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家的小娘子》 第1章 [古装迷情] 《侍郎家的小娘子》作者:陈六羡【完结】 简介: 唯一的亲人去世后,十五岁的梁映章揣着半块认亲的玉佩,从偏远小镇进京投靠。 没料想,祖父的故人竟是当朝宰相。 梁映章勉为其难在宰相府当起了混吃混喝的金枝玉叶。 升任户部侍郎的宋清辞,除了日常公务繁忙以外, 担任起了“养妹妹”的责任,教她礼仪,送她上书院,还得防止她早恋。 养着养着,就变味了。 梁映章打心底对这位严格冷峻的兄长又敬又怕,有点非分的念头,但是不多。 第1章 入京 终于到京城了。 七月盛夏,头顶的烈日灼热地烘烤着梁映章,热得她眼冒金星,头晕眼花,在城门口几乎要站不住,扶着一旁的告示墙才算站稳了脚跟。 沾在头发间的几根稻草,要是再晒一会儿准得起火。 旁边伫立着几根拴马石,是给来往商队暂时寄存马匹的地方,私人经营,是要给钱的。周围还横着饲料槽和水槽,水波荡漾,看着还算清澈干净。 梁映章渴的不行,嗓子里都快冒烟了,也不舍得掏一两文钱去旁边的茶馆买茶喝。她悄悄移步过去,将娇小的身躯藏在马身后,摸摸长长的马面,“马兄,借你点水喝。” 说罢,便一头扎进水槽里,咕噜咕噜地汲水。 说起来,她的经历也怪可怜的。 梁映章出身在江南一个并不发达的小镇——青镇,父母早亡,唯一的亲人翁翁几个月前刚过世,翁翁经营的自家饼店被当铺收走,她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女。 翁翁离世前,自知命不久矣,将半块青色的虎纹玉佩交给了孙女映章,还留了一封书信,叮嘱她拿着玉佩信物和亲笔书信去京城里找一位故人,希望那位故人能收留映章,给她一口饭吃。 梁映章此前从不知道翁翁还认识京城里的人。留的书信上只有那位故人的住址,却没有那位故人的姓氏和名字,只有一个称呼——楚兄。 京城离青镇有几百里之远,远到梁映章根本不敢想象。 她从未出过远门,自然舍不得家乡,但是在青镇她已无亲人,也没有家,带着好心邻里筹集的一点盘缠和干粮,就这么上路了。 连续走了四五个月,梁映章从江南青镇,靠着两条常年在店里跑路送货的腿,遇到牛车马车就搭一程路,现如今天下世道太平,百姓淳朴善良,走的又是官道,没遇到打家劫舍的劫匪盗贼,也算安然无恙地抵达了京城之都。 梁映章喝足了水,又用水洗了把脸,被尘土遮盖的清秀面容显露了出来。只是身上的衣服实在太旧灰蒙蒙的,连着好几日没洗澡,跟流离失所的流民没什么区别。 自然,在进城门口时,她就遇到了盘查户口的守卫。 那位盘查的守卫看她一身灰头土脸的打扮,扁扁的装不了多少东西的行囊,就认定她为流民,示意后头的书记给她登记,“叫什么,打哪儿来,来京城做什么?” 梁映章从行囊里摸出一本皱巴巴的过所,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有过所。” 那名守卫略微惊讶地接过那本过所本,翻看记录,里面密密麻麻地记载了来路上经过的州、县、镇等的登记记录,足足走了大半年之久。 梁映章被对方打量的眼神看得怪不好意思,把头低下去,小脸泛红,听到对方问道:“梁映章,你从显洲青镇来京城做什么?” “寻、寻亲。” “寻什么亲,可有地址?” “有。我有!” 梁映章把翁翁的那封托孤信递交给守卫看,守卫随意浏览了信后觉得没什么问题,正要归还给她时,梁映章指着书信最下面的一行小字问道:“守卫大哥,您可知道平昌坊在京城哪里,该怎么去那里?” 守卫这才发觉这行小字是地址,他念出来:“虹陵平昌坊一号。” 旁边的另一名守卫听到这个地址,连忙凑过来一看,大为吃惊道:“这不是宰相府吗?” 两名守卫面面相觑,同时把目光投向梁映章,古怪地再次打量起来。 一名守卫在同伴耳边悄悄问道:“你看这情况要不要上报?” 另一名守卫犹豫了会儿,指着信上的称谓,不以为意道:“你没看到这信是写给一位楚兄的吗?估计她是宰相府上哪位仆人的穷亲戚,来京城投靠的。” “也对。看她这穷人打扮,怎么会跟宰相府的大人有关联。” “放行吧。” 正当这两人在窃窃私语之间,几匹高大的骏马从城门外飞驰而来,尘埃高扬,气势恢宏。为首的那匹马最为特殊,马面佩戴金甲金饰,威武不凡。 城门口的所有守卫见到金甲骏马上的那名武将,立即整齐划一地恭敬行礼:“中郎将!” 中郎将的骏马缓缓停在面前,马比梁映章还高出半截,她的目光从下往上看,迎着烈日眯起被晒红的眼睛,对方高大的身形背着金色日光,面容模糊,令她看不大清楚中郎将的长相,但看那分明的轮廓,定然不丑。 本朝为官者,容貌长相也是选拔的条件之一。 京城的大官,长相自然是一等一的水准。 梁映章在心里惊呼:好威风啊。 马背上的韩舒察觉自己正被两道灼热的目光注视,居高临下地放下目光,一张被晒得通红的脸蛋进入视线,是个穷酸落魄的少女,正对着自己仰起脖子,傻兮兮地在笑,头上几根稻草,莫名的滑稽可笑。 第2章 韩舒故意清清嗓子,不尴不尬地移开目光,问守卫:“城门口可一切正常?” 守卫齐声答道:“中郎将请放心,一切正常!” 韩舒很满意地点点头,余光瞥向马下仰望他的少女,对方竟然笑着笑着流眼泪了! 莫不是遇到花痴了吧? 他在心里默默打了个寒战,僵硬的嘴角上下扯动,扯开缰绳,御马进了城门,在即将落山的金色夕阳之中,留下一道潇洒不羁的剪影。 洋洋洒洒飞扬的尘土里,梁映章拭去被阳光刺激出来的泪水,捧着戳上了入城许可章印的过所本,迷迷糊糊地进城了。 一进城,她就被眼花缭乱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 京城太大太繁华了,说书里传闻中描绘的景象只是其千分之一都不到。 宽阔整洁的大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周边高楼楚立的酒肆店铺,卖什么的都有,更多的还是梁映章从未见过听说过的东西,她尤其关注街上的糕点铺饼铺。花红柳绿的布景,几步一桥,数都数不过来。 车如流水马如龙,行人的服饰明丽鲜艳,头饰妆容新奇有趣,香粉如流云,随便走过一个路人,都能闻到一阵扑鼻的芳香。 站在其中的梁映章,俨然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 在一家装潢精致出入显贵的糕点铺——玉馐斋前,梁映章闻着店里飘出来的香味,肚子开始唱空城计。 从店里走出来一个伙计,丢出来几样东西,差点砸中梁映章的鼻子。 周围几个乞丐一拥而上,去捡掉在地上的糕点吃。 “拿去吃,我们掌柜赏你们的。” 几个乞丐连灰都没吹,将糕点直接往嘴里塞,吃得狼吞虎咽。 梁映章摸摸鼻子,没好意思去捡,就是觉得食物被这样丢出来怪可惜的。 这时,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小乞丐挪到她边上,脏兮兮的手里摊开来一只变了形的糕点,往她手里塞,边说边捡道:“你再不捡,就被他们抢光了。” 梁映章捏着手里这一枚形状如棋子的糕点,掰开来尝了尝,是枣泥馅儿的。 但是吧,她皱眉评价道:“馅儿有点干,吃上去像在吃泥巴。” 小乞丐嘴里叼着糕点,口齿不清道:“这你还挑,有的吃就不错了!” 前面还有一只糕点掉在地上,小乞丐没够着,梁映章去帮她捡。 不料这时,旁边停下来一架马车,从马车上落下来一只绣鞋,正好踩在糕点上。 看着糕点变成了一摊烂泥,把小乞丐心疼的龇牙咧嘴。 “哎呀,这是什么?” 画屏感觉到脚底下软软滑滑的,小声惊呼道,抬起鞋底一看,顿时露出了十分嫌恶的表情,连带着对旁边的乞丐丢出惹人厌的白眼。 从马车的帘子后面慢慢伸出来一只纤纤玉手,帘子打开一条缝隙,接着是手的主人温婉端庄的问话声:“发生什么事了?” 梁映章咀嚼糕点的动作慢下来,目光盯着那只阳春白雪般的玉手。 画屏靠在马车边解释道:“小姐,没什么,只不过是踩到了街边乞丐丢在路上的一块糕点。我这就去店里把定胜糕取出来。” 不一会儿,玉馐斋的女掌柜齐七娘满面春风地和画屏一道走出来,亲自拎着一盒包装精致的糕点送上车,再目送豪华的马车离开。 马车远了后,齐七娘转身,脸上鲜花般的笑容全消,低头瞥了一眼蹲在店门口的梁映章和那个小乞丐,招来伙计,在耳边悄悄吩咐了几句话。 片刻后,伙计拿着一盒糕点出来。 齐七娘让伙计把糕点盒放在她们脚边,捏着抹了香粉的帕子,施舍般地开口道:“算你们有福气,这是尚书府的千金傅娘子送给你们吃的点心。” 看掌柜心情不错,伙计在一旁挑些入耳的好话奉承道:“傅娘子对宋侍郎真有心,连糕点都是亲自来店里取。” 齐七娘笑吟吟地转身入店,开始盘算道:“不久之后就要称其为宋侍郎夫人了吧。宋傅两家这场良配,早就是众望所归。如今宋郎君升任户部侍郎,两家的婚事也不远了。玉馐斋势在必得,要把操办喜糕的活儿给揽下来。” 梁映章低头看着脚下的点心盒,心想:京城的怪事可真多。 第2章 相府 小乞丐看她小脸阴沉沉,以为她想独吞这盒糕点,立马抢起点心抱在怀里:“我们一人一半,你休想全占了!” 梁映章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行。一人一半。” 不花钱,不要白不要。 二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分糕点,梁映章得四块,小心包裹在帕子里,高高兴兴地装入行囊里,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 小乞丐在盒子里捡掉下来的碎屑吃,那是一点也不浪费。 萍水相逢,托了小乞丐的福,梁映章得了不花钱的口粮。所以她想知道对方叫什么,以后好请他吃饭,“我叫梁映章,你叫什么?” 小乞丐仔仔细细地舔着盒子的底,分享自己当乞丐的经验:“我叫莫小九。听你的口音,是外地人吧。你来京城来对了,在这里当乞丐饿不死,还能吃到不少好东西。你看我身上这件衣服,是从大户人家的垃圾堆里捡来的,面料可舒服了。” 先是被当成流民,现在又被当成乞丐。 梁映章哭笑不得,也没有解释。她还有正事要办,眼看快要天黑,再不找去平昌坊,今晚就没地方落脚了,碰上宵禁就更麻烦了。 第3章 于是,她向莫小九打探路。 莫小九一听她要去的地方时候平昌坊,露出一脸的惊讶和疑惑,很是难以置信:“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我是来寻亲的。我翁翁有位故人住在平昌坊,我来投奔他。可京城实在太大了,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寻到那里。你是京城的乞丐,对大街小巷很了解吧。” “那是!我莫小九爷打小就住在京城,对京城的每一个街坊都了如指掌,凡是大事小事奇闻八卦找我打听准没错,哪条街上有几只老鼠我都一清二楚。除了皇宫,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 ……是没要过饭的地方吧。 梁映章看他那骄傲得意的模样,偷偷憋笑,继续拍小鬼的马屁:“那么请问小九爷,我要怎么去平昌坊呢?” 莫小九被自己吹嘘得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他眯起一只眼打量梁映章:“平昌坊,那是全京城最有权势的人住的地方,里头全都是大官和皇亲国戚。看你这样子,怎么会有亲人住在那里,是哪个府上的厨子还是马夫?” 翁翁死之前没交代,信上也没写那位“楚兄”是干什么的。梁映章大胆猜测:“应该是个厨子。姓楚。年纪和我翁翁差不多大,六十左右。” 哈? 莫小九往草垛上一躺,抽了根稻草叼在嘴里,无可救药地看着满脸天真的梁映章:“就这点信息,连名字都没有。你知道随便哪个府里的厨子没有二十,也有十个八个。平昌坊里加起来有几百个厨子。而且,谁会雇佣六十多岁的老头当厨子?” 梁映章一听这些话,心里黯然,她朝小乞丐瞄了瞄,整理好行囊,准备离开。 小乞丐目睹她转身离开的落寞背影,于心不忍,一个鲤鱼打挺,蹿到她前面,拍胸脯保证道:“我好人做到底,带你去平昌坊走一趟。” 梁映章笑颜绽放,打起精神,跟在莫小九后面走出了巷子,“京城好人多。” 莫小九抬高下巴,自鸣得意:“像我这样的好人可不多。” “那是那是。”梁映章抱拳道。 “嘿嘿。” 莫小九很受用。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翁翁与那位故人有几十年没见,寻到的机会渺茫。要是找不到人我也不灰心,我有手艺,想办法在京城做点小买卖留下来,一日三餐能吃饱就满足了。” “你会什么手艺,还做买卖?” “我会做饼。” “做饼能赚几个钱。” “够养活自己就行。” “京城大街小巷买饼的店铺多如牛毛,刚才赏我们吃的那家玉馐斋是全京城最有名的点心铺,达官显贵都在她那儿订货。你的手艺能比得过那儿?” 梁映章回味先前嘴里点心的味道,自言自语道:“京城的点心,也不是特别好吃。” *** 平昌坊离皇城近,越走越繁华。 此时,夜幕已降临,街上张灯结彩,华灯初上,比白日里还要璀璨繁华好多倍,看得梁映章是根本走不动道,走两步就要停下来看看。 在这儿租一个店铺要多少钱? 做门面装修贵不贵? 做饼的材料肯定比老家不便宜吧? 一斤糯米卖多少? 一个糕点定价多少? 京城人的口味跟南方的口味不同,得调查调查吧? 梁映章脑子里的算盘打得铛铛作响。 临湖畔的高楼里传来了清新优雅的丝竹声,琴音悠扬,既有高山流水的豁达大气,又有风花雪月的雅致温柔。 “琼花楼。” 梁映章念出楼上的三个字。 莫小九泼冷水道:“那种地方就别想了,普通百姓根本进不去,是专门供虹陵的士族子弟嬉戏玩乐的地方。进去得报名号,能够在虹陵排得上号的才有资格入内。” “哦。” 梁映章也不敢奢望,她只求有朝一日开家小店就行。 明楼之上,有众人的愉悦笑声传来。 梁映章朝二楼上罗帐飞起的阑干上望去,一抹挺拔的身姿靠在栏边,如高山松柏,被罗帐半遮半掩,似乎正在赏月望湖景,似乎又端着酒杯在静思,如有心事。 阑干旁倚着的男人被里面的同伴叫了进去。 梁映章也收起了快撑断的脖子,不再好奇张望,就算再怎么瞧也瞧不见里面的光景,她忽而觉得自己这样子属实有些可笑。 琼花楼里的谈笑风生仍在继续,街市上的行人佩环零叮,热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高桥上一串串的花灯摇摇晃晃地过。 要是能在京城有个简简单单的落脚之处,长居下来就好了。 梁映章鼻头酸酸,想起了老家和翁翁一起住的旧房子,和屋外新起的新坟。 “快点儿!平昌坊离这儿还有段距离,再不赶路宵禁都到不了。” 莫小九在前头催,梁映章揉揉酸痛的脖子,回头朝琼花楼看了最后一眼,傻兮兮地自顾微笑,加快脚步跟上去。 *** 两人约莫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才走到了平昌坊。 莫小九站在不远处,朝平昌坊一号的巍峨大门望去,脸上再也笑不出来,回头问蹲在路边大口喘息的梁映章:“你那个当厨子的亲戚住在宰相府?” “宰相府”,三个气象恢弘的鎏金大字高高悬挂在大门上。 第4章 两具高大的石狮子伫立在大门前两侧,栩栩如生,张大兽口,威严骇人的气势令人不敢靠近。 朱门映柳,花团锦簇,令庄严肃穆的气象衬托出别具一格的雅致清新。 梁映章也是不敢相信,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神情恍惚。 莫小九着急道:“到底是不是这儿,你倒是说话啊。宰相府可不是一般的人家,找错了门,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梁映章再次拿出信件确认,的确是平昌坊一号没错,可翁翁的遗言里从未提到“宰相府”这三个字,莫非信里的楚翁翁是宰相府家的仆人? “京城之中还有其他的平昌坊吗?” “……” 梁映章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傻。 她站起来做了个深呼吸,折好信件,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朝着宰相府高耸的大门一步步走去,“去问一问总没关系。” “喂!你真的要去啊?” 莫小九看她一副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的模样,不仅为她感到担忧,他自己到了这地也变得胆小起来,赶紧找个棵树躲起来,为她默默祈祷。 离宰相府的大门越近,梁映章的心里越没底。 回头一看,莫小九人影都不见了。 她好不容易站直了打哆嗦的腿,迈上台阶,门口的守卫就注意到了她,打量了两眼,上前来询问她:“你有何事?” “我来找人。”梁映章怯怯地说。 守卫继续质问她:“此地乃宰相府,你要找谁?” “我找一个姓楚的人,他可能是个厨子。”梁映章掏出信件想给对方看。 然而守卫根本没看那封信一眼,抬起手中的兵器推她出去,“这里没有姓楚的厨子,找人去县衙找去。” 梁映章连退了好几步,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去。 踩到最后一级台阶时,与台阶前停下来的一辆马车冲撞上了。 马车出现的突然。 梁映章哪里会料到后面会冲出一匹马来,被马鼻子哼哈一叱气,站稳不及时,身子往后栽去。 幸亏马车上的人拉缰绳及时,马蹄才没踩到她身上去,不过撞倒了旁边的灯柱子,引起了马的惊慌。 吁! 稳住受惊的马以后,驾车的男人立马跳下车,向马车内的人一拜,隔着帘子请罪:“小的该死,让侍郎受惊了。” 宰相府挂起的灯笼散发出暖黄色的光芒。 月下的清辉洒落一地,铺在宰相府门前,马车的帘子被拉开,一抹高大身影从车上走下来,立定在梁映章摔倒的地方。 “有事否?” 头顶传来语气矜冷的问话,令梁映章想起了江南簌簌漫天飘起飞的白雪。 有种莫名的亲近。 她连头都不敢抬起,默不作声地从地上爬起来,将正在流血的右手掌心藏在身后,只是摇了摇头,并没说话。 这个小动作被宋清辞看在眼里,他矜持的神情微变,吩咐手下:“带她进来医治伤口。” 说罢,便径直步上台阶,入了宰相府。 “是。” 不远处躲在树后面的莫小九,惊奇地看着梁映章被带进了宰相府。 他暗暗猜测:难道她真有亲戚在宰相府里? 第3章 玉佩 宰相府大门高深,里面更是气象富贵,偌大的天井中央放置了一只半人高的大水缸,荷叶连连,金色的鲤鱼在叶下嬉戏。 穿过第一进的大门,豁然开朗,进了一个满眼绿色的大观园子,九转十八弯的雕花游廊,高高挂起的灯笼如银河一线,不知道要指引去哪儿。 园中的月辉清明,照出其间的假山怪石,奇花异草,还有涓涓溪水不断向前流淌的零丁音响传入耳里,仿佛月光洒落水中的声音。 梁映章置身其间,犹如闯入仙境,不敢大声呼吸,恐惊扰了园中的静谧。 前面迈上曲桥的背影渐行渐远,染了淡蓝色月辉的裾摆,摇摇啊晃晃,晃入了她空空如也的心里。 好仙…… “姑娘,这边走。” “啊,哦!” 梁映章差点要跟着宋清辞上桥了,被冯魏出声一提醒,方才回过神来,脸颊发烫,赶紧窘迫地埋下头去。 好在夜里天色黑,没被瞧见他人这副窘迫的样子。 梁映章被带入一个偏室里,过了会儿,府里的大夫被带到,给她处理伤口。 掌心处只是擦破皮,流了点血而已,在梁映章看来,压根没必要兴师动众请大夫医治。但是她现在恍惚着,只能任由人摆布。 大夫离去后,原先领她进来的男人掏出一贯钱,“这是侍郎赏你的医药费。下回小心,不要在宰相府门前随意逗留。” 京城怪事太多了! 宰相府的人竟然这么有善心,不仅给她包扎伤口,还给她送钱。 梁映章心想,要是在宰相府门口多摔几回,是不是就能把做买卖的本钱凑齐了? “谢谢侍郎!京城果然都是好人!”梁映章喜滋滋领了钱,掌心的伤口顿时不痛了,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眼前的少女打扮平平,甚至是一眼就能看出的穷酸落魄,但是她一笑,如盎然春意的艳阳天,有种天生的欢喜活泼气。 冯魏不禁莞尔一笑,原路领她出去,在路上问她: “听门口的守卫讲,你方才是来宰相府寻人的?” 第5章 梁映章一拍脑袋,拿了钱差点忘了正事。 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再问一问。 于是,她把信件和那块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半块玉佩一同亮出来, “这位大哥,您能不能在宰相府帮我找一个人?他姓楚,应该是府里的老仆人,是与我翁翁梁辉相识的旧人。这块玉佩是他给我翁翁的信物。” 冯魏震惊的目光越过那封信,直直地落在旧布包裹的碎玉上。 这是一块虎纹玉佩。 寻常人家是决不允许佩戴虎纹玉佩的,否则会被认为是一种僭越之举,重则会被判罪入狱。只有身份特别贵重的人才有资格佩戴。 冯魏接过半枚玉佩,又速览了托孤的书信,权衡之下,叫来小厮把梁映章又领回了刚才的偏室,自己则带着两件信物前往宰相府的书房。 *** 宋清辞从琼花楼的聚会上提早离席,才来的宰相府。 几个好友组了这个局,庆祝他升迁之喜,他本人兴致缺缺,没喝多少。一路过来,身上的酒味被夜风吹散许多,尚且清明的眼眸里残留几丝的微醺之意。 他今年刚迁出宰相府,在平昌坊的另一处置办了自己的府邸。 侍郎府离宰相府隔得不远,也只隔了半个坊间。平日里除了来给祖父宋相,以及父亲母亲问安,就属在宋相的书房待得最久。 爷孙俩同朝为官,身居要职,总有议不完的朝事。 这回,宋相把他晚上叫来宰相府,不是为了朝事,而是为了他的私人大事。 宋相正在架子前摆弄心爱的几盆名贵兰花。 他拿着剪子,凝神踌躇,端详着要除去哪一根多余的旁枝,问身后的宋清辞: “过完年就二十有五,谈婚论嫁的年纪已算迟了。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说来听听。” “我的婚事,全由祖父和父母做主。” 宋清辞手里端着醒酒的清茶,看几片青叶子漂浮在面上,着实的漫不经心,仿佛在谈论别人的终生大事。 “每次你都用这句话来搪塞我们。”宋相转身骂道。 “你当初一句话迁出府,我倒是以为你有了成家立业的念头,便随了你去。如今大半年过去,婚事上没半点声音。你也知宫中内外、朝中上下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的婚事,我都被问了多少回了,你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 宋清辞合上茶杯盖,抬起眼, “您让我娶谁,我便娶谁。” 宋相看他毫不挂心的样子,摆摆手,叹气道: “傅家的小娘子与你十分般配,让她做宋家的新妇是无可挑剔的。你若是真心想娶她,便娶吧。” 宋清辞原本没有波澜的脸色,有了细微的起伏。 身后没了回应,宋相目色转沉,直起传来酸麻感的老腰,吸了口深气: “要是天上能掉下来一个小娘子做宋家的孙媳妇就好咯。” 这是什么胡话? 宋清辞听了直摇头。 这时,冯魏站在了外面,却并没有直接进来,也没有通声禀告。 宋相招手,让他进来无妨,回头继续摆弄兰花。 冯魏走向宋清辞,还未先开口,宋清辞先询问了他, “那姑娘送走了?” 宋相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听力还是好的。 这会儿正跟宋清辞在谈论婚事,正愁没办法从他口中套点虚实,忽然听到他主动提起一位姑娘,宋相立即问冯魏: “什么姑娘?” 老爷子探知八卦的表情,让宋清辞再次摇头,低头喝茶。 冯魏看看宋清辞没什么指示,便如实陈述。 原来是一个在门口撞到的小姑娘,宰相听了觉得没趣,回头继续捣弄花枝,冯魏还在接着讲: “那名姑娘来相府找一位姓楚的人物,还带来了一封亲笔书信,和半枚虎纹玉佩。” “玉佩?” 听闻这句话的宋相,闲情逸致顿然消失,反应剧烈,手中的剪子移动,不小心“咔嚓”一声剪掉了势头最好的那一朵兰花。 兰花坠落枝头,如死去的蝴蝶翩然殒落。 宋清辞跟着一动。 宋相神情激动,连胡须都在颤动, “什么样的玉佩?给我瞧瞧!” 冯魏连忙将旧布揭开,把半枚玉佩递上去。 在目光触及那半枚破碎的玉佩时,宋相的眼里仿佛掀起了滔天巨浪,伸出去的苍老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动作缓慢地接过了玉佩。 “四十年了……”宋相凝视着手中的信物,历经沧桑的眼里泪光积蓄,喃喃自语道。 宋清辞扶住宋相颤巍巍的肩膀, “您怎么了?” 宋相慢慢来到书架前,指示宋清辞将上面一只暗色的木匣子取下来,从里面垫着的红布里,拿出了另外半枚玉佩。 两者合二为一,组成了完整的虎纹。 宋清辞盯着木匣子里的虎纹玉佩,神情变幻难测。 几十年的心事在骤然之间翻江倒海而来,宋相凝神吸气,极力控制住波动的情绪,开口发话道: “带玉佩来的人在何处?我要去见她。” *** 在偏室里等待的梁映章,困意来袭,又饥肠辘辘,掏出之前跟莫小九分的那几块糕点,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越吃越难受,馅儿齁甜齁甜,京城里的糖难道不要钱吗? 梁映章被糕点噎住,旁边又没有一杯茶水,急得在室内到处找水喝。 第6章 这时,从门外进来三个人。 “就是她?” 宋相凝神打量梁映章。 一朝宰相不怒而威的强烈气场,令梁映章紧张到手抖,一哆嗦,结果刚碰到花瓶,就把水全浇在了身上。 冯魏作为一名近身护卫,下意识地护在了宋相身前,朝外头喊道: “来人,保护宋相!放下手中的花瓶!” “……我不是偷花瓶的,”梁映章惊慌失措地放下手中的花瓶,把花插回去, “幸好没打破,看起来挺贵的吧?” 噗哧! 宋清辞再怎么不苟言笑的人,此番场景,令他难得失态,不禁笑出了声。 冯魏面红耳赤,挥退了进来的护卫,尴尬到想挖条地道钻下去。 随后,梁映章由一名婢女带去更衣。 婢女取来一套柿子红石榴裙,挂在屏风边的架子上, “姑娘,您换好衣裳唤我一声便可,我在外头等您。” 梁映章脱下湿衣裳,才想起忘了道谢,便从屏风边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对在外面等候的绿衣婢女露出感激的笑容。 “多谢姐姐。” “您客气了。” 绿绮回应和善的微笑,未对梁映章露出过半点不尊敬,相爷吩咐她带梁映章到这间院子里来更衣,她自然是不敢怠慢。 屏风后面,梁映章摸上石榴裙的软滑布料,只觉得不真实,淡淡的檀木香弥漫在屋子里,除此以外,还有一股清冷如松雪的花草香。 很熟悉,似乎在哪里闻到过这种香气,一时想不起来。 第4章 托孤 镜子里,梁映章几乎要认不出自己的样子。 京城真是好,若是仍在青镇,这身材质不菲做工精良的石榴裙自己是一辈子都没机会穿上的。自己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 哦,想起来了,在门口撞上了侍郎的马车被带进来处理伤口,明明出了丑却还给她换上了这身好衣裳。 京城的怪人怪事太多了。 梁映章望着镜子里谨小慎微的自己,始终觉得不自在。 从屏风后面悄无声息绕进来一道身影,目光所及见她正在解开衫子,宋清辞眸光微闪,立即退到了屏风外: “怎么,裙衫不合身?” 哪是不合身,是担心带子系的太紧,到时候脱不下来。 梁映章忙乱中又把腰间的带子系上,望向屏风上映出的俊逸剪影,忽而琼花楼上灯火阑珊里,人影蓦然回首的那个画面闪过脑海。 她恍惚了下, “是侍郎吗?” 空气中,松雪般清冷的香气多了几股,是门口闻到的那种,与这房间里的味道一致,梁映章认出了这是谁的气味。 宋清辞在屏风外开口道: “接下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须得如实回答,不得有任何隐瞒或欺骗。” 梁映章在屏风内乖巧点头。 一番对谈下来,宋清辞掌握了梁映章的身世和进京的目的。 从梁映章模模糊糊的回答里,宋清辞猜测,她本人并不知晓那半枚玉佩的主人是谁,还天真的以为是宰相府里的某位仆人。 宋相还在厅堂里等着,不能耽搁太久。 宋清辞的手指在屏风上敲了两下,提醒里面的人儿出来,却没有得到回应,他耐着性子,靠近屏风一步,继续抬手敲击,仍无动静。 “梁映章。”这次,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屋子里静悄悄,毫无声响。 宋清辞绕过屏风,抬脚踏进去,却又在最后关头收了回来,折身将外头的绿绮叫进来,替他进屏风后面去叫人。 片刻后,绿绮脸色古怪地走出来, “侍郎,那位姑娘靠在椅子边睡着了。” 火红的石榴裙铺在地上,悍然睡去的梁映章上半身趴在椅子的坐凳上,露出半张不施粉黛的脸蛋,几缕凌乱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睡颜不太安稳,梦里也在风尘仆仆地赶路,浓密的眼睫扑扇,像迎风的蒲公英。 心大如斯,令宋清辞无言以对。 绿绮咬唇着急道: “这可怎么办,宋相还在外面等着,要不要把她叫醒?” 夜色已深,已不早了。 宋清辞抬手,示意绿绮去不要叫醒,随后弯下腰,听到梁映章的梦话: “翁翁,阿映到京城了……京城好风光,有仗义的小叫花子,好心的侍郎,还有……” 后面是什么,就听不清了。 *** 梁映章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去了京城,见识了传说中的繁华,吃到了甜到糖不要钱的糕点,跟一个小叫花子结识为朋友,还去了宰相府,见到了人间松雪俊美清冷的侍郎。 接着撞上了一匹马,她害怕地睁开眼睛,梦就醒了。 翁翁慈祥和蔼的声音从屋外传来,“阿映,出来喝粥了。” 梁映章一转头,望屋外望去。 腿脚不便的翁翁正在院子里砍柴,旁边的木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碗飘着热气的粥,和一盘柿子形状的山药糕。 只因她昨日嘴馋,提了句想吃深秋季的柿子,翁翁便用山药做了柿子形状的点心满足她的心愿。 梁映章一边喝着粥,一边咀嚼山药糕,幸福洋溢在小脸上,“翁翁真好。您先歇会儿吧,等我吃完饭,就替您砍柴。” 翁翁抹抹汗,笑眯眯道:“你慢慢吃,别噎着。” 咬了一口柿子山药糕,香甜可口,软硬刚刚好。 第7章 “翁翁,这糕真好吃!你教我怎么做吧?”梁映章抬起头,却发现翁翁不见了,眼前只剩下他刚砍过的柴和留在地上的斧子。 她丢下碗筷,着急地四处寻找翁翁。 眼前的场景也变了。 房子消失了,院子里的一切都没了,桌子上的糕点也不见了。 远处的稻田幻化成了藏在云渺深处的群山,一叶扁舟缓缓飘荡在碧澄澄的江面上,似有一名渔家在船头垂钓。 几只白鸥从江面上起飞,飞入灰白的天际。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屏风后面走进来。 “姑娘,您醒了。” 梁映章从床上坐起来,摸到脸上一片湿痕,刚睡醒还带着委委屈屈的哭腔,问出现在面前的绿绮:“我这是在哪儿?” 绿绮浅笑答道:“这是宰相府。您昨晚太累睡着了,许是没回过神来。” 她没说这是宋清辞原先住的院子,继续解释道:“相爷下朝回府便会召见您。你有任何需要,可以跟小的说。夫人特意关照,等您醒了,便带您去碧水院用早膳。” 相爷?夫人? 梁映章一个都不认识, “侍郎呢?” 绿绮微微愣住。 这位姑娘一醒就要找侍郎,侍郎还让她住在自己的院子里,更何况她还是宋相亲自要见的人。绿绮自然不敢怠慢,继续安慰道: “姑娘放心,侍郎也上朝去了,下朝后也会来宰相府。” 梁映章似懂非懂,在绿绮的服侍下更衣洗漱,朝碧水院而去。 路上,她问: “夫人是谁?” 绿绮答道: “夫人是侍郎的母亲,大郎君翰林的内人,也就是宋相的大朗妇。翰林与夫人住在碧水院,宋相住在若水院,方才出来的是侍郎曾经的住处朗水院。如今他已自立门府,搬去了在同一个坊间的侍郎府居住。经常都会过来向宋相、翰林及夫人问安。” 梁映章听着绿绮的解释,默默记在心里。 在去碧水院的路上,她见到了一个人,如同见到好久不见的熟人,上去便是拉住冯魏的手臂,“大哥,我的信物能不能还给我?” 小脸焦急,生怕丢了翁翁的东西。 冯魏想起昨日的场景,面上发热,抽出手臂疏远距离,向她恭敬一鞠,“姑娘,您让我寻的信物主人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梁映章惊讶万分,“是谁,厨子还是马夫?” 冯魏看她一脸无辜懵懂的表情,难分真假,出言试探地问道:“姑娘真的不知道您祖父嘱托找的人是谁?” 梁映章充满期待的小脸耷拉下来,她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这么惴惴不安了。 冯魏了然道:“请姑娘放心留在宰相府里。待宋相回府,自会告知您真相。”说完,就从梁映章想要继续追问的视线里离开了。 碧水院里,粉白色的茶花与翠绿修竹栽满了地,小桥流水穿插而过,亭子里的石桌上摆满了品种繁多的早点。 两名婢女正在服侍一位散花如意紫衣罗裙的妇人用餐。 那名妇人气质雍容,约莫四十上下,皮肤仍然紧致透亮,如圆润饱满的粉白茶花,娇而不艳,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无限的富贵风华。 “你就是昨晚宿在朗水院的小姑娘?过来坐。”陈嫣向亭子外招招手。 梁映章站在原地不敢动,紧张得朝绿绮看去。 绿绮在她身后小声提醒道:“这位便是侍郎的母亲,快叫夫人。” “夫人。” 在绿绮的陪同下,梁映章在陈嫣的对面落座,两颊晕红,眼睛不敢看人。 陈嫣看她拘谨的模样,夹了一块粉色的蒸米糕,放进梁映章面前的碟子里,一边微笑道:“你来相府寻亲的事,清辞都告诉我了。你千里迢迢一个人来京城,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有这份胆识勇气,实属可贵。” 梁映章如在雾里,怎么她寻亲的事感觉整个相府都知道,唯独她糊里糊涂? “夫人也认识楚翁翁?” “楚翁翁?”陈嫣听到这个别有趣味的称呼,抿嘴浅笑,若不是宋清辞将事情告诉了她,她也会奇怪府里何时有一个楚姓的人。 梁映章不知道对方在笑什么,她两眼盯着碟子里的蒸米糕,坐如针毡。 陈嫣示意她:“快吃吧。等相爷回来,你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梁映章听话地端起面前的汤碗,拿起旁边的白玉瓷勺子,停住了,余光偷偷观察陈嫣喝粥的动作,模仿起来,轻轻地舀起一勺粥,微张檀口,放进嘴里。 细细咀嚼,莲子,百合,枸杞,红枣,还有一种滑溜溜的淡淡香甜的食材没尝出来。 梁映章好奇,举起勺子,侧身悄悄问身边的绿绮,“绿绮姐姐,这是什么?” 绿绮看了一眼夫人那边,才回答道:“这是燕窝。” 原来这就是大户人家才吃得起的燕窝。梁映章皱起眉头,心疼得不行,自己刚才那一口粥吃进去多少钱! 这一碗食材昂贵的粥换成一个月的早餐葱油饼都有了吧。 陈嫣看她神情露出不明的哀伤,心下思及对方可怜的身世,生出一丝怜爱之意,道:“你若是喜欢,再让她们给你盛一碗。” 梁映章放下碗勺,连连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 她哪敢再多吃,万一人家跟她要钱怎么办,把她卖了都不够。 第8章 早上的一顿饭吃得梁映章忐忑不安,回了朗水院,也不知道做什么,坐在院子里发呆。 绿绮看她精神不太好,便拿出几本书籍和笔墨,让她有点事情做。 梁映章没正经上过学,虽然识字会看书,但是跟大家闺秀琴棋书画那种风雅的修养完全搭不上边,小老百姓最关心的是吃饱饭,于是写起了菜谱。 好嘛,一个上午写了十几道菜谱,开个小饭馆都够用了。 午膳是在朗水院里吃的,八个菜两个汤,四冷四热,汤一甜一咸。梁映章看看都饱了,全都是她认识但是没吃过的菜,还有几样是见都没见过。 旁边一堆的菜谱,相比之下,瞬间黯然失色。 第5章 兄长 宋毓敏是第一个回相府的,翰林院的事不怎么急要,编纂文书这种事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完成的。记着宋相的叮嘱,所以从翰林院赶回来了。 进了碧水院,更衣时,他向妻子陈嫣问起梁映章。 陈嫣从他宽阔的身后,亲自将腰封别到他的腰间,手法细致,低头慢慢道:“是个怕生拘谨的小姑娘,虽然没见过世间,倒也没失多大礼数,需要调教。长相倒是颇有灵气,一双杏眼,活络的很。” 宋毓敏点点头,心生感慨道:“父亲那枚虎纹玉佩,是与母亲的定亲信物,幼年时我见他佩戴过。后来他离家很长一段时日,回来后再没见过那枚虎纹,直到母亲离世也没拿出来过。想不到这几十年里,竟然藏着这么一个深远的故事。” “如今破玉重圆,是件好事情,了了相爷一桩沉在心底几十年的心事。”陈嫣脸颊靠在丈夫温厚的胸口,丝丝温情在夫妻二人之间静静流淌。 成亲二十几年,两人依旧如新婚夫妻一般的恩爱有加。 宋毓敏抱着怀中娇妻,望着窗外茶花与修竹相依偎的景色,“若那姑娘真是父亲救命恩人的后代,兴许会被留在相府住下来。” 陈嫣忽然想起一件事,娇嗔地朝丈夫胸口拍了一下,“府里这么多屋子,偏偏让人家一个姑娘家住进清辞以前的院子,这是什么道理?” 宋毓敏握住陈嫣的粉拳,宽慰道:“哎呀夫人,你别小题大做,只是住进了一间院子。再说清辞也早就搬出去了,空下来住进去不是刚好……” 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 陈嫣娇容继续发作:“你看看你,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让梁映章住进清辞的院子若真是相爷的意思,接下来要宣布的事估计也跟清辞的婚事有关。” 宋毓敏眉头纠结,“这……不太可能吧。小姑娘无亲无故,门不当户不对,与相府相去甚远。再者,比清辞小了十岁,年龄上不合适,再怎么也不会配到一块儿去。” 陈嫣被气笑了:“你还嫌人家姑娘小,你瞧瞧你的儿子,你在他的年纪早就有了孩子。” 往绣榻软绵绵地斜靠上去,陈嫣揉着太阳穴,怨念有声道:“我看呐,宋清辞到四十岁就真成民间所说的光棍了。” 宋毓敏哭笑不得,上去围住妻子柔如凝脂的细肩,替她轻揉太阳穴,“夫人,哪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清辞怎么会娶不到媳妇儿。你不是对吏部尚书家的傅千金很满意吗?她与清辞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又是青梅竹马的关系,这是亲上加亲的良配。” 陈嫣端起旁边几上的花茶,嘴唇一抿,香气在绣口中荡漾开来,舒心不少:“我满意有什么用,你儿子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 相府门前。 在宋相之后下马车的宋清辞,左眼皮忽然跳动,避开了冯魏停在半空中过来搀扶的手臂,径自拉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宋相的后面。 “人怎么样?” 冯魏刚追上去,便听到宋清辞不咸不淡的语气在问,于是作答道:“上午已经见过夫人。整日都在朗水院待着,尚不知道真相。” 宋清辞见宋相步伐稳健地独自跨过门槛,显得不是一般的着急。 跨过门槛后,宋相还回头看了眼宋清辞,嫌他走得慢,抿抿嘴,神情不悦,招手示意他快跟过来。 左眼皮又开始跳动,宋清辞抚上腰间的坠子,指尖摩挲凉玉,喃喃道:“不详。” 待在朗水院的梁映章,一整日都心神不宁。 由相府管家宋瞿亲自来带路,领去乘云堂的途中,梁映章隐约有预感会发生什么事,但以她的人生经历是料想不到接下来的变故。 “我就是你翁翁的故人。” 高座之上,宋相沉沉的话语,传入梁映章的脑子里。 她怔在原地,有如雷劈,“翁翁曾说过,他在几十年前救过的人姓楚,可您、您是宋相。姓氏不一样不是吗?” 宋相招手,唤她走近,将手中合并的虎纹玉佩放在了她的手心,目光穿过碎玉的缝隙,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宋相本名宋明楚,年轻时做监察御史,在显州遭遇险情,落到了山崖下面,生死未卜。幸运的是,遇到当地的一名山间樵夫,正是梁映章的祖父梁辉。 梁辉把受伤的宋明楚从崖底背回了家,精心照料。 宋明楚伤好以后,离开之际将玉佩一摔为二。名字虽然是假的,但是这块虎纹玉佩世间独一无二。他将另一半送给梁辉,想的是日后可凭玉佩相认,报答梁辉的救命之恩。 第9章 后来,他派人去山里找过梁辉,故地早已人去无踪,成了他毕生的遗憾。想不到四十年后,玉佩再次出现,带来了故人身亡的音讯,同时还带来一名无依无靠的孤女。 述说起这些往事,宋相眼里闪烁着泪光。 他招手叫梁映章过去,在她面前卷起右手臂,“你看,我这条胳膊就是你翁翁梁辉给我医好的,下雨天泛潮写字时还会手腕酸。比起拣回一条命,这些都不算什么。” 梁映章目光扫过宋相手臂上的疤痕,忍不住好奇心,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翁翁左腿上也有类似的一道伤。每次说起那道伤,他都一脸骄傲。” 座下的翰林夫妇二人瞧见她逾越的举动,着实捏了一把汗。 不过,宋相对梁映章直率的举动没有任何反感,从她口中听到故人的模样,不由得心生感慨:“那是他将我从崖底背上来弄伤的。” 说罢,愧疚重新盈满了宋相的眼底,“以后,你就留在相府,我会替你翁翁照顾你。” 梁映章一听可以留在相府,喜出望外,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包吃包住吗?我会做饭,还会跑腿,力气大的很,什么活都能干。” 一旁的陈嫣见她卷袖子跃跃欲试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瞬间被逗乐了,开口道:“小姑娘,相爷怎么会让你在府里当下人呢?这些活都不用你干。” “那让我做什么?” 宋相眯起眼睛,目光从右手边的宋清辞那儿扫过,又回到梁映章这边,笑容和蔼地问道:“你多大了?” 宋清辞眉头一跳,拳头握紧几分。 “十五。” “离虹陵十六岁出阁的年纪还有一年。” 宋相捋着胡子,神情肃穆,自言自语在思忖着什么事情。 看见这一幕,陈嫣心头莫名的狂跳,面色慌张,暗暗扯丈夫宋毓敏的手臂,“快点,你倒是去说啊。” 宋毓敏一挥袍子的摆裾,腾的站起来,向宋相郑重道:“父亲大人,我有一个提议,不如让我出面认映章为干女儿。如此一来,映章成了相府名正言顺的异姓千金,您也可以了却友人托孤的遗愿。” 宋相精明如斯,岂会不知夫妻二人打得是什么算盘,挥挥手道:“先以表小姐的名义在府里养着。” 陈嫣暂时松了一口气,“相爷,知道您要留下映章,我吩咐仆人已经在打扫遥水的院子,晚上便可住进去。该置办的衣裳行头也已经在做了。” “遥水院太长时间没住人,没有人气,住进去不好,”宋相摇首道,他朝宋清辞瞥了一眼,后者淡定如钟,“就还是住在清辞以前的院子里。清辞,你没意见吧?” 宋清辞淡淡瞥了眼梁映章,一成不变的清冷面色,朝宋相回道:“不会。” 陈嫣仍然希望宋相重新考虑,“住在朗水院也不是不行,但是日后清辞回来住,不就冲突了,到时候住惯了再搬出来也不方便。” 宋相道:“遥水院不是打扫出来了吗?” 回到位子上,陈嫣算是彻底死心了,相爷偏心成这样,自己的亲孙子回府里只能住偏院去,早知道当初就不让宋清辞搬出去住了。 再看对面宋清辞置身事外的样子,陈嫣气不打一出来,暗暗踩了身旁丈夫一脚泄气。 父子俩一个德行,一个耳根子软,一个事不关己,凡事都要她操心。 *** 回到朗水院,管家宋瞿带来了两个丫鬟,给梁映章贴身使唤用的。 “奴婢秋意。” “奴婢冬蝉。” “见过表小姐。” 脚下跪了两个人,从未见过如此架势的梁映章往旁边躲开,弯腰去扶她们,“你们不用这么客气。快起来。” 不料,绿绮也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奴婢绿绮,会忠心侍奉小姐。” “绿绮姐姐,怎么连你也……” 梁映章为难极了,管家宋瞿微微一笑,在一旁提点道:“您现在是相府的表小姐,身份跟以前不同了,上下有别,要尽快习惯这些。相府注重礼仪门风,无论在府里或者出门在外,您要表现出主人的身份和举止来。接下来几日,我会安排礼仪师傅给您上课。” 当相府小姐还要上课,还不如不当。 梁映章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勉为其难地干笑两声,“多谢管家。” “侍郎。” 这时,门口的仆人发现了出现在朗水院的宋清辞。 梁映章朝门外望去,宋清辞正缓缓走进来。 下午他是直接从朝中回来,身上依旧穿着一袭端庄肃穆的绯红官袍,之前在乘风堂里梁映章自己都混乱着,只瞥了几眼,未曾细细打量。 如今人朝自己这边走来,绯红官袍显得格外显眼,面如冠玉,身姿欣长,如芦苇荡里遗世独立的鹭,骄而不傲,文而不弱。 他停在梁映章身前,微微俯视下来的目光里,有沉静的星河,“梁映章,祖父让我来带你去挽星阁用晚膳。” 星河明明是冷的,梁映章却仿佛被烫到了鼻尖,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发髻上的花钿松掉被甩落下来,“侍郎。” 红果靛蓝叶的花钿静静躺在宋清辞的靴边。 侧面散掉的一缕秀发落下,梁映章脸红不已,去捋头发。 绿绮正要蹲下身去捡,被宋清辞先拾了起来,握在右手里,他抬起左手,将梁映章脸颊边的秀发捞起来,再用花钿固定住。 第10章 梁映章身子僵住,一动都不敢动。 只要一平视,目光只到宋清辞的胸口,再往上就是他宽阔的肩膀,又白又直的脖颈,以及并不过分突出的喉结。 喉结上下滚动,清脆的嗓音流了出来,“日后你称我为兄长,不必叫侍郎。” 松雪的淡香气萦绕在鼻尖,近在咫尺。 梁映章屏住呼吸,把脸憋得通红,闷闷地叫了声: “兄长。” 第6章 松手 平时,相府里各院子都是单独开火,遇到节日或重大的日子,才会在挽星阁一同就餐。第一顿晚饭安排在这里,宋相的意思不言而喻。 挽星阁前,有一片月牙形状的湖。 到了夜间,夜幕升空,澄清的湖面接天上水,载满了无数寒星倒映在水中,因此有了“挽星”这个雅致的名字。 此时正值七月中旬,泛着黄绿光的萤火虫在湖面上和花草间飞舞,像极了湖水中的碎星,点点光芒,如梦似幻。 梁映章没想到,山间常见的萤火虫也能在相府看到,顿时对这个陌生的地方产生了一丝丝的亲近。 “梁映章。” 前面有人在叫她。 宋清辞一身绯衣,在夜色里静静看她,面无表情,看上去让人不敢怠慢。 提灯领路的管家宋瞿也在等她跟上。 “我来了!” 宋清辞没想到梁映章是提裙跑来的,飞快得跑祉他的跟前,放下裙摆,几只萤火虫绕在她的发髻间,正好落在他为她插回去的花钿上。 “对不起,我看湖看入迷了。”梁映章喘着气道歉道。 裙子乱糟糟的,尽是褶皱,也不知道整理。 宋清辞藏在袖子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转向管家,依旧面不改色地问道: “礼仪师傅请好了吗?” “侍郎放心,已经安排妥当。” 宋清辞轻轻点了点头, “明日便开始上课,刻不容缓。” 刻意加重最后四个字。 转身前,他瞥了眼梁映章,目光里射出一丝严厉, “以后不准把裙子提起来。” 说完后,又加了一条: “不准在人前疾步。” 相府无端闯入了这么一个人,宋清辞单纯觉得麻烦罢了,却没想到这种女子的礼仪常识还要他来出言提醒。 被说了后,小姑娘还不高兴了。 见梁映章垂着脑袋,像一朵焉儿了的茶花,宋清辞收了语气里的几分严厉: “你千里迢迢投奔相府,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要我说实话吗?”梁映章抬起脖子来。 宋清辞微微颔首,眉梢轻挑,冷厉的眼神威胁人,仿佛在说”你敢不说实话”。 梁映章倒是十分的坦诚: “我来京城是为了完成翁翁的遗愿,把玉佩还给它的主人,从未想过要当什么相府小姐。我知道京城有政策可以给上京的流民就地安置,安排经营谋生。我有手有脚,能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干嘛要留在这里白吃白住呢。” 宋清辞沉静的眼底,被她头顶飞舞的流萤搅动开了一丝的涟漪。 “你是觉得寄人篱下,低人一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自己的打算,当了相府小姐,我就不能完成我想做的事了。” “你想做什么?” “这个恕我不能告诉你。”梁映章踮起脚尖,朝他那儿凑了凑,掩起嘴,神秘兮兮道: “说出来就不灵了。” 仿佛藏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古灵精怪的模样,满园生动的景致都黯淡了下去,不及她的神情令人好奇。 宋清辞低眉弹了弹衣袖上的一条褶皱,极淡地勾了下唇, “相爷说了,一年后,若是还不习惯相府的生活,你可以自行离开。” 梁映章十天都待不下去,竟然要一年。 她上前去,一把揪住宋清辞的衣袖,焦虑地追问道: “为何是一年后?侍郎啊不,兄长,能不能跟相爷说说情。” 刚提醒完不能提裙和疾步,这又拉上了手。 宋清辞处在微震之中,抓住他的手力气不小,猝不及防间,他的半边身子被拉了过去,胸膛险些磕到她的鼻尖。 “松手。” “哦。” 宋清辞忍了下来,整理着衣冠,恢复清冷面色,义正言辞地提醒她: “离开相府的话,切记宴上不要在祖父面前提。” “可你这样子,好像是知道内情的。” “不准多问。” “你…兄长太霸道了,我连话都不能说了还。” “开口之前记得三思。” 挽星阁就在前头,翰林夫妇先陪着宋相先到了,就望见不远处在拉拉扯扯的二人,一个仰起小脸挡在身前,一个态度隐忍绕开了走。 “兄长。” “不准疾步。” 梁映章听话,果真脚步慢下来。 宋清辞满意地抿起唇角,未曾察觉自己的笑容在外人眼里有多显眼。 宋毓敏颇感惊奇:“父亲大人您看,才一日光景,清辞就和映章关系这么亲近了。这么一看,清辞还真有几分当兄长的样子。” 宋相甚感欣慰,捋胡须侧身转向夫妻二人,正色叮嘱道:“你们要待映章视如己出。她出身不同,凡事多宽容些。” 说吧,转身跨进挽星阁正门的门槛。 宋毓敏肃穆面容,举止庄重,朝宋相的背影说道:“父亲大人请放心。映章的祖父对宋氏有大恩。我一定把映章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般疼爱。” 第11章 陈嫣挽着丈夫的手臂,靠近他肩膀,酸溜溜地说了句悄悄话:“夫君是在怪我没有给你生一个女儿吗?” 见夫人不高兴,宋毓敏立即揽他怀里,柔声安抚道:“夫人这是哪里的话。儿子女儿我都喜欢,哪有责怪你的意思。” 门内,宋明楚几不可闻地“嗯”了声,独自走路的佝偻背影比平时多了些沧桑,更像是一位普通老者。 宋毓敏不忍再看,低下头,眼眶发热。 这时,旁边闪过一道身影,活泼地跃进门内,直向相爷的背影扑去。 “宋翁翁。” “小心……”宋毓敏生生刹住了热泪,好在宋清辞一下跨进门槛,手脚利落,把梁映章揪了回来,也把宋毓敏七上八下的心安了回来。 宋毓敏拍拍胸脯,匀顺了气,“清辞,看好她。” 宋清辞在心底微微叹气,祖父和父亲不约而同地把梁映章丢给他管,似乎忘了他早已搬出了宰相府。 再者,户部侍郎的公务不比宰相和翰林少。户部掌管全国疆土、田地户籍、赋税徭役等财政事宜,哪一桩都是繁冗至极。 他哪有闲工夫养叽叽喳喳的小鸟。 *** 翌日,绿绮准备进屋去叫醒梁映章,却发现她早已起来,正在独自穿衣。 “小姐,您这么早就起了?” “昨晚散席时,你们侍郎让我早点起来去给相爷问安。” 你们侍郎? 听这语气,有几分怨念,绿绮笑道:“是您的兄长。” 梁映章没有睡懒觉的习惯,过往要帮翁翁去镇上开店干活,有时要准备谁家结婚庆祝或祭祀用的糕点,都得连夜赶工。所以起的都很早,成习惯了。 再者,到底是宰相府,床具寝具柔软舒服,天还没黑丫鬟们就点上驱虫助眠的熏香,梁映章一沾枕头就倒头睡了。 有句话叫,由俭入奢易,梁映章真担心自己被养娇了。 “相爷还没去上早朝吧?” “正在用膳呢。小姐莫急。” 一急就容易出错,果然系错了带子。 绿绮放下手中的活,过去帮她重新系好,听到梁映章问她:“听管家说,绿绮姐姐一直在朗水院做事,以前是侍奉侍郎的。” “是的。” “辛苦你了。” 绿绮不解。 梁映章老气横秋地拍拍绿绮的肩膀,“你长年累月地照顾他,一定很不容易。” 接着,她刻意清了清嗓子,在丫鬟们面前开始模仿起宋清辞来。 “秋意不准提裙子,冬蝉不准人前疾步,绿绮不准多问,不准动手。梁映章不准跳门槛,不准含食讲话。” “他干脆让我不要喘气算了。” 房里的丫鬟们被她逗得大笑,个个笑得前仰后翻。 朗水院从来没有这么传出过这么多笑声,鸟儿被一大早的笑声吵醒了,扑棱翅膀,朝未揭亮的天空飞去。 第7章 出府 跨入若水院,梁映章在见到庭前站立的那一袭绯红身影时,不自觉地慢下来,跟老鼠见到猫似的,一惊一乍。 绿绮在身后忍笑,想起了她模仿宋清辞的那些话。 冯魏耳朵灵敏,听到廊外脚步声的动静,向宋清辞悄悄提醒道: “侍郎,梁小姐来了。” 宋清辞缓缓回头,朝入口处望去。 隔着中庭的几枝堂花,梁映章穿着粉蓝色的缎地绣花百蝶裙,徐徐走来,走上台阶,向宋清辞福了福身, “兄长早。” 动作一做完,就迅速退到了门的另一边。 只留给对面一个圆溜溜的后脑勺,让宋清辞原本要回应的那个“早”字悬在口中,要发不发,从容的脸色发生细微的变化。 绿绮在梁映章耳边小声提醒: “小姐,要等侍郎回应了您才可以转身动作。” 好家伙! 她就是不想被批评,才没敢面对宋清辞那张冰雪脸。 梁映章脚尖掉头,回到宋清辞面前,重新把刚才那一套现学的动作做了一遍,完了抬头,露出殷勤的笑脸: “兄长,早。” 宋清辞眸子里的沉静乱了,吸了口气,道: “……你牙上有物。” 由于要过来给相爷问安,早饭也没时间吃,所以来的时候梁映章吃了块点心,芝麻花生的夹心酥,没想到留在了牙齿上。 一笑,就露馅了。 梁映章慌张地捂住嘴,羞愤交加地指着宋清辞: “我知道了,你下一句肯定会说,梁映章,不准吃芝麻!” 宋清辞不禁莞尔: “哦,原来是芝麻,我当是你连夜背书把墨吃进去了。” 这是在笑她没墨水吗?梁映章的确没读过什么书,是事实,没什么好反驳的,低头认了,大女子能屈能伸。 宋清辞略感惊奇,嘴巴伶俐的小鸟这句怎么没反驳。 旁边的冯魏看两人斗嘴的情形,又没别住笑。 “小姐,是奴婢的错。”绿绮赶紧拿绣帕给梁映章遮住脸蛋,避到一边去替她清理牙上的碎屑。 门口一阵热闹,宋相从里面走出来,瞧见梁映章的脸色很差,以为她没睡好,叮嘱道: “以后不用每天早上都来问安。你年纪还小,要多睡觉,把身子养好。” “是,宋翁翁。” 仆人递过茶来,由宋清辞亲手端给宋相。 宋相喝过了问安茶后, “走吧。” 第12章 “是。” 宋清辞微微抬首,扫了眼梁映章,便跟着宋相出门了。 大门外,目送祖孙两人一前一后两顶轿子离开相府后,梁映章问绿绮: “侍郎每天早上都起这么早来相府问安,再和相爷一起上朝吗?” 这才隔了三四个时辰,他难道都不睡觉的吗? 绿绮说道: “并不是这样。自从年初侍郎搬出相府后,唯有每月的休沐日及节日,侍郎才会早晚来问安。平日侍郎公务繁忙,不常来。反正相爷,翰林,侍郎都是朝中同僚,每日都能见到的。” 梁映章肚子饿了,也不去想这些了, “我们去吃早饭吧。” 接下来有一整天的礼仪课要上。 *** 连续五日,梁映章都在礼仪师傅的严格教导下,学习各种礼仪知识和礼仪规范。礼仪师傅的严格程度比起宋清辞有过之无不及。 一打听,才知道这位礼仪师傅是以前教过宋清辞的! 晚膳时,梁映章含泪吃了两碗米饭,早就把师傅教的“过午不可多食”抛之脑后。 上课比耕地还累,多日没没活动筋骨,哪儿哪儿都腰酸背痛。 晚间,管家送来了两盒首饰和两箱衣服,是之前夫人叫人去采备来的。且每一件首饰都是她亲自过目后,把不合适的剔出,再让管家亲自送来的。 梁映章虽然爱钱,但是心里没有真正高兴起来。 这里的每一样物件,都能在当铺里换了钱让她立即圆梦。然而矛盾的是,她有了这些东西只能继续当相府的小姐,没办法再开一家自己的小店。 荣华富贵虽好,却是有代价的。 见她闷闷不乐,绿绮问道: “小姐,你怎么不高兴了?” “没什么,”梁映章笑笑, “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吧。” 绿绮说: “明日您要陪夫人去穆王府参加女眷的游园会,今晚我先把穿戴挑出来,明早方便给您换上。” “穆王府的游园会?” 梁映章适才在想心事,没把管家宋瞿的传话给听进去。 天子脚下,盘根错节,京城里的权贵士族,随便拉几个,都能够攀上亲戚。 就比如说穆王府,穆王妃出嫁前的本名叫陈燃,与宋清辞的母亲陈嫣是杭苏陈氏同父异母的姐妹,二十几年前两人被称为“杭苏双姝”,才名远播。 一个嫁了郡王爷,一个嫁了宰相府翰林,可谓是风光无限。 穆郡王与王妃育有一子一女,小郡王陆景襄,比宋清辞小五岁,刚及二十弱冠,两人是表兄弟。小郡主明珠儿,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她是整个穆王府里的掌上明珠,今年十五,刚好是梁映章的年纪,只小了几个月。 翌日,梳妆打扮时,绿绮帮梁映章复习了一遍穆王府的人员关系,说到小郡主明珠儿时,她说: “小姐若是能和郡主成为朋友就好了。” “为何?” “小郡主是穆王府的明珠,可是她有些特别,至今还不会跟人讲话。” “不会跟人讲话?”梁映章诧异又可惜道。 明珠不会发光,不就黯然失色了吗? 看着镜中明艳照人的梁映章,绿绮叮嘱道: “连太医也看不出来小郡主是什么病。她与人交流只会摇头点头。所以小姐要记住,切不要在王府里失言,今日参加游园会的女眷都是王公大臣们的亲眷。我会在旁提醒小姐,不必紧张。” 有绿绮在身旁,梁映章可以放一百个心,她感激地握住绿绮的手, “绿绮姐姐,幸好兄长没把你带去侍郎府,不然我就遇不到这么好的人了。” 绿绮笑而不语,继续为她挽发。 相府外,两辆马车停在门口,家仆随从阵容不小,规格上有所差异,面前那辆更宽敞豪华,挂饰也更显地位。陈嫣正坐在里面。 梁映章去前面打过招呼后,便上了后面那辆规格小一点的马车。 上车之前,梁映章无意间瞥见了不远处在树丛后面张望的一个身影,她立即想到了那个人是莫小九。只有他知道自己在相府。 梁映章心下一阵感动,难得在京城有个一面之缘的人还记挂着她。 管家宋衢见她迟迟不上车,于是上前问道: “小姐,是有什么事吗?”说着,也朝着她观望的方向看去。 梁映章于是向管家打听小乞丐的事。 门口的守卫听到后,有了几分印象, “禀小姐,最近相府外面的确有一个可疑的小乞丐在附近出没。不知道他是不是小姐您要找的人?” “就是他!” 梁映章激动道: “管家,我来京城时一个叫莫小九的乞丐帮过我的忙,他如果再出现,可不可以备一些衣裳食物之类的东西送给他?” 宋衢略感诧异,他没想到梁映章当了相府小姐后,仍还记挂着一个曾经帮助过她的乞丐。一瞬间,宋衢庄重的眉眼柔软下来,对这位才来相府没多少天的小姐,多了一份长辈般的慈爱。 宋衢说道: “小姐放心,这件事我会替您办好。” 如此一来,梁映章也了了一桩心事,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 *** 今日,宋清辞休沐,其实是换了个地方,在侍郎府的书房里处理公务。 户部的部下刘晏抱着一箱子的账本,前来侍郎府递交, “大人,这是工部去年修建祁丘风和殿的所有账本,全都在这儿箱子里了。” 第13章 冯魏去接箱子,放在了宋清辞书桌旁的矮几上。 七月中旬的天气正当炎热,从工部取来账本又赶来侍郎府,经历了不少路,刘晏热得满头大汗,立在一旁拿衣袖擦汗。 正在看账本的宋清辞头也不抬,发话道: “看茶。” 仆人送来了凉茶,刘晏喝下后,昏头涨脑的感觉好转了些,可心中的焦灼依旧。他朝前方的宋清辞看去,对方一直在低头认真看账本,只把他晾在一旁,也不过问。 六月份的时候,户部按例查销上半年各部的动支,以及一些去年延迟的奏销。原本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手续,工部拿着修建宫外风和殿的动支存留进行报部,户部进行查销无误后,再盖章认领。 这事原本是户部左侍郎温轼初负责工部的查销,但那几日正好碰到温轼初的夫人临盆,他向户部尚书袁向霖告了几天假,这事儿就落到了刚升任右侍郎的宋清辞手里。 宋清辞接过去以后,工部的人原以为没什么问题,却忽然要查帐本细目。 拖了近一个月,工部的官员才拖拖拉拉地把账本拿出来。 这不,箱子一到手,刘晏就顶着炎炎烈日赶往侍郎府。 第8章 女眷 刘晏是户部下面的主事之一,顶头上司侍郎的话不敢不听从。先前宋清辞叮嘱过他,账本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上来,不要经第三人之手。 其二,他是想着能够跟在宋清辞手下做事,对自己的仕途也有利。 虽然他之前的上司是户部左侍郎,温轼初,温的官阶比宋清辞高一点点。但是温轼初的家世是根本没法跟宋清辞相提并论的。 宋清辞出身传承百年的名门士族,是当今相门及翰林之后,十八岁中进士,而今也才不过二十五岁,是大魏最年轻的户部侍郎。 跟着这样地位显赫、能力出众的上司做事,刘晏觉得自己平步青云的时机指日可待。 因此,哪怕这次因为风和殿的账儿,跟工部的人杠上了,刘晏也不心虚,宰相背后好乘凉,还怕什么。 刘晏正在做升官的美梦,忽然头顶传来宋清辞的吩咐,让他如梦初醒,回过了神来。 “找十名手脚麻利的账房,明日在户部等候。” 刘晏站直略显短胖的身体,打起精神道: “大人,是账本有什么问题吗?” 只见宋清辞已停下了看账目,将手中的账本往桌面上一按,抬起眼,目光平静而笔直,如两根冰针,扎进刘晏昏昏欲睡的眼睛里。 “你可知一节南方的楠木,一节东北的松木,一块渝州产的大理石,价格分别是多少?” 刘晏自信满满地报出数字。 宋清辞摇了摇头, “你方才所说的价格是各地将材料运输到虹陵加上运输费的价格。风和殿在祈丘,路程不同,运输费人工费不同,总价如何能相同的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刘晏顿时意识到问题的所在,开始发冷汗。 他终于明白宋清辞要查更细的账目的原因,细的账目里是将材料费,运输费,人工费这些分开记录的,而工部之前加上来的粗账里是按照一节木材的总价来记录的。 如若相加数额对不上,工部这次要有一番地震了。 刘晏怔在当场,小腿肚微微发抖,对心细如发的宋清辞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份缜密精细的心思,实在是太可怕了。 随手一拨账本,就能想到那些看不见的问题所在。 其实,并不是只有宋清辞能看见问题所在,而是在他之前的人,都假装看不见,不愿去深究查下去罢了。看到刘晏这副十分惊讶甚至是被吓到了的反应,宋清辞对这个处处想巴结他的下属有了新的看法。 刘晏的反应,并不是一种真相被揭穿后的掩饰,而是一种不知所措。 宋清辞离开了书桌前,走到他面前,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将一只手掌按在刘晏的肩膀上, “不管有无问题,查一查总是无害的。” 刘晏似乎被那只手掌压弯了腰,不停擦着汗: “侍郎说的对。说的对。” 宋清辞朝边上一看, “冯魏,送刘主事出去。” 出了侍郎府,刘晏总算能长嘘一口气,他进门时是热到躁动,出来时却是心凉透顶,完了完了,他在心中大呼完蛋: ——看来宋侍郎这回要动真格了! 工部的背后是瑞王和贵妃,工部要是出了点事,工部尚书一定会把他像蚂蚁一样捏死。他没宋清辞那个好命,有个当宰相的祖父撑腰,怎么样都会没事。 是富贵险中求,还是只求稳妥,刘晏陷入了两难之中。 书房内,冯魏回来,对宋清辞说道: “侍郎猜的没错,刘主事离开后,朝温轼初的左侍郎府而去。” 宋清辞揉了揉眼睛,方才账本看久了,略感疲惫。 冯魏说: “午膳已备好。我让下人端进来?” “好。” 宋清辞在书房内用完膳,走到窗台边,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茶漱口,一边观察着院里两株花开正好的紫薇树。 冯魏进门禀告道: “侍郎,相府的下人来传话,翰林邀您去碧水院对弈。” 宋清辞不咸不淡地“嗯”了声,他知道准是母亲不在府里,父亲闲的无聊才找他这个儿子去下棋作陪。 也罢,几日没回相府,正好回去一趟。 第14章 到了相府,管家来迎接,宋清辞随口一问: “夫人今日外出去何处了?” 管家回道: “夫人去参加穆王府的游园会了。表小姐也一道跟去了。” 宋清辞略感惊讶,才几日不到,母亲就敢把她带去世家面前露脸,想必是上的礼仪课初有成效了。 “她学的怎么样?” “表小姐虽然生疏不适应,还算刻苦认真,把该学的都学了。”管家道。 前往碧水院途中。 冯魏想起一件事,略带兴奋的语气,在宋清辞旁边悄悄道: “侍郎,夫人参加穆王府的游园会,想必傅小姐也去了呢。” 宋清辞余光一斜,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冯魏要笑不笑: “我没什么意思。只不过全京城的人都在等着相府和尚书府的好事发生,夫人对傅小姐也满意的很,就差您一个点头了。” 宋清辞微微眯眼, “冯魏,你最近的胆子变得不小。” 连主人都敢揶揄。 冯魏缩缩脖子,装傻充愣: “侍郎您看,今日天清气朗,格外明媚,的确是一个游园的好日子。不知道表小姐第一次去穆王府,会不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儿?” 冯魏心中纳闷:唉,怎么突然就提起表小姐来了? 回头一看,宋清辞早已走远,看来是一点都不担心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妹妹”。 *** 话说梁映章跟着陈嫣去了穆王府,由于在相府里见过了世家大族的豪门阔绰,穆王府里的景致引不起她强烈的一惊一乍了。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待会儿别在王妃面前出错。 学了这么多天的礼仪,总算要派上用场。梁映章卯足了劲,坚决不给相府丢脸,她回想起宋清辞的那些个“不准”,少说少做,总错不了。 于是在陈嫣领着她见一众世家女眷时,她只做三件事:福身,颔首,微笑。 许多女眷都是头一回听说相府的这位“表小姐”,都对梁映章有不少好奇,可是在见过了她之后,皆是露出了遗憾的目光。 众人内心:长相倒是标志,可惜是个哑巴。 总算落座后,绿绮问梁映章: “小姐,您渴没?奴婢去给您拿点喝的?” “一句话都没说,应该是不渴的。”陈嫣在一旁摇着点缀精致的羽翎扇,脸色不大喜悦,说完了话见梁映章一脸的木头反应,更是热气冲上脸。 绿绮垂下头。 梁映章握住绿绮攥紧的手, “我不渴。” 她的注意力都被食台上摆放的那些点心给吸引了过去。 陈嫣旁边的大丫鬟提醒道: “夫人,傅小姐过来了。” 话音刚落,陈嫣立即变了张脸色,欢喜跃上眉梢,朝那边过来的人儿望去,傅仪贞着一袭湖蓝色马面裙,如流水白云般,款款而至。 “仪贞见过夫人。” 梁映章被傅仪贞一套流莺点花般的漂亮动作看呆了,方才明白什么叫做世家小姐的气质,端庄秀雅,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自矜的贵气。 跟她一比,自己简直就是个临时搭出来的草台班子,登不上台面。 “夫人近日可好?” “自然是好的。仪贞你呢,我听闻你最近在练习张敦均的《百鸟归林》,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气能够先一睹为快?” “夫人若是想听,我自当到相府为您弹奏。只是初练之际,琴技生涩,恐怕会贻笑大方,让夫人对仪贞失望呢。” “仪贞太谦虚了,你弹什么我都爱听。” 对面两人你来我往,气氛融洽,语笑不断。 梁映章对她们的对话听懂了又没听懂,但是一眼能看出,夫人现在很高兴,嘴角裂的那么开,脸上跟乐开了花似的。 绿绮在她耳边提醒:“这位是吏部傅尚书家的千金,当朝贵妃的侄女。傅小姐与侍郎乃是青梅竹马,两家关系走的极为相近。” 尚书之女?贵妃的亲侄? 梁映章不免又多看了傅仪贞两眼,对方长相如天仙,一颦一笑赏心悦目,自己要是个男人,一定想娶她。 对面陈嫣和傅仪贞聊得火热,完全的旁若无人。 这边,梁映章和绿绮主仆两人也没闲着八卦,脑袋凑在一起在说着悄悄话:“她一定是夫人心中儿媳妇的最佳人选。” “小姐怎么知道?” “你看夫人那样子,巴不得今日就替兄长把人娶进相府。” 噗嗤! 绿绮忍不住笑,小姐说话怎么这么好玩,而且还很生动形象。 两人笑得正开心,对面传来一句轻咳。 梁映章回头,发现傅仪贞正在好奇地打量自己:“夫人,这位妹妹是?” “这位是相府的一位远房表小姐,目前暂住在相府。”陈嫣介绍道,“映章,还不快回来见过傅家的千金仪贞,你比她小两岁,叫她一声傅姐姐。” 梁映章走出来,含羞带臊:“傅姐姐好。” 陈嫣疑惑,你害羞个什么劲儿,又不是见世家公子。 第9章 挨训 傅仪贞眸扫过梁映章的泛红脸蛋,被对方水灵活现、自带笑意的圆圆杏眼吸引住了,令她忍不住说道: “映章妹妹长的真喜庆。” “……”梁映章配合地笑了两声。 谢谢你这么夸我,这在她们乡下是丑到实在没有优点夸了才会这么夸人。 第15章 看在她是天仙的份儿,梁映章不计较了。 过了一会儿后,游园会的主人公穆王妃姗姗来迟,在一阵众星捧月之间,梁映章留意到了穆王妃身边的那个低着头玩手帕的安静小郡主。 跟朵小鹅黄花似的,耷拉着脑袋,粉面粉鼻,小嘴抿成一条直线,并不太开心的样子。与周围热闹的气氛,极为格格不入。 梁映章在暗暗观察间,傅仪贞走近了她,香气氤氲,轻声细语道: “映章妹妹,你兄长侍郎可还好?” 哪有第一次见面就问人兄长怎么样,这位傅千金还挺大胆。 梁映章被她的美貌冲击,稍稍往边上挪了半步, “我也好多天没见到他了,见到后帮你问问。” 傅仪贞这才想起来,故作恍然道: “差点忘了清辞已不住在相府。” 刚才还叫侍郎,这会儿又直呼其名。 梁映章一副了然加得意的小表情,话本里都这么演的,佳人配才子,侍郎家世好,长得人中龙凤,配眼前这位天仙绰绰有余。 就是那张一直板着的冰雪脸得改改,让妻子成天面对着一个不苟言笑的丈夫,成亲洞房的时候难道也那么…… 嗯哼,想歪了。 梁映章耳根子有点红。 傅仪贞见她小脸粉扑扑的,又问道: “妹妹平时喜欢做什么,可有什么琴棋书画的爱好?有空的时候,我们可以相约一起做。” “做饼。”梁映章脱口而出。 此时,傅仪贞的脸上露出了些许震惊和不适,尔后才又不失礼貌地笑出来, “……好特别的爱好。有机会我也想尝尝映章妹妹做的饼,可好?” “好啊好啊。” 一说饼那梁映章可就不困了。 在接下来女眷们开始进行花艺活动的时候,傅仪贞愣是被梁映章灌输了半个时辰如何做饼的十万个知识。 好在王妃和陈嫣把傅仪贞叫了过去,才让她脱离了“饼海”。 没了说话的人,梁映章又落单了,插花她不会,照着其他女眷在做的造型随意摆弄着桌上的花儿,这个花儿那个花儿,颜色鲜艳,气味芬芳。 梁映章忽然灵机一动,撕了两片不知名的花瓣,塞进嘴里,味道苦的她直皱眉头,立马悄悄吐了出来。 对面忽然传来笑声,她一抬头,是小郡主睁着好奇的眼睛在看她。 梁映章笑了笑,向她隔空打招呼。 小郡主却顿时一扭脸,憋着小嘴,目光移向手中的话,不理她了。 梁映章热脸贴了冷屁股,又继续尝试其他的花。 王妃跟其他人都在专注地摆弄花艺,忽然,旁边传来一声王府仆人的低呼: “小郡主,这个花不能吃啊!” 顿时,所有人都被打断了。 只见小郡主将一朵花塞进嘴里。 王妃亲自过来哄道: “明珠儿,乖,把花吐出来。” 小郡主扭头,即使不肯张嘴吐出来。 王妃没有办法,作为姨母的陈嫣也一同来劝,但是小郡主不但不肯吐花,还伸出了手,指向了对面的梁映章。 陈嫣的脸色黑如铁锅, “你是说她教你的?” 小郡主点点头。 梁映章麻了。 直到陈嫣和王妃姐妹俩双剑合璧的“目光”向她射来,梁映章觉得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出来前她还希望跟小郡主交朋友,现在郡主这朵小黄花哪里能当朋友。 分明是坑货! *** 回到相府。 陈嫣忍了一路的怒气,终于在跨进碧水院的大门后,通通发泄了出来。 “教唆小郡主吃花,让王妃在一众世家女眷面前丢尽颜面!梁映章,你说说看,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梁映章跪在地上: “我……我没有教唆小郡主吃花。” 她真是要被郡主害死了! “你的意思是小郡主冤枉你了?”陈嫣见她仍不肯承认错误,面色更加难看。 陈嫣很少在府里动怒,如此大的气势还是头一回,碧水院的下人们都被吓得噤声。碧水院外一名小厮见状,悄悄离开,去禀告管家宋瞿。 正在书房里下棋的父子俩,听到庭外的动静,前后走了出来。 庭中,梁映章跪在地上,小脸涨红,神情难受。 宋毓敏见状,眉头一紧,挂起笑脸,过去询问在气头上的陈嫣: “夫人,你不是和王妃要在王府里用晚膳,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陈嫣朝脚下的梁映章一瞪,余怒未消: “还不是她干的好事。她怂恿小郡主吃花,让王妃在人前出丑,我怎么还有脸呆在那里。” 宋毓敏好言好语继续劝道: “这其中恐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夫人,我没有做那种事,是小郡主她自己……”梁映章还在据理力争,被后头走来的宋清辞严声打断。 “住嘴。” 天青色的衣袍掠过她的身侧,停在了陈嫣旁边,梁映章眼里的光倏忽间灭了。 见父子俩都站在自己这边,陈嫣面露得意, “教了你几天规矩,还真把自己当相府小姐了。顽石就是顽石,怎么教也不会变成明珠。” 旁边还有许多下人在,宋毓敏眼神示意陈嫣少说两句。 陈嫣咬咬唇,冷“哼”了声,转身进了屋内。 宋毓敏连忙紧跟在后面,进去安抚。 第16章 庭外,一个在阶前立着,一个在庭下跪着。 眼皮子底下,那颗圆溜溜的黑脑袋低杵着,面朝着脚下的青瓷地砖,似乎有什么珠子般的东西坠落在上面。 宋清辞心中一道烦躁划过,对绿绮挥挥手, “把小姐带回朗水院。” 人离开后,宋清辞的目光落在地面。 方才人跪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两片深色的水渍。 一回到朗水院,梁映章把自己关在房间。 绿绮挥退了其他下人,自己在屋外守着。直到晚间晚膳做好,绿绮敲门,也听不到里面的人回应。 出于担忧,绿绮只好端着食物,擅自进屋,看到床上隆起的鼓鼓的被子,见人还在,略松了口气,上前去安慰道: “小姐,你一日没进食了,别把身子饿着。”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哭腔: “我不吃,饿死算了。” 接着,被子里又没声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受了委屈也不懂得遮掩。好在之前没在夫人面前发作,只是被训了几句话,不然这会儿就要受更大的罪。 绿绮一边想着,暗暗叹气,把食物在桌上放好后便出去了。 过了没多久。 桌上的饭菜香气在屋子里散开,飘进了被子里,梁映章翻了个身,面朝着床外,悄悄掀开一个被角,看见的不是饭菜,而是熟悉的天青色袍子。 要命! 梁映章脑袋又缩回被子里,用被子把自己包成了饺子。 “出来。” “我不!” 饺子扭了扭,往墙边挪去。 宋清辞立在床边,原本严肃的唇角勾了下,伸手去抓住被角,半空中又停住了, “我命令你出来,讲一遍王府里的事情经过。” “说什么,反正我说真话也没人相信。” “你说真话,我会相信。” “别骗小孩子了,明明是你让我住嘴。现在又猫哭耗子假慈悲,打一棒子给颗甜枣,我才没那么傻。” 叽叽喳喳的小鸟嘴恢复本色。 宋清辞正色道: “我若不在母亲面前这么说,你现在还在那里跪着。礼仪师傅没教你,小辈顶撞长辈也是不准的吗?” “……”说了,可被冤枉了她哪里还能冷静回想这些。 果然是读过书的,吵架也吵不过。 梁映章泄气地在被子里翻身,慢慢扯开被子。 见被子底下有所动静,发髻尖尖逐渐露出来。宋清辞悄悄莞尔,俯下身道: “还是说,礼仪师傅的话你一句没记住,我的话你全记牢了?” 四目相对,刹那无声。 近在咫尺的鼻尖碰在一起,连彼此滚热的呼吸都能清晰地感知,正从对方的皮肤上扫过去,犹如一根细细的糖丝悬挂在彼此定住的目光之间。 梁映章原本就在被子里裹得浑身发汗,这下又热气冲上脸颊,整张脸都要被煮熟了。 她丢下被子,迅速下床,直奔饭菜而去: “我饿了。” 宋清辞轻咳了声: “吃饭。” 第10章 好哄 绿绮端着茶进来,一个在默不作声地埋头吃饭,一个在书架前找书,气氛有种尴尬的和谐,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就是怪怪的。 “侍郎喝茶。” 宋清辞搬去侍郎府后,还有一些书留在了朗水院里,等到他需要时再回来找。所以绿绮对他在这里逗留并不感到奇怪。 只是,绿绮见他找到了书,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坐在了旁边的椅子里,看起来有话要对梁映章讲。于是,心领神会的她悄悄退出了房门。 宋清辞翻阅手中的书册,时不时端起茶来喝,直到听到对面放下了碗筷。 “吃好了?” “嗯。” 梁映章饭量大,但是今天心情着实萎靡,没发挥平时的饭量来,菜色没动几筷子,一碗米饭倒是全吃光了,一颗米都不剩。 “说吧,我是不是要被赶出相府了,明天走还是今晚。晚上走也行,把我放到安置流民的收容所前,我不认路。” 梁映章很紧张,同时也有点小激动。 宋清辞捏着书页的指尖一顿,看着她: “谁说你要被赶出相府了?” “……”这难道不是最后一顿饭了吗? 宋清辞道: “这点错,还不至于将你赶出去。” “那犯什么错才能被赶出相府?” 梁映章声音里透着一丝丝的兴奋,哭肿的眼睛,亮如明灯。 宋清辞将书册放下,缓缓说道: “你应该知道了小郡主天生有疾。母亲对她疼爱有加,视如己出,容不得自己的孩子受半点委屈。你触了她的逆鳞,她不免在言语上对你重了些。等她气头过了,你去碧水院认个错,这件事就过去了。” 一番谆谆的交代下来,对面的人,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往下掉。 宋清辞即刻起身,神情略显慌乱, “怎么又哭了?还是觉得委屈?” 梁映章擦着眼泪,抽噎着说:“兄长,你刚才说话那番神情语气,跟我的翁翁很像。我想他了……” 宋清辞缓缓垂眸,将手搭在她的肩头,缓慢抚拍着,一下,两下,三下。 这下,梁映章哭得更汹涌,埋头抱住了身前的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翁翁一个人在那里好孤独。我不想抛下他。” 被抱住的那一刻,宋清辞十分无措,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道往哪里放。也从没经历过有人在自己怀里痛哭流涕成这副样子,泪涕糊在他的衣衫上,一塌糊涂。 第17章 最后,他掌心按住她的额头,支开了些距离,“日后,我陪你去看他?” 梁映章瞪大双眼:“真的?我可以回那里吗?” “真的。” 宋清辞本就生得极好,这人一笑,清冷疏离的气质全散开了去,犹如冰雪消融。 此刻,他大概也意识不到自己在笑, “难道你想在相府待一辈子?” 梁映章猛然摇头: “不是不是,就算我不在相府,你也当过我的兄长。到时候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你可别嫌我是平民不认我啊。” “什么胡话。” 梁映章攥着他的袖子:“兄长,你别耍赖,陪我回去看翁翁。” “嗯。” 离开朗水院后,宋清辞还没走远,忽然想起那本书没带,折身回去时,里头传来梁映章的崩溃大叫。 “绿绮姐姐,为什么我头发像个茅草窝你都没提醒我!天呐天呐天呐,我这副样子全被兄长看到了,他一定在心里把我头给卸了。” “侍郎已经走了,你不用急了。” “好吧……” 夜色里,宋清辞的唇角翘得老高,算了,书还是留着下次再过来取。 相府的上空,星河灿烂,夏风习习,眼前熟悉了二十几年的景致,忽然之间多了丝热闹的生气,看着没那么无趣了。 *** 次日,管家来朗水院传话。 听到相爷一大早要见她,梁映章不敢怠慢,赶去若水院。 她心里七上八下,原以为是穆王府的事传到了相爷耳朵里,把她找去质问,定是要狠狠训斥一顿。却不是,而是叫她过来一道用早膳。 相爷平日公务繁忙,是不喜欢被打扰的,梁映章也只跟他吃过几次饭,虽然叫着亲切的“宋翁翁”,心里却还是惧怕他的。 既是晚辈对长辈的敬畏,也是惧怕他宰相的地位。 所以吃饭时,梁映章基本不说话,只埋头认真吃。当对面一放下筷子,她也立马放下筷子,听到宋相开口问她: “在相府还适应吗?” 她点点头, “挺好的。” 宋相轻轻合目,等到再次睁开眼睛,又看向她: “若是住在府里有让你觉得委屈的地方,要说出来?” “没有。大家都对我很好。”梁映章想了下, “尤其是兄长,他教了我很多。” 宋相面上的表情浓厚了些, “哦,是吗?他都教你什么了?” 梁映章笑了笑, “礼仪规范,以及如何当相府的小姐。” 宋相点了点头, “读过书吗?” 梁映章摇头: “镇上的学堂不收女学生。而且读书要钱,我还得帮翁翁干活,没有空读书。平日里跟一位大夫学过字,我帮他抄方子,他教我认字看书。” 宋相道: “相府的小姐,还是要读书的。” 梁映章惭愧地低下头。 接着,相爷把她叫来的真正目的说了出来: “下个月初,你去白鹿书院报道,我已帮你安排好上学的事宜。白鹿书院的院首苏秉淮是我的学生,他会多加照顾你。” 上学? 梁映章脸上笑嘻嘻地应下,心里苦成黄连。 早膳结束,宋相去上朝。 在门口目送宋相的轿子走远后,梁映章绷着的肩膀瞬间耷拉下来,脑袋抵着门框,唉声叹气,就差眼泪汪汪了。 管家宋瞿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安慰道: “小姐放心,读书没有那么难的。您若是学业上遇到不懂的地方,可以向侍郎请教。他同样也是白鹿书院教出来的学生,从小读书就厉害,十八岁状元及第,比翰林还早了两年。” “向他请教?”梁映章想起宋清辞严格的样子,会被打手心吧。 看她仍是紧张不安,管家提议道: “小姐来京城也许多日了,还没出去逛过吧?正好趁着替您采办学具的机会,我陪您逛逛?” 听到可以逛京城,梁映章顿时来了精神。 “走!” 从墨宝轩采办出来,宋瞿走在后头,叮嘱小厮把买好的东西放到马车上去,一边去跟梁映章的脚步,见她在斜对面的一个小吃摊前停住了。 “这是京城的小吃鱼兜子,小姐想尝一尝吗?”宋瞿问。 “嗯嗯。” 梁映章朝宋瞿不好意思地连连点头,笑起来时晶亮的眼睛眯起像只贪吃的猫儿,眼巴巴盯着锅里,使劲闻着香气。 宋瞿二话没说,叫摊主做了一碗。 薄皮透亮的鱼兜子从沸腾的热气里被一颗颗挑上来,放在油纸卷成的圆形小碟子里,排列整齐,颗颗饱满,可爱极了。 这时,摊主问: “客人要淋芝麻酱,还是酪汁?” 上次芝麻给她留下了阴影。 梁映章看了看同样好奇的绿绮,选择了: “酪汁我没尝过,可以试试看。” 香浓的酪汁浇在鱼兜子上,梁映章看了直咽口水,立即拿竹签插起一颗塞进嘴里,结果被烫到了舌头, “好烫!” 绿绮忍俊不禁: “小姐慢点吃。我帮您吹一吹。” 梁映章又插起一颗递到她嘴边: “绿绮姐姐,你也尝一尝。” 