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为将军育龙种[重生]》 第一章 动乱 暨和三年除夕,京城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积雪压断了北安朝国寺开元寺的顶梁,主殿南无燃灯上古佛竟流下两行血泪。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年份。 开春后,八王之乱始,各地藩王揭竿而起,短短数月之间,狼烟四起,民不聊生,不到三年,叛军破京,绵延了数百年的北安朝就此步入末路。 杀戮已近尾声,残阳如血,倾泻在一处不起眼的宫殿。 大门被重重踹开,碎屑灰尘映着猩红的日光胡乱飞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主殿大梁上,晃晃悠悠地挂着一个明黄色的人影,人影披发赤足,足尖垂着,正滴着血水。 两位叛军兵士狂喜:“找到皇帝了!” 但听得一声抽鞘的尖利声,挂着的人应声落下,姿势扭曲而畏缩地堆在地上,像一块沾满血腥的破黄布袋子,很快,浸透了的血水漫开来,在地上蓄成一汪暗红。 “死了。” 一个兵士拿脚尖踢了踢,顺便一脚踩在死尸身上,一股奇妙的感觉充斥着心头——谁能想到,三年前的他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饥民,而今却可以将天子的尸首随意踩在脚下。 脚下的天子毫无生息,长发覆面,那兵士打量了几眼,忽而想起了那些坊间的香艳传闻,面上不由带了几分亵色: “听说这朝元帝相貌过人,虽贵为天子,背里却是重臣司马家的娈宠,否则单凭他一个贱姬之子,焉能得登大宝,嘿嘿,老子倒是好奇了。” 他兴致勃勃地拿剑将死尸的乱发挑了起来,一不冷登唬了好大一跳——但见那脸横七竖八几道入骨刀伤,面上已是血肉模糊,可怖得很。 “个狗皇帝,死了还这般糟污人!” 兵士啐了一口,忙不迭将把剑拿开,愈想愈气,骂骂咧咧一脚踹了过去。 死尸滚了一道,扭曲地歪在一旁。 另一个兵士本也吓了一跳,但见那死尸沾满血污的衣襟松散,露出胸颈一寸白腻的藕色肌肤,似莹莹润玉。他咦了一声,用刀尖挑断了上衣的系带。 二人俱是看得一愣,半晌,其中一个干笑道:“这狗皇帝还挺白……” 二人跟着赤虎军征战南北,浴刀枪剑雨,数年间一颗脑袋都系在裤腰带上,哪曾碰过什么女人,眼瞧着跟着霸主颠覆了天下,心里头的那股憋着的劲儿愈发膨胀了。 士兵目中发着光,喃喃道:“听说这皇帝是个双性之人,不知真假……” 二人吞了吞口水,对视一眼,俱是看出了彼此心间的鄙隐。 “这地儿偏僻……”其中一人像是下了决心:“呿,这狗皇帝昏庸无道,弄得天下民不聊生,老子今儿就替□□道!反正咱一介平民,肏弄了个皇帝,说出去也值当了。” 话毕,恶从胆边生,割了一块沾满血污的明黄衣袍覆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未及褪下这天子的衣裤,外头一声叱骂,赤虎军副帅曹纲率一队人马轰然而进,二人忙不迭站起来,脸色慌乱。 待数十人围合宫殿,殿门的日光暗了一暗,一个身着玄黑铠甲的高大将帅缓步而进,众人敛眉屏息,空气顿时凝重了几分。 来人正是赤虎军主帅猊烈,他高鼻深目,眼神狠戾,形如罗刹,一道深深的刀疤自眉峰而下,蔓延至下巴,大片干涸的血珠凝结在面上,更显得那一张脸阴骛而可怖。 两位兵士早已听闻赤虎王治军手段的酷暴,呼吸一滞,浑身觳觫,赤虎军虽是外头口中的乱臣贼子,但军纪严明,断然容不得他们这般行为。 两位兵士正要开口告饶,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白光一闪,二人霎时瞪大双目,双双倒地,血液自二人颈部喷薄而出,溅满一地。 殿内几无声响,众人更是屏息,俱不敢先发一言,而赤虎王只拖着淌血的重剑缓缓走了几步,淡淡吩咐道: “拖下去。” “是!” 曹纲低了脑袋,默默叹息,他早知他们的主帅心狠手黑,决计不会轻饶,然他读书人出身,心中尚存几丝悲悯,虽知这二人难逃军法,但罪不至死,本要开口替二人求饶,却不想猊烈下手这般狠决。 他对猊烈既敬又畏,作为千古难逢的悍将,他骁勇无匹,杀人如麻,未及敌营,“人屠”之号已令对方闻风丧胆,自八王之乱愈演愈烈,远在疆北的赤虎军承朝廷之令一路平叛,待战乱平息,始料未及的是入京畿护君的赤虎军反了——平叛的赤虎军大将猊烈打着“清君侧”的名号率军攻破了京城。 猊,兇兽,掖幽庭贱奴之姓,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十数年,这北安朝的天下便被这宫中贱奴颠覆了颜色。 曹纲吞了吞口水,吩咐随行将二人尸首抬下去,又上前检视地上的死尸,不多时,他站了起来,拜首道:“主帅,人死了。” “是朝元帝?” “他确是穿着帝皇衣物,然此人面目已毁,恐是有诈。” 猊烈缓缓踱了几步,道:“带司马昱进来。” 很快,归降的司马昱被带了进来,他形容落魄,早不复当初侯爵贵胄的矜贵气度。 司马昱早便瞧见了那死尸,面上的血色已是褪得一干二净,他伸出抖瑟的手似是害怕又似难以置信地拨开那沾满血污的杂乱乌发。 待看清那张脸,他双目红赤,犹不可信,又翻找着死尸身上的特征,待那心口那块瑰色胎记入目,他更是呜咽一声,浑身脱力似得瘫坐在地。 “回赤虎王,是朝元帝。” 他难以自控地颤抖,“朝元帝乃双性之身,心口有一瑰色胎记……若赤虎王不信,可即刻找寻宫内贴身內侍辨认。” 不多时,便有将士压着几位宫中內侍一一前来认辩。 猊烈收刀入鞘,于他来说,这尸首是不是朝元帝已不太要紧了,便是逃脱,这样声名狼藉、庸碌无为的皇帝亦不会翻出多少水花来——整个京城的局势都已掌握在他的手里,有司马家在前,这一场叛乱可以用“清君侧”这一最符合利益的理由结束。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地上衣衫不整的天子的死尸,嘴角泛起一丝嘲意。 当年明德帝在位之际,司马昱之父、镇北王司马忌敬献一美姬入宫,这美姬生得美极艳极,举北安朝竟无一人与之争锋,床笫之间身有异香,妥妥一床间尤物,明德帝自是百般宠爱,日日流连,没成想一朝有孕,竟诞下个不男不女的妖物,美姬也因此血崩而死。 妖物生,祸朝纲,天将大乱,必有异像。 前朝亡国便有此说,明德帝自是艴然怒极,当日便令宫人坠井杀之,也是那妖物之幸,坠井之时正巧遇着开元寺长老空远大师入宫布法,当下便拦了,而后面圣偈语几番,北安朝乃礼佛之国度,即便是帝皇亦会听着几分,那妖物便因着这份机缘关在开元寺临近的冷宫一口饭供着,随着空远大师修行。 然过了几年,那妖物却被恢复了皇子的身份,记牒于无子的司马皇后膝下,后面更是越过两位正统成年皇子夺得了皇位,成了这声名狼藉的朝元帝,这之中,少不得重臣司马家多年的谋算,而这谋算的目的自是昭然若揭,否则各地藩王也无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造反的机会。 念及前几日攻城之际,猊烈嘴角的嘲意更甚。 赤虎重军压城,司马昱带着圣旨匆匆进大营,圣旨道朝元帝愿以双性之身迎聘赤虎王为皇夫,诞下龙子便是将来的天下之主,猊烈倒是没想到朝元帝竟荒谬如斯,当场仰天大笑便将圣旨碎为齑粉,施令攻城。 ——一个司马家的帐中娈宠,焉配与他共享这大好河山! 天下大乱,最终赤虎为王。 年少的屈辱已风吹云散,这天下,终是归属于他的了。 猊烈步出了大殿,天地间浸透夕阳的血色,炙热地呈现出不一样的风景,猊烈闭了闭目,蓦地回头: “曹纲,给我找一个人。” *** 随行们自是不明白这档口主帅找寻一个宫女的原因,但曹纲是明白的,猊烈本是罪将之后,父亲被诛杀,他不到三岁便被羁押掖幽庭为奴,在这皇宫中没少受到残酷的苛待,听说是得了位小宫女的照拂,才得以存活。 是以此次攻城,冷硬嗜血、杀人不眨眼的赤虎王居然连下三道军令,命赤虎军众将士不得染指女人,否则格杀勿论。 曹纲不敢怠慢,将话递了下去。 朝元帝的尸首已被收敛进一口薄棺,待事态平息,这司马家族弑君的罪名便要昭告天下了,八王之乱,皇族血脉几无,这天下真正的要换主人了。 曹纲看着棺内血污一片的朝元帝,心间感慨万千。 他曾经教学过这位天子,印象中这位朝元帝因双性不祥的缘故被先帝所恶,几位皇子也常欺辱他,宫廷倾轧中,他总低眉顺眼地坐在太学院的最角落,连呼吸都是轻微的。 曹纲与他接触不多,但对他的印象是有几分悲悯的。 然而世事无常,曾经太学院的学士因不得重用郁郁不得志而投效军营,如今跟随着霸主颠覆了天下,而当初那个畏缩在学院一角的孩子却被佞臣推上帝位,最终落了个身死名败的下场。 念此,曹纲不由生出几许造化弄人的感慨。 棺内的朝元帝静静地躺着,他被换上帝皇的奠服,狼藉不堪的面目已用玉片覆盖住,成全了他最后一份体面,世间的纷争与他再无瓜葛,他荒诞无道的一生早已刻上了耻辱的印记,将世世代代被作为反面写在史书上遭人唾弃。 但这一切他已经不在乎了,他的一生从未有过平静的时候,但幸运的是,他死亡的那一刻终于获得了。 即便这份平静是死亡带给他的,他亦甘之如饴。 ※※※※※※※※※※※※※※※※※※※※ 提前一天开文啦!攻受双向救赎,双性生子,浓厚古早狗血味。 狗血是必定的,一篇能让作者君激情澎湃、日码三千的狗血文,必定先要娱己,才能娱人,原本想未雨绸缪在文案标注一堆雷点,但想想未免太亏待自己,我既写出来,那么对我来说必是萌点,又何必委屈自己硬指作雷点,所以只能委屈委屈诸位了,观文过程有任何不适及时离开,担待一下嘿嘿,倘真耐不住,骂文可以(但请尽量憋住),骂作者万万不行,作者极度小心眼,靴靴。 ps:除了今日提前,往后每晚狗血八点档日更。 第二章 重生 哗啦一声,一瓢冰水泼在脸上,刺骨冰寒。 李元悯头痛欲裂,恍恍惚惚睁开眼睛。 他被两个內侍押着,眼前站着两个华服束冠的贵气少年,身量略高一点的少年嘴角噙着蛇蝎似的冷笑,另一个则满面怒气: “都怪你这贱种!害我输给了皇兄!” 李元悯甩了甩头,自他当上了皇帝,已是多年未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了,他吐出了嘴里灌进去的冷水,心间迷惑起来。 说话的是四皇子李元旭,另一位……乃二皇子李元朗。 可他俩不是已死于乱军了么?如何还在眼前,又如何这般少年模样? 而自己……怎地又活了过来? 眼看着周围熟悉而陌生的一切,李元悯的脑袋再复剧烈痛了起来,一个可怕的念头油然而生,直教他彻骨生寒。 李元旭见他木讷呆滞,半天不说话,更是气得连连挥瓢,泼得对方浑身湿透。 今日他本与大皇兄李元乾比试箭术,内务庭侍人为讨皇子们欢心,特特去掖幽庭拉了一批贱奴过来,活靶子自是比死气沉沉的草靶子有趣得多,二人兴味高涨,你追我赶,射死的贱奴竟是五五分成,到了最后,猎场上就剩下一个灵活的小贱奴逃窜着,怎么的都射不中,李元乾那厮素来自矜,只命随从收了弓,在裘帐里歇息的时候许了他,若他能三炷香的间隙□□死那小贱奴,便权当他赢了,府中那架滇西布政使敬献来的红玉珊瑚便归他。 红玉珊瑚百年难遇,可是不多得的宝贝,父皇生辰在即,今次比赛怎么着都得拿下,趁着吃小食的间隙,李元旭便悄悄指使李元悯去给那小贱奴下软筋散。 却不想,这平日里闷不吭声的贱种却摆了他一道,给的软筋散直接洒了,累得他气喘吁吁开了半个时辰多的弓,那小贱奴非但没有半分疲累,反而是越窜越精神,不说射中,连箭羽的边儿都没沾上。 这下红玉珊瑚是彻底没戏了,还得受着李元乾的诸般嘲讽,这教他如何咽得下气,待回宫,便遣人将李元悯捆了过来一通收拾。 他阴沉着脸,朝着內侍使了眼色。 李元悯被拖了起来,下巴被李元旭掐着,狠狠左右开弓,但听得两声闷响,那湿漉漉的苍白脸颊瞬间红肿充血起来。 然而李元悯非但没有半分痛楚神色,却是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状若癫狂。 “你……你笑什么?” 李元旭被他笑得心里发毛,身后的李元朗亦是疑狐地盯着他。 可他仍是笑,笑得涕泪连连,浑身发颤,形容扭曲。 李元旭心下生惊,暗道这厮莫不是疯了不成? 若对方真有什么好歹,他倒不怕父皇因此生怒,父皇厌恶这贱种的程度恐怕不下于他,就怕前朝那些文官们动辄便雪花一般上书,届时父皇多多少少顾及群臣面子也要罚他些许。 为了一个贱妇子折了父皇的颜面…… 眼看着那厮笑得愈发癫狂,李元旭终是啐了一口,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拖这厮回西殿,记得别让人瞧见。” *** 日头透着乌云半掩。 开元寺与西殿毗邻之处,林木森森,一座十余丈高的巨佛冲天而立,煞是壮观。 李元悯脸上红肿青紫,半躺在大佛光秃秃的佛脚上,佛脚巨大,衬得他如扁舟上一人,衣袍已是湿污一片,然他浑然未觉一般,只举起一只苍白干瘦的手,透过指缝去瞧那漏过的细碎阳光。 他一夜未睡,如今被这日头一照,长期羸弱的身体发着虚,他缓了缓,这才坐了起来,地上的水洼映照出一张因长期缺乏养分而显得干瘦苍白的脸,这具身子才十三岁,还没长开成后来的那副样子。 重回他寂寞干枯的十三岁,没有什么不一样。 李元悯的喉间发出了一声类似于哭泣的悲鸣。 大佛宝相庄严,半垂着眼眸慈悲地俯瞰着众生,李元悯呆呆地与之对视半晌,终是闭上了眼睛,徒步回了西殿。 一连几天,他只待在自己的寝殿,哪里都不曾去。 他的西殿冷清,平日里少有人来,除了他,仅配给两个宫女,这俩宫女一人木讷,眼间全无活计,另一人欺李元悯年幼无势,自不会上心,连送去的食盒未曾动过都不关心,这会儿见他整日躲在房里,自是乐得轻松,早便做各的去了。 李元悯本就羸弱,这几日下来更是瘦到脱相,几乎就剩着一把骨头。 这几天,他在求死与苟活的生死线上拉锯了许久,最终,他不想死了。 李元悯从未想过上天会厚待自己,可重生这件事太过荒谬,荒谬到令他生出了几许希冀。 这一次,他想活得不一样,他想过另一种人生。 他不会让自己坠入情网,也许等到十四岁,他还可以谋得一块小小的封地,虽然父皇厌恶他,但祖闱不可违,北安朝满十四岁的皇子便可外放开牙建府,他便可以借机逃出这座牢笼,他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宫外的世界,他太想看另一种世界了。 若还是不行…… 李元悯嘴角露出一丝空寂的自嘲。 那他再死一次,也可以。 反正,于他短暂可笑又乏善可陈的一生来说,死亡几乎是一件最轻松的事情。 打定好了主意的李元悯一阵发虚,他闭了闭目,踉踉跄跄走到食盒前,开始艰难地吞下那早已冷透的吃食。 夕阳西下,一个孤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与地上的青砖寂寞地融在一起。 待残阳的最后一抹血红彻底消失,外面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往这边来,仓促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宫殿里显得有几分突兀,李元悯幽幽叹了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门外进来了个脸蛋颇为秀美的宫女,她冷不丁与李元悯打了个照面,面上一滞,旋即又流露出几分不耐: “三殿下怎地还躺在床上,今儿十五,例行的大日,得去前殿磕头谢恩。” 这宫女叫秋蝉,她本是容华宫的掌事宫女,因被司马皇后跟前的大宫女所忌才被遣至西殿伺候这不祥之人,心中早有各般不甘,又见这西殿的主儿瘦弱半点儿主子样也无,想起往后毫无希冀的日子,她心间的鄙薄更是带了几分自怜,愈是冷声催促: “快儿些,迟了太侍要责备的。” 李元悯并不在意她的语气,他面色极其平静,只稍抖了抖衣摆。 “好,我换了装这就去。” 秋蝉无端心里一顿,眼前人虽然语气淡淡,人也是那般半死不活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人跟以往有些不一样。 到底还存有尊卑顾忌,语气缓了缓: “我给你拿宫装去。” *** 暮色降临,天也愈发阴沉了。 李元悯独自去了道乾殿,果不其然,与上一世一样,他根本便无入殿磕头的机会,只孤零零地跪在殿外。 内廷宫乐缭绕,其乐融融的欢声笑语间或飘出,上辈子的他还能伤心一场,如今也只剩冷笑了。 心存希冀才会伤心,如今的他,又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他虽是皇子,但身份并不高贵,他的生母只是皇后殿内的一名姬女。 姬女与宫女不同,并不打理宫务,只在妃嫔身子不便的时候替代主子在床上伺候皇帝的,姬女若因此怀上龙种,也是记在宫主名下,故而后宫诸殿多设有姬女固宠,司马皇后的容华宫自也不例外。 自司马皇后小产落下病根,缠绵卧榻已有两年,为保得恩宠,便让身为镇北王的兄长司马忌网罗美姬入宫,自古王侯家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作为司马家族长的镇北王自是上心,一番费心,终于寻得一美姬,这美姬倒也争气,那一两年,明德帝几乎一半的时日都在容华宫里过夜。不多久,美姬便有身孕,却不想诞下他这样不男不女的妖物。 他的出生,累得生母惨死,皇后失宠,确是不祥的妖物,幸得空远大师入宫布法,循机相救,养在开元寺,否则他哪里能活得到如今。 然而活下来又怎样呢,不过旁人逐权路上的一颗棋子罢了。 跪了半个多时辰,李元悯的膝盖早已不是自己的了,好在明德帝终于在內侍的提醒下想起了外头还有个儿子跪着,只暗沉着脸让人传了话,让他不必入内,原地磕头谢恩便可自行离去。 李元悯缓了缓站了起来,他的嘴角还有那日折辱留下的淡淡的青紫,只微微抿着,远远瞧着那幽深的宫门半晌,垂眸离去。 回去的路上,天上下起了雨,淅沥淅沥的,没一会儿的功夫,雨势渐疾,一下子便将李元悯淋成落汤鸡,然而他似是浑然未觉,只讷讷地向前走着,不觉间,脚步停在了掖幽庭门口。 他又看见那个孩子了。 不,他并不是一般的孩子。 李元悯心间剧烈跳动着。 那孩子不过十岁的年纪,被关在狭小腌臜的铁笼子里蜷缩着身子,他浑身脏污,头发已蓬乱得不成样子,似是连日未进米水早已饿极,此刻正巴巴地抓着铁笼,饿犬一般伸着舌头接雨水。 前几日,那孩子被当成靶子被围猎射杀,他救了他。在上一世的后来,他还想方设法将他营救出宫去,却不想,正是这样的举动给北安朝放走了一只颠覆乾坤的兇兽。 李元悯突然想起了破城的那天。 那天,邪雨倾覆,杀声震天,城墙都被人血染红了一遍又一遍,随着雨水淌成了血河。 他站在宣武门的殿台上看见乱军攻破城门,骁勇猛悍的叛军头子身着黑甲,披着浑身的血腥罗刹般沉步而入,他目色血红,煞气震天,人神共惧,便是此刻想起,心间亦是震慑。 一记闪电霹下,照亮了人间,关在铁笼子里的少年也瞧见了他,只远远的被雨水冲刷得看不清脸面,以为又是那些作践他的皇亲贵胄,立时防备地缩在铁笼子一角。 而李元悯隔着瓢泼大雨,怔怔地看着他。 还是那日,一向兰芝玉树的爱人亲自砍下了守城将士的头颅,跪迎乱贼入城。 而作为降臣的爱人,第一件事便是将不降的同僚杀得一干二净,第二件事,便是来求他。 “那反贼暂且安置郊外,我们还有翻身的机会!” “你是北安朝的陛下,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少时侯父便让太医给你悄自瞧过,你的身子可以妊子,只要你怀上他的种,何愁我们的皇位不稳?” “等时机一成熟,咱们便……” “放心,孩子只是稳住他的机会,等他放松警惕,便是这反贼的末日!” “待事成,那贼人的孽种自是留不得,往后,我们会有属于我们的孩子,而我们的孩子,才是北安朝真正的主子!” “……你这般瞧我作甚么?我们已别无选择!” 李元悯看着那双灼烧着烈烈欲望的眼睛,突然笑了一声,恍惚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喃: “好啊。” 司马昱兴高采烈地去了。 只是他错了,他并非别无选择。 当夜,他极其平静地选择了死亡,也选择留给司马昱一条绝路。 轰的一声巨响,将李元悯从梦魇一般的回忆里扯了回来,他失魂落魄地晃了晃身子,不再看那铁笼里的少年,只跌跌撞撞旋身离去。 ——重生的第一件事,那便是收起他那些廉价而无用的同情心。 ※※※※※※※※※※※※※※※※※※※※ 感谢纤纤、叶子的地雷;感谢ying 230瓶;马臭蛋的徐二狗 20瓶;让我来! 10瓶;浪味仙 5瓶;三浪、星河 2瓶;叶子 1瓶的营养液。 第三章 贺太医 因着这场雨,李元悯大病了一场。 毕竟是入牒司马皇后名下的皇子,秋蝉自是担心他一命呜呼殃及自己,终还是让冬月去容华宫禀报上一声。 果如秋蝉所料,司马皇后再是不喜这位养子,毕竟是记牒了的,未免落人口实,便遣了太医院的人过去。 李元悯病得迷迷糊糊,睁眼便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面,他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忽而一下坐了起来,紧紧抓住对方的手: “知鹤兄,怎么是你?你怎么还活着?” 李元悯失声哽咽:“你怎么还活着!” 秋蝉大急,将死死巴着那年轻太医的李元悯给按住,一边带着歉意道: “贺太医,三殿下这是病糊涂了,乱说话呢。” “不碍事……你且将他放下来。” 贺云逸揉了揉被抓得通红的手腕,心觉奇怪,知鹤是他的别号,少有人知,虽说贺家是太医名家,可这是他进太医院以来第一次面诊,眼前这枯瘦的三皇子怎会知晓……还说了那些死不死的冒犯人的话? 贺云逸眉头一皱,心下有几分不快,然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很伤心,眉间悲苦的神色不似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该有的,他略略沉吟,不再细思,只下手给他施针。 待解开那小衣,贺云逸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太瘦了!这哪里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的身子!但见那苍白如玉的皮肤上还有些新旧错陈的淤青,一眼望去便知是人为。 贺云逸不由想起那些太医院里的传闻,暗暗心惊,没成想这个人人避之不及的不祥皇子居然被人糟践成如此,到底是医者仁心,贺云逸不由唏嘘,面上却是不显,他虽才十七岁,但身为太医世家的长孙,早已浸淫了父辈的圆滑融通,时下他双目无波,像是没看见那些异状一般为之施针。 半晌,眼前人悠然醒转,只怔怔地看着自己,贺云逸这才发现这位瘦骨嶙峋的三皇子长了一双极漂亮的凤目,瞳仁漆黑,水波清漾,里面却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苍凉,贺云逸一时有些恍神,然对方似有克制,最终垂下那双水墨一般的眸子,道了声谢。 贺云逸目光一顿,微微颔首,便起了身。 秋蝉殷勤地拿着他的行医箱迎了上来,面上带了娇俏的笑, “贺太医年纪轻轻便可出任医官,可真叫秋蝉佩服得紧。” 秋蝉生得秀美,便是在皇后宫中当值时亦是佼佼者,听说她的相貌还跟当年某位最得宠的姬女相似,也因这个缘故,才会被容华宫的大宫女青荷所忌,排挤到这暗无天日的西殿当差。凭着这几分不俗的相貌心气自然也高了几分。 她已是想得极明白,既是宫中升迁机遇渺微,不若为自己往后的婚配打算上一番。 宫中的泼天富贵早已养叼了她的胃口,过了年她便十九了,她可不想放出宫后随意配给一个乡间野夫。但她亦有几分自知之明,也知肖想王侯贵胄除了赔上清白的身子捞不到好处,倒是退一步有大乾坤可做——好比这太医院的医官们,他们自有皇家响俸供养,身份虽非贵胄可比,但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是一番良配了。 更何况眼前这贺太医的相貌…… 念此,秋蝉眼波流转,拿捏了姿态福了福身子, “此番有劳贺太医了。” “无妨。” 贺云逸淡淡道,他不动声色又往垂幔里瞧了一眼,垂幔中的人影低垂着头,额头抵在膝上,影影绰绰的身影看上去无端端有股寂寞的味道。 贺云逸目光停顿片刻,接过秋蝉手上的医箱,客气地道了声别,便头也不回自行离去。 秋蝉恋恋不舍的目光流连于那挺拔的身影良久,还未回神,便听见屋里一声“秋蝉”,秋蝉心里不由烦恨,轻啧了一声,撩开珠帘走了进去。 “殿下有何事?” 声音不算失礼,可决计称不上恭敬。 李元悯撩开纱幔坐了起来,缓缓抬起眼皮看着眼前之人。 “莫要肖想贺太医。”他直白道。 一下被戳中心思的秋蝉又羞又恼, “殿下莫不是病糊涂了罢!奴婢不知你说什么胡话——” 李元悯瞬间冷了眸子,唬得秋蝉蓦地收了口,羞恼间带了惊疑。 