传来提醒许维哲赶快登机的声音,许维哲并没有奔跑,而是维持着风度,优雅而又高贵地走向安检口。 盛骅扭过头,眯着眼打量着他。许维哲其实也不是个被命运青睐的人,他今日拥有的一切,要比别人多付出百倍的努力,可惜了······但他不愿同情他、祝福他。这不是妒忌、羡慕、或者恨,最多当他是个陌生人,他的不幸或幸运,是他的命。 命运——一个让人无力、无助而又无奈的词! 走出机场,阳光有点刺眼。盛骅用手遮着额头,看着起飞的飞机。眼前一花,正在攀高的飞机突地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接着是漆黑一团。他闭上眼睛,知道不是自己眼花,而是又失明了。耳边听到一辆疾行的车踩着刺耳的刹车停在他身边,司机泼口大骂:“你眼瞎啦,没看到车吗?” 他迎着声音转过头,歉声道:“对不起。” 又是一辆车停了下来,喇叭按个不停。 司机顿住:“呃,真是个瞎子?” 没有,只是这次失明的时间有点长,而且地点不太好。疯了,那种万针齐戳的钻心般的疼痛也来了。呵——他的病知道琥珀今天走了,不用再抑着,于是疯狂发飚了。飚吧,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该做的事也做好了,他现在很轻松,是狂风暴雨,还是和风细雨,想来就来吧!车子好像越来越多,喇叭声响得他分辨不出该向前还是向后,额头开始渗汗,他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心跳如鼓。 其实并没有那么勇敢,他对于这个世界并不留恋,可是琥珀在,如果可以,他想尽可能留下来,哪怕是几乎不可能的一点希望。他扭头对车子里的司机求助道:“我的眼睛好像出了问题,你能帮下我么?” ** 这是巴黎么?琥珀扭头看米娅,米娅也是一脸惊呆的样子。塞纳河还在,卢浮宫也在,香榭丽舍剧院也在原地,可是满街身穿黄背心、手持黄色气球的像潮水一样涌过来的大军是怎么回事? 开车的怀特先生一脸严峻,车速如蜗牛爬行。“政府加征燃油税后,原先只是出租车司机罢工抗议,后来是要求提高最低工资,现在又加了要求总统下台,名目越来越多,示威游行的人也越来越多。一到周六,就穿上黄背心上街。” 琥珀想起自己离开巴黎那天,好像出租司机就罢工了。“政府没有和工会谈判吗?”在巴黎,示威游行是常见的事,琥珀没有很紧张。 “有,但是没什么用。”外面在下着小雨,天色昏暗。雨中,警察也出动了。大军一阵骚动,有人向警车扔了什么,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警察从车里下来,朝着大军施外放催泪瓦斯。有人在哭,有人在大声谩骂,沿街的一家店铺的橱窗被砸开了。 琥珀和米娅惊恐地瞪大眼睛,这才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 怀特先生低咒了几句,急打方向盘,准备掉头。前面的路肯定堵死了,只能想办法绕道。米娅害怕道:“许维哲先生的车还在后面么,要不我们下去和他们拼车吧,他们车大,男人多,会安全点。” 许维哲和琥珀都在头等舱,两个人的位置在甬道的两侧,讲话不方便,两个人就打了声招呼。出了机场,她上了怀特先生的车。许维哲好像是一辆七人座的大车来接的。在机场大道上,两辆车是同一个方向,一前一后。但现在,那辆大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他们分开了。“不会有事的,他们只是对政府有意见,不会伤及无辜。” 琥珀话音刚落,米娅突然抱着头大声尖叫起来。前方,“黄背心”们躲过瓦斯袭击,开始回击。有的手里是棍棒,有的是手持弹弓,还有人把怒火向沿街的店铺发泄。一家接一家的店铺被砸开,有一个“黄背心”手里拿着个长长的管子奔向停在街边的汽车,只见轰地一声,汽车升起一团大火,熊熊燃烧起来。接着,他又奔向下一辆。 “该死的,他们疯了。”怀特先生失声道,后面的车堵成了长龙,根本掉不了头,“小姐,我们赶紧下车。” 三人推开车门,仓皇地朝街边跑去。没走多远,感觉到背脊一热,回头一看,他们的车也成了个火团。如果再晚一步······琥珀后怕得瑟瑟发抖! 点火的那人像是感知到他们的恐惧,朝他们得意地狞笑着,手里的管子慢慢举高,对准了他们。下一刻,她们面前的一辆汽车冒起几尺高的火束。米娅瞪大眼睛,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惊恐之中,她看到了卡在车流中的许维哲的那辆大车,她拽着琥珀朝那边奔跑。 火光还是朝她们飞了过来,其实不是火光,而是燃烧汽车爆发出来的火星。琥珀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焦味,不知是衣服的还是头发的。“你的后背,你的后背······”米娅下意识地松开手,不知什么时候,琥珀的后背已经烧出了一个大洞,火还在向外蔓延。米娅想用手帮她拍灭火,手伸到半空中又被烫得缩了回来。她着急地四处张望,想看看有没有水。满眼都是燃烧的汽车和已经失去理智的“黄背心”,米娅放声大哭。 琥珀可能是吓的,她感觉不到烫,也叫不出来。 盛骅,才离开你不到几小时,我就开始想你了,你知道吗? 这时,一个人影像风一样从马路对面跑了过来,手里一件被水浸湿的大衣一下子把琥珀紧紧裹住。琥珀这才感到后背的灼痛感,她抬起头,与许维哲四目相望。 “上车!”许维哲扶着她走向大车。米娅跟在后面,抖得话都说不周全:“你、你的背,不,是你的、的手,不,他的手、手······” 许维哲的半只手臂也被火星溅到了,衣袖像行为艺术家们喜欢的,一个接一个的破洞,大的像瓶口,可以看到里面的皮肤被烧得通红。 琥珀脑中一片空白,她机械地上了车,在后座坐下。车窗外有警笛鸣叫着经过,接着,车流开始动了起来。 ** 这个周六事件,被法国媒体称为“黄马甲”运动,是法国50年来最大的暴乱,堪比2005年骚乱,是有组织钢领的暴力革命和无组织、无方向、不计后果的暴力大宣泄,共造成600多人受伤,3人死亡。 怀特先生也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和米娅都还好,琥珀和许维哲却成了那六百分之二。凯尔气愤地向他抱怨,本来许维哲没事的,是他看到琥珀后背着了火,不由分说跳下车,找了个公共水笼头,把大衣沾湿,他这才被火星溅到。怀特先生只能忙不迭地道谢。 两个人的烧伤,许维哲稍微严重点,但一两周后就差不多好了。许维哲现在每天的行程密得不行,休息一两周,让凯尔都快急疯了。所以即使怀特先生很是真诚,他还是脸黑黑的。 许维哲倒是不在意,他的一只衣袖被医生剪开了,胳膊光着坦露在空气中,他自嘲自己很像西藏的喇嘛。上过药后,医生让他在医院留一个晚上,防止有炎症。他和琥珀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琥珀的脸色还没缓过来,白得没有血色。天已经黑了,四周很安静,之前那可怕的暴动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谢谢你!”琥珀不适地动了动。 许维哲笑道:“我其实也很惊讶,不知自己当时哪来的胆量。都说法国人是绅士,这疯狂起来,一个个都像索马里海盗啊!” 琥珀想起那个场面,不寒而栗:“是啊,一个个都像被妖魔附体了。” “我还是改签了航班,简直就像特地赶着这次暴动过来的。不过,幸好改签了。哎呀,你不要再谢了,我们以前好歹也是朋友。” 琥珀一阵心酸,是呀,以前,他们真的很要好,现在,哪怕坐在一起,中间也像隔着一道高高的墙壁。 “那盘白鹤芋还活着么?” 琥珀轻轻点了下头:“这次没有丢,长势很好。”阿姨挺会护理花草。 “看来你很喜欢。”许维哲声音突地一沉,“琥珀,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再也做不了朋友了?” 琥珀看着地板:“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得很清。” “不,我想知道我哪里做错了。” 琥珀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如果说出来,他们之间连虚拟的友好也没有了。“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现在这样也很好。” 许维哲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差不多是恳求了:“如果你真的想感谢我,就告诉我。” 琥珀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我真希望你没有救我。”这样她还可以给他留个体面。 许维哲心咯噔了下:“有那么严重?” “我长这么大,只有过两个朋友,一个是你,一个是阿峦。我很想像别人那样,有几个一辈子的朋友,到老了还经常打打电话,约个时间出来喝杯茶,驻着拐杖慢慢地散步。我太奢求了。”琥珀自嘲地弯了下嘴角,“阿峦与我之间的事,我不多说了,现在天下皆知。我和你的关系,谈不上无话不说,但我也没刻意隐瞒过什么。只是有些事有关于一个人的自尊和骄傲,不太好启口,只能缄默,比如我的演出恐惧症,比如阿峦和希伯带给我的困扰。但我想,即使我不说,你也已感觉到了,因为你真的很关心我。大概是去了华音后的一个晚上,我在希伯的社交圈里看到了你和他的合照,是在一个晚宴上,还有虞亚的。后来我问过怀特先生,他说那天是你和法国这边的唱片公司签约,公司为了欢迎你的加入,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巴黎古典音乐圈的名流差不多都到场了。希伯外形是不错,但以他在音乐上的成就,还算不上是名流。特别他跨界做模特,让很多音乐人都不齿他。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一定是谁以朋友的名义带他过去的,虞亚?不,虞亚眼高于顶,希伯这样的还入不了她的眼。是你!你想知道我到底遭遇了什么,突然取消音乐会、跑到华音去进修。你对虞亚说,希伯是你朋友的男友,很久没有见面了。虞亚向来投你所好,连忙邀请了希伯。你在希伯的面前,主动提起阿峦,提起我。希伯应该是忙不迭就说起了对我的爱慕,为了让他的爱显得高尚纯洁,他把阿峦的品性说得一塌糊涂,这之中,肯定提起了阿峦死之前对他的那个试探。虞亚只当听了个八卦,是个有机会羞辱我的八卦。她回国后,我和她在芭蕾舞剧院前遇上了,她就得意地向我炫耀她和希伯很熟。而你意识到阿峦的死可能和我有关。第二天,你在我的公寓前遇见了怀特先生,他刚签好腕表公司的代言合同。为了掩饰我的演出恐惧症,他决定推荐你。他觉得我们是朋友,你一定会帮助我的。于是,他坦言相告,我的演出恐惧症已经严重到什么地步了。这时,你心里面应该就有了详细的计划。我想你的初衷不是想害我,你只是想让我知道你对我有多好,有多重要,除了你,再没有人会蔽护我。这是个好机会,你的计划很严密,绝不会让任何人怀疑到你。你并没有做什么,你只是利用了虞亚对你疯狂的痴恋。你为了来陪我故意对她说谎、放她鸽子,然后让她来跟踪,你当着她的面,对我呵护备至,毫不掩饰对我的情意,就这样,你一点点地点燃了虞亚内心的妒忌之火。虞亚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她找到了希伯,她出钱,他出力,协议达成,然后风来了,雨也来了。虞亚并不知我有演出恐惧症,你的下一个计划开始。你拒绝了虞亚的表白,说我很可怜,又被绯闻缠身,又拉不了琴,我只有你了,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和上一个计划比,这场风雨对我伤害不大,因为那时我已经能拉琴。所以你解释了,说我误会你了。但就是这个解释,才让我对你产生了质疑,让我把所有所有的事一下子串联了起来。你说,发生了这一切,我和你还怎么做朋友?”琥珀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曾经想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做不到。她能做的,就是把这一切嚼碎了,烂在肚子里。 表面看上去,许维哲显得十分平静。他没有为自己反驳,也没有解释,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他自我调侃道:“如果没有盛骅那个变数的出现,我的计划大概就成功了。” “还好遇见了盛骅。” “你爱他?”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说出来,更觉着自己可怜又可悲。 “他不值得爱?” 值得!一个男人让人羡慕的品质他都有,英俊的外表,卓越的才华,别人稀罕的舞台,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又怎样,他并不比他差,可是上天偏袒了他。什么一见钟情、水到渠成都是骗人的。爱情最娇嫩了,已经这么小心翼翼,不慎,还是花凋枝折。也许他就没那个被爱的命,好吧,不强求了。 琥珀走了,他想她应该不会再来了。以后有可能还会遇上,点点头,问个好,便没有交集了。巴黎,这座曾经让他觉得无比浪漫、温情、美丽的城市,在昨晚的几团大火中,再也恢复不到原来的面目了。 许维哲拒绝了凯尔的陪夜,又不是什么重症。但是伤口的灼痛,还是让他彻夜难眠。他倚着床背,想起自己刚被周晖领养的那一阵。周晖那时条件也一般,但在他眼中,天堂不过如此。每天都能洗热水澡,三餐不仅能吃饱,还营养全面。那些餐具、茶具都很精美。他有自己的房间,被子香香的。钢琴放在客厅里,是只给他一个人弹的。他夜里睡着后都能从梦里笑醒。他生怕周晖抛弃他,处处讨好着周晖。很快,他就学会了看周晖的脸色行事。周晖对他其他地方要求一般,唯独弹琴要求严苛。每次还课,不是合格就行,必须优秀。一旦达不到,不仅手板被打肿,第二天还没有饭吃。有一次,她让他只穿内衣,在阳台上站了两个多小时。那时是冬天,外面在下着大雪。他抖得上下牙齿都在打战,第二天就患上了肺炎。肺炎痊愈之后,他再也没有因为琴弹得不好被周晖体罚过,但是他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喜欢弹琴了。弹琴对于他来讲,是任务,不是快乐。 他在萨尔茨堡遇见琥珀,他诧异于她如此年轻如此成就,也诧异她在演奏时不时散发出来的幸福的光泽。怎么会有人这么享受音乐呢?常年累月的练琴,小提琴们不仅满手茧子,颈窝处也有厚厚的茧,她是自愿的还是逼迫的?他忍不住对她产生了好奇,想接近她。上天听到了他的心声,他们成了朋友。渐渐的,他又不甘心了,他想和她更近,想成为她不可替代的唯一。只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太大,不管他如何努力,距离始终都在。直到她去了华音,他以为是上天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心声,原来是上天让他死心。