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上的蘑菇同人】X先生》 1-7 1 我记得玻璃,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不过我忘记太多事情,所以偶尔涌上心头的感觉,必定很重要(曾经的?),我站在河流的末端望着源头发呆,这就是我最常做的事情,当水淹过脚踝的时候很容易发抖,不知道是怕被溺死还是期待,我不知道,我时常做梦,时常听见耳边有人低语,时常看见各种顏色的蘑菇,他们说,这代表我脑子裂掉了。 2 习齐在一场恶梦中醒来,午后阳光从窗帘隙缝穿落下,他茫然地盯着那道光,想不起来做了甚么梦,只觉得全身发疼。 应该没叫出来吧。 毕竟嘴巴里被塞进了甚么。 他翻了个身拉起棉被罩住头,眼前一片黑暗。 叩叩。 「小齐,醒了吗?」肖桓敲着房门在外面喊,「该吃饭了,等下四点半还要去諮商。」 那片黑色看久了居然慢慢发红。 「小齐。」一隻手隔着棉被摸上肩膀,吓了他一跳。门外的人不知何时进来的。 肖桓轻柔地拉下盖住头的棉被,彷彿怕吵醒他,却又不得不叫起他的无奈。 「起床了……怎么又睡到把自己闷着?」 习齐支起身体,他身上穿了件宽松的铁灰色长袖,脖子上掛着一条细细的项鍊,贴在苍白的皮肤顺着锁骨突出后一路垂坠,隐没在领口处。侧边脸颊上有几丝头发的压痕,肖桓顺手抚平他因为零乱而翘起的头发,他垂着眉眼,看不出情绪。 跟着肖桓走出房间至饭厅,餐桌上摆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麵,是肖桓刚做好的。肖桓一般尽量把健身房上班的时间排成早上和下午,这样下班之后刚好是他起床不久的时间,实在是因为不放心他一人在家。不过今天下午要载他去諮商所,所以才将下午的时间空下来。 他吃饭的时候,肖桓就在旁边剥橘子,空气中瀰漫着淡淡的果香。 「虞老师刚打电话来,说他今天晚上回国,买了一些特產,问明天下午方不方便来找你。」 他吹出一口气,眼前对麵条顿时散出一团白茫茫的水雾。 「可以。」 之后肖桓又说了些甚么,他没注意听,偶尔喝着汤「嗯」一声权当做回答,不过对方聊天的兴致并未减少,依然叨叨絮絮着日常琐碎,就像细雨飘在肩上,不痛不痒,无甚重要。 饭后习齐吃了几颗药,五顏六色,他搞不懂这些是干麻的,可能有人解释过给他听,但他没认真记,久了就也不再好奇,只依稀记得似乎自从「有意识」之后就知道饭后都要配着这些东西。每次吃完药后嘴里总是发苦,如果他皱眉,肖桓总会流露出心疼的表情,以前习齐试着告诉他「没关係」,没想到对方反而看起来更愧疚,让他决定之后都面无表情就好了。 「配点橘子吧。」 肖桓拿着剥好的一瓣橘子递到他嘴边,他盯着果实边缘橘橙色的汁液,忽然不太舒服,但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可能是药效发作、可能是做了奇怪的梦、可能是橘子味太浓……有太多可能,他分辨不出来来源。 可他知道不能迟疑太久,久到肖桓生疑的话又要穷紧张,所以他赶紧在一片茫然的思绪中用嘴巴接过了橘瓣。 3 諮商所距离他们家有20分鐘的路程,越是接近年末,天气越发冰冷。习齐穿了件套头毛衣窝在副驾驶座上,看着车窗外天空,今天的云层比较薄,阳光很容易就透出来,这样的天气会让人误以为温暖,只有真正走出了门才发现寒风刺骨。 不管如何,刺眼的太阳都很好看,他半瞇着眼,身体随着光载浮载沉。 「在想甚么?」 等红灯的短暂间隔中,驾驶坐上的肖桓这么问。 「天国。」他说。 天国。肖桓低喃着重复他的话,彷彿这个词对他有甚么意义似地。 习齐闭上眼,让明亮的午后光线摊在他眼皮上。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4 諮商所装潢以木作为主轴,从地板、柜台到楼梯,一眼望去都是木头,灯光设计成暖色调,这里很安静,等待的人大多低头滑手机或翻阅杂志,人与人之间也像一条条直立的树干,相距不远,却永远不会有交集。习齐不讨厌也不喜欢这里,他曾问过肖桓能不能停止諮商,因为他认为諮商没办法解决问题,不过肖桓依然是那一脸担忧的模样问他是不是不喜欢新的諮商师,要换的话他马上去安排。他说諮商师没有问题,是自己的问题,然后肖桓摇摇头,坚定地说,你没有问题。 墙上时间差不多了,习齐将杂志归位,上二楼找他的諮商室,门半开着,里头已经有人在等他。 諮商师是一个很平面的人,模糊的脸孔,模糊的衣裳,脸上的皱摺也不清不楚。他讲话既不轻柔也不粗暴,动作既不俐落也不臃肿,声音不高不低,他聚集了所有中庸的特质,似乎也是种特殊的特质。 一个小时候他离开这个地方,这一个小时内发生了甚么、说过甚么话、有甚么感觉,在踏出諮商所的一剎那,他全数忘乾净了。所以说,这真的是他自己的问题,无关諮商师的优秀与否。 肖桓去健身房教课,所以他搭着摇摇晃晃的公车回家。回家之后,还有一段时间才到他上班的时间,一开门,家也是安静的。 他莫名升起不安感,有甚么东西从胃里流了出来,很不舒服。他低头,发现肚子上破了个黑色的大洞,纯粹的而深不见底,没有东西流出来。他试着把手伸进洞里,还真的伸得进去,再拿出来还是一隻完整的手,没有任何变化。 就在这时,家里电话突兀地响起。 他呆了一会儿,去接起来,「喂,您好?」 「ivy!」 他又呆了一下,「请问你是……?」 「是我啦!」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我特地从那么远的地方打电话过来,你要是他妈的不认得我,我现在立刻掛电话你信不信?」 他为难地说:「抱歉,可是我真的不──」 对方把电话掛了。 但没过几秒电话又响起,习齐一接起来对方就说:「我是tim。」 「哦。」他愈发混乱,「你是幻觉吗?」 「你错了,虽然很离奇,可是我告诉你,全部都是真的,我没办法证明,但这就是现实。我从天国打电话给你,这里天天都是大太阳,我真是快热死──不对,我就是死了,哈!」 「那……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呢?」 「间聊啊!我关心你,毕竟你是那个偷走我的剪刀杀死我的挚爱嘛!」他神经质的笑声传来,「我的眼睛还破个洞喔!本来上帝见我痛到哎哎叫要帮我治疗,可是我当然拒绝了,这是你在我身上留下最深刻的印记了,我哪可能放弃,所以我,还在一直为你疼痛!」 「我不太懂……学长,你爱的人不是knob学长吗?」 电话另一头的人重重叹口气,「不是吧ivy,你要我说多少遍,我是tim,不是你想像中的甚么学长,还是说你爱上其他人了?我不再是鲜红色的蘑菇了吗?不再让你兴奋到恐惧大叫了吗?算了,我还是去剪天国里这些无用的花花草草算了,如果剪刀够锐利的话,我要把上帝的脖子也剪断。」 「等一下……别掛。」 「嗯?」 习齐犹豫着问:「你知道为什么我肚子上长出一个洞吗?」 那人奇怪地问:「你说肚脐?没有为什么啊,大家生来都有洞。」 「我不是说肚脐,我说的那个洞,比肚脐还要大,比全头还大,而且黑黑的,像……就像一口没有底的井口。」 「嘿!那不就是大一点的肚脐!大惊小怪!」 「不是,我是说──」 5 「小齐。」一隻手隔着棉被摸上肩膀,习齐猛然惊醒。 肖桓轻柔地拉下盖住头的棉被。 「起床了……怎么又睡到把自己闷着?都出汗了,是不是该给你换个薄一点的棉被?」 他抽了一张床头柜的卫生纸帮还没回神的习齐擦拭额角。 「等下冲个澡再出来吃晚餐吧。」 习齐一瞬间不知如何反应,只能訥訥地问:「现在几点了?」 「五点半。」 他小声地「啊」了一下,说:「那諮商怎么办?」 肖桓笑了一下,「你睡傻了呀?昨天不是才看过?」 是吗? 习齐眨眼,按奈皱眉的衝动。他侧躺在床上,发丝因为汗水而纠结地贴在夹上,项鍊从领口处掉出来,鍊子上掛着一个小瓶子,他不自觉将之握入掌心。 「我想去看看瑜哥。」 肖桓的笑容隐没些许,看着落寞。 「好。」 6 肖桓说过,以前每一年他都会在肖桓的忌日那天带习齐去灵骨塔祭拜,有一回他心血来潮,在开车回程路上绕去习齐以前的大学散步,当他们路过曾经埋过肖瑜尸体的地方时,习齐忽然开始流泪。他一路哭着回疗养院,肖桓赶紧跟健身房请假,留下来陪他,直到晚上习齐哭累睡着了他也没睡。半夜一点多习齐忽然惊醒,他惊恐地睁大眼,眼中盛满泪水。 「瑜哥是谁?」 那是公演结束后六年来,他第一次主动说出除了舞台剧台词以外的话。 可是这些过程,现在的习齐都忘记了,只能从肖桓的字隻片语中拼凑。 7 习齐坐在戏剧学院前的长阶上,他在这里坐了很久,久到肖桓打电话提醒他再不回去的话上班会迟到,掛上电话后他继续坐在那儿发呆。这里是学院里最高的地方,俯瞰下去夜晚一片灯火通明,旁边石坡架起一道栏杆,路灯下警告牌上写着大红色的小心。一过吃饭时间,此处人潮渐渐稀少,只剩两对情侣一面亲吻一面欣赏夜景,两三位跟他一样单独的人或在发呆或在抽菸,远处依稀传来轻快的吉他声。 好热闹。 他站起身来,往系馆方向走。他知道就算天黑了,系馆还是有练习室的灯亮着,学生们不分昼夜疯狂地苦练,为的是有朝一日站在舞台中央释放自己。他以前也曾是那里的一份子,可以为了一齣剧而燃烧生命,他其实很想念大一的自己,可以一整个晚上对着一面镜子练习表情和肢体,只为了让自己不要显得太僵硬。 系馆佈置和印象中不太一样,应该翻修重漆过,桌椅变新,墙上多了花花绿绿的装饰,门口还有跑马灯,右侧有个公布栏,钉上几张海报和通知。角落有张公告钉的不稳,当风吹过时,那张纸彷彿随时要掉下。 习齐本来想将公告重新钉好避免飞走,却在走近几步忽然顿住了。 纸上标题写着:〈剪刀上的蘑菇〉徵选 公告大意是说,十年前这部舞台剧造成轰动,成为艺大的传奇。为了纪念这齣剧出现的第十周年,今年毕业公演将重现过去经典。 已经是上个月的公告了,难怪放在角落快被风吹走也无人理会。 他站在原地,抽离了世界,表情空白。 8-11 8 晚上10点50分,习齐踏入超商,换了身制服后和晚班人员交接。接下来迎接他的就是寂静而漫长的午夜时光。 11点半,有一群打扮火辣的年经女生买了一打啤酒几包菸嘻嘻笑笑地走了,在外头拦下一台计程车,不知道会去哪儿。习齐认得他们的模样,一个月总来两三次,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各种鲜艷的挑染实在是不多见。 11点44分,有个老妇人急急忙忙要领火车票确不太会操作机器,习齐过去帮忙,总算赶在12点前帮她领到票,离开之前她一直说谢谢。 12点38分,一个穿着鹅黄色绒毛睡衣的女生买杯热可可,结帐的时候跟他抱怨工作压力太大,导致她这个月不断失眠,这周末要去看医生。末了,她还问:「你是不是因为天天失眠才这个时间工作啊?」习齐回答:「我不太失眠,我每天都吃安眠药。」那女生笑了,「失眠的人才吃安眠药啊!你果然天天失眠!」 1点55分,一个中年男子买了十串关东煮,出了自动门没走几步滑了一跤,打翻了十串关东煮,习齐正想着是否该出去查看,就见那男人回头瞪了他一眼,「看甚么看!」他骂了一连串听不清楚的脏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1点57分,习齐把十串关东煮捡起来丢掉后,努力拖地,马路对面有个人在寒冷的冬天穿着短袖短裤慢跑,他抬头看了眼又低下头拖地。那人几乎每天这个时段都会慢跑路过,不过总是匆匆的路过,要不是他常常来跑步,习齐待在店里捕货根本不太会注意到。 1点58分,习齐注意到有人从对面的斑马线走来进了店里,他瞄了一眼,发现是那个慢跑的男生,他穿着黑色的tshirt,正中央有个大红色的叉叉。习齐不确定这个设计是想表达甚么。 他放下手边的拖把去柜檯等那人结帐。那人站在饮料柜前选了无糖豆浆。结帐完后习齐回去拖地,那人坐在店内对着窗的座位上喝豆浆。拖地的时候习齐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他不太自在地抬眼瞄一下窗边的人,但发现那人只不过是在往着他的方向发呆,他似乎对目光很敏锐,一瞬间就对上习齐的视线,通常陌生人之间都会装作没事地移回目光,那人也移开目光,只是在移开前对习齐笑了一下。就跟他身上巨大红叉叉的设计一样,习齐不太懂这是甚么意思,所以他继续拖地。 那人离开之后,他去补货,很轻易地忘记这件小事。 9 早上七点下班,超商就在家附近,他很快地走回家。这个时间肖桓已经起床准备上班,习齐跟他说声「早安」后回到房间。 床上放着摺好的薄毯子,窗帘不知道甚么时候被拉开了,早晨的阳光充盈着室内,直到这时,才能发现这个房间有一面的墙上钉满纸张,上头画满艳丽的色彩,这是习齐从疗养院带回来的习惯。 他早已忘记自己从甚么时候开始懂得画图,听肖桓说,自从那天他问出「瑜哥是谁?」开始,他就开始吵着要见「瑜哥」,就算他不确定「瑜哥」是甚么,是人?是猫咪?是海?还是垃圾?肖桓去照相馆洗了二十来张的照片带给习齐,指着照片中的人说「这就是瑜哥」,习齐惊奇地盯着相片中的人,去哪都带着照片四处跟人分享:「你看──这是我瑜哥!」很快地那些照片无法满足习齐,于是肖桓翻出家里硬碟里所有的照片洗出来带给习齐,不过最终还是不够,习齐哭闹着找不到瑜哥、瑜哥在哪里,闹了两个多礼拜,有一天,他拿起了笔,开始自己画瑜哥。可惜这个方法只维持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他又开始闹,闹到后来还会自残,状态很糟,肖桓无计可施下请假带他去灵骨塔,指着那一方骨灰,红着眼说:「瑜哥在这。」习齐发了疯要把瑜哥带走,不然就不离开,后来肖桓不得已硬将他带离,但习齐只要醒着就想逃走,他们只好把他关在疗养院的房间,三天后,肖桓来疗养院探望时给了他一条鍊子,上头掛着小小的玻璃瓶,肖桓红着眼眶指着里头细碎的残灰说:「小齐,瑜哥在这。」从那之后,习齐就不吵闹了,他开始变得沉默,也开始画瑜哥之外的事物,比如蘑菇。 习齐洗完澡后,披着那件薄毯子坐在地板上,地板上有一张画纸,上头是打了草稿的蘑菇,他拿起水彩笔,将红色的顏料滴上去。 「tim,你在吗?」他喃喃道,「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们生来有洞?」 轻风吹起窗帘的一角,彷彿远方有人在呼唤他。 10 习齐在如蛆附骨的寒意中醒来,全身疼,红色的蘑菇已经画好了,被他亲手钉在墙上,他胡乱找了药吞下没过多久就昏睡过去,直到听见门铃声才醒来。 他躺在地板上一阵子才强迫自己爬起来。假若不去应门,门外的不知道是谁可能会打手机给他或肖桓,他若不接手机,有几成的机率外面的人会打给肖桓,无论如何,最后肖桓就会慌张地请假从健身房赶回来查看他怎么了。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一次,只是因为懒得应门,肖桓飞奔回家时他还正在床上半睡半醒中,肖桓在确定他真的只是在睡觉后,松了口气大力抱住他,「你没事就好。」耳边是肖桓不明显的哽咽声。 「你以为我怎么了?」他问。 「我不知道。」肖桓说,强撑起一抹微笑,「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害怕吧。」 习齐瑟缩着动了动,肖桓反而加大了抱着的力道。 「对不起,小齐,再、再让我抱一下,我真的是怕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脆弱地哀求他再抱一会儿。 习齐的手尖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就不动了,表情仍然空白。 他披着毛毯虚浮着脚步去开门,正因为没特别想甚么,所以当大门前站着这位染着一头奇异青蓝色头发和蓝色眼线的男人的时候,他既没有预料到,也丝毫无惊讶,心情平淡如水,只是睏。 「一脸呆滞……」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忘了我要来是吧?」 「有点……」习齐訥訥道,侧身让虞诚进门。 听见他的回答,虞诚嗤笑了一声,「鬼他妈的有点,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 虞诚大包小包来拜访,一手提着她从澳洲带回来的零食纪念品,另一手拿着附近热炒店买来的晚餐。习齐领着他去厨房,跟着他一样样将糖果饼乾拿出来整理进柜子里,不知道为什么虞诚越是相处越是把他当长不大的小朋友,去哪里玩带回来的大多是零食类和有趣的小吊饰小玩具。不一会儿柜子就放满了。 虞诚将热炒店外带的青椒炒牛肉、铁板豆腐、炒青菜等等六样菜摆在餐桌上,听说店里的老闆年纪六十出头的老师傅,头秃了一半,肚子跟孕妇差不多,是厨房里最年长的,也是出菜速度最快、脾气最暴躁的,习齐没见过人,但去店面吃饭时听过他的吼声。 