寝房内的气氛多多少少有些微妙。 半晌,李元悯不辩喜怒的声音传来:“本皇子虽无多少权柄,但驱逐一个宫女,尚且算不上费力。” 语调轻缓,但如石入镜湖,让秋蝉心里重重一跳,且不说这语气不像一个十三岁少年的口吻,这三殿下……缘何无端端像是变了个人? 以往这个默不吭声的三皇子,即便下人逾矩,只要不太过分,他一向是淡淡揭过,是以这些年她从未将这主子放在眼里,这般久了,她都快忘了,眼前这个人身份是个皇子啊,她从容华宫贬到了西殿,早已无退路可退,若是这儿也容不得她……这宫中可多得是吃人的地儿。 秋蝉背后一凉,当下噗通跪下告饶, “奴婢一心只为服侍殿下,何尝敢肖想其他!” 她抬头窥了一眼李元悯,又慌忙伏下, “望殿下切莫怀疑奴婢的为主之心……” 李元悯盯着她半晌,道:“退下吧。” “……是。” 秋蝉心有余悸,再复抬了眼皮看了眼李元悯,但见他已阖上了双目,似已疲倦。她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退出去了。 李元悯轻轻叹了口气。 上辈子秋蝉施计迫得贺云逸娶了她,贺云逸待她虽无夫妻情分,但到底是不薄,然而秋蝉却在赍恨兼并司马昱的诱导下毒杀贺云逸……他已亏欠贺云逸太多,便是贺云逸之死,归根到底皆在自己,今生,他定要保着他。 他当了一世的傀儡皇帝,早就瞧遍了人心,如今的他已不是曾经那个十三岁的彷徨无依的怯懦少年。 他方才的话没有说全,他自有驱逐秋蝉的办法,但对于目前的他来说,代价太大,所幸他还有一段时日筹谋,至于秋蝉这样的小人,有野望却无行远自迩的心思,先用这名不副实的主子头衔震慑一下也好。 既已决定活下去,这辈子千难万难,也要好好打算每一步。 他揉了揉眉头,一股疲累袭上心头。 *** 休养了五日,李元悯已是无恙,夜里的噩梦也少了许多,只铜镜中的那张脸依旧没有丝毫血色,长发披散,宛若游魂。 倒也符合这宫中人人谈及色变的不祥身份。 李元悯唇角自嘲似的轻轻一勾。 秋蝉端着水小心翼翼地从外头进来了,她仔细打量着李元悯脸上的神色。 “殿下,该洗漱了。” 她放下了水,殷勤地上前为之挽发,似是关切: “您身子已大好,今日这太学院……要去么?” 秋蝉自是以为李元悯是遭了欺负才不愿去太学院,哪里知道他迟迟未去的真正缘由。 李元悯初遇司马昱,正是在太学院。 北安朝自太祖成帝始,便设“太学院”及“国子学”二处,太学院位于北殿,是教习皇子们的地方,毗邻太学院的便是专供公卿大夫子弟教习的国子学,待有皇子年满十六,便要“秋选”,即在国子学里挑选一批背景资质优越的子弟作为皇子们的伴读,明里是天家鸿恩,暗里自是为将来的朝政铺路,这些子弟大多便是皇子们争取的左膀右臂,亦是未来天子的朝中肱骨,故而对于双方来说,秋选可谓至关重要。 明德帝子嗣不多,膝下仅四子二女,大皇子李元乾为赵淑妃所生,赵家左相乃三朝元老,麾下门生遍布朝野,自成党派,故而赵淑妃虽不得圣宠,但大皇子李元乾的地位不可轻撼,能与之相抗衡的唯有宠妃王贵妃所生的四皇子李元旭,剩余的二皇子李元朗、三皇子李元悯皆为姬女所生,自然与皇位失之交臂。 尤其是三皇子李元悯,他因双性不祥的缘故为明德帝所恶,早无任何希冀,贵胄子弟均避之不及,唯恐被挑去作他的伴读,没成想,反而是几位皇子皆中意的镇北侯世子司马昱选了他。 当年在宫廷倾轧的淤泥里挣扎的他,看见那位芝兰玉树的世家子神祇一般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他心间讶异又有涟漪。 只是那时。 李元悯眸色微垂,掩去其间的冷色,大皇子李承旭已年满十六,再过一个月,便要“秋选”了。 秋蝉见他微微皱眉,心下嗤笑,面上却关切道: “奴婢瞧着殿下还是去吧,若陛下见殿下这般勤勉,定是欢喜的。” 听得欢喜二字,李元悯轻笑一声,淡淡瞟了一眼她,秋蝉面色一紧,却也是换上了更谦卑的笑:“奴婢僭越了,这便去太学博士那儿告假。” “不必了,”李元悯打断道,“我去。” 秋蝉心间腹诽,一边吩咐候着的另一位面相木讷的宫女: “冬月,给殿下备好行装。” *** 太学院位于北极殿,树荫环绕,莺啼婉转,一角檐牙矗立绿影中,更显清幽安宁,可今日的北极殿却是喧闹一片。 未近大门,李元悯已是听得四皇子李元旭的笑声传来: “今日博士不在,便让你们瞧瞧咱新得的宝贝!” 怎是今日? 李元悯心下一紧,捏了捏衣角,胸口跳动得厉害,他自然知晓四皇子口中的“宝贝”是什么,想到上辈子看到的惨烈场景,李元悯的脚步便迈不进去。 正心思繁乱间,背后被人一推,李元悯打了个踉跄,回头便看见二皇子李元朗那一张不阴不阳的脸。 “哟,三弟,好些日子不见啊,可教皇兄想得很啊。” 李元朗与李元悯一般,乃王贵妃宫内的姬女所生,但他自小以四皇子为尊,处处忍让,为人又是圆滑钻营,故而王贵妃待他倒是像模像样地有几分母子情分。 然李元朗又岂是那种一世甘于人后的角色,他最擅借他人之手行自己方便之事,上辈子便是李元朗怂恿的李元旭起兵逼宫,后兵败,先李元旭于乱军之中,后被猊烈斩杀。 念及上辈子的种种,李元悯吞下了喉间那股恶心的感觉,只如平日一般稍稍颔首:“二皇兄。” 对方勾唇一笑,拍了拍他的肩, “进去罢。” 李元悯闭了闭目,只咬着牙进了去。 待小门一开,喧闹声愈盛,喝彩伴随野兽的嘶吼纷至沓来。 第四章 贱奴 云台前围了一圈人,除了大皇子李元乾因染了风寒休养在容华宫,其余皇子皆在,云台右侧设有帘座,座上的是司马皇后的独女凤鸣公主李姒,她躲在随行嬷嬷怀中,又害怕又好奇地觑着云台上的铁笼子。 笼中半跪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少年,对面一只皮毛黑亮、高大壮硕的獒犬仰天长啸,惊动梢头鸟雀,呜啦啦四处逃散。 虽知道即将看见什么,但李元悯依旧如上辈子一般惨白了脸。 他自是认得那个少年,也认得笼中的兇兽——四皇子李元旭宫里的“啸天”,前世他少不得被李元旭拿它恫吓作弄。啸天性恶凶猛,平日里都用活物来喂养蓄养凶性,甚至有传闻钟粹宫里的宫人若触犯了王贵妃的逆鳞,亦是直接给丢进笼子里喂食。 这样嗜血的野兽放在此处自不光光给人观赏。 但见笼子里已是血腥一片,那少年反手抓着铁笼的杆子,警惕地盯着前方,他浑身被泼了牛血,肩背大腿已被撕开了几道深深的口子,皮肉正可怖地翻卷着,这血腥的一切刺激着啸天的杀戮神经,它咧开嘴,黏液从嘴角淌下,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危险的气音,不肖片刻,猛地向前扑了上去。 李元悯心一颤,别开头去,不忍再看。 眼看着啸天即将撕碎那贱奴,众人目光愈发兴奋,却不料那贱奴就地打了一个滚,蹂身而上,径直翻坐在啸天背上,啸天上下乱窜,而贱奴十指紧抓,几要掐进獒犬的脖颈肉里,啸天更是疯一般窜动。 李元旭看红了眼:“孽畜!咬死他!” 他一鞭子打在铁框上,发出了一声巨大的轰鸣,啸天急红了眼睛,重重往上笼壁上一撞,那贱奴伤处被铁栏杆撞得血沫横飞,终是吃痛掉了下来。 众人屏息,兴奋地等待啸天给予最后致命一击。 然而始料未及,那贱奴速度奇快,借着地上的力量一弹,反是抱住了啸天的脖子,双脚环住其肚腹,竟是一口死死咬住了獒犬的脖子。 血液瞬间喷溅而出。 獒犬疯狂跳动,嘶吼着试图将人甩下来,贱奴青筋暴起,蓦地狞色一闪,齿间生力,竟是生生扯断了啸天颈间血脉,鲜红的血液像是涌泉一般从伤处喷溅出来,那獒犬一颤,剧烈的跳动减缓,最终重重地摔在地上,四肢抽搐。 一片寂静中,那贱奴浑身浴血,缓缓站了起来。 角落里,李元悯的背已让汗水浸透。 众人几乎不可相信,一个十岁的小贱奴,居然赤手空拳戕杀李元旭的嗜血猛兽。 然而李元旭非但没有生气,眼中反而多了几丝兴奋的光芒, “果真是人畜相·奸而诞的怪物,嘿嘿,倒真叫我寻到一个宝贝!” 一个娇柔的声音迷惑道:“皇兄,什么叫人畜相·奸?” 说话的是凤鸣公主李姒,她已十岁有余,同司马皇后一般长了一张白皙的瓜子脸,小小年纪已是出落得明艳秀美,明德帝极为喜爱,是以她身为公主,却一样能在太学院受教。 李元旭正待解释,却听得李元朗咳嗽一声,他自也意识到不妥,笑了笑, “六妹年纪小,听不得这些污糟事,方才可是受惊了?” 李姒自是知道李元旭不欲说,秀眉一蹙,“四哥莫要打岔,我怎么就听不得,若是四哥不肯说,我便去父皇那儿告状,说你欺负我。” 李元旭大笑,直叫冤枉, “好皇妹,四哥岂会欺负你。” 他勾了下李姒的秀鼻,却也捡了些话与她说了, “这贱奴之父便是当年丢了南台十六州的飞将军倪焱,听说那倪焱年轻时中伏误入深山,被一母虎所救,后竟寡廉鲜耻地与这牲畜孕育一子,便是这小贱奴了,啧啧,这倪焱出身寒微,若不是带兵打战颇有一番本事,父皇岂会将江北大营交予他,可惜啊,英明如父皇亦有看走眼的时候,贱民便是贱民,哪里是勋贵可比,倒是他与畜生苟合生的小畜生,可比啸天凶猛多了。” “人与畜生……” 李姒不可置信般瞪大了双眼,旋即不由皱眉,又见那贱奴蹒跚着趴在啸天抽搐的身体上,去吸食它脖间汩汩冒出的鲜血。原本她还富有同情心,此刻听闻他的身世,又见他如兇兽一般吸食牲畜的血液,自不免厌恶之心。 “呀,四哥,快快遣人将这吃血的贱奴打发走,怪叫人作哕的。” 李元旭站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看着笼中的血污,一边摸了摸凤鸣公主的脑袋, “五妹有所不知,这贱奴已断了米水两日,此刻便是拿装着躁矢的恭桶于他,亦会吃得津津有味。” 他顺手拿了些糕点,往笼子里丢了进去。 “这贱奴叫什么?” 掖幽庭侍役陪着笑脸道:“主子,他叫猊烈,按掖幽庭惯例改了姓氏,倪为兇兽之猊,烈为烈火之烈。” “好,猊烈。” 李元旭蹲下来看着笼子那个少年。 “我的獒犬死了,而今就由你来替吧。” “这……”侍役陪着笑,“殿下,掖幽庭宫人明令不可留于内廷,况且这贱奴母獣所生,狠戾凶残,只怕冲撞了贵人。” 李元旭岂听不出他的推脱之意,只未等他发作,一旁恭顺候着的李元朗早已开口叱道: “四殿下说要便是要,你掖幽庭的人弄死了咱的獒犬,怎么,不得赔他一只?再说,咱四殿下的舅父乃掌宫禁之权的巡防营都督,便是查到了,又岂会怪到你头上?” 侍役正待再说,李元朗一记阴狠的眼神杀将过来,侍役唯有吞下喉间的话语。 “既是四殿下看上了……也算是这贱奴的福气。” 李元旭满意地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摸了摸手上的扳指,而身后的李元朗亦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 那天夜里,李元悯又开始做噩梦了。 梦里是那个雨天。 一个孩子紧紧扒着他的衣襟, “宫女姐姐……你莫要忘了阿烈……” 李元悯身上掩饰身份的宫女衫衣已是湿透,只摸了摸他湿漉漉的脸,柔声安抚道: “好,阿烈,我不会忘记你,你吃了这药,待三日过后,你便自由了,往后……姐姐不能再护着你,你一人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 梦里的雨依旧下得很大,雷声轰鸣,震慑天地。 李元悯猛地坐起来,喘息着。 夜风冲开了窗牒,月色从外头倾泻进来,满地银辉。 李元悯愣愣地看着地面,缓缓蜷起脚,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在其间。 寒风吹得背颈冰凉一片。 往后的数日,李元悯照常去了太学院,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他依旧是太学院卑微的存在,只与前世不同的是,他并没想方设法去拯救那个孩子,也不再趁夜乔装给他送吃的,送伤药,给他说话本里的故事。他的心间不再有惶恐与自伤,只徒留一片荒漠,只是,他忍不住常念起前尘往事。 那个孩子,真的很争气啊。 原以为二人至此死生不见的,他困在宫中作傀儡,他于世间沉浮挣生机,却不想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与他再会是鄞州大捷,作为主将的他进京面圣受封。 李元悯戴着帝皇厚重的冠冕,隔着重重珠帘望着大殿内的那个他救下来的孩子。 他长大了,长得结实了,甚至比大殿内的任何一个武将都来得高大英朗,李元悯心间无比欣慰,他想留他下来与他说说话,或许他记得他的样子,又或许记不住,又想着问问他,会否记得他的“姐姐”?或许他问的时候还会脸热,又或许彼此爽朗一笑,前尘往事皆作古。 但他毫无办法,他连召他觐见的权力都没有——他所有的一切都已被司马家控住了。 然而那次大捷受封的却不是军功赫赫、血战数年的主帅猊烈,而是司马昱的亲信,督军鲁肃。 “一掖幽庭贱奴耳,何担勋贵之重?陛下便不要关心这些军机事务了。” 他们一个虽是帝皇,一个是一方主将,但永远是权力中心的末微存在。 李元悯看着殿中站在队末的高大的落寞身影,他小心翼翼地看护了他那么多年,他是那样懂得那份寂寞,懂得自己的心都开始痛了,他心里想,他下了朝定去求镇北侯给那孩子赏赐,即便一个有名无实的头衔也好。 但是啊,后来,他知他,他却不知他。 “四弟,你殿里的那小贱奴可是驯养好了?” 大皇子的话惊醒了李元悯,又听得李元旭轻笑道, “那是自然,要说这贱奴倒是骨头硬,咱宫里的太侍个个拿他没办法,也就二哥主意多,这才拿下了。” “四弟所托,我岂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 身后恭敬候着的李元朗一笑,又道:“不过这贱奴可比当年的啸天难驯服多了,恁是花了我半个多月依旧凶性难驯,亏得咱去太常寺一查,原来这厮还有个胞妹在教坊司,当日便断了她的一根小指往他面前一丢,那贱奴眼睛都充血了,这还不乖乖就范。” 话毕,似是颇感兴趣, “这会儿五经博士不在,四弟何不将那贱奴牵来给大哥瞧瞧?上次大哥可是没瞧过这贱奴生撕了啸天的模样。” “哦?”李元乾早已听闻这桩奇事,倒有几分好奇,“我倒想瞧瞧这贱奴怎生骁勇。” 李元旭少有在李元乾面前得势的时候,心下不由暗喜,语气上便带了几分自得, “这回可不是大话,这贱奴之凶性,饶是大皇兄见多识广也未必见识过的。” 话毕,便朝着身边使了个眼色,“去,把人带上来!” 李元旭的随行太侍得令去了。 李元朗眼尖,一把扯住便要离座而去的李元悯, “你这是意欲何为啊?怎么着,不瞧瞧咱四殿下的兇兽?” 李元悯眼眸低垂,“……我身子有些不适,不便多留了。” 李元旭面上便有些不虞,他好容易驯好了这贱奴,自想在众人面前炫上一番,不想竟有人在这当头扫兴,然而大皇兄在场,他自是矜着身份不好发作,只抬眼看了看他,冷笑道: “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快快退了去,省得本殿下眼见心烦。” 李元悯默然,像是习惯了这些辱骂似得,只双手一揖,不着声色退了出去。 ※※※※※※※※※※※※※※※※※※※※ 猊烈当然不是母虎所生。 当然他后来也知道了 他的“姐姐”曾经那么血淋淋地绝望地死在他面前。 天辣,我好残忍(不是 第五章 入魇 饶是李元悯加快脚程,却还是听得那阵伶伶朗朗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他呼吸一滞,便见一钟粹宫的內侍牵着根铁链远远地来了,身后一“人”紧随其后。 确切来说,他是被铁链锁着脖子,如同牲畜一般四肢着地跪爬着被牵着走的,他的手肘、膝盖处已被地面磨破,浸出一层血印,然他似浑然不在乎,只眼神空洞地前行。 李元悯喉头梗阻,握紧了拳头,目不斜视由着他们从身边而过。 內侍自是瞧见了李元悯这不祥之人,并不问安,只如往常一般无视走过。 不一会儿远处的宫门轰隆隆地推来了两个大铁笼,两只硕壮的虎豹正隔着铁栅栏相互嘶吼着。 跪行的少年低着头,垂了眼眸,将方才內侍丢在地上的、沾了灰土的点心叼了,吞吃下去,恍若一只真正的兽畜。 浑浑噩噩回到西殿,李元悯当夜梦中入魇了,到了后半夜,又发起了高热。李元悯觉得自己仿佛在做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梦里一直有一个猩红的铁笼。 当秋蝉起夜时,发现李元悯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秋蝉冷嗤一声,脚步稍歇,正打算故作不见退出去,忽而间福至心灵,暗自想了想,立刻回自己的屋里,换上一件平日里最是喜欢的鹅黄色宫装匆匆往太医院去了。 “太医!”秋蝉冲进门便开始娇声啼哭,“太医!救救我家主子!” 当值的却是一名不相熟的中年太医,他略显困顿,却还是站起来温言问道: “是哪位宫里的主子?” 秋蝉原以为那贺太医年轻,夜值理应频繁,却不想大失所望,心里暗恨,只能福了福身子,“奴婢是西殿的,我们三殿下好端端的发起热来,也不知怎地回事。” 中年太医面上便有些迟疑,秋蝉自是知道为何,这个宫中怕是谁都不想与西殿那不祥之人沾惹上关系,若无宫中别的贵人发话,哪个太医愿意去?她暗恨自己命苦在西殿当差,正待知趣地找个台阶下,内室门帘一掀,出来了个人,端的是面若冠玉,身姿挺拔,秋蝉登时一喜,这可不就是贺太医么? 他面静无波,只动作上多了几分仓促,他顺手披了件罩衣,又拎了行医箱,与那中年医官一鞠, “父亲,由我去吧。” 中年太医眉头一皱,到底说不出阻止的话。 “也好,你且妥帖些,速去速回。” “是。” 秋蝉心间雀跃,面上却依旧带了哀婉,眼眶生红,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贺太医,这厢又要辛劳你了。” 贺云逸摆了摆手:“无妨。” 话毕,匆匆踏出门去,秋蝉连忙跟了上去。 步入西殿,但觉得殿内一片清冷,堂中的炭火只剩灰末,寒森森的。 “怎么不生炭?” 秋蝉一愣,只咬着唇,楚楚可怜地:“咱们殿下向来不得圣宠,便是这薪炭,亦都是被别的宫层层盘剥而剩的杂炭,可即便如此杂色,落到了我们殿里,十成也只剩一二,奴婢紧着,亦堪堪能隔日生一回炭火……每回入冬,奴婢这手上都要生一两回疮子,碰水都疼……” 秋蝉小心端详了一下贺云逸的脸面,看出了他脸上明显的怜惜之意,心下一喜,正要再说什么,贺云逸已是径直进了去。 没成想内寝更是寒意浸骨,西殿常年日照甚少,更何况更深夜重。 床上的人盖着一张被子,浑脸通红,眉头正紧紧皱着,嘴里无意识说着些什么。 贺云逸正待放下医箱,手腕突然被掣住,只听得对方咬着牙根痛苦地低喃, “救他……快救他……” 贺云逸想将他的手扯下来,却发现对方使了死劲,犹豫半晌,不再挣扎,只单手为之诊治。 待施了针,眼前之人终于平静了下来,蹙着的眉头放松开来,贺云逸盯着他半晌,终是将腕上的手拿开,置入被褥之中,步出内室唤来了秋蝉。 “劳烦姑姑明日按着方子去太医院拿药。”贺云逸似是想到西殿的处境,又柔声补了一句,“放心,我自会交代,断不会有人刁难。” 秋蝉见他待自己如此上心,脸色微红,心间一片喜意:“多谢太医。” 贺云逸想了想,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玉盒,“这是固本培元膏,务必让殿下每日服用。” 他正要再交代什么,内帏中一声沙哑的“贺太医”叫住了他。 贺云逸一顿,立时将手上的丸药放下,撩开帷帐进了去。 一只纤细冷白的手将床帏撩开了来,那张脸比上次看上去更苍白,只那双眼眸还是如秋水一般,远远的漾开一点云雾烟波,让人看不清,瞧不明。 贺云逸不知道自己心中那种感觉是什么,只是他有点不太适应,轻咳了声, “殿下唤我何事?” “你……能否方便给我些伤药?” 贺云逸一愣:“殿下可是哪里伤着了?” 李元悯摇摇头,睫羽微动:“我没有,只是……” 他顿了顿:“备着安心,不知方便否?” 这虽不是什么大事,但西殿人人忌讳,若是被父亲知晓少不得被叨念两句,然而贺云逸只略略一凝思,便点点头, “明日午后我当值,届时一应配齐给殿下送过来。” 李元悯望着这位上辈子的至交,此刻他们并不相识,仅两面之缘,可对方依旧毫无芥蒂帮自己这个忙,想起上辈子他凄惨的下场,李元悯心下微酸,只暗暗握紧了拳头。 “多谢贺太医。” 知鹤,这辈子我定拼尽全力不会让你惨死,只望你平平静静,过好这一生。 *** 秋选将近,几位皇子开始忙碌起来,递帖子,觐幕僚,与内外互通有无,皆力图为前路铺垫。 尤其是王贵妃,她的四皇子不比大皇子有个三朝元老、子弟遍布的左相舅父,自更加上心,她得宠十数年,朝中也布了些耳目咽喉,离秋选仅余两月,朝廷适龄的贵胄子弟去向几已明朗,唯有镇北侯世子司马昱态度暧昧不清,这一段时日,镇北侯皆是托病谢客,谁也不见。 王贵妃自是心焦——这北安朝一半的军权兵力可是掌握在镇北侯手上!若是得其子入帐,那可一大笔胜算。可四皇子的门帖已是递送了七八张,皆被各般理由一一推拒回来,王贵妃不免心急,又听说大皇子也是一般遭遇,心下稍安,更是遣了人手紧盯着镇北侯府的动静,一边抓紧时间谋划人马。 倒是有几分焦头烂额的滋味。 西殿,李元悯看着跪在地上的冬月,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谁都不曾想到,这个木讷甚至有些痴傻的偏殿宫女,竟是司马家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她手里拿着一封信,不用打开李元悯便知道里面是何内容。 上辈子,他靠着这信里递送的高枝,这才让他有了司马昱的那段孽缘。 而今时今日,他没有了上一世的迷惘与欢喜,徒留冷意。 冬月见他目色幽深,只以为他心存忧虑,柔声安慰道: “殿下,莫要担心,一切有世子呢,你且静候秋选。” 将手上的信交由李元悯后,冬月面上的表情再复消失,又成了那个木讷呆滞的宫女,她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 ——“世上纷扰,但凭心意,有些东西不必详说。” 上一世的后来,李元悯自是问过这一切的缘由,可对方只淡淡回了这么一句,眼中含着柔情。 他自小被视作不祥之人,莫说旁人,便是宫中杂役皆是避之不及,唯恐与之产生联系,他寂寞清冷地长到了十三岁,匮乏的生命中已是至暗至冷,突然间让他遇到那点光亮,即便晓得是飞蛾扑火,又怎不会义无反顾。 李元悯虚无地笑了笑,缓缓阖上了双目。 那封信李元悯看都未看,便丢在烛火上烧了,一缕青烟缥缈,散尽于这毫无暖意的殿内。 *** 岁末将至,京城飘起了第一场雪,宫城的墙头染上了一层细微的白,北风吹过,似要冻进骨缝里,宫人行色匆匆,皆不欲多停留外头半刻。 与外头的天寒地冻不同,钟粹宫内是另一番奢华风景,地龙整日暖着,兽首金炉里氲出几缕白烟,一派暖和馨香。 殿内,数位太侍宫女敛眉屏息,半分声响也不敢出。 王贵妃斜靠在软塌上,她方过而立之年不久,一张保养得当的脸面艳丽无双,华美的宫装精致,通身上下贵不可言。她手上握着个金线织锦手炉,冷冷地盯着地上跪着的李元朗。 “废物!” 手炉随之掷出,闷声一响,摔在李元朗头上。 力道并不轻,李元朗登时被热水泼得满脸,他不敢闪躲,只立马俯首: “母妃息怒!” “息怒?叫本宫如何不怒,这后宫快没本宫的位置了!本宫悉心养你多年,到头来还不如一条狗来得有用!” 李元朗眸中闪过一丝隐忍,声色却是愈发谦卑, “孩儿无能,叫母妃失望了,要打要罚但凭母妃一句话,只望母妃垂怜孩儿,莫要气坏了身子,切切保重,孩儿便是死也甘愿了。” 如此伏低做小倒是抚平了不少王贵妃心中的怒火,她深吸一口气,叱道: “秋选还不足俩月,倘若那镇北侯被李元乾得了先机,你也别叫本宫母妃了。” “孩儿谨记!” 李元朗吞了吞口水,拿袖子拭去额上的水渍,笑着道:“前些日,江南总督府又新进了些太平血燕,孩儿想着母妃素日里劳累,合该补补,昨日特特去内务府叮嘱了,务必留着最好的那一尖给母妃,这会儿正叫月香煨着呢,母妃不若尝尝?” 王贵妃冷笑一声:“算你有点良心,起来吧。” 李元朗喏了一声,恭顺站起,垂手走到王贵妃身后,为之揉按颞颥,似乎全然无方才那一番风波一般。 他自小讨好王朝鸾,知她素来有头疾,便悉心学这揉穴之法,经年累月,也竟得一手的好本事,果然,片刻功夫,王贵妃微阖双目,微垂的唇角放松不少。 “若不是你这孩子知趣,办事也颇得几分利索,岂能有今日?瞧瞧西宫那位,也便知道本宫待你着实不薄。” 李元朗陪着笑,声音愈发温顺:“母妃素来待孩儿如亲出,只怕是亲娘也比不了,如此大恩孩儿自是铭记在心。” 王贵妃嘴角一扯,斜睨他一眼:“今日也莫怪本宫火气大,只你四弟素日无心眼,本宫自要替他担着,你作为兄长,自也要多担待些,若半分忙帮不上,本宫这殿堂,又岂能养些不中用的人?” “儿子记下了。” 揉按的力道愈发中意,王朝鸾不由逸出惬意咛音:“你这手上的功夫真是愈发长进了。” 目光落在一旁的花鸟浮纹铜镜上,镜中人虽年逾而立,但多年的盛宠娇养令她面上没有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依旧担得起那“江南第一美人”的称号,想她王朝鸾当年不过是个湖州通判之女,京城侯爵贵女无数,若非她这张脸及心计,又如何走得到今日? 