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娥眉》 玄翎塔守灵夜 江氏一族住在皇城边上的终南山下,与皇权中心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而门第、权势、或财富使帝都的文武官员朝圣般登上通往江峪城的千百级阶梯,与江家家主在筵前聚首。 江峪城建在层层叠叠的山峦之上,同时屯兵山下,巍峨把守着王朝的北方门户,传闻领兵在外的江大帅回京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护城河上燃起的烽火,而是江峪城的最高点,江家祠堂,玄翎塔。 此时,江峪城唯一的少主江烬九正跪坐在挂满白绸白纱的玄翎塔内,为暴毙而死的五哥哥,江桓儿守灵。 玄翎塔建的细高,尖顶直戳云天,青石垒成的外墙密不透风,内里纵然是全白的丧葬布置,冬天干冷的午夜,也成了灰蒙蒙的暗色。光源,除了祖宗牌位前长明不灭的点点烛光,就是江烬九面前的这盆炭火了。炭火盆造的异常大,这三天迎来送往,不知被多少人投入了成堆的纸钱,有时候那炭火会突然燃起来,把江桓儿已然青黑的脸也照亮。 塔门已经被侍女重重阖上了,现在玄翎塔只余江烬九一个人,还有死去的江桓儿。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四姐姐躺在祠堂冰凉的地砖上,而江桓儿跪在他旁边,掐着他的手指,哭着自己的身世,对他说:“九儿,我怕。” 江家的儿郎没有一个不怕的,包括现在,终于排在死亡第一顺位的江烬九。 可他没有一个能掐着诉说的小辈。 他无意打破这个早夭的谶咒,但是见过长兄长姐千奇百怪的死法后,江烬九开始好奇自己的死状。他想,或许他并不会像江桓儿那样猝然倒地,再用近乎透明的指尖扣着脖子死去。他的死应该是循序渐进的,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疼痛,来自胸前的,蚂蚁啃咬一样的胀痛,或许两年后他的心就烂完了,吐出来,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了。 长久的守灵让江烬九勾着腰,离炭火越来越近,没人看着,也就无拘动作,他几乎是趴在火盆上面,呼吸着火舌舔上来的热气。他在那片火光里看到了六七年没见的父亲江斐,伟岸的身躯如同神祇,正在揽弓,他也看到了前些年追随三哥自戕的母亲,她抱着三哥哭,眼里根本看不到他这个小儿子。 冰凉的子夜和温暖的幻象一齐在江烬九的眼前消亡,当空气在他安眠的眼睫毛上停滞,江烬九趴伏在江桓儿身旁,在炭火边上,眼皮一搭一搭的,睡着了。 或者说是昏迷。 这是炭火燃烧的第三个夜晚,也是塔门重重关闭的第三个时辰,江烬九渐渐沉入了睡眠深处,没有察觉到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如何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呼吸困难。 空气中的氧气终于消耗殆尽。 如无意外,江烬九将是江家唯一一个不是因为诅咒而死的孩子。 沉入更深更远的黑暗之前,江烬九隐约听到了电闪雷鸣。 这是终南山的冬天啊,山川形胜,云霞明灭的终南山,向来只有薄薄的一层露水,怎么会有这样的雷声? 在江烬九看不见的江峪城外,狂风呼啸,上山路的青石板,连同在地底盘绕的古树,统统被原地掀起,被一团与天地共生的雪雾雷电裹挟,被重重地砸上了江峪城紧闭的城门。 警报从城门响彻终南山全境,包括山另一边的元熙寺。建城一百余年的江峪城首次被公开袭击,且向山下的驻军,向整个帝都发出求救讯号。 那团雪雾冲门不成,层层叠叠往上升去,与云天相交勾结,好似万千条拧在一起的水蛇,在空中摇摆着腰肢。等到吸收尽了整个终南山的水汽,外层的雪突而变成了根根分明的冰柱,打着旋儿在城门上扫荡,把接触到的任何东西,任何人都卷进那一阵风里,再用雪花冰柱将其穿刺搅碎。 城门破。 幸存的守城士兵倒在一旁,他们是整个王朝最精锐的战士,曾在战场上斩杀敌人,也曾抵御过北国的沙尘。但是在这样一股毁天灭地的自然力量之下,他们也只能瘫倒在地,看着那团水一样柔软,冰一样尖利的雪雾在进入江峪城后膨胀数倍,变成触手可及的巨大黑云。 但是没人胆敢伸手去摸那压城的黑云,因为下一个瞬间,它就放出万束雷电,顷刻照亮了乌云笼罩下的江峪城,延伸的范围极广,甚至到了江家后山的竹林。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这样的雷声中听到了暴怒。 黑云又收缩起来,如同虬劲的树干在地底盘绕,水雾稀薄的边缘泛着白金色的金属光泽,像刚开刃的剑锋。它向江峪城最高处直插过去,根本来不及阻挡,也不知如何阻挡。 江峪城的最高处,玄翎塔,少主守灵殿。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整个终南山。万千道闪电合而为一的光柱,汇集了终南山全境的风暴之力,誓要将那玄翎塔劈出一道口子。 