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年》 楔子 青青河畔,日落晚霞。此番光景,恰好是最好的开场。 男孩在心中揣度着,嘴角毫不掩饰展露着一抹计谋得逞的微笑,在热烈的篝火之前,将手中的烤鱼小心翼翼的递给了身旁的女孩。 气氛是有了,可他没考虑到季节。仲夏里连扇子搧出来的风都是暖的,更何况在这篝火燃焰之前,女孩的汗已经打湿了衣衫。 「来,嚐嚐。」男孩没有意识到刻意安排的这些是否恼人,只得意一切都如预想般进行着。 女孩接过烤鱼,涔涔的汗掉入篝火中化成缕缕白烟。 要不是她也对他有意思,她就不来了。 不来了也就不用在这样的夏日坐在篝火前,吃着赤烫烫刚出炉的烤鱼了。 女孩抿着笑吹凉之后咬了一口。 「怎么样?好吃吗?」男孩炯炯目光都盯着女孩,这让她不知是害羞还是闷热红了脸颊。 「有点腥。」根本没熟。女孩面有难色的说,还是选择婉转地给全面子。 「这样啊……」男孩把烤鱼接过来,又凑近篝火上烤。「可能因为我以前都吃生的……」 「生……生的?」女孩红润的小脸蛋掛满了疑问。 「不不不!是因为我之前也没烤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男孩急忙补救道。 而女孩接受的点了点头,想着,这男孩厨艺不佳,还硬是要烤鱼给她吃。这是不是代表着他对她很上心呢? 想着想着就羞答答低下了头。 等长大嫁予他了,她一定天天都给他烤鱼,而且是熟的! 倏忽,远方传来一声叫喊。 「静静!老婆婆又要讲故事了,你来不来?」女孩的哥哥在对岸喊着。「整天跟小伙子鬼混,要来不来,我可不等你了啊……」 语气里饱含着怨气,可还是来提醒了他最心疼的妹妹。哼了一声就随着全村的孩子们往村中井口跑去。 女孩是想去的,可不想破坏男孩所筹备好的一切。 「什么老婆婆说故事?全村的孩子都去了。」反而是男孩好奇的很。 「村里有个老婆婆偶尔会来说故事给我们听,你初来乍到的,自是不知。老婆婆边说故事,边捏麵人,说完了故事还会把甜麵糰送给孩子们,很受欢迎的!」女孩解释道。 然后不动声色的看着那鱼烤焦,如此一来,应该就不必将那东西吞下肚了吧? 「什么故事,我也想听!」男孩兴趣盎然。 「那我们走吧!」女孩也十分乐意,看着那鱼直接被拋入火中,两人牵着小手离开了炎炎篝火。 井口摆了个摊,一个面色和蔼的老婆婆坐在板凳上,扑满麵粉的桌上搁着不同顏色的麵团。 他们到了的时候,村里的孩子已在这摊贩前围成了一圈。 「哇!来了个新人嘛?」往来的孩子那么多,老婆婆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男孩。 女孩领着男孩打了声招呼,但一下就被女孩的哥哥打断了。 「婆婆,我们还是赶快说故事吧!」 老婆婆看了他们,了然于心,和蔼的笑了笑。 「是了是了,那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上回说到哪了呢?」老婆婆苍老的声音却很有元气的问着。 女孩的哥哥可是忠实听眾,拿起了桌上的捏麵人一边比划着前情提要。 「虰蛵山的山神,也就是一尾妖狼,因为爱上了人类女孩,最后惨死在猎户手中。」哥哥拿起妖狼形状麵人靠近了女孩,最后再把狼一口吞下。「嗯……最后……女孩……失踪了……」边咬还是要将故事说完。 在场的孩子都是一副等不及的模样,吃不吃的到麵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内容很精彩,而且每回都停在最紧张的地方。 「谢谢你啊帮大忙了。」老婆婆瞇着眼笑着说。「那我们接下来要说的是虰蛵山失去山神之后的几十年,发生了重大的荒灾……」 这些故事啊……还要你们帮忙永远记得呢! 第一章〈哑童〉之一 春日午后的明媚阳光懒洋洋地平摊大地,林间的鸟儿謳着陈腔滥调、舞着春意盎然,妄图一解寂寥心事。 任由万千生灵在这个季节激情涌动,她只是静静地待在树荫之下,手握着枯枝,在软土上作画。 「沛儿,这回又是在画什么啊?」娘亲凌馨凑近一看,温温的笑道。「哇——这是大树吗?」 凌馨一向是很引以为傲的,女儿的绘画天赋可真的都是天赋,没有人教导过的,却总画得栩栩如生。 看得见的枝枒、树叶、躯干被如实勾勒出来不稀奇,她最擅长的,是把那些看不见的也猜想分析出来。 树的脉络、厚薄不一的年轮、甚至深埋土里的根茎都能被她刻画出来。 自然,凌馨这次难以求证,毕竟为了此事去刨树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可之前女儿画的青菜萝卜就再再的印证她有这种奇异的天赋。 说奇异也不尽然,她的女儿天生就是比较静,不喜欢玩耍,可能因此时间多了,五官灵敏起来就善于观察。 「嗯。」沛儿回着。 原本的她还会跟娘亲分析她是由什么面向推知哪一个经脉会在何处,可最终她总发现娘亲有听没有懂,于是再不多说。 「沛儿,是这样的。先说娘亲完全没有要逼迫你的意思。」凌馨笨拙的字句为了婉转又达意努力拼凑着。「娘觉得沛儿喜欢一个人待着也是好的,只是关心你的邻里大婶们总担心你闷坏了,或是不喜欢跟她们的小崽们玩,你也知道我们初来乍到的……」 凌馨皱着眉头,换念一想。 「不对,凭什么让我女儿一定要接受别人的『好意』?沛儿,刚刚娘说的都不算数,别听进去……」 「娘亲,行了,我知道了。」年仅十一岁的沛儿,一向都是很成熟体贴的。「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沛儿想玩的时候就跟大家玩、想静的时候就自己待着,您别担心了。」 只见凌馨一脸感动欲泣,拉开臂膀就抱了上去。 「娘亲何德何能有你这样的贴心小棉袄啊……」 娘亲一向浮夸,沛儿都已经习惯了。 安居仁鑫村已过两旬,娘亲好不容易找到适合饲养鸕鶿的水域,恰巧又是比较大些的村庄,多方考量下,这里就是她们落地生根之处。 目前与村民都处的不错,甚至热情过了头。以前她住在大宅院中,往来的人也是如此热情,不过都隔着重重礼数,那热烈的笑容中也不知有几分真意。总之,这里的村民对她们是既好奇,又热心的帮她们将一切都安顿下来,连现在所居的屋子都是村长一家帮忙置办的。 她不是怀疑,只是有些不习惯。 小小年纪的她在以前的那个大宅院中,一下子就体会了人情冷暖。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都能有如此毁天灭地的转变了。 更何况要适应一个陌生的环境、还有一堆陌生的人。 她并非恐惧着,只要有娘亲在,她就什么也不怕。 只是……只是……还有些不习惯罢了。 反观她那个总是乐观过头的娘亲,不知是为了让她安心所以隐藏起自己的不安和畏惧,还是真的就是那样乐观。娘亲不出两三天就跟村子里混熟,记起了不同的名字,大哥、大姊、叔叔、婶婶的叫,亲暱的不得了。 娘亲怎么没把这自来熟的本事传给她呢? 娘亲一早就去干活了。 而沛儿就待在那棵屋前的大树下,拿着枯枝写写画画。 她自然可以选择一直待在家里,也又怕邻里的担忧和好心又困扰到母亲,也就只能作罢。待在屋前也好,娘亲一回家,她便能上去迎接她。 这段时间她也被迫识了不少人。 说也奇怪,她们家被安排在一个得天独厚的位置,正对右手边是副村长汾家的小岛院落,左手边是村长奚家的大宅子,正对面是一个凹陷的大坑,听说那里曾经是一片活水湖,而现在是覡的住所,在土地之下有他的祭祀神殿,村民们都说的很玄,玄到不知道真偽。 说到底,她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的异乡人,凭什么以这些大人物为邻呢? 为什么没有人觉得奇怪呢? 沛儿没有问过,即使问了,娘亲大概也只会说声:「可能他们很好心吧!」之类的。 徒劳无功,不如不问。 「大家不是知道吗?汾璱慷成为哑巴都是他父亲跟覡换来的!他父亲为了在全村对外贸易上独佔鰲头,牺牲了自己儿子的声音来向覡表示忠诚。做了这种苟且的事情,还怕别人说了?你们大家各个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你们都是胆小死耗子!」 争吵声从沛儿家后面的林子传来,就算沛儿不想招惹是非,但耳朵可闭不住,那些是是非非一点不漏都传入耳里。 她没有刻意去听,所以应该不算是偷听,娘亲说做人要光明正大的,这点她可没做错。 可是她还是好奇的探头去看了,就算她错一半好了,只有偷看,不算偷听。 在林子里的是一群和沛儿年纪相仿的孩子,顶多大她两三岁吧! 最高的那个男孩面色白皙、五官端正。沛儿对俊俏一词还没有什么既定概念,因为从未见识过能符合这一词的人,但这惊鸿一瞥中,终于理解到这个词汇是多么精准和极致,天生的风雅气质,一点点打磨着他的面貌,如玉一般的人,似是温润又是凛冽,因人而异。藏入怀中就温热沉稳,立于风中就自顾自的冷冽彻骨…… 沛儿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眼中,她就好似将他看透了。或许这就是她一向擅长的,只是平日里都看些花草树木,现在看了人,一瞬间就涌出千头万绪。 不过,人心难测,这也是难以印证她心中所想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毕竟她只是看了一眼,那个男孩站在多人簇拥的正中央,眼神中既没有慍火也没有温柔,只是淡淡的,如常着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而男孩身边依偎着的,是一个与他相匹配的女孩。 不变的定律,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玉树临风的公子就当配这种弱不禁风的娇艳美人。 虽然都还是孩子年纪,可在沛儿眼中已经可以刻画他们成年的模样,身形会抽高些,稍稍圆润的脸颊也会消去。不论如何,这一对绝对还会是人中龙凤,走哪都鹤立鸡群。 女孩不同于其他村里的孩子穿着布衣,轻飘飘光泽柔亮的裙摆,与沛儿在大城中看到的那些千金不相上下。 重点还是面貌,弯弯柳叶眉总是轻轻蹙着,汪汪大眼下自然散发着红晕,樱桃小嘴从皙白的面色中衬托出来。 她全然符合沛儿在歷史书册上读过那些形容红顏祸水的倾国倾城之貌。 弱不禁风,总是攀着、依着身边的那个男孩。『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就应是此理。才这点年纪,就懂得所有妇女该有的三从四德。 她的神情倒是愁的很,从一而终皆是如此,沛儿差点怀疑她是否只有一种表情。 「还敢多嘴!危言耸听,你该当何罪!」站最前面叫嚣的男孩是阿哲,这几天有跟着家里婶婶一齐照过面,此人典型的动手不动脑子,有人怂恿,他就会乖乖成为打手,还特别起劲的那一种。 「我怕什么?我爹娘都不见了!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几家连在一起有什么阴谋,连汾璱慷是哑巴的事都不准人讲了!是不是有更多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个破口大骂的孩子已经满身是伤了,跌在地上站不起来,还是恶狠狠地说着。 「你爹娘不见了,凭什么扯汾兄是哑……与他何干?」阿哲脑动的快,成功的避开了禁忌词汇,心有馀悸地又给了那傢伙一拳。 女孩不忍的闭上了眼,却没有阻止。 在场没有人阻止。 如玉一般的男孩,或许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汾璱慷,这个特别的姓氏铁定是副村长的独子了。 被说是哑巴,他的眼中却什么情绪都没存。 照理说生气的话就该恶狠狠的指示着阿哲继续毒打下去;怜悯的话就应该出手遏止。 可他什么都没有,好似不存在这里一样。 他不经心地往沛儿这边望了一眼,惊地沛儿迅速缩回探出的头。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惹大麻烦了,只希望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沛儿惴惴不安。 从看到他回望的那一刻起,她躲回了屋子里面。 她想着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娘亲,娘亲会不会就只认为那是孩子间的打闹呢? 『小时候我跟你姨娘还打上癮了,她磕掉了一颗乳齿,我颈上添了一个疤!』 娘亲总是大大咧咧的,还总把她小时候跟别人打架的趣事告诉沛儿。 要是娘亲不以为意还是好的。 要是她认真的义愤填膺就要替别家的孩子讨回公道,那要是真的有什么黑暗势力在其中涌动,可不是将娘亲傻傻的捲进去了吗? 有这样的娘亲,沛儿不得不三思再三思。 最后娘亲辛勤一天,推开门回家后,沛儿除了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第一章〈哑童〉之二 这天夜里,母女俩相谈甚欢,可谈的大多都是凌馨在邻里之间听到的八卦消息,沛儿对今日发生之事绝口不提。 何曾想过,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片土地上,在同样静謐的夜晚里,面对的是残忍的杀伐。 汾璱慷还穿着素白单衣,拉着父亲的手,将自己写下的纸条交给他。 上面颤抖的笔跡写着:『他已然受到教训,罪不致死,请放过他吧!』 而父亲怒视汾璱慷一眼,扯过纸张一股劲的撕得粉碎。 「这些无耻的傢伙只知道製造谣言来挑拨我们父子关係,为父绝不能忍!」父亲怒极,说罢就遣着家奴要往那孩子家里去。 汾璱慷紧紧抓住衣角的手,也被父亲狠狠打落了。 父亲之所以会对这个谣言如此恼火,不就是因为被说中弱处了吗? 汾璱慷难掩眼神中的落寞,却又扯着嘴角发涩的笑。 一切都太过了,而他无力制止。 父亲已被覡所洗脑,不仅出卖了汾璱慷的声音,连曾经的善良也难存了吗? 汾璱慷无声的哭泣着,他竟悲凉到连哭出声的权利都没有。 这样深的夜里,没有人注意到近百家奴手拿火炬在走动。 也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男童就在这里沉默的消失。 「完成了!」凌馨高呼着。 这天夜里,她跟女儿一起把蒐集到的消息画成了人物关係表,她认为熟知这些大人物的脉络有助于她们更好的在此处安生立命,或至少是不要触犯什么禁忌才好。 「沛儿你看好,当故事看就行了。」凌馨试图轻松些开头,一手指着左手边一个被圈起来的『奚』字。「奚家是村长一家,照理说也是全村最大的人物,可是实际的权力却是掌握在……」她将手指往右移,指在被圈起来的『汾』字上。「是在副村长汾家上的。」 「听说约莫五十年前,仁鑫村的上游虰蛵山有一个妖狼被尊为山神,由这个山神掌管秩序,那时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人们忌惮山神而不上山开发,所以没有过多的破坏,山脚下的人民偶尔猎个被赶下山的野味,也算是颇丰盛的,人们大多对山神保持敬畏和感恩之情。可这样的平衡却被一事打乱了。从外来了一家皮草商自称是钟离一家,他们声称可以打败山神,佔山为王,然后把整座山的资源、土地都分配给人民。人民本就活的丰盛,可贪婪却被一句话耸动而暗自增长,既然丰盛,那如果得到更多、或比更多还多,那该是怎么样的光景呢?」 「那时虽然钟离家落下大话,但始终没有实现诺言,山神也从未将他们一家放在眼里。可就当此时,出现了一个山神想都没想到的变数……」凌馨拉长了语调,故作神秘的吊胃口。 沛儿眨眨眼,有些不以为然的说道:「千万别又是红顏祸水那一招,老哏该腻了。」 凌馨一脸就是我女儿真聪明,惊叹的继续说道:「歷史就是惊人的相似。」 「山神意外遇见了钟离家的女儿,然后他们相恋了。最后,山神就被钟离一家杀了……」 「中间的片段呢?好像少了些什么?」沛儿听得起劲,总觉得跳过了什么。 「谁知道呢!这个故事有名是有名,但最终钟离家的女儿消失不见了,所以具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被找到巢穴的?世人都不得而知,只知道最后钟离一家光荣的杀了山神,扒了一堆高级的妖狼皮毛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当然,钟离家的手段铁定不能见光,不然这么光荣的部分,他们又怎么会如此轻描淡写。」凌馨推论道。 「那这个故事,跟现在的仁鑫村有什么关係?」沛儿接着问道。 「接下来就是重点部分了。」凌馨越说越起劲,然后把手指移向在图纸中央圈起来的『覡』字。「能斋肃事神明者,在男曰覡,在女曰巫。虰蛵山的山神死后,草木凋敝,自然鸟兽不聚。人们试图运用那块土地,可作物不生长,天也不降水,整座山算是荒芜了,徒留山峰亙古冻雪,勉强支撑着一道清流向下,也就是流经仁鑫村的这条河。世人都道这是山神的诅咒,得不偿失。」 「正当此时,覡来到了仁鑫村,说是试图要拯救如此窘境……」 「娘亲,就算虰蛵山荒芜了,山脚下还有这条河在,于仁鑫村也未必有什么影响吧!」依照沛儿的观察,水域中的鱼儿丰盛,花草也生的很好,她们千辛万苦来到这个地方,的确称不上是什么『窘境』。 「这就是很玄的地方了。」凌馨一脸惊奇。「不论此处农作物怎么引水灌溉,水流都像有意识一样土壤不沾的回归源流。就像是山神的诅咒一样……」 「所以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正在……飢荒?」怎么看都不像啊?沛儿冷静地看着母亲气定神间的样子,觉得相当神奇。 「这个时候就要讲到我们的副村长了,汾家专门做对外贸易的,所有的粮食作物,都是汾家负责运送。」 沛儿猛然想起下午听到的那番话,汾家为了垄断对外贸易的市场,于是牺牲了独子的声音以表示对覡的忠心…… 「为什么不乾脆搬离这里,或是多几户人家也帮忙运送呢?」沛儿不理解,越说越不理解。最不能理解的是,她的娘亲在听到这地方发现这些事情之后,还淡定的在此处安身。 「离不开啊!覡说村的出入口都被愤怒的妖狼魂魄封锁了,只进不能出,否则就是死命一条。覡在汾家施了法术,所以他们才得以出外贸易。」凌馨解释道。 「娘亲。」沛儿的脸沉了下来。「所以我们现在离不开了吗?」 「对啊!可是沛儿别怕,这么多的村民也是在这里安生立命,娘亲还有训鸕鶿的本事,绝对饿不死的!」凌馨一脸自信满满。 乐观有时候真不是好事。 沛儿有点无力的抱着头,不去看母亲志得意满的神情。 她们闯入了一个逃不出去的地方,所以乾脆在这里好好生活……娘亲是这样想的吗? 「神鬼之事,说不定都是胡诌的。」转念一想,沛儿回復理智的说。「说不定就是那个覡跟汾家串通好要骗村民的,好从中获利。毕竟村外的物价封闭,村民资讯不对等……」 「沛儿,这就是娘亲必须要告诉你的原因了。」凌馨难得摆出郑重的神情。「大人的世界何等复杂,有些话不当说的,就别去挑战了。村里的人无比信任这个覡,认为他们之所以还有活路,都是这个覡给的机会。」 「娘亲,我们不如逃吧!这个覡不知道是不是善类……」沛儿抓着娘亲的手臂说道。 「不会啦!这里人们感觉都很热情善良,我们只要安分守己,就不会有事的。」娘亲又是那副开朗的笑脸。 面对这样的娘亲,沛儿真不知该怎么办。 可想想,娘亲会有这种苟且的心态也无可厚非,她们走过那么多不友善的地方,好不容易才寻得一方『乐土』,村民也都傻傻咧咧的跟娘亲一个样,可能她在此处找到了归属感,就消弭了对危机的警觉吧! 可说到底,说不定这一切都只是骗孩子、骗村民的故事罢了。神鬼什么的,沛儿不是不信,她还是敬畏的。可看不见触不着的东西,却要被此牵制着,她怎么样也无法说服自己。 鸡鸣破晓,一夜未眠的叙话后,娘亲还是对自己喊了几声振作,然后就好像真的有魔力般的振作了起来,精神饱满元气十足的离家干活去。 沛儿看着娘亲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也默默下定了决心。 她一向不是个爱冒险的孩子,但此事与她母女俩性命攸关,她应该去一探究竟,一有什么不对,也好收拾收拾开溜。 娘亲已经辛苦大半辈子了,这种事情,她来做就行了。 沛儿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里,保持警戒四面环顾,她可不想有人知道自己试图探究过这档事。 凭着当初入村的印象,沛儿沿着那条河流走。听完了这条河的故事,再看这条河之后,果然有不同的感触。 这条河水真的通人性到知道哪些是农作物,然后避开不去灌溉吗? 阳光洒在河面上,沛儿懂了书中说波光粼粼指的正是眼前的美景,浅蓝色的水面上有白色金色的光跃动着,像两个好奇的孩子,一个个窜头偷看着她。 在想什么呢?沛儿摇摇头,继续沿着河流向前进。 记得当初来的时候娘亲还迷了路,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沛儿重新分析画了地图,要走到村口也要两个时辰,只要中途不耽搁,一来一往的,恰好可以赶在娘亲回家前到家。 什么有妖狼魂魄,只要一经她测试,覡的谎言不攻自破。要是这点破了,说不定河水不能灌溉的谜团她也破的了。不用什么神灵鬼怪,单看她观察万物的本事,说不定就可以解决一切事情,让人们安居乐业。 她什么时候那么志向宏大了,她分明不是这样子的人啊…… 沛儿轻轻一叹。 她不过想找个地方好好安身罢了。 第一章〈哑童〉之三 春风习习,没有书中说的那样春风送暖,也没有春寒料峭,行的是中庸之道,不偏不倚,温凉适中。 离村子中心愈来愈远,沛儿的警戒心反而愈来愈低,走着走着,竟也有欣赏美景的间情逸致。 感悟到这一点时,她才猛然察觉自己,最害怕的竟是人心。 她嘲笑着自己,小小年纪,才没吃几口饭也没走过多少桥就跟人强说愁,对于人心她又懂得多少,竟也学会惧怕了。 一般孩子这个年纪,都是自己走走迷路害怕哭的,而非像她,离开人群方得安心。 此处不见杨柳,却见杨花如雪从天涯尽头捲来,平白无故,不知从何而起。 沛儿不禁好奇着边玩边走,捧起棉絮,又掷了出去,雪白飘飘然散落开来,美不胜收。 沐浴杨花之中,源头恰恰与她同路,像是引着她要往哪里去一样。 连同落入河水的柳絮,都跟随着她顺流而下,一探究竟。 不知不觉,她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村口立了块石碑,外头那面爬满了浓绿青苔,而朝向村子的这面乾燥且风化到有些斑驳。 上头还是明显刻着『仁鑫村』三字,阴刻痕里还留有些许硃砂红渍。 除了石碑之外,还有一条手臂粗的麻绳划定边界,绑着石碑和边缘林子的树干上,彷彿在警告着,生人勿近。 一条麻绳而已,又不是铜墙铁壁,要闯还是轻而易举,但却没有人愿意这样做。 真的是因为有妖狼魂魄作祟,还是村民都被流言吓唬了,没有人敢尝试踏出一步? 而当初她和娘亲就是从此处进来的。 那时,只有石碑而没有封锁的麻绳。 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麻绳一直都是绑着的,为什么当初她们到来时却解开了呢?如果当时她们看见这好像在封锁什么一样的麻绳,她们就不会踏进这村一步了吧? 所以,可能是有人早知她们将至,于是解开了麻绳? 用意是……诱导她们进村? 沛儿越想越不对劲,这村子分明如此古怪,为什么村子里面的人都没有警觉呢? 沛儿想起她在大宅院时打滚在书堆的日子里,有天碰巧看了一本禁书。那禁书也没什么,教导人的是钓语术。所谓钓语术就是从言语中找到突破点以获取更多的线索或是探知人心。 在书中说过的,人只分为两种。一种是牧羊人,另一种是羊群。 而羊群终其一生不知道自己掌握在牧羊人手里,自以为自己所做的决定,都是别人一早就为牠铺好的道路,牠们乐在其中而不自知。 沛儿一直认为,当羊群没有不好。就算牠的一生受到控制,可牠没有觉知,所以不会有清醒过后的痛苦。 而牧羊人一生机关算尽,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可然后呢? 未必会有傻傻的羊群来的快乐吧? 傻人总有傻福,就像娘亲那样。 沛儿看着那分明一蹴可几的出口,内心却觉得无限遥远,因为藏着太多太多的未知数了。 当羊群是没有不好,但当个有觉知的羊就太痛苦了。 走到了这一步,她也没有道理收手。 想也容易,但要跨出那一步可不简单。 到底还是个孩子,还是一个特别会计算后果的孩子。要是真的有妖狼魂魄,她当真可以全身而退吗? 又踌躇想着,可要是一切真的都是捏造的,这一探不就安心多了吗?今日惑若不能解,层层疑虑堆在心口上,恐怕再难以安枕了。 『一是携手过江梅雪飘裙,二是晚景落琼杯照眼云山翠作堆。 三是知情何限处处销魂,四是空有朝吟夜怨别梦已随流水。』 沛儿嘴里哼着她拼凑而来的小曲儿,这四句乃是从书中故事或身边传闻所囊括下的体悟,大家都喜欢大团圆的美好结局,可她所见的所听闻的,都是最终深情散尽,色衰爱弛的凄苦故事,乃至小小年纪的她,对感情也是一片惨雾的悲观。 她也没想多,哼哼唱唱权当壮胆。该是要唱大声点更有壮胆作用,可又怕惊扰些什么,只能断断续续的咕噥唱着,在外人眼中,更显胆子小了些。 当然她没有发现,她这一路沐浴在杨花下,边是玩耍边是自得其乐的样子,在他人眼中,会是怎么样闪耀的美景。 她步步靠近,仍是不敢贴齐界线,她是个聪慧的孩子,先是拾了颗石头,拋掷过了麻绳之外,看来没有什么阻挡,也没有什么魂魄隆重登场,当下舒心不少。 成功的第一步不是吗?看来谣言破解就在她踏出的这一步了。 沛儿轻撩裙角,小心翼翼地踏下了这一步。 实实在在的踏过麻绳,踩着的也是踏踏实实的土地,小小的脚左右扭动了一下,在那侧留下歪七扭八的鞋印,即使这样做了,还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嘛! 合情合理。 沛儿得意一笑,正要将小腿儿抽回来。 然而…… 嗯? 沛儿疑惑着,看着身后有个人火急火燎的狂奔向她。 如风一般狂飆而至,任由纷飞柳絮扑面,也半点无法沾其身。 沛儿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就保持姿势呆站着。直到她感受到一阵刺骨寒风领着无形的压力从另一端袭来,她回头朝着边界的林子里看,一头浅蓝色模糊的野兽身影正向她奔驰而来。 一瞬就靠的极近,就在她的眼睫之端,眨巴眨巴眼睫彷彿都能搔到那满是腥臭的狼鼻子。 再见了,这残酷的世界。 沛儿闭上眼来,不忍再去看。眼前的狼纵使只有轮廓,但仍看得出被扒了皮毛,血淋淋的筋肉和裸露的骨骸,相互磨动让血液喷散更快,更加怵目惊心。 沛儿不知是不忍看牠,还是不忍看自己惨死狼口,总之闭上了眼,就希望一切能过得快些。 然而这一刻没有到来。 她感受到自己被拦腰抱起,奔离了边界,亦是奔离了那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沛儿知道,或许、可能、应当她是脱离险境了。 可她陷入了另一个险境。 救她的是谁?为何要冒险救她?那人会不会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跨越边界?那人不知意欲何为? 可有人救了她,总得要道谢的。 娘亲有教诲过的,做人最重要的是品德,连道谢都不会,那便是不配为人了。 还是得面对,她本来是想装晕的,但还是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人将她轻柔地放下,一声不吭的静静看着她。 这下沛儿认得了。 不是他不愿言语,是他说不了话。 如玉一般的人,此时用一个带着担忧却满是善意的眼神望着她。 沛儿只是看了这个眼神,就彷彿能读懂他,也读懂他知道了她能读得懂他。 这个汾璱慷,沛儿第一眼见他时印象可不太好。 毕竟他在另个孩子受欺侮的时候,看似最高高在上的他,没有伸出援手,也没有落井下石。 他的眼神是那样空荡荡的,彷彿妄想脱离一切,遥游虚空像是不存在那样。 可这时,他望向沛儿的眼神却是充满温度的。 导致沛儿没有办法将『坏』或是什么负面词汇加在他的身上。 就当此刻,白如雪的杨花纷飞,包裹着他们,沐浴着他们,张扬的散落在他们眼前,分明不知从何而起…… 他们无语的交流下,却是汾璱慷先移开了眼神,纯白的柳絮没有沾上他净白的脸颊,却泛出微微红晕。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刚刚跑得太剧烈,身体负荷不了,有些难受了吗? 毕竟因沛儿而起,她移着身子靠近他,替他抚了抚后背顺顺气。 这时她才赫然发现,原来这个汾璱慷高了她近两颗头,之前远远看他还没瞧出这样的差别。 他们是这样的天差地远,只希望这个汾大少爷今后可别告密,让她们母女俩在村里难做人。 汾璱慷蹲下身子,默默地捡起枯枝在软土上写下他的名字。 合情合理,初次见面应当互报家门姓名。 于是沛儿从善如流,接下他手中的枯枝,也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看了这名字,他点点头。可从他们的眼神交流中,知道了彼此分明早就知道对方的名姓。明瞭这点后,他们一开始就是尷尬的笑笑,最后不知为何就笑上癮了,可能是觉得荒唐,又可能觉得对方也同样荒唐,分明可以一眼看穿却又这样拘泥礼数……他们开怀大笑,由衷地笑。 特别是沛儿,从入村以来一直都保持着警戒,现在终于有一刻是敞开胸怀的笑了。 她本来也不是不爱笑的,只是有这样的傻娘亲,她必须帮忙注意的地方太多了,不得不养起她谨慎的性格。 两个孩儿傻傻地笑完之后,适才命悬一线的恐惧才涌了上来。 站在此处还远远眺望的到适才的边界,那儿再没有妖狼魂魄血肉模糊的徘徊,也没有滴落四处的溅血痕跡,一切就像不曾存在那样。 「那是幻觉吗?」沛儿理性思索着,缓缓说道。 而汾璱慷握住了她的手,让她对上了他担忧的眼神,彷彿在说着:「你没命再试!」 沛儿眉头轻蹙。彷彿在抱怨着,她也没有傻到会再去尝试。 至少,她不会拿自己去试。 「汾兄……汾兄……你在哪儿呀——说要採蘑菇,跑到不见人影。」远处传来一个人大大咧咧的叫喊着,这一听就知道是阿哲。 「认真点找,别抱怨了。」旁边轻轻柔柔的传出了个软腻纤弱的女声,听来就是那个一刻不扒着汾璱慷就不能好好站立的奚养凰了。 这个名字,是昨日娘亲才跟沛儿隆重介绍的,那可是村长一家娇养的女嬋娟。 说是养凰,外表也光鲜亮丽的,但村子里的人们都知道这女娃命苦。 听说当初奚夫人怀的是龙凤胎,生了男孩称为养凤、女孩称为养凰,只可惜男孩没有女孩生的好,早早就夭折了,从此之后曾经艳冠群芳的奚夫人一蹶不振,还认为是女孩儿在胎中时抢走了男孩的养分才让他如此脆弱。 村长奚家,一开始在此处落地生根时,带着的是一票不死拳派的弟子。而这不死拳的密技只传男不传女,没了一个儿子之后夫人性情大变,既不爱接触女儿,亦不肯再与丈夫相处,成天将自己关在庭院里不出一步。 没法再有个儿子,奚村长只能希冀自己的女儿能给他一个好女婿,最好是有武学根柢的好苗子。 而年纪轻轻的汾璱慷就成了目标。 奚养凰遵听父命,也就打小与他相处,培养着感情…… 家族联姻,巩固政权,这也是两方家属乐见的。 汾璱慷听见叫唤有些慌张,急忙又写下:『小心』和『琴』字,在他们越离越近之后,终于郑重地放下了沛儿的手,然后用脚把有着字的泥土踏浑了。 汾璱慷先一步走了,让阿哲甚至没有看见在后端的沛儿。 可女孩的直觉却敏锐多了,奚养凰向后看了一眼沛儿,有些疑惑,眼里还是写不尽的悲伤,永远都是那样的神情。 村里都流传着奚养凰是为了家族、为了父命而这样攀着汾璱慷。可谁又能像沛儿一样读懂她看着他的每一刻都是充满情意的呢? 分明还是孩子,却能将那慕恋之情深刻在眼神中。这大概也是沛儿可望而不可及的吧! 第一章〈哑童〉之四 沛儿深信汾璱慷绝对知道些什么。 她平安回到家后,拿起家中焚碎的香灰撒在桌上,用手写下『小心』和一个『琴』字。 小心这个词很好理解,一个边界有妖狼魂魄镇守,受到诅咒的小山村,的确非常需要小心,沛儿今天的经歷是千千万万不能告诉娘亲的,不然她有几个小心脏都承受不住。 沛儿用手指圈起了那个『琴』字,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是要注意琴声?来仁鑫村的两旬以来,她从未听过什么丝竹声响,连鼓啊、鐘啊!或哼哼唱唱的山歌都没有。 以汾璱慷的神情看来,他应是善意的要提醒她些什么。 若要陷她于不义,大可不必救她,让她死于狼口,连尸骨都不知道留不留的下。 凌馨推门进来的时候,桌上早就被沛儿收拾得乾乾净净。连疑惑的神情,或什么馀悸犹存的神态都也收拾乾净。在凌馨面前的,就是一个画画树、画画花,画了整天却仍乐在其中的小孩子。 母女俩一边吃着晚饭,一边聊着凌馨一天的经歷,当然沛儿无法分享自己的经歷,便用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搪塞母亲。 「看来以前院府的姑姑们把你教的真好!」娘亲也只能这样感叹着,女儿是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这就算身为母亲也不能打破她的原则。 凌馨本也想停口不言,专心吃饭,专心咀嚼,专心…… 不行,不行,这样的沉默她有些受不了,她满肚子有好多话要跟女儿分享,要是先不把这些东西清理出去,要怎么腾出位置给食物下肚? 「今日有渔夫看见娘亲在训鸕鶿,他们都很惊讶娘亲怎么能不绑喉咙呢!训鸕鶿的方法到处都有,可这村之前所养的鸕鶿效率不佳,还不如自己垂钓撒网。一般训鸕鶿的方法是用草绳绑住喉咙,使其只吞的进小鱼、吞不进大鱼只得入渔夫袋里。可娘亲就有这个能力让所有鸕鶿都愿意替我工作,而不用绑绳。渔夫还笑问娘亲前世是不是鸕鶿或是禽鸟之类的啊?」凌馨嘻嘻笑着。「结果我一脸认真地回道,我的前生一定也是人。」 沛儿有些吃惊,这明显是人家的玩笑话,一向与人为善的母亲,竟然不顺着别人的话给台阶下。 「我要是人,才有办法生下沛儿那么可爱的小女娃啊!」凌馨笑着说,两隻手突然就伸过来揉着女儿可爱的小脸蛋,也不顾沛儿嘴里还含着饭呢!「或许雏鸟也是可爱的,但那么快就离家娘亲一定很捨不得……」 听到此言,沛儿心里是乱感动一把的,可也参杂着不少无奈,嘴中的饭嚼了好久才吞嚥下去。 「娘亲相信前世今生?」沛儿随口问道。 「相信啊!我相信每回都是我把你生下来的。」凌馨拍拍胸脯道。「我还得生生世世都当沛儿娘亲。」 「可是先去世的人会先去投胎,说不定哪一回就是我把娘亲生下来的。」就算是这种虚无縹緲的事情,大概也是得讲究原则的。沛儿不知不觉也跟着认真了起来。 「不会的,娘亲会在黄泉一直等,等到沛儿来相会,然后我再匆匆去投胎,比你早上一些,再把你生下来。」凌馨说的篤定,不容置疑的。 娘亲那么认真的表情,让沛儿觉得很逗趣。 娘亲好像很在意自己必须是从她肚子里蹦出来的才行。 只听过生生世世都要结为夫妻的,可没听过生生世世都要当娘亲的。 这样胡乱的谈天说地,执着着永远寻不到答案的事情,也算是娘亲某种难以抹灭的天真无邪吧! 沛儿微笑着。 这或许也代表着自己在娘亲心中有多么重要吧! 这一晚母女俩相拥而眠,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安心。 彷彿是彼此为对方建筑了铜墙铁壁,所有的烦恼、恐惧,都被拒之墙外。 这就是家吧!彼此就是彼此的家。不论几番迁徙、从大宅子移到了小山村,只要她们还能相拥着,哪里都是她们的家。 压抑着的悲伤回忆,如汹涌的潮水,在清醒时要淹没过来还可以紧忙打退,可入睡的时候却化作梦魘,苦苦纠缠,不让好眠。 约是凌馨入吕家五年,她才渐渐发现有异。 她一向是一根筋,对人不立防备,以至于整整五年,才见端倪。 「你们觉得少夫人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啊?竟贪恋富贵到不惜性命的地步吗?」 「这难说啊!身为人母,说不定是为了女儿着想才隐忍不发。这大宅院里的家庭和谐啊!都是假的!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只能管好自己的嘴巴,省得大难临头。」 那时凌馨病殃殃地躺在床上,所有的侍女都认为她睡死过去,一不小心就把私底间话传入她的耳中。 的确,她那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入吕家后的大病小病不断,都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她要嫁来之前,曾有人劝过她。这吕生死过三四任妻子,怕不是剋妻吧? 可凌馨执意要嫁,为的不是吕家金山银山,只为了那个分明只见了她一眼,却天天为她等在岸边的那个痴心人,嫁给吕生是嫁给了爱情,所以她才如此奋不顾身。 终究是错付了。 吕家世代是调香师,製作香料,知道哪些味道掺在一起最好,也知道哪些东西放在一块能害人性命。 吕生的母亲,她的婆婆,是调香师箇中翘楚。穷其一生,製香、作药,将每种素材效用写入宝典,欲传之千秋万代。 总是慈祥对她笑的婆婆,凌馨还不愿相信是她下的毒手,直到有一天亲眼瞧见婆婆在她饭菜中添料。 她不得不信……不得不信…… 在偌大的宅院中,她唯一能求助的对象就是吕生。 「我娘怎么会做这种事。」他不相信,还带着戏謔的神情。 她命悬一线的求救,却被心爱的人一句笑语带过。 她从来不知道,会有一份爱如此致命。 凌馨不是吞忍的个性,既然吕生不肯信,就让事实摆在他的眼前。 设了个局,让婆婆露出了真面目,可在这日月昭昭,一翻两瞪眼的铁证之下,婆婆也没想过要脱罪。 「儿啊!这都是为了咱家的宝典。」婆婆这样说。 神农氏为了百姓尝百草,吕家的媳妇为了眾生试百药又有何罪呢? 吕生软了神情,好像是被说服了。 就在那时,凌馨才发现心死是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 初见那一眼,出嫁那一刻,欢天喜地用笑声迎来女儿哭声的那一瞬。曾经深信的一切层层凋敝,成了一处断垣残壁。 凌馨必须带女儿走,因为她知道这一家子就算知道是错的,也没打算要停手。 不告而别是不好的,凌馨也想过把离别的话好好地说、郑重地说。 可换来的却是吕生寻死觅活,还拉了女儿来当人质。 沛儿小小年纪,就看透了至亲的人变成怪物的模样,只怕往后对她心灵也有影响。 「娘亲,您没有错。趁他们不注意,我跟您走。」 成熟的孩子啊!若没有沛儿的贴心安慰,她怎么还有勇气迈向未来的每一步。 凌馨睁开眼时,虽然满身冷汗心有馀悸,但内心还是暖的。 抚着女儿熟睡的脸庞,对过往的一切还是充满感恩的。若非走过这么一遭,怎么能生下那么贴心的小棉袄呢? 离开被窝,替女儿将棉被盖好,天要亮了,她该出门干活了。 不忍将她吵醒,于是凌馨轻手轻脚的悄悄关上了门。 门轻轻闔上的那一刻,凌馨反常的多看了几眼,可却不知为何这样做。 难道是突然感叹孩子长的极快,一个不留神就抽高了? 她记得不久前沛儿才到她的大腿,现在都快到胸前了。 那不就跟竹笋一样,竹笋也是长的很快的,她幼年时期曾经坐在竹笋面前一天就看着它生长,这随随便便一天下来就可以长到一个孩子的身高。 这样说来好久没吃竹笋了,不知道多少隻鱼能换来几根竹笋,不如晚上就煮竹笋汤喝吧! 凌馨一边笑着一边决定了今晚的菜色。 门一点点闭合,女儿的身影也消失在眼角。 沛儿是被急促的琴音唤醒的。 彷彿千军万马,步履划一,浩浩荡荡而来,忽地音色拔高,似是两军交战、短兵相接,纷乱而清脆饱含着的都是赤裸裸的杀意。 虽然只是琴声,还是燃起了沛儿的浓浓不安。 「娘亲、娘亲!」 到底还是个孩子,一害怕了自然想躲在母亲的怀抱之中。 可她遍寻不着后才猛然回想起来,她们并非在以前的大宅院里,娘亲也不再是那个娇养的少奶奶,她也不能一醒来就缠着母亲整天。 娘亲去干活了,为了她,为了这个家。 沛儿知道她该懂事的,只是情急之下一时自乱阵脚罢了。 稳下心来。 汾璱慷曾经留下那个『琴』字。 或许这一切代表着什么。 沛儿没有打开门窗探出头来看,因为这样太过明显。 小小的她找了个梯子,移开了几片曾经修补过的屋瓦,小心翼翼地探头出去。 别人可能猜的到她从窗或门看,可少有人会注意屋顶上有人悄悄窥探着。 第一章〈哑童〉之五 「哪来的琴声啊?」凌馨扛着一袋渔获,见一渔翁垂钓,便凑过去问。顺道打听一下可以跟谁换竹笋。 虽是琴声,却如敲鐘般宏亮远播,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乐音之中,走到哪都听得清楚。 这世间居然有这种奇怪的琴吗?且琴声没有远近大小声之分,自然是不知从何处传来。彷彿是琴音震动了万物,使万物与之鸣动而不改音色。 可这个地方本就有传说、有诅咒、还有看似一片祥和的荒年,再出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大概也不需太吃惊了。 「那是云大师要出关了,不知这次会选谁呀!」渔翁没有睁眼,似梦似醒,声音慵懒地说着。 「选什么啊?」有什么热闹的吗?她怎么没有听说?凌馨接着问下去。又看着渔翁的鱼篓中没有半点鱼,她心一动,就从自己袋中掏出两隻鱼丢进去。 鱼篓里面没有水,鱼儿一脱手后,还误以为可以重获自由,可面对的,仍是另一个死境。纵使耗尽力气,那两条鱼儿还是拍着尾巴垂死挣扎。 凌馨回过神来,发现渔翁久久没有下文,原来是静静地睡着了。 到底是什么那么神秘?凌馨皱了皱眉头,却也不好意思为了她的好奇心就将老人家吵醒。 她是好奇的,但也没有重要到忘记今日要找寻竹笋的重要任务。 琴声不曾断绝,她也渐渐不以为意,满心满眼都是今晚的菜色。 有一群人往这里走来。 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何方,沛儿也不知道该不该逃。 汾璱慷留下的『小心』和『琴』字,让她对此情此景充满警戒。 如果要逃,又要从何处逃? 大门开口就只有一处,他们浩浩荡荡从左方斜坡过来,要是现在从大门逃出,一定会被撞见,再者她一个小女孩的速度,也远远比不上那些成熟男子。 看来就得从屋后的窗子逃出了。沛儿预想好,头往后一转,屋子后头是一处浓密树林,当初出见汾璱慷一行人也是在那里。 只是那林子她没有认真探索过,也不知会通去哪里,假设跑了进去,会不会只是白忙一场或是刚好坠入他们的圈套呢? 无论如何,要她坐以待毙、束手就擒是万万办不到的。 一步步,村民们神色庄严的踏步走来,彷彿在执行着什么神圣无比的任务,再不动身,怕是要来不及了。 单薄的木板门,脆弱的门锁,这个栖身之地,恐怕是要辜负了她们的期待。这个家为她们遮风挡雨、不怕野兽突袭,可从来挡不住有心人。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要找上她? 再多的自问也稳定不住紊乱的情绪,真正遇到事情的时候,沛儿总是不如自己想像的那样聪明。 就像在村口边界撞见妖狼魂魄时,她也是毫无反应的呆愣原地,连逃跑的本能都没运用上,没挣扎就等死,实在辜负了她平时一贯自豪的小聪明。 总之……总之……总之第一步先翻出窗,跑到林子里面! 沛儿对自己下好了指令,小心翼翼地从梯子爬下来,然后翻出了窗。 一时情急,她忘记了窗边放了一排储水的瓮,她一跳下,衣带不小心勾住了瓮口,框啷一声,碎的惊天动地。 沛儿呆立原地,眼神也呆滞无比,或许是因为过度恐惧,脑袋已然罢工运转不得。 她可以听到脚步声逼近,绕过这个屋子也不用多久时间,这回她怕是要没救了。 又只能,再次落下沉重的道别。 再见了,这残酷的世界。 这句台词最近出现的太过频繁,沛儿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恍惚之间,她想起了汾璱慷,那个不用言语,也可以与她交心,如玉一般的人。 可这回,她可不认为他能再拯救她一次。 杂沓的脚步声涌上来,她茫然的不知如何抵抗,直到那个一直不断的琴声,赶先一步窜入了她的耳里。 琴声一直都有的,可是突然换了旋律。 为什么呢? 无助的她,急迫而脑袋呆滞的瞬间,竟不知为何开始思考起这种鸡毛蒜皮的问题。 原本是琴音仿似千军万马浩荡而来,愈来愈近时,琴音改作急促紧迫如短兵相接。 现在又改了,是同一首曲子,却只有一个个单音,奏着那曲谱上本该有的宫商角徵羽,没有别的辅音相衬,总觉得单薄的古怪。 演奏的愈发急促,愈发纷乱,简直要飞脱了节奏。在这样的逼人琴声下,她无法再呆站下去,全身烦躁的想走走动动。 啊……原来她还有那个勇气可以移动。 沛儿发现原本自己僵直的身体,已经不似刚刚那样的不听使唤。 既然还可以动,要不要试着逃跑看看? 也来不及想,她急躁的想要逃离那个琴声般,向前跑入了林子中。 「那孩子跑啦!」才过没多久,她就听到有个男人这样叫喊着,想是已经发现她了。 在这茂密的林子里,前后左右都生一个模样,慌忙之下,她连当初从哪里进来的都不记得了。 此时琴音又变,适才是一个个单音弹奏,现在是花式繁丽的手法,旁敲侧击的演奏着,隐隐约约繁复的烘托出刚刚那些单音的主旋律,却没有一个音是与主旋律相同。 也就是刚刚缺少帮衬的音,现在却是缺少主要旋律。 要是单音要暗示的是那群人从房子右侧绕过来,要她往左侧逃奔。那现在繁复的旋律可能就是暗示着她该往右边跑囉? 无暇仔细揣度这个理论成不成立,沛儿慌忙的随着琴音跑着。穿过密林,爬上礁石,最后喘着气立在悬崖的瀑布之上。 哪里能有生路?她被骗了吗?脚下是奔腾水流,捲起永无止尽的水花白沫,除此之外,四周已无屏蔽物。 琴声越来越急躁,那群人从悬崖兵分两侧夹击着,她已无路可走。 终究是有试过了、挣扎过了,也算不枉费娘亲给的这个生命。 比起被抓走,面对不知道的后果,不如就在此一跃而下,至少后果她是心知肚明的。 沛儿蹲下身来,明明料想这处奔流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却不知为何不感到恐惧,看着不断更替的流水,她的心转瞬之间平静了下来。 嗯? 平静下来之后才能好好将一切看进眼里,她刚刚行色慌张,就错过那瀑布旁突起的岩石上头,有一个只有小孩子才能鑽进去的山洞。或许琴声就是要带她来此,而她却没有发现。 不论是谁,先谢谢这一番苦心。只是她已经错过了转身躲进洞穴的最佳时机,那个突起的岩石还垂着一条绳子可以攀下去,可那条绳子已经在村民的脚边。 她在正中央动弹不得,除非冒险,打赌自己可以向左前方跳去,平安的落在那个小小的平台上,还要有那个时间可以鑽进去。 她做得到吗? 琴音急躁,比她更坚持,也不许她放弃似的。 横竖都是一个结果,那就试试看吧!突然之间心境澄明,在两侧村民要扯住她衣角的那一刻,使劲一蹦往那突出的岩石上跳去。 她在空中横飞一阵,差点以为自己能像武侠故事那样,说飞就飞,说能命悬一线总能绝处逢生。可沛儿终究是个平凡无奇的小女孩。 她勉强攀到平台的边缘,无力的双臂难以承受自己的力量。 在十指因紧紧攀握住而渗血之前,她放开了手。 下坠、好似无止尽的下坠,终究成了一片激起的水花。 「怎么办?祭品没了。」 「哪有怎么办啊!不都是要献给河神,只不过少了覡的手续,也没差这步吧?」 「这下要怎么覆命啊!希望河神大人要收到才好啊!」 村民看着那片水花面面相覷。 琴音断了。 汾璱慷苍白的脸更加惨白了,他慌忙地离开了坐蓆,就要往不知何处奔去。 高处不胜寒就是此理,在虰蛵山上又搭建了个通天高塔,分明是春暖花开,在此处却是寒风刺骨,衣裙猎猎莫肯停歇。 站在此处可以看清楚村内的一举一动,这是他被赋予的使命,也是覡对他的信任,更是出卖声音的代价。 「别去。」软软的声音里满是哀求,这是令谁都会不忍的嗓音。 奚养凰愁眉带着泪眼,抓紧了他的衣襬,困住了他将离去的脚步。 「别惹祸上身,今日之事,已经够明显了。你想云大师会既往不咎吗?是!你是依照命令演奏了整个曲子,但成了这个模样,云大师会认为只是弹不好吗?」她苦苦相劝。 她不是不善良,不是没有良知。只是汾璱慷再搅和下去,说不定会有危险的…… 她从来满心满眼就全都是他,怎么捨得他去冒险。 「况且,你都瞧见了。现在去,也于事无补。」奚养凰颤抖着牵起了汾璱慷的手,两个孩子的手都被寒风刮的异常冰冷,握在一块儿,也凑不了多少温度。「璱慷,为自己想想好吗?」 究竟什么是为自己想想呢? 从小自己的声音就在父亲的决定下没了,偏偏是在他会说话之后才发生的事情,一夜之间,他成了哑巴,他记得自己挠着脖子,惊诧的表情无语问着家里的每一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的神情看来,每个人都知情,却没人敢说出口。 分明是他的声音啊!却是那个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 究竟什么是为自己想想呢? 为了从小订下的亲事,两个小孩就此形影不离。 不是厌恶、没有讨厌,奚养凰的存在自然得很残酷,残酷的是,终生大事从来不是自己做主。 更残酷的是,他毫无反抗的接受了。 就像没有灵魂的魁儡那样。 所以究竟什么是为自己想想呢? 他今日才第一次体会到自己做决定的滋味,却成了别人眼中的不为自己着想了。 他看向奚养凰楚楚可怜的眼神,他知道担忧之情、爱慕之情都是真的。 他也终将走回命运为他安排的道路上,或许有一天,他也会对这样的情意有相对的回馈。 今日,也或许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境吧! 第一章〈哑童〉之六 没有小棉袄贴心的迎接她入门,凌馨第一时间就觉得不太对。 「沛儿——」 放下渔获,凌馨点了灯,这漆黑一片的屋子总算亮堂起来。这处也不大,可以一眼望尽,更没有什么好躲藏的地方。 为什么不在呢?她可不是个贪玩的孩子。 梯子被架在屋子中间,那可不是平常摆放的位置。沛儿这孩子虽然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可教养非常之好,一使用完物品是一定要归位的,要是凌馨贪懒不用的齐齐整整,还会被这孩儿唸叨个没完。 沛儿没有归位,代表那时情况危急。 到底是看到了什么?会危急成这种地步? 凌馨一步步爬上梯子,移开那些本来坏掉修补过的屋瓦,发现那只足够一个孩子的头伸出去,不得已,她只能暴力处理了其他屋瓦,好让自己可以探头出去。 太阳已经下山,四周一片漆黑,月光和星光都被厚厚的乌云阻挡,可从来没见过这里下过雨。 环顾四周,也没有见出什么端倪,究竟是什么能让沛儿这么着急离去? 以沛儿那么善良的性格,该不会突然看见隔壁的婶婶、婆婆年纪大了,走一走昏倒了,所以帮忙照顾也没来得及回家? 这种情况确实是很紧急没错,但沛儿没事干嘛大费周章的从屋顶上看,门一开,或开窗一看,就能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会让沛儿紧张的上屋顶查看,应该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或想要躲避什么人? 本来凌馨还挺冷静的,这么一想全身都毛了起来。 沛儿……沛儿她一个人遭遇危险了? 顿时心慌意乱,要找也不知从何找起。此时,她想起了今天的确有跟平时不一样的地方。 「琴声……」凌馨自顾自地喃喃。「云大师……云大师出关……」 她没有办法冷静下来,覡云大师传说中的神殿就在前方的大坑中,说是出关了,那处也没有半点灯火。凌馨提着灯,就等不及要找那个传说中的覡问问。 一下了梯,突然感受到背后一阵凉意,原来是窗户没有关上…… 她走上前去,看到窗下的瓮破了一个。 该不会,是沛儿从这里窗户逃出去的时候,恰巧碰碎了的? 女儿仓皇逃跑时的画面浮上心头,这样小的孩子,居然要独自面对这样的恐惧。而当时的她还全然无知的哼着歌,想着夜里要煮什么好吃的。 自责和恐惧同时朝她蔓延过来,一时之间,攻克了急促的呼吸,也刺的她鼻酸泪流…… 「我的女儿去哪了……」 好像心口有什么东西不见那样,她不敢置信的全身颤抖,呆了半晌不知怎么反应。 『喀……』 突然一个细小闷闷的声音传来,这是不小心踩到瓮碎片的声音。可这对凌馨来说,却是在沉沉无声的夜里唯一的明灯。什么嘛!女儿躲在这里,难道是要给她一个惊喜吗? 凌馨把头伸出窗外看,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动作,会成为那孩子往后日子里午夜梦回的梦魘。 煞白焦急的面容探看着,嘴里呼出的气窜进藏在瓮边那小毛孩的耳里,他回头一看,惊惧至极,连滚带爬的逃离了这里,嘴里可没间着的喊着:「有……有鬼啊!」 什么有鬼?无礼至极! 况且那声音像是个男孩,为什么在这个时间会出现在这儿?女儿的消失跟他是否有关係? 疑问填满了凌馨的脑子,就要运转不过来。只想着要让他停下脚步,好一问究竟,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论跑步,凌馨是铁定追不上了。心急之下,手边恰巧有那一袋渔获,也没想多,使劲的甩出窗去。 过于完美的拋物线,正中红心。 男孩倒地了,连凌馨都意外自己在天昏地暗下准度仍旧良好,那沉甸甸的渔获,可让小男孩一时半会起不了身。 凌馨翻出窗去,三步併两步的就奔到男孩倒地之处,不管三七二十一,揪起人家领子就要问个清楚。 「我女儿呢?把我女儿还来!」事态紧急,凌馨可没那么好耐心,口气也不如平日那样和善的样子。 男孩一见她,原本觉得这个异乡人的面容清秀,和善可亲,没想到现在脸色惨白,眼眶泛红,还气冲冲地瞪着他,瞪到目眥欲裂,眼珠都要掉下来。这不是鬼又是何物? 男孩只是一股劲的尖叫,太可怕太可怕了,裤襠一热,毫无悬念的吓尿了。 凌馨不改顏色,见到孩子惊恐的神情也没想要软化态度,非要揪着人家领子追问着。 「我女儿呢?你要说不说,不说我可要出招啦!」凌馨阴森森气沉沉的说。 这个比鬼更可怕的女人……还要怎么折磨他?男孩吓得瑟瑟发抖,但终究是想要活路的,他双手合十不停哀求着。 「放过我……放过我……我什么都说……」男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完全失了往日嚣张过头的模样。 男孩把半边跌倒时沾满的泥巴脸擦乾净之后,凌馨才认出他是之前照过面婶婶家的孩子阿哲…… 阿哲又是惊吓又是窘迫,好不容易看到凌馨神色缓和了一下,急忙立下条件,泪光闪烁咬牙道:「沛儿娘亲,我吓尿这件事情,能不能别传出去……」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爱面子的。 终究是个孩子,凌馨有些责怪自己太过衝动,孩子吓着了,反而什么也问不出。 挑了个裤子给阿哲换上,这个年纪的男孩,已经可以穿她的衣裤了呢! 「你从实招来,我保全你面子。」凌馨压着内心的着急,只盼他速速说出沛儿的下落。 「我也是听说的。」阿哲歪头说道。「听说这次覡选的是沛儿,天呀!这才初来乍到,怎么就轮到她了?大家可是艷羡极了……只是听说中途……」 「到底是要选什么?」压抑不住急躁,凌馨连忙问道。 「祭品啊!每一年覡都会挑选一个孩子献祭给河神。说是到了河神的神殿,可以吃好穿暖,还可以习得仙法。果然是要有天分的人才会被挑中……」阿哲神情中写满了嫉妒和无可奈何。「听说这次在过程中沛儿逃跑了,真不懂为什么要逃啊!最后掉入水中,想是深諳水性,所以我就来这里探探她是不是返家了。」阿哲瘪嘴。「我不过好奇而已,怎知道您突然回家,还把我吓成这样……」说完他委屈的紧咬下唇,努力地阻止自己落下男儿泪。 无暇顾及阿哲的情绪。 凌馨表面上不动声色,那是因为她全然愣住了,内心已经濒临崩溃边缘。 她不在的时候,沛儿究竟都经歷了些什么啊? 这些一个个表面上与她相安无事的人,背地里都做了什么好事? 又是怎么样的洗脑,会让这孩子这么相信献祭就是纯粹到神殿去生活而已?还是整个村子的人都已经被洗脑了? 不知是真是假,但没有亲眼见到女儿,凌馨是什么也不会相信的。 凌馨攒紧了衣角,可不巧的是那是旁边阿哲的衣角,还一个不小心顺便攒到他的皮肉。 「痛……痛痛痛痛……」阿哲不耐疼,叫喊出来。 她的女儿现在不知道正遭受怎样的对待,会不会连疼都喊不出来呢? 没时间伤春悲秋的了,凌馨收拾好她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的脸,抓着阿哲的手就往屋外走。 「沛儿掉的,是哪里的水?」凌馨严肃的问着。 她不相信河神祭祀是真的,可女儿自小深諳水性却是货真价实的,说不定找找,女儿就在岸边等着她。 攀上悬崖峭壁之后,看着那湍急的瀑布,剧烈向下衝击而捲起永无停歇的水花白沫。 凌馨软下了双膝。 不是因为跑快腿过于痠软疲乏,而是看着那沉沉黝黑不透一丝光线的水底,心中的一丝希冀也被磨灭了。 在这个高度落下,本该温柔的流水也会如石头一般坚硬。女孩小小软软的身体,怎堪如此重击。 「你……确定是这……」茫然的双眼盯着阿哲看,使男孩心中又窜出了幽幽寒意。 看到凌馨这个神情,他是真的不懂了。分明是多大的恩典啊?为什么身为娘亲见不得女儿好啊? 「水底搜过没有东西,一定是被河神接走了。沛儿娘亲,您就别烦忧了。」阿哲安慰着,试图让这个邻家阿姨收起这种可怕的眼神。 这晚上的山顶,凉颼颼怪吓人的,这个沛儿娘亲,是吓人中最吓人的! 「不!不不不!我不能放弃!沛儿一定会无事的。」凌馨茫然的像是溺水的人试图寻找浮木,她手握着油灯,像是攒住了最后一丝希望,沿着悬崖边探看着,这样的行为相当危险,一个不小心就会滚落下去,可她明显不以为意。 阿哲觉得凌馨疯狂且听不进别人的话实在恐怖极了,大晚上的又有夜梟啼叫着,他的心一耸耸的,令他再也承受不住。 阿哲慌忙说了声再会,一溜烟就跑下山,连灯都不要了,摸黑也比待在凌馨身边安心的多。 第一章〈哑童〉之七 冷静不下来。 彷彿溺水的是凌馨,不断怀着希望挣扎着浮出水面,却被现实狠狠压回水中。冰凉的河水灌入她的嘴、她的鼻腔,连她流的泪都冲刷得乾乾净净,每一口呼吸都是一次沁凉流水气势恢弘佔领肺叶的征途。 她不能呼吸,在找到沛儿之前,她再也无法呼吸。 提着灯,她沿着悬崖探寻着,可除了空荡荡的峭壁之外,什么也找不到,连一丝痕跡都没有。 等等,那里有一块突出来的岩石? 光线能照亮的距离有限,凌馨一手攀着悬崖,另一手拿着油灯往那处照去,为了清楚些,整个人的重心前倾,相当危险。 这时一阵风来,将火焰往凌馨手上吹,她吃痛一惊,便下意识地放开手。 可下一刻,她就明白自己没有那盏灯是不行的,这样深的夜里,没有灯光怎么找她的孩子。 油灯掉落的声音听来就在附近,凌馨伸出手往悬崖上那突出的岩石捞,差一点就要勾到了…… 比起尽力伸出的双手,身子更快一步往下坠。 没有下坠多久,听说死之前会快速把人生在脑海跑过一遍,这回也没来的及跑完。 凌馨的手被抓得紧紧的。纵使她全身悬空,全身的重量都仰赖着那隻救援的手,那人毫不费力般,轻轻一扯,就将她救了上来。 「你想寻死吗?」满面虯髯,身姿頎长壮朗,声音低沉如宏鐘,天生的轩昂霸气都灌入眉目之间,不怒则威,不必言语也能使人折服。 那是仁鑫村的村长,奚扶燁,典型学武之人,不说什么好听话,却对她们母女俩极为照顾。本来凌馨以为看透他了,他就是那种面恶心善又不擅言词的好人。 可现在她什么也不信了。 她的女儿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个村长会一无所知吗? 「我的女儿呢?」没有先道谢,凌馨皱着眉沉沉问道。 村长的面色诡异极了,淡淡掺着哀伤,更多的是犹豫的懊恼着,还有着无可奈何。 「作我妾,女儿还你。」犹豫再三,最后他缓缓道。 凌馨从没想过村长竟对她起了这样的心思,当下燃起了熊熊的恐惧与厌恶,见他壮硕有力的手还紧紧抓着她,凌馨尽己可能的让身子离他远些。 「女儿本来就是我的,你们村子不讲理吗?」凌馨不敢置信,激动的大吼着。 村长面不改色,没有被她的言语激怒,明亮的眼眸中,只有着哀伤和怜惜。 他一使劲,凌馨只能被他拉入怀中,他紧紧拥着。 「这往后也是你的村子,你的安身之地。」他只是这样说。 凌馨激动反抗,何奈女子与习武之人的气力相差太大,她从不觉得自己弱小好欺负,比起一般女人,她干过的活更多更繁重,只是这回,她就算不愿又能如何? 也挣扎累了,不知这样定住多久。习武之人,说不动弹就不动弹,她能使的招都使尽了。 「我女儿……她可安好?」凌馨无力的问,这也是她最关心的。 「作我妾,你可知。」他重复着那个令她毛骨悚然的字眼。 「为何不直接回应我?」凌馨泪眼婆娑道。 村长没有应答,任由她打骂,壮硕的身版承受着她有理或者无理的发洩。 失去孩子的痛苦,他也承受过,所以没有人能比他明瞭了吧! 那天凌馨还是跟着他走了。 哭的酸涩的眼睛,望了望那幽暗的水底,比起相信女儿从这里跳下,不如相信村长的隻字片语。 毕竟……那样沛儿存活的可能比较大。 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沛儿好好的,活蹦乱跳的再出现她面前…… 为了找回女儿,她将不惜一切代价…… 因为荒年,全村的人把我女儿献给了河神。 这话换作以前那些大宅院的人听见,那还不笑得在地上打滚,嘲笑着说谎也不打草稿,如此荒唐的事情当然没人会信。 可却是真的,货真价实的。 他们深信要抵抗山神的诅咒只能请求河神来抗衡,况且河神心善,对待人类子民也是宽宏,不仅教之仙法,更让其衣食无缺。这对这村里生活困难些、人口多了些的家庭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 可惜云大师也说了,讲究天赋也讲究仙缘,河神大人可不随意收人。 最令凌馨毛骨悚然的,是这些热情单纯的人们全都相信了。 覡来此处五十年,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人们如此深信不疑?也是,五十年前那些半信半疑的可能都不在了,现在留下来的人,或许是从小就接受了他的说法,也就根深柢固了。 「小妞儿命可真不错,女儿被河神选了,自己又嫁给村长有了依靠。以后大伙过得好不好,可都要仰仗夫人了吶……」 摇晃得轿子上,凌馨被颠得有些晕眩,这颠轿就是要颠到新娘子晕眩想吐,象徵着早生贵子的喜兆,村民们都很热情,连无聊的阿姨婶婶也都来随车,边走还边聊些有的没的,让她不舒畅到了极点。 小妾入门本不会张灯结綵放鞭炮的,没人知道凌馨就是被绑回了自己家,然后被绑上了花轿,然后这样绕了一个山头,再一路颠回原本就在左邻的村长奚家。 本来没有要铺张,可全村的共襄盛举,一时之间让奚家热闹非凡。 「虽然凌姑娘跟奚夫人面貌不相似,可身形和姿态却是一个模样……」 「嘘!这种事情说的得吗?听到人家耳里可作何感想?」 村子的人嗓门都大,连那声『嘘』也理所当然的听得一清二楚,这下凌馨可总算明白村长为什么对她存有这样的心思。 是睹物思人啊!凌馨就是那个物,让村长想起那个再也不能拥入怀中的佳人吧? 听说奚夫人样貌艷丽,我见犹怜,只要男人见了无不正衣冠捋髭鬚,女人见了无不羡慕长叹。虽然没见过样貌,但凌馨曾跟村长家女儿奚养凰照过面,那副面容哪有半点村长英气的模样,该是全传自母亲。 可奚夫人是否美艷,凌馨是否是个替代物,这一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要沛儿回来。 沛儿能回来,以后要逃要反抗都还好说,现在屈服不过是权宜之计。 不过是妾,用不着拜天地。 可宴席时主母也应当出席,村民们莫不引颈期盼这奚夫人可以再次降临,让人一瞻那仙姿面貌,但一直到最后,还是让眾人大失所望。 奚夫人竟然病弱到丈夫娶妾都漠不关心了吗?村民猜到这份心思,各个面面相覷,然后试图转移话题。 「有了个妾也好,生个男孩来传香火,不然现在不死拳没有传人,之后村长之位还不是给汾家坐去。」有个好事的长舌妇说了,剎那间全场寂静无声。 汾家也有派人来宴席的,正是儿子汾璱慷。就算他长的显眼,可村里人在酣畅之馀又听不见他出声,就这样忘了他的存在。 眾人听言纷纷望向汾璱慷,可他只是神色淡淡举杯,一口乾下,而村人纷纷还礼后,各个自我安慰这个总是置身事外的汾家儿子,说不定刚刚什么也没有听见。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回村长着急要娶,不仅是要给孤身一人的异乡人一个强而有力的依靠,子嗣也是危急的。不久女儿奚养凰足岁就要嫁,到时若奚家没有一个子嗣,最终村长之位就是汾家独大。 表面上嘛!奚汾两家交好是两方都有利益,可说不定奚养凰只是去监视汾家动向的棋子呢? 这私底下暗潮汹涌的角力,村民是最八卦关心的,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加有趣呢?只是他们不管怎样也猜不透上位者在想什么的。 村长脸上不见喜色。 他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也不喜欢惺惺作态。 穿着大红喜服,他两手各扣着一罈酒,稀哩呼嚕的就大口大口往嘴里灌,脸上分不清楚是热汗淋漓,还是被酒沾湿。很快就满面酡红,跌跌撞撞的往洞房走去。 村民本来是想闹洞房的,但看到那鬱鬱神情便什么也不想了。 有饭菜酒肉吃的时候就要尽量吃才行,昏红烛光下,村民笑声不断谈天说地,不亦乐乎。 「娘,爹今天娶亲了。」 不同于主殿的热闹,奚养凰来到母亲的房前敲了敲门,却没人来应。 