她自对自己的容貌有着十足自信,论起相貌,她可从来没遇过什么对手……念及此处,一张久远而朦胧的脸庞猛然间侵入脑海,王朝鸾眸色一冷,指尖不由掐进掌心。 半晌,她慢慢放松了来,嘴角浮起冷笑。 ——即便有又如何,那贱姬命格轻贱,纵然当年得陛下独宠,也就是落个血崩而亡的结局,还留了个不男不女的贱种来秽污天家。只怕如今陛下念起她也只会满心烦恶。 司马漪那贱妇还妄图利用她争宠,简直笑话!她出身煊赫的镇北侯府又如何?还不是生不出自己的孩子!如今司马家位高权重,也不得不在大皇子与她的四皇子间择木而栖,若非母家不盛,她怎会上赶着他司马家,又怎会再忍司马漪压着自己稳坐皇后尊位,想起素日在容华宫那边皮笑肉不笑的交际讨好,王朝鸾深深压下一口气。 不急一时。 正待慢条斯理地靠上枕撵,通传太侍轻手轻脚地进了来。 “娘娘,三皇子过来请安。” “谁?”王朝鸾一时不明。 太侍道:“便是西殿那位……” 王朝鸾皱眉,自她掌事后宫印玺,早在五年前便免了这晦气之人的请安,怎么今日又过来了。 脑中一瞬又略过那张模糊而清丽绝伦的脸。王朝鸾突然起了几分兴味,只思忖片刻,扬了扬手, “让他进来。” 第六章 浙西饿鬼 李元悯的脊背微微躬着,眸色低垂,尚还保持着顿首作礼的姿态,袅袅轻烟中,王朝鸾眯着眼睛审视着眼前这个人。 上回见他乃五年之前,不知开元寺那老秃驴与陛下说了什么,这贱种不日便被召回宫来,曾记得偌大的道乾殿内,不过是一个被太侍牵着的,畏畏缩缩、神色仓皇的孩童。 想来这些年过得颇为辛苦,这贱妇子怎么也瞧不出有十三岁的身量,身上的廷袍并不合身,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磨旧的衣领袖口甚至泛了些白,落着些浮线。 只那张脸……王朝鸾微微眯起眼睛,他面上没有一丝血色,连唇瓣也是淡淡的几欲看不见的粉色,但到底看得出一副好胚子,只不过还未长开,加之气色减轻了些观感,让人瞧着便觉得过于孱弱衰败。 简直半分皇家子弟的样子也无。 王朝鸾先是嗤笑了一声,连客套也懒得应付:“本宫记得与你说过,无事不要随意来钟粹宫。” 李元悯稽首:“元悯得娘娘照顾多年,虽娘娘怜惜元悯奔波,免去晨昏定省,但这些年来,元悯心内着实难安,此厢前来一则是为请娘娘安,了元悯多年夙愿,二则……这几日元悯做了个梦,梦中所见,着实令元悯惶恐。” “哦?”王朝鸾讥讽一笑,“什么梦?” “梦见娘娘有大难,故元悯特来相救。” 这番话倒是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未等王朝鸾怒斥,一旁的李元朗早已发难: “好你个西殿杂碎!胆敢这般诅咒母妃!怕不是有九颗脑袋可砍不成!” 李元悯并不惊慌,只平静道:“元悯知道这话大不敬,然此梦元悯做了三次,无一有异,必是神佛相告,幸得元悯幼年在开元寺习得一些驱瘟之法,故而不敢耽搁,特特前来钟粹宫相救。” 王朝鸾气极反笑:“好,你倒是详细说说你做了什么梦,又怎么需要你来襄助本宫,本宫也好用这片刻功夫,想想今日如何磋磨那等怪力乱神、胡言乱语之人!” 李元悯脑袋愈发低垂,鸦羽似得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嘴角微抿,继而放松, “元悯梦见有百万饿死的幽魂自浙西涌入皇城……” 不过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使得王朝鸾猛然一掌拍在案台上,面上霎时褪去了血色,一片骇厉! 这仗势唬得殿内宫人齐齐跪下,李元朗不知所以,亦只能跟着跪了下去,口中念着母妃息怒,却是小心觑着她,他从未见过王朝鸾这般失态的时候,自是以为她亲信了这西殿贱种之言,忙劝道: “母妃,鬼神之说实数荒谬,此人心思叵测,故意捏造些谬言来恫吓母妃,母妃可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 “你闭嘴!”王朝鸾拂袖怒斥。 李元朗无端挨了一巴掌,眼中一片晦涩,只生生压下了脑袋,静默不语,殿内更是一丝声响也无。 王朝鸾胸膛起伏不定,死死盯着殿内之人。 并非她相信鬼神之说,若是旁的也就罢了,只对方口中的“浙西饿鬼”着实让她吃惊不小。 浙西……怎会有人知晓。 她虽贵为宠妃,然因母家不盛,诸事皆要由自己一力打点,朝中耳目咽喉、亲信党羽,哪一样不需要白花花的银子,区区那点宫俸岂能堵住这偌大缺口,于是她便将主意打到吞盗救济灾民的官粮头上,原以为父亲与浙西知府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竟不想有被提及的一天,教她如何不心惊胆战! 王朝鸾深吸一口气,好歹是稳住神色站起来,她目中泛着冷光,指着李元悯切齿道: “除了他,全部人都出去!” “是!” 李元朗恶狠狠瞪了李元悯一眼,拱手随着众人退了出去。 殿内再复安静无比。 王朝鸾盯着那垂手站着的人半晌,慢慢踱步过去,她浸淫后宫十余载,素来晓得操纵人心,故而并不着急开口,只这般无形威压,若是有愧,必然会露出些许端倪。 然而对方如同磐石一般,只木讷地站着,似浑然未觉。 王朝鸾皱了皱眉,心下暗忖:“兄长掌宫禁之权,整个偌大的宫城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谅这贱种也无通天的本事知晓自己的底细,许是她多虑了,想必这些年这贱种过得极是不好,不过危言耸听,为自己赚个转机罢了。” 念此,她心内微安,遂冷笑道:“京城乃龙气之地,恁凭什么腌臜东西都能接近皇城不成?今日若不是给本宫说个清楚明白,想来你这西殿也不必回去了——本宫兽房内可是多日未见活物了!” 李元悯幽幽叹了口气:“元悯并无妄言,只元悯自幼长在开元寺,常伴神佛足下,自要比常人略通方术,原本不该搅娘娘清净,但此次着实凶险,再难元悯也要勉力一试。” 又道:“方才元悯已在钟粹宫外布阵,待今日日落,便有紫色祥云携蓬莱仙鹤来驱散饿鬼,娘娘自此万事无忧,娘娘若是不信,静待神迹便可,倘非如此,明日元悯自会前来请罪,届时要杀要剐悉听娘娘尊便。” “紫色祥云,仙鹤……” 王朝鸾焉能信他半个字,心下冷笑,这贱种约莫是过得不太好,竟想出这种荒唐法子来讨钟粹宫的好了,简直可笑至极! 她一时暗悔自己方才反应太过,一时也不急着当场发落,倒是想瞧瞧他明日如何收场——她心间已是流转了不下十余种磋磨人的法子了! “好!本宫且留你到明日,瞧瞧这紫气东来的仙鹤究竟能不能来救你的贱命!”。 她深吸一口气, “滚!” 李元悯悄无声息长吐了一口气,请了声安,便垂手退了出去。 *** 钟萃宫外是曲曲折折的连廊,李元悯慢慢踱步其间。 浙西吞盗救灾官粮之事还要三年才会爆发出来,只那时明德帝已病入膏肓,这桩事也沦为党争攻讦的手段,并无人最终为此负责,待他被司马家推上皇位,浙西暴·乱,流民起义,便是北安亡朝的开端。 可现时除了他,谁都不知道一场亡国危机爆发在即,只怕现下北安朝的官宦贵胄们皆还沉浸在歌舞升平的假象里。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一切如山重,不知凭借自己微末之力,能改变命运几许,他不由得叹气。 正恍惚着,一个身影疾步至他跟前,未等他反应过来,脸上猛然一记,但听得一声闷响,李元悯一个踉跄,重重扑在连廊腰靠上。 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翻搅着,喉间一股腥甜冒了上来,生生被他咽下,旋即,耳边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 “莫不要以为你这贱人凭着三言两语就可以攀上钟粹宫!凭你也配!” 李元悯不用看也可想象到李元朗怨毒的模样,他就地喘息片刻,待神志清明后缓缓站直了来。 李元朗其人隐忍善藏,在钟粹宫伏低做小那么多年,从未将失控的一面展露给外人,唯有李元悯是个例外。 历经了两辈子的李元悯自是知道究竟为何。 ——一个人忍到极致,必要有宣泄的途径,而他李元悯便是最佳人选。 没有后台,受了苦难也唯有受着,没有任何人为之声张,即便被狠狠欺辱了也只能吞在肚里,一点一点咽下去,如同曾经的他。最要紧的是——他比他更卑贱。 李元朗似乎听到一声笑,脸色一沉,掐住对方的下巴,逼着他对着自己的脸,但那双偌大的眼睛里不再有惶恐软弱,甚至一丝情绪也无,就那么淡淡地望着他。 “你害怕的一切……马上就会发生了。”李元悯喘息着,轻声呢喃。 “……什么?” 可李元悯不再说话了,带着血丝的嘴角轻轻一勾,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竟生出了一股靡丽。 李元朗从未见过他笑过,不知为何,这笑容刺眼极了,叫他心间突突猛跳,同时一股凉意自脊背油然而生。 手劲不由得松了,怔在当场。 他是谁?这个人他不认识!他究竟是谁? 李元朗心跳如鼓锤,惊疑不定,待回过神来,那人已消失在连廊的尽头,轻飘飘的,仿佛没有出现过一般。 李元朗面色阴沉。 第七章 兽房 这天,李元悯并没有立即回西殿,而是悄悄拐去了钟粹宫的兽房。 秋选在即,王贵妃自是约束着李元旭在宫中温复功课,唯恐旁生枝节,故而一向热闹的兽房冷清了下来。 毕竟是王贵妃的地盘,钟粹宫的守卫自是比其他处要严密,好在兽房离正宫颇远,并非要地,且兇兽盘踞,宫人们避之尚且不及,又哪里还会上赶着往这边来,故而侍卫们并不上心,轮值时也是聚在远处吃酒行令,对进出兽房的杂役宫人一概不做盘查。 日头已近西山,正是晚膳的时候,守门侍卫也仅剩一人,李元悯已观察了好些日子,知道不消片刻那侍卫便会领了食盒,躲在耳房偷懒。 李元悯靠着假山,用手背蹭了蹭破损的嘴角,瞥了一眼上面的血渍,吸了吸鼻子,不甚在意的模样。他掏出假山一处隐秘的洞穴里的包袱,翻出一套陈旧的宫女衣裳换上,他的长相本就雌雄莫辩,加之身量小,换了衣裳倒十足像个小宫女了。待守门侍卫脚步声渐远,便悄无声息进了兽房。 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兽房内重重的栅栏分隔成几块区域,关着各类狮虎猛兽,伴随着野兽此起彼伏的低吼声,李元悯敛眉屏息快步走到最里面。 一个人影蜷缩在地上。 绿头蝇虫飞舞着,偶尔停落在他身上,若不是身体有些许轻微的起伏,倒像是个死了多时的人。 此刻,地上的“死人”慢慢睁开眼睛,瞧了瞧来人,厌烦似地转过脸,又将眼睛闭上了。 李元悯像是没有看见似的靠近了去,隔着栅栏将他身下的干草往自己方向使力拖了拖。 待人靠得近一些,轻手撩开他的污黑的领口,露出胸膛上狰狞的伤口,伤口边缘已开始结痂,不再溃烂生虫。 前几日,是李元悯一条一条用银针将伤口里的蛆虫给挑了出来。 在四皇子兴味最浓的时候,他几乎每隔两日便要有一场恶斗,往往旧伤未愈新伤又增,不说医治,便是吃食也难保证,加之兽房脏污潮湿,伤口更是溃烂生虫,饶是他天赋异禀,也生生被磋磨得奄奄一息,如今李元旭忙着秋选冷了这边,兽房的太侍们自然是放任他自生自灭。 上一世那个神勇无匹、杀人如麻、令敌闻风丧胆的杀神“人屠”,如今只像那微不足道的尘垢粃糠,萎缩于这阴冷污臭的兽房中。 所幸贺云逸给的伤药是好的,如今看来,伤势似乎有所好转了。 正待继续除去他的袄裤,一个粗噶嘶哑的声音恶狠狠道:“作甚么!” 李元悯手上的动作一顿,“让我看看其他的伤。” 可猊烈却是紧紧抓住裤头不松手,李元悯眉头一簇,目光落在对方赤红躲闪的双目上。 “滚!” 少年喘息着,恶声恶气,咬牙切齿,如同一只不肯让人侵犯领地的兇兽。 他身上那么多化脓的撕咬伤,这般动作之下,汗出如瀑,显是痛极,他浑身发抖,可依旧是死死掣住裤头。 “你……” 李元悯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脸色微微一红,轻咳了一声, “没事……我并非……” 他想说自己并非女子,后一想,自己也算不得男人,又何必解释,只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掌覆盖住那双死死拽紧裤头的手,并不勉强他,声音放柔了来。 “不用怕,我会帮你……” 他抿了抿唇,又道:“这并不算什么。” 猊烈目色血红,他早已耗了多日,再是精悍也只是个十岁的少年,他闷哼一声脱了力,最终跌在干草上。 李元悯迟疑片刻,伸手解开了他的裤带。 更加剧烈的腥臊恶臭扑面而来,但见双腿之间黑黄之物狼藉一片,李元悯不由得蹙紧眉头。 猊烈偏过脑袋,死死咬着牙根,双拳僵硬地握在身侧,骨节分明,显然是羞耻之至。 ——紧闭的眼角分明有湿迹。 李元悯想,不过是个孩子啊。 他不再耽搁,吃力地搬来了猛兽饮水用的水槽,于水缸打了水,先是脱去那沾满污物的袄裤稍作清理,又撕下一片下摆沾了水,为之仔细擦拭。 天色渐渐阴翳下来,四处拢上一层朦胧的暗色。 李元悯额间生了细密的汗,他看了看干草堆上已是清爽多了的少年,心里松了一口气。 许是站得过快,他脑袋一阵眩晕,耐力亦是瞬间瓦解,再也忍不住,伏在栅栏边上呕吐起来。 看着那个连胆汁都快要吐出来的小宫女,猊烈眼角发红,心下恨恨想着,既是这般受不了……又何必假惺惺!世人皆是如此伪善险恶,她也不过如此! 李元悯轻喘着用袖口擦了擦唇角,额头轻轻靠着栅栏上,无意间碰上少年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上辈子那个喊他姐姐的孩子,李元悯的目光一瞬变得柔软。 猊烈一怔,粗喘着,侧过脸去。 李元悯突然笑了一下,而后慢慢靠着栅栏坐了下来,他抬起头来,将目光放得很远。 兽房的上方是窄窄的一片天空,此刻正阴郁地昏暗着,似暗哑晦涩的水墨画。 他心想,他尝试了无数次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放下这个孩子,也许自己永远就是这般廉价而被动吧。 这辈子……这辈子就这么算计着,走一步算一步罢。 李元悯自言自语。 猊烈忍不住回头,奇怪地看着“她”。 时光静默地流动着,李元悯闭上眼睛,他的周围充满了恶臭、腥臊,诸般难闻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可他却是奇异地在其间感受到了一股宁静。 猛然,远远的,开始有人声骚动起来,有宫人激动地叫喊着, “快看天上!” “神迹!是神迹!” 他睁开眼睛再复望向天空,原本晦涩不明的天空一片明亮紫红,仙鹤飞舞,偶尔低低地压过天空,如同蓬莱仙境。 上一世刊心刻骨的奇景再现,李元悯瞬间红了眼睛。 兽房内的凶兽齐齐暗了嘶鸣,似被此等景象感化,静静于原地候着,仰望上空。 世间好似突然安静了。 初武廿一年的小寒天,钟粹宫上方紫色祥云环绕,仙鹤飞舞,明德帝大喜,视为吉兆,命礼部拟呈,太庙祈告,后大封前朝后宫。 *** 因着吉兆之事,宫中热闹了好几日。 然而一切的热闹皆不关乎西殿的。 外头飘起了小雪,落在地上化为湿漉漉的痕迹,西殿院内的杂草早已枯黄,待西风一吹,摇摇曳曳的,露出几分衰败的模样。 李元悯望着庭院的雪水发愣,心里不免几分忧虑。 “殿下忧心什么?” 李元悯回过神来,勉力一笑,“昨日还是日头顶着天的模样,今日便下起了雪,也不知……多少人该受冻了。” “毕竟入冬了,气候反复也是常事。” 贺云逸不动声色观察着他,这段时日以来,他的气色好转了不少,只身量依旧孱弱,叫他不由得揪心。 时下,他穿着一身锦鼠灰对襟袄,织锦腰带,虽非名贵料子,倒比先前见得好多了,听说是王贵妃怜他凄苦,特令内务府侍官送了些过冬用物过来。 连殿内的铜炉也添了不少生碳。 到底为他高兴:“幸得贵妃娘娘照顾一二,你的好日子总算到了。” 李元悯笑笑不语。 “既是来了,便给你诊诊脉。” 未等对方反应过来,拿住他手腕,双指搭在他的脉上,半晌,贺云逸展颜一笑。 “好在那固本培元膏有几分效用,这脉象倒比前几次好得多了。” 李元悯神色一动:“那固本培元膏……待伤弱者是好的罢?” “那是自然,固本培元,补虚养气是极好的,”贺云逸难得有几分自得,“我们贺家的固本培元膏可是立身之本,自然不是旁的物事可比。” 李元悯若有所思地婆娑着手中那个雕刻着繁复花纹的药盒。 贺云逸知他一向谨小慎微,轻易不受恩,只宽慰道:“不过是些寻常补药熬制,只制法是麻烦了些,可也不算什么金贵之物,你安心用着便是。” 他又从医箱里拿出几盒膏药,推至李元悯面前, “这几盒是新制的,我特特调了些冬蜜,入口容易些。” 李元悯这次倒不再推辞,颊边浮起微笑,只收了下来,正待再说什么,外头一声通传,进来了个面若圆盘、身着绯兰宫装的高等宫女。 “三殿下,王贵妃请你过去钟粹宫一趟,尝一尝新进的香茶。” 这是钟粹宫的大宫女青荷,仆从主变,这段时日王贵妃待李元悯的另眼相看,也令她对眼前之人多了几分恭敬。 李元悯悄无声息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难为娘娘记挂,只我的咳疾未愈,怕过了病气给娘娘,这便不去了。” “这……”青荷面上犹豫。 李元悯揖了下身子,“劳烦姑姑回禀娘娘一声,待日后痊愈,元悯定当前去请罪请安。” 青荷知此行又是无果,唯有福了福,道了些吉祥话便退了出去。 “你咳疾未愈么?”贺云逸忙问。 李元悯轻笑了声:“只找个由头不去罢了。” 毕竟久浸宫闱,贺云逸不由替他打算:“虽说殿下素来不喜逢迎,然而贵妃毕竟是后宫中馈,往后……切不可一味推脱。” 李元悯自是不会与他解释,只笑了笑:“我记下了。” 此次出来,贺云逸是找了别的由头的,眼见坐得也久了,怕父亲起疑,便背上了行医箱站了起来,低声道: “也不早了,我得回太医院了。” 李元悯点点头,跟着站了起来,他迟疑了半晌,随意似得:“我如今身子已大好,往后贺太医不必专程过来诊脉了,这西殿……。” 他顿了顿:“往后如若不适,我自会去请。” 贺云逸心间一痛,心道,他岂能请的动,又有哪个太医愿意过来?恐怕这十几年的病痛他皆是硬生生扛过来的,他是清楚他的底子的,本就先天不足,这些年也耗得差不多了,如若再不养着,寿数恐难长久。 “也不是专程过来,有路过顺道而已。” 望着他眼里的一汪水秀柔和,贺云逸心下酸楚,他怎会不知他担心自己不祥的名头累及他,当下并不点破,只跟着笑了笑。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不由分说往他手上塞了一个玉佩:“往后若有要事,送这个去交给药局小倌,我便会过来,殿下可千万别自己扛着。” “嗯。” 李元悯点点头,珍重地收在怀里,微微一笑:“我记下了。” 贺云逸心间不舍,却只能就此离去。 *** 奢华靡丽的钟萃宫内香雾环绕。 王朝鸾倚着贵妃榻,眼睛半阖着,李元朗正给她悉心揉按着太阳穴。 “往后待西殿那位客气点。”懒洋洋的声音随口吩咐道。 “……是。” 李元朗毕恭毕敬,心间却是一片惊涛骇浪,他怎知才过了几日,王朝鸾待西殿那位的态度居然天差地别来,念起那日连廊李元悯对自己说的话,他心内一片惊骇,吞了吞口水:“母妃放心,前些年是孩儿不懂事,这些日孩儿已自省多次,往后定当与三殿下兄友弟恭,不教母妃挂心。” “兄友弟恭……”王朝鸾嘲讽似得一笑。 自小寒天紫霞仙鹤神迹出现,那贱妇子便各般托辞不肯往这边来了,倒是拿捏得一副好姿态,偏生他有几分神神鬼鬼的本事,如今自不能对他如何,只能各般想法子拉拢他过来。 这些天,她派了不下几路密探摸探李元悯这些年的行踪轨迹,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想起那日傍晚漫天的紫霞仙鹤,世人皆视为大吉兆,却令她浑身发冷、惊惧。 这一切竟被那贱妇子言中,那么浙西饿鬼……却是容不得她不信了。 正心烦意乱思索着,青荷从外头进来了,她面带几分难色,王朝鸾眼中厉色一起,啪的一下摔碎了手中的玉盏! “他这次又拿什么做借口?!” 青荷不敢耽搁,依样画葫芦回了,王朝鸾面上铁青。 半晌,露出一个艳丽狰狞的笑容来, “好,本宫好歹算他的半个母妃,儿子病了,我岂能不去关切关切,来人!摆驾西殿!” ※※※※※※※※※※※※※※※※※※※※ 神迹参考宋微宗《瑞鹤图》 摘自百度:北宋政和二年上元之次夕(即公元1112年正月十六日),都城汴京上空忽然云气飘浮,低映端门,群鹤飞鸣于宫殿上空,久久盘旋,不肯离去,两只仙鹤竟落在宫殿左右两个高大的鸱吻之上。引皇城宫人仰头惊诧,行路百姓驻足观看。空中仙禽竟似解人意,长鸣如诉,经时不散,后迤逦向西北方向飞去。当时徽宗亲睹此情此景兴奋不已,认为是祥云伴着仙禽前来帝都告瑞——国运兴盛之预兆,于是欣然命笔,将目睹情景绘于绢素之上,并题诗一首以纪其实。 第八章 囹圄时光 待外头熙熙攘攘的脚步声响起,李元悯揉了揉眉头,暗叹,这才三日,她便坐不住了。 轻吁了口气,站了起来,未及出门口迎接,便见王贵妃的仪仗在一众太侍宫女的簇拥下,风风火火朝殿门来。 李元悯垂下眼眸,抖了抖下摆,稽首拜道:“恭迎娘娘大驾。” “不必多礼!”王朝鸾面上带着和悦的笑容,忙踏下步撵,作势扶住他,“又非外头,大可不必守着这些繁文缛节。” 她托着李元悯的手臂,面上露着关切,上上下下打量着, “叫人唤了几次,总是不见你来,着实叫本宫忧心,好在看这气色该是无甚大碍了。” 李元悯露出感激的神情,“多谢娘娘关心,元悯已经大好。” 话音未落,王朝鸾瞬间带了几分责备:“你这孩子,既是大好,怎么本宫三催四请都不过去,亏得本宫处处念着你,见那新进的雪峰玉品相极好,仔细给你留着,这可不,还得专程过来请你,你打听打听,便是元朗也无这般待遇了。” 李元朗在身后一躬,面上的笑颇为勉强。 满意地见到李元悯面上的受宠若惊,王朝鸾嘴角一勾,轻掣住他的肘, “走罢,趁着新鲜。” 李元悯并未上前,他垂着脑袋,支支吾吾的,面上似有纠结,未等王朝鸾发问,蓦地一下跪了下去, “娘娘!元悯有罪!” 王朝鸾亲厚的戏码还未全,倒被他唬了一跳, “你何罪之有?” 李元悯伏着单薄的身体,脑袋愈发低垂:“元悯隐瞒了娘娘,请娘娘责罚!” 王朝鸾见他语调骇怖,心间惊疑不定,忍下了破口大骂的冲动,只扶起他, “本宫怎么会责罚你,你可是帮了本宫大忙。” 李元悯摇了摇头,语调艰难:“……我又做梦了。” “什么?!”王朝鸾脸色大变,念起上次他说的百万浙西饿鬼,终究是保持不了淡定,“你快说,一五一十全说出来!” 好歹还保有几分理智,她顿了顿,眼锋一扫,朝身后一记狠厉眼神,“你们都退下!” “是!”李元朗瞧了一眼对面的人,眼中滚涌着不明的暗潮,他朝着身后一挥手,众人齐齐退了出去。 荒芜的西殿内仅剩二人,王朝鸾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李元悯露出挣扎神色,嗫嚅:“其实娘娘的饿鬼之难并未全解……” “你说什么?!”王朝鸾陡然拔高了声音,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背上霎时出了一层冷汗,又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你不是说那些紫霞,那些劳什子仙鹤可帮本宫解饿鬼之厄?!” 腕上刺痛,教李元悯不由得皱眉,他深吸了口气:“原是元悯该死,不该托大!” “胡说!”王朝鸾声音尖利起来,“神迹已现,怎敌不过那些饿鬼!” 李元悯摇头道:“若是几十饿鬼自是可敌,然此次饿鬼众多,源源不绝自浙西来,饶是蓬莱仙鹤,也难敌这万千戾气……娘娘,是元悯无能!” 王朝鸾再也装不出高高在上的模样,她脸色苍白,浑身发颤,指着李元悯切齿道:“你胆敢信口开河!你胆敢!本宫若是有事,定当拿你陪葬!” 李元悯沉默,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半晌,似自言自语: “万事皆有因果,可元悯一直参不透为何那般多饿鬼皆从浙西来,按说浙西乃富庶之地,怎会鬼魅横行……元悯着实不明个中因缘……” 这番话如石破天惊,令王朝鸾浑身一震:“是了,这贱妇子久居后宫,耳目闭塞,怎会知晓今年初夏浙西洪水肆虐、流民千里之事,这些饿鬼如何来的他自是不知晓——亏得今日走了这么一趟。” 利目一转,暗忖:“父亲苦秀才出身,眼界着实狭小,做事又太不留余地,早便劝过他,这赈灾官银如何能尽数吞下,如今倒是报应在本宫的头上了!” 诸般念头往心间过了一遭,当下有了打算,只平稳了呼吸,闭了闭目,再睁眼时已复清明: “此事也不怪你,你起来吧。” 她嘴角又带了和悦的笑:“方才是本宫情急失态了,可千万别怨怪本宫。” 李元悯谦卑道:“儿臣岂敢,原本便是元悯无能,娘娘怪罪的是。” “罢了,此事就此而止,”她瞧了瞧四周,凑近了些,带了几分慎重:“这梦境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莫要与第三人道,可千万记住了。” “元悯谨记。” 王朝鸾展颜,拍了拍他的手:“好了,这天冷,莫在院中久站,仔细受了风,回去罢。” 