可是怎么死心,爱是能说收回就收回的么?就连这次来巴黎,他想方设法地和巴黎爱乐合作,想方设法地和琥珀同一架航班, 心如刀绞! 许维哲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后,已经是上午八点,医生过来查房,量了体温,确定伤口没有发炎,又给他重新上了药,便让他出院了。外面还在下雨,幸好有这场雨,不然昨天的大火会更可怕。凯尔打电话过来,说路上有点堵,他可能还有一会儿才能到,让他在病房里等着。 病房里的暖气开得很大,闷得让人热受,他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想换点新鲜空气。门砰地一下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他扭过头,周晖铁青着脸走了进来,然后大力地把门甩上。 “妈妈,你怎么来了?”许维哲还特意叮嘱凯尔不要告诉周晖。 周晖冷笑:“瞧把你能耐的,你还当什么钢琴家,你现在就是一盖世英雄,以后什么蜘蛛侠、蝙蝠侠,都找你来演好了。你不需要演技,本色出演就行。” 许维哲淡淡道:“我没受什么伤,不会影响演出。” 这话一点也没安抚到周晖,她更愤怒了:“我管你受没受伤,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忘了谁把你养大?谁给了你今天的一切?” 又来了!许维哲收回目光,把窗户开大一点。带着雨气的北风扑面而来,他深吸了一口,才让自己平和点。他尽量平心静气道:“不要听别人夸大其辞,我······” “没有别人,路人拍到了你英雄救美的英姿,现在网上都传遍了。是,人家都夸你德艺双馨,琴弹得好,人品更高尚。你很得意吧?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这伤再严重点,你以后弹不了琴,那时再高的荣誉给你又有何用?我这些年对你的付出就将付之东流,你怎么对得起我?” 许维哲听不下去了,他不想和周晖争执,可是不出声,周晖会不罢休的。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很多方面和周晖很像。 “妈妈,我很感谢你把我从福利院带回家,给了我姓名,给了我不同的人生,虽然我们没有血源关系······” 周晖大惊失色地捂住嘴:“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你和江闽雨有过一段婚姻,你们的孩子在三岁时就夭折了。他要是活着,年岁要比我大几岁,所以我不可能是你的孩子;我知道你收养我,不是想找个寄托,而是为了报复、刺激江闽雨;我还知道江闽雨的意外,是你在他喝的那瓶斐泉里下了药,不过你只想让他弹不了琴,没想到他会死。” “不可能!”周晖打死都不愿意相信,“柳向栋不可能背叛我的。” “是我发现的。我作为替补去大剧院和维乐排练,你陪我一起过去。我看到你飞速地从墙角一只放着空矿泉水瓶的纸箱里拿出一个空瓶子塞进包里。大家都在演奏,没人注意到你。警方调查时,想必只会调看事发当日或前几天的监控录像带,不可能调看事发之后。即使调看,也没什么,你是我的母亲,出现在那,是应该的。但我也不清楚你想干什么,我去问了柳向栋。柳向栋是不会背叛你,但如果他以为我是他的儿子呢,告诉我,不算背叛吧!” 周晖用鼻子哼了一声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还真相信。” “他当然相信,因为你说你当年不是不爱他,而是他没有能力让你留在英国,你才选择了江闽雨。你和江闽雨一离婚,便去找他,和他重续前缘。他当时还单着,你说你是离婚女人,配不上他,你坚决地离开了他。他本来就对你又爱又愧,这下更觉着你美好如天使。二十多年过去,你告诉他,我是他的儿子,他怎么可能怀疑你?所以你不管做什么,他都会无条件地帮助你。你要求他推迟一天去南方出差,留下来陪你吃晚饭,他同意了;你问他江闽雨现在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演出时爱喝斐泉,他也说了;你提出去他家参观,他很周到地等江闽雨去了剧院才带你过去,还告诉你家里的备用钥匙在哪,你随时可以过来。于是,你等他去了南方出差,算好药效的时间,在凌晨,趁江闽雨熟睡时,用备用钥匙打开门,把下好药的斐泉放在桌子上。这样,江闽雨起床后,以为是他为他准备的,便带去了剧院。是这样么?” “是,你要告发我么?”周晖讥讽地一笑。 许维哲疲惫地托住额头:“如果我没有让凯尔找个理由让你回英国,要是任你呆在国内,此刻你会怎样?警方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此生,你再也回不了国了。” 周晖一噎,随即蛮横道:“回不了就回不了,我才不稀罕。别指望我会感激你,比起我为你做的,你这点不过九牛一毛。” “这是头多大的牛啊!”许维哲一脸的感叹,这个表情又把周晖激怒了。“你不会以为你帮了我这一次,以后就两不相欠了?哈,你真是愚不可及。许维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江闽雨下药?对,我是恨他,我恨他毁了我的梦想,恨他杀死了我的福宝。我不意外他的死亡,我还嫌他死早了。我希望他在床上瘫个十年、二十年,一点点地耗干他。他还算识趣,在汉诺威窝了三十多年,身体很不好,我准备放过他了,就当他是个死人。谁知他竟然不肯死,还抢了你和维乐合作的机会,这让我太恼火了。你明白了吧,没有我,你和维乐合作不了,你在国内的发展没有这么顺利,你的风头也不会比盛骅劲。” “盛骅?”许维哲震惊地看着周晖。 “你感觉自己现在挺红的,当年盛骅和向晚的双钢琴那才叫红呢!只是那时人还不知道发挥网络的功效,即使这样,盛骅在国际上的声名也是如日中天。如果他平凡一点、如果江闽雨没有对他视若亲生就好了,可惜他运气不怎么样。他是很可怜,无父无母的孤儿,江闽雨凭不仅对他问寒问暖,还亲自教他弹钢琴,还把他培养得那么优秀,这一切该是我家福宝的,凭什么要让他抢去?” “福宝早已经不在了。”是不是窗子开得太大了,许维哲忍不住打了个冷激零。 周晖恶狠狠道:“不是还有你么?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成不了世界第一,至少是国内古典音乐上的首席。我要让江闽雨看到,没有他,我一样能实现我的梦想。盛骅比你出道早,他就是你通向首席之路上的一个障碍。江闽雨是故意的,他故意让他来恶心我,来气我。” 许维哲失声道:“你、你做了什么?” 周晖轻描淡写:“拆除障碍!我花了一大笔钱找了个司机,让他在盛骅来纽约演出时,发生了一起车祸。真好,伤的是头。这不,他立刻就退隐了,乖乖给你让了路。” “你实在太可怕了,你这是谋杀!”许维哲觉得周晖要么是个神经病,要么是个魔鬼。 周晖镇定自若:“我是为了你才谋杀的。盛骅现在人是看上去好好的,我猜测他脑子出了大问题,不然他怎么会退隐一次,又退隐二次,一定是恶化了,他也活不长了,很快就要和江闽雨那个死人作伴去了,所以你尽可以大步向前走······” 突然,门外传来重物坠地的扑通声,然后咕噜咕噜,像有什么在滚动。 许维哲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和周晖对视一眼,周晖的脸慢慢白了。许维哲定了定神,走过去开门。