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细雨时》 序 大奉三年,恰逢隆冬时候,赵家村来了个怪人。 雪花纷飞的天,那人一身粗布短打,未披蓑衣,头顶肩膀覆了层白霜也不拨开,不过逕自前行,沿路压出一条深浅脚印,未有章法临乱蔓延。 边境乡野小村鲜有生人,居民们没见过他,不由指指点点,对他初来乍到,却脚步不停,似乎早有目标方向的模样感到怪异。 且看对方一身狼狈装扮,难不成是来投奔亲戚的? 有人提起,可要询问对方来意,却被旁人扯住衣衫,硬生生拦在原地。 给劝阻的壮汉性子急,眼见人影越来越远,不免慌张:「你做什么?前阵子有山贼偷跑进村里的事,你不是不知道,现在看见行跡诡异者,咱们不该谨慎点,把人拦下来仔细盘查吗?」 揪住他的男子个头矮小,头顶不足壮汉肩膀,神情胆怯,说话喘不过气似,断断续续,简直折磨旁人耳朵。 支离破碎的话语酝酿老半天,才勉强拼凑成完整句子,让壮汉弄明白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冷静点,我……看那人有些古怪,咱们别沾上才好。」 男子是村中有名人物,大伙都知晓他祖上源自巫女血脉,能感受他人瞧不见的东西,不少人碰上麻烦,都会寻到他那里去。 长久以往,村里人对他多是既敬且惧。 这不,他说完,壮汉立时打消探听的心思,跟着瑟缩起来,胆战心惊地说道:「光天白日的,别跟我说那怪人其实是鬼魂……」 「那倒不是。」立刻否认,男子说:「他的确还活得好好的,但……我竟然看不清楚他的脸。」 在男子眼中,那人整张脸模糊一片,就像是怕被人发现,用其他东西强行遮蔽五官,所有具有辨识性的特徵全给抹除,试图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 叹了口气,他畏畏缩缩地说:「也不知道是那人本身就怪,还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才把自己弄成那种样子……」 这话没安慰到壮汉,反倒让他脸色更加难看,沉默片刻,才后知后觉惊呼:「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 分明方才,唯恐又是来抢粮的山贼,他还使劲打量对方脸庞,方便等会找村民们一起对付他。 怎么才一眨眼的功夫,自己就想不起来那张脸是什么模样了? 寒颤顿起,壮汉将怒吼含在嘴边,想骂又不敢出声,原先气势汹汹的姿态,全窝囊成戒慎恐惧,一张糙脸忽青忽红,情绪起伏很是激烈。 纠结许久,直至怪人身影彻底离开他们视野所及,他都没再能鼓起胆子追上去。 良久,壮汉才猛地提起落在脚边的农活用具,三步併两步,急匆匆往村中大巫家中而去。 # 不知身后村民因他而起的骚动,怪人脚步快快慢慢,拖拉磕绊走到一间茅草屋前才顿住步伐,剩下目光反覆游移,似乎正寻找些什么。 落雪依旧,怪人一动不动,直至身上堆满银白顏色,远远看去彷若隆起的雪团,茅草屋才有了动静。 伴随破旧木门吱呀一声,一身形消瘦的女子提着木桶,缓慢步出。 许是为了干活方便,女子衣着简单,身形娇小,墨发仅用一根木头发簪松松綰起,麻布衣裙应为多年旧物,边角隐有磨损,脚上的绣花鞋更是沾了洗不清的点点泥渍。 本该是略显狼狈的装扮,但落在女子身上,配着她清秀面容,及安寧气质,竟有几分悠然间适的洒脱。 怪人恰在女子视线死角处,便避也不避,幽黑瞳孔一瞬不动映着她,眼神专注认真。 从日正当中,到黄昏晨落,他始终不变姿势,任由寒冷剥开他单薄的外衣皮囊,沁入血肉骨髓,牙关格格打颤,脸色逐渐泛青。 可由头至尾,女子都未曾察觉有道目光始终追随自己,不过自顾自做着事,等到茅草屋窗口探出一名男子,直嚷着让她快些进屋,才习惯性往周围扫过一眼。 但橘红的黯淡夕阳下,那处也不知何时,没了怪人身影。 就连他留下的脚印,都让飞雪蒙了痕跡,似是午后的那场沉默注视,不过一场虚幻。 「你在外头看些什么,没见天色暗了,还不回来?」 「外头哪有什么可瞧?我这就回去。」 什么都没有。 转眼即逝。 无声无息。 一切恰似雪花开放,斑驳不过剎那,曇绽弹指瞬间,转眼化了痕跡。 . ## 开更啦,整篇文应该就序最正经了(不 回忆完,后面回到现代正文部分go 原是故人来(一) 西元2020年。 东桥市西区。 位处金融贸易核心地带,办公大楼眾多的西区,上班颠峰时段往往车水马龙,人潮汹涌,停车格一位难求。 十字路口上,多是身着黑白套装的上班族们行色匆匆,硬是将皮鞋、高跟鞋当成布鞋在穿,步履带风穿过大马路,直往办公室奔去。 「小姐,能借过点吗?」 「啊!抱歉。」突然听见背后有人朝自己喊,佇在路边的赖悦禎连忙退开,让扛着大包小包的送货员通过。 呆楞楞目送对方远去,她略显迟疑的模样,与周遭分秒必争,神色紧张的人们,显得格格不入。 她平时真不是特别傻的人,实在是事情就算已经发生一个月,她仍旧没能彻底反应过来,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相较于有些同学仍在四处碰壁,她有幸在第一波投履歷,就上了自己最想要,也是最不可能的一家公司。 ──长生。国内声势正盛的游戏大厂,以剧情设定考究且贴近事实出名,近年来涉猎范围更是逐步往游戏机台,与3c用品前进。 凭藉良好商誉口碑,长生不仅年年营收亮眼,老闆更是出手大方,给员工极佳的福利。 佔了福利好与公司营运稳定这两点,长生几乎能算作本城毕业生们,梦寐以求的工作选择之一。 这当中,当然也包括刚毕业的赖悦禎。 她的学歷不差,但扔到人才济济的长生高层,激不起半点水花,多的是其他能力更剽悍的竞争者来抢饭碗。 且不论新人的履歷表上,经歷一片空白的劣势。 赖悦禎自知外语能力算不上顶尖,更不是资工相关背景出身,高官厚薪不敢想,也就尝试有没有机会先沾个普通职员做做。 权当买乐透的心态,她投出履歷,总想最好的结果,就是到分公司面试见见世面。 不料,她收到的第二阶段面试通知,地点竟是从不对外公开参观,谢绝探访,严禁外人进入,机密度极高的西区总公司。 更让人震惊的是,她将要面试的职务,还是老闆助理。 长生老闆是谁? 身为万年商业杂志创业范本常客,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走在路上会被人抢劫,他面都没露过一次。 每次杂志上属于他的栏位,照片都只有一整格的黑,没说还以为是在做缅怀纪念特辑。 应徵前,赖悦禎稍微探听过长生的八卦,当中唯一一条与老闆有关的消息,便是他身边的工作人员,一直都是内部选拔而出,从没有对外徵才的经验。 姑且不管知不知道这件事,赖悦禎由头至尾,应徵的也都不是老闆助理,在收到第二阶段面试通知时,自然是一头雾水。 电视新闻没少看,她甚至猜测,自己不会是碰到诈骗集团了吧? 为此,赖悦禎还犯傻,打去长生的联络窗口,憋扭询问对方这份通知是不是发错人了。 「非常抱歉更动了您的面试职位,但赖小姐请放心,虽然您没有应徵这份工作,但您发过来的履歷,我们主管看过了,非常看好您的能力,才会发这份通知给您,之后再请您按照上面的注意事项来本公司面试即可。若有其馀疑问与意见,可以在面试时直接询问主管。」 电话那头说得十分肯定,反覆保证这通知没问题,还问她是否能接受这项变动。 远比预期好的结果,赖悦禎没有拒绝理由,很快就战战兢兢应下。 可答应后,但凭她问清通知属实,依旧是被这天外飞来的发展,弄得睡不好觉,找不到真实感。 几天下来,忐忑情绪已经把她磨得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惊喜,还是惊吓多些。 尤其是到了现场,赖悦禎看到同样来面试,一排气场全开,一个个正在用不同国家语言自我介绍,透露出高大上氛围的竞争对手,更是觉得自己走错片场。 该不会是长生老闆缺一个办公室扫厕所的,才会找上她吧? 正在胡思乱想,一名身形高大,西装笔挺,显然是工作人员的健壮男子,便从一旁原本紧闭的办公室中推门走出,看着他们言简意賅道:「欢迎来到长生。要麻烦大家面试前先参加笔试。」 男子说完,身后就有人上前,领着面试的人群往笔试区前进。 途中,赖悦禎与男子擦身而过时,忍不住偷瞄了他一眼,却被抓得正着,获得对方冷冷瞪视。 知道是自己失礼,她忙收回视线,低下头摆出懺悔模样,顺带搓了搓手臂上被那一眼激出的鸡皮疙瘩。 一路乖巧的目不斜视,赖悦禎直到转角,才敢趁着拐弯的隐蔽角度,再往男子望一眼。 孩童时期不明白,暴露后让人当作怪物看,直到长大些,有了判断力,赖悦禎才明白自己与他人有些不同──她的眼睛与耳朵,能看见与听见旁人没法感知,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儿时经歷给了赖悦禎不小的心理阴影,明白这种能力对他人而言,带来的多是恐惧,她只能将自己的异处收敛起来。 寧愿泯然眾生,她也不愿冒着被人抓去研究的风险,再表现出半点突出之处。 况且,随着时间过去,她所能见到的东西,从一开始侷限的孤魂野鬼,到现在只要在她刻意想要探知对方状况的情况下,便能看见额外的东西。 好比如,刚刚在男子身上,她就看见了一层薄薄的功德金光,如烟似嵐包覆在他周身,软化了男子过于刚硬的五官轮廓。 双眼所见之物,从原本的鬼魂,一路往阳世万物延伸……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赖悦禎还真不敢相信阴阳眼会进化。 她还在感慨人不可貌相,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子,可能是行善不欲人知的暖心哥,带路的人就突然顿住脚步,转身朝他们抬手示意:「各位里面请。」 出乎预料的,长生替他们准备的笔试厅,居然像是从前大考那样,一人一个课桌椅,分别在桌角贴上名牌,让他们各自入座。 桌面早有摆放妥当的试卷,赖悦禎战战兢兢地在自己位置坐下,也不敢多看其他人的状态,定格似保持原动作,直撑到工作人员宣布可以开始作答,才将卷子翻到正面。 目光快速扫过题目,她急待振笔疾书的手僵住,与周围的人露出了相同的茫然错愕。 谁能告诉他们,考卷上这些文字,到底是哪国预言? 只见素白纸面上,整齐排列着形状各异的文字,乍一看有如孩童初次拿到铅笔,在纸上胡乱勾勒的符号,毫无规则可言。 这下子,就连刚才只差没用八国语言表演顺口溜的人,都只剩下心如死灰的表情。 要不是每团符号前,都贴心标上一个括弧,以及一二三四的选项标记,恐怕他们会连这卷子是选择题都分辨不出来。 捏着二b铅笔,确认自己真成文盲,赖悦禎哀莫大于心死,正打算靠运气答题,耳边猛然响起突兀的尖锐吼叫。 「你个傻子!这题是二呀!」 浑身一震,赖悦禎凭藉多年来,时常被鬼怪惊吓的深厚经验,硬生生将自己到嘴边的尖叫吞回去。 又来了。每次碰到骨董或老东西,都可能会遇上的情况。 相比起她的眼睛,还能有意识的控制,耳朵所能听见的声音,便毫无选择能力,给了她不少压力。 除了鬼怪,赖悦禎在能力增长后,也渐渐能听见老东西生出灵识,有了意念,所发出的碎碎念。 尤其是经过古董店,往往她人还隔老远,就能听见里头古物的对骂声。 「凭什么!明明是我比较稀有,为什么你价格比我高?」 「这个人识货,居然知道我是这堆里面最好看的,用这价钱买我肯定不亏!」 「啊啊啊,我被撞到一角了,要是掉价怎么办?」 诸如此类,让她不免感概,古董为了讨生活,也是过得不容易的对话。 但她没想到,不过一场普通的面试,长生居然财大气粗到,连笔试都用骨董桌椅,还每一个都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导致她现在耳中嗡嗡交响着不同桌子的声音。 尤其是她旁边那张桌子,还不断咆哮:「来人呀,这个人居然边考试边放屁,我不行了,快窒息了!」 它一吼,其他桌子立刻吐槽:「窒息什么,你需要呼吸吗?」 未免被当成作弊,赖悦禎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往旁边飘移,想表现出平静从容,却反射性憋起气,把自己闷成满脸通红的模样。 似乎是从她的反应看出端倪,她身前的桌子,开始跟她对话:「你是不是能听到我们说话呀?」 赖悦禎本来不想承认,但骨董桌无聊许久,都只能跟身边一堆同伴聊天,好不容易碰到有人能听见自己的声音,顿时停不住嘴,不断叨念,让她没法专心答题。 实在受不了,她想了想,就用笔头轻敲两下桌子,暂且当作点头。 ──没料到,得到她的答覆,就连其他桌子都被她吸引过注意力,反倒比刚才还要吵闹。 赖悦禎身前的桌子,更是变本加厉,开始公然替她作弊:「听我的听我的,第三题选一没错。要知道前一个使用我的人,现在坟头的草都比你高了,足见我的阅歷丰富,肯定不会答错。」 这是桌子版的,我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米多吗? 差点没把笔掰断,赖悦禎努力抑制想逃离桌子的慾望,稳稳的在格子上填了个三。 她本想凭真运气答题,但满间的古董桌子,似乎对这结果很不满意,毕竟难得有了个能感知到它们的人,不帮她帮谁? 莫名其妙合了骨董桌们的眼缘,赖悦禎耳边顿时如交响乐乍然响起一般,桌子们此起彼伏抢着报答案。 她的桌子,更是连汗都飆出来,就怕她最后抱零分回家吃自己。 赖悦禎想,这辈子她大概没有第二次机会,被一堆桌子求着作弊了。 ## 桌子一号:曾经被学霸用过,自称桌子界风水宝地,具有保佑包中技能 桌子二号:曾经被校霸用过,自称扛过校霸的刀,顶过校霸的腿,具有强健的体魄 桌子三号:曾经被科学家用过,自称接过无数化学溶液,被融了一个洞也不屈不饶,具有坚强的心灵 赖悦禎:……不管有什么,都给我安静一点呀呀呀呀 原是故人来(二) 太晚向骨董桌子们妥协的结果,就是收卷时,她的卷子已经湿了一大块。 在面试官充满困惑的注视下,赖悦禎胀红着脸,编了个自己都不信的话:「太紧张,手汗多。」 她能说这是因为她不肯作弊,老答错题目,桌子太紧张流的汗吗? 说出来,恐怕会被对方要求离开公司后直走右拐,改去附近的医院应徵患者的职位了。 总算捱到能离开笔试厅,筋疲力尽的赖悦禎,看见先前的高大男子出现,拍手引过大家的目光。 他说:「很抱歉,由于公司临时出了点意外,今天的面试要提早结束。之后我们会依照各位的笔试结果,将优秀者再请来面试,感谢各位今天的到来。」 这话一说完,在场的人几乎脸都垮了下来。 很显然,一夕被打成文盲的,不仅赖悦禎一人。 没有额外心力关心其他人的状态,以及自己的笔试成绩,她收拾了一下,便跟其馀应徵者一起往外走。 或许是她刚才被桌子们弄得心力交瘁,走得特别缓慢的缘故,等到她回神,早不知不觉掉了队,大批面试人群不见踪影,剩她一人愣在电梯前,等待下楼。 赖悦禎听说过,长生虽然是间大公司,总公司却十分诡异的人员稀少。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员工都抵十个用,还是给人过分低调印象的老闆,单纯讨厌自己身边太多人,把人都调到分公司,再把工作分配过去。 但传闻是一回事,亲眼见证又是另一回事。 在她等电梯的期间,偌大走廊竟离奇地没有其他人经过,彷彿整层楼只剩她一人,没有多馀生人气息。 联想到自己的敏感体质,赖悦禎寒毛倒竖而起,呼吸渐紧。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忽然出现脚步声,既稳且缓,带着规律节奏响起,由远而近靠近她。 第一反应,赖悦禎的关注点与他人不同,她的视线先艰难转向地板,看到地上确实有一团影子,目光才敢往上拱。 这一眼,映出的是一名极为俊秀的男人,活像是从古典画册走出来的书生,儒雅温润,整个人透出一股被工匠反覆雕琢的精緻感。 将衬衫扣到最上面,皮带紧环窄腰,将男人精瘦身型轮廓悉数描绘,凉薄衣袖隐约透出手臂肉色,让因为特殊体质,素来习惯避着人的赖悦禎有些尷尬,目光不知道往哪里摆。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赖悦禎匆匆往里走,男人则不慌不忙尾随其后。 压下代表一楼的按钮,她礼貌性提问:「几楼?」 听到她的话,男人黑黢黢的眼眸才偏向她,不知深浅的目光彷若一潭湖水,轻易将她包围,「一样。」 本以为这样气质的男人会有轻柔微细的嗓子,却不料,赖悦禎听到的,竟是低沉磁性的男低音,短短两个字,撞在耳上,似是能激起震盪。 预料之外的发展,不免引起她的好奇,而她的眼睛也在心中浮现探索念头之际,发挥了作用。 顿时,堪比led聚光灯的金光直接刺进赖悦禎眼中,差点没闪瞎她的眼。 她忍不住哀嚎一声,浮夸地倒退几步,整个人靠在墙壁上,双手摀着眼,「我的老天!」 这种强度的功德光芒,有如夏至正午最为灼烈的阳光,完全无法直视。 她活到现在,体质关係让她没追星,看破红尘似的,追得尽是所谓的高人道士,就想多沾沾光,少见见鬼。 兜兜转转追了二十几年,她见过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就是从未碰上这种亮度的光,甚至可以说是所有人的总和,都不一定抵得上男人的自带聚光灯光芒。 身旁的人突然做出怪动作,男人想不注意也难。 以为她出了什么事,他上前几步,淡然神情窜入一丝迷茫慌张,小心搀扶着她,「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你离远一点我就没事了! 差点脱口而出,赖悦禎被吓得理智飞去大半,手掌胡乱挥动,好几次抹过男人的脖颈,与闪避不及的脸,手心留下难以忽视的温润触感。 又是惊慌又是害臊,窘迫之下,她完全丧失打马虎眼的能力,只能编织出一句似是而非的理由:「我我我我我看你的脸看呆了。」 这话真假参半,赖悦禎脱口时,没有说谎的心虚结巴,分外诚恳且充满震撼力。 于是,电梯陷入一片沉默。 好不容易确认自己的眼睛没有继续做妖,男人身上的超强金光效果已经消失,赖悦禎放下手,对上男人意味深长的眼神,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说了什么。 急着解释,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本来面无表情,听到这话男人皱起眉,沉声问:「那是哪个意思?」 简直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赖悦禎浑身僵硬,恰巧电梯到楼,门一开,她就落荒而逃,不敢回头多看里面的人一眼。 「刚刚真的很抱歉,我有事要先走了,掰掰!」 她这一跑,自然不知道过没多久,缓步走出电梯的男人,就碰上先前面试时,负责主持的高大男子。 没了刚才的冷漠强势,高大男子气势依旧,神情却羞赧不少,「头儿原来你在这里,刚我找你好久了……不负所托!我已经让来总部面试的人都走了。」 反倒是被她认为温和的男人,此刻神情淡然,透出叫人不敢轻易接近的冷漠气质,「嗯,辛苦你了。」 「不辛苦。」面露喜色,男子见对方没有离开的意思,又说:「沉秘书刚说有个文件一定要老闆签名,才能发送给分公司负责人,他等下会把东西送到你办公室,你要先回去吗?」 沉默几秒,男人才说:「我会回去。刚才……只是在思考一件事。」 「什么事?我帮你参谋参谋,多点人多点主意呀!」似乎是很想在老闆面前表现,高大男子神情激动,露出不符合沉稳气质的激动表现。 没有打击下属的积极性,男人点头,回忆起对他而言,赖悦禎那番已经算是撩拨的举动,迟疑地说:「我好像遇到了网路上说的……职场性骚扰?」 男子:「……」 敢这样对他家头儿的,肯定不是公司成员,而是来面试的新人。 不知者无畏,诚不我欺。 ──要知道上个对他们家老闆柔弱外貌发表意见,甚至别有居心的,坟头的草已经比骨董桌上个主人的坟头草,还要高三倍。 ## 男主牌夜间照明: 您还在为家中採光不够明亮担心吗? 您还在为忘记要停电,临时撞上,家中却没有紧急灯光操烦吗? 带个男主回家,您将免除许多麻烦(不 原是故人来(三) 再次收到面试通知,赖悦禎已经不像上次躁动不安。 有了一屋子的古董桌当外掛,她对这结果不意外,却有些不敢接受。 要是面试官以为她精通那堆文字,要她当翻译怎么办? 但要是自首自己看不懂,又要怎么解释她能答对那么多? 直接说她能听见桌子在说话,又有谁会信? 这么一想,赖悦禎知晓自己进入第三阶段的喜悦顿时淡去,转而担忧起来。 直到再度抵达长生总部面试现场,没遇上其他对手,都没能好过点。 老闆助理不是小职务,赖悦禎没想过自己能直接上任的可能,还以为他们为求谨慎,要分批面试,才会在现场没看见其他人。 却不想,被工作人员请进会议室,她和先前那名高大男子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竟等来一句。 「赖小姐你好,您先前的笔试结果我们非常满意,非常欢迎你加入我们。我叫穆玟睿,之后我们就是同事了。」 赖悦禎:「……」 这是最新型态的面试方式吗? 为了测试面试者的脾气或应变能力,故意骗对方根本不用面试,就被录取了? 接连受到骨董桌,与自带太阳光芒的男人衝击,赖悦禎已经无法对这家公司抱持普通心态,碰见什么都觉得一定有诈,不敢随便放下戒心。 穆玟睿把手朝赖悦禎伸出,本以为会看见对方惊喜欢呼,随后兴高采烈与自己握手的模样。 可他等了几秒,她仍是瞪大眼,背脊挺直,一本正经地望着他。 最后,还是久候不到主考官下文的赖悦禎开口,迟疑地问:「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穆玟睿马上回:「问你问题做什么?」 这一问一答,两人总算知道对方的举动,为什么完全不在自己的预料之内──他们双方想的事,根本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经过一番沟通,穆玟睿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刚见面没打招呼,就马上说出录取对方的话,似乎过于突兀,让人难以採信。 面露歉意,他说:「不好意思,我应该先跟你解释的。」 「解释什么?」赖悦禎心想,不会是要解释,她来应徵的老闆助理,工作范围真的是替上司扫厕所吧? 哪里知道眼前的人脑补到天边去了,穆玟睿整理了会思绪,才说:「想必赖小姐昨天笔试时,都见过那群桌灵了吧。」 不是扫厕所的魔术灵,而是桌灵。赖悦禎从小到大,从没遇过其他人和自己讨论这件事,甚至明确说出了桌灵的存在。 不曾想过会发生的事,让习惯隐瞒特异之处的她除了保持沉默,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老实说这次面试,包括笔试时用妖族语言编写,除非获得桌灵协助,不然普通人绝对看不懂的题目,都是为了引可能拥有灵异体质的人过来,并加以确认真假才举办的。」 怕跟刚才一样,弄成两人鸡同鸭讲的尷尬场面,穆玟睿开门见山说:「说起来或许有些像是胡扯,但我想,赖小姐一定能理解并且相信我的话。」 接下来,穆玟睿的描述,彻底颠覆了赖悦禎从前对长生的印象。 原来,长生总公司之所以不愿意让其他人接近,并非所谓的商业机密不可触碰,而是因为这里面的员工全都是妖怪。 与分公司不明真相的普通人,是真的踏踏实实在做游戏与电器用品不同,总部的妖怪们花在商务的心力,不过是他们业务范围的其中一块。 总公司的员工,除了基本业务外,还必须负担政府机关转手过来,必须仰赖妖怪们代为处理,普通人类无法解决的灵异事件。 笑瞇起眼,穆玟睿坦然告知:「这次利用面试的机会,把赖小姐找来长生,正是因为我们手上有一件特别棘手的案子,得麻烦你协助。」 在往日处理惯的事务上栽了跟斗,怎么也找不出解决方法,实在走投无路,妖怪们才藉由占卜,发现转机在一个拥有特殊灵感的人身上。 时间有限,他们很快拍板定案,费尽心思把推算出来的可疑人选,用各种方式诱拐过来,再经由昨天桌灵们的测试,确认真正的特异者是谁。 从一开头,到今天的第三次面试,全是幌子。 所做一切不过为了此刻,找到真正的特异者,并且达成合作。 这番说法,放别人那里,恐怕一时之间难以消化,会以为自己遇到了神经病。 但赖悦禎本身经歷,就足够匪夷所思,知道眼前的人其实是妖怪,反倒比以为碰上了诈骗集团还要淡定。 被童年经歷养壮养粗的神经,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短暂惊慌片刻,她快速接受了新说法,还开始推敲起之前碰上的所有疑点。 好比如,穆玟睿身上的金光,极可能是源自于他所说的处理灵异事件,直接、间接救助了许多人所致。 再加上初次见面,被对方一眼扫过,大抵是她的身体抢先理智思考,察觉了妖怪气场的不同,才会浮现不适感。 赖悦禎没承认,心中天秤却早已倾斜,趋向于相信穆玟睿的说法。 反倒是其他杂事,让她无法释怀。 想了想,她没立刻答应,而是趁着穆玟睿处于必须要博取自己信任,每问必答的状态,多提出几个问题。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能明白把我找过来的理由……但长生公司是怎么回事?」 在她以往看过的相关小说与影片中,类似组织那一个不是隐于角落,为了不惹麻烦,小心翼翼躲在檯面下处理事务。 长生的妖怪们竟是反其道而行,公司开得名声响亮,还正大光明在总公司搞事情,能平安到现在没被网友们扒出真相,也不知道该算有本事还是运气好。 又何况,开得还是一间,跟他们的专长应该毫无相关的游戏公司。 「活这么久,看的东西多了,要学个程式和行销,方便开间公司,对我们来说还是不难的,不过……」 话说到一半,穆玟睿表情忽地一扭,瞬间哀戚起来,「我们也不想开呀,要抓鬼还要顾公司多累呀。」 说到这个,穆玟睿与眾妖怪们,就有吐不完的苦水与辛酸泪。 不比久远以前,这时代灵气稀薄,妖怪们要想修练,跟过往只需要找块大石头盘腿坐下,就能入定练气不同,还必须要额外配合身外之物。 好比天材地宝,风水宝地──在这个信仰薄弱,天地更迭快速的时代,要想吸取到足够的灵气量,安稳进行修练,往日他们不屑一顾的道具,成了缺一不可的存在。 「天材地宝又不是田里的大萝卜,种下去等时间到就能收成。不管是什么宝石还是骨董灵器都贵得要命,别人以为我们薪水多,根本不知道我现在还是赤贫人士,每个月都逼近吃土边缘,连要搬出长生员工宿舍都没办法。」 说到激动处,穆玟睿额头青筋都凸了出来,面容狰狞,「更别说,我们为了寻找适合自己的灵穴宝地突破修练,时不时得往国外跑。偏偏现在卫星飞机这么多,要想省钱变回原形飞过去,还得顾虑被发现后引起骚动,只能乖乖花钱买机票。」 越说越激动,他最终猛然拍桌站起,声嘶力竭的怒吼。 「我只是不想当月光族,想往新时代好妖怪的目标迈进,容易吗我?」 赖悦禎:「……」 怕是谁都想不到,长生这家颇负盛名的公司,竟是月光族妖怪们开来养自己的吧? ### 长生总部日常必备事项: 每天必定买报纸……剪折价券 每天必定买咖啡……第二杯有折扣 每天和同事培养感情一起吃饭……买套餐更便宜 分部员工:总部的大佬们真认真! 原是故人来(四) 算不上谈心的间聊结束,正经事还是得仔细讨论。 赖悦禎不得不承认,穆玟睿给出的条件不差,甚至以新人而言,算得上十分优渥。 「虽然说是因为单一事件关係把你找进来,但事情结束,如果你还愿意在长生工作,你可以凭你的特殊能力继续待在总部;若是不想淌混水,我们也能帮你安排到分部,和其他普通人一起工作。」 面容诚恳,穆玟睿活像是路边的推销分子,逮到人就急迫的把所有好处通通说一遍。 透露了一个叫赖悦禎心动万分的薪水价位,他发现她的意动,再接再厉说:「我说的老闆助理也不是画大饼,给你这位置就真的是这位置,不含水分的,说出去多风光呀,你真的不考虑吗?」 一番优待讲得赖悦禎觉得自己拒绝的话,简直天怒人怨,是个不懂把握机会的傻货。 但经过纠结,她还是默默说了一句:「很感谢贵公司的看重,可我还是觉得……这工作我不太能胜任。」 从小到大,她的生活只包含怎么逃离这份特殊能力,从没想过要主动踏入其中,更别提要利用那份力量,去做那些她一直避之惟恐不急的事。 似乎没预期自己都已经提出来那种条件,还会被拒绝,穆玟睿不由怔楞,随后一脸恨铁不成钢,「行吧,我能理解你拒绝的原因,有些事本来就勉强不来。」 话是这么说,他手上也没间着,从西装口袋翻出名片,一把塞进赖悦禎手里。 在她茫然的注视下,穆玟睿笑脸满面地说:「你还是能考虑考虑,如果突然有兴趣的话,就打给我,老闆助理这位置我还能帮你多保留一阵子。」 收下名片,赖悦禎面露尷尬,「我想我应该不会……」 「唉,我说小妹妹,你别急着把话说死。」挑眉,穆玟睿语意不明的说:「世上哪有绝对肯定的事,难保现在不愿意,以后求之不得。」 别人话都说到这份子,赖悦禎也不好继续推拖,只好把目光放到黑底烫金字的名片上。 不论内部到底做什么,长生对外毕竟是大公司,总得下点预算经营对外形象,干部名片自然颇富设计感。 赖悦禎忍不住摸了一把纸上的浮雕花纹,暗暗心想这名片土豪气息未免太浓郁,才仔细看上头到底写什么。 只见用烫金撇出锋利痕跡的主人名字,正威风凛凛压在版面中央,后头则爬着几个细瘦小字:长生公关部总经理。 不提这次见面时的活泼,赖悦禎回想头一回面试,穆玟睿那张不爽来打我,但你打不过的臭脸。 她禁不住怀疑,这公关该不会是因为妖怪们经费拮据,才退而求其次,不找笑得灿烂如花,反找了个自带保鑣功能的人选? 没法卖乖走接地气路线,找个不好惹的,皮厚挨打耐操,也是另类求生之道。 # 此刻仍然胡乱猜测的赖悦禎,在事后才听说,其实除了金主老闆,其他妖怪的职务都是他们猜拳猜来的,和专业分工擦不上边。 尤其是穆玟睿,他一分到公关部,其馀妖怪便对他三申五令,严禁他对外说太多话,务必保持高冷,追求省话一哥的宝座。 当时的她再联想到今日见面,对方一句接一句,几乎把自家老底都卖了的情况,便立刻明白,其他妖怪们的担忧。 别人家的公关是出去打太极画大饼,话说完跟没说一样;他们家的公关若不阻止,出门就是专卖公司的。 ──别人问一句今天天气好不好,他能扯到因为昨天温度低,我们公司员工集体出去吃火锅,最后买单到底花了多少。 记者想问八卦,完全不必刻意套路,他能自己刨好坑跳进去,再顺手把同事们一起埋了,将同事们要死一起死的团队精神贯彻始终。 也不是没妖想过,他们公司该换个公关。 但回头一想,他们这群比宅的老妖怪,除了穆玟睿勉强不排斥被一堆麦克风围绕,其馀每一个妖碰见快门闪光灯,远古以前延续下来的戒备习惯,都让他们忍不住觉得是遇到攻击,反射性出手打退相机。 ──立刻就能把场面从财经版头条,弄成社会版头条。 这么一想,倒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弃谁,大伙便散了重新猜拳的心。 眼下还没亲身体验长生妖怪们胡搞瞎搞,以及懒得出门的重度宅人属性,赖悦禎仍对这家公司怀抱一丝憧憬。 她还以为妖怪们活得久,薑还是老的辣,这职务分配,肯定有她琢磨不到的深远规划! 不同上次直接在办公室门口解散,这回穆玟睿带着必须要打动赖悦禎到公司上班的任务,分外殷勤地将人一路送到楼下。 沿途从五行八卦到採光日晒,他长篇大论介绍了一轮办公室的陈设位置,活像她已经同意条件,下一秒就要上任似的。 一脸尷尬地听着,赖悦禎恰好碰见一旁的骨董鐘在喊,「穆玟睿又开始碎碎念了,为什么我没有耳朵,这样就能塞耳塞了!」 赖悦禎:「……」 她真不知道该同情没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的骨董鐘,还是有耳朵却不能塞耳塞的自己。 说来有些坏心眼,但听到骨董鐘的抱怨,赖悦禎心头忽然一松,有些释怀庆幸。 看来穆玟睿对自己说这些,仅喜好使然,纯粹管不住嘴,想和别人聊天,并非意图趁机说服自己? 这么一想,她在无意间听到长生公司内部机密,所產生的负担感,就轻了些。 赖悦禎是真心不想过多介入另一种光怪陆离的生活。 她就想朝九晚五,当个一抓一大把的普通社畜,放假就瘫在床上虚度光阴。 不得不承认,穆玟睿所提条件极佳,换个人恐怕连思考都不需要,立刻就点头答应。 可她心底深处始终留着道伤口,即便轻抚而过仍隐隐作痛。 小时候,由于不明白自己的与眾不同,她不慎曝光能力后,被排挤被嫌恶,甚至被父母当成怪物关在家中的经歷,让她不敢也不愿加入长生。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不能轻易结束。 赖悦禎是明白的。 再次坚定了自己拒绝的信念,从原先的忐忑,到最后她已经能把穆玟睿当成导游,将长生看做观光景点,颇有兴致的听那些阵法介绍。 听眾捧场了,本来说得起劲的穆玟睿,在发现她的变化后,反倒鬱闷起来,语气没了开头购物频道般的热烈推销感,渐趋平板。 有一句没一句,间搭着话,两人终于走到大门。 赖悦禎正打算开口道别,穆玟睿突然长叹口气,再次询问:「我说了这么多,你真的不来吗?」 摇头,她顶着妖怪的期盼目光,肯定地说:「真的不要。」 她可不想有钱没命花,先前被鬼魂们强势围观睡姿的回忆太黑歷史,让她深刻明白,再出息也比不上每晚能睡好觉重要。 这种事勉强不来,穆玟睿面露遗憾,总算放弃继续劝说,而是主动道别。 这也让以为他会穷追不捨的赖悦禎有些讶异。 对此,穆玟睿诡异地勾起脣角,说:「短暂的分别不算什么,我总觉得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 捏紧包包,基于体质问题,赖悦禎碰过不少神棍骗子,对这种预言式的话语有种本能排斥,大有等下就会被哄着,多买一个护身符的错觉。 「我觉得不会。」沉下脸,唯恐眼前自称钱包瘦身有成的妖怪,也要卖她风水宝物,赖悦禎抱紧包包,不再犹豫转身就走。 不料,她高跟鞋刚蹬出第一步,身后的人就补上一句。 「对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当同事,但看在你今天陪我聊天的份上,给你个忠告。」 风水大师和算命仙的意见听过不少,但来自妖怪的,赖悦禎还是头一回碰上。 好奇心使然,她不自觉偏头,立刻撞上对方满脸兴味盎然的目光。 穆玟睿人高马大还爱穿得全身黑,再加上被强烈要求板着脸,乍一看还真像哪个小说走出来的黑道霸总,端出去唬人当公关,颇有几分说服力。 至少现在,就让赖悦禎忍不住停下脚步,听完他带着不祥预兆的话。 「你想当个普通人我理解,但有些东西,不会随着你的心意做事。尤其是这次桌灵测试后,我发现你的感受力甚至超过了我们这些妖怪,想安寧除非能找到够镇压住你这种体质的存在。」 他挑起眉,说:「但这种存在,即便我活了那么久,也只知道一个……所以下个月,你还是自觉些,少出点门惹事吧。」 说着话,两人身后的感应门许是突发故障,竟在毫无人员接近的情况下开啟。 登时,室内的冰凉空气蜂拥而出,在没来得及被外头热气中和前,贴上赖悦禎a字裙下,仅着薄黑丝的小腿脚踝。 无法遏止的生理反应,让她被凉意激起的鸡皮疙瘩一路向上,最后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阵子被找工作的事佔满了心神,差点就忘了,下个月是她每年最恐惧的八月。 俗称农历七月,鬼门开。 ## 论长生公关头头被封口的最大受益者→骨董鐘 不愿具名的骨董鐘表示:强烈希望不管有没有外人在,穆玟睿都必须走人设。 原是故人来(五) 大抵是怕什么,心心念念着,那样东西就会来得越快。 推掉长生邀约后,赖悦禎一路琢磨,想找个相看两相爱的工作,时间便在忙碌中飞快流逝。 在她无知无觉间,农历七月悄悄到来。 没住在老家。大学开始,赖悦禎就独自在东桥市租了间小套房,靠离家前家人给的一小笔钱,及半工半读养活自己。 千挑万选,她特立独行地寻了个会日晒的屋子。 若非阴天,晚上不拉帘,早晨她都会被天然时鐘照醒,灿烂阳光刺得人眼前花白一片,根本没法偷懒睡觉。 要放普通人身上,住在这种格外晒人的屋,姑且不论其他季节,八月大热的天,光线十足毒辣,肯定会紧拉窗帘,不留一点缝,安稳躲在空调室。 赖悦禎却反其道而行,将窗帘高高别起,放任过分肆虐的阳光泼洒满屋,还嫌不够,连冬天的厚被子都翻出来,往自己身上裹。 没办法。她的体质即便没吸到鬼魂跟她同居,也会自动在七月替她引来一堆阴气。 上课打工短暂逗留还没问题,但住屋这类与她最为亲近的区域,早在她的坐镇下多添了个聚阴灵穴的特质。 但凭外头阳光如何猛烈,还是烧不去那些从地底不停涌出的阴寒气息,仅仅带来些许暖意,让她不至于在夏天去批发一箱暖暖包回来用。 若有人在农历七月到她的屋子一逛,必定会讶异,在没开空调的情况下,室内温度怎么可能会是堪比寒流的温度。 这温差对赖悦禎来说实在煎熬,唯一值得庆幸的,大约就是她这体质仅仅作用在自己居住地上,于左右邻居无碍,更不会完全改变屋子风水,只要她搬走,一切都会恢復正常。 知道自己在农历七月,异于常人之处会被无限放大,赖悦禎通常会低调行事。 且如穆玟睿的建议,除非必要她绝不出门,更不欢迎朋友们上门聊天。 唯一例外,能在这时间能上门找她的,只有从小就认识,在当年不因为她的怪异,选择排挤她的竹马王明瀚。 基于这缘故,在赖悦禎决定暂时停住找工作的脚步,蹲在家等待七月过去的过程,王明瀚自然而然肩负起了投食发小的工作。 每到饭点,他必定大包小包出现在她家门口,比上班打卡还准时。 便如此刻,中午十二点半,温度很是火热,赖悦禎正抱着被子窝在沙发上,刚玩过一轮游戏有些发倦,盯着电视中不知道看过几遍的老电影昏昏欲睡,电铃就响了。 熟悉的时间响起熟悉的电铃声,她还没应门,空荡荡的肚子就直觉反应咕嚕叫唤,逼得她窘迫地套上绒毛拖鞋,赶忙去应门。 「果然是明瀚你来啦,快进来坐。」动作俐索地替人开门,赖悦禎嘴上说着待客的话,目光早受不了诱惑,直往对方手里的提袋鑽。 王明瀚也没让她失望,毫无留恋的将手上的东西易主,全塞到她那边。 熟门熟路往沙发走,他顺手从抱枕堆里拉扒出一条刚洗好的毯子,往自己身上拢,遮掩住穿着短袖,因为剧烈温差,冒出疙瘩的精实手臂。 二十初头的男人,身上犹有几分青涩,修长的身形包着层线条流利的薄薄肌肉,再配上王明瀚颊边的酒窝,微笑一展,活生生一枚吸人眼球的小帅哥。 只可惜,从小相伴到大,已经对王明瀚审美疲劳的赖悦禎,完全感受不到他的魅力所在,满心满眼都是今天的爱心便当,「呜──好香喔!」 打开便当盒,她眼明手快,马上戳了个炸得金黄酥脆的虾球,大口咬下,细细品尝虾仁瞬间喷发的鲜甜滋味,口齿留香,一口接一口停不下来。 一脸心满意足,赖悦禎感动的说:「伯母的饭菜还是一样好吃。」 王明瀚爸妈在市郊开了间民宿,布置精巧且环境优美外,不少去那里住的人,都是奔着王妈妈的好手艺,生意十分火热。 往年七月,赖悦禎在收了王家爱心便当一个月后,都会被养刁嘴巴,平时除了去宫庙求平安符,就属耗在王家蹭饭的时间最多。 恰巧想生女儿的王妈妈,只有三个互比叛逆的儿子,碰上乖巧嘴甜的赖悦禎,简直要把满腔母爱都用在她身上。 照王妈妈的话,赖悦禎来蹭饭是理所当然,她不仅万分欢迎,还期盼有天能进展成蹭住──每回赖悦禎到王家,她的目光都极其慈蔼,只差没明晃晃在脸上写,好想把人架到自家民宿住。 一来二往,和家人不亲的赖悦禎,反倒与王家人混得老熟,民宿边上的居民都以为她真是王家女儿,各个衝她喊「王家小妹」。 到最后,王家人已经懒得解释,儼然默认,悄然包容她成为家中一份子。 当中尤其是王明瀚,国小跟她同班相熟,长大些举家搬到市郊开民宿,也没断了联系,仍旧保持极为亲密的关係。 两人基本没有秘密,遑论好的不好的,只要是她的过往,他都一清二楚,或许还比本人记得更多更清楚。 坐在沙发上,王明瀚托着下巴,有些发楞地看着她奋力进食的模样,就像是仓鼠一样,平时削尖的脸颊被食物撑起鼓鼓弧度,圆润润的无比可爱。 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王明瀚却没发现自己的变化,语气仍是嘲笑:「养猪都没你这么会吃。」 隔着衣服摸了把肚皮,赖悦禎也觉得自己吃得太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办法,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吸引过来的阴气特别多,往年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我总有不好的预感,不太敢出门补充食物。」 「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你的屋子,似乎真的比去年冷很多。」皱拢浓眉,王明瀚想了想,提议说:「晚点我再去帮你跟大师要符咒来贴?」 赖悦禎老家住在大庙旁,有神明当邻居压场子,自然没有阴气聚拢的问题。 一切变故,还是从她离乡到外地求学,没了保护屏障,那些未曾发现,自身附带的招鬼属性才原形毕露,杀她个措手不及。 赖悦禎想,她怕是永远忘不了,搬离开家的头一年七月,自己一觉醒来,租的小套房突然变成百鬼博览会现场的景象。 高矮胖瘦,缺胳膊断腿,各式各样,连非人类的动物鬼魂都有。 算不上宽敞的单人房内,不仅到处是被她吸引过来的孤魂野鬼,还每个都瞪大眼盯着她,活像她是什么祭品香烛,分外诱鬼,随时会被打包分食。 赖悦禎头一回对自己身体健康感到悲伤。 此情此景,她恨不得自己体弱多病禁不起惊吓,一紧张便能昏厥过去,也好过必须近距离体会被鬼魂们围观的滋味。 又何况,她因为体质问题,没有住在大学宿舍,选择独自住在外面。 被鬼魂逼到角落的她进退无路,即便心脏差点要被吓停,双腿发软,也没人能求救。 赖悦禎回想那天,要不是王明瀚恰好被王妈妈派来送东西,因为久等不到回应,紧急破门而入,将浑身发冷打颤的她带去附近的庙宇避难,也不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事。 原是故人来(六) 当时的恐惧感,时至而今,回忆起来仍叫赖悦禎心头发慌。 心情一鬱闷,刚才吃得欢快的爱心便当,也忽然没了原先的好滋味。 几口扒拉完剩馀饭菜,她随手将便当盒放到茶几,整个人缩成一团,把自己埋进沙发上的抱枕堆中。 下半脸整个压在软枕上,赖悦禎含糊说道:「我上礼拜才跟大师说这件事,他答应我这礼拜会寄给我新的符咒。」 王明瀚松了口气,说:「那就好。」 两人口中的大师,是他们当年面对眾鬼纠缠,正苦于求助无门,意外碰上的贵人。 从没碰过这种事,当时两个高中刚毕业的少年少女,不敢惊动太多人,只能偷偷按网路上的传言,一个个上门拜访所谓的大师。 灵验的有,骗财的也不少,几回折腾下来,半个月过去,终究只能让侵入赖悦禎家中的鬼魂减量,做不到真正确保她人身安全的程度。 正当王明瀚看着脸色发青,许久没睡好觉的赖悦禎,都想把她打包送去当庙里求收养时,他单纯发心安,从不抱期望的论坛求助帖,竟然有人回了。 不得不说,大师最开头的搭訕,诈骗感十足。 『被猛鬼缠身吗?只要给我点五星好评,就免费送强力符咒喔。』 一瞬间以为自己是被哪家网路购物推销,王明瀚移动电脑游标,正想把人直接拖进黑名单,旁边的赖悦禎突然平地摔,因为精神不济,直接点亮走路走到睡着的成就,昏了过去。 差点没跟着被吓昏过去,王明瀚慌张地把人扶起来躺好,望着鼻子流出一管血色,却毫无所觉,依旧呼呼大睡的赖悦禎,心头忽然浮现淡淡哀伤感。 人都已经被逼成边走边睡了,被多骗一次又怎样? 一念之差,等到符咒真的送来,他们按照随件附赠的说明书,贴到屋中各个角落,发现真的有用。 ──两人立刻将叫唤对方的称呼,从大骗子正名为大师。 赖悦禎看着提到大师,王明瀚显然放松不少的姿态,面色难看地补充说明,「大师说这次寄完,有私事要办,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回覆讯息,让我自己注意安全。」 就像刀刃使用久了,会生锈磨损。 符咒也属于消耗品,张贴时间一长,上头墨水痕跡变浅,或纸张沾染污垢灰尘,都会让符咒效力降低不少。 尤其是碰上赖悦禎这类超强力阴气吸引机,兴许是多次应对鬼魂,日经月累磨损力量,更是大大降低了符咒的使用寿命。 迫于无奈,每隔一段时间,赖悦禎发现自己逛街碰上的好兄弟数量增加,便会去私讯大师,麻烦对方寄一批新的过来。 这样的交流,从她刚上大学到毕业──整整四年时间,双方联系一概经由通讯软体,以及最基本的包裹传递信件。 他们并未实际接触,彼此能长久保持关係,全凭未言明的默契。 但前几天,大师突然表明,将有段时间不便回覆讯息。赖悦禎又恰巧碰上相较往年,阴气浓郁情况剧烈增加的窘境,难免担忧起接下来一个月,自己到底能不能安然度过。 似乎和她想到同一件事,王明瀚刚放下的心,又高高悬起,「没有办法连络大师,那你这个月要怎么办?」 「顶多别人冬眠,我夏眠?」打定主意,绝不轻易踏出家门的赖悦禎,已经有了长期宅在家的抗争准备。 「夏眠个头。」王明瀚没有那么乐观,「你家这种温度,要真的待满整个七月,你差不多都要变成冷冻猪肉了。」 赖悦禎很想一巴掌呼在王明瀚的头上,但看看自己软软的腰间肉,又想想对方还必须外送爱心便当。 忍,她忍还不行吗? 不知道自己刚才准确踩在少女破碎的心上,王明瀚突然啊了一声,兴冲冲的说:「我记得你不是说,长生那边很多妖怪,不然你答应邀约,请他们帮你?」 若只是一般的妖怪,王明瀚还不敢让她接近。 偏偏赖悦禎说过,那里有一个光芒万丈,堪比聚光灯的存在,或许能赌一回,他们不是要把她骗过去,实则当成唐僧肉,来个妖怪夏令进补。 王明瀚的建议,赖悦禎自然有想过。 但沉默片刻,她还是输给了恐惧踏入相关世界的念头,摇了摇头,「算了。」 心结所在,王明瀚即便是她亲近之人,也不方便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且随她去。 送完便当,民宿下午还有新的客人要入住,王明瀚不放心王爸王妈两个老人家接待,便拎起空掉的餐盒,再衝下楼买了一些冲泡速食,交给赖悦禎。 