话毕,再不多待,只速速往外走去,未及钟粹宫便迫不及待差人往国丈处递口信,命他进宫商议要事。 雪花渐渐地大了。 李元悯原地站立半晌,瞧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嘴角轻轻一勾。 他随手掸去落在肩膀的几片雪花,往回走去。 *** 再过两日便是秋选,京城面里宁静,其下暗流愈盛。 这日有雪,虽入冬不久,已是第五场雪了。 夜色下,大地埋没在一片白茫茫的暗哑中,寒冷寂静,兽房外,两名侍卫缩着脖子百无聊赖地凑在一块儿喝酒唠嗑,打发漫漫长夜。 湿冷昏暗的兽房内,猛兽们大多都睡下了,少部分醒着的也只是无聊地甩着尾巴,对眼前来来去去的人也无最初的警惕。 一身宫女装扮的李元悯将草堆上略为清爽的干草搬到最里去,往来没几趟额上便已出了薄薄的汗,时辰有限,他不敢耽搁,只轻喘着,将猊烈身下的干草换了一批。 笼中的少年体魄非常人可比,这才几日,伤势已大好,可坐立无虞,然他只一言不发,背着他坐着。 忙活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将笼中的干草换成新的了,李元悯擦了擦汗,这才绕到他身边靠着栅栏坐下。 猊烈身上衣着单薄,但看上去肢体舒展,并不畏寒,李元悯放心不少。 “并非我言而无信,只突发了些事情耽搁了。” 如今他已成为钟粹宫的座上宾,王朝鸾已是惊弓之鸟,时不时便会召他过去问询,唯恐他又做了什么梦兆。原本便说好午时过来的,可刚出门,青荷便来请他了,这一去,便被留下用了晚膳,待脱了身夜色已是深沉了。 他看着身上略为陈旧的宫装,叹了口气,谁教西殿仅秋蝉冬月两个宫女,倘若有个太侍也好,他也不用作这般滑稽的宫女打扮了。 猊烈没有理会他,神情漠然,只盘腿坐着,手上揪着根干草,置于指间搓揉着。 李元悯心知他正生着闷气,又无法与他说自己爽约的缘故,只伸出手,叹着气,像上辈子那般轻轻拍着他的背部,如同对待一个孩子一般。 猊烈呼吸一滞,眼中颇为几分羞恼,蓦地,他眼神一变,警觉地朝后一看,一把扯过眼前人,推到笼边厚厚的干草堆处,李元悯立马意识到有人往这边来了,他缩了身子,一掀干草,隐身其中。 进来的是抬水的杂役,二人将兽房内的水槽装满水,便又退了出去。 待脚步声渐远,李元悯连忙爬了起来,他气血本就不好,起得急了当下便有些站不住,差点磕到栅栏,幸得猊烈一把掣住他的手腕。 手中细瘦的腕子冰凉,几乎不像活人的手。 猊烈眸色幽深,看着她毫无血气的苍白的脸,想起方才那气喘吁吁搬动干草的模样,那一垛不过一二石,却令她疲累如此,想来底子并不好,瞧她打扮,也不过是宫中下等杂役宫女,在这吃人的宫中,该是同他一般,受尽磋磨。 眼中闪过一丝阴郁,将她的手放开了。 李元悯不以为意,拍了拍身上的浮土,突然想起什么,从袖口里摸了个药盒出来,拿出一丸药,置在他的唇边。 猊烈又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冷了,还有袖中笼着淡淡的香气。 不由得张嘴,将那微微发苦的丸药吞吃下去。 李元悯能感觉得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冷酷少年微微的妥协,他嘴角不由浅笑,收起了药盒。 余光一暗,看见对方将干草堆中的一个油纸包推给他,语气硬邦邦的。 “拿去。” 李元悯一愣,这是他给他带的吃食。 都说他人畜相交的怪物,兽房的杂役们自然玩弄似得给他投喂畜类杂碎甚至泔水之类,从未当过个人。李元悯瞧着他捧着生肉撕扯的模样便心酸,便悄悄带些干粮来给他。 “这些……” 这些都是些干馍等物,虽不好吃,但顶饱且易于存放,他好几日才能过来一趟,自然只能带这些吃食,李元悯原以为他不喜欢,正待解释,突然意识到什么,心下微酸,只勉强笑道:“我吃得饱的,这些都是给你的。” 他蹲了下来,将那油纸包重新藏入草堆下,心下酸楚愈盛,这样的孩子,如何会变成后来那个杀人如麻的人间魔王的呢? 一边扒拉着干草,突然开口: “如果……” 猊烈抬起头看着他,瞳仁漆黑。 李元悯扯了扯嘴角:“没什么。” 他理了理地上凌乱的干草:“我得走了。” 其实也不必问他什么,自己不可能像上辈子那般放他独自出宫、为祸人间。眼下也只有另一条路了,李元悯垂下鸦羽似得眼眸,隐藏住所有内心的波动。 一切,便等秋选那一天了。 ※※※※※※※※※※※※※※※※※※※※ 这篇绝对不是金手指大开的重生爽文,而是基于现状及人物个性合理推演的狗血戏码,不喜请及时点叉哈,当然,两个苦孩子最终会翻转人生,一定是happy ending,这点毋庸置疑。 感谢琳小冉 3个;近视了也看、醇熟切片面包 1个的地雷 感谢琳小冉 30瓶营养液 第九章 梦境 月色浮动,一丝阴云侵袭冰轮,夜风骤起,残破的窗纸窸窸窣窣一阵抖动。 蓦地,冷风破窗而入,将陈旧的纱幔拂得四处晃动,床上,睡梦中的李元悯紧抓着被褥,额间冷汗四溢。 恍惚间,李元悯掉进一片尸山血海里。 入目一片血腥暗红,高低起伏的皆是头颅残肢堆就的小山,粘稠的血液聚集成河流,漫湿履底。 空气中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 远处,一只擎天巨兽嘶吼着,高高支起前足,瞬间踏碎了面前围攻的人群,扑哧一声,溅起半人高的血浪。 撼动天地的震颤自足下传来,巨兽朝着他的方向步步前行。 围攻之人源源不绝,前赴后继杀剿巨兽,誓死不罢休一般,然双方力量太过悬殊,那些人在巨兽面前不异于蝼蚁一般,顷刻间被踩为肉泥。 “不……”李元悯仅能发出一声低弱的气音。 他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巨兽愈来愈近,前行带来的巨大的血腥气浪将他吞没。 他几乎无法站立,艰难地睁开双目,蓦地瞧见了那只巨兽浑身上下密密麻麻插满的箭矢,原来它身上的暗色皆是箭羽,一层填满了,无数的箭矢又插进缝隙中,一层又一层,源源不断。 巨兽焦躁地朝天嘶吼,踏溅更多的血浪。 厮杀无穷无尽。 “不……”他哭喊。 巨兽终于倒伏在了他的面前,如山高的身体压向了他,可李元悯奇异地却不感到害怕,只是伤心,莫名地伤心。 一阵巨大的力量裹挟着他,圈进了一个暖和平静的天地,巨兽呜咽,口中鲜血涌出,漆黑的瞳仁半暗不明。 李元悯走进了去,额头靠在它湿漉漉的鼻尖,泪流满面。 “不怕了。”李元悯蹭着他,哽咽着,“……不怕了。” 所有的杀戮声渐去,周围的血腥气如浓雾骤散,在这一番尸山血海中,李元悯与奄奄一息的巨兽依偎在一起。 “不怕了。” 李元悯低喃。 便是梦里也能感到它身上热度。 夜风渐渐平息,待冰轮越乌云而出,银色倾泻大地,西殿陷入一阵宁静。 李元悯的眉头渐渐舒缓,一颗泪珠自眼尾滑落,慢慢干涸在乌黑的发丝中。 *** 秋选那天是一个好天气,连下了三日的大雪霎止,天色放晴,皇城的上空碧蓝、万里无云,辽阔如平静无波的昙海。 好些年以后的李元悯还会记得那一天。 那是他命运的分歧,他做了一个与上辈子截然相反的决定,从此,命运开始逆转,只是那时的他并不知晓自己将去往何方,只惶恐着,坚持着。 他像一个泥泞中前行的老耋,前途茫茫,然而毫无退路,身后是幽暗的深渊凝视着他,似乎随时等着将他吞没,他只有前行才能摆脱这份被凝视的恐惧。 钟粹宫内,起迟了的王贵妃尚在内殿梳妆,三位皇子正于外殿候着。 李元朗、李元悯坐于堂中下首,正座上的正是月余未曾露面的四皇子李元旭,他早已换上了隆重的蟒袍,正斜靠着枕撵,时不时往嘴里丢几颗茴香地豆,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他这些日一直被看管在偏殿熟读五家,早便关得烦了,昨儿傍晚王贵妃才解的他的禁,偏生今日还有场硬战,更是胡闹不得,念此他额上便突突突地发疼。 漏刻上显示的时辰已是卯时正中,青荷率宫女们进来,添了第三回茶。 “母妃还未曾妥当?”李元旭颇有几分不耐。 青荷福了福身子,道:“娘娘这些日本就觉寐失调,为了今日秋选,更是竭虑良多,到底是累了,今日起的是迟了。” 李元朗听罢,似是感慨,叹道:“母妃着实辛苦了。” 李元旭摆了摆手,满不在乎:“母妃到底是想太多,舅父已说了,司马忌那只老狐狸素来与左相大人不和,怎会让嫡子去当大皇兄的黄门侍郎,难不成还有比本殿下更好的选择?” 李元朗笑着称是。 余光扫了一眼身边的李元悯,对方依旧是那副没有人气儿的态势,他双手垂在身侧,低着下巴,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他理应如此,亦本当如此,可李元朗却是知道,这幅孱弱皮囊下绝不是这般。 那日连廊所发生的一切已成为心间沉疴,叫他每每深夜思及,必难免心惊。 可他说不出哪里不对。 叫他更为忌惮的是,他居然短短数月便拿下了曾视他狗彘不若的王贵妃,这些日子以来,俨然成了钟粹宫的贵客,地位甚至隐隐有越他而上的苗头,叫他如何安枕。可他偏生不知这一切究竟如何发生的,更要紧的是——这贱妇子究竟意欲何为。 他眼底浮着暗黑的浪涌,不动声色审视李元悯半晌,对方依旧没有丁点反应,如同僵化的木偶一般,静静坐在椅塌上。 不由微微眯起眼睛,心下一番算计,遂旋过头去,朝着上首的李元旭温声一笑: “多日不见四弟,倒是清瘦不少,想必这些时日功课颇有进益。” 不说还好,一说李元旭便烦恶地啧了一声。 “二哥难不成不知我素来厌烦那些之乎者也,进益倒谈不上,只这几日可把本殿给折腾坏了。”似是勾起不愉快的记忆,李元旭眼中暗沉,带着几分怨毒,“曹纲那老匹夫最是迂腐固执,这几日就差没把我的皮给揭了一层,着实可气,偏生一时耐他不何——此仇不报非君子也,日后我定要教他明白得罪本皇子的下场!” 若是知道李元旭的为人,便知此话定不是说说而已。 李元悯恍惚一瞬,定了定身形,紧抓住扶手。 赤虎军军师曹纲,如今不过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太学院学士,上一世的后来,性格刚烈的他因开罪四皇子,被贬至白身,后为猊烈所启,投效军营,二人一个骁勇无匹,一个能谋善断,端的是风云际会,赤虎军原不过边陲之地五千护城军,短短数年,便发展成一把颠覆天下的劈天剑。 原来,一切皆是因果报应。 李元朗自小跟着李元旭,对他的脾性一清二楚,自是顺着他的话道: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母妃爱子之心切切不假,也是瞧着那曹学士久负才子盛名,才特特请他教授,又怎会想到这厮又臭又硬的性子,这些日辛苦四弟了。” “母妃事事忧虑太过,倒来磋磨我了。”李元旭嗤之以鼻:“谁都知道父皇待我们钟粹宫一向另眼相待,岂有别的宫的好,大皇兄不过是有个好舅舅罢了,其他的又有什么可与本殿比,世人都有双好眼睛,怎会瞧不出来将来这天下……” 顿了顿,他虽狂悖,也知有些话目前说不得,只轻哼一声,自信满满道:“好在过了今日,母妃便松快了。” “是啊,”李元朗目光幽深:“总算松快了。” 侧着脸,看着李元悯,嘴角浮起似笑不笑的幅度:“你说是吧?” 李元悯微微颔首:“是。” “哦?”李元旭斜睨了一眼下首坐着的人,上下扫了几眼,讥道:“何时咱们这位爷也出入钟粹宫了?” 李元悯并不答话。 却是李元朗接口道:“这些日子所幸有三殿下承欢膝下,倒是解了不少母妃的思儿之苦。” 李元旭面上便有些不虞,昨日李元朗早已在他面前添油加醋说了不少,心里本就存了几分不快,别的人讨好钟粹宫不打紧,只眼前这贱妇子不行,不说他身份卑贱,便是那不祥之身看着也晦气,也不知母妃如何想的,竟着了他的道,便毫不客气开口。 “三殿下?不过是个贱妇所生的不男不女的晦气东西,也配叫殿下?” 这话便是背后说,也是大大的不妥,更何况当面,自是杀人无形。李元朗不再接话,只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容,斜蔑了一眼身边。 然而对方没有半分恼,只木着一张脸坐在那里,如一块没有情感的石头。 李元朗最是厌烦他这种模样,以前倒罢了,如今他愈是没反应,他愈想撕破他这层假惺惺的皮囊,正待想法子再激李元旭一番,内殿便有了动静,珠帘一掀,环佩叮咛,王朝鸾一身盛装自内殿缓步而出。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琳小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剑狼百年好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琳小冉 25瓶;windy 6瓶; 第十章 秋选 “不得无礼!” 王朝鸾恼怒低喝,冲得却是自己的亲生皇子李元旭。 李元旭第一回见母妃如此袒护他人,况且还是个无关轻重的卑贱之人,面子一时拉不下,正待回上两句,又见她面上凝重躁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到底不敢在这当口触母妃的逆鳞,只能按捺下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元悯。 王朝鸾深吸一口气,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李元朗,似笑非笑:“二殿下可当真挑拨得一手好本事。” 李元朗心下一惊,忙拱手:“元朗不敢。” 心下暗悔方才的挑拨举动,若私下倒算了,谅李元旭那蛮子只能由着自己摆布,只是在王朝鸾这等浸淫后宫十数年的高手面前,岂能瞧不出他那点心思。 他本就是藏得极深,偏生叫他遇见那贱种便脑热失了分寸,也不知王朝鸾会否抓着此事不放,若是…… 呼吸一时重了几分,正想好措辞,王朝鸾已是旋身离去,教他一时插话不得,心下愈发忐忑不安,唯有垂手退到一侧。 今日,王朝鸾打扮得尤为隆重,细微之处无一不精致,只她连日操劳,夜里又多梦,不免疲乏,她目下虽拿胭脂香粉精心修饰,还是看得出几许黑影,饶是青荷手巧,依旧掩饰不了其面上的疲色,眉间更是一缕觉寐不调的燥意。 非她庸人自扰,这些日以来,她为填平浙西赈灾的银窟窿可算是焦头烂额,再加上秋选之事,几乎熬尽心血。 可气镇北侯府那边仍守口如瓶,一丝风声也无,不说他们,大皇子那边亦是同样吃了闭门羹,仿佛这场天潢贵胄极其重视的秋选不关乎他司马忌一般。 眼见两个皇子都渐渐长大了,有些事……不得不加快进程了,在争取镇北侯府这事上,虽大皇子并无占得先机,但谁叫人家有个好舅父,赵家左相赵构麾下门生众多,即便拉拢不得镇北侯府入幕,也控了几近一半的朝廷势力,这叫她如何安生。 司马忌这只老狐狸究竟作何打算? 她自是不信司马忌真心愿意当这个纯臣,只怕他想当,背后的镇北侯府阖族也不会令他如愿——哪个勋贵世家能够在党争中独善其身?历朝历代新皇更替,朝中势力皆是此消彼长,他不争,便是他人上位,百年世家,容不得淡泊。 只如今再去猜度也毫无意义,待今日午时过后便见分晓了,好在司马忌与赵左相素来有隙,今日他们的胜算并非不大,只未到最后,不免还是忐忑,毕竟多年的宫闱经历教她明白一件事——任何东西落不到囊袋之前决不做数。 心下伯虑愁眠,一早又见自己的亲儿如此愚钝,两三下便着了李元朗这般浅显的道,呆头愣脑当了人家的刀枪,偏生还什么都不知道,简直恼火,这李元朗……到底是长大了,心眼可是多了不止一丁半点。 心下起了几分忌惮,只这会儿她自然不会寻他的难处,只想待今日事毕,再好好敲打敲打他,免得他忘了自己的本分! 桩桩件件事情拢在一起,教她心火似焚,然王朝鸾自非凡人,当下倒是一力压制下来,拉着李元悯说些安慰之语,一边数落李元旭。 她对李元悯通晓神谕的本事说不上全信,但若让她全然不忌,如以往那般随意发落那自是不可能,否则她这段时日也不必焦头烂额四处挪账补上浙西的赈灾款项,更不必花费诸般心力拉拢其过来。 昨日,她已对李元旭诸般教诲,令他不得像往日般肆意作践李元悯,虽未对其言明缘由,可语气慎重,想必他也明白个中重要,却不想——这亲儿,究竟要让她担负到何时? 本来是假意数落几句,可心火一起,当下劈头盖脸臭骂起来,李元旭本就恼怒在心,这么当众数落,心下更恨,他倒还孝顺,不敢当面顶撞,只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在心间又多算了李元悯好几笔帐。 样子也做足够了,王朝鸾才上前再似模似样地安慰了李元悯几句。 李元悯自是一副大为感激的模样,如此,这早间之风波,在各人诸般心思中,就似乎这么轻易揭过了。 *** 今日的太学院与往日相比格外的肃穆庄严。 北安朝自开国便沿袭前朝设三省六部,另于礼部特设司礼监,专司这秋选,可见其隆重。 待钟鼓鸣过三轮,明德帝率后宫百官朝拜孔圣,祭天祀地。 半晌,钟鼓闭,明德帝坐于正座,其后设帷帐,司马皇后携众嫔妃按位份坐于其间。 高高的云台上,明德帝朝着跪拜的百官伸手一平:“众爱卿请起。” 百官山呼万岁。 左相大人赵构资历最老,且年逾耳顺,皇帝特赐独坐于下首,其余官员按官阶品位入座,最靠前的自乃天子重臣、一品亲贵、镇北侯司马忌,其子司马昱年方满十六,坐于其左侧,父子二人敛眉而坐,一般不俗的气度容貌,只司马忌行伍出身,沧桑间多了几分英武之气,教人不得小觑。 秋选一示天家恩宠,二为皇子选立近臣,待百官入座,司礼监礼官展开卷宗,颂天家恩德,并召天恩告,明德帝循例训了些话,如此,便到了辰时。 四位皇子自南门而入,走在最首的乃大皇子李元乾,其次为四皇子李元旭,姬女所生的二皇子李元朗、三皇子李元悯紧随其后。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只最后那位……未免孱弱了些,不似皇家子弟。 在场的官员们多是如此感慨。 李元乾大马金刀入座,上个月,他便年满十六,已是一副大人模样,生得威仪堂堂,容貌颇似明德帝,明德帝虽宠爱四子李元旭,但待其并不薄,早早便恩准其开牙建府,御赐亲王府邸,着内务府督造,颇是隆重。 左相大人远远瞧着自己英姿勃发的外甥,不由抚须,露出爱惜赞赏的目光。 王贵妃隐在珠帘后,看着比自己儿子高了不止一个脑袋的李元乾,端的是从容不迫,气度俨然,心下不由忌恨,又见李元旭躲在其身后悄自打哈欠的模样,心间更是烧了一把火。 司马皇后自也看见了,轻轻一笑,身后的褚贵人会意,挑着眉道:“看来四殿下这段时日颇为刻苦,咱们贵妃娘娘倒是辛苦了。” 王朝鸾岂不知这皇后狗腿子的暗讽之意,冷笑着回道:“本宫这孩子愚钝,自要多加辛劳,此间苦楚哪里妹妹能体会得到的,皇后娘娘,你说是也不是?” 意思自是清楚得很——你俩想受这份教导皇子之苦还没有资格呢。 褚贵人面色一紧,轻哼一声背过头去,司马皇后倒没有露出什么旁的脸色,只叱道:“观礼呢,莫要喧哗。” 其余众妃嫔面上各般神色,有幸灾乐祸观战的,有闻言自怜的,有隐忍怨毒的……只有大皇子的生母赵淑妃并未参与其间潮涌,她面上露出恍惚之意,目光只痴痴地望着云台下的某个身影。 帷帐后是个不小的战场,帷帐前更是。 秋选按诗、赋、时文、论四部分分别对皇子进行考核,虽明面上说命题当日才揭晓,但如四皇子之流,自然已通过诸般手段提前从翰林院拿到命题,并经由幕府门客拟好应试之文、加之润笔修饰,端的是文采斐然。 日头渐渐偏移正中,待巳时三刻一到,司礼监礼官鸣钟,云台上的皇子们皆放下笔纸,未免笔迹被识,由数位执笔太监收了卷宗于帷帐后誊抄,置于四个密匣之中,并上呈皇帝。 明德帝随手打开一个密匣,翻了两卷,面上浮出笑意,连声道好,便命礼官将卷轴悬挂云台木桁上,供百官品评,分四等,按优劣置朱碧缃玄四色玉简。 但今日的重点显然不在于几位皇子究竟考得如何,而在于这些世家侯爵如何抉择,当然,其间大部分已是定数,而今日最大的变数,便是镇北侯司马忌了。 众人虽皆装作品鉴模样,目光却不由齐齐聚在镇北侯爷身上,然他像是没有留意一般,步履不疾不徐,只轻抚须襞,笑着与身边翰林院林编撰谈笑风生,间或指点木桁上的文章诗赋。 王朝鸾焦躁地坐帷帐后,她等了半日也未曾见司马忌置下玉简,一颗心几乎吊在了喉咙口,暗骂这只老狐狸拿腔作势,不给人痛快。 云台暗涌流动,众人齐齐关注四色玉简数目,唯有李元悯心思不在此处,只垂眸出神地盯着眼前的桌案,湘色桌面上,一滴墨不小心滴在了上面,缓缓渗透开来,将桌案染了一道除不掉的污渍。 看着那抹墨色,他心间奇异的平静。 再次相逢,他原以为他该是连笔都握不住的。 自步入云台之后,那一道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脸上。 他缓缓抬头,对上了一双温润雅致的眼睛。 上辈子,他曾在这样的目光下,一步一步走向了不可挽回的绝路。 ※※※※※※※※※※※※※※※※※※※※ 做个小调查:你们觉得《朕为将军育龙种》最能勾起你们点击的欲望还是《与狼共枕》? 第十一章 猛虎 对方温和一笑,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世家公子,温文尔雅,芝兰玉树,与上辈子的初次相见并无二致。 这么当头,李元悯突然想起了上辈子与他的二三事来。 李元悯自小被冷落苛待,小小年纪已然尝遍世间人情冷暖,上一世的初遇与其说是惊艳,更是他黑暗岁月的救赎。 一个自小苦寒的人,哪里能逃得过那样一个如阳光般炙热的人的围猎,他诚惶诚恐地接受了这份上天难得的馈赠,以为命运终究待他不薄,然而随着二人朝夕相处,敏感如李元悯,还是察觉了一丝不对,对方瞥向他的目光虽一概温和,却偶有隐忍,甚至有一丝厌恶,但他藏得极好,好得让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后来才晓得,他本有个情投意合的世家女的,二人郎才女貌,心意相通,乃天造地设的一对,也不知他的候父司马忌怎生说动了他,令他强忍着厌恶,以身作饵,诱他进地狱的。 李元悯按下朝他冷笑的冲动,微微颔首致意,便将目光移向他处,再不往那边瞧上一眼。 云台上,四色玉简也投得差不多了,四位皇子誊抄的卷轴虽未署名,可内容私下早已通过气的,心中有数的侯爵贵胄们焉能瞧不出哪些诗赋是谁所为。 待一炷香过后,象征最佳的朱红玉简几乎分布在大皇子、四皇子的卷宗下。剩余两卷,一个好歹有旁的颜色,也有一二片朱红玉简,而属于李元悯的卷轴下,皆是象征末等的玄色玉简。 李元悯入太学院虽迟,但功课颇为用功,太学院的五经博士虽碍着其他皇子的面子,从无待其另眼相看过,但私底下颇有鼓励。上一世他为着这场秋选,可谓夙兴夜寐,苦读五家,然而秋选却等来这样的结果,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哪里晓得这其间的门道,自是以为自己无一是处,对他来说难免打击巨大。却在这等灰心绝望的时刻,司马昱如菩萨一般,持着那张朱红色的玉简,置在他的卷轴前。 李元悯闭了闭目,嘴角露出一丝讥笑。 眼见百官差不多都落下玉简,木桁前,独留司马忌还在徘徊,明德帝见状,笑道: “镇北侯如何还未决断?” 司马忌摇了摇头,颇为苦恼的模样,叹道: “陛下这可难为老臣了,论行军打仗,老臣自然在行,便是这文绉绉的东西,不动一兵一卒便闹得老臣头疼,我看啊,这分明比打仗难多了。” 众官笑,明德帝亦是龙颜大悦:“罢了,算是朕为难你了,咱们君臣多年,朕岂能不明白你的心思,瞧着你今日特特带了元若过来,想必来救你的急的,也好,朕倒也想瞧瞧元若自个儿想当谁的太学侍郎!” 司马忌感激拜首道:“陛下圣明。” 明德帝拂须一笑,当即朝司马忌招招手:“元若,还不速速前去襄助尔父?” 司马昱微微一笑,站了起来朝明德帝行了礼,帷帐后不由得一阵骚动。 褚贵人啧啧叹了一声,朝着司马皇后道:“不愧是人人口中的‘京中玉人’,皇后娘娘这宝贝侄子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可把京城一众世家子弟给比下去了,也不知往后便宜了哪家贵女。” 皇后笑了笑:“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想当初昱儿不过襁褓中一幼儿,而今已十六,倒真是可以考虑婚事了。” 她自是喜爱母家的这个嫡长侄子,若非兄长不允,早便与陛下建言定为凤鸣公主的驸马。 心下不免几分失落。 另一边,王朝鸾倒也是紧紧盯着司马昱,自他接过司马忌手上的四色玉简,她的一颗心已是咚咚咚地狂跳了起来。 一切便看这片刻功夫了。 她的注意力皆在司马昱身上,自然关注不到其他,待身边褚贵人的尖叫声骤起,她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待看清眼前,不由惊叫出声! 云台下已经乱作一团,众人纷纷尖叫着逃窜。 一只猛虎不知从何方飞跃云台上,瞬间踏碎了木桁,尘屑齐飞,而猛虎躁动不已,仰天嘶吼。 王朝鸾脸上的血色尽失。 她兽房内的猛兽岂会跑到这儿来? 未等她想明白,御前已经乱作一锅粥了。 “护驾!护驾!”随行太侍变了脸色,高声喝道。 一瞬间,猛虎跳上台阶,明德帝慌得从龙椅上滚下来,御前侍卫反应倒迅速,片刻功夫便将明德帝守卫得严严实实。 