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沉金》 1.迦利亚。 韩韵绮下飞机时,一袭黑色长裙已经被汗浸湿,完全黏在了身上。 飞机是早年淘汰的苏联战斗机,十来个位子都是临时加装的,又直又硬,坐得人腰酸腿疼,脖子也僵了,整个脊椎像一条破旧的钢筋,生锈拧巴,一动弹就咔咔作响。 落地后又赶上军方巡查,乘客们在闷不透气的铁罐子里干等了一个小时,外头就是热带沙漠摄氏四十度的大太阳,蒸得人几近虚脱。 机场也是军用基地改建的,跑道只有一条,出发和到达共用一个出入口,四处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军警,目光如刀,四下逡巡。 韩韵绮跟同机的几个人一块儿下了飞机,徒步四五分钟走到候机楼里等行李。 楼里没有任何降温措施,韩韵绮只能以手当扇,扑一点热乎乎的风在脸上,聊胜于无。 她抱着手臂盯着行李出口,对面一个体阔腰圆的肥胖黑人就盯着她。 那人是与韩韵绮同机抵达的,油光闪亮的手指上戴着四五个宝石镶金戒指,一看就非富即贵。 不过在迦利亚这个国家,能乘飞机出行,本就是非富即贵的标志。 那黑人脸上也全是汗,因为皮肤黝黑,显得眼白更白,毫不掩饰的目光像条贪婪的蛇,赤裸裸地沿着韩韵绮贴身的长裙上上下下,几乎在用意念将要韩韵绮扒光。 韩韵绮在飞机上与这个肥胖男人面对面坐,已经给他这样看了许久,这时忍无可忍,昂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在心底里暗自骂了声“fxxk”。 不过是四目相接了一瞬,那黑胖子便惊讶于竟然有女人这样看他,眼里顿时露出怒色,皱着眉头向身边几个来接他的彪悍男人使了使眼色。 那四个高大男人如同四座铁塔一般,不声不响地开始向韩韵绮的方向移动。 韩韵绮头上的热汗一下子就冷了。 她在异国他乡已收敛了很多本性,没想到这样远的一个眼神也能惹来祸事。 这四人向她逼近,原本站在附近的人便如嗅到豺狗的羚羊一般,同时不声不响地散开了。 在迦利亚这样的国家,死个异乡人不过是在沙漠中多一具干尸而已,比死一只老鼠还要平常,绝不会有人多管闲事。 四个黑塔一样的男人越逼越近,韩韵绮脊背仿佛被异鬼吹了口冷气似的,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想找出路逃跑。 但她又如何跑得过几个彪形大汉? 更何况这几人的短袖T恤腰摆都微微鼓起,底下一定是藏着枪。 韩韵绮虽然心如擂鼓,却依旧不肯示弱,假装镇定地将双手环在胸前,无助地护住自己胸膛。 那四个黑大汉顷刻间到了身前,韩韵绮已经能闻到他们身上那股混合了烟草、劣质香水和汗臭的浓烈气味,毒蛇一般绕了上来。 如果被他们抓住,是会被抓去做性奴,还是直接这里一枪毙命? 韩韵绮本能般地后退了半步,却猛然被人用力地搂入怀里。 (开新文辽,心里没底,求猪猪amp;收藏嘤嘤嘤。) 2.车费。 那个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手臂硬得如同铁钳,韩韵绮的脸一下子砸在他肩骨上,嗡嗡直疼。 他身上泛着浓烈的烟草味,声音嘶哑,操着蹩脚的英文大声问韩韵绮:“你怎么才来!” 没等韩韵绮反应,这人马上换了中文贴到她耳边说:“别乱动,我是来接你的崔野。” 他乡遇故音,韩韵绮惊慌失措的心跳顿时老实了几分下来。 崔野再度用口音浓重的英文喊话一般问她:“日内瓦的天气如何?” 韩韵绮并不是从日内瓦来,但却顺理成章地接道:“非常好,不冷不热。” 崔野搂住她肩把她扶稳了,两人维持着亲昵的状态,一同看着行李出口。 那四个大汉见到崔野时便停下了脚步,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领头的大汉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的主人。 手上戴了至少五个金戒指的主人微微皱了下眉头,不耐烦地侧了下头,示意四人退下。 韩韵绮贴在崔野身上,被他的体温灼着,心跳终于恢复了正常。 余光看见四个大汉默默退去了,韩韵绮略微站直了一些身体,跟崔野拉开了不足十厘米的距离。 待韩韵绮的行李一到,崔野便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仍揽着她肩,两人连体婴似的往机场外走,活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 机场外刮着大风,卷起漫天的黄沙。 天是黄的,地是黄的,中间夹着一只明晃晃的太阳,也是黄的。 沙尘几乎是一瞬间喷到脸上,韩韵绮连忙用手捂住口鼻。 崔野亲亲热热地将韩韵绮带到门外土路上,走到一辆吉普越野车边,四下扫了一眼,收了脸上的笑,重重踢了一脚韩韵绮的行李箱,冷声问:“车费带了吗?” “带了。”韩韵绮也变了脸,一把扯过自己的行李箱,“把我送到地方就给你。” 崔野斜勾着嘴唇冷笑了一下。 这人身高将近一米九,全身都是矫健的肌肉,短袖T恤袖口紧紧地勒在胳膊上,几乎要被撑爆。 他左侧脸颊上有道深深的刀疤,像是活生生地挖出个狭长的酒窝似的,五官本身长得还算英气,但这么一笑,就透着股匪气。 “崔爷我从来都是先收钱后办事。”崔野晃了把手上的车钥匙,“车费不拿出来,我保你在这里过不了半个钟头。” 韩韵绮看看周围行色匆匆的异域面孔,想到刚才那有钱黑人的油腻目光,不得不愤愤地蹲下打开行李箱,给崔野看里面的物品:“说好的,四条万宝路,四瓶威士忌,不会少你。” 崔野手撑膝盖弯下腰来,眼里精光四射地一一看向那些“车费”。 他刚要伸手去拿,韩韵绮“啪”地一声重重合上了箱子。 “东西都在,下车给你。我跑不了。” 崔野站直了,上下打量韩韵绮一番,眼中的怒意一闪而过,忽而又笑了,像是觉得韩韵绮挺好玩似的,“行吧。” 临上车前他又面露嘲讽地对着空气说:“多穿点儿吧。” 韩韵绮低头看看自己。 她好歹也算是个有几万粉丝的小时尚博主,平时穿的用的无一不是大牌,来这里已经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在这样的气温里还穿着长袖连身长裙。 只是这裙子汗湿了黏在身上,勾出了她姣好动人的身体轮廓,丰胸细腰,长腿翘臀,无不看得清清楚楚。 韩韵绮从箱子里扯出一条丝巾,恨恨地把自己胸口裹起来。 崔野的越野车里有空调,但外面气温太高,空调只能不死不活地吐着微温的风,权当心理安慰,聊胜于无。 两个人都不说话,四个车轮卷起腾腾的黄雾,沿着一条笔直望不到尽头的土路,破开满地金沙,向西而去。 迦利亚地处两大洲交界之地,被南北两个大国夹在当中,百分之八十土地都是沙漠,自东向西海拔越来越低,疆域也越来越窄,呈一个横叁角形。 韩韵绮降落的机场在叁角形的底边中间,而韩韵绮的目的地,是四百公里外、叁角形中间腹地的联合国难民营。 崔野这车不知是哪一年的老款吉普,放的还是卡带,一个略微变形的女声在唱韩韵绮没听过的老歌,嘤嘤呀呀的,听着黏腻闷热得很。 “要开多久?”韩韵绮问。 “运气好的话,天黑前能到。” “什么?现在才早上九点。” 四百公里,路上一辆车也看不见,韩韵绮以为五个小时怎么也能到了。 崔野不接话,只拿一只左手满不在乎地稳着方向盘,右手则落在腿上,随着音乐的节奏缓缓打着拍子。 一朵云都没有的天空中忽而飞过一只苍鹰,啸声划破昏黄的天际。 好像这儿的鹰都口渴得很,啸声带着几分嘶哑。 崔野指了指苍鹰在天际留下的残影,抬了抬下巴对韩韵绮说:“嫌慢你就学它,飞过去。” 韩韵绮看向窗外无边无际的沙漠,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崔野却被她无礼的反应逗得直乐,右手在座位底下翻了翻,摸出一瓶纯净水给她,奖励般说:“请你喝。” 韩韵绮嘁一声接过来,一瓶水而已,搞得好像多大的施舍似的。 韩韵绮两天前从纽约飞开罗,又转机到邻国,在机场等了近二十个小时,才好不容易等到一架来迦利亚的航班,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怎么睡了,这时一热一晒,愈发头晕,倚在车窗边就迷迷糊糊地半睡半昏过去。 她分不清车子开了多久,猛然被崔野推醒时,整个头疼得都快炸开来。 “把你的护照拿出来。”崔野面沉似水地看着前方,神情异常严肃。 韩韵绮顺着他目光往前看。 原本空无一人的土路不知何时已堵起了长长一排车子,远处有一辆高大的装甲车,几名荷枪实弹的大兵正在依次盘查停下的车辆。 车已经停下,但崔野两只手都紧张地抓着方向盘,“你箱子里的东西,等下就说是你带给联合国官员和医生的。” 韩韵绮先高傲地笑了,“现在知道把东西赖在我头上了?那幸亏我刚才没有把车费给你喽?” 崔野终于侧头瞪了她一眼。 他脸被阳光晒得红通通的,愈发显得一双黑眸寒冷如冰。 崔野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只说了一句:“记得说你是拿R国护照的。” 韩韵绮不接声。 迦利亚刚结束叁十年的内战,其间无数大国参与其中,各自站队,形势极度复杂,只有拿中立国护照的人,才能确保在这片土地上不得罪任何人。 (第一次写这种题材,作者心里很没底呀,大家赏个珠珠让我振奋点吧!嘤嘤嘤~) 3.见钱眼开。 士兵盘查得极慢,仔细得恨不得把每辆车的车轮子都戳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夹带私货。 迦利亚打了叁十年的仗,国内两派势力将整个国家炸得满地是坑,人口骤降了叁分之二。十年前迦利亚流亡贵族求动了联合国的维和部队,才将叛军一鼓作气歼灭了大半,重新建立了政权。 在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任何一样平日里见惯了的东西都是宝贝。 比如香烟,比如威士忌。 士兵们的“收获”不少,车主们只有交出“违禁品”,才能保住性命,不至于被拖到路边一枪爆头。 每辆车的检查都要耗时十分钟以上,车队龟速往前缓行,韩韵绮渐渐看见前方土路边上好像搭了张桌子。 又排了半小时左右的队,韩韵绮才终于看清楚桌上的光景。 一个身材丰腴、皮肤黝黑的女人不着片缕地趴在桌上,站成一个大字型,一个迦利亚士兵在她身后,穿着军服,只解开了裤子拉链,挺着巨大的阳具,前前后后做着活塞运动,就在这幕天席地、众目睽睽之下泄欲。 那趴着的女人一动不动,面无表情,逆来顺受的样子,像是早已习惯了。 士兵没几分钟便尽了兴,随手扯过女人放在桌上的衣裙,粗鲁地自我清洁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拉好了裤子,捡起放在地上的步枪挎回肩上,愉快地吹了声口哨,一边整理枪带,一边回去加入盘查车辆的队伍。 他归队以后,另一名士兵便紧接着往那临时搭建的欢乐场走去。 方才那女人的姿势都没有换过,依旧门户大敞地趴在那儿,黝黑腿间流下些许白色的液体,明显极了,却无人在意,连她自己都没有任何想要清理一下的意图。 第二名士兵先往女人面前一只篮筐里丢了一块灰突突的面包,接着就开始卸枪解腰带。 那女人只有在面包落下的那一瞬抬了抬头。 篮子里已经有了叁四块黑麦面包。 远在百米开外的韩韵绮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裹着的那条丝巾。 崔野左手肘架在驾驶室车窗边,以买菜的口吻评价道:“从这儿步行到难民营,只怕得走上好几天,一路上没吃没喝的,一块黑面包,够全家四口勉强填饱一顿肚子了,挺划算。” 韩韵绮震惊了片刻,指着远处的大兵问崔野,“你觉得女人这样出卖肉体……挺划算的?” 崔野斜着唇一笑,眼中带了几分阴狠,“有些人只怕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他指了指那“欢场”边上,只见还有另外几个难民家庭,眼巴巴地看着那篮筐里的面包,大约是懊恼家里的女人没有被“挑中”去做生意。 见韩韵绮盯着那几家人里的小孩看,崔野及时威胁道:“别想着施舍什么给他们啊,你现在一下车,立马就会被崩了。” 韩韵绮被他说中心事,只好赌气不语。 在这种地方,她实在没有底气跟崔野辩驳女权的问题,两个人再度陷入沉默,车辆在烈日下暴晒,韩韵绮很快就把刚才崔野给的那瓶水喝完了。 近一个小时后,四个大兵终于巡查到了他们这辆车,也在这段时间里都轮流去那个女人快活过了。 当地的语言发音非常靠后,许多喉音,听起来像要吐痰似的,崔野下车跟大兵讲了几句话,一米九的大个子不停鞠躬,满脸堆的都是笑,还不时指一指车里的韩韵绮,又指一指行李厢。 一个大兵探了半个头进来,韩韵绮闻到那股子汗味夹杂着腥臭味就恶心,抱臂看着相反方向的窗外。 另外叁个大兵已经绕到车后开始检查行李,崔野隔着车窗喊她:“韩小姐,你快出来!” 韩韵绮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纹丝不动。 崔野咚咚咚连拍几下车窗,瞪了她一眼,又看看车尾的叁个大兵,像是真有些急了,先小跑过去,对几个大兵改用英语说:“车里东西都是那位小姐的,她是R国人,R国人。” 一个大兵拿胳膊肘架开他,一把将韩韵绮的行李箱抽出来横倒在地上,质问崔野:“密码。” “我不知道密码。是她的。”崔野继续陪笑,又没好气地冲韩韵绮喊:“快出来!找你要密码呢!” 没等韩韵绮放下腿,崔野就急得一个劲地拍门了,“快点快点快点!” 韩韵绮徐徐拉开车门,用丝巾完全裹住自己前胸,才施然走到车后,自己输入密码打开了行李箱,又展开护照给一个大兵,没有笑,只用手搭在额前挡着阳光,“东西都是我的。” 那大兵看了看行李箱最上层的烟酒,刚要伸手往下翻,韩韵绮虚虚挡了一下说:“都是送到红十字会的。请不要动。”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翻出另一本册子,递给大兵说:“这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给的特别通行证。” 这大兵将信将疑地接过册子反复打量,又打量打量韩韵绮的脸,韩韵绮也就毫不犹疑地与他对视。 越是示弱,越是可能吃亏。她又没做假身份,怕什么。 那头另一个大兵又翻出了车底不知藏在哪里的纸箱,呲啦一声划开了。 “别别别!”崔野忙不迭地又扑过去陪笑,“都是帮这位小姐带的。” 韩韵绮看看那个陌生纸箱,只见里头零零落落的都是些日常用品,丝袜,避孕套,梳子,T恤衫,塑料拖鞋,每样十几二十个,像个小杂货铺。 当时在网上找司机时,她只有崔野这一个选择,毕竟在这里连会说英文的人都很少,更别说崔野这样中英文都会、还看着很能打的了。 只是没想到这人就是个见钱眼看的二道贩子,借着接她,憋了一肚子的走私货要带。 几个大兵齐刷刷地把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向韩韵绮,她想到方才这几人把女人压在身下当动物的样子就一阵反胃。 崔野在大兵们的身后冲她比划了一个刀抹脖子的手势,意思是如果她不帮忙认下这批东西,两个人就都得折在这里。 (关于本文的情况解释一下: 1.本文完全不是H文,主要是剧情,肉很少,发在是因为这个网站绝对自由,想写啥写啥。 2.作者平时其实不太看文,关于NP是啥还在微博上求助了大家,但还是怕误导读者,所以大致再讲一下:本文的女主在文中会和几个男人有(或多或少)(或明或暗的)感情线,也不一定全部会上床。最后的结局虽然作者已经想好了,但是不想剧透,希望能彻底保持悬念,当然大家如果实在是不愿意接受这种不确定因素,我也十分理解,依旧欢迎大家完结以后再来看。 所以非常非常感谢能在连载期间追文投珠的小伙伴了,微博“凌凌凌星尘”有抽奖,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再次感恩。 为表感谢明天到50珠就加更哈。) 4.男人。 “是,都是我的。”韩韵绮冷冷地合上自己手里的护照,再次强调,“我是R国人,通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来的。叁点以前我要到难民营。” 她说着就拽回自己的行李箱,“啪”地一声关得死死的,又落了锁,才把行李箱扔回车里,自顾自地往副驾驶座走。 崔野狐假虎威地跟在她身后,殷勤地替她拉开车门,哈腰替她挡着车顶。 这四个大兵交换了一下眼神,甩上了后备箱门,决定放过中立国来的陌生女人,懒懒散散地扛着枪,一起往后一辆车走去。 韩韵绮刚要上车,崔野却一把将她按在车身上,眼里带了点狼般的凶险:“在这地方,老子不是你的敌人。以后少给我拿乔,不然有你好受的。” 黑色的吉普在烈日下早晒得烫人,隔着衣服都灼得韩韵绮一阵钝痛。 崔野大力捏着她脸,阴鸷的眼神瞪得她也有点痛。 她不但不服输,反而一把推开崔野,扭身上车,重重摔上了门。 崔野气鼓鼓地往地上啐了口吐沫,大步绕到驾驶座开门上车。 他那口吐沫只激起了一朵极小的烟,很快就被沙漠吞噬得干干净净。 应付临检耽误了两个小时,再上路已是午后。 韩韵绮和崔野都不说话,车厢里唯有那盘卡带反复在播。 韩韵绮为了赶飞机,已经十来个小时没有吃饭了,加上接连惊吓,没一会儿就饿得头晕。 她坚持犯倔不肯出声,但肚子已经无法掩饰地叽里咕噜,崔野装了一会儿聋,最后终于不耐烦地从自己包里摸出一块干馕给韩韵绮,又甩给她一瓶水。 馕倒是可以不要,但水……在沙漠里实在是诱人。 韩韵绮纠结两秒,毫不犹豫地接过水和馕。 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再装清高,估计就有生命危险了。 更何况她不但给了崔野足够车费,还替他挡了事,带了货,绝对吃得起这块馕。 那馕实在是太硬,牙齿一磕都簌簌掉粉,韩韵绮吃了几口就呛着了,硬捂着嘴唇咳了半天才缓过来。 崔野半点怜香惜玉之情都没有,待她咳完半天后才目视前方,问:“韩小姐,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韩韵绮对着手上大半个剩馕沉默了一会儿,避重就轻说:“我来看风景。” 崔野嗤笑了一声,手指指窗外遮天蔽日的昏黄,问:“这风景有什么好看?” 韩韵绮不说话了。 她想象中的沙漠景色,应当是《阿拉伯的劳伦斯》,或是《英国病人》里那样,金黄耀眼的沙,碧蓝深邃的天,浓烈直接,仿佛打翻了颜料盘,绝不是眼前这般风尘仆仆,狼狈不堪。 而她为什么要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呢? 可以说是为了爱情。 也可以说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更可以说是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秘密。 但她不想同刚认识的崔野解释这些。 “浪漫主义害死人。”崔野不赞同地大大摇头,又问:“那你去难民营做什么?那儿有什么好的?真想看风景的话,就多加点儿钱,包我的车,我带你四处看去。” 这下换成韩韵绮笑了。 崔野被她笑得莫名奇妙,转头看了看她。 韩韵绮是个典型的浓颜美人。 英眉上挑,凤眸生光,而一双唇又小巧丰润,细腻鼻尖长着一颗小小的黑痣,笑起来艳光四射,令这破车都添了几分亮色。 可她剪了近乎平头的短发,脸上的英气多于媚气,方才挂着脸的时候又甚是冷峻,宛若一座森冷雕像。 韩韵绮一直没有崔野回答这个问题。 车开到下午,地平线上才露出了第二种颜色。 白色。 那是沙漠腹地中搭起的临时帐篷,每个都有一个小房间那么大,向天际那头展开,犹如黄海中的一条大艇,绵延数百米。 原本已经快要脱水发蔫的韩韵绮噌地一下坐直了。 “还早呢。”崔野不紧不慢地说,“还得开半小时。老实坐着你的。” 韩韵绮依旧笔挺着腰看向那片突兀到刺眼的白。 崔野维持着均匀的车速,自言自语一般问:“难民们没什么娱乐活动吧?这一片白棚子,应该弄个投影仪,每天晚上放放露天电影,能赚不少。” 韩韵绮对他满脑子是钱的市侩气充满鄙夷,硬憋住了不予置评。 半小时后,越野车驶入了帐篷中间辟出来的一条道路,两侧帐篷门口都蹲着不少正在玩耍的小孩。小孩们看见车辆过来,便纷纷涌过来敲车窗,摊开小小的手掌讨东西,生生地把车逼停下来。 崔野警告韩韵绮:“不要开窗啊。不然走不了了。” 韩韵绮鼻子里“嗯”了一下。 车子在小孩群里艰难突进,绕着帐篷间的小路缓慢地转了两叁个弯,韩韵绮终于看到了一面红十字旗。 崔野刚刚将车停稳,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来,直奔红十字旗后方的帐篷而去。 帐篷敞着门,里面大约有几十平方,是她这一整天都没看到过的干净整齐,两侧有几张空病床,还有零星几样仪器,明明只是不锈钢的材质,却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不过是在这漫天黄沙中呆了大半天,韩韵绮便觉得文明世界里看惯的一切是多么可爱了。 最远那头有一张长桌,桌边坐了一个身着白大褂的男人。 男人面前排了一列黑突突、脏兮兮的小孩,正在轮流上前,抬头吞下男人手中的药丸。 韩韵绮看了一天黄沙的干涩双眼在看到这个白色身影的一瞬间就明亮起来。 那人戴着银边眼镜,侧颜挺拔俊秀,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耐心地夹一颗药丸送进面前一个孩子嘴里,轻轻抬手阖上他下巴,示意孩子把药丸吞下,然后揉揉孩子的头发,和蔼地笑笑放他离开,又招手唤下一个孩子上前。 (猜到这文会冷,但也没猜到会这么冷……叹气……哎……) (说好五十珠加更的,现在五十珠都没到……还是加吧,谁让今天是愉快的周五呢?) 5.赶我走? 韩韵绮站在门口,抱着手臂看他细心喂了四五个孩子药丸。 大约是药丸耗尽了,他起身去背后的药柜中又取了一盒来。 转身回来时,韩韵绮已经在他面前,蹲在地上仰起头来,调皮地学着孩子们的神情,用晶亮的双眸盯着他看。 他震惊到完全僵住了,甚至连眼睛都忘了眨,握着药盒的手却猛然用力,手腕都在微微发抖。 两人对视了长长的十几秒,男人才放下手中药盒,试探着伸手出去,动作生涩地揉了揉韩韵绮的头发。 她头发短得扎手,他连摸了好几下才勉强适应,声音微颤地说:“阿韵,你头发短了好多。” 韩韵绮握住他手,点着头浅笑说:“还好,还认得我,没被我吓傻。庄景涵同学,你晒黑了。” 庄景涵又垂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难以置信地轻声问:“你怎么来的?怎么拿到签证的?” 韩韵绮一脸邀功的样子:“我找了学校的教授,让他帮忙找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朋友,以拍摄采访的名义,特批让我来迦利亚,给了特别通行证,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庄景涵先点头,然后就无奈地摇头:“你不该来这里。” 韩韵绮仰起脸来,用指尖推推他鼻梁上的眼镜,歪头笑着问:“可我就是来了,你要赶我走吗?” 庄景涵拿她没办法,跟着笑了起来,“我怎么舍得?”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伸手用力将她抱住。 两个人同时闭眼,同时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地叹出去。 刚抱了没几秒,韩韵绮便感觉周围的气氛怪怪的。 几个小朋友就站在她身后,像是第一次见人拥抱似的,用好奇而警惕的神情看着她和庄景涵。 孩子们都剃着光头,只穿着一条短裤,裸着上身光着脚,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发亮,长得都差不多,甚至连男孩女孩都分不清。 被一群陌生小孩直勾勾盯着的场景太过诡异,韩韵绮讪讪地站起来。 崔野恰好此时在外面粗声大气地喊:“韩小姐!你的行李不要啦!” 韩韵绮嫌他粗鄙,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快步往营帐外走。 庄景涵跟在她身后一起出了营帐,客气地站在车旁同崔野道谢:“是你送阿韵来的?一路辛苦。” 崔野毫不掩饰地上下扫了几眼庄景涵,混不吝地笑笑:“不辛苦,又不是免费的。” 他目光投向韩韵绮的行李箱,韩韵绮识趣地打开箱子,重重将“车费”依次扔出来。 崔野绝不纠缠,收了车费便上车发动,把越野车开到不远处的难民营中间,一个潇洒的甩尾,把车停在路当中,卷起一阵烟尘。 接着他从后备箱里搬出一个小推车,把自己带来的那箱“违禁品”打开,一样样地往小车上铺。 红十字会的医疗营帐是方圆几百米内最大最干净的一个帐篷,位置也在最中间,前后左右围着好几排同样制式的帐篷,只是要小得多,也破得多,是住难民的。 许多帐篷前都拉着晾衣绳,晾着破旧到看不出颜色的长袍,帐篷顶上大多竖着形状奇特的木雕神像,门外还砌着小土灶,所有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沙尘,灰突突的,布置得也乱七八糟,毫无章法。 难民营里安静得过分,除了刚才跟车乞讨那几个小孩以外,看不到任何其他人,宛如一滩沉寂的死水。 崔野把临时的小摊摆好以后就叉腰开始了叫卖。 难民营这滩死水随着他的叫卖声渐渐活泛了起来。 不断有人从帐篷里探出头来,看清情形再出来走到他的小摊前。 出来买东西的都是当地的妇女,穿着厚厚几层长袍,严严实实地裹住自己,只露着脸,把崔野团团围住,小声地谨慎交流。 崔野带来的东西虽然都不贵,但巴瓦难民几乎没有现金,只能拿一些零碎东西跟他换,什么骆驼骨手镯,长相奇怪的植物,甚至还有兽皮之类的,总之都不太值钱的样子。 崔野来者不拒,扫两眼交换物就爽气地进行交易,同时他还拿出张照片给当地的妇女看,似乎在打听什么。 离得太远,韩韵绮听不见他说什么,只是从神态上大致分辨出崔野应该是要找人。 “崔野明明是中国人,在这儿找什么人?”韩韵绮好奇地问。 庄景涵当然没有答案,韩韵绮没等他接腔,又自己回答道:“一定是在迦利亚找了个女朋友,结果女朋友跟人跑了,他还装尾生抱柱,在这儿立深情人设呢。” 韩韵绮捂嘴偷偷笑起来,庄景涵紧了紧抱着她的腰,义正词严道:“别乱编排人家。” “假正经。”韩韵绮笑他。 帐篷里还有几个小朋友等着喂药,庄景涵陪韩韵绮看了一会儿崔野摆摊,就先回去了。 地面上的黄沙混着石块,是典型的戈壁滩地貌,坑坑洼洼的,反射出灼人的热量,韩韵绮站了一会儿也觉得热,转身回到医疗营帐里。 虽然营帐里没有空调和任何降温设备,但光是一层厚实的帐篷帆布就已经隔绝了不少热量,地面是垫高的,铺着干净凉爽的塑料地板,比外面的温度低了好几度。 韩韵绮就在医疗营帐里转了一圈,摸了摸不锈钢的医疗柜、厚实的帆布帐篷、甚至把玩了一下庄景涵桌上的钢笔,五脏六腑才归了位,问又在给孩子们喂药丸的庄景涵:“你在给他们吃什么?” 营帐里的孩子都听不懂中文,庄景涵也不怕他们听见,不紧不慢地回答:“就是普通的糖丸。我们来了这里以后,一直在推广预防脊髓灰质炎的糖丸,但……这里的巴瓦人不相信现代医学,觉得给婴儿吃药丸会害死他们,于是我们只好用真糖做了很多长得一模一样的糖丸,先给大孩子们吃一点,巴瓦人确定没有危险,我们才能给真正的适龄儿童吃疫苗糖丸,今天这是最后一批大孩子了,过两个月没问题,就可以给婴儿们吃真药了。” 韩韵绮不禁皱眉,“脊髓灰质炎?不就是小儿麻痹症?这病不是灭绝了好多年了吗?” 庄景涵笑笑,“这里还有。” 他抽空指了指营帐另一端的后门,“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韩韵绮半信半疑地推开薄薄的塑料板门,只见门外的戈壁地上垒了一个石头灶台,一个黝黑健壮的巴瓦族妇女正在平底锅上烙饼。 看见韩韵绮,她立刻露出一个极大的微笑,冲韩韵绮连连点头。 这是韩韵绮到迦利亚以后,遇到的第一个会笑的当地人。 (追我文的小可爱应该都知道,不管冷不冷,不管有没有人看,我都是个稳定更新、不弃坑、不烂尾、不被读者评论带跑的乖作者。) (不过乖不等于珠多就是了,我懂的,哭唧唧。) 6.女朋友。 “你认识我?”韩韵绮好奇问。 妇女用简单的英语回答她:“你,庄医生,照片。” 原来是在庄景涵那里见过韩韵绮的照片。 妇女指指自己,自我介绍,“采姆。” 这两个字的发音简单,韩韵绮马上就学会了,也学着采姆的样子指指自己,“韩。” 韵绮两个字的发音有点困难,她就只说了自己的姓。 采姆上前一步,学了一声“韩”,在长袍上蹭干净手,两手抓起韩韵绮的左手,弯腰用额头触了触韩韵绮的手背,行了个礼。 韩韵绮慌忙鞠躬还礼,这才看见采姆脚边地上坐着个小男孩。 男孩面露微怯,小心地睁着一双大眼睛打量着韩韵绮这个肤色长相都极为陌生的女人。 男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长得瘦小,脑袋支棱着,肩膀窄窄的,整个人像个头重脚轻的棒棒糖。 他没穿上衣,下身穿着过于肥大的一条短裤,两条细如牙签的腿从裤腿中伸出来,一看就病态得极不正常。 难怪庄景涵要说“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韩韵绮从未见过残疾的孩子,下意识地想往后躲,考虑到采姆的心情,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采姆指指地上的孩子,对韩韵绮又说了两个音节,应该是这孩子的名字。 这两个音节就是当地土语典型的发音,唇齿摩擦得厉害,韩韵绮一时觉得拗口,采姆便善解人意地指了指天上,说“Star”。 原来孩子的名字是“星星”的意思,倒是很美。 韩韵绮低头对小男孩笑笑,叫他“Star”。 男孩能听懂自己的英文名字,马上便对韩韵绮露出友好的笑容。 他的笑跟采姆很像,淳朴而直接。 在这死气沉沉的难民营很难得。 韩韵绮转身小跑回营帐里,从自己箱子里翻出一盒铁盒装的润喉糖来,走回星星身边蹲下,把糖盒盖子打开来了递给他,示意他自己拿。 天气太热,原本硬硬的糖果都半融化了,黏在一起。星星试探着抠了一下没有抠动,便不敢再抠了,抬眼怯怯地看着韩韵绮。 韩韵绮掰下来一粒糖递过去,星星小心翼翼地接了,放进嘴里。 糖是带枇杷膏的,甜里藏着微苦,星星脸上露出微妙的神情,咂摸了两下,还是犹豫着对韩韵绮笑了。 韩韵绮索性把一整盒糖都递给他,按了按他的脑袋说:“都给你,慢慢吃。” 星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知是因为收了一盒糖害羞,还是因为被韩韵绮碰了害羞。 巴瓦族人皮肤黑,五官长得颇为大开大合,都是大眼睛高鼻梁,有种野性的异域美,而巴瓦族的孩子们眼睛里则有种与世隔绝的单纯,韩韵绮忍不住又笑了笑,伸手再度按了按星星的脑袋。 不远处站着一群小孩,应该就是刚才跟崔野车那几个,眼神古怪地看着星星吃糖,韩韵绮冲他们招手,想让他们过来,结果他们却一瞬间就四下散开着跑了。 旁边的采姆见她给星星吃糖,便向她连连鞠躬,嘴里说了一大串话,神情充满了感激,转身从自己一直忙活的灶头取了块饼给韩韵绮。 这种饼韩韵绮来之前查资料的时候看到过,叫石子饼,是把薄薄的小麦面饼摊在一滩滚烫的小石子上烤熟的,饼上有一个个石子凹进去的小坑。 韩韵绮正好也饿了,道了谢接过来,咬了一大口。 整张饼又脆又香,韩韵绮没几口就啃完了,对采姆竖起大拇指。 采姆受宠若惊地又连连鞠躬,讨好卑微的表情颇令人心酸。 回到医疗营帐里以后,庄景涵已经送走了所有孩子,递给韩韵绮一瓶水,低声问:“看到了?” 韩韵绮点点头,“那个叫星星的男孩子。” 庄景涵坐下来轻声说:“巴瓦人觉得,所有残缺的人,都是被魔鬼选中了。身体残缺,就意味着灵魂被魔鬼抽走了。而像星星那样,肢体还在,却不能动的,就更糟糕了,他们觉得那是被魔鬼附身了。” 韩韵绮皱眉问,“你没跟他们说这只是一种疾病吗?” 庄景涵摇头,“洗脑不是我们的职责,我能做的,只是让这种被‘魔鬼选中的人’更少一些而已。巴瓦人和迦利人打了叁十年内战,直接死在战场上的人固然有几十万,但还有几十万巴瓦人,是因为残疾而自杀的。” 韩韵绮再度震惊,“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这么迷信的思维?难怪巴瓦人明明人口是迦利人的十倍,最后反而会被迦利人统治。” 赢的是迦利人,这个国家现在才会叫迦利亚,如果巴瓦人赢了,说不准就该叫巴瓦利亚了。 庄景涵拍拍她的头,就像她刚才在外面拍星星的头那样,“你以为迦利亚的内战只是简单的两个种族之间互相残杀吗?” “那还有什么?”韩韵绮有些不高兴地把他的手从自己头上拍开。 庄景涵没有回答她,只是说:“联合国的维和部队为什么早就撤了?为什么现在驻扎在这里的,只有M国军队?你托人去教科文组织办手续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你吗?” 为了来这儿,韩韵绮辗转托了一大圈关系,至于最后是什么人帮她搞定的手续,已经绕得说不清楚了,她只知道人托人,花了她不少钱通路子。 还好她最不缺的就是钱。 “卖什么关子?不说拉倒。”韩韵绮佯装生气,走到自己箱子边上,把箱子放倒了打开,“我要换件衣服,身上这件全是汗。” 庄景涵看见她28寸行李箱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服就笑了。 到沙漠里来,她带的还是满箱子的奢侈品大牌。 “笑什么。”韩韵绮翻他白眼,“我这带的都是长裤、长袖,很方便运动的。我也没有其他衣服啊。” 庄景涵点头附和,“嗯,还好没有带高跟鞋来。” 韩韵绮不理他,翻出一条连衣裙来,动作飞快地脱了身上的长裙,顺手就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丢。 庄景涵问她:“你打算每天扔一身衣服?” 韩韵绮点头,“对啊,难道在沙漠里还洗衣服啊?” 庄景涵不知道夸她好还是笑她好,只得无奈地说:“快把衣服穿上,我带你去领物资,再晚天就黑了。” 韩韵绮撇撇嘴,飞快地把裙子套上。 庄景涵把营帐里收拾了一下,就带韩韵绮去几百米开外的M国军队驻地取物资。 这里通信条件有限,庄景涵来了叁个多月,只跟韩韵绮打过两次电话,每次都说这里挺好,吃的管够,水也管够,韩韵绮一度以为他是报喜不报忧,但亲自来了以后,倒发现庄景涵在这一点上确实所言非虚。 联合国各种机构的总部也都在M国军队驻地里,M国军队每天有一辆运水车,从两百公里外的城市运来大量生活用水,至于饮用水,则都是大瓶装的纯净水,每周运达一批。吃的也种类繁多,各种冷冻披萨、蔬菜、肉类,简直称得上丰富多彩。 军营的条件自然比医疗营帐更好,除了各种通讯军事设备以外,日常的冷风扇、冰箱、皮沙发、咖啡机样样齐全。 迦利亚太平了好几年,难民营日常也没什么骚动,联合国的官员们和军人们无所事事,组了个德州扑克俱乐部,庄景涵带着韩韵绮到的时候,几个人就在营帐里打德州。 牌桌上人手一杯威士忌,还有人在抽雪茄,见到韩韵绮就对庄景涵笑:“这是你女朋友?” 韩韵绮不作声,只是带着一丝玩味的神情看向庄景涵。 (因为存稿攒出来了一些,所以暂时可以日更了。虽然珠珠很不景气,但其实这是我码得最顺的一篇文,也是自己一直以来想写的东西,所以不管有人没人,也都会认真地好好写完它。) 7.她终于来了。(3000字)(微微微H) 庄景涵没有做答,只是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温和地微笑着向大家介绍韩韵绮,“这是教科文组织的特派摄影师。” 问话的是个上尉,叫Greg,见状就跟韩韵绮开玩笑:“这里本来有叁个无国界医生,另外两个都跑了,只剩下庄医生一个,原来一直是在等你。” 其实韩韵绮这个“摄影师”的身份不过是个幌子。她是学欧洲艺术史的,因为家里有钱,大学毕业后也没找正式工作,就在几个画廊打打零工。平时她倒是挺爱拍照的,只不过拍的都是吃喝玩乐,展览走秀,穿搭旅行,拍完了放到社交媒体上,不知不觉还攒了不少粉丝,算是有一点点小名气。 Greg并没有细问韩韵绮的身份,迦利亚这些年来过无数机构组织代表,都是匆匆来,匆匆走,不带走一粒沙尘,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趁着Greg给她登记的时间,韩韵绮问:“你们这儿能上网吗?” Greg马上抬头警惕地问:“你要上网做什么?” “我是摄影师,拍了照片自然要传到网上啊。” Greg考虑了一下,一脸严肃地说:“我们这里只有上尉以上军衔的有上网账号。” 韩韵绮问:“那我可以借你的账号吗?” Greg用看犯人的眼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好像她找他要的是核武器密码。 庄景涵打圆场对韩韵绮说:“到这里就别惦记着上网了,一阵子不上也没关系。” 他又跟Greg解释:“她只是习惯了,没有网络会跟很多人失去联系。” Greg点点头,“你们那里有卫星电话,可以跟家人联系。” 韩韵绮小声用中文问庄景涵:“为什么连网都不让用啊?” 庄景涵摇摇头,让她别问。 韩韵绮只好无奈地闭嘴了。 说是领物资,其实只是来报备一下,回头自然有人把配额的水和食物送到医疗队那边。 不过是在营帐里办了些手续,耽搁了二十来分钟,再走出来时,天却已经黑了。 昏黄的天转眼间变成了深黛色,一望无际的戈壁滩绵延开来,在暗沉中失去了形状,唯有极远处的沙丘高低起伏,勾勒出海浪一般的形状。 明明是两种相差极大的地貌,此时却有了几分相似。 都是那样的深不可测,都是那样的神秘幽静。 太阳落山后气温迅速降低,往回走的路上韩韵绮不得不贴紧了庄景涵,把高挑的身材硬逼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来。 “早知道少带点儿衣服了,在这里拍再多照都没法传上网……” 她一路上都在嘀嘀咕咕上网的事情,庄景涵就好脾气地听她碎碎念。 韩韵绮知道这事是没法改变了,只好委屈地认命了。 庄景涵在难民营的人气很高,来回路上碰到的每一个巴瓦女人都要对他弯腰行礼,露出真挚的笑容,再用毫不掩饰的惊讶目光打量两眼贴在他身边的韩韵绮。 庄景涵用他一贯斯文的笑跟每个人打招呼,又跟韩韵绮解释说:“我不过给了他们几次治拉肚子的药,他们就觉得我是神仙了。” 回来路上两个人在路边碰见了一个萨满,满头戴着古里古怪的饰品,正在对着一头骆驼念着经文。 骆驼的主人虔诚地跪在萨满脚下,头贴着地,跟着萨满一起祈祷。 庄景涵介绍说,这里没有给动物看病的人,就只能靠萨满了。在庄景涵他们来之前,人的病也是归萨满看的。 难民营所有帐篷前都在煮着同一种东西当晚饭:灰突突的燕麦粥。燕麦是联合国统一派发的,粥里没有任何配料,显然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 而回到医疗营帐,采姆已经给庄景涵和韩韵绮张罗了很多东西做晚饭。 除了石子饼以外,还有联合国配给的牛肉饼炸薯条,和冻干蔬菜煮的汤。 韩韵绮想叫采姆和星星跟他们一块儿吃,但采姆连连推辞,一边鞠躬一边往外退,庄景涵也对韩韵绮使了使眼色,让她不要勉强。 夜里的沙漠气温骤降,两个人吃完饭没多久就把两张行军床拼起来,脱光了挤在一起。 “小庄同学。”韩韵绮一本正经地盯着庄景涵拷问,“下午在军营里,你为什么不说我是你女朋友呀?” 庄景涵沉默了两秒,才垂着头小声回答:“我怕你不愿意做我女朋友了。” 韩韵绮失笑。 当初庄景涵要跟着红十字会来迦利亚的时候,韩韵绮确实跟他吵过一架——不是不让他来,而是想让他带她一起来。 庄景涵当然不同意,觉得迦利亚的环境不是韩韵绮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能受得住的,两个人谈判了许久,最后不欢而散,庄景涵独自上路,到了迦利亚通讯不便,两个人也没机会把龃龉说开。 “那……”韩韵绮把他的下巴挑起来,强迫他看着自己,“你还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 庄景涵脱了眼镜,眼神有些涣散,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选择用一个吻来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吻极其温柔,先是小心翼翼地落在她鼻尖,手则顺势从她的颊边落下,沿着脖颈缓缓往下,绕到她背上,用一根修长的手指轻柔地划过她的脊椎骨,像是在顺着毛安抚一只不听话的猫。 韩韵绮的呼吸变紧了,她抬起头来,主动去吻庄景涵的唇。 沙漠中的夜并不安静,呼啸的风声仿佛是一只生命力强大的巨兽,在营帐外嘶鸣高喊。 而营帐里的温度却一点点加热,旖旎的气息渐渐充斥周遭。 庄景涵跟韩韵绮是小学一年级就认识的青梅竹马,家里住在同一个别墅区。 两个人高中毕业后各自出国读书,韩韵绮去了R国,庄景涵去了M国。 一切东西对韩韵绮来说都来得太容易,奢侈品她想买就买,对男人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一旦发现对方哪里不好,立刻就能果断甩掉,从不为难自己。 从高中开始,她几乎每半年就要换一个男朋友,而在这十几个男朋友之间,庄景涵就永远是她的“备胎”,听她吐槽,由她抱怨。 “备胎”转正,不过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可刚谈了没几个月恋爱,庄景涵便来了迦利亚。 庄景涵的手循着韩韵绮姣好的曲线向下滑,贪恋地在她腰间背上久久地停留。 沉寂了几个月的身体渐渐被唤醒,庄景涵抵着她的额头,带着些许迷茫地问:“我是不是在做梦……” 韩韵绮摇摇头,用大腿勾住了他的腰,仰头微微喘息。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才翻身压住了她。 庄景涵在床上一贯极尽温柔。 他温柔地吻她,温柔地进入她的身体,温柔地叫她的名字。 而在她体内进出的物体异常硬挺结实,顶到她敏感的甬道深处。 她被他融化成一汪春水,又将他包裹萦绕。 他的喘息声先失去节奏,简陋的床铺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不知为何,韩韵绮脑海中忽然闪现出白天看到士兵强奸巴瓦妇女的情形。 脑海中的场景愈发清晰,那妇人如同尸体一般的身躯,和毫无美感的泄欲式交配令她作呕,快感一瞬间消失殆尽。 庄景涵没有意识到她的异常,无法克制地加快冲撞的速度。 韩韵绮猛然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问:“庄景涵,你会不会有一天把我当成工具?用我去换什么东西?” 庄景涵被迫停了下来,睁开眼睛,情欲中带上了些许迷茫。 韩韵绮看着他的眼神带着犀利,庄景涵艰难地思考片刻才回答:“……不会啊……没有什么比你更珍贵……” 他仰脸看着她,眼中带着真挚与臣服。 她习惯了在两人当中占据主动,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后,便弯腰下去,安抚性地吻了吻他额头,扭动腰肢,绕着他的下腹缓缓打圈。 他中断的欲望重新被点燃了,自下而上地顶腰,大力地插入她身体深处。 韩韵绮仰起脖子,情不自禁地抽紧甬道,用体内一波波的快感将刚才那奇怪的感觉硬生生地赶出去。 庄景涵扶着她腰,盯着她看,似乎仍然不敢相信她就在这里,就坐在他身上起伏。 他勾住她的脖子,将她拉下来吻住。 他吻得急切,忍不住一直要咬她,将她的双唇紧紧裹在自己唇舌之间。 韩韵绮出了汗,跳动的速度放慢了下来,庄景涵便体贴地翻身上去,把她压在身下,深深浅浅,坚定又温柔地一次次在她身体里进出。 最后他软在她身上,喘息了许久才咬咬她耳垂,小声带着窃喜说:“阿韵……你来了,我才终于活过来了。” 韩韵绮无声地笑笑,揉了揉他的头发算作安慰。 庄景涵缓了一会儿,抬起头来万般认真地说:“阿韵,我知道你不光是为了我来,我也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来,但是……这里的情势比你想象得复杂一万倍,我希望你不要冒险。” 对庄景涵来说,这已经是重得不能再重的话了。 韩韵绮并没有答应他,而是把他脖子勾下来,以一个霸道的吻堵住他的嘴。 庄景涵一边无奈叹气,一边还是殷切地回应她的吻,没一会儿便被她勾走了理智,忍不住将她按在逼仄的小床上,又激烈地做了一次。 沙漠的夜,气温急剧下降,韩韵绮睡着后被冻醒了,刚缩了缩腿,就被身边的庄景涵紧紧地搂入怀中。 她在睡梦中恍惚了一下。 周遭的空气是一股奇怪的味道,有些凛冽,有些干燥,又有些不知什么香料燃烧的气息。 迦利亚,这个已经在她心里萦绕了十来年的国度,她终于来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求珠珠啊,珠少得快哭了嘤嘤嘤。) 8.任性。 第二天清晨,韩韵绮是被送到床头的早饭叫醒的。 煎培根,烤吐司,水波蛋,还有冻干蔬菜煮的汤。 韩韵绮揉揉眼睛坐起来,摸了下嘴唇抱怨道:“好干啊,半夜起来喝了好几次水,嘴唇还是起皮了。” 没等庄景涵说话,她就自己摆摆手说:“你不用教育我,我既然来,就是做好了来参加吃苦夏令营的准备的。现在的条件比我想象中好多啦。” 韩韵绮掀被下床,抓着烤吐司掀开帐篷的门,深吸了一口外面尚显冷冽的空气,心肺一下子被冻得激活了。 远处有一只长长的驼队,正迎着日出缓缓走来。 天际线被朝阳染成金红色,驼队仿佛是从一幅油画中走来。 巴瓦人的驼铃声厚重悠长,这队人似乎走了很久,脚步拖沓,人困驼乏。 “这是什么人?”韩韵绮回头问庄景涵。 庄景涵正在迭被子,头都没抬便回答道:“是夜里去取水的队伍。” 韩韵绮盯着渐渐走近的驼队看了一会儿。 驼队里有几十只骆驼,每头骆驼都背着形状各异的储水设备,好一点的是大号塑料桶,差一点的是各式各样的传统水囊,大概是羊皮做的,还有几头骆驼,背的则是透明的塑料储水袋。 每只骆驼边上都跟着一个巴瓦族的妇女,因为熬了夜而无精打采的,脸上都是饱受摧残的疲惫。 “为什么要夜里去取水?”韩韵绮好奇地问。 “太阳出来以后就太晒了,所以他们都是凌晨两叁点出发。” “他们去哪里取水?” 庄景涵迭好了被褥,走到她身边,指了指驼队来的方向说:“往南十公里左右。” “那来回岂不是要走四五个小时?”韩韵绮惊讶到。 昨晚是军营的一个士兵开车把她和庄景涵送回来的,车上载着叁四大桶的生活用水和两箱饮用水,她还高兴了好一阵子,觉得这儿虽然地处沙漠,但因为有驻军部队源源不断地从领国送补给来,竟然还能让她轻易地洗手洗脸。 “为什么联合国不给难民也提供水?”韩韵绮问。 庄景涵又笑笑,无奈地看看她,镜片后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小孩。 韩韵绮问出这句话后也觉得自己傻了,“这里有几千个难民,用水量太大了。” 庄景涵点点头。 韩韵绮再度将目光投向行动迟缓的驼队,又问:“为什么去取水的都是女人?怎么没有男人?” 庄景涵对于她的十万个为什么并没有感到不耐烦,而是牵着她绕到营帐的另一侧,还顺手拿了个望远镜给她。 远处是一片单独成群的帐篷,跟他们所在的这一片帐篷隔着大约一个足球场的距离。 “巴瓦族男人和女人是分开居住的。我们这一片住的都是妇孺,男人们都住在那边那片帐篷里。”庄景涵先跟韩韵绮解释道。 “那女人们取回来的水,会分给男人们用吗?” 庄景涵有些无奈地点头。 男人们的那片帐篷前有块空地,空地上树着一根奇形怪状的柱子,直径大概至少有一个人腰粗,似乎是用各种废弃的衣物之类的东西裹成的。 韩韵绮移动望远镜,在柱子边上看见了一个认识的身影。 崔野。 他眼上蒙着一条头巾,双手握着一把足有一米左右的大砍刀,对着那根柱子轻轻挥动了两下,似乎在试探方向。 崔野周围环绕着一圈巴瓦族的男人,都没穿上衣,下身是古怪的类似长裙的袍子,摩拳擦掌,亢奋地呼呼喝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崔野酝酿了两下,忽然一声暴喝,双臂用力一挥,手起刀落,那根柱子竟然被他拦腰砍断。 巴瓦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崔野扯开蒙眼的头巾,看了眼自己的成果,也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 庄景涵及时给韩韵绮解说:“巴瓦族是以骁勇善战着称的。那根柱子是巴瓦男人用来训练刀术的地方,一刀砍破的衣物层次越多,说明这个人越英勇。我看他们砍了叁个月,衣服加加减减,还从没见过有人能一刀砍断的呢。” 远处的巴瓦人已经把崔野当成英雄,将他团团围住,二话不说就把他抬了起来,往天空中抛去。 崔野显然十分享受这种追捧,得意的笑声从远处连绵不绝地传来。 “所以巴瓦男人就是每天这样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喽?”韩韵绮放下望远镜问。 庄景涵按按她头,“他们心里还有大事没完成呢。” “什么大事?” 庄景涵又不答了。 韩韵绮最烦他这种故作高深的样子,好像她真是朵温室里的花,每天面对的只有风花雪月,跟她说点儿正经事,就能把她吓得半死。 韩韵绮也不笨,脑筋转了转就想通了,“他们是还想跟迦利人打?把国家抢回来?” 庄景涵但笑不语。 韩韵绮知道自己说对了,“可迦利亚现在已经是独立国家了,掌权的都是迦利人,连总统都是几个大国联合钦定的,巴瓦人还有什么希望?” 庄景涵摇头表示不知道,又补充道:“这些事不该是我们管的,你不要跟他们有任何沟通就是了。” 韩韵绮没有说话,庄景涵停一停又说:“还有,迦利亚不管是天气、地形、还是局势,都不允许你四处闲逛,找什么瀚金国的神殿遗迹。” 他正色看向韩韵绮,恳求道:“阿韵,你在这里玩几天,拍些大漠的照片,就回去吧。” 韩韵绮还是不说话。 庄景涵很了解她,知道她是为什么而来,也知道她骨子里的任性执拗。 要如何在一个陌生的国家实现自己的愿望,其实她来的时候也没有完全想好。 庄景涵并不是来旅游探险的,他有他的职责,她不可能拖着他无头苍蝇一样地乱逛。 如果她一意孤行,虽然庄景涵确实拦不住她,但她也确实不想把自己的小命交代在这里。 看着远处欢呼雀跃的人群和被围在中间当作英雄一样的崔野,韩韵绮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但想到崔野这一身令人鄙夷的市侩气,韩韵绮又犹豫了。 还没等她犹豫完,崔野倒先来找她了。 9.黄金面具。 崔野是这天下午来找韩韵绮的。 庄景涵午后正好没什么事,就带韩韵绮出去逛了一圈。 沙漠中行走远比想象中吃力,每一步都要把脚从沙子里拔出来,比平底走路多费很多工夫,虽然韩韵绮自觉穿了长袖长裤,但还是有滚烫的沙子从裤脚管的缝隙里钻进鞋里,而她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小公主”,坚决不肯示弱,硬是走了小半天。 可这天的风很大,韩韵绮连相机都不敢大鸣大放地拿出来,生怕相机进了沙子彻底报废。 她试着速战速决地拍了些照片,效果也都差强人意。 回到营地,韩韵绮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是沙粒,天知道她有多想洗个热水澡,但又实在舍不得浪费水资源,只好匆匆用冷水洗了手脸,把鞋袜脱下来拼命摔打了一番,再用洗脸水冲了冲脚就算了。 出门时她已经喷了SPF值100的防晒霜,还全副武装地戴着防晒帽和防晒面罩,但小半天下来,仍旧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随时都有爆皮的危险。 韩韵绮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自己这一趟肯定是要灰头土脸的,但对着巴掌大的小镜子照来照去,还是觉得自己的脸已经不能看了,发愁不知道要回去养多几个月才能恢复过来。 崔野来找她的时候,韩韵绮还在照镜子。 崔野在营帐门口流氓似地吹口哨,“哟”了一声,说:“这么爱美还来什么沙漠啊?去五星级酒店做SPA多好啊。” 韩韵绮没好气地放下镜子,想到自己将来可能有求于他,忍住了一万句怼他的话。 崔野走进来,贼眉鼠眼地四下张望了一番,指指韩韵绮的行李箱问:“美女,你来的时候带电脑了对吧?临检的时候我好像看到来着。” “你要干嘛?”韩韵绮警惕地问。 崔野一边研究营帐里两张并在一起的行军床,一边毫不走心地说:“放电影呗。我听说M国军队营地有投影仪,去借一下呗。” 韩韵绮冷笑,“投影仪也要我去借是不是?你打算收多少门票?回头分我多少钱?” 崔野愣了愣神,看了眼坐在床边的韩韵绮,难得老实地说:“我没打算收钱。就……就看大家都很无聊的……” 他正经起来反倒笨嘴拙舌,挠了下后脑勺,没说下去。 这人穿着一身不甚正规的军装,军绿色的衬衣被他的肌肉快要撑爆,一双皮靴也是饱经摧残,上面全是沙尘,几乎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韩韵绮仰着头,只觉得他的身材太高大,在帐篷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很有压迫感。 她冷冰冰地把他往外赶:“看我心情吧。” 崔野没计较她的态度,只赶在出门前把帐篷里看了个遍。 半只脚都踏出门口了,崔野突然被韩韵绮放在门边小桌子上的东西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一条纯金的项链,链子上挂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黄金面具。 面具虽小,但精雕细琢,工艺古拙,绝不像是首饰店里能买到的东西。 与正常的面具不同,这个面具上有两双眼睛,四个洞。 “哎你这个怪好看的……” 崔野刚要上手去拿这个吊坠,韩韵绮已经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把吊坠按在手心里,二话不说就把崔野往门外推。 崔野猝不及防,竟被她直接赶了出去。 韩韵绮拉好帐篷的门帘后才转回身来,拿起那个迷你的黄金面具看了两眼,然后珍而又重地重新挂回脖子上,藏进衣服领子里,还隔着布料按了按,似乎要把它嵌进皮肤里,好好保管。 傍晚韩韵绮还是去借了投影仪。 晚饭时间后,崔野把投影仪架在自己吉普的车头,以医疗营帐干净洁白的帆布墙当背景,放起了电影。 起初没什么人,只有崔野自娱自乐。 巴瓦人的帐篷没有通电,光源只有小小的风灯,投影画面刚一亮相,就成了附近最显眼的光源。 渐渐的,人群开始向这光源点集中,就像飞蛾扑火般,人越聚越多,越来越密。 先过来的只有妇女儿童,电影放了半个多小时,男人们才从自己独立的一片帐篷里出来,犹犹豫豫地,站得很远,都抱着手臂皱着眉头,对投影播的内容充满了怀疑。 崔野放的是一部《卧虎藏龙》,山水画一般的中国武侠片,是沙漠中的巴瓦人从未见过的东西。 巴瓦人边看边大声地讨论,电影没有字幕,韩韵绮也不知道他们能看懂多少,感觉对他们来说,这更像是一个语言奇怪的风光片。 当中有一段沙漠的戏份,巴瓦人看见了熟悉的景色,纷纷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投影,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高兴。 而当影片进行到中间那场经典的竹林打斗戏时,所有观众仿佛一瞬间同时停下了呼吸,空旷的戈壁滩上一时只有风声。 满眼满眼的绿色,浓到可以溢出来。 风吹过竹叶,清新的气味似乎已经从画面里扑到了鼻端。 极致的片刻安静过后,巴瓦人开始小声地交头接耳。 “他们在讨论,这种全是绿色的地方一定不是真的。”庄景涵小声给韩韵绮解释。 韩韵绮不说话。 如果她一辈子都生活在这样黄沙漫天、连一棵树都看不到的地方,也会怀疑世上的森林大海都是虚构的。 她悄然叹了口气,似乎明白了崔野为什么要放电影。 打斗戏还没结束,人群最后方突然发生了骚乱。 (求珠啊啊啊啊啊啊!嘤嘤嘤嘤嘤嘤!) 10.别管。 韩韵绮远远地看过去,发现是采姆怀里抱着星星,被一群少年围在当中。 她连忙快跑了几步过去,只见十来个青少年,围着母子两个人骂骂咧咧的,还有一两个朝他们吐口水的。 采姆无助地试图用自己的胳膊和后背护住瘦弱的男孩,而星星则努力地想把脸往妈妈怀里缩。 混乱中星星的一双眼睛还是越过了采姆的肩头,惊恐的目光正好看向韩韵绮。 “干什么!”韩韵绮一见这群少年倚强凌弱便火气上头,叁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拽开了领头的一个男孩。 一群少年见她来势汹汹,又知道她是外国人得罪不起,一时竟然都僵住了。 韩韵绮趁这工夫奔到采姆身前,伸开双臂挡住采姆和星星,大声用英文呵斥道:“你们要不要脸?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少年们听不懂她说什么,但被她的气势一震,猛然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了一番,都不敢上前。 韩韵绮护住采姆和星星要往人群外面走,刚一转身,突然被一个少年挡住了去路。 这个少年极瘦,像根没长开的小竹竿,面相跟当地的巴瓦人不太一样,眉眼要深邃些,肤色也要白一些。 他怒目瞪了一眼韩韵绮,又绕过她瞪了一眼采姆,伸手指着采姆的鼻子,大声骂了一大串话。 采姆讷讷点头,好像是在道歉,韩韵绮上前一步,一巴掌将少年无礼的手打下来,质问道:“他们做错了什么?你们凭什么这样对他们?” 其实她知道理由。 这几天她观察过,所有的巴瓦人见到星星都像见到魔鬼一样,说好听点儿叫敬而远之,说难听点就是避之不及,仿佛他身上带着某种瘟疫。 刚才电影开始放映之前,韩韵绮就去叫过采姆和星星,但采姆坚持不肯来,后来估计是看到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电影,没人注意,才偷偷带着星星躲在人群的最后面,小心翼翼地张望两眼。 少年被韩韵绮打了一巴掌,顿时满眼戾气,恶狠狠地上前一步,用力地推了一把韩韵绮。 韩韵绮被推得一个趔趄,还好庄景涵及时赶到,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了她。 少年碍于庄景涵的面子,不好接着对韩韵绮发火,马上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发泄式地用力朝星星的背上丢去。 星星被石头“砰”的一声砸中,但他连哭都不敢出声,只能努力把脸埋在采姆肩上。 采姆抱着星星接连后退,而少年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一块块从地上捡着石头,毫不犹豫地朝母子两人丢过去。 有些石头落在地上,但更多的落在了采姆和星星两个人身上。 韩韵绮气得要再度上去打抱不平,庄景涵却抱紧了她,低声说:“你别管了。” 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不但没有人替采姆母子俩说话,反而还有人给那个为难他们的少年小声喝彩,像是夸他准头好。 韩韵绮被庄景涵抱住挣脱不开,只能远远地喊话,大叫“停下”! 可那个少年不但没有停下,反而几步上前,抬手就抽了星星一个巴掌。 他再度抬起手来,还要再抽时,猛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掐住了手腕。 是崔野。 他也不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盯着少年,甚至目光中都看不出情绪。 但他的五指越收越紧,仿佛一把铁钳,少年很快吃痛挣扎,用力地想抽回手。 崔野哪会这么容易让他挣脱,手指反而抓得更紧了,将他的胳膊高高举起,逼得他不得不狼狈地踮起脚来。 那少年也是倔强,明明痛得眼泪都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却还是不肯出声,只用极其仇视的目光瞪着崔野,间或还用力地扫一眼韩韵绮。 如果恨意能化成武器,那韩韵绮已经莫名其妙地中了很多刀了。 眼看崔野没有松手的打算,边上的巴瓦男人开始出来打圆场,但他们摄于崔野的武力,都不敢真的上前动手拦他,只能围在边上怯懦地小声求饶。 崔野跟少年对视了足有半分钟,才猛然松手,一把将他推开。 少年往后连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一脸恨意地还要上前犯犟,被周围的几个男人拉住了。 韩韵绮再度想挣开庄景涵去看看采姆母子俩怎么样了,但庄景涵依旧不肯松开她,只是在她耳边小声说:“这是他们的家事,你别管。” 他暗地里指了指刚才欺负母子俩的少年,声音更低地说:“那是采姆的大儿子,星星的哥哥。” 11.取水。 电影最终没能全部播完,而是在一片摇曳生姿的竹林处戛然而止。 满眼滴翠的绿,将沙漠里的夜点亮,又归于黯淡。 