大红灯笼下,身穿白衣的女孩看来格外瘦弱娇小,她缓缓坐在门阶下,脸色如常掛着浓浓愁绪,可对不能入门或无人应门这件事情,早就不以为意。 分明房内是有声响的,娘也是在的,可她就是不愿意见女儿,也不愿意动弹一步。 奚夫人的一生,好像在儿子离开的那一剎那就停住了那样。 「娘,我和爹都没有把你忘了。只是人生还要继续走下去不是吗?」卑微而柔软的声音哀求着,其中饱含了多少孺慕之意,恐怕无人看不出。 「娘,求求您了……您不是只有一个儿子……还有我呢!女儿也很想您的……」奚养凰声音里带着哽咽。 对于父亲娶亲这件事情,奚养凰心情很复杂,说不上好坏。 想与母亲说说心事,可如常的被拒之门外。 这里明明是她生长的家,却好像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处。 她倒是羡慕着那个异乡人母女,她们只要在一起,到哪里都是温暖的家。 可她呢?她的双亲分明就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她分明就在娘亲门外,却永远看不见摸不着。 房内传来瓷器摔破的声音,连续不断。 这也没有让奚养凰意外,娘亲现在才将她赶走,她已经很感恩了。 擦擦泪水,她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孤孤单单的,只有影子与她为伴。 第二章〈花开〉之一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彷彿是不久前的事情,她也曾经怀有这样的心事。遮着红盖头,等待夫君归来房前的那一刻,她是多么激动地相信着一生一世的誓言,也相信着不论经歷了些什么,他们永远能够携手面对。 谁知道容易冰消,年少轻狂的梦终究是梦,几阵强风颳来,便撕碎那些海誓山盟。 而对方还认为是她先撕毁的。 那时她才明白,自己对爱的幻想是多么可笑。 凤冠霞披红盖头,红烛薰香鸳鸯枕,衬托着一片可笑的喜庆。 凌馨双手双脚被捆的很紧,不是话本中那些拿着尖锐小石子,或是小刀碎片之类可以轻易弄断的。 坐以待毙不是她的性格,可就算她切断了绳,那又能怎么样呢? 若想要找回沛儿,还是必须经过村长这一步才行。 她在脑中预想着等会可能会经歷的各种事情,她不是不坚强的,可眼角还是不知不觉滴下泪来。先是水滴,后连成水痕,持续不断的像是永不停歇的雨,艷丽的妆都哭花成了条条红栏杆。想一想也好,反正等会儿也无从反抗,不如就在掀盖头的时候用这个丑样子把他吓死,也算是她微弱的抗争着。 其实也说不定,这样村长就对她兴趣全无,最后无奈的挥挥手,就这样告诉她女儿的下落? 这么乐天的想法,凌馨自己都难说服自己。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对女儿的想念越演越烈,她总有个预感知道沛儿一定还活着,可到哪去了,以她的能力,翻了整座村子都未必找的到。 万点思念化作愁绪无力地沾透了胸口,让那份象徵喜庆的红更添深意。琐窗清寒哀彻收尽了一阵阵滚着浓厚湿气的风,本就打溼的胸口倍感凉意。 连拿个被子来拢拢身体都做不到,只能乖乖端坐在床的她觉得自己无限渺小。 自从当了母亲,她一向把自己当作栋樑,撑起一片天,必须为女儿遮风挡雨。曾几何时消弭了依靠他人的想法……? 其实她偶尔也好想不那么坚强,有个肩膀可以倚赖,可以为她们遮风挡雨,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人帮忙支撑着。 那个人……可以是这个霸道强娶、蛮不讲理的村长吗? 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自古以来才是常态,可她真的能够吞忍接受吗? 她分明经歷过嫁给『爱情』而最后伤痕累累的结果,坚持只嫁所爱,难道不是一件任性妄为的事情吗? 现实面看来,她已年近三十,要被正娶本就艰难。要在这个村子里面安身立命,仰赖有权力的男人的确会让她们母女俩处境更好一些…… 倏忽,门被用力打开了。 好像是用全身的力量撞开来了,凌馨脸上遮着红布,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那脚步繁踏甚是不稳的走来。 凌馨内心一震盪,屏气凝神,不敢动弹,也动弹不了。 醉眼只见一璧人一袭红装端坐眼前,此情此景,何异于十七年前那个春季……当时一切都还是好的,美好的让人难以置信。 他们的感情,美好而易碎。 这不是他这个粗人可以一手扭转情势的。 他的夫人是这么的娇弱,娇弱到他不愿意再出现她眼前,扒开她尚未癒合的伤痛。 他是那么深沉的爱着她,可却怕这份爱会让人感到受伤。 而现在她,分明就在眼前。 这个姿态,分明就是她。 感受到村长的靠近,先是脚步声,后是满身酒气,最后是他坐上床后感受到床的另一端微微倾陷。 这一刻终于来临,等待的分分鐘也都是凌迟,还不如给个痛快。 这男人不懂的轻柔,猛地一拉让她撞入他的怀中,紧紧拥着,彷彿一放开她就会消失不见,随风消散。 「琼琚,我们分明如此相爱……为何走到现在这一步?」 红盖头没被掀开,可凌馨可以想像眼前这个男人泪眼婆娑,软下一切自尊心的去倾诉内心最沉痛的心事,语带哽咽的,让凌馨对他的怜悯压过了噁心和可憎。 要不是听过他们的爱情故事如此可怜,凌馨也不至于随便就心软。 「琼琚你知道吗?我愿意捨弃一切,只要我们能回到从前。记得吗?一早你陪我朝练,晒着半日的太阳边刺绣,说要替我衣上添些什么花样。我不以为然,说简朴就是美。你嫌弃我活的粗糙,勤勤恳恳的就将我所有衣物都绣了繁复的花样,还跟我解释着什么东西象徵着什么……可那些我都忘了,忘得一乾二净,因为我只记得你跟我说这些的时候,那个神采飞扬的面容。」 「琼琚你知道吗?从来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活在失去的苦痛中。我也失去了一个孩子啊!还失去了最心心念念的人儿?这究竟是在惩罚你,还是在惩罚我啊?」 「琼琚,你若还想要孩子,我们还生不得吗?你要多少儿子女儿,我们都还是有机会的,别再把我拒于千里之外了好吗?」 情深意切的,前面听着也颇为感人。为了不吵醒他的美梦,凌馨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动弹,任由他紧紧拥着。 可听到『生孩子』这个话题,她可就淡定不得了。 恐惧爬满了全身,像是沾了蜜滚到了蚂蚁堆去,肆意侵袭无孔不入,沿途还嚙咬着,一点点把她吃得乾乾净净。 她想着至少要挣扎骂一些不好听的话,骂什么畜生、不是人、无耻下流之类的,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吓傻了,全身麻木,连嘴都张闔不了,只剩睁大着盯着面前红布的眼,掉着滚滚热泪,一点一滴,沾了红盖头,也向下溽湿了他本就薰着酒气的喜服。 这一切都太难置信了。 本以为她在吕家的境遇已经够奇葩了,现在她来到了仁鑫村,不只有荒年诅咒,还有河神献祭,失去女儿的她还要被强娶,然后现在……连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也要不剩了。 她不仅要成为琼琚的替代品,还要替她生孩子。 分明被娶的是她,凌馨,那个所谓的夫君却连她的盖头都没有摘。 她不奢求被爱,她也不需要。只是觉得自己的存在渐渐被磨灭,有些悲凉而已。 而她已经被吓的完全动不得了,这大概也是自己意想不到的。 她远远不及自己想像的如此坚强。 『娘亲!』 脑袋一片浑沌中,熟悉的声音,心心念念的声音传来。昏暗的绝境乍出一盏明灯,包拢着永无止尽的思念从心头传至四肢百骸…… 「沛儿……我的孩子……」儘管不知是否是思念过度的幻觉,凌馨还是用力的回应着,可不敢出声太久,声音有些沙哑吃力。 水声传来,这可不是一般的水声。 那是有如滔滔巨浪狠狠席捲而来,横衝直撞的撞开了门,肆意妄为的拍打浪花,发出哗哗声响…… 这是什么幻觉?因为太害怕所以產生了更难以置信的幻觉吗? 可这幻觉竟真实到,她轻踏床阶的鞋袜都被水浸湿了。 然而下一刻,她的红盖头被小心翼翼地揭开了。 「漂亮的新娘子,再哭就不好看了。」那宛如春风轻拂过耳的嗓音带着笑意说着。 掀开盖头的并不是满面虯髯的村长。 而是一个不似人间能有的男人。 披散着的长发轻柔飘逸,瀟洒风流,眉目之间英气颯爽,却又不像村长那样有武家俗陋粗野之气,天生王者风范在每一个温暖带着慵懒的笑容中,即使他展现的平易近人,玲瓏清透的气质还是令人崇敬、钦羡、而奉之高堂,敬而远之,无人胆敢覬覦或沾染任何污秽于他,连多望一眼都彷彿是褻瀆。 俊朗、俊帅……人间没有半个词汇适用于他,呆怔了半晌仍是无法脱离词穷的困境。唯一清楚的,这人非人,或,这人是万千华夏子民中绝世无双的存在。 偏偏是这个人,掀开了她的红盖头。 「怎么了?这样就看呆了?往后馀生,你可别看腻了。」眼前那个一身水色的美男子在凌馨眼前挥了挥,似乎在嘲笑着她这种不识好歹的眼神侵犯,不过她呆滞的不得了,一时之间也无法对他的言语进行反驳。 「娘亲,我们先走再说吧!」一个小萝卜头从美男子肩上探出,圆润的脸蛋满是笑意。沛儿消失的这几天,凌馨内心想像着的都是沛儿惊慌失措的面容,这回笑得像朵灿烂至极的小花儿,反倒让人感觉不太真实。 「沛儿……沛儿……」激动之馀,泪眼婆娑。多帅的男人在面前,都不如女儿得失而復得来得激动。 凌馨是想动的,可双手双脚被绑得死死的。 然而下一刻,那个男人轻柔的将她打横抱在怀中,理所当然的,神色从容就要离去。 「等等,那是我的新娘。」醉醺醺的村长揉了揉眼睛,有点不相信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的新娘子要被抢走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哦——」那男子语气中的笑意不减,却莫名透出了些狠戾之气。「你不出声我还忘了。是谁让新娘子哭花了脸啊?在这种大喜之日让新娘哭泣的人,根本不配为人是吧?」他笑着,那嘴角上扬的弯度,都莫名勾人。凌馨大气不敢喘,根本也不敢多看一眼。 男子轻轻一笑,朝着村长之处轻轻吹了一口气,悠悠碎散的蓝白色光点在他身上舞动着,就那一瞬间,村长的双颊不断向外鼓动,像是花苞抗拒不了内心涌动而绽放开来,成了两端裂口……呃……像是鱼鳃。 可还没完,光点围绕在村长的双手双脚,他使劲挠着却没半点止痒,不消一会儿,手指间生出肉色薄膜,像蛙一样长了蹼。 脚上还套着鞋袜,但也可想而知。 村长好像理解到什么大梦初醒般软下双膝,伏首膜拜。即使他在这个小村子可以称王,甚至成为主宰的神。但在真正的神明面前,就如螻蚁一般渺小。 「河神大人,请恕小人无礼……」 他们走出房去,村长卑微的声音被狠狠甩在后边。 实在是太神奇了,凌馨在男人怀中又不敢多瞧他几眼,只好好奇地四处观察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见汹涌的流水随着他们的脚步渐渐收拢,越往门外去,发现他们衝入行经的路途灌满了流水,喜宴的桌椅,人们都在填满水的屋子里载浮载沉。 「你们再不快点,他们可真的都要死掉了。」一身蓝衣的小男孩咧着纯真的笑容,还露出了几颗尖锐的小牙齿,圆润的脸蛋可爱至极,一看便是人见人爱的小孩子。 「我们纯净的水都沾到人类这种骯脏的东西了……噁心死了,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净化。」另一个身穿金色……不……闪亮到近乎白色的男孩,一脸不耐烦,可嘴角又带着笑意,彷彿完成了什么壮举,神气洋洋的满是成就感。 「那我们快走快走,爹爹,走快些!」搭在肩上的沛儿彷彿是掌握一切的指挥官。还转头对那两个男孩叫道:「之亦、邢南!别玩了,把东西都放下!」 那个……之亦邢南是这两个小男孩的名字还可以理解。 但是……那个……那个『爹爹』是在叫谁? 怎么一个转神,沛儿就多了个爹爹了? 「是是是。」那个男子还一脸宠溺的笑着,领着大家走入滔天巨浪之中,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无踪。 汾璱慷是想叫住她的。 彷彿是神蹟一般,让他又遇见了她。 那时流水一步步的消退,可汾璱慷偏偏一步步追赶上去。 沛儿……彷彿只隔了一步,他就可以碰触到她的后背。 那时沛儿也回望了,深深的望了一眼。 千言万语,惆悵着,感恩着,愧疚着,只是一眼,彷彿传达了好多好多言语也难表达的事情。 眼看她就要消失在惊滔骇浪之中。 汾璱慷想要呼喊她,要她留下。 再一次机会,说不定这次他就有那个能力可以保足她。 可恨他的嗓子,在她转过身之后,毫无用武之地。 第二章〈花开〉之二 沛儿一向是很贴心的。 她总是可以比娘亲多想好几步,预料到可能会出现的阻碍或难关,能解决的她都会先一步解决,而且往往让人不知不觉。 比如发现衣服穿旧了再过几次可能就会磨破,沛儿会先一步偷偷缝好,加点补丁内衬让衣服更加耐穿,而娘亲一次都没有发现。 还有娘亲用完东西没放回去,预料到下次可能就傻傻地找不到了,她也会先一步的将东西归位。 诸如此类贴心的事蹟数不胜数。 然而,这回沛儿过于大意了。 虽然沛儿深諳水性,但她这个娘亲却是畏惧水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彷彿是深刻在三魂七魄里,不知她喝下孟婆汤之前到底经歷了什么事情,娘亲畏惧水的程度是一旦被淹到头顶,她就会不自觉的全身扭动直至昏厥,无法克制的,或许是某种奇怪的求生本能? 可在水中一动不动才能够浮起来,这样乱扭反而会大难临头啊…… 如此的娘亲却是捕鱼女,在水上干活的人啊!到如今没有掉入过水中也算是天神护佑了吧? 然而这次,太大意了。 眼看滔天巨浪就要吞没他们,凌馨在美男子的怀中激动的挣扎着,可四肢都被紧紧绑住了,她在怀中一蹦一蹦的如同落在乾涸土地上准备窒息而亡的鱼儿。 好不容易找到个爹爹,可不能让娘亲的形象变成这样。 为了贴心的维护娘亲温柔体贴善良又勤俭持家的形象,沛儿狠下心来,沉沉的暗了脸色。 「爹爹,娘亲可能累了,先让她睡一下吧!」沛儿冷静淡漠的说。 「喔……好的。」那个准爹爹一时发楞却也应声道。 娘亲还在垂死挣扎着,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只是一瞬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这样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凌馨还手舞足蹈呛了几口气试图把肺里的水都吐出来,可这是徒劳的,毕竟她并没有溺水。 「娘亲,别这样,在我朋友面前,有一点丢脸。」沛儿在脑中寻找着比较温柔的词汇,所以删去了很多什么『不堪入目』、『羞愧至极』之类的字眼。 沛儿和之亦邢南就趴在床的旁边,六隻眼睛就这样盯着她眨也不眨,看到这三个孩子都长的那么可爱,凌馨露出满心的微笑,除了阿哲那种孩子她不怎么喜欢,看到其他孩子她都会不自觉的满溢母爱。 可瞬间,她就因为沛儿的话语想起刚刚自己的行为,而感到无比羞愧。 那个等等,现在可不是羞愧的时候。 凌馨坐起身来,把女儿抱入怀中,万般珍惜的用脸互相蹭蹭。 「太好了……沛儿……我们都没事……娘真的……呜呜呜……好开心……」凌馨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何止是泪流满面,简直是嚎啕大哭。 看到娘亲哭泣,沛儿一开始还有用力隐忍,毕竟在新朋友面前不想那么快就展现感性的一面,稍微鼻酸之时,听到另外两个孩子也跟着嚎啕大哭的声音…… 「娘亲……娘亲……沛儿好想你啊……呜呜呜……」到底是个孩子,抑制不了内心激动,四个人莫名其妙就抱成了一团。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娘不在真的对不起啊……都是娘没有用……」本来已经停住的,自己讲话戳到哭点,又再次洩洪。 「娘……这与你无关……村里的人……都是笨蛋的缘故……」沛儿也跟着嚎啕不止。 「沛儿……不要说不好听的话……我们不可以私底下说别人的坏话……但他们的确是笨蛋没有错……呜呜呜……」凌馨当然还要机会教育一下女儿。 花了大半个早上,一个成人和三个小孩终于冷静了下来,擦擦眼泪,准备解释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坠落。 生命看来也不过如此。 所有的生命终究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有些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就结束了,有些可以垂垂老矣等到所有身体机能都消耗殆尽然后结束。 有生就有灭,这自然的不得了。 要是没有灭的这部分,生就不再重要。人类不再希望有后代来延续自己的生命,那么万物就会如此停滞不前。 所以灭就是生的意义,生也是灭的意义,这两者是相互依存的,少了任何一方都不具有意义。 既然有生必有灭,那为什么不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就好了,反正生迟早会灭不是吗? 原本是很冷静的,沛儿现在却觉得无比鼻酸。 她在娘亲这里得到的爱,是无价的,是在生命最终的时候,唯一掛念的。 要是没有沛儿在,娘亲不知道能不能傻傻地活下去,会不会有一天被自己傻死,她真的好担心啊…… 这时她才突然顿悟了,生灭本身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你曾经在这段旅途中得到了多少值得珍惜的情感,唯独那些情感,是最最重要的。 眼看就要碰触到水面,她终于要说出一句这辈子大概没有机会再说的台词。 「再见了,这残酷的世界。」 而面对这句话的不是水面的重击。 轻柔的水花像泡沫一般拢在她的身边,而有一个男人在水中接住了她。 只是看了一眼,沛儿马上意会到这个人并不是人类。 「你……你是我的小狐狸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水中还可以轻易听清楚他说的话,可从他的眼神中,沛儿瞬间了解了一件事情。 沛儿可能是这个非人类唯一的弱点。 那个眼神,是失而復得,充满感恩的眼神。 「大概是如此。」沛儿说明完毕。 「没有那么轻描淡写,你们可知道这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几百年来,河神大人也只甦醒过两次!一次是有个笨蛋妖怪跌入河里,另一次就是沛儿了。」金白色闪闪发亮的邢南神情激动的说。 「河……河神……河神大人……」凌馨惊讶得全身颤抖。 三个小孩都不知该怎么吐槽了,原来娘亲连最基础的部分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那个……原来昨天的事情不是梦吗?村长真的变成鱼人了吗?」记忆是很清晰没错,但这有可能是真的吗? 「那种人渣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吧!」一身水蓝色的之亦咧开小嘴巴,试图恶狠狠地说。「要不是河神大人阻止我,我就上去把他咬得稀巴烂。」可是因为外貌太过可爱,不论说什么兇狠的话,也只是可爱而已。 「那个雇用童工几百年的傢伙这回终于是甦醒了,我们可不能让他再沉睡了,不然又是我们要去管那些水流,任劳任怨,夜以继日的……」邢南不耐烦的说着,表情说明着,虽然做这些工作代表自己很有用,但是天天做一样的事情,是真的非常厌烦了啊! 「你们……还掌管水流?」凌馨又是一怔。 「我们水要保持纯净才行啊!人类的农田被他们自己下毒污染了,我们可不能让自己的河川也出事。」之亦愤愤不平的说。 「啊……啊……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凌馨抱着女儿在床上退了又退,一脸畏惧的颤抖问着。 「嘿嘿……总算是问到本大爷的名讳,娘亲你好,我是将来要成为大妖怪的水精灵之亦。」蓝衣小男孩咧着嘴笑,虽然水精灵是什么凌馨脑袋还是恐惧不能接受的,但看到这个笑容,可爱到融化。 「娘亲,我是邢南,未来要做什么还没规划,生涯规划对水精灵而言也是很重要的,不可以率性为之。」金白色的男孩一脸认真的模样,如果在人类世界大概也是状元郎的角色。 而且,为什么会叫她娘亲呢? 凌馨分明是害怕的,但看到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两个可爱的孩儿…… 「大家好,我是大家的娘亲喔!」 于是莫名其妙地接受了。 那天他们还聊了很多在水下宫殿的生活,是怎么跟两个男孩从互看不顺眼变成好朋友,是怎么在水下窥视着人们的生活然后不小心发现自己母亲要被强娶,是怎么样把母亲直接送给河神作新娘…… 其实很简单,就是沛儿泪眼汪汪在河神肩上的一句话。 「娘亲与其嫁给那种粗野鄙陋之人,不如嫁给神圣的河神大人……」沛儿啜泣着说。「如果娘亲也能来这里的话,我也就没有回到岸上的牵掛了。」 河神原本慵懒着,他一向不管人间之事。可事到如今,已经不能置身事外。 「那么往后馀生,我是你爹爹。」 「爹爹。」沛儿毫无反抗。 而河神就这样露出心满意足的笑脸,这样的神明大人未免单纯的太可怕了。 凌馨万万没想到自己是被女儿拯救了,还顺便被卖了。 难怪那个美男子掀开她的红盖头的时候说了什么往后馀生的话…… 「娘亲,你的脸好红,怎么了,还不舒服吗?」沛儿一脸担忧。 「或许是因为一时太多刺激,还接受不了。」邢南煞有介事地分析道。 凌馨连忙摀住自己的脸,这个事件还有太多疑点,她现在或许应该要跟那个所谓的河神大人来个『成人』之间的对话。毕竟是小孩子,不是怕他们会说谎所以凌馨不能相信,是因为他们天真到往往无法理解现实的真相。 「那个,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告诉娘亲水下宫殿在哪里,娘亲有些话想亲自跟河神大人问。」凌馨一脸认真,想要一肩扛起照顾孩子们的责任。 问题包括:一、为什么沉睡那么久偷懒工作都丢给孩子,童工权益需要被维护。二、几百年只醒来两次,每年落水的人如此多,为什么偏偏是沛儿让祂甦醒。三、既然是个活了百年的大人……大神?应该要知道童言无忌,不是沛儿把她卖了,她就可以随便变成河神的妻子的! 还有一个更为深沉的问题…… 她们到底是被拯救了,还是根本就是死了,灵魂被带到别的国度了呢? 连水精灵她们都能看到了,或许她们早就不能是人类了吧? 「水下宫殿?直走右转就到了。」之亦理所当然地说着。 「不是,之亦,我要问的是水下宫殿,应该要在水下才对……」凌馨重问了一次。 「我们现在是在水下没有错啊!」邢南一脸认真的补了一句。 嗯? 嗯嗯? 从凌馨醒来以来,眼前的装潢都是凌馨和沛儿在村里的家的模样。 「爹爹帮我们把家也搬来水下了,就怕娘亲住不习惯……」 沛儿话还没说完,凌馨已经掐住了自己的喉咙,彷彿在水下挣扎似的挥舞着四肢,然后意识渐渐模糊,昏厥过去。 第二章〈花开〉之三 不知又经歷了几次昏厥觉醒,之亦和邢南不顾沛儿反对,摀着他们新任娘亲的眼睛,就要直走右转进入所谓的水下宫殿。 沛儿觉得有些无力,一边要维护娘亲良好的形象,一方面还要卯足全力的撮合娘亲和河神。 至于原因,她适才已经分析给娘亲听了,虽然娘亲听完也只是傻楞楞的不知怎么回应。 「娘亲,沛儿为您寻着这个归宿是有原因的。将来沛儿也会嫁人,不能一直陪在娘亲身边,娘亲直至最后都是孤身一人该怎么办呢?」那时凌馨带着温柔的笑,一脸就是要说不用担心她之类的,但身为贴心且事事周全的女儿,怎么可以不担心呢? 「为了让娘亲不要孤身一人,沛儿不嫁也是可以的。但是娘亲一定会在我适婚年龄就开始催婚,很怕我成为老姑娘嫁不出去,将来自己去了,我也没有子嗣,只能孤身终老。为了避免绕这么大一圈,娘亲,我必须帮您寻找适合与您相伴一生的人。」 听到这个分析,凌馨还没开始觉得困窘,只是觉得女儿何时能够如此有条理的分析事务,好像有点聪明的过分,她何德何能可以生出一个有礼节有洁癖,还聪明的过份的孩子,这跟她全然不像啊!分明是从她身上蹦出来的。 「在人类的范围实在太困难了,值得託付的男人未必要生的俊,但可不能像沛儿亲爹那样是非不分,也不可以像村长那样强娶豪夺,这个村子还有奇怪的信仰,谁知道往后的日子会不会出事。既然人类中的好男人极其稀有,不如就拓宽范围让非人类也能有机会。沛儿见河神的第一眼,就知道他重情重义又正直,虽然贪懒了些,也不爱管人间事务,可成为神的女人,哪还会愁吃穿,需要每日兢兢业业的,娘亲也不需再为养活沛儿而烦恼。」 「可沛儿也明白,娘亲是渴望爱情的滋味的。铁定不会希望只是因为沛儿分析的这些外在因素就託付终身。娘亲的想法总是不够实际,天真浪漫的,也勉强能算是一种令人欣羡的优点,不过,可不可以看在沛儿的面子上,先试试看,若不行,沛儿再与您浪跡天涯,就不信天下之大,还没有好男人了!」 凌馨听完之后内心很复杂,不知道她女儿究竟是在夸她还是损她,但是沛儿愿意永远与她站在同一方、支持着她,这也让她感动万分。 果然是她贴心的小棉袄啊…… 直走右转了好一阵子,这一路上沛儿都唱着歌,试图让其分心以减缓娘亲可能随时意识到自己在水下而昏厥的症状。 水下的景色是沉静而美好的,沛儿一开始来到此处的时候反而觉得安心许多。 她自小就喜欢待在水里,因为只要沉在水中,所有的间言碎语和是是非非好像都隔个老远,隐隐约约的听不清楚。只有在那个时刻,全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也只有那个时刻,她不去惧怕和防备除了娘亲之外的人类。 她从不与娘亲聊这些,她不希望增加娘亲的负担,让娘亲觉得是自己极力反抗没有隐瞒才会造成女儿心灵创口。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就算那个时候她年纪小到没发现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娘亲悲伤的神情她却读懂了,她的娘亲只是想在这阴狠狡诈的世间找回一点纯真和正义罢了。 她是如此喜欢这里,要是娘亲也愿意与她一块儿,那便好了。 推开门,孩子们要她小心台阶,凌馨已然踏足到河神的领地。 这一路上她认真想过了,当人在谈条件的时候,就算对方再怎么强大,也要站在相同高度劳资双方才能平衡。可是河神那种自然散发的神圣感,是她不论如何都难以忽略的。 真正的神就在面前,怎么能不虔诚跪拜,伏首称臣? 凌馨困扰的左思右想,终于是想出了一个适合自己的法子。 河神,大多的形象真身都是龙,把祂再减弱些,那便是鮫……可是鮫还是会让人崇敬……再减弱些,那便是蛇,蛇又有些可怕,山上常见的,却从不敢招惹,每次见到都是拍拍屁股绕路走…… 啊……不如就想成蛇褪下来的蜕皮好了,皱巴巴松松垮垮的,一点都不可怕的。 凌馨下定决心,等会儿一睁开眼,就要把眼前的美男子用蜕皮替换,蜕皮在眼前晃既不会感受到人与神之间的天差地别,也不会感到害怕,更不会因为那美好的皮相而受到蛊惑……进而……心动…… 心动是什么感觉,她已经有点忘记了。 不过那如梦似幻抢亲的那日,祂掀开红盖头,她初见祂的那一瞬,似乎有一阵悸动,从遥远的日子里甦醒过来…… 既然步入室内,之亦邢南的手就小心翼翼的移开了,凌馨也缓缓的睁开眼睛,慢慢的适应着光线。 眼前有一个男人。 横卧着,富有光泽的白色头发如瀑披散开来,身穿酒红色渲染宽袖衣,整个人被松松垮垮的衣物拢住,更显地身材纤瘦。 面色白皙宛如女子添了妆粉,俊美的脸庞尽带文弱气息,眉宇间没有什么英姿颯爽,也没有矫揉扭捏,在浅浅的微笑中,却满是邪气。 这个人是河神吗?怎么跟第一次见到时完全不一样。 面容虽然也逆天俊美,可风格迥异,一个天真俊朗,一个深沉阴险…… 以貌取人是不对的行为,要是凌馨自己都难以克服了,要怎么样好好教育沛儿呢? 「莫非你就是孩子的娘?失敬失敬。」声音也是不一样的,说话速度缓而勾人,一字一句都好似挑逗。 他的身姿慵懒地坐立起来,伸个懒腰带着迷离地笑眼望向他们,然后踏出了脚步。行走时衣带摆晃,宽敞的袖子摊了开来就像一片绽放极致的花瓣,步步踏来,活似一朵妖冶的花在风中摇曳。 看着他走了过来,之亦邢南向前踏了一步,摆出架式彷彿是在守卫着凌馨。 「笨蛋妖怪,别想染指我们娘亲!」之亦先是言语威吓,咧大了嘴试图也达到吓人的效果,但就是可爱而已。 相反的,邢南一边防备着,一边在凌馨耳边说明着此人底细。他果然并不是河神,看来也不是所有俊帅的男人出现都能让她心动。这个傢伙只是让她不安而已…… 「娘亲,这位是我们说过的笨蛋妖怪锦葵,就是跌到河里惊醒河神大人的那一个,他们现在就是个酒肉朋友,不过这个妖怪糟糕的多,他喜欢四处挑逗女人,让人深陷情网之中……虽然最近只光顾那个……啊算了想想都觉得脏脏,总之我们的河神大人还是很优秀的,交了坏朋友,也没染上什么怪毛病,不必担忧。」邢南把所知资讯一股劲的抖出来。 看来是个迷惑人心的妖怪,凌馨对望着的眼多了些防备。 「居然这样介绍我,真令人伤心吶……」装作伤心的脸,眼中却全是笑意,锦葵毫无畏惧的向他们这里前进,不惧孩子们的三脚猫功夫,凑地极近的打量着凌馨。 这个距离,要是突然吸一口颈边的香气,甚至突然咬一口都是轻而易举的。 「也算是清秀可人,可不过中上而已。」他用神气的脸说着讨厌的话,再怎么俊俏的人在凌馨心中也瞬间成了丑八怪。「朋友妻不可戏,虽然本就不想戏……」 「娘亲的美丽是你这个笨蛋妖怪不能体悟的。只有爹爹才能看见娘亲熠熠生辉的纯净灵魂!」沛儿见母亲受辱,也是奋不顾身挺身而出。 只是沛儿说的是灵魂……那就是她也认同锦葵在娘亲外貌上的评论吗? 没关係,本来凌馨就对自己外貌不甚在意,不受伤、不受伤的啊! 「原来如此。」锦葵敷衍地笑着说。 此时,一隻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大厅之后的珠帘。 「啊!原来大家都在啊!」见到眾人,河神一向倦懒的神态也变得颇有朝气,笑的灿烂而有热情,宛如小太阳般散放着光与热。 可下一刻,他彷彿意识到什么般的变了神色。 他的朋友锦葵来了他是很开心的,孩子和孩子的娘来了他也是很开心的…… 可这两队人马凑合起来,却让他心里感到不安…… 一阵疾风颳来,不过一转神,凌馨就腾空被河神抱入怀中。 「锦葵,我警告你,你可别想打孩子的娘主意!」原本兴冲冲的开朗嗓音都变的沉重起来,河神朝着锦葵齜牙咧嘴,像是一隻看家护院的忠犬。 这个反应惊了眾人,锦葵是最快从震惊中甦醒的,而且被逗笑了,整个人笑弯了腰。 「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有些兴趣了。兄弟,认识你那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模样,这难道是传说中的见色忘友吗?」锦葵打趣说道。 「管你什么色,她是孩子的娘,放尊重些。」河神沉沉回应道。 「哦——」锦葵笑着继续逗弄。 「别逼我把你打回原形啊!」河神将怀中的凌馨抱得更紧些,嘴上继续放狠话护卫着。 凌馨在他的怀中,觉得一切真的有够莫名其妙,可被保护着又有种欣慰之感。他们兄弟的战斗还在持续,怕丢了他的面子,也不好现在就说把她放下来之类的…… 凌馨望着河神的脸,为了让自己的心跳正常一些,努力把他想成蛇的蜕皮,就如同计画一般。 只是……这个蜕皮……有点可爱啊…… 第二章〈花开〉之四 锦葵笑够了之后便退了开来,一直退到墙壁尾端,多一步就要将墙撞破的程度,河神方能卸下心来,轻柔的将凌馨放下。 「失礼了,孩子的娘。这个妖怪比看起来厉害的多,多少女人败于他手……」河神有些心慌的对适才行为作出合理解释。 「谢谢。」凌馨善解人意的笑了笑,也安稳了他的心神。 孩子的爹,孩子的娘,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听起来有些亲暱,或许是因为他尚未知晓她的名字也说不定,等会儿协商时候,也顺便分清这一点吧! 「看来还不是很熟悉……」锦葵在墙那端自顾自地评论着。「依我看来,这对要成还要走好长一段路啊……」 「锦葵你该学习当个说好话的妖怪。」河神淡然道。 「实话实说罢了。」锦葵摊手,毫无所谓。「还是来开场赌局?」 「赌便赌,谁怕谁?」一听要打赌,之亦孩子心起,一马当先。「赌娘亲和河神大人终成眷属的举手——」 三个孩子立马举起手来,三个大人中两个当事人略显犹豫,战情胶着,一个不留神就会成为平局。 孩子哪管这两个不熟的大人尷尬至极,之亦蹦颠的去抬起河神的右手,邢南和沛儿也撑起了凌馨的手。 这……这样不好吧!本来想好要谈条件的心情,被搅乱的一蹋糊涂。凌馨望着自己的手臂缓缓抬起,也没好意思拒绝。 「五比一,笨蛋妖怪没机会了!」之亦继续负责言语攻击。 锦葵只是笑了笑,眼神富饶兴味。可转瞬间,一层鬱鬱染上了他的双眸,使他垂下眼来,嘴角始终带着笑,可也难分清笑容之中带着几分真意。 「要是真正的情感能够那么容易就好了,对吧?」锦葵轻声道,悦耳的嗓音让人不知不觉跟随着,掉入他言语中无底的忧鬱里。 锦葵的确是个好酒友,醉里谈些日月星辰、诗词歌赋,打发打发时间还可以,坏处就是嘴欠,还说的特别在理,让人心情不佳又难以辩驳……这两帮人马果然不能同时出现。 「找我何事?」河神的心情都写在脸上了,想下逐客令的心情让言语也简练了些。 锦葵搔首惭愧一笑,忙着打趣竟忘了正事。伸手入袖袋中掏了掏,随着一道馨香縹緲的霞光腾空一现,那是一个比孩子更高的三足青铜鼎,外表看来平凡无奇。 「为了那样虚荣的东西,你竟欲用神器交换,如此可值得?」河神表情严肃了许多,言语郑重,想是语重心长。 「在她面前,没有什么是更重要的。」锦葵淡然一笑。「何惧没有神鼎练化修为,要我散尽修为也是无妨的……」 河神轻叹,缓缓道:「我可没见过你如此情痴。」 一言一语中,甚至连孩子们都感受到沉沉的气氛,憋住嘴错过任何可以嘲笑笨蛋妖怪锦葵的机会,此时无声更胜有声。 河神一手捻诀,手心迸出浅蓝萤光如细丝般穿入珠帘后翻翻找找,终于承载着一支墨色玉簪。 之亦邢南也没见过这么个东西出现在宫殿中,好奇的凑上前看。 簪体是纯色墨玉,细如羊脂,黑如漆墨,这无疑是玉中上品。更与眾不同的是簪首镶着一颗圆润的夜明珠,外表清透,里面隐隐约约闪着淡红色光芒,忽明忽暗,宛如心脏怦然颤动。 河神把玉簪递给锦葵,可下一刻却握紧了。 「当真不后悔?」河神再三询问。 「待你情根深种就能懂了,河神大人。」锦葵轻轻笑着,勾人的眼扫过河神与凌馨之间。「真好啊!你们都拥有黑白分明的眼眸子,要好好珍惜啊……」 在场眾人自然没人能懂,只大概明瞭笨蛋妖怪交换了个很重要的东西,就为了换那个看起来十分昂贵的玉簪。 玉簪一到手,锦葵也没有恋栈,识相的乖乖走人。 现场大概只有沛儿感觉到不对劲,堂堂一个河神大男人,怎么会需要女性用的玉簪呢? 娘亲正好要跟河神爹爹理论……呃……是沟通。温柔带笑着要三个小孩都先到外面玩去。 这正合沛儿之意,她可以趁此机会调查一番。 分明是道溪流,在这个水下宫殿的外侧却长着许多海中才能有的珊瑚,形状各异,未经雕琢而自然成了桌椅、鞦韆、望楼模样。 沛儿坐在鞦韆上摇晃着,思虑了半晌。之亦在一旁追逐着沛儿晃动而形成的水波,而邢南看着沛儿认真的神情,试图猜想她究竟在思虑些什么。 「之亦、邢南。你们可知,水下宫殿有过女子?」沛儿问道。 「咱们这里人手不足,几百年来就我们俩,还有笨蛋妖怪偶尔会来晃晃而已……」之亦不假思索的回应道。 「不过我跟之亦其实也只陪着河神大人几百年光阴而已,要说以前的事情,还真的说不准。」邢南补充道。「而且说不定以前有过什么,河神大人也不记得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不记得了?」沛儿心底一惊,莫非是人不可貌相,这次她终于看错人了? 爹爹应该不会是那种招惹了人,转眼就忘了的类型吧? 之亦双手摊开撑着下巴,圆润可爱的脸蛋晃呀晃,接着说:「因为花!」 原来他是把双手当叶子,脸蛋当花来演示了。 「花……花怎么了?」谢谢之亦小伙伴的演示,不过沛儿依旧不明白这与记忆有何相关。 「河神大人的记忆都藏在姮娥之花里头了。」邢南说道。 「为什么要把记忆分开来放?」虽然不知那所谓姮娥之花是什么东西,但至少可以得出这个结论。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为了忘记什么难过的事情。姮娥偷了灵药飞到月宫,最后后悔莫及,日益消瘦,为了不再感到悲伤,才把记忆藏入花中。没有了记忆,等于是没了过往,没有了过往开心的种种,又怎么会因为现下处境而感到悲伤呢?。据我猜测,河神大人大概是必须要忘记什么伤心的事……」邢南皱着眉头开始推理。 「才不是呢!我们河神大人哪有悲伤的时候,他一直都开开心心的。说不定是因为记忆里有人类,怕污染了自己纯净的心灵,所以才想办法忘记的吧!」之亦提出了他的看法,而且富有十足的自信。 这点沛儿倒是能明白的,她初到水下,之亦邢南就因为她是人类而挤兑她。人类的贪嗔痴是三毒,是这些纯净的精灵妖怪甚至是神避之惟恐不及的。 说他们没有欲望是不尽然的,可没人能敌『人类』这种物种来的强烈,在他们眼底,沾染上人类,注定是衰运缠身,也有不少为了人类而牺牲自我,甚至灰飞烟灭…… 十几年前的虰蛵山山神事件便是他们最常列举的一例,爱上了人,举族灭亡,沛儿之前看见过妖狼魂魄没了皮毛还在村子边界晃荡,连死后都难以安寧。 「之亦你这样说好吗?沛儿也是人类。」邢南不得不提醒道。 「河神大人说沛儿是小狐狸,所以不算是人类。」之亦对这样的指控可不买帐。 「那沛儿娘亲呢?总该是人类了吧?」邢南反问道。 「邢南你傻啊!沛儿是小狐狸,那沛儿的娘亲当然是大狐狸啦!」之亦神情自满,彷若就他一人看穿了事情的真相。 「傻的究竟是谁?」邢南不屑笑了笑,本是可以让着他,不起纠纷的。可是激怒之亦更好玩些。 于是两个小男孩在水下激战三百回合,沛儿独自晃盪着鞦韆,一边不知沉思些什么,抬起头来看见太阳照入水下的光,波光荡漾之后是一望无际的蓝天。不过隔了水,却是分隔了两个世界。这样静好的日子,会这样持续到永远吧! 为了维护这样的日子,她是不是更该把一切调查清楚才是。 一听孩子的娘有什么话要与河神私下说,他殷勤地设了座,两人恭敬相对而坐,中有几案相隔,上有茶沸,浇过三巡。自是东座递茶盏予宾客。 凌馨看着眼前的蜕皮优雅动作,一举一措皆是有礼,当真将她视为座上宾,客气到了极致。 凌馨在各村庄乡野晃荡惯了,反倒有点不熟悉如此多礼。 河神的宫殿没有想像中那么富丽堂皇,甚至没有像凌馨住过的大宅院那样铺张,这里的风格、摆设,都像是隐居于山林之间有道之人的处所,平易、静雅,没什么压迫感,待着也舒服。 「孩子的娘,所为何事?」动作结束,也暂时无事可做,间着是尷尬,不如直奔主题。 听到那句孩子的娘,凌馨心头又是一紧,得早早让他改了习惯才行。 「那个……河神大人……有几点需要釐清。」河神大人四个字唤出来,自然就有种震慑人心的能量,拚命想着是蜕皮,只不过是蜕皮!这样她才能勇敢地把所要说的都说出来。 「请吧!」河神表情也认真起来,端坐摆手说道。 第二章〈花开〉之五 为防乱了分寸,凌馨把列举的疑问写于左手腕部,本不欲太过明显,所以把字写的小了些。可黑色墨跡印在净白皓腕上,又岂能不惹人注目。 她轻翻手腕,不动声色的看了又看。怎知当初写完时记忆犹新,字怎么模糊怎么小都可以辨知,现在不论怎么看,都难以理解当时写下了什么。 她本是准备好的,手腕上的字也只是提示作用,不曾想因为这样一个失误,搞的心慌意乱,只见河神大人认真的面容就悬在那,面着她,没有一丝飘移,混乱的心神让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孩子的娘,还好吗?要不要先喝口茶?」迟迟等不到下文,河神开始担心起凌馨的身心状况了,指着面前的茶盏,贴心问道。 孩子的娘……又是这孩子的娘……要不,就先把这点给改了吧! 「凌馨,河神大人,往后如此叫唤我吧!」凌馨避开眼神,低头轻啜一口热茶。 「凌馨……凌馨……」河神从善如流的轻唤两句,比起孩子的娘四字,两字唤来更加顺口。「真是个好名字。」 看河神大人的神情,似是没有发现她改变称呼的缘由,看来河神对『孩子的娘』这种叫法并没有别种意思。 「我叫叔顗,近千年没人唤过这个名字了,连自己都险些忘了。」河神和煦笑了笑。「往后便这样唤我吧?」 「直唤河神大人名讳,怕是褻瀆了。」看着他的笑容,幻想中的蜕皮渐渐脱落,还归本貌。在凌馨眼中,他又是那样俊美无儔,分明距她不过一臂之遥,却是天差地远、云泥之别。不论他再如何谦和,在凌馨心中依然高高在上。 「那我唤孩子的娘名讳,也当是褻瀆了。」河神想了想,应当是相同道理。 河神清澈的眼眸里,哪存有一点讽刺之意。凌馨怔了怔,又慌乱了起来。 「河神大人是神,凌馨不过是个凡人。」她不得不提醒他这点。「大人是尊称,孩子的娘就不太算了……」 「孩子的娘不是也挺令人尊敬的吗?」河神当真不明白了,为什么人们要尊称他这个见没见过虚无縹緲的存在,而不是更尊敬诞下身体发肤的娘亲呢? 「这……」这话说的在理,凌馨一时之间也寻不到反驳之词。 河神诚挚的表情说明着,凌馨心中人与神之间永远不可能跨越的坎,事实上也不过是人类自以为是的幻想、有待消融的刻板观念而已。 虽然他是神,而凌馨是人,他们有着不同的世界,却都存在这个宇宙。不同的仅是如此,没有谁优谁劣,何谈高下之分。 可这点『平等』却来的让凌馨措手不及。 或许人能想像自己被神灵解救,可是要跟神灵像个友人般互换名姓、相坐对饮,却是万万不能的……更别说沛儿还欢天喜地的认了爹,她不过一介凡人,哪来的胆子如此褻瀆神灵。 「凌馨,唤我的名字。」河神期待着望着她,那表情像极了等待足岁婴孩自己踏出摇摇晃晃的第一步,虽然她终究是该学会的。 循循善诱下,凌馨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的打开心中每一层认为不可能的门,一步步向上攀升,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与他平起平坐。 当然这种深根的概念难以剃除,她随时可能掉落,必须再爬个两次三次、十次百次。可她知道,这个带着温柔微笑的河神大人,都会在那里安安静静的,满心期待的,等着她再回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 而这第一步,就是唤他的名。 『凌馨,唤我的名字。』他好听的嗓音在耳边搔痒,惹着她轻啟朱唇。 「叔顗……叔顗……」凌馨叫唤着。 如梦似幻,他们彼此对望着,一下子跨越了种族、年龄的距离,如此胆大包天的行为,随着她的喃喃叫唤,钓起了本已深沉到底的年少轻狂和阵阵心悸。 『叔顗……叔顗……』 本该虚无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就在凌馨唤着他的名字时,另一个声音在脑中同时回响着。 一瞬之间,他呆了神情。 凌馨猛然回神,她分明是来协商的,却被河神大人不知不觉拐离了主题。 还……还唤起了他的名字。 可仔细想想,虽然她骨子里未必相信他们平起平坐,但在这样『协商』的场合,有着这样平等的先决条件也是有利的。 一瞬之间自信都涌了起来,她不再慌忙,之前列举的那些模糊小字,也因记忆的回归而愈渐清晰。 「叔顗……叔顗……河神大人!」凌馨叫唤着,试图让他回神。 「嗯……嗯嗯?」愣了半晌,叔顗总算回过神来。 「果然还是不熟悉有人唤河神大人的名吧?」凌馨忖度,推出了这个解答。 叔顗望着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眉宇之间似有困惑,可下一刻就舒展了开来,露出一贯和煦的笑顏。 「没有,有你唤我的名字,很好。」叔顗笑着说。 很好……很好? 凌馨不明所以,可这也无妨,她已经准备好,要打铁趁热,一鼓作气,要在最有勇气的时候,把该说的都说了。 「好,那我开始了。」不知是提语词,还是为自己加油鼓劲,她朝气满满,元气十足的说着。「第一,童工问题。听说河神大人……叔顗……沉睡百年,都是之亦邢南在掌控水流,夜以继日十分劳苦,凌馨今日便想为他们请命……」 河神点点头,笑着说道:「我如今不再沉睡,自然也不必他们掌控水流了。」 哦……是吗?这么快就解决了第一个问题吗? 凌馨眨眨眼,觉得这速度快到有些不切实际。 「那……叔顗往后还会沉睡吗?」她问着。 虽然人类生命有时限,可要是百年之后之亦邢南又遇到一样的问题,他们一样还是得辛苦的,权益这种东西,要争取就是要连以后都一起争取才是。 「之所以沉睡是因为醒着跟睡着于我没有差别,如今我有了牵掛,自然是不会再睡了。」叔顗带笑着眼睛望着她。 「牵掛……那是沛儿?坠水而亡的人年年都有,怎么偏偏救了沛儿?」这也是她最不明白的一点。「还顺便把我给救了……」 她分明是很感谢的,但牵扯到女儿的安全,在没搞清楚之前,她还是不安的。 「应当不是对我有兴趣吧……」想起叔顗掀起她红盖头的那一刻,一个不小心就把内心的猜想说出了口。 叔顗认真的想了想,轻轻道:「我对你女儿比较有兴趣。」 他说的实诚,却不想这句话在凌馨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不敢置信和恐惧毫不掩饰的熨贴脸上,嘴都合不拢了。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容易惹人误会,叔顗笑着解释道:「沛儿的身上,有我养的小狐狸味道。」 「你……你爱上了你的小狐狸?」凌馨的表情还是无比惊恐。 叔顗眉头轻蹙,有些无奈地想着该怎么解释才好。 「凌馨,你会爱上你家的宠物吗?鸡、鸭、牛、羊之类的……?」没有讽諭之意,叔顗纯粹已经想不到其他情况来解释。 凌馨狠狠的抽了一口气,脸上惧意更是浓烈。 「爱上不至于……但还是会吃啊……」她惊恐至极。 为了降低疑虑,叔顗费尽心思,绞尽脑汁,试图转圜这越描越黑的处境。 对于小狐狸,他记得的也不多,除了那个味道依稀记得,还有牠已离开了的这个事实外,其他都是空白的。 也难怪,不过一个宠物的气味,竟引得沉睡百年贪懒无比的河神甦醒,身为娘亲,多些疑虑也是正常的。 可他也无法提出解释,为何他如此在意那隻小狐狸。 茶盏空了又满上,茶壶空了又沸新茶。 叔顗用诚恳的表情,再再的表示自己的心意,凌馨听着听着,也渐渐松下了防备。 其实他们目的是一致的,那就是好好的保护着沛儿,让她平安健康的成长。 他们未必能如三个孩子所愿结成连理,但却可以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他们说罢还握了握手,说句合作愉快。 「不论你是不是神,救命之恩还是得报的。」在孩子这里达成了共识,彼此又谢绝了以身相许这种荒唐的行为,凌馨想了想,徒收恩惠于礼不合,她应该也要有所报答才对。 只是不知她区区一介凡人能够为河神大人做些什么,要掌控水流什么的,她可能不太擅长。 叔顗听言又是一愣,显然是没有想过要拿些什么报答。 「端茶、洗碗、做饭……捕鱼……」凌馨列举了一些,可越说越心虚,她的这些技能,哪些是河神需要的? 叔顗哑然一笑,想是被凌馨的神情逗乐了。 或许只要这对母女在他身边,陪他聊聊天就足够了,可他可以想像当她听到叔顗这样说,会是什么表情。 堂堂一个一肩扛起养家重担的女子,若是让她的人生目的成了个神身边的专业陪聊,应该也会相当难受吧! 「凌馨,我这倒有一事,是你能帮我的。」他轻轻道。 第二章〈花开〉之六 能帮上忙当然最好,凌馨眼神有光,洗耳恭听。 只见叔顗站起身来,朝着她步步前进,凌馨觉得只有自己坐着好像不太对,于是也站起身来。 面对面,凌馨在女子之中不算矮,但还是比他少了一颗头。 叔顗分明比她高上许多,照理说靠近时只能盯着他的喉结和下頦看,可他一边靠近,一边弯下身子,最后与她对视。 凌馨不明所以,一个无比俊美的男子在她面前,近到连有几个鼻子嘴巴都不清楚,她没有后退,只是缩缩脖子,免得两个高耸的鼻就要相撞。 知道叔顗对她没有兴趣,相处起来倒是容易多了,神的行为本来就不是人能预测得了的,她只要静静等待下文便是。 「看到了什么,凌馨。」叔顗的声音是那么轻柔,那么靠近…… 「嗯……你的眼睛。」他们近到连看清他眼中的自己都有些困难,凌馨轻声回应着,总觉得与神面对面不太礼貌,连喷出的气息都算是褻瀆。 「太好了。」叔顗笑了,从声音听出他笑了。毕竟除了他的瞳孔外,她没办法见到别的。 叔顗渐渐退了开来,凌馨的视野也不再聚焦于他。她发现四周景色有了变化,终于理解到叔顗是考虑到她又会昏倒,所以默默的转移场地没让她发现。 他们在花海里面,无穷无尽的、望不到边界的透明花海里。 这里的花似是琉璃所製成的,却如同有生命般各自花开花谢,耷拉着的时候毫无顏色,花开的时候昂起脸来直起腰桿,炫彩萤光会从土壤沿经花茎窜上来,最后翻开花瓣炸裂异彩。 开到荼蘼方是凋谢,异彩渐收,随着花瓣片片凋零回堕于土,萤光被吸吮入土壤,酝酿着下一次的生灭。 他们至此未到半刻,有些花朵已经走过一次轮回了,有些却还没有,想是每朵花盛开的时间各异,轮回的周期也有所差别,可同样的是,盛开的光阴比蛰伏的时间短了些,这点倒也符合天地自然。 凌馨眼中,整片花海似在舞动,萤光上涌下窜此起彼落。该是可堪欣赏的无边美景,而她压抑住神色,不让自己过于浮躁,她必须庄重些,毕竟不是来玩的。 她是来报恩的! 与自己再三交待后的凌馨自顾自地点点头。 「姮娥之花,这是神用来储存记忆的地方。」叔顗缓缓开始解释道。「神无寿命,漫漫岁月里经歷的事情很多,又没有遗忘的能力,所以会把一些重要的,或想遗忘的,好的坏的伤心的狂喜的放在姮娥之花中。」 「其实有情绪也是好的,神大多没什么情绪,所以大多的记忆也挺无趣的……」说着说着,叔顗竟有些难为情。 看到这个表情,凌馨急忙问:「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呢?」 「可能挺麻烦的……」又是那个欲言又止的神情。 凌馨最难以忍受这种表情,这就像是隔靴搔痒,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却还不明白要做些什么。麻烦又何妨,她凌馨有的是毅力,况且除了这种特别的事情,她可没有什么能为河神做的。 虽然这花海漫漫没有尽头,但是日常的浇水、拔杂草、悉心照料她还是有办法的,只是可能还是要规划一下工作时间,沛儿这点年纪的孩子,成长的速度是很快的,一个不小心就会错过她生长的点点滴滴,要是不巧让她长出不好的性格而没有及时遏止的话该怎么办呢? 虽然以沛儿这个性,应该也很难长坏。 「叔顗,无论什么,我都会尽己所能、全力以赴。」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达成,虽然她很有毅力,但人寿命有限,她也只能承诺到这个地步。 凌馨神情坚毅,说动了叔顗微微轻蹙的眉宇。 「不知多少年以前,我养了一隻小狐狸。牠日夜与我为伴,让我懂得什么是陪伴,也在牠离开后,教会了我什么是孤单……」叔顗开朗的脸庞染上了忧愁,这副表情一点都不适合他,凌馨只是看着他,都能感受到一种酸楚涌上心头。「依照我的性格,应该不会让小狐狸走的。可牠为什么会消失呢?或许答案就在这些记忆之中……」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记掛着那隻小狐狸?」凌馨问着,语气和神色都是满满的同情。 「已经不知道过多久了,假如放入姮娥之花中,应该会连一点记忆都没有才对,可居然强烈到还有依稀感触……我一直害怕答案会是不好的结局,所以才不敢来寻答案,毕竟会把记忆藏起来,肯定是有缘由的。」 堂堂一介河神,竟然也有惧怕的时刻。 凌馨内心感慨着,人类要惧怕的东西有很多,天灾人祸、凶狠猛兽,还有一些瘟疫、战争,还有像仁鑫村人民那样愚昧盲从的心…… 但是神照理说该无所畏惧,唯一能让祂心碎的,竟是情字。 无论那是哪种情,懂得缘聚、懂得缘散,终究是件悲伤的事情…… 人的生命短暂,就算是伤透了心也只是百年的事情,可神呢?面对悲伤的回忆也只能永无止尽的承受着,也难怪了需要这姮娥之花。 「所以你希望有人替你找出那个原因,然后再斟酌斟酌要不要诚实以告?」凌馨梳理了脉络,得出了这个结论。 「是。」叔顗点了点头。 其实这已经很好了,说书人口中的报恩都是要什么以身相许,不然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她的一生可以待在美丽的琉璃花海中,看着神曾经的生活也大概算是体验神的箇中滋味了。 就算是穷尽一生,也没什么苦恼的。 啊不……还是有苦恼的地方…… 凌馨突然想起来便痛苦的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不论再怎么美的地方,这里仍然是水下对吧? 「叔顗……我愿意替你找出小狐狸消失的……的原因……不过还有一事相求……」凌馨在昏迷之前努力把话挤出。 叔顗看到凌馨这副模样,当场又不知所措,他掰开了她掐住自己脖子的手,紧紧包裹在他手心里,慌忙道:「凌馨,你说。」 「我知道有些任性,但为了更好的效率,我……我……我不能待在水下……」 两眼一瞪,凌馨无可奈何又昏死过去。 之亦和邢南激战了三百回合没有胜负。 或许这几百年间都是这样,没有胜负。 之亦兴致勃勃又想战个三百回合,邢南却已没了兴致,淡漠的挥挥手离开了战场。 「都打多久了,将沛儿晾在一边,到底还是不是会顾虑彼此感受的好朋友了?」邢南说的在理,不知道是不是忘记这场战局是谁先挑起的。 之亦搔搔头,皱起了眉头,满脸的疑惑道:「可沛儿好像在思考什么,我们不是不应该去打扰她吗?」 「她许是在想该怎么加入我们的战局,都我们两个在打,她在一边铁定很无聊的。」邢南坚持着他的理论,他自有一套他所认为小女孩该有的思想模式,现在沛儿静悄悄无话言,肯定是嫌无聊在生闷气。 「是这样吗?女孩儿真麻烦……」之亦歪着头抱怨着。 抱怨归抱怨,两个小孩还是乖乖屁颠屁颠的往沛儿身边凑过去。沛儿本是专注于整理脉络列出各种水下有女人物件的任何可能性,这下四隻眼盯着她看,她也没办法视而不见。 「沛儿我们一起玩吧!你别生气了。」邢南先是出言缓颊道。 「等你以后强壮一点,再跟我们一起玩就是了。」之亦的安慰方式让邢南再度觉得危机,他连忙往之亦肚上揍一拳要他闭嘴。 「之亦邢南,你们别顾虑我,我只是在思考些事情。」沛儿眨眨眼,坦诚相告。 这话是说的平易,但在邢南耳中却满是危机。而且危机升级了,本来是『危』上升到了『极危』等级。 「喔,这样啊!」之亦不疑有他。 「傻啊!之亦你是不是傻!」邢南睁大了眼,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之亦。「当一个女孩说了『没事』就是有事,说了『别顾虑我』就是再不顾虑我试看看啊!的意思。你这样一辈子讨不了女孩子!」 「我为什么要讨女孩子,我想当大妖怪!」之亦被批评的有些茫然,他的确看不出来沛儿哪里有事。 「大妖怪不讨女孩子要怎么有小妖怪?」明明也是一知半解的邢南开始发表他的言论。 可这句话却让之亦感受到自己的无知事关重大。 于是两隻水精灵又用四隻汪汪大眼,望着目前『应该』正在生气的沛儿,希望能得到一些关注和谅解。 沛儿揉揉额角,有些困扰的模样。 这是她短暂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过度解读的可怕之处。 要是再解释,她没生气什么的,恐怕只会越描越黑。 「行吧!那现在要做什么?」沛儿觉得唯有自己像孩子般天真玩耍,他们才会真正放过她。 「不然来练法术?这样往后才能跟我们一起打。」之亦简单的脑袋也只能生出这样的提案。 「还是我们在宫殿里寻宝去。既然藏有我们百年间都没注意到的墨玉簪子,说不定还会有更多漂亮东西,我们找来给沛儿。」邢南提议着,果然很会讨女孩子欢心。 可沛儿也不是普通的女孩子,那些漂亮的东西从来不入她眼。 况且华丽的东西应该与华丽的人般配才是,像奚养凰那样的女孩,应该就很适合那种东西,沛儿戴只是不伦不类而已。 没有羡慕也没有自嘲,单纯的客观分析而已。看一件事情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把情绪代入,这样反而会把真相模糊的…… 想到奚养凰,沛儿脑海中突然窜出一个俊朗的男孩模样。 在抢亲的那一刻,她心里全是与母亲重逢的喜悦,却忽略了他不顾一切仓皇向她奔来的那个眼神。 现在回想起来,心中略有古怪。 「那沛儿的提案呢?」邢南还是顾虑沛儿的意见的。 「我……我想回岸上看看……」沛儿眼神迷离,她分明全身都在抗拒,岸上多是她所厌恶、所害怕的种种,可嘴上还是说出了最贴近她心意的答案。 第二章〈花开〉之七 「岸上哪有好玩的吗?」之亦是发自心底的疑惑,之前河神沉睡时,他与邢南可是天天都到岸边引导水流,他就没瞧见有什么好玩的啊! 「岸上平时除了一天到晚想污染水源的人类之外,也看不太到其他东西啊?」邢南也不懂岸上有什么乐趣。「啊!可以前我和之亦有见过沛儿,沛儿的气质与其他人都不同!不知怎么的一眼就吸引我们注意。」 沛儿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她也尚未釐清自己的心意。 或许是想看看当初疑惑的那些问题如今可否能解,又或许只是想看看没有了她们母女的世界可否有所改变…… 还是她不过是为了看一看那个忧鬱神情的男孩? 沛儿关注的人类不多,她不是大爱的人,能力太小只能顾及娘亲和自己。不过,她现在希望他也能幸福。 为何如此呢?或许是因为他曾救过自己一命,如今她好歹也有超自然力量作傍身,倘若有天他身逢危难,或许她也不是只有无能为力而已。 「咱三个意见都不一样,那该怎么决定呢?」之亦搔搔头,感觉此事难以和平解决,大概要打个三百回合再来定胜负了。 邢南看着沛儿独自深思,轻轻的摇弄鞦韆,察言观色,这个人类女孩,却是他所不能看透的。 「不然我出个题,谁应答对了就听谁的,倘若无人能解便听我的,如何?」沛儿笑靨莞尔,打破僵局。 「自然是好。」之亦邢南同时说附和道,之亦总觉得什么困难都难不倒他,而邢南深知自己的优势,在机智上他较之亦有利的多,便快快应下。 收敛笑顏,沛儿变得有些严肃,这让之亦邢南屏气凝神,万分认真了起来,比打个三百回合还要刺激了些。 「三个萝卜可以换五条青葱,五把青葱可以换四个鸡蛋和半个南岭天桃,三个南岭天桃可以换九袋蒜头,请问,一个萝卜可以换几瓣蒜头?」沛儿如是说。 首先发难的是之亦,他满面疑惑得侧首,双手盘于胸前,不屑说道:「人类真懒惰,干嘛要换?想要什么怎么不自己猎,这河里的鱼都是我自己猎的呢!」 水精灵其实不用吃食,吸收日月天地精华就能维持生机。不过之亦邢南尝过食物的滋味,饱餐一顿吃美食便是他们的无聊消遣。 「最后答案?」沛儿轻轻问。 「我用抢的!全部都会拿走的,大家都怕我,我是大妖怪!」之亦又是张牙舞爪发出怪叫,可无妨,可爱的人做什么都是可爱的。 不是之亦不愿意思考,这便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也是他设身处地倘若有天真的遇到此事会做的唯一行为。 「是不是少了些条件啊?」邢南在水底沙地上用手记录着,却怎么样也解不出来,有些单位量不同,根本也无从比较…… 「公布正解?」沛儿轻轻问,带着不咸不淡的浅笑。 之亦和邢南也只能点头,就算再给他们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整出答案来。 沛儿轻跳下了鞦韆,扰起一波震盪,瀅瀅波光照在她身上,宛若是自身散发出神圣的光芒,她的神情没有戏謔玩笑,只是淡淡的。 像极了神,或许神就该像她这样的。 哪像他们的河神大人,动不动就像小傻瓜一样笑得很开心。 之亦邢南在她身边,很容易就安静下来,躁动玩心都贴上了乖巧的符咒。 「倘若跟邻居罗大婶换的话,一个萝卜可以换三十瓣蒜头,如果跟蒋大婶换的话可以换三十五个。每个人性情不同,吝嗇、大方,都会造成答案的改变。人类还有些招数,那便是套交情,罗大婶虽然喜欢哄抬价格,但耳根子软,比蒋大婶容易说动,说几句今天真漂亮之类阿諛的客套话,往往能换到更好的东西,送个鸡蛋也是可能的。」沛儿仔细分析着。「之亦邢南,人心难测,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之亦邢南闻此番言论只是敬佩,深深的敬佩。敬佩到没有怀疑过沛儿只是要赢得比试所以说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也没怪她誑人。 其实她也没有誑人,只是放在问题里有些不太公平。 「人类真是神奇。」没想到反而引起了邢南的感叹。「原来他们不只是成天污染水而已……」 「神奇又如何,不给我蒜头,我就嘴巴一张把他们都吞了。」之亦依旧可可爱爱的装作凶狠。 「行了,人类感觉身体里都是毒,有什么好吃的!」邢南捏了捏之亦的圆润脸庞,毁了他自以为帅气凶狠的表情。「既然我们没人能答出来,今日就去岸上晃晃吧?」 「我说的答案也有可能是对的吧?」之亦拍开了邢南的手,有些不服气地问道。「但去就去,我之亦哪有在怕的!」 沛儿笑而不语,静静地垂下眼来。 在这三千世界,或许本就没有什么对错吧! 相互照应,三个孩子引流而上,高速旋转的水流包裹着沛儿,使她冒出水面时衣物不沾湿气。眼前一切如故,后背正是沛儿当初所坠落的悬崖,往下游去便是村子中心。这里算是最边陲的地带,只是看了陆上这么一眼,她又想回水里去了。 她想起了那些盲目的人类追赶着她,要把她献祭给河神。 而的确,她也确实落入了河神手中,心甘情愿的。 只怪那个覡操弄人心,假河神的名讳作威作福,倘若有天可以当眾揭发这个假相,那村里的人或许就不会再牺牲了。 其实村里的人都很热心,人情味很浓的,比起她待过的大城还要好上许多。 不过有了这段过往,她的警戒心是怎么样也无法减弱了。 「沛儿,还不上来吗?」之亦邢南在陆地上化作人型,不过两位的发色和全身的造型还是显眼的不得了,她可不想引人注目。 踏上岸来,踩着泥土的感觉和河底的砂石有所不同,无尽的感慨从心窝蔓延开来,身而为人这件事情,似乎已经与她相隔了好久好久。 离开土地的那一刻,或许她也不把自己当作人类了。 「你们以往在人间也这副装扮吗?」从惆悵中渐渐缓神,沛儿看着两位男孩皱了眉头。 「我们藏在水里,我们的真身本就是水面上的波光。」邢南解释道。「用人型上陆,这还是头一遭。不知道人类见我们会是什么反应!」 「这还用说!」之亦满脸得意摸摸鼻子。「肯定会被我们兇恶的模样吓傻的!」 「这回我们悄悄来,悄悄的去。别这么显眼!」沛儿急忙劝说。 「为什么?当初河神大人去抢亲的时候,就可以显眼到如此境界!」之亦又不服气了。想想当初浩浩大水淹婚宴,那可是不同凡响的气势磅礡! 「爹爹那时……有失远虑……」沛儿支支吾吾的,新任爹爹恐怕是刚上任太兴奋,也不顾虑别人会怎么看这『神蹟』,这么随便就来个惊天动地的排场…… 可当时沛儿救娘心切,也没有先一步拟定计画,更忘记提醒这些非人类好好地隐藏自己。 「我们当水精灵的百年以来,也没人要我们隐藏自己。沛儿如此害怕,可是有什么顾虑?」邢南揣测着沛儿的心意。 沛儿轻轻一叹,拉着另外两个孩子在岸边坐下。一番折腾,天边的滚烫太阳也准备落到另一方的尽头。目视着斜阳照映在水上的波光,染上了红红黄黄的顏色盪漾着,美而纯净的东西,太容易被染上顏色。 「身为人类,我不愿说人类坏话。」沛儿轻轻说。「但就如同我说的,人心难测,之亦邢南你们两个那么纯真,要是被骗被伤害就不好了。」 「我不伤害他们就不错了,水精灵的法力一定是比人类高强许多的。」之亦再次表示不服气,区区人类也敢小瞧他将来的妖怪大爷。 「这是自然。」沛儿点点头,认同他的说法。「不过人类能在世间横行霸道,一定是有原因的。他们懂得团结,也懂得使用谎言,这些都是你们斗不过的。试想,人类见到他们未知的生物,先是观察,可能因为不了解而伴随着惧怕,然后把生物归类到『他们不了解,也打不过。』的分类,大多的神、鬼都是归于此处,于是有了祭祀行为;还有『他们不了解,但团结起来说不定可以打得过。』的分类,我猜你们会被列于此处,纵有一身法力,拿了陷阱让你们自相残杀之类的,何患没有手法?」 「怎么没有了解了的分类?」邢南求知慾重,当下追问下去。 「人类一旦了解了,就分为有威胁与没威胁的。没威胁的可以利用共存,像是鸡鸭牛羊那些牲畜,有威胁的,那就会想尽办法剷除,彷彿那些生物只要尚有一丝呼吸,人类就永远不得安心似的。」沛儿彷彿把一切都看透彻了,偏偏自己就是这样自私的生物,嘴角咬着一丝苦笑。「我后悔了,你们别去吧!我偷偷瞧个一眼就回来。」 他之亦未来的大妖怪可不满意了,他满脸怒意,虽然生气还是长得很可爱。 「明明有危险,我们怎么可能丢下沛儿不管!我们还有法力,当然是一起去比较安全。」之亦气冲冲地说。「而且人类多可怕我才不管,来几个我咬几个,咬得破破烂烂的!」 「既然沛儿是为我们好,我们就隐在水中,悄悄跟去就是了。」邢南最善解人意,这回还真的解对了。 他们本来就隐在水中,这本不是个问题。可两方战火一旦挑起,孩子心性就是谁也不让谁。