「你哥刚说顺路去买个牛奶,会晚点回来,让你先吃。」 「虞老师一起吃吗?」 「不用,你吃吧。」虞诚耸肩,「我等下有个烛光晚餐。」 习齐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在虞诚左手无名指上玫瑰金色的婚戒,他知道虞诚有个稳定交往的澳洲男友,不过印象中半年前虞诚来拜访时手上并没有婚戒。 虞诚见着他的视线,大方地举起来给他看个清楚,笑叹着说:「我没想过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习齐一边吃着饭,一边听虞诚说:「我以前很不屑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承诺啊、爱啊、束缚啊、仪式感啊不管是甚么,自己心里清楚就好,这种贵得要死又没用的东西也就是商人才想得出来的把戏,人难道已经可悲到必须用物质来证明心意的地步了?」 「现在呢?」习齐不禁好奇。 「现在啊……」虞诚翘着脚,喝了一口习齐刚才给他到的水,说:「当然还是不屑啊!」 习齐一愣,虞诚大笑:「我老公是我遇过最俗气的人!我这次去澳洲找他,像平常一样去餐厅吃晚餐、逛书店、看电影,晚上去看夜景,聊天聊到一半他不知道从哪拿出一束玫瑰,99朵,上面放着一个小盒子,叫我打开来。」 「然后你就接受了?」 「是啊。」虞诚说:「就接受了。」 淡淡语气,他的笑容犹如浅浅翻涌的浪潮,「很早就接受了。」 习齐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他甚至抓不着精确的情绪,开心?祝福?感动?表感交集?思维发散着,飘在未知的氛围中落不到地。 虞诚仍然笑着,「我们月底要办一场小型的聚会,不超过三十人,邀一些亲朋好友来我家吃蛋糕、玩游戏、间聊甚么的,当然这是他极力要求的,作为不办正式婚礼的补偿。」 对方还未开口,习齐几乎是霎那间就预料到了下一句话。 「你来吗?」 习齐的第一个反应是惊讶,这几年的相处,他或多或少感受得到虞诚虽然外表和谈吐尖锐,让人不敢亲近,但同时拥有折服人心的魅力,他带过的学生、共事过的人许多至今仍在联系,甚至是出书后吸引的一眾粉丝有几个「看得顺眼」的也会偶尔约出来吃饭,总之,他交友广泛,在今天之前,习齐从未想过原来自己能排上前三十名。 他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的心情,引来虞诚一脸扭曲的表情,他恨恨地开口。 「干,你自己数,我们认识了几年?」 「……十年。」 「亏你还记得。」 虞诚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习齐还没反应过来前弹了一下他额头,吓得他往后缩,回过神来才发现根本不怎么痛,他傻傻的模样取悦了对方,斜斜勾起的嘴角全是嘲笑,弯起的眼底却沉淀着暗沉沉的温和。 11 十年。 对习齐来说是比较模糊的概念,人类记忆混乱,而他本身的「病」更加重混乱,他像一锅瓦斯炉上沸腾的水,底下的泡泡衝上水面,只有在衝出桎梏的一瞬间他才能意识到自身的存在,转瞬之间水膜破裂,又归于混乱。 在疗养院的时光中,比起医生、諮商师、肖桓、习斋、虞诚等等来来去去的人,大多时候,留下的印象都是五顏六四的蘑菇;疗养院之前的时光,是一抹灰败的景色,他说不出何年何月成为ivy,想不起肖瑜死亡的过程,他曾经因为苦于丢失的过去而撞墙自残,医生说这很正常,很多受创的人都会忘掉痛苦的记忆,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这种症状。 「可是我记得很清楚,我拿剪刀的时候。」习齐疯疯癲癲的笑着。 「我坐在他身上,舞台灯光笼罩着我们,他全身都是汗,身体释放着热气,肌肉绷紧,我拿着剪刀往他眼睛里刺,啊哈,喷出来了!白白的红红的!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习齐颤抖着,手臂上疙瘩一颗颗冒出,血液浑身流动,酥酥痒痒的热意窜上脊背。 「我好开心呀!我已经好久好久没那么开心了!」 「我要画下来!」 他兴冲冲地跑出诊疗室,差点撞上疗养院的其他病人,他跑回自己的房间拿起水彩笔,沾了好大一坨红色顏料就往白纸上毫无章法的涂,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可自拔,等他画完后,一见到房间还有个人就迫不及待的他住那人的袖子,手里的顏料全抹上那人的袖口。 「医生你看!你看!」他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画作,「我好开心啊!我好久没那么开心了!」 那人被他突兀的动作吓得一僵,而后慢慢地放松下来,接过他手中的画观赏起来。 「你在画甚么?」 习齐说不清自己画了甚么,过去攫食着他的神智,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个发洩的管道,无论是开心还是悲伤,都必须找出一个流出去的口。他想,虞诚之所以会迷上摄影也不外乎如此。 凌晨店内无人时,他翻出手机,脸书上的朋友极少,五隻手指头都能数出来。虞诚的头像是他的侧脸,灰蓝色的中长发随意扎起,前端刘海微微盖住眼睛,也遮住表情,只显现出略为深刻的法令纹。他翻看着之前的贴文,大多是各地风景,最近一则是澳洲公路上的景色,黑色的道路蜿蜒至远方山脚,路的两旁全是赭红色的土壤,天空雾蓝,道路中央有个人大咧咧地躺着抽菸。习齐知道,这就是向虞诚求婚的那个人。 虞诚贴文上只写着一句话:「没遇过这么白痴的人。」 底下的留言很多人都喊着放闪不要脸、恭喜、祝幸福之类的话,看来他们结婚的事已经公开了。 习齐继续翻看,有一张贴文是虞诚和他男友的自拍照,背景在山上,身后一片林绿,他们俩带着同一款登山帽,脸贴着脸拍照,他男友还恶作剧,勾着虞诚肩膀的那隻手捏着虞诚的左脸颊,让他的笑容歪掉。 这时超商的进自动门响起提醒音,习齐赶紧收起手机。门口进来的人是那个常常凌晨夜跑的年轻人,他还是那件有着大红叉叉的短袖,习齐决定称他为x先生。 x的目光短暂停留在习齐收起手机的动作,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他走到饮料柜前拿起一杯豆浆结帐,习齐机械的操作收银。 这一次x先生选择坐在超商外的长椅上喝豆浆,他咕嚕咕嚕喝得又快又急,可能很渴吧,运动后薄薄的汗水让脸颊黏上发丝,放下豆浆,他大咧咧的直接躺在长椅上懒懒地点起一根菸,这让习齐联想到虞诚新婚的老公,也是这样毫无顾忌地大仰四肢躺在公路中央。 会做出这种动作的人似乎有种气质,习齐艰难地转动头脑。 没错,就是自由。 他麻木地整理架上的商品,思绪散乱。等半个小时后回过神来,x先生仍然躺在长椅上,只是不动了,眼睛闭着。风那么冷冽他却毫无知觉似地摊开全身,感受不到冷,这个想法让习齐瑟缩了一下,很久之前有个人也像暖炉一样,奔朝大海也浇不灭满身热烈。习齐开始担忧x先生会不会是自己幻想的產物而已,可是他今天明明已经按时吃药了……是吧? 他恍恍惚惚,不由自主地抱着出门前肖桓塞到怀里的羽绒外套,像隻鬼鬼祟祟的幽灵静悄悄地站在x面前,x仍避着眼没有动,他不冷身体没一丁点儿的颤抖,又或许他早已死去,只是尸体而已。 习齐小心翼翼地将外套慢慢移过去,动作很轻,然而仅仅是衣角一碰到x得手边他就「刷」地睁开眼。习齐对上一双黑若深川的眼,他僵着身子一时间既不敢动弹又不知如何是好。 x打量他的动作,就着躺着的姿势,笑了。 「我不冷,也没有睡着,不过谢谢。」 习齐半张着嘴却不知该回应甚么。 「倒是你……全身都在发抖。」 习齐放下手中的外套,半晌,才訥訥地「嗯」了一声。 那人终于支起上半身,「你还好吗?你抖得……有点厉害,身体不舒服吗?」 习齐对于所有外界事物都极度迟钝,甚是是滞涩,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受到对方的明烈的注视,并且整个人为之动盪,因为、因为相似的气息。 tim。 他无声地在舌尖上辗转着这个名字,然后逼迫自己回到现实回到正确的时间里,表现得像正常人一样。 他退了一步,抽离似地感受喉咙在脖子里震动,「我、我没事,可能是太冷了。」 然后又退了一步,在对方的注视下转身逃回室内,他衝到员工休息室内翻找包包,最后掏出了一个蓝色药盒,数起今天的份量。 原来真的又忘记吃了,难怪抖得那么厉害。 12-16 12 x先生不是每一次跑步经过都会来超商消费,但自从上次莫名的事件后,他进门时都会先找到习齐的身影友好地打招呼,结帐时短暂的时间里说几句无关痛痒的间聊,像是「你是新来的店员吗?之前都没见过」、「下礼拜寒流来要注意保暖」、「第二件六折?那多的那一瓶送你吧」之类的。 多次接触之后习齐才发现这人和学长个性完全不同,学长的气质极度尖锐且张狂,侵略性极强;x先生虽然没表情时显得冷漠,可其实是个好亲近的个性,有点自来熟。 13 这是习齐离开疗养院的第三个月,从一开始肖桓偶尔接他回市区,到一个礼拜三天出来,到现在七天都出来并且还成功应徵上工作,熬过职场适应,过上正常人生活,就跟做梦一样。本来肖桓已经做好一辈子去疗养院照顾他的准备,习齐就算一辈子叨唸着旁人听不懂的疯言疯语,画着五顏六色的蘑菇都没关係,只要他开心就好。 可是到了入院后期,他却又开始崩溃了,毫无预兆。只是有一天他怯生生地拉着医生的长袍一角,指着肚子茫然地说:「医生,我这里破了一个大洞,能不能帮我填起来?」 他们特地带去他大医院做全身检查,结果显示身体正常。肖桓尝试解释给他听,然而他哭着重复说:「不对,不是这样的你们弄错了。」 「看!」他尖叫着指着自己的肚子,「快看!我破掉了!我好痛!」 他甚至痛到开始自残,连蜡笔都握不稳,哀号着哭泣。 有一天,他睡梦中惊醒,半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力拍打房间窗户,惊动了其他人。 他哭着大吼:「我把东西掉到外面了!我要出去捡回来!让我出去!」 一个礼拜后,肖桓牵着习齐的手走出疗养院,他安静地坐在车里,睁大眼睛观察着周围川流不止的景色与车辆,他来到市区内肖桓的公寓,肖桓带着他去超市买菜,去美术社挑他喜欢的工具,去公园散步玩翘翘板,回家后,他趴在客厅地板画画,肖桓坐在他旁边,傍晚夕阳西斜,昏黄的光洒落上他苍白柔弱的侧脸,肖桓忍不住摸摸他的头,习齐抬头,澄澈的眼睛倒映肖桓平静而落寞的表情。 「我可以不要回去吗?」他的姿态天真如孩童。 「可以。」肖桓问:「你的肚子……有比较不痛吗?」 「会变好的。」他轻快地说:「等我把东西捡回来,就可以了。」 肖桓不知道他口中的「东西」是甚么,会是理智吗?这么多年了,他不禁奢想。 「小齐,你认得我是谁吗?」 「你是……」习齐歪了一下头,「你是桓哥。」 「对,我是你的桓哥,永远都是。」 他沙哑地说,俯身在习齐额头虔诚地烙一吻,「我爱你。」 14 习齐忽然衝进厕所跪在马桶前乾呕,可仅仅是反胃而已,还不至于吐出些甚么,他难受地抠挖舌根,嘴里不停流出唾液染满下巴。 「呜……」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小齐。」肖桓敲敲他房门,「小斋到了喔!来一起吃晚餐吧!」 他放下嘴里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按下冲水开关。 「齐哥!」门外传来习斋活泼的声音:「我带了蓝莓蛋糕喔!为了给你惊喜,我学了整整一个月!」 他转开水龙头,泼了一把冷水道脸上,总算有了点力气。 「小齐?」肖桓喊着:「你在睡觉吗?」 他扯下一条毛巾擦脸,冷淡地观察镜子中自己冷淡的表情,告诫自己一会儿一定要注意要笑,把嘴角弯起来,这样他们都会高兴。 肖桓又敲了几下门发现没反应,于是转开门把,把头探进房间。 「小齐?」 他从浴室里走出来,「桓哥,怎么了?」 肖桓笑着说:「小斋来了啊,他还亲手做了蛋糕给你庆祝。」 他慢半拍地「唔」了一声。 「不是吧齐哥,你又忘记了?」习斋也探头进来,虽然他甚么都看不见,「今天是你生日啊!」 肖桓对于今年的生日特别慎重,费了一番功夫煮了一整桌习齐喜欢的菜,让习斋哇哇大叫很嫉妒,肖桓夹了一整块糖醋鱼排堵住习斋的嘴。习齐模糊中还记得,以前他们的互动没有那么熟捻,但他也分不清眼前两人究竟是真的如此,还是刻意表现融洽,并且其实他也没那么在乎,这种漠然是对于这镜花水月般的「真实世界」的抽离感,所有的一切都无所谓,就连两个月之前痛不欲生哭喊着要离开疗养院的自己,竟然都已经模糊不清,回忆起片段只剩下麻木中钝钝的疼,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如果人类有灵魂,他的灵魂必定是空虚而残败的。 「齐哥!蛋糕好吃吗?」 习斋对他扬起大大的笑容。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手里正握着叉子,上头的蛋糕被咬了一口。 他点点头,让控制肌肉牵动嘴角,「好吃,谢谢你。」 习斋摸索着一手覆上他的手背,岁月打磨下,掌下的皮肤长了一些茧,不再青涩。 「齐哥,明年我做覆盆子蛋糕给你好吗?」 「好。」 那隻手顺着他的左手臂往上,最后停留在他嘴角处,状似曖昧却又自然无比。 「你在笑。」 「嗯。」 习斋放下手,拍拍他的肩,张口说话,却只有无声的口型。 我爱你。 他垂下嘴角。 15 凌晨,他如常工作,市区光害严重,黯淡的天空没有星星。他站在收银檯前发呆,慢慢地、慢慢地体会出来,人类的记忆混乱无章法,极度不可信,然而过去留下的疼痛是真实的,不会随着时间淡去,只会随着岁月腐烂。 为什么会这么痛呢?为甚么当他们说出「爱」的时候,我的指尖都是发麻的? x先生将一瓶饮料放上收银檯上,过往都是他主动搭话,不过这一天,习齐第一次主动开口:「你衣服上的设计,是甚么意思?」 x先生低头,指着那个红色大叉叉,「你说这个?」 习齐点头,「嗯。」 x抓抓后脑勺,为难地说:「这件衣服不是我设计的,所以我也不知道。」 「哦。」 「我就是看着挺酷,有种瀟洒感,就像是遇到不喜欢的通通给他否定掉。」 「哦……」习齐呆愣愣地盯着那个符号,「你不喜欢甚么?」 「呃……」他想了一下,「全部?」 「全部?」习齐重复了一遍。 也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呆滞了,x先生笑了起来,「对,全部,所有东西包括这件衣服我都看不顺眼,很想放一把火烧个精光,这个叉叉又是红色的,很符合我的心情啊。」 习齐歪了一下头,「烧掉?包括你自己吗?」 「包括我自己。」 此时的习齐突然很想跟他说:那你也把我烧乾净吧!把我烧成灰烬埋到最骯脏的垃圾场任蟑螂踩踏!永不见天日! 空气忽然沉默下来。 等习齐反应过来才惊觉他刚刚居然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他惊慌地退了一步,心想自己是不是又忘记吃药? 却没想到x先生黑不见底的眼睛紧紧盯着他,x略略弯下身与他平视,隔着收银台的两人脸靠得极近,几乎快碰到鼻子。 「好啊。」 他没了笑容,眼神晦涩不清。 16 习齐哭着醒来,手足无措地擦拭泪水。 tim、tim、tim…… 他想听tim的声音,疯狂又跑出来,他想死、他想死、好痛、有洞、填不满、我为什要出来、tim呢?tim和ivy呢?垃圾场呢?上帝呢? 擦泪的动作一顿。 啊,被我烧死了。 昏暗的房间有人摸上他的脸,他惊慌地转头,笨重的思绪让他无法运转大脑,一时间居然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 「齐哥,你怎么了?」 他冒着一身冷汗全身发抖,那人问:「是做恶梦吗?」 说着,那人亲暱地抱住他,拍拍他的背,「别怕,都只是梦而已。」 习齐终于勉强想起来,「……小斋?」 「齐哥别怕,我在这陪你呢。」 他乾涩地问:「……你为什么会睡在我房间?」 习斋轻声笑了出来,「刚睡醒的齐哥迷迷糊糊的好可爱。」 「小斋……你为什么在这里?」 习斋温言道:「你又忘记了?今天是你生日啊!所以我提早下班来找你,因为你还在睡,所以就偷偷进来找你。」 习齐全身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又来了,这种感觉……时间错乱、记忆断片、数不进的似曾相似揉合陌生情景的恐慌,发生过的事他忘了大半,剩下还记得的也不一定是真实,就算是x先生,到目前为止依旧无法确定那人现实存在,或是幻想,每次在这样荒唐的时刻里,他才能踏实地认知到:我的骨子里,的确彻底疯掉了。 