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我很高兴你死掉了!》 <节目流程表> 开场白 part.1──初次见面,请问联络方式? part.2──徘回流连于回忆中的饮料纸杯 part.3──船舶靠上港湾,再啟程 part.4──座落于校园阶台上的情意 休息片刻──真实座落于恐惧的雷鸣 part.5──藏于转蛋之中的「o」与「x」 part.6──被回忆恶火纹身的沙粒 part.7──沉默之间、清冷之街与失温之夜 part.8──风驰电掣的坏习惯 part.9──水月倒影 part.10──记忆深处的海湾 影片花絮1 影片花絮2 <开场白> 咖答、咖答,滑鼠点击声阵阵。 我正坐于电脑前搜寻常看的频道,我想找一部平台串流直播的存档。想来大约将近两个月前的事了。 我点入观看,不过首先和我招呼的,不是频道主人或工作人员,而是广告影片。虽然我通常会在五秒之后,点下略过广告,但迎面而来的这支广告,却激起了我的兴趣。 这支广告是其系列作之一,我特别喜欢其中另一部。 那部广告剧情中,男主角是一位露天电影放映师,他来到女主角经营的民宿办理checkin,但一见面便是不正经地搭话。而后女主角一时兴起,突然蹦出电影台词,想藉以挑战对方对电影的热爱与熟悉度,两人于是共演出了几部电影的经典片段。 接着,女主角苦思一会后灵机一动,开始跳起一段踢踏舞。虽然画面有些逗趣,且踩踏的音效稍显突兀,可是却意外地让我深感惊艷与乐趣。每每重新播放一次,都觉得若是少了这段舞,这部广告便会缺少了灵魂。 紧接着,女主角讲完下一段台词后,两人眼神彼此深情凝望。女主角扬起的嘴角默默收起的那几秒,搭上炯炯有神、蕴含艷火热情的眼眸,初次看,我还以为势必要「来一刻」天雷勾动地火,一段浪漫史将顺应而生。 但伴随女主角下一句「你输了」,这才让人意识到,竟然连这段台词都是一次的考验,害得我差点说出「我刚才看了什么」。结果当然是由女主角弄得自己尷尬收场,并为观眾添增会心一笑的馀韵。 广告最后,女主角手里捧着一碗泡麵,这让我想起刚才叫的外送还没来,都过了半小时了。 我并不爱叫外送,一来是点开外送平台后,会引发我的选择障碍,可能滑了20分鐘还卡在犹豫不决的阶段;二来,平台上价位通常会提高一些,若没有免外送费的话,还得多付大约一杯饮料的钱呢。思来想去,整体而言实在太亏了。但这大概是怠惰所须支付的代价吧! 正当我点开手机要确认时,恰巧外送员与我心有灵犀,致电给我。 「我现在下去拿,谢谢。」 其实下班前,我老早就预想好晚餐的内容了,只是最后一小时却忽然多了一些「小工作」,害我不得不多花时间留下来善后。于是,现在我只想慵懒地待在家中,完全丧失出外觅食的力气,只求餵食。况且,内心有个微小声音说服我,今天已过得如此辛劳,总得稍微犒赏自己,就好好当一晚的懒人吧! 不过我也没有放纵,毕竟坐着的时间长,平时也没有运动习惯,就算走出家门走走晃晃,也几乎克制不住买杯饮料的坏习惯。 我取来大碗和环保筷,先拆开晚餐包装倒入碗中。接着将吸管冲洗过,乔好角度后插破杯子封膜。 我望了一眼晚餐的大份量。「嗯……好吧,我就又懒又肥,我就烂!」 待一切就绪,我懒洋洋地坐回专属我的电脑椅,点下播放键,开始今晚的娱乐行程。为维护良好的「观影品质」,我还事先洗了个澡,顺便先上过一遍厕所。一次性解决所有生理需求,才能好好培养观影情绪。 点开正片,一开始所见到的是,频道主和工作人员正和观眾打招呼。 这个频道主有个小习惯,她喜欢在正式开播前和观眾群互动,待预计开播时间到了,才开始进入主题。这么做是有优点的。 频道主和先进频道等候的观眾互动,可以让等候过程比较不枯燥乏味,也可以先与观眾聊些切合主题的话题,让他们及早进入状况。对节目内容先建立起基本认知,整体参与感便能提升不少。 且依频道主亲切的个性、可爱的长相、绝佳的口条,和各种有趣的临场反应,如此一来也更能发挥个人魅力,抓紧观眾目光与忠诚度。 正式开播进入倒数,工作人员回到岗位上,来宾也已就座了,接下来便是惯例的开场白时间: 嗨!大家好,欢迎收看,思晴话意的「思情话忆小天地」! 今天我们邀请到的来宾呢,是一位叫做阿五的社会新鲜人。阿五,请你跟观眾打声招呼好吗? (思晴带着「阿五」向观眾打招呼。阿五有点拘谨、靦腆,只是朝镜头僵硬地微笑点头、挥手,没有多说几句。毕竟这是他初次面对直播镜头。他甚至担心自己脸上的油光太显眼?刚刚用完便当后,嘴角的酱料有没有没擦乾净?他更怕发型乱成一蹋糊涂,像一名不修边幅的臭宅。) 阿五先生呢,和我从小认识到大,是大我四岁的邻居大哥。不过他上大学后,为了不要通勤,就自己搬出去租房子,一个人逍遥自在去了。虽然我考上了和他同一所学校,不过他当时早就毕业了,根本来不及一起修同堂课,真是可惜呢! 大学时他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活泼、好动,又很爱八卦。我记得他特别喜欢跑来问我:有没有交男友啊、对象长得如何啊、个性好不好呀、几岁啊、有没有稳定工作呀……。当时我还以为他被我妈,还是邻居大妈附身呢。 (话说一半时,阿五伸手往思晴面前拨弄,像两把大扇,试图制止她爆料太多。但思晴大笑了好几声后,仍不畏阻碍地坚持说完。) 每次我敷衍完他,轮到我反问的时候,他又会装得神秘兮兮的,只愿意透漏一些无要无紧的小事,对方长相死都不愿意让我瞧瞧,真受不了。不过偶尔还是会被我抓包就是了。 (思晴说到这段时,阿五脸上充满戏剧性的惊讶,毕竟突然这么多细节被爆料,任谁都会措手不及。不过他熟悉这频道的调性,所以也不敢阻止。思晴说完后,对阿五使了个无奈的白眼,阿五尷尬地「嘿笑」三声,便用手将思晴的脸推回面对主镜头) 「好了!快点讲完开场,赶快进入主题,不然观眾要不耐烦了。」 阿五挺直身子、睁大双眼,摆出官方式的微笑。为了拍摄而特地换戴上的隐形眼镜,在灯光照射下让眼神漾出动人水感。 「好啦,我讲到哪?」主持人思绪一时跳掉,低头快速瀏览节目流程。 「这段啦!」 「嘘,我看到了啦。」思晴一手遮住耳朵,另一手对阿五挥动食指,然后接续开场。 他后来因为大学课业和活动忙不过来,久久才回家一趟,我们也就少见到面了。但阿五先生这几年似乎过得不错,至少每次见到他都笑容满面的,且常有一、两位男生朋友到他家拜访,不然就是和一大群男生朋友揪团出游,感情很要好。 有次假日,阿五和两位我常看过的朋友,相约去吃下午茶,他们半路碰巧遇上了我,于是阿五将我正式介绍给他朋友们。当时,我对其中一位特别有印象,因为他和阿五总是如胶似漆的,我撞见过好几次了。 然后他们邀我一起。本来我不太好意思,不过他们倒很热情,笑起来又很有魅力,我实在难以抗拒。 「原来你当时是贪图他们的长相?我想说我们那时久没见了,我才勉为其难接受的。见色忘友的傢伙!」 「没有啦!节目效果、效果啦!」 「真的?」 「好啦!先让我把开场介绍说完,这个我们私下讲。」 阿五想起现在还在拍摄中途,只好故作镇定,把头转回镜头。但刚才的漏网镜头和夸张表情,早就被收录得一清二楚,之后剪接时可以当作幕后花絮,或后製点特效上去。 「后来过了几个月,好几次阿五回家一趟,那位比较亲密的朋友,要怎么称呼他比较好,阿豪?」 「阿豪、豪哥、豪先生都可以啦。」阿五不耐地答。 阿豪都会陪同出现,而且逐渐和阿五家人变得熟识,好像很得长辈缘。 而阿豪每每见到我,也都会再邀我一起共进下午茶,他请客! 想当然,有免费的美食,我就问各位怎么可能抗拒得了呢,是不是? 不过,将近一年前,我就没有再见到阿豪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 我很想念他呢,和他一起享用下午茶的时光,真的很开心! 今天的小天地就跟平常一样,要来和大家聊聊来宾的小故事。如果有任何想说的「心内话」,都欢迎在聊天区一起讨论哦。 好,最后让我们再次欢迎来宾──「阿五先生」! (主持人邀阿五一起挥舞双手,做出开场动作。而接下来的时间,将会把节目重心放在阿五身上,让他可以好好地,和观眾聊聊自己带来的故事。) 「今天的主题要聊…『你遇过最讨厌的人,讨厌到巴不得他赶快消失』,看来是个会让人情绪激动的单元呢。不过我还真看不出来,原来你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呢?」思晴一副吃瓜样。 虽然阿五平时很爱抱怨别人做了什么怪事、蠢事,但从没见过他认真发脾气,顶多就是和不对频的人断联。能让他打从心底讨厌的人,真的是很罕见。所以思晴对阿五参加该主题,个人也抱持诸多好奇和疑惑,但总归而言都是八卦心态。 「该怎么说呢?只能说人生在世,总会不巧碰上几位渣男吧?」阿五语气满是无奈,然而眼神中似乎藏有秘密。 「说得也是。如果这主题让我来讲,应该是想不完了?上大学之是有满多可以抱怨的,尤其是分组报告……。懂的人就懂,节目流程还长,在此我就先不赘述太多了。」主持人打住了自己的怨言。 「那我要从哪讲起比较好?」阿五抓不着头绪。 「你想讲什么都可以呀,反正我们频道很free,你想在这大聊几小时,只要观眾喜欢都没问题。我们事后还可以帮你剪个精华。」 「好吧,那我就从头开始讲哦?」 「没问题!不过你先告诉我们主角是谁好了。」主持人提醒道。 「哦,主角是阿豪……。」 思晴突然睁大了眼,一脸惊讶与不解。 「什么!你们感情不是满好的吗?而且……」主持人语带保留。意味深远的断句里,似乎暗藏秘辛等着被揭露。 「你慢慢听我讲就懂了。那我开始囉。」 「请。」 阿五举起工作人员为他准备的水,喝了一小口润喉后,便开始讲述他「最讨厌的人」的事蹟。 <PART.1──初次见面,请问联络方式?> 阿五轻咳两声,清清久未参与促膝长谈的嗓子: 我和阿豪初相见,是在某个星期五晚上,一间我群组朋友时常揪聚会的酒吧里。 那天,我已经累积了整週的烦闷情绪。在当天打工下班倒数五分鐘前,还遇上了不可理喻的奥客。他的态度刁鑽,讲话又酸,但我为了准时下班,还是保持一贯的好声好气,心里只想敷衍了事。 只能说他很幸运,因为他是最后一位客人,我们才不多计较、枉费唇舌。但我实在嚥不下这口气,难得美好的星期五晚,居然一开头就让我如此厌世。 所以我一打卡下班,就打了一通电话给阿彦,告诉他我需要酒精,不然难浇熄今晚心头怒火。 「阿彦你应该还记得吧?」阿五岔开话题,确认思晴还认得相关人物。 「记得呀,我们偶尔会在他脸书贴文下面聊天。」 阿五皱眉。「你们有这么熟呀?」 因缘际会下,她们是曾因他的关係见过几次,还吃过饭,但应该是所谓的点头之交才对。 「阿彦人不错呀,跟我很合拍呢!」思晴笑了笑。 阿五心里忖度了下,认为这样的发展并不意外。「不管了,我继续说。」 两个都是疯子。阿五暗自想着。 阿彦很惊讶,毕竟我不是爱喝酒的人,只偶尔跟他们小酌。 因为事出突然,阿彦当时还瘫软在床上,蓬头垢面的,所以和我约一个小时后见面。而我人已身在外头了,返家一趟的话又怕时间上会错开,所以我决定先往酒吧移动,顺道看能不能佔个好位子。 等我漫步抵达酒吧,那时店里已聚集了好几群客人,靠内的沙发位都被抢先佔满了。出于无奈,我只好先在吧檯位上待着。 等待过程中,阿彦传来一则讯息,说会多带一位朋友过来。我没反对,反正喝酒多点人比较欢乐。 后来一小群人先离开,留下四人的桌位,我果断移动到有舒适皮椅的位子上,并用包包佔据另一侧。那个座位我很满意,皮椅高度比吧檯位铁椅低,很适合我的身高。 我又继续坐着等着,但因为等到稍稍不耐烦,所以我时不时传讯息,确认他们到哪了?虽然阿彦一直回说「快到了」,但我多等了十来分鐘,门口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我当下有点恼怒,想说阿彦一定还在拖拖拉拉,说不定连捷运都还没搭上车。要是他突然一时发懒当场放鸟我,我大概会跟他绝交个好几星期。谁叫我是重视约定、重视承诺的人。 还好,没多久后,阿彦就带着他朋友进门。他们气喘吁吁的,应该是赶路赶得很辛苦,我也就不忍责怪他们,比灰姑娘还不懂准时了。 我招手让他们赶快坐下,才不会让独佔四人桌位的我显得突兀。 我们坐下后,阿彦向我介绍他朋友──也就是阿豪。 阿彦滔滔不绝地聊着,他们如何认识、认识多久之类的小事,而我只是自顾自端详阿豪的外型。 阿豪身高约莫175公分,比我高了10公分以上。他身着短t、短裤,身形是一般常见再宽硕点、胸前略微可见起伏。露出衣物外的部分,肌肉大小与线条匀称,虽不到壮硕,无法撑爆身着的短t,却也不会显得某部位太壮而不平衡。不过若他日后勤跑健身房训练,加上偏黝黑的肤色,搭上俐落的短发,应该几可完美符合「#阳光」、「#健身」的定义。 看似条件不错,但我一见他的长相外型就兴趣缺缺。 我并非讨厌这类外貌,他应当算是潜在的帅哥,只是我通常跟这类人,难以建立良好的交流。毕竟物以类聚,我很有自知之明,了解自己外在条件水准到哪,也就不抱任何过高的期望,以免被说眼高手低。 我翻看菜单后走向柜檯,向店员点了杯伯爵茶酒。我特别喜欢这类有茶味基底的调酒,很像在喝饮料,但同时保有酒精的尾韵。 阿彦一来就点了杯长岛冰茶,他曾说过,要看一间酒吧够不够厉害,就要直接来这么一杯。他的语气,像在炫耀自己征战过许多酒吧的辉煌战绩。 阿彦也来过这很多次了,菜单上酒类的品项,他全喝过一轮了。看来这间店深得他的厚爱。 而阿豪当时却意外地,先点了盘水饺和乾麵。 我心想,这人真奇特,来酒吧不喝酒,居然点主食来吃?可能当时我表情太明显,阿豪马上笑着解释,是因为他下班后就睡死了,晚餐还没吃。 他一说完,还靦腆地多往我瞄一眼,害我吓得以为他会读心。一看见他那种爽朗的灿笑,我直觉这人定非等间之辈,说不定私底下,早已撩遍眾多追求者。本能正提醒我,小心别被这人牵着鼻子走,他可能非善类。 「这种人好像很危险?我常听同学说。」思晴发问。 「心思单纯的人真的要小心这种人,以免受骗上当而感情受创。」 「如果观眾朋友有遇过这类人的话,可以留言让我知道哦。」 思晴稍微和观眾互动,然后再将时间交还阿五。 在他的餐点送来之前,阿彦就被熟人邀去巡桌敬酒了。 剩下头一次见面的我们,只是在位子上滑手机,偶尔尬聊几句。例如问彼此的名字呀、今天点了什么酒呀,这类一聊完就会陷入安静的烂话题。 但由于是阿彦的朋友,所以我有稍微放点「热情」回应。但每当我回问问题,他又会藉故用几下手机,过了几秒才拋出回应。 要不是因为不熟,我不想破坏自己温和的形象,不然我早该翻上几百次白眼。但他后来有特地跟我解释他在做什么,这有机会再谈。 「咦?我很好奇耶,现在说不行吗?」 「现在破梗就不好玩了,后面有聊到的话再告诉你,记得提醒我哦。」 阿五忽然神秘起来,这触发了思晴的好奇心,但为让流程顺利进行,就先不执意打断了。 阿豪吃完「晚餐」,正要准备点酒时,酒过不知几巡的阿彦,竟然就这么醉倒在其他桌,让他其他友人扛回位子上。 我原本就知道阿彦酒量没特别好,但他平常饮酒都会稍微克制。不过或许那天刚好太多熟人齐聚一堂,他兴头一来也是无人可挡。 见阿彦烂醉倒在椅上,身子还胡乱翻来滚去,真是有点扫兴。我们只能庆幸,至少他还没吐在店内,被店员徵收清洁费。 阿豪当机立断,很乾脆地叫了台uber,说要先带阿彦回家,因为他们同住一个社区里。那瞬间我傻眼了,短短没几分鐘功夫,此地就剩我这个边缘人。不过我更不想随身携带一枚「吐製炸弹」喝酒,在引爆之前赶紧撤离,这是明智之举。一想到阿豪捨身为大义的情操,我心中二话不说先给了个respect! 由于醉倒的阿彦实在不轻,我就帮忙他扛着一边,陪他们等司机来。等车时,阿豪又和我随兴聊起兴趣、嗜好,直到司机快到了,他才突然问我要不要加个脸书和line。 最后车到了,我们协力把阿彦推上后座让他躺卧。阿豪上车前还边笑着跟我道歉,说不好意思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心想说,他也太客气了吧? 我很想告诉他不用介意,但我当下被他的笑容迷住了,害得我脑袋一阵凌乱,所以我只是呆滞地挥手道别、看着车子速速开走。 「呵哼,才刚认识没多久,就主动要了你的联络资讯,是很有企图心的人呢。」思晴露出贼笑。 「我本来也以为,可是他却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 「这样呀。不过你们第一次见面,还真是满不有趣啊。」 「是啊,但这还只是这份『孽缘』的开头。」 阿五不自觉冷笑一声。 影片中,阿五说完第一段开头,便举起水杯一饮而尽。 思晴看他还有些紧张,便让他先稍微休息,缓和一下情绪,待会再继续聊后续发展。自己则去读观眾们的留言,和观眾互动了起来。 看底下留言,似乎不少人认识几位酒量差、又爱喝的朋友,但观眾的遭遇更惨烈点。不是吐在店内地板、计程车上,或是倒在街上就变成一滩烂泥,拖也拖不动。 仔细想想,幸好有阿豪主动接下烂摊子,否则还不知道接下来的酒局,还会遭遇什么样的「不测」? 阿五趁着这点休息时间,向工作人员询问饮水机及厕所后,自己默默带着水杯走出房间,离开镜头。 而我也趁这段中场休息,先去上个厕所。如厕后,我也顺势抓起电脑桌上的水杯,到走廊上的饮水机,盛满一杯回来。 回到电脑前,此时阿五也刚好领着满杯的水回到座位上。 我习惯性地喝了一小口,才将杯子放上杯垫。影片中的阿五,也恰好做了一模一样的动作,虽然时间和场合完全不同,但就像有跨越时空的默契,将萤幕内外的两人牵绊住。 画面中思晴还在和观眾们间聊,所以我的目光转移至阿五身上。 在这个时候,阿五不知所措地坐在位子上,开始滑起手机。 他的发型好像乱掉了,怎么回来之前,没有先整理一下呢?他也太尷尬了吧,一直呆坐在那滑手机,可以陪思晴跟观眾说说话呀,别像个木头人呀! 看到阿五如此笨拙、呆版、无趣的模样,我不自觉在心中叫喊,但我肯定有几句不小心说了出来。 看到这,可能有些人觉得我「爱管间事」、「酸民」、「不然你上啊」之类的,但我也发自内心,希望现在的我可以替代阿五出现在影片中。至少,我一定能比他表现得更热情、更欢乐,让观眾对我的故事更有兴趣吧? 不过这只是空想,毕竟直播早已拍摄完毕,又过了一段时间去了。这段影片的内容,是过去已发生、既定的、不可改变的事实。 我只能呆坐萤幕前,看着曾进行过的一切,再偶尔发发牢骚。 眼见时间差不多,思晴和阿五聊了下就将话题拉回现场。 「准备好了吗?有没有比较不紧张了?」思晴贴心地询问。 如果来宾太紧张,故事会讲得比较杂乱,整体表现也不自然,观眾们可能会兴趣缺缺、颇有微词。这对思晴、对观眾,和对来宾都不是件好事。 「有、有比较好了。」 「那我们就继续囉?」 「好。」想到自己方才已讲完开头,阿五忽然觉得面对镜头,似乎也并非那么不自在。 不过有可能是因为,主持人是熟识的人。只要面向思晴,让思晴一步步引导他进入状况、梳理故事过程,就不会紧张兮兮的。 也幸好,聊天室风气良好,大多数人都很和善,还给了不少叙事建议做为参考,也算是给阿五的加油打气。 刚才说到,阿豪向我要了联络资讯。 那天我回到家后便思索着,明明酒吧里比我优质的人所在多有,阿豪怎可能就只与我先搭上线? 当我还纳闷时,他传了一则讯息过来。你猜怎么着?他竟然只是单纯告知我:「阿彦安全到家了。今天不好意思丢下你一个人。」 我看完讯息后,忍不住摇头,想着何必跟我报备这些小细节? 我本以为会有更让人值得期待的内容,殊不知居然这么无趣。毕竟如果有菜主动敲你,内心总会有些小小的期待、悸动嘛! 我猜可能是阿豪累了,所以只短短回了一句话,毕竟他才刚一路扛着重担返家。我帮他找了理由,来说服自己今天就算了,但其实我暗自期待,明天可能就有不一样的聊天内容了,说不定还有机会风云「变色」! 然而大概过了整整一星期,阿豪中间完全没传讯息过来。 头一、两天,当有讯息进来,我还会马上点开line,确认是不是他敲我,但都只有朋友找我瞎聊,或同事提醒工作事项的讯息。 再隔天,我觉得在家度过假日太无趣,所以我中午就溜去西门町间晃,顺便搜寻午餐。在我放空脑袋、随意走走时,我看上了一间早午餐,店外头已排了些人潮。 当下我是有点饿,但我认为既然是值得排队的店家,想必是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我耐住飢饿排在队伍尾等候位。大约过二十分鐘后才轮到我入座。 一踏入店门内,我第一眼就就看见阿豪,他刚好在店内用午餐。而他对面恰好没有坐人,所以我就告知店员说阿豪是我朋友,请帮我安排坐他对面。 阿豪当时一边叉着吐司,边滑着手机,所以并没有注意对面是谁。而我坐下后,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傻傻地盯着他看,等他抬头发现我的存在。 但经过了好几秒,他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害得我一阵尷尬,只好先乖乖点餐。 等我再回到座位坐下,他才刚好放下手机。阿豪一看见对面的客人是我,吓了一大跳,差点弄翻水杯。当天我穿得有点随意,一副宅男样,真是让我后悔。 「那今天上我的频道,有穿得比较不宅吗?」好奇心使然下,思晴忍不住岔开话题。 「有吧?」 「是吗?观眾觉得呢?」思晴一脸疑惑,不确定是否男女眼光有别。 「不重要啦!我的故事比较重要吧!」 「也是呢。抱歉,你继续。」 虽然这么回答,但思晴嫌恶的表情显露无遗,只差不忍道破。 他一见到我,随即露出招牌阳光笑容,好像对彼此的巧遇感到很开心。虽说在店内相见纯属巧遇,但也是我刻意要坐他对面的。 他主动开始和我攀谈,先问我怎么会在这,又问我点了些什么。我也顺着他反问类似的问题。 阿豪说,这间店是他的爱店口袋名单之一。他假日时,时常特地光顾这间店,都快变成固定行程了。他接着推荐我好吃、cp值较高的点餐搭配,建议我下次可以照着点。不过听他说完那堆食物品项,我比较惊讶他这人也太会吃了吧?光看他今天餐点的内容,我就已经半饱了。 果然以阿豪那类体态的人,平常一餐的份量,并非我可以相提并论的。况且他似乎完全没有、也不须有身材焦虑。对他来说,能吃才是福吧! 虽然我好生羡慕,可是若不养成运动习惯,放纵起来可是会一去不復返。而懒人如我,还是比较喜欢和床被当一辈子的挚友。 「但有在健身、运动的人,在你们圈子内很吃香吧?」 「是没错。除了身体比较健康,肌肉大小和线条都会好看非常多。」 「像我平常有在游泳,游完之后心情也会特别好呢!你都没有想要培养运动习惯吗?」 「我目前活得也很开心哇!」 「活得开心就好,是吗?」 思晴开始上下打量阿五的身型,尤其是他坐下后挤出的那团腹肉。这逼得阿五赶紧以双臂护住,直喊「饶了我」。 阿豪私底下意外地很热情,跟在酒吧时冷淡的疏离感截然不同,热情到像和我是认识多年的好友,害我有点吃不消。他一发现我嘴角沾到酱料,而我没注意到,还直接拿纸巾想帮我擦掉。这举动让我错愕,先不说我们这才第二次见面,店里可还满满的都是客人耶!这也太害羞、太羞耻了吧? 可能观眾和你会想说,这叫做贴心,但我生性慢熟,不习惯和相识不久的朋友这么亲密,心里有点排斥。 他有发现到我的错愕,所以跟我说声抱歉后,就把纸巾交给我,只提醒我哪边沾到了。他歉疚的眼神,搭上无辜的微笑,搞得我像坏人一样,逼不得已只能赶快跟他说没事、别介意。 阿豪先用完餐后,看我用餐速度很慢,便坐在对面漫不经心地玩手游,没有主动找我开话题。我清空盘子后,才忍不住好奇问他,为什么会想加我的联络资讯? 阿豪听完,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说,就是彼此交个朋友,之后可以约出来一起喝酒。然后又是那个耀眼的微笑。 我紧接着追问,后来怎么都没有传讯息来约喝酒或聊天? 他竟然回说怕会打扰到我,打算下星期确定好日期再一次问完。 不得不说,我真是被他打败了。没想到在这「速食时代」,竟还有人这么单纯、天真,简直到「可爱」的地步了!我都自认是我思想不单纯,把人心看得太过黑暗,才会把他与我过去交手过的对象们,混为一谈了。想来就好笑。在阿豪面前,有些社会「常识」好像不太管用。 因为还有其他客人在外候位,店员客气地询问我们能否让位。阿豪马上起身走出店外,而我简单收拾后才跟随其后。 等我踏出店门,阿豪人影已经无踪。我想说他可能有急事先走了,所以又准备朝徒步区内漫游。但当我转头踏出第一步时,阿豪立刻从后方叫住了我。原来他是走到隔壁等我。 他问了我接下来有何行程? 我脑袋兴奋地想,他终于要露出「真性情」了,才会拋出这种暗示性的提问。我以很刻意的语气打太极,接着反问他又有何计画?出乎我意料的,他答说已经和朋友约好,待会要去附近的影厅看电影。 我瞬间僵在原地,脑中不停大喊:那你还问个屁呀! 我按捺住性子,只是微笑回应:「安捏哦(这样哦),那我要先走囉。」 差点理智线断裂的我,都不小心用台语回了。 阿豪似乎没读出我话中的心机,不理解我的语带嘲讽,还说可以先陪我晃晃,因为距离电影开演,还有一小段时间。但我当下社交能量用罄,信口找了个工作相关的烂理由,就想抽身走人去搭捷运了。但性格单纯的他,当然又很单纯地说要陪我走去捷运站。我此刻已懒得再挣扎,所以马上一口说好。 往捷运路上,阿豪像是冷却了下来,不再聊个没完,大多只是静静地陪着我走。虽说和他聊天是挺有趣的,但我总觉得,有道鸿沟隔开了彼此,类似小孩跟大人之间的差异。我不禁羡慕起他可以活得这么天真。 一踏上捷运入口,他电影的时间也快开始了,我亦不打算多停留,所以我们就此先别过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传讯过来,邀我下次再一起吃午餐。 我回传了张「ok」的贴图,结束这回合。 「听起来阿豪真的很单纯耶,跟你完全相反!」思晴直接在观眾面前调侃阿五,还自己乐得开怀。 「呸,我做人也很单纯的好吗?」阿五虽然不是偶像,但也还有个人形象要顾及。 「好啦。不过阿豪人这么好,你那时对他没有任何意思吗?」 「其实那时我有个曖昧对象,所以当下我对阿豪完全无感。只是纯粹觉得是我的菜,这样。」 「我们的阿五先生,原来这么热门抢手呢!」 「你再说下去,我就要把你嘴巴封起来了!」 阿五大张双臂,作势要把一双大手贴上思晴的樱桃小嘴。幸亏思晴反应灵敏,直接以双手抵抗回去。 「哈哈,先不闹你了。你待会先和我们聊一下你的前曖昧对象好了。观眾应该都对这种小八卦特别有兴趣,对吧?还是只有我?」 刚才主持人一听到「曖昧对象」一词,眼睛可是为之大亮。 「是也可以,但内容不长,而且最后也是草草收尾。」 「没关係,反正大家都乐意多听一点故事!」 「你根本就只想满足你的私心吧?」阿五质疑。 「怎么会呢?我是这种人吗?」思晴给出个灿烂微笑,并且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拒绝正面回答。 「但确实也是因为那个前曖昧对象,我跟阿豪的感情才会变好。」 「那事不宜迟,赶快进入下一part吧!」 <PART.2──徘回流连于回忆中的饮料纸杯> 我点下暂停键,让影片的时间线止于此点,思晴爽朗的笑顏,与阿五鄙夷的眼神,亦于我弹指瞬间定格。 我忽感口乾舌燥、喉咙乾肿,彷彿我才刚劈哩啪啦讲了很长时间的话。但唯一有交谈的仅有影片中的两人,我只是静默旁观。何况说最多的是来宾,应该由他喊渴才对。我的水杯也才空了不到十分鐘。 虽然不明所以,但我猜测或许是我与阿五產生了「共感」。 我的心绪一时变得纷乱,单纯而索然无味的白开水已无法满足我,我有了想起身向外寻觅的衝动。虽说我在晚餐才大饮了一杯手摇杯,但脑中的小天使和小恶魔,似乎一致同意我的渴望,分别在我两耳传来细细耳语,催促我动身出发,寻求能解我心头渴求、抚慰我心,且掺有诱人糖分、茶香与乳脂交融之物。 喝饮料这件小事,在我心目中占据了莫大地位,各种口腹之慾中绝对是名列第一。甚至有时我会为了找当下想喝的店,特地走去稍有距离的商圈,只要路程在二十分鐘以内的话,我都能抵达。 这大概是我人生中少数如此坚持的事了。 败倒于慾望之下,我伸手入背包,取出早已进入安眠模式的皮夹。重见光线的它,似乎在掌间消瘦了点,但那应该是错觉。 钥匙、钱包、手机,三种外出最重要之物齐全了。准备就绪后,我缓缓走下楼,推开因锈斑重重而嘎滋作响的红铁门,再轻手轻脚地闔上。 我不自觉往天空一望,今夜天气不错。蓝紫的夜空飘着几片慢云,还能见得零星几颗白星,而温黄的上弦月也已斜掛在侧。难得的好气象,让我疲惫的身心恢復了些许。直到刚才还毫无生气、皱缩成团的表情也稍微展开了些。 目前租屋处的位置,说来方便但又稍微尷尬。方便点在于,捷运站只须过一小段马路就到了,不消三分鐘;尷尬点在于,要抵达饮料店聚集的位置,就必须多走上好一会。 向左,我能抵达最近的商圈:向右,则有一条大路。 大路上有几家连锁饮料店,喝来习惯、距离又刚刚好。但商圈里饮料店繁多、品牌多元,就是就得多走不短的路程才能到达入口。 两侧各有其优缺点,这对拥有选择障碍的人,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呢? 若这时有那人陪我的话,至少还可以靠猜拳为我决定方向,不过今晚我没办法那么任性。 我闭上双眼,静下心询问内心的天秤,究竟要往何方倾斜?来回摆盪几次之后,结果出炉了──「向左吧」。 我遵循心中的圣旨,迈开停滞不前的脚步,往左方漫步移动。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现在正是人潮熙来攘往的时刻。不过也正因能伴随路上车流,与两旁建筑的灯光,才让这条延伸长远的罗斯福路,更加显得越夜越美丽。 踩着缓慢的步履,我终于走到商圈边缘。现在这个时节,晚上都能感到一丝舒适的凉意,偶尔还有阵阵轻柔吹拂的夜风,让我不致汗流浹背。 商圈的对岸即是我大学母校,其中一个出入口,便直直地对向母校大门。七彩辉煌的商圈,对比幽暗寧静的校园,就好像城市中的繁华景色,在不停向熬过一日课程洗礼的学生招手,诱惑课后正值间暇的大学生们,也催促想享受热闹氛围的人们结伴同行。 由于此商圈兼具夜市性质,所以这时间点到来,反而能同时享受两种逛街的乐趣。