门一开,几个苹果、橙子争先恐后滚了进来,琥珀一脸的晴天霹雳,她的脚边是装水果的纸袋。在她身后,站着怀特先生,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亮着,不知是在通话,还是在干啥。 许维哲喉咙一紧,他屏住呼吸,伸手想去抓琥珀。好像不抓住,他和这个世界就失去了关联。琥珀慢慢往后退去,甩开了他的手。他从没有这样执着过,又把手伸了过去。一阵冷风吹过,他哆嗦了下,耳边又听到扑通一声,比刚才的声音更响。他回过头,原先站在窗户边的周晖不见了。 怀特先生越过他跑了过去,他也跟着跑了过去。窗户大开着,他探头朝下看去,周晖伏身倒地,鲜血在她的身下慢慢溢开,这景象和江闽雨从舞台栽下乐池时是一模一样的。 他没有觉得意外,她活着就是为了梦想,她承受得了梦想破灭一次,承受不了又一次。这一次灭了是彻底的灭了,她连个恨的人都没有,活着太无趣了。 马克.吐温说:狂热的欲望,会诱出危险的行为,干出荒谬的事情来。 周晖的欲望不是财富,不是强权,也不是来自于肉体,而是对首席之位的梦想。先是江闽雨,再是他,他们都帮她实现不了她的梦想,而她年纪太大了,等不及再去找三个,她对这个世界太失望,她放弃了。她一定是慎重考虑才跳下去的,以后,她该安宁了。 她安宁了,他呢?她可能都没考虑下吧,她从没把他当成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只有一个:福宝。他会如何,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医生和护士不断地向病房涌来,许维哲和琥珀被挤到了走廊上。他对琥珀说道:“你走吧,待会媒体就要到了,你在这里会很不方便的。” 他的手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臂,这不是他的真心话,其实他很想她能留下来陪他。他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镇定,他很害怕,也说不出怕什么。好像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是海市蜃楼,阳光一出来,就会消失了。如果他是一座雕塑,现在这座雕塑,正在开裂,很快就会化成一摊粉末。 琥珀的心早就飞向了遥远的东方,可是许维哲看上去很不好,她有点为难:“我······” “你走吧!我没关系。”他的指尖在用力,琥珀都感觉到疼痛了。“还有,对不起。” “她是她,你是你。”琥珀还是分得清的。 许维哲短促地笑了声,他命令自己松手。指尖一根一根地松开。“走吧!”他两手紧握,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 “我去打个电话,然后再来陪你。”琥珀其实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真是个善良的女孩!“不用了。凯尔快到了。” 琥珀急急地走了,他看到琥珀刚转过身就急忙把手机拿出来,应该是打给盛骅吧,想确定他好不好。真让人羡慕! “琥珀!” 琥珀回过头,他挥了下手,朝她笑笑。“没有事!”就是想叫她一声。 他记得琥珀曾对他说过:愿你总能到达希望的终点。现在,他把这句话送给她。 第三十章 新春的旋律 谁说世界不大的,着急的时候,就连电波的传速都让人感到很缓慢。 开机呀!开机呀!琥珀急得在屋子里乱转。 关机!打几次都是。琥珀又拨谌言的电话,谌言说盛骅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编曲,让我不要打扰他。哎呀,你不要着急,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谌言还觉得她大惊小怪,回过头对房楷说,哪怕是女神,一谈恋爱,智商就不在线。房楷酸溜溜道,没办法,谁让盛骅那么有魅力! 琥珀都快急哭了,她又给裘逸打,给沙楠打,给书记打,给每一个和盛骅平时有联系的人打,他们都是一无所知。琥珀想起自己手机里有阿姨的手机号,她打过去,阿姨愣住,你回巴黎后,我就不在盛教授家做了。盛教授帮我介绍了另一家,工资和以前一样,工作时间也一样,挺好的。 盛骅就好像穿了件隐形衣,突然之间,从人前消失了。琥珀一瞬间仿佛冻僵了,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让她呼吸艰难。 手机响了,她惊喜地抓起来,是阿姨。阿姨告诉她,她刚刚听现在工作的这家男主人说,盛骅的那套四合院现在挂在网上卖,上面有个联系号码。她把号码报给琥珀。琥珀打过去,接电话的是文杰。“对,是盛骅委托我卖的,他说以后准备定居国外,院子空着很浪费。卖的钱捐给华音,说要成立一个室内乐的基金。那可是一大笔钱,华音要乐翻了。” 琥珀跑进洗手间,胸腔内上来一股汹涌的呕吐感,却又吐不出来,她只能干呕着。回巴黎前,她就有种不好的直觉,现在,似乎这个直觉是真的。 两天后的午夜,房楷和谌言还在睡梦中,门铃突然叮叮咚咚响了起来。房楷光着脚就跑了出来,打开门一看,才走了四天的琥珀站在门口,冻得脸青鼻红。她抽泣地说道:“求求你,帮我找找盛骅。” 找人只能找警方,房楷带他去找刘队。刘队不作声,冷着脸打量着琥珀。琥珀尽量条理清晰的把她所知道的事说了一遍,刘队还好,房楷和谌言听得瞠目结舌。 “我说他怎么突然戴上眼镜了,是视觉神经受伤了?”房楷说道。“他这几年总是去日本,会不会是去治疗?” 谌言点点头:“有可能。他就是在日本的时候要我回国做moon的经纪人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没这个打算。是病情有什么变化,让他突然决定的,他······怕来不及么?”谌言看向琥珀。 琥珀不接话,她已经失去了语言功能。她感到身体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就好像生命在慢慢地抽离,她坐在这,不过是身体的躯壳。 “我带你们去个地方。”刘队拿起钥匙。 两辆车停在墓园外,刘队带着他们来到一个新置的墓碑前,那碑上什么都没有刻。“这是他前一阵拜托我帮着买的,还拜托我有一天收到骨灰盒,就埋在这。不需要放照片,刻个名字就行。那一天,我找他确定是不是在纽约出过车祸。我还把江闽雨案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向他道歉,因为周晖是美籍,我们暂时不能把她绳之以法。但是他的病情,我真的不清楚。” “奶奶的,他干吗拜托你,我不是他朋友么?”房楷怒了,朝着刘队嚷嚷着。谌言拽住他,“这是重点么?” “这就是重点。”房楷挥着拳,“我难道不值得他信任?难道我是个大嘴婆,会到处说长道短?” “如果你非要这样说,那琥珀不是更值得他信任,他爱她。他这样选择,不过是想体面地、尊严地离开,他不想他最狼狈不堪的样子被我们看到,他想留给我们的还是那个骄傲的、卓越的、潇洒的盛骅。”谌言红了眼眶。 “该死的体面,该死的尊严。”房楷也哽咽了。 “他没有离开。”一直盯着墓碑的琥珀突然出声道,“他可能是病了,但是没有离开。” 刘队摊开双手:“是啊,我没收到骨灰盒。” 房楷、谌言:“·······”这算安慰么? “这个就放在这里吧,留给我和他以后用。”琥珀冷静得可怕,她代盛骅向刘队道谢。但是在上车时,她怎么也抬不起脚,还是谌言在后面托了她一把。车门关上,冷空气被隔绝在外,墓园在视线内慢慢远去,琥珀突然双手捂着脸,放声痛哭。 