沙漠回复到了粗粝干涸的状态,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人造的海市蜃楼。 崔野自从征服了巴瓦族男人们之后,就被请去他们那片帐篷中“下榻”了。 但这晚他搬了回来,又回到了自己的吉普里睡觉。 崔野把车停在了巴瓦族“男人村”和“女人村”两片帐篷之间,仿佛摩西分开红海一般,画出了一道无形的分割线。 回到医疗营帐后,庄景涵给采姆和星星看了看伤口。 戈壁滩的石头有不少是薄薄平平的形状,母子两个人身上都被砸出了裂开的伤口。巴瓦人肤色黑,就算有淤青也看不出来,否则伤势只怕看起来更吓人。 星星的伤势略轻一些,庄景涵先给他包扎好了。 韩韵绮接过星星抱在怀里,好让庄景涵接着给采姆治伤。 星星从惊吓中平静下来,整个人像只无助的小兽,双臂紧紧地搂住韩韵绮的脖子。 他的腿无法用力,韩韵绮不得不一手搂着他腰,一手托着他的屁股,怕他从自己身上滑下来。 而他那两条细瘦的腿就蹭在韩韵绮的腰边,有种诡异的心酸。 即便是受了伤,采姆也没有表现出委屈或是生气,还是不住地对庄景涵说“Thank you”。 怀里挂着个全然依赖她的人,韩韵绮被唤起了莫名的英雄主义情结,眼眶泛红地质问庄景涵:“你怎么不帮帮他们?哪怕是拖着他们走远点儿也行啊?不但不帮他们,居然还拦着我!要不是崔野出手了,你是不是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混小子把他妈和弟弟都砸死?” 庄景涵不解释,只是低头认真地给采姆背上的伤口消毒。 伤口大致收拾好以后,庄景涵对采姆说:“你受了伤,今天夜里不能去取水了。” 采姆虽然在医疗营帐帮忙,但因为不是联合国的人员,不能用联合国的配给,她和星星跟其他所有难民一样,定期领取最基本的救援口粮,至于水,也跟其他巴瓦女人一样,每隔叁天凌晨出发,步行去遥远的十公里以外取水。 唯一的区别是,采姆没有丈夫,她取回来的水,不需要跟男人分享。 韩韵绮斩钉截铁地说:“我去。” 采姆连连摆手,用所会不多的英语词汇说:“不用,不用。我可以,小伤。” “我替你去。”韩韵绮上前一步说,“我正好想去拍些夜景的照片。” 庄景涵不甚支持地看了她一眼。 “电影是我答应崔野放的,投影仪是我借的,电脑和片子也都是我的,所以今晚发生的事,我也有责任。既然别人有了困难,我就不能视而不见,当个懦夫。” 这番话韩韵绮是用中文说给庄景涵一个人听的。 庄景涵知道她还在怪自己当时没有帮采姆和星星出头,也不辩解,只轻描淡写地说:“夜里冷,你多穿点。” 他说着就站起身来,将医疗废物丢进垃圾箱,不声不响地回到了自己帐篷。 取水都是夜里两叁点出发,韩韵绮索性就不睡了。 采姆还是很不好意思,韩韵绮不断地跟她说是主要还是自己想去拍照、并不是特意为了帮她,采姆才不得不接受她的说辞,将她引荐给另外一个巴瓦族的女人,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了很多好话。 采姆带着星星睡觉去了,韩韵绮一个人坐在医疗营帐门口发呆,等着驼队出发。 刚才回营帐的路上,庄景涵匆匆忙忙地跟她讲了采姆一家的事情。 采姆的大儿子叫鲁纳,是她给一家迦利人做佣人时,被男主人强暴后生下来的。迦利人肤色偏白,五官轮廓也更深邃一些,所以鲁纳一出生,女主人就发现了不对,将采姆母子俩赶出了家门。 在巴瓦族的传统里,女性跟其他种族的男人发生关系,是要被绑起来活活烧死的。虽然现代的巴瓦人开明了一些,不至于实施这种酷刑,但仍然拒绝跟别的种族发生关系。 鲁纳是混血儿,采姆带着他就找不到正式工作,只能打零工,常年食不果腹,后来终于跟一个巴瓦男人好上了,没多久就生了星星。 巴瓦男人经常打采姆,但母子叁人好歹算是有片瓦遮头,日子还算过的去——如果星星没有因为小儿麻痹症残疾的话。 星星生病以后,母子叁人再次被赶出家门,辗转来了难民营。 即便是在难民营,采姆一家也处在歧视链的最底端,连配给的口粮都会被人抢走,前一任的无国界医生看不过去,就收留了他们,让采姆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活。 刚刚进入青春期的鲁纳一直努力想要融入男人们的世界,想尽一切办法跟同龄的巴瓦男孩混在一起。 听完庄景涵的解释,韩韵绮有一点理解鲁纳的心态了。 想要融入残忍的环境,只有把自己也变得更残忍。 就连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庄景涵,似乎都因为这个恶劣的环境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沙漠里温差大,每呼吸一次,韩韵绮似乎都能感觉到空气变凉了些。 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暗了,只有不远处崔野的车里还亮着,韩韵绮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崔野把后排座椅放倒了,跟后备箱连在一起,铺成了一张不算太小的床,正躺着看《卧虎藏龙》的最后结尾。 玉娇龙从山顶高处跳下,坠落仿佛无穷无尽。 那山那么高,又那么绿。 崔野开了后备箱的门,邀请韩韵绮坐在车厢边缘。 这男人的车里绝对不算好闻,韩韵绮不自觉地捂了捂鼻子。 12.思乡。 崔野嘲笑她:“哟,来了好几天了,还这么讲究呢?怎么着,你在这里天天洗澡啊?” 韩韵绮忍不住顶嘴:“虽然没有天天洗澡,但是该洗的还是会洗的。” 崔野点头,“那是,你们是有专人运水的高级人才,我们这种粗人怎么比得上。” “你平时用的水都哪里来?”韩韵绮环顾四周,发现崔野车里除了喝的瓶装水以外,就连其他盛水的容器都没有了。 “前两天用东西跟巴瓦女人们换了一点,后来住到男人们那边了,就蹭他们的水。”崔野躺在那儿,两手闲闲地撑到脑袋后面,“不过现在东西换完了,也不想搭理那些男人们了,回头就开车去取水呗。” “那汽油呢?”韩韵绮又问。 崔野哈哈大笑,“看不出来你也会关心这些柴米油盐的事情啊?”他朝远处努努嘴,“去M国军队基地那儿,只要有钱,要多少能买到多少。他们一天到晚趴在窝里,根本也不出门,车都抛在那儿,用不上汽油。” ”你带来的东西都换完了,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看风景啊。”崔野指指窗外的天空。 迦利亚本来城市就不多,又早已经几乎被战火摧毁殆尽,方圆上百公里都没有人造灯光,仰头一看,就是一条完整的银河。 韩韵绮在迦利亚的每天晚上都能看到银河,但每次抬头看见它时,都还是难以抑制自己震惊的心情。 再高清的相机都无法记录下真实的银河,因为它是会动的。 星星真的会一闪一闪,盯着看的话,甚至能感觉到整条银河都在慢慢地转动,璀璨夺目,又充满了生命力。 想到远处那每一个小光点都可能比整个地球还大,而银河里,汇聚了无数这种小光点,不禁让人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卑微。 但韩韵绮无论如何不会相信崔野留在这儿是为了看银河。 “你是在这儿找人的吧?”韩韵绮想起那天看见崔野到处向人展示一张照片的光景。 崔野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便坦荡地从胸口的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照片。 照片中是崔野和一个女人。 崔野太过高大,显得那个女人分外娇小玲珑。 但她脸上充满了活力四射的笑,正作势一拳锤到崔野的肚子上。 崔野也很配合,假装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两个人这张照片是在海边拍的,阳光明媚,沙滩白云,好不惬意。 “这是在哪儿?”韩韵绮问。 崔野抬手随便往西指了指,“迦鲁。” 迦鲁是迦利亚的首都,也是迦利亚最大的城市——当然迦利亚现在总共也只剩下没几个城市了。 迦利亚地势狭长,迦鲁在西,难民营在东,相距大约有近千公里的路程。 “迦鲁靠海吗?”韩韵绮好奇地问。 崔野又笑了,似乎对于她的无知非常无奈,“以前有的。不过迦利亚建国的时候,把靠海的那一半划给领国了。” 他这么一说,韩韵绮才想起来,迦利亚现在的总统为了寻求国际社会支持建国,不得不把近一半的土地割让给了邻国,其中绝大部分是沿着海岸线的靠海领土,其中就包括首都加鲁的整个西边一侧。 刚过去十年的工夫,就已经没有人记得迦利亚曾经拥有无尽的沙漠戈壁,也拥有浩瀚无垠的大海。人人都认为迦利亚天生就是一个内陆国家。 照片上的崔野和那个女人都很年轻,看着都不过二十岁左右。 “当年虽然打仗打得乱七八糟,但海依旧是这么美。”崔野盯着手中的照片,突然有些出神地来了一句。 他难得的文艺让韩韵绮起了一丝鸡皮疙瘩。 还没等韩韵绮的鸡皮疙瘩消下去,崔野便把照片塞回口袋里,一个鹞子翻身坐起来说:“你这么晚不睡,跑来找我干什么?” 韩韵绮低头踢了踢沙子,丧气地说:“采姆受了伤,我帮她去取水。” 崔野就笑了,“谁让你去管不该管的事了?本来那些混小子只是言语挤兑他们母子俩几句,你一出场,反而搞得不可收拾了。” 韩韵绮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是冲动了一点。当时拉他们走就好了。” “有什么用?”崔野继续教训她,“你越是帮他们,他们越是容易被人欺负。” “那我也不可能看着他们那么可怜不管啊。”韩韵绮抗议道。 崔野不跟她讨论这个问题,从车上跳下来说:“我跟你一块儿去取水,反正也睡不着,出去运动运动。” 没等韩韵绮拒绝,崔野已经拿出了他准备用来装水的容器:一盒避孕套。 韩韵绮哑然失笑。 其实避孕套这个东西,方便携带,体积可以膨胀到相当大,也不容易破,两叁个套在一起,还真是不错的取水容器。 就是感觉怪了点儿。 凌晨两点半,取水的驼队准时出发。 采姆特意给韩韵绮把自家的一头小骆驼送来,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崔野没有骆驼,但他会说一些当地语,早已经跟巴瓦妇女打上了交道,人人争先恐后地想拉着他一起走。 巴瓦人珍惜骆驼,自己都舍不得骑的,全部选择步行。 崔野像个明星似的,被驼队簇拥着走,而韩韵绮则被甩到了驼队的最后面。 她们要去的地方叫Wadi,当地语里“河床”的意思,发音跟“洼地”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往Wadi的路虽然远,但还算好走,一路上都是平坦的沙石路,也不用拐什么弯。 崔野在人群里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周围的妇女们哈哈大笑,气氛难得的欢快。 夜里冷,韩韵绮把自己里叁层外叁层地裹着,走起路来都有些吃力,加上又困,走得颇为机械,一点儿也感受不到人群里的快乐。 走了半个小时左右,大约是巴瓦语的词汇耗尽了,崔野跟妇女们没话可说了,队伍重新陷入寂静。 可能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巴瓦人几乎时时刻刻都是一副颓丧的样子,韩韵绮平时也看不到他们有什么娱乐活动,大多时间,都好像只是在静静地等待时光流逝。 夜越走越黑,有些骆驼身上挂着风灯,队伍就靠这个看路。 似乎是快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了,连天上的银河都暗沉了下来。 突然,前方的崔野高声唱起了歌。 唱的还是着名的朝鲜语民歌《阿里郎》。 这歌的风格与沙漠全然不搭,但也没能影响崔野把它唱得荡气回肠。 他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中音,声线饱满清亮,大气又稳定。 巴瓦人没有听过如此异域风情的歌,但韩韵绮听过。 明明唱的不是中文,但她莫名其妙地被崔野唱出了思乡之情,竟然渐渐红了眼眶。 其实她高中毕业就出国留学了,那以后就一直住在几个国外的大城市,早已经以“世界公民”自居了。 崔野纯正的发音说明他一定是个朝鲜族人,那应该生活在寒冷的东北,为什么会到这样干旱炎热的沙漠里呢? 那个他一直在找的女人,又是谁呢? (Wadi是真阿拉伯语,真就是文里这个意思,不是瞎编。) 13.挖金子。 原先流淌在这片Wadi(河床)上的,应当是一条极宽的大河。 即便现在大河早已经缩成了一条浑浊的小溪,但溪流两侧几十米,都是极为平坦的细沙地,不难想象出这里曾经被河水剧烈冲刷过的样子。 巴瓦妇女从骆驼背上取下盛水的容器,沿着溪流一字排开,耐心地将容器以各种形态置入水里。 采姆家用的是两个废旧的汽油桶,韩韵绮拧开桶盖,小心地扶着桶身,等着昏黄的水一点点贮满。 崔野把避孕套拿出来装水的时候,引起了周围巴瓦妇女的一阵讪笑。 崔野全然不以为意,索性脱了上半身的衣服,蹲下身掬水洗起头脸来。 就像他脸颊上的疤一样,崔野的胸前背后也有不少伤疤, 风灯光线昏暗,但他高大伟岸的身躯还是颇为引人注目,巴瓦妇女们一边假装盛水,一边纷纷抬头打量他的胸肌腹肌。 崔野于是更来劲了,搔首弄姿地转着圈展示自己的肌肉,时不时地还要吹两声风流的口哨。 要不是巴瓦女人不跟外族人上床,韩韵绮怀疑崔野可以睡遍整个难民营的所有女人。 韩韵绮的两个水桶不大,很快就装满了,她把桶盖拧紧,坐在Wadi旁边的地上休息了一会儿。 走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停下来,她才觉得自己的脚后跟和脚底板都在隐隐作痛。 她脱了鞋袜,发现自己脚上起了好几个大水泡。 出发前崔野就嘲笑过她,说她走不了那么远,揶揄她要不要开他的车来。 韩韵绮还嘴犟,说不过是四五个小时的路,平时逛商场也不止走这些时间。 可在沙漠里长途跋涉,跟在开着冷气的商场里闲逛,是有本质区别的。 韩韵绮稍微看了两眼,就匆忙穿上了鞋袜。 一路上过来,她已经感觉到了巴瓦女人对她的歧视,并不想给她们更多借口歧视自己了。 韩韵绮觉得这些女人对她的歧视有一半是因为她帮采姆出头,而另一半则来自她们对韩韵绮本人的不满。 她努力低调的打扮可能在她们眼中仍然算得上风骚,她的五官和肤色长得跟她们完全不同,她还可以轻易地接触到她们当作神仙一样膜拜的庄景涵庄医生。 她所有在文明社会里不值一提的“优势”,都变成了引起人鄙视的因素。 驼队取水花了一个小时时间,再度出发上路时,韩韵绮又被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她忍着脚痛咬着牙往前走,尽量不想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采姆家的骆驼也是驼队里最小的一只,走走停停,似乎也累得跟不上队伍了。 依旧被人群簇拥着往前走的崔野回头看了两次韩韵绮,第叁次回头时,终于忍不住拨开人群走到她身边。 崔野没立刻跟她说话,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根万宝路,点上抽了两口,才问:“小公主,要不要给你借头壮实点的骆驼来骑?” 韩韵绮坚决地摇头。 “犟什么犟。”崔野又抽了两口烟,“我又不收你钱。” 韩韵绮被逗笑了一下。 脚上的泡疼得厉害,她都顾不及鄙视崔野一贯的那副混不吝的嘴脸了。 崔野陪她走了一阵子,啧啧叹了两声气,不知对着哪儿哀声道:“真是为了爱情不要命,跑到这种地方受这种罪,就为了见两眼男朋友。” 这种事韩韵绮还是非顶回去不可的,“我不是为了见男朋友来的。” “那是为什么?”崔野把烟屁股随手往沙漠里一丢。 韩韵绮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反问道:“你知道瀚金帝国吗?” 崔野摇头。 “传说中叁千年前最鼎盛的国家之一,沙子里都藏满了黄金。王公贵族生前浑身上下挂满金饰,死后则将人整个浸入金水中,捞起来就是一具纯金外壳的木乃伊。”韩韵绮看向无边无际的沙漠,“据说五十年前这片沙漠里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黄金面具,可能就是瀚金帝国的文物。” 崔野马上想起在帐篷里看见的那个黄金面具吊坠,下意识地往韩韵绮脖子上瞅了一眼。 她衣服胸口有一个小小凸起,应该就是那个迷你的面具。 他迟疑了一下,字斟句酌地问:“……所以,你是来挖金子的?” (绝望咧,咋跪求珠珠都很少,自闭地哭去了。) 14.外公。 韩韵绮摇了摇头。 沙漠空旷,两个人讲话的声音没有引起任何回声,仿佛一瞬间就被周围的黄沙吞了个干净。 “当年那个黄金面具的,是我外公的一个朋友在二手市场上买到的。他是R国人,跟我外公都是研究非洲史的学者。我外公一度很痴迷传说中的瀚金帝国,据说这个国家当年曾经幅员几千公里,几乎统治了整片大陆,盛极一时,但关于它的记载都是各种边角材料,没有任何正史记载,所以这个繁盛的古代帝国到底有没有存在过、都城又在哪里,都是个谜。R国人发现黄金面具以后,辗转查出来它可能是在迦利亚出土的,他就跟我外公联系上了,想组织一个联合科考队,来迦利亚寻找当年的瀚金帝国遗迹。可是这事实在是虚无缥缈,两个人托了很多关系,好几年以后才终于找到机构资助科考队,但这个时候……迦利亚的内战爆发了。” “呵呵,什么内战。”崔野忍不住接茬,“表面上是说迦利人和巴瓦人世代有仇,隔几十年就要打一次,其实还不是有人看上了迦利亚的矿藏资源,挑动两边打起来,好坐收渔翁之利……” 韩韵绮斜他一眼,似乎对他插话很不满意。 崔野慌忙低了低头,“您继续,您继续。” 韩韵绮小声地接下去说,“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战争爆发了,科考就不可能了。更诡异的是,我外公本来是个儒雅斯文的学者,好端端的,突然得了精神分裂症,就是……疯了。” 韩韵绮的外公疯得相当彻底,不但不能继续教学了,甚至连日常生活都无法自理,每天都埋首在他的书房里,不吃不喝,把所有关于瀚金帝国的研究手稿全部毁了,拆成一页一页的,又撕成一条一条的。 后来韩韵绮出生了,老头儿得了个外孙女转移注意力,病情渐渐好转了点儿,开始能记得正常地吃饭睡觉,还会带韩韵绮看电视遛弯,把韩韵绮当作心尖尖上的宝贝来宠。 父母都忙着做生意,外婆忙着料理家务,外公和韩韵绮,成了这个家里最亲密的两个人。 但外公从来没有跟韩韵绮说过黄金面具的事情,直到他去世前两个月。 当时迦利亚还陷在最后几年内战里,外公拿地图指给她看,说就在这片沙漠里,很有可能有一个失落的黄金帝国。 没有任何资料,没有任何证明,甚至连那个黄金面具也在那个R国人手里,疯了二十几年的外公只拿出了一个当年仿制的小吊坠,但韩韵绮还是相信他。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那个会特意去买刚出炉的烧饼、捧着跑回家让韩韵绮趁热吃的小老头儿。 外公疯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过任何学术上的事情,瀚金帝国,是他前半生留下的唯一记忆,可见当年花了多少心力研究它。 后来韩韵绮读大学时特意去R国找那个外公的朋友,还在R国工作了一段时间,入了籍。 可外公那个朋友早就去世了,他手上的黄金面具也不知所踪。 “也许是那个瀚金帝国的面具有诅咒。”韩韵绮低声说,“一个人英年早逝,一个人……早早疯了。” “狗屁!”崔野坚定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哪有什么诅咒?要是真有诅咒,为什么那些挑起战争的人还活得好好儿的?有一个还得了诺贝尔和平奖提名呢。我看你外公和那个R国人就是觉得一个好好的千年帝国,搞到现在人不人鬼不鬼,打得乱七八糟,遗址搞不好也要再埋个千儿八百年的,才抑郁了。” 韩韵绮低着头悄然笑了一下。 其实她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世界上没有人相信她而已。 外公告诉她,瀚金帝国的国王,曾经用大象做坐骑,用狮子做宠物,用雄鹰来送信。 外公告诉她,瀚金帝国高度文明,国王每五年由全国人民一起选举,“人人都是平等的”。 外公还告诉她,曾经的瀚金帝国,有一条横跨国境的大河,河边长满了参天大树。 后来瀚金国为了四处讨伐,砍了无数大树做战车,上游的泥沙俱下,大河渐渐枯竭,气候渐渐干旱,帝国也在征战中耗尽了人口与黄金。 沧海桑田,曾经繁华一时的帝国变成了眼前寸草不生的沙漠。 身边的驼铃阵阵,迟缓而麻木。 天色开始微微发白,远处的地平线出现了起伏的轮廓,那是高高低低、无穷无尽的沙丘。 韩韵绮回头看了一眼Wadi的方向,小声问崔野:“所以……要不要一块儿去找遗址?我可以付你车费,用美元。” 崔野思考了半天回答说:“不用给钱。但……找到的金子一人一半。” 韩韵绮笑了笑,“找到金子的希望很渺茫。” 崔野耸耸肩,突然抬起手来按了按她头顶。 “那就当我给你外公打工了,希望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保佑我。” 至于要保佑他什么,崔野没有说。 15.舔。(微微微H) 回到医疗营帐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采姆焦急地等在营帐门口,一看见驼队,就小跑上来迎接韩韵绮。 她跑起来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忍不住咧了咧嘴,但还是对韩韵绮投来感激的笑容。 即便受着伤,采姆还是给庄景涵和韩韵绮做好了早餐。 但采姆从来不跟他们一起吃饭,把早餐端上桌就默默离开了。 韩韵绮和庄景涵都不说话,吃了一顿无比沉闷的饭。 吃完早饭韩韵绮洗了把脸,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她知道自己挺脏的,出了汗,身上还有沙尘,但她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脚上的水泡也越来越痛。 睡了不知道几个小时,韩韵绮突然觉得脚心湿湿的,凉凉的,很舒服。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是庄景涵坐在床尾,把她的一双脚放在膝盖上,往水泡上擦着酒精。 见她醒了,庄景涵轻声说:“水泡得挑掉,不然好不了。” 他取出一根长针,轻柔地捏在手里,又对她说:“给你擦了一点儿麻醉用的药剂,很快就起效了,不疼的。” 过了一会儿等药效上来了,庄景涵才小心翼翼地把她脚上最大的那个水泡挑破了,又去挑下一个。 确实不疼,韩韵绮睡得浑身发软,被他温热的手握住了脚踝,只觉得格外舒服,一点儿也不想动弹。 庄景涵动作温柔地把她两只脚都处理好了,又从床边的水盆里捞出一条毛巾来给她擦脖子。 毛巾在温水里浸过,拧得也不是很湿,擦得她手脚更加绵软了,躺在那儿仿佛是条任人摆布的鱼。 见她没有反抗,庄景涵伸手替她脱了衣服,耐心地给她擦拭身体其他的部位。 韩韵绮原本还记着昨晚跟庄景涵吼了两句的龃龉,不太想搭理他,但这会儿被人这样妥帖地对待,火气就不知道跑去了哪个爪哇国。 庄景涵擦完了她正面上半身,就把她抱起来,给她擦背。 她软软地趴在他肩上,突然找回了一点点“小公主”的感觉。 “景涵……”她忍不住撒娇,“你们为什么……不把难民营建在Wadi边上啊,这样就不用来回打水了。” 庄景涵这一次没有拒绝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一边给她擦背,一边轻声说:“迦利亚建国以后,迦利人成了统治阶级,愿意给迦利人打工的巴瓦人,都留在城里了,我们这里,都是些有反骨、不愿意当下等公民的巴瓦人。只有把他们圈在这里,让他们没有能力自己养活自己,才好控制他们。” 韩韵绮不说话了。 庄景涵把她放回床上,低头一边脱了她的裤子,给她擦腿,一边又接着说:“阿韵,我说过了,这里的形势比你想象的复杂,我们这些外人,不应该插手到任何一件当地人的事情里。我的职责很简单,有病治病,没病打疫苗。至于当地人之间的关系……崔野昨天晚上制止了采姆的大儿子鲁纳,结果鲁纳就赌气就离家出走,直接跑到男人们那边去了,彻底跟妈妈弟弟决裂了,这难道是好事吗?” 韩韵绮答不上来。 她家里有钱,宠得厉害,庄景涵又是最温柔体贴的,惯得她一辈子随性所欲,顺风顺水,从来没有遇事犹豫思索的习惯。 即便是现在听庄景涵说得有点儿道理,可如果回到昨天晚上,她还是不可能见死不救,任凭鲁纳欺负毫无还手之力的采姆和星星。 庄景涵不再说话,只是帮她把身子都擦遍了,换了条干净的薄毯给她盖上,摇头叹息着说:“阿韵,回去吧……” 韩韵绮把脸埋在毯子下面,也摇头说:“不行,我跟崔野已经说好了,会一起去找瀚金国的遗址。” 庄景涵皱起眉头,“找遗址这么简单的吗?你们俩都不是专业人士,没头苍蝇一样,该往哪里找?” 韩韵绮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未免荒谬,她捏紧毯子,故作细声细气地说:“我知道我们不一定能找到……但是来都来了,努力过了,也算是……算是我对得起外公了。” 她稍微一放软,庄景涵马上就毫无办法,连连叹了好几口气,最后只得无奈地抱怨:“哎……你真是不让人省心。” 埋怨归埋怨,他还是弯腰轻吻了一下韩韵绮的额头,像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吻完了额头,他的目光又流连到韩韵绮的嘴唇上,抬手用拇指指腹轻抚了一下她的唇,不无遗憾地说:“这里这么干,阿韵的嘴唇都起皮了。” 他将指腹又移到她脸颊上,摩挲了几下,再度叹气,“脸也这样干。” 韩韵绮难得乖巧地静静躺着,对他朦胧地眨了眨眼。 他摘掉眼镜,一边叹气,一边低头将一个吻印到她的唇上。 时间还是下午,外面的阳光正盛,热得很,帐篷里没有阳光直射,温度就和缓很多。 庄景涵的吻渐渐往下,舌尖沿着她锁骨一丝丝地绕圈盘旋。 “阿韵,你不应该来。”他的呼吸温热,撩在她柔滑的皮肤上,“……可是你来了……我又很高兴。” 韩韵绮还有些没睡醒似的,歪头想了想,才对他露出一个微笑,分开双腿缠住了他的腰。 庄景涵知趣地接着往下,轻手轻脚地拽掉她的底裤,用鼻尖蹭了蹭她已经潮湿起来的腿心。 他用修长的手指分开紧闭的花唇,试探着用舌尖抖了抖花核。 韩韵绮马上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喘息。 韩韵绮从小玩得开,庄景涵并不是第一个跟她发生关系的男人,但却是第一个舔她的男人。 生理性的高潮固然让人欲仙欲死,但一个男人百分之百臣服于自己的感觉,更让人上瘾。 他很清楚她喜欢什么,抿唇将她的花核含在中间,开始用唇舌取悦她。 她不自觉地大大分开了双腿,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床沿。 血液奔流起来,快感在他唇舌间凝聚成一场风暴。 他腾出一只手,指尖在她的穴口轻轻按了两下,感觉到她急切的翕动,似乎在等着他深入进去。 但他突然停下了动作,抬起头轻柔地问:“阿韵,听我的话,回去吧,好不好?” 16.姐姐。 韩韵绮正等着迎接一波强烈的高潮,绷紧的心跳却被庄景涵这个问题猛然吊在了不上不下的地方。 他认真地看着她,似乎她的答案决定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韩韵绮呆了两秒,体内的热血渐渐凉下来,脑袋也渐渐清醒过来,欠起了身问:“庄景涵,你什么意思?” 庄景涵坐直了擦了擦嘴唇:“阿韵,我只是不想你在这里遇到任何危险。” 韩韵绮不敢相信他居然用这种方式“劝”她,拧眉质问:“你挑这种时候……是要威胁我?还是跟我做交易?” 庄景涵缓缓摇了下头,神色骤然清冷下来,完全不像刚才还在讨好地舔弄伺候她的样子。 韩韵绮被他的眼神看得遍体生凉,一脚踹开他的肩膀,飞快地穿了衣服下床,冲到了帐篷外面。 站在烈日暴晒下的韩韵绮仍然不能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种趁着在床上意乱情迷之时提条件的恶俗戏码,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尤其对方还是对她千依百顺的庄景涵。 此时应当是午休时间,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大家应当都躲在帐篷里躲阳光。 韩韵绮出来时没做任何防晒措施,不过是站了几分钟,就觉得身上脸上被晒得火辣辣的疼。 但她无论如何不会这时候回去找庄景涵,犹豫了一下,决定去旁边的医疗营帐躲一躲。 采姆正在营帐里打扫,用一块浸了消毒水的抹布擦拭着器材柜。 营帐里明明有好几把椅子,但星星仍然坐在地上,仰脸看着突然闯进来的韩韵绮。 采姆小跑着端着一把椅子过来给韩韵绮坐,韩韵绮对她笑笑,选择一屁股坐到星星旁边的地上。 她仰起脸来问采姆:“鲁纳去男人们那边,不回来了?” 采姆放下手里的椅子,颇为局促地捏了捏衣襟说:“他是个好孩子。” 韩韵绮无奈叹气。 采姆又说:“他没有爸爸,是我的错。”又指了指星星,“他也是我的错。” 韩韵绮艰难地用英语跟她解释:“不是的,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首先,是鲁纳的爸爸占了你的便宜,其次,星星只是生了病,这不是你能控制的。那些歧视鲁纳、歧视星星、歧视你们一家的人,才有错。” 采姆眨着眼睛看她,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韩韵绮知道这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她一个人能掰得回来的,沮丧地摇头叹气。 星星已经跟她很熟了,见她皱着眉头,就小心地抬起小手,蹭了蹭她眉心安慰她。 韩韵绮被逗笑了,握住他的手,作势要咬他手指。 星星慌忙抽回手,发出咯咯的笑声,把手藏到胳肢窝底下,怯怯地看她,想讨饶,又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韩韵绮指指自己,用中文教他喊自己“姐姐”。 星星马上跟着她学,只是咬字不是很清晰,叫得像“耶耶”。 韩韵绮笑了起来,又教他说“姐姐”。 这样几次以后,星星终于会叫“姐姐”了。 他看韩韵绮喜欢听他叫“姐姐”,便嘴甜地叫个不听。 韩韵绮揉揉他的小光头,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营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汽车马达的轰鸣声,韩韵绮不禁爬起来走到帐门口往外看。 只见远处开来了十几辆M国军队的越野车,大鸣大放地停在两片巴瓦人帐蓬之间,每辆车上下来了叁四个大兵,卸下整箱整箱的啤酒。 啤酒自然是给男人们的,一个军官模样的M国人走向男人们的帐篷,找来一个会说些英文的巴瓦人,交头接耳地说了许久,终于达成了某种协议似的,带人搬着啤酒进了帐篷。 这番交接持续的时间颇长,跑出来围观的,除了韩韵绮以外,还有不少巴瓦族女人。 所有女人脸上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等M国大兵们进了巴瓦男人的帐篷后,还有人叫来了萨满,开始吟唱奇怪的经文。 出来看热闹的还有崔野,他抱着手臂靠在自己车上,回头一眼看见了韩韵绮,便对她正儿八经地摇了摇头。 韩韵绮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了警惕,更读出了担忧。 崔野四下里张望了两眼,见没人注意他,才快步走到韩韵绮面前,低头问:“明天一早,出发吗?” 他猥琐的语气搞得好像两个人要私奔一样。 韩韵绮悄然点头,又问他:“M国人来干什么的?” 崔野故作神秘地指了指天,“要变天喽。” 韩韵绮最烦人故弄玄虚,“切”了他一声。 崔野自然不会被她这声“切”困扰到,贼头贼脑地又问她:“有肉没有?不收你车费了,用肉换吧。最好是牛肉。” 韩韵绮不回答。 理论上说她的配额里是有肉的,但她的物资都统一由庄景涵代领代管了,她这会儿不想去找他。 “明天回来再给你。”她拿缓兵之计敷衍了崔野一下。 崔野马上翻着白眼,把她那个“切”还给了她。 当天的晚饭就有牛排,还是庄景涵亲自煎的。 虽然因为食品安全卫生的考虑,牛排被煎成了全熟,但味道着实不错。 韩韵绮虽然不想搭理庄景涵,但是也不愿意跟好吃的过不去,闷不作声地把一整块牛排都吃了。 饭后庄景涵居然拿出了一盘葡萄。 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过水果的韩韵绮瞪大了眼睛。 这儿在沙漠腹地,相邻的几个国家也都不出产葡萄,而眼前的葡萄发着晶莹剔透的紫光,新鲜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庄景涵把葡萄往韩韵绮面前推了推,算作无声的求和跟讨好。 韩韵绮纠结了一下,还是抵不住新鲜水果的诱惑,伸手揪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 不是什么很好的品种,吃起来有点儿酸,但也已经足够好了。 她忍不住又吃了一颗。 庄景涵坐在她对面,轻描淡写地说:“是迦利亚总统派人送来的。” 17.洁癖。(微微微H) 韩韵绮还是不说话。她傍晚的时候一个人出去溜达了一会儿,没敢走很远,赶在天黑前回来了,大概总统的人就是那时候来的。 “总统邀请我们下个月去他官邸参加派对,庆祝迦利亚建国十周年。”庄景涵继续一个人说话,“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吧,会有专机来接我们去迦鲁城,到了那里有晚宴,有空调,有酒店的大床房。” 见韩韵绮不为所动,庄景涵终于甩出了杀手锏:“还可以上网。” 这下子韩韵绮不得不动心了。 这么多天与世隔绝,实在是忍得有点辛苦。 但她又不想承认,岔开话题问:“总统为什么要请我们去参加什么派对?” “也不是只请我们,毕竟是靠着外国势力才当上的总统,各种国际社会的人士,他都会找机会亲自见上一面的。” 韩韵绮表面上还是死犟,坚决不肯松口答应庄景涵一块儿去总统官邸参加派对。 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一直伸向葡萄的手,很快就把一盘多汁酸甜的葡萄吃光了。 韩韵绮有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手,庄景涵则不动声色地把空盘收走,回身又给了她一张地图。 地图上标注了难民营的所在地,也标注了周围的地形地貌。 “沙丘是流动的。”庄景涵指了指地图上一圈圈手绘的弧线,“这幅地形图大概是一个月前画的,应该跟现在相差不大,但还是要当心,尽量不要往沙丘附近开。如果碰到流沙,很可能就陷进去出不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地图折迭起来,“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崔野这两年已经把迦利亚能跑的地方都跑遍了,这些无人区,他应该都去过。” 韩韵绮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你怎么知道崔野把迦利亚都跑遍了?” 庄景涵无奈地看看她,“不先了解清楚他是什么人,怎么能放心让你跟他出去?” 他又递给她一条宽大的头巾,“白天出去注意防晒,光戴帽子不够的。” 这就是妥协了,默认她会留在这里,默认了她会跟崔野一块儿出去找遗迹。 回想这二十年来的交往,每一次两个人闹别扭,都是庄景涵先低头。 韩韵绮默默地接过头巾,拿在手里迭了又迭。 她是有感情洁癖的,这些年换了这么多男朋友,就是因为她忍受不了别人的任何缺点和错误。 一旦发现对方哪里让她不快了,韩韵绮绝大多数时候都会选择直接分手。 接着庄景涵拿出一条当地的白色长袍给她,“新的。我拜托采姆临时给你做的。” 长袍可以把人从头到脚的皮肤都遮住,又宽松肥大,穿起来不会热,是最适合沙漠气候的服装。 可韩韵绮一直嫌长袍显不出身材,而且白色的长袍穿上没多久就会变成灰突突的,难看得要命。 但她现在学乖了,决定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好看没有舒适重要。 庄景涵又给她大量的水,干粮,防晒霜,相机保护套,满满当当装了一个旅行袋,她都不出声地接了。 庄景涵最后把自己的手递给她,这次韩韵绮犹豫了一下。 男人的手修长有力,隐隐露出手背的青色血脉,仿佛沙漠中的涓涓细流,有种说不出的性感。 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恶劣环境里,他是她最可信赖的依靠。 韩韵绮决定将感情洁癖暂时压制一下。 她缓缓抬手,把手送进他手心里。 庄景涵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牵着她走回旁边的帐篷,推倒在床上。 像是为了弥补先前的过错,他极尽温柔地剥开她的衣服,沿着她温热的身体一寸寸地舔下去,舔得她浑身泛起湿意。 然后他埋首到她两腿之间,用力地吮吸亲吻,灵巧的舌尖绕着她花心打转。 韩韵绮报复性地按住他的后脑勺,指尖陷入他柔软的黑发里,不让他起身。 直到一波强烈的高潮在他舌尖绽放,她的手指也跟着痉挛似的抽紧。 他吮尽了她潮湿粘腻的液体,才起身爬上来,戴上套进入她的身体。 庄景涵这一次做得并不温柔。 他用力地一次次进入她的身体,不由分说地陷入她最深处,惩罚式地加快速度,让她喘不上气来。 剧烈作响的啪啪声不绝于耳,但他似乎毫不在意,连呻吟都变成了低吼,震得帐篷帆布仿佛都在微微颤抖。 这奇怪而粗野的性爱反而激起了无边的快感,韩韵绮既有些害怕,又有些诡异的亢奋。 高潮时她夹紧双腿,男人的劲腰被死死箍住,动弹不得,身下的性器也被软肉死死缠住,控制不住地射了出来。 寒凉的夜里,两个人的薄汗蒸发出水汽,模糊了视线。 事后照例还是庄景涵起身给两个人清理,但韩韵绮思绪朦胧间还是意识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至于是什么不一样了,她一时没有想清楚。 也不愿意去想。 第二天天还没亮,崔野就在帐篷外粗声大气地叫韩韵绮起床。 太阳一升起来,就该热得没法呼吸了。 韩韵绮勉勉强强地爬起来,裹好了全身上下的皮肤,爬进崔野的车里。 崔野二话不说就往Wadi开去。 步行单程要两个多小时的路,开车连半个小时都不用,韩韵绮甚至都没完全清醒过来。 到了Wadi以后崔野问:“往哪儿开啊?” 韩韵绮其实也完全没有方向。 所谓的瀚金国神殿上千年都没有被人发现过,显然不可能是矗在路边的,也许早已经被黄沙掩埋了,她也不可能一个个沙丘扒开来看。 所以这一趟旅程,其实就是给自己找个心安的。 往东没多远就是国境线了,于是韩韵绮往西边指了指,说:“沿着Wadi随便开吧。” 18.妹妹。 黄沙。 遮天蔽日的黄沙。 除了沙还是沙。 崔野倒是难得的好兴致,边开车还边哼起了歌。 沙丘这东西很奇怪,远看只是个小小的隆起,车开近了才发现它有多高多大,几乎可以与城里的摩天大楼比肩。 在广袤无际的沙漠里,人仿佛丧失了一切判断能力,分不清东南西北,也辨不出时间早晚,只是一味地向西,再向西,越开越觉得自己渺小极了,甚至不比一颗黄沙大多少。 车开到早上十点多,崔野熄火了。 他把吉普停在了一片沙丘的背阴面,跳下车去,不知怎么鼓捣了一番,就沿着车顶搭出了一个小小的遮阳篷。 “下来歇会儿。” 崔野自己往沙地上铺了块地毯,顺理成章地躺了下来,又招呼韩韵绮下车。 地毯不大,他魁梧的身躯一横下来就占了叁分之二面积,韩韵绮瞅了他两眼,实在不愿意跟他黏在一块儿,于是拍了拍自己的相机说:“我去拍会儿照片。” 崔野“哦”了一声,也没拦她。 韩韵绮一个人往沙丘顶端爬,爬得几近虚脱,才爬到一半。 再往上爬也都是沙而已,她于是立在沙丘半当中,找各种角度拍了几十张照片。 今天老天赏脸,她终于拍出了蓝天白云黄沙的景象。 只是没有人给她拍照,否则一定能出人像大片。 韩韵绮不无遗憾地想。 回到沙丘脚下,崔野正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看风景,嘴里叼着不知哪儿来的一根草。 韩韵绮没去他躺的那块地毯上坐,而是坐在了车里,开着车门,低头翻着相机里刚才拍的照片。 “应该带个金属探测仪来的。”崔野后知后觉地跟韩韵绮说,“不是说那个什么神殿里头都是黄金盔甲、黄金器皿啥的么。” 韩韵绮捧着相机抬起头来,愣了一愣。 崔野嗤笑一下,“我看你也不是正儿八经来寻宝的。你啊,就是找个借口,来第叁世界国家体验体验生活,回头好跟那些小姐妹炫耀,自己开过眼界了、了解过人间疾苦了。” 韩韵绮重新把头低回去看照片,假装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其实崔野说得一针见血,她来迦利亚,除了外公的心愿以外,也确实有那么一点虚荣的成分——毕竟这里不是什么旅游胜地,不是想来就能来的,算是人生难得的经历。 崔野见她不还嘴,就更来劲了,“既然如此,你也别磨不开面子,咱们一会儿回了难民营,你就找个小孩抱着,我给你拍几张合影,显得你多么跟当地群众打成一片。我看那个残疾小孩儿就很合适……上镜太有戏剧效果了……” “你少牵扯无辜的人。”韩韵绮忍不住怼他了,崔野怎么说她没关系,可是她对星星的怜爱是真心的,容不得他这样诋毁。 她活了二十五年,嘴上也没吃过亏,“说我是来演戏的,你呢?一边拿着张照片找人,一边跟所有女的眉来眼去,装什么深情?” 崔野蹭地一下翻身坐起来,拧眉瞪了她两眼。 他一凶起来就像个门神,脸上的疤都狰狞地加深了。 韩韵绮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他。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崔野噗地一声吐掉嘴里的那根草,小声说:“瞎扯什么呢,我找的是我妹妹。” 这下轮到韩韵绮尴尬了。 她纠结一阵子,指了指地上的杂草,生硬地转移话题问:“哎,这儿哪来的草啊?” 崔野做出一副不跟她计较的大度样子,躺回地毯上说:“这儿离Wadi近,背阴的地方偶尔能找到这种芨芨草。” “哦……”韩韵绮觉得自己挺无知的,欲盖弥彰地又去翻相机里的照片。 崔野是要避过中午毒辣的太阳再上路,但这会儿还没到正午,足足还要等几个钟头,韩韵绮把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终于沉不住气问:“哎,话说,你为什么要找你妹妹啊?她……怎么了?” 崔野眯眼望了会儿天,把双手背到脑袋后面说:“也没什么,就是当年我来迦利亚的时候,这儿正在打仗,要啥啥没有,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我就让我妹妹从国内背了一大堆小零小碎的过来卖。东西是卖掉了,也赚了不少钱,不过仗快打完的时候,我妹妹失踪了。” 他说的轻巧,但韩韵绮心里还是充满了问号。 崔野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在打仗的时候来迦利亚?从快打完仗到现在已经十年了,还没找到人的话,估计早已经凶多吉少了,为什么还在这儿孜孜不倦地找?找人又为什么要在难民营里找? 但她也不好意思再打听,好在崔野自己接着说:“我妹妹是在迦鲁城里失踪的,但迦利亚建国以后,迦鲁城就全部围起来了,没有特批手续,外国人进不去。所以我到处见人就问,希望有从迦鲁城里逃出来的人见过我妹妹,知道她还活着……就行了。” 他耸了耸肩,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前两天听这里的一个巴瓦人说,好像在某个达官贵人家见过我妹妹,不知道她是去做了仆人……还是别的什么……只可惜我现在也进不去迦鲁城,没法找她。” 韩韵绮思考了一会儿,轻声说:“我跟庄景涵下个月可能要去迦鲁城……参加他们总统的建国晚宴。” 19.长剑。 原本崔野只是为了赚钱、换牛肉,才带着韩韵绮漫无目的地在沙漠里晃荡的,但自从韩韵绮提了下周要去迦鲁城的事以后,崔野就精神百倍起来,午觉也不睡了,开到比较大的沙丘时还会特意停下来,爬到沙丘顶端四处张望,似乎凭着一双肉眼就能找到几千年前的遗址。 接下来的十来天里,崔野每天都殷勤地开车带着韩韵绮四处跑。 他们每次都是当天来回,可以去的范围并不大,以难民营为中心,向四周辐射两叁百公里的地方,很快就跑遍了。 两个相当业余的“探险家”,自然不可能找到什么遗址的。 但在这过程中,韩韵绮渐渐找到了拍照的真正乐趣。 虽然沙漠的景色看着都差不多,但大自然的阳光与云彩是最好的灯光师,每天的时间变幻,将沙漠打造得风情万种。 韩韵绮开始认真地研究光与影的变化,开始为了一张照片不惜等上大半个钟头,甚至徒步走上好几公里,就是为了追逐沙丘在阳光下连绵起伏的线条。 而且既然不能及时发到网上,她也就不用担心有多少人看、有多少人喜欢了,只要取悦自己就好。 在这个没有网络、没有娱乐的地方,人反而容易找到最单纯的快乐。 崔野有求于她,自然不会对她突如其来的摄影热情有什么意见,甚至还非常配合,拿了韩韵绮备用的小微单,时不时地偷拍两张她的“工作照”。 韩韵绮总穿着跟当地人一模一样的一身白色长袍,明明是显不出任何身材的衣服,材质也一般,但是她穿上身的感觉就是与众不同。轻薄的布料被沙漠中的风一吹,就会显得她整个人飘飘欲飞,像是要羽化登仙似的。 崔野此前并没有认真给人拍过照,但他好像也被韩韵绮影响了,开始愿意研究光线、调整角度,只为拍到一张满意的照片。 而他照片里的主角,总是韩韵绮这个人。 他不得不承认,她十分上镜,那明媚无双的五官,仿佛是在这个单调的世界里奏响了极为清脆的一个音符,令天地间都为之一振。 他们在迦利亚的沙漠里拍出了很多精彩的照片,但只有对方是自己的观众。 庄景涵需要守着医疗营走不开,从来没有陪韩韵绮出去过。 韩韵绮有天忍不住问他:“我每天跟崔野两个人孤男寡女东奔西跑的,你就不吃醋吗?” 庄景涵露出招牌式的温和微笑,“崔野这种糙汉不是你的型,我有什么好吃醋的?” 韩韵绮忍不住撇嘴,觉得自己在庄景涵面前毫无悬念,甚是无趣。 有天韩韵绮和崔野回来的晚了,天色已经黑了。 崔野没有沿着大路开,而是直接横穿沙漠,一路颠簸着抄近道。 韩韵绮被颠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想开口骂他都不敢张嘴,生怕一不留神吐在车上。 快到难民营时,韩韵绮突然看见远处两盏巨大的车灯,像两把锋利的长剑,划破黑暗,直冲他们而来。 20.丧歌。 崔野反应神速,立刻关上了车灯,熄了火,静静等在黑暗里。 好在那辆车离他们还很远,很快又转了方向,往地势低洼的方向开去。 那边处在两片巨大沙丘之间,是一块类似山谷的地方。 “那是辆大卡车?”韩韵绮问崔野,“大晚上地要去哪儿?” “别问那么多。”崔野不耐烦地打火上路。 回到营地里,庄景涵已经吃完晚饭,回到自己帐篷里休息了,采姆一直等着韩韵绮,见她回来了,便把一直温着的晚饭端了上来。 韩韵绮一个人吃着饭,听见帐篷外传来采姆小声啜泣的声音。 她放下刀叉,走过去将帐篷门帘掀开一条小缝,低头问躲在角落里的采姆:“发生什么事了?” 采姆慌忙抹了抹眼泪,挤出一个微笑说:“没事,没事。” 她站起身来把韩韵绮推回帐篷里,催促她赶紧去吃饭。 韩韵绮犹豫着回去把饭吃完,然后趁着采姆打扫帐篷的时间,悄悄走到外面的石头灶台边上,找到坐在地上一个人玩耍的星星,小声问:“你妈妈怎么了?” 星星会说一些英语,怯怯地告诉她:“哥哥被带走了。” “被谁带走了?” 星星摇头,表示不知道。 见韩韵绮皱着眉头一脸担心的样子,星星又说:“会回来的。早上。” 韩韵绮马上想到刚才回来时看到的那辆大卡车。 “你知道他们把你哥哥带走做什么了吗?”她尽量放慢语速问。 星星再度摇头,拧着小眉毛,严肃地说了一个字。 “Bad(坏)。” 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采姆很快出来了,韩韵绮装作在跟星星玩,笑闹了一阵,才回到庄景涵的帐篷里。 庄景涵正在看书,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头都没抬地说:“回来啦。” 韩韵绮原本想问他知不知道那辆卡车的事情,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问。 庄景涵即便是知道些什么,也不会告诉她的。 这一夜她没怎么睡醒,凌晨去Wadi取水的驼铃声一响,她就悄然坐了起来。 庄景涵呼吸匀长,应该睡得很沉,韩韵绮蹑手蹑脚地穿上衣服下床,走到了帐篷外面。 黑暗里,本该熟睡中的庄景涵坐起身来,神智清明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又再度躺了回去。 那辆卡车去的方向跟Wadi刚好相反,韩韵绮没被任何人看见,打着手电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居高临下地看到了那片沙丘之间的谷底。 卡车就停在那儿,车顶上竖着四盏巨大的白光灯,把沙地照得如同白昼。 灯下是十来个枪靶,远处站着一排巴瓦族的男人,每人端着一把冲锋枪,正对着枪靶射击。 他们身后则有两个M国军官来回踱步,大声地高喊:“继续!” 这排男人射尽了枪里的子弹,便无声地退后,另一排男人马上替补跟上,从背上解下枪来,对着靶子突突突突地射击。 韩韵绮从未想过子弹破空的声音这样响,像一连串惊雷,炸得人耳鸣,连绵不绝地回荡在山谷之间,将周围一片黑暗的死寂衬托得分外恐怖。 韩韵绮不自觉地趴在地上,紧紧捂住耳朵,一动都不敢动,只有心脏随之疯狂地颤抖。 这里是巴瓦人军事训练的秘密基地,她知道自己并不安全。 但她还是摸出相机,调到摄像模式,伸出手去拍下了一段珍贵的录像。 她不敢多待,在两波射击训练的间隙时间里,飞快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去,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匆忙间慌不择路,她突然觉得脚下一软,随即整个人就猛然陷进了一片空茫之中。 她掉进了流沙里! 韩韵绮下意识地两手乱抓,希望能够到什么救命的稻草,但挣扎显然让她下坠的趋势更快了,原本只到大腿的流沙迅速地没到了她腰上。 不能再动了。 韩韵绮用仅存的理智告诉自己。 她知道,如果不想让这流沙把自己完全吞没,一根骨头都不留下的话,就只能一动不动地僵在这里。 可是她的身体还是在重力的作用下缓缓下沉,摊开的手心里什么也抓不住,流沙安静而恐怖地沿着她腰线上升。 耳畔的冲锋枪连发子弹声再度响起,仿佛在给她奏响无情的丧歌。 她的心跳起初极其猛烈,接着却骤然停止下来,五脏六腑都化为一片虚空。 21.负责。 流沙没到胸口时,韩韵绮听见身后有人骂了一句“傻逼”。 她不敢动,也不敢回头。 那个人转眼间绕到了她身前,站得远远的,用手里的电筒照了她两下,又骂了她一句:“怎么有你这么蠢的傻逼?” 崔野高大的身影被电筒照得仿佛一个巨人,韩韵绮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崔野把手电筒咬在齿间,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脏话继续骂她,一边动作飞快地脱下裤子。 他抓着一条裤腿,嗖地一下把另一条裤腿甩给韩韵绮。 韩韵绮伸手去够那条裤腿,但还差了十来公分,她不但没够到,反而整个人都往下滑了一下。 她再也忍不住了,惊恐地叫了一声。 “闭嘴!”崔野低声地呵斥她,“你要把那帮子M国佬引来吗?” 他低头扫了一眼脚下,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了半步,拎起裤子再度向她甩去。 韩韵绮这下够到了裤脚的边边,用力地攥在手里。 崔野用力地拽着另一半裤子,竭力把她往上拉。 他力气很大,但是怕她抓不紧裤子,只敢缓慢地一点点往后拽。 等好不容易把她半个人拉上了沙面,崔野便失去了耐心,一边愤然地甩开裤子,一边大义凛然地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她后脖领,像提溜小猫一样,一把便把她拽了上来。 流沙骤然下陷,崔野反应极快,抱着她就往旁边滚。 两个人很快滚远了,流沙飞快地把崔野扔在地上的裤子整个吞没,一点痕迹也看不见。 韩韵绮已经吓得腿软了,怔怔地借着微弱的光线看着自己刚才陷落的地方。 崔野没工夫陪她发愣,见她动弹不得,便打横把她抱起来,大步流星地往沙坡下面走去,没一会儿就把她放进了车里。 他没开车灯,单凭着神奇的方向感,就往难民营的方向开去。 离开了山谷上方,再开得远了些,就听不见子弹的突突声了,周围恢复了一片静谧,天上的银河清晰可见,美得仿佛是一个童话世界。 韩韵绮渐渐回过神来,靠在车窗玻璃上开始小声啜泣。 崔野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情,斜眼看了看她说:“这时候知道吓哭了?半夜溜出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印第安纳琼斯吧?了不起死了,还能一个人出来探险了。你怎么就这么爱管闲事?哪儿哪儿都要插一脚?” 韩韵绮没有跟他争辩的力气,只是压低了抽泣的声音,眼泪淌个不停。 崔野看她哭得伤心,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烦得直皱眉头,最后从扶手箱里翻出一个易拉罐甩给她,没好气地说:“这可是我的珍藏啊,一直没舍得喝。” 是一听可乐。 韩韵绮哭着抱住可乐罐,也没舍得喝,只是把冰凉凉的铝罐贴在脸上。 崔野时不时地回头看她一眼,骂她两句“别哭了”“哭有什么用”“现在知道怕了”之类的。 她一点儿也没有反抗,没有还嘴。 一直到回到了难民营,她都没有想起来问崔野是怎么发现她溜出来,又为什么会跟过来救她的。 韩韵绮回去脱了落满沙尘的衣服,在帐篷外洗漱了一下,摸黑回到床边,怔怔地坐了一会儿。 庄景涵睡眼惺忪地伸手出来摸了摸她大腿,问:“怎么了?” “没事。”她下意识地撒谎,“去上了个厕所。” 庄景涵完全没感觉到异常似的,嘟囔了一声:“快进来,冷。” 她听话地掀开毯子蜷进他怀里,瑟瑟发抖地抱紧他。 庄景涵把她搂紧,低头亲吻她的发际。 天亮了,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 庄景涵先起床,刚从帐篷里走出去,便看见两个M国军官抱着手臂在门口等他。 庄景涵不慌不忙地走上去问:“有什么事吗?” 其中一个军官是上次见过韩韵绮的Greg,探头看了眼帐篷说:“庄医生,你的女朋友每天跑来跑去的,在外面做什么?” 庄景涵淡定地回答:“她是摄影师,自然是去拍照片的。” Greg问:“可以把她拍的照片给我看看吗?” 庄景涵不做反抗,回到帐篷里把韩韵绮的相机拿了出来,递给他们。 两个军官仔细地把照片都翻了一通,发现确实都是风景照,便把相机还给了庄景涵,Greg指了指周围说:“不管这里发生什么,想必你女朋友都不会到处说吧?” 庄景涵低着头“嗯”了一声,又微笑道:“她的所有社交媒体,你们应该都有监控,她想说什么,恐怕都说不出去吧。” Greg也笑了,“那是自然。不过一个人是自己选择沉默,还是大声叫喊却被捂住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庄景涵眼色暗沉了一下。 “希望你管好她。” “她是一个可以自由活动的成年人,她说什么做什么,我管不了。”庄景涵正色说,“同样的,她只是我的女朋友,并不是我的妻子,我也无需为她的行为负责。” Greg打量他两眼,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盒雪茄,作势要送给庄景涵,庄景涵客气地拒绝,他也不以为意,反倒亲热地搂住庄景涵的肩膀,把他往无人的荒地里带了两步,近乎耳语般问庄景涵:“听说总统邀请你们去吃饭?” 庄景涵马上警惕地说:“所有联合国派来的工作人员都有机会去见总统,我不是特例。” “别紧张嘛,我们相信庄医生不会把一个小国的总统放在眼里。”Greg拍拍他肩,“毕竟庄医生是入了M国籍的人,将来还有很多理想要在M国实现。对吗?” 他的弦外之意让庄景涵警觉起来,退开了一步问:“你们要做什么?” Greg含笑摇摇头:“庄医生你是联合国的人,我们怎么敢对你做什么?” 庄景涵愈发有种不好的预感,拧眉问:“那你们是……要我替你们做什么?” 22.喜欢。 韩韵绮起得有点晚,也没心情吃早饭,只是远远地向男人那边的帐篷张望,只见一群男人照例又在进行晨练,排着队挥舞砍刀,去砍那个裹满了衣服的木头柱子。 其中就有鲁纳,他虽然年纪小,人也瘦,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狠劲,挥舞砍刀时满眼都是不符合年纪的戾气,就好像那根木桩是他的什么仇人,他必须一刀毙命。 这天过后,韩韵绮一连几天都没再跟崔野出去过。 每天夜里还是有卡车把一批批的巴瓦男人接出去训练,她能隐隐约约地听到车辆引擎的声音。 但是她不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了。 无非是一个国家的两个民族在外部势力控制下打来打去,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国家跟她毫无瓜葛,她却差点儿死在这儿,到底图什么呢? 至于什么神殿,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就算找不到,外公也不会怪她,毕竟外公肯定也不想让她死在异国他乡。 她决定放弃管闲事,也放弃找什么神殿。 几天后便到了要去迦鲁城的日子。 韩韵绮原本以为崔野只是希望她去迦鲁城的时候能帮他打听打听他妹妹的下落,但她没想到的是,崔野居然想跟他们一块儿去迦鲁城。 这事韩韵绮也做不了主,一直拖到了出发前一天,崔野只能自己去找了庄景涵。 崔野不知道为什么,看庄景涵总是不大顺眼,有求于他也没什么好脸色,梗着脖子谈条件:“我知道那帮子M国人是要干什么,带我一块儿去,我就不把他们那些勾当捅出去。” 庄景涵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什么M国人,什么勾当,我不清楚……” 崔野冷笑一声:“别以为你这个无国界医生的名头能骗得了人。你是为谁打工的,护照上的国籍就写清楚了。” 庄景涵上下打量他一番,又把他拉到角落里,面不改色道:“要带你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你老实点,帮我做件事。” 崔野为了去迦鲁城,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 庄景涵要先跟崔野开车过去,让韩韵绮第二天搭乘总统派来的专机去跟他汇合。 从难民营到迦鲁城有近一千公里,飞机两个多小时就到了,但开车则需要两天一夜的时间。 庄景涵跟韩韵绮解释说,他有东西带,需要崔野开车,因为不放心崔野一个人上路,所以要跟车一起。有了庄景涵的无国界医生身份,路上不会有人对他们带的东西有什么疑义。 韩韵绮打听他带的是什么东西,庄景涵只说是“药品和医疗器材”。 出发前庄景涵跟崔野一起,把整箱整箱的东西往车上搬。 韩韵绮扫了两眼箱子,只见每个箱子都封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挨个打开的话,根本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总之绝不像是药品和医疗器材。 庄景涵装好了车,来跟韩韵绮道别。 一个深深的吻之后,韩韵绮抓住庄景涵的衣领,仰着脸问他:“景涵,你还有叁个月就期满可以回国了,是不是?” 庄景涵点头笑笑,“怎么,急着想回去了?” 韩韵绮盯着他镜片后温情脉脉的双眼,认真点头:“这次去总统官邸开完眼界,我就先走,去纽约等你,好不好?” 庄景涵眼睛一亮,忍不住低头又啄了啄她的双唇,“真的吗?” “真的呀。”韩韵绮歪歪脑袋看他,“你觉得不好吗?” “当然好。”他俯身抱紧她,又一次重复,“……当然好。” 离开这个地方,一切风险就会烟消云散,一切就都会恢复正常了。 庄景涵跟崔野开车上路,两个人全程沉默,一句话也没说。 中间停下来休息喝水时,庄景涵忽然问崔野:“你是不是喜欢阿韵?” 崔野一口馕咬在嘴里,惊得咳了两声,才虎着一张脸说:“有病吧你。” 庄景涵笑笑,低头也咬了一口馕,“我看过你给阿韵拍的照片。