热爱逛街的我,自大一开始,只要在宿舍里间得发慌,就时常揪来几个熟识的同学,在商圈中心放空间晃。 这是我们长保友谊的秘诀。 踏入商圈其中一条街,这里有间几年前极为热门的饮料店。 那家店的招牌以黑色为基底,白色的logo简约而不失风格。採用的纸杯杯身是典雅的素黑,搭上一颗小小的logo,拿在手中成了一种时尚的穿搭配件。只要看见手持这家饮料杯子的人们,就明白彼此都是同道中人。 记得开幕当月,脸书上三天两头可以看到,同学们大力推荐的打卡发文。当时每个喝过的人,几乎都要跟店家logo或杯身拍上一张,证明自己也搭上了风潮。 而后此店也经常是大学脸书社团中,当作填写问卷的抽奖谢礼。除了风靡于校园中,也在我饮料排行榜上称霸许久。可惜后来,味道似乎与我记忆中有些微差异,且陆续又有更多知名连锁品牌进驻,因此如今虽说不上冷清,但店前的盛况也已难再现了。不过这家店终究陪伴了许多学生入学到毕业,已然是我们最亲近的同学,甚至资歷堪比助教级别了。 在其后方一点的位子,曾有另一间极其知名的店面,每日都是大排长龙,还登过好几次网路文章推荐。即便店家出餐迅速,其排队人潮之多,时常不排个十来分鐘都到不了柜檯。只是原店面因故而收掉了,现在店址还开着相似的店,但那块象徵灵魂的招牌却消失无踪。 光是这一条街上就聚集了好几间饮料店,品牌之多已够我烦恼,但我通常不肯迁就,反而会再多走几段路、多找几家,让脑袋可以做出相对「完善的决定」。然而,有时选到最后,仍只会挑熟悉的那几间。 这大概是选择障碍者最大的矛盾吧。 商圈中暗藏几条交通要道,因此车潮几乎不曾停歇,行人必须乖乖走在人行道上。只是两侧人行道有几段特别狭窄,几乎难以容下两个成人。 以往和他一同前来寻找晚餐时,时常走到一半会不小心被他撞下马路,当然偶尔是故意闹我的,但就算我想报一撞之仇,依我羸弱之躯根本撞不赢,真是让人不甘心呀! 不过因我此时是独自一人,狭窄的人行道却显得格外宽敞,略显寂寥。 又多走一小段,现在我正漫无目的地绕着。平时都过着节奏明快的生活步调,加上每日通勤和工作忙碌,能像这样抽出间暇时间偶尔为之,也算得上是恬淡休间。 虽然全心全意于工作,能让脑袋瓜只充斥公事,不留有太多空间时间,可以藉此假装忘却了某些情绪。但我想,身处爆炸衝刺现代的我们,果然还是得留下点空间、时间,当作给自己喘息的机会,也是与内心自我对话的机会。 到了某一处街角,这里原本是一间温馨、寧静的书店。书店拆迁之后,原址建起了一栋难以融入周遭形象的大楼。大兴土木那期间,这一角不得不以障碍物围堵起来,让行人必须要绕着通行。 傍晚时经过这一区,在亮橘夕阳照射下,半完成的大楼外侧围起的鹰架,与内部显露的钢筋水泥,总让我毛骨悚然。不仅是因画面上的突兀感,还有一种缓缓流洩而出,瀰漫四周、不自然的压迫感。 但目前大楼已臻完成,外观变得温驯许多,兴许再过不久就要啟用了。 再往下走入更遥远的商圈后段。 一路走来,商圈内店家更迭了许多,就连某间老店家也重新装修过了,门口变得独树一帜,异国风情引人注目。 来到最末端,一家熟悉的饮料店招牌,再次吸引我的目光。 这家店最吸引人的点,在于它的内用区。内用区有两张方型大木桌,很适合三五好友小聚,各自点杯饮料坐着,轻松度过空堂。而且座位区附有几个插座,即便单纯待着玩手游,或使用电脑读书、赶论文、办公,都很愜意。 不过初次注意到这间店,是被它的鲜奶所吸引。店家提供多种鲜奶品牌可供选择,当时对我来说满新奇的。但也因此,我经常会在队伍旁盯着菜单犹豫许久,苦恼该选择哪一款。 这间店于是成了我的爱店,我推荐不少朋友来光顾,甚至还有一位朋友在那当起了工读生。后来好一阵子,内用区便成了我与朋友们的固定群聚点。可是在毕业之后,朋友们鹏程万里、四方分飞,我也就鲜少再光顾。而那枚扑克牌花色的招牌,经过长年日晒雨淋的日子,也斑驳了不少。 回头往支线街道走近,忽然看见一间新开的饮料店。店门口排了些人潮,旁边立着一根桿子,掛上的布条写着「开幕优惠买一送一」。这样的优惠,对爱喝饮料的我来说,简直是天大好消息。 以往遇上买一送一优惠,都有另一人陪我分着喝,只是今天真的没办法,只好我隻身扛起这双倍的甜蜜负担。但其实要我在独力喝完两杯饮料,倒也非难事,就是忽然感到小寂寞罢了。 「先生,两杯饮料好囉,小心拿哦!」 「谢谢。」 我取出放在背包中的两个饮料杯袋,店员小心翼翼地将杯身套入。 由于买一送一诱惑过大,我也不想继续辗转迂回好几条街,害自己状似流落街头,所以我让寻觅之旅在此划下句点。 走出商圈外,这次我走在校门这侧,打算走邻近校门的斑马线,直切租处所在的那区。 等待红灯时,我身后有一对男同学走近。他们身形一高一低,手上各拿一杯和我同一家的饮料。 我会立刻注意到他们,是因为其中一位笑得异常开怀,那样旁若无人的笑法实在很难忽视。但我并不嫌恶,因为那种笑声令我起了一丝怀念感。那是种能融化孤寂冷夜的温暖笑声。 灯号转绿,我维持一贯的快步调,慢慢与他们拉开距离,直到那爽朗的笑声渐行渐远,随着阵阵秋风消散殆尽。 我此时再抬头一望,夜空聚集了带点厚度的云层,稍早还能见着的星月美景,现在只徒留混浊的一片紫黑,如混杂了全部色彩的水彩顏料。交缠于心底的回忆,势必也是呈现同等的混沌。 回到家门前,我看见一位身穿宽松运动背心、搭着休间短裤的男孩正佇立在锈蚀斑斑的红门前,似乎是在等待踏下阶梯的跫音。这画面我过分熟悉,因我也曾站在楼上阳台,偷偷监看某人等待时的三七步。 不得不说,那男孩徘徊时的步法、焦躁时的踢踏,及不耐时的仰天长望,都和他极为相似,根本是复製了同一套模式,如出一辙。 若那位姍姍来迟的邻居女孩儿,再晚个一步开啟铁门、拥上男孩的臂膀撒娇,我搞不好已经与错误的影子相认,甚至将手上的其中一杯饮料递去,最后尷尬得无地自容。 真的太像了。 坐回萤幕前,画面定格在阿五开口之际。他微张的小口漆黑如深渊,又如黑洞星体,好像能吸入在这人世间,所遭遇过的所有苦难与委屈。光线无法逃脱,禁断的话语也不许出口。 当画面凝滞下来,我才注意到,原来在思晴和阿五的身后,有一张双人座的麻灰色沙发,而沙发上有两隻布娃娃。 其中一隻是约莫思晴半身长的鯊鱼。它仗着身长优势,几乎佔据整张沙发的空间,大咧咧地横置其上;另一隻是柴犬布偶。小巧的身躯慵懒而愜意地平躺沙发上缘,其水汪汪的大眼正直视镜头此端,彷彿在控诉鯊鱼的恶行恶状。 相较于紧张而略为死气沉沉的阿五,这两隻布娃娃显得活泼、热情许多。 我想它们一定很常和思晴在镜头前拋头露面,早已适应了直播现场。它们说不定还暗自讨论,并嘲笑阿五充满「菜味」的举止,只是我们人类不会发现它们正在窃笑。 要不是阿五会说话,也懂得比手画脚,和主持人你来一句、我回一句地对话,我真差点要以为,那两隻布娃娃才是这集真正的来宾了。 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不可能实现的。 阿五眉头深锁,连带抬头纹一併无所遁形;紧闭的眼角隐约显露一丝一线的鱼尾纹,搭配乾燥、略为苍白的双唇,看来十分滑稽。 我推估那时阿五正努力在脑中搜索,与前曖昧对象所剩无几的相处记忆。毕竟那段曖昧关係,不过只是一位满怀爱情憧憬的普通人,在衝动行事后留下后悔的一段奇闻軼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要说有多凄美动人,又不如老派爱情电影来得精彩;要说得多么云淡风轻,细节中仍有其刻骨铭心。 人家唱说「曖昧让人受尽委屈」,而阿五想必是曖昧中天真、愚蠢的那一方。不过是几句寒暄、数次早安、午安、吃饱没,以及最容易引人倾心的睡前「晚安」,日后再穿插几句美言,他便糊里糊涂、一头热地栽了进去。 朋友们都说他,简直是要蒐集环游世界的「船票」。就算对方已强硬谢绝载客,阿五还是可以自製vip船票,自己硬要跳上甲板。这时就得等到几天或几週过后,发觉掌舵者已然跳船逃生,他这才愿意回头是岸。 他正是所谓「晕船仔」的最佳模范写照呀! 相比面容呆滞的阿五,思晴几近完美的笑容,让人更愿意将目光全投注于她身上。思晴就像发出阵阵灿烂光耀的宝石,举手投足间都闪烁无尽的自信魅力。相反的,依旧唯唯诺诺、有所忌惮的阿五,其呆若顽石的一举一动,都如此不协调,令人烦闷。 我再度盯着阿五出了神。只要看着他,我内心便会冒出许多怨言与批评。 我试着移动鼠标,往阿五脸上勾勒出一个上弯的弧度,试试这能不能让我对其改观,但静止的时空想当然是不会有所变化。 我深沉地叹气,再饮下一口买回来的鲜奶茶,以舒缓我的鬱闷。但这杯鲜奶茶嚐起来却尽带苦涩,我感觉不出所谓甜味与茶香,只有茶与奶彼此衝突的不协调。直至尾韵,奶香更有如烟消云散般,只留下茶涩的独角戏。 舌尖到舌根的味蕾都充斥着诡譎味道,我有苦难言。 一杯美好的鲜奶茶,若两者无法完美交融,平衡便会崩溃。何况这已是两者遗失了其一?惨烈之情,不言而喻。 虽然我内心不悦,但一想到店员要应付整天的开幕活动,又不禁为其感到辛苦,这小小几百毫升的苦涩,我想是不足掛齿了。 「或许被我摔破的那杯会好点?」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不敢保证。 稍早在归途最后一个转角,由于我操之过急,一不小心被自己绊了个跤,手上一杯便喷飞「犁田」。头先着地,封膜抗不住撞击而破损,四散的杯缘碎片也遍地开花。好在一旁的公园有公共垃圾桶,杯身残骸还好处理,只是那流泻四方的液体,其汩汩流淌的痕跡,恐怕一时半刻是清除不去了,将在原地烙下湿润的印记。 不过换个乐观的角度来想,饮料中含有的营养成分,倒也能滋养大地、回馈自然,或许还能养育出奶白色的小花儿。 认真回想起来,不知从何开始,我便热爱上喝手摇杯。 我喜欢口中充斥四溢的茶香,接着让冰凉的液体缓缓流入胃部,解除蕴藏体内深处的火热。 我还有一个小癖好,我喜欢咀嚼冰块。冰块被咬碎时,发出喀哩喀哩的清脆声响,总能让我脑袋保持清晰、冷静。零下的温度,更能为我除去溽暑的难受。 饮料之于我,就如同酒精之于被称作酒鬼的人。不仅是品味酸甜苦辣,更是享受人生乐趣所在。 我记得他从前偶尔会喝上一杯,不过在和我相处时,购买的频率便会爆增不少。然而饮料对他并不那么必要,只是他想试着与我共享同种喜悦、试着与我感同身受。 透过喜欢我所喜欢的、感受我所感受的,就好像彼此能够心灵相通。当我们互换手上的杯子,经由吸管饮下的那刻,两人之间的情感,似乎也就能藉由液体作为媒介,彼此缓慢相融。 说来好笑,某年冬天,明明我都告知他我感冒了,他却仍不以为意,硬是要抢喝一口我手上的热奶茶,还胡说自己免疫力很强。结果,只隔短短不到一天,他的喉咙就爆了。 当时我要他先好好照顾自己,但他总爱逞强,硬要多为我这个病人打理晚餐,完全忘记他自己也是一名病患,劝也劝不听的。 但说实话,他确实让我感到窝心。 回忆片段播毕,我怀念起被摔毁的另一杯,同时我也自责起我的愚昧。 全都是我一手酿成了这场悲剧。我好后悔,但既成的事实已无法转圜。 已逝去的,从不可能再归来。这即是所谓「宿命」。 「对不起。」 然而这句对不起,已无人收听。 但我亦不敢让其翳入天听,因为恐怕老天早已听得烦腻。 <PART.3──船舶靠上港湾,再啟程> 我再次点下播放键,阿五又再度活了过来。 阿五挠挠后颈,一副无奈又害羞。 因为他原先以为,只需简单聊聊和「阿豪」相关的话题,便一切安好,殊不知居然被思晴拱着聊这段羞耻的曖昧糗事。 说不定精明的观眾们,还会在电脑前笑看他的愚笨。 但作为自愿参加节目的来宾,事到如今还想闪避、推諉,肯定会让思晴大失所望,也引起观眾反感。 稍事休息后,阿五也已调整过心态,试着让自己更放得开。当然这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将藏于心底深处的咒骂,完完整整地向阿豪倾诉。更是为了要让所有听者理解、牢记,他对阿豪的「厌恶之情」有多深刻。 「我跟前曖昧对象,是先在社交软体上聊到的。那是我认识阿豪之前几星期的事了。」 「原来呀!不过我想先请问,那个前曖昧对象我见过吗?」 思晴打断阿五,她希望先对每个人物都有初步的印象,才好代入小故事之中。虽然追根究柢,就是个小八卦心态。 「你没看过啦,不用猜了!」 「哦,好吧。那你请继续。」聪明的阿五察觉到思晴的小心机,尤其是她不自觉噘起的嘴唇,和那声失望的轻叹。 但阿五没有说谎,毕竟那段缘分实在浅薄,双方根本也没见上几次,遑论是带着四处约会了。 我们有个line群,我从大二开始就加入了,算是元老级的人物了。 群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招募新人,不过顶多只会维持百来人。而我前曖昧对象,我就叫他「阿汉」好了,阿汉就是某批入群新人潮中的一员。 那次招募意外地引发热议,报名加入的留言十分踊跃,负责招募的群友还很兴奋地公告说:「群组即将突破150人!」 群友还特地请我们几位「群组元老」构思,要怎么欢迎第一百五十位加入的新人。我们当时讨论出二选一的方案:一是办个特别欢迎会,大家一起聚餐庆祝;二是给予「第一百五十位新人」许愿的机会,让他从群中挑选一位有兴趣的对象,我们元老私底下会负责帮忙牵线。 而阿汉正好就是那第一百五十位。 「我那时正值社交怠惰期。不过出于好奇,加上想稍微了解一下,这位幸运儿究竟是怎样的人,所以我点开了阿汉的自介文,翻了他的自拍照。」 「然后你就对人家有意思了?」思晴眼神顿时明亮如星子。 「我是这么肤浅的人吗?」 「不是吗?」思晴狐疑的眼光看穿了阿五。 「好啦,因为看他长相不错,所以我就主动提议说可以帮忙当红娘。」 「看吧,我还是懂你的!」思晴曖昧地哼笑,阿五心里发了一阵寒。 虽然阿五很想大声驳斥,但此刻再加以辩驳只会更显心虚狼狈,只好闭起嘴把话吞回。 「你再囉嗦,我就不讲了,哼!」 「啊哈哈,抱歉啦,那你赶快挑重点讲。」 思晴祭出撒娇功,装作一副替所有观眾,向阿五求情的无辜模样。 阿五总是拗不过这一招,从前到现在都是,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阿汉进群后一发完自介文,群内立刻掀起一波聊天热潮。几位旧人纷纷标记他和他攀谈,还大肆广宣要筹办场新人欢迎会,主角由他领衔。 不知是否我们过于热情,害阿汉被吓坏了,又或讯息量瞬间如大霹靂,导致他应接不暇,他回话速度极慢且简短。但以阿汉的「特殊身份」,这并无伤大雅,尤其「目前单身」这短短四字在眾人眼底,堪比黄金在诱惑宝藏猎人。 一会时间后,阿汉似乎能跟上话题了,他才理解原来自己喜获殊荣,但他当下似乎备感困扰。一来,他对所有人几乎陌生;二来,他在入群后不久,已收得不少私讯,让他无从应对起。 当然,第二点是他事后私下告诉我的。 「你是不是又想说什么了?」阿五转面向思晴,发觉那女孩的神情有异。 「才、才没有!」思晴惊觉被看穿了,不得不让自己收敛。 毕竟她刚刚正偷偷幻想阿五花痴的模样,害她不注意出神。她充满粉红泡泡的眼神,彷彿是看见自家小孩长大后谈起恋爱,让她心花朵朵开。 那种自作多情的欣喜,阿五仅瞥见一眼,鸡皮疙瘩就落满地。 当晚,阿汉突然私下敲我,询问我群组内的大小事,诸如成员组成、聚会活动、话题主轴或潜规则,任何他想得到的疑问大概都问完一轮了,只差还没问我有无对象。 我当时反问为什么会找上我?阿汉答说,他看我在群组十分活跃,任何话题都能插上一脚,感觉很好亲近。而他追完眾多讯息后,也得知我是群组内少数几位的元老之一,认为我资深、阅歷多。重点是,他对我起了点兴趣。 可以理解他前面所述理由,不过最后那句才是我最惊讶的。 虽然我和群友很热络,但长久来都没有擦出火花,或遭遇桃花艳遇。 当下我是抱持高度怀疑的,我甚至想他可能是诈骗或人蛇集团,专挑我这种没心机的傻瓜下手。但再继续聊下去,他也没有问我对投资虚拟货币、领取飆股、坐领高薪之类的话题有没有兴趣,所以我才慢慢放下戒心。 而后我心想,这必定是上天垂怜,才将这千载难逢的因缘,直接恩赐到我面前。我若不好好抓紧,月老可能都会摇头叹气再原地烧毁,而我可能因此遭受天谴。 「我相信各位观眾,一定都能同理「母单」的痛吧?」阿五突然变得淘淘不绝。看来他确实为此苦恼许久,甚至向观眾喊话,希望博取同情与认同。 阿五自己说着说着,突然噗哧笑了出来。他心想,感情骗子也得算是一种诈骗才对。 但一直以来都人见人爱的思晴,好像难以產生共鸣,只是给予阿五一个尷尬而、不失礼的同情微笑。不过,阿五能顺利与观眾建立良好互动,她也是乐观其成。 「最近诈骗真的很多,手法也很多元,大家要小心查证,避免受骗上当,得不偿失呀!」思晴耳提面命着。 她接着举例自己身边亲友的案例,真是可谓损失惨重,事后也只能自嘲说花钱消灾,至少人身安全无虞即是。 那之后,阿汉在群里依然甚少发言,只有偶尔cue一下,他才会插入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再默默潜水淡出。原先我们都以为,他大概过不久就会自讨没趣,趁无人注意时退出群组,所以我们正打算慢慢「放生」他。 谁知道,某天他突然找我,邀我陪他去吃一家新开的拉麵店,他要骑车载我。一提到拉麵我的兴趣就高昂了,毕竟我也热爱拉麵,恰巧有人愿意当司机接送,想当然是无可婉拒了。于是我们私下敲定了时间。 到了约定那天,他晚了半小时才慢骑着车出现了。那天要不是想说反正我很间,否则我早就愤而离去了。但我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等得不耐烦而已。 我跨上机车后座,他没有马上发动,而是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默默把我的双手往前拉,环住他的腰腹。 我心中小鹿一惊,顿时害羞起来,毕竟我们是在公共场合,到处都有一双双陌生的眼盯着。可是我又不捨得放开,只是一路上低头侧着脸,忽视路人的奇特反应。 我们用完餐后原本要就此解散,但阿汉看见附近新开了一间夹娃娃机店,于是一个手痒难耐就拉着我过去。 他挑了一台只装零食的投下币,而我站在一侧旁观他大展身手。 不得不说,他技术还真是满差强我意的。我看他投了大概五枚十元硬币,却才夹出没几样零食,折合算来可能只有20多元,赔去了一半。不过看他操纵机台时专注又天真的神情,不禁觉得有点可爱,我一度看得入迷。 等到他夹爽了,他才转头以魅惑的眼眸盯着我,然后突然把夹来的战果全塞入我手中,说全都送我。虽说那些零嘴我都不爱吃,但念在他刚才夹得那么辛劳,态度又这么深情诚恳,我还是乖乖收下了。 事成之后,他载我直达我租处楼下后,自己再瀟洒离去。 「很夸张的是,他每次停红灯还会毛手毛脚,两隻手直直往我大腿跟膝盖磨蹭。」阿五边说着,双颊也微微晕红,在镜头前却表露无遗。 「好浪漫哦!」思晴一边幻想着画面,自顾沉醉,眼神忽然变得梦幻。整个人好似被鲜红欲滴的玫瑰花圈,团团围簇她青春洋溢的脸庞。那果然是专属于青春少女的美好表情。 「好了,主持人醒醒,等等美梦就要破灭了。」阿五使劲挥手,唤醒白日梦中人。 「这几招真的很高明呢,是我一定也会上鉤。」 「对吧?」 两人默契地对看,会心而笑。 刚才提及要办欢迎会一事,虽然阿汉还不太融入群组,但因为他正是聚会主角,所以无法推拖,只好认命出席。 那天,几乎所有人都跑去和他搭上话了,儘管有些只是一、两句招呼,但不论主动或主动,他确实一张嘴几乎没一刻间下,我当下也很难和他说上几句话。 本来我想说聚会结束后,群友们应该就会放过他,而我可以找他多晃一会之后再回家。可是他却一副完全提不起劲的样子,只是冷冷地说累了,骑上车就走人了。冷热温差过大,我差点当场暴毙。 从那天后,阿汉就变得冷淡许多。之前原本会天天传讯息间聊,后来却经常已读、慢回。我不懂是我做错或说错什么?还是他被群组中其他条件更优越的人吸引,且已经偷偷勾搭上了,让他对我失去兴趣?但反正我早司空见惯,也懒得多管,就是有点不甘心吧? 聊完当刻,我马上把他取消钉选,结束这场短暂的曖昧情缘。 「好可惜,我光听你说都对阿汉產生兴趣了,他的条件应该很不错吧?」 「我是觉得不错啦。反正之后没过几个月,阿汉也突然退群了。我和群友当下聊起他,才知晓原来他私底下跟一堆人都有交集,而且所施的伎俩几乎如法炮製。我一听,还真庆幸我们没上鉤而后受伤。」阿五挑高眉头表示无奈。 「咦?阿汉真是个危险人物呢,到处撩来撩去的。也难怪纯真的你,起初会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思晴摆出关爱、怜悯的眼神。 不过令阿五在意的是,他总觉得思晴说的是「蠢真」而非纯真,不确定是否听错了? 只见下方聊天室,已有部分人纷纷说着「我遇过」、「+1」……。大家开始踊跃发言聊起,彷彿他们同是事件中的受害者。说不定一个个诚实道出自身遭遇,会发现在座竟有眾多表兄弟姊妹齐聚一堂,聊天室即刻成为宗亲会! 而后其中一则留言提到,这情节就像一部几年前的电影:妇仇者联盟。 思晴没有认真看完那部电影,不过印象中,电影里劈腿的男主角,最终下场似乎很惨烈。虽说和阿汉的行为在细节上有所不同,毕竟他可没有和任何人正式提出交往,应该不至于落得那般悽惨田地。 不过感情世界本就不是由理性主导,思晴还是奉劝各位都能收敛些,以免惹祸上身,也庆幸阿五没有就此被带坏,成为渣男的一份子。 思晴言归正传,她顺着流程表,引导下一个话题。 「好啦,既然讲完前曖昧对象的事蹟了,那这段插曲对你和阿豪,有什么重要的关联呢?」 「我因为这件事,心情烦闷很久,所以就找阿豪陪我出来散散心。」 「这么说,阿汉倒是促成你们友谊的发展呢。」 「算是吧……?」阿五眼珠子转了一圈,他现在的表情有点难捉摸,或许他也在回想,究竟后续这另一段缘分,到底是幸还不幸? 「说了这么多话,你会不会累呀?」在进行下一段之前,思晴首先关心阿五。 「我是还好。」 「那等你聊完下一part,我们先短暂休息一下好了,观眾说不定也差不多想去上厕所、喝个水。」 思晴自己其实也有点坐不住了,她正强忍着半麻的双腿,以及逐渐增强的尿意。 「好。」 <PART.4──座落于校园阶台上的情意> 在欢庆会后的下週六,我原本打算找阿豪再去酒吧喝到烂醉,可惜他那天刚好有事要骑车出门,而且预计忙到晚上十一点左右。但他又接着补充说,如果愿意等他忙完,只要不碰酒,要去哪散心都好,他还可以载我。 恰好我也已和群友约好,当天要在我租处附近的商圈吃个饭。我们通常饭后会找个地方坐下来、喝茶聊天;有时也会科技冷漠,单纯享受聚在一起的氛围,然后待到店家打烊。通常约莫在十一点前后散会,刚好时间对得上。 虽然我内心是想藉酒消情愁,但既然他都这么有诚意地提议了,我也不容婉拒。我告诉他当晚我的行程,请他忙完后通知我一声,我们再找地点集合。 他已读了一段时间后,才短短地回了「好」。 虽然我有点在意他晚回,但既然他都说好了,我也懒得追问。 星期六那天,阿豪突然传来讯息,说他提早忙完了,随时可以和我会合。 而当时我们这群才用完餐、刚到一家饮料店坐下,时机实是不太巧。 虽然有点愧对群友姊妹,但我也不好意思让阿豪等太久,反正群组聚会的机会多得是,所以我便回传讯息: 「在哪里集合你比较方便?」 「我可以过去找你,你在哪?」 「xx商圈里面,你过来大概多久?」 「15分鐘左右。」 「好,待会见啦。」 (已读)。 回完讯息后我跟着入座,一边间聊等预估时间快到,才告知他们我有急事要先走。我的好姊妹们都知道,平时我很宅、又很懒,这时机突然有事非比寻常。他们嗅到了八卦味,立刻当面质问我,是不是又有新对象? 虽然我极力否认,但就是说服不了,只好任他们揶揄一番。离开前他们还说,若有任何进展,到时可要和姊妹们分享心得。我当下应该翻了几百次的白眼,心想,我在他们几个眼中,到底多会晕船? 我光速逃离现场后,我忽然觉得两手空空的略显诚意不足,于是我先去买了两杯饮料以了表谢意,让我们边走边喝,以茶代酒。 我挑了间黑色看板的饮料店,我一时忘记店名了。印象中几乎每天来客如潮,但刚好那时间点晚了,所以不用排队。 我要点餐时,他们员工却一脸尷尬,原来我踏入店时,早就超过营业时间了,他们正在收班、结帐。幸好茶桶还没洩完,而且店长也认得我是常客,所以通融做完我的两杯,才继续收拾。 我趁等饮料的时间传讯息给阿豪,与他相约校门前见面。 眼看时间近了,我慢慢走向约定地点,但我抵达时却没见到他。 我先传过讯息,他没有回应也不已读。我一时困惑,心中想该不会是我被放鸟了?但我相信他的为人,也猜想或许是他不熟路而小迷路了,所以我又在原地多等了会。 我独自在门前翘首以盼,仅有零星几位学生路过,我还每一位都多瞧上一眼,幸好没被当作变态。 就在我想走人时,下一秒,他突然从我背后轻拍一下,害我吓得叫出娇嫩的一声「噫」! 我转头瞪了他一眼,发觉他穿得有点正式。他内里穿白t-shirt,罩着一件深色休间衬衫,下半身搭上修长的浅色卡其,尤其是那副引我注目的黑框,特别有型。一改上次所见的运动风,害我差点没认出他。 阿豪见我愣住,马上笑说:「认不出我囉?还是被我吓呆了?」 我沉住气没回嘴,毕竟待会还要跟这傢伙聊心事,只是心中os骂不停。 我好奇问他迟到的缘由,而且还从我后面跑出来。他解释说刚刚找不到车位,辛苦挪了一堆车才安插好,紧接着就近从侧门进校内,再远绕来大门。 我听完后耸了耸肩,把一杯饮料推给他,说要请他喝的。他惊喜地回,没想到我会这么凑巧,知道要买他最爱的那间。这下换我惊讶了,反问他怎么也知道那间店。 不问不晓得,一问不得了,原来阿豪竟是同校,和我不同系,又大了我两届。这也难怪,校内几千几万个师生,论擦肩而过可能也见不上所有人。我当下还有点质疑,这一脸呆头呆脑的人,居然会是我学长,完全想像不到。 「真巧耶,居然是同校的。不过你从来没在学校见过他吗?」思晴插话发问。 「学校人很多,他又不同系,交友圈也不太一样。就算我有见过,可能也只是看过吧?」阿五确定在学时没这印象。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吗?」 「缘分想捉弄你的时候,想跑都跑不掉……。」说完,阿五眼中闪过一丝惆悵,不过一眨眼就消失了。 「不过阿豪难得穿得那么『体面』,不知道那天在忙什么?」 「这个哦,不知道要不要讲耶……?」 「说嘛,难得都来上我的节目了,没什么好藏私的。」八卦心态再復兴。 「好啦,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啦,他应该不会生气吧?」 阿五搔抓着脖子,一边面向天花板说道。虽然是在回应思晴,但感觉更像是在与空气对话。 由于时间很晚了,校内也变得昏暗,不过幸好主要的椰林大道,两侧都还有路灯亮着。有几次晚上,整条大道的灯都没亮起来,延伸到最尾端全是一片黑暗,不管对行人、骑脚踏车的学生、汽车驾驶,都超危险的。 先不说极可能撞到人,校内生态那么丰富,黑暗中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窜出来……。 我们步入校园,阿豪走在前。他一下凑向虫鸣猖狂的草地前;一下又对开得茂盛的杜鹃讚叹连连;不然就时停时走,抬头望向大王椰子的树顶,口中唸叨着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但在我眼里根本一成不变,不晓得他的志向是不是当一位生物学家?但他说自己不是生科系的。 他除了持续东张西望,脚步还走得挺快,都不懂体谅腿短的我,害我只能迈开脚步跟上,整个诉苦的情绪都被打坏了,完全找不到时机开口聊心事。 直到半路时,他总算发觉我的沉默,才愿意关心我怎么了。 我当时有点赌气,只冷淡回说「没事」,心里一直碎唸,他终于记得主角是谁了。 不得不说,我本以为他个性粗枝大叶,没想到却很细腻。他可能察觉我语气中的不爽,就马上回头走到我面前,轻轻把手放到我头上,安抚说要我有心事就讲出来,不用避讳。 我当下很错愕,毕竟如果是情侣或熟人摸上来就算了,但我们只见过少少几次,我还只把他看作是普通朋友而已。但也许是我刚好很需要有人安慰,我就忘了反抗了。 他此举搭上那句话,好像把我心底某个开关打开了,我劈哩啪啦地从头到尾、鉅细靡遗地,把对阿汉的抱怨全说了一遍。而且我为了表达心中有多大的怒意,我好像还做了不少浮夸的动作。 现在想起来,如果我是个刚从研究室离开,累到只想回家睡觉的同学,看到一个陌生人在路上发疯,我应该会躲得远远的再加速离开现场,避免扯上任何关係或被缠上。 而阿豪非但没躲远,他只是静静地走在身旁,听个没形象的傢伙在大放厥词。当我讲到情绪低落时,他还懂得搭上我肩膀来安抚。 走到大道最底,我的情绪也宣洩得差不多了,而一路猖狂地发洩下来,让我忽然感到一股疲倦袭来。阿豪提议我们先在总图前的阶台坐坐,休息过后再陪我返回。 我们在阶梯角落坐下,旁边已坐了几组学生。有两两一组搂搂抱抱的,应该是情侣,还有比较大团的正在喝酒抬槓。这都是稀松平常的景象了,至少我每次晚上骑经,那里不管什么时段都有人待着。 有时候天气好一点,云层淡薄时,还可以坐在那仰望星空。不过那晚云层很密,只看得到少数几颗星,天空大部份都被暗红、深紫,黑色的云罩住了,看着有点渗人。 阿豪一屁股坐下后,先是抬头望上夜空,还问我要不要陪他一起看星星。但我早已心力尽失、兴致全无,才懒得看什么天空、观什么星。 「你好不浪漫哦!」思晴一脸嫌恶。她严正唾弃阿五如此不识时务、不解风情。 「我当下就真的没心情嘛!跟一个认识没多久的朋友,哪有什么看星星的情趣?」阿五试图辩解,但效果有限。眼前这位浪漫主义的女孩,已准备把阿五列入黑名单。 「怪不得你会母胎单身那么多年。你这样不行呀。」思晴摇头叹气,眼神充满怜悯。 阿五觉得受尽嘲讽,却又无从辩起。但他灵机一动,突然想到如何反击。 「那你一定很常在那边看星星吧?」 「啥?我才没……」思晴结巴,她被这道提问扰乱了平静。 「这么说来,我最近在校内骑脚踏车散心时,经常看见一位女学生和一位男学生,在总图前卿卿我我哦。她的发型跟你很像耶,只是灯光实在太暗了,我看不清楚。该不会……?」阿五坏心眼地让话止于此,留给观眾各种遐想空间。 「你、你不要乱说!