绿绮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朝管家看去,在宋瞿默许的目光中,挡住嘴,微微张口含住了那颗鱼兜子,低声道:”谢谢小姐。” 看梁映章吃得这么欢,宋瞿笑着说道: “小姐还想吃什么,尽管开口。” 第18章 “任何东西都可以吗?” “只要小姐想得到,相府一定会替您买到。” 有人付钱免费吃喝,梁映章都有点飘飘然了,她想起来京城吃的第一样食物,点名道: “我要玉馐斋里的糕点每样来一份。” *** 午后,玉馐斋的女掌柜齐七娘正在店里敲算盘盘账,昏昏欲睡,没想到突然来了一笔大单,而且是出自相府。 她立即放下手中的算盘,叫来所有伙计张罗道: “大家听好了,这是相府的订单,每个人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对待!” 说完,便朝来传话的相府小厮问道: “不知道相府想订什么糕点?” 小厮道: “小姐说了,店里的每样糕点各来一份。” 既不是逢年过节,平日里敢这么叫单子的,要不怎么说是相府的气派。齐七娘眉开眼笑,赚钱倒是其次,能让相府点名叫单,那才是一种无上的荣耀。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玉馐斋今年又要在京城的千百家饼铺里独占鳌头。 齐七娘正美滋滋地想着,忽然转念,相府何时有的小姐? 于是,她揣了一锭银子,悄悄塞给相府的小厮,状似无意地打探道: “小哥辛苦了。不知道这么大一笔单子,是相府哪位小姐订的?” 小厮把银子悄悄藏好, “是相府新来的表小姐。” “表小姐?” 齐七娘满腹疑惑。 *** 在一间茶馆喝茶歇息的功夫,梁映章没忘了正事,让绿绮去采办她要的东西。 这一带是京城里有名的北市茶市,茶铺林立,茶种繁多,各式各样的馆子都有,有分文雅读书人士喝的雅茶楼馆,伴琴棋书画等雅事;也有供走夫商贩歇脚解渴的大碗茶店,便宜大碗。人人都能在这里找寻到自己的一杯茶。 梁映章坐在二楼靠河边的位子上,她朝窗外张望,发现了前面桥底下的一家露天茶肆里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兄长。 第11章 奇招 哪怕周遭都是嘈杂的人声,粗制简陋的桌椅板凳,宋清辞坐在其间,也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冷仪态。 他对面是刑部的同僚,刑部侍郎谭念月。 这位谭念月,年纪跟宋清辞相仿,两人是同科进士,是宋清辞朝中少有的惺惺相惜的好友。 谭念月祖上是世代的刑事官员,刑部、大理寺这些掌刑狱断案的官职都出过不少,最早要追溯宣元帝时期,他的祖先谭半山,是大魏有史以来最出名的仵作。 谭念月与一般男子比身型不高,面容偏清秀,气质文弱,走在街上一般人很难认出他是刑部核判死刑次数最多的冷酷提刑官。 “你这次调查工部的账目,打算打蛇几寸?”他的手不大,比手里的大碗茶还小些,说话间,看着对面的宋清辞,神情捉摸不透。 宋清辞摸着茶碗的粗糙边缘,碗底还能清晰可见几根茶渣子,他缓缓道:“几寸不重要,刺中要害才是首要。” 谭念月点点头:“看来你对和风殿的案子很有把握。” 宋清辞摇头:“不然。户部调查和风殿,定然会有很多人打着圣上的名义做文章。就连太子也迫不及待想要将工部连根拔起。” 谭念月点头:“能理解。但是这把火,真的能烧到瑞王那里吗?” “风起了,看看能烧到什么程度再说。” 宋清辞将碗里的茶洒到一边的地面上,摸出几枚钱扣在桌面上,道了声“结账”,起身离开了桥底下的茶寮。 人刚走出桥下,谭念月跟在后头抱怨道:“你这个人做事,我都快要看不懂了。有时觉得你势在必得,有时又觉得你没那么在意。” 宋清辞道:“出来有一会儿了,我要回户部了。” 谭念月跟他道别:“行吧。没你在,你底下那群人镇不住这么大的场子。” 两人正要分开时,从对面二楼的窗户口传来了梁映章的声音。 “兄长!” 抬头望去,朝这边招手的就她一个,半边身子都探出窗外,旁边是一棵高大的杨柳,绿叶丛中一抹亮黄,犹如栖在树枝上的黄莺,显眼的很。 谭念月疑惑地开口道:“那位小姑娘在叫你?” 宋清辞再看一眼,窗边的鸟儿不见了,他低头回谭念月的疑问:“是家妹。” 谭念月乐了,仿佛听到了一件天大的稀罕事,“宋清辞,我认识你十几年,你何时多了一个妹妹?” 宋清辞道:“是我祖父故人的孩子,暂时寄住在相府里。” “原来如此。”谭念月恍然大悟,尽管从宋清辞的神情里捕捉到了一丝隐瞒,但是他并没有问打算到底。 前方珠玉清脆,谭念月抬头看去,梁映章已从茶楼里跑了出来,很快穿过街到了他们两个面前。 “兄长,我有事要问你呢。你正好出现在这里,太巧了。”梁映章又忘了规矩,拽住宋清辞的袖子,要询问他一些事。 谭念月见二人举止亲密,大感惊讶,向来疏离人群的宋清辞毫不避讳对方的接触,甚至还微微俯身,去认真聆听对方的讲话。 “我打算去向姨娘道歉,但是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宋清辞低眉看着自己被攥住的袖子,没有抽出来,看着她的眼睛回答道:“母亲对她院子里的茶花十分爱惜。” 第19章 “还有呢?关于吃的方面。” “这个你问碧水院里的厨子会比我清楚。” “我问过了。也没问出什么来。” “你想给她做吃的讨她欢心?” “我只会这个。” 看梁映章不自信兀自懊恼的样子,宋清辞目光柔软许多,落在她皱起的鼻头,“只要心意用到,无论你做什么,她都会感受到。” “我知道了。谢谢兄长。”听到这句鼓励,梁映章的担忧减了不少,这才留意到边上还有一个人,“这位是……” 宋清辞道:“他是我朝中的同僚,刑部谭侍郎。” 梁映章惊奇地“咦”了一声,凑上前去盯着谭念月的脸,“在二楼望过来时,我还以为兄长旁边站了位姐姐呢。” 宋清辞把人拽回来:“不准无理。” 谭念月神情略慌,暗暗瞧了眼还在好奇打量她的梁映章,匆匆地告别:“我想起刑部还有急事,先回了。改日再一起喝茶。” 目送谭念月离开,宋清辞转身对梁映章叮嘱道:“早点回府。我回户部了。” 管家宋瞿正在街对面,朝宋清辞低头示意。 不知是什么念头闪过,让梁映章想起一件事,“兄长,昨日我在穆王府见到了傅家的姐姐,她让我向你问好。” 宋清辞步伐微顿,并未回头。 梁映章望着他的背影,四个字刻在他的后背,不解风情。 *** 翌日。 碧水院里,陈嫣梳妆打扮好,坐到了餐桌前,开始享用早膳。 桌子上的食物颜色和摆设跟平时不太一样,她只是困惑了一下,先打开了面前的小茶盅,一股淡淡的花香伴随着热着的白汽飘了出来。 茶汤的颜色是红彤彤的,如美人丹蔻,艳美极了。 陈嫣微微抿上一口,酸酸甜甜,喝完后,有一股清香萦绕在唇齿间。 她问旁边的丫鬟,“这是什么茶?” “夫人,这是洛神花露饮。里面有洛神花,山楂,有生津解渴、提神静气、美容养颜的功能。” “是吗?洛神花和山楂都是酸的,发出甜的是什么?该不会加了糖吧?” 陈嫣虽然是杭苏人士,但是不像一般的杭苏人嗜甜如命,她不喜欢吃糖,对甜的东西避如毒物。府里下人都知道她的忌口,所以她的饮食多以清淡为主。 见陈嫣将汤盅推开,丫鬟连忙解释道:“回夫人,里面还加了青果蜜饯来调味,中和洛神花山楂的酸味。” 饮完露饮,陈嫣舀起一勺百合薏仁米粥。 粥面上洒着打成细碎粉末的花瓣,星星点点,像涂抹在美人雪白脸颊的胭脂粉。 接着是状如桃花的桃花酥。 酥脆的粉色外皮,里面裹着红豆沙内馅儿,甜而不腻,恰到好处,还有一股令人胃口大开的猪油香。 最后是一盘水晶桂花糕。 晶莹剔透的糕点里混合了点点金黄色的桂花,弹性十足,富有嚼劲。 尝完所有菜式,陈嫣已经猜出这顿早餐是谁的杰作了。 每一道菜都是用花做成的,而且选的材料都有清火降气的功效, 在碧水院外等候的梁映章看到仆人端着用过的早餐走出来。 她连忙上去查看,每一样食物都动过,尤其是茶盅里的洛神花露饮,都喝见底了。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略带期待地问道:“夫人说什么了吗?” 丫鬟摇摇头。 梁映章铩羽而归地回到朗水院的厨房,昨晚写的菜单都浸了水,字化成一片,看不清了。她干脆卷起来,扔进火堆里。 “小姐别扔。” 绿绮阻止她,可已经来不及,正想安慰,忽然见她振作精神道:“我再去想新的,剩下的点心留给你们吃了,一个都别浪费。” 菜谱在灶子里还没烧完前,人就跑没影了。 梁映章接着研究菜谱,连着三天做了不重样的鲜花早膳,结果还是一样,食物夫人吃了,人没想见。 这日午后,从碧水院里传来了悠扬的琴声。 梁映章让秋意去打听。 秋意打听回来说:“是尚书府的傅千金来了。正在夫人那里抚琴。” 梁映章听着隔壁院传来的袅袅琴音,靠着柱子,无限惆怅道:“美食再好,最管用的还是夫人心仪的儿媳妇。” 感慨完,便让绿绮她们去准备一些东西。 半个时辰后,两碗冰冰凉凉、酸甜可口的洛神花露饮送到了碧水院里,抚琴结束的傅仪贞正好感到一丝疲倦,端起来饮用。 冰爽之气驱走了七月底的炎热,傅仪贞喝了一口后觉得好喝,又喝了一口,对陈嫣称赞道:“夫人,这茶好特别,既能消暑解热,还一解我抚琴后的疲惫。” 陈嫣掩下眼底的情绪,“你喜欢就好。” 席间闲聊,傅仪贞想起来没有见到梁映章,便问道:“夫人,怎么没见映章妹妹?” 轻轻搅动着花茶里的碎冰,陈嫣美眸微抬,早就看出这是她们二人里应外合,来讨自己的欢心,“是她让你过来为我抚琴陪我解闷的?” 傅仪贞笑容诚心道:“我也想夫人开心而已。” 陈嫣展露了欣慰的笑颜,挥挥手道:“她在朗水院里,你去找她吧。” “朗水院?” 见傅仪贞脸色微变,陈嫣解释道:“映章只是暂住在那里。等到清辞成亲之日,那里仍然是清辞的住所。” 第20章 一听到“成亲”二字,傅仪贞当即露出了小女儿家的羞态,面若桃红,煞是好看。 陈嫣握住傅仪贞的手,“你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你对清辞的一片心意我看在眼里。只是清辞他忙于公务,未定下心思,过些日子我再敲打敲打他。” 垂下娇羞眼帘的傅仪贞,乌黑的眼底思绪纷纷,如被乱了的一汪秋水。 第12章 掳人 离开相府前,傅仪贞向陈嫣请求想去看看梁映章。 陈嫣允诺了。 在屋子里睡午觉的梁映章听到下人通报,说是傅仪贞来了,她立马下床,刚走到门口,傅仪贞就迎面而来。 “傅姐姐。” “映章妹妹,我们又见面了。” “我原本还只是想试试请你来相府,没想到傅姐姐你还真应约了。” “你放心吧,夫人心情转好,我已经劝过她了。” 傅仪贞温婉可人地笑着寒暄,目光越过梁映章的肩膀,瞧见了最里面的床铺,丫鬟正在收拾,明显是刚睡过的痕迹。 里面的布局依稀是她印象里的样子,如今多出了许多女子的物品,跟里面宋清辞没搬走的物件书籍共处一室,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两人是住在一起的。 傅仪贞问,眼神暗了几度:“我是不是打扰到你睡午觉了?” “没有没有。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还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呢。”梁映章想请她进去坐坐,傅仪贞婉拒了,看见里面那些东西,多少有些令她不舒服。 傅仪贞道:“这点小事,不用谢我。夫人待我如女儿,我时常来相府陪夫人说话解闷。就算你不请我来,我也正打算要来为她抚琴。” 梁映章还在为占了人家便宜不知道怎么还这份人情,听傅仪贞这么一说,她也安心不少:“难怪夫人那么喜欢你。傅姐姐,你真是太贴心了。” 傅仪贞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改日我们再聚。” 送走了傅仪贞,梁映章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没想多久,就在床上打起了瞌睡,这几日研究菜品着实把她累到了,没一会儿就说起了梦话: “绿绮姐姐,吃饭了叫我。” “好的,小姐。” 绿绮轻轻应答她的梦话,无奈地笑笑,离开去做事去了。 却不曾想,没离开一会儿,朗水院里闯进来一个人,把睡着的梁映章给扛走了。 *** 碧水院里,陈嫣听到绿绮急急忙忙地跑来,在府里见过世面的大丫鬟这会儿几乎要急得哭出来。 直到听了真相,陈嫣自己也险些从椅榻上滑下来。 “什么,小郡王把梁映章带走了?” 管家宋瞿也风风火火地赶来,说是看到小郡王把梁映章扛在马背上骑马走了。 还听到梁映章在马背上哭得那叫一个凄惨。 “夫人,这可怎么办?还有一个时辰,相爷就要回府了,若是知道小姐被如此带走,定会大发雷霆。” 宋瞿是知道京中第一纨绔,穆王府小郡王的声名,但没想到能够荒唐到进相府劫人。他不敢想,小郡王是为了前几日王府里小郡主的事儿来的,那就遭了。 小郡王陆景襄,纨绔是纨绔,但是对亲妹妹明珠儿十分宠溺。曾经有个官员的儿子私底下嘲笑小郡主是个哑巴,被小郡王听到后,直接将那人的舌头割下来喂了狗。 这事儿没亲眼见过的人都不知道真假,但是事件里涉及到的官员对外都说,自己家儿子的舌头是被狗咬下来的,与小郡王无关。 宋瞿不敢再想下去,单纯的梁映章落到小郡王手上会是什么下场。 陈嫣对自己这个侄子也是清楚的很,却没想到无法无天到了这种地步。她赶紧稳下心神,吩咐众人:“我这就去找王妃。相爷和翰林回来后,就说我们去穆王府做客了。” 绿绮留了个心眼,在陈嫣出府后,偷偷前往侍郎府去找冯魏。 冯魏能找到侍郎去解救小姐! *** 说到睡梦中被劫这件事,梁映章反应了好一会儿还以为在梦里,直到出了相府听到管家在后面急着追来大喊: “小郡王!小姐!小郡王!小姐!” 她面朝下被扔在马背上,甩着四肢,大喊救命。 骑马的人一手按住她的细腰,从上方警告她:“再乱动就把你扔下去。” 然后梁映章就果真不动了。 白马在宽敞的街道上招摇过市,路人被吓得纷纷避到两边,水果摊上的苹果还被打翻了,一只红果子在马蹄底下被踩得稀烂。 梁映章在马背上晃啊晃,中午吃过的饭都要从胃里晃出来了。 她看不清到底劫走她的人长什么样子,但是从金光闪闪的靴子和藏金线的衣摆子来看,绝对是个有钱的金主。 她慢慢回想起宋瞿一口一个喊的“小郡王”,心里咯噔一下,小郡王,小郡主,莫不是穆王府的人来寻仇了。 可她跟小郡主无冤无仇啊! *** 户部最偏远的一间静室里,毫无人声,只传出来清脆利索的敲打珠算声,除此之外,还有书页不断的翻动声。 珠算声并不是在独奏,而是十几副算盘同时在齐鸣。 一张长方桌周围,坐了十个账房,皆人手一副算盘,面前堆放了堆成小山的账本。账房左手五指飞快地在算盘上来回推动,右手熟练地在纸上记录。 第21章 长方桌的最前端,宋清辞绯红官袍,凝神静气地坐在椅子里,三名主事轮流把账房写出来的账目单子递交给他。 单子如片片雪花传到他手里,底下算账敲算盘的速度快,他阅览的速度也极快。右手边的刘晏几乎要来不及把一页页的账目单子放好,就又来了下一张。 刘晏热汗涔涔,再看宋清辞滴汗未出,神情冷峻。 所有人已连续这样连轴转了好几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没停过,眼看桌上堆放的账本越来越少,结果马上要出来了,刘晏的心吊得越来越高。 他时不时看向门口,期待着有人进来中断这一切。 但是以宋清辞一丝不苟的行事作风,谁来也很难阻止他,他是不可能善罢甘休,势必要将工部的水搅浑,摸出几条大鱼来。 一滴汗水从额头上下落,就要滴到纸上去。 这时候,宋清辞眼明手快,推开刘晏的手臂,汗滴落到了地上。宋清辞侧脸轻昂,一个清冷而笔直的抬眸,问道:“累了?” 刘晏苦哈哈地笑道:“大人都不累,我怎么会累呢。” 宋清辞起身,对众人说道:“一鼓作气,今日把它完成吧。” 底下齐声振奋:“是,大人!” 原本只有珠算敲打声的屋内,凝聚了一股好大的士气传出。 此时的门外,倒真有人在外徘徊。 这几天,温轼初时不时会来这边逗留,看似偶然路过,实则是想窥探一下里面的状况。但里面始终秘而不宣,除了齐整的算盘声,就没一丝风声泄露出来。 温轼初从刘晏那里听说宋清辞要彻查工部修缮的账目,起初还以为宋清辞只是装装样子拨弄几下水花,却不曾想他认真到了这种地步,连库房的钥匙都是有他亲自保管,每天第一个来开门,最后一个锁门。 户部这三天的动静早就在消息灵通的六部之间传开,一点风吹草动,就杯弓蛇影。 众人纷纷猜测,宋清辞查工部,背后莫不是宋相的意思? 温轼初这个户部左侍郎,自然被打听的最多。但是他一问三不知,平时就做人低调,再加上出身不好,人缘摆在那儿,也没多少人跟他真说得上几句话。 工部后面是皇子瑞王。 宋清辞后面,则是有太子。 而另一方面,在朝当宰相二十几年的宋明楚,对皇子之间的二王之争从未表明过明确立场,这也是朝中局势始终不明的所在。 温轼初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儿水太深了。 他朝紧闭的大门看去,不禁摇头,嘲讽道:“这个宋清辞,到底是沉不住气的年轻人,急于表现立功,乱使花枪。跟他祖父一比,还是嫩了点。” 这么一想,温轼初觉得这火也烧不到自己身上,还是隔岸当个看客好了,意兴阑珊,正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人从前院走来了。 温轼初认出了冯魏:“你不是……”宋清辞身边的亲信吗? “见过温侍郎。” 冯魏向温轼初行礼后,连通报都没通报,直接敲门而入,看得温轼初很是咋舌:“到底是宋氏的人,连个手下都比我温某有资格进去。” 还没等温轼初回过味来,宋清辞从那道门里走了出来。 行色匆匆,且皱着眉宇,一点也不像他平时八风不动的样子。 温轼初哪见过这样乱了阵脚的宋清辞,正好奇间,刘晏追着跑了出来。他二话不说,上前拉住刘晏一通询问。 “怎么回事?宋侍郎怎么突然走了?莫不是算出账来了?” 第13章 纨绔 一连三个问题,把刘晏追人的功夫给耽搁了。 刘晏望着彻底追不上的背影,懊悔不已,自拍大腿:“哪有那么快。宋侍郎只说了一句家中有事,就抛下所有走了。” 温轼初想了下宋清辞的侍郎府里,“他一没娶妻,二没生子,有什么家事这么急让他丢下如此重要的公务离开了?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 “也是啊,我也想不出是什么缘由。”刘晏盯住了温轼初:“温侍郎,里面没人主持大局,要不您替一会儿?” “这是宋侍郎的摊子,我不能越俎代庖。我记起还有事儿,先走了哈。” 温轼初连忙推辞,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嘛,他孩子还在喝奶,妻子还在坐月子,一家人都等着他养活,可不敢去接这个烫手山芋。 刘晏执意不让他走:“宋侍郎说了,可以让我找您帮忙。” “他真这么说的?” 温轼初猛然间刹住溜走的步子,大感惊讶,宋清辞就这么信得过他? 户部大门外,冯魏准备去叫轿子过来,宋清辞对他说:“直接骑马吧。” 于是借了两匹户部的马,便离开了。 *** 梁映章惊起地发现,小郡王不是把她带去穆王府。 而是在琼花楼前停下来,小郡王将她从马背拉下来扛在肩上,径直进了琼花楼,一路穿堂过道,跃上楼梯,直奔二楼雅间。 琼花楼里的人非但不阻拦,连个出声的都没有,皆一脸慌张,纷纷躲避到角落里。 梁映章叫苦不迭,看来小郡王平时没少做打劫良家妇女这事儿! 呸! 她此前还以为琼花楼是什么高雅之所,竟没想到也是个包庇权贵为虎作伥的贼窝。如果她命丧琼花楼,定会化成女鬼搅得这里开不下去。 第22章 想着想着,她就忍不住委屈哭了起来。 陆景襄问:“你哭什么?” 梁映章在他肩膀拼命挣扎,捶他的背,“你这样对我,我还不能哭了!我告诉你,我梁映章今天要是死了,一定会变成厉鬼去穆王府找你索命。” 陆景襄仿佛听了个笑话,笑声清脆:“恐怕你没这个机会变成鬼了。” 要死,鬼都不让她当,直接一个灰飞烟灭超生大法? 进了雅间后,陆景襄正准备把梁映章放下来,没想到这丫头胆子还挺大,都这时候了还没被吓破胆,抱住他的脖子咬了一口。 “你属狗的?” 陆景襄按住被咬的脖子,把人扔地上,气急败坏道。 梁映章为自己的牙尖嘴利很是得意,既然要死怎么得也得展现出血性。正准备从地上爬起来再战,一抬头,看清了陆景襄的脸,瞬间愣住了。 小郡王怎么长得跟宋清辞有几分像? 三魂七魄没归位的梁映章没想起来他们是表兄弟,继承了他们各自母亲的姣好容貌,所以才会长得有些相似。 两条修长英气的剑眉横挑,星目明亮,直击人心。 陆景襄见梁映章不动了,昂首走过去,俯身弯腰,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笑意傲然,几分狡黠,“怎么,被吓傻了?” 哦,一开口,乖张跋扈,跟宋清辞清冷从容的气质南辕北辙。 “你就是相府新来的表小姐梁映章?” 梁映章白眼儿翻上天,自己绑的人还不知道是谁,万一绑错了人怎么办! 这时间,梁映章在悄悄观察所处的地方。 这个雅间的空间极大,除了进来的一扇大门外,旁边还有几扇窗户,都紧闭着。再往里面,有帘子和屏风隔断,看不见里面的布局,想必纵深不小。 陆景襄蹲下身,拿手中的鞭子末端挑起她的下巴,“本郡王在问你的话,还不回答。” 与话本中的纨绔子弟如出一辙的语气和动作。 梁映章嫌弃地躲开,目光不小心瞥到了陆景襄脖子上的牙印,还挺深,一眼就能看到。看来这位小郡王忘性大,被咬了立马不追究了。 梁映章扮可怜:“小郡王,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做什么?” “你现在是我的礼物。” “礼物?” 这是什么说辞? 陆景襄直起身,“对,送给一个人的礼物。” 说着,便朝里面走去,他背后似乎长了双眼睛,警告小动作频频的梁映章:“别打什么主意,老老实实在原地待着。” 梁映章:“……” 片刻后,从里面传来了两段不一样的脚步声。 梁映章坐在地上,从下往上望去,金贵的绣鞋,淡鹅黄百蝶留仙裙,局促的小手握在一起,正在用好奇的眼神紧张地打量着她。 这不正是那位外表天真内心邪恶的小郡主吗! 果然是小郡主找哥哥来出气的。 “我告诉你,我也是有兄长的!”这句话毫无威慑力,连梁映章本人都觉得,宋清辞要是在肯定会站在这对兄妹那边。 小郡主突然笑出声,蹲到她面前,牵起了她的手,把她领到旁边的垫子上,打开了矮几上摆放的几只精致食盒,拿了一枚果子,放进梁映章的手里。 梁映章迷茫极了,小郡主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像在跟她说话。 陆景襄姿势放纵地斜坐着,对梁映章抬抬下巴,“愣什么,郡主赏你的。还不快吃。” “里面……” 梁映章几分哭腔,朝陆景襄瞄了一眼,只见他也取了一枚果子,投进自己嘴里,对她说道:“没毒,吃吧。” 见到梁映章吃下了那枚果子,小郡主露出了欢欣的笑容,两只笑眼弯成了月芽儿,又继续开始了新一轮的投喂。 陆景襄看到妹妹笑了,他也傻呵呵笑起来。 没过多久,天色昏沉,夜渐渐来临,街市上又是百盏灯火,璀璨如星。 琼花楼下,宋清辞总算找来了这里,跳下马直冲进去。 当他到达到雅间门口时,正好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小郡王,我实在不行了,你饶了我吧。” “正在兴头上呢。继续。” “……” 冯魏突然觉得身边骤然间寒冷,侧目看身边的人,神情如霜,夹冰带雪。 “陆景襄!” 雅间的门被一脚踹开,宋清辞直奔着陆景襄而去,一把将他从席榻上揪起来,正一拳下去,旁边传来了梁映章的声音。 “兄长,你怎么来了?” 宋清辞身上官服未除,满脸怒容,扬拳揍人的样子看得梁映章目瞪口呆,连糕点都忘了嚼,含在嘴里,脸颊鼓鼓。 宋清辞循着声音的方向,目光往下,看见了安然无恙的梁映章。 旁边是小郡主,仿佛被打搅了好事,撅着小嘴,一脸的不高兴,无声地埋怨扫了她兴致的表哥。 矮几上是快空了的食盒,梁映章手里还拿了半块,另外半块在她嘴里。 趁着宋清辞发愣的空档,陆景襄从他手里挣脱,皱眉不满地抱怨道:“表哥,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罪魁祸首如此反问,把宋清辞几乎气笑,“陆景襄,你今天去相府做了什么好事?” “我把她给带来了。”陆景襄无所谓地指指梁映章。 第23章 此刻的宋清辞已冷静下来,他压住心中的怒气,眼神依旧是十分的瘆人:“你的所作所为惊动了王府和相府的人在全城找你们。好在梁映章无事,否则相府绝不轻饶你。王府那边,你自己回去跟王妃解释!” 说完,拉起梁映章,匆匆离开了琼花楼。 梁映章一走,小郡主露出了十分失望的表情,拉着哥哥的手无声请求。 “妹妹别伤心,我会把梁映章给你带来。”陆景襄拍拍她的小手安慰,骄傲的笑容之下,是满腹的猜疑,“宋清辞,你也有了如此在意的人。” 繁华的主街上,两匹马隔着一段距离,往平昌坊的方向慢慢回去。 隔着七八米,冯魏望着前面同乘一匹马的两人,表情甚是难以捉摸。 “……之前我差点吓到魂都快丢了,这种事情也太怪了。京城里的人都这么做事奇怪吗,还是只是小郡主和小郡王这对兄妹比较奇怪?他们不会下次还要来找我算账吧?” 宋清辞在身后听着梁映章絮絮叨叨地讲在琼花楼里发生的事儿,全程眉头皱着,脸色还不是很好看。 “日后见到陆景襄,离他远点。” “哦。” 想起方才宋清辞那副要吃人的架势,梁映章暗自悻悻,日后千万别惹他。 晚上的夜市灯火如昼,人群熙熙攘攘,虽然离中秋节还有十多天,但是京城的街铺早就开始张罗着过节,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彩灯。 梁映章的注意力很快被街上新奇好玩的物事吸引了过去。 “那个花灯好高啊,快有两层楼那么高的!” “那儿有变戏法的!” “这边卖的是什么,闻着好香,有花椒,辣椒粉,蜜糖……” 她忘乎所以,忘了自己还在马背上,身子往外倾出去,差点翻下去,幸好宋清辞的手一直虚搭在她腰间,及时收拢,将她按回到自己身前。 薄薄的脊背撞在温热的胸膛口,引得宋清辞发出低沉的闷哼。 克制的气声钻入耳朵,又轻又痒,梁映章不争气地紧闭眼睛,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溺毙在男人的雪松淡香里。 “对、对不起……” 怀中人的反应没有逃过宋清辞的眼睛,周围的灯火晃在他的侧脸,恰好照出了他眼底暗暗藏下的些许凌乱。 接下来,梁映章老老实实地不再动。 沉默了半路的宋清辞,忽然问道:“陆景襄脖子上的牙印是你咬的?” 第14章 和好 “嗯。”她点头。 “男女授受不亲,”宋清辞沉声道,“对任何男人,都不准再这么做。” 梁映章红着脸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逃命来着。以前我差点被一条野狗咬,我就反过来把狗给咬了。”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宋清辞的笑点,他忽然放声轻笑起来。 后背感受到从男人胸腔传来的轻微震动,清朗的笑声近得仿佛是贴在她的耳边。梁映章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身子前倾,往后回望。 金蓝的夜色里,侍郎一笑,比身后的火树银花还璀璨。 梁映章觉得他这副开怀轻笑的样子,比刚出炉热腾腾的饼还招人,谁看了都得迷糊,“兄长为了我差点打了小郡王,他不会来找你麻烦吧?” 宋清辞缓缓道:“他倒是敢?” “小郡王好像挺怕你的?”梁映章回想起琼花楼里小郡王见到宋清辞时露怯的模样,混不吝的纨绔,竟也有忌惮的人。 宋清辞没有再回答,而是加快了马步。 灯火朗朗,夜色喧嚣,他们离开的背影,落在了不远处韩舒的眼里。 韩舒神色复杂地目光追随着远去的二人一马,他身边的同伴女子问道:“中郎将,那位不是相府的宋侍郎吗?与他同乘的那位女子莫不是傅尚书家的小娘子?” “不是她。”韩舒很肯定道。 女子抱着双臂,有些看好戏的样子:“这就稀奇了,宋侍郎身着官服,与女子同骑一匹马过市,毫不避讳,看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绝非一般关系,莫非是宋侍郎待娶之人?” 韩舒转向说八卦的女子:“谢琉璃,你左一句宋侍郎,右一句宋侍郎,对他如此关注,莫不是也想当侍郎夫人?” 叫谢琉璃的女子立即脸红道:“胡说什么。我要巡街去了。” 韩舒仰头大笑。 *** 碧水院里,陈嫣听到梁映章回府后,立马赶去了朗水院。 室内,宋清辞手里拿着几本书册,正要离开。陈嫣拉住他赶紧问道:“清辞,映章怎么样?有没有事?” 听到声音,换完衣裳的梁映章从里面走出来,“夫人,我很好的。让您担心了。” 陈嫣走上前去,对梁映章上下左右前后打量了一番,亲眼见到无碍,心中大石真正落了下来:“这个景襄,太不知轻重,让你受了这份委屈,我已经告诉王妃,让她好好管教。” 梁映章眼睛发红,情不自禁地抱住了陈嫣,“夫人,你终于肯见映章了。” 突如其来的拥抱勾起了这几日的事情,陈嫣心中动容,乌云消散,“那些点心都是你亲手做的?” “嗯!夫人喜欢吗?” “挺别出心裁的。就是整日吃花,我都要成花痴了。” 梁映章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眼神往边上瞟出去,瞧见了宋清辞勾起的嘴角。 第24章 这时,宋毓敏也进了院子,看到其乐融融的一幕,欣慰笑道:“你母亲担心了一晚上,这下可以放心了。夫人,跟我一同去用膳吧。” 陈嫣问:“你们两个用过晚膳了吗?” 宋清辞看看梁映章,“她早已吃不下。我户部还有事,就不多待了。” “这么晚了还要回户部?”陈嫣抱怨道:“哪个当官的像你这样整日不着家,把自己泡在公务里?就该早日娶个妻子在府里,看你还敢不敢冷落。” 耳边又响起了老生常谈的话题,宋清辞不愿再多说下去,直接离开了。 “夫君,你看看你儿子,每次一谈到娶妻,他就逃遁。” “好了夫人,你也别操心了。再心急也没用,清辞是缘分未到。” “这么好的良配,还要什么缘分?我看他就是有恃无恐,再拖下去,那边过年就要十八,定会抓进时间另觅婚配,这份缘分就错过了。” “清辞不同意,你硬逼他娶也没用。你也别多事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我多事?好,我以后都不管你们父子俩了!” “夫人,你这又是何必呢……” 翰林夫妻俩吵吵闹闹地离开了朗水院,感情好得让人称羡不已,府里又恢复了热闹的气息,梁映章回屋安心睡大觉了。 *** 转眼到了月底,明日就要去白鹿书院上学,梁映章紧张地连饭都吃不下。 绿绮看她来回踱步自言自语的样子,掩嘴笑道:“小姐放心,白鹿书院不是豺狼猛兽之地,那里是全京城最好的书院。学子都得经过各州各府的层层筛选才有资格入学,就连各士族的世家子弟都得应试合格才能进去。” 梁映章脚步一顿,坐在绣墩上,“绿绮姐姐,你这样一说,我更加觉得这个后门走得很不光彩……” 绿绮继续劝导:“小姐去白鹿书院只是借读生,不是参加应试科举当女官的科考生。他们知道您是借读生的身份,也不会说什么的。书院里有许多士族出身的借读生,并不稀奇的。” “京城还有女子当官啊?” 梁映章闻所未闻,在她老家青镇,女子连入学堂都很困难,京城还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 “朝中不仅有女文官,女供奉,还有女将军,女司马,甚至是女捕快。”绿绮道,“百年前大魏曾设有叫策天司的机构,出过一位女长使,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梁映章问:“长使比宰相还厉害吗?” 绿绮道:“差不多。不过现在已经没了。大魏自古以来就有女子当官的先例,所以并不稀奇。这个惯例是从百年前的昭明长公主执政时期开的先河。” 梁映章听绿绮讲了那些女中大人物,稍感心安,不就是读书嘛,没什么好怕的! 到了傍晚,宋相回府,叫人来朗水院传话。 梁映章猜想宋相是为了叮嘱明日上学的事才特意把自己叫过去。 到了院里,梁映章看见三个穿绯红官服的人正在宋相的书房里议事。于是她等在门边,百无聊赖地看庭子里的花花草草。 “宋相,侍郎这次调查工部修缮风和殿的账目,着实是引起不少的议论。侍郎建树立功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毕竟太过于年轻,恐怕会操之过急。”其中一位官员十分隐晦地说道。 另一位官员站出来反驳道:“户部管钱,既然工部的账目上有问题,必然要将里面的国库蛀虫揪出来。我支持侍郎的做法,彻查到底!” 第三位官员看两人争执,面色最是镇定,站出来说道:“贪官污吏自然是要查,只是涉及到的是陛下的宫殿,换言之,把账查到陛下头上,恐怕会给对方留下不好的话柄,接机上奏,对我们也不利啊。” 这时,太师椅上背靠着的宋相缓缓睁开了眼睛,开口道:“你们都先回去吧。” 三位官员面露失望,都猜不准宋相的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继从书房里走了出来,边走还在侧头议论着刚才的话题。 见里面结束,梁映章探出头去,连忙避到一侧。 “映章进来。”里面传来宋相的叫话。 “宋翁翁。” 梁映章谨慎小心地走进书房,抬头见宋相一脸倦容地开口问道:“明日要去书院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吗?” “书院的院服,读书的用具,宋伯都替我备好了。” 宋相缓缓点了点头,正伸手去够桌案一角的茶盏,还有一两指的距离。梁映章眼明手快,过去把茶盏推近,“宋翁翁,请喝茶。” 奉茶的礼仪姿态,比刚进相府时娴熟多了。 宋相满意地笑了笑:“第一日上学,我让请辞亲自送你去书院。在书院里你只管安心读书,想交几个朋友也是可以的。别人听到你是相府的表小姐,便不会再多问你过去的身世。你跟他们是一样的,明白吗?” 老人家一番细致叮嘱,听得梁映章内心触动不已。 她原本还惴惴不安,怕到了书院里与那些高门出身的世家子弟一比,相形见绌,登不上台面。宋相把她叫来叮嘱这些话,打消她心中不少的疑虑和忐忑。 “宋翁翁,我一定会好好读书。不辜负您对我的好。”梁映章被激发了斗志。 宋相摇头兴叹道:“你翁翁梁辉把你托孤给我,让我有机会报几十年前的恩情。我要是不对你好,下去以后怎么面对我的救命恩人。” 第25章 “宋翁翁一定会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那不就成老妖精了吗?” 梁映章忍俊不禁,想不到宋相还有这么风趣的一面。 *** 翌日,管家在相府外刚送走宋清辞和梁映章去书院的马车。 外头还停了一辆。 因为是八月初的第一日,进入桂月,翰林夫妇俩也有出行计划——去拂尘寺赏桂。 拂尘寺里的桂花是虹陵城最早开放的一拨。作为文人雅客的宋毓敏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携夫人,约三五友人,去山里共赏雅景。 由于去一趟拂尘寺要半日光景,一天之内赶回来怕来不及,所以夫妻二人准备在寺里住上一日再回相府。 陈嫣忽然想到:“夫君,你刚才是不是忘了把那套笔砚拿给映章了?” 宋毓敏抚掌道:“果真忘了!” 陈嫣朝不争气的丈夫怼了一眼:“你还好意思想当映章的干爹,女儿的事儿怎么一点也不上心。你难道忘了去书院读书第一日的文房四宝一定要由长辈送出?” 管家笑道:“两位放心,侍郎已经准备了一套送给小姐。” 陈嫣欣慰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清辞越发有当兄长的模样了。”忽而又愁眉道:“他要是对自己的婚事也这么上心就好喽。” 宋毓敏打断她,否则这一路上又得听她抱怨儿子的婚事:“赶紧上来吧,再不出发,正午前很难赶到寺里。” 哒哒的马蹄逐渐远去,原本还很热闹的相府门前,一下子变得冷清。 不远处,有个小乞丐在四处张望。 管家发现了他。 行驶平坦的马车里,宋清辞正在看书,坐姿笔直,目不斜视,鸦青色素面绸绸的便服衬正他雪白不见光的肤色,有种画卷里群山微带雪的留白。 他旁边那颗越支越低的脑袋在戳到他肩膀时,被他拿书抵住了。 第15章 入学 梁映章拨开书册,正对上宋清辞那一双澄清如雪的眸子,此时露出了些许的戏谑,说道:“你若是在课堂上打瞌睡,定会被教侍请去正念堂抄书。” “抄书我不怕。” 以前她替许伯抄过不少医书和药方子。 “还会在书院里张贴告示,被告知相府。” “……”梁映章顿时焉了,书院这招也太毒了吧,丢脸丢的还是全府上下的脸,“兄长还有什么要提醒我的吗?” 梁映章做好准备,侧耳聆听他的“不准”,却等来了他一句:“读书乃是小事,不必如此惶恐不安。你只需按照书院的规章行事即可。” 小事? 梁映章抹额,对十八岁就中进士的人来说,的确是小事。 马车里又恢复了安静。 宋清辞继续低首看书,不一会儿旁边传来了刻意放轻的窃喜声,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移过去,发现梁映章正贴在帘子边,掀开一小条缝看得津津有味。 路过的街边,是一些寻常的商铺和做买卖的小货摊。 此时是清晨,集市上卖的最多的是各色早点和瓜果点心,不同的食物香气混合在一起,在蒸笼冒出的白汽里,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热闹。 梁映章的眼里有光,是比相府里开心了许多。 宋清辞忽然开口问道:“你以后想做什么?” “做买卖。” 梁映章回头,看他还在看书,以为他只是随口一问,略有些失望地继续去看窗外。 宋清辞的目光落在同一列字上,沉声道:“士农工商,你不是不懂,若是让人知道宰相府的小姐在外从商,会被看作是有辱门风。” 梁映章胸口一堵,老实坐回原处:“等我离开相府后,再做我想做的事总可以了吧?我也不会告诉别人我是从相府出来的,免得辱没相府的门风。” 宋清辞哪怕不去瞧她的脸色,从这番话的语气就能听出对方在赌气。 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郑重地抬起眸子,对梁映章叮嘱道:“别人若是说了让你不悦的话,你要学会掩藏自己的情绪,不能当即发出,尤其是在比你年长地位尊贵的人面前,更不可以像在我面前这般耍小脾气,听懂了吗?” 胸闷更甚,梁映章极力忍着,露出懂事的微笑:“我记住了。以后哪怕是你兄长面前,我也不会再把我的高兴和不高兴显露出来。” “你,”宋清辞握书卷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缓缓道:“听懂了便好。” 到达书院后,马车停下来。 冯魏掀开帘子,伸出去扶梁映章下来,她却避开了,独自跳了下去,而后朝宋清辞拜了一拜,一言不发地背起书囊朝书院里面走去。 “侍郎,您是不是又对小姐说什么不准的规矩了?”冯魏咋舌道,“小姐上车前跟下车后完全判若两人,之前还高高兴兴的,怎么一下来就被打击成这样了?” 宋清辞弹弹袖口的一丝褶皱:“她生我气了。” 那你还不快去哄! 冯魏差点把心里话吼出来,佯装摸摸鼻子,憋住了,以宋清辞的性子他几时哄过人,没把人气吐血就算不错了,这些天六部那帮老家伙没被他给气坏。 冯魏陪着宋清辞来到了书院的另一道门,他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宋清辞一人进去,进入了一个秋色还早的清雅院子。 庭院的廊下,韩舒抱剑在胸前,正在等他,“怎么这么久才来,里面快下完一半的棋了,正等着你接手了。” 第26章 宋清辞不紧不慢,步上台阶,“送家妹上学,晚了些。” 韩舒往后靠在柱子上,揶揄道:“听说相府来了一位表小姐,竟能令日理万机的宋侍郎亲自送来上学,看来这位表小姐在相府中颇受宠爱。” 宋清辞余光淡淡:“家妹只参加过一次穆王府的女眷游园会。不知中郎将是从哪家的女眷口中听说的?” 这不动声色的狐狸眼神一勾,话里有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韩舒对傅家小娘子的那点心思早就被宋清辞看清。此时韩舒被戳中气管子,咳嗽不止,连忙转移视线,“不知韩子瑜今日上学迟到了没有?” 宋清辞看他这副极力掩饰的样子,正中下怀,笑眯眯地走入内室。 室外,韩舒看着一院清净绿色,慢慢舒气,郁闷极了,反正也不知道是多少次忘记永远不要从文人嘴上占到丝毫便宜。 竹屋幽静,竹香淡淡,还伴随着一阵如江南雨后的清新茶香。 白鹿书院的院首苏秉淮正在和薄纱后的人对弈。 棋正下到一半,轮到对面的人出子,对方正在思索,抬起的袖子上隐约露出的暗纹,在日光穿透薄纱之时,闪现点点的金光。 苏秉淮起身来,给宋清辞让座:“你来了,我要去给学生们敲钟了。” 宋清辞给对方行了个礼,苏秉淮不太在乎这些礼节,宽袖大挥,步履从容地便朝外头走了出去。 宋清辞无声落座。 对面的人下定决心要走哪一步了,将棋子放下去之后,颇为自得,激动抚掌,抬头时这才发觉对面座换了人。 见到宋清辞后,他比下对了棋还要开心,伸出手臂去,按住宋清辞正要起身的肩膀:“宋卿,你这次做的很好。户部彻查风和殿的账目一案,在朝中引起了热议,谁也不愿这时候与他们为伍,是击溃中心的最好时机。到时候再由我将账目亲自呈给陛下,给他们迎头痛击!” 宋清辞微敛下目光,盯着棋盘上的棋子,“太子,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你有担忧?风和殿的账难道还不够对工部那群瑞王的党羽打中他们的七寸?”太子激动地站起来,话锋一转,“抑或是,宋相对此事有不同的表态?” “祖父未与我谈过此事。” “既然宋相默认你的做法,你还有何担忧?” 宋清辞摇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太子扳倒瑞王的党羽心切,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机会哪肯放弃,早就命东宫官拟好奏章,就等户部的账目交上去。 太子十八岁被封为储君,当了二十年的太子,地位可以说是十分的稳当。可他的担忧却也不少,对面瑞王的势力在朝中日益扩大,与他这个储君有了一较高下的趋势。瑞王的母亲傅贵妃受尽当今天子的宠爱,风头无二。 由此,太子的忌惮和不安日益加深。 宋清辞缓缓起身,直视着太子:“工部在风和殿修缮的支出上确实有一百万两的亏空,抓到几只蛀虫并不难,但是难以撼其根本。臣担心的是,工部那边会拿风和殿做文章。” “这种话我听了不下十个官员这么劝。连你也如此明哲保身,不敢争一争吗?” 太子失望地挥袖,将棋盘上的棋局打乱了,几个棋子飞出去,滚落在了宋清辞的脚边。 宋清辞面色平静,不惧君怒,继续讲道:“行宫修缮是为陛下而修,太子若拿此事上奏,会被有心之人说成是太子对陛下的君德有意见。殿下拿工部来压瑞王,陛下看到的会是不同的一面。对于想成为仁君的陛下而言,帝王的英名比天还大,容不得半个污点。钱财亏空就是芝麻小事了。让殿下在陛下心中留下半个污点,就得不偿失了。” 古来君王的信任如一缸清水,要的是清澈见底的明月忠心。一旦落下半颗黑墨子,水就不再清澈了,想要变回清澈就更难了。 这个道理,太子怎会不懂,只是他太心急了,忘了最本质的东西。如今宋清辞的一番话,将他如醍醐灌顶般的唤醒,他懊悔打乱了棋盘。 太子身形摇晃地坐回到椅子上,手指着立着的宋清辞,苦笑道:“我身边的那些东宫官全都奉承我,顺着我的意思去做。只有你宋清辞,敢泼我一盆冷水,将我从头到脚,泼了个透心凉。” 宋清辞拾起地上的棋子,“殿下还有心情下棋吗?” “那就再走一盘吧。” 宋清辞离开后,韩舒走近内室,发现太子正盯着棋盘发呆。 俄顷,太子才回过神来,将一颗棋子丢进胜负已分的棋局里,眼神发暗:“这样的人,若不留在身边,必成大患。” 韩舒迅速敛下微震的神色,“宋清辞若对太子有二心的话,就不会劝您那番话了。” 是啊,除了宋清辞,没有人敢劝。 太子挥挥手,意兴阑珊道:“就按他的意思,风和殿贪污案不上奏君前,以普通的贪污案处理了吧,而且越快越好,阻止对此案议论的事态扩散。” “是。” “还有一事,”太子抿了口茶,“我最近听闻瑞王那边为了拉拢宋清辞,连美人计都用上了。傅尚书之女我在宫中见过几次。盛传她才色兼备,是世家女子里的翘楚。你与宋清辞走的近,他对傅尚书的女儿可有待娶之意?” “这……”韩舒被问住了,“殿下所说的待娶之意是何意思?” 第27章 太子恍然道:“差点忘了你也还没成亲,连婚配也没有吧?问你也是白问。我还是去找陆景襄来问更快些。” 被嫌弃的中郎将韩舒道:“小郡王这会儿被罚禁足,出不了门。” 太子也不惊讶:“他又干什么混事儿了?” “卑职听琼花楼里的人描述,小郡王欺负了相府的表小姐,被宋清辞动手揍了。” “什么?” 这下,太子惊讶地把茶喷出来,失了储君的仪态:“宋清辞那种八风不动,从不喜形于色的人还会动手打人?也不怪乎陆景襄莽,惹上这样一位厉害的表哥。” 此时,正在穆王府里被禁足闭关的小郡王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翻了个身,继续睡大觉。 第16章 受挫 梁映章进了偌大的书院,在第一道门的司礼堂里,看到了周围全是挂着木质名牌的墙面,她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木制名牌。 但是苦于个矮,牌子挂的太高,她踮起脚尖也碰不上。 就在她一筹莫展想要去哪里找块石头来垫脚石,一只修长的手臂伸过她的头顶,取下了属于她的那块牌子。 梁映章嘴角上扬,正要开口感谢这位好心的师兄,下一幕发生的事让她大受震撼,这只手竟然把牌子挂到了更高处! 怎么会有这样无礼的人…… 梁映章永远也不会忘记对方扬长而去的得意背影,以及那块插在腰间的牌子清晰可辨的三个字——韩、子、瑜。 最后梁映章还是靠别的师兄帮忙取下来的,匆匆忙忙赶到学室,在最后一排挑了个空的书桌安顿下来。 她正拿出笔墨书本,摆放在案上,旁边传来了明显的打呼噜声。 侧头一看,少年长手长脚,正趴在桌上睡觉,一本书竖立着挡在面前。 梁映章惊讶不已:这样的人都能出现在课堂上,看来自己不是最差的。 她正暗自庆幸自己不会是那个垫底的人,目光无意间瞥到了他腰间的牌子,震撼她一次的那个名字“韩子瑜”再次出现。 此时她想扑过去踹两脚的心思都有了。 脑海里穿过宋清辞在马车里的那句教诲,她忍住了,默念三遍“要冷静不要惹事”,深吸一口气,开始认真听课。 上午老教侍讲了两个时辰的老庄,慢吞吞的语气,极具催眠的功效,梁映章的上下眼皮在打架。 她眯着眼逢看到堂上一大半的学生都睡着了,连老教侍都是闭着眼睛在讲课。 下午的课就更不是她熟悉的了,乐律。 梁映章哪会这个,让她弹棉花可能还会点,对弹琴一窍不通,只好混在人堆里滥竽充数。原以为这节课也就这么过去了,更惨的还在后头,乐律教侍布置了考试,月末要考试,一个一个独自弹给他听。 梁映章抱琴四顾,茫然不知。 这时,旁边凑过来一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小姑娘,“你是新来的吗?别担心,这首曲子有一个月的时间练习,定会通过的。” 对方长着一张白净的鹅蛋脸,细眉细眼,很有江南柔柳的美感。 “我叫沈鸢,是从显州来的借读生,你呢?” “我也是从显州来的,”听到是同乡,梁映章一下子来了精神,“我叫梁映章。” 同乡之情化解了二人之间最初的陌生。 沈鸢却还是有些放不开,眼神戒备地望向梁映章:“你家人是朝廷官员吗?” 梁映章想了想:“……算是吧。” “哦。”沈鸢垂下去的眼底,顿时闪过一丝明显的失落。 书院的钟楼上传来了悠远空灵的敲钟声。 听到下学的钟声,沈鸢柳眉微蹙,抱着琴向梁映章挥手告别,迈着小碎步走得有些急,“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梁映章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学堂收拾行囊,在快要走出书院大门时,想起宋清辞送她的那一套紫金砚台放在桌上忘了拿。 她折回学堂时,发现门被关上了。 正推门之时,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哭泣声。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唯独这只玉镯子不行,那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哼,本小姐要的东西,是看得起你。你不要不识好歹,否则的话,我让你明天就离开书院。我祖父是白鹿书院的副院首,开除一个品行不端的学生轻而易举。” “我何时品行不端?” “我说你有,你就是有。” “你不可以这么做!我父亲好不容易托关系送我来京城念书,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被开除学籍回乡……求求你,放过我!” “哼,低贱商人的女儿,不配进白鹿书院读书!” 门内,沈鸢被气焰嚣张的孟歆一脚踹开,撞到了桌角上,疼得她身体抽搐,直冒冷汗。 梁映章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孟歆和她身后的两个跟班正走出来。 她们丝毫不介意被人目睹欺负同学,甚至张口就是威胁。孟歆旁边的一个同伴警告梁映章:“你要是敢把这件事说出去,你也会跟她一样被赶出白鹿书院。” 见梁映章低头,往边上让路,孟歆露出了得意之色。 眼看着她们即将走出去,梁映章十分挣扎地往身后望去,沈鸢瘫坐在地上伤心地抹眼泪,被发现后,沈鸢倔强地把头扭过去。 “等一下。” 第28章 梁映章终于喊出口,袖子底下紧紧握着拳头,鼓起勇气走到孟歆跟前,伸出手去:“请把镯子还给沈鸢。那是她娘亲的遗物,对她来说很重要。” 沈鸢震惊不已,没料到梁映章会为她出头,瞬间止住了哭泣。 学堂外不少准备回家的人留意到这边的动静,不禁投来了好奇的张望。 孟歆没想到有人敢当面跟自己叫板。她上下打量梁映章,觉得很陌生,根本没放在眼里,“你是什么人?她是低贱的商人之女,你是想为她出头吗?” “凡是自食其力者,焉有贵贱之分?” 梁映章的突然扬声,把孟歆吓了一跳,周围不少人也逐渐围上来看热闹。 其中有不少学生都曾受过孟歆的仗势欺人,受欺负的对象也都是一些在京中毫无依傍或比孟歆出身低的人,他们为了不被赶出白鹿书院全都选择了忍气吞声。而那些门庭显赫的世家贵族子弟,面对他们所受的不公之举,是根本连瞧都不会瞧上一眼。 此时,竟有人敢在公开场合与孟歆对峙,而且还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弱小的少女。那些人在惊讶的同时,已经在为她隐隐担忧。 “那个人是谁,敢跟孟歆这么说话?” “不知道啊,看着面生,以前没见过。” 两个少年在人群中八卦地交头接耳,其中一个人扯住后面经过一人的书囊袋子:“韩子瑜,你这么快就走了,不留下来看看热闹?” 韩子瑜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书囊袋搭在肩上,吐字道:“无趣。” 甫一转身,他就听到了人群里传来的声音。 “大魏如果没有商人,你吃的饭穿的衣裳,是从哪里来的?正是被你瞧不起的商人从千里之外运到虹陵!你祖父是副院首,与你有何关系?你可曾作过对书院做过有益之事?可亲同学,敬同龄?你不过是仗着出身士族就以为高人一等,所作所为哪一点配得上士族二字,我看尽是有辱门风!”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梁映章的小脸涨红,大口呼吸。 孟歆被她咄咄逼人的质问连连后退,气得直颤抖:“你、你说谁有辱门风?” 梁映章默默捡起自己的书囊,摇头叹息道:“副院首有你这样的孙女,连自己的族人都教不好,我看白鹿书院也不过如此。记得把镯子还给别人,免得副院首孙女多一条盗窃的罪名。” 捡起包,拍拍上面的灰尘,梁映章一转身,发现周围围了好多人。 人群看戏的目光越发灼热,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到羞辱的孟歆无地自容,她为了自己的颜面,不得不忍下这口恶气:“这东西是我捡到的,既然是你的就还给你。” 孟歆走到沈鸢面前,在归还镯子的时候故意没放准位子就脱手,随后镯子摔到地上,断成了几截。 沈鸢看到镯子断了的那一刻,眼泪簌簌落下来。 孟歆瞬间露出得意之色,“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大家都看到了,我本来要还给你的,是你自己没接住,这可不能怪我。” 她说完,还在碎镯子上踩了一脚,才转身离去。 一场风波戛然而止,学生们散去,各回各家。 梁映章捡起地上的碎玉,放到沈鸢的手心里,一滴泪砸落在她离开的手背上,滚烫得惊人。 “你今天得罪了孟歆,她是不会让你好过的。你以后小心。”沈鸢低头捧着碎玉,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 书院外,绿绮在相府的马车前翘首盼望许久,总算把人盼出来了。 “小姐,第一天在书院读书,可还适应?” “还好。” 绿绮见她眉眼弯弯,笑容可掬,放下心来:“那便好。” 走了快一半的路,经过一片闹市,傍晚时分,沿街的叫卖声不断。 梁映章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忽然听到一阵敲击声。她掀开帘子往下面看,竟然是莫小九一路从书院跟着过来了。 “嘘。” 莫小九示意她不要出声。 “绿绮姐姐,我想吃蜂糖饼。你可以去给我买来吗?”梁映章想了个办法,让马车停下来,把人支开,然后让莫小九悄悄上了马车。 梁映章露出了今天第一次的开心笑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自打你进了相府以后,我就经常过去那里找你,也没见你人影。今天倒是巧了,我远远望着相府门外的人长得像你,就一路跟着你去了白鹿书院,没想到你真的当上了相府小姐。”莫小九在马车里东摸摸,西摸摸,头一回坐上豪华的马车,十分的新奇。 梁映章耷拉下脸色,“一言难尽。” 莫小九摸到马车里放着的糕点,不客气地吃起来:“当上千金小姐你还不高兴?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是不高兴,是没以前活得自在。做什么事总有人看着,说话要三思,走路要三思,还不能随意表达心思。总之就是,规矩太多,束手束脚。” “听你这么一说,相府小姐挺难当的。” 梁映章接过莫小九同情的目光,唉声叹气道:“好在饿不着肚子,先这么过着,等明年我就能出府,到时候再想法子。” 莫小九看她是真不高兴,想安慰几句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问道:“出府后你有什么打算?你不是想在京城开一家饼店吗?” 第29章 梁映章旋即笑了,对方能够在把她说过的话放在心里,她很感动,“你还记得呀。” 莫小九放下手里的糕点,拍拍手上的碎屑,从衣服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这是我前几日撕下来的,一直想给你来着。” “这是什么?” 梁映章好奇地打开。 莫小九解释道:“京城八月是桂月,城中多个集市上都会有桂市,桂市上会举办很多活动,十分的热闹。这里面有个糕点比赛,所有人都能参加,只要能作出最 受欢迎糕点,赢了的赏金一百两,外加一间商铺的两年契租。” “一百两!两年的商铺契租!” 梁映章激动地嘴巴都合不拢。 外头,绿绮买了蜂糖饼回来,询问道:“小姐,饼买回来了,是回府吃,还是你在路上吃?” 梁映章看了看莫小九,紧张地应答道:“回、回府吃。” 马车又开始启动。 莫小九灵活地钻出了窗子,挂在窗框上:“我得走了。比赛日期是中秋节当日,在东市的场地上。你若想参加,要先去报名,抢占一个摊位。” “我去哪里找你?” 梁映章还来不及喊,人已跳下去,被甩在了马车后面,朝她远远挥手。 第17章 赌气 相府里,梁映章今天不用去碧水院问安,翰林夫妇去了拂尘寺,要明日才回来。宋相也还没回府,仍在三省六部。偌大的相府,只有她一个人。 怪冷清的。 但一想到莫小九带给她的消息,梁映章就很快没了失落,先做完功课,然后研究桂市比赛的事。 她手里那本小本子,密密麻麻记了很多东西,前面是很旧的笔记,以前在老家从翁翁那里学来的经验,最近新添加的笔记不少,尤其是她把之前在玉馐斋买来的糕点都一一研究过了,且记下了每一样糕点的配方和口味。 这个小本子她当宝贝得藏着,从未给人看过。 接下来几日,书院里也没发生什么事。 梁映章也很快适应了,无非是上课累了些,还有就是偶尔几次遇到沈鸢,她故意装作没看见梁映章,匆匆低头走过去。 “沈鸢……” 梁映章原本还想问她镯子后来怎么样了,对方却头也不回。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人都会趋利避害,沈鸢害怕被逐出书院选择忍气吞声,刻意跟她避开距离。 中午吃饭时,梁映章一个人端着食盒来到了偏僻的钟楼上。 正吃着饭,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阵动静声,有人说话道:“好香的饭菜。” 梁映章回头看去,一个穿粗布蓝衣的中年男人正在一张席上睡觉,被巨大的钟挡住了身型,所以刚才梁映章没看到。 敲钟人目光盯着她手里的饭盒,露出渴望。 梁映章本来也没什么胃口,把饭盒摆放在席子上,筷子朝外,大方地给了出去:“我吃过一点了。大叔若是不介意,就给你了吧。” 敲钟人也是毫不介意,抓起筷子,就开始吃起来,边吃还边问:“这饭菜如此可口,每一样食材都是上等材料。你的家世一定很显赫,家族为了培养你进白鹿书院,费了不少功夫吧?” 梁映章双腿交叉坐着,叹气道:“我是走后门进来的。” 苏秉淮被呛到,他还是头一回听到学生这么实诚地说自己是走后门的,“能进白鹿书院还不开心吗?天下多少学子想走后门都进不来。” “我不喜欢在这里读书。” “那你喜欢什么?” “开店做饼。” 再次被问起这个问题,梁映章有几分犹豫,说出来时也有点难为情。 自从上次宋清辞送她来书院后,两人就没机会碰面,兴许是户部忙碌,宋清辞也好几日没来相府了,正好合了梁映章避开他的心意。 她有点生宋清辞的气,做买卖在他眼里是有辱门风,连同着自己都好像被贬低了。 苏秉淮赞赏道:“很好啊,是一门可以养活人的手艺活。正所谓民以食为天,凡是跟食有关的,都是紧要的国家大事。养活一个人是食为天,养活一万人也是食为天。” 做饼都能跟国家大事连在一起,这位也太会说了。 梁映章不好意思得笑了笑,觉得这位其貌不扬的敲钟人比那些教侍高谈阔论几个时辰的课都有意思。 整理着空了的饭盒,连一粒米都不剩,梁映章有了个想法:“大叔喜欢吃饼吗?我下次亲自做了带给你吃。” “好啊。” 随着噔噔的欢快的踩楼梯声,钟楼里又恢复了清净。 苏秉淮慢慢卷起草席,堆放在角落里,望着外面小步跑去的背影,百感交集,“想不到进了白鹿书院的学生,最想做的不是封侯拜相,光耀门楣,而是做饼。奇人,奇闻。” 楼下,梁映章转过身来,欢笑着朝楼上招手,“大叔,明日我再来找你。” 苏秉淮微笑挥手,直到人走远了,才想起来没问名字。 *** 放学后回了相府,梁映章匆匆解决完晚饭,就钻入了厨房。 绿绮看她心情愉快,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被她的快乐感染,不自觉笑起来:“小姐,今日在书院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您一回来就这么高兴?” 梁映章揉着面团,笑容神秘兮兮,“我在书院里交到朋友了。” 第30章 绿绮问道:“是哪个府上的小娘子或者郎君?” “这……我叫不出来名字来了。”梁映章总不能实话实说是个敲钟的大叔吧。 旁边的秋意整理着桌上的食材,“小姐在书院里一定很受欢迎吧?毕竟谁不想跟相府打交道呢。想跟小姐交朋友的人一定很多。” “就是就是,”冬蝉也应和道,眼里充满了羡慕,“小姐,书院里好玩吗?” “好玩……” 个鬼哦,读书的读闷书,不读书的睡大觉,还有一群以欺负其他同学为乐的世家子弟。 梁映章一拍脑门,把面粉擦到了额头上也不自知,猛然想起来:“哎呀!我忘了还有算术的功课没做。” 说完,没等绿绮给她擦脸,就沾了一脸的面粉跑了出去。 目前学的功课里,梁映章最感兴趣的是算术。 这个学了,对她以后做买卖核算账目很有用,所以是她最愿意认真学的科目。至于那些琴棋书画修身养性的东西,也得等到她温饱不愁时再去想。 今天这道九章算术题,把她难住了。 题目是这样的:问有米铺诉被盗去米一般三箩,皆适满,不记细数。今左壁箩剩一合,中间箩剩一升四合,右壁箩剩一合。后获贼,系甲、乙、丙三名。甲称当夜摸得马勺,在左壁箩满舀入布袋; 乙称踢着木履,在中箩舀入袋; 丙称摸得漆碗,在右壁箩满舀入袋,将归食用,日久不知数。索得三器: 马勺满容一升九合,木履容一升七合,漆碗容一升二合。 欲知所失米数,计赃结断,三盗各几何? 这题对才没上几天学的梁映章来说,属实超纲了,她越做越急,越急越做不出来,出了一头的热汗,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策略。 绿绮在一旁替她扇风擦汗,秋意和冬蝉给她倒凉茶。 连灌了三四杯茶,打草稿的纸扔了满地都是,仍是毫无头绪,最后梁映章气得把笔一挥,脑子都在发胀:“不做了!” 绿绮赶紧把笔拾起,安慰她:“小姐不要急,今晚不早了,您先歇息吧。明日沐休,不用上学,等明天了再做也是可以的。” 秋意递茶过去:“小姐,喝茶。” 梁映章咕噜咕噜又灌下一杯茶,被功课憋出来的烦躁顺了不少。 冬蝉将地上的草纸一张一张拾起来,妥帖叠放在桌上,给她出主意道:“小姐要不去找侍郎吧?侍郎那么聪慧,一定能把这道难题解开。” 梁映章还在气头上,不想见他,“我才不要去找他。明天我去问宋叔父,他是翰林大学士,一定会做这道题。” 第二天清晨,去碧水院问安时,梁映章把功课拿去。 宋毓敏盯着纸上的算术题看了一盏茶的功夫,眉头越皱越紧。 梁映章趴在桌子上,看他一脸犯难的样子,“叔父,这道题对你来说也很难吗?” 宋毓敏不想在小辈面前丢脸,极力挽回颜面,辩解道:“九章算术不是我的强项,不过,我会帮你解解看。你再稍等片刻。” 梁映章为他打气:“叔父,我相信你。” 宋毓敏苦笑,被小姑娘寄予厚望,能怎么办,解吧。 陈嫣在花圃里侍弄她的那些茶花树,洗去手上的泥土,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帕子拭手。 随后,走到亭子里来喝茶,看丈夫不肯认输还在埋头解题的场景,陈嫣不禁笑出声:“你就算了吧。这种题还是让清辞来教。他在户部管账,对算术最在行。” “清辞最近忙着结案,哪有这功夫?他都好几日没来陪我下棋了。” “他最近在忙什么案子?还是和风殿那个?” “可不是嘛,时间抓得紧,要尽快完结,赶在中秋节得把案子办好。” 陈嫣扶靠在宋毓敏的后背上,需望着园中花草,露出几丝担忧之色,“自打他搬出相府后,一日三餐生活作息我们都看不见。侍郎府上也没个能劝动他的人,若是为了公务废寝忘食,把身子搞垮了,可怎么办?” 宋毓敏抬头道:“你总把他当小孩。他自有分寸,会照顾自己。” 陈嫣伸出一根手指戳在宋毓敏的额头,将那道题从他面前抽了出来,“你懂什么。孩子无论年长几何,在母亲眼里,始终是个孩子。” 宋毓敏要去抢纸:“哎,你干什么?” “做不出来就说嘛,你们文人就是死要面子。” 陈嫣一边笑话他,一边拉着梁映章进内屋,“映章,你跟我来。你下午去侍郎府逮你兄长,让他教你做题,顺道帮我带些东西去。” 梁映章怀里被塞了一大包东西,“这是什么?” 陈嫣道:“这是我找薛太医配的药方,给清辞补元养神的汤药。你叮嘱冯魏盯着他每日服用一贴。说是我吩咐的,清辞就会听的。” 抱紧怀里的药材,梁映章羡慕道:“兄长有您这样的娘亲,真是好福气。” 这话说到陈嫣心坎里去了,相当的中听,她呵呵笑盈盈,捏捏梁映章的脸蛋儿,“还是你嘴甜。这话你去跟清辞说,让他知道自己多么身在福中不知福。” 梁映章是真羡慕那些娘亲在世的人,她连自己父母亲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 自打有记忆以来,她的亲人就只有翁翁,有时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但是她不想让翁翁伤心,所以从来没出口过。 第31章 梁映章离开碧水院后,陈嫣回想起她眼神里的黯然神伤,觉得不对劲:“小姑娘怎么了?走的时候那副样子看上去很伤心。” 宋毓敏正色道:“夫人,你是不是又在映章面前说错了什么话?” 陈嫣也慌了,“我没有啊。” 自打上次出了穆王府的事情以后,陈嫣从王妃那里得知真相,娇脾气收敛不少,对小姑娘也是尽力弥补。穆王府多次请梁映章过去陪小郡主玩,都被陈嫣推了,生怕老实的梁映章在小郡主那里吃亏。 还有就是,那个纨绔小郡王,更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混账事儿,能避就避。 *** 这是梁映章第一次去侍郎府。 梁映章坐在马车里等,绿绮提醒她:“小姐,您可以直接进去等。天色还早,侍郎从户部回来还要一会儿呢。” “这样吗?” 等待间隙,梁映章打着腹稿待会儿见了人要说什么话,怎么想也不对,更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连手心都在冒汗。 只听到外头,绿绮低呼了声:“侍郎回来了。” 第18章 落水 跨出轿子的宋清辞,径直朝着台阶走向侍郎府的大门,冯魏在他旁边提醒了一句,他才有意识地朝着不远处的那架马车投去目光。 黄昏收光,熹微的日头渐渐落山,裹着细碎的金粉洒下来。 梁映章从那边扭捏地走来,马车里想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话,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起:“这是夫人让我带给你的东西。” 宋清辞只淡淡“嗯”了声。 冯魏从绿绮手里接过那一包药材。 梁映章低着脑袋等着对方发话,没想到宋清辞没话对她说,只是扫了一眼她带来的东西,没说任何的话,就跨进了侍郎府的大门。 梁映章到底是愣住了。 冯魏解释道:“侍郎有公差在身,急着赶回户部去。实际上他这些天一直在审案,回来就换身衣裳,待会儿就又得走。” 梁映章想起之前在宋相书房外听了一耳朵,“兄长处理的案子很棘手吗?” 冯魏点头回应。 梁映章想起方才只瞥见一眼的宋清辞背影,忽然感觉到一股憋屈。对比宋清辞废寝忘食地处理朝廷公务,做着那些大事,自己则显得一无是处。 就连初来京城时的那股新奇斗志,也逐渐消磨没了。 “那我就不打扰了。” “小姐,您走慢点,小心脚下。” 绿绮见她突然跑起来,赶紧追去。 冯魏拎着药材,目送她们离开后,转身进侍郎府,一张黄宣纸从一包包装好的药材里飘了出来,落到脚边。 将纸拾起来,打开看,是一道算术题。 冯魏想了想,将这张纸仔细折叠好,去到书房,正打算压在镇纸下面。 宋清辞从屏风后走出来,已换了一身便服,瞥到他手里面的东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冯魏摸摸鼻子,摊开纸,“是从小姐送过来的药材里掉下来的。” 宋清辞看清了上面的字迹,目光沉了一下,“先放着。” 冯魏见他这就要出去,“您不用了晚膳再走吗?” 好歹也喝口水啊。 坐进轿子之前,宋清辞抬头被黄昏的余辉闪了眼眸,他蹙着眉回头叮嘱冯魏:“我这几日都在刑部。若她再过来,你让人来刑部传话。” “是。” 冯魏望着轿子远去,转身回了冷清清的侍郎府。 *** 接下来几日,梁映章在书院里开始发奋听课,两耳不闻窗外事。 连偶尔醒来的韩子瑜都时不时睁开眼,就看到她埋头苦读的样子,禁不住开口搭讪道:“你想考功名?” 梁映章余光回他一眼:“我不想被人瞧不起。” 韩子瑜支着下巴,笑得讽刺,“你考得好,就会被人瞧得起了?” 梁映章被问住了,瞬间哑然,停下手中的笔。 韩子瑜将她面前的纸抽走,揉成团,朝窗口丢了出去,砸中了一个男学生的脑袋,“你挡着我看景了。” 那个男学生原本要发作,一看是他,立马摸着脑袋灰溜溜地遁走了。 韩子瑜对这些人的懦弱不屑一顾,瞥向梁映章:“人人都在争的东西就是好的吗?你看那些拼命争上游的人忙活一世,大梦初醒,无聊至极,俗不可耐。” 梁映章不服气道:“你这是活在云端,不知民间疾苦。” 韩子瑜斜眉挑起,假模假样地“哦”了声,“相府小姐也知民间疾苦?” 梁映章觉得他这种语气很烦,明明自己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却把她当小孩子看,居高临下的态度让人讨厌。 “你别瞧不起人。” 望着她离开学堂的背影,韩子瑜脸上的讥笑消失,目光柔和了许多。 *** 午间点,梁映章习惯了去钟楼找敲钟的大叔,给他品尝自己新发明的糕饼。 苏秉淮这次也茶具也带来了,一边品茶,一边吃茶饼,有滋有味地点评道:“糕点的糖分不足,京城人嗜糖如命,就着茶吃,略显清淡,会被茶夺了主味。” 梁映章听取了建议:“我下次多放一勺糖。” 苏秉淮扫了眼她腰间的牌子,状似无意地问询道:“你是相府小姐,书院里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想跟相府打上交道。怎么没见你身边有其他人,总是独来独往?” 第32章 “我走了相府的后门来这里读书,已是不正当。若是再仗着相府的权势狐假虎威,不就跟某些人一样了嘛。”梁映章不好意思道。 苏秉淮仰头大笑。 钟楼里破旧冷清,只有一顶大钟,旁边连张凳子也没有。 梁映章每次过来,都会在地上看见几卷书,或者被苏秉淮枕在脑后,或者铺在地上。她以为这些书是他带来解闷的。 “大叔每天在这里敲钟,不想做点别的事情吗?”她问。 苏秉淮忽而起身,长臂一振,月白素袍的宽袖迎风招展:“人生在世,择一事终一生,我就喜欢敲钟。我若是不在书院敲钟,就会去山里、庙里敲钟!敲响世人之心,让山河月色都为我震荡!” 梁映章呆呆地撑起脖子。 这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一名洒脱不羁的狂放浪士从书卷里走出来。 她的心灵被震撼住了。 若不出来大千世界看看,待在偏远小镇一辈子,她就会以为敲钟就只是敲钟,做饼就只是做饼。 苏秉淮忽觉自己的失态,摇头不止:“我跟你一个小姑娘说这些东西做什么。快回去吧,我要敲钟了。” 梁映章一步三回头,看向钟边那抹落寞的背影:“大叔,你有家人吗?” “以前有,如今没了。” 苏秉淮掌心摩挲着冷冰冰的铜钟,一道道斑驳的痕迹,如他心里的那些旧伤很久没被揭开了。他余光瞥向下楼的少女,眼里的痛苦聚成了化不开的云雾。 他想:星儿也该像她这么大了。 *** 在回学堂的路上,忽然旁边出来一个人,将梁映章拉到了隐秘的树丛后面。 竟是多日不肯跟她打交道的沈鸢。 此时对方脸上露着担忧,东张西望,确认周围没人留意,才紧张地开口:“你要当心,我从别人口中听到孟歆要对付你。” “对付我?”梁映章一听就来气,撸起袖子,“她要怎么对付我?” 沈鸢赶忙拉住她,“你别冲动。你上次那样正对她,让她觉得丢了颜面。这次不要再与她起争执了,否则她真的会让你离开书院的。” “离开就离开,反正我也不喜欢读书。这书不读也罢。大不了让宋翁翁罚我一顿,在相府关几日。” 相府? 沈鸢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的相府是平昌坊那个住着当朝宰相的府邸吗?” 梁映章点点头。 沈鸢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捂住嘴,好半天才开口道:“梁映章,你竟是相府的小姐?你怎么不早说出你的身份?” “表的。” 沈鸢长松了一口气,有救了,“孟歆若是知道你是相府的表小姐,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了。你快去吧,你的书囊要被她们丢到湖里了!” 梁映章一听,两眼放大,什么! 书囊里有她用来记录糕点制作的本子! 等到梁映章赶到湖边时,孟歆和她的小跟班正站在桥上,手里炫耀着梁映章的书囊,一件一件地往外拿出来,扔进湖里。 周围聚集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学生,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 不远处的假山上,又是上次拉韩子瑜看热闹的两个世家子弟,后面的一块石头上,韩子瑜正在睡觉,脸上盖了一本书册遮挡太阳。 “唷!又有热闹可看了。吃完饭刚好无聊的很。” “我就知道孟歆不会放过那个女学生。她仗着自己祖父是副院首,到处惹事生非,欺负没背景的学生,还真让人讨厌的。” “你想英雄救美,快去啊?说不定就多了一位红颜知己。虽然那个女学生看起来出身不高,那副伶牙利嘴胆大的本事,挺新奇的,跟那些温吞吞的大家闺秀不大一样。” “去什么去,那个女学生自己跳下去了!” 扑! 书册落下假山的动静。 “韩子瑜,你不是不会管这些闲事的吗?” 眼前掠过的人影轻功飞快。 两个世家子弟连韩子瑜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见他朝湖边奔去,一头扎进了水中,朝水中扑腾挣扎的梁映章游去。 第19章 闹事 追来的沈鸢气喘吁吁,没想到看到了梁映章落水的一幕,她急红了眼,在岸上大喊救人,却没有人愿意下水去救。 “快来人!快救救她!” “快来人啊!求求你们!” 而桥上,始作俑者正洋洋得意地看着水里的梁映章,“这就是惹我的下场。” 沈鸢性子柔弱,因出身不好,常常受到孟歆她们的霸凌,只会默默忍受不敢反抗。在书院的这半年里,梁映章是唯一肯为她出头的人,而她竟然怕梁映章会连累自己而对她避而不见。 无数的愧疚和自责涌上心头,沈鸢终于鼓起了勇气,跑上桥去,正面迎对给自己造成恐惧的人:“孟歆,你知不知道梁映章是谁家的小姐?” 孟歆翻了个眼皮,不以为然道:“哦,我倒是想听听,她是不是跟你一样也是出身贱商,否则你们两个人怎么会这么臭气相投呢?” 旁边立即传来哄笑声。 “梁映章是当今宰相的孙女!” 孟歆犹如五雷轰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不可能吧。” 这时,湖中传来一道巨大的“扑通”声。 有人喊道:“是韩子瑜。他跳下去救人了!” 第33章 书院里最不可能会多管闲事的人竟然跳湖救人,顿时引起了岸上人的大片惊呼。 孟歆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她质问沈鸢:“沈鸢,你告诉我,你刚才说梁映章是宰相孙女那句话,是拿来吓唬我的对不对!” 沈鸢眼神坚毅:“这种事情岂会骗人?” 白鹿书院副院首的院子里,孟岙山正在写字,一名书院管事冒冒失失闯进去:“副院首,不好了!书院里有学生坠湖了!” 孟岙山被打搅了雅兴,不悦道:“学生坠湖把人救上来不就行了。” 管事见他还在不紧不慢地泼墨写字,焦急万分:“坠湖的学生叫梁映章,说是、是宋相的孙女。而且她坠湖跟小姐有关。” 孟岙山大笔一挥:“胡说,宋相哪来的孙女。他只有一个孙子,就是户部侍郎宋清辞。而且相府的子弟入学,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书院学生落水,消息应该也要禀告给院首,但是管事们怎么找不到苏秉淮的身影,估摸着他又躲在哪个角落看书去了。 清静的钟楼里,苏秉淮翻阅着百年前本朝诗人宋御晚年的《虹陵笔录》。 里面写了他与其余的眉山四君子归园田居后,仍然七十入仕,掌管四大书院,在虹陵度过的最后几个晚年。 事情已过去百年,往事皆成云烟,勾勒在寥寥几笔里,让后世之人猜测无数。 *** 梁映章在湖里寻找被扔下去的东西,只捞回来几支毛笔,那本小本子早已沉入湖底。她还想抱着希望再找一找,却不料被韩子瑜强行拖上了岸。 韩子瑜浑身湿透,水滴从头发上滴下来,那双总是昏昏沉沉的眼眸子睁开了,变得清醒而易怒,直射向桥上的孟歆:“是她推你下去的?” 孟歆被他厉害的目光击中,吓得肩膀抖动。 梁映章回头瞪了一眼孟歆。 孟歆被她滴落着水滴的那一双冷冰冰的眼珠子盯着,心肝颤抖,脸色很不好看道:“是、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所有人都看到了!” 这时,沈鸢已经跑了过来,抱打不平道:“是她们欺负梁映章,把她的东西扔进湖里先!” 韩子瑜对这些无聊的纷争不感兴趣,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见后面人没跟上来,竟然还要往湖里走去,就不回去。 “该死!” 他想也不想,把人追回来,一把拉住梁映章,训斥道:“梁映章,别任性了,快回来!我送你回相府。” 可是,梁映章甩开了他的手,毅然决然地再次淌进了湖水里:“我丢了很重要的东西。若是找不回来,我是不会回去的。” “什么东西?” “一个牛皮小本子。” 韩子瑜压不住她的这股倔劲,狠狠抹去脸上的水珠子,朝后头大喊:“赵言思,谢淳风,你们去找人来,把这湖水给我抽干。” 两人以为听错了:“抽干?” 众人见韩子瑜不仅救了梁映章,还搞出要把湖水抽干为她找东西的大动静。这些举动已经证明了,梁映章是相府的小姐无误! 无数诧异、恍然,以及猜忌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孟歆身上,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副院首又怎么样,招惹了相府,就算是院首出面也没用了。” “哎哎哎,你们别忘了咱们苏院首是宋相的学生。那关系可不是副院首能比得上的。谁会被逐出书院,那不是一目了然吗?” “孟歆也怪可怜的,这下要倒大霉了。” “可怜?她仗着副院首孙女的身份欺负别的同学时何曾可怜过别人?如今得罪了梁映章,我看这就叫报应!” “没想到新来的那个梁映章竟是相府的小姐,这么低调,幸好我没得罪她。”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她上回向我问路,我故意指了错误的方向给她!她不会借此打压我吧!” “你就自求多福吧。” 这名女学生拉住沈鸢的袖子,焦虑不已:“沈鸢,你和梁映章关系不错吧,上次她还替你出头来着。你能不能替我在她面前说说好话?” 沈鸢神情冷淡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也瞧不起她的女学生,厌恶之情浮上细眉,挥开被她攥住的袖子,摇着头,卷起袖子,也淌入了水里。 梁映章注意到旁边多了一个人帮她找东西,她看看沈鸢的细胳膊细腿,并没有跟她说话,继续在水里着急摸索。 沈鸢愧疚的目光时不时地悄悄看向她。 孟歆被周围幸灾乐祸的声音包围着,逐渐认清了状况,腿软在当场,脸色发白,死死撑着桥的栏杆,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相府,相府,竟然是相府! 栏杆木头被孟歆的指甲抓出了几道清晰的痕迹。 韩子瑜的衣摆插在腰间,靴子扔在岸上,两条裤管高高卷起,再加上浑身湿透,头发贴着头皮,早没了潇洒自如的世家公子模样。 再次摸上来一把水草,韩子瑜气愤地甩出去,咬咬牙,朝岸上围观的人高声命令道:“你们每一个人,都给我下来!谁敢逃,我要他好看。” 只这一句的震慑,开始逐渐有不少人下水了。 其实早在韩子瑜这句话之前,也有零星的几个人主动下水帮忙找东西了。 这次人更多了,脱了的靴子帽子在岸边丢成堆,穿着蓝色院服的学子们在湖里密密麻麻地扎堆儿。 第34章 兴许是人一多,不少人都逐渐放开了戒备,原本不认识人之间都开始说起话来,甚至还有人在湖面上嬉戏打闹,互相泼水,引发了不少嬉笑声。 身边突然多出来好多人,梁映章愣住了,眼眶渐渐发热,被对面泼过来的水给浇醒了。 “韩子瑜!” 韩子瑜露着一口大白牙,从未笑得如此自在:“还哭不哭了?” “谁哭了!” 梁映章报复回去,开始朝对面泼水,韩子瑜躲开,身后的沈鸢没了遮挡,被梁映章泼过去的大水花迎面扑倒,一下子跌坐进了水里。 “啊,对不起!”梁映章赶紧道歉。 “没关系,我没事。” 沈鸢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旁边伸出来一只手臂将她从水中拉了起来。 等她看清时,韩子瑜已经向梁映章跑去,溅起的水花在视野里不断闪烁着炫彩的光芒。 询问而来的几个学监赶到现场,看到湖里跟下饺子似的都是人,学生们还玩起了泼水活动。几个在岸上大喊喝止的学监被叫了不少水,气得胡子都直了。 还有一个不小心滑倒,一屁股滑下了拱形的桥面。 引得所有学生哄然大笑。 “反了!反了!全反了!” “所有人去戒严堂集合!一个都不准偷跑!” “我去通知院首。你看好他们!” 钟楼里,换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苏秉淮被吵醒,学监跑了好久才找来这里,扶着楼梯气喘吁吁:“院首,总算找到您了!湖边出事了!所有学生都在湖里!” “何故啊?” 学监一开始还支支吾吾,到最后全说了出来:“我向几个学生打听到的情况是副院首的孙女将一个女学生的东西扔进了湖里,女学生跳湖去找。后来韩将军府上的小郎君也下水了,还把所有在场的学生都叫到湖里一起找东西。” “现在他们根本不在找东西,完全是在水里嬉戏玩耍,还朝书院里的师傅学监们泼水!简直不成体统!韩小郎君带头,我们都镇不住他们。” “院首,这可如何是好?” 学监急得眉毛都要烧着,正等着院首去处理大局,却听到了他摸着短须连连称赞:“挺好,挺好。” “这哪里好了?学生们不服管教,书院里乱成这样,还是头一回!” 这名学监傻眼,也不知道院首在想什么,都乱成一锅粥了,院首竟然还笑得出来。 听到了从湖那边传来的哄闹声和嬉笑声,苏秉淮眺望不远处,微微一笑道:“钱学监,你何时看到咱们书院里的学生不论出身门阶,不拉帮结派,不事不关己,不明哲保身,如此团结一致过?” 学监被问住了:“难不成学生们不顾礼仪不服管教对抗师傅们,还是好事?” “好事,天大的好事。” 苏秉淮抚掌大笑,步下钟楼。 第20章 领罚 戒严堂的地上全都是水渍。 所有入水的学生都被学监师傅们赶到了这里,等待着院首出面,对他们做出惩罚。一些家境低微的低着头开始懊悔,害怕被惩戒留下不好的记录;一些官宦子弟则毫不在乎,还聚在一块讨论刚才的趣事,扔着水草。 学监喊了好几声“肃静”都没用,不停地摇头叹气。 梁映章担心的样子落入韩子瑜的眼里,他探过身子去,拍拍她的后脑勺,出声道:“你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一个。” “什么意思?” 韩子瑜双手抱臂道:“苏院首是宋相的弟子,肯定会关照你的。至于其他人,大不了被罚抄书,记个过。这么多人,我看他们也罚不过来。” 梁映章看看周围的人,再看看他,“那你呢?” 韩子瑜捕捉到她眼里对自己的担心,仿佛眼睛被烫到,迅速移开视线,清清嗓子,“有罚一起领呗。大家说是不是?” “没错!有罚一起领!” “有罚一起领!” 周围的学生开始被煽动,学监们的嗓子都快喊哑了,“肃静!肃静!