站在她家门口,道别前,他担忧的说:「把手机带在身上,有事随时找我。」 他那副老母鸡护崽的模样,逗得赖悦禎有些想笑,「不用这么紧张啦,我这些年七月不都好好过来了,只不过是阴气重了点,大概后天大师符咒到了,状况就能稳定下来。」 她话说得很满,二十多年的怪诞经歷,让她某方面的神经变得粗獷,对于意外的感知有些迟钝,总以为只要不出门,就能安生渡过七月。 没想到,隔天一早,又降低好几度的室温,就用现实告诉她,凡事都不能放心太快。 自从贴了大师的符咒,赖悦禎已经很久没被鬼压床了。 大约是凌晨三点多,一向好眠的她忽然感觉手臂肌肉抽痛,本来迷茫的意识立刻回笼。 她挣扎着睁开眼,登时对上一双隐约闪动绿光,没有眼白的瞳眸。 只见昏暗的房中,一个腰部以下不见踪影的男性鬼魂,正趴在她右半身上,用没了牙齿、正淬着血的大嘴抵在她的手臂,艰难啃咬着。 原是故人来(七) 外表看来,男鬼的举动就像没长牙的婴孩,徒劳无功地用牙齦磨着赖悦禎的手臂,仅仅视觉效果惊人,顶多蹭破一层皮,不会带来太多伤害。 实际上,赖悦禎能清晰感觉到,虽然男鬼没能真的啃下自己的肉,她的手臂仍是传来剧痛,外表无损不过是假象,实则被庖开皮肉的痛楚正疯狂席捲她的感知。 彷若有小虫子鑽进身体,隔着皮囊搅动里头血肉,赖悦禎神经一抽一抽的疼,还不随时间麻木,痛感逐渐叠加放大,让人愈发难以忍受。 赖悦禎不是第一次碰上饿鬼,因为她的特殊体质,从小到大多的是鬼怪想要将她拆食入腹。 但她小时候住宫庙旁,离乡后又有大师的符咒与护身符加持,鬼怪们一向只能在旁边对她虎视眈眈,无法真正接近甚至攻击她。 长久以往,表面的和平相处,养坏了她的警戒心,不将摆在眼前的异状,当成凶兆认真看待。 将手机放得老远充电,现在才知道后怕的赖悦禎,现在就算想打电话给王明瀚求救,也是心有馀而力不足,连碰到都没机会。 虽然身上盖着厚棉被,赖悦禎却感受不到半分温暖,凉意像一根根针,无视布帛棉花的存在,穿刺过障碍,冻得她浑身疙瘩。 ──谁也想不到王明瀚随口的玩笑会成真,她真有会变成冷冻猪肉的感觉。 冷汗直流,随着恶鬼一口一口沿着手臂往上啃,赖悦禎惊悚地发现,远比剧痛更使人骇然的,是感知消退。 从指尖一路延伸,直到饿鬼正埋头进食的肩膀,她本想尝试把鬼从身上推开,却没想到被啃过的部位,早不知不觉没了知觉。 往日灵活的右手,此刻像是一条掛在身上的装饰品,她仍能感受到重量存在,但缺了触感,更没了控制的能力。 即便她百般尝试挪动,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不过沉甸甸连在肩膀上,让她心头发寒。 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死的! 第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死亡的逼近。 顿时,一股劲伴随求生慾望疯狂涌现,发狠咬牙,赖悦禎强自扭动暂时无恙的左半身,几近狼狈地侧身滚下床,将饿鬼甩在床边。 算不上宽敞的屋内回盪凌乱破碎的喘息,她趴在地上,被啃食过的右半身耸拉着,脱离饿鬼后依旧使不上劲。 没敢停在原地,更没有庆幸自己劫后馀生的空间馀地,她慌乱抬头朝床铺看去,在看清饿鬼的后续动作后,脸庞立刻没了血色,灰白一片, 赖悦禎本以为逃开后,能换来暂时的安全,但没有下半身,显然耽误不了饿鬼的行动。 发现食物逃开后,饿鬼以诡异的角度扭过头颅,朝再度确认位置的猎物格格诡笑。 下一刻,赖悦禎便目睹对方猛然探出手掌,用常人难以达到的速度,以自己为目标疾速匍匐攀爬向前。 她从前身戴符咒,和鬼怪们保持距离,多少套了层朦胧美滤镜,加上各模各样的鬼看多了,再胆小的人都能熬成麻木。 久而久之,她还真以为自己与鬼魂能相安无事和平共存。 直到这次,近距离在摇滚区直击从饿鬼裂开的嘴中,不停滴落的艳红血液,以及鬼怪活动时肌肉不自然的抽动模样,行状怪异叫人不寒而慄,她才明白自己根本没有想像中的无所谓。 吓得双腿发软,赖悦禎嘴脣颤抖,彻底失去抵抗的力气,靠着墙瘫坐在原地,一点都不敢动弹。 大师的新符还没寄到,旧的显然也已经没了作用,才会让饿鬼有机会接近她。 没了从前符咒我有,天下在手的爆棚安全感,赖悦禎头脑一片空白,估计是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要完,索性蜷缩成一团,以表自己最后的顽强抵抗,不至于屁滚尿流死状凄厉。 ──这一错眼,也让她没能看见本来气势汹汹的饿鬼,在穿过睡前被她随意摆在床脚的皮包后,忽然无声哀号。 一改原先兇猛姿态,饿鬼像是遭受电击,浑身肌肉扭曲,控制不住歪倒在地。 一分鐘、五分鐘过去,抱头不敢睁眼的赖悦禎,久久没等到预期中的疼痛,才勉强把眼帘掀开一条缝。 这一看,她终于发现本来正磨牙霍霍直奔自己这顿宵夜的饿鬼,竟然跟被捞上岸的鱼有几分相似,无助的在原地扭动身体,剧烈弹跳,但面目再怎么狰狞吓人,也不带任何威胁性。 「怎么回事?难道是符咒其实还有用?」 只当自己掛脖子上的符咒还没完全过期,生死关头总算发挥作用,救了她一把。 赖悦禎捞出环在纤细颈部的红绳,把护身符往自己额头一拍,确保饿鬼若要接近自己,第一时间必须得面对符咒,才稍微有了安全感。 也不知道是她惊天动地的一掌发挥作用,还是油性肌肤太过给力,护身符稳稳毡在她额上,并不因她往前窥探的动作掉落,给了她极大的信心。 「护身符大爷,我的命就靠你了呀。」 怕符咒离手,会让饿鬼有重新接近自己的机会,赖悦禎放弃拋掷符咒吓鬼的计画,改成头顶武器亲身上阵,小心翼翼地往他靠近。 按她的计画,饿鬼应该会被护身符逼退,并随着她的逼近,逐渐被驱离房中。 但真正实行,等着她的,却是缩短距离后,饿鬼无畏无惧,甚至颇为兴奋往她伸手,似是要捕捉的动作。 慌乱逃回原本的位置,赖悦禎脸色苍白,按住底下心跳飞快的胸口,眼睛一瞬不瞬瞪着又恢復成活鱼挣扎状态的饿鬼,良久不敢动作。 出乎预料的,护身符对于饿鬼,好像没有半点威吓效果。 「到底为什么……」赖悦禎对上饿鬼死盯自己的视线,迷茫低语。 不是护身符,但从饿鬼的动作,她能确定对方绝对忌惮些什么,才会反覆在原地蹦噠,眼巴巴盯着她,就是没法继续往前爬。 意识到眼下情况愈发不对劲,赖悦禎往四周打量,寻找抵制住饿鬼进食活动的原因。 总算把注意力从饿鬼身上移开,她才注意到,自己的包包上方竟然有张小卡漂浮着,在昏暗小夜灯的光线中,散发出肉眼难辨的微小光芒。 凭着那点细碎亮点,加上当初分外深刻的印象,赖悦禎一眼就认出,那张小卡是前些日子去长生面试,穆玟睿硬塞过来的名片。 唯恐自己事后回想,会后悔错过了那么一个金饭碗,她拿到名片后,除了第一眼仔细观察了,后头一把给塞到包里夹层,再没敢翻出来。 稀疏光点落在卧室地板,若有似无间隔出了道屏障,赖悦禎稍一注目,便发现饿鬼恰好停在那道屏障边缘,但凭怎么挣扎跳跃,都不敢越界,乖巧停在线后。 就连刚刚饿鬼微小的反扑,也是她主动接近,整个人脱离光点守护范围,才会遭受攻击。 呆愣愣的,面对这突如发展,赖悦禎一时难以反应,吶吶说:「大公司就是不一样,品质果然有保证,面试送的名片效果也不一般呀……」 让别人把自己名片拿去驱邪,穆玟睿也是够心大的。 就在她仍在犹豫,要不要就这样撑到天亮,等饿鬼暂时被阳光吓跑后,再把名片拿去护贝,以后当护身符带。 更叫人预料不到,惊骇到今晚大抵不用休息的事,又在她眼前发生。 本以为,名片能自己上天,已经够惊悚。 但更不可思议的,是那张名片居然还会大变活人。 先是骨节分明的修长双手,再是一对白皙赤裸的脚掌,由虚渐实,以名片为基准点,一道古人装扮的高挑人影缓慢成型,稳稳立于赖悦禎及恶鬼中间。 人影背对赖悦禎,她又没胆转到饿鬼那边,根本瞧不见对方长相,只能从身型判断,这一位不合时宜出现,不知是否也是鬼怪一员的身影,似乎性别为男。 没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恶意,甚至隐约察觉到他对自己的维护姿态,赖悦禎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低声问:「请问……你是谁?」 她客气地问,没想到这位对自己释放善意的名片侠,一点反应都没有,只留给她一个长发披散的冷漠背影。 似乎没有回头对谈的打算,人影自顾自伸手,雾嵐似微微透明的手指比向饿鬼,许是做了什么,他背后的赖悦禎马上就听见鬼魂不甘悲鸣的吼叫,嘶哑凄厉。 头皮发麻,她被这声音弄得浑身不自在,几欲昏厥。 正当她觉得坚持不住,冷汗透出睡衣,额上青筋跳动,命都要去掉半条时,人影忽然转过身,用他毫无温度的大掌紧紧蒙住她的眼,捂得严实却动作轻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隔着人影半虚化的手,赖悦禎望着对方好不容易面向她的脸庞,却有些看不清楚。 目光所及像是被套上一层薄纱,关于他的脸庞五官,映在眼中全是模糊朦胧,根本无从分辨他的真实长相,到底是什么。 视线不清,她正想推开面前的手,对方嗓音已先响起,一字一句如同咏唱古老的祭祀歌谣,嚼着特殊的韵味腔调。 对着她,人影说道:「睡吧。」 刚刚无比渴望昏迷没实现,现在不畏饿鬼,就想搞懂名片侠是哪里来的,赖悦禎才感受到强烈的倦意袭上,将她的眼帘压垮,毫无招架之力,意识飞速抽离。 陷入睡眠前,她依稀听见人影对她这么说。 ──「好好睡一觉,把一切都当作梦吧。」 # 赖悦禎是被夏季过分灿烂的阳光晒醒的。 还没睁开眼,她已经坐直身体,彷彿在畏惧什么,下一瞬张大的眼睛里尽是惊慌失措,不管僵硬一晚上的骨头,被剧烈的动作弄得喀喀作响,连滚带爬跳下床铺。 还是脚掌传来踩踏地板的冰凉触感,她才被刺激回神,停住暴衝的脚步,满脸迷茫。 她没记错的话,自己不是正被饿鬼缠上,挤出最后一点气力,让自己滚下床舖了吗? 怎么眨眼间,天亮了,饿鬼没了,人也回到床上了,情境完全搭不上记忆中断前的画面? 难道她记忆中昨晚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恶梦? 「嘶──这不应该呀。」 要说是梦境,未免太过真实。 所有细节歷歷在目,不似普通作梦醒来便是模糊一片。 赖悦禎总觉得事有蹊蹺,没法将种种回忆当作虚假。 但她醒来确实好好躺在床上,记忆中没了知觉的手臂更是不见异状,运动举握毫无问题,更没有她印象中鑽心的剧烈疼痛。 一切正常无恙摆在眼前,容不得她质疑。 正在纠结,她放在稍远处桌面充电的手机叮咚一声,似乎有人寄讯息来了。 随手扒拉了把蓬乱如稻草的头发,赖悦禎举步,才要去把手机拿到身边,便突然浑身一僵,木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脚掌。 刚才着急蹦下床,根本顾不上穿鞋,她缓缓抬起赤裸的白皙脚底板,将目光落在黏在肌肤上,一张断成两半的黑色名片。 霎时,破碎凌乱的信息串过脑海,叫人分不清现实虚幻。 一闪而逝的朦胧画面中,有张浮在空中发光的名片,有饿鬼在地上挣扎的狰狞模样,有不属于人类的凄厉哀嚎声。 ──还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身影,温柔地伸出宽厚大掌,轻覆她佈满惊惧恐慌的眼。 原是故人来(八) 赖悦禎没想到,之前她信誓旦旦绝对不会再来长生的话,会这么快就被自己推翻打脸。 站在上次与穆玟睿道别的玻璃大门前,她有些无措,脚上一双粉色包鞋不知道往地上戳了几回。 左转转右扭扭,只差没把焦虑两个字直接刻脑门上。 往年八月,她老躲房里,眼下整个人大剌剌站在阳光下,真有些不习惯。 幸好,不多时,一名高壮黑衣男子三步併两步,满脸喜悦步出大楼,直往她而来,转移了她的不自在。 大老远就看到赖悦禎,穆玟睿松了一口气,「赖小姐你愿意联系我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来了!」 捏了捏藏在手心的名片,赖悦禎一把塞进口袋,皮笑肉不笑,「我也没想到我会来。」 实在是饿鬼的经歷太骇人,大师说要寄的包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久久没有动静,她又连系不上大师,才出此下策。 虽然记忆有些断层,但她隐约有个印象,那晚自己能安然无恙,绝对跟穆玟睿给她的名片有关。 她不愿意过多涉足另一个世界是事实,但再不来恐怕下场就是直接成为鬼怪家族的一员,保命当前,她那些纠结退缩都显得矫情起来。 有了决定,饿鬼事件隔天一早,她立刻照名片上的电话,联系上穆玟睿,表露自己有详谈的意愿。 值得庆幸的是,穆玟睿并不在意她之前坚决拒绝的话,不过打趣几句,便没多推託,愿意配合她的需求将会面时间订在隔天。 这才有了今日的会面场景。 看了眼赖悦禎额头滚了层薄汗,以及她郑重端庄的套装包头,穆玟睿大概也能猜到她被晒得够呛,便提议:「不如我们先到办公室再来讨论?」 正中下怀,赖悦禎点头如捣蒜,「好的,要麻烦了。」 领着变得分外配合的赖悦禎,穆玟睿拉出掛在脖子上的识别证,一层一层门禁刷过去,一路往高楼层前进。 拐了一个又一个弯,沿途没碰到多少人影的赖悦禎,忍不住说:「那个……穆先生……」 「怎么了?」 「贵公司……总部的员工似乎不多?」 「是没很多。」茫然片刻,穆玟睿才从赖悦禎不断打量周围的目光,猜到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一路过来,没看到几个妖怪在走动?」 赖悦禎点头,不好意思说,她不是没看到几个妖怪在走,是除了他俩,根本没有其他人影出现。 要不是长生公司确实大名鼎鼎,登录註册的总部地址不容造假,穆玟睿那张名片更是曾经发挥趋鬼效果,间接证明了名片主人的特殊之处,她还真会以为自己是进了家人头公司。 而她,就是那个傻到觉得人间处处是友情,把自己卖了还帮忙点钞,特别积极跟着人贩子走的呆瓜。 嗶的一声。又刷开一道门禁,穆玟睿推开玻璃门,里头温度又降低不少的冷风瞬间涌出。 热意全无,他瞄了眼精神不少的赖悦禎,笑着说:「就跟你们人类因为种种原因,出生率越来越低一样,咱们妖怪在这时代生存不易,也有所谓的新妖荒。」 诚如他先前所言,天材地宝不会凭空瞎冒出来,往往得在漫长岁月中经天地淬炼而成。 妖怪亦是如此,百鍊成钢为唯一正途。 最好的时代,往往也是最艰难的时代。 随着科技飞快进展,能开发、该开发的土地几乎给翻过一轮,往上建房子往下挖地道,能利用的地方全给列表一项项实行过后,对妖怪们来说,要想恢復从前处处是灵脉的状况,好比天方夜谭。 野兽们要能开窍通灵本就不易,机率比起中乐透不惶多让。 更别提就算有幸生出灵智,还得在灵气匱乏的环境中艰辛突破,才能勉强沾上修练成妖的道路。 「人类新生儿少,我们新生妖更少。」 叹了口气,穆玟睿又说:「再扣掉一些不愿意到大城市,以及始终不曾入世的妖怪,我们总部的妖怪也就三十几个,还都是老面孔,已经很久没有新妖怪加入了。」 妖怪界妖口呈现老龄化分布,也让长生总部办公室的建筑风格,为了符合大部分妖怪的喜好,偏向于老妖怪们从久远时期延续至今的习惯。 隔着关上的玻璃门,穆玟睿比向空荡荡的走道,说:「以前这城市没有这么多紧密连接的房子,我们都是一人一座山头当窝,自己爱怎么胡闹就怎么来,根本不担心影响到邻居。」 眾妖怪们大手大脚惯了,要他们一群妖挤一间办公室,当真是强妖所难。 「有些妖修成人型,还是会受到原型的影响,对个人区域有特别强的控制欲,不能接受共用大办公室。所以老闆当初在设计长生时,才会尽量盖大间些,好满足不同妖的需求。」 有的妖喜欢安静,独自待在没那么多妖的地方;有的在人类世界待久了,更爱群聚的热闹。 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道理,要聚集他们本就不易,长生老闆自然愿意多花些心思,给予他们最恰当的办公环境。 ──没法一妖一个山头,一妖一个独立加大办公区域,长生还是给得起的。 听完穆玟睿的话,赖悦禎恍然大悟,「所以有些地方很空,是因为那边本来就只有个别妖使用,其他妖怪们平常不会在那边走动?」 「嗯。」穆玟睿补充,「像是我们刚刚走过的地方,就是老闆自己的办公区。」 赖悦禎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这话不就代表,她一来就闯进妖怪老大的私人领域? 她真的不会被事后找碴吗? 满脸写着人生真难,赖悦禎没想到自己前晚刚逃出生天,今早又跌进深坑,就没个安生当小市民的日子,「虽然只是路过,但我们直接走过去……没关係吗?」 相较于她的窘迫,穆玟睿态度轻松地说:「当然没关係呀。我们这里规矩没有你想像的那么森严,独立办公室周边要经过都没关係,不要闯进去他们平常真正在办公修练的地方就行了。」 「原来是这样。」 总算能安心,赖悦禎可不想刚送走一个饿鬼,又来了个妖怪大老闆突击,她的小心脏承受不起。 谈话间,他俩脚步迈进了个颇为宽敞的大办公室。赖悦禎还没来得及多问什么,就先对上里头四个妖怪察觉有访客,齐齐抬头不住打量的目光。 来自不同对象投射而来的视线,或好奇或冷漠,凝聚成极大的压迫感往赖悦禎身上砸。 她自认抵挡不住,当下头也不敢抬,紧跟穆玟睿进入邻近的小隔间,动作迅速地反手掩上门。 「你这边坐。」 看出赖悦禎的忐忑,穆玟睿也不囉嗦,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先简单解释。 「你也看见了,除了额外被分派单独办公室的妖怪之外,刚刚路过那间大的办公室里,你碰上的那些妖怪,就是属于嫌独自工作无聊,想要一起工作的。至于这里,则是我们平常分派工作份量,会聚集讨论的会议室。」 见赖悦禎举止拘谨地落座,他笑着说:「未来我们当同事的话,因为独间办公室的妖怪们大多也喜欢自己出任务,真正会排到跟你一起工作的,基本上就是刚刚那几个……看你现在紧张的样子,之后恐怕得花不少时间适应他们吧?」 大概是把所有的公关技能都点在诱拐新同事上。 穆玟睿先前不用记者挖坑,就能把自家团队埋了的暴衝型口才,居然超水准发挥,无论和赖悦禎谈论什么话题,都能成功绕回「长生欢迎您」的主题上,丝毫不受被拒绝多次的挫败影响。 皇天不负有心人,也不忘留给有心妖一个机会。 兴许是穆玟睿洗脑式徵才法有了效果,他劈里啪啦一通胡说八道完,惊喜地发现赖悦禎不像上回急着推拒,反倒蹙拢眉头,面露纠结。 没有心动,哪来犹豫? 逮住了希望的曙光,他反而冷静下来,嘴角笑意裂得格外猥琐,态度亲切地说:「差点离题了,赖小姐今天过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指尖滑进修身窄裙紧贴大腿的口袋,赖悦禎小心翼翼往外掏出了个东西。 在穆玟睿略带迷惑的目光下,她摊平白嫩的掌心,上头躺着张从正中央断成两半的黑色名片。 紧盯名片的前主人,赖悦禎说:「看到这个,穆先生应该很清楚我的来意吧。」 ## 女主:想要一打名片qaq by论一个被名片骗去上班的女主修养 原是故人来(九) 果不其然,穆玟睿看到断裂的名片,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是这个……不瞒赖小姐,我之前就觉得你身上阴气太重,很容易引来破坏规矩,趁七月到阳间攻击特殊体质人类的恶鬼,才会给你留有我一点妖气的名片,大概能帮抵挡一次攻击,没想到还真的派上用场。」 所以那天晚上的奇怪人影,仅仅是妖气形成,不是真的存在吗? 赖悦禎有疑虑,偏偏那晚记忆多半模糊,不堪细细回忆。 名片帮助她度过难关不假,可人影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却不能确定。 几次问话悬在嘴边没能问出口,赖悦禎反覆斟酌,终究没多问什么,避过了讨论怪人的话题,「难怪穆先生之前说,觉得我们很快就会见面,原来是老早就猜到,我会碰上东西?」 以过分灿烂的笑容承认了她的猜测,穆玟睿说:「事实证明,我的推测还是满准确的。我想这足够展现我们长生能保护赖小姐的实力吧?你不妨再考虑一下我之前的建议。」 话是这么说,但两人都知道,赖悦禎会拿着名片到这里,肯定是已经对加入长生动心,不过是要试探穆玟睿他们那方的意愿。 事已至此,既然双方有了共识,穆玟睿在等到赖悦禎点头后,一连串走合约加劳健保的流程马上着手进行,效率之高,显然预谋已久。 接过穆玟睿递过来的合约书时,赖悦禎人还有点懵。 看来对方对自己会加入很有信心,合约书更是在与她谈论前就准备好,才能当场拿出来给她签名。 吹了吹原子笔未乾的墨痕,她盯着纸上自己的名字小小一团窝在角落,莫名生出股悲愴感。 ──明明是来求保护的,怎么会签完合约,她有种走进狼穴的不祥预感呢? 与她的面色沉重相反,穆玟睿眉飞色舞地把合约书收起,一改先前谨慎专业的态度,手一横就搭上她的肩,特别自来熟。 一反初见面的矜贵面孔,他特别傻气地说:「我说小禎禎,让我们一起往脱离月光族的伟大梦想前进吧!」 赖悦禎:「……」 谁跟你一样是月光族了? 签约后才发现同事特别不靠谱,她还来得及辞职吗? 反覆回想那晚对方名片保护自己的场景,怀抱着感恩的心,她好不容易压下推开对方的衝动,「穆先生,请问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大家都是同事,不用太拘谨,叫我老穆就好。」 重重拍了拍新同事的肩膀,穆玟睿豪爽地说,「我看你装扮都准备齐全了,不如今天就来上班吧,我们办公桌都给你预备好了。」 先不说叫对方老穆有种被占便宜的感觉,从签约到当天上班这火箭式的发展,让赖悦禎愈发有种被惦记许久,终于成功让人搬入了贼窟的感觉。 大概是知道自己这话太过突然,穆玟睿不给她犹豫的机会,一把拖着她往外走,「放心,说是上班,也只是带你认认人和位置,其他的事等你明天来再说。」 没挣开他,赖悦禎一脸麻木,今天衝击量过大,要有人跟她说陨石即将撞地球,她都能坦然接受,还是用安然寧静的态度。 穆玟睿显然是个行动派,说话间就把她又拐回先前的大办公室,几个坐没坐相,在自己的位置上各干各的,但都不是处理公务的妖怪们再度团结一致地抬头,衝他俩投射目光。 但这回,赖悦禎扛下了他们的打量,还没缓过来的僵硬神情,落在眾妖怪们眼中,意外成了别有气魄的象徵,让他们颇为欣慰。 先前他们听说新成员连普通笔试都能紧张到试卷全湿,还以为是个胆小的,碰到一堆妖怪会先乾嚎个几声,搅得办公室不得安寧。 不料真的见到本人,看来倒是沉稳大方,果然谣言并不可信呀! 比预期好上许多的新人,让妖怪们颇为欣慰,态度格外友好。 一来二往,在两方都释出善意的状态下,赖悦禎进新公司拜码头的过程异常顺畅,甚至算得上气氛融洽。 由穆玟睿担任导游,她大致绕了长生一圈,认识新环境之馀,也逐个对同办公室的前辈打了招呼。 「老闆习惯自己一间,再加上以前我们从也没想过会收一位老闆助理,根本没特别设计靠老闆办公室的小房间,只好先让你留在这里,之后就用这张办公桌。」 将赖悦禎引到大办公室的空桌入座,穆玟睿说:「如果还有其他问题,刚好我的位置就是你右手边那个,你再来找我就行。」 「知道了,谢谢老穆。」赖悦禎十分佩服从见面到现在,将近整整三小时,他几乎没停下过的嘴,也心疼自己工作过度的耳朵。 一早上经歷了世界观的崩坏重建,还必须专注地听人嘮叨碎念,赖悦禎熬乾了精力,一松懈下来,眼皮立刻耸拉低垂,头颅一点一点,身体摇来摆去。 大有给她一张床,她能睡到天荒地老的疲惫神态。 见状,穆玟睿眼睛一亮,秉持着好同事要照顾新人,帮助她学习如何养好精神的原则,张口就想开始分享自己鑽研养生之道,自认无比精闢的心得。 还是一旁对他无比熟悉的其他妖怪们,见情况不对,赶紧出声打断。 「老穆你替头儿拐到了新助理,不赶紧去跟头儿报告,真的好吗?」 「看我这记性,还真的忘了。」一脸苦恼,穆玟睿来不及多招呼赖悦禎,就往老闆办公室前进,「那我先去了呀。」 去吧去吧! 不敢说出心里话,赖悦禎用灼热视线目送穆玟睿离开,总算等到人影消失在门后那瞬,她不禁长舒口气。 ──但气才吐一半,她就突然听见旁边传来噗哧声响,顿时浑身僵硬。 ……她都忘了,送走一个,旁边还有四个正紧盯着她! 原是故人来(十) 得多亏穆玟睿专业坑队友的属性,参观长生的期间,大办公室里的四隻妖早让他卖得乾净,赖悦禎对他们并不算全然陌生。 好比刚才出声让穆玟睿去找老闆,还发出闷笑声的,就是四妖中唯一的女性齐静。 也是恰巧,女妖座位就在赖悦禎对面,让她一抬头,便能看见对方苗条姣好的身形,以及深邃艷丽的五官轮廓。 白皙脸庞配上火似的浓烈红脣,波浪长发散在线条优美的锁骨上,齐静眼角微扬,一双别有典雅韵味的丹凤眼,硬生生被她的眼角一点红痣关进漫天春色,眼波一晃,几许魅意瞬间荡漾而出。 要不是穆玟睿说过,她原身是隻大燕,赖悦禎真会以为自己碰上的是个狐狸精。 只可惜,齐静那股分外拨人心弦的魅惑,维持时间并不长,一开口就破了功,「新人妹妹,上班太累了,我们晚上去喝一杯怎样,姐姐我请你?」 边说,她还配上举杯的动作,飞扬的眼眉几分轻挑,糙汉子气息浓厚。 「不了。」赖悦禎不对自己三杯倒的酒量抱有期待,更没兴趣上工第一天,就在同事面前发酒疯。 「啊……真是可惜。」齐静说完,她身旁另外两位妖怪,也露出同样惋惜表情。 赖悦禎回以尷尬且不失礼貌的笑,没打算改变心意。 大办公室六张桌子在她加入后全数客满,成员除却她已经认识的穆玟睿,以及刚才稍有互动的齐静,另外三位原身全是猛兽兇禽──挨着门边角落坐的蛇妖方远、分坐于齐静两侧的老虎盛平渊及大熊燕俞山。 穆玟睿特别叮嘱过,方远极少说话,平时嘴里都是固定那一、两个单字在蹦,要觉得他冷漠,根本搭不上话,倒也不是不欢迎她,不过性格使然。 除了他们家老闆,他对谁都保持惜字如金的高冷风范,就爱冷眼瞪着人,不言不语,逼得人不得不凭空想像他到底心头盘算什么。 她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大概还没办法和方远心电感应,要真有事弄不明白,得找人协助,穆玟睿给了捷径,让她直接去找燕俞山。 熊妖跟穆玟睿身形相似,都是肩宽腿长、胸膛厚实的精壮模样,傲人身高让他在人海中无论往哪站,都能突出旁人大半颗头,兼之性格爽朗,容易让人產生安全感。 穆玟睿真切建议,她若有什么疑难杂症无从下手,燕俞山绝对是找帮手的第一人选。 至于盛平渊……赖悦禎偷瞄了眼,只见他长得一张嫩脸,白白净净,身材也不若熊妖魁武粗懭,五官还颇为细緻精巧。要让她猜他的原型,第一直觉怕会是兔子小猫一类,与兇猛沾不上边的温顺动物。 「明明看起来个性满好的呀……」赖悦禎小声嘟嚷,不懂穆玟睿为什么叮嚀,假如要去找盛平渊谈话,得做好心理准备。 分明他看起来毫无杀伤力,跟隔壁的大熊妖一比,更是显得瘦弱娇小,必须悉心呵护。 许是她盯着人太久,查觉到新同事对自己的好奇,盛平渊扭头,对她温柔一笑。 那纯然可爱的笑容,让赖悦禎看着看着,差点跟着露出姨母笑。 假如他没有说话的话。 盛平渊:「若知四海皆兄弟,何处相逢非故人。」(註) 赖悦禎傻了:「什么飞菇人?」她这是穿越进什么奇幻小说了吗? 她满脸我是文盲的无助显而易见,齐静看她可怜,凑过来小声解释。 「平渊他以前被人当珍奇异兽到处带着表演,好不容易化成人形逃出马戏团,特别讨厌打打杀杀的事,说是要修身养性,每天都捧着诗集在看,还老喜欢把以前读过的句子背下来日常使用。我就很少听懂他的话,你不用在意。」 「……喔。」赖悦禎捧着一整天下来,已经被吓得发软颤抖的心,十分没出息的想,和新同事打好关係的事,她还是隔天再战好了。 毕竟养精蓄锐,才能来日方长。 也幸好,穆玟睿先前说的话,并不是为了安抚人的客套话。 说是认人,今天一天赖悦禎的工作,就真的只是来长生参观。 临到普通上班族的下班时间,齐静接了通穆玟睿打来的内线电话,大概是对方暂时回不来,就由她去他的座位取过事先准备好的id卡,转交给赖悦禎。 「给,有了这个你就是我们的新成员啦。」 接过标有她名字的卡片,赖悦禎无语片刻,忍不住问:「你们就这么确定,我一定会来长生?」 早先没细想,现在回顾一整日的行程,显然一切都是套路。 她就是那个自投罗网的猎物。 没有被发现不良企图的心虚,齐静见到赖悦禎鬱闷的表情,反而笑得很开心。 「小禎禎你自己没感觉,但你在我们眼中就是一个人肉行动阴气吸引机。虽然不知道以前你是怎么撑过来的,但吸引阴气的状态到了你这地步,普通大师已经处里不了。要想不出事,除了找我们这群妖怪寻求庇护,我还真的很难想像你能去哪里。」 挑眉,齐静拍拍胸口,「咱们长生业务包山包海,从做游戏到抓鬼都是小意思,你加入我们做什么都不怕找不到人帮忙,绝对有利无害,是不是很心动!」 赖悦禎:「……」 这公司的妖怪,不集体去购物台上班真是可惜了。 但想起今年格外寒冷的租屋,以及大师已经镇压不住饿鬼的旧符咒,她实在无法反驳,只能将视线默默转往齐静桌上的……名片。 于是,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能透露身分的人类,等着她询问自己有什么本事能阻止鬼怪,想好好显摆一下的齐静,听到菜鸟用无比期待的语气,问:「我能跟你要一张名片吗?」 齐静:「……行。」 看着办公室内唯一的人类,下班前双眼发亮地搜刮了他们所有人的名片,眾妖怪:「……」 这年头,人类看到妖怪没反应,名片都比较吸引人了吗? 殊不知,一口气见到整群妖怪这件事,对赖悦禎来说的确非常衝击。 但对她而言,更值得激动的,是在参观办公室时,意外得知了名片能驱鬼的效果。 大概是很满意自己用一张名片,就把目标人物引回长生,穆玟睿知无不言,分外仔细地解释了关于名片威能的由来。 原来如名片这类,刻有他们名字,或能象徵本人身分的物品,不管有没有特意在上面留有气息,只要经过本尊的手,多少能沾到一些他们身上的气息。 短时间内,在气息消散之前,对于力量不及他们的鬼怪,有一定的震慑能力 ──简直是雪中送炭,赖悦禎此时此刻,最缺的就是护身符,当然不可能放过妖怪们的名片。 # 註:来自宋陈刚中《阳关词》 原是故人来(十一) 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让妖怪们对于人类有了错误印象。 赖悦禎捧着一叠名片,满脸喜悦地走到上次面试,下楼搭乘的那座电梯。 怀抱今晚能有个好觉的梦想,她笑容灿烂,只可惜这份喜悦维持不久,就让背后突然接近的脚步声打断,全成了尷尬。 意外的,她居然又碰见了上次那个浑身散发金光的男人。 仍旧是整套讲究的黑西装,修身的剪裁俐落简单,男人似乎是忘了先前的事,对上她几分羞怯的视线,一脸平静,彷彿根本不认得她。 默默收回目光,赖悦禎心情复杂,不知道该为她被遗忘感到伤感,还是该为对方不记得她的黑歷史感到庆幸。 却不想,她头才因为窘迫往旁边一扭,意图错开两人视线相交的机会,身后的男人瞬即目光一动,先落在她盘起包头,露出的纤细颈部片刻,再缓缓往下移动…… 最终,视线停在她手中紧紧捏住的一叠名片上。 悄然无声摸了摸身上的口袋,男人一无所获,顿时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满。 恰巧叮的一声,电梯到楼,赖悦禎抢先一步往里头走,动作慢了半拍的男人,立刻逮着机会,随手一挥凭空变出了张名片。 白底黑字,上头除了电话号码与姓名,没有多馀资讯。 背后的人忙着现场印製名片,赖悦禎没有察觉,满心满眼都是她上次狼狈逃跑的事。 先前心慌意乱没能多想,现在回忆那天的场景,她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就像个地痞流氓,骚扰完别人就跑? 赖悦禎偷偷用眼角夹了与自己并肩而立的男人一眼,只见他低垂着头,略长的碎发软软散落于白净脸庞,摆在身侧的手还不自觉贴服西装口袋,活像个刚出社会的羞涩青年,模样乖巧温顺。 应该不是个爱记恨的人吧? 签了合约后,虽然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机会碰面,但身为同事,赖悦禎觉得有些话必须跟男人解释一下。 清清喉咙,她说:「那个……我上次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 男人猛然抬头,往她看了一眼,在她略为尷尬的注视下,轻轻应了一声,「嗯。」 「希望你不要在意上次的事。」 「嗯。」 一来一往,赖悦禎不忘观察男人神色,发现他表情郑重,并没露出半点勉强的意味,才放下心,「还好你不在意,真是太好了。」 话说完,却见男人点点头,目光焦点从她手心那叠名片晃过,又摇了摇头。 赖悦禎见状,觉得妖怪的心思好比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不是才说完不在意,又马上摇头是想搞事情吗? 赖悦禎今日目标是睡个好觉,可不想怀抱疑似被新同事记仇的苦恼回家。 硬着头皮,她结结巴巴,连连道歉,郑重表明自己并不是什么变态。 结果男人表情不变,一张扑克脸打天下,用看不出情绪的表情反覆应着:「好。」、「嗯。」、「我知道了。」 这倒底是介不介意? 要说他心里介意,偏偏他说没关係的态度自然,不像心里憋气。 但要说毫不在意,他又板着脸,目光时不时往她身上飘来,似乎有话没说,憋在喉咙发痒不适,整个人躁动不安。 心里揣着事,等到电梯到楼,赖悦禎已经忘记她刚碰见男人时,心中一闪而逝的念头──既然对方也是妖怪,不如要要看名片? 名片在手,美梦我有的美好未来,也敌不过与男人单独相处的尷尬感。 缓慢滑行的电梯门不过开了一半,赖悦禎就像条鱼,从门缝滋溜一下鑽了出去,只留下一声匆忙的再见,人就没了踪影。 连目送对方离开的机会都没有,从完全打开的门缓缓步出,男人摊开手心,盯着已经被捏到微微变形的名片,神色不佳。 「头儿!」 在关键时刻撞上来的,又是穆玟睿,「我要来找你讨论你新助理的事,但一直在你办公室都等不到人,没想到你又在这……耶?头儿你怎么也有名片了?之前不是说不想参加应酬用不到,让我们别去找人帮你做吗?」 「这谁设计的名片呀?只有电话和名字,职位公司都没加,不说还以为是要搭訕,用来偷塞给别人的小纸条,也太热情了吧。」 凑过去看了一眼,穆玟睿面露嫌弃,指着在名字下方,几乎要糊成一团,看不出形状的黑线团,「这又是什么?像字又不像字,说是图腾更不像,放在名片上超破坏美感,下回印名片别印这团东西了吧?」 闻言,男人神情愈发冷漠,目光含刀往穆玟睿的笑脸刮了好几下。 也不知道穆玟睿神经怎么长的,显然营养过剩,长得格外粗壮勇猛,完全感受不到身旁的人越发锐利的注视,还格外热心地说:「这名片不行呀,少了重要的东西就算了,还多了四不像的图案,绝对不合格。头儿我有认识的设计师,给你介绍一个?」 被下属嫌弃眼光的老闆以沉默代替拒绝。 只可惜,他的下属只认识默认,不认识默拒,以为他答应了,马上开啟电视购物模式,三百六十五度吹捧起自己认识的设计师。 好不容易口才大爆发,自觉自己公关能力十分杰出的穆玟睿,用闪亮亮的眼神往头儿望去。 最终,却等到头儿缓缓啟脣,吐出两个字。 「不用。」 「为什么不?头儿你是觉得我推荐的人不好吗?那我可以去找其他人……」 「不用。」再说一次,男人把皱巴巴的纸放到穆玟睿手上,冷冷的说:「又没人要我的名片,我不需要。」 穆玟睿:「……」 谁能回答他,莫名从这句话中听出悲愤意味的他,是不是个正常妖? 游子早无乡(一) 赖悦禎觉得,乐极生悲这四个字,说得大概就是把名片当护身符用的自己。 当晚,用名片在床边围了一圈结界的她,在睡梦中盼来了鬼魂们飢肠轆轆,却不敢上前的委屈眼神,也同时迎来了名片撞上鬼,所產生的特殊反应。 ──一场声势骇人,实际却只能伤到鬼怪的小爆破。 无比悲伤的是,鬼怪别人看不到,红蓝黄绿几乎要凑满七道彩虹色的爆破动静,邻居们很有感。 隔天一早,因为是周末不用上班的赖悦禎,就被急促的电铃声吵醒,揉着眼睛去开门。 出乎预料,在外头等着她的,是万年不管事的房东。 神情凝重,当年看赖悦禎一个小年轻单身在外租屋辛苦,给了她大折扣的老先生劈头就问:「我能进去坐坐吗?」 「可以可以。」被吓到彻底没了睡意,赖悦禎将房东迎进屋内,才想起一件严重的事。 果不其然,下一秒老先生就搓了搓肩膀,说:「屋子怎么那么冷,你冷气开几度?」 唯恐房东因为太冷要自己去调冷气温度,自己只能在大热天开暖气的赖悦禎乾笑,将人带到沙发区,好歹有阳光加温,不至于大热天冷到老人家。 坐在沙发上,脸色好了许多,老先生让赖悦禎也坐下,语重心长地说:「小悦呀,你可千万不要因为缺钱,跑去参加什么奇怪的组织。」 奇怪的组织……是在说长生吗? 被老先生捕捉到她一瞬间的犹豫,以为自己说中了,他长叹一口气,说:「你也知道,我一直满喜欢你这晚辈的,但昨天邻居都来投诉抱怨了,我恐怕没办法继续租房子给你了。」 这房子在租给赖悦禎前,老先生都是拿来自己住,跟邻居混得老熟,一个个都是经年的兄弟挚友,即便搬走仍旧保持密切联系。 也是看在老先生的面子,昨晚邻居们被名片弄出的小爆破闹醒,发现后来没有别的动静后,才没有选择报警。 仅仅消极的打电话跟老先生抱怨,让他当心房客可能在用他的屋子,进行什么奇怪的事。 今天一来,老先生虽然没发现什么无法接受的东西,但她屋子内与电费并不匹配的过强冷气,以及剎那闪过有所顾虑的模样,都让他不禁怀疑起,眼前的孩子真的干起了坏事。 即便是喜欢的小辈,但老朋友们的抗议摆在哪里,赖悦禎也没反驳事情是谎报,反倒吞吞吐吐,似有苦衷不能坦白。 毕竟没人希望邻居是个危险分子,他百般权衡,为了邻里安全还是只能做出决断。 经由老先生的解释,才知道自己昨晚戴着耳塞眼罩,睡得死沉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赖悦禎抗议无果,也捨不得刁难一向照顾自己的老先生。 两人一通商量,最终定案,家是肯定得搬的,但搬家寻屋的缓衝时间能多几天,不至于把人逼上露宿公园的窘境。 等星期一到了公司,赖悦禎早上按着齐静的安排,在出任务前,先协助处里了一些游戏部门的简单业务。 埋头资料堆,好不容易捱到午休时间,她才得以拋下密密麻麻铺满字的厚重档案,投奔租屋网怀抱。 结果点不到几页,身后就传来齐静的大喊。 「各位兄弟,今天午餐是街口那家大鸡腿便当,老娘人缘好,知道是我订的,老闆特别给我们每个人都多加了块肉,还不过来感谢我!」 由于妖怪们集体赤贫的经济状况,这办公室里的伙食是公费支出轮流操办,据穆玟睿透漏,明明是隻燕子,齐静却对肉类有着难以抹灭的执着。 只要当天的便当,是大鸡腿、大猪脚、大排骨系列,八九不离十就是齐静负责的。 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办公室的妖怪们将吃饭当成战争。 每逢吃饭时间,妖怪们没一个肯安分坐在位置上,全都捧着便当风骚走位闪避,既想多抢一块别人便当里的菜,又怕自己钟爱的被人夹去。 莫名的,他们把一个本该是放松的午休时间,过成了生存游戏的严峻感。 整个人跳到电脑椅上,穆玟睿吼:「齐静你够了喔,老闆都已经多加一块肉了,你还老抢我碗里的做什么?」 紧握筷子伺机而动,齐静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反驳,「你一个提倡养身,每次订便当都是青菜的人,少吃一块肉又怎么了?」 穆玟睿不满,「营养均衡也要吃肉,凭什么因为我爱吃菜就要给你肉……你有必要一直盯着我吗?方远那边肉都还没吃,没看到我口水都喷上面了?明显吃他的鸡腿比较乾净呀!」 这话听起来有道理,齐静眼神一转,与穆玟睿达成短暂的和平共识,打算携手抢夺方远碗里那块还没动过,形状完美散发香气的鸡腿。 隐约查觉到不详气息,本来还在慢慢咀嚼油豆腐的方远抬头,将便当抬到嘴边。 他还知道不雅观,特意转身背对眾人,用蛇类特有的方式,猛然张大嘴,把便当整个放进里头。 打了个嗝,知道东西不能乱吃,不然会拉肚子,过了一两分鐘,他又把空了的塑料盒和骨头吐出来,扭头说道:「没了。」 两手一摊,方远手里的便当盒,除了有几个骨头碎渣外乾乾净净,忽略上头的不明黏液,跟新的没两样。 办公室沉静了几秒鐘。 下一刻,齐静撸起袖子,拍桌怒吼,「方远你个卑鄙老蛇,居然又用这个方法,有本事就别一口吞,我们来单挑一场呀!」 懒懒抬起眼皮,方远又开啟静音模式。 蛇妖将眼珠子瞪得老大,里头隐含千言万语,现实却一个字都不说,让等着直接上手开打的齐静憋得内伤,呼嗤呼嗤喘起大气。 至于引祸他处的穆玟睿,早趁机把鸡腿扒拉入口,两三下嚥进肚里,心满意足地抽纸擦嘴。 紧紧护着自己的饭,盛平渊意图保护办公室内最后的和平,真情实意的劝架:「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註) 要劝人不要内部斗争,自相残杀的心意是好的。 只可惜,这时候其它妖怪满心满眼都是别人碗里的鸡腿,根本没人理睬豆子被煮的时候起来会不会哭。 齐静表示:「老娘要吃鸡腿,不要吃豆子!」 眼看大家的鸡腿都已塞进肚里,等着往消化道迈进,她的目光一番流转,最终落到了办公室内唯一的人类上。 ## 出自曹植七步诗 游子早无乡(二) 注意力早从电脑移开,赖悦禎本以为她能守住办公室最后的和平地带。 见妖怪们还是眼馋起她的便当,她连忙抱紧,可怜巴巴的说:「我最近要搬家,特别需要体力,各位前辈就别抢我的饭了吧!」 看了眼自己随便就能掰断的细弱手臂,未免不小心就因为抢鸡腿,把新同事送进医院,齐静收敛住过分兇残的神情,温和地说:「放心,我们妖怪间有规矩,不能随便伤害人类,不然要受处罚的。」 知道自己有午饭战争的豁免权,赖悦禎松了口气。 可妖怪们盯着鸡腿的视线,实在过分灼热,让她吃得战战兢兢,根本没有细细品味的心情,全塞嘴里嚼两下就吞了下去。 打闹之下,最后一口饭吃完,赖悦禎发现午休并没过多久,还有大把休息时间,连忙继续找房任务。 鸡腿没了,妖怪们也没了继续大战的动力,迅速打扫战场,把便当盒綑一綑扔到垃圾桶后,他们才对一脸严肃死盯着电脑的新同事產生好奇。 往赖悦禎电脑萤幕瞧一眼,穆玟睿有些惊讶,「你才刚来上班,薪水都还没发,怎么就要搬家?」 这话扎心了。 赖悦禎叹气,一五一十把前几天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听得目瞪口呆,穆玟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扶额叹气,「这是我的错,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件事,只跟你说了名片能驱邪,竟然没跟你交代清楚怎么用。」 理论上,赖悦禎只要拿着名片去驱邪,都会是有用的。 实际上,个别名片轮流使用,一次只放一张在身上,才是最安全的方法。 赖悦禎不懂,问:「为什么要一张一张用,不是全部一起用,力量会比较大吗?」 有鑑于饿鬼半夜把她当消夜的经歷太骇人,赖悦禎哪敢只放一个名片在床边,当然是全方位、各个角落都布置上,才能放心。 「照理是这样,但我们留在名片上的气息,既然能对鬼怪造成伤害,自然也会对其馀妖怪的气息有反应。」 加入小组讨论,齐静插嘴补充,「名片平常摆一起没事,偏偏想接近你的鬼怪多是带有极强的恶念,惊动了本处于休眠状态的能量,连环反应下来,自然一发不可收拾。」 同性相斥在妖怪气息上同等适用,脱离主人控制的气息不懂分辨敌我,要感受到其馀妖怪接近自己所在领域,为求保险,通常一律先视为威胁来源。 好比野外动物求生,要吓退敌人,最快速直接的办法,便是发出恫吓声势,好展示出自己的不凡能耐。 要只是一两张还行,偏偏赖悦禎把名片密密麻麻布置在床边,每一张都放个小爆炸,叠加在一块,就成了邻居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动作大片声光效果。 终于知道自己被赶出租屋的由来,赖悦禎抽了抽嘴角,说不出话。 妖怪们可真会玩,放平常谁能想像,名片摆一起还会引发名片界的世界大战? 知道是自己没说清楚,害赖悦禎弄出乌龙事,被房东赶出屋子,穆玟睿颇为内疚。 摸了摸鼻子,穆妈妈上线,热心提议:「反正你七月住外面也麻烦,不如直接搬来长生宿舍,跟我们住一起,免了房租外,还不用额外准备护身符防身。」 对此,其他人没有反驳,还顺势加入劝说。 「行呀,妹子你既然加入长生了,就是自己人,我们自然得护着你一点。」 「加入长生就是一家人,省钱也要一起省,搬进来能省一笔租金多好。」 赖悦禎听穆玟睿说过宿舍的事,但没想到是所有妖怪住一起,更没预期过会被邀请成为当中一员。 面露忐忑,她试探询问:「我进去住,会不会很打扰其他妖怪?」 穆玟睿摇头,「大部分的妖怪都选择自已住,我们这办公室的人不在意,就乾脆跟头儿住一个屋,也省得要自己住得打理一堆事。恰好宿舍还有一间空房,里头东西都没布置,空间也算宽敞,你若有比较小的家具,直接带着住进来就行,也免去你处里东西的麻烦。」 穆玟睿在现场提了,除了他口中的头儿外,其它同居的妖怪们也都在。 既然都他们都没提出反对,要让赖悦禎入住的事,也就没什么会引起其他妖怪不满的问题。 末了,他为了怕赖悦禎尷尬,又补充一句:「加入长生总部工作,本就有入住员工宿舍的福利,你只要申请,头儿都会同意的。」 有了货真价实的妖怪坐阵,效果当然比会自爆的名片更好。 穆玟睿的建议,让赖悦禎非常心动,总算见到这个七月能安然度过的希望,她捨不得往外推,飞快点头答应了,「那就麻烦了。」 她唯一在意的,是他们口中的头儿。 看看眼前一群为了一个鸡腿就能约战的妖怪,她下意识将妖怪头儿往武斗派联。 人影都还没见到,她就已经抱有强烈的敬畏之心。 对于未曾蒙面的老闆,赖悦禎脑中浮现的是身高两公尺,胳膊比她大腿粗,嗓音粗礪,吼一声墙壁会裂开的凶狠模样。 即便是福利,但自己随便搬进员工宿舍,没事先和老闆打声招呼就成为邻居,不会被记仇,找机会一掌拍扁吧? 稍微脑补了一下画面,赖悦禎一哆嗦,觉得前途坎坷。 游子早无乡(三) 答应搬进宿舍后,还没来得及享受不会被鬼魂围观的寧静夜晚,赖悦禎就提前体会到,新邻居是妖怪的好处。 