之亦为了表达不害怕人类这件事而不愿隐身,而邢南持着反对意见,眼看又要大战三百回合,可能天亮之前都没有个胜负。 「我们别去了。」比起挑弄平静的日子,沛儿寧愿自私的在水下开心活着。 说实在她去了,看了一眼,然后呢? 她在意的人遇到了危险然后呢? 她自己还是得靠别人的力量,还得把纯净无瑕的人牵扯进来不是吗? 与其搅乱自己的心湖,还让朋友间争闹不休,不如,还是止于此吧! 沛儿的鞋底踢着岸边的土壤,这种触感,她还想多体会一下。 驀然,河面出现了个巨大漩涡,像是河底有个生物肆意吞纳着要把河水都抽乾,强大的吸引力,把水面上的杨花,漂流的水草和河里的鱼儿,全部都往一处导去。 第三章〈登岸〉之一 沛儿遥望所处的对岸,有好大一片陆地随着河里的漩涡向下陷落,草木倾倒连根拔起露出惨烈的情状,大地隆隆悲鸣着,气流不稳颳着怪风捲起四方尘土,天地摇动,他们想站也站不稳,逃也逃不了,便握紧彼此的手,死死把身体压低,试图稳定彼此。 陷落的陆地空了,四周的河水便一股劲的往那处倾灌而去,漩涡也就这样越扩越广,吞食掉大半彼岸陆地。让孩子们不禁感叹,要不是他们选择此处上岸,大概也会被一口吞噬掉吧! 而事情还没完,向下陷落到了极点,暂时修整片刻,天地再次摇动起来,愈发猛烈,漩涡处的水流剎那间颠倒了形势,被挤压过头的水柱向上喷散,像是涌泉的模样。接着原本陷落之处缓缓向上隆起了一个小丘,丘上突兀的多了座富丽堂皇的建筑,沛儿依着自己十几岁的理解,这应该是座神庙之类。 他们三个被挤出的水流撒了满身,不过其中两个身为水波,不甚在意,只是盯着眼前之景嘖嘖称奇,说是百年来都没见过如此神蹟。 这河底能造出如此神蹟的,恐怕也没有别人了。 水雾散尽之际,天地再不摇动,三个孩子急冲冲就要前去一探究竟。 凌馨再度甦醒时,周边景致全然不同,身处何地,她又是一脸茫然。 「凌馨,你醒啦?」好听的声音传了过来。凌馨从猩红色的软被上甦醒,朝声音处望去,只见那倾倒眾生的容顏亦朝着她望过来,他本是与自己下棋消磨光阴,见其甦醒下一刻就瞬移至她榻前。 她此刻有些羞怯,可与是否恋爱无关。叔顗的容顏并非人间所能有,多看几眼都像是褻瀆,如今那样明眸又认真无比的望着她,要不沉醉,还需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还要八风吹不动才行。 叔顗这样对她们母女好,是大恩神,不是她能随意妄想的,况且有了孩子之后,她也无暇往别处想。 「怎么我又昏了……」凌馨神情窘迫,尷尬扯着笑容。 「无妨,你再也不会昏了。」叔顗温柔一笑,递给她一杯茶水。 「谢谢。」凌馨恭敬接下,饮入润润喉,边品味着他的言外之意。「该不会……叔顗治好了我心头病?」 叔顗天真地摇了摇头,好像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面。 因为他更简单暴力的解决了问题。 「噢……」叔顗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凌馨便没有再问下去了。 毕竟神说什么就是什么,神誆骗她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叔顗却是期待她问下去的,迟迟等不到下文让他们对看地有些尷尬,他甩了甩眸子里的错愕,立马就振作了起来。 他轻扶她在殿内晃过一圈,玉石雕砌的台阶、宝石串成的珠帘,梁柱上有赤金色的龙盘旋而上,雕刻精緻栩栩如生,仔细看这龙没有犄角,叫什么来着,有个特定的称呼,可她忘了,回头该问问沛儿了。 殿内是猩红色调,布置华美高雅,儼然是端庄肃穆圣殿模样,让人不禁肃然起敬。与不久前刚刚见过的水下宫殿相比,这处更像是河神该处的居所。 「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屋子。」叔顗莞尔一笑,像个献宝的小孩子。 凌馨眨眨眼,不明所以,堂堂一个河神,与她献宝做什么?他多的是厉害的、她没有的东西,这一项项她都得做出羡慕的反应吗? 叔顗单纯的表情下,凌馨在内心搅动踌躇万分,他的目的究竟为何,只是为了献宝的话自己反应如果淡了些,是不是就不太礼貌? 「的确很美,不似人间能有。」凌馨轻轻道,这也是真的,由衷的感叹。 叔顗心满意足的笑了笑,这个笑容让她悄悄呆了神,然后寻思着要不要夸得再夸张些,说不定这个单纯的神能更开心些。 「这里,我记忆中最美的屋子,赠与你。」叔顗笑开怀,那份喜悦是那么的简单而真切。彷彿他只是个乡间野孩子,在花海之中寻寻觅觅了开得最美好的一朵花,咧着开心的笑顏献给他心上的那个姑娘。 可这毕竟不是花,凌馨怎么能把这么贵重的礼物收下。 「我不能收。」 人往往把神给予的东西当作理所当然,在神殿上、祭祀时、烧香拜佛祝祷时候,求平安、求顺遂、求财富,一个个献上虔诚与供品,就想要神替他们完成事情。 凌馨尚未遇见神之前,都觉得祭祀这种行为就是求个心安,在虔诚祈愿时也让自己明白内心最重要的是什么,就这样而已。 现在明白了神是真实的存在,那人类的行为就太莫名其妙了。进入殿堂与一个不相干的人求这个求那个的,就因为他是神,就要替人们完成愿望? 这根本莫名其妙对吧?人间那些小小回馈供品神根本也不放心上,为什么因为人会还愿,就一定得实现他们的梦想? 她凌馨可不能把神的馈赠看作理所当然。 只是叔顗看来大受打击。 他俊朗的脸蛋剎那间像受尽委屈的小动物般,眼汪汪呜咽着说:「为什么?」 看见这神情,凌馨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彷彿觉得自己做错事情一般。 「太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呢?一个救命之恩就还不完了,再拿叔顗的东西,怕是这辈子都还不完了。」凌馨郑重道。 其实还不完才好呢!他恨不得母女都安稳的陪伴着他,能走多远是多远。可他本来也没有要她偿债的心思,只是单纯想对她好罢了…… 「那……算是借你的,如何?」叔顗可怜兮兮地望着她,要是她再不赏脸,指不定他就要落下泪来。 不知道神哭泣该是什么模样,剔透的泪水划过他如玉般的面容,一定也是相当唯美的画面吧! 不过,她怎么能让神哭泣,他是这样用尽心思的待她好。 「借……那,我会努力找出记忆来还叔顗恩的!」既然借了个住所,那就更用心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吧!这也是河神心头最深的牵掛,她一定要能办好才行啊! 两者达成共识,面对面相视而笑。 叔顗扶她往窗下走,那处摆着青色桌案,上有一白色圆球由桌四隅引出雕花木臂相扣而衔在其中。那圆球的白是浓烈而抢眼的,比白纸更白,比象牙色更纯然,内不透光,让人捉摸不透那是何物。 更捉摸不透的其实是河神,她分明没有晕了,怎么就这样扶着她四处走。 想来从相见开始,他们就对肢体接触过于理所当然。 第一次见掀盖头,还昏在人家怀里。 刚刚又昏,让人急着捉紧她的双手…… 她只怕是褻瀆他了,但想想都是自己太过软弱惹出来的事…… 叔顗将她安座在窗下,自己走至对桌处,又是兴奋地笑了笑,是同样一个献宝的神情。凌馨屏息而待,这下她知道要做出大一点的反应,这样可以让河神笑的心满意足,她自然也能欣赏那如春风轻拂,万物欣然復甦般的笑靨美景。 叔顗推开了窗,和煦的风迫不及待探了进来,眼前是那条熟悉的河流,还有草木繁盛的彼岸。 凌馨震惊之馀,总算缓过神来,与叔顗对视良久。 「我在陆上?」凌馨泫然欲泣。 「以后你就住这里,不必再昏了。」叔顗对这样的反应很满意,咧着嘴笑的很开心。 「叔顗……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凌馨颤颤说,她恨不得跪下身来,恭恭敬敬、虔虔诚诚的行大礼,磕几个响头。 「只是凌馨,陆上不比水下安全。若要安居此处,有一事是必须做的。」叔顗笑的温柔,笑的义无反顾。 为什么要做到如此地步呢? 叔顗慢悠悠的伸出双手向她靠近。 不是在犹豫,只是怕唐突了,或许在她呼唤他名字的那刻,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是记不起了,但那心神的颤动却是货真价实的。 只是为了那一瞬间,就足以让他做到如此地步。 轻柔的牵起凌馨的手,她回望着叔顗深邃的双眸,在那一刻也忘却了疑问。十指紧紧相扣,有种细微的滋味从掌心蔓延开来,柔软而酥麻着。 他的眼中满是坚定,而她也不甘示弱的回望着,在他眼中,见到了亮白如昼星辰下的无尽旷野,有一隻晶莹无瑕的雄鹿,悄寂无声的默默看着她。 她深深的陷入进去,来不及感受到恐惧,轻撩衣裙,用尽一切力气向牠奔去,毫无原因,脑中有个声音要她这么做。 刚要跑到鹿的面前,牠却转头踢躂奔走,每当她要触及时,牠便朝更远处更快奔去,可当她落后太多,牠又是那样寧静且耐心地默默看她,直到她跟上为止。 她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停停走走拚了命,终于是跟上了那隻鹿。 月光下那隻鹿发出闪闪萤光,唯美动人,牠的颈上牵着韁绳,后头连着个简陋的木板车,上面有个人背对而坐,只瞧的见他的背曳着乌亮如瀑长发。 她小心翼翼走了过去,追鹿是一回事,面对陌生人是另一回事,可她还是好奇的移着脚步…… 「凌馨,过来。」那熟悉的面孔只是对她笑,温柔的拍拍身旁的位置。 为什么?怎么回事? 这时凌馨才发现这一切并不自然,为什么她明明是盯着叔顗的双眸看,怎么就陷入了这个美丽的幻境? 没有理由,他的存在就不知不觉得吸引她前进,或许是疑问,她急着把一切都问清楚;又或许只是因为他在那里,所以她注定跟着脚步,与他并肩。 凌馨坐上了鹿车,很小的车子,没有顶盖,没有踏脚处,只能晃荡着双脚,与他磨着肩膀。 鹿车缓缓的移动起来,领着他们越过星光漫撒的旷野,让他们在寧静之中,感受到最纯粹的幸福美好。 与爱情有没有关?这是未知的,至少互相伴着彼此,是舒适而幸福的。 鹿车跑过旷野,坠落回他们两人的眼瞳里。 这个誓约是刻在彼此眸子里的,任凭谁也消不去。 回过神来,他们仍十指紧扣着,凌馨眉心颤动,陷入混乱,现下的确欠缺了一个解释。 第三章〈登岸〉之二 「呜……」 沛儿一伙行于水上缓缓接近,突见眼前建筑的窗户敞了开来,河神跟娘亲坐在窗下,似是在说些什么。 之亦没心眼,看到大人就该乖乖行礼打招呼,可却被沛儿和邢南同时摀住了嘴巴。 「之亦,先别出声,现在气氛正佳,别去打扰了!」邢南在他耳边气声说着,果然是邢南善体人意。 沛儿看着,觉得这爹娘的关係可能已有些眉目,心下宽慰,松了好大一口气。要是娘亲能幸福就真的太好了。 三个小孩子伏于窗边偷看着,眼见他们突然来个十指紧扣,四目相交,刺激的不得了,他们不确定接下来是不是会发生什么他们这年纪不该看的。 浮光靄靄从两人手心窜出,笼罩在他们对望的目光间,在其上有光影,似是鹿形,悠间踏步、佇立暂息、拔腿奔驰,看那光影颇为忙碌,最终一分为二,奔入双方的眸子里,剎那之间,云消雾散,没了痕跡。 「这是什么?」虽然知道娘亲不会有事,但看着娘亲一脸茫然,沛儿的心也跟着不安起来。 之亦歪着头似在思考,而邢南先一步的小声讚叹道:「是鹿牵!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邢南一提起,之亦猛然也想起来了,连忙附和着。 「居然用上鹿牵,河神大人指不定是疯了吧?」之亦直言,可也没有太过讶异,大人的事情他似懂非懂的,本就不是他能够捉摸的。 之亦的神情,只是惋惜,和不解。 邢南反而是一脸敬佩,甚至动容,金白色原本就够闪耀的他,也遮不住自己的闪闪泪光,忽然的感慨从何而来,沛儿更是一脸茫然。 「你们快说,鹿牵究竟何物?」看到两个小伙伴反应各异,沛儿愈是不安,急忙问道。 他们倒也不藏私,一左一右在沛儿耳边轻声说着。 他们说完,她愣了良久、良久…… 「这样啊……」沛儿略带感伤的笑了笑。 凌馨眨眨眼,看看叔顗的神情,又看看他们十指紧扣的双手,然后再次扫过叔顗的脸再三确认着。 叔顗也看着凌馨动作,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的全身还塞满着义无反顾的决绝和立下誓言的感动馀烬,不过既然他没有说明,就只是一个人的空欢喜独角戏。 神既然没有动作,凌馨也没敢乱动,相较于内心的平静,摊在眼前互相交缠的双手似乎大胆了些,她的疑问在写在眉宇之间,轻轻蹙着试图想到什么解释,又想着他是神为什么要试图解释他而松开眉头。 虽然她能这样想,但内心仍是疑问,眉头松了又皱,循环反覆。 「噢……这是鹿牵。」看着凌馨眉头运作了一会儿,叔顗终于是发现不对了,松开了双手,适才的紧扣,在彼此手上留有红印。 「什么是鹿牵?」凌馨怔怔问道。 「陆地不比水底,我能在万千生灵中直接感应到你,守你护你。如此安全的多……」叔顗认真的面容说的如此郑重,凌馨凝视着他的双眼,感受到那份真心诚意。 守你、护你。 听来合情合理,毕竟她是沛儿的娘亲,他所认为的一家人。 可在那一剎那心弦被轻轻拂过,无声的独自颤动许久、许久…… 她也难断定这是备受恩惠后不由自主的崇敬和感动,还是隐隐生出了别的思绪,总之她又白白承了他的情。 而弱小如她人类可以做的,便是尽己所能的在花海中翻找那段河神与小狐狸的回忆。 她唯恐砸了一辈子都遍寻不着,心下慌忙只想立马开始,可那片花海不就正在水下,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何提起,若回到水下,她岂不是又得晕? 「怎么啦?凌馨,一脸苦恼。」叔顗笑脸盈盈的望着她独自思忖的面容。 「姮娥之花……」既然他主动问起,她便诚实应了。条件都交换完了,没道理最重要工作履行的部分却被忽略了。 河神的表情也是刚想起来的模样,但他看着凌馨轻轻道:「没关係,这件事情并不急……」 「千百年间的回忆,要在有限的生命里找到,或许还须要碰点运气。」凌馨急忙拋出她的疑虑。 「那也无妨……」河神一笑。 只要她们待在他身边就好。 凌馨用力摇头,这怎么能无妨呢? 可她也想清楚了,要是真找不到,即使徒劳无功也要把一生奉献在这件任务上。 等等,凝神一想。 为什么河神要对她使用鹿牵? 守她、护她?另一层面看来便是不论她逃去哪,他都能瞭若指掌。 这个契约就是将他们牢牢绑在一块儿而不打算有松绑的一日。 虽是还恩,但她们母女终究是一早将自己卖了。 抬首看着河神单纯俊朗的面容。 凌馨突然又觉得自己用人类的思想去揣度神,实在太过褻瀆了。 神若要强取豪夺一个人,何必如此循循善诱,大费周章。 她又怎能成为河神大人最为执着的那个人? 未免……未免太自以为是…… 看着凌馨神情变化,现在残着满面苦笑,这让河神莫名心慌。 他独自享受着许下誓言的感动馀韵,而另一个立誓者竟然面露苦笑,可是他太霸道了些?不顾问她的想法就胡作非为? 可鹿牵对凌馨来说,明明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啊…… 毕竟只有神自己得承担那样子的后果。 「你若不愿的话,我也不会强逼于你的。」河神慌忙说。 「叔顗,请给我一个可以偿还你的机会。」凌馨郑重地说,压下那些被害妄想的心思,只专心相信着眼前这个清澈的眼眸。 说起偿还这件事情,似乎又把他们的关係推得更远了。可他一个对人类没辙的神目前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法子。 抿了抿唇,把自己的空欢喜一点点嚐了嚐吞下了肚。他嘴角仍是弯着好看弧度,是悲是喜,应当隐藏的极好。 他指着在桌案上雕花木臂衔着的白色圆球,让凌馨的额头轻轻触着那颗球体,转瞬之间,一阵舒适的凉意拂面而来,再睁开眼,已经落入了琉璃花海。 「这姮娥之花就在球里,不在水下。若现实中有任何骚扰,或孩子来找,也会直接从幻境中抽回现实。」叔顗说明道。 「谢谢叔顗,我一定会尽己所能干活的!」凌馨元气满满的说,现在就可以开始上工! 不用那么努力也没关係的。叔顗温温看她,却没把这话说出口。 只觉得那每一句谢谢都是将他推得更远更远。 想成为一家人,看来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啊! 不过,他可没打算认输。 浅浅一笑,他望向她的眼神却是那样的坚定。 那天日落,凌馨可没来得及干活。 三个小孩子看到他们娘亲莫名其妙消失在一颗圆球了,连两个水精灵都没见过有些吃惊了,更何况是最担心娘亲的沛儿。 没等河神发现他们的存在,他们相互帮忙翻入了窗,正想循着一样的方法进入姮娥之花的白球中,他们的爹娘就先一步回到了他们面前。 「沛儿你来啦?许是饿坏了吧?」凌馨带着温柔的微笑问着。 沛儿一见这面容,就知道自己是白担心了。 没想别的话回应,沛儿只是直接了当的点了点头。 刚要长的孩子是绝对不能饿到的!凌馨立马问了叔顗可否有灶房,叔顗连忙说有领她而去,更说要当她的小助手。 看着爹娘相处融洽离去的背影,忽然的惆悵又涌了上来。 「别告诉娘亲那鹿牵的事情,既然爹爹不愿意说,咱也别提。」沛儿交代着朋友们。 之亦邢南没有深问,看着沛儿若有所思的面容只是闔上了嘴点点头。然后转头就被这没见过的神殿吸引,怎么处处都是新奇东西。 沛儿也四处晃晃绕绕,莫名有种熟悉感,可又说不上来是在何时见过。 之亦邢南之前没有见过这神殿,就代表这神殿可能是他们存在前就存在的,只是被隐藏了起来。又或者是,河神在很久以前见过的,刚刚心血来潮就造了出来。 沛儿抚着殿内梁柱,有赤金色的螭龙盘旋而上。 赤螭可是一种雌性而无犄角的龙。 安排居所这件事情,大概是之亦邢南存在的百年之间,遇过最困难的问题。 凌馨娘亲一定是住在陆上的,这也是神殿存在的根本原因。而沛儿随着娘,自然也是待在陆上的。 河神大人不放心母女俩待在陆上而无人照应,所以自请上陆。 之亦邢南说着自己有能力可以保护娘亲和沛儿,都被河神大人一口回绝。 「沛儿跟娘亲都在这里,我们也要待在这儿!」之亦邢南难得意见相同,鸣不平道。 「总得要有人顾家的!」河神叔顗理所当然道。 「河神上百年来都在沉睡没有顾家,现在才是最该顾家的!」之亦性情衝动,情绪一来也不管他是什么大人物了。 此话偏偏说的在理,眾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叔顗…… 本该成熟稳重的河神大人却回避了大家的目光,打个呵欠,伸个懒腰,挥挥衣袖走人。还装作沉重疲惫的声音,好像今天做了许多了不起的大事,说着:「本河神要歇息了。」 直接了当的就进入偏殿,关门,熄了灯。 「我还没见过河神大人这么死皮赖脸的样子。」邢南满是感慨的说着。 第三章〈登岸〉之三 那晚因为河神自顾自地结束战局,所以便是之亦邢南回水下顾家去。 之亦离开的时候还发下豪语,明日、后天、大后天,至少得有天让河神大人履行他身为河神的义务。 他愤愤离开时邢南却早就接受这样的结果,对沛儿说着明天一早就会来找她一起玩。 沛儿应下了,看着两个孩子鑽入了水里。 再次住在陆地上反而是有些惶恐的。 虽然河神爹爹都会在,应该是挺安全的。不过露出水面,她们母女又是不会隐身的人类,纵使此处是村中最荒凉无人烟的地方,可到底是村中地界,被发觉是迟早的事情。 特别是住在这么显眼的神殿里…… 想着那些要逼她献祭的愚昧人们可能会像看见神蹟那样一拥而上,她就觉得噁心想吐。 不过,想当然耳她并没有说出口,好不容易娘亲找到一个舒适的所在,她没道理因为自己无端的恐惧而搞破坏。 寝殿已经大到她们母女俩可以分床而睡,但她们仍喜欢腻在一块。舒适的枕被、不知为何颇为柔软的床,还散发着阵阵馨香。 床边故事是必须的,自从沛儿会讲话之后,故事就是她在说的。她看过的书比娘亲更多,编造故事的实力也是相当显目的。哄睡娘亲顺便也把自己哄睡是说故事的目的。 这晚她改编了个佛经救母的故事,说的是真挚感人,娘亲听的是涕泣如雨,红着眼睛红着鼻子,终于是让孩子后悔说了这些,说了声想睡了,把故事的结尾潦草带过,早早歇下了。 忍住哭到发颤的身子,凌馨替女儿盖好了被子,轻轻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一吻。 她也翻身睡了,只是故事的馀韵太过刺心。救母的过程越是艰辛就越是感人,凌馨当下立誓,怎么样也不能胡乱陷入险境,害得沛儿非救不可,这样太辛苦了,怎么样也是母亲救孩儿这样才像话。 抽抽咽咽的只怕将沛儿惊醒,凌馨轻手轻脚地离开床榻,也没穿上鞋,任由地上的雾气沾湿罗袜。她踏到窗下,轻巧的开了窗,吹吹风,或许能让她哭到阻塞的鼻子好过一些。 迎面而来的是溶在水中的圆润月亮,还有漫无边际的星光银河。 这个夜色,与她陷入的鹿车幻境颇为神似,一时之间她有些恍惚,彷彿那个背影触手可及。 「凌馨,好兴致。」 不是幻觉,叔顗转过头来,微笑望着凌馨。 「叔顗……你怎么在这儿?」到底为何本该歇下的河神大人会坐在她的窗外,她缓缓收回伸出的手。她在干什么?居然想用手触碰神吗? 「我本是在深夜突然想起一事要与你商量,来到这里,听到沛儿在说故事……」叔顗有些难为情的说。 凌馨仔细端详叔顗如玉一般的面容,眼眶和鼻子泛红了起来,搀了别的顏色的美玉,感觉更有温度了些。 一不小心偷听,还不小心是这种故事…… 身为父母果然心都是一样的,看着脸上同样的下场,他们相视而笑。 「既然叔顗有事要找我商量,我们出去说吧!」笑完之后终于是想到正事,凌馨拨着披散的头发,想着等一下至少要挽个髻再出门,披头散发的成何体统?但又想想披头散发?那河神自己何尝不是?那个叫做锦葵的笨蛋妖怪也是,假如束发是孩子要成为大人的过渡,那他们这些不受俗世所扰的非人类只怕是没有成为大人过。 还在窗下偷听……简直是小孩子的行为…… 仔细想想,她又不由自主地掩面笑了笑。 只是要出殿去,门口和窗口相距甚远,她必须要经过沛儿出去,沛儿只有累的时候会睡的特别沉,平日里十分浅眠,要不吵醒她的确要费一番功夫。 「怎么了?」叔顗看见凌馨眼中的顾虑。 「只怕会吵到沛儿。」凌馨坦承说,要苦恼有两个脑子总是比较好解决的。 「不会的。」叔顗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说着:「不会的。」 凌馨当下便寻思,她何必怀疑他呢?叔顗既然是神,自然有千千万万的法子让她脚步安静,或是让沛儿暂时睡的沉些,对于法术什么的,她没见过几个,也没办法想出更多了。 「把手给我。」叔顗笑着说。 是什么法术,又得牵手?凌馨心中满是疑问,但没有不悦的成分,反而有些期待新的把戏。 凌馨依言把自己的双手交了出去。 而她在指尖相触的瞬间被拉了出去,掉入了他的怀里,她的发慌忙的披散开来,在空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直到每根发丝都落回了她身后,她才怔怔望着将她拥着的那个人。 「从窗户翻出来就不怕吵醒沛儿了。」河神大人如此说,还掛着得意的笑脸。「啊!既然凌馨没穿鞋,那我就继续抱着了。」 明明就有见过河神瞬移的功能,但叔顗就是在这样的月光下,抱着她,慢慢的走着。 「月下幽会,真懂得气氛。」沛儿自顾自地感叹着,然后缩回被子里带着笑意睡了。 想想其实也公平,河神爹爹偷听她讲故事,她偷听他们的对话,而且并非刻意,合情合理,她始终是个乖孩子。 只可惜这一路上凌馨根本无暇欣赏美景。 这么个深夜拜访一定会是相当紧急的事情吧? 却看着河神一派轻松的神情,内心疑惑更甚,凌馨皱着眉头,松开,又继续皱着眉头。神的心思果然不是凡人能够揣度的。 又或者是,对人类虽然紧急,但于神而言,就只是过眼云烟,千百年洪流中的飞鸿踏雪泥罢了。 然而,叔顗本神不过是抱着抱着得意忘形,就有点忘记来的目的了。 走入一早凌馨甦醒的正殿时候,他终于是猛然想了起来,轻轻将凌馨放在柔软的坐蓆上,自己一派正经与她相视而坐。 凌馨屏息以待,酝酿一阵子的紧张感都藏在脸上,却忍着不动声色。 「凌馨,今日是我衝动了。没想到后续的事情……」叔顗缓缓的说。 衝动?后续?满满的不安在脑袋里窜来窜去,拼拼凑凑总是把故事编往最糟糕的情况去。 「叔顗怎么了?」当装作镇定是凌馨的专业,她轻柔的开口,让叔顗继续说下去。 「我们既然这么显眼的离开了水下,被村民知道是迟早的事情,说不定隔天就找上门来了,我们却没有仔细讨论过该怎么样才好。」叔顗皱了皱眉头,有些懊恼的模样,他活活天真了千百年,还没想过一件事必须考虑周全。「我可以让全村的人都看不见,也可以将神殿移出村子,凌馨想怎么做,我都依你,只是这事紧急,越快有结论是越好的。」 她是怎么想的……? 事情发展的太快了,凌馨也没有真正好好思考过。 有叔顗的协助,她可以挥别过往的伤痛去个新的村落重新开始,或许,也可以全部隐形离群索居。 想着,她还是很喜欢跟村子里的人互动的,他们是那么的真诚,或许也是因为太过真诚,所以一旦相信了什么,就太过盲目了。 那个叫作云大师的覡,这样打着河神的名号,做出什么献祭的事情,而村民还不以为病。一个个辛苦孕育的孩子就这样陷入黑暗的阴谋里,当自己被选中还以为是有仙缘可以成为河神弟子修仙去。 覡在暗中做些什么,竟然无人在管,也无人意识到必须管。 这天地之间的制裁者是谁?怎能容他这种迫害孩子的傢伙貽害人间,可倘若神就是不愿意去管,这村子无人可进、无人可出,又有谁可以挽救他们的命运? 「倘若有人坏事做尽,可真有天谴?」凌馨久久不言,一脱口就是这句,目光灼灼望着叔顗,不知是想听见什么样的回应。 天谴啊…… 叔顗的目光却冷了冷,淡漠说道:「神大多,就是看着,不然,便是睡着。」 一向对她温柔又关心备至的叔顗,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 不知道以前是发生了什么?让他有阴影了?还是神对于人,本就该如此冷酷。 命由天定,今生所遇就是前生之因、今世之果,倘若有神妄动,逆天改命,就会有更大的灾祸隐隐而生之类的? 关于神的故事,她儿时听了很多,却也不知这是纯属杜撰,还是有几分真实。 「村子里的事情,神可能解?」有些事情,总得先问过再说。 只见叔顗长长叹一口气,这神情颇为犹豫。 他从来想护的,就是这条河,那隻小狐狸,还有这个小狐狸的娘亲。 对于其他人类,说惧怕是不全然的,只是骨子里在抗拒着,分分鐘提醒着他,人类的事情少管,否则会惹祸上身。 叔顗一向不是个听话的神,应该不是别人三言两语,或是听听那些神插足人间事物而最终毁灭的故事,就可以让他这热血开朗的性格说不理就不理的。 这个祕密或许也被藏在姮娥之花里面,不过他不在意,也不愿去翻找。 会把这秘密藏起来,一定是有理由的吧? 看到河神这个表情,凌馨也了然了。 她不是个倡导能者多劳的人,神本来就没道理要回应人类的需求,是人类自以为万能的神就该爱着天下、爱着人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芻狗。这讲的便是神没有偏私,万物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人、是牲畜、是路上的小花、或只是绊脚的石头,于他们而言都是一样的。 那他们如果把牲畜、小花、石头的心思也都得实现了,该有多么忙碌呢? 况且要是牲畜希望神把人都灭了,那神又该听谁的呢? 脑中翻转一番,凌馨终于露出了温暖又坚定的面容。 「叔顗,这事本就与你无关,抱歉让您烦心了。」凌馨说,想伸出手帮叔顗松开眉头,这是每次沛儿皱眉时她会做的动作。可手到一半,就又觉得自己褻瀆了。「这件事,是人类的事情,要救,也是人来救。」 自己经歷过这种事情,怎么捨得让别人也得面对骨肉分离之苦,特别还是孩子!一时之间凌馨义气凛然,已然下定决心。 只是一般人,但凡是经歷过创伤的,大多会对那样的事情避之唯恐不及。可凌馨却并非如此,她会尽己所能的去帮助别人。 应该不算莽撞,她没有要把自己陷进去,只是想出了一个法子可以皆大欢喜,没道理不去尝试看看。 「凌馨,你要怎么救?」叔顗抬眸望她,有些不安。 「叔顗,我不会将你牵扯进去,只要你给我一个虚名便好。」凌馨精神抖擞的热血说道。 「虚名?河神的妻子之类的?」听起来真不错,河神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什……什么……?」一股热气瞬间烧红了脸,不不不!被误会了!一个凡人要攀附神是万万不能的!「不是这样的。」凌馨连忙挥手解释道。 「不是啊。」河神稍微将身子退了退,让神情沉入影子中,遮挡着他小小的失落。 凌馨咳了几声清清喉咙,郑重的口吻公布计画。 「叔顗引洪水来奚家救我,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彼时被河神献祭的沛儿真的待在了河神身边,也是大家可以见得的。因为这次的神蹟,第一、全部的村民都会对河神的存在深信不疑。第二、他们也会相信被献祭的孩子会真的来到河神身边。这两点,都会让本就倡导有河神存在的覡更加可信。」 「是。」叔顗点点头,看到凌馨这么有条理的说话,与平日的她又是不同的风情,他认真聆听着,嘴角带笑。 「倘若叔顗予我一个虚名,让我成为神的传话人,那么我就可以取代覡的位置,让他说的不再可信。如此一来,他的所作所为自然会遭检视,村民也可以觉醒过来,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凌馨将她所想直述出来,不仅热血沸腾,还不禁佩服自己聪明的小脑袋。 这的确是陷入最不深的方法…… 总之,只要一有危害,他带着母女俩回到水下便好了。 河神宽了心,眼底尽是温柔。 这种事情,她要是放着不管,恐怕就不是凌馨了。 「那么现在有个更要紧的事情了。」河神笑着说,从书架上取出白绢,摊在隔着他们的桌案上。 「什么?」听到要紧,凌馨的神情又是慌乱起来。 「既然要成为我的巫,怎能没有厉害的巫女衣裳呢?想长什么模样,什么顏色,我们讨论一下,今晚就赶出来。」河神理所当然的说道。 他手一挥,变出许多顏色的顏料,那些都是凌馨没瞧过的顏色。 他们彻夜长谈。 凌馨一直想着,叔顗说不定是个标准不一的神。 当初锦葵为了一支墨玉簪拿神器交换,叔顗说那是个虚荣的东西。 叔顗自己住的神殿也是清新淡雅…… 可欲赠予她的神殿却是唯美浮夸,现下还热切的要帮她制衣装…… 那些本该虚荣的东西,用在她身上,难道就不虚荣了吗? 第三章〈登岸〉之四 关于服装,河神与凌馨讨论完毕,在天还未亮前,河神就一溜烟的消失了。 一早,之亦邢南依约来找沛儿玩耍,凌馨目送孩子们出门后,心底猛然的有些空虚。 偌大的神殿,好安静。 往日里,是凌馨自己得出门干活,留沛儿独自一人在家。现在看着孩子离去的背影,内心竟然空落落的。 这时沛儿曾说的话又涌上心头,当女儿出嫁的时候,凌馨该如何自处?她是会找到新的人生目的,还是习惯这种空虚,任由自己沉溺在此番处境之中呢? 她甚至不敢想像那一天到来,但还是期许着那一天会到来。既希望女儿留在身边,又不希望她最终没人陪伴,这种心态真是矛盾的紧。 幸好是不必现在就面对,离适婚年龄还有五六年来着…… 五六年也是很短暂啊……怎么感觉那日子一下子就会到来了呢? 凌馨揉揉额角,责怪着自己一间下来就胡思乱想。不!等等!她还有重大的使命,怎么能忘了呢? 姮娥之花!要在有生之年阅遍所有的记忆都是很困难的事,她怎么有空在这边东想西想的呢? 就算沛儿有天出嫁了,凌馨或许终其一生就是待在这个神殿里,找这那段重要的记忆。 那么也没有机会感到孤单了…… 因为她注定用一辈子长伴在河神大人身边。 如此,或许…… 也是好的。 想着想着,凌馨嘴角微微扬起。 没有细问到底怎么调阅记忆就只能靠自己摸索了! 凌馨将额头靠近象牙白的圆球,一阵凉意,她已掉入了花海中。 这么多的姮娥之花真不知从何开始下手,想着或许要按个顺序来看,可是此处没有地标,更看不见边界,想要做记号,但在这幻境中一做些改变就会马上回归原样,连要帮姮娥之花编号都有困难。 既然不能有条理的查找,那就只能随机抽样了!总不能因为没有方法就此停下脚步。 凌馨握紧拳头,放在胸前,帮自己加油打气。 先从周遭的花开始吧!凌馨坐了下来,看着身边的花有些垂着脸尚未盛开,有些正含苞待放。照常里来猜测,对开放的花下手的成功机会应该比较大。 萤光从土壤沿经花茎向上窜,积累越来越多,光线越来越强烈,在花苞处等待超越负荷时,翻开花瓣,炸裂异彩。 凌馨总之先随便试试,若找不到方法,河神大人回来再问便是。最直观的作法,她伸出手,轻轻碰触了炫彩夺目的姮娥之花。 驀地,那些炫目萤光从花心处井然有序的排列起来,一个光点一个光点的收入了凌馨的手指,接着,凌馨感受到一阵闔上眼也档不住的刺眼光芒,或许是光芒从体内窜入直接刺进她的脑海里。 光芒过后,周遭景色改变了。 凌馨知道自己成功了,比想像中的容易许多,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对吧! 「凌馨!凌馨!」 河神的叫唤很急,凌馨陷在回忆之中,还没仔细思量这突然的叫喊从何而来,就被拉出了那朵姮娥之花。她坐在花海中,茫然的看着天空随着阵阵的叫喊而震盪起来,仰头所望的那片湛蓝,似是被敲响的鼓面。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凌馨又被拉出了花海幻境,重新回到了神殿。这过程行云流水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导致凌馨回到现实时还是愣愣回不了神。 「凌馨!凌馨!」 河神就在她的面前,又是一脸献宝的神情,迫不及待的要她尽早缓过神来。 「怎么了?」既然河神叫唤她,她可不能没有回应。眨眨眼睛甩甩头逼自己缓过神来,她问道。 这段时间她硬是看了两三朵花的回忆,全部都是千篇一律的泡茶、下棋,不分日夜、不论早晚。她也能感知到回忆中的人在想些什么,基本就是什么也不想,空空荡荡的处于单纯的觉察中,不太需要睡眠,但也会因为没什么事就去睡。 神的生活,乏味到令人难受。那时凌馨终于体会到了,用看回忆这件小事来当作报恩其实神也是不亏的,体会这种生活,对凌馨便算了,要是对之亦邢南这样的孩子来说,无疑是种酷刑。 也难怪漫漫岁月中,小狐狸是河神最难忘怀的牵绊,当有了谁的陪伴,生活才会真正有趣起来吧! 只是作息太过乏味,凌馨没能判断出这是哪个时期,是有小狐狸前,还是失去小狐狸之后,只希望以后可以寻到些线索啊! 就算是在恆河里寻找指甲缝中的一粒沙,也得去尝试看看。 「出来了!快来试穿看看!」河神抱着盒子,放在桌上揭了开来,里头衣服样式,就跟昨晚细细讨论的一模一样。 原来是这件事情……凌馨虽然不知为何他如此热衷,但她也明白此时不该浇熄他的热情。 「好。」凌馨一口应下。「那我更衣去。」 「沛儿呢?去哪了?」河神顺口问着。 「一早跟之亦邢南玩去了。」凌馨回应着。 这对话未免太顺了,活像大家子的男主人回到了家,问妻子孩子哪去了的模样……而凌馨,也那么自然的回应着。 想着想着,凌馨微微低下头,对自己的思绪感到羞愧。 神便是神,再怎么样也难成一家人的。如此高攀褻瀆,该当何罪? 「可惜了,最近鮫人太忙了,恐怕没办法等沛儿回来了。」河神一脸可惜,拿出身后的另一盒子,里面装的是和凌馨同款的巫女服,孩子尺寸的。「我找了鮫人订做,只怕要修改就把她们都带来了。」 语毕,三四个女人鱼贯而入,身上都驼着东西,看来有些疲惫。没有想像中鮫人当有的鱼尾,或满身鳞片,唯一与人类不相同的地方,大概就只有眼珠被一层白膜蒙住,像人类瞎眼那样眼珠子里混浊不堪。 「河神大人,请回避。」领头的那个女人用词虽然礼貌疏离,但语气上颇不客气,若不是与河神熟识到极点,就是她现在不悦到极点。 抑或是,两者皆是。 「是是是,应当的。」河神在她『凌厉』的目光下,匆匆退场。 河神一离场,鮫人们一拥而上,将凌馨团团围住。 对凌馨的态度倒是很客气的,一边在她身上忙碌,一边一人一口抱怨最近鮫人族有多忙多忙,河神那个傢伙居然凭着交情要她们连夜赶工,要是错过鮫人族新生巫女的寿宴就完蛋了之类的。 「只是他竟对一个人类如此上心,我以为他挺惧怕人类的。」领头那个鮫人满是感慨的说,一边帮她编辫子。 惧怕人类…… 「以前河神大人经歷了什么,姊姊们可知?」想要了解他,想知道他的过去,这份心思突然是那么澄明,让凌馨脱口而出。 「连我们鮫人族的寿命在神的漫漫岁月中都只是白驹过隙,我们又怎么能知呢!只是他的过去并不重要,人类寿命有限,要把握当下才是。」她竟软下语气认真开导着。「若有缘的话,就早早成了吧!曖昧还是什么培养感情的,多浪费时间……」 「不……姊姊们怕是误会了。」凌馨连忙否认。「区区一个凡人跟神攀亲带故的,岂不是褻瀆了吗?」 「褻瀆不褻瀆,该是神说的算吧?好妹妹,你可曾从河神大人眼中看到褻瀆二字?只不过是你的自卑,不许自己攀亲带故,也不许神攀亲带故罢了。」分明眼上有一层白膜蒙着,像是死鱼的眼白那般,却比谁都看得透彻。 对了,好像的确是这样的。 为什么不相信他的每个真诚的眼神,害怕自己一旦相信了、深陷了,也不过是个凡人可以被神随意丢弃。 又或是,一切发展的太快了,自己抢一步先隔开了一道『褻瀆』的墙,不让人翻进来,也不愿踏出去。 人的寿命虽然很短,但感情这种东西也不是一蹴可几的啊! 凌馨细细品味着她们的言语,又回想起姮娥之花中河神无味的生活…… 她下定决心,不论他们之间变成怎样的关係,她都会努力丰富河神的每一天。不会再让他一天到晚只是喝茶下棋了! 就算她能保证的,只有人类能活的这一小段光阴,她也要让他能体会些其他的才是。 鮫人们将她打扮完,很满意自己的作品似的打量着她,然后对她说了很多祝福的话就匆匆离去了。 凌馨一个人在大殿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模样。 好陌生。 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有点尷尬的考虑着要不要挥手打招呼。 身为一个独自带孩子的母亲,她已经忘记上一次认真打扮是什么时候了。 不是厌恶的。 女人的骨子里都是爱美的,只是她整个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为求方便也就不怎么注重了。 直裾曳地,鮫綃所製,行走飘然,摇曳生姿。她从不是个妄想之人,可是镜中那人确像天仙謫地,单单是改了衣装、妆容,竟有如此大的改变。 她选了杏黄色为主调,不若明黄色那样亮眼夺目,是较为内敛,却温暖无比的顏色,领边设计了她看不懂的符纹,河神坚持要是金银线掺入所製,鮫人姊姊们解释,大概是为了让她看起来贵气。 额前掛有鏤金华胜,左右各两条小辫子掛在身前,发丝一部分挽成髻在头顶用银白打磨光滑如镜的冠作固定,其馀大多头发都是披散在身后的。 这副装扮让她想起自己儿时,一下子年轻太多让她有些难以适应。 不是厌恶的。 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是这副模样。 凌馨待过大宅院,也曾经打扮过浮夸贵气。但那些珠粉之气下埋葬了所有她骨子里的稚气和纯真。在与夫人们交际时,总要换上一个个面具,身上所有的派头,连头上挽了怎样的髻,都是她们表达权力和财力的象徵。 现在镜子里的她,只像个不小心贪玩掉入人间的调皮仙子。 那样的尊贵,那样美丽,却是天真稚气未脱的模样。 河神不知何时也在镜中出现,凌馨转头看他。 不知怎么的有点羞愧,还是不知有意无意的绕了一圈给他看。 叔顗相当满意,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他鼓掌着,但是无声的那种,因为看呆愣了,手掌和手掌碰合的很缓慢,正如他们之间,不需要声响。 看到这表情,凌馨轻轻地笑了。 「叔顗,如此一来有资格当你的巫了吗?」凌馨笑着问。 叔顗点了点头。 其实不需要这些也没关係的。 最令人惊艳的其实是凌馨的神情。 不过是换了身装扮,她的神情、她对他原本疏离的态度…… 很多难以言传的细节,好似正在悄悄改变着。 第三章〈登岸〉之五 本是沉浸在彼此的目光中,河神突然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眉头一皱。 「有人要来吗?」凌馨也心有灵犀,察觉神情有异便问道。 「要让他调头吗?」河神一脸备受打扰,心情不悦,声音沉了沉。 凌馨笑着摇摇头。 要成为河神的巫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要是没有人来,她又要怎么执行这个取代覡的计画呢? 只是凌馨也没想到这一刻会来的那么快。 转过身又看向镜中的自己,连她自己都还没习惯自己这个样子,要怎么让人信服于她呢? 她是不是该表现沉稳,像个活菩萨样眼两分开八分闭,始终带着慈悲为怀的微笑? 要怎么说话,该怎么解释这一连串的事情,那些说词她都没有想好。 那……那就见机行事吧? 「叔顗……你会在嘛?」想着自己要一个人面对这种情形,凌馨对着河神问道。 可她随即后悔了。 是她说不麻烦河神的,怎么又想在这种情形下找个依靠。 而且,平日里她都一肩扛起所有事情,没有依赖他人的习惯,怎么那么自然的……想要……依赖……或许是……陪伴? 「你想要我走吗?」河神有些错愕。怎么人类一来就要把他赶走呢?不!不行!堂堂一个河神可不能这样认输,再怎么样这里都是他的地盘。「我不会走的!」 河神宣示着,有些赌气的盘着手,悠悠走回座位,稳稳坐下,他现在就算是泰山崩于前他都不走了! 「咦……可是,叔顗不是不想参与人间事务……」凌馨见他一连串表情变化,内心满是疑问。 「我就待在这不讲话。」他可是乖乖坐着呢! 「叔顗我不是这个意思……」凌馨分明是想体谅他,怎么反倒像是她要将他赶走呢? 不过他不走了…… 有个人陪伴遇到什么事情也就不用害怕了。 深吸口气,凌馨也缓缓回到坐榻,与河神并肩,屏息而待。 不费多少光景,那人就来了。 一人单枪匹马划小舟来,直直踏上了小丘路往神殿走。没有庙祝没有门神,没有阻挡的他本也不带半点犹豫。 他一向如此,执着于自己的决定,从未后悔过。对于未知,也是新奇大于惧怕。这神蹟一冒出水面,他一接到村民来报,就一股劲直奔而来。 两个大手一撑,神殿的大门被推了开来…… 「凌馨……竟是你。」他愣了好一阵子才喃喃自语道。 怎么了,她这身衣装让人连脸都认不出了吗? 凌馨满是钦佩的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装,常言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果然不错!衣服换了,气势上也有所不同。 上回见他,他还对着她琼琚琼琚的叫着,凌馨还对失去自我而感到悲凉。现下他总算是叫对了名字。 那是村长大人,一举一措自然流露出领导者的气势,即使是居于神的殿堂,也没有谦卑伏低的姿态。 或许也是没有那个习惯跟别人低头?没有信仰的活过大半辈子,又怎么如此快的信服? 还是只是因为,在他眼前的,不过就是她这么微弱的一女子? 抑或是,村长不过单纯被此景震撼到难以反应? 千头万绪在脑子里鑽着,凌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沉稳些。 村长大人脸上的鳃和手上的蹼都还在。但这没有让他看起来像是可怕的怪物,反而更添一种……异样的……剽悍? 神话故事中很多高位者也是身有异相,有双瞳的,有身首兽型的,这里的村民如此单纯,说不定会因为这些异相而更加臣服于他。 不过,她既然要能信服于人,气势上绝对不能输。她可是河神大人的巫,要是弱了气势,那便是给河神大人丢面子。 虽然知道河神不会计较这些虚荣,她还是挺直了腰桿,装作空无一切的表情,淡漠轻轻问道:「凡人,有何求?为何来?」 听到这话,最震惊的可不是那个村长大人。邻座的河神目瞪口呆的转了过头望着她,脸上又是吃惊又是讚赏。 也对,她这个性格,要演出这淡寡神性,确是费了她十足的精神。 而且,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凌馨……你为何在此?」村长一步步向她踏来,每走一步,她内心的惶恐就越甚。新婚之夜的种种虽然她被红布盖住了没看见什么,但这脚步声、还有他低沉的嗓音,一点一点的,把她拖回那恐惧的深渊里。 对于村长这人,半是可怜,半是恐惧,凌馨原本以为自己没事了,但看他步步走近,内心却不由自主极度动盪着。 她发觉自己双手隐隐发颤,只好两手紧握着,试图稳定住自己。 只是村长走了一半,突然在原地踏步。 凌馨看了河神一眼,发现他的眼神里尽是不耐,想是他不愿那男人继续靠近,用法术牵制了村长的行动。 「果然有古怪。」村长不是惧怕的,只是乖乖地停下了脚步,环看四周。「河神可在?」 凌馨又转头看河神,他笑了笑,表情在说,那男人不配见到神。 这下该怎么办,她该说河神在,还该说河神不在? 假如河神不在,她又该怎么帮河神传话? 「凡人,有何求?为何来?」压抑住自己纷乱的心思,她如一问着。 「为何来?此,村中地界,突有异变,来探,实属常态。」村长一贯风格就是言简意賅。「对你,我无所求,对河神,倒是有。」 也是,面对一个曾经受他摆布的人类,他又怎么会有尊敬之心呢? 凌馨的脸有些绷不住,但又觉得堂堂一男子会这么想,也实属正常。 坚持住面不改色,却感受到身边那个神早已怒火中烧。凌馨怕神激动起来可是不得了,缓缓伸手握住了叔顗的手。 「我能解决,相信我。」凌馨面视前方,却悄悄与身旁的神说。 「好。」叔顗尊重她,也下定决心,那傢伙要是再有不敬,他可是不惜大开杀戒,或许留他狗命让他残喘一辈子也可以。 大发慈悲的神可以让人信服,大开杀戒赏罚分明的神更可让人敬畏的信服。他可是还在考虑要当哪一个呢! 「神,凡人不可见、不可闻。你有何求,我代为转达。」凌馨一贯口气说,言下之意更是把分界说清楚了。哪怕你贵为村长,也不过是不可见、不可闻神的凡人,她凌馨,可是能见能闻……还能碰呢! 说到碰……她刚刚伸出的手被河神回握着,暖暖的温度,彷彿在将源源不绝的勇气传递过来。 「怎么信你?云大师就是假託河神的名义让村民都听他的。哪怕多出一个巫,也不是稀奇事。」没有多少嘲讽之义,凌馨知道他一介武夫,一有怀疑便会说出口,嘴巴很直也不懂得婉转。 「怎么样才会信我?」凌馨反问回去。 分明他亲眼见过了神抢了新娘子,分明神在他身上添了鱼鳃和蹼,分明见到凭空多了小丘神殿,但现在没看到神,那便是不存在。 那日新婚之夜是喝多了,说不定一切都有得解释。想到当时他窝囊的软下双膝伏首跪拜,就觉得自己太过草率。 精怪妖物处处都是,有些也有法力,怎就证明那是神了? 说不定就是个障眼法,请来高僧什么的,镇妖塔一罩,还不乖乖地挫骨扬灰? 「先将我的鳃与蹼去了。」村长说。 在凌馨犹豫要不要对河神求救的时候,河神先是轻轻笑了,眼神中却尽是戏謔。 「只有一个解法。」河神抿了嘴角。「要他蹲下身子,学三声狗叫,在地板上打滚,再爬起来学三声鸡叫,即可去除。要做不做,要信不信,悉听尊便。」 凌馨犹豫的看了河神几眼。 「我的巫。请如实转译。」河神看她的神情却是那样温柔。 想来神都这样说了,那身为巫的本分嘛…… 凌馨依言说了。村长的脸色果然很不好看。 这一句当然是很有风险的,要是村长一气便走了,到处说她这个巫只不过是假借河神名义招摇撞骗怎么办?那她的计画可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凌馨,你可是耍我?」村长眼中不是怒意,他只是在确认凌馨的心思。 「神如此说。」她可是连半句谎都没撒,自然理直气壮的。 村长在心里说服着自己,逼迫自己放下自尊,去验证那个神真正存在的可能。 为的可不只是自己。 要是覡说的神是假的,这个神才是真的的话,他是比谁都更希望推翻覡的。 推翻了不知道要牺牲多少个孩子的覡,不用任何牺牲就可以保全所有村民,最好还一次解决村口的禁制,解决荒年,解决那个为了权力渐渐吞噬掉他地位的副村长。 他从来都有私心,可这些私心中也有他的村民。 在村民还未敢探究这未知的神殿时,他也理所当然一马当先,挡在他的人民面前,是他的责任义务。 现在不过是这点屈辱,他都承受不了吗? 一边自问着,一边带着慷慨赴义的笑容,喀的一声,双膝重重跪到了地上。 第三章〈登岸〉之六 凌馨不是没想过村长会依言动作,但亲眼所见还是呆愣住了。表情没在控管,原本绷好的淡漠神情也瞬间撕得粉碎。 甚至来不及阻止他,虽然河神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但这样无端羞辱人,还是那个曾经对她施加恩惠的村长,凌馨内心好像哽住了,也没有什么『报復』的快感。 村长身上的鳃和蹼,在动作完成的那一刻就消失无踪了。他伸手把十隻手指都仔细看了看,再往自己颊上摸一摸,确认过一遍之后,他跪拜了下来。 他没有喜色,这些鳃和蹼也从未对他的人生造成影响,唯一重要的是,确认了真神,身为村长的他,就该尽到为村民求福祉的责任。 「小人,奚扶燁,仁鑫村村长,有事求于河神。」终于回归了凡人在神灵面前应有的态度,凌馨又转过头去看河神的表情。 清冷、淡漠,已经失去了兴致。河神虽然与她一般目视前方,眼神却是空洞无比,好似前方根本无一物,半点凡间的骯脏东西都不得沾染他崇高的殿堂。 想想也是,神本就不爱管人间的事情,她真不该将他牵扯进来。 接下来就让她自己解决!不管是说谎还是胡诌,总之别再让他们相信那个没有依据的覡就好。 虽然不知道是谁污染的农田,也不清楚村中内部纠葛。但没有了覡,至少可以先戳破谎言、救出那些孩子。 要做到什么程度,凌馨也尚未想清楚,这水有多深,她也是全然无知的。看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请……请说吧!」纵使身旁的神毫无兴趣,她还是假神之意道。 「云大师假借祭祀河神的名义取信于村民已有多年,年年以孩童献祭以抵挡山神的诅咒。假若山神与河神相抗的情事为覡偽造,此人居心叵测、罪大恶极,且不知目的为何。恳请河神主持正义,拨乱反正,将此等小人处以极刑。」村长此刻却是无比虔诚,全程将头磕在地上,说的义愤填膺、鏗鏘有力。 可这回不必河神厌恶,连凌馨都从心坎里涌出噁心之感。 人都认为神是爱人的,所以理所当然为他们实现所有愿望,活得好的还希望可以更好,持盈保泰、身体强健……活的坏得先是恳求、然后是抱怨、或许最后会带着恨,为什么神要这样对我,为什么神听不见我的诉求…… 然而,为什么神就得为了人的请求存在呢? 「既然知道覡假神之名行不轨之事,身为村长,你自然可以制裁他,让村里回归常态,拯救无知的村民。」不自己坚强起来就只想着求神,凌馨都帮着河神生气。 只是河神还是那样空无一切的神情,人类这种表现实属常态,半点无法扰动他澄净内心。 「覡于村中成为信仰已有五十年,村民都信到骨子里了,单单我一面之词,只是无能为力。」村长又说。「或许神受予我神蹟或神力,让村民一拔深根柢固的信仰……或是来一场迟了五十多年的雨已挽救荒年……或是……」 村长抬起头来,看着凌馨的脸。 「身为神,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你总不该不管不顾!」他低下姿态说了那么多,神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他不是多沉稳的性子,盛气便说了,颇有责怪之意。 这感觉多像是要是他成为了神,他有了能力,他一定加倍爱民,把能给人的一切好都给足了,不会像河神这样毫无作为。 这下可不是污辱了她,而是污辱了河神! 气血翻涌,凌馨也不是好惹的,站起身子也不顾什么庄重沉稳形象,指着村长生气喊着:「身为村中上位者,分明知道覡的作为古怪却不遏止,在你眼皮子下牺牲了多少个孩子,明知而不作为,你也是共犯!」 一改平时温婉个性,河神在一旁看得眼睛发亮。 「要是不牺牲孩子,那就会牺牲掉大部分的村民。据覡一直以来的说法,要是不献祭于河神,河神就不会助人民对抗山神的诅咒,之后不仅是村口被妖狼之魄封闭,诅咒还会步步进逼,全村都会命丧黄泉。」村长也盛气站起身来,鏗鏘有力的维护着自己的观点。「身为上位者,总得取捨!」 「如今你已知是假……」凌馨喊回去。 「只有我知道是假有何用!」村长环顾四方,不知道河神在什么方位,对着空气飆骂着:「河神,你当日凭藉神力夺我妾,天理难容!难道神的作用就只有强取豪夺吗?」 原来还是寻仇来着! 原本不动声色的河神,话题一扯到凌馨就坐不住了。 「可笑!不知天高地厚。」河神说着,分明不是大吼,整个神殿却震动共鸣着。明明什么影都没看见,却能感受到灵压重重压了过来,压到村长直不起身子。 转瞬之间,村长满面虯髯如麵条一样被揪长延伸,越来越长,长过头发,长过身高,成了一束乌黑饱满的绳子,将他从上至下层层缠绕着。 毛发这种东西,一根是很脆弱,但一大把可就坚韧无比了。况且一旦挣扎,最终连结到的是自己的下巴,有多疼可以见得。 綑绑完毕,来不及发表感言。被束手束脚动弹不得的村长,以非常快的速度拋出殿外、飞天而去,凌馨到窗前探看的时候,只看见天空一道黑影。 凌馨愣了愣,刚刚的生气劲顿时散了不少,转头看着河神。 「叔顗……你……你杀人啦?」凌馨深吸口气,问道。 河神听言只是一脸无辜,歪头、耸肩。 「我不过是让他省了路途奔波,早日返家而已,放心,他好着呢!」河神面露微笑。 而村长在天空中飞了好一阵子,终于撞破了茅草屋顶,坠落到了自家的猪圈里头。 之亦邢南天一破晓就来了,乖乖等在寝殿门前,直到沛儿醒了梳洗出来。 「咱们娘亲是天亮才回房的,我们俩都瞧见了。」沛儿出来之后,之亦邢南连忙小小声的报告小道消息。 可沛儿岂是不知,满心微笑想着她爹娘发展很顺利,应该无须她忧心,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这日照例又要争夺今日要玩些什么,大家的想法依旧没什么新意,之亦邢南风风火火的又大战了三百回合,沛儿又是一计机智问答拔得头筹。 沛儿虽然获得了决定权,但内心是很犹豫的。太多思绪在脑中乱窜,她不算是正常人了,不该搅和在人类的世界里,也不该让之亦邢南碰触到人类的种种……只怕他们的厌恶会更深吧? 只是他们聊着聊着,聊到了沛儿曾在村口见过妖狼魂魄。这对之亦邢南来说可是大消息,这几百年来兢兢业业的都在引导水流,根本没有间馀可以认真探索这片孕育他们而生的地界究竟有什么神奇事。 这下就算沛儿不愿,邢南乖乖跟着沛儿不愿,之亦也是不可能放下这股衝劲的。为了不让之亦隻身冒险,他们三个孩子还是往村口前进了。 水精灵没打过妖狼,甚至连见都没见过,实力如何还是难以预测的。这一点自然让之亦兴奋异常。 多打怪多修练就可以变强了吧!之亦觉得自己又往成为大妖怪这个目标跃进一步。 「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人,这样不好吧!」邢南倒是理智的多。 知道之亦不会听进劝言,沛儿也就不白费唇舌了。 沿着水流前进,他们三个最终踏上了岸,事情还没明朗之前,他们躲在岸边的草丛里好生观察一阵子。 这里平日里就是无人,沛儿总算安下心,之亦邢南穿着便算了,发色都如此显眼,有天会招来麻烦也说不定。 乾脆找一天拿染料染一染好了,今天先拿泥巴遮一遮?整头都脏脏的,也就看不出什么顏色了。 沛儿不动声色的蹲下身来,用手和一和泥土。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像孩子在胡闹,况且目前没看到人影,应该还不需用到此招。 曾几何时,她已经不允许自己像个孩子了。 她虽然是不动声色,可一举一措皆在另俩个娃的眼里。没有意识到沛儿打算撒手不干了,他们此刻默契十足的也蹲下身来,满怀热血的在近河岸湿湿的泥土中搓搓揉揉,一个个泥巴球堆在自己身边做备用。 「我明白了,战前暖身是吧!」之亦自以为是的揣测着沛儿的心思。 来不及否认,沛儿只是一抬手,就被当成了开战信号。 泥球里水掺太多,一用力砸就散了开来,砸了不疼,就是脏的很。 原本沛儿还试图要停战,但他们一来一往下她也被波及不少,不反击就太亏了,当下也不再坚持,奋力的加入战局,她的实力比想像中坚强不少…… 至少……玩得很开心…… 这个幼稚的把戏,原来也可以让她这么开心。 大战三百回合后,他们三个可说是面目全非,身高差不了多少,脏成这样,谁又是谁根本分不出来,只能听音辨认了。 沛儿能在自己曾经命悬一线的地方玩耍,她也是佩服自己心大了。 第三章〈登岸〉之七 说到命悬一线,沛儿心底凉了凉,当即反省,自己不该这样掉以轻心。 往村口望去,一如往常,日正中天的炙热阳光洒遍密林间,原本诡异的绳索、村口的大石,被这样热烈的阳光一照,也没有了阴森恐惧之感。 「好像有人来了。」邢南随着沛儿的目光遥遥望去,水精灵的感官更是敏锐的多,不久后就真的见一人影缓缓靠近。 沛儿心一紧,没有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情绪。 看见有外人朝着村口过来,就想起自己与娘亲也是如此莽撞的误入陷阱,受尽款待,然后遭全村献祭。或许从踏入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是错了。 眼前那个人,或许将要遭遇一样的处境,这让沛儿的小心脏又紧又酸,况且今日的绳索还绑着,一踏过不知道妖狼会不会衝出来,想着若有人在她面前被撕裂粉碎,她今日是再难安枕了。 不管躲在草丛后的原意,沛儿鑽了出来,正对那人用力地挥手,大喊着:「不!不要进来!危险!离开!」 那人影持续前进着,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当耳边风。可沛儿难得英勇一回,也没打算放弃,人都有作死的本性,但到最后一刻都有可以被劝退的可能。 之亦邢南看着沛儿孤军奋战,自然义不容辞,两个也站在她身边,学着她挥手大叫着。 那人仍是越走越近,让他们得以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素色锦衾披身,一隻手臂裸露出来,从肩膀到手臂戴着个青玉臂釧,上头镶有刺状水晶,尖锐无比,要是被那肩膀一撞,撞哪哪遭殃,见血是少不了的。皮肤白皙如雪,不似中原人的面容,五官深邃,即使不施脂粉,也是一种浓艳的美,背后披散的长发随意用筷子作簪,随时都要散掉的模样。 那女子裸露那手拿着一颗桃子,边走边啃着,本是挺从容,见这三个孩子对她挥手乱叫,多了几分兴奋,啃得越快,走得也越快些。 「不对不对!不是叫你过来,是叫你走开!」沛儿大喊着。 「该不会她也是来看妖狼的?血气方刚的女子,之亦佩服。」之亦单纯的一条筋彷彿跟那女子心有灵犀似的,他意会到之后也失去了欲加阻止的心意。 「不!不太对!我们退后。」邢南较为稳重,盯着那女子面容渐渐凝重起来,拉着沛儿之亦,步步后退。 「看打架哪有在后退的!真是有失水精灵的骨气!」之亦有些不屑的说着。 邢南敲了之亦的头,在他耳边小声说着:「还提什么水精灵,身为水精灵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哪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之亦又仔细看了看那女子,嘴张得越来越大…… 那女子悠间地就要靠近绳索,毫不犹豫地踏了进来。 就在那个瞬间,失去毛皮的妖狼魂魄们从密林间窜了出来,伴随着无比的腥臭味,转瞬间就要近女子身,咬下她的颈、她的手、她的小腿…… 女子只是如常地走着,连看都不看,反而是对眼前的三个小鬼头有兴趣多了。桃子已经吃完剩下果核,她随手往身侧一弹,那些魂魄哪来得及哀号,被碰触到的瞬间就化成黑色灰烟,一阵风来,悲惨而苦痛的灵魂,灰飞烟灭。 什么也没留下…… 村口的禁制,就这样……破了……? 现在该担心的不是那个女子了,危机的是这三个小孩,他们还不知道,这女子是否为善类。 下意识该是要逃,但三个孩子就定住不动了,之亦邢南知道,他们要跑是绝对跑不过这女子的。 之亦在心底懊恼着,怎么就看漏了呢? 那女子身后跟着的是黑色翻涌如惊滔骇浪的灵压,彷若蛛网般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笼罩在她身上,这种强大的灵力,他们都没见河神大人使过,更何况她什么都没做,光是存在着就令人窒息。 她根本不是人,是或许能跟神抗衡的魔,还是道行很深的那种。之亦所嚮往的大妖怪,或许就是她现在这个模样。 「那个,三个脏小孩,你们知道云雨在哪吗?」那女子的语气有些懒洋洋的,倒是没什么攻击意味。 「不知云雨是谁。」之亦对她倒是有崇敬之情,当下也实话实说。 「喔!好吧!既然正事做不得,那就享乐一番先!」女子嫣然一笑,睁大眼睛俏皮问道。「那你们可知,这村子的赌场在何方?」 她一边搓着手,看来是许久没赌,跃跃欲试了! 三个小孩依旧摇头。 女子有点洩气的低下头,不过下一刻又精神奕奕的抬起头来,对着他们笑着。「既然你们都没体验过,那姑奶奶我这回就当带你们走春,顺便……长、大、人了!村里最热闹是哪里?我才不信有地方没赌场,赌可是人最有趣的天性呢!」 村中心在哪,大家倒是知道的,有就诚实点了点头。 虽然戒备着,但沛儿看着之亦邢南的不同反应,也不敢反驳什么。这个女子不是她可以反抗的起的,在女子尚未有恶意之前,应该顺着她的话才是。 而且云雨是谁?这村子中名字跟云有些关係的,大概也只有被称为云大师的覡了吧! 「只是你们三个太脏了,赌场一定会觉得你们很穷赌不起的。」女子一脸担忧的审视着他们的全身泥巴装。「该把你们都丢进河里洗一洗。」 「大人你也是,为什么要披着被子出门,是没衣服穿吗?」之亦一如所常的开始危险发言,嘴直又克制不住。 沛儿和邢南紧张的牵起了彼此的手,想着下一刻要是她恼羞成怒,他们三个大概会跟妖狼魂魄一样,转瞬之间灰飞烟灭。 女子只是呵呵笑,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锦衾笑说:「有什么关係,又不是没穿!况且我还没见过哪个赌场敢拒绝我的!」 这两个,一大一小,一魔一小妖怪,意外的频率挺对的,直来直往,只让旁人听得满身冷汗。 「倒是你们脏成这样,我先动手帮你们整整。」女子一边说着,眨眼间,他们就全身洗净了,换好衣装,那是人间最基本的随从装束,黥首灰衣,之亦邢南明显的发色也全被包裹在头巾里了,若要潜入村子里,这的确是最好的偽装。 「还有你们也别用大人称呼姑奶奶我,想到我爹要逼我回去做魔君我就头皮发麻,我这个性就该逍遥永生永世才是……总之,我叫契安寧,你们随意叫,要叫姑奶奶也行。」契安寧咧咧笑着介绍自己,然后将孩子们往自己身上揽了揽。「好了,废话少说。我们出发!今天没搬空赌场誓不罢休!」 姑奶奶是叫不得的,这女子的真实年龄虽然深不可测,但皮相确确实实是个妙龄女子,姑奶奶姑奶奶的叫,难免会比她披着被子当衣服的前卫品味还令人注目。 「契安寧,你有钱吗?」之亦也没多想就决定称谓了,既然她不用人尊敬,他也乐意用平易的称呼。 「哼哼!」契安寧勾起唇角笑。「不然你以为我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原来契安寧身后还揹着一个大包袱,应该是不知何时变出来的,里头要是都是银两,这些分量大概可以买好几个宅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正大光明的就着样沿着河往村子中心走去,陌生人来到村子,不免遭村里人侧目。唯一可能被认出来的沛儿,压低帽沿低下了头,就怕被人发现。 虽然说沛儿与娘亲只要待在水上一天,就会有被认出来的风险,或许,也是计画性的被认出来。不过此时此刻,沛儿还不想面对这些人、这件事…… 就算他们不是恶意,也是眼睁睁送她入水的啊…… 对于人类的惧怕,或许也超过了眼前这个性情直爽的契安寧了……既然爹是魔君……那她应该也是魔之类的种族吧…… 见过神、见过妖、见过精灵……再见个魔感觉也不是什么怪事。 走入街坊,没有理会路上卖衣物宝釵的,还是童玩灯笼之类的新鲜玩意儿,契安寧领着一群人,直直往赌场衝去。 「你怎么知道赌场是哪一间啊?」邢南也忍不住插嘴道,就算是威猛无比的魔,在这村子中隐晦又模稜两可的招牌下,是怎么认出哪一间是赌场的? 『不识忧滋味』、『玉梯凝望久』、『衣带渐宽终不悔』光这三个招牌就让人摸不着头脑。 沛儿在内心推敲着招牌的深意。 这不识愁滋味是指少年情怀抢说愁,那不识『忧』滋味,应是因为忧已被解,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于是此处应是酒家。 玉梯凝望久,可以想见是女子遥遥凝望之意,从意像看来,女子痴痴招红袖等待着恩客蒞临,应是指青楼。 至于这衣带渐宽终不悔吧……本是指妇人在家等君归,为依人憔悴而不悔情深义重的故事,现在恐怕是……赌到连衣物都输光了也不后悔吧? 契安寧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耸耸她的鼻子。 「啊……」她一脸陶醉。「就是这个嗜赌如命的味道!」揽着三个小孩往衣带渐宽终不悔奔去。 第四章〈谁怜〉之一 此处不大,只比村舍大一些,两楼建筑。可能因为出入频繁,简易的竹帘顶替了大门,热闹的喧嚣和吆喝豪不避讳的透了出来,沛儿仔细思量,自己又何必审慎思考招牌的意义,只要在门外稍待片刻,里头发生了什么也就全知晓了。 之亦没有犹豫的随着契安寧掀帘而入,邢南见沛儿踌躇神色,也跟着缓下了步伐。 「我没入过这种地方,要真进去了,不知怎么跟娘亲交代。」