院首来了!” “院首来了”这四个字,顿时让闹哄哄的戒严堂鸦雀无声。 毕竟是书院的院首,地位非同一般,还是让学生们有些忌惮。不知是谁一紧张,将一根水草甩出去,好巧不巧,正落在刚进来的苏秉淮头顶。 ……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唯独韩子瑜没憋住笑。 站在旁边的梁映章感慨他胆子是真大,悄咪咪的目光朝院首看去。只见苏秉淮揭下头顶的水草,不怒也不恼,走到了大堂的正中央。 梁映章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我死定了。” 韩子瑜问:“怎么了?” 她这些天一直都在向钟楼大叔吐槽书院,偏偏就没怀疑过对方的身份,毕竟在她的认知里,高高在上的院首怎么可能穿成那样,没饭吃,一天到晚在钟楼里撞钟! 世道险恶,她算是体会到了。 苏秉淮的目光扫过面前瑟瑟发抖的梁映章,表现得很平静,接着,在所有学生之间扫了一圈,开口道:“刚才你们谁喊了有罚一起领?喊了的人,把手举起来。” 众学生神情各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敢举手。 直到最前面有一只手举了起来。 是韩子瑜,他挺直身板,昂起高傲的头颅,直直地面向苏秉淮:“院首,是我威胁他们入水的。” 第35章 苏秉淮神色难以捉摸,望向其他人,语气淡淡:“还有人吗?” 赵言思和谢淳风两个死党当仍不让,在韩子瑜后面,站了出来。 这时,梁映章也走了出来,把手举高,发丝上还在不断地滴水,“他们是为了帮我捞东西。院首,我应该承担大过。” 苏秉淮瞧见了她另一只手里的牛皮小本子,很明显可以看出里面已经被水泡烂了。 寂静无声的戒严堂里,不断有水珠滴落到地面上的声音。 苏秉淮在一个个浑身湿透的学生中间走动,严厉的目光盯着每一张年轻狼狈的面孔,“其他人吗?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扰乱秩序,冲撞师长,无视管教,聚众闹事,衣冠不整,敢做还不敢为?” 训斥的话音如钝拙的铡刀一道道落下。 有人紧接着喊出声:“院首,我愿意和他们一起受罚!” “我也愿意!” “我也是!我拿水泼了学监!” “我嘲笑师长,我也有错!” “我借机逃课,我认罚!”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几乎所有人都举起了手。学监师傅们对这一幕场景大为震撼,手中的戒尺掉落到地上。 而苏秉淮,才在此刻,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有个怯懦的男学生颤巍巍地举高手臂,脸色涨红:“……我在水里推了刘雪阳一把,因为他上次让我帮他做功课。” 旁边一个高大的男学生叫起来:“原来刚才是你推的我,害我全身都湿透了!我让你做功课,给钱的。” “那是你逼我的,我不愿意。” “闭嘴,别说了。被院首听到,又多一条大过。” 人群发出大笑,两人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 苏秉淮抬起手,打住散播开去的嬉闹,正色道:“今日,我不会罚你们任何人。所有刚才举起手站出来的人,你们看看周围人的脸,无论是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人,他们和你一样,在书院里读书,皆是为了家国社稷。” “家国二字,家为先,不论大小,不论高低。士族大夫,贩夫走卒,成黎民社稷。希望你们不要忘了,今日你们入同一河流,日后齐心协力,为同一家国。” 院首的一番训话完毕,堂里比之前更静。 面对着几十双充满迷茫与震撼的眼睛,苏秉淮轻轻地挥手,示意所有人:“下午书院停学,你们都回各家去吧。” 直到苏秉淮的身影离开了戒严堂,才有人开口问。 “你们听懂苏院首的话了吗?” “似懂非懂。” “管他呢,至少不用受罚了!” “不用上课,回家去咯!” 周围又传开了一阵阵的欢呼声,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戒严堂。 *** “韩子瑜,你又闯什么祸了?” 书院大门口的石狮子旁,斜靠着两个人,听到前头风风火火冲来一人,还在牌坊下呢,就传来了中郎将中气十足的怒吼,直冲着这里而来。 韩子瑜下意识地往梁映章身后的石狮子一躲。 一根闪着寒光的银头长枪挥过来,端端从梁映章的头顶飞过去,顿在半空中,被韩子瑜伸臂接了个正着,没扎中石狮子的铜铃般大眼。 韩舒眯起眼睛瞧,是个有些面生的俊俏小姑娘。 “哥,这是相府的小娘子,打坏了你可赔不起。” 韩舒朝韩子瑜瞪去一个狠眼,爽利收枪,打量起眼前的人儿来,“你就是宋清辞的妹妹?我是你兄长的好友,你可以像韩子瑜一样称呼我。” 韩子瑜在一旁翻白眼:“人家根本就不认识你。” “我还没找你算账!” 韩舒一个巴掌拍过去,正中韩子瑜的后脑勺,揪着他的耳朵教训道:“学监说你怂恿同学跳河。韩子瑜,你可真行,书不好好念,净给我惹事生非!” ”大哥,你放手!” 梁映章尴尬不失礼貌地地笑笑,蹲低身子,从兄弟俩中间默默躲开。 韩子瑜疼得哇哇大叫,瞄到正在逃离家暴现场的梁映章:“梁映章,你也太不够义气了,快跟我哥解释清楚!” 韩舒往梁映章那边看去,发现她身上也有湿漉漉的痕迹,走过的地上还在滴水,“韩子瑜,你把人家姑娘怎么了?这也是你干的?” 眼看韩舒又要拔枪,梁映章不得不冲过去,挡在他面前,紧张地解释道:“韩子瑜是帮我来的。他没有欺负我。” 听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韩舒的脸色由铁青变得红润,大力拍韩子瑜的肩膀,大声夸赞道:“干得不错,都会英雄救美了。” “……”韩子瑜耳朵红了。 韩舒笑眯眯地看向梁映章:“你在等相府的谁来接?” 梁映章摇摇头,应该是管家。 日下三竿,书院里就剩下她一个学生了。 苏秉淮走出来,看到她还在门口广场上的狮子石墩那儿坐着,惊讶道:“怎么,相府没人来接你?” 按正常放下学的时辰,还有在等一个时辰相府的马车才会来书院。 梁映章刚要开口,却先打了个喷嚏,好在是正八月,夏暑未消,头顶的太阳把她的头发和湿掉的衣服烤了个半干。 “还钱。” “还什么钱?” 苏秉淮对在面前摊开要钱的手感到疑惑。 第36章 梁映章抬起下巴,争理道:“你在我这里骗吃骗喝,一文钱没出。我总得收回点本金吧。你是当院首的大官,不会连这点茶饼钱也不肯给吧?” 苏秉淮认栽,掏出五两银子,给了她。 梁映章一看到钱,顿时乐开了花,什么烦恼都被抛在了脑后。 “不生气了?” “我哪敢。” 苏秉淮看小姑娘还在闹变扭,释然笑道:“你可以继续把我当作钟楼上的敲钟大叔。我也会保守你的秘密。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约定,可好?” “行!” 梁映章爽快答应,“但是你下次吃东西得付钱。” 苏秉淮顿了顿,故意皱眉:“相府这么缺钱吗?这点小钱还跟我算。” 在钱的事上,梁映章精明的很,道理也是一套一套的:“相府是相府,我是我。你吃了我的东西,自然要算钱。” 苏秉淮无奈地笑了。 第21章 劫持 刑部内。 有人重重拍在案桌上,令茶盏震了三震。 “负责风和殿的监理官蒋添明全家被灭,唯独没有找到他的尸首。我们的人提早出发几日,没想到还是迟一步,消息依旧走漏了。” 拍桌子的人是谭念月,他的对面坐着其他几位刑部官员。 宋清辞坐在他旁边的椅子里,面色凉薄,“早或晚都无法阻止有人想杀他灭口。从彻查风和殿的账开始,消息就已经传出去,逼那些人按耐不住先动手了。” 谭念月道:“这证明了缺失的一百万两造款的确是跟蒋添明有关。哪怕不是他贪污的,他也一定知道那些银两的去处。想灭他口的人或许是畏惧他说出真相,才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他死。” 宋清辞点头道:“这些人为了保护自己,往往都藏有私密账本,记载所有的行贿记录。让派出去的人仔细搜查蒋添明的家中,还有跟他有密切往来的人员。” 谭念月道:“你说他会不会带着账本逃了?” 宋清辞把茶盏放下,准备动身走了,“如果账本在他自己身上,他一定会想办法再次出现,寻求一条活路,或是多一条死得更快的路。” 直到人离开,谭念月才想起要请他吃饭,忘了说了。 刑部外头,冯魏已经把马车准备好,好像是料到他会在这时候出来。 看见他出来,冯魏立马迎上去:“侍郎,回侍郎府吗?” 落日之下,宋清辞那一袭绯红官服,都被暮色笼罩。除了身上的暮色,在他的心头总有一片暮色浮沉,他缓缓开口道:“去相府。” *** 梁映章平时没机会出来单独逛市集,趁着今日放学早,去莫小九上次说的东市去打听桂月糕点比赛的情况。 她先去一家成衣店,买了身干净的衣裳,把身上的学院服换下来。 也多亏了苏秉淮的那五两银子,她才能这么悠哉地大街上逛着,一边逛一边吃。此时的她,好像回到了从前在老家无忧无虑的日子,帮翁翁干完店里的活,她就喜欢独自走街串巷,东瞧西看,给自己找乐子。 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她意识到再不回相府就来不及了。 然而意外就这么发生了,旁边一个乞丐突然冲出来抢走了她手里的肉包子,梁映章自己没什么大反应,一个中年妇女反倒忽然大叫起来。 “抢东西了!有小偷!快抓住他!” 周围的人都很热心,看到她一个小姑娘被抢了东西,立马跑去追,很快把那个乞丐按在地上,“小姑娘,你什么东西被抢了?” “是小姑娘的钱串子。” 天色黑,中年妇女看差了也不奇怪。梁映章连忙解释:“不是不是,他没偷我钱,只是一个肉包子。你们把他放了吧。” 男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梁映章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察看,发现他的额头流血了,浑身脏兮兮的,胡子拉碴,看着四五十岁上下,落魄了很久的惨状。 男人总算动了一下,伸出脏手去捡地上被踩烂的包子。 梁映章想阻止他,但是他还是狼吞虎咽地把那个包子给吃了,连流到手上的汤汁也舔得一干二净。 看到他如此饿急,梁映章把手里剩下的食物都给了他。 众人见闹了一场乌龙,立即松了手。 “这个男人有手有脚,偷人小姑娘包子吃,真是没出息!” “大伙儿都散了吧!” 这时,谢琉璃骑着马巡街刚好路过这儿,看到人群聚集,便问道:“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见到是掌管京中治安的武侯,立马解释了缘由。 谢琉璃朝梁映章看去:“你没事吧?” 梁映章头一回见到骑马穿甲的女武官,愣了半天。 那位热心的中年妇女安慰梁映章:“小姑娘,不要怕。这位是京中的谢武侯。负责这一块的治安城禁,你有什么委屈就对她说。她会帮你出头。” “我没事。” 谢琉璃无声地打量着梁映章,脑子里回想在哪里见过她。 “你是侍郎府的小娘子?” 谢琉璃想起来了,这不是上回在街头碰到和宋清辞同乘一匹马的那名女子吗?她跳下马来,走到梁映章面前。 毕竟陌生,梁映章有些犹豫。 谢琉璃看出她的顾虑,表明自己的身份:“莫怕,我叫谢琉璃,是京城武侯。与宋侍郎是旧相识。你一个人出来的,要我送你回侍郎府吗?” 第37章 听到对方与宋清辞认识,梁映章放下了不少戒心,“我叫梁映章,住在相府,侍郎是我兄长。” “梁姑娘,我送你回相府。” “多谢。” 蹲在地上吃包子的男人望着她们离开的方向,撩开了遮挡在眼前的乱发,眼底露出一丝精光,接着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 谢琉璃没想到,她会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当街暗算。 当时夜色漆黑,她们正往平昌坊的方向慢慢骑马而去。中途遇到了一波正往客栈里投宿的外地商客,马车货车拦在了路中间。 谢琉璃不得不绕道而行,走了旁边一条街。 街道虽窄,人没主街上多,灯照也黯淡许多,但是临近夜市,不算偏僻。不知何故,马突然受到惊扰,将她二人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谢琉璃一边要控制失控的马匹不伤害行人,一边又要去顾梁映章,一道黑影闪过去,在乱成一团的现场,梁映章已不见了踪迹。 街上,车水马龙,人潮攘攘,依旧如故。 谢琉璃懊悔莫急,这下糟了! *** 相府的人没在白鹿书院外头接到梁映章,一打听才得知今日书院里发生的事情,所有学生被提早放学,比往日提早了两个时辰。 找不到人,把相府上下可急坏了。 等到天黑,等来的却是谢琉璃派人传来的坏消息。 相府的厅堂内,气氛沉到了谷底。 宋相神情凝重地坐在紫檀圈椅里,从得知梁映章失踪了开始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过。无言的气场,令在场的人都不寒而栗。 宋毓敏的急切全写在脸上:“映章才来虹陵没多久,认识的人就是相府或是书院的人。是谁会劫走她,目的又是什么?” 丞相的威严谁都畏惧,谢琉璃也不例外,她心知自己难辞其咎,只得继续道:“劫走梁姑娘的是一个成年男人,当时夜色很黑,对方身手矫健,故意制造混乱趁机掳走了梁姑娘。我已叫人画了大致的肖像,命京城卫在进行全程搜索。” “先不必这么做。” 厅堂外头,传来了一道掷地有声的声音。 宋清辞从外头匆匆赶到,刚得知消息,当下有了判断:“对方目的不明,若是抓捕的声势太大,惹恼了对方,映章的处境会更危险。” 谢琉璃明白了他的意思:“侍郎的意思是,静观其变?” 宋清辞道:“父亲刚才说的对,映章在京中来往简洁,劫犯劫走她最大的可能性是冲着相府来的。抑或是,冲着我来的。” 月色的冷辉沾在冷峻的眉眼上,寒到怵人。 宋毓敏恍然大悟:“清辞,难道是你最近在查的案子……” 这时,一言不发的宋相抬起手,脸色阴沉:“无论用什么手段,务必要让映章安然无恙地回府。若是她有一丝损伤,我定不会放过任何相关人等!” 宋相一掌重重地拍在圈椅扶手上,震颤在每个人的心头。 陈嫣怔在当场,目送着宋相挥袖离开的背影,牢牢握紧丈夫的手。 宋清辞走过去道:“父亲,母亲,您二位留在府中,尽可不必忧虑。” 陈嫣握住他的手,惶惶不安:“清辞,映章她不会有事吧?她的失踪真的跟你查的案子有关吗?这个案子如此凶险,你千万要小心!” 宋清辞暗下眼眸:“我绝不会让她有事。” 朗水院里,星辰稀疏,寥寥几颗,都躲在云后面,即将圆满的明月悬在空中,散发着一圈淡黄色的光晕,提醒地上的人们,要月圆了。 宋清辞一走进去,就听到了绿绮她们几个抱在一起担忧地哭泣。 “书院里的事,她跟你们讲过多少?” 绿绮抹着眼泪,一边道:“小姐每次回来,都挺开心的。但我们都看得出她神情里显得很疲惫,会发一些小牢骚,功课太难之类的。她还在为练琴的事苦恼,说自己最喜欢算术这门科目,学得最认真。” “她跟你们提过书院里的人吗?” “小姐只说过交到了朋友,没说是谁。不过她最近几天都自己做点心拿去书院,我想是给她说的朋友品尝。” 宋清辞轻轻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熟悉的屋子里,被一件件不属于他的物件所占据,突兀却不多余。 宋清辞想起前几日匆匆的一面,他并非刻意疏离,而是脑子里被公务上的事缠着,来不及多寒暄。事后想来,有些后悔对她太过冷淡。 压在书房镇纸下面的那道题,也不知她解开了没,不见她主动来问。 一道响亮的嗓音惊动了他的沉思。 “宋清辞!” 韩舒熟门熟路地跨进门院,后面还跟着一位长身的少年,正是韩子瑜。 “令妹失踪的事我听谢琉璃派来的人说了,你需要人手只管说,我的羽林军随你差遣。”韩舒把身后的人推上来,“韩子瑜,快把书院里发生的事告诉他。” 第22章 移花 梁映章被那道黑影掳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 对方从后面捂住她的嘴,不给她发声呼喊的机会,粗砺的嗓音发出来:“接下来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我。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听明白吗?” 梁映章从对方的手上闻到了肉包子的味道,她十分不解,为什么一个抢包子吃的乞丐会武功,更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挟持她。 第38章 她乖乖点头,不敢乱挣扎。 对方问她:“你是相府的人?” 点头。 “你认识宋丞相?” 点头。 “宋清辞是你什么人?” 这个问题好像不能用点头来回答。 梁映章稍稍回了一下头,就被对方按了回去,但是对方松开了手,允许她开口:“你可以讲话,但是不准回头。回答刚才的问题!” “他……他是我兄长。”梁映章头有点晕眩,加上惊吓过度,有点站不稳。 对方摸到她的脸颊烫得惊人,顿时有些无措,先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册子,撕成两半,其中一半塞进梁映章的书袋里。 “我现在送你回侍郎府。这个东西你交给宋清辞。如果他还想要另一半的话,让他在两日后来郊外的城隍庙见我。” 梁映章迷迷糊糊地答应下来,“他问我你是谁,我该怎么回答?” 对方保持着十分的警惕,对梁映章的试探立即察觉:“小姑娘,你很机灵。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看了账本,你的兄长自然就明白我是谁了。” 他说完,将梁映章从后颈打晕了。 由于城中没有进行大肆的搜索,那个人轻易地乔装成挑夫,把装在竹篓里的梁映章放在了相府大门口的不远处。 *** 混沌的黑暗中,梁映章闻到了那股幽山雪松的气息。 “翁翁,阿映疼……” 宋清辞示意大夫扎针轻点,俯下身去倾听,“哪里疼?” 此后,梁映章没再说梦话,冷汗眼泪跟着一起流淌下来。 朗水院里,气氛低沉,鸦雀无声。 宋相坐在一把搬到床边的椅子里,亲自看着大夫给梁映章扎针,大夫额头的热汗直冒,旁边的助手不断给他擦汗。 仆人们进进出出都是刻意蹑手蹑脚,丝毫不敢发出大的动静。 此时已是深夜,宋毓敏和陈嫣夫妇闻讯赶过来,看到失踪了几个时辰的梁映章,松了口长气,“清辞,你是怎么把人找回来的?” 绿绮哽咽道:“小姐被放在相府门外,被门口守卫发现的。” “什么!” 夫妇俩异口同声。 宋毓敏将宋清辞悄悄拉到一旁,面色严峻地问道:“清辞,劫走映章的人是谁你有眉目了吗?” 宋清辞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床榻那边:“一切等映章醒来再说。” 宋毓敏连连点头:“也好。大夫怎么说?” 这时,床那边传来了梁映章病痛的呻吟声。 宋相跟着一动,探过身去,试着叫醒她:“丫头?” “翁翁……” 床前,梁映章看到了自己的翁翁梁辉,一会儿是他叫醒她起床的场景,一会儿是在山坡上他伸手接住她的场景,一会儿是冰天雪地里他在马背上疾驰,呼啸的风声从刀锋上刮擦过,滚烫的液体溅在襁褓之中。 一双大掌挡住了她惊恐的视线。 好多条人影围拢在床前,占据了梁映章朦胧的视线,她在其中找寻那个人,目光涣散,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兄长……” “我在。” “……书……书袋。” 宋清辞的脸放大数倍,惊动的波澜在他眼里渐渐熄灭,梁映章不堪重负已经阖上了沉重的眼皮,再次昏迷了过去。 大夫诊断道:“相爷,侍郎。小姐感染风寒,接连受到惊吓,身体不堪打击引起了高烧。我已为小姐施针,打开穴道排出热毒。后半夜极其关键,要不断用冷敷法为其体表降温。若是体内热毒不散,烧到脑子,哪怕是醒来,也会变痴傻。” 话音未落,宋相击案而起,释放了雷霆大怒:“混账!” 大夫和一室的仆人跪了一地,不时有隐隐的啜泣声传来。 绿绮秋意和冬蝉三人跪在地上,紧抱在一起,互相依偎着,泪水涟涟。 陈嫣美眸湿润,伏在丈夫的胸口,音色止不住地颤抖:“怎么会这样?” *** 朝堂之上,文帝往下面一扫,原本宰相站的地方空空荡荡。 大太监解释道:“陛下,宋相今日告假。” 文帝讶异道:“几十年如一日未曾缺席早朝的宋相,今日破天荒地没来,也算是朝堂上的奇闻了。可知是什么事?若是身体有恙,派太医去相府问诊,无论多名贵的药材都要送过去。朕的身边可少不了宋相。” 底下的文武百官闻言,心领神会,心思纷呈。 朝殿结束后,文武百官从两边的侧门陆陆续续退出来。 太子满腹心事地从大殿的正大门走出来,韩舒了迎上去,两人同时朝着另一边望去。那是瑞王和一群官员,正在边走边议论朝事。 瑞王感知到太子的注视,停下与旁人的交谈,朝太子望回去,神情泰然自若。 直到太子走远后,瑞王的神情些微变动,逐渐严谨起来:“风和殿的案子查到哪儿了?” 他问的是旁边的工部尚书俞则山:“户部目前查到风和殿的账目有出入,但是没有直接证据指明涉及到的官员与工部有关。只要户部拿不出直接证据,工部按规章办事,就算怎么查也查不到上头来。” 瑞王脸色一转,勃然大怒道:“工部是总负责,底下出这么大的纰漏,以为推下去就能推得一干二净?” 俞则山被瑞王的震怒压得脑袋低下去几分。 第39章 目前还身在宫中,周围不时有宫人路过,还有没有走远的一些官员就在不远处。 瑞王收敛了几分怒气,缓缓眯起眼睛,望向远处巍峨的宫殿:“一百万两,这可是显州半年的赋税。这些人的胃口比天还大。” 身边的几个官员听到瑞王不善的语气,都没有接话。 过了会儿,瑞王再次开口询问:“祈丘那边的人怎么样?” 俞则山回道:“负责督造宫殿的督查使、转运使都被刑部的人传唤到了虹陵,目前人已在京中等待调查。唯独总监理官蒋添明不见踪迹。” “有什么隐情?” “豫川总督林漳安传来消息,蒋添明全家被灭,唯独他一人下落不明。” “混账!这帮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瑞王这次是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出来,脑子一阵钻疼。他回想起太子临走前的那一眼,一股不详的预感笼罩在了心头:“把林漳安给我叫到虹陵来!” *** 回了东宫,已有一人等候多时。 谭念月正要向太子扣礼,太子一挥手,免了他这些繁文缛节,让他直接陈述案情。谭念月也不遑多让,开始奏报。 听完了谭念月的汇报,太子惊诧不已:“风和殿总监理官被灭了满门?” 谭念月道:“我们的人去祈丘传唤风和殿的监造官员时,遇到了些许怪事,豫川总督林漳安似乎提前得到消息,知道刑部的人到达,当晚设宴款待。就在这一晚里,蒋添明的家中遭遇不测,他的妻女被杀,唯独不见他的尸首。逃了的可能性更大些。” 太子拭手完毕,将巾帕丢给东宫大内侍张世,“宋清辞原本还想劝本宫将此案化小,如今看来,风和殿这把火要烧到京城里来了。” “这把火也烧到了相府,”韩舒开口道:“昨晚相府出了点事。” 太子听他提起,立即问道:“我正想问你,今日宋相突然告假,不知是何缘由?” 韩舒把梁映章失踪的事描述了一遍。 太子听了后再次诧异:“相府小姐失踪也跟风和殿的案子有关?” 韩舒昨日收到人找回的消息,就回府了,并不知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谭念月正是为了这件事的后续而来,“回来的相府小姐身上多了半本账本。里面记载着风和殿一百万两失踪款银的分赃名单,不过都是些小鱼小虾。真正的大鱼在另外半本里。” 原本谈着风和殿的案子和官员,忽然又多出一件相府小姐失踪的案子,太子被搞糊涂了,连忙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谭念月道:“我和宋清辞怀疑,劫走相府小姐的人正是蒋添明。他偷偷来了虹陵,利用账本谈条件,为自己求一条活路。直接找到相府一定会引起他的仇家注意,所以才用了劫持人质这一条,利用相府小姐传递消息。” 太子恍然大悟,激动地站起来:“蒋添明人在哪里?” 谭念月摇摇头:“只有相府小姐接触过他。他留下半本账本,一定还留下了其他信息。” “那赶紧去问。” “相府小姐还没醒过来。” 太子怅然若失地坐回椅子里,抚摸着木椅扶手,“一桩修缮宫殿的贪污案,会引出如此大的后患,真可谓一波三折。” 室内没了动静,每个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思索。 “宋清辞人呢?” 忽然间,太子又问。 韩舒看了眼谭念月,十分隐晦地说道:“还没乱。从他异乎寻常的冷静之中,我想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太子又奇怪了,“那位相府小姐是何方神圣?” 韩舒摸摸鼻子,没说话,丞相连朝都不上了,宋清辞亲自守了一夜,能不宝贝嘛。 第23章 和好 绿绮她们几个轮流给梁映章额头、胸口、四肢冰敷巾帕降温,一直到清早,她滚烫的身体才降下温来,烧红的脸颊也逐渐褪去了殷红。 随时待命的大夫检查一番后,总算松了口气,自己的命保住了。 送走大夫后,绿绮让秋意分别去若水院和碧水院通知消息。 这一夜,全府上下的人都不得安宁,这下可以稍稍放下心来。 宋相听管家说朗水院传来退烧的好消息,坐不住了,非要亲自过去。 碧水院那边也是,宋毓敏不敢怠慢,拉上忧心忡忡的陈嫣就往朗水院那边匆匆赶去。 宋清辞一整夜都未合眼,谭念月深夜拜访,两人商谈案子至三更。随后他就在朗水院的书房里坐着。直到绿绮那边传来了好消息。 “她醒过来没有?” 绿绮发觉手中刚从冷水里浸泡过的帕子被宋清辞接了过去,她微微愣住,回答道:“大夫说了,小姐的烧渐渐退去,很快会醒过来。” 宋清辞将梁映章额头上的巾帕替换下来,把旧的递给绿绮,“叫厨房备些吃食。” 绿绮接了过去,又在冷水里过了一遍,挂在盆沿:“好。奴婢这就去。” 清晨的光从窗子里、门外铺洒进来。 清脆的鸟叫声在枝上啼鸣,点亮了不少活泼的气息,屋内响起一遍遍的过水声,以及从床上传来略带粗重的呼吸。 梁映章被一阵渴意唤醒,“水……我要喝水……” 她抓住了从自己脸颊边掠过去的那只手,像是揪住了救命稻草。很快,一只茶水杯递到唇边,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颈,将她的下巴轻轻抬起。 第40章 温水流入干灼的喉咙,如天降甘霖,缓解了梁映章体内的不适。 梁映章稍稍睁开眼睛,在白茫茫的视线里,看得很不真切,嗓子沙哑地哼唧道:“绿绮姐姐,你怎么长了一张兄长的脸?” 宋清辞原本阴沉沉的眼眸明了起来:“还叫得出几个名字,没烧糊涂。” 听到耳边这真真切切的嗓音,梁映章逐渐恢复了意识,赶紧松开握住他的手,往床里缩进几公分,“兄长,你怎么在这里?” 宋清辞伸手将她嘴角的水擦拭去,“处理你的事。” “处理我?我最近很安分,没惹事。” “没惹事会掉进湖里?” “那是意外……” “放心,谁致使你落水变成这副样子,这笔帐我会算清。” 听着对方凉凉的语气,梁映章心间一抖,抓住了他的手,“是……是我自己跳下去的。不关其他人的事。” “为何要跳下去?” “我的东西被扔进河里,我必须去捡回来。” “在你眼里,那些东西比你的命还重要?” “我水性很好。” 宋清辞紧盯着她,眉间已然有了些许不悦:“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你翁翁难道没教你,人要惜命吗?” “下次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还敢有下次?” “我不敢了。” 梁映章垂头,不再辩解。 宋清辞起身,准备走出去,“病了一天未进食,应当是饿了,我让绿绮给你准备吃的。你好好躺着,不要下床。” 梁映章讷讷点头,刚才她从宋清辞的眼睛里看到了好几条血丝,没敢多问。 明显感觉床上的人对他的疏离和警惕,宋清辞终究是没沉住气,把话敞亮了说出来:“上次在马车里那句让你不准喜形于色的话,我收回。” 他后悔当日说那样的话,像一块石头落在心间,总沉不下去。 “你以后什么时候想笑,什么时候感到不快,遇到难过委屈的事情也无需忍着。他人面前注意分寸,在我面前无须收敛,只管说真话。我不会再说你。” 梁映章眼睛通红,“可我还生着兄长的气呢。” 宋清辞无奈地轻笑了声,“那你希望我怎么给你赔罪?” 梁映章盯着他好看的笑颜,眼里精神好了不少,“那我可要好好想想了。看在你知错能改的份上,我要你无条件答应我一件事。” “三件可好?” “再好不过。” “得寸进尺。” “哼,你别等我病好了就反悔,我可没那么好哄。” 房里其乐融融的对话,传到了外面。 宋相悄悄压下心头的窃喜,佯装严肃脸,挥手道:“这么多人挤在这儿,回去吧。映章人已经清醒了,就让清辞留在这里照顾她好了。” 宋毓敏陈嫣夫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宋相的眼神威势下,打道回府。 两人在路上谁也没说话,各自琢磨着心中的疑惑。 最后,陈嫣实在忍不住了,揪住丈夫的肩膀,“夫君,你说说看,到底是不是我看错了。刚才屋里头那个会哄人会笑的含情脉脉的男人是咱儿子吧?” 宋毓敏直滴冷汗道:“夫人,你在说什么胡话。” 陈嫣目睹自己养了二十几年的亲儿子有如此陌生的一面,令她不由得怀疑自己眼睛耳朵出错了,“清辞该不会对映章是那种……男女之情?” 宋毓敏挥挥手,打断她的胡乱猜想,自信地斩钉截铁道:“清辞对映章只是兄妹友爱,没有你想的那种乱七八糟的关系。” 陈嫣自我安慰道:“没错没错,一定是兄妹情。” *** 梁映章吃着早饭,看到包子,昨晚被挟持的记忆回来了,张大嘴道:“兄长,书袋里有那个人给你的东西!” 宋清辞把她按下,示意她继续用餐,“我已经拿到了。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你看了那样东西就知道他是谁了。”梁映章大口嚼着包子,脸颊鼓鼓,“哦,他还约你两日后在郊外的城隍庙见面。” 宋清辞目光一闪,从她憔悴的面上扫过,“昨晚你害怕吗?” “起初很怕,我还以为遇到了杀人劫命的那种歹人。但是后来发现他并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发现我病了,还很快将我送回来了。” “你是有福之人。” “这句话说对了,翁翁以前就夸我福大命大,说我吉人自有天相。” “不烫了,喝吧。” 宋清辞把放凉了的粥碗递过去,留意到梁映章接过去时,露出了破皮的右手掌心。他抬起她的那只手,眼神发暗,问道:“这是怎么伤的?” 梁映章自己也没留意手上的伤口,大概是昨晚被马甩下马背时擦破的。 她自己并不在意,宋清辞却握着她的手检查了数遍,确认没伤到骨头才罢休,临了突然一本正经地来了句:“这双手用来抚琴,是厚了点。” “……”梁映章气呼呼地把手抽回去,被嫌弃手粗了。 “倒是适合打算盘。” 下一句,又把梁映章给夸乐了,多云转晴。 宋清辞看着她丰富多彩的神情变化,不禁抿唇笑了笑,道:“你不是对算术很感兴趣吗?等你病好了,我亲自教你。留在我的那道题,先学会了再说。” 第41章 说起这个,梁映章有些犹豫,“兄长不会很严厉吧?” 宋清辞微微颔首,一下接着一下,搅动着瓷碗中的米粥:“我向来赏罚分明。” 梁映章还在挣扎,希望对方放弃这个念头,“……兄长公务应该很忙吧?” “教你的工夫还是有的。” 梁映章有些不适应他对她学业的共度关心,接着又听到头顶传来的噩耗:“以后放了学来我侍郎府学一个时辰算术。” 什么! 那岂不是要天天面对? “兄长,书院的功课很多,我平时就要做到很晚。再加上练琴,睡觉时间都不够了。我还长身体呢,睡觉对我很重要。” “其他功课我也可以帮你监查。” 梁映章委屈地低下头,盯着他的手,修长的手指夹着白玉筷子,将一块糕点夹到了她的碟子里,他自己倒从头到尾没吃下什么东西。 躲不过,真躲不过,以后想偷点懒都不行了。 梁映章化悲愤为食欲,干下了两碗小米粥。 立在外头的冯魏,等到了宋清辞从里面出来,原本在他走出来时挂在脸上的笑意一闪而逝,目光中寒光出现,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我要你寸步不离地保护小姐。“ “是。” 冯魏从来只听宋清辞的话,跟随左右,无从二心。因此把冯魏留在这儿,宋清辞是放心的。 宋相的书房内,堂前一轮将圆之月,洒下的清辉甚是凉凉。 过了会儿,乌云遮月,轮廓散发着淡红色的光晕。 宋清辞乘着月色踏进院内,径直走入里面。 宋相在特意等他,人进来后直接开门见山:“风和殿的贪污案,此前我一直都没有找你商谈这件事,就是想看看你要如何处理。如今的局面,你可有料想到?” 宋清辞颔首垂眸:“我没想到会把梁映章牵扯进来。” “除了这个呢?” “这个案子我原本想点到为止,尽早结案。显然,地方上比我们更急于杀人灭口掩藏证据。监理官蒋添明全家被灭,就是最大的证明。” 宋相起身走动,“我知道是你从中说服太子,放弃借此案打压工部的机会。朝政之事,重在权衡。维护局面稳定乃是国之稳定的根本。这个案子要查到哪个关节,停在哪里,你知道分寸就好。” “我明白了。” 第24章 携手 “明日是城隍庙的庙会,届时京城各地的人都汇聚于此庆祝庙会,鱼龙混杂。蒋添明约你在那里见面,显然不是诚心想跟你会面。” 韩舒的两指在虹陵的布局图上城隍庙的位置点了点,抬头望向对面正坐着的人。 宋清辞道:“他在试探我会不会单独出现跟他赴面。” 韩舒道:“蒋添明行军出身,昨夜他从谢琉璃眼皮底下把梁映章劫走,说明此人对自己的本事很有信心。且又在灭门之祸中脱身逃至京城,这个人很危险。届时我们的人会乔装改扮混在人群里保护你,以防他对你出手。” “这次我绝不会再让他逃走第二次。”忆起昨晚的遭遇,谢琉璃愤愤不平地握拳道,恨不得立即将蒋添明捉拿归案,好一雪前耻。 宋清辞扫向屋子里的另外两人,说道:“你们要留意,当务之急是不能把城隍庙赴会的消息泄露出去,行动必须保密。蒋添明的仇家一定还在找他,所以他才隐秘自己的行踪。他有很大的顾虑,我要先取得他的信任,他是案子里的关键人证,还拥有另一半的账本。先一步一步来吧。” 韩舒和谢琉璃的神情都陷入了凝重,他们都明白,如果这一步的会面没有让蒋添明放下戒心与他们合作,后面他就更不会再出现,会使案子陷入僵局之中。 密谋的屋子里,推门进来一人,正是刚从刑部赶来的谭念月。 一进门,他就神情激动地对三人说道:“那半本账本果然有用!我刚审讯了风和殿转运使唐正、督造使韩戌坤,将账本中的一点点内容假装透露出来,他们很快露出了马脚。但是他们仍然在死撑着,不肯说出实情。看得出来,他们对上头的人很忌惮,宁愿守口如瓶也不肯招供。” 韩舒扬起不屑的嘴角:“有蒋添明一家被灭口在前,他们哪敢说实话。” 宋清辞的目光落在窗下光线里扬起的尘埃,指尖以缓慢的节奏敲击着桌案,“他们的上头,是豫川总督林漳安。比总督更大一阶的,就是工部尚书俞则山。” 未等他说完,谭念月就接话道:“再往上,是瑞王。” 宋清辞忽然发出笑声。 韩舒和谭念月同时看向他,很不解他为什么突然发笑。 谭念月还以为:“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宋清辞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我只是在想,想杀蒋添明的人比比皆是,他凭什么认为我会放过他?” 韩舒和谭念月对看了一眼,都觉出了他话里的冷意。 *** 梁映章今天可算能搬到院子里晒太阳。 一夜转凉,夏暑没了,秋高气爽,转眼离中秋没几日了。 白天的太阳也没有那么猛烈了,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晒出一股好闻的香草气味,晒得她梁映章一直想睡觉。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宋清辞坐在了对面的石桌旁,右手执书,神情十分专注。 梁映章悄悄眯开眼,偷看他。 第42章 她醒来后,宋清辞每天都会过来一趟,什么也不做,就在一旁看书。 梁映章有时怀疑,他这么爱看书,怎么不把朗水院里的书籍搬去侍郎府,这样省得他每次都要过来,多麻烦。 宋清辞早就察觉她醒了,还时不时发出那种苦恼的叹气声,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只好他主动开口:“你想说什么?” 梁映章看到他把书放下,侧头看向自己,于是从榻上坐起来:“兄长,你这么舍不得这些书,为什么不让冯魏把书搬去侍郎的府邸?” “你这是提醒我碍了你的地盘?” 可别忘了,朗水院是他的专属院子。 梁映章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是怕你麻烦。每天相府侍郎府的来回赶,一定很累。” 听出对方的话语里是关心他,宋清辞脸色好转些,又拣起书,目光落在书页上,随意扫了两行,没看进去,后补了一句:“我过来看书是次要。” “主要是?” “……” “在这里看书比较舒服?” 宋清辞捏紧手中的书册,忍了忍,“明日城隍庙有庙会,你想去逛逛吗?” 梁映章恍然大悟,明日不就是跟那个人约定见面的日子嘛! “兄长是想把我当诱饵吧?” “怕了?”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然而,宋清辞的神情仍有几分顾虑。 梁映章鲜少看到他为难的样子,噗嗤笑出声:“你既然早就计划好了,直接跟我说就是,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反正有你在,一定会有人保护我们的。” “没有。只有你和我。” “……那我要考虑下!” 梁映章立即有了反悔的意思,想逃。 宋清辞伸出手掌按在她的头顶,轻轻拍了两下,响起沉稳的语气安抚道:“不用担心,我保护你。” 梁映章脸颊熏红,躲开他的手,“又哄小孩。” 宋清辞脱口而出道:“我从未把你当做小孩子。”说到后,他自己意识到这句话有歧义,面色微烫,轻轻咳嗽了声,“好好休息,明日我来接你。” 落在了石桌上的书册,被秋风翻开书页,簌簌作响。 阿嚏! 更多免费小说:胖梨推文小窝 梁映章打了个喷嚏,绿绮赶忙拿毯子给她围住,“小姐,您可别再病了。不然咱们相府上下又要人仰马翻了。” “我给你们带来麻烦了……”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照顾您是我们的职责。前些日子您在书院里的遭遇,侍郎已派人去打听了。宋相大发雷霆,连翰林和夫人都遭了殃。日后您遇到什么事,尽可以跟我们讲,别埋在心里。尤其是对侍郎,他允诺了相爷照顾好你,护你周全。” 梁映章明白过来,宋清辞这几日对她的态度亲近了许多,原来是相爷的嘱托。 *** 庙会当天,人头涌动。 各种货摊杂耍摊占据在街道两侧,货架上琳琅满目,鲜花瓜果点心,尤其以桂花出现的最多,无论男女,几乎人人都手里拿着一两枝桂花,年轻的士子头插金桂,寓意科举“折桂”,爱美的女子佩戴桂花,自喻“桂馥兰香”,有芳香气。 由于车马进不去主街道,宋清辞和梁映章从街口就下了马车,一路步行,边走边看,朝着寺庙而去。 梁映章头一回在京城经历这么热闹的节日,自然是舍不得错过任何好吃好玩的。一进了街道,就被空气中各种香气给吸引住了,忍不住往前跑去。 “等一下。”宋清辞在后头叫住她。 梁映章停在原地,眉眼放轻,回头望向走来的宋清辞,原以为又免不了要听他叮嘱唠叨几句,却不想他走到了身边,牵住了她的手。 “这里人多杂乱,跟着我走,免得走丢。” 宋清辞牵着她往前头的人群走去。 梁映章凝望着他神情自若的侧脸,左手被包裹在男人的掌心,握住的力道不大不小刚好,让她撤不回去也散不开,还真是有些让她不知所措。 “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走丢。”她低着头小声嘀咕了句。 “莫忘了今天来此的目的。”宋清辞面上带笑,明明那笑容平常的很,却偏偏能令人觉出不敢轻视的警觉。 梁映章也知道,逛庙会是其次,主要是来找人的。 路过一个卖花的摊子上,老妇人手举着好几丛开满小花的桂枝,有金桂银桂,飘香四溢,正热情地吆喝着,不小心打到了梁映章的肩膀上。 “小娘子,让你郎君买束花吧。”老妇人不由分说,要将一枝金桂塞进了梁映章的手里,“我这儿还有做成干花的香囊,鸳鸯刺绣,也来一对吧。” 梁映章不知晓虹陵的桂市习俗,正要拒绝。旁边伸出一只手臂已经付了钱,将那支金桂放到了她的眼前,“还想要什么?” 宋清辞开口询问,视线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对一粉一蓝的鸳鸯刺绣香囊上。 “兄长,去别处看看吧!”梁映章生怕他又要付钱,把人拉离卖花的铺子。 宋清辞望着她急匆匆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 “咦?” 梁映章在前面发出了好奇的声音,她盯着从旁边走过的几个头戴规划的年轻书生,忍不住问道:“兄长,那几个男的戴花是什么意思?” 第43章 宋清辞解释道:“这些是即将明年秋试的士子,金秋戴桂,秋试折桂,无非是想讨个好彩头,来年金榜题名。不过虹陵自来就有金秋戴桂的习俗,男女老少,不足为奇。” 梁映章认真地点头:“兄长以前也做过这种事吗?” 宋清辞瞥见她眼里的嬉笑,就明白她又想到其他地方去了,“我不需要。” 不愧是十六岁就进士第一的人,这种漫不在乎的语气实在是太嚣张了,但也很理所应当。梁映章正在想象时,发髻上多了一样东西。 宋清辞看着她乌发间的金桂,淡笑道:“不错。” 梁映章去摸头发,被他轻轻拨开,复又拉起她的手,“好看的,别拿下来。” 望着他勾起来下不去的嘴角,梁映章十分郁闷,还真把她当小孩子哄习惯了。她看着周围满街的人都戴着花,也不去想这个了,倒是肚子开始饿起来。 出门前,绿绮知道她喜欢尝新鲜玩意儿,没让她吃多。梁映章也很期待,可真和宋清辞出来了,她不敢提要求,怕耽误他的正事。 离庙不远了,前面能看到进庙口的正门了。 一顶轿子停在庙门口,从里面走出来一人,梁映章见过那顶轿子好几次,当即认了出来:“是傅家的姐姐。” 正准备进庙里的傅仪贞听到后面叫她的声音,回身望去,适才发现了走上来的梁映章,右手举得老高正冲自己招手,而她的左手,则是被身边芝兰玉树的男子握着。 穿过香炉大鼎里的袅袅香火,宋清辞遥遥地向她颔首致意。 第25章 约定 这时,原本在街口分开的冯魏赶来了,手里还提着一样东西。宋清辞接过那包沉甸甸的油纸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宋清辞递给她:“绿绮说你特意留着肚子出来,先吃点这个。” 闻到香味的梁映章不禁垂涎,趁热咬了一大口,皮薄如水晶,汁水进入嘴里,鲜得她眉飞色舞,连问冯魏:“这是从哪里买来的?” 冯魏说道:“这是望京楼的梅花包子,号称天下第一,每日只卖一百个。主子特意叮嘱我给小姐买来尝尝鲜。” 梁映章心里甜滋滋,悄悄偷看一眼宋清辞,被他逮了个正着,“谢谢兄长。” “你难得出来一趟,自然要吃点好的。路边这些,等事情办完后回去给你买。”宋清辞眼里多了许多柔光,他对吃的东西并不嗜好,但是此刻看着她的吃相,竟也想亲口尝一尝,是什么味道能令她露出如此满足的神情。 冯魏接话道:“那可不,十贯钱一个的包子,除了望京楼,哪里都买不到。” 十贯钱! 原本囫囵吞枣的梁映章听到这个惊心的价格,放慢速度,咀嚼地小心翼翼,生怕从里面吃到金子银子之类的。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此时,进庙里上香的香客倒是不多,都在外头的庙会上看热闹。 正殿里是一尊巨大的佛像,香火缭绕,钟鸣清澈。 殿外的斜后方有一棵巨大的榕树,上面挂满了无数的祈福牌。他们进去时,梁映章看到了在树下祈福的傅仪贞。 “傅姐姐。”她过去叫道。 傅仪贞今日穿了一套紫绡翠纹裙,在秋意正浓的季节里,显得清丽不失妩媚,很符合她本人的气质。她见到梁映章熟络地过来跟自己打招呼,心里存了一丝暖意,笑着夸对方:“你头上的这支金桂真好看。” “傅姐姐喜欢的话,就送个你好了。”梁映章不在乎外在的美不美,反正自己也看不到,就直接把金桂取下来,递到了傅仪贞的手中。 傅仪贞手指纤纤捏起桂枝嗅了嗅气味,“很香。”这时,宋清辞朝她们走了过来,她抬起眼眸,向对方示意:“好久不见,宋侍郎。” 宋清辞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傅仪贞随即垂眸,盯着手上的金桂,似乎陷入了某种心事。 在场的气氛有种安静的古怪。 梁映章率先察觉,灵机一动,难得地向宋清辞开口要求道:“兄长,我刚才在外面看到一个特别想买的玩意儿,能不能让冯魏陪我去买回来?” 宋清辞掀起眉,未等他开口,梁映章就拽着后头的冯魏出了城隍庙。 剩下的两人,在风吹动的大树底下静立了片刻。 傅仪贞捻着手中金桂,微笑虚浮在脸上,略带几分讥讽地望着对面的男子:“远伯侯家已选定日子,在冬至派官媒说亲。宋清辞,我已等不起了。” 风声寂寂,几片叶子从头顶飞落下来。 “恕我要违约了。” 宋清辞伸手接住那一片即将落在傅仪贞头发上的青黄叶子,随意地丢弃在一旁,话音和那片叶子同时落地。 得到了答案的傅仪贞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表情几分释怀,几分伤感,“上次在琼花楼上,你说会给我一个最终答复。从那以后我就始终不见你的人影,原以为你还是像从前那样迟迟拖着不肯见我。却没想到你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 宋清辞略感尴尬:“户部事忙,我并非不愿主动见你。” “好了,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是不会对我说假话的。”傅仪贞立即笑着打断他,眼神沉了沉,“你喜欢的那个人出现了?” 宋清辞轻轻摇头,“说在意更合适些。” 第44章 “能令你宋清辞在意的人,这世间能有几个?” 宋清辞没有说话。 傅仪贞笑话他:“你何时这么优柔寡断了?我们当初立下约定,若是没有遇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就契约成亲,以家族利益为先,相敬如宾,互不干涉。你为了一个仅仅只是在意的人就违背我们之间的约定,太无情了。” 宋清辞睨了她一眼,“有人比我多情。” “别人我可负不起。唯独你,我是不怕辜负的。哪怕是被迫嫁人,我也要找虹陵城家世才华样貌仪态最好的男子成亲,一点都委屈不得。可惜你啊,要抛弃我了。” 傅仪贞一边说着,前倾身子,照着旁边的池水,将桂枝插进自己发髻。 莲叶池子里,傅仪贞望见了身边男人正勾着笑目光望着别处,那种笑应该叫相思没错。她忍不住凑了过去,在他耳边威胁道:“那小娘子是谁,我可认识?你们成亲之日,你就算来请我,我也不会去喝喜酒。” 成亲? 宋清辞眼神闪了闪,望向进来的寺庙大门,离开的人有一会儿没见了,怎么还没回来。 这会儿,梁映章正被小吃摊上的食物挑花了眼。 冯魏付钱的速度都快赶不上她吃东西的速度,一转眼没留神,人就被挤到后面去了。他在花花绿绿的人群里寻找着梁映章的身影,扫了几个来回没寻到。 周围,谁也没有发现一个挑着扁担的货郎担把一名少女拉走了。 在一片偏清静的街面上,蒋添明放下扁担,假装卖货:“你兄长呢?” 梁映章想着宋清辞查案的正事,没有声张,配合对方讲价,“他在庙里。” 不远处,有三五个家丁打扮的打手正在街上的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蒋添明把头压低,“你告诉他,现在情况变了。他如果想得到另外半本账本,我要先看到他的诚意。” “你直接说你想要什么,我转告他。他能办到这笔生意就算成了,他不能办到你开再多条件也没用。” “我要杀我妻女的幕后黑手血债血偿。” 梁映章怔住了,捕捉到对方眼里深深的痛楚,“你把账本给他,他就能替你抓到那些人。这不就行了吗?” 蒋添明沉重地摇头:“那个人并不在账本中。仅凭这本账本,根本扳不倒他。所以我才要找一个能够扳倒他的人。” 梁映章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对方的血海深仇是她无法理解的,“兄长他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男人苦笑起来,“世间从无公道,唯有利益为先。” 梁映章目送他挑起扁担离开的背影,后知后觉意识到手里多了两枚黄澄澄的柿子。 *** “双市桥的桥下有一个茶摊,常有贩夫走卒闲散游民在那里歇脚。” 宋清辞凭借着蒋添明给的两个柿子,猜出了对方留下的暗号。 梁映章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想起来了,是上次遇到你和那位谭大人的地方吗?” 马车里,宋清辞有些乏了,往后靠在垫子上,闭目冥神:“就让谭念月去吧。” 梁映章想起蒋添明当时的眼神,仍然觉得心惊,“他指明了要见你,他说你是可以扳倒害他妻女幕后黑手的人。” 宋清辞睁眼,神情一凛,正襟危坐,对着目光恳切的梁映章说道:“他明知这件事不可能办到,还想跟我谈条件,无非是想借刀报仇。” “难道就任由害他家人的凶手逍遥法外吗?未全力以赴,怎知办不到?” 梁映章激动地争辩,眼眶微微发红,宋清辞后悔将她牵扯了进来,不由得叹口气道:“朝廷的事,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耳边响起了蒋添明的声音—— “世间从无公道,唯有利益为先。” 后面的一路上,梁映章闷不吭声,没再争什么。 她甚至感觉到身心很寒,也许是虹陵的天凉得太快了,还是虹陵这座偌大的天子脚下是她根本无法想象深不可测的寒潭。 普通人一不小心被卷进去,就是一生。 忽然,额头上按了只暖热的手掌。 梁映章眼珠子向上转动,对上宋清辞投下来的目光,他正一副忧虑地样子皱着眉头看着自己,“梁映章,你年纪不大,心思却沉得很,这个习惯要纠正。你要学会把自己置身事外,人各有命,你顾好自己即可。” 这番话听上去严肃,有点像来自长辈的训诫,但是梁映章听出了他话里的担忧,这些道理她不是不懂,可人真的能做到完全的置身事外吗? “兄长活得这么通透,是不是一点烦恼也没有?毕竟像你这么出身显赫,顺风顺水的人才能把人各有命说的这么坦荡自如。” 等她开口询问,他贴在额上的手已经伸了出去。 梁映章好奇地睁大眼睛等他回答。 宋清辞微哂,戏谑地斜睨她:“你想知道的话,自己猜。哪天猜中了,我赏你一份你最想要的东西。” “当真?” “当真。” 梁映章转过头去捂嘴偷笑,留给宋清辞一个后脑勺。 得意过后,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他的烦恼是什么,却不知道宋清辞正偷偷注视她,时不时浮现出满足而狡猾的淡笑,让她无暇去悲悯别人的沉重,多想想他也好。 第26章 密友 第45章 马车并不是回相府,而是去了刑部。 梁映章不明白宋清辞怎么把她带到这里来了,但是刑部庄严肃穆的气氛让她感到很紧张,只好保持沉默跟在他身后。 进到议事厅,里面有四五位刑部官员,其中谭念月是梁映章认识的。 “进展的怎么样?” 众人都在等宋清辞把另外半本账本带来,哪知他却带来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贴在他身后面,面孔显得怕生,进来后就被宋清辞安置在一边的凳子里。 谭念月一听他进来只问进展,就知道他那边也不顺利,便说道:“中郎将已联络各州府精兵区查抄账本里记载的窝藏点,先搜集物证。还没惊动官员这一层,不过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派了探子盯着。” 宋清辞点头道:“今日在城隍庙里蒋添明没有与我会面,他的戒备心很重,只留下了一个暗号,约我再次见面。” 谭念月静静思索了下,说道:“这事拖得越久,对他也没有好处。他想用账本跟你谈条件,却又怕你不上钩,还是有其他企图?” “他想为他家人报仇。” 那边,梁映章小声地开口道,将这边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随后,室内寂静下来。 宋清辞并没有责怪她介入公事当中,只是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插话。 稍时,韩舒从外面走进来,率先看到了坐着的梁映章,官员家眷出现在司部里已是罕见,但这种事发生在宋清辞身上,又好像也说得通。 他朝宋清辞投去一个异样的眼神,把带来的消息讲出来:“探子回报,豫川总督林漳安已于昨晚紧急进京,住在一处他在城中的戏园子里头。今日戏院子开了《霸王别姬》的大戏,连演三天,从早演到晚。” 这出大戏曾被钦点进宫位圣上演出过,此后少有在平日里演出。不过中秋在即,这时候开门迎客唱这出大戏倒也无可厚非。 谭念月听出了韩舒的话里有话,“莫非有贵客登门看戏?” 有其他官员在场,虽说是信得过的,韩舒并没有明说,而是隐晦地提了一句:“京城之中爱听戏的人不少。且看着吧。这几日戏院门口达官显贵定是络绎不绝。” 两人说着彼此能听得懂的话,宋清辞却在一旁缄默不言。 韩舒哪壶不开提哪壶:“账本没拿到?” 谭念月道:“单独赴会还是太危险了,蒋添明有家仇在身,是这案子里的危险人物,目前意图不明,他用账本作为条件,让侍郎以身犯险,风险很大。” 正在那头百无聊赖玩着茶盏的梁映章听到这番话,不禁朝宋清辞看去一眼。对方也看了过来,两人目光半空中交接,旁若无人地对视着。 宋清辞放柔了语气:“想回府了?” 梁映章避开了他询问的目光,看吧,这种场合果然不适合她。 看她不是十分自在,宋清辞又跟谭念月韩舒他们交代了几句,也不多待,走过来提醒梁映章跟上,便带着人径直出门而去,离开了刑部。 韩舒望着两人一前一后跨出门槛,那场景像是带着家眷刑部走串门,串完门就回去了。他乐道:“他把妹妹看得也太紧了,连办案都带在身边。这人还是公私分明冷面无情的宋清辞吗?” 谭念月会心笑道:“你不觉得这样的他更像有人情味的普通人吗?” “什么味?我怎么没闻到?”韩舒一脸不信。 刑部外头,宋清辞吩咐冯魏把梁映章送回相府,他单独前往双市桥。 想起刑部里紧绷的谈话气氛,梁映章隐隐为他感到担忧,从缓缓启动的马车里探出头来,朝后面渐离渐远的宋清辞招手,“兄长,你要小心。” 韩舒一出来,就目睹了宋清辞朝着远处挥手,对方一见到他便立即收起笑,还是那副一丝不苟清冷疏离的态度。 “走,去双市桥。” “我独自前去便可。” “那可不行,我是去替朝廷抓人。你拿了账本,后面交给我。” 宋清辞挡住他的去路,抬眸以示警告:“蒋添明目前还动不得。” 韩舒武将的脾气直冲上来,剑眉星目气势腾腾,犹如一个怒目金刚,“他一介朝廷钦犯,我怎动不得?” 宋清辞叹气:“总之,还不是时候。” *** 梁映章因为生病多日没回书院,决定回书院去交功课,被告知马上要放三天的中秋假,书院里的学子都走得差不多了,比平时冷清不少。 不过,她碰到了在书院里温习功课的沈鸢。 沈鸢多日没见她,此前她向韩子瑜打听才得知她生病了。这会儿她看到梁映章抱着书向她跑来,活蹦乱跳,精神十足,就知道她病好了。 梁映章见到她也很开心:“你不回家过中秋吗?” 沈鸢说道:“回乡路途太远,三天时间是不够的。我父亲前些时日早已从家乡出发,不日就会来虹陵陪我过节。” “那太好了。” 两人边走边说,一道从书院里头走出来。 沈家的马车就在不远处,一名姿容尚可的中年妇女朝这边挥挥手。 “那是我的奶娘,慧姨。” 沈鸢对梁映章介绍道,不经意地露出几丝伤感,“她是我母亲的陪嫁丫鬟,母亲去世后,就是由她照顾我。半年前父亲托了丝造局的关系,帮我在白鹿书院谋了借读的名额,奶娘跟着我一起来了京城。” 第46章 沈鸢一人进京读书,身边只有几个从显州带过来的仆人服侍,并没有家人在身边。每到放学这个时候,她都很羡慕其他家在京城的学子,能够每天回去看到自己的爹娘家人,跟他们一起吃饭说话。 梁映章好奇地问道:“你家是做什么的?” 沈鸢道:“我父亲是丝造局下面的一名丝绸商人,专门负责为朝廷供应江南的丝绸。” “你家是做丝绸的,一定很有钱。” 梁映章平时观察到沈鸢的吃喝穿戴不差,书院里虽然都是穿统一的制服,但是一些首饰饰品还是可以戴的,沈鸢的东西跟其他贵族子弟比起来,毫不逊色。 沈鸢露出惨淡的一笑,“再有钱,也比不过有权的人。” 旁边正好走过几个在说笑的人,梁映章没听清楚,凑过头去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沈鸢用笑容掩饰下所有的情绪,走到了马车边,她跟梁映章告别:“我们住在清业坊,有空你可以过来玩。不过你住在平昌坊的相府里,一定会不习惯那里。” 梁映章道:“你要是想来相府玩,随时可以来找我。” 听到梁映章邀请她去相府,沈鸢原本灰暗的神情顿时有了光,“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去相府找你吗?” 梁映章点头道:“当然啊,我们是朋友嘛。” 感受到身边慧姨的目光,沈鸢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收敛了眼里的光芒,对梁映章慢慢莞尔道:“对,我们是朋友。” 逐渐远去的马车里,沈鸢安静地低头,回味着梁映章口中那句“朋友”,沉静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些许的微笑,发自内心的欣喜。 慧姨坐在她对面,从帘子里窥看到后头梁映章上了相府的马车,她才放下帘子,低声提醒沈鸢:“小姐,这位就是你常提起的相府小姐吗?相府位高权重,在京中地位非同一般,与她相处,一定要多加小心。” 沈鸢略显讶异地望向慧姨:“梁映章和其他的官员子弟不一样……” 慧姨神情严肃地打断她:“不管她为人如何,与官宦人家接触,加倍小心总没错。小姐,这位相府的表小姐,你一定要和她好好相处,抓住机会成为朋友。一旦跟跟相府攀上关系,对老爷的丝绸生意和沈家都百利而无一害。” 猝然间,沈鸢的神色一晃,悄悄捏紧了手中的丝帕,垂下黯然的目色。 慧姨继续叮嘱她:“小姐,你千万忘了老爷让你进京读书的目的。” 沈鸢咬了咬粉唇,缓缓低声回应道:“我知道了。” 慧姨见她乖巧听话的样子,甚是满意,开始幻想起以后来:“小姐和梁小姐成为好朋友后,就能时常出入宰相府,说不定还能跟宰相唯一的孙子打上照面呢。那位年轻有为的宋侍郎是京中无数女子眼巴巴想嫁的郎君。” “小姐才貌出众,家境殷实,若是能被宋侍郎看中就好了。我看以后京城里谁还敢瞧不起你是丝绸商人的女儿。” 沈鸢沉默着,没有打破奶娘的美梦,只是她眼里的阴霾越来越深。 *** 梁映章刚回到相府,听到仆人说宋清辞也在府里,连自己院子也没回,直接跑去了若水院找他。 刚一进院子,就听到了敞开的书房里传出来的一道命令。 “账本物证既已找齐,后续交由刑部全权负责,这个案子你不必再插手。” 第27章 婚事 除了那一句口头警告似的命令,书房里再也没有传出来第二句声音。 煦日的光照从屋檐上照射下来,穿过疏密不同的树缝,落在脚下的青石地面上,形成了一片斑驳亮丽的光斑,美轮美奂。 梁映章伸出手挡住一片光,光斑就落到了她的掌心上。 身后的门内有脚步声走出来,她回头看去,捕捉到了宋清辞眼里一闪即逝的凝重,在对视上之后,他的眉宇立即舒展开来,把心事藏的了无踪影。 梁映章低头想:他也有解决不了的事情,这就是他的烦恼吗? “你在这里做什么?” 宋清辞对着蹲在地上的人说道。 梁映章仍蹲着,没起身:“等你啊。” “等我?”宋清辞笑了笑,仿佛对方的话瞬间取悦了他。 人走近她面前,挡住了那一片绚烂多姿的光斑,光影从他背后照过来,落在他的发间和肩膀上,迷离得恍若不真实。 梁映章压低了脑袋,盯着脚边的蚂蚁,“兄长莫非忘了?你说要教我算术。今日我从书院回来,本来还以为要去你那里学习的。至今我连你的侍郎府都没去过。” 宋清辞目光趣味盎然地扫了她一眼,“你很想去我的侍郎府?” 梁映章迟疑了下。 她那句话里没那个意思,怎么被宋清辞一问,好像是她图谋不轨了似的。还没等她解释,宋清辞又说道:“你若是想去,随时都可以过来。” 梁映章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在,我去做什么。” 宋清辞唇边的笑意扩大:“所以你想去侍郎府只是为了见我?” “……”怎么感觉越描越黑了,这天没法聊了! 宋清辞不再逗她,伸出手去,“起来吧。” 梁映章被他拉起来,偷偷留意着他脸色,正奇怪着对方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变好了许多,跟他刚出相爷书房时那副凝重的样子判若两人。 第47章 “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她问。 宋清辞侧头看她:“你是想问蒋添明被抓到没有吧?”见她不说话,他继续说道:“这几日是中秋佳节,案子的事一律推后。圣上下旨与民同乐,取消京中三日宵禁。有什么能比天子的雅兴更重要?” 话音还没落地,一根大胆的食指戳在了自己的侧脸上,令宋清辞十分错愕。 还未等对方皱眉发作,梁映章抢先道:“兄长,你刚才脸上的笑不好看。明明心里不高兴,却不愿说出来。你若是在我面前掩饰自己,那我以后也不会跟你说真话了。这样还比较公平。” “是吗?” 宋清辞语气低沉。 梁映章的心跟着一颤,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宋清辞料到她想逃,抓住她的手臂,将人拉至胸前,沉沉的目光居高临下,投射在她慌乱的脸上,“你知不知道要对某个人完全袒露心迹,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顶着头顶的目光,梁映章伶牙俐齿地反驳道:“可是说假话也很危险。再者,你对我说真话,我又不会害你。” 她每句话,直白而具有穿刺力,似乎都在勾出他不该有的念头,令宋清辞招架不住,没办法再与她回旋下去。 “你若是知道我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一定会感到害怕。即便这样,你还想知道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 梁映章高兴地抬起脸,这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就靠在他的怀里,宋清辞薄热的呼吸扫在她的脸颊和耳边,是从他的身体里传递出来的。 滚烫的羞意浮上脸颊,犹如前几日的高烧。 梁映章觉得自己又病了。 不能再靠近了,再近就要亲上了。 好在宋清辞在最后一刻停住了,一双泛笑的唇贴在她的耳垂边,“你若是不怕的话,日后我只对你讲不对外人道的真话,可好?” “……好。”梁映章的嗓子眼都要跳出来了。 对面,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你们在做什么?” 陈嫣崩溃地维持着最后的体面,拧着旁边丈夫的胳膊,全身都在用力。宋毓敏痛得五官挤在一起,额头冒汗,在孩子面前竭尽全力保持微笑。 ”夫人,轻点……” 宋清辞将梁映章稍稍藏在身后,面不改色道:“我与映章在聊中秋的打算,父亲母亲来找祖父是……” “……”梁映章偷偷瞄了一眼他,假话说的真好。 “聊天不用靠得那么近吧。”陈嫣过去把二人分开,朝丈夫使了个眼色。 宋毓敏立即道:“今年跟往年一样,相府收到了宫里的邀请,你祖父进宫与圣上共进中秋晚宴,我们也要陪同。只是映章第一次在相府过节,总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府里。所以我们来问问你祖父的意见。” 宋清辞拢拢袖子,神情并无不妥,朝梁映章看了一眼,道:“这个好办,我可以接她去侍郎府过节。” “这倒不错!”宋毓敏击掌道。 陈嫣朝丈夫拼命使眼色,宋毓敏却完全没看见,气得她直跺脚。 这时,宋清辞将话头转向了她,开口道:“母亲,晚些时候我有事与您商谈。是关于我与傅仪贞的事。” “你终于决定这门婚事了!” 陈嫣惊喜过望,激动地不知道该说什么,火急火燎地把丈夫拽进若水院,恨不得马上解决完事儿给宋清辞说亲去。 望着两人进入院中的背影,梁映章不禁笑出来。 宋清辞听到身后的笑声,回过头去看她。 这次,梁映章笑得更加开怀,光明正大地伸手要钱:“兄长,恭喜你要成亲了。到时候你和傅姐姐可别忘了我的一份牵线媒人费,上次在城隍庙里,要不是我故意离开给你们二人制造单独会面的机会……” 糟糕,说漏嘴了。 “你很高兴我成亲?” 宋清辞眼神笔直,射入她眼底,令她不由得紧张起来,声音逐渐放小。 “兄长跟傅姐姐郎才女貌,天造地设,这是多大的喜事啊。刚才姨娘高兴地嘴都咧到耳朵后面去了呢,大家都高兴着呢……” 任是宋清辞的修为再怎么平和内敛,此刻已好不到哪里去。方才推开一点点的心扉,再次被关上,他无法把心中的苦闷对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讲起。担心讲得早了,把她推远;讲得过了,把自己吓到。 更可气的是,她是连一丝的在意也没有的。 宋清辞克制着自己,挥袖离去:“梁映章,你还是别说话了。” “兄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嘛好嘛,牵线的媒人钱我可以不要,但是喜酒总能喝了吧?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妹妹。”梁映章叽叽喳喳,在他背后抱怨道。 直到人走远了,她顿时安静下来,脸上的笑如冰雪般逐渐融化,再也找寻不到痕迹。绿绮来找时,看到她蹲在地上拿着一根木枝指挥蚂蚁。 “小姐在这里做什么呢?” “绿绮姐姐,我难受。” “小姐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找大夫!” 一听她说难受,绿绮当场急了,生怕她是旧病复发。可是梁映章却摇摇头,小脸耷拉,没精打采地说道:“说不出来哪里难受。就是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吃饭对梁映来说,是头等大事。 果然,晚饭梁映章碰了几筷子,就让人把饭菜全撤了。 第48章 她找出那本之前在书院里被泡烂的牛皮小本子,找了半天没找到,“绿绮姐姐,我那个做糕点的小本子你见过没有?我找不见了。” 绿绮放下手中的活,从书架子山取下一个包裹,裹布一打来,上面是那本牛皮小本子,下面是一个相同大小的锦盒。 “这是什么?” 听到梁映章好奇的疑惑,绿绮解释道:“之前侍郎在您的书袋里发现账本后,还看到了里面的另一样东西。于是他便拿去专门找人在牛皮本里重新订了新的纸页上去,还是遇水不易化的特殊纸张。” 梁映章抚摸着焕然一新的牛皮本,惊讶得合不拢嘴。 绿绮接着打开下面的小方盒,“这是原来牛皮本里的纸,不过大都已经泡软,字迹模糊,有些烘干后勉强能看,便没有扔。” 凭着仅能看清的字迹,梁映章回想起了以前在青镇和翁翁在一起的时光,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抱着牛皮本回到床上哭起来。 第二日,秋衣冬蝉她们去叫梁映章起床,发现床铺里没人。正急着到处找呢,发现她正在朗水院的厨房里,对着案台上的两颗红柿子发呆。 “小姐,你想吃柿子吗?我这就给您削皮。” 秋意伸手去拿。 “别动。” 第28章 委托 梁映章挡住了她,这才没让她的手给烫到,毕竟刚蒸好,还烫着呢,”昨晚我灵光一闪,结合翁翁之前交给我的方法,就做了这两颗柿子。名字我还没想到,就被你们给打断了。” 秋意冬蝉异口同声:“小姐,这是您做的糕点?” “怎么样,是不是把你们都给骗了?”梁映章得意地挑眉,望望门口,“绿绮怎么还不回来,我让她去找盒子装这两枚柿子。” 秋意说道:“原来一大早不见绿绮姐姐,是跟小姐躲在厨房里做糕点呢。早知道我们也过来帮忙了。” 冬蝉盯着栩栩如生的柿子糕点问:“小姐要送给谁?” “这个嘛我自有打算。” 待绿绮回来后,拿了一只做工讲究的点心盒子,紫色贝类镶嵌成的紫藤花纹,上面还有花鸟的绘画,鸟的眼睛同样用贝类点缀,在光照之下灵动活泼,熠熠生辉。 梁映章对这个盒子爱不释手,看了又看,“绿绮姐姐,用这个盒子装我的糕点,也太奢侈了吧。到时候记得把盒子拿回来。只卖点心不卖盒子。” 秋意冬蝉看不明白这二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绿绮姐,你和小姐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快说来给我们两个听听嘛?” 绿绮挤挤眼:“回来再告诉你们俩。” 临走前,绿绮小心翼翼地捧起盒子,将另一件事告知梁映章:“方才我碰到了碧水院的管事,她过来传话,夫人请您正午去她那里用膳。” 梁映章打了个哈欠,准备先去睡个回笼觉,“时间还早。” 绿绮提醒秋意冬蝉:“你们两个看着时辰,小姐一睡过去就不太容易醒,记得按时叫小姐起来,别误了去碧水院陪夫人用膳的时辰。” “我们记下了。” “差点忘了名字!” 三人听到刚迈出门槛的梁映章忽然叫起来,“绿绮姐姐,到时候玉馐斋的老板问起来,就叫‘金柿良缘’。讨个好彩头。至于里面的流心桂花蜜,就叫‘鎏金’。” 这名字一取,令糕点更出彩了。 绿绮十分佩服她:“小姐是怎么想到这么好听的名字?” 梁映章摸摸鼻子:“哦,夫人要我陪她用膳,我想多半是跟兄长有关。兄长昨日刚跟她谈了他和傅家姐姐的婚事。这才让我想到了‘良缘’的主意。” *** 接近正午。 秋意冬蝉二人服侍梁映章梳洗打扮。 梁映章没睡醒,走在路上哈欠连天,沿路看到府中的下人都在走廊上装点着过节的灯笼,有说有笑,管家宋瞿在梯子下面耐心得指挥。 “瞿伯。这个好像很好玩呢。”梁映章看见热闹就凑了上去。 宋瞿看到她欢欢喜喜地跑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笑容和蔼地开口道:“我们正在挂灯笼,小姐想试着挂一盏上去吗?” 梁映章二话没说,卷起袖子,麻利地爬上梯子。 “小姐小心。”秋意在梯子下面担忧地提醒她。 “没事的,我以前再高的树都爬过。”梁映章丝毫不害怕,她从宋瞿手中接过一盏灯笼,挂在了房梁的钩子上,“瞿伯,你看这个位置怎么样?” 宋瞿微笑:“可以,就那里吧。” 梁映章又挂了两三盏,有事可做让她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要不是秋意提醒她再不去碧水院就要迟到,她可能就跟着宋瞿他们去干其他的活了。 走之前,宋瞿对她说道:“公子早上来过,相爷已同意明日让他接您去侍郎府过节。免得让您来回折腾,可在侍郎府过夜。” 梁映章点点头,什么都为她安排好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反正在哪里过节都一样。但是一想到要在侍郎府过夜,她的心脏就不安地狂跳起来。 路上,她问秋意:“明日你们会跟我一起去侍郎府过节吗?” 看她那副紧张的样子,秋意笑着回答道:“小姐不必担心,绿绮姐会随身侍奉您。侍郎府跟相府差不了多少,您只是去过节暂住,会很好习惯的。” 第49章 “相爷他们进宫参加晚宴,兄长去不了吗?” “那倒也不是。公子是正三品户部侍郎,又是太子近臣,自然是有资格去参加宫宴的。只是相府有规矩,每逢佳节要有主人在府中守着,免得贵客登门拜访无人迎接。故而公子都会守在府中过节。往年都是如此。” 梁映章听了这些后,不禁感慨:士族权贵过一个节日就有这么多的门道和规矩要守,繁文缛节,讲究繁琐,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每年兄长都是一个人在府里过节,岂不是很孤单?” “今年就不会了,因为有小姐陪侍郎过节。” 梁映章停下了脚步,原地思索,最终决定:“明日你跟冬蝉也一道跟着。我们四个一起去侍郎府上过节。” “真的吗!” 秋意听到这句话,高兴的表情全写在脸上。 梁映章想:过节嘛,图的就是个热闹。 秋意笑的时候两颗小虎牙露出来,略显稚气,她的年纪跟梁映章相仿,在相府里却懂得了许多人情世故,也很守规矩。其实也是一个爱热闹的少女罢了。只不过在严谨治府的相府里,不能随意地表露出来。 梁映章之前跟绿绮打听过,她们三个丫鬟有的是流落街头的孤儿出生,有的是被父母卖女养儿,都是被老夫人买进相府——也就是相爷已故的原配夫人。相府里还有不少这样出身的下人,相府对他们有恩,因此他们对相府也十分的忠心耿耿。 说起相府的老夫人,乃是前朝的郡主,因而才有资格拥有那枚虎纹玉佩,年轻时作为定情信物赠与宋相。也是缘分使然,最终传到了梁映章手上,成为了她进相府的契机。 *** 跨入碧水院,梁映章就闻到了饭菜香,陈嫣正坐在桌边等着她来。 “姨娘。” 梁映章刚一落座,陈嫣先叫仆人拿出了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两只质地上乘色泽更为罕见的粉蓝玛瑙手镯,“映章,这是我和你宋叔给你的中秋礼物。”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好收。”梁映章连忙推辞。 陈嫣把镯子取出来给她套进手腕里,满意地笑了笑:“你就拿着吧。这是咱们相府里的过节规矩,仲秋节长辈要给小辈送东西,讨个好彩头。” 手上顿时多出来两件金贵的手镯,梁映章吃饭时举勺子都不敢太用力。 一顿饭吃下来,梁映章压力很大,旁边老有一双眼睛看着她吃,陈嫣自己没动几筷子,不时地给她碗里添菜,又是亲自盛汤,又是给她拭嘴。过度的热情让梁映章难以招架,也不敢说出来,只好她给什么就吃什么。 陈嫣笑眯眯地问:“吃饱了吗?” 梁映章赶紧放下筷子,点头如捣蒜,心想终于要到正题了,她快要撑死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陈嫣当下换了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玉指转动着腕上的手镯,似有难言之隐:“映章,我找你来吃这顿饭其实是有事相求你,希望你能够帮我办一件事。除了你以外,我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了。” “姨娘,您别说得那么客气。什么求不求的,只要我能帮您,您只管说。就算你不来找我吃这顿饭,给我镯子,我也会帮你的。” “一码归一码。镯子是我们长辈过节的心意,和这事无关。” “您就说是什么事吧?”梁映章也好奇陈嫣找她帮忙什么事。 听到她愿意帮忙,陈嫣喜上眉梢,把下人送上来的第一杯茶推到梁映章那里,这才开始说起自己的心结:“昨日清辞总算肯跟我谈到他的婚事,可却让我空欢喜一场。他竟然明确表示不会与傅仪贞成亲。我派人一打听,才得知傅家与远伯侯府不久将要婚配。” 噗! 梁映章正准备喝茶,听到宋清辞与傅仪贞的婚事告吹这个消息,惊讶过头,吹都不吹就往嘴里倒,差点被烫到舌根,话都说不利索了。 “姨凉四香样我撮合兄张与傅家典典吗?” “那边两家都传出要婚配的消息,你再撮合有什么用。再说了,是清辞他不想与傅仪贞成亲。如今我也死心,不再强迫他婚事上的事了。”陈嫣唉声叹气道,原本令她满意的儿媳妇说没就没了,她必定要愁一阵子。 梁映章也叹气,昨天还在跟宋清辞讨要的红包就这么没了。 “姨娘别伤心,这种事不能强求,只能说兄长与傅家姐姐是有缘无分。”梁映章安慰陈嫣,她不太懂陈嫣的失落,也许陈嫣早就把傅仪贞当自家人,才会这么怅然若失。 “你知道你兄长是怎么说服我的吗?” 梁映章自然是不知的,摇摇头。 “他说他心里有人了,并不属意其他女子。我一听这话,高兴极了,立马都忘了他不肯娶傅仪贞这件事。我养了这个儿子二十几年,他从未对我说过他的心事,更别说喜欢谁了。如今他主动开口提起,我能不高兴吗!” 原本还情绪低落的陈嫣,忽然之间高昂地拍案而起,把梁映章吓了一跳,这到底是伤心呢,还是高兴,前后转变如此之大,令梁映章直接傻眼。 “所以兄长有了心上人?” 陈嫣的脸色顿时沉下来,“他不肯告诉我是谁,这才是让我最担心的。所以我找你来,是想你去他那里替我搞清楚他喜欢的女子究竟是谁。” “为什么是我?”梁映章叫道。 第50章 搞了半天,原来是让她去宋清辞那里当间谍。 陈嫣的面色忽然变得和蔼可亲,按住梁映章的肩头,笑眯眯道:“我看得出清辞对你照顾有加,待你如亲小妹,还听说他还让你去他府里做功课。你跟他之间接触的机会多,身份也不容易引起怀疑。如果我突然插一个人去侍郎府,他必定是会起疑的。” 从碧水院里出来,梁映章多了一层身份。 她苦恼地看到旁边的一堵墙,有种想撞墙的冲动,纠结万分:宋清辞对她不错,她去当间谍出卖他,好像不太好吧?可是不打听出宋清辞喜欢谁,夫人那里又很难应付过去。夹在这对母子中间,快把她憋坏了。 “哟。” 这时,边上传来一句轻佻的声音。 第29章 冤家 梁映章往旁边看去,身边站了个身子高挑腰间缠金带的人,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不正是前阵子绑架她的小郡王陆景襄嘛。 “是你。”梁映章下意识往后退步,后背抵到了墙。 秋意见小郡王走向梁映章,要冲过去挡在她前面。 下一刻,陆景襄一个凶狠的眼神把丫鬟给逼退不敢过来,他手掌抵在梁映章的耳边,气势压身,将梁映章矮小的身躯罩住,“梁映章,多亏了你,我被禁足这么久。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你、你不讲道理!明明是你挑的事端被禁足,怎么可以怪到我头上?”梁映章被逼急了,最讨厌这种仗势欺人的威胁。 陆景襄见识过她的本事,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像个受气包,但是小嘴厉害着,振振有词,理直也气壮。他特意拉下自己的衣襟,往下露出一段脖颈。 “你自己看。” “什么?” 陆景襄把脖子凑过去,“你瞧瞧你干的好事,上次被你咬了一口,印子如今都没消。害得我以后只能穿高领遮盖脖子。你可知在损伤郡王的身体是什么罪?” 上回被咬的牙印竟然还留了浅浅的痕迹,梁映章看到那个痕迹,脸色绯红,匆忙地低头,又羞怯又害怕,羞的是在一个男人身上留下了印子,怕的是自己恐怕要遭罪了。 陆景襄见她小脸涨红,下巴太高得意道:“你知错了?” 梁映章脑子里在想,如何避过这一劫,忽然她想到了一招:“要不我也让你咬一口,咱俩一笔勾销?” 说完,脖子一横,上半身伸过去,雪白的脖颈如一段刚出水的嫩藕,青色的细细血管在皮肤下隐隐跳动,泛着淡淡的女子香气,近在陆景襄嘴边,等着他采撷。 花前树下,好风吹拂,撩动园中的群香,浮在半空中。 陆景襄的面色越来越烫,仿佛被鼻下的香气给呛到了似的,咳嗽不止,“你胡说什么,你把我当成什么登徒浪子了!” “你不是要算账吗?我损伤了你的贵体,你在我同样的地方也来上一口,以消您小郡王心头之恨。”梁映章姿态夸张地贴上去。 浓郁的女子香气被吸入体内,陆景襄仿佛被定住了身体,由着那只小手从自己的脖子上划过,当真是柔弱无骨,乱香如玉。对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是一种折磨。 被血气冲昏头的小郡王胡言乱语了一通:“梁映章,你是不是大家闺秀,勾引男人的手段比勾栏院里招客的女子还厉害?” 谁勾引你了。梁映章皮笑肉不笑:“看样子,小郡王是去过勾栏院,否则怎么知道那里的女子如何勾引男人?” “你!” 陆景襄被堵得没声,他也是破天荒遇到完全不把世俗礼教丢脚边的女子,偏偏自己又厌恶这样的行为,且心底里被勾起了想驯服她的火苗。 后面,王府里跟着来送礼的仆人匆匆提着贺礼赶了过来,发现小郡王独自站在碧水院门外的海棠树下发呆,神色郁闷得很,让人不敢上前招惹。 仆人小心上前:“小郡王,礼都带齐了,现在要进去给宋夫人送礼吗?” 小郡王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迈入了院子里。 另一边,匆匆逃离的梁映章带着秋意回到了朗水院。 秋意跟冬蝉说起刚才发生的事,两人想起来仍觉得后怕,生怕再出现一回劫人事件。秋意还奇怪梁映章怎么突然一下子不害怕小郡王了。 梁映章得意道:“我发现了他的弱点,试了这招就明白小郡王是吃硬不吃软的人。他不要脸,我要比他更不要脸。” 回想起陆景襄在自己面前手足无措的模样,梁映章仍觉得好笑。她扫了一圈院子里,没发现绿绮人影,便问冬蝉:“绿绮还没回来吗?” 冬蝉道:“绿绮姐已经回来了。这会儿被管家叫去,安排明日过节的事宜。” 过了没多会儿,绿绮便回来了,还带了不少东西,其中一只画眉鸟形状的灯笼最为醒目,“小姐,这是管家特意让我带来给您玩的,是府里的手工匠亲手制作。咱们挂在院子里可好?小姐每日抬头便能看见。” 梁映章被这只憨态可掬的灯笼打动,隐约觉得这只小胖鸟很像自己,连画上去的发帘都是一模一样。 放好东西出来,绿绮讲述了今天的经历,她连去了很多家糕点铺,他们都没看上那个糕点,甚至连看一眼都不肯直接将绿绮哄了出来。直到最后,有一家铺面小的三芳斋愿意让她把糕点放在那里寄卖。而且糕点最多只能保存两日,否则就会坏掉,明晚中秋节后卖不出去就只能扔了。 第51章 梁映章听了后,也没觉得多失落,她料到不会那么顺利。 *** 中秋节当日,来宰相府送礼的人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仆人们进进出出抬礼品,管家在一旁清点记录。 梁映章觉得有趣,便向管家要尝试做做看。这事儿跟以前抄药方差不多,管家报名号和礼品,梁映章负责记录。 管家宋瞿站在一旁,看着梁映章写下的蝇头小楷,拂须感慨道:“小姐这一手字写得真漂亮,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梁映章扬起笑脸,得意道:“这都是我从小练出来的。虽然我没读过书,但是翁翁以前常教我写字。空闲之余,他自己在地上拿树枝练字,笔走龙蛇,那才叫漂亮。” 宋瞿心想:梁辉乃一介平民,但是从梁映章的叙述里又不只是一名山野村夫。 侍郎府的轿子落在大门前。 宋清辞跨进门槛时,没有留意到桌子后面正低头写字的人是梁映章,直到对方叫了他一声,他才回头,循着声音望去,原本冷淡的面容瞬间温和下来。 “兄长。” 她今天穿了一身桃花云雾绣面裙,桃之夭夭,粉面如春,比平时温婉端庄许多,接近京城中大家闺秀的模样。 “你倒是一刻都不得闲。”宋清辞走过来,扫了一眼桌上的字,仔细欣赏着,人平时看上去粗枝大叶莽莽撞撞,字倒是写的清秀婉约。 发现对方正在看她写的字,梁映章顿时赧然,用手遮住,道:“一直待在院子里把我闷出病来了。府里的人都在忙,所以我帮管家做点事。” 宋清辞挑眉:“我的侍郎府里倒是缺少你这样的闲人。” “兄长府里有什么好玩的吗?”梁映章跟在他身后,好奇地问。 “没有。” “哦。” 宋清辞走在前头,刻意放慢脚步,等人跟上来后,看她在擦手上的墨点,把手掌心都搓红了还没擦掉。他暗自叹气,问旁边的仆人去取打湿的帕子。 手被他牵了过去。 梁映章看着他低头为自己擦拭的动作,眼睫下面藏着的专注心思全在她手心的墨点上。