猛虎异常得躁动,追逐云台中四处逃窜的人。 大皇子四皇子自有官员掩护着退后,李元朗倒也机敏,速速从云台上跳了下去,木桁边上只剩李元悯一人。 他心间砰砰砰地跳,并无多少惊慌,眼中反倒生起了几分狂热。 “跟我来!”手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李元悯回头一看,是司马昱,未等反应过来,便被揽住腰部,亦从云台上跳了下去。 数名侍卫围合上来,护着他们转移到安全之地。 御林亲卫军来得很快,层层重兵将云台围住,待首领手势一挥,弓·弩手就位。 “放箭!”一声喝。 大片剑雨飞出,猛虎发出了凄厉的怒吼,顷刻间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猛虎轰然倒地,血,漫了一地。 李元悯闭了目,将视线从那片血渍上移开。 “没事吧?”司马昱显然受惊不小,但还记得柔声问他。 李元悯只喘着气,没有回答他,不动声色将手腕从他的掌心中挣脱出来。 局势已安,明德帝惊魂未定,又听得身后急促的叫声。 “娘娘!娘娘!” 原来是一向胆小的英美人昏厥过去。 “传太医!”明德帝拂袖。 片刻功夫,一众太医倾巢出动,齐齐赶往太学院。 待贺云逸匆匆走进太学院,第一眼先瞧见了狼藉一片的云台,一只硕壮的插满了箭矢的猛虎一动不动倒在地上,显然已了无生息。 云台前呻·吟之声此起彼伏,有忙乱逃窜中摔伤的宫人,亦有被吓到昏厥的官员,一片混乱。 贺云逸心下惴惴,四下逡巡,待看见云台下安然无恙的李元悯,心下稍安。对方也瞧见他了,面上带着几分不自在,居然别过脸去。 情况紧急,不容得贺云逸多思,他在别的太医的帮忙下,将伤者抬去软席,路过猛虎尸首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极淡的特殊的草香。 身体一僵,瞳仁凝缩,惊疑的目光落在猛虎尸首上。 “贺太医?” 贺云逸清醒过来,他喉结动了动,面色有一丝苍白。 “这儿有我,你自去帷帐后方瞧瞧英美人。” 贺云逸点点头,将人搬至一旁软席上,然后背上行医箱踏入帷帐。 在镇北侯的指挥下,云台上的秩序渐渐恢复正常,明德帝坐在龙椅上面色铁青,秋选这样的大日子,他却在百官面前失了仪态,何其恼火,官员们皆垂首拢手,站在下首大气也不敢出。 很快,数个御前亲卫押解了一内侍上前。 为首的侍卫道:“启禀陛下,臣已找到放虎之人,便是这钟萃宫的内侍陈喜。” 明德帝登时一掌拍在座边龙首上,朝着身后帷帐怒斥:“巍巍皇宫,天子脚下,居然混进一只凶兽,王贵妃,人是你宫里的,你作何解释!” 王贵妃在帷帐后已是失了方寸,忙撩开珠帘扑的一下跪在明德帝面前:“陛下,人虽是臣妾宫中的,但绝非臣妾所为,此事定是有旁的缘故。” 杏目当即一拧,朝着那內侍怒喝:“你究竟是哪个宫里派来陷害钟粹宫的。” 内侍双腿颤颤,早已是面无人色,他噗通一下跪了下来:“小人……小人不知发生了什么。” 王朝鸾很快便定下心来,她稳了稳神,知道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终,钟粹宫兽房的存在众所周知,只原先兽房养着皆是些供人赏玩的奇珍异兽,并无威胁,这些年才进了些猛兽凶禽,因兄长乃巡防营都督,掌宫禁巡防之权,故而此事做得方便隐秘,如今事发,再是如何也逃不了问责了。当下之计,自是先暂缓事态,再好好谋算一番。 遂软声道:“陛下,此事干系重大,必得详细盘查,臣妾看这奴才都吓坏魂了,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个什么,不若先安抚伤患,这奴才暂且关押大理寺,日后再行盘查发落。” 话音未落,褚贵人的讥讽的声音传来: “正因此事关系重大,才要当场好好查查,免得百官误以为陛下包庇谁呢。” 珠帘一掀,司马皇后已是在褚贵人的搀扶下缓步出来。二人看了一眼跪着的王朝鸾,双双朝明德帝福了福身子。 王朝鸾切齿道:“此事未明,你这毒妇便口口声声包庇,是何居心?!” “说话怎可如此没轻没重。”司马皇后对着褚贵人轻叱道,旋即扶起了王朝鸾,“妹妹素来恭顺束几,哪里会做这般无法无天之事,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不过……”她话锋一转:“褚贵人说得也是,此事慎重,今日怕是要当场查个水落石出了,本宫相信此事定非贵妃所为,正因如此,更要在百官面前还贵妃清白。” 王朝鸾看着嘴角噙着温柔笑意的司马皇后,一口银牙几近咬碎,正待辩驳几句,明德帝已是面色铁青发话了: “将那狗奴才押近些问话!” 很快,那内侍被拖到了御前,他涕泪泗流,只一个劲儿地磕头:“奴才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陛下!贵妃娘娘,您救救奴才!救救奴才!” “闭嘴!”明德帝忍了怒火,“你说!好端端的为何会带着这只兇兽来太学院?” 內侍哭道:“是三殿下!是三殿下吩咐的!” ※※※※※※※※※※※※※※※※※※※※ 哈哈,我这种纠结狂真是太辗转反复了,后来想想还是原来的名字吧,毕竟像胡猫猫说的,这个名字将我所有的狗血要素包含进去了哈哈。多多留评啊,虽然就阅读体验来说,养肥党最佳,然而对作者来说,寂寞写作实在太难熬了,康康我专栏,历来有始有终,绝无掉坑风险嘻嘻,最后感谢咩咩的地雷。 第十二章 转机 此话一出,举众哗然,在场之人齐齐将目光转向那位孱弱的三皇子。 “混账东西!” 明德帝本就是厌烦这个不男不女的皇子,若非当年开元寺的空洞大师一番谒语苦苦相劝,岂能留他于世。 当即气血上头,拂袖大怒:“来人,将这孽障拉下去,仗责一百!” 这仗责之刑,便是壮汉也受不住百棍,更何况这小袍子都填不满的三皇子。 司马昱眉头深皱。 此时的贺云逸正在帷帐内为晕厥的英美人施针,听得这话,心急如焚,却听得皇后娘娘的声音传来: “陛下息怒,此事查明定要严惩,只不过臣妾有一事想不通,这钟粹宫的宫人自有王贵妃调·教,如何听得三皇子的差遣?” “臣妾冤枉!”王朝鸾立刻喊冤:“这些时日,臣妾见三皇子独居西殿,怜他凄苦无状,便略照顾一二,有了这层干系,三皇子进出钟粹宫自也方便,想必宫人们亦是看在此处才让他行事方便,不想竟着了计!” 她目色一狞,指着司马皇后哭道:“皇后娘娘,这三殿下可是记在您名下的!臣妾到底是何处得罪了你!教你如此处心积虑!” “你——” 司马皇后脸色一变,她怎知对方如此狡赖,顷刻间便将这把火引到自己身上。 明德帝被吵得脑仁生疼,他揉了揉眉头,这会儿倒是冷静下来,缓缓踱了几步,朝着下首道: “拉那孽障上前问话!” 李元悯长长吐了一口气,从侍卫身后走了出去,司马昱心念一动,正想悄自交代他几句,然而对方似没发觉他暗示一般,微微抿着嘴往御前走去。 一掀下摆,跪在御前。 明德帝瞧了几眼他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心下生厌,沉了脸:“你且将你这些日所为一五一十说出来,若有半句隐瞒,朕必不饶不了你!” 对于这位生身父亲,上辈子的李元悯除了畏怕,其实还有几分隐藏在内心极深处的期许的,他想,若无父母,他怎会降生这世上,可他一辈子分明却是这般无父无母的态势,何为舐犊情深、何为父母慈爱,他全然不知。 隔了这么多年,上方所谓的“父皇”待他依旧一副视若狗彘的模样,倒没有别的什么,只会生出一股怅惘之意,他在这个世上太飘忽了,如无根之萍,无根之水,天地之大,不知何处才是归处。 明德帝见他面色恍惚,怒喝道:“还不快说出来!” 李元悯浑身一颤,讷讷地看了明德帝一眼。 他眼中唯一一点光亮熄灭,跪俯下去,似被惊吓到,嗫嚅着:“是二哥……元悯只是与那內侍传了二哥的话,让他辰时便将那只猛兽运过来……” “你胡说!” 李元朗一瘸一拐冲了出来,方才慌乱跳下云台之际,不慎崴到了脚踝,然足下再痛,岂能比得上此间的慌乱暴怒,他指着李元悯骂道: “好你个李元悯,竟血口喷人!” 李元悯蓦地抬起头,似是惊疑地看着他。 他双唇抖瑟,眼中恐慌,最终艰难开口, “回父皇,此事皆是元悯一人所为,不关二哥的事。” 在场众人皆知他在后宫的境遇,如若他死咬着,旁人自还会存着几分疑虑,然而他如此大包大揽,旁人又岂能信李元朗清白。 一股恐惧冷冷袭上心头,李元朗慌张地往上一瞧,果然,王朝鸾一双杏目泛着冷意正死盯着他,眼中是点点寒星。 一亲卫上前,双手呈上一把铜锁, “启禀陛下,此乃关押猛虎的铁笼上找到的锁具,卑职已查验过,这锁头外观虽完整,但锁芯已被人动过手脚,只需轻轻一碰便会脱落,故而这兇兽才这般轻易逃脱。” 明德帝面色黑沉,“好,好,倒是算计到朕的头上了!” 亲卫犹豫:“卑职还遣人去了钟粹宫的兽房……” 明德帝瞧了一眼钗发散乱的王贵妃,她面上慌乱一片,自是知道关窍不小,心下沉怒: “说!那里还养了多少只兇兽!” “狮虎三只,罴熊两只、花豹五只……” 后宫竟蓄养如此多兇兽,听闻亲卫口述,不仅百官妃嫔,便是明德帝也不免心惊肉跳,背后立时发了一阵冷汗。 “除此……”亲卫窥着明德帝的脸色,又道:“里面还关有一人。” 明德帝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人?” “乃一掖幽庭贱奴。” 后妃宫殿,竟私藏掖幽庭贱奴,官员们面面相觑,均不敢先发一言,明德帝眼前发黑,他跌跌撞撞后退几步,怒瞪了王贵妃一眼,半晌,切齿道: “将人带上来。” 王朝鸾怎知自己兽房中竟藏了一个贱奴,她扭头惊疑地看了一眼云台下的李元旭,对方满目骇然,她心下绝望,跌坐在地上,只恨这些年,对亲儿纵容太过。 很快,御林亲卫将关着猊烈的笼子运到了御前,一同来的还有掖幽庭中令。 猊烈目色黑沉,紧紧抓住栅栏,警惕地观察着周围,方才一堆官兵模样的人围了兽房,将他连人带笼拉到了这儿,他虽不知发生什么事,可心下明白绝非好事。 这个云台他自是熟悉,他曾在这儿与无数的野兽搏斗厮杀,原以为又要来一场血战,然而今日之状,显然并非如此。 目光不由落在眼前一个跪在地上的背影,皱了皱眉,他觉得很熟悉。 明德帝端详猊烈半晌,心知关押在掖幽庭的必是朝廷钦犯的亲眷,只猊烈头发蓬乱,脸面污黑,自是瞧不出样子。 “笼中何人?” 早在四皇子向他讨要这贱奴之时,这中令便知迟早会出事,只不知后果竟如此严重,他汗出如瀑,颤声道:“此乃叛将倪焱之子,猊烈。” 当场一阵骚动声。 叛将倪焱,出身寒族,曾凭着赫赫战功当上了江北大营的主帅,初武十年,江北大军苦战三年,终于收复漠北,将北安的版图扩向西域,立下不世之功,然而五年前,此人通敌卖国,使得北安短短数日就丢了南台十六州,消息传来,明德帝大怒,当场赐命斩立决,其府上男丁年满十六者皆诛杀,未满者押入掖幽庭为官奴,女眷充入教坊司。 掖幽庭中令知道此事已一发不可收拾,只能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给抖露出来——那四皇子如何讨要猊烈,又是如何充作兇兽与猛兽相搏。 在场不少武将与倪焱共事过,多数人仍对当年这一桩死案疑虑在心,此刻看见倪焱独子小小年纪便遭此非人折磨,不由义愤填膺。 一个老将含怒上前,隔着栅栏拖过猊烈,一把将他身上污黑得看不清颜色的衣服扯开,一具狼藉一片的身子敞露在众人面前。 上面或新或旧的撕咬伤口,有尚还在发炎的,亦有结了厚厚血痂的,满身肌肤,竟找不到一寸好的地方。 猊烈目色血红,正待出招卡住那老头的咽喉,余光却见眼前跪伏的人目光投向了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猊烈手一松,怔在当场。 正要细看,那人已经转移目光,恍若完全不认识一般。 猊烈胸膛剧烈起伏着,突然想起了最后一次会面,那人与他说:无论如何都要装作不认识他,切切。 她?是他? 那人为何会穿着皇子的衣服,又为何跪在地上?猊烈紧抓着铁杆。 方才扯开猊烈衣物的乃北疆军老将李茂,他素来欣赏倪焱,当年也因倪焱的缘故从正二品大将贬至如今四品参将,见故人之子如此备受磋磨,岂能耐得住性子,只眼中含泪,当即合掌跪下:“陛下,当年倪焱虽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然他身已伏诛,阖族覆灭,已受到天威严惩,可他亦有大功在身,看在漠北疆域的份上,这孩子怎能被如此苛待?” 明德帝面色青红,他怎知一桩事的背后竟还有一桩,倒像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今日,怕是不能轻易善终了,一时暗悔没有听着王贵妃的建议,私下审定,如今却是面临这等被架上台面的局势。 事情愈发棘手,倪焱通敌,罪有应得,但其漠北之功亦不可埋没,北安素以仁政治国,一个有功的罪将处理起来最是微妙,当年那场风波,至今仍是众多武将心间的一根刺,而今这倪焱之子,却是这般被皇家子弟苛待,若不好好安抚,万一让有心人拿此事做文章,显然会寒了天下人的心。 遂冷声道:“带四皇子上来!” 饶是仗着明德帝的宠爱,李元旭也知道今日这事不可能轻易揭过了,他跌跌撞撞跪在明德帝足下,哭道:“孩儿一时贪玩而已,都是孩儿一时贪玩,父皇,孩儿再不会了!” 明德帝恨铁不成钢,一把踹开他:“糊涂东西!今日之祸皆是因你而起,若不让你长长记性,日后怕是把这天给捅穿了!来人!拉这孽障下去仗责二十!” 第十三章 结果 王朝鸾花容失色,登时扑过去抱住明德帝的大腿,哭着哀求:“陛下,元旭尚小,岂能经得住这二十苦杖,都怪臣妾教子无方,才让他犯下今日这大错,便教臣妾代他受过吧陛下!” “父皇!儿臣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李元旭现时是真的怕了,扑在王朝鸾怀里涕泪横流。 母子二人紧紧相拥,哀泣此起彼伏。 明德帝胸膛剧烈起伏着,看着自己一向宠爱的四子跪在地上哭泣求饶,胸口还有自己的脚印,方才一怒之下,他倒是使了几分气力,也不知受伤与否,心下又气又怜,又见贵妃钗发皆乱,哭得是梨花带雨,面上难免露出不忍之色。 李元朗心知今日自己定是难逃问责,与其等旁人朝他发难,还不若置之死地而后生,当即咬咬牙,冲了出去双膝噗通跪地:“父皇,元朗对天发誓未曾差遣过三弟,也并不知这猛虎如何来的,然而今日这一切皆是孩儿的错!” 明德帝冷笑:“你既不认这桩公案,又如何言说都是你的错!” 李元朗泣声:“元朗身为兄长,自要处处提点,四弟尚小,一时贪玩,不辨是非,是我这做哥哥的未能及时劝阻,才得以有今日之祸事,恳请父皇恩准我代替四弟受这二十仗责!” 明德帝微眯着眼睛:“你可是说真心话?” “儿臣一片真心,”李元朗跪伏,做足心甘情愿的态势:“恳请父皇允准儿臣替四弟受过!” 明德帝点头,沉声道: “好!难为你有此等觉悟,朕便准了!只你记住,今日这二十棍并非纯是替你四弟受的,纵虎之事,朕在查清之前,暂且不发落你,然旁的你也逃不了责,这二十棍给朕好好受着!望你日后谨记!” 额际抵着石板地面,李元朗牙根耸动:“儿臣谨记。” 明德帝微微颔首,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李元旭:“你这孽障也绝不可轻饶,从今日起,禁足在偏院一个月,没有朕的允许,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臣妾遵旨。” “儿臣遵旨。” 王朝鸾低泣,放开怀中的李元旭,齐齐跪恩。 “陛下……”褚贵人上前一步,却被明德帝扬手一阻,喝道: “你还想添什么乱!” 褚贵人面色一紧,退回司马皇后身后,含恨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母子,而司马皇后只几不可见地深吸一口气。 处理好那厢,明德帝踱步至李元悯面前,目中烦恶:“你这愚钝东西,且不论是否被人指使,今日之祸开端皆在你,若不给你点教训恐怕你这混账东西长不了记性,便一同拉下去仗责三十!西殿宫人看管不力,罚俸仨月,各仗十!” 话音刚落,在场官员诸般神色。 众人都晓得明德帝厌恶三皇子,然今日之事,最大的始作俑者却仅是轻飘飘的禁足一个月,那三皇子历来谨小慎微,胆小如鼷,岂会做这等恶事,显然是为他人所利用,可受的惩罚却是最重,不免唏嘘。 另一边,大皇子李元乾微微抿着唇,心下后怕,四弟素来衒材扬己,处处逞能称强,兽房蓄养猛兽之事,他早便知晓,原本欲借此打压四皇子一脉,却被左相阻了,如今他可算知道舅父大人的高瞻远瞩了,不由与赵左相相视一眼,目露感激。 “儿臣遵旨……”李元悯似是畏怕,他缩着双肩,面上带着讨好,“儿臣还有事请奏。” “说!”明德帝不耐。 李元悯吞了吞口水:“今日之祸事皆因儿臣愚钝而起,儿臣愿效仿二哥,替父皇补偿四弟的过错,除了这三十仗责,还请父皇恩赐这掖幽庭之奴作我西殿的太学侍郎。” 此话一出,众大臣间轰然议论纷纷。 按秋选惯例,每个皇子至少要选配一名太学侍郎,旁的皇子都好说,便是这晦气不祥、受明德帝厌恶的三皇子不好安置,侯爵贵胄们又怎会让阖族命运与他产生关联,自是人人避之不及,原本秋选前明德帝还在发愁要如何定这个人选,听闻他这么一说,心念不由动了。 倒也……是好主意,一则免去他安排西殿侍郎人选之烦忧,二来,这孽障好歹有个皇子身份,让一个罪将之子除去奴籍,当其太学侍郎,到底算是个恩赐,如此也好安抚在场武将们的心。 当下抚须思虑半晌,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询问:“众爱卿以为如何?” 伶俐些的大臣们岂能领会不到明德帝的意思,当下连声称好,大赞陛下仁慈云云。 明德帝龙颜大悦,命执笔太侍即刻上前撰写圣旨。 云台下,司马昱目中暗色浮动,今日他父子二人本就有另一番打算,不想被这突如其来的猛虎给打断,现如今只能暂且按捺下来,日后再计,他悒悒地看了眼不远处的侯父,对方没有半分大计被阻的沮丧,仍旧面如春风,与一旁的官员谈笑交好。 到底是自己年纪尚小,修为不够。 他深吸一口气,将内心的郁丧冲散了几分,目光望向远处,那人已被侍卫带去接受仗责了。 看着那个单薄孱弱的背影,他蓦地起了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安,这个三皇子,与他料想中的,不太一样。 但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他关注着他的身影,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拢过心头。 一直在关注李元悯的还有猊烈,他呼吸炙热,十指紧紧掐进肉里,从刚才那一眼开始,他便沉浸在一股莫名的燥意里面,而这股燥意随着那皇帝罚他的三十仗责而达到顶峰。 他想对方应该会再看他一眼的,但直到他被侍卫押解着经过他的铁笼,都不曾往他这边看过。 他面上平静、坦然,仿佛并非去受刑一般。 为什么。 猊烈咬紧牙根,闭上了眼睛。 *** 太学院外,执杖的太侍此起彼伏杖打起来,小儿手臂粗细的木杖打在臀部,发出沉闷的声响,李元悯咬着牙根,紧紧抓住身下的长凳,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衣衫,剧痛袭来,似乎无穷无尽。 身边是李元朗的嚎哭:“你这贱妇子!我决计饶不了你!” “贱种!贱种!” 李元悯没有理会他,他的神志已在剧痛的侵袭下恍惚了起来。 好痛,太痛了。 连日光都变成了刀刃,杀进眼里,刺得眼睛瞧不清前途。 李元朗的二十棍已先打完,他的嘴唇已经被咬出口子,沁出血珠,他的瞳仁充满了仇恨,如同鬼刹,只死死盯着李元悯: “我定会杀了你!” “杀了你!” 狰狞沙哑的声音如诅咒一般回荡。 随着最后一声沉闷的声响,李元悯的三十仗棍也执行完毕,宫人收起了杖棍,齐齐到院内回话。 李元悯趴在长凳上,他缓了缓,艰难地旋过头: “放心……你杀不了我……”他剧烈地咳了一声,竟呕出一口鲜红来,然而他似是浑然不在乎,却是露出一个微笑来, “因为……王朝鸾再不会信你了……你这二十棍……白打了……” 纵虎之事,除了他们二人,谁也不能笃定真相,经此一事,李元悯已在他与王朝鸾之间,划破了一道裂痕。 李元朗目眦欲裂,大叫一声准备扑过来,然激痛之下却是滚在地上。 “李元悯!”他拼尽了浑身气力,嘶吼一声,旋即,面色一狞,一口气上不来,双眼翻白,就这么昏厥了过去。 李元悯又咳了一声,眼前的光影愈发恍惚起来,他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李元朗,笑了一声,不知是笑他,还是笑自己。 好累啊,李元悯想,又累又痛。 他的眼皮愈来愈重,待眼前的世界拉成一条长线,他瞬间跌入了黑暗之中。 *** 李元悯昏迷了三日。 待醒过来的时候,睁眼便是猊烈的那一双野兽似的眼睛,他的瞳仁很黑,有些冷冽,像两颗寒夜里的黑玉,李元悯不由伸手过去,碰了碰。 待触及那温热的皮肤,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梦境之中。 嘴角扯了扯,没有血色的唇露出一丝艰难的笑来。 他想,他总算把这孩子给救出来了。 “阿烈……”李元悯笑,笑得滚出眼泪,又叫他,“阿烈。” 猊烈原本存了一堆的话要质问他——为何骗他,为何救他,为何,为何。然而却在这一声声阿烈中,他内心那股莫名而生的闷气,不知所以的化为了乌有。 只闭了嘴,冷着一张脸,任对方的指尖轻轻触着自己的眉眼、脸颊,如同描画什么似得。 午后,一道圣旨下来,敕封三皇子李元悯为广安王,赐岭南封地,待伤愈后即刻出发前往。 岭南是个远离京城的烟瘴之地,民风彪悍,自古以来便是个苦地。但自从接到这个圣旨始,李元悯心间忍不住咚咚咚地跳起来。 ——这辈子,终于有机会让他踏出皇城的这一片天空了。 他自然知晓为何这道圣旨来得这般急,毕竟猊烈身份特殊且尴尬,不可能久居宫中,明德帝自要给他俩安排一个去处。 无论如何,自他谋算这纵虎之事始,这已经是他能够想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第十四章 坦白 猊烈原本暂时安置在掖幽庭,这日清晨才送到西殿的,与他一同来的,是二十余侍卫,层层把守住西殿。 众人心知肚明,虽明德帝此举意在安抚人心,然而猊烈毕竟乃罪臣之后,又是外男,未免徒生事端,在广安王携他前往岭南封地之前,自要多加警备。 外头是挤挤挨挨的人头,西殿内却是冷冷清清。因遭李元悯所累,秋蝉、冬月二人也被拉去各打十杖,如今都歇在西殿后院养伤,吃食都是膳房內侍送了食盒过来的。 原本未受伤前,李元悯也并非是个离不了人侍候的皇子,只臀上伤情未愈,这些日颇为一番辛苦。 殿内已无旁的宫人伺候,除了躺在床上的李元悯,来去自如的也只有一个猊烈了。他早已环了一周这座皇子的居处,发现它并无旁的宫殿那般富丽堂皇,倒残破得很,院内的杂草已没过人膝,被雪水浸得左右倒伏,一片萋萋,横梁立栋剥了漆,斑驳不堪地露出褐色内里,目及之处,一派荒凉。 猊烈幼时虽早早便没入掖幽庭,也瞧得出来,这并不是一个受宠皇子的待遇。 念及秋选那日的情状,猊烈不由看了看床上那个阖眼休憩的苍白瘦弱的人。 自他来到西殿,那人一直昏睡,好像很疲倦似得,醒来的时辰也并不很久,但他看上去心情颇为轻松,只很少说话,偶尔看着他,也偶尔笑。 猊烈自是没有学过宫规,他虽然被赐了一个“太学侍郎”的名头,实际上不过是个野性难驯、毫无规矩之人。 李元悯本想让他自行在偏殿收拾一间厢房出来暂时安歇,然而猊烈却自作主张去偏殿搬了一张长榻至李元悯的卧前,又找了不知哪里翻出来的一张褥子便这么凑合了。 李元悯叹了口气,心知这孩子一时半会儿也立不了规矩,只能随他。 深夜,李元悯被一阵尿意憋醒,他艰难地支撑起上身,想如往日那般艰难地移去一旁的净房解手,起得急了些,一时痛得扑了下去。 帷帐刷的一下被掀开。 是猊烈。 他没有说话,李元悯看了眼他,半晌,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扶着自己。 “……我想小解。” 猊烈却没有伸手,只回头找了一圈,拿出了自己用的夜壶递给他,李元悯怔忡半晌,脸色一红,继续伸手向他。 “你扶我去净房。” 猊烈皱了皱眉,不知他为何放着夜壶不用,偏要苦哈哈地挣扎着去净房,但他没有多说什么,依言将他扶了起来,见着他面色苍白,双腿颤颤,便俯身避开他的伤处,轻轻松松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李元悯虽身量小,但好歹年长他三岁,猊烈此时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少年,竟能如此轻松便将他抱了起来,这教他突然想起了那个膂力过人,力能拔山扛鼎的千古难逢的悍将。 而今,他只是个刚被救出来的沉默寡言的罪将之子。 李元悯心间诸般滋味,一时难明,他攀住了他的脖子,只轻轻咳了咳: “你不必如此。” “这样,容易。” 许是长久未跟人说话,少年的声音带着沙哑与生拙。 