这样我很难跟观眾交代!你们不要听他乱讲!」思晴给了阿五的肩膀浩瀚一拳,然后急忙向聊天室澄清。 阿五所言不假,他初次瞥见那人的时候,便觉得像极了思晴,后来又撞见了几次,才真正确定下来。 虽然这并非见不得光的事,和谁谈恋爱不必给谁交代,但思晴还是对自己行踪暴露一事感到害臊。 冷眼旁观思晴慌张、出糗的样子,是很爽快,不过她在自己频道还有形象要顾,阿五便不多加着墨,只赶紧解释说是开玩笑的。 「好啦,我继续说完。」 稍坐一会后,阿豪一反热切关心的态度,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抽出了一根菸,徵询了我的同意后,才点燃开始吞云吐雾。那阵阵的浓雾,在幽暗的环境中显得特别阴鬱,但也让他得以短暂遁入避世。 过分的安静让场面有点尷尬,所以我想找个话题破冰。但抢在我之前,他突然先开口问了我的感情观,以及对爱情的憧憬。我心中一阵碎嘴,毕竟对一个刚被曖昧对象放生的人,问这种问题也太白目了。 但他紧接着又淡淡地补了一句:「其实……我刚才被提分手了。」 我预备好的所有说词,瞬间悉数被我吞回了。阿豪的语气和表情都出奇的很平静,断不像是刚被分手的人,而他可能不明白我当下有多么尷尬。 我所遭遇的,以最简略的白话文解释,只不过就是被一个曖昧不久的「渣男」拋弃了。说不定还谈不上曖昧,我只不过是替对方消遣寂寞的对象之一。但阿豪可是真真正正地,和曾亲密的对象断绝了关係,而且就在不到几小时之前! 阿豪见我表情有异,还是礼貌性地捻熄了菸头。他吐完最后一口雾,才开头谈起。 他今天原本要跟男友,现在应该要称为「前男友」,聚餐庆祝下星期届满两周年。不过由于两周年当天,他们时间刚好错开,而他认为提前庆祝,比错过不庆祝更好,所以才挑了今天。不过当他们吃完饭,要送前男友回家时,对方却无预警地提出分手,而且态度十分坚决、不容转圜。 阿豪当下很惊吓,也赶紧追问原因,想知道是否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哪里又对不起对方?但对方只冷漠地解释说「没感觉了」、「厌倦了」、「个性不合、价值观不合」之类的,总之大概快把排行「最烂几种分手理由」都提过一轮了。这些是阿豪告诉我的。 听到这,我也真心替阿豪感到难过、惋惜,毕竟两年的感情不长,却也不短,一时说断就断,而且毫无徵兆,任谁应该都不可能欣然接受吧? 可是阿豪说自己十分理解,为何对方会做出此决定。其实早在他们交往一周年后,就逐渐发生大大小小的摩擦。虽然以往也有过数次大小吵,可是一旦感情步入磨合期,这都是几乎无可避免的,不过之前至少双方都还愿意沟通。 但后来这些争吵,经常是重复发生。双方每次吵到最后,也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沦为无谓的叫骂。甚至他们还冷战了几次,任由彼此在心中留下更多矛盾与猜疑。 「能多撑这一年已经很奇蹟了,所以我不怪他,但也不打算挽留,就是缘份已尽了吧?」阿豪低着头对我说道。他把玩着手中的点火器,明明灭灭,彷彿希望与绝望仅是弹指之间。 我们的话题在无止尽的沉默中断尾,最后他遵守承诺送我到家,自己则往更遥远的黑夜中前行,背影很哀戚。 我们那一天就在悲情中结束了。 「感情经营果然很不容易呢,相处总是比相爱难。」思晴如此感叹,头头是道的模样,宛若自己已熬过许多爱情修炼。但或许单纯是她看多了恋爱偶像剧罢了。 「是啊……。」阿五的眼神变得混浊,彷彿缠绕内心的千头万绪,如海啸般一瞬间扑拥而来,将他层层束缚,无法喘息,近乎窒息。 「好!我们在此先中场休息十分鐘。观眾们也可以趁这段时间喝个水、上个洗手间,待会我们再继续回到,思晴的『思情话忆小天地』!」 主持人熟稔地唸出一连串台词,搭配与开场时相同的手势,接着请工作人员将「休息十分鐘,马上回来!」的手写小牌子掛在镜头前。 <休息片刻──真实座落于恐惧的雷鸣> 「你很喜欢那个阿汉吗?」阿豪抬头盯着夜空上最亮的那颗星。 「喜欢吗?就,算有好感的吧?」 「那你觉得,好感跟喜欢,差别是什么呀?」阿豪视线落下,轻柔地望了过来,好奇问起。 「好感,比较像是欣赏对方的优点吧?例如外表啊、能力啊,或个性啊,这些会吸引自己的点。喜欢的话,除了有好感为基础之外,我觉得还有常常会想起对方,想知道对方正在做什么、心里在想什么;平时会藉机接近对方、多待在对方身边;会想更深入了解对方个性、喜好、想法,并且认真思考彼此适不适合;有事没事会关注对方,并希望对方能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大概有这样的差异吧?」 我罗列出一大串说法,但这些想法还很零散、凌乱,不确定听者是否能消化、吸收? 「听起来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想尽量贴近对方,的这种感觉吗?」阿豪试着统整出能贯串其中的大概念。 「大概吧?突然这样问,我也不太会说耶。」 阿豪稍微沉思了一下下。 「我大概懂你表达的意思了。那,你对我有好感吗?还是说,你已经喜欢上我了?」阿豪语气曖昧,就连眼神也变得勾人,还不断倾斜身子靠近。 「你、你开玩笑的吧?」我害羞地别过头,错开视线。 他其中一隻手慢慢往我脸庞攻了过来,即将摸下去的前一刻,他突然改搭上我的肩膀。 「当然是开玩笑的啦!我好奇你会有什么反应而已。」 「不好笑。」阿豪又再次让我感到错愕,心情变得复杂,但我确定其中一定包含不爽。我冷冷地盯着他,不再说任何一句话。 「好啦,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啊。」他使出撒娇功,试图以此浇熄我的怒火。容易心软的我,怒火是消了没错,但多了一股想扁他的衝动。 「你让我打一拳,我气就消了。」 「真的?那看你想打哪里,随你选。」阿豪转过身面对我、双手大张,毫无防备。 看他反倒逆来顺受的样子,我顿时感到没劲。 「算了,这一拳我就先留着好了,之后想到再跟你讨回来。」 一番打闹结束后,我们情绪又缓和下来,回归方才寧静的片刻。 话题进入冷却,我也不想主动打破这氛围,于是我开始东张西望。 我发现,稍早还在卿卿我我的几组人马,现在只剩一、两对还留着,而且也正准备动身离开了。而原本还在饮酒狂欢的那团,喧哗嘻闹也戛然而止,如撞上终止符号的乐章。我猜,他们早已让意识沉醉在夏夜清风里,随风浪荡去了。 越接近午夜时分,天色也越加昏暗。今日应有被切分成对半的月亮露脸,但云层在不知不觉中加厚了许多,现在只隐约看得见微弱的昏黄月光,镶嵌在灰黑的团状云朵边。 我们之间的静默,仍在响彻的虫鸣中延展,但由于人潮既已散场,环境反倒清幽了许多。至少不会时不时来个宏亮的哄堂大笑,打乱原有的悲情节奏,搞得我情绪忽高忽低,可谓另类的「高潮迭起」。 我看了手机时间,惊觉时候已晚,难怪其他人早就一溜烟地撤光了。 而我,该伤感的都伤感过了、该抱怨的也都抱怨一轮了、想有个人陪着,对方也已陪好陪满了,心情甚至还出乎意料地畅快。 我为了不再耽误阿豪的休息时间,我索性首先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想提醒他时辰已晚。 「你……」我才发出气音般的开头,阿豪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冷不防地抓住了我的右手臂。 我震惊,因而发出一声失态的娇喘,但阿豪没有藉此为调侃。 只见他再将头压得低低的,目光也许落在地板上,又或已迷失在前方不远处、漆黑无光的草坪深渊底。 此处草坪佔地规模不大不小,左右两侧种植着约莫两层楼高的树;紧邻两侧外围的,是由椰林大道延伸而来的两排大王椰子。两者在此形成一处半封闭式的绿意空间。 在白天,这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绿地。偶尔偷偷闯入其中,就彷彿是远离都市丛林,遁入真实的隐密山林。此圈绿地以外,世俗的纷纷扰扰,皆与我无关,有种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愜意。若不是现正值草皮养护期间,禁止进入、踩踏,我肯定会带阿豪潜进去一次,短暂逃离这世界。 在黑夜,待总图熄灯后,草坪中心便几乎失去了光明。即使两侧有几盏为安全考量而架设的路灯,但紧密相依、高耸矗立的树丛,依然轻易地将那些微弱的灯火隔绝于外。 阴暗的草皮之中,蛰伏好几批大肆鸣叫的小虫子。夜深人静时,重重叠加的虫鸣响彻如雷,宛如献予夜的协奏曲。 想侧耳细听倒是无妨,若稍加一不留神,整个人的心智,可能会如受到召唤一样,在毫无意识之下,被勾引吸入眼前黑洞般的场景。 正当我要开口唤醒阿豪时,他再度抬头,眼神流露徬徨无助,望入了我双眼。「可以再多陪我坐一下吗……?」 我愣住了。 我从未见过这一面的他。不论是初次相见,而后是在讯息间聊中,又甚至是几分鐘前,阿豪都保持一贯的乐天和开朗。但这一刻,他像是失去了所有星光的宇宙,从眼神透出的,是比黑洞更黑暗的存在。 「好。」我平静地说。 他的手没有松开的跡象,我一时半刻有些动輒得咎,我也不好意思直接挣脱他紧握的手,深怕某部分的他可能会一蹶不振,就此坠落万丈深渊。我的直觉告诉我,必须在此时此刻「接住」他。 我与他,两人之间的时、空间不知凝滞了多久。响亮的虫鸣仍不绝于耳,但我们已然听不清,因为充斥四周的沉默更为震耳欲聋。 微弱灯光下无声摇曳的树影,影子与影子间彼此交叠、依偎,重叠的部分顏色显得更深,貌似又更紧密贴合了一些。越加紧密,就越是深沉,似是暗藏未曾吐露的叹息。 我们僵持了许久,画面像是按下了时间暂停钮,又或我们只是两个被静置于此地的人偶?或天然形成的人形宝石?我脑中莫名出现这堆异想天开。 但从我左胸口不停加速、加重的跳动,及对方仍上下起伏的肩头来判断,我想时间尚在流动,而我们确实都还是普通的、有血有肉的、保有喜怒哀乐的平凡人类。 即便如行尸走肉,我们尚且活着。 不远处的灯闪烁了几下,倏忽即逝的明灭虚而不假,却点亮了沉浸黯淡已久的阿豪。 「你怎么一直站着?」阿豪无心机的问句,搭配单纯的语气,让几秒前还忧心忡忡的我,看来完全像个笨蛋似的。 我以为我会因而微怒,但却有一股奇异的无力感涌上,我猜那是一种「拿他没辙」的极致表现之一。我没有回应他,更准确来说,我没有多馀心力回应他。 枉费我还为你着想那么多!我在心里偷偷咒骂了好几句。接着我筋疲力尽似地,在他身旁空位瘫坐下来。 「你觉得,怎么样才叫做,爱?」 「什、什么做爱!」我惊呼一声。 不是吧,刚刚明明还那么抑鬱的模样,怎么话锋一转,话题突然转变得如此辛辣?我吓得在心中暗自吶喊,此时脑袋温度也瞬间飆高。再过几秒,剩馀的脑汁可能就要沸腾了。 「你在想什么啦?我是问说,你觉得怎么样才是爱情啦。你看看你,脑袋都装这些有的没的。」他直接看穿了我内心的齷齪思想,我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才没有,我只是在确定你问的是哪方面?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为保尊严,我故作镇定地回嘴。 阿豪原本还想要进一步调侃,但他却忽然收手了,又回归刚才的镇静。 「那你是怎么想的?爱,应该是什么样子?跟喜欢的不同在哪?」他向我提出了个大哉问。 这道问题,我认为就连当代最伟大的心理学家、哲学家、文学家,想必也没有一个共同的标准答案。「爱」这种情感,在人类歷史上存续了多久,这问题势必也会同样地延续多久,甚至可能人类灭绝后都还存在? 我的脑袋瓜快速地运转,但这类的书籍我看得不够多,实在难以在这短短几秒内,想出一个较为完美的詮释。 「爱哦,这问题很难耶,我可能要回去翻一下论文。」 「没关係啦,就照你想到的讲就好,我只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哦,你不怕我随便胡诌?」 「如果你乱讲可以逗我开心,那也不错啦。」阿豪总算笑了,虽然仍比起往常无力。 「好啦,你让我想一下。」 我陷入无止尽的沉思。虽然从小到大以来,我暗恋过、告白过了不少人,但套入前面的逻辑来看,那些应该也只能归类为喜欢,只是浓淡、深浅的区别罢了。 爱是什么?要我这交往经验算是0的人,给他一个恰当的好答案,真是太为难了呢。阿豪的外在条件这么好,恋爱经验应该比我要多出很多才对呀?再说,平常一脸单「蠢」的傢伙,怎么会去思考这堆深奥的问题? 比起寻求他提问的答案,我好像更乐于探讨,究竟为何阿豪会提出这样的难题。 「你想很久耶,我要睡着嚕!」阿豪竟然在一旁装起假睡。 我冷眼看待,似乎已习惯这一切荒谬。 「等一下啦,哪有人申论题只给5分鐘作答的,期末考一题至少都可以写20分鐘。」 「好、好,学霸你慢慢来。反正我明天没事,陪你耗整晚也没问题。」 「鬼才要陪你一整晚。」 「如果是像你这种小鬼头,我应该不怕啦。」 「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答案?要的话就先别闹我。」我假装生气,但我只是想在气势上赢过他。 幸好阿豪没有因而内心受创,反而乖巧了起来,静静地等我的答案。看来他真的很在意这件事。 我拄着下巴、头偏过一边,努力找出「喜欢」与「爱」的不同之处,但我却陷入了瓶颈。有一瞬间,我很想就此放弃思考,直接说我想不到、不知道,来结束这难题。可是看着阿豪殷切、真挚的眼神,要我这么随意地辜负他的期待,我的良心不允许,它会痛。 不过他竟想从我这副渺小的肉体躯壳中,探求宏大宇宙的真知真理,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那道真理之门,无数追求者穷极一生的努力,然而能窥得其轮廓者却是寥寥无几,更别提要叩下响彻于世的一声。 我运作着已所剩不多的脑力,终于从脑袋瓜里负责记忆那块中,其中一个小角落,搜索到某次滑脸书时,演算法推荐给我的内容。虽然那篇文章里,有些叙述还满八股、不知所云的,但有一句话让我稍感认同。 「如果说,喜欢是想尽可能贴近对方,那爱的话,或许就是两人将彼此视为一体,共同为了彼此的幸福未来付出心力、互相扶持,并且时时刻刻为了对方着想吧?」终于统整好答案之后,我转面向他,顺着逻辑缓缓阐述。 「那,放手,也是一种爱吗?如果是为了对方着想,又或者你所提的幸福未来,不该是由我陪着一起完成,因此最后我不得不忍痛选择放手,这也算是一种爱的表现吗?」阿豪眼神更加闪烁。他以怯懦、畏缩的语气问我。 阿豪出我意料的反问,此时如万箭齐发,直直射穿我的脑袋、我的身体、我的心脏。我双眼顿时瞪得大大的,无法发出一语。 不只因阿豪的反问让我震惊,更大的主因是,他让我想起了,过去那些心痛的回忆。那些不堪的、荒谬的、失去热情的言别场面,一同从脑海深处探头而出,并且快速地纠结、缠绕成团,在回忆的跑马灯四处碰撞。 而阿豪在句末抬升的语气,更像一颗由无形力量凝聚而成的陨石,重击于我左心口的「心球」。 突然,一阵不寻常于夏夜的强风,捲着一股潮溼感,迎面向我吹袭而来。我那将近一个月未修剪的头发,在怪风的骚扰之下,凌空散乱地飞舞,如同我现下思绪的状态,狂乱、浮躁。 等待强风顺利过境,我散落的思绪才又重新归位、排列整齐。 「这你问我,我也……」 「你也不知道,是吗?」阿豪眼神转为落寞。显然是因得不到任何答案而遗憾。 见他又即将垂下头,我脑中一片混乱,只任凭直觉脱口。 「我想,是吧?对!你就当作那是一种『爱』吧!」 其实我理性上压根不敢篤定,但由感性发源的思想,催促我即刻作答。 但一经细想,鼓起勇气放彼此自由,最根本的情感来源,应该就是发自于心中仅存的「爱」吧? 我激动回答的模样,让他露出欣慰的微笑。他的嘴角重新拉张了弧度。 「你真的这么想吗?还是只是想哄我?」 「我也不太确定啦,就只是……」我吞吞吐吐。 「没关係,如果我还没有找到正解的话,我就先把这当作是答案吧。不过啊,你现在头发好乱哦!」阿豪一说完,目光稍稍向上。 「真假!一定是刚才的风害的!」 我赶紧将没啥造型可言,又交织如麻的乱发拨散、再梳整。相比我这不修边幅的样子,阿豪俐落的短发倒还精神奕奕。 在我梳整后,阿豪的手忽然又伸向我,这次是往偏上的方向。我本还以为他又要作怪了,所以我没有闪躲,只是静静看他还想搞什么把戏。孰料,他竟然只是往我头发轻拨了几下。 「好了!这里你刚刚没弄好。」 「啊?哦,谢谢。」原来他只想替我整理好疏漏的部分。我的理智重新主导我的思想。方才真是险些就乱了分寸。 我们之间顿时生成了微妙的尷尬,或者只有我? 他接着又转面回草坪,不过他整个人的姿态明显放松许多,就连坐姿也变得大方,全身像被泡开的茶叶摊散开来。一瞬间放下心中的重担,大概就是会这样子吧? 我内心吐槽他的丑态,不过现在早已四下无人,不会有人受其干扰。而且相对于长相、身材都不突出的我,说不定以他这种条件的人,随意仰躺在地,都可能成为一幅公共艺术的肖像画。 所以说不定,只是我忌妒他可以如此大喇喇地做自己,不需在意他人的眼光?长得好看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真想体验一次看看。 「其实我……」 「嗯?」 「我刚刚分手了。」 阿豪依旧面向前方的漆黑,他语气静如湖水,彷彿只是间来无事,提了某个不相干的路人的八卦。但此般「重大消息」,对我却像晴天霹靂下的大浪捲来。 一来,我并不知晓阿豪原本有另一半。虽然这在合理、可预料的范围内。 二来,他刚才急切地询问我想法,甚至提出更大的疑问,原来是为釐清自己的选择是否值得、是否正确?好在我刚才没有乱回答,甚至放弃作答。 三来,仅仅是错过一个多情的曖昧对象,就能令我难过到像个疯子大吵大闹。但眼前这位衣冠楚楚的男子,此刻却是云淡风轻、轻描淡写。 为何他可以这么泰然自若?难不成其实他才是渣男? 我止不住胡思乱想,担心是否把同情给错了人,甚至差点误上贼船?我的脑袋再度当机,也不敢多做猜想。 但谈到此,或许有人更不解我怎么如此駑钝?竟会不明白他必定是感情受挫,才会想与我谈论爱情? 我可能只能答说,我就烂吧。 「你那什么反应?」见我呆若木鸡,阿豪一时无语。 「没、没事。」我赶紧将从脑内逸散出的各种假设收回。 「我还以为刚刚聊了那么多,你早就该猜到了。我是想说乾脆一点,坦白大声说出来,我应该会比较容易释怀。我本来还期待你会回说『我知道』。」 我语塞,无以答覆。「抱歉,是我太迟钝了。」 「好吧,反正你现在知道了。」 我接着打算开门见山地问。「可是你……不难过吗?」 听完我的提问,阿豪眉头又皱得更彻底了。 「怎么可能不难过?只是现在难过也没用了吧?反正也回不去了……。」 我哑口无言、无从辩驳。因为我知道那些随风逝去的情感,竭尽全力也不可能全数找回。就算幸运重修旧好,只怕那不过是表面轻薄的假象,暗藏于底下的心的裂痕,随时都会让感情再度碎裂、崩毁,直到被辗磨成灰,最终化为乌有。 「没错啦。抱歉,结果我都没关心你,只顾着讲自己的……。」我打从心底感到抱歉与羞愧,毕竟我才刚对他抱持不信任的猜疑。 「不会啦,你不是也很认真给我意见了吗?我看你想超久的,本来要跟你说不用了,怕你的小脑袋烧坏了。」他併拢右手食中指,朝自己的脑袋来回转动。那轻蔑的眼神使我气愤,但我只得忍。 「谢谢你的关心哦,都怪我太愚昧了!」我翻起一个白眼,顺势给了个不由衷的微笑。 「学弟你还要多学学呀。」 「学长你才不要倚老卖老。」 「唉唷,很会回嘴哦。」 「彼此彼此。」 经过几番斗嘴之后,阿豪趁势告诉我他们分手的原因。我记得那几段句子听来很简短,却很深刻。而他前任分手时所说的话,都是能深深刺伤人心的。 见入夜又深了不少,我们便沿着大道返回,漫步走出校园。 出了门口,右前方站了四位穿着宽松、随兴的学生,他们正等待车辆来去的空档,一举穿越闪烁黄灯的斑马线。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应该是要到对面的麦当劳去,找些消夜来填饱肚子。 忽然,一道银白色强光,贯穿我们头上这大片乌云,紧接着,不到一眨眼时间,光源似乎降落在,座落于校园另一端的山头。于此同时,前脚才刚踏出校门的阿豪,整个人像被按下定格键一样,静止不动。 阿豪神色极为难看,全身僵硬、不自然,感觉正严阵以待着,将从未知的黑暗中,张牙舞爪袭来的迅捷猛兽。但我并没有感知到危机四伏的气息。 当阿豪紧张兮兮地,叫住信步于前方的我,我才发觉到他的不对劲。 「你怎……」 光落下不出数秒,我话甫落下半句,一声轰隆巨响,急速低空贯穿阴森的校园,从后方向绷紧神经的阿豪、向毫无防备的我袭来。来自不远处的这道雷声,以铺天盖地之气势,在校园中漫延开来,并顺势侵入各处角落,最终奔流至校门之外的街道。 阿豪瞬步向前,双手紧紧抓住我孱弱的左手臂,并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抢先将脸埋入我左肩上。他似乎是把我窄小的肩膀,当成一座邻时的避风港,死命地躲藏。 直到雷声悄然散去,因雷声而短暂静止的学生们,再度活动了起来,还一边间话家常「会不会下雨」、「我没带伞」。而阿豪此时,却还不愿从我这副骨瘦如柴的臂膀脱离。 「你还好吗?」 他还没心思回话,只是稍微点头,可他深埋着的脸,仍然没有要抬起的跡象。由于我俩当下依偎的画面过于突兀,其中一位学生在过路前,注意到了我们这边,并且和同伴窃窃私语了起来。 他们说不定误以为,我们是一对将要小别的情侣,现在正抓紧所剩无几的相处时间,趁四下无人猛晒恩爱吧? 我脑中开始模拟,他们待会可能聊起的间言间语。这一刻,我只想手刀衝过去把他们拉住,向他们解释我们的清白,请他们不要妄加揣测、乱配对。 可是我总不可能推开阿豪,去做这种怪人行为。 正当我稍感到困扰时,肩膀又传来一阵湿润。 「下雨了吗?」 我抬头望向天际,掌心向上举起。但不论我怎么观察,天上只有随风飘荡不止的乌云,没有一滴雨水落下。我内心感到诧异。但紧接着,又有另一股温热触感,从同样的位置渲染开来。而后阿豪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 我这才惊觉,原来那并不是雨水,而是阿豪的泪水!我想出声关心,但又怕他哭得更惨烈,只好任他先缓缓释放情绪。 我不会说他像隻小白兔,蜷缩在一处瑟瑟发抖。虽然他当下看来很脆弱,但他体型毕竟比我大隻不少,说起来应该比较像「台湾黑熊」才准确吧? 我毕竟是个不懂如何安慰的人,所以阿豪突如其来地泪流,着实让我惊慌失措。但我灵机一动,开始学起偶像剧中的做法。 我举起尚存一丝空档的右手,抚上他宽厚结实的后背,温柔而轻巧地上下来回抚动。透过手掌之间的温度,我想悄悄告诉他:我会在这陪着你。 不得不说,就现实而言,这真不如偶像剧那般美好。如果是在拍摄电影的话,这样的画面呈现方式,应该勉强能被称之为浪漫。 不过那可能是观眾没有理解到,当一个比自己高壮不少的男子,倾全身大半重量压在矮小的主角身上,光是要平衡身体并撑着不向后仰倒,就有得好受了。更何况我的衣服还沾上了他的泪水和鼻水,我只想着待会得赶紧洗掉衣服上的脏污,谁还有心思去关心这样的画面美不美? 再说,这傢伙和我也没有特别亲近的关係,若是被群友撞见,我们竟如此大张旗鼓地在校门口相依偎,这消息肯定过不久就会「传为佳话」,变成茶馀饭后的好八卦。到时我的桃花可不只要被砍落,更应该是达到焚林燬木的等级了。 随时间过去,阿豪身体的颤抖逐渐缓和下来,但他还没有起身的打算。不过他应该察觉到我的难处,于是稍稍把重心往自己移了回去,让我的肩膀顿时轻松多了。 我侧过头,好奇阿豪现在的表情,可是他也顺势将头转向另一边,并不想让我看清他的窘样。没想到这大个子,竟然也有害羞的一面。明明是他自己不客气地靠了上来,居然还不肯给肩膀的主人好好看一眼。 无奈之馀,我忽然觉得这样的他有点可爱。毕竟这样的反差感,是可遇不可求、难能可贵呀。 不过此刻不是欣赏对方反差萌的好时机。我们已佇在原地太久了,穿着短裤的我,小腿肚早已被叮上好几包,痒得受不了! 为免于被痒死的惨况,我只好主动出声了。 「你好点了吗?」他同样只点头,接着深呼吸好几次,大概是在收拾不小心散落一肩膀的情绪。 说来奇妙,当我们如此贴近时,我隐约能和他的情绪、想法相通,这让我心中徒生一股心疼。于是我潮他头上轻拍了几下。 又过了一会,阿豪终于肯抬头了。他赶紧擦拭脸上的泪痕和剩馀的鼻水,但此举让他看来更狼狈。我从背包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面纸递过去,让他可以好好整理一下仪容,我也顺便抢救一下我的衣服。 「对不起,弄脏你的衣服了……。」 「没关係啦,我回去洗一洗就乾净了。」我漫不经心地答。 「嗯……。」 我接续又好奇问。「对了,你会怕打雷哦?」 一提到那两字,阿豪立刻停下动作。那词彷彿一道专门囚禁他的咒语。 「嗯。在某一天之后就……。」 「某一天?那以前不会囉?」 「嗯。我可不可以请你别问了,拜託。」阿豪低声请求,但更近似求饶。 「好。」我打住疑问,不然我还想问他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哭了。难道雷公真有这么吓人? 我猜不透其中缘由,但我身边确实也有几位怕打雷的伙伴。或许害怕雷声是生物本能,但我却感到稀松平常。 不过在这季节中,难免有几个夜里会打上几个响雷,接续是大雨滂沱。阿豪既然怕雷,那他想必是很难熬了。 幸好,恐惧不是一种慢性传染病,我并不会被他传染而害怕打雷。 阿豪虽然情绪平復了些,但我们仍驻足原地。 「抱歉,我好像不是很会安慰人。」 「我才要抱歉。我今天本来不想造成你困扰的,结果……。」 「不会啦,你才刚分手,这很正常。」我一说完,他似乎脸色又沉了。 眼看气氛又快僵了下来,阿豪一把从我右手抽走,擦拭过他泪水的面纸。 「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们来到他停机车的地方。 阿豪取出埋藏于后车厢的安全帽。 「这顶之前是我前任在戴的,你应该没差吧?」 「我戴过之后,又不会变成你前任。而且也没别顶了,我可不想冒险被警察抓。」殊不知,某些话语如同诅咒。 「也是啦。要走囉?」 「好。希望我们可以顺利回到家,感觉待会就要下雨了。」 阿豪急促地催动油门,带我们赶紧逃离即将被雨水侵略的校园。 这一路上非常畅通,左右没什么来车,恰好也都遇上绿灯。阿豪因而不自觉地加快速度。 「等等,你骑得有点快!」 「真的吗?抱歉,我骑慢一点。通常我一个人骑习惯飆快点。」 可以理解,阿豪是想赶在雨落下前送我到家,但比起全身淋湿,我更担心交通安危。 然而很不幸的,在我们减速之后,雨云似乎追得更勤了。只见云层越积越厚重,连带还飘起了细细雨丝,不出多久更有饱满的雨滴如流星坠落。 「你要不要先来我家?这里离我家很近。」阿豪见雨势不妙,于是提议。 我们没有雨衣,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我只得赶紧答应。 阿豪左顾右盼,提醒我牢牢抓紧后,便再度急催油门向右转,衝破前方还有将近30秒的红灯。 「你先进去吧,我停车。」阿豪指着一旁银灰的大门,然后将钥匙串交到我手中,让我先进建筑物内躲雨。 不知是否该说幸运,从没来过他家的我,竟然一次就选中了正确的钥匙。过了几秒,阿豪也随后衝了进来。他拍了拍我安全帽的顶部,似乎在称讚我,然后带着我上到他住的那一层。 进入他房间,他让我先把湿透的鞋袜放上门边鞋柜,而后一眨眼功夫,他就备好了乾净的毛巾和一套衣裤。 「你先去洗澡吧。」 作为客人,我乖乖遵从主人指示,捧着他悉心备好的衣物进入浴室。 简单盥洗完,我拎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裤走出。我本想问有没有塑胶袋,能借我装下湿衣服。不料,我一打开门,映入眼帘的,竟是全身上下只剩一条紧身四角的阿豪。 虽然我是被震慑到了,但我可不像故事或电视剧那样,得先大喊一声娇羞的「啊!」。再怎么说,我好歹也和他人有过数次「肌肤之亲」,这番情景对我而言不过小事一桩,何足掛齿。 只不过,阿豪褪去衣物后,他的肌肉线条显露无遗,倒让我不禁为自己弱不禁风的体格,哀叹上几声。 阿豪见我走出浴室,便一把将我的脏衣服丢入洗衣篮内,还顺势将吹风机塞入我手中。 「衣服我帮你一起洗吧,反正一开始是我弄脏的嘛!」他又傻笑。 「哦,好。」我恍惚地回。 他看我稍微出神,又对我微笑了一下才进浴室。等到门闔上的声音响起,我才被拉回现实。 我吹着头发,一边观察阿豪的房间。 他的房间佔坪偏大,格局方正,在这拥挤的台北市中,算是很舒适、难得的住所。除了电脑桌椅外,还有一张小矮桌摆在双人床边。床尾那侧墙面,是他的衣柜,半开的衣柜中,掛满好几件相似款的衣服。衣柜下方的第一格抽屉里,有好几件摺得整齐的球裤、牛仔裤和卡其裤。 房里简洁而井然有序,偶尔散发出一股奇香,也许是某宝贝芳香剂,混上浴厕洗洁剂的味道。仔细一瞧,他的房间比我的更乾净、更适居。从他粗獷的形象来看,真是难以想像。 在我观察的期间,阿豪很快地冲完澡了。他边以浴巾擦拭身体,边踏出浴室。他照样毫不避讳地只着一件四角,但这毕竟是他家,这对他而言才是家常便饭。 阿豪先示意我可以改坐上床,才执起吹风机。吹乾后,他才取了另一套家居服穿上,一同坐上床。 「你可不可以陪我喝酒?」阿豪在沉默中首先发问。 「喝酒?这时间上哪喝啊?」 「附近有超商,可以买点啤酒回来喝,拜託?」 见他如此诚恳,也为表谢意,我是该担起好酒伴的职责。 「好啦。」 「那我先拿衣服丢洗衣机,然后我们就出发吧。」 阿豪将一把折叠小伞递给我,自己则蹦跳着往阳台去。 他确认洗衣机正常运作之后,便和我两人撑着一把小伞、冒着滂沱大雨、打开超商逸散刺骨寒风的冰箱,最后成功搜刮几罐冰入心坎的啤酒回来。 我们一坐上房间地板,阿豪便迫不及待地扳开第一罐啤酒,一口气豪饮将近半罐。