先前远远的雷声大刀阔斧地逼近,强大的压迫性力量袭来,江烬九本能地排斥,挣扎着想从睡梦中醒来,却发觉自己怎样都睁不开眼睛。他的精神已经沉重到了不能再起的地步,头痛欲裂,连呼吸都困难。即使隔着薄薄的眼皮能感觉到那道光柱压过来,他也躲避不得,只能继续躺在原地。 他连梦境都挣扎不出来,遑论这道天雷?他想,原来这就是我帅府小九的死状,被雷劈死。 唉,江家要绝后啦。 屹立百年的玄翎塔倒掉了。九层的塔身被劈成了两半,上半截轰然倒塌,层层堆砌的青石像软糯的糕塔,被雷电任意揉捏,终南山之巅最后变成了一堆碎末。丧礼用的白绸在电火花中熊熊燃烧,祖宗牌位也烧着了,鎏金的字融化。玄翎塔的一切在百年之后又复归了自然,除了仍未清醒的江烬九。 江烬九没想到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之后会是这样柔软的触觉。他好像枕着蓬松的雪粒做成的枕头,睡在一张水做的床上,最重要的,空气里到处都是潮湿的水汽,就好像漫步在雨后的山林,每吸入一分,他的脑袋就清醒一点点。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他急促地呼吸,响应全身血液的呐喊,奔腾着渴求着新鲜空气。 他好像听见了人声低语:“不,你还不能够召唤我。” 那道人声离他如此的近,而且散发着诱惑的水汽,他听见自己血液的叫嚣,渴望那道人声的一切。 江烬九的唇突然冰冰的,好像贴在一块刚从凉水中拿出来的嫩豆腐上面,紧接着,纯粹的氧气灌入口中,力量温柔而敦厚,如同唇上的触感,令人迷醉。 玄翎塔的废墟之上,风暴还未停止,守城的士兵不敢轻易过去,但整座终南山却悄悄下起小雪来。士兵揉揉眼睛抬头看,还能看见风暴中心隐隐约约显露出的白金色的光芒,像会发光的鳞片,像巨龙的宝藏。 墙头马上 雪下了一整晚,而江峪城发出的求救讯号也像纷纷簌落的雪,落在了帝都接连燃起的烽火中。 掌管御林军的五皇子邵传酬连夜进宫,求得虎符,当即发兵江峪城。 铁蹄奔走的声音几乎湮没了雪落在房顶的细微声响,让帝都百姓整夜不得好眠。好事者披上袍子,倚着门楣,抬眼就看见远远的岗哨亭上那一星烽火,不相信的人伸出手去,一点小雪化成水凉丝丝地沁入皮肤,才如梦中惊醒,着急忙慌地开始收拾行李,惶惶然又戚戚然。 早先就听说北境近来不太安宁,江大帅镇守多年,未尝失过半座城池,但是大小战役总归是没有断过。 这番,一夜之间打到帝都来了? 兵部的人也很震惊。针对江家现任家主,江斐的夺权计划是一年前就由当朝皇帝邵均亲令策划的,而前夜正是计划的收尾,江斐,年三十二岁,在北方边境,天险御盔谷为国英勇奋战而死,追封为镇北侯,由独子江烬九承袭爵位。 可帝都就连街上卖冰糖葫芦的都知道江烬九过两年也要跟着死掉了。所以偌大的江峪城,加上江峪城下万余精兵的归属,虽然没有明说分给哪位皇子,兵部也不敢明说,看今晚的阵势,十有八九要落入邵传酬手中。 知道内情的人好些后悔站错了队。 但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刚刚听说江斐死讯时叹了口气,不无怜悯地说江家刚死了儿子,消息可以晚些发布,等到头七过了也不迟,甚至原定增兵北境的将领都还未交接完毕,就收到了江峪城发出的求救讯号。 北方那群蛮族能入侵到中原腹地,一夜之间打进帝都来?不可能的。 反正江家现在也是行将就木,求救?倒不如就让它损毁。 邵传酬也是这样想的。他的御林军先是带着江峪城下的精兵巡视了一圈终南山以北,确定没有蛮族入侵的痕迹,才慢慢悠悠转回江峪城的千百级阶梯之下。这时,已是晨光熹微。 自江峪城建城起,还没有任何军队踏上过这些青石板铺就的台阶。因此,邵传酬很是兴奋,从台阶往上看,江峪城的标志性建筑,玄翎塔已经看不到了,但他却在这一片虚空中看到了天下,看到了他即将拥有的,一个小开始。他下令解除了骑兵的守备状态,仅带着一小队亲信,纵马一路往上,向江峪城城门驰去。 追风马是封侯时父亲的赏赐,还未真正上过战场,奔到中段,青石板就不见了,仅有黄土沙石和散落的枝桠,坡变得异常陡。邵传酬一面安抚着追风,一面有些,诧异。 据他所知,没有军队会这样行事,就算是蛮族的刺客,也不会费力气掀翻这些青石板。 而当江峪城城门整个倒塌在他眼前,军士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身上还披着一层薄雪时,他略显不快地下马,探了探着玄甲的守卫的气息。人还活着,但甲胄已破。 终南山上是有什么兽群吗?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入侵了我的江峪城?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冬寒依然料峭,水中还荡漾着夜晚将尽未尽的月亮,太阳却已经在东方展露头角,空气中弥漫着能见度极低的雾气,江烬九就在这样的微光中醒来。昨夜缠绕着他的温柔的水气消失了,甚至唇上那点冰凉的触感也不见了,厚重的雾色笼罩着他,他伸出手去,和不知从哪吹来的一小阵北风嬉戏,那风在他的手指上绕着圈,让他的手不自觉地后仰,但又会马上被风承托,指节在空气里弯出类似于微笑的弧度,不知怎的,他现在连风都觉得可爱,像极了昨夜的缱绻。 