住了好几年的屋子,她的私人物品零零散散囤积不少,本以为得请搬家公司来帮忙。 结果妖怪们进去绕了一圈,走出屋子时,全都面不改色的一手抱一座小山,丝毫不费力。 从表情麻木的赖悦禎前头经过,在搬家小队压轴,双肩各扛着一个小组合柜的方远难得开口,「低调。」 现在没搞懂这两字的意思,以后赖悦禎理解了,才明白这短短两个字中,包含大量被省略的字句。 ──在外面不能随便用法术,我们要低调,只能一个一个搬,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虽然在赖悦禎这个普通人看来,连齐静这个外表看起来娇滴滴的女人,都能随手捞起五六个扎实塞满的箱子,一大群拥有怪力的人同时出现在搬家,已经足够吓人,根本和低调沾不上边。 一阵兵荒马乱,赖悦禎终于收拾妥当,再三确认没落下东西,才搭上妖怪们的车,与自己的家当一起离开长年居住的租屋,正式入住长生总公司员工宿舍。 出乎预料,妖怪们的宿舍不是什么灵穴宝洞,或是古色古香的老宅,而是与市中心稍有距离,不少小康白领会选择购屋的郊外小别墅区中。 车辆缓缓滑入停车场,下车时赖悦禎抱着箱衣服,快速打量了未来的暂时居处。 没有过多的装饰花样,给漆成纯白外墙的别墅看来简单俐落,上下两层楼,配上能架烧烤和鞦韆的花园,目测占地颇大。 看来要容下七个人不是问题,甚至算得上游刃有馀。 肩头扛着张床,燕俞山脸不红气不喘,还有馀力腾出一手往四周比划,「喜欢自己住的妖怪们大多也住附近,就是那几栋比较小的别墅,要是有空你能去那边晃晃。」 面对大熊的灿烂笑顏,赖悦禎眼神悠远,客套地说:「我会的。」 燕俞山能玩似的随意拎起大床,她却连抬起大床一角,都觉得自己腰快折了,哪里敢随意往妖怪们的家闯? 要是给认做小偷,分分鐘被毁尸灭跡,该如何是好? 这头赖悦禎还在对人妖之间的体力差感慨万千,那头囫圇将东西全放进二楼空房间的妖怪们,已经站在楼梯口,衝臂力不足,捧两个箱子就被压得只能用龟速前进的她喊。 「东西我们放进来了,你自己看看怎么布置,我们就先去你旧家看一眼。」 「你们去我旧家做什么?」 搬得满脸通红,赖悦禎终于抵达目的地放下负重,忍不住捏了捏手臂,觉得浑身痠痛。 穆玟睿皱着眉头,「虽然你说之前的旧家,在你搬走之后都不会受影响,我们还是要去检查一下,毕竟按照你的说法,你今年吸引阴气的情况不明恶化,难保情况不会產生变化。」 没料到还有这讲究,赖悦禎急了,「那怎么办?我也跟你们去看看吧!」 「妹子你还是别去了吧。」 趴在扶手上,齐静懒懒地说:「我们这趟过去,就是为了要彻底消除你留在那边的气息,顺便检查哪边有没有因为你之前住在那边,留下一点恶鬼没离开。要是你跟着过去,再次影响那边,我们不就白忙了吗?」 从前有赖悦禎坐镇,人肉阴气吸引机运作正常,就算有恶鬼被吸引过去,也干扰不到他人的生活。 ──她自带唐僧肉功能,香味诱人引得鬼怪全奔她去,其它地方反倒更安全了。 可赖悦禎一不在,难保飢不择食的恶鬼会对其他人下手。 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赖悦禎也不囉嗦,马上表示会乖乖留在别墅整理行李,不打扰他们。 必须得地毯式搜索检查赖悦禎的旧家,妖怪们为求效率,决定一同前往,杜绝疏漏鬼怪,引发骚动的可能。 临行前,负责今日伙食的穆玟睿从车窗探出头,对来送他们的赖悦禎交代:「小禎禎,等下会有人送咱们的晚餐来,你收一下。」 没想到长生还包晚餐,赖悦禎算是理解到妖怪们该有多穷,才会通通公费支出,「知道了。」 语落,齐静一声「坐稳了」,车辆瞬即往前飞驰而出,隐约之间赖悦禎还能听见穆玟睿的爆吼声。 「慢点!要是被开罚单,你们谁要负责缴?」 随即,她便发现车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愣是在开出了行动路霸的超低时速。 赖悦禎:「……」 该提醒他们,开太慢也可能会被警察关爱吗? 她怀疑他们下车跑,都比搭车快。 见宿舍房间不小,本还在想妖怪们回来,自己恐怕还整理不到一半,现在看来,她反倒要怀疑,晚餐前妖怪们还能不能回来了。 游子早无乡(四) 毕竟是自己带过来的麻烦,额外劳烦妖怪们,让赖悦禎心中颇为亏欠。 眼下既然有了充裕的整理时间,她便计画连着客厅厨房等公共区域,也一块打扫起来,权当一份心意。 ──来之前她打听过了,没钱请鐘点工来打扫,在灵力匱乏的现在,妖怪们也不愿意额外动用法术清洁,因此公共区域的卫生问题,一向是轮流进行。 在脑中分配了打扫进度,赖悦禎抡起袖子直衝房间,动作俐落地将房间打点到堪堪妥当,她撇了眼时鐘,距离妖怪出发,大约过了四小时。 按照计画,她打算先搁置整理房间的事务,去替客厅做基本的清洁。 没想到,她才提着扫把畚箕下楼,就撞见一个熟面孔拎着两大袋食物,用长腿顶开大门,动作俐落地走进来。 依旧是熟悉的西服皮鞋,赖悦禎一眼就认出,又是那个每次都撞见自己出糗,在电梯偶遇过两次的男人。 浑身僵硬,赖悦禎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跟他再相见,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怎么会在这?」 话说完,她注意到对方手里还热腾腾,散发热气的两袋食物,顿时觉得自己犯了傻。 在男人开口前,她又说:「我这才看到你手上的东西……你是来帮老穆送食物的吧?」 缓缓眨了眨眼,男人呆愣几秒,轻轻点头。 几次见面,男人都是一副反应迟缓,寡言温吞的模样,多少缓解了赖悦禎心里的憋扭,看出他似乎真的不在意之前发生的事,还主动攀谈起来。 既然能自行出入这栋别墅,想来男人应该跟穆玟睿关係不错,赖悦禎便问:「你在长生待很久了吗?」 男人放下食物,幽黑的眸倒映着她,认真回应:「很久了。」 几乎每次与男人相遇,赖悦禎都会被他过分专注的目光,给弄得浑身不自在。 男人有着微长的发,与打理整齐的衣装不同,三次见面都是披散下来的。 他的碎发落在额前,半掩浓黑的眼眉,竟柔化了一身正装的严肃气息,让他看来更加青涩无害。 赖悦禎指尖隐约残留初见面时,误打误撞碰触对方的触感。 好几次,她都有股衝动,想要再摸摸看他细软的发,以及轮廓深邃立体的五官。 既是想逃避男人的目光,也是想忽略自己的躁动,她撇开眼,自我介绍起来:「我叫赖悦禎,刚上任的老闆助理……或许有机会我们能见面。」 她弄不懂自己的话哪里好笑,男人竟忽然勾起微笑,说:「会有机会的。」 男人的回应,让赖悦禎下意识认为,他也是长生老闆身边的人,便小心试探:「听起来你也是在老闆那边工作的?那你见过他吗?」 笑容淡去,男人神情有些复杂,「我……见过。」 上班几天,掛名助理,却始终没能与顶头上司碰面,赖悦禎有些心虚,「你见过呀,能跟我说说看他是怎样的人吗?我虽然是他的助理,但到现在都没见过他,难免有点好奇。」 心里对未来老闆怀抱想像许久,好不容易能和人讨论,赖悦禎一时激动,就把自己藏心里的猜测全倒出来。 「他是不是身高两公尺,喜欢打架,每天都要吃一堆肉?」 没发现男人眼中的茫然惊诧,她想起自己先前去查,关于古代大妖怪的资料,立刻又说出无数种对方能翻天覆地,召雨唤雷,一脚踩碎一座山的版本。 闻言,男人静默片刻,看了一下自己穿着皮鞋的脚,语气莫名多了点忐忑,「……能一脚踩碎一座山,会不会有点夸张?」 「但是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回想起自己看得鬼怪小说,以及相关的记载,赖悦禎越想越觉得可信,「身为一代妖怪大王,能一脚踩垮一座山,应该只是他的基本功吧?」 一发不可收拾,赖悦禎正说到兴头,门口又传来动静,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是妖怪们外出归来。 还没进屋,她就听见穆玟睿的声音:「小禎禎,我好像报错地址,让便当店把外卖送到公司了,你没有一直在等吧?」 送到公司? 所以她刚刚聊天的对象,不是被叫来送食物的小职员吗? 总算意识到眼前的男人,真实身分与自己想像的有落差,赖悦禎还来不及问,对方怎么自己把晚餐拿回来了,妖怪们便走进客厅,一一对着男人打招呼。 「头儿。」 「头儿你回来啦。」 「哇!头儿你帮我把送到公司的饭拿回来了呀,太感谢你了──」 上班几天,赖悦禎对长生老闆的了解,多是从同事们一人一句的头儿中,慢慢有了具体的形象。 沉默寡言,鲜少露面,却又能让一群年纪虽长,但时刻处于叛逆期的妖怪们心甘情愿服从,甚至多有崇拜。 这样的妖怪,在赖悦禎的心中,模样与眼前身型修长精瘦,气质淡然的男人,可以说是丝毫沾不上边。 但就是这样的男人,态度淡然的应下妖怪们过分热情的招呼,沉稳询问旧居的处里状况,过程始终不见慌忙,思路清晰地按照脉络整顿出结论。 终于确认一切无碍,男人偏过头,低垂下眼帘,对着她有些迟疑地说:「我……叫薄南,是长生的老闆。」 顿时醍醐灌顶,赖悦禎后知后觉意识到,除了外卖小哥外,能自由出入这栋别墅的,可不就是长生老闆? 被过分年轻的样貌欺骗,受普通人的理解范围限制,说到建立长生的老闆,赖悦禎一向往老猜。 彻底忽略眼前的人是妖怪,青春永驻不过是基本技能, 在她几欲昏厥的慌乱视线下,薄南轻声说:「我……没长到两公尺,也没踩碎过山……我现在去踩踩看,或许可以?」 单从这句话听起来,活像是赖悦禎嫌弃薄南形象单薄,妖怪作业能力不够给力,没法力拔山河,担不起妖怪头头的称号,要他现在去表现一番。 顿时,她收到妖怪们齐齐飘来的目光。 尤其是方远,不用心灵相通,赖悦禎第一次能完整猜出他的心思。 ──没想到我的新同事,在短短时间内,就爬上了妖妃的宝座,开始怂恿老闆去踩山逗她开心了。 只有向来勤俭持家的穆玟睿,完全弄错了重点,认真建议:「头儿,要买一座山来踩太贵了,咱们能换个吗?」 今天的妖怪们,仍旧处于赤贫状态,供不起自家头头当霸总。 游子早无乡(五) 隔天一早,赖悦禎就收到了老闆办公室发来的通知,说是以后在固定时间,都得去找薄南报到,真正肩负起助理的工作。 顶着齐静等人的揶揄目光,她手捧通知书,简直欲哭无泪,偏偏无从抱怨。 追根究柢,会被人误会,再到被老闆增加工作,都是昨天她嘴快惹的祸,连想甩锅给别人的馀地都没有。 坐立不安大半个早上,等时间接近,她才拖拖拉拉抱起早上整理好的资料,往穆玟睿之前所说,属于薄南的个人办公室前进。 虽然将她招揽进长生的最大目的,是为了一件达不成的任务。 可妖怪们身上扛着一间公司的责任不假,没法说走就走,有很多事在动身前往任务地之前,必须打点妥当。 体谅他们辛苦,赖悦禎在穆玟睿对她解释之后,并没催促,而是跟着他们实习,略略上手比较简单的杂务后,也开始跟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等她回过神,已经过起每天与一堆资料奋战的日子。 走在寂静的通道,赖悦禎盯着薄南已在不远处的办公室,忽然想起刚到长生上班时,有次午休与妖怪们的间谈。 几次下来,齐静每回盯着赖悦禎的便当无处下手,实在觉得少了一个便当可以加菜的机会很可惜,索性与其他妖怪商议,将武斗改成文斗,将她一起拉进便当大战中。 从风骚走位,到风骚抽牌,自从午休抢夺大战变成抽鬼牌的勾心斗角后,办公室成员莫名多了不少聊天的时间,赖悦禎与妖怪们逐步变得熟悉默契。 某天,她与妖怪们围成一圈,一人抱一个便当在抽牌时,忍不住问了之前一直不好意思提的问题。 「我一直想问,你们怎么会想弄一间游戏公司?」 凭妖怪们的能耐,与其开游戏公司劳心劳累,应该有来钱更快的方式吧? 「灵力用一点少一点,修练多艰难,没有必要我们才不会出手。」齐静翻白眼,被帐户馀额支配的恐惧,让她选择当个追着业绩跑的上班族。 想从方远的冷脸看出端倪无果,战战兢兢下手抽牌的穆玟睿,跟着补充一句,「游戏公司的话,头儿想开,也有钱赚,我们就跟进了。」 他的话获得妖怪们一致认同,他们当时并没细想之后要做什么,单纯跟着薄南做事,不知不觉就混到了现在的地步。 之前就看出薄南在这群妖怪心中的地位不凡,赖悦禎有些好奇,「你们和薄先生感情好像很好?」 「当然。」意料之外,方远第一个回应。 「我之前跟你说过,现代修练不易,我们以前不懂怎么修练,往往事倍功半,差点要把自己熬死,还是靠头儿指点,才勉强维持到现在。」 回忆过去,穆玟睿脸上写满无奈,还有几分好笑。 他们虽然修练成妖,岁数不比一般,但练成人形不过是第一步,如果不能维持修为,也会跟普通动物一般,逐渐衰老死去。 教导他们,给予他们新生的薄南,自然也在他们心中有了不同的地位。 「先不说我们一个个都是头儿带回来,手把手教大的。」穆玟睿似乎颇为眷恋那段时光,说起话来轻声细语,隐含珍重之意。 「想当初我们刚被凑在一起时,谁也不服谁,还是头儿出手把我们教训一顿,才能够和平共处,你说我们不听他的,是不是皮痒欠揍,自己找虐?」 身为万中选一,鲜少拥有灵智的妖族,他们曾经无法无天,谁都想当老大,更想颠覆不同过往自己熟悉,处处充满所谓科学科技的时代。 往日的他们看谁都不顺眼,就连同族之外的妖族都抱有敌意,更别提要融入人类世界,与人类和平相处。 他们并非一开始就习惯现在的生活。 当年正值叛逆,全靠薄南压制住他们胡作非为的念头,才有机会在漫长岁月中,学会收敛锋芒与衝动,找到与新时代和平共处,继续修练下去的方法。 逆天修练也好,顺世而居也罢。 妖怪们在不知不觉间成为城市一影,剥开与眾不同的能力,他们低调而平凡地活着。 就像她一样。赖悦禎想,对妖怪们莫名有了亲近感。 表面嫌弃是一回事,但谁听不出来,与其说是迫于薄南过硬的拳头压力,倒不如说是他们甘心情愿,去陪薄南做他想做的事。 几次见面,赖悦禎对薄南的印象,一直是温和儒雅,不善言辞,有时候反应还有些迟缓。 甚至因为外表年纪不大,有好几次,她总不自觉把他当成自己的同辈,都是带着笨拙青涩的新鲜人,没有太多距离感。 结果,谁能想到对方已经当起便宜爸爸,领着一群嗷嗷待哺的妖怪们,不知活了多久,听起来还颇为威严? 想像了一下薄南带队,后头尾随各种小动物的场景,赖悦禎顿时嘴角失守,对见到门后那人的憋扭消失不少。 停在办公室门口,赖悦禎整了整脸上表情,抬手敲门,「薄先生,是我。」 那头很快就有了回应,「请进。」 「那我进去了。」语罢,她推门而入。 身为老闆助理,赖悦禎有些惭愧,工作了好一段时间,才终于有机会踏足这间办公室。 也不知道跟妖怪们时常掛在嘴边的经费拮据有没有关係。 入目所及,办公室内陈设极为简单整齐,与她想像中大妖怪的窝,会堆满古玩珍宝的模样完全不同。 办公室的家具摆饰不多,全按最低需求来配置。 不可或缺的办公桌椅,与方便商讨业务的沙发茶几分布两头,地上随意摆着两个半人高的盆栽,勉强替这间以灰黑色调为主,偏向沉闷的屋子添上几许生气。 就连端坐正位的薄南,也是一身最基本的黑西装白衬衫,袖口露出的一节手腕没带多馀饰品,乾乾净净的,衬上俊秀儒雅的五官,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与妖怪们口中以一敌百,能轻松压制他们的大佬,根本不像同个人。 「你来了。」猛地抬头,薄南撞上赖悦禎来不及避开的注视,莫名比被抓包的人更心虚,头一偏,先躲过了四目相交的可能。 把散在桌面的档案推了一部分出去,他交代,「这些帮我归类一下……不用拿到外面,就在沙发那边用就好,用好后我还有事要交代。」 这类杂事,赖悦禎在这段时间做得熟悉,连忙应了,接过档案俐落翻看起来。 事情不难,她很快处置妥当,把资料重新放到薄南桌上时,对方才刚用完前一个档,修长手指敲打桌面,似乎正在苦恼些什么。 盯着他紧皱眉头所压出的摺痕,赖悦禎忍不住问,「薄先生,需要我帮你泡杯咖啡吗?」 薄南一愣,飞快扫了她一眼,又慌慌张张低垂眼帘,说:「我不喝咖啡,只喝茶。」 被这回答弄楞几秒,赖悦禎转念一想,对方也算是活化石了,不习惯咖啡也不奇怪,「那我去泡茶?」 摇头,薄南把她整理好的档案挪回手边,「不用,我把你留下来,是有其他事要麻烦你。」 「其他事?」 赖悦禎有些意外,她还只是新手,对公司事务不熟,也不知道能帮到什么。 「我等会要外出。」总算抬头,他望向赖悦禎,瞳眸在檯灯下显得特别水亮。 若不是先前就知道他的能耐,她都要以为对方不过是初生的幼崽,无助又可怜,得好好安抚。 赖悦禎不禁想,或许薄南的原型,是小型犬亦或猫类,让人想捧在手掌悉心呵护的类型,外表才会如此无害。 为了避免得罪最高长官,不要做出对方忌讳的事,她其实打听过薄南的原型是什么。 本以为能轻松得到答案,却不想妖怪们一问三不知,一概表示从相识到现在,他们从没见过头儿的原型,更没问过。 毕竟对一些妖族来说,不对其他妖怪说出原型是为了保护自己。 妖族内部的约定俗成,若不是自己主动变幻成原样的状态,被其他妖怪撞见,即便是彼此再熟悉不过的妖族,也都不会特意询问对方原型是什么。 听说这事,赖悦禎自然不好意思继续询问下去,只能在心底胡乱想像。 不知道眼前的人,脑中已经晃过无数种对自己原型的猜测,薄南拉开抽屉,从抽屉取出一支手机。 轻轻交到赖悦禎手中,他有些尷尬,「我不太会用,等会外出需要你帮我拍照。」 赖悦禎:「……好。」 没想到,活化石除了咖啡外,连对手机也十分不适应。 游子早无乡(六) 据薄南本人的说法,他对3c用品不太上手,再先进的手机搁他这,都只有开机关机打电话,以及龟速打字的功用。 起初赖悦禎还抱有疑惑,不过是拍照,哪有什么会用不会用的问题? 还是在薄南默许下,点开手机相簿后,她才理解所谓的不太会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实在不懂,智慧手机的拍照方法已经足够简单,薄南到底是怎么让每一张都糊成一片,完全对不到焦。 「我是真的不太会用。」在停车场,瞥了一眼手机萤幕,薄南轻声说。 为了挽回自己在长官面前的形象,赖悦禎决定暂时拋弃良心,睁眼说瞎话,「也没薄先生说的差劲,朦胧美也是美呀。」 薄南没被花言巧语骗倒,反倒有些惊讶,「你是第一个夸奖我照相技术的人,方远和玟睿都说我是马赛克滤镜手,拍什么都看不到。」 赖悦禎:「……」 原来可以说真话呀,她现在把良心捡回来,还来得及吗? 念头闪过脑中,赖悦禎敢想不敢言,最后选择乖乖拿着手机,搭上由于经费不足以额外聘请司机,由老闆亲自驾驶的公务车。 原本她还在担心,薄南连手机都不太会用,驾驶会不会油门当煞车,直接表演一段街头飆车。 没想到相比起面对3c產品的笨拙,他开车技巧倒是精熟高超。 一路从都会中心的宽阔柏油路,到边郊古朴小镇的窄小石子路,整个过程平稳安静,途中轻微的震动弹跳,像是被温柔推动的摇篮,差点就把赖悦禎晃进梦乡。 好不容易坚持到抵达目的地,她一下车,迎面扑来的凉风,瞬间就将她的神智拉回来,懵懵懂懂酝酿出的睡意一点不剩。 距离他们离开公司,大约花了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薄南一路没休息,将她带到了一处枝枒茂密,拢出浓密阴影的高耸树林边。 还没走进里头,赖悦禎就能感受到从中吹出的阵阵凉意。 「我来过这里好几次,怎么都没听人说过,这里还有保存得那么好的树林?」半梦半醒间,赖悦禎在接近目的地前,有稍微瞄了一眼路牌。 如果她没眼花看错,他们这趟的目的地,是一个以古蹟文化出名的观光小镇,逢季度更迭都有相搭配的活动,名气很是不错,每年吸引不少人前往参观。 赖悦禎从前也来过这,不管是旅游书上的热门店家,或是在地人才知道的偏僻景点,都逛过两三回。 她自认对这里也算是熟悉,没想到会漏了这一处。 要知道,现代人对反璞归真的大自然行程颇为憧憬,观光区内有这么一个面积不小、维护良好的树林,怎么可能会隐蔽到完全没人提过,甚至到了现场,也不见他人的地步? 没回答赖悦禎的问题,薄南看见她身上的削肩雪纺纱洋装,皱了皱眉。 他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貌似随手往她身上披,「剩下的路车子没法走,你注意跟紧我,别在里面迷路了。」 「……好。」被突然包围自己的青草气息弄得一愣,赖悦禎不太习惯,想把外套还给薄南,他却已经迈开一对大长腿,往树林内部走去。 唯恐自己真被落在原地,赖悦禎顾不上还外套的事,纤细手指连忙紧紧攒住衣服襟口,追了过去。 真正置身其中,她才发现冷清并非假象,树林里头她也没能撞见其馀人影。 分明位于观光区,树林内是异常静謐,除了他两的脚步声,赖悦禎只能捕捉到树叶让风吹动,彼此摩擦的沙沙声响。 太静了。 和树林外,她记忆中的观光区,简直像是两个世界。 薄南带她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赖悦禎正想着长官因为自己昨天胡乱说话,把自己带到小树林毁尸灭跡的可能,薄南就忽然说:「就在前面了。」 足足走了十多分鐘,在树林间左拐右绕,早记不清原路之后,赖悦禎总算等到他这一句话。 拨开最后一处遮掩视线的小树丛,她往老闆前进的方向望去。 目光所及,是一座石头堆砌的高台,上头矗立两个爬满青苔的柱子,也不知存在多久,花纹似是在风吹雨打中磨平大半,已是肉眼无从分辨的模糊不堪。 「这是……」被眼前景象吸引,赖悦禎往前几步,有些迷茫地说:「我怎么觉得这里看起来有点眼熟?」 听见她的话,薄南忽然侧身,浑身紧绷,神情惊诧直盯着她,「你觉得这里眼熟?」 被老闆的剧烈反应吓到,赖悦禎弄不明白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不自觉有些胆怯。 抿了抿唇,她小心翼翼地说:「对呀……这里跟我前阵子看过的电影里,出现过的祭坛很像呀……」 肩膀猛然垮下,薄南眼神闪烁,也不提自己刚才在错愕什么,就胡乱点头,强自接着她的话说下去,「的确是祭坛。」 似乎是想遮掩自己的失态,他带着仍在状况外的赖悦禎,往祭坛接近。 「现在的人应该都不知道了……但其实这小镇以前是由一支特殊的部落所形成的村庄,那些被当成古蹟的屋子,是他们的住屋以及公共建筑。」 「住屋?」 瞪大眼,赖悦禎还记得自己以前参观这小镇的古蹟时,不只一次感叹过,这里的每栋房子虽然抵不过光阴摧残,散发出古蹟特有的陈旧气息,仍能看出当时应当极为华美精緻,恐怕不是达官贵族,就是富商群居的地方。 结果,薄南居然说这只是这支部落里,普通居民的住屋? 指着石柱,薄南补充,「这支部落人人拥有巫族血统,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处理别人不能做的。所以其馀部落碰上麻烦事,都得来找他们解决,寻求帮助的次数多了,自然能拿到不少谢礼,在当时是出名的富裕。」 透过薄南的话,赖悦禎隐约能想像到,在久远的过去,这个小镇在其他地方的人眼中,该是多么特殊的存在。 联想到自己的阴阳眼,她不免失笑。 也不知道这支部落的人能不能预料到,他们引以为傲的能耐之一,在未来说出去竟然只会吓到人。 伸手抚摸祭坛,薄南轻声说:「你刚才问了,这树林怎么没人提起过,就是因为这部落的人从前为了保护这祭坛,在周围佈了阵,外人进不来更发现不了,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 不知活过多少岁月,仍抱持青年模样的妖怪抚摸那些早脱了原样,变得四不像的祭坛花纹,神情肃穆且珍重。 挟在风声之中,他的低沉嗓音响起,「我想藉由游戏重现这部落的故事,才会带你来这里拍照取景。」 一身白衬衫被风鼓起,有那么一瞬间,薄南的背影落在赖悦禎眼中,竟与那晚从名片中冒出,同样身穿白衣的古代男子有几分相似。 摇了摇头,赖悦禎甩开自己的错觉,问:「薄先生你……对这里很熟悉?」 果不其然,薄南回答:「算是待过一段时间吧。」 赖悦禎想起从前长生推出的游戏,大多以古代故事为主,修仙也好,江湖与宫廷也没放过。 往日她还以为这游戏公司脑洞巨大,又不失讲究细节,才能创作出一个个让人入戏甚深的游戏。 现在一听,有没有可能,其实都不过是把他们从前经歷过的事,用另一种方式记录下来? 总觉得自己接近了真相,赖悦禎兴奋的说:「这就是薄先生开游戏公司的原因吗?」 但这一次,薄南没有回答,不过侧首望向她,脣角浅浅一弯。 背对阳光,他的身影给镀上一层金边,脸庞却泡在阴影中,远远看来彷彿一道剪影,疏离于现实之外。 想看清除了尝试接近他,别无他法。 也许是薄南从初次见面,就表现出的温和纵容了她,赖悦禎不知不觉前进两步,直到看清他嘴角弧度,才想起来自己与对方还算不上熟悉,这样突兀凑近他的行为并不礼貌。 赶紧停下脚步,她与他最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期间,薄南不言不语,不过用目光紧锁住她的身影。 说不出为什么,面对这样的他,赖悦禎忽然问不出其他话语。 她说什么似乎都是错的,直觉却又告诉她不能轻易后退,只好僵在原地,傻兮兮与他对视。 打破沉默的,是薄南的叹息声,「快点拍完照,我们就回去吧……」 「不该来的地方,还是不要逗留吧……」 她听见他轻轻呢喃着,恍若噩梦缠身的囈语,在嘴边反覆打转,甩脱不去。 游子早无乡(七) 虽说总公司的业务范围包山包海,却没有把妖怪们的工时往死里压榨,普通人该怎么排休,他们就怎么排。 于是,在固定休息的六日早上,赖悦禎刚起床,下楼到宿舍小厨房倒水,就看到齐静靠在墙上歪着身体穿鞋,手上掛满大包小包,脚边还搁着一个黑色行李箱。 看起来,似乎是要准备出国? 注意到她,燕子妖一抬架在鼻梁上的墨镜,往头顶推,姿态瀟洒靚丽。 「妹子你醒啦,今天早上大家几乎都出门去了,恐怕你午餐得自理啦。」 事后除了没有名片的薄南,赖悦禎挨个找妖怪们要了名片,有了护身符加持,自行外出觅食不成问题。 她从前只能把农历七月过成闭关修仙的日子﹐现在即便是晚上,都能到外头晃一圈,不怕鬼怪直接吞了自己,堪称歷史性的突破。 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赖悦禎根本不在意午餐自理不自理,还有心情多关心别人,「齐姊你要出国呀?」 「没错。」一拨长发,齐静骄傲地说,「我抢先其他浑蛋找到了一个适合修练的地方,就请了特休,要赶快去卡位。」 回想起穆玟睿提过,他们多半收入都花在修练之上,赖悦禎问:「你刚刚说其他人不在,也是出国修练了吗?」 对此,同为月光族的燕子妖一脸悲情,「别说了,存款是硬伤,有天天修练没天天出国的,在你住进来之前,他们才刚回国不久,怎么可能那么快飞第二次?」 想了想,她豪不客气揭穿了伙伴们的老底,「没意外的话,除了头儿应该还在楼上外,其他人怕是在附近随便找了一个比较有灵气的地方修练,晚餐前就会回来了。」 「薄先生不用修练吗?」赖悦禎记得,穆玟睿说过妖怪也有生老病死,不加紧修练,就得被岁月打回原形,乖乖跟着衰弱轮回,没有任何例外。 在妖怪们的描述里,薄南本事虽大,年纪恐怕也不小了。 在别人加紧修练时,他偷懒待在家……真的没问题吗? 摇了摇头,平常在其他妖怪面前横着走,齐静碰上薄南,却完全没了气势。 「头儿从没修练过,我们都打不赢他,要是他都有问题的话,我们大概已经死过五六回了吧……唉,不聊了,老娘赶飞机去了,记得想我嘿。」 说完,齐静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赖悦禎木然走向厨房,灌了一大杯子的温开水后,开始思考一件事。 ──她该不该在办伙食时,替老闆也带一份? 平常为了省钱,妖怪们一般都在饭点准时集合,一起订家庭号的餐点,连老闆大人也为了养这一大家子败家妖怪们,跟着精打细算啃大锅饭。 霸总气息也伴随大伙围在一起吃鸡排,慢慢消失无踪。 至少,再给赖悦禎一次评价薄南摄影技术的机会,她已经不会为了刷良好员工的印象值,选择暂时拋弃良心,抱紧大腿。 除此之外,她也终于摆脱刚住进妖怪宿舍的小心谨慎,慢慢习惯这一屋子和平常人相差无多,时常围在一起讨论特惠会的新室友们。 平时妖怪们聚一块,薄南话不多,常抱着保温瓶,独自坐在角落喝老人茶,浑似离群不合群。 可真碰上难题,妖怪们又会凑过去,一个个扒开平时内斗的凶狠外表,乖乖垂下头,听他用缓慢低沉的嗓音训诫着。 久而久之,在大型迷弟迷妹聚集地生活,赖悦禎也让这氛围洗脑。 即便薄南并不常与她互动,每逢吃饭时间,大伙聚集到客厅,她都会在第一时间搜寻他的身影。 就好像他的存在,就足够代表安心两个字。 却偏偏,在知道薄南是妖怪头儿前,与他的那几回相遇,他迟钝青涩的反应让她印象深刻,根本没办法跟其他妖怪一样,将他纯粹当成长辈一般尊敬。 放下杯子,赖悦禎纠结到最后,还是决定上楼,询问薄南对今天的午餐有没有计画。 # 说来也巧,由于她是最后一个入住,宿舍已经没有多馀空房,她的住处便自动被分配到二楼角落剩馀那间。 隔壁,同样隐在暗处的套房,就是薄南的卧室。 不得不说,旁边住着妖王的感觉十分不错。 赖悦禎有天早上装扮妥当,正要去小厨房拿订好的早餐,没想到才推开门,就撞上被自己吸引过来的鬼怪。 但她本来只是打算拿个食物就要出门上班,并没特意带上名片和符咒,身上一点防备武器都没有。 鬼魂敏锐地感受到她身上没了能压制住自己的东西,顿时裂开一张血盆大口,动作矫捷朝她扑来,准备大快朵颐。 可没能享受到美食,下一瞬间鬼魂就往后倒飞出去,咕嚕嚕滚了好几圈,最后瘫倒在地,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被吓到浑身僵硬的赖悦禎,没预料到会出现这种发展,顿时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唯恐身边还有比刚刚的鬼魂,更可怕的存在。 ──结果她看到的,是顶着一颗稻草头,身上松松垮垮掛着睡衣的薄南。 眼神漠然,妖王站在他的卧房门边,伸出修长手指凭空往鬼魂一点。 也不见他有什么施法痕跡,那鬼魂却发出惨叫,本就不清晰的身影登时冒出青烟,逐渐灰化消失。 鬼魂愤怒至极的吼叫尖锐刺耳,叫人极为不适,薄南却神色不变,等到鬼魂完全不见踪影,才往赖悦禎看来,确认她的状况。 这一瞧,冷不防就对上她诧异的目光。 刚刚还毫无波动,满脸冷峻的薄南剎那间像触了电,猛然低头,也不知道地板有什么吸引人的,死活不肯好好看着人说话。 「要是他还留在这里,一定还会找机会攻击你,所以我必须把他送出宿舍……我没对他做什么,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危险,你不用担心。」 担心什么? 半晌,赖悦禎才会意过来。 薄南……不会是担心她看了害怕吧? 虽然知道对方是已经不知道活了多久的大妖怪,但赖悦禎总觉得他的反应,就像是找老师自首错误的孩子,一发现她有任何一丝不悦,便笨拙又倔强的安慰起她。 相较于平时在妖怪面前沉稳可靠的形象,不善与普通人交际的他,似乎多了点温度,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 忍不住,赖悦禎开始猜测,该不会薄南从前不接受採访的原因,源自于他其实并不擅长与人接触? 无论真相如何,那天早上后,赖悦禎眼中的薄南瞬间褪去了不少距离感。 不再是妖怪们口中,必须深深崇拜,奉为行动指标的存在。 要放在刚搬进的第一天,赖悦禎想,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她是绝对不可能会主动接近薄南的。 除了她并不擅长与寡言的人互动,通常会避免独处外,更别提对方还是个妖怪老大。 那种她曾经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游子早无乡(八) 赖悦禎敲响薄南房门时,已经十一点多,饥饿感逐步攀升。 暗想薄南并不像是会在放假睡到饱的性格,她本以为很快就能等到回应,可敲了好几下,里头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是出门不在家吗? 「薄先生早安,我是赖悦禎,你有要一起买饭吗?」扬声询问,赖悦禎又等了几秒,还是没听见薄南的声音。 纠结片刻,直到她的肚子发出抗议,逼得她不禁想,自己稍微偷看一眼,确认真没人就重新关门,应该没问题吧? 在赖悦禎犹豫期间,门板那头仍是毫无反应,她才提起勇气,喊了一声:「薄先生不好意思,我要开门啦。」 一片寂静,没人回答。 肚子咕嚕作响,实在熬不下去,她便扭动把手,迟缓地推开门。 与办公室风格相似,薄南的卧室布置同样简洁,并没过多摆设,甚至连色调都是一样的黑灰两色,乍看略显冷清,更像是样品屋。 和薄南相处过一段时间,赖悦禎大致能看出,他是个不爱花俏的性格,怎么乾净俐落就怎么来。 因此,见到他的卧室装潢,她也没过多惊讶以及好奇,反而将注意力转往卧室配备的洗浴间,所传出的阵阵水花声。 该不会刚刚他都没反应,是因为在洗澡吧? 顿觉尷尬,赖悦禎正要退出房间,浴室门就突然推开,是只穿着浴袍的薄南走了出来,用毛巾揉着微溼的发,敞着衣襟向她投来询问目光。 妖怪们的人形虽不至于到惊为天人,但相貌出眾四个字还是称得上。 且不论穆玟睿与燕俞山那两个大块头,就算盛平渊这个外貌年龄不超过二十五的偽青年,身材也算不上差,夏季衬衫下,隐约可见线条完美的肌肉。 就只有薄南相较于其他妖怪,肌肤略显苍白,五官更是偏向于书卷气,还长年习惯穿着层层叠叠的整套正装,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与肌肉猛男这形象无缘。 要不是因为今天的意外,赖悦禎恐怕完全不会发现,单用外表来判断薄南的状况,实在过分低估了他。 平时西服穿得勤,薄南的时尚水平就此停留在这阶段,从没想过其他穿衣风格怎么配,私下穿搭也走同个路线。 ──穿什么都配一件休间西装外套,专打不到出眾也不会出格的安全牌。 这也让赖悦禎看习惯后,总把薄南往老蹲办公室,不爱运动的瘦弱路线联想。 平时鲜少摆弄身为妖怪的特殊之处,赖悦禎都快忘了他的身分,更从没意识过在衬衫之下,他的身材其实颇为精实,从未拢上的浴袍中若隐若现露出的,是稍一鼓劲就会隆起流利线条的肌肉轮廓,以及向下延伸的人鱼线。 这不,看见预料之外的景象,赖悦禎眼神左闪右躲,老半天不知道能放在哪里,心跳飞快,怦咚怦咚鼓譟不已,震得她头脑发昏,话都说不好。 「怎么了?」发现她的异状,薄南皱眉,脸上还带着被热气薰染的红。 下一秒,赖悦禎脸颊也跟着加温,原因却大大不同,「我我我我没事!」 边说,她边往外头退,因为不习惯这样的场景,而显得慌乱的模样,落到薄南眼中变了味,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被恶鬼缠上却不敢说。 脸色大变,他扣住她的手腕,发觉那处肌肤异于寻常的灼热,更是确信自己的猜测。 「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赖悦禎简直要崩溃,再被他抓下去,她才会真的有事好吗? 但她说话气都在飘,尾音还不自觉发抖,一看就像摊上大事不敢说的可怜样,薄南怎么可能会相信? 「你不要逞强!」 对赖悦禎喊完,发现她被自己吼得一愣,他才缓和了语气,结结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你加入长生了,照顾你就是我……我们的责任,把你拖进来已经不对,要是你有问题,碰上不能解决的事,一定要跟我说。」 薄南的一番话,让赖悦禎有些感动,自觉进长生这选择没错,与此同时,她又更加尷尬起来。 别人对她这么好,她却还在偷看别人,实在不应该。 「我……」 「别担心,虽然其他人不在,但要替你赶走那些恶鬼,对我来说还不是问题。」 「我真的……」 「真的什么?碰上大事也不用担心,我活这么久,还算有点能力,千万不要因为顾虑太多,不好意思说出来。」 薄南越真诚,赖悦禎越想找个洞把自己埋了。 明白对方没得到回应,怕是不会放心让自己离开,她一个惊慌失措,就说出:「我真的没有碰见什么麻烦!真有什么大事的话,还不就是你吗!」 感觉到薄南瞬间松开手,赖悦禎如蒙大赦,飞也似逃离房间,打死不回头,完全忘了自己来找他的初衷,只管赶紧远离不敢直视的画面。 门板被她撞得一摆一盪,卧房主人没管自己歷经强烈衝击的可怜房门,反倒站在原地,被甩开的手悬在半空无处安放,指尖微微打颤。 最终,薄南收回手,用力压住头顶半溼的毛巾,将自己大半张脸都蒙住,阴影中隐约可见他紧抿的脣瓣。 洗完澡本该随着时间消散,逐渐退下的热意陡然强势,再度攻佔他大半张脸,甚至是脖子及胸膛,也没能逃过。 整个人像是进三温暖蒸过,薄南苍白的肌肤透出即便刻意遮掩,也无法忽视的红晕,下一秒就要冒出烟似的浓艳。 「女孩子家家,说话谈吐怎能如此开放?」半晌,他低哑的嗓音才从毛巾下传出。 语调却与平日不同,平仄起伏、咬文嚼字各有讲究,一如低喃的民俗小调。 好不容易,他压下浑身臊意,才刚取下毛巾,脸色又瞬间难看起来。 人都走远了,薄南才意识过来,他先前一时激动,竟没问清赖悦禎有没有碰见难事,就把人给放走了。 「……怎么能让她就这样走了,要真的有恶鬼跟着她怎么办?」他面露纠结,先是匆忙赶到门边,又像是有所顾忌,猛然收住脚步,整个人木桩似定在原地。 垂在身侧的手掌反覆张开收紧,薄南眉头收紧,眼帘低垂,发尾滴落的水珠在他身边碎开,点点凉意从还没穿鞋的脚掌袭上,他却像毫无知觉一般,不过无助地盯着脚边的磁砖花纹。 老半天,也不见其他动静。 游子早无乡(九) 不敢想像自己逃离宿舍后,薄南会是什么反应。 赖悦禎喘着气﹐懊恼无比,索性打电话给王明瀚,问他现在有没有时间出来吃顿饭,让她转移一下注意力。 按理,暑期是民宿旺季,她也没指望他能出现,没想到王明瀚马上就答应下来,掛完电话大约半小时,就出现在两人约好的地点。 两人吃午餐的地点不是什么大餐厅,而是从前他们忙着找大师,身上没多少钱又飢肠轆轆时,最爱去蹲的巷尾小麵店。管饱还管种类多,要嘴甜一点,相熟的麵店老闆还会多加一些肉。 熟门熟路鑽到角落座位,点了一大桌子菜,王明瀚买完单回来,先打量了会自己主动搬到妖怪窝的老朋友,确认对方真没被当成食物,缺胳膊断腿回来,才放下心。 「你突然找我出来,害我以为是你被妖怪坑了,急着逃出来。」王明瀚从桌边小抽屉翻了两双筷子出来,递了双给赖悦禎。 似乎想起什么,他又不满地说:「出门前,我还叫我妈帮忙找找看,有没有庙旁边的套房出租,就怕你最后真的要露宿街头。」 从前王妈也曾让赖悦禎搬到民宿,但她深知自己的聚阴体质,一旦自己不管不顾住进去,恐怕会害到人,便死活不答应,仍旧单身在外居住。 王妈简直操碎了心,一听到王明瀚让她找房子,下手快狠准,这会已经开始在比价差与机能,还传了一大段资料,让他转交给赖悦禎看。 捧着王明瀚的手机,赖悦禎盯着那一堆资料,不免愧疚起来,「我现在真的过得不错,王妈不用这么担心我!」 「怎么可能不担心。」也不知道哪句话刺激到人,王明瀚马上反驳,表情还颇为严肃。 赖悦禎顿时傻了,直觉告诉她,肯定额外发生了什么,他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你这么兇做什么?难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长叹口气,王明瀚无奈地说:「你都忘了,你跟大师订符咒的事了吧?」 让房东临时赶出租屋,赖悦禎先是找房子找得头疼,而后搬入妖怪宿舍,虽然免去性命安危,但妖怪气场不比常人,必须花费不少心力适应。 事情一件件找上门,加上久久联络不上大师,赖悦禎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还有一箱符咒,正往旧家寄送中,没能前往拦截。 「不会吧……」想到某种可能性,她脸色一僵,不太想面对现实。 看赖悦禎的反应,大抵也猜出她已经联想到了,王明瀚无奈地抓了抓头,直接说:「我之前忘记你搬家,就拿午餐到你旧家,恰好碰到大师的包裹寄到那边,可能是有撞伤吧,箱子破了个洞,里面的东西就让那边的居民跟你前房东看光了。」 本来,赖悦禎搬家就是因为被人怀疑,在租屋处做些不可告人的事,房东迫于其他住户的压力,才逼着她赶紧搬走。 现在被人看到那些符咒,不明白用途,难免会让人误会更深。本来只是疑似的罪名成了有凭有据,彻底将她打入邪魔歪道一行,左右邻居谁也不愿意这样一个怪人与自己同住一栋楼。 光用想像,赖悦禎都觉得情况肯定尷尬,更别提人在现场的王明瀚,所受到的压力,以及眾人带着窥探的目光,会带给他怎样巨大的心理阴影了。 不愿回忆那时发生的细节,王明瀚满脸劫后馀生的沧桑疲惫,「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才帮你把符咒都带回来。」 出了那么大的包,赖悦禎自然明白王明瀚对自己不放心的理由了。 满脸忐忑,她懊恼地说:「都是我的金鱼脑坏事,房东先生没为难你吧?」 「都是小事。」王明瀚摆了摆手。 虽然场面尷尬,但不知道大师什么时候会回来的状况下,以防万一,这箱符咒他是说什么都要拿回来。 随着餐点一一送上,两人边吃边随意搭话,王明瀚见赖悦禎神色仍有几分愧疚,乾脆转移话题。 「话说,你在长生的工作怎样,和妖怪当同事,压力应该满大的吧?」 不提还好,一说到长生的事,她就想起自己跑出宿舍前发生的事,尷尬地说:「还没出之前说的任务,但是那边的人都很好,工作也能慢慢上手,你不用担心。」 目光停在她脸颊不知是吃麵热的,还是另有原因所冒出的红晕,王明瀚皱眉,语气陡然一沉,「毕竟是妖怪,你还是要留点心眼,不要真的太放心,最后别人卖了你都不知道。」 话不好听,但明白对方是在关心自己,赖悦禎把小菜往他面前一堆,「知道啦,管家婆。」 「谁跟你管家婆,你自己的事自己管,我才不负责。」大翻白眼,王明瀚很想掐眼前面露几分得色的青梅。 「我把符咒带来了,就放车上,你等下我送你回去的时候,你顺便拿走。」 「知道啦。」 话是这么说,真等赖悦禎坐上副驾驶座,想要搬起符咒的箱子时,放在她裙子贴身口袋的名片,竟隐隐发热发颤,儼然发作捣乱的徵兆。 没亲眼见识过,但能一口气惊动其他房住户的动静肯定不小。就怕车子里面也要上演爆破场面,一察觉名片的异状,赖悦禎当机立断,一把将箱子往后座扔,碰都不敢再碰一下。 王明瀚被赖悦禎弄出的动静吓到,整个人抖了抖,自觉丢了大脸,恼怒道:「做什么?我检查过箱子里没装炸药,你至于被几张纸吓成这样吗?」 「我像是会被几张纸吓成这样的人吗?」赖悦禎反驳归反驳,脸色却一直没好转。 她盯着被孤伶伶拋在后座的箱子,目光彷彿是要烧穿纸面,专注且警戒。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刚刚似乎不只名片有反应,就连箱子……好像也动了一下? 这份疑虑不过在她脑中闪现几秒,就又被她自己推翻──恐怕是车辆恰巧行经崎嶇路段,给震颠簸罢了。 将自己的多疑拋到身后,赖悦禎重新思考起名片的古怪之处。 吃过大亏,她将穆玟睿的解说牢记于心,十分肯定他先前说过,符咒出现那反应,是受到恶意的刺激,才会对外界不明气息有了排斥,產生连锁反应。 难不成,是大师的符咒太有用,连对妖怪都能產生威胁,才会让名片表现出强烈的牴触威吓? 可她先前分明也会同时携带大师的旧符咒,以及妖怪们的名片在身上,那时就没有出现过这状况,两者和平共存。 百思不得其解,赖悦禎把自己发现的事,转述给正专注开车的王明瀚。 他思索片刻,犹豫地说:「你先前不是说,旧符咒已经没多大用处了吗?说不一定真是你猜得那样,大师可能副业是抓妖怪,那些名片才会因为感受到威胁,而產生抵抗的效果。」 换言之,新旧符咒之所以会让名片產生不同的反应,或许是在于旧符已经没多大作用,放身上也就摆设品的作用,并没能耐刺激到名片。 王明瀚的分析不无道理,赖悦禎左思右想,暂时找不出其馀可能,便认了下来。 可真相若真是如此,她要回宿舍住,自然不能把一整箱会剋妖怪的符咒,带回去扰邻。 不然再走上被妖怪邻居们检举的老路,她怕是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意识到这件事,赖悦禎马上跟王明瀚提了,让他帮着暂管,之后若她选择不在长生续任,得搬出宿舍,再找他取回。 王明瀚听着,突然冒出一句:「这么麻烦做什么?既然现在符咒拿到了,不如你搬出来吧,反正七月也快过了。」 游子早无乡(十) 住进妖怪窝后,不仅新室友远比预期来得亲切,她也不同过往独居那样孤立无援。 病了、渴了、饿了,在第一时间都会有人关心,再不济也能敲门求助,不必顾虑自己的体质害人。 从前七月每个晚上,都像是一场博弈,能不能一觉到天明都得听天由命,还得看当晚进屋里的鬼有没有去普渡吃顿饱饭,不至于饿到去攻击活人。 如今名片护身,加上鬼怪们受到他隔壁房大佬压制,顶多到她房门晃晃,不敢随意进入。 这段时间,她再没碰见一觉醒来,床边就飘着隻鬼盯着她瞧,大清早被吓到魂飞一半的倒楣事。 虽然明白总有天,自己得搬出宿舍,可潜意识里,赖悦禎是将这期限一再延后,突然听见王明瀚的话,她竟是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看出她的不捨,王明瀚接着说:「搬到我家也行,还能替我家省空调费呢。」 这不是他第一次邀请赖悦禎去他家住,可每一回她都只会给出同个回答:「说什么呢,要害你家变成猛鬼民宿,还要不要做生意呀,就不用麻烦你们啦。」 喉头动了动,王明瀚不知想到什么,欲言又止老半天,就挤出一句:「不会麻烦的,真的。」 赖悦禎笑而不语。 她会郑重收藏这份心意,可让她真往王家搬,不得不承认她动过念,却总是在最后关头却步。 赖悦禎脑中闪过零碎画面,但凭时光久远仍旧清晰,一幕幕都是小时候那些与她称兄道弟,感情甚篤的人,在知道她的能力,进而被影响后,慢慢与她疏远,畏惧与她独处的回忆。 甚至于从前对她百般呵护的家人,在发现她的不同后,也转了态度,总想把她关起来,别再出去吓人,害他们跟着被邻居指指点点。 