她忽然想起他还有心上人,要是这么亲密的举止被那个人看见,那就不好了。 想到这儿,梁映章心里头一慌,连忙把手抽回来。 但是,回撤的力道有些大,好像在冲着宋清辞发火似的,致使他平静的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锋芒,当场露出不悦,音色骤冷:“怎么,我府里没有好玩的,你就不愿意跟我一起过节了?” “兄长应该有更想一起过节的人吧。”梁映章嗫嚅道。 宋清辞冷面道:“你若是不想去侍郎府,不必找这么多借口。” 怎么生气了? 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梁映章愣在原地,脸上充满了不解和困惑,甚至还捎到了一丝委屈,良久后才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兄长是因为心上人不能跟自己一起过气,心情才会这么差的吧。我要体谅他。” 再者,她还有夫人交代的任务,跟兄长的关系可不能闹僵。 *** 宋清辞从若水院里问安出来,发现梁映章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后面跟着绿绮她们三个丫鬟,还有过节的东西都装上了马车,还是陈嫣亲自出来张罗。 宋毓敏哭笑不得:“夫人,映章只是去清辞府上住一夜,又不是要搬家。” 陈嫣忙着指挥仆人,“这里面除了过节的东西,还有给清辞府里采办的物品,交给其他人张罗打点我不放心。” 说着,她朝梁映章暗暗打眼色。 梁映章硬着头皮提灯笼上前,伸出手拉拉他的袖子,小声恳求道:“兄长,我可以跟你坐一辆车吗?” 宋清辞对她突然的殷勤,感到几分不适。 第30章 玉坠 这时,宋相也出来了。 今日秋高气爽,大门外的桂树花开灿烂,金黄如坠,门口彩灯高挂,节日的喜庆气氛已是十分浓厚,仆人们忙进忙出抬礼。再加上一家人都团聚在眼前,宋相满怀欣慰,抚了抚胡须,不由地感慨道。 “府里往年的气氛好像都不及今年这么热闹。” 宋毓敏笑着附和道:“父亲也这么觉得?方才我还和夫人说起,往年都忙于应酬,一眨眼就过了,今年她倒忙不停了。” 陈嫣甜蜜地抱怨道:“那还不是清辞非要出去开府,给我找了不少事,得两头操心。” 宋毓敏朝在旁乖巧立着的梁映章看了一眼,笑容更深,“映章来了后,也给府里添了不少人气,像是突然之间多了个女儿。难怪乎世人都说儿女成双的乐趣。” “叔和姨娘还年轻,可以再生一个嘛。” 听到梁映章的语出惊人,在场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陈嫣扭头埋进丈夫肩膀里,宋毓敏悄悄瞄了她羞红的脸颊,也是臊的不行。 唯独宋清辞反应最冷静,把梁映章往自己身边拉近些,转头望着她,黢黑的眸子似有若无的赞许的笑意。 梁映章有些心虚。心想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以前她在村子里对谁家说这样的话,大伙儿都可高兴了,多生孩子意味着人丁兴旺,好话谁都喜欢听。 这时,宋相大笑道:“映章说得对。你们夫妇二人若还有心,为清辞添个弟弟或者妹妹,为宋家继续开枝散叶,是极好极大的喜事。” 第52章 “父亲,清辞都二十五了,我们再生一个成什么样子。要生也是他生。”陈嫣嘟囔了一句,眼神甩向宋清辞那边,有些警示的意味。 宋清辞习以为常惯了,撇开视线,眸色浓淡地看了眼梁映章。 梁映章撇嘴道:“兄长,你看我做什么?是姨娘让你抓紧成亲生孩子。你这岁数在我老家,孩子都三个了。我家隔壁的二牛哥和他老婆三年抱俩。” 陈嫣抿着红唇,欲笑不笑,心想自己找对了人。 梁映章两根手指头还没比出,就被宋清辞拉了下去,凑过身去,在她耳边悄悄说道:“你今天格外话多。” 言语里分明是不满,眼里却是含笑的。 马车启动时,梁映章探出身子来朝三位长辈分别道了句“中秋安康”,好在宋清辞在后面托着她的腰扶稳,没让她的脑袋撞在边缘上。 宋相失笑了下,笑容里既有无奈也有对晚辈的宠溺,“映章今日跟清辞好好过节,玩得开心点。” 梁映章回到马车里,脸色骄傲道:“兄长,今日宋翁翁给了我好大的一件礼。他答应我明年我出府后,就给我置办一处宅子。到时候我就有自己的家了。” “那就恭喜你了。”宋清辞说完,抿紧了嘴角,似是隐藏了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梁映章自顾自地高兴着,幻想未来自立门户的日子,根本无暇去留意马车里发生了微妙的气氛变化。 俄顷,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梁映章的沉思。 “梁小鸟。” “兄长你叫我?” 宋清辞目光笔直地看向她,“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梁小鸟是什么?我怎么成小鸟了?”梁映章委委屈屈地抱怨道,刚才她想到哪里了,哦,以后在新家里种几棵枣树和枇杷树。 宋清辞垂眉轻笑,将手伸进袖子里,摸出一个物件,命令道:“把手给我。” 梁映章摊开掌心,一块白玉镂雕鸟衔花佩凉凉地落入,一只栩栩如生的鸟立与花朵中间,口衔花瓣,优雅摆尾,美得出奇。 宋清辞给出玉佩时,轻轻道了句节日祝福:“仲秋安康。” “这个值多少钱?” 和谐的气氛被梁映章的一句话打破。 “……”宋清辞吸了一口气,“你就只关心钱?” 梁映章头摇得像拨浪鼓:“兄长送了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没有东西回礼……我还是不要了吧?” “祖父他们送你礼物,你倒是收得高兴。” “他们是长辈,我不能不收。” “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之理。把它戴上。”宋清辞语气坚决。 梁映章握着玉佩,一脸无措。 宋清辞目色沉沉望着她,忽然嘴角一勾,“还是我帮你戴?” 梁映章连拒绝都来不及说,对方倾身上前,将玉佩的绳结打开,套进她的脖子里在后面重新打结,微凉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她颈后的肌肤。 佩戴好之后,宋清辞贴在她耳边轻语。 “我送你一只小鸟,你想好如何回我一只小鸟。这叫礼尚往来。” 梁映章耳根子酥酥麻麻,心尖也麻的很。 宋清辞轻轻问道:“喜欢吗?” 梁映章红着脸点头:“我会好好保管,不会弄丢它。” 有上回书院里跳河捞砚台的前车之鉴,宋清辞这回特意叮嘱她:“玉佩丢了也没事,人在就行。这句话务必记好。” “人怎么会丢呢。” 梁映章正笑着,宋清辞掀起帘子一角,阳光泄进来,一只黄色的鸟雀划过马车的窗子外,飞向了天空,在视线里化为一个小小的墨点。 她手边,正放着那只不离身的画眉灯笼。 宋清辞回头问她:“你是喜欢笼子里的画眉,还是天上飞雀?” 梁映章回道:“自然是在天上自由自在的飞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还有许多同伴,不知道有多快乐。” 放下帘子,宋清辞没再说话。 *** 到了侍郎府,冯魏先带领绿绮她们三个丫鬟先去兰芷斋布置今晚入住的地方。梁映章则跟着宋清辞去了主院芳草斋,她日后要常来学习功课,先得熟悉路怎么走。 “记住了吗?” 宋清辞跨入了他常待的书房,茶水已倒好,正摆在香几上。 他拿起来饮,却见人没跟进来。他走出去瞧,梁映章正蹲在草地上跟狸花猫逗着玩:“兄长,你喜欢养猫啊?” “这是前几日它自己闯来院子里,腿脚受了伤,暂时给养着。” “原来是这样。” 梁映章看了眼狸花猫的左后脚,包扎着白布,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她伸出手去抚摸,狸花猫往后退,警惕十足地跟她对视。 明显是很害怕生人。 梁映章怪可怜地看着小猫,瘦得只见皮包骨,应该只是流浪猫。 这时,小猫转了个身子,朝面前出现的一双干净靴子姿态骄傲地走过去,半趴在靴面上,开始熟练地蹭起脸颊来,神情十分的享受。 “兄长,它喜欢你呢!”梁映章惊喜地叫道。 宋清辞弯腰把猫抱在怀里,轻柔顺着毛,猫发出了舒服的咕噜噜声响,他不禁抿唇笑起来:“我给它吃喝居住,它自然懂得报恩。” 梁映章眼馋:“我也想抱一下,可以吗?” 第53章 手刚跃跃欲试伸过去,高傲的狸花猫就不高兴地挥过爪来。 “哎呀!” 手背上立即多了三道爪痕。 宋清辞立即放下猫,察看梁映章的伤势,不悦地皱眉道:“这只猫还没养熟,连冯魏天天喂它都被它抓过几次。你头一回来就想摸它,太心急了。” “那我以后要天天来才行。” 宋清辞嘴角翘起,“跟我进来。” 梁映章被牵进屋内,被按在椅子里坐下,宋清辞转身去吩咐仆人拿处理伤口的药酒,回头见她又胆大地去逗那只猫。 他把一人一猫隔开,无奈道:“你就这么喜欢这只猫?” 梁映章笑着点头道:“小时候我想养一只猫,可是翁翁不让我养,还告诉我不能接近这种动物。我哭着求他都没用。” 听了这话,宋清辞忽然起疑,他握住梁映章的手臂仔细翻看,甚至还拉高袖子往里面检查了下,果然被他发现了不对劲,细白的皮肤表面逐渐呈现一片片粉色的红斑。 而这时,梁映章自己也感觉到了身体的不舒服,难受地去抓瘙痒的脖子。 “别抓,”宋清辞按住她的手,皱紧眉头提醒她后,走到门外,神情异常的严肃紧张,吩咐仆人:“把猫立刻带走。” “别伤害它。”梁映章担忧道。 宋清辞把她拦在门口,伸出去的手臂就在碰到她的那一刻,停在了半空中。他想起自己之前抱过猫,身上肯定沾了猫毛,故而没敢再靠近她。 “别靠近我。” 梁映章被他严厉的语气喝住,一动不敢动:“兄长……” 第31章 悸动 大夫被叫来后,给梁映章仔细诊断了一番,好在发现得及时,没有什么大碍,身上的红斑没有继续扩散,配了药膏就又回去了。离开侍郎府时得了双倍的赏钱,而且还是侍郎府的轿子亲自送回去,这种待遇可不常有。 宋清辞吩咐府里上下里里外外全都打扫一遍,尤其是芳草斋和兰芷斋这两个地方。他自己也进去沐浴梳洗了一番,确保从头到脚没有那股野猫的气息。 梁映章正安静坐着,由绿绮给她敷药膏。好好一个喜庆的节日,被她的状况打乱,所有人都变得分外紧张不安,她内心很愧疚。 “兄长,给你们添麻烦了。” 宋清辞盯着她手背上发起的红疹,眉眼暗下许多。 他甚是无奈,但又舍不得说出责备她的话,让她抬起脸来,目光对视,一字一句地叮嘱道:“别再让我提心吊胆了。” “嗯。” 梁映章如今才晓得自己有这种病,一些被遗忘的记忆片段被勾起,好像自己曾在小时候有过性命攸关的经历。 记忆里,翁翁慌乱不已的样子,与宋清辞眉眼里的担忧一般沉重。 夜幕降临,一轮硕大的银盘从云后面渐渐浮上夜空,洒下的无数清辉将半边天空都照亮了,高墙老树,投下斑驳稀疏的月影。 这个季节桂香最是浓烈,铺陈在凉爽的秋夜里,风轻轻一吹,就传过来了。 晚膳摆设在侍郎府的花园里,前面临湖,视野开阔,是赏月最佳的位置。 梁映章在前面拎着画眉灯笼,走一步停一步,被景色吸引,吸一口空气里的桂花香,心旷神怡,心情好了不少。 宋清辞走在她后面,留意着她的脚下,“离开饭还早,想做点其他事吗?” “好啊。” 绿绮从不远处抱了一把琴走来。 梁映章问:“兄长要抚琴啊?” “你月底不是有考试吗?我来教你。” 过节还要补课?梁映章脚下一趔趄,被宋清辞从身后扶住,顿时露出了苦瓜脸:“琴我学不会。” “只有笨师傅,没有笨学生。” 半个时辰后,宋清辞败下阵来,这不是在弹琴,这是在折磨人。 “下次我带你去刑部。” “为什么?” 宋清辞扶额,要是让她在刑部大牢里弹几个时辰,犯人不想招供都难。 绿绮秋意她们几个听明白的,在旁边偷笑。 梁映章后知后觉,把琴往边上一放,有脾气了:“不学了。大不了考试垫底,丢的也是相府的脸。我还会跟教侍说,我的琴艺是兄长教导的。” 这就学会耍赖了。 宋清辞不知该好笑还是该叹气,他俯身上前,从身后握住梁映章的手,“不要那么用力,拨弦的时候要轻盈。你看,像流水一样,轻轻地划过去。” “这样?” “对,指尖再放轻盈,就像在抚摸最珍贵的事物。” 梁映章想象着自己搓面团的场景,果然效果越来越好,流泻出来的琴音变得顺畅通达,好像山涧的溪水,从岩石缝里流出来,清澈荡漾。 “也不是那么难嘛。” 她高兴地往后靠去,后背贴上了后面的胸膛,温热的气息从她脸颊擦过。 这么近……梁映章想到“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规矩,这是不是不包括兄妹之间的亲密呢,不然的话,兄长怎么每次都不避讳呢。 也许他真的把自己当亲小妹了吧…… 就像小郡王和小郡主之间,上回她还看到小郡王喂小郡主吃东西擦嘴呢。 同脉血缘,亲近一点似乎也无可厚非呢。 梁映章心里小鹿乱撞,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弹出来的弦下之音就露出端倪了。 第54章 宋清辞引导着她的手,提醒道:“抚琴的时候不要分神。” 梁映章慌乱地低头,回到曲子上来,“哦、知道了。” 在她看不到的耳后,宋清辞唇角泛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冬蝉拉着绿绮惊叹道:“绿绮姐姐,你觉不觉得咱们侍郎跟以前比起来,充满了许多人情味?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秋意掩嘴偷笑道:“岂止是多了人情味。方才他教小姐弹琴那一幕,就像那个什么……叫,好像叫琴瑟和鸣!” 绿绮提醒道:“好了,这种话在自己说说就可以了。别在外面说出去。记住不能在言行上给小姐添麻烦。” “我们记住了。”两人懂事回应。 灯火热闹的夜晚,更多的星子从被吹散的云后面揭开了面纱,乌蓝的夜空如一片无边无际的锦缎。 夜里的风轻柔的很,从梁映章脸颊上拂过,吹落了垂在耳后的一缕散发,遮住了她神情专注的侧脸。 宋清辞抬手过去,拨住那缕散发。 此时,梁映章转过脸来,四目相对,他的手指从她的唇瓣上划了过去。 宋清辞直起身,匆忙垂下目光。 正在此时,一束“轰然”升天的烟花在不远处的天空外绚烂绽开。 向四面八方绽放的花火如无数五颜六色的宝石镶嵌在夜空里,美妙极了。 梁映章“腾”的站起来,指着远方不断升天的五彩烟花,“好漂亮!” 小丫鬟们也高兴地欢呼雀跃。 “兄长,那里是什么地方?”梁映章问。 宋清辞道:“是宫里开宴了。” 宫里的富贵景象是看不到了,但是梁映章惦记着宫外城里的热闹大街,“兄长,今晚是过节,街上应该很热闹吧?” 宋清辞早有预备:“吃过饭,我带你去吉庆街赏花灯。” “谢谢兄长!可以出去玩咯!” 梁映章一天的期待没白费,听到这么大的惊喜,什么心事都抛之脑后,跳起来抱住了宋清辞。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她又和绿绮她们抱成一团,在原地转圈大笑。 眼前欢声笑语一片,灯火点点,星月相照。 宋清辞还沉浸在方才的拥抱里,久久未能平复心情。 *** 一心想着去逛灯会,梁映章吃得潦草又迅速,只管填饱肚子。即便如此,每一道菜都很合口味,而且很有南方的味道。她住的青镇在显州,属南方地区,当地的菜色以清淡新鲜为主,不过分烹饪,讲究食材的原汁原味。 在侍郎府门口等宋清辞出来时,梁映章随口提了一句今晚的菜色很有家乡的特色,她很久没吃过这么地道正宗的南方菜了。 在旁的冯魏听了后,悄悄微笑了下,说道:“今晚的菜是府里新厨做的,主子专门让人从南方请来的大厨。” 梁映章转头问:“莫非是为了我?” 相府里就她一个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 冯魏没接话,这就是默认的意思。 梁映章又不好了,有东西猛烈的敲打仿佛要从胸膛破出,她感到从后颈到额头一阵汗热,脸颊也是烫得像火炉烤。她手撑着旁边的柱子,心乱的很。 绿绮发觉她神色不对劲,忙问道:“小姐,您怎么了?” “我好热……” 这时,从门槛后悠然出来的宋清辞一眼瞧见,对面的人儿面色难看正手捂着胸口,他疾步而去,凝眸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手刚要碰到她的脸颊,就被梁映章一把挥开了。 “我没事!” 她一边说着,还一边往后退,很故意地在避开他。 宋清辞吃惊地望着她,落空的手顿住,悄悄落下,在袖子里慢慢握成拳头,眸色恢复了从容:“没事就好。” 梁映章率先上了马车,也不等宋清辞。还刻意坐得离他远些,为了避免跟他说话,她干脆掀着帘子跟外面的绿绮她们东一句西一句,漫天漫地得瞎扯。 越靠近闹市区,道路就越拥挤,最后索性不坐车,徒步走去灯会区。 连着佳节三天,城里取消了宵禁,仿佛全京城的人一下子都出来了。 甭管达官显贵,平民百姓,男女老少,本地人异乡客,大家都是平等的,共同沉浸在过节的气氛里,感受着无限的喜庆和欢乐。 梁映章被周围的气氛渲染,悄悄转过脸去抹眼泪。 从前她的世界里只有翁翁和青镇那个小地方,尽管翁翁将她保护得很好,让她无忧无虑地成长,她时常也渴望去山那边的千里之外看看。 翁翁病倒后,交好的许大夫来为他就诊,说他时日无多。 梁映章被叫到病床前,听他交代完托孤的事,还对她说:“阿映莫哭。你会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会看到这大魏的盛世也有你的一份光景。” 翁翁,大魏的盛世,我看见了。 攥紧的左手不知不觉被身边的人握住了,被对方轻轻揉开掌心,将她无处安放的生命在漂泊浩渺的人世间,紧紧握住了。 “兄长……”梁映章转过头去。 一滴盛载着盛世流光的眼泪从宋清辞的视野里,缓缓坠落。 宋清辞暗自叹气,只觉得自己又输了。 为什么是“又”? 像宋清辞这样的人,出生在簪缨世家,他一生做什么事都可以随心所欲,紫绶金章,弄权为乐,从容不迫,皆得所愿。即便是改朝换代,他的士族仍会在更替的王朝里继续繁衍生息,堂前飞燕,朝朝辞暮。 第55章 一生什么都有,即是什么都无。 佛家云,圆满即终。宋清辞早已预见自己的一生,会与士族共荣,个人婚姻之事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回到那一夜琼花楼上,他独自在阑干上沉思,下定决心会给傅仪贞一个最终的允诺。那是两人之间很久以前的约定。 熙攘的行人里,有一名平平无奇的少女驻足楼下,神情全然痴迷,沉浸在他看倦的浮光掠影里,仿佛世间存在无比珍贵的眷恋。 生平第一次,宋清辞没有得到某样东西。 “兄长?” 在被一句熟悉的叫唤拉回了现实,宋清辞放弃了他对人世间眷恋的抵抗。他再次握紧她的手,凑在她脸颊边,轻声叮咛道:“跟紧我,莫走散了。” 梁映章往边上开阔的湖面望去,“哎?船里的人是傅家姐姐吗?” 宋清辞闻声,目光移去。 画舫里走出来一名金贵男子,正低头与傅仪贞交谈着什么。当他发现傅仪贞的视线在岸上时,也朝这边望来,发现了人群中格外突出的宋清辞。 明月之下,碧波荡漾,花灯浮动。 一道比月光还耀眼的银光刹那间划破了水上的悠悠倒影。 那艘画舫的顶端,一名黑衣人一跃而下,手中的银光刺向了瑞王的身后。 第32章 烧船 湖面上突发的刺杀,令岸上的行人纷纷赶往湖边看热闹。 画舫上就有瑞王的护卫,沿河岸边肯定也有他的人。宋清辞倒不担忧一个刺客能躲得过那么王府精兵的防卫,他担心的是船上受惊的女子,傅仪贞。 望着船上激烈的打斗,梁映章的心悬得老高,慌张地握紧宋清辞的手:“兄长,傅姐姐会不会出事?” 远处是刺杀,周围是随时都可能慌乱逃窜造成混乱局面的路人。 宋清辞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顾好眼前的人。他拉起梁映章的手往空旷处走去,“京中武侯会很快赶来,我们先找个地方。” 冯魏在前面带路,来到了湖边的一家茶楼里。 此时很多客人都去湖边看花灯,要么闻讯去看热闹了,茶楼里客人不是很多,每个人的身份都可辨认,是个安全的地方。 安置好梁映章她们后,宋清辞与冯魏意会眼色,朝门口走去。 “兄长。” 宋清辞回头,将她眼里的担忧照收,道:“我不走。” 一队武侯赶来,从茶楼前经过,宋清辞叫住前面领头人的名字:“方傲。” “宋侍郎。” 那名叫方傲的武侯回头,认出了宋清辞。这个方傲也是士族子弟,与谢琉璃同是武侯出身,负责京城的治安巡逻缉捕事宜。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城中增援了不少巡逻的队伍,以确保各地过节的顺利进行。 “侍郎,我等收到通知,湖那边的船只出事了。听闻是瑞王的船只?”方傲是从其他区域赶来的,并没有亲眼目睹事件的发生,故而向宋清辞确认真相。 宋清辞稍稍点头,“这条街上人流密集,最易受到波及,你们要及时疏散人群,避免发生踩踏事件。先顾好百姓安危。” 方傲是个聪明人,瞬间听懂了宋清辞最后一句话的警示。 他原本在听到下属回报瑞王的船只在他管辖的区域内出了事,震惊之余心神难定,唯恐瑞王若真出了事最后拿他这个治安官问罪,所以急忙带着队伍过来支援。被恐惧迷了心智,他忘记了更重要的一件事,武侯的首要职责是负责百姓安危。 踩踏事件可大可小,伤亡惨重的例子历史上不是没发生过,桩桩是血的教训。京城人口在几十万,哪怕是小范围的踩踏也是大事,这才算是真的失职。头脑中快速地权衡着利益要害,方傲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稳定了心神。 他感谢地看向宋清辞,抱拳,声音洪亮道:“我等明白。” 说完,便迅速地指挥手下所有人前往人员密集处,做好布局,分派人员,开始进行各个区域内的人群疏导和引流。 解决了一桩心事,宋清辞在回想刺杀瑞王的那一名刺客。 选在这么一个日子里搞刺杀,那名刺客要么是对自己很有自信以为能全身而退,要么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来的。 宋清辞以为,更大的可能性是后者。 “兄长,你也在担心傅姐姐吗?”梁映章从茶座那儿走到他身边来,发现他眉头深沉,目光望着不远处那一片出事的湖泊。 宋清辞将手搭在她肩上,无声地传递安慰。 梁映章以为他沉默是不好意思承认,“夫人已经告诉我你和傅姐姐不会成亲。可你们终归是朋友,你若是担心她,就去把她安全带来。” “那你呢?” “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可……”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快去吧,傅姐姐在船上肯定很害怕。” 在梁映章的再三保证下,宋清辞只好独自离开,把冯魏留了下来保护她们。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灯火里,梁映章站在门槛后面,手扶门框,低头沉思,想起前不久船上通明月光下,看到的那道刺客背影,有几分眼熟。 城隍庙外,那句令她心惊胆寒的宣誓浮现在脑海。 ——“我要杀我妻女的幕后黑手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第56章 那位大叔的仇人是瑞王?他希望借助兄长扳倒的人也是瑞王?那么他这场刺杀,不就是把宋清辞跟刺客联系在了一起吗!而且他们还见过面! 街上明如白昼的灯火把梁映章脸上的恐惧照得分外扭曲。 “小姐!” 冯魏一个没留神,就让她从茶楼跑了出去。 此时,吉庆街上的人员已被疏散地差不多,路途上还有不少花灯被丢弃了在地上,灯火已灭,孤零零地被踩碎。 梁映章跑的途中被一盏花灯绊倒,身后一匹金甲骏马上伸出有力的手臂,将她从地面上揪了起来,放稳在地。 马下的少女扬起惊慌失措的小脸,挂着一颗颗珍珠般的泪滴,真挚而惹人生怜,“韩大哥,快去救兄长。” 那日城门口的骄阳之下,一张相似的脸庞闪入韩舒的脑海。 “原来是你。” 他这句话,是巧合的不能再巧合。 往后,韩舒总拿那件事气宋清辞,无不骄傲得意地说出“她进京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这句话”。吵架几十年从来没输过的宋清辞在这件事情上败给了韩舒。 韩舒问:“宋清辞去了出事的船只上?” 梁映章看看韩舒:“有一名刺客袭击了瑞王的船只。兄长去找傅姐姐了。都怪我,把那个人招来的。” 韩舒听到她后面那句自责的话,明白自己的猜想已是八九不离十。 想起那日宋清辞去双市桥跟蒋添明会面,他躲在暗处目睹两人之间的秘密谈话,再加上蒋添明是宋清辞故意放走的,他就料到迟早会有事情发生,却没想到是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刺杀皇子。 跟刺客有秘密联系的事实被曝光出来,不仅自身会有牵连,而且会连累太子,宋清辞究竟想要做什么? 藏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方发泄,韩舒本就难看的脸色,在瞥见梁映章哭红的眼睛时,奇迹般地软化了,“这事与你无关。” 韩舒鬼迷心窍地把手伸了过去,手法不是很温柔地揉揉梁映章的发顶。此时若是韩子瑜在这儿,从来都只挨亲哥哥拳头的他见了怕是要瞪掉双眼。 冯魏郁闷,又不能上前阻止,眼看着中郎将把梁映章的头发薅乱了。 望着韩舒飞马离开,梁映章想也没想,用脚追去。 等她到了湖边,周围已布满精兵,及近的河岸边排列了一列的弓箭手,严阵以待,对准船只。 而岸上另一队人,奋力将船只拉到了岸边。 瑞王被三名精兵保护在圈子里,顺着甲板上了岸。 随后上岸的是傅仪贞的身影,瑞王顾不得安抚她,气急败坏地站在岸上,向打斗的船舱内发号施令:“将那人给本王活捉!” 弓箭手后面,是宋清辞走出来,“见过瑞王。” 瑞王显然没料到他会在岸上等自己,他扫了眼宋清辞身后的弓箭手,阴阳怪气地问道:“你找这么多弓箭手来做什么?” 宋清辞目光平视道:“闻讯瑞王的船只出了事,京中武侯迅速调来精兵保护您。” 调来这些弓箭手的武侯,正是谢琉璃。 望了不远处的谢琉璃一眼,瑞王目光斜向从容自若的宋清辞,讥讽道:“保护我,怕不是来灭口的?” “清辞!你总算来了,我好害怕。” 当着瑞王的面,傅仪贞扑进了宋清辞的怀里,挡住了两人之间的交锋。 宋清辞垂下目光,与身前的人目光幽幽对上。他虚搭在傅仪贞肩膀的手,适时落下,轻轻拍打,安抚着她不安的情绪。 “别怕,有我在。” 湖的对面,一棵挂满花灯的大树下面,梁映章注视着岸边两抹相拥在一个的身影,心里的紧张与担忧渐渐在体内流失,陷入了异样的平静。 冯魏道:“小姐这下可以放心了。侍郎和傅小姐都安然无恙。” 梁映章淡淡“嗯”了声。 在另一面的桥上,乌云正好遮盖月光,黯淡面里,韩舒也在密切关注船那边的动静。 瑞王这才想起自己这个表妹和宋清辞之间理不清的关系,狐疑的神色减轻不少,“宋侍郎来得正好,表妹就交给你护送回尚书府,本王最放心不过。这儿的事不用你管了,有本王负责。” 宋清辞毫不退让:“刺客是冲着瑞王来的。您留在这里,危险只会多一分。” “正因如此,本王才要亲自捉拿他。” 刚说完,瑞王转头对准船只,眼神露出一丝狠劲,挥舞大臂,命令道:“朝船舱放火箭,将他逼出来!” 数十支点了火的火箭齐发,将船舱射得像火烧刺猬。 滚滚黑烟冒了出来,不多会儿,伴随着几名王府侍卫连滚带爬地从船舱内逃出来,一名黑衣刺客也出现在了船舱外,他身形略有不稳,看上去明显受了伤。 那名刺客在火光冲天里负伤抵抗,竟冲破前面位侍卫的阻拦来到了船的最边缘。他向瑞王所在的岸边投去黑如铅铁的目光,一眼认出了瑞王身后的宋清辞。 隔岸相忘,蒋添明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 又一波箭对准了自己。 只见蒋添明在火光中,身子往后一倒,翻入了漆黑的湖面。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场变故发生没多久,很快,对岸的湖面上出现了一个爬上岸的身影。 冲天的火光照映之下,瑞王紧盯那个上岸的人影,怒火中烧,命令所有弓箭手调转方向,颇声喊道:“他游到了对面,向对岸放箭!” 第57章 “全都住手!” 与此同时发出的一道呐喊,是宋清辞有史以来最支离破碎的声音。 火光照亮的对岸,他发现了梁映章。 第33章 穿心 燃烧的船只大火熊熊,湖面上的花灯零落不堪,数十支飞箭从对岸破空发出,激烈穿破几十米的空气,箭雨一般,朝大树底下而来。 原本从梁映章面前逃离的黑影,又折返而来,用受伤的身躯挡住了那批箭雨。 他倒下的那一刻,漫天的鲜血溅到梁映章的脸上,冯魏没有来得及挡住她的视线。梁映章呆滞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刺客。 从他的身上流出来的鲜血,与地上一滩上岸的水迹血水掺半。 “大叔!” 梁映章挣脱冯魏的阻拦,冲到了刺客的面前。 “小姑娘,那次劫走你,对不起了……” 他向梁映章抬起的手刚抬起半寸,又无力地重重落了下去。 血泊中,倒映出梁映章惊吓惨白的脸庞,与女儿临死前那张可怜的小脸重叠在了一起,随着砸落下来的一滴滴泪珠,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去…… ……女儿的样子在血泊里消失不见了。 蒋添明被鲜血染脏的脸上,最后的一抹笑意也跟着幻想中的倒影消失。 梁映章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血出现在自己眼前,为了节日头一回穿的绣鞋鞋底也被浸湿了。 她踩在黏腻的血水里,听到脚下传来的奄奄一息的声音:“小姑娘,那天的包子,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包子。” 人临到死,只记着那天一口热乎乎的包子,递进自己手里。 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在自己面前咽气,梁映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张大嘴呜咽,还没发出声音,就被迅速赶到的人拉入了怀里。 埋进胸膛里嚎啕放肆的哭泣,哭得紧拥着她的人身子也在抖。 瞥了一眼脚下死去的人,宋清辞对前来的瑞王道:“刺客已死。瑞王可以放心了。” “这就死了?” 瑞王难以置信地盯着对面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直到手下的人上前确认尸首,才相信了这个事实。这才上前走近,看清了刺客的真面目。 “原来是他……”这么多人在场,瑞王把后半句吞了下去。 他脸上幽暗的表情急剧变化,比漆黑的湖水还要深。他眼眸一转,朝宋清辞投去不明的目光,却见宋清辞的心思不在刺客上面。 甚至,他连过问都不过问一下,将怀里的少女大横抱起,就这么走了。 自始至终,瑞王都没看清楚宋清辞怀里人儿的样子。 傅仪贞来到身边。 瑞王觉察出她并不意外的神色,显然是知道内情的,于是问起:“仪贞,你可知被宋清辞抱走的女人是谁?” 傅仪贞眸色偏转,假意松口气道:“幸好映章妹妹没事。表哥有所不知,那位是相府的表小姐,受尽相府上下的宠爱,宋侍郎对这位妹妹极为重视。” “相府小姐?”瑞王疑道。 傅仪贞表情淡淡,看着他。 瑞王自然不是傻子,立即听明白了傅仪贞这句话里的暗示,顿时想起件事,难怪刚才他命令向对岸放箭时,宋清辞竟敢无视他皇子的身份公然阻拦。这些箭若是有一支不偏不倚地插在相府小姐身上,就不是死一个刺客就能平息的事儿了。 一时间,瑞王的脸色难看至极。 今晚这场刺杀,不仅给他招惹了无数的晦气,而且还更加印证了一句话——宋氏门阀,权倾朝野,动不得。 甚至连一个区区的相府小姐,都让瑞王在某一个瞬间感觉到了忌惮。 这种受辱般的念头一旦浮现,很难再压下去。 *** 中秋夜过后,梁映章又病了。 这场病完全是受了惊吓,醒着的时候神情恹恹,整个人都失去了一层光。睡着后一直做噩梦,半夜哭着醒来,盗汗不止。 相府其他人从宫中回来,得知了她当晚的经历。宋相一夜难眠,把宋清辞叫去谈了好长一段时辰,第二日又罕见得不去上朝了。 随后,太子代替皇帝带了太医来相府问候。 不到一个月,当朝宰相就告了两次假,莫非真是宋相年老体衰、力不从心的征兆?引得朝中上下哗然不止,私底下百官议论猜测,各种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其中议论最多的猜测,当然是对年过六旬的宋相身体的猜测。 说起宋相宋明楚,权倾朝野二十余年,盛宠不衰两代帝王。自先帝起就入朝为官,二十岁出头就娶了先帝的侄女汝清郡主,一路从文官坐上宰相的位子,历经四十几年风霜雨雪,把持着大魏的风调雨顺。 要说起来,宋氏门阀是从哪一代兴起的,那便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个人物,诗仙宋御。他唯一的血脉,宋玠,乃是大魏第一任宰相,由昭明长公主萧无端开创新制提拔,才有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 正是宋氏从百年前就稳到现在,宋相若有不测,对朝野的稳定而言,那是牵一发动全身。文武百官议论纷纷不说,当皇帝的也急了。 这才派太子去了相府,以示慰问。 吉庆街瑞王遭遇刺杀的事,太子自然也是知晓的。经历刺杀后,瑞王若无其事地来上朝,竟然还响应了之前刑部在调查的几桩贪污案,在皇帝面前表露决心,要整肃其余各部,清理贪赃枉法之事,还朝廷一片清明。 第58章 刑部尚书蓝运籍那叫一个受宠若惊。 见风头往一边倒,太子也出来表态,夸了刑部,也提了户部的功劳。 风和殿的贪污案,两边都不想往大了闹。只是中间出了一点纰漏,豫川总督林漳安急于自保,想灭了蒋添明一家,才惹出那么多的事。 贪污银两悉数追回,抓了的贪官抄家还赚了一笔,谁最高兴,当然是户部。 中秋节一过,和谐的气氛顿时扭转,刑部负责抓人,户部负责抄家。户部尚书袁向霖,以及左侍郎温轼初,盘账盘得头昏脑涨,只等着宋清辞回来上岗。 然而,病假帖里写得清清楚楚,照顾吾妹。 温轼初纳了闷:“宋侍郎怎么比我这个有妻有子的还着家?照顾妹妹也需要日夜陪伴,寸步不离?” 一旁的户部尚书袁向霖接过呈上来的册子,翻了几下,老神在在道:“宋相没上朝,并不是众人猜测的身体有恙,也是关切府中小辈,离不开身。” 温轼初惊掉下巴,这种事闻所未闻。 袁向霖摆手笑笑,道:“风和殿的案子是了了。辛苦你去侍郎府慰问一下,顺便问问宋清辞何时回来。” “啊这。”温轼初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水,浸湿了上面的册子,他赶紧徒手拿袖子擦拭,然而封面已经浸透,痕迹明显。 这本册子正是蒋添明付出全家人性命的账本。 *** 太子在相府里,总算见到了住在朗水院里头的相府表小姐。 只见院里坐了一名正在梳发的少女,宋清辞陪着在晒太阳。得知太子过来,宋清辞让丫鬟把梁映章带进了屋内。 因而,太子只瞥见一面侧脸,杏眼灵动,好奇地朝他望了望。 随后,宋清辞就走到了太子的面前,似乎是刻意阻挡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汇。 “太子殿下。” 太子一愣,也没多想开去。那晚梁映章的遭遇太子听韩舒讲了,小姑娘遇到那种场面,难免会受到惊吓,而且是数箭穿心,死在自己面前。 “陛下龙颜大悦,赏了我三坛风瑶谷百年陈香的雪梨花酒。瑞王只得两坛。”太子的得意溢于言表,他拍拍宋清辞的肩膀,十分的倚重。 接着又道:“我留了一坛给你,明日叫人送到你侍郎府去。” 宋清辞道:“多谢太子赏赐。” 太子看他举止得体,毫不自恃骄傲的样子,感到很满意:“这是你应得的。你请求的事,为蒋添明洗刷清白,将他与他的家人葬在一起。都已办妥。” 宋清辞神情里有了些许的波动。 对面之人的沉默以对,让太子微感不悦。 太子将目光转向院中的一丛花草,语气沉下几分,开口问道:“那日你与他的最后一次会面,你们之间都说了什么?明明当时韩舒就在附近,你怎会如此疏忽让他离开?人虽死了,中秋刺杀的动静可不小。” 太子的语调缓慢,如墙角的芳草幽花,一听即明。 旁边发出一记轻笑。 太子惊讶回头。 宋清辞转而微笑道:“太子误会了。不是我放走他,是他在桌子底下抵着匕首要挟我。面临当时那副场景,我若是向中郎将求救,还没开口就一命呜呼了。” 寂静的院内,长条叶子越滚越大的露珠,终于承载不了重量,霍然坠落进无声的草丛里,与深褐色的泥土混为一体。 太子直直地凝着宋清辞,逐渐加深了脸上的笑意。 *** 直到太子离去,宋清辞脸上无可奈何般的玩笑表情才褪去。 一回头,梁映章立在身后。 宋清辞眼里落了点惊异出来。 “像兄长这样的人,一直以来都活在这么多的凶险里吗?我才经受一次,就受不了了。” “你后悔进京吗?” 梁映章苦笑了下,摇摇头,“后悔也没用不是嘛。都走到这一步了,若是再假装不谙世事,不就是欺骗自己的最大傻子了吗?” 经历了这场事件,梁映章的眼睛里明显多了些东西,气质比以前更沉稳了。仿佛在一夜之间,人世间的一些沉重真相压在了她的肩头,令她的目光更加坚毅夺目。 这种变化,令宋清辞之前的担忧完全消失,反而感慨这只小鸟是越挫越勇,勇气可嘉,让他更舍不得以后放她走了。 但若是她真心想飞,强留也留不住。 除非,亲手折了她的翅膀,让她再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第34章 传言 梁映章回到了白鹿书院,重回到吵吵闹闹、无忧无虑的书院生活中去,又觉得此前发生的事情多不真切。她还没彻底适应过来。 课间,沈鸢过来找她,送了一份中秋节的礼物给她。 盒子里面是一柄潇湘竹特制的仕女团扇,一打开从里面散发出淡淡的竹香,鹅黄色绫罗缎面,绣的是喜鹊逢春图,鸟儿站立枝头,春花烂漫。 “这种仕女团扇是进贡给宫里娘娘们用的,上面的一针一线是显州手艺最好的绣娘绣上去的。我家就做这个,我特意留了一把给你。” “我都没送你东西,怎么好意思收你的。” “你此前帮了我这么多,我送你是应该的。再者,你不说我们是朋友嘛。朋友之间送东西,哪来那么多讲究。” “这……那我就收下了。” 第59章 沈鸢看到她很快把团扇装进盒子里,悄悄理了理并不乱的发髻,缩着下巴:道“相府里应有尽有,珍奇异宝数不胜数。我还担心你不喜欢,有些不敢拿出来。” “怎么会,我喜欢的呀。下回你来相府做客,我也招待你一回,就当是你送我礼物的回礼。”梁映章说道。 “真的吗?” 沈鸢的眼睛瞬间发亮。 梁映章鼓着脸颊,想了想,道:“不过这几日不行,下了学我要去侍郎府做功课。进书院不少时日了,兄长要检查我的功课,确保我的成绩不能太烂给相府丢了脸面。” 沈鸢羡慕道:“映章,你真幸运,有这么好的兄长督导你功课。相府还这么宠你,如今书院里是谁也不敢小瞧你了。” “什么意思?” 梁映章有些听不明白。 沈鸢见她一脸茫然,掩唇低呼了声,“哎呀。” “你还不知道吗?与你作对的孟歆自从中秋放完假以后,就不再来白鹿书院读书了,而是被调到了另一个书院里去,就连副院首也多日未出现在书院里。大家都在传相府为了你的事,狠狠惩罚了孟氏,连副院首的位子也要不保了呢。” “这、这怎么可能呢!” 正吃着糕点的梁映章喷了出来,学生之间小打小闹,怎么可能把朝廷第一书院的副院首给撤职了。 也太荒唐了。 栏杆下面,韩子瑜路过,梁映章从二楼喷出去的糕点碎屑,都落到了他的头顶,他咬牙切齿,朝上面仰望,仅凭夸张的笑声认出了罪魁祸首: “梁、映、章。” 楼上的二人朝下望去。 沈鸢见了韩子瑜恶狠狠的目光明显感到害怕,捂住胸口,气都不敢喘,生怕他上来对付她们两个,不知不觉拉住了梁映章的手。 梁映章察觉到她手上的颤抖,一边安慰她,一边朝楼下的韩子瑜喊道:“上次的事还没谢谢你。” 韩子瑜的视野里是梁映章憨憨的傻笑,他的脸色好转些,桀骜地扬起嘴角,抱臂抬头问道:“你想怎么谢我?” “请你吃饭。” 得到这么没意思的回答,韩子瑜无趣地甩甩手,转身离开,“没意思。” 梁映章委屈兮兮道:“我请他吃饭,他怎么这么嫌弃?” 沈鸢低头笑了笑,耐心地解释给她听:“他不缺你这顿饭。韩门是有名的武将世家,他的父亲和兄长都手握兵权,地位显赫,想请他吃饭的人多如牛毛。” “那他缺什么?” 沈鸢皱起黛眉,摇摇头,也不知晓。 梁映章双手撑着栏杆,眺望不远处的湖景,不由得想起了那日桥上和孟歆对峙的情形。难怪她一回到书院直觉少了点什么,原来是仗势欺人的副院首孙女被调走了。 像孟歆那种性子的大小姐,去了其他书院只怕那里的学子也要遭殃了。 让梁映章比较在意的,是那个关于相府为她出气把副院首给革了的荒唐传闻。 一天的课结束。 梁映章跟沈鸢在书院外相互告别,然后上了相府来接她的马车,上了车才发现,车里还坐着一人。 绯衣照旧威仪沉沉,玉面清冷,目光却暖,正好整以暇地等她坐进来。 她惊喜地张大眼睛:“兄长,你是特意等我放学的吗?” 宋清辞从她脸上移开目光半寸:“恰巧路过。” 冯魏听了此话,想翻白眼。 户部和白鹿书院,一个在北,一个在东,怎么都不可能路过。 偏偏梁映章还信了他的话,“哦。” 冯魏扶额,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路上,宋清辞看出了她想说什么,犹犹豫豫,便提醒她:“在我面前,你可以随便想说什么都行,不必有所顾虑。” “那我说了。” 于是,梁映章把书院里的传闻跟他讲了,说着说着自己开始倒头笑起来,“兄长,你说好不好笑,副院首被撤职怎么会跟我有关呢。我只是跟他的孙女不合,闹了点矛盾。那些传谣言的人是怎么把这两件事传到一块去的?也太扯了。” 听着不绝于耳的笑声,宋清辞冷冷地盯了她会儿,眼梢微挑了下:“你觉得很好笑?” 梁映章连忙坐正身子,“副院首不会真被革了吧?” “与你无关的事不要胡思乱想。” “那就好,那就好。” 与她无关,梁映章悬着的心安稳落地。 然而,宋清辞的神情里却一闪而逝的复杂光芒,脑海里浮现出不久前与宋相的那次谈话。 依旧是若水院的书房,爷孙俩谈话最多的地方。 宋相翻出了桌案上的一份检举揭发的秘密折子,“揭发孟岙山买卖科考名额的事,有真凭实据吗?” 宋清辞朝桌上的折子扫了一眼,说道:“去年年底有人递上来一本秘密账本,是渔阳孟氏的宗亲。我早先派人核实过,账本里的数目和人名都是真的。里面有不少是不具备科考资格的考生,通过孟岙山的推举,参加了科考。有些人还中了进士。” 宋相摇头:“账本还不够,要有实打实的人证。科考舞弊,历朝历代都有,但要真的细查,只因牵扯利益,大多数人都选择明哲保身,不敢站出来亲自指证。” 宋清辞没回话。 院外的秋风飒飒,有吹动落叶的声响。 第60章 宋相走到宋清辞面前,叹了口气,话说得十分隐晦:”你这次的决定如此仓促,里面有没有你的私心?” 宋清辞迎视宋相目光中的质疑:“有。” 宋相非但不怒,而是郑重地看待了这桩包藏私心的检举,“科举考试事关国家人才选拔,圣上极为重视。近些年来民间士子对抗门阀的声势越来越大,甚至还以‘不科考不入仕’为口号,鼓动年轻学子们罢学,形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成了朝廷的心患。” 宋清辞道:“我的想法是,利用科考舞弊案在这场冲突里撕开一道口子,祖父以为如何?” “这股邪风,要压下去可不简单。文人心高气傲,不宜说服,又擅长做文章,制造声势。若是处理不得当,会激起更多的民愤。” “我明白了。” 宋清辞上前拿起案上的那一份折子,丢进了正在烧茶的炉子里。 炉火一下子旺盛,火苗窜上来,使得壶里的水噗噗沸腾作响。 明黄色的火光照在二人神情各异的脸上。 宋相把茶壶取下来,倒出来的茶水,颜色有些深了,“你看,火一下子太旺盛,就把茶也煮坏了。要烹出好茶,需要细火慢熬。” “四大书院是先祖宋御与眉山四君子从百年前那一场釜底抽薪的浩劫里接手过来,破旧立新,发扬壮大。单从先辈的遗志这一点上讲,决计不能让宋门的祖先蒙污。我的私心不比你少。阻碍大树拔高的旁枝,劈断了容易。难的是不能让它长虫,从根上烂起。” 听完这番教诲,宋清辞唇角一松。 *** 接下来的日子,也是如此,梁映章从书院放学,就去侍郎府做功课。 芳草斋里,两人各占一头,宋清辞或看书或处理公务,梁映章则埋头安静做功课。偶尔她遇到难题或不懂的地方,宋清辞会立即放下手头的要事,过去指导她。 户部的下属们来侍郎府里汇报公务,进行到一半,有时会被上司抬手打断。相府小姐还没开口,侍郎凭借皱眉,就猜到她那头功课受阻了。 起先这些下属们还会一惊一乍,吃惊于向来雷厉风行公私分明的侍郎会有这么和蔼仁爱的一面,后来经历的次数多了,他们也就慢慢习惯了。 而且他们私下经常讨论,宋侍郎对妹妹都这么耐心细致,无微不至,日后定是一位慈父。 两三个下属刚走一波,梁映章这边抬头。 “兄长,我完成了。” 她一边说,一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一样样装进书袋里,准备要走了。 “嗯。” 宋清辞那边头也没抬,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 梁映章背上书袋,走到门边,犹豫再三,又扭头回去。来到他的书桌前,指节在他桌案上轻轻扣了两下,总算开口了。 第35章 逃课 “兄长,你何时休沐?” “你有事?” 宋清辞一双清眸,掀起眼皮,微抬。 梁映章被对方坦荡的眼神看得心虚,略微低头,“兄长,你本就公务繁忙,难得的休沐日子,就不用操心盯着我的功课。我也不好总占着你的暇时。你休沐日我就不过来了。” 宋清辞笑了下,有几分揶揄的意味:“你突然这么贴心为我考虑,让我无法适应。” “兄长也总该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譬如?” “譬如说去哪里游玩放松心情,或者见见想见的人什么的。” 对吧,去见见心上人。 他成天跟她在一起,都没时间跟心上人约会。那边肯定会有想法。梁映章早就想过,自己决不能坏了兄长的姻缘。 否则,夫人那边也不好交代。 碧水院那边早问过她了,想知道她打探出多少眉目来了没有。梁映章无言以对,这些日子自己的功课成绩倒是迅速见长,至于其他的事,是一点进展也无。 梁映章挂着一张真挚淳朴的笑脸,就等着宋清辞的回应。 “嗯。” 他就这么一声,后面没了。 梁映章做贼心虚地离开了侍郎府,在上轿子之前,听到黄昏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叫声。 石狮子后面,趴着莫小九,向她招手。 他还真是神出鬼没。梁映章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为了避免冯魏的起疑,她解释道:“这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 相府小姐跟乞丐做朋友,多稀奇古怪的事儿。 对此,冯魏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还识趣地离远一些,给他们单独谈话的机会。 莫小九一上来就问她糕点比赛的事儿,梁映章露出失望的神情。 见她有难色,莫小九也不怪她失约的事了,提起一句:“开赛那天我去围观了,获胜的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糕饼铺。连玉馐斋都被这家店比下去了。” “获胜的糕点是什么?” “那家糕饼铺出的是喜饼,好像叫什么金柿良缘。正好讨了府尹夫人的欢心。你说巧不巧,府尹过些日子要嫁女儿,府尹夫人正好去逛了比赛的集市,相中了这款喜饼,当场就定了五百份。有府尹夫人这么一开口,京中有喜事的纷纷效仿。就这么火了。” 梁映章犹如五雷轰顶,“那家店叫什么名字?” “三芳斋。” *** 书院里。 韩子瑜正趴着睡觉,忽然感觉到头顶多了一道阴影,将他面前的光遮住了。他眯开一条眼缝,梁映章出现在眼前,鼻子里呼出热气,气势冲冲地瞪着他。 第61章 他慢慢坐直身子,用脚踢书几腿把书几横在两人中间。 “梁映章,你做什么?” 梁映章一脚跨过书几,“帮我个忙,我需要有人替我壮声势。” 韩子瑜狐疑道:“壮声势?你要找谁打架?” 如今书院里还敢有人欺负她吗? 且不说她相府的身份曝光,就连向来严苛不看出身门第的教侍师傅们都对她仁爱有加,只因她最近功课成绩猛飙,竟靠进入了甲等。 虽然是末尾,但也是甲等。 梁映章跟他一时间解释不清楚,先把人拽走路上说:“不是打架,是讨说法。” 现在是课间,二人换好平服,出了书院。 “我跟学监告了一个时辰的假。让你陪我去买药。” “你还敢说谎?” 韩子瑜小瞧她了,没想到她是这么乱来敢逃学的人,就连他这种不爱上学的人为了出勤也得天天来,否则他兄长肯定持枪杀来。 “你编了什么病,让学监准了你的假?” 要知道书院里本来就配了大夫,看个头昏脑热跌倒损伤什么的不成问题。 “我说我来月事了,怕昏倒在路上,需要人陪我去买月事用的东西。” “月事?”韩子瑜呛了气。 “对啊。” “这种事你应该找沈鸢陪你去才说得通的吧,我一个男的陪你去买这种东西?是哪个学监准的假。”韩子瑜越说,耳朵越通红。 梁映章挤眉弄眼道:“我说你会骑马,来回赶时间。再者,沈鸢胆子比我还小。我找她去,我们两个肯定斗不过对方。你韩二公子不是还会武功吗,到时候就仰仗您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面对凑上来的这张殷勤十足的笑脸,韩子瑜鼻子里哼出气道:“别以为你说几句好话就能讨好得了我。上次的人情还没还清,这次又想拉我下水。” “不会不会,到时候你只需站在外面,我去跟人家商谈。” 三芳斋的店铺里。 此时正值午间,顾客不多,店里的伙计擦着桌子打扫卫生,要么是摆弄架子上的货物。另一旁,韩二公子不羁地翘二郎腿,坐在人家店里。 茶水点心都上着。 他打扮矜贵,神情倨傲,瞧人不给正眼,就差拿鼻孔对人了,摆明是惹不起的世家公子身份。因而一进店里,就被三芳斋的掌柜热情招待上了。 再说三芳斋是一家规格门面名气并不十分出众的糕饼铺,在中秋以前,还只是在展业坊一带还算有点名气。到了其他坊间里,人们大多都是摇头没听说过。 就是这样一家名不见经传、排不进商帮的店铺,在京城的中秋糕点比赛中拔得头筹,以别出心裁的“喜饼”系列赢了所有商铺。自打赢了比赛名气传开后,来店里订喜饼的客人是络绎不绝,生意蒸蒸日上。 然而,掌柜胡定新却是愁眉不展。 眼看着府尹大人的女儿下个月就要出家,订的五百份喜饼却没有着落。就连远伯侯府都来订了一千份的定亲喜饼,要在冬至前交付。 胡掌柜跟他的夫人愁得睡不着觉,夫妻二人每日每夜研究做饼的方法,却怎么也做不出想要的效果,哪怕形状相似,在味道之间总差强人意。 又一次的做饼失败后,夫妻二人对着午饭食不下咽,日子将近无法交货得罪了达官显贵,这店肯定是开不下去的,两人商议着要不干脆关店算了。 二人心如刀割,三芳斋凝聚了夫妻二人二十几年的心血,想当初他们成亲时一穷二白,连买喜饼的钱都是跟邻居借的,婚后勤劳肯干的胡夫人跟丈夫商量,试着做饼为生。老百姓一日三餐离不开一口吃的,填饱肚子比天都大,比做其他买卖更稳妥。 从最开始路边支的一个烙饼摊子,起早贪黑,辛苦经营,才有了如今的这家不大不小的店面。夫妻俩很是知足,他们的女儿也已出嫁日子美满,这家店就是他们另一个的孩子。 如今这家店面临倒闭,夫妻二人越想越心酸,竟然抱头痛哭在一起。 正在感伤之际,一名比他们女儿还小许多的小娘子找上门来,“请问,这里是订金‘柿’良缘糕饼的三芳斋吗?” 胡掌柜抹抹眼角,正要赶客:“不做饼了,这家店要关了。” 打量着眼前的中年夫妻,一个红眼睛,一个泪汪汪,看上去还算面善。 梁映章迈上抬起,挺起胸膛,给自己壮胆气,“那我倒是来得巧了,你们拿着我做的饼赢了比赛,难道是想独吞关店跑路吗?” “你做的?” 夫妻二人异口同声,惊愣住了。 胡掌柜上前细看,上次来拿饼来的不是眼前这个小姑娘,年纪稍长两三岁,个头高一些,脸尖眼长,不是面前这个鹅蛋圆脸杏眼灵活的梁映章。 *** 店铺大堂内,韩子瑜等了约莫一盏茶工夫,还没等到人出来,神情开始出现不耐烦。 “啊!” 忽然,他听到传出来梁映章的叫声,立马踹翻眼前的茶几,冲进了后面的账房。 第36章 说谎 账房的门本来就是敞开的,他一闯入,里头的三人同时向他投来目光。韩子瑜一眼盯紧梁映章,急切之色未曾放松,将人果断拉到自己这边来。 “你没事吧?这对奸商夫妇欺负你了?” 第62章 “阿嚏!” 由于鼻尖沾了白色粉末,梁映章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这个声音和韩子瑜在外面听到的相差无几,“我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吗。还对胡掌柜胡夫人这么不礼貌。” 韩子瑜的脸当场就黑了。 胡掌柜双手颤抖地捧起桌上一份写得很详细的做饼方子,“夫人,我们有救了,三芳斋有救了。” 胡夫人再次品尝了一口刚做出的金柿饼:“馅儿的味道,与之前的分毫不差。原来关键之处是缺一味蛋清。难怪我们怎么也调不出里面的金馅儿。” “蛋清搅拌过度后出现软绵白沫,我也是闻所未闻。”胡掌柜感慨道。 梁映章揣着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出去追,不忘带走一个刚做好的金柿饼,“胡掌柜,胡夫人,我先走了。改日我们再详谈合作的事。” “梁小娘子,你一定要再来!” 可别像上次,放下饼后,连地址也没留,让他们找不到人。 *** 另一边,梁映章高兴极了,小跑在韩子瑜后面。 他牵着马,走马观花,走得并不快。 隔着几米远,都能听到梁映章发出的咯吱笑声,想笑又不敢招摇,跟偷到油的小老鼠似的,止不住的窃喜。 肩膀不停抖动,袖子捂住脸,露出一双被喜悦挤满看不见的月牙眼。 她恨不得仰天长啸——自己终于挣到钱了! 三芳斋掌柜夫妇不仅把奖金一百两还给了她,还把奖赏中两年契约的铺子折成银两给了她。不仅如此,她写的方子解了店铺的燃眉之急,他们提出跟她分成,每卖出一份饼就要给她五成利。 梁映章不是贪心的人,能提出五成是胡掌柜夫妇心地善良,一个饼里抽五成,除去材料人力等费用,就没多少了,所以她只要了三成足矣。 翁翁教过她一句道理,过犹不及,月满则亏,凡是都要留些余地。 运气得一点一点来。 如今,梁映章身揣五百两巨款,走路几乎都要横着走。她举起金柿饼到韩子瑜面前,“吃不吃,还热乎着呢?” “甜腻腻的东西。”韩子瑜十分嫌弃。 “这是我亲手做的,不吃拉倒。” 梁映章欢欢喜喜地掰开饼子,从里面流出可口的奶黄流心,往自己嘴里塞去,却被韩子瑜抓着手送进了他自己的嘴里,“嗳!你不是说你不吃吗?” “梁映章,你别忘了欠我两次。” 韩子瑜挺胸抬头,一副债主要债的模样。梁映章伏低做小,把手里剩下的塞进他嘴里,先堵住他的嘴:“行行。你要我怎么还?” “给小爷牵马。” 说完,韩子瑜把缰绳丢进她手里。 梁映章任劳任怨地牵着马跟在后头,走了几步,忽然捧住肚子,面色纸白,额头渗出细细的冷汗,“我好像真来月事了。” “……” 韩子瑜的表情仿佛在说“开什么玩笑”。 小腹传来的阵阵绞痛让梁映章走不动道了,下半身流出来一股暖热的感觉格外清晰。她又羞又急,催促着韩子瑜先走,显然是觉得不好意思了。 韩子瑜头一回面临这种状况,女儿家的私事暴露在自己面前,他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用自己的办法来解决。 遂上前,微低着头掩盖面热,将梁映章抱起来,轻轻放在了马背上。 “我带你去买那东西。” 这下,梁映章更觉得要命,韩子瑜是把她岔开腿放上去的,汗血宝马,真要见血了。她闷闷道:“我会替你洗马。” 韩子瑜反应了半晌才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脖子僵硬住,没法回头。 “……嗯。” 不远处的一座茶楼上,二楼窗台,立着一道芝兰玉树的挺拔身影。 目光不离街上的二人。 韩舒好奇他在外面看了好一会儿,于是也探出头来,一眼瞅见自家弟弟和他那匹高大的汗血马,“这不是韩子瑜那小子,这会儿不在书院上课,怎么跑街上溜达?” 随即,他认出了马背上的少女是梁映章,先是一愣,旋即不明所以地大笑起来。 谭念月上楼时,就听到了从包厢里传来他夸张的笑声。 推门而入的谭念月,很快察觉了包厢里的气氛古怪。偏偏不识趣的韩舒一边笑,还边朝宋清辞的胸脯拍了两下,“看来我们韩宋两家有机会成为亲家。” 宋清辞眼底瞬间结了冰。 *** 今日宋清辞休沐,梁映章不用去侍郎府,高高兴兴回了相府。 才进了朗水院,就瞧见了熟悉的身影,正在书架前挑书。她瞬间不再蹦跶乱跳,回到小步走路,哼着的小曲儿也停了下来。 “兄长。” 宋清辞转身,清冷的目光恰巧跟她的对上,“今日发生了什么好事,令你心情高兴?” 梁映章哪能跟他讲自己把饼卖出去了,他本就不喜欢她提做生意的那些事儿。她目光垂下,不敢看他,小声嘟囔道:“书院里跟往常一样,没发生什么事。” “既然不是书院里面发生的事,那就是在书院外头?” 这句话里,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梁映章越发心虚:“没有啊,我今日都在书院里上课,一放学就回来了。” 面对她明显的谎话,宋清辞一直面无表情,随意翻动了几页书,确定了是自己要的那本,将书收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朗水院。 第63章 梁映章总算出了口大气,把绿绮她们叫来,分别给她们赏了银两。 “小姐卖的饼挣了这么多钱,还得我们分钱。小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冬蝉捧着沉沉的银锭子,简直不敢相信。 秋意取笑她:“你跟过几个主子,还拿小姐跟其他人做比较。” “反正小姐对我最好。这么多银两,都够普通人家做嫁妆了呢。” 秋意推搡她的肩膀,笑得跟大声:“我们的冬蝉思春想嫁人了。” 冬蝉羞得捂住脸:“秋意,你真讨厌!” 梁映章豪情壮志道:“放心,你们若是想嫁人,嫁妆我给你们出。以后我会挣更多的钱。”说着,她把另外十两给了绿绮,“绿绮姐姐,你出力最多,额外的十两给你。若不是你替我找了一家这么好的店铺售卖糕饼,我还没这个好运气呢。” “是那家店的掌柜心善。” 绿绮回想起那天她走了十几家店铺被拒之门外,只有三芳斋的胡掌柜答应让她寄卖。后来中秋节后梁映章病了几天,绿绮就把这事给忙忘了。 幸好,阴差阳错之下,没有耽误小姐的事。 “兄长今日何时过来的?” 梁映章突然问起。 绿绮如实回道:“侍郎过来有一个多时辰了,去碧水院向夫人问了安后,就一直在这里看书,直到小姐回来。” 回想起今日宋清辞见到她时分外的疏冷,梁映章总觉得心里头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 *** 第二日,梁映章从书院放了学,直接去了侍郎府。 却被冯魏告知,宋清辞还没回府。 梁映章拎着书袋子,愣在书房门边,兄长难道不知道她今日要过来做功课吗? 户部放值比书院早,前些日子他都是早早在芳草斋里等她来了,这还是头一回见他没在这儿。梁映章略有些失望,心想来都来了,把功课做了再回相府吧。 于是,就趴在自己那张常用的书桌上,做起功课来。 一直到太阳落山,黄昏转瞬即逝,廊子里都上灯了,宋清辞还未回来。梁映章也把功课写好了,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小姐这就要走了吗?”冯魏问。 “嗯。” “侍郎兴许马上就快回来了,小姐留下来用晚膳吧。” “不等了。兄长既然有事,我就回去了。反正功课也做好了。” 冯魏看见她独自一人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不成想,她又跑回来了,从书袋里掏出一个长长的木匣子,“这是我给兄长买的笔。上回把他的笔弄断了,这次还给他。店里掌柜说是最好的小狼豪。我也不懂这个。” 昨日她进了一家文墨店,花了十两银子买的这支笔。 韩子瑜笑她什么来着。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靠这支笔金榜题名。” 的确,普通点的人家十两银子够一年的开销了。这是梁映章买过的最贵物件,她靠自己的本事赚来的钱,第一个想的是给宋清辞买礼物。 自她进入相府以来,宋清辞对她十分照顾,忍受她那么多小毛病还不计较,还送了她很贵的一块玉挂件。于是她想靠自己挣来的钱买东西给他回礼。 倒是不巧了,放学回来的路上她在想如何给他这个惊喜,人却不在。 冯魏把笔盒放在了书桌上。 空空如也的书房里,传来一道猫叫声。 上次那只三花从墙头跳到窗台,又从窗台飞跃到了桌案上。它嗅到着宋清辞的气息,在桌上玩耍间,将那支笔盒推了下去。 “顽猫!” 冯魏听到猫叫声,赶紧过来驱猫,看见桌上地上被弄的乱七八糟,就叫来 了下人进来打扫,务必要在宋清辞回来之前恢复原状。 星月高挂,宋清辞才回了侍郎府。 冯魏将他迎进门内,无意间闻到了他身上的淡淡酒气。 “大人喝酒了?” “裴公今日回京,府里办了接风宴,小酌了几杯。” 宋清辞眼神还算清明,路过书房时,随口问了句:“她今日来过了?” 冯魏答道:“小姐来做了功课后便回去了。” 他原本还想说小姐送了一份礼,但是在早些时候下人打扫完书房后,他进来检查却发现案台上的笔盒还在,然而里面的小狼豪笔却不见了。 准时被粗心的仆人当垃圾清理了。 还是等找到了再告诉侍郎吧。 宋清辞只“嗯”了声,没再过问,便朝主屋走去。 冯魏捏了把汗,长吁一口气,那支小狼豪去哪儿了?他得再去找找。 第37章 旧人 接下来连着几日,梁映章都不用去侍郎府。 冯魏亲自来相府传的话,“这些时日主子都在外有应酬要会友,因而特地让我来告知小姐,免得让您跑了空。” 梁映章只知道宋清辞素来不喜应酬,怎么突然转了性,要连着好几日的应酬,于是出于好奇问了一句,“是很重要的应酬吗?” 她想,自己这么问也很傻,肯定比她的功课重要,不然他也不会选择去应酬。 冯魏道:“是主子以前的恩师裴公回京。裴公桃李满天下,曾经许多的学生为他接风洗尘,摆宴要几日几夜。公子要陪在裴公左右。” 考试过了后,书院的学业上也没那么忙碌,加上不用每日去侍郎府报道,梁映章约沈鸢去逛过一次街,带她去三芳斋请她吃了由自己发明的金柿子饼。跟胡掌柜的合作也谈成了,店里来订喜饼的客人络绎不绝。 第64章 有时候做生意就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都传开去了。 老百姓也喜欢跟风凑热闹,看着达官显贵们几千几百地来订三芳斋的喜饼,隔着大半个京城好几个街坊的人都过来买饼子尝试。 看见人们脸上尝到食物时候的喜悦,梁映章心里有一处湿漉漉的悲伤还没干。手中栩栩如生的柿子饼,仍会令她想起曾经给过她两个柿子的蒋添明。 那时他乔装成挑夫,看着鲜艳火红的果子,不经意间说起一句,“我女儿最喜欢柿子。这个时候的祈丘山上都长满了柿子。” 日子一天一天,眨眼间就过去了。 书院的课间,梁映章提着木桶从马厩那边回来,她刚给韩子瑜的宝贝烈秋刷了马背,身上一股马尿马粪的味道,碰到了来找她的沈鸢。 沈鸢也不在意她身上的气味,见她满头汗,将帕子递过去,愤愤不平道:“他怎么总是使唤你做这些事。” 梁映章坐下来擦汗道:“没办法,谁让我欠了他。” “他好像只喜欢让你帮他做事,对其他人都很冷淡,我跟他说话他都不爱搭理。你不觉得他对你很特别吗?” “有吗?” “有句话叫,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梁映章听不懂。 沈鸢偷偷瞅了一眼她,小声嘀咕道:“背地里有不少人传你们两个在偷偷谈情。” “什么鬼?我跟韩子瑜?”梁映章差点从石凳子上跌下去,往沈鸢那边看,她看自己的眼神十分暧昧,“不会连你也这么想吧?” 沈鸢尴尬地笑了笑,悄悄脸红道:“你对他一点想法也没有吗?还是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承认?你们两家门当户对,将门相府,若是嫁过去,必定是一段佳话。” “嫁人?这种事我从没想过。” “你明年不是十六了吗?虹陵女子出阁的年纪正是十六岁。到时候相府一定会为你许配良好的姻缘。相府的小姐,嫁的一定也是有权有势的士族大家。” 咳! 方才沈鸢一语惊醒梦中人,提到虹陵女子十六岁出阁这件事,让梁映章把一些事情忽然想通了。宋相让她住在相府直到十六岁成年,会不会为了将她在合适的年纪嫁出去? 这样一来,宋相既完成了她阿翁的临终嘱托,也帮她安排好了下半辈子的着落。 思及此,梁映章突然之间冷汗直冒。 她安慰自己:“不会的。一定不是这样。” 沈鸢看见她脸色僵硬,在哪儿自言自语,关切道:“映章,你怎么了,忽然之间脸色这么难看?” 梁映章摸摸额头,站起来:“该去上课了。” 一整个下午,梁映章都心不在焉地在听课。 韩子瑜从旁边伸出一本书册在她头顶敲了下,“你在发什么呆?下课了还不走。” “没什么。” 原来已经上课结束了,周围同学都收拾东西一个个离开。 梁映章把目光瞥向室外,看见竹径处走来了一群人,苏秉淮与一位花白长者走在前头,向来洒脱不羁的院首大人的神情举止难得的拘谨恭敬,与花白长者交谈着什么。 在他们的身后,是几位翩翩君子般的文雅青年。 绿叶丛中,当属傅仪贞和另一位年轻女子作为显眼。 那位年轻女子一袭中长青衣,气质独特,打扮更是新奇,她未梳女子发髻,而是像男人一样,束发而冠,清雅秀气,如山间的朗月清风,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那些人将她众星捧月般的围在中间,争先恐后地向她搭话。 她与傅仪贞相互对视,两人默契地笑起来,看起来关系十分亲密,两人还拉着手,一道并肩走在一起。 有些人生来就是明珠,熠熠生辉,该被捧在高台之上令人瞻仰。 梁映章望着自己这双天生用来干活的粗手,哪怕写过几个字,读过一些书,也弹不出高山流水,写不出名篇佳作。走在人群里,顶多被淹没。 出了相府,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 梁映章在书院外,意外发现傅仪贞还没走,而且是在等她。 “我看见韩家二公子了,问了他你还没走。”傅仪贞解释道。 对方身边没有人,梁映章看了一圈还是没发现其他人在哪里。 傅仪贞看她举止奇怪,“你在找什么?” 梁映章道:“刚才我看到你们很多人在一起。” 傅仪贞掩唇笑道:“他们都走了,苏先生陪着裴公回了寒院,肯定又要喝到天明了。你兄长这几日也被他们灌得够呛。” 梁映章嗓子眼儿仿佛被堵住了。 “我已经……好些天没见到兄长了。” “这也难怪。裴公是宋清辞最尊敬的人之一。裴公辞任白鹿书院院首后,游历四方离京多年,如今难得回京,他自然是要陪着的。” “这些我都不懂。” 宋清辞的这些事,梁映章都不怎么清楚,他的好友同僚里她只认识两个,一个是韩舒,一个是谭念月。再加上傅仪贞的话,就是三个。 这样一想,她对兄长算得上是所知甚少。 “我这里有一份东西,要你帮我交给夫人。”傅仪贞递出手里的物件,丝绢包裹之下,是一本颜色泛旧的书册,《异花注》。 傅仪贞道:“夫人喜欢侍花,这本《异花注》是我一位贴心的朋友无意之间寻得,送给了我。她想让我讨夫人欢心。我和你兄长之间的事,你也知道了吧?所以这本书,还是由你替我给夫人。” 第65章 梁映章怎么会不知道,远伯侯府在三芳斋订的一千份订亲喜饼还是她发明的呢。 “夫人很喜欢傅姐姐。我也喜欢你的。是兄长没这个福气。”梁映章握住她的手,“我要是男人,我一定娶你。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这么想的。” 傅仪贞被逗笑,“你这小丫头,嘴真甜。” 梁映章突然生出一些舍不得,要是傅仪贞嫁给兄长,她肯定是高兴的。 “你知道宋清辞喜欢的人是谁?” “傅姐姐知道兄长喜欢过谁吗?” 两人异口同声,都想到一块儿去的。 随后,她们相视而笑,仿佛这个问题已经被对方解答了。 傅仪贞离开前,似是想起了以前的旧事,回头说道:“要说宋清辞喜欢过谁,还真有一个人。他在书院读书时,与一位同窗走的最近。那时候我还年幼,很是羡慕他们两人之间不顾世俗礼教的情谊。” “那个人不在京里吗?” 傅仪贞面色感伤道:“如今回来了,也不知还会不会再走?” *** 梁映章把《异花注》拿给了陈嫣,她果然爱不释手,当即忘情地捧读起来。 回到朗水院,梁映章开始盘起账来,只要柿子饼在三芳斋继续卖,就会给她带来源源不断的收益。 然而,几日后,胡掌柜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市面上开始出现了相同的柿子饼,并且口味丝毫不差,连京城里最有名的玉馐斋也出了相同的金”柿“良缘喜饼,因为名气大,很多顾客都去了那边。 后来胡掌柜进过查实,是三芳斋里的一名伙计心把做饼方子誊抄了几份,分别卖给了其他店里。 如今市面上都在卖这种饼,已经不值钱了。 好梦做了没多久就碎了,梁映章有种重新跌入谷底的感觉。 *** 又要回到侍郎府做功课。 梁映章不情不愿地从马车里下来,勾起书袋子挂在肩上,正迈上台阶,低着头,没留意到上面走下来的人,昏昏沉沉地撞了上去。 “你没事吧?”对方扶住她,开口询问道。 书袋子掉在地上,还没等梁映章回答,许云君率先拾了起来,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还给了她,“下回走路要小心哦。” 是上回在书院看见的那名气质出众的年轻女子。 梁映章望着对方坐上轿子离开。 “这位是谁?” 冯魏道:“这位是主子的同窗好友,别号“静川君”的许云君雅士。与主子都是裴公的得意门生,五年前与裴公游历讲学去了。如今与裴公一道回了京。” 梁映章讷讷点头,八不离十她就是傅仪贞提到过跟兄长关系匪浅的那位同窗。 *** 芳草斋,清水白墙,青黑色的砖瓦片,如鱼鳞纵横。 夕阳斜照下来,将疏影刻画在了上面。 梁映站在屋檐下,看见那只三花猫在角落里拖着一根长长的东西,不停地撕咬,那个东西几乎不成原型了。 啊……是她送的那只小狼豪,成了猫的玩具。 身后的书房内,传来了宋清辞仔细的叮嘱:“小心收好,放在向阳面的书架子上,这样不易受潮。” 冯魏戏说道:“看来主子真的很喜欢静川君送的这本书册呢,一直不肯放下。” “她人呢?” “小姐刚才还跟着一道进了院子,兴许在院子里玩,小的去叫回来。” 冯魏刚转身出去,就撞上了进门来的梁映章。 只见她眼睛通红,目光绷得笔直,手里紧紧握着一支笔杆,“你若是瞧不上还给我便是,何必糟蹋了它!” 愤怒地说完,便将那支笔砸向了一脸愕然的宋清辞。 第38章 吃醋 砸来的笔险些甩到宋清辞的脸上。 冯魏如遭棒喝。 宋清辞霍然起身,双唇抿直,开口便是一句不悦的训言:“梁映章,你放肆。” 梁映章从未见过他如此威势的样子,心间陡然害怕,不自觉地后退两步,强撑着眼泪未掉下来,很快地转身跑了出去。 见人难过地离开,宋清辞当即就后悔了,是自己刚才那几个字说重了? 转念一想,一股无名火又窜出来了,“她如此任性无礼,我还说不得一句了?看来真是把她给宠坏了。” 冯魏语塞,也不看看是谁宠的。 书袋孤零零地被主人丢弃在地上。 无奈地叹气,宋清辞走过去将书袋子拾起,转身又看见了桌子底下她刚才扔来的那支笔,低身亲自去捡,“这是什么?” 冯魏大惊道:“这支笔怎么出现了?” 宋清辞眉峰微抖,随即听冯魏慢慢道清了其中的原委。 “……属下原本打算将这支笔找到后再告知主子,却不曾想先被小姐发现了。上面都是猫毛,准时被那顽猫叼走了。” 宋清辞的眸色暗如不见天日的幽潭,“冯魏,你在我身边多年,连我最在意的是什么都揣摩不出来,我还要你有何用?” 冯魏被他骇人的气势压弯了身体,瞬间跪下:“属下知罪!” “领杖责二十,罚俸禄两月。” 冰冷的声音随着宋清辞跨出书房的身影,一道消失在沉沉的暮霭里。 *** 从侍郎府跑出来后,连着跑了好久。 第66章 随着身体越来越疲惫,梁映章的脑子也逐渐冷静下来。她看着周围陌生的街道和行人,陷入了怔忡之中。 生了一肚子的气,又跑了这么久,早就饥肠辘辘。 梁映章不知不觉地向路边飘散着香味的小吃摊走去。 她来到一个馄饨摊上,“老板,来一碗馄饨。” “好嘞!您稍等。” 卖馄饨的老板掀开锅盖,热气腾腾的馄饨下锅,没一会儿就漂浮在沸水面上,一捞出来,装入碗里,舀一勺热水倒进去,猪油跟葱花立刻在面上浮开来。 “小姑娘,你加这么多的辣会吃不了的。” 老板看着她一勺一勺地往里面加辣椒面,好心提醒道。 “我能吃辣。” 梁映章一个南方人,却很能吃辣,整碗汤都变成了红色,她吃起来时眼睛都不眨,把小馄饨一口一口吞下。 老板抬头一看,摇头嘀咕道:“我就说放那么多的辣吃不了。小年轻就是不听劝。” 梁映章的眼泪不是辣椒给激出来的。 她是想家了。 人到了委屈的时候,就容易想家。她擦擦眼泪,心想自己早没有家了,相府再好也不是她的家,自己只是寄人篱下。 她又想起自己落空的生意,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也许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有想法,她难过的不是失去,而是尝到了拥有后的甜头后再失去,那才是最大的打击。 她已经等不到十六岁再出府,万一宋相就是打定了把她嫁出去的主意,到时候就更走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女子的命运大多都是由他人安排。她无亲无故最后不还得是由相府作主。 虽然住在相府里锦衣玉食,备受宠爱。但若是想仗着宠爱过上好日子是决计不行的,那得看对方脸色,人有阴晴不定,又怎么能时时刻刻都是春风得意。 “老板,收钱。” 把铜板扣在桌子上,梁映章只想迫不及待地回相府,跟宋相坦白自己的想法。 走在一段路上,忽然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梁映章。” 她惊喜地回头,看见的却是小郡王,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 他骑在一匹白马上,绕到梁映章身边来,看了看她周围没人,“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相府的人也放心你天黑独自出来?” 梁映章不语,神情沉闷。 迷离的夜色灯火里,陆景襄俯下身去,肩上的披发散落,如垂落的银河。他将脸对着梁映章的,目光平视过去,缓缓道: “你……不开心?” “没有。” 梁映章将脸转过去。 陆景襄笑起来:“狡辩。你生闷气的样子跟明珠儿生气时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能辨认出。你的神情可逃不过我的眼睛。” 听到他提起妹妹,梁映章态度好了不少,“你这是要去哪里?” 陆景襄嘴角上扬:“原本打算跟一群狐朋狗友去打叶子戏,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说完,他趁梁映章不注意,抓住她的腰,将人捞上马,放置在身前。 “你又来?” 梁映章怕了他这种出其不意的举动。 “坐稳了。” 陆景襄双臂从她腋下穿过,驱使马匹,在夜市的街上畅通无阻地骑行,“今晚你运气好,碰到了我。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上天的安排,负责哄你开心。” 梁映章觉得他脸皮真厚,“我不是你妹妹,你哄我作什么。” “你怎么不是我妹妹了?我与宋清辞是表兄弟,你是他的妹妹,不就是我的妹妹。” 嗯,脸皮的确很厚。 “我可没有随意认哥哥的爱好。小郡王,你若是缺妹妹,大可公开招妹妹,全京城应该有无数女子排着队来认你当哥哥。” “这个主意不错。只是她们都没你胆子大,乖巧听话的只会让我觉得无趣。” “你这是夸奖,还是损我呢。” 陆景襄往怀中人低头看去,瞧见了她微红的脸颊,嘴角随着心情扬得更高,忽然感慨道:“明珠儿若是能像你一样,时常与我斗嘴就好了。” “那你肯定会嫌烦。” 头顶突然没了声音。 梁映章也不懂怎么安慰人,怕说出来的话会让气氛更尴尬,索性也不出声了。她猜测小郡王玩世不恭的表面之下,藏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她身为局外人,还是不揭开为好。 她在夜色里被风吹凉了脸颊,身后之人的呼吸异常清晰。过了很久,两人都快离出城不远了,到了郊外的一片豁然开朗的湖边。 “到了。” 湖面上波光粼粼,是月光洒下来的玉碎。 除了他们二人,周围再无第三个人影。 湖边系着一叶小船,随着湖面上静悄悄的水波,前后摇摇晃晃。 梁映章怎么也拒绝不了,被陆景襄拉上了船,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小郡王,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不会是想害我吧?” 她懊悔不已,怎么就轻易相信了这个不靠谱的纨绔郡王。 “你在想什么。” 陆景襄朝着她的脑袋瓜敲了一下,“你把我陆景襄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为非作歹,把女人骗来荒郊野地,趁机下手的卑鄙小人吗?” 梁映章摸着脑袋:你快是了。 除了最后一条“趁机下手”,前面两条都符合了。 第67章 “上次从相府把你带走,我被禁足了整整半个月。那是我受过的最重的惩罚。你觉得我还会这么想不开欺负你吗?” “原来你怕我。” 陆景襄嗤笑道:“怕你?我是忌惮相府和我表哥。” 一时间,梁映章仿佛找到了知音,“是吧,你也怕他?我也怕他。” 陆景襄仰躺在船上,侧头瞥了抱膝坐着的梁映章,“他不是挺疼你的吗?能令宋清辞在意的人,天底下可没几个。尤其是他这种天之骄子,更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梁映章吞吞吐吐道:“算、算是对我挺好的。” “你喜欢他?” “你胡说什么!” 梁映章突然在船上站起来,让船身十分摇晃,这才慢慢蹲下去坐着。陆景襄扶着船,眼神意味不明:“我只是随口一问,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有你这么随口一问的吗?哪有直接问女子这种问题的。” 看她十分的不自在,陆景襄哈哈大笑:“行行行,我错了。原以为你和其他女子这方面不同,没想到还挺保守。” “我是疯了才跟你出来游湖,孤男寡女共乘一舟。到时候要是被责罚起来,先说好,我就全推你头上了。” 陆景襄哭笑不得:“你年纪不大,心眼得有八百个吧。” 湖面上风吹来,有些凉,梁映章抱紧自己,搓着胳膊,“世道险恶,没心眼儿很容易吃大亏。” “你吃过什么大亏?” 梁映章稍稍想了下,“我已经在你身上吃了两次亏了。下次我要是再跟你出来,我就不姓梁,我跟你姓。” 陆景襄默默注视着梁映章,不由得想笑,听她说话真有趣。 “跟我姓也行,嫁进郡王府,当我的郡王妃。” 轻薄的气息凑到耳边,梁映章的脸刷一下子红了,将靠过来的男人推开,“小郡王。我警告你,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你要是敢动我,兄长不会饶了你。” “这种时候搬出宋清辞可没用。” 陆景襄倾身上前,将梁映章逼到了船只的角落,将人压在身下,凑在耳边撩拨道:“今晚月色这么好,我给你讲一个鬼故事吧。” “……” “陆景襄你放我下去!” 湖面上,响起男人开怀爽朗的笑声,和梁映章叫天天不应的鬼哭狼嚎。 突然之间,无数大大小小的雨珠子摔落了平静的湖面上,小船在雨中摇晃。 关键这只小船还没有遮顶。 “下雨了,快划回去!” “你别推我。船桨,哎呀……掉下去了。” 看着漂得越来越远的船桨,梁映章大脑一片空白,欲哭无泪,自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碰上这么一个不正经的纨绔。 这是她入京以来最倒霉的一天。 第39章 容忍 忽来的一场急雨,将京中的夜繁华冲散,盏盏灯火,如水中流放的花灯,飘飘浮浮,由远及近,忽明忽暗。 相府门外,高挂的灯笼被雨水打湿。 管家宋瞿手持一盏灯,立在宋清辞身后,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前摆,暗叹着气。 “公子,进屋里等吧。” 宋清辞立在檐下,面前是垂直而下的水幕,他的神情比夜间的寒露更深,看不见底的目光一直望着前方的路。 不多时,从雨水里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 是小郡王的那匹白色骏马。 陆景襄披风沐雨,全然没有其他的遮挡,甚至连最外面的一层衣袍也解了下来,披盖在他身前藏着的一个人身上。 陆景襄先下马,然后将她抱下来,揭开她身上的那件外袍。梁映章那双晶亮的眼睛先露了出来,甩开袍子,大口大口喘气道:“憋死我了。” “那还抱那么紧。” “你马骑得那么快,我怕你把我甩出去。” “不骑快点,还不是怕把你淋病了。”陆景襄抹去脸上的雨水,甩甩淋湿的头发。他自己身上是全无一出是干燥的,湿漉漉的模样都是好几分狼狈。 梁映章没有由来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梁映章拧着自己的袖子,一边笑道:“你甩头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老家的那只大黄狗。它从湖里上来,也会这样子甩水。” “你……”陆景襄横眉瞪她,终究是装不出真正的生气,嘴一撇,自己也笑了。 从台阶上,走下来一个人,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气氛。 “表哥。” 陆景襄头一次以这种狼狈的样子示人,有失地位,不禁露出几分拘谨。尤其是当他对上宋清辞那双沉沉的眼睛,淋在身上的雨水更凉了。 宋清辞看着他:“有劳你送她回来。” “……这没什么。” 面对宋清辞的客气,陆景襄大感意外,这和上回对方扬言威胁自己的表现大相径庭。他十分了解宋清辞的为人,当他表现得越是若无其事,就意味着大事不妙。 陆景襄回头对视上梁映章,用唇语提醒她“小心”。 梁映章瞪大双眼,见他迅速翻身上马,就这么溜了,剩下她要独自面对宋清辞的质问。 身上的雨水很凉,被头顶的目光罩着,凉上加凉,梁映章抬不起头来。 “兄长……” 雨水潇潇落下,洗刷着脚下的青石板。 头顶传来宋清辞平静的语气:“瞿伯,送小姐回院。” 第68章 梁映章浅松了一口气,悄悄回头,见宋清辞仍立在原处,被吹进来的雨水打湿了一半的肩头,他的眉眼在起雾的雨水里,特别不清晰。 回到朗水院里头。 换下一身湿衣,泡了个热水澡,梁映章困意来袭,天色已不早了,她走出来发现宋清辞竟坐在屋里头。 宋清辞捕捉到她神情里明显的防备,呼吸顿了一下,道:“你就这么怕我?” 想起白日里的那件事,梁映章胸口仍堵得慌,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过来,把碗里的姜汤喝了。” 明明是关切的话,却非得表现得像是命令。 若是她不过去,他似乎要这么盯着她坐到天明。梁映章抗争不下,将碗拿起来闻了一下,在他的注视下将姜汤喝见了底。 将碗放下时,对面的人忽然捉住了她的手,梁映章刚被热水泡热的身子,又仿佛被烫到了似的,想抽又抽不回。 