江烬九还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他只当自己做了一个梦,而他现在仍在梦的余味当中,乐不思蜀。 邵传酬便是那个打破梦境的人。 从江烬九的角度看去,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奔出一匹高头大马,像一头狂飙突进的野兽,正怀着踏平一切的决心奔向被劈成两半的玄翎塔,而他只是这条路上微不足道的阻碍,这是一匹白马,他甚至能够看到马蹄上沾染了尘土的半月型铁掌。 他忘记自己有没有尖叫了,或许在马蹄将要踏上他胸前的时候,他有,但他不记得了。 接着,他看到那匹马在他面前活生生地转向,朝天嘶吼,一只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攥着缰绳,显现出极大的控制力,隔着火色的铠甲,犹能感受到手臂上隐约的肌肉走向,而手臂的主人戴着头盔,不怒自威,仿佛一个天生的将领。 江烬九这才回到了现实之中。 恍惚间,他以为父亲回来了,那个永远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甲胄,他注定继承不了其志的男人。 等到手臂的肌肉稍稍松弛,那双手也放下缰绳,摘下头盔,他才发现这人并不是父亲。这个人有着更加阴骛的眼神,更加薄的唇锋和更加……压迫性的力量。 不是父亲。 江烬九松了一口气。 这里是江峪城,我是江家独子,没人能在这里伤害我,江烬九一面在心里安慰自己,一面抬起眼,直视来人。 山间的雾气渐渐散了,整个帝都也在清晨解除了警报,终南山的另一面,元熙寺后门的墙头,瘫倒了一位小公子。他的白衫结着冰霜,如同坠入过冰河,脸色也苍白,虚脱至极,好像下一秒就将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 乱飐芙蓉水 稳住受了惊的追风,隔着浓重的雾气,邵传酬抬头看去。眼前的人披着麻戴着孝,一身文弱的白,仅有被雪水沾湿的黑发散了束带垂在身侧,整张脸像雨后竹林那般清俊通脱,没一丝多余的肉。而单薄的面皮底下,流动的血色轻易地显现在脸上,看起来就像初生的、未被采撷的鲜嫩枝芽般脆弱。 这样的人竟然是武将之子!江峪城的少主! 邵传酬曾对江峪城延续百年的演武传统心向往之,也曾在大殿之上见过江斐。当时,满朝的武将见到带刀的江大帅,气势都短了几分,就差在还端坐着父皇的阶前跪拜臣服。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来自漠北的,胜利者的气息,在那样的男人面前,他开始觉得前朝的政治博弈无趣至极,男儿就应当上战场,武力征服,称霸天下。 江家唯一的后辈竟然是这个样子的,邵传酬一边克制着表情,一边自唇角展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帝王家特有的轻蔑。他连脚步也慢下来,玄翎塔因了什么倒掉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会原地再建一个更高更大的,从宫墙边上就能远远望见的高塔。 江峪城,江家帅府,气数已尽,这是再明了不过的事情了。 邵传酬眼睛里的兴奋藏不住了,高傲也是,他索性略过圆睁着眼睛的江烬九,踩着倒成一片的江家祖宗牌位,往玄翎塔的废墟中央走去。和江烬九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几乎能感受到如骨瓷般薄脆的气力。 脚下咯吱咯吱的,木板相撞而又碎裂的声音没响几声,邵传酬就被迫停下。一只冰凉的手正扣着他的咽喉,而水样的眼波从身后流转过来,正从上至下地打量着他,打量着陌生的一切。那力道不算大,他想的话,能够轻易反杀,但是他现在不怎么愿意。 奔波了一夜,有个玩意儿挠挠痒痒,也挺好的不是吗,况且江烬九的薄脸离他这样近。 虽说短短的一生并没有见过几个江峪城外的人,虽说这个人穿的衣服一看就非富即贵,但欺负到他帅府小九的头上来,用这样居高临下的眼神,视他江烬九为无物,还是应该生一会儿气的。江烬九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抽出腰间的匕首来。 邵传酬抬手,玄铁制的剑柄打在了江烬九的手腕上,匕首应声而落,祖宗牌位上又是哗啦啦一阵响。 邵传酬没有拔剑,他玩儿似的单手把江烬九的手指从脖颈上一根一根掰下来,又一齐收束到手心里,反手将那只冰凉的手,连同整条柔软的手臂折叠,一齐反制在江烬九薄薄的脊背之后。接着,他把脸往前靠了些,鼻尖甚至触碰到了江烬九的脸颊,在那圆溜溜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才又满意地离远。他露出皇室接待下臣时特有的微笑,扬眉说:“江峪城昨夜遇袭,传酬奉圣命,来护少主安全。” 