「蛋糕……」他呢喃道:「是甚么口味?」 习斋调皮地反问:「你猜?」 「蓝莓口味……?」 习斋从口袋里抽出手帕给他擦眼泪,「原来齐哥喜欢蓝莓啊,可惜我今年做的是综合水果,明年再准备蓝莓……不对,我等下直接叫肖桓去买给你吃。」 「不用……综合的也很好。」不管是甚么,他到现在都没有胃口了。 「齐哥……」习斋收紧了抱他的手,对着他耳边低喃,「为什么你还在发抖啊?」 「我、我不知道……」 「我这样抱着你,会让你比较心安吗?」 习齐虚弱地掉眼泪,眼泪从刚刚就停不下来,「会……」 「是吗?」习斋曖昧的低语,接着直白地含住对方耳垂。 习齐一惊,吓得挣扎出习斋的怀抱,眼泪流得更凶,他摀着嘴,却无法控制地发出压抑的啜泣声,哆嗦着讲不出话来。 习斋嘲弄一笑,「齐哥果然爱骗人,明明都吓到快崩溃了,还不承认。」 「其实你很讨厌我和肖桓吧,对不对?」 习齐半崩溃地摇头。 习斋听着他的啜泣声,也不嘲笑了,他放缓语调,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也只有肖桓那个笨蛋发现不了你的状态,把你带回身边重新扮演正常人的时候,你多少也会想起过去他强暴你的事,而那个笨蛋,居然还暗自期待着这十年来不离不弃的照顾会让你在恢復少许理智的同时,重新爱上他,呵。」 习齐哭得更加不受控制。 「其实你很害怕吧?害怕哪一天他控制不住将你按在桌上,罔顾你的意愿将生殖器狠狠的插入你身体,你会流血流泪,你疯狂哀求他却说我爱你,你是不是害怕过去的一切又重回你身上?我不知道你脑袋里还记得多少事情,但我知道只有十年,十年根本不足以抹灭烙在脑子里的痛苦,更何况他有时候看着你的眼神赤裸得像个变态,他十年来苦刑般除了工作和你之外没有别的生活,我猜他的慾望应该压抑到极限了?该不会还曾白目到在你面前控制不了自己勃──」 「不要说了──」习齐抱头尖叫,泪流满面,「不要说了……不要这样……」 习斋冷静地听着他哭了好一阵子,最后叹了一口气,「对不起,齐哥,我只是想确认你的真实想法,毕竟你很爱骗人啊。」 习齐在恐惧中仍然哭得不能自己。 「我会帮你。」习斋在昏暗的房间中说,语气是从没有过的温和,「只要你想要,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让你有足够的能力逃离肖桓,我也能帮你说服他,还是你要偷偷消失都可以。」 他摸索着覆上习齐冰冷的手,「我会帮你,你不要怕。」 「我是你弟弟,这么多年过去,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习齐只是呆滞地发抖,眼泪与冷汗浸湿了全身。 17-21 17 我觉得不对劲。 我今天做了一个噩梦,醒来的时候全身都痛,像是有人泼了我一整身的油,将打火机点燃塞入我的嘴巴里,火从舌头上烧,烧到了食道和胃,我想吐都吐不出来,烧到了心脏,劈哩啪啦作响,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我以为这就结束了,可是现在,我还坐在这里跟你说话,所以我觉得一切都不对劲,却说不出道理,我每天都对自己说,好可悲啊,我记得多年以前自己在大火中杀死挚爱后得到自由,多年后的现在,垃圾场不在了,我失去了tim,上帝还被我摔碎了,我还剩下甚么呢? 18 习齐在恍惚中过完自己二十八岁生日,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好像又死过一遍,却又奇异地活了过来。他开始质疑自己当初为什么固执地要离开疗养院?当初、当初……他是为了甚么逃到这里?肚子上的洞?是tim的指引?还是瑜哥? 他的人生本质上就是在不断地逃离,逃离痛苦,然后掉到更大的漩涡中,把自己搞疯掉,忘了又记起,记起来又想忘记,重而復始,看不见尽头。 就算逃离肖桓,逃到新的地方,他就能够从轮回中脱生自由了?没有办法的,逃离肖桓的习齐就只是孤伶伶的神经病,整日与幻想为伍,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界线,最后化为城市的垃圾在角落里发臭,无人问津,也没有任何意义。 不如就此死去。趁着自己还有一丁点勇气的时候。 上班中的习齐这么想着。 x先生照常在收银檯上放上一瓶饮料,过往都是他主动搭话,不过这一天,习齐第一次主动开口:「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x先生一愣,「甚么?」 习齐认真地盯着他,「你是真的人,还是幻觉?不管你说甚么,我都相信你。」 x先生说:「我当然是真的人,不是幻觉。」 习齐:「哦。」 x笑了,「你怎么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习齐摇摇头,「这瓶饮料我请你吧。」 x问:「为什么?」 习齐:「谢谢你和我讲话,谢谢你……」一顿,「你的存在。」 x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状态很像在讲遗言?」 习齐摇头。 x问:「你怎么了?」 习齐摇头。 x说:「说点话吧,这位……」他瞄了眼他的名牌,「习齐先生。」 习齐依然不说话。 x问:「好吧,这瓶饮料让你请,不过你要告诉我你几点下班。」 「七点。」 x点点头,结帐完后拿着饮料去旁边座位滑手机,这一滑滑到七点。 习齐和早班交接完,穿好外套带上包包走出超商,x就跟了过来。 x:「接下来你要去哪里?」他轻松地问,而且模样无比自然彷彿本就应该如此。 习齐站在斑马线上等红绿灯,早晨路上车水马龙,都市噪音不绝。 通常这个时候会走五分鐘的路回家睡觉,可他现在要自杀,但是要去哪里、用甚么方式弄死自己呢?这一刻,他打从心里飘起茫然失重感。 不然就被车撞死好了。 才刚举步要向前衝到马路中央就被旁边的人拉住了,「还是红灯咧。」 x等着发愣的人说话,过了十分鐘那人还是站在原地发愣,于是他慢吞吞地说:「要是不知道去哪……要不去我家看个电视啥的打发时间?」 习齐任由他拉着,一路上沉默无语,温顺得很,同时也是因为现在的他只能机械式地完成一些动作,没有能力思考。 x倒是唸了他一句:「随便就跟陌生人回家,超没有防备心啊你。」 x家比较远,通常他都是打工完一路跑回家当作锻鍊和发洩,现在有了一个看起来虚弱到随时会昏倒的同伴,他决定搭公车。 于是他拉着习齐上公车,尖峰时段车里很挤没有空位,两人站在栏杆旁,习齐看起来没甚么力气去抵抗公车的颠波,x无视周围的诧异的目光,一隻手还住习齐,低声跟他说:「靠着我,别跌倒了。」 他体温很高很温暖,令人怀念,习齐无力地靠着,渐渐地有些困意,半梦半醒间,他喃喃:「tim……」 x听见了,摩娑他的发丝,「睡吧,ivy。」 19 等习齐从浑沌状态中惊醒时,想不起来发生了甚么事,床很陌生,气息很陌生,旁边还有个人在睡觉。窗帘拉上,外头阳光从隙缝中透进来,他观察起床上的人,对方脸埋在被子里,侧睡着背微微拱起,身形修长,黑色短袖下手臂线条刚劲有力,衣襬翻出了一角露出鲜艳的皮肤……红色的? 他不由自主地偷偷地将他背心轻轻往上拉,入目是一片鲜红而纯粹的火色刺青,不由得有些着迷,红色一直是ivy的钟爱。他将背心往下復原,再悄悄往后退,却没想到一抬眼,那人早已醒来,幽黑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午安。」 那人率先开口,是熟悉的声音,习齐终于想起来了,他认得这个人。 「午安,x先生。」 「x先生?」那人失笑,指着自己,「我?」 习齐点头。 x坐起身,拨拨凌乱的刘海,随意道:「行,x就x吧,你饿了吗?我饿醒了。」 墙上时鐘显示现在十点鐘。 习齐对前几个小时的事情断片,这种事情经常发生,通常他会若无其事地继续过生活,从规律的作息中找到安定,只是今天一醒来就躺在陌生的地方让他无所适从。 「……我怎么了?」 x解释:「你早上精神不太好,我带你回来休息。」 习齐的表情跟一张白纸一样空洞。 他拿起床头柜上自己的背包翻出药盒,没有准时吃。包里的手机一闪一闪的,他翻起通知,上头有肖桓三十七通的未接来电,以及焦急找他的简讯。时间显示为早上十点多,平时七点下班到家,肖桓会为他准备好早餐,盯着他吃完药才出门上班,今天他没回家肖桓估计急疯了,又因为上班期间他习惯关静音,所以迟了那么久还没连络上。 短暂的思考间,肖桓又打手机过来,手机萤幕在昏暗的房间中异常刺目。 他接起电话,肖桓急切的语气马上传来。 「你在哪里?怎么没回家?」 「我不知道。」 「你迷路了?」 「我不知道。」 「我之前在你手机设的定位显示你人正在一间公寓大楼,你真的在里面?」 x坐得离他近,他和肖桓的通话内容基本上听得一清二楚,闻言对习齐点头。 习齐:「对。」 「你怎么跑上去的?警卫跟我说他们这里管得严,没有住户许可不会放人上去,是谁带你上去的?」 习齐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嗯……一个朋友……」 「朋友?怎么认识的?」肖桓的的声音充满质疑,他对习齐的日常作息了若执掌,不明白在他眼皮子底下习齐生活圈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完全没提过的朋友,连忙追问。 「上班认识的。」 照过去的经验,肖桓并不放心习齐胡乱认识人,尤其这次还莫名其妙跟肖桓完全不知背景的人走,只怕他现在的状态说快抓狂也不为过。 他听见肖桓深深吸一口气,压住上涌的情绪。 「小齐,能不能让你朋友跟警卫说一声,我上去接你?」 习齐知道他这么要求是为了必须亲自上来一趟见x才能放心。 眼前的x很配合地摆出ok的手势。 于是他垂眼,「可以。」 掛上手机,x发讯息联络楼下警卫,然后问他:「是你家人?」 习齐说:「我哥。」 等待肖桓上来的这几分鐘里习齐努力回想过去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情,渐渐地有了模糊的印象,似梦非梦,身体感觉被抽乾力气,整个人还飘着,空荡荡没着落。 x若有所思,「习齐。」他挺自然地称呼,「你睡着的时候好像做了恶梦,一直说好痛。」 习齐回过神,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x陈述事实的中性语气,「你在发抖。」 习齐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x:「你是不是不想回家?需要帮助吗?」 这次习齐终于知道该怎么办,他摇头。 x没继续问下去,他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交给习齐,「这我备用钥匙,你哪时跟今天早上一样不知道要去哪的话可以来我这,我不一定在家,东西你随便用。」 习齐接过去,握紧的时候可以感觉到钥匙凹凸不的纹路。 「手机借我一下行吗?」 习齐交手机交了出去,x输入自己的手机号,完毕后指着对方通讯录上新增的「x先生」那一栏,「保持联络。」备註还直接打上这边地址。 20 回程路上肖桓焦灼的问话声喋喋不休,习齐知道他必须如此来发洩心中无底洞似地不安,而他只有沉默的力气,肖桓说到后来眼眶都红了一圈,他终究不知道为什么状况慢慢步向稳定的习齐会毫无徵兆搞失踪,这件事引起他巨大的恐慌感,不受控制地想要紧紧抓住甚么来填补心中的空缺,但习齐的反应犹如一团抓不住的空气,反而加剧他的恐慌。 不能吓到小齐。 他按耐住自己快要冲出来的情绪,到家后为习齐重新热粥,看着他安静地吃完,再吞下药,为他剥下橘子皮。 「累了吧?」他尽量保持微笑,「东西我收拾就好,你先休息吧。」 习齐呆板地回应:「谢谢桓哥。」 他踏着虚浮的步伐回房,假装看不见肖桓眼里无声的哀求。 习齐睡得不太好,中途惊醒几次又昏昏沉沉睡去,下午四点闹鐘响起,睁开眼睛没有休息过的感觉,反而更加疲累。他翻出昨天下午刚完成的草稿,用水彩染上半透明的水色,却因为太睏而不小心翻倒水杯,水开始蔓延,他毫无知觉地趴在地上睡着了,醒来时头发、脸上和衣裤上都染上湿淋淋的浅蓝色块。 tim侧躺在他身边,赤裸着半身浸在水中,露出的一隻眼炯炯有神。 「亲爱的ivy。」他咧嘴一笑,「我好无聊啊!天国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嘛!整天唱歌跳舞爱来爱去,上帝说只要我快乐他都能变出来,我说我要剪条灵魂瞧瞧,他说不能毁坏他人、我说那好吧我要烧了我自己,他说也不能自杀、我好烦啊好烦啊我说:我要做爱!我要和ivy做爱,做到天荒地老我们都烂掉!所以他把我送来这里。」 习齐问他:「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吗?」 tim湿凉的手臂摸上他脸颊,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他唇角:「甚么事?」 习齐:「拔出你另一隻眼睛上的剪刀然后剪断我的灵魂,我想知道我会变成甚么样子。」 tim笑意不灭:「啊,让我来猜猜你的渴求。」 说着,他伸手插入习齐肚子里拎出一条透明的长条物,「这是灵魂──」 另一手不知何时早已拿出剪刀,「我要把你剪得更加破碎、更加混乱,这样,你痛的时候不知自己的疼痛、你悲伤的时候只有风吹过洞的空虚、你睡觉的时候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差别──」 那把锋利的剪刀夹住脆弱的灵魂,一刀两断,「忘了自己忘了我,然后忘记全世界,最后在黑暗中无知地大哭,这就是你渴望的结局对吧──」 21 习齐对事件的顺序很不敏感,意思就是任何撇除日常规律,偶尔才发生的事他记不太住,包括虞诚的婚礼。不过对于习齐的事肖桓总是记得很牢,所以他在星期天下午拉着习齐出门,带他选礼品,还给他买了一件海蓝色的心毛衣,说这样更有气色。习齐一般作息都是早上八点睡到下午四点,三点起床对他来说有点早,更何况睡前那一手的药副作用包括昏昏沉沉。 他靠在副驾驶座上头晕,毛衣材质很好,柔软温暖。肖桓把他照顾得很好,很有耐心,就算回去不小心把顏料染上新衣服,肖桓也不会生气或抱怨,从来没有。这种无所不在没有底线的呵护。 「已经病态了。」习斋如此形容。 这让习齐困惑,在过去肖桓毁了他的同时,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同等回报地毁了肖桓? 「桓哥……」 「怎么了?」 「照顾我,是不是很辛苦?」 「不会,完全不会。」肖桓篤定道,又微微一笑,「小齐长大啦?会开始关心桓哥了。」 外头是冬日难得的暖阳,习齐将脸贴上玻璃,嚮往地望着人行道上老树盘根错节的身驱,还有从叶子缝隙间洒落的一缕光。 「如果以后、如果我的病控制住,赚够了钱、可以独立,」他断断续续地说:「搬出去住、自己照顾自己,就不用再麻烦你了。」 闻言,肖桓扶着方向盘的手握紧,而后慢慢放松。 「小齐,你从来不是我的麻烦,我不准你这样想。」 「我永远是你的桓哥,无论甚么时候都可以依赖我,我完全不辛苦,相反地,可以被小齐依赖我很幸福呢。」 等红灯时肖桓终于空出手揉他头顶,他的发丝又细又软,还有淡淡的薰衣草香。药效的关係他从出门就一直不太有精神,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我爱你。」 他低语着,吻上习齐额头。 22-25 22 聚会从中午开始,傍晚结束,习齐到的时候五点左右,已经接近尾声了,大伙儿正集在一起拍照。习齐不擅长面对人群,尤其他状态还不算稳定,所以虞诚安排他这个时间点过来吃吃蛋糕、拍照留念,再留他下来吃晚餐。 要拍合照,三十几个人轮番上阵围着主角摆出搞怪或噁心的动作,还起鬨着要虞诚丈夫公主抱他拍照,弄得虞诚连翻白眼嘴里嫌弃不断,他丈夫反倒是笑嘻嘻地配合,用不标准的中文说:「我老公超级可爱。」 旁边有人大笑,纠正道:「说错了,是傲娇!」 「傲娇?」他丈夫不解,问虞诚:「甚么意思?」然后被脸微微泛红的虞诚巴头。 旁边还有人调笑着:「哟,虞老师害羞了!」 习齐被拉着坐在一个板凳上,面对着相机,周围全是陌生人,他像个局外人既没有开心的感觉也没有难过的感觉,甚么感觉都没有,不过他还记得拍照时要笑。 那位拉他坐板凳的的陌生人有好地问:「你要不要吃蛋糕?还是喝果汁?可乐?」 习齐说:「我想要一根菸。」 