王家人与她虽然关係密切,对她的情况知根究柢,但这都是建立在并没真的被她能力波及之下。 赖悦禎不敢想像,要真有那么一天,王家人还能不能够继续对她保持友善下去。 王明瀚对她瞭若指掌,几乎是她眉头一皱,就能将她心里顾忌猜得七七八八。 望着她难看的表情,他不必过问,大抵能想像得到,她或许又是因为小时候的事,而感到憋扭纠结。 「过去的事别多想,你只要知道那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没错就好。」往赖悦禎发顶一揉,王明瀚语气轻佻,神色却是严肃。 把他的手从头上甩开,赖悦禎没否认,只是乾巴巴地说:「有错没错如果都是你说得算,世界上就不会有警察了。」 嘿嘿怪笑,王明瀚听出她不欲谈论,特意扯开话题的举动,也没勉强她继续表态,不过再三跟她强调,如果有事千万别忘了打给他。 一番间聊,也不知道赖悦禎听进去了没,始终笑顏对他,看得他浑身不对劲。 王明瀚慢慢收了话,「老看着我做什么,是发现我的帅了吗?」 赖悦禎打断他的自恋,「我只是在想,如果有碎碎念比赛,你大概是争金夺银的大热门种子选手。」 「滚喔。」王明瀚马上垮下脸,满是误交损友的嫌弃,「爱的叮嚀你都不懂,良心被狗啃了吗?」 看到他鬱闷的表情,赖悦禎用实际行动表示,良心她暂时没有,掩嘴笑得老欢。 没劝说成功,王明瀚也不纠结,最终松口应下赖悦禎的请託,保证会细心保管那箱符咒。 从大中午出门,两人一路打闹,抵达别墅时,赖悦禎下车,已是黄昏西落,太阳半隐云层,馀暉染红半片天空。 她拎着沉沉的包,就算脚上蹬了厚跟鞋,仍旧不脱娇小可爱,整个人泡在昏暗的光线中,更是显得纤细脆弱,「那我走啦,有时间会去找王妈聊天的,帮我跟她打声招呼。」 从驾驶座探出头,王明瀚看着逐渐远离的赖悦禎,踌躇片刻,还是出声拦住对方的脚步:「悦禎你等一下。」 瞬即定在原地,赖悦禎回头,满脸迷茫,「怎么了?」 不自觉嚥了口口水,王明瀚静默半晌,才在对方催促的眼神中开口,「那个……伯父伯母有打电话给我问你的事,还有问你什么时候打算回去看看。」 脸上霎时褪去外出聚会所残留的喜悦,赖悦禎无情无绪,几近平板地说:「有时间的话。」 说完,她不再停留,马上转身落荒而逃,加速离开王明瀚的视野范围,彷彿害怕他再对自己多问一句。 没束起的长发飞扬,赖悦禎逆风而行,每一次举步都是滚着热意的风拍抚脸庞,她却无端发寒,活像身后有什么妖魔鬼怪在追击,她不敢更不能回首驻足。 好不容易推开别墅外院的大门,她已是半身冷汗。 脚步虚浮,她用力蹬了蹬花园的泥地,直震得小腿发麻,仍没多少真实感。 彷彿无论前进多少,她都仍是那个被父母再三嘱咐不能出门,得低头做人的怪胎。 『妈妈!我不是怪人,我要离开这里!』 记忆中的自己嘶吼,徒劳无功地反驳着当时的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这份不自信,一直到她狠下心逃离家乡,才在她能安然于人群中生活中,逐渐释然。 她对她的父母有体谅,也有不解,种种复杂情绪交织,与其说刻意不与他们联系,总通过王明瀚获得彼此隻字片语的信息,倒不如说……她是畏惧。 畏惧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正在出神,一道低沉嗓音却遂着风声,送进她耳中,「别蹬,小心把腿弄伤了。」 停住自虐的举动,赖悦禎猛然侧首,目光焦点锁住坐在别墅门口阶梯上,一身衬衫黑裤,头发散落的薄南。 「薄先生……」不自觉走近,赖悦禎回神,已是在距离他不过三四步的距离。 男人平日总习惯正装,加上身量颇高,即便身形放在一眾壮实的妖怪中仅能算瘦弱,仍旧会带给赖悦禎不少压迫感。 可今天,难得由俯角看薄南,赖悦禎有些惊讶的发现,有那么一剎那,她竟将无助慌乱四字与他画上等号。 「他是在等我吗?」 赖悦禎脑中闪过这个可能,又连忙抹除,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自恋,连这种猜测都敢联想。 他的瞳眸极黑,有时与他对视,她都会有种会被吸进去的错觉。 在工作匯报时,偶尔他会从公文中抬头,往她投来视线。 每当他们四目相交的第一瞬间,她都会慌乱逃开。 这次,她望着他,碰上他同样专注的注视,却难得没避开,而是不自禁的回视,放任自己淹没在他状似包容一切的温柔眼眸中,不住向下沉沦。 两人的眼神紧紧纠缠,一时之间,谁也没想到挪开,谁也没想开口破坏这份难得的平静。 良久,夏季炎热感重新找回赖悦禎身上,冷意暖风交替的结果,是让人控制不住的喷嚏,连着找上门。 直到这时,薄南才站起身,往上风处一拦,替她挡住罪魁祸首。 恰是逆光处,橘红夕阳仅残微弱光彩,不过囫圇替他的身影勾了边,大块黑暗沾上他的五官,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薄南的动作太自然,让赖悦禎老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他的阴影下,任由那抹属于他的影子将自己包裹,彷若……她已经被圈进他的保护中,而她甘愿如此。 薄南抬手,有些迟疑地朝赖悦禎探去,见她没有偏头闪避,才缓缓落下,动作仔细轻柔地将一缕将将要刺进她眼睛的碎发拨开。 不经意的,他微凉指尖擦过她的额头,留下一串麻痒触感。 赖悦禎忍不住哆嗦。 「回来了。」他说,语气过分郑重,莫名让赖悦禎冒出自己的归来,是一件大事的感觉。 刚经歷心情剧烈变动的她忽然有股衝动,想伸手抚摸他的五官,想亲自碰触他脸上每一分由情绪带动的变化。 ──想知道,他的重视与呵护到底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过于激动地颤抖,被他误会成身上衣服被汗水泡湿,又经过风吹而感到寒冷的代表。 他说:「进屋去吧。」 薄南偏过身体,又重新吹到身上的热风,让赖悦禎的理智回归,忙低头说:「知道了,谢谢薄先生。」 突然,薄南直直看着她,说:「不用叫我薄先生。」 被他的话吓一跳,赖悦禎呆呆的,「那我该叫你什么?」 让别人不用叫自己薄先生,薄南却像是没想过这问题,面对她的提问,露出几分尷尬,「……都行。」 都行是什么? 赖悦禎苦思,让她跟着妖怪们一起叫头儿,总觉得有些不妥,毕竟那是他们内部的称呼,自己跟进活像是要永久定居长生。 但直呼名字,又显得很不礼貌…… 「这样吧。」灵机一动,赖悦禎笑着说:「那我叫你南哥怎么样?」 素来表情稀少的脸庞淌出一抹微笑,薄南点头,轻声说着:「好。」 「那我……回去换衣服了?」 「嗯。」 赖悦禎被薄南一闹,原先的悲伤散去大半,回卧室的脚步说不出的轻快,浑然不知她推门进屋后,他仍在原地,悄然无声地用目光跟随着她。 约莫半小时后,穆玟睿提着一袋烧烤,抖着沾满汗水的衣襟回来,却远远就发现自家头儿傻站在没关上的门边,偏头注视着什么。 走到薄南身边,他好奇地顺着头儿的视线往里一瞧,什么都没有,还是他们习惯的那个家。 「头儿你站这做什么?餵蚊子吃饭吗?」他问,怎么看,头儿目光焦点处都没特别之处。 听见穆玟睿的话,薄南总算捨得拔回视线。 他的侧顏映着屋内打出的光,连脸颊上的绒毛都变得清晰,剥开了距离感,整个人显得万分柔和。 「没想做什么,只是……很开心。」 开心到,唯恐一个轻动,就会破坏了一切。 偎初春的风(一) 时序更迭,转眼间往年令赖悦禎分外难熬的七月安然远去,进入暑意沸腾的八月中旬。 大半个月过去,妖怪们总算把手上的事安排妥当,挤出一段时间,留下燕俞山及方远留守公司,其馀人赶往处理特意将赖悦禎找来公司,那件先前没能完成的任务。 载着他们的休旅车驶离都市,窗外景致由灰白色调的建筑大楼,逐渐替换成绿意蔓延的林野画面,最终将他们带到电影「逢生」的剧组驻扎地附近。 「上头打点过,为了行动方便,我们这次是以投资商的身分来视察的喔。」见赖悦禎好奇地往拍片场地张望,穆玟睿好笑的说。 「逢生」改编自同名畅销小说,讲述男主角赵航与他的伙伴们接到不明人士的请託,前往古墓探险寻宝,进而经歷一连串考验的故事。 赖悦禎还记得,当时这部电影要开拍引起不少关注,不仅仅是投资爸爸们给力,大笔资金让导演能将原着还原至最好。 另一噱头便是在亲人过世后,销声匿跡好一段时日,名望甚高的影帝加盟参与。 话题有了,再加上来自全球的原着粉给予声援期待,这部电影基本已经预订明年的票房冠军,无人质疑。 拖着行李箱,在前往住处的路程中,赖悦禎忍不住问:「这部电影……跟你们的任务有什么关係?」 穆玟睿摇头,解释:「要更精确来说,我们的任务跟电影没有衝突,是跟他们的拍摄地点有关。」 逢生为求带给观眾最高的临场感,大多亲自採景,真有不足之处才由后制补强。这处正是剧组东寻西找,熬尽心血才定案,整部电影最关键的古墓部分取景地,约有七成剧情都要在这里拍摄完成。 也是刚好,这里也是妖怪们的任务关键处。 戴着墨镜,一身时髦紧身洋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也是明星,来这里拍片的齐静偏头说:「妹子你就算以前没来过,应该也听过吧?」 能被剧组精挑细选相中,当作古墓的地方,自然不会是水泥铸成的钢铁丛林。 赖悦禎放眼望去,偌大草原上突起几座模样极其诡异的石雕,同是一节一节,有如人类的肋骨,细长弯曲且间距相等,交错座落于草原之上。 石雕完美融入草原,根部身陷泥地不见源头,彷如天生如此,确实叫人震撼,禁不住讚叹一句鬼斧神工。 赖悦禎依稀想起,前些年有人争吵过,这里该不该归类为国家公园。 但大多数学者都认为,这些石雕过于富有规律性,并不可能是天然形成,至多规划为观光区域,禁止破坏就是。 可赖悦禎知道这里,并不是因为这里的石雕多有名,而是另一个理由。 没多提,她点头,「要想不知道也很难,以前地理课本上出现过不少次这里的照片。」 那时候,同学们甚至起鬨,说这些石雕其实是外星人留在地球的礼物。 想到这,她不免叹息说道:「虽然知道不可能是天然的,但这些石雕还是很神奇,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大师留下的?」 「的确不是天然的,但这些也不是石雕。」赖悦禎话才说完,走在队伍最后,一直没多说话的薄南忽然开口,「这里是妖怪坟场。」 浑身一僵,赖悦禎不敢置信地重复说:「妖怪坟场?」 没等到薄南继续讲解,她就听见盛平渊说:「……你们人类说的石雕,其实是我们同族的遗骸。」 赖悦禎:「……」 头脑一片空白,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惊讶,她先前还觉得像骨头的石雕,其实真的是骨头,还是该错愕原来盛平渊能说白话文。 没带太多行李,虎妖一身轻便,舒适的宽松棉布七分袖帽t,配上亚麻抽绳裤,外表看来与一般青少年没有多少差别。 除了,他过于复杂的眼神,里头情绪翻搅,包含太多赖悦禎读不懂的东西。 没注意盛平渊表情变化,穆玟睿啊了一声,一如平时打闹的轻松语气,说:「平渊,我记得当初头儿就是在这里捡到你了吧?」 「是的。」没有否认,盛平渊神情坏念,「要不是被头儿捡到,恐怕我也会成为这里的其中一员吧。」 随着他的话,气氛陡然沉重,赖悦禎颇为不适应,连忙转移话题,「我没想到妖怪也有那么多讲究,竟然跟人类一样,也有埋葬先祖的习俗呀。」 话说完,赖悦禎马上得到妖怪们的反驳。 疯狂摇头,穆玟睿郑重否认,「我们拥有灵智实属偶然,一大群里面都不见得会出现一个,要不是被头儿聚集起来,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一定能遇见同伴,怎么还会有埋葬的习俗?」 这下换赖悦禎觉得无法理解,她看着周围的妖怪骸骨,问:「那妖怪坟场是怎么回事?」 抓了抓头,穆玟睿似乎有些苦恼,含糊地说:「就是一种传承吧?成为妖怪之后,我们自然就会知道,某天要死的时候,必须要回到这边。」 这是什么奇妙的传承? 赖悦禎往日看过的小说,当中提及的传承,不吝是所谓的种族功法,或是远古歷史,真没听过召集大家到同个地方去等死的说法。 兴许是感觉到她几乎要写在脸上的茫然困惑,薄南再度开口,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娓娓说着:「妖怪虽然是逆天修行,但取用的灵力仍然来自天地之间,若是修为不够,死期将至,依旧得讲求落地归根四字。」 取之于天,还诸于地。 大道无形,天地有常。 死前的妖怪,都会来到这座妖怪坟场,将自己的躯体及残馀力量化作养分,重新填充回归于天地之间,方能让所谓的力量生生不息。 「这里曾是第一个妖怪诞生的地方。」微风抚起薄南柔软的额发,赖悦禎见他用温柔无比的眼神,缓慢地逐一晃过妖怪遗骸,似是一场无声的弔唁。 「回归原点,这对妖怪们来说,就是最庄严郑重的丧礼。」 妖怪坟场于他们,既是起源,更是终结,意义深远且无可替代──同时,也是长生妖怪们之所以要出这趟任务的原因。 「你也感觉到了吧?今年夏天特别热。」边走,穆玟睿便趁着话题,将来到妖怪坟场的原因解释清楚。 世代累积下来,眾多妖怪们献身祭祀的坟场,当中蕴含灵气当然不可小视。 可这里的力量动不得,即便浓郁地令长生的妖怪们格外眼馋,他们也不敢出手沾染半点。 但就是这样对妖怪们何其神圣的地方,竟然有人出手,窃取了本该回归天地运行的力量。 指着头顶的大太阳,穆玟睿冷笑,「长年经营才保持住的力量平衡,也不知道那个王八蛋,居然对妖怪坟场出手,害力量失调,导致天气开始出现异常。」 较往年多上几度的夏季不过是个开头,要不能逮到兇手,早点将被偷走的灵力还回去,后续会出现什么变动,谁都不能保证。 总算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赖悦禎顿感压力山大,「……我不会办案,找我真的有用吗?」 她的话,让妖怪们齐齐一愣。 吸取坟墓灵力的兇手本就处于暗处,又何况比起他们的力量用一点少一点,填充艰难,他掌握了偷取灵力的方法,甚至能用这股力量偽装自己,优势高出不只一些,才让他们一群妖满怀雄心壮志的来,却一无斩获而归。 他们先前四处奔波,到现在却连对方偷灵力的方法,都寻不着头绪,靠赖悦禎的阴阳眼,真的就能逮住破案曙光? 连赖悦禎都对自己不信任,眾妖怪们沉默之际,薄南忽然开口,语气坚定:「有用。」 吸引过眾人的目光,他神情不变,理直气壮说着:「因为是她,所以可以。」 莫名喉咙一阵酸意上涌,赖悦禎不自觉抬手,微微打着颤,发凉的指尖扑空两回,才艰难地抚上眼眶。 从小到大,她这双眼睛……除了害她被当成怪人外,似乎还是第一回,被人用肯定的方式形容。 深呼吸,强压住心头悸动,赖悦禎正要跟老闆表忠心,就听见穆玟睿在旁边嘟嚷:「没想到小禎禎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偶像剧演得吹枕头风,霸道老闆宠女友原来是真的。」 赖悦禎:「……」她都忘了,妖怪们还以为自己在极短时间内,就攻陷了他们家的活化石,成了负责吹枕头风的一代妖妃。 放普通人身上,穆玟睿那点音量,落他们耳中就是一团含糊的乱码,吱吱喳喳听不出个所以然。 偏偏在场的除了佔了距离近,听得一清二楚的赖悦禎,其馀应该听不清楚的,全都是能被称作顺风耳的妖怪。 于是,赖悦禎又收到了熟悉的眼神洗礼。 能解释的人,又突然掛起扑克脸。 只见薄南忙碌地先摸了摸嘴唇,又扯了扯被风吹乱的头发,东摸西掐老半天,才掛回冷漠表情,「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嘴里说得是否认,但不安的慌乱神态写得满是心虚。 所幸他遇到的是一群迷弟,愿意配合他的话,点头如捣蒜地表示,他们家头儿说的都对。 只是心里怎么想,就不一定了。 就看妖怪们不时往赖悦禎偷瞄的举动,便能大约看出,要不是薄南在现场,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的他们,早团团围拢过去,让她把该说不该说的全招供出来。 抵挡不住妖怪们的目光攻势,赖悦禎退后再退后,最终放弃挣扎,整个人缩进薄南身后。 见他没露出排斥的反应,她才放下心,像个学步的孩童,笨拙地踩着他的影子前进。 没有用香水的习惯,也不知道原型是什么,薄南身上总带着一缕草木香气。 直到鼻尖飘来近日时常闻到的清新气息,赖悦禎才恍惚意识到,往常她总自觉保持距离,认识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接近他。 接近到,往日他极为轻浅,难以发现的气味,变得分外清晰。 偎初春的风(二) 说实话,在眾妖怪里头,赖悦禎放眼望去,头一个注意到的,绝不会是薄南。 齐静的艷,方静的冷,甚至是穆玟睿的暖,妖怪们各有特色,倒显得沉默寡言,脾气平和的薄南颇为淡薄,白开水般没多少引人注目的地方。 望着眼前男人随着行走,而高低起伏的背影,赖悦禎有些恍惚地想,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在无声无息间入侵了她的生活。 习惯躲开人群,赖悦禎在发现自己的能力,难免会替别人带来麻烦后,总提心吊胆,时刻丈量与他人的安全距离。 时间长了,除了王明瀚,她也就在这一群过往不敢接近的妖怪身边,最为自在愜意。 当中尤为薄南,也不知道是不是让妖怪迷弟们给洗脑了,她竟在不知不觉中,產生了只要他在,就无须担忧,能全然託付信任的印象。 甚至于面对他偶尔过分专注的目光,她也不再下意识选择讨避,而是……暗暗悸动。 不敢细想下去,赖悦禎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幻想能把不该產生的念头全赶跑。 闭着眼,她动作粗鲁地打了两三下,一隻微微泛凉的大掌突然介入其中,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叫她无从挣脱,被迫终止一切的自虐举动。 「别打了。」面对赖悦禎的诧异神情,薄南侧首,确认她的头没事后,心虚般闪躲开她的视线。 他面上仍牢牢掛着漠然神情,但不住颤抖的眼睫毛,却爆露了他不平静的心绪。 也许是怕自己一个大意,赖悦禎又开始刚刚的行为,薄南强调说:「……身为特助,老闆的话要听。」 「……好。」答应下来,才等到薄南心不甘情不愿地松手,得回自由的赖悦禎低下头,满心满眼都是:怎么会有人讲话不看人,还比正经看人要命? 没事眼睫毛抖什么抖? 不知道她有看别人紧张,自己也会跟着窘迫的毛病吗? 没想到自己拍头,会引发后续效应。 这回赖悦禎就算再羞恼,也不敢多做什么缓解压力,全程盯着地上的叶子,彷彿上头脉络多艺术,少看一眼会吃大亏。 就在她与薄南保持诡异地沉默,前头穆玟睿与齐静你争我吵,偶尔盛平渊插入一句:「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劝諫他俩朋友难得,不要整天吵架下,穆玟睿宣布到达目的地的碎念,剎那在赖悦禎耳中堪比天籟。 「到啦,这次我们要住的民宿!」穆玟睿指着收拾整齐明亮,装饰摆设温馨的一栋小房子喊。 虽然是以金主身分前往探班,貌似光鲜亮丽,受到剧组追捧的长生代表们摸摸钱包,回忆起自己不知道能不能买得起下一件修练道具的帐户馀额后,还是乖乖以入境随俗为理,推拒了剧组帮他们订的大饭店房间。 扛起行李,勤俭持家的妖怪们,果断选择入住租金对砍一半的民宿。 好不容易他们货比三家,挑了间cp值最高的民宿,真到现场,赖悦禎却一脸惊愕,瞪着民宿低喃,「不会吧,真这么巧……」 从对她露出询问表情的薄南背后鑽出,赖悦禎顾不上妖怪们让她尷尬的关爱目光,衝到队伍最前方,差点没直接撞民宿大门上。 齐静见状,忍不住乐观地说:「妹子你做什么呢?这么激动,不会是你的阴阳眼看到了什么关键线索吧?」 穆玟睿一个公关,却习惯操着老妈子的心,惦念重点全在养家活口,必须要勤俭持家上打转,「这样也好,如果我们提早收工,就能省下不少在外的花费了!」 知道自己反应过激,引起妖怪们的脑洞齐飞,莫名已经开始畅想任务完成的美好未来,赖悦禎连忙解释,「不是感觉到什么,而是这间民宿刚好是……」 话没说完,她身后大门就被推开,一名面带职业笑容的青年探出身体,刚要说些什么,目光带到赖悦禎,马上沉下脸。 只见,他抽着嘴角对她说:「你现在自己来蹭饭不够,还带朋友一起来吗?」 看着青年──王明瀚,赖悦禎有苦难言,「呃……我可以解释。」 很显然,王明瀚还以为她是要解释来蹭饭还带一大票人的事,忙抬手拦住她,无奈地说:「别说了,我怕你还不行吗?要是我妈知道你来我却不欢迎你,不分分鐘把我劈了当肥料才怪……但我要先说,我家今天有客人预约,你们要吃只能在客人来之前。」 赖悦禎正想解释,本来云里雾里没弄明白发生什么事的妖怪们,已精准捕捉到一个关键字,立刻用最大的热情表示:「老闆你们家住屋还附赠蹭饭呀?真是佛心事业,我回去一定写一个长篇夸奖文章,特别生动诚恳的那种,帮你带一波评论度!」 王明瀚:「……叫我老闆做什么,你们不是悦禎的朋友吗?」 说着话,他注意到赖悦禎欲言又止的表情,总算发现事情……似乎跟自己想像的不太一样? 半小时过去,经歷一番鬼打墙的你问我答,王明瀚才弄明白刚刚发生什么事,木着脸把赖悦禎拖到客房门边角落。 似是不敢惊扰屋内正在打点行李的妖怪们,王明瀚硬是将嗓音挤得又细又扁,单手拱成半弧状挡在嘴边,万般谨慎地说:「你说那些人是你的同事和老闆,不就表示他们都是……」 见王明瀚好好一个阳光青年,愣是将自己逼成全身僵硬,满脸忐忑的纠结模样,赖悦禎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再小声都没用,妖怪们肯定是听得清清楚楚,不过懒得做出反应罢了。 「就是你知道的这样。」 不想让他更紧张,她只得若无其事地说:「他们都是妖怪,刚好带我到这边做任务,没想到居然是住你家的民宿。」 嚥了口口水,王明瀚脸色忽青忽白,对于妖怪就是订屋的客人,真要住自己家的发展,显然无法接受,「……我跟你借张大师的符咒行吗?」 突然想起在上回间聊中,疑似能克制妖怪的符咒,他马上问。 赖悦禎看着他脸庞褪去血色,古铜色肌肤也压不住的苍白,同情地点头,「可以。」 如蒙大赦,王明瀚撒开长腿就跑,沿路撞得乒乒乓乓,直衝暂时放置符咒的民宿仓库。 声响渐远,在薄南警告目光下,按耐住坏心眼不凑过去吓人的妖怪们,这才围住赖悦禎,各个满脸兴味。 对人们听见他们是妖怪后,表现出惊惧态度早就见怪不怪,真让妖怪们好奇的,是他们的对话内容。 把手搭在赖悦禎肩上,齐静偏头问:「妹子你刚刚说的符咒是什么?好心老闆这么急着去拿,难道很厉害吗?」 就怕王明瀚带上符咒后,一旦跟妖怪们碰面,真的会出事,赖悦禎不敢隐瞒,零碎几句把之前发生的事描述了一遍。 「对名片有反应?」穆玟睿挑眉,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小禎禎你不会是看错了吧?可不是随便谁拿来的名片或符咒,都能让我们的名片有反应的。」 先前他就说过,要能让名片產生变化的,必须是可以让他们留在名片上的那缕气息受到足够的压迫感,为了相抵抗,方能產生回应。 这一连串效应的前提,一是名片上妖怪的气息还没完全消散,二是外来物足够强大。 难得没和穆玟睿斗嘴,齐静同意他的说法,「你拿走名片也过了好一段时间,算一算,我们留在上面的气息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这时候,要让名片再出现抵抗动作,可比之前难多了。」 与人类相仿,活力充沛与奄奄一息,受到刺激后要出现相同剧烈地抗争反应,所需力度绝对不同。 已然颓败,即将消散的气息,要想逼得它全力以赴,必然是外来气息于它而言过于强大,威吓感极强,不然不会愿意拿出仅剩力量全力抵挡。 「不是我要自夸。」齐静冷哼,说道:「我认真修练那么多年,就算只是留在名片上的一抹气息,要让我觉得对方与我有压倒性差异,不敢轻举妄动的人还真没有……」 听到一半,赖悦禎忍不住目光晃向薄南,齐静注意到同事飘移的目光焦点,顿时收敛起不知谦虚为何的自吹自擂,重新顶回迷妹身分。 「当然,要是我家头儿在,我的名片甭管气息剩下多少,即便是断成两截,都一定会被吓到颤抖!」 赖悦禎:「……」原来是名片呀,不说她还以为是在说蚯蚓呢。 ## 本日主题:到底名片有多少用途呢? 1.逢年过节除旧布新贴在墙上,驱邪避凶好好用 2.在长官面前吹彩虹屁,千穿万穿名片不穿 3.遇见人类,不妨拿来讨欢心,或许她会答应去你公司上班喔 ……看到第三点,薄南立刻右键收藏这篇文章 偎初春的风(三) 基于妖怪们对薄南深厚的迷弟迷妹滤镜,赖悦禎并没把齐静的话放心上,转眼就忘得乾净。 在妖怪们以安全为名的怂恿下,她斟酌片刻,就在王明瀚的同意下,带他们前往民宿的仓库,要会一会那个神奇的符咒。 连带着她跟符咒的恩怨情仇,也趁此机会一併说出。 「真的那么厉害?」原本漫不经心听着,结果赖悦禎一说到靠着这符咒,她能搬离寺庙旁,安稳在外独居时,齐静瞬即变了脸。 赖悦禎的人肉冷气机功能他们亲身经歷过,便如穆玟睿所言,这世上能完全镇压住她体质的存在真不多。 至少他活了这么多年,也就知道薄南一个。 现在听到有其他人,单凭一张符咒就保下赖悦禎,他不得不怀疑,或许她口中的大师……也跟他们一样是修练多年的妖怪? 心中揣测,齐静摩拳擦掌,显然很想跟传说中的大师比个高下,一路发下豪语要把对方绑回公司。 穆玟睿没反对,甚至跟着盘算,要能多一个劳动力,或许就能腾出更多力气接案子。 四捨五入一推算,距离他们拍卖下新道具,不就又能迈进一大步? 妖怪们兴致越是高昂,听得赖悦禎越是莫名心惊胆颤。 如今,她算是明白当初他们为什么会早早就准备好她的工作证和合约。 ──恐怕她就算不上门,要让妖怪们等急了,直接杀上门绑人都是可能的。 反正人迟早得上门,先製作起来准没错。 妖怪们显然正在劲头上,赖悦禎担心齐静一个激动,直接衝上去把别墅仓库拆了,推门的动作小心翼翼,只拉开一条缝隙,不敢多看,就开始叮嚀,「齐姊,大师也算是我的恩人,你可别真的跑去把人绑回长生呀。」 齐静撇嘴,为自己辩解:「要不要绑也要让我们先看看符咒吧?我像是会不由分说就动手的妖吗?」 赖悦禎憋了憋,才没把已经衝到嘴边的像字说出口。 也许是看出她的焦虑,薄南忽然开口,直接说道:「不用担心。」 果不其然,他一开口,齐静跃跃欲试的模样收敛不少,马上乖乖退到穆玟睿身后,不抢着去看可能会让自己失控暴衝的符咒。 见薄南在队伍最后压阵,牢牢束缚住妖怪们任何可能暴动的状况,赖悦禎才松口气,顶着齐静在背后虎视眈眈的眼神,战战兢兢重新面对仓库。 她站在最前方,目光往放置箱子的仓库深处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暗淡,让她花了眼,竟然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箱子又在震动。 「怎么不开门?小禎禎你怕黑吗?」不知道赖悦禎为什么突然愣在原地,排在第二位的穆玟睿抬手,凭藉身高优势,越过她的头彻底推开门板。 顿时,走廊的明亮光线争先恐后灌进原本阴暗的屋子,待赖悦禎好不容易适应,重新往里瞧,已经一点动静都没有。 刚刚是错觉吗? 她满腹疑惑,偏偏先前为了避免麻烦,她独自堵在门边,妖怪们视力再好,也没办法穿过她及门板,看见里头的箱子发生了什么事。 「那就是你说的符咒?」进了屋,穆玟睿似乎没感觉到半点异状,逕自走向前,拆开了虚掩的箱子。 「你小心拿,那个……」 赖悦禎话没说完,穆玟睿与齐静两个性子急的妖怪,已经拿起符咒不住翻看,最终齐齐得出一个结论:「我没觉得哪里不对呀?」 齐静露出失望的表情,没了期待的假想对手,她唉声叹气,「我亲爱的禎禎呀,你真的是靠这个撑过以前那几年吗?我完全没有从这上面,感觉到力量的波动呀。」 「千真万确。」赖悦禎点头,态度慎重。 无论妖怪们有没有在上面感受到什么特别的,她都记得刚搬出老家时,自己靠着符咒度过七月的日子,绝对不是虚假。 穆玟睿皱眉,面露纠结,「那就奇怪了,我们会没有什么感觉,一是这符咒力量太弱,能量稀薄到我们难以察觉……二的话,则是你口中的大师就在现场,他当场压制了符咒上的力量,让符咒的力量不会因为我们的到来,產生任何反应。」 说着,他自己都笑了,「当然,二是不可能的。但要是一的话,又解释不了它能保护你的原因。」 想不到来看符咒,不仅没找到新员工,还得多憋一箩筐困惑回去,穆玟睿当即垮下脸,嘴里开始叨唸起自己认为会发生这状况的可能性。 赖悦禎起初还认真听几句,到后面,基本就和齐静一个表情──我想买耳塞。 专注于解谜大业,穆玟睿没发现同事们逐渐麻木的神情,而是用手指摩娑符咒纸面,任由柔软指腹沾上微糙触感,再顺着墨水痕跡一路前进,一弯一点都不放过,跟着描绘好几回。 良久,赖悦禎都要怀疑,穆玟睿的目标是要把那图案刻进脑袋,他才停下手,迷茫地说:「这图案……我总觉得在哪里有看过。」 「你看过?」齐静双眼发亮。 柳暗花明又一村,能让穆玟睿特别记下的,肯定是隐士高人之流,实力一等一。 不然凭他天天担心东担心西的脑袋,哪里会捨得腾出位置安放这段记忆。 皱起眉,穆玟睿满脸苦恼,沉吟半晌正要说话,薄南的声音却抢一步响起:「平渊你怎么了?」 盛平渊平时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然让赖悦禎深刻体会一回中文的博大精深──有听没有懂,文明远离我。 习惯了盛平渊并不多话的个性,在他们如火如荼讨论的当下,赖悦禎丝毫没觉得他的沉默哪里不对劲。 还是薄南猝然提醒,他们往虎妖的方向一望,才惊觉他的异常。 只见盛平渊苍白着脸,平日乾净清爽的脸,不知为何布满细碎汗水。 他低垂着眼,往下落的目光涣散失焦,似是微风一吹他都受不住,能给吹晕过去。 往常打打闹闹是一回事,真见同伴状态诡异,穆玟睿头一个上前,大掌抬起就往盛平渊额头贴近,「我说平渊,别跟我说在冷气房你都能中暑,这传出去也太丢我们妖怪的脸了吧?」 不料手连边没挨到,盛平渊就猛退一步,朝他看去的神色惊慌,彷彿刚从恶梦被唤醒的人,焦虑茫然来不及遮掩,全写在脸上。 「我……」明白自己的反应过大,吓到了伙伴们,盛平渊赶紧补救,结结巴巴说:「我、我想拉肚子。」 本来高高悬着的心被摔得稀巴烂,差点让这回答弄得岔气,齐静瞬间没了担忧,大翻白眼恼火道,「想去厕所就去,别吓人呀你。」 经过这场闹剧,目送盛平渊狼狈往厕所跑开后,眾人也没了继续讨论的心思,穆玟睿摸摸肚皮,在自己肠胃发出抗议前主动表示:「先去吃饭吧,然后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就要开始干正经事了。」 没人反驳,这一趟虽没多少收穫,至少确认了那符咒对妖怪们没作用,即便王明瀚带在身上,于他们也没多大影响。 难免不甘,被盛平渊闹得心绪不佳的穆玟睿继续碎嘴,齐静也难得有所共鸣,两妖你一言我一语往饭厅移步,留下赖悦禎在后头无奈傻笑。 临到门边,兴许是所谓的直觉,她忽然心有所感,猛地回头一望,就发现压队的薄南并没跟着移动,而是独自停滞箱子边,视线定定锁在里头的符咒上。 仓库里的灯光不强,就一颗橘黄灯泡吊在上头,偶有摇摆,光线就让屋内高高低低的橱柜割得支离破碎,隐在其中的薄南,身上顿时斑驳着明灭碎片。 昏暗极好的隐藏了他脸上神情,却没能彻底抹去他的僵硬肢体状态。 突兀的,赖悦禎没能理解他看着符咒在想什么,却直觉明白,不能让他继续保持这种状态,便出声喊:「南哥……」 果然,下一秒青年模样的妖怪抬头,顺着声音向她看来,骤然流转的目光还盪漾着星点没能隐藏的徬徨,看得她心下一紧。 赖悦禎想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她能帮忙的,可那份无助眨眼即逝,飞快被薄南藏起,让她失了询问的立场,只能担忧地看着他。 她的手要伸不伸,朝薄南所在方向尷尬空悬着,看得他颇为好笑。 显然带娃经验丰富,拉扯一群妖怪长大的假爸爸薄南,一见赖悦禎的姿势,就直接联想到育儿教育,「怎么了?是怕我迷路,要牵我过去吗?」 本不过是说来打趣,却不想,赖悦禎看着他默不吭声老半天,居然真的气势汹汹衝他走去,在他错愕目光下,拉起他垂放身侧的手就往外走。 「你……」 「就是怕你迷路!」深怕薄南多问一句,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便消耗殆尽,赖悦禎大步往前,不敢回头多看他一眼。 她只知道那一瞬间,她一点都不想留他独自在这。 但强迫他跟着自己后,该怎么应对,赖悦禎脑中其实一片空白,半点像样理由都想不到,两人相对掌心尽是她因为紧张而冒出的汗水。 唯恐被薄南一把甩开手,赖悦禎使劲攒紧他的手,让两人肌肤亲暱相贴不留馀地。慌乱的她,完全预料不到身后的他,丝毫反抗念头都没有,倒是百般克制,才没反牵回去。 神色逐渐柔和,薄南褪去先前的疏离,眼神灼热,温顺无比地跟着赖悦禎,一直到要关闭仓库门时,才微微停下脚步,轻手轻脚带上门。 眼角馀光扫了一眼仍旧没回头的赖悦禎,在门板即将合拢之际,他忽地啟脣,对着箱子无声说道:「终于又见到你了,薄南。」 霎时,在赖悦禎无从得知的瞬间,除了薄南无人得见,原本毫无反应的符咒,竟突然流过一道金光,短暂且微小。 彷若是对他那声呼唤的孱弱回应。 ## 老虎:呜,我的肚子! 燕子:为了你的肚子着想,晚餐的肉我帮你吃吧 人类:不要迷路呀,厕所是在另一边 老穆:有拉肚子险吗?我们能领到钱吗? 老闆:……(喝茶 ……今天的长生,依然很有同事爱 偎初春的风(四) 基于对妖怪的忌惮,王明瀚没让他的双亲知道妖怪们的身分,更不敢让他们接待,只能硬着头皮亲身上阵。 昨天已经明白符咒对妖怪们没用的赖悦禎,隔日一早,才打理完毕踏出房门,就撞上王明瀚神经兮兮,在房间前鬼祟张望的模样。 被妖怪护着,许久没撞鬼的她拍抚胸口,久违体会了一把惊吓的滋味,「我的天,大大你能不一大早吓人吗?」 瞪眼,王明瀚忿忿说道:「哥哥我是怕你昨天带他们去看符咒,他们被伤到后迁怒你,才特别来关心你,你这什么态度?」 「那符咒……」想起昨天的事,赖悦禎顿了顿,才硬着头皮说下去:「放心,他们很好相处的,不会随便迁怒在我身上。」 为了怕引起骚动,薄南昨天特意交代他们,符咒对妖怪无害的事不要声张,最好让王明瀚还以为是有效的,才不至于因为他们住在这惴惴不安。 妖怪们自然听从他的嘱咐,赖悦禎则是在回想到王明瀚剧烈反应后,默认下这项决定。 她在与妖怪真正接触前,与王明瀚一个模样。 全对他们抱持畏惧及厌恶的态度,总认为他们与她撞见过的那些鬼怪没有差别,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就是怎么把她燉了当补汤吃。 事后,发现一切都是偏见,赖悦禎不只一回说过,长生的妖怪们并不是王明瀚所想像的,心怀恶意接近她。 可无奈王明瀚从前与她一起撞见,净想攻击她的鬼怪多了,对他们没法彻底放下心,还当她是被迷惑了,反而更加防备。 实在无法劝说,赖悦禎细思之下,竟也找不到比薄南的作法,更好的方式。 除了趁这次妖怪们住在民宿的机会,让王明瀚自己体会到,妖怪们与其说危险,不如说是特别傻气外,别无他法。 正琢磨着,该怎样製造妖怪与王明瀚的相处机会,穆玟睿就扒拉着只比寸头长一点的头发,往他们走来。 打着哈欠,他话音含糊地说:「早安呀,两位。」 才想打招呼,手都举到一半,赖悦禎就看见,在穆玟睿出现那瞬,王明瀚立时收敛起懒散姿态,从襟口拉出一条用红绳串着的护身符,直往穆玟睿的方向比划。 那姿态,倒真像以为自己是一代大侠。 穆玟睿眼力自然是好,远远就看清楚王明瀚捏着一个红色塑胶包,死死朝自己的方向挥舞。 身为一名在不懂隐藏身分前,常常被人丢符咒的老道妖怪,他几乎是马上反应过来,王明瀚手上到底是什么。 连犹豫都没有,他动作夸张地往表演了什么叫做左脚绊右脚──简称,平地摔。 「唉呦威呀。」往地板一躺,穆玟睿语气敷衍的喊:「前面是怎么回事,居然有堵墙挡住我的路,不能接近呀!」 赖悦禎:「……」 能不能更浮夸?这么不敬业的演技,谁会相信? 正这么想着,齐静又从拐角走出,看到她便掛上笑容,动作慵懒地挥手招呼。 途中,齐静虽然没搞懂事情缘由,但不妨碍经过正充当路霸,实力演绎自己身前有道墙的穆玟睿时,顺便补上一脚。 不是计较同伴们恶劣行为的时候,穆玟睿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粗鲁地往齐静小腿一拍,让她注意王明瀚手上的东西。 齐静这才意会到,穆玟睿一大早往地上躺是为了什么,忙跟着做戏。 双手拱起往眼前一挡,她娇滴滴地喊:「这是什么光,为什么这么亮,我看不到了──」 赖悦禎:「……」 就不能上点心,事前先串通好该怎么表演吗? 唯恐王明瀚从妖怪们憋脚的演技看出端倪,发现符咒没有用处,赖悦禎刚想替妖怪们说两句话,就见竹马一脸亢奋地高举手中的护身符。 「我说悦禎,还是哥哥我有先见之明。」王明瀚哼哼,一脸骄傲地说:「大师的符咒,再配上以前负责保护你,从你家附近那间宫庙求来的护身符,我把这两个装一起,马上天下无敌了。」 指着倒在地上,靠在墙边,纷纷转头蒙脸憋笑的两妖怪,王明瀚说:「但我没想到这两个符都那么有用,居然都能对妖怪起这么大的作用。」 赖悦禎:「……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真的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生命总会找到自己的出路,根本不用她解释,王明瀚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以为自己找到好方法,王明瀚又一次跟赖悦禎提议:「既然现在不怕了,你要不要搬出来住了?」 感觉到身后妖怪们,瞬间投射过来的目光,赖悦禎硬着头皮说:「我答应过他们,只要接受帮助,就要替他们完成一件事,总不能食言吧?」 听到解释,王明瀚才不再劝说,而是莫名一噎,点头说:「……话的确是不能乱说。」 没能察觉他的异状,赖悦禎满脑子都是想把王明瀚打发走,也就没在他说有事要忙,要先离开时,多慰留两句。 好不容易捱到脚步声远离,穆玟睿马上从地上爬起,和打理完蓬乱头发的齐静,一起朝赖悦禎走过去。 大概也知道刚刚两人没商量好,差点要出丑,两妖谁都没敢多提一句刚刚的事,转而问起关于护身符的事。 「我之前不是说过,小时候我住在庙旁边才没事吗?」赖悦禎回忆道:「明瀚好像是把大师的符,和那个宫庙的符,一起放在那个护身符里吧?」 还以为是两个符咒都起作用,他才没对一个护身符,却引起妖怪两种反应產生怀疑。 「庙?」穆玟睿好奇地问:「是拜什么你知道吗?」 摇头,赖悦禎颇为无奈地说:「我以前进去拜过几次,都只看见一块牌子,上头好像刻着字,但因为太久了,墨痕刻印糊成一团,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在她的记忆中,那间小庙年代久远,也没庙公打点,就靠附近志工偶尔整理,香火并不旺盛。 她曾好奇问过,这庙是拜什么神,志工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依稀记得老一辈说过,这庙供得是这里的守护神。 挑眉,穆玟睿对这答案有些惊讶:「守护神?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守护神这么厉害,能镇住你的属性那么多年。有空我一定要去看看,说不一定你老家是修练宝地,才能吸引不显山不显水的大神过去驻扎。」 对此,赖悦禎并不多言,只说有空一定会带他们去看看。 早餐时段,唯恐太晚去,食物会让人吃光,穆玟睿结束话题后,便开始催促两人赶紧走。 明白食物对妖怪们的重要性,赖悦禎抬步,赶忙带着他们前往饭厅。 果然,他们才在门边,就看见薄南和盛平渊早早抵达,在桌边入座,筷子还好好放在筷架上,动都没动过,似乎是要等他们一起开饭。 穆玟睿闻香而至,一看见热腾腾的饭菜,魂都给勾走了,双眼发亮,闷头就衝薄南快步而去,「头儿早,让你久等了!」 他熊似的大块头身材,随意一站就把入口挡得严实,把赖悦禎及齐静堵在外头,只能等他先进去再说。 按照往例,赖悦禎本以为齐静会不耐烦,嫌他走太慢,直接一把将人推进去,方便她快速进屋,占领偏好饭菜旁边的位置。 可这回,齐静竟是突然拉住她的手,描着眼线的媚眼直勾勾锁着她,隐含几分警告及郑重嘱託之意。 「我们头儿哪里都好,就是不善言辞。」她挑眉,好看的眼眉斜出凌厉弧度,「你当初既然选择当妖妃,头儿也接受你了,我们就会支持,不准你听那个谁的话,随便离开头儿,知道吗?」 对于他们头儿的选择,他们虽不曾真正商议,但毫无意外,全部的人都会默认且坚持。 齐静的目光坚定,赖悦禎被盯的焦虑,红脣开合,愣是挤不出完整字句:「我……」我和南哥没什么。 我对南哥一点意思都没有。 短短两句话,往日能轻易说出的两句话,此时此刻落到嘴边,赖悦禎竟觉得有些气短,没法好好吐出。 恰在这时,穆玟睿从他们身前走开,没了遮蔽物,齐静立刻改成展臂往她身上一掛,懒洋洋地说:「吃饭囉。」 没多招呼他们,但赖悦禎一抬头,就碰上薄南对她怪异神色,所投来的关切眼神。妖怪头儿仍旧是那张略显平板的神情,甚至没出声对她询问状况,可单凭他墨黑的眼眸里,尽是她忐忑模样,赖悦禎就明白,他那份没说出口的温柔。 被齐静拱到薄南身边坐下,她才拿起筷子,碗里就多了几个虾球。 是她喜欢的菜。 是薄南笨手笨脚,指尖打颤替她夹的。 每回员工聚餐时,她总爱多夹几口,真没想到会被注意到。 赖悦禎望着他骨节分明,白皙乾净的手,时不时流连在她喜欢的食物边,见她碗空了,他才试探般谨慎地往她碗里一放。 一切举动,无不表示他对她的呵护关切。 赖悦禎眼眶莫名一热,连忙低头不敢让旁人发现。 一个夹菜,一个埋头苦吃。 直到最后,眾人满足口腹之慾,动身前往拍片现场,她都没和齐静解释,自己并不是妖妃,薄南跟她并不是那种关係的事。 ## 关于没能解释的锅: 虾球:我太好吃怪我囉? 偎初春的风(五) 为了不漏馅,眼中只有修练赚钱,万年没追过剧或小说的妖怪们,在去程的车上人手一本原着,于薄南饱含压迫的注视下,乖乖恶补了「逢生」的剧情。 在此之前,因为没读过小说,赖悦禎只知道,这是一部跟盗墓相关的电影,更细节是一问三不知。 原来盗墓不过是个框架背景,逢生这书名点出的不仅盗墓的险象环生,内里还另有一层涵义。 「起死回生、长生不老?」大致看完整本书,赖悦禎对里头剧情颇为咋舌。 剧情中,一行盗墓专家直到最后才发现,由头至尾,这趟旅程都没有所谓的金主。 整场探险都是主角赵航自导自演,目的是为了将他们一群菁英引来古墓,好替他开墓。 传闻中,这座古墓之所以搭建成机关重重,生人勿近的模样,是因为里头埋葬的,是一名拥有通天之能,却不幸早逝的女巫。 「……若取得那女巫骸骨,用于将死之人的汤药之中,便能使之起死回生,甚至长生不老。赵航所图,便是取其用以復活自己枉死的恋人。」 按着小说描述,赖悦禎一字不动朗读出来,表情怪异。 她正想吐槽,这小说未免夸张,却见满车的妖怪们一脸淡定,并未对此產生疑问。 眨了眨眼,她忍不住问:「你们……不觉得能起死回生,这形容有点浮夸了吗?」 「哪里浮夸?」反问回去,穆玟睿说:「古时真正厉害的女巫,力量甚至能和妖怪披靡,死后遗骸產生异常,当中储蓄的能量,真能挽回将死之人的一线生机,甚至是延长寿命,再正常不过。」 默默闔起书,赖悦禎只觉在这群妖怪面前,好好一本奇幻小说,都会被当成正常科普的教材,完全没了新鲜感。 就在她的无语之下,车辆一路开到不能再往前的地方,长生员工们纷纷下车,改成徒步前行。 顶着烈日,好不容易抵达拍片现场,他们恰恰碰上影帝在拍今天上午最后一场戏。剧情大致为赵航誆骗成员们开啟古墓的真相被揭穿,遭受成员追打逼问。 这幕恰是整部片的关键转折点,大半剧组成员无论台前幕后,全都围观左右,屏息以待。 四面八方架满摄影机,镜头焦点之中,影帝连宥灰头土脸跌坐在地,衣衫破烂骯脏,被一群人团团围住,没有半点逃跑空隙。 也不知道是不是才让那些人教训过,他的嘴角横着一抹红,颊上掛着大块乌青,姿态异常狼狈。 但出乎预料的,连宥竟在肆意大笑,对着周围横眉竖目,神色气愤的人们,毫无顾忌地嘲讽嘶喊:「一切都晚了,古墓开啟之后,这件事你们就算不愿意,也已经回不了头!」 神态癲狂,额头鼓起青筋,连宥不愧是知名影帝,明知是假,赖悦禎在旁边仍旧看得心惊胆颤。 就像眼前的人,真的是为了復活恋人,不计一切代价手段的疯子。 连赖悦禎一个门外汉,都能在第一眼看见,就被勾进剧情氛围的演技,显然让导演非常满意。 在连宥念完最后一段台词后,她马上喊卡,宣布这一条完美通过。 将连宥从地上扶起来,其馀演员纷纷表示自己被他带进戏中,这条能一遍过,全靠影帝的强大业务能力。 态度不卑不亢,连宥并没因为他人的吹捧摆高姿态,反倒更加谦逊,「哪里,是导演导得好。」 说完,他还不忘夸奖其他演员,连连表示比起上一场戏,整个剧组默契增加不少,让他演起来十分顺心,才能有这样的好成果。 不过围观一下,赖悦禎就发现本来想哄影帝的演员们,反过来被影帝吹捧,一个个心花怒放,整个剧组主创演员们气氛异常和谐,处处充满笑声。 从前赖悦禎就听说,身为不过三十出头,便接连封顶视帝影帝的连宥,是名非常温善谦和,交友满天下的人。 现场围观,她瞬间就明白,这个传言应该是千真万确。 相较于她,妖怪们对剧组人员感情好不好,一点兴趣都没有,关注的焦点,多在剧组是否有其他怪异之处上。 「头儿。」凑近薄南,穆玟睿细声细语询问,「你有发现什么怪异的地方吗?」 观望左右,薄南目光悠远,似是能穿过片场层叠架起的道具背景,看尽远处妖怪坟场的所有风吹草动。 沉默片刻,他摇头,叹息似的:「没有,但比起上次我们到这,灵力的洞……更大了。」 对妖怪们来说,妖怪坟场除了意义不同外,还有另一个遏止他们对其下手,偷取灵力的理由。 年年月月,世世代代妖怪们献上骸骨才造就的圣地,灵力蕴藏量极大,已是到了难以估量的地步。 