没有感情的人,拍不出那样美的照片,都是男人,我明白你的心思。” 崔野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你明白个屁,老子最多就是……看你女人盘正条顺。很久没开荤了,看看也不行吗?” 这样粗鄙的话,庄景涵也没有同他计较,只是摇摇头,似乎对他的迟钝深感无奈。 庄景涵吃了两口馕就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抱着手臂合眼小憩。 强烈的阳光射进来,他也只是偏了偏头,把脸躲到阴凉的地方,大半个身体还是在太阳下晒着。 崔野瞪了他一会儿,一个人小声嘟囔道:“谁会喜欢那个又蠢又笨的傻妞?” 但他又忍不住想起自己那晚奇怪的举动。 不过是透过车窗看见了一抹手电筒的光,他便惊醒了,看见韩韵绮鬼鬼祟祟地一个人溜出营地。 他原本不想管的,但躺回去怎么也睡不着,最后还是悄然开车跟了出去。 他甚至都没动脑子,就知道韩韵绮是要去卡车去的方向。 这个愚蠢的女人,总是有种大无畏的救世主心态,好像这里发生的事情,她都得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尽量横插一脚进去。 果然不错,韩韵绮没有被M国军队射杀在秘密的训练基地,却差点自己陷进流沙死了。 天底下还有比她更蠢的女人吗? 崔野觉得肯定没有了。 但她的确是他这几年以来见到的最好看的女人。 他好像被自己的肤浅恶心到了似的,嫌弃地把最后一口没吃下去的馕直接扔了。 庄景涵不在营地里的两天里,一切都风平浪静。 原本每天都有一两个病人来找他的,不是割破了手,就是发了烧,要不就是小孩子吃了奇奇怪怪的东西。 但所有巴瓦人似乎都随着他的离开而健康了起来,韩韵绮一个人在帐篷里呆着无所事事,就把近期拍的照片精心挑选了一番,从相机里转移到手机里,准备到了总统官邸就找网络发出去。 她对自己拍的景色颇为满意,觉得深得《阿拉伯的劳伦斯》的精髓,碧蓝的天,金黄的沙,对比强烈极了,一看就有故事。 崔野给她拍的照片也不错,这一阵子在沙漠里风吹日晒,她的脸是又红又皴没法看了,但崔野拍的大多是她的背影,一个小小的人形,婀娜多姿极了。 她尽量让自己沉浸在迦利仅有的美好里,不愿意去想那夜的枪声和流沙,虽然她经常在梦中觉得自己无限下坠,最后一身冷汗地惊醒。 庄景涵和崔野走的第二天午后,一辆黑色SUV来接韩韵绮。 或许是因为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特派摄影师这个唬人的身份,来接她的人对她分外恭敬。 专机就停在离难民营几十公里外的军用机场,踏上专机的那一瞬间,韩韵绮就觉得自己是一条离水许久的鱼,猛然间又活了过来。 飞机是不大的私人客机,机舱里是韩韵绮熟悉的高级胡桃木内饰、真皮沙发、以及开得很足的冷气和冰香槟。 韩韵绮倒进沙发里,端起香槟一饮而尽。 23.珠联璧合。 地面上的难民营帐篷随着飞机的拔高而变成了一堆白色的小点,曾经觉得无边无际的沙漠也渐渐缩小成一块不大的画布。 飞机往西进发,底下的风景渐渐添了其他颜色。 起初是零星散落的绿色和褐色,大概是山地和灌木,飞了一个多小时后,开始出现了茂密的树林和河流。 韩韵绮从未发现绿色是这样一种惊心动魄的颜色,它挥洒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就像是上帝给出明明白白的旨意:这里可以有生命。 她把脸贴在飞机舷窗上,如痴如醉地盯着底下的绿色看。 看见绿色没有多久,飞机就开始缓缓下降。 迦利亚只有四分之一不到的国土是被绿色覆盖的,剩下的,都是毫无生气的沙漠与戈壁,所有的城市也都是围绕着这不多的绿色展开的。 迦鲁城入城的关卡戒备森严,大街小巷随时可以看到荷枪实弹的巡逻警察,整个城市里的建筑大多都是这十年来在各国的赞助下新建的,簇簇新,玻璃窗都在强烈的日光下折射出七彩的投影。 虽然跟韩韵绮从小生活惯了的国际化大都市不能比,但迦鲁城比难民营还是至少先进了上千年。 她先被送到城里唯一的一间五星级酒店,换衣服洗澡。 酒店房间不大,但雪白笔挺的床单实在是太过文明,也太过诱人。 韩韵绮开了浴缸的水龙头,还没等水积起来,就迫不及待地脱光衣服跳了进去。 她整个人躺下来,让薄薄的一层水没过她的脸。 这阵子在难民营虽然也有水洗漱,但仅限于非常寒酸小心地擦擦洗洗,哪有这样“奢侈”的机会。 韩韵绮甚至不想爬起来,去他的总统,去他的晚宴,世界上没有比水更奇妙的东西了。 但她不得不去,因为她答应了崔野,要去帮他打听妹妹的下落。 崔野只能进迦鲁城区,却进不了总统官邸,只好拜托韩韵绮去总统官邸时,帮他找里面的佣人或是工作人员打听一下,有没有见过他妹妹。 一个亚裔女子在迦利亚应当很扎眼,达官贵人的圈子想来也不大,说不准还真能有崔野妹妹的消息。 崔野是她的救命恩人,这个忙她非帮不可。 韩韵绮洗完澡化好了妆,一开门就看见庄景涵穿着一身正装在房间门口等她。 这样熟悉的场景恍如隔世,韩韵绮呆滞了两秒,才走上前去挽住他的胳膊,轻声说:“脸太干了,粉底都上不上去。” 庄景涵弯腰,极为绅士地吻了下她耳际,轻声说:“你很美。” 两个人挽着手往走廊尽头的电梯间走,宛如一对珠联璧合的新郎新娘。 总统的官邸就在酒店隔壁不远处,但还是有一辆全副武装的SUV来接他们俩。 韩韵绮看见车窗外有一个迦利族的少年,打扮时髦,踩着滑板吹着口哨,而他身后则是一个貌似仆人的巴瓦人,弓腰驼背,背着一个巨大的塑料箱,箱里装满了橙子。 这两个人应当不是一起的,只是碰巧同框而已。 一个橙子从巴瓦人的箱子里滚了下来,刚好卡在少年的滑板轮下,害得少年趔趄了一下,巴瓦人吓得匆忙跪到地上,把手伸到滑板下面去够那个橙子,嘴里嘟囔着,连连道歉。 少年面无表情,只是拎起滑板,径直往巴瓦人的头上砸去。 韩韵绮在车里一声惊呼,只见那跪在地上的巴瓦人很快头破血流,鲜血从他的额头滚下,直接洇湿了他的右眼。 少年似乎满意了,弯腰用巴瓦人的长袍擦干滑板上的血迹,就扬长而去。 而巴瓦人也毫无异议,将地上那个橙子捡了起来放回去,用手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鲜血,便起身继续赶路。 韩韵绮随身带着相机,马上取下镜头盖把相机对往窗外,刚拍到一张巴瓦人满脸是血的镜头,庄景涵却敏捷地伸手把韩韵绮的相机按住,同时食指抵在唇前,低低地“嘘”了一声。 耽误了两秒,再往外看时,受伤的巴瓦人已经不知所踪,拍摄的机会就这样稍纵即逝了。 难民营里只有巴瓦人没有迦利人,韩韵绮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赤裸裸的种族歧视。 她以前所在的“文明社会”,歧视都是藏在心底的,没有人这样摆到台面上。 她努力告诉自己理智,这里的一切跟她都没有关系,再过几天,她就会离开这里。 车子很快到了总统官邸,一群人迎着韩韵绮和庄景涵进了正厅。 韩韵绮参观过不少欧洲古堡,站在官邸正厅里时,只觉得自己被穿越到了几百年前的欧洲。 层高极高的厅堂,高大的壁炉,厚重的地毯,繁复的水晶吊灯,满眼的银器和鲜花——如果耳畔响起的不是晦涩难懂的迦利语,她只怕要忘记自己身处何方了。 视线范围内,除了她和庄景涵以外,都是迦利人。 迦利人的肤色是近乎于白的淡淡蜜色,浓眉大眼,双眼皮极深,与肤色黝黑的巴瓦人大不相同。 其实迦利人与巴瓦人都是这片大地的土着,只是迦利人的祖先多是贵族,与北方来的外族通婚较多,慢慢形成了现在这样混血的长相,而社会阶级较低的巴瓦人只在族内通婚,千百年来长相特征都未曾变过。 早有管家模样的人物来引路,带着庄景涵和韩韵绮上了二楼。 二楼的会客厅里放着舒伯特的室内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兰花香气,聚集在厅里的十来个人都西装革履,擎着酒杯极有礼貌的小声交谈,像极了韩韵绮参加过的艺术沙龙。 “啊,庄医生。”一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男人走上前来,友好地向庄景涵伸出右手,眉眼间都是客气的笑意,用极为标准的伦敦音打招呼,“久仰大名。” 庄景涵不卑不亢地伸出手跟他握了握,点头道:“您好,韦斯特总统。” 24.中国人。 迦利亚的总统姓West(意为“西方”),韩韵绮不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巧合,还是他刻意给自己改了姓。 这位总统长得是典型的迦利人模样,肤色晒成了健康的浅棕,因为上了年纪而体型微胖,从头到脚都是一副西方做派,谈起莎士比亚、萧伯纳、莫扎特、海明威来头头是道,摆弄刀叉的动作也无可挑剔。 跟总统一起出现的,除了他的夫人以外,还有他两个儿子。这两个年轻人几乎就是总统的翻版,同样的彬彬有礼,同样的温文尔雅,同样说着无懈可击的伦敦音。 韦斯特一家都全无架子,邀请来参加派对的,多是些艺术家、文化人士,高谈阔论间,吃了八道菜的正式法餐,有鱼子酱,有蓝龙虾,有顶级牛排。 西式长桌两侧坐了近二十个客人,坐在韩韵绮旁边招待她的,是韦斯特家的大儿子,威廉·韦斯特。 韩韵绮在吃饭前找机会上传了几张沙漠里的照片到自己的社交媒体,一时间粉丝纷纷炸锅了,疯狂留言问她为什么去了那么遥远的国家。 威廉丝毫没有觉得韩韵绮在吃饭期间偷瞄手机的行为不礼貌,反倒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番韩韵绮的照片。 这大概是韩韵绮有史以来最受好评的一组照片,浓郁的异国风情和“迦利亚”这个极为冷门的国家让她收获了无数的赞。 威廉带着微笑问韩韵绮:“韩小姐,您在难民营看到了巴瓦人吧?觉得他们怎么样?” 他们正在紧锣密鼓地练枪,只怕琢磨着打过来呢。 韩韵绮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把这话压住了没有说。 “迦利亚的人民都很善良可亲。”韩韵绮含糊道。 威廉笑笑,“听庄医生说,您跟当地的一个残疾的男孩走得很近,很关照他。” 他夸奖的话张口就来,“韩小姐真是人美心善。那个男孩想必非常可怜,巴瓦人太奇怪了,居然觉得残疾的人都是被魔鬼附身。虽然都是同胞,但我有时也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 韩韵绮切着牛排说:“是因为他们一向都被人当奴隶看,没有接受现代思维的机会吧。” 威廉非常苦恼地叹了口气:“其实在迦鲁城就有很多专门给巴瓦人建的学校,我们一直非常努力地想提高他们的文明程度,可是他们真的太愚笨了,又固执,很难教。” 威廉情真意切地摇头,又补充说:“总统府上就有很多巴瓦族的工作人员,可是复杂的事情交给他们,总会出纰漏。”他拿起自己的红酒杯给韩韵绮看,“你看这个酒杯就没擦干净,上面还有水渍。” 韩韵绮想到她来时在路上看到的那个流血的巴瓦人。 迦利人已经习惯了把巴瓦人看作二等公民,在他们眼里,巴瓦人就是愚蠢懒惰的代名词,任何正常人可能犯的错误,在巴瓦人身上就成了活生生的证据,证明他们确实是只能被压迫、被剥削的。 这种成见下,怎么可能真正给他们应该有的“教育”。 威廉一边低头切着牛排,一边换了个话题又问韩韵绮:“您在难民营如果生活得不习惯的话,可以到迦鲁城里来。我们有很多新盖的公寓,您可以挑一间。” 韩韵绮连忙摇了摇头,“我很快就要离开迦利亚了。” “噢……那可真是可惜呢。”威廉微微颔首,“希望您以后有机会再来。” 韩韵绮借机问:“听说迦利亚是传说中的瀚金帝国?” 威廉皱皱眉头,“什么帝国?” 韩韵绮便不再问了。 再问下去,恐怕要显得她是个患了臆想症的精神病了。 两个人坐得颇近,说话时不时要低头相凑,庄景涵就坐在韩韵绮对面,韩韵绮一抬头,便看见他用欲言又止的神情打量着她和威廉。 她在庄景涵眼中看到了些许醋意,反倒高兴了起来,远远地冲他挑了下眉,装傻地给了他一个“怎么了”的眼神。 庄景涵无奈地侧过头去,假装没有被她挑衅到。 这顿饭吃的用的无不极尽奢华,味道绝不亚于韩韵绮去过的任何一个发达国家米其林餐厅。 甜点是极为地道的舒芙蕾,但大家已经吃得太撑,没几个人吃完。 按照西方的传统,一群人饭后分成男女两拨,男士们去吸烟打桌球,女士们则被安排到隔壁房间喝茶聊天。 韩韵绮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偷溜了出去。 她还惦记着崔野的嘱托,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总归还是得帮他问问。 总统的官邸面积很大,内装虽然全是西式,但外形却按照当地的传统,呈一个梯形,据说这是千百年来的传统,可以最大限度地抵御沙暴。 虽然迦鲁城并不在沙漠中,但“保持传统”,还是相当必要的。 韩韵绮先是在会客厅和餐厅所在的一楼二楼转了一圈。来来往往忙碌的仆人虽然不少,但都在客人们的视线范围内,她要打听的事不好公然进行,于是只好继续往上走,希望能抓到个把落单的仆人。 她甚至准备好了几张美元大钞,准备回头做贿赂封口之用。 叁楼四楼应当是总统和家人的卧室书房,各个房间都大门紧闭,装着最先进的密码锁。 韩韵绮在四楼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地刚打算下楼回去,突然发现走廊尽头还有一截向上的楼梯。 楼梯是藏在一幅帷幔后面的,大约是这晚来的客人太多,仆人们忙不过来,厚重的帷幔没有拉紧,露出了楼梯的一角。 韩韵绮摸过去,沿着楼梯又往上走了一层。 这一层跟楼下几层截然不同,走廊上没有厚实的波斯地毯,也没有繁复精致的水晶吊灯,只有朴素到近乎简陋的木地板, 和走廊尽头一扇木门。 难道这一层是仆人们的房间? 韩韵绮狐疑着走到那扇木门前。 她不好直接闯进去,于是就轻声敲了两下门。 门里没有回应,她大着胆子悄然推开了一条门缝,探头往里看去。 房间里光线昏暗,她眨了两下眼才看清周围。 像是打开了时空穿梭的门,房间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只见四面墙全部是顶天立地的书柜,古朴的木制书架上满满当当地插满了各种形状大小的书籍。 地上则铺着极厚的地毯,房间正当中是一张环形的木头桌子,桌子不高,只到人膝盖的位置,但是极大,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最多的还是书,一摞摞的,接着是摊了满桌的笔记本,地球仪,纸张,游戏棋盘,曼陀林,小提琴,画笔,颜料盘,桌子上几乎没有空地,像打翻了一个小型的博物馆,琳琅满目,东西多而不乱。 而在这环形木桌中间的洞里,坐着一个男人。 房间里没有大灯,只有桌上散落着几盏台灯,那个人就坐在其中一盏台灯下面,手里捏着一张极旧的羊皮纸,抬头无波无澜地看了会儿突然闯入的韩韵绮,开口用字正腔圆的中文问她:“中国人?” 韩韵绮猛然间像被施了定身法,冻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仅仅是因为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国度,一个陌生的人用她最熟悉的母语跟她打招呼,还因为……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好看的人。 (非常感谢一直投猪的茵梦湖、Din Din和yen叁位小可爱,惨淡的本文就是靠你们支撑起来的。) 25.害怕。 环形桌不高,他是坐在地上的,仰脸看着她,目光安静而清澈。 他有一头深棕色的微卷头发,肤色极白,五官是恰到好处的精致与英朗,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骨骼都勾勒出完美的形状,像教廷壁画上精雕细琢的大天使,有种几乎让人无法逼视的美。 而他的眼睛是深蓝色的,直直地盯着她,如同一汪倒映着蓝天的湖水。 见韩韵绮一直在发呆,他拿起手边的一个棋盘,往她的方向递了递,又问:“会下吗?” 那是一副中国围棋的棋盘。 韩韵绮被他的英俊震慑住,觉得眼前的画面不真实极了,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围棋盘,又指了指旁边一副国际象棋的棋盘,问:“这个呢?” 韩韵绮还是摇头。 他似乎有些失望,双眼稍微垂了垂,长如鸦羽的睫毛忽闪了一下。 但他很快又从身边摸出一本书来,伸长手臂递给韩韵绮,问道:“这本书,你看过吧?” 韩韵绮条件反射地往前迈了一步,接过他手上那本薄薄的小书。 是中英文对照的简化版《西游记》。 韩韵绮只看过电视剧,并没有看过书。 “一只非常能打的猴子。”他仰着脸说,“你们中国人,很有意思。” 韩韵绮站得近了,借着并不十分明亮的暖黄灯光又打量了他两眼。 他的长相明明非常年轻,皮肤也是光洁紧致的,但说起话来的的语气,又有种出人意料的成熟冷静,甚至连声音都带着与长相不太相符的低沉磁性。 她像是个误闯暗室的冒失鬼,惊动了在这儿修炼了上千年的神仙。 这奇怪的想法只闪现了一瞬,韩韵绮的身后突然传来敲门声。 坐在地上的男人眼神一闪,皱眉说了句迦利语,态度冷淡,似乎是让外面的人不要进来。 但敲门声又响了叁下,来人显然非常执着。 男人只好匆忙指了指环形桌子底下,悄声对韩韵绮说:“躲进来。” 他的声音有种不可辩驳的笃定,韩韵绮几乎想都没想,就钻到桌子底下,在厚实的地毯上半躺了下来。 桌上盖着厚厚的桌布,几乎垂到地面,完美地遮住了韩韵绮的身形。 韩韵绮刚把掀开的桌布归位,房间门就被推开了。 来人大约是什么仆人,说话的语气略带敬畏,男人则不太客气地想赶他走,两个人不甚愉快地交谈了几句。 接着那仆人却似乎走近了,韩韵绮能感觉到他大步跨过环形桌,从桌外进入了男人坐着的内圈。 透过桌布和地面间的缝隙,韩韵绮看见男人高声斥骂了仆人几句,接着却被仆人强行打横抱了起来。 他整个人悬在半空中时,韩韵绮的心突然重重一沉。 他跟星星一样,有一双细到不正常、无法自控的残疾双腿,正随着仆人的动作左右晃荡着。 仆人将他抱到房间一侧的一张餐桌边坐下,指了指桌上的晚餐,说了句什么,似乎是要他吃饭。 他起初摇头拒绝,但那高大健壮的男仆伸手从旁边书架的高处取下了一本书,双手举过头顶,作势要撕毁那本书。 坐在桌边的男人没有起身的能力,显然无法阻止仆人,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抓起餐盘上的叁明治,低头飞快地吃起来。 他几乎是叁口两口就吞下了那个不大的叁明治,一边用餐巾擦手,一边抬头冷漠地看着仆人。 仆人先将书放回他够不到的地方,然后再一次弯腰,把他从餐桌边抱回了环形矮桌的中间,放在地上。 仆人跨出环形矮桌,完成了什么艰难任务似的,嫌弃地拍了拍手,如释重负地走了,重重地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再一次寂静下来,韩韵绮犹豫了很久,才从桌子底下爬出来。 她半跪在桌子的外侧,跟英俊到极点、又无助到极点的他对视了片刻。 他依旧是那样平平静静地看着她,摈弃了七情六欲似的,最后缓缓开口,这一次说的则是字正腔圆的英文。 “我是被魔鬼附身的人,你害怕吗?” 26.我会回来的。 韩韵绮猛地摇头,“不是的,这不是被魔鬼附身,你只是……只是生了病,小儿麻痹症,是吗?我知道,这只是一种病而已,你是受害者。”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把他当成了同样可怜的星星。 星星听不懂她说的话,但眼前这个人可以。 “不是你的错,世上没有什么魔鬼。” 怕他听不懂似的,她说了一遍中文,又说了一遍英文。 他一直看着她,深蓝色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情绪。 最后他轻声说:“你应该见过我的大哥威廉,和二哥理查德了。我叫Roy(罗伊)。” 他是韦斯特家的人。 无人知晓的、被藏在顶层阁楼上的、残疾的第叁个韦斯特。 韩韵绮一时不能分辨哪件事情更加讽刺,是韦斯特总统言之凿凿地说“我有两个儿子”,还是威廉耸肩说“巴瓦人的想法真是奇怪”。 她缓缓半跪下来,看了看桌上琳琅满目的书籍和棋类。 这一张环形的矮桌,就是画地为牢的囚笼,而桌上这些东西,应当都是给罗伊打发漫长时光的。 房间里没有窗户,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 而罗伊白皙的脸庞毫无血色,像是个从未见过阳光的吸血鬼,配着深邃立体的五官,整个人更像是座大理石的雕塑,完美而冷清。 桌上有好多本词典,每本似乎都被人认真翻看过。 “你会说多少种语言?”她忍不住问。 罗伊随手理了理桌上的书,“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我在R国长到十几岁——阿拉伯语、希伯来语……汉语有点难,说得不太好。” 他说起什么都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仿佛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还有俄语。”他的声音低下去一些,“我母亲是俄国人。” 韩韵绮目瞪口呆。 韦斯特总统的夫人也是正宗的迦利人,韩韵绮刚在楼下见过。 罗伊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韦斯特带着家人在R国流亡时,认识了我的母亲。生下我以后,我的母亲就自杀了,我是一个耻辱的象征,从小就被关在家里,假装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来迦利亚那年我十二岁,被魔鬼附了身,就更没办法见人了。” 他像是刻意要报复什么人似的,毫无保留地把这种隐秘的事情告诉韩韵绮这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说完后他拿起桌上的小提琴拨弄了两下,又问韩韵绮:“你会拉小提琴吗?” 韩韵绮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口袋里的手机就突然响了。 她很久没有用手机了,铃声响起时,竟然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还是罗伊指了指她的口袋说:“好像有人找你。” 找她的自然是庄景涵。 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偷偷摸摸来了这不该来的阁楼,掐断了电话,匆忙退后了两步准备先下楼。 “你要走了吗?”罗伊依旧仰脸看着她。 他平静的脸庞看不出任何波澜,但眼底里却透露着一丝失望。 他应该很少见到外人。 “我……”韩韵绮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去吧。”罗伊低下头去,把小提琴抱在怀里,随手划了几下琴弦,发出悦耳又伤感的几个音符。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韩韵绮不得不往外走。 这个房间似乎有某种魔力,韩韵绮临出门时没忍住又回头扫了一眼。 罗伊坐在房间的正当中,垂着头没有看她。 抬眼转身的时候,韩韵绮突然看见了侧面书架上的一样东西。 黄金面具。 就是她胸前那个迷你黄金面具的原版。 她虽然没有见过原版面具,但这一刻她非常确定自己没有错。 面具上独特的四只眼睛,精致的雕刻线条,经历了千百年而愈显浓郁的沉金色,都与她想象中一模一样。 她停下脚步,颤抖着抬起手臂指了指那个黄金面具,问罗伊:“这个……是你的?” 罗伊抬起头来,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理所应当地问:“你知道瀚金帝国吗?” “瀚金”两个字,他是说的英文,Ghangkim,但韩韵绮一瞬间就听出来了。 这是她外公曾经挂在嘴边一直念念叨叨的单词,“瀚金”也是她外公翻译的中文名。 韩韵绮叁步并作两步扑过去,重新跪在地毯上,从自己衣领里翻出那个迷你版的黄金面具吊坠,一边给罗伊看,一边激动得语无伦次:“是我外公告诉我的……他说……就在这里,在迦利亚,有叁千年前的遗址……” “叁千六百年前。”罗伊正色纠正她。 韩韵绮的手机就在此时再度响起,她甚至已经听见楼下走廊里纷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喊“阿韵”。 “先走吧。”罗伊指了指门口,“如果有人知道你见过我,你会很麻烦的。” 韩韵绮犹豫着看了眼门外。 “先上楼顶的天台,那里有露天楼梯,直接通到院子里。”罗伊看着她,“我去不了任何地方,永远都在这间房里。” 韩韵绮咬了咬牙,起身前突然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了握他的手,像是无声地在说“我会回来的”。 罗伊的手指冰凉,在她手心里颤抖了一下,随即条件反射般地抽了回去,藏到了背后。 而他的脸则猛地红了,连白皙的耳廓都染上了一抹粉色。 先溜出去,别让庄景涵知道她在这里,等下有机会再上来说。 韩韵绮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飞快地冲出房间,在拐角处找到通往天台的楼梯,又一路小跑着从另一端的露天楼梯下到了院子里。 她装作不经意地从大门进去,上了二楼,正好碰见庄景涵。 “你去哪里了?”庄景涵猛地一把把她搂进怀里,语气说不出的紧张。 “没去哪里啊。”韩韵绮假装镇定地说,“里头闷,我就去院子里瞎逛了两圈。” 庄景涵一反常态地当着外人的面紧紧把脸埋在她颈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音量说:“不要乱跑。威廉是个变态,只喜欢亚裔女人,已经折磨死一个了。” 27.野心。 崔野的妹妹叫崔莉,今年应该整叁十岁。 韦斯特一家结束在R国的流亡回到迦利亚时,崔莉正好在迦鲁城。 随后迦利亚建国,崔莉也人间蒸发了。 韦斯特一家都知道,威廉有奇怪的癖好,刚到迦利亚不久,他就不知从哪里绑回了一个亚裔女人,每天深夜,他的房间里都会传来女人被捂住嘴的尖叫与呻吟。 夜半惊魂的声音响了没几年,有天凌晨威廉独自开车去了很远的地方。 他回来时身上有血迹,而他房中的那个女人再也没有发出过声音。 这一切,都是威廉的弟弟理查德几分钟前告诉庄景涵的,所以他才会这么着急地去找韩韵绮。 理查德跟庄景涵说这些家丑的理由很简单:理查德不想让威廉成为下一任的迦利亚总统,而庄景涵则是能跟联合国官员说上话的人。 后来整个晚上,庄景涵都把韩韵绮死死地守在身边,她根本没有机会离开他半步,更不要说上阁楼去找罗伊了。 韩韵绮一直魂不守舍,脑海里各种想法纷至沓来。 罗伊,瀚金帝国,崔野,崔莉…… 从总统官邸出来后,庄景涵跟韩韵绮回了同一个房间。 刚一开门,他就转身把韩韵绮抵在门上,铺天盖地地强吻下来。 她被他反剪了双手,毫无抵抗能力,只能仰着脸迎接他山洪暴发般的欲望。 他将她的裙子用力提到腰上,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保险套,戴上后就横冲直撞地进入她的身体。 耳鬓厮磨间,他的眼镜一次次地硌到她脸上,压得她眉骨生疼。 但他不管不顾,紧紧抱着她腰,用这个并不便利的姿势洞穿她。 她也被挑起了莫名强烈的愿望,主动转身弯下腰,将自己的后背完全亮给他。 他的手捏在她腰肢两侧,毫无技巧地大力进出。 而她忍不住地浅浅呻吟,软穴湿到一片泥泞,他随手一摸,就是满指的潮湿。 房间的家具电器露出隐约的形状,这一切现代化的陈设看着都分外陌生。 强烈的欲望随着各种不明不白的情绪翻涌,似乎只有动物性的本能,才能压制得住诸多复杂理性的思维。 这一场云雨酣畅淋漓,韩韵绮一次次地攀上前所未有的高峰。 结束后两个人都睡不着,仰面并肩躺着,盯着床对面暗红色的壁纸发呆。 “韦斯特总统要跟邻国秘密谈判。”庄景涵突然说,“想用迦利亚的矿藏资源开发权,换回迦鲁城的出海口。” 韩韵绮一时没能理解,还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法思考。 庄景涵转过身背对着她,喃喃地说:“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把刀递到别人手上……我还有叁个月就要走了,为什么挑这个时候……” 韩韵绮呆滞了一会儿,问:“他们国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庄景涵无奈极了,苦笑着说:“我是M国人,自然要帮M国做事,但是我也不想让他们这么快就打起来……” 他沮丧地用被子一把蒙住头,喃喃地说:“你不懂……你不懂。” 韩韵绮是个胸无大志、只爱风花雪月的人,怎么会懂他的理想,他的抱负。 他是要从政的,否则怎么会好好的外科医生不做,要跑来这种蛮荒的第叁世界国家做无国界医生?还不是为了攒名声? 他只想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当一年医生,无波无澜地结束走人,并不想卷进当地的内战里。 M国人许了他政治利益,让他帮忙把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带进了迦鲁城,以便将来为挑起内战做准备。 庄景涵为了这事还拉了崔野下水,可是他心里知道,M国的需要等一个合适的借口,内战至少是一年半载以后的事情,到时候他就走了,大可以置身事外,大可以认为这一切跟他无关。 但这个韦斯特总统为什么这么不识相?搞这些异动,简直就是点燃了内战的导火索。 迦利人和巴瓦人谁赢谁输他不在乎,迦利亚到底会被哪个大国控制,他也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 好在这些事情不用让韩韵绮知道,她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如果她留在这里,说不定还会惹出更多的事情来,到时候,他可能就更撇不清了…… 夜色深沉,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间,韩韵绮的手机又响了。 是她爸打来的,大约是晚上看到了她在社交媒体上发的那些照片。 韩韵绮坐起身来,深呼吸了两次,硬着头皮接起电话。 韩韵绮是先斩后奏跑到迦利亚来的,来了以后也不敢跟爸妈联系,只让庄景涵替她简单打了个电话报平安。 韩韵绮以为爸爸会暴跳如雷,没想到电话那头的爸爸还相当冷静,问她:“在那边吃的住的怎么样?你妈妈生你的气,不想跟你讲话,就派我来关心你一下。” 韩韵绮也报喜不报忧,说:“挺好的,迦利亚没有我们想象当中那么一塌糊涂。迦鲁城很现代的,难民营虽然条件差一点,但吃的喝的都没什么问题,就是上不了网,也不方便打电话。” 韩韵绮爸爸微微叹气,“你呀,这么任性。” 韩韵绮笑笑。 韩韵绮爸爸又说:“阿韵,你这一次跑去迦利亚,应当算是定了心,要跟景涵在一起了吧。” 韩韵绮从来没跟爸爸讨论过这种问题,忍不住脸一红,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捂住头的庄景涵。 爸爸在那头的语气非常认真:“阿韵,你原来跟什么人谈恋爱,我都没有意见,因为我知道,你都没有真的上心,作不得数的。以前我也觉得景涵蛮好的,人斯文,对你又好,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韩韵绮又看了看身边的庄景涵,没有作声。 韩韵绮爸爸叹叹气,“前两天跟老庄通电话,他呀,想让景涵从政,景涵也有这方面的想法。一个华裔到M国从政,能有多大盼头呢?不自量力。庄家的人这样有野心,不是好事情,这样的亲家,不要也罢。” 韩韵绮不愿意想这些谈婚论嫁的问题,岔开话题问:“爸爸,你上次给我买的跑车到货了没有呀?等我回去能提车了吗?” 韩韵绮爸爸无奈地回答:“明天我让人再催一催。”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韩韵绮爸爸正经说:“阿韵,你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爸爸不会阻拦你,但是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韩韵绮嗯嗯答应,很快挂掉了电话。 庄景涵转了个身面对着她,问:“你爸爸说什么了?” “没什么。”她没提爸爸说“不要庄家做亲家”的事,敷衍道,“就是要我早点回去。” (看的人太少,导致作者对自己也没什么信心了,越看存稿越不满意,接下来可能要更新得慢一点了,非常抱歉。无力ing……) 28.虚伪。 第二天在酒店餐厅吃早饭时,有工作人员来给韩韵绮和庄景涵送告别礼物。 给韩韵绮的礼物表面上看只是一束小小的捧花,可套在捧花外面的,却是一个全钻石手镯。 迦利亚以出产各类稀有宝石矿藏闻名,但这样一个全钻的手镯,也太贵重了。 韦斯特总统送这样的大礼,不知道是要做什么?是收买,还是怕她知道了什么,要封口? 一个手镯韩韵绮还看不上,她只把花留了下来,钻石手镯则还给了工作人员。 庄景涵收下了一个手作的皮质名片夹,至于名片夹里塞了什么,韩韵绮就没有问了。 工作人员离开餐厅后,韩韵绮跟庄景涵说她想留在迦鲁城。 庄景涵一言不发,只是低头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 “你知道吗,韦斯特家还有一个儿子,叫罗伊。”韩韵绮探身过去,小声对庄景涵说,“我昨晚见到他了,那个黄金面具就在他那里!他还知道瀚金帝国的事情!” 庄景涵还是不说话。 “你陪我再去一趟总统府试试看好不好,旁敲侧击地问一下……” 庄景涵用金属小勺搅动着杯里的咖啡,轻声打断韩韵绮问:“你知道韦斯特家族是怎么发迹的吗?” 韩韵绮愣了愣。 “靠做奴隶生意,整船整船地往新大陆运送奴隶。所以后来才激起巴瓦人巨大的民愤,把他们家族赶出了国。只不过韦斯特一家从来没有放弃回国,在内战快结束的时候找到了机会,借着大国的力量杀了回来。但这才十年,他们就已经想摆脱‘宿主’,自己单干了,这是多大的野心?”庄景涵抬头郑重地看着她:“阿韵,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这里不是你熟悉的世界。这里没有法制、没有规则,韦斯特一家看着温文而雅,其实都是吃人不见骨头的家伙。你只要留在这里一天,就会被威廉盯上,而你即便死在这里,我也没有任何办法帮你申冤。” 庄景涵微微叹气,痛苦地垂下头:“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带你来。本来是想着在沙漠里呆了那么多天,想带你来换个环境的。” “我不会跟威廉接触的,我只是需要见一下罗伊……” 韩韵绮尽量想说服他。 庄景涵又叹了口气,听她说了很久关于罗伊的事情以后才说:“阿韵,你是真的相信你外公说的那一套吗?相信这里曾经有一个黄金帝国,相信你能找到遗址?” 韩韵绮愣了。 庄景涵熟悉斯文的面容因为过于冷静而显得疏离,盯着她看的双眼里充满了怀疑。 许久之后,韩韵绮轻声问:“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瀚金帝国是个笑话?是我外公这个疯子意淫出来的东西?” 庄景涵不回答。 韩韵绮恍然大悟。 原来庄景涵从来没有相信过她外公,也从来没有相信过她。 在庄景涵看来,她所有的努力都像是跳梁小丑的荒唐行为。 这十来年,他能一直不说破这点,还时不时地附和她,这是怎样的隐忍克制,又是怎样的虚与委蛇? 这天韩韵绮还是跟庄景涵回了难民营。 她很清楚,自己一个人留在迦鲁城是不现实的,说不定明天就会被威廉抓走,凌虐致死。 整个航程里,韩韵绮都戴着墨镜看向窗外,一言不发。 庄景涵招呼她喝饮料吃水果,她也不拒绝,该吃吃,该喝喝,只是不说话,不搭理他。 庄景涵回到营地一换上白大褂,马上就有人来找他看病了。 他自己去忙了,却让采姆寸步不离地盯着韩韵绮。 韩韵绮依旧不说话,直到两天后崔野回来了。 崔野直接把车停在了医疗营帐门口,跳下车来找韩韵绮。 “怎么样?有消息吗?”崔野见到韩韵绮就急急地问。 崔莉被威廉折磨致死的事情只是道听途说,并没有证实,韩韵绮也不想告诉崔野,只说“没机会打听”。 崔野肉眼可见地失望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皱皱巴巴的万宝路,闷声不响地弹出一根来点着了,却又不抽,只是捏在手里想心事。 韩韵绮把他拉到角落里,压低声音问:“你能陪我去一次迦鲁城吗?” 崔野拧眉问她:“你要去干什么?不是刚回来吗?” 韩韵绮没说太多细节,只说:“我要去找一下瀚金帝国的线索。” 崔野用极不信任的眼神打量她,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开车过去路上可辛苦得很。路上只能吃干粮。” 韩韵绮急了:“你们怎么都不相信我?” 庄景涵不相信她的脑子,崔野不相信她的体力。 可越是不被人相信,韩韵绮越是被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动力。 除了要证明外公以外,她更要证明自己。 崔野还在犹豫着,韩韵绮又拿出杀手锏:“上次去都在跟他们应酬,这次没有政治任务了,说不定可以找到机会帮你打听一下你妹妹的事。” 这下崔野没有多做考虑,很快就答应了她。 “那明天半夜出发。”韩韵绮小声说。 崔野无耻地笑笑,“你这小妞,怎么老喜欢半夜溜出去打野食?庄医生满足不了你?” 韩韵绮皱眉,“怎么什么事情都能给你说得这么流氓。” 崔野从迦鲁城又淘换了不少小东西来,这回他带的都是些黄色刊物、香烟之类的东西,跑去了男人那边叫卖。 卖着卖着,就变成了他给巴瓦男人展示枪法。 崔野是个神枪手,巴瓦男人给他手枪、步枪、冲锋枪,他都使得游刃有余,枪枪直中靶心,很快就又成了巴瓦男人的偶像,被众星捧月似的围在当中。 韩韵绮看了一会儿崔野显摆,就扭身回了营帐。 庄景涵知道她去迦鲁城的心不死,盯得她紧,连晚上睡觉都死死缠着她的手脚,她也听见他拿卫星电话跟不知什么人联系,要给她订离开迦利亚的飞机票。 所幸离开迦利亚的航班很少,一周能有一趟就不错了,一时半会的,韩韵绮还走不掉。 到了跟崔野约好出发那晚,韩韵绮一反常态地将庄景涵推倒在床上。 29.出发。 “景涵……”韩韵绮柔若无骨地贴到他身上,解开他的一颗扣子。 庄景涵有些惶恐地欠身看她。 她对他笑一笑,吻到他露出的锁骨上,轻声说:“这么着急赶我走干什么?” 庄景涵试图同她解释:“这里……这里……” 他的呼吸被她吻乱,半天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韩韵绮点点头,又解开他一颗扣子,吻也缓缓地往下。 “我知道,你觉得这里危险。”她伸出舌尖,往他干涩的皮肤上舔去,“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也很生气……”她张口轻咬了一下他,“你居然不相信我外公……” 庄景涵无奈地叫她:“阿韵……” 韩韵绮又咬他一口,“哼,你这种理科生,不懂浪漫,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半真半假的话,半真半假的勾引,庄景涵很快失了智,被她褪下裤子,露出早已经涨满的性器。 韩韵绮一路沿着他胸膛小腹舔下去,最后一口含住了他坚硬的凶器。 庄景涵马上伸手按住她的头,生怕她松开他似的,微微挺腰,口齿模糊地喊“阿韵”。 他又粗又长,抵在她的嗓子眼,颇不好受,但是她强忍住了恶心,上上下下地吞吐,舌头绕着圈子地含弄。 韩韵绮很少做这种事——一般都是别人取悦她,她很少主动取悦别人。 她的动作不甚熟练,而庄景涵也被这陌生的快感击倒了,不能自拔地往她嘴里挺动。 她伸手握住他性器的底端,松松紧紧地撸动着。 庄景涵很快就绷不住了,性器上的青筋根根隆起,叫嚣着要释放。 他飞快地从她嘴里退出来,在她手心里蹭了几下,便无可抑制地射了。 韩韵绮等他平静下来,抽纸巾把他腿间小腹上的白浊液体擦了干净,又缓缓爬上去,低头吻了吻他下巴,挑眉问:“等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庄景涵意识朦胧地点头,“当然会想你……很快……很快我就可以离开这里……” 韩韵绮笑笑没有接话。 她的刻意亲近让庄景涵放松了警惕,等庄景涵睡熟了以后,她就悄然推开他环抱着自己的胳膊,翻身下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帐篷。 崔野在主路上等她,她不出声地拉开车门爬进去,面无表情地对着前方说:“出发。” 崔野也不说话,只有吉普的引擎声划破宁静的黑夜,仿佛逃亡一般,直奔西方而去。 照例是开到日上叁竿就停车歇下,崔野很会找阴凉,明明是无垠的大沙漠,他也有本事七弯八绕的,找到一个沙丘背后,把车停下,支起帐篷来躲在底下。 崔野带了足够的水和干粮,分给韩韵绮一个馕,自己也拿了个馕啃着。 韩韵绮心情复杂,也没跟他说话,崔野自己啃了一会儿干馕,突然跳起来骂了一句:“妈的,天天都吃这个,腻死人了。” 他说着就把剩下半块馕收了起来,跑到后备箱里东摸西摸,拿出一个草编的筐和几根小木棍出来。 韩韵绮坐在他的地毯上,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盯着看。 崔野把扁扁的草筐倒扣着,又用几根小木棍搭了个类似十字架的结构,把草筐支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看着像奶酪一样的淡黄色固体,戳在一根打横的木棍头上。 他拿打火机烧了那块奶酪两下,一股淡淡的奶香就飘了出来。 “嘘。”他冲韩韵绮比划了一下,让她静观其变。 两个人坐了叁五分钟,只见沙丘边上开了一个小洞,一只老鼠似的小动物从洞里探出头来,伸着小鼻子四处嗅。 “这是……”韩韵绮刚说了两个字,崔野就一把捂住她嘴,“别出声!” 韩韵绮猜的没错,那只老鼠很快闻到了奶酪的味道,一路小跑过来,舔起了木棍顶端的奶酪。 这老鼠比韩韵绮以前见过的老鼠要大,足有一只小奶猫大小,大概是没见过人,一点也不害怕,咂巴咂巴,吃得非常过瘾。 等它把奶酪舔的差不多了,十字架的结构就失去了平衡,倒了下来,草筐猛然下落,猛然把它罩在里面。 草筐还挺结实厚重的,崔野得意地过去按住草筐,回头对韩韵绮说:“这是沙鼠,蠢得要命,以前我跟兄弟们想开荤的时候都这样逮它,百发百中。” 他说着就伸手到草筐里抓住沙鼠拎出来,用随身的小刀开膛剥皮,穿在一根小棍上,又去拔了些芨芨草回来点火烧烤,动作之流畅,手势之熟练,简直叹为观止。 崔野准备得齐全,盐巴调料应有尽有,沙鼠不大,剥了皮只有薄薄一层肉,很快被他烤熟了,撒上调料,还真挺香的。 崔野撕下一条沙鼠的腿递给韩韵绮,韩韵绮不但没接,还吓得连连后退,躲得远远的。 崔野也不勉强,只是嘲笑她:“还是小公主。” “才不是。我到了这里,每天除了一点牛肉饼、蔬菜汤、石子饼以外,几乎就没吃过别的东西,不是也活得挺好。”韩韵绮用一种邀功似的口吻说,“在家的时候我晚上都不吃晚饭的,只喝一杯奶昔、吃点水果就好。” 崔野呵呵一笑。 还是在笑她小公主。 韩韵绮觉得委屈。她真的已经非常努力、非常克制了,换了半年前的她,根本想也不敢想自己会在沙漠里看着一个男人手剥老鼠。 她赌气不出声了,抱着膝盖坐在毯子一角。 崔野也不理她,一个人细致地把烤沙鼠吃了个干干净净,还舔了舔手指,把骨头随手扔到沙里,大咧咧地在地毯上躺下,问:“你在这儿,最想吃什么?” (作者丧失信心amp;动力,所以最近更得慢了,非常抱歉。会尽量码完的,也会尽量保证质量的。) 30.音乐节。 韩韵绮本来不想理他,但被他这个问题勾得浮想联翩,最后忍不住说:“草莓拿破仑。” 她本来没有多爱吃甜点的,但拿破仑那么易碎,那么脆弱,草莓又那么清甜,那么柔软,都是这种粗粝的地方绝不可能有的。 崔野闭上眼睛,喃喃地说:“要求真高。我就想吃白米饭。我们老家的黑土地,种的是最好的大米,煮出来的饭自带香气,油汪汪的,什么菜没有,我都能吃下去叁碗白米饭。”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食物,韩韵绮却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沉默了一下才问:“你老家在哪里?” 崔野哑着声音说了一个小镇的名字。 果然是靠近中朝边境的地方,难怪他会唱朝鲜语的民歌。 “那你怎么会到迦利亚来?”韩韵绮又问。 崔野没有回答,他躺着一动不动,只是胸膛上下起伏,渐渐打起了呼噜。 韩韵绮半夜跑出来,也累了,起初还抱膝坐着,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躺下了。 还好他铺的这块地毯够大,两个人一人一角,互相也不挨着。 韩韵绮时睡时醒地打着瞌睡,直到猛然间被崔野的叫声惊醒。 他应该是在做噩梦,高大健壮的身躯不自觉地蜷成一团抽搐着,还在惊恐地低声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事情“对不起”。 韩韵绮也没有问。 在迦利亚这个地方,人人都有说不出口的故事。 太阳没那么毒辣以后,两个人开车上路。 天黑下来以后,整条公路上似乎就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无穷无尽的沙漠,在黑暗中竟然像是波涛起伏的大海。 “据说人在渴死之前会出现幻觉。”崔野突然说,“会感觉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是水。不知道所有在沙漠里渴死的人,在死之前会不会都觉得自己在海里。” 沙丘上有风吹过的痕迹,一圈圈极为规则的波浪,被月光照得十分明显。 韩韵绮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月亮。 月亮大得惊人,也圆得惊人,低垂在深黛色的天幕下。 它那么亮,亮到她起初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见惯了的月亮,甚至以为是矗立在沙漠里的探照灯。 直到辨认出上面的桂花树,广寒宫,韩韵绮才相信那巨大的圆形物体确实是月亮。 两人一车,就沿着月光的清辉一路前行。 这一路无惊无险,路上没什么人,碰上了几次巡检,也都顺利过关了。 到迦鲁城外是第二天傍晚,天色已经擦黑,入城的关卡也即将要闭拢了。 两个在关卡处检查的大兵不知道为什么心不在焉,每辆车都只是草草看了两眼就无脑放行。 他们的越野车刚进关卡,两个大兵就忙不迭地把路障合拢,将入城的大门死死合上,自己一路小跑不知去了哪里。 城里的街道上比上次韩韵绮来的时候热闹多了,人潮汹涌的,似乎在往一个地方赶。 崔野车都开不动,看着路上的人脚下生风,忍不住跳下车去,拽住了一个打听。 两个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崔野一脸空茫地回来了。 韩韵绮紧张地问:“这些人要干什么?逃难吗?要打仗了吗?” 崔野指了指路人:“你看他们喜气洋洋的样子,像是要打仗吗?” 韩韵绮扫了一眼,确实不像,但崔野为什么又是一脸死了人的样子? 崔野手撑在方向盘上,双眼失焦,魂不守舍:“今天是他们的音乐节。” “什么?” “这是全城狂欢的日子,已经很多年没办了。”远处不知哪里开始传来隆隆的鼓声,将崔野的声音衬得愈发低沉,“上一次音乐节,还是十年前。我妹妹……就是那天晚上失踪的。” 韩韵绮怔住了。 车窗外的人一波波地走过,像流水般聚集到了某个地方。 刚才响起鼓声的方向开始传来人群的欢呼尖叫声。 迦利人的音乐很热烈,用的大多都是震耳欲聋的打击乐,和着高亢无比的人声歌唱,听着极有感染力。 这难得一见的喜庆气氛吸引了全城的人,韩韵绮和崔野路上拉了几个人打听,没碰到任何阻碍,顺利地找到了总统官邸。 天已经黑了,两个守着官邸后门的大兵搬了个梯子正在往院墙上爬,似乎想站到墙头上看一看远处热闹的音乐节,完全没有半点守门的心思。 韩韵绮几乎可以说是大摇大摆地从后门边上溜进了院子,借着黑暗的掩映,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直通官邸天台的露天楼梯。 她跟崔野一路小跑上了房顶,心想只要打开上次出来的活板门,往里下一层楼梯,就可以找到罗伊,就可以打听瀚金帝国的一些信息了。 但她刚站上房顶,就看见了一个人。 (想了好几天,决定《幻海沉金》还是会在po上更完。 原因有二。 一是想通了,一篇文扑不扑,跟平台、跟内容、跟网有没有墙掉,都没有什么很大的关系。po上照样有很多没有什么肉的文,po上近期的文点击也很高。文冷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因为我写得不好,换一个平台并不解决问题。与其把时间浪费在纠结犹豫上,不如尽自己所能把手上的文码好。 二是很现实的原因,po是灰色地带,在po上写文要捂好马甲,po上文,po上毕,换到其他平台难免增加掉马风险,签约的话,还会被平台get叁次元身份,万一有点什么事情,得不偿失。 这篇文大纲算下来总共大约十五万字,现在存稿已经有十叁万字左右了,其实就差最后一步了,接下来会一鼓作气码完它,接受自己码得不好的现实,尽自己努力做到问心无愧。 今晚九点开始,每天不见不散。) 31.经纬度。 迦鲁城里有宵禁,平时在天黑以后亮着灯的,只有一些民房,灯光都不算很亮,整个城市也没什么霓虹。 而今晚,市中心的广场上搭起了硕大的舞台,明亮的彩灯照亮了了方圆几十米,从远处看,仿佛是在重重迭迭的黑暗中点燃了一团火。 那个人的脸被彩光照得光怪陆离,半倚着楼顶低矮的围墙,正出神地看着广场上的演出,身影落寞而孤寂。 韩韵绮意外地“啊”了一声,他才醒过神来,抬头看了她一会儿,平静地说:“你来了。” 是罗伊。 他依旧是坐在地上的,身下铺了块薄薄的地毯。 而他的语气,就好像是他们俩约好了要在这里见面、他已经等了她很久似的。 天台上只有罗伊一个人,韩韵绮不知为什么心虚起来,走过去蹲在他身前,低头解释道:“那天晚上……后来我脱不了身。” 罗伊不置可否地看了看她,看了看她身后的崔野,又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投往远处精彩的歌舞。 韩韵绮连忙再度掏出自己脖子上的黄金面具项链。 “这是我外公给我的。他去世之前一直惦记着瀚金帝国。他年轻的时候就想带科考队来找遗址,可是那时候迦利亚在打仗……” 远处的音乐声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韩韵绮慌慌忙忙地解释着自己来迦利亚的理由,而罗伊一直盯着遥远的舞台看,既不看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她说什么。 韩韵绮把话都说完了,看着他英俊而冷漠的侧脸安静了一会儿,问:“你知道瀚金帝国对不对?” 罗伊缓缓回过头来,白皙的面容上看不出答案,只是指了指通往楼下的活板门说:“下去等我。” 他第二次看了一眼崔野,对韩韵绮说:“让他先去院子里。” 韩韵绮匆忙对崔野挥了挥手。 崔野不但没退,反倒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瞪着罗伊。 罗伊被他看得不自在,侧转了头再度看着远处的音乐节舞台。 韩韵绮跟崔野说:“你先走,到院子里等我,没事的,他不是坏人。” 她硬是一路把他推到露天楼梯口,看着他不情不愿地下楼,在院子的角落里躲好。 韩韵绮自己则下楼去了罗伊的房间,推门进去,像上次一样躲在桌子底下。 可是罗伊要怎么下来呢? 片刻后,房顶上的罗伊喊了一声,大概是叫什么人。 果然不错,他是被上次那个仆人从房顶上抱下来的。 仆人把罗伊放进环形桌中间的圆洞,带上门走了。 韩韵绮等门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才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 这次她直接进到了桌子里侧,就坐在罗伊的腿边。 罗伊没想到她从这一侧出来,匆忙转动身形,把自己的腿藏到了桌子底下,拽过桌布盖得严严实实。 她上次就明白他房间里为什么要有这么奇怪的一张桌子了。 画一个圈,固然是让他出不去,也是为了他挪动方便,坐在圆心里,他能够到整张桌上的东西。 看他刚才敏捷地搬动自己双腿的样子,真的是在这张桌子里生活了半辈子。 韩韵绮侧过头不去看他,一时也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是罗伊先开口的。 他从桌上翻到一本《道德经》递到她手上,低声说:“念一下,我想知道我的中文够不够好。” 韩韵绮接过书翻开来,罗伊则把胳膊架在桌上,以拳支头,微微阖上了双眼。 韩韵绮有求于人,顾不上他这个要求多么古怪,清了清嗓子就开始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她从小学习也不是很认真,这种古文更是没怎么好好学过,念得磕磕巴巴,想到自己一个中国人,居然在外国人面前露怯,不免有些脸红。 艰难地读到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罗伊忽然睁开了眼。 湛蓝色的双眼深邃如海,韩韵绮再一次被震得失神,一瞬间就停了下来。 “这一句……是什么意思?”罗伊微微侧头看向她。 韩韵绮有些支吾,“就是说……天地……” 罗伊替她接下去:“天地是没有感情的,世界上的所有人和事,在上天看来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不重要。” 他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厌世之感,仿佛对一切都毫无所谓。 韩韵绮下意识地想反驳他,但张了张口,却找不到话说。 她不知该怎么让一个从未见过天日的人鼓起对生活的勇气。 罗伊从桌子下面摸出一个盒子,递给韩韵绮。 韩韵绮打开盒子,一样样地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罗伊就一句一句地说。 整盒东西都是他精心准备的,放在最上面的,就是那个黄金面具。 “这个黄金面具,是我们在R国的时候,有个学者送来给韦斯特的。他说,迦利亚的土地上,曾经有一个横跨大陆的帝国,叫瀚金帝国。韦斯特不相信这个传说。或者说,他不愿意耗费人力物力,去寻找几千年前的遗迹,对他来说,现实中有更多事情要做。” “那个学者可能就是我外公的朋友!”韩韵绮激动地说。 罗伊淡然地指了指盒子,示意她继续往下看。 面具底下是几本古籍,都是厚厚的羊皮纸,纸上用金色墨水写着异常古怪的文字,隔了成百上千年,每个字依然清晰闪耀,曲里拐弯的,像无数条金色盘桓的小蛇。 “瀚金帝国曾经有一个古老的职业,叫‘图书管理员’,他们最初是皇帝的抄写员,后来就成了国家的历史记录者。‘图书管理员’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职业,他们的工作场所,也曾经被人当作最早的大学。可是随着瀚金帝国的沦落,‘图书管理员’们也消失了,他们精心保管的古籍,在几千年的战火纷飞里越来越少。韦斯特当上迦利亚总统后,有人给他送来了仅存的一些古籍,只是上面的文字早已经失传了,没有人看得懂。” 再下面,就是一本现代的笔记本,里面写的全都是英文。 “知道这件事的每个人都很忙。忙着建国,忙着邦交,忙着勾心斗角。只有我,很闲。” 笔记本里清晰地记载着瀚金帝国的年代和事件,从叁千多年前开始,到一千年前左右结束。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是孤零零的两串数字。 14°36',7°37'。 “瀚金帝国的城池早已经灰飞烟灭了,只有一座神殿,因为很早就废弃了,所以反而没在战火里受损,应当留了下来。找到这个黄金面具的人,大概就是误打误撞闯进了神殿。面具上有四只眼睛,是因为在瀚金帝国的传说里,专门负责守护人类的神,是有两双眼睛的。” 罗伊说完了。 韩韵绮消化了很久,指着那串数字问:“这个……是神殿的经纬度?” 32.爆炸。 罗伊点了下头。 “你、你是怎么算出来的?”韩韵绮震惊地问。 罗伊微微蹙眉,嫌她的问题太幼稚。 “我破译了古籍里的文字,了解了当时的历史,查到从神殿所在的都城走到海边和几座大山的时间、算出当年战车的大约速度、结合水文地势变迁的记录,自然就推算出来了。” 他说的好像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 “神殿应该是被沙漠掩盖了。”他继续言简意赅地说,“不然不会一直没人发现。可能现在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沙丘。” 韩韵绮张口结舌地又看了看笔记本上那几个数字。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罗伊一直在跟她说中文。 这样一张西方长相的脸,说起中文来却没有一丁点口音,词汇量甚至可以让很多中国人自叹不如,简直有些匪夷所思。 本来就坐在地上的她愈发往地毯上软了软。 房间里安静下来,两个人的呼吸声似乎都被厚厚的地毯吸了去,韩韵绮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令她外公疯了小半辈子的悬念,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被眼前这个男人破解了。 他俊秀的五官和残缺的身体看上去那样柔弱无害,可淡定的神情和理智的言语又显得他那样强大。 她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胸口激荡,最后实在是撑不住,径直趴在了地毯上,用手捂住头。 罗伊被她吓了一跳,侧身看了看她,试探着问:“你……你没事吧?” 韩韵绮说不出话来,许久后才喃喃地问:“这么重要的事,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罗伊语气里有些困惑:“重要吗?这里没有人在乎。” 他反问韩韵绮:“你外公为什么在乎?你又为什么在乎?” 韩韵绮翻身坐起来看着他,字斟句酌地说:“有些事情,明明看起来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但是就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你的人生里,让你忘也忘不掉,这就叫缘分。” 两个人在昏黄的台灯下对视,谁都没有眨眼。 “找到它。”罗伊最后说,“让我知道,我没有算错。” 他看着她,目光无比澄净,也无比恳切。 “你跟我一块儿去。”韩韵绮脱口而出地说,身体也不自觉地往他的方向探了探。 罗伊摇了摇头,眼神暗下来一些,看向自己的双腿。 他怕自己行动不便,变成韩韵绮的累赘。 韩韵绮刚要劝他,他却打断了她的话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跟她说了这么重要的事,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韩……” 她刚说了一个字,声音就被外面传来的一声巨响打断。 那声巨响震得人心神俱裂,几乎连脚下的楼板都跟着微微晃动,书柜上有好几本书,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韩韵绮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罗伊一把抱住。 他把她整个上半身搂进怀里,弯腰用自己的背护住了她。 而她的脸庞和胸膛就贴在他的大腿上,不自觉地伸出双臂揽住了他腰。 巨响的余震持续了很久,周围的空气都隐隐颤抖。 耳膜被轰得嗡嗡直响,韩韵绮许久后才缓过神来,从罗伊腿上爬起来,惊慌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罗伊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地摇了下头,表示不知道。 刚才一时情急,他让她碰到了自己的腿,这会儿缓过来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带着羞赧地扯了扯桌布,把自己的腿重新盖上。 “快走!”韩韵绮站起身来试图拉他的胳膊,“刚才是不是爆炸了?