那人说:「欸?虞老师没跟我说你能抽菸啊,等等喔我去请示一下。」 一会儿那人回来,「虞老师要我转告『臭小子,抽个屁菸去给我喝柳橙汁!还有不准碰酒。』」说着,塞了一根菸到他手里。 习齐盯着那根菸又抬起头来困惑地望着对方。 那人低声说:「bossblue,我记得你以前和罐子学长抽同一牌?快收起要是被虞老师发现我会被打死。」 直到这时,习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这位极其漂亮的女人,他「应该」要认识。 他收起菸,喝着那人递过来的柳橙汁啜饮。 过了半晌,他放下饮料,不确定的唤了一声,「杏……学姊?」 「嗯。」女人笑瞇瞇地说:「小学弟。」 比记忆里的学姊更加温柔。 23 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哩,虞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习齐,儘管他面上强撑着无所顾忌无所畏惧,然而,就算是断断续续联络至今,每当他对上这孩子那双灰黑色的眼睛时,心脏都会多跳好几下,当然不是白烂偶像剧里俗到酸掉的心动,而是颤抖。 十年前公演之后有一段时间简直兵荒马乱,辛维的死亡与葬礼、习齐被起诉、每个被传唤去警局和地检署作证的日子,还有法庭上死白毫无生气的压抑氛围,虞诚完全不想再经歷一次,等到所有馀波终于告一段落,他週末无事的夜里抽完一整包菸,嘴巴乾得不行却又犯贱得停不下来,才下定决心要离开一趟,去哪都好。 他用多年的积蓄安排了漫长的旅途,不得不说一向独裁独断、我行我素的女王,终于在45岁时面临一道他从前嗤之以鼻的关卡:中年危机。多年来的信仰开始动摇,价值观破碎,质疑自己过去所有的决定,自厌自恶,只能靠摄影和书写的时光整理思绪。 终于在习齐进疗养院的第四年他备妥心情,能够去探望那孩子。 他带着一本相簿,里头存放旅途中拍摄的照片,有荒山野草,也有城市烟雨,有萍水相逢的朋友,也有恶语相向的嘴脸。他坐在ivy旁边翻着相簿与他说话,听进去多少不知道,至少ivy没不耐烦地跑开就不错了。 告别之前,ivy拿着一把不知哪里拔的乱草放到他手心,可能是想谢谢他赠送相簿。 「先生!谢谢你!」ivy笑着,神采奕奕,「我很喜欢你的顏色!」 他愣愣地望着他笑弯了眼的模样,心脏不受控制地颤慄起来。 当时,他以为这将是那个孩子最后的结局。 24 傍晚阳光黯淡,路灯亮起,贴心的丈夫在厨房收拾碗盘,留给他们叙旧的空间。虞诚和习齐坐在家里的木桌前,维持多年的习惯,他翻开上次去旅途中拍摄洗出来的相片,细细的讲述旅途所见所闻,习齐半瞇着眼,很安静,静到近乎透明。 虞诚不知怎地停下嘴边的话,习齐没有动,没有反应,他似乎不在这样,也不在任何地方。 一时之间,气氛居然有些感伤。 虞诚点起一根菸,烟雾飘盪,神思迷惘。 「虞老师。」习齐静静地转过头,对着他不明显地笑,「新婚愉快。」 马的。虞诚心想,你这副表情我要是愉快得起来才有鬼。 不过话转到嘴里就变成:「回头合照我洗几张拿给你,不准弄丢,敢弄丢我就拿照片贴在你额头扮殭尸。」 「不会弄丢,我会把它夹在相簿里。」 虞诚在心理评估着眼前这人的状况,最后才下定决心坦白。 「有件事想跟你讨论。」 他从一本相簿里抽出一张图纸,上面是一个燃烧中的垃圾场,乌黑发皱的垃圾袋和鲜艳的火焰形成强烈对比,火型态紊乱而扭曲的笔触传达出异样的美感与疯狂。 「你还记得这张画吗?」 习齐一瞬间就被画里的氛围吸引。 「这是我前几年去疗养院探望你,你送给我的。」 习齐小心地摩挲大火边缘,指尖发烫。 「还有就是……今年艺大决定在明年初要举办剪刀上的蘑菇这齣舞台剧的十週年公演。」 习齐似是沉浸在画中的世界,表情未变,恍若未闻。 「负责人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他前几个礼拜来找我商量着齣戏。聊天过程中我曾把这幅画拿给他看,回头他跟我说,想以这幅画为基底,当作最后一场戏的背景。他拜託我来问你愿不愿意。」 习齐沉默不语。 虞诚轻声唤回他思绪,「习齐,无论你怎么决定都没关係。」 「都可以。」他的目光黏着角落一搓火焰,「都可以。」 习齐记得在疗养院的时光里,虞诚是仅次于肖桓和习斋之外最常来探望他的人。很久之前他有个开朗的大学好友也很常来,只是后来去美国发展音乐后见面机会大减,最后彻底断去联系。 这世界上的人除非有强烈的连结或生活交集,否则大多会因为各自忙碌、岁月消磨而渐行渐远,对普通人来说是常态,对生病的人来说更容易如此,因为活在剧本世界中的ivy无法交流,无法產生情感上的连结,谁都与他隔着一道无形的墙。而虞诚在那副张扬不羈、惊世骇俗的外壳下,无声地坚持多年,包容他的脆弱与怪异,不愿从习齐的世界中离去。 每一次出现他总会带上一本相簿,分享旅行途中的见闻。习齐记得有一回ivy为了感谢这个温暖的陌生人,于是在他幻想的花园中採下顏色最鲜丽的蘑菇送给他。而虞诚注视ivy的笑容良久,他接过回礼时长久以来不可一世的眉眼却软了下来。疯癲的ivy不知眼泪为何物,他只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位先生嘴里讲的不是「谢谢」而是「对不起」。 多年后的今天,伴着天边愈发黯去的阳光,鼻间淡淡的菸味,习齐静静听着虞诚细说起剪刀上的蘑菇这部戏十周年的准备细节,从选角到场景变换到台词微调。 逝去的生命不再回来,当初呕心沥血的故事从褪色的往事中轻叩额角,物是人非,舞台上的演员变成听故事的观眾,大火焚尽之后的幽冷,既悲又慌。 习齐的表情太过漠然,犹如灵魂失了一角。 虞诚又点起一支菸,他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压在心头多年的苦涩在嘴里层层加叠,终是藏不住。 「有时候……」他哑声道,「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没有选择这齣剧,如果我选中的ivy是别人……」 梗在喉间的话没有完成,可习齐听懂了意思,所以他选择说:「虞老师,不用对我愧疚。」 他试着对眼前感伤的人微笑,「我真的这样想,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还要感谢你……是那齣舞台剧,让我的人生拥有过一段经歷、一段故事,如果没有剪刀上的蘑菇,没有发狂的tim和可悲的ivy,我之前所承受过的痛苦,就只是痛苦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谢谢你。」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虞诚完全无法呼吸,彷彿有人狠狠地揍了他一拳把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光,他想起很久以前,青涩的习齐被他从眾人之间点名、他命令所有人叫他ivy,将这个名字强烈地灌入他的身体、ivy在舞台上疯癲又哭又闹,和tim追逐、挣扎、吼叫,在那个台上握着剪刀抱持着对整个世界的恨意,烧毁全部,包括他自己。 还有更久以前,他和罐子、于越彻夜讨论〈剪刀上的蘑菇〉的雏形,罐子看着于越的占有欲,于越乾净的笑容,那是最好的时光。最后于越身死的尸骨,被药侵蚀的身子,罐子的绝望…… 「虽然knob说,这是一出悲伤的戏,有着悲伤的结局。但是虞老师,他其实是一出温柔的戏,真的非常温柔的戏,特别是对像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我相信终有一天,坐在舞台下的观眾,一定有人会看懂的,即使只有一、两个也好,他会知道这出戏的温柔之处,然后他们会哭,会为tim和ivy而感动,」 「而很久以后,这出戏会再在不同的地方、被不同的人演出,等到那个时候,世界或许已经变了,变得更宽阔、细缝更多,连我们这种人,都可以自在的呼吸。」「在人生的最后,有幸可以碰到虞老师你、还有这个剧组,一起演完这出戏,是我身为一个演员,最大极的荣幸。真的很谢谢你们。」 很久以后的现在,剪刀上的蘑菇被许多人研究,虽然争议极大,但虞诚因为导了这部剧而获奖,艺大为了纪念这部作品的影响召集学校年轻、青涩却爆发力强大的学生计画明年初重新演绎,很久以后的现在世界变得更宽广了吗?也许吧,以前的他从没想过也没机会结婚,然而逝者以去,回不来了。 夕阳已完全沉没,黑夜笼罩城市,手上的菸不知何时冷去,当初怯弱的ivy如今坐在他眼前,递给他一张卫生纸,无悲无喜。 「别难过。」 十年一瞬,莫过于如此。 25 肖桓今天上晚班,独自回到家的习齐把自己关在暗下来的房间,一开始是小声啜泣,接着他为了发洩压抑不住的烦躁感而握拳捶墙,一下比一下用力,一下比一下绝望,他像个垂死的病人发出意味不明的呻吟呜咽,后来无力地跪倒在墙角,意识模糊地敲打自己。 随手丢在地上的手机响起,他假装没听到也不想接,一阵子铃声静下,但没过几秒又响了起来,就这么重复三四次,这让他稍稍回神,他爬过去接起。 肖桓:「小齐,虞老师的聚会好玩吗?晚餐吃完有乖乖吃药吗?」 「……」 「小齐?」 他逼迫自己发出声音,「我忘记吃药了,我现在去吃。」 肖桓的语气愈发担忧,「你声音有点哑,还好吗?你在哭吗?」 他拧着大腿肉要自己专注,「没事,可能是因为刚刚说很多话的关係。」 肖桓:「好,那多喝温水,不想喝水的话柜子里还有苹果醋。记得要吃药喔。」 「嗯。」 肖桓赶回去继续上课,习齐从地上爬起来,他将希望寄託于那些不知名的药丸上,希望吃下去后会好一点。 不过成效并不明显,接下来这几天他注意力越来越难集中,身体越来越重,做事做到一半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流了下来,还有一次他理智回笼时自己正站在厨房里手握水果刀,小腿上有一条血痕,幸好痛觉让他清醒,幸好伤口不深,用优碘消毒过后放着慢慢会癒合。 他用尽全力在肖桓和諮商师面前假装无事,因为一旦露出失控的徵兆,肖桓为了防止他自残肯定会再次将他送入疗养院照顾,但是他不愿再重蹈覆辙。他目睹自身无可救药的病情滑向失控,却奇异地明白内心深处的自己似乎有点看开了。 无所谓吧,这个世界。 无所谓吧,我自己。 假如我还有一丝用处,我愿意任人拿用;我还要像打包痛苦一样打包恨意,将它放在木柜之上,束之高阁,这样,当我在水中下沉的时刻里,也许能够感受到一线自由。 26-31 26 习齐久违地感到平静,现在生活唯一的烦恼就是病情不受控制,没办法预料到自己的行为,就像现在他居然在工作中途掉眼泪,还好大夜班的客人不多,大多数都是用奇怪的眼光隐讳地打量,有一位好心的阿姨关心他怎么了,他用「被老闆骂」这个理由搪塞过去。 不过现在,站在他眼前的是x。 x:「你怎么了?」 习齐:「我刚刚事情没做好被老闆骂。」 x挑眉拉长音「哦」了一声,显然抱持怀疑态度。 习齐:「不用管我的眼睛,它等下就会好了。」说着,还面无表情地抽出一张卫生纸擦脸,不过脸上才乾不过三秒又有水流下来。 x:「你哭多久了?」 习齐:「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吧。」让人有点无奈的是还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x:「你最近还会做恶梦吗?」 习齐:「差不多就那样,习惯了。」 x:「你早上下班还是要回家吗?」 习齐:「嗯。」 x:「你还想回家吗?」 习齐不明所以他的问题,所以露出疑惑的表情。 「如果下班不知道要去哪混,要不要去我家作客?看电视打麻将玩电动啥的。」 x颇为自然地问,没有任何衔接上的不顺,彷彿这没甚么大不了的。这让人际关係不怎么样的习齐有点儿懵,却辨别不出是怪还是正常。 习齐迟疑着思考自己不常看电视不会打麻将也不迷电动……不过,「我可以……借你家的床睡觉吗?」 27 早上七点下班,习齐如往常回家同肖桓吃早餐,七点半肖桓出门工作,习齐洗澡,八点他将手机放在枕头底下后出家门,x正坐在机车上滑手机。 「走吧。」x微笑。 他任由不知道还算不算陌生人的x带回上次的公寓,爬上对方的床,陌生的环境让人新奇。 x为他拉上窗帘,收拾好背包,告诉他有事出门一趟,中午回来。 轻巧的关门声后,房间回归安静,刚才吞下的药发挥效用,他昏昏睡去。 28 有人在亲吻他,因为背对着那个人所以无法知道长相,从发丝、颈脖、脊椎一路往下,口水发出黏腻的声响,那人的手揉压他的臀部,撑起他的腰,让他耻辱地跪趴在地上,上半身下沉,下半身抬起,让那处红肿的洞无处可逃,赤裸裸地暴露。 他挣扎地想逃,双手却早已被绑住,企图用双脚踢后身后的人但被强力压制动弹不得,手指沾着润滑帮他扩张,接着粗长的性器粗暴地插入体内挺动,身后的人发出舒爽的呻吟,紧紧抓住他的侧腰挺动,一下又一下不停歇。枉顾他人意愿,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上,所谓的强暴。 29 x打开门时习齐正拿着一把不知从哪来的美工刀麻木地割小腿上的肉,血条一痕又一痕杂乱无章,重重交错。他没有流泪,看着却比哭出来还难受。 「习齐。」 他轻声唤道,习齐动作一顿,从失去理智的状态中稍微被点醒。 「啊。」他发出短促的语助词,「x先生。」 x放轻脚步靠近他,从他抽出对方手里美工刀的反应来看,习齐似乎还搞不清楚自己的状态,连手上握着刀都没注意。 「又做恶梦了?」他安抚地揉揉对方的头。 「好像是。」习齐茫然地回答,「我忘记梦的内容了。」 x:「很痛吗?」 习齐:「忘记了。」 他在发抖,不是冷,是害怕着甚么而颤抖。 x坐在床沿将人拥入怀里,「抱着会好受一点吗?」 习齐无力地倒在他怀中,听着有力的心跳,囈语着:「好温暖……」 x抱着习齐在床上躺下盖上棉被,紧紧地抱着把满是冷汗的身体摀热,他想了很多。 半个小时后,疲累的习齐睡去。 一个小时后,前一晚只睡五个小时的x跟着睡着。 30 四点整的闹鐘准时响起,习齐醒来时有些困扰,他又断片儿了,不太确定为什么x会抱着他,只有碎片化的印象。 x按掉习齐手机定的闹鐘后,重新揽住习齐,他们面对面脸靠得有点近,x莫测的眼珠子眨也不眨,把发生的事情解释给他听。听完后习齐跟他道谢。x下床从柜子里找出伤药,捲起习齐的裤管蹲在地上帮他擦。 x:「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习齐:「加大药量就可以控制,但是那会让我整天昏昏沉沉甚么事都不能做,心情不太有起伏。」 x:「那样活着有甚么意思啊。」 习齐:「没甚么意思。」 x低着头,露出一截脖子,细碎的瀏海随着动作微微摇动。 「等一下想吃甚么?」 他捲下习齐的裤管,站起身,招手让习齐跟着他。这一层公寓在大楼六楼,房东装潢了一下,隔出10间雅房,外头有共用卫浴和公共空间,包括一间小型厨房。 x在冰箱里翻翻找找,「吃番茄鸡蛋麵行吗?」 习齐说:「我不饿,不用准备我的。」 「还是吃点吧,你的脸色一看就低血糖。」x转身在砧板上摆放食材,再次跟他确认,掰着手指头问:「番茄、鸡蛋和麵,你都能吃吧?」 习齐点头。 「葱可以吧?五花肉可以吧?」 习齐点头。 x开始熟练动作,十分鐘后,两人一人端着一碗麵坐在公共区域的餐桌上。 吃麵时,x发问:「吃完麵后你有想干麻吗?」 他说:「要回去。五点半前要到,不然我哥下班找不到我会紧张。」 这时习齐才突然想到等等回家他还要再跟肖桓吃一顿晚餐。 「嗯,我载你。时间还很多你慢慢吃。」 x对他的态度实在太自然,似乎接受他所有的行为,给他一定程度的关怀又不过分探听,一般人在发现客人在自己家中忽然开始有自残行为时会这么处变不惊吗? 他放下筷子,「你……不觉得我有点怪吗?」 x正吸溜着一筷子的麵条大快朵颐,闻言挑眉。 习齐试图提醒对方,「我精神上有问题,要靠药物控制,会带来麻烦。」 x咀嚼着麵条,口齿不清,「我知道,没关係。」 习齐不解,「为什么?」 x吞下麵条,漫不经心地撑着下巴,「为什么……?」 他重复一遍,似乎在问自己,而后道:「大概是因为你跟我妈很像吧。」 他认真地解释,语气平静无波,他总是有这个能力,冷静地陈述事实不带评价意味,即使脑海中闪现的是自己母亲上吊的画面。 「总是很难受的样子,不太会表达,难受到必须自残才能移转心理上的痛苦,徬徨着该怎么办。」 x放下筷子,仰后靠着椅背,直直地望尽习齐眼底,拨开层层外衣,直指内心。 「这个社会给画出一道框架要求所有人符合正确的形状,做不到的人就会很辛苦。