于现今每个妖表面貌似无恙,实则各个身体缺乏充分灵力的状况下,长久缺乏力量的妖丹,只要一感知到有庞大灵力可併吞,又起了不当意念,往往会无法控制能量流动,极为贪婪地意图将力量悉数纳进体内。 这一吞,好比小虾米想吃大鲸鱼,除了力量过大爆体而亡外,没有其他可能。 为了不落下头儿指示,一直注意薄南动静的齐静,自然也听见了他的回答。 她禁不住皱起眉头,「偷灵力那个人,到底是怎么控制自己,每一次都能将偷取的力量,侷限在安全范围?」 这问题困扰妖怪们许久。 能有效将每次偷取力量的大小,压制在不引起骚动的程度,必然得做足准备。 但怪就怪在,妖怪们每次去坟场,怎么挖地三尺的地毯式搜寻,都没找到相对应的道具或阵法。 到底是怎样的人,能够将偷灵力这件事,做到反掌折枝,来去自如的地步? 活过漫长光阴,妖怪们所知,最为强大且有自製力的,也就薄南一个。 对此,他们特意问过自家头儿,他能不能做到这地步? 得来的,是对方面沉如水的摇头否认。 穆玟睿沉吟半刻,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转而询问一群妖怪里头,对坟场最熟悉的盛平渊,「我说平渊,你知道这里有什么特殊的风水穴位,能够顶替那些道具阵法吗?」 盛平渊似在发楞,穆玟睿不得回应,一连问了四五回,他才回神。 连平时惯用的诗词都没顾上,他傻傻地说:「没有。」 本以为会听见一长串堪比天书的回答,远比预期简短的答话,让穆玟睿一怔,忍不住问:「你还是我认识的假文青吗?这么乾净俐落的回答,我不习惯呀。」 盛平渊不对劲不假,但穆玟睿的话也没好到哪里去,齐静大翻白眼,嗤笑:「你被虐狂是不是,非得别人说听不懂的话,才觉得正常?」 「谁被虐狂呀!」 马上瞪眼过去,穆玟睿将手指关节扳得喀喀作响,兇恶地说:「信不信我让你知道,大爷不是不会虐人,真的要动手,随随便便就能灭掉一隻不知天高地厚的燕子!」 闻言,齐静火爆个性哪里忍受得了,当即不顾自己穿着紧身洋装,双手往裙摆一摆。 要不是顾忌这月份治装费已经花完,她怕是老早撕了裙角,省得绑手绑脚,阻碍她大显神通。 场面一触即发,薄南正要出声阻止他俩在别人拍片地点大打出手,赖悦禎就忽然发出急促抽气声,面露惊恐。 早知这趟变数,寻找突破点的关键在赖悦禎身上,妖怪们自然时时暗中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任何变化。 关键时刻正事打紧,即便互看不顺眼,齐静与穆玟睿还是选择先放对方一马,架也不打了,团团挤身过去,就想探听她到底发现了什么异状。 视线落点从没变过,赖悦禎仍旧看着连宥,可先前粉丝撞见偶像的憧憬嚮往,如今半点不留,瞪大的眼中悉数写满不敢置信。 抖着脣,她小声低喃:「怎么会……」 在赖悦禎因为近距离围观明星,额外上心才不小心开啟的阴阳眼中,连宥周身环绕一圈着黑雾。 不安分地翻搅涌动,雾气极浓极稠几近实体,似是随时可能反噬主人,将他彻底淹没其中。 ## 关于奇幻小说: 妖怪们:喔喔喔喔,这什么石蕊试纸好神奇呀,放下去居然就能变色,还完全没有灵力波动! 买科学期刊给妖怪,就对了! 偎初春的风(六) 连宥是怎样一个人? 影帝从十六七岁出道,除了家人去世时休息过,其馀时间一直兢兢业业,生活过得单调,出游返家往往保持三点一线的既定路线。 ──不是拍戏就是回家睡觉,再无其他娱乐,緋闻更是万花丛中过,半点不沾身。 八卦记者不只一次放话,要拍到他胡搞瞎搞的照片,只可惜十几年来,竟没有一人挑战成功。 即便好不容易收到小道消息,说连影帝有卦,可记者往下一查,却不是什么吸人眼球的惊人黑料,而是他私下一次又一次高额捐款,但从没公关做形象的公益支出。 消息一报,连宥的民眾好感度自然又刷新一波高峰。直至如今,他的形象总脱不开自律自爱,和善友好等形容词。 对普通民眾而言,他是演技出眾的影帝,更是行善不欲人知的好心人。 从未特意卖弄人设,十几年的演艺生涯走下来,多的是私生活被人放大检视的机会,连宥却一次又一次加深眾人对他谦恭敦厚的温良印象。 好比赖悦禎,在发现他周身满布黑雾前,从没想过影帝会与「恶」牵扯不清,身边不见分毫象徵行善的功德光芒。 她心情极为复杂,甚至即便确实亲眼所见,仍旧有些不敢置信。 尤其在他们被导演引见,要去和连宥打招呼,赖悦禎那份复杂情绪,更是纠结到新高点。 接待他们的是负责拍摄逢生,经验老道的金奖女导演,应对方面很是了得,几句话的功夫,就和长生方除了家常碎念外,口才惨不忍睹的公关代表打成一片。 对外人一概保持我高冷、我边缘、我难相处的穆玟睿戴着墨镜,在女导演的妙语连珠下差点笑出声,却又想起自己背负的面瘫使命,硬生生将要飞起的脣角压下。 死绷着脸的下场,就是他整张脸显得扭曲狰狞,似有满腹怒火急待爆发。 见状,女导演大概有些误解,还以为自己一向值得骄傲的套交情、拉投资有失水平,连忙赶到连宥保母车旁,敲了敲车窗,「我说……小连你有空吗?投资人想看看你。」 语气不脱急切,很显然,她是来找以情商高出名的影帝救场的。 为了保护艺人隐私,保母车窗户全做了妥善处理,车内与一般车辆无异,外头的人倒是什么都瞧不明白,要想偷窥,只能塞进满眼的黑。 半顷,他们听见车门传来细碎声响,紧接着喀嚓一声,银白车门被轻轻推开,往后滑动,露出连宥犹带睡意的脸庞。 场地租借花费不少,剧组基本是掐分夺秒抢拍,即便是影帝,戏分也是从凌晨开始,到半夜结束,要想补充精力,只能趁拍戏空档小睡片刻。 也是思考到这点,导演一开始并没想打扰他,让他帮着接待投资方。 实在是投资方板着脸,软硬不吃,说什么都一副老子不爽想砸场的表情,才让她走投无路,硬着头皮来求助。 发顶翘起几根呆毛,后脑头发则是被压平一片,不见拍戏时的气势,下戏的影帝温和可亲,远比预期平易近人。 扶着额头,他下了车,反手关好门,有些迟疑地说:「导演和……这几位是?」 自带老妈子属性的穆玟睿,盯着对方衣衫不整,碎发凌乱翘起,脸色很是难看。 强迫症的慾望氾滥,逼得他很想去帮连宥理一理外翻的领子。 他这表情,在人精导演眼中,就成了不满演员到片场睡得搞不清楚状况,没认真赶进度的代表。 没料到请人来救场,反而可能害了人家,导演急着解释,「最近排戏比较满,都没时间让你们回饭店休息,难为你一连在车上睡好几天了。」 缓过神,连宥早不是初入职场的楞头青。 这一来二往,加上对方在片场畅行无阻,还能让导演愿意额外挤出时间相陪的情况,就算没正经介绍,他大概也能猜出事情经过。 连宥迅速调整好状态,告罪离开片刻,回到车上稍微将自己打点成能见人的模样,才又下车和妖怪们打招呼。 也是阴错阳差,看着他头顶那根呆毛被压下,不再迎风颤抖,穆玟睿脸色好了点,意外让导演及连宥误会成投资人极其注重纪律。 班主任一样,到剧组查看还附赠服装仪容检查的服务。 看了眼脚上的夹脚拖,导演有点忐忑,拉了拉自己只到膝盖,完全遮不住拖鞋的短裤,简直欲哭无泪。 结结巴巴,导演谨慎地问:「我说穆总,我们……先去休息,晚点拍完戏再去聚餐怎么样?」 聚餐! 这字眼一出,导演瞬间感受到妖怪们凝聚而来的目光,还以为是自己想赶紧打发他们去休息,好方便她去换衣服的算计被发现,当即抬头挺胸立正站好,姿态无比端正。 光用看的,就让赖悦禎有股回到小学时代,由于身高问题,升旗被分配到第一排,非得浑身鼓劲,站得分外笔直,以成为一根标竿为目标的童年噩梦。 自觉被抓到把柄,导演很会做人,一句晚上一定安排几位吃好喝好的巴结话不带打结。 一溜说完,竟误打误撞进了妖怪们的好球带,让他们每一个都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想到免费大餐,穆玟睿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勉强定了定神,才没忘记该做的正事。 妖怪坟墓能量破洞增大期间,恰好是逢生剧组到这里拍摄,包下整个园区的时段。 身为年度重点大片,剧组的保密工作自然是做得滴水不漏,外人极难进入片场。 这也让工作人员就是嫌犯的可能直线上升。 撇开蹭饭,单就任务需求,要能跟他们吃上一顿饭,观察有无可疑之人,或许能加快他们的工作进度。 心头有盘算,穆玟睿还是没直接答应,而是在误认他就是老闆的导演及连宥惊诧目光下,转向薄南提问,姿态乖巧。 「头儿,我们去蹭……吃饭吗?」 依旧是一身正装,薄南至始至终站在队伍最后。 虽然他不言不语,神色淡漠,摆明不易接近的模样,偏偏眉目如画不输片场演员,途中确实是让导演与连宥多看了好几眼。 他俩基本跟赖悦禎跌在同个坑里。 即便气质确实出眾,但薄南的年轻样貌说是见习生也不为过,兼之习惯走在最后,他们反射以为他不过是老闆身边心腹。 没想到最沉默寡言那个,才是真正的老闆。 被这发展吓得不轻,导演神色僵硬,很想忽略自己认错人的黑歷史,「那个……先生,您来我们剧组,我们这里荒郊野岭也没什么好带您参观的,只有一顿便饭能招待,不知道方不方便赏脸?」 缓缓掀起眼皮,薄南相较他人更为黑幽深邃的眼眸转动,视线从导演身上,最终停在连宥身上,专注且探究,「你去吗?」 一句话,带着许久没发言的沙哑,莫名听来有些勾人。 此话一出,赖悦禎来不及评价薄南刚刚的表现,意外寻回了他跟着吃家庭号大桶装炸鸡后,慢慢遗失的总裁气场,就差点要被口水呛到。 不能怪她胡思乱想,实在是长年闷在家看小说电视剧,一撞见这场面,就直觉联想到──霸道总裁巡视片场,目标直奔影帝的潜规则现场。 但她知道,薄南就是个连手机都能当马赛克製造器使用,兴趣是喝老人茶的活化石,根本不知道什么投资商和影帝的二三事。 在他心中,恐怕只有赶快补好破洞,哪里有摸摸小手大腿的心思? 可她和妖怪们明白,其他人根本想像不到,眼前神情冷漠的老闆,真的只是单纯在问话。 果不其然,导演及连宥脸色瞬间黑了大半,还以为薄南是哪里来的富二代,不安好心眼。 尤其是导演,简直想把自己当初敲车门的手剁了。 她根本是成事不足败事有馀呀! 偏偏妖怪们又一脸我家头儿问话,你们要赶快回的严肃神情,更是让现场状况一触即发,导演的手已经摆在腰间掛着的小型大声公上,随时准备大喊:「非礼呀,来救人呀,片场违规开车呀!」 薄南心思细腻,能感觉到片场气氛微妙变化,却弄不懂理由,不解目光飘移,转到赖悦禎身上。 这一看,让她再无法置身事外。 咬牙,她强迫自己忽略妖怪们的目光,纤细手臂缠上妖怪头领的胳膊,将妖妃扮演得入木三分,「谢谢南哥,一知道我喜欢连宥,就约他一起吃饭,果然最疼我了!」 眼角馀光是导演及影帝知道没有潜规则,松了口气的模样,赖悦禎正想松手,就听见薄南低沉嗓音响起,混着叫她莫名脸红的甜腻。 薄南被她弄傻了,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没想甩开手,反而像是被说中心思,忽地脸颊泛红,手掌发抖地轻轻揉了揉她的发。 「嗯,最疼你。」 赖悦禎:「……」这发展好像有那里不对。 怎么演着演着,她真的有种烽火戏诸侯的妖妃既视感? ## 妖怪们:嚶嚶嚶,我也想被把拔摸头杀! 偎初春的风(七) 本以为事情解释清楚,连宥会顺势答应。 不料,他尷尬一笑,侷促地说:「真的很抱歉,但我有些不方便。」 身为影帝,出入酒席算得上家常便饭,自然没有什么忌讳不忌讳,不能接受的推拒理由。 连宥这一下猝不及防地拒绝,叫导演登时一愣,唯恐惹恼不知底细的投资商。 观察了会穆玟睿雷打不动,一副讨债的表情,导演暗忖:「看久居然也没那么可怕了。」 倒是薄南与兇恶擦不上边,更看不出情绪,始终漠然的神色,更让导演头大。 恰在此时,连宥身后的保母车门居然又被打开,一名年约二十,脸蛋娇艳,身材娇小的貌美女子趴在门边,圆滚滚大眼写满好奇。 对上女子的眼,赖悦禎愣了,她只听说过影帝间暇时间几乎都在照顾年迈的奶奶,没听说过有女朋友呀。 不会……真让她撞上什么大八卦了吧? 没多管他人反应,连宥脸色大变,顾不上解释,忙反过身小心翼翼地将女子抱下车,连简单的落地动作,都表露出提心吊胆的担忧模样。 这夸张姿态,不说还以为他是在照顾重伤患者。 让连宥稳稳放到地上,女子没马上理睬他,仔细拍顺自己的裙摆,才揪着他的袖子,嗓音稚嫩:「连连他们是谁呀?小花不认识他们。」 不过一句话,眾人就露出怪异的表情。 似乎……这女子有些不对劲? 重新把女子拉进怀抱,连宥拉起她的手,对着眾人一一比划过去,语气柔和地介绍:「这些都是连连的合作伙伴喔。」 女子垂首,独自低喃重复了四五次合作伙伴,才又抬头问:「合作伙伴是什么?会比小花更重要吗?」 「当然不会。」轻吻包在自己掌中,属于女子的柔软 手心,连宥目光含水,无比温柔凝视着她,「小花是连连最重要的人。」 这会,赖悦禎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待下去。 的确是大八卦,还一次两个。 几乎是女子一张嘴,眾人就发现了女子的异状,因此即便有些困惑,也没打扰他们的互动,就这么傻站着,你看我我看你,尽职当别人谈恋爱的背景板。 老半天过去,他们总算熬到连宥将女子哄回车子,由他的经纪人代为照顾,才敢出声。 拍了好几天,导演是知道他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子,但被保护得紧,也就心有灵犀地没多问,还是今天才知道她的特殊。 有些结巴,导演本不欲摸清演员的隐私,但自己撞上来的八卦,她还真没办法装没发现,「我说小连呀……刚刚那位是……」 苦笑,连宥倒没想否认,十分坦然地说,「她是我的未婚妻苡茜。」 长叹口气,他眼帘低垂,刚睡醒时泛红的脸颊,也不知何时没了顏色,一片苍白。 「你们也知道前阵子我奶奶过世,我不方便多说,但其实她是死于车祸……当时,我未婚妻也在车上,不知道伤到哪里,再醒来……就成这个样子了。」 「啊,真是抱歉。」赖悦禎掩嘴惊呼,为自己刚刚还在各种脑补懺悔。 事情发展如此,眾人很是能理解他不愿爆光未婚妻的理由──对病人而言,足够寧静的环境至关重要。 这一剎那,看着连宥用情至深,提起苡茜尽是满腔柔情,赖悦禎竟有些怀疑起自己的阴阳眼。 这样一个人,真的会拥有这么多罪恶吗? 还是这份关怀,都是他演出来的? 看着导演以及薄南,连宥无奈地说:「这次缺席实在不好意思,但我必须要照顾苡茜,怕是不能参加了。」 这理由情有可原,要未婚妻这模样,他还急着到外面参加餐会,才让人心寒。 到了这地步,虽然刚才听赖悦禎说过,对方十分可疑,妖怪们再想近距离观察他,也没了底气劝说。 这不,连宥刚说完苦衷,导演就当起说客,「那还真是没办法,病人重要……几位先生,今天小连恐怕是真的没办法了。」 上面给的时间所剩不多,投资商也不方便照三餐查别人剧组状况,妖怪们各个表情难看。 没了今天难得聚集片场眾人的机会,也不知道之后还能不能碰上一样好的时机? 正想垂死挣扎,穆玟睿打算拋开人设,重新点亮碎碎念技能,好说服连宥,就听见薄南说:「好。」 好? 不把人打包带走吗? 越过脸上写满吃惊的同伴,薄南走得缓慢,最终停在连宥身前,素来平淡的目光,隐隐表露出锐利锋芒。 抬手,薄南神色莫测,对连宥说:「方便握个手吗?」 「啊……可以。」莫名被薄南的气势压倒,连宥有些狼狈,有些失态地握上对方发凉的手。 视线不离对方反应,薄南轻声说:「正事要紧,我明白的。」 「是的,希望不会坏了薄先生的兴致。」在片场应对灵活的连宥,碰上薄南不按牌理出牌的行事风格,尷尬地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两人一触即离,不过短短剎那,赖悦禎在发现影帝浑身黑后,受到惊吓,忍不住先暂时关闭的阴阳眼,竟莫名再度啟动。 只见两人双手相握那刻,一丝金光顺着薄南手心溜进连宥周身黑雾之中,快速流转一圈,挟着抹黑芒又窜回他身上,不见分毫相斥,完美融入光亮内,再看不出异状。 强忍着眼睛疼痛看完全程,赖悦禎才撇过头,躲开薄南身上过分强烈的光。 正不解自己的阴阳眼为什么会失去控制,薄南刚刚又在做什么,她就听见保姆车传来苡茜的喊声。 「连连,你好慢呀,小花等很久了!」 女子从车窗探出头,娇美脸庞掛着甜甜微笑,万分可爱。 彷若孩童的声音青脆清亮,很是悦耳,引得赖悦禎反射性往声音来源一望。 却在人影入目剎那,她再没有馀力思索其它。 没了先前所见的美女皮囊。 在赖悦禎阴阳眼中映出的苡茜,是一具拥有不输薄南身上金光,所縈绕的功德光采同样万分耀眼的……骷髏。 ## 妖怪们:今天一样乖乖听把拔的话 薄南:大家要乖乖听话喔! 赖悦禎:……(怀疑自己走错片场 偎初春的风(八) ──若取得那女巫骸骨,用于将死之人的汤药之中,便能使之起死回生,甚至长生不老。赵航所图,便是取其用以復活自己枉死的恋人。 夜间,推杯换盏,灯红酒绿的接风宴终于结束。 道别剧组人员,穆玟睿将车停到停车场,最后一段路,眾人步行回民宿时,赖悦禎忽然回忆起《逢生》小说里的这句话。 先前一直跟剧组的人待一块,她没机会把苡茜的怪状与他们说,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薄南却先开口。 脸颊染上酒醉后的红,薄南眸底盈着一汪水气,眼神却是清明通透,不见分毫醉意,「我刚刚才确定,那个连宥也是妖怪。」 「怎么可能!」穆玟睿惊呼,「如果是妖怪,我怎么可能一点感应都没有?」 薄南马上解释:「似乎有人帮他,将他身上的妖气用更强的力量压下,你们才感应不到。」 极有可能,先前他们无功而返,就是连宥背后的人作祟,掐灭了所有线索,叫他们察觉不出异状。 要不是这次有赖悦禎同行,意外发现连宥身上的不对劲,他们怕是根本不会查到他身上,进而找到破案的头绪。 齐静素来热爱打架斗殴,可这回,她脸色凝重,尽是不安,「能做到这地步,恐怕力量比起我只强不弱,并不好对付。」 不同于妖怪们的忧虑,赖悦禎满脑子都是薄南那句:「似乎有人帮他。」 她莫名想到,自己忽然有所感应的阴阳眼,以及自由流动在薄南与连宥身上的光芒与能量。 为什么自己的眼睛会有反应? 薄南身上的能量,又是为什么可以自由吸收连宥身上的? 就像是……原本那些力量,就属于他,只要他想要,就能随时调动。 头脑一片混乱,赖悦禎将疑虑放在心中,继而把苡茜的事仔细描述,最后不忘补充自己联想到的逢生剧情。 她说完,旁人还没反应,盛平渊就突然激动询问,「你是说……你看到的是骸骨?」 还是没能习惯,盛平渊在回到妖怪坟场后阴阳怪气的模样,赖悦禎被他吓了一跳,呆呆地回:「……是呀,我的确是看到一具被金光包围的骸骨。」 那画面,赖悦禎想,她就算想忘也忘不了。 「居然真的是骸骨……」盛平渊问完话,也不说想到什么,兀自低头,神经兮兮地喃喃自语。 盛平渊从前也常陷入自己的小世界,只不过陷入的方式以及状态,与现在不甚相同。 穆玟睿看着,眉头皱拢,最终没打扰他,而是就苡茜其实是骸骨这点陷入沉思。 已死之人,到底为什么能以那种模式,存活在世上? 虽然无法判断灵力外洩这点,究竟与连宥有没有关联,可单就他所表现出来的异状,就很有调查下去的必要。 平时,妖怪们集体出游,大多是吵吵闹闹,你一言我一语,非得在言语上佔到对方便宜才肯罢休。 今日,倒是难得平静,眾人沿路无语,直至走到民宿前,赖悦禎盯着从一格一格的窗户,丝丝缕缕流泻而出的灯光,忽地灵光一闪,才打破寂静。 她抽了口气,艰难地说:「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有没有可能。」 死马当活马医,齐静与穆玟睿表示非常欢迎她发挥脑洞,救救无助可怜的妖怪。 「你们说过,妖怪坟场的力量来自于妖怪们在殞命前,将自己当作祭品,填入其中成为一部分对吧?」 也就是,其实妖怪坟场的灵力蕴含量,是每一具骸骨当中的力量相加总合,并非纯粹一个整体。 状似庞大的灵力团,细细观察便能发觉,内里是由无数个骸骨分别传送力量,所建构而成的庞大能量组织。 齐静点头,「对呀,妹子你想到什么,不能直说吗?」 赖悦禎回忆苡茜当时的模样,分明已经不是活人,仍旧浑身散发光芒,不似从前她看过的孤魂野鬼,背景灯光尽是阴森的黑绿两色。 连接上先前在车上,穆玟睿特意解说过,女巫骸骨能助人起死回生的话,她忍不住猜测,「你们提过,偷灵力的人能有效控制一次要偷多少力量……会不会,他一开始偷得就是妖怪们的遗骸,而不是墓地里的灵力,才能始终保持不被你们发现的状态?」 每个骸骨包含的力量大小,都是依照妖怪们生前状态而有区别的固定值,一次偷一副,也就少一分力量罢了,自然不会有吸取过度的问题。 再加上,妖怪们经年累月投身于坟墓之中,草原之上究竟有多少骸骨,根本没人能精算得出。 要真一次少一具尸体,妖怪们根本是防不胜防,全然看不出差异。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瞠大眼眸,穆玟睿登时大喊,「就是这个!」 用赖悦禎的逻辑,无论是连宥身上的黑气,还是苡茜为什么会是那种模样……一切的一切,几乎所有疑点都说得过去了。 连接连宥的话,倘若苡茜早在车祸身亡,人类肉身无法维持,为了要让她復生,他确实有可能跑来盗取墓地里的妖怪骸骨,方便她附身,并藉此力量,维持人还安然活着的假象。 但毕竟是逆天而行,即便妖怪骸骨当中蕴含力量不可小视,仍旧不足以长期抵抗运行法则的规范。 连宥必须在力量再度耗尽前,替她更换依附躯壳,才能避免亡魂失去偽装,被鬼差寻到踪跡,直接勾回地府。 思及此,赖悦禎有些感慨。 连宥做了再多的好事,也抵不上这一念之差,旋即堕入罪孽深潭之中,怕是永难抽身。 而苡茜,就算身上带着妖怪遗骸主动献身天地的功德光芒,终归与她还活着这件事一般,一切都是假象。 那层名为和平的假皮,迟早有被拆穿的一天。 偎初春的风(九) 案情有了重大突破,一行人匆忙赶回民宿,洗把脸稍加打点,至少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就要啟程前往妖怪遗骸较为集中的草原地带寻找证据。 赖悦禎对王家而言算不上外人,更别提王妈妈时刻盘算把人骗回家住,早有特意留着的房间,并不与一般客人住在同一边。 因此,刚进门不久,她就和同事们分行两头,独自往王家人的起居室方向前进。 预料之外,她在自己房门口,撞见了拿着个空汽水罐,倚在她房门边发楞的王明瀚。 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她门口站了多久,手中的罐子被捏脱了型,眼神空洞洞的,毫无焦距落在阴影处。 赖悦禎被他吓一跳,忍不住喊:「王明瀚你在这做什么?」 王明瀚听到她的声音,才像被停机已久,好不容易开啟的机器,循声偏首的动作迟缓,眼珠僵硬转动,喉结上下滚动,老半天才说:「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迟疑片刻,赖悦禎走近,反手往他额头一贴。 「没生病呀,你一副魂飞走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王明瀚嘴角一勾,实则不含多少笑意,「什么魂飞走,比起我,你成天跟妖怪出去,才更怪吧?」 以前怕沾上那些,能躲多远是多远的人,现在能和妖怪处得那么融洽,他怎么可能不会疑心? 越想,王明瀚走火入魔似,不满地说:「你不会是被他们做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尤其是那个薄南,我看到了,他居然还帮你夹菜……他夹的菜你怎么也吃,不怕里面有问题吗?」 被这一连串问话弄得啼笑皆非,赖悦禎懵了,「你怎么突然有了被害妄想症呀?要我吃东西吃出问题,岂不是你们家民宿出了食安危机?」 「我被害妄想症?」 王明瀚气到脸歪,将赖悦禎往墙上摜,双臂一展,转眼之间,她就被死死锁在身后墙壁,以及他的臂弯之间。 顿时,青年身上的淡淡清新皂香味飘散开来,与他五官俊朗的帅气脸庞,一同逼近她。 咬牙切齿,王明瀚与赖悦禎鼻尖几乎相贴,伴随他的气愤话语,吐息一股股抚过她脸颊:「从前的经验,还不够你对他们提起戒心吗?要是那些妖怪真想对你做什么,恐怕你会连骨头都不剩。」 赖悦禎被他的动作镇住,目光不住往慌乱之中,被王明瀚随手扔在地上的汽水罐看去,「我说你刚刚不会是在汽水瓶里装酒吧,好好一个人都给喝傻了。」 「什么喝傻?」王明瀚冷哼,眼神渐渐阴沉,正待开口,薄南的声音就先从一旁响起。 「悦禎,时间差不多了,你准备好了吗?」 这一声,让赖悦禎猛地一个激灵,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一推,居然能把压制她的王明瀚推开老远,往后蹬了好几步,才跌跌撞撞稳住脚步。 莫名心虚,赖悦禎被壁咚都没变过的脸色,薄南一出现,瞬即飘红一片。 嗓音发抖,她试图平静回话,却更显心虚,「南哥我马上就好了,等我一下。」 语毕,她没等对方回话,弯腰一鑽,看都不敢多看脸色难看的王明瀚,就跑进自己的房间,牢牢关上门。 于是,等王明瀚好不容易站稳,身前人影早不翼而飞,他脑中还有大半没能说出口的话,顿时没了施展空间。 不比赖悦禎和妖怪多有相处机会,于他而言,现下住在民宿的妖怪们,与他们对付过的鬼怪并无不同。 甚至更加恶劣,妄想欺骗她,想夺到她的信任后再下手。 今晚他守在这,原本是盘算要逼赖悦禎答应,接下来不再与妖怪们抱持友好态度,最好是见到他们,能有多远躲多远。 可一切计画,在薄南出现,赖悦禎怪力爆发,将他一把推开后,被破坏得一乾二净。 他仍没能让她认清那些妖怪的不良居心。 心情鬱闷,王明瀚绷着脸,死死瞪着突然出现的薄南,要不是怕对方恼怒出手,他都想直接咆哮,请那些妖怪不要再祸害他的青梅。 他们不过是普通人类,玩不起妖怪的套路。 当然,心下思索间,他也没忘紧捏护身符,那可是他对付妖怪的王牌! 王明瀚将敌意、厌恶嫌弃全写在脸上,望着薄南始终不动的淡然面目,心头无比恼火,恨不得手撕了他。 与王明瀚狰狞兇恶模样成了对比,薄南神色极为平静,甚至软软散落的发,让他显得几分弱势,微微低垂的头颅半压在阴影中,露出一截线条流利,顏色苍白的脖颈线条。 乍看之下,也不知是不是光线关係,似乎有几分透明。 并不是感受不到王明瀚与友好毫无关联的针对,可薄南并不在意,他心中想的,全都是刚刚那一幕。 娇小清秀的女子,被另一名高大男子包围着,而他独自站在摸不着女子的地方,听他们说着他介入不了的话题。 不过几步之遥,彷彿已是天涯海角,相隔出两条不再交会的平行线。 又是如此。 薄南眼波一颤,忽地回忆起本以为已经淡忘的画面。 似是许久以前,似是不久之前,那年恰逢阳光分外热烈的盛夏时光,熙来攘往的市场街头,她离他不过几尺距离,却对他视而不见,身旁站着另一名精瘦男子与她肩并肩。 两人似在笑骂打闹,飞快前行,一步一步将她与他的距离拉开。 最终,消失在他的视野尽头。 那时,他分明置身于烈日当空的炎热温度下,却像站在飞雪之中,眼前茫茫一片。 血液剎那窜流脚底,热意被一寸寸剥离,无论他再想追上去,身体仍不受控制定在原地,只能放任离别在眼前上演。 落在他记忆深处,属于她的背影,最终融进灿灿阳光中,留给他一抹注视光芒太久,眼前闪烁的花白画面。 事后他无论如何回想,都只有世界顏色被一瞬抽离,徒存无尽空白的错觉。 指尖微不可见的打颤,薄南的情绪来得慢,更来得淡,至少王明瀚就看不出他此刻深陷回忆,并不是表面看来毫无情绪。 他还以为薄南不将自己看在眼底,自顾自神游。 王明瀚听赖悦禎说过,眼前这位看起来毫无威胁性的青年,其实是妖怪们的老大,一干妖怪都是他教导法术,慢慢拉扯长大的。 要说无所畏惧,不怕薄南看不顺眼自己的态度,打算出手教训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想到自家青梅就在身后,他还是没挪开身体,死死守在门边,语带警告说:「你们就不能放过她吗?她只是普通人,即便有些特异能力,也绝对禁不起你们任何一点攻击。」 闻言,薄南缓缓掀起耸拉的眼帘,八风吹不动的静默姿态总算出现破损,头一回对王明瀚的话產生回应。 「不放过她?」 彷彿能将人吸进无边深潭,薄南看着王明瀚,眼底黑幽不见光亮,「如果你是以当年害她被身边的人排挤,变成而今不敢轻易接近人的立场来说这句话,我想你应该先声讨的,是你自己。」 浑身一震,王明瀚瞠大眼眸,不敢置信全写在脸上,「你……怎么知道?」 薄南短短一句话,瞬间牵动他的回忆,不受控制倾洩而出,毫无缓衝填满他的思绪头脑。 逼得他不得不面对那些不愿念起的错误。 偎初春的风(十) 回想当年,最初原因,不过是无心甚至带着赌气的一句话。 时值高中二年级,没了小学时代的划线分桌,更不见国中时候的青涩懵懂,逐渐成熟的思想与身体,让男女界线缓缓出现模糊曖昧。 一旦有了会让脸红心跳脱离控制的对象,漫长暑假顿时成了煎熬,不少情意萌动的少年少女,都攒着勇气,打算在长假前赌一把,将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意传达出去。 当中,那时特异能力尚未被人流传出去,还没受到排挤,与同学关係良好,身形娇小活泼的赖悦禎,暗地也有了几位喜欢偷着观察她的同学。 好巧不巧,那些人无一不是王明瀚的死党。 要真说为什么他们会特别注意到赖悦禎,还得多亏王明瀚与她的关係始终不错。 青梅竹马打打闹闹间,那种亲暱互动中偶尔闪现的女孩姿态,吸引了他身边几个朋友,难免多看几眼。 这一看,便有人上了心。 王明瀚前几回听见朋友谈论赖悦禎,原本还不当回事,一直到最后,他们认真商量起该怎么告白,才能让对方答应,他才发现事情好像脱离了他的想像。 午餐时间,几个男生把桌子搭在一块,团团围成个圈,你一言我一语全是调侃表明喜欢赖悦禎的那个人,怂恿她去告白的话题。 食不下嚥,王明瀚越听,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头越闷,甚至生出衝动,想爆打那个人,让他少对他的青梅胡思乱想。 至于气愤的理由,他只当青梅让人覬覦,当哥哥的放心不下妹妹。 给自己找足理由,他的立场马上变了样,瞬间从应该支持朋友衝一波的兄弟,变成怎么看怎么觉得对方让人不顺眼的娘家人。 尤其是那人在说到自己偷偷观察赖悦禎,无意间发现属于她的小动作后,王明瀚心中的不满更是到达颠峰。 「……也就是多看几眼,没想到意外发现她的那些习惯,你们不觉得很可爱吗?」脸颊微红,那个人明显羞涩的反应,登时引来其馀朋友的起鬨。 「哇──你可以呀,人还没追到手,就已经当成自家女友在管了,她的事你都知道,什么时候打包回去呀?」 「这套路我觉得有前途,追到手指日可待。」 前途个屁。无声的,王明瀚在心里反驳。 莫名的信心,他潜意识认为自己才应该是最了解赖悦禎的人。 像是急欲表现出自己不同之处,王明瀚突然倾斜过身体,微微站起,双眼发亮,压在课桌椅上的手心冒汗,颤着声音说:「你这浑蛋别想太多,你根本不懂她。」 ——「你不知道吧?她其实看得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他也不知道,起初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才是赖悦禎身边最特殊,最瞭解她一切的人。 为什么短短一句话,流传出去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就能全变了样。 从赖悦禎能看到鬼,到她能控制鬼怪,到了后头一发不可收拾。 「你知道隔壁班的赖悦禎吗?听说她因为看她们班的班花不顺眼,害她摔下楼。」 假的。 「我听说,她能看见那些东西,是因为她心地不好,老想坏主意,才会吸引到不该吸引的东西。」 这是假的。 「大家不要靠近她!不然被诅咒就糟糕了!」 全都是假的。 王明瀚不明瞭,是不是因为自己到外头说出赖悦禎的秘密,才让那些人找到机会毁谤他人。 事实经由流传,到后头几乎只剩下取笑及夸大,被歪取得不见原来面目,全是不中听的阴险臆测。 可无论他怎么替赖悦禎反驳,说她从来没有想用能力害人,都没人愿意相信。 反倒是那些耸动且包含无限谎言的流言蜚语,被他们奉做信条,一次又一次当成真相流传出去。 甚至于将他的话说出去,曾经坦承喜欢过赖悦禎的朋友,在清楚原话的情况下也被影响,对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当初多喜欢,现在就有多避之唯恐不及。 这一切,无论起于刻意或是无心,演变到最后,终归剩下排山倒海,一遍遍压向赖悦禎的恶意。 他曾想跟赖悦禎坦承,自己真的不是故意胡乱说出她的秘密,可看到她脸庞蜿蜒的泪水,对一切气愤不安的模样,又说不出话来。 恐惧。让那些本该吐出的缘由,最终烂在他肚子里,半点都不敢透露。 王明瀚安慰自己,只要自己加倍努力,对她再好一点,连同将事情与家人说道,让他们知道对赖悦禎再好都不过分,一定能弥补那时无心的错误。 可现实,往往与想像相距甚远。 时光没能抹平谎言及伤痕,只有反覆叠加错误,将赖悦禎推向更艰难的路。 事态超乎预期地发展,已经影响到赖悦禎的日常生活,逼得她父母不得不到隔壁宫庙寻求协助。 这一去,便让他们意外获得,不能让赖悦禎到外面随意活动的指示。 走投无路之下,死马当活马医,他们只能狠下心交代她除了上下学外,都只能待在小房间内,不得轻易与外人接触。 这禁闭一关,变相摧毁了赖悦禎对自己的信心,厌恶起自己那一双眼睛。 在此之前,王明瀚从没想过,与眾不同竟也能成为一种罪名。 在有心人的有色眼镜之下,赖悦禎做什么都是错,都能变成他人攻击她的话题。 再没办法冷眼旁观,王明瀚费劲心力帮助赖悦禎搬离老家,重新进入世界,带她慢慢接触人群。 他和他的家人四处奔波,为了帮她安定那份能力,找了无数大师以及偏方,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让他们碰上了大师。 王明瀚敢指天说一句,他对赖悦禎的好绝对是真心,且不计较回报的。 但这份真心,当中包含的情感太过复杂,到底是爱,是责任……又或是无法放下的愧疚,他却已经分不明白,更不想细究。 对赖悦禎而言,他的时刻陪伴削减了被他人排斥的寂寥感。 反之,于王明瀚来说,何尝不是在抚慰那份时刻忐忑的歉疚感。 他本以为,当时那场恶梦的脱轨发展,能随着光阴逐渐磨平,画下一个弧度圆满的句点。 却不想,几年过去,从前的事好不容易要成为一块已被他跨越的阴影,竟会在毫无防备之下,由一名素昧平生的妖怪,残忍的亲手揭开他的故作和平。 「是我们不放过她,还是你不放过她……又或者是,你不放过你自己?」 王明瀚听见薄南这么说,语气平静,风轻云淡,浑似这些年他的心结,都是徒添困扰。 偎初春的风(十一) 「我不是故意的。」分明身处于温度适中,甚至偏向微凉的室内,王明瀚额头却蓄满豆大汗珠,背后衣衫湿透大半。 「……愧疚呀。」 面对眼前于自己而言,年岁甚小,连匆匆过客都称不上的王明瀚,薄南轻声低喃,星点疲惫坠入黑眸,闪烁其中,深浅浮沉。 周身无风自动,不过眨眼剎那,一道白光忽地窜起将薄南包裹,待丝丝缕缕退去,才露出光幕之后,不同先前装扮,身着古时白色长袍,长发未束披散肩背的他。 薄南置身不及彻底消散的光芒里头,缓缓抬起白皙修长,似是要融进灿亮之中,显得几分虚幻的手指。 猛然勾指成爪,他摆出要挖取东西的姿态,朝王明瀚凭空一掏。 登时,王明瀚抱头伏地,死死护住自己头颅的手背青筋暴起,双臂不住颤抖,似乎正在奋力挣扎着什么。 他的嘴唇大张,喉结上下滑动,无声的剧烈喘息着,痛苦肉眼可见。 见状,薄南眉头一皱,不敢多耽误,指掌愈发施力,提起重物一般,浑身鼓劲逐渐上抬手臂。 随着他的动作变化,一团与连宥周身一模一样的黑雾,从王明瀚额头处缓缓逸出,最终匯聚成约莫一个拳头大小的球状物,被薄南吸至保持爪状的掌心之中。 与他苍白肌肤相映,雾气愈发显得黑稠,诡异的阴森冷气縈绕周围,无须查探来源,便能看出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薄南缓缓收紧手掌,那团黑雾便像是察觉威胁,为了逃离剧烈颤动,只可惜不得其法,如何作祟都离不开他的掌握。 没有因为雾气在自己作用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而掉以轻心。 薄南在它彻底散去之前,重新检视了这团不肯安分消失的傢伙。 这一看,竟意外发现,以它为源头,还有一条极难发觉,呈丝线状的黑雾连向王明瀚靠在头边,捲缩揪紧的手掌。 不多犹豫,他伸出另一隻空出的手,逮着那根线揪了揪,费了点力才从王明瀚死死捏住的手中,抖出一团红色小包。 如果穆玟睿和齐静在现场,大概一眼就能认出,那是王明瀚为了自保,随身携带的护身符二件套。 在其他妖怪眼中,那不过是过家家的玩意,没有丝毫震慑力。 可身为妖怪中公认的最强者,薄南竟是瞳眸一缩,彷彿受到巨大惊吓,顿了好几秒才将红色小包吸到手中。 一把将黑雾完全捏碎,他看着躺在掌心的护身符,没有直接处理,姿态竟是有些狼狈,「聆听愿望的力量,不是这么用的……」 语毕,那护身符似乎是对他的话起了反应,又是一团黑气从中浮出,抗拒着薄南身上的金光接近自己。 「你刻意利用王明瀚的愧疚,牵引出他心中的黑暗,控制他做出那些违背本心的事,到底是想做什么?」 说完,薄南大抵是知道,没办法从一个死物上头得到解答,手心重新蓄满力量,就要销毁护身符。 不想,同一瞬间,赖悦禎原本紧闭的房门竟响起动静。 喀啦。 是喇叭锁从内部被人扳动的声响。 霎时,薄南身上戾气烟消云散,他惊慌失措地化去身上虚象,转眼之间,就从古装妖魔变回一身西服的游戏公司总裁。 随手将护身符塞进西装外套夹层中,他看了眼还趴在地上起不了身的王明瀚,忙送出一波力量。 助他恢復伤势以及被影响的后遗症之外,还顺便抹去了他刚刚那段时间的记忆。 于是,等赖悦禎因为自己的阴阳眼又无预警发动,暗暗察觉不对劲,连忙出来查看情况,看见的便是王明瀚正摇摇晃晃站起,薄南满脸心虚的模样。 记忆被洗得乾净,在王明瀚脑中最后的印象,是赖悦禎推开他,往房门口跑过去的背影。 此刻,他虽然觉得赖悦禎的位置有些不大对,但浑身跌倒般的痠痛不假,她满脸惊恐看着自己的神色更不假。 很擅长脑补小剧场的他,当即拍板了赖悦禎推开人后,发现他跌倒,于是停下脚步,趴在门边观察他伤势的故事版本。 「我说赖悦禎,你什么时候变成大力士的,我怎么不知道?」 王明瀚垮下脸,身为一个爱打篮球,身强体壮的男子汉,居然被自家娇小妹妹推倒在地,他不禁怀疑起人生。 方才急着找地方躲起来,赖悦禎一溜进房间,就跑到配套的洗手间内,把一捧捧水往脸上砸,心心念念要把脸颊不断攀升的热度降下来。 要不是阴阳眼不按牌理发作,她怕是还会持续进行一段时间的降温大业。 心慌意乱之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那一推,到底有多大力,眼下见王明瀚说得信誓旦旦,阴阳眼都有了,她不免怀疑起自己体内真的潜力无穷。 说不一定,能踩碎一座山的不是薄南,而是她本人。 对上薄南欲言又止的眼神,赖悦禎思绪一拐,还当是他亲眼见证她的怪力后,不敢置信的反应。 顿时一阵羞赧,她撇开脸,不想面对她在薄南面前,莫名竖立了暴力女形象的事实。 简直想把自己埋了,赖悦禎尷尬地说:「什么大力士,真是乱说话。」 闻言,王明瀚冷哼一声,显然对她睁眼说瞎话的行为很是无奈。 至于薄南……同样对事态变化,倍感无言以对。 明明他才是见证事情全部经过的人,怎么现在最状况外的是他? 他们的对话,他一句都听不懂。 所幸,薄南身为一名活化石,跟不上时代的脱节事蹟细数不清,早早练就一身假淡定真茫然的能耐,又回归他的一号表情──没有表情。 误打误撞的,在两人误认,一人默认的情形下,事情轻飘飘的被揭了过去,让薄南松了一大口气。 处理妖怪的事原本要紧,最好是在兇手没能及时察觉异状前,就将一切处置妥当。 要不是来找赖悦禎的人是薄南,恐怕急性子的穆玟睿及齐静早杀过来,直接把她扛去妖怪坟场。 赖悦禎大概已经能想像他俩焦急等待,却不敢冒犯薄南的无辜模样,便拉着人要往外走。 出乎预料的,她原本还担心凭王明瀚刚刚过分激动的状态,会出来阻拦她出去跟妖怪们查案。 却不想,先前还摆般阻拦她的人,现在虽然有所犹豫,最后却没多说什么,不过仔细交代她,「早去早回呀。」 语毕,分明怕得要命,王明瀚仍故作流氓,语气兇狠慓悍地对薄南说:「金光闪闪的妖怪先生,我家悦禎麻烦你啦。」 那姿态,一夕倒退回当初劝她加入长生,寻求妖怪庇护的模样。 活像方才与她的剧烈争辩,不过是一场梦。 ## 总裁:这世界好复杂,我不懂。 居岁月的光(一) 和妖怪们一路奔波,马不停蹄赶到妖怪坟场时,赖悦禎还是懵的。 时间紧迫,经过讨论,几妖一人便决定兵分二路。 由力量最强的薄南照顾赖悦禎,靠进阶版阴阳眼仔细盘查之前主要怀疑的区域。 其他三妖则用法术高速移动,大略巡视坟场,观察有没有连宥挖掘尸体后,留下的痕跡。 对此,薄南一贯没意见,赖悦禎则是云里雾里,还处在惊讶之中,待回过神,三妖们早已说定主意,正在和薄南讨论等下的集合时间及地点。 分头前,薄南目光落在盛平渊身上,「不要勉强。」 脸色苍白,自打抵达妖怪坟场后,状况就一直不佳的盛平渊点头,虚弱地说:「让头儿担心了,我真是不应该,但是我一回到这里,就会想起以前的事……」 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薄南大手抬起,缓缓落在盛平渊发顶,不多言语安慰,只是温柔拍抚。 其馀两妖见状,原本还想调侃盛平渊几句,现在也没了心思,不过长长一叹 ,甚至见他缩着身体,怕他不舒服,还跟薄南借了外套给他穿。 没办法,一群人中与盛平渊体型最接近的也就是薄南,虽然不欲打搅自家头儿,但穆玟睿总不好让同事套上自己的衣服后,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袖子长了一大截影响活动。 自然,穆玟睿询问时,薄南并没有拒绝。 不懂前因后果,赖悦禎直到目送妖怪们拔地而起,化作三条黑影,急速远离原地,才敢稍微提起相关话题。 「平渊好像有点怪?」走在薄南身侧,她问完,还不忘解释:「我看他好像很在意这里,要是我因为不懂,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就糟了。」 言下之意,她能不知道涉及隐私的部分,但不该说的、不能说的的话题,她需要心里有谱。 薄南闻言,对着她摇了摇头。 赖悦禎还以为这是在怪她问太多,正要道歉,就听他低沉嗓音响起:「这些问题,他们并不在意让别人知道。」 更确切而言,他们还觉得越多人知道越好。 「你不是问过,我们做游戏的内容,是不是我们的故事?」薄南笑了笑,「现在我能回答,是。」 一年、十年,百年以上。光阴无痕,他们姑且能藉由修练迈步长生,可记忆却只会随着千锤百鍊模糊,直至花白错乱,剩下数不尽的遗憾。 「活得久,我们能比他人通晓更多东西,无论是跟着学习製作游戏的方法,在许多次的挫败中,知道控管公司的最佳方式。相较起常人,我们有足够多时间去摸索如何前进,将自己打磨成更好的模样……与此同时,我们遗忘或错过的,也会是常人的无数倍。」 每个妖怪都有不想错过,恐惧遗忘的事物。 那些被挑出来,特意做成游戏的故事,便是他们心中最柔软,却只能用憋扭方式,让大家跟他们一起记得的那块。 「你进入长生也有一段时间了,应该接触过不少相关资料,关于平渊的故事,你也许已经亲手处里过。」 虽然游戏完成品,大多会根据市场需求,更动故事内容,但赖悦禎经手过的档案,多是纪录最原始故事背景的资料。 「我想想……」 说着话,赖悦禎不慎踩到地上凸起的小石头,身体一歪就要摔跤,被时刻注意她安危的薄南一把拉回。 夜晚的大草原并未装设路灯,仅有微薄星光引路,与睁眼瞎也没多少差别了。 赖悦禎颇有自知之明,若非薄南带路,她怕是早迷失了方向,没想到现在除了认不清路,她连好好走路都成了问题。 这下子,她也不知该不该开心星夜光线浅淡,虽让她成了路痴,却也极好隐藏了她羞恼的红润脸庞,不让薄南发现。 明白人类夜视力不比他们,薄南纠结片刻,还是大着胆子,用自己泛凉的手掌包住她的,在发现她没反抗后,才反应迟钝地僵硬起来。 本来,赖悦禎是该笑他的。 只可惜,比起薄南,她自己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携手同行,也没好到哪里去,同样很是羞涩。 这里没有水龙头,让她继续泼水降温,她只能顺着薄南的话,思索起自己看过的游戏故事原型资料,从中分析哪个是盛平渊的故事,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一细想,真让她想起一个格外符合的。 故事背景简单,也不简单,正是许久以前的纷乱时代。 当年一名驯兽师,不忍见马戏团老闆为了营收,日夜强迫动物们上台表演,要有不从,便要求他们鞭打动物,直到牠们愿意动弹为止。 她意图向外界求助,可老闆势力庞大,早捧着银钱上下打点,官方江湖都有耳目朋友,通报官府并无作用。 迫于无奈,她只能出以下策,与城中另一位贪慕银两的大财主通信,暗中透露老闆窝藏大笔银两的地点。 她暗暗算计,趁着他俩黑吃黑,斗得越兇,她才有机会带着动物们逃跑。 果不其然,同样与官员关係紧密的大财主,不过半月就按耐不住心思,拉着被自己煽动的县令,藉故抄了马戏团。 驯兽师也趁此机会,带着动物们混入西域商队,打算远走高飞,到他处继续生活。 但没想到的是,知道真相的老闆,在最后为了报仇,坑了她一把。 狼狈之中,老闆阴狠地描述,自己从外域带回来的那些动物何等金贵,价值连城外,珍稀程度即便进献宫中,也绝对能让贵人大开眼界。 这话正中大财主下怀。 有了成堆的金银财宝,他还需要足够的权势,才能保证自己的一切,不会像马戏团老闆一样,被人轻易夺走。 要那群珍禽异兽,真能让贵人们喜欢,藉此攀交上权势分子,他自然不能放过。 故事的最后,是驯兽师被大财主逮住,那些动物们也许是被驯养久了,多有灵性,不肯听从财主的话,在被关押前仍想救出驯兽师。 但凭大财主找来其他驯兽师也无用,不管是棍棒鞭打,或是好吃好喝的供养,野兽们依然成天暴动。 