猊烈将他抱去了净房放稳,正要帮他解开裤头,李元悯连忙阻了,他耳尖一点微红。 “你在外面等着便好。” 看见猊烈仍不走,只轻抬眼眸,微红着脸道:“去罢。” 猊烈黑黝黝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将布帘放了下来,退了出去,过了好久,淅淅沥沥的声音才从里面传了出来。 猊烈竟不知他小解竟要蹲坐着的,一时不解,只以为是宫中贵人们的规矩。 等里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好了。”猊烈便撩开布帘进了去,对方的脸看上去比方才更红了,还有些不知是累还是疼出来的汗。 “你不必……” 猊烈原本想说,他重伤失禁之际,是他帮着清理那些污秽的,自己做的这些,与他相比自然不算什么,但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之人,瞧着对方耳尖冒红的模样便住了口。 半晌,李元悯搭上了他的肩,“抱我回去罢。” 猊烈将他拦腰抱了起来,走了几步,突然听见李元悯轻微的声音传来, “我乃……” 猊烈低头看他,见他眸色翕动,月色下,颤颤地有了几分脆弱。他抿了抿那毫无血色的唇,轻声道:“我乃双性之人。” 猊烈微微一滞,突然想起方才他脸色微红的样子,还有那阵淅淅沥沥的声音,一股莫名的情绪充斥着心间,说不上难受,但涨涨的,酸酸的,有些让人无所适从。 但只有片刻凝滞,猊烈收紧了双臂,轻轻地嗯了一声,大步往寝宫走去。 *** 按说李元悯得封广安王,各宫必得备上厚礼,亲自来西殿拜贺送行才是。 但后宫诸殿好似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西殿如往日一般萧条安静。 李元悯自更愿如此局面,这几日清净中,他的伤势渐渐好转,再过了两日,已可以下地了,只不过行走吃力些,从寝殿到宫门,要足足花上一炷香的时间。可他的心情一日比一日明朗,逃脱京城的日子在即,又没有旁的令人烦心倦目的人事来侵扰,自是轻松惬意,两辈子松快的日子并不多,这几日的清净已经足够令他感激上苍了。 但令他想不到的是,司马皇后来了。 然而对方此行的目的显然不在他处,只浩浩荡荡进来,略略问了他几句,便匆匆拐去后殿——那儿是西殿宫女们住的地方。 待司马皇后从后殿出来,她身边的大宫女带着的厚厚的重礼不见踪影了。 李元悯恭恭敬敬站在殿门,目送司马皇后离去,等一众宫人拥着凤撵消失在远处,他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后殿的方向。 用过晚膳后,李元悯将秋蝉与冬月都叫到跟前。 二人伤势已大好,只静卧多日,不免气色稍减了些。 冬月依旧是那副木讷的模样,倒是秋蝉,她发髻上插着一枝从未见过的、颇为贵重的飞鸟衔珠翠玉簪子,面上一改往日的愁怨,眉梢带着几分喜意,娇娇柔柔站在那儿,很是昳丽。李元悯瞧了瞧她,心里大抵有了数。 他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此次是我累及你们了。” 二人心思各异,嘴上倒是齐道惶恐。 李元悯淡淡一笑,“想必你们也知道陛下封我为广安王、敕封岭南封地的消息了。现下我身子已大好,准备后日便应旨启程,所以今夜叫你们来,也是听听你们的意思。” 他先看向冬月,“你自不必说,从哪里来便往哪里去,可行?” 冬月木讷的神态终于有了一丝动静,她自然明白李元悯的意思,对方既知道自己乃镇北候安插在宫内的眼线,若是愿意接上镇北侯府的高枝,自然便会带她走,而现下,他显然是另一种意思。 两三思虑,她拜首,“奴婢遵命。” 话毕,也不等李元悯挥退,自行退了出去,该是想办法去通报了。 秋蝉听着二人的对话,心间犯了一阵嘀咕,有些不明所以,她自是不晓二人这一番对话是何意,只现下她也不在乎了,她更关心的是另一桩。 自她几番试探,知晓贺太医对她无意后,终日郁丧,前几日更是被这不祥之人累得一场苦杖,却不想命运到底眷顾了她一回,念及昨日司马皇后期许她的话,心间一阵又一阵的欢喜。 李元悯打断了她的遐思: “秋蝉,你可愿意跟随我一同去岭南?” 秋蝉蓦地抬起了头,她眼中纠葛,又复垂下脸蛋,终是下定了决心,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请殿下恕罪!” 李元悯点了点头,似乎已经预知她的答案,淡淡道:“岭南太远了,你不愿去,我理解的,我只问你最后一句,你可做好决定了?” 秋蝉觉得他话中有话,但也没去细想,只咬牙道:“奴婢主意已定,愿留在宫中服侍陛下。” 她顿了顿,生怕李元悯借此发难似得,抢言:“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李元悯轻轻一笑,收回了手,抖了抖下摆。 “我知道了,你去吧。” 秋蝉不敢耽误,连忙磕了头便匆匆离去了,一副生怕旁人断她康端大道一般。 李元悯长长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 秋蝉长相秀美昳丽,想必便是拖到太学院杖责的那日,入了司马皇后的眼睛了。秋蝉,终究还是上辈子的那个秋蝉,一点都没变。 他本打算带着秋蝉离开京城的,毕竟他不能将她留下算计贺云逸,可如今,她已经选了自己想选的,做了皇后宫内的姬女,那这辈子,她也与贺云逸无缘了。 随她罢。 靠在椅背上,望着萧条的院子,李元悯再度轻轻叹了口气。 知鹤,是许久未曾来了。 他想在出发前见见这位上辈子唯一的挚友,此去路途遥遥,不知归期,也不知何时何地才能再见面。 心下难免起了几分怅惘。 只未等他想到办法避开耳目,将玉佩送去药局,贺云逸来了。 ※※※※※※※※※※※※※※※※※※※※ 感谢琳小冉、薜萝藏虺、近视了也看 的地雷, 感谢琳小冉 30瓶的营养液。 第十五章 命运 外头暮色一片,四处像蒙了一层暗纱,李元悯原先瞧不清他,只试探地:“贺太医?” 待那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面上不由带上了惊喜:“知鹤!” 本想再难相见的,李元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忙站起来迎了上去,一时起得急了,扯到了伤处,不由哎唷一声,一时颇有些脸热,一瘸一拐地向他走了去。 他自满心欢喜,然瞧清对方脸上的神色后,脚步不由慢了下来,面上的笑容亦渐渐凝固。 对方面上带了自己看不懂的神情,就那么木木地看着他。 李元悯不明所以:“知鹤?” 贺云逸讥诮似得一哂:“苦地丁与骨碎草,性寒,清热毒,消痈肿,活血止痛,补筋强骨,二则混同自是极好的外用之药。” 这一番外人听了不明所以的话教李元悯浑身一震,脸色刷的一下白了:“知鹤……” 然而贺云逸似乎并无关心他的反应一般,只自顾自地:“可若这二者一同内服,便会使人筋骨俱痛,躁动难安……猛兽更是如此。” 贺云逸幽幽看向李元悯,目中似一汪瞧不清模样的深黑的湖:“记得我曾千般嘱咐过三殿下,这外用之物切切小心,用后即刻净手,免得误服,不想,三殿下胸间早有丘壑,无需区区在下碍事。” 他乃太医世家贺氏出身,贺家族人嗅觉灵敏,非常人可比,旁人不知,唯他闻得出那日猛虎身上这二味草药的气息。 这《药经》所载,他曾在对方有意无意的诱导下,当成谈资随口道出,怎料得一开始便落入对方的谋算之中。 “知鹤……”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李元悯张了张嘴,徒劳地:“你听我说……” 他晃了晃身子,心脏如坠深渊,一片暗沉,他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说起——他确实利用了他。 可他实在没了法子,重活一世,他手上的东西太少了,少到他寸步难行,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徒劳地在这摊污浊里苦苦挣扎,重复着上辈子的噩梦,可他想逃出去,太想了。 自那日他送药膏来,特特叮嘱一番后,他便起了这筹谋纵虎的念头,为保计划不出错,他……确实别有目的地套了他一些药性方面的话。 “知鹤……”李元悯喉间发苦,深不见底的苦水浸没了他,可他却无法向他倾诉半分。 该从哪里说,又该如何说。 听闻知鹤二字,贺云逸身子晃了晃,唇边更是浮起了一丝自嘲。 与他初次相会,二人并不相识,可他却是半昏半醒地朝他凄凄喊着知鹤,也正是这一声知鹤,令他生平第一次起了怜惜,才有了二人后来的交情。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一想,那时他刚入太医院不久,是个年轻的不为人知的太医,一个久居冷宫的皇子岂能晓得他从未轻易告知旁人的字——怕是第一次会面,便落入他布下的局了。 有着那样一双清亮无垢的双眼的人,心思竟如此深沉! 这些时日以来那些会面的欢喜、那些倾心相交的一言一语、那些为他身子殚精竭虑的忧心忡忡……如今看来都像是一场笑话。 父亲一向为自己骄傲,少有厉色的时候,秋选那日的夜里,却是急急将他关在祖祠前劈头盖脸怒斥了一番。 “一个冷宫贱姬之子,自小尝遍人情冷暖,岂有你想象的软弱良善,需要你区区一个太医院左院使上赶着替他打算!” “纵虎之事是谁所为,瞒得了他人,瞒不了你我!” “陛下圣明,亦被此子耍得团团转,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人家趁手的一件工具!” “如若你还记得自己是贺家子孙,从今日起,便断绝与他往来!除非你想亲眼瞧着贺家阖族覆灭!” “知鹤!迷途知返啊!” 句句字字如雷霆贯耳,叫人心神俱裂。 贺云逸笑了几声,失魂落魄似得,连连向后跌了几步,他站稳了来,面上却是渐渐收了笑。 他从怀中摸了一盒膏药出来,自嘲道:“我一定是疯了,才会找了诸般借口来见你这一次。” “然而我贺某人交友从来无愧于心,今日便算是来做个了结罢。” 他手平平一举,将膏药示在他面前。 “此乃苦地丁与骨碎草所制的伤药,对你身上的仗责之伤再好不过……” 他语气渐渐平淡了下来,收起了所有的情绪,无论好的,还是不好的,他只是轻声道:“只望殿下此次莫再用错了。” 话音刚落,他将那盒膏药往一旁的桌案上一放,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李元悯浑身一颤,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失去很重要的东西,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慌乱又强自压制着:“知鹤,你等等,你等等好不好,让我好好想一想。” 他想该怎么说,他该怎么才能将一切合盘托出,他的缘由是那么荒谬,荒谬得半梦半醒间只以为自己做了个庄周梦蝶的魇。 可他太想留住他了,他的知鹤,这两辈子唯一的至交,他不想失去。 重生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慌乱,双手都在抖着,连着嘴唇,他努力地想着该从何说起,可说出来的,仅是无措地喃喃: “知鹤……我有苦衷的……” 他抬起头来,却看见对方面上的讥诮,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素日里的关心温柔,只剩下了淡漠。 李元悯心间一痛,放开了他的手,瞬间红了眼眶。 回不来了。 他知道一切再也回不来了,他彻底地失去了这个至交,两辈子他拥有的并不多,唯独的这个,也让他给弄丢了。 一切皆是因果报应。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李元旭,当他肆意折辱猊烈、想方设法报复曹纲之时,可会想到他自认为的一二小事,却成了他日后、甚至整个王朝的催命符。 一股宿命之感油然而生。 上辈子的他虽懦弱,却待贺云逸至诚,从无半分欺瞒利用,那样的人,才值得贺云逸以心相交,而不是这辈子担负了逃离欲望的自己,他利用了贺云逸,无论再是如何情非得已,到底是玷污了这份真情。 人活于世,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的。 贺云逸已经走远,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这样倾心相交的日子了,心碎如斯,痛极了,连身体的痛楚与此时相比,好像都显得那般无关轻重。 他失去了贺云逸,失去了他珍贵的东西,因为这辈子的一个选择。 李元悯捡起了那盒药膏,慢慢蹲了下去,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眼眶中掉落。 站在命运前方,他如同蚍蜉一般渺小。 *** 启程那日天色不佳,阴郁暗沉。 没有浩大的召天祭典仪式,只有内务府按规制安排的一行五十六人的卫队。 前来送行的唯有秋选那日为猊烈讲话的老将李茂,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两个身长八尺的随行。 李茂须发皆白,面上已带了岁月留下的沧桑,厮杀战场的将军终于有了几分普通老者的样子,他拍了拍猊烈的肩膀:“好孩子,此去且好好照顾自己。” 看着那一张肖似故人的脸面,似勾起他那些戎马倥偬的记忆,他眼角带了几许泪花,又朝着李元悯深深一鞠:“多谢三殿下。” 谢什么,他并不点明,李元悯忙扶起了他,李茂又唤过身后两名随行, “此乃我军中的两名随行张龙、周大武,虽是粗莽不堪,倒也忠心耿耿,便交由三殿下使唤了。” 李元悯眼眶一热,心知眼前这位老将虽是军旅粗人,心思却颇为细腻,也看出了他局促的无人可用的境地。 当下不再推辞,只郑重地朝他一拜:“多谢李老将军。” 迟疑片刻:“将军,元悯还有一事相求。” “哦?三殿下但说无妨。” 这件事着实是难为李老将军,可李元悯没有办法了,想起猊烈日后的暴虐,他尽力也要一试:“若是可以,还请李老将军想方设法营救倪将军之女倪英,她如今身陷教司坊,才八岁的年纪……” 他顿了顿,有些羞愧:“我……我人微言轻,前些日递的折子音信全无,想必未至御前便不见踪影了。我实在别无他法,还望李老将军看在倪将军的份上,尽力一试。” 猊烈浑身一震,看着眼前恳切相求之人,他怎不知他如今的境地,自是无法开口要求,故而只能将此事深深压抑心中,夜夜辗转难安,却不想他一直记在心上。 然而李茂倒没有露出为难的神情,面上一片钦佩:“三殿下放心,今日虽只有老朽一人前来,但朝中武将多有正义之辈,老朽一定同他们想方设法相救,即便一时脱身不得,也可暗中照顾一二,你们但请安心。” 猊烈目色深黑,他什么话也不说,只直登登跪了下来,朝李老将军深深地磕了三个头。 “好孩子,你不必如此。”他将猊烈扶了起来,“我与你父惺惺相惜,老夫信他绝不是叛国之人,个中缘由,老夫直至如今仍还在暗查,只如今你切切保重自己,往后像倪将军一般,做个顶天立地、无愧苍生的好男儿!” 猊烈紧握双拳,点了点头。 领兵已经前来催促了,他们不便多说,只互相郑重道别。 重重的城门开启,素色车舆在一行兵马的护送下往京城外驶去。 李元悯掀开轿帷,望向不断远去的巍峨的城门,以及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李老将军,心间并无想象中的激动,却是起了一丝淡淡的落寞。 队伍行走在茫茫天地之中。 待行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他摸了摸手中的药盒,开口道: “停!” 队首的领队挥了挥手,示意停下,猊烈掀开帷帐,将他扶了下来。 李元悯轻轻咳了一声,“你们在此处等候片刻。” 他自行一人走向了不远处的小山包,那里有颗孤零零的小树。 他站定,将怀里的一块玉佩掏了出来,垂着眼眸细细端详着,仿佛透过这块莹莹玉润的玉佩便可以瞧见那张温煦的脸,他一怔,幻象散开了来。 叹了口气,他找了根木棍在地上掘了一个深深的洞,而后将玉佩及药盒一起放了进去,定定地瞧了一会儿,覆上了土。 他站了起来,遥遥望着那烟波中几如圆点的京城,心间怅惘。 知鹤,别了。 一阵风拂过,他轻轻叹了口气,一回首,猊烈站在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 看着那风中挺拔的少年,他心头的怅惘不知为何减轻了不少,只微微一笑,迎了上去。 大风起,队伍的旗帜猎猎作响,苍茫的天地间一只孤鹰飞过,盘旋在空阔的上天,浩渺风波中,李元悯抓住猊烈的手。 “阿烈,我们走罢。” ※※※※※※※※※※※※※※※※※※※※ 作者君喜欢的感情绝对不是“天定之人”,而是因果。 感谢卿嗔 20瓶;将随风去 10瓶的营养液。 第十六章 岭南 春夏之交,岭南地界。 长庚星方落下不久,天色便早早地亮了起来,到了辰时,日头已是爬得老高,街道路面隐隐浮着热气,路边郁郁葱葱几丛绿影,树梢的嫩绿逐渐晒成了苍翠。似也感受到了外面的热浪,马房内的骏马们打着响鼻,饮着水槽内略显浑浊的井水。 这西南边陲之地乃盆地地域,气候潮湿,加上这烈日蒸晒,简直如同蒸笼无异,湿热难当,令人心生烦闷。 周大武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递给马夫,抹了把脸上的汗,长长吐了口浊气。 这鬼天气! 他低声抱怨着,算了算日子,他离开京城来到这岭南地界也已七年有余了,在这期间,他娶了妻添了两个娃子,却依旧适应不得这闷湿的气候,也不知往后还有无回京的机会。 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却是不敢耽搁,将马背上背囊中的文书拿了出来,急急往广安王府赶去。 拐了个弯,广安王府的门楣便入了眼帘。 这是一座并不宏伟华丽的王府,门庭带着岭南地域独特的风情,与京城贵胄府宅全然不一般,唯一相似的便是踏跺边上的两只石狮子,龇牙威严蹲坐着,后面站着两位神情肃严的府兵。 周大武匆匆踏进了府门,一头便撞见往外赶来的张龙。 “唉你可算来了,再迟上半刻,想必那位小爷得剥去你两层皮了!” “这不是急赶着么?”周大武抹了把脸,又问:“他在哪呢?” 张龙嘴一呶:“还能在哪?练武场等着呢。” 周大武一缩脖子,心下惴惴,他虽年长对方七八岁,然而在那位小爷面前,倒是气短不少——谁教他技不如人,让对方得了府兵总掌的位置。 想他周大武虽非一流高手,也绝非令人小觑之辈,不想那十七岁的青年短短数年间便将自己甩开一大截,念起第一次被挑下马,他摇头叹了口气,捏紧文书,急急往王府后方的练武场赶去。 未及门口,听得里面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疾行几步,便看见猊烈那张如刀削般冷硬的侧脸,他身姿挺拔,神色淡漠地拉满大弓,瞳仁一缩,蓦地放射出箭,几乎是同时,他搭箭、勾弦、拉弓、放箭一气呵成,刷刷刷地连续射出了三支箭,一箭跟着一箭,竟是连连将前方正中靶心的箭矢从箭羽处劈开来,短短一个屏息的功夫,靶心上的几只箭已被劈开花来,最后一支力透靶心,竟将三寸宽的靶子击穿,靶座震颤,发出了嗡嗡嗡的声响。 练场的众兵士爆发出更大的喝彩。 周大武心下大为震慑,饶是他见多了京中的高手,却从未见过如此天生神力者,不免暗暗咋舌。 趁着这间隙,他连忙上前,将文书递呈给猊烈,猊烈随手将大弓丢给他,翻阅起来,半晌,嘴角浮起了冷笑,收在怀里,也不言语,自顾自地往前院去了。 周大武自是认得手上这张泛着冷光的龙舌弓,乃不久前,前任岭南知府离任之际赠给广安王的,后被他转赠给猊烈了。听说是以紫檀神木所制,比玄铁更硬上三分。 周大武掂了掂,颇为沉重,他瞧着猊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心下痒痒,有心一试,便支起弓身,使了几分力气。 然而弓弦分毫不动,周大武不信邪,他好歹是李老将军从千余幼童中挑选出的三名资优之人,怎会比不得那人分毫。只咬了咬牙,使了全劲,待满脸涨红、青筋暴起,却仅能将之拉个半满。 仅仅坚持片刻,他瞬间泄了气,粗喘着,汗出如牛。 想起方才猊烈不费吹灰之力的模样,他再次悲哀地晓得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天生是有差别的。 当下垂头丧气地将这龙舌弓用软布沾上桐油擦拭,直至光亮如新,挂在猊烈休憩的耳房内。 绕过长廊,猊烈来到后院,正欲匆匆踏入主室,见身上皆是尘土汗水,略略一忖,先行回到偏院,唤小厮抬水来洗。 沐浴后,猊烈换了身便装,去了后院。 刚步入院门,便见一劲装少女端着一空碗出来了,那少女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与猊烈颇为相似,眉眼很是英气,又有几分少女特有的娇憨,她见猊烈过来,眼睛一亮: “阿兄!” 这少女便是猊烈之胞妹,倪英。 六年前,经由李茂等将士的苦心营救,终幸得脱身教坊司,幸得她年幼,未遭荼毒,只在教坊司打扫洗作,然教司坊岂是那等养生的佛地,自也是日日苦挨,小姑娘刚送到岭南的时候,已是瘦得仅剩一把骨头了。 亏得这些年在广安王府养回来了。 看着胞妹俏生生地朝自己疾步而来,猊烈淡漠的眉眼缓和不少,他瞧了瞧碗底几许褐色的药渣,目中拂过一丝忧色。 “殿下如何了?” 倪英道:“喝了药刚刚歇下,阿兄等午后再过来罢。” “无妨。”猊烈没有多说什么,只交代了她几句,便径直往主院走去。 刚推门进去,一阵淡凉的馨香扑鼻而来。 仆妇正于外室给水箱换水,内室纱幔轻垂,影影绰绰地透出里面的卧榻。 仆妇见到来人,连忙站起来,猊烈示意她噤声,挥了挥手命其退出去。 她福了福身子,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猊烈撩开纱幔,步入内室。 一阵淡淡的草药香气迎面扑来,因遮了光,里头比外室更凉快不少,外头携来的闷热瞬间化为无形。 床上的人已经陷入了昏睡,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映落淡淡的灰影,肌肤凝脂玉雪,隐在暗处泛着柔光,乌发已经散了,落在枕边,更显得那一张脸昳丽非常。 想起这些年愈来愈多的明里暗里落在他身上的各色目光,猊烈眸色深了几分,暗涌浮动。 缓步上前,坐在床边,将那落在床沿的手腕轻轻握住。 岭南的晚春如此闷热,然而对方身上还是透着凉意,一点微汗都无,多年宫廷生涯,到底是损了他的底子,这些日以来的连日操劳,还是让他病了一场,猊烈内心忧心忡忡,微微摩挲着那玉白腕子半晌,置入薄被之中。 他便这么坐着看着他,也不嫌无聊,就这么坐了几近一个时辰。 日上正中,外头的知了声起,李元悯才有了动静,睫羽翕动,缓缓睁开眼来,待瞧清了眼前的人来,不由一笑: “阿烈……” 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猊烈伸手去将他扶了起来,乌发拂过,一丝冷香钻入鼻间,猊烈的喉结动了动,不动声色放他靠在枕上。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没多久。”猊烈看着他,“还难受么?” “好多了。” 李元悯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不知觉间,他已经十七岁了,想当初救他出来时不过一个被人肆意欺凌的落魄少年,而今已经成长为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了,自己站在他面前,堪堪只到他下巴……当真是白驹过隙啊。 李元悯心间一片欣慰,他虽私心偏宠他,但也并非一味袒护,他这府兵总掌的位置到底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拿的,这孩子虽未及弱冠,但府中无论老将还是新兵,对他皆是心服口服,绝无二心——这些年,到底多亏有了他。 想起刚来岭南时相依为命的苦日子,心下不由唏嘘。 李元悯想,这样的孩子,不过是在绝境倾轧中走了歧途,怎会一开始便是上辈子的那杀人不眨眼的嗜血魔头呢? 好在他把他给救回来了。 心下便有了几分柔软,“用过午膳了么?” “没。”被那双春水一般柔和的眼睛看着,猊烈的心也像是浮在温水里,只面上平静无波:“殿下饿了么?” 李元悯本无食欲,见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露出的一丝希冀,便笑了笑:“好,便叫些吃的进来,你也陪我用些。” 猊烈立刻起身去吩咐了。 午膳一贯简单,粳米饭,一盘素锦鸡丝、一盘酱肉,一碟炒菜心,还有党参乌骨鸡汤,便无其他。 