宋清辞留意到了她手臂上的红斑,眉头皱得越发紧,道:“那支笔的事,是我不对,向你道歉。” “我也没多放在心上……” 宋清辞抬眼看她,道:“没放在心上的话,你当时还这么生气地冲我发火,伤心地跑出去了?” “我不是因为笔……” 梁映章抿着嘴角,不知道怎么反驳他,在他面前说谎话很容易被揭穿,还是不说了,可又不想承认事实。 心间的浓雾渐渐退去,宋清辞目光微动,勾起唇,道:“不是因为笔,那是因为什么?是听到了我和冯魏的对话,是我善待其他人送的东西,而没有善待你送的?” “才不是!”梁映章羞恼不已,“你笑什么?” 宋清辞嘴角的笑意逐渐扩大,捏了捏她的手,道:“我很高兴你如此在意我。” 男人笑眯眯地说着话,眼睛里静静流淌的笑意格外的亮,如星河照月明,流了满地玉碎,落在梁映章的心河上,摇摇晃晃的碧波,把她晃晕了。 “兄长,不早了。我要睡了。” 意思是你该走了。 宋清辞起身,道:“好,明日我再与你算你和陆景襄之间的账。” “我和小郡王之间没什么!”梁映章解释道。 果然,甜言蜜语在前,现在才要进入正题。 宋清辞表情淡淡:“你以为我不知道今晚你们做了什么吗?自从你上次遇险后,我就派了人暗中保护你。你除了在府里和书院中,外面发生的所有事我都一清二楚。不然你以为今天你跑出去后,我为什么没有来找你?” 梁映章愣在原地。 宋清辞逐渐靠近,一只手绕在她耳根后,将一丛湿发从她肩上拨到耳后,“游湖有趣吗?” “兄长,你这么做是不对的!” 梁映章顿时来气了。 “哪里不对?” “你派人跟踪我,是对我的不尊重。说好听点是为了保护我,说难听了就是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梁映章突然停住,“我跟三芳斋的事,你也知道了?” “我默许你做所有事,你喜欢做生意,我不再反对。包括你那天跟韩子瑜逃学出去,回来对我说谎,我也容忍了。你跟陆景襄同舟游湖,我虽不高兴,也只能容忍。生怕我一责怪,你就离我远一步。” 宋清辞的话语里带着无可奈何的苦笑。 “我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你还听不懂吗?” 梁映章的神情急剧变化着,脑子里晕天荒地,心跳骤然加速。 就算她再怎么没有那方面的经验,然而身体的反应骗不了自己。她和小郡王在一起时不会这么反应剧烈,宋清辞一靠近,她就会紧张得不行。 她摸着脸问:“你知不知道宋翁翁打算到了我出阁的年纪将我许配出去?” “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莫非是真的?” 宋清辞笑看着她:“最初的确有这个打算,但不是将你嫁出相府,而是娶进来。” *** 梁映章彻夜未眠。 第二日,在书院里打了一天的哈欠,放学后盯着黑眼圈去了侍郎府。 进入书房时,发现里面没人,茶几上倒是正在煮茶,香气四溢,沸水扑腾,热气正要顶开盖子冒出来。 “站在门口作什么?” 身后出现的脚步声,停在边上,说话的呼吸气息吹在脸颊上。 梁映章身子一抖,扭头就跳进门槛。 宋清辞看见她从自己身边慌忙逃开,皱皱眉,果真急不来。 这下成了惊弓之鸟,比之前还要避着他。 他过去将她肩上的书袋子拿下来,挂在一边,“今天不做功课,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呀?” 梁映章不淡定了,她实在怀疑昨晚宋清辞说出的话是不是在骗她,不然的话他怎么能在表明心意后还能平常如素地对待自己? 兴许真的是哄骗她的呢。 两人坐上马车。 梁映章一路上盯着对面在看书的男人,忍了又忍,开口问道:“兄长,姨娘让我打听你的心上人是谁。我该怎么回她?” 宋清辞的目光从书上移开,颇为淡定:“她若是再问起,你便转告她,我喜欢的女子并未回应我。她的儿子只是一厢情愿。” “……” 梁映章的心脏又不好了,捂住胸口。 第69章 宋清辞拿书遮住在笑的嘴角,“小鸟儿,我不逼你。你若是不介意,我仍是你的兄长。这一点并不会改变。” 逼她?他敢! 梁映章看过不少乡下私底下传的话本,禁书里描述的男女之间那种天雷勾动地火的浓烈情欲,哪能像宋清辞这么克制,在喜欢的人面前做到云淡风轻。 他这么冷淡的一个人,对男女之情也不熟吧。 应该只是对妹妹的偏爱,误以为是喜欢了。 *** 寒院。 出来迎门的一个面熟的人。 迄今为止,梁映章见过她三次,也是距离最近的一次。 许云君将二人请进院子里,毫无任何见外,对宋清辞笑道:“你帖子里说要把妹妹带来,起初我还以为你是开玩笑呢。” “我带映章过来见见裴公。” 宋清辞回头看了看梁映章,招手让她跟上,人未至跟前,就伸手握住了她。 许云君的眼神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裴公在画室里。” 第40章 亲了 画室里,还没进去,就被一张张狂放不羁的书法给占了道,墙上,窗台上,椅子上,全都挂满了一张张即兴创作的作品。 此时,裴公正在兴头上,泼墨山水,见来人,当场大喜:“楚之,你来了。” 楚之是宋清辞的字。 宋清辞道:“裴公,我带映章来拜见您。” 裴公看向他身边的梁映章,一双明眸生辉,羞而不怯,亮如明珠,不由得令他恍然间浮现出一位故人的模样,庭前相对,明雪聚光。 他当即挥毫落纸:“霞明则玉映,含章而挺生。是个好名字。听你说起她是宋相故人的后代,与你更是有缘。” 一句“有缘”,让宋清辞达到了今日的目的。 梁映章瞧见他的得意色,后知后觉,这幅场景怎么那么像丈夫带新妇像见长辈。 许云君从门外进来,笑道:“裴公,讨酒喝的人又来了。” 晚间,一批与裴公交好的文人雅士又来找裴公喝酒,吟诗作对,谈天论地。 宋清辞是这里面辈分最小的,被不少人来敬酒,喝了几杯。下台阶时不慎踩空,身形不稳。许云君扶了他一下,被他不着痕迹地推开。 “你的酒量没以前好了。” 月色朗朗,许云君道,说起从前的事,神情十分的坦荡自如。 宋清辞眼里有了醉意,眯起眼,在院子里找寻梁映章的身影。 许云君道:“她在里面捧着一本佰草集,看的正入迷。” 裴公的藏书没有万卷,也有千卷。 像梁映章这么不爱看书的人,也能找到感兴趣的书。她正坐在角落里靠着墙角看书,背后突然来了个人。 “小鸟儿在看什么?” 梁映章被吓得一惊,转头才发现来人是宋清辞。 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对方眼神迷离,半开半合,盯着她手里的书,也不知看进去几行字,随后渐渐撑不住,下巴磕在了她的肩窝里。 “兄长,你喝了多少酒?” 梁映章推他不动,只好由他倚靠,她靠着墙角,两人依偎的身影被层层书架遮挡住。 外面人的酒兴正酣,依旧热闹。 耳边传来有规律的呼吸声,梁映章看书无法集中,埋怨地转向罪魁祸首,宋清辞卸下所有防备的样子映入眼帘,紧闭着眼,呼吸均匀,唇色泛着淡淡的水光。 梁映章意外窥得了他柔软的一面,不太好意思继续看下去,又忍不住往那边瞟,这下更无法把书看进去。 几个月前,在相府门前的初次邂逅,在她的脑海中闪回。 她活到至今,青山白水,平淡无奇,突然间一眼窥见天光,又怎么能轻易忘记。只是她有自知之明,有自己要走的路,偶然间误入繁华大道,就当开开眼界。 等时候一到,就走回自己的路。 她一直是这么打算的。 旁边人不自觉的叹息被宋清辞捕获,他睁开眼。梁映章在一瞬间被撞破了心事,往后躲,墙角里退无可退,紧接着被一股侵略性的气息截断了惊呼。 唇齿相抵之间,彼此的呼吸融为一体。 宋清辞将唇移开半寸,眼里的欲望紧绷到了极致,捧着她的脸,音色沙哑道:“怕我吗?” 梁映章摇了摇头。 宋清辞低头,再次衔住了她的唇。 一室的藏书,藏着千言万语。 烛光摇曳包裹着叠在一起的身影,散发的气氛比室外的夜色更浓。 一双青鞋在门边停留了会儿,转身离去。 院子里的文人争论达到了最高潮,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文人雅士一旦沾了酒,遇到几个知己好友,就开始放浪形骸,无所顾忌。 一道高呼打断了书室内的绵绵。 宋清辞将梁映章拉起来,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神色,“我们回府吧。” “我自己走。” 梁映章撒开他的手,先行一步,抢在前面走出去,在外面正面遇到了许云君。 许云君看到她将书紧紧抱在怀里,微笑道:“你若是喜欢,便拿去看吧。记得还回来就行。” 梁映章是拿书遮自己响如擂鼓的心跳,“谢谢静川君。” 许云君朝她身后走出来的男人看了一眼,对她说道:“我与你兄长是多年的同窗好友,你是他的妹妹,我们之间不必这么客气。听说你也在白鹿书院读书,过几日我受苏先生之邀前去讲学,你可有兴趣来听?” 第70章 “好啊。” 梁映章发烫的脸颊被夜风吹凉不少,她见两人似是有话要说,识趣地先走。 “兄长,我在外面等你。” “嗯。” 夜凉如水,四目相对。 许云君目送着梁映章的背影,朝宋清辞瞥一眼,别有意味道:“真该给你拿面镜子照照,让你瞧瞧自己脸上此刻的表情。你和其他男人一样,也是个脱不了七情六欲的俗人。” “说正事吧。” 宋清辞从廊下走下来。 许云君道:“裴公回京的这些时日,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我稍稍打探到一些关于‘罢学’‘罢科举’的风声,确有不少有名望的民间文士参与其中,聚众结社,批判门阀,对抗朝廷的选举制度。你让我打听这些,是准备对这些抗议做点什么吗?” 宋清辞道:“事态的苗头已经影响到朝廷的科举之势。天子发怒,就不只是抓几个领头人那么简单了。” 一听这话,许云君的脸色变得格外凝重。 “你是门阀出身,是站在哪个立场上去解决这件事情?即便你能抛却身份,可天下门阀众多,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这一点,你又怎么能阻止这些大家族的野心滋长?” 宋清辞凝眉道:“我只做我能做到的。” 许云君上前一问。 “你有打破僵局的突破口了?” “时机未到。这趟请裴公回京,多亏了你从中说服。裴公在,方能稳定人心。” “我可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而是看在天下士子的份上。” 宋清辞莞尔,客客气气地作揖道:“那便多谢静川君了。” 许云君将脸转向一边,不吃他假惺惺的奉承。 一看月色,宋清辞该走了,脚步略有匆忙。 许云君笑话他:“这么急着去找你的小娘子?” 宋清辞回她最开始的那一句嘲讽,坦荡荡道:“毕竟我是个俗人。” 噗嗤! 许云君轻笑出声:“这趟回京,亲眼目睹你成了俗人,倒是值了。月中聚雪,柔枝嫩柳,娇软细娘,我见犹怜。你喜欢的女子也不是世间难寻。” 宋清辞边慢走,边驳她的话:“你这几个词无一是与她相符的。她既不是章台杨柳,也不是玉惨花愁,更不是一只乖巧听话的笼中金雀。” “行了行了,腻歪的很,还真得意忘形了。” 许云君立在门外,望着马车消失在秋雾浓郁的夜色中,她最深的心事也埋在了回京这一年的深秋里。 马车上。 梁映章在假寐,表面看似平静,其实心里慌得很,宋清辞借着醉意吻了她,她自己不但没推开,反而还沉醉其中,忘乎所以。 归咎于自己是猪油蒙了心,悔的肠子都青了。 宋清辞那头,见她久久不动,给了她一个台阶下:“这件事是我唐突了。” “你知道就好!” 梁映章睁开眼睛,义正言辞道:“我念在兄长是喝了酒,意识不清醒才冲动做的糊涂事。我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从此不要再提了。” “……就随你吧。” 宋清辞胸闷,有种反被负心汉抛弃的感觉。 *** 书院里月试放榜,一群人聚在榜下找寻自己的名次。 沈鸢惊呼道:“映章,你这次进甲等前五十了。” “让我瞧瞧。” 梁映章拨开人群,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进入了第一张榜单,接着她目光往上移,“韩子瑜这个人成天睡觉,竟然还排在我前头。真气人。” 话刚说完,后脑勺就被人弹了一下。 回头一看,韩子瑜扬起下巴道:“我都听到了。” “就是要让你听到我的愤愤不平。” “梁映章,你胆子变大了。” “那是,我考入前五十,从此走路可以横着走了。” 沈鸢看两人斗嘴,在一旁笑出声。 韩子瑜目光扫向榜单,奇怪道:“这次前三名怎么全换人了?” 沈鸢也察觉到了,“每次位居前三的周兴,杨范方,简程都不在甲等里。我找了乙等和丙等,也没有找到他们的名字。他们应该是缺考了。” “晚上借光读书的人,会缺考月试?” 梁映章问:“你们在谁说?” 沈鸢解释道:“刚才我说的那三个人是四大书院里才学最高的学生,也是明年科考呼声最高的热门。” 梁映章似懂非懂:“那岂不是能考状元的人物?” 沈鸢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吧,不过从白鹿书院出来的科举前三甲的确有很多。再者,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民间还有不少高手呢。” 韩子瑜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地转身走了。 沈鸢的目光不自觉地朝着他的背影跟去,忽视了梁映章跟她讲的下一句话,“你刚才说什么?” “原来你喜欢!” 从同伴依恋的目光中,梁映章仿佛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大叫起来。 沈鸢看着弱不禁风,这时候显出了不小的力气,捂住梁映章的嘴,拽着她离开:“韩子瑜——呜呜呜!” 那边,韩子瑜听到梁映章的叫声还回了一下头,看到两人在打闹,又继续向前走去。 第41章 送货 梁映章被沈鸢拖到偏僻角落的过程中,全想明白了。 第71章 之前沈鸢时不时地在对话里提到韩子瑜,还问了她好几次喜不喜欢他,原来是她自己喜欢,在试探梁映章呢。 女儿家的心事被揭穿,沈鸢又羞又急,求着梁映章发誓:“你别说出去,更不可以告诉他。否则,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 这么严重? 梁映章靠着柱子,可惜道:“你要是不说,韩子瑜那个傻大个一辈子都猜不到。” 沈鸢娇羞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喜欢他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们两家家世相去甚远,我是商人之女,他是将门虎子。我哪敢,哪敢肖想?” “你又妄自菲薄了。” “我不是你,没有那么好的身世。换作你是我,处在这种云泥之别中,也会身不由己。” 梁映章还没跟沈鸢讲过自己的真实身世,“如果我是你,我肯定去告诉他。他不喜欢那就正好死心。可他若是喜欢你又因为家世原因不敢娶你,这种懦弱的男人不要也罢,你就省得牵肠挂肚一直惦记着,耽误自己。” “这世间能抛却家世的男人又有几个呢?我不想给他带来麻烦。” 沈鸢自小就在官商之间耳濡目染,通过父亲和家族接触到无数的人情世故。她对自己的身世有种复杂的情结,既骄傲于自己家是皇商,又被家族拖累,无法在真正的门庭阶级前抬起头来,自卑又敏感,根深蒂固。 不像梁映章土生土长,一穷二白,没有家族牵挂,也就没了那么多的世俗顾虑,活得也更自在。加上梁辉对她自幼灌输那套自尊自重的道理,她从没瞧不起自己。 她说服不了沈鸢,无法与她感同身受,也就只能这样了。 今天放学,照例去侍郎府。 梁映章心不在焉地在纸上写写画画,丝毫没察觉身后有人靠近。 宋清辞握住了她手中早已干了墨的笔,放到一边的笔架上,看着纸上潦草的字迹,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韩子瑜。” 梁映章顺势心思一答。 宋清辞看她一眼,抿了抿嘴,道:“你倒是实诚,直接承认了在我面前想其他男人。” 梁映章抬头看他,果然脸色不善,立即解释道:“我没想男人。韩子瑜在我这儿不算男人,只是我的朋友。我说的‘想’是思考他的一件事情。” 韩子瑜还未弱冠,的确不算是男人。 宋清辞意识到自己在跟一个毛头小子争风吃醋,实在不像话,转身回到自己位子上,脸色更加难看。 梁映章追着他闷闷不乐的背影,“兄长,你不高兴啦?” 眼神扫向门口,宋清辞示意门外的仆人离开。然后握住梁映章的手,将她拉到跟前来,“我问你,你把我看作是兄长多一些,还是男人多一些?” “兄长……” 梁映章垂头,捏着袖子,对方的眼神跟上次喝醉酒时很像。 “那晚我亲你,你可有觉得一丁点的勉强?”宋清辞吸一口,道:“说出来,没关系。若是我强迫了你,我会去祖父面前亲自认错。” “不是说不提那件事了吗?” “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反复自省是不是对你做错了。” 梁映章心慌意乱,还要去宋相那边认错?这不是会让相府的人都知道了吗!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不是在开玩笑。 “没有勉强。那晚我并不觉得你是在勉强我。” 梁映章说完,脸红地撇到一边去,那晚她也是被宋清辞的美色诱惑,稀里糊涂地就狼狈为奸了。 宋清辞眯着眼看着她,“真的?” 梁映章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证明给我看。” 梁映章一脸迷茫,证明? 宋清辞往后靠在椅背上,目光凝聚在她的脸上,“你如何证明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权势压迫你,令你接受了我?” 梁映章目瞪口呆。 还能这样?不就是亲一下,歪歪绕绕要想这么多。 男女之间更出格的事她小时候在庄稼地里看过几次,她当时在挖番薯,那两位被发现后只是让她别说出去,后来他们成亲就三年抱俩了。 其中一个孩子小名叫番薯,梁映章也算是光荣的见证人。 梁映章颇为同情地看向他:“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让兄长困扰了这么久。要是我当时自己不愿意,我早就往你下面踹去了。” 宋清辞将腿收拢,道:“……很好。你回自己位子上去。” 在梁映章眼里,男人掩饰惊愕强行镇定的举止言行莫名有几分可爱,与他平素清风朗月高冷文雅的气质,全然不同,新鲜有趣的很。 心中泛痒,她往前跨一步,爬上宋清辞的大腿,勾住他的脖子,撒娇道:“要不兄长再亲我一下,我看看有没有勉强?” 咳咳! 明知她是玩性大发故意戏弄自己,宋清辞将计就计,掌心托住她的腰,微烫的目光抵住她眼里的坏笑,警告道:“我数到三,你不放开,后果自负。” 一。 二。 三! 宋清辞也只是吓唬吓唬她,没真往下亲就把人放开了。 梁映章却坐在他腿上没动,神情忽然黯淡下去:“兄长说过会等我。可我无法给你一个回复,你是不是就能娶别人了?” “还记得第一天入相府时,你说日后出去有自己的打算。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第72章 “我想在京城开家店铺。白天开门迎客,晚上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我也不求大富大贵赚多少钱,知足常乐就好。” 谈起未来向往的生活,梁映章的眼神又亮了起来。 搭在腰间的手臂紧了紧,梁映章紧张地抬起脸,对上宋清辞的眼神,道:“你看,我的世界就这么小,容不下相府侍郎府,更装不下兄长这样的人物。如果不是翁翁的遗愿,我永远不可能来京城。” ***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由秋入冬。 书院放了三天假,让学生们准备年前的最后一场旬试,旬试结束,就能放冬假了,宣告着一年结束。 梁映章在府里看书看得太累,出门去三芳斋跟胡掌柜夫妻俩讨论新点子。 还在不远处,她看到一个背影从店里走出来,恍惚之间以为是宋清辞,差点叫人。直到那个男人转身向胡掌柜告辞,走进一顶高级轿子,才露出了正脸来。 样貌方正,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流露出良好的家风,但并不是宋清辞。 梁映章上前去问:“胡掌柜,方才送走的客人是谁?” 胡掌柜道:“这位客人是远伯侯世子。上回在店里订的定亲喜糕,他亲自来看看。” “这种小事还劳烦世子亲自来做,还真稀奇。” “可不是,我也是头一回见。眼看就要冬至,远伯侯府与吏部尚书府的定亲宴降至,这是京城年底的一桩大喜事。世子很在意这桩婚事,连喜饼这种儿都面面俱到。” 梁映章被提醒了,傅仪贞要与远伯侯世子定亲了。如果自己不出现的话,就是傅仪贞和宋清辞的婚事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是坏了一桩姻缘。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变成愧疚感,默默地积压在她心里面。 中午在店里吃了午饭,胡掌柜准备出门去送货,梁映章也想去逛逛,就跳上了骡车。 胡夫人站在门口,笑道:“圆儿小时候也喜欢跟着她爹去送货。每次坐在骡车上,不知道多高兴,冬天下雪小脸冻得通红。” 胡掌柜:“梁姑娘可不就像是我们的女儿嘛。” 梁映章的脸刷一下红了。 胡夫人对丈夫说道:“你脸皮厚随便认女儿,看把梁姑娘说得都不好意思。人家有爹娘。说起来,这么久了都不知道你在哪家府上做事?” 梁映章道:“我住在平昌坊。” 夫妇俩惊讶地对视一眼,“那可是达官显贵们住的地方。连府里做事的仆人都穿着绫罗绸缎,梁姑娘一定是见过大世面的。府上的主人还这么开明,能让丫鬟出来做生意。” “那是,那是。” 心虚浮上面,梁映章总不能说实话说自己是相府表小姐,岂不是让人笑话。 *** 胡掌柜要去送货的地方是一个叫文筠馆的文馆。 馆里时常有雅集举办,文人墨客经常出入。 文筠馆与三芳斋所在的展业坊隔了段距离,最近三芳斋名声大噪,所以馆主在这次以“礼茶”为主题的雅集上,想订点新花样,便找了三芳斋。 最后,文筠馆选订了一套叫“鹿鸣呦呦”的系列茶点,以绿茶粉制作而成。味道还是其次,关键在新意上,让文筠馆馆主拍案叫绝,当场下单。 梁映章这才明白,前几天胡掌柜让她出主意,原来是在这里派上用场。 “这款糕点我给白鹿书院的苏院首尝过。名字还是他取的。”梁映章得意道。 胡掌柜惊讶道:“哎呀,梁姑娘连白鹿书院院首都认识?这可了不得。” “我家小姐在那里读书。” “原来如此。” 梁映章帮胡掌柜把糕点搬进去,走的是后门。 此时前门十分热闹,停满了来参加这次雅集的马车轿子,甚至还来了不少朝廷中的官员。因为此次请到了裴公出席,所有人都是慕名而来,想一睹裴公的风采。 蓬荜生辉的贵客里,还包括了翰林宋毓敏。 此时的梁映章正坐在后门的骡车上等胡掌柜出来。他去帐房里结钱,让她在外面等。可是等了将近半盏茶功夫,人还没出来。 百无聊赖之中,梁映章决定去前院看看。 走到一处中庭,迎面而来一个人,也不看路,把她撞到了。对方神情慌促,连个道歉也没有就往后院方向去了。 “这人怎么这样。” 梁映章自认倒霉,心想刚才那个年轻人穿着得体,看样子还是个有学识的人,没想到这么没礼貌。 朝前院靠近,忽然那个方向传来了一声大叫。 “不好了!有人死了!是投毒……”那人还没说完,就应声倒地,口吐白沫。 梁映章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突然冲出来两个文筠馆的家丁将她抓住,“抓住她了!她是投毒的嫌疑人,另一个人呢?” 胡掌柜也被押了出来,惨白的脸上是灭顶之灾的表情。 第42章 投毒 梁映章顾不得反抗,就见一个接一个中毒的人被扶出来,中毒之人的症状都是面色青白,嘴唇发紫,呈现口吐白沫的呕吐症状。 眼前的景象让胡掌柜瘫软在地,他做生意几十年了,从没碰到过这种可怕的事情,更别说还被人抓起来诬陷投毒。 他安慰旁边被吓到默不作声的梁映章:“梁姑娘,你别怕。我们是清白的。” 第73章 梁映章全然没听进去。 她紧绷的目光,牢牢盯着从里面被扶出来或抬出来的人,心里害怕地祈祷:不会的,兄长今天在户部当值,应该不会来这里。 之前她进院子里时,听到路过的人聊起裴公也在文筠馆,才有了此刻的担忧。 一个熟悉的人影扶着门框走出来,梁映章眼尖得立即认出了他。 “敏叔!” 门边那人听到熟悉的声音,难以置信地朝这边看过来,“映章?” 宋毓敏看到梁映章双手被绳反捆在身后,呵斥那两名不长眼的文筠馆看护:“你们这是做什么?” 其中一名看护看看同伴,紧张得解释道:“大人,这是投毒的嫌疑犯,馆主让我们先抓起来,不能放他们走……” “混账!” 向来斯文温和的宋毓敏愤然发怒,“什么嫌疑犯!这是相府的小姐!” 两名看护闻言,当场吓得腿软,赶紧给梁映章松绑。 被放开了后,梁映章向宋毓敏扑过去,音色颤抖地询问:“敏叔,你有没有事?我看到里面好多人被抬出来,他们好像都中了毒……” 宋毓敏拍着她的手,道:“我没事。里面的确有不少人出现了中毒的症状,也有一些人没有任何事。此次事件极其蹊跷。” 梁映章暂时松了一口气。 宋毓敏问向旁边看护:“报官了没?” 看护唯唯诺诺道:“已经、已经去请京兆府尹大人过来了。馆主第一时间就通知去报官了,除了中毒的客人送出去就医,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出馆。” 宋毓敏神色凝重地点点头:“金馆主还算有分寸,在这个时候能沉住气。” 的确,在自己的馆内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还能吩咐底下的人安排妥当这些事宜,这个金馆主非等闲之辈。 一边思忖着,梁映章想起道:“我听说裴公也在里面?” 宋毓敏摆摆手,道:“裴公没有什么大碍我才出来的,只是受到了惊吓,静川君在里面陪着。”他这才想起一个疑惑,“映章,你怎么会在文筠馆?” 梁映支支吾吾,想起胡掌柜还被绑着,于是向宋毓敏求助道:“敏叔,我是和那位胡掌柜一起来的。能不能把他也放了?” 宋毓敏朝那边面相忠厚的中年男人看去,“胡掌柜?是做什么了?” 旁边一个看护道:“我们馆主怀疑他们店里送来的糕点里下了毒,所以才叫小的们把他绑起来的,等官府的人来了再听候发落。” 梁映章不服道:“聚会上那么多吃的喝的,凭什么只认为是糕点有问题?” “原来那个糕点是你送来的。”宋毓敏知道梁映章的爱好,在相府里她时常会拿来给他和陈嫣品尝,难怪有种熟悉的味道。 梁映章难为情地低下头。 宋毓敏此刻了然于胸,朝看护命令道:“本官就吃了那糕点,却没有中毒。你们张口就来,毫无证据,污蔑无辜的人,还不把人放了。” “这……” 正在这时,从门口冲进来一批手持兵器的官兵。 “包围所有出口,任何人未经同意,不准离开!” 京兆府尹李岁揆在接到消息后,火速赶了过来,路上走得太急,顶戴官帽都斜着,正一边整理着,一边进入庭院。 “宋翰林,你竟也在此!” 他一眼认出了宋毓敏,下台阶时差点绊了一脚,好在被旁边的手下扶住了。 宋毓敏对他的失态很是淡定,“府尹。” 看到他相安无事,李岁揆的心总算落定,若是宋相的独子出了事,他的乌纱帽随时可能不保。一众文士官员都在文筠馆里遭遇投毒事件,过来的路上他急得心绞痛了都。 这叫什么事! 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对这么多人投毒? 李岁揆当京兆府尹这么多年,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大一桩骇人听闻的聚众投毒事件。目前伤亡情况未知,牵扯的人员又广又杂,他几乎慌了手脚。 看到旁边帮着一个男人,李岁揆急病乱投医,当场发作道:“这个抓起来的人是什么人,跟今天的投毒事件有何关联?” 看护回道:“回府尹大人,今天的雅集上有他家送来的糕点。我们馆主怀疑此人在食物中下毒,因此叫我们把人抓起来。” 胡掌柜当即跪下喊冤:“大人,冤枉啊!我没有下毒!” 李岁揆点头,吩咐手下的官兵:“金馆主的怀疑有理有据。既然是投毒,最有可能在吃的东西里面下毒。先将此人关押起来。” 眼看胡掌柜要被移交官府,梁映章没沉住气,站出来道:“我跟他一起来的,你们既然怀疑糕点里有毒,是不是也要把我抓起来才算公平?” 宋毓敏懊悔没拉住她。 面对突然拦在面前的少女,李岁揆眯起眼睛道:“小姑娘,看在你投案自首的份上,审问你时本官尽量不用酷刑。一并抓起来。” “是!” 一名官兵上前,正要去抓住梁映章的胳膊,身后冲过来一道人影,挡在了那名官兵的面前,冷冰冰的目光如两支冰箭,射向京兆府尹。 “我看谁敢动她。” 京兆府尹被那两道射来的目光瞬间钉住,胆寒发怵,“宋、宋侍郎。” 比起温文尔雅的翰林宋毓敏,宋清辞走的是宋相年轻时的路子,身上有宋相当年的影子,笔直不阿,雷霆手段,对付比他高位的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第74章 无论是显赫的家世,还是难以捉摸的为人,都让朝中官员无法不忌惮三分。 “兄长……” 当高大的身影出现时,梁映章被对方握住了自己的手,此时此刻,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雪松香气成了令她安心的唯一气息。 宋清辞拨开遮挡在她眼前的乱发,问道:“还好吗?” 手还被他紧紧握着,梁映章刻意藏在袖子底下,“我没有事。” 看到他们异乎寻常的亲密举动,宋毓敏轻轻皱起眉头,当爹的还在这里,怎么能够视而不见,连句关心也没有? 宋清辞望过来:“父亲,您没事吧?” 宋毓敏酸溜溜道:“我要有事还能够站在这里吗?你千万别把此事告诉你母亲,否则她定会说我。映章,你也不许说。” 梁映章和宋清辞对视一眼,两人露出会意的淡笑。 宋毓敏接着道:“裴公在里头。你进去看看吧。” 宋清辞点了点头,门外传来一阵大马嘶鸣。 门口迅捷地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走在最前头的是官袍飒飒的谭念月:“府尹大人,此案重大,涉及朝中官员,现由刑部全权接管。” 李岁揆如蒙大赦:“刑部来得太及时了,这种大案,金兆府也没处理过,还是刑部有经验。谭侍郎有何需要,金兆府全力配合。” 谭念月示意身后的手下展开行动,她朝宋清辞看了眼,发现了梁映章也在此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 不远处的会堂门口,许云君扶着裴公正走出来。 宋清辞快步流星地跨出去,“裴公。” 裴公年事已高,还未完全恢复过来神智。他握住宋清辞的手臂,有气无力道:“楚之,想不到我回京,竟会遭此大劫。” 宋清辞眼神发暗,道:“我一定会查清楚。” 不料这时,旁边一抹人影倒下。 “云君!” 许云君倒在了宋清辞的怀里,她的唇色逐渐发紫,这时候才出现了中毒的症状。在她合上眼之前,瞳孔里倒映出宋清辞焦急的面孔,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后面的梁映章,看见这一幕,不由得握紧了手心。 第43章 隐情 一名刑部官员拿着手中的名册,跨进案发现场的大堂。 文筠馆内外布满了看守的官兵,举办雅集的大堂已经被封锁起来,所有的物件摆设保留着当时的原样,里面只有两个人在。 谭念月立在门边不远处,一言不发,静静扫视着大堂里的所有事物,在脑海里重现当时案发前后的场景。 每一个角落,每一张凭几上的摆设,都被她一一记在心里。 这名叫徐长经的刑部官员走到谭念月身边,“谭大人,她在干什么?” 他问出这句话时,目光跟着汇聚在梁映章的身上。 只见她左手执一张纸,右手执一支笔,在每张凭几边上经过,时而弯腰清点凭几上的东西,在册子上记录着什么。 谭念月接过名册,翻动纸页,“她说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徐长经不清楚梁映章的身份,但是自己的上司还让她进来案发现场,想必是有隐情在内的,于是没再多问。 谭念月翻了几页,问道:“今日雅集上的所有人都记齐了?” “这上面是今日参与雅集的所有客人名册,属下询问了清醒的客人,还有被送到医馆救治的也都记录在册,包括两名中毒身亡的死者,身份皆已查明,无一缺漏。”徐长经道。 谭念月继续翻阅着名册,清秀的面容上被灯火打亮了一层光。 她目光如炬,在死者那一栏上停住了,“怎么死的是他?” 谭念月吃惊道,掌心沉重地合上了本子,“我要出入雅集的所有人,不单单只是与会者,还有当时的茶师、乐师,以及服侍的下人。” 徐长经捏了把冷汗,“这些人的名册都在金馆主那里,我这就让他送来。” 外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也巧得很,文筠馆馆主金善钧拿着名册等在了外面。 他被得到准许后,亦步亦趋地走了进来,重新走入这里,仍然心有余悸,不敢抬头细看周围的环境,“谭大人,这是您要的名册。” 谭念月留意到他特意去瞥了一眼前面的梁映章。 被留意到后,金善钧收回目光,整理慌张的神色:“大人,今日出场的茶师、乐师,包括所有下人,都是我精心挑选,绝不可能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罪行。还请大人明察,早日还文筠馆一个清白。” 谭念月不露声色道:“金馆主请放心,刑部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也不会错抓一个无辜之人。” 闻言,金善钧稍稍松了口气,准备离开之时,面露几丝难色,又转过身去问道:“不知大人可查出有毒之物是被下在了哪里?” “案件还在查明之中,无法透露案情细节。” “明白,明白。大人查案有何吩咐,文筠馆上下定会配合到底。” 金善钧慢慢走到门口,屋檐上洒下来的月光打在他的前身,他的眼里如眼前的月光一般,惨淡,黯淡,前途未知。 就在他失神之际,从身后的大堂里传来了一句清亮的少女声音。 “谭大人,我算出来凶手下毒的规则了。” 头顶的月光被一片乌云遮住。 第75章 室内。 梁映章捧着手里的纸,举到谭念月面前,一旁的徐长经也忍不住朝册子看去,想看看这上面究竟是什么名堂。 早先,梁映章要留下来协助查案时,谭念月还有所顾虑。 “我是目击证人,还是被嫌疑的对象。谭大人,你觉得我该不该留下来?”她当时用这么句话把自己说服了。 再加上宋清辞的准许,谭念月也就把她留下来了,说不定会有点用处。 这是谭念月第三次跟梁映章打交道,前两次的印象,在他眼里,梁映章不过是个躲在宋清辞背后的小姑娘,眼神活络,看上去很机伶,还很得好友宋清辞的宠爱。 这一次,梁映章被牵扯进棘手的案子里,却主动提供了帮助。 刑部的医官查验过雅集上每一样可食用的东西,茶水、糕点,甚至是触碰的器具,均无毒理反应。 然而,奇怪之处就在于,会场上有些客人中毒,有些客人却没有中毒,毫无章法。 这起投毒事件定义为随机投毒的可能性更大些。 可到底,毒物在哪里,客人又是如何中的毒,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谭念月陷入一筹莫展之中,梁映章就跟他要了一张纸一支笔。 此时的白纸上,被分割成一行行一列列的小格子,最左边的一列被标上了数字,最上面一行分别写着每张凭几上的东西,分别是:茶盏、糕点、香炉、笔枕、砚台、宣纸。 “画圈和打叉分别是何意?” 谭念月不禁问道。 梁映章一边比划,边解释道:“画圈的意思是客人没有动过或吃过,打叉是有用过的痕迹。除了上面的香炉是客人无法使用的,其他都有痕迹可寻。如果是食物中毒的话,就可以看出客人吃了什么,拿去跟有无中毒的名册一对照,就知道是不是食物的问题了。” 谭念月笑了笑,道:“这倒是个统计的妙招,简洁明了。” 徐长经捧着手里的名册,惊叹道:“这张纸上一眼就能看出了是哪里不同,还能做对照,跟客人的口供进行对比,验证有没有记错或者说谎。这样一来就能知道中毒的客人问题出在哪里了。” 自己的做法得到了认可,梁映章呼出气,紧张的情绪安定不少:“这是兄长教我的比对法,户部对账时会用到这个方法。” “他还教你这些?”谭念月别有深意地多看了她一眼。 梁映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不多时,冯魏来接人了。 谭念月握着手中的纸张,脑海里浮现出梁映章走之前对她说的话:“谭大人,我有位当大夫的伯伯,他跟我说过一句话,说是平时没有毒的东西,放在一起就能成为剧毒。” 谭念月也早就想到了这些,梁映章的提醒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接下来要找位药理高手来查查了。 “大人,您在想什么?”徐长经打断了他的沉思。 谭念月摇摇头。 徐长经感慨了一句:“没想到相府的小姐还有这种本事,跟一般弄琴棋书画的千金小姐不太一样。倒是跟咱们刑部气场很合。如今女官已不稀奇,唯独咱们刑部没有一位女官。六部科考要是能纳入女试,我准让家妹来试试。” “你有妹妹?” “家妹跟从家父学医,继承了家中的医馆。”徐长经摸摸脑袋,不好意思道:“说起来,她对大人先祖写的仵作手册视若珍宝,小时候还励志想当一名女仵作。” 谭念月没有接话,将手中记录的纸递给他,“把东西收好。” *** 寒院。 床榻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皮,望着熟悉的床顶,向旁边看去。 是一张清秀的小少年面孔。 “静川君醒了!”书僮朝外面喊去,“裴公,宋侍郎,静川君醒过来了!” 许云君放空的目光汇聚在一点上,逐渐又闭上了眼睛。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外漂泊的那五年里,云海巫山,千帆过尽,总有一根无形的线扯着她回头。 世人道,静川君才华洋溢,潇洒恣意,为女中君子。 唯有她自己知晓,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缺憾。 刚醒来,许云君的脑子里还很昏沉,在一阵关切问候后,裴公由书僮带着回房休息了。她坐在床边,望着屋子里剩下的一个人准备离开。 “宋楚之。” 许云君叫住了他,心慌极了,手指紧紧揪着被子。 宋清辞回头看她,“可还有事?” 许云君抬起苍白的脸庞,清澈的眸子比平时少了矜傲的光彩,“你那个妹妹……当真是你喜欢的人吗,而不是另一个权衡利弊的傅仪贞?” 宋清辞神情淡若一片轻云,罩在许云君的头顶,“是又如何?” 屋外,半片的裙摆从许云君眼里闪过,又很快消失在院子里。 许云君暗暗地松了半口气,嘴角拉开一点苦涩的笑意:“这才是我认识了十年的宋清辞。你本该就是这种看似光风霁月,实则步步为营,操弄权势,比谁都无心的冰雪人物。” 宋清辞蓦然间,发出一记轻笑,并不否认对方的评判,道:“果然在你眼里,我始终如一不是个好人。” 撕下了平和的表面,许云君直言不讳:“看来你已经彻底忘记五年前骊南王郡主自缢是为了谁?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是如何的冷血无情。” 第76章 瞬间,宋清辞的唇角垂下,紧紧抿住。 许云君望着对方离开的背影,幽幽道:“你那个妹妹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吗?” 第44章 藏娇 马车停在寒院门前。 橘黄色的灯光挂在门楣上,照出檐下斜斜拉长的影子。 梁映章听到脚步声,收回了望月的目光,回头,对上身后人的目光,“兄长,静川君怎么样了?她醒过来了吗?” “她中毒不深,已经醒来了。”宋清辞拉起她的手,“陪我走走吧。” 梁映章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的手很凉。 宋清辞将她的手拉近,藏在自己的袖子下,“在想什么?” 梁映章耷拉着一张苦脸,“我在想自己怎么那么倒霉,走到哪儿案子就跟到哪儿。兄长,这会不会是一种征兆,我要倒大霉了?” 宋清辞深知对方表面上大大咧咧、不挂在心上的性子,实则敏感又多疑。他感觉到虹陵的巨大黑影正在一步步逼近她,其中还包括他的一部分阴影。 鸟受惊了,会逃得更快吧? 月色下,他将人拉进怀里,满身的清辉抖落在她的发间,“那你便更要跟紧我。” 梁映章的小脸被按在他胸前,想逃开又不得。 “兄长,快放开,会被人看见的。” 真是的,在侍郎府里也就罢了,怎么在外面大街上还敢这么明目张胆? 栏院外,一盏昏黄,即将入冬的虫子在草丛里发出最后的嘶鸣。 随着虫鸣声渐渐平息,宋清辞经历了一番短暂翻涌的挣扎,才说了这句话:“年后,我会与祖父商量让你出府的事。” 梁映章扬起脖子,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惊喜过了头:“兄长同意放我走了?” “你本就是自由的。” 梁映章跳起来,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高兴地跑开去。 宋清辞侧了下头,不远处的冯魏走了上来,等着听他的吩咐。 “不要让许云君跟她单独接触。”宋清辞眯起眼睛道。前面的小鸟是真高兴,忘乎所以得在人烟稀少的街上欢呼,都忘了白日里经历的案子有多少凶险。 但愿她一直都这么无忧无虑。 两人回到相府,尽管已经夜深。 韩林夫妇还在等他们,直到看到他们平安无事地回来,才松了口气。 宋清辞领着梁映章,道:“让父亲母亲担忧了。” 陈嫣掐了丈夫一把,气得不轻:“你说说你,跑到那个文筠馆去参加什么文人雅集,今儿个要不是运气好,你让我怎么办!” “夫人莫气,夫人莫气。谁会预料到发生这种事呢?清辞,你说对不对?”宋毓敏朝宋清辞递颜色,想让亲儿子帮他说几句好话。 岂料,宋清辞一本正经转向梁映章,眼神很严厉,他道:“映章,你独自跑去那种地方,我要罚你禁足,年前不准再单独出门。” 啊?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梁映章一脸无辜,“兄长,你别太霸道了。” 宋清辞暗中捏捏她的掌心。 梁映章羞得面红耳赤,慌里慌张地把他的手甩开,这胆子也太大了,你爹娘都在旁边,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这边没能吵起来,对面俩兄妹倒先吵起来了。 陈嫣的火气偃旗息鼓。 宋毓敏躲过一劫,顿时腰板挺起来,以长辈的身份来劝说梁映章:“映章,清辞是关心你。今天要不是我也在那里替你解了围,你就要被当成嫌疑犯被官府抓住……啊!” “敏叔,说好的互相打掩护,你怎么把我给爆了?”梁映章把人拉到一旁。 “我那是不小心,说漏了嘴。”宋毓敏难为情道。 咳咳。 回头一看,脸色难看的陈嫣正盯着他们两个。 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后,陈嫣灌下了整整一杯凉茶才算消气,她瞪着旁边恭敬站着的两人,“一老一小都不让人省心。映章,明日你跟我去城隍庙烧香拜佛。” “好。” 碧水院出来后,梁映章有点想不通,为什么陈嫣听到她在外面跟人搭伙做生意时,好像没什么反应。她回头问跟着的人:“兄长,是不是你跟姨娘说了我做生意的事?” 除了他,还能有谁。 “你还说了什么?”梁映章紧张地望着他,“你不会连……那桩事也说了吧?” “你倒是提醒我了。母亲一直操心我的终生大事,过年时与她商谈你我的婚事倒是个不错的时机。” “我几时说要嫁给你了!”梁映章捂住耳朵就跑了。 “男女之间的事情都做了,莫非你想耍赖不成?” 梁映章狠狠瞪他,说得好像两人之间真发生了什么似的。 宋清辞笑了一下,追了上去。 *** 翌日。 陈嫣带着梁映章去城隍庙烧香,跪在佛像前静心祷告时,旁边的一颗脑袋支了下去。她道:“映章,你没睡好吗?的确,经历了那种事,怎么能让人放心安睡。” 梁映章呵呵笑了两声,我没睡好是你儿子的错。 陈嫣双手合十,面向佛祖,继续祷告。 拜佛结束,梁映章将陈嫣从蒲草上扶起来,听到她叹口气道:“你敏叔福大命大,躲过一劫,佛祖保佑。我听说雅集上中毒人不在少数,还死了两个人。” 第77章 脑海里闪现遮着白布的尸体被抬出去的场景,梁映章浑身感到一阵冷意。 陈嫣走到一位和尚面前,接过一支树条,撒上净瓶里的水,往梁映章周围挥舞,“你也是的,总遇到这种不好的事。我也是过来人,女子过十六岁时有一关叫‘跨坎’,平安跨过去了,从此便能逢凶化吉。” “我老家没有这个说法呢。”梁映章脸上被泼了水,还笑着说出来。 “这是苏杭的习俗,京城也是没有的。” “哦。” 梁映章低下眉,这一刻,她从陈嫣身上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情。 “你可还记得清自己的生辰八字?” 梁映章点点头,在红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随后,陈嫣带着那张纸交给了住持和尚,也不告诉她这是做什么的。梁映章心想这大概也是跟十六跨坎之类的习俗有关,便没有多问。 两人在离开寺庙时,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夫人。” 在寺庙前广场的另一端落下顶轿子,从里面出来的人向这边款款大方地走来,步摇轻摆,闪现的光令她的样貌更加明艳动人。 陈嫣语气淡淡,寒暄道:“傅家小娘子。” 傅仪贞对这个格外生疏的称呼反应了一会儿,才笑道:“我来庙里替母亲祈福,没想到会遇到夫人和映章妹妹。” 梁映章在陈嫣背后向她悄悄挥手,打招呼。 一番简短的寒暄后,两边各走各的。 在陈嫣后头跟着上了马车以后,梁映章发现她脸色不太好,于是问道:“姨娘,您怎么了?” “我生清辞的气,”陈嫣别脸道:“这么好的小娘子他不喜欢,便宜了远伯侯世子。宋清辞究竟是鬼迷心窍被哪家姑娘勾走了魂?” 梁映章干咳不止。 “映章,你几乎都在他那里,就没见他见过什么女人?” “兄长一天到晚忙于处理公务,见的都是户部公务上的那些人。要说女人的话,静川君算不算?” 陈嫣摇头,笃定道:“他俩不大可能。他们同窗认识多年,若要有事早就成了。许云君也不会在五年前就离开京城。” “五年前?”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陈嫣脸上闪过一丝隐晦,摆了摆手,换了一边脸,托腮道:“他若是看上哪家姑娘,跟我们说了,不就可以上门提亲。嫁进相府,京城哪一个女子不想?藏得严严实实,我看只有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陈嫣神神秘秘地招手示意她耳朵凑过来,梁映章赶紧竖起耳朵,“清辞十分注重伦理纲常,他一定是看上了没法娶的女子,才对我们如此隐瞒。” “比如说?” “寡妇,或者,有夫之妇。” 咳! 刑部的停尸房内,响起一道突兀的咳嗽声。 谭念月回头看了眼宋清辞,心想,天凉下来停尸房内的味道并不重,他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便问道:“你没事吧?” 宋清辞握拳掩唇道:“无碍。” 谭念月回过头,揭开面前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招呼宋清辞走近,“你看看,死的一个人你也认识,就是那个秘密接发孟岙山的渔阳孟氏宗亲,孟申。” 第45章 春宵 宋清辞面色严峻。 “另一个是孟申的同伴,杜宜宾。两人都是渔阳在册的举子,在士子中颇有才名。这次一道进京大概是为了明年的春试,提早过来准备。他们住在京城的一家客栈里,人员往来上已经让人去查了。” “你怀疑这次投毒事件并非随机作案?” “原本我是以随机投毒的案件去考虑,毕竟涉案人数众多,人员复杂。直到看到死者的身份,仵作验尸他们中的毒与当时在场的其他人中的毒有所不同。其他人中毒症状是呕吐腹泻。他们却是在现场就死亡。” 宋清辞目光凝聚:“查出是什么毒了?” “还没有,连作案工具都没找到。不过你那个妹妹倒是帮了我一个忙,排除了食物下毒的嫌疑。”谭念月道,“三芳斋的胡掌柜也已经放人,你让她不必担心。” “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她若是来找你过问案情,你想办法拒了。” “我还挺喜欢她的。” 一抬头,正对上宋清辞警告的眼神。 谭念月摸摸鼻子,尴尬地笑道:“我不能娶妻,你又不是不知道。紧张什么?我只是单纯喜欢这种胆大心细的小姑娘。” “别忘了你的身份。” 谭念月笑而不语。 尸体看完了,也没有留在停尸房里讨论案情的必要。 宋清辞有轻微洁癖,不喜欢里面那股味道,走了出去。 谭念月在后面套他的话:“揭发孟岱山买卖科考名额的舞弊案其中一个人证死了。这是不是有些太巧了?然而孟岙山不在当时的集会上,他也不会傻到自己动手。这案子,越来越让人头痛了。” 宋清辞提醒了一句,“你先当作一般的投毒案件调查,先入为主会让你失去判断。” 谭念月望向外头白灿灿的日头,阳光照在身上,却一点也暖不起来,“冬至一过,书院也要放假了,要赶紧把这场风波平息过去。不然明年学子们都不敢进京赶考了。” *** 钟铃声响起。 白鹿书院年前的最后一场旬试结束,学生们陆陆续续从考场里走出来,左右交头接耳讨论着刚才的试题,抑或是过年的打算。 第78章 沈鸢抱着书,跑来跟梁映章打招呼,“映章,我明日要回乡了。” 梁映章看出她眼里的不舍,上前抱了抱她,安慰道:“明年我们还会再见的。祝你一路顺风。” 沈鸢面露感伤,握住对方的手。 她没有告诉梁映章,明年她可能不回书院了,父亲身体日渐衰退,同父异母的弟弟还年幼,她作为长女须得操持起家里的生意。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梁映章看见前头人群里一个十分醒目的高大身影。她轻轻推搡了沈鸢的肩膀,挤眉道:“你告诉他了吗?” 沈鸢发现了那个身影,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要说起来,还是梁映章的嘴快,还没等沈鸢反应过来,她就扬声叫住前面的人,引起了周围不少人的侧目。 “韩子瑜。” 韩子瑜悠悠回头,停在原地,好像是故意等她们,“做什么?” 梁映章拉着不好意思的沈鸢跑上去,“沈鸢要回乡了。你作为朋友,不说点什么吗?”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投过来,沈鸢心情紧张地垂头。 头顶传来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一路顺风。” “谢谢。”她小声回应。 余光往旁边望去,高大的身影又往前独自走了。望着这抹藏在心底朝思暮想的背影,沈鸢心里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激动。 “四个字就完了。你也太随意了吧。”梁映章追上去。 韩子瑜忽然转身,“哪天你走了我也送你四个字。” “什么?” “走好不送。” 韩子瑜露出一排白灿灿的牙齿,凑近梁映章的面前,展现坏笑。 这话难道不是在咒她吗! 梁映章扬手要打去,韩子瑜灵活地躲避,一巴掌打到了旁边一个男学生的后背上。她赶紧道歉:“啊……不好意思……” 那人回头,原本是一脸怒容,在看清梁映章之后,神色瞬间慌张,匆匆忙忙地挤开人群离开,连后头同伴叫他都没回头。 “简程!你走这么急干什么?” “等等我们!” 沈鸢说道:“那三个人就是书院经常考榜首前三的周兴,杨范方,简程。上次月试他们缺考,更重要的旬试倒是来了。” 梁映章望着那个方向,痴痴地点头。 她想起来了,这个简程好像就是那日下午在文筠馆撞到她的人。 *** 春日亭。 梁映章站在一处特别像那种地方的楼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她悄悄跟着简程来至此处,目睹对方进去,门口的两个看护并没有拦住他。 楼里灯火通明,不时传来男男女女的暧昧笑声,以及交杯碰盏的碰撞声,丝竹琴乐鸣奏之声,还没到天黑,就看起来十分的热闹。 她上前一步,果然被高大威猛的看护拦住:“这里禁止进入。” “刚才进去那位是我兄长,他忘带了钱袋子。我是来给他送钱的。”梁映章说着,从鼓囊囊的袋子里掏出银子,悄悄塞进两个看守手里。 两名看护互相看看,往边上一站,让开了路。 一进入楼里,梁映章就被里面空气中充斥着的各种脂粉味和酒味给差点熏晕,她穿过一间间包厢,绕过道上喝醉了酒不认识的客人旁边,在一条走廊尽头发现了简程。 他敲开左边包厢的门,查看四周后,低头走了进去。 梁映章从地上捡起一条不知道是谁丢的丝帕,假装擦门窗,溜到那间包厢外面,在纸窗上戳了一个小孔。 小孔里的视野一半被里面的屏风挡住了,只能看到席地而坐的简程。 周围声音嘈杂,而里面却很安静。 梁映章做贼心虚,不敢太靠近窗偷听,只听到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年龄约莫四五十,在说什么模模糊糊,很难听清。 就在她听得入迷时,不小心撞到了旁边墙几上的花瓶。 花瓶砸落,造成的动静惊动了里面的人,简程立即起身,向门边走来。 刚冒出要逃走的念头,梁映章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悬空了,背后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拦腰抱起来,踹开对面包厢的门。 嘴里还悠哉地说着:“春宵一刻值千金。” 简程打开门,就看到对面一对男女肢体交缠地进了包厢。 被抱进包厢里,梁映章非但没叫,还很冷静。 在宋清辞说出那句话时,她就认出了他的声音。若是更早的话,就是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包围自己的淡香。 “兄长,你怎么在这里?” 宋清辞径直向床边走去,神情不定,似笑非笑地低头看她,“这话我也想问你。你一个女子,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梁映章被他放到床上,翻了个身,扫了眼房间里的布置,脸色顿时不悦,反问道:“你一个男子,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宋清辞立在床边,高大的影子将床上的人完全罩住,轻勾下唇,目光俯视道:“陆景襄约我在这里谈事。” 在这种地方谈事,不愧是小郡王的行事作风。 梁映章正要爬下床,却突然被宋清辞压在床上,后脑勺撞在了柔软的方形绣枕上,小声的惊呼被他封在了唇间,“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呢?” “我跟踪一位同学过来的。”梁映章红着脸老实交代了。她觉得自己要是不说实话,后面的惩罚就不只是亲一下而已了。 第79章 “又是韩子瑜?” 她的男同学,宋清辞就只能想到一个韩子瑜。 见他危险地挑眉,梁映章连忙否认。 宋清辞听了解释,没再追问下去。 梁映章想坐起来,去推他的胸口。两人之间的姿势实在难以描述,对方身上危险的气息越来越重,她不断地往后缩,声音小小地提醒他:“兄长,我要回去了。” 头顶传来宋清辞“嗯”的一声,身上的重压便消失了。 梁映章自己坐起来,整理好衣裳,还有压乱的头发,准备离开。 身后传来凉薄的语气,“陆景襄找姑娘去了。你不想看看待会儿我在这种地方,和其他女人如何逢场作戏?” 梁映章没有停下脚步。 她头也不回,把宋清辞气得不轻,将人一把拉了回去,重新压上去,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抬眼看自己,“小没良心的。你就这么有恃无恐,以为我不敢对你怎么样?” “不然呢。兄长要是欺负我,我告诉宋翁翁去。” “祖父本就有意将你许配给我。你去说,他会欣然同意。” “……”梁映章想咬人。 堂堂一个侍郎,怎么能这么没皮没脸,梁映章怀疑他是陆景襄纨绔附体。再仔细一瞧,宋清辞眼神有些暗,眼角微红。 她问:“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没错的,第一次亲她就是喝了酒,失了理智。 宋清辞眼神突变,狠狠咬住她这张气人的嘴,没想到亲下去后,对方很快回应了他,还伸出了舌头。 “兄长,我有些头晕。” 在一个几近在失控边缘的深吻后,梁映章脸蛋通红,眼睛里也是湿气朦胧,眼里含春,感觉到呼吸不过来,去解衣襟上的扣子。 在这种时候叫“兄长”的称呼,对宋清辞无疑是更大的折磨。 他暗骂了一句陆景襄,才意识到,这种地方的包厢房间里点的蜡烛和熏香都会添加助长情欲的草药成分,虽然量不多,也容易让人迷失心智。 “我们回家。” 宋清辞深吸口气,让自己保持清醒过来,帮她将解开的扣子系回去。 随后,将人抱起来,扯了一块挂在架子上的披肩,盖在她头上,出了包厢。 迎面遇到了左拥右抱一边一个姑娘的陆景襄。 他看到从来不近女色的宋清辞怀里竟然抱了一个姑娘,瞬间目瞪口呆:“表哥,你这是要去……哪儿?” 宋清辞横他一眼,让他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第46章 送别 次日,陆景襄跑去碧水院邀功。 “姨娘,你让我试探表哥正不正常,我试探出来了。他昨日从春日亭带回去一个姑娘。你去找侍郎府的下人问吧。表哥绝对是个正常男人。” 陈嫣大惊失色,险些把茶碗给摔了,“你怎么带他去那种地方?” 陆景襄下巴抬得老高,往嘴里丢了一枚点心,“男人嘛,只有在那种地方才会露出真面目。事实证明,表哥也难过美人关。温柔乡是个正常男人都躲不过。” 陈嫣气得跺脚,“我让你试探他正不正常的意思,是想问出他喜欢的人正不正常,是否出自门当户对的士族官门。你竟然带他去那种地方!” 陆景襄缩着脖子,往后退,开始想着怎么甩锅。 “姨娘,这可不全是我的错。表哥他自己没把持住,又不是我按着他们做那种事的。” “你!你要气死我!” 碧水院里,小郡王被陈嫣追着打。 宋清辞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滑稽的景象。他面无表情,聪明如他,料到昨日陆景襄突然找他肯定是跟母亲有关。 “母亲。” 陆景襄发现了宋清辞,见到救星,躲到了他身后,“表哥,昨晚约你的事跟我没关系。你们母子俩的事我就不掺和了。告辞!” 说完,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母子俩面面相觑。 陈嫣没顶住亲生儿子平静又有威慑力的目光,把脸往边上撇去,“清辞,你不要听景襄那小子胡说。我没让他做那种事……” 宋清辞打断她:“母亲,我来找您是谈婚事相关的事。” 陈嫣惊讶地望向他。 *** 相府另一头的朗水院里。 梁映章从梦里苏醒,感觉到浑身酸软,好像身子骨散了架,被人揉捏了一晚上。她好不容易爬起来,绿绮听到动静,端着清水进来服侍她洗漱。 “小姐,左手。”绿绮捏着毛巾帕,为她拭手。 “哦。”梁映章把左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无意间瞧见了枕头下面压着的一条腰带。 这是一条男子腰带。 梦里的场景顿时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昨晚,宋清辞把她从春日亭带回来后,她拉着对方的腰带不肯松手,不仅双手,连双腿都缠上了他的腰,”兄长,我要……这个。给我好不好?” 梁映章虽然个子不高,四肢纤细,腰也是盈盈一握就能掐住的尺寸。可是她的力气却想象不出的大,一双细腿勾住他的腰,竟将他勾进了半边的床里。 原本身体里那股压下去的欲望,被这条缠人的腿要勾出火来。宋清辞百忍千忍,连亲带哄:“乖,后面的事放到成亲之日再做。” “不要!我现在就要。” 第80章 梁映章仍是不依不饶,宋清辞跟她争扯了一番,才意识到她要的是自己的腰带。没办法,他只好解下来给了她,她这才安分下来,抱着腰带一闭眼就睡了。 如今看到这条腰带,梁映章全想起来了! 那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两片脸颊顿时火炉烧起来,她一头扎进旁边的脸盆里。绿绮来不及阻止,被溅了一身的清水:“小姐,您怎么了?不要做傻事!快出来!” 水面上浮出咕噜咕噜的泡泡。 绿绮叫来了秋意帮忙才把她拉起来,她们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出现这么奇怪的举动。 不顾脸上头发、连中衣也湿了大一片,梁映章按住绿绮的肩膀,嘴角抽动,老半天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昨天晚上我和兄长之间……你们看到了吗?” 绿绮不明所以,说出了昨晚的事:“昨晚侍郎带您回来后,便将我们支了出去。将您哄睡着后,侍郎才离开的。小姐,怎么了吗?” 还好没在她们面前丢脸。 梁映章才稍松口气,眼睛睁大,变脸极快,往床上倒去,拿脑袋砸绣枕,边咂边骂:“老天,让我失忆了算了吧。我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情?要说那种话?” 那条坠白玉腰带又进入她的视线里。 梁映章操手扔出床外,砸中了从外头进来的人。 “哎哟!” 陆景襄捂着脑袋,低着去看掉到地上砸中自己的东西。 就在他定睛看去之时,梁映章冲了过去,捡起玉带藏在身后,摆出笑脸相迎的姿态:“小郡王,你怎么来了?” “你拿什么东西砸我?” 陆景襄不满地朝她看去,却发现她只穿了中衣,领口敞开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胸前不知为何是湿的,薄薄的布料里显露出若隐若现的藕粉色。 ……藕粉色…… 陆景襄脑子里被这三个字充斥着,全然停止了思考,身子僵住。一股热流从鼻腔里流淌出来,他迅速转过脸去,捂住鼻子,语气不善地发号施令。 “快把衣裳穿好!我在外面等你。” 梁映章低头一看,两眼发晕,好在被身后的绿绮扶住了。 “小郡王还是这么我行我素,擅闯女子闺房,太失礼了。”绿绮小声不满道。 秋意附和道:“就是,就算是侍郎进来,也会事先打声招呼,等小姐方便了再进来。可是没人治得了小郡王。” 梁映章只剩下呵呵干笑。 要她说,这对表兄弟,半斤八两好吧。一个明着桀骜,一个暗着心黑。相比于陆景襄,她还能勉强糊弄一二。在宋清辞面前,算了吧,只有乖乖被压的份儿。 话说昨晚,她是怎么变成那副样子的? 院子里,陆景襄蹲在地上,两只麻雀在他面前争先恐后地抢吃食。他手里正掰开一块糕点,扔在地上喂它们吃。 见梁映章从房中走出来,他起身,扔掉剩下的糕点,拍掉碎屑,“你不是书院放假了吗?我带你出去玩。” “我今天有事,去不了。” “什么事?”陆景襄皱眉。 “我一个朋友离京回乡,我要去送她。”原本梁映章只是随意找了个借口,应付小郡王的邀约,却没想到他竟然一道来了清业坊。 一户别致清净的院门外,停了三辆马车。 前面一辆是坐人的,后面两辆上装满了各种行李货物,塞得满满当当,高高隆起,仿佛把整个院子都搬空了似的。 沈鸢十分的惊讶地看见这时候出现的梁映章,“映章,你怎么来了?” 目光往后移去,身后还有一位神采奕奕、贵气十足的年轻男子,那副倨傲睥睨的模样让人不敢直视太久。 梁映章上前,拉住沈鸢的手,“我答应了要来送你的嘛。”沈鸢的目光落在她后头,于是她解释道:“这是穆王府的小郡王。” 身后的奶娘慧姨面上和颜悦色,暗暗去戳沈鸢的腰。 沈鸢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上前,朝陆景襄福了福身,道:“民女见过小郡王。” 动作顿在那里,却迟迟听不到回应。 沈鸢头不敢抬,感到异常的尴尬。 “他是跟来的,你不用管他。”梁映章拉起沈鸢,缓和了气氛,回头朝无动于衷的陆景襄瞪了眼,警告他不准对她的朋友这么高高在上。 小院的大门被一把重重的铜锁锁上,拔出钥匙,交给看房的人。 一切准备妥当,即将启程。 梁映章打算送沈鸢到城门口,于是也一同走上前面那辆马车。 陆景襄骑马绕到马车前,眉毛高高挑起,对梁映章命令道: “上来。坐我这里。” 梁映章看看为难的沈鸢,再看看不容拒绝的陆景襄,泄气地跳下车,扶着他的手臂,坐到了他身前。惹小郡王生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好委屈自己。 陆景襄这才满意地笑了,拉起缰绳,打头阵先行往城门口去。 *** 城门口,终是到了离别之时。 回忆起初相识的场景,两人一同在书院里度过的快乐时光,沈鸢忍不住落下泪来,紧紧握住梁映章的手,“映章,我不会忘记你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梁映章替她擦着眼泪,“你也是我在京城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别哭嘛。我们又不会再也不见面了。” 第81章 奶娘出声道:“是啊小姐,梁小姐也把你当真心的朋友。在京城能遇到梁小姐这样的贵人,是你多大的福气。” 梁映章不太喜欢奶娘那种说话时的语气,她随意笑笑,继续安慰沈鸢:“你不是一直很想念家里?马上就要与家人团聚,应该开心才对。” 说完这句话,梁映章的眼光不由得暗了暗,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旁边,陆景襄的眼里只有一个人,于是乎,他捕捉到了梁映章神情中转瞬即逝的微妙变化,即便很快被她藏得干干净净。 马车上,沈鸢掀开帘子,做了最后一次挥手道别。 她含泪晶莹的目光越过梁映章的肩膀,深深地往后面路人进出的城门口望去。 梁映章知道她在期待那个人出现。 可是结果,并不让人如意。 随着马车在视野中逐渐遥远,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城楼上有一抹身影转身走下了城楼台阶。灰蓝的天空中突然下起了晶晶亮亮的细碎尘埃。 “下雪了。” 冰冰凉凉的雪屑落在摊开的掌心上,梁映章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心想:京城下雪真早,若是在青镇,至少要一二月份才会落雪,而且不一定每年都有。 雪花越来越大,起初是一颗颗,随后是一片片。 落啊落,密密绵绵,将繁华恢弘的虹陵变成了一座唯美梦幻的雪城,周围从行人里不断地发出了对初雪的惊叹。 雪花落在发间,肩上,同时也落进陆景襄的心里了,丝丝凉凉。 活了二十年,他未曾有过的悸动,在眼前之人仰起脸看雪,露出那种脆弱易化的感伤之时,如雪崩无法挽回之势,将他轰然正面湮没。 梁映章正要往城门口走回去,突然感到手被他拽住了。 陆景襄在她的掌心狠狠亲了下。 “梁映章,你跟我好吧。” 第47章 祖训 梁映章甩开他的手,没把他的话当真,“别开玩笑了。回去吧。” 陆景襄眉头一凛,几下思索,心里已有了盘算,便带着人回相府了。 在相府门外,梁映章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来。 “苏院首。” 苏秉淮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并没听到她的叫唤,直到梁映章跑到他跟前,他才恍然惊觉,笑意晏晏道:“梁映章小友,别来无恙。” “苏院首是来见宋翁翁的吗?” “近至年关,特来拜会恩师宋相新年。” “这么早就来拜年了,苏院首是要回乡过年与家人团聚吗?”并不知情的梁映章只是随口一问,苏秉淮脸色淡淡的笑容便凝住了。 陆景襄悄悄扯她的袖,暗中提醒她。 这时,管家宋瞿拿着一把油纸伞出来,“苏院首,今日降雪,回去的时候务必撑伞。”他仍是觉得不放心,“还是让相府的轿子送您回去吧?” 苏秉淮接过伞,笑着婉拒了。 一人一伞在白雪中渐行渐远,背影落寞,形单影只。 梁映章觉得比刚才送别沈鸢时,心里还要难过。她不禁问道:“苏院首这种身份的文官,怎么身边连个仆人车夫都没有?” 宋瞿道:“苏院首向来喜欢独来独往,行事作风也与一般的官员不同。如今书院关门,他今年又去山中暂居过冬了。” “去山里过年?”梁映章吃惊道,听上去好可怜。 两人一道走进府内,梁映章忽然想起一件事,便上前扯了扯陆景襄:“你方才拉我,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 陆景襄见她一脸无知,摇头道:“你可知苏秉淮是谁吗?” “白鹿书院院首啊。” “那你知道他一阶白门,从无品级的文人,是如何当上大魏四大书院的首席之位?” 这梁映章怎么知道啊。 陆景襄回头望向相府高大的牌匾,白雪朱门,高门深院,片片雪花从无尽苍穹中落尽偌大的天井里,记忆中一抹鲜红闪过眼前。 “喂,你在想什么。”梁映章见他正在发呆。 陆景襄回过神来,背靠柱子,打算好好教教她京城里的人情世故:“五年前,苏秉淮揭发骊南王造反有功,拜入宋相门下,成为宰相高徒,接任了白鹿书院院首之职。” “这跟我说的有关系吗?” “你刚才问他是不是要回乡跟家人团聚?他哪还有家人。他揭发骊南王造反的罪证,一家人除了他全被骊南王斩杀。”说完,陆景襄想起苏秉淮离开时雪中的落寞身影,冷哼了声:“以全家人的性命,换来了拜相入朝的地位,也不知他后不后悔?” 梁映章一巴掌打在他胸口:“你怎么可以说出这么无情的话!” “我无情?” 陆景襄捂着胸口吸气,没曾想她手心不大,一掌打下去竟然这么有力,陆景襄怀疑再重几分会被她拍出血来。 “失去家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无法弥补的痛苦。你怎么可以这么揣测苏院首的想法?”梁映章心里的痛楚也被戳中,她没爹没娘,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所以时常怀疑自己是梁辉捡来的孤儿。 豆大的眼泪从她发红的眼眶里掉出来,陆景襄当场急了,拿自己金贵的袖子替她擦眼泪,“你怎么哭了?让相府的人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你。” “你堂堂小郡王,还怕相府的人?” 第82章 梁映章一下一下地抽鼻子。 “你是不知道姨娘浇水的手柄抽在背上有多痛,小时候我弄坏她的花圃,老被她打。宋清辞还在一旁背七律。姨娘打我的节奏也变成了七律。” 梁映章破涕为笑,转过脸去:“你快回去吧。还跟着我做什么。” “笑了就好。”见她雨过天晴,陆景襄总算松了口气,也很有成就感,“你比明珠儿好哄多了。她更像个孩子,耍起性子来怎么也哄不好。” “你那个妹妹……的确挺难哄的。” “将来我们成了一家人,你会喜欢上明珠儿成为好姐妹的。” “谁和你成为一家人!不要乱说。” “现在是乱说,我会很快让它成真——” 陆景襄毫无预兆地捧住梁映章的脸,在额头上重重亲了口。 梁映章气急败坏地将他推开,这在她们乡下都算是耍流氓了。她捡起地上一根枝条,追着去,一抬眼望见了对面站着的人:“陆景襄!你——兄长。” 雨雪霏霏,在露天的庭院里簌簌落下,宋清辞的一双目光比雪还凉。 陆景襄随意打了声招呼,“表哥”,便志得意满地离开了。 昨晚那个比梦还离奇的景象重新闪现了梁映章的脑海里,原本她都要忘了,但是在一见到宋清辞后,又不得不回忆起。身体的某个部分像着了魔似的,灼烧起来。 她丢掉树枝,尴尬地无地自容。 “犯了错就想走?” 宋清辞哪会轻易放过她。在目睹了陆景襄亲她后,他胸中的妒火无处发泄,即便是被冷雪落了一身,也无法平复心中的怒意。 梁映章被他拉到旁边的假山里,原来这假山里面还能藏人,就算是有人路过,也不会轻易发现里面躲了两个人。 外面的雪无拘无束地下着,里面的人昏天暗地融入进彼此唇舌间。 “想起昨晚的事了?”宋清辞低喘道。 梁映章的额头都被他的指腹磨红了,没敢看他。宋清辞刚才那副样子,好像真的要把她拆骨入腹,令她不由得想起昨晚的克制到达他的底线了。 宋清辞没再动她,为她整理好容发,握着她的手走出假山,“那条玉带你收好,他日我要你亲自为我戴上。” 走了两步,后面的人却不动。 宋清辞回身。 梁映章松开了他的手,离他远远的,目光垂在地上不知道在盯着什么东西,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兄长真的喜欢我吗?” 短短几个字,语不成句,不知是冻的,还是心里在颤抖。 宋清辞伸出手去碰她,却被她躲开了。 她倔强地立在原地,就是不敢抬头:“大户人家讲究门当户对,娶我这种没有家世出身平民的女子,肯定会被人笑话。我也怕你以后对我厌了,喜欢上了别人。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可我无法容忍这种事,对任何一个女子都是不公平的。所以,你要想好了——” 这次,她终于抬头,对上了宋清辞充满动容的眼睛,“娶了我,就要抛开世俗成见流言蜚语,一辈子只能爱我一个。我老了丑了,你也不可以嫌弃。就算公务在忙,不可以几天不理我,不跟我说一句话,因为我会多想……” 来不及说完,宋清辞抱住了她,他的手在她柔韧的腰肢上微微颤抖,脸颊紧紧贴着她的,“你说的这些,我全答应你。” “还有很多呢。” “好。”宋清辞失笑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 梁映章最初没有抱多大希望,列出这么多苛刻的要求原本是想劝退他,没想到宋清辞全盘接收了,也不知道该说他是冲动呢还是有勇。这种事难道不应该过问下长辈父母再做决定吗,难不成就算是他们反对,他也要娶自己吗? 宋清辞抵着她的额头,笑了一下,道:“宋家祖训中有一条,凡子孙后辈必须遵循一夫一妻。三妻四妾是不允许的。这是先祖立下的规矩。你的担忧并不会出现。” “是吗?”梁映章支吾道。 “告诉你一个秘密,先祖宋玠的原配妻子沈氏是他的义妹。像不像你我二人?”宋清辞贴在她耳边,笑声传入她耳朵里,痒痒的。 梁映章一把推开他:“兄长,你该不会有那种……恋妹癖好吧?” 宋清辞扶额,又开始语出惊人了。 *** 若水院里,宋相站在书房的走廊上,望着从头顶夜空飘下来的细碎雪花,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白日里下了一天的雪,地面上早已积了薄薄的雪,脚踩在上面,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宋相被脚步声打断思绪,朝管家看去。 宋瞿道:“相爷,今年雪下得格外早,是个好年。” 宋相望着月色,拂须道:“宋瞿啊,我在想一件事情。我派去青镇打算将梁辉的棺椁转移厚葬,却发现里面是个空坟。四十年前救了我一命的人,究竟是谁?” 宋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第48章 僵局 孟府。 书房内,孟欣正在缠着孟岙山让他把自己调回白鹿书院,“祖父,我何时能回白鹿书院?你知不知道,自从我被调到青麟书院后,有多少人在笑话我?” 孟岙山被胳膊被摇晃,笔下的字立即变得歪歪扭扭。他叹气道:“你就先在青麟书院里好好读书。过了年我就把你调回白鹿。” 第83章 孟欣立即眉开眼笑:“真的!太好了!” 孟岙山神情严厉叮嘱道:“记住,这次不准再做太过分的事。” “是她们来惹我的,我只是给她们一点教训而已……”孟欣满不在乎地狡辩道。 “你就算要招惹,也得看清楚对方是谁!” 孟岙山大声呵斥道,打断了她,见她要哭出来,又放柔语气,谆谆教诲道:“相府不是我们能惹得起。就算是一个远房的表小姐,也是挂着相府的名号。你要是还想回白鹿书院,就安分点。”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 孟欣眼泪汪汪地跑了出去,这时,一位老仆人正好进门,察觉到里面气氛不对,没有先开口。直到孟岙山开口道:“什么事?” 他才如实汇报道:“老爷,刑部侍郎谭念月谭大人登门拜访。” 孟岙山浓眉跳动,复杂的神情变化迅速。 当谭念月走进来时,孟岙山变换了另一幅面孔,笑脸相迎道:“谭大人是稀客,不知有何事登临鄙府?” 谭念月也不跟他晃虚招,直接开门见山:“文筠馆发生的命案,孟院首想必有所听闻。我从文筠馆馆主那里拿到了一份名单,原本当日孟院首也在雅集名册上,不知为何没有去?” 早就料到对方的来意,孟岙山假模假样地说道:“那日不巧,我感染了风疾,故而没有前去参加雅集。” “这么巧?”谭念月眸子一转,“看来孟院首是吉人自有天相,躲过了这次投毒案的灾祸。不过有些人就没有孟院首这么有先见之明了。” 孟岙山端起茶杯,吹了吹气,眼睛眯起道:“谭大人这是何意?” 谭念月拿出一张名帖,摆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其中一名死者,名叫孟申。这个名字孟院首应该不会陌生,他是您的渔阳宗亲。据云来客栈的伙计交代,文筠馆案发前一日,您在云来客栈与他见过一面,两人之间起了争执,不欢而散。走之前,你还对他说让他在京城无立足之地。这很像严重的威胁呢。” “这纯属是污蔑!”孟岙山拍案而起。 “何来的污蔑之词?” “谭大人,你有所不知啊!孟申是我的渔阳宗亲没错,他父母早亡,若不是靠我的帮扶,他哪能有机会读书成为举子参加科考。此次他提前来京,是想求我帮他通过明年的春试。此等心术不正之人,我怎可容忍他破坏科举。因此告诫他早日回乡,不要妄想靠不正当的手段在京城有立足之地。” 孟岙山脸色涨紫地立在原地,大口喘气。 谭念月目光淡淡地听对方讲完,端起旁边的茶,抿了一口,起身道:“孟院首,不必如此紧张。本官只是例行公事来调查相关人等。多谢孟院首的配合。” 见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准备离开,孟岙山一时无措。 出门前,谭念月转身,说道:“听金馆主说,您是文筠馆的座上宾,常常出入文筠馆。而且您的墨宝很受欢迎,文筠馆里有不少您的手迹,被年轻士子们争相抢买。一字千金,也在所不惜。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您赐一幅字,悬在新居里?” 孟岙山彻底冻在原地,直到仆人叫醒,他才失魂落魄地倒在椅子里。 *** 一家环境清净的私房菜酒楼里。 谭念月走上二楼,推开包厢,桌上已备好他的碗筷。他先洗手,然后落座。 对面,宋清辞正夹起一块油亮的糖醋肉放进梁映章的碗里。 梁映章埋头吃着,脸色不大自在,因为外人在害羞起来:“我自己来就好。” 谭念月正好饿了,夹起一块放进嘴里,“酸甜适中,肉质酥软,入口即化,南方的菜色果然十分可口。梁小姐,多亏了你,我才有这个口福。” 梁映章的小脸更红了。 当宋清辞把她带到这位好友面前,宣告两人之间的关系时,谭念月很平静地接受了。从他的反应来看,好像是早有察觉。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让梁映章越来越迷糊,她不止一次觉得对方长得真好看,比很多女人都美。 宋清辞看见梁映章盯着自己的好友看,转动她面前的盘子,让她的目光收了回来。他朝谭念月问道:“去了一趟孟岙山那里,收获怎么样?” 谭念月道:“从他的反应来看,和文筠馆的案子没什么联系。他和孟申的确是有纠葛,但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起投毒事件,孟申和杜宜宾之死或许真的只是巧合。真正的目的,是针对文人士子和朝廷,兰社的嫌疑最大。” 宋清辞凝眸,陷入了无声的思索。 “什么是兰社?”梁映章突然问道。 谭念月给她解释道:“兰社是一支民间的秘密社团,他们的成员撰写诗文,对抗朝廷,遏止门阀扩大,以罢学罢考为威胁,要求朝廷废除有利于门阀士族的进阶选拔制度。不少诗人文士都参与其中,在民间造成了不容小觑的影响。” 梁映章听明白了其中的一些,大大震惊,不由得朝宋清辞看去,“遏止门阀扩张?那不是……”最大的门阀就坐在自己旁边。 谭念月敲敲桌面,对宋清辞道:“如今不光我这么想,宫里面那位肯定也有诸多猜测。要是抓不到凶手,就麻烦了。” 梁映章:“宫里面那位?” “皇帝。”宋清辞对上她疑惑的眼神,不自觉地握住了她的手。 第84章 事态的严重性让查案多年的谭念月也陷入了深深的担忧里,“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若是兰社认领了这次投毒事件,无疑是对天子的公然挑衅。刑部这次压力非同一般,蓝尚书夜不能寐,估计很快就会去找宋相询问对策。” 谭念月的话很快应验。 宋清辞送梁映章回相府,果不其然,刑部尚书蓝正基拜访了相府。 两人一进一出,望着宋清辞进入书房的背影,梁映章问冯魏:“上次我在春日亭里遇见的那个同学,兄长让你去查他的背景了吗?” 冯魏很意外她会问起这件事,“是那个叫简程的人吗?此人就是个学生,那天在春日亭里见面的人是文筠馆的管事,拿抄书的报酬。” “抄书的报酬?” “一些家境贫困的学子,会通过在书店文馆之类的地方干抄书摹画之类的零活儿赚取家用买书的钱。这种事很常见。” *** 寒冷的冬夜里。 放了假的白鹿书院冷冷清清,独自看守书院的看门老人提着一盏灯笼,正在四处巡逻,经过戒严堂时,一只野猫突然从窗口蹿出来,把他吓了一大跳。 灯笼掉在地上,险些要烧起来。 看门老人咒骂了一句,赶紧将灯笼拾起。就在他抬头之时,漆黑的戒严堂大堂内,有一条影子在房梁下方晃来晃去。 他看得不太真切,揉揉眼睛,以为又是哪只野猫在房梁上。 他弓着腰慢吞吞地走进去,举起手里的灯笼,微弱的灯火中,正上方一双死气沉沉的骇人眼睛正好与他对视。 失魂的尖叫声冲破了这个寒夜。 第49章 离府 随着房梁上的尸体被搬下来时,一张带着淡淡异香的纸片从尸体身上掉出来,从谭念月的面前徐徐落下。 谭念月顺着纸上的字一列列看下去,这是一张认罪书,上面详细记录了在文筠馆下毒犯案的过程。毒物与香料掺杂在一起点燃,会引起头晕目眩口吐的症状,才导致了雅集上大面积的中毒事件。 这一点,和谭念月查到的线索是吻合的。 徐长经道:“大人,看来凶手就是这个人了。” “这个人的身份查出来了吗?”谭念月正要问起间,前方不远处,闻讯书院里发生了大事后急匆匆赶来的苏秉淮。 “苏院首。” 苏秉淮来不及寒暄,往地上的尸首看去,认出了死者是谁,不禁痛苦掩面:“这……这是我书院里的学生无疑。” 谭念月看他情绪异常的激动,问道:“苏院首对这个学生很了解吗?” 苏秉淮闭了闭眼,点头道:“此人名叫简程,是书院里读书最用功成绩最好的学生。就在昨日,他还来找过我。” “昨日他见您时,可有什么异常?” “近些日子里,接连几场考试,他和另外几名成绩很好的学生都交了白卷。不知这是不是叫异常?”苏秉淮直直地对上谭念月追问的目光。 谭念月将手中的认罪书举起来,书信的反面,一朵兰花标记赫然呈现在纸上。 *** “在书院内部出现了兰社的逆党,还胆大包天到聚众投毒,闹出人命!苏秉淮这个院首是怎么当的!” 一方砚台重重地砸在大殿的中央,将上好的波斯地毯弄脏了一块。 殿下的官员齐声喊道:“陛下息怒。” 内侍总管小跑着到下面,佝偻着身子,将砚台拾起来:“陛下,这是您最心爱的砚台。好在没有摔碎呢。” 内侍总管凑近了小声说道:“陛下,宋相在延庆殿外等着呢。宋相年事已高,外面天寒,站太久身子骨会吃不消的。” 文帝顺着内侍总管的话,脸上的愠怒才算缓和了些。 *** 昨夜又下了一夜的雪,在院子里积了不少。 朗水院里,银装素裹,巨大的芭蕉叶也要被积雪压弯了枝叶,重重地往下垂。