沛儿心底也是有一些想见见世面的,可这种是非之地,娘亲只怕会责骂。 「说到底我们身无分文,要输也没得输,况且契安寧是道行很深的魔,想也没人敢找麻烦。」邢南宽慰道。「机会难得,看看也好。」 契安寧是性情豪爽不错,但全身沾着不知该称为侠气还是匪气,是正是邪还难以定论……现在她已入内,说不定这是他们能逃跑寻求河神协助的机会。 但要协助什么呢?分明什么事都没有,她就是善意的带娃来开眼界……况且,之亦早就跟着进去了,放他一人也不妥当。 他们两个虽然直来直往的,但说不定真的起了纷争也是直来直往的,当中总得有个劝架缓颊的,不然这方圆几十里的生灵可能都会在一瞬之间灰飞烟灭。 「瞅啥呢?姑奶奶在这儿呢!孩子别怕。」契安寧见他们久久不入,好奇的掀帘探出头来,对他们喊着。「人都有第一次的,等你们开窍,嗅到这赌性坚强的氛围,也会乐在其中的。」 邢南和沛儿相看一眼,看来,这事还是没有他们能选择的馀地。 里面没有酒气,赌坊怕人闹事就没有卖。除了声音大了些,和满地的瓜子壳之外,也看不出什么不好的地方。 「客……客官是异乡人吧?」店里杂役扫地到一半,突然看到他们一行人,支支吾吾有些惶恐的问着。 这也怪不得,这里的客人大多都是乡里内的熟人,看见陌生面孔也不免心惊。异乡人能入仁鑫村的,要嘛就是汾家的粮食商队带进来的、要嘛就是覡特许的,总之不会是一般人。 也因为契安寧的脸和服装太过显眼,他们三个跟着的小孩反而没多受注目,只被当作是连带来的从僕。 杂役此话一出,原本大家都沉浸在赌局之中嚷嚷听不见其他声音,异乡人这词一出,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异乡人本就稀罕,这个异乡还会披着棉被在路上走,女子还露出半臂,这是哪个国度啊?在村里被锁了半百岁月,外头竟已改朝换代到这种程度了吗? 而契安寧对眾人的目光不甚在意,她只是轻轻一笑道:「是,姑奶奶初来乍到的,哪局最旺啊?还请麻烦引见引见……」 杂役看起来神情慌乱没有主意,接待异乡人该要什么礼仪,该注意些什么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客官请稍待一会儿!我……我得请老闆示下……」说完就仓皇往内奔去,沿途还被桌椅绊了摔得不轻。不久之后,老闆便出来了,一看就是老江湖,步伐稳定的多。 「这位客官,怎么称呼?」老闆面带笑容问道。 「契安寧。」她言简意賅,折腾了这么久了,她终于可以开始赌了吧! 「是这样的,我们小店不给赊帐,客人也都是邻里人知晓财力如何。可姑娘初到,可否先让我们见识下您的筹码,如此方能妥当安排相应的局。」老闆绕着弯说,可言下之意就是要先看看她带了多少钱财,切莫让人白赌一场。 契安寧秀眉一抬,虽然规矩多让人有些不耐,但这里就这么一家赌场,砸了就没得玩了,配合配合也不会少几块肉。 她轻轻将沉甸甸的包袱放在桌上,撑开了缩口,眾人各个好奇的往内瞧。 老闆小心翼翼的拿了一个出来,左看右看仔细端详了一番,就是个做工不甚精细的陶俑。要说是古物,却都是新痕,要说是当代哪个大师的作品,又道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这个东西,老闆估不出它的价值,可也不敢妄下定论,毕竟是不知哪来的异乡人,能跟覡扯上关係的,想必不简单。 「这是……」老闆分明两隻眼睛都黏上去看了,还是要明知故问一番。 「陶俑,我最近捏的。挺仿真的,每个都长得不一样,还跟人类一样有各式各样的丑,真实不虚,很有姑奶奶我的风格。」说完契安寧自满的笑一笑。她没有在嘲讽人类,在她眼里人类就是个丑东西,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好了,这下老闆可以证明这些东西毫无价值可言了。 「客官,您可有其他可以抵押之物?例如说……那个玉臂釧?」老闆扫过她全身,就属这个东西有最明显的价值,那一赢,指不定能把整个村子买下来,村长之位也就到手了。 「那可不行,我哥只留这像样的东西给我。我就用这陶俑赌,替我安排赌局吧!」契安寧了当拒绝了,没有意会到老闆对陶俑的嫌弃。 沛儿跟邢南早已被冷汗透湿,怕是下一步,老闆变脸露出嫌恶的嘴脸,然后再下一步,契安寧勃然大怒,那大家可就一起死的乾净了。 只恨凡人的眼睛除了看见契安寧的奇装异服外,浑然不知那令人窒息的雄伟灵压,要是能见,谁还会作死。 一切都来不及了,只见老闆转瞬之间就要改变嘴脸。 「等……等等。」一个老者佝僂从人群走出,别说白发了顶上光滑的不得了。「陶俑……陶俑……我儿时曾听过一个传说。」 村里封闭了半百载,老人家的话还是很令人好奇的,毕竟那是封闭前的故事。大家停下手边动作,细细聆听。 「在赌场若遇见持陶俑来的妙龄女子,千万不可拒之门外。否则……」 「否则如何,老人家不要卖关子。」眾人着急不已,特别是与己相关之事。 老者目光怜惜扫过现场眾人,字正腔圆说道:「死于非命。」 当场鸦雀无声,没人敢喘大气,也没人敢第一个作出逃跑的举动。 这异乡人本就长的不平常,村口的禁制还没有作用,难道是更兇狠的精怪? 「我活到这岁数已经够了,怕你们惜命,给你们个活命机会。」老者笑着说。「这姑娘就想好好玩一把,你们也别想着逃,让她尽兴,大家自然有命活。」 契安寧被这样一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年轻气盛犯的事原来传来这啦!不妨事!大家一起尽兴啊!」契安寧得意的笑着说。 这口气,代表着老者说的皆为属实。 眾人抖得筛糠似的,却没人敢逃。 老闆的安排下,眾人配合的站回自己的位置,开始了赌局。 「来来来,脏小鬼一二三号,来我身边站着看,姑奶奶我可是经验老道,可为你们指导一二。」说一的时候指着之亦,说二时候指着邢南,三自然是指沛儿了。 他们也不是不愿透漏自己姓名,契安寧摇摇头先一步说道:「算了,我记不得。」于是就帮他们取了简单易懂的代号。 「先说了,姑奶奶我来赌场就是希望感受一下运气是怎么回事,千万别有人有小动作啊!姑奶奶我最忌讳这个,一失手会发生什么还真说不准。」契安寧满面微笑的交代道,已经有人不小心失禁了。 一路上契安寧说过,自己之所以会那么喜欢赌,便是因为她的道行已经高到没有什么敌手,升级打怪什么的已索然无趣,反正都会赢。可赌却不一样,只要她没有刻意插手,是赢是输就真的全靠运气,感受输赢的快感,是她难得的慰藉。 赌局在庄家吆喝下开始,玩得是三个骰子比大小,简单易懂,也没有什么技巧,全凭运气,这也是契安寧最喜欢的。 眾人面色凝重只想保命,他们是可以全输给她的只要她能够尽兴,可又不准人作弊,眾人惴惴不安要是自己赢太多让人不悦该如何是好。 契安寧和之亦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他们玩得开心极了。其实不过是喊个大小然后看他们开骰子而已,内心却宛如跟运气交缠了几回合,是赢是输,都是淋漓尽致。 看着他们如此,邢南的好奇心也抑止不住,热烈的也开始加入赌局。说实在他们也不算白赌,还有陶俑呢!他们赌得光明正大的!邢南自我安慰后也就开心玩了。 至于沛儿,静静地看了几回合。 输或赢,也不过是如此。 满足了好奇心,她就百无聊赖得站着,不如他们这般热血沸腾。 此时悠然传出琴音,这是她没听过的曲子,琴音飘忽,透着浓郁的愁绪,可那劲力越来越强,琴声也越来越大,不断重复的曲调声声令人烦闷,逐渐平淡单一却隐隐透着阴狠。 分析这琴音让她恍了神,一回过神来看见契安寧也望着她。 「三号,你对这局没兴趣吧!那替我跑个腿!」契安寧揉揉额角似是有些烦恼道。 「我!唤我去吧!」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之前,邢南先一步想扛下所有,以守护沛儿。 之亦倒没发现什么,还热烈得唤着大小。 「我怎能毁了你的兴致。二号,你怕啥?不过帮我传个话,不危险的。」契安寧反倒觉得莫名其妙,一脸怪异的看着邢南。「这么护她,该不会……可她还是个孩子年纪,没胸没臀的,也能吸引你吗?」 对契安寧来说,恋爱就是一个求偶然后繁衍后代的行为,雌的还没发展成熟,照理说是吸引不了人的啊……还是水精灵这个物种特别不一样吗? 契安寧跟之亦一个样,心口一致毫不避讳,邢南一听是紧张得不得了,沛儿表情却是安然。 「什么事,我去。」比起安静看着无聊的赌局,她觉得所谓的跑腿说不定有趣的多。 「帮我传个话给那个弹琴的,我尽兴了自然会去找他,别再弹了实在烦心!」契安寧说道。 第四章〈谁怜〉之二 没人在意这小小的从僕,穿越纷杂的人群,沛儿循着琴声往楼上走去。相较于一楼窗户大敞毫无遮蔽,楼上幽暗多了,像是笼罩了一层乌纱,拨不去、碰不着,如此神秘,更是无形驱使着沛儿向前。 最该隐藏的赌场没隐藏,楼上想必是藏着更深的东西,她既是好奇,又是惶恐自己难以承担揭发的后果。 但琴声阵阵引诱着,她早已无法停止脚步。 旋律逐渐单调起来,只剩下三个音在重复拨弄,听在耳里,像是不耐烦的阵阵催促,也难怪契安寧听了不安寧。这琴声想必是他们之间的联络方式,这个魔,是正是邪还是难测,若在村子里有所计画,难保不会牵连村民。 村民……怎么又想村民…… 能保得了自己和娘亲就已经是万幸了,别自以为是有多大的能力可以拯救苍生。让自己陷入险境就是陷娘亲于不义,当初自己被追逐落入水中,娘亲流下的滴滴泪水她都是铭记在心的。 还差点要嫁人作妾,想想那个混帐村长趁人之危实在欺人太甚,河神爹爹只送了他一对鳃和蹼,这惩罚实在太轻了些。 想着想着,她已走近了琴声源头,厢房门紧闭着,门后还有重重布幔遮挡着,全然无法从木门上白纸糊住的格子中稍稍窥探几眼。 她一踏在门外,琴声戛然而止。 门内人想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这让她惶恐起来,内心一点点的沁出寒意。可若她想逃,那是连契安寧的嘱咐都办不好,还得疑惧她会大动肝火。 既然来了,就先搞清楚状况再逃吧! 等等,契安寧只说要把话传到,可没说得进去说话。 「客官,契安寧姑娘吩咐小的把话带到,姑娘说待她尽兴自然会来寻您,不必再弹琴催赶……」沛儿加大声量在门外礼貌说着,既然演个从僕,就是要连语气都近似才是,虽然她的孩子嗓音还是稚嫩的,但这年头,孩子工作也是有的…… 里头无声,简直一片死寂。 可那是不可能的,里面就是有人,既然听出她的脚步声,她说的话应该也被听清了才是。 「小人话传到了,告辞。」虽然内里没人回应,但琴声停了,目的也达成了,她应该算是……完成使命了吧? 里头没有回应,沛儿转头就要离去,刚要踏下一步,琴声悠扬又起。 刚开始几个音来的急促,却又是单音拨送,彷彿在静寂无声的旷野中,一个人无助地追逐着,是那样的孤独,又是那样的渴望着…… 在追逐什么呢?这琴声留下了沛儿离去的脚步,琴音在她眼中拂出了故事,令人忍不住翻入下一篇章。 佇立了一会儿,追逐的琴音转而温婉,飘忽而细緻,如春风轻拂过脸颊,半是沉溺于温柔之中,半是搔痒游戏着。分明被春风轻轻拥着,反手要紧握却又不可得,飘忽之中隐着酸涩苦楚,藏入琴声中,听来是含蓄的,却还是被沛儿品尝出滋味来。 接下来琴声渐弱,萎靡的像是被贬了好几回合的诗人,只能对着天怨着浮云蔽白日,对着月说最是故乡明,对着酒说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阴鬱之情染上了沛儿的脸庞,越是品味着琴声就越能釐清之中的情意,和积攒着的万般无奈。 她多想上前宽慰那人,跟他说行到水穷处更该坐看云起时。或许,她更想看看到底是谁弹奏出如此琴音,或许,更想问问他的故事。 追着什么,渴望却又不敢得的是什么,是什么让他最终抑鬱至此? 想来,她话传是传了,但却没有确认那人到底有没有听到。 任务……总不能做事做到一半,娘亲教过她做事要有始有终,她……她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 给了自己无数的藉口鼓起了勇气,沛儿走上前去,轻柔将门打开。 小心翼翼,却又充满期待着,现在她的所作所为分明是背离自己本性的,可她却没有办法阻止自己,若要责怪,那便怪那琴声太过悲凉,悲凉到她想轻轻抚平那样的伤口,她想要…… 糟糕,又是自以为是。沛儿反省着自己,别总以为自己有多大的力量,她现在这样人不像人,却又不是精怪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再牵扯别人。 但,不过是看一眼,传个话,没有别的了,这样应该也不惹事吧? 沛儿小小的脸鑽过重重帘幕,每拨开一处,就是一次的天人交战。攻击或逃跑,她遵着生存的本能在心里拉扯着。很久之后她才知道,犹豫不决是没有用的,命运早就安排好剧本,注定了一次次的相遇,注定了一次次的别离,注定了每个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步步向前的结果,那重重帘幔之后,是带着泪水的忧鬱眼眸。 追着什么,渴望却又不敢得的是什么,是什么让他最终抑鬱至此? 答案全都在他的眼底。 是汾璱慷,面色清瘦不少,黑色正装,周身都是墨黑色的又不戴任何饰物,若不是那眼眸中闪着泪光,他整个人就要被阴暗的背景湮灭过去。 原来并非他不愿回应,只是可叹他的嗓子…… 无尽的酸楚从心坎蔓延出来,沛儿望着那眼神,只觉得心碎。 她可从没对除了娘亲之外的人有这番感触。即使当初要离开爹爹、离开大宅院,离开熟悉之处奔向陌生的环境,她也没有这番酸楚。 他的眼神问着她:『近来可好。』却又从沛儿毫发无损的体态得出了答案。 看来沛儿很幸福,根本不需要他来拯救。又是可叹自己的无力,又是为她的幸福感的欣慰。 可他近来不好,非常不好。不好到沛儿不需要言语也能看穿。 她一步步踏上前,犹豫着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但又或许根本不必说些什么,他们的眼神自然交流着,什么都隐藏不了。 沛儿走近,赫然瞧见琴弦上斑斑血跡,心上又是一阵酸软。那些琴音,那阵阵撩拨下该是多椎心的痛楚。难怪在催赶契安寧之时多藏着不耐之意。可她在门口听见的,挽留着她的琴音,却是那样的真心诚意毫不含糊…… 「你受伤了,我去跟店家问药。」沛儿沉下心来转身要走,她所能做的,远远不及他的心意。 汾璱慷起身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地将她的小手裹在手心,对着她摇摇头。 「你是在受罚?」沛儿或许早就料到了,汾璱慷当初为了救她,以琴声作示警,打坏了覡的计画,又怎么安稳脱身? 既然是受罚,要是擦了药,伤都好了,又该怎么证明曾经罚过了呢? 沛儿停下脚步,缓缓反握了汾璱慷的手。看着他本是白皙如玉的指头皆是伤痕,伤口结痂又破、结痂又破,反覆下痕跡越来越厚,却还是折磨的透出血来。 他浅浅笑着,眼神中努力说着他没事,可眼神骗不了人,那些没事都是故作坚强。 然而他们相遇了,汾璱慷可以庆幸一会儿,至少知道了沛儿安然无恙,幸福快乐,还往村里找乐子来了。 他们握着手,以他们之间没见过几次面的交情,这时也该尷尬的松手了。只是他们明白相遇的短暂,再次碰头不知何时,能如此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实属不易,谁也不愿浪费。 沛儿其实也读不懂自己的心思,只是此时此刻,她只愿停在他的眼底,擦去他的泪痕,抚平他为了表达心思而深刻伤痕的伤口。 这感觉,是同情吗?只觉得心口阵阵疼痛。她想带他离开这里,离开这些可怕又复杂的事情。汾璱慷分明跟她一样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承担那么多东西,受这么重的罚……而这惩罚,与沛儿脱不了干係。 或许是因为这样,她才放不下的吧?沛儿对自己这样解释着,也默许了他们之间相对而视,双手相握,许久许久,而不觉古怪。 汾璱慷可想过要逃,可想过跟她一起逃? 沛儿气血翻涌,握住的手也不自觉紧了紧,却又啊了一声,松开了手,虽然汾璱慷说不出话来,但刚刚这样握着,伤口怕是要疼上好一阵子。 汾璱慷眼底说着没事,贪恋般的将她的手又裹回自己手心,彷彿说着,就算她伤他千万次,他都会若无其事地将她握好。 多令人心疼的人儿啊!沛儿伸手碰了碰他的脸庞。 可不可以带他走?请爹爹将他藏在水下,他们四个孩子一起开心生活。 还没说出口,她就觉得不妥。 汾璱慷的爹娘俱在,牵掛自然是扯不断的。强行让他们骨肉分离,这难道不是她自以为是的对他好吗? 就这样待了一下午。阴暗的房间不开窗,只有微弱的光线从纸窗透进来,光线越来越稀微,还染了片片红晕,已是向晚。 本是就这样安静握着手,汾璱慷耳朵灵敏,听到脚步声之后就松开了手,将沛儿隐于身后。 曾经,他想过要保护她,倾尽自己的全力。第一次,救她于妖狼之口;第二次,没得救她于水中;第三次,婚宴中眼睁睁看着她掛在神的背上被河水捲走…… 他想过的,若有一次他抓牢了,那便再也不放手。 可这回是他自己松手的。 面对太多未知,自己的能力还太弱小。沛儿现在幸福快乐,不能再把她牵扯进村里的阴狠筹谋中。 驀地,门开了。 「什么嘛!三号不见那么久,竟是在这里跟小情人叙旧吗?」契安寧探进头来,对着他们笑了笑。 第四章〈谁怜〉之三 见了契安寧,汾璱慷向前跨了一步,拱手作揖,下一步就要矮下身子,行跪拜的大礼。 契安寧一脸不耐:「跪跪跪!人就知道跪!给我直起腰桿!别折我寿!」 汾璱慷肃穆面色,依言直立,从怀中取出信笺。 契安寧迟疑了好一阵子,接过了信,却没拆。 「不……不能直接告诉我里面写啥吗?」契安寧的面色窘迫,不见汾璱慷反应,只能拆开信纸……「与……与与……」她正着看反着看,纸都要给看破了,那白纸上的墨跡,看入她眼中怎么都不太熟悉。 最终她放弃了,将信压在汾璱慷胸口,丢包说:「你唸吧!这怪不得我,姑奶奶习字的时候,字还是歪歪扭扭跟虫一样的,现在长这样方方正正的,我反而……反而……」 看来强大的魔也需要与时俱进,小时候学的那一套,于今世已经没有作用了。 只是契安寧要汾璱慷唸书信的内容……应该是不知道他的嗓子…… 汾璱慷不语,沛儿正想自告奋勇,契安寧的话却抢了一步出来:「怎么?你是哑的啊?也对,云雨就是有这种诡异嗜好!写些什么又有什么紧要!我现在就去见他。」 沛儿在汾璱慷身后看不见他的眼神,不知被戳中伤口后会面露悲戚,还是早已习惯。她在身后轻揪着汾璱慷的衣襬,没事,她在这儿呢! 「只是以后要找我还是弹琴就好,这东西在旁边盯着我,怪噁心的!害我都没有兴致了。」契安寧一脸嫌恶道,摊开手心,赫然见一眼珠腾在空中,还拖着一条不知是血管还是肌肉,瞳孔咕嚕嚕的转,跟活的一样,眼白部分佈满了血丝。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沛儿并没有闭上眼睛。在危险和未知之前,闭上眼睛是很不明智的。她怔怔的看着,总觉得那眼珠子,她曾经见过。 汾璱慷拱手躬身就算是承了她的话,手向前一伸,这是请的手势,想必就要引着契安寧去寻那个『云雨』。 另一手拿着契安寧塞还给他的书信,当下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他究竟算是达成了任务,还是没达成呢?毕竟信件上的东西,可是一点都没有传达出去。 契安寧看着汾璱慷拿着信纸暗暗思忖,不禁有些气急败坏。困窘的抢了过来,咬牙道:「那个傢伙分明那么了解我,想必是刻意来整姑奶奶我了?」一瞬间,火光纷飞,那信纸成了空中带着红光的碎屑。 「三号抱歉,这小哑巴我先带走了,姑奶奶我急着跟云雨那傢伙算帐呢!待他将我带到后,你们再继续幽会吧!」嘴上说着抱歉,契安寧的脸上却没有这个意思,她瞇着眼睛笑了笑,顿了好一会儿说:「今天玩得很开心,下次再见吧!」 契安寧和汾璱慷正要离开的那刻,她却又转过身来说:「啊!还是不要再见比较好……」 说完就先一步鑽入层层布幔,走出房门。 汾璱慷回头望了她一眼,深深的望了一眼,随后跟着契安寧的脚步而去。 被单独留下的沛儿,想起刚刚的一切不禁软了腿,缓缓地蹲坐于地。 那个眼珠,她分明是见过的,她的观察力特别敏锐,别人看起来大同小异的东西,在她眼中都是独一无二的。 即使是眼珠,每个人也是不一样的。 往脑海里深探,那眼神,是愤恨,是不平,是近期见过的……啊…… 画面灵光一现,那是在陆地上沛儿居所后林子发生的事,有个男孩被阿哲痛扁于地,嘴上还不服气的说汾璱慷是个哑子。那时汾璱慷和奚养凰就站在后边看着,之后汾璱慷分神往她这看了一眼,那便是他们相望的第一眼。 那个男孩再也没见过了,像是消失了一样,但那忿忿不平的眼神,却深刻在沛儿心中。她想起来了,也可以确定,那颗眼珠子就是那男孩的无误。 这一瞬间,毛骨悚然。 曾经活生生的男孩,怎么现在只剩一个眼珠,还腾在空中自己转动呢? 这时她才警觉的查看四周,那颗眼珠不知何时已然消失无踪。 覡究竟要契安寧这个强大的魔做什么呢? 走出门,下楼,叫上之亦邢南回家的一路上,沛儿不断在思考这个问题。 要离开厢房的时候,她发现了信笺残骸,但只留下了『与』还有『四月初五桃花醉』 「我觉得我们出入这种场所,还是不要说比较好。」邢南犹豫道。 一路上他们认真讨论起今天一番奇遇究竟要不要告知家中大人们。 「为什么?哪不好了?谁赢谁输,成王败寇,有什么好不光彩的?」对之亦而言这也是一种对决,没想到人类的这玩意儿会这么好玩。 「沛儿,你觉得呢?沛儿……沛儿?」邢南对着她问道,见她久久没有反应便多喊几声。 「嗯?」沛儿猛然回神。 「进入赌场这事还是不说好吧?况且我们随便跟陌生人走,以后娘亲还放不放心让你出来玩啦?」邢南一边问,一边分析着利害。表面上是寻求她的想法,现实上是说服她跟他站在同一国。 赌场……这又算的了什么? 知道后头正在酝酿着的阴谋,那才是真正令人恐惧的。 可要是说了赌场的事情,与契安寧的相遇就铁定得说,一个那么强大的魔被覡找来,这可不是当床边故事说说就算了。她那个多管间事的娘亲,肯定会做出什么作为来阻止那后面的大阴谋。 那时,就是把娘亲陷入险境了。 那个魔要是跟河神爹爹打起来,谁知道谁赢谁输呢?况且她可不想好不容易到手的爹爹有半点损伤。 这种事情,还是不讲的好。 投票的结果,之亦败下阵来,虽然不服气,可对决之中若胜负已定还不服输的话,那才是最最可耻的。 傍晚回家时,娘亲已经备好热腾腾的饭菜,和河神并着肩,笑着迎接一帮孩子。 「你们今天玩了什么?」食不言,寝不语这规矩在他们这是完全没有守的,聚餐时候便是他们分享趣事的时机。凌馨一边帮孩子们夹菜,一边好奇问着。 之亦憋的荒,邢南似在思考,只有沛儿面不改色地缓缓道:「泥巴战。」 之亦邢南连忙点头,这可不是谎言。 「玩个泥巴玩一天啊?」河神不假思索地说。他可真的完全没有多想,却让另两个孩子神情不安眼神飘忽起来。 「好玩,爹爹下次跟沛儿一起玩。」沛儿笑着撒娇着,倚身过去在爹的手臂上蹭蹭。 堂堂的河神大人见女儿如此亲暱,心上开了花,笑咧咧的合不上嘴,连忙说好,除了应下邀约之外,哪还有心思怀疑别的。 凌馨看到沛儿这举动有些震惊,沛儿这孩子从来除了自己外谁也不亲。既想要阻止她,说着扫兴的话:『沛儿,你要有自知之明,那是神,不是你爹。』但回头又想想,现在的气氛如此温馨,她何必搅黄他们天伦之乐。 「沛儿乖,下次带你娘亲也一起。」河神满脸慈祥的摸摸沛儿的头说。 沛儿可很有眼力见,一手拉着爹,一手拉着娘,咧着天真无比的笑顏道:「爹爹和娘亲自然是要陪沛儿一起玩的。」 这爹娘道的太自然了,凌馨连忙低下头,不知是隐藏自己的尷尬,还是那微微的脸红。 吃完了一顿饭,沛儿的秘密始终没有被揭穿。但凌馨今日所发生之事,想讲的、不想讲的,可全被沛儿问了出来。 「什么?这个村长也太不要脸了吧!」听完故事,之亦忿忿不平的大骂着。 「河神大人还真帮他去了鳃和蹼,他分明是这样羞辱娘亲。」邢南也骂着。 见孩子们义愤填膺的样子,凌馨不禁失笑,内心也涌起了一股暖流。 「娘亲没事,孩子们不气不气。」凌馨笑着安慰他们。怎么是她这个受害者在安慰人了呢?此情此景却可爱极了。 「爹爹我可是惩罚了那恶人喔!」河神一脸邀功的模样,急忙说着。 「什么惩罚?」沛儿凝视河神爹爹,期待的问着。 「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之亦问着,还带着动作,故作凶狠的咬咬牙齿。 「断他筋脉,让一个习武之人武功尽失,虽不伤其性命,却让人生不如死?」邢南眼睛发亮的期待着。 河神摇摇头,鉅细靡遗的将当时的情状说出。 「什么嘛!不过是鬍子长了些,然后飞回猪圈里而已!」之亦表示失望透顶。堂堂一个河神大人,惩罚起人来却如此的小家子气。 「河神大人,邢南错看你了。」邢南也失望了,他们一直跟随的神,原来不过如此。 河神遭受夹击,可怜兮兮地把目光转到宝贝女儿沛儿身上。 「爹爹,就这件事上我觉得嘛……下次还有进步空间。」话是婉转许多,但失望之情可是溢于言外。 就这件事上来看,只有凌馨是站在河神那边的。 她起身将河神护在身后,对着孩子们说:「你们啊!小小年纪暴戾之气怎么那么重!大家都是天地生灵,要相亲相爱才是。」 「可是人家没打算跟你相亲相爱该怎么办?」之亦愣愣问着。 这个好问题,却是散会之后,都没有答案。 第四章〈谁怜〉之四 那晚按照旧例之亦邢南被匆匆赶回水底顾家去,在离去之前三个孩子还忿忿不平的筹划着明日要去村长家復仇一番。 只是隔天一早,沛儿经过一个晚上的冷静已经回復了理智,但之亦邢南可是兴奋的讨论一整夜,那些计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只怕会危险,我什么都不会,你们也只有微末法力,真的能跟他斗吗?」总是顾虑较多的沛儿说道,希望能打消他们的念头。 听到微末法力这种说法,之亦也不太接受。 「我可是将来要当大妖怪的!」之亦反驳道。 「是没错,但你现在只是小妖怪。」这种口头上的示威恐怕无法说服沛儿。 邢南懂得沛儿心思,可心底也略有不服。他跟之亦,好歹有神识以来就动不动打个三百回合,就算不动法力,手脚功夫也未必输人,不过是人类的躯体小隻了一些罢了。 「不然这样,给我们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沛儿你再决定我们可否成行。」邢南提出了个不偏不倚、大家都可以接受的解法,沛儿自然没办法拒绝。 他们一群孩子走出中庭,见河神与娘亲一早就在喝茶赏花。 「小心安全,玩得开心点啊!」娘亲笑着交代道。 好险娘亲不问今天要玩些什么,总不好说他们要去寻仇。寻宝游戏听起来挺可爱的,寻仇游戏听起来就骇人听闻了…… 孩子们齐声应下了,开开心心要踏出大门外时,沛儿猛然停下,回眸一笑,元气十足的对一双大人喊着:「你们今天也要努力,玩开心点啊!」 也不顾人家尷尬,说完转身就走。沛儿独自窃笑了好一阵子。 三个孩子步出神殿后,说是要测试能力,之亦却一股脑地往前走,一声不吭,专心的不知在找寻些什么。 不知所以,两个孩子只能跟着去,一路上邢南配合着沛儿的步调走着,一边间聊了起来。 「水精灵会引导水流我是知道的,这几百年来,你们还修练了什么功夫吗?」精怪跟人甚至跟仙一样要晋阶就需要修练,沛儿好奇的问了起来。 「这几百年来引导水流就够我们忙碌的了,但我与之亦大略分工,之亦气力大主要干道的水流是他在引的,我负责调查水质是否纯净,若受污染我会净化之后再引回河流里。若说我们多修练了什么,可能就是之亦变得力大无穷,而我可以改变水质……」邢南搔搔头,可能觉得这些听起来不够威风。「我是觉得练了几百年的手脚,也未必会输给人类……所以才……」他通常可不会跟沛儿持反对意见。 「唉……我只怕我们应付不来。」沛儿表示理解的点点头,可她也有她的顾虑,人类比起他们实在狡诈太多,要是有陷阱又该怎么办?最好的方法就是离人群越远越好。 在四周兜了一圈,之亦终于是下定决心,停下了脚步,神气满满得对他们说道:「看着,这棵是这附近最大的一棵树了。」 定睛一看,这树的确生的高大,这村子里楼高不过两层,这树高算来应有五六层,树宽更是三个孩子合抱也围不起来的粗度。 「之亦你要做什么?」这句是邢南问的,因为沛儿光听之亦这么说,就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今日就来挑战极限!」之亦眼里充满斗志,热血沸腾。只是树太粗,他要抱也没有施力点,于是取了一根不知哪遗落的铁桿,猛的一拍直贯树干,再找了一粗绳,要邢南将他与树牢牢绑在一块儿。 其实只是一拍就将铁桿拍入树干,已经很能证明他力大无穷了。不过看之亦那认真的模样,沛儿没有阻止,甚至默默感动了起来。 那是之亦选择的战场,也是他与自己的战斗! 只见小小隻的之亦雄赳赳气昂昂的背着树,将左臂右臂各绕到那一侧的铁桿上,找到了支撑点,开始用力向下施力,只要他将树揹起,就能连根拔起。 水的特性该是怎么样的,印象中当是柔软而易碎的。天上降下了雨,碰地就碎成了流水。可同样是水,洪流惊涛强劲之力,照样能拔山倒树。滴水能穿石,日积月累下高山也会被水磨成平地。 一个个小水滴,积累起来却是强悍无比。 沛儿看着之亦,越看越神奇,她在书上看过人体组成该是怎样的,骨头、经络、肉与血。可眼前这个化成人形的水精灵又该是怎么样的呢?她一边看着一边想像,想像那个使劲全力要把树拔起的人儿,皮囊里是不是装的饱满全是流动的水,跟冬夜里拿来暖身子的汤婆子一样…… 糟糕,沛儿又来了,看树可以推究其根脉走位,看眼神可以知道人的心事,听琴声可以听出琴外之音,看之亦这神奇的精怪,却也无法剖开来证实自己的猜测是否是对的…… 之前都把他们当正常人类相处,忘记他们是多么个神奇的存在了。 在他们的鼓舞声下,之亦使劲全力,胀红了脸,终于感受到地面晃动,裂土有声,之亦劲贯双臂,又加了劲道往下压。只见盘桓树根牵连而起,整棵树已横在之亦背上。 之亦还显摆着走了几步,但很快就气喘吁吁把树塞回原本的洞中了。 「沛儿!即使我是小妖怪,也是强悍的小妖怪!」之亦喘着气却得意洋洋地宣告着。 看在他那么努力要证明自己的份上,沛儿莫名觉得有些对不起他。连忙拱手作揖,学大人模样,缓缓道:「失敬失敬,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兄台海涵。」 之亦很吃这一套,刮刮鼻子笑着道:「好说、好说。」 看着之亦成功,邢南也很是高兴。只是同伴搞了那么大排场,自己反而有些小家子气了。 但不展现也不行,邢南只能说服自己,他跟之亦是不同种的厉害。 邢南站在河岸边,双手向下,两道水柱从手掌灌入河中,灌入红色整条河水都红了,且是连源头和下游同时改变,灌入其他顏色也一样作用。双掌灌入不同顏色,还可以混色,红加黄成橙色,黄加蓝成绿色。一时之间,千变万化,整条河水成了画布。 「哇!」沛儿跟之亦同时发出惊叹。邢南这功夫,虽不如之亦来的霸气,却也相当壮观,从沛儿的眼神来看,这本领似乎比蛮力更令她倾心。 邢南心上得意,看着沛儿露出靦腆的笑脸。 「还没完呢!」邢南笑着道。他腾着手,似在水面上方搅动着。「好了,你们喝喝看。」 之亦和沛儿都去捧了河水嚐了味道,河水竟成了甜水。 「这么多年你净化水就净化水,怎么延伸出这些的?」之亦诧异极了,一方面也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好兄弟就把自己秘密藏着了?他之亦可没想过要偷邢南的功夫来学呢! 「毕竟要净化水,总得分出正常水与污染水的差异吧!久而久之便悟道了。又不是什么厉害功夫,跟你说这些干嘛?」邢南说这话是谦虚,可内里也确实是自卑。但看着沛儿惊奇的表情,他的心坎里竟是无上的喜悦。 「你们都厉害极了。」沛儿这是由衷的惊叹着,看来要打全村的人,也不成问题了。「只怕我跟去,会拉你们下水。」结果换沛儿自卑了。 「沛儿,别再说你什么也不会。」邢南诚恳的看着沛儿的眼睛,郑重说道:「我们两个,没有你,什么也办不成的。第一、你对人类世界比我们了解的多,第二、你洞悉一切的能力也是我们望尘莫及的。我们什么时候该攻击,什么时机该撤退,若没有你,任由我们胡来,那可就要闹翻天了。要是闹去娘亲那儿,我们也没好饭吃了。」 沛儿听着,想想也对。总之要是让他们两个自己去,她该有多不放心啊!这分寸拿捏还是要有人把关的。 沛儿点点头,三人復仇联盟就此成型。蛮力、法力、智力缺一不可,沛儿总算是肯定了自己在团体里的重要性。 他们隐在水流中往奚家的方向去,一路之上已经想好了妙策。 是这样的,他们打算让村长的茶水变质,最好让他跑茅厕,再趁他方便的时候,用外物将他撞入茅坑里,让他徜徉在自己温热的排泄物中。 就算是武功高强的人,在方便的时候也会失去防备的,这招颇妙,沛儿也表示讚赏。 不过多久他们就来到了奚家,只是上了岸这两隻的发色过于显眼,他们隐于树丛间。只见大厅前堆着很多桌椅家具之类,应是上次河神抢亲泡了水,也就报废了,还来不及清除。 他们对奚家的结构还不够熟悉,毕竟也只来过抢亲那次,因为亲眼见到娘亲进门,所以才知道方位。 村长这个时候会在哪里呢?日正当中应该不会在榻睡了。所以那个他们曾经闯过的新房就不考虑了。 而且从正门直接闯进去的话,村长家僕役也不少,多少会被发现的。 三个孩子待在草丛中面面相覷,这件事情好像没有想像中那样容易。 第四章〈谁怜〉之五 「不如,先绕一圈探看一下。」奚家那么大,总会有可以攻破的地方。 幸亏这些草丛茂密,三个孩子蹲低身子前进,绕了老半天,大多是高墙。只是没想到不过是小山村村长的宅子,亭台楼阁无一不缺,单单在外面看,都能看清那些高出墙缘的建筑。 虽然没有大城的宅邸来的华丽,但与一般村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仔细看了几眼,就可以明白为什么村长有这个自信可以强娶娘亲,因为他知道在这个村子里,唯有他是最能给她幸福的。 走了大半会儿都还没绕回源头,村长家尚且如此,那权力略胜奚家的汾家又该是什么样的光景呢?在陆上的时候,沛儿很少出门去,即使出去了,也只蹲在门前地上画画,她真没想到有天会需要这些情报。 「是竹篱笆。」走在最前方的之亦小声地说。 不知为何从一处开始,高墙成了竹篱笆,里面栽满了各式花草,正值花季,奼紫嫣红。这么多样多彩的花是村里其他地方看不见的,毕竟正当荒年,连农作物都种不出了,谁还有心思去种花,还是这种本地难见的品种。 真想不出村长这种粗人,会有那般精神蒔花弄草。 谨慎观察了好一阵子,此处全然没有人走动的声音,除了花圃处被精心照料,其他地方简直是一塌糊涂,落叶无人清扫,台阶暗暗生苔。 仁鑫村五十年馀不降雨,照理说是相当乾燥的,草木之所以能生,全都仰赖这条乾净的河流,人工浇灌的多难以生存。花圃生的这样好,又生了苔,代表此处相对湿润的多。 沛儿虽然是观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但也觉得这种小细节不必在此刻端出来讨论。谨慎好一阵子了,一旁的之亦已经兴奋难耐,该是时机出动了。 他们合力翻过竹篱笆,一开始也是戒慎恐惧在隐藏、探看,可久了发现根本了无人烟,于是三个孩子也就当来散步散步了。 光这一庭园就相当大了,至少两三个沛儿与娘亲在陆上的居所大,他们绕着绕着,几乎篤定村长不可能在这里。毕竟他都大兴土木建一堆亭台楼阁了,又何必守着这荒废无人打理的地方,实在不合他本性。 「之亦,你看那东西是不是特别熟悉?」突然邢南停下脚步,抬头伸手指着簷上掛着的东西。 形状似是风鐸,但又不全然是。之亦也跟着仰望,愣了一下瀏览记忆搜索出了答案,问道:「邢南,你觉得那是钥鱼吗?」 之亦和邢南的脸色有点诧异,应该是发现了什么秘密。 「许多妖都用钥鱼,未必是我们猜想的那一位。沛儿稍待一会儿,我们确认完毕后自会解释。」邢南心细,感受到沛儿眼里尽是疑惑,便言道。 言毕,之亦邢南眼神示意下,很有默契的叠在一起,之亦踩着邢南的肩,凑近簷下那物细细端详着。 沛儿也瞇着眼睛试图看清,风鐸是开口朝下,可这东西却是开口向上还附盖子,应是茶盅之类的物品。 听之亦邢南的言下之意,或许是什么妖类的法器,这茶盅不搁在桌上,而是悬在簷上,指不定是怕一不小心被僕人收走了吧! 正当沛儿自顾自地分析起来之时,意外在那一瞬间发生了。 之亦不知为何一个晃荡,一不小心就从敞开的窗里摔进了房间。 似是摔在床榻上了,没有什么特大的声响,让眾人大松一口气。 「之亦,没事吧?」邢南隔着墙问道。 「我当然无恙,只是窗户太高搆不着了,可能要从门口出去……」之亦此时此刻真怨恨自己矮小的身子。 「既然进去了,就探看一下吧?看是谁的房间,跟村长交情为何,说不定那茶水可以从这里下手……」邢南一边思考一边和沛儿说。「之亦等我一下,我马上进去。」转头又向之亦喊着。 邢南看着旁边有棵大树正对着窗口,立马灵活的爬上树去,小心翼翼踏上枝干,纵身一跃,成功的穿进窗口。 沛儿为了知晓他们的情况,更是克服自己的恐惧爬上树去,上去是上去了,但要像邢南这样跳进去是万万不行的,那距离可远着呢!这样乱跳掉地上去了骨头不知要裂几根,到时候想要瞒过娘亲可就不容易了。 玉炉烟冉冉,香雾薄透重幕。邢南跃下去的时候听见门外长廊似有嬉笑声,于是机警的摀着之亦的嘴,两个孩子齐齐滚入床下。 沛儿在树上看着,什么事也做不了只是乾着急,默默庆幸着邢南眼明手快。而来者又为何人,她专注看着,把细节都收进眼底。 几乎是撞进门来,那女子衣衫不整,香肩半露,坦诚一片冰肌玉骨,雾气繚绕,似是为她着上了几分朦胧,驀地,倦懒懒歪斜斜的发髻,被另一人抽开了玉簪,乌黑秀发如瀑散落开来。 女子双手搭着另一人的肩,白皙的手爪看起来半是娇羞半是无助,她轻轻一推娇嗔道:「别着急……葵郎,与你在一起,我最是开心……」 房里掛满了酒红色的帘幕,女子赤脚移步轻巧跑了开来,躲到了帘幕之后,满是娇笑透出半脸来,不发一言,却是引诱。 另一人被引着踏入房内,沛儿惊见他一头披散的白发,和酒红色的宽袖衣,那可是之亦邢南口中的笨蛋妖怪,锦葵。他愜意缓步,接近女子的帘幕后向前一扑,猛的一抱,却硬生生扑了空。女子带着软绵绵的笑容,不知何时已鑽入了另一帘幕后,风从门外吹拂,让艷红帘幕贴紧了女子身躯,勾勒出她曼妙身形…… 「别跑了……我会好好疼你。」锦葵声音沉沉,缓又勾人,原本阴鷙的眉眼,到了此处只是化不尽的一泓秋水。秋水之央,有炙热的火焰在燃动,扰得平静无波的水面沸腾滚动,愈发张扬。 娇笑追逐,在沛儿眼里就是生灵们的求偶仪式,蝴蝶舞动双飞,林中鸟肆意啼唱互诉衷情,非得要一来一往好一阵子,才确立了彼此在心中的位置。 只是女子每被锦葵扑着一次,就撕裂了一层衣物,不只盈盈笑语,布帛被撕裂的声音更是此起彼落。雪白胴体已尽展眼前,真是如雪堆砌成的人儿,只是隐隐透着若有似无的血色。 锦葵终于是紧握住了她的纤腰,着急而温柔,一手细细揉着她的秀发,而女子也由着他细细呵护着,一步步,缓缓将她放上了床,软绵绵的震盪,不由得心猿意马,神采翩飞。 他手轻轻划过她的眉眼,她的鼻头她的嘴,轻巧的触感畅开她的四肢百骸,她的眼神迷茫中带点笑意,脸蛋印上浅浅红晕,是醉是醒,皆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炙热的眼神中,有着彼此甘愿沉沦的孤勇。 交融,锦葵覆在她之上,宽敞的酒红衣裳也为他们雪白的肌肤添了顏色。难分彼此,女子的肌肤和锦葵这妖一般洁净,洁净到没有人看出那心底已是伤痕累累。 时而迟时而促,不断贴近,却又疏离,一次次轻吻,诱拐的吊人胃口,最后终于放下所有挑逗,深深的深深的吸吮着彼此,用尽全力紧紧交缠着。是爱是慾都混成了无上喜悦。 「我爱你……琼琚……我爱你……」锦葵贴合着她,唇齿搁在她耳边,重覆且绵长的说着,不断说着。 「葵郎,但愿你一直爱我、怜我,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嫌弃我……」女子雪白双臂也紧紧抱住他宽敞的肩,明明是蜜语甜言,却说的撕心裂肺,剔透的泪水从那明眸涌出,不知是喜悦还是难受,滴滴浸透了锦葵的心。 妖该有心吗?如果无心的话,又怎么会如此雀跃和幸福呢? 重复折腾了几次,香汗淋漓娇喘吟哦,最后平息的相拥而眠。 虽然知道非礼勿视的道理,沛儿还是用看世界奇观的肃穆态度观赏了全剧。她感受到他们言词中的情意,锦葵是真心深爱着的,而女子却是深深怕被厌弃,一边欢快,一边疑惧,被浓浓的爱包裹之后,才缓缓地安睡下来。 那女子的面容十分秀丽,说是村里的第一美人也无人会有异议,这副面容让人想起那个娇弱柔婉的奚养凰,抽出稚气大概就是这副模样。 如果是奚养凰的娘亲的话……那这位女子就是传说中总是闭门不出的奚夫人了。 偋去旁人,幽居一处,难道就是为了与锦葵暗通款曲吗? 沛儿从夫人忧伤带泪的面容中,始终寻不到答案。 啊……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了。 之亦邢南还在床榻下,空等了这么段时间,邢南未必,但之亦肯定是闷坏了。 得想些法子救他们出来才是。 要从床榻下出来,他们虽然安睡着,但也难保动静会将他们惊醒。 沛儿左思右想,往树上爬,看见那屋外长廊环绕着一造景庭园,枯叶无人清扫,乾枯成一片。叶子照理说是不好燃的,但枯叶却是不同。沛儿下定决心,将火摺子用力拋掷到小庭园中。 枯叶燃尽之后,下面都是湿润的泥土,不怕持续延烧。枯叶燃烧烟又茂盛,最容易被发现。 果然没过多久烧了起来,黑烟漫过了火炉轻描淡写的裊裊香烟,锦葵没有吵醒夫人,收拾了衣裳就起身往庭园查看。 邢南果然是机灵多了,看着锦葵踏出门的时机,拉着之亦压低身子,速速溜出门外。 第四章〈谁怜〉之六 之亦邢南绕出来的时候,沛儿刚好小心翼翼的从树上爬下来,三人聚头,只是眼神示意一下,就依序藏在草丛里,隐着脚步悄悄溜了。 折腾了一天,太阳又要西沉,河里的乌龟叠在石头上,享受着日光浴的最后时刻,而沛儿和之亦邢南也是,一人拣一颗石头坐着,挽起裤管光着脚丫踢着水,冰凉的水流经脚底,意外有种让人清醒的作用。刚刚瞧见沉沉裊裊耐人寻味的画面,也被洗涤梳理乾净了。 「我们背对着,什么也没瞧见。」一路上无言以对,邢南先一步划开沉默,神色略显慌张,连忙摇手解释道。 「是要瞧见什么?邢南还把我耳朵摀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之亦倒是一无所知的问着。 沛儿的脸却是很冷静的,她本就不觉得看到怎么样,现在他们急着否认,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完完整整的看了全局,还坐了特等席,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别问了,你别知道比较好。而且今日之事,感觉也不是可以稟告娘亲的。」邢南面有难色的说,由衷希望之亦别再问下去了。 但就算被邢南又摀嘴又摀眼又摀耳朵,之亦要从床底出来的时候,还是有回头看了一眼。 「就一个白色的人躺在床上怎么了吗?」之亦不死心,继续问下去。 「是没怎样,可原本是两个人躺着的。」沛儿神色如常说道。「我想娘亲大概不愿我们看到这个画面。」 「两个人躺着又怎么了?」之亦皱皱眉,虽然是由衷的苦思,但表情还是这样可爱。 「两个人躺着就会有孩子跑出来。」邢南不得不解释,一解释却又面红耳赤。 「那哪里是坏事?我们全部躺一躺,也会有很多小妖怪跑出来。」之亦理所当然地说着。 邢南听见这话惊诧不已,之亦的直接了当他应该要习惯了,但这次他还是吓得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是没错,但要是我这个年纪就跑小妖怪出来,娘亲大概会大发雷霆。」沛儿突然一个阴沉沉的脸,低着声音说:「你们大概……没见过我娘大发雷霆吧?那可是相当恐怖的喔!」 「比……比大妖怪恐怖吗?」平时沛儿正正经经,突然一个故弄玄虚,搞得之亦也开始害怕起来。 「那当然啦!娘亲这种生物呢!就是会对你极好,可怕起来的时候,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假若不愿惹恼娘亲,还是乖乖保密比较好喔!」沛儿一脸正经的宣扬娘亲的可怕之处。 之亦的神情又是害怕又是景仰,用力的点了点头,答应守诺。 「只是今天要是娘亲又问玩了些什么,要怎么回答呢?」之亦又问,他的随机反应不行,凡事都要先套好招才是。 「我们今天爬了一整天的树。」沛儿想想,面不改色地说着。 之亦邢南哦了一声,的确,这也并不算谎言。 「只是那个茶盅是怎么回事?」沛儿看到了这新奇的东西,忍不住要问。 邢南清清喉咙决定好好说解一番,然而之亦也没想多就直接回答道:「我确认过了,那是锦葵的钥鱼,每个妖的钥鱼都长不同样子的。他的特别花俏,底部还刻字……」 「钥鱼为何物?」沛儿接口又问。 「就是……就是……」遇到难说明的之亦卡词了,邢南一旁潜伏早已重振旗鼓,就等这时抢去话头。 「钥鱼是妖怪用来传送的,茶盅是最基本的造型,因为较能掩人耳目。但也有像今日掛在簷上的,那也有种宣示地盘的效果。」邢南得意卖弄道。「不过传送也颇耗法力,像我和之亦修为尚不足,是无法使用钥鱼的。笨蛋妖怪之前常来水下作客,于是有将他钥鱼放在水下一段时日。不过自从遇见奚夫人……」 「看来奚夫人就是让锦葵情根深种的人?」沛儿问道。 「本来只是听说,现在可眼见为凭了。」邢南说着,回想画面又是低下头来默默脸红。 沛儿不是爱八卦之人,别人的事她没兴趣也管不着。谁与谁相处、谁又背叛谁,故事听一听笑一笑便也过了。 只是短期之内,他们都没了对村长復仇的心思。这么大一顶绿帽子,已经是他最大的惩罚了吧! 那晚依循着沛儿的吩咐,果然在爹娘的审问下侥倖通关。 接下来的日子十分清间,大概只有娘亲最是忙碌。她一大清早先去探了几朵姮娥之花,而后待大家缓缓甦醒,又领着一大家子玩耍,每天花样都不相同。时而玩蹴鞠、时而玩风箏,她总是嚷嚷着不可以让河神爹爹整天下棋与喝茶。日落了准备餐点,忙碌的一天天就这样过去。 这段时间孩子也少自己玩去了,自己玩风险太大,动不动就遇事。不是遇见道行很深的魔,就是撞见别人生孩子。跟着娘亲玩耍一家子和乐融融的,也没少了趣味。 河神爹爹曾反应过,娘亲若觉得累了,那过去的回忆去了便罢,一家子再造新回忆就是了。 娘亲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河神爹爹的情深义重,只是再三强调着救命之恩不得不报,她答应的事情怎能半途而废,于是每天把自己行程塞满满的,却很有活力的生活着。 这才是她的娘亲,沛儿想着。她的娘亲就是这样有朝气、忙碌、又开开心心的。现在他们一家子,真的很幸福了。 只是每当想起幸福二字,沛儿庆幸着,却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带着忧鬱眼眸的少年,深深望着她的每一眼。 现在的他幸福吗?虽然她并不知晓,但她也深知机会渺茫。 可是她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沛儿觉得自己的幸福很奢侈,可纵使她拥有那么多幸福,纵使她想要慷慨,也无从给起。 日子一天天过,就要入夏。这段日子除了村长偶尔来闹事、挑拨,被河神爹爹一次次扔回去外,连一个村民都没有来探访过。 这的确很不对劲,连娘亲都发现了。日日穿着巫女服装,对着空荡荡的神殿发愣。 这跟娘亲所计画的可大大不同,他们一家幸福是幸福了,却不知道全村将要受到怎样的遭遇。 这么大又突兀的神殿傲立水中,应该会引起不少好奇才对啊! 「这不是挺好的吗?」无事一身轻,河神大人抿了口茶水,心满意足的嘴角扬笑。 「叔顗,可是你从中作梗?」这里最神通广大的就是河神了,也难怪凌馨第一个怀疑他。 河神满脸写着无辜二字,可怜巴巴的望着凌馨说:「要是我动手,那个混帐村长又怎么可能进入殿内。」 「难道真没人好奇吗?」凌馨皱着眉,仔细思考着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 然而在场眾人其实只有凌馨不见端倪,这块土地的气氛渐渐诡异起来,可还没有延烧到自己身上时,没有人愿意开口破坏这难能可贵的安详时光。 前日放风箏的时候,河神爹爹在空中擒到了好几颗眼球,但怕吓着娘亲,就要他们保密又把它们放飞回去。 那些眼球怕是要监视着他们,或许,也监视着整个村子。 转眼就要到四月初五。沛儿不得不开始在意起来。 覡给契安寧的书信里面,留下了四月初五桃花醉,虽然不确定桃花醉到底为何物,但日期却是铁錚錚的。 覡又要做什么呢?会不会危害到谁,牺牲掉谁呢? 倘若此番视而不见,明知其然而毫无作为,会不会终究让自己抱憾呢? 日子越近,沛儿的心思就越是浮躁,那男孩的眼眸也越发频繁的出现在她脑海,那被琴弦切割的伤口,血淋淋斑点撒在琴上,对他的记忆切成几个重点画面来回轮转……心浮气躁的…… 这天玩耍的花样较为静态,题目本是学习刺绣,然而为了配合眾人的实力,逐渐成了『学习缝线』然后又放弃,成了『学习穿针』 总之今日大概也只有河神爹爹依旧赏脸,能与娘亲手把手的穿针引线,大好机会,岂能错过。 孩子们都坐不住了,沛儿也有着让大人独处的心思,于是久违的带着小孩组出了殿门,面对着不舍日夜的流水晃眼而过,开始捡着石子打水漂。 「桃花醉到底是什么?」没有兴趣参与之亦邢南莫名认真起来的打水漂大赛,沛儿坐在岸边,喃喃自语思考着。 然而这句话却飘入了之亦耳里,他想了想缓缓言道:「桃花醉……桃花醉好熟悉,应该是我引流的岔口处。」 「岔口处?」沛儿讶异问道,她思考了好些日子,只当桃花醉是一物,可能是酒水之类的……居然是个地名吗? 邢南打个水漂难得破了纪录,转过头来却没人在看,不禁有些恼怒。可走近一听,他发现这话题他也能说上两句。 「桃花醉,本是村里游玩圣地,可不知为何跟农作物一样被人下了毒,现在成了人称的桃花悴,光秃秃的徒留乾枝。曾经我也可怜美景,净化了几回,只是不知谁就是与桃花有仇,一毒再毒土壤都要彻底坏了,我无力回天,也只能置之不管,袖手旁观。」邢南解释道。 这样啊…… 有了日期,知道了地点,不去偷偷查探一眼,似乎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啊! 也是防备受害啊!谁知道那个覡村里人害完,会不会转移目标到他们一家身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第四章〈谁怜〉之七 凌馨捧着手中一方罗帕,看了又看,百思而不得其解后,只能抬头对上了河神兴奋不已的眼眸。 「叔顗……你这绣的是什么?」唯有河神认真参与活动,凌馨心底是感激的,只是这怎么看,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开口问,深怕自己会憋坏的。 只见叔顗开心朗声介绍,指着上方两个圆圈说着:「这是我和凌馨。」指着下方三个小圆圈说着:「这是沛儿和之亦邢南。」 凌馨愣了半晌,不知该感动还是该认真评价这作品。 「不错、不错,继续加油!」于是她把罗帕还递给河神,一边鼓舞着他。对于初学者,用鼓励代替批评方是上策……况且,刺绣大多是刺花草树木,怎么就把大家的人头刺上去了呢?凌馨想想不禁失笑。 听到这几声『不错』堂堂河神大人露出了自满的表情,笑的很开心,继续针针线线的完成他的杰作。 「只是之亦邢南便算了,孩子本来就坐不住我可以理解。但沛儿之前是很爱跟我一起绣花打发时间的,最近也觉得她心浮气躁……似是有心事……」凌馨面露愁容,不知不觉就在河神面前透露了心事。 「孩子有自己的心事,很正常的嘛……」河神看见凌馨这副模样,心头一酸,试图开解她。 「可她以前有什么心事都会与我说的。母女之间,怎么能有秘密。」凌馨有些颓丧,分明是盯着自己罗帕下针,手却停在空中没心力再对准落针,索性就将其搁案上了。「叔顗,你说说,沛儿能有什么心事?」凌馨一脸认真的对着河神的面寻求意见。 本来神态轻松的河神看见凌馨这副表情,也就放松不下来了。 「这……这个年纪……我们在神殿里衣食无缺,还能烦恼些什么啊?啊!指不定是情竇初开了?」河神思考过后,得出了这个猜想。 情竇初开……? 河神看着凌馨像被雷打到一般,呆愣着难说出一句话,脸上的手上的各处皮肤佔领的小小汗毛,都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情竇初开……这怎么可以? 一瞬间,凌馨幻想着哪个浑小子上门提亲,转眼间大婚之日,泪眼望着沛儿坐上花轿,又一个转眼,大胖孩子就从沛儿的身子里挤了出来,再过一阵子,那孩子该祖母、祖母的叫她…… 而从那一刻开始,沛儿就离她越来越远,不能随时随地都看着,也不能餐餐煮好料给她吃了。担心她会辛苦、担心会被婆家欺侮、担心那男孩子没有真心爱着沛儿、让她饱受寂寞酸楚…… 层层的恐惧,向凌馨袭来,而这是河神不能感受到的。 「情竇初开?不!不不!沛儿还不到那个年纪。」凌馨摀着脸有些崩溃。 看到她这模样,河神急忙想要安慰她,温言道:「凌馨,不要担心,情竇初开也未必就是坏事啊?」 不要担心?不要担心!难道是她在大惊小怪了? 「沛儿是我从小拉拔长大的,你没有经歷过,又怎么可能会理解我的担忧!」神情激盪之馀,凌馨喊了出来,但马上就后悔了。 河神忧伤的眼眸,是在风雨飘摇独身一人的岁月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归宿。正当认为自己融入而感到喜悦幸福的时候,才猛然发现这所谓的归宿从来把他排除在外。 河神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努力挤出话来说道:「我……我的确不是沛儿的亲爹……我……」 凌馨知道自己做错事了,自己内心不安就衝着人出气,这是不对的…… 看着河神的眼神,是那样的受伤,一直以来他这个爹都是很尽责,对沛儿的关怀也未必比她少……或许……或许是她过于激动了……或许……或许河神表达的关爱只是与她不同罢了。 「抱歉……叔顗……我不是这个意思。」凌馨的脸上满满的歉意,主动伸出手,来握住叔顗紧紧扯着罗帕无助的掌心。 「什么意思?」叔顗真不懂了,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是……是我激动了。我们是……是……一家人。我们都关心沛儿,只是方式不尽相同……」一家人从口中说出还是彆扭,但为了抚慰这受伤的眼神,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了。 「可……可我毕竟不是亲爹……这一家人……可有我的位置?」河神迷茫的神情,就宛如汪洋中的一叶扁舟,丢了桨,断了帆,没有能定根的锚,漂泊无所依,只能随风飘荡。哪天要他了,春风吹来温存一阵,哪天要弃他了,冷风一扫拒之门外。少了血缘,甚至没有承诺,他真没自信可以成为一家人。 「叔顗……」凌馨看着他的眼满是心疼。「不论是不是亲生,你是沛儿的爹,我是沛儿的娘,我们是一家人,你的位置永远都在的,无人能取代。」悲伤之馀,凌馨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话听来有多肉麻。 「我是沛儿的爹。」河神愣愣地指着自己,「你是沛儿的娘。」又愣愣地指着凌馨。「我们是一家人?」 凌馨重重的点了头,郑重地说:「对!一家人。」 转瞬间河神破涕而笑,笑咧咧的像是没事一样,凌馨不禁以为自己被誆了。 被誆说出了什么爹啊娘啊的话……猛然想起,这……还羞不羞人。 凌馨连忙松开河神的手,呆愣愣地端坐位置,开始继续刺绣。可因为不太专心,哎呀一声刺破了手指。 河神只是接过她的手,轻轻在伤处一吻,须臾间伤口全癒合了。 「孩子的娘,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小伤我能治,大伤就要看运气了。就当为了我,不要再受伤了。」河神笑着说,明明听来诚恳,表情却大有撩拨意味。 凌馨轻轻颤抖着将手收回,悄声回:「知道了。」 一连串的怦然心动,害凌馨差点忘了他们为何争吵。 沉淀下心来,情竇初开,那该是挺美好的没错。只是年纪太轻,要是错看,可能就会抱憾终身。 凌馨虽然没有后悔嫁予吕家,毕竟没有那段过往就不会有沛儿。只是要是能重头来过,为什么要走这样的辛苦路? 为什么不是一开始就慧眼视良人,省去了那些痛苦辛酸、眾叛亲离。 「情竇初开啊……这对象该是谁呢?」想着想着,凌馨又喃喃说出口。 「凌馨,这下是真的不必担忧了。」河神的表情可是满满的自信。 凌馨只是皱眉,不以为然道:「这小小年纪,怎能看清要处怎样的人。」 「我相信女儿的眼光。」河神爹爹这下正气凛然的挺身而出,帮沛儿说话。 「孩子的爹啊!你哪来的自信?」匪夷所思之馀,凌馨瘪着嘴,不由的小小嘲讽道。 「沛儿选了我当她爹,选我当伴你一生之人,虽然小小年纪,眼光却是极好。所以不论女儿选了怎样的男人,我也会全然相信她的眼光的。」河神理所当然地说着。 凌馨只是羞得满颊通红,无言以对。 上午跟河神讨论始终没个结论,入夜准备熄灯时,凌馨打断了日常的床边故事时间,灵魂审问沛儿有关『情竇初开』的事情。 「什么?娘亲?你怎么会这样想?」沛儿皱着眉一脸不理解。 「怎么?你满怀心事,变得躁动坐不住,难道不是有心上人了?」毕竟也十一岁了,对感情之事有点憧憬也是理所当然,凌馨压抑住自己随时可能爆走的心态,努力让声音平静些,说话也温柔些别吓着沛儿了。 要是吓到她不敢说出心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可凌馨不知的是,沛儿对人情这件事多有防备,不论是哪种情,爱情、友情、亲情……除了娘亲之外,其他人都是难相信的,最近也才刚敞开心胸接纳了之亦邢南和爹娘为完整的一家人…… 「娘亲害怕沛儿有心上人?」没有平息凌馨的疑问,沛儿机灵的把问题甩了回去。 「不不!也不是这样说的。你爹爹说他相信你的眼光……我我……我也不是不相信你的眼光,只是还是这年纪……实在过早了。」没想过问题会甩回来,凌馨支支吾吾的回答着。 『你爹爹』 这句称谓颇耐人寻味的啊!沛儿眼睛一亮,这几旬来的相处,爹娘的发展感觉颇有长进,看来不久后的将来就能开花结果了。 娘亲有个真诚可靠的伴果然是好的,沛儿当初的选择,果然不错。 沛儿虽然欣喜,但看着娘亲慌张的模样,不由得想使点坏。 「娘亲的担忧也不是全无依据,近日来,我的确有一事心烦,应当找娘亲商量商量。」沛儿低声问道。 娘亲自然义不容辞,憋住自己的急躁,温言道:「沛儿,你说。」 踌躇要不要开口,演出烦恼少女的沛儿不费一丁点力气,最后单手撑着她圆润可爱的下巴缓缓说道:「娘亲,今天之亦说要娶我当妻子。」 凌馨倒吸了一口气:「不不不……你还不到那个年纪……」 沛儿一脸烦忧的说:「可是今天邢南牵了我的手。」 地方的母亲停止呼吸。 沛儿还不放过,接着叹着气问道:「娘亲,怎么办?我该选谁呢?」 第五章〈醉眼〉之一 那夜之后,即使沛儿重复无数次那些不过是她心血来潮的玩笑话,凌馨还是架起了戒备,对着之亦邢南的眼神也稍有不同。然而这个『稍有不同』是连之亦这种大条筋的孩子都察觉了。 「娘亲,怎么了吗?」之亦被眼神打量的莫名其妙,摸摸自己可爱的小脸蛋问着。 凌馨回过神来摇摇头,身为孩子们的娘亲,过于偏心孩子会受伤的,而且还是因为自己的疑心,她怎么可能把事实和盘托出。 可是内贼难防啊!难保最后採擷花儿的正是窝边她疼爱有加的这两个孩子。 可想想,要是之亦邢南的话,沛儿就不会远嫁,他们一家人也可以永远的生活在一块儿…… 凌馨摇摇头,甩开这种想法。说到底,沛儿还不是谈恋爱的年纪。 过了好几天,也煎熬了好几个日夜,孩子出去玩的时候,凌馨甚至拋下一切事物也要跟过去,晾了河神爹爹好几天,沛儿也只能抗议了。 「娘亲,我就不嫁了,永远待在您身边。您就不必这样劳心劳力的陪我们玩耍了。」沛儿眼里,爹娘的相处更为重要,直接下了重话。 这话当然很戳中娘亲的小心肝,凌馨连忙回道:「沛儿,这话也不是这样说的,我怎么能让你不嫁呢?」 虽然被这话刺了刺,凌馨也意识到自己莫名的忧虑,已经影响到孩子了。况且观察着这几日,沛儿跟之亦邢南就是亦兄亦友的玩伴情,一点火花都没有。这两个孩子又是那么可爱,平白被冷落不是太无辜了吗? 凌馨心一软,果然没支撑多久,又回去当疼爱所有孩子的好娘亲了…… 日子就要到了,四月初五。 沛儿心里想着,好险在这之前就把娘亲劝退了,要是娘亲跟着,她的计画可就全数泡汤了。 三个孩子出发隐在水下,那所谓的『桃花醉』也不远,就在沛儿陆上居处的正前方、传说中覡所居的凹陷大坑后方。 没有群山群树之类的遮挡视线,照理说原本沛儿在陆上的家里是能看见的,只不过因为徒留枯枝,沛儿看景也就将其略略带过,没想过那处本是一片桃花林。 「沛儿,为何今日要来此?」邢南早就想问了,也明白沛儿如此做一定有其原由,可不问憋在心里又实在难受,踌躇了好一阵子。「如果有什么缘由,也让我们先知道一下,出了些什么事也好防备。」 沛儿沉下来思考片刻,虽然不觉得在那么远的地方偷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但邢南言之在理,她一个人独佔情报还拉他们一起行动,不仅有些见外,还算的上是自私了。再说,要是真的出事,他们一行人还用出游赏玩、毫无防备的心对待着今日的硬仗,那还轮得了他们挣扎?连逃都不知要逃。 于是沛儿就将那日替契安寧传话,巧遇汾璱慷,还有烧信笺的事情……全交代了。 「原来大妖怪都不太识字。」之亦听完笑的欢快。「那我不用功,也是情有可原。」 之亦完全一个重点错误。邢南却是皱紧眉头,怔了一阵缓言道:「这可非同小可。契安寧那么强大的魔要是做出什么事,转瞬之间,整村灰飞烟灭,还不知道河神大人保不保的住我们。」 「我明白非同小可,但也不好在爹娘面前因为隻字片语就小题大作。」沛儿叹口气说道。 毕竟是人家信笺的零星碎屑,连完整版都没瞧过就自己拼凑成故事,没道理为了这事搬出河神爹爹兴师动眾的。 况且要是娘亲知道他们遇见魔了,还不吓得寝食难安,为了保护孩子们,她会做出什么行为还是未知数呢! 「我看不一定,契安寧那么豁达的大妖怪,说不定覡就是想约在这里,请她喫酒来着!」之亦对契安寧可是很有好感,倒没认为有什么风险。 可就算有风险他也会闯的,他可是热爱冒险,将来要成为大妖怪的小妖怪。 争论一阵,他们在离桃花醉岔口处约莫三里外停了下来,冒出头来,三双小眼睛咕溜的露出水面转,只是实在有点太远,水精灵在视觉方面本就不比人类有本事,三个孩子看的云里雾里的,没个所以然。 邢南沉吟一阵,与沛儿相看。没有言语,他们有默契地继续前行。 约莫两里处,孩子们又停了下来冒出头。这回之亦根本也不讨论,直接又往前进。其他二人也只能跟上。 在一里处冒出头来,赫然能见本该光秃秃一片的地方,燃了瀲灩桃红,映着水上也染红一片。 这可不寻常了,这五十年来他们可是非常认真引导水流,日以继夜地从未停歇,可也没见过桃花林盛开,今日果然有戏。 之亦却是兴奋了,看见这顏色,多少应证了之亦的说法。说不定覡就是为了讨好契安寧,所以在桃花醉中与她共饮,双双醉倒在桃林之中。 至于覡用了什么方法让桃花醉復甦的,这就无人能解了。 孩子们又近了些看,仔细看着片桃林里,哪有人在摆席?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简直是浪费了桃花盛开的美景。 花儿盛开就这样白白凋落,水中承载了多少不被人欣赏的绝望懊恼,之亦邢南是水中生成的生灵,与落花相处久了自然能与之感同身受。之亦捧起水面上的落花,露出沛儿从未见过的神情,轻轻言道:「想这花儿被耽误了五十馀年,竟是自己花开花谢无人怜。」 语气都成熟起来,真是吓坏在场的邢南沛儿了。 之亦一向是单纯的不染纤尘,性子又是大而化之,此时却是这样惦记着零落的花儿…… 「既然没人,那……那不赏就可惜了。」看到之亦这个神情,沛儿竟无可招架。「我们这就回去让爹娘一起来摆席,桃花共赏,如何?」 不管危险与否,有个神坐镇,胜率总是大了些。情急之下,沛儿也无暇去管当初来的目的为何了,只知道现在的之亦,可能怎么劝也劝不住的。 只是邢南没发现沛儿这奇招不过是缓兵之计,想着目所及处,的确无人,既然无人,那花不赏白不赏,也算不负桃花热烈盛情。 「赏花是好,可桃枝茂密,指不定能藏人。我们就仔仔细细检查一番,确认无人之后就叫河神大人跟娘亲一道来赏。毕竟常人见到我们,应该会惊骇不已吧!」邢南揉了揉他那金白色的头发。 糟糕,这不就本末倒置了吗? 来不及阻止,之亦一马当先游上岸去。 「沛儿,我跟之亦先去探勘一会,你在水中等一下。」邢南好些,还知道要回头交代一下,可也不等沛儿回应,一股脑的就跟着之亦游上岸了。 桃花林说来也不大,一眼望去可以看穿的,就是桃枝茂密许多,但从水中往地面上看去枝干不算太多,之亦邢南的两双鞋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只是一阵风来,猛的起雾了。 沛儿神色剧变,不对劲!果然不对劲!仁鑫村不降雨是终年乾燥,没来由突然起雾,这之中必有圈套。 可是那目标该是谁呢?谁又会想到她会取捡未烧全的信笺来看…… 她着急地盯着之亦邢南两隻脚,掩没在浓浓雾气之中,朦朦胧胧的宛如仙境,只是身在仙境之中,唯恐是重重杀机。 说不定也没这么糟。沛儿安慰着自己,说不定就是这村中的其他精怪也想赏个桃花,却怕被常人所见,于是朦朦胧胧招了雾当遮挡…… 不行!完全说服不了自己。 之亦邢南跟覡或契安寧都无冤无仇,没道理目标会是他们。如果目标是他们的话,他们又要怎么预料到今日他们会在水下偷看呢? 