一段时日而后,即便大财主心里觉得可惜,但带有野性,不受控制的野兽要送进宫中,怕是寻求庇护不成,反会惹得贵人厌恶,要沾上杀身之祸,可就得不偿失了。 为了发洩自己为了捕捉野兽,白白浪费人力物力的气愤,他最终选择拿驯兽师开刀,先杀了她洩愤,才陆续处里掉野性难驯的野兽们。 当初赖悦禎在看这篇故事时,只觉以游戏而言,这原着剧情设定实在太过残忍,怪不得最后做成游戏,剧情被修改大半,只剩下最基本的架构没动。 现在知道这是真人真事,她才惊觉当中无常,到底包含了多少经年也无法释怀的追念。 居岁月的光(二) 慢步散落妖魔骸骨的草原之中,赖悦禎方向感不好,早早放弃记路,而是任由自己沉浸于眼前一切,只觉自己被漫天星斗包围,入目皆是綺丽。 过分梦幻的场景,让人完全想像不出,这般看似属于童话场景的草原,过去掩埋了多少生死离别。 与赖悦禎并肩同行,薄南忽然抬手,在月光下渡着一层柔光的修长手指,定定比向当中一处,「我第一次见到平渊,就是在那。」 盛平渊的成妖之路不同他人。 马戏团里的动物熬过多年训练,箇中特异者已不仅仅是盛平渊一隻兽,犹有他者同样拥有成妖的潜力。 只可惜,那场屠杀几乎灭尽了马戏团内的野兽,唯一倖存的,便是在那场杀戮中,沾染到生出灵智的兽类鲜血,吸收力量后被迫揠苗助长,一夜成妖的盛平渊。 虽为妖魔,但毕竟初化人形,盛平渊一如新生婴孩,好几回差点没憋住,都要忘却自己已经不是过去那头老虎,就要用人类的身体往地上趴伏休憩。 好不容易憋住衝动,他又发现,碍于不是正经修练出身,他并没多少实际能对抗他人的能耐,妖力少得可怜。 力量微薄的他,就连要带着同伴与驯兽师的骸骨,安然逃到他处,都得耗尽心力。 抵达目的地时,他更是差点精气全散,被重新打回普通野兽。 盛平渊长年被限制活动范围,能认得的路也就马戏团四周一亩三分地,随后逃难也是懵懵懂懂跟着驯兽师走。 拥有自由反倒让他身陷茫然失措,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往哪里跑。 此时此刻,心神混乱的盛平渊,脑中只记得妖怪们的传承——死后,必须要葬入妖怪坟场。 新生的妖怪无人引导协助,甚至因为力量不稳定,传承接收得七七八八,东缺一块西短一截,连妖怪坟场是葬自身都不知道,只心心念念着要让同伴与驯兽师入土为安。 薄南与盛平渊的初见,便是老虎妖一身狼狈,用鲜血淋漓的双手刨挖着洞,郑重将驯兽师埋入妖怪坟场的模样。 似是回想起当时画面,薄南轻声描述:「我遇见他时,他几乎要维持不住人型,就快因为力量用罄消散于世。」 满脸兇恶,周身血气未散,自戾气诞生的新生妖魔对外人充满戒心与厌恶,一发现薄南出现,拚尽馀力也要从眼前驱逐。 毕竟才经歷剧变,说是惊弓之鸟也罢,盛平渊是绝对不会让心怀叵测之人,再找到机会接近他同伴们的坟墓,扰了他们的安寧。 无奈双方力量悬殊,过招不到三回,盛平渊就让薄南轻松收拾。 扁人不成反被扁,还附赠被打包带回家的服务。盛平渊让薄南提着领子带回家,跟其他妖怪小萝卜头一齐作伴,乖乖学习稳固妖力之法。 听到这里,赖悦禎忍不住说:「以前穆玟睿说,他们基本是被你教训大的,现在听起来似乎不是夸大事实?」 没有否认,薄南静默半晌,才回:「那时候,要保下他已经没有其他方法。」 血肉堆里长成的妖,天生自带庞大怨气,若不及早引导,恐怕一念之差,便会落入万劫不復之地。 不自觉收紧两人相握的手,薄南低垂眼帘,纤长眼睫毛浅浅颤抖,「平渊与其他妖怪不同,他所需要的不仅仅是稳固能力,还得压抑体内凶气。」 无法改变成妖的方式,盛平渊唯一能做的,便是翻遍古籍经典,从中体会修身养性之法。 没办法改变过去,往后能做的,便只有迈过那些不甘苦痛,学习重新接触世界的能力。 放下、接受、前进,是妖怪在漫长生命中永恆的课题,一再反覆面对着。 薄南的话,让赖悦禎想起办公室内,每每那两个为了一个鸡腿都能战得你死我活的妖,又要大打出手时,盛平渊总会冒出一长串她听不赌的话。 虽然身陷对方说的话,每个字拆开来她懂,凑一起堪比天书的窘境。但肢体语言是通用的,并不会影响她看出满脸焦急的盛平渊,似乎是在好声好气的劝架。 当时,她还当办公室内,盛平渊是最嚮往和平,个性最软萌好欺的。 不料,回归源头,他才是当中狠起来最要命那个。 赖悦禎觉得打从自己加入长生后,世界观就一直被翻转,往往看得到头,猜不到尾,「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这次会带他回来?」 要让盛平渊保持心境平和的话,不是应该尽量远离伤心地吗? 赖悦禎可没忘记,一回到妖怪坟场,盛平渊那些用来静心的绕口诗句,已经全被拋到脑后,他完全没法放心思在上面。 带着赖悦禎一步步远离那个地方,薄南的脸庞平静,像是在谈论陌生人的话题。 「越想淡忘的遗憾反倒是念想最深刻的,想不想、碰不碰都会留在那里,过了多久,逃得多远都没用……既然如此,他愿意来,我又何必禁止他到这里?」 风声喧哗之中,赖悦禎听见他这么说,带着与神色不符的叹息。 那份悵然,让赖悦禎心下一动,脱口而出,「你怎么说得……好像你自己很有经验似的。」 语罢,她就感觉本来被紧紧包裹的手失了束缚,毫无防备让夜风抚过,倏地褪了两人相握时的温热。 不符合夏日的寒凉,使赖悦禎打了个冷颤。 恰在这时,薄南半侧过身体,素来温润儒雅的容貌,驀地斜出一道线条流利的锐利弧度,有了鲜见的冷峻模样,「你有想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平渊吗?」 妖怪坟场既然对妖怪们来说,是堪比圣地一般的存在,若无要事自然不会随意踏足。 而必须到妖怪坟场才能做的大事,恐怕…… 不自觉屏住呼吸,赖悦禎瞠大眼,映在她眸上的薄南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踏入月光无法洒落的区域,连夜晚最后一点光亮也留不住。 他似无所觉,仍兀自低喃:「因为……当年我和平渊到这里的原因一模一样。」 ──他们都是来这里,将无论行经多少波折,仍旧拋捨不下的存在亲手埋葬。 居岁月的光(三) 直到这一剎那,赖悦禎才后知后觉的,在相处那么长时日后,第一次意识到她与薄南除了是人与妖,中间还隔着千百年的差距。 千百年是怎样一道难以横越的鸿沟? 里头每一寸光阴,可能都藏着她所不了解的他,她无从熟悉的千百种面目……或许还有那么一个,于他而言无比重要,不愿随时间淡化的人在当中出现过。 先前还在贪恋手心残留温度的赖悦禎忽然发慌,恨不得狠狠甩手,让晚风将那份馀热彻底带离,好若无其事地假装自己从没动过不该拥有的心思。 妖怪坟场本该是妖怪用来度过最后馀生的地方。 盛平渊不明真相,费尽心力也要将驯兽师和同伴带到此处入土为安,搞错了用途尚有狡辩空间。 但薄南呢? 他不可能会搞错。赖悦禎想。 不合时宜的,她脑中闪过一句话──「生同裘,死同穴。」 全然理解坟场用途的薄南,会带他人到这里的理由,除了早早就安排好未来,要与那个人相伴长眠此地,赖悦禎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嘴唇发白,赖悦禎压着胸口,总觉得有人正掐着她的心脏,在她每一次的吐息空档中往上扎针,忽浅忽重,全凭薄南的一举一动控制知觉。 她惊惧于这份无能为力感,却无从改变,仍旧禁不住用视线追着薄南前进。 月夜下的妖王格外消瘦,包裹在修身西装裤下的长腿每一次迈步,都会将他从一处阴影,送到另一个昏暗中。 随着两人走进草原深处,迷离细碎的光几乎不见,只囫圇替他瞄了个边,没了真实感。 就好像,短短一段路,她与他就被隔成两个世界。 赖悦禎试图在昏暗的地面分辨属于薄南的影子,走一步顿一步,她小心翼翼地选择落脚处,不敢沾染半点。 那场被人悉心怀抱,挡风遮雨的黄昏午后终归短暂,待到太阳西沉,入夜没了馀辉,再美好的场景也会变得模糊难辨,叫人分不清到底是也不是幻觉。 不自禁的,赖悦禎忽然问:「活了千年百年……是什么感受?」 她想知道,假如他真的有一个难以忘怀的人,带着这份遗憾游走于时光之中,会是什么滋味? 突然,薄南停下脚步,吓得赖悦禎赶紧跟着顿住步伐,才没撞上他的背脊。 眉头一皱,她察觉自己方才的防备又破了功,不过一瞬走神,与薄南的距离又被拉近,他的身影再度佔领她大半视线。 尤其是薄南这次,并没马上回答她的问题,不过沉默地望向她,用专注无比的亲暱目光,一寸寸逼退她才刚建立起来的心墙。 明明询问的人是她,为什么最后更像是他在静静等待她的回应? 赖悦禎读不懂他的眼神。 为什么他会在这时候看着她,还不多解释,活像是所有答案都能在她身上获得解答。 莫名的,她下意识想躲开这份专注。 赖悦禎明白自己的老毛病,过分缺乏安全感,总是习惯独自解决问题,不敢轻易接近他人。 这样的她,发现有那么一个人,始终愿意将她放在目光中心,本该是感到欣喜的。 可现在,她只觉得心头发颤,似有一股悲叹缺憾埋在她灵魂深处,在这一瞬间被狠戾拔出,逐渐吞没她的五窍四肢,力气悉数抽离。 阵阵酸涩蔓延,呛得她难以呼吸,头脑有些昏沉。 就在她意识恍惚之间,一幕她从未见过,却异常熟悉的场景,蛮横地在她脑中闪现而过。 ──身形娇小瘦弱,一名衣着华贵的古装女子,站在薄南曾经带她去过,说要替新游戏勘景,那个居民皆为巫族的部落,所独有的民房建筑前。 许是有所忌惮,女子左顾右盼老半天,才做贼般弓着腰,轻手轻脚推开屋门,对着光线昏暗,状似并无他人的空间轻声喊道:「薄南你在吗?」 第一声,女子没得到任何回应,又接连呼唤了几遍,话音仍旧石沉大海,她不免惊慌失措起来。 「薄南、薄南!」嗓音不住打颤,女子视线焦灼游移,茫然寻找老半天,房屋角落才传来细碎磨擦声。 窸窸窣窣。 动静渐大,她顺着声响盯着一处半晌,才见一棉花球似的白色毛团从阴暗处蹦跳而出。 赖悦禎有些惊讶的发现,那毛团竟有一对分外黑亮的瞳眸,在看见女子时灿出晶亮光采,里头情意满溢,黑曜石般的眼珠子似乎只愿容纳女子身影。 几下连滚带蹦,好不容易被女子唤作薄南的毛团抵达她身前,便对着她用稚嫩嗓音轻声诉说。 「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啦!」 字字句句,都是眷恋。 居岁月的光(四) 画面倏忽即逝,快得赖悦禎来不及思考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没了踪跡,叫人摸不透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刚刚是怎么回事? 赖悦禎仍在惊诧,薄南已经偏过身体,目光温润,细声慰问她,「怎么了?是看到什么怪东西了吗?」 「没事!」头脑被薄南的三言两语搅得凌乱,赖悦禎差点要忘了自己到这里的理由,连忙正了正精神,垂头避过他的注视。 兴许是妖怪坟场内,不乏活过千年的大妖尸体,事过境迁馀威犹存,鬼怪阴魂并不多,怕是在周围感受到妖气的压迫感,早早避开了。 赖悦禎与薄南走了一段路,都没察觉有怪异之处,便深吸口气,冒着被闪瞎眼的风险,开啟了阴阳眼的二段功能。 不过是睁眼闭眼的差异,她的目光中便多了许多飘动于虚空的光点,以及从妖怪尸体冲天而起,慢慢匯向天空的光丝。 乍一看有如四处飞旋的萤火虫,以及一条向天顶奔流而去的大河,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坟场该有的颓败死气,处处蕴含生机。 生与死,在这里以分外温馨的方式共存,并轮回不息。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妖怪们口中的圣地,是怎样一个存在。 妖怪们拥有不同出生,唯一相同的,便是有了灵识踏上修练之路后,便会成为族群中格格不入的存在。 穆玟睿说过,有机遇成为妖怪的,在族群中不过稀少之数。 真有妖怪一辈子都没碰见过其他同伴,只能独自学习修练,或成功或失败,一路前行不休。 或许,这样的妖怪会因为与族人岁寿之差,必须见证一张张熟识的脸庞消逝,在生离死别中习惯寂寞的滋味。 千帆过尽,待到修练之路的尽头,妖怪坟场终能成为他的归途,让他在其他妖怪同伴们的包围中,不再形单影隻走过最后一段路。 她忽然想到,或许能让妖怪们愿意以身祭天的理由之一,不无踏过漫长岁月后,有所依盼的归属感。 真是既残酷又温柔的地方。她想。 跟着薄南的脚步,赖悦禎走过大半个草原,总算在一个大石头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一路走来,她看惯了光点相随左右,四处縈绕的场景,乍一见某个地方特别黑暗,当下便觉怪异,拉着薄南往那边走。 果不其然,在偌大的草原角落,一颗足以蒙蔽眾人视线的巨石后头,有一个貌似才被刨挖不久的坑洞痕跡。 似乎是没想到,连这么隐蔽的角落,都会被翻出来,挖洞的人并没特意偽装坑洞,不过草草将土翻回去。 看来犯人行事算不上縝密,甚至能称作笨拙。 薄南蹲下,指尖捻起一小块泥土细细磨辗,犹带湿润的触感让他皱起眉头,「最近没下雨,再加上天气炎热,若不是新翻上来的土,应该不会这么湿。」 也是阴错阳差,若不是挖洞的人许是为了隐蔽异状,找了个长年被石头阴影垄罩的地方,这些土即便是新翻动过的,恐怕也已经乾了,与周围泥地看不出差异。 又接着确认这一小片区域,真没了妖怪骸骨,他们才接着寻找其他区域。 凭藉阴阳眼的另类用途,赖悦禎又接着在几个光点稀疏程度不同的地方,发现与大石头后相似,同样有被翻动痕跡的泥地。 拍了拍手,薄南拨开沾在手指的灰尘,简单总结:「悦禎你说过,你会觉得这几个地方怪,是因为这些地方,光芒特别弱。」 就像是人被割伤后,即便伤口会恢復,一时之间也没办法马上长出新皮,总有段时间得保持血肉坦露的状态。 从深浅不一的伤口痕跡,自能辨识受伤前后顺序。 被挖去当中骸骨的坟场也是相同道理。 当骸骨遭人盗窃,那区域少了一份力量来源,在别边的光点还没飘到那处,维持住表面平衡前,该处自然会陷入黑暗之中。 薄南回忆他们去过的地方,说:「既然如此,我们或许可以用光点分布状态,来分辨挖洞的先后顺序,判断犯人的行动路线。」 最黑的,便是最新挖掘,光点还没重新填补的地方……由此类推,他们很快将犯人挖洞的顺序排出。 不排还好,一弄明白前后顺序,赖悦禎愕然惊觉这些坑洞,还真不是随便路边看到顺眼的就挖,还是有所讲究的。 居岁月的光(五) ──挖洞的顺序,基本与逢生剧组採景移动状态一致。 为了案子特意恶补过逢生剧组的拍摄状态,赖悦禎很快理清思路,皱着眉头回忆,「南哥,这些洞的分散位置我有印象,全都是在逢生剧组採景地附近。」 要只是如此,赖悦禎还不敢说,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么多巧合。 但若是除了挖洞地点接近,挖洞顺序更是与逢生剧组,在每一个点採景的移动轨跡一致呢? 第一个洞邻近头一个拍摄地,第二个洞紧跟着下一个採景点……全然相符的地点变动,让赖悦禎已经能大致判定,兇手必然跟逢生剧组有关。 配合上先前的推测,如果刨挖遗骸的假设成立,连宥的嫌疑已是板上钉钉,洗脱不去。 当晚集合,另三隻妖虽没有多馀发现,但大局已定,薄南便不接着搜寻下去,简单扼要说明一番,就让大家准备回去休息。 旧地重游,对盛平渊许是真的造成影响,他脸色青白,额头爬了层冷汗,模样很不对劲。 原本赖悦禎只觉得他反应未免太过激烈,在知道前因后果,以及他成妖的方式后,不免担忧起来。 让盛平渊继续待在这,真的可行吗? 眾人动身前,盛平渊捧着薄南的外套还给他,「谢谢头儿。」 「小事,不谢。」薄南打量他的神情,说:「当初是你自愿前来,我才没多阻挡……但该进该退,你应该知道分寸,不得强求。」 了解头儿担心他失控,盛平渊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爬满血丝的眼睛,看起来精神点,「我没问题的,头儿你安心。」 闻言,薄南便没了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一切尽在不言中。 # 从民宿到草原,一行人是开车来的。 为了避免破坏天然景色,可供汽车行驶的柏油路仅到草原外围。 他们为求没有疏漏,不顾不管一路衝到草原深处,现在要想回到车辆停放的地方,得有一段距离。 夜深了,他们是该早点回民宿休息,无奈灵力培养不易,得靠课金买宝物升级。 在徒步行走与用法术飞回去中,妖怪们摸摸口袋,毫无二话选择妥协,乖乖沿路走回去。 嘴巴嘮叨惯了,穆玟睿静不下来,很快靠到赖悦禎身旁,与齐静缠着她,让她重新描述一遍刚刚发生的事﹐ 虽然薄南才解释过,但活化石的叙事方式,跟他悲伤的拍照技巧有得一拚。 往往是掐头掐中留尾巴,没有前因只有后果,好好一个起承转合具备的故事到他这里,只会有全文完三个字,俐落宣告总结。 好比草原上发生的事,在他看来只需要说:「有人挖坑,那坑有问题。」、「坑离剧组很近,剧组里的人有问题。」 简单粗暴的方式,即便是迷弟一样吃不消,只能从目击证人赖悦禎那边打听细节。 没有跟上大队伍探听信息的脚步,薄南一如往常走在最后头,目光轻拢身前打闹嘻笑的下属们,眸底笑意轻晃。 不远处,穆玟睿恨铁不成钢,教训赖悦禎的声音飘来,「……我说小禎禎,你难得和头儿在这样一个灯光美气氛佳的地方散步,怎么就把时间全浪费在挖土上?以后想起来第一次约会,居然是在找骨头,不是会很遗憾吗?」 身为管家公,自家妖王和妖妃的感情世界,他还是很关心的。 不用正面看到,薄南就能想像,赖悦禎定是胀红着脸,一副我想吐槽但不知从何下嘴的瞪着穆玟睿。 无奈摇头,他视线转而落到慢吞吞跟在齐静身边,专注聆听赖悦禎说故事的盛平渊身上。 剎那间,薄南突然浑身一震,脸色沉下。 他伸手往揽在胳膊的外套夹层一翻,不一会就掏出个给汗水泡烂,皱巴巴拧成一团的护身符。 红色塑胶包似是被人紧攒手心过,彻底脱了形状。 当时,赖悦禎从房间赶出来的时间极短,符咒当时又让邪气垄罩,薄南看不清更记不得最初的模样,只能乾回忆自己从王明瀚那抢过来时,对方好像是把护身符包在手心之中。 宝贝似的,王明瀚死死捏着,极可能当时护身符就被他弄成这破烂模样。 总算才放下心,薄南垂眸凝视符咒片刻,见没人注意便猛然发力,手心燃起一簇金色火焰,将符咒吞噬成灰。 微风一扫,散在他掌心的灰白粉尘立刻让风捲起,化入黑夜之中。 细细捕捉护身符的最后踪跡,薄南偏过头,注视着于旁人眼中并无异处的草原美景,并没注意到下个瞬间,盛平渊忽然扭头看向他。 脸色死白,老虎妖眉头紧蹙,似有万般痛苦说不出,却被深沉夜色遮掩,抹了他无声的求助。 一如随风而逝的护身符。 但凭成灰,仍始终存在,不过不曾被人发觉。 居岁月的光(六) 好巧不巧,几人调查完草原的隔天,剧组就传来通知,他们该往下个点前进。 由于最近戏份,主要是拍摄盗墓小队一路冒险的过程,为求连戏,这次换场依旧不脱草原区域。 虽然心中对这次案子已经有底,可未免还有帮兇,妖怪们没有立即行动,而是打算多观察两天,看有没有机会钓到其他疏漏掉的共犯。 在此之前,逢生剧组还得面对好一阵子,疑似会进行服装仪容突击检查的投资人们。 这日,避开工作人员忙碌的时间,赖悦禎等人确认剧组在新点搭好帐篷,各部门作业进入收尾阶段,才知会导演一声,再次前往打扰。 他们刚抵达,立即有眼尖的工作人员认出,主动上前引着他们往其中一顶帐篷而去。 「导演交代过,几位到剧组的话,直接带你们去找她就好了。」 脸颊给烈日晒得烧红,工作人员替他们拉开帘子,指着帐篷内部说:「导演就在里面看回放,几位请。」 诚如工作人员所言,等他们与带路的人道过谢,进到安置不少台机器与萤墓的帐篷时,导演正窝在导演椅上,反覆播放其中一幕先前拍好的片段。 见她眉头紧得能夹死蚊子,老妈子穆玟睿想关心,又得顾忌自己在外的严肃形象,只能硬梆梆迸出一句:「碰上困难了?」 这话配上他的神情语气,跟抢劫的歹徒也没差多少了。 果然,导演被他的语气吓得一哆嗦,顺着动静扭头看来时,脸上还写满惊恐。 见到来人,她才拍拍自己的胸口,故作镇定说:「没有,只是草原的部分快结束了,离开前我在检查有没有需要重拍的部分。」 要承包部分草原拍摄不是容易的事,不但申请过程垄长,租金更是流水似在花。导演想想就肉疼,事后根本不可能为了一个场景没拍好去而復返,才会在转场前,谨慎确认草原部分没有疏漏。 「原来如此。」与其他人一样,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薄南背脊挺直,神情认真,过分正经的模样,让导演备感压力。 明明眼前的人,不若他身边另一名男子身形高大,说话更是缓慢温和,怎么就那么慑人呢? 坐在导演身旁,薄南疑惑目光淡淡落下,吓得导演禁不住跟着端正坐姿,「你们要走了?」 马上回答,只差没站起来鞠躬敬礼,导演说:「草原部分已经拍得差不多了,接着就要到另一个城市了。」 闻言,薄南若有所思,手指敲打扶手,半晌才问,「下一个地点很远吗?」 像是面对教导主任的模范生,导演问一句答一句,完全不敢呼拢,细节全吐得一乾二净:「满远的,基本跟这边一样,都是要事先预约的场地,事后不方便再去,必须要一次拍完,所以我们会待上一段时间。」 没想到她前面这位是位假投资商,导演绞尽脑汁,就想展现自己每分钱都花在刀口上的抠门精神。 面对薄南的严肃神情,导演自觉表现良好,战战兢兢等了老半天,就发现对方突然站起来,偏头对她笑了笑,「谢谢,导演辛苦了。」 大抵是被长生公关担当的流氓脸虐过一轮,导演完全没想到自己能从投资商这里得到笑脸,不由愣了。 褪去投资人的身分,被眾人喊作头儿的青年,外貌在她眼中丝毫不逊于影帝连宥。 皮肤白皙,五官精緻,薄南笔直纤长的眼睫毛下是一双幽黑的眼,平静无波时便分外诱人,又何况沾染笑意,闪动星点光彩,更是让人挪不开目光,往往不自觉跌坠里头。 他的手指修长,抵在剧组简陋的折叠椅扶把上,愈发衬出彷彿瓷器的温润透白,叫导演看得两眼发直,却捨不得错过这景象。 莫名红了脸,她有些狼狈,结结巴巴,正想回:「哪里。」,一旁的赖悦禎就突然一脸不快地站起身。 动静还不小,板凳被她撞得失去平衡,往后一砸,足够吸引全部人目光。 也不例外,薄南将注意力全转到她身上,低哑的嗓音透出温柔,满溢叫人沉溺的宠爱,「怎么了?」 浑身一僵,赖悦禎怔愣半晌,才挫败的说:「没什么,只是脚有点麻,站起来紓解一下。」 怎么了? 她也想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明明已经知道薄南有一个放不下,逃不开,经过漫长岁月仍旧放在心尖上爱怜的人,为什么还是管不住自己? 胸口发闷,赖悦禎在看到导演盯着薄南发呆时,心头极其不快,下意识反应就是站起来打断一切。 但凭什么?她根本找不到自己能叫导演,不要用那种眼神锁住薄南身影的理由。 不论是以一个员工,又或是一个来执行任务的人,无论站在哪种角度与立场,看见薄南和导演交好,进而套出更多话,她都该支持不是吗? 安分守己,不要忘记自己到底进长生的初衷。心中有个声音不断呼喊,让赖悦禎不该细思下去。 她却控制不住自己,总被薄南的关切目光掌握心跳速度与思绪,甚至有些被她刻意忽略的念头,在别人同样注意到他的好时,禁不住惶恐难安,再次翻涌浮现。 喜欢。 她喜欢他。 喜欢那个能带给她安全感,能无条件信任她,能在她迷茫时坐在家门边等她回来,能在她寒冷时立刻送上外套……拥有温柔笑顏的那个妖怪。 人类不该喜欢妖怪。 赖悦禎却喜欢薄南。 情不自禁的那种。 居岁月的光(七) 导演给出的信息,让妖怪们推算出一件事。 在剧组即将离开草原,未来必有一段时间不方便随时跑回这里的情况下,为了确保遗骸能撑过这段空档,连宥再度犯案的机率极高。 为了确认他有没有共犯,本来想尽早处理完案件,直接把人绑起来带回去的妖怪们,在薄南沉默无声的注视下,乖乖忍耐下来。 经过讨论,他们决定这几晚都守在草原,静候连宥按耐不住前往犯案,逮个现行,叫他无从辩解外,更能确认他身边有没有其他不安好心的妖怪。 这下子,晚上得随时戒备,白天的时间,自然只能挪作补眠,薄南便让员工去跟导演说一声,这几天他们打算在附近观光,就不往片场跑了。 连带着,除了他们能好好休息外,也是希望少了外人围观,连宥能不能稍微放下戒心,提早採取动作。 薄南这一连串应对措施,乍听之下合情合理,妖怪们却知道,所谓的白天补眠,全是为了一个人的特意安排。 妖怪们能几天几夜不休息,仍旧精神抖擞,一群人中唯有赖悦禎是个人类,白天夜晚不间断的工作,怕是没抓到连宥,就会先倒下来。 这必要的休息时间,是指谁,不言而喻。 大神经的妖怪们能反应过来的,赖悦禎自然也可以。 但出乎意料的,听见薄南的话,以及面对其他妖怪的打趣起鬨,赖悦禎的反应都是满脸迷茫,静默几秒,才回以微笑。 ──一个不含笑意,单纯弯起嘴角,眼底莫名苦涩的微笑。 # 一连熬了几天,又是扑空的一夜,他们天亮后回到民宿,简单吃过早餐,便要各自回房休息。 目送赖悦禎摇摇晃晃上楼,穆玟睿没跟往常一般急着回去躺平,而是突然喊住也要回房的薄南,「头儿,我有事找你。」 不置可否,薄南板着一张脸,被穆玟睿拉到屋外,顶着清晨尚未变得灼热的阳光,窝在角落大眼瞪小眼。 在头儿面前,穆玟睿总学不会绷着脸,傻兮兮地说:「头儿,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哪里怪?」 怪?薄南眉头一皱,他正想说他们最近要多关心盛平渊,就看见穆玟睿捶胸顿足,叹息着说:「头儿,再这样下去小禎禎都要变成方远二世了,成天拉着一张脸,话不好好说,笑不好好笑,看起来怪可怕的。」 「可怕?」薄南没办法把这个词,跟赖悦禎画上等号。 可爱都来不及了,哪里会吓人? 想着,他耳垂烧红,可惜掩在碎发下没被察觉, 穆玟睿见头儿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连忙跟进解释:「头儿你就没感觉到,最近她话变少了吗?」 「变少不是很正常吗?」 身为她的搭档,薄南每晚跟她单独相处,只觉一切正常。 要对方稍有怪异,他全归类为连日熬夜,打乱了生理时鐘,把她累坏了。 理解自家头儿在交际应对上的笨拙,穆玟睿觉得自己身负重任,说:「头儿你这样不行,和喜欢的人相处,要学会细心一点呀。」 唯恐薄南听完仍不以为然,把妖妃给气跑,他心一横,乾脆危言耸听起来。 压低声线,穆玟睿重重地说:「有不对劲的时候,头儿你不主动关心,难道要等对方离开,或是有别人代替你关心她,才知道后悔吗?」 说完,他就看见一向淡然的头儿面露怔愣,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什么回忆,本就白皙的脸孔褪去血色,整个人显得憔悴透明。 青年似乎是受到什么打击,身体不自觉晃了晃,从来稳重的神态粉碎,袒露出深处无处逃避的手足无措。 这一瞬间,他不是妖怪的首领,更像是一名走失的孩童,眼眸流淌鲜有的惶恐不安,想迈开脚步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第一次见到薄南这模样,穆玟睿不懂自己说错什么,人高马大的壮汉缩起肩膀,语气无助可怜,「头儿你没事吧……」 一反往常,薄南没马上理会他,而是望着自己垂在身侧的宽大手掌,神色莫名。 愈发觉得自己应该说了什么不能说的话,穆玟睿正打算道歉,就听头儿忽然说:「我不会这样。」 穆玟睿不明所以,「不会这样?」 薄南缓缓将自己发颤的指尖,压进手心包裹起来,直到手掌捲缩成拳,无从洩漏畏惧情绪,他才抬头,黑眸跳跃决绝光采。 「这次,我绝不会再让她那样离开。」 居岁月的光(八) 剧组在新场地拍摄进度来到第七天,长生员工们就守了七天。 从导演那边要来拍摄场次的进度表,薄南掐着连宥有空档,且草原不容易有人出没的时间,带着妖怪们又往那边跑。 往日,他们多採取第一天到草原时的检查方法,五人分两组,兵分二路巡视草原动静。 这天依旧,与其他三妖分别之后,赖悦禎没多想,到草原第一时间就啟动阴阳眼,在金色光河缓慢却稳定向天空流动的陪伴下,仔细检查有没有其他光点黑区,或是突然有光点消失。 满脑转着该怎么走,才能连之前无意发现,不容易注意的小角落都照顾到的方法,她闷头胡走,看都没多看身旁的人一眼。 「小心!」 光顾着横衝直撞没看路的下场,便是薄南出声示警当下,她没能反应过来,仍是一脚迈出踩了空,才惊觉自己又让丛生乱长的杂草瞒过,踏进了坑洞之中。 来不及稳住步伐,赖悦禎身体一歪,还以为自己要狼狈地正面着地,腰间忽然横过一隻精实手臂,将她往反方向揽。 眨眼之间,熟悉的青草气味再度袭上,与青年意外宽广的怀抱,齐齐包围着她,无比强势宣示存在感,让她心跳飞快鼓动,难以平息。 赖悦禎窘迫地挣了挣,却没能撼动青年环在腰间的胳膊,反而让他担心她再度摔倒,又加重力道,让两人之间的距离,变成鼻息相扰的亲暱。 小心翼翼地搂着怀中的女人,薄南喉结滑动,嗓音低哑,「我或许有办法,能让你不用走得那么辛苦,你要试试吗?」 这几天被泥地大大小小的坑洞害惨,老走不稳路的赖悦禎闻言,当即惊喜抬头,「有办法?我当然要试……」 没能说完的话语,悉数消失在她不慎贴上薄南下頷的红脣中。 「我、我不是……」连忙拉开距离,赖悦禎撞上青年专注探来的目光,顿时又喜又悲,心头滋味五味杂呈。 一个心里有人的妖怪,她本不该有过多想法。 反覆叮嘱自己,赖悦禎慌忙低头,不敢面对薄南的目光。 几是在她闪避的瞬间,青年落在她腰间的力道,也跟着放缓不少。 故作毫无所感,薄南望着她的发顶,轻声说:「不必担心,我会保护你的安全。」 保护什么安全? 刚才乾脆答应,赖悦禎终于察觉她忘记问薄南,他口中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我……」正琢磨要探听相关信息,她就感受到一阵失重感,青年竟揽着她的腰,迅速拔高而起,带她飞窜到半空中。 从没这种体验,凉风锐利地刮在身上,让赖悦禎浑身紧绷,尖叫含在喉咙,原本红润的脸刷白一片。 对比于骤然降低的周身温度,身后青年胸膛的温热被无限放大,让她不自觉往他的方向塞,直到整个人埋进他的怀抱,才稍微得到安慰。 似是察觉她的恐惧,薄南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放到她眼前,替她暂时掩去过于刺激的高空画面。 他说:「别怕。」 那嗓音低哑缠绵,带着叫人沉沦的无限包容。 又是这种感觉。 赖悦禎摸索着将指尖贴上薄南的手背,当她碰触到青年也不过微凉的肌肤后,那股微和感愈发强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薄南不过是跟名片侠一样,用手掌替她挡去不易叫人接受的景象,怎么她就会一直把两者关係相连。 ──她总觉得,名片侠与薄南是同一个人。 心烦意乱,倒是意外让她减去不少恐惧,很快就没了开头的僵硬。 一直悉心体会她的感受,薄南在发现她放松不少后,也挪开大掌。 浮空而立,脚下多了疑似气墙的存在协助她站稳,他与她背脊紧贴金光大河,低头俯视佈满无数光点的草原,画面绚丽至极。 有那么一瞬间,赖悦禎以为自己踩在银河之上,漫天星斗在她的身前灿烂,光点游过她指掌缝隙,看似极近,可一旦她试图掌握,就会发现什么都握不到。 一切如梦似幻,无从碰触却真实存在。 知道赖悦禎没有安全感,薄南没松开手臂,仍旧将她錮在自己的拥抱之中,「看到光点了吗?」 被眼前景象迷了眼,赖悦禎忘却两人姿势无比亲暱,不过沉沦其中,「看到了。」 看她似乎十分喜爱的模样,薄南眼底盈出一抹笑意,「那些光点我想你应该早就猜到了,光亮黑暗全依功德强弱而有区别。而妖怪坟场的妖怪们,因为他们献身天地是大功,所以你能看见的,大多是金色光点。」 眨了眨眼,赖悦禎问:「所以像连宥,因为他偷了骸骨,过大于功,才会全都是黑光吗?」 点头,青年的下頷安在她的发顶,移动之间摩娑着她,带来轻微痒意。 「那些光点其实也是一种能量。」 轻声解释,薄南将赖悦禎从前抗拒接近的世界,用温柔的方式铺平展开,任她摸索前进,「你可以将光点想像成灵魂力量的一部分,所以它会跟着当事人的所作所为,直接发生改变。」 赖悦禎有些惊讶,「灵魂有力量?」 薄南:「妖怪都有了,灵魂为什么不能是一种力量?这股力量每个人都有,就像妖怪坟场这样,或聚集或分散,全看个人如何利用。」 赖悦禎恍然,脑中隐约有些困惑被解开,稍微理了理思绪,她不忘询问,「你好像对那些光点的存在很熟悉,难道其实你也能看到?」 似是没料到赖悦禎会提出这问题,薄南静默片刻,才轻轻地说:「我……现在不能。」 不能? 心头莫名酸涩,赖悦禎很难不联想,一个看不到光点的人,为什么能对这些东西那么熟悉。 会不会是因为,他曾经也这样教导过其他人? 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赖悦禎想逃,却偏偏身在高空,若挣脱薄南的怀抱,说不一定会直接摔下去。 还没兴趣变成肉饼,她不敢胡乱移动,只能僵硬着身体,努力让自己忽视他身上强势佔据她思绪的气味。 但越想,青年的存在感愈发强烈,从他温热的体温,到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震颤,与紧紧环在她腰间的精实胳膊……一切都太过亲近,彷彿他与她本该不分彼此。 虚幻的美好,对比起现实两人的真实距离,闹得她心头发颤。 无法拉近的差距,酝酿成一股酸涩感,充斥于她的胸口,沉甸甸压着,叫人喘不过气。 能察觉到赖悦禎对自己的排斥,薄南眼底闪过一抹痛意,却装作若无其事,拉起她的手,一起埋进光河之中。 他半垂着眼,自顾自说:「但既然是能量的一种,就能用除了肉眼之外的方式探查。」 「肉眼之外?」赖悦禎被他的话吸引过注意力,忍不住问。 轻轻点头,薄南让她闭起眼,利用自己的特殊体质,学习感受光河的存在,「平常你总会刻意避免使用你的能力,但其实除了普通的听与看,你的力量不仅于此。」 赖悦禎从来不敢仔细感受自己到底拥有什么能耐,心底那股对灵异的排斥,让她只想马上抽回手。 可青年的大掌,却稳稳架住她不住发抖的手腕,不让她轻易退缩。 慌乱之中,她听见他说:「你可以的,不要讨厌你自己的力量,异于常人不是问题,而是你比别人多了能自保的能力,就像是这些金色光点,只有你拥有力量去探索,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 赖悦禎眼角发红,从没人跟她说过自己这双眼睛有哪里好,独独引来不少厌恶恐惧,不好的地方太多了。 似乎读懂了她的自暴自弃,薄南更加不肯放手,而是带领她去感知,细细体会光点力量的流转。 他的嗓音如鼓,一下一下跳跃在耳中,引得她心头剧烈震盪,难以平息。 「不要怕,你真的很好,不要因为那些事情抗拒自己,我会陪着你,现在你闭起眼,试着去感受光点的位置。」 「悦禎,试着去做,并没有那么可怕,不要逃避你自己拥有的一切。」 喉头一阵酸涩,赖悦禎既讨厌又沉溺于他的温柔。 陪伴。多么让人难以抗拒的词呀。 素来紧绷的心结松开,她的意念不禁跟从薄南的指引,细细查探起属于光点的力量波动。 在青年仔细地用话语引导下,不再抗拒的她尝试放开更多限制,片刻后,还真的让她感知到,有一团光点正以诡异的速度移动,极可能是有人正在搬动遗骸所致。 当即瞠大眼眸,赖悦禎抓住薄南的衣襟,吼:「在那边!」 居岁月的光(九) 对赖悦禎的话,薄南没有半点犹豫怀疑,保持紧揽她的姿态,往她描述的方向飞身而去。 与此同时,赖悦禎见他猛一咬脣瓣,三点红色血珠立刻流出,随着他呢喃低语,神奇地悬于半空,最终向着一个方向快速远去。 注意到她的疑惑眼神,薄南解释:「这样传讯息比较方便,等会平渊他们能从血上查探我的气息所在位置,方便会合。」 「喔。」赖悦禎心不在焉的回应。 此时此刻,她除了移动的光点,全心全意都在薄南嘴脣的红痕上。 越看越觉得上面那抹艳红不顺眼,赖悦禎心念才起,手指就不听使唤,不由自主贴上薄南的脣,温柔地擦去血渍。 指腹下的柔软温热湿润,带着浅浅颤抖,让赖悦禎收不住手,若不是青年垂眸看来的目光饱含惊诧,逼得她回神,恐怕还会再多蹭几下佔便宜。 喉结上下滑动,薄南想问,又怕破坏了现在的气氛,「你……」 他的话音低沉沙哑,带着忐忑谨慎地呵护,麻了她的思绪,半晌没法回话。 收回手,赖悦禎把自己仍在发烫的手指藏在胸前,不敢多看薄南一眼,「你受伤了,刚刚看你嘴巴红红的,还以为没止住血,所以……」 「原来是这样。」眼中一片柔和,薄南回:「谢谢。」 「……不会。」 忍不住一遍遍搓揉指腹,赖悦禎不管怎么努力,也抹不去上头依稀仍旧停留的触感。 男色误人。她表面嫌弃,心头那点窃喜,却管不住躁动着。 突然,薄南问:「接下来往哪里?」 赖悦禎顿时歛回发散的思维,不敢松懈,不停向薄南更新光点的所在位置。 在两人的全力赶路之下,不一会,她就看见连宥扛着一个黑色袋子飞快前进,苡茜步步紧随,两人略显狼狈的身影。 马上揪紧薄南的衣襟,她激动地说:「南哥,他们在那边!」 「好。」 顺着她的示意方向,薄南很快锁定底下不停移动的两人,身体一偏,就在影帝面前降落,拦住他们的去路。 见到两人突然出现,苡茜被吓得连声尖叫,将她拉到身后保护的连宥,却是一脸释然,彷彿早有预期他们的到来。 没有剑拔弩张的紧迫感,连宥似是完全不担心他们偷袭,而是叹了口气,慢条斯理放下肩膀上的黑色袋子。 落地瞬间,许是里头装着的东西互相撞击,赖悦禎听见袋子传来喀喀声响,恐怕内容物就是她想像的那个…… 发现她的视线落在袋子上,连宥无惊无惧,态度坦荡,「你想得没错,这是妖怪的骸骨。」 本以为会马上迎来恶斗,赖悦禎没想到真正碰上,连宥会连推託都没有,直接承认一切罪名,「你……早就知道我们会来?」 悉心安抚苡茜的情绪,影帝揉着她的发顶,弯起嘴角,却是满脸苦涩笑意,「你们也没想瞒我不是?那天趁着握手探查我是不是妖怪的时候,你身旁那位完全没有遮掩使用法术的痕跡,不就是要让我知道你们也是妖怪?」 赖悦禎联想到自己那天目睹,薄南身上的力量大咧咧往连宥身上兜转一圈,再蹓躂回去的场景,顿时恍然。 那天她只纠结于,薄南为什么能轻易调动连宥身上的能量,却忘了思考,他的试探会不会打草惊蛇。 他能感觉出对方是妖怪,难保连宥也行,继而產生戒心。 只是,薄南为什么不选择用其他,能够瞒过连宥的方式,难道就不怕他畏罪潜逃吗?她百思不得其解,原因却很快就让连宥送上门来。 身为影帝,男人样貌自是出眾,眉目深邃俊朗,身材精实挺拔,一对黑眸流转之间,似能说尽千言万语。 此刻,他看着薄南,眼神复杂,「我猜得没错的话,你是长生的妖王薄南吧?」 妖王薄南? 赖悦禎瞠大眼眸,她没想到自己私底下叫着玩的称呼,竟然会从别人口中,在这种场合出现。 没反驳连宥的话,薄南背手而立。 「现代资源有限,妖族间多是竞争关係,唯一会统合弱小妖族,尽力将他们护在手下,延长每个妖怪寿命的,恐怕也就只有你了。」连宥说着,语气自若不似面对敌人,反倒更像久别重逢的友人,态度平和温良。 所谓妖王,并不代表薄南真能号令妖族,不过是妖怪们心怀感念,对他的尊称。 在妖怪间有了地位,大家碰上他,遑论心中有什么意见,多少也要给些面子,也算是他们唯一能回报给薄南的感谢心意。 「妖怪坟场至关重要,我能预期我的所作所为,在某天会被发现,甚至也想像过很多种,真的碰上来制裁我的妖怪,会发生怎样的状况。但怎么想,不会直接出手歼灭我,还会透漏自己是妖族,给我缓衝时间,暗示我最好尽快将能量归还的……除了传说中对同族分外关心的长生妖王,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可能。」 说着,连宥无奈苦笑:「百闻不如一见,妖王果然一如传说,对同族无比宽厚,要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我还真想跟你交个朋友。」 利益纠纷之下,要每个妖族都和睦相处本就不可能,争锋相对亦是常态。 现代妖怪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去除仍避世不出的,常年在繁华都市徘回的妖怪,若混到连宥目前地位,见多识广,大有可能接触到其他同类。 相遇机会难得,他们免不了彼此交换情报。 聚集不少妖怪的长生,自然会成为他们的话题中心之一。 连带着,他们与政府讳莫如深的合作关係,在妖怪间也成为了不能说的秘密。 牵扯妖怪坟场,连宥没想过自己做的事能隐瞒多久,碰上其他妖怪出现,心中反倒释然,该来的总该面对。 事情发展出乎赖悦禎预料,她没想到先前薄南与连宥短短一次握手,当中竟包含如此多曲折心事。 薄南表情看不出情绪,光凭他一向过分冷漠的神色,实在无法将他与连宥口中,温柔宽厚的妖王联想在一起。 上前一步,他若有似无的,将赖悦禎护在身后,终于开口:「……既然你能猜到我是谁,没有马上抓你又是因为什么,为什么最后还是出现在这里?」 无论他是否给了机会反悔,连宥仍旧继续不可为而为之,将自己逼上人赃俱获,无从辩解的馀地。 紧紧扣住苡茜的腰,连宥沉默片刻,才颤着嗓音,轻声说:「我知道妖王的心意,但那些所谓的选择,于我而言有跟没有一样,从来不在我的考量范围内。」 碰上怀中的人,理智也好,头脑也好,所有思虑考量,总会被挤压成一条单向道 ,只容许未来通往一个结局。 一个有她有他,彼此相伴的将来。 居岁月的光(十) 与长生大多妖怪相同,连宥在自己身旁的兽类亲友逐渐衰亡离世,没剩多少牵掛后,就爱窝在深山的灵穴附近,每天蹭几回攒修为混日子。 若不是山头被开发,不得不离开,早就把日子过得糊涂,不知外界变化的他,绝不会选择进入城市,寻找新巢穴。 连宥还记得,当他穿着古装,傻里傻气闯进城市,见到天上飞的大铁鸟,地上跑的大铁盒,人人奇装异服,那种时空错置,怀疑人生的惊慌失措感。 世界,跟他熟悉的时代比起来,真的变得太多。 跟不上现代人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妖怪们若保持过往习惯,老想慢慢摸索学习,恐怕会提前成为妖怪坟场的一部分。 回忆当初,连宥偏了偏头,视线捕捉周围凸出地面的骨骸,「不是每个妖怪都能遇到像薄先生这样的前辈。」 更多的,是他在站稳脚步后,听说的一则则,关于妖族闯入现代失败,提早修为尽散,寿终正寝的故事。 而他,要是没有碰上苡茜,也本该是其中一员。 时过境迁,几十年过去,连宥依然清晰记着身旁女子,在他茫然失措,不知该往何去时,拿着名片拉住自己的模样。 不同于此刻的可爱面貌,更换身体前的苡茜身材修长高挑,气质干练,脚下总蹬着一双三吋高跟鞋,到哪里都能让人喊一声大姊大。 见到初次跑到大城市,样貌出眾,衣饰却是狼狈的连宥,她误以为他是哪个古装片场跑出来休息的临演,心念一动,就要将人拦下。 「先生等等!」一双大长腿迈得飞快,苡茜费了老命,好不容易才追上以为自己被发现是妖怪,正准备逃难的连宥。 没有现在的悠然自得,刚从深山出来的影帝神色窘迫,恨不得能当一抹空气,悄然无声消失在人群之中。 连宥不停往阴影里缩,就想离路上诡异的铁盒子越远越好,整个人快贴到墙上,声音几乎被淹没在城市繁杂之中,「你挡我路做什么?」 这句话,让苡茜一愣,老半天搭不上话。 连宥不知道改朝换代已久,还操着久远以前的口音,说着老早失传的官话,现在就连歷史学家,都不一定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也是这刻,苡茜才发现眼前的人,来歷似乎不太对劲。 「你……」她忽然不确定对方能不能听懂她说的话,不由结巴起来。 苡茜迟疑的态度,让也弄不明白她说什么的连宥,心惊胆颤起来,唯恐下一秒就从旁边杀出一个道士要收妖。 情绪剧烈变化,力量不够稳定的连宥,顿时藏不住兽眸,锐利细长的异色瞳孔在黑暗中异常醒目,立刻就被一直注意他异动的苡茜发现。 完蛋了!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歷经波折,连宥早在逃下山的过程中,把力量榨得一乾二净。 即便苡茜只是普通人,此刻的他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对付。 却不想,眼前的女人先是错愕,接着便是掩饰不住的兴奋,拉住他的手劈哩啪啦一通说道,眼底尽是期盼渴望。 曾经的他懵懵懂懂,一直到弄懂人类世界的规则,能听说读写了,回忆起来才了解,她当时嚷嚷着。 「我的老天,这眼睛未免太妖孽了,我不会随便到路人挖掘素人,还挖掘到什么妖怪吧?怎么会有人眼睛长这样呀?这眼睛这顏值……我要是能签下他一定会发!」 等他总算弄明白苡茜是个星探,会把他拦下,是因为无意间在路上撞见他,对他样貌气质很是欣赏,想签下来当手上的王牌艺人,已经是好几个月后的事了。 状况发生当下,连宥一个连明星是什么都不懂,刚离开深山,看到垃圾车也觉得是世界奇观的妖怪,在无法与外界沟通的情况下,唯一能倚仗的,只剩下妖族敏锐的观察力及直觉。 打量许久都没能从苡茜身上感觉到丝毫敌意,加上实在没地方去,身无分文难以适应新时代的连宥,最终还真的被她拉走,给拐回家去。 这一待,便是几十年的相伴,他再也没跟她分开过。 或许开头真是抱持不良居心。知道连宥真实身分的苡茜,并没有多馀反应,而是很快冷静下来,领着他融入属于娱乐圈的喧嚣繁荣。 且如苡茜的猜想,妖族外貌得天独厚,加上连宥久经岁月打磨的特殊气质,演技一提升上去,等着他们的就是大把大把钞票滚滚而来。 日子顺风顺水了,两人也在相依相伴,一起闯过重重关卡中,磨出除了患难情谊外,心中更柔软之处的珍视爱恋。 平淡却温馨的日子,一直到某天,苡茜半夜发高烧,吞了成药也不见效果,连宥急忙将她带到医院,才出现裂痕。 情急之下,连宥出门没多做偽装,只戴了个口罩,聊胜于无遮住半张脸。 结果才到柜台掛号,马上就被当班的护士认了出来。 自以为隐蔽地看了好几眼,护士脸蛋微红,试图跟偶像搭话,「我是你的粉丝,超喜欢你的影视作品!」 「谢谢。」专心填写资料,经过苦练,当初连话都不会说的连宥,现在已经能稳稳架着笔,写出端正好看的字。 没想到偶像比自己想像好亲近许多,护士开始没话找话,想多攀谈。 「我知道你是带你经纪人来看病,听说她是你的家人……你一定跟你姊姊感情很好吧?」 