她想起他在首场音乐会前,他对她说对不起,又说谢谢你。他对不起她这么仓促地和他组成二重奏,因为给他的时间太少,他不能等她慢慢来。他谢谢她替他让别人见识了室内乐的魅力。关于室内乐,他还有很多事想做吧! 她想起自己埋怨他太冷静、太理智,问他会不会因为什么人什么事而失控?他要是不失控,怎么会和她组成二重奏,怎么会让她在音乐会上一次次的独奏,怎么会深夜坐在她的床前,久久地凝视着她?他那时心里面一定很难过,他不知道留给他的时间有多久,他不敢回应她的爱,他只能说缓一缓。他总是在确定他能做到时对她说:不要担心,我在呢! 盛骅,告诉我,现在你在哪里? 琥珀只要华城呆了一天,她没有飞巴黎,而是去了柏林,然后坐火车去了汉诺威。汉诺威在下大雪,铲雪车忙个不停,积雪把大树的枝桠都压弯了。看到她,邓普斯大师一愣,便请她进去了。客厅里炉火升得很旺,大师戴着眼镜在看书。他给她倒了杯热茶,问要不要给她准备客房。她不能打扰大师的清静,婉拒了,说自己只是来表达下谢意。大师也没问她谢什么,轻轻喔了一声。喝完茶,她便告辞去了酒店。第二天早饭后,她又过来了,问了大师以前江闽雨的公寓在哪里,盛骅在哪幢教学楼上过课,练琴的琴房在哪里。大师摇摇头:“雪太大,别出去了,就在这呆着吧!”他颤颤微微地走进书房,拿出两张纸,对琥珀说道:“我用不惯电脑,偏偏他们又爱给我发邮件,我只能打印出来看。这是盛骅昨天发过来的,拿去看吧!” 琥珀发现在自己的手在抖,她在裤子上擦了很久,才伸手去接。看不出任何感情色彩的电脑字体,看着像篇论文,难怪大师不喜欢,幸好语气很盛骅。 “大师:不是我故意要给你发邮件,而是我的眼睛被医生蒙住了,我只能口述后,请别人打出来。有我这样的学生,大师很无奈吧!不仅没有发扬大师的衣钵,还总是让大师很为难。这次,我又要为难下大师了。这是第三次,事不过三,就到这,绝对没有下一次了。天气虽然冷,但是列车和飞机上都很暖和的,大师可以出去听听音乐会看看雪!我推荐一场音乐会,是琥珀的十周年纪念音乐会,我觉得会是这两年最值得去听的音乐会之一。时光真是如梭哦,我还记得她小时候,肉嘟嘟的脸,很爱哭,我要哄很久,她才肯止住。不过也很乖,能一坐几小时听我弹琴。她还喜欢听我唱儿歌,可怜的我,只会一首《虫儿飞》,只能翻来覆去地唱。这么小小的小姑娘,竟然也开音乐会了,还是出道十周年的音乐会,想想真不可思议。” 琥珀眼睛瞪出了眶,盛骅是小哥哥??周晖好像说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大师,他父母······” 大师叹了口气:“2003年,中国的那场sars,他的父母都是医生,不幸被感染上,双双离世。他当时被隔离在一幢公寓楼里,接到电话却不能出来见他父母最后一面。等他出来时,他的父母已经被火化了。” 对,他说过他爸爸在感染科,妈妈是呼吸内科,当时都应在那场医疗战争的第一线。琥珀记得那个夜晚,他接了电话,抱着她痛哭,说了句······琥珀全部想起来了,他说的是:弦弦,以后我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15年后,再次遇到她,他说你一点也没小时候可爱,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可爱了,他搪塞道女大十八变······她真的很笨,怎么就没想到呢?就像他说他不能陪她来巴黎,是要给二重奏编曲,她也相信了,还有很多很多的事,他就是不让她知道,他太讨厌了。 “还有两个小时,就要进手术室了,手术的成功率大于或等于零。我问医生,大于和等于谁的比例大,医生说等于。怎么会有这样实诚的医生,至少也该宽慰一下我。他还让我趁活着,把想说的都说了。我好像没有什么要说的,我没有父母,江老师也不在了,大师你门生众多,我不需要画蛇添足。琥珀么?她的人生才开始了一点点,还是不要浓墨重彩留下一笔。不过,她很傻。六岁那年和我分开,15年过去了,她还念念不忘。她曾经对我说,我是个聪明人,懂得在什么时候离开是最佳时机。现在大概也是个最佳时机吧,不知道她会记住我多少年。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要这个最佳时机,我宁愿不曾与她重逢,那样,她会慢慢淡忘我。有一天,都想不起我是谁。可惜上天不给我选择的权利。大师,你要是去听音乐会,不,你一定会去的。结束后,你去后台看看她,勉励勉励她,告诉她,音乐会很棒,她是古典音乐界的骄傲。拜托了,大师!” 看到这,琥珀闭上眼睛,潸然泪下。这两天,她情不自禁就会流泪,仿佛只有泪水才能让她撕裂的心稍微好受一点。 大师指着信笺:“这是他给我写过的最长的一封信。他向来理智又内敛,情感很少外露,我想他真的是放不下你。” 是的,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他一定都会陪她来巴黎。不能来看她的音乐会,他该是多么的遗憾啊! 她向大师告辞,恳求大师把信送给她。大师同意了,告诉她,他会去看她的音乐会的。 雪终于停了,走在路上,咯吱咯吱作响。所有的房屋、树木都被白雪覆盖了,她找不着盛骅曾在这里生活过的一丝痕迹。没关系,以后让他带她过来,他会告诉她的。她站在教堂前,双手合十。一位牧师走出来,对着她画了个十字,说:“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今天是圣诞么?她忘了! 教堂里响起轻脆的钟声,她仰起头看着灰色的天空,轻声道:“圣诞快乐,盛骅!” ** 琥珀的十周年音乐会如期举行,一共三场,第一场是琥珀的独奏,伴奏由两位著名钢琴家交替进行。第二场是琥珀与维乐的合作,指挥梅耶大师。第三场是无伴奏小提琴独奏,很奇怪的是,琥珀在舞台中央摆放了一架钢琴。她演奏的时候,不时看向钢琴,好像那里坐着一个人似的。这三场,没有一首乐曲雷同。这样强势、华丽的回归,来看音乐会的人,都赞不绝口。 就在怀特先生的手机快要被演出商、唱片商们打爆时,琥珀让人大跌眼镜地召开了记者会,宣布自己将加入中国国籍,以后定居华城,在华音进行室内乐的教学。 记者们都懵了,问定居和室内乐教学都可以理解,为什么要加入中国国籍呢?琥珀说每一片叶子都有一个故乡,一百多年前,我爸爸的爷爷,漂洋过海来到巴黎,他在这里停留、打拼、努力融合,用单薄的双肩给这座城市添砖加瓦,慢慢的,开枝散叶,有了现在的一大家子。但是他的根始终在故乡,落叶归根,我现在只不过是随他归去。 记者们你看我,我看你,好像是有点道理,可是又似乎哪里说不太通。不过,这是她的权利,也阻止不了。 琥珀本来想说,在中国,只有家人的户籍才可以放在一本户口簿上,她想有一天,和盛骅共有一个户口簿。 有记者问琥珀以后还会开音乐会么?琥珀答道,会的,我永远不会离开舞台。 这个舞台,她曾经失去过,是盛骅帮她又找回了。她会像珍惜生命一样去珍惜。 琥珀的爸妈很豁达,只要不离开地球,住在东方还是西方,都可以。但是姑姑认为琥珀傻,琥珀笑笑,不多解释。 记者会后不久,夏天来了,琥珀准备动身去华城。米娅坚持要和她同往,她说她是过去给红杉林做助理,裘逸答应给她发工资。琥珀耸耸肩,同意了。怀特先生则进入半退休状态,琥珀只有新年前后两个月回欧洲演奏,他年纪也大了,这样的安排对他刚刚好。 还是从香港转机,这次没有遇到雷雨,一个小时后,又上了飞机,航班按时到达。裘逸和谌言来接的机。谌言博士论文已经完稿,她也被华音聘请过去执教,上次她大胆尝试让音乐会和网络平台合作了一把,效果惊人。华音特地为她开辟了古典音乐与网络一课,华音也算是与时俱进了。她对琥珀说,只要moon一天不解散,她就是moon的经纪人。