这里不安全!” 罗伊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镇定地把刚才那个纸盒递给她说:“你需要的资料都在里面。走吧。” 韩韵绮急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爆炸已经平息几分钟了,一直没有人来过问罗伊的安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他留在这里,万一待会儿还有危险怎么办? 罗伊已经翻开桌上一本书,“带着我,你哪里也去不了。” 门外传来崔野粗声大气的喊声:“韩韵绮!韩小姐!” “这里!”罗伊替韩韵绮高声应了。 几秒钟以后,房间的门就被崔野一脚踹开。 他低头扫了眼坐在地上的罗伊,探身就来抓韩韵绮的手腕,“快走。” 韩韵绮根本无力反抗,一声惊呼还卡在喉咙里,就已经被崔野拖出了房间。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罗伊已经翻开了那本书,平静地读了起来。 台灯的灯线还因为刚才的爆炸而微微晃荡,愈发显得他的面容平静如海,无法捉摸。 33.炸药。 韩韵绮被崔野拖着,沿着楼梯往院子里狂奔。 一路上都是被崔野放倒的守卫,足足有近十来个人。 崔野黑着脸,把韩韵绮拖到后门处,一把塞进了越野车,飞身上车发动。 刚开车上了主路,远处又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 四下里已经全是逃窜的人群,没头苍蝇似的,一波波地往他们车头撞。 耳畔响起的则是连绵不断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韩韵绮觉得自己仿佛被投入了某个低成本的灾难片,她的灵魂似乎已经脱离了肉体,悬在空中,冷眼看着这底下哭喊着逃难的人群,以及远处真的变成了火光的灯光。 蒙圈了两秒后,韩韵绮马上把上半身探出车窗,举起相机开始拍视频。 周围实在太过混乱,她不清楚自己能拍到什么,只能尽量把相机举高。 耳畔开始响起鞭炮般的声音,崔野在车里叫她:“别拍了!迦利人和巴瓦人发生枪战了!” 韩韵绮想停下来的,可是她的身体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还是不管不顾地悬在窗外。 崔野见叫不动她,骂了句脏话,一把把她从窗户揪进来,抢过她的相机,自己端在手里,探身出去拍视频。 韩韵绮愣愣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眼睁睁地看着车前不远处一个迦利人拿着冲锋枪,不管叁七二十一地四下扫射。 大多巴瓦人都手无寸铁,霎时间满地躺满了人,血流成河。 冲天的火光里,一切都看不真切,连鲜血都是暗色的,所有人的面孔都狰狞扭曲起来。 那个迦利人看见了正在拍照的崔野,调转枪口就要朝他开枪。 崔野反应极快,左手拿着相机,腾出右手从腰上摸出一把手枪,赶在迦利人转身之间一枪射中了他的膝盖。 迦利人跪倒在地,崔野则马上回身开车,将脚下的油门踩到了底。 吉普车不辨方向地一路往城外逃,甚至直接撞开了守卫的关卡,直奔向东的公路而去。 迦鲁城里大乱,根本没有人注意他们俩。 沿着空无一人的公路开了近半个小时,崔野手下的方向忽然一偏,车子冲进公路外的荒地,颠簸了几十米以后缓缓停下。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韩韵绮甚至都忘了尖叫,直直地看着崔野打开车门跳下车,踉踉跄跄地往黑暗中走去。 他只走了几十步,就脱力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怔怔地呆在那里。 韩韵绮坐在副驾驶座上呆了片刻,才下车追过去,半蹲下来晃了晃崔野的肩膀问:“你怎么了?” 崔野茫然地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脸上的刀疤狰狞极了。 “刚才的炸药……是我上次送进城里的。” 34.逆流而上。 韩韵绮早知道上次庄景涵跟崔野一起开车来迦鲁城时,带的并不是什么医疗器材了。 但她也没想到他们带来的居然是炸药。 她双膝一软,跟着跪坐在了地上。 崔野用双手捂住脸,神情痛苦地说:“庄医生让我运东西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肯定不对。可是我不敢问,也不想问……就只能装不知道……我只是想找妹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高大的身躯脱水了似的,缩成一团。 到了这安静的地方,韩韵绮才意识到自己在耳鸣。 从刚才那声爆炸的巨响之后,她的耳膜就一直在受到剧烈的冲击,逃命的时候还感觉不到,这时只觉得头疼欲裂。 崔野仍在失神地自言自语:“老子十年前跑来维和,差点连小命都丢了,不是让他们打完了仗还互相歧视的,妈的,他们活该……他们活该……我只是没有问而已……我不知道是炸药……” 可如果真的不知道自己运来的是炸药,他怎么可能一看到爆炸就反应过来? 崔野给自己找完了借口,却迟迟缓不过来,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头顶依旧是一轮完满的圆月,夜里的沙漠似乎与来时毫无不同。 但桂花树广寒宫的影子,已经将完满的圆形勾勒得支离破碎。 借着月光,韩韵绮渐渐看清周遭,突然发现崔野肩上在汩汩流血。 她马上半跪起来,用手捂住流血的位置,震惊地问:“你受伤了?怎么不说?” 崔野“嘶”了一声,随着她的动作低头看自己的伤口,似乎刚发现这事一般,愣愣地说:“我操,刚才被那家伙打中了。” 韩韵绮马上扯下自己的丝巾想给他裹伤,但她从未做过这事,笨手笨脚的,还是崔野自己胡乱把伤口一扎,大咧咧地挥手说:“没事,小伤。” 他说着就站起来要走,脚下却猛然一软,韩韵绮飞快地站起来,一把搂住了他腰。 可崔野太高太壮,韩韵绮被他体重带得往后一退,差点两个人都没站稳摔倒在地上。 还好崔野很快找回了平衡,踉跄两步站住了脚。 他却没有松开刚才抱住韩韵绮的胳膊,半倚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韩韵绮试探着用手蹭了蹭他肩上裹伤的丝巾,颤抖着声音问:“真……真没事吗?” 崔野的短发贴在她脖子上,很扎,很毛躁,像一只炸了毛的大狗。 崔野一时没有回答,只是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疼,也是在用力感觉她身上的味道。 片刻后他推开她,一笑说:“这点小伤算个屁。” 他说着就大步流星地往车子走去,还回头叫韩韵绮:“快点啊。” 韩韵绮不敢让他再开车,于是自己亲自上阵。 崔野倔强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睁眼看着前方,装出一副完全不疼的样子。 韩韵绮为了给他分心就问:“你原来是维和部队的?” 崔野歪嘴笑笑,“不是。我只是个雇佣兵。当年来维和的国家,有些是真情实意的,有些……就是站个队,凑凑数的,他们就花钱雇人……我很早就干这一行了,家里穷,没办法……不过为了找妹妹,我私自留在了这里,也没拿到工钱。” 韩韵绮不作声了。 今天跟罗伊的见面戛然而止,她甚至还没来得帮崔野确认他妹妹的事情。 崔野却自己接下去说:“其实找了这么多年,也该死心了。但是我爸妈死得早,我就我妹这么一个亲人……” 话到一半,他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点执念,他就不会铤而走险,帮庄景涵运那一批炸药进迦鲁城。 “韩小姐。”崔野沉默了许久之后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这话问得有些幼稚,却让韩韵绮思考了很久。 韩韵绮当然不赞同他的做法,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可以理解他。 尤其是看他半边身体都是血、蔫蔫地靠在车窗上的样子,她就连日常怼他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世界早已不是她认为的非黑即白,她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别让崔野死在路上。 崔野闭着眼睛,韩韵绮紧张地晃晃他,找话说:“别在这儿混了,有机会就回去吧。回家还有好吃的大米饭呢。” 崔野再度发出一声轻笑,“大马哈鱼子,你吃过吗?也是我们那儿特产。” “没有啊。回头等咱们离开这儿了,你请我?” “就你那点饭量,我让你拿大马哈鱼子当饭吃……” “说起来我还没去过东北呢,听说那里很冷?” “就……就你这样的,能直接给风刮到房顶上。” 韩韵绮笑笑,过了一会儿问:“你想家了吗?” 崔野安静了片刻,声音嘶哑地说:“当然想。在这个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待了十年,谁能不想家?” 韩韵绮不说话了。早一点告诉崔野他妹妹的事,他是不是就可以放下执念,离开这里,回家去了呢? 她想不出答案,于是又问他:“你家那儿有阿尔卑斯山冷吗?我倒是去过勃朗峰,冬天去的,真的,冻的怀疑人生,上了山以后什么也不想,就想吃碗热的方便面……” 后来一路上韩韵绮说了很多话,崔野起初还应和两声,或是嘲笑她两句,但渐渐地,就没有声音了。 回去的路程远没有来时太平,他们一路上与无数辆军车擦肩而过。 没有人盘查他们了,所有车都在往迦鲁城中狂奔,空气中凝结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只有他们两个人逆流而上。 (因为看到了一条很长的评论,所以高兴地决定加更。说实话这文这么冷,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能顺利写完更完就好,每一个读者都是对我很大的鼓励,爱大家!) (最近po特别不好登,如果没更新那就是作者没爬上来。) 35.藏宝图。 韩韵绮从未像这晚这样疯狂地开过车,沙漠间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伴着老旧越野车的引擎轰鸣声。 中途她甚至把崔野存在后备箱里的一桶汽油搬了下来,顺利地加进了邮箱里,加完以后才觉得手臂酸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才哪里来的力气。 崔野在她加油的过程中醒了一下,对她没什么生气地笑了笑。 韩韵绮也顾不上干净不干净了,随手抽出一条爱马仕的丝巾擦了擦手上的汽油,从手套箱里翻出一听可乐给崔野。 这听可乐还是上次他把她从流沙里捞出来以后给她的,只是她一直没舍得喝。 崔野也学她当时的样子,把铝罐贴在脸上,就这么靠在窗边坚持了一路。 韩韵绮不敢停车,也不觉得困,不觉得累,只知道自己要一个劲地开下去。 满眼的黄沙中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只有脚下的油门是切实存在的。 一路不眠不休,终于在第二天傍晚回到了难民营。 难民营所有人几乎都站在帐篷外面,仰着脸听着营地中间的一台扩音器播放广播的内容。 广播节目讲的是当地语言,韩韵绮自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她看难民们的表情,也猜出了大概。 应该是在说前晚迦鲁城发生爆炸的事情,所有女人的脸上都是一样的不可置信,而所有男人的脸上则都是愤怒与躁动。 韩韵绮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径直把吉普停在了医疗营帐门口,疯狂地喊:“庄景涵!出来救人!” 庄景涵很快从营帐里走出来,上前看了看韩韵绮,和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的崔野。 庄景涵没有问她们去了哪里,没有指责她为什么自己跑出去,只是叫采姆拿来担架,一起把崔野抬了进去。 韩韵绮跟到营帐里面,看着庄景涵剪开崔野肩上的丝巾,检查了伤口,又缝了针。 “没什么大事。”庄景涵最后说,“是贯穿伤,子弹没有留在身体里。他肌肉又厚实,只是皮外伤。只是流血流得吓人了一点。” 韩韵绮如释重负地软倒在地上。 庄景涵仍然没有问她任何问题,只是对她轻声说:“去洗洗,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吧。” 他给她准备了浅浅一盆洗澡水、干净的毛巾和内衣、两条簇新的长袍。 韩韵绮洗完澡出来,他又给她准备了热汤,石子饼则撕成了小块泡在汤里。 韩韵绮在桌边坐下刚喝了一口汤,星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脚底下,拽拽她的长袍衣角,仰脸叫“姐姐”。 韩韵绮把他抱到膝上,一人一口,分完了一大碗汤饼。 入夜后的难民营没有像往常那样陷入寂静,而是充满了各种喧嚣的人声。 门外的巴瓦人都在高声议论着什么,后来采姆找来了一个广播,调到了唯一的英语频道。 节目里说,巴瓦人在迦鲁城的音乐节上发动了恐怖袭击,军方为了镇压巴瓦人,也出动了大量兵力,死亡人数目前达到四百多人。迦利亚总统韦斯特发表讲话,说要与一切恐怖主义斗争到底,“不管恐怖分子是哪个民族,也不管恐怖分子背后站着的是哪个国家”。 韩韵绮一边抱着星星吃完饭,一边漠然地听着。 节目结束时庄景涵进了帐篷。 “崔野是为了进迦鲁城,找他妹妹。”韩韵绮低头舀着汤,对着汤碗问庄景涵,“你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利用他无国界医生的身份,把炸药带进迦鲁城里,甚至还去找崔野帮忙? 庄景涵不回答,甚至没对她这个言之不详的问题提出什么疑义。 他只是在帐篷一角无声地坐下,两个人无声地对峙了很久之后,庄景涵说:“阿韵,下周有离开迦利亚的航班。” 韩韵绮不接话。 崔野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发出一声沙哑的低笑,躺在病床上贫嘴道:“庄医生,请神容易送神难。你看韩小姐是这么好打发的人吗……” 韩韵绮伸长手臂掀开床帘一角,冲崔野喊道:“你闭嘴。好好睡你的。” 崔野当然不会闭嘴,接着说:“韩小姐现在可是手握藏宝图的人了,不知道多少黄金在地下等着她……咳咳……” 回来的路上韩韵绮说了罗伊给她的那个坐标值,但当时崔野昏昏沉沉的,她以为自己只是自言自语,没想到他居然都听见了。 这事她还没跟庄景涵说,也没有跟庄景涵说的打算。 36.电话。 罗伊给她的那个盒子就放在桌子底下,她下意识地把盒子往墙角踢了踢,藏得更深了些。 腿上的星星随着她的动作往下滑了滑,她慌忙一把抱住他的腰,星星却觉得很好玩似的,咯咯直笑。 他并不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依赖地搂住韩韵绮的脖子,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来了还不到一个月,就已经成了这个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 这个事实令她有些开心,有些心酸,也有些压力重重。 她不可能在这里陪他待一辈子的。 崔野的伤没有太大危险,只要静养一阵子就好,他睡在医疗营帐里,韩韵绮等采姆把星星接回去以后,就去庄景涵的帐篷拿东西。 这里本来有叁个无国界医生的,走了两个,只剩庄景涵一个,所以还有两顶帐篷是空的。 她不想再跟庄景涵住一起了。 庄景涵看着她把自己的东西胡乱收拾了一通,在她要离开的时候抓住她说:“阿韵,你听我说几句话好吗?” 韩韵绮别扭地侧过身去,没有说话。 庄景涵离得她很近,微低着头,语气诚恳。 “阿韵,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是你仔细想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不过就是不想让你卷到这里的是是非非里,我们很快就要走了,不可能对这里的任何人负责。” 韩韵绮抬起头来问他:“那炸药是怎么回事?你难道不是杀人凶手吗?或者……你至少也是凶手的帮凶吧?” 庄景涵苦笑笑,“这件事就算我不做,也会有其他人做的。我动过手脚,把很多炸药的雷管都拆掉了,送过去的炸药威力大减,否则你今天听到的就不会是死伤四百多人了,四千人,四万人都有可能。” 韩韵绮抱着手臂,摆出一副十足的抵抗性姿势。 庄景涵还在极有耐心地跟她解释:“十年前的维和,M国加入的晚了,没在迦利亚建国的时候捞到什么好处,现在借着迦利人在这里开矿、挖掘资源的,都是另外几个大国,M国怎么能安心?它支持巴瓦人,就是要挑起迦利亚的内战,把这个国家再一次搞乱、然后好让自己的傀儡上位。哪怕没有爆炸,他们也还有各种各样其他的手段能挑起事端,迦利亚躲不过去的。弱国就是要挨打,这是命。” 韩韵绮冷笑一声,“每个人都会死的,也躲不过去的,那你为什么还要当医生呢?为什么不直接当刽子手?” 庄景涵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片刻后长叹了一口气,说:“阿韵,你可以对我有意见,我无话可说,甚至你以后都不想理我了,也行……但是这里马上就要打仗了,我觉得你还是尽早离开比较好。” 韩韵绮摇头,“不可能,外公的心愿眼看就可以完成了,我绝对不会这个时候走。” “可是你想过没有,就算迦利亚有神殿,可那也不是你的私人财产,你一个外国人,有什么资格把它挖出来,公布于众?你问过迦利亚人民的意见吗?你这样做,跟那些到敦煌盗经书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韩韵绮猛然间被他问倒了。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们先离开这里,你把你找到的线索告诉联合国。”庄景涵劝她,“他们有正式流程,该怎么发掘、该怎么保护,自然都有专业的人士来做。” 韩韵绮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这番话确实是有道理。 她凭什么自说自话地去找这个神殿呢?找不到倒也罢了,真找到了又该怎么办呢? 庄景涵见一下子把她顶住了,立刻乘胜追击:“下周就有离开这里的航班,我跟你一起走。还有叁个月的任期我也不做了,我答应你,我不给任何人当帮凶了,好不好?” 韩韵绮再度抬起头来看看他。 明明是那样熟悉的一张脸,明明是从小就看惯了的温柔眼神,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对她发出诚挚的邀请,可是她现在为什么如此不相信眼前这个人了呢? 韩韵绮一贯不是儿女情长的人,素来拿得起放得下,但她也没想到,二十年青梅竹马的感情,能在短短的个把月时间里完全转为陌生和防备。 最极端的环境,果然能激发人最极端的一面。 庄景涵还要再劝她,医疗营帐里的电话突然响了。 那边只有一台卫星电话,一般只有紧急的事情才会响,庄景涵皱了下眉,飞快地奔过去接电话。 没多久他便又回来了,一脸不可思议地对韩韵绮说:“电话……是找你的。” 37.来不及。 韩韵绮一路小跑过去接了电话。 “Hi,韩小姐。”那头的男声听着有些陌生,韩韵绮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谁。 好在他自我介绍了,“我是罗伊。我只是……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好。” “啊……你……怎么找到我的电话的?” 想找她,就要先打听她晚宴那天是跟谁一起去的,还要在打听到这边的电话,这对于一个整天不见天日的人来说,应当不是易事。 罗伊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那天城里发生了很严重的爆炸,你后来没有受伤吧?” 韩韵绮摇摇头,“没有,不过我的朋友受了点伤,不过也不严重。你……没事就好。” 罗伊并没有打算跟她聊太多,“那好,韩小姐,我们有机会……” 他没有说“有机会”是再见面还是再打电话,声音戛然而止。 “对了罗伊。”韩韵绮却猛然想起来问,“你真的相信让我去找神殿的遗址吗?我是说……我又不是迦利亚人,好像神殿并不应该由我来找。” 罗伊认真思考了几秒,语气还是一贯的无波无澜,“韩小姐,你知道吗,当年瀚金帝国鼎盛的时候,国王一次出巡,就导致了整个大陆黄金贬值,因为他出巡路上赏了太多人太多黄金。据说瀚金帝国有一半金子都跟着历任国王埋进了神殿地下,可想而知,那是多大的一笔财富?现在的迦利亚这么乱,如果神殿里的金子被人发现,不知道会变成怎样。你外公的事情打动了我,我觉得,只有你这种局外人,才是最适合找到神殿的人。” 他说话似乎完全不带感情,但却有种令人不得不信的沉稳。 韩韵绮原本的犹豫被他几句话就说得不知道跑去了那里,鬼使神差地就说:“那好。我尽量……去找找看。” 罗伊再度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又要打仗了。不知道这一次迦利亚还能有多少人口活下来。也许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迦利亚曾经是那么繁盛的一个国家了。” 韩韵绮也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你可以上网吗?” 罗伊没有回答。 “如果你可以上网的话,也许可以把迦利亚的事情发到网上?它几千年前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看过那么多古籍的人,应该最有发言权了吧。 “我……”罗伊破天荒的叹了叹气,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情绪,略带沮丧地说:“我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没有人会相信我。” “用我的账号。”韩韵绮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的粉丝数量还可以的。说不定就有人看,也说不定有人转发。我在好几个社交媒体都有账号,还有,你可以用我的邮箱给我的老师写信,他是教艺术史的,也许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如果真的打仗了……不知道神殿会不会……” 就算她有足够的好运气找到神殿,也不能保证它不在战火中被摧毁。 罗伊还是犹豫,韩韵绮已经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和密码都报了过去。 登陆账号都是同一个她名字的邮箱,密码则是她的生日,她语速很快,因为她相信他听一遍就能记住。 “你为什么……” 罗伊这个问题问到一半,电话就断了。 韩韵绮守在电话边上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他打回来。 不知为什么,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第一次见面时,罗伊被仆人强行抱起来的情形。 他一直被囚禁在那间屋子里,对他来说应当打电话和上网都很艰难。 她猜想他应该不会再打来了。 夜里她没怎么睡好,虽然已经累到不行了,但脑子仍然停不下来,罗伊的声音一直在她脑海中盘旋,平静中又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崔野第二天就从病床上爬起来了,吵吵着要出去找遗址。 韩韵绮不明白他为什么比她自己更起劲,反而有些担心他刚受的伤。 崔野按了按自己缝了针的伤口,满不在乎地说:“这点小伤算什么?不影响开车就行,实在不行,咱俩轮流开呗。” 难民营里人心惶惶,老有人走来走去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崔野凑到韩韵绮耳边说:“这儿不太平,咱们开车出去,带好补给,就甭回来了,露营呗,抓沙鼠烧烤、看星星吹风,多好玩。” 韩韵绮吓了一跳。对她来说,露营只是赶路过程中痛苦的一环,她可不觉得好玩。 “先看看要去哪儿再说。” 韩韵绮先把罗伊给的笔记本打开,给崔野看了那个坐标。 崔野翻出一张地图,对比着坐标在地图上画了个圈。 那个圈就在难民营西北边不远处。 前一阵子两个人漫无目的地找神殿,总是在难民营南边的Wadi附近打转,以为它就在那里,没想到方向是完全反的。 崔野点了点地图说:“这一片全是沙漠,几千年前真能有什么大河流过?” 韩韵绮笃定地点头,“他算得应当不会错。” 崔野再度藐视地切她一声,“你可真容易相信人。” 韩韵绮没有反驳。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么相信罗伊。 “反正本来也没有方向,对了错了,有什么区别?”韩韵绮问崔野。 崔野说不过她,狠狠地把地图折起来说:“你别看这一个坐标,其实范围不小的,就我们两个人,可得找一阵子。” 他看向不知名的远方,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来不来得及在战争正式开始之前找到它。 38.陷落。 韩韵绮到底还是没答应他“露营”的要求。 地图上这个点开车过去往返只要四五个小时,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每天回来比较好。有固定的地方吃饭睡觉,也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也能接到电话——如果还有人打电话给她的话。 她跟崔野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出门,刚要走,就听见有人喊“姐姐”、“姐姐”。 回头一看,星星正沿着帐篷间的沙土小路往她的方向爬过来,瘦瘦小小的身躯,两条腿拖在身后像两条无力的小尾巴。 韩韵绮飞奔过去把他抱起来,星星马上搂紧了她不让她动。 大约是感觉到了庄景涵要走,星星怕她也跟着走,这两天特别黏她。 韩韵绮抱起了星星就有点放不下来,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眼崔野。 崔野简直像会读心术一样,翻翻白眼说:“带他一块出去吧。” 韩韵绮高兴地笑起来,抱着星星小跑去跟采姆打了个招呼。 星星从来没有出过门,更不要说坐越野车了,韩韵绮把他抱在膝盖上,让他把脑袋伸到窗外吹风,看他高兴得像只可爱的小狗,便忍不住揉他的脑袋。 崔野还是一副嫌弃的样子,嘲笑她说:“怎么喜欢这么黑的小孩?” 韩韵绮看在他带伤开车的份上,决定不跟他斗嘴了。 罗伊给的坐标范围内全都是高大的沙丘,放眼望去全都长得一模一样。 崔野不知从哪儿真找来了一个金属探测器,在沙丘上漫无目的地照来照去。 罗伊在笔记本里给韩韵绮画了一张神殿的草图。 如果他的推测没错,神殿应该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 地上的那半是日常祭祀的场所,有着巨大的祭台,和顶天立地的神像雕塑。 而地下的那半,就埋着瀚金帝国的历代帝王,就是韩韵绮听外公说的,死了以后整个人浸入金水,拉出来就是一具黄金木乃伊的那些尸体。 神殿的四面都有大门,每扇大门顶上都有两座雕像守门,雕像全都带着统一的黄金面具。 罗伊将神殿画得极为高大威严,而那些守门的神像虽然体积不大,但神情满是霸道,四只眼睛充满了让人不敢逼视的压迫感。 这一片都是无人区,如果运气好的话,花上一年半载的时间,说不定真的能照出某一个黄金面具来。 纵然是韩韵绮也不得不承认,庄景涵的理智还是有些道理的,他们都不是专业人士,怎么能轻易地找到什么遗址? 连续好几天漫无目的地在沙丘上溜达,韩韵绮其实已经有点心灰意冷了。 但崔野还是很执着,他似乎有种不找到东西就不罢休的顽固劲儿。 韩韵绮每天都带着星星出来,后来怕他无聊,就开始带他玩滑沙。 崔野车上用来卖货的小推车被她卸去了扶手,变成一块带轮子的滑板,她抱着星星走到沙丘顶端,然后两个人坐在滑板上,从沙丘顶端一冲而下,速度快极了。 星星起初害怕,后来已经不让韩韵绮抱着了,偏要自己一个人玩。 沙漠中没有精致的法式大餐,没有每季更新的高定时装,没有衣香鬓影的音乐厅,但有最简单直接的快乐。 韩韵绮时常看着星星从高高的沙丘一滑到底,看他又害怕又高兴,一张小脸上写满从未有过的丰富表情。 有时她甚至会忘记自己在这里的目的,仿佛她只是为了沙漠这个巨大的游乐场来的。 崔野完全没有被肩膀上的伤影响,每天走的路开的车比韩韵绮多得多了。 这天叁个人找到一个形状特别的沙丘,这个沙丘比其他沙丘要高,坡度却比其他沙丘要缓一些。 星星从韩韵绮的怀里挣脱出来,一定要自己爬到沙丘的顶端再滑下来。 韩韵绮只好拎着小推车的车板跟着他,崔野则无奈地在车里喊:“大小姐,你还记得我们是来干嘛的吗?” “只滑一次!”韩韵绮远远喊话。 星星爬到沙丘顶端花了很长时间,拖着无用的腿,动作艰难极了,看着让人心里发毛。 等他好不容易爬上去,崔野已经抽了将近半包烟。 他其实对找神殿什么的,根本也没大多兴趣,只当是开车带一大一小出来玩了。 韩韵绮和星星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全身上下看着毫无共同之处,但聚在一起,却给他带来了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快乐。 纵然外表天差地别,但他们俩一样纯净天真,一样对世界充满了一种无知的信任。 沙丘顶端的两个人在小车板上坐下,韩韵绮远远地朝崔野挥了挥手,一脸亢奋。 崔野认命地掐掉手里的烟,摸出相机,打开摄像模式。 沙丘不高,两个人往下滑的速度也不快,还在高兴地朝镜头比耶。 但忽然之间,小车偏离了本来的方向。 似乎被底下某种力量推了一把,小车猛地一歪,下滑的速度也急剧加快,几乎从沙地上飘起来。 崔野当即抛下相机要冲过去,只见小车载着两个人,一下子陷入了黄沙里,坠入了某个深不见底的洞穴。 崔野第一反应是他们陷入了流沙。 他毫不犹豫地朝着两个人陷落的地方狂奔,但心里已经知道来不及了。 39.神殿。 脚步快得几乎要飘起来,带起了大片沙尘,而崔野的整颗心几乎也要飘起来。 绝望涌上渐渐心头,他突然有点儿奔不动了。 但韩韵绮的声音从沙丘当中的深洞里传来:“崔野!崔野!你快过来!!” 崔野猛然间又充满了力气,一路狂奔过去,趴在洞边往里看。 洞里极黑,他摸出手电四处照了半天,才勉强辨别出周围的环境。 按理说沙丘里是不应该出现这种大洞的,整个洞穴有好几米深,长宽都看不到尽头。顶也太高,看不清,底部则离洞口有一两米深,铺满了厚厚的黄沙。 韩韵绮抱着星星,坐在洞底冲崔野招手。 崔野自然不能这么冲动地跳进去,他喊了两声,确定韩韵绮和星星落在了柔软的沙地上,人都没事,便冲回越野车上找工具。 他把越野车开到沙丘侧面半腰处停稳,从车里翻出一捆绳索,把绳索一头牢牢系在车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上,缓缓从洞口降落到洞穴里。 韩韵绮早已经站起来四处看了一圈,一看崔野进来,就扑过去激动地狂叫:“是神殿!真的是神殿!” 崔野适应了一会儿眼前的黑暗,才发现四面八方都是巨大的人脸。 人脸是石制的,足有一个人的大小,巨大的五官在黑暗中看着极为瘆人。 每个人脸都带着形状奇怪的头冠,高高地耸立在头顶上,有的看起来像是羽毛的形状,有的看起来像是象牙的形状,有的则是兽骨的形状。 而所有的人脸以下都被黄沙掩埋,不知道底下是不是还有巨大的空间。 韩韵绮亢奋地指着他们刚才进来的洞口说:“这里、应该是门的位置、被上次误闯的人打开了……” 她又指了指沙洞底部的一块石板,“那个应该就是门,这么多年过去,早就风化得脆了,我和星星坐着滑板一滑上来,门就被压塌了……不对不对,这应该只是门的一小部分,大部分应该都还在沙丘里埋着。那守护神呢?其他的黄金面具在哪里?” 崔野觉得她叫得自己耳膜都疼,一把捂住了她嘴说:“你安静点儿。” 但韩韵绮根本安静不下来,她挣脱他,飞快地从随身口袋里摸出罗伊画的那张神殿草图,抢过他手中的电筒照着,念念有词道:“守护神应该在大门的顶端,也就是在沙丘顶上。人像应该都是全身的,现在只能看见人像的脑袋,按比例算……也就是说我们底下最少还有十来米的沙子,不对,神殿地下还有地宫,那应该还要再加十几米……那整个沙丘至少应该有叁四十米高吧?你觉得呢?” 崔野看她盯着草图两眼放光的样子,突然一股无名业火就窜了上来,狠狠地说:“我觉得什么?我又不是考古学家。” 韩韵绮对他的情绪无知无觉,又跑回去把星星从地上抱起来,替他拍了拍满身的沙土,高兴地亲了下他的脸颊说:“都是你的功劳!我们费了这么多天劲,谁知道你一下子就撞开了!你真是个小福星!” 崔野就愈发不爱听了。他每天辛辛苦苦做司机,还拿着金属探测仪傻乎乎地到处扫,难道就没有一点功劳吗? 韩韵绮很快又跑回来,把星星放在地上,拽了拽崔野下来时的那根绳子,就要试图往外爬。 看她爬得费劲,崔野忍不住上前把她拽下来,把绳子在她腰上系紧了,自己先沿着绳子爬出去,再从洞口外把她拉出去。 韩韵绮一出去就奔到越野车上去找金属探测仪,回身在神殿顶上的位置一直扫。 崔野回去把星星也抱了上来,就坐在车前看着韩韵绮像动物捕猎一样,亢奋地东探西探。 金属探测仪终于发出了响声,韩韵绮一把把它丢开,跪在地上就开始徒手挖沙子。 崔野看不下去,从越野车后备箱翻出铁锹,大步走过去把韩韵绮推到一边。 他动作并不温柔,但是效率极高,沙子又松软,他没话多长时间就挖了近一米下去,突然听见“铛”的一声。 韩韵绮立刻又扑过来继续徒手挖,底下的石像已经风化多年,她没几下就挖出了一个金灿灿的东西。 黄金面具。 已经有些变形了,但四只眼睛和夸张的五官依旧清晰可辨,跟罗伊给她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这就是折磨了她外公很多年的罪魁祸首。 韩韵绮双手捧起面具,簌簌的黄沙就从她指缝间流过。 她怔怔地盯着被沙尘磨灭了棱角的面具,猛烈翻涌的心绪令她突然脱力,仰面倒在沙地上。 天是那么的蓝,一丝云也没有,她闭上眼睛,心底就像这片云不染的蓝天一样,渐渐变成了一片空白。 崔野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星星也在她身边躺下了,仰面看着同一片蓝天。 “你说……”韩韵绮悄然开口问崔野,“叁千六百年前的人看到的蓝天,跟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样蓝吗?” 崔野摇头,“肯定不一样了。现在的天……多浑浊。” 韩韵绮笑笑。 崔野顺手把那个黄金面具罩在脸上,嘟囔道:“这东西看着可真诡异,一点都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叁千六百年的风和沙,将整片大陆都改变了,所有的传说故事,都已经湮灭在这漫天黄沙里。 而他们手里握着的,是唯一的证据,是唯一把过去和现在连为一体的桥梁。 40.魔鬼。 韩韵绮并没有挖掘整个神殿遗址的打算,这件事太过专业,她不配做。 她只是尽量拍下许多神殿和周围的照片,希望能拿着实实在在的证据,找到专业人士来对整个遗址进行发掘保护。 不敢用闪光灯,她就只能借着洞口射进来的阳光,各种爬高上低地找角度。 神殿里里外外都完全被沙丘包裹,只空出一个一两百平方的洞穴,叁面都是满满当当的沙子,只有一面墙上是巨大人像的头部,但也足够震撼了。 韩韵绮拍照的工夫,崔野就在入口处忙活,没多久竟用沙子堆起了一个斜斜的坡,方便直接进出。 忙到太阳下山,叁个人才匆匆忙忙地开车回去。 路上崔野问韩韵绮:“你如果走了,这个孩子怎么办?” 韩韵绮既然已经找到了遗址所在,接下来就必须赶紧离开迦利亚,才能把神殿的消息带出去。 “他……”韩韵绮抱紧了怀里的星星,没什么底气地回答道:“他妈妈、哥哥都在这里……我……并不是他的什么人。” 星星听懂了她在说什么似的,仰脸甜甜地一笑,叫“姐姐”。 “乖。”她揉揉他的脑袋。 崔野又不甚赞同地摇摇头,“他妈妈和哥哥能对他这么好吗?你又不能对他负责,还让他尝到这样的甜头,他以后回不去了怎么办?” 崔野出馊主意,“咱们别回去了,我直接送你去机场,你带着这个黑小孩就跑,保管他妈没意见。他跟着你,总比在这儿活着好多了。” 韩韵绮没有接话,只是问星星:“晚上我们吃牛排好不好呀?是奖励你的,不许不吃哦。” 星星听不懂,只是对她笑。 崔野又打岔:“韩小姐,说好我给你开车,你就把你配额里的牛排让一点给我的呢?” 韩韵绮翻他白眼,“我那点配额不够你塞牙缝的,你还是别开荤了,不然上了瘾,我怕你回头刹不住。 崔野嘿嘿地笑。 韩韵绮难得地关心他:“你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最近也没好好休息。” 崔野粗枝大叶地摆摆手:“这点伤算什么,就是肉上打了个洞,又没碰到神经,贴个创可贴的事。” 韩韵绮吐吐舌头,这人的生命力太顽强了,中了一枪还能开车,还能挖沙,动作也真的一点儿没受到影响。 黑色的车子在漫天黄沙中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周遭方圆几公里、几十公里都没有其他人,崔野打开越野车的天窗,大声唱起了歌。 他唱得都是不知什么年代的军旅歌曲,土得让韩韵绮笑个不停。 星星也笑个不停,即便是一个小孩子的本能也足以告诉他,他们这天做了非常了不起的事,所以大家都很开心。 下车后韩韵绮照例抱着星星走在前面,还没到医疗营帐,就觉得气氛十分的诡异。 平时从来不到这边来的男人们突然在医疗营帐门口集合,每个人手里还都拿着枪,一副要把整个医疗营帐端了的架势。 “庄景涵!”韩韵绮的好心情瞬间熄灭,下意识地高喊了一声,人群看到她竟自然分开了一条路。 庄景涵好端端地站在医疗营帐门口,韩韵绮匆匆跑过去,才看见采姆躺在地上。 她黝黑矮胖的身躯仿佛变成了一滩巨大的烂泥,纹丝不动地横在医疗营帐的门口,而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小缝,露出一线眼白,她脑后则淌了一地的鲜血,半个身体都没在红色的血液里。 采姆死了。 韩韵绮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 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旁边已经有一个巴瓦族的男人一把将她怀里的星星抢了过去,高高举起来,亢奋地对着人群说什么。 星星一开始看见采姆的样子也没有反应过来,这时猛然被拎到了空中,顿时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庄景涵眼明手快,一把将韩韵绮楼住护在身后,低声说:“他们是来找星星的。” “他们找星星做什……” 韩韵绮还没有问完,就已经看见他们要做什么了。 几个巴瓦族的男人上前,抽出自己随身的佩刀,一人一刀,横七竖八地插进星星的胸口。 小小的人没有来得及反抗,没有来得及挣扎,只来得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的几把长刀,接着就跟他妈妈一样,软成一滩烂泥,停止了呼吸 。 鲜血沿着长刀滚滚而下,巴瓦男人们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和笑声,纷纷把手里的枪扔到空中弹冠相庆,仿佛他们杀死的当真是一个魔鬼。 韩韵绮完全看得呆了。 别说是她呆了,连站在人群外围的崔野都呆了。 巴瓦男人们喝彩吆喝完了,便勾肩搭背地要走。 韩韵绮下意识地要叫住他们,却被庄景涵一把捂住了嘴,死死地搂在怀里。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星星被人像破布娃娃一样扔在地上,溅起小小的一团风尘。 小男孩的脸上仍然带着不可思议的懵懂,似乎连自己是为什么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等巴瓦男人们走远了,庄景涵才缓缓松开韩韵绮。 韩韵绮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渐渐软在地上。 这时她才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那是采姆和星星流了一地的鲜血。 整片沙地都被染成了红色,被夕阳一照,愈发鲜艳得刺目。 难民营里其他所有妇女小孩全部躲在自己的帐篷里,没有一个露头的,一大一小的两具尸体边上,只有崔野、庄景涵和韩韵绮叁个毫不相关的人。 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尸体,看着鲜血从不断翻涌,到慢慢变成一条细流。 一只嗅到了气味的沙鼠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大着胆子往星星的手边凑,试探着要去啃他的手指头。 韩韵绮毛骨悚然——不过是半个小时之前,这双黑黑的小手还搂着她的脖子,依赖又亲昵。 41.你走吗? 崔野最先反应过来,一脚踹起碎沙,把来偷吃的沙鼠赶走了。 他接着就默默地进了医疗营帐,翻了半天找到裹尸袋,先把星星装了进去。 装采姆的时候他一个人搬不动,庄景涵于是上前帮他,两个人把采姆的尸体装进了裹尸袋。 韩韵绮突然开口问:“就这样算了吗?” 就这样让母子俩不明不白地死掉吗?然后再找个角落里悄悄地埋掉? 庄景涵和崔野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回答她的是对面巴瓦男人帐篷里传来的一阵阵笑声,那是庆祝派对的声音。 庄景涵艰难地说:“他们准备要去找迦利人报仇了,杀了魔鬼……是要祭旗的。” 韩韵绮勾起嘴唇笑了一下,笑容还没落下,她却突然忍不住想吐。 杀人变成了一种庆祝仪式,她生平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恶心过。 胃里是空的,并没有什么可以吐出来的东西,她只是干呕了很久。 两个男人面色凝重,一下子生出了从未有过的默契,不声不响地将两具尸体抬到了难民营最边上的一个角落里,崔野把车上的铁锹拿了来,两个人就开始挖坑。 人死了就得埋起来,在这里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挖了没两锹,另一个身影悄然从边上摸过来,站在崔野背后看了一会儿。 韩韵绮离得有点远了,定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那个身影是星星的哥哥鲁纳。 这一阵子不见,鲁纳又长高了。 崔野将手里的铁锹递给鲁纳,他就面无表情地接过来,机械性地接着往下挖。 鲁纳的动作僵硬而快速,仿佛是因为男人们杀他家人的时候他无法阻止,就只能靠这种方式来弥补。 韩韵绮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无力到站都站不起来,只能无知无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种灵魂脱离了身体的感觉又来了,她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任何一种情绪。 沙地松软,但是要挖一个能埋人的坑,还是需要很久。 崔野和庄景涵都停了手,站在旁边看着鲁纳一个人挖。 挖沙的声音单调极了,轻轻的噗一下,然后沙土被扬到一边,轻轻落下,发出微弱的簌簌声,仿佛连沙子都压抑着不敢出声。 月亮缓缓升起,是一个弯弯的小月牙,被满天的繁星衬得暗淡无光。 坑挖好了,叁个男人把两具尸体放了进去,用沙土重新盖上。 没有仪式,没有人哭,甚至没人说话,两条生命就这么消失了。 埋好了尸体后,鲁纳放下铁锹就走了。 庄景涵走过来对韩韵绮说:“阿韵,叁天后我就走了。你跟我一起。” 他的语气不容反驳,韩韵绮抬起头来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一个人默默地往外走。 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知道她不想在留在原地,留在那一大一小两个新坟边上。 路过巴瓦人帐篷的时候,她听见里面巴瓦小孩的说话声,还有妇女们训斥小孩的声音,一切都跟往常毫无二致。 庄景涵狂奔上来拽住她,劝道:“阿韵,现在内战一触即发,马上就会断航,到时候想走都走不掉了。叁天后的航班已经是我千辛万苦找到的,定了两个舱位……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韩韵绮恍惚地看看他,轻声说:“你不相信的瀚金帝国,我找到了……不是,是星星找到的……”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庄景涵急切地打断她,“这跟你我都没有关系,赶紧离开这里才是正事。” “你的任期还有叁个月,如果这时候离开了,不是就没有人给这些难民治病了吗?” 庄景涵慌不择言,“都什么时候了!要打仗了,我怎么留在这里?” “打仗难道不是更需要医生吗?” “他们需不需要我不管,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也不想让你死在这里!” 韩韵绮笑笑,抬头问:“如果我说不走,你会留下来陪我吗?” 庄景涵沉默了。 韩韵绮知道他的答案。 没有人会为了她牺牲自己,即便是庄景涵也不会。 不,应该说,庄景涵尤其不会。 她推开庄景涵,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韩韵绮很快出了难民营的区域,在黑沉下来的夜里孑孓独行。 风声划过她的耳畔,细沙摩挲她的脚踝。 她并没有能走出去多久,没一会儿就听见后面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 崔野开着车头大灯,照得她眼晕。 他探出头来,对她吹了声口哨说:“上车。你的行李都给你拿来了。” 韩韵绮毫不犹豫地开门上车。 “要去哪儿?”崔野问。 韩韵绮只是摇头。 带她离开这里就行,逃开这一切就行。 崔野没有悬念地开车回到了神殿遗址。 车灯猛烈的照耀下,星星下午坐滑板车滑沙的痕迹还清晰可辨。 韩韵绮浑浑噩噩地开门下车,重新躺到沙丘上她下午躺过的地方。 崔野也跟着下车躺在她身边。 两个人中间已经少了一个人。 韩韵绮渐渐被这个事实击中,仿佛有一把细薄冰冷的利刃,一寸寸地插入她的胸口。 她终于忍不住开始默默流泪。 天色极暗,崔野感觉到她哭了,犹豫了半天,才僵硬地侧转过身,动作极不熟练地把胳膊环到她肩膀上。 他胳膊的位置不上不下的,像是早忘记了该怎么拥抱人。 韩韵绮侧转过身,丢给他一个背影。 “那个小孩的事……不怪你……”崔野生涩地劝她。 韩韵绮说不出话,眼泪汹涌而至。 崔野在她因为哭泣的颤抖中找到了感觉,整个人缓缓地贴过来,从背后把她稳稳地圈住。 男人的体温炙热,在渐渐转凉的夜里仿佛是无声的安慰。 两个人都一动不动,除了韩韵绮偶然的抽泣以外,天地间静得能听见两颗心跳的声音。 周围的沙漠无边无际,韩韵绮觉得自己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落入这片沙漠中,除了消融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 42.枪声。 夜里,崔野从后备箱变出一顶帐篷来,叁下五除二地就扎好了,让韩韵绮睡进去。 帐篷太小,他只能睡到车上。 他的车像哆啦A梦的口袋似的,还变出了地毯、睡袋、风灯、便携炉灶等等露营设备。 临睡前他给韩韵绮烧了杯热水,让她带进帐篷里。 沙漠里太干了,韩韵绮到了这边就养成了每晚要爬起来喝两叁次水的毛病,不过崔野是怎么知道的呢? 韩韵绮红肿着两只眼睛问:“那听可乐呢?” 崔野直摆手,“不给你不给你,没到生死关头,喝什么可乐。” 心情压抑的韩韵绮竟被他的抠门逗笑了一瞬,叹着气独自进了帐篷。 崔野在外头小声的唱起了歌。 起初是一些韩韵绮听不懂的朝鲜语民歌,然后就又是特别土的军旅歌曲,每年要在春晚上大联唱的那种。 熟悉的歌声令她安心,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满心的悲哀渐渐睡了。 睡梦中崔野的歌声一直没有停,平时那样粗枝大叶的男人,唱起歌来却分外的低沉温柔。 第二天早晨的早饭是崔野煮的麦片粥。 他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午餐肉,煮进淡而无味的燕麦里,再加上盐和胡椒,居然还挺好吃的。 两个人没刷牙没洗脸,一人拿着个搪瓷杯吃早饭,吃到一半时崔野突然腼腆着问:“那个……叁天以后,你走吗?” 韩韵绮垂头思考了一下。 理智告诉她,庄景涵确实没错,现在不走,接下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了。 那些巴瓦人已经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背后势力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很快这个国家就会再度陷入枪林弹雨之中。 现在神殿的位置也找到了,她确实没有什么必要留在这里。 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崔野道:“你呢?你怎么走?” 崔野拿着勺子,无声地捣了两下燕麦粥。 崔野一个在这里游荡的黑户,很可能搞不到离开迦利亚的机票。 倒是可以去求庄景涵,但韩韵绮几乎可以肯定,庄景涵是不会帮崔野的。 崔野笑笑:“走什么走,还没找到妹妹呢。” 韩韵绮不说话了,一边拿勺子刮着燕麦粥,一边纠结要不要把关于威廉的流言告诉他。 “你还是走吧。”崔野低头说,“夏天到了,会热得要命,四五十度都是随随便便的事,你这种小公主可受不了。” 他避重就轻,把气温说成是最致命的因素。 韩韵绮来的时候还是春天,早晚温差大,最近已经明显感觉到白天的太阳更毒辣了,夜里也不再那么凉意袭人。 “开车的话,能一路开到邻国吗?”韩韵绮问,“你可以开车走?” “本来应该可以,大不了出境的时候花点钱,不过现在……国境线恐怕封了。” 一切现实因素都在告诉韩韵绮,她必须赶紧回难民营,搭上庄景涵这最后一班离开迦利亚的飞机。 但她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愿意。 就像当初一厢情愿地非要来迦利亚一样,她心里有一根反骨,总想要跟这个世界对着干。 两个人不出声地吃完了剩下的早饭,韩韵绮心里乱得很,走上沙丘,站在昨天那个洞口往里看了看。 此刻站在这里,她仍然有种浓烈的不真实感。 一直以来,迦利亚这个地方都被当作文明的荒漠,所以才没有人相信她外公。 她证明了外公的执念,可是这一切,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 外公不会死而复生,这个国家也不会因此而变得更好。 一切都是徒劳的。 太阳很快将沙丘烤得炙热,韩韵绮不得不跳进洞穴里躲开阳光。 没一会儿崔野也进来了,两个人就并肩坐在沙地上,仰头看着巨型雕塑的人脸。 二十四小时前韩韵绮看着这些人脸时,还是满心的雀跃亢奋,二十四小时后,她的心情却变得异常复杂。 “昨天真听你的就好了——开车直接去机场,我带着星星跑路。” 洞穴里太过空旷,显得韩韵绮的声音十分稀薄。 崔野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伸手搂住她,韩韵绮就顺势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这种感觉很奇怪。 韩韵绮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异性朋友”,也从来没有体会过此刻这种靠在一个男人肩上,却没有半点暧昧的状态。 就好像她靠着的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甚至荷尔蒙爆棚的男人,而是一棵踏实的,可靠的大树。 本来相当讨人嫌的崔野是什么时候在她心里变成了这样一个形象的呢? 她完全回想不起来。 洞里阴凉,没有沙漠中那种可以将人烤化的烈日,异常舒适。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无声地依偎在一起,周围没有任何声音,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停止了。 崔野的手在她肩侧停留了十几秒后,开始缓缓往下移。 韩韵绮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的手快到她腰了,她才一个激灵地坐直了。 崔野有些尴尬地收回手。 男人手掌的炽热手感还在身侧徘徊,韩韵绮慌张地咽了下口水,胡乱找话题说:“讲讲你……当年打仗的事吧。” 崔野下意识地抹了把脸,似乎要抹掉自己尴尬的情绪,轻咳了一下,才声音低哑地说:“没、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呢?当年维和部队是负责镇压巴瓦人的?不是听说巴瓦人都很能打吗,你有遇到过吗?” 崔野想了想,正经回答说:“还真有。” 他坐直了,摆出一副讲故事的样子,却没敢直视她,只对着地面说:“当年我跟几个兄弟接到命令去追一个巴瓦人的游击小队,那帮子巴瓦人,太能跑了,一直往地势最复杂的戈壁里逃,他们骑骆驼,我们也只能骑骆驼,前后就差那么几百米,就死活都追不上,追到最后,谁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弹尽粮绝,水都喝完了。” “后来呢?”韩韵绮抱着膝盖认真听。 “后来我琢磨这样不是办法,就想了个招,让大家纷纷假装掉队,就留我一个人还在继续追,追到巴瓦人的视线范围内只有我一个人以后,我就假装晒晕了,从骆驼上摔下来。” “为什么?” 崔野摆摆手让她不要打岔,“我们的武器先进,巴瓦人一直眼红,他们看我倒了没一会儿,就想过来捡我身上的装备。他们各个都拿着大砍刀,我躺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那个上来捡枪的是他们的头儿,挺精的,先把我的枪踩在脚下,才弯腰解枪带。” 他讲得非常轻描淡写,但韩韵绮还是捏紧了拳头。 “就在他弯腰的那一瞬间,我一个暴起,两手一拧,就把他脖子拧断了。然后再跳起来捡起枪一通扫射,剩下几个巴瓦人就死光了。” 他说完就耸了耸肩,好像只是做了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韩韵绮听呆了,一直都没说话,崔野也没有说话,只是随手抠着地上的沙。 两人之间又恢复了宁静,直到洞外传来一连串激烈的枪声,猛然打碎了这片宁静。 43.放开他。 崔野马上警惕地捂住韩韵绮的嘴,生怕她惊呼出声。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朝洞口比划了一下,接着就一前一后,悄然沿着沙坡爬上去,趴在洞口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了看。 来了叁辆越野车,从第一辆车上先下来了几个人,各个端着冲锋枪,警觉地走到崔野的车边上观察了一会儿。 刚才鸣枪示警的应该就是他们。 接着第二辆车上又下来几个人,领头那个昂首看了看沙丘上的脚印,对着韩韵绮和崔野所在的半山腰处喊道:“韩小姐,我知道你在这里。” 来的人是威廉·韦斯特。 帐篷没收、车门没关,甚至昨晚开过来的车辙都还清晰可辨,躲是躲不过去的。 “是韦斯特总统的儿子。”韩韵绮小声跟崔野说。 崔野点点头,把韩韵绮往洞里推了推,示意她不要出来,自己则大摇大摆地从洞口走出去,举起双手,一脸无辜地用蹩脚的英文问:“你好,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韩韵绮小心翼翼地趴低了些,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看着外面。 威廉抬着头笑了笑,客气道:“早上好,我是来找韩小姐的。请问您是……我记得韩小姐的男朋友好像另有其人?” 崔野脸色沉了沉,装作听不懂似的问:“什么韩小姐?你说谁?” 威廉还是笑,“看来我的吸引力不够呢。” 他回头对手下歪了歪头,马上有人拉开越野车的后备箱,从里面拖出来一个满身血迹的人来。 “罗伊!”看清那个人的一瞬间,韩韵绮立刻爬起来,从洞口冲了出去。 没等崔野拦住她,她已经一路狂奔到了沙丘底部。 罗伊全身都是一道道又长又粗的血痕,原本白色的长袍已经画上了许多红色的大叉,被血液浸透,黏在了身上。 但他还有意识,趴在地上艰难地支起上半身,对她用力摇头,让她不要过来。 可是她已经飞奔了过去,最后几步脚下一滑,径直跪在他面前的沙地上。 “你……”韩韵绮想扶他起来都无从下手,威廉则大步走过来,一脚踩住罗伊的腰。 罗伊毫无反抗能力,整个人都被踩得往沙里陷了陷。 威廉还是一脸的笑,低头对韩韵绮说:“韩小姐,辛苦你了。居然被人骗到这种地方,来找什么神殿……” 威廉抬头看了看韩韵绮刚才出来的洞口,侧头示意几个手下上去看看。 “你放开他。”韩韵绮抬头瞪着威廉,咬牙切齿地说。 “我……我没事。”罗伊气若游丝地摇了下头,艰难地对她伸出手。 韩韵绮慌忙先握住他的手。 酷热的沙漠阳光下,那只手却冰冷极了,似乎已经没有多少生命力。 她顾不上体力上的差异,马上努力用另一只手去推威廉的腿,想把他推下去。 可她的力气在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面前就是蜉蝣撼树,威廉的腿只动了动,反而牵动了脚下罗伊的伤口,令他的脸骤然扭曲。 他身上的伤看着都是鞭痕,那张英俊无比的脸倒还完好无损,只是双唇褪尽了血色,干枯开裂。 威廉弯下腰来,还是语气温和地说:“韩小姐为了我们迦利亚的事情,真是费了不少心。这种事情,其实交给我们来做就好了,怎么能劳驾你来操心呢?” 他的人面兽心令韩韵绮不寒而栗,她用力握紧了罗伊的手,眼里蓄起泪水,抬头看了崔野一眼。 崔野远远地抱着手臂,打量着威廉和他的几个跟班,神情冷冷的,像是审度了一番形式以后,打算只做壁上观。 被威廉派去洞口探查的两个人进了洞穴,片刻后又匆匆上来,对威廉用力招手。 威廉马上抬起踩着罗伊的脚,在沙地上蹭了两下鞋底,快步往沙丘上方走去。 罗伊浑身都是伤地趴在滚烫的沙上,想必很痛苦,韩韵绮甚至都不敢动他,可他完全不觉得痛似的,只是努力抬起头来,紧张地对韩韵绮解释道:“……坐标,我没有告诉威廉,他……他那天听见我给你打电话……要去找你……我们在去难民营的路上看到了你们的车印,就跟过来……” 他身上这些伤,想必都是威廉严刑拷打留下的。 威廉逼问他神殿的方位不成,就转而打算到难民营找到韩韵绮逼问,还要把受伤的罗伊带在身边,好威胁韩韵绮。 罗伊说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韩韵绮匆忙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哽咽着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告诉他的。” 崔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沉着脸递给韩韵绮一个军用水壶,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给罗伊喂点儿水。 韩韵绮接过水壶,却不知道该怎么给趴着的人喂水,笨手笨脚地比划了两下,始终不得其法。 