而且如果真的是契安寧来了,以她性格,赌场都闯了,也从未隐藏自己法力高强的身分,没道理她来赴个宴必须遮遮挡挡的。 沛儿归结出了结论,大概就是覡让桃花林復甦只为宴饗契安寧,但却不知为何取消了,其他的精怪也欲赏桃花盛景,于是招来了浓雾。 稳住心神,她相信之亦邢南很快就会回来的,既然没结怨又不是谁的目标,没理由要对两个水精灵下手。 然而,等待的时刻特别漫长。不知是心理因素,还是之亦邢南真的去了太久。沛儿终究是不安的,现在她有两个选项,一个回去搬救兵,第二个,说不是之亦邢南遇到什么新鲜事就被迷住了,赌场之事就是一例,忘记时辰也是十分可能的。 沛儿一边犹豫着,身子却缓缓的靠岸,赫然见离岸最近的桃花树梢上,掛有一个熟悉的东西…… 那是……钥鱼? 虽然没有近看,但造型花俏,很有可能就是不久前所见,锦葵的钥鱼。 这下可好说明了,锦葵偕着奚夫人偷偷幽会,怎能让人瞧见呢?自然是遮遮掩掩了。之亦邢南上次的精髓都没瞧见,现在肯定是在观赏些什么画面看得入神了吧? 锦葵说到底也是河神爹爹的好酒友,就算被发现什么的,也不会有什么大反应吧?更何况他这緋闻在之亦邢南面前本就没有隐藏…… 放了心松了口气,沛儿拍拍衣裳走上岸,往桃花林打算抓之亦邢南回去。 可越走,沛儿越觉得自己漏了些什么。 打从一开始就漏了些什么。 她边走,却无心欣赏落英繽纷,只一心回想起在赌场见到汾璱慷和契安寧的那些片段。 契安寧说分明覡了解她,知道她读不出,却还是送她信笺一封。 若不单纯是为了羞辱,那么覡知道契安寧读不出,也知道送信的汾璱慷读不出,那……那信是给谁看的呢? 沛儿心猛然一跳,果然漏掉了最重要的细节。 假如覡知道那信最终会交到沛儿手上,那目标肯定就是她了。 只是没想到契安寧恼羞成怒,将信纸给焚毁了…… 不不!不!仔细回想,覡恐怕是连这点都想到了。 那信纸为什么偏偏是重要的『四月初五桃花醉』没有被焚毁?她当时虽觉得奇怪却也没有留心,仔细想想,那几个字的纸质特别诡异、特别厚实,可能有抗火烧的材质…… 已经太迟,沛儿走入深处,周身已被浓雾笼罩。 第五章〈醉眼〉之二 停下脚步,眼前一片雾茫茫,是在往前进抑或是后退都没个依据。 自然是相当害怕的,不晓得会遭到怎样的对待,这样费尽心机的设计此局,总不可能只是被叫去泡茶下棋的。 然而说到底,最糟也不过一个死字,这可是她之前就面对过的,一点也不陌生啊!之前能逃过,不过侥倖,今日若再被夺回去,那也是命中注定。沛儿死死咬住牙关,用全身力气阻止自己的颤抖。 倘若横竖都是死,她要死的明明白白,壮壮烈烈的。纵然她是个柔弱的孩子,也要死的有骨气些。什么吓尿了、跪地求饶的,那是万万不可的。 最好死前有机会说什么说些什么诅咒,让那些坏事做尽的人心中留根小刺,年少轻狂时可能不会把诅咒放眼里,但老了珍惜寿命之后,一点小讖言都能心生疑惧。 她继续向前走,在心底跟她最爱的母亲告别千百次,驀然一眨眼,浓雾尽数散去,眼前一片刺眼的光亮。 是声音先做开场,熙来攘往的嘈杂声,一句句的勾偏了她的注意力。 『城南的包子自然是最好吃的!』『听你在吹吧!城北门下那家才是百年老招牌,不吃可惜的。』『来来来!客官里边坐。请请请!』『不是,得给钱啊!小本经营恕不赊帐。』『上等的胭脂,你说那姑娘会喜欢吗?』『若是喜欢你,即便你随便路上摘一朵野花送,她也会收的欢天喜地的。』 四方的声音涌入沛儿脑海里,心下恐惧不知所措,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但不能闭着的,再害怕也得睁着。 睁着……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沛儿默数三二一,终于是鼓起勇气将眼睛打开。 眼前摊开一处游人如织的街道,小小的她置身其中。她大概只有人的大腿高,视线被拥挤的人们遮挡,被推挤的不允许留在原地,小小的脚步只能跟着人流而动。 沛儿记得这一幕,永远记得。但她始终装作自己已经忘记了,不然也只是让娘亲平添伤口罢了。 『沛儿快逃。』那是娘亲那时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有追兵,她与娘亲被人群冲散了。这不是她最害怕的,因为娘亲身手矫健,这里人多繁杂,要引开那些追兵应该不困难,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逃得远远的,沿路做着娘亲给的记号,以便她们重聚。 只是这并不简单,她被推挤的前后左右都识不得。大城市里的人,眼中大概只有自己与权贵,一个孩子在人流中浮沉,竟无人怜惜、无人探问。 不过,现如今,没人注意到她反而是件好事。 小小的沛儿顺着人流走,街坊上自然分做两道人流,一往城内走,一往城外走。她排在往城外的那一处,只是随着人流推进,她已经要出城门。 这不行的,得在城内等娘亲才是。况且一个孩子独自过门,城边守卫难保心生疑竇,要是闹出大动静可就不妙。 她用尽全力跑出人流,就在城门边静静等着。 人来又人往,大多人的这一生,就在这来来往往中消磨度过。她的心底漾起无边感慨,以她不过四岁的年纪却浸在如此愁绪中,不免有些好笑。 想起他们家隔壁的刘十三哥,比沛儿大上一周岁,却连路都不会走。大户人家极宠这家族里最小的孩子,宠到不愿他下地,自小去哪都有狗奴揹着扛着,以至于连走路都学不会。 她记得当时奶奶给她与刘十三哥许的娃娃亲,娘亲是拚死抵抗才了断了这亲事,奶奶还含着怨气说娘亲不会生儿,还断了吕家的商业姻亲…… 娘亲为了保护她,已经受了够多了。 待她以后长大,一定要好好的保护娘亲,就算一辈子不嫁,也要守在娘亲身侧,服侍她终老。 眼看就要黄昏,沛儿知道城门准备关了。原本冷静等待的心思也慌地飘摇起来,直到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喊着:『沛儿……』 热泪潸然,窝在娘亲的怀抱中,才是她最安稳的归所。只是拥抱不能太久,娘亲拉着她快步衝向城门,必须要在今日出城门才可。吕家在城中有财力,权力也就依傍而生。就怕晚了有变数,买通城门护卫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其实不过相差一步,她们就能踏出城门,浪跡天涯的。 城门护卫望着娘亲经过,却伸手将牵着手紧跟在后的沛儿拦了下来。 「侍卫大哥,您如此是何意?」娘亲很快就察觉不对,警戒问道。 然后她们双双对上那侍卫的眼眸,侍卫惨然一笑,摘下了帽,露出了真面目。 「母亲说你要逃,我还不愿相信。」他隐约带着哭腔,眼神中满是愤恨。「凌馨,你已嫁入吕家,生是吕家的人,死是吕家的鬼。我们是一家人,你怎么捨得弃我而去。我们要待在一起,不论遭遇了什么,至死都得在一起。」 一家人……一家人…… 这个一家人是多么的致命和难堪啊! 身为父亲,他抽出腰间的佩刀,寒光闪闪就架在沛儿颈上,那刀可不顿,只是不小心轻轻一碰,就划出一道细细血痕。 身为夫君,为了让妻子心甘情愿回家,他将刀架在亲生女儿的颈上,任由妻子涕泪纵横。 那时候,四岁的沛儿是怎么想的呢? 对她疼爱有加的父亲已然成了发狂地野兽,疼爱她的奶奶,是亲手毁去这个家的罪魁祸首。 毕竟儿媳、孙女,这种东西儿子多娶几个就能取代,她根本也不放在眼里。 然而沛儿最恨的却是自己。 就因为小小的她毫无反抗的力量,所以娘亲因为她而受到要胁,双双又被抓回吕家去,这次又活活关了四年,才有机会出逃。 娘亲虽然看起来硬朗,谁知道被奶奶那些毒物浸淫之后,有没有落下病根子。 沛儿微微笑着。 如今,她已不像从前那样无力。 面对着架在眼前的刀刃,她再也不想娘亲白白又受四年的苦楚。 对自己的心思已经釐清,她也已毫无畏惧。脖子一伸,往前一倾,尖锐的刀刃在她脖子上划上深深的口子…… 「真没想到你如此快就能破解。」冷森森的嗓音中,尽是佩服。「真是与眾不同的孩子。」 转瞬之间,眼前之物迅速坍塌,又如烟散去。再度回过神来,眼前也不再是落英繽纷桃花林,而是一片凋零枯枝,没有刚才的盛景。 锦葵脸色憔悴,本就不带血色的雪白面容更是如冰冷寒霜浸过,那样脆弱无力,宽敞的酒红色大衣披在他瘦弱的身子上,文弱飘逸怕是风来一吹就倒。 想来刚才的浓雾和幻象就是锦葵引来的了,只是推理只对了一半,本该一同来幽会的奚夫人呢?锦葵又何必将这些幻象用在自己的身上呢? 不!不只是用在沛儿身上。 放眼望去,因为枯枝零落而显得空旷许多,之亦和邢南就各自倒在不远处,之亦流着口水一口一句大妖怪笑得很开心,邢南自顾自地皱紧眉头,好像陷入不太寧和的无边愁绪,解不开却又纠结其中。 「叔叔,您这是何意?」沛儿轻轻道,抹去脸颊上的泪痕,正视眼前的情势,锦葵只是单纯戏謔捉弄,或另有深意,她全然无知。现在,面对大人,也只能先攀亲带故,武力悬殊太多,她根本也别想逃。 「你叫我叔叔?」锦葵轻笑,疲惫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我跟你可没什么关係。」 沛儿努力僵住笑脸,用她这年龄绵绵软软的声音说道:「沛儿认河神为爹爹,您是爹爹的朋友,沛儿自然得称一句叔叔了。」 她这么说一是提醒一下锦葵这个大妖怪他们曾经见过,就在水下宫殿里,莫不是他忘了?二是就算他是记得的,却还是对他们下手,那这时不免要提起交情,希望能够高抬贵手。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锦葵只是笑,俊美的容顏却满是阴冷。「可惜这事,没有我选择的馀地。」 「怎么会没有呢?有话好好说……」沛儿劝说道。 「这回就算叔顗他及时赶到,就算他要把我打回原形,在我死之前,是绝对无法罢手的。」锦葵惨澹笑了笑,眼里是满满的雾气,忧愁又无可奈何。「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她更重要。就算要我拿一切去换,我也是甘愿的。」 锦葵渐渐逼近,沛儿即使知道逃不了,还是本能的步步后退。 「孩子,此去我不知你是生还是死。先与你说声抱歉了。」锦葵苍白的薄唇,挤出这句话。 又是在一瞬间,锦葵的手腾空动作,两束寒光对向沛儿,每当双手转动,她就缩小了一寸,不消一会儿功夫,沛儿就成了手掌大小。 锦葵拿出一笼子,原本应该是关鸡鸭牲畜的,打开了门就把她放进去。 沛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反而不是惧怕的成分多些。 锦葵叫出那些童年回忆,应是沛儿的心魔所化,她好不容易解开了、勇敢撕碎了她当年少小无力所酿成的悲剧,现下,这种弱小的情势,却仍丝毫未变。她还被变成这个大小,接下来要逃,可就困难重重了。 第五章〈醉眼〉之三 「啊!」凌馨不由得惊呼一声。 灵识抽出了姮娥之花,凌馨感受自己踩在实感的土壤上,与记忆中的感觉无异,一瞬之间,分不清何为虚幻,何为真实。 「凌馨,怎么了?看见什么了吗?」叔顗就坐在她身侧,处在花海中却无半点在意花朵开落,只在意那罗帕上的人头,是不是被他绣精緻了? 听凌馨惊呼一声,叔顗立马以关注眼神望她。 凌馨考虑着要不要将姮娥之花中的景像说出口,的确,看了上百株花朵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比较不同的内容。 有关小狐狸的……可是……谁知道此小狐狸是不是彼小狐狸。 河神千百年的岁月中,总得遇到些生物的,未必每一个都会留下牵绊。若看的不完整,先挑起叔顗的期待,后又发现只不过是空欢喜的话,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曾说过。 于是凌馨摇摇头,她不适合说谎,也不适合隐藏。唯恐自己露馅,马上又挑了下一朵姮娥之花,轻轻触碰…… 是接续上一朵记忆的。 虽然开场是相同的睁眼、梳洗、泡茶、下棋,但河神的心境有所不同,凌馨是可以感知到的。 说有多大的情绪其实也不然,只是时不时的闪过昨天的画面。毕竟是独自生活千年的神,心境淡薄不起波澜,能有这么点微末改变,已非常态。 昨日,河神感受到河中有淡淡的血腥味…… 血腥味其实并非罕见,河中大鱼咬小鱼,猎户扛着血淋淋的猎物来河岸清洗,这全然是万物常态。 然而这天,河神罕见的浮上水面看了一眼。 只见岸边茂密蘚苔中,有一隻黄皮狐狸,就瑟缩在哪儿,应是不知怎么折了腿儿,还有一处伤口泌着细细血流,鲜红色在一片丰盛的绿上特别刺眼。 河神眨眨眼,不带情绪又沉回了河底。 万物生灭皆有时,即便是神,也不能随意扰乱秩序。搅乱的命数,也未必可以给生灵带来好处,反而阻挠了牠投生的时机,错了时机遇见错的机缘,此乃大罪,根本称不上是善,偽善罢了。 昨晚河神就这样早些熄灯歇了,一双眼睛却怎么不闭起,望着那隔着水漂漂盪盪的银色月光。 凌馨是见到那隻小狐狸所以惊呼了一声,可谁知道那会不会只有一日的记忆,毕竟那隻小狐狸已是命在旦夕,能否再次相遇,皆非定数。 果不其然,今日的河神即便被挑起了多次心思,还是稳住了心神,没有再上岸看那隻小狐狸,生与死,皆无可知。 虽然神能探知万物生灵,却因万物皆有灵,灵太过繁杂,试图感知之时,无数心绪涌入脑海之中。说这是神的能力,不如说这是神的困扰。河神于这日试图将此技能开啟片刻,但天生喜静,就算只是片刻也不堪其扰,立马就关了起来。 是以,小狐狸的生或死,皆是未知。 说不定早已血尽致死陈尸岸边,或许在未死之前就被其他掠食者叼走,或许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拖着伤腿到隐密之处躲藏,或许躲过一时半刻,却因无法猎食而飢饿致死。 一天又过,毫无进展。 凌馨从姮娥之花中甦醒,假装没看见叔顗好奇到快要抓狂的面容,若无其事地走向另一朵花开正盛的花儿,轻触花蕊…… 河神睁开眼睛,如往常一般梳洗。 照理说下个行程就是用纯净的水开始煮茶,然后准备好棋局与自己对弈。 今日特别不同,河神的心底像是被什么驱使一般,但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当作心血来潮吧!河神走出华丽的水下宫殿,在河床的后花园中,摆了个凉簟,静下心来盘腿打坐。 神的打坐更是不同凡响,处于绝对的空,什么思绪都没有,凌馨差点就要昏昏睡去,直至嗅到水中又出现了熟悉的血腥味。 河神于水中之物最能掌控,落入水中的东西就宛如闯入河神的怀抱。河神感受到那个狐狸形状的东西渐渐下沉、渐渐下沉…… 河神没有去捧、没有去迎,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来看一眼,只是默默任由那东西落入河神的腿上,窝着,像回到了最温暖的家乡。 「非我介入,缘分使然。」河神若有似无的淡淡说着。 凌馨又从姮娥之花中甦醒,这下,比较有谱了。 那日河神将小狐狸捧回殿中,悉心照料,虽然在那一日结束之前尚未甦醒,但气息匀稳,腿伤也皆已恢復……大概可以确定,此小狐狸便是彼小狐狸了。 那小狐狸也真是意志坚定,河神提取了牠这几天来的回忆,牠见到河神的第一眼起,就开始用尽全力,用腿努力在湿滑的蘚苔上移动,一日下来也不过移动几寸,牠却没有放弃。或许就像河神说的缘分使然,牠知道水下是牠唯一的生路,日夜不懈下,终于憋了口气滑入了水中,也是命运,让牠落入了河神的怀抱里。 这次凌馨的清醒,可瞒不过叔顗了。 「凌馨,你这个讶异的表情,该不会是见到小狐狸了吧?」叔顗神色淡然,嗓音也平平不起波澜,可手中的罗帕却被揪紧了。 凌馨咬住了唇,有些懊恼的在思考怎么办,毕竟她还不知道多久才能看到小狐狸为何而去,那平白提起小狐狸的这段岁月,叔顗是不是会一直心神不寧呢? 不敢迎向叔顗的目光,凌馨四处张望想找些什么东西来转移话题,终于是把目光定向了叔顗那被差点被扭烂的罗帕上。 凌馨向他移了移,接过了罗帕尽力抚平,又抿着笑脸递还给他。 这时她注意到了叔顗的双手。 「咦?」凌馨满是不解,拿起自己的双手看看,又往叔顗的双手看看。 「怎么?」叔顗学着她,看看自己的双手,又拉过凌馨的双手翻看。 凌馨的双手被捧在叔顗手心上,暖的发汗。 不不不!现在可不是害羞的时候。凌馨试图解决自己的疑惑,也就没想多,将自己的一隻手掌贴向叔顗的手心。 这下换叔顗露出靦腆的笑脸,对准指尖缝隙牢牢扣住。上次这么做可是在行鹿牵仪式之时,凌馨突然想要回味这触动,他就该配合才是。 然而显然是会错意了,凌馨皱了皱眉头,愣愣道:「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不太对。」 「是什么不太对?」叔顗问着,手可没打算松开。 「我之前进入姮娥之花的时候,因为不照镜子,大多只看的见自己的手在活动。那双手,跟我的手差不多大。」凌馨歪头疑惑。「可是叔顗的双手,分明比我大上许多。」 「所以……那是手小时候的我?」叔顗因为毫无印象,只能这样猜测。 「或许吧!今日第一次听见河神的声音,也细了许多。该不会是青年时期的神,还没长大长高,也尚未变声吧?」凌馨虽然没养过男孩子,却从小跟一群孩子混长大,没分是男是女都玩在一块,男孩子的变化她还是稍微知晓的。 只是男孩子会变声,难道神也要经歷这过程吗? 驀地,外在骚动,似有人在神殿之外叫喊。 转瞬间,凌馨与叔顗出现正殿高位上,凌馨正正经经的巫女服装,也不知何时换上了。 只是迎来了依旧是那个按不住莽撞的不速之客。 「河神大人,我求你,我求求你……」今日的态度倒是软了许多,一踏入神殿就跪了下来,之前死死要的面子,好像都不再重要了。 河神面色冷了冷,摩拳擦掌就要循着旧例将村长收拾出去。凌馨黛眉一蹙,看见反常情形还是心软的,不动声色的微微握了一旁叔顗的手,示意他先别动作,听听再说。 「凌馨、凌馨!河神大人究竟在不在?」一向沉着气的村长甚是焦急,满是英气的眉眼中,现下只徒留凄凉。 凌馨没有回应,只是一贯冷着表情,肃穆无比,不带私情。 「凌馨,你倒是说句话啊!」村长跪着,跪着移到殿前的台阶下,仰着头,正对着凌馨。 「今日来,所为何事?」凌馨依旧僵着脸。努力绷着,都绷习惯了。 「琼琚……琼琚……」村长慌忙之中,擦去脸上的泪痕。男儿流泪,对他这个粗人来说,可是莫大的耻辱,更能勘比下跪……「琼琚……我夫人她不见了,她本就幽居一处,连奴僕都不敢打扰。只是这回两三天了,送进去的饭盒都没动过,一闯进去,才发现她不见了。」 村长连滚带爬的窜上殿来,一把拉住凌馨的手,哀求道:「我搜了所有人的住所,独独云大师的住所我连入口都寻不到,凌馨,求求你替我跟河神大人求个情吧!」 这副模样,是动了真情,而且用情至深。凌馨不得不有些可怜他,堂堂一个村长,捨下了所有的身分,和所有的尊严,只为了救回自己的妻子。 只是光凭凌馨之力,还真是妥妥的无能为力。 凌馨往身侧一看,叔顗脸色大变,两隻眼睛直瞪瞪的看着村长握着凌馨的手,似乎是气到还没反应过来,又或者是气到还在考虑该用什么更残酷的方式收拾他。 凌馨为了保住村长性命,使了劲推开了他。 可他却不愿放手,还抱上了大腿,求她显个神跡,找回他妻子。 又是练武的身子,凌馨自然推不动。 「叔顗,不要伤及性命。」好吧!村长自己要作死,凌馨也就放弃了。 『你妻子不见,来找我妻子做什么?』叔顗的声音沉沉回盪在空气中,村长见不到他,只能闻声颤抖。 村长猛然放开了凌馨的腿,剎那间,他的双手成了两片大鱼鰭,双腿併拢成了带着鳞片的鱼尾巴,一如往常的弹飞出去,这回,是坠入了他们奚家的池塘里。 「叔顗别气了。」安抚叔顗是现在的首要任务,她冒着胆子,亲腻的抚着叔顗披散的黑发,或许是生气过头,有点炸毛。 叔顗享受着触摸,气消的也很快,只是还摆着脸,这样会摸更久些。 「只是为什么奚夫人不见了?在这村子里,能去哪呢?」凌馨随口问道。 「说不定是锦葵带着她浪跡天涯了吧!这也未必不是好事。离开那个糟糕的傢伙,刚好而已。」叔顗也随口答道,没把这件事放心上。 「为什么是锦葵?我看他们夫妻情深,那奚夫人虽然没见过,但大家口中的她并非薄情之人。」凌馨思忖慢道。 「并非薄情,那便是太多情了。」叔顗歪着头,蹭着凌馨停下的手说道。 看着叔顗这副模样,凌馨不禁失笑,认命的继续安抚着那头炸毛。 第五章〈醉眼〉之四 沛儿困在笼中,随着锦葵的走动颠来颠去,若是端坐笼中,难免滚前滚后磕破脑子。意识到这点之后,沛儿也不恼。既来之则安之,她站起身来,顺应着前后摇动的规律走动,一边踱步,一边深思,就盼着有什么好法子蹦出脑海,让她出逃,留住小命。 「一般孩子,此种情形要不是吓得哭爹喊娘,要不是瑟瑟发抖无法言语,如你这般气定神间的,还真是罕有。」这可不是称讚,锦葵也不看她,自顾自地走着,鬱鬱神情袭穿了他冷若冰霜的面容,彷彿是他为囚,是他该瑟瑟发抖,分明是入夏的天气,他每吐一句,便呼出一口寒气,像是被冻僵的花儿,在暴风雪中苦撑。「如此不是好事,谁能知道你丁点大的脑子在盘算着什么事情?」 既然备受怀疑,沛儿只能先令他降低防备,她喊道:「我这丁点大的身子,都被关在了这丁点大的笼子里了,我还能做些什么?叔叔。」 「恁地伶牙俐齿,你那双单纯的爹娘可应付得来?」锦葵阴鬱的眉头一松,剎地失笑,似乎是想像起挚友被这丁点女娃愚弄模样。可转瞬之间,本就悲伤到极致的眼眸,又添了几分哀凉。 「叔叔可是受人要胁?」沛儿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问道。 锦葵停下了脚步,似乎来早了,必须等待时辰。他在凹陷大坑前的大树坐下,人坐树下大多为了乘凉,他却坐在了最晒的那一隅,似乎在汲取些暖意。他将笼子放在身侧,放得还算轻柔。 他瑟缩着,试图拥抱着自己,将他宽敞而轻薄的袍子拢了拢,绕了绕,尽可能得贴住所有肌肤。 「这或许是最后了,很多是你这个年纪不能懂的。」面色冷峻中带点惋惜,往辽阔天边的刺目阳光望去。「我本是逍遥快活,有间欲却懒得求的花妖。就算猛然消失在世间,也不意外,更不必可惜。这样的我,连自己都不在意了,又有什么能让人要胁,处处遭人掣肘?」 沛儿点点头,和他望着同一个天边,不再去看那悲伤又寒冷的俊美脸庞。 「然而遇到了毕生所爱,是吗?」沛儿说。单纯而直白,像村长那样的大人隐藏了大半辈子不曾说出口的话,在孩子和妖怪的眼里,不需要半点害臊或避讳,事实如此,若不肯坦然面对,那便是欺瞒自己。「所以漂萍之身生根发芽,让你每日充满期待,只愿在她身侧安歇,对世间就有了依恋。」 「小小年纪也能懂这些?」锦葵倒是讶异了,皱眉轻轻笑道,结果咳出了冷冷寒气,冻僵了面前一方土地。 「懂也未必。只是自古以来这种故事并不罕见,甚至有些老套。」沛儿直言。 「老套却是经典。」锦葵垂下眼来。「不论时光如何流淌,总会有人陷入一样的处境,这便是爱这一字的可怕之处。有了依恋有了不捨,那便是有了弱点,遭人握在手中,就只得任由摆布。」 「奚夫人……被抓了吗?」沛儿梳理脉络,產出猜测。 锦葵点点头,听到奚夫人三字表情如故,毕竟不论她是什么身分,她都只是他的琼琚而已。 沛儿兀自沉思,消磨一阵后却是露出了个不解神情。 「倘若自己无力将夫人抢回来,求助河神爹爹也是可以的吧?何必绕那么大一圈助紂为虐,还让自己痛苦?」她不解分明眼前有这么个简单了当的解法,锦葵却解得如此费力。 「那群孩子总叫我笨蛋妖怪,你这小傢伙就当我真傻了?」锦葵扶额苦笑。「只可惜啊!孩子,这回是你错了。神身为神,对万物生灵的疼惜就是毫无偏爱,这是刻在骨子里面的。即便是他曾救过我,曾救过你和你娘亲,这一点还是毫无改变的。而且叔顗还不知怎么的特别厌恶或说是畏惧人类……」 「只要你去求……」沛儿有些不服气。 「只是求就能解决的,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可以的。」锦葵不以为然。「以我对叔顗的了解,他连你这小鬼头都未必会来救,更何况是为了我的女人,那是不可能的。」 沛儿皱了眉头,锦葵口中的那个河神爹爹,与她所认识的大相逕庭。 「救你说到底就是顺手,救你娘亲也毫不费力。可是这回明摆着陷阱要他往里跳,一界河神,遭人利用,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就我熟知的叔顗,即便他心善,也不允许自己陷入此境。若我求救于他,指不定他就是把我记忆全删了,连爱都不记得了,自然也不会受要胁。」 沛儿是想反驳,她所认识的河神爹爹哪有如此冷漠无情。可另一方面,沛儿却是能懂得。 神该是有多大的力量啊!要是为歹人所用那可就不好了。况且以之亦邢南的说法,契安寧这魔道行极深,河神爹爹要是受人要胁,又残又伤的,还怎么守护这世上的大数生灵?救一个她来牺牲千千万万生灵,又岂是她所求? 即便河神爹爹不来,沛儿也是不会怨的。她淡淡一笑,有种慷慨赴义的滋味。 「他有他的苦衷,我不愿强求。然而我也有我的。」锦葵轻轻道。「我们谁也不欠谁,只怪我们的情分把你与琼琚牵扯其中。」 沛儿只是点头。又是疑问的开了口:「夺我,只是为了引出河神爹爹吗?那我遇到河神爹爹之前,为何覡要指名我献祭?又为何要引我与娘亲入村?难道他早就知道些什么?我跟河神爹爹口中的小狐狸又有何关係?」 锦葵也很是疑惑,直言:「你是不是小狐狸我不知道,久远的事情叔顗都记不得了更是不会与我说。不过你的气场确实与一般人类不同,骨肉却是人类无误……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孩子,或许有了你,云雨要做什么也就轻松多了。」 「他想要做……什么?」恐惧来得是有点迟,沛儿坐在笼子内把自己缩的小小的。 「谁知道呢!」锦葵垂头,无可奈何的瘫软靠在树上,使得冰霜蔓延树表,不停向上,冻僵了深绿的叶,一片片化成雪白落了下来。 她的命运,或许便是如此了。 谁又能知道这生在夏季的繁茂之叶也有办法被寒霜打落呢?生命本就无常,既是无常,何必又讲究什么公平不公平。 不过即使是弱小如蚂蚁,遇到人拧牠也是会努力躬起身子维护自己的。她并非失去了求生意识,只是就算没人来救,她也认了,不会有怨言。 「叔叔,既然我都要走上最后一程了!不如赐我一顿佳餚吧!」沛儿转念一想,哀求道。 「我就不信你这孩子到这地步还想着吃,你那么一丁点能嚥下什么东西?」锦葵嘲讽的笑了笑,他可不笨。「没想到我都说到这一份上了你还想逃,趁我为你筹谋食物的时候?趁我开笼将食物送进去的时候?真以为能逃?太羞辱本妖了!」 沛儿面不改色,耿直说道:「之亦邢南都说叔叔是笨蛋妖怪,我总得试试才知道。」 「你们这群孩子真是不讨喜。」锦葵哼了一声,随后却笑了出来,笑完之后又自顾自地面色悲戚起来。 太阳落下,许久无言。 馀暉洒落在眼前的大坑中,本是带点灰色的土壤,带了点金黄。 这大坑听说是乾涸的湖泊形成的,说是大坑但坑底很浅,而范围很广,可见那湖泊原本的规模。 锦葵等待着时机,沛儿想了千百个脱身之策,不过都尚未有机会实施。空耗着时间,终于有了一切即将开始的兆头。 坑底突然冒出了一个土黄巨物,是一个东西上有两个犄角,而那东西渐渐移动了起来,绕着坑底,一点点的旋转向上,随着向上,渐渐露出本貌。 炯炯有神的眼,细长的鬍鬚,周密的锐利牙齿,旋转向上像是用牙齿一寸寸将土地咬开,速度极为缓慢,却看的沛儿嘖嘖称奇。 最后坑底被彻底咬开,成为了一处空洞,而那隻土龙,正是通往深渊的阶梯。 锦葵握紧了沛儿所在的笼子,踏着坚毅的步伐往深渊去。 不知多久才会见底,这旋转阶梯极长,要是真的有了生命,在空中翱翔,要横跨整个村、整个城、甚至整个国大概都不成问题。 雕工精细无比,处处可见用心,沛儿没见过真龙,但说这曾经是个真物,她也是能信的。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踩上了土龙的尾端,然后跳下了地面。红褐色的土壤极软,听来有些黏鞋,走过还会留下深深的脚印。以来往的脚印看来,最近应该是热闹极了,至少三四个不同鞋印,来来往往的。 可知道这些信息也没有用,她可是连一个锦葵都对付不了,更别说其他人了。 荒芜的红褐土终于在锦葵的快步下有了尽头,分明是地底却宽敞的宛如另一个国度。这尽头处有一座高耸冰山,而山上有一个明显像是祭坛的地方。 地底宽敞便罢,但能有高山隐于其中,这又是什么概念?此处完全超乎沛儿的知识和想像,以前读的书册中总把地理学和神话学两着分得太细,谁能想像有可能答案是两者皆是,或两者皆非…… 也来不及细想,锦葵文弱的身子带着她轻飘飘的一阶阶跳上冰山,很快就跳上了祭坛的大门,祭坛的门上有题匾,却无字,还有被火焰燻黑的痕跡。 沛儿知道,就差这一步,可能就是地狱的深渊了。 就算她寻得时机闯出了笼子,还避过各种非人类的眼目,还得用这个小身子跳下冰山,走过几个时辰的红土路,留下一堆小足跡而不被发现,还得爬上土龙,就算她怎么跳,可能连那土龙的尾巴都跳不上,即便跳上了,又得几个时辰才能绕出地面去…… 锦葵没有犹豫,推开了地狱门。 第五章〈醉眼〉之五 「好乖好乖……今日帮你补补身子。」黄昏时分,凌馨早已备好晚饭,见孩子们未归,便绕步在自己打造的小天地中,也不论这片农田和栏内的牲畜于这神殿来说有多么的突兀。 叔顗也陪着她绕着,意外发现独居的母鸡產蛋了,两人忙手忙脚的在土里挖虫子,就为了给母鸡进补。 不用法力的话,叔顗抓虫的技术的确比凌馨弱的多,他一边看着凌馨辛勤的模样,一边把她夸上了天。什么『抓虫大师』、『抓虫之神』绞尽脑汁花式夸奖。 可凌馨是花式夸奖的始祖,她自认在夸奖人这件事上自己是无敌的。面对叔顗的花式连攻,她自然也要绞尽脑汁,加、倍、奉、还! 于是凌馨从见到叔顗第一面,掀开红盖头的那一瞬间说起,用千百字夸奖他的面貌,再用千百字夸奖他的英勇,还有他们相处的一一细节,她所有的感动,所有除了感谢外没说的事情,如今都一股脑地塞在花式夸奖之中。 说完之后,叔顗无语,只是默默看着她,眼角有些湿润。 原来他们曾经经歷的种种,不只有叔顗牢牢记着,凌馨也同样珍视着那些回忆。 知道那是感动的泪水,凌馨被惹的一阵心悸,连忙转过头去,充满感恩的取了母鸡生下的蛋,还留有馀温。脑海跑出了许多烹调方式在竞争,猛然冒出了沛儿的脸,说道:『娘亲我要吃煎的!』邢南一脸有别的想法,但还是附和着沛儿,而之亦会一脸疑惑地说:『生吃不好吗?』 曾几何时,她已经不用开口问,就可以想像这些孩子的反应了。 「太阳都下山了,孩子们怎么还不回来呢?」看着天色,凌馨渐渐不安起来。 「应是贪玩了,别担心。很快会回来的!」看着凌馨担忧神色,叔顗连忙宽慰道。 果不其然,孩子们在下一刻就回来了。 却……少了一个。 之亦邢南神色仓皇的说了声:「沛儿不见了。」之后,凌馨再也听不见任何东西,呼吸愈发困难,像是被人勒住了脖子。 至于手上那颗母鸡辛苦產下的蛋,应声而落,砸了满地惨然。谁又能想到它没能落入谁的胃里,也无人在意它消失无息。 「在哪丢的?」叔顗也是着急,脸色一沉向两个孩子问道。 「我们在桃花醉,受心魔所困,一醒来沛儿就不见了。」邢南急道。 「哪有什么心魔,我做着成为大妖怪的好梦呢!」之亦补充着,然而这样的好梦却比邢南的心魔困的更久,邢南花了好大的劲才把之亦从得意的蠢样敲醒。 「心魔……那是……锦葵?」叔顗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那样间散逍遥的恋爱脑笨蛋妖怪,要沛儿做什么?总不能是锦葵为了诱他叙酒,故以沛儿为引。 「离开时有见到笨蛋妖怪的钥鱼,应是他无误。」邢南仓忙之中也没忘要观察案发现场。 「我得去找沛儿。」凌馨的声音在颤抖,却是无比坚毅。握紧了拳头就要往门外衝出去。 「娘亲,你何处寻啊?」要是知道的话,他们也一起去找啊!之亦直问。 对!该往何处寻呢?这村子虽然不大,但漫无目的地搜索,很有可能会错过拯救良机……凌馨无助的有些茫然,不自觉地朝叔顗的方向望去,而他,早已凝视着她。 那眼神同她一般坚定,他说道:「沛儿,也是我的女儿。此局怕是为我而设,相信我,定能带她回来。」 「我知道……可我也得去,带我去可好?我真的不能在这里乾等。」凌馨抓住叔顗的衣角,不住地颤抖。 一个弱点已经握在别人手中,真的不能再带着另一个弱点闯敌营了。叔顗温柔的只是摇头,捧过凌馨的脸庞在额头上落下一吻。 她还来不及感受那吻的温度,就陷入一片黑幕。 「之亦邢南,好好照料你们娘亲,这点可做得到?」叔顗严肃无比,就这刻突然就有了之亦邢南想像中神该有的形象。也像是一个出外征战的父亲,交代儿子们必须抬头挺胸守护家园,毕竟此一去,分身乏术,谁有能知道会不会是调虎离山。 之亦邢南扛住了凌馨,同说了可以做到。只是之亦说得慷慨激昂,而邢南带了些歉意。 只要他们再多些警觉就好了。 只要他们不上岸,或连靠近都不靠近,魔手也不会就这样伸向他们。 白白虚长了百岁光阴,沛儿要做也什么时也没看出端倪,更没想过要阻止。 邢南边是顾着娘亲边是自省,之亦却凛然在娘亲身边站卫兵,彷彿他是个保家卫国的英勇武将。 出了神殿大门后,即便是叔顗这样的神,也有些茫然。 倘若是锦葵下的手,那应往锦葵住所去找,然而锦葵早就安居在了奚夫人独居的庭园中。适才村长便是找不着他夫人,才来临时抱大腿的。既然奚夫人不在自个儿家,那锦葵也自然不在那儿。 叔顗皱了皱眉,虽然不太喜欢,但还是得开啟感应万千生灵的技能,这些年来他几乎封锁了自己这样的能力,万千生灵有万千思绪,源源不绝的涌入脑海之中绝对是种痛苦折磨。可危机时刻,他也管不得太多,只能一个个过滤掉思绪,期望能尽速读取到沛儿的所在,即使是孱弱的呼救,他也能听见的…… 然后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时,有一庞然大物于水中逼近。 万物只要在水中,叔顗不必感知就能知道形貌,只是水中怎么会有这样的生物?人身鱼尾,双鰭笨拙地挥舞着。 其实也不必再猜,牠下一刻就浮出了水面,一把用双鰭勾住了叔顗的脚踝。 看到本尊时叔顗才恍然大悟,啊!这生物是他刚刚造的! 叔顗虽然恼他,却也没将他一把踢开,不速之客不速了第二次,实在太考验叔顗的底线,若不加以克制,恐怕真的会将他踹死。 这是村长第一次见到河神本貌,周身金光刺眼,容貌非凡人所有,一寸寸都像玉石精心雕刻而成,虽是正常男子身形,在他眼中却成了至高无上,震慑万物的雄伟神灵。神真的存在,不只听得见,现在还看得见、摸得着。 「起开,本河神现在没时间与你瞎耗。」叔顗的语气不耐,平易的声量却震的天地轰隆隆共鸣。 村长没有依言起开,反而用笨拙的双鰭抓得更实了。叔顗皱了皱眉头,低下头看着他上昂的面容,那面容并非叔顗所想像的哀求乞怜,而是誓死追随的忠肝义胆…… 这个人类让人疑惑,叔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村长知道河神不会给他太多时间解释,死死巴着他的脚踝用尽全身之力吼道:「河神大人,我看见沛儿在哪了,有一个白发红衣之人带她进入云大师的巢穴了。河神大人,我愿同去,您救沛儿,我救我夫人,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听到白发红衣,几乎就可以确定村长没有妄言,叔顗又看了他一眼,不是怜悯,只是钦佩,明知是龙潭虎穴,明知自己只是凡人肉身,为了挚爱,还是愿意以身拚搏…… 想起锦葵,他何尝不是同村长一般深刻的爱着奚夫人呢? 这个女子分明拥有这样超然的情爱,却又为什么会走到如此难解的三角关係呢? 叔顗有种预感,或许今日,这段错综复杂的纠葛就能得到解法。 驀地,一束流水将村长顶上了岸,叔顗一个弹指解开了鱼鰭鱼尾,村长重获双足双手,步履踉蹌,站稳之后又是往地上重重一跪,带着哭腔激动喊道:「谢河神大人成全!」 地狱门一开,扑鼻而来是浓浓的臭味,难以形容的呛鼻。 此地是由冰山峭壁凿出来的冰窟,若比照沛儿生平看过最大的观音像,高五丈宽丈馀,这窟中至少能塞下三十几尊。 寒冰不化,晶透而不沾纤尘,可但凡此处除却冰晶的物体,却都沾上了黄垢,黑岩台阶直通正位顶座,上头尽是黄污。虽无亲眼见过,却阅过典籍之说,这气味可能称为硫磺,硫磺、硝石、皂角子,可是火药之必须。 只是此处为冰山,却有硫磺存在?可见冰窟之中藏有地热出口。 这祭坛正前方就是黑岩台阶直通顶座,顶座阶下四处是零散的座椅,椅的方向各个是面对沛儿所在的入口处。而黑岩台阶最底端,是地面上用五彩繽纷宝石拼凑成的法轮,法轮之中没有卍字,也没有莲花座。只是镶着一个巨大的眼睛,四周被黑曜石摆成的焦黑火焰燃烧着。 在冰窟的四周站满了树,即便无风也摆动,向上延伸的枝枒像无数的手在痛苦呼救,可偏偏树根扎入冰晶之中,冰晶清透一眼能看清楚,无数的树根互相牵引着、盘结着,谁也不能单独脱逃,都得扎入刺骨寒冰之中。 「琼琚……琼琚……你在哪?云雨,我已把孩子带来,请你遵守承诺,让琼琚无恙返还。」锦葵吃力的吼着,意图将声音传的远些。 没有回音,只有自己虚弱的回声在縈回着。可没过多久,一阵阵机关运转的声音传来,喀喀喀喀!随着声音,冰窟之顶有个风箏缓缓降了下来。 然而那上头绑了一个人。 身姿窈窕,纤腰娇弱,肤白似雪,眉目间堆满忧思,眼眸中随时是一泓秋水,一袭曳地飘然月白色繻裙,恍恍惚如天仙腾空漫舞。可惜只是被绑在飘摇风箏之上,纵然美的绝世无双,也是万般不由自己。 「葵……葵郎。」奚夫人不住哽咽,剔透的泪也宛如断线珍珠撒落一地凄美。 第五章〈醉眼〉之六 「琼琚……琼琚……你等等,我马上救你下来。」锦葵将手中的笼子一放,三步併两步的就要朝她腾去。 朝她而去的每一步,锦葵沾满冰霜的面孔似乎一点点消融了,彷彿她就是他心中和煦暖阳,是他心中的温徐春风,是唯一能拯救他的药石。 爱这种东西,想来对精怪神灵可说是百害而无一利,逍遥间散的大妖怪,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却在两者相融之后再难脱身,不过是回归原本独身状态,这种生别离却让他们苦痛不已,以至于分开的每一刻,锦葵都宛如被冰雪所困,那是他自己的心魔,非她所不能解。 「锦葵,别轻举妄动。」明明是少年嗓音,语气却又冷又硬。「你还没把孩子交到我手中呢!」 原以为是冰山岩壁,没想到里头推开冰晶所製的门出现了一人,身形看来是个男子,身穿一袭妃色斗篷,半遮住的脸庞只是狰狞的鬼面具。 那人便是……云雨吗? 既然这个云雨来了至少五十馀年,那面具下应该已是苍苍白发……那么这嗓音,该不会就是那汾璱慷被夺去的…… 沛儿分明是该害怕的,却回味起这嗓音,就算语气不甚讨喜,声音却是悦耳极了。汾璱慷声音被夺时还是个小孩子,声音却在覡的体内好好生长了…… 莫名心下感动起来。 锦葵定在半途,振振衣袖,回眸不悦道:「孩子不就在那儿吗?委屈你娇贵的身子下阶去取都不乐意了?偏要人把东西送至你手中?」 「还真不乐意。」云雨理所当然回道。「没到我手里前皆不可算数,小心!锦葵你若硬是要抢,我在她身后贴有火符,一妄动,便引爆,之后皮开肉绽,五脏轰散,那可难清理了……」 此言一出,果然停下了锦葵的脚步。 「不过是个人类,有什么了不起。」锦葵认命的奔回原处,提起沛儿所在的笼子。心底嘀咕着要不是有琼琚作人质,要一对一打他锦葵未必会输给人类的术法。 而就在此时,地面震动剧烈,要是放几颗豆子在地面上,那就该飞舞起来,跳的又高又止息不住。 「别动气,开开玩笑。」云雨又用冷冷的语气说道,听来一点也不像玩笑。「我就是嫌你来的早些,戏子都尚未来齐,戏幕又怎能升起呢?」 彷彿意会到即将发生什么,锦葵更着急了些,带着沛儿蹬步飞跃过去,毫不费力的登上黑岩台阶,直往云雨所在的顶座奔去。 只是那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大,不安也一步步向锦葵紧逼。鬼面具下的云雨不见神情,姿体上却尽表他的好整以暇,端端直着身版,处于高位睥睨四野,宛如一界意气风发的少年霸主,挺拔精神,没有扭捏作态。 沛儿边是抓紧了笼的栏杆,以免剧烈行动下遭受撞伤,边是观察着这个久闻不如一见的覡。从坐姿与言语上,此人自信满满、踌躇满志,自是有备而来。 有言道,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村长大人那样雄厚的姿态,于今世也真的只能捡个村长位置坐,他当初一心希望可以剷除掉覡,还以为他可以是稍稍抗衡覡的角色,没想到单单一个坐姿,就可知道气量大小,这个云雨非池中物,百馀个村长大人都未及他一人。沛儿明白要是这个人的话,随意伸手一拧就可让村长死,而覡却还留着村长这种微弱的反派势力,只不过是心高气傲,不屑与之为敌罢了。 河神爹爹与之相比下,也是少了野心。河神爹爹有神力和非人的外貌不必做些什么,自然就能展现与凡人云泥之别。可就霸气与野心这点,河神爹爹性子忠厚温柔,举手投足间皆是慵懒间适,与云雨这区区人类相比,却是不敌。 在不由自主分析起来的思绪跑过后,沛儿也被带到了覡的面前,面对那狰狞的鬼面具,她一向沉着的性子也无法忍住颤抖,她经歷太多次了,对濒死这件事早就有些麻木,可面对这个人,不知他面具背后用什么样的神情看她,这种未知令人十分惶恐。 不知道自己会是怎样的死法,比知道自己死活都逃不过更令人惶恐。 「多谢。」声音一贯清冷,云雨接过了锦葵手中的笼子。 「快把琼琚放下来!」锦葵急道。 关心则乱,锦葵在敌人面前不仅早就显现了弱点,现在更是毫无章法主意,敌人说什么便是什么,更加不得思考转圜。 「这是自然,人都到齐了。」又冷又硬的语气更添诡譎阴冷。「好戏即将登场。谁又能知这一齣,当的是戏中人还是戏外人呢?」 地面震动愈剧,这回还带着阵阵惊滔骇浪拍打的声音,沛儿心下一沉,无尽的酸软从心坎漫出。 其实锦葵说河神爹爹不会来救的时候,她就认定他不会来了。 毕竟人家锦葵是河神爹爹多年酒友,对他本该十分了解。而且,她想,最主要可能是她的心态问题。 即使于水中被拯救了一次,河神爹爹说,那是因为她身上有他的小狐狸味道。 可沛儿就不是那隻小狐狸。与前世今生无关,不论前世是或不是,今世明摆着就不是。既然不是小狐狸,那是不是于这个神而言,就毫无价值了呢? 她虽然是受尽疼爱,河神每每望向她也都是慈爱真诚,可那份爱能有多深呢?是否有深到明知是陷阱也要往里跳的觉悟呢? 在以前的大宅院里,她不是没有被疼爱过。锦衣玉食,琴棋书画的栽培吕家可说是不遗馀力,然而那些她视为家人的人,骨子里却是如此自私薄情。 所以有好长一会儿,她心底的家人只有娘亲一人。如今敞开心胸接受了新的一家人,可她却也做好了随时遭受背叛的准备。 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背负的,或许神也是的。她早已做好准备,即使河神爹爹不来,她也不怨。 然而,这磅礡水声再熟悉不过。 沛儿的泪水也一滴滴的掉落下来,终于她看懂了自己的心,她始终想被爱着,却不敢承认。 锦葵听到那句:『那是自然。』之后,便认为是获得首肯了。 他直向她的所在腾空飞去,宽敞的衣袍猎猎舞动。他为她解下了风箏,紧紧相拥,彷若本是一体。繽纷花瓣遭风吹落之际,也会为了自己的坠落在空中陶醉漫舞以作祭奠。他们两个相融一处,宛若一朵红白相错的花,缓缓落下,旋入一幕幕香绵幻梦,彷彿此时此刻,独他二人,外在如何纷乱,皆与他们无关。 「葵郎……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奚夫人莹莹泪眼甚是不捨,伸出双手捧住了锦葵的脸庞。他见到奚夫人那刻寒霜已退去大半,她纤纤玉手碰到锦葵双颊的那一瞬,更是迅速驱散了冰霜,俊朗面容也回復原本顏色。「别为了我不珍重自己。」 「何为你?何为我?我们早是一体,离了你,我又怎么能活。」锦葵眼眸中尽是情深。泪眼相望,復又相拥,他们迎来了夜雪初霽,泣涕之馀,许的是白首相依,永世不离。 锦葵不是没有说过要带她奔走天涯,离开曾经让她伤透了心的是是非非。她是幽居堡垒中的一朵艷丽的花,把所有人都隔挡在外,自己也出不去,逃不了。她最想离开的便是她自己,所以不论在何方都是一样的结果,没有人能丢掉自己,除非心脏停住的那一刻。 一开始的锦葵只是想要寻芳,想探探这村中最艳丽的女人该是什么模样,怎知被她的悲伤深深吸引,慢慢的,锦葵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填满这个女人坑坑巴巴的满身伤口。 可她不愿意走,双脚像是扎了根,每当好不容易开心了一些,就从双脚再吸取更多的悲伤来漫过这些欢愉。日日復月月,恶性循环中,再也离不开那短暂的欢愉,而悲伤就越是浓烈。再也离不开谁这件事,既是欢欣又是痛苦着。 或许离开这个地方能让她真正活着吧! 在这一刻的奚夫人含着泪眼点了头,答应与她的葵郎携手而去,永世不离。心中的万分纠结似乎在此刻终于梳理透彻。 随着地面剧烈晃荡,一声巨响,是水流奔腾衝破了门。 「爹爹!」沛儿忘情喊着。 河神叔顗踏着惊涛而来,不言不语也不打声招呼,只是神色凛然,一道湛蓝水流像手臂一般快速攻入云雨面前,不给人时间反应就将沛儿所在的笼子勾入怀中。 云雨岿然不动,冷冰冰的笑了几声。彷彿沛儿这样轻易地提在手上,就是为了让神轻易来抢。倘若如此容易,为什么又要设下此局? 叔顗冷眼扫过现场眾人,位于顶座的应是覡,锦葵身边娇弱无比的应是奚夫人……而奚夫人的面色愈发难看。 可能,是叔顗带来了不速之客所导致的,谁与谁是鸳鸯,谁又该与谁配成双,叔顗根本也懒得去管。 「沛儿,我们走吧!」懒得去管,也无心看戏。叔顗温柔的宽慰沛儿,下一刻就准备逆流返回。 知道是锦葵,看这情形也知道应是被要胁了。叔顗没有多看那昔日酒友一眼,只是按照现场情形,锦葵的修为应是可以脱身,或许跟覡那个凡人之身相敌也未必会输。叔顗料想锦葵可能因为心头肉被握在他人手里,心慌意乱而没看清楚局势。 虽然叔顗心里还是刺了好几下,却明白就算不去管锦葵,他也能安然无事。 不过,这自然是没那么简单。 「河神大人,好戏正要上演,怎么急着走了?」云雨冷冰冰的语气中却添了些笑意。「我在打些什么主意,为何要设这个局,难道河神大人就一点也不好奇?」 「人间事务本河神从来也不管,没兴趣,也懒得管。只是敢欺侮到本河神的家人身上,想必你是有备而来。」叔顗之所以没有妄动,没有像话本故事里的英雄那样要先立誓讨伐,后是跟反派打个三百回合,最后才风风光光地把孩子接回来。就是顾虑到,一个凡人有那般勇气招惹神,后头肯定有什么筹码,于是,为免横生枝节,保护孩子才是首要任务。既然沛儿到手了,自然也该撤退了。 「既然知道我是有备而来,应该也明白不会太轻易才对。」云雨缓缓道。「不过,河神大人豪爽。今日请河神大人前来,就是要讨一句承诺。往后我的所有行事,敢请河神大人都不要插手。假如河神大人守诺,那即便是这个孩子对我有极大益处,我也不会擅动分毫,河神大人的河流、宫殿、尊夫人和另两个孩子,我都不会下手。」 「本河神对人间没兴趣。」叔顗语气凛然如冰,竟然云雨有些相类。「不过区区人类,凭什么与神谈条件?」 他与锦葵联手,难道还奈何不了区区凡人? 「哈哈!终于是问到点上了。」云雨笑了笑,从座上起身。「你们家的孩子,出去玩碰到了什么可都没有诚实相告啊!」云雨又走到一处冰岩,向内推又推出了一个空间,而那处在红烛隐约照耀下,一个女子露出半边臂膀,瘫睡在卧榻上,双手乱摆,双脚乱劈,睡相甚是不雅,衣物随意披盖着,不修边幅。 「契安寧。」沛儿倒吸了一口气,虽然在这个场合遇见她,也不能太意外。「爹爹,那是魔,不好惹。」 之亦邢南两隻修为微末的水精灵都能看出契安寧身后的可怕灵压了,河神又怎会不知。 「该是好好分析利害了。我在行事之前,可都调查过了。这条河从五十年前,上游不雨,水流不断全都仰仗虰蛵山顶的积雪。纵使荒年之前河神大人法力通天,万魔莫敌,于今日,恐怕也难敌一个契安寧。」云雨来回踏步解释道,一举一措皆是自信。「契安寧醉酒时起床气最重,要是没睡饱被刻意吵醒,一瞬之间毁了一整个村庄也是有发生过的。今日倘若河神大人拒不配合,我们也只能玉石俱焚,纵然能护得孩子逃过此劫,您又能护得了远在神殿的尊夫人吗?况且此地于土之中,水的神力发挥甚微,地表一被土龙封住,水也就断去了源头,途经的红褐土最是吸水,内又含有剧毒,要净化后回归己用,又得与魔相抗,还得护住孩子,那可谓是分身乏术啊!」 这一切都是刻意为叔顗安排的局啊! 「你想如何?」叔顗很是冷静,面如严冰冷冷问道。 云雨轻轻摆袖,復又回到了他的宝座。笑道:「我说了,今日请河神大人来是为了要一个承诺。」 「你得到了。」叔顗淡淡的说,眸光冰冷,沛儿从没见过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她的河神爹爹身上。 肃穆冷漠,远远在上而不可亲近,这该是神的本貌。 「既然有了承诺,总得试试这承诺起不起效用。」云雨轻笑道,渐渐把目光投向一旁的修罗场。「我们就是看看戏,只要不插手,戏散了,各自返家,皆大欢喜。往后日子,各不相扰。」 第五章〈醉眼〉之七 还真的来了…… 锦葵大概是场上最讶异的人,他神色茫然的目睹叔顗降临,比照着自己记忆中对人类厌恶至极的叔顗,怎么样看来皆不是同一人。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一对人类母女竟在叔顗心中佔去了这么大的位置?明知是险境,还是如此义无反顾?锦葵只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很多,可却了然于心了。 锦葵在真正深爱之前,也何尝不是对人类不存好感。寻花问柳当作消遣娱乐,又何曾想过要认真。可偏偏他们一旦认真,就是倾尽身心,肝脑涂地。锦葵见叔顗冷眼扫过四处,也途经了锦葵而毫无停驻,他明白叔顗的脾气,生气了,气的还不轻。可不气才是不正常的,在锦葵决定绑走沛儿的那刻,他便思考过这样的后果。 忽感琼琚默默隐于锦葵身后,轻轻揪了他酒红色衣袍。锦葵才发现琼琚脸色惨白,回顾现场,适才目光皆被叔顗到来震慑,倒没注意到跟着叔顗来的还有一人。 那人身形壮朗,与锦葵文弱身版天差地别,面有髯鬚,神情坚毅无比。只是踏浪而来大抵是初次,全身被水洗礼颇为狼狈。 看琼琚这样反应,那人应该是奚村长了。曾经瞥过几次,却从未将他放在心中。没想到第一次正面相交,竟是在这样危急的场合。 他为何来?难道也是为了琼琚? 他既然深情至此,又为何只是夜夜在琼琚殿外徘徊,却从不入内逕直离去? 难道这算是人类表达情深的方式? 这也是锦葵不能懂得。于他而言,爱她、护她,亲抚她每一个伤痕,陪伴她以欢愉掩盖沉痛的记忆,这才能称之为爱。 「琼琚?我来了,没事了。掳你的便是这个妖怪吗?」村长奚扶燁一路摔进来,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只见妻子匿于白发红衣妖怪之后,以为此妖怪便是覡之同党。 说罢便捲起了袖管,他会来此就是来拚搏的,自是毫不畏战。纵然是妖怪,看这细瘦的身形,指不定还能赢呢!不论如何,生死成败,总得要为了妻子拚上一拚。 好歹也是不死拳传人,奚扶燁双臂拉开,摆好架式,步步前逼,不知这妖怪会使什么法术,看来只能速攻,攻其不备了!抬拳就往锦葵左肩打去,此拳为虚,其实意在攻击锦葵右下肢,既然身版文弱,根基自然不稳,聚力一击,普通人都得断腿,妖怪就不知会如何了。 锦葵眉头一皱,可以懂得护妻心切,却不懂的这招以卵击石有何用意,谁是卵谁是石,铁錚錚明摆着的事情,只能佩服他有尝试的勇气。 碍于琼琚在场,锦葵也不好下太重的手,只是手轻轻一扬,将琼琚护于身后,而手扬起宽袖衣就如旗子般摊了开来,上面的图案是红白相错的花朵,不知怎么在旋转着,奚扶燁不知要躲,只盯着看,看得目眩神迷,不由得脚步踉蹌,蹲下身来双手按住脑袋。 奚夫人早已泪流满面,这一折腾下来,脸好似还没乾过。沛儿在笼中静静的看,静静地观察,可怎么揣度都难料那眼泪几分是为锦葵、几分是为丈夫、几分是为自己流的。 他们三个之间的处境确实是尷尬至极,不过神被请来单单为了这场上不了台面的戏码,覡在想些什么?实在令人想不透。 「夫君,你何苦至此。」奚夫人哽咽说道,看着那个因为晕眩而蹲下身子的男人,要费尽多少力气才能阻止自己将他搀扶起来。 难道是为了她吗?这又是何苦呢?他们之间早已错过太多太多。 打从儿子夭折的那刻起,他们就没再说过一句话。奚夫人以为丈夫是怨她,怨她的肚子不争气,没把好的底子留给儿子。看着女儿只是徒增伤感,她无处发洩,全身上下都长满了刺,总会把所有人都刺伤。 所以她把自己关起来,也打算这样永远关起来。 她当然也想过,或许他们夫妻俩可以一起面对这个悲伤,或许也能再好起来,一切就跟从前一样。 可一旦碰了面,只是小心翼翼地怕碰着了彼此的伤口,越是深爱,越是小心翼翼,越是闪躲,越是把彼此活成一座荒城。 他们坦承不了,那伤口就没法结痂,在那反覆的溃烂化脓,或许要把伤口整个削去才有办法突破这个人生关卡。 她好不容易今日才提起勇气要连根拔起,把自己根深蒂固的悲伤连根拔起,从今往后,没有奚夫人,没有那些无法面对的过往,不再成为夜不能寐挑灯瞪着儿子长命锁的呜咽鬼魅,也不再午夜梦回被孤单的凄楚惊醒,然后发现醒来也是孤独着。她又能怨谁,是她自己把自己拋下的,却拋得不甚彻底,所以才半死不活的待在这里,日日夜夜,像是提醒着所有人不可以忘记。 不可以忘记她曾经有个儿子。 就算全世界都忘记,她也不能忘记她的儿子。 曾经捧在手中的触感是那么熟悉,就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事情,要她怎么能忘? 是锦葵告诉她,她还是个人,不是鬼魅,而且是个漂亮的人儿。 她差点忘记她还拥有很多其他的,但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心力捡起来了。在一次次地拥抱中,她感觉到自己真实,感受到自己是真的存在着。只是当他离去,她又被那个曾经的自己追杀的走投无路。 奚夫人,既是人妻,应当遵从本分,生儿育女,守身如玉。 这些她都知道,怎能不知道呢?她拥抱着自己,反覆煎熬着,宛如处于油锅之上,锦葵每次来到,就是在锅里冲进了大盆的水,冷却了那些疼痛。可不久之后就会沸腾起来、烧乾,直到下一次的来临。 周而復始。 她已经累了。 这又是何苦呢?这么多年的默默无言、避不见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奚扶燁心中的重量。 这句夫君一出口,她既是怀念,又觉得哪不对劲,好像嘴不是自己的,说出了自己许久未言的称谓。 奚扶燁敲了敲自己的脑子勉强站了起来,正色道:「咱们夫妻换过庚帖的,许的是甘苦与共,永生不离。今日你被掳于此地,我又怎能不来?」 奚夫人眉头紧蹙,又是串串的泪洒落下来。 「我已不能是你妻子。」她说的果决,却说的撕心裂肺。旁人或许细瞧不出,但逃不过沛儿的眼。语速快了些,是怕那一字一句带着尖刺,缓缓言道只怕会戳破了她故作坚定的表皮,渗出不捨却又难堪的血液。 她说的是『不能』而非『不是』他妻子。 说的正是她走错了这一步,绝计无法再回头,纵有千万不捨,那些不捨也只是有待挑去的腐肉,剜去之后才能生出新的。 况且他这样好的人,又怎么能留个罪妇在身边呢?不如断得乾乾净净。 心里这样想,奚夫人红着眼眶,只是往锦葵身上靠了靠,以示亲暱。 「琼琚,夫妻之间我能不懂你吗?醒醒!别被妖怪蛊惑,这妖怪会摄人心志……」奚扶燁硬着气说道,可头晕目眩实在站不稳,又一个踉蹌扑倒。 『夫妻之间我能不懂你吗?』 在场观眾都知道的,这夫妻之间,从来没有弄懂过彼此,所以才会走到这般局面。 锦葵只心疼他的琼琚又成了泪人儿,一手环过她哄了又哄。他虚弱的嗓子费劲的朝云雨喊道:「云雨我们说好的,孩子带到就放我跟琼琚走。」 云雨也没有推託,只是换了个姿势,单手支颐,翘了个二郎腿,摆明就是看戏的模样。他另一手往前一送,这是『请』的手势。 「你们要走,我可没拦着。」云雨冰冷冷的说着,末了却不小心轻笑了一声,彷彿被逗乐了。「只不过你们一走,他就得死。」 那个他,指的是奚扶燁。为了拯救夫人而甘愿至此的村长大人。 果然,一部好戏不只要有人物纠葛,还得要有高低起伏,生离死别这种虐心作品,更为佳作。 一片岑寂裹着悲剧将临的氛围,紧张的乾舔着唇,嚐到谁口里都不是滋味。偏偏此时,云雨多添一句:「两个男人,只能挑一个最爱的活下来。奚夫人,你可得想仔细了,这一决定,就没得反悔。」 语毕,云雨从妃色衣袍下取出一物,掌心大小,上下两端是同等的水晶圆球,上头是空的,下面承着黑色的沙,中间有琉璃细管连接两处。然后他将其倒放在桌案上,黑色的沙在纯净的琉璃中飞快流逝,谁都不敢想像沙子漏完会发生什么。 沛儿生性好奇,求知慾又重。看过更漏、看过焚香计时,没遇过这种沙製的新奇玩意儿,不过现下无暇在意这个。 云雨不知又触碰了什么机关,五色宝石所镶成的法轮缓缓转动起来,竟像太极一般拆成两半,向两旁缓缓收合起来。上头的盖子揭开了,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法轮之下原来又是一个坑,那个坑很深很深恰如这冰山的高度,而并不是深幽幽地不见底,那底部翻涌流淌着红澄色的液体,这便是石头被溶解烧红后的模样。 那是个天然的大熔炉,也是云雨的戏台,今日就上演一回,让河神大人饱饱眼福。 时间紧迫,谁能知道缓缓看宝盖开啟已经让黑沙漏了一半。那个岩浆坑就开在锦葵、奚夫人和村长的脚边,他们不由得往下一望,从坑底吹上来的气应该是极高温的,只是中途被冰山冻了冻,吹拂脸畔时竟是徐徐温风。 一落下去,必死无疑。这是他们唯一能肯定的。 而大家的目光皆聚焦在这面容憔悴的奚夫人身上,她听云雨所言时,登时软脚跪坐于地,泪眼看那黑沙流逝,是越来越模糊。 很多话,现在不说,就怕没有机会了。 奚夫人爬起身,投入了锦葵的怀抱之中,对上了他有些茫然却仍含情脉脉的眼神,她双手抚着他的脸颊,轻轻问道:「葵郎,你说会一直怜我、爱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嫌弃我,现在可还作数?」 锦葵只是笑着抱紧了,欣喜的泪水依稀搁在眼角,他柔声道:「许你之言,又怎能不作数?」 奚夫人点点头,忧伤的面容却是那样的美丽,她亦紧紧回抱着锦葵好一阵子,似是要将这感觉牢牢记住。 然后她脱开锦葵的怀抱,一步步地走向了仍晕眩在地的奚扶燁。 她会选择怎么样的人呢?该是一个深爱过却充满伤痛的往昔,还是一个可能幸福的未来呢? 不到最后一刻,大家都屏息以待。 沛儿瞧着她的河神爹爹手里攒着拳,拳眼里有流光运转,如果河神爹爹忍不住要伸出援手,这也是可以理解,是非成败,死生相随就是了。 所有人都静静看着,彼此猜忌着,等待着时机。 奚夫人甚至没有将奚扶燁搀扶起来,她只是微微屈身,想要触碰他的头顶,却又瑟缩回来,自己已是不洁,怕是没资格再这样做了。 「夫君,我们曾许诺白首不离。可我现在却难想像你白头发该是什么样子。」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错过太多,却发现太晚。但愿我的一切你都当大梦一场,一醒便忘乾净了。往后日子,许个良配,共度馀生。」奚夫人的一字一句都打着颤,却说的坚毅无比。 眼见黑沙就要漏下最后一点,她别过头去,不让哭泣的脸成为他最后的印象,毅然决然,纵身而去。 不停地下坠、下坠、下坠……不知道会坠多久呢? 好的坏的,点点滴滴的人生在脑中跑过,假如这一切真是一场梦的话,现在的她是不是会责怪自己太慢醒来呢? 「这梦……实在太漫长了……」她笑着,终于是获得了解脱。 锦葵好似在奚夫人离开他怀抱的那一剎那就接受了这个结果,他带着一种平静安然的笑脸,宛若一切都圆满的模样。 叔顗与他乃是至交,心下一惊也料到了之后会发生什么。 该出手吗?他掂量着他所剩的神力,说不定能拚上一拚,把在场所有人都带回去,到那时这段恋情再争个高下也不迟,为什么得在这么残酷的戏台上。 叔顗虽然因为锦葵掳了沛儿而生气,却也知道就算不利用锦葵,云雨也会用别的方式把沛儿绑来,他终究是得入局。 就像这回,这齣戏安排得太过妥当,而村长还是叔顗带来的。倘若叔顗不带村长来,村长大概也会被云雨以别的方式请来。 云雨这人可怕的地方,就是把事情都料的太准了,又太完美了。 叔顗手里攒着灵力,想趁着时机一击就将所有人带走,奚夫人还未坠到坑底岩浆前,都是救得回来的。 然而锦葵看到了,只是笑了笑,轻轻摇了头。 「叔顗,我对不起你,你可千万别原谅我。」锦葵对着叔顗,温柔的笑着说。 一瞬之间,与锦葵相处的种种回忆涌上心头。 初见时他就是个受伤落水的妖怪,接着是寻花问柳的风流妖怪,最后的画面停在了锦葵第一次遇见奚夫人后,跟叔顗谈论起的表情。 锦葵轻摇着酒杯,眉头轻蹙,缓缓说:『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如此忧愁,却又美的惊心动魄。』 『哪个女人不是让你惊心动魄。』那时叔顗不以为然的说道。 『我想我愿意付出所有,只为了让她一展笑顏。』锦葵持杯,仰头,一乾而尽。 「叔顗。」锦葵轻声呼唤,将他拉回了现实。「你也要幸福,只是,不要像我一样……」 那是他的归宿。 锦葵随着他的琼琚纵身一跳,虽然是迟了几步,但锦葵身为妖怪,很轻易的就追上了那个飘然下坠的心上人。 「这梦……实在太漫长了……」那时的她自顾自地说着。 锦葵翩然而至,给了她阳光般和煦的笑顏。 「那我们会一起醒来,到了那头再见吧!」锦葵温柔的说,紧紧的拥她入怀。 他们一起沉沦到底…… 虽然没到相约白首,却也完成了永世不离。 第六章〈因果〉之一 沛儿看着两人殞落在眼前,心头涌现了儿时在路边戏台看的一齣戏。第一齣时末上语气哀伤唱了一曲满江红。 『今古情场,问谁箇,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哪论生与死。笑人间儿女倀缘慳,无情耳。』 这是戏的开场,也是戏的结语。末的悲呼一早就将戏终后观戏人的悵惘尽吐而出,可这些悵惘,终就是戏外人给的。 于他们本身而言,说不定是可喜,说不定可悲,但都不是戏外人可以评断的。 缘分让他们纠结一处,他们用性命来解。于奚夫人来说,何尝不是还却了夫妻之恩,也与她的葵郎精诚不散,终成连理。而于锦葵来说,他的真心到底成全了永生不离,两心哪论生与死,沉于同个梦境中,又得以同时相拥醒来,这又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所以最后,锦葵对河神爹爹说的是:『你也要幸福,只是,不要像我一样……』既然是你『也』要幸福,就代表着锦葵已经得到幸福了,那句不要像我一样,只怕是嘲笑自己在他人眼中有些凄凉,希望河神爹爹不要走上他的后路。 沛儿心情称不上好坏,只是闷闷的。既然他们是往自己心之所向走的,又何必替他们感伤。话虽如此,却也开心不起来。 沛儿缓缓望向她的河神爹爹,绷着的、佯装的冷酷表情,渐渐成了盛怒,却又被一个忧伤凄楚的眼神压去了衝动的情绪。 离去的人不知是忧是喜,不过留下来的人却是肯定的,肯定都不怎么好过。 掌声响起来,听起来单薄又随兴。照例来说,戏幕一落,掌声如雷是必须的礼节,然而现场只有云雨有这般兴致。 「好一对璧人,精彩、精彩!」他冰冷冷的声音在佯装热烈,却没有刻意掩盖他虚情假意的事实。「戏已终了,他们也无法从地狱爬回来谢幕了,我们这也都散了吧!只是河神大人,今日以后,还请莫忘您的承诺。」 冷眼旁观,就像今天亲眼看挚友坠入黄泉那样,往后日子,对云雨所做的一切都袖手旁观。 叔顗心中有气,却也明白把沛儿安全送回家为首要任务。锦葵何尝不是成全了他,所以才在他准备出手时阻止了他,要是一出手,叔顗处于弱势,说不定没人能逃的了,就算他拚搏得覡与契安寧都没了性命,却也难保沛儿不受战火殃及。如此,便是本末倒置了,沛儿的周全才是最紧要的。 就算云雨不下逐客令,这里也不是人愿意待的。叔顗没有回应他的话,俊美的面孔只是对沛儿扬起温柔的笑脸,轻声地说:「沛儿我们回家吧!」 沛儿面对着笼外的河神爹爹点了点头,不论那面容再怎么温柔,都无法将眼眸中的一抹愁绪剃除。 「还有人要跳的吗?」云雨假意慈悲,谁知道鬼面具之下该是多诡譎的笑脸。 他们这时才回过头来看着坑口边的村长大人,他愣愣看着坑底,困惑的歪着头,好似有什么东西他始终理解不了。 最后他终于懂了,自顾自地击掌长呼一声:「哈哈!这什么幻术?雕虫小技,怎奈何的了我?」 既是在幻境之中,多做些什么也是无益,奚扶燁凛然直起腰桿,盘腿而坐,静下心来,吐纳之间将自己内蕴运转几个小周天。 河神与沛儿对望一眼,对于人类,叔顗无心援助,可这回终究是自己带他入局,扛着那样的责任心底也不得不存有一丝内疚…… 一道水流捲过奚扶燁,将他打晕带走。 「不跳吗?真可惜。」云雨言语间尽是笑意。 河神头也不回的走了,沛儿在笼中却替着爹爹遥遥的凝望着那缓缓闭合的岩浆坑。那是他挚友埋葬的地方,说心里不起波澜是不行的,她这一行为多有替父哀悼之意。 只是叔顗不愿意她看,他小小的姑娘不适合这年纪就懂得这些,白皙的大掌轻柔的摀住她在笼中的视线。云雨倒也守诺,一路上没有痴缠陷阱,离开之时就如同到来时那样顺利,可这来往之间,却一切都不同了…… 请走了一尊神,云雨的世界又回归一片死寂。 他喜欢这样的死寂,也贪恋这样的死寂,遇见舒苍的那一刻,便是这样的死气沉沉,直到他一路踏来,枯败的桃花枝也跟着点上花苞,开怀怒放,花香浓郁一尽死亡气息。 多久以前的事了,云雨已不敢细数。 云雨移步到了契安寧面前,看着她的眉眼,确实与舒苍有几分神似。他皱了皱眉头,吹熄了红烛,拉下布帘。就让她好好睡吧!依照这副形势她大略还得醉上三天三夜。分明是同根生,兄妹俩也都这样易醉,契安寧是醉了也不管,继续纳山纳海的豪气灌下,舒苍则是啜饮一口,便满脸红晕,未必是真醉,却是放开了胆子,言谈间也真心了许多。 说什么呢?他们之间压根儿不曾理解过,只见过匆匆一面,却像永别那样。 「云大师。」一人低声轻唤,恭敬无比。 