二人对坐着用膳。 原本猊烈乃下属,怎可以与主子同桌用膳,然而李元悯历来疼他,虽在外面有几分保留,但私下自然从不束着他。 待喝完最后一口汤,李元悯脸上多了些血色,拿过一旁的香茶漱口,顺口道: “你遣周大武去过袁巡台那边了?” 猊烈面上便露出些不虞来,放下筷子,将怀中的文书递给李元悯。 李元悯翻开,略略看了几眼,倒不生气,只笑着:“这袁崇生倒是明目张胆,两万顷地说也不说一声便垄了。” 为表天家恩赏,北安历来的藩王皆有赏赐的庄田,但在岭南地界,这些庄田一向由巡台府掌控,李元悯早先暗下遣人摸过底,这些庄田每亩约有一两左右的进账,原先的抚台倒颇为厚道,除了地方兵马供需,余下的皆分拨至广安王府,而这刚上任的袁崇生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先烧到他这边来了,不说一声便将其间一大块给砍了,留给广安王府的仅余一成之数。 且不说每年必得向京城交的三万两岁俸,便是养北安王府也不够。 李元悯自是知道为何,这袁崇生乃京城官员转任,早便听闻他的身世际遇,显然不将他放在眼里,否则他已上任半月有余,却从未前来拜会过,已算是明面上给广安王府下马威了。 又听得猊烈冷声:“午后我便领几十府兵过去拿他过来,且看他骨头是不是这般硬。” “此事尚且未至这毫无转圜之地,”李元悯笑笑:“先吃吧,明日再说。” 第十七章 倪英 入夜,猊烈照旧是宿在外室的长榻上,这原是他自京城以来一直保留的习惯,然而纵是李元悯容他,也知此举不妥,故而在其十四岁生辰过后,便不准他宿下了。 只这几日,李元悯病倒,猊烈自是二话不说又搬了长榻睡在了外头。他虽一贯听李元悯的,但若是关乎他的身子,便甚为固执,李元悯知道劝不动,也就随他。 夜已经很深了,岭南乃烟瘴之地,多有虫兽,外头微微的夏虫鸣声传来,便是白日里遣人清了,夜里依旧一阵一阵的,好在并不是很吵,这般多年,也习惯了。 许是白日里睡多了,李元悯倒是一点睡意也没了。 他抓着胸口的薄被,在夜色中睁着双眼看着床顶上雕刻的祥云逐日,无端端又想起了刚来岭南的日子,那时人生地不熟的,人事纷杂,身边仅几个可用之人,他这不争气的身子又一时适应不得岭南湿热的气候,刚来了半个月,便大病一场——那时候可真难啊,好在都过来了,如今的日子已是自己能够想象得到的极致了,不由轻轻吐了口气。 “殿下睡不着?” 纱幔外蓦地传来一声,猊烈的声音很是低沉,又带了几分久未开口的沙哑。 李元悯嗯了一声:“大概白日里睡多了。” 片刻,猊烈的嗓音响起:“殿下可是忧心那袁崇生之事?” 袁崇生这事儿虽棘手,倒还不至于令他辗转反侧,毕竟初来岭南之时,遇到的困境可比如今难多了。 这些年来的历练,倒是养成了自己一副诸事不惊的性子,也算好事,李元悯自嘲一哂,正待解释却又听得猊烈道:“别担心,一切有属下在。” 李元悯一怔,心下柔软:“并非此事,袁崇生之事我已另有打算,只要等上几日,待京城里摸清情况回信了再说。” 他翻了个身,透过影影绰绰的纱幔看了看外头躺着的人,刚来岭南那会儿他都是这么睡着的,半夜醒来便能看见少年安静睡着的模样。那时他还小,长塌虽不宽绰,倒还睡得下,只如今,他已是如此高大的身量,自不是躺得很舒展,此刻正反背着双手枕在脑后,似也睡不着。 这孩子,是自己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的啊,李元悯心下一阵羽毛拂过的感觉,突然开口道: “阿烈,这些年多亏有你了。” 外头之人没有说话,隔着纱幔也看不清表情,不知是否还是那副抿嘴沉默的模样,李元悯突然想到一事,心间倒是沉重了几分,眸色幽深。 “日后我定会想办法让你改姓归宗的。” 虽明德帝赦免他掖幽庭之奴籍,可天家威严,又岂容旁人压制,于是像警告敲打一般,仍保留着他掖幽庭的奴姓。 猊,兇兽之意,可这辈子,他的阿烈,已不再是那只逞凶人间的恶兽了。 猊烈沉默了半日,似是随意地, “无妨,一个姓而已。” 李元悯喉头一涩,他怎不知这改姓之事的千难万难,这孩子持重寡言,一概的困难只自己一力担了,却不愿将难题托负在他身上,心下酸楚,更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法将这兇兽之姓给改回去。 他不欲对方多想,便止了话题:“睡罢,明日你还得去郊外。” “嗯。” 李元悯悄无声息叹了口气,躺平了来,夜色愈发深沉,他半垂着眼睛,不知多久了,倒有些昏昏沉沉起来,纱幔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李元悯虽半梦半醒,也知道是猊烈进来了。 猊烈一直未睡,都在留心帷帐里面的动静,待许久未有翻身的细碎声响时才安心下来,又怕他深夜再发热症,便悄声起身撩开帷帐去探他的额温。 李元悯恍惚之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靠近了来,额上一暖,他的手背带着青年身上勃发的热度,身上是沐浴后清爽的熟悉气息,李元悯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心里很踏实,很暖和,很舒服。 他想软绵绵地喊一声阿烈,却疲倦地开不了口。 睡意袭来,他陷入了黑甜之中。 *** 醒来的时候猊烈已经不在了,大概已出发前去郊外了。长塌空荡荡的,几许阳光落在上头,浮尘在其间乱舞着,许是晨起的原因,李元悯心间也跟着空落落的。 外头候着的仆妇听着里面的动静,轻声询道:“殿下可是醒了?” 李元悯深吸一口气,散去心间的几许落寞,起身下地。 “拿热水进来。” 眼瞧着今日身子爽利了些,也暂无公事,午后时分,李元悯便只身前去练武场看看。 府兵们已被猊烈拉去郊外操练,练场里只剩下一群少年,他们打着赤膊,正闹腾腾着踢着蹴鞠。 定睛一瞧,倪英一身玄黑劲装也混在其中,她束着发,满脸热出来的汗,红扑扑的,足下正盘着蹴鞠,呼来喝去,纵然眼前四五个比之高大的少年齐齐围堵,却满眼无谓,反是生出了浓烈的兴奋,当下大喝一声,足间生力,蹴鞠应声入洞! 倪英扬起眉梢,一脸自得,美滋滋地撇了下鼻子。 “瞧你们一群怂货!” 身后气喘吁吁的少年们撑着双膝,无奈地瞧着眼前这个明艳张扬的少女。 李元悯不由皱眉。 这才意识到,倪英已经大了,过了年便已十四,如若放在京城里,早便有说亲的人家登门了。 想当初李老将军遣护卫送了她这么个女娃娃到府上,他怎知道如何教养一个深闺淑女,只能让倪英随着兄长一同受夫子教学,亦跟着周大武及张龙学些拳脚功夫,不想这孩子倒在北安王府的男人堆里混得风生水起,一副人人畏怕的女魔头的模样,想来是该找些女红绣娘来教教她了。 远远见着李元悯来了,倪英嘿的一声,速速跑了过来,“殿下哥哥,你身子好啦?” “好多了。”李元悯瞧了瞧倪英那张红扑扑的脸,摇了摇头,从袖中递了张帕子给她:“擦擦,一个女儿家如何这幅狼藉模样。” 倪英接过,眉飞色舞地邀功: “殿下可有瞧清我方才血虐这帮孙子的样子!” “你啊,”李元悯轻叱道:“到底是女子,怎能如此粗莽,往后不准在练场这般闹了。” 倪英满脸无所谓,只嘻嘻笑着,撒娇似的:“偶尔嘛。” 她擦了擦汗,将李元悯的帕子放在鼻尖深深一吸:“香香的,嘿嘿,跟殿下身上一样。” 李元悯感觉额间突突突地跳,心下暗叹,倪英虽与阿烈乃亲兄妹,性子倒是截然相反,到底要开始管管这女魔头了,否则怕整个北安都无人敢娶她了。 练场一群少年一窝蜂似得挤上前来,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 “殿下,您来啦!” “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殿下!要不要看看我剑术?” 看着那一张张略显稚嫩的笑脸,李元悯心下略有慰藉。 这些少年皆是孤儿,往后也会被培养为广安王府的府兵。 岭南地界毗邻交趾,常年有交趾倭夷来犯,那些倭夷往往挑着些人烟少的地儿屠村,这些皆是倭寇作乱中流离失所的孩子,幸得如今还有一处避难的地方。 许是一向冷酷肃严的猊总掌不在,这些少年欢脱了许多,一个个朝倪英挤眉弄眼。 倪英会意,笑嘻嘻上前,李元悯岂不知她打什么鬼主意,弹了下她的额头:“说罢,又怎么了?” 倪英摸了摸额头,只谄媚地笑着:“这不是十五了么,街西有庙会,听说此次来了不少西域的杂耍班子,极是难得,这次不去便再没机会瞧着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少年们屏息着,期待地盯着李元悯。 眼瞧着那一道道充满希冀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脸上,李元悯心间暗叹,罢了,猊烈一向严苛,整日将这群少年拘在后院,到底只是孩子,合该偶尔放放风才是。 便唤来了周大武,命他遣四个府兵跟着他们,特特嘱咐不许旁生枝节,尤其是倪英。 少年们齐齐欢呼。 李元悯唇角扯了扯,自行回了居处。 却不想,这一次竟是出了乱子。 ※※※※※※※※※※※※※※※※※※※※ 多多留评啊,咸鱼本尊基本上做不到存稿,都是根据做好的大纲每日现码,所以互动对我很重要嘤嘤嘤 第十八章 风波 日落时分,暮色四沉。 李元悯久未听得府中倪英叽叽喳喳的声音,心间便觉几分奇怪,只未往其他处想,以为这孩子又躲在府中哪处贪玩了。 待晚膳时候,仍还不见倪英踪影,李元悯便有些不安,立刻遣了小厮去问,不到片刻功夫,小厮便来回话,说是倪英与那一群孩子都还未归来。 李元悯不由皱眉,日头已经下山了,岭南地界多有流寇,巡台府早已颁布市坊宵禁令,庙会理当早就结束,何以酉时已过,这些孩子都还没回来。 心下便起了疑,忙唤来张龙,命他速派两人前往街西庙会去探探情况,却是回来报称庙会早已结束,找了街西各处皆不见这几人踪影,连周大武派去跟着的四个府兵也不见人影。 往日里这些少年也有贪玩的时候,但至少念着猊烈的严酷惩戒,自不敢在外头逗留太晚。李元悯心道不好,急匆匆赶往前厅,召集十来位近卫,分头去探听消息。 他坐在前厅的太师椅上,支着额,心下不安,各般念头都转了一圈,眉头愈发紧蹙。 待猊烈风尘仆仆带着众府兵归来,便见数名王府近卫神色凝重匆匆踏出府门。 他皱了皱眉,掣住缰绳,随便叫了个人过来问话。 那近卫拜首,忙一一回答了。 猊烈眸色一紧,立时调转马头, “左右营听令,兵分十路,往各个街坊去找!” 众府兵得令,依言分头行动,数百人的队伍,转瞬间便分为十纵队,井然有序分头去了。 正待拉了缰绳,猊烈想到什么,与那近卫吩咐道:“你且去禀告广安王一声,令他在府中安心等消息,其余近卫不得再出府,守着广安王。” 近卫得令去了。 猊烈深深看了看府门方向,扭头叱了一声,拉着缰绳往反方向飞奔而去。 广安王府内,四处皆已掌灯,李元悯焦急踱步。 夜色愈发深沉,派出去的人都未探得有用的消息回来,那些孩子们至今也未找到,李元悯在前厅干等了许久,心间的忧虑愈盛。 待戌时的梆子声传来,终于有近卫带回了消息。 说是倪英等人冲撞了巡台大人,这会儿正拘在府台官监。 ——巡台大人,不就是那位刚刚上任的袁崇生。 李元悯眸色一沉,感觉事情愈发棘手,又听得那侍卫道,猊烈已领了五百府兵,正与郡守军在官监前对峙着。 “什么?” 虽知猊烈不是那等冲动之辈,然而若是对方有意设下陷阱,一力挑衅,事态必然恶化。 “快备马车!” 他匆匆步出前厅,一边吩咐道:“遣两人跟随本王,速速前往府台官监,其余人等在府中待命。” 想到什么,他停住了脚步,快速步行至案台前,疾笔写上片刻,交给一旁的近卫,“送去巡台府。” 又吩咐道:“去后院库房将那十坛西凤酒一同带上。” 侍卫得令,匆匆遣人去办了。 府台官监前,火光冲天,滋啦滋啦燃烧着的火把将四处照得亮堂堂的。官监重地,自是少有人来,此地已多年未曾这般热闹了,但见黑压压的两众人马紧张地对峙着。 郡守军参领何翦擎着缰绳,微眯着眼睛盯着眼前挺括之人:“总掌大人好大的威风,竟来劫官监了,也不怕巡台大人去御前参上一本!” 摇曳的火光中,猊烈面无表情,显得肃杀:“广安王府的人若是有罪,自有三堂会审,入法典籍,再行定罪,何故如此随意发落,匆匆落狱,难不成这府台官监,倒成了袁巡台的私监了!” 何翦面色一紧,叱道:“我乃郡守军参领,自是听从地方郡守官的指挥,猊大人可不敢往末将身上泼这脏水!” “国法当前,有法不循,在下倒是想问问参领大人!”猊烈冷笑,一字一句道:“您是朝廷的官,还是巡台大人的奴!” “黄口小儿侮我!”何翦登时生怒,立时抽刀而出。 身后刷刷刷的一片刀刃尖利之声。 广安王府府兵们齐齐列阵,面色肃严,亦是严阵以待。 却在这剑拔弩张之时,一辆挂有广安王府府灯的马车匆匆往这边赶来。 片刻功夫,那马车便停在官监门口。 猊烈抬手一挥,身后的府兵们齐齐让出一道来。 一只纤细冷白的手探了出来,轿帘一掀,一个头束玉冠,身着月白襕衫的贵人在近卫的搀扶下自马车下了来。 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各色目光齐齐集中在他身上,广安王府的府兵久经猊烈调·教,已不敢轻易多看他们的主子,倒是郡守军众位官兵,目中一片惊艳之色,更有甚者,眼神发直来。 猊烈当下脸色黑沉,翻身下马,站在李元悯身后,冷冷的眼神噬人般扫了一圈,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便移开了大部分。 “这是干嘛?” 李元悯倒是不以为意,只视那些炙烈目光如无物,走近前去,眉梢稍抬,道: “原是何参领,可有段时日不见,不知一切安否?” “承广安王关心,一切安好。” 何翦翻身下马,合掌虚虚一拜,抬起头来,目光不动声色往他脸上转了一圈。 一年多未见,这广安王当真愈发……看着眼那一张勾魂夺魄的桃花面,他心间猫抓似得,偏偏面上不敢露出分毫不敬,毕竟曾是吃过亏的。 李元悯点点头,他环顾了一周,笑道:“这阵仗看得怪吓人的,阿烈,快快让人退了,不知道的还真当以为我们劫囚的呢。” 猊烈看了看他,李元悯微微颔首,他喉结动了动,扬起手示意,身后众兵士听命,齐齐收刀,全退去一边。 何翦自然顺阶而下,也命身后的郡守军士退下,拥簇的官监前顿时开阔不少,何翦看了看那昳丽非常的侧脸,喉间一动,凑上前去,俯身一拜,语气甚是诚恳: “殿下莫要怪罪,并非末将不识好歹,只这官监重地岂能擅闯,便是贵胄也一样……这厢多有得罪了。” “原不是什么大事,”李元悯瞧了眼那紧闭着牢门的官监,抖了抖下摆,随意似得,“本王府上这些孩子素日里顽劣,巡台大人代为管教管教也是好事,又怎能因这区区小事为难何参领。” “广安王如此体恤下峰之难,末将不胜感激。” 离得这般近,更是看清那脸上如脂似玉的白腻肌肤,一缕似有似无的幽香钻入鼻间,更是激得他喉间一片干涩,何翦呼吸不由粗重了几分,目光至那薄唇上移,蓦地背后一凉。 那人身后一双几要吃人的骇怖目光,何翦心下一跳,立时将目光移开了来。 轻咳一声:“即是如此,末将这便告退了。” “何参领留步,”李元悯唇角微微一扯,“方才本王送了拜帖至巡台府,何参领若无要事何不一同前往。” “十坛上好的西凤清液,”李元悯虚虚一指马车,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何参领可莫要辜负了!” “这……” 何翦迟疑片刻,稍稍看了他一眼,眼睛微眯,当即拜首: “那末将恭敬不如从命。” 第十九章 袁巡台 月色洒在青石板道上,路面跳动着晶莹的光,马车晃晃悠悠压过,转瞬间卷起几缕尘土。 “殿下。” 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猊烈撩开了轿帷进了来。 李元悯正靠着轿窗小憩,见是猊烈,眉眼当即舒展,月色下,如水若岚。 “是阿烈啊。” 这张脸猊烈已经看了七年,可猝然入眼,仍叫他忍不住短了呼吸。 他从来便知道他生得美,随着年岁渐长,这份夺人心魄的美丽一分更甚一分,长在自己那颗干涸枯裂的心间,盛开出绵延的馥郁芬芳来。 这份解他干涸的馥郁,有时,他甚至希望不要如此鲜妍欲滴。 ——太多豺狼了。 只要瞧见落在他身上的那些居心叵测的目光,他的心间便充满了可怕的暴虐。 撕碎他们!内心最角落的狂兽嘶吼着。 他自小被当成异类孤独活着,在掖幽庭时更被人当成凶畜一般看待,他当然是人,可每每此时,他觉得自己便是了,但凡有人觊觎他的花儿,便暴虐地想露出獠牙,用最锋利的齿尖、最猛烈的力量,瞬间将他们撕碎为齑粉! 猊烈拳头紧紧捏着,骨节泛白,却压抑着,轻声道: “你身子方愈。” 这是一句突如其来的话,然而李元悯如何不明白,只宽慰道:“昨日便好了,今日又憩了大半日,已是无妨……这场酒宴终归都要去,还不若早些。” 月色下,他看着青年那张略显冷硬的脸,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猊烈喉结一动,坐了过去。 李元悯抬头看了看他,软声道:“今夜,你不得跟进去,便在外头守着,可晓得?” 猊烈不语。 李元悯叹气:“如若做不到,你便也不必跟去了。” 沉静半晌,猊烈低哑的声音才传来:“我知道了。” 再行一炷香的时间,马车的速度便减缓下来,车身蓦地晃了一晃,李元悯便知已是到巡台府了,瞧着身侧青年沉默不语的模样,他叹了口气,忍不住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如同儿时一般。 “乖一点。” 猊烈半垂着眼眸,并没有回答他,只撩开轿帷,扶他下了马车。 虽说藩王乃一方之主,然手中权柄式微,已比不得开朝,自成祖以来诸地藩王皆被削权,只冠着一个名头而已。 尤其岭南之境,此地历来未作封地,巡台府高度集权,掌管辖内政令,总领各属地,治理民生,征收赋税,清讼案,察奸佞等等,权力极大,加之岭南地处偏远,山高皇帝远,这巡台说是地方上的土皇帝也不为过了。 他抬眸望了一眼那森严宏伟的巡台府,目中幽深,半晌,却是展颜一笑,邀了何翦一同前往,猊烈跟在身后。 未及通报,府门上方的金漆兽面锡环一颤,大门开启,里面匆匆赶来一人。 他身着靛蓝二品公服,不出四十的年纪,身材略为干瘦,八字胡,面皮微黄,面上倒是带着受宠若惊的浮夸。 “哎唷!竟不知是广安王来了!” 来人便是刚刚上任不久的巡台袁崇生。 待瞧清了眼前人的样子,袁崇生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恢复了常色,双手一揖: “下官有所怠慢,望广安王宽恕则个。” “袁巡台言重,”李元悯忙作势托住他的手肘,虚虚扶起。“本是本王唐突,不说一声便来了,也不知有无扰了巡台大人的清净。” “殿下这话可叫下官惶恐,”袁崇生一脸愧色,“本当是下峰要前去贵府拜见的,却不想此地诸事繁杂,竟是连轴转了多日,火红蜡烛两头烧,着实脱不开身,望殿下莫要怪罪。” 李元悯笑道:“何罪可怪。”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赞道:“这般晚了,袁巡台公服未除,想必是刚从公务脱身便赶着来见本王了,窥一斑而知全豹,也便晓得巡台大人素日里的辛苦,本王又如何怪罪,何参领,你说是也不是。” 何翦忙从后方上来,小心窥了一下袁崇生的脸色,亦是笑着拜首道:“广安王说的是,巡台大人昼乾夕惕,勤勉之至,着实令下峰见之惭愧。” 三人皆笑,场面一派愉悦平和。 “来人!”李元悯指了指马车,“将那十坛西凤酒搬下来。” 话音方落,似是意识到什么,面上便稍稍带了迟疑:“本王自作主张带了府中的藏酒来了,竟还没问袁巡台是否有雅兴品鉴一番?” “此乃下官之幸!”袁崇生受宠若惊,“殿下如此厚待,下官感激涕零,今儿十五,月色正圆,不若去府中栈台一叙,一边赏月,一边品酒,岂不人间乐事。” “如此甚好,那便请巡台大人带路吧。” 气氛融洽,在袁崇生的引领下,一行人进了巡台府。 猊烈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进了去。 待穿过前庭,绕过重新修缮的宏伟连廊,便到了巡台府的后院,短短一段时日,后院已是大为改观,院墙往外扩了不少,一座新修的栈台矗立湖面之上,丹楹刻桷、绣闼雕甍。月色洒落,烟波浮动,竟有几分蓬莱画作的神韵。 三人说笑着踏上了栈台,近卫皆止步踏跺之下,猊烈守在影壁处,暗沉的目光始终不离远处那个月白的人影。 娉婷婀娜的婢女烫了酒壶端上来,半跪在案台前,为贵人们布案,清风徐来,李元悯环视一周,赞道:“此处风景甚妙,秀丽雅致,恐怕岭南之境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殿下过赞,此乃犬子拙作,”袁崇生既是携李元悯到此,自是不怕对方借此发难,责他逾制,只作无奈道:“殿下有所不知,区区虽是京官转任,却非京城人士,下官祖籍姑苏,自入仕以来,家眷皆跟着下官四地漂泊,犬子怜其母亲思乡,便命匠人日夜兼程,竟也弄出来这么个池子来,也不知有无贻笑大方。” “令郎至孝,当真是闻之动容。”李元悯大为感慨。 酒过三巡,地上的酒坛已空了三坛,李元悯雪色颊际连着脖颈泛起了红晕,但神志颇为清明,毫无醉态,言谈间皆是岭南风土人情,绝口不提其他,倒真像极了专为袁崇生转任设下的宴席。 袁崇生仰头一倒,酒入咽喉,心下却是犯起了嘀咕。 他浸淫官场十数年,自是察言观色、品人窥性的个中好手,然而眼前这位不受明德帝喜爱的广安王,却与他了解到的全然不一致。 言行举止平和疏阔,进退有度,不端着虚架,亦不刻意交好,一副光明磊落的君子做派,倒真叫他意外了。念起记忆中那个神色仓皇、举止畏缩的孩童,他不由多看了两眼眼前之人。 纵然自己并非那等酒色之辈,也见过不少美人,却也承认,他从未见过如此绝色。 不过这也倒不奇怪,这厮生母乃镇北候敬献的西域贱姬,听说生得美极艳极,后宫多有天姿国色,竟无一人与之争锋,更听说床笫之间身有异香,深得明德帝宠爱,若非生下这个不男不女的不详皇子,恐怕凭着卑贱姬女之身进嫔封妃,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惜啊,命数天定。 他自是知道对方登门作甚么。广安王盘踞此境七年,他方转任此地,自要先行立下马威,敲打一番——一个受皇帝厌恶的不详皇子,他还没放在眼里,对于对方所求,他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然而今夜酒宴,对方却决口不提一字,只聊风土,好似官监风波全无一般。 眼睛微眯,心下无端生了警惕,却是不敢如之前那般轻视了。 再敬过一轮酒,便是袁崇生也开始有些飘忽了,正待遣侍女给对方斟满酒液,却听得对面之人迟疑道: “本王此次前来……并非只是找巡台大人吃酒的,却有一事相求。” 袁崇生心下一松,嘴角浮起笑容,该来的总算来了。 “殿下说的是什么话,但凡下官办得到的,只要不枉顾法纪,自当尽力。” 李元悯宽慰一笑,随手从袖里摸出一本厚厚的册子丢给他。 袁崇生醉意微醺,打开稍稍看了几眼,脸色一下子变了,蓦地坐正了来,一旁的何翦不知何故,摇摇晃晃伸头过来,他的上峰大人啪的一下阖上了,何翦面色一紧,讪讪退了去。 袁崇生面上诸般神色寰转,最终不动声色笑了笑:“广安王这是何意啊?” 这是一本庄田账册,记载详实,岭南封地所有账目收入一览无余,甚至比自己府上的那本,更详尽了三分。 李元悯似是看不到他脸上的不虞,面上一片至诚: “这便是本王所求之事。” 袁崇生面上的笑意已全然收起,审视他半晌,终于开口道:“下官洗耳恭听。” *** 从栈台下来的时候,李元悯仍无多少醉态,尚还能持礼与二人道别。袁崇生面上早无之前的肃严警惕,面带和悦笑意,客客气气送别,一派祥和的席后气氛。 猊烈很快迎了上来,接过了李元悯,二人一高一低步出巡台府。 待下踏跺,李元悯一下子放松了来,整个人靠在了他身上。 “没事了,”他喘着气:“明日阿英便会回来了。” 猊烈看着那陀红的脸,目色幽深,侧眸冷看了眼那巡台府的匾额。 一旦放松了警惕,压制的醉意更显了几分,李元悯额间抵着猊烈的胸膛,蹙眉蹭了蹭:“阿烈,我走不动了……抱我。” 这幅全然信赖的模样抚平不少猊烈内心的肆虐,他俯下身,打横将之抱了起来,越身上了马车。 ※※※※※※※※※※※※※※※※※※※※ 感谢臆想。 4个火箭炮,感谢琳小冉、恒河沙数的地雷 感谢臆想。 9瓶;44017643 8瓶的营养液。 破费了,谢谢。 第二十章 醉酒 夜已深黑,清风一起,便少了白日的闷热,倒生出了几许凉意。 巡台府内,袁崇生大步流星踏入议事前厅,那儿已有人就地等候着了。 “大人,何故匆匆遣下官来此?” 说话的是巡台府的曹师爷,袁崇生自京城带来的心腹膀臂。 虽是夜间,气温已降了不少,但一路匆匆赶过来,依旧让他出了一身的臭汗,他扯袖擦了擦,见着袁崇生脸色不好,心内自是起了几分小心翼翼。 袁崇生面色铁青,往桌案上丢下一物,正是那本账册。 曹师爷忙上前拿起,翻阅几页,眉头一皱,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袁崇生, “大人,这……” 袁崇生伸出一指重重点了下桌案:“此乃广安王送给你上峰大人我的账册。” “这……这不是岭南庄田之账么?”