梁映章往上面丢了一块雪块,叶子上的雪顿时簌簌落下。 “苏院首被撤职?” 前几日,她听闻文筠馆的案子是那个叫简程的同院学生做的,已是十分吃惊。没想到又来了一个更重大的坏消息,苏秉淮被撤去了白鹿书院院首的职位。同时,孟岙山由副转正,成为了新院首。 宋清辞在她身后,为她掸去发间的细雪,缓缓道:“朝廷的事纷繁复杂,你不必为此纠结。我告诉你这个消息,只是不想隐瞒你。” 梁映章明白他的意思,他希望自己离这些纷争越远越好,不必涉入深渊险境,像从前那样,只关心怎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无忧无虑便可。 “我明白了。”梁映章笑了笑,蹲下身,堆砌雪人来,一边道:“宋翁翁找我们两个有事商谈,会是什么事呢?” 宋清辞打趣道:“或许是谈我们的婚事。” “你何时告诉他的,不是说好了等我在京城自立了门户,再提成亲的事吗?兄长你个大骗子!”梁映章反应了下,将手中的雪球砸了过去。 宋清辞接住了雪球,不悦皱眉。 梁映章看见他严肃地皱起眉,心里一哆嗦,立马认错:“我错了。”即便是表明了心意,她还是会对他不苟言笑时的气场露出胆怯。 “过来。” 两个字,命令。 梁映章怯生生地瞟了他一眼,还是不敢上前,最终被他一把拉了过去。 第85章 见他抬头,梁映章下意识地缩起脑袋。 “怕的话就乖点。”宋清辞笑笑,握住她被冻红的手,吹着热气,道:“我只与母亲说了要娶你的事。祖父若是想知道,也早就知道了。” “这样啊。” “连帝王的心思都能揣测到,我们之间的事以为能瞒得住他老人家?” *** 一踏进若水院,梁映章便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氛。 书房里除了宋相和管家主仆二人在,宋毓敏陈嫣夫妇也在,只是他们的神情不太自然。在梁映章向他们示意打招呼时,他们都移开了目光。 身旁的宋清辞握紧她的手,小声安慰她:“别怕。” 梁映章心安定不少,朝坐在上首的宋相展开乖巧的笑颜,道:“大家都在,这场景似曾相识。宋翁翁,您找我有什么事情要宣布吗?” 宋明楚饱经沧桑的脸上犹如被盖了一层白雪,不知不觉间显得更加苍老。他睁开眼睛,提起手,示意身边的宋瞿拿出了一张地契。 “这是城中一户宅子的地契,以你的名义购买。里面的一应俱全,全都准备妥当,年前你就可以搬进去了。” 这个消息犹如平地炸开一道雷,劈中了宋清辞和梁映章。 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瞬间松开。 宋清辞面色冷峻不已,上前道:“祖父!” 宋相再次抬起手,打断了他,凌厉的眼神警告他不要插嘴。然后,他看向茫然无措的梁映章,继续说道:“盒子里的银票足够你这辈子不愁衣食度过下半生,我也算完成了你祖父梁辉的嘱托。出去以后,不能再以相府的名义自居。你——听明白了吗?” 梁映章听明白了,她怎么会听不明白,宋相话里的意思,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拿了钱后,从此与相府划清界限。 她强忍着眼泪,嘴唇都发抖了,不可置信地看向旁边的宋毓敏和陈嫣,他们再一次躲避了自己的注视。 而宋相,目光十分陌生地等着她的回应,再也没了她之前见过的和蔼可亲。面前的他,是大魏的丞相,不再是那个关心她爱护她的老人家。 她唯独不敢去看宋清辞,只是低着头,上前去拿了地契和装了银票的盒子,然后跪在地上,朝宋相磕了三个头,叫了他最后一声:“宋翁翁,您保重身体,映章走了。” 目睹人走出书院,踏进雪地里,随之而来的,是天空中洋洋洒洒的雪花,把梁映章离开的背影几乎要淹没了。 “这究竟是为何?” 宋清辞缓缓回头,额上的青筋隐隐跳动,冰寒的眼眸子如两支冰箭射向靠在太师椅中垂垂老矣的宋相,双手重重按拍在桌案上。 眼见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宋毓敏赶忙拉住他,“清辞!不得无礼。” 陈嫣也上前劝道:“清辞,相爷这么做有他的原因。你先冷静。不让映章再待在相府里,是为了保护她呀!” 宋清辞的双手垂下,外面的风灌进来,夹着细碎的雪屑,吹进他的袖子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得到了宋相的应允,宋瞿这才上前说明了情况:“公子,是这样的。老爷派人去了一趟梁小姐的故乡,本打算将梁辉的墓地重修厚葬,却发现棺材里面是空的,里面没有一具尸骸。梁辉假死失踪,下落不明,这其中必有蹊跷。” 扑面而来的冷风让宋清辞清醒过来,整个人都僵住了。 此时,宋相直起身子起立,突然咳嗽起来。 他撑着桌面,缓缓说道:“四十年前我被一群蒙面杀手追杀,掉下悬崖侥幸没死。而梁辉又凑巧路过救下了我。如今想来,这其中存在太多巧合。” 从宋相黄目浑浊的眼里,宋清辞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不由得倒退一步,在吹进来的风雪里站稳身形。 宋相明白他已听懂自己的暗示,不再多言,在管家的搀扶下,慢慢走出了书房,留下一声叮嘱:“莫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为时已晚。早点断了,免得你和映章日后承受不了真相带来的痛苦。” 一声重重的叹息吹散在风里。 *** 当夜,梁映章离开了相府,如几个月前,孑然一身。 她把那张地契和银票子留在了朗水院的书架上,她只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拿那些东西。而且,她还生着气,不想要这些被施舍的东西。 刚出了相府,没走几步,她被一辆马车里的人一把捞了进去。 闻到那股熟悉的淡香,梁映章扑向那人,抓起对方的胳膊狠狠咬下去,“你祖父警告我不要跟相府再有往来,你还管我做什么!” 宋清辞忍着,在黑暗里道:“你不是一心想出府自立门户,如今如了你的愿,怎不高兴了?” 梁映章牙齿用力,几乎要尝到血腥味,这才缓缓松了口。 “消气了没?” 对面没吭声。 宋清辞伸出手去,摸到她脸颊湿湿的,叹了口气,将人揽进怀里,放低了身段,温柔哄道:“不做相府的小姐,做我侍郎府的小娘子,可好?” 第50章 秘密 侍郎府的芳草斋内。 梁映章立在门边,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夜空,说了一句:“今晚又要下雪了。” 宋清辞将她肩上的包裹取过来,推开帘子,拉着人进了暖烘烘的室内,“不要想太多,先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我们再想对策。” 第86章 梁映章接过他递过来的热茶,身子渐渐暖起来,先前理不清的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她低着脑袋,转动手里的杯子,湿润的眼睛里凝结着一层雾气。 “翁翁出了这样的事,我根本睡不着。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明明是我亲眼看着下葬的……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要骗我?”来来去去还是这一句,为什么要骗她。梁映章根本想不明白,自己的人生会遭遇这样的变故——被最亲的人欺骗。 然而,一丝侥幸从心底悄悄钻出来,翁翁还活着。 宋清辞伸出手掌,轻轻搭在低垂的脑袋上,安慰她道:“世间的任何人都有秘密。有些秘密不为人知,令他们身不由己。” “你也有吗?”梁映章吸吸鼻子,仰头望向他。 宋清辞微微一笑:“自然是有的。你想听吗?” “你还是别说了。我……有点怕。”梁映章捂住他的嘴,眼神发虚,盯着脚下的鞋面,“如果我翁翁和你祖父之间真的有仇恨,你要怎么办?” 毕竟,宋相已经让她不要跟相府再有往来。 “你呢?还会一如既往地待我吗?”宋清辞狡猾地把问题抛回给她,梁映章勉强笑笑,走到床边,把自己丢上床,假装来了睡意。 “好困呐,我要睡了。” 过了会儿,梁映章翻了个身,扭过头去,发现宋清辞人没走,还在原地。不光如此,还一副看穿她心事的神情,静静注视着她。 他一言不发的样子,最令她感到不安。 梁映章一慌乱,就会讲错话,她动作麻利地钻进被窝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兄长,你怎么还没走!就算我们亲过嘴了,但是你不准想更远的那种事情。我、我不会答应的。” 寂静中,宋清辞笑了一下,朝床边走来,弯下腰,将她露出的脚尖藏进被子底下。 次日凌晨,院子里的草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上朝前,宋清辞悄悄去了芳草斋。 床上的人还在熟睡中,抱着枕头,一只脚露在了被子外面,悬空在床沿。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兴许是觉得头发撩到皮肤发痒。闭着眼睛的她抓了抓脸颊,嘴唇里发出噗噗的吹气声想将头发吹走,皱眉苦恼的样子十分的可爱。 宋清辞忍不住凑近了些,能够感受到她轻微的呼吸。他用手指将她脸上的头发轻轻拨开,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她。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道:“等我回来。” 朝堂上,临近没几天就过年了,文武百官谁也不想在这个节点上惹怒龙颜,尤其是苏秉淮被撤职这件事,跟兰社扯上了干系,来年春试必受影响。 苏秉淮在朝中没什么人脉,为人不善交际,常在书院里闭门造书,因而他一走,反对的声音不多,唱衰的人不敢,毕竟他是宋相底下的门徒。 宋相照常上朝,对苏秉淮被贬一事,他没有在陛下面前求情。倒是有不少人听到风声,新院首的人选他主动向皇帝提出来的。 弹冠相庆间,接替苏秉淮担任白鹿书院院首的孟岙山看似是转正高升,实则许多人都想看他如何接过这块主持明年春试的烫手山芋。 孟岙山本人也是深谙此道,坐在院首的位子上是左右为难,既有雄心抱负想主持大局圣前立功,又担心一部小心落得苏秉淮的下场,去文筠馆找老友倾诉的频率也多起来了。 退朝回来的路上,谭念月和宋清辞走到了一起,周围不时有其他朝官路过。两人与其他人稍稍拉开着距离,低声交谈着。 “文筠馆的案子仍有疑点,只是现如今无法在明面上继续查了,只能私底下进行。”一想到案子,谭念月不免有些泄气。 宋清辞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走。 “那名自杀的学子更像是幕后黑手的替罪羊,就连苏院首也被拖下水。一旦涉及兰社,陛下的怒气难以平息。”谭念月看了他一眼,停下了先前的话头,拍了拍他的肩,“你有心事?方才殿上陛下夸了你们户部,我也没见你有多大反应。” 宋清辞道:“是家事。” 谭念月十分稀奇:“你宋清辞竟然会为了家事而不是朝事烦忧,可真是难得一见。朝事我兴许还能帮你,相府的家事我可管不了。” “也许你能帮我。你族与江湖人士颇有渊源,我想让你帮我调查一个人。”宋清辞说着,嘴角抿了起来。 谭念月不解地盯着他,道:“调查人?你们宋家跟那个号称知晓天机的地方渊源可不浅。要查人的话,那里岂不是更快?” “此事我需要一个背景与宋家毫无关联的人去查。再者,你说的那个地方,我从未与它打过交道,能够进入那里的人唯有我祖父。” “莫非你想避开的人是!” 宋清辞说话留了一话,后一半的意思,谭念月那么聪明,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这件事很蹊跷,宋清辞要查的人也极有可能给自己带来风险。谭念月就是一个刑部侍郎,家底也不大,无非是仗着先祖留下的东西混个一官半职安身立命。他跟宋清辞虽然是好友,但毕竟门第不同,他须得掂量掂量。 在他犹豫之间,宋清辞上前一步,“朝中我信任你一人。” 谭念月脸刷的一下子就红了:“你别以为花言巧语就能让我冒这个风险。你先说究竟是什么事,让你祖孙之间闹到这个份上?” 第87章 “阿月。”宋清辞脸上的笑浓了几分。 听到这个过分亲昵的称呼,谭念月紧张地后退,踩到了墙边堆的雪,脚下打滑,好在被宋清辞及时扶住。 谭念月的当即僵住,他甩开宋清辞的手,疾步逃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牙痒痒道:“宋清辞,你最好不要给我惹什么麻烦。” 宋清辞知道他答应了,舒展笑颜,快步跟上去。 侍郎府的马车先送谭念月回他的府上。 临走前,谭念月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疑惑不解的质问:“说好了,我只负责帮你找人。你和宋相都在找他,能不能找到是一回事。真相落在谁手上,是另一回事。总之,你要想好,拉开的弓就没有回头箭。” “我只想给她一个交代。如此,她才肯放心跟我在一起。”宋清辞道。 “哪怕真相不可挽回?” 宋清辞眉眼清明的很,并没有什么顾虑。他目光移向路边快要化掉的积雪,雪水泥水融为一体,清白难辨。过了半晌,他才慢慢抬起头说道:“是恩是仇,我都不打算放她走。” 谭念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望着马车驶离巷子口,摇了摇头,再次叹气,脑海里浮现出梁映章那张暖日明亮的脸庞。 被宋清辞看上,不知是幸事还是倒霉。 走入巷子里,来到自家门外,一抹高洁的清影立在门外,脚下是积雪,她侧着头,望着院墙上长出来的一枝梅。 “静川君?” 谭念月惊讶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许云君缓缓转过身来,向谭念月和手作揖,适才开口道:“我是来向谭大人了解文筠馆的案子。” 谭念月道:“那个案子已经结了。” 许云君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道:“我刚从苏先生那里回来。他为了保住学生的名节没有将证据拿出来,反而被革职。” *** 侍郎府。 宋清辞一回来,便要前往芳草斋,却被冯魏告知,梁映章已经离开了。 “人去哪里了?我不是让你看好她的吗!” 看到冯魏将一封信拿出来,宋清辞几乎是瞬间心凉下来,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捏紧手中的信纸,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51章 寻山 “公子,相爷在和别的官员谈事,恐怕——” 宋清辞在闯入若水院的庭院时,被宋瞿拦了下来。后者察觉到宋清辞不同寻常的气场时,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雪水一点一滴地从堂前的屋檐上滴落下来。 鸦青色瓦片上的雪被渐渐变薄。 庭院的拱门外,宋毓敏已注视着里面好一会儿,正要进去,被身旁的陈嫣悄悄拉出。她使眼色道:“你进去了也拉不回局面。再等等,看看里面的动静。” 宋毓敏止不住地往里头瞧,神情担忧道:“万一他们在里面吵起来,清辞冲撞了父亲,这可如何是好?” “你放心,吵不起来。我自己生的儿子我还能不知道。” “你忘了上次映章离开时清辞的反应?当初映章进府,原本是一桩好事,如今出了这等变故。清辞怎么会喜欢上映章呢?” “就是,怎么会喜欢这个丫头呢!” “你这当娘的若是早点发觉,我们还能从中化解,就不会有如今的剧变了。” “宋毓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怪我没有早点发现?你是他爹,他有你一半的血脉,自己生的儿子心思藏得那么深,你说像谁!再说了,你儿子喜欢上谁,我能拦得住?” 宋毓敏一时失言,被陈嫣抓住把柄,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将他逼到了墙角根。妻管严的他后背贴着墙角,怕极了妻子,弱弱地嗫嚅道:“既不像你,也不像我。” 陈嫣怒气未消地等着自己丈夫,双手叉腰,气呼呼地大声喘气。 “夫人,是为夫错了。”宋毓敏小心翼翼地上前,试探着道歉。 哼。 陈嫣冷着脸扭头。 宋毓敏笑脸贴上去,轻轻捏她的胳膊,好言好语哄道:“母亲在世时,总是夸清辞活脱脱就是父亲年轻时的样子,脾气,心性都像。父亲疼爱宋家这个唯一孙子,我们也不必太担忧。为了一个小姑娘,爷孙俩闹干戈,不值当。” 陈嫣气红的脸颊浮现淡淡的檀晕,板脸道:“清辞在我面前说过,他要娶映章。若是他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跟相爷这么说了,你猜会怎么着?” 宋毓敏咬咬牙道:“儿子喜欢就娶吧。” 陈嫣翻了下白眼:“相爷跟梁辉的恩怨能不追究?万一扯出什么……不好的事来,清辞就算再怎么喜欢映章,也不能娶进门。” “夫人到底是想清辞娶映章,还是不娶?”宋毓敏叹气道。 “我只知道,若是你们宋氏害我的孩子不得幸福,一辈子活在痛苦里,我陈嫣绝对会跟宋氏划清界限!”陈嫣激动地泛出了泪花,扭头转身,却发现宋清辞正站在身后。 “父亲,母亲。” 宋清辞也不知道出来多久了,神情极淡,如枝头的白雪,浅浅压了一层在面上。 陈嫣赶忙背过身去擦拭眼角,随机露出笑容,上前去挽住宋清辞的胳膊,“清辞,我让云想坊给你定做了几身过年的新衣裳。今早刚送过来,跟我去碧水院里试试看吧。” 宋清辞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呼出一口冷气,道:“映章走了。” 第88章 “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宋毓敏不禁上前问道。 宋清辞摇了摇头,神色没有什么变动,问道:“父亲了解裁春司吗?” 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三个字,宋毓敏顿时愣住:“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宋清辞道:“我方才问了祖父,他说出了四十年前在显洲遭遇刺杀的隐情,最大的怀疑对象来自于裁春司。这个地方我从未听闻。” 陈嫣见父子俩有事要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走在梅林间,宋毓敏负手一边走,一边道:“裁春府这个地方,我很小的时候曾跟着你祖父去过那里一次,后来那里就彻底消失了。” “如何彻底消失?” “裁春府是溆越公主特设的外府,里面招募了天下能人异士、文学奇才,专供溆越公主曲宴供奉。当年有许多的传闻,说这位公主想效仿当年的昭明长公主,女主朝堂,权倾天下。后来先帝成功登基,她离京嫁给了骊南王。” 说罢,宋毓敏轻轻拨动面前的一根枝条,积雪瞬间簌簌坠落。 落下的白雪,如吟风而起的柳絮,吹拂在了宋清辞的宽袖上。他挥手弹开,道:“这么说来,老骊南王妃,就是裁春府的真正主人。” 宋毓敏郑重的目光望过去,点头道:“五年前,骊南王起兵造反,骊南郡主在虹陵自缢,从那起惊天动地的案子里唯一幸存下来的人,老王妃,正是先帝一母同胞的长姐,也就是当今陛下的姑母,溆越公主。你祖父是先帝任太子时的东宫官,娶了你祖母茹清郡主,深受德宗信任。如果他说当年想置他于死地的是裁春司,那便是真的了。” 宋清辞此刻再也无法平静,不禁呼吸一滞,面色如雪。 宋毓敏素来温文儒雅,行事温吞,此刻的眼神里却显现出了与平时截然不同的锐利锋芒,“怎么,你祖父怀疑映章的祖父梁辉出自裁春司?” 宋清辞绷紧下唇:“尚无结论。” 宋毓敏抚摸着唇上的短须,沉吟道:“也是,四五十年前的事,要查出来岂是易事?裁春司早已不在,无数秘密也随之一同烟消云散。不管怎么,梁辉终究是救了你祖父。他对映章,不会狠心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宋清辞苦笑了下,道:“我又何尝想把她牵扯进这些纷繁复杂的前朝纠葛里来。” 宋毓敏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安慰道:“映章来于野,归于野或许是对她最妥当的安排。这也是你祖父将她放归离开相府的初衷。” 林间细雪轻摇,梅香隐隐。 宋毓敏望着宋清辞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扬声叫道:“说起来,你恩师裴公年轻时曾是裁春司的一名文官。当年我还在那里遇到过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孩子,他后来也成了白鹿书院院首。” 宋清辞转身的刹那,旁边的白梅落了半身。 “父亲说的是苏先生?” *** “苏大叔!” 洗秋山被皑皑白雪覆盖,孤山寂寥,鸟兽绝踪,偶尔能看到雪地里留下一串串的耶兔子脚印。一间藏在半山腰上的茅草屋是白山里的唯一深色。 随着路程拉近,老旧的柴门被咚咚敲响。 正在檐下围着火炉静心煮茶的苏秉淮听到了外头传来的重重敲门声。他单手支着脑袋,在打瞌睡,敲门声太大声,把他惊醒了。 手臂滑了出去,撞到了杯子,把面前的书籍浇了一本的茶香。 苏秉淮惋惜地直叹气。 茶炉里噗通噗通地在沸腾,沸水也开始冒出来。 水沸声,敲门声,催促声,构成了这座孤山远景里鲜活的热闹。 苏秉淮套上摆在雪地上的一双木屐,从器具里掏出一把玉米,洒进了路过的鸡圈里。随后,他打开柴扉,被一大堆东西塞了满怀。 “苏大叔,新年安康。” 梁映章空出了手,又去捡掉在地上的一串腊肉。 “你独自来的?”苏秉淮把东西放地上,朝她后面的山路张望,看看有没有其他人,除了掠过的风什么人影都没有。 梁映章抬起一张笑眯眯的小脸,凑过去说道:“我离开相府了,京城我也没熟人投奔。今年我们凑一起过年吧。” “胡闹。赶紧回去。” 苏秉淮推门送客。 梁映章脑袋耷拉下来,在那儿挤眼泪,卖起惨来:“明天就是除夕了,后天就过年了。你让我现在回去,我会冻死在山上的。” 说完,也不管对方拒不拒绝,拎起年货就往里面闯,从鸡卷里跳了出来,咕咕咕地直叫。 “苏大叔,这只鸡好肥,明天我们煮了煲汤喝吧。或者你想怎么吃,我来做?”梁映章追着鸡满院跑。 几根鸡毛从眼前落下,苏秉淮哭笑不得,“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问了书院里的监事。” 总算把鸡抓住,梁映章揪住老母鸡的翅膀,重新关进了鸡圈里,回头朝苏秉淮笑了笑,拍拍手径直走进了伙房。 苏秉淮立在原地,嘴角抿了抿,转身,缓缓关上了柴门。 晶莹的泪水蓄在眼眶,他低下头去,泪水从脸颊滑过,内心深处多年来未曾溶解度的一潭冰封死水,渐渐裂开了细缝。 听到背后的伙房里传来的动静,他深吸了口气,恢复面色,向里面走去,“梁小友,除夕夜你打算做什么饼?” 第89章 “问到点子上了,明天你就等着吃吧!” *** 此时的侍郎府里。 寻人无果后,陆景襄正跟宋清辞对峙着。 耗了许久,陆景襄死了心,知道了宋清辞不会把梁映章的下落告知他。他踢开了眼前的一把椅子,正是之前梁映章从书院来侍郎府做功课时常坐的那一把椅子。 宋清辞的眼神才算微动了动,“她走了。” “你就这么让她一个人走了?我还以为你有多护着她。如今来看,哼!”陆景襄不屑地瞟了眼宋清辞,满脸怒容。 “我会把人找回来。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出门前,他抛下这句警告意味十足的话就离开了兰芝斋。 兰芝斋再次恢复到了一片空空荡荡。 宋清辞突然起身,走到那把摔倒的椅子前,轻轻地把椅子扶起,放回到书桌前,回归到原来的位置,哪怕是桌上被震动的毛笔,也被他重新一支支摆齐。 他想起陆景襄刚才那句话—— “你就这么让她一个人走了?” 不然呢。 她在信上提起那时他答应过她的三个要求,如今她要兑现其中一个,那就是——不要来找我。 宋清辞就真的不去找了。 第52章 表白 苏秉淮在山中度过了几年,都是独自一人。偶有樵夫猎户路过,会在门外留下一些柴木或者刚打猎到的野兔野鸡。 来年开春,冰雪消融,白鹿书院里的监事便会上山来请他回书院。 五年来,年年如此。 山后不远处,有两座相依的坟。 梁映章去后面搬柴时,望见了藏在林子里的这两座坟,若若不是前面竖立着两块牌子,会让人误以为是两个被雪覆盖的土坡。 “……” 茫然地放下怀里的柴木,梁映章脚步轻轻地朝那两座坟走去。 一块牌子上写着:吾妻巧芝之墓。 另一块牌子上写着:吾女灵蕙之墓。 苏秉淮正在屋里的矮几上添置碗筷,余光瞥见梁映章两手空空地回来,立在檐下不吱声。他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你看见了?” “嗯。”梁映章声音闷闷。 苏秉淮温温一笑,道:“你看你一来,又得多添一双筷子。” 梁映章往矮几上看去,一共摆放了四副碗筷。两只碗里盛的是熟饭,两只碗里放的是生米。她背过身抹抹眼睛,把眼角的泪擦去。 晚间又下起了小雪。 两个无亲无故的人面对面坐着,无声地用着晚饭。 “苏大叔,你以后打算做什么?”梁映章吃完了一碗饭,不打算再吃了,留着肚子明天过年。她把碗放下,转头望着山中的雪,出神了。 “在山里敲钟。”苏秉淮挑开咸鱼的刺,道。 梁映章想起他以前说的话,笑了笑,“那你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呢。” “你呢?” “我啊,我打算过年后在京城里找一间铺子,准备开店了。前店后屋,这样连住的地方都解决了。不过光我一个人还不行,怎么的也得招个伙计帮忙。” 梁映章想到了莫小九,到时候可以让他在店里跑堂,或者出去送货。正好小叫花子对京城的大街小巷熟悉的很。 苏秉淮听着她对开店的打算,一边会心微笑着,“你这是不打算继续当相府小姐了?” 梁映章抱着膝盖,左摇右晃地说道:“我本来也不是。我倒宁愿当初没进相府。若不是我阿翁的遗愿,我也不会来京城。我看苏大叔不像是当官的人,更像是一名隐士,为什么会来虹陵?” 收拾好矮几上的碗筷,苏秉淮又把茶煮上了。 “我年幼成孤,流落京城,七岁时作诗换了一个包子。此后,便被带进了裁春司栽培。后来随裁春司的主人去了骊南。骊南四季如春,从未下过一场雪。星儿从一出生便盼望着能亲眼看看雪长什么样子。故而每年,我都会在这座山里陪她们看雪。” 梁映章默了。 怎么会有人讲起这些悲痛的遭遇来,还能笑着讲出来?仿佛思念的家人就坐在他的对面,喝着他煮的茶,一同看着美丽的雪。 “这么活着不孤独吗?”她忍不住问道。 苏秉淮摇头道:“心中有牵挂,才知孤独滋味。” 梁映章听明白了,他心里没了牵挂,所以早已不知孤独为何物。 茶煮好了。 苏秉淮倒了一杯给她。 梁映章捧着手中的热茶,目光望着外面莹白的地面,说道:“我以前从没感到过孤独,那时候有阿翁护着我,让我能够无拘无束地长大。来了京城后,经历了一些事,人就变得患得患失,尝过了那个人对自己的好,就舍不得放下了。” 苏秉淮明了地笑了笑,“那个人是?” 莹白的月光铺在映白的的雪地上,梁映章的脸颊起了桃花般浅浅的檀晕,正在她害羞之际,苏秉淮突然语出惊人。 “不会是韩家那个小公子吧?” 梁映章顿时大叫:“不是韩子瑜!苏大叔怎么会想到他?” “我看他对你倒是维护的很。” “他的确是挺热心肠的。” 苏秉淮继续戏谑地揶揄她。 梁映章没了办法,说道:“我朋友沈鸢喜欢他,我可不会打他的主意。”说完,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沈鸢此刻在做什么?显州有没有下雪?哎呀,她开春回书院的话,就看不到我了呢。” 第90章 “沈鸢已经从书院退学。”苏秉淮目光盯着她,说出了一句实情。 “什么!?” 梁映章惊讶地叫出声,沈鸢退学了怎么没告诉她呢! 苏秉淮起身,说了句“早点歇息”,便进了左侧的房门,剩梁映章独自处在震惊之中,久久没想不明白沈鸢为什么要瞒着她这件事。 *** 翌日清晨。 梁映章难得睡了个懒觉,山中宁静,远离山下京城里的尘嚣,再加上白日里又是采买货物又是被着那么多的重物上山,即便是心事重重,也抵不住身体的疲惫,睡得不省人事。 她是被院中的劈柴声给吵醒的。 睁开眼,看到茅草屋的房顶,听到外头咚咚咚的劈柴声,恍惚之间,梁映章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和阿翁住在青镇的时候。 今晚是除夕,有很多过年的事情要做,她打起精神,开始了一天的忙活。 在苏秉淮的极力劝阻之下,院子里那只老母鸡侥幸逃过被梁映章炖汤的厄运。光是和面,就让她忙了一上午。 临近午后,梁映章蹲在煮茶的炉子前烤地瓜,柴门就被踢开了。 “梁映章!” 突然在这无人问津的山里面被叫名字,梁映章明显被一吓,手里刚烤好的红薯抛了出去,飞到了鸡圈里,被守株待兔的老母鸡给啄了。 啊啊啊啊啊!!! “我的烤地瓜!”梁映章气得扑进鸡圈里,被不速之客拉住了。 “你还真躲在这里了。”陆景襄热得满头大汗,最后一段山路马实在不敢上来,他是徒步走来的。娇生惯养的小郡王哪吃过这种劳其筋骨的苦。 “小郡王,你怎么找来了?”梁映章往他身后望了眼,空空如也,她眼里的某些期盼落空了。 “这两天我在京城里到处找你,还好我聪明去了趟书院里。说是你才刚打听过苏秉淮的下落,我就来了。”陆景襄骄傲地扬起下巴,像只得意洋洋开屏的公孔雀,几滴晶莹的汗从他的下巴滴淌下来,滑进珍贵的狐裘围脖里面。 “哦。”梁映章低下头,“你来做什么呀?” “找你回去。” “我不回相府。” 陆景襄啧了声,“我好不容易把你找到,哪能让相府占了便宜。也不能便宜了宋清辞。总之,你跟我回穆王府去。” “我去穆王府做什么?”梁映章隐隐感到一丝不详,以他出其不意任性嚣张的作派,估计又要作什么妖了。 陆景襄毫无征兆地揽住她的肩头,嬉皮笑脸地凑上去,道:“我父亲从西北回京了。正好趁着过年,让他见见未来的儿媳妇。” “谁是你儿媳妇!”梁映章大力推开他的胸膛,轻喘着气,又羞又恼,恳求道:“小郡王,你放过我吧,强扭的瓜不甜。” “甜不甜,扭了再说。” “……”梁映章哑口无言,这的确是属于京中第一纨绔的台词。 陆景襄不由分说,拉着她出门:“走吧。灵凤在下面。再晚天色就黑了。” 梁映章急得不行,此事又不知道苏秉淮去了哪里,并不在茅屋附近。她找不到人呼救,眼看对方要上演又一次的掳人,她只好说出了:“我有心上人了。” 陆景襄正要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 片片雪花从头顶落下,落在了他的狐裘锦衣上。他眼里的欣喜消失无踪,眼尾下压,直视着梁映章,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 然而,梁映章的神情十分真挚。 陆景襄被气笑,手中的赤金马鞭甩出去,抽动地上的积雪纷纷飞散。他发作道:“宋清辞这个人面兽心的斯文败类,竟然真对你下手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梁映章听到他大骂宋清辞,想笑,又有些怕。 “你身边的男人除了他还有谁?”陆景襄深深吸了口凉气,收回马鞭,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梁映章,“没事。你还小,没见过什么世面,看见宋清辞这样的男人难免会心动一下。你慢慢就会发现,我才是永远会对你好的那个人。” 梁映章倒是好奇起来,“你要怎么永远对我好?” “有我穆王府护着你,谁也不能让你受一点委屈。穆王府没那么多规矩,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只要你开心就好。不过啊,待我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常年出军守卫西北,让你独守空房,不太好。你若是喜欢孩子,咱们多生几个,让他们陪着你也热闹。” “你倒是想挺远。还多生几个孩子。” 说起生孩子,陆景襄脸色忽然不大自在起来,他侧过脸,偷瞄了梁映章一眼,假装清嗓子,故作镇定地问道:“你想生几个?” 梁映章想起村子里生小孩子的女人在半夜里撕心裂肺惨叫的场景,一下子就头皮发麻了,“生孩子痛得很。我怕痛的。” 陆景襄抿着嘴笑:“那就不生呗。” 又说胡话了。 “你膝下无子嗣,将来谁继承穆王府的爵位?” “还有明珠儿,等她出嫁生子,她的孩子就是穆王府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 梁映章叹了一口气,瞧见他头发上落了一片枯树枝,于是踮起脚尖,取了下去,“回去吧。今年我要在山上和苏先生一起过年。”陆景襄那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她又说道:“你刚才说了,我想做什么就能做,我开心就好。难不成你是骗我的?” 第91章 陆景襄被自己的话给堵了嘴,真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败落而归,陆景襄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回头不止两三次,对方仍是一点没有要跟他走的意思。他只好不再强求了。 梁映章也没想到,争强好胜的小郡王就这么听她的话回去了。 走出去十几米,雪地上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子。 陆景襄听到后面传来声音,惊喜地转身,是梁映章跑出来了。一双脚丫子踩在他刚踩过的印子上,到了他面前,问他: “小郡王,你喜欢我什么呀?” 第53章 血山 “想知道?”陆景襄凑过去,指指自己的脸颊,“亲我一口。” 又想耍无赖了。 梁映章扭身就要走,被对方一把拉住,趁机就不放手了,“行吧,告诉你就是。你还记得我将你掳到琼花楼那一次吧?” “恩。毕生难忘。” 梁映章点点头,说着自己也笑了出来。 陆景襄喜欢看她笑,心情更明朗了,“明珠儿幼年养过一只兔子,她喜欢的紧,爱不释手,每日每夜都抱着兔子,给它喂食,养得跟只小狮子似的。可惜后来兔子病死,明珠儿伤心了好一阵子,性格变得更沉闷。那次游园会,她告诉我想养你,我就把你带去了。她看的一点也没错,你是挺能吃,还很会咬人。” “那是你活该,兔子被逼急了肯定要咬人。” “给你咬。以后想咬哪里都给你咬。”陆景行翘着嘴笑着说,他故意去摸自己脖子上的那个咬痕,像是炫耀某种勋章似的。 看到他这种暧昧的明示,梁映章咬咬下唇,避开他的视线,跺脚赶客道:“不跟你说了。快回吧。天黑不好下山路。” “唔,本王的小王妃懂得心疼我了。” 梁映章扬手佯装要打人。 陆景襄趁其不备,伸过脸去,在她羞红的脸颊上啄了一口。 伴随着肆意盎然的笑声回荡在空幽幽的山路上,陆景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梁映章的视线里,她捂着被亲了的脸颊,回身,苏秉淮正立在柴门外。 “苏大叔……” “水烧开了,蒸饼吧。”苏秉淮摇头失笑,回院子里去了。 什么,难道他方才一直在厨房里烧水? 堂堂的朝廷书院院首,躲在角落里偷听人讲话,也太过分了吧!梁映章当场羞得无地自容,和面时泄愤地多加了一把盐。 最后,甜饼变成了又咸又甜的味道。 苏秉淮尝了口,先是皱眉,接着舒眉,最后点头,面对满怀期待的梁映章,点评道:“这个味道倒是挺出彩的,咸中带甜,甜而不腻,口感上佳。” “我原先想做团圆包的,但是味道变了,就变成另一种饼了。不如我们给它取个新名字吧?”梁映章自己也吃了一只。 “叫合味如何?” “合味?听着就寓意很好。” 梁映章两手一拍,就这么定了。 两人边聊边吃,除夕夜在山里的这顿饭也算其乐融融。 不知过了多时,远处的夜空突然之间闪现了异样的光彩,照亮了半边山林。 梁映章喜出望外,跑到院中,往山下眺望,看得更清楚些,“苏大叔,城里开始放烟花了。过夜半,是新年了!” “又一年了。”苏秉淮仰头,饮尽杯中酒,怅然若失道,“梁小友。” 梁映章听到苏秉淮叫她,于是她回头。 苏秉淮从矮几底下,掏出来一样物件,“作为长辈,我也没什么物件作为压岁礼,就把这本宋御的手记送给你,多谢你看我这个孤家寡人可怜陪我过节。” “我不是看您可怜才上山,我是没地方去才赖在您这儿的。”梁映章实在不好意思,“过年这几日住京城的酒楼价格太贵,我哪舍得花那样冤枉钱。” 苏秉淮被她的诚实折服,开怀大笑起来:“这个正适合你,要是没钱了,就拿这个去当。” “是那位了不起的诗人宋御吗?他的字有多值钱?” “很值钱。” 梁映章的眼睛一下子比烟火还亮。 望着山外迷朦的火光,苏秉淮眯起眼睛道:“相府的先祖宋玠,是宋御的关门弟子。其原名姓沈,后来入了宋门,改名宋玠。这本手记里都有记载。这里头,藏着一个世人不知晓的秘密,你若是能够参透,便可成龙成凤。” 听到这本书里跟宋清辞的祖先有关,梁映章眼睛睁得老大,翻动书页更加小心翼翼,“这么厉害的东西,苏大叔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是在一间道馆里偶然得之。道馆里的道士说,当年宋御拿了这本手记换酒喝。道士们都当作是不可尽信之事。原本要扔进火炉里烧饭,被我买了下来。后来我在书院里留下的宋御书籍字画上查验,手迹的确是出自他本人之手。” “苏大叔跟这本书很有缘呢。若是没有你,早就化为灰烬了。” 苏秉淮眼里有了醉意,丝毫不掩饰自己在白日里偷听了讲话,还拿出来揶揄她:“你跟宋氏也很有缘,说不定这本书将来能帮到你。” 梁映章呵呵干笑,转过脸,心想:还是当了换钱对她更有帮助。 *** 山下,正有一群人正往山上赶。 “小郡王,这还有多久啊?”一个穿华服锦缎的小胖子气喘吁吁地说道,没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息。 第92章 “这冰天雪地的,谁过年还住山上。”另一个公子哥被冻得瑟瑟发抖,“早知道这里又黑又冷,还不如在琼花楼里喝酒听小曲儿舒服。” 一个领头的公子哥发话道:“不是说了嘛,咱们来帮小郡王给未来的王妃一个惊喜。你们能不能有点义气。平时小郡王怎么对咱们的,是咱们报恩的时候了。” 说完,他往旁边走过的一个人瞧了眼,乌漆嘛黑的,举着火把凑过去,这才看清楚对方的面孔,不大相信道:“这不是韩子瑜吗?你怎么也来了?” 韩子瑜心高气傲,平时不屑跟他们这群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玩在一起。今天真是稀奇了,竟然在除夕夜一道跟来了。 他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正在那人纳闷间,韩子瑜瞥了他眼,“小郡王上去了?” “早上去了。让我们在下面等他发信号。” 韩子瑜点了点头,就要继续往上走。就在这时,从前面漆黑的山路里闪现一道黑影,众人以为是陆景襄,齐声喊了句“小郡王”。 那道黑影显然没有意料到这么晚的夜里山里面会出现这些人,突然之间改变了方向,蹿进了密丛里,转眼间消失不见了。 众人疑惑不解。 只有韩子瑜率先察觉到不对劲,过去黑影消失的地方查看,一低头,看到了草丛的雪地里有一滩黑黑的暗迹。 “火把给我!” 他抢过其中一人的火把,明火一照,赫然发现雪地里有一串血迹。 就在这时,山上发出一道讯号,其他人以为是陆景襄给的信号,于是纷纷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烟花筒,顿时,一丛丛的五彩烟花在这座僻静的山里轰然绽放。 烟花成功点燃,众人引为欢呼。 韩子瑜的身影却不见了。 *** 接近茅屋里时,就先听闻到了从附近传来的陆景襄的声音。 “梁映章!” “梁映章!你在哪里?” “回答我!” 韩子瑜循声而去,发现了手臂上受伤的陆景襄正在疯狂地找人,在里面的屋子里,躺着一具一动不动的尸体,凌乱的摆设明显是打斗过的痕迹。 “小郡王,这是怎么回事?”韩子瑜看清了那具尸体,正是苏秉淮。 陆景襄扶住受伤的手臂,半边袖子全被淋下来的血水浸湿了。他的脸色略有些惨败,神情焦虑凝重,“我上来的时候遇到了一名黑衣人正在屋子里翻找东西,苏秉淮已经被杀死了。我和他打斗之后,被他逃了。” 他重重地咬了咬牙,脖颈间青筋突起:“和苏秉淮在一起的梁映章不见了。” *** 相府内。 出于守岁祈福,碧水院里的灯火一直通明。 陈嫣依偎在丈夫的怀里,手中折着祈福的金元宝,时不时看几眼宋毓敏正在描写的金字。后来,她叹气道:“我怎么觉得这个除夕夜如此的冷清清呢?” 宋毓敏专心写着字帖,眉眼不动地说:“和往年一样,没什么区别。清辞今夜不也留在府里过夜了。夫人何故如此叹气?” “映章那丫头在的时候还热闹些。”人心终归不是铁做的,陈嫣叹息道:“也不知道她一个人现在何处,怎么过年呐?” 听到她再次叹气,宋毓敏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看来夫人还是想映章的。” “平心而论,你不想吗?” “我自然也是希望府中人多热闹。” 陈嫣放下手中的东西,抿了口茶,眼神一动,看向丈夫,说:“你说清辞是不是把映章偷偷藏起来了。否则的话,他怎么一点也不急呢。” “我估摸着这小两口闹变扭了,谁也不愿见谁。” 怎么可以这样呢! 陈嫣一拍桌子,忿忿道:“清辞都多大的人了,映章比他小这么多岁。当哥哥时还懂得让着妹妹,怎么到了谈情的阶段,变得这么不解风情,不晓得把人哄回来。” “夫人莫忘了,当初父亲让映章出府,我们谁也没阻拦。”宋毓敏感到内心底的愧疚,但也自知已经晚了。 陈嫣失神地坐回去。 *** 夫妇二人赶到若水院时,看见宋相在宋瞿的搀扶下,站立在檐下,神情暗沉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双手颤抖,眼神昏沉空洞地望着夜色里的一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魂魄,只剩下了一具苍老的空壳。 他们预感到有大事发生,立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宋瞿沉痛地开口道:“苏先生在山上出了事。” “清辞呢!”宋毓敏问。 “公子已经赶去了。” “是谁传来的消息?” “是韩家二公子。小郡王也在那里,他是第一个发现苏先生出事的人。” 陈嫣听到陆景襄的名号,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陆景襄怎么会在哪里?他和苏先生怎么联系在一起的?” 宋瞿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不禁朝宋相看了眼,压低声音道:“说是小郡王去找梁姑娘,正好赶上了刺客。韩二公子说,梁姑娘在山里失踪了。” 第54章 选择 直到天亮,宋清辞才赶到了山上。 茅屋里经过打斗已面目全非,黑色的脚印在雪里里凌乱不堪,还有不少的血迹滴在地上。刑部已经来人,不出意料,谭念月已经在勘查现场的环境。 第93章 内室里,为了维护他最后的体面,苏秉淮的尸体被盖了一层白布。 “多刀毙命,死前经过挣扎,被拖移过。” 谭念月拦在了宋清辞的面前,仿佛是可以阻止他不去看里面的惨象。然而,宋清辞的手臂推开了他,径直向尸体走去。 “你还是别看了。”谭念月叫住他。 宋清辞毫无犹豫地揭开了白布。 苏秉淮那张清癯文雅的面容在胸口血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可怜。 不忍再看第二眼,宋清辞指尖颤抖地放下了白布。 外头,一个刑部下属手里拿着一件东西,走过来禀告:“谭大人,宋大人,我们在后面的院子雪地里发现了这个。” 莹白寒冷的天光里,一块白玉镂雕鸟衔花佩落入宋清辞的视线。 记忆里的一段对话浮现在脑海中—— “喜欢吗?” “我会好好保管,不会弄丢它。” “玉佩丢了也没事,人在就行。这句话务必记好。” “人怎么会丢呢。” 握紧手中的玉坠子,宋清辞口中反复念着一句话,“是我错了”,随后走了出去。 他可怕的脸色令谁也不敢靠近,谭念月拧紧眉头,追上去:“你先冷静下来。小郡王说当时他只看到一名刺客。如果梁映章是独自逃跑的,她就一定还在山里。现在天亮了,加派人手寻找,一定能把人找回来。” 宋清辞的眼神闪了闪,没有一丝停顿,疾风迅雨地离开便往山里深处去找人了。 谭念月低声叮嘱冯魏:”看着他点。”顿了顿,他又继续道:“山里面天寒地冻,离人失踪已有好几个时辰。若是不幸找到的是梁映章的尸首……” 冯魏打断他,表情凝重道:“谭大人,我明白你的意思。” *** 在以前,梁映章所受过的最大的苦就是饿肚子。 那是在来京城之前的事,跟阿翁生活在一起时,她自然没饿过肚子。爷孙俩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别家小孩有的她都有。除了吃饱穿暖外,阿翁还教她许多人生的大道理,教她识字看书。因而打小,梁映章就比村子里其他只知道追鸡摸狗的小屁孩们懂事得多。 自小没有爹娘的原因,阿翁对她百般疼爱,没打过她没骂过她,哪怕是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她吼过。兴许也因为这样,阿翁将她保护得太好,让她不曾见过人世间许多不好的事情,人心的险恶,世道的艰难。 直到阿翁的突然去世,才让梁映章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十五岁,本来是花季正好的年纪,父慈母爱,翁孃宠溺,待字闺中后,兴许能遇到一位自己也看对眼的心上人,这辈子也就知足常乐之中平淡地过去了。刚刚失去唯一的依靠,梁映章不辞辛苦从青镇徒步走到了京城,千里迢迢,风吹日晒雨淋,挨过多少饿受过多少冻,受过多少冷眼唾弃,她都咬紧牙关扛过来了。 她觉得这些都不算太苦,忍忍就过去了。 真正的苦,生死之苦,离别之苦,相思之苦,来了京城后,她才算一一尝遍了。她觉得也不枉此生了。就这么冻死过去,就是闭上眼的事。 可是,她仍然强撑着意志,哪怕眼皮子再沉重不堪也不能让自己闭上。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光秃秃的黑色枝桠横隔在蓝色的天空,忽隐忽现。 她有点惋惜,也有些生气。 离开侍郎府这几日,梁映章时不时的焦虑埋在心里,期待着那个人的身影会出现在自己眼前。留下的信里也只是她的一时气话,事后她就后悔了。可她清楚宋清辞的为人,他是君子,君子一诺千金,他必然会遵守约定。 这样一来,梁映章就更见不到他了。 更气人的是,他也不会出来寻自己。连陆景襄都能在山里找到她,那么会揣摩心思城府极深的男人怎么会猜不到她的心思呢。 不过是,不想来找她罢了。 梁映章感到自己的双脚已没了知觉。从茅屋里逃出来时,苏大叔拼了命地挡在刺客身前,不断地大喊着让她快跑快跑。 黑夜里的山林中,她一路奔跑,不仅迷了路,还把鞋给弄丢了。 “苏大叔……” 梁映章灰心了,眼泪直流,她听到了远处的钟声,也不知是从哪座庙里传来的。大年初一的话,山下的城隍庙应该是人山人海,聚集去庙里祈福。 难怪钟声不断,连绵不绝。 她想起惨死在自己面前的苏秉淮,想起等不到的人,想起自己挂在长长的山面斜坡上,树枝插在她的腰腹上,动一下,就会摔下去。 这一次,她再也支撑不住,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梁映章感觉到自己的身子突然之间变得轻盈无比,尽管能够感觉到腰部穿来的疼痛,但是没有那么剧烈了,也许是早已麻木了。 她的眼睛稍微张开一条缝,看见眼前一张模糊的面孔,她隐隐约约听到对方在叫她的名字:“阿映,撑住。” 只有一个人才会这么叫她,阿映…… 她的身体被放到了平坦的雪地上,柔软的东西裹住了她的双脚,使劲揉搓她的脚掌。就在对方要为她察看伤势时,不远处传来了猎犬的叫声。 那道人影从她眼前一下子消失了。 “梁映章!” 这个声音是…… 陆景襄发了疯似的冲来,将她紧紧抱住。这个动作牵扯到了他手臂上的伤口,他疼得冷汗直冒。他强撑着,试图抱起她,然而没有成功。 第94章 韩子瑜从后面走出来,“我来吧。” 陆景襄先掀开盖在梁映章身上的一块裘子,刹那间发现她的腰部正插着一根锋利的树枝,周围的衣料都被鲜血染红了。 “小心!”他大喊道。 韩子瑜的动作停住了,也发现了梁映章身上的伤口。 *** 在陆景襄带着人下山时,一群人中途冲了出来。 他看清了最前头的人正是宋清辞,此时此刻对方的面色比地上的雪还惨白,他周围充斥着无声而凌厉的气势,像一头上古的神兽,随时会扑过来将所有人生吞活剥。 “把人给我。” 宋清辞呼出的气息里都是冰渣子,字字充满威慑。 说这句话时,他只对着韩子瑜,对陆景襄一眼也没看,目光全落在韩子瑜怀里的人身上。由于盖着裘子,他仅凭想象去看她此刻的虚弱模样。 韩子瑜犹豫住了,眼睛一转,转向陆景襄。 陆景襄揭开梁映章脸上的裘子,对她道:“你是要跟我走,还是跟他走?” 没有多余的思考,只是下意识的,梁映章凭借仅有的气力,抬起一根食指,朝宋清辞的方向指了指,气息微弱道:“兄长……” 陆景襄眉梢抖了抖,表情难以言状。 宋清辞走近过来,目光死死盯着她惨白可怜的小脸,喉结滚动,犹如吞刀片般隐忍开口,道:“我在。” “第二个条件,我不想再叫你兄长了。”梁映章说完,虚弱的笑消失在脸上,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宋清辞抬起的手瞬间落下。 陆景襄扬起一抹得意的神色,示意韩子瑜:“我们走。” *** 开春三月,临野坊的如意街上新开了一家糕饼铺。 店面不大,四开间,前店后院,闹中取静。新店开业第一天,也没引起多大动静,只有一两个人进来看看,什么也没买就出去了。 “唉,都开了一上午了,一个来买饼的人都没有。” 梁映章把做好的饼全拿了出来,对垂头丧气的莫小九说:“这些全部免费试吃,一文钱也不要收。一个人只能拿一个。不能多拿。” “全部免费?一文钱不收?”正坐在门槛上的莫小九立即跳起来,“你这是做生意呢还是做善事?” 梁映章笑笑:“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先把人招来,名气打响,生意就回来了。” 不到一个时辰功夫,所有的饼一抢而空。 差不多到日中,店就关门了。 梁映章下午有事,给店里的两个做饼的帮工放了假。 这两名年轻妇女一个叫兰心,一个叫四娘,是经三芳斋胡掌柜的介绍过来做帮工的,人都挺勤奋老实,之前在三芳斋做过,做饼的手艺都不错,后来嫁人生了孩子就在家洗衣做饭,孩子大了才又想出来找份活干补贴家用,因而对梁映章给她们活干一事很感激,对开出的薪酬也很满意。 梁映章从后门出来,陆景襄已经在巷子里等候多时。 过了个年,小郡王看上去沉稳许多,骏眉星目,丹唇外朗,哪怕是挑眉的小动作也流露出一种贵气天成。 但是,一开口就露了纨绔子弟的形。 “我每次见你都得走后门,我们又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算是要干,那也是你情我愿光明正大,又不是搞什么偷情。” 第55章 春墓 锁上门,梁映章拎起地上一只重重的食盒篮子,叹气道:“那你就别来,我自己去山上就行。” “我哪能让你独自去那种危险的地方。”陆景襄说着,把她手里的篮子抢过来,放到马背上,然后把她抱上去。 “怎么又轻了?”陆景襄颠了颠她,皱眉道。 “最近忙着开店的事,干的活多了。” “你要是累的话,就别干了。跟我回王府,我把你养的白白胖胖。” “白白胖胖?我又不是小白猪。”梁映章想起在穆王府里养伤那段时间,他和明珠儿一天好几顿来喂自己,把她养胖了将近十斤。 人家生病是暴瘦,她是长膘,连带着胸前这两块肉,也胀了不少,有时半夜回莫名其妙地胀疼,猜想是王府里的药材山珍海味太补了。 她很不大好意思,有时会下意识地含着胸走路,直到看到生过孩子后的兰心和四娘,自己这是小巫见大巫,也不会把布缠得太紧了。 耳边突然响起陆景襄的声音—— “你怎么了,脸色突然这么红,是不是生病了?难道伤口又复发了?” 陆景襄一脸着急,扳过她的下巴,在她脸上左瞧右瞧,又想伸手去摸她的腰上,好在被梁映章抓住了他的手,羞恼不已:“你别乱摸!” “我要想占你便宜早就占了。何必忍到现在?” “你可以去找别的女人,不必忍。” 她把自己当什么男人了,还把他推给其它女人。陆景襄越听越气,夹紧马腹,骑着马出了巷子,往城门口的方向而去。 出了城门,在郊外的半道上,陆景襄放慢马跑的速度,感受到微凉的春风拂在脸上的触觉,悄悄瞥了眼身前的人,凑近了些,在她耳畔声音闷闷道:“我没有。” “没有什么?” “我说,我以前虽然整天跟一群狐朋狗友不务正业,什么都玩儿。但是在男女那方面,我向来洁身自好,跟别的女人只是逢场作戏装装样子。除了你,我连女人的嘴都没亲过。就连那种事,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说得似乎觉得自己很委屈。 第95章 “……” 梁映章惊呆了,越接触陆景襄,越让她觉得这个所谓的京城第一纨绔纯情得瞠目结舌,让她很多次到口边的拒绝,无法说出来。 “要不,你去试试看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她看过画本里面描述那叫一个翻云覆雨,欲仙欲死。 “找谁试?” 陆景瞪大眼睛,随后反应过来,当场掐住她的腰,作势要把她扔下去:“梁映章,你信不信我浑一回?反正山上就咱俩,到时候我就可以对你为所欲为。” 虽然知道他只是在看玩笑,梁映章仍有些胆怯,开始浮想联翩。 紧接着,胸脯又疼了。 “你怎么了?” “疼。”她往前弓着背。 “哪儿疼?我给你揉揉。” 滚! 那种地方怎么可以随便给男人摸! *** 茅屋的后面,多了一座新坟。 如今是三座坟挨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梁映章把带来的东西摆放在坟前,有她亲手做的点心。她一边倒酒,一边徐徐说道:“苏大叔,我的糕饼店开业了。今天是第一天,我想第一个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我会好好活着。记得你对我的教诲,记得我们在书院钟楼里的过往。” 说着说着,眼泪簌簌落下,一颗颗坠落进了酒水里。 陆景襄上前安慰她:“别再难过,他一定不希望你还沉浸在悲痛中。” 梁映章转身,趴在他的肩头,放肆得嚎啕大哭。 山中的鸟雀已回林,雪早已在一个月前消融,黑色的树枝也渐渐抽出了新芽,地上的野草冒出土壤疯长,仿佛被她的泪水浇灌,绿得透亮。 陆景襄没再说话,一只手轻轻地在她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任由她哭泣,半边肩膀都被她无穷无尽的眼泪浸湿了。 这是自从她醒来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释放情绪。 陆景襄为她在自己面前敞开心扉而感到欣喜。 这几个月来,他想尽办法让她开心,让她觉得自己有所依靠。然而,她每每假装坚强,他就越发心疼,明明在这天地间无依无靠,她却仍然生命力顽强,像一株倔强的小草,独自迎着寒雪熬了过来。 “再哭下去,天就要黑了。我是不介意和你在这荒山里共度一夜。” 梁映章破涕为笑,推开他的肩膀,水汪汪的杏眼瞪着他:“想的美。” “我可不只是想想。”陆景襄拉她起来,将一杯酒水撒在墓前,“苏先生,等小映章嫁给我,你就是穆王府的恩人。我把这座山头买下来,为你全家修缮墓碑,写进祖训里吩咐子孙后代一直供奉。” 他看向梁映章,轻轻挑眉:“你觉得如何?” “苏大叔喜欢清净。你别破坏了这座山头就行。”梁映章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整理好东西,拎着篮子往前院走去。 “这么说,你答应嫁给我了?”陆景襄跑到她面前,喜出望外。 “我就想过平静的日子,谁也不想嫁。”梁映章绕开他,走到篱笆边上,拿了根苕帚,开始清扫院子里的落叶。 “跟我过日子,怎么就不能平静?” 她没回话。 眼看苕帚从脚下扫过来,陆景襄避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摸摸鼻子,道:”无非就是亲戚往来上不太方便。那咱们就少跟相府往来。你就见不着那人了。” 梁映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腰弯得更低,继续打扫。 陆景襄看她沉默不语的样子,心里很不知滋味,道:“这些日子里,他一次也没来看过你。你就把他忘了吧。” 梁映章直起腰,看见了陆景襄身后的来人。 “谭大人……” 谭念月从柴门外走进来,扫了眼院子里,“小郡王。” 陆景襄的脸一下子就冷了,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站到了梁映章的身边。只见她放下手中的苕帚,上前问道:“谭大人,苏先生的案子查得怎么样,凶手找到了吗?” 谭念月遗憾地摇头。 梁映章的心再次沉下去。 谭念月道:“我这次上来,是想看看还有什么线索能够找到。”他看了眼对自己充满防备的陆景襄,咳了声,对梁映章道:“关于案子有几个问题,我一直想找机会问问梁姑娘。不知道是否方便到边上一谈?” 梁映章刚想点头,陆景襄先开了口:“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问?谭大人,直接在这里问完。我们还要下山回城。” “好。”谭念月点头道,转向梁映章,”当晚发生的事情,梁姑娘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比如说那名刺客的身形特征、声音、拿的兵器之类的?” 梁映章抖着嘴唇,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脑海里回忆起那晚的情形,“那时候我本来已经熟睡,听到苏先生的声音跑出来看,就见他拦住刺客,接着被……被刺中。他不断叫我快跑。我只听到他的声音,没有听到那名刺客讲话。” “够了!到此为止。”陆景襄将一只手搭在她颤抖的肩膀,打断了她痛苦的回想,拉着她离开。 在经过谭念月面前时,陆景襄特意停下来,压低声音,警告他道:“若是让我得知你私下里去找她,刑部侍郎这个位子你就别当了。” 谭念月并没有被他的威胁震慑,而是无奈地叹气道:“即便小郡王不说,也有人早已经警告过我。” 第96章 陆景襄冷冷哼了声。 望着两人下山的背影,从谭念月的身后徐徐走出来一个人。 这时,原本已经走远的梁映章忽然回了下头,在陆景襄将她抱上马时,她又转了回去没再看。 青仓的山野风光里,二人一马,徐徐下了山。 谭念月回头道:“你不打算再见她了?” 回应他的是对方毫不留情的背影。 第56章 茶楼 接下来的半个月,新店刚开张,生意一点点好起来。 梁映章很快忙得就没空去想其他事情了,最近她又开始琢磨着把自己的糕点推广到各家茶楼去销售。单靠店里的营业还不能把开店的本金赚回来。 每日结束,关起门来掌着灯算账,是她一天中最平静的时刻。 她从没算错过一笔帐。 越是这样,她反而越沉闷,最后把算盘一扔,去做其他事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平淡,还算踏实。 陆景襄也不是每天来缠她了,上次听他说被穆王爷调进了兵部清吏司学习兵法军政,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偶尔会在深夜翻墙进来,和她说会儿话占点甜头,就又原路翻墙回去,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儿。 梁映章夸他一句:“轻功见长”。 他得意忘形地说最近跟禁军步兵营那一帮人打架练出来的,还不忘展示脱衣服展示身上的瘀伤。 “行了行了。” 梁映章赶紧拉他衣襟,遮住露出的那片胸膛。衣襟从肩膀撩回去时,她无意间瞥见了他左手臂上的伤疤,她陷入了一阵怔忡中。 “你何时能抽出半天给我?” 陆景襄叫她没反应,手臂一揽,勾住了她的腰,将人往自己这边贴过来,眼睛眯起:“看本郡王的身体看入迷了?” 梁映章一头扎进他衣襟大敞的怀里,正好撞在他的锁骨上。 听到陆景襄捂着胸口吃痛道:“梁映章,你是想谋杀亲夫吗?” “谁让你不老实。赶紧回去。” 梁映章一边笑话他,一边把人往外赶,直到看到他翻墙出去,身影消失在墙头上,才合上窗,爬进了床。 过了会儿,她没睡着,从床上走下来,来到铜镜前,解开单衣,露出了藕粉色的肚兜。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肚兜下摆,露出了那道丑陋的疤痕。 她乌发白肤,腰肢纤细,胸前饱满,玲珑有致的胴体展现在铜镜里,然而一道深褐色扭曲的疤痕,如瓷器上的裂痕。 木窗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我腰牌忘拿了。” 陆景襄从窗子里爬了进来,意外看见眼前的春光,顿时愣住了。 在暗黄灯光的衬托下,梁映章外露着的肌肤像是会发光,香肩上面跳跃着金粉,双手捂在胸前也遮挡不住挤在一起的雪白软肉。 “转过去!” “哎哟喂!” 梁映章气急败坏,操起梳妆台上的胭脂盒扔过去,砸中了陆景襄的后背,胭脂洒落出来,染了他矜贵的雪锻。 听到身后窸窣的穿衣声,陆景襄忍不住道:“可以转过来了吗?” 没得到回复,他擅自转身。 梁映章已经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离他很远,脸颊还是红得像秋日里的火柿子,连着脖颈和耳垂,也是比涂了胭脂还殷红。 气氛古怪,谁也没说话。 她低着头,没去看他。 陆景襄自觉做错了事,道了声歉,翻窗出去时,他在月色里回头,郑重道:“我喜欢的。你的伤疤。我一点也不介意。” 这一刻,梁映章愕然抬起脸,看向他。 在灯火的暧昧光晕里,她走向陆景襄,颤抖的指尖摸到腰间,解开了衣带,在他面前脱下了外衣,露出只穿藕粉肚兜的上半身。 没关住的窗吹进来几缕凉丝丝的夜风,令她双肩微颤。 她说:“我没什么能还你的情。你若是喜欢这副身子,可以给你。” 陆景襄张了几下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来,缓了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怒气冲冲的话:“梁映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紧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梁映章拾起地上的衣裳,回了床上睡觉。 接下来几日,陆景襄再没来过店里。 连莫小九都奇怪起来,从外面送货回来后,喝了口凉茶,擦擦嘴道:“映章姐,小郡王都好几日没来了。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梁映章摆放着刚出炉的糕点,闷闷不乐道:“他生我气呢。” 莫小九盯着她没精打采的脸,“我看是你生他的气吧?小郡王对你那么好,对你千依百顺,他怎么舍得生你的气呢。不可能。不可能。” “以后少在店里提他。”梁映章看了眼店里几个客人,小声提醒莫小九。 “为什么不能提他?” “让别人知道他常来这里,我还怎么做生意。” “也对,要是让人知道这家店是未来穆王妃开的,那生意岂不是再也不用担心了……唔啊!”莫小九激动地手舞足蹈,被梁映章往嘴里塞了一只绿豆糕,这才老实。 吃完了嘴里的东西,莫小九说:“我刚才回来时碰到了斜对面御风茶楼的白掌柜。他说要订咱们店里的糕点,让你有空了跟她谈谈。” “真的?” 梁映章高兴坏了。 第97章 御风茶楼是临野坊最好的茶楼,在京城的茶行里也能够排的上号。这家茶楼的老板是位女掌柜,名叫白凤仙,店里的白茶远近闻名。 忙完店里的活儿,梁映章装了一盒点心,出了店门。 御风茶楼就在斜对面,隔着一条街,走两三步就到了。 她进茶楼时,楼梯上,是一袭白衣的白凤仙,她倚着栏杆,望着外头的天色,吩咐道:“看这天色要下雨了。阿三,去给刚出门的贵客送把伞去。人还没走远,快去追。” “好嘞!” 一名机灵的伙计抱着一把伞从梁映章面前跑了过去。 白凤仙腰身款款走下楼梯,跟店里的客人一一打过招呼,然后才看见了她:“你是对面的掌柜梁小娘子吧?” 梁映章含蓄地点头。 对方的年纪看着三十上下,面容饱满,珠圆玉润,风姿犹存,从她跟客人们打招呼时游刃有余、长袖善舞的架势看,是一位很会做生意的女人。 “来这边坐吧,我对你家的糕点挺感兴趣。”白凤仙一点也不见外,拉着她入座,“你想喝什么茶?” 梁映章拿出自己带来的糕点,打开盒子,是四枚绿粉相间的豆糕,“您看看这些糕点配什么茶最适宜?” 白凤仙打量着她真诚的表情,缓缓一笑,道:“看来梁小娘子是有备而来。来我店里这还没开始喝茶,就开始谈生意了。那我就先尝尝看。” 这时,方才出去送伞的伙计阿三跑回来了,刚进店里,一场大雨就浇了下来。 他庆幸道:“幸好我跑得快。掌柜,伞已经送到那位贵客的手中。” “那便好。”白凤仙道。 “这位贵客来咱店里半个多月了,每次来只点白茶,一坐就是一个时辰。还都是正午这个点离开。真够稀奇的。” “来者皆是客,并无区别。” 阿三摸摸脑袋,十分为难道:“好几次有其他客人想坐咱楼上临街的那个位置,甚至想出高价买走,而且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我都难以应付。我到至今都还不知那位贵客要如何称呼?” “客人的事少打听。更不能透露给任何人。”白凤仙美眸眯起,严肃表情,提醒他道。 “可是……” “你就说那个位置已经被一位贵客订走。若是不知如何应付,就叫我来处理。我看谁来我茶楼里敢不遵守规矩。哪怕是皇帝来了,也要讲个先来后到。” 周围的茶客纷纷对白凤仙竖起敬佩的大拇指。 梁映章见识了这位女掌柜的豪迈,也不禁暗暗佩服,自己能跟这样的人合作,一定能学到很多做生意的门道。 品尝完糕点,白凤仙点评道:“梁小娘子,你的点心我尝了。味道还行,爽口清甜,很适合在春日里品尝,还有这颜色,你也是特意搭配的吧。红绿相间,花红柳绿。不过,还缺一味。” “缺什么?” “你且等着。” 随后,白凤仙二话没说,开始现场表演起精湛的茶艺。 *** 从御风茶楼回来后,梁映章就坐在店里,保持了好长时间。 莫小九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是生意没谈成,故而安慰她道:“映章姐,没事,这家生意没谈成,还有下一家。京城的大小少说也有上百家。有的是机会。” 梁映章回过神来,“白掌柜先跟我们定了五十份‘花间出识面’,试试看。卖得好的话,后面还能继续合作。” “那你怎么不开心?” 梁映章从凳子上起来,朝御风茶楼的二楼那边望了眼,只能看到窗边初发的嫩柳翠青。她甩甩脑袋,呼出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没事。是我想多了。” 第57章 打架 这一日,梁映章带着莫小九去集市采购货物,买完东西装了推车,顺道去了一家布庄取绸缎。 那家布庄是益大商号的分号之一。益大商号正是沈鸢他们家的丝号,因给宫廷内的丝造局供应丝绸,全国铺设了很多的商铺。 前阵子,梁映章伤好从穆王府出来后,给沈鸢寄去了信。沈鸢在信里回了她,给她寄去了一些自己产的绸缎。因而,梁映章才去那家布庄取货。 把装满货物的推车停在路边,梁映章叮嘱莫小九看着东西,她进去拿布很快出来。 不料刚进里面,就被店内买布的人认了出来。 “是你?”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梁映章在柜台处回头,被几个女眷围着的那名世家女子正是她之前在白鹿书院里的死对头,孟昕。 孟欣在看到她时,原先还略有戒备,直到在打量她平民的打扮后,露出了讥讽的笑,朝她走来:“堂堂相府表小姐,怎么穿成这个样子?真是丢死人了。” 话语里全是鄙视。 她还伸出两根手指,夹住梁映章身上不入流的布料,嫌弃地翻起白眼:“啧啧。这么粗的料子,我家丫鬟穿的都比你好。” 此言一出,她身边的其余女眷都笑起来。 梁映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转过身去,准备拿了布料就走。 看她不敢反抗,孟欣更加得意忘形,哪肯那么容易放她走,当初被调出白鹿书院的恶气她还没能报复,于是示意身边的人,挡住她的去路,“得知你从白鹿书院退学,真是好可惜。我少了很多乐趣呢。” 第98章 梁映章抱着布,眼神冷冷地说:“让开。” “我祖父现在是白鹿书院院首。那个倒霉的苏秉淮不仅被贬官,听说还被人杀了呢。再也没有人能包庇你了。”孟欣得意地呵呵笑起来。 嗵! 梁映章把布料往地上狠狠一砸,迎面冲到孟欣面前:“你再说一遍!” “说什么?”孟欣没料到她突然冲过来,被吓退半步,顿时愣住,不知所措。 “你不配提苏先生的名字。”梁映章睁大了眼,满腔愤恨都被激了出来,“孟欣,我原以为为你只是一个被宠坏的世家小姐。看来是我错了,你这个人不仅冷漠自私,欺软怕硬,你还无药可救、卑鄙至极!” “你!梁映章你敢骂我!” 孟欣气得跳脚,挥手朝梁映章的脸上打去。 梁映章任人打脸,快速地躲开了。倒是孟欣用力太猛,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她暴跳如雷,命令旁边的女眷一起上去:“来人!把她抓起来!” 听到店里面的动静,莫小九跑了进来,拦住梁映章身前:“你们干什么!不准欺负我映章姐!” “好啊,还来一个小叫花子。连他一起打!” 这几个娇滴滴的女眷岂是梁映章和莫小九的对手,呼巴掌的力道跟扑蝴蝶似的,全都被挡了回去,东倒西歪,哀嚎不已。 见形势处于下风,孟欣跑出去,叫来了外头的两个孟府家丁。 这下,梁映章和莫小九两人被两个成年男人拎小鸡似的丢出了店铺,摔到街面上。 孟欣也不管不顾了,亲自上前又踢又踹,还把推车里的东西往她们身上砸,狠狠地泄恨。 莫小九虽然年纪小,但是当乞丐这么多年,被打早就是家常事,连出了抗打的本事。他压在梁映章身上,承受着周围的拳打脚踢。 “映章姐,不要怕。”这个时候还在安慰她。 梁映章的脸涨得通红,她握紧拳头,爬了起来,借助身高优势,朝两个家丁的裆下狠狠踹去。 “快跑!”在两个家丁痛苦倒地之时,她拉上莫小九赶紧跑远。 两人一路狂奔,跑了好几条街,才慢慢减慢速度,还不时地往后看,生怕有人追来。直到跑回了临野坊,傍晚时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两人从后门悄悄溜进院子,这才靠墙倒地,累得话也说不出来。 歇了好一会儿,梁映章开口道:“你怎么样?要不要去看大夫?”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莫小九骄傲地拍拍胸脯,立马龇牙咧嘴,原形毕露。 梁映章刚笑出来,就缩紧了眉头,她的嘴角裂开了,肚子上还被踹了一脚,不偏不倚刚好是之前受伤的地方。 刚才一笑,不仅扯到了嘴角,还扯到了旧伤。 她疼得拱起腰,埋在膝头,肩膀不停地抖动,隐隐发出抽泣的声音。 莫小九以为她在哭,走过去要安慰她来着,结果一到跟前,刚蹲下来,她忽然抬起脸来,夸张的笑声把他吓得坐倒在地。 “映章姐,你怎么了嘛!” 梁映章抱着酸痛的腹部,笑容开怀:“我终于痛痛快快地跟人打了一回架。不用顾忌什么身份地位,礼仪规矩。你有没有看到我刚才踹的那两脚,不把他们废了!” 莫小九立马捂紧裤裆:“你这招跟谁学的?” “我阿翁告诉我的,要是有男的欺负我,就往下面狠狠踹。” 梁映章爬起来,正要去关门,陆景襄孤魂野鬼似的出现了,四目相对。 “你的脸……” “你脸上是谁弄的?”陆景襄一副杀人的气势,跨进门来,捧住她的脸,从她沾着血的嘴角摸上去。 “我跟人打了一架。”被碰到伤口时疼痛加剧,梁映章躲开他的手,朝他同样破了相的嘴角看去。 陆景襄此时完全没空管自己的伤,他脸上闪过满满的心疼和愧疚,“你告诉我,是谁伤了你?本王杀了他们!” “对方来头不小,是白鹿书院孟院首的孙女。” “那也照杀不误!” 梁映章拉住他,一边示意莫小九去把门关上,劝了好久才把他劝下来。 *** 院子里,凉凉的春夜,灯笼周围全是飞来飞去的小虫子。 架子上的葡萄藤渐渐发出了绿芽,墙边还种了两棵桃树和一颗李子熟,梁映章当初就是看中了这个院子够大,种的果树多,她才买了这个院子。 梁映章从卧房里拿出涂抹跌打损伤的药,扳过陆景襄的脸来,“我看看。” 陆景襄仰起脸,好端端的一张脸,挂了两三处彩。 在被涂药膏时,他不时地眯起眼,抿紧嘴,梁映章还以为是自己不够温柔:“我下手太重了?那我轻点。” 陆景襄痴痴地点点头,明朗的眼里盛满了梁映章的倒影,她专注的神情,忽闪忽闪的眼睫下不时闪烁着银河的清光,令他陷入着迷。 他去摸她的嘴角,“痛不痛?” 梁映章警告他别动,“还行。”对方气鼓鼓要发作的样子,显然又要一点即着,马上改口,岔开话题道:“之前你为小郡主出气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明珠儿是我的心肝宝。断他一条舌根还是轻的。” “那我呢?你要为了我去杀人?” “你是我的心头肉。谁让你疼,就是要了我的命。” 第99章 梁映章故意加重力道,按在他的嘴唇上,笑着揶揄道:“小郡王,你这张嘴,什么女人得不到。” 她差点就要心动了。 “你就不要我。”陆景襄扶着她的胳膊,把她拉下来,嘴唇印了上去。梁映章把脸撇开,还是被他从嘴角啄了一口。 “你干什么?”一股药味。 小郡王臭不要脸,笑嘻嘻道:“给你涂药。” 出来小解的莫小九在后面捂住眼睛,溜进了自己的房间:“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当我不在这里!” 梁映章气呼呼地进了屋。 陆景襄跟在她后面,纡尊降贵地笑脸贴上去,试图讨好她:“生气了?还是害羞了?只是亲了一下,就不好意思了?上次还不知是谁主动向本王献身?” “你要吗?” 梁映章突然转身,促防不及的陆景襄差了一点撞上她胸口。热气冲上脸,他默默鼻头,移开目光:“要啊,怎么不要?但是不能强要。这几日我特意研究了一套……” “兵法?” 陆景襄无可救药地看了她眼,深吸一口气,掏出一本书,“这个你拿去看。” “到底是什么?” 梁映章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随意翻开一页,当场眼睛都瞪出来了,书页上画着两个小人不可描述的闺房之事,旁边还有详细的姿势注解。 啪! 她赶紧把书合上,“陆景襄,你哪里搞来这种东西!” 纨绔啊纨绔,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由他陆景襄做出来,就好像是天经地义。他勾了勾下巴,道:“你还别说,以前我从不知晓这里面有许多门道。” “……你给我看是?” “日后我们成亲说不定就得用到,所以我……哎哟!痛!”陆景襄挨了一脸书,正好打到伤口处,痛得叫起来。 “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梁映章被他气笑,“你这伤是怎么来的?不会是跟兵营里的人打架打输了吧。” “我会输?骁骑营里还没有能打败我的人出现。” “那是怎么弄伤的?” “被十七公主打的。”他脸色讪讪道,“她乔装混入了兵营,找我挑战。我就把她打趴下了了,她气愤不过,就回了我两拳。” “你连公主都敢打?她<a href="https:///tags_nan/nvbannanzhuang.html" target="_blank">女扮男装你就看不出来?” “自然是能看出来的。骁骑营里的人都假装输给她,我是想挫挫她的锐气,谁知道她这么输不起。” 梁映章彻底服了他,“你就再继续傲吧你。小心十七公主饶不了你。” “她能拿我怎么样。”他不屑道。 *** 此时的皇宫里头,十七公主白日里被打败了,气愤难耐,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她坐了起来,朝外面叫道:“乘风。” 一名年轻侍卫走了进来。 “去打探下穆王府小郡王平日里都喜欢去哪些地方做什么。” “公主这是要?”乘风露出惊讶。 “他敢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我就让他不得好过。我要让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心高气傲的十七公主遇到了同样心高气傲的小郡王,针尖对麦芒,谁也瞧不上谁。 她不知自己这句话在日后会一语成谶。 第58章 不误 御风茶楼的二楼,临街视野最佳的位子。 宋清辞已在那里坐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正午,对面依旧没开门。 面前的茶不知不觉间,已经凉了。 他正准备起身离开,白凤仙端着一盘点心走过去,状似无意中提了一句:“听说合味斋的掌柜小娘子出了点事,因而闭店两日。不过她家的点心进了几份,公子,不妨就着今年最新的春茶尝尝看?” “不必了。”宋清辞瞧了眼盘子里的点心,抬脚就徐徐下楼。 白凤仙的表情甚是尊敬,低眉恭送道:“公子慢走。” 阿三跑上楼来收拾桌面。 白凤仙的目光从窗口探出去,楼下宋清辞坐进一顶轿子离开,临走前的最后一眼是向着大门紧闭的合味斋。 盯着合味斋三个字的招牌,白凤仙吩咐阿三:“打听清楚,对面合味斋的梁掌柜出了什么事。切记,不要让任何人察觉。” “打听那位做什么?”阿三不解。 白凤仙神秘一笑:“为我们的未来多一张筹码,不好吗?” *** 刑部内,正在埋头公务的谭念月听到一位下属进来汇报,说外头来了一位小娘子要见他。侧桌上的徐长经顿时露出了八卦的神情。 谭念月敲敲他的案头:“瞎想什么。” 徐长经呵呵笑道:“大人,您这年纪在官员里头虽然还很年轻,可是搁外头,早就成家立业了。这些日子咱们司部收了不少精美可口的糕点,该不会是外面那位姑娘送来的吧?大人若娶了这么心灵手巧的女子,真是好福气。” 谭念月挥挥手:“干你的活去。” 徐长经瞧瞧偷看一眼,嘀咕道:“不过你要是成亲的话,新娘子那得比您长得还好看才行。” 谭念月最忌讳别人谈论他的长相,不过看在是下属无心的份上,他也不跟他计较了。只是警告徐长经:“下不为例。” 出了刑部府门外,初春的晴朗天气,让谭念月身心舒畅不少。 他一边走下府衙的台阶,一边伸展着腰臂,无意间瞧见了不远处茶摊里的一个身影。他清丽的眸子沉了下来,喃喃道:“亲自来送饼了。” 第100章 一走近,谭念月要了一碗茶,坐在了梁映章对面。 当他看到对面的她揭下头上遮面的布时,吃了一惊:“梁姑娘,你脸上的伤是?” 一眼就看出来了?梁映章赶紧戴了回去:“出来时抹了好多粉,我原以为看不太出来了呢。谭大人,恕我不摘下来了。” 谭念月担忧地望着她:“梁姑娘,哦不,我该改口,称呼你为梁掌柜。若不是生意上遇到了麻烦,你这一脸的伤是如何弄的?” “不是不是。生意很好。”梁映章把带来的糕点拿出来,“我来找谭大人,是想问关于苏先生的案子进展。” 谭念月看着桌上的糕点盒,微微叹气道:“梁掌柜,下次不要再往刑部送东西了,否则会招来非议。于你于我,都不好。” 梁映章原本是想着自己没什么能为案子出力的,所以就只能拿这些亲手做的糕点慰问谭念月他们查案的人,没想到给对方带来了麻烦。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没想那么多……” 她低下了头,笨拙地把糕点收回去。 但是被对面抢先了一步,谭念月收下了糕点,朝她友善地笑了笑道:“这个我就收下了。最后一次。” “好!”梁映章终于眉开眼笑。 “案子的事,我想你也知道,有人不想让你再涉险其中。你目睹了苏先生之死,刺客见过你。所以你离案子越远,就越安全。希望你能明白。”谭念月道。 梁映章明白他口中说的”有人“指的是谁,神色一黯。 谭念月准备离开之时,他已走出了茶摊,脚步却定在了原地。 他淡淡回头,与梁映章目光对视,语重心长道:“梁姑娘,你与宋清辞的事,我只是一介局外人,不便多说。即便我与他是相知多年的好友,但仍想送一句话给你。你若是想过平凡日子,还是离他远点的好。” “我知道的。”梁映章的嘴唇动了动。 谭念月缓缓点头,撇了撇官服的袖子,道:“苏先生之死,对他的打击不比你小。宋相还为此病倒了。虹陵城看似风云浪静,朝中局势悄然变化,暗流激涌。这就是普通人的好处,看不见就仍能继续低头过日子。” “苏先生之死是跟朝中局势有关吗?” “他既然接纳了你,关于他的事,你应该了解一二吧?” 梁映章轻轻点头,道:“我知道他的家人是在五年前骊南王造反案中去世的,还有他跟我说起小时候是孤儿,被招入了裁春司才得存活下来。” “他跟你提过裁春司?” 谭念月脸色突变,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抬手做了个手势,将人引到角落里,这才道:“裁春司这三个字,在京中是禁忌,切勿轻易提起。尤其是有外人在场时。” 梁映章看他异常的神色严峻,知晓事情并不简单。 从刑部见了谭念月后,关于苏先生的案子已久一无所获,梁映章更加觉得憋屈不已,她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平白无故被牵扯进这些是非中,却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无知就是好事吗?就是对她的保护吗? 关了两天店,她脸上的伤好了,才又重新开张。 一大早,梁映章刚打开店门,看到门外出现的人,瞬间愣住了。 *** 合味斋的店堂后面,能不时地听到前店客人来往的声音。 “我向三芳斋的胡掌柜打听了您的店在哪里,才找来了这里。”绿绮局促不安地坐在石凳上,观察着院子里的环境。 梁映章捧了茶给她,热情地招待她道:“以后你若是空了能出来,可以常来我这里。跟秋意冬蝉她们也说一下。她们来买店里的糕点,我不收钱。” 绿绮起身接茶,“看到小姐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好得很呢。如今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已是心满意足。”梁映章喝了口茶,摸着杯沿,自己的遭遇还是不跟她们说的好,免得又平添担忧。 听到她这样说,绿绮依旧有些愁眉不展。 “相府里的大家都还好吗?”梁映章问。 绿绮唉声叹气道:“从年初开始,相爷就病倒了,身体大不如以前。翰林也告假在府,闭门不出。如今只有公子一人支撑着相府。” “这样啊……” “小姐不回相府了吗?” 梁映章的手一顿,无声放下了杯子。她就算想回也不能回,那是宋相当初下的命令。还有就是,她不知道宋清辞还想不想见她。 绿绮是借着采办出府的,不能久留,待不到中午,就只能离开。走的时候,梁映章让她带了些糕点回去。 *** 退朝后,太子回到东宫。 太子妃还未来得及为他宽衣解冠,他便当场发泄了在朝堂上忍耐的脾气:“春闱主考向来从翰林出。今日瑞王力荐孟岙山当三大主考之一,想拉拢人的心情破为急切!” 