琥珀抱了抱她,她悄悄道,她和房楷准备要孩子了。 华音给琥珀安排的公寓还在原来的外教楼,是原先盛骅的那间。红杉林集体陪琥珀逛超市,把一应生活用品全买齐了。沙楠他们仨正式毕业了,裘逸在外面给他们租了琴房和公寓。他们每个周五在华城之恋演出,已经有了固定的乐迷。今年的音乐节,他们还被邀请了。夹在那些电子乐队中间,也算小清新。米娅现在天天和他们一起,像个管家似的,吃饭、穿衣什么都管,这下解放了裘逸,他把精力放在推广红杉林上。 琥珀一周只能抽两个晚上去红杉林,给他们做音乐指导。她在华音的课程很多,她把盛骅以前的导聆课又开了,她一个月还上两节大师课,她的室内乐课排得很密。华音要求学乐器的学生必修室内乐,琥珀都是上大课。在课上,她会播放她和盛骅的二重奏视频,这时候的她,神情总是很生动,语调也很轻柔。 最郁闷的是宋书宁,以前是盛骅压着他,现在来了个琥珀,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琥珀在华音早就不迷路了,有时在周末,她还会独自出去转转,去大剧院听听音乐会,到2003吃个午餐,去那个偏僻的唱片店淘淘宝。有一次她还摸到了那个冷面店,点了一碗,看了看,实在没勇气下咽。她也去过四合院了,大槐树还是那么茂盛,邻居家的那对鸽子也没有逃走,来拍照的游客和以前一样多。她有钥匙,她从文杰手里把这套四合院买下了,现在这里是她的家。她没有进去,盛骅不在,她一个人会感到孤单。她给阿姨打了电话,请她还像以前一样过来帮着打扫。 入睡前,听着手机里盛骅弹奏的《童年》,孤独勉强能减轻一点。 日子过得充实,不察觉又到了新年。盛骅没有任何消息,但在华音,在红杉林,他好像一直都在,大家轻易地就会说盛骅如何如何。可是琥珀很不安,在漆黑的深夜,她感觉到她的信心像沙漏一样快要漏尽了。 有一天,琥珀接到向晚的电话,想和她见一面。向晚现在中国发展得还可以,演出机会很多。她这次是受邀来青台演奏的,她先转道过来见琥珀。琥珀不知道她们之间有什么可谈的。 向晚看上去有些憔悴,眼睛下方都有眼袋了。“你好像还好?”向晚很意外。 “嗯,就是忙。课多。” 向晚笑了:“你和学生差不多大,你上课他们听讲吗?” “不听会挂科的,我很严厉。” 向晚的笑僵住了,讷讷道:“和盛骅一样严厉吧!” 琥珀不喜欢她的语气,说得好像盛骅曾经和她有过什么似的。 “你不要这样敌视我,虽然我和盛骅合作过,但他从没真正接纳过我。即使他处处照顾我,放慢脚步,我还是很累、很辛苦。一开始,他在演奏时还会即兴创作,我根本接不住。后来他就中规中矩地演出,一场音乐会下来,我几乎脱力得都走不下舞台。我好几次想和他讲我们解散吧,可是双钢琴里还有谁比他更优秀?我矛盾得很,直到他在纽约出了车祸,我终于下定决心。我私下和别人接触,他应该是知道了。出院后,他先提出解散,他说他想全力从事室内乐教学。我又羞又恼,还有点愧疚,我说好,但他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除了我,他不可以再和任何人组成二重奏。他答应了。但是他食言了,我责问他时,他说他没想到他会遇见你。” “你想告诉我什么?”琥珀很迷茫。 “没有什么,只是想说就说了。”向晚站起身,像完成任务似的长长地吁了口气。“我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依他的能力,再难也会迎刃而解。” 有些事是能力范围之外的,只能奢望奇迹。 向晚问起许维哲,琥珀来华音后就没和他再联系。周晖当着他的面跳楼自尽,又为他制造了盛骅的车祸、给江闽雨下药,虽然他并不知情,但从情感上、良知上,他很难接受。凯尔处理得很及时,没有把事情泄露出去,怀特先生也没有落井下石,但是许维哲还是没能参加和巴黎爱乐合作的新年音乐会。后来,也没听说他再上台演奏过。这种感觉琥珀是深有体会的,她很幸运,遇到了盛骅,让她重新找到了演奏的动力,希望他也能遇见另一个盛骅,不然走不出心结,他就会永远离开舞台了。 向晚皱眉:“怎么回事,现在男人们很流行玩失踪么?” 琥珀无语。 新年,琥珀回巴黎参加巴黎爱乐的音乐会,在机场遇到了阿亦。她还是出国进修了,不过不是去巴黎,而是美国的伯克利。那是一所名校,她很努力。她没有和琥珀打招呼,在她心里面,她认定琥珀害死了她姐姐。琥珀不觉得遗憾,硬要说遗憾,那就是没有沙华音了。沙楠的迷妹很多,他今天和这个约,明天和那个约,他说只是朋友,不是女朋友。季颖中还是没有逃脱学姐的魔掌,过年准备见家长了。秦笠和米娅好像有那么点点意思,想明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秦笠有心结,但米娅说这是他重情。重情的男人现在很少的。唉,情人眼里出西施。 隔年的春天,谌言终于怀上了,房楷满校发红蛋。书记说人家是生了后,还要生了小子,才发红蛋。房楷手一挥,豪迈道,我们家男女都一样,等生了,再发一次。书记指着他,这是个傻爹。 这一年的夏天又出现了七彩祥云,女生们嘻嘻哈哈聚在窗前,大喊着:“我的盖世英雄来了。” 琥珀仰头看着,书记和谌言站在不远处不舍地看着她。谌言说:“有人说,这世间最深沉的爱,莫过于你离开以后,我活成了你的样子。她现在所做的事,都是盛骅以前做的,还有想做没有来得及做的,她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思念他。” “盛骅还是没有消息?”书记问道。 “坏消息没有,好消息······哦,有一个,刘队还没有收到骨灰盒。” 书记背着手踱到琥珀面前,咳了一声,琥珀询问地看向他。“不要对着太阳看,很伤眼睛的。” 琥珀笑了笑:“书记,你信上帝么?” 书记沉吟了一下,说道:“我不信这些的。但是我们国家有个伟人对他的妻子说过:我一直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对于你,我希望有来世。” “他们应该很恩爱。” “嗯!” 窗边,看云彩的女生们突然哼起歌来,哼的是首老歌:“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个,过着平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任时光匆匆流走,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句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琥珀专注地听着,过了许久,书记听到她幽幽地说道:“如果这一生等不到盛骅,我也向上帝祈求,希望来世让我如愿。” 书记鼻子一酸:“你家的上帝是个好上帝,不会这么残酷。什么事最好都在这辈子解决,来世太远了。” “只要能等到,不怕远的。”阳光下,琥珀一双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盛骅,知道吗,你已经离开我快两年了。 谌言在大年初一生了个小姑娘,六斤多一点,粉粉嫩嫩的,把房楷稀罕极了。 红杉林也在春天迎来了演奏生涯上的转机,他们正式告别华城之恋,进剧院演出了。是那个春巢的小剧场,对于他们来讲,刚刚好。琥珀想给他们拉拉人气,决定作为嘉宾演出。 这两年,琥珀登台的次数有限,以至于在欧州,有她的新年音乐会,票半年前就开始预订。在国内,她会在华音的新年音乐会上演奏一曲,固定曲目《爱的致意》。学生问这首曲子是描写爱情的,教授这么喜欢这首曲子,也是和爱情有关么?琥珀摇头,不,和复仇有关。