曹师爷大惊,不免又仔细翻了几页,上面详实之至,令他面上愈发惊异,“这广安王哪里来的账簿……还如此详实?” 袁崇生冷笑一声,眼睛微微眯起:“到底是我低估他了,原以为一个冷宫贱姬之子,能有多大本事,如今看来,他在这岭南的七年,倒也不是白待的。” 官场沉浮十余载,袁崇生最是明白一个道理——自古官账愈糊涂越好,若是谁也瞧不明白,更是好上加好了。可如今那广安王掌握岭南全境庄田之账,那便说明,巡台府行事便不那么利索了。 曹师爷自也机敏,吊梢眉一抖,道:“莫不是那广安王拿这本账册来敲打我们来了?” 见他与自己想到一处,袁崇生心内更多了几分警醒,他将今夜之事翻来覆去想了几遍,仍旧理不出头绪来。 “有无敲打的意思,本官不知,那广安王倒是一句未往这上面提过……他只让本官帮他一个忙。” “何忙?” 袁崇生唇角微微抿着,眼中波澜涌起,缓缓道:“让巡台府代掌全部庄田收入,他们广安王府自此不碰这庄银。” 曹师爷一时不明:“什么?难不成他们不往朝廷纳岁供了?” 袁崇生嗤笑:“曹师爷莫不是糊涂了,朝廷岁供岂能不纳!” 他点了点账簿:“这厮的意思是往后这些庄银收入皆归巡台府操持,岁供的银两,哼,自然也由我们来一并交纳。” “这广安王莫不是疯了不成,”虽说此事咋呼听上去对巡台府百利而无一害,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怎可能有人自断手臂而不谋一利。 按惯例,封地庄田的税银由各地巡台府负责纳征,所得银两与属地藩王共同分成。归地方巡台府者,用作奉养兵马之用,而归属于藩王那部分,大头自用作每年往京城里进贡的岁俸,剩余的自然是落入王府的口袋,故而,这每年的分成可算是玄机重重。 他初来此地,最先开刀的便是这庄银,前任巡台不知是懦弱无能还是别有原因,所得庄银除了留足地方兵马用度外,竟皆拨给广安王府。他怎会沿用如此窝囊分成,自然大刀阔斧进行庄田纳征改革,将大部分收入划入巡台府名下。 却不料,这广安王竟是出奇的大方,干脆连剩余的部分一并送给了巡台府,这叫他收得如何安心。 犹记得那人笑意晏晏,昳丽无方:“这账本本王看得头痛,每年操办这岁俸都要叫我去掉两层油皮……巡台大人,这厢便尽数交由您了,还望大人帮帮本王这个忙。” 初时他只以为这广安王受了几次敲打,特特来讨巡台府的好来了。 于是他便顺水推舟,不经意说起今日在街坊被一帮小儿冲撞之事,又“大惊失色”地知道这帮小儿居然便是广安王府上的人,继而上演了一出“大动肝火”,将那何翦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后又满脸惭色与李元悯连声道歉,拍着胸脯保证速速便将这些孩子给放了。 待将广安王给送出巡台府门,他的酒意也醒了几分,愈发嚼磨出事情的不对劲来。 若是其他藩王,他自不会如此怀疑,然而岭南的这位可是个不受宠的藩王,旁的藩王自有免征岁俸的待遇,若是遇到不景气的年份,陛下念着情分还会分拨官银补充藩王府的用度,可广安王府显然并没有这样的待遇,不说分拨,每年更是定死了至少三万两岁俸的纳贡。 这唯一的大头收入被拱手相让,偌大的广安王府,又靠什么养活? 思及此处,袁崇生更是连那最后半分的酒意也没了,背后惊出一身的冷汗,越瞧那本账簿愈觉得心慌,便立刻遣人去叫了曹师爷来商议了。 曹师爷自也是意识到不对劲,当下思忖良久,竟找不到什么缘故,念及他们来岭南的时日尚短,也不知其间有何不知情的猫腻。 当下拜首道:“大人,此事卑职明日便遣人去查。” 袁崇生点头:“好,越快越好。” 眼见夜色已深,明日还得部署公务,曹师爷不再逗留,当下与袁崇生辞别。袁崇生独自又在书房思虑良久,着实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唤下人抬灯,往内院走去。 刚踏入内院,便见前头摇摇晃晃的一个男子正哼着花曲儿,身边的小厮吃力地搀扶他,那小厮听闻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立时面色发白。 “大人!” 他慌张推了推身边的男子,男子醉醺醺回过头来,看见袁崇生那一张黑得可怕的脸,登时酒醒了。 “爹!” 这男子便是袁崇生的长子袁福,他方满弱冠之龄,身材与袁崇生一般瘦高,面皮青白,目下泛着青黑,显然是沉湎酒色良久。 “孽障!”袁崇生大怒。 若说自己这儿子长进,那是往祖宗八代脸上贴金,旁的倒罢了,来了岭南半月,倒将明街暗巷的窑子都给摸清了。 本就烦心账册之事,当下更是心生横怒,立时喊来家丁将这孽障给捆了,丢去祠堂跪上一晚不提。 *** 马车不疾不徐停在广安王府的两尊石狮子前。 轿帷一掀,立刻有小厮抬着府灯上来迎接。 猊烈将人紧紧抱在怀里,轻身下了马车,吩咐人去备醒酒汤热水巾帕等物。 待步入寝房,将那红扑扑的人儿轻放在软床上,床上的人难过地蹙了蹙眉头,挣了挣,缓缓睁开眼来,喘了几口, “扶我去净房……” 猊烈立刻将他抱去了净房小解,布帘后淅淅沥沥的声音传来,猊烈往外走了走,努力让自己不去注意那声音。 半晌,李元悯摇摇晃晃走了出来,眼见快要摔了,猊烈忙揽住他的腰,将他抱了起来。 “阿烈……”李元悯无力往眼前的胸膛上一靠,青年的肌肉紧实匀称,有着坚实的力度,熟悉的气息更是有种令人放松的魔力。 酒意的熏然腾上脑际,他任由自己陷入那温水一般浮动的迷蒙之中,这是他唯一可以放任自己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必防备,在青年平稳有力的步伐中,他昏昏沉沉地想,只要有阿烈在,他便是安全的。 他们是彼此的前胸后背,是这个世上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啊。 忍不住蹭了蹭,鼻音呢喃:“阿烈……” 猊烈垂首看着怀里醉醺醺的人,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回去的时候李元悯的醉意更浓了,连眼皮都睁不开,待醒酒汤上来,猊烈哄着喂他喝了点,许是汤水有些呛鼻,李元悯不由微微挣扎,不少汤水洒在了襕衫上,印出点点湿迹,猊烈叹了一口气,将碗递给一旁的仆妇,命她下去了。 “殿下……” 猊烈轻声唤他,捧着他的脸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颈窝上,面上似有犹豫之色,不过很快伸手,扯下了细腰之上的刺绣腰带,将他外衫去了,只剩内里月白的丝绸小衣。 他身上的酒气并不好闻,但解了外衫之后,那些酒气便淡了一点,一股冷香钻入鼻孔——他好像天生便带着这股好闻的香气,从雪白的肉里生出来一般,猊烈忍不住凑近了些,让那阵淡淡的香气笼着自己。 李元悯觉得脸很烫,又热又燥,思及什么,迷迷糊糊挣扎了来。 “抬水来……沐浴……” 猊烈知道他生性·爱洁,更别提这春夏湿热的气候。 许是因为身子特殊的缘故,他的沐浴向来都由着自己,从不假手下人,然而酒醉之人不分乾坤,岂能自行沐浴。 猊烈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哄:“殿下,明日再沐浴吧。” 李元悯皱了皱眉,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咛音,脸面皆是酒后的糜红,雪色颈间也晕染了深深浅浅的红粉。 猊烈目色浮游,喉结上下一动:“……那我帮殿下稍作擦拭。” 深吸一口气将他放平了来。巾帕已经沃了,微微散发着热气,猊烈的手指捏住了那小衣的系带,却是滞在那里,缓了片刻,轻轻拉开。 瞳仁骤缩,心间极力压抑很久的某些东西轰然炸开。 昏黄的烛光下,猊烈呼吸不稳,他的动作有些笨拙,那双可开百石大弓的手不自觉有着一丝颤。 他别开脸来,匆匆擦拭了,替他换上了干净的小衣。 第二十一章 安慰 一夜黑甜无梦。 李元悯翻了个身,乌发也随着动作流水一般的掠过枕靠,薄薄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双眼,虚无地看着床顶上熟悉的祥云逐日浮雕,昨夜喝了那么多酒,居然没有头疼,只额际有些闷闷的。不由抬手揉了揉颞颥,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习惯性地撩起纱幔望向长塌的方向,他一怔,猊烈不在,连长榻也一并收走了,眼前一片空落落的。 他微微蹙了眉,心觉奇怪,以往皆是自己命人搬走的,今日如何撤得这般迅速,且若非早起去郊外练场,猊烈一向是候在外室等他清醒的,何故今日不在? 他就地缓了缓,套上鞋履下了床。 外头的仆妇听闻动静,轻手轻脚进了来:“殿下,热水已备好,可要沐浴?” 李元悯一愣,才意识到是猊烈着人安排的,他昨夜喝了那么多,定是无法沐浴,猊烈看似冷情,却心细如发,他心间生暖,只点点头。 “好,拿进来吧。” 数位下人抬了浴桶巾帕等物进来安置妥当,便齐齐退了出去,李元悯除了身上的小衣亵裤,踏入热气腾腾的浴桶。 待热水没过胸口,李元悯惬意地长长吐了一口气。 念起昨夜在巡台府一番交锋的记忆,心间自是烦恶,好在这些年倒是养成了一副在外虚与委蛇的自如模样,并不算难捱。看得出来,袁崇生是个颇为棘手的角色,只他太过轻视自己这位冷宫皇子,未站稳脚跟,便想着轻易从他口中夺下一大块肥肉,可难不成他这七年的心力是白费的? 李元悯阖上双目,脖颈轻轻靠在浴桶边沿,水汽蒸得他浑身如一块质地极佳的粉玉,一张雌雄莫辩的脸更是昳丽非常,他嘴角轻轻一勾——也不知袁崇生交不出那三万两岁俸的时候,该怎生惊怒? 待将一身雪色肌肤泡得通红,鼻尖微微生汗,他才起身了来,换上了一身松快便服。 屏风一撤,下人们端来了洗漱等用具,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说是猊总掌让人备下的。 李元悯会心一哂,一番洗漱后,便披着发坐在桌前细细啜饮那碗醒酒汤。 一碗很快见底,他放下了羹勺,便有小厮来报,何参领亲自护送倪英一众人回府了。 小厮面上义愤填膺:“奴才从未见过小姐这般狼狈模样,浑身脏污,活像个乞子,听说那官监污湿恶臭、虫鼠横行,也不知小姐一夜受了多少的苦——那巡台府着实可恶。” 倪英性子大方、向来无尊卑规矩,府中上上下下都极为喜爱这个明艳活泼的少女,小厮也知广安王一向疼她,忍不住逾矩告状,他愤慨的嗓音带着一丝心酸,哑声道: “殿下,小姐这会儿正在院外候着见您呢。” 李元悯连眼皮都未曾抬,只端了香茶漱口,淡淡道:“不见,承本王命令,押她去书院抄十遍《礼辞》,什么时候抄好,什么时候才给饭吃。” 他瞟了一眼那脸色微变的小厮,“若是谁敢偷偷送食,那便一并关了。” 小厮面色一紧,不敢再多说,他深知自家的主子虽不是那等酷厉肃严之辈,但做好的决定便不会容人置喙。 当下小心翼翼端了空碗传令去了。 吃了早膳,李元悯自行去了书房处理前两日压下的公务,待下人来传午膳的时候,他依旧没见猊烈回来,问了近卫,说他不在府内,一早便去了郊外练场。 李元悯摇头叹笑,连着几日操练,也不知那些府兵该如何抱怨了。 日落时分,早上的那位小厮来报,说是倪英已将《礼辞》抄写完毕,这会儿正等在外头。 李元悯将杯盏一推,让她进来了。 没一日的功夫,倪英便憔悴了不少,头发乱蓬蓬的,麦色的肌肤上几道灰黑的污渍,原本灵动的双眸泛红,紧紧闭着唇,受了天大委屈般地看着自己。 李元悯原本板着一张脸,看她那等可怜兮兮的模样,当下便心软了,叹了口气,招了招手:“过来。” 倪英原本还咬着牙根想着要质问一番,然看见那含着心疼的温柔目光,眼眶瞬间蓄满泪水,立时扑在李元悯的膝盖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李元悯摸了摸她的脑袋,心间叹气,他何尝不知道她受了委屈。原本袁崇生答应昨夜便送她回府的,但李元悯有心让这帮孩子吃点苦头,长长记性,便婉拒了。看见倪英这般狼狈模样,心下便有几分悔意,但纵然如此,他也只能硬起心肠训她。 “可知道轻重了?” 膝上的少女哭得一抽一抽的,双肩耸动,并不回话,李元悯知道她素来性子拧,怎会轻易认错,这会儿在他面前哭成这般,已是极致了。 无奈叹气,摸了摸她的头,唤人端了热水进来,亲自给她沃了巾帕,抬起那一张小脸来为她拭去脸上的污渍。 倪英抽噎着:“明明……明明便是那狗官仗势欺人……” 她断断续续将那日的情形合盘托出。 原来,昨日他们一行人去了庙会,正巧遇见袁崇生的仪仗往庙会路过,开路的侍从策马过快,竟将一老妪的菜摊踩烂。那侍从非但没有半分愧色,仍自挥鞭大声叱责,倪英看不过眼,便上前理论了一番,不想越闹越大,两拨人马竟撕打起来,倪英一行虽多是少年,但猊烈一向操练得狠,自是个个矫健猛悍,原本是占了上风的,却不料袁崇生竟遣了安防的郡守军来,双拳难敌四手,百余兵士二话不说围合起来,将他们一行人给抓了入狱。 倪英哭得鼻尖通红:“殿下哥哥,你告诉我,我何错之有!” 李元悯叹了口气,“来,把脸擦擦。” 她当然没错,但这个世上,根本便不是是对错的问题,袁崇生一则闹市纵马行车、二则私自调遣郡守军、三则不敬藩王,这三条无论如何辩驳,条条都是大罪,他既非那等作死的蠢物,这般公然作为,便是朝中有人撑腰,压根不必畏怕一位有名无实的藩王修书弹劾。 他擦去了她脸上最后一块污渍,并不回答,只摸着她的头,让她趴在自己膝盖上,尽情倾泻心中的不忿。 倪英多年未这般哭过了,只觉得委屈不已,又觉得愤恨难安,恨不得当下御马持剑,冲进巡台府将那狗官给刺一个透明窟窿,她哭得一塌糊涂,甚至将李元悯的下摆哭湿一大块,然而对方却只是轻轻地摸着她的脑袋,如同哄慰一个幼儿一般。 八岁之前的记忆已很是久远,久远到像一个记不清的悲惨梦境,自她来到岭南,便是这广安王府的掌上明珠,殿下疼他,哥哥宠她,她向来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却不想遭逢这么憋屈的一出,原本想着回来大家会好好安慰她的,可早上阿兄亲自去官监内只瞧她身子无恙后,便冷着一张脸离开了,连一向疼她的殿下哥哥也如此狠心,罚她抄了一整天的书。 她委屈不已,哭得狼藉一片,可却在这样温柔的抚触中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没有爹,没有娘,却在殿下哥哥这儿,得到了跟别人一样的东西。 她渐渐停止了哭泣,只静静趴在那被哭湿一片的膝盖上,一抽一抽的。 半晌,耳边浮起李元悯幽幽一声叹气。 “阿英,这个世上并非道义在身便可以的,你还小,日后便知道了。” 倪英猛然抬起头来,一双带泪的眼中点点倔强。 “难不成往后我都要昧着良心,任这些恶人胡作非为么?” “当然不是,”李元悯将她扶了起来,拉了一旁的座几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顺手将她面上的碎发捡到颊边。 “我知道我们的阿英是个行侠仗义的好姑娘,最是见不得丑恶,然而有时候这世间的恶人比我们想象得更可怕,可怕到连我们行侠仗义的资格都没有,难不成我们便要直愣愣地冲上去,什么也改变不了,便这般白白地赔进去?” “我就是不服!”倪英咬着唇,她无处反驳,只觉得不甘。 “所以,我们要变得强大啊,只有强大了,才能保护我们想保护的人。”李元悯顿了顿,轻声道:“殿下哥哥答应你,努力变得强大,以后再不让阿英受这种委屈。” “哼!”倪英心里高兴,擦了眼泪,却还是挂起油壶:“那你为何还要罚我抄写《礼辞》?我手都不听使唤了!” 她伸出十指,上面有墨水污渍,也不知是否一边抄一边拍案。 李元悯哑然,正待笑,却是忍住了,“让你抄是让你长长记性,往后遇到事情先冷静掂量掂量自己,还能不能这般冒冒失失冲上前去!” 看着她瘪着嘴角的倔强模样,李元悯知道她已然明白个中道理,便移了话题:“肚子饿了没有?” 倪英揉搓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抬着眼瞧了李元悯一眼,又低头下去,赌气似的:“早饿了!” 李元悯大笑,捏了捏她的脸:“快去沐浴梳洗一番,这灰扑扑的,哪里像我们广安王府的掌上明珠了。” 他眼角带着几分促狭:“我让厨房准备了阿英最喜欢的蜜烧乳鸽,现烤的,啧,香的很。” 倪英瞧着那双带着笑意的温柔眉眼,心里想着,她也一定要变得强大,跟阿兄一起,保护她的殿下哥哥。 第二十二章 巾帕 待晚膳时分,在外操练的猊烈终于回来了。 刚踏进前厅便见李元悯挽着袖子正给倪英剥着金乳酥,倪英一双眼巴巴地瞧着人手里的东西,早晨在狱中见她时,还是一副脏兮兮的落魄模样,这会儿已经休整一新,只眼皮稍带着些红肿,又恢复成平日里那副活泼明艳的模样。 李元悯抬头,见是猊烈,不由喜道:“阿烈。” 倪英亦是高兴,但看着他的脸色,立时收了面上的雀跃,嗫嚅着:“哥哥……” 猊烈冷冷地看着她,“可记住了?” 倪英咬着唇,轻轻点头,比起李元悯,她对自己这位同胞兄长更为畏怕。 倒是李元悯替她解了围,笑着道:“好了,方才我已训了一顿,阿英也保证不再有下次了,今日她空着肚子在书房里抄了一天的书,也该长记性了。” 倪英怯怯瞟了他一眼:“阿兄,往后我不会如此莽撞了。” 猊烈稍稍点头,这才似是不经意般看了看一旁的李元悯,半晌,轻声道:“殿下可还难受?” “已是无碍,”虽额际仍有些胀痛,但见着猊烈不知怎么的便注意不到了,他眼中露出不自觉的欢喜:“阿烈,昨夜有劳你了。” 瞧着那一双含着水意的清醇透亮的双眼就这么盯着自己,猊烈心间莫名一痛,又听得他催促:“快坐下吃饭吧。” 一边吩咐布菜的小厮让厨房加菜。 猊烈别看目光坐了下来,端过饭碗,默默地吃了起来。 自他一进门,李元悯的目光便在他身上,怎注意不到他的不对劲,只此时不便开口问询,只给他夹了菜,猊烈一概受了默默地吃。 倒是倪英见兄长不打算找她的麻烦了,心情立时松快许多,她生性乐观,当下又起了话痨,叽叽喳喳地与李元悯说昨夜谁谁被地牢里的老鼠吓破了胆,谁又偷偷往狱卒身后甩泥巴云云,似是全然忘了方才还为此事哭得稀里哗啦的。 李元悯自又借着机会提点几句,而猊烈一贯冷面不语,低头吃自己的饭。 李元悯顺手舀了碗汤推到他面前:“把这鸡汤喝了,看你眼下都青了,是不是昨夜睡得不好?” 猊烈筷头一僵,沉默片刻:“没。” 纵然是倪英这等大大咧咧的性子也注意到自己阿兄的不对劲,她咬着筷,黑亮有神的杏目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的哥哥。 “阿兄,你到底怎么了?” 她眼尖,立时看见了猊烈衣襟处露出的一块白色的东西,她咦的一声,伸手过去,将那劳什子抽了出来。 “帕子?” 未及观察样式,便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夺了回去。 猊烈冷着脸,将那帕子塞进袖中。 倪英怔忡片刻,突然明白过来,惊喜地:“阿兄!你有心上人了?!” 她似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一般,兴奋地拉着座几靠近了去。 “是哪家的姑娘呀?我认不认识?可千万不要是那东街那个李家女,太矫情了!” 李元悯愣愣地看着猊烈,对方只眉目冰冷地埋头喝汤,似是默认了一般。 一股奇怪的感觉没来由地窜上心间,叫他很是不适。 “殿下哥哥?” 李元悯僵住的手指轻轻一动,回过神来, “啊,这样。” 他捏了捏手指,稳住了心神:“挺好的。” 猊烈猛然抬头看他,却见那人一双如水若岚的眼睛依旧那般温柔地盯着自己。 “若真有中意的……本王……本王便替你好好打算一番。” 言语无刃,却比刀锋更利。 猊烈面无表情,但若仔细一点,便会发现他藏在桌下的手已紧紧握成拳头,骨节发白。 他喉结一动,极艰难地吞下心间涌起的糅杂了愤怒、失望、痛楚的苦水。 “不必了。”他将汤碗端起,一口将剩余的鸡汤饮下,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院外走去。 “嚯,阿兄害羞了!”倪英瞪大了双眼。 李元悯按了按心口,仍无法适应那里异样的感觉。 他想,所有人都会长大的,便是阿烈,有一天也会因为一个心爱的姑娘离开自己,这么多年,他已然习惯了这个沉默的青年待在自己身边——可他已经十七岁了,马上便十八了,是个可以成家的男人了。 念此,李元悯蓦地感到迷茫、怅惘。 他多年未有这样的时候了,空落落的,感觉心里什么东西被挖了一块似得。 “殿下,你在想什么?”倪英仰头看他。 李元悯勉强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就是……感觉时日太快了些。” 虽然眼前人依旧带着那样温柔的笑意,可倪英却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奇怪地抓了抓脸。 *** 自那日起,李元悯已是多日未见猊烈了,他少有在王府的时候,几乎都宿在郊外练场。 “估计跟那帕子的主人相会呢。”倪英挑着眉笑嘻嘻的,想起她那些偷藏起来的话本,郎情妾意的故事她可看了不少,念起自己那冷冰冰的兄长也有情窦初开的一天,倪英忍不住想一探究竟——到底哪家的姑娘这般本事? “殿下哥哥,你说是吧?” 李元悯听了,也只能跟着笑。 清明过后,雨水渐渐少了,白日是一天比一天长了。 李元悯再一次从睡梦中醒来,先是惯性般地伸手撩开那纱幔,所见依旧空空,他默默地盯着半晌,长长呼了一口气。 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可也不知该做什么,就那么保持一样的姿势呆坐了许久。 今日是他与他的生辰啊。 二十一年前的一天,他降生于这个世上,过了三年的同一天,另一个孩子也降生了,他们谁也不认得谁,可命运就是如此神奇,让他们傍在一起,相依为命地度过这些年。 初来岭南的那一两年,俩人几乎没有过过什么像样的生辰,后来日子好些了,才每年互相提点着,从不曾忘记过。 ——可他已经好些天没有见过阿烈了。 李元悯心里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说不清,道不明。 *** 旭日东升。 阳光从练场的毡房外照射进来,猊烈躺在床上,浮着灰的光线洒在胸口的麦色肌肤上,有着微微的热度。 他烦躁地扶着额头,一股自厌油然而生。 他已经连续梦见他好些天了,裆中黏湿冰凉,是他作恶的罪证。 他是那么卑鄙、阴暗、邪恶地在梦中一遍遍玷污他,占有他。 可明明对方用那样澄净温柔的眼神,信赖地看着自己。 ——他就是一只恶心、贪婪、残暴的野兽。 他得避开他,免得自己那些腌臜、锋利的獠牙忍不住凸现出来,把他给吓坏了。 猊烈痛苦地深吸一口气,支起拳头狠狠砸在床上。 一晃,一个白日又这么过去了,猊烈策着马,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郊外山水间,肚子饿了,也只是去坊市上吃一碗简单的阳春面,等回练场练了一身臭汗,冲了个凉,正待躺下,心间突然闪过一双眼睛。 他僵持着同一个动作良久,蓦地猛然起身,披着茫茫夜色往马厩奔去。 匆匆踏入熟悉的府门,猊烈快速往内院大步流星而去,看着那已经熄了烛火的窗棂,徘徊良久,终究还是叹息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刚踏进院门,便发现了异常来,房里有人! 摸出腰际的一只短剑,悄无声息踏入那半阖的门。 一个月白的身影正准备掌灯,回过身来,先是一怔,立刻带了欢喜:“阿烈。” 猊烈浑身的劲道蓦地散了,一股无力袭上心头,他吞了吞口水, “……殿下。” 李元悯特特在他房里等他的,今日他已沐浴过,穿着一件素色的轻衫,瀑布般的黑发散落下来,垂在肩头,简单地用一根玄色布带绑在身后。 猊烈觉得自己被下了降头,明明那样一个孱弱的人,却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他失了所有的气力。 鼻尖袭来一阵冷香,对面的人向他走了过来,替他理了理有些歪了的衣襟。 “阿烈,今天是你我的生辰啊,你忘了么?” 怎么会忘,怎么可能忘?猊烈心间再度泛起痛苦的浪潮。 而眼前的人像是变戏法似得从身后拎出两壶酒。 “原本让厨房做了一桌好菜的,可遣人去找了你,到处找不到。” 又有些埋怨似得:“没办法啦,我就来等你了。” 月色下,眼前人昳丽的面孔发着淡淡的光,鲜妍欲滴,馥郁芬芳,像在梦中的样子,咬着唇,推着他,要哭不哭,汁水淋漓。 ——可望而不可及啊。 恍惚又听得眼前人道:“陪我喝两杯吧。” 他想拒绝的,可喉结动了动,却是哑声: “好。” 他悲哀地发现,他根本无法当面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 追-更:rourouwu.xyz (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