屋子里的宫人们被吓得纷纷噤声,太子妃招招手,让他们悄悄离开。 太子妃将拧好的湿帕给太子递过去,“三大主考人选已定了?” 太子拿湿帕凉了凉面颊,这才稍稍冷静下来,“今日朝上正是商议此事。一半官员附和瑞王,恐成定局。” “宋相是何意思?”太子妃问。 “宋相一言不发,并没有加入争辩。” 太子想起朝堂上宋相坐在御赐的座椅上,满头白发苍苍,两眼朦胧不清,有一大半的时间都闭着眼睛昏昏沉沉,甚至退朝时都是由旁人搀扶着离开的。 第101章 “看来苏先生之死对宋相的打击不小。” 太子妃感到十分的惋惜,“听闻原先宋翰林也被推举为三大主考之一,可他本人以疾病为由推脱了?” “正是。”太子的叹息声更重。 见太子妃陷入了一阵沉思,他问到:“太子妃可是想到了什么?” 太子妃走到案前,拿起了一支毛笔,边写,一边道:“妾身仔细想了想,从文均观集体投毒事件,牵扯出了兰社,畏罪自杀的凶手竟然是白鹿书院的学子,苏先生因此被贬。随后孟岙山取而代之,如今又被推举为春闱主考。这一切,似乎都跟春闱有关。” 太子闻言,眉头紧皱。 太子妃继续道:“殿下再想一想,苏先生离奇被害,凶手至今未找到,而兰社那群逆党又以文章造势,引得民怨四起,令应试士子对朝廷科举大失所望。后面的春闱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若是这一年的春闱不能如期举行,坏的是大魏的先例,打的是陛下的脸面!” 顷刻间,太子的呼吸声变粗重。 他神情剧变,原地来回踱步,脑子里快速地旋转着,随后,脚步停在了原地,重重地抚掌,握住了太子妃的手:“太子妃一番剖析,如拨开本宫眼前之云雾,顿时就明了了。兰社在暗,春闱在明。若是他们想从中破坏春闱,也不是不可能。” 太子妃欣然点头。 “保住春闱,才是掌控大局,为君者之重任。争主考官之位,是我的格局小了。”太子此刻才明白过来,激动得脸颊泛红,但是他的担忧还未消退,“若保不住呢?” 太子妃道:“那就只能静观其变了。” 此时此刻,太子想起朝堂上,静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的宋相,那不是白雪满头走到了苍老的边缘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怜的场景,而是太子妃所谓的“静观其变”。 *** 正午,梁映章没在店里。 这一段时间,也是没什么客人的。莫小九拿着苍蝇拍,无聊地在打着苍蝇,突然,几个男人冲进了店里,开始砸东西。 其中一人还大喊:“这家店卖的东西吃死人了!这是一家黑店!” 他们一边砸,一边喊,很快招来了不少人在店外围观。 莫小九以一人之力根本拦不住他们,在推搡之间,他认出了其中一个人是那日在布庄遇到的其中一个家丁打手:“原来是你!你们这是诬陷!” 对面御风茶楼的二楼上,许云君不由得顺着对面之人的目光往下望:“你在看什么?” 宋清辞暗暗捏紧了手中的茶盏,收回目光,淡淡扫眉道:“继续。” 不知是不是错觉,许云君总觉得对方心不在焉。她说道:“我最后一次去拜访苏先生,他曾说自己手上有一份东西。有人迟早会找上门来。不知道这是不是跟他被杀有关。” “你可曾见过是何物?” 许云君摇头之时,从楼下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猛然望下去,梁映章出现在闹事的店门前。她顿时拍案而起,狠狠地质问宋清辞:“你竟把她藏在这里了?!” 第59章 重见 梁映章早就料到以孟欣那种睚眦必报的性格肯定会继续报复她,没想到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她只去出趟门买东西,就被闹事的人砸了店。 只见她手里牵来了一条脏兮兮的大黄狗,冲到那伙闹事的人面前:“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汪!汪!汪! 那条黄狗对着那几个泼皮无赖狂吠,将他们吓得连连后退,退出了店里。 梁映章扫了眼周围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店才没开几天,要是被这伙人搞臭了名声,店还开不开了。 她心下一横,踩在了门槛上,提气,扬声道:“各位邻里乡亲都在这儿,我梁映章初来乍到,凭良心做的生意,绝不能被人空口无凭讨个奸商害人的名头。也请诸位为我做个见证。想看热闹的也可以多去叫些人来,咱们衙门里走一趟。” 免费的戏不看白不看,街头老百姓就来闲来无事看热闹。梁映章联想到以前村里丢了只鸡,村里头的人都能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磕掉几斤瓜子。 一个大妈拍着掌激动道:“好唉好唉小姑娘,我去多叫人些来!” “大伙儿看累了,还有免费点心茶水。”梁映章笑眯眯道,“衙门里不给看茶,我们自个儿带去。” 为首的无赖瞪大眼睛道:“去衙门做什么?” “既然有人说在我们店里卖的糕点吃死了人,我愿意协助你们报官。” “报、报官?!” “对啊,你不是说吃死人了嘛,既然闹出了命案,就去找官府主持公道。小九,赶紧去衙门里敲鼓。” 朝莫小九使使眼色后,梁映章随后对这群闹事的无赖道:“你们也别愣着了,去把尸体抬到京兆府,让仵作开棺验尸,将尸体开膛破肚来验验,到底是不是吃了我的糕点死的。” 她一边说,还一边在对方面前比划,尤其说道开膛破肚,表情那叫一个狰狞。 “等下!等下!” 这伙人赶紧去拦住莫小九,开始慌了。 他们显然没想到梁映章竟然一点也不怕人来闹事,甚至还主动把事情闹大,想闹到官府里去。本来吃死人这事儿就是一个说辞,哪里来的尸体,他们就想砸点店里的东西威胁店铺关门就走人,要是真闹到官府里去,可就糟了。 第102章 梁映章看他们犹疑不决,已经开始想打退堂鼓了。她假装过去关心道:“怎么了?莫不是尸体已经下葬了?” “对对对!人早就死了几天,已经埋了。”那人顺着梯子往下爬。 梁映章卷起袖子,拍胸脯保证道道:“没事,我力气大,挖坟这种事我以前看人干过。你们是从孟府来的吧,挖的是谁的坟你得告诉我?万一挖错了可不行。” 听到挖错坟这个说法,众人当场乐不可支。 “谁说我们是孟府的人!”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健忘。前几天在布庄我还跟你们家小姐打过交道,老板也认识你。要不要我请他来做个证人?” 说罢,她凑近去,瞧瞧在那人耳边道:“你们孟大人成为春闱主考的告示全城都看见了。要是这件事闹到官府里,查出来是你们诬陷我,你想想看,这可是在孟院首的脸上抹黑。你家小姐顶多是被骂一顿,你呢?” 那人当场脸色难看至极:“你!你敢威胁我。” “我是劝你别跟错了主。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梁映章扶正身后的一条板凳,坐了下去,黄狗蹲在她脚边,大有“你敢再闯门砸店”的威胁架势。 最终,这伙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梁映章松了长长的一口气,摸摸加速跳动的胸口,露出了舒心的笑:“不好意思,让大家没看成戏,店里的糕点分给大家尝尝。” 围观的人群不仅看了戏还吃了点心,欢欢喜喜地散去了。 梁映章和店里的人一起收拾残局。 东西被砸坏不少。 兰心和四娘之前因为害怕躲了起来,看见地上被砸坏的物件,唉声叹气道:“店才没开多久,怎么会遭遇这种事情?” 莫小九也在一旁垂头丧气:“有一就有二。这伙人肯定还会再来,下次就换个招数了。京城这地界儿就是这样,什么都得看身份地位,老百姓就只能受欺压。” “你们若是不想干了就走吧。这个月的工钱我全数结给你们。”梁映章正在捡地上被踩烂的糕点,适才站起来道。 兰心和四娘互相推搡着,唯唯诺诺地开口道:“梁掌柜,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还有小儿还照顾,承受不了担惊受怕的一些闪失,所以只能……” “没事。”梁映章去后头取了工钱,交给了她们。 莫小九看着她们离开,才忍不住抱怨道:“这些人怎么这样?见人落难了走的比谁都快。平时她们偷偷拿店里的点心,我都没揭穿她们。” 梁映章蹲在地上,捶了捶腰,呼口气道:“你怎么不走?” “我能去哪儿,我本来就是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莫小九和对面的大黄狗,大眼瞪小眼,气呼呼地坐在了地上。 梁映章捡起地上软趴趴的一坨糕点,苦涩的笑意浮上嘴角:“你看,我们又回到了当初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在地上捡东西吃。” 莫小九发现她的神情不对劲,赶紧劝导:“映章姐,你别这样,你还有小郡王!店不开了你就去当王妃!哼,看以后京城里的人谁敢欺负你!” “当王妃?听上去真不错。”梁映章笑着转身,面对着店外,看见了御风茶楼下面,那一道不知伫立了多久的身影。 她手中的木盘子顿时落地,砸在了鞋面上,痛的她立即弯身。 “要死!” 她抱着被砸到的左脚,痛得头晕目眩,努力地抬起头,往茶楼那里望去,宋清辞已经不在那里了,随之离开街前的,是一顶宝蓝色的华轿。 就这么再次消失了。 雪夜遇险的那一夜后,她再也没见过宋清辞。 对方依旧是那副清风不带尘土的清冷气质,遥雪翩翩,与她隔街相望,唯独没了望向她时眼里短暂的柔和笑意。 梁映章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一点也不信宋清辞会对她这么冷漠,否则的话,他为何要来这家茶楼喝茶,偏偏要出现在这里! 就在她忍着痛冲出店门时,斜对面那家御风茶楼前,走出了许云君的身影。 许云君也看见了她,朝她走了过来。 “苏先生为了救你身中数刀惨死。梁映章,你欠他的岂止是一条命!” 许云君怀着愤懑不平的情绪,又或者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妒意和私怨,说出了这样一句残忍的话。 残忍到,一说完,她就开始懊悔自己为何会对梁映章这么刻薄? 明明她是从那个雪夜里侥幸活下来的受害者。 正在她暗自悔恨莫及时,梁映章却问了她一个奇怪的问题:“静川君方才和兄长……宋侍郎是坐在哪个位置喝茶的?” 许云君指了指楼上柳树边的那个位置。 “多谢静川君!” “我骂了你,你还谢我?梁映章,你这是在故意讽刺我吗?”许云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些许不悦。 “不是不是。”梁映章摇着头道,“苏先生的去世,大家都很伤心。我能理解你的。你说的没错,我是欠他一条命,所以更加得好好惜命。不能让他白白死去。” 许云君神情复杂地盯着她,良久才开口道:“我有点明白过来宋清辞为何会喜欢你了。”临走前,她从梁映章面前经过,留下一句话:“希望你遵守自己说的话。” “什么话?” “好好惜命。” 第103章 梁映章望着许云君的背影走远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 过了两日,陆景襄听说了合味斋被砸的事,风风火火地赶来。 梁映章在厨房里揉着面团,心情很好的样子,嘴角一直翘着,那幅专注做事的模样让陆景襄看得心痒难耐。 他正要偷香成功,被梁映章抓了一把面粉拍在嘴里。 “咳咳!” 陆景襄被面粉糊了一脸,不住地咳嗽起来,却是一点也不生气。 梁映章拿他没办法,替他擦去脸上的面粉,一边红着脸警告他:“店里有人进进出出,会看见的,你别动手动脚的。” “我是动嘴。”陆景襄就喜欢她这副嘴硬心软的性格,这表示她疼他,这个认知让他高兴地嘴角都要咧到耳朵后面了。 梁映章在做糕点的时候,陆景襄就在旁边看着她,陪她聊天。这块小小的厨房,竟让身份尊重的小郡王觉得比那些琼楼玉宇好多了。 他絮絮叨叨地东扯西扯,讲自己被穆王爷整治得有多惨,讲那个十七公主三天两头来找他比试,讲自己不再跟京城里那群纨绔子弟胡闹了,最后他牙痒痒地说,原本是打算替梁映章去打断那群闹事刁奴的骨头,却发现他们消失在了京城里。 这时,梁映章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是他。 除了宋清辞,梁映章想不出第二个人会为她做这种事情。 她庆幸没有让小郡王牵扯其中,否则麻烦只会越来越多。她对陆景襄认真地说道:“你别为我去惹事,否则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只是想帮你……”陆景襄去拉她的手。 梁映章甩开他,表情格外的端正严肃:“我若是得靠你们才能在京城立足活下去,我还不如现在就回乡下去。” 第60章 中计 一间深藏于竹林的院落,被敲响了柴扉。 从里面走出来一位身形魁梧的男子,站在门内,远远无法看清楚他的长相。但看身形,绝不是普通的武人。 金善均从袖子里抽出一样东西,是一封书信,递给门内的那名男子,语气十分的恭敬,说道:“告诉主人,棋已在位。” “那样东西?”男子的语气似有不满。 金善均低头道:“苏秉淮已死,没有找到主子要的东西。我仍在继续追查当中。” 男子握紧了拳头,负于身后,缓缓说道:“听闻那日山中,与苏秉淮在一起的还有一名少女活了下来。金馆主还在等什么,难道要本尊亲自动手?” 金善均依旧是垂头的恭敬姿态:“那名少女是苏秉淮的学生,且与相府关系匪浅,又得穆王府庇护。若是她真的拿到了那样东西,宋相定不会放任她在相府外招摇过市。属下觉得东西不在那名女子手中的可能性更大。” 男子眼里闪过一道杀意,冷哼道:“在不在她那里,逼问下便知。” 这时,从容不迫的金善均当即抬头,劝说对面的人:“只怕这时候动手,会引起相府和穆王府的怀疑,引起更大的动静。苏秉淮之死,已经激起民愤,对春闱之事产生影响。如今还是稳妥为好。” “春闱事大,可是那样东西,对主人更重要。”男子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不必再说,这次,我要亲自出马。” 最终,金善均背影落寞地离开了竹林里的那间神秘别院。 竹林风海,簌簌作响,有一双眼睛,牢牢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目睹了别院前的会晤。 *** 自从上回店里被闹事的人砸了后,梁映章歇铺了几天,又重新开张。 如今店里只剩下她和莫小九两人,一个做饼,一个迎客,也还算忙得过来。不过要是遇到订单的时候,她就要熬夜做饼,开通宵搓面团。 这不,她一上午,打了十几个哈欠,莫小九都看不下去了,劝她赶紧回房去睡会儿。 梁映章虽然有困意,但是却不舍得去睡,非要守着对面的茶楼,想着他今日还会不会过来喝茶。若是她去睡了,错过了可怎么办。 自那天在御风茶楼前见了宋清辞,又从白凤仙老板娘那儿打听到,他每日都会在同一个点坐在同一个位子上点茶,自从合味斋开店后,一天都没缺席过。梁映章听了后,当即就要哭出来,外人在场,她硬生生忍住,回了自己的屋到了晚上才大肆哭了一场。 梁映章虽然不明白宋清辞因何隐忍不主动见她,但是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有他的苦衷。她想起自己在雪山上获救后,对他说的那句话,事后想来,的确是太重了。 但不知怎么却很笃定的,她认为宋清辞一定能明白她,那只不过是她伤心处时的气话。 兄长是很好讲理的人。 梁映章想,又打了个哈欠,终究是撑不住眼皮子,想回后院洗个冷水脸再出来。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书童打扮的客人。 “哪位是梁老板?”书童打量着店内的呈设,只看见一个在柜台上撑着下巴正在打哈欠的少女,还有一个拍苍蝇的小厮。 “我是。”梁映章举起手。 书童眼前一亮,走到柜台前,摊开一张纸条在台面上,说道:“梁老板,我家先生今日下午宴客,订十份‘花间初识面’,送到这个位置。” 纸条上写着:苍平坊丙街二十一号。 “午时送到,可有问题?” 第104章 “没问题。”梁映章自信满满道。 书童掏出一锭银子:“这是全额款。请您收下。” 梁映章拿着银子,甚为惊讶,一般来她店里都会先付订金,糕点送到后才会支付余款。她还是头一回就收到了全款。难得收到客人这样的信任,她还很喜滋滋。 这时,书童又开口:“我家主人有个要求,需要您亲自送去。” “好的。”梁映章虽疑惑了下,还是应下了。 送走那名书童后,梁映章招呼莫小九看店,自己进了后院厨房去做饼。 *** 苍平坊,是虹陵城中的下三坊,也就是很普通便贫穷的坊。 这里住着的都是没多少钱的本地人,还有从外地过来没有依靠还没有扎下根基的散户流民。只因这里的房屋租金便宜,所以成了鱼龙混杂的三教九流之地。乞丐白天再其他富裕的坊里乞讨,晚上回来在这里租个棚户,好遮风挡雨。 梁映章第一次来这里,还是对这儿混乱的局面吃了一惊。 地上脏得很,随处可见的废弃物堆积在路边,空气中还有一股尿骚味,一不小心还会踩到狗屎。梁映章拎着手里值不少钱的糕点,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大街小巷,生怕这时候冲出来一个小贼把她的糕点给抢了去。 好在,她鞋子里藏着小郡王送她的一把匕首,他亲手磨的,锋利着,给她防身用的。这给她壮了不少胆子。 难怪出来前,莫小九再三提醒她要小心,还要一起前来。 路口有一对母女靠在一起,衣衫褴褛,油呼呼的头发都打结了。那个母亲的一条腿还是瘸的,小女孩趴在她的腿上正在睡觉,由母亲为她捉头上的虱子。她们的头顶,就是一块竹编的遮挡物,身下是稻草,这就是她们全部的家当了。 梁映章心里凉飕飕的,这世间多的是穷人和不平事。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这世道的最下流了,但其实还有更多看不见的人藏在阴沟里,看不见太阳。 如果当初没被在相府收留,她也会成为这里的流民中的一个。风餐露宿,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省几文钱的房租,住在最脏最小的屋子里,找最脏最累的活干。不知何年才能在虹陵有一处自己的小房子安家落户。 叹气过后,她又摇摇头,“梁映章,你不能如此丧气!” 即便是没有被相府收留,以她天生乐观的性格,肯吃苦耐劳的干劲,找份工作并非难事。自己还有一门手艺活,养活自己是可以的。 这不,合味斋,就是靠她自己本事赚来的第一笔本金。 阿翁说,人要知足,才能常乐。 梁映章已经很知足了。比起眼前的这些可怜人,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人活一世,无非柴米油盐,平平淡淡地过一生。若兄长最终不是她的良人,就不是吧。即便现在两心相许,可要长厢厮守却并非易事。 苍平坊丙街二十一号。 梁映章站在门前,敲了敲铜环。 “来了。” 来应门的是上午那位来店里订糕点的书童。 他把梁映章请进门后,在她身后悄悄地锁上了大门,“我家先生在里院,马上就出来,梁老板把糕点放在左侧厢房的桌子上就行。” “好。”梁映章随便应了声。 一边走着,她观察了一下四周,是个气象不大的房子,前院后厅,两侧是厢房,院子中有一口井,井旁边有一棵松树。她望着那棵松树,隐约觉得很不舒服。 当她进入厢房,把糕点放下,正准备转身走时,门从外面被关上了! 糟了! 中计了! 第61章 投怀 御风茶楼。 午时这个点,白凤仙正在柜台上盘账,纤纤玉指在黑色的珠算上舞动,如在琴弦上抚琴那般姿态美丽。盘完了昨日的账,正准备休息时,她甫一抬头,就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进入了茶楼。 “宋侍郎。您请进。”白凤仙香袖招展,“阿四,迎贵客上楼入座。” 宋清辞略一回头,并未在斜对面的合味斋里见到人。 这时候,瞧见他这一动作的白凤仙得有多精明,稍稍凑近宋清辞,用绣帕挡住自己的嘴形,悄悄说道:“梁老板上午去别的坊间送糕点去了,去了快有半个时辰了,想必也该回来了。我的伙计阿三跟着。” 宋清辞不喜她身上那股香味,走远一步,对她献殷勤的方式感到不满,“白老板,你茶楼何时也做起保镖的生意来了?” 白凤仙提起裙裾,跟在他身边,低一级的台阶,徐徐送他上二楼。也直言不讳:“宋侍郎,我并无恶意,你就当我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再说,梁老板我也喜欢的很,对她那样的姑娘,我也打心眼里忍不住想要呵护。前几日她店里的事您也不是亲眼看到了吗。无依无靠的外乡人要想在京城立足何其艰难,更何况独身女子?我是深有感触,才会对梁老板留心。” 宋清辞入座,弹了弹袖子上的灰尘,“我看白老板在京城里倒是立的很稳。” 白凤仙绣帕遮嘴,笑盈盈道:“我这儿御风茶楼能开到现在,全仰仗虹陵里爱来我这儿喝茶的每一位客官。每位客人的喜好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才能令他们感到宾至如归。做生意,靠的就是信誉和人缘。” “不知苏院首最喜欢喝哪一款茶?”宋清辞不动声色地问。 第105章 白凤仙点茶的手突然抖动,几滴茶水溅在了茶桌上。她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缓缓抬头,对上宋清辞一双清明的眼睛。 一丝黯淡随着她垂下眼去,落入了她的眼底。 她的声音里没了欢喜的笑意,略显沉重道:“苏院首最爱银针。” 宋清辞说:“那今日我也点一壶银针。”说完,不再看她,而是转移了视线,望向楼下的街道,目光中有一种久候的期待。 白凤仙离开后,在转角处,双手扶住了栏杆,脸色煞白,穿过走廊的距离,越过珠帘后面,凝望着静坐在窗边的宋清辞,心中满是震惊。 “他到底知道多少?” 与狐谋皮,不惟无益反有碍也。她算是明白了苏秉淮曾说过的这句话,虹陵之中,谁也不可尽信,不可靠近。蚍蜉撼大树,难成气候。 白凤仙捂住胸口,想起得知苏秉淮惨死的消息后,她一夜未合眼,震惊了许久才慢慢接受事实:名满天下的苏秉淮,两朝文士,一身清骨,就这么死了? 他是想以身殉道,还是为了……赎罪呢? 当她走下楼梯时,阿三满头大汗地从街上跑进来。白凤仙心不在焉,没有瞧见他。阿三拿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欲说不说,看上去似有难言之隐。 直到白凤仙看见他,才意兴阑珊地随口说了一句:“你回来了。”她也没问对面梁映章回来了没,转身走入了柜台。 阿三踱步到柜台后面,抓了抓脑袋,为难地开口道:“老板娘,好像出了点事。” 白凤仙抬头看他,把算盘往台面上一拍,没好气道:“什么叫好像出了点事。出事就出事,什么叫好像出事?” 阿三看到老板娘光火的样子,又不敢说了。 这时,白凤仙才回过神来,“对面梁老板呢,你一个人回来的?” 阿三跺脚道:“我说的就是梁老板。我跟着梁老板去了苍平坊,在街口等了她快半个时辰,也没见她出来。我以为她从街另外一头走了,所以就自个儿回来了。方才我去问了合味斋的小九子,梁老板似乎还没回来。” 白凤仙脸色变化飞快,重重叹了口气,提着裙子疾步上楼。 很快,从楼梯上走下来一抹身影,失了从容,急匆匆地从茶楼离开了。白凤仙望着宋清辞的背影,消失在大街上,心里升起一片凉凉的孤独凄意。 她在虹陵立足十余年,看遍人世周遭,对情爱二字也只是看个热闹,相爱者多,厮守者少。她倒有点期待这一对云泥之别会否走到皓首白雪。 *** 苍平坊丙街二十一号。 冯魏绕着这座静悄悄的院落周遭走了一圈,来到紧闭的大门前,对宋清辞说道:“侍郎,我先进去,一探究竟。” 宋清辞抿紧嘴唇,两只眼睛里要烧出烈火。 冯魏宽慰他:“侍郎放心,我一直在外面留守。里面并没有发生大的动静。梁小姐若是遭遇险情,定会先呼救。” 宋清辞咬牙切齿:“她独自敢来这种龙蛇混杂之地,胆子是破了天了!” 冯魏说:“也许只是普通的一单生意,来送货而已。” 换言之,是他担心过头了。 宋清辞的底线已经到底。他忍耐了这么一段时日,唯有他自己知晓心中有多煎熬。虽每日会去茶楼不动声色地悄悄看她几眼,看她每日忙进忙出的,看到她仍安好,他的心也只是短暂地放下,仍会日思夜想,牵挂她吃好否,睡好否,累否。 她想凭一己之力在京城立足,他便成全她,不去打扰。可总摆脱不了后怕,那日看她击退上门闹事挑衅的恶奴,那一腔义无反顾的孤勇,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谁教她的。总之,他的小鸟有在好好长大。 宋清辞不敢再多想,抬手推开面前的门,意外的是,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门内的玲珑女子,正低头悄悄抹泪。抬首间,与门外的宋清辞四目相对,她哭红的眼睛和委屈的样子,在他的心里,狠狠一揪。 “兄长,你怎么来了?” 梁映章睁着好奇的眼睛,正不解之时,面前的人却突然转身走了。 冯魏也是措手不及,“大人……”刚才他还想把院子都给烧了,怎么见了人反而就走了。不,从忙不迭疾步的背影看,更像是临阵脱逃。 梁映章小跑追上前面那个身影,刚哭过的脸,立即就被笑容填满。这是她这几个月来笑得最开心的一次。“兄长是专程来找我的吗?”“兄长,你怎么不说话啊。”“兄长,你走这么快,我追不上你就只能跑了。” 嗯,跑就跑吧,反正这不是在相府,还管那些礼仪。 叽叽喳喳,又变成喜欢围在他身边的小鸟。 宋清辞唇角勾起,停住了脚步,转身,接住了迎面扑来的小姑娘。梁映章也不客气,直接勾住他的脖子,挂在了他身上。久违的雪松淡雅香气又回来了。 她眨眨眼,不让眼泪掉下来,小脸埋在他肩膀上,“兄长,我好想你。” “我也是。” 宋清辞胸口蓦地一酸,搂紧了怀里的小姑娘。不需多用力,就将她轻易托住。倒是比几个月前轻了一些。腰也细了。思及此,他不禁皱了皱眉,目光瞥见她雪白脖颈上的泪痕,掐住她的腰责问道:“怎么把自己瘦成这般,没好好吃饭吗?” “哪有轻。”梁映章躲着他的手,笑眼里升起一丝羞意,凑到他耳边说:“肉都长其他地方了。” 第106章 宋清辞顿时耳根都红了。 不远处,那座离开的院落门内,有一人悄悄掩上了门。 第62章 解带 宋清辞蹙眉站在后门口,追随着梁映章进入的身影,暗暗叹了口气,跨进门槛。 梁映章听到他叹气声,一边把门拴上,“兄长,你是不是觉得走后门不光彩?小郡王每次来我这儿也得走后门。有时候他还会翻墙呢。” 说起陆景襄,宋清辞的脸色顿时就不好了。那个登徒浪子,从小到大没个正形,花天酒地,赌鸡跑马,样样精通。“他有没有轻薄你?” 梁映章转了转圆溜溜的琉璃眼珠子,亮出拳头,“他不敢的,我会揍他。” “你倒是学会对我撒谎了。” “我哪敢啊。” 梁映章是怕他知道了生气,去找小郡王算账怎么办。 宋清辞看她眼神躲闪,一副说了谎话的心虚模样,也不当即戳穿。跟着她进入了闺房,满屋子都是她的味道,令他意乱神迷,停在了门阶上。 “你今日去见了谁?” “没有谁,只是去送糕点而已。” 宋清辞袖子下握了握拳,很好,这是第二个谎了。他神情隐忍道:“区区给客人送货,你怎么会哭着从里面走出来?” 正在屏障后面换衣裳的梁映章不小心把衣裳落地上,弯腰拾起来,吞吞吐吐地说道:“那户人家的老爷爷很可怜,孤寡老人,无依无靠,独自一人生活,我听了他讲了许多故事,所以才忍不住同情落泪。” “原来如此。” 屏障外,宋清辞淡淡说道,不再问起,让梁映章松了口长长的气。 当她换好衣裳走出来时,宋清辞突然出现的身影将她退回到屏障后面。他托住她的后腰,两只手修长手指勾住她腰上的细带,一个接着一个,全部解开。里面是鹅黄色的肚兜,随着外衣带子散开,从胸前露出一片雪肤。 梁映章脸红如火柿,挡住胸口的春光:“兄长,你要做什么!” 宋清辞却是目不斜视,将方才解开的细带再一条条绑回去,嘴上冷清清说着:“方才你在想谎话骗我,粗心得连带子都系错了。” 梁映章一时无语,果然什么都骗不过他。 在宋清辞的亲手调弄下,把每条细带调整好了,连每个结都对仗整齐,一丝不苟,看上去赏心悦目极了。他这才把注意力放在梁映章烧红的小脸上,对她羞赧的表现很是满意,微微一笑,抚上她滚烫的脸颊,“你在想什么,脸这么烫?” “兄长!”明知故问的大坏蛋! 梁映章气恼地推开他,被宋清辞抓入了怀里。梁映章挣扎几下,对上他严厉的眼神,就服软了。他抱着软绵绵的小姑娘,开始审问:“陆景襄碰你哪儿了?” “摸了手,亲了脸。哼!” 梁映章也气气他,却不知宋清辞听了她的话,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把陆景襄送走,送走虹陵,越远越好。正好,兵部前些日子上报云中缺一名行远中侯,送他去那里历练几年,倒是再好不过。 此时此刻,在骁骑营里训练的陆景襄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倒大霉了。 梁映章见宋清辞没多大反应,反而觉得兄长和蔼可亲的表情有些瘆人。她心头猛跳,有种不好的预感,立马把战友卖了,保住自己要紧:“小郡王只亲了脸。”说着,她还伸出脸过去,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下一瞬,就被宋清辞捏住了下巴,含住了俏丽的珠唇。 君子端方,宋家祖训,礼不礼的,都被宋清辞一时间抛在了脑后,把怀里的小姑娘一把在了墙上,被她生涩又着急的反应勾得胸壑里的火难消,越烧越旺。 她湿润的眼睛大而亮地望着他,从松开的唇齿间发出一句婉转的嘤咛,是把她弄疼了,她出声抱怨。这下,屏障后面的星星之火,冲向了燎原之势。 宋清辞的手指搭上了他刚刚为她系上去的细带。他自己系的结,知道如何解最方便。只需轻轻一扯,就能……思及此,他所有动作都停住了。 才刚系上,就不解了。他叹息道。 梁映章被亲得贴在墙上大口呼吸,脸颊绯红,雾气弥漫的眼睛里都滴出水来。宋清辞摸了摸她的眼睛,自己一身滚热也还在恢复中,音色沙哑道:“等事情完结,我接你回府。” “回相府?” 梁映章缓了缓道。 “侍郎府。” 宋清辞整理着她的衣领,修长手指从她的耳根上划过去,才发现她耳朵上少了一只耳环,低下目光寻找,原来在她的脚下。 他弯腰拾起,给她重新戴上。 梁映章按住他揉捏自己耳垂的手,被他弄得身子软绵绵的,腰都要没力了,“可我住在店里,也很舒服的。做生意两不误。” 宋清辞皱眉,她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娶你回府,这下听明白了?” 一字之差。 但在他这里,没有区别。 可是在梁映章听来,却如五雷轰顶。她虽心动,但更多的是害怕,“我这辈子都要做生意营生的。你堂堂侍郎,娶我一个商女,不怕外人说闲话吗?” 宋清辞盯着她的眼:“你怕吗?” 梁映章愣愣地看着他,从他那双漆黑的眼眸里看不出丝毫的动摇之色,只有满目的清明。让她忘记了世间喧嚣的声音,唯记住他这一双认定的眼神。 第107章 “我不怕的……”梁映章摇摇头。 听到肯定的回答,宋清辞将她搂入怀里,这样珍贵的人,他哪肯舍得放弃。“你做你的生意,不妨碍做我宋清辞的夫人。” 两人聊到天黑,连店也早早让莫小九关了。 梁映章和盘托出了上午去苍平坊见的人,正是她死而复生的阿翁。一想起梁辉,梁映章又忍不住掉泪。宋清辞为她擦眼泪,脸上并无惊讶,让梁映章感到无比奇怪,她抓住他的手问:“你早就知道我阿翁没死?” 宋清辞便说出了相府派人去青镇找梁辉的坟,找到一具空棺材的秘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梁映章对他露出失望,仔细一想,也许不是他不想告诉自己,也许是宋相授意的,“宋相让我出府,也是因为我阿翁的原因?” 宋清辞道:“你阿翁告诉你他的身份了吗?” “阿翁没告诉我,他说还不到时候,不能暴露他的身份。”梁映章回想了下,“阿翁问了我关于苏先生的事。他好像和苏先生是认识的。” “那就对了。” “什么对了?” “如果没猜错的话,你阿翁和苏秉淮曾经都是裁春司里的人。他们彼此认识,也就不足为奇了。”宋清辞思忖着,暗自捏住拳头,颇为担忧地望着她:“无论前人做了什么事,恩怨旧恨,都与你我无关。等到真相揭露的那一天,你还愿意跟我吗?” 油灯下,梁映章眼里的火光微微颤动,扰乱了一波秋水似的,感到心头不安。 宋清辞看出了她的紧张,握住她的手,“你阿翁把你送进相府,说明他信任宋氏,信任祖父。护你周全这一点上,我们与他站在一条线上。他不会害你,我更不会。所以,你得信他,也得信我。” “我信我阿翁的。” “那我呢?” “你,阿翁说让我提防着你。”梁映章音细若蚊吟。 宋清辞险些被被一口茶水呛住,得,这还没成亲,就有了翁婿嫌隙。 第63章 现身 这天夜里,梁映章做了个噩梦,她梦到自己和宋清辞成亲当日,阿翁手持一把长剑将宋清辞的胸膛刺穿,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喜服。 宋清辞瞪大绝望的双眼望着她,招手把她唤回来,可是阿翁却把她带走了。 漆黑的屋子里,她翻身坐了起来,额头上满是冷汗,眼睛里,也全是泪水。 也就是这一刻的突然清醒,惊醒了屋里的另一个人。 只见照进屋内的清明月华中,有一道黑色的人影站在她的床头。 四目相对,一片死寂。 梁映章下意识要张嘴大喊,就被那人孔武有力的臂膀勒住了喉咙,常年握剑长茧子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防止了她的出声。 贴在她耳边的那道声音,沉厚粗糙,裹挟着江湖厮杀的气息:“我问你,苏秉淮生前有没有给过你一样东西?” 梁映章快要被吓昏了,这道声音,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刹那之间,洗秋山上的风雪吹进了她空白的大脑里,是那夜……那夜苏大叔抵死护她逃跑,被那人一剑刺穿胸膛! 是他! 是那个风雪夜的刺客! 恐惧的眼泪流下来,混合着无尽的悲伤。梁映章用力踹动双脚,脚踝上挂着的铃铛响了起来,叮玲玲叮玲玲,在危险的黑夜里发出突兀的怪响。 这是…… “鬼风铃!” 神秘人顿时警觉,要去按住她的双脚,就在这一瞬之间,梁映章从枕头下面摸出了藏好的匕首,一刀扎进他的肩膀。 神秘人吃痛一声,震动内里将她震到地上,拔剑刺下去的那一刻,窗户破开,飞进来一道矫健身影,直指神秘人的面门。 “阿映,快跑!” 梁映章听到了阿翁梁辉的声音,一下子热泪盈眶,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朝房门外冲出去。 与此同时,三名黑衣人从墙头跃下,顿时将她包围住! 梁映章满脸绝望,没想到外面还有埋伏,她正要举起匕首拼死一搏时,其中一名黑衣人走到她面前,抓住了她挥出匕首的小手,表明身份:“小姐莫怕。我们是公子的人。” 公子?! 梁映章喉咙都被吓到失声,“难道是兄长……” 黑衣人点头,确认了身份。靓颖章顿时沉下了心中的大石头,听到屋子里激烈的打斗声,她抓住那名黑衣人的手臂央求道:“快去帮我阿翁!” 那名黑衣人对另一个黑衣人吩咐道:“柳七,看好小姐。” 屋子里,两人的打斗难舍难分,不分伯仲。 神秘人惊讶于梁辉的武功,更惊讶于另外一件事:“你怎么会有鬼风铃!?那种东西只有失传的南疆灵族后人才会有,你到底是谁?” 梁辉并没有回答对方,而是把问题抛了过去:“阁下是十二煞中的哪一煞?” 他怎么会连十二煞都知道! 神秘人惊骇过了头,只有一个解释,一个大胆的念头从他的脑袋里冒了出来。他咬牙切齿,眼神震动,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裁春司的人?” 当年,淑越公主的裁春司里,培养了十二煞杀手,每个杀手都是身世无出处的孤儿,没有来处,也就没有牵挂,杀起人来最是直截了当。 裁春司表面上是淑越公主寻欢作乐的地方,实际上,她网罗了天下奇才供己所用,深谋最终的目的。时隔数十年,裁春司早已灰飞烟灭,可里面那些人,都各自散落在王朝的隐秘角落里,伺机等待一个机会。 第108章 这个时机绝不能被破坏! 神秘人心知自己已暴露了形迹,他心中慌乱无主,但同时,也获得了一个机密。流落在外的裁春司里出现一个叛徒,这个叛徒,竟然是跟苏秉淮有关! 梁辉心知对方有了要逃走的打算,也不再与他缠斗。这一次,他是彻底暴露了自己,很快,那边会猜出他的身份。这样一来,梁映章就会有危险了。 “阿翁!” 从对面扑过来的梁映章,抱着他瑟瑟发抖。 梁辉轻轻拍她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 他看着对面的三个黑衣人,知道他们是相府的人。事已至此,他也不再打算继续藏下去,于是对他们说:“宋相应该等了我好久了吧。” *** 深夜的相府,若水院里,灯火通明。 自年后就告病假不上朝的宋相,气定神闲地坐在圈椅里,一点也没有病怏怏的样子。他目光如炬,看着从庭中走来的故人,眼眶一热,不由得起身。 梁映章原本走在梁辉身边,被一旁出来的一双手拉住了。 她抬头一看,是宋清辞。 月明星疏,顶着檐下那一盏忽明忽暗的灯,这张熟悉清俊的脸庞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眉眼间满是对她的关怀和担忧,握着她的手,也是温热的很。梁映章眼眶一红,哑声叫了声:“兄长。” 她直觉,一旦踏入宋相书房内的那扇门,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 她害怕自己的人生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让她无法把控。她只想做个普通人,做饼卖饼,平平淡淡过一生。可眼下,她知道再也回不去那种自己向往的平静生活了。她唯一能抓牢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手。 宋清辞感受到了她的身体在发出颤抖,揽住了她的肩膀,按在心口上心疼地安慰:“莫怕,有我在。” 梁映章把泪滴到了他的衣襟上,嚅嗫道:“我梦到你了。” “梦到我什么了?”宋清辞在她耳边低语。 梁映章看到他满眼期待的目光,想起了那个不好的梦,再看看旁边梁辉盯着他们的一双眼光,怯生生地从他怀里脱开,走到了梁辉身边。 宋清辞怅然若失,抬眸看向梁辉,颔首示意,目光清冽,有几分闲然。 梁辉发出一声低哼,肃穆的目光从宋清辞脸上移开,看向门内走出来的宋相,缓缓开口道:“你这孙子长得倒是和你那时候几乎无二,更加出类拔萃。” 宋明楚,宋相,一朝四十年宰相,望着对面的故人,本应是一介乡野农夫的梁辉,气从中来,一点面子也不给:“你个老东西,连我也被你骗了几十年!” 宋相的醒狮之怒,气氛如绷紧之弦,藏在暗处的相府护卫伺机而发,全在等宋相一声令下,把这个危险人物拿下。 梁映章害怕地躲到梁辉身后,被宋清辞轻轻一拽,揽住了怀里。 宋清辞的神色也很紧张,他心知祖父的威势,亦不想把梁映章拽进上一辈子的恩怨里。可此时此刻,宋氏和梁辉,有许多账,无疑要算清。 他知道,如果要在梁辉和他之间所选择,她一定会选择前者。 这个灰暗的念头动摇了宋清辞的决心,纵然自己对她有一生要守的承诺,却无法摆脱宋氏的血脉。最终让她处在两难之间,他只能选择放手吗? 宋清辞望着梁辉的背影,眸底雾霭沉沉,藏着他一闪而逝的暗念。 第64章 前嫌 四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全都化为烟消云散。 梁辉回头看了看被宋清辞握紧手的梁映章,拧了下眉头,对宋相道:“当年救了你后,我就回不去了。所以,不能说是骗,我的确是想归隐山林做个农夫。再者,我若是不信你,就不会把我的孙女送到你相府来。” 宋相沉吟了声,“所以你真真切切是她的人?” 梁辉握紧了身后的拳头,说出了真相:“当年她派了十二煞追杀你,我也同时被派出去,为的是以绝后患。” 如果十二煞杀手除不了宋明楚,梁辉会落下最后一刀。 但他那一刀,是砍在了悬崖的荆棘上。 宋相已经猜出了大概,所以并不感到惊讶,“那你为何选择叛主救我一命?” 梁辉侧了侧身,回头看了一眼梁映章,尔后对上宋相追寻真相的那双苍凉之目,“因为我知裁春司大势已去,梦该醒了。可裁春司的主人沉浸在梦里,包括现在亦是。五年前骊南王造反,若不是苏秉淮进京揭发,阻止了一场祸起萧墙的战争,只怕血染骊南,民不聊生。” 宋相一震,“你跟苏秉淮早有来往?” 梁辉摇头,“那倒不是。我一直隐姓埋名当个山野农夫,抚养阿映长大。根本不想再掺合进这些前朝祸乱里来。我住的那个地方,有个大夫,名叫许芳远。不巧的是,他和苏秉淮曾是京中旧交。我不得不利用假死来斩断这层关系,因为我发现,裁春司的人一直想在苏秉淮那里找一样东西。” “阿翁说的是许伯吗?”梁映章听到了熟悉的人,不由得发问,“许伯和苏先生是认识的?” 宋清辞想起了洗秋山上被里外翻乱的茅屋,“苏先生死的那一夜,现场到处是被翻乱的痕迹,幕后凶手的确像是在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梁映章想起来了,“今天晚上那个神秘人,也来我房里找东西了!还问我苏先生有没有给我过什么东西。” 第109章 宋清辞神情顿时紧张,“他果真给了你什么东西?” 梁映章从腰包里拿出一本很旧的书籍,“苏先生只给了我一本书。没有别的东西了。是这本书很重要吗?” 宋清辞接过那本书,看到了上面的字迹,立即认出了是宋氏先祖宋御的亲笔。他把这本手记拿给宋相过目,“祖父,这里面可有乾坤?” 宋相翻了几页,眸色淡淡道:“哪有什么乾坤,不过是一本普通的游山玩水的手记罢了。先祖此人向来喜欢游历,兴起时写一些游记,或在道馆寺庙的墙上作诗一二,早就是见怪不怪的轶闻了。” 他走到梁映章面前,苍老的手掌把旧书递过去,“既然是苏秉淮赠你的,你就拿回去吧。”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还是继续隐姓埋名,待在暗处?”宋相看向梁辉,“你在京城观察数月,应该明了虹陵的这趟水,有多浑。” 梁辉豁达地笑了笑,“我不管裁春司究竟要在虹陵掀起什么样的风浪。你们这些居上位者,谋来谋去,与我这个乡野农夫有何干系。我唯一关心的就是我的孙女。” 梁映章被他关怀的目光罩住,又变回了那个喜欢撒娇缠着他的小孙女,“阿翁要留下来吗?” 梁辉亲昵地拍拍她的脑袋,乐呵呵地笑道:“我的阿映在京中不到一年,长大了不少,都能够独当一面开店了。” 梁映章骄傲地昂起下巴,“那是当然!我把阿翁教我的都用进去了,等店生意稳定下来后,养活阿翁不成问题。” “乖孩子。阿翁不需要你养。” 宋清辞听他们的对话,就知道祖孙关系有多亲近,于是上前一步,俯首作揖:“前辈……” 话刚开口,梁辉立即打断,朝宋相说道:“宋相,这门婚事我不同意。我们平民百姓高攀不起你们宋氏,令郎还是不要再缠着我的孙女。” 说完,便领着梁映章离开了相府。 书房内,宋清辞送完人回来,看到宋相正在翻一本名册,抬头,放下了手中的名册,“裁春司的旧名簿上查无此人。梁辉应当只是他的化名。这个人到底是谁。” 宋清辞眉宇凝重,“不论他是谁,我以为他对相府没有威胁。” “这点你倒是说对了。既然不是敌人,就随他去吧。”宋相在思索另外一件事,“年前,苏秉淮上洗秋山前,来相府拜访老夫,说了一些古怪的话,似乎是试探。他应当是知道了什么秘密,而那个秘密,裁春司非得到不可,才会将他杀人灭口。” “映章手里那本手记,真的不是他们要的东西吗?”宋清辞问。 宋相却是挥了挥手,感到乏了,让他退出了若水院。 出了若水院,宋清辞还在想离开前宋相脸上的神情,似乎在隐藏着什么。冯魏从暗处走出来,跟上了他,“公子,合味斋的人还需要继续保护小姐吗?” “撤了吧。有她祖父在,无需担心。” 宋清辞揉了揉太阳穴,抬头见东边天空也是微微泛出了鱼肚白,又要准备上朝了。这一日接着一日,原本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日常。 可在眼下的他看来,是如此的焦灼。宋清辞只希望快点了结案子,把人接回身边,才能让他一颗心彻底安定下来。 否则,以梁辉的本事,把她悄无声息地带走,都有可能。 黎明破晓,朱雀大街上还人烟稀少,早市陆陆续续摆出摊来,冒着热气的锅炉还在烧热水中。各家官邸里的一顶顶轿子,却都早早出发,去宫里上朝了。 今日朝堂上议论的是下月初的春闱。 春闱每三年举行一次,由礼部主持,因此又叫“礼闱”。 三大主考官已确定两名,分别是礼部尚书则旗晟,白鹿书院院首孟岙山,还缺一位。朝堂上,不同阵营为争取这一名额,吵得不可开交。 文帝听得头大,示意大太监去下面制止。 这时,原本坐在椅子里的宋相忽然动了一下,慢悠悠地要起身,大太监赶紧去搀扶,“哎哟宋相,您可小心嘞。” 宋相一站起来,其他人都没了声,都在奇怪一直打瞌睡的他怎么没到退朝就先起来了。 文帝也是很好奇。 只见宋相目光悯然,扫了一圈文武百官,尔后向文帝发声道:“陛下,老臣斗胆,自荐成为今年春闱的主考官。请陛下批准。” 文帝抚掌大喜,“朕准奏!有宋相保驾护航,今年春闱定然能旗开得胜。”说完,便示意大太监宣布退朝,匆匆离开了大殿。 寒院里。 许云君捧着茶,来到院中的亭子里,裴公正在闭目静思。她把茶放下,在茶盏中浇出了茶香来,“裴公,宋相今日在朝堂上自荐为春闱主考。” 裴公睁开了眼,端起茶,吹去茶沫,沉声道:“知道了。” *** 合味斋里,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傅姐姐。” 傅仪贞听到身后的声音,翩然回头,嫣然一笑:“你果真在这里开店。我从小郡王那里听到了还不敢信。你从相府离开后,我以为你离京了。没想到做起了生意。” 梁映章擦拭着和面团的手,往旁边一瞧,坐着位神情倨傲的女子,跟她年龄相仿,正用干巴巴的目光打量着她。梁映章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这是?” 傅仪贞暗自在她耳边小声提醒:“十七公主。” 第110章 十七公主走上前来,绕着梁映章走了一圈,语气十分的傲慢:“你就是陆景襄口中想娶的女子?我看也不过如此。” 第65章 辞别 梁映章吃惊,这是经常招惹陆景襄的那个十七公主? 来者不善。 她不想惹事,也不想给傅仪贞添麻烦,所以没去接十七公主那句故意羞辱她的话,埋头摆放着案几上的糕点,心里在想她和兄长和好了,那也要跟小郡王说清楚。陆景襄对她有恩,但她对他终究是没有男女之情的,还是早点说清比较好。 他若是想借着报恩的名义强迫自己嫁给他该怎么办? 梁映章思来想去,都左右为难。 十七公主见她脾气软弱,见了自己低眉顺眼,一点骨气也没有,她觉得好生没有一点意思,冷冷哼了一声,走出店外。 梁映章才在这时说了话:“公主慢走。公主要不要带些点心回去?” 说完她就后悔了,宫里面什么点心没有,十七公主哪里会稀罕她的东西。 十七公主下台阶时险些踏空,这个女子怎么回事,自己是来上门挑衅的,她这么好脾气是几个意思。十七公主佯装恶狠狠回头瞪梁映章一眼,梁映章脖子往后缩,像只被吓到的猫头鹰,眼睛瞪得大大的,怪有意思的。 傅仪贞和梁映章看着十七公主莫名其妙地笑出声。 “下回我再来看你。”傅仪贞拍拍梁映章的手背,接过她包好的那一匝点心,跟随在十七公主后面也离开了合味斋。 十七公主真奇怪。梁映章摇头晃脑,回到店内。 另一边,十七公主回到宫里,去找她的母妃慧妃,正好文帝也在慧妃那里,一见到她穿着平民的衣饰,文帝忍不住皱眉道:“你又乔装打扮逃出宫去哪里胡闹了?” 虽然是质问,但语气里没有一点要问罪的责备,文帝老来得女,对这位最小的十七公主宠爱有加,她要什么都会给她,所以养成了骄纵不已的性格。 十七公主将手中的东西往桌上一放,软趴趴地扑进慧妃怀里,撒起娇来:“母亲,父皇又要凶我了。” 慧妃轻拍着女儿的肩膀,笑着道:“你听话点,父皇就不说你了。” 十七公主不乐意地撅起嘴道:“我还不够听话呀?前面的姐姐们十五六岁就开府出宫了,而我还没有一点自己的地盘。我跟父皇说了多少次我要西郊的那个园子,可他就是不给我,还要再等等,再等等。等到我成老姑娘去养老吗?”喵又 文帝被十七公主气笑:“你胡说什么?什么养老?你老子还没到养老的时候,你十几岁就想养老了?” 十七公主咧嘴一笑,抱住文帝的手臂,“父皇正当壮年,才不老呢。再过五十年,父皇还是一样的春秋鼎盛。” “再过五十年,朕岂不成老妖精了?”文帝笑得红光满面。 周围的宫人闻言,纷纷嬉笑。 文帝身边的大太监都不由得竖起大拇指,要不怎么说十七公主最受陛下宠爱,这一张巧舌如簧的小嘴把文帝哄的一乐一乐。 气氛正好,文帝也被十七公主哄得七荤八素,当下放言道:“西郊的园子等到春闱结束之后,朕设鹿宴款待今年的前三甲,就给你。这下你满意了吧?” “多谢父皇!” 十七公主喜出望外,高兴地桌子上的点心拆开,取出一块梅花糕塞进文帝嘴里。 文帝张大了嘴被迫吃下糕点,吃着吃着,他觉得这味道……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他看着手里的糕点,神情渐渐沉下来,陷入了对往昔的追忆中。 *** 春闱总算到来。 考试分为三天,三月初九、十二、十五日。 然后再是殿试,提擢前三甲。 合味斋门前,已经有好二波快马飞花传信,报“高中”的好消息了,周围的路人也跟着沾了不少喜气,喝彩鼓掌,好不热闹。 梁映章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有趣的场面,和莫小九一起坐在店门前的门槛上看热闹。看到高中的进士欢呼雀跃、相互道喜的场景,梁映章不由得怀念起了在白鹿书院读书的日子,不知道大家都还好吗? 忽然之间,她又想起了苏秉淮,苏先生如果健在,得知自己的学生高中,他一定会很高兴。 “梁姐姐,你怎么哭了?”莫小九看到她的眼泪诧异道。 “你看着店。”梁映章起身,走回店内,走去后院。 帘子一放下来,她就忍不住继续落泪。她出生以来,很少面临生离死别,除了阿翁“假死”那次,让她一夜之间成长了,开始学会独当一面在这个世上生存。接着就是苏先生之死,在危急关头,被人杀害,这份打击是她没办法太快释怀的。 人一定要面对生死,可是她希望是不留遗憾,而不是面对仓促的亲人离世。 当梁映章哭哭啼啼地回到自己的屋内,一道人影从里面拐了出来。 陆景襄看到她脸上的泪痕,立即哭丧着脸:“小映章,你是知道我要走了,所以才为我哭的吗?你放心吧,等我从云中立了军功回来,一定会来风风光光地娶你!” 梁映章扒拉开他,动不动就抱自己,他还真形成习惯了,“……你要去哪里?” 陆景襄用自己的衣袖子给她擦眼泪,“云中,我要去那里担任行远中侯。吏部和兵部的调任已经下来了,非去不可。” 第111章 梁映章对这个官职名有点耳熟,好像从宋清辞那里听到过。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拍拍小郡王的肩膀,笑着鼓励他道:“那你好好努力,不要懈怠。” 陆景襄捏捏她的脸颊,“小映章,舍不得我你就直说,这样笑太勉为其难了。可别等我一走,自己偷偷躲在被窝里痛哭流涕。” “来,哥哥的胸膛给你靠。”他把梁映章的脑袋按到自己胸口。 梁映章对他的自作多情是在无可奈何,但又不好在这时候打击他,算了,他都要走了,就不要让他太伤心了,免得一蹶不振,在云中失败连连。 而此时,宋清辞在门外,看到窗上倒映出的抱在一起的两道人影,默默捏紧拳头,一忍再忍,才克制住自己没进去把陆景襄毒打一顿的冲动。 此时的陆景襄也没料想到等到他从云中回来,心上人变成了嫂子,气得他连夜回到云中,在那边打了好几年的仗才把心头的怒火给平息。 第66章 上半部(完) 梁映章总算把废话连篇的陆景襄送走了,刚要关上后院的门,宋清辞走进了即将闭合的门内,梁映章透过门缝看见了他,立即大门打开了。 “兄长,你怎么来了?”她说话还有点心虚,全怪小郡王,每次来都不打招呼,万一两人碰上了怎么办。 她和陆景襄又不是偷情,为什么在宋清辞面前会这么心虚! “春闱结束,总算忙完,过来看看你。”宋清辞站在门外,言语温清,跟她四目相对,气氛一时间凉了下来。 这份生疏令他心中积压已久的情绪无处发泄,一想起就在不久前陆景襄堂而皇之在她屋内抱她,她一点躲避也没有,宋清辞就觉得自己离疯魔不远了。 “不请我进去吗?”他语气凉下来几分。 梁映章“哦”了声,往边上让开,让他进去后,又转身关上门,刚一回头,就被他攥住了手腕,一把扯进了怀里,背抵着凹凸的门锁,被扑面而来的一股热流包围。 他手指纤长,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高,柔软的唇瓣就封住了她的。 宋清辞觉得自己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他要夺回她的味道,滑润的舌尖肆意撬开她的贝齿,深入其中,吮吸去她的津液,她生涩而乖巧的反应鼓舞了他,不再有丝毫的犹豫。 他失控的样子倒映在梁映章涳濛的眼眸里,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宋清辞,不再骄傲矜持,不再清冷生疏,只为她一人疯狂。 梁映章心里酸酸的,她手臂环住宋清辞的脖颈,在喘息的间隙里发出小声的羞怯,在他下嘴唇上轻轻咬了口:“去房里。” 宋清辞炽热的眼底闪过一丝暗光,将她拦腰抱起,走进了房内。 两人在房里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抱在一起亲了好久。宋清辞把梁映章抱到梳妆台上,他俯身吻下去,把她吻得面红耳热。 她红扑扑的的耳垂如姣好的珠子,宋清辞咬下去,听到她小猫叫似的轻喃着,他在她耳边发笑:“你屋内是不是养了小猫儿?” 梁映章想起他侍郎府里曾经出入过的一只狸花猫。她对猫毛过敏,只能眼巴巴地跟那只野猫对视,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总是宋清辞是不怎么喜欢它的,因为它会让她生病。梁映章很惋惜地问起:“那只猫怎么样了?” “被冯魏养肥了不少。”宋清辞舔舐着她的耳后根,她的身上总有一股糕点的清香。 梁映章手指缠绕着他腰间的带子,听到那只狸花猫还在,很是高兴道:“原来你还养着呀。我还以为你不想要它呢。” 宋清辞托住她柔软的腰臀,身体贴近,“我这叫赌猫思人。小猫儿何时跟我回家,我也会把你养得丰腴玉润,咬哪里都能吃出甜水来。” “……兄长,你变坏了!”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梁映章把脸埋进他颈窝,小肚子被他抵着,滚烫得很。 宋清辞垂下眼,轻拍着她的后脑勺,把人揉进了身前,惆怅又哀怨地叹气道:“我不仅是个坏人,还想对你做更坏的事,这可如何是好?” 梁映章听着他挫败的口吻,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有这么好笑吗?”宋清辞无奈道。 梁映章止了笑,趴在他肩头,两条腿在他双腿两侧晃上晃下,很是自在的古灵精怪道:“兄长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宋清辞挑眉:“是什么?” “就是你苦恼的时候。被我气了一次又一次,对我总是没有办法,又一本正经包容我,让我保持自己的初心。就算你无计可施,也不会强行改变我。你让我觉得我是最好的……”梁映章说着说着,眼圈泛红,抱紧了他的脖子,“梁映章对宋清辞来说,是最好的吗?” “人生一瞬,转眼云烟。唯有当你出现后,我才妄求千秋。”他在她耳边低语,“阿映,我的好阿映。” 嗯哼! 院子里传来了一道故意的咳嗽声。 屋内的两人被这声音惊动,都猜出了外面是谁在站着,“监视”着里面的动静,所以宋清辞没有乱来是对的,再想把梁映章据为己有,也要等礼成之后再说。他想把阿映娶回家,就不能出一丁点的差错,尤其是在她唯一的家人面前。 屋内的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宋清辞把梁映章从梳妆台上抱下来,给她整理好仪容,牵着她的手走出去,站到了梁辉面前,“前辈,我与阿映情投意合,还望前辈成全我们。” 第112章 梁辉看着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神情莫测,眼中挣扎了几分,不悦地背过身去,“孩子,你跟我来。” 梁映章撒开宋清辞的手,跟着他走到院子的另一边,低着头小心翼翼:“阿翁,你什么时候可以跟我回来一起住啊?” “你不是要嫁到侍郎府去了吗,怎么跟我一起住?”梁辉反问她,语气没有松懈,继续保持着严肃的口吻。 “阿翁是我永远的家人,兄长……你们都是我的家人。” 梁映章绞着手指,想起孤身一人从老家来到京城的那几个月里,风餐露宿,无依无靠,眼泪不由得簌簌落下,“阿翁走了以后,阿映就成了没人要的小乞丐。我好怕一个人活在世上,好几次都想过寻短见……” 这些丢脸的事,她都没跟任何人说起过,苦都熬过来了,就不苦了。唯有在面对亲人时,才会把自己内心里最难受的一面展露出来,满腔委屈抑制不住,生生发泄了出来。 另一旁的宋清辞最听不得她哭,正要上前带她离开,良心受愧的梁辉先抱住了这个自己最对不起的孩子,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阿映不是没人要的小乞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的命对千千万万的子民来说,有多重要。” 陷在悲伤情绪中的梁映章没有去细想梁辉的这句话。 梁辉朝着宋清辞说道:“跟宋相说,挑个日子,我家阿映要风风光光地嫁人。就算是公主的出嫁规格,她也担得起。” “好。”宋清辞目光坚毅,信誓旦旦,如雪中青柏不可撼动。 他紧握着梁映章的手,望着彼此,两人十指相握,谁也无法将他们再次分开。只要人在一起,紧紧相连,世间的风霜雨雪那就一同抵挡吧。 (上半部 完) 第67章 婚后 侍郎府内,夜幕深沉,已是寒霜降临,薄薄的雾气环绕在院内的池塘边,或是锁住了柳树,涳濛之景,月色如水,徐徐洒落下银辉。 屋顶上一轮即将满月的银盘悬在半空中,淡蓝色的月华从屋檐上静静流淌,好似是一匹匹的银练,垂在小阑干上,寂静无声。 主人院的书房里仍是灯火通明,里面摆放着两张书桌,宋清辞的公务已经忙完,他看向旁边书桌上还在埋头算账的梁映章,看着她面前叠放着那几本账本还没有要翻完的意思,为了不打扰她,自己拿了一卷书先看起来。 前几日是冬至,京城冬至有吃汤圆的习俗。 早在一个多月前,梁映章就为冬至的到来研制了五色汤圆,白、红、黄、黑、绿各五色,里面的馅儿还有所不同,跟最常见的汤圆里面加芝麻馅儿有所区别,她卖的汤圆里有花生、枣泥、豆沙、芋头这些很少被拿来当馅儿的材料,甚至还有为喜欢咸口的顾客定做了一批鲜肉汤圆。 顾客们看到五彩纷呈的汤圆和里面闻所未闻的馅儿,出于好奇都纷纷订购了尝尝鲜,因此,冬至周围的订单好到脱销,账都算不过来。 不过,新品的推出还不是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梁映章现在手头上掌管着京城内六家店铺的账本,她每天的任务不再是做饼卖饼了,而是到各家店铺里东逛西逛,查账检查,当然,还会为了新季推出的新品绞尽脑汁地想新品。 这一切都要源于一个特殊的顾客赐了她一副字,致使她的合味斋在京城内打响了名头,不到半年,扩张到了六家店铺。 事情的起因发生在几个月前,也就是春闱开始前的日子,傅仪贞带了十七公主到她店里。骄傲清高的十七公主本来是来试探梁映章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敢跟她争小郡王陆景襄,结果没“挑衅”成,还带了一盒糕点回宫。 文帝无意间吃到了里面的糕点,被勾起了一种很久远的记忆。 后来,他就让大太监打听到了那家糕点铺的位置,还悄悄派人去买过几次糕点,买回来后尝了几次,尤其是桂花酥的味道,与他记忆里的几乎分毫不差。 文帝大感意外,又派人去打探做糕点的人是谁,是男是女,年纪多大。 大内探子回来汇报道:“合味斋只有一位做饼师傅,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小娘子,与十七公主差不多的年纪。” 第三次打探,是文帝亲自去的,微服私访到了合味斋里,转了几圈却又没见到那位小娘子,只有一个在招呼客人的小厮。 文帝大感失望。 大太监总管在他旁边劝道:“大老爷,您出来也有一两个时辰了,咱们该回去了。” 正当两人在随从侍卫的开路中离开合味斋时,迎面撞上了刚从花市里才办完材料的梁映章,她手里提着两大篮子的桃花和梨花,一手提一个,篮子里的花铺到了最上面,多到满出来,走几步就不小心掉落下来几片花瓣儿。 “小九,看我买到了什么,我今天打算做一种新的桃花酥!” 梁映章从文帝他们身边擦肩而过,还朝他们微笑点头示意。 莫小九从柜台后面爬出来接她手里的两大篮子,猛吸了一口道:“好香啊。我以前饿的不行的时候,就摘花吃。谁家院子里的桃树李树结果结到了院墙外,我就在下面等着果子掉下来,多到不用砸,它全都自己掉下来。” “你还偷吃过花?” “那可不,我莫小九当乞丐的时候什么都吃过。” 梁映章忍俊不禁:“那你有没有偷过别人家院子里的鸡?” 第113章 “呃……这个嘛。”莫小九脸臊热不已,理直气壮地狡辩道:“我那不叫偷,是那只鸡从狗洞里钻出来,主动跟我走的。” 梁映章撒了一把花砸到他脸上去,笑骂他:“你厉害,鸡主动跟你走,走到了你肚子里,在肚子里陪你过了一夜,还在你肚子里打鸣到天亮是不是?” 莫小九嚼着嘴里的花瓣,惊奇道:“你怎么知道我那次吃撑了,打了一晚上的嗝,到天亮才好?” “我会算命。”梁映章对这个傻小子无可奈何。 “元奚!” 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嘴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激动的声音。 梁映章回过头去看,是刚才从店里走出去的那两位客人,一个是留黑髭须的中年男人,另一个是白眉白发的老者。 “您是在叫我吗?”梁映章不解问道。 文帝愣在原地,并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神情茫然,双眼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然而陪在文帝身边的大太监总管却一清二楚地听到了文帝叫出的名字。 大太监总管大为惊骇,陛下怎么会胡乱叫出那位贵人的乳名呢? 这个名字,几乎没有再被文帝提起过。 只有在每年的贵人忌日,陛下会意志消沉多日,还特地会让宫里的御膳房制作桂花酥,只是每次拿来的味道都不合陛下的心意。大太监总管知道,不管桂花酥做的多好或者多坏,都只不过是陛下找了个借口发泄心中的愤懑和悲伤罢了。 否则,陛下心中积藏几十年的遗憾就无法排遣出去。 刚才听到陛下叫错了名字,大太监总管惊讶地发现,陛下竟然睹物思人到了这种糊涂的地步,可见隐痛之深刻。 虽然文帝的表现令他意外,但他其实心里也很迷糊,和文帝一样,在最初第一眼看见梁映章的时候,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认错了人。 大太监总管是宫中的老人,在文帝太子时期就服侍文帝了,所以知道的事情比其他人都多很多,也知晓很多快要被历史遗忘的秘密。 文帝口中的“元奚”,就是其中的秘密之一。 若要说文帝心中最大的遗憾,恐怕就是这位离世过早的贵人带来的。大太监总管能够理解文帝的心情,看到与贵人长得相似的女子,情绪失控叫错了名字。 他身为宫里的老人,想起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贵人,逝去了十多年,这块伤痛不仅是文帝的,也是宫里许多人的。 更甚者,是本朝的一块伤痛。 第68章 陪夜 “大老爷,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大太监总管悄悄提醒文帝。 文帝恍惚地清醒过来,连忙掩饰自己的失态,背过身去瞧瞧用袖子遮住脸,很快又转过来,多看了一眼梁映章,开口问道:“你是店里的饼师傅吗?” 梁映章也在京城经历了不少人和事,看人的眼光也越来越厉害,她见此人气度不凡,言行举止都很正直,就更不敢怠慢,笑着回答道:“我是合味斋的店主和饼师傅。这位客人您需要买什么吗?” 文帝被她脸上明媚清澈的笑容感染,也跟着微笑起来,赞许道:“年纪轻轻就开了一家生意兴隆的店铺,真了不起。” “谢谢您的夸奖。”梁映章脸红了红,走到铺满糕点的货架旁,“您想买什么糕点,我给您介绍?刚才看你出来时没买东西,东西都不合心意吗?” 莫小九在旁边插话道:“梁姐姐,这位客人要买桂花酥。可是桂花酥一大早就卖没了。” “这样啊……”梁映章不好意思道,看了看客人,“您要是今天就要的话,我现在就给您做。等下做完后送到您府上去,您看可以吗?” 大太监总管悄悄看向文帝,生怕他答应下来:“大老爷……” 话音未落,文帝抬手阻止他,示意他闭嘴,转而又笑眯眯地对梁映章说道:“府上不太方便,我下次再过来买。不知道能不能留下饼师傅的名字?” 大太监总管立即会意,拿出文帝平时喜欢记录的烫金小册子,又从竖条形的锦盒子里拿出一只笔端是金纹、笔身是玉做的毛笔,一同递给梁映章面前。 梁映章觉得有些大开眼见,尤其是那只用玉做的毛笔,这该多值钱啊,要是不小心摔碎了把她卖了都赔不起! 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只玉做的毛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大名。写好后,又双手把玉笔还回去,眼睛一直盯着,生怕中间一环出错,没交到对方手里就掉了。 好在,大太监总管接住了笔,放回了锦盒子里。 最后,梁映章目送两人远去。 此后,她等了好几天,一直记挂着这位想吃桂花酥的客人,所以每天都会留一盒桂花酥到关店前才卖出去,可是那位客人迟迟不来。 直到有一天,敲锣打鼓声到了合味斋门口。 一群红褂侍卫扛着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匾,迎头骑马的是十七公主。 主在马上意气风发地把牌匾赏给了梁映章:“我父皇很喜欢你的糕点,所以赏了块亲笔御赐的牌匾给你。还不快谢主隆恩。” 梁映章奇怪皇帝什么时候吃过她的糕点,十七公主还怪不服气地提醒她:“就是上次我来找你那回,你不是给了我一盒糕点吗?就是那回,父皇事后想起来觉得不错。其实你最应该感谢的人是我。是我把糕点给了我父皇吃。” 第114章 那都多久了?快一个月了。梁映章想。 十七公主暗暗警告她:“梁映章,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你要还的。” 梁映章岂会不知她此刻的脸红是为什么,而且还是明显的话里有话。她笑眯眯地招呼十七公主从马背上弯下腰来,贴到公主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十七公主欣喜若狂,豪气云天地当场拍她肩膀:“梁映章,你我之间一笔勾销!”说完,就高兴地策马而去。 最高兴的还属梁映章本人,不仅和十七公主化解了恩怨,还得到了一块皇帝亲笔御赐的牌匾,从此以后,她的合味斋就成了京城内最炙手可热的店铺。 也在半年内,扩张到了六家店,年底前还有人要加盟三家,她忙得不可开交。 也因此,每天回到侍郎府,算账到很晚。 宋清辞就会陪着她。 还有最后一本账本没对完,梁映章抬起头,扭扭脖子,动动筋骨,动静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 宋清辞放下手里的书卷,走到她身后,开始为她揉肩,“力道怎么样?” “好舒服呀……”梁映章往后靠去,扬起脸,对上了头顶温柔注视她的男人,熟练地撒起娇来:“亲亲。” 书房里打了暖炉,她算账时又少不了情绪激动,所以两颊红扑扑的,像施了厚厚的胭脂。宋清辞俯下身来,从额头上开始吻起,薄唇啄到她的嫣红唇瓣。 她的舌尖小鱼苗似的灵活乱动。 宋清辞总是有耐心把这条调皮的小鱼儿调教得服服帖帖,小鱼儿被他勾在口里游不回去,逃出去一回,就被他捕获一次,乐此不疲地彼此嬉戏。 不一会儿,她的娇靥已浮上迷离的红晕,眸子里噙满了水雾,泫然欲泣,手指掐了掐他的臂膀,提醒他停下来。 宋清辞把她怀里的汤婆子放到桌上,将人抱起来坐在他腿上,双臂环绕着她,去翻阅面前的账本:“算到哪里了?” “马上就好了。”梁映章在账本上指了几下,玉葱般的细指头被他捉住了,“要不你先去睡呗?” “先让我去暖被窝?”宋清辞轻轻捏着她常常写字的那只手,手指一根根捏过去,指头还是凉凉的,总也捂不热的。 “嗯。” 梁映章见他蹙了蹙眉,眼见他要把自己的手指含进嘴里,羞怯地要抽回来,却被他抓着不松开,舌尖从她软软的掌心舔过去,咬住了食指与中指。 “别……”梁映章被他吸了一下,又感觉到他用牙尖刻意磨着她指节上的薄茧,他疼她的花样和折磨她的手段都野的很。 宋清辞眼眸清亮,看着她雾水濛濛的眼,继续磨着她的指尖,嗓音低沉道:“让夫君尝尝。” 成亲后,从兄长改叫夫君了,可是梁映章有时候还是会叫错,“不要,兄长一尝就要尝别的了。我的账还没算完呢……哎呀!” 宋清辞嘴角挂着笑,拍拍她的侧腰,让她在他身上坐直,还把毛笔递进她右手里,“你继续算帐,我不打扰你。” 梁映章看着面前的一对账本,继续埋头工作,可是但凡她腰塌陷下去一点,就会被身后的男人拿书册拍屁股,“坐端正。否则总抱怨腰酸。” “腰酸还不是因为你天天……使劲。”哼!恶人先告状。 梁映章瞪着水灵灵的眸子抱怨道,可侍郎的表情实在太一本正经,毫无戏谑的挑逗之意,跟教书先生似的,提醒她坐姿摆端正。 就是教书先生拍的是手掌心,侍郎拍的是她的腰臀。 又或者她的脖子离桌面太近,就会被宋清辞咬着后颈叼回来,如同院子里那只当了娘的狸花猫叼着小猫崽,刺啦刺啦毫不嘴软。 宋清辞肆意地咬完她脖子还批评她:“离书太近。对眼部不好。” 约莫过了一炷香,梁映章就把原本要对半个时辰的最后一本账给对好了,这都要归用于宋侍郎的“严格监督”,以前的补习阴影犹在。 “好了!” 账本刚一盖上,宋清辞就将人抱起离开了书桌,推门走出书房。 到了外头,扑面而来的寒冷袭来,让梁映章不由得瑟缩了下,跟往宋清辞怀里钻,把脸埋在他胸口,贴得严严实实,冷气钻不进去。 宋清辞把她抱紧了,加快步伐走去了主卧。 第69章 扶摇 丫鬟绿绮已经在被子里一头一尾藏了两个汤婆子,所以被窝里暖热得很,宋清辞刚一掀开被衾,梁映章早已甩掉鞋子,身子灵活地钻进了被子底下。 宋清辞不禁笑着,手掌揉揉露在被子外面圆乎乎的脑袋,“乖,把衣脱了。” 梁映章露出嫣红的脸来,打着哈欠,昏昏欲睡道:“抬不起手,你给我脱。” 在外是勤快精明的梁老板,在侍郎府是连衣服都懒得脱的小娘子,只想倒头就睡。梁映章刚闭一眼,眼前就浮现无数账本上的账目,以前在书院学的算术是派上很好的用场了。 床边逐渐落下来一件件脱掉的外衣。 最后丢出来的是一件翠绿色的肚兜,上面的刺绣是夏日荷塘里的小荷才露尖尖角。许是入冬后才养成的习惯,梁映章喜欢不着一缕地贴着宋清辞睡。 他身上比汤婆子还热。 梁映章主动往他胸口趴上去,下巴磕在他肩头,闭着眼睛,发出哼哼唧唧的舒服声,丹唇微张,不知说的是不是梦话:“兄长……” 第115章 无论她是说梦话还是别的,宋清辞总是有所回应,“我在这里。” 梁映章睁开眼,稍稍抬起被他下压的腰肢,对上他清明的眼睛,照得她心虚极了,又垂下眼去,道来了最近的心事:“我最近总是做同一个梦。” “你梦见什么了?”宋清辞抬起手指,拨开她眼前的一缕发丝,把她露出来的肩头又藏进了被子里面,掌心揉搓着慢慢搓热。 “这个梦我以前做过一次,但是最近我又梦到了。我梦到下大雪天,阿翁把我从很远很黑的地方带回来。这是不是跟我的身世有关?” 梁映章不知道是何时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大概是在梁辉“死而复生”出现在京城里后,他与宋相之间的渊源,令她不得不怀疑,自己真的是他的孙女吗? 但是她已无亲缘关系,若是连这份亲缘关系也失去了,就真的没亲人了。去问阿翁的话,他愿意坦诚相告吗?这也是一个问题。 “阿映是想自己的父母了吗?”宋清辞听出她话语里的遗憾和忧伤,垂下目光看见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不由得将她更加搂紧了些。 梁映章抬起眼看着他,给予解释道:“我不是因为嫁过来后觉得有委屈才想他们的。敏爹爹和大娘对我很好。对我越好,我就想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的。” 宋清辞看着她慌张的样子,嘴角露出温柔的笑意,柔声安慰道:“我知道。谁敢让我的阿映受委屈,我绝不会饶过。” 梁映章噗哧笑出声。 她是想到了一桩趣事,才笑出来的。几个月前的初夏,宋毓敏骄傲得意地带她去看京城的一大胜景。华江边每年都会出现“鱼跃龙门”的壮观景象,其实是那些鱼感知到夏日将近,要游到上岸去产卵,才有了无数江鲫逆流而上,勇闯激流的盛况。 京城的文雅之士也就逐渐形成了在这段时期来江边观鱼,面对着滔滔不绝的江水作诗作赋的雅兴。 对梁映章而言,看到那些肥肚子的鱼,就想到了红烧鱼。 那一日她回去后发了高烧,原因是在江边吹了太久的风。宋毓敏被他的夫人数落了一夜,赶去了书房。宋清辞对这个粗心大意的父亲也无话可说。 那些日子,大老爷可怜巴巴地被宋府所有人都嫌弃,梁映章病好后竟是第一个与他说话的人,把大老爷感动地稀里哗啦:“映章,你病再不好来,我就要在书房睡一辈子了。” 成亲后,宋家父母对她依旧是如以前那般好态度,尤其是大夫人,有了一层婆媳关系后,就什么话都跟她诉说,丝毫不避讳。以前宋府就她一名女眷,老夫人去世后她更是孤单冷清,如今多了梁映章,大夫人总喜欢拉着她说家常。 梁映章店铺不忙的时候,大夫人便喜欢拉着她去郡王府或者别的地方参加女眷集会。起初女眷们都很好奇,宋府娶了哪位王侯的郡主,在听到大夫人介绍自己的儿媳妇是合味斋的老板时,其余女眷纷纷皱下眉头,心中大为诧异,宋家书香门第怎么娶了一位低微的商女? 可她们又觉得不对劲,六月初六,全京城只有一场最隆重的婚事,迎亲的仪仗队是嫁郡主的规模,仅次于皇帝的亲女儿成亲,便是宋侍郎府的亲事。 宋相已故的原配夫人是郡主出身,宋家属于皇室宗亲。若要说宋清辞沾了祖父母的光举办如此高规格的亲事,也说不过去,应该是女方那边的身份要够得上才对。区区一个商女,怎么配以郡主之荣出嫁? 这门婚事的确是名正言顺,且在鸿胪寺里记录在册。皇室宗亲的婚事,都要先上奏,得到文帝批准,才可以正式迎娶。 当时宋相将婚书交给鸿胪寺后,文帝看到鸿胪寺的奏章,一下子看到梁映章的名字和年龄八字后,那张旧人的面孔浮现在文帝的眼前,令他再度陷入恍然。 文帝眼里有淡淡的泪光,转头问大太监总管:“元奚当年在北齐难产,那个孩子也是同样的八字吧?” 文帝并非是遗忘了才问起,而是想知道是否还有人跟自己一样,还记得她。文帝怎么会不记得呢,元奚之死,和那个孩子是在同一天。 母女俩都没活下来,尸骨埋在北齐,天人永隔。 大太监总管往奏章上一瞧,看见女方的八字,神情难过道:“陛下,是这个八字无疑。扶摇公主的孩子也是在这一天。” 文帝轻轻按住眼睛,不让流泪的样子让宫人们看到,“怎么会如此凑巧?与元奚长得相似,连八字都和她的孩子一样。” 大太监总管叹息道:“陛下,您往好了想,或许是扶摇公主在天上知道您日日夜夜思念她,便派了个人儿化解您的遗憾,让您要往前看,不要再为她伤神难过了。” “朕还记得,汝清郡主对幼年时的元奚很是照顾。元奚和亲时穿的那一双凤鞋是她亲手缝制的,北齐离大魏路途遥远,汝清郡主盼望元奚远嫁的路上足下生莲,遍地平安。” 汝清郡主正是宋清辞的祖母,宋相的已故夫人。 想起一个个不在人世的故人,文帝心生忧虑,垂眸了片刻,元奚,你和孩子若都在世,如今也该看到你的孩子出嫁这一日。 文帝在奏章上批了个朱红色的“准”字,不愿再多看一眼了,挥挥手道:“再让鸿胪寺配一套郡主的凤冠霞帔,送去宋府。” “今年北齐来贺贡的是……”文帝突然问道。 第116章 大太监总管回答道:“北齐皇帝派太子肃湛亲身来朝,给陛下贺岁纳贡。” “太子肃湛?朕倒是记得元奚曾在书信里提到过肃临的这位长子……”文帝眉目一暗,减了刚才几分伤心落魄,又重新批改起奏章来。 六月初六,宋府迎亲,至今也快过去将近半年了。 又是一年冬至腊月。 梁映章听到了窗外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清脆欲滴,敲打在窗布上,落在庭院中稀稀疏疏的叶子上,“兄长,是下雪了吗?” 宋清辞被她拍拍胸口,缓缓睁开了眼,静声一听,轻笑了一声:“是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了,梁映章心中记挂的一件事也终于落下了。她侧脸重新靠在他温烫的胸口,迷迷糊糊睡去:“明日你休沐,陪我去洗秋山上给苏先生扫雪吧。” “好。睡吧。”宋清辞轻轻吻在她的额头,抱紧怀中人娇温软柔的胴体,听着窗外的落雪声,看着她逐渐进入梦乡。 又一年。 一年前他还挣扎犹豫忍痛将她放手,一年后的今日他只愿从此朝朝暮暮都陪着她。她才来自己身边不到两年,宋清辞却觉得比他前二十余年都要漫长温热。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第70章 枕雪 今日是休沐,侍郎府上下都没有惊动主院里的主人家。 绿绮踩着厚厚的雪,找到了假山后面的一个木制小屋子,那是冯魏动手做的猫窝,给院子里的那只狸花猫过冬用的,里面铺着厚厚一层菖蒲,三面都不透风,保暖性很好。 给狸花猫和它的小猫崽喂了热饭后,绿绮便悄悄出了主院。 狸花猫跳到窗户上要叫醒里面的人,绿绮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张开双手迎接着懂人性的狸花猫。 绿绮把猫抱在怀里,抚摸着狸花猫顺滑的毛色,夸奖道:“大人和夫人还要多睡一晚,别去打搅他们。” 隔着一扇雕花轩窗,屋内暖热得很,帘帐之下春意盎然。 “啊呜……兄长……” 梁映章乌黑的长发披散在雪白的后背,两只小手撑在床头的扶栏上,高仰着细颈。身后一只大手拂过她红痕缭乱的后背,将她的长发拨在颤动的香肩上。 贴近的俊颜轻蹭着她泛着红潮的粉颊,修长手掌将纤软的腰肢握的死紧,长长的沉息过后,宋清辞扳过她的下巴深入地亲吻,“阿映想看雪吗?” “这时候?”梁映章无力地靠在他臂弯里喘息,水雾迷蒙的眼睫一颤一颤的。 宋清辞对她沾过雨露后的模样十分动情,微微低头,薄唇眷恋地吻在她香汗湿濡的额间,轻轻地往下磨蹭,最后吻在了她圆润的珠唇上,“想看看吗?” “想。”梁映章也好奇外面的景致。 侍郎府的雪景她去年没见到,今年的第一场雪景,她自然是期盼了许久,睡醒后一睁开眼就想下床去外面看雪,可是还没离开被子,就被枕边的男人抓住了纤柔的脚踝,扣在了床上捣弄至无力去想。 屋子里很热,铺着地龙,赤脚踩在地上都觉得脚掌心滚烫,宋清辞披了中衣,将一件挡风的袍子包裹在梁映章身上,将她从头到尾只露出个脑袋来,便抱着她到了窗边。 他单手推开窗后,一股凉凉的寒意扑面而来。 梁映章在他胸前好奇地探出脑袋,直面了外面的冷气吹进来,吹散了她粉颊的热气。只见她的瞳孔瞬间放大,看到雪白的院子,假山、树木,包括黑瓦的屋檐,全都裹上了一层素白的银装,犹如在画里一样的奇妙宁静。 “好美啊……”梁映章发出感慨道。 宋清辞将她抱到窗台边,手掌贴着娇软的腰臀儿,隔着袍子轻揉着,“冷不冷?” “不冷。我想摸摸。”梁映章趴在窗台上,光脚踩在身后宋清辞的脚背上,低头时无意间发现了外面的窗台上有一串猫留下的雪脚印。 “大喜来过了。”大喜给梁映章给那只狸花猫取的名字。 宋清辞道:“嗯。” 在窗外偷听床事,不是一只正经猫。 梁映章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从袍子地下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去触摸窗台上积下的一层雪。宋清辞抓住了她的手,包裹在手心里,怕她凉到。 “进去了吧?” “不要。再看看。” 宋清辞抵不过她软绵的撒娇,在旁边拉过一把椅子,自己坐下后,将她抱到了自己腿间,这样她可以坐得稳一些,还能扶着窗台看雪。 梁映章撑着窗台,越看越不安分,在他身上扭来扭去,揉在她腰间的大掌无奈地扣紧了些,恨不得将她完全固定住。贴在她耳畔的低压嗓音,轻如鸿羽般传入:“阿映还想不想看雪了?再不专心我们做些别的?” “夫君,今日休沐,难得没有公事可做,你就不能歇一歇?”梁映章瞪他一眼。 宋清辞休沐日她总想给他找事做,带他出行也好,巡店也好,去宋府请安用餐也好,总之,尽量减少两人腻在一起的时间,否则就没有不腰酸的时候。 宋清辞挑了挑她的下巴,“正因为无事可做,才想和你做……” 后面的话被梁映章拿手捂住了,她以为有人进院子里,原来是大喜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落在窗台上的瞬间激起了雪花,飞溅到了她脸上。 第117章 “大喜!” 梁映章嘴里吃到了凉凉的雪。 宋清辞则是怕她吸入猫毛,抱起人儿后迅速关上了窗户,好兴致又被看不顺眼的猫儿破坏,煞了风景。 梁映章素净的小脸在他肩膀上蹭了蹭,蹭走了那些被溅上的雪花。她突然觉得这很有趣,趴在宋清辞肩上问他:“夫君小时候有没有打过雪仗?” 宋清辞把人塞回被子里,去衣柜里取了衣裳给她一件件穿上,轻笑了一声:“怎么,你想打雪仗?” “我在问你呢。” “并没有。” 梁映章鼓起小脸:“我就知道,兄长你的童年难道只在书房里读书吗?” “还有在雪林子里骑马打猎。”宋清辞接话道,单膝跪地给她穿鞋,眼神轻轻抬起,示意她把左脚伸过来。 梁映章惊讶道:“兄长会打猎呀?阿翁也带我打过猎,还追过野兔子呢。在雪地里烤野兔子的味道,我至今记得。” 看到她要流口水的痴痴模样,宋清辞不禁笑出声,仰起上半身揉按下她的头顶,在低下来的粉颊上亲了口,这张小脸亲一万遍都亲不够。 “今天给苏先生墓上扫雪后,在山里住上一夜如何?我给你打野兔子吃。” “好啊!” 梁映章高兴地举起双手和双脚赞成这个主意,不过她想到了一件事,“今天大娘要让我们去她那里吃晚饭呢。” 前几日大夫人就说好了,要让他们夫妻二人在宋清辞休沐时回宋府吃饭。 “我让冯魏去推了便是。” “大娘想着我们过去陪她吃饭,这样推了她会不会不高兴啊?”梁映章有些担忧,垂下了眼眸,刚才想到要去山上玩的新奇劲也渐渐没了,被心里的负重感压弯了脖颈儿。 宋清辞把她思虑过重的脸庞抬起来,看着她说道:“阿映开心最重要。” “可是……” “没有可是。走,这就准备上山的东西。” 他知她心软,就更不希望她总是讨好别人而委屈了自己的意思,他想让她活得肆意些,而不是在嫁给他后成为一个事事都得忍让的受气媳妇。 宋清辞牵着她的手走出去,到了外面,置身雪景中,她的心情瞬间开朗了,“站在外面看和里面完全不同,更不一样了。” 看到她恢复笑颜,宋清辞也就放心了,陪在她雪里走着,边提醒她走慢些,“阿映,走慢些,小心脚下滑。” 梁映章偷偷蹲在地上攒雪球,在他靠近时,回头一扔,“兄长,我教你,这叫打雪仗!” 绿绮秋意她们听到主院里传来了动静,便都端着盛了热水的脸盆来伺候他们更衣洗漱,岂料刚进院子,就看到俊雅无双的宋侍郎被一只雪球砸得满身狼狈。 