也不突然,算一算该是时辰了,云雨往声音的方向望去,那人頎长的身子半隐在阴影之下,拱手垂首甚是恭谨,蓄了小鬚添了些成熟底蕴,不过在云雨眼中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沉着恭谨,却总用罔若昂向日月繁星那样的眼神望着他。近些年就不这样了,越来越懂隐藏,收敛起那些不该存有的情绪。 「你来了。」云雨只是如常的应着,淡淡的,冰冷的,硬是与刚刚面对那些人的态度相比,还算是软化了不少。 他们齐步入了寝室,寝室不大,简单的配置,四周虽是冰晶凿成的墙壁,却也不冷,这里本就古怪,冰热相存也不化。 男子替云雨脱靴,轻扶他缓缓躺入榻下,分明该是粗手粗脚的高大身版,对着云雨只是伏低,只是轻柔,只是小心翼翼的将手移向云雨的鬼面具,而后熟练地解了下来,于此之中,没有半点触碰到云雨的肌肤,彷彿那就是个神圣无比的神像,碰到了就会把人间烟火沾染上去,褻瀆至极。 解下之后,依旧是那样的容顏。 云雨轻轻闭着眼,没有看向他,于是他总得以贪恋的多看几眼。 依旧是那样的容顏。 这个依旧,是确确实实的依旧。云大师的面容自他会走会跑的时候便是这副模样,那时云大师的面容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眉眼之中满是轩昂霸气,既冰冷又不通人情的性格却总引的人臣服于他。 儿时的他,就只当云大师是个必须尊敬的俊哥哥。然而他渐渐长大,成了少年,云大师样貌却是依旧。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从同龄面貌一步步走向壮年,之后或许就是衰老,对于人类来说这是必经却永不回头的道路,而云大师却是佇立于半途中的人,冷眼看着世人朝终点奔驰过去。 每次见到云大师的面貌,都不免再感叹几回。 「不看了吗?」云雨平平的说,不似动气,不似戏謔,语气不以为意的宛若一点尘埃飘飘忽忽落在他的肩上,他不在意也不去拂,抖了抖自然就会掉了。 「属下不敢。」意识到云大师就算不睁眼,也知晓他看着脸庞。男子连忙伏低磕了几个响头,他果然是褻瀆了。 「我知道你喜欢看。」云雨青涩的面容没带什么表情,只是直起了身子,看着四周冰晶映着他们两人的身影,他的身影与舒苍却有几分神似,只是不该是这么卑微的模样。 云雨不可觉察的皱了一下眉,下刻淡淡说道:「拿酒来。」 男子依言去了,心中却有异样情绪翻涌着,既是害怕这样的褻瀆坏了分际,又是有一种坦诚的舒畅。原来云大师一直都知道他这样看他,单单是知道这件事就让他感动万分,毕竟那是他无法吐露的心意,也不能承认的。 自小就喜欢看着他,原本还以为可以这样一直到老,直到父亲对他说了,他也会老的,终究要有下一代继续侍奉着云大师,于是他娶妻,勉强生了一子,并视那孩子如命。因为将来是要把他一生挚爱交给他儿子来侍奉的。 匆匆取完酒,男子为云大师斟了一杯,他接过就饮尽了,递了过去又斟了一杯。 平日里云大师不太碰酒的,或许今日是朝目标迈向了一大步,所以开心,所以忧愁,所以将酒一点点饮下肚。 既开心又哀愁,虽然难懂,但男子从未想过要弄懂,他要做的,就是静静陪在身边,不论悲喜,不论度过多少岁月依旧如故。 云大师嫌慢了,抓了酒壶就灌,少年面孔被下肚的酒激得晕红,柔和了他眉目间横生的霸气,打散了一贯的从容神态。 看他喝急了,男子忍不住要劝:「云大师,喝酒伤身。」 「你倒是关心起我了。」云雨唇角勾着笑,却毫无笑意。「你知道我死不了。」 对,这关心来得多馀又褻瀆。男子反省着自己,不自觉的姿态越来越低。 「过来。」云雨的声音沉了沉,男子本是跪着双膝斟酒,听言竟是跪着双膝一点点移了过来。 云雨一把抓住了他的下頦骨,醉眼里什么也看不清楚,那轮廓隐约是与舒苍相似的,云雨一把扣着他,拉他到榻上并肩而坐。 仔细看着,良久、良久…… 最后只是放了开来,凄美的笑了笑,望着四周映照着他们的身影,又是悵惘的笑了笑。 「或许我们都一样,追着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只是我勇敢又不服输,就算拉不了他下凡来,也要自己追上天去。而你懦弱,就算安守分际一辈子,也想要待在我的身边。」云雨仰头,又是把那壶酒饮尽。 知道他是醉了,男子既没承认也没否认,或颤巍巍地跪下说什么:『属下不敢。』只是这一刻,男子静静地望着他。 把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如获至宝般精心收藏着,每个姿态,每个除了冷漠外的表情,他都得小心收好。 男子是懦弱没有错,懦弱的恰到好处,能在那么近的位置,终其一生的看着,这样的懦弱又怎么会是坏事。 在地底没有窗,若是有窗,或许能看见如墨一般幽深的夜幕打亮的点点星空,因为这里不下雨,连云也少飘来几朵,数十年的夜空都是一般模样。 舒苍这傢伙为了躲他,竟然连牺牲生灵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他这个神既然心狠,他这个人当然也不必太留情面。这样想来,他也没做什么错事。 云雨轻轻一笑,回过神来,男子就坐在他身侧,只是他终究不是那个他心心念念的神。 「还有事吗?」云雨语气又冷了冷,明显是逐客令。 男子连忙反应过来,离开了云大师的床榻,躬身垂首,本欲逕直退下,仔细回想起来确实有一事。 「确有一事。」男子不敢抬头道。 「说。」云雨回道。 获得发语权,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最后一次的物资商队就要出发,当初云大师曾许诺小犬让他跟行一次,纵有诺在先,可时日久远,特来请示。」 「既然有诺,就让他去吧!」云雨点了头说。「也不怕他逃,就算他不在意你这个出卖他嗓子的爹,这里,也有他新的牵掛了。」 深深戳到男子心中最痛的地方,云雨一抹坏笑掛在嘴上。他之所以要汾璱慷的声音,不就是要看看他捨不捨得吗?牺牲了他的心头肉,他还是这样深爱着他,可见云雨凌驾于一切之上。 虽然不甚在意,也不是很重要。但这种感觉就是很好,他很喜欢。 云雨伸出手,摸了摸男子的头,像在安抚宠物一般,然后冷漠说声:「歇下吧!明日起,是真的开始了。」 第六章〈因果〉之二 脱离困境时,夜已深了。 都那么晚了,娘亲不知会担心成什么样子,而且这次请到河神爹爹出场,看来是不能用什么『不小心迷路』、『不小心贪玩』之类的理由搪塞她了。 娘亲只是天真,不是真傻,这次老实交代,她不知会吓成什么模样。 是该回家了,早该回家了,可是现在他们身边带了一个村长大人…… 其实把他丢回家也就完事了,可不知道他清醒过来后要面对是怎样的光景。 面对着那样残忍的记忆,他会坚持自己是仍处在幻境之中吗?还是会涕泪如雨的慢慢消化那样的现实。 父女俩都在沉思,滚着滔滔河水一路向奚家移过去。 这样的记忆,是不是不要了会比较好呢? 沛儿神色略带哀伤的提议着,这回河神爹爹只是摇了头。 不是他不愿意管,也不是自己没有那样的法力,更不是对村长不存怜悯。 「沛儿,我想,比起忘记,他会更想把事情弄清楚一些。」 即使是神,也没有权力在未经本人许可下随意剥夺别人的记忆。 月色洒落在河神爹爹的侧脸,那个完美无瑕的脸庞上,此刻却如同被匕首画上了千千万万的伤疤,每一痕都深刻在他的皮肤上,可以想见有多么疼痛,然而就算出血痛极也不能致死,只能咬牙忍痛日日夜夜。现在也不出血成了疤,甚至有天会忘记自己曾经受过怎样的伤。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神情会让沛儿產生如此的联想,河神爹爹的表情带着悲伤,却也有被岁月冲淡过后的释然。这让她心头也跟着隐隐作疼。 于是他们也只是将晕厥的奚扶燁搁在奚家的大门口。 奚家算是炸了锅,一下没了奚夫人,现在连奚村长都不见了。便是这样深的夜,也全被来来往往巡逻的灯笼点亮了。 「大人!大人回来了!」有人叫喊着。 这时沛儿和河神已经与那人间万千灯火隔了一条被光影染得斑驳的河流,他们佇立看了一会儿。也是,放得如此显眼,很快就被发现了。 被唤醒的奚扶燁愣愣地看了四周,一颗悬着的心似乎平静了下来。 「原来真是幻境。」他沾沾自喜,还以为是自己稳健的内力敌过了那些小伎俩。既然是幻境,那一切就不是真实的。想来现在琼琚还在她的别院中。 不过经歷过这段幻境,他知道是他错了,知道他该好好珍惜,该好好弥补那些白白流逝去的岁月。她是那样的悲伤,就算会弄伤彼此,也应该用力拥抱着才对。奚扶燁悠悠长叹,末了却是笑着的。 没事,只要人在,一切都不算太迟不是吗? 「夫人呢?」奚扶燁问着。热切的、事不宜迟的,他现在就要把所有悔恨和醒悟说与她听。就算她今日不听,明日他还是会痴缠着说,明日若也不想听,那还有后天、大后天、他们还能有无数的以后。 「大人,就是夫人不在了您才去找的。如今就您一个人回来。」那个奚家侍卫不明所以,歪个头就实话实说了。 奚扶燁睁大了眼睛,双手按住了自己的脑袋,所经歷的那些画面,都从脑海快速却鉅细靡遗的重播了遍,他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却阻止其他什么人来搀扶。 「琼琚——」他仰天长啸,吼得撕心裂肺。 父女俩相望一眼,转身离去,不忍再看。 只是那天他搜遍了所有的地方,一阵阵如狼嚎的咆啸,渐渐成了负伤的呜咽。直到最后发不出一丝声音为止,他晕了过去,被家僕抬了回家。 沛儿到家的时候,凌馨正揉着惺忪睡眼醒来。 上一刻还在黄昏,下一刻却已是三更半夜,凌馨有些恍惚,可也大略猜到之中波折不少。 凌馨张开了双手,将沛儿拥入怀中。不用什么言语,也不用急着索要一个解释,此刻只要她的女儿货真价实在她怀中便是好的。 凌馨泪水扑簌簌的掉,却是勉强自己很快的提起精神。 「沛儿……一定累坏了吧!娘……娘亲现在就将晚饭热一热,吃完尽早歇息吧!」凌馨努力压抑住哽咽急说着,取过自己的手帕胡乱的把满脸的泪擦一擦,只是怎么样都跟不上泪水掉落的速度。 于是也只能放弃,她转过身就进入了灶房,慌慌忙忙的,似乎是不想让自己哭泣这件事情,再在沛儿已经很疲惫的小脸蛋上徒增感伤了。 叔顗看着凌馨洒泪奔走的模样,也抢着上前要入灶房帮忙。 凌馨却是果断说道:「叔顗也很疲惫了,等等,我准备很快的……很快就好……」 一旁泫然欲泣的之亦邢南上前环抱住沛儿,后也随着娘亲说要他们父女歇下。他们自己决定扛起入灶房帮忙的重责大任,虽然不要胡闹添麻烦就已是万幸了。 现下这里又只有他们父女二人。 沛儿没有哭泣,只是心灵很疲惫。她见到娘亲这副模样,也是很想哭的,却怎么样也掉不出眼泪。 或许,是因为在今日亲眼所见的悲剧中,自己是最幸运的那一个,也是唯一幸运的那一个。 沛儿望着她的河神爹爹,而他望着她的眼神正如在水中初遇的那样。 那个眼神,是失而復得,充满感恩眼神。 「爹爹,谢谢你来。」沛儿缓缓地,真诚地说。 何德何能,她竟然是那么真切地被这一家子深爱着啊! 娘亲贴心的憋了一宿的疑问,她贴心的不问,沛儿也就不提。那晚沛儿睡的特别的安稳,睡容也尽是笑脸。娘亲是丈二金刚完全摸不着头脑,泪眼汪汪的望着女儿的睡脸,就怕这孩子是被吓傻了。 只是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对凌馨来说实在受罪。隔天一早,沛儿精神奕奕的清醒过来,看着娘亲整夜没睡红红肿肿的面容,暗暗想着再不好好解释,恐怕会让娘亲继续憔悴下去,那便是大大的不孝了。 这样明媚的早晨,在花团锦簇的小花园里,临时召开了家庭会议。 不必凌馨茫然地想着怎么开口问,沛儿打一开场就说明了今日宗旨,然后把说故事的棒子交给了河神爹爹,只是她的河神爹爹有些超乎她的想像,除了一身俊皮囊和有神力本事之外,没有什么资格当主讲人。 原因无他,他太不会说故事了,在神的眼里看事情是那么简单,三言两语就交代了过去。程度大概是,沛儿被抓,爹爹去救,然后就回家了。果断省略掉其馀不重要人类的细节。 连同锦葵的一起略过了。这样欢欣的时刻,河神不愿露出他伤感的神情。 然而沛儿是不允许娘亲被这样敷衍的,毕竟这个『故事』里也有很多值得警醒的地方,例如说有魔,还有覡的实力不容小覷之类的,最好把娘亲想多管间事的心思全都驱赶的乾乾净净。 换着沛儿说故事,她是那样的喜欢说故事。不论这个故事她在不在局内,她说故事的时候总是可以那么超然。 就因为超然,所以看得了故事的全貌。看得了故事的全貌,才可以知道每个角色内心的情感是怎么一点点堆叠上来,就像她画树便能知道土地下的根脉络如何。她执着又着迷于这件事情,没有刻意避过悲伤的情节,反而在情感最浓的地方多撩拨几下,深深勾起每个人心中最细腻、最脆弱的那一块……勾起来、拉出来,然后慢条斯理的一一剪碎。 有些疯魔了,说完已是日正当中,娘亲翻滚的眼泪努力用下眼瞼盛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只盼着瞪着眼风吹了吹就把眼吹乾了。 沛儿回过神来之后又后悔了,每次说故事都把娘亲弄哭还得了。 娘亲挥挥手说了她没哭。 当然,只是鼻子和眼眶红了,娘亲说这不算哭,那就不能算哭,好孩子是得听话的。 或许是因为故事太深刻了些,在这之后的日子里,他们这一家人有了不少的改变。 首先让凌馨意识到最可怕的一点就是,他们这些孩子,出去玩时遇到了些什么都没如实说来。 「也不算没如实说吧!」沛儿缓颊道。 沛儿可亏大了,凌馨知道这三人小组里面,虽然沛儿年纪最轻,之亦邢南也都把她当妹妹看待,可沛儿绝对是当中的领导人物,所以娘亲也就对着她一个人训话。 沛儿不知道,之亦邢南也并非无人训话,只是爹娘分工合作,娘亲负责沛儿,而爹爹就负责另两个男孩。 「都挑些无关紧要的说。」想一想凌馨都被蒙在鼓里,什么契安寧,什么赌场,什么信笺,什么锦葵与奚夫人的……的…… 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孩子看到啊!想着想着不由的火气就直往上冒。 「娘亲别气了,我们不就是不想娘亲这么担忧的吗?」说着说着沛儿也有些委屈,他们就好好出去玩,谁想要遇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看着女儿委屈巴巴的神情,凌馨努力撑起架子,可不能随意心软。厉言道:「但你有什么事情,回家还是得跟娘亲说啊!」 「要是什么事情都跟娘亲说,难保娘亲又得多管间事。」沛儿又说。 「娘亲怎么会……」凌馨话说到一半,心头涌现了叔顗答应覡的承诺。这个覡刻意使计把河神钓出来,只是为了要神不插手覡的大业…… 那个大业会有多可怕,凌馨想都不敢想。为了保全他们一家子,其实只要对村民置之不理就可以了,可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有那么多活泼乱跳的孩子,啊!还有老人们…… 认真想想,沛儿说的也并非无道里,她确实是这个家中最容易不小心就要多管间事的那一个。 但不论如何,孩子们的禁足令是不可避免的了。 能移动的地方就是陆上的神殿和水下的宫殿,其他地方可都是严令禁止,最好也不要试探什么关于村里的消息。 安安静静,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让日子过去,这反而是最安全的。 这段时间他们一家子一早兵分二路,河神开始认真修练,两个男孩比较感兴趣也就一起回水下修练了;而凌馨可没忘她一生要务,一大上午基本上就是待在姮娥之花中,沛儿就温顺的坐在花丛边陪着。 凌馨这个娘亲打算认真看顾好她女儿所以将她绑在身边,而沛儿何尝不是这样想,娘亲可是目前最容易妄动的人,她怎么样都得把娘亲看好才行。 下午娘亲烧好饭菜,一家子变得只有吃饭时会碰头。 虽然娘亲与河神爹爹能单独相处的时间几乎归零了,这点让沛儿相当不满,可非常时期,也是没有办法的。 还有河神爹爹也是改变不少的。 他性情一向间散,相处这么些时间来,也没见他认真练过什么功力。他是自然而然孕育出来的神灵,法力的强弱也是自然而然的。 覡说的确实不错,此处不降雨,少了大半的水源确实令他功力大减,他自己是知道的,却从来不以为病,因为打一开始他就不打算插手人间的事情。 既然不打算插手,也就不与谁为敌,不与谁为敌,又何必要磨利自己的武器。 可经过这回河神知道了,就算他从来无心去犯,别人也会忌讳他。他至少要有可以维护一家子的力量。 除了练功这一点外,河神爹爹近来养成了对着神器青铜鼎喝酒的习惯,而那个神鼎,就是锦葵为了墨玉簪与他交换的那个。 他总会挑寂静无人的时候,一个人偷偷的怀念着那个曾经的酒友。 就算河神刻意隐藏这份情绪,但沛儿可是看的明明白白。 一天夜里河神依照惯例又对着鼎喝酒。 沛儿一声令下,三个孩子就向他们爹爹扑了过去。 「河神大人,你喝酒我们也喝。」之亦擅长胡闹,沛儿叮嘱他要越烦越好。 「河神大人,虽然我们身形还不够成熟,但也是活了几百年,酒应该可以喝的,我们陪您喝。」邢南严谨的分析道。 一时之间,这热情让河神妥妥的手足无措。 「嗯,那我也喝。」这时最没资格说这话的沛儿插了一句。 「你不行!」之亦邢南还有河神同时说道,就在这件事上他们最是一致。 三个孩子围绕着他,试图用行动表明着他们知道河神很难过,但不要一个人躲起来偷偷难过,他们会一直陪伴在身边的! 「你们孩子都不准喝,就让我陪你吧叔顗。」凌馨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娘亲可是沛儿安排的最终王牌,要是他们三个孩子都没办法让爹爹好起来的话,那请来娘亲会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是在水下,这一路上他们可是让娘亲闭眼走到门外的。娘亲要做的,就只是好整以暇,行路款款的从门外走进来而已。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爹爹房内开着窗,娘亲一走进来看着外面窗户有鱼儿优游过来,还一双眼睛盯着她看。她哪还需要喝什么酒,即刻晕倒。 唯一可以陪喝的大人就这样没了,沛儿惨烈的宣告计画失败。 只是那天爹爹又抱到了娘亲,轻柔的将她放回了陆上的家。想来这久违的肢体接触可以让他们感情重温不少,沛儿想着,那计画也不太算完全失败。 可是不对,娘亲一直晕着,半点没感受到这份亲暱啊! // 节奏缓了些,因为是过渡章,下一章就准备…… 第六章〈因果〉之三 凌馨悠悠转醒时,已是隔日未时。 叔顗就在她身边望着她,从窗櫺中透进的光点点撒在他身上,如画一般的美好,她初初甦醒还有些恍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分际,来不及感到唐突或害怕,她也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欣赏着这个完美过头却总是对她温柔至极的男人,不!是神。 神就坐在她的身侧,深深望着她,只望着她。谁知道是多少世修来的福气,让他如此待她,偏偏那眼神是这么的珍惜,好像是在佛前求了千百年终于挣得了一段缘分,一刻都不愿意把她看漏的模样。 为什么,这样看着她呢? 她不由得怀疑自己,为什么能受如此殊荣。 「凌馨,你醒了。」叔顗的嘴角微微扬起,眉眼也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可不管怎么样都是好看,每个表情都各有春秋。 醒了? 嗯……嗯?……唉? 一阵惊诧中凌馨总算是清醒多了,不禁努力回想自己看呆了的表情,还有自己不知睡了多久,睡相不知是否安妥,有没有说什么梦话之类的…… 他们明明是这样熟了,但凌馨还是会在意自己在他眼中的样子,而且好像是越来越在意。 「我又晕了吗?」凌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之前听沛儿形容过的,自己晕倒的时候会像搁浅的鱼儿一般乱蹦,那铁定不是什么优美的画面。 「凌馨,谢谢你。」毕竟她是甘愿冒着风险回水下陪伴他的。叔顗突然就有感而发的接了这句。 然而凌馨受之有愧,严格说起来根本没有真的做到什么值得他谢的部份。她笑得有些尷尬,缓缓道:「难得小酌,就是可惜了。」 叔顗又笑,笑的更欢欣些,彷彿在回想起什么画面。他憋笑说着:「沛儿说她可不想计画失败,一早就让我来完成她的计画。」 「一早就来?岂不是久等了。」凌馨睁大了眼,霎时间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也就几个时辰罢了,再说,酒或许就得久等才会香醇好喝。」叔顗笑着,右手轻摇着白瓷酒壶,沉沉的声音应是满上了一口没动过。 凌馨才想起原意,本是要与叔顗同饮,一浇哀愁的,怎想到事态辗转,竟反而要他等着憋着,这愁抒发不尽,可是要生心病的。 但看着叔顗这温柔的眼眸,其实也没什么要生心病的模样。 凌馨连忙直起身子,却发现自己一隻手死死握住了叔顗的手心,她差点就要惊出声,还硬是压抑住自己的异样,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悄悄放开。 「凌馨,你做梦喊着沛儿,不甚安稳,直到握住了我的手才又安睡下去。」感受到手心中的暖意离去,叔顗坦承的道出了前因后果,却是又让凌馨羞赧红了脸颊。 「那,沛儿呢?」羞归羞,但在身边没见到沛儿,一股恐惧又在心中涌动。 叔顗好像早就知道她会这么问,瞬到窗前开了窗,这面窗正对着神殿内的小花园,三个孩子嬉闹着,在玩着踢毽子。 「孩子可是答应了,今天就只在这院子里玩,一开窗便可见到他们。」叔顗说着,沉缓又温柔的语气让人安心无比。 没事就好。 近些天来真的是敏感多了,看来这次的事件,带给他们的影响可多着呢! 他们对看一眼,彼此笑了笑。 那便休息一日,用些许醉意来将身心疗癒一番吧! 这酒温润好入喉,香甜浓郁就像果汁似的。他们一杯杯喝着,两颊渐渐红润了起来。凌馨知道人脸是能红的,可神竟然也可以,分明像玉刻出来的人儿。迷茫里她似乎有抬起手来在他脸上摸了两下,这样轻薄的举动没有被阻止,只是他怔怔看她,脸又红润了几分。 他们聊锦葵,可令叔顗苦恼的是,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所有的回忆都是在聊天,说说锦葵的风流韵事,这个大妖怪活的一向随便,谁能知道不过认真的一回,却是如此的致命。 想到这里凌馨就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沛儿说这段故事的时候说的特别扎心,奚夫人下坠时安然闭上双眼宛若解脱了的神情,锦葵带着凄美的笑容也随着纵身一跳,凌馨一想起就心酸,喝下几杯酒更是把本该把持住泪水的闸门转开,奔流的泪水像是永远不会止歇那样,最后只能是叔顗把她抱在怀里哄了哄。 分明失去好友的是他,却是花了大半时间哄怀中的泪人儿。 在醉眼里好像谁也没有察觉什么过度亲暱的问题,他们之间的相处总是这样过分自然。 酒精能催化什么呢?他们这刻究竟是沉醉,还是过分的清醒,清醒到可以完整感受彼此的情感,清醒到愿意为了彼此藉着醉意模糊了防备。 他们感觉此时此刻才是最真实的,用最真实的感觉在面对彼此。 「呜呜……叔顗……你这么好的神,一定也会幸福的。」凌馨想来想去,又想到了锦葵最后留下的遗言。这遗言说的不是他自己委屈要别人报仇之类的,却是郑重的要叔顗幸福。锦葵虽然掳走了沛儿罪该万死,对叔顗的情谊却也是如此深刻…… 叔顗也红了眼,却是带着笑意,贴近了凌馨的耳畔,悄声说道:「我也希望能幸福。」 或许,是已经很幸福了。 耳朵痒痒的,心也痒痒的。一股莫名其妙赤辣辣的勇气,一路从心坎烧了上来,凌馨脱口而出:「叔顗,为何你待我如此好呢?」 凌馨的眼哪有一丝迷茫,清澈的像是两道清流小溪,眸光行至叔顗面前,就匯集成了深不见底的汪洋,要人在之中载浮载沉准备灭顶,不好好说出实话就别想露出头来。 只是叔顗身为河神从来不畏水,更没想过要欺瞒眼前的人儿,只是……他还没想清楚该怎么表达才好。 「是因为我是小狐狸她娘亲吗?」凌馨推论着,眸光稍稍黯淡了些,但也不是伤情模样,她点着头,自我认可着自己的推论。 叔顗一时语塞。 不是这样的! 可是他也难将前因后果道出,因为根本就没什么前因后果,自她唤他名字那刻起,所有神内心不该存有的柔软都随着她的一顰一笑颤动着,他何尝不是苦思了千百回,最后也难对自己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偏偏是她,让叔顗有这样的悸动呢?而且就是那一瞬间的事情。 说什么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这档事,不知凌馨会不会认为他轻浮。叔顗苦思着到底该怎么说才好。 凌馨看着他苦思的表情,竟是莞尔一笑。 「叔顗无妨,若有天得取捨,千万替我保住沛儿。」她轻轻说着,握住了叔顗的双手。表情上似乎很满意着叔顗如此重视沛儿…… 明明不是这样的…… 「不会有那一天的,你与沛儿一个都少不得!」叔顗虽然轻柔回道,但语句中掺着些许怒意。 他这个河神虽然不是天下第一威猛无双的厉害神灵,但可不至于连一对母女都保不住。 只是这回的敌人奸诈的很,要是做出只能二选一险恶陷阱也不算太过意外,特别那人就是喜欢看着人难受,最好受尽苦痛煎熬。 要是真的有那一刻,叔顗会先不顾一切将敌人撕碎的。 「叔顗,我只是觉得很安心,你比我可靠多了。」好像没有品出神的怒意,凌馨如常的说道,看着叔顗酒杯空空如也,顺手给他斟酒递过去。 只是那个神迟迟不接。 「不喝了吗?」凌馨歪头问着,只见叔顗脸色颇有变化,她心中有些徬徨,渐渐成了焦急,可是越是焦急越是看不懂那表情是什么意思。 神是有点恼怒了没错。 他可以理解身为母亲的爱女心切,但他不能理解她怎么就把自己当作可以随意捨弃的人呢? 言归到底,就是凌馨不相信她在叔顗心中的重量罢了。 可要怎么让她相信,正是他苦恼至极的…… 回头一想,比起介怀着她知不知晓自己的心意,不如问清楚她心中到底有没有他比较实在。 若心中有了彼此,又何愁走不上一块。 但叔顗还是在心中补充说明道,就算她此刻心中对他没有半点想法,以后他也会想尽办法让她有的。 「凌馨,餵我。」叔顗突然看着她,眼神是那样的真诚,语气浑似耍赖撒娇的孩子。 凌馨眨眨眼,忍俊不禁。这有何难?一边笑着颤抖一边把酒杯凑近他的唇边。看着那琼浆玉液一点点隐没在他嘴中,即使相处了这么久,她好似还不能总把他当人看待。看着那玉一般的人儿饮得进东西而不会从嘴角溢出来,心下又莫名讚叹一番。 「凌馨,能不能抱抱我?」叔顗又那样真诚地问着,在她的面前,先一步张开了怀抱,就等着她靠近。 凌馨狐疑的看了看,但也没想多就靠了上去。他们刚刚不一直都在抱着吗?果然叔顗很需要安慰吗?她环抱着他,还安慰得在他背上轻拍几下,跟哄孩子差不多。 最后他说,那样郑重地说:「凌馨,能不能吻我。」 吻……? 这若不是相爱的关係,是做不得的。 不得不说,就这么一瞬间,凌馨的酒醒了不少。 叔顗那样俊美的容顏向她靠近,却在快碰上的时候停了下来,缓缓的闭上了双眼。剎那间她知道他愿意为了她走上百步、千步,而她此时此刻只要向前一倾,就可以成全了这段情感。 一家人,也不是可以随便做这事的,他还想当她丈夫,当她心上唯一的那人,当她终其一生的依靠。 凌馨好像读懂了叔顗,却还没读懂她自己。 她抬起双手忘情的抚摸着他的容顏,看了一遍又一遍。问自己是不是有那样的心思呢?平常整颗心都在孩子们身上,都忘了问自己到底有没有那样的感觉。 只是又何愁苦恼?凌馨松开眉头粲然一笑。分明是不爱上他更难一些,这些日子,她何尝不是给自己千百个藉口别往那处想。 可能就是为了沛儿、可能就是想成为一家人、爱上了神实在是褻瀆了、他可能没想那么多,这样完美的神怎么会爱上自己呢? 千千万万的藉口阻止了她自己勇敢的往男女情爱想去,毕竟无论如何都已经是一家人了,如此准确的证明这事好像也不太必要,要是自作多情了也就是徒增伤感。 趁着酒意,现在是最不困难的情形。 他完美的唇瓣就离她不到半指,说不定他就能感受到她此刻急促的呼吸,只是轻轻往前倾,就能倾尽对他的爱慕…… 蜻蜓点水般的,柔软的唇瓣相碰了一下,两方都是那样的炙热,碰久之后说不定会迸出灿烂无比的烟花…… 叔顗睁开眼睛看她,眼眸中只有满满的柔情,就要将她溺死。 叔顗捧着她的双颊,向她猛然一近,却是轻柔无比的含着她的唇瓣,一阵阵的痠麻袭来,彼此的呼吸都是这样的紧张激动着,叔顗一手绕至她的头后,温柔抚着青丝,轻巧的顺势插入发畔,下一刻要迎接他们的该是更深更深的吻,让他们都醉得溺死在心湖这样的狂野颤动中。 她向他走了不过半步,但往后的千步万步,他会努力向她奔来的。 难以言喻的,但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叔顗往前贴近,她自然的一点点倒下,吻的难分难捨,脑袋也没办法思考其他东西。 心里、眼里此时此刻,再没有什么能阻止这酝酿太久,一触即发的棉柔情意。他们都是这样想着,却是小瞧了命运…… 一个东西咻地飞了进窗,很巧的砸上了叔顗的脑袋。 不痛不痒的,叔顗正在忙,本也不想去理,只是有个天生白目的孩子还在窗外喊着:「河神大人,毽子不小心飞进去了,帮我丢出来!」 之亦端着天真的笑容就在窗外等着,就、这、样、等、着…… 叔顗止不住有些恼火,但笑脸还是那样温柔。 他下了榻手中拿着那个毽子,笑着朝窗外扔了过去。 只是那毽子不是扔回了之亦的手中,而是飞向空中去,转瞬间就不见踪跡。 于是这个踢毽子的游戏瞬间就成了找毽子的游戏了。 第六章〈因果〉之四 在那日之后好像一切都变了,而却用拙劣的演技做出一切都没变的效果。 绝对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沛儿这几日总是用锐利的眼神观察着她爹娘,娘亲动不动就羞答答的回避眼神,河神爹爹动不动就看着娘亲傻笑。 那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同时她也悔恨、她也自省。怎么就没有掌握好之亦这个随时可能暴走的分子呢?说到底谁知道之亦平日里游戏都挺擅长的,独独这种要控制力气和方向的游戏不太会,玩个毽子跟玩蹴鞠似的,直接踢入窗中搅浑了一场好局。 而那之后爹娘继续不了,娘亲掩着红红的脸蛋就出来帮忙之亦找毽子了。 悔恨,太悔恨了! 沛儿此时看娘亲的眼神是如此的悔恨且充满了歉意。 「沛儿,我求你了,别再这样看娘亲了。」凌馨每日每夜浸淫在如此目光下,诚是又羞又躁,只能求饶。 「是的,娘亲。」沛儿是应下了没错,但又换做一个可怜懊恼的表情,小脑袋瓜里轰隆隆的运转着,只盼再想个法子,替她爹娘再造如此良辰美景。 当然,这次可不准之亦这傢伙搅局! 此番沟通丝毫没有见好,凌馨暗暗叹了口气,却也知道自己总不能连女儿的眼神都管…… 啊啊啊……沛儿这个年纪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啊…… 可是身为娘亲,这方面的事情似乎也不能完全不教,要是没有一点基础,以后被男孩子骗了又该如何是好? 嗯不对……这孩子早就看过锦葵和奚夫人…… 每次想到这一层,凌馨就是无奈又自责。 想着想着她们一起进入姮娥之花所在的白球中,这已经是她们日常,沛儿也对此处景色不足为奇了。 凌馨扭头,还是不免俗的对孩子说:「沛儿你要乖,乖乖待在这里别乱跑了。」沛儿乖巧连忙应是,抱着带来的书籍,整整三大册,一整个上午消磨也不成问题。 凌馨点了头放心许多,马上就元气满满的进行今日工作。 沛儿假意翻了几页,一见到娘亲瘫坐在姮娥之花前,便知道她已经处于回忆之中,沛儿在那个当下,就将书册闔上了。 娘亲在探看姮娥之花的时候,是没有章法可以循的,沛儿分析过的,这个地方一望无际,前后左右都看起来一样,说不定每次从球进来时会下地的所在也不同,毕竟娘亲每次都是从身边的花开始看起,却没有遇过重复的。 修正,可能一样很枯燥、很相似的生活,却没有一天是真正重复的。 所以倘若不是姮娥之花每日都会自己换位置,那就是每日下地的地方不同。又或者是,那万千记忆,有着他们的思想,什么时候让你看哪段记忆,会随着他们的意志绽放。 如果是这点就可以理解的多,可倘若是如此,那一朵花就足够了不是吗?何必塑造这永无止尽的假象,每次却只能看见特定的画面? 还是就单纯的一朵花装不下如此庞大的记忆? 沛儿的小脑袋很认真的在分析此处,求知慾源源不绝的冒了出来。 而且她还发现了一个规律,那就是每次娘亲身边的姮娥之花都是红色的根。其实这也不好发现,姮娥之花是像琉璃那样材质製成的,基本上是无色,所以五彩炫光通过根茎散放的时候,才会那么生动漂亮。 但其实不然,沛儿转到一个特定的角度,配合着日光来看,会隐隐发现稍稍冒出地面的根有着不同顏色,娘亲不管怎样总能挑到红色的。 沛儿向前走了几行,发现这处的根是浅蓝色的。既然发现了这点不同就不得不深究下去,记忆而已,总不会有什么危险…… 况且她这样做,也是为了帮助娘亲早日完成大业,毕竟要将这些全部阅毕,大概一生的光景也就没了。 寻了些堂而皇之的理由,沛儿将手伸向了花开正艳的那朵姮娥之花,下一刻就沉入记忆之中。 甚是异象。 冬雷阵阵,不一会就大雨倾盆,雨水刮下了部分的岩石泥土,一时之间整条河流都变得混浊不堪。 河神觉着麻烦,却也想不知是天边哪个雨师心情不佳,还是天帝闹脾气之类的。祂们身为神祇,却总有着人类才有的脾性,有这样的同僚,真是麻烦的紧。 河神闔眼睡了,持续不断的雨声是很催眠的。想着下游有个废弃的农庄,这次的河水暴涨恰巧会淹没那处,水退之后那块土地就会变得丰腴,得以有新的气象,新的文明又会这样孕育而生。 就该这样的,天地神灵不该多去插手天地之事,顺应自然就能见得万物消长的道理,毁灭和新生是相伴而生的,不论如何都是最好的安排。 嗯? 河神感受到水中有人靠近,下一刻就来到了神殿之前。 河神没有去阻止她,因为知道阻止不了,胡搅蛮缠是那傢伙的本性,说不见她,她便会闹得天翻地覆。 「亲爱的河神大人——」下一刻那软腻女声就在河神耳畔,河神看也不看,所以女子生成什么样子凌馨也无从知晓。 「想是你又惹事了,这次惹谁了?」河神毫无意外的问道。 「我弄坏了絃歌公主要给天帝碧辰大人的生辰礼了,原本是转生镜,是可以看见前因后果、前世今生的,现在只能看见当下的情状……」她有些困窘的说。 「我修不了镜子。」河神淡淡的说。 「听说泡在初春第一波融雪的河流中就可以了,那时的水最是纯粹,洗涤污垢回归本源,镜子也就会好了。」女子连忙说,再再说服着,这对河神来说不过就是举手之劳。 「如此简单,为何你不自己来?」河神扬眉,仍是不去看她。 「我得回去覆命啊!絃歌公主一日没有我在谁给她撒气啊!再说你不答应,她等会就拿雷劈死我,你就缺我一个好知己啦!」女子激动又是可怜兮兮地说着。 「糠麻,我不需要知己。再说,你若被劈死了,回归混沌,也就不用天天抱怨自己不想当絃歌公主的仙娥了不是吗?」河神语气淡淡,没有讥讽之意,这么样直接了当的就将刺耳的话道出,是因为那真的是心中所想。 河神没有什么生死存亡的概念,出于混沌,回归混沌,这是自然而然的,不须感恩也不须怜惜,既然不愿意活得痛苦,那死后更是连痛苦都感觉不到,如果是个好归宿,那河神便是祝福又何妨。 「你别用那么认真的语气说这些好吗?可怕死了。」河神的冷漠她早该习惯了,但还是冷得瑟瑟发抖搓着双臂为自己取暖,看不到她的情况,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便可知道。「总之,就拜託你了。看在我们有这么点交情,你就救救我吧!这是天帝碧辰生辰宴的请帖,到时候请帮我送上天来……」 「我从来不去的。」河神皱眉了,不喜欢麻烦的事情,也不想要应付一堆神祇。 「拜託你了……」那个叫糠麻的女子声音越来越远,河神知道这是她惯用的伎俩。虽然河神没有应下,也怕极了麻烦,但这些东西就被丢在了这里,河神也就不得不管。一溜烟女子早就不见踪影,这些年的仙力没有长进,逃跑功力倒是进步不少。 河神深深的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看那面被搁下的镜子。 全身镜的大小,拉开上面的布帘,看起来就是个平凡无奇的镜子,光滑的表面却映照不出河神的面貌,也映照不出背景的所有东西。 想来这毕竟是个神物,不可用常理揣度之。 突然的河神想起了小狐狸,平常都会待在河神身边的,偶尔中午时候会到陆地上去逛逛,可能是因为傍晚就打雷下雨,河水暴涨而湍急,让牠无处下水,所以才回不来…… 不该牵掛的,身为河神哪需要牵掛些什么,来便来,去便去,神本也不需要陪伴。 可河神还是想起糠麻的话,她说这面镜子现在只有看见当下的能力,所以…… 河神面对着镜子,想起了那隻小狐狸,渐渐云雾繚绕上了镜面,一隻蜷缩在树洞中酣睡的小狐狸就在眼前。 河神稍微安下心,只要活着,牠就会找机会回来的。 凌馨从姮娥之花中甦醒,嘴角带着微笑。 这个神不只心口不一,心里想的和做出来的也不同。 河神分明就是在意了小狐狸,却在心坎里否认到底。或许就是这样的在意,才在很久以后成为了叔顗不敢面对的伤害吧! 凌馨不由得唏嘘一阵,转过神来发现沛儿不见了。怎么在这里也能不见?她慌忙寻找着,却看见沛儿在不远处的花丛中睡着了。 凌馨一向觉得沛儿看的书颇催眠的,会睡倒在此处也是情理之中,在这里也不须害怕着凉。凌馨只是笑一笑,不以为意,接着下来继续多看几朵花的记忆。 潮湿、阴冷,这比一般的冬季更令狐难受。 一般的冬天吸进冷冷的空气时会让小鼻子乾燥生疼,今日,却让狐体现到了湿寒的威力,吸进鼻子里空气中参杂太多水分,偏偏那些水像是被冰冻后才被狐吸入的,本就气喘吁吁的肺这下可能都被冻结了,沿着气管各处都刮得生疼。 要是现在在河神大人身边就好了,大人会替狐生起小暖炉,丢几块死鱼予狐饱餐一顿,就算狐任性的鑽到大人腿上安歇,大人也从不说二话,也没有硬下神情赶过狐。 今日雨太大了,回不了水下。狐小小的身子只能瑟缩在树洞里边,皮毛都湿透了,却没有空间让狐甩乾自身。 好冷……真的好冷…… 狐将自己的小鼻子埋在双手之间抱着,翻来覆去蜷着自己身体,始终找不到一个最舒适的姿势。轰雷阵阵,总把狐吓得心惊肉跳的,狐不是胆小的,在夏季里也会有这样的雷,但狐预料到午后总有轰雷,所以都躲在水下,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声音千辛万苦鑽入狐耳里时已是苟延残喘,一点都不吓人。 怎知今日如此突如其来,杀狐一个措手不及。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消停了,雨却是下个不停,大力大力的砸下地来,好像饱含着怨气似的,听着那样的雨声,狐疲惫又寒冷的身子终于生了倦意,恍恍惚惚就入睡了。 「北北北……北北……」一个声音就在狐耳畔叫喊着,大声至极,压过雨声,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狐。 狐睁开了眼,发现眼前是一隻羊。之前狐见过山羊,山羊是轻柔的咩咩叫,这隻羊外型也相似的,只是声音粗了好多,低沉又大声,螺旋状的角,脸长的倒是比山羊温和的多。 毕竟隔着种族差异,狐听不懂羊在说些什么,只见羊越叫越急,大吼起来就实在太吵,狐知道这样不礼貌,还是抬起两隻小手手按住了一双耸立的耳。 关掉声音之后,狐终于把目光从羊上离开,于是看见了自己的处境…… 大雨让河水暴涨,下一刻就要淹到树洞来,再不快逃可就要赶投胎了。原来这隻羊是试图想要提醒着狐有危险。 狐连忙跟着羊爬上坡去,心中满是感恩之情,只是雨声太大,牠们又沟通不得,狐只能默默无言,被暴雨砸着前进。 然而羊看着牠,就像在审视狐有没有资格成为牠的新伙伴那样,边走边看,边看边走,狐也就顺理成章地跟着羊走,说不定能找到安全可避雨的地方。 回忆断在这边,沛儿知道她看见了小狐狸的记忆。 没想到在这花海之中,除了神的记忆,还有小狐狸的。 沛儿睁开了眼,盯着球中永远晴朗的天空,品味着刚刚狐狸经歷的冰冷痛楚。沛儿自认受过的苦还真不少,但却没有那么冷过。 或许因为娘亲都待在她身边,守她、护她,才让她活得如此舒适。 内心涌出满满的感恩之情,这偷看姮娥之花也算是为她上了一课。 突然的天空颤动了起来,应是球外有什么动静。娘亲也在这一刻醒了过来,携着沛儿就要去外头一探究竟。 // 那个糠麻仙子其实不太重要,就是来打酱油给镜子的。 其实她有出现过在株索咒第九章〈天妃〉之中,但总之她不重要~ 还有因为最后转生镜没修好,所以碧辰就去幽冥界再a了一面,但这也不重要~ 第六章〈因果〉之五 凌馨和沛儿双双从姮娥之花的白球中出来,四处张望并没有瞧见什么人。但这是不可能的,在球内有动静就是有动静,风吹草动或不小心跑进什么小虫子小动物是不会有预警的。 沛儿机灵,发现神殿四周一般会随风飘摇的布幔有一角不再鼓动,却浑圆紧实明显就是藏了人,而那人还不小心透出衣角。 沛儿与凌馨对看一眼,当下不动声色。 「沛儿,替娘亲砌壶茶吧!」凌馨缓声说,神态冷静,表现如常。 「是。」沛儿乖巧应道,看着眼色退出正殿。 算作平常时候,沛儿是不会弃下娘亲独自脱逃的,可看那人身形,再看那露出的衣角,素净的高级绸缎,上头绣着一朵樱花草,这种南边才盛產的花,村里的人肯定是连看都没看过…… 听说那花意味着『除你之外,别无他爱』这么软绵的情意,这么高阶的衣物,还懂得思春少女才刻意能懂的僻冷知识。 沛儿皱了皱眉,印象中除了她也没别人了,而她,丝毫构不成娘亲的危险。 凌馨假意放松坐在榻上,一手搁在小几上撑着头,这是最愜意的姿势,就等着那人软下防备走出来。 凌馨所处的方位可说是完全背对那人,现在可是最佳时机,还不出现就太傻了。 不一会儿果然出现了衣服摩擦的声音,脚步声倒是很小的,果然是有钱人家教养出的孩子,声音忽近忽远的,甚是踌躇,最后还是从后头,悄悄接近了凌馨。 「不要动。」那个软腻稚嫩的女声颤巍巍地说着,一把小刀也就这个搁在凌馨颈边。凌馨不甚紧张,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看着那把森冷小刀,上头有繁复精美的雕痕,是赏玩用的小刀自然不是很锋利,怕是连水果都切不了。 尖锐的簪子、砸碎的瓷器,这些东西都会危险的多,可来者却选了一个最安全的刀子来作威胁。若不是太傻,就是不带敌意来,也不喜伤人。 凌馨沉下眼来,甚是怜惜。穿过眼前那白皙细緻毫无劳动过的手,抖地筛糠似的,这孩子花了多少勇气才迈向这一步,凌馨简直不忍再想。 凌馨顺应着她的话不动,就等着下文。 「我……我知道你们神通广大……想请你们……帮个忙……」女声像是耗尽所有勇气那样说着,可这刀子架着,大概也不能算是求人的最佳手段。说到一半她拿刀子又逼近了凌馨颈子半寸。「若……若不肯帮忙……休怪我……心狠手辣……」 这台词明显不知从哪个戏班抄来的,台词是抄来了,却半点没有气势。 「要帮什么忙呢?」凌馨问道。 凌馨有想过要不要装作害怕的模样,只是自己演技不佳,说不定会有种刻意嘲讽的感觉,那就是羞辱人了实在不好。 况且要她帮什么呢?凌馨心中闪过好多想法。该不会这孩子还不知母亲的死讯所以要她找娘亲?又或者她安慰不了自己失意的父亲所以来找大人商量? 这些日子他们一家子说不管就真的不管了,村里的消息他们可都没去碰,自然都不知后续发生了什么。 「汾……汾璱慷随着商队出村好些日子了,商队却没有如期復还……我……我想知道他是否安好……」那女孩的语气里蕴含着担忧和满满的愁绪,远远超出她这年纪该承受的。 只是凌馨想了那么多的原因,全数猜错了。果然这个年纪的孩子,慢慢也就开窍了吗?想到沛儿不过少了她两岁,凌馨打心坎底毛了起来,要是孩子早早嫁了,她该有多伤心。 这时沛儿真的去砌完茶转还回来,看着殿上娘亲被刀架着还是吓了一大跳,手上的木托翻了,茶壶茶盏全都碎了遍地响亮。 她以为这女人能潜入这里已经是最大的本事了,没想到还有胆在娘亲颈上架刀子。人说狗急是会跳墙的,大家闺秀文文弱弱的急起来,恐怕也会超乎想像…… 沛儿这样出现那女子更是吓得连刀都要掉了。凌馨看了可怜,又怕继续架着吓坏了沛儿,于是迅速伸出手,扼住她细弱的手腕,小刀毫无悬念地框啷落地,凌馨也拉着她坐上榻。 柔弱如她,清风拂柳一般轻松拉上榻,拂动的罗裙被高雅的香薰过,说不清是什么味道,淡而雅致,非同凡间胭脂俗粉,轻轻晃动裙摆便香味四溢。 那女子生的精緻,仅仅一十三岁的脸庞稚气未脱,眉眼却深邃别緻。不施脂粉却把脸都染红了,鼻头眼周全是泪痕,说是一出生就哭到此时此刻也是可以相信的。小巧的唇没什么血色,形容甚是憔悴,柔弱中不经意散发一种病态的美,就似捧心的西子,一顰一泣都惹人怜爱。 那总是忧伤至极的眸子,倒是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没什么改变。 沛儿对她莫名的有些反感,防卫也一层层的树立起来,还敢拿刀架着娘亲,简直荒谬至极,与她那个父亲一个样的荒唐。 只是凌馨倒不这样想,在凌馨眼中她就是个柔弱无比、生的漂亮、长的又可爱的孩子。家逢变故,可怜的孩子无处依托,将希冀与情感全部投向了她的未婚夫,情急之下自然会有偏差行为。当初凌馨在找沛儿的时候也曾将阿哲那个孩子击倒,情急之下嘛……既没有造成损害,那便原谅了吧! 只是还是得机会教育一下。 「孩子,这不该是你有求于人的态度。」凌馨眼神慈爱,缓缓道来。 女子垂下眼来,看来真有在反省,红红的眼眶里又酝酿着洪水,轻轻一颤就得撒落出来。她哽咽道:「夫人……养凰失礼了……只是……别无他法。就怕养凰跪地来求,便像家父一般成了怪物……被……被轰回家去……养凰实在太忧心……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不求神插手……只……只求他的音信……」 奚养凰分明柔弱至此,却仍鼓起勇气为爱拚搏,这点倒是跟她父亲相似的。 沛儿皱着眉,望着奚养凰那忧愁却是坚定又带着些许歉意的眼神,想起了记忆中温柔而忧伤的那个男子。怎么……他不见了吗? 剎那间沛儿神情木然,其实并非受到了什么打击,也不是忧虑的思绪先涌上心头。沛儿只是在想,怔怔的想,要是知道汾璱慷不见的是她,她可会有奚养凰那样的决心和勇气,拿着那把不怎么锐利只供赏玩小刀,就这样单枪匹马的闯入神的圣殿,胁持了神的夫人吗? 她会这么莽撞,那么不顾一切吗? 奚养凰的话倒是勾起了不少凌馨的歉意。 村长大人确实几番真心实意的来求,最后却都是悲惨收场。殷鑑不远,覆辙在前,奚养凰自然不能循着她父亲的路子来,最后也只能下了这步险棋。 凌馨自省着,想来也是她不够力。有了神殿当了河神的巫,分明都具备了条件自己却仍是无力回天。村民不曾来过,村长大人的祈愿她也无能为力,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是她太天真,想得过于简单。她以为只要让大家知道神跡在这儿,真的神就在这儿,大家就会听信她的话,当覡不再取信于人,就可以脱离他所策划的阴谋。 只是一切都不如她所想…… 看着这孩子哭得梨花带雨,无处不堪怜,就会想着是她这个巫难敌那个覡,所以才造成他们家庭悲剧,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亲,这样柔弱的身子又要怎么禁得住那样的打击,她分明是那么渴望着有母亲疼爱啊…… 凌馨抱着那孩子在怀中哄了哄,感受到无比的温柔又让养凰泪珠坠得更急更快,弯下身子,她乖巧伏在凌馨腿上,像隻孱弱的小猫乞求哀怜,凌馨顺应着抚摸她乌亮青丝,这轻抚的一下下都是心疼。 「有娘亲疼爱真好,为什么夫人不是养凰的娘亲呢?」养凰轻轻言道,心坎却积攒了满满辛酸。 那日父亲被家丁扛了回家,看着他崩溃的模样,养凰知道她的母亲再也回不来了。不是不难过的,她也哭了好一阵子,但最后竟是一股轻松飘然的心思。 终于结束了…… 她终于不用等着那扇永不会为她开啟的门,她终于不必为了被拒之门外而感到难过,她终于不用渴望着她从未拥有过的母爱,没有了期望,就再也不会有失望…… 可如今,养凰却在这个诡异的场合,轻而易举的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疼惜。 多么奇怪啊……却让她泪流不止。 凌馨听了这句话是更加心疼了,双眼闪亮亮泛着泪光,她哽咽道:「乖孩子,别难过了。若你将我视为娘亲,那我便是娘亲……」 沛儿傻眼了。 娘亲,那个傢伙刚刚还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啊! 娘亲,你亲女儿就在这边,你怎么随便就认了别人啊? 好多话哽在喉咙里,沛儿忍住没有说出口,大概是钦佩娘亲的善良和温柔。 不对,绝大部分应该是被娘亲的蠢吓傻了。 事态很快就发展到沛儿怎么样都无法理解的程度了。 首先呢,这个奚养凰是为了探听汾璱慷的消息而来,架着刀提了个要求,被娘亲四两拨千金的回避了话题,没说要不要替她解决。这点娘亲做的极好,算是符合了不插手别人事务的约定。 然后呢,奚养凰虽然还是那样担忧的神情,却好像喜欢上了这里,认了娘亲为娘亲,享受着娘亲的爱与关怀。如今,沛儿躺在榻上,往侧边看过去是她娘亲,再往侧边看过去躺着那个奚养凰…… 为什么呢?实在理解不得。 那天娘亲好心的留了她吃晚饭,一家人对桌而坐,之亦邢南的反应是正常了些,对陌生人存有戒心不太搭理。然而她那英勇一世的河神爹爹啊!与娘亲同属一个笨蛋属性,看着娘亲认了一个新女儿,他也就捡了一个新女儿,热恋当头哪有什么对与不对的?只要是娘亲做的决定,河神爹爹都欣然认为是对的! 那个奚养凰也是举措得体,颇得爹娘欢心,吃了饱饭后,她又唱又舞了起来,演的段子是深闺妇人等着征战未归的良人,忧心忡忡、孤单落寞的心情。舞罢爹娘也给了如雷掌声。这身段和歌喉具佳无误,连情感都丰沛不已让人有带入感,可这明眼人都得知道,这是奚养凰几次三番的暗示着自己的请求,以达成自己的目的……可她这对笨蛋爹娘……似乎没瞧出端倪。 渐渐的沛儿都觉着自己是不是才是奇怪的那个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不定这个奚养凰就真的缺乏母爱,所以一遇上天生母爱过剩的娘亲才会一发不可收拾…… 「都这个时辰啦?养凰你不回家村长是要担心啦!」一转神已过戌时,怕孩子回家危险,与是娘亲不得不委婉的如此说。 怎知一说,奚养凰又抽抽咽咽的哭了起来,眼泪大把大把的撒,像不用钱似的,偏偏又哭的那么好看,娘亲紧忙又安慰起来。 「家父对养凰从不在意,养凰知道的,大家都说奚家小姐不过是制衡局势的棋子罢了。养凰身为未婚媳妇,一早就在汾家学习接管事务,倘若养凰不回家,家父会认为在汾家。倘若养凰不在汾家,也不会有人认为少了家中成员,更不会有人来寻。说来可悲,养凰便是这样可有可无的存在。」奚养凰美眸里写尽悲凉,连沛儿带着防备看了看,也忍不住心肠抽动几分,鼻头也红润几分。 于是,沛儿与娘亲与奚养凰,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躺在了同一榻上。 「怎么,今日沛儿要说什么故事呢?」娘亲努力带动气氛,要让奚养凰自然而然地融入她们母女日常活动。 可是沛儿在闹彆扭,不太想说,小巧的眉头皱了皱,回道:「今日不想说。」 回得如此坚决,娘亲终于发现沛儿这孩子有些不开心了,但多了个漂亮的姊姊,怎么不比多了两个哥哥来得开心呢? 「夫人,沛儿妹妹今日不想说,便由养凰代劳吧!」这说法可是面面俱到,既表现了她的懂事,更是把沛儿平时的功劳都捡了去……可偏偏又是沛儿自己闹彆扭丢了这个机会的。 奚养凰说的故事也没别的,她爹娘的相遇相知,之中的悲欢离合,还有最终已经被画下的结局。这些故事听是听过,但从亲闺女的角度詮释起来又是不同感受。听到结尾村长大人白日里日子如常,一样有朝气有抱负的练着不死拳弟子,一样处理着村中大小事务。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一个人进入琼琚的别院,就这样坐在门口,没有进去房内,待一整晚瞪着眼直至天明。 那个姿势,那样的落寞,就如同奚养凰每次去找娘亲被拒之门外的模样。 回过神来娘亲不动声色,没敢拭泪这样的大动作,任由自己两横热泪奔流而下,沛儿转身侧睡手压到了娘亲枕头才发现到,湿得一塌糊涂。 第六章〈因果〉之六 翌日。 一切如常,凌馨的日常工作没有因为多了个女儿而停下。 凌馨还觉得为了沛儿找个伴也是件好事,免得在白球之中太过无聊,女孩子家家说说话也好消磨时间。况且沛儿这孩子戒心重了些,让她们多相处总会转好的。 看着娘亲碰触了姮娥之花,瞬即像睡着了那样。奚养凰也没有太过讶异,神情是微微惊叹,后又转回一贯悲伤面容。 沛儿心中很是不满!非常不满!不满至极! 连沛儿自己都是近些天才进入这白球的,这奚养凰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了这个神奇境地。本该独属沛儿的一切,现在都要分给另一个人。 特别是这么可疑的一个人! 偏偏沛儿又看透了奚养凰的眼神。 她是如此的悲伤,又是如此的眷恋着母亲的关爱。想尽办法想要达成目的是真的,想要好好跟他们一家子相处也是真的,深深爱着汾璱慷也是真的。 她是如此纯然的把心中所想都写在她如花美顏上,既不欺瞒也不带羞愧,堂堂一个柔弱美人,大可以善用她的优势设局、分化、伤害彼此最终达到目的,就像话本中都会出现的蛇蝎反派。 沛儿大概明白这是为什么了,奚养凰的皮像极了母亲,性情却像极了父亲,那样莽撞,那样毫无计画性的单纯想达到目的,那样深爱着另一个人。 所以沛儿厌恶至极。 要是她带着计谋而来,心存恶意的话,沛儿还有个理由把她轰得远远。可要是她只跟笨蛋一样想达成自己的目的,那被这个笨蛋真心诚意地一直纠缠下去,难免娘亲有天会心软。 「不知道摸起来什么感觉。」奚养凰软软的声音道,伸手就要触碰最近的一朵姮娥之花。 「别碰。」沛儿用书本挡下,然后把那本书塞给她消磨时间。「那是工作,客人蒞临寒舍没有做事的道理。」沛儿客气的说,还刻意强调了『客人』二字。 奚养凰听言点了点头,虽然没碰还是上前大吸一口,喃喃说道:「没什么味道……」 这看来就是琉璃所製,是要什么味道?沛儿觉得自己眉心一跳一跳的,对着这个傢伙特别不耐烦。 沛儿本来也不是这般性格,她一向冷漠又淡定,有戒心又疏离,但从来没有对着另一个人如此不耐烦,为什么这个奚养凰会成为沛儿心中如此碍眼的存在呢? 沛儿问着自己,却暂时找不到答案。 或许有可能是羡慕她,羡慕她可以率直的表达她自己,羡慕她为了爱可以奋不顾身,就像话本故事中愿意生死相随的那种角色,沛儿自己是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的。 沛儿深深吸了口气,告诉着自己不要因为别人搅局而乱了步调,这样也只是加深那人在自己故事中的分量罢了。沛儿打开了话本,旁若无人的研读起来,只是每每读到呜呜咽咽对着窗外思春的旦角,或貌美无双却苦情到底的美人胚子时,沛儿心中涌现角色的脸就全是奚养凰的面容,一涌现出,沛儿就会冷着脸闔上了书,困扰至极。 「沛儿妹妹,你有讨厌过养凰吗?」突然奚养凰淡淡的说了这一句,表情还是这样的认真。 沛儿的小脑袋一下子混乱起来,但立马装起人畜无害的笑脸,轻声道:「怎么会呢?我与你不过匆匆见过几次罢了。」 「那便好了。这样是不是就代表妹妹对汾璱慷没有心思呢?毕竟养凰与他总是半步不离……也是,说他不见了,妹妹也没有忧心神色。」奚养凰点点头,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神情,但转瞬又是那忧鬱至极眼眸。 「你们好一对璧人,怎么扯得到我。」不知为何,沛儿连忙陪笑,像是在隐藏心中的什么。 「沛儿妹妹,你细听养凰道来。养凰曾经有厌恶过妹妹,现在想来真是不成熟。当初汾璱慷为了救妹妹,不惜乱了云大师的计画,这对他而言是极其危险的,云大师的性格,直接除之而后快也是意料之中的。养凰不懂为何他为了救妹妹而愿意承担如此风险,所以害怕、所以畏惧、所以曾经厌恶过妹妹。真的非常抱歉……」奚养凰的眼神之中满满的真诚与歉意,拉过沛儿的小手亲暱地握了握。 太直接了吧? 沛儿很不擅长面对这种类型的人类。 而且为什么要道歉?讨厌这种事情,跟喜欢一样,是不需要道歉的。 虽然早就知道是汾璱慷试图救了她,但沛儿在别人口中听到还是震惊的。为什么得救她呢?就因为她是无辜的吗?就因为汾璱慷英雄气概想要拯救村民吗?还是什么呢……沛儿脑袋直冒烟,一时之间呆愣住了。 想起他们在杨花如雪飘飞时相遇,想起他们在赌场的厢房中执手共度了几个时辰。想起他看着她的每一个眼神,沛儿就觉得自己卑劣,从来只想着自己与家人,还忘了有这么个人对她用心至极。 「沛儿妹妹,尚未对谁动过情吧!」奚养凰轻轻缓缓的说,却是情真意切。「如果有法子的话,请帮助养凰吧!养凰只求他的消息,过的好与不好,是不是还活着,如此就好,不求别的。」 「倘若,他死了呢?」 沛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问,或许是在问奚养凰,也问着现在心头空落落的自己。 「在养凰心中,与他已是一体,没了他养凰也活不了,以身殉情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是养凰得弄清楚他是死是活,如此一来才不会错过彼此……」奚养凰说着说着就坚毅的流下了泪水,沛儿知道,她真的会这样做的。 「既然你们已经是一体,那你心中有他,他心中有你,替着他的份活下去,难道不也是一种深爱的方式吗?」 沛儿这样说,只是捫心自问。倘若汾璱慷真的死了,她该怎么办呢?她远远不到会为情殉身的地步,况且人没了,那些好的记忆也就没了,她大概也会捨不得那些曾经美丽的画面吧! 「啊……」奚养凰瞇着眼,又唏嘘的、唯美的落下泪来,剔透的泪水沿着脸庞奔过一道又一道,最后哽咽的挤出话来。「养凰啊……已经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爹不疼娘不爱,唯一的寄託也就是他了,若没了他,养凰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或许就是怯懦吧!」 她泪眼望着那永远晴朗的天空,竟又激得沛儿满腹辛酸。 沛儿别过头去,暗暗想着。 是啊!沛儿才刚开始幸福,娘亲一直在身边后来又有了一家人,所以那种心思淡了些也是正常的。可奚养凰,她什么都没有,全身心思只能压在汾璱慷身上,怎么能不沉溺沦陷…… 不知道汾璱慷是怎么想的呢? 这问题说不定永远没有答案,毕竟现在连他是生是死都不可知。 娘亲醒了过来,明显是已经清醒过来,还与两个女儿对上眼,可却没有先关心她们聊了些什么,只是睁着眼待着不动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回想着适才在姮娥之花中看见的记忆,而后兀自的蹲下身子,双手不知在捣弄些什么。 奚养凰和沛儿凑上前去,看着娘亲正用她的双手挖着土壤,不久后好像在土壤中抓住了什么东西。 凌馨在姮娥之花中看见了一段很琐碎的记忆,想是当时河神的状态不是很好,沉浸在前所未有铺天盖地的悲伤中,挥了挥手,从脑中抽出记忆,一瞬间种满了遍地的姮娥之花,然后顺手也将那面坏掉的转生镜埋入土壤之中了。 这个片段感觉是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发生的。 河神一直都没有什么情绪可言,在这一段记忆中却是压着凌馨喘不过气,但是剪成碎碎的记忆她实在没办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心中闷闷地想哭也哭不出来。 娘亲一个人抽不出那东西来,两个女孩也就来帮忙了,首先还是得把周围的土地挖松些。沛儿帮忙不遗馀力,奚养凰那柔柔弱弱白白净净的手,竟也不怕脏不怕疼,一样用心的挖着,虽然天生气力小,没多大用处。 沛儿心中一凛,更努力的挖着,小小的手因为快速而粗鲁的运作,就快要渗出血来。 「你们停手。」孩子帮忙是很好,但受伤娘亲就要心疼了。 两个孩子连忙应是,凌馨这时的口气可不允许听见一个不字,沛儿想到要是自己受伤了,娘亲一定会很自责,于是也就乖乖看着。 她们刚刚都是一股劲的挖松土壤和用力上提,凌馨如今换了个方式,用力下压然后左右捣弄着,不仅是土松了,还一点点的变成流动的泥,有泥水的润滑好拿了不少,那东西出土的时候还冒着白烟发出滋滋声响,就像燃烧着炙热的铁块被一下浸入水中那般,想来那东西应该颇烫,可是娘亲的神情看来好像不是这回事。 算了,神蹟这种东西,试图去解释才是傻的。 那东西被取了出来,是个半人高的镜子,看来平凡无奇的,但从泥中取出,却未沾染丝毫脏污,也算是有不凡之处。 「养凰,这东西或许能够帮上忙。」凌馨平了气息,擦去额角的汗,兴奋的对奚养凰说着。 奚养凰顺着凌馨的话站到了镜子前面,也不必什么说明,她满心满眼里全是汾璱慷,有意识的无意识的都在想着他,于是她一站定,没有瞧见自己窈窕纤弱的身影,反见那心心念念的人儿就在镜子之中。 背景是舒适无比的房间,摆饰上看来条件是比汾家奚家差了些,却也好过一般村舍。汾璱慷神情是开心了多,奚养凰已经许久没见过他那样笑了,他正在写字,应该是与旁边的女子对话。 那个女子……好熟悉…… 「啊……那是汾夫人……」养凰怔怔的说出口,看来是很讶异的。 只是很小的时候见过几眼,听说汾夫人不受副村长喜爱,于是就修建了一座小庙,在村中的某个山上带发修行去了。这自然是官方说法,奚养凰曾经跟着汾璱慷一同走访村中所有的山,根本也没瞧见什么寺庙,几年带着期待的苦苦追寻,最后也只是一场空而已。 为什么汾璱慷和汾夫人会在一块儿? 所以汾夫人是自愿逃出村的吗? 心中有很多疑问,但此时此刻奚养凰却又抑止不住泪水。这些年他们是一路走过来的,比任何人各了解彼此,她知道汾璱慷此时此刻一定很开心,至少他们其中一个得偿所愿了…… 汾夫人也是眉开眼笑的,一头秀发全扎成马尾,与柔弱堪怜却艷美无双的奚夫人不同种美,她带有着一种英姿颯爽、女中豪杰的感觉。 找回汾璱慷就像找回宝藏一样,这天她们看了一天,这对母子就黏了一天,汾夫人有滔滔不绝的话题,汾璱慷欣然笑着用纸笔回答。 东扯西聊了许久,汾夫人突然露出可爱慧黠的表情,贼头贼脑的问着:「乖儿子,你老实告诉娘,这点年纪了有没有心悦之人呢?」 汾璱慷皱了皱眉头,动笔写下:『儿子一出生就被订亲,莫不是娘亲忘了?』 「娘亲怎么能忘!」汾夫人不服气的说着。「娘亲问的又不是你有没有订亲,问的是你有没有心悦之人呢!」 汾璱慷怔住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执笔的手停在空中,许久许久,一滴墨滴坠下,晕开了整片惨白,不断的扩散…… 后来汾璱慷似乎要去沐浴了,凌馨自然也不准孩子们继续看下去。虽然偷看别人的生活于德有亏,可至少养凰能安下心来了吧? 怎想到一转头看这女孩儿的神情还是与平日一样的惨澹。 「养凰怎么啦?汾璱慷安全的待在母亲身边,不也算是一件美事吗?」凌馨问着。 「夫人有所不知……」养凰紧紧揪着衣襬。「他得回来的。」 「能逃出村不是很好吗?」听到这句话沛儿可不淡定了,当下只觉得这个女人果然自私,汾璱慷已经幸福了,往后日子也不必被束缚,不必被利用。她便是想黏在他身边,所以他不回来就不行了。 「汾璱慷……他有计画的……」奚养凰这话只说了一半,便恍恍惚若有所思地走开,那天她很早就睡了,没准备说故事,也没听沛儿说故事。 第六章〈因果〉之七 奚养凰很早就睡了,但有没有睡着又是另一回事。 熄灯之后,掂量着时辰,那个徒有貌美容顏却没什么脑子的傢伙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床榻上爬了起来,轻手轻脚走出房去。 娘亲是知道的,她这一晚也没睡好,只是闭着眼罢了。看着奚养凰的离去,她没多犹豫就要跟了上去。 「娘亲。」沛儿睁开了眼,扯着娘亲的衣角。 「没事,我就是去看看。」凌馨连忙安慰沛儿,要沛儿闭上眼乖乖睡觉。 沛儿知道自己留不住她,于是皱着眉头放开了手,窝回床上闷着头。 奚养凰来的这几天,娘亲几乎都没有跟她单独相处过,有沛儿在,娘亲很少问起村中人民的情况。 娘亲知道沛儿一定不喜欢她问这些,因为沛儿害怕娘亲又会多管间事。 可娘亲总归是好奇的,覡的阴谋进行的怎么样了,村民正遭受着怎样的对待,是不是在他们一家子静謐安好的时候,不远处正如炼狱一般处处煎熬着。 姮娥之花的幻境中,那片天空,永远是那样的晴朗。 就算外在的世界坍塌殆尽,此处大概也不会变动分毫,若没有遇上汾璱慷,或许奚养凰会选择永远待在这个地方,寧静、祥和,虚幻却是美好。 就算关上一辈子又何妨,这里的景她能看上一辈子的,只要把那些血腥恐怖的故事隔的远远的,那些本来就不是他们这些孩子得背负的…… 凌馨跟到白球之内时,看着奚养凰抱着膝、缩着身子盯着那面镜子看,镜中人依旧是汾璱慷,早该是就寝的时辰,他俊朗脸蛋却朝着窗外的月露出了忧伤的神情。 奚养凰看着镜子,望着他。而他,看着月亮在想着谁呢? 凌馨思忖着怎么样开口才是最温柔的,却迟迟想不到半句话,她只是走到女孩的身边,与她并肩而坐。 女孩是该讶异的,却也没有做出多吃惊的神色。她笑了,却是哭着,将头轻轻靠在凌馨的肩膀上,尽己可能的汲取着温柔。 「夫人……为什么不是养凰的娘亲呢?」 这是她第二次这般说了,凌馨知道这是奚养凰刻在骨子里难解的渴望,心上又不得不积满酸楚。 如果她是凌馨的女儿该是怎样的光景呢?在凌馨的关爱和照料下,一定会是一个温柔又天真烂漫的孩子。在母亲的羽翼之下,哪需要成熟,哪需要懂事,凌馨会把她捧在心上疼,尽己可能的让孩子们无忧无虑的。 