为了塞入正确的形状,我妈习惯压抑情绪,假装一切没事,外表正常,但实际上难受的感觉不会因此消失,只会不断在潜意识里累积,最后就变成医生口中的『病』和那些『无法控制的奇怪行为』。」 「为了维持秩序,社会的运行本就应该有框架,该讨论的是框架的大小和形状。就我的观点,这个时代对大多数人都过于苛刻,普通人存活都尚且不易,何况是像你们这样的人……脆弱的人。」 脆弱……习齐不知作何感想。在一般语境里形容人「脆弱」有负面意思,无法承担压力、爱哭、需要被细心呵护……这些确实是他,一个懦弱无能不坚强的人格,被同情的存在。 被清淡地点出来这项特质,他毫无反抗地想,啊,没错,事实就是如此。 只听x又说:「只是,你们又有什么错呢?」 「制度是一台残酷的机器,所有人都是机器中的螺丝,对制度有贡献的螺丝是有用的,称为正常,不需要剃除,少数不合形状的螺丝因为没用而被排斥,被眾人用异样眼光对待……其他人怎么想我不在乎,但我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划分标准,太残酷了。」 x想着他的母亲,唯唯诺诺胆小笨拙,总是被嘲笑被欺负,做着最容易被取代的工作,领薪水还被刁难,生病不敢请假。有一次因为景气不好被裁员,家里存款见底,银行不给贷款,母亲去求据说有开公司的亲戚,她一进办公室就拉着五岁大的x下跪,叫x对叔叔说「帮帮我们」,一腔尊严低到尘埃里。 x从未见过父亲,母亲也从未提起。只有大嘴巴的邻居暗地里议论着,母亲年轻时是这条街上有名的「公车」,是男的就给上,有一天她怀孕了,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生父是谁。那事不关己的语气、大肆批评的优越感,彷彿採低了他人能显出自身的不凡。 不过是假象。 x笑了笑。 「所以,习齐,在我眼里你并不怪异,因为从一开始我就选择不去预设你应该是什么样子。」 如果可以出生在一个更加宽容、狭缝中有更多呼吸空间的时代,谁愿意受尽磨难、卑贱地活着,找不到生存的意义而惶惶不可终日呢。 习齐的心里有一汪水,x投下一颗小石子。 31 那日之后x家偶尔会有一个安静的访客拜访。x虽然是夜猫子不过作息还是稍稍不同,他傍晚开始打工至凌晨,慢跑回家锻鍊身体,洗完澡写完功课约三四点左右睡觉,如果习齐有来,八点鐘会有一隻小动物似的青年无声地爬上床,缩在他身边,时而哭泣时而寧静,这隻小动物酷爱温暖,睡梦中会不自觉地向体温高的地方靠近,x如果没睡得太死就会将他抱在怀里,要上课或排练的话十点前x会起床收拾好东西出门。 他知道小动物会一觉睡到下午四点,中途惊醒多次再沉沉睡去,甚至无意识中自残,但x不是神,他没办法时时顾着习齐,只能尽量将房间的危险物品藏起来,在能力所及之处对他温柔。他会因此而愧疚,却不会因此改变行为。 不过……确实很不捨啊。 有时习齐因为他的动静而醒来,蜷曲着缩在一床被子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离开,含着没有掩饰的依恋。如果他真的开口希望x晚点走,x大概无法拒绝,只是他从未说出口,最大的举动不过就是在x起床时,抓着x衣襬的手紧了一瞬后慢慢松开。 乖得不可思议,惹人怜爱。 32-35 32 我有时会想像自己在水中窒息,河水、海水、冰川请淹没我,梦中总是有鬼窃窃私语,想不起来他们的模样又为何哭泣,我猜他们必定是我死去的故人,如果可以在水中发声,我会唱歌给他们听,希望他们不要难过,我们都不要难过。 33 习齐有一个习惯,他喜欢将完成的画钉上墙壁,过去在疗养院的房间是这样,现在在肖桓家中的房间也这样,今日午后他又完成了一幅画,这次是深蓝色的蘑菇,他将其钉在正中央,墙面很大,上头有无数张作品:废墟、垃圾场、蘑菇、肖瑜、洞、海等等等,五顏六色,有的灿烂有的绝望,灰蓝色的蘑菇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34 x先生打手机过来。 「在干麻呢?」 习齐说:「在看墙壁。」 「墙壁?」x说:「我也要看。」 习齐拍了一张照片传过去,而后听到x隐约的呼吸声。 「……很震撼,你画的?」 「嗯。」 x又问:「看着这面墙的时候你是甚么感觉?」 习齐:「我想起以前死去的人。」 x:「很难过吗?」 习齐:「我也不知道,我连他们的长相都快忘记了,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只有琐碎的片段和画面,有的我还想不起来是怎么死的。」 习齐躺回地上,不在意衣服沾到顏料,他闭上眼睛,既空虚又安寧。 「x先生,你在干麻呢?」 「我在背台词,背着背着就想打电话给你。」 「为什么要……」 习齐的话被敲门声打断,肖桓在门外说:「小齐,晚餐煮好了!」 他和x道别,爬起身来走出房间。 肖桓依旧叨叨絮絮着一些日常,他问明天煮薑汤好不好?习齐说好,他问还适应吗?习齐说适应,他问你今天都画了甚么?习齐说蘑菇。饭很快吃完,习齐拿出药盒,肖桓拿出药袋细心地将他接下来的份量分配装好,嘱咐他要按时吃药才能控制病情,习齐说好,在对方耐心的目光中将药一颗颗含水吞下,肖桓替他剥好橘子,拿着一瓣递到习齐嘴边,他乖巧地咬住,不过这一次,似乎距离没抓好所以他的嘴唇碰到肖桓手指,他的指间甚至若有似无地扫过对方指尖,肖桓触电般地缩手,而后掩饰地轻咳一声。 「甜吗?」 「甜。」 习齐表情未变,咀嚼着橘子,过剩的汁液从唇边渗出,他轻轻一舔,嘴唇染上晶莹的色泽。 肖桓问:「还要吗?」 习齐却突然拉开椅子站起来。 「小齐?」 习齐不理肖桓眼中的惊惧,两人之间隔着桌角,他绕过去,肖桓似乎害怕甚么似地刚要动作,但被压在肩上的手阻止。 习齐垂下眼,桌子下肖桓运动裤明显有些鼓起,他僵直着身体,压在肩上的手虽然柔弱,他却连挣扎的意愿都没有。 习齐平铺直叙地开口,语气机器人似地无起伏,「桓哥,这么久以来,你是不是除了我之外甚么都没有?」 肖桓半张着嘴,却脑袋一团乱,甚么也说不出来。 「我想要搬出去。」习齐继续说:「离开我,追求其他事物吧,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语毕,他转身快速走回自己房间,肖桓顾不上下体还难为情的硬着,也追了上去,但习齐很快地关上门,肖桓紧张地敲门,「小齐!」 「不准进来!」 房间内,习齐拿起手机发送讯息给习斋,门外的肖桓发了疯的道歉。 「小齐!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对不起!」 「小齐!你不能搬出去!至少现在不行,桓哥求你了!你病情还不稳定,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开门好不好?我们聊一聊好不好?」 习斋很快地打手机过来。 「齐哥你下定决心了?」 「嗯,麻烦你了,钱我之后每个月分期还。」 「不用,也没多少,我早就看肖桓那个变态不顺眼很久了,现在这样最好……我听到他的哭声,情绪很激动?」 「嗯。」 「我晚点过去一趟。」习斋现在在外地工作,赶过来还要一段时间。 「不用,我等一下能自己跟他解释。」 「我不放心,他要是发狂失去理智……」 「我可以处理的,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我还是会过去一趟。」习斋坚持,又叮嚀,「等下发生任何事,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随时会接,如果有苗头控制不住他,就报警,警察还没来之前,他敢伤害你你就跑去大街上求救,市区人流多,会有人帮你,懂吗?」 「好。」 习斋又提醒了几句让他小心,随后他掛上手机。 门外的肖桓依然在哀求,低声下气的哭喊声,就像一首哀怨的驪歌,在浓烈的冬日深处低吟不绝。 习齐转过身开门,门外的肖桓跪在地上,双眼通红地望着他,充满卑微与哀求。 「小齐……对不起,桓哥对不起你……」 习齐也跪了下来,跪在他面前,在他混乱又可悲的一生中,从未如同现下冷静而清醒。 「桓哥,你听我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也没对不起你。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赎罪究竟赎了多少,我们身上的罪孽还剩多少,早就算不清楚,还不如不算。所以事到如今,我和你之间,彼此都没有相欠,我们都是自由的。」 「不对……」肖桓哭喊着,「是我错在先,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当时脑袋浸水,跟本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事……小齐,桓哥不是不尊重你,可是你不能搬走,你自己生活发生意外怎么办?忘记吃药怎么办?我只要你好好的甚么事都愿意,我其实也很讨厌我下面这一根,它不受控制,我早就想要拿掉它了!我、我最近查网路上说甚么化学去势,我可以试试看,如果你还是没办法接受,你打它砸烂它都没关係,桓哥只求你不要离开……」 习齐低头握上他的手,他们俩的手一样冰冷,一样在抖。 「桓哥,行不通的,我还是必须离开。」 肖桓崩溃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可以为你改!只要你想要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习齐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定了,可是当他看到他曾经恨极的男人,现在撕心裂肺地问他为什么,挖出血淋淋的心肝甘愿为他做任何事情,因为他的离去而濒临崩溃,卑微乞讨他的怜悯时,他连呼吸都疼。 他看着肖桓布满血丝的眼,倒映着自己悲哀的表情。 ──为什么我们最终却活成这副模样呢? 这是离开疗养院、重新拾回习齐身分后,他第一次主动抱肖桓。 「桓哥,」他哽咽着,「我们都破洞了,拚了命地塞东西进去,但无论如何都感到空虚无助……你以为把我留在身边就可以填满你自己,可是这并不是真的,我让你痛苦。」 35 失去理智的肖桓残暴地将习齐按倒在地,习齐仰躺着没有反抗,任由肖桓脱他衣服脱他裤子。茫然地对着天花板发呆,习斋的告诫都被丢到一边,习齐不觉得有反抗的必要,无所谓,这副百受蹂躪的身子、破破烂烂的灵魂,还有谁要就拿去吧。自从今年生日过完,那一个自画自杀的凌晨过后,体内有一道神经绷断了,他感觉自己似乎超脱于生死之上,如幻似梦。 是肖桓的哭声唤回他,肖桓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他在扯下习齐内裤时就恢復理智,窝在习齐颈边歇斯底里地哭着,道歉不断。 习齐轻轻地拍他的肩,「桓哥,没关係的,我原谅你了。」 真的甘心原谅了,所以还给你自由吧。 36-40 36 习齐传讯习跟习斋报平安后,躺在肖瑜死去的树下,由下往上望去,榕树的枝干与树叶非常雄伟。路人时不时用奇怪的眼光看他,但他没有任何反应,胸口空荡荡的,流出悲伤。 他将鍊子拉出领口,就着月光细细欣赏小瓶子中灰黑色的碎屑。 「瑜哥,」他自言自语,「我的决定是对的吧?」 一道脚步声细碎,他以为是幻觉所以没有理睬,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个路人在他旁边坐下,然后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上方。 「怎么哭了?」x问。 「还好吗?你在发抖。」 x忽然的出现极其巧合,习齐深手摸他脸,温暖的。 「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x认真地说:「真的,真实的,不是你想像出来的。」 习齐「嗯」了一声放下手。 x:「我带你去室内好吗?躺在这里太冷了。」 习齐说:「就让我冻死在这里吧。」 这句话听着有点怀念,好像上个月他才跟这个人说「烧死我吧」,却不知道那段对话是梦还是真实。 x握住他发冷的手,说:「你等我一下。」 习齐持续发呆,x回来时一手抱着厚外套和围巾,另一手拿着热可可。 x:「有力气坐起来吗?」 习齐没说话,x试探地扶他起来,他没任何不悦,x就放心地将他扶起来,给他穿外套围围巾,放一杯热可可在他双手间。习齐终于抖得没那么厉害,他空白着一张脸,整个人无力地靠他在怀里。 习齐半瞇着眼,「你的体温跟学长很像。」 x问:「学长是谁?」 习齐回想一会儿,说:「学长就是罐子学长,辛维,演戏很厉害,冬天脱衣服都不会冷,很温暖,很爱knob学长。」 翻了翻记忆后,他又补充,「为了knob学长殉情。」 x:「罐子的英文是tim?」 习齐:「嗯。」 x:「那谁是ivy呢?」 习齐沉默,他似是发觉古怪而皱起眉头。 「为什么……你会知道……tim和ivy?」 x沉默半晌,斟酌着甚么。 最后他感慨道:「因为我看过〈剪刀上的蘑菇〉啊,十年前我是台下的观眾。我在市民会馆的讯息墻上看见了这出戏的公演海报,读完介绍手册后,就买了礼拜六的票。」还因为偷班上同学的钱而被他妈拿藤条抽。 习齐吃惊地看向他。 x笑着摸摸他的头,「干麻看鬼一样看我?」 习齐问:「你真的不是幻觉?」 x说:「真的不是。」 习齐低下头,「算了,反正我也弄不清楚。」 x:「你现在有力气站起来吗?我刚排练到一个段落出来放风,现在差不多该回去了。你要看我们排练吗?还是我请个假带你回家休息?」 「你排练甚么?」 「剪刀上的蘑菇啊。」 习齐艰难地推测:「你是……十周年公演的tim?」 「嗯对。」x歪头笑了,「我像tim吗?」 「不像。」习齐诚实地说:「在我心目中你就是x先生。」 37 x先生和导演何老师沟通了一下,拖来一张椅子给习齐坐,有几个演员好奇地打量这个新面孔,刚刚x匆匆跑回来借东借西还ㄟ了一杯热可可原来就是为了这个人。不过在何老师严厉的风气下大家都忙着练习,没空满足好奇心。 排练之前,x还细细对他叮嘱,「等一下如果有甚么事,就去找那边黄衣服的助理帮忙,如果身体很不舒服我随时都能带你走,不要强撑。」 习齐点头。 上台之前,x活动筋骨,伸展一下身体,接着熟练地脱掉上衣,他背对着习齐,所以背上鲜红色的火焰张狂而热烈地燃烧着。没有笑容的x显得漠然,再加上一身精实充满爆发力的肌肉,举手投足间充斥着隐晦的危险感。习齐因为x先生周身气场瞬间的改变而吃惊,毕竟x一直以来都对他摆出友善的笑脸。 ivy已经在台上准备好了,他是一个纤细的少年,澄澈的杏眼显极无辜感。这一场戏tim和ivy会做爱,当然不可能在台上真的做,而是透过追逐、互动和舞蹈演绎。 此时ivy正坐在舞台中央,视线聚焦在不知名的远处,手无意识地勾抓着甚么,tim手持剪刀缓缓上台,放轻了脚步,他绕着ivy周身像个猎人般评估着猎物的价值,然后站在他的左后方,冷酷地举起剪刀,ivy感受到了他的气息,一回头,就看见他心爱的tim,他露出空茫的笑容。 「抱我……」 他大张着双手,彷彿感受不到危险性地毫不设防。 「拥抱我吧,不要问理由。即使我的身体渗出鲜血、支离破碎,即使我的鲜血沾染上你的手、你的剪刀,即使这个地方,今夜就要被大火所燃尽。拥抱我吧!tim,只有今天晚上,让你的剪刀尽情做你想做的事情。」 tim举起剪刀的手一顿,眼里噬血而残忍,他面上露出古怪的笑意,笑对他来说也不过是牵动嘴角的习惯,整张面容因为不协调的表情而令人发毛,他放下攻击的姿态,直起身子,高高在上。 「站起来,ivy。」 ivy在他狂热的注视下摇摇晃晃站起来,脸颊和耳朵发热发红。 tim拎着剪刀,漫不经心地在对方眼角、下唇、喉结和乳头轻轻划过,感受到ivy的颤抖,最后剪刀轻轻勾着ivy裤头。 「脱掉。」 ivy抖着双手脱掉裤子,一双眼明亮热烈同时交杂着清纯与无辜。 tim隐没了笑容,眼神是赤裸裸的野性与疯狂。 「过来。」 ivy扑向tim,带着不顾一切决绝的姿态,tim一把抱起ivy兇狠地将他背对自己案在地面,一手掐住他脆弱的颈子,强硬地岔开他双腿,俯身啃咬、亲舔他的肌肤,ivy发出破碎的喘息,两人的表演充满色情意味,令台下有些人红了脸。 当tim的剪刀危险地停留在ivy颈边时,ivy害怕地叫喊,刀片割过动脉,他如受惊吓的小动物驀地一震,「不、不行……」 「还早呢。」tim在对他耳语,「准备好被剪烂了吗?嗯,亲爱的ivy?」 他们在舞台上纠缠、舞动、交错、嘶吼,奔跑追逐中,双颊沾满汗液,张扬着性感与暴力,浓烈与毁灭,ivy又哭又笑,又茫然又坚定。 「拥抱我,把我贯穿、把我破坏、把我用你的火烧成灰烬吧!