崔野无奈地蹲下来,动作麻利地把罗伊翻了个身,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边给他喂水,一边对韩韵绮小声说:“你可不要跟这帮人犟,神殿就交给他们,让他们想干嘛干嘛,这他妈又不是你的祖国大地,你别在这儿保护文物,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 罗伊无力地倚在崔野的怀里喝了两口水,凌乱的头发乱糟糟的挡住半边脸,那双湛蓝清澈的眼睛则透过发间,一直盯着韩韵绮看,听了崔野的话便跟着点了下头,又朝崔野的吉普深深地看了一眼。 韩韵绮看懂了他的眼神。 他是让她别管他,也别管这个神殿,找机会跟崔野赶紧跑。 韩韵绮凑近了些,用只有他们叁个人能听懂的中文、和只有他们叁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小声问罗伊:“威廉以前是不是有一个亚裔的性奴?被他折磨至死的?” 这时候再不问,或许崔野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了。 罗伊用“你怎么知道”的眼神好奇地看了下她,又无声地点点头。 “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韩韵绮又问。 罗伊的眼中带上了一丝茫然,似乎不理解她为什么这时候要问这个问题,但还是极力攒了一口气,小声地说:“威廉……叫她……Lily(莉莉)……” 韩韵绮把目光转向崔野。 崔野跟她对视了一眼,渐渐明白了过来,眼神猛地燃烧起来。 韩韵绮悄然按了按他胳膊,让他稍安勿躁,压低了声音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我落到威廉手上。” 她殷切地看着崔野,崔野没有说话,只是绷紧了下颌,用力地咬紧牙关。 威廉的一个手下走过来,手里端着枪,对他们叁人晃了晃,威胁他们不要再偷偷交流。 叁个人只好默然不语。 韩韵绮先看了看崔野,只见他的眼神中的怒火渐渐熄了下来,转为极为恐怖的阴鸷。 而罗伊则一直努力睁着眼睛看她,眼神中带着几分平静的温情,似乎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她,仍然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威廉很快去而复返,高兴地搓着手,用迦利语指挥手下。 威廉一共带来了七八个人,看他的手势,应该是要让人立刻开始挖掘现场。 44.抢女人。 威廉安排完了,就往韩韵绮他们叁个人的位置走。 韩韵绮蹭地站起来质问威廉:“你们要做什么?” 威廉还是笑得很客气:“韩小姐,你为我们迦利人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接下来的工作,当然不能再麻烦你了。我们会好好挖掘保护这个神殿的。” “你带的这些人又不是搞考古的,什么挖掘保护,不就是想把里面的金子挖出来换钱吗?”韩韵绮义愤填膺地跟他吵。 威廉自说自话,还上前一步想跟韩韵绮握手:“我真的是要好好感谢你,韩小姐。这里条件恶劣,我派人送你去迦鲁城,好吗?” 他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韩韵绮,韩韵绮别扭的要命,扭开身子躲过他的手,“谁要跟你去迦鲁城!”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崔野将怀里的罗伊放在地上,站到韩韵绮和威廉中间,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去不去迦鲁城晚点再说。韦斯特先生,你想马上当总统吗?” 崔野一起身,威廉的手下便立刻全部端起枪来,高度戒备地对准他。 崔野跟没看见这些枪口似的,漫不经心地拍着身上的沙子说:“迦鲁城的爆炸,我知道是谁挑起、谁送的炸药,抓住背后的坏人,你就是迦利亚的英雄。” 他说的是英文,用词简单,语法也支离破碎,语气霸道而直接。 威廉揣摩了一番他的话,默不作声。 崔野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坏人背后是一些很坏的国家,他们希望迦利亚大乱,希望这整个地区大乱,抓住他们,你不只是迦利亚的英雄,还是国际社会的英雄。” 威廉“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问:“那你要什么?” 崔野笑了,“我当然是要钱。迦利亚有矿,总统会很有钱。” 威廉也跟着笑了。 他长得也不难看,举手投足颇有贵族气息,但笑起来时嘴唇上扬的弧线过分刻意,神情像条虚伪的毒蛇。 崔野随意地指了指身后的神殿,“这东西不会跑。但那个人要从迦利亚逃走,必须赶紧抓住他。” 威廉思考了片刻问崔野:“你说的人在哪里?” 崔野当然不肯说:“不能告诉你,只能带你们去。” 他状似无意地看了韩韵绮一眼,暗示她不要出声,静观其变。 威廉倒也当机立断,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七八个人和精良武器,也不担心崔野耍花枪,扬眉说:“行,如果找不到,你自然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崔野朝韩韵绮努了努嘴,“女人我不跟你抢,你总归没损失的。” 威廉哈哈大笑,走上来搂住崔野的肩膀说:“你很直接,我喜欢你。” 崔野自然而然地跟威廉勾肩搭背起来。 威廉很快安排人重新上车出发,韩韵绮不知道崔野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相信他确实是有计划的,忍气吞声地听威廉安排,别扭地跟威廉上了同一辆车。 大家都上车以后韩韵绮才发现没有人管罗伊,他还被扔在沙丘脚下,自生自灭。 “迦利亚的古籍只有他能看懂,神殿的结构也只有他最清楚。”韩韵绮指指窗外的罗伊,冷着脸对威廉说:“如果他死了,你想挖金子都没有那么容易。” 威廉眯了眯眼睛,随即对手下打了个响指,指了指罗伊。 他的手下粗暴地把罗伊从地上拖起来,重新塞回一辆车的后备箱里,就像塞一件不值钱的行李。 韩韵绮火冒叁丈,但还是硬忍了下来。 至少罗伊的命暂时是保住了。 崔野开着他的越野车带路,车队很快离开了神殿的位置。 很明显,他们在往难民营的位置开。 冷静下来后,韩韵绮渐渐明白了崔野的计划。 他是要把威廉一行人带到难民营的巴瓦人面前,借巴瓦人的刀,杀了威廉他们。 崔野说的“坏人”,应该是指庄景涵。 她不清楚他到底是拿庄景涵做个诱饵,还是趁机要把庄景涵也除掉。 但无论如何,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就在眼前。 脊背上渐渐泛起冷汗,韩韵绮听见威廉问她:“韩小姐,难民营的情况怎么样?那些巴瓦人,每天都做什么?” 韩韵绮马上开始撒谎:“他们能做什么?每天饭都吃不饱,路都没力气走。” “M国的军队呢?他们又在做什么?” “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韩韵绮耸耸肩,“我就来的那天看到过几个人在打牌,后来就不知所踪了,估计是看这里没事,又无聊,全跑了吧。” 威廉点点头,用迦利语把韩韵绮的答案傲慢地转述给他的手下们听,车里爆发出一阵嗤笑声。 但威廉也不傻,笑了两下就让手下们收整武器,警惕地开着车窗,将枪口对着窗外,准备随时应付可能发生的变数。 韩韵绮心里仍然在激烈地打鼓,盯着前方崔野的车不敢错眼。 她想起了崔野跟她讲的故事,想起了他是怎么装死摔下骆驼,一个人杀了一队巴瓦人的。 车队在起伏的黄沙中前行,远远地看见难民营连绵的帐篷时,韩韵绮不自觉的握紧了拳。 难民营依旧跟她第一次所见那样,像是一潭死水。 忽然,从这滩死水的边缘,开出了两辆卡车。 韩韵绮立刻认出那是夜里将巴瓦男人拉出去训练的卡车。 威廉警惕地命人就地停车,同时条件反射似的一把伸出手来,掐住了韩韵绮的后颈。 “韩小姐。”他蛇般寒凉的气息贴过来,“我是很喜欢你的。但……如果你的朋友耍我的话,我就顾不上喜欢了。” 韩韵绮遍体生寒,一动都不敢动。 崔野还在开车前行,眼看就要跟那两辆卡车擦肩而过。 45.复仇。 电光石火间,巨变徒生。 崔野的越野车里传来两声枪响,接着驾驶室门便被推开,崔野从车上直接滚了下来。 失去控制的越野车则径直朝前方的卡车冲过去,两辆卡车为了躲闪,急忙刹车,轮胎发出摩擦沙面的巨大声响。 崔野往路边滚了两圈便躺在那儿一动不动,韩韵绮的心脏顿时跳到了嗓子眼。 难道崔野是被威廉的手下杀了推下车的? 场面一时凝结了,卡车、越野车,和所有车上的人都静止不动。 就在韩韵绮急切地直起身子想往车外看时,突然听见啪啪啪啪几声枪响。 她和威廉坐的这辆车猛得往左侧一斜,威廉慌忙猛拍司机的后座,大喊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远处的崔野仍躺在地上,半欠起身,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手枪。 枪口冒着微微的白烟,刚才应该是崔野放的冷枪,把威廉的车胎打爆了。 司机想要推门下车检查,威廉马上嘶吼着喝住他:“不要动!” 威廉带的另外两辆车也被打爆了胎,就在叁辆车里的人反应过来之前,前方的大卡车上已经伸出了几个巴瓦人的脑袋。 崔野还躺在地上,指着威廉的车队高喊:“迦利人!迦利人!” 巴瓦男人认得他,自然全无怀疑,纷纷抄起枪来,对着威廉的车队就是一阵毫无章法的横扫。 巴瓦人多,枪声仿如过年的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原本嚣张的威廉吓得立刻蹲到座位前面,战战发抖着不断重复:“我的车防弹,我的车防弹……” 韩韵绮则已经吓傻了,愣愣地坐在座位上,眼睁睁地看着枪林弹雨直扑而来。 就在这漫天飞舞的子弹中,崔野站起了身。 他就这样毫无惧色地背对着无数子弹,往韩韵绮这边走,步伐极大,也极为坚定。 这人就是个疯子。 韩韵绮停滞的大脑感叹道。 疯子崔野大步走到威廉的车边上,一把拉开车门,将韩韵绮从车里拽出来,拖到车子后方趴下。 他脸上一点异样都没有,甚至还有余裕伸手捂住韩韵绮的两只耳朵,挑眉冲她“嘘”了一下。 猛烈的枪声经久不衰,似乎是巴瓦人常年积累的怨气在喷射而出。 韩韵绮耳鼓嗡嗡作响,在枪声渐渐停歇后许久才勉强坐了起来,小心地探头出去往前看。 卡车上有巴瓦人跳下来,依次拉开这边的几辆车门检查。 前两辆车上的人都已经死光了,检查到威廉这辆车时,司机一侧的门刚被拉开,一串子弹便从车里飞射而出。 威廉的司机负隅顽抗,来检查的巴瓦人中了他的冷枪瞬间倒地,马上就有另外的巴瓦人端着枪上前,前赴后继的,根本不怕死。 崔野则站起身来,对走过来的巴瓦人摆摆手,自己从后方上前,一枪就爆了司机的头。 车上只剩威廉一个人了,崔野不慌不忙地拉开后门,居高临下地看着缩成一团的威廉。 威廉蹲在地上捂着耳朵,根本不敢抬头。 崔野一只手便将他从车里拽了出来,一脚踹翻在沙地上。 崔野从怀里掏出那张珍藏了十年的照片,弯腰怼到威廉面前问:“认识吗?这个女人。” 威廉眼神一变,接着就矢口否认,“不认识!不认识!” 可刚才那一瞬间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崔野斜唇一笑,脸上的疤痕带着血,无比狰狞。 他对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巴瓦人比了比手势,要来了一把冲锋枪。 他接过枪来,却并没有开枪的意思,而是掉转枪身,用厚重的枪托一下子撞向威廉的脸。 威廉发出一声惨叫,伸手捂住眼睛。 崔野半跪在沙地上,极有节奏的用枪托一下又一下地砸着威廉的脸,像是在舂他们朝鲜族有名的打糕。 威廉先是不断哀嚎,接着便没了声音,脑袋上的血滚滚往外流淌,中间混着青白色的脑浆。 等崔野终于收手时,威廉的头已经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碎肉。 崔野不紧不慢地用威廉身上的衣服擦了擦枪托,把枪还给巴瓦人,自己用手抹了抹溅了满脸的血,扭头对韩韵绮一笑说:“这下你不用担心落到他手上了。” 韩韵绮看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巴瓦人开始翻检威廉车上的东西,找出他的证件,发现他是总统儿子时,先是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接着就爆发出欢呼声和笑声,上前跟崔野热情拥抱。 崔野像没事人一样,跟他们寒暄客套,互相夸奖。 即便明知道崔野杀的是个变态,但再一次看着一个生命死在自己眼前,韩韵绮还是浑身一阵阵地冒着冷汗。 巴瓦人准备开威廉车的后备箱,韩韵绮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罗伊还在里面,如果被巴瓦人看见,估计也是乱枪打死的结果。 她飞扑过去趴在后备箱上,不让巴瓦人动。 崔野愣了一下也反应过来,上前跟巴瓦人谈判。 不知他说了什么,巴瓦人哈哈大笑。 大约是要巴瓦人把后备箱里的战利品留给他吧。 巴瓦人很快整装上路,威廉和几个迦利人的尸体就扔在路边,没人管没人问。 等巴瓦人的卡车开远了,韩韵绮才匆忙打开威廉的后备箱。 “Roy……Roy……”罗伊早已经昏迷过去,她一边弯腰拍着罗伊的脸,一边紧张地叫他名字。 46.跟我走。 罗伊许久后才勉强睁了睁眼,却没有力气出声,只是吃力地掀了掀眼皮看了她一眼,接着就筋疲力竭地重新闭上眼睛。 崔野走过来把韩韵绮推到一边,将罗伊从后备箱里抱出来,转移到了自己车上。 罗伊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结痂,好多处伤口深的地方,衣服都已经嵌进了肉里。 崔野开车,韩韵绮就坐在后座上搂着奄奄一息的罗伊。 他整个人软成一团棉花,止不住地要从座位上滑下去,她不得不扶他半躺下来,用手紧紧搂着他的腰。 颠簸中他醒了一瞬,抬眼看看她,忽然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你找到它了。” 因为她找到了神殿,证明了他的推算,所以他很高兴。 韩韵绮带着泪对他笑笑,点头说:“是,你是对的,一直都是对的。” 没一会儿,车便开到了难民营。 崔野过来把罗伊抱下车,警惕地跟韩韵绮说:“拿条毯子,把他脸挡住,别让人看见他是迦利人。” 男人们都开拔出发要去打仗了,但难民营里还留了半大的巴瓦少年和妇孺们。 难民营因为男人的离去好像变得有活力了一些。 虽然原本男人们和女人们是分开住的,即便是一家人也都古怪地不住在一起,女人们白天会去给男人们送饭打扫,晚上再回来,但男人们似乎对女人们有种无形的压制,令她们不敢大声说话,不敢随意出门。 而现在男人们走了,在帐篷之间串门穿梭的女人似乎多了起来,见到崔野还跟他打招呼。 崔野目不斜视,径直抱着罗伊进了医疗营帐。 庄景涵正拖着两个行李箱准备出门。 他看见韩韵绮马上眼睛一亮,丢下行李箱过来拉住韩韵绮的手:“阿韵,你回来了?太好了,跟我走,我们去赶航班离开这里。马上就要打仗了,巴瓦人已经出发了……” 韩韵绮静静地推开他的手,漠然地摇了摇头。 庄景涵回头看了看崔野和他身上染血的衣服,警惕地指了下崔野抱着的罗伊问:“这是谁?” 医疗营帐已经被收拾过了,大部分器械和药物都不知所踪,应该都被庄景涵打包装箱了,崔野把罗伊放在仅剩的一张病床上,抬头问庄景涵:“庄医生,现在你还治病救人吗?” 庄景涵看了眼罗伊,并没有要打探下去的意思,对他半点兴趣都没有,也不打算“治病救人”,只再度问韩韵绮:“阿韵,跟我走好不好?这里的事不用管了,我们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韩韵绮抬头对他笑了笑,轻声说:“你走吧,再见了,庄医生。” 她说着就推开他,四下看了看,打开药柜找出酒精棉花,往罗伊躺的那张床走去。 庄景涵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犹豫着推了两下眼镜,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拎起行李箱转身走了。 认识了二十年,到大难临头的时候还是会各自走上不同的路。 韩韵绮心如止水,甚至没有回头看庄景涵一眼,对崔野说:“你去帐篷门口看着,别让别人进来,我来帮他处理伤口。” 崔野看看韩韵绮,又看看罗伊,缓步走到了营帐外,回身把帐篷门帘合上,拉紧帐门拉链,在门口地上坐下。 罗伊身上的长袍支离破碎地被血黏在身上,韩韵绮先去拧湿了一条毛巾,一点点地按在他肩上的伤口上,等干涸的血痂澥开了,才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点衣服,用酒精棉球擦拭伤口。 就这么一点儿动作,罗伊就痛得从昏迷中醒来。 “别动。”韩韵绮按住他挣扎的手,“得给你的伤口消毒上药,再把脏衣服脱了,不然会发炎的。” 罗伊乖乖地闭上眼睛,两手抓紧了床沿忍痛。 大概是受伤有一阵子了,他的伤口已经开始红肿,还进了不少灰尘沙粒,韩韵绮清创清得很艰难。 鞭痕深深浅浅,有些部位的衣服已经深深嵌入了肉里,韩韵绮不得不去找了把小刀,用它略施暴力,把嵌进伤口里的布料挑出来。 她在医疗营帐闲来无事时看庄景涵给人治伤,也算是没白看。 韩韵绮替罗伊清完前胸的鞭痕,便将他翻了个身,让他侧躺着,开始清理背后的伤口。 罗伊的肤色极白,衬得身上一道道鞭痕极红,触目惊心,让人不敢直视。 韩韵绮都不知不觉感同身受地咬紧了唇,颤抖着手尽量把动作放的温柔。 但罗伊很能忍痛,从头到尾连呻吟都不出一声。 时间过去了很久,天色渐渐都暗了,她才刚把他上半身的伤口大致清理干净,拿过剪刀,把破破烂烂的长袍剪开。 剪刀进行到他腰下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拦住了韩韵绮。 他的双眼紧紧闭着,睫毛因为紧张而剧烈颤抖。 “腿……没有受伤。” 这句话说完,他的耳朵和整张脸都红了。 47.小情人。 韩韵绮不勉强他,轻声说:“那好,我帮你把上面破掉的衣服剪掉下来扔掉。” “谢、谢谢……”他犹豫了一下,缓缓松开她。 韩韵绮守信只把长袍的上面一半剪了下来,下半截长袍依旧裹在罗伊的腿上。 可是历经折腾后的长袍并没能完全遮住他,无力的双脚和小腿依旧裸露在外面,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大腿孱弱的轮廓都清晰可辨。 韩韵绮一下子就想到了星星。 那个在她腿上都坐不住,会一直往下滑,需要紧紧揽住她脖子的小孩。 韩韵绮放弃给罗伊穿衣服的计划,去翻了一条薄毯,从肩到脚盖住他。 罗伊红着的脸和耳朵迟迟没有褪色,侧身一动不动地躺着。 “你先休息一会儿。”她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去找点吃的。” 韩韵绮用酒精擦干净自己的手,走到医疗营帐外,在崔野身边坐下。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周围的一切都被笼罩在模糊不清之中。 崔野正盯着自己的手看。 他的一双手掌大的像两个盘子,皮肤粗粝,肌肉虬结。 而他看向自己双手的眼神带着陌生和惊恐,像是在回忆下午将威廉活活砸死的情形。 见韩韵绮出来了,崔野慌忙把手放下,问她:“接下来怎么办?” 韩韵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 内战即将开始,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逃离这个国家。 神殿还大敞着门,她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这个被自己无意中打开的宝藏。 还有罗伊,奄奄一息地躺在里面,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拯救这个被自己拖入危险的人。 “大仇终于得报了,心情怎么样?”韩韵绮问崔野。 崔野恍惚地笑了笑,“感觉……很不真实。” “我明白。”韩韵绮点点头,“就像我找到神殿的时候一样。惦记了太久的事,一旦实现了,那点儿惦记反而没了,空落落的。” 就像在天上飘了一辈子的人,忽然落地了,反而不会走路了。 崔野陪她坐了一会儿,拍拍屁股站起来说:“管他叁七二十一,先吃饭再说。” 他说着就去医疗营帐里翻找食物。 庄景涵赶着要走,倒是把所有的食物和水都留下来了。崔野找到真空包装的牛肉,高兴得吹起了口哨。 营帐后门出去就是采姆以前一直用的土灶,崔野抱着一堆食材出去做饭了。 韩韵绮走到罗伊床边,拉了把椅子坐下。 他没有睡着,听见韩韵绮的声音便睁开眼问:“你……为什么不走?” 刚才庄景涵的话,他都听见了。 韩韵绮不回答他,只是笑笑说:“神殿里的巨型人像跟你画的一模一样。” 罗伊声音极低地跟她说:“我……我上了你的账号。” “是吗?”韩韵绮坐在他身边,“你说了什么吗?” 罗伊的气息微弱,“我说……迦利亚以前是一个巨大的帝国,帝国的国王,曾经用大象做坐骑,用狮子做宠物,用雄鹰来送信。” 韩韵绮的眼眶一瞬间就湿润了。 这就是她外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有人相信吗?”她问。 “很多人说,这个传说真美。也有人给你的邮箱发邮件,好像是你的朋友,问你具体是怎么回事。” “是吗?都有谁?” 罗伊过目不忘,把见过的邮箱和人名都背给韩韵绮听,韩韵绮听完就点点头,“有一个是我的老师,还有是我的同学。” “还有一个人发邮件过来……说是你外公的学生,现在在文化部工作,似乎对瀚金帝国很感兴趣。” 韩韵绮激动起来:“那太好了,也许他是我外公早年的学生,你给他回邮件了吗?” “没有。”罗伊的声音低下去,“我……偷偷上网的时间很短。” 他说的满是愧疚,韩韵绮忍不住心酸地摸了下他肩膀,安慰道:“你已经很不容易了。” 说了一会儿话,罗伊已经筋疲力竭,声音愈发地飘渺,韩韵绮便不跟他说话了,让他好好休息。 崔野很快做好了饭回来。 他煎了两份牛肉,还煮了一小锅麦片粥,是加了牛肉碎的。 崔野在庄景涵原来的办公桌上切着牛肉,对韩韵绮说:“趁有机会,赶紧多吃点吧。听说联合国的工作机构全都撤了,M国军队基地那边的人也都跑了,接下来就连你都拿不到给养了。” 韩韵绮看他切肉的动作就想到下午威廉脑浆四溅的脸,没什么胃口,就捧了那碗粥去喂罗伊。 他浑身都是伤,只能侧躺着,韩韵绮把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他。 崔野远远地一直看着他俩,不时地皱一皱眉头。 韩韵绮一辈子都没做过这种照顾人的事,动作很不熟练,还好罗伊很配合她,被她烫到了两次还连连说“没关系”。 吃完饭以后崔野把韩韵绮拉到营帐外面,压低了声音说:“明天,我们开车把你这个小情人送回迦鲁城,然后我们想法子从那里走,怎么样?” 韩韵绮皱眉,“什么小情人?” 崔野笑她:“嚯,让小公主您这么尽心尽力地照顾,不是小情人是什么?” 韩韵绮不跟他开玩笑,思考了一下摇头说:“不行。” “怎么不行?”崔野反问,“迦鲁城有一半都划给了领国,一打起仗来,国境线肯定管得不紧,就算紧,有我带着你,还怕冲不出去?” “不是这个。”韩韵绮回头看了看帐篷,压低声音说:“不能把罗伊送回去。” “什么?你不是说他是总统家的人?那应该送回总统家啊。你担心他会把我杀了他哥的消息说出去?” “不是。”韩韵绮直摇头,“现在要打仗了,总统家安不安全先另说,就算总统家是安全的,估计也不会有人真的管他,到时候局势一乱,他又受着伤,怎么办?” 崔野语速加快,“你管他怎么办?现在是自己逃命要紧。刚才庄医生叫你走的时候,其实我就想劝你来着。这国家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要留在这儿给它陪葬?” “不是跟这个国家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我要找什么神殿,事情也不会搞成这个样子,至少罗伊不会被威廉拖出来……”韩韵绮惆怅地扶头,“你去迦鲁城,你先走吧。我不能走。” “你一个人留下来陪他?”崔野声音也大了,“我跟你说,他是迦利人,在这里随时有可能被人发现。刚才要不是我在门口看着,已经有好几波小孩要进来找吃的了。带着他去迦鲁城我就已经不是很愿意了,现在巴瓦人要报仇,他那张迦利人的脸就是危险,又不能走路,上哪儿都是累赘……” “你闭嘴!”韩韵绮急了,“你嫌累赘就一个人走好了!” 崔野比她更急,“韩韵绮你是圣母还是疯子?为了一个才见过几面的人,连命都不要了?” 他琢磨了一下,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是没救成那个天天赖着你的黑小孩,心里有愧,把里面那个一样腿有毛病的家伙当成那个黑小孩了!” 48.没事的。 韩韵绮脸色一白,不想再跟他理论,扭头就进了营帐。 还好罗伊睡着了,应当没听见刚才她和崔野的对话。 罗伊的肤色极白,怎么看也跟“黑小孩”没有关系。 可韩韵绮刚才给他治伤、喂他吃饭的时候,心里分明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表的温情,就像她抱着星星时一样。 但罗伊是个成年男人,绝不是叫她“姐姐”的天真小孩。 生平第一次,韩韵绮搞不清自己的感情。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韩韵去看罗伊睡着了,便从后门出去,打算先洗漱一下。 这两天是她到迦利亚以后最邋遢的两天,昨晚露宿,今天又在沙漠上滚来爬去,韩韵绮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卫生的要求已经越来越低了,再也不是那个出门去面包房买根法棍都要打扮得美美的“小公主”了。 韩韵绮前脚出了营帐,崔野后脚就走了进来。 罗伊听见崔野的脚步声,便勉强地叫了一声“崔先生”。 “中文够好的啊。”崔野走过去,在韩韵绮刚才坐的位置坐下。 罗伊尽力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抬头看着崔野。 “明天……你就带韩小姐走,不要管我。”他诚恳地对崔野说。 崔野抱起手臂,“韩小姐可不愿意走呢。” “这里……应该有安眠药……” “哟,这是让我把她给迷昏过去啊。”崔野笑笑。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车开出去,哪还由得了韩韵绮?真想把她带走,他绑也能把她绑走。 他想了两秒,反倒又问罗伊:“那你呢?一个人留在这儿等死啊?” 罗伊被他的直接逗笑了,笑容却无力极了。 他撑不住身体,躺回了枕头上,轻声说:“瀚金帝国是相信转世投胎的,他们有句谚语……人会出生两次,出生时一次,死亡时一次……我第一次出生的命不太好……一直都……很期待第二次出生。” 崔野下意识地把目光往罗伊的下半身看去。 那样细瘦无力的两条腿,如果是长在他身上,他可能一天也活不下去。 仅仅是这个想法就让崔野后脖子一凉。 罗伊见崔野半天都不说话,觉得他应该是被自己说动了。 “不过……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房间里,有一箱古籍……是迦利亚古代史的唯一资料……你们去了迦鲁,能不能把它带走……万一打仗……” 罗伊已经耗尽了力气,躺在枕上微微喘息,说不下去了。 崔野思考了一下,沉声道:“行。” 他的承诺让罗伊一下子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下来,病床本来就不大,但他只占了病床中间的一小块地方,整个人瘦弱无力极了。 崔野不知道为什么也心生不忍,想了想说:“你也不能留在这里。我们一走,巴瓦人马上就会进来。这样吧,我把你送到神殿那里去。洞里没风没沙的,倒还挺舒服。” 是个等死的好地方。 罗伊平静地点头,“……谢谢你,让我能看一眼神殿再去下一世。” 崔野沉默了。 罗伊越是这样淡定地走向死亡,越是让他觉得心里难受。 但他不是感情用事的韩韵绮,眼前这个陌生人,不足以让他豁出命来保护。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罗伊再度轻声问:“刚才你说的那个‘黑小孩’,是什么人……” “是个跟你一样……” 崔野话说到一半,韩韵绮回来了。 她警惕地看了看两个人一躺一坐,离得很近的样子,问崔野:“你们在说什么?” 崔野站起来,“能说什么?他一直昏着,我看看他还有气儿没有。” 他说着就自顾自地出了营帐,站在外面点了一支烟。 韩韵绮走到罗伊床头,发现他好像真的闭着眼睛在睡觉。 医疗营帐里只剩这一张床了,她到旁边庄景涵住的那间帐篷里,把他床上的被褥全都搬下来,在罗伊床边的地上打了个地铺。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越野车的声音,应该是崔野把车开来堵在了门口。 韩韵绮坐在地铺上抱着膝盖发呆。她满脑子都是事,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走还是不走,可无论怎么思考,都想不出一个答案来,只觉得思绪迟缓,身心疲惫。 “Roy……”她躺下睡着前轻轻叫了一声。 罗伊没有回答她,应该是已经睡着了。 夜里韩韵绮照旧被渴醒起来喝水,喝完了以后又去罗伊床边看了看他。 他连侧躺的姿势都没有变过,呼吸有些不稳,好像也醒了。 “要喝水吗?”韩韵绮凑近了些,小声问。 营帐里只有一盏应急灯,用电池的,大概是快没电了,光线非常昏暗,韩韵绮看不清罗伊的神情,只能看见他试探着对她伸出双臂。 她下意识地凑过去,给了他一个浅浅的拥抱。 抱住他时她没有多想,只觉得他在微微地颤抖。 大概是一个病人的不安全感在作祟吧。 她不敢碰到他背上的伤痕,只能隔着薄毯极轻地环了环他的腰,毫无意义地在他耳边说了句“It's OK(没事的)”。 她没有想到,这在罗伊听来,就是他们俩之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在告诉他,死亡并不可怕,而是他向往已久的归宿。 他的手臂虚虚地圈住她的肩,久久不肯放开。 她终于直起身时,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就觉得后脑勺一记闷痛。 她被崔野敲晕了。 49.不是爱情。 昏迷中的韩韵绮做了很多梦。 一会儿梦见自己在滑雪,一会儿梦见自己在坐滑翔伞,但更多的时候,是梦见自己在海上漂流。 颠簸起伏中,她自己仿佛一朵自由的浪花,随性地上下翻滚。 然而她梦做的并不踏实,总有一部分神经是醒着的,又没法完全清醒过来。 但是那部分清醒的神经告诉她,她是在沙漠里。 崔野跟她说过,在沙漠里渴死的人在临死之前会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是在茫茫的大海中之中。 但她甚至已经不觉得死亡有多可怕了,甚至还隐隐有种解脱的期待。 真正完全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韩韵绮的后脑勺还是很疼,她咧着嘴伸手揉了半天,才睁开眼,看见自己是在崔野的车里。 外头永远是满眼的黄沙,她根本没法分辨自己是在哪里。 韩韵绮的嗓子干得直冒烟,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动弹了两下崔野才意识到她醒了,丢了一瓶水过来。 她咕咚咕咚地把整瓶水都喝了下去,才勉强开口问:“我们……去哪儿?” “迦鲁城。”崔野目视前方,“你的小男朋友说他房间里有一箱古籍,让我们赶紧去找出来,别回头打仗了,总统府被炸飞的时候古籍也没了。” 韩韵绮回头看了看后座,只看见一堆生活物资,大概是崔野的全部家当。 “他……人呢?”她哑着嗓子问。 崔野这回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说,让我们趁现在还能走的时候,带着古籍赶紧走,出去以后,让你把古籍、还有神殿的坐标都告诉联合国去,看看能不能来得及抢救一下。” 见韩韵绮迟迟不说话,崔野反而有点挂不住了,讪讪地说:“他在一个挺安全的地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就是早晚会死的意思。 没想到韩韵绮一声不吭,毫无疑义,就这么漠然地接受了现实。 这一次去迦鲁城的路远远没有前两次好开了。 迦利亚贯穿东西的大路就这么一条,没开多久就遇到两股军队枪战厮杀,溅起满地的沙尘,就像是一场微型的沙尘暴。 崔野经验丰富,远远听见声音不对就往路边的沙漠戈壁里开,兜很大一个圈子绕过去。 试探着回到了两次大路,都是没开多久就遇见一地的尸体。 崔野决定不再冒险回到枪林弹雨之中,而是一路从沙漠里往西开。 即便是他方向感极好,这样绕着路,也还是走错了很多次,到达迦鲁城外的时候,已经是叁天后了。 这叁天里韩韵绮没有任何怨言,跟他一样,困了就在车里放倒座位睡一会儿,饿了就啃干巴巴的压缩饼干和水,甚至还帮他一起换了一次车胎,弄得灰头土脸,全身都脏兮兮的。 这段时间下来,她原本剪成平头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乱糟糟地支棱着,脸也又干又皴,像个粗糙的男孩子。 崔野很久没见过她照镜子了。 到迦鲁城时天色已晚,城里火光冲天,好几处的火焰腾起几十米高,整个城市像是被好几个巨大的火炬点着了。 崔野把车停在迦鲁城外,小心翼翼地说:“你在城外等我,我进去侦查一下什么情况,如果有机会的话,就直接去把罗伊那箱古籍偷出来。” 韩韵绮思考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崔野下车时不放心地看了看。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韩韵绮这两天的无欲无求似乎不太正常。 这女人明明是见到闲事就要管,在沙漠里天天喷防晒霜,有机会就要洗脸的人,这几天却像大变活人似的,把这些毛病全都改了,陌生地让人认不出来。 崔野去了四五个小时,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了,正是天最黑的时候。 韩韵绮在驾驶座上睡着了,把车窗露了条小缝,崔野隔窗喊了半天,她才醒过来,给崔野开了门。 崔野打着手电,给她看自己背上的一个登山包:“巴瓦人这次是多线同时作战,整个国家都被打了个底朝天。总统府已经被人炸了,还好楼结实,没有完全塌,值钱的东西是一样都没有了,这箱子古籍倒是没人动,我就全都装包里带出来了。” 韩韵绮兴趣缺缺地看着他背上的包,点了点头。 崔野略带亢奋地说:“我打听到了,不远处就是划给邻国的西迦鲁城,那边靠海,有咱们国家撤侨的战舰,只要是我国护照就能上。” 韩韵绮看看他说:“我拿的是R国的护照。” 崔野摆摆手,“没事,你就算是我的家属,也能行。” 韩韵绮笑了,“谁要做你家属。” 崔野看她笑了,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把那包古籍放到车上,自己爬到副驾驶座上,命令韩韵绮:“开车!往西!” 他进城折腾了一夜,说着就打了个哈欠,临睡前还不放心地跟韩韵绮说:“到了国境线叫我,得拿我的护照过关。万一有人拦着不让走,也得叫醒我把挡路的狗都一枪毙了。” 韩韵绮答应着,“行,你先睡吧。” 韩韵绮有条不紊地展开地图,发动车子,踩油门上路。 迦鲁城本来就不大,一分为二后就更小了,没开多久就绕到了东边半部的尽头,前方开始出现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难民队伍,大多都是要排队等着过关进入邻国的迦利人。 迦利人原本在迦利亚都算是上等人,拖家带口的,有不少都拎着好几个行李箱。 但这个时候还在逃难的,都算不上什么达官贵人,真正的高官显贵,早就已经跑了,像韦斯特一家这样为了面子绝对不能再一次弃国逃跑的,就全都死在了城里。 但领国的海关不让迦利人过去,正在跟难民们吵架,吵得天翻地覆。 韩韵绮看了看前方的人山人海,拍了拍崔野的脸颊叫醒他,然后面沉似水地说:“崔野,你一个人走吧,我得回去。” 崔野震惊地坐直了,“你要回哪里?” “回神殿。”韩韵绮转过头来,“你把罗伊放在那里了,不是吗?” 崔野张口结舌,指了指前方的邻国关卡:“已经都到这儿了,你……你要回去?” 韩韵绮转头对他笑笑:“把古籍带出去、把神殿的坐标带出去,有你一个人不是就够了吗?” 她从后座自己的包里翻出相机,“还有我相机里的照片,你也一起带出去。到了邻国以后就能上网,你去找我的老师,当时来迦利亚就是他帮我通的路子,你把所有关于神殿的东西都给他,一定能说动教科文组织的人。另外还有一个我外公的学生,给我的邮箱发过邮件,试着找他一下也行。还有,你可以找我爸,你跟他说我在这儿,我爸就是倾家荡产买架飞机也会来救我的。” 她诚恳地对崔野说:“神殿是因为我才被人发现的,罗伊也是因为我才被威廉拉出来的,我必须回去守着他们。我现在走了,罗伊就死定了。所有的古籍只有他一个人能看懂,如果他死了,我们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神殿里的那些文物,谁来解读?迦利亚的历史谁来还原?我知道,你会觉得我是圣母,是疯子,可是我特意用了路上这叁天的时间,每分每秒都在认真思考,无数次地问自己到底要不要走,可是每一次……每一次我的理智都告诉我,我必须回去。这不是冲动,这是我人生最理智的一个决定。崔野,我必须回去,这是我来迦利亚的全部意义。” 她说得坚定极了,崔野竟然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反倒觉得自己被她洗脑了,竟然觉得她说的话挺有道理的。 这个女人,理智的时候眼里燃烧着一股火焰,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接下来的时间里,崔野就傻愣愣地看着她翻出一个笔记本来,给他写了各种联系方式,电话邮箱,甚至连跟每个人应该说什么都给他写好了。 最后韩韵绮合上笔记本递给他说:“去吧,我不会有事的,我替外公立了这么大功,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会保佑我的。” 崔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她劝下了车。 他呆呆地站在车边,迟迟迈不动步子。 出关的队伍离他只有几百米了,韩韵绮催促他,“去吧,拿出你的护照,赶紧上船,回了国,记得替我多吃点儿你们那儿的大马哈鱼子。” 崔野张了张嘴,最后问:“你是不是爱上那个小男朋友了?” 韩韵绮笑了,“别傻了。我对他……绝对不是爱情。” 50.魔鬼。 崔野走了以后,韩韵绮一度很担心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 但好像真的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庇佑她,她几乎没走多少弯路,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就开到了神殿附近的位置。 从迦鲁城一路走来,人越来越少,战火也越来越少,神殿附近的连绵沙丘安静极了,仿佛是一个无人留意的世外桃源。 离神殿越近的地方车辙就越多,韩韵绮知道自己开对了路,心潮也跟着澎湃起来。 正是早上天色转亮的时候,她迎着初升的太阳,仿佛是在朝无限的光明奔去。 到神殿所在的沙丘侧面时,她突然看见了一队人。 那是十来个巴瓦族的少年,手里都拿着武器,有的是破破烂烂的枪,有的干脆就只是长矛。 韩韵绮远远地停下车,步行绕到这群少年后方的沙丘脚下观察。 这群少年都抬头看着沙丘中间的那个神殿入口,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似乎想冲上去。 大概是从哪里知道了神殿里有金子,打算去抢? 而震慑着他们不敢上前的,是神殿洞口的一个身影。 那是罗伊。 他坐在洞口边缘,右手拿着一柄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朝自己的左手臂划去。 小臂上顿时涌出鲜血,他将胳膊伸平了左右移动,让汩汩的血流落在地下的沙子上,染出一条红线。 然后他低垂着头,对着那根红线开始用古怪的语言念咒。 光芒万丈的阳光刚好照亮了他的脸,将他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圣洁的光。 他在念什么韩韵绮听不懂,但能强烈地感觉到他语气中的威严与庄重。 底下的巴瓦少年显然是能听懂他在说什么的,犹豫了一番,纷纷跪在地上,逐渐缩成一团,不敢再上前。 罗伊一直伸着流血的胳膊,仿佛是在用自己的血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那个消瘦的身影在此时此刻显得无比强大,恍若从天而降的神明,整座沙丘都被他点亮。 那群巴瓦少年里有个熟悉的面孔,是星星的哥哥,鲁纳。 他带头起身,带着那群少年往沙丘底下退了退,也没走远,就扎堆在沙丘脚下守着。 韩韵绮回到车上,踩足了油门一口气把越野车开到沙丘中间,停在神殿的洞口处,探出头来对坐在那儿的罗伊笑了笑说“Hi”。 罗伊迎着阳光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她半天,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抖了抖嘴唇,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韩韵绮跳下车来,把车里的物资往下搬。 崔野从难民营走的时候带了不少吃的和饮用水,车上还有他的所有家当和韩韵绮自己的行李,韩韵绮搬下来一样就直接往洞口里扔,让东西顺着沙子堆成的斜坡滚进神殿里。 东西都搬完以后,她把车窗关上车门锁好,蹲在罗伊面前小声问:“要我也把你扔进去吗?” 罗伊一瞬间又脸红了。 他脸一红,韩韵绮不知道为什么就心情很好,解下脖子上的丝巾扎在他胳膊的伤口上,自己先进了洞口,一路小跑冲到斜坡的最底下,跪在沙地上冲高处的罗伊伸出双臂。 罗伊回头看了她很久,又思考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搬着两条无力的腿艰难转身,然后狠了狠心,闭上眼睛坐着滑了下来。 韩韵绮在底下一把接住他,搂着他笑起来。 他一点儿也没有笑的心情,忧心忡忡地抬头问她:“你为什么回来?” 韩韵绮松开他,歪歪脑袋说:“神殿是我发现的,我自然要负责到底啊。崔野出去了,他会去找人来救我们的,放心吧,等不了几天的。” 罗伊还是一脸的震惊和怀疑,迟迟反应不过来。 “刚才你在念什么咒?怎么巴瓦人就不敢上来了?”韩韵绮起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 罗伊坐在原地,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我、我本来就是魔鬼。念的不是什么咒,是……临时瞎编的,就说……只要碰到我的血,就会变成跟我一样。” 他黯然地感叹,“没有想到魔鬼的身份居然还有能派上用场的一天。” 韩韵绮抱着一条毯子回头看他。 他有一张这样好看的脸,可韩韵绮从来没有见他笑过。 这一点倒是跟星星完全不同。 想到星星,韩韵绮便觉得心底一刺。 她环顾四周,发现洞里地上已经铺了一条薄薄的毯子,还有一些食物和水,应该是崔野把罗伊送来的时候给他布置好的。 神殿的面积很大,现在露出来的不过是一小块,但也有一两百平方,住人绝对没有问题,甚至还因为没有阳光直射而温度适宜,颇为舒适。 她把自己手里那条地毯铺在离罗伊那条不远的地方,盘腿坐下,对罗伊招招手说:“过来,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好点儿没有。” 罗伊不肯动。 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活动的方式都是靠两条胳膊爬。韦斯特一家不仅把他关在最高的阁楼上,还不给他任何助行的轮椅和拐杖,怕他哪一天跑了出去被外人看见。 他其实早已经习惯这种移动方式了,甚至还相当灵活。 但在韩韵绮面前,他完全不想动。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韩韵绮先让步了。 她把自己带来的一些纱布、酒精、消炎药扔到罗伊那块地毯上,在另一块地毯上躺下,打了个哈欠说:“好困,我先睡一会儿。” 她转身合上眼睛,几乎是一瞬间就睡着了。 不仅仅是因为连着开了两天两夜车,更是因为在这样动荡陌生的环境里生活了几个月。 但这一瞬间她好像忽然放松了下来,因为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事了。 不管是在这儿等救援,还是在这儿等死,他们都只有等待这一件事情可做。 外面天光大亮,但神殿这个洞穴里只有影影绰绰折射进来的光。 韩韵绮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累得很,怎么都醒不过来,直到一片清凉湿润的东西贴到了她的唇上。 (真的抱歉这两天都上不来po,更新断了,对不起各位追文的小可爱。今晚会加更一次补偿大家的。) 51.水。 韩韵绮在梦中也的确很渴,忍不住含住了那片东西,用力地吮吸。 直到水分被她吸尽,她才勉强睁开眼。 被她含在口中的是一片浸湿了的纱布,罗伊坐在她面前,面色紧张极了:“韩小姐,你发烧了。” 韩韵绮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好像是有些烫。 神殿里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罗伊拎着一盏小风灯,凑过来看她的脸色。 韩韵绮觉得头疼,虚弱地摇摇头说:“没事,可能就是太累了。” 她嗓子干得说话都困难,罗伊匆忙从身边拿了瓶水给她说:“喝点水。” 瓶装的纯净水,她到了迦利亚一直喝的是这个,因为联合国给的配额管够,所以一直也没觉得多奢侈,但这会儿却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喝了。 刚才进来的时候她数过,水大约还有叁四十瓶,两个人再怎么省着喝,也只够两叁个星期的了。 不知道崔野两叁个星期的时间能不能搬来救兵。 韩韵绮握着水瓶呆了一会儿,指了指远处自己刚才搬进来的一堆行李说:“我想喝可乐,那里有一听。” 罗伊为难地回头看了看四五米之外的行李,又回头看看她。 他没有犹豫多久,很快就把风灯的拎把咬在嘴里,两只手撑在身后,坐在地上往行李那边挪动过去。 他身上穿了一件新的长袍,本来应当是白色的,但整个下半身已经全是沙尘,光着的双脚和双腿也一样蹭得灰灰黄黄,跟面孔完全不是一个颜色。 罗伊好不容易拿来了那听可乐,韩韵绮又不喝,只是再度把铝罐贴在脸上,感受了一下久违的凉意。 罗伊不好意思看她,就仰脸看着对面巨大的雕像人脸。 “你这几天就盯着这些雕像看吗?”韩韵绮问。 罗伊转回头来,点了点头。 “跟你想象当中的雕像一样吗?”韩韵绮又问。 罗伊抬手指了指那些面孔森然的雕像,轻声说,“从分布的位置上来看,这几个应该是瀚金帝国最早的几个国王。你看,他们是巴瓦人。” 韩韵绮欠起身来,借着风灯极为昏暗的光线用力地看,但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来。 罗伊继续说:“瀚金帝国的发迹,就是从挖掘黄金开始。巴瓦人能吃苦、又不怕热,是淘金的主力,而迦利人擅长骑马,能说会道,比较适合做生意。巴瓦人和迦利人合作,从沙漠里淘出了大量金子,又用金子跟周边部落进行交易,瀚金帝国才渐渐发达起来的。起初的国王是巴瓦人,是因为一开始淘金是最重要的工作,但随着黄金的量越来越少,迦利人就占据了主动,所以……”他往被黄沙封存的神殿里侧指了指,“后来的国王,可能就会是迦利人的长相了,但无论如何,在瀚金帝国上千年的历史上,巴瓦人和迦利人一向都是平等的。” 他说到这些事来头头是道,非常笃定自信,但说完了,却马上垂下头来,声音也变低了,“这只是我的猜测,具体情况,要等神殿全部挖掘出来才知道了。” 韩韵绮点点头,“你说的应该没错。对了,你房间里的那箱古籍,崔野已经都带出去了。他平时是那么见钱眼开的一个人,找机会就要走私点东西来卖,没想到离开迦利亚的时候,除了一箱子卖不掉的古籍,什么东西都没带走。” 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毯,“坐到这儿来,再跟我说点儿瀚金帝国的事情。” 罗伊乖乖地挪过来一些,却又不敢坐到她身下那块地毯上,而是跟她并肩,坐在她身边的沙地上。 韩韵绮躺好了闭上眼睛,轻声问:“这里底下,真的有很多黄金木乃伊吗?” 罗伊点点头,“瀚金帝国相信,我们活着的这一世,只是人生的序章。真正一切生命的开始,是从死亡转世那一刻开始的,所以一定要把最好的东西带到真正的生命里去。木乃伊里面的尸体,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 “一定腐烂了,很恶心吧。”韩韵绮抖了一下。 “不清楚,没有看到瀚金帝国关于尸体防腐的记载。” 韩韵绮被他一本正经的口吻逗得一笑。 他不懂她笑什么,直觉她在嘲笑自己,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黄金陪葬应该也是有的。黄金盔甲、黄金兵器、黄金马车,或许都有。” 韩韵绮又笑了,“金子那么软,用来做兵器?难怪要灭国。” 罗伊又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了,垂头用手指捅了捅地上的沙子说:“确实是……只顾着炫耀财富了。” 他语气沮丧得好像是自己犯了错似的,但韩韵绮本来就不是那么细腻敏感的人,这会儿昏昏沉沉的,也没听出异样来。 “他们还用金子做什么了?”韩韵绮接着问。 罗伊就认真地接着答:“酒杯、果盘、梳妆盒、烟盒、手镯、项链、发簪、笔、书签……” 他一口气念下去,生怕停下来就要被人骂似的,韩韵绮就躺着听,有些心不在焉的,很快就又迷糊起来。 后来罗伊好像把清单念完了,见她不说话,也不敢停下来,就自顾自地说:“瀚金国很早就有法典了,里面第一条就规定,所有民族一律平等,一切伤害罪,都要以眼还眼……” 他竟然开始给她背法典,中文实在是好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韩韵绮觉得好笑,但又觉得他平淡低沉的声音过分好听,在这空旷的神殿里带着隐隐约约的回声,哪怕是用来念法典也是令人无比舒适的。 他坐在她身边,声音飘在她的头顶,她就在他的声音中渐渐地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周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罗伊不知道什么时候吹熄了风灯,他自己似乎也睡着了,平稳的呼吸声依旧在韩韵绮头顶,像是一直没有换过位置和坐姿。 韩韵绮嗓子干得冒烟,伸手四处摸索着自己先前放在身边的那瓶水。 她摸了半天,突然碰到一段冰冷细长的物体。 迷糊中她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旁边的罗伊却像触了电似的,飞快地用双手拖着自己往后退。 她摸到的是他的腿。 52.相依为命。 韩韵绮也尴尬起来,讪讪地说:“我……我在找水。” 几秒后她的手里被人塞进了一瓶水。 她摸黑拧开瓶盖,小心翼翼地抿了两口,就舍不得再喝了。 罗伊那侧传来希希索索的声音,可能是他转移到了自己的那块地毯上,跟她隔开了远远的距离。 片刻的尴尬后,罗伊先关心地问:“你……还发烧吗?” 韩韵绮还是头重脚轻的,摸摸自己的额头说:“还好。” 夜里的气温降下来一些,她觉得有些凉,但是也不敢要求罗伊再帮她找盖的东西。 先前他挪动着去给她拿可乐的情形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他的上下半身不太成比例,上半身完全是个修长清瘦的成年人,可两条腿极细,也要短一点,像是没有发育完全的十来岁少年的腿。 他像星星一样坐着挪动,但是会小心地把腿摆成一个盘坐的姿势,似乎这样要轻松一些。 那种熟练的艰难仿佛触碰到了她心底里某块奇怪的地方。 “Roy……”她忍不住轻声问,“你的腿……是有感觉的吗?” 不然怎么会刚才一被她碰到就落荒而逃? 这个问题令罗伊很为难,但他好像不会拒绝她,憋了很久才憋出一个轻轻的“嗯”来。 明明有感觉,却又不能动,该是怎样的痛苦,韩韵绮无法想象。 “那……是什么时候……的呢?” 她问题都没问全,但他还是艰难启齿地答道:“十二岁……迦利亚建国的时候,跟着家人一起来。那年这里流行polio(小儿麻痹症)……” 他在说到那个病的时候刻意用了英文,韩韵绮明白,那一定不是因为他不知道它的中文怎么说。 两个人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十二岁,应该是一个小男孩非常调皮的年龄。 却是他从此开始不见天日的年龄。 原本就是私生子,见不得人,再变成了“被魔鬼附身的人”,就更不可能有任何希望了。 所以他会要一个人来守着这个不见天日的神殿,那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活下去的意愿。 许久后罗伊先开口。 “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有那么多时间研究古籍。这可能就是上天给我安排的使命。” 他自我安慰的口吻也十分平静,听着像是个活了七八十年,看破了一切的老人家。 可他明明只有二十二岁,比韩韵绮还小叁岁。 韩韵绮再也忍不住了,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在黑暗中分毫不差地找到罗伊的位置,跪在他大腿边,极其用力地抱住他。 坐在地上的罗伊被她冲得往后一仰,不得不伸手撑住自己。 他僵硬了许久才渐渐缓过来,努力地坐直了,生涩地把手移到她的腰上,悄然地回抱她。 用力的拥抱触动了他身上的伤,很疼,可即便如此他也舍不得放手。 他从来没有跟人这样亲密地接触过。 家里有仆人把他抱来抱去,可他明白,那些人抱他的时候,心里是充满了不情愿和鄙夷的。 从来没有人这样热情地抱着他。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愿意留在这样危险的境地里陪他。 甚至是走远了又跑回来的。 感动之下藏着巨大的难过,他情不自禁地收紧了手臂,生怕这只是他的一场梦,生怕她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Roy……”她把他的名字叫得很软,那是他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的温柔。 “Roy……”她轻声跟他说,“我跟崔野去迦鲁城的时候听说……韦斯特总统一家,都被城里的巴瓦叛军杀死了。” 罗伊的心沉了沉。 他不觉得难过,只是有一些空虚,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羁绊。 可他忍不住装出一副虚弱而伤心的样子,因为他潜意识里觉得,这样就会得到她更多的温柔。 他试探着将脑袋靠在她肩上,她果然马上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算作无声的安慰。 一切绝望和痛苦都随着她微烫的体温烟消云散了,他不声不响地又往她肩头倚了倚。 “他们……一直把你关在家里?”她忍不住问。 罗伊点点头。 “所以……你从来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小时候,从窗子里见过。”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两下他的头发。 夏天到了,昼长夜短,这一夜似乎很快就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韩韵绮的烧退了,她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纯净水都找出来,排成两排,一排贴着罗伊那张地毯,一排贴着自己睡的那张地毯。一共有叁十五瓶水,都是五百毫升一瓶的,她往罗伊那边放了十八瓶,往自己这边放了十七瓶。 另外还有一听珍贵的可乐,被她像贡品一样,放在两个人之间。 吃的倒是有——崔野车上留了整整两箱压缩饼干,还有从难民营里带出来的一些冻干蔬菜。 原来按照最低标准的话,人类生存只需要这么一点儿东西就够了。 不需要爱马仕的丝巾,不需要祖马龙的香水,甚至不需要刷牙,不需要洗脸。 也没有任何事情要做,韩韵绮和罗伊两个人就躺着对着人像雕塑发呆,幻想着身下就是几十米高的神殿,底下还有装满黄金陪葬的木乃伊墓穴。 韩韵绮情不自禁地往罗伊那边挪近了些。 只有两个活人在这个空间里,有种相依为命的互相依赖感。 (感谢不多的几个小可爱一直偷猪养我,啾咪咪~) (虽然知道大家能爬上po来看文就挺不容易了,但……如果能留下一些评论反馈就更好了……当然没有也没关系,卑微.jpg) 53.恐慌。 “你想回家吗?”罗伊忽然问她。 韩韵绮老实地点了下头。 “你家在哪里?”他又问。 韩韵绮闭上眼睛,“我出生在一个很大的城市,有海,有江,有山。我家住在闹市区的小洋楼里,楼是上个世纪叁十年代法国人盖的别墅,我家在顶层,叁楼,层高很高,每个房间都有两扇巨大的窗户,窗户下面,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公园,一年四季都能看到绿色的树。” 她接着又说:“后来……我在R国的S市住过很长时间。那里也有很大的湖,还有阿尔卑斯山,一年四季都能看到白色的雪。” “那里我也住过。”罗伊说,“但当时为了隐蔽身份,我们从来不出门。我会偷偷爬到房顶上看雪山,看底下湖里游着的天鹅,看对面教堂祈祷的人群。韦斯特曾经跟我说,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出门,就可以去那座雪山上滑雪……” 可是等他长大了,就更没有滑雪的机会了。 韩韵绮捕捉到了他语气里的深深遗憾,岔开话题说:“你在S市的时候,我还没有去,我们差了几年。” “那时候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缘分未到。” 韩韵绮笑起来,转头看着他问:“你中文也太好了吧。是怎么学的?” “就看书,看词典。只要不跟外界接触,我想看什么书,韦斯特都会满足我。” “你是不是过目不忘,看过什么一次就能记住?” 比如说“缘分”这个词,韩韵绮也只是跟他提过一次,他就记住了。 罗伊有点惊讶地看看她问:“难道你不是吗?” 韩韵绮挫败地捂住脸。 到底是多么没见过世面的人,才觉得“过目不忘”这种天才技能,是人人都有的? 她运了运气,才又问:“那次我看到你在看西游记?” “嗯。”罗伊点点头,“可是没找到完整版本,只有一本缩略版。” “西游记我很熟的。虽然没看过书,可是电视剧情节倒背如流。”她抱着膝盖坐起来,“我讲给你听啊。” 反正左右无事,她还真的就讲起来了。 讲的过程中罗伊会问一些问题,她也时不时问他一些问题,想知道他到底看过多少书,脑子里装了多少东西,然后话题可能就岔开跑远了。 他知道天上每一个星座的名称来历,知道人类历史上每一次战争的时间和因果,知道某片雨林里某种生物的灭绝时间,也知道最先进的量子力学理论。 但是他没有看过电影,没有吃过麦当劳,没有在秋天的街头踩过落叶,没有交过朋友,没有玩过任何一种运动。 他是她见过最聪明的人,也是她见过最可怜的人。 两个人从太阳初升聊到日正当午,才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话说得太多,就得喝很多水。 韩韵绮慌忙比了一个“嘘”手势,把声音压成薄薄的气音,“不能说话了。” 可是根本忍不住。 在这里一切的时间都失去了意义,只被切割成白天和黑夜两种状态,简单极了,也漫长极了。 如果不聊天的话,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每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罗伊会爬到洞口,重演一遍割手臂放血念咒语的仪式。