不肖说是谁的杰作。 罪魁祸首在雪地里笑得太过得意忘形,一个没蹲稳,身子往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逗乐了院子里的所有人。 “哎哟……”梁映章躺在地上叫唤。 宋清辞实在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了,不顾自己一身的雪未拂干净,走过去将她拉起来,语气戏谑道:“小屁股有没有摔疼?” “没你打的疼。” 小姑娘心直口快,好在声音不大,只有宋清辞能听到,令他哭笑不得。察觉自己失言,梁映章捧着红透的脸,跑回了屋内。 第71章 猎山 昨夜对好的那些账本都让冯魏给一家家店铺送去了,梁映章也没什么要交代的事,她让绿绮准备好香烛纸钱这些东西要带到洗秋山去,还有一些过夜要用到的物件,都在马车里后面装置好了,再仔细一想也没什么要带了。 绿绮把汤婆子拿进马车里,给梁映章放在膝盖上给手心取暖:“夫人,山上冷,您千万要留意身体。别太贪心着玩把自己冻着了。” 梁映章身上披着一件厚实的青柳绿兜帽斗篷,毛绒绒的狐裘之下,展开一张红润玉洁的笑脸,无奈道:“绿绮姐姐,你这语气还把我当孩子是吧?” 绿绮把梁映章当妹妹照顾,和秋意冬蝉两个丫头比起来,言语上总是会更像长辈一点。虽然梁映章这两年经历了很多事,性格脾气稳重了些,可是绿绮还是习惯性地把她当作当初那个刚进相府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贪玩的小姑娘看待。 其实绿绮也早已到了出嫁的年纪,大夫人早就说过,若是碰到良缘一定会准许绿绮出府嫁人的。但是绿绮对嫁人这种事并没有多想,她小时候被宋老夫人收留进宋府,早已习惯了在宋府里的日子,在这里待着也踏实。 如今,梁映章嫁给宋清辞后,搬去了侍郎府,绿绮她们三个也跟着一道过来了。绿绮现在是侍郎府的大管家,将侍郎府上下打理地井井有条。每月的银钱肯定是少不了的,而且合味斋也有她的每年分红。梁映章一直记得当初若不是她偷偷出府拿着她的糕饼去卖,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合味斋。 想到此,绿绮的心总是暖的。 人心便是如此,你对我好,我就对你更好。 绿绮理了理梁映章露在兜帽外面的一缕鬓发,眼中满是对她的关怀,柔声细语地叮嘱道:“我在茶包里放了配制好的红糖姜茶。姜丝都是晒好的。去了山上,就可以煮来喝。” “我记住了。”梁映章忍不住掀开帘子,朝外面望出去,“兄长怎么还不出来?慢吞吞的,不会在里面挑书吧?” 第118章 宋清辞在其他事情上都是慢条斯理,不动声色的冷静自持,在六部里做事也是游刃有余,跟梁映章风风火火的急性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绿绮看着她等不耐烦的样子,忍俊不禁道:“侍郎正在和冯魏挑选打猎的工具呢。看来明日侍郎要满载而归了。” 梁映章想起小时候骑在阿翁的老马上跟他一起去林子里打猎的情形,阿翁防止她从马背上摔下去,会把她捆在自己身上,还时不时会转过头问她“阿映怕不怕”。梁映章自然是不怕的,有阿翁支撑着她,无论带她去多寒冷辽阔的地方,她都不怕。 那时候,阿翁就是她的天与地。 不管她是不是阿翁的孩子,阿翁养育了她十五年,给了她最有意义的成长经历,养成了她乐观积极、勇敢无惧的样子。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她想起过往,都觉得人生是好的。所以,她想明白了,不去想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在哪里了。 她的家在这里,阿翁在这里,兄长他们在这里。 她已知足了。 梁映章挽着绿绮的手臂道:“绿绮姐姐,你今日有空去合味斋看看我阿翁,把我给他买的那双棉靴给他送过去。顺便再告诉他,明日我会来的。” 绿绮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会给梁老爷把靴子送过去。” 合味斋里,上午也开张了。 莫小九拿着苕帚在门前扫雪,跟对面御风茶楼同样在扫雪的阿三一起干活,一边感慨道:“昨夜这雪下的可真厚呀。我睡得太死,一点都没感觉到。” “莫小九,就算是天打雷你也不会醒过来。” “那可不,天打雷打不到我莫小九就行。” 莫小九直起腰,仰天伸了个懒腰,以前当乞丐时他无论睡在桥洞底下还是大树上,都养成了倒头就睡的习惯,对他来说,天大地大,不如吃饭睡觉最大。 御风茶楼里的老板娘白凤仙穿戴整齐地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篮子,小心翼翼扭着腰肢跨出门槛:“阿三,过来把柜台后面扫一扫。” 莫小九狗鼻子最灵,闻到了竹篮子里有烤鸡有酒有菜的香味,像只狗一样嗅了过来。 白凤仙一巴掌照着他的后脑勺拍过去,扬起娇艳的丹凤眼,笑骂道:“莫小九,你看你扫的雪都扫到我的裙摆上来了,这门儿还没出门了就弄脏了。真应该让你家梁老板来看看,你这伙计是什么干活的?” 莫小九扬起嬉皮笑脸,弯腰去把她裙子上的雪给拍干净:“白掌柜,您这是带着烧鸡要去哪儿呢?” “给你爹上坟。”白凤仙看着少年人,抿嘴一笑。 莫小九望着她上马车离开的背影,摸着后脑勺百思不得其解:“我爹早死了。” 旁边的阿三阿四哈哈笑出声,“我们老板娘是在骂你呢。” 莫小九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骂了,气得跳脚,扬起苕帚就朝阿三阿四挥去,绕着他二人在店门前追逐打闹。三个半大小子的少年人把这一整条街的气氛都给搞活络了。 “阿三阿四,你家掌柜的嘴真是刁,你们平时怎么受的了?”莫小九道,“还是我家梁姐姐是天仙,我再没见过比她更好的人了。” “我们老板娘就这样,嘴硬心软,人美心善。”阿四道。 阿三笑嘻嘻道:“对,我就喜欢被掌柜骂,一天不被骂就不舒服。” 莫小九和阿四齐刷刷向阿三看去,异口同声道:“你真贱。” 梁辉从商铺里走出来。 莫小九一见到他,立即收敛玩笑,变会正经打工的小厮,哈腰弓背地迎上前去:“梁老爷,您这是要出门?” 梁辉望了眼铅沉沉的天,看着还是要下雪的样子,打开了手里的油纸伞,对莫小九点了下头:“我去看看作坊那边的订单做好了没。” 现在六家店铺的糕点都统一在作坊里制作,然后再按照每日上报的订单量配送给每家店铺去卖,一来可以提高制作糕饼的速度,避免了每家糕点做出来的口味参差不齐;二来可以节省人工,有了统一配送的作坊,每家店铺就不需要配备做饼的师傅了。 这个经营的方法是宋清辞提出来的。 他掌管着户部,对民间各种生意的经营都很有见识,有他在背后指点迷津,梁映章学到了更多做生意的门道,久而久之,她自己也学会了打通其他的经营渠道,还将糕点供应给酒楼和茶馆。总之,生意是越做越红火。 现在合味斋是主店,作坊就在店铺的后街不远处,梁辉负责打理主店的生意,也管着作坊的运营。 他看着白凤仙的马车是往出城的方向而去,之前他看到白凤仙除了提着一只篮子,还提着一包香烛。他想起宋清辞跟他提起过,御风茶楼的掌柜白凤仙跟苏秉淮有一段交情,这个白凤仙的身份看来也不简单。 至于是不是跟裁春司有关,就不好说了。 眨眼半年多过去了,无事发生,日子平平淡淡,梁辉有些不太习惯在虹陵里如此太平的日子。但是不管习不习惯,阿映在哪里,他就必须在哪里。 路过街头时,听到几个巡视的武侯经过,最前头的是一名女武侯,正是谢琉璃。身后的一名下属问谢琉璃:“谢武侯,听闻今日太子带北齐太子上洗秋山打猎去了?你怎么没跟去凑热闹?” “太子是微服打猎,不得声张。”谢琉璃压低声音,警告他们:“有中郎将跟着就行了。我还是留在城中盯着你们这一帮小的。” 第119章 “谢武侯,你怎么对我们如此不放心?” “就是就是。” 马蹄扬起地上的雪屑,威武过了这个街口。 在街口撑着伞的梁辉低着头,飞起来的雪屑落在头顶的伞面上。在伞下他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嘴里默念着“北齐太子”这四个字。 第72章 旧魇 一辆马车徐徐向着洗秋山上而去,最终停在了林间雪里的一座茅屋前。 山里面的雪下得更厚,脚踩下去,立即就没过了梁映章的小腿肚儿,好在雪没有那么快化,所以并不是很冷。 鞋底踩在雪上面,会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 宋清辞牵着她的手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走到了茅屋的竹门前,看见了院子里面积得那么厚的雪,两人相视而笑,要有一番体力活来打扫这间许久没人住的茅屋了。 “我来扫雪!” 梁映章还记得从竹门口到屋檐下,有一条石头铺成的细长的路在哪里,她立即进了做饭的厨房间,在角落里拿了苕帚出来。 窗台上扑面而来的一阵洋洋洒洒的灰尘,让她有种恍然的错觉,眼前的一切变回到了去年冬天,她在灶台旁做饼,苏先生在灶台后面生火,他兴致高时时而高声朗诵几句欣赏的诗文,灶台里旺盛的火光照暖了他那张洒脱恣意的脸庞。 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君有千年的寂寞,也有眼下的悲愁,明明坐拥学子无数,受天下有识之人爱戴,却甘心栖居在山间的茅庐。梁映章虽不是文人,但是她在苏秉淮身上看到了文人的慈悲与豁达,也有无穷的寂寥与平生郁郁不得志的苦闷。 人啊,有时候不仅仅是盯着眼前的柴米油盐,偶然看看雪,听听林间的风,看看世间的山水,人焉能与世间万物永恒。苏先生曾对她说过:“人生一世,不在活多少长短,但求一瞬的无愧于天地足以。” “阿映?”宋清辞在院子里叫她的名字。 梁映章擦擦眼泪,拿着苕帚走了出去,“来了来了。” 宋清辞正在从马车上把东西卸下来,放进睡觉的屋里后,出来撞上了正在擦眼睛的梁映章,看到她眼睛红了一圈,他心疼不已。他抬起手,将她额头上和头发上沾到的灰尘一点点地拍下来,说着下午的安排,试图让她开心些:“饭后去后山打猎,好不好?” “好啊。”梁映章从他手臂下穿到去,走到门前去扫雪。 将东西全都在屋内归置好后,宋清辞升起了茶室里的火炉,既可以煮茶,也可以取暖,火红的炭火到了晚上添加到睡觉的炕下面,就能烘烤一夜。 宋清辞平时虽然是文人做派,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但是在茅屋里干起活来倒是轻车熟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一直在这里过着隐居的生活。梁映章扫完了外头的雪,立即从帘子外钻进来,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一阵暖热的风,吹散了她脸上的寒气。 “好热啊,里面好舒服。”梁映章一边跺脚,一边搓着双手,看到屋子里整整齐齐的摆设,一尘不染,跟来的时候简直大变了样,顿时变得有生气多了。 梁映章瞪大好奇的双眼,“兄长,原来你很会生火干活。” “以前我们一帮人经常在冬天上山围猎,偶尔会为了追一只猎物在山里蹲守几日,风餐露宿也已习惯。”宋清辞也有过一段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入了<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后收敛许多,才慢慢定下来稳重自持的性子。 宋清辞走到她身后,将她身上的斗篷取下来挂在墙上,拉着她到火炉边的席上坐下,将煮好的姜茶喂到她嘴边:“喝口茶暖暖身子。” 梁映章捧起姜茶喝了一口,热茶进了身体里,全身都慢慢热乎起来了。她舒服地眯起眼睛,把双脚夹在宋清辞的腿间,任由他低头为她搓热。 这一刻实在难能可贵。 从忙碌的生意里暂时摆脱出来,坐在炉子边喝着姜茶,听着外面的沙沙雪声,还有最喜欢的人陪着自己。梁映章觉得今天真是来值了。 她痴痴地笑着,身子灵活地钻进宋清辞的怀里,捧住他的脸主动亲了一口,“夫君,以后我们每年都上山里住几日好不好?” “好。阿映说什么都好。”宋清辞薄唇啄着她被姜茶温热的檀口,从她唇齿间还能尝到一丝姜茶的甜味,慢慢将舌探入,在她的香软里贪婪地翻滚着。 茅庐外飘着细细的雪沙子,炉火旺盛的屋内春意缠绵。 梁映章被吻得口干舌燥,浑身发软,那只从腰窝处开始游走的大手经过之后都有一阵酥酥麻麻的电流经过,垂珠裙带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伴随着她一句句的娇喘,如同和着清美的乐章。 宋清辞往她溢出骄吟的喉间亲去,“阿映,舒服吗?” 梁映章被男人咬住了喉咙,如同软绵无力的幼兽被雄性霸道野兽按在粗爪下,被他看着蹂躏把玩。她实在招架不住宋清辞原形毕露的凶狠劲,手心抵着他的胸膛,无力地拱了一下腰,提醒身上的男人:“我饿了。” 这个时候还能想到吃,看来是真饿了。 宋清辞忍不住轻笑出声,抬起她的下颚,从她湿漉漉的眸子里看到了渴求,手指轻柔地擦去她红肿唇畔上的津液,无奈起身道:“我去看看绿绮在食盒里准备了什么吃食。” “随便吃点什么都行。”梁映章一想到下午要去打猎,那么耗体力的事儿,必须填饱肚子才行。但又不能吃太饱,不然在雪地里跑不动。 第120章 中午两人解决了温饱后,先去苏秉淮墓上扫雪祭拜。 到了墓前时,发现已经有人来过了,地上还有烧过的纸钱和香烛。梁映章惊奇不已:“是谁来过了?” 宋清辞弯下腰,将墓边的几株杂草拔干净,看着墓碑上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迹,低声道:“苏先生桃李满天下,兴许是他的学生之一。” 三座墓紧挨在一起,苏秉淮和他的妻子女儿,一共葬在这里。 梁映章神情哀伤道:“夫君,你见过苏先生的夫人和女儿吗?” 宋清辞眸光一顿,忽然之间失了言语,令梁映章感觉到了他安静的怪异。她捏了捏他的手掌心,眼神关切道:“夫君,你怎么了?” 掌心中传来的触感,将宋清辞拉回了现实中。 方才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那段不好的记忆,那道在他面前自缢的身影,如破碎的蝶翼在他眼前不断地晃来晃去。他本可以救下那个人,可还是去迟了一步。所以苏秉淮曾对他说:“你与我有着同样的遗憾。世人不懂我,你懂我。这无间的炼狱,也不虚此行了。” “夫君,你捏疼我了……”梁映章的低呼声在耳边响起。 宋清辞如梦初醒,低头看向她,瞧见她疼痛地皱着细眉,瞬间紧拥住了她微颤的娇躯,作着一遍遍的忏悔:“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梁映章觉得他有心事,很少听到他如此失落的声音。她并不戳穿,牵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好了。我们去打猎吧。我要你带我骑马。” 他们有一下午的时间在山林里放肆消弭,临近黄昏,快要回去之时,梁映章坐在马背上,看到了一只穿梭在林间的鹿。 她激动地拍拍身后人的手臂,“夫君,前面有一只鹿。” “我看见了。” 宋清辞正在缓缓拉开弓箭,目光一凝,对准了几十米开外半身都掩藏在树后面的鹿的脑袋,就在他要松指之际,梁映章拉住了他的手臂,一脸紧张道:“放了它吧。看上去是一只没长大的小鹿。” 宋清辞勾唇笑道:“好。听你的。”随即放下了弓箭。 就在这时,一支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箭从林子的侧面飞了过去,朝着小鹿的脖子射来。而这只小鹿的听觉也十分灵敏,被箭穿破空气的响动惊吓到了,飞快地蹿进了更深的林子里。 “该死!” 一道不爽的咒骂声从不远处传来。 紧随其后是一群不知数量的杂乱马蹄声也向着这边而来了。打头阵的蓝衣男子从林子那边瞧见了宋清辞,喜出望外,举着弓箭策马而来:“怎么是你?” 宋清辞沉着冷脸,还想问韩舒同样一句话。 第73章 肃湛 “韩大哥。” 梁映章缩在宋清辞怀里露出脑袋叫人。 韩舒瞧见了马被后面挂着满满的“战利品”,摸着下巴感慨道:“你们夫妻俩倒是真有闲情逸致,这么冷的天跑到山里来打猎游玩?小夫人,山里可好玩?” “韩大哥也来山上打猎吗?”梁映章总是对韩舒的这一称呼感到奇怪,“小夫人”,宋清辞比韩舒小两岁,韩舒又不能叫她嫂子,所以就叫了这个便扭的称呼。 看到梁映章那张红扑扑的脸蛋,韩舒总觉得很可惜,她没当成自己的弟媳妇,反倒是被宋清辞给娶走的,至今想来还有很多遗憾。这件事他老是被韩子瑜数落,谁都不遗憾,就他一个老大哥最遗憾。 韩舒朝宋清辞努努下巴,指指后面那帮随后赶到的人,“我是陪太子他们来的。北齐太子来朝这段时日都由太子陪同着。昨日刚好下雪,北齐太子突发奇想要来打猎,我便陪着来了。你们过来,我同你们引荐一下。” 说完,韩舒先骑马回到了那批人马之中。 宋清辞朝那边淡淡望去,看见了太子身边那位比太子高出一个头、宽肩阔背的北齐太子,由于对方正对着他们,所以宋清辞并没有看见北齐太子的长相。 两国的太子在洗秋山上打猎,但是宋清辞他们上来时没有看到围山的士兵,心中猜想太子他们打猎的出发地是从其他山头翻过来的。大魏善文,北齐崇武,北齐男子几乎都会骑射,北齐的士兵更是个个骁勇善战。 大魏与北齐之间也曾有过一段交战的历史,最终在六十多年前达成了停战协定。为表两国之间彼此的和平诚意,大魏出使和亲公主,北齐则每年向大魏朝贡马匹矿石等贡品。 上一位去北齐的和亲公主乃公主扶摇。血缘上扶摇公主是宋清辞的皇室姑母,扶摇公主出嫁时,宋清辞还很小,因此对这位公主早已没了印象。不过宋清辞的祖母在世时曾时常提到过她,言语之间都表达了无限的惋惜和哀伤。 扶摇公主与北齐太子肃临和亲,婚后没几年,扶摇公主难产去世。北齐太子肃临登基后,追封扶摇公主为北齐文芮皇后。现在的北齐太子肃湛,是北齐皇帝肃临的长子,其母妃之前只是一位肃临当太子时的侧妃。即便是亲儿子当上了太子,这位侧妃娘娘也没有成为北齐皇后。因此,北齐的皇后之位一直是空缺的。 两国百姓都感动于北齐皇帝与扶摇公主之间夫妻情深,因此这些年来,大魏与北齐的邦交关系一直很好。 今年北齐派了太子亲自过来朝贡,可见诚意。大魏这边自然也要派出本国太子的接待仪式,全程陪同着北齐太子一行人。 第121章 宋清辞正在思考间,怀里的梁映章抱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小脸十分紧张,“夫君,我连太子都没见过,还要见北齐太子。一下子要见两个太子,我该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跟着我就可。”宋清辞先行下马,然后伸出手去接她。 梁映章身上穿着青翠柳色的斗篷,宋清辞帮她把兜帽放下来,五指将她散开的头发轻轻拨到脑后,露出了晶莹澄澈的水眸,随后左手牵住她的手,右手拉着马的缰绳,一步步朝着太子那边的人马而去。 太子那边已经从韩舒口中听闻了遇到宋清辞夫妻之事,原本就兴致大好的他,看见了宋清辞二人走到了面前,于是便笑着向旁边马背上的北齐太子引荐道:“太子,你身后这位是我朝最年轻的户部侍郎宋清辞宋大人。他祖父乃是我朝丞相,父亲是翰林大学士,满门衣冠,贵族卿相,皆为朝廷效力。” 虹陵宋氏这样传承百年的门阀大家,不说在大魏众人皆知,在北齐也是赫赫有名。 北齐太子有力的臂膀牵动缰绳,驱使身下的高大骏马缓缓转身,露出俊毅硬朗的五官,舒展英眉高声笑道:“虹陵宋氏,诗仙宋御(备注*1)的后代,传闻大魏的小儿开口背的第一部 诗篇就是宋诗仙的诗词。诗仙的后人,我倒要好好瞧一瞧是何等风采?” 宋清辞向来是宠辱不惊的性子,传承着宋家以来的家世风度,如林中松柏,如雪里青竹,如湖中白鹤,超脱世俗,又清贵端方。 其实他真正的先祖是大魏的第一任中书丞相沈玠(备注*2),血缘上与宋御并无关联,只不过祖先宋玠入了宋御的门下,才从“沈”姓改为了“宋”姓。 要说他的祖先沈玠从何而来,那就更是遥远了,这在宋家是不外传的家族秘密。有关于沈玠的夫人沈风吟(备注*3),那更是秘密中的秘密。宋家子孙一百多年来一直都保守着家族最古老的秘密。其中还包括虹陵以外的另一支家族血脉。 “宋大人当真是诗仙之后,此等风骨,北齐怕是找不到第二人。说起来,百年前宋诗仙游历过北齐的大川,曾在山中巨石上留下了一副名篇,至今在北齐广为传唱。” 北齐太子肃湛望向雪中不卑不亢温和有礼的宋清辞时,顿时发出了由衷的感慨。他虽是武神气质,但出身皇族,气度不凡,并不叫人觉得倨傲自负。 大魏太子听到北齐太子夸耀自己的臣子,心里也沾光不少。他面带微笑,对北齐太子指着宋清辞身边低着头的梁映章:“宋大人旁边那位便是他的夫人梁氏,是一位心灵手巧的女子。宋夫人做糕点的手艺很讨陛下欢心,陛下御赐了一块亲笔题字的金匾给宋夫人。” “宋夫人的店铺如今已是虹陵最有名的糕点铺了!”韩子瑜在后面高声附和道。他今天也在陪太子打猎的队伍中。 北齐太子发出一道笑声:“糕点铺?门阀贵子与做点心的商女结合,这事儿倒是听起来十分新奇。我还以为你们大魏门阀等级森严,士农工商,看得比命还重,最上等的‘士’与最下等的‘商’联姻,实在匪夷所思。” 北齐太子这一番话说出来,令当场所有人沉默下来。 雪林子里本来就鸦雀绝踪,此刻气氛更是堪比被冰封住了似的僵硬难堪。 要说最尴尬、被打了脸的还是大魏太子,他本来心情很好地给北齐太子介绍自己的得意臣子和他夫人,可被北齐太子当场拂了面子,说宋清辞的夫人是最下等的“商”,这不就暗示着大魏的“士”也很掉档次吗。 这是否定了大魏的贵族! 【备注*1,*2,*3 皆为本作者小说《玉阶案》中的主角团人物。涉及背景。】 第74章 见血 林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十几匹马的马鼻子里哼哧哼哧呼气的声响。 韩舒看着自家太子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正想着要如何破解尴尬。说实话,他自己心里也很气,北齐太子怎么这么高傲自大,说他兄弟的妻子下等! 可恶!当真是嚣张极了! 韩舒是武人脾气,拼命才压住了心中了怒气,如果对方不是北齐太子,他早就扬起马蹄朝对方胸口踩下去。 靠在宋清辞身边的梁映章一直低着头,听着头顶欢声笑语一片祥和,但突然间说起自己时,她听到了北齐太子那些刺耳的话,心里比针扎还难受。 她难受的不是自己被对方瞧不起,而是难受兄长跟着自己被人轻看。她的兄长夫君那么好,竟然被人说的这么不堪。 梁映章心里自责不已,紧紧咬着下唇,眼圈渐渐红了一圈。 她想要松开宋清辞的手,离他远一些,免得他因为跟自己在一起而被人再度嘲笑。可是,忽然间,宋清辞却更加握紧了她的手,将手掌心的温度继续传递给她。 在这异常死寂的冷场间歇,宋清辞微微抬高下巴,虽然是仰望北齐太子的姿势,可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一丝畏惧,淡淡地勾起唇,平静异常地开口道:“臣以为,往来营生,不分贵贱。宋某夫人做着‘民食’的生意,宋某此生皆以她为傲。高低贵贱乃是论人之品行成就,而非单论出身,君子小人,英雄枭雄,吃的皆是同一片肮脏土壤里生出来的米饭。 若要卖此等米饭的人是下等人,那么吃这口饭的人岂不是更下等?我朝陛下有识人任贤的德行,宋某夫人以一粒饼得陛下赏识馈赠金匾。这饼状元也养了虹陵一方百姓,与打一方天下的武状元、治一朝韬略的文状元,敢问太子殿下,可分得出高低贵贱?” 第122章 “好雄辩!” 大魏太子听到这番宋清辞的言论,激动地两眼放光,一拍巴掌道,之前被北齐太子压下去的阴云全都一扫而光。 太子身后那帮人全都跟着一起激动鼓掌。 韩舒更是在原地扬起马前蹄,吹了几声口哨,大笑道:“说得太好了!宋侍郎不愧是我朝第一雄辩鬼才!” 原本还在自责中的梁映章听到宋清辞的这番话,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苏先生跟她说过差不多的话,也是在鼓励她,教她不要看轻自己在世间的价值。 想到当场敢对峙北齐太子一心维护自己的兄长,还有教过自己的苏先生,梁映章心头一热,鼓足勇气,抬起了头,望向马背上的北齐太子,一脸倔强道:“苏先生说过,民以食为天,凡是跟食有关的,都是紧要的国家大事。打仗需要粮草,马需要粮草,百姓过太平日子更是需要一日三餐。养活一个人是食为天,养活一万人也是食为天。太子骑的这匹壮马,来大魏也吃了不少大魏的粮草吧,怎么吃饱了就摔饭碗骂做饭的人呢?” 扑哧! 不知是谁那么看不来场面,在听了梁映章的最后一句借着马来骂北齐太子不懂知恩图报的比喻后,笑出了声。 把北齐太子骂作马,梁映章是第一人! 韩舒这个杀伐果断的中郎将都要给宋清辞家的小娘子跪下了,心中连连佩服她的胆识过人,比他那个弟弟韩子瑜有勇多了。 看着北齐太子震惊不已的那张脸,他憋着笑憋的太难受了,使劲掐着自己大腿肉才千辛万苦没笑出来。哎哟喂,韩舒腮帮子都要绷酸了。 连宋清辞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看着梁映章,她滔滔不绝讲完而面红耳赤的小脸,在枝头白雪的掩映下,更是熠熠生辉,让他移步开目光。 梁映章感觉到他稍稍用力握了握自己的手,才回过神来,匆匆低下头去,避开头顶北齐太子投来的可怕的目光。她悄悄问宋清辞:“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宋清辞不禁一笑,在她耳边轻声夸赞道:“你说的很好。” “那个太子眼神好可怕,他会不会砍我的头啊?”梁映章余光偷偷向上瞄,发现北齐太子还是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自己,面容冷厉,眼神阴鸷,高大的身影居高临下地罩在她头顶,让人悚然,惶惶不安。 大魏太子也察觉到了北齐太子神情不太对劲,心中暗道一声糟糕,莫非是这北齐太子心胸狭窄开不起玩笑,被一个小娘子指桑骂槐骂几句就要发作要治对方的罪? 北齐太子的眼神,的确有点可怖,想要杀人的气势。 越想越不妙,大魏太子擦擦额头上的虚汗,他受父皇的吩咐,要把来朝的北齐太子接待好,万一把北齐太子惹不高兴了,影响两国邦交怎么办。更重要的是,自己让父皇失望,引起对他这个太子的不满,更是不敢想象。 这时,一名北齐太子的亲卫察觉到主子隐隐的愤怒,从马上挥剑向着梁映章的头顶而去,大声喝道:“大胆,竟然辱骂太子!” 当剑光在林间闪过的一瞬间,所有人大惊失色。 嚓!嚓!嚓! 一瞬间,周围想起了一道道齐声拔剑的声音。 “啊!” 看到那柄锋利的剑挥向自己的刹那,梁映章花容失色,瑟缩着脑袋尖叫出声,一道身影第一时间挡在了她面前,是宋清辞。 他眼神坚定温柔地无声安抚着她,将妻子罩在自己的身影下。 “血……” 梁映章的脸上写满了惶恐,她的瞳孔渐渐扩大,一滴深红的液体落到了她的眉心,似一抹胭脂留下了惊心的妖艳赤红。 第二滴、第三滴……一滴滴的鲜血从北齐太子握住利剑的掌心处继续滴落下来,如一串断了线的南国红豆,诉说着不成句的思念。 “太子!” 第一个拔剑的亲卫看到自己的太子徒手握住了自己的剑,看着鲜血从太子的手中流下来,这名亲卫吓得浑身僵直,松开了剑柄。 北齐太子肃湛手臂一挥,那柄沾着他自己鲜血的剑被甩进了不远处的雪地里。他冷冷一回眸,对着跪在地上的亲卫道:“全都回去领罪。” 他身后所有拔剑的亲卫队都跪在了雪地里:“遵旨!” 剑拔弩张的气势瞬间结束。 韩舒看见自家太子递过来的眼神,轻轻抬起手臂,他身后的侍卫也全都默不作声地把兵器收了回去。 北齐太子肃湛下了马,一步步向梁映章走去,他紧握着受伤的左手,任由滚烫的鲜血滴落进脚下冰冷的雪地里,映出一串浅红色的血迹。 “吓到你了?” 望着梁映章愕然的神色,肃湛冷峻的面容里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哀愁,他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她的脸,哀伤的目光旁若无人地游走在她精致动人的五官上。 宋清辞很不喜欢其他男人用这种过于深情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妻子,他站出来,挡住肃湛大胆而沉醉的视线,低眸看了眼他还在流血的左手:“太子还是先包扎一下伤口吧。” 他的话打破了周围古怪的气氛。 大魏太子道:“没错。太子,先回宫包扎伤口。今日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还是结束狩猎,回宫去吧!” 肃湛摊开掌心,一道很深的伤口赫然横在掌心。他皱着眉头,装作很痛的样子,看着一脸疏离克制的宋清辞:“宋大人,方才听闻韩中将说你们就住在这附近山上。不知道你们所住的地方有没有包扎伤口的药物?我这手疼的都拉不动缰绳了。” 第123章 编,你再编。 太子你长得这么壮实,手心那点伤至于骑不动马马? 韩舒瞪着北齐太子厚颜无耻的脸,心里叫苦不迭,自己平白无故躺枪,以后宋清辞肯定要给他颜色看。 韩舒嘴角一抽搐,接受到了宋清辞投过来的冷冷眼神。 这回死定了。 宋清辞肯定要跟他绝交! 第75章 驯野 简陋的茅屋外,围了一圈的亲兵卫,小小的院子里也快挤不下那么多人高马大的男人。韩子瑜守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蹭到了里面跑出来的热气。 他不时地好奇往里面张望一眼,虽然自家大哥在里面不会有情况,但是方才林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是让他心有余悸,如果因为梁映章的一句话,导致两国太子兵戎相见,想想都会不可思议吧。 韩子瑜在白鹿书院里跟梁映章做过同窗,早就领教过此女子“惹是生非”的本事,天生勇莽,无知无畏,却有一颗待人真诚的热心肠。 说起来,他还曾对梁映章有过一丝心动。 想到此,韩子瑜面上一热,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摸摸自己的鼻子。那层发生在少年人之间的朦朦胧胧的好感,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感情。他也只是少年萌动初发,并不是有多热烈的程度。梁映章也只是将他当作同窗好友。 山里最后一抹霞光殆尽。 韩子瑜仰起头,在山里,比起城中夜幕愈发低垂,满天闪烁的星子仿佛能够触手可及,忽然之间,细碎的星光从屋檐下面飘落下来。 他摊开掌心去接中落下来的雪花,小小的雪花一碰到他温暖的手掌心就开始融化了。他心想,今年虹陵的雪来得比往年晚,不知道江南下雪了没有? 此刻,在江南显州,沈鸢还在账房里盘账,做生意的丝绸庄里,年底是对忙碌的,对账、收账、放账,还要给手底下的人发放年底的薪酬。 沈鸢无心去留意窗外落下来的第一场雪,坐在账房里一做就是到深夜。 这一年里,她和梁映章还保持着通信,两人除了在信件里嘘寒问暖之外,还会彼此讨论生意经,她家做丝绸生意,梁映章做的是饼店,虽然行业不同,但也有彼此可取之处。尤其是当梁映章在信里告诉她,她在虹陵的店扩张地越来越多,沈鸢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在白鹿书院里的一场同窗情,如今两人成了更紧密的伙伴。 沈鸢羡慕梁映章能够自立门户,白手起家,做真正的掌柜。她只是帮家里打理生意,而且以江南这一代的习俗,生意从来都是传男不传女,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做嫁衣。马上到年底,沈父已经请好了媒人,打算要为她说媒了。 一想到此,她就心中郁结。 蜡烛的光线之下,沈鸢眉头不展,停住了手里的算账动作,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窗,扑面而来一阵寒风吹散了她郁郁寡欢的神情。 入眼之处,夜色深深,晶莹的细雪在月光之下,缓缓飘落下来,原来台阶上早已积了一层薄薄的细雪,如绸缎庄里产出的冰绡,薄薄的纱丝铺在庭中。 沈鸢看到眼前的美景,渐渐屏住了呼吸,心中的郁闷也减轻了不少。 眼看天色已黑,回宫的路就更不好走了,韩舒从茅屋外看了一圈地势后,掀帘向太子禀告时候不早该回宫了。 北齐太子手上的伤口也包扎地差不多了,却还赖着不走,盯着茶几上那一盘糕点发呆:“那是桂花酥吗?” 梁映章一直躲在宋清辞身后,眨巴着眼睛,观察着那个身材庞大挤占了她屋子的北齐不好惹太子,“不好惹太子”是梁映章在心里给他下的定义。他不仅不好惹,还总是盯着她看,有一回梁映章扮了个斗鸡眼瞪回去,正在包扎伤口的不好惹太子立即破功,噗嗤笑出声,害得给他包扎伤口的随从都冷汗直冒。 手上破了那么大一个口子,他却一点都没皱过眉头。 梁映章有些不耐烦了,不好惹太子包扎好了伤口怎么还不走,屁股都没有要挪动的意思,到处打量着这件小小的茅屋,最后他还盯上了自己的糕点。 太子都开口问了,又不能不给他吃。 “太子要尝尝吗?”梁映章从宋清辞身后探出一颗脑袋来,圆溜溜的眼睛充满防备和小心翼翼,像雪地里被引出洞的野兔子。 看着她似曾相识的脸庞和脸上生动的表情,令肃湛不由得想起了一段往事。 他第一次跟那个人见面的时候,她也是差不多大的年纪,可能还要大两三岁,熠丽高贵,明眸善睐,却又有着让人倍感亲切的温和气质。当时他是十二岁的年纪,虽然为北齐太子的长子,却并没有养尊处优的待遇。 北齐的男子从很小起就要学会骑马。北齐贵族男子人生中第一匹马是要靠他自己驯服的。他当时就在驯服一匹很刚烈的骏马,尽管那时他才十二岁。他不停地从马背上被甩下来,又重新回到马背上,摔下来,再爬上去,如此反复,绝不认输,直到驯服为止。 他从小便是个内心骄傲的人,太想证明给他的父亲看。自己虽然不是父亲正妻的孩子,骨子里却也流着相同的血脉,他要向父亲证明自己配当他的儿子,配当北齐皇族。尽管摔得浑身是伤,周围也没有一个随从敢过来扶他,靠近他一步。 第124章 也就是刚嫁入东宫的太子妃,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进马场,不顾马场上的泥泞肮脏和气味难闻的粪便,停到摔倒的肃湛跟前,笑眯眯地弯下腰,在少年难过绝望的视线里露出好看的笑脸:“你是肃湛对吗?我做了桂花酥,你想不想尝一尝?” 肃湛一上午都没吃过东西喝过一滴水,又摔得那么狼狈凄惨,可是他心中有傲气,在没有驯服这匹野马前,他绝不愿意停下来,更不愿意就这么走出马场。 “你不累,马都累了。让它歇会儿吧。”扶摇公主向他伸出细白纤长的手去,将他额上沾着的泥草轻轻拂去。 “娘娘……” 肃湛被头顶温柔的目光笼罩着,再也感知不到浑身的痛了。她的手上有种淡淡的清香,是桂花的味道,令人着迷。 扶摇公主牵起他的手,唇角挽起一道淡淡的旖丽笑容:“我是你父亲的妻子,你理应叫我一声娘亲。不过我当你的娘亲太年轻了,以后你不如就叫我‘小娘亲’吧。” “小娘亲……” “湛儿真乖。” “……”十二岁的肃湛第一次被夸乖,脸都红透了。连他自己的亲娘都没有用这种温柔至极的语气对他说话。 “你长得真高,才十二岁快比我高了,将来肯定比你父亲都要卓越高大。” 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个东宫侧妃生的孩子寄予期望。 要从那些珍贵久远的记忆里挣脱出来,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肃湛从不怀疑自己将会成为北齐未来开创丰功伟业的帝王,可是他却也有做不到的事,那就是遗忘一个人,不让自己年复一年地继续伤惘下去。 肃湛吃着桂花酥,被熟悉的味道一点点地打动,吃下一块后就再也不想吃了,起身走得很急。临走前,他看着神情冷冽的宋清辞,放低了姿态:“今日有所唐突,改日我会亲自登门拜访,向宋大人和宋夫人敬酒致歉。”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这间茅庐。 梁映章坐在屋子里,咀嚼着手里的桂花酥,回想方才北齐太子在吃了它后神情严峻紧皱眉头的样子。她很不解:“不好吃吗?我觉得很好吃啊。” 宋清辞送走他们后进来,悄无声息地从后面压向了她,纤软的腰肢被他大掌扣着,随着不展的愁眉加紧力道,垂着微寒的眸子吮吸住她在自己眼前晃动的耳垂软珠,想把她一口一口地吞入腹中。 “我的小鸟,我是不是该把你锁在笼子中,藏在府里谁也见不到你,只有我可以一人独占你?” 梁映章不明所以地被他压在席上,微微抬起的臀儿不安地晃动两下,一道重重的巴掌下来,声音清脆暧昧。 “兄长,你打我干什么!” 宋清辞一言不发,抱她入旁边的卧室。 “我还没吃烤兔子呢!” “先把你烤了。” 炕上是真的热,梁映章一躺下去就有种要被烤了的错觉。 第76章 面圣 从洗秋山上回来后,梁映章第二天去了店里,拿了几只野味过去,给阿翁梁辉尝尝鲜。莫小九嘴馋极了,想着晚上可以炖野味吃,下午干活都特别有劲儿。 梁映章在院子里看着梁辉坐在井边剥兔皮,手法干脆利落,卷起的袖子露出武人的胳膊肌肉。梁辉这个年纪虽然已经过了六十,但是身形武艺犹如四五十岁的青壮年,以前在乡下青镇时,梁映章没觉得自己阿翁有什么不同,大概也是他自己伪装地很好。 梁辉几十年如一日隐于偏僻小镇的市井里,照养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是什么样的信念让他一直坚守到如今? 又是谁让他这么做的呢? 在京城里住了两年后,梁映章发现身边的人每个人几乎都有自己的过往,有些故事埋藏在过去,难以诉诸于口。 秘密压在心里,就会成为沉重的负担。 就像她的阿翁,仿佛被压了一辈子。有时候她会想,自己是阿翁的负担吗? 梁映章搬了张板凳,抱着膝盖坐在小板凳上,“阿翁,那日我和兄长在洗秋山上打猎,遇到了太子他们一行人,我还见到了北齐太子。” 梁辉手中的动作停顿住了,抬起沧桑又不失温和的眉宇,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映章是第一次见这些朝中的大人物吧?” 梁映章点点头,“但是我觉得他们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阿翁,你觉得我一辈子做饼好吗?” “映章喜欢做饼吗?” “喜欢啊。” “喜欢就去做,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你始终是你自己,而不是嫁给了宋清辞你就变成了不能做饼的侍郎夫人。” “夫君没让我不要做饼。他那天对北齐太子说,此生都以我为傲。他没觉得娶了一个做饼的商女就觉得丢人了,还把北齐太子说得哑口无言。” 想起那天北齐太子的表情,梁映章仍然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那天太子离去时的眼神,让她耿耿于怀,他似乎不太喜欢自己做的桂花酥,也许是北齐人不太喜欢吃甜的缘故吧。 下次少放点糖? 梁辉洗好了兔肉后,走进厨房,放在切板上切成块。 梁映章跟他走在后面,倚在门边,看着他手起刀落,刀法精准,连骨带肉,切得很干利落,一块块丢进旁边正在冒热气的锅里。 第125章 白汽冒上来的时候,迷了梁映章的眼。 兔肉汤要煮一下午。 午后,梁映章从合味斋离开,她要去城南河坊街的那家店看看,那家店面要重新装修一遍,之前就发现了展示柜不太够,客人一多就显得过道拥挤。 所以,在冬至后,就停店修整了。 如今草图下来了,需要梁映章这个大掌柜去过目掌掌眼,在正式装修前看看,如果有不满意的,再修改图纸,否则一旦开始动工,就很难做调整了。 从合味斋走过去,大概要走半个多时辰。 出门时,天有些阴沉沉,她没有带油纸伞。其实梁辉在她出门前提醒她了,只是她一转头就又忘了。 走到中途的时候,天空就开始飘起雪来。 前几日下的雪在道路上积了起来后,都被沿街的商铺清理了。不过还是有很多雪没扫干净,人走过,车马车轱辘趟过,就变得很脏。 梁映章为了走快点,抄了弄堂里的小路,结果更是把一双还很崭新的云白翘头中筒靴子走得乱七八糟。 这双漂亮的新鞋子是大夫人陈嫣送的,很符合官家女眷千金小姐的穿着打扮,靴子里还夹了一层毛绒绒的白兔绒毛,保暖效果很好。 梁映章低估了今天道路的恶劣,去店里的时候是侍郎府的轿子送过去的,一到店里就让轿夫打道回府了,否则让他们在店外干等着也不好。傍晚,宋清辞会从户部去合味斋里接她一道回府。 她有时候过于体恤下面的人而麻烦了自己,偶尔也会被宋清辞绿绮他们说几句。但是她就是这么一个喜欢亲力亲为的性格。自小就是梁辉开店她打下手,东家送货西家送货,练出了很好的脚力,让她一下子改变也很困难。 如今她是六家店铺的大掌柜,也还是很喜欢亲自做饼,充当充当招揽客人称重结账的小事。就像梁辉说的,她喜欢做饼就一辈子都会做,而不是因为赚了多少钱就忘掉了这份初心。当初她来京城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京城开一家饼店。 如今愿望实现了,她的初心还是没变。 人活在世,就是图一个念想,有自己可干的事,能干的事,喜欢干的事。不管她是谁,她在做这件事时会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在哪里。 梁映章其实很聪明,活得比一般人都通透。 宋清辞曾对她讲起过,自己大概是被她身上那股简单通透的气质所吸引。因为他是与她正好相反的人,家族家世的羁绊,官场朝堂的权谋,他见过最复杂的人心,也亲历过尔虞我诈的猜忌,见过不同种人的生死贪念。 到头来,什么都如浮云一般留不下,徒有虚名有何用? 梁映章的出现,让他有了前所未有的冲动想要抓紧眼前人。 她若是不来虹陵,不出现在京城的相府门前,她可以在天地间任何地方自由翱翔,如一只会飞的鸟儿。可是他宋清辞不行。因此,宋清辞有多惶恐害怕这只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鸟儿会从他身边飞远。 他的恐惧,是害怕没有遇见她,也害怕失去她。 走出弄堂的那一刻,梁映章皱着眉弯腰打理自己被弄脏的靴面,也顾不上头顶落下来的片片雪花。可是奇怪的是,天空不再飘雪。 她蹲在地上,呆呆地扬起脑袋,看见了撑在头顶的伞面。 握着伞柄的那只修长的手掌,令她再熟悉不过,早晨还拥着她的腰在轻揉。她惊喜地回头,对上了宋清辞那一双静静望着她的眼眸,“夫君,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点卯回来了?” 宋清辞抬起另一只手,为她拂去发间的雪粒子,“我刚从宫里回来。” “你没在户部吗?”梁映章好奇问。 宋清辞牵住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和她并肩携手往前走去,“陛下今日召见三省六部送选了一些往年未了结的卷宗。不知欲意何为?” 就在三省六部的官员走后不久,连同太子在内的十三位受封皇子,被叫进了宫里面圣。 第77章 萧姓 傍晚稍晚些,太子回到东宫,召集了一众东宫官到正厅议事。 当东宫官们匆匆忙赶到东宫正厅时,看见太子正坐在椅子上沉思,面前摆放着一份文案卷宗,神情异常地严峻,东宫官们都不敢擅自开口打搅到太子的沉思。 知道过了好久一会儿,负责掌灯的宫人们将厅里厅外一盏盏的明灯点亮挂上去后,整间正厅内灯火通明,太子才从眼前渐渐展开的光亮里回过了神来,看见一帮东宫官立在下面,正在小声议论着,等待他发话。 太子将手中的卷宗拿了起来,示意领头的太子詹事上前来拿,传阅下去给其他人一起看看。 其他人不解他的意思:“太子殿下,这份卷宗是从何而来?” 太子道:“今日陛下召集所有皇子进宫,让每位皇子各领了一份来自三省六部的卷宗回去。这是分发到我手中的卷宗。” 东宫官们手里传阅的是一份关于骊南的卷宗。 他们一看到“骊南”这两个字,顿时觉得事情很大。骊南王造反一案已过去多年,但是骊南至今未被收服。上一任骊南王死后,骊南王之子承袭了位子,成为了新的骊南王。 虽然表面上臣服于朝廷,可毕竟骊南王与骊南王郡主都是死在了那个时候,现今的骊南王是否是真心诚意地归顺朝廷,又或者是在伺机而动,都不好说。 第126章 这些年来,朝廷与骊南之间虽不说是水火不容,但也几乎断了往来。地势优越、强兵盛武的骊南就像是那只盘踞在家门口的狮子,没办法把它请进来,又不能将它驱逐,无疑成了皇帝的一块心病。 这件案子里更棘手的问题,还在于老骊南王是当今皇帝的亲姑母,淑越长公主。这也是文帝迟迟不愿下定决心派兵征服骊南的原因。 萧氏子孙,绝不能兵戈相向。 这是大魏立国近两百年以来,先祖立下的规矩。文帝绝不愿意破坏祖制,更不想在后世史书的记载中留下一个手足相残的恶名声。 骊南这一块土地,就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如今。 眼下,这块最难解决的朝廷大事,落到了太子手中,也难怪太子一回到东宫,就愁眉不展独自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百思不得其解要如何破解这一个大问题。 他心想,连文帝都无法下定夺的大事,难道他这个当儿子的能做得比文帝还好吗? 太子当了二十几年的太子,虽然储君的位子一直很稳,文帝也常常让他辅佐朝政,处理朝中事务,对他这个儿子也是勉励为主,并未多苛责。这东宫之主,太子当的是早已得心应手,习以为常了。 可如今,在年尾,年关将至的日子里,文帝突然搞了一个大动作,一时间全部召集了所有的皇子,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将三省六部里的重要案子交给皇子们去处理,并且还附加了一句叮嘱“查案百无禁忌,力争真相明细,只求结果落地”。 太子苦闷至极。 一是接手的案子让他参透不了如何寻找到解决之道,二是文帝的用意让他参透不了。他无法不去乱想,难道文帝是想借这一次机会考验太子和其他皇子们的能力,如果其他皇子解决案子更加出色,更让文帝满意,那是否就意味着东宫……将要易主? “你们对陛下这次让皇子们处理朝政案子怎么看?” 太子“腾”的惊醒,重重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 东宫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擅自妄言文帝的这一次举动,“这……想必是陛下对皇子们处理朝政的考验。” “这是废话!”太子光火道。 还是其中一位老臣太子太保看事情的角度跟其他人不同,慢吞吞地提问道:“殿下,您可知其他皇子们所接手的案子是什么?若是能够知晓其他案子与这份卷宗的内容是否方向一致,或许可以揣测陛下的用意。” 太子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让人悄悄去打听了一点。他火气渐渐压下去,皱眉道:“这次各个皇子拿到的案子皆有所不同,全都是来自三省六部未做决议或未解决的旧务。具体涉及到哪些方面,本宫也还不知晓。” 郭太保道:“既然如此,殿下先稍安勿躁。眼下,您还有另外一桩事务要在陛下面前做好,勿顾此失彼,怠慢了北齐的贵客。” 太子受到提醒,才想起来北齐太子还在虹陵。今天进宫的事将他叫得心烦意乱,才想起来这一天里北齐太子那边还没有一点动静。 于是,他叫来了侍卫官询问,侍卫官说北齐太子一整天都在都亭驿馆里没有外出,不过就在一个时辰前出去了。 “去了哪里?”太子忙问。 “宋侍郎府。” 太子一听北齐太子去了宋清辞的侍郎府邸,才想起几日前在洗秋山里发生的那桩误会,没想到北齐太子还真的去侍郎府拜访了。 这时,郭太保站出来又道“殿下,当年骊南王意图造反是由苏秉淮不惜冒死进京检举的,才让京中有所防备。派去游说骊南王停兵的是宋清辞宋侍郎和苏秉淮二人,骊南王郡主以死明志,才劝服了骊南王未攻打到北上,在凌江边缴械投降,自刎谢罪。如今苏秉淮已死,能够帮助殿下解决燃眉之急的人,只有一人了。” 太子闻言,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中。 天色近晚,侍郎府的书房里却是明烛晃动,将两条交缠在一起的身影投射在门窗上。梁映章陷坐在圈椅里,微张着泛肿的桃唇,衣锦挂在雪白的藕臂上欲掉不掉的,扬起细长的脖颈,被动作中的宋清辞张嘴咬住。 情事结束后,两人之间还是热潮起伏。 梁映章绵软挂在宋清辞身上,沙哑地说“饿了”,力气耗得太快,饿意袭来。宋清辞手掌穿过衣间,在她渗透着细汗的后背上轻揉抚弄,“要不要再缓缓,还是就去吃?” “再缓缓。”梁映章还在平复着喘息。 宋清辞托着她一双秀腿分离开来,抱在腿上让她靠着自己歇息。梁映章休息也不安分,就这么缩在他滚烫的怀里,伸手去拿放在桌案上的一本书籍,随意翻动着。 正是之前苏秉淮赠送给梁映章的那本宋御的手记。 “哎呀,湿了!” 梁映章这才发现,手记里面有一页纸被沾上了茶水,想必是在两人桌子上做的时候不小心推翻了茶盏,将茶水倒在了翻开的书页上。 她瞪着红通通的眼睛,埋怨地看着宋清辞。 “我看看。”宋清辞接过她手里被弄湿的那本手记,展开来放在烛火下烘烤,渐渐的,书页上出现了原本不存在的几行字。 “夫君,这是什么!”梁映章惊讶地长大了嘴。 宋清辞看着被火烤过后书页上出现的奇怪字迹,清冷的俊颜闪过一抹极度不安之色,他缓缓念出了那几行字——【该年仲秋,风谣谷赴会,梨花漫山如雪映,似是久候故人来。与衍之、萧氏故人、风吟馥馥母女共度佳节。风吟再孕,可喜可贺,兴致大起,取名纵川。名虽已有,思及冠何姓,衍之弃沈、萧两家之姓,冠此子为宋。1*】 第127章 梁映章看着上面这些字,一点也看不明白,倒不是看不懂内容,而是不知道里面提到的那些人是谁。内容无非是宋御曾在一个叫风谣谷的地方跟故人好友度过中秋。 “夫君,这里面这些是谁?衍之,萧氏故人,风吟馥馥母女?” 宋清辞深吸一口长气,沉吟道:“衍之是宋家祖先宋玠的字。萧氏故人我不知道是谁。风吟是祖先宋玠的妻子沈氏风吟。馥馥是他们的孩子?可是宋家族谱里并没有这位祖宗。宋纵川——乃是祖父的父亲!” 其中最让宋清辞无法理解的是这句话——【衍之弃沈、萧两家之姓】。 宋家的祖先怎么会是姓萧呢! 萧姓是皇姓! 这太匪夷所思了! 第78章 义妹 北齐太子的微服到访,让侍郎府措手不及。 冯魏进院子里向宋清辞通报时,宋清辞正在书房内替梁映章顺着凌乱的衣带,他倒是很喜欢给她系上繁复好看的结,每次睡前她都要解很久,只能求助于他。这也算是两人的闺房乐趣之一。 “北齐太子怎么来了?”梁映章听着冯魏在书房外的汇报,心想天都黑了,北齐太子过来做什么,哪怕是摆宴宴请他也来不及了。 宋清辞对这位北齐太子不请自来的率性行为也很无奈,倒不是对他权威的畏惧,而是猜不透他夜间到访别国官员的府邸里是出于什么意图。 上次在洗秋山上,北齐太子肃湛对映章的过度关切,犹如一根刺还卡在宋清辞的心里。宋清辞顺了顺她的头发,“我去前面应付。你在这里用餐,累了就先睡,不必等我。” 等到宋清辞离开书房后,梁映章把那本手记再度翻看了一遍,发现刚才在火烤之下显现出的文字已经消失了。宋清辞叮嘱她不要把这本手记再拿出去,改日他去问问祖父宋相,他隐约有种预感,苏秉淮之死跟这本手记有很大关联。 前厅里,肃湛在四处东张西望,时而看看院子里的花,时而打量着厅堂里的字画,一会儿又立在廊下赏起了梁上挂着的灯笼。 他体型高大,只需一抬手,就能触碰到那张莲花座雕刻灯笼。 随着灯笼被轻轻拨动,里面的光影跟着旋转起来,一遍又一遍地落在肃湛渐渐凝愁的脸庞上,晃动的光影里逐渐呈现出了过去一幕幕的场景,扶摇公主曾经告诉过他虹陵有在大年三十之夜点灯守夜的习俗。 每年到了特定的时节,她会亲手制作一盏灯笼,挂在宫殿前。 肃湛偶尔会看到她立在那盏灯笼下,微扬起细长的雪颈,孤独的背影透着无限思乡的愁绪。此时的她只是一位思念家乡的少女,不是北齐的新后。即便是得到了北齐皇帝独一无二的宠爱,她也会想起远方的故乡。 ——“湛儿以后若是有机会,替我去看看虹陵。虹陵很美。” 她的这句话,肃湛一直记得很牢。 他这次从北齐来到虹陵,给大魏皇帝贺贡。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来实现多年前对扶摇公主的承诺。 彼此他还是一位未受封的皇子,没有得到皇帝的准许,是不能离开北齐的,也不能离开北齐首都的。在他的父亲肃临从太子登基为帝后,扶摇公主也成了北齐新后,肃湛这位侧妃生的孩子跟其他皇子一样,并不是嫡出,是没有资格去竞争储君之位的。 也因此,肃湛始终无法兑现那个承诺。 尔今,他终于踏入了她的故乡,来到了她日思夜想记挂的虹陵。然而故人,早已在天上,不再人间了。这本是一场追思之旅,肃湛却得到了意外之喜。他认为是扶摇公主在天上给他的指示,要让他内心多年的遗憾有个归宿。 这些天,他派了手底下的人去暗中调查宋清辞的那位夫人,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发现,那个叫梁映章的小娘子不仅长得像扶摇公主,连年龄生辰八字都是跟扶摇公主难产诞下的孩子一模一样。 她的生辰八字,或许在别人看来并无奇特之处。 然而当探子从鸿胪寺那里拿到了宋清辞和梁映章的对亲书时,肃湛看到那个日子,瞬间盈了满目的悲伤。他名义上的母后,他一出生还没来及看一眼世间的北齐公主小妹妹,是在这个日子的同一天殁的。 这个叫梁映章的身世就更是古怪了。 宋清辞乃是门阀贵族,大魏丞相嫡孙,娶一个从偏远小镇迁来的平民女子。而且这个小娘子无父无母,只有一名祖父。对于讲究门第等级森严的门阀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一场婚事。即便梁映章是一名还算成功的商人,能够被门阀大家接纳,这场婚事只要仔细一琢磨,就会发现太不寻常,不符合常理了。 肃湛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来一趟宋府探探这个梁映章的真实底细。不管这是巧合,还是真有内情,这个小娘子他要定了。哪怕是养在眼皮子底下每日看着,也可以慰藉他内心之苦。 若是后者……肃湛的眸子瞬间黑沉了下来,看到不远处宋清辞姗姗赶来,走到他跟前,行了个一本正经的君臣之礼。 “太子殿下突然临驾侍郎府,不知有何贵干?”宋清辞气定神闲地问道。 肃湛的一双黑沉眼睛却是盯着他空无一人的身后,怎么就他一个人来了,他家小娘子呢。他假装问起:“宋夫人不在府里?” 宋清辞眉心微动,淡淡说起:“夫人略感风寒,身体不适,正在房内歇息,不便带着病体来见贵客。望殿下谅解。” 第128章 肃湛露出失望的神情,“那是要以身体为重。” 他抬了抬头,看着夜里的天色,屋檐上的积雪白日里融化了不少,顺着屋顶的渠道落下来的雪水,又在气温骤降的夜里凝固成一根根手指粗细的冰珠子。 肃湛望着那一根根折射出月光的冰晶,语气深沉地突然感慨道:“想不到虹陵的冬天与北齐的冬天差不多冷,甚至还要冷上几分。” 宋清辞微微一笑:“太子殿下夜间来访是想跟宋某谈论天气的?” “上次说了,我要来给二位赔礼道歉。”肃湛定了定神,收回思绪,往后一指,跟来的侍卫抬进来一口沉甸甸的箱里,里面是一箱子的金银衣帛。 明显都是给女人的。 宋清辞看着那一箱子的金银珠宝,眼皮子也没眨一下,“太子殿下客气了。夫人若是看到殿下送来的贺礼,定会十分感谢殿下的用心。” 这句话取悦了北齐太子,“宋夫人喜欢就好。本王这次过来,还有一件事,想问问宋大人和宋夫人的意见。” 看到他脸上恣意桀骜的笑,宋清辞顿感不妙,“太子请讲?” 肃湛拂了拂宽大的袖子,负手而立道:“明日我要进宫见你们皇帝陛下,我已让我的文官拟了一份上书,想认宋夫人为义妹,封北齐清河郡主。” 此刻,正在房内吃着晚饭的梁映章一边赏雪,一边挑着鱼骨头,扔到外面的地上,喂给喵喵叫着等待投喂的大喜母女。 小丫鬟秋意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进来,“夫人,出事了!” “怎么了?” 梁映章捧着饭碗吃得正香,喝了一口绿绮舀过来的冬笋鸡汤,听到秋意复述北齐太子的话时,把还没吞进去的鸡汤喷了出来。 “北齐太子要认夫人做义妹,这是怎么一回事?侍郎正在前头跟太子争辩,让太子收回上书,把太子气得脸都红了!”秋意说的很激动。 梁映章想到兄长的口才是可以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把北齐太子气到。可是这个莫名其妙的北齐太子是怎么一回事,自己与他只见过一次,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让她当妹妹? 她只想过平静的日子,不想跟那些朝廷中的大人物扯上关系。 哪怕是跟宋清辞成亲后,他也主动将他那边与朝廷有关的公务和人事隔离开来,不让她去刻意迎合融入让她不舒服的圈子里。上次在洗秋山意外偶遇大魏和北齐的两位太子,已经让她见识了那些高不可攀的人物。 跟他们相处,还不如村子里的阿猫阿狗好玩。 没劲透了。 如今这阴晴不定的北齐太子找上门来,竟然是要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这些有一出是一出的大人物,究竟要做什么! 梁映章越想越气,啪的放下碗筷,“我去看看。” 第79章 主仆 “夫君!” 梁映章提着裙摆跑到了前厅。 绿绮和秋意在后面追着她,两个丫鬟都是见识过她的脾气,她在宋府里被侍郎和宋家其他人宠得娇惯,在外人面前言行举止还得让绿绮看着点,一不小心就会露了底。 “夫人,您慢点。” 绿绮她们哪跑得过在田野里山林里撒欢儿跑长大的梁映章,追都来不及。 这会儿的她一生起气来,那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就像一只打架的公鸡,转眼间就冲到了宋清辞和北齐太子面前,因为夜色黑没看清脚下的最后一级台阶,被台阶一绊,身子向前倒去。 面前伸出两只手臂来,梁映章用力抓住,好在站稳了没摔下去。她吸了口气,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北齐太子那张笑意洋洋的脸,对她说着:“可有事?” 梁映章秀眉蹙起,立即松开了他的手,但是没放开宋清辞的手。宋清辞握住她的手,夜风中跑来把她的脸颊都吹红了,“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送一下太子殿下。”梁映章反应机灵。 肃湛心想,他还没打算走,她就要赶客,自己看来很不受待见。 “也罢。那件事等我明日进了宫再谈。”肃湛朝宋清辞递了个准备告辞的眼神,又将目光落在了梁映章清亮好奇的双眸上,不由得悲从中来,若是那个孩子活下来,也该长成这般玲珑窈窕、惹人怜惜的模样。 北齐太子走得如此干脆,梁映章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偃旗息鼓了。她回头问宋清辞:“兄长,你与他谈了什么事?” 宋清辞挽起她落在肩上的秀发,眼神示意着旁边那口箱子,“太子送了一箱东西给你当作那日的赔礼。” 梁映章过去一瞧,“不好惹太子出手还挺大方的。他想认我当义妹你是怎么回绝的?” “并未回绝。”宋清辞将她牵起来,走回住院里去,“这个北齐太子行事霸道,一意孤行,他提出这个奇怪的要求,阿映可有想过?” 梁映章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头,“他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宋清辞被她逗笑,与她在一起,她带给自己的只有欢笑多,而且总是在出其不意的时候。 梁映章看他笑得那么好看,忍不住调皮地伸手去捏他的脸,调侃道:“总不能是我人见人爱吧。我在青镇时,村子里的大妈大姨们说我性子野嫁不出去,我还真没有人追过。兄长是第一个喜欢我的人。” 宋清辞抓住她调皮的手指,递到唇边亲亲她的指尖,“你若是人见人爱,我可能还需要费些周折才能娶到你。” 第129章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让你娶的太容易了?” “有你阿翁在,他若不同意,谁也娶不到你。”宋清辞猜想映章在青镇时,肯定是被梁辉看的紧,才没有男人敢觊觎,有那样一位身手高超的祖父在,无人敢造次。 翌日。 宋清辞在梁映章不知情的情况下,去找了梁辉,开门见山地跟他谈起:“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关于映章的身世,你打算何时告诉我们。你藏着秘密是为了她好,但如今有了麻烦。昨日北齐太子肃湛来找我,意图上书陛下要认映章为义妹,封她为北齐郡主。堂堂别国太子,只与映章见了一次面,就把她看的如此重要。为了映章的安危,我必须知道她的身世。” 梁辉立在院中的枯藤下,正在将一坛刚腌好的酱菜搬到阴凉处,听到宋清辞的话后,转身疑惑道:“北齐太子当真是这么说的?” 宋清辞面色冷峻,缓缓握紧了双手,语气克制道:“今日他就要进宫面圣。你如果不想映章的身份暴露,现在告诉我还来得及去阻止他。” 梁辉仰起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最先怀疑映章身份的人竟然是来自北齐皇宫。” “映章到底是谁的女儿?” “你不是猜到了吗?” 梁辉缓缓转过身来,用笃定的目光回应宋清辞的质问,“映章的生母和亲去了北齐,她在虹陵最牵挂的人有两个,其中一位便是你的祖母汝清郡主,她们之间情同母女。我想这就是割不断的缘分,让你和映章有了如今的结局。” 宋清辞震惊过后,坦然地接受了面前的事实,“我不明白,当年扶摇公主在北齐为北齐皇帝肃临诞下一女后难产而亡,那个孩子也没有保住。这么大的秘密,你是如何将映章从北齐皇宫中带出来?而你,又是前裁春司的人。这一切都解释不通。” “你是想问,我作为裁春司的旧部,又是如何帮助扶摇公主将她的独女从北齐带回来,而又不让北齐皇宫和大魏皇宫知晓的对吗?” 梁辉沧桑的眼里,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沉重到如雪山崩顶,将世间清明掩埋。而他本人,只是这万里红尘中的一片雪花而已,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习惯了隐居在偏远镇子里,开一家养活生计的饼店,抚养映章长大。 这世间若失还有什么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无非就是对故人的承诺——他用一生在履行着这个重如千金的承诺。 “裁春司中并无我的名册,十二煞里也没有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从年轻时期就负责扶摇公主的安危。初次见公主,她还很小,只有五六岁,她的身世只有少数的人才知道。扶摇公主并非是先帝与后宫里的妃子所生,她是裁春司主人淑越长公主的女儿,生父不详。 长公主嫁去了骊南,裁春司没落,扶摇公主被接进了皇宫里,先帝封她为扶摇公主,也不过是怜惜她,让她有个体面的身份待在皇宫里。后来便是她成人后与北齐和亲,此后再也没有回到虹陵。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梁辉六十余年,亲眼看着扶摇公主长大,又看着她的女儿长大,护她们母女周全,这份执着又感人的承诺,已经超越了他与扶摇公主主仆之间的忠诚。 落叶飞花间,春秋几十载。 宋清辞平生所有的钦佩与动容都给了眼前这位老者,若没有他对扶摇公主忠贞不渝的至死追随,就没有映章,也就与他宋清辞此生无缘了。他喉咙发紧,不敢细想下去,开口嗓音已苦涩至极:“映章离开北齐……是她的意思吗?” “你想想看,扶摇公主的一生,生母非母,亲子分离,远嫁和亲,客死异乡。虽是尊贵的公主之身,却步步身不由己。她不想自己的女儿跟她遭受同样的命运,于是计划了这一切,托付我把孩子带走,让这个孩子像自由的鸟儿一样替她飞出皇宫。这个孩子被赋予了她的期望,是她活着的念想。可没想到,她自己却在生下孩子后早逝了。” 说到此处,梁辉双眼泛起泪光,默然低头,不忍再说下去。 这时,前店传来了梁映章的声音,“小九,我阿翁呢?” “梁姥爷在后院呢,今天还没出来过。”莫小九回答道。 “这个给你。” “是什么?” “好吃的。” “嘿嘿,谢谢映章姐!” 店里传来有说有笑的对话。 “阿翁,我在街上买到了拔丝红糖年糕,跟我们在青镇里吃到的几乎一样……夫君怎么在这里,你早上没去户部吗?”梁映章欢喜地走进院子,手里捧着一包油纸包好的还热着的拔丝红糖年糕,看到宋清辞也在时,她顿时愣住了。 宋清辞眉心微动,竟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得知真相后的情绪,上前一把将她拥如怀中,双臂用力牢牢将她箍紧,恨不得把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让她成为自己骨血里的一部分。 梁辉默默地走开,让他们两人单独相处。 “夫君怎么了?”梁映章被宋清辞突然抱住还有点懵好在是自己店里的小院里,不是在大街上,没人看见,她红了红脸,伸出手臂回抱他。 宋清辞捧住她的后脑勺,低首在她额间亲了一下,“只是想抱抱我的宝贝。” 他这句话说完,她脸更红了。 清冷矜持的男人一本正经说起情话来,让梁映章无法抵抗。她靠在他怀里偷偷地笑,戳着他的胸口:“宋大人,你这样可不行,早上才刚出门不到一个时辰,你就这么想我。没了我你可怎么办好。” 第130章 宋清辞捏着她的小脸,暗暗警告:“你永远都休想离开我。” 第80章 考验 书房外,几枝疏梅散落在院墙之间,尽显冬日的清冷寂寥。 在日光的折射下,袅袅的紫烟在窗上显现出了虚无缥缈的形状,宋相靠坐在椅背上,沉吟不语,面前摆放着宋清辞给他展示的那样东西,直到纸上的那些字迹渐渐消失后,他变幻莫测的神情里才稍有了一丝平定。 “这样东西除了你和映章看过,还有第三人知晓吗?”宋相看向对面立着的宋清辞。 宋清辞神情镇定地摇头。 “那就好。”宋相缓慢地点点头,将眼前的这本手记丢进了旁边的炉火里,一瞬间,凶猛的火舌吞噬了它,将其烧为了灰烬。 “祖父……”宋清辞抬起手想去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本手记烧了,他只觉得可惜。 但他也知道,如果不烧了这本手记,因此它而死的人就不止是苏秉淮一个人,会涉及更多无辜的生命,会把映章牵扯进来,这是宋清辞最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宋相看着火炉里的火势又渐渐平息变小,抬头对宋清辞说道:“回去跟映章说,这本册子被我不小心烧毁了。也算给她个交代,让她不要再惦记了。” 宋清辞松了松气息,眼里仍有一丝困惑,以及不甘心的郁结:“祖父,我们究竟是来自何处?是姓宋,姓沈,还是姓萧?” “清辞,你要记住,不管你是谁的子孙后代,人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是谁。再伟大的人物,随着历史烟云,最终都会烟消云散。”宋相满含真心地说。 宋清辞被他的话顿时触动。 人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是谁。 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明白了。” 宋相欣慰地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抬起手示意宋清辞过来搀扶自己,徐徐地从座椅里站起来,和他走到了门外,看着满园的积雪,墙角里的那几枝腊梅令宋相神伤起来。 “你祖母去世后,我对世间的眷恋已不深,只是仍对朝廷的前景感到担忧,勉强支撑了这些年下来。你也看到了,一场春闱,暴露了多少人性丑恶,潜藏在民间的那些势力,正伺机等待机会卷土重来。我这把年纪,早该退下了,不退并非贪恋权势,我只是觉得自己还能有些用处,坐镇一日,一日不乱,也聊感欣慰。 你父亲淡泊名利,一心从文,我是不担心他的。唯独对你期望过高,慧极必伤,锋芒毕露,终有一日会被卷进去,所以有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你。正如这本手记里的短短几行字,几乎可以要了我们宋家所有人的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再者,如今又多了映章身世的秘密,牵涉到两国皇宫。你祖母对扶摇公主疼爱有加,她的孩子如今又回到了我们宋家,如果你祖母此刻还在这里,她会怎么做你知道吗?”宋相说起自己的妻子,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笑。 宋清辞淡淡道:“祖母会听之任之,让我们自己做决断。” “去吧,了了扶摇公主的遗愿。”宋相挥挥手,不再多说了,而是专注地望着墙角那几枝妻子生前最喜欢的腊梅,他实在太老了,历经三朝,疲乏至极,想歇息了。 “陛下近几日给太子皇子们各分派了案子,祖父是怎么想的?”宋清辞离开前,想起了一件事,转身问道:“太子昨日来找过我,他手上拿着的是骊南的案子。我想陛下给了他这样一个最难解决的问题,必定是深意。” 宋相手里拄着拐杖,在雪地上写下了一个字——平。 “平骊南?” “是另一个‘平’,太平的‘平’。”宋相意味深长道。 “太平?” 宋相为三省六部之首,站在他那个位子,看得不仅最高,也最深刻,他缓缓道来:“所有给到皇子们手中三省六部的案子,最终深挖下去,牵扯到了一个人——淑越长公主。几十年来裁春司在朝中朝外的势力依旧不减,暗自潜伏其中,始终是陛下的一块心病。而骊南,又是淑越长公主坐镇的地方。陛下是想考验太子,想的跟他是不是一样。” 被宋相最后一句话提醒,宋清辞瞬间豁然开朗了许多,与他猜的八九不离十,文帝并非是想借太子之手去平定骊南的隐患,否则这件事他早自己动手了。之所以一直在忍让着骊南,视而不见,无非是不想再起祸乱,求一个“安定太平”。 朝中官员时有谏言,称文帝太过于仁慈,甚至到了优柔寡断的地步,这些批判的话里隐约有含沙射影骂皇帝不作为。 民间结党文社也常有大胆的言论。 七年前骊南之祸,是淑越长公主的一次试探,好在被及时掐灭了苗头,但也牺牲了骊南王和骊南王郡主两位皇室族人。谁也无法预料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淑越长公主那么大把年纪了,野心未灭,文帝只能“无为而治”,继续等待。 这一次,大概是到了他等待的最后期限,才会出了这么一道考验所有皇子萧氏子孙的问难题。最主要的是想看看未来的储君会不会让他失望。 原本弥漫着不安气息的东宫,奇迹般地安定下来。 宋清辞从东宫离开时,太子妃亲自出来送他。太子虽然资质并非超脱,但是他有一位贤内助,一位能辩是非、看得清周遭的贤妃,因而可以帮助太子拨开眼前的迷雾。在太子妃眼里,宋清辞是将来太子登基后统领内阁的不二人选,因此总是对他礼遇有加。 第131章 “宋大人,请留步。” 宋清辞转过身。 太子妃的娘家是江南士族,年尾时江南总会寄一些特产到东宫。她提着一个篮子,递到宋清辞手里面,“我听闻宋夫人是显州青镇人士。这是从江南寄过来的一些土味年货,唯独那里才有,其他地方都吃不到。宋大人拿回去给夫人回忆回忆家乡的味道。” 里面是一些吃食,并不是很贵重的东西。 宋清辞欣然领下了太子妃的一番心意。 太子妃笑着道:“宋夫人若是愿意,可以让她常来东宫走动走动,我在这里也没有同乡之人,时而也会觉得寂寥枯燥。有个同乡人说说话就好了。我还想听听她生意上的趣事,她若是在生意上遇到难处,也可来找我。” “倒是有一桩私事,不知道能否劳烦太子妃?” “请说。” “夫人在江南有一位闺友,是益大丝号的长女,此女精通经商,对制丝了如指掌,贡献颇多,但因是女子无法继承家业,浪费了她一身才华。太子妃叔父是丝造局使,不知能否给她一个官方的名分头衔,好让她在丝造业里名正言顺发挥才华?” “这事好办。谁说女子不能做生意,不能继承家业了。我这就让我叔父去查查这事儿。”太子妃爽快应下。 宋清辞双手一供,嘴角流露出一丝感激的笑意,这算是了了阿映一桩心事,回去告诉她,她一定会很高兴。 太子妃低了低眉,兀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起来,我也是受宋夫人启发,向皇后太后提出明年在京中举办一届别致的乞巧节,从民间各行各业推选出众的女魁星,无论从文从武,从商从艺,三教九流,皆可展有所长。我已找了静川君来拟明年的祝词,她已经允下了。女文魁已加入了,我还想拉宋夫人入我的局呢。” 宋清辞已许久没听到静川君许文君的消息,这会儿从太子妃口中得知,想必她是陪裴公远游回京来过年了。 宋清辞回到侍郎府,告诉了梁映章。她只高兴了一会儿,把脸埋在枕头里,为明日单独会见北齐太子的事愁闷不已。 自打从梁辉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她消沉了好几日后虽然振作了许多,知道了自己爹娘是谁是件好事,但她觉得从此以后的路更复杂了,还不如不知道。她主动约了北齐太子单独见面,因为他很快就要回北齐了。 在他走之前,两人之间的事要了结一下。 然后她继续做她的梁映章,做她的糕饼,继续过普通平淡的日子。 第81章 归巢 御风茶楼的包间内,三位好友,宋清辞、谭念月和韩舒难得聚在一起。 宋清辞在这里是因为隔壁那间里梁映章在里面,他是陪同过来的,韩舒则是作为北齐太子的护卫,跟着一道来的。 刑部侍郎谭念月则是偶然出现在这里,不过也是来向宋清辞讨要一个建议,近来几位皇子手里在调查刑部的几个未结的案子,其中就包括二皇子端王要调查的去年文筠馆文集上发生的集体中毒案,以及白鹿书院的学生疑似自杀案。 这两起案子背后都牵扯出了兰社在其中捣鬼。 最难之处就在于兰社在民间党羽众多,就算是抓到一两个散播谣言唱衰朝廷的文人,那也只是小鱼小虾。要抓到兰社背后的主要成员,才能顺藤摸瓜找到兰社集结的幕后主使者在哪里,然而朝廷至今都没有揪出成立兰社的主谋是谁。 于是,二皇子端王就频繁出入刑部,将负责这两起案子的谭念月频频召唤,给她施加了不少的压力。因此这天谭念月自己出来透个气,就来到了御风茶楼,碰到了在一块的宋清辞和韩舒,看到两位好友,向来性格内敛谨慎的她也忍不住大图苦水。 宋清辞看她讲得口都干了,给她倒了一杯茶,微笑道:“先喝口茶。” 谭念月本就长得唇红齿白,一着急上火脸就浮现桃红,越发难掩那股清丽的女性特质,韩舒有些看直眼了。他是个耿直的武将,却也没多想,也从没怀疑过谭念月的男儿身是真是假,只以为自己这位好友男生女相而已。 “你倒是轻松了。户部今年年底没遇到什么难扯的账?”谭念月抿了口茶。 宋清辞道:“有温轼初温左侍郎在,今年我的担子轻了些,已完成我那部分的对账。” 去年户部左侍郎温轼初的妻子生产,恰好赶在年关,所以特意请了假陪妻子待产,担子就全落到了宋清辞的肩上。今年任务人均一半,以宋清辞的办事能力,已经收尾了,就剩下几日等着过年了。 “太子那边你也搞定了?”谭念月意有所指地问。 韩舒插进话来:“这次皇帝交给皇子们办差,不会是跟重新选储君有关吧?” 谭念月白了他一眼:“你看你家太子有要倒台的迹象吗?” “那倒没有。”韩舒如牛饮了一杯茶,还不够他塞牙缝,“只是我看这些个皇子一个个兴致冲冲,卯足了劲要在陛下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把我们底下的人折腾得呼来唤去。就咱们太子,闻风不动,这次是真沉住气了。” 谭念月一双慧眼看穿,道:“太子能沉住气,是我们宋大人的功劳吧。” 宋清辞只喝茶,不说话。 谭念月发觉他今天的话特别少,感觉有些古怪,是在担心隔壁的妻子吗。她还不知道梁映章在隔壁跟谁见面,于是问了一句:“隔壁谁在?” 第132章 她一来就跟宋清辞吐槽公务上的事,也没多想韩舒是陪谁来的。 韩舒用唇语无声地说道:”北齐太子。” 谭念月奇了怪了,北齐太子和宋清辞的夫人有什么好单独见面的必要,韩舒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打上次在洗秋山上见过一面后,北齐太子就对咱们宋大人的小娘子念念不忘。这不,临走了还要来见上一面。好在咱们宋大人下手的早,不然这小娘子不被陆家的小郡王取走,也会被北齐太子讨去北齐当太子妃……唔唔!” 韩舒嘴里被宋清辞塞了一块糕点,满满当当地堵住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咽下去,要么怎么说合味斋的糕点馅儿料足呢,差点把中郎将噎死。 “宋清辞,你是想噎死我不成!” 韩舒嘴里喷出一口的渣来。 谭念月笑出声,给他递过去一杯茶,骂了句“活该”,“说起来,小郡王还没从云中回来吧?” 韩舒冷笑了声:“哼,去了云中,没个三年五载是回不来的。”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宋清辞开了口,是对谭念月说的:“青梅巷那个院子我想过去看看。” 谭念月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到青梅巷那个房子,那里一直有个院子,是谭念月祖上留下来的,好像是给故人看守的房子。百年间周围动迁,也没动到那个房子。说起来,宋家的祖先曾经住过那里,谭念月的祖先谭半山后来继承了该房子,让后人看好,说不定将来会有人回来讨回来这套房子。 “行啊。你要来就来,想拿走都可以。”谭念月说道。 宋清辞还记得在他祖父烧毁掉那本手记里,宋御曾提到过那个青梅小巷,他的祖先沈玠风吟夫妇曾居住在那里过。宋清辞突然想起那里,只想去追忆一下先人,并无其他的想法。他说道:“我只是去看看。前些日子翻出来一卷先祖的画,画里的院子里有棵柿子树,隐约在那个青梅巷的院子里见过,所以想再去看看。” “宋诗仙的的画?” 谭念月对诗仙推崇至极。谭家祖上有一位“孟重光”,不居庙堂,而是在武林中立足,一把弯刀震半个武林的人物。这位祖先的名字就只由宋御酒后绣口一开取出来的——“金光里挽秋刀,明月下过重山”。 好一个豪气万丈又英雄寂寥的名字。 据说,谭念月的名字也是来自于这句诗,意为“怀念当年明月”。 不多时,包间的移门推开了,先是露出梁映章笑意盈盈的脸庞来,“谭大人,韩大哥。” 梁映章一一叫人。 看到她并不伤感难过之色,宋清辞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嘴角淡淡微笑,“一切都好了?” “好了。” “要回去了吗?” 梁映章还没回答,在她头顶上方露出了北齐太子肃湛那张神情莫测、冷酷严峻的脸来,“不必行礼。你们先坐着。本王还不走。” 谭念月和韩舒一头雾水,刚起身行礼又被迫坐了回去。 北齐太子的眼神看起来很可怕,天威难测,身姿雄伟地立在移门外,宽大的手掌落在自己胸前梁映章的脑袋上轻柔地按了按。 梁映章躲了下,他露出苦涩的笑,示意宋清辞出来:“本王与你有话要交代。” 刷啦! 移门被关上,留北齐太子和宋清辞在外面。里面,谭念月和韩舒看着宋侍郎家喝茶吃着点心的小娘子,两脸迷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什么情况?” “我怎么知道?” “北齐太子跟我大魏的官员走得这么近,宋清辞不怕被说闲话?” “谁敢说他闲话?” “也是。你家太子怎么不来?” “太子这段时间要闭关。骊南的事儿让他很头痛。快过年了,怎么事情还是这么多。” “不说了,我要回刑部了。不然二皇子找不到我,要全城搜我了。”谭念月总算想起公务,又是一阵头大。 韩舒笑得幸灾乐祸:“那你还不快走。”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推出门去,恰好走廊上只有北齐太子和宋清辞在,二楼的其余地方包间都被清场了。 他们走出去时,正当时北齐太子用一句狠话在威胁宋清辞:“你若敢负她,我踏平虹陵。” 咳咳! 韩舒一听,真当要命,北齐太子敢在大魏的领土上说出这么嚣张至极的一句话,还把不把大魏将领放在眼里了! 也不知道宋清辞怎么惹到他了,把北齐太子逼到这个份上。 只见宋清辞缓缓回了一句:“凤鸟还巢,更无狼烟。” 肃湛听到这句“凤鸟还巢,更无狼烟”,骤然间握紧了双手,眼前骤然浮现了扶摇公主立在灯下遥望明月的孤寂背影。简简单单的八个字,道尽了她一生无奈与苍凉的写照,也才有了梁映章这一生的开始。 更无狼烟,家国太平。 她所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无关家国,无关利益,这只是为了了却已逝故人的心愿。肃湛漂泊了十几年的遗憾,就此落了根,他走下楼梯台阶,走了两步,回头对宋清辞有道:“不管怎么说,南飞的燕总要归北一次。我会一直在北齐等她。” “好。”宋清辞拱手回道。 两日后,北齐太子的队伍浩浩汤汤地离开了虹陵,天空中下起了片片雪花,洋洋洒洒,为他送行。 第133章 肃湛骑在马背上,用伤口未愈的左手掌心接住了飘下来的雪花,“她过的很好,你安息吧。我与她做了一个约定。” 这一趟大魏之行,圆了他多年来的夙愿,为扶摇公主看了看虹陵的天,虹陵的雪,也看到了她流落在外的血脉,这果真是宿命的感召吗? …… 城门口送别了北齐太子后,梁映章回头望着这道城门,行人进进出出,这些行人里让她回忆起了自己初次踏入虹陵的情景。她忽然叹了口气,“我明白阿翁让我来京城的原因了。” 宋清辞牵着她的手,拉着她慢慢往城里面走,笑望着她的侧脸问道:“是什么?” “回家呗。” “那就回家。” 两人相视而笑。 虹陵的雪里,路上行人不断,正在筹备欢喜的新年,街边店铺热闹不已,留下了无数的欢声笑语,世间烟火如此,普通人无非是求个太平,过个好年。 “夫君年后真的要去骊南吗?” “要替太子走一趟,去了结一些公务上的事。你想不想去一趟?” “去那里?”梁映章皱眉道:“不要,我怕。” 主要是怕那个传说中的淑越长公主,骊南老王妃,也就是她母亲扶摇公主的生母,她的祖母。关系乱的一大堆。而且连皇帝太子都畏惧那位老太太,她得多彪悍啊。 “说起来,如今的骊南王是你血脉上的表兄弟。” “我已经多了一个北齐的大哥。真奇怪,以前在青镇时我只有阿翁一个亲人,现在多了好多的亲人,数都数不过来。” 宋清辞微微笑着,听着她说话,思绪不由地转到了那本手记上隐藏起来的那些内容里,那位没有名字的神秘萧氏故人,以及风吟和馥馥母女,他们是宋家的故人亲人,又散落在哪一处天涯海角里?或许只是天知道吧。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夫君,我想起来要去新店走一走。要不你先回侍郎府?” 宋清辞无奈叹息,一忙起来连夫君都可以扔,以后怕是会更忙。他牵牢她的手,包裹在掌心暖着,道:“我陪你过去。” 梁映章笑嘻嘻道:“新店匾额还没提,要不劳烦宋侍郎赐个字?” 宋清辞跟着笑:“是,梁老板。”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