这是我首次见他喝得这么惊人。 我瞄着他,边按照我自己的节奏,缓慢品嚐啤酒滋味。我能明白,刚失恋的人想藉酒精麻痺自己的心情,毕竟这本就是我先提议的。只是我没料着,今天会有人比我更需要。虽然我想出声安慰,但又碍于我嘴拙,担心一不注意讲错话,只好默默陪他喝。 阿豪似乎不打算强开对话,我猜他也不想逼我听更多牢骚。 他持续大口大口饮着,似乎正独自将难过的情绪,随大量酒精一同吞下,只等待酒精发挥功效,能让他暂且忘却尘世悲凉。 我们后续依然没有对话,就只是安静地饮着。只有当他喝太快而呛到时,我才拍着他的背,好言劝他喝慢点。 没几下功夫,买回来的酒全被喝光了,阿豪大概喝掉了将近四分之三,而他看起来还想再续。但他应该是考量到我还在,所以才作罢。直到这一刻,我才惊觉原来他酒量甚好,跟阿彦根本不在同个水准上。 阿豪抓来塑胶袋,把罐子集中收到垃圾桶,再摇摇晃晃地走到阳台,取出我们脱水好的衣服,掛上衣架晾着。 「原来你满会喝的啊。第一次在酒吧见面那时你都没喝到,所以我还不晓得呢。」等阿豪回房里时,我向他搭话。 「其实那天早上,我才刚跟前任大吵,所以我才找阿彦陪我去喝酒。到了酒吧,我前任还一直传讯息烦我,所以我才一直分心。」阿豪回忆那天。但他已有些醉意,说话变得迟钝。 「难怪你那天一直用手机,心不在焉的。」 「吵完之后,我就懒得管他了。然后,我才有办法专心看你,然后,我当下突然觉得你好像有点……可爱?所以就偷拍了你……。怎么我突然好像是个变态呀?哈哈哈!」阿豪进入醉后的疯言疯语。 我听完只有满满尷尬,情愿他不要说得这么详细。 一定是酒精作祟,不能怪他。我心里这么说服自己。但我还得尽量不把他当变态看待,我太难了。 「你也太醉了吧,你还是赶快睡觉好了。」 「好吧,那你可以……留下来陪我睡吗?」阿豪更加大胆了。或许一个人刚恢復单身,就是能这么不忌讳。 无奈他喝了酒,也不可能载我回家,我也懒得在这深夜大雨里,多花一笔叫车回家。我权衡利弊之后,决定答应阿豪的请求。 「好吧。那你不可以打呼哦。」 「嗯,好。」 虽然他口头承诺,但我也不期待一个醉鬼有办法遵守。反正这也只是,我用来掩饰害臊之情的说词而已。 阿豪顺势倒卧床上,并挪动身子到内侧。他以最后一丝清醒指挥我关灯。 我依指示到门边熄灯再回床上,轻手轻脚地躺上空着的外侧。 在全黑的房里,很快地,在酒精催化下我蒙上了睡意。但阿豪此刻似乎意外地清醒了。 「你很好奇我为什么怕打雷,对吧?」在我正式踏足梦乡前,他开口了。 虽然我并未言明,但他果然读懂了我的小心思。 「嗯,有点。但如果你不方便说的话,不勉强。」我背对他,朦胧地说。 阿豪缓缓转面向我这侧,经过了一小段静默后,他才开口。 几年前某日上午,阿豪、他哥和他爸妈,恰好一家驱车上山出游。原本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的天色,却在下午时突发乌云密布,转为强阵雨。他们一家当机立断,马上结束走至半途的踏青旅程。 虽然他们即刻驱车下山,但山雨来得又急又猛,天象之恶劣,不出一会,四周便被如瀑布倾洩般的雨势笼罩,视线因而大大受阻。即使车子的远光灯大亮,效果也有其极限,可视范围竟不出几公尺。 因为深知天雨路滑的危险,当时他们车子开得十分小心谨慎,生怕一个弯道不慎,就会酿成一大悲剧。但意外找上门时,想躲也不一定躲得掉。 在进入一处弯道时,一阵大雷在不远处落下,轰出令人震耳欲聋的巨响。虽然驾驶技术老练,只是短短受惊便重新将车头导回正轨。然而迎面而来的另一台轿车,其驾驶可就疏忽大意了。 双方会车前一刻,那道电光与雷鸣让对向的车主吓得分心,忘了要轻踩煞车减速。紧接着,一台谨慎的慢车,和另一台粗心的快车,两车头就这样差点碰撞起来。 当下,阿豪的爸爸为躲避碰撞意外,急转了方向盘,但由于雨水阻碍,他们的车子便严重打滑,往侧面围栏直扑而去。 那场意外后,他们一家只剩他和哥哥相依为命。而他哥后来先寻得了一位好人家,顺利成家立业、稳定下来后便预备养儿育女。至于阿豪,当时他除了读书外也没什么规划可言。 考上大学后,阿豪嫌一个人住太空旷,于是正式搬离至北定居,并把自遗產分得的、较大的那栋透天,让与他哥一家入住,好留给自己未来的姪子、姪女,有个宽敞的成长环境。而他哥分得的另一栋改挪为出租用,收来的部分租金则全额补贴阿豪日常花用。 阿豪形容自己,有时像一位瀟洒的浪子,挥挥衣袖就漂向北方;有时又像颠沛流离的孩子,断失了在家乡的根。虽然他仍与哥哥一家维持密切联系,可毕竟是另组了家庭,他也不好意思诸多打扰。 但他并不后悔,只偶尔夜深人静时,或落雨打雷时,一家和乐融融的往日回忆总会涌上心头。他也偶尔会思考,若他在意外当时也随着去了,说不定也不必再在人世间歷尽冷暖、饱嚐悲欢? 当然这些想法,都只偶尔会在脑中回盪,他并不会如实执行。但确实,在身心遭受重大打击的时候,伴随这些念头失眠的夜晚会特别难熬。 不过真正造成他日常困扰的,大概还是那天之后,他变得特别害怕打雷。远雷倒还能防备,过近的雷鸣,尤其是夏日午后雷阵雨,那他是真的只能自求多福,祈求老天放过。 听阿豪述说完他所经歷的往事,我的酒也醒了,我转侧身面对他。 窗外透入的路灯微光,让我能看清他的面容,此时他紧闭的眼皮正微微发颤。而我们之间的距离,却让两道鼻息扑朔且迷离,辨认不清。 我能隐约察觉他内心的不安与难受,我一时不忍心,伸手抚摸他的头,哄着他快快入睡。哄着、哄着,他眉间缓缓舒展开来了;哄着、哄着我们一同进入梦里了。 不过,在朦胧之中,我仍感受得到阿豪忽然惊醒时的抽动,而我似乎也隐隐听见了,窗外的滂沱大雨,偷偷捎来了几声较大的雷鸣。 在眼睛习惯黑暗之后,我看见阿豪身体缩得小小的,有点无所适从、不知所措。不晓得是不是我还宿醉,脑袋不清晰,我竟伸出手揽上他的肩膀,慢慢拉着他再次靠上。 那晚,我和他便没有再被吵醒,顺利一觉天明。 睡梦里,我暗自期盼这场雷雨夜,能永久不停。 令人心生恐惧的,不是响彻的雷鸣,而是思念之情。 你所能平静看待的一切事物,或许也有人为此受苦。 <PART.5──藏于转蛋之中的「O」与「X」> 「你在这里啊,刚刚都找不到你。」 「抱歉,我就突然想出来透透气。」 稍早,阿五离开直播间后,拎着退冰而走味的鲜奶茶,沿长廊走出屋外。他独自待在阳台上,凝望夜空那一勾弯月,回想着无人知晓的那段往事。 如果说,有一个专属他的树洞,他肯定会将最隐晦的秘密,深深埋藏在里头,等待自己能侃侃而谈、坦然面对的那天到来。 他晃然想起一首歌:「我会披星戴月地想你。」或许此段歌词,正是他现下状态的最佳写照。 不过这枚月弯,与椰林大道那晚不太相同。 阿五记得,那晚虽然乌云密布,但至少月亮散发的光辉很耀眼,是能穿透云层间隙的。相比之下,这道弯月却明显黯淡许多,瘦长的月形在灰暗无星的夜幕中,略显单薄、无助。 他只能望月苦笑。 思晴手上捧着盛满的马克杯,悄悄从阿五后方靠近。 她见阿五孤零零地待在阳台,不好意思贸然打扰,但也不放心他独自一个人。再说,休息时间就快结束,他们都该准备回到节目上了。出于关心之馀,思晴还是顺道来提醒他。 「一口气聊那么久,是我也会受不了。」思晴啜饮一口温水,润润喉。 「是呀。但当初也是我主动找你,代表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很好!不过我那时很惊讶,以你的个性,居然愿意在镜头前拋头露面,而且还要大聊这种私事。」她又啜饮一口,再四处张望,想知道阿五在欣赏些什么美景? 今晚湿度偏高、略显凉意,温热的水让思晴顿时恢復点温暖。阿五心想,这或许是她保持源源不绝热情的祕方。至少比起残留于杯底的冰块而言,肯定更能温暖人心。 白雾缓缓从杯口浮升,我凝望微薄的水雾,却看不出花。 现实过于清晰,有时我会尝试从雾里看花,试图在这短短几秒鐘内,逃避既定的真实。但我屡屡失败。 如古人追寻镜花水月,空幻总是最美,即使充满虚偽,却能暂止伤悲。 「你不会觉得很无聊吗?」阿五止不住心中的焦虑询问道。 「什么?」 「我说的故事……。」 原来,阿五仍担心自己的故事不够引人注目、诉说的方式不够动听。若因此害得观眾流失了,反而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不会啊。不管是你或其他来宾,每个人分享的故事,我都听得很开心。而且,每个人想分享的故事,一定都对他们的人生有特别的意义吧。我说得对不对呢?」思晴以她雪亮的眼眸,直视阿五徬徨不定的双眼。她这是在为他打气。 「是啊。」阿五接收到对方的心意,决心要好好将故事说完,至少不留遗憾。 「休息时间差不多结束囉,你也赶快进来吧。」 「我马上就回去。」 「对了,如果我有问到任何你不想多聊的话题,你可以偷偷敲两下桌角,这样我就懂了。」思晴露出浅浅的暖笑,那是阿五遗失已久的。 他点头应答。 思晴饮尽杯中温水后走回直播间,再次率先开场。 阿五喝光所剩不多的鲜奶茶。虽然味道被消融的冰冲淡不少,但这股带点淡淡茶涩的滋味,就和记忆中的一样。 饮毕后,他将封膜撕离杯身,接着分别丢入一般与回收。 镜头上的掛牌被卸下了,思晴准时回到镜头前开场。 我方才也趁这十分鐘的空档,到走廊外的阳台上,稍微享受秋夜凉风的吹拂,顺便将仅剩淡淡茶涩的鲜奶茶一饮而尽。 这一次,我比阿五早一步回座位上。我想是因为,我只须将饮料杯丢入房内的垃圾桶,不必特地跑到走廊。顺带一提,我房里的垃圾桶分成了一般和回收,我会将封膜与吸管丢入一般,杯子才丢回收。 虽说与其勤做分类,我这种饮料狂人,是该随身自备环保杯和环保吸管,才对环保有实益。但有时我就想偷懒一下,祈求地球可以宽恕慵懒的我呀! 又过了一会,影片中传来门把转动的声音,接着是细微而沉闷的闭门声。随后才看见姍姍来迟的阿五。 我注意到,阿五似乎稍有不同,具体有点难言明,大概是气势上、氛围上的改变。总能感觉他转变得富有自信,眼神不再徬徨不定,而是坚定不移。 我推测他想必是下定了莫大决心,才能在短时间内有如此剧烈的反差。 我在心中暗自为他高兴,庆幸他总算醒悟。我有预感,这次直播到最后,必定能有个好收尾。不论最后观眾回响如何,至少他很清楚此行的目的,与其意义。 说来也奇怪,明明我也曾如影片中的阿五一样,态度坦然而坚定,眼神满是不自觉透出的微微光耀。可如今,那道我想紧抓不放的闪烁光辉,却又逐渐被黑暗侵蚀,就像日月自天空消逝,世界步入永夜。 阿五要开口谈后续的内容了,我甩甩脑袋让自己专注于影片中,与阿五成为一心同体。 「我们的『大明星』来宾,终于肯回来啦。」 「别损我了。」阿五羞涩地搔着脸颊。 「我差点要跟观眾说你害怕镜头,所以落跑了。」思晴维持一贯强劲的调侃攻势。 「才不会,在故事讲完之前,在场的所有人,我一个都不会让他跑掉!」 「哦?那我还是拜託你赶快讲完好了,聊太晚我跟观眾会先睡着。」她转面镜头,假意打了个大哈欠。 「好啦,我尽量挑重点讲。」阿五发现时候不早了。 果然沉浸于往事中,时间的流逝就是快得令人无法捉摸。往事和光阴都如风,袭来的时候必定有所感受,远去的时候却也不愿多停留。 「接下来,你要说你和阿豪后续的发展,是吗?」 「嗯。」 「好,观眾们也都重新就定位了吗?故事要继续囉!」 思晴高声唤回观眾。节目流程于是再度跑动。 椰林大道那晚后,我和阿豪感情变得特别亲近。 除了固定的喝酒行程,我们共同休假时,也会约吃他喜爱的那家早午餐。但因为我们各有额外的正事要忙,大多一同外出的行程都仅止于此,没有任何浪漫可言。 我们虽然越走越近,不过我对他并没有遐想,我只觉得能多一位熟悉的朋友,陪我消磨无聊的日子,还挺不错的。不然我除了打工、上课,一到休假就待在棉被、枕头里滑手机发呆,总有种虚耗人生的不踏实感。 对于懒人,这种软烂的生活很愜意,不用多耗费精力社交,可以留很多时间给自己。但我内心还是会渴望,和别人建立良好的互动。 而像我们维持好友关係,偶尔彼此分享日常,或大聊其他帅哥的小八卦,这种恬淡的互动模式,我很喜欢。 就像我与熟识的几位群友一样,不必过分积极地你来我往,也不必要客套地嘘寒问暖,想聊就聊,不想聊就留给彼此一点美好的静默。人际关係间的若即若离,只要拿捏有度便能让彼此感到舒适。 那几个月之间,我的日子多了点期待和新鲜感。毕竟每当我假日无所事事时,只要传个讯息,就一定有人揪得出门。这么好揪的伙伴,夫復何求? 不过人生哪有可能顺遂到底呢……? 「咦?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想来也是满好笑的,但只能算是我粗心大意了。」 某一天,我和阿豪又揪去吃早午餐,当我们餐点用到一半时,一小群客人进门了。我馀光一瞥,惊见竟然有几位是我的好群友! 那团中大多是生面孔,我这才想起,他们前几日说要再办场新人聚会。 只是我没想过会这么凑巧!简直被人偷偷跟踪似的。 「被抓包了!」思晴非常融入情境,不自觉惊呼一声。 「他们刚进来的时候还没发现啦。」 这次我们座位较隐密,所以他们并没有马上发现。 当下我也不敢和阿豪提起,不然以他直条条的个性,肯定因好奇心,一直朝他们看去,这岂不是直接自曝行踪了? 我特地多往墙靠贴坐,再背向他们,然后赶紧把餐点吞完。 而阿豪一看我行为有诡,劈头就要问个清明。 阿豪人是单纯却不是笨蛋,我隐瞒不了他,只好如实以答。我还特必拜託他不要太招摇,赶快吃完走人就是了。 「你还记得我提过阿豪的外表,对吧?」 「有哇,我也记得他长得不错呀。」 「连你都这么想了,何况是我那群『好友』……?」 阿五无奈地笑了笑。 那群人在等餐点送上的同时,就嘰哩呱啦地,开始举办让新人融入群组的『仪式』。 简单来说,就是请新人报上习惯的暱称、年纪、星座、偏好的类型,偶尔会请新人猜猜在场各位的年龄。类似破冰的团康游戏吧。 当他们问了其中一位新人偏好的类型,那新人在扫视整间店之后,竟然看向了我们这桌! 他转回头与眾人窃窃私语后,同桌其他人立即开啟「雷达扫描模式」,一双双锐利的眼神,正如猎人盯上肥美的猎物。 虽然我用双手遮住脸,但很不幸的,没过几秒群聊就纷纷有人tag我,逼问坐我对面的男子是谁,还嚷嚷着要我把他加进群组。 我本来找好理由想呼拢,但群长与我相识已久,早看穿了我,所以我只得一五一十交代,说是透过阿彦才认识的朋友。 我本以为那天可以顺利脱身的,没想到竟栽在新人的误打误撞。想想还真是造化弄人。 「你的运气很背耶。」思晴不知该嘲笑还是怜悯。 「习惯了啦。」面对不走运的事,阿五已很能坦然以对了。 只不过,总有些极其不幸的事,如锋利的箭矢射穿他的心口。这时再怎么装作释然,伤口能不能顺利止血都犹未可知。 「对了,我忘了问,阿彦跟你们群组是什么关係?」 「阿彦跟群组老人们很熟,但他并不喜欢加入群组,于是他就变成了『侧翼份子』。」 「你们的圈子感觉还真广阔啊。」 「还行啦。」 「真是让人羡慕呢!」思晴发自内心讚赏。 但其实思晴的人脉早已拓展得很广,只是她不曾意识到。又或者说,她从不认定自己是个善于交际的人。 思晴仔细回想,她从以前到现在也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是外表上的女大十八变,而是内心层面的。 思晴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个文静又怕生的小孩。她每每见到邻居,在遵从父母指示打完招呼后,便会马上躲回父母身后,有时还会直接跑进屋子里躲起来,只露出半张青涩小脸蛋、和一枚圆滚滚的黑眼珠。她只敢偷听外头大人们的间话家常。 小时的她对阿五也不例外,同样怕生。 阿五以前也是调皮鬼,大了几岁的他老爱捉弄小思晴。 举凡从背后悄悄靠近再出声吓人;或趁思晴没有防备时,一把抓走她的娃娃玩起捉迷藏;甚至还会假扮魔王,追逐无辜的小公主。 曾有一段时间,思晴还因此怕得足不出户,省得又被找麻烦,还以「那个怪哥哥」称呼阿五。 但或许,也因为阿五是少数愿意主动接触思晴的人,所以她仍时不时把阿五放在心上。 某次追逐战结束后,思晴难得地主动和阿五攀谈,之后还会关心阿五怎么都不出现,后来还主动邀阿五陪她玩过好几次。 两人能成为亲密的青梅竹马,其实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其他同龄小孩见思晴如此怕生,多少也不太情愿和她有所来往。因此她从小就很难和其他人打成一片。 而小思晴的个性,也让他在小学到国中毕业前吃了不少亏。 那一大段期间,正是小孩建立人际来往的黄金时期,也是最容易形成小团体的时期。比起勤于课业,多数同学更倾向结交意气相投的好朋友。 一旦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就可能形成被排挤、孤立的状态。若说自己和同学间能维持礼尚往来、彼此互不侵扰的话,那倒也无妨。但小思晴怯懦的个性,却是班上调皮坏份子的最佳下手对象。 由于比起广结善缘,思晴更倾向于独自安静读书。加上她本身资质优良、天生聪颖,成绩几乎名列前茅,也就不小心惹了一些同学眼红。 因为学业表现良好,时常受老师们瞩目,思晴自然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不过,那些同学没有做出过分逾矩的行为,顶多在背地嘲笑她孤僻、喜欢用成绩讨好师长,之类仅限间言言语的范畴,姑且堪称不幸中的大幸。 但这也让思晴心理倍感压力,成为一种长期的心灵折磨。久而久之,思晴便失去了以往纯真的笑容,眼神变得空洞。她甚至一度崩溃喊要休学,只想待在家自学就够了。 情况持续到国二,某日阿五登门拜访,他察觉思晴消瘦不少,整个人变得阴沉沉的。在三番两次询问下,她才肯透漏自己默默承受的压力。虽然阿五为她打抱不平,不过两人年纪有差距,他无法在校内提供保护,只能倾听思晴宣洩,一起咒骂那些讨厌的人事物。 这般窘迫的境遇,直到思晴上了高中才脱离。 思晴在学业上依然表现优良,所以有幸考上排名较前的志愿。 而高中同学们也都很有自觉,目标全放在考上志愿中的大学,也热衷投入参加的社团,根本没有多馀心思去捉弄人。 在高中第一次段考成绩公布后,身为全年级排名前三的思晴,她亮眼的表现吸引了许多同学前来请教。 一开始思晴还不习惯,毕竟她边缘了许多年。但她在教导同学的过程中,也慢慢融入了同儕团体,甚至成为班上核心人物之一,受多数同学和师长的喜爱。 但,让思晴愿意敞开心扉的契机,是高一第二次数学段考。 那时,坐她旁边的女同学忘了带橡皮擦,她很热心地出借一块给对方,而对方为报答恩情,下课便拉着她去某间甜点店,请了她一份甜点,当作微薄的谢礼。 在那之后,两位女孩成了无话不说的好闺蜜。而后透过对方的关係,她又结识了另两位男同学。四人逐渐结为挚友,后来还组成了小团体。 而他们三位,也是思晴踏上youtuber这条路最大的推手。 当时他们偶然看到某部谈「为何选择当youtuber」的影片。 她的好闺蜜因而突发奇想,说着她们四人也来试试看,当作是解锁一个人生成就。而其中一位热血笨蛋的男同学,更一同瞎起鬨起来。 于是他们四人在课后之馀,便悉心鑽研如何製作足够吸引观眾的影片。在经歷一番波折后,第一部影片总算诞生了,他们立即放上网供人观看。 然而製作一部影片,并不如想像中简单。许多步骤都需要投注莫大心力。 思晴本以为其他三人会知难而退,殊不知,一天天盯着观看数逐步爬升,她内心也逐渐涌现一股成就感。她突然想坚持下去,想知道自己能在这条路上走得多远。这个频道于焉成形了。 直到现在,他们多变的题材,搭上思晴亲人的形象,确实地抓紧了固定收看的群眾。不过光鲜亮丽的背后,也有过暗潮汹涌。 如今,四人其中一位已因故不在了,馀下的三人曾一度陷入纠纷,差一点闹到要拆伙、把频道收掉。但有赖于他们深厚的友情,这道难关最终还是顺利克服过来了。 思晴很明瞭,若没有其他人情义相挺,光凭自己一人的热情,是绝对无法撑到现在的。 思晴由衷地感谢伙伴们的陪伴。 以前思晴从不懂「友情」是怎样的概念,但在命运巧妙安排下,她得以结交如亲人般的几位挚友,甚至得以浅嚐恋爱滋味。 综观这几年来的心路歷程,从怕生、不擅交际的小女孩,到这一位活泼、开朗的大学美少女。这样的人生转变,每次回想起来,都让思晴更加感谢身旁不断扶持她的人。 这也让她极度渴求去认识更多美好的、温柔的、厉害的人们。祈求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同样的人,能以自身能力带给观眾一丝温暖和力量。 她期盼自己成为一张柔软却坚韧的绒毛床,能够适时接住陷入低潮而落下的人们。 「哈囉!主持人在发呆哦!」阿五揶揄的语气,将主持人拽回现实。 思晴不小心陷入了回忆当中,方才还双眼发愣地盯着工作人员看,几乎错过了阿五的故事。 「哪、哪有!你刚刚明明也……。」她试图狡辩,但脑袋还没转回来,根本无法组织恰当的句子。可是她确信是阿五先发起愣的。 「那我刚刚说到哪了?」 「那个,你说阿豪被邀进了群组,然后群组的人一直把你们凑成一对,然后……阿豪要跟你告白了,是吗?」 面对阿五强势的质问,思晴绞尽脑汁拼凑少数有听进去的重点,但她回答的音量却逐渐减弱。毕竟她刚才分神已久,她不敢肯定回答正不正确。 「原来有在听哦?但我还没讲到最后一句耶。」 思晴顿时紧张起来。「没有吗?」 「没有。但你猜对了。」阿五先是篤定地说,接着补充道。 「真假!那还不快跟我们聊那部份呀!」主持人大喜,她又露出玫瑰色泡泡的眼神。 「我就讨厌你这种浪漫主义份子。让我想想。」 阿五嘴巴上这么调侃,但告白这段确实是最重要的部分之一。现在单刀直切入重点,才不至于让主题拖太久,避免观眾听得疲乏。 「别这么说嘛,浪漫的爱情故事,大家应该都爱听吧?」 「最好那么多人喜欢被闪!我稍微带过就好了,反正最后也不是什么好结局……。」阿五眼神又闪现一股空虚寂寞。 「没关係,照你的节奏讲就可以了,反正最后才是今天的大重点。」 思晴松了一口气,她从未在镜头和来宾前如此失态过。她猜想有可能是因和阿五是旧识了,间谈之馀,不免也会想起些令人怀念的往事。 她依稀记得在恍神时,两位工作人员正慌张地挥手,试图尽快唤回她的注意力。一想到此,思晴突觉有趣又不好意思。她只能悄悄回以一个充满感谢的笑容。 她深深一呼吸,重新聚精会神在阿五的故事里。 那是某个星期四下午,他突然传讯息过来,问我要不要出门一起晃晃。 他事先问过我课表和班表,所以知道那天我没事。现在回想,打从他问这些细节开始,就已经盘算好一切了,还真有心。 那阵子我都懒洋洋的,不太好揪出门,但看他约得那么热情,我确实也不太好泼人家冷水。不然我那天好像想直接睡到吃晚餐吧,大概。 (思晴呈现鄙视的眼神,心中大概大大嘲讽,阿五是大木头,说不定还是百年神木一族。阿五别过眼神看往镜头,视而不见。) 我答应后,他传来地址和一篇旅游文章,上面写着「法鼓山农禪寺」。 我是个没特定宗教信仰的人,硬要说的话,大概比较相信「好兄弟」的存在。所以乍看到标题时,我是有点兴趣缺缺。 我点进去略滑了一下,看见好几张美景照,和游客的自拍。我顿时才想起来,那里就是我很多同学跑去拍照、打卡的景点。那段时间,在ig上也能看到一堆相关照片,当中不乏网红、网美、网帅。从照片中可以见得,许多游客还特别携带单眼相机,只为了拍上几组值得po文的美照。 我滑完相关的ig照后,有点担心当天会人满为患,毕竟我不太喜欢人山人海、人潮拥挤的感觉,怪不舒适的。有时在一处热门景点,都得和其他游客互相推挤,某些游客还会齐聚一角大声喧哗,害得观光品质堪忧,连带放松出游的心情都被搞砸了。 不过阿豪当时再三保证平日下午人不多,加上以「想远离都市」为由苦苦哀求我,另外还答应要帮我拍些帅照,让我换新大头照。我仔细想想,一直放个派大星当大头照,虽然可爱,但桃花直接凋零倒也不假。 在诸多考量下,我正式答应他的请求。毕竟有人自愿充当专属司机,和御用摄影师,不好好「物尽其用」一下,那岂不可惜?传完讯息后,我顺势冲洗了一下,穿上自觉帅气的行头。 但我疏忽了一件重要的事。 由于当天我们是骑车去的,我好不容易梳整好的发型,都被安全帽给压扁了。那天太阳很烈,一整路上我们被晒得汗流浹背,一抵达目的地时,我们早就热汗淋漓,只有狼狈可言,根本免谈要拍什么美照。 我的情绪都被太阳晒得烦躁,一直怨声载道。但当我一踏进农禪寺大门,里头寧静祥和的氛围却让我很是惊艷。放眼向内部建筑望去,一瞬间就能感受到庄严的气息。我们才走上没几步,心中的烦闷就一扫而空,心绪归于平静,能够深深感悟到心灵祥和的喜悦。 当日人潮如阿豪所保证的,确实比ig照中少了许多,不过各年龄层都有。我首先注意到,右手边有个类似凉亭供人休憩的地方,我拉着阿豪陪我先纳凉一会。 当我们就座后,一阵阵的凉风就迎面徐徐吹来,很舒爽。那里的清风跟市区的热风截然不同,能让人从里到外感到沁凉。风一边吹着,睡意也一边登上头顶,我险些就要睡着了。 我接着再向右望去,赫然发现旁边是一大块绿地。于是我好奇心再起,我又带着阿豪往绿地那边晃去。 那片绿地视野很开阔,可以亲睹远方高耸、矗立的山头,连绵不断的山脉尽收眼底。一股壮阔的气势,让我一瞬间感受到自己身而为人类的渺小,敬崇的心油然而生。 那时段的太阳非常耀眼,草皮被照得金金亮亮的,山顶也正是云烟繚绕的模样,所谓美如画即如斯。此等静态画面感,让人能打心里到全身皆感到平静舒适。那一刻我彷彿能理解,为何有人钟爱远离都市喧嚣的恬淡生活,甚至甘愿远离俗世、皈依佛门。就连我一介观光客,心底累积的尘埃,似乎就在此短暂停留间被扫落了些许。 不过那块绿地仅是寺院的外侧部份而已。我们沿外围走进内部,再跟着几位游客走到那面被视为拍照、打卡热门点的莲花池。 那面池子叫做「水月池」,池里圈出了几块种植着好几朵莲花。那时节的莲花盛开得很大、很漂亮。但那并非水月池本身的看点,最大的看点是「水月道场」映落在池水上的倒影。 朝水池与道场的衔接处望去,宛若整座道场浮在水面之上,而道场的倒影映在镜面般的水面,又像正反两面的世界合二为一,似乎蕴含我等凡人参透不能的禪意。我很喜欢、很佩服这般设计巧思。 因为池前有几位先到的游客在拍照,所以阿豪拉我在水池旁坐下,等待其他人拍完离去。 我们倚靠池边,静静享受凉风轻拂。只要这样平静地坐着,彷彿全身上下的疲倦和烦恼、忧愁都能被此地的清风吹散。就算只是暂时的,只要能有一小段时间忘却烦恼,对我来说就足够幸福了。 我们看着那堆人们在池子前,轮替拍了好几组照片。各组主角搔首弄姿、转换姿势,摄影师也在地板动作、变换角度。他们好像不拍到满意的照片,今天就誓要住在寺内一样。 如果是平常的我,一定早就想直接走人。但已进入禪定模式的我,静看辛勤的芸芸眾生,还觉有些讨喜,我于焉静心观赏他们摄影技术的展演。 时间悄然流逝,太阳逐步踏下天顶,光线逐渐变得昏黄。 稍早的几组游客,在确认获得了丰硕的成果后,一番收拾就准备动身离开了。届时总算轮到我们的回合了。 虽说我们原本也是想来拍帅照的,不过最佳拍照时机已过,明亮的景色已转为蓝灰色调。我们索性拍上几张还能看的,就打住了。不过冷色调的照片,倒是有一种低调的酷劲。 「但我在此要偷偷抱怨一下,其实阿豪把我拍得超丑、超随便的。亏我帮他拍得那么帅……。」阿五忍不住碎嘴。 「农禪寺我也有去过哦!那边环境真的很清幽,而且水月池真的很适合拍上一张。」思晴认同。她和朋友们上次总合拍了不下百张。 「是吧。我偶尔也还会去一趟,我真心喜欢那里的氛围。」 「改天可以一起去啊,我拍照技术应该还算不错吧?」思晴一脸兴奋,迫不及待要揪阿五再去一趟。 「好啊,我们再找时间。」 不过,下次再去时要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同样的景色呢?希望农禪寺的寧静,可以暂且让我忘却悲情的往事。阿五在心中默默道着。 他不敢说与思晴知道,只怕会打坏对方的兴致。 天色再更昏暗时,其他游客几乎都散光了,水月池前只剩下我和他。 我当时刚好肚子饿了,也觉得心情放松够了,所以就边走边催促他出发去找晚餐。。 「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他在我走远前,突然拉住我。 紧接着,我见他从背包里拿出一颗东西,是一颗转蛋!我心里很诧异,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那是什么转蛋?」思晴也同样诧异,怎么会有人告白用转蛋? 「那是一颗史努比的转蛋。」 「史努比!我记得你好像很喜欢,对吧?」 思晴偶尔会在脸书上,看到阿五分享史努比的商品,或展览资讯,抽奖的文章也时有可见。 「没错。」 「你那天前有告诉过他,你喜欢史努比吗?」 「没有,我从来没提过。所以我当下也很困惑。」 「那……」 「他先问过群里的朋友才知道的。」阿五抢在她问完前解答了。 「哇!这也太有心了吧!」思晴浪漫的灵魂又再度甦醒。 「要是我不喜欢他的话,他在我眼里可就是变态了?真是的。」阿五装作伤脑筋的样子。但其实直到现在,那日告白的情景他仍然歷歷在目,仍然会为此感到悸动。 「再来呢、再来呢?」 阿豪打开那颗转蛋,现出装在里面的史努比,说是要送给我的。 我很高兴地伸手要拿,但他却立刻收了回去。 「有个条件。你答应跟我交往,这隻史努比就是你的了!」阿豪贼贼地笑说着。 我本以为他是在玩弄所,所以我立刻掉头走人。但在我转头之后,我却看见几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附近的树边盯着我们看。他们知道我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后,便朝我小跑步赶来。 光线昏黑,直到他们靠近前我都还辨认不清是谁,只见他们鬼鬼祟祟的,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胆敢在此寺庙内兴风作浪。等到他们一跑近,我立刻就认出了带头的人──「阿彦」! 跟随在他后的,是另几位我熟识的群友。 阿彦向我解释,他们是在偷偷观望我告白的情况,免得阿豪出差错。所以他们一看见我要走人,就急忙衝出来关心状况。这的确是他们的风格,毕竟他们也殷殷期盼我死会的那天。