那些巴瓦少年执拗地一直没有走,似乎就等着他死了,好冲进来挖金子,他不得不让他们知道他还活着。 诅咒了他半辈子的“魔鬼”身份,反而成了最好的护身符。 其余时候他为了不加重身上的伤口,只能半躺着不动,但每天这样来回一次,还是让他的伤久久无法愈合。 漫长的对峙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韩韵绮开始隐隐约约觉得恐慌了。 被少年们这样堵在神殿里,水总有一天会喝完的。 大约一周以后,韩韵绮开始琢磨着想半夜溜出去,开车去Wadi取点水。 但是罗伊坚决不同意她去冒险。 事情确实难办,她一个人出去,很可能落入那群巴瓦少年的手里,变成人质来要挟罗伊。 而带着罗伊一起出去,神殿又一定会被巴瓦少年们趁虚而入。 他们俩已经极力减少喝水的量了,两个人都渴得仿佛涸泽之鱼,浑身皮肤干裂不说,人也一天比一天疲惫,甚至连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 崔野会找到人来救他们的。 韩韵绮无数次告诉自己。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那一天了。 54.一桶水。 人缺水的时候,最先受影响的器官是大脑。 罗伊说这个事实的时候,韩韵绮正在检查剩下的饮用水。 她明明记得昨天自己已经只剩下小半瓶水了,但现在怎么又变成了大半瓶呢? 难道真的是记忆发生了偏差? 再仔细回想一下,她这半瓶水,似乎喝了很久了。 盯着罗伊身边一排空掉的水瓶看了许久,韩韵绮终于反应过来了:“你是不是一直在把你的水倒给我?” 罗伊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矢口否认道:“没、没有。” 可他从脖子到耳朵尖都红了。 这几天明明是他说的话更多,消耗得也更多。 韩韵绮很不适应这种被困在方寸之地的感觉,但罗伊半辈子都是这样生活的,心态比她要平和得多。 为了让她不那么无聊,他就一直在给她讲故事。 天马行空的,讲古希腊悲剧,讲英国的玫瑰战争,还有讲瀚金帝国的覆灭。他记性太好,每个故事的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讲得引人入胜,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时间。 讲这些故事的时候,他总有种跟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仿佛是一个见惯了世事变幻的说书人。 而眼下他脸色潮红,一瞬间就变回了那个没怎么跟人相处过的孤独灵魂。 韩韵绮拧开瓶盖,附身要把瓶口往罗伊干裂的唇上压,但他一点儿都不配合,扭动着上半身躲她。 “不要……浪费……”他努力把瓶身扶直,以免水洒出来,“我不渴……” 韩韵绮也不敢拿着水冒险,乖乖地把水瓶放下了,半跪在他身边质问:“为什么偷偷把水给我。” 因为实在是没有力气,连质问都变得飘忽。 罗伊不会撒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是迦利人,不应该死在这里。” 韩韵绮笑了笑,“你觉得,你把你的水让给我,我就可以活下去吗?” “总要、试一试……”他坚定地回答。 韩韵绮有些呆滞地看着他。 那双深蓝色的异常干涩,看不见光,像是个幽深的冰洞。 她无力跟他争吵,甚至不想再动,无声地抱着水瓶栽倒在他身边。 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个人四只眼睛一起盯着阳光一线一线地后退,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黑夜是那么的可爱,因为夜里没有那么热,就没有那么渴。 黑夜又是那么的可怕,因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知道来的会是救星还是死神。 他们躺得很近,因为已经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他们只是两个濒死的同类,在互相鼓励,互相支撑而已。 入夜后韩韵绮听见角落里有希希索索的声音,那是沙鼠在偷吃他们的压缩饼干。 前几晚她就发现有沙鼠的存在了,可是她也不想管。反正那些饼干他们也吃不完,让一点给可怜的小生灵也无所谓。 沙鼠就大鸣大放地啃着饼干,韩韵绮小声说:“如果崔野在的话,他还会抓沙鼠来烤着吃。沙鼠的血……应该也可以喝吧?” 罗伊就在她身侧,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不会让你像现在这么惨。” 崔野单枪匹马也能摆平外面所有这些蹲守的少年,不像他,手无缚鸡之力,反倒是个累赘。 韩韵绮无力反驳他,随便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算作毫无诚意的安慰。 罗伊试探着抓住了她的手,小心翼翼的,动作生涩极了。 她没有挣扎,就这么随他去了,在生死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 等罗伊握着她的手睡着以后,韩韵绮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爬到了洞口外面。 从这里去Wadi不远,她决定博一把,趁夜去取一点儿水。 崔野留下的家当里还有一盒避孕套,被她揣在口袋里打算当作容器。 外面天上是一轮明亮的满月,韩韵绮趴在洞口,先对着月亮发了会儿呆。 她在这个不见天日的洞里躲了多久了?她已经忘了,只记得来时路上的月亮似乎是个月牙。 皎白的月光看着像水,她盯着发了会儿呆,才悄然往车附近走。 她浑身无力,扒着车身站起来时,才看见车顶上坐了个人。 那个人用桀骜的眼神瞪了瞪她,她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是鲁纳。 鲁纳皱皱眉头,指了指洞口,无声地命令她回去。 韩韵绮不肯,抬头跟他对峙。 鲁纳急了,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来,对着她脖子的方向远远地比划了两下,又对着洞里比划了两下。 其他少年就在沙丘下面不远处,他这是在威胁她,如果她敢轻举妄动,他就先杀了她,再进去杀了罗伊。 韩韵绮知道自己没法跟他较量,无奈地退了回去。 她也觉得自己很没用,这样千里迢迢地回来,又能做什么呢?只能陪着罗伊一起死而已。 人太干了,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她回到自己的地毯上,脸朝下一动不动地躺着,心如死灰。 然后洞口处滚下来一个东西,颇为沉重的样子,翻了两下,重重地落进沙里。 韩韵绮半走半爬蹒跚着过去,扒出那样东西迎着月光看了看。 是一个装满水的塑料桶。 是采姆家的水桶,她曾经拿着这个桶,去帮采姆打过一次水。 鲁纳给他们扔下来一桶水。 鲁纳没能救他的弟弟,就只能救一下跟他弟弟一样残疾的人。 55.沙尘暴。 韩韵绮把这一桶水给罗伊看的时候,他一度以为这是幻觉。 韩韵绮解释了半天,说这是外面一个男孩子送来的,这个男孩子她认得。 罗伊异常敏感,问她“这个男孩是不是一个经常跟她在一起的黑小孩”。 韩韵绮思绪迟缓,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他怎么会知道一个“黑小孩”的。 她仅存的理智只够提醒她不要把星星的事情告诉罗伊。 “不是啊,就是……在难民营他来陪家人看过两次病,我给过他一点儿吃的而已。” 韩韵绮瞎编道。 罗伊盯着她看,明明不相信她的说辞,但却没有追问下去。 鲁纳送来的水应该是Wadi里接来的,杂质很多,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把上层稍微干净点儿的水往空的纯净水瓶里灌。 这水的味道极差,带着沙土的腥气,浑浊无比,但即便如此,韩韵绮还是无比珍惜地一次只敢喝一小口。 “崔野这个骗子。”韩韵绮有气无力地抱怨,“去了这么多天还搬不来救兵,是不是只顾自己跑了。我就不应该相信他的。回头挖出来的金子,我一点儿都不分给他。” 她把自己喝过的水瓶递给罗伊,他没舍得喝,只是小心地闻了闻水气,拧好瓶盖,犹豫了一下问她:“你认识崔野很久了吗?” 韩韵绮浅浅地笑了一下,“到迦利亚才认识他的,刚几个月。我居然相信一个刚认识的人会冒险来救我,是不是太蠢了?庄景涵……就是难民营那个医生……我已经认识他二十年了,他还不是一样大难临头就自己跑了?” 罗伊揣摩了一下,低头抱着水瓶不说话了。 韩韵绮小声地自言自语:“我其实很吹毛求疵的,认识过那么多男人,可对方一旦有一点小毛病,我立刻就会分手。你知道吗,我谈得最久的男朋友也没超过叁个月,而最短的一次约会记录,是还没进停车场就跑了。” “为什么?” “那天停车场入口的自动闸机坏了,有个工作人员站在那儿手动收费,约我那个男生就跟工作人员讨价还价,说不要发票能不能便宜点儿,我觉得他太小气,还没等他谈完,就下车走了,现在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 韩韵绮说着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荒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罗伊则一直若有所思地保持着沉默。 “可庄景涵……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在我面前做错过任何事,我一直那么相信他,至少拿他当朋友……谁知道……”她没有说下去。 谁知道庄景涵在小事上表现得那样完美,是因为这些小事没有触动他真正的利益。 “崔先生……”罗伊突然轻声说,“会回来的。一定会的。他……你。” 最后一句话中间两个字韩韵绮没听清,因为外面突然骚乱起来,好像是一群少年吵了起来。 “糟了,可能是鲁纳给我们水,被其他人发现了。” 韩韵绮马上从地上爬起来,想过去看看,但罗伊敏捷地伸手抓住她的脚踝,仰脸叫住她:“不要去。你去了,不是更让人确定他在帮我们吗?” 韩韵绮停下脚步,皱眉说:“可万一真的动手了,他一个人肯定要吃亏的。” 罗伊松开她,轻声说:“我去。” 韩韵绮想都没想就拒绝:“不行。你去了也会吃亏的。” “我有办法。”罗伊笃定地说。 他没有跟她争辩,只是坚定而缓慢地往洞口的方向挪动过去。 他的动作那么艰难,其实韩韵绮只需要伸一伸手,就能拦住他。 但是她就是伸不出手去。 这段时间两个人几乎没吃没喝,都剧烈地瘦下去,韩韵绮自己还好,罗伊本来就已经是极其消瘦的身材,现在已经只剩一把骨头,瘦到连双腿的畸形都不那么突兀了。 他一点一点移动自己身体的样子,实在是让人不忍心看。 她只好别过头去,知道自己不看的话,他也许就没那么难堪。 直到罗伊爬到了洞口,她才小心翼翼地跟上前去,又不敢给外面那些少年们看见,就蹲低了往外看。 少年们看见罗伊,下意识地纷纷后退了几步。 他抬着头,冷峻的目光一张脸一张脸地扫过来,似乎要把每个人的长相都记住。 少年们被他的目光逼得又往后退了几步。 然而他并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远方的地平线,伸出一只手去,探出手指,像是要从地平线那头抓来什么东西。 韩韵绮和少年们也都下意识地跟着他往地平线看去。 没多久,地平线那头就出现了一道低矮的黄色的风墙。 罗伊对着风墙微微一笑,仿佛那是他的精心安排。 风墙跑得极快,没多久便压过来。 而这道墙也根本不低矮,离近了才意识到它足有几十米高。 一场巨型的沙尘暴要来了。 56.吻。 韩韵绮一度觉得自己很幸运,来了迦利亚这么久,竟然都没有碰到过真正的沙尘暴,只遇到过几场小风。 但这一次的沙尘暴,仿佛是汇聚了沙漠这几个月以来的巨大能量,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过来。 少年们先是呆了好一会儿,眼看着黄沙的风墙越来越近,竟然纷纷跪在地上,对着罗伊连连磕头,似乎在求他饶命。 魔鬼和天神之间,本来就只有一线之隔。 罗伊高傲地抬手挥了一下,似乎原谅了这些少年,他们便匆忙起身,连滚带爬地往沙丘后方狂奔,只有鲁纳定在原地,傻愣愣地低头看着罗伊。 罗伊指了指就在几十米开外的沙尘暴,跟鲁纳说了几句话。 两个人是用巴瓦语交流的,韩韵绮一个字也听不懂。 鲁纳很快跑走了,沙尘暴就在眼前,韩韵绮已经能感觉到粗砺的沙子拍在脸上。 她拽了拽罗伊,“我们快点躲进去。” 罗伊却失神地盯着远处漫天卷起的黄沙,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韩韵绮用力地拽他。 他还是不为所动,甚至有些赌气地想甩开她的胳膊。 只是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不但没有甩开她,还差点儿失去平衡摔倒在沙地里。 韩韵绮趁机一把抱住他,两个人沿着沙坡一路滑进神殿里。 本来为了有点光线,他们就住在洞口下来最近的地方,韩韵绮一进洞里就飞快地把所有东西都往洞穴里侧搬,生怕风沙待会儿刮进来,把两个人和所有东西都活埋了。 她忙忙碌碌的时间里,罗伊就始终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等她把东西搬好了,罗伊已经满头满脸的沙子。 她顾不上别的,直接弯腰抱住他腋下,把他整个人拖到洞穴最里面,然后绕到他正面,半跪着替他拍一头一脸的沙。 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一边拍一边问:“你跟鲁纳说什么了?” 他只是沉默不语,还试图躲开她的手。 韩韵绮一把掐住他脸颊问:“到底说什么了?” 罗伊被迫抬头看着她,没看两秒就闭上了眼睛,密长的睫毛沾染了沙尘,颤抖得像一只慌张的鸟。 可他还是不会对她撒谎,声音极其暗哑地说:“那个男孩说,他知道我不是什么魔鬼,知道沙尘暴不是我召唤来的。我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我问他为什么知道,他说,他弟弟也跟我一样,还说……你很喜欢他弟弟……每天都带他出去玩……后来他弟弟死了……”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用力扭开头,喃喃地又重复一遍:“……我……跟他弟弟一样……” 韩韵绮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闹别扭了。 没有人会愿意当一个移情的对象。 “不是的。”她匆忙用双手捧住他脸,竭力地让他面对自己。 沙尘暴就在这时赶到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线也暗下来,沙子开始从洞口往里灌,哗啦哗啦的,配合着外面巨大的风声,似乎要将周围的一切全部吞没。 就在这灾难般的声音里,她嘶哑着声音对他说:“你跟他弟弟不一样。他只是个小孩子,你……” 她的声音完全被风声掩盖,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罗伊扭动着想甩开她,她情急之下几乎没有思考,便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他的唇,用力地吻上去。 他整个人都傻了。 她从来没有吻过这么傻的人。他完全不会动,两片薄薄的唇就直直地抿着,甚至还抵御性地抿紧了些。 她本能般地探出舌头去,舌尖微微触了下他干涩的唇瓣,他便猛然颤抖了一下。 她腾出一只手来揽住他腰,不让他再抖下去,舌尖则长驱直入地探入他口腔中。 周围的一切都太干了,唯有他的唇舌是湿的。 这久违的潮湿触感一瞬间就引发了她的渴,舌头贪婪地在他舌尖颊侧勾抹,像是在找水源似的,细细舔过他每一寸湿润的皮肤。 她也从来没有过这样感觉强烈的吻,那是因为视线全然黑暗,耳边全是风声,只有触觉还存活着,并且被放大了无数倍。 她闭上眼睛贪恋地吻着他,就像贪恋一口水的清新,无论如何都感觉解不了渴。 投入地吻了许久后,她才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罗伊已经震惊到忘了呼吸。 韩韵绮匆忙松开他,用力拍了拍他脸颊,大声疾呼:“Roy,换气啊!” 罗伊迟迟没有反应,她连拍了他好几下,他才猛地吸了口气,咳嗽着栽倒在她肩上。 “怎么这么傻啊……”她无奈地抱紧了他。 他靠在她肩上剧烈喘息,许久后才缓过来一些,将一直撑在身侧的双手战战兢兢地环到她腰上。 韩韵绮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太冲动,这下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57.血。 换了别人,韩韵绮亲也就亲了,可对方是罗伊,她便心头涌起无限的负罪感。 她想到当时崔野说她对星星太好的那句话,“你又不能对他负责,还让他尝到这样的甜头,他以后回不去了怎么办?” 这个莫名其妙的吻,甚至不是因为她喜欢他而产生的。 可罗伊这时依赖地抱着她,倚在她肩头,她也不忍心推开他。 两个人都不出声,耳畔只有风声在肆虐呼啸。 大地似乎都在随着狂风震颤,只有紧紧拥抱对方,才能抵御这不知何时结束的灾难。 他贴得她很紧,她似乎能感觉到他心跳的节奏,快而紊乱的,宣告着他有多紧张。 黑暗延续了很久,天色终于一点点亮起来。 洞口被刮进来的风沙又埋掉了一半,现在只剩下一个只容一个人通过的小洞,光线也跟着昏暗很多。 罗伊抬起头来,小心而期盼地看了她一眼。 即便是什么都看不清,韩韵绮也不敢面对罗伊纯情的目光,转头讪讪地问:“你怎么知道会有沙尘暴呢?” 在她躲开他眼神、又岔开话题的一瞬间,他就冷静了下来。 不需要挑明,他明白她已经后悔了。 刚才那个吻是为了堵上他的嘴,是不想让他知道事实,甚至是片刻的心虚不安,唯独不是喜欢。 “听见了声音。”他垂头也装作若无其事般回答,“总是在室内待着,对外面的声音很敏感。” “……哦。”她强行岔开话题,“回头等崔野来了,我们可以开车出去逛逛。其实迦利亚也不全是沙漠,我每次去迦鲁城的路上,都会先路过一片像草场一样的地方,然后还有森林,虽然不大,但是也挺漂亮的。” “……嗯。”罗伊顺从地点头,并没有质疑她这个计划的可能性。 崔野什么时候来,他们什么时候有机会能走出这个神殿,都是未知之数。 这个不该发生的吻让两个人变得异常尴尬。 原先那种相依为命的单纯没有了,他也不再给她讲故事打发时间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尴尬与沉默。 在与世隔绝的这个神殿里,没有人知道外面的战况,也没有人知道崔野到底是没跑出去、跑出去了不打算回来、还是找不到人来救他们。 韩韵绮不愿意多想。 说起来,她那天甚至没有仔细看崔野的那包东西,连他带出去的到底是一箱古籍还是一箱珠宝首饰都说不清楚。 沙尘暴把神殿的洞口挡住一部分以后,每天有光照的时间就更少了,绝大部分时候,韩韵绮和罗伊两个人都无力地躺着发呆。 自从凭空“召唤”来了沙尘暴以后,罗伊已经不再需要每天去洞口露个面,那些少年自觉地离开很远,甚至都不敢再踏足他们所在的沙丘。 鲁纳送来的那桶水没多久也就见底了,韩韵绮知道,鲁纳已经暴露了,不会再有机会给他们送水了。 原来人在等死的时候,时间会过得这样慢。 慢到她似乎可以听见自己血流的声音,从心脏泵出来,沿着血管缓缓流向全身。 流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罗伊比韩韵绮先失去意识。 他浑身都是鞭痕,光是割破自己的胳膊放血就放了好几回,伤口虽然没有恶化得太厉害,但也迟迟好不了,更何况他一直都只喝很少的水,大多时候只是蘸蘸嘴唇,把一大半水都留给了韩韵绮。 水喝完以后,剩下的只有一听崔野留下的可乐了。 韩韵绮把可乐打开,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倒进纯净水的瓶盖里,贴到昏迷的罗伊的唇边,缓缓地给他灌下去。 浅浅一瓶盖的可乐一瞬间就消失了,甚至还来不及浸湿他的双唇。 最后这一听可乐,两个人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慢慢喝完。 可乐罐子空掉的时候,韩韵绮笑了笑。 崔野一直说这罐可乐是要留到生死关头的,眼下可乐已经喝完了,是不是意味着一切希望都已经破灭了。 随后干涸变本加厉地袭来,韩韵绮痛苦地想挠自己的嗓子。 人很快失去力气,韩韵绮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半清醒的梦里。 梦里她漂浮在空中,似乎回到了小时候,看到外公骑脚踏车带她逛公园,看到爸妈给她包下游乐场庆生,也看到自己在卢浮宫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看画。 但她知道这是梦,知道自己其实是在孤立无援的沙漠中躺着等死,渴得血液凝滞,口腔黏膜都是干的,枯得贴在了一起。 极度的干渴与恍惚中,她觉得有什么液体流到了她的唇间。 那股液体有些黏稠,味道也带着腥气,但对她来说已经是救命的甘泉,她本能地用力吮吸,大口大口地吞咽。 接连几口下去,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喝的是什么。 是血。 是罗伊划破了手腕,把自己的血喂给她。 58.死。 韩韵绮猛然清醒,一把推开他,匆匆扯过手边一块不知什么布料要给他裹伤。 罗伊慢悠悠地推开她,神志清明,完全是一副回光返照的样子。 “韩小姐,我们俩总要有一个人活下去。”他语气平静地跟她说。 “不行。”韩韵绮用最后的力气死死按住他的手腕,声带干得只能发出气声,“我可以活下去,你也可以活下去。我们俩都不会死。” 罗伊笑了笑,“死有什么不好?活着又有什么好?死亡……是新生的开始。” 她语无伦次,说给他听的同时,更多是说给自己听:“下一世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世活着可以吃到冰淇淋,还有我很爱的Burrata Cheese(布拉塔芝士),可以看海,春天到巴黎看走秀,冬天到瑞士滑雪,过年的时候我们会在家里煮火锅……” 他摇摇头,颓废得异常清醒,“即便没有下一世,活着也从来都不是我的选择。你说的所有那些,跟我都没有关系。” 他无情地推开她的手,阖上眼睛轻声说:“韩小姐,I've had enough. Just let me go.(我已经受够了。让我走吧。)死亡可以治愈一切伤痛。” 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天色还是亮的,但他仿佛堕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在浅浅的日光里。 “不行。”韩韵绮一手用力捏住他手腕的伤口,一手搂紧他腰,把脸贴到他颈边,咬牙切齿的,却又带着哀求,“我……我不要一个人。” 他平静地对她摇头,平静地放弃。 “Roy……不要睡……”她努力地贴到他身侧,“我们会活下去的,还有很多很好的事情等着你……你还有很多事都没有做过,对不对……你可以坚持住的……” 她嗓子哑到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用力地抓紧他,仿佛这样就不会失去唯一的同伴。 他淡然地跟她解释,仿佛她是个不讲理的小孩,“血液里会有一些细菌和毒素,不太适合喝,但是总比没有好……” “不要说了!”她欠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再一次用唇把他可怕的话堵在嘴里。 这一次他坚决不肯就范,死死地咬住牙关不放,全身的力气都攒到了两片唇上。 她也没什么力气,攻不破他拼命的抵御,鬼使神差地把手挪到他两腿之间,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从来没有被人碰过的地方异常敏感,他立刻发出隐忍的闷哼。 “Roy……”她柔声叫他的名字,蛊惑他,“……还有很多事情……你都没试过呢。” 双腿无力,他没法挣扎躲闪,她得寸进尺地把手直接探到他衣服底下,抚上他大腿的内侧。 他的腿很细,腿上的皮肤也细腻极了。 “Roy……” 她的手沿着他大腿缓缓往上,在触到他腿心之前犹豫了一下。 他随着她的抚摸和呼唤颤抖起来,无法自持地屏住呼吸,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她于是不再犹豫,张开手心,握住他两腿之间迅速膨胀的物体。 那里并没有跟他的腿一起停止发育,反而很健康,似乎是要弥补某些缺憾似的,甚至跟她经历过的那么多男人相比,也算是很大的。 而他紧张极了,火热的阳具一瞬间就涨得更大了,在她掌心里颤抖地跳动着。 “……这种快乐你还没有体验过……对不对……”她贴到他耳边轻声问,“……试一次,你就会知道活着有多好了。” 他失去了拒绝她的力气,停滞了许久的呼吸一瞬间炸裂开来,带着他的胸口剧烈起伏。 她经验老道地分开双腿骑到他身上,手仍然握着他昂扬起来的分身,上下轻柔地撸动了两下。 不过是这样小小的刺激,他便有些受不了了,扭过头去,极度害羞地不肯看她。 天光是微微亮着的,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她低下头去,轻吻他过分凹陷的消瘦脸颊,往他耳朵眼里缓缓吹气。 她的手忽紧忽松,他不自觉地微微欠起了上半身想贴紧她。 只不过是小小的一番动作,她就没了力气,软在他身上,拿言语引诱着他,“这里……很大呢……是不是没有人摸过……” 他的脸和脖子都红了,咬紧了牙关,努力地忍着身体里陌生的欲望和快感,抗拒着自己的本能。 “Roy……不要睡……我……我让你开心好不好……”她的语气又转为哀求,“我……我不想一个人……” 他仰起脖子,几乎要绝望地向她投降了。 但他还是执着地把手伸下去,按住她躁动的手,剧烈喘息着说:“……不……不……我……第一次……不想在这里……” 她猛然间高兴起来,点头说:“好、好……你的第一次留到以后……你想在哪里……” 他的声音颤抖,“想……想在一个看得到很多水的地方……” “好。”她从他的身上下来,躺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倚到他怀里,贴在他耳边说:“只要活着,就一定能看到水……你记得S市那个很大很大的湖吗?我的老家还有海,有江,有湖,都是很大很大一片水……” 她的手也没有停着,虽然听话地松开了他的阳具,但还是久久地停留在他大腿上。 被她抚摸的感觉充满了酥麻,也充满了羞耻,充满了舒适。 这种陌生的亲昵令他决定暂时放弃一切思考,用全部身心来体会这从未有过的感受。 “Roy……”她似乎很怕他就这样睡去,不停地在他耳边叫他,声音绵软而沙哑。 他伸手搂住她,放纵自己将她紧紧贴在身上,甚至放纵她用双腿缠住他一条细瘦的腿。 他不得不承认,她成功地让他舍不得死了。 就算要死,也要这样紧紧搂在一起,同时停止呼吸。 他开始幻想,千百年以后的人发现他们这两具尸体的时候,会不会以为他们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才这样互相纠缠着死去。 59.再见。 韩韵绮拥抱过很多人。从热恋中的男朋友,到认识刚五分钟的艺术家,拥抱对她来说像是家常便饭一样普通。 以前的拥抱或是亲昵,或是礼貌,只有跟罗伊的拥抱是孤注一掷的,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 死神已经在不远处徘徊,她似乎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她不用一个人面对死神。 耳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散乱而急切,她把脸躲到罗伊的肩膀下面,仿佛这样就可以躲开死神的降临。 一个沉重无比的脚步声很快到了她身边,她颤抖着想躲开,但却连一丝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来人将她的身体扳过来,拍她的脸颊说:“韩小姐,是我。” 这粗声大气的嗓音有些熟悉,但韩韵绮无法思考,迟迟想不起来他是谁。 他也不介意,往她脸上套了个眼罩说:“我带人来了,先把你送出去。” 韩韵绮被他抱起来,下意识地抓紧了身边罗伊的袖口不敢放。 “别担心。”那人笑着说,“下一个就救你的小男朋友。” 流氓一样的笑声,韩韵绮终于反应过来这人是崔野。 崔野抱着她往洞外走,外面似乎不是很亮,不知道是什么时间。 她无力地拍了拍崔野的肩膀,语不成句地抱怨:“……怎么……这么久……” 崔野把她放在地上的担架上,一边把她绑紧,一边解释道:“你以为这么容易?我一个人来有什么用?总得带批人来保护这个神殿啊。光借直升机就借了好几天,还好你爸出钱……” 周围好像很多人,大呼小喝地讲着韩韵绮熟悉的中文,好像在说要把神殿包围起来云云。 她放下些心来,摸索着又拽住崔野的胳膊,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 崔野笑着把她的手拉开,“别拽着我啦,还得下去救人呢。” 头顶传来直升机螺旋桨巨大的转动声,崔野很快把韩韵绮固定在担架上,挂上救援绳,看着担架带着韩韵绮一点点升空。 一上直升机,就有人冲上来给韩韵绮测血压心跳,迅速给她吊上了点滴,喂了水。 周围的一切都是喧闹而混乱的,韩韵绮在安静的世界里待了太久,被吵得头很疼。 但她精神陡然清醒,被人摆弄了一会儿就挣扎着坐起来,硬是扯掉眼罩,眯着眼睛往底下看。 沙丘上有看着像军队模样的人,也有看着像考古队学者模样的人,罗伊已经被崔野抱了上来,正在往另一架直升机上吊。 崔野正在跟领头的军人指点沙丘里的情形,高大的身影落下一个巨大的影子。 韩韵绮的心缓缓落到了肚子里,唇角渐渐带上了一个笑。 下一秒,突然从沙丘的背面蹿出来几个人,是一直蹲守在这里的巴瓦少年们。 沙丘上的来人大多背对着他们,韩韵绮在高处惊恐地想呼喊,却根本出不了声。 巴瓦少年们都拿着枪,对着来人毫无目的的一圈扫射,枪声震耳欲聋,子弹溅起了满地的黄沙。 崔野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按住身边的一个人,趴在地上摸出枪开始还击。 崔野带来的人武器精良,经验丰富,没几分钟就将巴瓦少年打得落花流水,地上骤然多了几具尸体。 沙丘边还有几个巴瓦少年,见状也不敢上前,交头接耳了一番,小心翼翼地想逃。 马上有人想追他们,被崔野伸手拦住了。 逃走的巴瓦少年中似乎有鲁纳的身影,韩韵绮不禁小小地松了口气。 底下的人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始拉隔离线保护现场,崔野交代了几句,便也被救援绳吊上了韩韵绮所在的这架直升机。 韩韵绮短暂地昏迷了几秒,再醒来时崔野已经在她面前,拍着她脸颊叫“小公主”。 她皱皱眉头。 崔野露出招牌式的斜唇一笑,对她说:“把你们捞出来我就放心了。” 他蹲下身,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别看了,太阳马上出来了,阳光太强,当心眼睛受不了。” 韩韵绮无力地闭上眼。 崔野在她耳边继续说话,语气是他从未有过的正经:“我杀了很多人,该杀的,不该杀的,巴瓦人,迦利人,还有不知道什么种族的人。可杀了再多的人都没有用,我妹妹也回不来了。” 他低低一笑,声音又回复了平时那混不吝的野性,“也许就是我杀的人太多,我妹妹替我死了。我得去找她赔罪了,你不知道,她个子虽然小小的,但是可凶了。” 韩韵绮本能地皱眉。 “小公主,再见了。” 紧接着,一双唇便贴到了韩韵绮的唇上。 崔野的双唇干燥得粗砺,而这个浅浅的吻也毫不温柔,仿佛是在摩擦,要把他的灵魂磨进她的灵魂里。 亲吻的这一两秒里,韩韵绮猛然反应过来,用力睁开眼。 但已经晚了。 她睁眼的一瞬间看到的,是崔野从直升机上下坠的身影。 他仰面跌出去,在几百米的空中还对她笑了一下,淡定地摆了下手。 “崔野!”韩韵绮发出嘶哑的喊声,努力想从担架上欠起身。 崔野高大的身躯自由落体,几秒后重重地砸在沙丘上,腾起老大一片黄色的沙尘。 “崔野!” 在韩韵绮撕心裂肺的喊声中,两架直升机一前一后,向着东方飞去。 太阳骤然从地平线上跳升出来,将整个沙漠染上了一层金红。 而有人再也见不到这天的朝阳,回不了万里之外的故乡,吃不到一碗油亮亮的大米饭。 60.散场。 接下来的几天里,韩韵绮被注射了大量的镇定剂和营养剂。 她浑浑噩噩的,无法分辨白天黑夜,也无法分辨自己身处何方。 有一次清醒过来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电话:“庄景涵我告诉你,以后你们姓庄的别想从我们韩家得到一毛钱好处……你别跟我解释,你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能把阿韵一个人留在那种地方!……什么她不同意,你不会把她强行带走吗?明明你自己不愿意带她走!” 韩韵绮听出这个声音是她爸爸韩若诚,便放心地又睡过去了。 她时睡时醒,获取到的信息都是支离破碎的。 他们现在是在邻国首都的大城市,医疗条件还算过得去。 神殿的遗址已经由联合国的考古队保护起来了,还派了一小支维和部队确保安全。 迦利亚的内战全面爆发,所有城市都变成了战场,巴瓦人从M国那里获得了精良的武器,正在大规模地屠杀迦利人,迦利人也借着另外几个大国的帮助进行反击,而联合国则在开大会讨论是否增派维和部队,几方势力僵持不下。 罗伊比韩韵绮伤重,到现在都还没有清醒。 崔野自杀后,尸体已经被第一时间火化,因为他家里已经没有亲人,所有的手续都是韩韵绮爸爸韩若诚帮他办的,准备回头回国的时候把崔野的骨灰一起带回去。 韩韵绮完全清醒过来时,是她爸爸要带她回国那天早上。 她的所有行李、衣服、相机、电脑都被她爸扔了,说“不吉利”,回去给她买新的。 这里的条件一般,韩若诚见她情况稳定了,就要第一时间带她回国休养。 韩韵绮没有什么反抗的力气,也学乖了,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性了,于是就老实地听她爸安排。 毕竟她爸丢下手头所有生意,不远万里地来救她,还没有埋怨她差点儿把小命丢掉,已经很不容易了。 韩韵绮被护士用轮椅推到门口时,突然抬头问她爸:“Roy呢?” 韩若诚沉着脸,“脱离危险了,没什么大碍,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那他……他家里人都已经死了……” “你担心什么?他现在可是个香饽饽。你找到的那个神殿,还有那些古籍,都等着他来解读,教科文组织早就派人专门来伺候他了。” “哦……”韩韵绮点点头,又思考了一会儿说:“那我……可以去看看他,跟他打个招呼再走吗?” 韩若诚不太情愿,先警告她:“我们俩的签证是找大使馆临时批的,今天就要到期,我们俩非走不可。他也不可能跟我们一起走,他现在连身份都没有。” 韩韵绮反应了一会儿才点头,“我知道,我只是……只是去看看他。” 韩若诚踌躇良久,终于答应了,让护士推着她去了罗伊的病房。 罗伊醒着,仰面躺着对住天花板发呆,怀里抱着一个黄金面具,不知道是他本来有的那个,还是韩韵绮挖出来那个。 听见韩韵绮进来,他侧了侧头,没认出她来似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他的脸色苍白,衬得那双湛蓝的眼睛深沉极了。 “Hi……”她被送到他床前,对他远远地摆了下手。 他也对她“Hi”了一声。 两个人神色陌生地对坐了一会儿,韩韵绮问:“等你身体好一点儿,是不是就要跟科考队去挖掘遗址了?” 罗伊摇摇头,“我干不了活,只能给他们提供一些大致的信息。回头如果有文物挖出来了,我或许可以帮他们一起研究,如果他们需要我的话。” 那股无所谓一切的颓然又回到了他脸上,韩韵绮张了张嘴,也说不出安慰他的话来。 罗伊看了看她,轻声问:“你要回家了?” 韩韵绮点点头。 他的目光在她的眼角眉梢缓缓逗留,随即移到了她背后的窗帘上,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悲伤,“……崔先生……” 眼泪涌上来,韩韵绮哽咽着说:“他……我爸爸会安排好的……” “……谢谢。”罗伊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死亡对他来说,也是解脱。” 崔野给韩韵绮留下了一本“日记”。 那里面记载了他从十七岁开始做雇佣兵的经历,没有什么华丽的文字,只有时间、地点、对战方、双方的死伤情况而已。 崔野给每一个死在他手上的人都画了一幅很简单的小像,画得不好,寥寥几笔,只是大致能看出来对方的性别、年龄。 日记的最后,记载了他在庄景涵的授意下,把炸药带进迦鲁城的事情,至于这件事的死伤人数,他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韩韵绮想起曾经听见崔野在睡梦中惊呼的“对不起”。 他一直都因为自己杀了人而深感抱歉。 用命来还债,应该是他给自己安排好的结局。 韩韵绮觉得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跟罗伊说,但此刻对着他,那些话却都沉甸甸地堵在胸口,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那些在昏暗中相依为命的日子就像是一部黑白的老电影,虽然一时让人沉浸,但却离真正的生活十万八千里。 现在电影落幕了,就该从电影里抽离了。 虽然这场电影改变了她的人生,但开了灯,散了场,她还是要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粒沙尘。 61.印刻。 夜里叁点,韩韵绮爬起来喝水。 迦利亚回来以后,她就无法在完全的黑暗中入睡,床头每晚都得开着小夜灯。 半杯水喝下去后,她人也醒了大半,坐在床沿上发了会儿呆。 身后床上传来轻微的小呼噜声,一个炸着头毛的男孩大大咧咧地躺着,睡得正香。 韩韵绮躺回床上的动作吵醒了他,男孩侧身抱住她腰,嘟嘟囔囔地叫“姐姐”。 韩韵绮伸手捂他的嘴,轻叹着说:“不要叫姐姐。” 男孩子口齿模糊地问:“你为什么总是半夜起来喝水……” 韩韵绮没有回答。 快天亮时韩韵绮才刚刚睡着,近中午时醒过来,带着直打哈欠的男孩出去吃饭。 两个人去了烤肉店,韩韵绮问他:“林琛,你实习的工作去了吗?” 林琛挥舞了一下手里的烤肉夹,“没有去。居然让我第一天就上工地哎。” “你学土木工程的,去工地不是很正常?” 林琛撇嘴,“去本市的工地就算了,他们让我去海城的工地!离这里将近一千公里呢。” 他不情愿地夹了一块烤肉,“人家舍不得你嘛。” 韩韵绮皱眉,“你现在这个年纪,谈恋爱重要还是工作重要?我跟你说,你现在是关键时期,工作不会……” 话说到一半,韩韵绮戛然而止。 她怎么也变成了无聊的大人,劝人要认真工作、不要只顾着风花雪月了? 林琛给她夹了块肉,讪讪地问:“你下午要工作吗?” 韩韵绮点点头,“有很多照片要整理。” 林琛很不高兴地垂着头,“出差一个星期,昨天刚回来,陪人家吃了个饭就要去工作。” 韩韵绮无奈地揉揉他脑袋。 他哼了一声说:“那我下午也去图书馆查资料去。” 韩韵绮点头,“快点吃,等下我送你去。” 年轻男生的情绪来去都很直接,因为她这小小的恩惠就整张脸都亮了:“好呀,谢谢姐姐!” “别叫姐姐。”韩韵绮无奈地直摇头。 “姐姐”这两个字,是她心头不能触碰的疤。别人一叫,她就会想起迦利亚那段并不愉快的经历。 吃完饭后下起了雨。 韩韵绮从小长大的这座城市,每年有一个月左右的梅雨季节。 今年的梅雨时间长,雨量大,接连几周都没见过阳光,雨下得人都快抑郁了。 除了韩韵绮。 她很喜欢下雨天,雨是那么潮湿,那么清凉,那么叫人心旷神怡。 把林琛送到图书馆以后,韩韵绮站在图书馆屋檐下看了一会儿雨。 连绵的雨丝几乎连成一条线,在天地间拉了一片巨大的幕布,就好像……好像某部大片即将上演。 一转头,她看见了图书馆外墙上一张巨幅的讲座海报。 海报的主角有一张挑不出毛病的脸,白皙的肤色,俊朗的五官,湛蓝色的双眸里带着睿智而成熟的光。 海报标题叫“瀚金帝国的秘密”,主讲人是罗伊·韦斯特,瀚金帝国神殿遗址挖掘工作的负责人,本地最高学府的客座教授。 讲座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韩韵绮又看了一会儿雨,犹豫完了才转身推门进了图书馆,找到挤得满满当当的报告厅。 她站在最后一排,离得很远,只能看见前方的演讲台上坐着一个人,正在讲叁年前瀚金帝国遗址发掘过程中的故事。 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正式打扮起来,帅得让人心头一颤。 只是身下的轮椅有些扎眼。 “传说中瀚金帝国的国王死后会被整个人浸入金水,捞上来就是一个纯金的木乃伊。迦利亚的神殿遗址并没有全部挖掘出土,我们只发掘了地宫十分之一不到的面积,并没有发现传说中的黄金木乃伊,但国王陪葬的金器确实非常非常多。” 他从讲台下取了什么东西,轻巧地转动轮椅,来到台前给底下的听众看。 “这个黄金面具是复制品,除了神殿门口的守护神脸上以外,我们还在陪葬品中发现了很多个类似的面具,甚至连陪葬的小猫小狗脸上,都戴着黄金的面具。” 关于瀚金帝国的介绍持续了很久,观众们对于这个神秘国度的热情极度高涨,不断地问出各种问题,罗伊全都认真地回答了。 韩韵绮就站在报告厅的最后一排,抱着手臂听他讲话。 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陌生了,明明是在神殿里给她讲过好多天故事的,最熟悉的声音。 他的人也变了很多,健康了,从容了,成熟了,举手投足都带着自信的,温文尔雅的光。 “对迦利亚来说,发现瀚金帝国的遗迹不仅仅证明了我们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也证明了我们的两个民族曾经是平等和谐的。”他最后总结时,声音里有一丝微微的沉重,“迦利人和巴瓦人有着共同的根,希望也有共同的未来,共同的期盼。” 后来主持人见听众的问题太多,已经超时了很久,便上来圆场。 “看来大家的热情很高。不过大家不用着急,韦斯特教授已经被聘为我们A大的客座教授,接下来会开设一门历史课程,课程也会在网上进行公开,对瀚金帝国、对那片大陆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听到更多韦斯特教授的详细介绍。因为迦利亚还在战乱中,所以瀚金帝国初步发掘出来的大批文物都被运到了我国暂时保管,未来也会有特展现场展出的。” 韦斯特……教授…… 听起来如此陌生的一个词。 但是放在罗伊的身上,又是如此和谐。 观众还有要问问题的:“韦斯特教授,您为什么拒绝了那么多国家的邀请,专门挑了我们这里来定居?” 罗伊神色认真地说:“首先因为贵国有非常强大的经济文化实力,在考古方面有着其他国家无法比拟的基础,其次,贵国从来没有要侵占、控制迦利亚的企图,而是真心实意地要帮助迦利亚。最后……因为瀚金帝国神殿遗址的发现,离不开你们这里一位老教授的努力。” 韩韵绮的心头一紧。 她叁年前离开迦利亚的时候特意交代过,将来在任何场合都不要提到她在迦利亚的这一段经历。 她自己也绝口不提,甚至连当年那个发过迦利亚照片的社交媒体账号都暂停更新了。 她想彻底将那段记忆从自己心中抹去。 罗伊没有提她,但是详细地提了她外公当年的事情。 最后他说:“不知道大家知不知道印刻效应。刚出生的小鸡小鸭,会一直跟随着它破壳后第一眼看到的生物,模仿它的一举一动,不管那个生物是它的妈妈,是人类,或者只是一个玩具。对我来说,那位教授就是我在瀚金帝国领域里遇到的第一个人,他……已经印刻在我心里了。” 62.诅咒。 讲座结束后,雨下小了。 天暗得早,韩韵绮走到图书馆外面时,路灯都已经提前亮了起来。 她站在濛濛的雨雾里,仰脸抬头看了看天。 好像很久以来,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像现在这样心潮翻涌了。 从迦利亚回来以后,她没有再回到R国,而是选择回到父母身边,回到了这座她出生的城市。 回来后她做了一段时间的噩梦,每每梦见那段几乎被活活渴死的经历。 经过一段时间的药物和心理治疗,韩韵绮基本恢复了正常,但也对周围的一切变得更加冷漠和无所谓了。 她只有将那段生死动荡的经历封存起来,才能好好地继续活下去,但那段经历已经彻底地改变了她——见过了生生死死,日常的生活,平静得仿佛一副隽永却无聊的画,让她再也找不到心跳加速的感觉。 图书馆大厅里还挤满了人,把罗伊团团围在中间,还在不停地问他问题。 韩韵绮走到门口的角落里,背对着大厅,给林琛打了个电话。 她的语气平静极了,“林琛,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我们不合适。” 林琛一瞬间就急了,“你什么意思?要分手?为什么?是我哪儿做的不好?我可以改,我都可以改……” 韩韵绮笑笑,“不是你不好,你很好的。只是……我们处在人生不同的阶段。” “你嫌我小?”林琛的声音已经有点儿不对了,“你认识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比你小啊。当时怎么不觉得有问题?” 韩韵绮努力同他解释,“是,我当时不觉得有问题,我……我喜欢你就因为你是一张白纸,可是……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曾经看过很厚很厚的书,就……” 林琛沉默了一会儿,“一张白纸就满足不了你了,是吗?” 韩韵绮不说话。 林琛接着质问她:“你在我之前的男朋友,都是很厚的书吗?前一个是记者,再前面一个是律师,再再前面一个是开游戏公司的?也没什么了不起啊。” 韩韵绮有些后悔曾经跟林琛说过她这几年的情史了。 迦利亚之前的老黄历林琛就不知道了,还在追问她:“他们很厚吗?很厚吗?” 韩韵绮哭笑不得,“林琛,别孩子气了。你当然有你的好,可是我……我老了。” 林琛赌着气,半天都不说话。 韩韵绮对着雨雾轻声说:“我们在一起才两个月,不过是人生很短的一段时间。将来整个世界都还等着你,洗个澡,好好睡一觉,跟我分手以后,你会发现更多值得你爱的人。” 林琛许久以后才极小声地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了的话……再见了,姐姐。” 然后他先干脆利落地挂掉了电话,片刻后又给她发了一个“哼唧”的表情包。 然后是“再见了今天我就要远走”表情包,和“女人,你会后悔的”表情包。 还有心情耍宝,大约情伤并没有多重。 韩韵绮长出了一口气,无奈地再度抬头看了看天,发了会儿呆,把手机装进口袋,沿着图书馆门外的楼梯往下走。 走到楼梯最底下一级时,她鬼迷心窍地停下脚步,被某种奇怪力量驱使着,回了下头。 几层台阶上面,罗伊正低头看着她。 他不说话,就这样定定地迎着她的目光。 她沿着他的衣领,领带,腰线,看到他的腿上。 那双腿即便是在西裤的掩饰下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病态的不正常,像没长好的小树枝,细短且弯曲。 她将目光又移回到他的眼睛上,跟他四目相接,隔着连绵的雨雾提高声音问:“你刚才说的‘印刻效应’,真的是印刻了我外公吗?” 罗伊的脸刷得一下就红了。 他努力地镇定了一会儿,压着声音说:“不是。是……你。”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丁点都不会撒谎。 韩韵绮心神突得一跳,抬步上了一级台阶。 她盯着他猛然开始起伏的胸膛看了一眼,又问:“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他马上点头,“只要、只要学校还要我。” 韩韵绮点点头,又上了一级台阶。 罗伊的呼吸更加紧张了,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抓紧了轮椅的扶手,不自觉地盯着她的腿看,像是要用意念让她再往上走。 她接着问:“当年我丢下你一个人走了,你生气吗?” 罗伊飞快地摇了下头,“你、你有你的生活和家人,不可能……不可能留在迦利亚。” 所以他追过来了。 她是世界上第一个对他好、对他温柔的人,即便过了这么久,印刻在他心里的,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韩韵绮又上了一个台阶。 两个人之间只剩一个台阶的距离了,她站着,他坐着,还是她更高一些。 可是她一直没有再问下一个问题,也一直没有再上一阶的打算。 罗伊抬起头来看着她,迎着细细密密的小雨,紧张地小声说:“学校给了我挺不错的工资。韦斯特在R国还有一个私人账户,里面的遗产也都给了我……” 不行,他为什么要说这么市侩的话。 他匆忙调转话题,有点儿语无伦次地:“我、我可以照顾自己的,我学会了开车,每天都是自己去学校,家里和学校的无障碍设施都很好,我、我不用人照顾,我都是一个人住……会做饭,会打扫卫生……” 韩韵绮歪了歪头,似乎在问他“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罗伊戛然停止。 对啊,他跟她说这些小事做什么?这明明是任何一个成年人都会做的事情,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的目光再度穿破雨雾,落在他的腿上。 他跟着她的眼神,垂头一起看向自己的腿。 他知道她不会再上这最后一级台阶了。 这一级台阶就是两个人无法逾越的鸿沟,是他这辈子最深的诅咒。 他会再多东西都没有用,这一级台阶,就是他永远都学不会、走不下去的。 他泄了气,无力地靠在轮椅椅背上,心也仿佛随之陷入无尽的深渊。 韩韵绮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头顶,忽然轻声问:“Roy……你的第一次……还在吗?” 他猛地抬起头来。 最后一个问题,没想到竟然如此简单。 “在。”他猛烈地点头,“我……从来没有……” 没等他这句话说出口,她便俯身弯下腰来,和着雨水吻上他的唇。 铺天盖地的回忆化成细细密密的雨点,浇在她的头上身上,也淹没了她整颗心。 像是离开水很久的鱼,她觉得自己随着尘封的记忆一起,骤然活了过来。 63.第一次。 罗伊的车是一辆挺大的SUV。 韩韵绮被请上副驾,扭头看着他撑着座椅,轻松地把自己从轮椅上转移到驾驶座,又动作熟练地把轻便的轮椅折迭起来,从两个人中间不大的缝隙里塞进后座。 他的嘴唇一直抿得很紧,薄薄的唇瓣有些肿。 刚才被她咬肿的。 他有一双无比柔软的唇,薄薄的,没有被人开发过,生涩可口。 所以她有点忘情,忍不住咬了他好几下。 罗伊发动车子,刚准备挂挡出发,韩韵绮忽然伸手按住了他。 “Roy……”她的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上,“等一下再开车。你的心跳……好快。” 她单单只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的心跳就又快了几分。 罗伊不作声地打开音响,放了很久的肖邦,才开车上路。 他的车被改装过了,所有操作都可以用手完成,韩韵绮好奇地一路看着他开车。 路上车很多,韩韵绮忍不住问:“Roy,你忽然到了人这么多的环境,适应吗?” 毕竟是一辈子都被关在一间暗室里的人。 罗伊的嘴唇绷得很紧,认真说:“我已经来了两个月。” 意思是早就应该适应了。 韩韵绮无声地笑笑,抬手拍了拍他肩膀。 罗伊的家在江边,一室一厅的房子,不是很大,但是有面对着江景的落地窗。 “是、是学校安排给我的。”他请韩韵绮进门。 他进了家要换成在家里用的另一架轮椅,韩韵绮就自己脱了鞋,光着脚走到阳台上。 底下是很大很大一片水,天上还在飘着雨。 周围的一切都是潮湿暧昧的,连空气中都是水汽的味道。 她看了一会儿雨,才转回身来。 客厅没有电视,只有两面顶天立地的书柜,也没有沙发,当中地上铺了一块地毯,地毯上是一张矮矮的茶几。 茶几很大,不过不再是环形的,而是长方形的。 韩韵绮走到茶几边上,盘腿在地毯上坐下。 罗伊去冰箱里拿了一瓶水递给她,她接过来一口气就喝掉了半瓶。 他手里握着另外一瓶水,也是一口气就喝掉了半瓶。 两个人默契地对视一眼,互相打量着对方。 当年在昏暗的洞穴里抱着等死时,他们曾经那么亲密。 以至于叁年没见,她都没有忘记他这双湛蓝的眼。 两个人再度打量了对方一会儿,韩韵绮对罗伊招了招手。 他犹豫了,看看自己每天坐的地毯,又看看自己的双脚,迟迟没有动作。 韩韵绮等了他许久,最后说:“又不是没看过。” 他心虚地咽了下口水。 外面天色昏沉,房间里开着光线暧昧的黄灯。 他做了很久心理建设,才弯腰一手撑在茶几上,一手撑在轮椅椅面上,把自己整个人拎起来,从轮椅上转移到地毯上。 明明动作就很敏捷。 韩韵绮没有再给他尴尬逃避的机会,而是迎面抱住他,抬腿就箍住他的腰。 他已经躲无可躲,动作僵硬地伸手分开自己的双腿,贴在她的两条大腿外侧。 这个对坐拥抱的姿势有点奇怪,却亲昵极了。 他很惊讶,韩韵绮怎么可以这么久没见,一见面就冲上来吻他抱他。 但压在心底很久的愿望突然实现了,他又很欣慰,激动地甚至不敢看她,转而垂眸盯着茶几上的一摞书。 韩韵绮没有急于动作,而是盯着他微微红肿的唇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一根拇指,用指尖蹭了蹭他柔软的唇瓣,动作缓慢地,充满了怜爱与挑逗。 他有点儿呆了,下意识地张开了双唇。 她趁机把指尖探进他的嘴里。 被人侵入的感觉太过陌生,他一瞬间就转回了目光,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她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手指则轻轻地在他口中绕了一圈。 他不自觉地含紧了她的手指,本能般地咂弄几下。 她笑了笑,抽出手指来,换了自己的舌头探进去,又在他的喘息间叫了一声“Roy”。 他被撩得浑身发软,无力地要往地上倒。 她就顺势把他推倒在地毯上,分开双腿骑坐在他腰上, 低头与他四目相接,抬手脱了自己身上的真丝衬衫,露出黑色内衣包裹下的两团白软。 罗伊已经看呆了。 刚才当着几百个人侃侃而谈,这会儿却已经连眼都不会眨了。 韩韵绮有种恶趣味的兴奋,愈发绵软地叫了一声“Roy”,拉住他手问:“想摸吗?” 罗伊听不懂她说什么似的,一直没有回应,直到她把他的手都按在自己胸上了,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一下子就闭上了眼睛,手指抽紧了,牢牢握住她的乳肉。 她俯下身来,将他另一只手拉到自己裸露的腰上,动作老练地解开他的领带和纽扣。 他的所有动作都是被本能带动的,毫无章法,揉两下她的胸,又蹭两下她的腰,像是一下子被塞了太多玩具的小孩,不知道先玩哪一样好。 她只好引导着他,先把他上衣解开,露出雪白的身体。 看见他胸前那些陈年鞭痕的时候,她突然心头一窒。 细细麻麻的痛从心底泛上来,她低头吻住他肩上的一道鞭痕,手则绕到了他的腰带上,轻声问:“……可以吗?” 罗伊努力克制着气息,“……又……又不是没摸过。” 韩韵绮一下子就笑了,动作熟练地扯开他的腰带拉链,伸手进去摸了两下。 他被她压在身下,又动弹不得,只有跳进她手心的性器火辣辣的,微微颤动着。 那是他下半身唯一生命力蓬勃的部位,她有些心酸地停下了手。 64.不要忍。 韩韵绮不过是犹豫了几秒,敏感的罗伊就停下了动作,侧转了头,不敢再看她。 韩韵绮伸手到自己包里,摸出了一个避孕套。 她的包里随时带着避孕套。 这个事实让他更加挫败,恨不得把脸埋到地毯下面去。 韩韵绮没给他逃避的机会,把他的脸扳过来,轻声问:“第一次……真的要给我吗?” 他被迫跟她对视,眼里盛满了无尽的害羞,酝酿了很久,才坚决地点了下头。 韩韵绮觉得心底里似乎有一个奇异的开关,被他的神情触动了,放出令她整个人全身酥麻的微弱电流。 她将避孕套含在唇间,双手拉着他的两只手往下探,对他一笑说:“想要……就自己脱掉。” 罗伊整个人都红成一只煮熟的虾米,连白皙的胸口都红了。 他肤色极白,有隐隐约约的胸肌腹肌,胸前两颗粉红色的乳尖,像是水蜜桃的尖尖,她情不自禁地弯腰下去,松开口中的避孕套,转而含住了他的一侧乳尖。 这种神奇的体验令他的眼睛立刻睁大了,微欠起上半身,不敢置信地看看她。 “脱掉呀。”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嗔道。 他匆忙拉着自己的裤子往下褪。 腿不能动,他脱裤子都要费劲一些,需要微微侧身抬起屁股,脱掉半边,然后再同样操作,脱掉另外半边。 再加上紧张,明明熟练的动作都被他做得不得其法,颇耽误了一会儿。 但她全程都在舔他胸口,舔得他面色潮红,甚至连双眼都泛起薄薄的雾气。 等他刚一把裤子脱下来,韩韵绮就撕开了避孕套的包装,伸手下去,看都没看就套在了他过分坚硬的性器上。 不过是小小的触碰,他就又硬了几分。 她的手很快抽离,他不满意地小小“啊”了一声。 她笑了笑,用双手捧住他脸,轻声地叫“Roy”,像是要验明正身似的。 他盯着她看,脸上全是克制不住的渴求,双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可是又不敢说话,只能剧烈地喘息着,讨好似的用手心在她大腿上蹭了蹭。 韩韵绮脱掉连衣裙下的底裤,坐直了一些,让他高高翘起的性器抵在自己的穴口,又问:“真的想要吗?第一次……会很快的哦。” “不……不会。”他有些倔强地盯着她,双手扶着她大腿,“我不会很……啊……!” 她在他嘴硬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坐了下去。 罗伊立刻一把攥紧了她的腿,猛地仰起脖子,紧紧闭上眼睛。 韩韵绮没有动。 经验告诉她,她只要随便一动,身下这个小处男就会射的。 他贴在她腿上的手心是滚热的,陷在她软穴中的阳具是滚热的,唯独被她压住的双腿是冰凉的。 她坐直了,手伸到背后,沿着他膝盖内侧往上摸。 比她的腿还细得多,又软又凉,像一条细长的果冻,触感真的很奇怪。 他随着她的抚摸低低地呻吟,语调忽高忽低,分不清是想要还是拒绝,只是脸已经红得要滴出血似的。 呻吟被他压在嗓子里,堵得他自己都喘不上气来。 她只好又趴下去一些,贴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忍……舒服就叫出声。” 他已经不能再红的脸居然又红了一点。 但他还是憋着呼吸不出声。 韩韵绮摇摇头,担心自己要把他憋死了。 她抬起臀,微微地上下套弄了一下。 他立刻忍不住低喘了一口气。 “这样就对了……”她循循善诱地,缓缓动作起来。 他完全被她压在身下,随着她的每一次微小的动作发出巨大的反应。 有时是拼命地捏紧她的大腿,有时是用力挺起胸膛,有时是无法克制地张开嘴。 始终不变的,是绯红的脸色和急促的呼吸。 她一直低着头看他,观察他的反应好像比生理上的快感更加有趣。 他在人前是一副不符合年龄的儒雅成熟,可人后又是这样的胆怯乖巧,那张英俊无比的混血脸庞被情欲催动着带上了几分艳色,神奇的反差令人忍不住想要狠狠地蹂躏他,又想要好好地疼爱他。 他知道她在看他,于是尽力地想克制自己,但这隐忍的克制反而又让他的反应更加诱人。 “Roy……”她缓缓加快速度,吻了吻他的唇说:“不要忍……等一下……还有。” 他倏地睁开了眼。 他的双眸像是两块骤然被点亮的深邃蓝宝石,发出她从未见过的亢奋的光。 她笑着去吻他极长的睫毛,突然又将上下跳动的速度翻了个倍。 罗伊再也按捺不住,抬手扣住了她的后脑,用力将她的双唇含在唇间。 她毫不客气地把舌头探进他的齿间,搅动纠缠,低低地“唔”了一声,似乎很满意他的味道,又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Roy”。 他很快就败下阵来,剧烈地颤抖起来,抽搐着挺腰,带动了下半身都朝她贴过去。 韩韵绮整个人趴到他身上,他立刻就用力地抱紧了她。 他的衣服已经被脱了大半,揉得稀皱,她的连衣裙却还好好的穿着,现在站起来的话,甚至都看不出什么异样。 她等他射完了,伸手按住避孕套,起身放他出来,在他身侧躺下。 