语落,连宥手下不注意,一个用力就把笔头给压了进去,原子笔在寿终正寝前喷了一摊墨水,染了大半张表格,还糊了他半个手掌。 「唉呀!谁快给我卫生纸!」 护士急了,到处去找卫生纸要给他擦手,他本人却定在原地,神色怔怔。 出道时,为了方便,苡茜寻关係给他弄了个身分,对外含糊表示两人是家人,她才能正大光明带着他到处乱跑,不至于疯传什么不堪入耳的话。 为了人设,连宥虽然长相成熟,却往年轻稚气下重手打扮,勉勉强强也算是个鲜肉,硬顶着尷尬出道。 那时候,不少人吐槽他长得快,先老起来放,连苡茜这个金牌经纪人在他面前,都成了小妹妹,看起来特别柔弱。 但几年过去,他拋下那些顏色鲜艷的装扮,衣服全往正装西服迈进,那些嘲讽他老气的话却没了,清一色都是夸奖他保养得宜的艷羡话语。 关于两人关係的猜测,也从开头的兄妹,全成了姐弟。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苡茜成了他姐姐? 连宥不敢想。 他看着手掌一塌糊涂的状态,扯起扭曲至极的笑,对一脸紧张的护士说:「没关係。」 他跟他人说。 也对自己说。 一切都会没关係的。 不要怕。 居岁月的光(十一) 发生在妖怪与人类身上,最平等的是同样流逝的光阴。 最不平等的,也是同样流逝的光阴。 几十年过去,连宥因为外貌不变,必须藉口引退,逃到国外躲避媒体捕捉近况相片……苡茜则是因为外貌变化过大,和他看上去已经完全不像姐弟,而不愿曝光于外界面前。 从妹妹到姐姐,一直到连宥改头换面,委託妖怪朋友替他假造新身分回国发展前,每个人看到苡茜,都会以为她是他的奶奶。 如果不是苡茜希望在人生的最后,能够回到家乡,连宥根本不愿意带她回来。 他向来没法拒绝她,尤其是她那双唯一没因为老化,失去年轻光芒的眼映着他时,就算是要他的生命,他都愿意无条件交出去。 「连宥,我喜欢看你演戏的模样。」坐在摇椅上,苡茜握住蹲到她身边,连宥那双仍然年轻修长的手。 她从前能表演狮子吼的嗓音沙哑,如今支离破碎,每个字都含糊在嘴边。 他却听得一清二楚,将她的心愿刻在脑中。 反握住她的手,连宥低头,将额头靠上去,犹如最虔诚的信徒,「我听你的。」 从此,就有了影帝连宥的出现。 「我本以为,这趟回来会是终点。」眼神望着怀中已经记不清一切,神色懵懂的女子,连宥的笑好比曇花,「没想到会有转机。」 跟赖悦禎一样,他是在网路上收到一则说只要给五星好评,就能帮助自己的信息。 起初,他并没理会,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诈骗广告,死活不肯点开来看。 还是对方不屈不挠,见他没回覆,几乎照三餐发通知,他实在无法忍耐,才勉强点开信件,查看内容。 这一瞄,他就再也收不回眼,疯癲一般将上头文字来回看上五六遍,才敢确信自己不是眼花。 ──上面,真的写着延续人类寿命的方法! 妖怪坟场的重要程度,同样拥有传承的连宥不会不明白。但别无选择之下,即便上面提供的方法,得利用妖怪遗骸的力量,是妖怪不必言明的大忌讳,他在查清确有可行性后,也想赌赌看。 赌赌看,她有办法摆脱寿数的限制,继续参与他的人生。 在实行前天,连宥跪在苡茜轮椅边,就像她说服他回国发展那样,祈祷一般将额头贴在她手背上,感受着老人家枯燥乾涩的肌肤触感。 不是很舒适,却成为了他在这茫茫世界中,唯一真实的温度。 不自觉发抖,他反反覆覆地说:「对不起,但唯一能让你重回年轻模样,跟我站在一起的方法只有这个,我无论如何都想试试!」 褪去明星灿烂耀眼的光环,他在苡茜的面前,仍然是那个初入城市,与周围格格不入,在她陪伴下战战兢兢前进的傻气妖怪。 连宥本以为,自己在亲族离世,独居深山期间,已经习惯了寂寞。可长久冷寂后,好不容易出现到身边温暖消散,远比第一次失去,更让人无法接受。 真正体会过失去的苦,连宥再没有面对的勇气,即便心底明白这种想法过于贪婪,他还是忍不住。 这段时间他饱受愧疚、罪恶、奢望、期盼……备受种种复杂情绪折磨,眼眶早已发红,血丝蔓延,看来无比憔悴。 难以言喻的痛苦,最终成了一句他唇边破碎的渴求,「我……真的害怕面对没有你的世界。」 他能感觉到她的犹豫及抗拒,可这句话后,她选择伸手,温柔抚摸他隐含湿意的眼角,「我听你的。」 她愿意听他的,拋弃自己的身体,只为了赌与他能有多一分一秒的相处机会。 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策划。 按照信息的指引,连宥配戴对方寄来,据说能掩饰妖怪身分的符咒,拖延被发现的时间后,安排了假车祸 ──送走了身为奶奶的苡茜,换来拥有新身体的苡茜,那个变得傻气迷糊,不知世事的未婚妻苡茜。 随后,为了接下来方便更换身体,他接下了电影的拍摄活动,并暗示导演这里适合取景,从而意见被与他颇有交情的导演採纳…… 一切一切,他步步精算,步步艰辛。 似是吃定传说中妖王的柔软心肠,连宥动之以情,字字句句隐含悲痛:「薄先生……你活了这么久,肯定能明白我的心情吧。」 他会明白吗? 赖悦禎驀然想起,那个被薄南亲手埋葬的人。 他也曾亲手送离自己心尖之人,会不会因为能感同身受,就选择帮助连宥? 居岁月的光(十二) 出乎预料,薄南毫无动容。 彷彿对方所做所为不过一场闹剧,他语气漠然:「你确定你得到的,真的是你要的?」 呼吸一紧,连宥表情狰狞,「你什么意思?」 「你应该听得懂我的话。」不留情面,薄南字字句句往他心上戳,「延长寿命的确可行,但世事本没有平白得来的道理。要有所得,必有所失。」 勉强撑住最后的镇定,连宥说:「不就是因为要付出力量,我才会到妖怪坟场偷尸……」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 看着苡茜痴傻模样,薄南冷冷打断他剩馀的话:「用妖怪躯体强行延长寿命,对当事人的灵体会造成什么伤害,你现在不就正在亲身体验?」 他曾经对赖悦禎解释过,灵魂也是能量的一种。 将人类的灵魂放到妖怪的身体里,就像是让人穿上过大的玩偶装,要活动必得花费许多力气,才能勉强做出与常人无异的动作。 苡茜就算凭着妖怪遗骸的力量,拥有了新的生命,骗过了鬼差,却无法改变她的灵魂与身体不匹配的现实。 要维持身体运作,消耗的全是她灵魂内含的力量,一旦损失过大,便会进一步影响到外表呈现模样。 好比现在,苡茜已经记不得过去的事,甚至于神智混乱,精神力退化,都是灵魂能量消耗枯竭的徵兆。 尤其是她每换一个身体,灵魂要重新适应一次新身体,都得额外多花不少能量。一次、两次、三次……终有一天,苡茜会用尽力量,以不可挽回的方式,彻底消失。 「南哥你是说……再这样下去,苡茜会……」不敢将话说完,赖悦禎瞠目,不由自主看向连宥。 却见他脸色虽然难看,但对薄南的话,没露出任何惊讶反应。 显然,关于这件事,他心里有数。 不敢置信,深呼吸,赖悦禎按耐住气愤,质问:「连先生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再这样下去苡茜小姐会……」 「我当然知道!」连宥怒吼,气息凌乱:「但错误已经造成了,我早没有回头路,只能走到最后!」 第一次帮苡茜换身体,发现她的异状后,他马上就去调查了原因。 一如薄南所言,逆天而行必然得付出代价,没有任何例外。 可事实既成,他不可能半途而废,只能紧握着她的手,就此坠入地狱也无所谓,他愿意付出一切换回她。 明知继续更换身体会对苡茜造成伤害,可不接着做,她就会马上被鬼差发现。 连宥在找到补救方法前,只得硬下心执行──一直到前几日,那条信息的主人,又传了新的资讯给他。 「既然苡茜目前的困境,是因为利用妖怪的身体造成,那换成用人类的呢?」 重新提起地上的袋子,连宥说:「即便我现在已经知道,那个人恐怕传讯息给我,恐怕不安好心,我也必须试一试。」 在那个人新传递过来的消息中,连宥获得明确的指示,知晓坟场中其实藏着女巫的骸骨。 久远以前的大巫力量可比妖怪,只可惜大多巫族都已不知所踪。 又何况是备受巫族保护的大巫,死后躯体更是被藏得严实,一点位置提示都没有。 如今,得知女巫尸体所在,连宥当然不可能放过希望。 循着线索,最后还真让他挖出了女巫骸骨,能让他给苡茜做最后一次的身体替换。 脸颊浮现不自然的红晕,连宥神经质地说:「有了女巫的身体,苡茜就不会因为魂体不符,继续损失力量了……之后,我只要努力找有灵气的物品修练,再固定传送力量给她,她一定能够恢復原样的。」 不同于妖怪遗骸对人类灵魂入侵的排斥。 古时女巫身负与天地鬼怪沟通的职责,属于灵感体质,不仅对孤魂野鬼有吸引力,还极易吸引灵力及阴气。 对外来能量来者不拒的特质,自然也包括来夺舍的魂魄,女巫体质照收不误。 甚至于,一如妖怪待在灵穴旁修练能事半功倍,若能利用女巫的聚灵体质,将受损灵体存放于女巫躯体之中,兴许还能达到滋养灵体的效果。 这样的容器,对于苡茜的灵魂而言,再适合不过。 「请再给我一段时间。」面露哀求,连宥郑重说道:「我从坟场偷走的力量,我愿意用我的修为去抵。只要等我帮苡茜换到身体,有了馀力,就会马上把力量补回去!」 这些年打拼下来,连宥收藏的宝贝不少,再拚上他的妖力,还真能勉强把偷来的力量还回去。 至于女巫的身体,因为不归类为坟场力量来源,存在与否并不会干扰坟场能量运转。连宥暗想,就算自己真的取走,薄南应该也不会跟自己计较。 无论是妖王确如传闻的心软,又或是真切到手的女巫骸骨,都替连宥打了剂强心针。 在自己行跡被发现时,他面对追兵的释然,便是来自于情况有了转机,不再不可挽回的缘故。 他相信,按薄南之前表现出来的态度,他既然提出了补救方案,网开一面的机率极高。 当然,事后他愿意接受一切处罚。只要能先安顿好苡茜,让他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 从薄南一贯对妖怪的包容看来,不仅是连宥,就连赖悦禎都认为他的说法,能够打动妖王的心,或许还有机会得到他老人家的援手。 但没等到预期中的回应,薄南忽地脸色大变,再不见往日的云淡风轻,兇猛而狰狞。 「还回来。」 对连宥伸出手,他双眼通红,混身肌肉绷起,随时可能爆起,「谁准你碰她的!」 从没见过如此失控的薄南,赖悦禎先是错愕,接着心头一沉,所有想说的话转瞬成了涩然。 她想起来了。 他曾经说过,他在巫族部落待过一段不能忘却的时光。 他曾经说过,他在妖怪坟场亲手埋葬了难以割捨的存在。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连宥想要用来当苡茜新身体的女巫遗骸,就是那个他心头最柔软那处所深埋的遗憾? 居岁月的光(十三) 原本虚假的和平,让薄南无意掩饰的怒火给破坏殆尽,剑拔弩张的紧绷氛围油然而生。 脸上的哀求逐渐消失,连宥露出几分狼狈,「薄先生,刚刚我们不是还谈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他从前待在深山,就没认真修练过。又何况进入都市后,在苡茜的安排下,他勤奋努力的目标,全都是如何提升身为艺人的技能。 凭着道具,他顶多维持住身上拥有足够使用的妖力。再多的,关于正确使用法术,又或是如何应敌的方式,一概没有。 跟威名在外,不知确切实力高低的妖王薄南碰上,他可没有信心膨胀到,会以为自己拍古装片,学得那些花架子摆姿势能相抗衡。 无论如何,连宥都不想跟薄南走到动手那步,他服软,想开口安抚,「薄先生,我……」 「我不想厅你说其他的。」不让他说完,薄南沉声打断。 如果说,先前薄南身上的冷,源自于他的置身事外,客观以对的淡然。 现在的他,便是气愤至极,恨不得将他辗得粉碎的森冷怒意,「我从来没说过会支持你,快把她还回来!」 已经失去平静,薄南满心满眼都是要拿回对方手上的东西,却轻易暴露了对骸骨的重视。 果不其然,走投无路之下,连宥虽然不知道薄南反常的原因,还是将袋子捏在手上,冷声喝令:「薄先生我并不想跟你对上。这骸骨对你我来说都很重要,但若是你硬要抢的话,甚至对我们出手的话,我也只能不客气了。」 要帮苡茜换身体固然重要,但若是薄南现在就要处置他这个犯人,他除了用骸骨做为威胁外,别无他法。 最重要的,这招虽然蛮横直白,但确实有用。 马上退后一步,薄南咬牙,「你觉得你要是毁了那袋东西,还有可能全身而退吗?」 「这我管不上。」紧抱着袋子,连宥万分忌惮盯着他,说:「但我知道,我要是不出手,恐怕不用想全身而退的事,下一秒薄先生你就会对付我了吧?」 先前将敌意全表现于肢体行为之中,薄南无从反驳,双眼紧盯袋子,满满挣扎痛苦全写在脸上。 放不下,更不愿退让。 赖悦禎待在他身侧,一垂头,就能发现他指尖发颤,细小薄汗不知不觉爬了他一脸,完全失了他平时沉稳态度,由此可见,他有多在乎那个骸骨。 是了,她早就该知道他的心思,怎么会那么慢才反应过来? 赖悦禎心头酸痛,但更让她不捨的,是薄南宛若困兽的模样。 第一次,她忽然希望自己的力量能多点,能强大一点……若不是她总恐惧面对,不曾认真锻鍊过,会不会在他如此痛苦的时候,她也能帮上忙?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站在一边,见证他的无奈悲慟,却无能为力。 僵持之中,无意间,赖悦禎忽然发现连宥身上的黑雾骚动,裂出一部分向某处集中飘去。 隐隐察觉不对劲,她定睛向雾气流动方向往去,便见到一道熟悉人影──是盛平渊正飞速往他们赶来。 没有妖怪们这么好的眼力,她没法辨别盛平渊的确切状态,却无碍她心中发怵,有了不祥预感。 偏偏薄南看不到黑雾变化,对盛平渊的变化一无所知,发现他的到来,并不会產生戒心。甚至,还因为帮手到来,露出了释然的放松表情。 她想出声对薄南示警,但在她净关注盛平渊时,竟有一丝黑雾悄然接近她,暗暗制住了她的手脚嘴巴,不让赖悦禎有机会提醒薄南,更无法做出相应提示。 被黑雾缠身的她,只能定在原地,无助望着明显不对劲的虎妖接近。 薄南说过,她所见光雾也是一种力量的展现,重点在于使用方式。她本不以为意,不料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涵义,居然是在这种场面。 不过短短时间,她就被黑雾限制住动作,恐怕这阵子心神不寧的盛平渊,现在也已经被幕后黑手掌控住神智,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头儿,我们三失散了,我接到消息来不及找他们,就先赶过来了。」落地后,盛平渊说,仍是前阵子心事重重的抑鬱模样。 一如她的猜测,闻言,薄南看了他一眼,就点头撤回视线,并未多加防备。 唯有赖悦禎,从她所在位置的角度,能轻易发现他捏在手心的三抹红痕──正是不久前,她亲眼见到薄南咬破嘴唇,隐含催送信息的血珠。 依照赖悦禎对三妖的了解,为了不错过犯人,他们应该是一出发便分做三路。被控制的盛平渊,怕是并没有依照约定去自己负责的区域,而是潜伏在其他两妖附近,将薄南传送的消息拦截。 这一发展,间接打消了赖悦禎最后一丝希望。 她本还在期盼,齐静与穆玟睿及时赶来的可能,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 便在此时,薄南意外没让盛平渊帮自己,而是说:「平渊,我将悦禎交给你了,务必保护她的安全。」 没有犹豫,盛平渊马上说:「好。」 语毕,他马上迈步,向赖悦禎走来。 不行! 不要过来! 她眼睁睁望着背对薄南的虎妖露出狰狞面目,指尖弹出尖锐利爪,双眼腥红向她看来。 夜长梦多难免多起风波,为了怕薄南慢慢发觉异状,盛平渊没多拖延,登时从原地弹射而出,身影如箭,锋利指爪比向赖悦禎纤细脖颈,就要狠狠劈下。 电光石火间,赖悦禎本以为自己会陷入恐惧慌乱,但生死存亡之际,她所思所想竟全被不远处惊慌失措的薄南吸引。 双目瞠大,薄南脸色刷白,顾不上与连宥的对峙,逕自将背脊这个大破绽留给敌人,甚至没心思顾及女巫骸骨,就奋不顾身向她扑来。 最终,她预期的疼痛没有降临,只见从她眉心处,一团球状金光弹出,眨眼间幻化成她一直忘不了的名片侠。 ──侧身对着她,名片侠所崭露的面孔,愕然与薄南一般无二。 在她不敢置信,无从反应中,有着薄南容貌的白衣人猛然将虎妖远远震出,同时也让他的攻击撕裂,禁受不住碎成粉尘状。 没能有赖悦禎死里逃生的运气,兀自忽视敌方威胁的薄南,被逮到空隙的连宥,用灵力凝出的武器,从背后持剑贯穿了胸口。 眼角馀光是发现不对劲,匆匆赶来的齐静与穆玟睿,飞快接近的身影。赖悦禎直愣愣看着薄南无视白衣人消散,及自己身上伤痛,见她无恙所露出的安心神情。 那眼神,她竟莫名熟悉,光是对上便是一股剧痛疯狂席捲全身,泪水控制不住从瞪大的眼眸滑落。 飞溅的血花中,金光粉尘似是眷恋,始终不离她身旁左右,小心翼翼贴着她的脸颊撒娇。 赖悦禎本是特殊体质,对于灵体鬼怪的感应力及吸引力极高,非常容易与外力產生共鸣,见到不该见的,感觉到不该感觉的。 如今,在她身心受到巨大衝击,神思恍惚的情况下,马上就让隐藏于粉尘能量中,经歷过千百年磨损,仍旧过分深刻的思念影响,陷入了共情状态。 共情之下,赖悦禎将见其所见,感其所感,知觉沉浸于对共情目标而言,最是重要,隐含无数追念及情绪波动的记忆中。 眼前一花,不过弹指瞬间,下刻赖悦禎就发现周围环境全换了个样。 与重逢离别(一) 关于妖怪们能够躺着修练,随便往灵穴边上靠,光呼吸就能升级的过去,赖悦禎多是从妖怪们偶然提起的隻字片语中拼凑想像。 先前在午休时段,大家聚在一起抽鬼牌,身为提倡养家要省钱,支出得抠门的穆玟睿,曾不只一次抱怨现代跟久远以前的灵力含量差异。 可真正体会,她才明白为什么穆玟睿会对那段过去念念不忘……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耳畔是悠远的古调吟唱。 赖悦禎意识回笼,愕然惊觉她成了一球光团,还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只能被动跟着光团行动。 虽然是第一次碰见这种事,但前段时间跟着妖怪们到处见识,懂得多了,赖悦禎没一惊一乍,而是隐隐能猜出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但她满心掛念薄南安危,脑海尽是他被连宥偷袭剎那,看着自己的欣慰神情,根本静不下心待在这里。 无奈经过一番挣扎,她实在没法从光团抽离意识,唯一能做的,便是耐心跟着回顾一遍粉尘中留存的回忆。 不知确切开始时间,在光团朦朦胧胧的记忆里,他从有意识那天开始,就一直待在这处空间。 他对自己的存在没有概念,不过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从外头传来的歌咏及祈祷中隐约明白,他似乎与外头的人不同。 外头每日歌唱的人们自称巫族,他则是在他们的祷告吟唱之中,由信仰幻化凝聚而成,降生于祭坛之中的神灵。 信仰信徒是神灵的力量来源。尤其是巫族,他们不仅虔诚,还能带给光团丰厚的灵力,让刚形成的神灵无须多做什么,只要每天听他们唱歌,便能快速成长。 光团没有四肢,移动全靠飘移,待在他身体内的赖悦禎能明显感受到,他在吟唱中躁动着,并随之逐渐茁壮强盛。 半晌,歌声渐弱,终至无声,光团遂没了动静,自顾自安稳待在黑暗之中。不知日夜变化,光团对外物转变似是没有兴趣,有老长一段时间,赖悦禎都要怀疑他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神灵都是这么闲散,每天只负责听歌不做事的吗? 这情况,一直到某天外头传来的不再是歌曲,而是垄长祷告为止。赖悦禎很确定自己没听过外头人们所说语言,但共情之下,声音进到脑中,她瞬间明瞭意思。 也亏这一大段颂词,她听了半天,总算知道了自己身处状况。 ──「祖神在上,由于您的慈悲,我们在久远之后,终于迎来我们的新大巫,在您的带领之下,新大巫的诞生必然替我们部落带来新荣光!」 原来光团每天听的歌,都是巫族专门用来讚扬神灵的圣歌,今天突然中断,是因为他们族中歷经百年,前任大巫逝世已久,总算等到新的女大巫诞生。 大巫对巫族意义不比寻常,为了祈求刚诞生的大巫能平安长大,便由族长带领族人来跟神灵述说祈求,希望他老人家能多加保佑她。 女大巫? 似是想到什么,赖悦禎颇为意动,很想看一看那个女大巫的真面目,偏偏光团仍旧对外头纷扰不起兴趣,反倒因为今天没了歌,而老大不开心。 但凭外头巫族说得口沫横飞,要神灵多照顾新大巫,光团死活不愿意挪动位置,去看一眼受託对象,不过嫌弃地在原地蹦达,表示他想听歌,不想照顾小婴儿。 要不是之后事实证明,女大巫念诵祈祷能带来最多信仰能量,对什么都不在意,从没经歷过不顺心的神灵,恐怕要因为她中断了自己的例行听歌时间,而心生不满。 大巫与普通巫族差在哪里? 所谓大巫对巫族极为重要,却不是必须之人,在巫族中仅次于族长地位,又格外超然,能选择性听从族长命令。 由此可知,大巫在部落中的独特地位。 这般重要人物,在部落中可有可无的原因无他──想当大巫只能靠老天赏饭吃,全凭出生时的先天条件说话,可遇不可求,唯有新生儿体质要求到达了标准,才有资格被叫做大巫。 无关乎力量大小,其馀普通巫族想取代,甚至忌妒都没办法,大巫的体质是后天怎么锻鍊都没办法模仿改造的。 对于久久才出现一次的大巫,巫族们多是抱持敬畏且期盼的态度,悉心尽力地培养她,期盼她的诞生能替部落带来新的突破。 「这么多年过去,我们部落终于有了大巫,肯定能夺回第一巫族的地位!」 「愿神灵保佑,新大巫能将我们带回从前繁荣。」 诸如此类,赖悦禎待在祭坛内,听了不少类似话语,无一不是将部族希望全寄託在一名才出生不久,根本不知世事的婴孩身上。 没有巫族们的信仰观念,身为旁观者,赖悦禎越听他们对于培养大巫的计画,越觉得心寒。 若放到现代来看,巫族们施加在大巫的压力,不吝于逼迫就读幼稚园的孩子上完课,再去上才艺班,忙碌一日返家后事情还没完,屋内家教已经蓄势待发等着检查作业。 整日除了学习外,大巫别无其他兴趣嗜好,连休息都是掐分掐秒在算,根本不允许任何可能耽误学习的存在。 赖悦禎正想大巫童年过得实在悽惨,眼前竟忽然模糊,许是中间那段岁月于光团而言仅仅囫圇度过,没留下多少印象,不值得回忆,晃眼又是几年光阴过去。 此刻,外头巫族谈起大巫,已经是用少女称呼。 这日,祭祀时辰前,负责清扫祭坛的巫族与另一人谈论着:「我们这大巫哪里都好,就是叛逆了点,做什么都要问为什么。」 「就是。」叹了口气,另一人回:「只要是为了部落好的,哪里需要这么多原因,她只需要好好学习巫术就好,问来问去未免太不懂事。」 这话好像受到不少人认同,周围其馀族人听见了,非但没阻止,甚至开了话匣子,齐声附和。 最后还是时辰将至,稍有理智的族人说:「这话我们私底下说说便是,千万不要传出去,要知道污衊大巫可是重罪呀!」 「知道知道,大家嘴严一点,虽然她不怎样,好歹也是我们大巫,力量天赋还是有的。何况她还代表咱们部落门面,要传出什么不好传闻,丢得也是我们的面子。」 「这话有道理,今天是大巫第一次主祭,至关重要,大家收敛些,不要落了打扫进度。」 巫族们对祭祀之事无比谨慎,有人提醒便自主停了话题,加紧速度布置起祭坛。 被迫偷听别人谈论八卦,赖悦禎一路听下来颇为惊讶。 她还以为大巫在部落应当受到眾人敬重,没料到私底下没获得多少好话,让族人们批评得厉害。 没多久,等赖悦禎再次听见外头骚动,已经是部落开始祭祀的歌颂声。 换了个主祭,执行步骤及颂辞歌赋的内容,与从前完全相同。唯一有变化的,是领头者改成了个年轻少女的嗓音,清脆稚嫩,略显笨拙,与从前平板悠长的沉声念诵相比,更添了些语调起伏。 意外的,这般不比往日肃穆隆重,加入不少活泼生气的祭祀,却能带给光团更多力量。 附在光团身上,赖悦禎能清楚感受到,从少女张口开始,他激动愉悦的情绪,甚至第一次蹦离原地,逐渐往祭坛外移动。 此时此刻,巫族们为什么会对大巫抱有期待,她终于有所感悟:分明再青涩不过的年纪,大巫便能轻松拥有,远比同样严苛训练的老祭祀更多的力量,甚至数倍之多。 女大巫头一次主祭,便在赖悦禎神游中完美落幕。 她不过旁观,就能感受到主祭消耗体力必然极大。可坚信大巫存在,是神灵给予最大恩惠的巫族们,待既定流程结束,却不肯让人回家休息,特别要求大巫必须留下加班。 他们确信,如果神灵感受到大巫的诚意,肯定会恩赐更多大巫诞生,对部落发展大有好处。 没有反驳的权利,赖悦禎听见大巫应下,其馀人等便原地解散,琐碎脚步声毫无迟疑地离开祭坛,渐行渐远。 看不见外头景象,她也能多少想像到,外头少女孤伶伶跪在地上,从早到晚都对着一堆石砖祷告的无奈感。 她忍不住想,「这孩子也真够可怜,从小学习加课,长大上班超时,除了力量比别人大之外,生活基本一片空白,根本不值得旁人羡慕。」 可还没等她感慨完,外头就传来她意料之外的话语。 「你每天待在这里,会不会跟我除了祭祀之外,完全不能随意出门一样,觉得很无聊呀?」 ──光团降生至今,每天都有不少人会到祭坛边上对他说话,但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了祭祀与请求之外的内容。 与重逢离别(二) 往日,光团离敬业二字相差十万八千里远,总对外头叨唸话语充耳不闻,仅仅享受着巫族带来的能量。 偏偏大巫能耐非比寻常,跟普通巫族必须藉由特定祭祀话语,或相应动作,才能将能量传给光团不同,她只要心中有神,即便是对着神碎嘴抱怨,都能给带给光团力量。 便如此刻,光团虽然不想理会她,偏偏被她话语中隐含能量吸引,不自禁往祭坛口挪了挪。 见她说个没完,还好心情的听了内容:「好想出去玩呀,部落里的孩子都能去玩,我就必须每天冥想唱歌,实在太闷了。」 似乎是跪累了,一阵脚步声后,光团颤了颤,竟是在往日冰凉的石壁上,感觉到一抹陌生暖意。 赖悦禎想,恐怕是这名被族人们认为太过出格的大巫,大胆地靠着祭坛石块席地而坐。 与祭祀状态不同,少女的嗓音显得娇憨,抱怨的话听起来更像在撒娇,里头没太多怨懟。 但光团分辨不清人类的情绪,不过纯粹从内容判断,直觉少女似乎有很多烦恼。 听少女在祈祷时间,将神灵当作垃圾桶,说了一堆生活琐事,光团意外觉得颇为有趣。 算起来,除了巫族人例行公事的祈祷外,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触外面世界的事物。 听了一下午的间话,光团本想若她提出要求,看在她带给自己那么多力量的份上,能勉强帮扶一二。 却不想,直到最后,巫族人逐渐接近,少女留下一句:「他们来了,我就得回去冥想啦,下次再来跟您聊天!」便跟着来督促她回去用功的人离去。 就这么没了?光团颇为错愕。 她不是有很多烦恼吗?为什么最后会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更让他预料不到的,是接连老长一段时间,被迫在族人祈祷后留下的少女,且如今日,始终做着一样的事。 ──不务正业的嘮嗑完,便拍拍屁股走人。 头一回起了帮助之心,光团却老是找不到机会实行,久而久之,真把他憋出气恼。 她不求,他自然还有其他办法知道她要做什么! 身为神灵,虽然光团先前从未运用过,但能倾听到信徒心声,还是必备能力。 唯一叫他为难的,便是倾听的能力,必须要双眼直接锁定目标,看着祈愿者本人才能执行。 往日他在祭坛内部待得舒服,即便发呆充愣,都能获得不少能量,根本没想过要移动位置,到外头去看上几眼。 就在他犹豫不决,少女又被独自留下,确认其他人真走远,她立刻跑到石块边坐下,兀自说起自己昨天的生活,「神呀,我昨天偷吃肉被骂了,族长说我不能吃太多肉,要是身上沾染太多荤腥气息,会影响到神灵对我的观感。」 瞪眼,她气呼呼地盯着祭坛说:「您要是能託梦,还不排斥有个爱吃肉的大巫,能不能给我点指示,让我有底气跟他们说您完全不在意,以后别再禁止我吃肉呀?」 光团没想到,少女总算对自己提出愿望,居然会花在这种在他想来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顿时,他的好奇心从愿望转移到少女本身。 不知道里头的神灵,被她的话语弄得心痒,少女兀自说着:「我好久没吃肉了,嘴好馋呀──」 她的语气过于生动,光团听了莫名想笑,脑中甚至隐隐浮现一名少女傻兮兮地坐在地上,不停抱怨没肉吃的哀怨模样。 赖悦禎能感受到,光团在少女不厌其烦地自言自语描述下,对世界渐渐有了朦胧概念,不再隔着冰凉石壁,误以为那日日响起的歌声便是全貌,其馀不必掛心。 甚至,他还头一回出现好奇心,就想看看少女跟他想像出来的,是不是有着相同样貌。 越想就越发心痒,良久,在少女缓缓阐述的嗓音中,光团终于开始往外飘动。 看一眼就好! 神灵没有实际躯体,不过一团信仰聚集而成的能量体,他暗想别人应该看不见自己,便缓慢地踏出离开祭坛的第一步。 ──登时,温暖阳光洒了他一身,让他禁不住停下动作,享受起来。 不同祭坛深处的静謐,专属人间的生机暖意包裹了光团,让他第一次明白所谓的阳光,是怎样令人沉迷的存在。 对此,光团只觉得新奇,赖悦禎却是差点要掉下泪。 好一段时间,赖悦禎在共情期间,周围都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实在太容易磨得人对一切失去真实感。 等待许久,终于让她盼到光团愿意移动,她简直要落下两行老母亲的热泪。 别宅了,身为神多看看不好吗?你的信徒在召唤你呀! 不知道赖悦禎在心头不停吶喊,回忆中的光团似乎见哪都觉得有趣,光是观察自己从前待的祭坛中心柱都能耗上老多时间。 一直到发现少女说话嗓音渐弱,混入点点倦意,最后含糊成一团,让人辨识不清内容,他才想起自己跑出祭坛的初衷,往靠着中心柱席地而坐,背对着他的少女正面飘去。 在光团移到少女面前时,她双眼紧闭,小嘴微张,未脱稚气的微鼓双颊红扑扑的,看来娇嫩可爱,让光团不自觉看了老半天,脑中甚至闪现好想戳戳看的念头。 身着厚重祭司正服,虽未站起身,光团仍能看出对方身量不高,矮小的身材在层层叠叠的布料中几乎要被淹没,莫名让因为困怠而蜷缩成一团睡去的她,看来莫名可怜。 本人……真的与他想像略有出入。 光团本以为,少女会是活泼且充满精力的,老爱出格的噘嘴皱脸,天不怕地不怕。 没料到真正见到本人,他才发现少女有着一张清秀可爱的脸庞,眼睫毛纤长浓密,嘴唇天生上扬,未语先含三分笑,肌肤白皙到眼下的黑青分外明显,像是个禁不起碰撞的瓷器娃娃。 这真的是刚刚那个,在外头胡乱大喊要吃肉的人吗? 光团思量间,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目光过分专注,让对外界状况颇为敏感的大巫有了感应,她的眼皮颤了颤,是底下的眼球不自觉追着光滚动。 那一剎那,光团有被人抓包偷看人的窘迫,随即又因为他神灵的状态,理应无人得见而释怀,歇了跑去躲起来的心虚感。 半晌,不小心在个人祭祀途中打瞌睡的少女终于甦醒,掀起眼皮,正面对上略为忐忑的光团。 事后,光团想,少女肯定生来就是剋他的。 不然信心满满不会让人看见的他,与少女头一回正面对上的结果,怎么会是被她看穿踪跡,还被误认为会发光的虫子,直接一巴掌赏过来。 睡到迷糊,少女眼都没全开,隐约辨识出她身前突然出现一团光,没想太多,还以为是部落多了会发光的虫,边叨唸边想驱离不明生物,「走开呀虫子,我的血不好喝,里面充满熬夜后的臭酸味,去找别人!」 光团:「……」 这发展,当真出乎他的预料。 与重逢离别(三) 光团真没想过,原来大巫能看见自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也就少女一人体质特殊,部落中其馀人等并没有相同能力,不然他大概往后都会龟缩在中心柱内,再不敢出来间晃了。 被少女撞破行踪当下,光团头一回有了想时光倒转的心。可往后,他却无数次感谢那时的衝动,让他有机会认识少女。 并没出现他担心的情况,与神见面之后的少女,知道内情后,仍旧对他保持相同态度,从前怎么抱怨打闹就怎么来,还是那个与外表不符,朝气蓬勃的她。 唯一的差别,大抵是光团慢慢开始选择离开中心柱,出现在她身旁,随着她的话题略为做出上下左右的漂移,当作回应。 又是一天祭典完,少女被留下来,跟一堆石块大眼瞪小眼。 她知道光团就在里头,便喊,「神呀,你要不要跟我到处走走,看看村子呀!」 闻言,还是不习惯出现在眾人面前,即便知道别人看不见自己,依然每到祭典时就缩进祭坛内的光团缓缓飘出,有些困惑的望着少女。 看看村子? 虽然没听过光团回话,但从相处中大概猜出,光团对村子极不熟悉的少女,又跟第一天碰面时那样,说了:「你每天待在这里,会不会跟我除了祭祀之外,完全不能随意出门一样,觉得很无聊呀?」 无聊? 其实光团不明白无聊是如何一种情绪,但比起少女在的时刻,自己一个待在祭坛的时间,似乎真的流逝得比较慢。 于是,他在少女的期盼眼神中上下飘动,权当点头同意。 他的反应让少女很开心,红润的嘴唇马上拉开圆满的上升弧度,眼底尽是喜意,「太好啦!虽然我也只能在村子里走动,但比起你,我还是见过更多地方的。」 从小到大没有倾诉对象,少女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跟光团说一遍,「姑且只论村子范围的话,我有绝对把握能跟你好好介绍喔!」 莫名的,看着这样的少女,光团驀然心底一动,扭着身体,在空中写了两个字。 『名字。』 促不及防,少女起初满脸茫然,过一会才看懂,他是在问她的名字。 她先是一愣,才傻兮兮地笑:「交换名字吗?这样好像我们真的是朋友了!」 朋友? 对着分外喜悦的少女,光团不自觉上下晃动,是两人默认代表他同意的动作。 立刻蹲下,兴奋的少女用手指抹开石砖上的灰尘,留下两个歪斜的字体:「我叫薄玥,你呢?」 神灵没有名字,那些名讳对他们来说意义不大。 但说好要交换名字,光团一言九鼎,还是晃动身体,尽量清晰地写出:『没有,你取。』 这发展让薄玥受宠若惊,帮神灵取名字,未免太大不敬。她平时虽然不爱照着族人们说得做,也不过小打小闹而已,真没想过会有天轮到她帮神灵取名! 「我不……」她下意识想推拒,又被看出的意图的光团轻撞了撞,似是怂恿。 嚥了口唾沫,薄玥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说:「就叫南好不好?我以前看书的时候,看上面提过,比起我们部落,南方更加温暖,我觉得跟你一样,愿意听我说这些话,常常让我觉得很开心,像太阳一样。」 在自己的名字旁边,薄玥笨拙的写着,「我们族人都姓薄,你身为我们族里的守护神,当然也要姓薄。」 画下最后一笔,她站起身,看着两个离好看有老长一段距离的名字排在一起,「叫薄南你觉得怎么样?代表你就是我们族人的太阳!」 光团──薄南其实对名字没有什么概念,但看到薄玥很是兴奋,他也忍不住想,这名字真好,她将那么好的名字送给了她。 心头一阵热意,薄南上下晃动,就这么认下了,未来将一路伴着自己歷经无数光阴的名字,再不曾更换。 与此同时,听到薄南二字,真正确认名片侠与南哥是同一个存在的赖悦禎,看着爬在地上的扭曲字体,只觉越看越熟悉。 陷入苦思,良久,薄玥都离开祭坛,她也眼前一黑,跟着薄南又回到中心柱里,她才愕然想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图。 ──瞬间所有回忆串联,赖悦禎想起不管是小时候她家隔壁,没有雕像只有木牌的守护神,又或是大师寄来的符咒,上头都画着这张图。 若穆玟睿在现场,兴许会配合她,一起错愕惊呼:「这图,不就是之前头儿名片上,被我嫌弃到不行的奇怪符号吗?」 经过多次哪里跌倒哪里继续跌的教训,赖悦禎已经记得非常清楚,妖怪们口中留有他们名字标志的物体,都能保存他们气息,或是延长他们刻意留下力量后,力量脱离本体后的存在时间。 那么……若是她真没认错,从小到大,几乎无所不在,薄南不断在她生活困难时出现,给予她保护的理由是什么? 一瞬间,她脑中有一个猜测,却不敢证实。 她只敢继续跟着薄南的回忆走,直到真相悉数揭露那刻。 与重逢离别(四) 伴随光阴流逝,一个是他人无从得见的神灵,一个是他人不敢亲近的大巫,薄南与薄玥在朝夕相处中,逐渐熟悉彼此,有了默契。 从一开始的冷心冷情,跟着薄玥三不五时在村子游荡的薄南,终究沾染上普通人的七情六慾,会笑会闹,甚至开始说起人类的话语,慢慢有了人气。 反观薄玥,几年过去,摆脱了青涩模样,虽仍旧不失活泼瀟洒,却多了些发楞沉默的时刻,不再是一个只要能吃肉,就能开心一整天的少女。 赖悦禎跟着薄南,看着这两人往两极发展的变化,心里复杂。 一日,恰是深冬,接近午后,族中茂密树林上的枝枒,尽是掛着冻成冰晶的露水,薄玥处理完族中事务,顶着风雪匆匆往回赶。 满身疲倦,她抖下衣服上的雪花后推开家门,意外发现薄南没有回到祭坛,而是待在自己家里。 她听薄南描述过,待在祭坛内部,相伴左右只会是一片黑暗,便让薄南有空都能到自己家住,因此见到他也不过吃惊一瞬,就恢復正常应对。 褪下鞋袜,薄玥踏上屋内由木板拼接而成,与和室颇为相似的地板,问:「薄南,你有想过自己为什么是神灵吗?」 薄南一愣,「我有意识开始,就已经是神灵。」 言下之意,他从没想过。 「是这样呀。」其实能预料到薄南的回答,薄玥几分沮丧。 从少女转变成女子的她,五官体型并未有太多更改,眉目仍是带着几分甜美,唯一差距也就是周身气质,比起过往更多了沉稳淡然,往薄南的无惊无惧靠拢。 相较于刚认识时,少女总会将喜怒哀乐摆到脸上,现在的她内敛不少,除非情绪起伏极大,不然表情变动不大。 据薄玥的说法,这是族长要求的,她似乎得表现出从容淡定的模样,才能显现出大巫的格调。 薄南就曾被她拖着一起特训,不管在什么场合下,都要拥有大巫该有的风度,不能再跟往日一样,想什么是什么,风风火火不顾后果去做。 当然,美其名一起努力,但她不能期待一个光团真的做出表情。最后还是变成由薄南从旁观察,注意她有没有破功,忍不住露出一些不够庄重的神色。 一通抱佛脚的练习,最后薄玥竟真熬出了几分气势。风吹不动的一号表情摆出来,除了见识过她所有练习过程,知道她微小表情差异下,躲藏何种情绪的薄南,还真能唬住不少人。 因此,对她瞭解至深的薄南,不知前因经过,光是从薄玥的异常询问,就猜出她必然碰上了些恐怕不怎么令人愉悦的事。 薄南:「你怎么了?」 薄玥走到屋中尚未完全熄灭的炉子边,丢了几块柴进去,见里头跳跃几点火星,身上才有了稀薄暖意,「我今天碰见一个人来族里求助,但我却不够能力救她。突然觉得自己练了那么久,还被别人称作大巫,其实不过虚名而已,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在薄南旁边坐下,薄玥双手拱起,悬在炉子边上烤火,眼神迷茫,「薄南你有没有过……忽然觉得什么都做不到,很无力的时候呀?」 无力? 薄南左右晃动,他不懂那是什么感觉。 见状,薄玥忍不住笑了,为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而笑,「我真是傻,你可是神呀,怎么会有做不到的事?」 身为大巫,她大概是开天闢地,头一个当面质问神灵的吧? 话说到这,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但我怎么印象中,很少看到你去帮忙族人呀?」 巫族早午晚各有祭拜仪式,每次结束,族人们都会围着祭坛,对神灵诉说心愿,祈求保佑,她怎么就没看到薄南真的去执行一次? 回忆了会,薄南不留情的说:「也不是我不帮,而是帮不上忙。」 往昔至今,巫族族长大多在祭祀结尾会说:「希望神灵保佑我族越来越繁盛!」 可所谓繁盛是什么?族长从未给过确切标准。 在薄南看来,现在族里一片兴盛,人人过得开心富裕,便已经足够称之为强大,还有什么他需要做的? 又或者,族人们常会拿着早已下定决心的事来询问,无论他给不给答案,他们大多会顺着最开始的选择行事。 久而久之,薄南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会不会对巫族人而言,所谓神灵所能给予最大的帮助,便是存在。 「我在想,或许所谓信仰、所谓神灵的意义,是存在本身便足够给予信徒往前进的力量。」 听完薄南的解释,薄玥沉吟片刻,笑了笑,「你这么解读自己为免太不害臊,可我很喜欢。」 突然站起,她拍了拍沾上灰尘的裙摆,长长叹了口气,「要是我也能成为这样的存在就好了……我想做得更好,给族人们更多协助。」 不只一次,薄南与她出游时,意外撞见巫族人自以为隐蔽,躲在角落嫌弃她搬不上檯面,若不是体质摆在那边,根本当不了大巫。 要说不受影响绝无可能,但当下薄玥的反应,多是带着薄南离开现场,回家继续努力练习。 想起眼前女子为了提升力量,每每熬到深夜不肯休息的模样。薄南心头一软,轻声问:「薄玥,你有想过如果有天你不是大巫,要做什么吗?」 皱眉,薄玥认真思索,「我想……去很远的地方,看很多很多的景色,吃很多很多的美食。」 往窗边走去,女子趴在窗边,望着放晴后天上缓缓飘动的抽丝云朵,嚮往的说:「好想要到云上看一看呀。」 薄南飘到她身旁,「云上?」 「对呀。」收回目光,她白皙侧顏染着外头打进来的阳光,显得温柔可亲,「当云也不错,能放纵自己随风移动,不必担忧太多事,看起来很自由。」 对此,薄南没有回话,不过一如往常,陪伴在她身侧,让她以为这话题他不感兴趣,便不再多提。 # 隔日,薄玥推开家门,竟见到屋中地上多了个毛团,浑身白顺柔软,像是天上云朵碎了一块下来,掉落在她家。 「这是……」还以为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玩意,她正要取出符咒,把怪东西轰出去,毛团就动了动,露出埋在白毛堆中,不甚起眼的两颗黑眼珠。 看着她,毛团嗓音是与外貌不符的低沉,「冷静点,我是薄南。」 「你是薄南?」惊叫出声,薄玥完全没办法把眼前的存在,跟自己熟悉的光团连接在一起。 神灵天生没有形体,但也不是不能幻化。这些年过去,薄玥看习惯薄南一直保持光团的型态,还以为他不愿意化形,便不多提。 没想到最后他竟不声不响,趁她出门化出实体……还是一团毛球? 「……当然是我。」先前听薄玥说喜欢云,薄南才以此为目标幻化,没想到她回来见到自己,反应不仅没有惊喜,还只有错愕与不解。 「你怎么会……选择变成这样?」呆愣愣地,她问。 女子反应与预期远远不同,让薄南有些气恼,便什么都不解释,兀自催促薄玥走到门外,才在她困惑中猛然涨大身体。 转眼间,毛团便从兔子尺寸,一口气长成足有三个成人大小的毛团。得亏大巫有特权,拥有自己的院子,周围没有其馀住家,而今已经拥有实体的薄南,才没被人发现。 「你你你你在做什么?快变小啊!」唯恐薄南这怪模样让族人发现,说是神灵也不会有人相信,会被当作妖魔鬼怪侵入村庄,遭眾人围攻。 薄玥有些着急,连连催促他快点缩小身体。 不料,往日随和的薄南,这回格外硬气,说:「你上来!」 「上去做什么?你先缩小,我们再来聊。」 「……不缩小,你先上来。」 劝说不动薄南,薄玥只能妥协,笨手笨脚爬上毛团,战战兢兢地说:「你要做什……啊!」 话没说完,伴随目光中陡然远离的部落景象,她终于知道薄南在打什么主意──他化形第一件事,竟然是带她飞上天! 紧紧抓住身下的白毛,薄南今天一连串的怪异举动,很容易就让薄玥联想到前几天,两人漫无目的的间聊,哪里会想不到他是为了哄自己开心,才把自己的化形定成这模样。 眼眶发热,她在毛团终于停下上升,带着她稳稳在天上飘之后,往下一趴,把自己埋在白毛里头。 「谢谢。」她说。 薄南没有回应。 仔细感受身上背负的重量,以及落在身上,几乎能忽略不计的几点湿意,薄南忽然明白了那天薄玥所说的,无力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 他想让她开心,每天每天那种,却做不到,即便是神也没用。 似乎当心中有了慾望那刻,他就不再是无所不能。 与重逢离别(五) 当薄南为了让薄玥开心,开始尝试理解人类的心思开始,有些变化便必然发生。 好比他明白了喜欢是什么,讨厌是什么……独佔又是什么。 伴随薄玥年岁渐长,能力越发成熟,能回到家的时间便越来越晚,有时甚至一个礼拜只回去一两天,让薄南自己守着屋子发楞。 往日,他独自待在一个地方是常态,在赖悦禎印象中,他甚至许久才肯挪动一点,不说还以为是座雕像。 没料到,现在薄玥仅仅几天没回去,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心头竟开始有些委屈。 偶尔,薄南会从窗口往外看,看人类结伴同行,忽然开始思索更换化形的事。 似乎要想能光明正大出现在薄玥身边,得有人形才不会让人起疑? 神灵定下外貌后,更再改变化形不是做不到,不过得花费大力气,即便是拥有巫族眾多信仰的薄南都有困难。 为此,他头一回主动出击,每天到外头,用读心术辨别族中是不是有需要帮助的人,暗中出手给予帮助,以此赚取达成愿望后的信仰值。 本是好心,却不想他最后弄巧成拙,铸下再也无法挽回的过错。 # 某日,薄玥回家,还以为薄南会在,但叫唤好一阵子,都没等到动静。 她正思索着,该不该到外头寻找,就见毛团子从她还没掩上的门板边跳进来,似乎心情不错,是薄南鲜有的分外活泼。 一愣,她赶忙迎过去,「你今天怎么会从外面进来?」 薄南念想要给她一个惊喜,便没说实话,「闷得慌,去晃晃。」 换平日,他大可探查薄玥要回到家的时间,事先赶回来,就不会担心被看破马脚。但为了存到能幻化出人形的力量,这阵子他十分保守,能不浪费力量就不用,警戒心松懈不少,这才没能提早回家等她。 幸好,薄玥对此没有起疑,还点头附和,「要很无聊,出去走走也好。」 和薄南说着话,她扭身闔上门,两人都没注意到屋外一闪而逝的人影,在看清门后景象后,飞快拔腿向族长家跑去。 一把抱起团子,薄玥又缩到熟悉的炉子边,上头咕嚕嚕煮着水,就等着晚点泡茶用。 想起因为她喜欢喝茶,薄南虽然对那股入口微涩的茶味很是不喜,仍然会为了体验她喜欢的东西,板着脸一起喝的憋扭模样,她就忍不住发笑。 两人都没说话,却不显尷尬,而是将目光齐齐落在壶口涌起的波波白烟,感受着屋内顿时瀰漫的暖意,顿感愜意自在。 