如果这样的话,说不定我的灰烬还能被风吹进天国,说不定下次太阳升起时我还能跪拜祷告,我还能乞求上帝垂怜──我们的罪孽──我们的愉悦──」 似曾相似的场景、似曾相似的台词,习齐已经看不清台上的人了,举目望去各色蘑菇跌影重重,全身抱在热水澡似地轻飘飘,落不到实处,耳边碎语不断。 ──世人都犯了同样的罪,却领受着不同的责罚。上帝啊,如果你当真存在,为何不拿出你的天平来,让世间所有的罪,都与罚相等?让那些微贱的、卑劣的、贫寒的、孤苦的,同那尊贵的、高尚的、富有的、有声望的,让那些被放逐的,同那被珍视的,让那些不足的,同那过多的。 ──上帝啊,若你的律法真有道理,为何这世上受罚的,从不是犯罪的?而犯罪的,又从不是受罚的?而什么又是罪?什么又是罚? 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幻听幻觉越来越严重,如果再不阻止又要像ivy一样傻傻发痴叨唸着蘑菇,虽然他找不出坚实的理由告诉自己这样不好,只是……又要再轮回一遍吗?忘记过去,忘记痛苦,十年之后,在痛苦中清醒?他是ivy,可也不止是发疯的人格,疯了这么久之后的人终于懂得:承加在他身上的,他必将承受。 ──我的病是不是已经无药可救?我这辈子就在疯狂中度过? ──不是的。諮商师温和而篤定地回答,大部分的人只能拥有一个世界,而你拥有两个,所以才会造成混乱;听好囉,你要做的是学习区辨这两个世界,知道他们之间的差异,不用强迫自己消灭任何一个,因为它们都是你的一部分,你要让它们和平共生。 他站起身离开排练室,步行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前方是出口。 他站在出口的阶梯上,冷风呼啸而过,树叶沙沙作响,脚下水泥地种满五彩斑斕的蘑菇。 38 舞台上的x忽然停下压制ivy的动作,tim本有的情慾和兴奋的表情退下大半,跟他对戏的人喘息着还没从剧情中抽身,表情茫然,台下其他人则不明所以。 x跳下舞台走向何导,低声跟他解释几句,接着匆忙地离开排练室。 39 x嘴巴开开合合正说着什么,可习齐耳边杂音过多,他微微偏头凝神倾听,仍然无法听清楚。 习齐:「等……等我一下,我现在听不到你说话。」 眼前那人闭上嘴,露出疑惑的神色。 习齐:「我没事,偶尔会这样,静个几分鐘就好。」 x点点头,表示了然。 对x来说是安安静静的几分鐘,对习齐来说是一个努力放空的过程,他之前发现如果尽量不放任何注意力在事物上,任由过多的杂念从脑海中飘过,与紊乱的讯息保持抽离的状态,有助于平静,这也是为什么他对外物总显得有些迟缓与疏离的原因。 等幻觉幻听七零八落地下降至可控的程度后,习齐发现手中的热可可已经完全凉了。 他转头对x说:「好了。」 x没立刻说话,他凝视习齐,少见地没有笑容,眼里黑沉沉的深意让人捉摸不透,上半身因为方才赶着出来来不及套回衣服,年轻而结实的躯体落落大方地展现,气质变化很大,彷彿褪下一层友善外衣,显现坚冷的内里。 x:「能不能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 习齐想,解释一下也是应该的,x一直以来都对他很好,他不想辜负这人的关心。 习齐又想,但会不会这一切的温暖都是坏掉的脑袋为了安慰自己而营造出来的?会不会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其实希望有个对他很好的人可以倾听自己的事,然后无限度地包容他?如果x先生是自己的妄想,这样的习齐是不是很可悲呢?需要靠妄想苟活? 然而只要有一丝可能,这个人是真实的可能,他就无法拒绝。 「十年前的公演,我站在台上表演时就是崩溃的状态,我想逃避很多事情,或者说……整个人生,我都想逃,而剪刀上的蘑菇几乎就成了我的出口。」 「跟我一起演出的罐子学长,就是tim,他本来计画演完舞台剧后自杀,但其实他最大的愿望是死在舞台上,所以我想帮他,我在公演前把道具换成真的剪刀,在最后一刻把剪刀刺入他的眼窝,完成后我就彻底疯掉,我把自己当作ivy活着,因为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我自己的人生。」 「我在疗养院待了十年,所有人都以为我会一直疯下去,可是……奇怪的是,我又一点一滴的清醒起来。我想我的浅意识里……知道我终究不是ivy,我不像他一样纯粹无辜,我是加害者与被害者,软弱无力,自作自受。」说着,习齐露出一抹歪斜而讽刺的笑容。 「我哥之前因为一些事情而对我感到愧疚,他照顾我十年,无怨无悔,只是我也成为了他的束缚,几乎失去了自我,我希望让他脱离我,重新开始……所以我决定搬出来住,他哭着求我不要,趴在我身上哭,哭了很久,我跟他说我想去出去一下就走了。」 「我已经犯下太多错误了,因为我的错我把我们家给毁了,还害死了……我的另一个哥哥,我就是个错误,大概这辈子就这样下去……只是,或许我的离开可以成为别人人生的转机,他还年轻、还正常……还有更多可能。」 说完这些,这些描述浅浅地承载他支离破碎的过往,身体被无形的黑洞吸引大半力气,又来了,又在发抖,冰寒刺骨的冷意流动在血管中,挥之不去。 习齐惶惶然,方才退去的幻影又浪潮般的打回来,这次不是蘑菇,而是肖瑜,他站在不远处对微笑着,大火熊熊烧起,焚烧他的身躯。 「小齐,我好痛阿,为什么你就是听不到呢?」 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瑜哥…… 我知道你很痛,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习齐腿一软就要摔下去,x眼疾手快地抱住,习齐死死地握紧拳头,青筋暴出彷彿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身体切割成两个部分,一半的自己拼命地哭喊、尖叫、发狂,另一半却还能惦记着x在旁边,告诉他:「我又、又听不到了……再等我一下。」 七、八分鐘后习齐回神,才发现两人都坐在阶梯上,可可不知何时打翻,洒了一大片在衣裤子上,x正抱着他,他的脸贴着他温热的胸口,骨肉下心脏稳定跳动。 奇异地令人心安。 习齐:「好了……谢谢。」 x没有放开,在他耳边温声道:「我带你回去休息吧?」 习齐:「……外套弄脏了,对不起。」 x:「小事,我回头拿去送洗就好。你现在有力气站起来吗?」 习齐小力摇头,「再一下。」 x安抚般地抚触他的后颈,这动作有些过于亲密,习齐却不反感,他深埋在对方怀里,眷恋这里的温暖。 过一会儿,x放开他,「我揹你吧,你想回家还是去我那?」 习齐说:「我得去上班……现在几点了?」 x:「不能请假吗?」 习齐:「我必须去上班。」 他很少对什么事如此坚持,x没有勉强,「离你上班还有两小时的空档,我先带你去把湿掉的裤子换下。」 x将他带回租屋处。 他本就不怕冷,给习齐盖的厚棉被还是上次他来之后赶紧去买的,现下习齐冲澡借来长裤穿窝在被子里取暖,瘦弱而温驯。被可可淋湿的裤子已经洗好,在烘衣机里翻滚。 习齐犹豫半晌,怯生生地问:「请问……这里可以让借我住几天吗?找到房子后我就搬出去……如果不方便也没关係。」 x觉得他怯弱得可爱,不禁捏捏他的脸。 「可以,不急,反正我一个人挺无聊的。」 习齐訥訥地道谢。 两人坐在床上,x随口问:「要看电视吗?」 习齐说好,等电视开了之后则问:「能不能静音?」 x顺着他,接着两人肩并肩看电视,气氛倒也相安。 40 送他上班后,x回学校继续排练,跟他对戏的lvy本名陈泽生,两人同班三年交情不错,愿意留下来陪他把落下的进度补完,何老师也尽心尽力,坐在台下盯着他们,时不时提建议。 结束时近凌晨三点,x跟陈泽生在外头抽菸,随意聊天,讨论角色。 陈泽生这人戏里戏外天差地远,戏中要柔弱就能多柔弱,说哭就哭惹人怜爱,戏外就是个乾脆利落的直肠子性格,没ivy那般心思细腻百转千回。 聊了几句陈泽生终究忍不住,还是问:「你今天带来的那个男的是谁?」 x耸肩,「不好说。」 陈泽生说:「你知道,为了演这齣戏大家多少都会研究资料,十年前虽然没录影,但是照片倒是留了不少,你今天带来的那个……跟照片里的太像了,大家都在讨论,何老师当时有亲眼看过那部舞台剧,但他什么都不愿意说,只是骂我们太间了找死。」 x说:「他不会再来了。」 陈泽生:「所以真的是他?」 x:「是。除此之外的不方便说。」 陈泽生:「嗯。接着又说:那人气质对应ivy简直浑然天成。难怪何老师总说我还得磨。」 x没说话。 陈泽生:「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不上我演的ivy?」 x摆摆手,「都行,你们是不一样的人,本来就会有不一样的风格。」 陈泽生翻白眼,「一听就是客套话。」 x斜眼回嘴:「说啥都不信,还他妈的爱问。」 陈泽生「嘖」了一声,埋怨道:「我不是你,本色演出,要花的功夫多了去。」 x不说话,只是丢给他一个怪模怪样的笑容。ivy说不准是什么样,就是每次见了都毛毛的。 但这样的古怪和尖锐,很有tim的风格。难怪每次剧本里的危险角色大家都爱找他接。 他们又扯了几句没营养的话,末了,陈泽生意有所指地感慨:「tim和ivy间真是奇怪的关係,互相成就互相毁灭,你小心点。」 x不甚在意,「我都可以,就是看他的意思。」 41-44 41 习齐算准肖桓上班的时间抽空回去,他匆匆收拾,前后不到二十分鐘便离开,没有回头。 肖桓来电习齐都放着让手机慢慢暗下,几次之后他不再打来,改成每天传简讯,习斋说,他在你身上投入的成本庞大,需要时间来彻底死心,封锁就好。习齐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后来索性逃避不管,不封锁不阅读。 至此x家迎来一位作息规律的房客,7点下班,买双份的早餐坐公车回去洗完澡睡觉,10点左右x出门上课、排练、打工、锻鍊身体,非常忙碌,凌晨才会到家,两人见面的机会不多,大部分的情况还是在睡觉的时候。 大约下午四、五点习齐起床,固定去楼下斜对面的自助餐买晚餐,去得多次老闆娘都记住了他,有两个壮的跟牛一样的儿子在店里帮忙,每次见他过于单薄的就直摇头,好心的多夹一颗荷包蛋放进他餐盒,习齐不好意思而口吃着拒绝的模样总会更加激起她的旺盛的母爱。 第一个礼拜某日早上习齐因为身旁的体温离去醒来,将被子捲得紧了些,x轻手轻脚换衣服,火红色的刺青熊熊在背上燃烧,习齐默默盯着,x才穿好牛仔裤还没换上衣服,忽然转身四目相对,他瑟缩了一下,逗得x笑了。 x坐在床沿安抚家犬揉揉他细软的发丝,又顺势往下轻抚他后颈,手指粗糙温热。 「房东说年后我们这边有个房客要搬走,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以后可以当我邻居。」 习齐想了一整天,发讯息问他房租水电费的事,两人讨论好搬出去前的日子平分租房费用。 第二个礼拜习齐的药快吃完,x载他去精神科,掛号的大家都安静地坐在各处滑手机打发时间,墙壁上一台电视播放新闻。问诊室为了医师安全做成半透明的设计,人影隐约走动,对答声时而微弱地传出。忽地里头的病人开始大声谩骂,激动地摔椅子,陪同的家属赶紧制止,不过惊动柜台派了人员去查看。半小时候病人离开,只留着家属仍在问诊室里与医师讨论。x觉察到习齐低落的心情,拍拍他的手背。 第三个礼拜周末x难得不用打工,傍晚回家时他正在对着图纸打草稿。 x感兴趣地坐在他旁边观摩。 纸上铅笔淡淡的痕跡随着那双不稳的手染上灰蓝色,水的波纹渐渐成形,几隻小鱼游过,水草摇曳,气氛安详。 他放下笔,纸张还湿着。 x问:「我能不能把这幅贴上墙壁?」 随着时间流逝,床前那堵墙贴满越来越多的画纸,每天x睡觉关灯前欣赏着墙上繁乱的画,心也跟着墙一般满了起来。晚上10点半习齐定好的闹鐘响起,他就准时地去搭公车上班,半夜x慢跑路过会跟他间聊个几句,平静的生活周而復始。如果他是一株病入膏肓的老树,他甘愿在平淡中枯死。 又是一天,习齐起床时发现x难得在家,正倒在他身边睡觉,呼吸平缓,睡得深沉。 他小心翼翼地下床,想顺便帮他买晚餐,没想到开门的时候x还是醒了。 他刚醒声音沙哑,「晚餐想吃甚么?」 习齐:「我都可以,你想吃甚么我去买。」 x懒懒地说:「店家都关得差不多,还是我自己煮吧。」 习齐一愣,不懂为什么。 他傻傻的反应总是可以轻易掀起x的快乐。 「今天是除夕夜阿。」 习齐「啊」了一声。 原来已经要过年了?不知不觉,他已经在这住了快两个月。 x下床,领着他去厨房,租屋这边的人除了他们两都各自回家团圆,公共空间冷冷清清。 x前几天就买好菜,一边翻着冰箱一般报出一连串的菜餚名称,问习齐吃不吃? 习齐都说可以。 x开始切菜,「我之前过年就是当放假睡觉,睡到天昏地暗,今年有你在,有点儿不太一样……等下吃完饭有想要干麻吗?我还真没想法。」 习齐本就不是个点子多的人,一时间想不出来要做甚么。 x:「除了画画之外你有别的兴趣吗?还是有平常没空做、懒得做的事,趁现在有时间做?」 习齐仍然在绞尽脑汁地想。 x:「要是真想不到,不然我们乾脆去买点酒给他喝个痛快。」 习齐为难,「我……我等下还要工作。」 却在心里想着,难怪他同事两个礼拜前听到习齐答应与他调班时,感激得都快哭了,回头还送他一大袋家里自己种的水梨。 x手中动作一顿,一言难尽的表情,「……工作狂啊。」 习齐不知道这算称讚还是讽刺,訥訥道:「对不起,我对节日不敏感。」 x失笑,「道什么歉,你他妈太可爱了。」 42 x顶多是有兴趣煮菜,平常又忙,和专业水准一点沾不上边,做了几道不麻烦的年夜菜,有鱼有肉有汤就算了事。 吃饭时,习齐终于想起他有一个一直想做却总是忘记的事。 「我们、吃完饭,可以去海边吗?」 x挑眉,「海边?你喜欢海边?」 习齐:「嗯……好像是、以前喜欢?」 x:「行,哪里的?」 习齐:「……有很多水的地方就行。」 x滑手机查路线,「可以,最近的骑车40分鐘,来得及赶回来上班。」 43 机车随路蜿蜒着开进了市区,又从市区鑽出的市郊,再鑽进海滨,穿入另一个小城镇里。tin&bitch变成陌生的一幢幢漂亮的民宿。习齐忘记了,只是盯着那个方向恍惚,手指无意识地张开,风从指尖流过,什么也捉不牢,一股硬实的冷意慢慢沉在心里深处。视野驀地开阔,一片内敛而沉默的黑潮,冷风呼呼地不留情面刮在脸颊上。 x先生陪他从海岸线的一边踩着细沙漫无目的向前走,身后留下一排长长的脚印。 冬天海边又冷风又大,四周除了他们不见人影。 习齐:「x先生,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x耸肩,「你也对我很好阿,乖得跟什么似的。我跟对面自助餐老闆娘聊天,她也对你讚不绝口。」 习齐一谈到热情的老闆娘就微窘,因为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对方每次免费赠送荷包蛋的恩情。 他把这件事告诉x,x说:「小事,她爱养生那一套,我没事就泡一瓶菊花茶带过去,下次我带两瓶,就说另一瓶是你泡的。」 习齐:「我还是自己学吧。」 x:「明天我还是放假,可以教你。」 习齐:「好。」 两人安静地走了几分钟,习齐终于鼓起勇气说:「我跟房东讲好了,20号搬进那间空房……这阵子,真的谢谢你的照顾。」 x:「哦……」拉长音,吞吞吐吐地问:「一定要搬走?」 习齐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x停下脚步,习齐跟着停下。 x穿着一件黑色风衣,领子拉上至下巴处随风不规则飘盪,眼睛黑不见底,表情若隐若现。 他微微驼背,与习齐对视。靠得太近,两人鼻尖都快要碰上。 「我的意思是……不要走好不好?」说话的气息撩过习齐嘴唇。 习齐迟滞的脑子运转差不多半分鐘才疑似读懂话中的暗示。此时x已经直起身体,退到礼貌的距离。 x:「考虑一下吧,不用勉强,主要还是看你的意思。」 习齐迟疑着点头,那似懂非懂的模样让x忍不住捏他脸。 可爱。想干。这是x当下最直观的心情。 过去习齐都任他揉捏无知无觉,但这次他犹豫着拉住x的手腕。 x放开手,「不喜欢我这样对你吗?」 「不是……」 他囁嚅地表达:「……喜欢。」 怯弱的脸上有纯粹的无助与依赖。 x的心瞬间塌陷,他蜻蜓点水地吻上对方,「确定?」 习齐:「确定。」 x揽住习齐的腰加深了吻,柔软的触感和近在耳边的轻喘撩拨着翻滚的慾望,放在腰间的手伸入习齐衣襬内抚摸,摩娑他背上各处的不明显的疤痕。x舔了一下习齐嘴角,接着一路下吻轻轻咬住他喉结,最后停下来。 两人身体贴得近,习齐的大腿碰到明显的肿胀。 x半硬着。 年轻气盛的身体任何轻微的挑动都能激起千层浪。 为了不吓到自己的新男友,x在心里忧伤地叹气打算退后一步冷静冷静,却没想到他刚动,习齐就拉住他。 