曾经我想在音乐会上把这首曲子作为保留曲目,被拒绝了。我是个记仇的人,每年拉一次,提醒自己曾经被拒绝过。学生大笑:那人是谁啊? 是一个走了很久很久的人,久得她感觉沧海都变成了桑田。 演出这天,裘大经纪人和沙楠他们仨一样也是一身挺刮的礼服。他喜极而泣道:“弦乐三重奏是室内乐里的活化石,我终于把这颗化石捂出了蛋。” “······”琥珀不知该怎么回应。 裘逸眼一瞟,瞧见沙楠在朝台下的观众抛飞吻,他斥责道:“注意点形象,你现在可是演奏家。” 沙楠撇嘴:“说得你好像是个正经人似的,昨天和某某明星约会,才被狗仔拍到了照片。” “她给我家代言,我是在和她谈合同。她借机炒作一下,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我懒得和她计较。” 沙楠晃晃脑袋:“真没心动?我瞧着她身材很火辣的。” 裘逸怜悯道:“那样的就叫火辣了?你好好演奏,改天带你出去见见世面。” 沙楠一指天花板:“看,牛在天上飞。” “怎么可能?” “吹的呗!” 被这两人一闹,原先的一点紧张情绪也没了。 书记一家也来看演出了,糖球上初中了,个子又拔高了很多,嗓子也开始变声了,嗡声嗡气地喊琥珀:“姐姐好!” 琥珀拉着他的手:“还有一会演出就要开始,你怎么过来了?” “我就是来看下姐姐。姐姐,你今天开心吗?” “开心啊!红杉林就像是一棵小树苗,我看着他们栽下、成长、成材,以后,围绕着他们,还会有其他的小树苗,可以长成一片大森林呢!” 糖球很严肃地点点头:“我知道,这片森林就叫室内乐。姐姐······”糖球左右张望着,欲言又止。 琥珀被他纠结的小表情逗乐了,和他拉了拉勾:“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姐姐保证,绝不告诉别人。” 糠球支支吾吾:“也没有什么啦!姐姐今晚也会上台拉琴?” “嗯,最后一个节目。” “有伴奏么?” 琥珀一愣:“没有,我是无伴奏演奏。” “其实有伴奏也挺好听的。” “在大剧院,最好有伴奏。这种小剧场,可以勇敢尝试下无伴奏的,你听听,是另一种感受。” “我知道姐姐会拉得很棒,姐姐开过无伴奏音乐会呢,只是······唉,我下去了。” 这是中二期少年的表现么,琥珀看着糠球蹦蹦跳跳下台阶的背影,失笑摇头。 虽然红杉林是第一次在剧场演出,但表现得像个老江湖。特别是沙楠,拉着拉着,还跑到了观众席,和观众互动起来。选择的曲目又是旋律比较欢快、优扬的,整个演出,气氛很好,掌声笑声都很热烈。当琥珀上台时,观众还不太适应,蓦然一静后,才开始鼓掌。 琥珀也不适应,她在华音演奏时,舞台中央永远有一架钢琴。这次是无伴奏,一个人站在舞台上,不是紧张,是寂寥。明明不大的剧场,在她眼中,就像是荒凉的旷野,她一个人在行走着,陪伴她的只有她的影子。 琥珀准备的是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曲《恰空》,倒是和她此刻的心境很符合。她把小提琴架在颈窝处,另一只手缓缓举起琴弓。突然她整个人剧烈地一震,寒气直竖,她听到了《邀舞》的前奏,钢琴伴奏。 这是错觉么?她侧耳倾听,没有,绅士们走向淑女。这击键的方式,和音的处理,旋律······琥珀屏息凝神。 小提琴的声音响起······第6-9小节,淑女婉言拒绝······第14-16小节,在绅士的坚决要求下,她同意了······第24-25小节······他们聊得很投机,相见恨晚······ 这时,琥珀以为她身后充作背景的幕布缓缓拉开了,像大变活人一样,露出了一架钢琴。当琥珀看到钢琴后面的那个人,她双臂一垂,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她告诉所有人,他只是病了,有一天一定会回来。她的主意识无比坚定,可是她的潜意识,已经支撑不住了,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奇迹。一年,两年,再严重的病应该也有起色了,除非······ 一半绝望,一半希望,每天来来回回,但她仍然咬牙撑着,因为等待已经成了她生命的全部。 上帝听到了她在午夜的哭泣。 在第三年的年头,她终于等到了他。 下面的观众站起来鼓掌,沙楠还吹起了口哨,叫道:“教授,介绍下你的搭档。” 盛骅从钢琴后面走向她,怎么介绍?她有点气他的,气他的不告而别,气他的欺骗,气他的失踪,但怎么舍得和他生气呢?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了他,她想开口说话,可是却又害怕声音会有异色,她只能眼眨都不眨地凝视着他。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让你如此喜欢,如此挚爱,爱到没有别的要求,看着他好好地站在你身边,就觉得满天都是灿烂的阳光。 琥珀的视线模糊了,她的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执起。 “我来介绍吧,她叫琥珀,我叫盛骅,我们六岁相识,15年后重逢。我们现在是恋人,以后是爱人、家人。” 哪有这么简单,他还是她的导师,她的灵魂知已,她的引路人,她的······还有,这三年,你在哪里,发生过什么? 不要急,岁月悠长,这些留着以后慢慢说······第一年,他都在昏迷;第二年,他苏醒了,可是肌肉萎缩、四肢僵硬,他半年在复健,半年重新在钢琴上找弹琴感觉;到了第三年,他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急忙回国了······他是走得有点久,可是不能埋怨。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个天大的奇迹。岛本医生说还有他强烈的求生欲望,在他昏迷的那一年中,他都放弃了,他却挺过来了。怎能不拼命地挺住呢,不然再让琥珀等个15年,他死不瞑目。 “我们都是恋人了,这个时候你发什么呆,你不应该吻我么?”琥珀哭得两肩直抽,委屈得不行。 盛骅轻笑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倒是一点没变。” “你不会又要缓缓?” 盛骅的眸光一柔,神圣地捧起她的脸,慢慢地俯下身,她闭上眼睛,感觉到他温软的唇瓣先是落在她的眼睛上,然后是鼻梁,最后定格在唇角。 *** “天啦,像浪漫电影!” “是啊,观众把手都拍红了,不管是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都替他们高兴。他们说才初春呢,外面的叶子刚冒了点小芽,剧场里已经是春意浓浓,连空气都是甜甜的。” 这是巴西里约热内卢的一个咖啡馆,午后客人不多,竟然有三张东方面孔,一聊,都是中国人。其中一个女孩和一个中年男人聊了起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红杉林的首场音乐会。 “后来呢?”一直在旁边倾听的另一个年轻俊逸的男子插嘴问道。 “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办了两场婚礼,一场在中国大剧院,一场在香榭丽舍剧院,都是二重奏音乐会。人家说一票难求,他们的是求也求不到。还好他家经纪人体贴,现场录制了唱片,弥补了一点小遗憾。两场婚礼的收入,他们都捐给了华音那个室内乐基金。现在华音有好几支室内乐乐队,我刚刚说的那支红杉林在这次四年一届的墨尔本亚太国际室内乐比赛里拿了金奖。