良久,薄玥曲起膝盖,下頷一压,把毛团关在自己怀抱,想跟他分享自己今天的体验,一起感受她的喜悦, 「我今天替一个女人接生,还帮那个婴儿祈福啦!」她轻声说着,即便嗓音再怎么放缓放柔,都回不到他们初见的清脆娇柔,而是渐低渐沉,平添了些年轻时候没有的磁性。 知道她还没说完想说的,薄南没应答,而是在她怀中扭了扭,蹭了蹭她的肌肤,当作鼓励。 感受到他的心意,她收紧手臂,与宽阔无关的怀抱,在这一刻成了她与他专属的天地,里头尽是满足欣喜,「那个妈妈和婴儿都对着我笑了……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看着他们,我就觉得自己能当大巫,能做这些事真好。」 能做这些事是好的吗? 薄南想起最近自己帮助那些人,他们完成心愿后的笑容,心中隐有触动,但也不过如此,并未往下思考那刻确切感想代表着什么。 「那么,为了庆祝,明天我买东西回来,看我大显身手办一桌好吃的给你!」好不容易之前忙碌的事告一段落,薄玥当即拍板明日行程,要待在家与薄南好好庆祝。 一直期待能有时间跟她好好相处的薄南自然不会推拒,还为了让她感受自己的赞同,雀跃地左摇右摆,像团随风波动的棉花球,看得薄玥憋不住手痒,又是一顿搓揉。 庆祝吗?薄南想,他也差不多存能化形的力量了,明天还能一起给她惊喜,当作礼物! 两人各有盘算,太过兴奋的下场,就是一夜过去,谁都没能好好休息。 隔天一早,薄玥早早就起床,换上好看的衣服,说要去买菜。 「别乱跑,要待在家等我呀!」她对着跳到门边要送自己出门的毛团说,脑中已经列出不少等会该买的东西细项。 毛团答应,事实却是计画好,待薄玥一出门,便要到自己事先寻好的隐蔽山洞,把化形给改了,用人类的模样,好好跟她吃一顿饭。 只要想到之后能够正大光明与眼前人并肩同行,薄南心中嚐了蜜似的满是温馨喜悦,目送同样心情大好的薄玥离开后,他也不多加留念,跟着关上门赶往目的地。 一别二离,此时此刻的两人,都没想过这一刻再简单不过的道别,迎来的结果会是什么。 # 脱胎换骨的滋味并不好受,赖悦禎有幸跟着体验了一回。 相较于稳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除了额头上冒出豆大汗珠,能隐约看出身体状况不对的薄南,她是一点形象都没有,把毕生所知脏话都骂了个遍。 如果控制身体的是她,大概已经打了无数个滚,把自己弄成泥人了。 她不知道痛苦持续多久,直到薄南模仿人类摇摇晃晃站起,蹣跚走到洞中因为漏水,在下雨天蓄成的小水坑前,往下一看,果然浮现她所熟悉的妖王面孔,她才松了口气。 总算熬过去了,刚刚的感受她有生之年绝对不想再尝试一遍,实在太销魂。 在薄南仔细观察自己与人类外观看来有没有差异时,赖悦禎也跟着查看,当年那个她没机会认识的他。 分明五官轮廓相同,便是连身形体态都一般无二,但比起许久而后的薄南,这时候的他愣是温和活泼不少。 对人类长相没有概念,美观与否都比不上一团光球更合自己的心意,薄南没花太多时间看自己的新模样,很快就收回目光,神色尽是兴奋,快步往薄玥家前进。 按理,与薄南共情的赖悦禎本该受到他情绪调动,跟着期待躁动。 但莫名的,她心中频生不安,尤其是薄南在踏入村庄后,大多族人匆匆往一处奔跑,无暇顾及他这个生面孔时,那股焦虑更是到达顶点。 接着呈现在眼前的一切,也证实了她的直觉。 一路匆忙赶到薄玥家的薄南,先是发现她家门板大敞,露出里头凌乱倾倒的家具书本,走近一看,门后还滚着一地的新鲜食材。 很显然,薄玥是回到家后,被什么人袭击了。 心头大乱,无奈刚化完形,薄南身上没有多少力量,要找人也不知从何找起,无法思考的头脑只知道不断催促他往前跑,到每一个他与她去过的地方。 一次又一次的扑空,正当他徬徨盘算着还有哪边没去过,忽然一大股力量涌进体内──某个不好的预感,顿时窜进他脑中。 薄玥说过,她今天没事,不会去祭坛,族中其馀人没有这么大本事,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力量传送给他? 难道……发生了什么意外? 再不敢逗留,薄南扭身就往祭坛方向而去。途中,他与不少族人擦肩而过,从他们留下的隻字片语,拼凑出一个叫人不敢置信的真相。 「为什么要突然这样对大巫?」 「你没听说吗?族中不少人都看到大巫家有一隻白色妖物,她从小就叛逆,会偷偷和妖物勾搭也不奇怪。」 「你们怎么知道是妖物?」 「大家都在说呀。之前大家遇到困难时,那隻妖物都会出现在他们身边,还以为自己躲很好,殊不知那一身白毛非常明显,大家早就发现了。」 「对对对!他一走我们做事就顺畅不少……你说,这是不是代表,那妖物是不祥之物?」 「嘶──没想到大巫居然会跟那种不祥妖物串通,肯定不安好心。」 「没错!一个不怀好意的大巫绝不能容忍,要是她惹怒神灵,让神灵迁怒于我们身上就糟了。」 「所以族长才决定把大巫抓去祭天?」 「能在最后用自己赎罪,已经算是族长开恩,对她很好了。」 祭天?白色妖物? 倒抽口气,薄南脚步渐缓,忽然不敢接近。 直觉告诉他,前面的一切,肯定不会是他能接受的结果。 但凭藉心中最后一丝侥倖,薄南浑身发抖,还是迈开步伐,与逐渐远去的族人逆流前行,穿过貌似一片平和的绿意树林,远远向祭坛投过视线。 所见,不过被烧得乾净的木架子残骸,及被燻出焦黑痕跡的石塔祭坛。 他想见的人,成了一具骸骨,再也不会出现他想见的笑容。 # 当天夜里,巫族诡异地发现,本该西落的太阳滞留天中,一连七天七夜,不曾移动渐弱,似是要烧乾部落中所有阴暗不堪,无论族长如何和神灵祈祷都没作用。 他们不知道,祭坛内的神灵,已选择拋弃自己的身分,自堕成妖,不落的太阳便是一场专属于神灵的丧礼。 神之将落,馀暉尽洒,尔后便是无神的混沌降临。 忍过剥皮断骨之痛,薄南硬生生抽离灵魂中,属于从前巫族给予的信仰之力,再不愿意那股力量多于体内停留。 离开部落前,薄南本想报復巫族,但每每即将出手,又会想起薄玥对部落的喜爱怜悯,便无法动作。 心中煎熬,进退维艰。反覆悲痛之中,他最终抢走了薄玥的遗骸,在祭坛边落下一点瞬即蒸发消失的泪珠,便不再回头。 神灵本无泪。 泪流之际,便是动心坠凡之时。 与重逢离别(六) 没忘记薄玥想看遍风景的梦想,薄南带着她的骨灰游歷不少地方。 可路途终有穷尽之时,直到最后,他便将她的骸骨葬入妖怪坟场──但理由与赖悦禎原先猜测全然不同。 原来献祭之人属于将灵魂力量託付与神灵,便无法再入轮回。为了让薄玥有机会重回人间,他利用了妖怪坟场的特点。 妖怪死前献身是为了天地循环,灵魂自然会归入大道轮回,生生不息不灭,并不如人类献祭神灵那般,彻底没了生机。 为此,薄南特意用一部分灵魂包住先前所得,来自于薄玥的灵魂力量,并将她葬入妖怪坟场,以期能用自己身为妖怪的灵魂作为掩护,让她的灵魂也被视为妖怪,能跟着坟场中的其他灵魂,偷渡进入轮回。 自然,薄南的行为得付出代价──经过无数重创,他残破的灵魂,已不足以支撑他身为妖怪的躯体运作。 「这情况……不就跟苡茜一样吗?」赖悦禎恍然,再不管不顾消耗力量下去,薄南终将消失。 她在旁边看得心焦,当事人却完全不把自己安危放在心上,只掛念着薄玥能不能安然重入轮回。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逗留于妖怪坟场附近观察情况,日日夜夜难免孤独,便顺手……救了不少妖怪。 说来也怪,从前见到旁人求助,身为神灵的他不曾理解,只觉大惊小怪。 但如今他对上那些妖怪无助无措,彷若困兽的眼神,便会想起薄玥所说的话:「要是我也能成为这样的存在就好了……我想做得更好,给族人们更多协助。」 不过是她留下的短短一句话,他恍惚想起,便毫无缘由的心软了。 不再犹豫,他将那些妖怪带到身边,用自己身为神灵的传承智慧,将他们从消亡边缘拉回,也当自己在消失前,能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跡。 但出乎预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停倒数日子的薄南没等到自己的死期,而是盼来薄玥的重入轮回,以及他逐渐被修补康復的灵魂。 虽不再为神,但薄南身上仍然保有部分神灵特徵,好比如修练方式──信仰之力,便是他的力量来源。 他从没想过,自己惦念薄玥,因为她会喜欢,所以去帮助那些妖怪的举动,竟能换来妖怪们的全心託付,给予他继续走下去,还有机会跟薄玥相聚的力量。 「薄玥,我从前说过,于我而言或许所谓信仰、所谓神灵的意义,是存在本身便足够给予信徒往前进的力量……若是如此,那你便是我的信仰了。」 因为她,才会有重生的他。 一而再,再而三抽离灵魂力量的薄南,再没了当初强大磅礡的力量,失去了倾听心愿的能力,失去了能见阴阳功德的双眼,却换来了一群真正的信徒。 坐在埋葬薄玥的土堆旁,薄南望着满天星斗,缓缓笑了出来,带着几分不捨,几分叹息,「明明都知道你不在了,我却还是每天来这里,是不是很傻?」 远处是妖怪们探头探脑,想关心他又不敢接近,忐忑不安的身影。薄南沉默许久,终究站起身,说:「我要走了。」 走向那个,她也要进入的新世界。 与新的羈绊一起。 # 轮回是什么? 赖悦禎看着薄南带着妖怪们,用各种理由不停追逐薄玥的转世,却因为担心他的灵魂碎片还未与她完全相容,未免碎片受到原身吸引回到他身上,影响她之后的轮回转世,而不敢接近,更不敢让她有机会认识他。 无数次,他躲在角落,观看心上人再与他无关的笑容,脣角也会跟着牵起弧度,让赖悦禎顿时一阵心酸。 她寧愿薄南是个健忘的人,能变回那个不知世事的神灵,也不愿看他沉浸于一次次不知尽头的失落悲伤中。 偏偏献祭之事,即便薄南尽力补救,仍旧保有后遗症,强自救回来的生命不比常人安稳,多是充满荆棘坎坷,世世波澜起伏,甚至死于非命,从没幸福美满结局。 跟着薄南,赖悦禎见他越发沉默,眼神浸满忧鬱迷茫,仍是不曾放弃,顿时心中闷痛。 好几次,她都想说:「放弃吧,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但每回见薄南不过远远看着那人的转世,便会露出满足表情,她又不忍继续苛责劝阻。 又是一世,深夜时段,薄南潜入医院,施法隐藏身影,隔着玻璃罩,他静静望着里头的女婴,双手做出捧抱的动作,却不敢真正碰触她。 「你要好好的。」对着一无所知的女婴,他这么说。 偏头,他看到保温箱旁标註的名字,轻声跟着唸:「这辈子也请多指教,赖悦禎。」 此时此刻,若有实体,在回忆过程中早有猜测的赖悦禎已然泣不成声。 她果然就是薄玥的转世。 画面渐淡,知道光团的记忆已经到结尾,自己将要离开,最后的最后,她忍不住回话,他听不见也无所谓。 「才不要跟你指教……浑蛋。」 与离别重逢(一) 赖悦禎醒来时,身下是熟悉的床舖。 摸了摸柔软的床单,她很确信这是属于她老家卧房的床,周围装潢仍与当年她离开时一般无二。 「我怎么会在这?」坐起身,她分明还记得,自己在被拖进去回忆前,身在距离有些遥远的妖怪坟场呀。 本就搞不清楚状况,赖悦禎在发现自己身上被换上旧睡衣,思绪更是混乱,一时间都要以为自己穿越了。 恰在这时,齐静推门而入,见她清醒便发出惊呼,「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居然跟头儿一起醒了!」 「齐姊是你!南哥怎么了?」掀开被子跑下床,赖悦禎才听到有关薄南的消息,就想起先前所见最后一幕,他被人暗伤的画面。 鲜红的血色从薄南被刺穿的胸膛四溅而出,即便是昏暗夜色也无从遮掩,落在她惊慌瞠大的眼,始终无法遗忘。 大概是没想到赖悦禎才刚醒,就能这么生猛暴力,齐经话都来不及多说几句,便见她被子一甩衝到自己面前抓住肩膀一阵乱晃,人都要被摇矇了。 忍无可忍,她才回神出手制止,「妹子等等!你冷静点!我知道你担心,但你把我当玩具甩来甩去,是要老娘怎么说话?」 「喔……抱歉。」这才放手,赖悦禎表情尷尬。 能理解她的心情,齐静没责怪她,只是随手拎起掛在床边的薄外套,给她披上,「你齐姊长话短说,等下也会让你去见头儿……唉,你别听见头儿就激动呀,他就在隔壁房,没几步路你跑什么跑?他老人家早你一点醒来而已,身体还很虚弱,你别这样子去找他,他没办法跟你说太多话的。」 拉住情急往外跑的赖悦禎,齐静翻了个大白眼,说起她与薄南一起倒下之后,所发生的事。 那日,虽然连宥偷袭薄南成功,但对上齐静和穆玟睿,他还是没有反击之力,三两下就被制止,还顺带被一阵爆打后,包成一团扔到角落去。 没有心思关心他的事,他俩亲眼见到洞穿薄南胸口的剑化成黑气,似是有自我意识,没往外扩散,悉数鑽进自家头儿的身体里。 要不是薄南撑着一口气,跟他们大概说了后续处理连宥的方法,才昏过去,恐怕他们根本不会顾及人类法律,会照妖怪们的做法,直接处理掉胆敢对头儿出手的影帝。 「头儿说,如果连宥消失会闹出大风波,就让我们从公司把方远找来,让他扣住苡茜。」叹了口气,齐静其实更偏向于动手开打。 「方远细心,由他盯住苡茜,我们不怕连宥有机会把人带回去,他只能乖乖听话。」 打蛇打七寸,凭苡茜在连宥心上的地位,只要她还在他们掌握之下,不怕他不听话。 点头,赖悦禎对薄南这个暂时性处理方式颇感认同,「那我们……怎么会在这?」 拉着她回到床上躺好,齐静一屁股坐在她身边,说:「这不是头儿和你都没醒来,我们没办法,才会跑到你老家这边?」 妖怪们并不知道薄南的修练方式,但还记得赖悦禎说过,有关于她家附近宫庙的事,便想将两人带到疑似风水宝地的地方,看看能不能让薄南早点醒来。 「之前听你提起,我和老穆以为那宫庙所在地是什么很厉害的灵穴,想让头儿在这边休息。哪里知道根本不是,你家那座宫庙我根本看不出哪里厉害,怎么就能镇压住你的阴气体质?」 忍不住抱怨,齐静这阵子真是操碎了心,「你在这长大应该知道,宫庙附近都是住宅区,也没个饭店之类的,我们又不好一直移动头儿和你,才按照你之前填的员工资料,先到你家暂住。」 说到这里,她像是想到什么,不安的抓了抓头,「伯父伯母人很好,被我们瞒住你的状况,只说你身体不舒服,贪睡了点,暂时还没起疑,你等会去跟他们报平安就是……不过我们突然跑到你家……你不会在意吧?」 齐静依稀对赖悦禎年少离家,许久未归有印象,就怕她心里不舒服。 果然,她顿了顿,才摇头说:「没关係。我知道你们也是没办法才这么做,不用在意。」 松了口气,齐静总算放下心,「那就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先去通知其他人你醒来的事。」 赖悦禎:「好。」 齐静行事向来俐落,看她应该真的没事,也不囉嗦关怀,起身就往外走,办正事要紧。 目送高挑女子蹬着高跟鞋快速离去,赖悦禎并未依言躺平睡觉,而是跟着下床,稍微打理一下仪容,便推门而出。 最终,她停在隔壁客房前,轻轻敲了敲门。 跟齐静说得一样,里头的人清醒着,还回了一声:「请进。」 与离别重逢(二) 顺着动静,将枕头放在腰后,望向窗外风景的薄南扭头,当看清进屋的对象时微微一愣,随后关切地说:「我刚听齐静说你醒了,怎么也不多休息,跑过来做什么?」 还以为赖悦禎昏过去的原因,是自己保护不力,让她伤到,薄南面露愧疚,很是担忧。 没有马上回答,她坐到薄南床边的椅子上,文不对题的说:「我想起来了。」 短短一句话,却让薄南神情大变,脸色忽红忽白,心绪复杂,说不清自己该喜该悲。 良久,他开口,话音无端发颤,「当年要不是我大意,你也不会……是我对不起你,我……」 打断薄南的话,赖悦禎抓住他摆在膝盖的手,说:「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错。」 她知道,即便是当年被献祭的薄玥,都不会对他生气,又何况是现在的她。 事过境迁,这千百年来的折磨,对于薄南来说已经足够,甚至远超他该担负的过错,她不希望他仍然记掛着许久以前的遗憾,走脱不出亏欠感。 不料,薄南苦笑,摇头说:「你不懂,我该道歉的不只这件事。」 没有隐瞒的打算,他深呼吸,用极度不稳的语气,娓娓说着那些年的疏忽,所导致的后果。 从先前的回忆中,赖悦禎只知道,不管是名片侠还是大师,甚至是老乡陪伴自己长大的守护神,都与薄南有关。 如今听薄南说起,她才愕然察觉,当中包含多少惊心动魄。 薄南:「那年,我在你身体里留了部分的灵魂,经过多次轮回后,终于不会再出现排斥反应,融合完美,却又有了其他麻烦。」 事过境迁,没了大巫体质的她,本该能拥有她梦想中的平凡人生,天高海阔,想去哪就去哪。 可无论是容易吸引力量与鬼怪的体质,又或是能够见到功德光芒的眼,都是原本属于神灵的他,该有的特殊能力,不料随着灵魂碎片,全到了赖悦禎身上。 为了压制住她的体质,薄南不得不在她生活周边留下许多他的气息,包括宫庙,以及后面出现的大师,寄过去里面偷偷藏着他名字的符咒,都是他的安排。 所谓一段时间要更换符咒,也跟汰旧换新,纸张禁不起风吹雨淋无关──仅仅是时间过去,他的气息淡了,没了震慑力罢了。 赖悦禎联想到自己碰见大师的时间,似乎就是她离开家乡宫庙保护,在新房子定居开始,基本能算做无缝接轨,「等等,所以那个五星推荐信是你写的?」 她实在很难想像,薄南会做出这么像诈骗集团的事。 白皙面颊染上红晕,薄南有些尷尬的承认,「我……这不是不熟悉网路,想说现在网路上都这么推销,才会这样吗?」 要一个连手机都用不好的人,熟悉网路世界实在太刁难,赖悦禎不好意思继续嘲笑下去,便问:「你当大师也是为了保护我,为什么要道歉?」 闻言,薄南沉默片刻,才说:「你之前听到连宥的故事,应该也有感觉到,他背后的指使者,就是你口中的大师吧?」 一样的寄送符咒,一样的五星推荐信,确实很难让赖悦禎不多联想。 先前她还以为大师别有阴谋,现在知道大师就是薄南后,她又换了想法,只觉得一切都是误会,不必胡思乱想。 若不是现在听薄南说起,她恐怕都要忘了这件事。 「其实我在知道你要到长生后,就没有再寄符咒给你了。」有妖怪们镇场,符咒显得多馀,「最后跟你说大师之后不方便收信息,让你不要来找我确认动态,以免我发现异状,以及寄新符给你的,都不是我。」 见她听完自己说的话,仍然毫无动摇,不改信赖目光,薄南心头一暖,说:「至于到底是谁寄的……你好像跟玟睿说过什么名片侠的事,真要解释的话,得从那天开始。」 那天生死关头,薄南残留在灵魂中的残馀意识为了保护赖悦禎,以穆玟睿的名片为引,得以暂时离开她的身体,到外面替她挡灾。 没想到,这一挡,竟引来了薄南本以为已经消失的存在──当年他选择成为妖怪时拋弃,包含巫族信仰之力的灵魂碎片。 薄南一直不知道,隐含他遗憾意念的灵魂碎片,总会如他一般,追着薄玥的转世跑,将保护赖悦禎当成自己的责任。 原先,一切都是好的。直到赖悦禎遭受恶意,被排挤开始,事情才有了转变。 为了保护她,碎片意图让那些私底下说她坏话的同学远离她,先是将人从楼梯上推下去,甚至是将同学饮用的冷水换烫水,等等不胜枚举的小恶作剧。 种种累积起来,造成那段时间,出现在赖悦禎身边,心思不正的同学们身上添上大大小小不少伤。 「难怪……」回忆过往,赖悦禎从前以为同学们为了毁谤她,居然连把人摔下楼梯的话都能乱说,没想到真相居然是这样。 薄南面色苍白,他当初拒绝面对那团力量,连回忆接触都不愿意,才会反应过来事情真相时,状况已经衍生到失控的地步,「在那段时间沾染恶意,碎片开始產生变化,有了自己的思维慾望,开始用各种方式收集力量,想要将我吞噬掉,夺到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从模仿薄南寄信给连宥开始,到后面发生一连串的事,包括让盛平渊假意攻击赖悦禎,使薄南心乱大意,成功偷袭进入他体内──一切的一切,都是碎片精心设计而成,就是为了能够夺得本体,不再到处流浪。 话说到这,见赖悦禎脸色难看,薄南有心安抚,便说:「不过……这整件事下来,要说唯一值得庆幸的,也就是他始终没有忘记初衷。」 最开头,他假借宫庙神明的名义,在赖悦禎的父母前来讯问时,表示希望少让她出门,本意是因为他没法时时看顾于她,觉得待在家安全些。 唯一差错便是她的父母也被他身上恶念影响,放大了心中恐惧,几乎将她当成怪物看顾,虽免于她直接与排挤她的人接触,仍旧毁了平稳生活。 再后来,碎片不敢冒然行事,唯恐又伤害到赖悦禎,才假扮大师寄信给她,并分出部分力量附身于符咒中,寻机控制她最亲近的王明瀚,以委婉的方式,藉他的口来劝说她离长生妖怪们远一点。 只有保持一定距离,他才有把握无论事态怎么发展,对赖悦禎的伤害都能降到最低。 这一切,皆是碎片回到薄南身上,记忆同时归于本体,他也才完全明白,这些年事件背后真相为何。 薄南自觉,让赖悦禎明白,碎片与自己一般,绝对不会刻意攻击伤害她的立场,能让她安心点。 但他话说完,她反而表情更加难看,双眼直瞪着他,怒意翻涌,「不要再说了!」 控制不住脾气,赖悦禎吼,「你是不是要说这些你的错?」 薄南有些乾涩破皮的唇瓣微动,吶吶不敢言的犹豫姿态,已经充分表现出,他确实像赖悦禎所说,将这一切都怪罪到自己身上。 不知道该心疼还是该气恼,赖悦禎深呼吸,突然脱鞋爬上了床,豪迈的双腿分跨在薄南身上,「我不说,你就老把所有事都当成自己的责任……但你知道,在我这一世,你唯一做错的是什么吗?」 要说全无怨言,是绝无可能。 但看过薄南这些年的记忆后,赖悦禎实在没办法多加责备于他……再让这个独自背负记忆走过一个个春夏秋冬的妖怪,继续身陷悲痛之中。 浑身僵硬,薄南不敢动弹,头脑也趋近死机,「我、我不知道。」 抓住他的衣襟,赖悦禎故作凶神恶煞,却眼眶泛红地凑近他,一字一句逼问:「为什么这辈子……你不愿意主动来找我?」 他寧愿假意在电梯短暂相遇,也不愿意用老闆的身分,好好跟自己这助理说话,不是刻意躲避她又是什么? 从前他们受限于灵魂未稳,连相知相识的资格都没有。这辈子好不容易有了条件,甚至机会摆在眼前,必然有所牵扯,他却逃了。 他难道已经不想再看到她了吗? 「我……」 收紧手掌,薄南抓皱被单,姿态窘迫,甚至只敢浅浅呼吸,唯恐感受到她身上气味,会控制不住自己小心翼翼压下的思念与慾望,「我这辈子,本来打算不出现在你面前,打扰你生活的。」 他笑了,却比哭更难看,「现在的我……不敢见你。」 许久以前的他是神灵,无所不能,高高在上。 现在的他自堕成妖,性命不过虚虚吊着,还害她经歷了那么多痛苦……他又怎么敢继续参与她的未来? 能守着她的过去,看她过得越来越好,于他而言便是最大的喜悦。 深呼吸,薄南抬头,苍白的脸上一对黑眸深邃,无比眷恋望着她,「从前我还能跟自己说,为了确保你的安全,必须要偷偷跟着你。但如今你的灵魂没问题了,我实在找不到理由继续缠……唔!」 话没说完,他便感觉脣上一痛,是赖悦禎笨拙的撞上来,即便两人都让牙磕破了嘴,铁锈味逐渐瀰漫,也没退开身体。 用发颤的双手轻捧他的脸,她柔软的身体偎进他的怀抱,两人紧密相贴,鼻息相接。 赖悦禎眼眶边上,撑不住重量的泪珠,最终沿着弧度跌进两人脣缝之中,带来了酸涩苦咸,却转瞬就被反客为主的薄南捲去,不忍叫她感受那滋味。 漫漫长路,多少泪水,多少艰难,踩过相思碎片,望过光阴飞逝,终究让他们盼来一场相逢。 无论长短。 与离别重逢(三) 妖怪们几乎都能感觉到,自家老闆跟助理之间相处气氛的变化。 「果然自古套路出人心,英雄救美虽然老梗,但还是很好用呀。」给两人的感情升温下了结论,穆玟睿一脸老母亲终于盼到媳妇的欣慰样,让赖悦禎羞恼得不行。 薄南清醒后,长生有了主心骨,所有停滞事项立刻飞速进行。 ──好比如,暂且按下不发的连宥处置事宜。 属于妖怪坟场的力量是一定要还的,女大巫的遗体也肯定是不能碰的。对此,连宥没等妖怪们给他选择,便主动表示,欠坟场的他会用自己及道具的力量去还。 当然,也不会再偷妖怪的遗体。 唯一乖乖配合的条件便是,必须让他好好拍完这部电影,因为苡茜喜欢他拍电影,他想拍完这部片。 赖悦禎还记得,薄南听到他回应时沉默许久,才说:「听他的。」 这句话说完,妖怪们也没需要他多交代,应了声就开始各自忙碌,似乎在安排些什么。 赖悦禎这阵子忙于照料因为不明原因,越来越嗜睡的薄南,有许多事没能跟上消息,只能自己闷头胡思乱想。她不解连宥要归还力量,与拍摄电影有什么衝突的,何必要拖延时间。 这迷茫困惑,一直到电影杀青隔日,新闻报导头条是影帝连宥与其未婚妻,所搭乘的坐驾「意外」于返家途中打滑,直接衝撞山路护烂,整台摔下山沟,两人双双过世,她才明白当时连宥的话。 上一次与这一次的意外,同样是人为,差别在于上一次是求生,这一次是求死。 连宥选择与苡茜一起结束生命,重归轮回。 坐在薄南床边,赖悦禎听闻消息,莫名心头鬱闷,被他揽进怀中安慰。 「连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赖悦禎并不觉得他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寧愿触犯禁忌,做出许多不该做的,也要让苡茜活下来。 拍着怀中女子散发清香的发顶,薄南将下頷靠上,说:「他必须归还的力量极大,连宥要是决定这么做,必定没有多馀力量继续维持苡茜的生命……凭那具身体所剩能量,她要走大概也就这段时间的事了。」 一段恰巧足够连宥完成电影的时间。 他们因演艺圈陷入爱恋,最终以电影结束生命。连宥既然放不下,乾脆一起离开,避开他不愿独自面对的结果。 这条拐向终点的路,他走得瀟瀟洒洒,似是曾经的纠结挣扎都不存在。 薄南:「无论他的选择正确与否……有很多事情,旁人询问再多的为什么,都是没意义的。」 赖悦禎没有回话,只是蜷缩起身体,将自己埋进他的怀抱。 不久,方远过来通报事情,说已经将连宥和苡茜送到妖怪坟场合葬,薄南才放开赖悦禎。 她站到一旁,看着妖王与下属谈论事情的儒雅侧顏,忽地有些恍惚。 由于生病犹带苍白的脸色并不影响薄南的气势,一举一动间,他仍旧沉稳坚定,是与俊美外表不符的迫人气势。 这样的他,身上几乎找不到她曾经见过的困顿无助,似乎过往在他身上烙下的悲伤苦痛,在他与她相认之后淡去不少。 「头儿,平渊还没醒。」连宥的事大致处理完,方远话锋一转,突然提起盛平渊。 那天知道盛平渊是被控制的,薄南让妖怪们先将他打晕带回,待自己伤好点后才有办法处理,于是这段期间,虎妖便一直醒醒睡睡,过得迷糊。 如今,薄南状似大好,方远才又把这件事拉出来说。 「我去看他,马上就会好了。」翻身下床,薄南下床时忽地晃了晃,动作极小,若不是赖悦禎离他很近,又时刻看着人,根本无法发现。 她望向薄南的眼神顿时混进担忧,被他注意到了,随即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无声安慰着。 一路无语,赖悦禎莫名心慌,一路跟着两妖走进盛平渊休息的房间。她见薄南走到床边拉住虎妖的手,阴阳眼也在他力量发动瞬间,受到前主人的影响啟动。 于是,赖悦禎清清楚楚地看见,从盛平渊身上,一团黑雾争先恐后涌到薄南体内,但这回……雾气并非迅速被金光吸收,而是将其搅得凌乱,变得一团混浊。 如今的薄南,再不见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灿烂金光,更像是墨汁滴进清水却不散开,金光黑雾互不相让,盘据薄南周身。 赖悦禎明白,这是他体内的那抹碎片,仍在与他抢夺身体控制权的象徵。 这天之后,薄南睡得时间更多更长,除了呼吸时胸膛上下起伏,几无动静。 赖悦禎大半时间,除了跟知道是被碎片干扰,才会做出那种事的父母,试图培养感情外,多是陪在薄南身边。 又在赖悦禎家待了几天,盛平渊终于大好,来跟薄南道歉。 站在薄南床头,他像个孩子,一张脸哭得花白,东一块西一块泪痕,「头儿都是我的错,那天跟大家去看符咒,听到有个声音说有办法让驯兽师跟苡茜一样活过来,我就心动了……是我意志不坚定才会被趁隙而入,做出那种事,请你罚我!」 盛平渊本就身分特殊,心一乱,马上就让碎片逮到机会控制,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攻击赖悦禎,引发后面一连串意外。 听完他的话,不出赖悦禎意料,薄南摇了摇头,说:「不怪你。」 「但是……」 「不是你也会有别人。」薄南招手,让虎妖蹲下,指尖抵上他的额头,检查还有没有残馀力量在他体内,「该来的总会来,不过早晚罢了。」 盛平渊面露悲伤,「头儿……」 薄南确认完,拍了拍他的肩,让他站起,「你要是真的觉得愧疚,等回去就好好工作,这阵子我们不在怕是累积了不少。」 知道头儿变相在宽慰自己,盛平渊调整了心情,至少不再让薄南担心他,「我知道了。」 薄南看出他还是没想开,但至少不再纠结也是好事,便笑着说:「知道要工作就好,过阵子……我应该需要休假一段时间。」 听到这句话,盛平渊还以为头儿依旧在鼓励自己,顿时破涕为笑,连连表示自己会帮忙负责头儿的工作,绝对不会偷懒。 唯有赖悦禎,只从这句话中听出无限的恐惧。 ──陪在他身边,她非常明白,他这句话绝不是笑话。 果不其然,搬回长生宿舍后,赖悦禎与妖怪们迎来的,是薄南突然的长时间沉睡。 由开头的两三天,到后来的半个月,甚至相隔一个月醒来,仅仅清醒一个下午,又靠在赖悦禎怀中昏昏欲睡,话说一半就没了声响。 坐在薄南的床上,赖悦禎低头,看见青年安然睡去的面容却是鼻酸,浑身发抖。 深呼吸好几次,她过了许久,才敢开啟阴阳眼的能力。所见却是一片污浊,只剩几缕金丝穿插其中,随时会被吞噬。 闭起眼,支撑不住的泪水便从她眼角滑落。 ──她知道,他没有时间了。 # 赖悦禎曾经想,薄南在听到连宥的选择时,那长久的沉默代表什么? 是认同那种飞蛾扑火的勇气,还是对于他轻易放弃一切而感到气愤? 在搭上前往巫族部落的计程车时,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直到司机停车,在她付帐时开朗地跟她说:「玩得愉快呀!」,她脑中才忽然想起,薄南说过的另一句话。 ──有很多事情,旁人询问再多的为什么,都是没意义的。 比如,在别人眼中,她所做的事就让人无法理解。 好几个轮回,累积起无数的岁岁年年,薄南费尽力量保她平安,能重新回归轮回,她却自讨死路,又到祭坛做傻事,绝对是得不偿失。 唯有她明白,要她冷眼旁观薄南的衰败绝无可能,即便是压上她好不容易换回来的普通人生,也毫不犹豫。 凭着记忆,她背离人流,走到位置隐蔽的树林边上,尝试着往前走。 且如她的猜测,身怀魂魄碎片的她,并没被封印及阵法限制,能顺利靠近孕育出薄南的神坛。 上回只懂发呆,踩着薄南脚印往前进,这次赖悦禎一通胡走乱闯,竟还真的让她找到了祭坛。 心情复杂,赖悦禎缓缓登上祭坛,按着记忆摩娑薄南砸碎泪珠,如今却被灰尘覆盖,不留分毫痕跡的位置,轻声说:「我还是回来啦。」 关于祭坛,她不知道好几辈子前是被压着来,如今物转星移,怕是谁都不会想到她要来做一样的事,却是源自于心甘情愿。 巫族对于神灵祭祀有着相当高的要求,一点污秽不堪都不能忍受,因此有了一个大净化术,专门用来洗涤灵魂。 且如当年被视为罪人的薄玥,虽说最后是被族人绑起来焚烧躯体,但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压榨出她体内的所有力量,贡献给神灵,请神灵降下恩惠,洗清他们与她接触后,可能沾染上的污染。 多年后,赖悦禎旧地重游,仍旧是要施展净化术。 已经不是大巫的她,没了特殊能力,本该不能施法。但薄南说过灵魂是一种力量,端看怎么利用,拥有部分薄南灵魂的她,因此有了尝试的机会,有了用净化术消除薄南身上黑雾的可能。 她很确信,凭薄南的意志力,只要黑雾一被打压,他肯定能夺回主权,彻底吞噬掉当年馀下的罪恶。 这一切唯一的代价,不过是她用掉了他的灵魂力量后,或许会跟苡茜一样,没了足够支撑她活下去的能量,还可能……因为没了妖怪的灵魂偽装,连投胎下辈子的机会都没了。 要付出的可能与代价太多,赖悦禎想过,她的决定就算是说给妖怪们听,他们这群迷弟迷妹们都不一定会同意她为了薄南这么做,而是会尝试其他机会。 但是,亲眼见证薄南日见衰败的她,比谁都明白──机会这回事,不是谁都有时间能等待。 上回到祭坛,赖悦禎身上披着带有薄南温度的外套,这遍换她给予他支持。 就算为了这生生世世的陪伴。 按着曾经是恶梦的施法步骤,赖悦禎抬手,口中呢喃彷彿丧歌的咒语,周身忽地扬起光点,温柔亲暱地包围着她。 她能感受到力量的远去,也能想像到另一处的力量生长。 甚至于,不用亲眼所见,她都能知道此刻的薄南必定会因为体内的力量爆增,突然能争夺回身体主权,而感到惊慌惧怕。 看着曾经属于薄南的灵魂碎片仍围着自己打转,赖悦禎掉下泪来,却不是为自己变得未知的生命轨跡。 而是为她很清楚,她的温柔对薄南而言,极可能被定义为残忍。 但是呀…… 闭起眼,在倒地前,赖悦禎忽然有些后悔,没能好好跟薄南说再见。 后续(完) 赖悦禎以为,漫天縈绕飞舞的光点,会是她人生所见最后一幕。 没料到,她还有机会睁眼,还有机会被来不及说再见的那人紧紧抱住。 没搞清楚状况,赖悦禎只知道,她才清醒,人躺在长生宿舍的床上,就被狼狈憔悴的薄南一把捞起,狠狠锁在怀中。 「你……」 只发出一个字,他就没了话音,仅剩下粗重喘息,以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她莫名心酸,想回抱却没有力气,才发现自己与他都成了皮包骨,两个人拥抱就是骨头撞骨头,也不知道算不算互相伤害。 最终想动也动不了的她,能回应他的,只有温热的泪水,烫了他苍白的脖颈肌肤。 # 被严格监视,被迫在床上躺满好几个月,赖悦禎才在妖怪们断断续续的说法中,大致明白了自己逃过一劫的原因。 原来,大净化术并未榨乾薄南全部的灵魂碎片,她体内还留有最后一点碎屑,就那一点,保下了她一线生机。 薄南的灵魂有一个特点,能藉由旁人的信仰增加力量。 就在大净化术最后抽取力量的时刻,甦醒过来的薄南,给了她足够的力量去支付那笔代价。 ──「薄玥,我从前说过,于我而言或许所谓信仰、所谓神灵的意义,是存在本身便足够给予信徒往前进的力量……若是如此,那你便是我的信仰了。」 许久许久以前,赖悦禎本以为这句话不过是薄南的戏语,却在最后一刻成了真。 即便谁也说不准,那点碎片什么时候会支撑不住。 但赖悦禎知道,无论什么时候,薄南都会对她说──「欢迎回来。」 这样就够了。 ## 故事暂且到此 他对她的往日戏语 她与他在炉子边的嘮叨细语 他与她未来终有一日会出现的相逢于细雨 无论是哪种「ㄒ1ˋㄩv」,都是他跟她的故事,如何解读书名都是对的。 愿这篇故事能带给看到这里的人,那么一点的喜悦感 还有留一点彩蛋,会在番外补上,但现在就不先写番外啦,等解锁之后,我再来细修,万分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番外《今时彼日》(上) 一年、十年,甚至是百年──长生的妖怪们踏过无数光阴,本该对时间流逝习以为常,却在赖悦禎昏迷的那两个月中,体会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当时,他们好不容易等到沉睡已久的薄南清醒,甚至精神异常抖擞,丝毫不见前阵子萎顿不振的模样。 只当头儿休眠疗养结束,不明所以的妖怪们正要上前庆祝,薄南忽然脸色铁青,挣扎着从床舖翻身而下,拨开他们搀扶的手,就要夺门而出。 「头儿?」方远急喊出声,却未得到对方一贯的温和回应。 似乎是乱了心神,薄南对背后眾人的呼唤毫无所觉,连一句话都没交代,甚至忘了隐藏身影,便从原地腾空而起,倏地消失远去。 妖怪们不过呆愣几秒,再追上去,人已经没了踪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大眼瞪小眼,全体脸上都写着迷茫不解──直到薄南抱着赖悦禎回来,对待易碎品似的,小心翼翼放到床上,他们才隐约察觉不对劲。 穆玟睿性急,想要直接上前询问,却被齐静死死拦下,紧扣肩膀不让他多嘴。 「齐静你做什么?」抖了抖没甩开,他瞪着肩上的手问。 瞄了眼薄南的方向,确认他没关注自己,齐静才用唇语说道:「你这浑蛋先仔细看看头儿的样子,再决定要不要问。」 头儿不是刚醒来,精神还不错吗? 他半信半疑地朝薄南看去,瞬即明白齐静阻止他的原因。 ──自从开始跟随薄南,于那些已经数不清的光阴里,他从未见过头儿这种状态。 在他的记忆中,薄南向来沉稳冷静,遑论天大地大的事,在他口中都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无须惊慌失措。 如师如父。虽然平时相处多半轻松随性,但对穆玟睿而言,薄南就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存在,能指引他度过所有难关,毫无异议是长生妖怪最坚实的倚靠。 可现在的薄南不仅眼神涣散,唇瓣死白,抚摸赖悦禎腮边碎发的手还在颤抖,模样极其狼狈。 这下,饶是大神经的穆玟睿也能猜到,薄南身体突如其来康復,肯定跟赖悦禎脱不了干係。 多少年来,妖怪们习惯了薄南的无坚不摧,见头儿突然失了淡然,日日神态憔悴地守在赖悦禎床边,竟不知从何劝说才好。 仗着自己是妖怪,几天几夜不休息也无妨,薄南在床边拉了张椅子坐下,寸步不离赖悦禎左右。 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他的反应极为迟缓,旁人往往得问话好几次,他才大梦初醒似的,木然应上一声。 有时他被看不过眼的妖怪们强制休息,也不愿离开回房好好睡一觉,只肯在赖悦禎卧室角落的长沙发打发,做做样子让他们放心。 躺在柔软的沙发之上,薄南能感受到身体过度疲倦的抗议,浑身肌肉都在哀号渴望休息,精神却是紧绷,挥之不去的焦虑让他始终无法入眠。 在黑暗中,他总会睁大眼睛,忍不住用视线仔细捕捉赖悦禎胸口的浅浅起伏。 禁不起半点风吹草动,只要她的呼吸乱了慢了,他便会动作夸张地跳下床跑过去,像个无助的孩子,满怀忐忑地将手指放到她的鼻下。 凌乱跳动的心,在他感受到湿热吐息溅在肌肤的瞬间,才能得到片刻的平静。 她还在。 摸索着包住赖悦禎放在身侧的手掌,薄南腿软倒在椅子上,佝僂着腰,低头抵上恋人的微凉手背,良久不敢动弹。 来往折腾,一整晚过去,反倒更叫人憔悴。 几次之后,穆玟睿等人发现让头儿去休息,只会得到反效果,也不再勉强,选择各自分担起长生的工作,不让多馀琐事再去打扰他。 如此度过两个月,即便妖怪们最大程度的替他免去外务干扰,薄南仍旧瘦了一大圈,凹陷的双颊没剩几两肉。 眼看床上床边的两人都成了皮包骨,妖怪们实在没办法,当机立断,在薄南对他们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心一狠把人弄晕,打算让他暂时躺在沙发上休息。 接住倒下的薄南,穆玟睿抖着手,活像怀中的人有千斤重,「我们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头儿不会生气吧?」 「先不说头儿的性格,才不会为了这种事生气。」齐静闷声说道:「就算事后会被责罚也无所谓,我并不后悔这么做。」 妖怪也是血肉之躯,按薄南那种状态,齐静真怕昏迷的人没醒,顾病的人就先把自己熬没了。 语落,她的目光从薄南转到赖悦禎身上,沉重说道,「不仅是头儿,妹子更是普通人类,若是继续昏迷下去,难保身体会受影响。」 穆玟睿把薄南放下,也跟着看了睡得死沉的同事一眼,「我就搞不明白了,除了用妖力检查,我们连人类医生都请来看过,不管用什么方法确认,悦禎的身体都完全没问题,到底为什么会突然醒不过来?」 事发突然,他们根本搞不明白赖悦禎昏迷的理由,也撬不开薄南的嘴,到现在仍是对她的情况一头雾水。 本想有头儿在,事情肯定能平安落幕……但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薄南明显束手无策,他们很难继续乐观下去。 伸手替赖悦禎拢了拢棉被,齐静确认穆玟睿将头儿妥当安置完毕,素来强悍的神色出现裂痕,透出丝丝迷茫,「我说妹子,你可千万别再睡了呀……」 她的话轻飘飘散在空中,等待许久,依旧无人回应。 叹了口气,齐静拍了拍穆玟睿的肩膀,说道,「我们也去休息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嗯。」 也不知道是不是妖怪们的真诚祈愿发挥效用,在两妖关灯离开房间后,这两个月来躺在床上毫无反应的人,手指忽地一抽,呼吸陡然加速,变得急促且破碎。 大口喘息着,赖悦禎彷若潜于深潭的人终于游出水面,在迎来久违空气时,不自觉显露出渴求与迫切的模样。 ──良久,她颤抖的眼皮总算停下挣扎,缓缓掀起。 番外《今时彼日》(下) 妖怪们不知道,他们私底下说的那些话,薄南其实全都听到了。 ──「再这样下去,头儿会撑不住的。」 ──「我从没看过头儿这么无助的样子,我们不插手……真的没问题吗?」 ──「头儿已经一整天没动过了,就坐在那里,我真的好担心。」 一墙之隔,听着长生员工们的殷切担忧,薄南有了一瞬的失神。 我现在的模样真的很糟吗? 搁在膝头的手指动了动,青年的喉头滚动,久未开口的嗓音混着浓浓的沙哑,破碎到难以辨认:「我真的没事。」 深邃黑眸紧锁床榻上昏睡的女子,他艰难地挤出一抹微笑,隐含安抚之意,「当年我都没事,现在的我又怎么会撑不过去?」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他被妖怪们强制推入睡梦,迎接他的,便是那些被他压在心底深处的遗憾,再一次重现眼前。 ──那是许久以前,初坠为妖的薄南,在将赖悦禎送入轮回后,又一次面临人类无常死别的事了。 即便是自愿堕落为妖,将自己的神魂扯得支离破碎,相较于献寄后灵魂近乎于无的赖悦禎,薄南的魂魄仍有强大的优势。 在将灵魂的一部份交给赖悦禎的瞬间,薄南便明瞭,两人这一别,迎来的将是不知尽头的分离。 ──就算不过是神魂的一抹残片,人类的灵魂要想将其融入其中,仍旧需要经过极为长久的岁月。 这期间,只要薄南距离赖悦禎过近,还没被她彻底消化的神魂,便会感应到他的存在,强制挣脱封印,跑回真正的主人身上。 薄南不是没有想过,或许他当初用尽身上所有灵力,拚死织构的封印真的足够强大,能够有那么一丝侥倖,让他有机会见上赖悦禎一面。 就算只是说上一句话也好,可以让他真切地感觉到,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她的确真实活着,没有在那场献祭中灰飞烟灭。 可……他赌不起。 曾经无所不能的神,如今怯懦的不敢去赌任何一点或许。 将渴求死死压在心底,薄南捕捉着所有关于那个灵魂的消息,便是妄念汹涌,依然躲在角落,远远注视终于重新进入世界的那名女子。 往事在饮尽孟婆汤后成了一片净白,拥有新生、在轮回中尝尽人间冷暖的女巫,永远不会知道,在她出生之际,不得与她相认的堕神,在天上替她勾了道彩虹。 ──旁人眼中一瞬即逝的绚丽,已是他而今能给予的最大祝福。 也不会知道,在她的家乡经歷长年旱灾,人人困乏飢荒,她的父母迫不得已要将她卖到烟花之地换钱粮时,堕神逆天而行,为了替她下一场雨,受到责罚身受重伤,卧床许久起不了身。 更不知道,当她磕绊渡过大半人生,终究潦草收尾,狼狈倒在一处破落的荒废茅草屋中,以为自己会独自面对死亡时,好不容易养好伤,匆匆赶来的堕神正在屋顶之上,越过毫无遮掩能力的茅草堆,用空茫无助的眼神望着她。 垂在腿边的手指颤抖,薄南没想到于他而言不过眨眼的时间,她已经匆匆忙忙地捱过第一世,落得家破人亡,贫困寂寥的一生。 若非犹有浅浅的呼吸声传来,他实在想像不到,底下卧于茅草堆中的女子,其实还顽强的活着。 ──才不过二十的妙丽年华,女子已然顽疾缠身多年,模样憔悴枯槁,从破旧袖口露出的一节手腕细瘦乾瘪,腕骨高高隆起,只靠泛黄的皮肤勉强包覆着,似是碰一下就会粉碎,看来有些慑人。 她多久没吃饭了? 又陷入病痛多长时日了? 薄南伸手抵在胸膛,只觉心口一阵刺痛密密传来,叫人喘不过气。 在他错过的岁月里,她熬过的苦痛彷彿有了实体,化作一把把利刃,狠狠划在他的心尖软肉。 难道他再怎么努力,都无法颠覆命运吗? 他使劲一切手段,将她的魂魄留下,到底是对是错? 沉默地望着女子饱受折磨的瘦弱模样,薄南头一回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或许放手让她脱离轮回,不再受世事牵绊,于她而言更加幸福? 脑中剧烈挣扎犹豫,正当薄南禁不住蹲下身,手掌探过茅草屋顶的缝隙,缓缓伸向女子的方向,底下本无动静的女子,竟忽然开始低喃起来。 似是回光返照,本该力竭的她举起手,恰恰对上堕神垂落的掌心,「我怕……」 已是病重,女子眼瞳倒映破碎的光影,无法聚焦的视线什么都看不清,堕神的手掌在她眼中不过一团不堪辨认的黑影。 乾裂的脣蠕动,她无神的眼泛起湿意,几乎是呛着血,艰难地说:「我真的好怕自己一个人就这么死了,谁也不记得我……」 泪水滑出眼眶,她似是想咆哮,可没了气力的嗓子,仅绷出孱弱的呼救:「我好想活着,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 瘫坐在屋顶上,薄南浑身发冷,耳边是女子反覆呢喃的嗓音,字字句句尽是对于生的渴望及畏惧。 从中午到日落,他不敢再往下多看一眼,只是麻木地听着里头的动静慢慢消失,直至彻底没了声息。 她又死了。 直到这刻,薄南才终于有资格再接近她。 脸色发白,青年跃下屋顶,动作僵硬地走进屋内,俯下身,轻柔的抱起那具再不会有回应的身体。 「……别怕,无论过了多久……就算只有我,我也绝对不会忘记你。」 即便记得她的代价,是一世又一世的离别悲痛,是一遍又一遍的椎心苦恨,他也甘之如飴。 事后,薄南很难形容当他终于挣脱梦境,第一眼所见,是赖悦禎也恰恰睁眼,朝他看来时的心情。 ——漫长光阴终不相负,让他在一次次的送别后,终于等到了故人归来。 紧紧抱住从昏睡中甦醒的女子,薄南落了泪,嘴角却不自觉地轻轻扬起。 「你回来了。」 他轻轻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