罗伊一直仰面躺着,迟迟回不过神来,双眼失焦地盯着天花板。 韩韵绮从侧面抱住他,有些好笑地搂住他腰,双腿则顺势缠住了他一条腿。 这就是他们在神殿里抱着等死的姿势。 65.跑。 罗伊渐渐醒过神来。 高潮过后的余韵还像电流一般在他身体里乱窜,但他已经开始觉得羞赧,伸手够了够自己的大腿,轻声说:“……不要……” 他想将自己的腿抽出来,但是她偏偏不让,缠得更紧了一些,娇声问:“怎么?爽过了就想跑?” 这样直接的调情令他极不适应,僵了一下,发现自己没有逃脱的希望,只好认命似的又躺平。 “跑”?他根本跑不了。 她一个无心的字眼就让他难过起来,但他不愿意在她面前表现得自怨自艾,于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不能自拔地侧了下身,脸往她肩上蹭了蹭。 韩韵绮猛然间心就软成一团,搂住他的肩膀,抬手将他圈在怀里。 他不是第一个这样靠在她怀里撒娇的男人,也不是第一个把第一次给了她的男人。 但他却是第一个让她说不清现在感受的男人。 他射得不算很快了,但她还远远不够,身体是空虚的。 可被他这样抱着,心底又是异常满足的。 怀里是他英俊到几乎不真实的脸,腿间却又是他孱弱到无法言表的腿。 她迟迟说不出话来。 而罗伊也不敢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贴着她,跟她一起听着窗外连绵细密的雨声。 直到韩韵绮的手机突兀地响起。 是一个合作伙伴,急着找她要一组照片。 那些照片都在家里的电脑里,韩韵绮不得不匆忙起身穿上衣服。 罗伊见状就跟着爬起来,非要送她回家。 韩韵绮自己的车还扔在图书馆,着急之下只好答应了。 她假装去玄关照穿衣镜,刻意不看他爬起来穿衣服的动作。 两个人等电梯的时候,韩韵绮对着金属电梯门看了看罗伊稍显凌乱的头发,脱口而出地说:“下次补给你。” 要补什么,他一下就听懂了。 刚才她答应他的,“等一下还有”。 他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小声说“没关系的”。 韩韵绮家离得不远,开车十来分钟就到了。 韩韵绮住在自己家的老房子里,在当年的法租界,寸土寸金的地方。 叁层的小洋楼,整个顶层都是她的,但是没有电梯。 她给罗伊指了指自己的窗户,罗伊伸头看了看,强装冷静地点了下头,说:“那……晚安了。” 韩韵绮对他笑笑。 激情退却后的空虚渐渐泛了上来,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回家。 生平第一次,她在感情方面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罗伊不是一张白纸,而是一个既成熟又天真、既优秀又脆弱的复杂混合体。 他像一个精美又易碎的瓷器,她很怕自己把他打碎了。 韩韵绮现在主业是旅行摄影师,经常会受到各地旅游局或是酒店景点的邀请,去当地拍照,一年有大半年的时间在路上。 忙碌反倒令她心情放松,所以她把自己的日程排得很满,几乎去哪儿的单子都接,只有一条原则:不去沙漠。 每次出去回来还要做大量的编辑修片工作,又得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几天不见天日。 她有半个多月没有跟罗伊见面,中间去拍了一次苗寨。 回来那天韩韵绮在家门口的咖啡店买咖啡,无意中遇到一个男人在家暴女朋友,她就冲上去打抱不平,结果那男人一把将她推到旁边的电线杆上,她额头磕破了一道口子,上医院缝了叁针。 不是什么很大的伤,后来那个男人也被派出所带走拘留了,韩韵绮没跟任何人说,自己回了家。 没想到第二天有目击者把整个过程的视频传上了网,一下子被大量转载,评论里都叫韩韵绮“女侠”。 还有媒体找到韩韵绮想采访,韩韵绮只觉得烦,全都一一拒绝了。 傍晚时有人敲门,韩韵绮拉开门,映入眼帘的竟然是坐在地上的罗伊。 他是看到了网上的新闻,来看她好不好的。 他仰着脸对她招招手,叫她蹲下来,摸了摸她额头上那块纱布问:“疼吗?” 韩韵绮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也问:“你是……爬上来的?” 他的“爬楼梯”,就真的是“爬”,老房子的楼梯又窄又陡,他的衣服裤子都已经蹭脏了。 可他的眼睛亮亮的,给韩韵绮看自己背着的一个双肩包,“我带了衣服来换。” 他的脸也红扑扑的,带着些许害羞的亢奋。 认识他这么久,只有这一瞬间,韩韵绮觉得他真的是一个比自己还要小叁岁的年轻人,勇敢又冲动。 但她只能苦笑着对他说:“Roy,你……你不用这么辛苦来看我……” 话音还没落,房间里就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好了,东西都收好了,走吧。” 罗伊僵了一下,眼里的光一瞬间就灭了。 追-更:rourouwu5.com (woo18.vip) 66.怂。 韩韵绮的爸爸韩若诚拎着行李箱走出来,边走边埋怨道:“受了伤也不知道说,要不是我秘书看到新闻……” 他说着就走到门口,声音也戛然而止。 韩若诚低头看了看在门口一蹲一坐的韩韵绮和罗伊,脸色黑了几秒。 韩若诚喜怒不形于色,什么也没说,低头跟罗伊打了个招呼,便径直从罗伊腿上跨出去,对韩韵绮说:“我上车等你。” 下了两级台阶后,韩若诚又回了下头:“动作快点儿,你妈等你吃饭。” 韩若诚身高腿长,脚步也很快,噔噔噔地就下了楼。 韩韵绮垂着头,伸手试图去拉罗伊的手。 他立刻抽回手躲开了,嗫嗫地说:“……手……手脏。” 韩韵绮只好转而捏了捏他的手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罗伊很快抬头对她勉强一笑:“你……赶紧走吧。你爸爸还在等你……” 韩韵绮也觉得实在尴尬,纠结了一下站起来,回房间匆匆收拾了一下,拎着包走出来。 她不放心地低头问罗伊:“我走了你怎么办?” 罗伊靠在墙边,垂着头小声说:“我怎么上来的,就怎么下去。” 韩韵绮暗自叹了好几口气,决定还是给他留点空间,小心地说:“我妈知道我受伤了,让我回家住两天,我过几天就回来。手机联系。” 罗伊抬头对她虚弱地笑笑,跟她说“拜拜”。 两个人尴尬地告了个别,韩韵绮下楼下到一半,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向她的目光平静又绝望,那好像是他一直以来最常见的神情。 韩韵绮父母住在别墅区,路上要开一会儿。 韩若诚一直忙着打电话,也没跟韩韵绮说话,只在两个人从车库进家的路上突然拦住她说:“阿韵,爸妈宠了你快叁十年,不是让你去给人做保姆的。” 韩韵绮垂头不语。 “从小爸爸就教育你,女孩子是要被人宠的,你换多少男朋友都没关系,爸爸相信你从来都不吃亏。希望你不要到了这个年纪,突然想不开了。你又不缺人爱,到底该找什么样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韩韵绮不清楚。 她交往过的男朋友就像买过的包,当时喜欢,过一阵子新鲜劲过了,也就束之高阁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并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爱情”。 两个人进了家,韩若诚先拉着韩韵绮进书房。 他书房的一个角落里摆了个小神龛,里面供着的,是崔野的遗像。 韩韵绮去厨房盛了一碗饭,供在遗像前,韩若诚点了叁柱香,插进小香炉里。 韩韵绮妈妈在门口小声嘀咕:“救命恩人归救命恩人,这个崔野,杀过很多人,供在家里不吉利的呀……” 韩若诚扭头皱眉道:“他杀的人哪一个不是该杀的?妇人之仁,懂什么!而且他都拿命来赎罪了!” 韩若诚也当过两年兵,当年崔野来找他救韩韵绮的时候,两个人一见如故,颇聊得来,一起张罗找救生机的时候,互相了解了对方不少故事。 韩韵绮甚至隐隐觉得,崔野死了,韩若诚比她更伤心。 韩韵绮在家里住了几天,额头上的伤很快就好了,不过接着她又忙起来,全国四处飞,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怎么在家待。 前一阵子罗伊会给她发消息,这几个月来,他再也没有找过她。 她也没有找他。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离开迦利亚之前,韩若诚就跟她说过,她和罗伊之间,其实什么都没有。 除了那段相依为命、生死与共的日子,她跟他没有任何共同点。 从国籍、肤色,家庭背景,到兴趣、爱好、日常生活,他们俩都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 唯一相同的是那一点点对瀚金帝国的追逐,但这件事,也已经落下帷幕了。 当时韩韵绮是同意她爸的说法的,不然也不会跟着回国。 如果不是罗伊来了这里,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他见面。 有些人,有些事,只能封存在记忆里凭吊。 转眼到了秋末,韩若诚和韩韵绮去了一趟崔野的老家,中朝边境的东北小镇。 韩若诚在这里以崔野的名义捐资建了一座小学。 小镇在山里,已经下起了大雪,山路不通,父女俩和工作人员下车在及膝的雪地里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才顺利到达新校舍。 镇上总共也只有几十个孩子,韩若诚除了建校舍以外,还配了电脑,送来了很多图书、衣服和运动器材,被小镇当做大恩人,受到了热情的款待。 这件事做完,韩韵绮终于觉得还了一点崔野的人情,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镇长问韩若诚是怎么知道他们这个小地方的,韩若诚含糊其辞,并没有回答。 晚上韩若诚和韩韵绮被安排在镇上的招待所住下,土炕烧得太热,韩韵绮一夜都没怎么睡好。 她从迦利亚回来就养成了半夜要起来喝好几次水的习惯,这一晚更是没一会儿就热得爬起来喝水。 第二天回去的航班上,她才终于睡熟了。 她梦见了崔野。 崔野抽着烟,对她斜着唇笑,问她:“小公主,你怎么变怂了?” 韩韵绮想争辩,但嗓子太干,她说不出话来。 崔野对她歪歪头,“走啊,我带你走,带上那个黑小孩。这次可别犹豫了啊。犹豫完了又后悔,又得哭。” 韩韵绮摇摇头,想说“这次不是那个黑小孩”,可还是说不出口。 崔野走上前来,按按她脑袋说:“我这儿你就别来了。该去哪儿你心里有数。” 然后崔野转身离去,还回头对她说:“你谈过这么多恋爱都定不下来,是不是就在等他?” 梦里的韩韵绮没有答案。 追-更:lamei2.com (woo18.vip) 67.对不起。 飞机落地时剧烈颠簸了一下,韩韵绮从梦中惊醒,抚着胸口许久才平复下来。 窗外下着大雨,韩若诚让司机把韩韵绮送到了家里楼下。 “我就不上去了。”韩若诚跟韩韵绮告别,“公司还有事,我赶去处理一下。晚上记得吃饭。” 韩韵绮点头下车。 她家这栋小洋楼的楼梯是全木质的,因为年代久远了,有不少地方都微微翘起了木刺。 脚踩上去当然不会有任何感觉,但如果换了手摸上去,就很容易被扎破。 用两条腿走上叁楼只要一两分钟,可如果是坐着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挪动上去呢? 韩韵绮上到二楼,呆站着盯着略微有些斑驳的楼梯看了一会儿,拎着行李箱又下了楼。 韩韵绮敲了门,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罗伊来开门。 看见门口站着的韩韵绮,他又整个人都呆了。 韩韵绮把行李箱拎进玄关,低头看了看他额头脖子上的汗,还有身上的运动T恤问:“你在运动?” 罗伊非常窘迫地把贴在腿上的运动裤拉松了一些,手心在裤腿上蹭了蹭,“只是一些哑铃之类……” 韩韵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吸吸鼻子问:“好香啊,什么味道?” 罗伊更加窘了,“迷、迷迭香烤鸡……”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一举一动都能让他这样紧张。 “够两个人吃吗?”她低头笑了笑问他。 他慌忙点头,更紧张地说:“还、还有别的菜,有牛排,还有Burrata Cheese(布拉塔芝士)!你很喜欢的……” 他真的是过目不忘,在昏迷之际听到她提过的Burrata Cheese都还记得。 韩韵绮蹲下来,展臂抱住他汗津津的上半身。 “嗯。喜欢的,很喜欢的。”她贴在他耳边轻声说。 他不敢动弹,被她抱了很久,才伸手回抱住她,偷偷地吸了吸她颈边的气息。 罗伊做饭,韩韵绮则被安排在厨房吧台边上坐着,看他紧张地忙碌。 吃完饭罗伊也不让她动,自己拿了托盘放在腿上,一次次地把碗碟运去洗碗机。 客厅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单人沙发,全包围式的,可以让人整个横躺在上面,韩韵绮坐上去感受了一下,就没忍住舒服地躺了下去,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半夜,外面全都黑了,罗伊坐在她身边看书,见她醒了便凑近了一些问:“是不是吵到你了?我把你行李箱里的脏衣服洗了,在烘干,刚才你拿东西的时候打开的……我没有故意要翻……” 她抬手搂住他脖子,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蹭了一下说:“……谢谢你啊。” 他摇了下头,忍不住笑了笑,“不客气。” 她盯着他的唇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吻了上去。 她吻得温柔又小心,因为她不想让他再整个人都呆掉了。 一边吻,一边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指根有些粗糙的老茧,大约是推轮椅的时候磨的。 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出过门、生命里只有书的人,现在可以把自己照顾得这样好,中间经历了多少艰辛,恐怕没有人能真正了解。 罗伊总能触到她心底里奇怪的柔软的角落,让她忍不住想把全世界的糖都搜罗过来,给他一点点甜。 就像她第一次见到星星时,就把自己身上最后一盒糖全给了他。 这个念头让韩韵绮心头一个激灵。 她不愿承认自己对罗伊也是那种同情,于是从沙发上起身,分开双腿跪坐到了他腿上。 她不敢坐得太实,虚虚地悬着,拉着他一只手伸到自己两腿之间,边吻着他边问:“想摸吗?” 她的问题都叫他无法回答。 那都是明知故问,都是挑逗。 他一直不出声,手却很老实地颤抖着沿着底裤的边缘伸进了她那道细缝里。 这里是这样的湿,这样的热,他一瞬间就想到上次那销魂的体验,克制不住地用力吮吸她的唇。 他找不到地方,指尖在她敏感的位置蹭来蹭去,蹭得她痒极了。 她握着他的手指引导他,教他把修长的手指递进她的穴道中。 然后她绞紧了他的手指,吸得他一个激灵。 “动……动一下啊……”她有点埋怨地趴在他肩上。 他马上紧张地进出了两下。 “嗯……”她低低地跟着他的动作哼了两声。 罗伊学东西都很快,见她有反应,便继续试探着又往深处进了些。 她很快软在他肩上,胳膊挂着他脖子,伸舌尖舔他。 手指的感觉陌生极了,而她被他征服的感觉也陌生极了。 他的心潮澎湃起来,无师自通地加快了进出的速度。 那个神秘的洞穴太热了,软滑地几乎让人不忍心侵犯,但同时又那样紧地吮吸着他,舍不得他走似的,用力缠裹着他。 韩韵绮并不掩饰自己的反应,随着他手下动作的加快而娇喘连连,还命令他“再快一点”。 他很听话地大力进出,连自己的腰眼都被绞出一阵阵的酸麻。 她已经完全支撑不住地坐在了他的腿上,他也顾不上害羞了,低头咬她的脖子,贪婪地攫取着她的气息。 最后她泻出大股液体,将两个人的腿间都打湿了。 他缓缓从她身体里退出手指,在自己裤腿上蹭了蹭,小心翼翼地搂住了她腰,让她倚在自己怀里。 韩韵绮垂着头,喘息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本来想说什么。 对不起。 她想说对不起。 上次“夺走”了他的第一次,却又把他一个人晾了这么长时间,提心吊胆,委屈巴巴的。 追-更:po18w.vip (woo18.vip) 68.明天。 可是道歉不是韩韵绮的特长。 她几乎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对不起,这时也卡在了嘴边,最后变成了一句:“今天……我没有套套。” 罗伊的唇贴在她后颈上,踌躇了许久说:“我有。在卧室里。” 他还在黏黏糊糊地害羞,韩韵绮已经跳下来就要往卧室里走。 转身发现他没有跟上来,她有些不耐烦地勾了勾手指,见他匆忙调转轮椅,才轻快地进了卧室。 罗伊的卧室不大,两侧床边地上居然也都是一摞摞的书。床头柜上还摊开来好几本书,互相交迭着。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她随手翻了一本灯下的书,发现竟是自己根本看不懂的甲骨文研究。 他到了床侧,见她捧着他的书,就垂着头解释:“甲骨文是最早的象形文字,瀚金帝国的文字也有一部分是象形的……” 韩韵绮抬手捂住他嘴。 “这些事,跟那些专家学者、还有你的学生说就好。”她在他床沿上坐下,顺势就抚摸了两下他的唇,“……跟我,就说些别的事。” 他直觉她又要问一些明知故问的话了。 果然不错,她的另一只手伸到了他两腿之间问:“硬了吗?” 明明都已经被她握在手里上下撸动了,为什么还要问他这种问题。 但他还是被问得红了脸。 她忽然又停了手,在他床上躺下,侧身对他张开双臂问:“要过来吗?” 她总是在征询他意见似的,可她明明知道他的答案。 罗伊犹豫着,又有一点儿不想当着她的面移动。 但是她眼里闪着鼓励的光,他无法招架,只好躲开她的眼神,假装她不存在似的,先把自己挪到床上,再弯腰捞自己的腿。 两个人侧身面对面地躺着,她主动拥抱他,手沿着他的脊椎骨缓缓往下抚摸,最后停在他的尾椎上。 “Roy……”她又这样叫他,叫得他浑身发软,几乎要稳不住身体。 她及时地伸腿勾住他大腿,指尖在他尾椎那儿轻轻画圈,呵着热气对他说:“今天真的……你想要多少次都给你。” 韩韵绮说着就霸道地翻身压住他,怕他害羞,抬手先关了灯。 一陷入黑暗,当年的回忆就全回来了。 他不停地给她讲故事,把水都让给她,还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逼她吞下他的血。 当时的感觉其实她全都记得,只是无法跟任何一个人分享。 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回忆,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这段回忆才会显得如此真实,如此浓烈,是她生命中最滚烫的色彩。 她俯下身撩起他身上的T恤,沿着他胸口腹肌一路舔下去。 他不自觉地按住她的头,喘息里带着浓烈的欲望。 这回没等她说,他就已经主动褪下了裤子。 黑暗里她使起坏来,拉着他手往下探,逼着他握住自己的阳物。 “自己玩过吗?”她问。 他喘不上气,说不出话,只能低低地“唔”了一声。 “玩的时候……都在想谁?”她又问。 这个问题他就坚决不出声了。 她也没逼他,只是用指尖抵住他铃口,轻轻按了两下。 敏感的器物经不起挑逗,马上吐出一点点清液来。 她笑了笑,把他握在手心里,上下撸动起来。 他伸手急切地够她,把她拉到面前,仰起脖子来吻她,贪婪地咬她的嘴唇。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有要求,她依着他,一边吻他,一边手也没有停。 吻太激烈,唾液交换纠缠,舌尖不停地勾抹对方,喘息逐渐加重,升温。 她手上的动作也没有收住,用力飞快地上下。 他很快觉得腰肢酸软,搂着她腰的手臂箍紧了,手指用力地抓住她衣角。 她在他即将攀到巅峰时忽然用手指按住了铃口。 他立刻抽搐了一下,咬着她嘴唇说:“放、放开……” 韩韵绮摇头。 她停了动作,只把他按紧了不让他动,贴到他耳边说:“不行呀,忍忍。” 他难受地直拽她的胳膊,想让她动起来。 其实她手上的力气远没有他大,他可以轻易拉开她手,但是他收敛了,握着她手腕结结巴巴地哀求:“忍、忍不住了……” 他连往她手心里挺身都做不到,只能由她摆布。他的一切感受,都是完完全全要交给她的。 韩韵绮想到这儿就心软了,叹叹气说:“那好。” 她飞快地上下套弄了一阵子,他就射了,浓稠的白液猛然喷出来,甚至飞溅了几滴到她脸颊上。 她等他平静下来,就开了灯抽纸巾帮他清理。 罗伊见到她脸上挂着的那几滴精液就脸红了,伸着手想替她擦。 韩韵绮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恶作剧机会,一把按住他手,把脸颊凑到他面前说:“舔掉。” 他又震惊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脸色说不出的尴尬。 她忍不住揉了揉他头发,用纸巾擦干自己的脸颊,笑着倒在他肩头。 两个人安静地躺了一会儿,韩韵绮跟罗伊说:“我刚从崔野的老家回来,我爸爸在那里捐了个学校。” 罗伊打听了一会儿学校的事情,又说:“我也想捐点钱,去看一看。” “捐钱可以。”韩韵绮声音低下去,转过身来握住了他一只手才说:“但是那里都是山路……没法开车的。” 需要步行一两个小时才能走完的山路,他去不了。 罗伊果然不说话了,只是略带勉强地对她笑笑,接着就转开眼神,还想溜走:“……衣服应该烘干了,我去看看……” “明天再看。”韩韵绮敏捷地侧身将他圈住。 他眉眼微动,似乎“明天”是个难以置信的好消息。 明天过后,会不会还有很多个明天? 他不敢问,只是小心试探着,将手臂环在她腰上。 69.纵容。 韩韵绮的摄影邀约排到了两年后,每次工作间隙在家待着的时间不会超过连续叁天。 当年在迦利亚拍的沙漠照让她开了窍,陡然增添了许多灵气。 最重要的是,现在的她比以前更勤奋、更愿意钻研、更能吃苦了。 去迦利亚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为了一张照片爬高上低、等几个小时光线,也没想过自己能跋山涉水地去拍照,不顾形象,从不打扮,甚至能一连几天在野外扎营露宿。 接到的活天南海北,她可能这一周在热带拍海景酒店,下一周就去了零下叁十度的深山拍滑雪场。 客户大多是商业企业,或是当地的旅游部门,请她拍一些照片作为宣传资料。 每次结束工作休整的那几天,韩韵绮几乎都在罗伊家里。 罗伊的生活跟她完全相反,他永远是家里和学校两点一线,从来不去其他地方,除了读书上课,几乎也不做其他事情。 所以她任何时候找他,他都在。 可以随时去机场接她,可以花很多时间给她做饭,可以在她修片的时候完全不出声地陪她。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时间的流动都变慢了,她得以跟整个世界脱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享受无尽的拥抱,亲吻,和纵容。 过年那几天,韩韵绮一个人回了父母家住。 韩家人多,韩若诚又位高权重,每天来拜年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韩韵绮少不得也要跟着寒喧应付,往往是眼睛一睁,就要跟十来个人打哈哈。 韩韵绮从小过的本来就是这种日子,但现在的她似乎更习惯安静的生活,只觉得周遭的一切过于吵闹。 连轴转到年初五,韩若诚带韩韵绮去了自己的老战友家拜年。 这位战友姓秦,如今是个不小的官了,当年在迦利亚派去救韩韵绮的直升机,就是韩若诚拜托这位秦伯伯搞来的。 韩韵绮每年都去秦伯伯家拜年,未料今年刚一进门,就遇见了一个许久没见的人。 庄景涵。 迦利亚一别,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几年没见,他没有一丝变化,依旧是温文尔雅的笑,笔挺的西装,斯文的金边眼镜。 今天庄景涵显然是求动了秦伯伯来做说客的,几个人坐下上了茶之后,秦伯伯就开门见山地问韩韵绮:“阿韵啊,你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吧。” 韩韵绮点点头。 秦伯伯笑了笑,又指指坐在韩韵绮对面的庄景涵说:“当年你爸爸找我救你,那么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可真是花了不少工夫。” 韩韵绮客气道:“谢谢秦伯伯帮了这么大的忙。” 秦伯伯摇头,“不过有件事我不敢贪功,我只能找到人把你捞出来,那个什么神殿的,可是景涵找来的教科文组织的人帮忙保护起来的。” 韩韵绮默默低头喝茶。 这事她隐隐约约听说过,但一直不愿意细问。 庄景涵看她神色不豫,马上笑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是东奔西跑了一阵子。只是那个时候我也刚从迦利亚出来没多久,M国的人、还有无国界医生组织,都围着我盘问这个盘问那个,简直把我当犯人一样在审,所以我一直没办法抽身,跟阿韵联系。” 没等韩韵绮做什么反应,韩若诚已经冷哼了一声,“你把阿韵一个人扔在那种地方,就算你抽得出身,只怕也联系不上阿韵。要不是崔野及时找我,阿韵已经变成干尸了。” 韩韵绮端着茶杯说:“有一说一,倒也不是庄景涵要把我扔在那里的,是我自己不肯走。” 庄景涵对她笑笑:“是啊,阿韵,我知道那个神殿对你来说很重要,所以我一听说秦伯伯在找人救你,就马上联系了教科文组织,希望能尽快把神殿保护起来,否则迦利亚的局势那么乱……” “庄景涵。”韩韵绮突然抬头打断他,“崔野已经用命还了债,你呢?你把炸药带进迦鲁城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吗?当天的爆炸我记得就死了几十个人,还成了迦利亚内乱的导火索。” 她这话一说,席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庄景涵早有准备,一脸无辜地问她:“什么炸药?哦,你说那次我跟崔野带进去的东西啊?后来都查清楚了,我们带进去的都是医疗器械,你可以去看M国官方的调查报告。” 韩韵绮都气笑了,这人当年在迦利亚还敢承认炸药是自己带进去的,还大言不惭地说多亏他拆掉了雷管,否则死伤人数更多。现在却连承认的勇气都没了。 “M国的调查报告怎么可能承认是自己教唆巴瓦人挑起的内战?”韩韵绮瞪住他,“天下哪有这种又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的事情?” 庄景涵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阿韵,事实就是如此,你当年在迦利亚当局者迷,很多记忆恐怕都产生了偏差。” “你……”韩韵绮还要再怼他,被韩若诚轻咳一声打断了,“好了,当年的事、外国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已经跟现在无关了。景涵,你到底想做什么?有话就直说,老秦和我都很忙,没空听你们在这里打嘴仗。” 庄景涵对着韩若诚还不敢造次,一边欠身给他满上茶,一边看了眼韩韵绮说:“阿韵,我有事要跟你商量,能不能借一步……” “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韩韵绮毫不犹豫地说。 庄景涵又看了眼韩若诚,才下定决心似的说:“罗伊·韦斯特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韩韵绮呆了一下,韩若诚则猛地回头,瞪了她一眼。 70.玩腻。 韩韵绮心虚地躲开韩若诚的眼神,“你要找他干什么?” 庄景涵轻咳一声,“很多人找他谈迦利亚的事情,他都避而不见。所以……想通过我来联系一下他。” “谁要联系他?联系他又有什么事?”韩韵绮咄咄逼人地问。 庄景涵倒也不敢隐瞒,“自从迦利亚的神殿出土、初步研究成果问世以后,巴瓦人和迦利人的世仇就淡了不少,毕竟大家突然发现自己曾经是一块儿统治这个国家的……迦利人一下子就心虚了,不敢再总是以高等民族自居,他们的态度一缓和,内战的战火就消停了大半。巴瓦人文化水平低,实在是不好控制,他们也打得累了,近来居然还有跟迦利人谈判的意图……罗伊·韦斯特毕竟是上届总统家的人,又是发掘神殿和瀚金帝国历史的最大功臣,对迦利亚来说就是上天派来的使者,由他出面调停巴瓦人和迦利人,再合适不过了。” 庄景涵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韩韵绮却一下子就拆穿了他背后的意图,“你是说M国现在觉得巴瓦人不靠谱,想改让罗伊当他们的傀儡,借罗伊的手控制迦利亚?” 韩韵绮蹭地站起来,“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去骚扰罗伊。我也绝对不会帮你去问这种问题的。秦伯伯,今天真是抱歉,您这里来了一条莫名其妙的野狗,叫得我头疼,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您。” 她跟秦伯伯打完招呼,拎起自己的包就往外走。 韩韵绮是跟着韩若诚的车来的,现在自己冲了出来,就只能一边往别墅区外面走,一边拿手机叫车。 没走多远,庄景涵就开车追了上来。 “阿韵。”庄景涵开车缓缓跟在她身边,“你爸爸是不是不知道你跟罗伊·韦斯特在一起?我刚才看他脸色都变了,早知道我就不当着他的面提这事了。” “少废话,别在这儿装了。”韩韵绮拧眉往旁边走了走。 庄景涵不以为意,嘴角反而带上了一个含蓄的笑,“阿韵,我了解你的性格,你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如果你真的是打算跟罗伊在一起,那你爸越反对,你反而会越义无反顾的。既然你藏着掖着,就说明你自己心里都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跟罗伊在一起。我懂的,你对男人的要求那么高,又怎么可能真心喜欢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人……” 韩韵绮像是被踩中了尾巴似的,扭头暴喝道:“你给我闭嘴!” 庄景涵的笑容愈发深了。 韩韵绮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恰好证明了庄景涵说的没错,窘迫地踩着高跟鞋往外飞奔。 庄景涵没有追她,只是远远地喊:“阿韵,你不能替他做决定!你怎么知道他不想回迦利亚?不想去做一国之主?” 韩韵绮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你又不能一辈子跟他在一起,不如赶紧放他回去!这里不是他的家,迦利亚会有数不清的人等着他!” 庄景涵开车追上了她,不依不饶地拦在她面前说:“韩韵绮,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很正直、很善良吗?其实你跟那些没开化的巴瓦人又有什么不同?他们觉得罗伊那样的人是魔鬼附身,你呢?你难道就真的能无视他的残疾,把他当做一个正常人来看吗?你能对他负责吗?你根本不能。你只是觉得他新鲜、特别,可以任你欺负玩弄,等你哪天玩腻了,还不是会像甩掉其他男人那样甩掉他?你那么爱玩,难道会跟一个连出门都不方便的人一辈子在一起吗?” 庄景涵实在是太了解她了,每一句话都扎在她心上。 韩韵绮绕过庄景涵的车,近乎落荒而逃一路小跑出去。 她不想回父母家,也不想回自己家,而是找了些以前的朋友,玩了整整一天,又去酒吧喝到凌晨。 中途韩若诚给她打过好几次电话,她都没有接,只回了一条信息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从酒吧出来后,韩韵绮跟朋友们又去吃了顿火锅,席间连连打哈欠,差点栽倒在桌上。 朋友们纷纷笑她,说她好久不出来玩了,原来是因为年纪大了,熬不了夜了。 去迦利亚以前,韩韵绮过的就是这种声色犬马的日子,但这天玩到最后她只觉得身心俱疲,拖着宿醉加极度憔悴的脚步,一个人往家走。 她家楼下就是城中心最大的公园,天已经亮了,公园里有不少老人在晨练。 或许是想散散满身的烟酒气,韩韵绮鬼使神差地往公园里绕了两步,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刚走到公园湖边,她就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她很少在室外见到罗伊,甚至不太熟悉他穿着大衣系着围巾的模样,但他那样出众的长相,那样年轻的脸庞,都跟周围所有的人格格不入。 而且他是坐在轮椅上的,这一点也太过特殊。 罗伊并没有发现她,他侧对着她,坐在湖边的一张石桌前,正在跟一个老头下象棋。 71.浮萍。 一盘棋下了十来分钟,老头就败下阵来,悻悻地推了把棋盘认输。 边上还有围观的几个老头,输了棋的老头很快被替换下来。 这群老头都跟罗伊很熟的样子,一群人下棋下得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春节里的气温只有四五度,晨风还很有些凉意,韩韵绮没有上前,过了一会儿就悄然掉头回了家。 她家阳台能看见公园,韩韵绮已经没有了困意,翻出望远镜来,躲在窗帘后偷看罗伊和老头们下棋。 所有的老头们都输过一轮以后,罗伊收起了棋盘,老头们则悻悻地散去。 罗伊没有立刻走,而是转身看着眼前的湖面。 韩韵绮摸出手机打给他。 这么一清早接到她的电话,他很惊讶。 “昨晚通宵了,现在反而有点睡不着。”韩韵绮说了一半实话。 罗伊问她:“你还在父母家?” 韩韵绮“嗯”了一声。 他似乎是想问她什么时候去他家,但支吾了一下,还是没有问出口。 湖边的人不多,天阴着,雾气茫茫的,他一个人坐在那儿的背影显得分外寂寥。 她平时从来不会这么早起,所以从来不知道,他是不是经常这样一大早到她家楼下,跟不认识的老头下棋。 韩韵绮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声说:“过年前我去了一趟山城。你知道吗?就是那座依山而建、到处都是上上下下的楼梯的城市,出片的效果很好,很魔幻。” 罗伊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时候要说这个,但还是好脾气地应和道:“知道。在网上见过照片。” “我在那儿的时候就想,如果是你去了那里,该怎么办?那里几乎连一块平地都没有,连马路都是有坡度的,拖行李箱都拖得累死人。” 罗伊沉默了。 “这样一想,我就觉得很庆幸,至少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平原地形,无障碍的设施做得也还算好。” 罗伊还是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他的背影,韩韵绮也能感觉到,他大概又脸红了。 “Roy……”她声音很轻,但又很正经,“是不是……不管我在哪个城市,你都会追过来?” 罗伊思考了一会儿,回答她的声音也很轻,但又郑重,“是。” 韩韵绮的心随着这个答案猛地一沉。 这种把她当做整个世界的“印刻”,令她觉得惶恐。 韩韵绮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罗伊单薄消瘦的背影变得远远的,小小的,像是一片飘在大海中的浮萍。 而这片浮萍在这里落脚的全部理由,就是她一个人而已。 天色渐渐大亮了,初升的阳光将湖面映出了星星点点的光斑。 光线的映照反射下,他的身影变得模糊。 韩韵绮看着他的背影又问:“Roy,你会想回迦利亚吗?” 罗伊很久没有回答。 他不会对她撒谎,所以沉默就表示“不知道”。 韩韵绮不想再为难他,下意识地就说:“算了,一大早的,不说这个。你早点回去吧,外面起风了,好像要下雪。” 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她不应该知道他在外面的。 湖边的罗伊果然回了一下头。 韩韵绮是躲在窗帘后面的,明知道他不会看见自己,却还是下意识地蹲了下去。 离得太远,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见他盯着她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缓缓地转回头去。 他应该什么都猜到了,却什么都没有问。 两个人默契地同时装傻,矢口不提他们此刻就隔着叁层楼梯的距离。 谁都不想让他爬上楼的狼狈景象再发生一次。 韩韵绮心情复杂地缓缓坐在地上,硬是挤出一个笑容说:“晚上我去找你好吗?” 罗伊平静地答应,“好。” “今天你不要做饭了,我们吃火锅,我去买材料。” “好。” “要买酒吗?你喝吗?” 他回答得很小心,“……如果……晚上不用送你回来的话。” “那就喝吧。”她对他笑一笑,“还没见过你喝多的样子。” 其实何止是没见过他喝多的样子,她甚至没有跟他逛过街、看过电影、散过步,做过一切“情侣”该做的事情。 所以他们大约根本算不上情侣。 庄景涵说得没错,她并没有想好要不要真的跟罗伊在一起。 如果是在正常环境下相遇,她可能根本不会多看罗伊一眼——即便身体的缺陷并不是他能控制的,但有这样的缺陷,她就压根不会把他作为一个可能的对象来考虑。 可命运就是这样的机缘巧合,让她在那样神奇的境遇里认识他,又跟他一起经历那样刻骨铭心的生死。 而回到了现实的世界里,她就一直在拖泥带水,既享受跟他在一起的愉快,又无法下定决心做出任何承诺。 罗伊也从来不问她。 “如果你不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就不要问出这个问题。” 他太聪明,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72.眼泪。 冬去春来,天气渐渐暖和了,韩韵绮却去了趟高原拍雪山,直接被冻得感冒。 航班晚点到了凌晨,韩韵绮上罗伊车时已经两点多了。 他给她煮了红糖姜茶带来,但她只喝了两口,就已经蔫得不想动了。 罗伊一边开车一边状似轻松地跟她说:“我可能要回迦利亚一趟。那边的巴瓦族叛军跟政府军打了很久,僵持不下,两边准备和谈。” 韩韵绮从头疼中惊醒了片刻。 庄景涵过年时跟她提的事情,她一个字都没有跟罗伊说过。 她知道他绝不可能同意去做M国的傀儡。 但听他这么说,似乎巴瓦人和迦利人真的要和谈。 “他们要和谈,找你去干嘛?”韩韵绮抱着保温杯问。 “巴瓦人开了条件,说需要迦利人出面,表示对他们之前的行为既往不咎,向他们低个头,才肯和谈。我……要去代表迦利人,原谅他们杀了韦斯特一家,还杀了很多迦利贵族。” 韩韵绮艰难地想了想,又问:“那你真的原谅他们了吗?” 罗伊面色沉重,“只要战争不再继续,我的感觉,并不重要。” 韩韵绮没有出声,她知道罗伊对韦斯特一家的感情很奇怪。 他们虽然觉得他是整个家族的耻辱,从来不让他出门,甚至连网络都不让他用,但是又对于他埋头读书的愿望有求必应。 他们虽然从不关心他,但又让他好好地活着长大了。 他们希望罗伊做一个隐形人,但没想到最后出来代表他们的,居然还是这个见不得光的“隐形人”。 “可是你去的话……巴瓦人能接受你吗?”韩韵绮思考了一会儿,非常含蓄地问。 迦利人的算盘打得很响:罗伊虽然是迦利人,还是前总统家的,出身和地位都算过得去,但偏偏他既是混血又是残疾,全是巴瓦人思维里不能接受的点,派他去向巴瓦人低头,这不是抽巴瓦人耳光吗? 如果巴瓦人跟罗伊谈得不愉快,甚至是把罗伊杀了,迦利人就占据了道德高地,可以有筹码向国际社会哭诉。如果巴瓦人欣然接受了罗伊,那就是在向迦利人低头,立刻迦利人就重又高人一等。 韩韵绮在鼻塞头晕中都能想通的问题,罗伊不可能想不到。 高架上的车速不慢,他紧盯着前方小心开着车,一时没有回答她。 直到许久以后,他才轻声开口说:“我不知道,尽力而为吧,既然有机会阻止更多人死伤,总要试一试。” 韩韵绮点点头,“那你去吧。” 几百万人的生命系在他身上,她没有权利阻碍他。 韩韵绮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什么问题想问,但她实在是鼻塞到思路停滞,迷迷糊糊地就在车上睡着了。 下车时罗伊叫醒她,她自己推着箱子脚下发飘地坐电梯上楼,连澡都没洗,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来亲她,一个潮湿温柔的吻落在她额头,然后又落到她的鼻尖,最后蹭了蹭她的唇。 她一瞬间就被挑起了兴致,搂着他脖子,把舌尖探到他唇间,用力地搅动。 他压到她身上,她就自觉分开双腿,带着浓浓的鼻音说:“进来……” 罗伊怔了一下,小声说:“我……我没法……” 平时韩韵绮很享受骑在他身上,看着他全身潮红的样子——他跟她经历过的所有男人都截然不同,连性爱都是温情多过肉欲,除了挑逗她的身体之外,还会挑逗她的心。 可今天她状态不佳,实在没有体力爬起来坐到他身上,艰难地思考了一下,才醒悟过来他无法把她压在身下做爱,于是拍了拍他屁股,把他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瓮声瓮气地嘟囔:“那就算了,我不想动……” 被她推开的人动作僵了僵,很快就沮丧地离开了。 韩韵绮睡到一半,照例爬起来喝水。 床头有杯温水,她仰脖一饮而尽,四下看了看,发现房间里没有人。 时间是四点多,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韩韵绮头疼得要命,在床沿上呆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在哪儿,躺在她身边的本来应该是谁。 她裹了件睡袍到客厅厨房洗手间都转了一圈,没见到罗伊的身影,才觉出好像哪里不对。 罗伊的手机和车钥匙都在家里,不像是出门去了。 韩韵绮抓上手机就匆匆冲出了门,也没想好自己该去哪儿找他。 等电梯时她心烦意乱地东张西望了一下,赫然发现通往楼梯间的防火门开着一条小缝。 韩韵绮走过去拉开门,果然看见罗伊背对她坐着,面对着两面墙的夹角处,一副要把自己躲进墙角里的架势。 他的肩膀原本在微微耸动,听见开门声便整个人石化了,死死地抱住手臂,一动不动。 韩韵绮一开始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身体比脑子先一步行动,伸手就去拽他轮椅的把手。 谁知罗伊反应极快,马上把轮椅刹车死死扣住,坚决不让她拉动自己的轮椅。 韩韵绮这才觉得不对,从他肩膀上方伸过头去看了看。 这一眼让她震惊得都不会呼吸了。 他白皙的脸上全是眼泪,密长的睫毛是潮湿的,沉得似乎眨不动了,微微地垂着。 刚好有一滴泪从他的眼睛里滚出来,晶莹剔透的,反射着深蓝色的微光。 韩韵绮虽然久经情场,却也没有遇见过半夜躲到楼梯间里偷偷哭的男人。 73.贪心。 罗伊别扭地转过头去,匆忙用手背抹了抹脸,把脑袋又往墙边凑了凑。 韩韵绮怔了两秒就反应过来,先再度拉了拉轮椅,见实在拉不动,就试图伸手去扳罗伊的脸。 罗伊用力抵抗,坚决不肯让她再多看一眼自己梨花带雨的样子。 韩韵绮只好直起身来,“有什么事回家里说好不好?外面好冷。” 罗伊踌躇了许久,最后才带着浓浓的鼻音说:“你先回去。” “那你马上就来哦。” 他乖乖地点头。 韩韵绮不放心地按按他肩膀,一步叁回头地先回家了。 她脚下发飘地回到卧室,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等了许久,才等到罗伊回来。 他已经抹干了脸上的泪痕,可他肤色太白,一哭就双眼和鼻尖都通红通红的,整张脸都粉成一团。 他离床还有一步的距离,韩韵绮就探身出去,一把把他拉近了,跟自己面对面坐着,分开双腿,用膝盖死死夹住他的膝盖。 “你怎么搞的?” 韩韵绮问完才意识到自己凶了点,马上又软了声音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以为是迦利亚的事情,没想到他沉默了许久,才极小声地说:“你没有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话刚出口,他的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再度滚滚而下。 韩韵绮一边慌张地抬手给他擦泪,一边懵圈地回想了一下。 她晚上听说他要去迦利亚的时候稀里糊涂的,好像确实只说了“那你去吧”。 “我……”她凑近了些,努力把声音压得温柔,尽量找借口说:“……我知道你不会去很久的呀。” 罗伊的眼泪并没有因为她的劝哄而停下来。 他别过头去,尽量想躲开她的视线,发觉躲不开,就只能绝望地用双手捂住脸,眼泪很快打湿了指缝。 韩韵绮没有劝他“不要哭”,只是束手无措地看了他一会儿。 她明白他为什么哭。 一直以来,她只是不清不楚地跟他在一起,甚至连最简单的“喜欢”两个字都没有对他说出过口。 她从来不给他承诺,只用一点点甜头,把他的心高高吊起,抛在空中。 他也从来不敢问,只好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安都压在心底。今天被她挑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眼泪就如决堤一般汹涌而至。 她看不见他的眼泪,却被他颤抖着的肩膀抽得心也跟着疼,匆匆把他拉到床上躺着,面对面地搂着他,小心翼翼地去吻他脸上的泪珠,低声地叫“Roy”。 怕他害羞,她索性关了灯,在黑暗中贴住他,拥紧他的腰,缠紧他的腿。 他整个人是僵硬的,一直想躲她,可又被她箍得紧紧的,舍不得挣脱,最后投降似的把脸埋进枕头里,整个人软下来,放弃了挣扎,愈发剧烈地抽泣起来。 她无声地亲他露在外面的那只耳朵,轻抚他的背,耐心地等他缓缓平静下来。 亲着亲着,韩韵绮就感觉到他的耳朵变热了。 应该是又整张脸都红了。 罗伊皮薄,一点点脸红耳赤都分外明显。 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会哭成这样。 从小没有妈妈、被人关在屋里,他没有哭,少年时发了高烧,醒来发现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没有哭,被威廉用抽骆驼的鞭子接连不断地打在身上,他还是没有哭。 他以为自己是个没有眼泪的人。 可是他不知道,原来人可以变得这么贪心,被温柔对待过以后,胃口就会变得越来越大,似乎心底生出了一个黑洞,无论怎样都填不满,只觉得空虚,只觉得难过,只想有人一刻不离地紧贴着他。 他太没有出息了,竟然要靠眼泪来道德绑架她。 韩韵绮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他的眼泪好不容易停下来以后,在黑暗中凑过去轻轻地吻他。 他揪住她的衣角,紧张地裹住她的嘴唇舔了舔,讨好似的,怕她生气。 她安抚般地吮了一下他的唇,却没有停在这儿,而是沿着他的下巴脖子,一路吻下去。 她吻到哪里,他就觉得哪里烧了起来。 他还是很难过,整颗心像是被浸在苦水里,可她的吻又在这苦水里加了一圈圈的奶油泡沫,甜的,软的,令他无所适从。 “Roy……Roy……”她总是喜欢这样叫他,亲昵的几个尾音之后,吻已经到了他的胸前。 韩韵绮已经很清楚他的敏感点在哪儿。 他全身都敏感。 平时只要她轻轻抚摸,他就会呼吸急促,又不好意思说想要她怎么样,只能抓紧她的手腕,分不清是拒绝还是迎合。 更不要说把抚摸换成亲吻了。 她着意温柔,沿着他腰线一路往下舔过去,最后掏出他坚硬的性器,舌尖重重地抵上铃口。 他马上“唔”了一声,抬手攥住她的肩头。 这还是她第一次舔他,强烈而陌生的刺激令他一瞬间就全身绷紧了。 74.答案。 “喜欢吗?”她一边问,一边轻柔地张口将他含住。 他全身巨震,在黑暗中微弱地点了下头。 她看不见他点头,却从他紊乱的呼吸中得到了肯定,于是又深入了一些,用柔软的口腔内壁将他包裹。 他很快就忘了自己刚才在别扭什么、痛苦什么了。 如潮的快感将他淹没。 她的手也没有停,绕着他腿心虚弱无力的肌肤缓缓画圈。 明明是很温暖舒适的感觉,但他又难过起来。 他永远不能把她压在身下,像她以前那些男人一样,给她同样强烈的快感,把她送到极乐的巅峰。 他只能躺着仰视她,祈求她能在他身上得到满足。 但她此时明显是在安抚取悦他,他从来没有想过人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快感。 她紧紧地吮吸住他,舌尖则在这片紧致里微微颤动,撩拨着他最敏感的肉棱。 他不自觉地按住她的脑袋,生怕她停下。 她没有停。 她吞吐,握紧,撸动他。 她没法再用让他心颤的语气叫Roy,但是她的另一只手探到了他肉棒的底部,托住那两颗囊袋微微揉搓。 他终于忍不住呻吟起来,低低地,又长长地,“嗯——啊——” 在韩韵绮刻意的抚慰下,他陷入了无比绵长的快感中,全身都泛起无限的酥麻。 最后她一点点加快速度,令他血脉贲张,如同积蓄能量的火山,在最高点时怦然释放。 罗伊的心跳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舍不得松手。 她很快翻身下床,去漱了口回来,还是没有开灯,只是不出声地往他脸上盖了一条热毛巾。 罗伊还没反应过来,韩韵绮已经帮他擦了擦脸,又一把将毛巾扔开,飞快地重新上床抱住了他。 “Roy……”她的手再度绕到他身后,沿着他脊椎一寸寸往下,停在他瘦削的臀底,悄声问:“喜欢我摸你吗?” 罗伊微点了下头。 韩韵绮把手又一点点地移到他大腿背面。 那里没有什么肌肉,触感柔软,她摸了很久,反复确认似的,然后又问:“摸这里……也喜欢吗?” 他不想回答的,但他的嘴巴不听使唤。 “喜欢。”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声调也是僵硬的,“你摸哪里……都喜欢。” 韩韵绮笑了笑,大概是觉得他很傻,笑声带着无奈。 他贪恋地往她身上贴去,想用她的体温把自己完全融化。 两个人都没有提刚才罗伊嚎啕大哭的事,韩韵绮只是继续问:“Roy,平时你会腿疼吗?” 她从来没问过这种问题,他一下子紧张起来,摇头说:“不会。” 飞快地否认以后,罗伊又沮丧地坦白道:“偶尔会有些不舒服。” “那不舒服的时候,需要怎么做呢?” “没、没有什么办法,躺一躺就好。” 韩韵绮不出声地又吻了吻他耳侧,安慰着摩挲他的背。 “一直都是我问你问题,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她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罗伊沉默了许久,问:“如果崔野活着,你会不会跟他在一起?” 韩韵绮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么遥远的问题,不禁反问:“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罗伊声音很低,“当时……从难民营去神殿的路上,你睡着了,崔野跟我说……他很喜欢你,可是他知道不可能跟你在一起……门不当户不对,你看不上他。” 好几年前的事了,他居然憋到现在才问。 韩韵绮回答之前仔细回想了崔野临死前跟她的那个吻。 那个吻里藏着的不是爱意,而是过把瘾就慷慨赴死的豪迈。 “你说过,你受不了别人有缺点……”罗伊非常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韩韵绮想了想才回答道:“我不是看不上崔野,他是个好人,也是个真正的男人。只是……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罗伊再度沉默了,斟酌了一会儿语句又问:“如果……我有他那样的身体……” 他没有问下去。 “如果我有他那样的身体,你是不是就可以爱我了。” 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她听懂了,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抚摸着他潮湿的脸庞,认真地回答:“Roy,你的身体并不是你的缺点,它是你不能控制,也不能改变的,或许就是因为它,你才会是今天的你,你才会那么优秀,那么可爱。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是所有不能接受这一点的人错了,包括我,我不能接受这一点,也是我错了,从头到尾都是我对不起……” 他在黑暗中猛然抬手捂住她的唇,不让她再说下去,语速飞快地小声说:“你没有错……我喜欢你,不代表你就一定要喜欢我的……是我主动来这里找你,我……我不应该强求……” 这回换了韩韵绮抬手捂住他的唇,又抿了抿他温热的指尖,轻声说:“等你从迦利亚回来,我给你一个答案好不好?” 不管要不要跟他在一起,她都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只享受、不负责了。 罗伊觉得自己好像又想哭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不需要得到她的答案,她愿意认真思考这件事,就已经是对他莫大的恩赐了。 她再一次地搂紧他,把脸埋在他肩上蹭了蹭,软糯着声音说:“困不困?现在……我们先睡觉好不好?” “好。”他悄然把自己的胳膊探到她脖子下面,用力地搂住她,又往上挪了挪,让她把脸枕在他肩上,摆成一个十足依赖他的姿势。 然后他吻了吻她额头,轻声说:“晚安,阿韵。”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 她温柔地答应了,在他耳畔轻轻地“嗯”了一声,朦胧地应道:“晚安,Roy……baby……” 她叫得那么自然,好像仅仅是因为这两个单词押韵,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可他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没有人这样亲昵地叫过他“baby”。 她的答案不重要,将来是怎么样也不重要,这一瞬间才重要。 75.中枪。 罗伊原本只打算在迦利亚待两周。 但第二周快结束的时候,他给韩韵绮打电话,说他暂时回不来。 那边战乱,没有网络,他是用酒店座机打给她的。 巴瓦人竟然被他说服了,愿意跟迦利人进行和谈,但前提是,一切沟通交流都要通过罗伊完成,他们不相信迦利政府里的任何一个人。 所以他暂时走不了了。 韩韵绮好奇地问:“你跟巴瓦人是怎么说的?他们怎么会……” 怎么会愿意接受一个魔鬼,还一定要让他做谈判的桥梁? 罗伊笑了笑,“鲁纳你还记得吗?” 韩韵绮当然记得,星星的哥哥,在神殿里给他们送了救命的一桶水。 “他现在是巴瓦叛军首领的亲卫军,帮我说了很多好话。而且……没有人不喜欢听故事。” 那些瀚金帝国的故事,韩韵绮曾经在昏沉的神殿里听他讲过很多。 国王,大臣,农夫,美人。 黄金,沙漠,战争,尸体。 都是最喜闻乐见的故事。 更何况这些故事代表着瀚金帝国辉煌的过去,在那个过去里,巴瓦人跟迦利人一样,都是统治阶级。 对于被歧视压制了很多年的巴瓦人来说,这些故事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奉承。 而这些奉承从一个迦利人口中说出,是多么令人扬眉吐气。 “傲慢的迦利人都不会说巴瓦语,只有我会。” 韩韵绮叹了叹气。 谁能想到,一个本来身份尴尬的人,会在现在的局势下,变成和平的使者,还受到巴瓦人的热烈欢迎。 时间过了两周又两周,罗伊始终没有回来。 他每隔几天会给韩韵绮打电话,但都说不了太久,也说不了太多细节。 韩韵绮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现在迦利人政府和巴瓦叛军内部都非常复杂,有人想和谈,有人想投靠大国,有人想死拼到底,有人只想瓜分矿藏。迦利亚不止是两个民族在斗,每个民族里还要分成若干个小派系,每个派系后面可能还有各种势力缠斗。 而罗伊就在这各种势力中斡旋,希望能把两个民族重新拧在一起。 分开的时间越长,韩韵绮越明白,罗伊大概是回不来了。 这里毕竟不是他的家,他在这里只是个独在异乡的客座教授。 罗伊回迦利亚的第二周,韩韵绮就搬回了父母家。 原因很简单,她每次回自己家上楼梯的时候,都会产生某种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如果她家不在叁楼,如果不是因为这该死的木楼梯,罗伊就不用走。 非常荒诞的想法,就这样在她脑海里生了根。 好在她在家待着的日子也很少,大部分时候都还是在天南海北的跑。 风景拍得太多了,韩韵绮不自觉地开始在工作的同时拍一些人物的照片。 都是各地的妇女,有贫有富,有笑有哭,有甜有苦。 她没有想太多,只是尽自己可能记录下更多人的悲欢哀乐。这些照片不会有人买,她就新建了一个社交媒体的账号,随手贴一贴,权当是个爱好。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些照片居然大受欢迎,远远超过她几年前那些风花雪月,吃喝玩乐的内容,甚至还在网上某次票选中得了个小奖。 有天清晨,韩韵绮在山里拍雾景,突然接到罗伊的电话。 他在那头有事找她帮忙,说:“这几天会有人去我家,把我的一些书籍和研究资料整理一下,回头送到迦利亚来。你可以帮忙开一下门吗?” 韩韵绮怔了一下,书和研究资料是他最宝贵的东西,现在都要运回迦利亚了,看样子是不打算回来了。 他回去了一趟,就变成了乱局中最重要的人物。 这样的变化显得有那么一点儿不真实,但发生在罗伊身上,又不得不让人佩服。 毕竟是凭一己之力能“召唤”来沙尘暴的人,她相信他在迦利亚还做了很多神奇的事情。 她没有追问他是不是真的不回来了,只说“好”。 几百万人性命攸关,她除了“好”,还能说什么? 两个人沉默了一下,罗伊又说:“你最近拍的照片很棒,是计划拿普利策奖吗?” 他平时没什么机会上网,大概是刚刚看到她社交媒体上的照片。 韩韵绮笑笑,“都是瞎拍的,倒是你,准备拿诺贝尔和平奖吗?” 罗伊也笑笑,“怎么可能。” 两个人便不说话了。 山间雾浓,一切都被笼罩在飘渺之中,看不清来路,也看不清去处。 最后韩韵绮还算冷静地说:“Roy,那边危险,你一定要当心。”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叮嘱他。 罗伊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回答道:“好,我知道,你也……保重。” 几秒沉默后,他艰难地开口:“阿韵,对不起……我……” 他没有“我”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是说:“不肯付停车费的人……不一定就是坏人,人都有缺点的。” 这是在劝她要试着接纳别人,不要再因为一个小小的缺点就把人全盘否定了。 韩韵绮笑笑,“我不会委屈自己的。” 似乎不用说破,两个人就心知肚明,知道一切都已经翻篇了。 他不会再回来,她原本准备好的答案,也等不到跟他坦白了。 挂了电话后,山中雾气愈发浓重。 韩韵绮站在冷冽的山谷中,突然觉得心空了一块。 而在此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这一块心脏的存在。 这一次通话后,罗伊的电话就变得很少了,韩韵绮也开始每晚睡觉时都把手机静音,好几次错过了他的电话。 两个人有时差,又都很忙,几次罗伊打电话过来韩韵绮没有接到之后,他就很少很少再打给她了。 几个月后,韩韵绮陪她爸吃晚饭的时候,在国际新闻里听见罗伊的名字。 他中枪了。 (本文还有十章完结。) 76.牵肠挂肚。 短短叁十秒的新闻,只说了他是在和谈现场中枪的,生死未卜,并没有提原因,甚至连什么人开的枪都不知道。 韩韵绮放下筷子,蹭地一声站起来,走到后花园里开始打电话。 罗伊之前每次给她打电话都是一个不同的号码,应该是总在不停地换地方。 她把所有的通话记录翻出来,一个个地打过去。 但有些号码打不通,有些只是某个地方的总机,有些则一听见英语就挂掉了电话,没有一个能找到罗伊的。 韩韵绮光是拨电话就拨了一个多小时,翻完通话记录后,只能放弃了,颓然地站在院子里。 韩若诚在后门处抱臂看了她一会儿,摇头叹气,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韩韵绮一直在盘算要怎么去迦利亚。 