无论是谁听到他邵传酬的名讳,都是要三拜九叩行礼的,他左不过是在自谦,更别说他还抬出了父皇。邵传酬好整以暇地等着江烬九接下来的动作,一抬眼,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邵传酬发了愣。那双眼睛甚至不怎么习惯哭泣,眨巴眨巴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落在他邵传酬火色的铠甲上。 好像是怕引火烧身似的,握着的手一松,就让江烬九的手腕鱼一般游走了。但这已经于事无补,江烬九的身子贴过来,一双手覆上他的耳朵,轻轻地握住,埋头在他胸前未被铠甲覆盖的衣领处擦了擦眼泪,吸着鼻子,苦兮兮地问:“你说,江峪城遇袭了?” 见他点了点头,江烬九的泪珠又开始不要钱似的滚落,有几颗还流进邵传酬的衣领里,温凉的触感震得他说不出话来。“谁敢夜袭江峪城,你告诉我!”,江烬九的声音执拗地在他耳边响起,邵传酬正愁没法答,就又听见江烬九絮絮叨叨地说:“这可怎么办呀,我刚当上江峪城的少主没两天。” “桓儿哥哥刚走,就这样!” “我怎么和父亲交代!” “江峪城里就我一个江家儿郎了。” “就我一个。” 听完,邵传酬终于觉得身上一轻,但转瞬又怅然若失起来。他看见江烬九离了他,跌坐在地上,正用沾满泥水的衣袖擦眼泪,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衣领,颗颗泪珠曾经滚落的地方,总觉得手上,耳朵上,都有些异样的触感。邵传酬张了张口想安慰江烬九,又恍然记起江斐前几日已经死在了御盔谷之围。 邵传酬觉得自己有点上头了,他看见自己伸出手去,拍了拍江烬九的脊背,他原先以为那背脊是薄薄的一片,但手心触碰到,才发现哪里是骨头,尽是些软和称手的肉。 雪尽马蹄轻 当黎明时辰朔风吹拂,太阳冷冷清清地悬在天上,浓雾也终于消散之时,历经磨难的江峪城像阳光下的叫花子,一丝一毫的破败都放在了台面上,拿不出手拿得出手都给人这样瞧着看着,无处遮掩。 有些东西消失起来只是一瞬间,而且毁灭的理由往往非常荒诞。守城的说看到了雷电,侍女说看到了风雪,还有人看到了白金色的冰凌,江烬九忆起梦中隐隐约约的雷声,终于承认没有谁对江峪城做了什么,江峪城只是受了灾。 而他侥幸没有被雷劈死。 江烬九随邵传酬上马去,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一年的江峪城。当白马奔驰而下的时候,他想起自己曾经做的一个梦。梦中,他脚一蹬,就飞到了很高很高的天空,从那么高的地方看江峪城,江峪城就像一把剑插在终南山上,玄翎塔最高处的圆顶是镶嵌在剑柄的珠翠,上山的千级青石板连成剑身,闪着银色的光芒。越王勾践的剑千年不朽,江峪城才不过百年,就在他手里成了一堆沙砾。 江烬九吸了吸鼻子,原本就僵硬的身体瘫软下来,完全把自己埋入了邵传酬的臂弯当中。这个人刚知道他不会骑马的时候又露出了那种讨人厌的微笑,那种靠着自幼习得的礼节忍住更大弧度的嘲讽,但满不在乎地把不屑从眼睛里溢出来的微笑。但是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得找个地方躲一躲,免得父亲那张铁青的脸又占据了他的脑海,让他忍不住哆嗦。 其实他连父亲长什么样子都不太能想起来了,但恐惧是打心底里的,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本身就是一种比早夭的诅咒更让他恐惧的东西,好像兄姐里只有他得了一个害怕父亲的诅咒,而他已经在这诅咒里活过了十一个年头。 这是江烬九第一次看见长安城的街道,见到这么多围观的人,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值得看的地方,少主守城门,家主死沙场,江家的孩子自古就不会出江峪城一步,他怎么稀里糊涂被邵传酬带出来的,他不知道,但他现在就是在长安的街道上,马蹄声鞭声人声,声声让他心眩。 他又往邵传酬的铠甲里靠了靠,挡住自己的半张脸,兀自想着心事。 说实话,他不想再回江峪城。玄翎塔已经倒了,也不在乎少他一个排位,江桓儿死了,他连说话的人也没有了,还回去干什么呢。 满打满算还有两年可以活,够他去很多地方了。他在梦里见过漠北,见过楚地,见过顶高顶高的山峰,见过顶阔顶阔的水域,他还在书上看到说那叫海。 他想看看海。 想到海,想到水,昨夜那种顶温柔的触感又在他唇上发了烧,他的唇好像是给人烙了个印,被火燎过似的,但明明是那样柔软的水波。他摸着唇角笑了笑自己,笑自己向来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看不到自己的脸倏尔红了,热热的贴着邵传酬的胸膛。 刚刚下山时,邵传酬巴不得旁人看见他从江峪城里带出来了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娃娃,毫无疑问的江家少主江烬九,但是到了街道,人多了,消息也传开了,窥探的眼神明晃晃的,要不是官兵开路,那些人的手能伸到江烬九的脸上来,掐一把,就像不惜春的人对春天第一枝嫩芽会做的那样,他不自觉地狠狠打了追风一鞭子,拢了拢臂膀。 