其实凌馨也是有私心的。 所以对有明显目的而来,还将刀子架在她脖子上的奚养凰不是讨厌排斥的。 沛儿一向是凌馨最贴心的小棉袄,分明是这小小年纪却总是为她着想,用着聪明的脑袋试图替娘亲趋吉避凶,也试图帮着娘亲承担着,所以遇事也不说,就怕她担心而一肩扛起。 可凌馨多希望沛儿可以多信任她一些,多倚靠她一些。遇到悲伤的事情,不要不说就躲起来偷哭,总在她面前装作坚强的模样。这个年纪就该像一般孩子那样,受伤了就抱着娘亲哭,害怕了就躲在娘亲怀里,不要那么坚强的站在她身前试图保护她啊!身为娘亲,保护孩子分明是她的责任啊! 在别人眼里,奚养凰的行为可能很厚脸皮,登门入室,拿刀威胁,就是希望别人替她解决问题,达成她的愿望。 可凌馨对她却是怜惜的,不只是可怜她悲惨的身世,更是因为她莫名的愿意依赖凌馨,愿意相信凌馨。虽然凌馨碍于自己能力有限,始终没说要帮不帮,可她都是那样不顾一切的求助于凌馨。 凌馨笑自己,应该是有些病态了。或许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其实很渴望别人仰赖她……这种矛盾心思,真是匪夷所思对吧…… 「孩子,我依旧那句话,你视我为娘亲,我便是娘亲。」一样的对话,一样的心疼,凌馨只是拢了拢她的肩,让她更能感受到自己的温暖。 「娘亲……养凰在最后还能有个疼爱自己的娘亲,真是……真是养凰三生修来的福气。」奚养凰说着又哽咽起来,却是欢欣的泪水,这母爱迟来太久,稍稍沾上便不想离开了。 可是不得不,她有自己的命运。 「最后……」凌馨揣度着她的用语。「是不是你说汾璱慷和你有什么计画……」 「嗯!倘若他不回来,就由养凰来完成。不会让一切功亏一簣的。」她抬起了一隻手,表达坚定似的握起拳头在胸前。可那纤纤素手,分明就害怕的发抖。 「风险很高吧……」凌馨问。 奚养凰在凌馨的肩膀上点了头,像是撒娇一般蹭了蹭。 「会……会危及性命吗?」凌馨心底好像被什么哽住似的,突然的话也说不好了。 奚养凰愣了一会儿,嘴角勾起凄美的苦笑,然后又是点了点头。 不捨的酸楚在心底涤盪开来,胸口哽的凌馨半晌无言。而养凰倒是很享受这样与娘亲相处的时光,能靠在温暖的怀抱中,还能看着心爱的人,多希望就停在这一刻啊!如此的话恐怖的那天就永远不会到来。 「或许没办法插手覡的事物,但是多保护一个孩子也没说是不被允许的……」凌馨想了想,百转千回始终压不过自己的女儿的保护慾。神情有些激动的说道:「孩子,你就躲在这儿,那个覡大局为重,不会为了一个孩子就来寻衅的。」 「娘亲。」养凰笑了,看到有人为她着想所以感动的微笑着。「自然可以躲的,养凰从来无足轻重。只是,养凰不愿辜负了他。倘若他能为了村民奋不顾身,那养凰自然也能。」 明明是怕得全身颤抖,那双明眸却是视死如归。 「你们两个孩子到底在计画些什么?」凌馨既不安又是心疼的问着。 养凰只是转过身来抱着她,柔弱的双臂却是用力将她抱紧,撒娇似的抱着她晃了晃,明明是凌馨在哄她,她却反而在哄着娘亲。 「娘亲!娘亲!」养凰亲暱地叫了几声,像个开心的孩子。「养凰希望娘亲不要为别人困扰了。养凰在此处备受款待,甚是感激。这里好乾净,大家的心也好乾净,那些外在的纷纷扰扰,本就与你们无关,娘亲,千万别扯进去了。」 养凰不愿透露,也不愿娘亲涉足其中。 她会来这从来就是心急衝动了,等不到汾璱慷回来就像无头苍蝇一般。可她分明都知道计画,静下心来,一个人也是可以做到的。 倘若他赶不回来,就交给她吧!反正他们夫妻本就是同心同体,谁做都是一样的。不害怕!不害怕的! 况且,她在这里意外的,还幸福过一段日子呢! 奚养凰总是悲伤的眼,终于是多了些别的样貌,有了释然,有了幸福,有了无比坚定的决心。 这天奚养凰在娘亲的陪伴下盯着镜中人看了好久。毕竟是尚未出嫁的女孩子,这一刻竟是有些害羞了,可能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太对了吧! 也是,当初情急之下想知道汾璱慷的安危,于是就盯着镜子看。现在还被抓到大半夜的在这儿偷看。始终是于礼不合,实话说来还有些变态。 于是养凰就拉着娘亲的手出了幻境,一同坐在窗下赏着真正的月亮。 想来这样才对,汾璱慷看着月亮,而奚养凰看着镜子面着他,这样不对等的关係会让人心碎的。 他看着月亮,她也在同一片天空下看着那颗月亮。这样他们才是对等的,而且看着同个方向,朝着同个方向前进,才是最幸福的吧! 凌馨不得不在意起那天她们畅谈的话。 她知道养凰不愿透露也是贴心,知道的越清楚明白她就越不能置身事外,而这是她的女儿们不乐见的。可想起这孩子又背着超乎自己年纪的重担,就觉得捨不得。 要是她更有能力,更有担当的话,或许就能让这些孩子都无忧无虑的生长了。 后来的几天,养凰还是盯着镜子看汾璱慷。 汾璱慷原本跟母亲待着都是极开心的,耽搁了些日子也是心满意足了。只是当汾璱慷与母亲表达自己得回去,有重要的计画必须执行之类的,那个母亲可就不怎么乐意了。 再不出发就赶不上祭祀的日子了,汾璱慷焦急了起来,却怎么样也说服不了母亲让自己离开,甚至是被母亲反锁在房内。 凌馨其实懂得那母亲的心思。 天底下有哪个父母愿意让自己的骨肉往深渊地狱里闯,既然已经逃出来了,就该庆幸着那样的侥倖,开开心心的享受本应无忧无虑的馀生。 母亲拒绝看他纸笔说服,隔着一扇门他的嗓子又不起作用,他只能敲着门,敲着敲着,敲到手都要渗血出来。 这个母亲也不是太会表达情感的人,她就是开了门进房,将汾璱慷两隻手包的跟馒头一样,然后哼了一声又出了门去。 不久后又走进房来,怕汾璱慷会不惜一切伤害自己,也就把他全身上下鉅细靡遗的包个遍,厚厚一大层,简直就成了躯体双倍的厚度,怎么样也伤不了自己了。 然后又是哼了一声出了门去。 不久之后又折返回来,进了房门就抱着她失而復得的儿子,哭啊叫啊鬼哭神号可怜兮兮的,就是不愿孩子回去那地方送死。 汾璱慷每每看见母亲这个模样,也就心软别无他法,轻柔的哄哄她,可那坚毅的神情始终没有动摇自己的想法。 养凰看着是欣慰的。 一方面是汾璱慷能与母亲重遇,感情还好的不得了,这画面多感人,多么值得感恩。而另一方面是,至少汾璱慷有试过要逃脱,至少,她不是被拋下的那个。 奚养凰对被拋下这件事可是很熟悉的,从一出生开始,虽然是让她好好成长了,但身体是被滋养长大了,心灵却缺乏的很,就像乾枯的沙漠,哪处有水源,就必须在哪处扎根。寻不到爱的她,在最后即将被乾枯而死的时候,选了这个地方,赌下一切执着的往下挖,希望她无悔而执着的付出,可以挖出一片清澈而甜美的泉源。 那就是汾璱慷。 他们年龄尚小,她没有奢望自己的殷殷期盼现在就开花结果,只要是看的到一点希望,她就能坚持下去的。 只可惜,他们大概是等不到那个年纪了。 虽然凌馨嘴上说着不去插手什么事情。 但这面镜子可真是照妖镜,每次凌馨经过都是同个心思,村里的情形很自然也就片段片段的被呈现了出来。 「啊……他们在干嘛……?」不少时候凌馨都是忍住不问的,只是这日的场景看起来更惊悚了些。 一群村民不论老幼跪在大坑中,紧闭的眼上涂满硃砂,双手反绑,顶上无论原本有毛没毛,都被剃刀收割的乾乾净净,他们带着虔诚的神情围成圆,嘴上唱着听不懂词却诡异到极点的调子。 「娘亲别怕。」养凰美眸看了几眼,忧鬱更甚。「他们这回不会有事的,不过……也差不了多少了。」 熬不过娘亲苦苦追问,养凰解释到这是一种不管用的祈雨仪式,虽然不管用,但也有存在的意义。 这个存在的意义就是认可村民存在的意义。 养凰本是不愿细说的,只是娘亲坚持问下去,倘若不说个清楚明白,好像会让娘亲伤心。这些天来养凰与沛儿也培养了默契,养凰往沛儿脸上看了看,沛儿虽然死死皱着眉头,却也敌不过母亲暗暗袭来的视线,默默点了点头。 沛儿说服自己,这只是母亲的求知慾,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人求知的本能的,总之她会把娘亲盯的死死的,随处抱着她的大腿,她大概也就无法做出傻事。 于是养凰用她好听的嗓音娓娓道来,这个覡在这五十年来都做了些什么。 首先,覡将村对外流通的管道封闭。这一封闭不只是控制了人口,更是单方面的控制了资讯,授予汾家唯一的出口管道,村民託汾家出外贩卖的东西,换回来多少钱,中间回扣多少,完全都是汾家一口说了算,也就控制的村民金钱方面的部分。 接着下来,覡製造了共同的敌人,那便是『荒年』 养凰说这些都是汾璱慷分析的结果,可却连他也不知道覡是怎么样让一个雨水丰饶的仁鑫村不降雨,可在农作物、经济產物上下毒,却是覡的手段。这目的是在于让汾家商队成为唯一的粮食管道,荒年时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掌握了粮食,也就掌握了全村的命脉。 然后,用一个惊悚的故事来解释这样的『荒年』 覡选了个真实发生的故事作背景,虰蛵山上白眼狼王的悲惨故事,加上了诅咒一瞬之间就合情合理了,为了抵挡这样的诅咒,所以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信仰,那就是河神信仰。 花了五十年的时间,不相信的人早已老死亡故,半信半疑的也在覡这边佔不到便宜,生活困苦下来,也就不得不屈服,不得不相信。 还有教育,覡特办村内的小私塾,说是要培养孩子识字的能力。这多让人趋之若鶩啊,那时村内能识字的可寥寥无几。只是这私塾,自小可都是洗脑,灌输着要为了村子牺牲奉献的爱村思想,比起与父母之间的孝道,听从覡的话更加重要,因为村子的未来是年轻一代得负责的,而父母的作为和眼界往往没有孩子宽广。于是好一段日子,在覡还没那么被拥戴的时候,是先培养了一群青年拥护着他,让覡在村中地位站得住脚。 然后过了好几年,当时的青年成了中年,各个对覡深信不疑。不断加入的新血又藉着教育,让孩子更加深信不疑。对覡的信仰,是自小耳濡目染的,对他们来说,覡所述说的世界才是无比真实的。 所以那些大人才会相信孩子的献祭是真为孩子好,而孩子往往还会认为自己是幸运才被选中的。 接下来是监视,虽然说村中的人是深信不疑,但难免偶尔会冒出几枚灵光乍现的异端,这时覡的监视就起了效用,抓出异端,各个击破,并用一些神鬼之事掩盖过去,例如说因为他这么说这么做让神灵不悦,于是遭受惩罚之类的…… 紧接着下一步,就是收割的第一步。 剥夺村民,却又施捨村民。 说到底人为何需要信仰呢?如果自己可以吃好睡好好好活着,又有谁会没事找事去信仰一些虚幻的东西呢? 因为荒年,粮食唯一的获取方式,就是汾家的商队。村民原本大多是务农的,农田不能再耕种,也就失去了谋生的能力,只能坐吃山空,一开始是用钱买粮食,后是用家里家具器物来换粮食,到后来很快就山穷水尽了。 于是覡会施捨他们,让村民免费获得食物。这吃人手短,各个感激涕零的相信覡是慈悲的,也相信覡能带给他们更好的生活。而这些多馀的人力,就被覡运用去建筑虰蛵山上的祭坛,养凰说她去看过好几次,那里比皇宫更要雄伟壮丽。 然而不是所有的人力都可以拿来运用,女人小孩老人之类就不管用了。 于是覡让他们也参与活动,也就是现在看到的祈雨活动,让他们认为只要他们足够虔诚,愿意做点牺牲,就可以改变现在的窘境。 不只让他们有认同感,更是将他们的行为推向一个崇高的境界,每个村民都在用他们的方法试图拯救全村,成为全村的英雄,这样的信仰是多么的热血沸腾…… 人都是追求一种认同感啊!都是希望自己是有用处的啊!在覡这边都能如愿以偿,又怎么会有人捨得怀疑这样的覡呢? 所以在凌馨一家子冒出水面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村民能来呢? 不仅是因为村民不理解,他们甚至也不会试图理解,只会听从覡的版本,因为覡说的才是唯一的真理,基本上是已经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了…… 所以啊……日子近了…… 五十年的苦苦耕耘,就等着这一刻。 「覡到底要做什么?」凌馨听完之后,深吸一口气,沉沉的问着。 「娘亲,覡想要成神。」养凰带着泪眼说着。「用着人的信仰虔诚,来让他成神。」 非是自然而然孕育而生的神灵,那就只能靠着信仰成神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们一家子原本无知又快乐的日子,在知晓一切之后仍是维持着快乐的日子,只是内心,有些什么已经不同了。 他们看着镜子,反覆看着村民,看着汾璱慷,看着蓄势待发的云雨,沛儿还有一次看了契安寧,那个强大无比的魔。 那时她在小屋子里面捏陶俑,脸上带着不耐的表情碎碎念着。 「舒苍啊舒苍!你说曾羡慕天上的神能摶土造人,只是这些丑东西能有什么用啊?值得你拋下一切吗?」 说罢就盛气将捏好的土人都拍扁,之后靠着窗痴痴望着那晴朗的天空,都长一般样子,没有变化的景色竟是比阴雨绵绵更令人鬱结。 「这次一定要抓到你,舒苍。」契安寧垮下了脸,又转瞬如常,面无表情地继续捏着泥人,一直捏着,做出每一个都丑的不一样的泥人。 然后终于到了那一天。 奚养凰离开了。 她并不是不辞而别,只是并非用说的。 她走的急了些,像是怕被发现就走不了了。 在正殿的桌案上,她留下了『再见,珍重。』四字,用鲜血写的,沛儿可以想像她咬破手指头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神情。 至于为什么,以那个傻女人的习性看来,她肯定是四处翻箱倒柜实在找不着纸笔,又觉得不辞而别不好,所以才出此下策…… // 嗨大家好~荒年大概会先停一下~作者我本人要先去把隔壁的《捞月》给填完。 荒年还有约莫八章,之后还会有番外喔~ 不会停太久的,依照作者的狂暴更新速度,最多停个两周~ 大家有兴趣也可以来看看喔~是个三万内的短篇故事,全糖喔ya~ 第七章〈暮色〉之一 凌馨的面色惨白,正如沛儿所预料的。 短短四字,却不知道要在那娇嫩的指头上咬开多大的口子。 养凰的离开不是令人意外的,但是……心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些什么。 原本她也不属于这里的。 养凰撒娇的模样突然捲上心头,抱着凌馨声声喊着娘亲娘亲,这让她真的以为多了一个漂亮的乖女儿…… 只是养凰走了,不知道要去面对怎样可怕的事情。 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啊…… 「娘亲!」沛儿昂起头来看她,抓紧了她的衣角。 凌馨牵起沛儿的手就往姮娥之花的白球走去,一边喃喃说着:「必须看看养凰去做什么了。」 「我们不能插手什么的!娘亲!」知道不合时宜,知道如此说就是不顾虑娘亲的心情,可这与一家子的存亡相关,沛儿不得不说出口。 对!她是自私,她只想保住自己与娘亲,那便如何? 沛儿不想看着重要的人陷入危险,或为了非亲非故的傢伙奋不顾身。 「娘亲只是看看。」凌馨担忧的面容无法勉强的弯出笑脸。 沛儿知道自己多说无益,跟着娘亲坠落到了姮娥之花的幻境之中,默默看着娘亲一落地便奔到了转生镜之前,沛儿只是原地坐了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好似受了委屈,但又有谁对不起她吗?说到底她就是没办法看着娘亲的滥情,包山包海的什么都捨不得,偏偏在她眼中,娘亲的命才是最重要的,而娘亲自己却总置身死于度外似的。 沛儿也不怕死的,从来不怕,就算有颤抖过几下,那也只是本能反应而已。死便死罢,她怕的只是独活。活着的人,离别的痛苦会跟着往后人生的每一剎那,那样的痛苦,她可承担不起。 浓浓的不安笼罩着凌馨,她来到镜子之前喘匀了气息,终于下定了决心,想着养凰的面容,她的孩子啊!这会儿在做些什么呢? 镜子瞬间映出了奚养凰的模样,一身漆黑的袍子罩满了全身,连面部都被遮挡起来,身边的人也都一贯如此打扮。她坐在一张琴前,那通常是汾璱慷的位置,身边的人问了一句:「你真的能行吗?」 养凰说道:「汾璱慷抚琴的每一个瞬间都深刻在我脑海中,养凰铁定一点不差的奏完。」眼神可以看出来,她试图镇定的想给予浅笑。 远景是虰蛵山上,此处有一个很大很华丽的祭坛,千百玉阶通到直往天际的高台,高台一圈都是被艷红的桃花拢着,算算日子桃花已然过了花季,可此处的桃花还是艷丽的有些不真实。 养凰就坐在高台的左侧,静下心来开始抚琴,姮娥之境中无法听见外在的声音,倘若她们在外面,应该也能听见琴音漫过整个村庄,想来弹奏的是集合村民的曲子。可见村民缓缓聚集,成群结队,就在台阶之下广场依序排好。 人群渐渐密密麻麻的填满了广场,养凰的面色紧张了起来,眼神中分分鐘都是徬徨,终于她收手,奏完最后一个音,往下一扫看过,村中的每个面孔是如此的熟悉,该来的都已经来了。 照理说很多人集合,一人一句也能吵得满山满谷轰轰作响,可他们集合却是安静肃穆,彷彿正在进行什么神圣无比的事情。 养凰的声音不大,但下面很静,高台的设计也是能将声音清楚传至下方的…… 她站起身来,从身上拿出了纸…… 这在干嘛?太乱来了! 沛儿在身后看不见凌馨的表情,也没有认真看镜子里面都发生了什么,她只是从娘亲颤抖不已的身子上感知到,铁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沛儿连忙爬了起来,不顾一切的朝娘亲奔去,趑趄了两步,摔倒在娘亲即将离去的脚步之前。 「沛儿!」这一摔惊醒了凌馨,她连忙查看女儿有没有哪里伤着了,可仔细一想,这儿是幻境之中,在这怎么样都伤不了、也不会着凉,安全无比。自然不见沛儿有什么伤口。 「娘亲!别走!」沛儿近乎恳求,一双小手死死拉住娘亲的裙襬。 「沛儿别担心,娘亲就是去看看。」凌馨很着急,显然是心意已决。 骗子!大骗子!总说这一句! 「倘若您要走,也带沛儿一道吧!」一起死别独活,倘若命运如此,沛儿也愿意接受。 「沛儿,你待在这里很安全。娘亲很快就回来,不必担心。」凌馨耐着性子安抚着沛儿。 她不得不去,她保不了所有村民,至少还想要保住养凰,她只是个孩子啊! 倘若今天不得不牺牲的是沛儿,她也会希望有个人愿意为自己女儿奋不顾身吧! 拥抱着沛儿,紧紧抱着,然后凌馨倏忽放开了手,剎那间就瞬出了幻境。沛儿正警觉要跟上去,发现身子腾了一半,就快要触碰到那太过晴朗的天空,外头凌馨在她面前轻轻一笑,然后转动了机关,切断了幻境与实境的连结。 沛儿只能慢慢的下坠,这里是幻境,摔了也不会痛的。 只是这心窝上,怎么还一跳一跳的疼痛着? 很慢很慢,沛儿觉得自己像是飘絮,无风吹扬便直直下坠,心很痛,偏偏死不得,只能轻飘飘的待着。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片天空,不甘心的泪水夺眶而出,一点一滴浇灌着身下的朵朵姮娥之花。 转瞬之间,满境的姮娥之花都同时绽放了光芒,花儿都像有意识般的拔根而起,朝沛儿即将落下的那处紧密聚拢着,一个接着一个,融成了一片刺眼光芒。 沛儿背对着,自然一无所知,她只是心痛如绞的一点一点没入白光之中。 失去意识前沛儿才恍恍惚惚地想到,之亦邢南许久之前有跟她提起过鹿牵仪式有何用处。 『鹿牵是神与人之间的契约,不知从哪位大神开啟的先例,已然不可考。不过听说这个契约便是神予人类伴侣之间,不公平至极的承诺。』邢南用着严谨又佩服至极的表情说着。『鹿牵一旦签下,那神与人便是共同体。倘若神爱人多些,那神便会随着人类有限的生命,也就是人类死了,神也活不得。倘若人爱神多些,那便是人随着神的年岁,基本上不灭,除非神出了极大的变故。最终如果两者爱意相当,那也是随着神的年岁,不老不灭。总之这个契约于人而言,百利无害,却是神把自己当作筹码去赌。』 想起这里,或许该安心了。 娘亲身边,有一个比自己更可靠的神待着,自己去瞎搅和什么呢? 娘亲倘若有危险,河神爹爹是一定会感知到了,而且会拚尽一切去保护娘亲,因为他早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性命压上了。 只为赌一个相爱的机会…… 狐跟着羊上了山坡,这里是狐从未探索过的地方,铺着石子的竹林小径,两侧都架着琉璃灯盏,被暴雨打的一晃晃,光影婆娑,却未曾熄灭。 这么刻意而然的景致,应是人类所打造的。人类这种东西狐没有反感也没有喜欢,只是生活上没什么交集。而如今也无法多想,急需找一处可以避雨,加上羊长的比狐大隻,感觉也莫名可靠,于是狐还是一路跟上。 路的尽头有一间屋子,屋簷翘翘的如眾鸟腾飞,又像树新抽的枝枒,狐分辨不了太多顏色,这间屋子却是很亮眼的,从清一色的绿景中脱离出来,显得格格不入,又觉得唯有格格不入,才能衬着此处华美不凡。没办法思虑太多,雨砸着睁不开眼,一旁的羊本该蓬松又白净的毛,沾满了一身泥泞都成灰色的了,看看自己,也不惶多让,腹部的白毛也是又黑又脏。 「孟衣,快过来!」一个稚嫩的嗓音喊着,果然是个人类。 从华丽小屋子的右侧露出一个人头,那是一个未熟龄的人类,双颊鼓鼓的,羊如果直立起来,说不定会比这个人类高,那人叫罢后就撑着纸伞,匆匆忙忙地从屋侧的篱笆开了口,呼着快进来躲雨。 孟衣是谁?狐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看看上下左右也没有其他人类,所以姑且认定孟衣叫的便是这隻羊,羊居然有了名字,莫名的有些滑稽。 怎么河神大人与狐相处了那么些天,也没有替狐取个好听的名字,倘若没有名字,要是跟狐生的很像的黄皮狐狸也去了水下,不知道河神大人是否分辨得出? 起初没有这种想法也就没有想要个名字的慾望,可一旦如此思量,那想法便縈绕不去。狐几乎是呆愣着,任由这个人类用温水轻刷狐的身体,一旁的羊不知何时已经被清理乾净,开心的北北北北叫,好像在向人类介绍着新朋友一样。 「这样啊!孟衣带来了新朋友。」人类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不知道是心有灵犀,还是真的听懂了,连狐都听不懂的羊话,在这一来一往之间,竟是对上不少,这种神奇的现象,狐姑且称为默契,就像如果狐鑽入河神大人腿上,那大人便知道是狐想被抚背,想被搔搔下巴。用爪子挠了两下,大人便知道是狐饿了,需要进食。 狐一直在这里待着,这里很舒服,但狐还是很想河神大人。 暴雨歇止后,狐很快的就回到水下与河神大人团聚,只是大人似乎正在沉睡,也是,雨打浊了河水,大人需要动用神力才能净化,自然是很疲累了。 这段时间狐不时的去找人类还有一群朋友们。 第二次见的时候,人类依旧热情的与狐挥挥手,这回人类打扮的特别不同,青色轻飘飘的衣裳,手上拿着金色铃鐺,头上簪着各式珠宝,颈上缠着一条条用棉絮搓成的项圈。 那个人类也不管狐到底有没有听懂,一股劲的对狐说话,说她今日参加受神仪式,终于成了真正的巫女。狐不知道这受神仪式是哪来的神,总之狐见过的神唯有河神大人,自然也就先入为主的认为其他神都是假的。不过狐不会说话,也无法阻止这群傻人类一错再错。 春去秋又来,大家都越来越成熟,彼此之间也越发熟稔。狐也在这样的相处之中有了名字,狐排行第三,老大便是羊,老二是隻叫做仲仪的公鸡,每日叫晨就属牠最烦人,狐总是喜静又晚起的,常常被吵的发怒。 狐是很懂时间分配的,大半天在这里玩,大半天回到水下,河神大人总有公事要忙,这个人类却是间暇许多。这段时日她渐渐长高了,脸颊也消瘦下来,本爱一股劲对着动物朋友说话的她,也愈发沉默。开朗如她,总是笑得跟炙热太阳一样的她,却逐渐变得阴沉。 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她总是沉默着陪伴着他们,既然不说,就也无处猜想。 直到有一天傍晚,她又穿着那套衣装,神色惨然得唤着四个动物小伙伴,羊、公鸡、狐和老么鸕鶿,顺带一提,鸕鶿又是羊在水边捡的,当初好像受伤了的样子,被人类调养好了。 「可不可以,帮我把这些东西藏起来。说不定只要不见的话,就不必……」人类哽咽说着,眼神尽是惶恐。看到这表情竟让狐心坎发酸,狐从未有过如此感受。 于是她把衣裳给了孟衣,铃鐺给了仲仪,头上的宝簪给了狐,棉絮项圈给了鸕鶿季翼。那个棉絮项圈剪下来的瞬间,人类颤抖不已。狐记得最初见到人类时颈上的项圈还有十几条,这下怎么剩下最后一条了呢? 后来狐献宝似的把宝簪带给了河神大人,河神大人似乎没有很意外,秀丽的眉眼一皱也没皱,如往常一般没什么表情。 「这墨玉簪给我的?」河神大人问。 狐当然一股劲的点头,然后看着河神大人二话不说,就把那宝石簪子插入发际中。 这脸孔读不出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河神大人的表情没有像那个人类那么好懂,但狐姑且认为大人喜欢,因为这样狐也会跟着开心。 狐塞到河神大人腿上睡了一晚,河神大人一动不动,任由狐撒娇。 第七章〈暮色〉之二 后来的几天都很热,太阳就当顶烧着,狐热懨懨的,不愿意离开水下。恰巧有人送来果汁,河神大人从不在意狐多喝几口,每次喝完都有些晕眩,凡人的醉酒是什么模样,狐也渐渐能领略一二。 这天特别不一样,狐醉醺醺地始终没有看清楚,昏睡在河神大人的床榻上。河神大人替狐掩了被子,本以为是河神大人怕狐着凉,没想到是来了不速之客。 感觉不是个人类,连狐这点微弱修为都能看出她身后黑色密密麻麻的惊人灵压,外表上确是人型,没有多个尾巴翅膀,衣着比人类裸露的多,手臂上有尖锐的水晶玉器,脸的部分倒是没有看清楚。 「本河神的宫殿,岂是你说闯就闯!」河神大人严肃无比的说道,看不到表情,却能感受到语气丝毫不客气。 「不给闯我还不是畅行无阻的进来了?」那个女子说话轻佻,还十分嚣张。 的确,如此灵压,外面那些虾兵蟹将怎能应付得来?连河神大人都挺起身版,身后的灵压也如水波漫舞,看不清顏色,却能感受到空气扰动影影绰绰,宫殿外的水流亦汹涌如怒,彷彿下一刻就要压坏宫墙倾灌而入。 夏日午后暴雨,这是河神大人最费心神的季节,虽在水下佔着优势,可河神大人明显不愿动武。加上狐近些日子也听河神大人说过,妖魔界与神族互扰,一不小心都会化为神魔战争。神魔要战便罢,最后倒楣的可不都是处于天地之间的万物生灵吗? 「魔,你有何事?」河神大人淡漠说着。 「确有一事要找河神协商。」那女子也毫不迂回,直述目的。「听说你有天帝碧辰生辰宴的请帖对吧?我想要那个。」 「啊啊……当然,我不会白拿,能不用抢的我尽量文明些。」女子连忙补充说明道,免得她总语气太直造成破局。「我用自己做的陶俑作交换,足足一大袋,很有诚意的!」 「魔,你要请帖何用?」河神大人语气如故。 没有请帖是不行的,这水下宫殿易闯,天宫却是困难重重,不是同个层次的难度。 「我……自然有用。要解释起来可麻烦得紧。」女子语气稍有不耐,也有可能戳中了她想隐藏的部分,偏偏她演技不佳,这套说词简直欲盖弥彰。 「魔,你走吧!不杀你!再多说一句,休怪本河神不客气。」看来是没什么转圜馀地,河神大人平摊双手,艳红的萤光在手心上高速涌动。或许是狐看模糊了,总觉得那些红色萤光和灵压凝鍊到了一块,化成一条盘踞而上的赤螭,巨大无比、气势如虹,半个宫殿都要被塞满。 只是另一方也不惶多让,黑色的灵压宛如密密麻麻的蜘蛛网,似乎就等着猎物轻举妄动,粘上她的网,成了腹中餐。 究竟会是螭龙穿破了网,还是网黏住了螭龙,这始终是一个谜,因为他们并没有打起来。 只是僵持了一会儿,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既然这里是你的地盘,我们该找别处比高下了。我是契安寧,我们后会有期。」 那个女子走了,如烟一般消逝了,消失前还看了狐一眼,狐本来是连她的脸都看不清的,只是那道眼神太过恐怖,好像看到什么新鲜玩物的烈烈目光,令狐始终难以忘怀。 过了好几天,狐始终不敢离开河神大人,总觉得只要一落单,就会被那个叫做契安寧的魔抓走,不过过了几天安逸的日子,天气也缓和舒爽起来,狐便玩心大起,该去找人类和其他动物们玩耍了。 如往常一般舞着一双小爪子游出了水面,这天没有艳日当头晒,却也没有半点乌云遮挡,太阳就掛在天上,天地间却被一层灰笼罩着,阳光也就黯淡下来。 没有多想,狐曾经待过四处都是沙子的荒漠,那大风一起,更是难见天日。与之相比不算什么,狐也就当作那日空气不好。 循着旧路,狐沿着竹林小径跳步走,却是越走越诡异,两旁吊掛的琉璃灯盏里的点燃的灯芯从澄转蓝,由近而远的烧裂开来,急促的巨大爆破声此起彼落,吓得狐像是被声音追赶那样,拚了命向前狂奔。 竹影摇动,像是在催眠,像是在招手,像是要让人陶醉其中,一时之间头晕目眩,只能按着本能向前奔跑。 这个时候,狐最该想到的应该要是自己的安危。 可没有想到,狐那时心中所想的,竟是那人类女孩强顏欢笑的面容。 这非常奇怪,狐一直都是悠悠哉哉自由自在的小黄狐,这里待待那里玩玩也从来没有时时刻刻把人类放在心上,可一察觉她可能有危险,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就隐隐作痛,狐不知道这是怎样的感觉。 河神大人就从没给狐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河神大人从不让狐担心,又或者是狐对这两位的心意有所不同。 但都重要无比! 无暇去分析自己心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狐不顾一切的往前奔,终于看到那座华丽小屋就在眼前,这时天边的景色诡异极了,不只是被灰遮罩着,天空出现了暗绿色,像是嚼了两口草又吐掉的顏色覆满了整片天空。 连带着原本光鲜亮丽的小屋也沉沉的黯淡下来,屋瓦上色彩随着天空改动,明明是看得见摸得着,却虚幻得像一场梦,房子结构的每一寸,像是彼此虚浮着解体,整体却又站着稳当当的。狐不禁用爪挠了自己的脸,结果一阵刺痛挠出了血痕,可见一切都不是梦境。 人类!人类!你在哪里! 狐在内心大喊着,却没有喊叫出来,狐吐不出人语,叫了也没有用。狐俐落地鑽进了篱笆,找遍了整座小屋,只是什么也找不着。 像是有计画地离开,一切都整整齐齐的,却什么都还在。人类的衣物整齐的叠在柜子里;人类的茶具整齐的放在桌上,已经洗净,里头没有茶渣;人类的食盆、米缸,都清理的乾净,却是不见人影。 小屋的后门通往另一座小山坡,在山坡小径上洒满了鲜红如血的花。一股恐惧突然涌了起来,狐突然懊悔了自己不是普通的小黄狐,听河神大人说过狐灵性高,人类能视的顏色狐都天生视得,不然普通狐狸可见不得这噁心一片的绿,和血淋淋的红。不是色盲果然有坏处,就是让眼前一切都更恐怖了。 不合理的红花洒满了矮草小径,一路往上攀去,终于在山丘之顶,看到了一大群的人类,围着一根木棍,载歌载舞的。 而那个人类女孩就绑在那根木棍上。双手双脚紧紧捆着,下方堆着细枝,狐看过人类野炊的时候就是这样堆的,只是上头不该捆着人类。 女孩的头发散落开来,随着强风飞舞着,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好像是早就接受了一切。 不行!怎么可以?快点反抗!快点从那里下来! 女孩原本无神的目光突然扫过狐,终于皱起眉头有了表情,红了眼眶红了鼻头,坠下一颗颗透明的泪。她蠕动着嘴唇,无声地喊着:『叔顗。』那个嘴型狐是认得的,她总是这样叫狐。她说狐总是安安静静的待着,所以配得上顗这个字,狐不识字,也不知道她说的准不准确。可狐是真的喜欢安静的待在她身边,只是待着,就觉得很美好。 倘若待在河神大人身边是安心、安全,那待在人类身边就是美好、静好。狐知道自己不能缺了这两位,一个都少不了。 她颤抖的唇说着:『救我。』 但随即悲伤地摇摇头,莫名燃起的求生欲就又像星火一般转瞬而逝。的确,一隻小狐狸有什么能力可以拯救她呢?不受波及就已经是好的了。 她见狐挤着人群步步靠近,就越是重重摇头,说道:『叔顗快走!快点离开这里!』 但是狐又怎么能放弃? 这群人类实在太密集,穿着皂色长袍的人们挡在面前像是一棵棵暗色的树,很难找个空子鑽,于是狐也豁出去了,爪子一伸就抓爬上人的背,一个背一个背的往女孩身边跳,其中喊痛喊打的人类也不少,好在狐矫健机灵,总能化险为夷。 但也没有真的化险为夷,真正的险是化不掉的。狐虽然来到了女孩面前,可狐的利爪割不开紧系的麻绳,咧开的利齿也扯不开牢靠的绳结,狐终究无能为力,却没有放弃过。 放弃了她或许就是丢了自己。 或许在她为狐命名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狐就是她的,不是其他任何一隻无名无姓的小黄狐,是专属于她,独一无二的。只是非得要到生死存亡的那一刻,狐才意识到这个人类对牠竟是如此重要。 『叔顗,放弃吧!谢谢你来救我。』女孩哽咽说着,眼泪像瀑布一样溃堤着。 狐才不听,不是听不懂,也不是听不进去,不听就是不听! 狐没有停止尝试,不时还得张牙舞爪的阻止其他人类接近,但终究是寡不敌眾。无情的火把朝着他们掷来,火舌和热气一瞬之间就将他们拥入怀中。 河神在转生镜之前面无表情的站着。 其实在这个瞬间,她感受不到任何东西,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却不知为何还有办法继续站着。 那隻小狐狸中了圈套,那是魔的幻术,倘若小狐狸无法醒悟,就会永生永世的活在烈火灼伤的痛苦之中。 那是小狐狸笨,这又关她这个河神大人何事? 说到底那隻小狐狸不过是有缘相聚,缘尽便散罢了,她从来没有想要扭转过命运的安排,更没想要参与谁的生死。 可是她的心怎么突然之间如此麻木,什么也感觉不到呢? 转生镜中的狐狸影像消失了,竟然如同一般镜子反射着河神现在的模样,一般冷酷的眉眼,一般挺立的身姿,她明明就没有改变,怎么心里就是古怪着呢? 她看了半晌,睁着眼看,瞇着眼看,始终看不出端倪。她能想像那隻脆弱的狐狸在火舌之中永无止尽的痛苦挣扎着,却没有一个理由能让她移开脚步、甘冒风险去救那隻狐狸。 终于,她能明白是为什么了。 或许,是她终于找到一个理由去说服自己了。 河神抬起手来,看着镜中的自己拔去了发间的墨玉簪,乌黑秀发一瞬间披散开来。她看着手中那墨玉簪,看来要价不斐,就当作这是早已交换的酬劳,或许她必须再救牠一次,才算是对应上了这发簪的价值。 一出水面,契安寧早就在那等着了。 河神面着她,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让契安寧心中一凛,但更多的是玩乐的兴奋感。 「魔,你待如何?」河神低沉问道。 「我要的从来就是那张请帖,一到手便收手,不说二话。」契安寧微笑道。 「身为神族,放任一魔入神族盛宴,虽不认为你能毁我族一兵一卒,可就我立场,怎可用一平凡狐狸性命换背叛神族,孰轻孰重,本河神自能分辨。」河神从容淡漠的说。 契安寧的面容有些诧异,似乎没有料到河神都踏出水面了,还不愿意拯救那隻小狐狸。 「河神言下之意,是不愿意换了?」契安寧秀眉轻蹙,愕然回视。 「魔,愿与你赌上一局,若本河神赢了,你需放小狐狸回来。」河神沉着稳重的说道,她始终擅长谈判,从不站弱势,除非遇到那种赖皮缠人的傢伙,她大多都能巧妙地解决问题。 果不其然,赌字一出,像是雷电一闪恰巧劈中了契安寧的心坎,神色流转,最终化成了如同丛林野兽看见猎物那般兴奋不已,只差那小巧朱唇上没掛着垂涎欲滴。 「河神瑶佩,纵你是父神所出上天下地唯一一隻赤螭,好歹我大你千馀岁,法力自然不下于你。如今我困狐狸于幻境,为了维持这个幻境我可是倾注了大半法力,让此境自成天地、自行转运后就没插过手,若是你杀了我肉身,大斗千百回后纵我寂灭,这个小天地依旧会自行运转,只是你想那时你还有法力对抗消磨那个幻境吗?换个方式说,假如你先选择了毁我幻境,与我一般消耗了大半灵力,那回归到现实之后,你又能用那半数的法力打赢我吗?」契安寧兴奋无比的把战局分析一遍。 「就是未知,所以才需要赌不是吗?」河神扬眉说道。 正中红心。 契安寧的表情宣布了协商成功,若她赢了,就再不纠缠。 空气凝滞着,契安寧身后阴影渐渐透出来了个东西,是个纤细却强韧密集的蜘蛛网,不是掛在树上簷下,无处依傍,那张黑色的网彷彿是沾黏住了每一寸凝滞的空气,没有轻飘飞扬,就如钢铁一般一丝一缕死死钉在空气中。 网上的是自以为困在烈火之中苦痛挣扎着的小狐狸,可不论怎么挣扎,那网始终分文不动。 河神冷眼道:「开始吧!」 身后赤红灵力流转,一隻赤螭揉身窜上,一面朝着黑网攻去,一面用尾巴扫过契安寧的面容。 这一扫可是很有劲道,契安寧倾身一闪,脸上表情更加兴奋异常,她笑道:「哦?怎么?河神大人想要同时攻击?这可未必佔得了便宜。」 「早打晚打都得打,不如同时吧!结果也比较快能揭晓。」河神沉着道。 「行事果断!令我好生佩服。可惜神魔之道殊矣,不然定能化敌为友。」契安寧感叹道。 一面赤螭流转攻入了蜘蛛网的幻境,一面两人拆解拳脚最终对掌相抗,两侧灵力磅礡壮大,艳红与墨黑在空中宛如洪流相冲,此消彼长,一来一往,万籟俱寂,彷彿正在屏息而待,这场比拚到底谁输谁赢。 赤螭进入了幻境,化成了人型,凭着印象来到了小山丘,神一到来,一群人类自然跪拜退却两处,以为正是他们的献祭才迎来了神祇。 她是河神,掌握的是水,自然不会怕火。她向前要将木棍上怎么样也烧不尽的小狐狸解救下来时,那隻狐狸还抗拒着,牠想跟那个人类同生共死。 只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河神没有理会狐狸的挣扎,把狐抱在怀里就往回程走去,只见狐口中吐出几口黑烟,灵力一激盪,竟衝破了一般狐狸的范畴,成了妖或是精怪,一时之间河神诧异不已,难以分断。 「人类!人类!不对!该叫馨儿!馨儿!」狐狸第一次口吐人语,竟是叫了一个人类的名字。 河神只是诧异,只要小狐狸能活着,叫什么名字都无妨。 「你困在幻境之中,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待你离开了此处再去找那个馨儿。」河神语气如常淡漠,但用词却是轻柔无比。 狐狸始终是相信河神大人的,牠收拾了眼泪,任由河神大人将自己抱出了这个诡异至极的地方。 回到了实境,狐发现自己的伤全好了,转过神一看,一神一魔正在对掌相抗,强大的灵力引起四处风起云涌,狐根本就站不住脚,也不能直视那样强烈的光。灵力高强的神魔打起架来竟是这副模样,只要一靠近,彷彿就会无声无息地被消弭殆尽。 可狐还是想尽自己一份心力,对着魔的脚抓几下、咬几下才好。 「小狐狸,一动手可就影响赌局了。」契安寧彷彿猜中了小狐狸的心思,语气不如以往轻佻,而是满满杀意。赌局被扰,对她而言就是一种杀无赦的事情。 「狐狸,你走,去找那个人类,本河神结束后再去寻你。」河神大人的语气也是不容置喙。 也是,两个高端开战,牠这个狐狸能做什么呢? 况且自己暴露在战局上也只是给河神大人添麻烦,不如逃得远远的才是不添乱。 狐还是担心人类的。 毕竟经歷了那个恐怖的幻境,狐心有馀悸,却也认清了自己的实感,他不能没有那个人类。 狐奔着脚步,循着原路去了竹林小径,那里的琉璃盏都好好的,没有被烧裂。狐加快速度往小屋奔去,这小屋看起来也一切如常,天空没有噁心的草色,屋瓦也没有如梦似幻的虚浮着。狐再次认定刚才一切都只是幻境,此时此刻才是无比真实的,千万不要吓了自己。 只是为什么,会遍寻不着那个人类呢? 『你来太晚了,叔顗。』绵羊孟衣从后门出现,明明听入耳中一样是北北北北的叫着,狐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懂了牠在说些什么。 孟衣、仲仪、季翼引着叔顗走出了门,门后果然有一条往小山坡的路径,那路径的矮草上,撒着鲜艳无比的红花,突然一种噁心感燃上心头,这个幻境中的情节一模一样。 『馨儿说她并不憎恨人类,人类只是很害怕,需要有人牺牲罢了。』仲仪说着。 『她说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要我们今后好好生活。』季翼如此说。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狐不过是几天没出现,怎么就发生了事情? 狐狂奔起来,往小山丘上奔去。 人群如幻境那样多,一样穿着皂色的袍子挡在眼前像是一棵棵暗色的树,只是中间不是一根木柱绑了人,而是一个华美挑高的祭坛,在高台上馨儿穿着华美神圣,却是跪在地上,双手缚于身后。 在她面前有一座大鼎,鼎中满水,下有柴火烧的滚沸。一旁的祭司大放厥词,说的是巫女祭祀以保下游不被夏日暴涨的河水氾滥,简直是假神的名义胡说八道。 「放开她!放开她!馨儿馨儿!」狐放声大喊着。 祭司停下了演讲,瞇着眼仔细看着台下发生了什么骚动,原来是一小黄狐能口吐人语,这可罕见的很,应是修成精怪了。 「大伙儿!看着啊!这河水氾滥定是有妖物作祟,这都派个狐狸小妖怪来警告咱们了!不过无妨,我们信仰的是神,神可敌一切邪祟。」祭司这个说法,一瞬之间引起群眾激动,呼喊着要祭司快将女孩给献祭。 馨儿原本是背对着的,还是面无表情的。现在她缓缓的转过头,泪眼望着那隻小狐狸。 「叔顗……」她几近无声地喊着。 风很轻,却还是把她的话传入了叔顗的耳里。 下一刻馨儿的脸就被压进了眼前的沸水中,一次、两次,她痛苦的挣扎,灼伤的痛苦、溺毙的痛苦,水一次次的没入头顶,昏厥是予她最大的恩赐。 接着一把利刃准确的将馨儿的头颅切下,鲜血喷散,下半身也不支倒地。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越过重重人海奔过去的,但当牠到了的时候,只见鼎中的面容已然面目全非,头颅随着沸水上下循环着,一次次漫出水面又沉了下去,已然熟透了。 另一方面,契安寧能与神拚个输赢,自然是兴奋异常。只是她去了一半灵力在幻境中,河神为了救小狐狸也费了一半灵力。她们现在抵掌相抗,不相上下,却是僵持着的。僵持过久,说实在有点没劲。 契安寧开始认真的思考,她这样赢了又如何,输了又如何,这个河神死活都不会把请帖给她。况且这样没有用尽全力打架的结果,实在没劲,早知道就不要使用什么小狐狸的招数,这招数也是魔族惯用的,用什么心爱之物要胁之类的,她会这么做全然是因为有趣好玩,但想久实在糟心,她还是想要光明正大,大家都元气饱满的时候大干一场。 「和局吧!太没劲了。」除了彼此稳定消耗之外没有什么输赢,契安寧有些倦懒的说着。 既然敌方不战,河神自然也就收手。 「怎么,要不要去看场戏,现在人间可热闹着呢!我做的幻境大部分是参考实境,不知道与我预想的是否相同,也不知道那隻狐狸能不能挺过去啊……」 契安寧说到一半,一旁的河神大人已无影踪,她笑着,立马化成一缕烟,随之消逝。 她们到达的时候,狐狸已经没有了意识。 牠已经成了妖怪,攻击任何一个想要凑上前的人类,利爪一抓、尖牙一咬,转瞬间鲜血纷撒,人命不知夺取多少…… 是什么让一向乖顺的小狐狸变成这副模样,河神大人冷眼看着,始终无法理解。 「别看我啊!我也不懂到底是怎样。这个小狐狸对这个人类,大概是一种名为爱的感情吧!」契安寧在一旁连忙说着。 失去了爱,就会衝破自己的界限,变成一个不再是自己的东西。 看来爱这种东西,既神秘又可怕。 为了避免小狐狸继续残杀,河神用昏了牠然后将牠抱入怀中。 她好像能感受到牠内心的挣扎和痛苦,却也想要体会看看这该是怎么样的感觉,为什么爱恨情仇会那么浓烈?能让这隻小狐狸变成这样。 「魔,借你剩下法力一用。」河神如此说。 「行,只是你借了什么时候要还?」契安寧倒也乾脆。 「一定要还吗?」河神抬眉一问,面无表情的脸却让人感觉欠扁。 「也不是。」契安寧摇头,她来玩乐一场对方也没收费,这样她也没什么理由小气下去。 也不知道哪来的信任,契安寧把所剩的灵力都交了出去,反正灵力这种东西再修炼也就恢復了。 河神抱着小狐狸,创造了一个幻境,里头塞满了装着记忆的姮娥之花,她的、小狐狸的记忆都放在里面。 「你到底要干嘛?」契安寧问着。 「继续当神无法解决我的疑惑,我想知道爱是什么。」河神一如往常的语气回覆着。「等我离开了,你也把这段记忆丢在这吧!」 「还管到我身上来了?」契安寧皱着眉说。 姮娥之花的幻境既成,河神将自己所剩的灵力全数灌住在小狐狸的体内,顺道造了一些假的记忆。 「从此之后只有河神叔顗,没有河神瑶佩。小狐狸,神让你当了,该换我去找找这人间到底有怎样的情感。或许,有天我也能懂得是什么让你疯狂。」 契安寧在一旁看着傻眼,不知是当神太乏味无聊还是求知慾太盛,总之自己是万万比不上的。在河神的监控下,契安寧也把她大半在这里的经歷丢入了幻境之中,只不过姮娥之花是神才能成的,契安寧的记忆成了土堆下不起眼的小蜘蛛网。而河神最后也不忘将这面转生镜也藏入土中。 此后河神叔顗沉睡了千年,不敢去碰缺失的记忆,却知道自己丢失了一隻小狐狸。 直到沛儿落水的那一刻,他才想起了小狐狸的味道,只是那味道并不是来自沛儿,而是来自自己。 沛儿从白光之后醒来,终于弄懂自己到底是谁。 她的眼神中再无恐惧与稚气,千年之后,百经轮回,她依旧是那个神态淡漠、神圣凛冽的河神瑶佩。 这终于能说明,为什么娘亲天生就如此怕水;为什么娘亲看到的河神声音偏高,手也小的多;为什么那华丽的宫殿会那么熟悉;为什么柱上会有赤螭的雕刻;为什么娘亲只是喊了一句『叔顗』河神爹爹就愿意承担那样的风险与她立了鹿牵。 还有为什么河神会这样讨厌人类,虽然没了记忆,但那些可歌可泣的画面都是刻在骨子里,消融在灵魂深处的。 如今歷史不断重复,人类依旧为了自身的目的牺牲同类的生命,这回,叔顗,你还救吗? 还有娘亲,再活了一次,你还是愿意揹着全体人民的期望,奋勇牺牲吗? 瑶佩纵使经歷了那么多她还是无法想明白啊! 第七章〈暮色〉之三 身上彷彿掛着千斤万斤的重担,她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站直身子。 奚养凰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在别人眼中的她一直是弱柳扶风,毫无主见,是汾璱慷身边亦步亦趋的影子。人或许会被她亮丽的外表吸引,可大多都是可怜她、心疼她,感叹着命运把这个女孩丢到如此尷尬的处境。又能有谁是看破这一切,单纯看着她这个人,有没有什么值得喜欢、值得讨厌、值得人佩服的地方。奚养凰从小这样活着,也就以为自己是这样的角色,一个受人掌控美丽不似真的提线木偶。 是汾璱慷的信任给了她力量,虽然这份信任参杂了许多无可奈何,但他依旧是她生命里的明光。 因为这份勇气,她不顾一切去神殿威胁了河神妻子,然后幸运的捡到了一个娘亲,还有温馨的一大家子,让她短暂的生命,也曾闪耀过亮眼温暖的光辉。 这一生,她已经很满足了。就算就停在了今日,也无妨。 奚养凰站起身来,面对着台阶下满满的村民,拿出了身上的白纸…… 感觉到身后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奚养凰硬撑起来虚偽的勇气即刻溃堤,腿一软就跪坐在地上,颤巍巍地一点点扭着脖子回望。 空气凝滞了,奚养凰对上了那个人的眼,那黑衣人一样装扮,同样遮面只露出了眼睛,熟悉却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那是汾璱慷父亲,仁鑫村副村长的眼睛,陌生是因为一向冷酷、严肃的眉眼,在此时此刻却是堆满了笑意。 「叔……汾叔叔。」虽是准儿媳,但毕竟未嫁。奚养凰颤抖着叫唤着。 「孩子,叔叔知道你要做什么。但你看,人还没到齐,时机未到呢!」语气也是轻柔的诡异。「既然要行大事,就必须看准时机一举攻城才是。」 汾叔叔分明是覡手下最忠实的打手,怎么此时此刻突然支持起他们这些孩子了? 难道是汾叔叔其实也捨不得自己的孩子,所以让汾璱慷出村逃过祭祀,现在也愿意支持孩子的理想,反抗覡做出如此残酷的大屠杀吗? 到底还是最疼爱儿子的父亲,在这关键时刻迷途知返。不!说不定汾叔叔本来就是站他们这边的,只是在覡手下虚以委蛇当个细作。 奚养凰神情松动了,当下也收起白纸,等待那个所谓的时机。 再怎么样失败,汾叔叔也不会对自己的儿媳妇下毒手吧! 副村长待奚养凰坐回位置后,神色恢復了往常的淡漠。 反正她也不是儿子的心上人,他这么做,儿子也不会怨他吧!就算是怨,这丁点大的恩怨还抵得过鞠养之恩吗? 心中盘算着,一边将手伸往养凰身后,一隻纯黑蜘蛛伸着长腿从副村长袖中优雅款步而出,最终停到了养凰的背脊上,隔着衣物,那个紧张不已只盯着前方看的小姑娘分毫不觉。 本以为一辈子不会派上用场,没想到叔顗随口一说的冷僻知识竟是用上了。凌馨暗了神色,把女儿暂时关起来的确心里难受,不过这是目前最保险的方法了。 她踏出了这一步,风险很大,她也是知道的。 不过那个覡企图那么大,总不会为难一个孩子,若她去讨,指不定会看在河神的面子上放过养凰,除此之外她都不管,她真的都不管了! 叔顗如此珍惜沛儿,就算是只剩他们俩,一定也会尽心将沛儿抚养成人的。就当作当初她根本就没来过水下,他们父女俩一定也能好的。 下定决心后,凌馨对着沉默的空气说了声:『再见。』 希望这个再见真是再见,而不是永别。 凌馨奔跑着,大半年没这样跑过了,心急起来也不管呼吸急喘、双脚痠软。她只是用尽一切奔跑着,越是心急就越觉得眼前的一切不论怎么跑,都是慢动作向后流逝的画面。这样可不行,刚刚看着养凰的画面,再不快阻止她就都来不及了。 她往虰蛵山上跑,当初也为了寻找沛儿有上山过一回,凌馨在记路方面没有问题,只是她知道这条路要走到山顶至少得半个时辰,如此根本来不及。 此山虽然不算太高,但道路繁多复杂,光摊在凌馨面前的就至少有三四条道路,该选择哪一条,是会绕远还是能抄近路,这可是一条人命,怎么样也马虎不得。 该选择那条原路吗?那条路上有眾人杂沓过的痕跡,代表大数村民都是走这条上山。依照人的本性,应该都会选择最短路径,最快达到目的的才是好的。 难道这条路已经是最快的路了吗? 不对,人类也有可能是好逸恶劳的,选择多走几步路,走的久一些,也不愿意去挑战颠簸难行的近路,这点也是有可能的。 「北北北北北北……」 正当凌馨挣扎不已时,赫然见一头绵羊就从山边出现。这是凌馨第一次看过活着会走的绵羊,不知怎么觉得特别可爱特别投缘,想要去碰碰牠螺旋的角,还有全身膨膨的白毛。不过现在事关人命,没什么心情上前摸几把。 然而那头绵羊发了狂似的想要获得她的注意,叫声难听至极,凌馨不得不与之对视,不知怎么的好像从那羊坚定的目光中探知了些什么。 一种直觉而已,凌馨也说不准。但看着绵羊没有选任何一条路,只是踩着跟人一样高的野草而去,凌馨立马就跟了上去。 也对,路这种东西,说到底一开始都是由人走出来的。 执着于眼前的三四条路,不如相信着缘分,找到出路。 走了约莫半刻,山顶的祭坛就在眼前,只是凌馨终于知道为何不可行,因为眼前挡了一个大石,这大石有一排民房连起来那么长,堵在眼前简直是一座长城。之所以能看见祭坛就在眼前,是因为那大石上有许多坑坑巴巴不规则的洞,孩子或许能鑽,大人就难讲了…… 「北北北北北北……」羊又有话要说了。 凌馨跟随着羊的脚步去看,是有看到一处大一些的洞,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洞,以凌馨这个成年人的身形,顶多到肩膀就会卡住。 羊没有放弃,摇着头就把羊角往石上撞,这一撞可撞出了不少碎块,可见此处应是特别脆弱,于是一人一羊一个用脚边石头砸的一个用撞的,总算弄出个凌馨可以进入的大小,此时才不满一刻光景。 简直是神蹟! 凌馨想着或许就是命运也想帮养凰一把,到时候救出了养凰,她们俩再从这小洞鑽出去,追兵那些男的铁定是鑽不进来的。 「谢啦!孟衣。」凌馨从小洞中鑽入,还不忘回头跟绵羊道声谢。只是为什么要叫那头羊孟衣,她也不知道,从小就爱帮动物们取名字,或许就是个灵光一现、心血来潮。 此时混入人群是很容易的,村民虽然彼此都认识,但此时此刻,村民只虔诚地看着祭坛,或是祭坛后面的那片永远晴朗的天空。 纵使偶尔有几片云经过,也是松散薄弱,若真有神仙住在上面,铁定也会掉下来的。可这群村民却死死相信着,他们的祈雨真的能够感动上天,感动雨神。在他们的信仰故事中,河神帮忙对抗了山神,却无法左右降雨这件事,一次要信仰这么多神,这村的人民也真够忙碌的。 台阶上的养凰好好的坐在祭坛左侧,琴台之后的她依旧端庄得体,只是身为娘亲的她,还是看出养凰细微的颤抖。 还有时间,感谢还有时间可以拯救她。一股热血在她脑中迅速运转,有什么好方法能让养凰趁乱离开吗?她是不是应该引起一阵骚动之类的。 然而命运不给她时间好好思考。 太阳就在养凰的身后,沉沉的暮色是她的背景,一站起身,逆着光的她影子拖得长长的,一直串人的表情也被暗得看不清。 不过这样也好,就能不紧张了。要不紧张太难了,别对自己要求那么高,要是能把话都说完就好了。 奚养凰对着自己信心喊话,在这个万籟俱寂,祭典准备开始的时刻,她突兀的站起了身。 或许这就是时机了,适才汾叔叔给她使了眼色,这绝对不会错的,唯一一次,一举攻城的机会。 养凰拆了她的遮面,绝世美顏在夕照下更显嫵媚,她一步步站向前,对着台下无数村民,不顾她大家闺秀轻声细语的教条,她坚定地大喊着:「我是村长之女奚养凰,我的未婚夫婿是副村长之子汾璱慷。」 言道此处大家都觉得奇怪,光看她那绝世面容就知道她是谁了,怎么必须再三申明似的。也没有议论纷纷,能站上台彷彿就成了信仰的中心,村民们虔诚安静,只管听就是了。 「因此,我与汾璱慷是知情之人,以下所言,皆是事实。」养凰话都出了,自然得莽撞到底了。她摊开藏于身上的白纸,双手张开才有办法完全将纸展开,白纸黑字写道:『覡所言皆是骗局。』 纸张的准备应是害怕声音小远处听不到,但声音也不能废,免得村中人也有不识字的。她与汾璱慷这样企划,就是要所有的人尽量都明白他们想要传达的。就算是蚍蜉撼树,也得放胆一试。 「覡想要成神,要牺牲大家为祭品,以大家的信仰成神。请大家珍惜生命勿信谎言,为了自己与家人,保持理智。」 一般时刻这种言论是没人会相信的,因为流言会被一一打破,换成覡想要通行的版本,没有一个场合可以同时将想法传达给所有人。 这真的是唯一的机会了,要是动摇不了的话,也就没辙了。 说好听点是计画,这其实就是两个孩子最后的放手一搏罢了,只是这回,缺席了一个人。 养凰害怕过了头,最后反而笑着。 『璱慷,就算我一个人,也达成了你的愿望。』 养凰的话都说完了,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台下一片死寂的安静,让人的不安到了极致。昏鸦点点划过了天际,叫声粗劣嘶哑,好似又带了几分嘲笑。这声音划破了寂静的瞬间,台下突然骚动了起来,有些村民不动于心,有些却是议论纷纷。 奚养凰没有必要说谎,她的准夫婿是覡手下的人,她背叛覡没有任何好处,于是她所言是值得商榷的。台下有一大派是这样想的。 一旁的副村长就是看着,然后等养凰把话说完。 「奚家小姐所言,大伙都听见了吧?」汾副村长轻轻言道,頎长的身子往前一站,更是遮去了大半光芒,莫名充满气势威严,令人不寒而慄。「此女妖言惑眾,善于挑拨。这些云大师早就预料到了。当年她尚在奚夫人胎中,星相便是灾星降临,云大师慈善,不愿以星相卜算来劝奚村长将胎给打了。不过灾星便是灾星,先是吸夺了同胞生气,后是剋死了母亲。这下灾星可是要祸害全村人民了,正好,就今日要你这妖女现出原形!」他说的气宇轩昂,是把言语当作了利剑,一字一句都是往那女孩的心上戳,无数的窟窿,正在无声的淌血。 「汾叔叔,我不是妖女!我不是!」奚养凰不敢置信的看着她熟悉无比的人说着那些无稽之谈,可那些无稽之谈却让她百口莫辩。 副村长没有理由要这样污衊自己的准儿媳,除非这是真的,而他准备大义灭亲。台下村民观望着,大多抱持着这个心态。情势一下子又反转过来。 第七章〈暮色〉之四 「这傢伙说些什么呢!」凌馨在台下自然听得生气,只是不管怎么生气怒吼着,在上千人一人一口议论纷纷的场合,她的声音也只能被淹没其中。 当务之急,还是得挤过人群靠近玉阶,想办法上祭坛将养凰带走。 只是这事并不容易,她说了百多次的借过才得以向前移动一些,必须还要再一段时间,养凰,千万要等等娘亲! 可怕至极,从上往下看,底下的那些村民就像是灰色的海,看不清神色,却发出共鸣巨响的怒号。人头纷动,此起彼落、参差不齐,就像从暗流中酝酿已久,准备越滚越高再拍打过来的黑色浪涛。养凰看着汾叔叔就指着她,红口白牙就说她是妖女,她竟想不到一说词为自己开脱。可要开脱什么?子虚乌有的事情她又要怎么证明自己不是。 「不!我不是妖女。」于是她到头来只能重复这句话。 看看汾叔叔,又看看台下的村民。这就是她与汾璱慷想要拯救的地方吗?虽然本就不怀抱希望,但现实还是真真正正的把她压到底。 她本可以躲在河神宫殿中,反正汾璱慷也在村外安全的躲着。他们大可等一切风波过后,再到村外重遇。这上千村民迷途不能返又与他们何干,既然人人都是为了自己,那为何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养凰曾经是这样想的,可这是汾璱慷的理想,说什么她都想要替他完成,就算是豁出性命,冒死一试又如何? 还是得庆幸汾璱慷不在这里,若他在此,村民这些大道无情的嘴脸,也会让他少年英雄的气势尽散,而感到无比心寒吧! 她终究还是贪恋着他那凛然气盛、意气风发的神情。 驀然,有一少年滚了几个跟斗,脱出群眾登了台阶。那里可不是可以擅闯的地方,当下又引起一阵譁然。 「这铁定是有误会,副村长,养凰是你看长大的,也是跟我一起相伴长大的啊!她分明不是妖物,怎能污衊于她呢?」少年大声叫喊着,那是阿哲,做事不太经大脑的阿哲。 他一向是相信覡,相信副村长,相信那些自小就教育的神话。那些他都是深信的,可就副村长今日一席话他怎么也听不明白。 那些与养凰不熟的人说不定就此相信了。若是阿哲从不与养凰相识,那他铁定也是毫无疑问、深信不疑。可偏偏他与养凰和汾璱慷三人是青梅竹马,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妖物呢? 只是养凰确实不像是有胆量在眾目睽睽下说云大师坏话的人,难道真有什么误会,或是有人暗中操控? 「养凰,这一切都是误会对吧?副村长,养凰她不是妖物。今日会这样污衊云大师,铁定是受制于人,不得不做的,是吧?养凰!」阿哲就站在他们之间,试图居中调和。 「阿哲……」养凰眼眶泛泪,随着全身颤抖而被震下了几滴珠泪。「你信我吧!我不是妖。那个云大师也绝非善类!」 泪眼相望,那是道不尽的楚楚可怜。可自小积累的信仰,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磨灭的。 「若真如此,怎么这么些年,你们从没与我说过。」阿哲嚥了口唾沫,似要把胸口的难受都嚥了下去。 「阿哲……你天性单纯,不擅隐藏。若你知晓我们的计画,很快就会露出马脚,陷你自己于险境的!」他们也是一声不吭在覡底下做事了那么久,才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光明正大的站上台来。要是一开始就没瞒住,那是连活命都不可能的! 「这……」阿哲一副难以接受的模样。 这时养凰该心寒了,连自己的青梅竹马都说服不了,她这样空口白话,又怎么能说服的了广大的村民。这其实也是在汾璱慷的预料之中,他们当初打算这么做,就没抱着希望能说服所有人,他们此举,只是想要挑起村民的一点反思和疑问,哪怕只有一点点,说不定都能让覡的计画露出败跡。 而她拿命赌的,就是为了这一点点。 「或真或假,一试便知。」副村长笑着说,抽出系在腰间的桃木剑,另一手变换着手印,竟凭空绽出了若隐若现的光芒,那似是什么符文。没人能看懂,甚至没人知道这个在外经商的副村长,竟也习得了什么道士法术,果然是与覡亲近之人,总得有两把刷子。 大家就眼睁睁的看着那道符文腾空平移,就要逼近养凰。 养凰,再等等! 虽然就整体而言,阿哲的出现不知是劝架还是来捣乱的。但确实是替凌馨争取了不少时间,在术法就要逼近养凰时,凌馨已奔上台阶,张开双臂挡在养凰之前。电光石火间,天上有群鸟飞过,那是凌馨最熟悉的鸕鶿。 鸕鶿从顶上飞过,五六隻聚拢一起扛着一物,看准了凌馨所在之地,就投掷了下来。凌馨没有多想就将那物捡了起来,原来是一柄纸伞,当务之急就是把伞横着撑开,硬生生就挡住了副村长的咒法,发亮的符文也在一瞬间消散殆尽。 碰触到纸伞的瞬间脑海中出现了画面,那是一个下着大雨的冬日,她从屋子内往外看,看到了一隻绵羊带着一隻小狐狸被雨淋的狼狈不堪。于是她撑着伞,也不怕踩着泥泞弄脏了鞋袜,立刻打开篱笆让牠们入内避雨。她原本是想替牠们撑伞的,可是那把小伞怎么样都难把他们仨纳入其中。 她为小狐狸洗净了身子,心里是越看越喜欢,要是以后能常常见到这隻小狐狸就好了呢! 凌馨没懂这段画面究竟是什么,却不是个好时机继续追究下去。她拿起纸伞看了看,终归是有用,至少是挡住了。 「你们两个孩子,躲在我身后!」不知哪来的自信,或许是出于母爱的本能,凌馨拿着一柄纸伞,就想要对抗在场眾人。 「这术法本就对正常人无害,若是妖物才会痛苦的现出形来。如今凌馨姑娘出面袒护,怕是搞砸了奚家小姐自证清白的机会。」副村长蹙眉冷笑道。 「不管是什么,我都不允许你对孩子动手。」凌馨毫不示弱地回应着。 「那也得是人才行啊!为妖物出声,凌馨姑娘,你又是有何居心啊?」副村长用冷冰冰的声音说着,这点倒是像极了覡。 此言一出,村民也按捺不住,既然咒文对正常人无碍,那何不试上一试?谩骂声隆隆的窜了上来,一瞬间她凌馨成了千夫所指。她虽然害怕,但这孩子们岂不是更加害怕,这个时刻她千万不能有半点退缩。 养凰这时却颤巍巍地伸着手来,勾住了娘亲的臂膀摇了摇。 「娘亲,既然对正常人无害,那就让养凰试试吧!养凰不是妖,所以会没事的。」听到村民乱骂娘亲,这个一心护她疼她的娘亲,养凰一时之间也是堪不住的。不知哪来的勇气,养凰迈出步去,摊开了双臂就挡在了娘亲面前。 「养凰!」凌馨心疼地喊道。 这纸伞乃是曾经的巫女之物,确实有微弱的法力附在伞上。可那法力能对抗的唯有术法,一旁的黑衣人上前轻易的就把凌馨架开,她一点武功也不会,乱挥着伞也只是徒劳。 民心所指,呼声连连下,副村长再次催动术法,咒文的光芒向养凰平移欺近。 「啊啊啊啊——」然而那个小姑娘却发出了凄厉至极的叫喊声。 这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或许这一切都是个圈套,养凰怎么可能会是妖物…… 光芒一点一点的没入了养凰娇弱的身子,在最后一声剧烈惨叫后,养凰仰着头,翻了白眼,失去意识却还挺着身子。 渐渐的向上移,双脚已然悬空,宛如有个无形的蜘蛛网,将她黏在半空中。身子愈胀愈大,讲的不是躯干有变,而是像怀孕妇人那般,肚子越胀越大,连带着胸腔也准备被撑了开来。身体之中好像有着什么活物正准备挣扎破出见见世面。 像极了蜘蛛的卵囊,里头的小蜘蛛一旦长成就会咬开卵囊出来。有些蜘蛛在產完卵囊就亡故了,有些会背着卵囊照料着小蜘蛛直到牠们出世,有些小蜘蛛在出了卵囊之后,会将辛苦而虚弱的母亲一口口吞下,成为自己的养分,成为自己能存活到最后的筹码。 「不!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吗?救救养凰啊!」凌馨挣扎着呼救,但始终脱离不了黑衣人的掌控。 临界点总归会来临,养凰的身子在一番折磨后终于达到了极限,已经是胀个两三倍大了,皮囊被撑得不復人型。 村民可是第一次开了眼界,加上有副村长似乎懂得术法,他们都认为自己的安全受到了保障,于是更是大胆得推挤向前探看,要把这稀奇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们真的都是『眼睁睁』的看着。 真正溃堤的那刻其实没有什么声响,只是咬开了一个小孔,压力瞬间释放开来,养凰的皮囊就像件衣裳般翻了开来,千百万隻小蜘蛛争先恐后地爬出,在面对新生时,还不忘带点食物在身上。蜘蛛们尽出时,养凰的身子就只剩骨头边缘剃不尽的馀肉,和坍塌下来的骨架与衣裳。 小蜘蛛们爬出之后就迅速的跳下了台阶,像是洩洪的山川那样,蜘蛛仿若一道道黑色洪水就往台下村民脸上、身上倾覆过去,只是那不如清水一般好清理,这蜘蛛一旦沾上,就拍不开、弄不下来了。 沾上的,可不只台下之人,台上之人除却副村长之外也全都沾上了,只是台上之人似乎早就知情,没有自乱阵脚,反而处之安然,台下的村民看着那蜘蛛的毒自指尖开始蔓延,末梢为始,最终怕是会蔓延到躯干。 凌馨还没有办法相信眼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小蜘蛛向她跳来的时候,远方的叔顗终于是感知到危险了,凌空而降,用几颗水珠就将那跳跃挣扎着的蜘蛛困于其中。 「凌馨,你怎么在这?」不论发生了什么,叔顗立马震去旁人,让凌馨倒在了他的怀中。 其实不必问,这句话终归是多馀的,有眼睛用看的便知道。想来以凌馨的个性本就不可能置身度外,只是这些时日他说不问人间事就不问了,一味的专注修练,反而没注意到今日便是覡欲成神之日。 「叔……叔顗,你说,养凰怎么就不见啦?」凌馨颤抖着握住了叔顗的肩头,一双徬徨大眼就想从叔顗眼中讨个说法。「她……她刚刚好好的就在这儿,怎么就剩个衣服啦?」 并不是没有看到那个过程,每一瞬间明明都刻在心里,凌馨却不愿去相信。 「这……」凌馨的神情令叔顗心疼不已,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 「叔顗,你是神,能不能就开开恩,我不想要养凰就这样……她那个孩子,是想要保护我,是想要护我这个娘亲周全……而我……有勇无谋,没……没能派上用场。」凌馨颤抖自责着,手握着拳头就一次次朝自己心上搥。 「凌馨。」叔顗握住了她的双手,与她泪眼相望。