尤其他们很赞同,阿豪与我看来很是登对。 只是我没料想到,他们是真要亲眼看见这一幕才甘心,甚至私下和阿豪都串通好了。 他们几个一直劝我赶快答应阿豪的告白,还嚷嚷着说我单身这么久了,这次不好好把握机会,暴殄「天菜」的我一定会遭天谴。要是我还是不肯点头接受的话,可要换他们几位把人追走了。 我当然深知他们说得没错。但这种告白方式、时机、地点,还有亲友加油团,这些莫名其妙的要素,可都不在我憧憬的告白场面里啊! 但看过类似剧情的人都知道,如果我不在此刻接受阿豪告白,当下一定会尷尬至冰点。甚至未来很大机率,我就会少了个重要的好友。两者都不是我乐见的状况。 我是很想等更罗曼蒂克的时机,再好好接受告白,但当下也容不得我挑剔了。他们只留给我「要」或「我接受」这两种选项,不开放其他答案,或延时作答。 我接过那颗转蛋,小心翼翼取出里头那隻史努比。我发现转蛋内还另外放了张小纸条。 在那张纸条中央写着:「你愿不愿意让我像这隻史努比一样,一直陪在你身边守护你?」 在文字两侧各有一条骑缝线可以撕下;纸条最底两端则分别有个「o」和「x」的符号。阿豪表示这代表「接受」或「拒绝」。 我佩服阿豪竟然有心思搞出告白小道具,我顿时对他的粗线条改观了。 我先是盯着他,一边故意假装要撕下「x」那端,我就想看看他会有什么表情变化。只见他脸色逐渐大变,一副快要哭的模样。 一旁几人还纷纷在我耳边大叫,吵着要抢走纸条,这次不算数。于是我才赶快转撕下「o」,代表我接受告白,也好让他们闭嘴。 虽然我内心还是暗暗抱怨,告白应该要选在比较好的时机,至少不要有这么多煞风景的人在嘛! 「殊不知,就是因为接受了他的告白,后续才会衍生那么多问题。」阿五不禁惋叹。 「还以为你和阿豪交往之后,一切就会变得顺利、美好了说……。」 思晴听到此段,差点误以为今天的主题是「幸福快乐的告白」。但节目表上斗大的标题便足以让她幻灭。 她的心情瞬间从天堂掉到地狱。因为这位浪漫份子明白,前半段故事有多幸福甜蜜,后半段故事就会有多悲惨哀伤了。情绪高低落差甚鉅,更是会让人心痛难忍。 「我本来也以为。但任谁都无法参透未来呀。」阿五淡笑着摇头。 「不过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让你讨厌到要上节目来讲?」 「你再耐心听到最后,应该就会懂我意思了。」 阿五流露坚定却哀伤的眼神,思晴一听便晓得此刻不宜多做提问。 <PART.6──被回忆恶火纹身的沙粒> 阿五深深喟叹,道起他和阿豪热恋期的精采往事。 口述途中,阿五先是笑脸盈盈,然后逐渐转为有气无力的神情。 阿五表示,正因为他们感情异常火热,相处总是过于黏腻,也让他渐渐疲于应对,急需个人空间喘息。 一边听着叙述,思晴一下眼神闪闪发光,一下又倏地眉头皱缩,甚至听闻最后一句时,竟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阿五已猜透这位少女的心思,光用看的就懂得,思晴内心小剧场高潮起伏之剧烈。 对她而言,情侣应该在日常紧紧相依,才能完整享受恋爱的甜蜜滋味。不过阿五则持不同意见,他认为即便再怎么亲密,都该保有一定程度上的个人空间。 但那并不意味着嫌恶和对方相处,也不是刻意疏离,更不是为隐瞒不可告人的渣男祕密。只是在某些时刻,一个人总会需要留出时间、空间静一静,倾听自我内心的想法。 有些人,需要让自己从这世界短暂抽离,放空脑袋、清空思绪,并与自我独处对话、思考人生方向,当然也可能包括与伴侣的未来。这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个人习题」。 当一个人进入「冥想状态」,或许我们会误以为他们很冷漠,但那只是因为他们还在沉思、寻找答案的阶段。一旦他们从内心小宇宙中求得答案,很快地他们就会变回原先的模样。这段时间里,我们最恰当的做法便是耐心等待,或者也可以试着一同静下心来,和自我说说话。 阿五脑中浮出一堆大道理,但他这时应该要心无旁鶩,毕竟这些「杂念」与节目并无太大相干。不过他在近来的日子里,也是花了不少心思和时间自我调节,试着让自己重新找回生活的热情与意义。 「你对同居有什么看法?」阿五目光落回思晴身上。 「同居?你说像我之前看的那部偶像剧那样吗?」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哪一部,但应该都差不多啦。」 思晴最近又在网上看了不少连续剧,是阿五不太有兴趣的那类。 「可以跟另一半同居应该很甜蜜,不是吗?每天回家之后,都可以见到彼此,拥抱彼此耶!」思晴果然仍抱持天真烂漫的想法。 阿五轻蔑一笑。显然从思晴口中问出此答案,是他意料中的事。 但这也难怪,毕竟在真正体验彼此生活作息,与各种坏习惯之前,浪漫爱情泡泡还是美好的、五彩繽纷的、如梦似幻的。就算对方有一、两个小缺失,尚且是玫瑰色的双眼,都会尽力将之「粉饰太平」。这便是爱情的一大盲点。 「正值热恋期的时候或许是吧。但两人同居久了,一定会慢慢发现,彼此生活习惯上的差异问题吧?」 「比如?」 「这个嘛,你家人有没有什么坏习惯,是你最不能接受的?」 「我爸妈吗?坏习惯哦,我想想……。」 「只要是你看不惯的、觉得嫌恶的,或是莫名其妙、无法理解的行为都可以。」阿五补述,试着帮思晴理出答案。 「好像满多可以说的耶。例如我爸回家时鞋子会乱丢、小便滴到马桶座没清理、垃圾分类不确实、笑声很吵、牙膏乱挤、打呼声很吵……。」 「等等等,你讲得太详细了!」阿五出声制止,以免她继续出卖自家人。这些惨遭外扬的家丑实在太私密了,幸好思晴家人不会收看她的频道,不然或许会酿成一场家庭革命? 方才思晴不注意说得太顺口,竟然在观眾面前,把爸爸的坏习惯摊开来一一细数。不过,她是个体贴的孩子,她大多都只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她每天都会主动打理家中环境,也会多担起些家务事,让每日下班后满身疲惫的双亲,能有多点时间歇息。幸亏思晴时间管理做得好,家务、玩乐、学业,各种时间分配有度,在享乐之馀,她的成绩也丝毫不受影响。 这和阿五大相逕庭。总小受尽双亲宠爱、养尊处优的他,早已养成懒散的少爷性格,他把多数时间都花在偷间、耍废之上。上了大学后虽然略有收敛,但打游戏熬夜、翘课补眠,仍是家常便饭。他认为期末成绩有allpass就够了,所以只愿意维持最低限度的努力。 他的生活起居也是从便从简,几乎不花时间整理环境,只要东西还在他掌控范围内,就算不归位也不觉得有什么毛病。 但这大概是阿五钦羡思晴的原因所在。毕竟有个完美的人生范本在眼前,心中不免还是会幻想,要是自己能够和那些「完美的人」一样「完美地」存活在这世上,那该有多好? 若他短暂的这一生能重来,他相信自己肯定会活出更精采的人生。 他从前总想,人生只要活得舒适、少后悔,至少能称之为「及格」。 但如今,他早已因感情因素和家中断联,而后又失去了最珍爱的另一半。顿失支持、无依无靠的他,往后馀生只能自力更生。 在遭遇残酷的双重打击之后,他悲凉的这一生还有「及格」可言吗? 上个话题,在两人有说有笑中匆匆带过了,现在正式进入故事后半段的开端。而接下来,正是这则故事「起、承、转、合」中,最急转直下、最骇人听闻的开端。 虽然阿五极力隐瞒,我却清楚看透了他内心越发膨胀的情感。 阿五眼神中倏忽的闪动,与嘴角细微的抽动,都是他不善表面功夫、还未彻底领受人世悲欢洗礼的铁证。毕竟歷尽沧桑的人,即便内心强烈动摇,都应能表现出不为所动的假象,否则一旦被人揪住把柄,日后只怕会被软土深掘。这对稚嫩的社会新鲜人来说,即是最致命的弱点。 虽说,我不过只比阿五多在这世上打滚了两个月,脸上并没有因而多上几撇风霜。但我好歹也是前辈,依经验而论我总该略胜一筹。 但我很能同理阿五心中的伤痛,亦能理解他为何难以压抑这股情绪。 我明白,若哆啦a梦真实存在世上的话,他绝对会借用时光机,回到「那一刻」之前,并竭尽所能阻止惨剧发生。又或者,若当时有第三人能够加入劝阻,或许一切便不至于发展至这般田地。 只可惜,我无能为力。我无法穿越时空成为那「第三人」。 我只能任凭既定的歷史定讞,并在脑海中重复拨放,重复折磨。 我突然深深羡慕起思晴。 正值青春年华的她,还能享受大学最精华的时期:广阔多元的交友、安排不完的活动、雪片飞来般的情书堆,还有频道蒸蒸日上的粉丝数。而未来,她想必还能与共同奋斗、互相扶持的挚友们,达成更多人生创举吧。 然而我呢?平时庸庸碌碌,只为过上「正常」而平凡的每一日。 我不忧虑层层堆叠的社会框架,也不耻为五斗米折腰。虽说比起大学时的意气风发,显得特别窝囊,但对既已丢失半分灵魂的我来说,我觉得自己做得很好了呢!至少我还在这。 不过掌声就留给活在镁光灯下的人们吧。给我一个真诚的拥抱,让我确信独自反抗宿命是有其意义的,就足够我再坚持了。 不自觉中,我又不小心让各种脑内思绪倾泻一地了。幸好阿五也正踟躕不前,迟迟没有进入下段话题的核心。我猜他也和我同等煎熬吧? 毕竟天色又更黑暗了,实难关住内心那些,发出阵阵低吼的迅捷猛兽。 虽然一直以来我都极尽心神,确保心牢没有任何缝隙、破绽,可供牠们逃脱出笼。只是有时,锈蚀斑斑的锁头还是会趁我不备时松脱、坠落,尤其这一年来更是频繁发生,我也深感无力。 我瞄一眼电脑上的时间,此时已临表定就寝时间。 我向来都是隻大夜猫,但竟被迫得在午夜前入眠,真是天大笑话! 我还以为自己是灰姑娘,只差一双供王子拾获、用以寻得真爱的鞋。 但毕竟医嘱难违,医师也敦促过了,若我不维持良好作息,只怕影响心绪稳定,病情加重。加上阿彦如老妈子紧迫盯人的关怀,要是被他抓到我又当了一回夜的子民,绝对不免又是一次的碎唸,那可比失眠还痛苦难耐。 迫于无奈之下,我只能乖乖接听从善意的嘱咐。 但我实在无法停下观赏影片的慾望,好似有我隐隐遗漏的故事压轴,在前方等着我。在满足好奇心前我恐怕难以成眠,所以请知情的人替我保密,容我跟睡梦世界偷借出个几分鐘吧! 接下来阿五要说什么呢?我怎就一时没印象了? 我确实健忘,但重要的细节倒常是记忆犹新。 比如,那场雨夜里两人共撑的小伞花色、他时常载我的那台机车的牌号和涂装,还有他的戒围。当然,更多的是以往两人约会时发生的小插曲。 那些小事我就还记得一清二楚。所以现在记性突然糊涂,还真不像我。 不过毕竟我上次参与直播,已是两个月前的事,详细内容只能记个梗概。但我晓得就快到重点桥段了,我的潜意识正告诉我。 可我就是止不住怀疑,或许是我刻意选择遗忘、害怕想起来? 心中最底层似乎藏着正确答案,也可能只是道未闭合的伤口。 然而下个瞬间,我想起来了! 阿五面有难色地紧抱双臂,在斟酌许久之后,紧抓上衣袖口的手才慢慢松开,沿着比阿豪纤细得多的臂膀滑落。 他紧接着脱口而出的第一个字,如同另一支被精雕细琢过、箭头正燃着烈火的弓矢,乘着话语构筑而成的轨跡,精准无比地、悄然无声地、迅雷不及掩耳地,射中我极力掩埋于脑海底层里的,尚无人窥探过、伤痕累累的、痛苦回忆的核心。 我将自我层层包覆、封闭之后,就不曾让人有机可趁。但阿五却轻易地突破我的心防,像是心灵相通。 猛烈燃起的恶火,从我脑袋延烧出去,并乘上滚烫的泪珠,自双眼起始,沿着我的脸颊,再匯聚于下巴,最终滴落至胸口。火势快速蔓延,像有自我意识般直达心脏,以所有负面思绪为燃料,将猝不及防的我彻底焚烧,留下如闪电形状的疤痕。 在剩馀的理智燃为灰烬之前,我果断挪动鼠标点下停止键,并祈求所有真相通通留在萤幕另一端,和画面中凝滞的两人一样。 阿五张开的双唇,不会再发出任何话语、不会再有更多秘辛被透漏;思晴飞舞的笑容,不会有机会向下坠落、不会成为吐出「节哀顺变」一词的口。 这凝鍊了千言万语的四个字,我听过太多遍了。但这并无法改变什么,更不可能让我立即好转起来。 我总认为那是让某些人偷懒的用词。他们只要短短拋下这句话,就不必再耗费心思同理当事人的悲伤。就好像一切都如过眼云烟,他们只消当个达达的过客,偶然兴起而下马驻足,致上虚偽的悲痛之意。 轻指一压,镜头前的悲剧演出就此喊卡,点到为止。 我点开熟悉的音乐介面,播放起今晚伴我一夜好眠的晚安歌。 随后我赶紧将网页缩至最小,小到仅剩萤幕左下角中,佔据一小方的瀏览器图形。如果还能缩得更小,只有微观可见,我肯定愿意这么做。 就像这段时日里,面临情绪突然失控时,我所採行的紧急处理程序,然而其风险代价是:「形成黑洞」。 值得庆幸的是,我仍然倖存于世,尚未被吸入情绪黑洞。 但那也意味着,我不可能将其收缩得完美,它终究必须处在失控临界,就像现在,此时此刻此地的「现在」。 我起身,踏入浴室再次好好盥洗。 头发、脸部、身体、脚底,在出门过后的几小时内,全身又覆上一层难耐的油脂。自青春期后便成了这类易出油的体质,真是令人厌烦。 这让我也羡慕起他。每次相见,他总是看来都那么整洁、清爽而自在。 即使是挥汗如雨的艳阳天,他的身体只要经风乾后,依然能保持乾爽、无味,发型也如常蓬勃且意气风发,好像尘世间的灰尘脏污,皆不可沾染其一分一毫。所以每次坐上他机车后座,我都不必担心。 在拖泥带水地完成睡前行程后,我忽感一股自心底油然而生的倦怠。细数每日所有排程,模式都如出一辙:起床、上班、午餐、下班、晚餐、盥洗、上床。仅有假日时还能多出点变化。 不过在此一整年当中,除了几部精采的电影和动漫、几家好吃的美食、几款令我惊艳的特色饮品,倒也没什么让我能特别提起劲,每天只能如行尸走肉一般,没有灵魂、没有热情、没有生存意志。 身为一隻社畜,每日一睁眼就得准备离开家里,通勤至上班场所,下班后再依循同个路径返途。高度相似的模式,让我质疑自己是否正受困于时光回圈中,就像一枚沙漏正不停上下翻转。 我只是沙漏里的一粒细沙,徘徊在眾多沙粒之间,偶尔挤出一丝缝隙先行落下。等待刻在沙漏壁身的固定时间一到、最后一粒沙自上落下,一端全面净空之际,世界便会再度被宇宙隐形的巨手倒转。 而这一次,轮到我落下那刻又会是何时? 抢先的在倒转后成为了殿后的,这坚如磐石的沙漏若不曾受力而动盪,按机率或常理,应该不会有所差池。 一切秩序仍将无止尽进行,上、下、上、下,即便某部分沙粒因故而沾黏于透明壁身,随时间流逝被遗忘在角落,其馀「正常无碍」的沙粒们,依然会继续流动。 直到未曾预料过的绝望降临的一瞬,为求超脱的某粒沙,又会克制不住地自发沾黏。而我正死命地抵抗这般结果,可惜我无法「逆行于时空法则」,将绝望的源头根除,让自己不必再感到绝望。 但为了关爱我的人们,我还能摇摇不坠地撑着,暂时。 像这样静心下来拆解每一天,我经常惊觉生活竟变得如此匱乏、无趣。 即使能随时从社群网站中,接收各种最新资讯,或精神上参与朋友圈的各式聚会,有时阅览有趣的专业知识,或几篇逗人发笑的梗图组。若是有额外心力,能再关注国内层出不穷的社会议题,并担忧国际趋势的变化与威胁。 然而,一旦对生命的热情断然熄灭,这变化多端的世界,于我仍是索然无味。 <PART.7──沉默之间、清冷之街与失温之夜> 我熄下了桌灯,接着切掉位于房间角落的电灯开关。原本独立于黑夜之外的明房,瞬间归属于黑暗的一片拼图。 我习惯将笔电锁定萤幕,儘管不再有人和我同用一台电脑,但养成的习惯一年之间尚且难改。当我面对人生时,也是。 随着年纪一一筑起的心防,出外时我总不厌其烦地锁上,在回到独属于我的房间后,我才敢安心输入密码、解锁。只要将感性与情绪的根源层层上锁,并将写有密码的纸条吞入腹中藏起,就不会有人能够入侵。 极尽可能地消除个人情绪,在面对一切不顺、不幸,或难以承受的失去,便能交由「理性」自我,冷静地、不带情感地应对。而那些深根于精神上的刺痛伤口,最终也会在时间的治疗中癒合成一道疤,儘管丑陋、儘管隐隐作痛。 我又下意识地摸了滑鼠一把,手指甫一碰上,却不甚点到了一颗按键。弹指之间,滑鼠迸发出耀眼的七彩光辉,彩光如梦似幻、炫目迷离。稍不注意,我盯着虹彩般的微光沦陷于斑斕的回忆。 阴灰的白墙,映着薄淡却引人入胜七彩,然而我的影子却仍是深黑。 我回过神来,迅速轻击按键熄灭。在光彩收敛后,街灯才得以慢慢渗透入来。凄凉的秋夜,让灯光尽灭的房间逐渐失温,寂静的星河才提醒了我,原来从前的我们,如今只剩孓然一人。然而我无从诉苦,只能沉默以对。 睡前准备就绪,我缓缓爬入冰凉渗骨的被窝,期待睡魔可以早些报到。 还好,今日房间还算整洁,毕竟昨日我才用罄剩馀心力,将散落一地的杂物、衣物归位。 之前有几次在熄灯后,当下因药效而迷糊的我,恰好一脚踢倒在地板中央的洗衣篮,我仅差一步就要给世界一枚悠长的吻,以我乾瘪惨澹的唇。还好我极其有幸,总能被柔软的床接起。 至于濒临陷落的心灵,也只得借助药物。 我轻轻闭上眼,时间的流速似乎随之缓慢下来。我能确切地感知到四周空气遭受扰动,街灯光芒正在洒落,漫天星月悄悄递移。 等待睡意的途中,我翻来覆去好几回。辗转之际,脑袋亦迟迟不肯安顿。 又辗转了几次,我忽然惊坐起,原来我忘了吃睡前的药。 我取来其中一枚半透白小药盒,里面已分好当日个别时段的药物。 我从「睡前」那格倒出几粒药丸。药丸外貌如糖衣繽纷,很讨喜。接着我随意配着一口开水,囫圇下肚。 虽然每日睡前,必须固定先做完繁琐的准备动作,我早已感到枯燥乏味。但为了这副破败的身躯着想,作息稳定、按时服药才是最佳策略。 儘管从前快乐的形象早已模糊,所谓回归正常似乎也遥不可及,甚至我仍暗自确信我註定沦落,但既然有那么一丁点希望摆在眼前,我还是得妥善把握吧,不然阿彦前阵子的陪伴可都要前功尽弃了。 「晚安了,阿五。」道完晚安后,我再度躺卧床上。 渗入房里的乳白灯光,及键盘散发出的浅蓝微光,此刻互相交杂、糅合,映照在幽暗的天花板上,于我眼底缓缓晕染开来。那样深沉、微妙且稀罕的色彩,将黑夜渲染得如此致幻。 我喜欢各式各样的蓝,我也曾见过让我一见倾心的蓝,但眼前这般色调,似乎蕴藏了不同的轻语呢喃,更贴近我心境的方言。 我又直盯了天花板好久,以文青的叙述法应该是:「在专属夜的蓝调里,与自我对话」。 有几个夜晚是如此了呢?具体我已数不清。不过以时间点来估算,肯定不超过365天。不过今年二月有29号,所以该是366天以内。 睡意没有如我预期地顺利拜访,今日药效发挥差强人意。 我沉住性子,缓慢调整呼吸节奏,以紓解压力。 但我失败了。 二十分鐘过去了,双眼仍然不自主地睁开,不愿放我踏入梦之国度。 在我与失眠搏斗途中,一则line讯息在整点时分扰乱了我的步法。手机萤幕瞬间发出刺目而惨白的光亮,将厄夜魔影照得无所遁形。音效在死寂的夜里特别清亮,像一枚金币被掷入已然乾涸的许愿池里,直击心灵最底层的空洞,敲响一段不协调音律。 同样的讯息,固定会在每日此时间点发送过来,从不延宕、从不间断,连年以来皆是如此。但我不愿面对那则讯息,旋即转身面向那床边那堵墙。 墙面的冰凉渐渐渗入他脚趾最前端,如鬼魅在轻抚。 而后是另一道铃响。 「喂。」 「你果然还醒着,我就有预感你还没睡,这样不行哦。」是阿彦的声音,他的语气充满无奈。 他打来的时机恰如其分,就这么对上了我失眠的时间点。 「抱歉,我不小心失眠了。」虽说是不小心的,但失眠怎么可能控制得了呢?否则那些在深夜里失眠的人们,所发出的悲鸣哀号,就不会瀰漫在这片无星的夜空了吧? 「没事。对了,我问你哦。」 「怎么了?」这个时间打来,不知道有何重要大事?不过对阿彦而言,这时间应是美好夜生活的起始点,说不定他才刚踏入一间酒吧。 「我揪了几个人去浅水湾,你要去吗?」 「浅水湾?」我小震惊。 「对啊。一起烤个肉、喝个酒、聚一聚,聊聊天。」 「我要考虑一下。」并非我不想见他们,而是……。 在我犹豫是否赴约时,阿彦缓缓提道。 「那次意外,快要一年了,对吧……?」 确实,翻翻日历,阿彦揪团的当天,正是去年彼时的同一天。 即使只依客观事实简述,他的语气仍然小心,深怕会触动我不怎么稳定的敏感神经。 电话两端各自停顿了几秒鐘。 「是啊。」我异常冷静地回覆,好似我的灵魂已然抽离现场,只徒留一具理性、无情绪的空壳在替我应答。 「你认真考虑看看啦,我们跟你很久没见了。你决定好了再跟我说。」 「我可以去。」我马上答应下来了。 「好耶,我把你拉进小群,等订好民宿我再通知你们。」 此时我突然额外想到一件事。 「对了,我可以带一个人去吗?你认识。她一直吵说我都不揪她出门。」 当初说好要找她一起去拍网美照,不知不觉这约定就过了两个月。确实有时候,某些人说「下次再约」,后来就都不再有下次了。而我是个重视约定的人,虽然农禪寺一行是失约了,但这次总该算是信守承诺了。 「可以啊。」 「那一切就交给你们处理了。谢谢。」 「好哦,没问题!你赶快睡吧,不吵你了,晚安。」阿彦不拖泥带水地掛断。 阿彦时常打来给我,关心我的状况,大概也已持续了一年之久。 阿彦当然是出于好意,不希望我长久隔绝于人群外,独自将所有想法、情绪默默吞下、消化。 诚如阿彦所说,这十多个月以来,我几乎足不出户,也鲜少参与群组的话题,已然是他们口中的「幽灵人口」。 幸好他们都愿意体谅我,不会强逼我出席聚会或参与群聊,只是偶尔会标註我,让我被动获得一点参与感,好让其他人相信我还活着。只是也许无法说是「活得好好的」。 而即将迎来惨剧的一周年,阿彦大概是不放心让我独处,只怕我会胡思乱想,做出傻事。他对我的关怀总是特别周到,我们心里都明白原因,但我们双方并不主动说破。这当然是出于好友间的尊重。 也好。虽然我尚未恢復足够的社交能量,但这次出游或许可以让我稍稍排遣,无声无息、层层堆积在这小小套房的天花板上,如阴云般密布的忧愁与寂寞。 我思来想去,出个远门走走总会有好处的。 和阿彦完过电话之后,我的心情平静了不少。此时,身体的疲倦总算酝酿出了睡意,我带着深沉的呼吸缓缓成眠。 睡梦中,我似乎做了许多零散、紊乱的梦境,纷杂的情境与对话短暂而快速地转场、替换。有日常、有过往、有幻想,共同点是没有实感,比如我正骑车疾行于公路上,身旁的景色皆是一扫而过,我不曾停留。 但那就现实而言,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毕竟我并没有此等高超的骑车技术,不像某人。我只能认命当个走路人,以免被臭骂是个三宝。 一会后,我感觉自己的意识,从梦的那端慢慢淡出。 下一刻,当我发觉时,我已然睁开双眼,眼前重新浮现一片漆黑。 我看向手机显示的时间:凌晨两点八分。看来今天注定得是个无眠之夜。 我的睡意退去了大半,我心里明白,再继续躺下去也于事无补,有很大机率只会持续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我睁着双眼,忽然想起摔落地面的那杯,它惨烈的死状让我馀悸犹存。 我当机立断下了床,我深知自己无法再待在这阴鬱的小空间里。我带上出门必备的三样随身物品,头也不回地离家。 房门闔上的声响,在四下无人的夜里很深远、很寂寥,带了点个人主义的喧嚣。然而我脑中的杂音,却伴随着这道关门声戛然而止,像是对影片的喇叭图示轻点左键,静音(m)。 当我每踏下一步阶梯,心情就是更上一层的轻快。 好像我身上某些杂乱无章的事物,随着轻盈的步伐掉了出来,重重落在水泥地面上。我如释负重。 推开锈蚀惨烈的红色铁门,铁门发出长辈唸叨的聒噪,它正劝戒我当个好孩子,别独自夜游。但我早已是逃家的不肖子,怎可能三言两语就投诚返家? 下一刻,一阵夜风迎面扑来,我想它是在欢迎我的加入。每每入秋后,夜晚的街道上经常不甚平静。这是属于风儿们的庆典季节。 我一阵哆嗦。我想是该多带一件外套的,但我实在不愿重回房里。 再说,我也曾与他一同当过「追风少年」,乘坐机车所经歷过的风,还比这猖狂数倍,没道理我耐不住这点寒凉。 闭上大门后,我再度面临抉择。 而这一次,我选择了向右。 我往右漫步,开始一人的晚间游行。 当我越远离大门,我的脚步就越加轻盈,有几次步伐比风还轻。 儘管夜空中只见得到彼此交错堆叠的黑云,没法见到农禪寺那天,日落后最先出没也最亮的那颗星。但仅仅让风推着我行进,我想这一趟出门应该也会足够尽兴。 凌晨的罗斯福路,宽广的道路上,晚风畅行无阻地奔驰,时强时弱。 偶尔有几部来车,大多是计程车,载着昏昏欲睡的晚归者。 向右不出几分鐘的路途,前方几步之遥的距离有块绿地,是走向捷运站口的必经之路。靠行人道的这一侧,成了一座小植物园,那里种植了几株不同顏色的蔷薇,以及数棵我不熟悉的树木。 天气炎热的时节,蔷薇花也开得曼妙。沿途走经此处,时常能闻到蔓延在空气中的花香,寻不得庇荫的路人,也因而能获得一丝抚慰。而那几棵树木,听说曾有人目击凤头苍鹰在此停歇,引来许多赏鸟客。 我几乎每天都得经过此处,但我从未听说、也没见过,究竟是谁在看管这块绿地。也许,只是由某人一时兴起,种下不必细心维护的植栽,想说就让它们在此地随春去冬来、自生自灭。但我更相信,是有小精灵在悉心照料着。 台湾四季气候的分野,近年来已逐渐模糊。即使季节递嬗,此处的绿意仍能常在。只是在这寒冷的日子里,令我怀念的色彩依然褪色不少。 在我赏花的同时,一辆脚踏车从对向呼悠而过。脚踏车经过我时,我听见一道清脆的金属声响,我转身一看,地面上竟凭空多出一串钥匙圈。我猜想应该是脚踏车主钥匙掉了。 我拾起钥匙圈,赶紧叫住渐行渐远的人。但由于逆风捣蛋,我的声音在半途即逸散,他因而忽略了我的叫唤。所幸,绿灯即时转红,他在另一侧班马线前急压两道煞车。 「不好意思!」我扬声大喊,快步追赶到他脚踏车旁。 由于此时夜已深,我担心他耐不住等候,会偷偷一鼓作气闯过这道形如虚设的「霓红灯」。 他转头,以一个惊讶的眼神看向我。我想他可能正疑惑着,三更半夜竟还有人在直销?又或他自比宁采臣,而我是倩「男」幽魂。 「怎么了?」他怯生生地问。 「你钥匙掉了。我是说,你的钥匙圈。」我担心他误认我想诅咒他,或是要找他索命、抓交替,所以我迅速补充说明。毕竟正值百鬼夜行的好时段。 「啊!是我的没错,谢谢你。」他见我举起一环嵌着三把钥匙的铁圈,先是确认裤子口袋的内容物之后,才赶紧转换语气向我道谢。 其中一把钥匙形状很简朴,也让我十分眼熟,很像大学新生初入住学校宿舍时,舍监会交付的那把。 我记得那时有个传闻:用同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不只一扇房门。换言之,即是同一栋宿舍里,有多扇门共用同一款锁头。 我没有亲身实验过,况且在我搬离那栋宿舍后,住宿组就立即发布公告,极力澄清这则「宿舍传说」。 今日深夜万籟俱寂,仅有两道细微的呼息。我怀念起总图草坪前的合奏。 绿地两侧的车道,没有任何一台车驶过。被两段班马线包夹的此处,像被隔离出来的孤岛,杳无人烟。 他取回钥匙圈,我们的对话即在一句道谢后止歇,过程中不曾相视。 我们同在这一方小区块等待着,静默无语的时刻让倒数计时的节奏延长、延缓。在眼前红色led光芒渲染之下,我们莫名產生了某种神妙的连结,某种共同点。 等待的时刻太漫长,我开始东张西望。我注意到他修长的腿型,以及裤管藏不住的肌肉线条。我惊觉自己的眼神过于侵略,不慎流泻出蓬勃的情意。 他像是与我有心电感应般,他下一秒也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相交的那一瞬间,我们隐约读出了彼此共通的秘密。 而后,我的视线落到了他手把上吊掛着的饮料杯。 「你今天也有去买那一间哦?」我好奇地向他搭话。 他像是被抓到做坏事的小孩子,紧急将视线抽离「非礼勿视」的部位。 「哦,嗯。你今天也有去买吗?」他一回神,便仓皇地举起饮料杯,故作泰然地答覆。 「对啊。因为他正在买一送一,所以我有买来喝喝看。可是我觉得不太好喝。」我敏锐地察觉到不自然,但我不急于戳破,毕竟我们就只是过客。 「我男……同学也这样觉得。他说可能是茶放太久了。」他不经意透漏了些资讯。但他反应迅速地改口。 「真的,茶涩味太重了,喝不下去。」我刻意把话题主轴固着至茶饮,藉以紓缓他的心防。 不过他说完之后,我倒想起了,稍早有一对男孩,他们也手持同款的塑胶杯子。当时我只约略扫过他们一眼,现在仔细一瞧,这人与身高较高的那位,外型和穿着完全一致,我想应该就是同一人,不会有错。 这应该是所谓的缘分,只是我在深夜遇上的并不是苏格拉底。 话题一段刚了结,代表止步的红色结束,转为象徵行进的绿色。他没有立刻收脚,反而跳下脚踏车右侧,与我同立足于地面,但我们并不能平起平坐。 「你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呀?」 我了解他可能正赶着回宿舍,于是我以指尖示意我们先通过斑马线。 「我有点失眠,睡不着。」谈到此,我不自觉在他这个外人面前松懈,裸露出不得体的疲态。可是我很快地又将朝气、有活力、相貌堂堂的形象穿回,一如白天专门让他人见到的模样。 「我期中、期末考的那几週,也很容易失眠。」他挠挠后脑勺,露出青涩的尬笑。我明白他是想表达他很能同理我。 「那你呢,这时候在外面吃宵夜吗?」 「我刚从我朋友家回来,现在要回宿舍了。」 「桌游吗?还是switch?」我以前也常去朋友家一起玩。尤其是可以互相陷害的游戏,更玩得乐不可支,常常一夜通宵。 「算是……吧?」他面露为难,回话模稜两可。 我猜想他有难言之隐,所以我停止追问。 我们持续往他原本的路途走前行,由于话题正进入冷却,我们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寧静的深夜,偶有几台疾驶而过的汽、机车,发出响亮的引擎和排气声。其馀时间里,只有节拍相仿的脚步声,和脚踏车轮轴发出的机械音。 走了一会,他似乎是耐不住沉默,率先开口问了我。 「你是同校的学生吗?」他遥指前方阴森的校园。 我答道我是校友,正租在附近。 他听闻我是同校学长之后,对我的心防似乎又更松散了些。接着,在馀下的路途里,我们变得畅所欲言。 我们的话题,从校园近期发生的趣闻和校内建筑的变化,跨足到课程和通识的选修心得,甚至涵盖与同学间的人际关係。 虽然两人只是在夜晚的街道上巧遇,却聊得像是同班同学一样热络。 走回四下无人的校门口,我们在此驻足一会。 「学长,我问你哦……」他忽以学长尊称,我顿时没反应过来。 「你问吧。」 只见他扭扭捏捏,一副害臊的模样。 「你有……交往过吗?」 「有啊,怎么了?」