江烬九倒是个上道的。邵传酬见他往自己怀里靠了靠,半张薄脸贴着他胸前的铠甲,随着奔马在他胸前磨蹭,乖的要命,再过一会儿,那张脸竟然红了,红晕从脸颊延伸到耳朵上,在冬日的阳光下晶莹剔透。 邵传酬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他只觉得江峪城,江斐江大帅,竟然能够养出这样的孩子,也真够可以的。致粗粝致尚武的家族,小儿子却像泉水里长养出来的,浑身上下沁着多汁的水汽。 嗯,还不会骑马。 武功也弱的很。 掉下的眼泪能连缀出当今太后颈上的珍珠项链。 真是太魔幻了,你说说,这京城里哪个世家公子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能在他邵传酬的衣领上擦眼泪。 将将过了几道宫门,邵传酬才想起叮嘱江烬九说见了当今圣上别吓着,该行礼就行礼,问什么就答什么,千万千万,别哭。 江烬九刚听他说时还认真听着,絮叨多了,就拿胳膊绕上他的肩,往上调整了一下坐姿,拿鬓角的发蹭着他的脸,不住点头,亲热地敷衍。 这几乎是一个拥抱了。 邵传酬没有过弟弟,他断不知道自己如果有了弟弟,那个弟弟会不会也这样用拥抱回应他的叮嘱,事实上,他五皇子好战的威名在外,旁的人连近身都战战兢兢。 但他突然想到江烬九可是有好几个好哥哥。 比如他那个刚死的“桓儿哥哥”。 一想到自己是个死人的替代,邵传酬就压不住火气。 江烬九莫名其妙就被邵传酬从高头大马上扔了下去,但他也没恼,跟在追风的尾巴后面,慢慢走。这皇宫里连地砖都比江峪城的阔气,更别说亭台楼阁,只是青石板的阶数也太少了,这点远远比不上江峪城。 再走了好一会儿,追风的尾巴不见了,江烬九面前是一个白玉铺就的斜坡,斜坡上雕刻着突起的蟠踞着的龙,真好看。他听见尖尖细细的男性声音传唤着他的名字,抬头远远地看见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屋子,他驻足欣赏,直到邵传酬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 我这几天是不是高产似母猪~~~ 长松鸣夜风 江烬九到底是没有见过大世面。 他一抬头,就看见好几团艳到刺眼睛的锦缎层层叠叠地堆砌在大殿两旁,每团布料的最上面都点缀着一张浓妆淡抹的女孩子的脸,一眼看过去,仿佛能闻到脂粉的味道。那些眼睛都有那么一刻溜溜地瞧着他,但眨眼间又垂了眼睫,拿手去绞帕子了。听皇帝的意思,是说他该和这些小公主小郡主都亲近一些,在长安城多交些朋友,江峪城不必回了,暂住邵传酬的侯府,或者另指一处宅子,都无妨。 江烬九本以为江峪城毁在自己手里,他这是来领罚的,但朝堂之上的气氛倒显得他像个功臣,他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主儿,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自个老子,现在更觉得皇帝也不过如此。 当晚大宴群臣,江烬九被安排坐在邵传酬的胞妹,邵倩倩身旁。倩倩长得并不丑,但脂粉在她脸上太过喧宾夺主,淹没了五官,江烬九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块发糕上洒了几粒蒸熟的红豆。倩倩挺可爱,他也还愿意逗逗她,但是除了逗邵倩倩,这皇宫比他想象的要无聊多了,什么人都要来敬他一杯酒,一杯接一杯。 邵传酬倒是不来给他敬酒。 江烬九晃晃悠悠地起身,走过去给邵传酬敬酒。既然知道了邵传酬不是把他抓出来挨训的,他便不再抱有偏见,觉得邵传酬的性情,野心,一切内在的气质,都比表现出来的要丰富、充沛得多,是个好玩的人物了。 江烬九醉到连酒壶都拿不稳,但是到了邵传酬跟前,还是冠冕堂皇地说了些今晚刚学的官话,像是想要在邵传酬面前露一手似的,一会儿的功夫,竟仰面醉倒在了桌案上。 现在,邵传酬已经清楚地看出来,江烬九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或者说没有把任何人当作对手。倩倩和江烬九同年,早练出了剑戟深深的心肠,像江烬九这样的小白杨少年郎,不出一年就合该被长安城各方势力拦腰砍了,哪能还等到他身上的那个诅咒生效?今天上朝,江峪城的归属不是还没定下么。 但是看着江烬九熟睡的脸,邵传酬又觉得这孩子还算有几分机灵劲,懂得来投靠他。 夜尽了,邵传酬试着叫醒身旁浅浅地呼吸着的江烬九,他伸出手去,拍了拍江烬九的胳膊,力道渐渐加大。江烬九仍旧醉着,不想醒,也不想挪窝儿,在邵传酬再次尝试的时候,就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动了。 老实说,他大可以甩开,但江烬九只握住了他一根手指,这让他不知道怎么使力才好。 江烬九的手像剥开来的竹笋尖,软软的似乎还没长出筋骨,甚至不像握过剑。