「若是一条人命,神也是可以救的,难就难在这一个个小蜘蛛在离开体内时,不只把养凰的肉身四分五裂带走了,更是撕裂了灵魂。现在这破碎灵魂随着蜘蛛的毒素寄宿在每个村民的身上了,不驱离毒素村民最终就会蔓延到心坎而亡,驱离了毒素养凰的灵魂也会一点点的磨灭的。」 「怎……怎么能那么残忍!养凰还是个孩子啊!」凌馨哭号着,转头就怒视着副村长。 可副村长可不担这一锅,知道这莫名出现的男子可能是隐藏神身的河神,眼神也警惕起来了。 不过河神大人答应过云大师不插手的,应该也会守诺吧? 「我不过是逼出这妖女的真身,你们若不是一伙的,就早早离开吧!这村中之事,由不得几个外人插手。」副村长挺直了身子,语带威胁的说着。 「副村长,此言差矣。」祭坛上凭空出现了一身穿妃色斗篷的男子,带着狰狞面具,那是曾经打过照面的覡。而后头还跟着衣着裸露的女子,那非中原人士的面貌和奇装异服,正是魔族契安寧。「来者是客,又怎能不留下招待一番呢?」 在场的人或许都不足为惧,但只要有一个契安寧在,就没办法稳操胜券,当务之急还是保住凌馨最重要。 「说好不插手,我来就是为了带夫人走。」叔顗有些艰难地开了口。 凌馨没能理解叔顗是什么心态,她不顾一切的往养凰的白骨扑过去,紧揪着养凰金贵的丝质衣裳。 这样残忍的傢伙,居然还想到当神?连一个小女孩都不放过的人,居然要当高高在上的神,要是他真的成神了,岂不是要祸害人间? 先不想远,虽然那台下的村民也跟养凰的死脱不了干係,但他们一个个都是愚昧无知的人命,她已经错失了养凰,现在连这些人命都保不住,将来天地之间的千万生灵,不知还有多少要栽在覡的手里。 「难得祭祀一回,贵夫人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不如就留下来看看?来人!赐座!」云雨心情好像很愉快,说起话来也格外客气,把自己的嘲讽都藏到了最里面了。 叔顗不想参与人间事,对人类也没有好感。他唯一关心的,就是他们一大家子好好的。他琢磨着自己的神力,若全神贯注对抗契安寧有半数机会能赢,只是就没法顾及凌馨了。 比起面子什么的,凌馨当然是最重要的了。 叔顗没有回应覡的邀约,只是陪在凌馨的身边,守她、护她,让她有好一阵子可以平復心情。 台下骚动可没有停下来,蜘蛛毒已经从指尖蔓延到手掌了,各个都是惶惶不安。 「今日大家前来本是为了本年度最盛大的祈雨仪式,粮食紧缺,商队也尚未归来,若天再不降雨,可真的要闹飢荒了。其实云大师早就为我们仁鑫村村民寻得一宝地,那便是经典中的香巴拉,感念村民留恋家乡才从没提出。只是如今,眾位身染蜘蛛妖毒,不寻净地调养是活不成的。」副村长直言道。没人发现他这样接话太过自然,好像一切都排演过的一样,或许人在心急时,根本无法顾及这些。 时间有限,蜘蛛毒很快的就从手掌要漫过手腕,想保命的村民各个心急如焚,也都以副村长马首是瞻。 「那一宝地要怎么去?」村民们发出疑问。 「既是佛家圣地,也不是随便能去得的。这入口,便是祭坛正下方的岩浆坑,若是你们对覡所言信仰虔诚,穿过岩浆时就可知道岩浆不过是试图让人敬而远之的幻象。若是你们有半分动摇,岩浆的幻象便会成真,可纵使身体消亡,灵魂依旧会被带入香巴拉。千算万算,都比中了蜘蛛妖毒,忍受蚀骨削肉的痛楚划算。」副村长如此说。 祭坛当即向左右展了开来,底下果然是空心的。谁能知道这虰蛵山中竟还藏着一处冰山,那座冰山便是当初沛儿被擒之处,而层层展开之后,所见的就是那个用宝石镶嵌而成的巨眼法轮,而法轮之下便是那熟悉的岩浆坑,也是锦葵和奚夫人魂断之处。 第七章〈暮色〉之五 「你,都是假的。」阿哲看了自己被蜘蛛妖毒侵蚀的手,再看着那个已成白骨的昔日玩伴。壮着声音就把副村长的话打断。「养凰不是妖这件事是我最能确信的,那么,你说的便是假的了。」 还以为是什么误会,原来不是误会,是打从一开始所有的故事就都是一场谎言,云大师绝非善类,这是养凰说的,铁定没错。 两个深信的执着相互碰撞,最后就会激盪出真理的火花,阿哲能在最后一刻看透了,台下千馀人却没有这样的幸运。 「阿哲,坚定你的信仰,你如此气息混乱,定是信那妖女所言。越是混乱,蜘蛛妖毒就越快毒发……」副村长还未说完,毒素果然在阿哲身上迅速蔓延,被衣物遮住的地方人看不透,但是露出的手脚头颈,已全是黑色。 「阿哲!」凌馨尖叫的衝了过去,虽然曾经不喜欢这个顽皮的孩子,但终归是个孩子。养凰她尚且保不住了,不能连阿哲也如此…… 感受到凌馨脱离自己的怀抱,叔顗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坐视不管,当下凝鍊了一颗剔透水珠,腾在空中运转净化诀,每运转几圈就是将毒素抽出几分,不消一会,水珠化作墨黑,无声的坠落于石板玉阶,侵蚀出一处不小的坑洞。 阿哲回復了血色,却也沉沉的晕睡过去。 台下之人看不清,只以为阿哲是毒发身亡,当下疑惧更甚,不敢再做质疑或胡思乱想,就怕那毒素会如同阿哲那般蔓延过快。 「河神大人,说好不插手的啊!」覡笑着说,声音不大不小的,只有台上人能听清。 「就此小童,云大师不会连这都捨不得吧?」叔顗冷言回道。 「自然能捨得。」覡笑得多开心,往日冰冷的语调也灵动几分。「只是台下还有这么多人,河神大人,你都要救吗?」 凌馨握着阿哲的双手,一手过寒如浸于万仞冰谷,一手过热如烈火焚燃,这便是蜘蛛妖毒所要承受的痛苦。待到阿哲体内调息,左右手也回復寻常,凌馨终于安心的将他放下,神情严肃地站起身来。 「叔顗,袖手旁观不是无罪。这些村民袖手旁观甚至推波助澜,虽是有罪,可罪不致死。」凌馨凛然的向台下望去,其中不乏有当时在村中住时交心过、交流过、交换物资过的村民,他们与人交好的心是那么纯善……可一方面人心又是那么的脆弱易变、贪生怕死,寧愿错杀也不愿错放。「人类有七情六慾,有爱恨情仇,不似神能气定神间,万事不动于心。也因如此,我们比神更懂爱、更懂恨、更懂恐惧、更懂珍惜。如今他们在此,信仰着即将摧毁他们的混帐东西,全然是因为恐惧。恐惧乃是天性,我们不能给他们定罪,更不能置之不理。」 「哦——夫人是想管到底了?」覡满是笑意。 「别把河神大人牵扯进来,是我凌馨想与你们交换筹码。听说你们当初设计我与小女进村,乃是因为小女有异种力量,牺牲她一人就能成全你们的大业。我是她娘亲,乃是同源,我以自己性命作为交换,你们放过这些村民吧!」凌馨表情无惧,甚至掺杂愤怒。可她人微言轻,直接打打杀杀是没有胜算的,这是她能想出最周全的方法。 「牺牲自己拯救全村性命?这种傻子我好像在哪见过。不行了我记性差,实在想不起来。」契安寧翘着腿儿,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覡看着更有趣了。因为河神大人此时此刻的表情,很值得玩味。 「凌……凌馨……」河神面露悽苦,又是不敢置信,眉头皱紧话也说不好了。「没有你,我会死的。」 「叔顗,沛儿就交给你了。人类生命短暂,我不过是神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没了我,你也能遇见别的人,世上人何其多,我也不是这么独一无二。你这样完美的神,该有更好的人陪着。」凌馨心意已决,不准自己露出捨不得的表情,泪水却在眼眶打转。「叔顗,没有我你也不会死的。」 这下叔顗总算是知道了签下契约时没把条例说明清楚的坏处,当初只跟凌馨说鹿牵能让他们心意相通,一有危机便可马上反应。但可没说明到,连同性命也是一起的了。 「难道,是鹿牵?」覡从他们表情中,可以猜测端倪。 「鹿牵你也知道?」这下换凌馨诧异了,叔顗说过这契约是人与神才能签下的,这个覡怎么也能懂? 「我怎么能不懂呢?」覡暗了神色,自顾自的冷笑道。「只是既有鹿牵夫人自然是死不了了,以自己换村民,怕也是说玩笑话的吧?」 「为什么我有鹿牵就死不了了?」凌馨显然是没听懂。 覡在面具下的脸扬起了眉,拖了好长一声的『哦——』最终是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 「有一个情况的确死得了。」覡轻笑道。「河神大人,你对你们之间的感情可没什么信心啊?」 鹿牵之中,若是人爱神多一些,会随着神的性命不老不死;倘若是神爱人多一些,那神就会随着人生命而去…… 叔顗的心意自己是明白的,也相信凌馨对他是有情的,只是那样的情是否相当,她是否如同他爱她那般爱他,这点却是叔顗不敢去赌的。 「你怎能认为有其他的人能取代你?凌馨,我予你的爱竟让你认为随便一人都可以取代你吗?」叔顗说得椎心刺骨,也不顾场合。凌馨是想严肃、是想绷紧了脸,但看到叔顗这神情,心也是软了。 「叔顗,我并非此意。」凌馨连忙说。 当初他们确认心意的时候就说过这话题,凌馨认为河神对她的好就是因为她是小狐狸的娘亲,虽然叔顗表明心意说他不只如此,可却也讲不出来是什么让凌馨这么独一无二。 于是凌馨就认为,她先因为是小狐狸的娘亲,所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叔顗也就这样彼此相处爱上了她。要是小狐狸的娘亲换作别人,或许叔顗也会认为别人是独一无二的吧! 「凌馨,我认定了这一生与你相伴,若你执意要死,我绝不独活。」算了,叔顗也就认了。反正没了凌馨,人生带着那些相爱过的记忆,也是痛苦难堪。 凌馨诧异了。 怎么这个难题又丢回了她身上,她不想要叔顗死,也不愿一个个生命在她眼前殞落。想劝叔顗弃了她,却又怕叔顗执拗听不进去一来一往的拉扯让彼此难受。 「叔顗……」 只是轻唤着,她却还没想出个法子可以说服他。 「凌馨,既然都是要死,不如你我夫妻一心,拚死一试吧!」叔顗释然一笑,凌馨怔怔的看着他,他本是一个清心寡慾,每日都只需要泡茶下棋的间散神灵,现在却因为她区区一个人类拚死拚活的。 夫妻……一心…… 设身处地的想了想,要是今日想要牺牲自己的是叔顗,她又怎能不管不顾就任由他去。 「好,我们夫妻一心。」凌馨坚定的点了点头。 话一说完,叔顗拥着凌馨腾空而起,浅蓝色波光相拢,护着他们形成了环状结界。 「看来是非打不可了。」契安寧觉得无聊便叹口气。「身旁还有一个累赘有什么好玩的。」 时间紧迫,他们既要阻止村民们跳下岩浆坑寻短,更要解他们蜘蛛妖毒,一边还得守护凌馨,和力抗契安寧。 「若我陪你玩玩,你可能保证不碰我夫人?」实在有些分身乏术,想救也不知从何救起,可他与契安寧之间终有一战,这倒是难以避免的。 契安寧有些犹豫,然后缓缓言道:「姑奶奶我比你们长那么多岁,自然也不喜欢阴损的手段。只是我能答应不碰你夫人,可不能保证其他人也不会,他们的心机深沉的很。此行目的只为舒苍,我可保证过绝不贪玩误事。」太多次计画失败都是因为这个,导致契安寧这个笑傲江湖的大魔头情愿在云雨手下做事,毕竟她总鲁莽乱来,做事没什么章法可言,这回再寻不得舒苍,怕就是要被自己的魔君老爹抓回去接位了。 「你在此处是为了牵制我,那我们各以五成功力相抗如何?」叔顗接续说道。 「好呀!」复杂的情况终于有了个解决方法,契安寧当然求之不得。 「契安寧!」突逢变故,覡可不能再无声淡定了。 「怎么样云雨?你计画那么多,肯定是料到姑奶奶我很难控制吧!说要替你们牵制河神,我会做到,但其他的是非成败,全部都与我无关。」契安寧回眸一笑就甩锅,这下可甩的乾乾净净。 况且她本就不是为了达成目而赶尽杀绝的人,怜悯心她本就没有,只是不讲些江湖道义,这名声传出去以后可就没人愿意陪她玩了。 其实契安寧此魔给了叔顗一种熟悉的感觉,那便是那个妄想当大妖怪的水精灵之亦,于是才提出个那么异想天开的解决之法。 「云大师……要不要……」副村长附在覡耳畔,不知又说了什么阴险手段。只是云雨冷笑,他回道:「不!我相信这蠢笨的人心,不需多加手段,就足以让我成神。」 云雨坐着,副村长就如狗一般蹲在他身侧。一主一奴,就在那处静静看着世局演变,像是欣赏着他们早就排好的戏。 事不宜迟,契安寧缩掌于胸前运气,凝鍊成了一团乌黑混沌的灵气向叔顗的浅蓝结界推送过去。纵是只用了五成功力,契安寧道行深厚,仍是不可小覷。相信她不会有意伤害凌馨,当下便撤下了结界,将凌馨护于身后,也跟着凝练起灵力,掐掌猛攻而去,浅蓝与墨黑灵力于空相撞,一来一往,难分高下。 知道此刻凌馨该屏气凝神,应该要安静乖巧。可是她真的想做些什么,难道她什么也做不成吗?此战因她而起,她却弱小到只能哼哼唧唧束手无策吗? 「叔顗,难道没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凌馨着急在一旁问着。 「自然是有。」好险彼此只用了五成气力,叔顗还有馀力可以转头看她,露出风流倜儻的笑脸。「你能替我唸咒,助我功力大增。」 「唸什么咒?」凌馨紧接着问。 「我唸一字,你跟着唸。」叔顗回道。凌馨连忙点头答好。 「我。」 「我。」毫不拖泥带水,凌馨立马覆诵道。 「爱。」 「爱。」字正腔圆,力求精准。 「你。」 「你。」凌馨等了好一阵子,才问:「就这么短?」 「嗯!所以请你多唸几次。」叔顗认真说道。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咦?」或许是太过情急了,凌馨好一阵子才意识到,当场还是羞红了脸。害羞这件事果然是不分场合的。甩头想了又想,不对,叔顗是不会耍她的,于是又接着问:「这是什么,鹿牵的加强之法吗?」 「让我心尖发烫之法。」叔顗亲暱一笑,还搂着她往额间吻了一口。 「叔顗……是什么时候学坏了啊?」凌馨用手抚过他亲吻的地方,不可思议的问着。 契安寧直翻白眼,愤恨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卿卿我我都不知羞,倒害得姑奶奶我看得不好意思,的确是战术,爱情的臭酸味薰得我直噁心。姑奶奶我呢!从不喜坏人好事,我把眼儿一闭,你们就继续,五成力就算了,我就用三成牵制你。」契安寧才不是那么心善之人,但不知怎么得看着这对,就觉得莫名内疚,分明以前是没见过的啊! 说闭上眼就真闭上眼了!她必须让脑子歇息一下,等等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把什么东西忘了。 叔顗是真的怕,再不做,就再也做不到了。 契安寧虽然是全程放水,但这也让叔顗明白了她的实力有多么深厚,若她心血来潮就反悔,那他们夫妻俩可就真的是生死一瞬间了。 只用三成力相互牵制,就还馀有七成力能做别的事情。 不是谁都能一开始就放胆一试的,村民一个个登上玉阶,就站在祭坛中心的周边,看着那深渊之底是红中带橘的烈烈岩浆,就算有浓厚的信仰,也不免胆怯,不寒而慄。 只是那蜘蛛妖毒更是不能小覷,蔓延速度之快,已至手臂。 或许要结束一切有点太费力,不如就擒贼先擒王,杀了云雨,一切也就了结了。 「年轻人,别想碰云雨。他是不会死的。」契安寧闭着眼睛,却能感受到真气运行转岔的流向。「他,跟神也签了鹿牵。」 「那他这般胡作非为,那个神也不管管。」凌馨想了想,有点气愤地问着。 「就是因为那个神避而不见,才让云雨成了覡。」契安寧冷笑一声,然后又是默默叹了一口气,再下来就闭着眼不愿说话了。 「叔顗快看!」凌馨惊叫道。 虽然不太意外,有村民终归是忍不住恐慌和被毒侵蚀的苦楚,一心往那传说中的香巴拉踏去,叔顗也不愿再看多一人死去,手印翻转,他立马在空中画印了唤水诀,浅蓝灵力之中有着雷电金丝闪耀跳动,如流星一般往四周划散而去。不到半刻,群山发出轰轰鸣动,地面更是隆隆有声,汹涌波涛拔山倒树而来,水流冲将上祭坛,就让村民与岩浆坑之间隔开一面浪涛水墙。 「这水不能把坑中的火浇熄吗?」凌馨好奇问着。 「里面这火并非人间凡火,是浇不灭的。纵使水源源不绝往内冲去,也只是瞬间化作裊裊蒸烟罢了。」叔顗解释道。 光是阻挡还不行,蜘蛛妖毒没有解决,村民一心寻死也是早晚之事。 只是这蜘蛛妖毒中饱含了魔界瘴气,至毒至纯,表面上毒害的是村民,但实际上使宿主身死并非要务,毒的使命乃是在人身上种下难缠瘴气,使渡化、净化的医者、仙者或是神,功力费尽,光是要救一人便损耗极大,何况现场有千馀村民。 叔顗也深知,此一消耗,怕是连自保的力量都难有了。 不过凌馨不能看着人在她眼前死去,叔顗自然也是不能够了。 一边唸诀稳固巨涛水墙,一边运转着水珠开始净化,另一面还得用三成功力抵抗契安寧。 关于净化这件事情,村民不懂得,心里只有恐惧。 哪来的水珠要把他们的精气吸走?这可一定是妖物在暗中作祟!他们挣扎反抗,跑跳试图避开水珠纠缠。虽要追上区区人类不甚困难,却也隐隐加深了法力消耗,叔顗必须更加聚精会神,才能把那毒素抽离而不伤本体。 若是不救,那么这招也造不成什么威胁。这招就是料定他们必会伤己救人。 一点一点的消耗着,一颗颗水珠吸取毒素转黑而落下,被疗癒之人倒下休养,被其他人看在眼底也就是死了,于是累积的恐慌愈来愈盛,人们心急之下也想尽蚍蜉之力,试图撼动那苦苦支撑的水墙。 「叔顗,你这个神当的可真有出息。」那个声音很冷,却是很熟悉,由远而近的传来。凌馨转头一看,差点要晕了过去,这不是她关在白球里关好好的沛儿吗? 「沛儿,你怎么来了?」凌馨连忙问道,眼底是化不开的心急。 「娘亲。」沛儿的神色凛然寒冷。「都歷经轮回了,你还是最麻烦的狠角色。」 沛儿的记忆甦醒之后,想着要收拾残局,不得不管。便寻着以前的记忆唸诀闯出姮娥之花的幻境。 她此身乃是人类,纵使是记起来过往的一切,要让那神力回归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况且她还是河神的时候,就将大半法力全都给了小狐狸。她刚刚是好生休养了一下子,灵力回復还不到原本的千万之一,可已经拖不得了,她万万不允许同样的悲剧降临在他们身上。 她神色凛然的叫上了不知叔顗突然去了哪里茫茫然乱晃的两隻水精灵,之亦邢南,将他们踩在脚下充当坐骑,之亦邢南觉得自己是勇敢的大哥哥,最近还练功练了不少,给好妹妹踩着玩也没什么不好的。于是也没有多想,就载着沛儿往虰蛵山顶去,期间之亦与邢南比赛谁衝的快,谁知道旗鼓相当,沛儿也得以稳固的上山,不必劈叉。 邢南不似之亦心大神经粗,沛儿气质有变,那一站出来气势磅礡,神圣端庄却是凛冽,他是怀疑这根本不是沛儿,却也难找出什么真凭实据。 然后就到了刚刚那一幕。 沛儿对娘亲一向是敬爱非常,甚少违逆。怎料一见面,沛儿就冷言冰冰的说自己娘亲是麻烦的狠角色,还嘲讽着自己的河神爹爹当神当得有出息。 慌张的何止是之亦邢南,这一双爹娘更是惊骇不已。 「沛儿?」 「叔顗,你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救那些根本不愿你救的人?」大风猎猎吹着,沛儿的衣襬随风狂舞,她毫无畏惧的昂着头看着叔顗,往他灵魂深处那样盯着看,穿过了千百年,她始终是不能懂。「人心确实有恶念,况且不识好歹,为什么该救?你自己看清楚,再做决定吧!」 小小的沛儿腾空悬上了天,赤红色的法力似在她周身燃烧,她的瞳孔变了顏色,火红如两粒圆润相思豆,她从身上取出个东西,一取出便露出万丈刺眼强光,原是一朵明亮无暇的姮娥之花被捏于手中。 她小小的双手一合拢,琉璃所製的花碎裂在了手心中,剔透无暇的碎屑随风消散,那些回忆,也随着碎屑幽幽刺入了爹娘的眉心。 契安寧也顺便,一点小蜘蛛丝不知怎么就缠上了她的眉梢。 第七章〈暮色〉之六 想起来了,一切都想起来了。 前世的她有多害怕、多委屈,却也是心甘情愿。 不论前世亦或今生,凌馨想护住的从来都是天下苍生,若是牺牲自己能保全大多的人,那简直是太划算了。 就是对不起了那隻奋不顾身赶来拯救她的小狐狸,她害牠失了心智,成了妖怪,害牠没了间散安逸的一生,还为她大开杀戒。 『叔顗,是我害你受苦了。』 她最记得的并不是村民恐怖至极,一心要牺牲她的嘴脸,也不是被压入沸水的瞬间。这段记忆带给她的并不是憎恨与怨念,而是那份爱与执着。 在馨儿转头的那一瞬间,与那隻小狐狸泪眼相望。 『叔顗……』 能有叔顗来送她一程,她得以在最后见上一面,于她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 而那隻小狐狸呢? 遑论前世今生,叔顗所思所想,都是守她、护她。 前世是他能力不足所以错过,今生他可不会让同样的悲剧上演。 沛儿说的对,这些要别人牺牲的人类,不论是前世今生都是同一个嘴脸,要牺牲别人才得以心安,怎么不选择牺牲自己?自私自利、残忍至极,这些可都是人类的本性。 可是馨儿也是人类,代表着这世上的人类也有纯真善良、捨身取义的,不能以偏概全。 今世凌馨做了同样一个选择,叔顗依旧无力阻止,不过这回他待在她身边,守她、护她,寸步不离,若她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那他便与她一同揹着。 陷入回忆中的叔顗无法支撑巨涛水墙,一瞬之间,水虽未涣散,却也成了低矮一跨就过的浪波,受蜘蛛妖毒折磨到受不了的村民,争先恐后的踩水而来,先是坚定了对覡的所言的信仰,相信了传说中的香巴拉就在咫尺,第一人就这样决绝的坠入了坑中。 坠至吞没的瞬间,有一颗巨大的眼珠从坑底浮现,向上飞升,最后停在了离头顶不远的高度,这个高度人人都看得清楚,那瞳孔中映着些什么。 黝黑的眼珠所映照的并不是眼前的人物,而是繁花似锦的场景中添了一道欢天喜地的人影,那便是坠入坑底之人的影子。 「真的进入香巴拉了!」村民惊道,各个带着欢欣的泪水,按着次序一个个往里跳。 凌馨、叔顗、契安寧三人正腾在半空,陷入自个儿的回忆里。副村长瞧着有机可乘,便上前欺近,举弓拉弦。不奢望能一举杀死河神,至少可以伤了他,也少一个人阻碍云大师辛苦筹备百多年的计画。 向上飞去的箭羽就要扎入叔顗心坎时,副村长可忘却了另一个人物。沛儿转头凌厉看他,瞳孔中的红宛如焚烧烈火,她屈了两指,凝聚了灵力向前一推,冥冥光点缠上了箭矢,瞬间就将之扯散粉碎。 她本不愿多掺入人间事物,可不代表他们好欺负。既是别人来犯,又趁人之危,她可不必再客气。 「趁人之危,天道难容!」沛儿冷言说道,双掌往外一推,凌厉红光在副村长脚踩之地闪耀,从五处光点连结为线,原来是形成了剑阵。「起!」沛儿打了手印,两指一挑,五处红光成了利刃,就要从地底穿了出来。 差一步就能在副村长身上刺五个窟窿,只可惜覡抢一步出来,抓住副村长的衣领就往后扯,飞越了个安全距离,才将他摔下。 「别做多馀的事情。」云雨冷冷的说,转头就对沛儿诡异笑道:「沛儿小姑娘,虽不知你是何种来歷,但你应该不是来阻止我的大业吧?」 「人间事务本与我无关,我来只为阻止我一双爹娘继续犯傻。」沛儿回道。 「如此,甚好。」覡最擅洞察人心,想着这可是一大助益,便按兵不动,坐回了他的座位,副村长更是连滚带爬的又蹲在了他身边。 不一会儿,落下去的人已过大半,瞳孔映照出的人影也相对应着,里面的人欢欣不已,吃酒喝肉、唱歌跳舞,那是一个没有忧愁的地方,没人不是心神嚮往。 然而之亦邢南觉得很是古怪。 其实初来乍到的,他们并没有搞清楚是什么状况。 爹娘一来就腾在空中发呆、契安寧也是。沛儿又是一脸很兇的表情,没有人愿意说明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们好似是中了毒。」邢南看了看,这样跟之亦说道。 「我也看出来了,只是现在该怎么办?」之亦问道。 「就我分析吧!覡与河神大人肯定是对立的。覡对着村民的行为未加制止,就代表河神大人的立场是想制止的。」邢南杵了半天回道。 「那我们肯定是要帮助河神大人的!」之亦慷慨激昂说道。 「那你去阻村民跳坑,我负责净化毒素。」他们一个力气大,一个懂净化,这样的分工也是最适当的。 之亦虽然是一般孩子的矮身子,力气却是极大的。他闯在村民的面前,搬起人就往邢南那处丢,邢南会接下来,然后运转净化诀为之疗伤解毒。 只是解毒可不是一时半会可成之事,之亦丢人却是源源不绝的,导致有些人被丢了很多次,却始终继续往坑边跑。 覡就这样看着,觉得两个孩子瞎忙有些可笑。总归会到同一个结果,他只笑着觉得戏精采绝伦,没有打算插手。 「怎么就没个人手。」相较于之亦好像玩得很开心,邢南由衷叹息着。 话才刚落,驀然回首,有十来人踩着沉稳的步伐而来。之亦邢南瞇着眼看着,只觉那面容令人厌恶,又令人可怜,这不就是纠缠娘亲,然后又被戴绿帽子的村长大人吗? 奚扶燁本来是想躲的,他带着不死拳的一帮死忠弟子,就打算龟缩在家里不出来,反正覡达成了他的目的,也就不会再为难他们了。 他隐约知道覡的目的,也曾经劝说过其他弟子,只是其他弟子不相信他们自小的信仰有错,所以就背离师门,来此自寻死路。 「师父,我们真的不去拯救村民吗?他们可都要被献祭了。」大弟子劝諫道。 「去又何用?我们说的话,他们不会相信的。」奚扶燁沉沉回道。这个村长大人当得这么窝囊无力,他也很是挫败。 「养凰小师妹怎么不在呢?」二弟子寻了好一圈,始终没看见师妹人影。 「养凰跟汾璱慷是同气连枝,与覡他们一伙的,就别操心了!」说到这,挫败感愈盛,奚扶燁揉揉额角,一手紧握茶盏,一不注意就拧碎了。 「是一伙的,难道就能幸免于难吗?」弟子问道。 就是这个问题恰好打到奚扶燁心坎了,他的女儿现在正在野火之央,虽是放火之人,却不能保证能不能安然无恙。 「走!」他说。 养凰现在是他,唯一活在世上的亲人了。 一行人到了之后,很快就了解了情况,各个在岩浆坑前阻拦轻生的村民。虽然不死拳中没有能净化的功力,却可以运气净气,缓解疼痛,有些来不及阻止的,也直接打晕,晕了总比死了好。 「为什么要阻止我们啊!没看到他们已经到了香巴拉了吗?」村民中不乏他们熟识之人,要说动他们不容易,不被动摇也不容易。 在奚扶燁的带领下,他们一行人坚挺着,还有数百馀人要往里衝,他们也只能尽其所能。不算太有效果,但也帮忙拦下许多人。 「养凰呢?」奚扶燁抽空,问着一旁丢人丢地欢快的之亦。 「我怎么知道,我也刚来。」之亦也没看见那个画面。 养凰的衣裳和白骨,就在祭坛上踩着,村民的脚底沾着一路上山的泥,踏过河神引来的净水,一个个脚印都是污浊至极。那些曾经华艷一时的人事物,就这样隐藏在骯脏的地上,再也看不清原样。 回忆悠悠跑过,他们三人中于是睁开了眼,回了神。 凌馨和叔顗望着彼此,像是找回了人生中残缺的碎片,失而復得的感觉是多么强烈,剎那之间,泪流满面。 「叔顗,竟然是你。」凌馨伸手摸摸叔顗的脸庞,上一辈子,她尚未嚐到情爱滋味就殞命了,四个动物朋友里,对叔顗最是特别,也最是牵掛,今生得以再见,全是前尘未了,修得再续前缘。 「是我,从来就是我。我会一直守你、护你。」叔顗找回记忆最是欢喜,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对凌馨这么有感觉,不是因为她是小狐狸的娘亲,而是他从头到尾就是爱着她。 「既然记起了,就应当明白这些人类该不该救。」沛儿在一旁冷言道,此刻温存又有何用,等他们一家子收拾回去再亲亲我我也无妨。 叔顗和凌馨相看了一眼,握紧了双手,已是明瞭了彼此的心意。 倘若袖手旁观,她是一辈子都不能安心的。况且那个罪大恶极的人还没有伏法,养凰的冤屈也尚未洗刷。 眼见情况不好,沛儿盯着他们,带着怒意说道:「我们这些神灵精怪,一旦沾上复杂的人类救不会有好事。叔顗,你前生是如此。锦葵钟情奚夫人亦是如此,你的今生已然遇到所爱,我无力阻挠,可不代表你对娘亲的话就要照单全收。」 「河神大人,你今生也是人类,我对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叔顗回道,看着沛儿的神情,还是从前对河神大人的依赖与景仰。 「还不能悔悟?当初你就该见死不救。你就该离我们人间命数远远的,你就该活在凡尘之外,喝茶下棋整天悠哉!」沛儿回吼着。 叔顗愣了愣,后是笑了。 「河神大人,看来你在凡间轮回也学到了不少。至少你学会了生气,以前你说话都淡淡的。在沛儿这世,你有了娘亲、有了爹爹、有了两个好兄弟,这么多人爱你,若你以为自己学不会情,何必来此阻挡我们送死?」叔顗看透了她话语机锋中那颗柔软的心,竟有种女儿初长成的心思。「河神大人,凌馨就托你照料了。」 叔顗缓缓将凌馨往沛儿身处推去,母女俩同时落于地,被叔顗下了灵气结界保护住了。 「叔顗,谁要你的结界?我们自能自保!」沛儿一脸不太服气,单手一抓就将那浅蓝色灵气收拢,丢还给了叔顗。自己立马凝结灵力,唸诀开了护法障,赤艷红光一罩,将她们护在其中。 契安寧觉得很是尷尬,觉得他们眼熟竟是真的遇过,当初年纪轻轻还做过那些好玩却阴损的手段,前一世延误了小狐狸救女孩的最佳时机,虽然从来不觉得那隻小狐狸可以营救成功就是了。 「小狐狸,你收手吧!姑奶奶我不愿与你动手。」契安寧尷尬的说,再也没有当时嚣张的气焰。 「我也不想打,只是人我得救。」叔顗也是实诚。 「何必呢?非亲非故的。」契安寧认真不解的问着。 「以前我从不管人间事务,不论对错,不论伤亡,我全当作是天道轮回,各有各的命数。可是我出手救了沛儿,之后遇见了我的挚爱凌馨,她们都是人类,她们若是被拯救也可以过得很幸福。在场这些人,都是别人的家人,别人的所爱,同样值得被珍惜,同样渴望着被拯救。」叔顗轻轻一笑,继续说道:「这些是我刚才领悟的,其实自己也没有太相信。只是从今往后,凌馨说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我不管那么多,是非黑白以后都是凌馨说的为准。我守她护她,若她想守得天下苍生,我就会去替她揹着。」 凌馨感动的两眼发直看着那威风凛凛的叔顗,沛儿的眼中只是万般无奈,契安寧根本是白眼翻了一圈又翻回来,直抱怨:「要说那些酸腐情话还不对着你的小情人说,差点噁心死姑奶奶。」 「不如你就离开,这样就不会被噁心到。」叔顗性子直,就想到这么个劝退的说法。 「你这狐狸真是欺人太甚。」契安寧骂道,但一说完竟鬱鬱低下头来。「我虽不欲战,可这计画得成功才行。我定要把舒苍抓回来!」 现在场上半数落了坑,数十人晕倒在场上,晕倒中人有三分之一被解了毒,当务之急要先把水墙再立起来,然后再帮忙净化。 契安寧当初是看河神这帮人没有援手,又要带着累赘才刻意放水。看现在场上有其他人加入了救援,说不定真的会反转局势。 这是不可以的啊!这回一定要让人数凑足了,一定得让云雨成神,这样他才能替她把舒苍抓下凡来。 反正她是魔,现在情势有变,不能再说话算话了。但她还是道义的提醒一句:「接下来我可要全力以赴了。」免得她突然加强灵力会把叔顗弹飞出去。 叔顗知道她是认真的,自然也可以理解。于是也全力以赴,无暇旁顾了。 「沛儿你能不能放娘亲出去,大家都在奋斗,娘亲也想尽一份心力。」在护法障里的凌馨,不知怎么的,明明是对自己的女儿说话,却是小心翼翼的。 「娘亲,你是叔顗的命根子,请你不要再添乱了。」沛儿冷眼对之。「你将我困于姮娥之花幻境的事情,我还没有跟你算清呢!」 谁能知道自己的女儿竟然才是货真价实的河神大人呢?凌馨搔搔头,只是乾着急,知道半数的村民在她晕眩那一会儿已经殞命,内心就止不住的难受。 「沛儿,我到底是你娘亲。这回你就听娘亲的吧?」凌馨继续说服着。 局势僵持太久,因为多了人手阻拦,衝入坑中的村民人数进度缓慢。 覡不慌不忙,应是早有后手。他缓缓走入琴台之后,用手轻轻抚过琴弦,像是在回味这个触感。 这本该交由汾璱慷来做的,只是那浑小子没回来。分明心上人就在这里,却是不回来,要不是真有什么变故,就是那小傢伙小小年纪就学了薄情寡信、贪生怕死,他当初还期待培养出另一条狗,没想到这世间最忠诚的狗只会有一隻。云雨冷笑着,坐上草蓆,开始撩拨琴弦,裊裊琴音环绕低回而出了山谷。 琴音是寻常曲子,听不出什么端倪,一开始就以为覡是奏乐助兴的,没想到没过多久,天地又颤动了起来,冰晶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天摇地晃的,村民们也害怕的停止动作,过了好一阵子,竟看到有树,一棵棵的树,就从坑内攀爬出来。 「有……有妖怪!」村民们尖叫着,这下是进退两难了。 虽然是刚拔了根的树,但行走速度却比一般人快得多,很快的它们绕过了整个广场,堵住了下山的后路,一部分的树开始往不死拳门派之人和之亦邢南这些试图阻挠的人攻去。 「沛儿,其他人你不管可以。之亦邢南是你的好兄弟呢!」看着娘亲心中多着急啊!她恨不得就扑向那两个孩子当他们的垫背,也好过在这里乾等着,眼睁睁看着。 「娘亲,之亦邢南有法力,那些树不足为惧。要是树妖就该担心了,可那些树里装得可是活生生的人。」沛儿依然冰冷的说道。 凌馨一愣,重复沛儿的话问道:「活生生的人?」 「覡来此处五十年,每年献祭的孩子都去哪了呢?娘亲你仔细数数,这树是不是有五十棵?献祭的为何偏得是孩童?这个覡是使了术法,将孩子的经脉与大树连结,使他们同生共长,再也切不开彼此。只是这树既然是人,就没有什么灵力可言,最多就是树干撞来、树枝扫过要记得闪而已,攻击力不高。」沛儿对覡的手段评价不是太高,这点伎俩只能让心疼树里是人类的人掣肘。 然后沛儿没有意识到,她身边就有个这样的人类。 「别伤害那些树啊!里面装的都是人!」于是娘亲在遥远的一方开始向场上大吼着。 「娘亲你究竟要保下多少东西?」沛儿摇头喟叹。 在场上的人也惊觉到那些树虽然缠人,却意外的弱,枝干拂来就算没有闪过,也就是比学堂逃课被娘抓去打手心更痛一点罢了。若是一拳打去,那树里头还会发出哀号声,这个村如此小,不乏认出那些尽是曾经熟识的孩子们,就是那些被献祭给河神的孩子们。 难道覡所说的河神,竟是骗局? 「没想到河神大人竟为了保住有人年年祭祀,而不让我们仁鑫村村民每个人都入香巴拉!既然河神保不住我们,这个入口也支撑不了多久。还想要入香巴拉的人啊!赶紧把握时间,拚了性命以觅得一片净土吧!」副村长如此一说又扭转了情势。他们原先献祭是为了河神,现在发现河神也不是好东西。唯一的生路就只有覡为他们指示的那一条了。 那一棵棵树只挡住了村民以外的人,之亦邢南被围困在两树之间,之亦力气大,把他们丢出去,他们惨叫几声却又再缠上来,甩都甩不掉。 若是人的话,心脏的位置就是致命伤。 只是那些人有些是从前的玩伴,有些是别人的孩子,有些是别人的亲戚。杀了那些树,就是杀了他们性命。可是留着他们性命,又没办法突破重围去救那些愚昧的村民。 怎么做都不好,他们只能被困在原地,无力回天。 这时叔顗正跟契安寧打得如火如荼,分不出身,在场唯一能动的,也只剩沛儿和凌馨了。 「不能杀、伤不得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凌馨急问道。 「定身术。」沛儿不假思索回应道。 「我可学得会?」凌馨问道。 「娘亲,你上辈子是巫女可不是乱选的。你本灵力充沛,却没有机遇修行。你能通达万物,与动物交谈便是铁证。若你习咒,虽是初学,但威力不会弱到哪去。」沛儿直言,还认真的肯定道:「娘亲你千万别妄自菲薄!」 凌馨停了下来,抓着女儿可爱的脸蛋,让她们对视。 「从刚刚开始就对娘亲的问题有问必答,代表沛儿你也快要气炸了吧?」自己的女儿,凌馨自然是最懂的。 就算她曾经是个河神大人,但这一世她身为人类,就算是想要保下他们一家人,也不得不气愤覡的诡计让这群人类到这个地步。 她现在回復的灵力不多是没错,她是想袖手旁观没错,那些村民也曾经想要把她献祭给河神没错,但是看到人类被这一帮坏人掌控了命运,骨子里就燃起了难以抑制的激愤,这是她身为河神的时候不曾有过的。 她这一世为人,也学会了仗义执言,也学会了是非黑白,也学会喜怒哀乐,怒这一点目前是明显了些。 「娘亲保证,尽量不扯后腿。」凌馨不知哪来的自信说道。 「娘亲你跟紧我,半步不离。」沛儿如此说了,娘亲立马回好。 她们跑到岩浆坑边,沛儿唸咒,一丝红光窜入了树干中,那树立马站直不动。凌馨其实有些怀疑自己,她从未使用过法术,但还是依着沛儿唸着咒语,果然手心就冒出了淡淡杏色光芒,若有似无的,一溜烟就没入了另一棵树干中。 树是有挣扎一下,但还是停了下来不动了。 同时,又有大半的村民落入坑中,只是她们必须先解放所有队友,场上还有数百馀人,树只有五十个,他们必须各司其职才可以。 在另一角。 副村长就在云雨的身边,蹲着,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分明云雨只要一弹指,任凭那些定身术多顽强,就能同时解开来。他还是想等到她们半数封完之后再一个弹指解开,这样的无助感,云雨最喜欢看。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再来就是云雨的飞升,升到那个他永远去不了的地方。或与舒苍復仇,或与舒苍相守,从今日之后,再无他的戏分,他也该下台了。 分离的台词,他一早就想好了。只要他能给他一个眼神就好,那眼神只要稍微有点不捨,那么他一生也就足矣。 「云大师,人数差不多了,我也该去了……」副村长有点苦涩的开了口,全身斗篷遮挡还有遮面,他不必抑制自己的神情,云雨也没有低下头来看他一眼。 「看完这齣戏,不好吗?」覡顿了一下,语气如常的说道。 「迟早得去,我该佔个好位置。若来世能再遇云大师,我还愿当你的下属。」副村长泪中带笑的说,嗓子里的哽咽却是藏不住。 「去吧!」云雨始终没有看他,挥挥衣袖就让他走了。 他始终,只是云雨的一条狗。 「云大师,属下还有一事相求。」既然要死,最后再做点好事吧。 「你说。」 「还请云大师还小犬声音,往后若云大师要下凡,他替你办事也方便些。」副村长笑着说,眼却是掉着泪。 「好。」他本来就打算一见舒苍就换回自己原本的嗓音。 覡往自己喉头一抓,一个小铃鐺化型出来,他没有回头,只是将那个铃鐺丢在了地上,让副村长像狗一样去捡起来。「只要毁了这个铃鐺,汾璱慷就能恢復声音了。」 后面这一句话,云雨用的是他的本音。很久以前很熟悉的声音,让副村长怀念不已,一股酸楚蔓延全身,却要说服自己已是心满意足。 副村长一脚就将铃鐺踏碎,一片柔亮的光芒随风散去,飘向了远方山脚下。 「谢云大师成全,属下告辞。」该走了,不见云雨的回应,他应该要慢慢的走开。 离开他的脚步意外难行,彷彿鞋履中装有千万金,可是他也不愿自己的不捨太过明显,也不想云大师误解他不愿意牺牲。 「你。」 突然云大师发话,他无法克制自己停止离去的脚步,愣在原地,细细听着下文。 「这一生,可有悔?」云雨问,沉沉的问着。 「我,无悔。」涕泪纵横,他却是说出了这一辈子最该说出来的话,这是最缠绵的情话,只是只有自己听得懂罢了。「云大师,可否求你,在往后千千万万年的人生中,别把我忘了。」 「一说你倒过分了啊!」云雨笑得冷酷。「我定将你忘得乾净。」 「那也无妨……」副村长点点头,没看向云雨的表情,在那面具下看不清楚什么。 只是没有人回头,就不会看见云雨正死死盯着他一步步往死处寻的脚步。 最后他的身影,出现在那悬在半空的巨大瞳孔中。 云雨没有表情,或是,不知道摆出怎样的表情才是适当的。 第七章〈暮色〉之七 副村长的离去使云雨停下了拨弦,那些与人共生的树,双眼一早就被云雨剜去,眼不能见,需要琴音才能行动。 看着场上千馀人,竟有三分之一倒在地上不能动弹。其实也无妨,他本来就不需要这么多条生灵,来此村前本来就只剩五百多的生灵得取。 细细算来他们不满二十人,却撂倒了三百馀村民,也是用尽全力,出人意表了。 有他们的加入,这齣戏是好看多了。只是,让他们止于此就好。云雨的计画必须成功,为此他等了整整五百年了。要夺人性命不难,可要人心甘情愿付出生命却是难如登天,他走访各处,越原始的地方就越是容易取信于人,来仁鑫村五十年,应是待过最久的地方,也是最后一站了。 云雨不知道自己得偿所愿后应该会是怎样的感觉,但那条路明摆着要他走,他必须要走完才行。他要追到天上,将那不闻不问的负心汉抓下来问一问。 一声响指,被定身的树就又随着琴音移动起来,被蜘蛛妖毒侵蚀的受不了的村民,更是如逃生般往死穴跳,一条条影子入了黑瞳孔之中,眼白之处好似承受不住如此多人重量一般,辛苦的生出条条血丝,这是即将到达负载人数的徵兆,也代表着他大事将成。 看着定住的树又动了起来,沛儿没有生气无助,却像是早就预料到那样。不过就因为覡想一次击溃她们,让她们认为自己只是徒劳,所以反而争取了时间,定身术本来就有时限,她自然也不贪多。 只是场上的战友伙伴们除去之亦邢南,都是妥妥的人类,既是人类也不是铁打的,体力总有上限。 虽然是拚尽全力,能拦下的、能丢的、能打晕的效率还是愈来愈低。 况且蜘蛛妖毒就要发作,他们见过养凰的死状,死状是否相同他们更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其馀的村民更是拚死拚活的往岩浆坑去。 沛儿见云雨大事将成,也隐约料到他们这几十人,到底是无力回天。可她不甘心,也不服气,心下突然暗生一计,凑近娘亲对她说了几句。娘亲一脸错愕的惊呼着:「我能行吗?」 「不能行就当作是命了。」沛儿如此说。 凌馨刷白的脸更是白得不得了了。 沛儿一说完,也没有给凌馨覆诵、练习的时间,立马旋身,目光如炬对准了覡的方向,凝聚了所有的灵力,红色的灵光有些松散却也勉强成了螭龙的形状。 灵力消耗的差不多了,这是沛儿最后的奋力一击。螭龙在空中游转,在沛儿双手往前一指的瞬间,拍了尾猛衝而去,引起强风猎猎,周遭的人都要直不起身来。 覡当然不可能没有警觉,接下这攻击不算轻松。一脚向下跺,分明是石板铺地,却激起了漫天风尘,风尘细緻却紧实的聚合起来,赤螭拍尾每当想攻破近身,那些风尘却如同盾牌一般硬是黏上了龙首,难缠至极。 另一方面,覡还有暇馀,运气张爪对着螭龙而来,彷彿有种吸引力,赤螭的红光渐渐被拆解开来,一点一点的没入他的掌心。 「娘亲!」沛儿早就预料这个结果,现在正是时机。 娘亲临危受命,自然是有些无助。但在这个生死存亡之际,她还是硬着头皮,转身就对着那个巨大的眼球,唸了一串咒语,很快的唸了一次,又再唸了一次,就是怕自己唸错,又怕自己法力不足。 咒一唸完,前方的眼球果然有了变化,从睫毛、眼皮开始融化,像是春天的融雪那样…… 「不!」覡终于是又急又慌张,只是那赤螭的红光尚未收完,现在收手,恐遭反噬。可那颗眼球装着的却是他苦心经营五十年的心血…… 其实这不过是拙劣的基础幻术而已,只是覡心急之下,关心则乱,所以才信以为真罢了。 沛儿也快撑不住了,趁覡注意力被引走,她掐掌以血珠化成血刃,腾身向前一拋,血刃高速旋转要朝覡身上剐去。偷袭的手段,对于小人也是刚好而已。 可惜覡警戒心高的很,一回神就勾脚踢上琴台,让血刃恰恰横着切齐了琴弦。 精力耗尽,千万之一的灵力支撑那么久已然堪称奇蹟。她缓缓的从空中坠下,仰着头已近乎昏迷,加上覡尚未停手,螭龙对抗更是让她负荷不来,冷汗涔涔从额角向下滴。 此时有一白衣少年腾空出现,从覡身后划了一剑。出奇不意,没人对身后设防,到底覡还是个人类,吃痛之馀不得不松手,赤螭的红光瞬间也从掌心窜逃而出,反弹回到了沛儿体内。 同时,沛儿落入了一个怀抱中。 那个面容极其熟悉,偶尔也会出现在她的梦中,那是一个如玉一般的少年郎。 沛儿看着他,明明疲累至极,却不捨得闭眼。 「明知道时辰已过,计划定败,为何你还要回来?岂不是傻?」沛儿有些气愤,嘴上自然不饶人。 汾璱慷分明只要待在村外,就可以避开这些纷纷扰扰,过上好日子。既然早知赶不上了,又何必要回来? 汾璱慷拥她入怀,坚定地望着她,第一次开口说道:「我的心上人在这,我能去哪?」 许久没说话,有些不熟悉,紧张之馀,甚至有些结巴。 「心上人?」沛儿皱眉看他,没有直接了当的问他是谁,却从他灼灼目光中找到了解答。一股不自在,让沛儿转移了目光,可怎么转那少年都刻意将脸绕到她眼前,恰好她也累了,下定决心就直接装睡。 不是!她最该问的不是问他声音怎么回来了吗?可是现在睁眼要问还是尷尬,沛儿咬一咬唇,就把满腹的疑问都吞下。 覡顾不得自己背上被剑划开的皮肉伤,也顾不得自己吸收灵力不成的反噬。他忍着痛楚腾飞到了巨大眼球之前,仔细查看后轻轻笑了,手一挥就解开了幻术。 最后又落入了五六人,眼白之处已趋近于红色,黑色的眼瞳转而发出金光,愈来愈亮,愈发刺眼。 那么多人在凌馨眼前死去,她即使那么努力却仍是无力,这点也让她快要承受不住了,定身术什么的她会的都使了,总还有人拚命的鑽着大家的空子,硬挤也要挤下坑去。 她不得不悲观起来了,既然那些村民认为那坑底是他们最终的归宿,那她又何必坏他们好梦呢?沛儿与她说锦葵和奚夫人的故事中提到,奚夫人殞身那时,万般清醒的说了句:『这梦实在太漫长了。』 就算是被骗,这一跳下去,今生的苦厄就能结束,梦就能清醒过来。这对于处于苦境的村民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之法。 他们这群人自以为是的拯救,真的就是村民想要的吗? 光芒越来越盛,大家都知道是来不及了,痴痴也跟着看向那团神圣无比的光芒。场上大略只有契安寧和叔顗的战斗得专注到旁若无人,现场发生了什么,也被他们昏天暗地遮掩过去。 覡摊手一放,还有无数颗巨大眼球从他身上窜出,也跟着揉成一片刺眼光芒,他站在光芒之中,渐渐也变得透明。羽化而登仙,在场眾人都瞠目结舌的目睹了过程。 然后,下雨了。 轰雷一响,竟下起了倾盆大雨,这可是仁鑫村暌违五十年的雨啊!却来得不即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所有人都被淋得狼狈,没人再有力气去避雨。最纯净的雨水像是在用力洗刷着这片土地上的罪孽,可那么多条人命,又岂是一场雨可以洗得净的。 「你终究,到了这个地步,云雨。」一个声音从天上传了下来,听来痛心疾首,哀痛至极。 云雨又在光亮中显了形,此刻他已是神胎,藉着原本的肉身化了形。 他望着天空,却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到这个地步,也全是你逼的。你终于不再躲我了,舒苍。」没有想像的激动,他竟是一种心灰意冷的口气,冷冷埋怨着。 云雨自然是得埋怨的。 有太多事,云雨从不知情,舒苍从未解释过,总觉得时间过了就会好的,但却让事情越变越糟。 真的是太久太久不见了,让舒苍犹豫着一见面是该叙叙旧,还是揪扯着云雨的衣襟,揍他几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这一切都是舒苍一手造成的,是他小看了云雨的执念。 初见是在云雨的前世,那时他只是妖魔界与人间接壤山上的一隻小妖,名字也叫云雨,是舒苍替他起的名。 那天舒苍恰巧路过,看见了他这个刚化形的小草妖,又这么恰巧的手上有一瓶人间买来的佳酿,带着醉意,心血来潮,舒苍就向小草妖攀谈。 「小妖,咱们萍水相逢。你刚化形,我恰有佳酿,不如我们对饮,庆祝一番,也不枉良辰美景。」舒苍瀟洒说着,真当他自己是风流倜儻。 小草妖瞧着他人形是有几分姿色,但他初出茅芦,总要有所防备,坏人脸上可不会写着坏人二字。 「你又是什么来头,我为何要与你对饮交心?」小草妖显然不识舒苍的身分。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舒苍倒也不恼,毕竟他尚未自报家门,而也知道初生的小草妖没有家门可言。 「我是霑戡魔君之子,少君舒苍。」舒苍这辈子没遇过不知他名姓的,自报家门时也有种志得意满的感觉。「既然刚化形,不如我就赐你一个名如何?小草受雨水滋润,你就唤作云雨吧?」 舒苍自顾自地说了,而那刚化人形的小草妖只是冷冷地看他。 「魔又如何?生性残忍好斗,心血来潮就打打杀杀,法力高强动不动就把一个山头剷平了,可曾想过那寸寸土地上都是生灵。」小草妖昂起头来毫不畏惧,说得是愤慨激昂。 舒苍生为魔君之子,从出生开始哪敢有人对他讲这些。呆愣之馀,其实也能明白小草妖所言不假,光是他妹妹契安寧,在幼年时追着一隻蝴蝶跑了满山满谷,最后都没抓到气急下就烧了整座山谷。 「若要与我结交,就先当个名门正派。我年尚幼,只听过天上的神仙乃是正派,会护佑我们这些弱小生灵。」小草妖说道。 「要与你共饮,还得我成了天上神仙才行?」舒苍笑道,觉得有些荒谬。 「是。」那个小草妖却是无比认真。 舒苍不以为意,笑着笑着就独自把那瓶佳酿喝完了,留着小草妖乾瞪眼。 后来舒苍几乎天天都去找小草妖喝酒,只是都是喝给他看。 之后,有日舒苍照往常来了,只是不知哪的小魔头正在打打闹闹,法术无情的东闯西窜,茂密的山头都要秃去了一半。见到少君,那些小妖魔就是夹着尾巴逃了,没有人认为有后果必须收拾。 小草妖呢?舒苍遍寻不着,原本住的地方是已经被法术焚毁了。他堂堂一个少君,不知为何就不肯放弃找了三天三夜,最终发现小草妖的妖丹只剩最后一点微弱的气息。 既然这个小草妖生前想要走正道之路,看不起什么邪魔歪道。舒苍不惜逆天改命,运用了炉鼎把妖丹化成一般人的魂魄,掺了一滴自己的泪水,就将他托生轮回入人道。 再见到云雨,已是很多年后,舒苍性子懒,活得又糊涂,是记不清到底过了多久。 舒苍弃了魔胎,不顾魔族反对上了天。这上天也算是误打误撞加点胡说八道,说服天界的人自己法力低微,却身分尊贵,只要给他一个小仙职来做,他就愿意当人质。天界为避免有天神魔大战,于是也莫名其妙收了他。 他实现了承诺,成了神。于是就开始找那隻小草妖投生何处,这下他可求得了神职,云雨这个傢伙不能再看不起他了。 再遇见他,他已经是声名大噪的少年天师了。那日受邀至一村,作阵祈雨,舒苍恰巧是此方地界的雨师,舒苍无法克制自己想去见他的衝动,他等了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那日的桃花林尽是枯枝,土壤乾燥龟裂,这一山头上没什么好景可言。 舒苍缓缓向云雨走来,每经一处,桃花就会盛放开来,花瓣红艷飞舞遍地,土地也湿润生出青草来,舒苍喝酒壮胆,一路美化环境,就希望云雨能有个好印象。 当初云雨看不起他,但轮回过了,记忆全失,这回舒苍可不能重蹈覆辙。 舒苍就这样一路走到了云雨面前,这个画面也永久的印在了他的心中。 舒苍说着熟悉的那句话,问云雨要不要与他对饮。云雨天师一眼就看穿了他是天神,谦道能与天神共饮简直褻瀆。 桃花纷飞,那日他们都喝醉了。 舒苍醉酒之下,已是意乱情迷,知道了鹿牵此物专门予人类与天神,含情脉脉,就抓起云雨的手,立下了誓言。 后来舒苍后悔了。 因为他立了这个誓言反而毁了他们一段姻缘。月老说了,云雨这一世得道,自然会飞升成仙,他们本来就可以在一块儿的,都怪他太着急。 可是鹿牵没有解法,唯一就是他们都把彼此忘了,忘了情,鹿也无法牵,鹿牵自然就破除了。 舒苍用了无数的方法让云雨遗忘了他,可云雨对他执念太深,像是刻在灵魂深处那样,不论怎么消除,他总会再记起来。 于是舒苍就开始冷落他,避不见面,云雨所行之处,他这个雨师甚至连雨都不下,就是希望云雨死心,最好把他忘了。 可是鹿牵一直都在,云雨从那刻容貌就没有改过。鹿牵之中有分,神若爱人多一点,那就随人的寿命;人若爱神多一点,那就随神的寿命;若两者的爱相当,那便是永生永世。 云雨好似得到了永生,那便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人爱神多,二是两者相当。只是舒苍避不见面,云雨就自己痛苦的认为是他的单相思让他长命。 舒苍,为什么不爱他,还要跟他立下誓言呢? 于是,云雨必须成神,他要向舒苍讨一个说法。 舒苍在落下的烟雨之中裊裊现形,依旧是一身素雅青衣,衣襟总是束得乱七八糟的。他向云雨走去,脸上带着的却不是云雨最熟悉的笑脸,那个带有微醺,两颊通红可爱,硬要寻他攀谈的憨憨笑脸。 舒苍哭红了眼,再也没有他骨子里的那股瀟洒,一步步向云雨踏去,每一步都是跨越了无尽的思念而去。云雨只是怔征的看着他走来,他应该恨、应该怨、应该一股气的倾吐这些年来的愤恨不平,可是此刻,他只是看着他走来,就如同他们在桃花林中初见那般。 云雨始终穿着妃色袍子,他们初见时就是如此。千回百转,他们还是没有变。祭坛外一圈刻意栽植的桃花林,再再说明了云雨苦心筹划就是为了还原那一刻,心动的那一刻、沦陷的那一刻,谁都没能想到将是万劫不復。 舒苍向前揭开了云雨的面具,轻柔无比。面具下依旧是那个眉宇间埋着轩昂霸气的少年,云雨没什么表情,就是看着他动作。 舒苍分明是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代表舒苍对他并非无情。可若是舒苍与他爱意相当,怎么可能忍住百多年来的寂寞。他是那么想要把舒苍拥入怀中、想要天天见他、恨不得就揉成同一个身子再也不得分离。 如果舒苍爱他,那又怎能堪得如此椎心刺骨、销魂断肠的思念。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云雨猛然伸出手,一手就掐住了舒苍的喉头,现在他们都是神身,互相应该伤害得了。或许一用手劲,舒苍天神就这样毁于他手。 「为什么弃我?」云雨冷冷问道。 他曾以为自己会疯狂似的激动復仇,可看着舒苍这个表情,比他更像是深情入骨之人。 「现在再解释,也已经晚了。云雨,你罪无可恕,一手将你推入悬崖的我,亦是。」舒苍只是悲伤,儘管喉头被掐红了,脸上也毫无惧色。 「你闪躲我数百年,连一个说法都不给我吗?」云雨皱紧眉头说着。 「你希望我给你怎样的答案呢?希望从我口中说出就是我薄情寡义,就是我变了心,就是我忘了你。就是因为我的负心,让你不惜牺牲同族性命,也要上天与我寻仇是吗?这种说法会让你得偿所愿,会让你好受吗?」舒苍一边说着,眼泪止不住的掉,说委屈也不是,就是一股辛酸怎么样也消除不了。 难得见上一面,却是不能一解相思。他们都太贪心,做了太多错事,已然无力回头了。 一段感情中,沉默果然是慢性的毒药。 看到舒苍的表情,云雨沉积百年的火气也冒不起来,掐住颈子的手松了开来,替舒苍拂去脸上的泪水,轻柔说道:「别哭了,眼都肿了。」 原因、说法,过往的种种或许在此时此刻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云雨走向前,把舒苍拉入怀中。 舒苍在他耳畔,乖乖的,毫无保留的,解释了他们的前因后果,也让彼此明白了阴错阳差的命运,走错了一步,就是永远的背道而行。 大雨毫无保留的落下,像是替这段无解的姻缘哭泣。铸下了大错,天界又岂能容得了他们。 舒苍暗了神色,从云雨的怀抱中出来。 环顾了四周的景,有落英繽纷桃花林,有散散落落倒在地上的人们,有昏天暗地打得如火如荼的神魔,啊!那个魔还是他许久不见,冥顽不灵的妹妹。 在故事的最后,他还得以再见他此生此世最美丽的风景,他已经相当心满意足了,舒苍望着云雨,澄澈双眸愈发清亮,露出一如曩昔的俊朗笑脸。 「鹿牵因爱而生,却是恐怖至极。连天皇老子都斩不断,除不尽。云雨,你死不了,只要我还活着,你便会活着。」舒苍笑着说。「只是那些信任着你而亡的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条生灵,他们的命,又有谁能来赎呢?」 云雨曾经一心正道,鄙视邪魔歪道,最后却是走得最歪的那个,爱与执念如此可怕,难怪天族的人一心都要弃情绝爱。 舒苍有点苦涩的笑着,亮光一闪,手中出现了一冰刃。那是上古神器,专门弒魔杀神,只要刺穿心坎,就是连元神都刺穿了。 「我们一起赎罪吧!」最后舒苍说。 舒苍刺向自己胸口的时候,云雨是呆愣看着的,一瞬之间,他的一生在脑海跑过去。 他爱过,在那个香味浓郁的桃花林。他恨过,在无限的光阴中永无止尽的思念着。他残忍、他弒杀、他心机算尽、他把忠心耿耿,眼中只有他的人,也落入了坑里,做了他爱情的祭品。穷忙了一生,到底又夺回了什么呢?换来的只是永不能回头的错过。 「我爱你,一直都是。」舒苍消失之前,捧着云雨的脸颤巍巍地说道。 「我知道。」而云雨知足的笑了。 雨还是下个不停,欠了五十年的雨,似乎都急着在这一刻偿还乾净。 可是还有什么用呢? 罪魁祸首,不论是覡、是舒苍、是副村长,没有一个人还在了,可大多的村民也都已经葬身坑底。这场战役,又有谁是真的赢了呢? 凌馨心痛如绞,一个个人死在面前的痛苦还是平息不过。看着村长奚扶燁试图在祭坛上找寻自己女儿时,凌馨更是肝肠寸断。 养凰的死状在脑海中不断的重复,危机褪去后这画面更是积极的缠着她。 她是个好女孩,她会在凌馨身上撒娇,她想要被疼爱,凌馨也愿意拉她到怀里哄,可是这样的好孩子,却是以这么残忍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 凌馨向岩浆坑又走了几步,磅礡的大雨的确浇不熄里头的火焰,多少人命殞在这里,多少人都是认识的,打过照面的,一个个,都没了…… 不知道是谁先注意到的,意识到一切早就结束,叔顗和契安寧终于停手。 还算是有见到哥哥最后一面,契安寧回过神来有看见舒苍转瞬即逝的光点,那个随便的笑脸,不是谁都模仿得了的。 她坐在原地,她本就傻现在更是无法运转,久别重逢,却是阴阳永隔,不!元神俱灭就是什么都没有了,就算贯穿了阴阳,也再难相见。 叔顗静静得待在凌馨的身边,看着她伤心欲绝的表情,自己也是心痛如绞。 「叔顗,不管我们怎么努力。还是全没了……」她努力想要一肩扛起的使命,只不过是笑话而已。 「凌馨,别这样……」叔顗声声劝着。 「你说,要是能以我一命,换得百姓们安生,那该有多好啊!现在没了歹人,也下了雨,农田净化了就能生长出庄稼,他们就要有好日子过了啊……」凌馨边说边是红透了眼。 「凌馨,你的命是不能随便牺牲的。」叔顗捧着她哭花的脸,正对着自己。眼神中有着柔情,有着坚定,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别担心,我有法子。」 能有什么方法呢? 如果是简单的方法,叔顗总不会藏着腋着,不一开始就使出来省去了麻烦。 「叔顗不要!」突然在汾璱慷怀中的沛儿,对着叔顗吼叫着。 不要……?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一阵强光爆裂开来,却没有半点声响,连雨声也听不见了。 温柔却炫目的光拂过眾生,像是安抚着唱着无声的安眠曲,大家都缓缓的、安静入眠。 在那之后,已过了七年。 那场惨剧过后,大家都睡了好觉,一觉醒来,那些在祭坛发生的一切,就如同梦境一般,大家是都记得,却没人相信是真的。 村民是都回来了,除了副村长、养凰、还有覡…… 还有……叔顗。 沛儿说叔顗是以自己的灵力、神胎为祭,强行逆天改命,这个禁术只出现在典籍里还没有神灵用过,一般神灵也不会像他那么傻,做出这种事来。 既然神胎自毁,要重新凝聚一个就该吸收天地精华,等个千年百年。叔顗没有死,这点是肯定的,因为从那刻起,凌馨的容貌就再没变过,不是因为她保养得宜,而是她在失去的那一刻终于体认到自己有多么的深爱叔顗。 她爱着他,与他同等的爱着,于是他们仍有永生永世。 不论千百年,她都会等着,等着叔顗回来与她团聚。 养凰终究没有回来,因为她灵魂的碎片已经拼凑不回来了。那日之后,凌馨一家子和村长、汾璱慷,一起找到了她的白骨,为她立了坟。 她的一片情痴,汾璱慷也是看在眼里的。本来汾璱慷回来时没见到养凰,还抱着养凰可能从未出现过的侥倖,没想到还是发生了惨剧,本来该死的,分明是他。 他懊悔、他痛心疾首,沛儿就在一旁陪着,也跟着弔唁着这个蠢笨却痴情的薄命红顏。 汾璱慷的父亲也不回来了。叔顗的逆天改命也改不了他一心向死的夙愿,他的父亲,最该遭村民们唾弃,最后是连衣冠塚,他都不敢葬在村里。 契安寧就在祭坛边待了三天三夜,呆愣着,一滴眼泪都没有留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难过,还是只是嫌少了哥哥继位,往后日子就要天天避着她的魔君老爹。 「舒苍,你是幸福的吧?」她自顾自地问着。 挖了地就把自己臂上的玉釧埋了,那是舒苍唯一送过她的礼物,舒苍那么蠢,不配当她哥哥,现在她埋入地下也算是还了。 捧了最后一坏土,契安寧转身离开,瀟洒地走了,她这一生就该这么瀟洒。 七年匆匆过了,等待的时光总是特别漫长。 沛儿依旧是沛儿,今年已经一十八岁,凌馨藏着腋着还总不许她与汾璱慷往来,就是不想女儿那么快嫁,希望她再多陪自己一段时日。 可是婆家那边好像巴不得赶快把沛儿娶回家,凌馨知道自己大意了,大意到居然完全没有瞧出端倪,他们这段情怎么开始的,她可完全没有参与过。 后来的仁鑫村群龙无首,本来的村长奚扶燁没能接受自己女儿成为白骨的事实,虽然是立了坟,虽然是眾目睽睽下就那么一架白骨,他还是率着自己的门生出了村,说不定叔顗早就将她復活了,只是不在这个村里罢了。 后来附近山寨的头头就来接管,成了新一任的村长,也就是汾璱慷的娘亲,司徒雉。村民没有太多反对,司徒雉对经商和经营颇有一套,整个村子被她打理的有声有色。她改了仁鑫村的名字,换了新气象,过往的一切悲痛也就被揭过了,现在叫作蚕跡村,养蚕產丝成了村中的大业。汾姓成了村中忌惮词汇,汾璱慷也改母姓为司徒璱慷,他依旧有少年壮志,辅佐着母亲打理村中事务。 他始终很积极,娶亲这件事情也是,挡都挡不住。 沛儿这些年虽然知道自己就是河神,但为了还娘亲一个不冷嘲热讽的好女儿,她刻意淡化过往是河神的回忆,今生便是今生,今生她身为人类,就要把人类的七情六慾体验个完完整整才是。 之亦朝着他大妖怪的梦想而去,虽然不捨,但还是毅然决然地去找本来就有些交情的蛟人族修练,两三年会回来相聚,没回来也会书信来往,虽然没人看懂他的字,再不济也还有转生镜,可以看着这孩子有没有吃好穿暖。 邢南也有了自己的志向,他想跟沛儿一样体会人的一生,于是积极的修练人道,至于用了什么法子,沛儿与他讨论来讨论去,凌馨到底是听不懂的。 身边的家人一一走了,凌馨虽然不说,但内心还是怕着孤单。 现在不过七年,往后还有千百年要等,她可不能服输。 「娘亲,不如我为你想个法子吧!」 那天夜里,她们母女俩在讨论的分明就是这聘礼到底该不该收,怎知沛儿突如其来就冒头一问。 「什么啊?」凌馨摸不着头脑。 「都说人的潜能无限,神灵自然也是。典籍上虽说要花上千百年,但神与人一样,偶尔需要激上一激……」 大红花烛那一天,放出去的消息是母亲凌馨,和女儿沛儿同时出嫁的消息。女儿的对象显而易见是村长之子,只是母亲要嫁的对象就是云里雾里了。 暮冬初春之际,两座花轿就从神殿出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一个往旧汾家走,另一个往山林走去。 轿夫们也有些迷茫,被吩咐就是要在山林水域间多走几回,一遇上有人出现就把新娘丢在那儿即可,一天没出现的话就转道回神殿。 春雪初溶,雪景很是好看,以前没雨自然不会有雪,现在可都是恢復正常了。白雪覆盖了天地,耀眼的阳光洒了满地晶透亮光。 说不期待是假的,可期待又会害怕失望。凌馨坐在轿子里面,一次次掀开盖头,偷偷往门帘外看出去。美景尽收眼底,可最想看的,还是看不到啊…… 太贪心了,说是要千百年,区区七年就要他回来,简直是强人所难。 正当她说服着,安慰着自己要平常心的时候,轿夫躡手躡脚的落了轿。 才刚说服自己不要感到失望,说不定轿夫就想着口渴了,或扛累了要休息一会儿。凌馨沉住气,静静着在轿子里待着,等着轿子再次升起。 「小姑娘,兜兜转转的,是要嫁入哪户人家啊?」 那个声音,熟悉无比,剎那之间,凌馨热泪盈眶。跟初见时一样,她又再度把脸哭花了。 她打开了门帘,看着远方熟悉的身影踏着溶雪而来。她揭开了红盖头,这回没等到他来揭。 「叔……叔顗!」也不管这凤冠有多重,嫁衣有多束手束脚,凌馨不顾一切就要朝他奔去,就算是千年百年,她也会朝他奔去。 溶雪最是地滑,一不小心,凌馨就将叔顗扑倒了。 「凌馨,我的新娘子。睽违七年,竟变得如此猴急。」叔顗咧着俊朗笑脸,宠溺得拥着她,一手就往凌馨脸颊上戳。 一被调笑,凌馨也有点不服,哼了一声说道:「你要不出现,我就真的嫁给别人了。」 叔顗脸上果然一惊,被吓个惨白。他会这样激发潜能化了形,就是那山林之间,精怪们的间言碎语,吓得他以为自己妻子就要改嫁。 也是,当初他从小狐狸变成妖怪也是受了激,凌馨果然是他的良药,不论何时都挺受用的。 「一生一世,永生永世。凌馨,你只能是我的妻子。」叔顗抱得更紧了,怎么拔也拔不开的那种。 凌馨泪流不止,却是带着灿烂笑脸。 「好。」 他们落下一吻,然后是千千万万个吻,七年的光阴太折磨人,他们只能用往后的千千万万年去弥补。 尾声 「老婆婆,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女孩的哥哥满脸疑问,拿过了老婆婆手中的两个麵人儿。「不是应该要拜天地吗?像这样……」 他拿着麵人儿演示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女孩的哥哥一边喊着,一旁的孩子们就跟着好、好的喊着,佯装自己是宾客在一旁喝采。 老婆婆和蔼的笑着,慢慢说道:「他们之后在雪地里发生了什么,老婆婆也不知道,因为老婆婆当时也在拜堂啊!」 「那么巧啊!岂不是错过了好戏?」一直沉默着的男孩,一脸惋惜的感叹着。 「那个邢南哥哥也错过了好戏喔!只是他现在是人类,所以记不起来了。」老婆婆看着那男孩笑着,瞇着眼就把那个邢南的麵人儿送给了他。 男孩拿了代表邢南的麵人儿,不知怎么的,捨不得就这样将它吃下肚。 「他才刚来怎么就有麵人儿可以吃。」女孩的哥哥就是看不得那个男孩好,出言嘲讽着。 「哥哥!」静静嗔斥道。 老婆婆笑着看着一切,看准了脉络,大概也知道这未来故事该怎么发展了。她可是看见树木就能知道树根走向的人,况且这群孩子如此单纯,情绪都写脸上了。 「夫人,该走了。今天与岳父岳母有饭局,别误了时辰。」老爷爷拐着拐杖来,走到老婆婆身边轻声提醒道。 老婆婆的脸满溢着幸福,转头向孩子们道别,她一向最喜欢说故事,现在除了自己娘亲,也有一群死忠观眾了。 他们搀扶着彼此慢步离去,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往后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