哈哈,他们两个现在还是以执教室内乐为主,有时以二重奏在外演出,也给音乐大赛做评委,都是夫妻档,记者们最爱采访他们。在二重奏上,他们各自会来首独奏。乐迷们说,听他们一场音乐会,就像听三场音乐会,不管票价多高,都值得。哈哈!对了,你们听过室内乐么?” 女孩摇摇头,年轻男子站了起来,说道:“我先走了。” 世界也太窄了,他从欧州到美州,巴西在南美洲的东部,虽然被上帝厚爱着,无沙漠,无冻土,四季如春,气候怡然,可是巴西人喜欢的是足球,是桑巴舞,并不热衷古典音乐,他却能在这里听到他们的消息。 有一点妒忌,还有心酸,毕竟那种神仙眷侣般的生活,他真的渴望过、向往过,但释怀了。他配不上琥珀,他的爱让她受到了深深的伤害。盛骅和她才是志同道合,音乐于他们,是信仰,是理想,是使命,是传承。于他,不过是生计,是功利,是手段。所以输得理所当然,心甘情愿。周晖曾经处心积虑为了首席之位搅动得一次次风云变幻,简直就像个笑话。 什么是首席?在公司里,排在第一位置的执行官叫首席执行官。在乐团里,排在小组第一的乐器手,叫首席乐器手。在芭蕾舞里,独舞的舞者叫首席舞者。 首席就是第一。 周晖心里的首席是国内古典音乐上的第一,盛骅的首席是让更多的人喜欢上室内乐,琥珀就没想过首席,她本来就是首席。他心里的首席是想有一天能成为琥珀的唯一所爱,这点和虞亚很像,只不过虞亚想要的是他的。但虞亚比他执着,他像个逃兵,在事情发生后,抛下一切,逃之夭夭。怎能不逃,那一路血迹斑斑,代价太惨重了,重得他无法正视。 虞亚对他不离不弃,她在邮件里写道,她比以前还要爱他。以前,她当他是高高在上的星辰,现在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么?呵—— 他看向前方,前方是大海,还有巍峨的耶酥山。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父母是谁,他同样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就是一直走,不能停留。停留,会让他情不自禁陷入回忆,会想起自己快乐过、憧憬过、喜欢过,那会让他更难受。有一天,如果可以平静、从容地面对过去,那么他就停下脚步,是继续上台演奏?大概不会了,有些事可以翻过去,有些事永远翻不过去。也许去做个调音师,或者做个音乐教师,找一个平凡的女子,生个漂亮的孩子,然后教他识谱,弹琴。那种生活应该会很平静,也很快乐,因为那是他为自己而活,不再是为了谁谁。 会有那么一天吧? 他站在山岩上,眺望着耶酥山上张开双臂的耶酥,轻声问道。 山脚下,大海翻滚着波涛,拍打着岩石,发出震天的响声。 全文完结) 作者声明: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文中,古典音乐部分,一部分资料来自于网络,一部分来自公众号“语言的尽头是音乐”,还有上海音乐学院田艺苗教授的几部著作,在此,特别感谢田教授,感谢“语言的尽头是音乐”公众号,感谢上传古典音乐资料的网友。如有侵权,请@林笛儿微博! 后记 昨夜星辰昨夜风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心有灵犀,感觉像是心灵相通,是一种默契,是恋情未满时,你知我知,但还没说破。情感专家说,此时是爱的最美时刻。 一个男子怎么能写出这么让人怦然心动的诗句呢? 以李商隐的才情,想必粉丝很多。啊,那个时代,还没有“粉丝”这个词,应该用“红颜知己”比较恰当。李商隐向来追求诗歌的美好意境,没有最唯美、最浪漫,只有更唯美、更浪漫。特别是爱情诗,无论哪一首,真的花团锦簇,让人的代入感很强。 我觉得他是个完美主义者。 李商隐应是多情的,品位也应不俗,不知帅不帅。不过,腹有诗书气自华,像温庭筠长那么丑,不一样让鱼玄机爱得死去活来,杜鹃啼血般写下“过尽千帆皆不是”这样的伤心诗。苏东坡人到中年,因爱吃肉,成了个油腻的大胖子,在被贬谪去海南的路上,多少小娘子为了一睹他的风采,沿路守候,论疯狂程度,一点也不亚于现在的粉丝们。 所以男人的长相真没那么重要,当然,如果帅一点就更好了。 李商隐曾经爱过一位叫宋华阳的道姑,她是公主的侍女,陪伴公主到玉阳山修道。不知她是真心向道,还是逼迫向道,总之,她就在她最好的年华里陷在了一座荒僻的道观里。而这时,李商隐就住在道观的隔壁。邂逅是自然的,是个雨天,一见就钟情。可惜在那个时代,这样的爱情注定是个悲剧。两人的相爱被公主得知后,李商隐被赶下了山,她是被赐于三尽白绫,还是被遣送回家,不得而知,反正余生再未相遇过。痛苦的李商隐后来写下了那首无限感伤的著名诗篇《锦瑟》。 狄更斯在《双城记》里写道: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真想问下李商隐,是仇恨晚唐这个时代,还是要感谢这个时代?如果不是这样的一个时代,想必他也写不出那么多首绚丽的诗篇。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时代造就了他们,如鲁迅先生,如果不是生在民国,他可能就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如肖邦,如果不是波兰沦陷,他飘泊到巴黎,他可能还是会写出《夜曲》《雨滴》、写出《玛祖卡舞曲》等等的浪漫主义作品,大概《英雄》《革命进行曲》这一类激情磅礴的作品就没有了。肖邦的性格敏感、细腻、内向,这样的人,最是温和、温柔,翩翩有礼,温文尔雅,体贴周到,可是那个动荡的时代让他成了一个斗士,很多人说他的作品是鲜花加大炮。 晚唐是个让人伤感的时代,这个时期的诗歌趋向于伤感无奈等颓然色彩,喜欢寓古刺今,但很唯美。肖邦所处的19世纪也是灰暗的。这两个时代,诗歌、古典音乐都有了质的飞跃,但是每一首诗歌、每一首音乐作品的背后,都有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如果可以选择,我想他们可能会选择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做一个平庸的人,有着平淡的一生。 遗憾,没有如果。 幸好没有如果,我才可以在岁月静好中,八卦着他们的故事,天马行空地写下这样一个和音乐有关的故事。 终于完结了! 如果不是在电脑上码字,而是像以前,每一个字都以笔书就,此刻,我必打开窗户,把笔用力扔出去。 如果外面有风,此刻,我会出去走走,不问方向,跟着路走,向前,左转或右转。 如果身边有友人,此刻,我会拉她一块去喝酒。我很少沾酒,所以,一杯微甜的米酒或一杯微酸的梅子酒即可,我不想喝醉,我只想要一种感觉,就像是放空,就像是解脱。 事实上,我一动也不想动,就这么坐在椅子上,像木了,像傻了,其实是力竭了。脑子里再也放不了一个字,很满?不,是定格! 在这一年,有无数次,我都以为自己写不完这本书了,有琐事缠身,也有能力有限。就那样卡在那里,怎么都向不了前。 都不知怎么走过来了,我想我需要一个长长的假期。趁着天气还不太热,出去逛逛,买盆好养的植物,有着碧绿的叶子,开小小的花,香气浅浅的,冬天也能坚强地挺过去,然后再买条裙子,长点,把不太纤细的小腿全部遮住。 尼采说:语言尽头,音乐响起。 一切情,不在言语,在音乐里。 听音乐吧,我推荐阿格里奇的钢琴曲,她是一个叛逆的女子,在她的音乐里,岁月永不苍老,爱意永不褪色。 真好! 2019年5月6日于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