为难之际,竹笋尖尖已经自己攀上了他的脖颈,凉凉的,粉白的脸颊擦过他的鼻梁,所有的触感造成了邵传酬一瞬的晃神,直到江烬九收回借他力的手,站起身来,醉醺醺又睡眼惺忪地问他:“邵传酬,你的侯府收拾好了吗,我想睡觉”,他才从那一秒里解脱出来。 当然,只不过是一瞬的挣扎,江烬九是不会注意到的,甚至邵传酬自己,也以为是冬夜月光溶溶的缘故。邵传酬没有意识到,他头一次在自己的眼睛之外去仔细地感受了一个人,这种感受在他见江烬九的第一眼就开始了,他以为自己感受到的是气息,是味道,是触感,但这还不足以形容那一瞬间给他的冲击力,他后来回想又回想,觉得自己在那一瞬,见到了名为温柔的幻象。 邵传酬一路纵马进府,将江烬九安置在了自己的偏殿,此刻,江烬九正和衣躺在床上,梦见江峪城里他的乳母。在宫殿的正中央,一根阴茎缓缓从房梁倒吊下来,紧接着,出现了一条长得多的龙尾,正顺着立柱盘旋而下,触到地的同时蜿蜒向前,停在江烬九的床边。 龙尾很脆弱,看起来掀不起任何风浪,连鳞片也碎裂了一部分,龙尾之上却是一副人身,同样的精致,消瘦,银白。那白龙脸上还有结着痂的伤痕,正好伤在眉骨上,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加阴郁,他似乎对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很厌恶,但同时又有一种杀身成仁的孤勇和迫切。 白龙顺着床榻起伏,吻上了江烬九的唇,银白色的龙尾也缓缓将床褥包裹,围剿。 江烬九沉在很深的梦里,梦见乳母说他命苦,他合该是个男子,梦见乳母长长的指甲掐着他的胸,让他感到疼痛,梦见乳母把乳房塞在他嘴里,让他吸吮,乳母的形象突然变得很大,像一座坍塌的建筑压向他,让他在梦里哭出声来。 折枝不知时 那一夜江烬九睡的极不安稳,他以为自己行走在密林当中,耳边都是野兽喘息的声音。 那声音呜咽单薄,他并不觉得害怕,他有意地往喘息声的来源探寻,希望找到一头受伤的小兽物,就像在山上狩猎时他会做的那样。 渐渐地,江烬九发觉这个梦越来越不受他的控制。 那兽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近在咫尺,呜咽声变成了急切的厚重的低喘,气息喷薄在他颈侧,他不敢回头看,安心的感觉荡然无存,他想要逃离,却发觉自己已经步入圈套。 野兽般的力量压上来,他的力气被压着抽干,思绪成了游丝似的断点,他试着反抗,可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他挣扎着,但拼尽全力也只能让眼角滚出几颗泪珠,他被动地接受着所有冷漠的索取,无法抗拒。 直到冬夜清朗的天空中响起了雪落在瓦片上的声音,像春蚕在吃着它的叶子。 那场雪接连下了半个月,白天雪会变成雨,晚上地上的水会结成冰,整个皇城就这样困在这座冰窖里,路有冻死骨。 江烬九也跟着寒潮昏睡。 他没力气醒过来,可他知道有谁来看了他。他的昏迷好像是仅次于这次大雪的重大事件,打翻了所有人的棋局。 不断地有杀手前来,试图杀掉他,但邵传酬总是及时把那些人拦截在他卧榻之外,隔得还很远,江烬九只能听见刀叉剑戟冷脆的声响。时间久了,他甚至能琢磨出来邵传酬出招的主次。 就冲邵传酬这么讲义气,他就不能就这样死在侯府,江烬九想。 等到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汇成一条条溪流,偌大的冰窖开始解冻,江烬九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邵传酬看着江烬九在光线下走动,太阳的光辉照着他的虚弱,他整个人消瘦得像路边融化到只剩一个尖角的无主雪人,下一秒就会消失在这样温暖的光里。 江烬九察觉到了邵传酬的眼光,但他不怎么在乎。他已经习惯了这个仅仅认识一天的陌生人,他没有上过战场,但他觉得要是在战场上,他俩和该也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已经死过一次了,江烬九更加觉得百无禁忌。他径直朝邵传酬走过去,打算尊称一句“邵兄”,可他的嗓音在嘴里磕磕碰碰,晦暗不明,就是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越发着急了,痛苦这东西似乎也有思想,开始循序渐进地追上他全身。 在瘫倒在地之前,江烬九被邵传酬的怀抱接住,安放在了他睡了半个月的大床上。 邵传酬给他倒了一杯水,江烬九一边喝着,一边压抑着自己已然控制不了的不由分说的眼泪。 他可太委屈了,他要回江峪城。 不,他要去边关找父亲告状。 邵传酬看着江烬九一抽一抽地哭,时不时打个哭嗝,实在是很头疼。他本来是来问话的,至少该问问那天晚上他有没有见过谁,但江烬九就像口新打的泉眼,眼泪汪汪,鼻子红红,一时顺不过气,脸上还会有点懊恼。 邵传酬断了念想,起身就要离开,但离开之前,他还是俯下身去在江烬九耳边说了一句: “不是我。” 江烬九见他凑过来,他以为自己好歹能得到一个安慰的拥抱,可惜什么也没有,邵传酬只是看着他,眼神让他想要闪躲。 