我直截了当地回答。 他听闻后,却又再度羞怯起来,迟迟不敢提出下一道问答。 「那如果,跟另一半吵架的话,学长你都怎么办?」 他思忖了一小下子,才吞吞吐吐地问。 毕竟换作是我,向相识不足半小的外人讨教,尤其是感情问题,那场面可谓荒唐又荒谬。而他也怕逾越分际而冒犯我,所以他问得很迂回。但我想他大概是真的陷入困境,却也无同类人得以询问、求助,才会出此下策。我既身为学长,学弟求取建言,那我也应当倾囊相授。 虽然我对感情諮询没有把握,但总好过发文寻求网友意见,不然通常只会收到「感情问题,一律建议……」之类的留言,而且最好搭配梗图服用。 「你们吵架的原因是?」我直切问题核心。 「他觉得,我分出太多时间给朋友了,导致我陪他的时间不够长。」他一脸苦闷。 「那他有说过,为何他会有这种感受吗?」 他稍微回忆不久前吵架的内容。 原来学弟的另一半认为,他几乎每分每秒都跟朋友群在line上聊天。就算是两人见面或约会时,他也忍不住时不时拿出手机回几句话;在路上也常因打字或和朋友玩手游而不看路。 在他们今晚争吵的最后,学弟另一半还很气愤地说:「一週七天,你留四天给朋友,只留三天给我,你要不要乾脆跟朋友交往就好了?」。 学弟当下无以辩驳。他为了让双方先冷静下来,于是先行逃回宿舍了。 听他语重心长地讲完,言词中满是无奈。 我审慎思考该给予什么建议,毕竟我可以说是过来人了。 「唔,我是觉得你也有不好的地方。」 我看向他,他眼神专注地回望。他是真心需要我的分析和意见。 「就你们约会时来说吧。既然你们都在约会了,那你就应该要拨出那段时间的空档,其他事先全摆在一边,过程中必须全心全意以对方为主。情侣之间相处,有时就得完全奉献出自己一部分的时间,才能妥站经营专属你们的『两人世界』。否则少了情侣关係的独特地位,那就跟亲密的朋友相差无几了,你说是吧?如果你们双方约法三章过了,那另当别论。但是你们现在已经为此争吵过了,表示对方真心很在意了,所以你必须要尊重他的感受。」 他悉听指教,默默细想自己的不是。 我方才受「雷达」干扰,加上每次阐述大道理时,我总会不小心进入「无我境界」,因此差点就要讲错话了。幸好我脑筋转很快,硬是马上圆了回来。但我果然不是说教的料。 「这样哦……。」 「走路边回讯息、边打游戏也很危险呢,他也是在担心你的安危呀。」 他认真吸收我的建议,但仍有些不明白。 「可是,我的朋友圈不是室友,就是系上同学呀,所以我有很多时间都和他们相处,这很正常,不能怪我吧?而且,我也都会跟他分享,我们都聊些什么好笑的内容啊,尤其是梗图……。」他备感委屈。 从他所述和语气,我相信他是很在意另一半的,只不过他仍是迟钝、憨慢了点。我想他是将朋友和情人都看很重的类型,不会是见色忘友的人。 这对周遭朋友而言当然是优点,但若另一半不能接受,或者佔有慾较高的话,便是一大缺点。 「这确实也不能怪你啦。」我试着同理他的难处。 「我太难了。」他垂头丧气。 「虽然你都会和他分享话题,但毕竟他是从第三人称角度来参与,我想他也很难马上融入,因而会感到被排挤在外,所以心里多少会不好受吧?」 「真的?会是这样吗?」他讶异。他没想过自认贴心的举动,原来也会招致反效果。 「这是可能性之一。」 光是我以前在群组比较活跃的时期,有时群友会讨论我不懂的话题,而且聊到旁若无人,这时我想插一脚却无人理会的话,我也会感到难受,彷彿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阻绝我和他们之间。 不过,现今的我早习惯了群组聊天模式。当我想插入不理解的话题,我会自己边查相关资讯,先有基础理解再加入话题。若是我不感兴趣的话题,我就乾脆找点别的事做,等换成其他话题再参与。 就经验来说,我想,让学弟和情侣有个共同团体,是个好的着手点。 「那我要怎么做才好?」他更为苦恼了。 我以提问的方式,代替直接给予建议。「你有想过,带他认识你的朋友圈吗?」 「当然有呀,可是他们完全没有交集耶,突然介绍他们彼此认识,不会很怪吗?」我懂他的顾虑。这是我们圈子共有的顾虑。 对「一般人」而言,带另一半参与自己的朋友圈,只要简单说明是情侣关係便无须多言。但有些关係是不可轻易言明的,必须想方设法藏于隐晦,否则一旦公开或被探掘出来,就可能深陷危机,甚至导致人际关係的革命。 我深深理解他的担忧,因此我为他想了一些说词。 「那就说是通识或选修认识的组员?」我想大家都懂好组员得来不易,革命情感岂能受质疑? 「不会被识破吗……?」 「你朋友们应该不会无聊到,打破砂锅问到底吧?我不相信有人会特地去追查。」 「应该是不会啦……。」他音量缩得很小。他右脚勾上了左脚,不停磨蹭左脚鞋跟,显见他对此仍感焦虑。 「我觉得你们可以讨论一下,说不定有更好的说词。但我想,带他进入你的朋友圈内是可行的,肯定有机会改善你们目前的难处。」 「好吧,我再想想怎么跟他提。」他叹了一口气。但眼下也想不到其他好法子。夜深了,脑袋不好使。 「在这之前,你还是先跟对方道个歉吧。」 「呃,你是指?」他又惊愕。他呆愣的表情有点可爱。 「你不是说吵完之后,你就直接先离开了吗?」 「因为时间晚了,我怕会整晚吵不停……。」 「当下双方情绪没有缓和的话,其中一方只拋下一句话就离开现场,长期下来,对你们的关係也是一种慢性损耗。我知道你是想让彼此拉开空间,等稍微冷静、怒气消退过后再好好谈。但你都这么愁眉苦脸、心烦意乱的了,你另一半不也会跟你一样吗?甚至他搞不好更难受。而且你们心里有疙瘩,也会不知道该如何主动开口,对吧?」 「嗯……。」他从离开直到现在,满脑思绪都还结成一团。 「想拉开距离是对的,脾气一上来,多看对方一眼都会多一分怒气。不过我会选择离开当下的空间,但不离开对方。一旦离开彼此,就意味着放弃了这次的沟通机会,久而久之,未来又遇到吵架的状况,互相逃避可能会成了习惯的模式,这会导致很多该磨合的未能磨合,心结也解不开。如此,你们的相处会变得更糟糕。那些闷在心里的负面情绪,就像一颗未爆弹,而且会因一次次的争吵而越来越大。所以,虽然你们当下可能没办法解决问题本身,但至少也得先处理情绪,你们也会比较愿意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 我一不注意又说了一长串大道理,嘮叨的个性实在不讨喜。可是对方都尊称我为学长了,我势必也得拿出学长的态度,尽量为后辈提供经验,协助解决疑难杂症。 「好。」他果断答道。 「因为你们争执的不是对错分明的事,而你们既是情侣,不管谁先拉下脸道歉应该都不为过。人家都说先道歉的最珍惜嘛!只要有心解决,主动说不定会有好结果。我差不多就提点到这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我向他靠近一步,拍拍他肩膀,给他一点勇气和鼓励。 「我知道了,谢谢学长!」 他双手扶着脚踏车,边向我鞠躬道谢,姿势有点不太协调。不过这大概就是他的天真可爱之处吧,我已然遗失的那种。 相谈过程比想像中长久,这片天空竟已悄然无声地,聚来了厚重的云层,团团笼罩于天顶之上。我猜是毫无停歇的夜风,偷偷将云朵一片片捎来,这是它们今晚的被窝。我抬头远望,出门时尚可见得的半面月亮,此时已然无踪,天色也显然暗下了几个色阶。 紧接着,一道闪雷穿越层层乌云,划破夜空的安寧,强烈闪光再次坠落于校园的后山上。 我低下头、遮住双耳、半弯下腰,在心里默默数下五秒鐘,接着一股作气大喊一声。 「啊!」 「学长,你怎么了?」他被我没来由的举动吓了好大一跳。 这种三更半夜、月黑风高、四下无人的场合,任何怪异的行为和尖叫,都会让整体的气氛添上诡譎、惊悚的成分。 我没有马上回应,而是静待预计的时间结束。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五秒过去了,没有任何雷声传来。我卸下防备心,回復稍早的学长威严。 他又再好奇地询问,语气慌张。我赶紧说没事,接着向他解释。 曾经,有另一个同样惧怕雷声的人说过,只要趁雷响之前持续大吼大叫,让自己听不到雷声也就不会害怕了。 我看过那人做过几次,但我想在公开场合实际演练,是有点太过醒目、丢脸,而后我才改良了步骤。但路上人多的时候,我还是放不下包袱,只能任由雷声轰炸。 教我这招的人已经离开了,这种异想天开的做法,想必只剩下我会使用了吧? 学弟听完说明后一脸疑惑。我猜他可能只觉莫名其妙,甚至不以为意。但他也不敢出言反驳,只是姑且信之。 看来「学长」这个身分还是很好用的。 我们谈完之后,他佇立着思索了好一番。 他脑袋不停转动,思考该如何架构剧本,来实践获取的建议。 偶尔陷入瓶颈时,他会前后推拉脚踏车,齿轮与鍊条互相绞咬的金属摩擦声,将头脑运作时的音效形象化,且与他烦躁的程度成正比,时而尖锐、时而沉闷,时而吶喊、时而低语。 几分鐘的沉思后,他停止了躁动,脸上表情慢慢延展开来,他笑了。 像是原本蜷曲、皱缩的茶叶,沐浴在清透的水中,汲取足够的水分后逐渐绽放叶身。他的微笑在为数不多的路灯下,带有浅培乌龙的色泽与气息,有些青涩,却也富饶风味。 愉悦的氛围轻柔地渲染开来,为心绪乾涸的我解了渴。我总算摆脱了残留口腔和舌尖的苦涩茶味,源自于我囫圇饮毕的那杯;也稍稍弥补了,我失去另一杯的哀伤。 印象中,我曾在某处见过他的笑容,或许是位在男人照片堆里的某张大头照上,似乎是被轻薄的马赛克稍微遮掩着,有点距离感。而此刻,他的笑容近在咫尺,不失真、带了点靦腆,所有表情细节,完完整整地呈现眼前。 在稍早前,他略粗形的双眉常蹙成一个直角,嘴型上翘噘起的角度也有点锐利,要不是因为我位处侧面,说不定会被他划伤。 几番对话下来,我了解对方平时是个温和、好亲近的人,却也是个不懂得抒发情绪的人。说不定他其实私底下埋藏了许多情绪,不敢和自己身边的好朋友们诉说,深怕自己乐观、活泼的人设破灭,更怕因而眾叛亲离。 但他同时也不懂得,如何完美偽装情绪。从他紧绷的表情,和动作僵硬的程度来推敲,多少都能猜到,他正处于紧绷、不悦。 适当地与亲密友人表达自我情绪,我们才更有机会彼此体谅、理解。 我们都想维持所有人喜爱的样貌,试着以美好的形象讨好他人,藉以拉紧人际关係中细如蚕丝的线。但若要在至亲之人们面前,也随时保持高度虚偽的面容,那实在太辛苦了。 我们都有表达情绪的权利。虽然不代表我们能像小孩子一样,随心所欲地释放情绪能量,波及所有人。但只要以恰当的方式沟通,那么真正喜爱自己的那些人,势必也会愿意认真看待,陪我们消化那些难以独自苦撑的复杂心绪。 当我们互相坦诚彼此的情绪时,温暖体恤的拥抱与眼神,也是一种信任的样子。我信任你之后依然会在,你信任我之后一直都在。 当然啦,如果人人都有专属于自己的树洞,即使是孤身一人,至少有个角落让我们尽情诉说秘密,再深深埋藏起。就算不为人道也无妨,因为那是专属自己的小天地。 时机已晚,早过了该就寝的好时机了,何况他明天还得赶早八的必修。 他再度踩上踏板,我发现他扶着车头握把的双手,抓得更紧密了。我想他此时此刻已学会、也理解,应该如何紧紧把握那得来不易的平凡幸福。我深深期望他能够、也相信他一定会比我更懂得珍惜。 我们常祈求上天眷顾,为我们施加幸福的加护,却经常忘记要时时刻刻关注,并以真心作为最佳的保存容器,以爱之名。 啟程之前,他身子顿了下,回过头来羞赧地对我说。 「我觉得你本人比软体上好看。哈哈。」语末,他刻意以笑声带过,避免这句突兀的话,在独处的我俩之间產生尷尬,或发酵成另一齣腥羶式的情节。 他指称的交友软体,是我在自主蛰居时下载回来的。那时我除了工作外,已足不出户好几星期。由于太多话无人得以诉说,持续累积的情绪,在那段时间呈现大霹靂式的膨胀,一发不可收拾。 而我并不愿一味地,将情绪垃圾倾倒予亲朋好友们,他们的生活也已有许多压力,不该让他们多承担我这一份。我知道阿彦肯定义不容辞,但我当时总心怀芥蒂,不敢和他多提。 我害怕过久的沉默,会让语言在我身体里积累成疾,于是我选择将无处释放的话语,分成好几份讯息,一一拋给素未谋面的眾多男孩们。我不在意他们的来歷,毕竟我不着重于深度的来往。 虽然,偶尔能幸运地找到意气相投的谈话对象,但话不投机的机率佔据了八成。但又很神奇的,面对完全陌生的人类,却往往更能掏心掏肺,将心底最深处的秘辛,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我想是因为,我们并不期待陌生人会牢记所述的故事。而倾诉的重点便在于,尽情释放自己心底无人知晓、无人理解的繁杂思绪。 我们透过阐述心灵,理出思绪根源,重新掌控情绪;也透过叙述故事,感叹人生遗憾,抒发内在抑鬱。幸运的人,能因此获得共鸣,求得认同。 阿五肯定也是抱持同样的心情,才会主动提出参加直播节目的请求。 「谢谢。你也不差呀。」我淡淡地接收他的讚美,再礼貌性地应对。印象中我们不曾聊到过,只「知道」彼此的存在。 我们相视,发出默契的会心一笑。 我想,他笑容的弧度近似于彩虹,在大雨落尽之后、艳阳露头之时而生,不过在他脸上是倒掛着的。我或许能藉机笑出一道霓虹,即便较浅,仍满具多元色彩,必定也会引人怜爱。 他在脸颊发红胀热前一刻奋力一踩,前后车轮各自转动了完满的一圈,他乘着不停吹拂的秋风,轻飘飘地扬长远去。 我停留在原地,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一晃一晃地隐没入黑暗中。 当他完整地从我视线消失之后,我仍多驻足了几秒,慎重地侧耳细听着,以免漏听了又一次的、金属製品落地时的清脆声响。 一方面我当然担心他的冒失,会让我做成的好事功亏一簣。另一方面我也抱有某种矛盾的期待。 我并非期待一段,肉体上蠢蠢欲动的、短暂的、激烈的爱意。我只想贪婪地尽情享受浑然天成的巧缘,藉以忘却漫漫长夜的不安与不堪。 至少我会再度相信,命运机缘是祸福相当。深苦暗夜,也必将迎来曙光。 我持续驻足、呆望着天,任由神识游荡在记忆深处。 凛冽的秋风狂妄地吹乱我软弱的发梢,也带走了回忆里仅存的馀温,而我只能无助地感受其发生。 于此同时,乌云愈发团结,夺去了夜空的主导权。 一道道在云层间穿梭的闪光,与从远方强势压境的闷哼雷声,警示着它们将挟带冷冽的雨势到来。我抓紧尚且无事的空档,踩着独角戏的单一步伐,节律紊乱地奔于返途。 最终,我顺利在雨势浇灌前,闯入满佈深茶色锈斑的红色铁门。好不容易取回一丝温热的心,也因而倖免于难。 年久失修的斑驳铁门,开闔时发出尖锐的嘎滋作响,紧密闭合时,鏘啷的杂响亦顺势而起。即便幸运地避开刺骨的冰雨,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却永远比我早一步登上阶梯,充斥这栋阴森的老旧牢笼。彷如鬼魅在耳边碎语低吟,如此渗人而毛骨悚然。 <PART.8──风驰电掣的坏习惯> 回到几近全黑的房里,我将身上的物品弃置一地,逕自倒卧在床窝。我试着再度闔起双眼,只是依然没法入睡。酝酿睡意的同时,脑袋自动回放起节目的后续。 「阿豪脱离学生身分之后,正式进入职场那一年,我们安稳的生活急转直下,正式宣告步入崩坏倒数。」阿五痛心疾首地诉说。耸动的标语令人心惊。 阿五尝试过将这段过往放下,但造成的伤却依然隐隐作痛。 阿豪性格上的剧烈转变,以及他最令人担心的坏习惯,阿五向来是不会对外人透漏的。其中细节只有阿彦略知一二,毕竟他们是好麻吉。 阿豪毕业之后,由于学经歷丰富,加上顶大光环在身,很快就在一家大公司面试录取了。虽然他先在ptt和dcard爬过相关文章,各式传闻时有所见,毁誉参半。不过因为对方开出的价码还算优渥,所以他仍决心一试。 阿豪自认具备足够能力克服困境,也当作是自我磨练。毕竟初出茅庐,是该见见世面。不过他目标更宏远,他是希望能尽早往上晋升,好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安稳、更有品质。这是他的自我期许。 然而,社会考验之冷酷,远非他天真所想。就连拥有坚毅心志的他,都在现实无情的消磨下,逐渐萎靡。最初头角崢嶸、意气风发的模样,也逐渐被砥礪成圆滑的拟态,成了一个个被加工复製出来的无趣模样。 脱离学生身分,被採摘下的青春便会一日日逐步凋萎;受制于社会规则的框架,缓慢发酵出多元、多层次的人生风味;再经歷下阶段的揉捻之后,加以翻搅、脱水,收束为皱缩、乾燥的形状;最后,无形却牢固的阶级体制,对我们精心挑拣、除去无用的、残存的青春杂梗。歷经种种过程,它们总算得到最适恰的成品。 为确保风味一致、品质优良,各标准步骤时机与手法缺一不可,于是作为最终成品的我们,供人赏味、品评,而后标示等级良窳,高下立判,从此被标上了几乎无法变动多少的剩馀价值。 仅有少数受命运眷顾之人,能脱离此道程序,一生家财万贯、平步青云。又或是天生自我风味强烈,不论受社会喜爱或敬谢不敏,至少都能免于遭受多馀加工的命运。 工作前期,阿豪在各方面都未上手,时时刻刻都可能拖累前辈,这让他过得战战兢兢、无所适从。他们公司使用的系统,他就学时多有接触,录取后更恶补了好一阵。但以业界而言,不过是为九牛一毛、冰山一角,还有其他诸多细节,以及前人交接留下的错误和漏洞,可把他每天整弄得头大。 他工作的那块领域并非我所学,我也未曾接触过,我可以说是科技白痴。 其中专业术语例如:爬虫、语法逻辑、架构等等的词汇,我一概不明。 我记得,我曾看过阿豪使用电脑,在跑一些程式码的东西,并一边敲着键盘增加、删除、修修改改。几个简要的英文单字,配上我鲜少使用的符号,被链结成好几长条逻辑叙述。从上往下略为瞥过,更复杂的句法所在多有。 我毫无头绪,那绝非属于我可领悟的范畴。 以我科系出身,以往所学的知识一点忙也帮不上,毫无用武之地。 以上专业内容,都是我听阿豪抱怨而获知的。我在此转述,说不定对任一有相关基础的人来说,根本错误百出,不知所云。 为此我感到抱歉。 很快地,在前辈和同事的指点提携下,以及每日下班后的奋斗,阿豪总算逐步上手,甚至表现超前亮眼,就像一颗超新星,被太空望远镜捕捉到了最耀眼的光辉。 然而,人家常说「能者过劳」。 阿豪头上的主管,对高学歷新人带有个人偏见,因此时常交办过多事项,并施加进度压力给阿豪,间接导致阿豪自主加班成为常态,日日夜不能寐,只怕有任何环节在他手上出错。 有一段时间,阿豪还因而患上鬼剃头,让他不甘其扰、自信大失。虽然我总会陪在他身旁,但我对此也束手无策。有时我真觉得自己没用,他为了两人的未来打拼而牺牲,这让我常自责成了他的累赘。但阿豪实在太温柔体贴,他每每察觉我的低落,总会多分神来照顾我的情绪。真受不了他。 但,让人啼笑皆非、狗屁倒灶的鸟事还多着,一一细说不完。 阿豪本已树大招风,又由于和女同事亲近的形象,深植其他同事脑中,于是更招来无尽的妒忌。这实是让人无言和无奈。 和我们熟识的人都清楚,阿豪和我早已是一对情侣,根本不可能成为他同事的情敌。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碍于现实考量,阿豪若过于坦诚,既不一定能获得理解、认同,还可能引火自焚、惹祸上身,最后遭受职场排挤。 毕竟,社会上有各式各样的人存在着,也就会有千差万别的价值观。 一时真诚坦白,并不总是可以获得认可。要是成了异类、成了眼中钉,而后受尽冷嘲热讽、针锋相对时,又怎么能咬牙坚持下去? 所以,不如就息事寧人吧。 目标足够长远,就不去担心脚下砾石过多。 只要,不被绊倒。 每当工作遭遇挫折,阿豪回家后也都难以静下心,一刻都无法放松。这时他会独自骑车出门晃晃,但老是不让我跟去。虽然每次都是一、两小时内便会归来,回来时也察觉不出任何异状,所以我也无意去疑心太多。 偶尔他会挑半夜离家,而我等到睏了就会先就寝,也常是梦还未起,就能仰赖床的起伏,感知到他平安归来。 我当然还是不免担心,也想为他分担负面情绪。但我也怕过度的关心,和频繁的追问,反造成他更多心理压力,适得其反。 毕竟阿豪也是个好强、自尊心高、自我要求严苛的人,偶尔好胜心旺盛。他严以律己,但对身边的人都很温柔、贴心,对我更是,这无庸置疑。 他个性独立,不甘示弱,这或许是因其双亲早逝所养成的,但有时我希望他能试着多依赖我一些。我不想只当一颗受尽他呵护、被珍藏在精雕珠宝盒中的宝石。 每当他强顏欢笑着说没事,接着一个人骑车远行,那孤寂的背影,都让我质疑自己派不上用场。明明我们都该为彼此扶持,他却时常遥不可及。 后来有一天,一封超速罚单寄来。我起初并不以为奇,毕竟我深知阿豪骑车的脾性。何况近两个月来才寄这一张,想来他已收敛很多了。 我只少少几次帮忙收过信,因为通常阿豪会抢先我将信箱清空。但由于今天我临时代早班,而他刚好加班,所以比我晚回家许多。 我难得一次帮忙收信,想说这点罚鍰就一併帮忙缴清算了,当作为他减缓一些开销压力。我真心这么想。 我缴完罚鍰后,本想将罚单放到他抽屉里留存,当作我给他的一个告诫。 不料,抽屉拉开那瞬间,我才惊觉自己实在太单纯。 抽屉之中,满满尽是他超速被拍的罚单,细读违规事实那一栏内容,更是令我目瞪口呆,整个人定锚原地。我反覆阅读电脑打印上的字样,除了不敢置信,更多的是无力、焦虑与愤恨。其中一部份,源自于我对一切的无能为力。 出自尊重隐私,即便身为另一半,我却从未抽查过他私人空间的物品,衣柜、抽屉、置物箱,一概不在我管辖范围内。但这份好意,却让他有了窝藏罪行的好去处。真是好一个树洞呀! 我擦去默默流下的泪水,收起抽屉。 当晚,我诱导式地询问阿豪,关于他时常独自骑车夜游的事。 罚单上已标明违规时间和地点,而地点几乎是他平时不会去的,所以我根本不必迂回多问。 以我推测,阿豪特地挑选少人途经的地方,且还得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尽情放飞自我。但我无法推敲他此行为的频率和动机,毕竟这是我第一次不小心「拦截」到他的超速罚单。 几回问与答后,阿豪一时心虚,才向我透漏他一直以来的「坏习惯」:心情低落或压力过大时,他会仰赖骑车飆速的快感,藉以消解怒气、排遣压力。 「可是我在高速公路上也都骑这么快呀。」他紧张兮兮地吐出诡辩,这让我已消退的怒火重燃。 「先生,你超速都是在平路好吗?」单子标註违规的时速已逼近两倍! 「呃,这个……。」 「你骑这么快很危险耶!你不要命了吗?」 「我知道啊。」 「都知道了,你还犯?」我气势凌人、咄咄逼人。 「我……好啦,对不起嘛!」他自知理亏,示弱了。 但我不能就此打住,气势必须乘胜追击。 「我不要只听你道歉,我要你马上改掉!」 他面有难色,头转向一侧,不敢直视我一眼。 「怎么可能马上就改得掉呀?」他反问。 「不、管!」我踩定立场。 「我真的需要时间啦,拜託!」阿豪莫名学来了撒娇。 看他楚楚可怜的无辜眼神,我一时不小心漏了气。 「那好,你说,要花多久时间改?我陪你。」 他撇过头,一会用指掌按压后脖,一会搔着下巴,另一会又挠着鼓起的腮帮子,他思考时发出阵阵的嘶嘶声响。 我不语,只静候他的答覆。 而他似乎察觉到,我双手抱胸的力道逐渐加大,眉目间显露不耐烦,才总算心不甘情不愿地,给出既定的时程。 「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好不好?」 我必须承认,一听他坦承「坏习惯」,我满脑子满满的不解、疑惑,还掺杂无以名状的怒火。他明明早已不是大学生了,该要有作为一个大人的自觉,但为何还甘冒这种一出意外,便可能身受重伤,甚至失去性命的风险? 虽然我是因听过太多车祸惨案,而畏惧骑车、开车,所以至当时都还没考过驾照。但他是曾体验过车祸带来的伤痛的人,在交通安危上,他应当要比我更谨慎小心。 难道一切只为贪图一时的快感? 速度感是他的毒品,而我求不得解药为他戒癮。 我深吸一口气,让理性重新主导。 以往我心情烦闷时,也偶尔会趁夜深时人车稀少,在椰林大道上「飆脚踏车」。直到校内装设了测速仪器,我才更替了方式,改以在校园漫游来解闷。 所以说实在地,我其实很能理解他的心境。只是两者之间的危险程度,仍有明显差距,毕竟人脚踏得再快,也不可能比得上以汽油燃料驱动的机械。 我仍感到诧异,我过去从没听闻过他有这个坏习惯。不论是阿彦,或其他共同朋友都没人发觉过。或许只有他前任知晓,但我也不可能特地跑去问。以我的身分而言不可能。 再多沉静下来,釐清阿豪所述的内容。 我赫然忆起,他初次载我返家的那场雷雨夜,也就是他和前任分手当天。 那时,他说了一句话:「我一个人骑的时候比较快。」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此时越显越深刻。原来这个坏习惯,早已深根在他偌大而孤单的背影里,只是我不曾发觉过。 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只有乘着风,他才能重新接收到自由气息;才能感受到,他依然是独一无二、活生生的自己。 从前,一部分的他已经死去了,在那一道雷鸣之中。 所以他希望在社会上挣扎、打滚的日子,至少保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习惯」,他才得以尽力维护「自我的形状」,不致迷失在徬徨不安的未来之中。 我也与他同样担忧未来,只是作为前辈的他,必须比我先一步面对。 但我也郑重地向他表明,希望他不要再以飆速作为宣洩的优先手段。 即便我深知他骑车的技术,也清楚明白要他马上戒断是不可能的,但只要一想到,任何意外发生的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心里就焦躁不安。 我试着提出其他替代方案,例如到公园里「夜跑」取代在路上「夜衝」,虽然速度感落差极大,但都同样可以感受夜色的轮转,以及晚风簇拥的触感。 我也听喜欢跑步的朋友提过,在专注、全心全意地跑完之后,那种筋疲力尽、畅快淋漓的感觉是无可比拟的。任何杂乱无章的念头、五味杂陈的情绪,都将被紧贴肌肤的温热汗珠紧密包覆,并随之缓慢滑落,这一刻心境便能获得澄清。每吸入、呼出一口气,都是在替自己从里到外汰旧换新。 最后,我慎重地重申,既然身为另一半,我也想尽一份心力,互相扶持、共同分担,希望他别再独自吞忍所有不愉快。我不捨他孤独地承受一切。 我请求他多依靠我、信赖我。因为当他将自己圈入一地,暗自消化情绪垃圾时,被隔绝在圈外的我,也是同等的孤寂。 那晚,他给了我一个代表承诺的长拥。 之后,阿豪极力克制飆速的渴望。即便心情再不爽,他也尽量寻求其他方式发洩,虽然偶有差点破戒的嫌疑。而就如口头约定的那样,阿豪不再偷偷溜出门飆车,取而代之的是,他养成了每週末晚上在公园夜跑的习惯。 有时他还会硬拉我陪他一起「畅游共享」公园夜色。真是累死我了! 「快乐,我们一同享受;难受,我们共同分担;孤单,我们彼此拥抱。伴侣之间相处的道理,就是这么易懂明瞭。」 阿五在那段谈话的最后,神色坚定地阐明自己的理想。 我想那是他深刻体验、思考过后,才得出的答案。看似简单,却也实然,我自己依然这么认同着。 「我们原本可以就这样安稳地过下去,一起开创未来,然而……。」 脑海回放的片段在此结束。 强烈的银白光芒又一闪而过,短短一瞬便照亮房间大半部份,而后又瞬即暗去。被照亮的部份,在光芒消失之后,似乎变得更为幽暗。 随着雨水封锁整座城市,房间也逐渐失温,回忆同时也倾倒一地。 幸亏,今晚有足作慰藉的邂逅,沾上雨声的淅沥不绝,于是那几道猖狂鸣吼的远雷,便无力穿透睡意的层层堆叠。 反覆渍上光阴的睡意此刻酿成,略带琥珀茶色的梦境,里头无风无雨、无雷无云,无须谈论何为阴晴。 跟随引路的芬芳茶香,毫无悬念一脚踏进,幻想国度里虚实的界线依然模糊不清,等待如电影般放映着往昔的酣梦已尽,镜头下一幕便是无可参透的未来天明。 隔天接近中午时分,一声物体彼此高速衝撞、轰隆如雷的巨响,自梦里炸裂开来,梦境中的安寧间适,此刻碎裂殆尽,而后血泊成河。我猛烈地睁开双眼,惊吓得坐起。 待混沌的脑袋清醒,我坐回电脑前,想继续播放昨日未完待续的影片。 然而我不小心手误,点击了右上角的红叉,关闭了所有分页。 再重新开啟影片,我因为记不清播放的进度,所以依隐约的记忆和直觉,先将时间条拉至最尾段开始往前搜索。随着滑鼠轻脆的一声点击,红色进度条以媲美雷响传递的速度,窜流至化所指定的点上。 画面来到节目最后一小part。正巧,阿五刚结束一段故事。听他乾哑的嗓音,看来他刚说完了一长串内容,而思晴正噙着泪水进行收尾。 此时画面中两人,一位呈现冷淡、哀戚的模样,与其相邻的女孩,则一手抓紧面纸,不停来回拭泪。 和其他相对轻松的段落截然不同,节目的尾声,阿五丢下了一颗,连思晴都为其不捨而落泪的震撼弹。 她双眼红透、泛着泪光,紧抿的双唇含着悲伤,她静心倾听阿五的每字每句。儘管阿五语气故作释然,在他泰然自若的形象下,不可掩饰的悵然若失,仍从其眼神中无声地流露。 阿五所带来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 思晴恳请各位稍待片刻,让她得以重整情绪,顺便擦去剥落的妆容,以及奔流直下、藕断丝连的鼻水。再次坐定之后,思晴一扫狼狈,又回归主持人的专业态势。 按惯例,「思情话忆小天地」都会要求每一位来宾,在节目的最、最、最后,为今天的节目提上一句话作为结语。这一次也不例外。 思晴手持专为结语而备的小麦克风,她转侧身看往阿五,向他说明。 「最后,你想对『最讨厌的阿豪』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呢?」 思晴将麦克风缓缓递了过去。阿五接过麦克风,低头静思一会。 这瞬间,一道落雷于呎尺之处轰然落下。电光石火间,灯光明灭了几回。 他在万物归于平静之时缓缓抬起头,含情脉脉地对着镜头,温柔地说……。 我在此关闭了视窗。 我已深深忆起,阿五最后所说的故事内容。而阿五即将脱口的那句结语,数度出现过我的梦境里。此刻更是清晰地烙印在我的心底。 我都记得。 我不愿再听闻阿五亲口道出。 每听一次,就是再体验一次失去,也像再次残忍地揭开伤疤,却发现伤口深刻依旧,无法癒合。即便我正以第三者视角理性观看,但唯独这最后一段,是我心中如何都无法跨越的槛。 