习齐垂着头观察牛仔裤上突起的形状,他像个不諳世事的孩童描绘着那处形状,暖暖的。x呼吸微沉,在他的抚摸下下身越来越硬。最后,在x诧异的目光下习齐慢慢跪下,解开钮扣拉下裤子拉鍊,隔着内裤轻轻一吻,然后将x的性器掏了出来。 「我帮你吧?」 习齐仰视x轻轻吐息,湿润的舌尖若有似无地挑逗,集纯洁与浪荡,柔弱与诱惑。 x架不住猛兽奔腾,在风大到要死的海边户外没有羞耻地任由习齐跪着给他口交,习齐嘴巴动得细緻熟练,与平时乖巧与内向的模样形成强烈对比,他尽力张大嘴将性器含入,深喉的动作毫不含糊,舌根反射性的作呕紧紧夹住性器,唾液大量分泌,眼睛蒙上一层楚楚可怜的水光,然而嘴里的动作却更加放荡,舌头毫无顾忌地舔舐勾引。 「要射了。」 x摸摸他的头想退后一步,习齐握着他根部的手没有松,嘴巴抽离时舌头还舔了一圈龟头拉出一条银亮的线。 「射我嘴里吧。」 他毫无犹豫地说,加快手上的速度,重新含上龟头刺激敏感处。 没多久x射到习齐嘴里,他极其顺服地吞下,来不及吞精液从嘴角流下,色情得让人受不了,x感觉才刚射过的阴茎又要硬了,连忙将那罪恶的一根放回去,拉起拉鍊。 一想到等下还要赶着送男友去上班,x就在心里「操」了一声,工作狂甚么的真心难过。 习齐跪的腿麻,乾脆坐在地上。 x蹲下来手指抹过他嘴角,「太冷了回去吧,我揹你。」 激情过后天地之间只剩下不止不休的海浪,扑打在砂石上又退了回去,留下潮湿的印记。在习齐的幻觉中有个走向大海的背影,日落之下时分,那个背影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荒颓的浪潮淹没身体。 「再一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之前杏学姊偷塞的菸。 「有打火机吗?」 x有菸癮,所以他知道会有。 点燃起那一支菸,渺小的心火在菸头跳跃,他没有抽,只是单纯拿着,神情专注而恍惚,宛如悼念。 x沉默地从身后抱住他,胸膛厚实而温暖。 习齐靠在这人颈窝处闭着眼。 「我到现在还是分不清你是真的还是幻觉,这样没关係吗?」 「没关係。」 「我如果哪天撑不下去自杀了……」 「也没关係。」x平稳地说,微微一笑。 「我啊……十年前坐在台下看着你的时候,就想着,舞台之外的他哭得声嘶力竭的时候旁边会有tim吗?他绝望的时候是不是很想死呢?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这个人能拥有自由一点的人生,不然,就乾脆不要出生吧。所以别想那么多,可以的。」 习齐悄悄地握住他的小指,轻轻一勾,把他们的命运缠住一角。 而x的颈窝处逐渐漫上潮湿。 44 大年初一习齐如往常下班后倒头睡,这一觉睡得意外深沉,彷彿流浪许久终于归家的旅人。这导致在睡意朦胧中他直觉有些奇怪时,浑沌的脑袋却迟迟无法转动,奇怪的感觉愈发清晰,他勉强自己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只见身上盖上的棉被隆起,下面好像……他掀起棉被,x跪在他双腿之间含住他的勃起,笑弯了眼。 刚起床的习齐毫无意外被扑倒,保险套和润滑还是x凌晨夜跑路过超商,当着习齐的面嘿嘿嘿地笑着结帐。 习齐主动跪坐在x身上摆动,腰身柔软纤细,因情慾而全身潮红,他俯身亲吻x,被x向上顶得呜呜叫,过于强烈的刺激让他眼眶泛泪,却激起对方的施虐欲而动得更卖力,最后乾脆抓的他的腰翻身,架住他的腿到肩膀上干,习齐抽气了一声身体绷得紧紧的,太深了。 x下巴上的汗水滴在他胸口,「还受得住吗?」 他因为刺激而发昏,但没有拒绝,「可以。」 没办法拒绝。 已经很久没这样了,整个人温热又胀满着,浓烈的情绪满到溢出,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应、想要没有距离地贴近一个人、想要献身、想要在高潮中和那个人永远融在一起。身体不再发冷,血液又流动了起来,灵魂深处的空虚被填补,这就像是真正活着一样,他哭着想,我知道这些都只是暂时的,就因为太过短暂,所以我愿意为了延长哪怕多一秒而付出全部。 他热烈地射了出来,x抽出股间的硬挺,趁习齐还没完全软下时张嘴含上,他敏感地颤抖起来发出破碎的呻吟,x起身压制他的大腿,手上动坐继续残忍地撩拨,嘴边温柔地说:「如果受不了就说停。」 他咬着下唇眼泪直流,没多久又射了出来。 可这还没完,x直接架着他下床,让他趴在满是画纸的墙上,性器从湿滑的穴口再次插入找到他的敏感点,习齐哀叫一声,啜泣着摇头,x舔拭他的耳垂说:「你知道吗?从第一次看到你家那面墙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干,我在电话里硬了。」 习齐抓着墙上的纸,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在干下去会射尿喔。」x亲暱地蹭蹭习齐潮红的脸颊,咬住他发红耳垂,声音低哑,「好不好?」 习齐感受到从身体到心灵的完全被压制,全身发抖着,眼前因泪水而模糊一片,然而他无法拒绝。 「好。」 45-49 45 完事后x坐在床边,习齐温顺地趴在他腿上让他按摩使用过度的腰, x一个忍不住拿起手机对淫糜的墙面拍照留念,拍完又反应过来,有点儿心虚地摸摸习齐的头,「那甚么……我这么变态你可以吗?」 习齐浑身无力,歪着头极其顺服地对他说:「可以。」 x简直要痛哭流涕,他何德何能遇上这么个明显被吓到事后依然无怨无悔的男友。 他愉悦地清理完房间,亲了习齐一口说要煮好料给他吃。习齐体力没那么好,全身发痠还站不太稳,不过他像隻赖在主人身边的小动物黏在x旁亦步亦趋走进厨房,x给他找了一张小板凳。租屋处还是一片清冷,他满意地霸佔整个公共空间。 因为热所以x只草草套上一裤子就出房间,从习齐的角度刚好把他背上的张狂的纹身看得一清二楚,他站起身来从背后环住x的腰,只是贴着就能感受到烫人的热度。 x正洗着米,随口道:「哎,吃我豆腐。」 习齐贴着他的刺青满足着:「嗯。」 说着,小小口地咬住肩胛骨上的火舌。 「好痒。」x动了一下背,「咬大力一点。」 习齐放开,贴着他摇摇头,不过对x来说就是后面有隻动物招人疼地拱来拱去,他仰天长叹,「你再抱下去我又要把持不住了。」 血气方刚禁不起撩啊。 习齐吻着火,小声说:「喜欢。」 x:「喜欢我后面这个刺青?」 「嗯。」习齐重复一遍,「喜欢。」 x:「你也多喜欢我一点。」 习齐收紧环住的腰,「好。」 全然的迷恋,全然的臣服,全然的依赖,x会心一击,简直想就地把人脱光光从头舔到脚,欣赏他明明就快哭了还是无法拒绝自己的模样,可惜等会儿某人还要去上班,工作狂啥的真是烦死人。 习齐说:「我也想要一样的刺青。」 「别吧,很痛,虽然这么说很丢脸,但我痛到纹了一半差点放弃。」他轻笑1声,「幸好我坚持下来了,不然我拿甚么色诱你。」 习齐:「那么痛,为什么还要纹?」 x坦率道:「没纹之前,我没想到那么痛啊。」 他洗好米放入电锅里,接着开始切高丽菜。 「我有一阵子不学好,天天去学校跟人打架,见谁都烦,随便一件小事就会发火,想一把火把全部的人都烧死,我老师说我情绪控管有问题。有一次跟别人打完架后还是没法把衝动发洩出来,真的开始计画去学校纵火,好不容易刚拎一桶油爬墙,就被训导主任发现。我妈被通知来学校,一直道歉1直哭,回家边哭边用藤条抽我。」 「半夜我就在思考要怎么抑制衝动,隔天偷拿我妈的钱去找社区一个老师傅给我刺青,我喊痛,跟来的训导主任就骂我,你如果真的放火烧了别人,他们比现在的你痛千百倍。不过他人挺好,帮我付了钱,叫我把偷摸的钱放回我妈的皮包里。」 习齐:「完成之后,就抑制住衝动了?」 x:「没有啊,还是想烧。」 习齐:「那怎么办?」 x:「谎报年龄去打工,把生活行程排满,每天累到不行就不会想东想西,真的烦到不行就去跑步……火气慢慢就变小了」 习齐:「嗯。」 原来脾气很好的x是这样来的。 46 x总觉得自己人格中有一股消灭不了的愤怒,毁灭他人的衝动。大概他基因藏有暴力倾向,再加上后天周围环境的刺激,从此这股愤怒伴随他长大。 x从小就知道家里偶尔会出现陌生男人,胖瘦不一,来的时间不一,有的讲话嗓门很大,有的像做了亏心事般畏首畏尾。母亲带着他们走进房间,待1到二小时不等,如果快的话也有半小时就结束的。廉价的木板隔间没有隐私可言,动作一大就显露无遗,他最常听到的是压低的喘息声和老旧床板尖锐的摩擦。 所有陌生人中,x最讨厌的姓刘的男人,住在隔壁街的转角处,自从他前妻离婚带着孩子离开后他酗酒度日,酒醉闹事,工厂老闆将他辞退,他就提着棒球棍去砸他家铁门飆骂,被赶来的警察拖走。街坊邻居私底下都称他刘废物。 x通常放学习惯跟同学打球玩到太阳下山再回家,但有一次他感冒不舒服提早回家,一开门就看见客厅里母亲被刘废物压在地上背对着干,姿势和路边发情的公狗母狗差不多。母亲1发现x,就挣扎起来。 「等、等一下,回房间再──」 满身酒气的刘废物一把将母亲的头强制按压在地,母亲的脸颊都变形了,吃痛地呻吟。刘废物却更兴奋,大声嘲笑。 他嘲笑母亲失败的人生,身体残破给这条街街头到街尾的男人全部干了遍;他说自己都养不活了还生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杂种,然后被自己的儿子目睹被干的过程;他还说就算等一下不给钱你又能拿我怎么办呢?都这么老了还出来卖,菜市场上的猪肉都比你有价值,你就是个可怜虫,没有人在乎你没有人爱你死了只怕葬礼上连一个来送行的都没有,咦,不对,你穷成这样有钱办丧事吗? x刚动,母亲却赫然挣脱刘废物的手,面目扭曲地尖叫。 「出去──」 那声音破碎而凄厉,宛如深井中索命的厉鬼。 x脚步顿住。 刘废物巴了母亲的头,母亲痛得紧皱眉头,涕泪横流。 「小安……出去……出去……」她嘴边仍在哀求。 十一岁的x退了出去,他关上家门站在骑楼下发愣。 八月酷暑烧得他浑身燥热,汗流浹背。 五分鐘后,x回头再次拉开家门,母亲的嘴角被打得瘀血,她面目空洞地被压在地上不反抗,x知道当她现在的状态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将自己抽离了世界,对周遭环境失去觉察,失神在精神中某个角落。 x走过大人旁边,母亲没有精力去注意到他,干到上头的刘废物只是瞟了他一眼就继续动作,他在狭隘的厨房里抽出菜刀藏在娇小的身躯背后,步伐很轻地走到刘废物身后。 举刀── 47 年后x说要全心投入排练而辞去打工,两人相处时间增多,x依然每天去学校,傍晚他会带晚餐回来跟习齐间聊吃饭后再回学校排练。习齐数着日子,知道公演邻近,虞诚打一通电话过来,说以他的作品为蓝本的布景道具组终于完成,问他想不想亲自去看成品。 他们约好日子,习齐在行事历上标好註记,x早上出门前还提醒过他,然而睡了一觉他就忘得一乾二净,直到虞诚夺命连环call时才手忙脚乱换上外出服,公寓楼下停着一辆银色轿车,虞诚摇下车窗,苍蓝色的漂染头发禁不住时间摧残有些褪色,即肩的头发随意扎起,露出整张有精神的脸,锐利的眼神扫射过来,嗤笑一声。 「你衣服穿反了。」 习齐微窘,被虞诚赶上副驾驶座笨拙地调整衣服。 路上虞诚关心他搬出来的事,问他住得习不习惯,最后说有甚么需要的都可以来找他。虞诚是个刀子口豆腐心的人,外表个人风格过强而显得难以亲近,内核里却软得一蹋糊涂,面对习齐时更胜,因为他总觉得当初选择习齐当ivy的决定……说不好绝对错误,可目睹学生身体上明显的伤痕却没有选择强势介入导致学生疯掉甚么的,他没法否认当时保有一丝私心,认为习齐的状态对于进入ivy这个角色极其完美。 总而言之就是亏欠心态。 习齐不认为虞诚有做错甚么,只是多年来都无法扭转对方的思维,照他一贯的做法便是逆来顺受,两眼一闭顺其自然。人际关係是一张剪不断、理还乱的网,虞诚弥补着他的遗憾,习齐受着他的善意,一来一往终究处出些朋友的味道,人非坚石,十年的联系下当初因何认识、抱着甚么样复杂的心思接近帮助都已然淡去,而情谊不假。 他们抵达时大约五点半左右,冬日细雨迷濛,一人一支伞沿着小径前行。这时间是排练室放饭时间,大家领完订好便当各自找地吃饭,有的人还在忙,有的围一圈讨论表演细节,有人坐在角落聊天。 x领便当时免不了被大伙儿揶揄。 「哟,不回家陪男友?」 眾人都知道x最近交了男友,每日放饭时间满面春风回家一趟就是为了跟情人甜蜜蜜。热恋期嘛,理解。 x不屑地哼笑,「一群八卦的单身狗。」 一句话惹眾怒。 「单身狗怎么了!我们也有人权!」 「种族歧视!」 「我单身我骄傲!」 于是习齐踏入排练室里,第一眼就看见x在眾人里嘻笑怒骂的模样,他只穿一条灰色棉裤裸露着上身肌肉线条明显,一手里捧着便当盒,一手拿免洗筷,不着调地靠着一张桌子。 一个鲜活的人。 x在习齐踏入排练室时就注意到了,黑色毛衣黑色长裤衬得脸色苍白,发梢带着雨天的湿意而下垂,驼着背无精打采,吃药的关係他时常发睏。若论第一眼,其实虞诚张扬不羈的蓝发和色彩大胆的穿衣打扮较引人注目,然而偏偏他第一眼总能注意到习齐,就像他几个月夜跑路过超商时,马上注意到外头低头拖地的身影。 四目相对,x俏皮地对他眨眨眼,习齐没想到该怎么回应所以失措了一下,不过何导已经迎了上去,严肃的何导难得露出笑容,带着他们去舞台上欣赏成品。 当画中的世界以实体方式呈现在眼前时,习齐很难不动容。 残破垃圾象徵残破的世界,散乱的宝特瓶、玻璃碎片、塑胶袋、糖果纸……所有的所有对ivy来说是黯淡无光的,只有鲜艳的蘑菇和张狂的火舌才是真实,道具组甚至重现出他疯狂时紊乱扭曲的笔触。 虞诚和何导在一旁叙旧,习齐神色飘忽,感觉到四周窜起的火海烧到他身上了。 「习齐。」 何导叫唤声让他回神,他先是谢谢习齐提供的作品,而后将一张票放入他手中,说下礼拜六的表演已经预留前排座位给他,希望他能前来。 习齐跟他道谢,收下票。 但他知道他不能来,最近病情稍有好转,如果又被刺激他无法保证自己会不会直接在现场失去理智疯掉自杀。 虞诚和习齐待不过十分鐘便离开。底下年轻人压低嗓音议论纷纷,x去外头抽菸,雨势渐大,水沿着屋簷滴落,两个撑伞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拐弯处。 x离开排练室后,其他人试探着跟陈泽生打听,眾人皆知两人交情不错,x虽然平时随和好相处,开开玩笑啥的都可以,但他大一曾经和一个学长发生衝突,直接在走廊上发狠揍人的事情在同儕间流传,他因为这事差点被退学。打架当时附近的学生偷偷录影,影片流出许多人都有看过,从此大家都有点悚他,也就只有不拘小节的陈泽生和x处得来。 x认识穿黑毛衣的青年,行为摆明不想讲。好奇心重的人按耐不住想从陈泽生这扒点消息,陈泽生无辜地两手一摊,用一句不知道打发。等公演一过,兴头消失,很快地好奇心就会被其他事情冲刷乾净,不留痕跡。 48 虞诚带着习齐去吃火锅,寒冷的天气适合用火锅来温暖身体。 两人点了一口鸳鸯锅,将食料倒入,等待的时间里虞诚忽然来了一句,「你怎么认识季安的?」 习齐茫然,「我认识谁?」 「季安,进排练室对你眨眼那位。」 习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x先生有本名。 「哦。」他呆呆道。 虞诚对他傻愣的模样见怪不怪,无奈摇头。 几个月前舞台剧角色徵选时,虞诚受何导邀约担任评审之一,参与全程,多少了解演员背景,季安可有些复杂,低收入户单亲家庭,11岁杀了强暴他母亲的醉汉,社会局介入安排母子两搬家安置,13岁犯窃盗保护管束,17岁打架伤人送入少年感化院一年,20岁考上艺大,同年母亲自杀,入学不久与同学发生衝突,好在学校教官及时制止,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何导爱才跟学校周旋一阵子才将他保下来,没有被退学,他感谢何导争取来的机会,之后就老实下来到现在。 虞诚叹气,年过半百的他算是有些识人的眼力,季安在排练室里看着习齐的眼神,结合习齐一个月前忽然从家里搬出来的消息,再加上何导提起上次季安带着神色恍惚的习齐来排练的事情,总让他有不好的预感。这两人牵扯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你们搞在一块儿了,是吧?」 虞诚单刀直入,正在喝汤的习齐马上呛到。 他手忙脚乱地抽了几张卫生纸擦嘴,结结巴巴:「虞、虞老师,你怎么……」 习齐的反应不言而喻,虞诚恨铁不成钢,单纯成这样不会被欺负吗? 虞诚敲敲桌沿,「现在住在一起?」 习齐呆了片刻,怯生生地点头。 「有暴力倾向吗?生气乱摔东西、吼人、打人之类的。」 「没有。」习齐为x平反,「他脾气很好……」 虞诚无语,勾勾手让习齐头靠过来一点,然后毫不客气地敲了下他额头,习齐摸着自己额头困惑。 