他又没有做错什么! 江烬九一把抱住邵传酬的脖颈,带着哭得涨红的脸和满脸的泪痕往邵传酬的衣服和脸上蹭,他当真不管不顾起来,满心只有委屈,特别是邵传酬刚刚还那样看他。 这一蹭,邵传酬瞬间产生了他们仍然默立在倒掉的玄翎塔前的幻觉。 他上一次做了什么? 把江烬九一把推开?用剑指着他的喉咙?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一切只是江烬九抑或是江家的障眼法。他完全不相信江家会允许江峪城的继承人如此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但现实就是这样,江烬九就是这样一个轻松被人取了半条命,醒了还只会哭的顽劣。 他是那样的信不过江烬九,看不起江烬九所有的表现,但是当江烬九在他怀中哭泣,他就是觉得自己即将融化。 他看见自己的手轻拍着江烬九的背,如同母妃小时候哄他。他拒绝承认那种类似于怜爱的感受,明明在他第一次见到江斐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和江大帅的儿子迟早会有一较高下的一天。 江烬九恢复得非常快,短短几天,就又成了活蹦乱跳的江家少主。 至于江斐被围杀的消息,邵传酬仍旧压着,父皇把这次机密交付给了他,他得用它争一争才行。 海棠荐血 邵传酬跃上房梁,一边吃葡萄,一边侧眼瞧着房梁底下鬼鬼祟祟溜进来的小人儿,那人猫着腰,背上扛了把不合身形的大刀,刀刃上还冒着新鲜的血气。 身上倒是没有受伤的痕迹。 邵传酬阖上眼躺倒,手里把玩着剩下的几颗葡萄。江烬九刚进大殿时他就闻到了血的味道,但并不纯正,那味道甜丝丝的,闻起来像是冰糖葫芦熬煮时,徐徐上升的蒸汽。 估摸着江烬九已经走到了自个儿床边,邵传酬才从房梁上轻飘飘地下来,他款步上前,压低声线,贴着江烬九的背脊问: “卧榻之侧,破晓之时。” “九兄所来何故啊。” 江烬九仍旧猫着腰,他怕起身太急,身后的这把大刀会伤着邵传酬,但是邵传酬醒着真是太好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给他自己的第一个手下败将了! 江烬九把那把刀塞到邵传酬怀里,给他看那上面的林氏军徽,接着一屁股在邵传酬的床上坐下,下一秒,又好像他的床烫屁股似的站起来。邵传酬对林氏不感兴趣,但是江烬九对他的床的反应他倒觉得很有意思。 邵传酬拿着那把大刀随手一挥,就不小心舞到了江烬九面前,逼得江烬九后仰,躺倒在了邵传酬睡过的床上。江烬九又想起身,可是这次邵传酬把那把刀的刀刃扔到了他的胸口,还沾着血,怪吓人的。 “说说吧,哪儿来的刀。”邵传酬居高临下地问。 “林家小公子半夜拿着它要来和我打一架,我看他比我还小,打打应该也不吃亏,我就打了。” 江烬九瞟着邵传酬的反应,见他没有要怪罪或是夸奖的意思,有点心虚,又有点失落,但没有表现出来。 “他输了,刀没要就跑了。”闪闪发光的林氏族徽在黑夜中尤其漂亮,让江烬九忍不住对邵传酬眨了眨眼睛。他说谎了,可是这个谎无伤大雅,刀是他扣下来的,但他会还给林小公子的,他江烬九可不欺负小孩子。 邵传酬点点头,算是表示知道了,但是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这把刀上面,空气里香甜的血的味道令人迷醉,他突然发现这把刀竖直地放在了江烬九身上,尖刃距离江烬九的喉咙不过两寸,而刀柄在江烬九两腿之间靠近膝盖的地方,翘着。 很像…… 邵传酬握住刀柄,缓缓地把刀从江烬九身上抽下来,就好像他的身体包裹着这把刀似的。江烬九不太敢动,其实他很介意林小公子的血沾在他的衣服上,但他不敢说,因为邵传酬现在正盯着他,一点也不温柔。从江烬九的角度看,抽刀的过程有点过于漫长,刀刃在他的小腹停留了好一会儿,好像邵传酬在犹豫要不要一刀捅死他。 也对哦,他来了之后给邵邵惹了不少麻烦。 现在还大半夜地扛着把刀来找他。 他之前好像只想着邵传酬会觉得他还不错,能自己解决问题了,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对邵传酬来说可能就是个很大的问题。 趁着邵传酬把刀完全从他身上抽出来,江烬九赶紧起身,拍打了一下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打了几个并不存在的哈欠,准备滚回去睡觉了,不过睡觉之前,他还得把这把刀背回去。 毕竟林小公子和他约好了,三日之后他负责还刀,林小公子负责给他找好马车,送他出城去。 他本来没打算这么早走的,可是前天夜里,他突然感受到了一阵腹痛,那样阴森森的痛觉让他挣扎起身,直觉地想奔去邵传酬的大殿里找他。仅仅是痛而已,没有到伤的地步,可穿衣的时候,床榻上分明有大块大块的血印,刚染上去的,鲜红鲜红的,他的血。 他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莫名流血,而腹痛也仅仅持续了一天,他觉得自己是中了什么毒,他流出的血中甚至还有絮状的血块。 他想了一夜,还是没有和邵传酬讲。