我关闭多馀的分页,只留下音乐。 我拖着即将分崩离析的身心窝回床上,试图捡拾、拼凑,昨夜让我安稳沉眠的梦的碎片。 「我好想你。」 <PART.9──水月倒影> 在夜游后一星期,我一时兴起,再度来到西门町寻找午餐。 我放空脑袋随意走着,由下意识带领我,来到初次偶遇他的那家早午餐。今天店外稀奇地仅排了寥寥几人,因此过不久就轮到我入座了。 店员带我入内,他指示我坐到两人桌的位子。很巧的,那里恰好是我们当时同坐的桌位,而我坐上了他的方位。 我取来菜单,没有悬念,画上了他经常点的那一套豪华餐点搭配。 虽说我光吃一份个人套餐就够饱了,想多点任何点心,最后都得拜託他帮忙分食。但一坐上这位子,我胃口似乎一瞬间增大一倍,就连脑袋也像被催眠一样,控着持笔的手画下一堆餐点。 待我的餐点送上后,一位大学生在店员带领下,坐到了我对面。 「啊,是你!」 「欸学长,你也来这吃呀!」 我们很快认出彼此。他爽朗地向我招呼道。 「是啊。这家是别人推荐给我的,我们以前很常一起来吃。但我很久没来了,有点怀念,想说就自己来吃一下。」我隐蔽了些许资讯。 「那你朋友懂推耶,我也是男友推荐给我的,真的不错!」他直言不讳,也许是机缘之巧让他愿意对我坦诚,或者此地让他能安心放开自我。 「对呢,那晚之后,你们聊得如何?还顺利吧?」 「託学长的指教,我们的相处状况改善很多了,不再常莫名吵架了。而且我朋友满喜欢他的,他们这几天一直揪打游戏。我都快不知道谁是谁朋友,谁又是谁男友了。」他笑着摇摇头。 「那就好。」 虽然话中看似无奈,但听得出他对此转变既欣慰又愉悦。我也为自己能帮得上忙而开心。 「那你今天怎么自己来吃呀?」我忽然想到这点。 「哈,我们本来约好今天早上来吃,但他睡过头了,我就懒得管他了。」 我本以为对方也是独自出来晃悠的,不过看他手指快速来回敲打,讯息回得勤劳,脸上尽是春风满面的笑容,我想是不必担心他孤不孤单的问题了。 间谈过程中,他的餐点也陆续上来了。他的食量与精壮的形象相符。 我靠馀光瞄着他,而他正狼吞虎嚥着,所谓暴风式吸入用餐法。金黄色的油光,圈出了他的嘴型。 他手起刀落,沙拉碗里的小番茄被光速切半,剖面正缓慢滴下自然鲜红的汁液。由于他出力过猛,另半面直落于地板上,沾满了尘土。 「哇!你也吃太快了。」我微微震惊。我的餐点比他快上,但他已经清掉了盘中泰半。 「啊哈哈!我等他等到饿过头了啦。」回话时,他口里仍充满食物。 不出几分鐘,他的餐盘全空了。他将盘子推向一旁,胡乱擦了嘴,便开始回起讯息。而我正慢条斯理地享用,我还稍微担心自己吃不完。 不过,由于他用餐方式过于狂野,所以嘴边沾了不少油光和酱料,而他刚才只是粗略地擦拭过,下巴处不注意留下了几滴白酱。 「你这里沾到了。」我惯性执起纸巾,就要替眼前的人擦拭乾净。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谢学长!」他有些慌张地制止我。 「啊,好。」我即刻收手。我冒然的行为肯定很唐突。 只见他脸色微微转红。我也有过相似的经验。 那一日,他为我擦去嘴角沾上的酱汁时,透过对方眼眸中的倒影,我能看出自己脸上的慌张,而后添了点自然的桃红羞赧。 「欸!我男友终于到了耶。那学长我先出去找他囉,我们等等要赶去看电影。」他回完其中一则讯息后向外引颈张望。 「好呀。我也该让位了,外面还有人在等位子呢。」 我简略收拾完后,跟着学弟起身。他蹦跳着快步出外,而我漫步在其后。 走出店外,一位身形较矮小的男孩,从人群中叫唤他的名,吸引他目光。两位情人终于会面。他们在不远处彼此调侃,而我悄悄听得他们间话家常。 在我们离店时,外头天色暗下不少,抬头一望,眼前银灰的云层,是即将下起绵绵阴雨的跡象。我暗自在心中祈祷,我不期望稍晚会晴朗,只求强风赶紧吹散雨云,让我得以安然度过平凡的假日。 我隐约听到学弟说忘了带伞,幸好他另一半够精明,要对方不必担心,还反亏笑说学弟粗线条。两人夫唱夫随,感情之融洽可见一斑。 他们打闹完毕后,学弟向我挥手道别,他另一半也礼貌性点头致意,而我回以一笑,便目送他们离开。 若是下起雨来,依两人的体型,我想或许能勉强共躲在较大的伞面下。不过我瞄到他们手持着的那把伞,大概只能遮住他们身体各半。除非他们将身子靠得密贴,几乎是彼此重叠。 但我想,这不是我需要担心的。不论晴雨、不论冷暖、不论风起,我相信他们都会处得好好的。而他们共同经歷的每段时光、每个风景,都会成为一种情趣。 他们再度走远后,远方天空传来低鸣。 我趁雨势追来前,快步返回捷运站,紧急搭上下一列车逃离。 又到下一次週末,这本该是个补眠的美好假日,但殊不知,我一早就被鸟鸣扰了清梦,自沉沉中大醒。我惯例地坐上电脑前,随兴播放起昨晚未追的频道新片。 一点入某支影片,一部精品戒指的广告突然窜入。 我昨日睡前,确实有在电脑前,久违地取出同一家的商品配戴上,但那不过是几秒鐘的事。细想可知youtube不是有读心术,就是有强大的监控系统,不论何处有商机,是一丁点的机会都不会放过的。 满满回忆突然涌现,我于是兴起了某个念头。 我取来一条鍊子串上两枚对戒,戒身彼此靠拢,同时散发萤萤光辉。 我对镜端详,新项鍊整体于我很合适,但我更怀念两副对戒仍留在指节上的模样。 我接着拎起机车钥匙,发动机车,照着我的慢步调,骑往某处半山腰。 今日阳光暖好、视线绝佳,清凉山风微微吹拂,是个适合上山的好日子。 转入某段山路,路宽微微收束,沿途略有几弯几拐,两侧山林紧傍、草木翠绿茂盛,可见几户矮房人家在此扎根。 「应该就是这里了。」我在一处弯道停下。 这是我初次到访该地点,在此前我从不敢想要靠近这座山。但我感受到一种宿命式的呼唤,细微如耳语,声声催促着我到来。 在骑经漫漫长路后,我总算抵达目的地。稍早我因迷了路,而多绕了好一大圈。整段路途硬是被我骑成了两倍的时长。 但谁叫我尊崇安全至上,平路骑车本就快不起来,爬起山来当然是更显龟速。我还数度被几台脚踏车、机车,以及少量汽车超车,但我就是特立独行,不跟随大眾急促的节奏而行。 我下了车,专心一意低头搜索着歷史的痕跡,举凡机车车身的残骸。 将近一年以前,一则地方新闻快报是如此报导的: 「……专家推断,可能由于当时雨势不小,该名少年在过弯时不慎自摔。据目击者所述,少年被发现时已头破血流。虽然急救人员不久后便抵达现场,实施抢救,但少年仍……。」 那则新闻我并未完整看完,因为当时的我早就惊慌失措,紧急打了好几次通话给阿豪,可是无人接听。而在那日之后,阿豪从此音讯全无。 直到隔一周后,经他哥哥po文转述,我才获知了他的死讯。 我主动向他哥哥致歉,因为我总认为阿豪的死因,我必须担起绝大部分的责任。虽然在我讲述完所有来龙去脉后,他哥哥表示我并不须自责,一切都是因阿豪过于衝动,才会酿出大祸,遭此死劫。 但我就是无法原谅自己。 他们家公祭办得低调,仅开放亲戚和阿豪的几位挚友出席,而他哥哥则允许我以特殊身分出席,让我能以最亲近的距离送他最后一程。 四季如常递嬗,此处已了无案发现场的模样,像悲剧从未真实发生过。 我寻不得车身摔地时,在马路上拖出的磨痕;我也见不着鲜血流淌过的痕跡。当时路面被烙下的血锈色印记,或许早在当日连夜的大雷雨时,就已被冲洗洁净。 但我不是一无所获。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中,那里开了几朵孤僻的小花,其突兀的存在却让我莫名感到欣喜。盯着那几朵大开的花儿,我似乎就能想像得到,阿豪泼洒出的血肉滋养了大地,因而孕育出了朝气盎然的新生命。而他的灵魂则重回宇宙起源的拥抱,化作一枚闪耀的新星。 我尽量蹲低了身子,开始向小花们攀谈。 「你过得好吗?我好像过得浑浑噩噩的,但我最近有努力在振作了。」 「你在那边还会偷偷飆车吗?不过那边应该可以让你畅行无阻吧?」 「跟你说哦,我前阵子上了思晴的节目,讲了我们的故事。当时我真的超紧张的,超怕观眾听不懂,也不喜欢听我说话。还好最后顺利结束了。」 「放心,我没有讲很多你的坏话啦!只有一些小祕密不小心说溜嘴而已,你不可以骂我哦,哈哈!」 「嗯?你问我是怎么来这里的?嘿嘿,你居然不知道吗?」 「好啦,不卖关子了。在你走了之后,我还真不习惯没有机车的生活,所以我拜託阿彦教我骑车。阿彦说我学很快,我学了第三天就敢自己上路了,而且还顺利考到了驾照!虽然我考了第二次才过。都是那个直线七秒害的!」 我最后是以半秒之差惊险合格。 「如果我早一点学会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在公路上驰骋了吧?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不过说真的,我真心讨厌飆车。我有学你试过了几次,我还是觉得好危险、好可怕。」 我蹲得脚麻了,于是改换为坐姿,我和花的距离也更贴近了些。 「再过不久就一周年了耶,没想到已经过那么久了。我这近一年来,到底都是怎么撑过的呢?可能也得谢谢阿彦一直顾着我吧。」 「啊!对了,我前阵子在路上认识了一位学弟,他也是。他跟他男友那天吵架了,所以学弟徵询了我的意见。前几天,我还有在那家早午餐遇到他们,他们看起来感情很要好,应该是不会出什么问题了。」 「不知道学弟他们爱不爱骑车?下次在软体上看到他,我得要好好奉劝他们别在路上乱飆车!还有酒驾,酒驾害人不浅!」 「然后啊,下星期我要跟阿彦他们几个去浅水湾。你还有印象我们一起去过那吗?我记得很清楚哦,你也不可能会忘吧?」 我稍微静思了一会,思考还有什么事未交代。毕竟届临一年了,一整年下来能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多到一言难尽。 「你走了之后,这个世界突然就风云变色了,疫情开始在全世界蔓延,好可怕。希望我们身边的朋友都可以维持身体健康。」 「除了疫情之外,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发生,群组大家都过得一样好,只是好像有一、两对前阵子刚分手了。你不用担心他们,他们还是处得很好,和平分手。」 我接着又独自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子。但我并不表现得特别悲情或凄厉,只是悄悄地、淡淡地、不洒狗血地,把从前未能传达的情意,在此刻全数道尽。 「我答应过阿彦要好好过生活,不只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不让你担心。而且我也答应过思晴,说好要揪她去农禪寺拍照。你也知道,我是个很重视承诺的人,哪像你,气死我了!」 其实我原本也想就此投身山林,但毕竟有约在身,我不能食言而肥。言而无信的人,是我最讨厌的。 「我好想你,你也是一样的,对吧?」 「但既然你已经自由了,就不用太在意我怎么样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能力顾好自己的。你就放开心好好玩,知道吗?」 「如果我说……。」那句结语此刻卡在我的喉头。 「好了,我差不多该走了,不然太晚下山我就危险了。下次我再带饮料来看你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喝一杯了。」 「之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去找你的,在那之前要照顾好你自己哦,我们说定囉?」 我轻抚花儿的茎干,就如从前他会抚摸我的脸颊。每晚睡前耳鬓廝磨的触感,依然还留在我身上。 我起身回到机车上,离去前我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让这次小别不显得过分离情依依,因为我知道我们总还会再相见的。 沿原路骑下了那座半山,我偷偷修改了返途计画,转达农禪寺。 我想我是沾染上了阿豪不守信用的坏毛病。 来到通往寺内的最后一段直路,一旁狭窄的行人道,由篱笆与植栽从两侧包夹起,宽度只容得下两位成年人擦肩而过,稍一不注意,就会与回程的访客一头撞上。 篱笆上的植栽,绿意如记忆中盎然,仅部分的叶片尾端沾附上醇厚的深茶色,其馀几无凋零的跡象。而路旁种植的那些,虽然看似稀落,但仍挺直精瘦的树腰桿子,列队欢迎前来参访的游客。 它们像是专门设立的卫哨,无论春夏秋冬,四季如一驻警在此,审查途经的访客们是否有任何不洁之举,又是否足够虔诚。只有符合消极条件时,才获得资格得以窥探寺园一眼。幸好,平常没有什么信仰的我,每一次的到来都没有被拦阻,可以顺利抵达目的地。 还记得某一年,我跟着他初次踏足此地时,心里总有种微妙灵感。像是要进入桃花源之前,必须走过的树林幻境,只是碍于生长环境条件,以及种植空间等等的现实因素,这里只好委託现有的植栽们守关。 由于下山后已是傍晚了,寺内今日开放时间快结束了。 幸好,我在时限内赶到,见寺门依然处于微开状态,我才松了一口气。 由于疫情的关係,入寺前多了一道手续。警卫替我量测体温,确认无健康疑虑之后,便迅速放我通行。 在进门前,我注意到公告上的开放时间,我赶上了最后入园参观的时间,半小时之后便得离场。 我本以为,这次快速见上一眼水月池的容顏后,就必须离开了,这下倒还可以放松身心、缓和情绪,好好在里头走上完满的一圈。 轻巧地踏入大门,时间在寺园里趋于静止,每踏一步,就好像能见到我们曾留于此地的脚印;每望一眼,各个角落都残留我们往昔的剪影。当太阳斜下得越多,影子雾薄般的形体便更为清晰、浓重。 我依上次的模式,首先往右走向那大块绿地。 一眼望去,绿草仍是翠绿如茵,随着慢拂过的凉风左右摇摆;远方的山峦依然宏伟庄严,在那一头静謐地沉睡着。 所有景色都如此相彷,这里的一切似乎不曾改变。 但,身处时间洪流正中央的我们,无力于抗拒万物的变与不变。 我们只能尽力掌握还得以操之在己的、还必须弥足珍惜的,并且极力避免留下如刀割般的遗憾。 可惜,这些道理,往往得先经歷过失去,才会有所体悟,例如我。 踩上绿地之间的岩石步道,这些岩砖除了色泽和纹路不一,表面的凹凸程度也有所别。但这细微的凹凸起伏,却在行人脚底传来深刻的扰动。 心神早已散落各处的我,步履如波,无处安定而漂泊的灵魂,于此载浮载沉。思绪与呼吸的节奏,与寺园的频率稍有不合,一不注意便可能踩踏不稳、进退失据。 最轻微的状况,大概只感觉地面岩砖起伏不定,偶尔引发脚步错乱;若再严重一些,搞不好会就此绊倒或滑个大跤,进而擦伤或是扭伤。 当然,这里不是形势严峻的山路,不太可能会让人陷入生命垂危,只要不在地面潮湿、积水时,还执意迈开步伐、放肆奔走,肯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离开绿地,途经寺旁的一块小空地,是停车场。那里有位身穿素色僧服的和尚,正手持小把草木剪,修剪树木根旁的杂草。 他手里细心修剪的是杂草,耐心剪除的是杂念,专注翦除的是六根中的不清净。拋去心中所有杂念,及对人世间的执念,只渴求领悟最真实、纯粹的禪意。 头戴斗笠的他心无旁騖,只专注手边的修剪作业,在结束前从未分心抬起头来。身后来去的访客,于他而言不过曇花一现。 我停下脚步瞅了他一眼,紧接着又转往道场。我怕打扰他维持「空」的心念。 经过水月道场时,里面正巧应是在举行例行的诵经仪式。 今年也因疫情的缘故,暂不开放民眾进场礼佛,道场里的软垫椅几乎撤掉了,只有少数几位师父得以待在佛前。不过外面仍是聚集了一批游客。 游客们一面双手合十,一面观礼,伴随阵阵敲打木鱼的清脆声响,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福。但我不若他们那般虔诚,又或说,我已然不知该为何、为谁而祈祷,才待不住如此庄重的场合,所以只侧观佛顏几眼,就赶赴水月池边。 池边前方有几组人马在拍摄,对回道场那端又有信徒正在观礼,遮住了可以面佛的视野。我本来只想定足远观,尝试从佛如炬的目光中偷取一些禪念,这下倒被迫放弃不净的杂念。 我索性晃过了一整圈,在最边缘的角落坐下了。 静观池里的水,水面反射出我的无表情。我不禁想着,若跳入这片池底,是否能就此进入另个世界。在那个世界,我能远离在繁华人世被喷溅的泥沼,拋去俗世间纠结的一百零八种烦恼,于是获得超脱、离苦得乐。 但浮想联翩莫不皆为虚妄。人世不如电影、也非动漫,并不存在魔法,无法使用魔杖一挥、手指一划,就寻求到永恆不灭的快乐。 喜、怒、哀、乐、贪、嗔、痴,祸福相倚,万劫不復的轮回循环,才是真正的人生百态。 水月池里,曾经盛放的莲花已然凋零,被秋风吹皱的莲花池,波动的倒影中,无法清晰见着往昔寧静祥和的美好。当风停下,再也不见两人静坐相伴的身影,如今只剩一人。 或许,在看似不变之中,实际却无所不变,端看观者有无知觉。 季节褪去溽暑,我换上秋衣。 我用力拉紧薄外套,只求冷风不要再乘隙侵入我的身体、我的心底,幸好这个卑微的愿望,还能被允诺实现。这大概是受眾善男信女所信奉的佛,对将近半失温的我,最有温情的恩慈。 参拜时间即将结束,夕照收敛,过不久便要濒临夜色之缘界。 我取出一台洁净无瑕的单眼相机,昨晚我才刚开箱。 我俯趴身子、心胸触地,挪动镜头角度,尝试将水月道场与水月池面,一同收入画面。 事成之后,我隔着一方池子,重新面佛。 我双手轻贴合十、抵住下唇,以近似耳语祈祷,求佛为不够虔诚的我,带一段奢侈的祝福到天上。最后,也祈求佛能够宽慰我的心。 面对虚无縹緲、充斥不安定的未来,信仰成为慰藉、安放身心灵的净土。 信仰本身的存在,让人们相信,而相信的力量,则足以成为生存的动力,现在的我,好像能稍稍体会到一些。 至少,现在我也只能这么「相信」着。 从祈求的仪式回神过来,风,这时又轻轻吹拂而来。 最后一道夕阳馀暉直射池面,池面反映璀璨、温黄光辉,波光粼粼。 不知不觉,风悄悄地拨除浓厚得几乎化不开的云层,在此昼夜交接之际,夕阳光照才得以拋头露面。 夕阳绚烂瑰丽、温润人心,像一颗经过细緻车工,散发澄澈艳红光彩的、完美的红宝石,也像热情四射、天真烂漫的他。 我收拾破碎的心神,背向夕阳离去,形单影隻的心随影子被拉得瘦长。 夕阳圆满得像,彼时那张纸条一端的o。 不,夕阳饱满的圆滑线条应该更加完美动人。 那枚o线条凹凸有致,如我们紧紧相拥,环成坎坷不平且多舛的圆(缘)。 其实我大可不必如此匆促,毕竟白昼之后续着夜晚,其繽纷色彩还正在酝酿。只是、也许,我不捨看见夕阳缓慢沉没的样子,即使我明白,它终将顺应宇宙法则,上升、轮转、落下。 千篇一律的每一日,终究必须落下夕阳;一成不变的每一日,终究必须放下此o。这些道理我都懂、我真的懂。 但,只要不亲眼看见,就能够稍微假装、甚至祈祷,哄骗自己这项物理定律今天是不会发生的,对吧? 我不禁想着,若当初我玩笑地撕下x的那端,是否这一切悲欢离合就不会上演?而我们都能安然无恙地存于世上,作为爱过很久的朋友? 无解的大哉问,比「爱」更艰深。 我骑着慢车缓缓远离,寺园周遭的景色逐渐转换、递移。橘黄的天际,也转为幽深的靛蓝。 我无声地告别了农禪寺,无声地告别了曾经。 回到家后,我在社群po上拍摄的照片。 我特意将其翻转,让现实倒为幻影、让倒影化正为真实,虚虚实实、真偽莫辨。而即使虚实界线不明、交错如织,唯人生仍旧如电光泡影;唯永逝的依然不復归来。 发文成功后不出几秒,思晴突传来一则则的讯息: 「你怎么偷偷跑去农禪寺,不揪!还偷偷冻结定位!」 那款app是阿彦劝着我装的,当然是出自关心之意。而后我也顺手把较熟的朋友加入了,其中包含思晴。 「而且你好歹也读一下讯息嘛,突然就消失一整天,想吓谁呀?」 「下次一定要揪我一起哦,不是说好要一起拍好多好多照片吗?」 「你可不准毁约哦!这次认真说好了哦!」 「你别让我们这么担心啊。」 「算了,你没事就好啦。」 「天色晚了,你已经回到家了吗?别在外面游荡太久呀。」 我隔过几分鐘才已读。 而她此时也瞬间秒回了:「你不准给我做傻事哦,大笨蛋。」 我回以一个贴图,由它代替我装起笑容说ok。 <PART.10──记忆深处的海湾> 「上过节目,变成大明星就开始耍大牌喔,现在才肯出现呀,大哥!」 阿彦假装盯着左腕上的空气手錶,调侃姍姍来迟的我们俩。 「屁咧,你在那边。」明明相较于我,思晴才是真正的明日之星。 「抱歉!我刚刚临时有公事没乔好,都是我害他陪我迟到。」 思晴双手合十紧赔不是。不过她撒娇语调,其实对我们在场所有男生都不生效,但我懒得戳破。 「开玩笑的啦,不用那么认真,你们赶快进来吧。」 「ok!」思晴亢奋地回应。 「咦?你什么时候买了这台?看起来不便宜耶!」 阿彦一时好奇而拉住我,他弯下身端详我的相机。 「这是我去年买来当礼物的,不过送不出去了,我只好自己用了。」我轻捧相机,淡淡地说,没有一丝起伏。 记得那阵子,阿豪狂热地迷上摄影,恰好有群友对相机和摄影很专精,我询问过后,群友才推荐了我这台。虽然花了我不少积蓄,但那时觉得至少是在刀口上。然而至今为止,这台相机已被我尘封一年之久,是该拿出来使用了,否则太糟蹋了。 阿彦很识相,没有再多追问。 阿彦让我们进民宿先挑房间置好行李,待会再带着我们去厨房后方。 门外有个特别空出来的区域,是专门给入住的游客用来烧烤的。 那里还有一台民宿老闆预组好的大烤台,附带好几把肉夹,以及其他烤肉用品。任何烤肉所需应有尽有,就像外国节目会看到的那样。 这时已有另外两位在此待着。他们一人手边忙着点火,另一人则帮忙备好餐具组。 那两位是我群友,稍早和阿彦会合之后,三人便准时来民宿报到。 听阿彦偷偷说,在听完老闆讲解房间规格,以及各种器物的摆放位子和使用方法后,他们俩就一把将行李丢到中意的房间内,开始游览民宿。 从顶楼到一楼,每层楼的各个角落都闯荡过了一番,还淘气地玩起你追我跑的鬼抓人。据他们所说,某间房内的浴室附设有一个大浴缸。看他们俩说得兴致勃勃的样子,今晚那一间想必是得留给他们共享了。 在他们玩得不可开交的同时,阿彦先是独力在厨房里处理食材,等到我和思晴抵达,才赶紧出来接我们进门。而意犹未尽的另两人,一听闻我们到场的消息,马上就赶到后方,迫不及待地动起手来烤肉了。 毕竟我们今天可都大肆破费,买了好几样高级肉品,而且为了好好享受这一餐,他们还特地空下整天的肚子容量,只敢喝饮料或水充飢,就怕晚上食量不够大,只能将鲜嫩多汁的肉拱手让人,眼睁睁看着钞票转换成的形状,落入他人之口。 我们跟着阿彦轻快的脚步下楼,一路从楼上回客厅,再穿梭到后门外。 整栋民宿空间之大,我们绕绕拐拐差点就要走失了,但看阿彦一副游刃有馀、泰然自若,差点要误以为他正是这栋民宿的老闆。 这时,其中一位正手持肉串在烤台上翻烤着。大火直冒的画面,让人看得也大汗直流。亲临火源正前方的他,稍一不注意大概整张脸也会被烤熟。其专注的神情、专业的技巧,我想就是所谓「匠人精神」的展现。 而另一位,则正让刚烤好的第一块大肉排以馀温自主加热,待放凉后,再行切分成五等份。等待的同时,他从厨房内取出来一罐色彩粉嫩、晶透的玫瑰盐,还有另一罐色泽白净的粗粒海盐,撒上一旁的两个小碟子。 两人分工协力,看来有模有样。他们说不定,还能获得高级烧烤店老闆的认可。 「嗨!阿五、思晴。」我的群长站在烤台前,熟练地运用他点满的烧烤技能。 「总算哦,再晚一点来,我们就要把肉全吃光了说。」群长的男友一边吓唬我们,一边分好手中的五组餐具。 「真可怜,饿了一整天,现在才烤好第一块牛排,早知道刚刚就先偷吃一点了。」阿彦也连声附和。我听得出他的哀怨,毕竟为了等我们,他们晚了一小时才开始。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思晴赶紧向他们解释,因为今天拍摄节目前,发生了一些技术性的问题,节目延宕了半小时才开始,加上这回联名的来宾分享的故事太精采,所以她和同学们都听得太入迷,忘记掌控好时间。 我原先就和思晴约好一起出发,我还特地先到思晴那等她们下播,没料到竟会等上那么久时间。而且我们赶来的途中居然还塞车了,起因是某路段上,有两台小客车发生擦撞,硬生生佔去了一条线道,于是就演变成两人一同迟到的局面。 我想应该是这週水逆的关係吧?嗯,一定是这样。 群长走回位子来,手端超大盘子,上面摆着十支烤得恰到好处的肉串。 肉香与酱香经直火烧烤之后,更加显得浓郁,因为赶路而忘记飢饿的我和思晴,闻到此等人间佳餚的香气,口腔也重新开始分泌唾液。 等到五人入座,一切就定位之后,早已按捺不住刀叉的阿彦,这才热烈地宣布开动。 紧接着,只看他毫不犹豫地,用力叉上油光最动人的那块肉,毫无悬念一口塞入也不怕噎着,深怕只要晚一时半刻送入口中,就会被其他人夺走,如同午餐便当里留着最晚吃的那根鸡腿。 为了表达诚挚歉意,思晴咬下串上最后一块肉后,率先发难,提议要帮忙负责烤肉。而同为迟到的坏份子一员,我当然也不好意思丢下思晴,一人看顾五人份的晚餐。 表面上是如此,但实际上是我不相信她的烤肉技术。 以过去和她一起吃烧烤吃到饱的经验,我只能说,那几次的体验都不是很好受。严重黏网的、被烤成焦炭状的、半生不熟的……各种惨状所在多有,更别提几乎每次回家,都要拉上几次肚子了。 考量以上种种因素,我逕行接手掌控烤肉夹子,担上负责看管火侯的重责大任,儼然是被重金聘来的大厨。我再责请思晴充当副手,协助我将食材弄成串、依照指示涂上酱料,最后把完成的料理装盘,送餐到客倌们的手上。 我再放上另一大块,敷过调味香料的牛排。烤台架底下的炭火,时而因滴下的肉汁熊熊窜起,闪耀燃烧过后又归于寧静,如夜空中的薄云间,隐隐透出微光的点点星火。 我将双手置放在烤台架上方,慢慢感受由下而上,透过空气传递,缓慢传达掌心间的温暖。我试图抓取一把裊裊飞升的白烟,但就如同试图接续每一场被雷声击碎的美梦,即使赶紧闔上双眼,再度踏入梦之境地,那些令人欣喜、令人珍惜、令人怀念,却被称为生离死别的情节,曲终人散之后便不復可见。 有些人,必须日復一日,将未来踏足成现在,并且在往后馀生感叹,美好的过往无可重来;而有些人,只能活在过去的某一天,也许是在几百年前,也许仅是昨天,所以如果偶然想起,要记得好好说出我爱你,即使在下几辈子相遇时早已忘记。 阿彦眼看准备的食物几乎被清空了,而炭火也即将熄灭,于是弹指呼叫群长两人,望向厨房冰箱的位置,辅以右手做出饮用的手势。我和思晴一时还搞不明白,那是在传递何种暗号,不过很快地我们就懂了。 他们从冰箱取出几大罐家庭号可乐、雪碧、葡萄汁、牛奶,两排常见的罐装饮料,以及一些我没料想过的材料,例如各色糖浆、卫生冰块。 紧接着,从冰箱深处现身的是,几手银漆色的啤酒罐,外加一大瓶透明的液体,上面豪迈地标上几枚显眼的深蓝英文字。我光用看的,脑袋就產生一股虚幻的醉意。 最后,一罐装有粉色液体的玻璃瓶横空出世,我没见过,但能猜测应该也是调酒用的,色泽像水蜜桃或草莓之类的。 在我推测的过程中,冰箱随即应声关上。 群长将所有材料一一陈列于桌上,然后从檯面下取出精美的调酒器具组,而且全是浮夸的玫瑰金色,看来要价不斐。紧接着他一个华丽瀟洒的转身。 「今晚想来点什么风格的调酒呢?」他化身我们御用的调酒师。 我们指名挑选喜欢的风味,偏甜的、偏苦的、酒精多或寡、偏好的色彩等等,任由我们点单。不过我近年来已不饮酒,酒精的耐受度似乎降低了不少,所以我请他调淡一些,其馀任他自由发挥、挥洒创意。 收单之后,他请我们耐心稍坐一会,开始着手我们的专属调酒秀。 群长先细心将器具洗涤过,再以自备的白布重新清洁、擦拭,然后摆上特地为此时此刻准备的玻璃杯,及几个小shot杯。 他悠然自得地旋开瓶盖、撬开罐口,将所需的材料,依序倒入玫瑰金色的雪克杯中、盖杯、雪克、倒出液体。俐落的动作、熟稔的技法、瀟洒的姿态、专业的调配,他是一位表演者,而我们就是那少数几位的幸运观眾,得以亲临现场,一窥他绝妙无比的展演。 可惜,现场差了一座专属的木製舞台,和一盏镁光灯。 而最可惜的,莫过于少了一人。 我们心照不宣。 群长一一呈上其他人的酒,而我的那杯被他留在最后一顺位製作。 他说,因为我不指定风格,他需要多点时间思索该调如何调配,才能製作出符合我形象的款式。听他慎重的语气,彷彿我是抽中专属大奖的幸运之星,而他将为我献上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一杯。 在我得到专属的调酒前,其他几位已先跑到别处去,享受起酒精带来的美妙欢愉。幸好我们租在独栋民宿内,否则按照他们几个吵闹、疯癲的程度,下一秒应该就有警察来找上门,赏我们一条噪音污染。 群长轻酌一口手上的酒,陷入沉思,几秒过后他忽然灵光乍现。 我看着他又再依序将几款材料倒入,最后斟酌加入三盎司葡萄汁。雪克、入杯、送上予我手中。 我浅嚐一口,全身有如触电。 我这杯因掺入大半葡萄汁而呈现深紫,喝下它,就像喝下漫天无际的雷雨云。初入口时,葡萄的酸甜和着酒精的苦,在舌尖味蕾上同时迸发、互相衝击后,于舌根彼此交织、相融,待混和液滑下喉间,尾韵在口腔缓缓蔓延散开,馀留自然的葡萄清香。 但,我想必是永远喝不惯了。 饮下半杯后我稍作停歇,但在水果香气退却以后,沾黏于舌苔上的酒精风味,散发阵阵隐约的苦涩,让我不敢再品嚐下一口。 酒后不得朦胧,如雨后不见彩虹。雷雨猖狂过境,前程模糊不清。 「如何?不喜欢吗?」群长见我脸色有异,关怀道。 「不会!只是我太久没喝了,有点呛。」我礼貌地微笑,并将剩馀的半杯放回桌上。 「你慢慢喝,不急。那我先去找我男友囉。」 「谢谢。你去吧。」 我们互相举杯致意。 我佇立原地,凝视那杯乌黑,像凝视乌云中心。 不巧,这时阿彦从我背后快速窜过,手肘与手肘间彼此撞击,虽然力道不大,但却足够让我吓一跳。 「啊,sorry!」阿彦红着脸向我致歉,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远,随后两名大男人也追着过去。 他们正欣喜狂欢着,但我这边就不那么走运了。 偏安于桌脚的玻璃酒杯,因方才的衝击,被我顺势以掌心向前推倒,撞击到其他空着的shot杯。杯壁彼此敲击出清脆、空灵的一响,而后瘫倒在桌上。 杯中馀半的液体,以放射状形式泼洒于桌面,一小部份还喷溅到了洁白的地砖,宛如一幅泼墨,浑然天成。