「你给我注意一点知道吗?」 一顿饭,虞诚将自己所知的事告诉习齐,然后千交代、万交代习齐有任何委屈就要告知他,但凡那人显露一丝危险的倾向就要离得远远的,不能蠢到被伤害。 不过直到道别,习齐都是一副迷茫的神色,不知真正听进去多少,虞诚鬱闷个不行。 49 习齐如常下班,吃完早点和药后洗澡,等全部弄完差不多八点,他鑽进被窝在x的怀里乔好舒服的位置。 「季安。」 x半梦半醒「嗯」了一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嗯?」 习齐亲他嘴角,「虞老师说你叫季安。」 「对,我叫季安。」季安好笑地捏捏他脸颊,「虞老师还爆料了甚么?」 习齐照实覆述一遍。 季安听完后平和地问:「怕吗?」 习齐摸着对方稜角分明的眉眼,「怕。」 季安:「嗯。」 习齐伸手环住季安的腰,紧紧贴着他温暖的身体,听着耳边沉稳的心跳。 「还有点儿难过。」 季安也伸手紧紧揽住他,下巴顶着习齐发丝。 「嗯。」 明明怕得发抖还抱得那么紧,这也算是无可奈何。 季安漫不经心地想起朋友的提醒:tim和ivy,互相成就互相毁灭。 真是奇怪的关係。 50-55(完) 50 公演前夕,剧组到演艺厅预演,一切都进行得还算顺利,只有细部需要调整。 不知是命运造化还是负责单位有意安排以製造话题,十年前剪刀上的蘑菇也是在同个场地表演,因为公演的意外封锁一阵子,流行过舞台被诅咒的传闻,几个月后事情渐渐淡去,场地负责人翻修后重新开放。 中午发便当时间季安拎着便当在台上吃,曾经的观眾成为演员,将在同一个舞台上表演记忆中的那齣剧,十年的时光被压缩成片刻回忆,很难不感慨。 13岁懵懂的小朋友拿着偷来的钱喜孜孜地给自己买新球鞋,拿着剩下的前无所事事乱逛,被市民会馆上讯息墙上的海报吸引,买了一张票,在星期六傍晚好奇地走进来,哭着走出去,虽然看不懂剧情,但心彷彿跟着所有角色一同裂开。 他吞下最后一口饭,将便当盒丢入垃圾桶,拎着矿泉水跳下舞台,沿着记忆找到那时候的位子坐了下来,观看舞台上炫目而迷离的灯光。 陈泽生无聊喝着可乐晃过来,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 「这里视野不好。」他不痛不痒地抱怨一句,一听就是没话找话。 季安没骨似地整个人瘫在座位上支着半边脸颊,懒懒地抬眼皮,「乾你屁事。」 陈泽生调侃:「阿你男友会来公演看你表演吧?十年前的ivy来看十年后的tim,嘖嘖,好浪漫啊,跨越时空的恋爱。」 季安闻言戒备道:「那么关心我男友干嘛?想动我男人小心我揍你喔。」 「你抓重点也错得太离谱了吧。」陈泽生踹他一脚,「还有,要我说多少遍我是钢铁直男!」 季安嘿嘿一笑,其实就是想呛他:「直不直我不知道,但你这体格和气场要是弯的肯定是受。」 「靠杯。」陈泽生不爽,「我才不要被捅菊花。」 季安淡定道:「那是你不懂前列腺的美好,改天你交个女友,我可以教她怎么按摩你的前列腺让你爽到升天。」 「那么爽你去啊。」 他似笑非笑,「你又确定我没被上过?」 「……」 季安这人黄起来无法无天,槓上了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飆出一串淫言秽语、粗俗鄙陋,毫无下限可言,陈泽生吵不过他,灌一口可乐洩恨。 「喂,抽不抽菸?」 季安打哈欠:「不抽,今天早起接我的亲亲小男友下班,我要来补眠。」 猝不及防被放闪,陈泽生站起身来决定要远离恋爱的酸臭味。 「你睡吧,我不打扰。」 「嗯,他不会来。」 他起身动作一顿,对于这个不按牌理出话题的傢伙感到无奈。 「为什么啊?」 季安眼睛已经闭上,支着头说话都带着睏意,回答也模稜两可。 「毕竟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嘛。」 51 陈泽生的爸爸五十几岁时检查出癌症,辞掉工作开始住院治疗。那一阵子许多亲戚朋友陆续来探望慰问,他爸之前在国中当老师,有些要好的学生都会来探病,给他加油打气。 有一天陈泽生放学来陪他爸吃饭,父子俩将电视转到运动频道看起球赛,正比到激动的时刻,有人敲门。 陈泽生去应门,外头站着一位挺帅的年轻人,手上拿着一袋水果。 他爸喊了一句:「谁啊?」 那年轻人说:「老师,是我。」 他爸眼睛张大,惊讶一瞬,復而笑笑,「毕业后你这死小孩就不见踪影,没想到……唉,你叫季、季甚么?」 「季安。」 陈泽生要拉椅子给他坐,自己回去看他的球赛,耳边传来两人的对话。 他爸说:「你毕业后的犯的混帐事我听说了,你已经成年了,懂事点,再像以前一样犯蠢下半辈子要吃牢饭。」 那人说:「我知道。」 他爸又唸:「你不顾自己也要想想你妈,她把你带大不容易。」 「嗯。」 他爸问:「你妈现在状况还好吧?」 「也就那样。」那人语气不变,「每天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哭。」 他爸叹气,「那你呢?现在过得怎样?」 那人说:「工作赚钱。」 他爸问:「在哪儿工作?做甚么?」 那人报了附近的热炒店,在那儿当服务生。 他爸问:「以后有甚么打算?」 那人很乾脆地回答:「没有,都随便。」 陈泽生一听,这标准的消极作答肯定毁惹怒他爸。果然,他爸怒火中烧重拾训导主任的架子,机关枪不停歇似地骂了学生十来分鐘才停下,气喘吁吁地倒杯水给自己喝。 那没良心的学生还在笑,「老师,你骂人的功力退步好多啊。」 他爸一瞪,「没大没小。」 那人在病房里跟他爸斗嘴,陈泽生满高兴的,每次学生来访他爸的精神都比较好。半小时候那人说还要去工作就准备告辞,走支钱从口袋摸出一个红包丢给他爸。 「欠你的刺青钱。」 他爸要塞回去,那人早料到如此闪得飞快,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他爸在背后「喂、喂」地叫,无可奈何将钱塞到陈泽生手里,命令他追出去还。 陈泽生只好照做,他跑出去在电梯那拦下年轻人。 「我爸不好意思,你拿回去啦!」 那人盯着电梯上楼层数的变换没说话。 陈泽生加把劲劝:「你不收我回去会被骂!」 「你还年轻,得有点追求。」 那人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话,陈泽生一愣。 只听他又自言自语般,「难道你的人生就要这么烂下去吗?明知暴力带来的痛苦却放任自己用暴力发洩怒气?」 他转头对陈泽生说:「你爸刚刚骂我的话。」 「我其实记忆力还不错嘛都还背得出来……为什么以前国文总是不及格呢?」 叮咚一声,电梯门开了,那人举步踏入。 「你有个好爸爸,掰掰。」 陈泽生垂头丧气将红包拿回去,做好被他爸骂的准备。 没想到他爸沉默地接过红包,抽出钞票数钱,然后叹口气。 「多了。」 后来,陈泽生的爸爸被化疗折磨得骨瘦嶙峋,形容枯槁。 他躺在病床上要交代后事,让陈泽生打开手机录影,他虚弱游丝地说了几分鐘,陈泽生含泪握住他的手。 交代完后事,他闭上眼睛躺在床上休息,病房里很安静,傍晚天空灰雾雾的,陈泽生本以为他爸睡着了,然而那气若游丝的男人却忽然开口。 「仔细想想我这一生过得还算顺遂……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教书二十几年遇过的那几个『坏』学生,明明很想拉一把,最后却无能为力……」 再后来,陈泽生上大学,新生训练时班上有个叫季安的同学,听说家里有事没参加。开学第一天,那眼熟的同学距离上课鐘响前五分鐘打着哈欠进门,找个最后排的位子趴下,睡过一整堂课。下课鐘响,那人踩着散漫的脚步往外走,边走边抽出一根菸叼着,陈泽生跟了上去,在他后面喊了声:「同学。」 季安转过头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哦」了一声,笑了笑,「我认得你,你是老师的儿子。」 52 公演那一天下起滂沱大雨,习齐放下笔,坐在窗户前发呆。 大雨浸染模糊了整面窗,外头世界扭曲而冰冷。 九点半多季安刚谢幕打电话过来,聊了大概五分鐘,因为季安要去帮忙收拾而掛断。 十点半手机闹鐘响起,该准备出门上班了。 规律的、必须要做的事情对习齐来说非常重要,是维持正常行为的锚,他以这些行为为基准,基本上只要全部做到就代表存有理智。 他穿上外套,围上围巾,下了公车,他低着头慢慢走路。 雨声不断,打落在伞面随着边缘滑落,路上水洼倒映行人匆匆的脚步以及驶过的车辆,习齐站在斑马线上等红灯,身后都市大楼林立,层层叠叠,灰黑而冷漠的楼房延伸到远方,没有尽头。 下雨的关係,原本不怎么热闹的大夜时分更加清冷,路人杳无人烟,习齐產生了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的错觉,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知觉拨离身体,他感觉不到湿气感觉不到冷,静静地打扫环境、整理商品。 他说不准自己目前的状态,如果有人问他你有甚么感觉,他会回答没有感觉。 没有感觉,一齣佔据他生命重大转折的戏今晚重新上演,他居然嚐到一丝无所谓的味道。这就像是小时候走路不稳跌落水沟,之后总习惯绕过那条路,直到好几年后偶然经过,却反倒没想像中不可接受,而能面不改色地跨过。 他在上班空档回覆季安传来的讯息:我没事,没有感觉,不用担心。 终究有甚么冷了下来。 大雨下了一整夜,早晨雨势渐小,城市从睡梦中醒来,上班族行色匆匆,马路上车水马龙,偶尔传来叫嚣的喇叭声。 习齐下班,撑伞走过斑马线,季安在对面等他。 他走上前,「早安。」 雨淅沥淅沥下着,季安却偏偏收起他手里的那把伞,躲进习齐的伞下,搭着他的肩膀将他揽着,愉悦道:「走,吃早餐。」 他们去街尾一家豆浆店入座,季安胃口很好点了一桌的食物,两人分着吃。 店内生意很好人流不止,烧饼出炉散发热气,客人点餐、老闆的吆喝声……习齐啜饮着碗里的米浆,季安见到了,故意说:「哎,我也要。」 他接过习齐手里的碗,就着他刚才入口的地方也喝了一口,笑咪咪地又把碗塞回习齐手中,命令道:「喝。」 习齐在他晶亮的视线里,慢慢地嘴对着同一个地方,喝了一小口,仅仅是一个小动作就让对方乐上半天。 习齐感到久违的寧静,若有甚么词可形容现在的心情,大概就是尘埃落定。 53 公演后月馀,燥热的夏天降临,暑气蒸腾,怕热的季安天天哀嚎,恨不得裸体去上课,习齐对此没发表任何意见,季安就贴上来捏他脸。 「这种时候要忌妒然后阻止我!」 习齐跟他相处一阵子,发现他本性是个超级无地活泼的小孩。 季安兴冲冲地命令:「来!跟我一起说一遍:『我男友的肉体只有我能看!』」 习齐乖巧地重复一遍,季安便心满意足地穿衣服去,准备出门。 这时间习齐要上床睡觉,为了配合季安冷气温度调得极低,他将自己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季安拉上窗帘遮挡阳光。 倏地,习齐的手机响起。 54 六月中旬,肖桓坠楼身亡。 年后他辞去工作,据邻居描述,肖桓几乎把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从满是酒气的尸体,可推知死前他正在喝酒,不知为何走到阳台打开安全锁,在清晨街头巷尾最繁忙的时刻里摔落当场死亡,没有人知道他是自杀还是失足。 季安刚换上外出衣裤要拿书包,转身就发现习齐握着手机发抖,他跟还算冷静地跟手机另一头的人说话,季安爬上床抱住他,因为离得近,所以他将事情原由听得清清楚楚,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另一头习齐的弟弟不断劝他冷静,习齐说:「我会的,不要担心。」 等两人赶到,习斋带着他雇用的看护早已在现场处理得差不多,现场警察维护秩序,尸体已被移走,留下一滩血跡。公寓房也在,用备份钥匙打开租屋处,乾净整洁,足见房客极其用心维护打理,所有的房间所有摆设都和习齐离开之前一样,就连他房间那堵墙上满佈的画作都完好无缺。厨房桌上放着一碗冷掉的粥和汤匙,这是习齐以前下班回家肖桓常准备的早点。 他们答应房东会在一个礼拜内整理好遗物,之后接受警方问话,再然后他们去了一趟丧葬公司那儿见见冰柜里的尸体,讨论初步讨论丧礼形式。回去之前,习斋特地嘱咐季安照顾习齐,并告知他注意事项。习齐站在一旁安静的听着,他一路上除了身体微微颤抖外,没有特别激动或失控。 到家时已接近正午,季安滑手机叫外卖,习齐坐在床沿,乱成一团的事情告一段落,他才后知后觉地拿出手机点开久久未读的简讯,从去年年末到昨日,肖桓每天都传讯息给他,他一条一条读,心里想:原来我做得决定是错的。 肖桓多年来将重心放在他身上,一朝失去,他以为痛苦之后是重生,没想到是在痛苦中死去。 他掏出胸口的吊坠,那一克骨灰黯淡无光,再过不久,曾经活生生的肖桓也会被烧成灰烬,那个负罪多年悉心照顾他,爱他爱得卑微还无底线的男人将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瑜哥和桓哥都不在了。 他无比清楚地认知到:我害死了自己的两个哥哥。 55 等到断片的习齐回过神来,他听见自己在尖叫,季安架住他的四肢压制在地上,房间像颱风过境之后混乱无比,书本、杂物散落一地,他全身疼得冒汗,泪水鼻涕狼狈地在脸上糊成一块。 甚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战战兢兢融入社会大眾、做爱绘画抑制寻死的念头、无时无刻有失控的危机、成了疯子之后又被迫清醒……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喉咙过于乾涩,他的尖叫声不得不被咳嗽打断,季安没有放开他,沉着的脸上瞧不出情绪,习齐无力地仰躺在地,发丝纠结着黏在脸上,装着肖瑜骨灰的瓶子在混乱中被他打碎,他遥遥望着不远处的碎屑。 「季安……」 「季安,抱我好不好……」 他泪流不止,无助地求助上身的人。 季安确认习齐不再自残后,松开箝制,让他撑起来靠坐墙边,跪坐在他面前将人按在自己胸口安抚,这个姿势使两人的身体绝对地紧贴在一起。 「我在,没事的。」季安怜惜地摸摸他的头。 习齐死死地环住他的腰,全身发抖。 季安继续安抚,他说了很多「我陪你」、「没事」之类毫无实质内容的话,他知道习齐现在的状态甚么话都听不进去,不过是让习齐能听见他的声音,意识到身旁友人陪伴。 他们相拥良久,习齐听着熟悉而稳定的心跳声,不再尖叫。 「我为什么还没有死呢?」他呆滞地问,内心深处巨大的困惑缠住他的思绪,「我曾经因为痛苦而尝试自杀,却又害怕死亡的未知而没有成功……」 「我已经活成这个样子了,」他眼神空洞,语调没有起伏,「我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还有甚么可以害怕的?」 季安摩娑着他后颈,纤细而脆弱,驀地一笑。 「这么害怕啊?」 他扯住习齐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直面那双黑若深渊的眼眸。 「这么害怕还是这么想死啊?那我陪你好不好?」 「人活一辈子最可悲的就是身不由己,无法决定命运、无法决定未来,因为其他人捨不得所以拼命地活下来,因为死亡后世界的未知所以恐惧着不敢轻易死。老实说我也挺烦的。」 他冷淡的声音夹杂一丝缠捲的温柔,宛如恶魔低语。 「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劝说、不会挽留、不会煽动,你是自由的,你来做选择。」 「是生是死,我都奉陪。」 「好吗?」 56 一场大戏的落幕伴随着黑暗中无数观眾的掌声,我耗尽全身力量刺入的那一刀是对舞台最后的餽赠,飞溅的鲜血是我画布上的点缀。从此之后,我时常站在河流末端望着源头发呆,雨季之后水势暴涨淹过口鼻,窒息的感觉漫上血管,我终于想起来自己没有名字,不是ivy也不是习齐,是他们狠狠碎过之后来下的碎片。 这世间一切都在摧残我的意志,我带着一身空洞而活,不知为何生为何死,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有甚么意义。十年前大火过境眾生毁灭,我躺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终于明白原来毁灭不止是毁灭本身,冷掉的灰烬才是我馀生的宿命,可是他对我说一切并非无能为力。 你是自由的。 你可以剪断任何东西,剪断梦境、剪断过去、剪断生死……总有一天,你还要剪断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