毕竟已经在人家的地界上死过一次,再不能拖累别人,他已经准备好离开邵传酬的侯府了,只是需要找个机会和他说。 至少今晚不行,江烬九想。 若君知我醉 江烬九走了,可那一阵甜腻的血腥感还留存在大殿之内,扰乱了邵传酬的呼吸秩序。 他本是不嗜甜的,府内也从不许熏香,可今晚,这股子不经世事的稚嫩味道让他的嗅觉敏感起来,带动其他的感官开始活跃。 他很难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还没熟透的蜜桃,刚被剥开汁水飞溅的荔枝,以及初出新芽的枝桠。明明江烬九身上的味道只不过是再明显不过的血气,他却完全联想不到杀戮。 他想到少女的胴体,想到江烬九闭着眼在他的肩头磨蹭。 第二天傍晚,除了行踪的例行报告外,江烬九换下的衣物也被送到邵传酬跟前接受查验。 他知道江烬九在他的宅子里溜达,还特意绕过了他的大殿,去找倩倩吃了顿饭,下午呢,下午就独自看着门廊外的假山造景煮酒喝。 报告的结尾,暗卫说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味道,还犹豫着补充道:“江少主可能是想回终南山了吧。” 邵传酬淡淡地听着。 屏退左右,殿门也阖上,他才拿起江烬九穿过的青白色的里衣,背着光抖落,让熟悉的甜香充满鼻腔。 那股香味就是江烬九身上的。 江烬九受伤了吗?他闻不够。他甚至想扒开江烬九的衣服,把他见不得人的、不让他看见的伤口撕开,然后慢慢舔舐,吸吮他不断渗出的血珠。 邵传酬自觉自己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 得去兴师问罪才行。 等到夜色开始四合,江烬九又关上房门开始烧沾满血的布条了。 江烬九花了两天时间才确定了流血的地方在自己的裤裆,可他早就不疼了。人怎么会流血还不疼呢?那些血和血块就像是从他的身体里掉落出来,并不属于他似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选择了坦然接受。 江烬九把这当作诅咒生效的一个标志,就好像一口洪钟竖在了他的头顶上,敲响了第一声有关命运的消息。 他还有两年。 说来有点没出息,刚开始他还想过这两年就呆在邵传酬的侯府算了,他乐意和邵兄一起呆着,但是转念一想,邵兄不见得看得起这样一个一事无成的江烬九,也不见得乐意有个拖累。 他向来是不指望着谁的,就像他从来都知道不可以太爱太依赖哥哥江流儿,因为江峪城的儿女不会久生。 人生不易,江江叹气,叹完气只能继续烧胯下垫着的布条。 邵传酬推门而入时,江烬九正看着即将燃尽的炉火发愣,火光忽明忽暗,映照出江烬九沁润着水汽的眼波。 邵传酬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关上了房门。 空气里满满的都是血的甜香! 江烬九眨巴眨巴眼睛,把泪水压了下去,抬头刚打算道声邵兄,就被邵传酬一把从火炉前拉起来,扒去了外面裹着的貂皮大氅。 正疑惑着,邵传酬已经握住他的手腕,把几层衣料从腕间唰一下堆叠到了大臂,白白嫩嫩的细胳膊暴露在空气中,些微有点冷,让江烬九挣扎着往后缩了缩。 邵传酬还嫌不够,将江烬九的手腕拉高,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检查,几乎让本就不高的江烬九踮了脚尖。 换下一只手臂之前,邵传酬终于抬眼看了看江烬九的脸。 不看还没事,看了江烬九就觉得很委屈,又觉得羞耻,没有多想,江烬九一手环住邵传酬的脖颈,一手抱住他的背,娇娇地柔柔地倒在他宽阔的肩头了。 这样一个柔软的制止让邵传酬握在手腕的手慢慢松开,理智也开始回潮,但是他仍然下意识地低头在江烬九的发间吸了一口。 还被江烬九发现了。 “邵兄,你在闻什么?” 听到江烬九的声音,邵传酬的意识才彻底清明,他骤然退了一步,离开了这具对他来说仿佛散发着魔力的身体。他捡起地上的大氅,一边递给江烬九,一边瞟着他绯红的脸说,“我闻闻你喝了一下午的酒气。” 江烬九眨巴眨巴眼睛,倒也没觉得奇怪,他不太会喝酒,可是也觉得酒是个好东西,要不是今天喝了酒,他可能就得想着生死这样的事情想到半夜,一点都不像他。但是邵传酬问了,他也只得说,“没喝多少,一点点,哪有什么酒气。” 邵传酬这才看出来江烬九有些醉了。 他忍不住接着套话:“倩倩今日也在府中。” “嗯,我知道,她给我带了桂花糕。” “你觉得倩倩如何?”邵传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问出这句话,或许是因为江烬九的脸太红了,看起来像个涂了胭脂的小姑娘。 江烬九知道他的意思。皇室联姻是江家历代少主需要完成的使命之一,甚至在父亲江斐那里都还延续着,可是他不行,他身背诅咒,倩倩嫁给他得守活寡,难道邵兄不知道吗? 江烬九想了想,一板一眼地开腔,“我,江烬九,对女人没兴趣。” 拉着邵传酬的袖子,江烬九深深地望向他的眼底,带着笑意,又无不轻佻地反问:“你懂我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