描绘的主题是:「回忆中的那场雷雨夜」。 幸好杯身很算厚实、坚韧,仅是倒卧原地,没有任何碎裂的跡象,仍是完好如初。只可惜了这一杯美酒就此与我无缘,葡萄汁也早已用罄,无法于此时此地被重现回到我面前。遗失的美好总是寻不回。 或许是那微不足道的酒精已将我醺醉,也可能是眼前画面太过令我惊艳,我不知不觉间竟看得迷失了心神,忘却了何谓岌岌可危。 直到富含酒精的那抹幽紫阴云,于桌缘匯聚成浓烈的一点,接着倾洩而下之前,我都忘了要先手阻止这桩惨剧发生。 情势迅雷不及掩耳、一发不可收拾,我赶不及取来仅几步之遥的抹布来擦拭,只好果断抽出几张手边的面纸应急,优先阻挡持续淅沥滴落,逐渐倾盆的水滴。 我想大声抱怨,但我也没有防患于未然。我得担负一半的责任。 仓促清洁之后,我回到后门去,将剩馀的食物装盘收入内摆着,以免被外面的蚊虫侵占。我再将炭火以水浇熄,等待温凉之后收拾、打包丢弃。 清凉的水接触到高温的炭火,伴随滋滋的声响,浓厚的灰烟霎时间涌动而出,在头顶的砖瓦上形成一团假云。 我概略地整理过,过了一段时间才回到客厅内,一映入眼帘的,是倒卧沙发上的群长和他男友。他们俩几乎是醉生梦死的状态,看来是喝了不少。 方才收拾的过程中,我隐约有听到阿彦跟思晴在喊着「喝啦!」、「这杯敬你们啦!」。我想他们大概是被灌到不省人事了。真庆幸我刚才不在现场,才逃过此一劫。 酒精的味道从罐口、瓶口、他们的口中与肌肤表层挥发,空气中浓厚的刺激气味,让现场瀰漫灯红酒绿的朦胧快感。或许古人酒池肉林的快意人生,大概也八九不离十了吧?但不喜酒精苦涩的我,只有享受到肉的软嫩与鲜美。 不过这样也罢,若是认真陪他们通宵达旦,我整个人恐怕会散了。 突然,醉卧沙发、不胜酒力的群长,无意识地朝桌上大力一踢,安立于桌面的两个雪克杯被猛烈踢飞。金属製的杯身与杯盖果断分离,失控地往地板上一摔,轰炸出一声巨响如雷霆贯耳。而后,残留在杯身的泡沫,缓缓从杯缘流出,滴染至无辜受害的地面,是淡红色的。 意识恍然之中,我顿时误认邻近区域降下一道落雷,我因而吓出了好大一声惊叫。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这一发灵魂吶喊,惊扰了他们的醉梦。他们双双出言关心。 「没、没事,我……我没事。」我一时慌了。 我在他们面前羞愧得无地自容,我抓起单眼相机后,迅速逃离现场,由厨房夺门而出。 我偷偷溜到前方不远的岸边。 这里仅剩我独自一人,我可以安稳地躲藏,不让人找到。 我坐在岸上,翻起稍早拍下的所有照片。照片中我们尽兴狂欢、笑得合不拢嘴,神情充满色彩,彷彿丢失了所有烦恼。 海波浪轻拍岸缘,规律的浪声成了一曲催人入眠的旋律。 前年,除了思晴,我们几人和另一些群友也来过此座沙滩上。那晚我们放了好多烟火,阿豪还特地以蜡烛排出大大的爱心,向我正式二次告白,以结婚为前提。不过如今,记忆中的烟火不復盛开,那爱的证明也肯定早被浪花冲刷捲去了,不留痕跡。 烟花易冷,绽放如花,响亮如雷,若闪电也如烟花般绚烂而魔幻,或许我们就不必再感到害怕,也不必再感到绝望了,对吧? 我佇立在浪花与泥沙交叠的边际线,静静痴望这片幽深的海面,与倒映其上的、甫从海平面探出头的月。浮于水面上的月亮,与深色调的海合而为一,与刚才那杯调酒有点神似,意图使人沉醉其中。 海面时而平滑如镜,与寂静、白皙的月得以成双作对,互相远望、彼此守候;有时高低起伏扰动,叠成猖狂、野性的长浪,水月随波上下摆动,在波峰与波谷之间切分成两半,甚至被断然撕裂、支离破碎。 我凝视这般景象重复发生,像部数度重播的影片,放映、播毕、再轮回。 我无力于改变或拦阻大自然的变化,我亦无可抗拒宇宙运行的规则,因为那是註定好必须发生的,如同一个人或两个人的命运与缘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剧本在造物者的笔锋之间,或键盘起落时的声符之间。我们即是电视中或影片中客串的临演或来宾,依照分发下的剧本与流程行动,才称得上是专业。 我浅嚐一口海风,配上其中一块月亮的切片,微微咸苦的滋味,有点近似于泪水。咸苦大多是来自海风,月亮只是用来装饰提味,但在这秋季的夜,都算符合时节。 稍早我在屋内时还觉得燥热,也许是因少许的酒精在作祟。可是在冷风不停的吹抚下,一股凉意由下而上从我脚底窜上脑门,让我打了好几个冷颤。 维持身体温热的防护罩,在此宣告被风吹散,我开始感受到秋季海岸边的冷酷。虽说不及冬天那般严酷,但隻身一人时,孤独总是会与寒冷相辅相成。 我后悔没有先穿上外套,就这么狼狈地逃窜出来,但我已不想回到屋内。 我举起相机,将一眼对上观景窗。 我猜想,或许阿豪一部分的灵魂成了这一片海,所以我想试着拍出此时此刻海的姿态、拍出他转生后的面貌。然而海面仍几乎是一片乌黑,拍不出任何熟悉的背影。 我将单眼放置沙滩的砾石上,接着走入浪头。来去自如的浪花一会轻抚我的脚底,一会又冲击我的腿腹,冰冰冷冷的,像一杯正常冰的饮料,透彻心底的凉快。 我的意识不自觉地被浪潮之歌所牵引,海妖与水手的传说于我脑海浮起。 我已经做得够好了吧?我不用再继续努力了吧?到这里就可以了吧?我的灵魂正拷问着如宇宙般幽深的海。 我知道我答应过什么,但我恐怕必须违背我的人生原则,即使被人责怪食言。我想我是学坏了,跟阿豪一样的坏孩子。 「阿五,你在这做啥?」朦胧而轻柔的嗓音传来。 思晴悄然无声地从背后走近,她手上端着一杯,发着樱花粉色萤光的气泡调酒,几颗小巧的气泡慢慢从杯底浮升。她饮下一口,像是饮入一场美梦。 「没、没事,我刚刚想拍海,但太暗了。」我赶紧归岸。 「你突然就一个跑消失了,害我都找不到。拿去吧。在海边不穿外套很冷吧?」思晴另一手紧拥我的外套,压出了一痕痕皱褶。 「谢谢。你们结束囉?都整理好了吗?」我接过外套穿上,再关心回问。 「差不多了。喝醉的那两位,我跟阿彦已经把他们丢上床了。他叫我先来找你,他要负责把剩下的垃圾集中处理。」 从她的叙述来推敲,看来我逃离已有好一段时间了。 「抱歉,我都没帮到什么忙。」 「小事啦!帮我多拍几张照就原谅你。」 我们相视而笑。 我将外套拉鍊拉至风釦的位置,减少海风不停从胸口灌入的机会。 「之前,我和阿豪也有跟他们几个来过这里,那时候还有其他群组的人,所以比较热闹。那时候,他们也是像这样互相灌酒,而且大家都故意挑死会的下手。还好他们体谅我不爱喝,所以就不强迫我喝,但阿豪因此遭殃了。我记得那晚他几乎没有离开过马桶,吐累了直接瘫在浴缸里。结果当然就被拍了一堆丑照,一想起来就有够噁的!」 我平心静气地述说过往趣事的点点滴滴,说完才发现,我们共同经歷过许多荒谬的事。一旁听着的思晴,也跟着我笑得合不拢嘴。 荒诞无稽的故事告一个段落后,我们收起一片笑声,然后有默契地省下过于累赘的话语。 思晴站到我身旁,一同静默地望向这一片暗海。 思晴喝下一口调酒,接着打破了沉默。 「你还记得,那天节目最后你说的那句话吗?」 「记得。」我果断回答。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是会说一样的话吗?」 「我不知道……。」 「那如果现在让你再说一次的话,你想对阿豪说什么呢?」 这道简单的问题,让我一时语塞。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问题。 即使重复观看了几次影片,我还是对于自己的勇气感到不可思议。我竟然能鼓起勇气主动报名节目,然后面对镜头、面对观眾,大肆谈论自己的感情往事,最后态度坚定地说出那段结语。 换作是现在的我,可以吗?这疑惑一时间团团縈绕我的脑袋。 自上节目那天后,想说的话又重新累积了许多。我该怎么从紊乱、无秩序的脑海中,凝鍊出最真诚、最具代表性的一句话? 我不知道。 思晴在一旁没有催促我,只是暗自静心等着。 而我也静下心来,回首那段日子里的种种思绪。 你说过你此生本已了无牵掛,却不料遇上了我,而我便成了你往后馀生唯一的牵掛。我知道你渴望自由、渴望乘着疾风自在地四方飘游,但我的存在成了你的枷锁,你却不敢也不愿挣脱。 然而当一切逐渐变得难以掌握,你时常会告诉我现实有太多困难,让你无法想像如何存活。虽然我总说你身边还有我,我们能够一同好好加油。但其实我也懂,我并不能真正分担你的痛苦与忧愁。 直到宿命最终选择拆散你我,你才能真正超脱。 我曾听见你夜半时分的梦囈,我知道你很想念你父母,但从今而后你已不必再受思念所苦,你可以安心地陪伴他们身旁。而你们能在那一方过得好便已足够,即使那代表我必须承受无尽的寂寞。 而我想,我不会将你的名字刻入我心底,我认为那样的坚持,对你来说太过沉重。我爱你,所以我选择放手,让你高飞远走。此刻的你已然自由,你就勇敢去追风,别回头,忘了我。 只要我也忘却了你的名字,你就能获得完全的自由。所以那一句话,我必须面对镜头说出口,向你也向我。可是我也必须承认,其实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真真正正地放开手。 我有多么深爱着你,你就有多么无情地弃我而去。 老实说,你就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我的日子过得一蹋糊涂。 不过我总会慢慢习惯的,往后没有你的生活。 下辈子,骑车记得要注意安全喔。我也要尽快克服对雷声的恐惧。 其实在你离开的那天之后,我也突然害怕起打雷。 我猜是你传染给我的?结果你现在留我一个人独自面对。 你果然很讨厌呀。 今夜,天空慢慢褪去了层层笼罩的一袭浮云,摆脱了北部常见的、连日来的黯然失色,星月得以互相辉映,彼此的光芒交缠如织,熠熠生辉。 我回首望往家的方向,然后抬头目视天空的方向,再低头面向海的方向。 对着步入寧静死寂的街巷、对着倾洩薄透冷冽的月光、对着流转深沉幽暗的海浪,我大声喊着: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你!渣男!」 「我很高兴,你死掉了!」 「我很高兴,你死掉了!」 「我很高兴,你死掉了!」 「才怪。」 <影片花絮1> 阿彦此时也找到我们了,他边挥手边朝我们走来。 「你们在这啊,真会跑。刚刚在聊啥啊?」 「我们聊到去年阿豪生日那天的事。」思晴代替我回答。 「聊这个没关係吗?」阿彦口气听起来很担忧。 「我没事。就只是思晴她没听过,所以聊了一下。」 阿彦找了块舒适的地方席地而坐,他打开手上的啤酒罐喝着。 「那你们先聊。」 这件事和阿彦也有不浅的关係。 我露出个五味杂陈的苦笑,然后继续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 阿豪生日那天,他一下班就异常心浮气躁的。 他在回到家后到处没见到我,误以为我忘了这一年一度重要的日子。于是他在公司里头累积的怨气,突然爆发出来。因为怒气充斥了他的脑袋,他也就不愿传讯息,也不肯打一通电话给我,确认我身在何处。 同一时间,我正和阿彦,在某家百货公司精品专柜前待着。这间专柜是阿彦推荐给我的。他说以往挑礼物给前对象时,几乎都是在这一家挑到的。而且以他对阿豪的认识,他相信在这一定可以挑到阿豪喜欢的款式。 我一边望着手机上的时间,一边焦急、徬徨着,心想阿豪早该到家了,再不快点赶回去不行。不过其实我只要稍微告知一下,阿豪就一定很愿意等我回家的。但我并不想让他知晓我的行踪,也不想随意找个理由搪塞,我们两人因而错过解释的大好时机。 阿彦坐上专柜前的座椅,看我持续左右徘回、坐立难安,便替我想了个理由,假装我们俩在路上巧遇,然后一起吃了个下午茶,所以会晚一点回家。但我在一番犹豫之后,还是婉拒了。善意的谎言我还是难以说出口。 过不久,一位西装笔挺的年轻男孩,提着一只精美的袋子,仓皇地奔回专柜来。此时他额上已经冒出好几滴汗珠,可以猜想他跑得有多急。 稍早,由于专柜交接失误,上一位柜哥一不小心,将我预订客製化礼物的订单遗落在仓库,导致这一位迟迟无法向我交货。明明东西早已妥善备好,都已经放在专柜下方了,我们却只能乾瞪着眼。 「真的非常抱歉久等了!先生您预订的商品已经好了,也依照您的要求,将您所准备的卡片放入盒中了。再请您确认一下。」 我掏出袋内的精品小盒,迅速确认盒中物品是否齐全。 「没问题吧?」阿彦关心道。 「东西都对了,可是我总觉得这戒围好像偏小了?」也许只是我太紧张而產生错觉,但我对此专柜的信任度已经大大打折。 「不会吧?我看是一样的啊。」阿彦看不出差异。 不过此时我灵机一动。 「你的指宽好像跟阿豪差不多,不然你帮我试戴一下?」 「呃,是可以。」 阿彦面露为难,但时间紧迫,他也难以拒绝。 阿彦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套上,一番功夫后才抵达指节最底。 「你看,这下你放心了吧。」阿彦大张手掌向我展示。 「好。那赶快放回盒子吧,我真的该回去了。」我越来越焦急。 然而欲速则不达。阿彦急着摘下戒指,但戒身却在指节中段卡死,任他怎么推、拉、拔都无动于衷。我因为看不下去了,所以我牢牢抓起阿彦的手,使出浑身解数,拚老命把戒指从他肿大的指节扭转旋出。 幸好,戒指在脱离的过程中没有任何受损,虚惊一场。 不过阿彦的手指,大概有一小段时间不能自由伸屈了。 我接着二话不说一把抓住阿彦,扭头往百货公司出口奔跑离开。 这一番折腾之后,时间又被延宕了一些,这下真的分秒必争。我除了对阿豪感到抱歉,也对阿彦非常不好意思。毕竟我上次也是硬拉阿彦,来陪我挑选礼物的。 今天是刚好,阿彦因为间着无聊跑来探我班,而且晚点要和朋友到百货公司附近聚会,所以我才拜託他陪我取货,没料到会害他无端浪费这么多时间。 「抱歉,因为要陪我而害你迟到了。」 「没差啦,他们搞不好人都还没到齐,现在去应该差不多。」 「你的朋友跟群组里的人一样,都保有这种『美德』呢……。」 「不多说啦,你不是还要赶回家吗?快滚,男友狗。」 「好啦,谢谢。」 我满怀歉意与谢意,告别阿彦,挤上下一班次的捷运,赶往回家的路途。 回到家时,我看到阿豪已经坐在电脑前,安静地玩起游戏。 我见他有点疲累,为了展现贴心,所以主我动为他按摩放松。 接着他停下游戏,转动椅子半圈转向我,然后面无表情、冷漠地瞪着我。 「你刚才跑去哪里了?」阿豪的语气特别兇狠。 「我……」 「今天什么日子,你忘了是不是?」阿豪粗鲁地打断了我。 在我试图辩驳之前,他脸色又更加深沉,一股脑、霹靂啪啦地说着: 「你是不是跟阿彦在外面鬼混,还偷偷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我就觉得奇怪,怎么你们最近那么常见面、那么常约出去吃东西,原来是这样啊?」 这些咄咄逼人,又毫无根据的推测,我听完是一头雾水、满脸问号。 而我受到这般有损清白的指控,顿时也动了气。 「你凭什么这样污衊我们?我们就只是好朋友而已。你不是也跟阿彦认识很久了吗?怎么还会有这样想法?」 「哼。你难道不知道,阿彦以前就偷偷喜欢你很久了吗?不然他为什么要跟你这么亲密?这还是他某次喝醉之后不小心说溜嘴的!」 「我、他……这怎么可能?」我不敢置信。 他忽然沉默,表情从无神转为冷峻。 他接着告诉我说,他另一群的群友,偶然撞见我和阿彦在百货精品柜前私会,还为彼此试戴戒指。这就是我和阿彦私通的直接证据。 我听完,脑袋瞬间断线。谁能料想这讹传的谣言,竟错误百出成这德行。 原来他误以为,我和阿彦已暗通款曲许久,最近甚至准备无缝接轨,要害他戴上原谅色的帽子。难怪他语气中满满都是醋意,一句句都是酸不溜丢的。 想当然,莫名被栽上这顶「出轨」罪名的黑帽子,我可是气急败坏地要向他解释。无奈他正处于气头上,任何解释都不肯听。 随后他直接拎着机车钥匙,打开家门就骑上车飞速离开现场。 我知道愤怒状态下的他需要冷静的时间,所以我也不打算拦阻他,只希望他能多加注意行车安全。我满腹无奈、心中有苦难言,但我当下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了。 我将预先备好的蛋糕放入冰箱,再偷偷将两份礼物放到他桌上,之后便着手开始布置庆生的装饰。原本这些杂事,本来就是要赶在阿豪回家前完成的,这下正好,可以让我用来消磨在家独守的煎熬时间。 后来,过了两小时左右,阿豪突然打了通电话回来。 他一开头就慎重地、低声下气地向我深情道歉,希望我能原谅他这个衝动又不讲理的笨蛋。他请我耐心等他一会,他马上就会赶回来陪我一起庆生。 掛掉电话后过了半小时,这时我已经等得疲倦了。毕竟今天下班后,我一课也没间着。我心想,我先小睡一会,晚点阿豪就差不多到家了。而且我也考量到,当晚说不定会做些剧烈的活动,我得先补充点体力。所以我很安心地躺到床上预先补眠。 小睡途中,我被不停敲击顶加铁皮屋顶的声响吵醒。外面不知何时竟下起了大雨,还刮起了阵阵强风。按这雨势磅礡的程度,想必用路人的视线会大大受阻碍,必须时时刻刻注意路况,以防意外自摔或与人擦撞而「犁田」。 我的脑袋还正恍惚,但我急于关心阿豪是否已安全返家,所以我赶紧跳下床,要回客厅查看。 说时迟那时快,当我脚尖刚踮上地板,一阵闪电又光速飞驰而过,我反射性地吓了一跳,脚趾还不小心踢到床板边缘,痛得跟踩到乐高一样,简直要夺人性命。那时我默默数了十秒,远方的山头上才发出一声闷哼雷响。 「不过,那道闪雷,是我和阿豪共同听到的最后一声雷鸣。」我淡淡地对映射温和月光的海面道着。 「那天,阿豪因为严重摔车,所以就……。」阿彦替我接下后续,但因为顾虑我还在场,也不敢说得太直白。 「我在节目上有听阿五说过后续了。不过原来在这之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啊……。」思晴回想直播那天的内容,故事的来龙去脉此时都接上了。 「这全都是我害的,如果那天我没有去找你……。」阿彦垂下头,他自认必须扛起责任。 「都过了去,就算了吧。」 「这也不能怪你啦,毕竟是阿豪自己误会大了。」思晴试图出言安慰。 「但阿豪怀疑得也有道理。毕竟是我亲口告诉他的。」阿彦将脸埋入双腿之间,他已无顏面对自己的好哥儿们。 其实这段时日里,我也能渐渐感受到,阿彦对我有着友达以上的情意。 每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不是出于喜欢之情,阿彦怎有心力,陪伴我走过这一整年?但我对阿彦并没有额外的意思,所以我们一直保持适当的距离,我们都不曾越界。 「说来好笑,阿豪会打电话回来道歉,还是因为阿彦先打给他。」我轻轻笑出声。 「咦?阿彦,你跟阿豪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阿彦的眼神转了好几圈,才正面回答。 「我因为好奇阿豪喜不喜欢那个礼物,所以才想打过去问一下。他一接起电话先是对我问东问西,还拜託我不要破坏他们的感情。我就解释说,我只是帮忙推荐生日礼物,然后陪阿五去拿,就这样。我才不敢跟他抢夺这位『小王子』。解释清楚之后他马上跟我道歉,说着要赶回家过生日,然后就掛掉电话了。人家路上随便看到,随便讲讲就相信,这个人真的是笨蛋一个!」 话说完,阿彦依然感到歉疚,但我们三个随后一起笑了出来。我们都认同这个最符合他的形容词。 「阿豪会不会是被雷声吓到,所以才会出意外?」 「这应该满有可能的。那天雷声真的很大。」 「或许吧。」 思晴推论道,阿彦亦深表认同,而我心中却有着不同的答案。 一对年轻人骑车酒驾,于上山时在对向车道蛇行,又因当时视野欠佳,害阿豪闪避不及而自摔路旁。事发一个月后,那对年轻人才在良心谴责下,选择自首投案。 后续的真相,是阿豪他哥私下告知我的。我们双方当下商量好,就让全案交给司法裁量,而后不再公布更多细节。 不让其他亲友知道,并非出于无情,而是我们不想让所有人,再遭受更剧烈的一次心痛。 更深沉的伤痛,只须由我们两人来背负即可,以亲情与爱情。 我时常都会思考,阿豪那天在事发过程中,究竟遭遇了什么困境,竟连骑车技术高超的他,也无法顺利躲避,倖免于难? 但我更常去想像,意外发生的当下,阿豪心里有多么惊恐、害怕? 他平凡的身躯,在撞击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多剧烈的痛苦? 还是说,他很幸运地在毫无知觉下,当场一命呜呼,免去了痛苦? 当我陷入那样的沉思状态,整个人就有如,被囚禁在打着无尽响雷的骤雨夜之中,无可自拔、无人救赎。这样的大哉问,有时便会没日没夜地,像一条陷入迷途的孤魂困扰着我。 虽然我曾梦到过他回来见我,但每当我一问起,他却总对意外避而不谈。 我想,我这辈子是不可能亲口问到他的答案了。 但或许,得不到正确答案,对于被遗留下来的我而言,会比较好受一点? 「不过阿豪人那么好,我想他一定已经在天堂上了。」 「说到天堂,我前阵子才听说过『海奥华』,他也有可能是回去了?」 「哇!这么说来也有可能耶!」 「你们两个都在说什么呀?」我笑着摇摇头。 我们既为生者,便是难以猜测、窥探另一界的真实面貌。在此多做揣测也无济于事。不过我知道,他们是想藉以宽慰我的悲伤。毕竟我们都希望我们所爱之人,都能获得幸福、获得善终。 我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仅有极少数与我亲近的人,才曾听闻过的心路歷程。谈话过程中,摄取过酒精的他们都又清醒了一些,只有我更深入地沉醉于回忆。 与此同时,月亮也无声无息地,往上攀升了几度,温润无暇的光芒似乎更加璀璨。这时我才惊觉,今日的圆月竟是如此饱满。 微醺的我,误以为那不是月亮,而是夕阳匆匆落下之后,除去浓烈、耀眼的橘红色连身洋装,偷偷在海面下换上一身轻薄、皎洁的象牙白晚礼服。 我不想在他们面前戳破。我想让这当作,我与圆月之间无人知晓的秘密。 在我们沉默望月的同时,整点的固定讯息又传来了。 我同时取出两支手机放在掌心,但我并未点开讯息。 「你还是随身携带两支手机呀?」阿彦小作讶异问起。 「咦?另一支是谁的?」 「是阿豪的。」 我继续向他们解释道: 这支手机是他的遗物。由于他的手机壳很坚固,所以发生意外当下,手机竟奇蹟般地几乎完好无损,只有萤幕玻璃贴裂了几大痕。只可惜人类的肉体躯壳实在太脆弱了,无法同样幸运地安然无事。而破碎的躯体也难以留住其内蕴藏的灵魂,最终只能任凭其悄然无息地消散,不留痕跡、毫不留情。 而阿豪这支门号,是499之乱时新办的,当时还被人员说服,额外搭配换了这台新机。我本来打算等期约届满当天,请服务人员把这支号码过给自己。 阿豪这支line的帐号密码我都记得,所以只要不出任何操作差错,我就能永远保有这支帐号。这样一来,他从前设定好的、固定发送的晚安讯息,就能持续在每日凌晨一点整点发送给我。 「我总觉得,阿豪变成了这片海,或者说一部份的他在这片海里。」 我向他们提起去年我们在此的往事。说完,我们三人陷入一阵沉静。 阿彦眼见苗头不对,于是朝思晴挤眉弄眼,暗示今天点到为止就好。 心思细腻的思晴理解了意思,于是生硬地岔入其他话题。 等到间聊差不多尽兴了,阿彦站起身,他瞥见了独立于一旁的单眼。 「欸!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丢在这里?等等忘了带走就糟糕啦。」 「啊,好,谢谢。」我自阿彦手中接过相机。 「既然都拿这么厉害的相机了,不多拍一点太可惜了。」思晴凑了过来。 「说的对啊!不然我们来跟海合照一张吧?」 「办得到吗?」我狐疑。毕竟我是目前最清醒的。 「办不到我也会想方法办到呀!」阿彦信誓旦旦。 只见两人一边寻找最佳拍摄点,一边试调拍摄距离和角度。一会儿过后,他们终于就定位了。 「阿五,你快点过来呀。」思晴向我喊道。 「来了。」 我们依序前后微微站开,由身高最高的阿彦在最前掌镜,他们让我站在中央,思晴则站最后。 阿彦一手艰难地高举双手捧着相机,另一手还得准备按下快门,看起来又可怜又滑稽。不过既然是他主动提起的,只好让他担待着点。 「你们准备好了没?」 「我好了。阿五你要再靠近一点呀。」 「好。」 「好了吧,那我要拍囉!」 「嗯。」 倒数三秒之后,阿彦连续按下好几次快门。他深怕没拍上一张可看的,待会还要再重试一次。 「如何?有勉强可以看的吧?」 我接过相机,翻看刚才拍下的成果。 「嗯……勉强啦。」我嘴角失手,忍不住笑出来。 「你笑什么啦!」 「欸!我的表情也太丑了吧!重拍啦!」思晴凑近一看,大惊失色。 她的表情管理失败,像是失了魂落了魄。 「拍出来根本就黑摸摸的,哪有丑不丑的问题?」 毕竟背景光源极为昏暗,单眼相机性能再怎么好,也有其极限。 「不管啦!再拍一次!」 「不要,这台很重耶,举着手很痠耶。」 两人一番斗嘴之后,阿彦妥协了。于是我们又重拍了一组,这次我们倒是都满意了。 我们继续又各自面海、各有所思。 阿彦这时走到我身旁,大动作地伸起懒腰,手落下时顺势搭上我的右肩。思晴见此也凑了过来,同样伸出手轻搭上我的左肩。 「我们会好好替你照顾你的『小王子』的,阿豪你放心吧!」阿彦对着规律起伏的浪潮瀟洒地说。 「没错,就交给我们吧!」思晴也附和着。 我左右看了他们一眼,沉默不语,只是朝映照微微月光的海面点头。 一道强劲的海浪拍击了岸边,声音响亮如雷。 我想,他的回答是:「好。」 <影片花絮2> (最终章) 他们饮尽了手中的酒,而我恰好也吹够了海风,我们准备回头入屋内。 「对了。」我叫住了他们。 我向他们提及我与小花相逢的事,并邀约下次要带他们去拜访它。 「当然好啊!」 「好耶!确定好时间的话提前通知我一下,我才记得排开节目行程。」 他们爽快地答应了。 「好久没跟那傢伙喝一杯了,到时带一手上去找他好了?」 「不好吧,你到时怎么骑下山?我们带饮料上去看他就好啦。」 「那我要跟阿豪哥聊聊我的节目,我想跟他分享你上节目时的窘样。」思晴猛然露出阴险笑。 「不准跟他乱说我坏话呀!」 「那要不要问问阿豪,看他愿不愿意上你的节目?你到时可以专开一个灵异特辑给他!」 「先、先不要。」 阿彦提出了个更瞎的提议,对此我只一脸鄙夷。思晴倒是面有难色,看来再亲近的朋友,她始终无法克服对灵异现象的畏惧。 我对两人的无俚头感到头痛。「我还是自己去就好了。」 说罢,我便头也不回地丢下他们,转身返回。 「对了,我记得那部影片的观看次数,好像满多的。可惜后来忘记剪精华了。」回程中途,思晴提起。 「是喔?我倒是没仔细看。」 「而且男性的观眾居多哦。」思晴窃笑一声,但随即消散在风中。 「该不会那些观眾,都是专门来看你的吧?要不要从里面挑一个新男友啊?」阿彦用手肘轻推我手臂,一副「真有你的」的表情。 「最好是!」我确信,其中有部分是阿彦和群友帮忙捧的场。 「果然,我们的『阿五先生』是个低调的天菜呢。」 「你不要也在那边乱讲!」真受不了浪漫主义的幻想。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你不是说阿豪和你第一次在酒吧见面时,他一直盯着手机,鬼鬼祟祟的吗?」 「嗯哼,对呀,怎么了?」她没再提,我都几乎要忘了这件事。 「你那天在节目上忘记告诉我原因了。」过了这么久,思晴居然还对此耿耿于怀。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就是他偷拍了我一张照片而已。」 「什么!那臭傢伙原来一开始就心怀不轨!」阿彦当天马上就醉死了,对于我和阿豪的互动毫无印象。 「照片啊?你有留着吗?我要看、我要看!」思晴顿时好奇心又旺盛了起来,对于各种浪漫的元素,她可是丝毫不放过。 我点开和阿豪的聊天室,从眾多合照和梗图之中往上翻找,滑到接近最顶才找到那张照片。 「就这张啊,我在喝酒的样子。他后来有告诉我,说是看我微醺的样子有点好笑,所以就偷拍下来了。」 「唉唷,那时的阿五很可爱捏,难怪……。」思晴嘿嘿嘿地窃笑,露出一副姨母的神情。 「我们阿五就是这么惹人怜爱,真受不了。」阿彦也加入嘲弄的行列。 「不过,阿五你是不是也差不多该换照片了?我们刚才也有帮你拍上不少美照呢。」思晴直指我一片漆黑的大头照。 「不行啦,要是让他换上那些照『骗』,他岂不是要变成万人迷了?这可不成、不成!」 「说得也是,我们也得替阿豪把关一下,不能让他在外面风流。」 两人合拍地一搭一唱。果然同为疯子,彼此就是会成为好麻吉。 我赶紧收回手机,作势要将双拳塞入他们嘴巴,要他们给我闭嘴! 两人持续调侃,边往屋子方向慢跑,我故作恼羞要追打。 追到后院门前,我们短暂的嬉闹止歇下来。 「之后也很欢迎你再来上我的节目哦。」 思晴轻巧地拉开门,一边回过头来对我说。 「到时直播叫我一下啊,我这次一样会认真跟完。」 「那你可以帮我,向你朋友推广我的频道吗?我也想要再多网罗一点男性观眾。」 「ok呀!」 两人匆促之间订下了协议,我只是无语。 他们先后进门,从里头又传来另一段对话。 「那什么时候换我上节目?」 「你要先预约呀,前面还有一堆来宾在等耶。」 「不能让我插队一下吗?」 「不行。」 「拜託!」 「那你要贿赂我呀!」 荒谬的对话声随之渐行渐弱。 未完全闭上的门,被风扰动着,来回开闔、开闔。 我闭起双眼停留在门前,回想彼时此时的心境转换。这一刻,我终于能重拾勇气重新面对。 我点开了阿豪的大头照,里头的我们,依然恩爱到能闪瞎眾人的眼。而我则把自己的大头照,换成了当日与那些小花们的合照。 然后我进到我和阿豪的私聊小天地,缓缓输入: 「我今天会乖乖早点睡,不用担心我。我爱你,晚安。」 我默默在心中为我们作了新的结语,欣慰地抬起头笑着。 我回头望了那片乌黑的海,海面此时已然光明闪动,涌动的波浪像是一抹抹的微笑。我再度举起相机,远远地聚焦,拍下了这一幕。 细微的浪潮声有如亲暱的耳语言别。我高举双手向它深情挥别。 「阿五,你还不进来吗?」两人的叫唤声此时传来。 「来了。」 我对海面回以大大一笑,接着开门走入屋内。 「我很高兴,我们真心爱过了。」 「我就稍微原谅你吧,讨厌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