跟四年前不同,当时迦利亚处于和平状态,还能让她浑水摸鱼地进去,但现在迦利亚是战场,除了维和作战部队,任何人都不可能进入迦利亚。 她想过再找自己当年的老师,通过教科文组织进去,也想过找秦伯伯,通过维和部队进去,甚至想过找庄景涵,通过M国的势力进去。 但无论哪一种,最多都只能让她进入迦利亚,未必能让她接近受伤的罗伊。 她不是四年前的她了,不会再做一时冲动的事情了。 她没有轻举妄动,只是不断地在网上刷新关于迦利亚和罗伊的新闻。 几天以后,韩韵绮刷到一条法语新闻,说罗伊被紧急送到了中立国R国的S市治疗。 那是他出生的城市,也是她曾经求学的城市。 短短的新闻里没有说罗伊现在的情况,韩韵绮当机立断,当天就买了机票飞过去。 她在那边也认识不少人,找人帮忙打听了几家最高端的私人医院,很快就知道了罗伊在哪里。 那是一座阿尔卑斯山脚下的疗养院,背山面湖,推开窗户,就能看见湖面上游着的天鹅。 疗养院的走廊上静谧极了,人走过的脚步声都会陷进地毯里。 罗伊的房间门口守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军警,身上的军服一看就是M国的制式。 病房戒备森严,韩韵绮找的人也没法带她进去,只能站在走廊尽头假装路过,匆匆走了,怕被人发现端倪。 治疗罗伊的医生也签了保密协议,绝不可能透露他的病情。 这一趟眼看要无功而返,不甘心的韩韵绮躲在楼梯间里,往罗伊的病房门口张望着。 几分钟后,突然有个人从罗伊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那人身形熟悉,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神情看似平静,嘴角却往下挂着,暗藏着一丝挫败。 那是庄景涵。 韩韵绮顾不上自己和庄景涵曾经的龃龉,在他走到电梯门口时走了出来,不出声地站在他身边。 庄景涵看见她,先是震惊了一下,接着就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像是讥笑的表情。 两个人不方便在这里说话,颇有默契地一块儿进了电梯。 走到楼外后,庄景涵才带着笑意问:“没想到世上还有人能让韩大小姐这样牵肠挂肚。” 没等韩韵绮问,他便接着又说:“左肺中了一枪,手术很成功,没有大碍,休养好就可以了。” 韩韵绮不去看他,只是盯着眼前湛蓝的湖水。 那湖水的颜色,像极了罗伊的眼睛。 “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她还是没忍住问庄景涵。 庄景涵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给她看。 M国国防部特约顾问。 韩韵绮扫了一眼,把名片递还给他,又问:“你来找罗伊做什么?” 庄景涵也不直接回答,只是手揣裤袋,轻笑说:“反正是你看不上的事情。” 韩韵绮也冷笑,“你不可能得逞的吧?M国想找人做傀儡,恐怕得另寻高明。” 庄景涵对她的态度毫无芥蒂,耸耸肩说:“如果迦利亚人有本事自己治理国家,就不会一而再再而叁地爆发内战了。种族矛盾根深蒂固,岂是一个罗伊用几个神话故事就能抹平的。” 韩韵绮的双手暗暗握紧了拳,尽量克制自己不想跟他在这里吵起来,平静地问:“是什么人开的枪?” 庄景涵耸耸肩,“迦利人。一个反对和谈的上将。” 韩韵绮的拳头又握紧了一些,指甲尖已经陷入了肉里。 和谈的情况整个外界知道的都不多,即便是韩韵绮跟罗伊偶尔通电话,也只知道迦利人和巴瓦人反反复复,为了一些条款不断拉锯,和谈非常艰难。 巴瓦人虽然打仗都是好手,但文化水平比较低,在谈判桌上只知道要钱,不少对巴瓦人长期有利的条件,是罗伊替他们提的,例如要吸纳一定比例的巴瓦人进入政府,在巴瓦人聚居区域按家庭分配土地,给巴瓦人提供对等的教育医疗条件等等。 不难想象,这一次应该是迦利人觉得罗伊吃里扒外,替巴瓦人说话,所以才要除掉他。 在这样复杂的形势里要斡旋这么多方势力,罗伊能坚持到现在才出事,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庄景涵问她:“要不要带你上去看看他?” 这个提议韩韵绮无法拒绝,毕竟这是她飞了十二个小时的真正目的。 庄景涵见她不置可否,就主动提步走在前面带路。 韩韵绮没出息地跟在他身后。 庄景涵领着她重新上楼,跟守在病房前的两个军警介绍她是“谈判专家”。 军警打量了韩韵绮一番,让开了一条路,庄景涵没有进门,只是侧侧头让韩韵绮进去。 病房分成里外两间,外间是会客室,里面才是病人住的地方。 韩韵绮在外间站了一会儿,先透过虚掩的房门看了看里间的情况。 (各种上不来po,真是心累。) 77.看轻。 房间里传来心跳检测仪平稳的滴答声,她站的角度看不到罗伊的上半身,只能看见他被薄毯盖住的双腿。 那双腿柔弱极了,也可怜极了。 看到那双腿的一瞬间,韩韵绮就想到了那晚罗伊埋在她肩头哭泣的场景。 韩韵绮很少见地胆怯了。 他们之间隔着的,原本就是不对等的感情,跨不过去的身体缺陷,现在又加了十万八千里的地理距离,还有毫无关联的家国使命。 既然注定不能在一起,那所有的不舍缠绵,都是多余的。 韩韵绮盯着那双腿看了一会儿,咬住嘴唇,默默地退后了两步。 外间的椅子上放着一摞干净的病号服,大约是刚洗好了送过来的,韩韵绮从口袋里摸出一个U盘,塞进上衣的口袋里,小心地按了按,便无声地走了出去。 罗伊当晚换衣服时,便发现了口袋里多出的那个U盘。 他没有出声,只是悄然把U盘藏进了枕头里。 M国要拿他当傀儡,对他颇为殷勤,给他安排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环境,也没有像防贼一样防着他。 比当年韦斯特一家对他还好。 几天后罗伊的伤口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要来一台电脑,插上那个来路不明的U盘。 U盘的名称叫Ghangkim,罗伊一看到这个单词,就猜出U盘是谁给他的了。 Ghangkim是瀚金的英文。 U盘有密码,他先输入了韩韵绮的生日。 密码错误。 他思考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输入了两个单词:Roy,Baby。 U盘顺利地打开了。 罗伊的心跳骤然加快。 然而U盘里没有韩韵绮的只言片语,只有两段视频。 一段是M国的军人在山谷里训练巴瓦人开枪的视频,一段是迦鲁城爆炸那晚,城里乱作一团、子弹满天飞的视频,其中巴瓦人身上的配枪一看就是M国军队的制式。 韩韵绮给他送来的,是M国插手迦利亚内政、挑起内战的证据。 迦利人和巴瓦人的和谈本来就很艰难,M国表面上一直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其实暗地里一直在挑动巴瓦人的神经,想让他们继续跟迦利人打下去。 和谈一直进行不下去,可以说M国至少要承担一半的责任。 所以这两段视频,其实是将M国逐出迦利亚乱局的最好武器。 迦鲁城枪战那段视频里有两声韩韵绮的惊呼,声音不大,罗伊却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那晚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他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却没想到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居然能混进总统府里。 但即便是这样胆大的她,现在却不敢见他。 应该是觉得他太难缠了,不想再跟他扯上关系吧…… 罗伊将视频关掉,把U盘攥在手心里,直到它金属的外壳沾染上了自己的体温,变得微微发烫。 他扭头看着窗外的夕阳。 那火红的残阳像是一团血,堵在他胸口,不上不下的。 “韦斯特先生。” 有人在敲门,是庄景涵又来了。 庄景涵轻车熟路地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问他:“今天感觉怎样?还会喘不上气来吗?” 罗伊目光没动,轻声回答:“没事。” 庄景涵抱着手臂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阿韵来看过你。” 罗伊不得不装出一副惊讶万分的样子,猛然扭头望了他一眼。 庄景涵也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你不知道?那看来阿韵果然没有进房间来,否则也不会那么快走。” 罗伊抿紧了唇不说话。 庄景涵思索了一会儿,微拧着眉头,做关切状说:“我认识阿韵二十几年,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紧张,本来还以为她终于对什么人动心了呢。不过这样看来,她还是……放弃了。” 罗伊觉得自己仿佛被人从高空扔了下去,整颗心不知飘去了哪里,反正不在他的胸膛里。 “说来也是,阿韵是个一定占据掌控地位的人,又有点儿喜欢拯救别人的圣母心,所以一般能让她喜欢的,都是比她弱一点、由她予取予求的人。”庄景涵看似无意地将目光投到罗伊的腿上,慢条斯理地分析道,“但比她弱的人……时间长了她就会觉得腻烦,甚至还觉得自己亏了,于是就总是长久不了。” 罗伊又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插满了针,塞回了他的胸膛,然后在那儿无声地流血。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罗伊突然开口说:“你不是想让我站出来指认开枪的凶手吗?我答应你。” 庄景涵马上一笑,“你想通了?” 罗伊面色漠然地看向窗外的夕阳,轻声说:“既然迦利人并没有把我当自己人,我又何必再替他们掩饰?” 庄景涵站起身来,“你确定?” 罗伊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我帮你们把迦利人彻底毁掉,然后就能像你说的,做上‘一国之主’了吧?和谈那么难,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不如……背靠大树好乘凉。” 他仰头看向庄景涵,神色无比认真,“韩小姐并不是什么‘圣母’,她只是善良。但我……不想比她弱。” 庄景涵推了推眼镜,掩饰自己的激动与难以置信。 他跟罗伊谈了那么久,罗伊始终油盐不进,但因为韩韵绮来了一趟,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他还是太心软,早知道一开始就应该用上韩韵绮这张牌。 他也没有想到,罗伊对韩韵绮的感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甚至愿意做他先前无论如何都不肯做的事情,只为不被韩韵绮看轻。 作为曾经同样被韩韵绮压制过的男人,庄景涵觉得自己可以理解罗伊,也可以相信他。 78.义务。 韩韵绮回国的航班延误了四五个小时,候机室里的电视机滚动播放着国际新闻。 出现在屏幕正中间的,是罗伊。 前几天在医院她没能看到他的正脸,这会儿一看到他,便发觉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憔悴得多,连眼神里的平静都已经被忧虑取代。 镜头中的罗伊正一脸严肃地在开新闻发布会,讲的自然是迦利亚的现状。 他只字未提自己中枪的事,只是神情沉痛地表示,迦利亚的和谈遇到了非常多的阻碍。 “……其中最大的阻碍,莫过于插手迦利亚内政的其他国家。他们打着维和的名义,表面上是帮助迦利亚人民重建国家,实际上却不断挑起民族仇恨,将迦利亚搅成一锅沸汤。回到迦利亚以后的这一年多来,我深刻地体会到,如果没有外部势力的挑动,迦利人和巴瓦人根本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和谈中每一次双方即将达成协议时,都有某个大国要对巴瓦人施压,逼迫他们重新提出更多、更过分的要求,从而达到破坏民族关系、破坏和谈、破坏迦利亚的目的。” 他没有具体说“某个大国”是谁。 “他们总说弱国没有人权,只有挨打的份。”罗伊微微皱着眉头,对着底下无数的媒体镜头说:“可是如果那些所谓的强者不是如此贪婪、如此邪恶的话,弱国就不会挨打。我曾经听过一句古老的成语,‘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迦利亚就是因为拥有着丰富的资源,才会变成强国口中的一块肥肉。所以我想代表所有的迦利人真诚地对那些觊觎迦利亚的大国说,请你们停止在迦利亚的恶行,把迦利亚还给迦利亚人民。只有虚伪的你们离开了,迦利亚才有可能结束现在的人道主义灾难,实现和平。” 罗伊指控的自然是M国,但他并没有把韩韵绮送过去的那两段视频放出来,虽然它们是如山的铁证。 短短几分钟的新闻里,他把同样的话用法语英语各说了一遍,语气不卑不亢,冷静真挚,像是一个只身进入龙潭虎穴,却还敢跟巨兽谈判的骑士。 韩韵绮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屏幕里这个他无比坚强理智,那是她不熟悉的,一个强大且成熟的罗伊·韦斯特。 这个罗伊与那晚趴在她肩头嚎啕大哭的罗伊,根本就是两个人。 不知是哪一个罗伊强烈地勾动了韩韵绮的心弦,新闻播放完毕后,她盯着屏幕上的广告看了一会儿,突然掉头就往候机室外小跑。 再度回到那个疗养院时已经是傍晚,韩韵绮匆匆上了楼,电梯一出门,就听见有人大声说话。 那是庄景涵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声讨道:“不是说好要指认迦利人对你开枪的吗?为什么临时突然换说辞?我是看在阿韵的面上才答应你开记者会的,谁知道你居然是只小狐狸,倒打一耙……你以为你信口雌黄污蔑我们,就会有人相信你了吗?” 守在罗伊病房门口的军人多了几个,穿着联合国维和部队的军服,看来是罗伊的事情引起了联合国的注意,把原本在这里看守他的M国军警替换了下来。 庄景涵仗着自己说的是中文,周围没人听得懂,一点儿也没收敛声音。他只顾高声谴责罗伊,全未留意韩韵绮已经悄然站在了他身后。 坐在庄景涵对面的罗伊先看见了韩韵绮,眼里克制不住地露出一抹惊喜的微光。 庄景涵顺着他的眼神回头,看见韩韵绮时却是讶异地一愣。 韩韵绮对庄景涵笑了笑,“罗伊有没有污蔑M国,大家都心知肚明。庄医生,我知道你现在替人当狗,恐怕已经当得是非不分了。我好心告诉你一声,崔野留下过日记,详细讲了你是怎么逼迫他把炸药带进迦鲁城的,如果我把它拿出来,你会怎么样?想试试当战争罪犯的感觉吗?” 庄景涵的瞳孔骤然一缩。 没等他进一步反应,韩韵绮又笑了笑说:“这件事我早就想捅出去了,是罗伊一直拦着我,他觉得你在关键时刻找到联合国的人,及时保住了瀚金帝国神殿,他一直很感激你。另外,你爸当年做生意手脚也不干净吧?如果我爸去翻一翻,是不是能翻出很多陈年旧账?别的不说,我记得你们最后开发的那个楼盘是不是死过工人……” “你什么意思!”庄景涵恼羞成怒地打断她。 韩韵绮逼近了一步,轻声说:“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要提醒你,如果现在罗伊出了什么事,那全世界人民都会明白他是因为得罪了M国,被人打击报复,这样一来,M国的形象也会大受损失。你身为M国的走狗,难道不应该保护M国的名声吗?该怎么做,应该很清楚吧?” 庄景涵脸色发白,“你威胁我也没有用,我人微言轻,很多事不是我说了算的。” 韩韵绮歪了歪脑袋,“国防部的特约顾问,还人微言轻吗?你要是真的人微言轻,又怎么会每天在这里蹦跶呢。再说了,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自己做不到呢?保住罗伊,就是保住你自己,否则别说是我,就是我爸,也不会放过你。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庄景涵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抬手故作镇定地推了推眼镜。 “阿韵,我们好歹有二十几年的情谊,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尽量帮忙的,但兹事体大,我不敢保证什么……” 韩韵绮不耐烦地指了指门:“庄医生,你就别在这里装腔作势了,为了你自己和你爸的命,赶紧该拍马屁拍马屁、该花钱花钱去吧。慢走不送。” 庄景涵尴尬地抿了抿唇,罗伊则默契十足地抬头对守门的几个军人说:“麻烦帮我送庄先生离开。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请让她进来。” 韩韵绮看着庄景涵在两个军人的“护送”下走远了,才迈步走进罗伊的病房,关上门,抱着手臂靠在墙边,低头问罗伊:“我给你的视频,为什么不放出来?” 罗伊没想到她跟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质问,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是怕我被牵连?”韩韵绮问。 罗伊垂下头去,没有回答。 韩韵绮笑笑,又问他:“你光靠自己一张嘴来揭发M国,谁信你呢?这样吧,我拍的视频,由我自己来公布。我是拿中立国护照的,当年去迦利亚用的还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身份,绝对可信。” 罗伊猛然抬起头来,下意识地冲她摇头。 韩韵绮赶在他说话之前比了个“嘘”,让他噤声,自己接着说道:“想要挑战M国这种不讲道理的霸道家伙,就只能把事情搞大,搞得人尽皆知,借全世界的力量来谴责他们,藏着掖着是没用的。” 罗伊盯着她脸思考了片刻,沙哑着声音说:“太冒险了……你不要为了我……” 韩韵绮摇头,正色说:“既然我去过迦利亚,看到过一些事情,我就有义务把它们说出来,你拦着我也没有用,我可以自己找联合国的关系,把真相捅出去。我这不是为了你,而是……是为了我自己将来拿普利策奖,是为了迦利亚人民。” 罗伊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目光闪烁了许久,最后声音愈发微弱下去:“那……我作为迦利亚人民,可以……抱你一下吗?” 79.懂事。 罗伊的目光里再一次写满了那种带着羞涩的勇敢。 他对韩韵绮伸出双手,怯怯的,期盼的。 韩韵绮上前一步在他身前半蹲下来,伸手环住了他腰。 “Roy……”她的手从他衣摆里探进去,隔着衬衣蹭了蹭他左边肋骨处的枪伤,“疼吗?” 他摇了摇头,顺势趴到她肩上,语气中带上了一些委屈,“不疼。” 韩韵绮的心顿时潮湿成一片。 他的“不疼”,明明是骗人的谎话。 世上从未有人拯救过他,他却被逼着要去做一个勇敢无畏的英雄,拯救一片破碎不堪的土地。 平静老成的外表是他的保护壳,而这层壳下面,是他柔软敏感的身体,还有同样柔软敏感的一颗心。 她解开他衬衫的纽扣,指尖一点点地探寻进去,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可以跟我说疼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他的呼吸骤然失去节奏。 那层硬壳随着两个人的肌肤相触,霎时间裂开了巨大的缝隙。 罗伊往她身上软了软,揪住她背后的衣服,轻轻叫了一声“阿韵”。 “想我了吗?”她咬咬他的耳垂问。 他回答不出来。 仿佛被上天收走了声音,他只能默默地抱紧她。 “我陪你一阵子。”她的安慰中带着几分冷静,“陪你揭发‘某个大国’,这是我欠迦利亚的。” 他不敢问“一阵子”是多久,甚至不敢细想这个问题,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虽然还是想阻止她,但理智已经完全丢盔卸甲,他自我安慰道,这个女人决定要做的事情,他根本拦不住。 他一个人时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在那样复杂的和谈局势里都可以从容周旋,但此时被她一抱,就整个人都软到连坐都坐不住。 她的指尖沿着他的脊椎一寸寸往下,手掌则紧贴着他消瘦的脊背抚摸。 温存的动作不带半点情欲,她好像只是在重新熟悉他身体的轮廓。 “阿韵……”他又叫了一声,字斟句酌地小声说:“我……没有想到……你会来……看我。” 韩韵绮笑笑,“来S市治伤,是你自己挑的吗?” 罗伊被说破心事,不好意思地沉默了。 韩韵绮直起身子,摸了摸他脸颊,再度笑着说:“你既然选择来这里,不就是想让我来看你吗?只是我前两天来的时候……” 没等她解释上一次为什么来了病房却不见他,罗伊已经抬手捂住她的唇。 “我明白。”他跟她四目相接,眼神诚恳,“你只是不想再给我希望,又让我失望。” 韩韵绮捉住他手,唇角的笑渐渐变成苦笑,许久后才轻声说:“Roy,太聪明、太懂事的小孩,会很吃亏的。” 而太聪明、太懂事的小孩,一定是经历了很多不为人知的艰辛。 罗伊很想对她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微笑,可嘴唇扯了一下,笑容还没展开,就已经情不自禁地黯然垂下了头。 韩韵绮把他的脸捧起来,盯着他眼角眉梢看了一会儿,重又笑着问:“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搞定那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干嘛的迦利人和巴瓦人的。” 说到正事,罗伊反而游刃有余一些,“张仪苏秦,合纵连横,孙子兵法,叁十六计……可以解决世界上所有的纷争。” 韩韵绮蹲得累了,索性在他面前的地毯上坐下来,头枕在他膝盖上,抬眼看着他,“在你眼里,那些迦利人和巴瓦人是不是笨得像大猩猩一样?” 她投向他的目光晶亮亮的,似乎带着几分赞许,还有几分欣赏。 值了。 能被她用这样近乎仰慕的眼神看上两眼,他就是再中几枪,也全都值了。 罗伊伸出手,试探着揉了揉她头顶。 她没有反抗,反而觉得很舒服似的,靠到他腿上,又问了他很多问题。 两个人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了,却没有半点陌生感。 就像当年在神殿里无所事事的时候一样,他说,她听,话题无数次被岔开,又无数次绕回来。 除了罗伊以外,韩韵绮从来没有跟一个男人有这么多话说,也从来没有耐心听一个男人说这么多话。 不知不觉间,夜就已经深了。 又是不知不觉间,天就已经亮了。 追-更:rouwenwu.xyz (woo18.vip) 80.带他走。 韩韵绮当年离开迦利亚时,把所有拍的照片和视频都封存在了一个网盘里。 她不愿拿那段特殊的经历说事,一是因为不想回忆起那段濒死的体验,二是不想用迦利亚人的苦难为自己贴金,吃人血馒头。 所以她也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罗伊一起,把所有当时的资料都翻出来,一样样地检查哪些可以派上用场。 他们俩并肩挤在狭窄的病床上,韩韵绮先小声问罗伊:“你门口的那几个人,是联合国维和部队的?” 罗伊点头,“韦斯特本来有一些其他大国的资源,他们至少还认我这个姓。” “可他们跟M国不也都是一丘之貉吗?赶走了M国,迦利亚照样也是在其他几个大国的钳制下。” “他们已经在迦利亚已经是既得利益者,至少不会想让战争持续下去。只有迦利亚回到和平状态,他们才能够继续享受迦利亚的资源红利。况且跟M国相比,他们算是和善得多了,还肯愿意让迦利亚和平发展。只能先利用他们赶走M国,至于将来的事……迦利亚还有很多很多问题要解决。” 他说着就微微叹了口气。 种族歧视,低下的社会生产力,毫无主动权的国际地位……韩韵绮并不需要多么专业,也能想象这样一个国家面临的窘境。 她侧身抬手摸摸他的发侧,“慢慢来吧,上次庄景涵说,瀚金帝国遗址横空出世,就从历史上把迦利人和巴瓦人连在了一起,至少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了,对不对?” 罗伊勉强笑笑,“迦利亚要感谢你。” 她捏了捏他的肩膀,根本无法想象这样清瘦的人要如何承担起那样重的担子。 韩韵绮给罗伊看自己在迦利亚拍的照片,很快就翻到了一组星星和她自己的合照。 那都是崔野拍的。 她翻页的手指顿了顿,罗伊的目光也顿了顿。 片刻后韩韵绮笑着说:“这就是崔野说的那个‘黑小孩’。他一直叫我……姐姐。崔野说得对,是我对不起他,我给了他一点甜头,让他见识了一点外面的世界,却又不能真的带他走。” 两人沉默了一下,罗伊侧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安慰,伸手接着去翻下一张照片,干哑着声音说:“你并没有义务……带他走。他跟你,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韩韵绮没有接话。 两个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商量了很久该放哪些照片出来,配合什么台词,才最能引起轰动效应。 床不大,两个人贴得很紧,体温交换,四肢纠缠。 氛围虽然旖旎,但说的事情,却正经无比。 这种体验对于韩韵绮来说,也是破天荒的。 她好像从来没有跟哪个男人能说这么多正事,大多时候都是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以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收尾。 大致商量好以后,一夜没睡的韩韵绮就歪在床头,迷迷糊糊地进入了半睡眠状态。 她微眯着眼睛,见罗伊还在电脑上敲字,要给她把该说的话全都写下来,便拽了拽他衣角,小声说:“不用这么麻烦,我记得住。” 罗伊被她拽的反倒有些紧张,怕她以为他不相信她,扭头回来说:“我只是……” 没等他“只是”完,她已经勾住他脖子把他拽下来,咬住了他的嘴唇。 久违的触感令他浑身一颤,仅有的力气只够把电脑放到床边的轮椅上,人便倒在了她身边。 她没花几秒,只是含住他嘴唇抿了抿,就令他浑身发烫,腿间的关键部位尤其得烫。 可她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搂紧了跟他挤在一块儿,轻声说:“先睡一会儿吧,醒过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他没有睡意,盯着她朦胧的侧颜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抬手,把她颊边散落的一丝秀发绕到耳后。 这种有人陪伴的感觉让他前所未有地恐慌,因为他知道,这场“硬仗”打完之后,两个人终究还是要分道扬镳。 韩韵绮随着他的动作笑了一下,抬腿环在他消瘦的腰上,朦胧地叫了一声“Roy”。 她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这样叫他的人了。 可很快他就要回迦利亚去了,迦利亚的国境现在都不对外国人开放,她不可能陪他一起。 即便是国境开放了,他也不可能要求她跟他走。 他的心随着她的呼唤融化,也随着她的呼唤碎成齑粉。 当天下午就有联合国大会,罗伊找人安排了韩韵绮远程演讲。 韩韵绮从小就是考试型选手,越是重大的场合,发挥越是超常。 开场她用的就是星星坐在地上对她笑的照片,然后讲了星星是怎么死的。 “或许巴瓦人和迦利人都有毫无道理的陈旧思想,但更可恶的,难道不是那些明知道这种思想陈旧,却反而要用它们来控制巴瓦人和迦利人、挑起战争的一些所谓‘文明大国’吗?他们在迦利亚酿成悲剧,并且让这场悲剧变本加厉,不断恶化,他们把每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都当作是一粒尘埃,一颗子弹,或者索性是一枚硬币。在去迦利亚之前,我从未想过,人命会是如此的卑微,完全不值一提,也从没想过,在我们所谓的‘文明世界’里,会有这样自私卑鄙的国家。” 韩韵绮的发言极度感性,并不专业,却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尤其是她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讲出来的话格外容易让人信服。 联合国大会的发言引起了许多媒体的注意,韩韵绮开始接受采访,并且受邀去很多活动上再讲一遍她在迦利亚的所见所闻。 她在迦利亚拍的照片和视频也被媒体纷纷转载,那个神秘而遥远的国度,第一次吸引了如此多的注意。 韩韵绮在S市又逗留了两周,才勉强把采访应付完了。 罗伊的枪伤也在这两周的时间里好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他必须赶回迦利亚,继续中断的和谈。 为了避嫌,韩韵绮这两周里都住在自己在S市的小公寓里,并没有见过他。 她进不了迦利亚国境,罗伊只能一个人回去。 回迦利亚的前一天,韩韵绮租了辆车,去疗养院把他接了出来。 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她也没有说,只是径直往阿尔卑斯山的腹地开去。 81.一念之差。 路上韩韵绮问罗伊:“你觉得我这样做一场秀,会有效果吗?” 罗伊点头,“那段M国军队在山谷里训练巴瓦人开枪的视频很有冲击力。这样赤裸裸地干涉内政,教人杀人,M国已经引起公愤了。” 韩韵绮点点头,笑着说:“我差点因为这段视频丢了小命,现在看来都值了。” “什么?”罗伊惊诧地欠起身来问。 “没什么啦。”韩韵绮好笑地把他按回座椅上,“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罗伊缠着她问到底为什么差点儿丢了小命,她坚决不答,死都不肯把自己落进流沙里的事情告诉他。 罗伊问了半天也没有答案,只能赌气地抱着胳膊看向窗外。 她也不以为意,反倒觉得他难得发小脾气的样子挺可爱的,不时地扭头看他两眼。 他被她看得更加恼羞成怒,盯着窗外一动不动。 目的地就在两个人的僵持中到了。 那是一个坐落在山间的小木屋,四面八方除了皑皑白雪和浓绿森林,什么都没有。 韩韵绮径直把车侧停在门廊前,让罗伊坐的副驾驶位正对着进门的两级台阶,自己先下了车,绕到他那一侧拉开门,对他张开双臂说:“这里有台阶,进门有门槛,屋子里还有楼梯,所以……就不要坐轮椅了吧,有地毯的。要帮忙吗?我抱你啊。” 她很爱对他笑,笑里的意味他经常看不懂,觉得那里面仿佛混杂了疼爱与亲昵,令他的心痒痒的,但又有一丝居高临下,令他的心酸酸的。 罗伊僵持了几秒,躲开她的手,认命般地用手支撑身体,转移到了门廊上坐着。 韩韵绮揉揉他脑袋,笑了笑站起来,转身先一步去开门。 这是一座很典型的度假小屋,有烧柴火的壁炉,有小巧却舒适的沙发,有一架子闲书,像是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这是我上大二那年,我爸来看我,顺手买的。很久没来了,交给一个附近的度假村顺便打理,昨天通知他们来打扫过了。”韩韵绮边说边往楼上走,“壁炉也点上了,你觉得冷的话就到壁炉前面等我。” 她脚步轻快地上楼,抱着一块很厚的羊绒毯和一条毛毯下来,弯腰把羊绒毯铺在壁炉前的地板上,自己盘腿坐下,对罗伊招了招手说:“来呀。” 罗伊在她面前已经没了扭捏,动作熟练地挪到她面前,捏了捏羊绒毯,垂着头不说话。 韩韵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呀”了一声,“你怎么有白头发了?” 她揪住他耳际的一根头发,拔下来凑到灯下研究了半天,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天哪。”她难以置信地转回头,摸了摸他的脸颊,“……你才多大啊。怎么……” 韩韵绮话到一半,突然自己沉默了,手则在他脸上顿了顿,缓缓地收了回来。 罗伊在迦利亚吃了多少苦,她根本无从想象。 别的不说,那里的房子、道路,肯定压根没有适合轮椅通行的。 她面色渐渐凝重起来,许久后才轻声问:“那边是不是很多人……欺负你?” 罗伊始终低头不语。 她往他面前坐了坐,分开双腿环在他的腰上,缠紧了他才说:“Roy,你知道商鞅,知道诸葛亮吗?” 他当然知道。 变法成功却被新君车裂的商鞅,鞠躬尽瘁而死在北伐路上的诸葛亮。 想要推动时代往前走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很明显,她是想劝他急流勇退,离开迦利亚那种是非之地。 可是她没有直说,而是又问:“Roy,如果……如果那晚我说不让你回迦利亚,你还会回去吗?” 她问过他很多问题,而这是最难回答的一个。 罗伊觉得自己被夺去了思考和说话的能力,只是木木地坐着,被她整个人圈在怀里,情不自禁地趴到了她肩上。 许久之后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而绵软,“本来我以为我只是回去做一场仪式,替迦利人露个脸就行了。以前我一个巴瓦人都不认识,只听说他们既野蛮又暴力。回去后第二个星期,我听说……巴瓦人想要恢复给女孩子做割礼。” 韩韵绮皱起了眉。 割礼是一种无比残忍的手术,要把女孩子的大小阴唇和阴蒂整个切割下来,以断绝性快感。即便是在迦利亚,这种丧失人性的“仪式”也已经灭绝很久了。 罗伊害怕似的抱紧了她,继续轻声说:“那时我才知道,巴瓦人到底有多落后。可是那也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是世世代代被欺压,没有读书学习的机会,所以……所以我才想留在那儿,至少……替他们争取一个了解现代社会的机会。如果迦利亚几百万人获得幸福的代价是牺牲我一个……那……我这条命也算是有价值了。” 韩韵绮一直都不说话,只将双手探进他腰侧的衣服里,缓缓地抚摸他。 他是回了迦利亚以后,才觉得自己非要留在那儿不可的。 所以如果他抱着她痛哭的那晚,她能冲动地说一声“不要走”,他也许就会留在她身边,或者会很快回到她身边。 可是她当时没有想好要不要跟他在一起,犹犹豫豫的,从来没有说过挽留他的话。 一念之差放他走了,就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了。 想到这一点,韩韵绮的手便微微颤抖了一下。 罗伊试探着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接着便将她从自己肩上微微拉了起来,默默地与她对视着。 她不笑了,认真注视着他的目光中聚着几分哀伤。 他第一次在她眼里见到这种情绪,猛然间向前探去,用力地吻住她。 他的吻起初小心温柔,几秒钟之后,却陡然变得急切而热烈起来。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便将她推倒在了地毯上,整个身体都急不可耐地压了过来。 细密潮湿的吻铺天盖地地落在她的额头面颊,毫无章法,只有压抑了许久的浓烈情感。 体温骤然升高,她展开四肢用力地将他整个人都缠裹住,像是藤蔓紧紧缠住一棵树。 “阿韵……”他在亲吻的间隙喃喃地叫她,声音里满是复杂无比的情绪。 罗伊的吻从韩韵绮的耳垂脖颈一路往下,细细密密地留下一串潮湿的痕迹。 然后他拽下她的裙子底裤,重重地将她阴户软肉裹入口中,用力吮吸之余,又探出舌头来,绕着圈的舔她花心的豆核。 韩韵绮惊奇地欠起了身子问:“你、你在哪里学的这些……” 82.长久。 他不回答,只是愈发卖力地舔弄她极其敏感的阴蒂。 她软回垫子上,不自觉的伸手按住他脑袋,低声叫道:“Roy……好、好舒服,不要停……” 他马上听话地加快了舌尖绕圈的速度,又伸出手指,小心缓慢地插入她潮湿的穴中。 适应了两下她身体里极度柔软的感觉,他便加快了手指进出的速度,同时舌尖也没有停,忽快忽慢,忽深忽浅地舔着她。 双重的快感来袭,她呻吟起来,小腹一阵阵地抽紧,花穴中涌出更多甜腻的液体。 他凑过去吮吸干净她喷出来的爱液,没有半点要放过她的意思,反而又往她穴里加了一根手指,涨得她颇有些吃不消,低低地呢喃道:“慢、慢一点……” 韩韵绮心里的罗伊还停留在那个初通人事的害羞阶段,没想到自己居然要对他求饶。 他顺从地放慢了一些抽插的速度,爬上来侧身压住她,低头轻轻吻她。 她睁开眼睛,咬了咬他的唇问:“这么厉害,是不是在迦利亚的时候偷看了很多黄色书籍和小电影学的?” 罗伊对她淡淡一笑,又不回答。 不管是什么时候学的,总之都是为了她学的。 她的心被惆怅填满,不声不响地抬手脱光了他身上的衣服,从上到下一寸寸地打量。 他的身体并不好看,下半身自不必说,上半身也有陈旧的鞭痕和新添的枪伤。 木屋里没有开灯,天色渐渐暗了,只有微弱的雪光,透过不大的窗折射进来,和着壁炉暖黄色的火光,将他的身体映成浅浅的淡金色,仿佛是给这具充满了遗憾的身体打上了一层圣光。 她其实从来不曾这样仔细地看过他赤裸的双腿。摸是摸过,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或许是害怕,或许是心疼,她从来没有认真看过。 那双腿大概是从他十来岁时就没有再生长过,甚至可能还萎缩了不少,细且白,无力地软在羊绒垫上,几乎深陷在柔软的羊毛中。 他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却没有躲开眼神,努力地跟着她的目光一起打量自己。 她仿佛第一次触碰他似的,伸出指尖,在他大腿内侧划过一条细线。 很奇怪的,曾经觉得完全绕不过去的坎,现在这样盯着看,却觉得心底毫无波澜。 听说他中枪了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他经历了那样多,在各种跌宕起伏的环境中都好好地活下来了,他活着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迹,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完美无瑕? 是她一直以来都太不懂事了。 她抬起头来,对他温柔地一笑,好像在说“没关系,并不会很难看”。 接着她就俯身下去,吻了吻他大腿内侧的软肉。 他的呼吸立刻失去节奏,虚弱地拒绝:“不……不要……” 可生理的反应不受他的大脑控制,她继续吻他,他腿间的性器就骤然膨胀,血色急剧地泛上来。 韩韵绮翻身骑到他腰间,撩起裙子就要往下坐。 罗伊猛地伸手捂住自己腿心已经涨成红色的性器,摇头说:“不行……没、没有保护措施……” 她弯下腰来低头吻他,含糊地说:“不要紧……出去以后……我去吃紧急避孕药……” 他还是摇头,“不、不行……那种药,不是很保险……” 她用潮湿的下体蹭在他的手背上,开玩笑说:“怕什么?能生个有你一半聪明的孩子,我也很高兴啊。你怕我一个人养不起小孩?” 她只是信口挑逗,他却当了真,空着的手一把将她按在自己肩上,捂在自己腿心的那只手则盖得更严实了。 韩韵绮挣扎了两下,才发觉他手上的力气很大,她完全挣脱不开。 “你……你不想要吗?”她的脸被按在他颈边,瓮声瓮气地问。 “阿韵。”罗伊喘息着平静了一会儿,才温柔地开口,“我原本的人生计划,是在二十五岁之前把手头的那批古籍翻译完,然后就自杀。我很早就藏了一把黄油刀,本来是钝的,没开刃,被我用一个瓷雕像的底座磨得很锋利。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我会爬到天台上,如果没法一刀割破自己的颈动脉,就再从天台上跳下去。” 他的语气平静极了。 “所以对我来说,二十五岁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凭空赚来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世上会有人抱我,吻我,接纳我,所以跟你在一起的每一秒,都已经是我不配得到的……”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了下去,“……从小我就知道,我的存在,就是给别人惹麻烦的。真的很抱歉,我也给你惹了很多麻烦……让你很困扰……我不应该……” 这回是韩韵绮猛地抬起手,捂住了他的唇。 向来都是她主动撩拨他的,不负责任的也是她,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自责。 “Roy……”她说不出其他话来,只有轻声叹息,“……我的傻baby……” 他被她亲昵的叫声唤得微微颤抖,用力地搂住她,生怕她消失似的,不敢放松一丝一毫。 窗外飘起了雪,周围几公里的范围都没有人,静谧的木屋里温度渐渐攀升。 跟他在一起时,世界总会坍塌成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角落。 不管这个角落是迦利亚那个神殿,是他们一起吃饭看书的公寓,还是眼下这个散发着松木气息的小屋。 这个角落安全,温暖,暧昧。 可是从不长久。 83.曾经沧海难为水。 两人在壁炉前相拥而卧,罗伊又开始给韩韵绮讲故事,就像他们曾经在神殿里那样。 他不愿意跟她说近来的种种艰难缠斗,说的还是瀚金帝国那些叁千多年前的故事。 韩韵绮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罗伊的声音一直在她梦中萦绕,低沉而温柔。 叫人不想醒来。 可第二天韩韵绮很早就醒了,悄然爬起来煮了咖啡,一边喝一边对着窗外看了很久的雪景。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幕天席地的白茫茫覆盖了整片大地。 罗伊还在睡着,大概是因为热,脸色红扑扑的,又乖又可爱。 不管在人前、在谈判桌上是什么样,他在她面前,永远都是眼前这个柔软敏感的样子。 她后来就索性坐到他身边,低头盯着他平静的睡颜看。 在迦利亚的时候,他能不能睡得这么平静呢? 应该是不能吧。 她忍不住想。 哪怕把全世界的糖都搜罗来给他,恐怕也不足以盖过他心里的苦。 罗伊醒来时恍惚了很久,有点分辨不出自己在哪儿,盯着韩韵绮看了一会儿,才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笑容。 她将手伸进毯子底下,摸了摸他左侧肋骨上的伤,问:“还疼吗?” 他乖乖地摇头。 她微笑了一下,“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他没有问要去哪里,就点头说好,然后对她伸出胳膊,小声问:“很着急吗?不着急的话……再陪我躺一会儿好不好。” 他看向她的眼神单纯而期待,她点点头,掀开毯子钻进去,搂住他说:“不着急……我……” 话到嘴边,她却突然停下了。 不知道是因为小木屋这个暧昧的氛围,还是因为他温热的体温,她觉得自己心底的某种感情突然被唤醒了,一股强烈而炽热的暖流从左胸出迸发出来,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 醍醐灌顶的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想说的是“我可以哪里都不去,一直在这里陪你”。 驱使她这样想的那股感情绝不是同情,也不是温情,而是毫无疑问的、浓烈的爱。 她哽咽着吞了下口水,接着便整个人都僵硬了。 她意识到自己其实很想让时间停在这一刻,很想让外面的世界整个消失,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她曾经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说出这些话,可是现在…… 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罗伊凑过来抱她,把脸埋在她肩上,贪恋着吸了一口她的气息,又长长地、惆怅地叹气。 她喉头发哽,说不出话来,只能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跟他紧紧拥抱。 言语无法表达的感情,只有体温可以。 那是忧伤,是不舍,是曾经些许犹豫就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复杂情愫。 她欠起身来,低头吻他的眼睛眉骨。 轻如羽毛的吻挑起了他心底的痒,还没等他出声,她便已经吻住了他的唇。 他觉得她的吻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除了记忆中的挑逗与旖旎,她似乎还在吻里加了很多珍重与悲伤。 “Roy……”她叹着气叫他,声音微微颤抖。 细细密密、持续不断的亲吻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尝到了一股咸咸的液体。 好像是……她的眼泪? 可是她没有给他确认的机会,只是避开他的唇,侧头把脸埋到他肩上,一边轻舔他敏感的耳垂,一边将手探进他底裤里。 他匆忙将她作怪的手拉出来,喘息着说:“不、不要……” 习惯了这种欲望的满足,他还怎么回到孤独一人的世界里? 眼下的片刻欢愉,无异于饮鸩止渴。 韩韵绮的动作怔了怔,随即便很配合地停了手,轻声宠溺地说:“好……你不想要,就不要……” 她于是只是再度紧紧拥抱他,接连不断地吻他,像是想把他印刻在自己身上似的,极度用力而专注。 她心底的波澜早已超越了肉体的欲望,因为她想要留住的并不是身体的高潮,而是他整个人。 一分一毫,一生一世。 然而他不属于她,她错失了把他永远偷走的机会,现在就要把他还回去了。 赖到中午才起床,韩韵绮要带罗伊去的,其实是后山的滑雪场。 还没到滑雪旺季,游客不多,韩韵绮事先约好的滑雪教练开着雪地越野车来接他们。 “你不是说跟我说过,小时候很想滑雪吗?我后来才想起来,其实以前滑雪的时候,就见过有残障人士用那种专门的雪椅滑雪的。”路上她比划着跟罗伊解释,“就像是在单板上加了一个小凳子,坐在上面,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往下滑啦。” 罗伊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她。 到了雪场,韩韵绮把他交给了滑雪教练,自己则先一步换好装备,踩着单板沿着雪坡一路飞驰了下去。 等她坐缆车回到出发点时,罗伊才刚刚换上装备,大致学了一遍动作要领。 韩韵绮看得出他极其紧张,他坐在低矮的雪椅上抬头看看她,连眼神都有点僵硬了。 她没有劝他,只是再一次出发,一骑绝尘地冲到了半山腰上,才侧身停下雪板,远远地对他招了招手。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极了,潇洒得仿佛一只飞鸟。 隔着雪镜,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直觉她在对他笑。 罗伊咬了咬牙,又跟教练反复确认了几遍动作,才战战兢兢地往下滑。 韩韵绮给他挑的当然是最简单的雪道,坡度很缓,他几乎是一路蹭下去的。 可离她越近,他就越是心急,情不自禁地加快了一些速度,最后不出所料地没控制住身体,几乎是滚了几圈,滚到她身边的。 他刚异常狼狈地躺倒在雪地上,韩韵绮就到了他身边,半跪下来摘掉两个人的雪镜,俯身拍拍他的脸颊,笑着对他说:“你好厉害,第一次就可以这么顺利地滑下来。” 罗伊的脸蹭得红了,被周围的雪地一映,显得分外羞涩。 周围没有别人,她分腿跨在他腰上,轻声问:“滑雪好玩吗?” 罗伊沉默地点点头。 她笑笑,又问:“世界上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只有好好地活着,才能体验到,是不是?” 他想到自己昨晚说过“二十五岁就自杀”的理论,不禁羞赧地再度点头。 接着她的声音变得正经了些,“Roy,我还欠你一个答案没有给。” 或许是雪地刺眼,又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撩人,他不敢跟她对视,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于是她的声音就愈发清晰,一字一句地灌入他耳眼,又流到他心里。 “Roy,遇见你,是这辈子发生在我身上最神奇的一件事——虽然这辈子还没有过完,但是我已经可以这样断言。你是那么特别,那么优秀,你的光芒超过我认识的所有人。但……很可惜,我们俩的人生轨迹差了十万八千里,你有上天给你的使命,我不能束缚你,也不能阻止你。能帮你做的事,我已经都做完了。以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远远地替你祈祷,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你是这么了不起的一个人,将来一定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崇拜你、记住你,我很高兴……你的第一次,都给了我,也很高兴,跟你经历了那么多……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也许是雪地里太冷,他觉得自己的思路停转了,迟迟无法理解她这番话。 她脱了厚厚的手套,低头捧住他脸,指尖缓缓抚摸他的脸颊,珍重中带着几分冷静:“也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回迦利亚以后,记得找一个……”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应该劝他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想对他笑一笑,以证明她确实是像自己说的这样豁达冷静,可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痛,像无数片碎冰似的,扎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他睁开眼睛,湛蓝的双眸映着同样湛蓝的天空。 他对她微笑,英俊无比的脸庞让周围的每一片雪花都黯然失色。 他平静地摇了一下头,轻启双唇,对她说了七个字。 他的中文依旧好到与他这张脸深深违和,那七个字仿佛是从他心底里迸发出来的,像是酝酿了很多年的陈酒,深沉而浓烈。 “曾经沧海难为水。” 追-更:zpo18.com (woo18.vip) 84.守护神。 韩若诚七十岁大寿那晚喝多了,又不肯老实睡觉,非要拉着韩韵绮聊天。 “阿韵,爸爸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看到你风光大嫁……我的女儿,结婚的时候,我要包、包下……”韩若诚大着舌头,半天也没说清楚他要包下什么给韩韵绮结婚。 韩韵绮好笑地说:“爸爸,你还没有很老吧?我也没说一辈子不嫁啊。你先想清楚包什么再说吧。” 韩若诚从沙发上直起来一点,又对她晃晃手指头说:“不、不对,我这辈子最欣慰的事,就是你没有匆匆忙忙,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说明我、我和你妈妈,给了你足够的爱……” 韩若诚是个当过兵的硬汉,韩韵绮从来没听他说过“爱”这个字,心里感动了一下,附和道:“是呀。别说婚姻了,男人和爱情对你女儿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韩若诚瘫回沙发上,对韩韵绮比了个大拇指,喃喃地说:“我女儿、了不起……是干大事的人……拿奖拿到手软……” 韩韵绮给他盖上一条毯子,小声说:“哪有拿到手软……” 不过她这几年确实是把国内能拿的纪实类摄影奖项都拿遍了,已经开始拿国际大奖了。 第一张为她赢来国际大奖的作品,还是她在当年在迦利亚无意中拍的一张采姆的照片。 采姆当时正在帮她和庄景涵做饭,土灶上的平底锅里滋滋煎着培根,而星星坐在她脚边,捧着一碗灰土一般的燕麦片在吃,眼巴巴地闻着培根的气味,似乎在用香味下饭。 采姆的脸上是一种虔诚的神情,好像她吃不上培根并不是什么坏事,能煎一煎培根,就是很大的福分了。 这是韩韵绮在帮揭露M国恶行时用的一张照片,因为采姆和星星两个人极为真实的神情而一时激起了千层浪。 韩韵绮那一系列“揭秘”过后不久,M国终于在多方重压之下,逐渐从迦利亚撤军,与巴瓦叛军彻底断了联系。 韩韵绮知道自己的努力在其中占的比重并不大,罗伊和其他迦利亚人应当做了很多很多她看不见的事。 然后慢慢的,迦利亚的和谈顺利完成了,迦利人和巴瓦人的联合政府组建了,物资和现金援助渐渐到位了,其他国家的维和部队逐步撤出了…… 一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国的现代史,放进新闻里不过是隔叁岔五的几十秒,放进历史书里,也不过就是短短一两页。 然而现实中已经又是叁年过去了。 这叁年里,韩韵绮减少了商业拍摄的安排,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拍一些公益性质的纪实摄影。 反正她不缺钱,很适合专门去挑那些无人问津的领域,拍一些从来不被人看见的女性。 中间还遇到过不少次危险,有一次去拍服装厂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的女工,差点被工厂老板打出去,有一次去山里拍一个被拐卖的女大学生,还没进村,就被人扎破了了车胎,在荒山野岭等了大半夜救援。 最夸张的一次是去拍靠赶海为生的海女,他们的船在海上突然遭遇了一场风暴,渔船无数次被巨浪卷起,又重重摔下,韩韵绮回到大陆上以后全身都是淤青挫伤,足足在家躺了一个多月。 这些照片背后的艰难险阻她从来没跟外人说过,也从来没有阻碍过她的步伐。 叁十岁出头的韩韵绮声名鹊起,世上还有许多高峰在等她攀登。 不是为了什么名和利,她只是觉得,既然还有值得拍的人,她就不能停下脚步。 就像着名的登山家乔治·马洛里说过的那样,为什么要登山,“因为山就在那里”。 她找到了人生的使命,就应该坚持下去。 韩若诚翻了个身,又嘟嘟囔囔地问:“阿韵,你是决定不结婚了吗?” 韩韵绮无奈地一笑,“没有啊爸爸。遇到合适的人的话,我一定会结的。只是你女儿太优秀了,哪里有男人配得上我呢?” 风华正茂的韩韵绮身边从来不缺男人,但每个男人,依旧不会在她身边逗留超过叁个月。 韩若诚点头说:“对、对,我女儿太优秀了,不嫁也罢……别委屈了我女儿。” 韩韵绮笑着点头附和。 安顿好了韩若诚,韩韵绮回房间洗了个澡,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 有一个她不认识的用户私信发来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有两个人,一站一坐,坐着的那个坐的是轮椅,白皙斯文,自然是罗伊。 而站着的是个瘦瘦高高的健壮青年,肤色黝黑,韩韵绮花了几秒钟才认出来他是谁。 是鲁纳。 鲁纳穿着西装,一本正经地背着手,神情里除了严肃以外,依稀能看出一丁点当年的桀骜。 紧接着她收到第二条私信,是用简单的英语写的。 “韩小姐你好,我是鲁纳,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但是我想你应当记得我的妈妈和弟弟。联系你首先是想跟你道歉,当年的我非常不懂事,甚至还不如你对我的妈妈和弟弟好。” 韩韵绮放下擦头发的毛巾,思量了一下,认真地给鲁纳回信。 “Hi鲁纳,我当然记得你。感谢你当年救命的那一桶水。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是所有人都会经历的阶段,每个人的认知都会受自己和周围环境所限,你能意识到自己当年不懂事,已经是成长了。” 鲁纳很快又发私信过来:“谢谢你韩小姐,你的口气跟罗伊先生很像。你应该知道,他现在是迦利亚的文化教育部长,我很幸运,他让我做他的助理,还教了我很多很多知识,我现在能用英语给你写信,也要感谢他。” 鲁纳叫罗伊“Sir Roy”,好像他是个老派的爵士。 没等韩韵绮回复,鲁纳的私信又来了。 “其实我们所有巴瓦人都需要感谢他。如果没有他,迦利亚就不会有现在的和平,我们和迦利人之间的世仇也不会缓和,也不会有联合政府,我们巴瓦人也永远不可能有接受教育和医疗的机会。他是迦利亚的救星,是我们所有人的守护神。” 韩韵绮失笑。 这么长的一段文字,这么快就发过来了,鲁纳大概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从“魔鬼”到“救星”和“守护神”,这条路古往今来大概都没有几个人走过。 鲁纳紧接着又发来一段长长的文字。 “但是韩小姐,我联系你并不是想告诉你罗伊先生有多了不起,这一点,想必你在所有的新闻报道中都能看到。我想告诉你的,是他非常疲惫,也非常危险。你应当知道,在迦利亚做每一件事情都非常艰难,他虽然只接受了一个部长的头衔,但事实上整个联合政府里负责沟通和协调迦利人和巴瓦人的工作都是他在做,就像是把一场和谈拉长到了几十年,并且永远没有尽头。他每天要工作至少十八个小时,而且随时都有可能触动某些人的利益,被他们害死。我一直都在跟罗伊先生说,他其实大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但是他根本不愿意。所以韩小姐,我想你或许可以劝说罗伊先生离开这里?” 韩韵绮感觉到了鲁纳字里行间的急迫,她在书桌前坐下,认真地打字回复给他:“鲁纳,如果罗伊哪一天觉得厌倦这种生活,想要离开的话,我可以第一时间接纳他,不管以什么身份,哪怕是养他一辈子都可以。但是,只要他自己还愿意,我就没有立场劝他放弃,毕竟现在落在他肩上的担子,是几百万迦利亚人民。我不知道他离开以后会对迦利亚造成多大的影响,我也没有资格来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虽然我也很心疼他,但是,这毕竟是他自己的人生,我只能支持他的选择。” 85.一点点甜。 鲁纳收到这条回复后,匆忙又问了韩韵绮一个问题。 但这个问题刚发出去,他的手机就断网了。 盯着网络刷新的页面看了几秒,他听见里侧的房间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鲁纳匆忙将手机锁屏放进口袋里,倒了杯热牛奶推门进去。 罗伊正伏在书桌上,接连不断的咳嗽迫使他腾出左手捂住了嘴唇,但右手依旧在奋笔疾书。 鲁纳将牛奶放在他书桌的一角,等他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才轻声说:“这是今天的牛奶。” 迦利贵族原本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联合政府成立以后,为了体现“平等”,迦利人表面开始推行“简朴化”,但背地里依旧靠着外国走私来的各种物资,悄悄地花天酒地。迦利人的物资也没少送到罗伊这里来,但他坚持自己吃的用的都跟普通巴瓦族平民一样,只有每天这一杯牛奶,算是破例的“高级消费品”。 “你去睡吧。”罗伊没有抬头,沙哑着声音对鲁纳说。 鲁纳站着不走。 罗伊感受到他怨念的目光,不得已放下笔,将书桌上的书本一一合好,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说:“好了,我上床。” 他端起桌上的牛奶一饮而尽,匆匆去刷了个牙,在鲁纳的注视下上床,拿起床头的一本书说:“看十分钟,可以吧?” 鲁纳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只是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说:“不应该由我来管着你。” 罗伊笑笑,“你也知道你是我的助理,不是我的老板吗?” 他说着就没忍住又咳嗽了两声。 鲁纳微微皱起眉头。 当年左肺中了一枪,加上这几年又太过劳累,迦利亚的医疗条件也差,罗伊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即便是在迦利亚温暖的气候里,他也会一到晚上就咳嗽不止。 罗伊看看鲁纳要杀人的眼神,不得不把手里的书又放下,把毯子往胸前拉了拉说:“不看了,不看了。” 鲁纳得寸进尺地上前一步,突然用英勇就义般的神情说:“我联系上韩小姐了。” 罗伊本来还在开玩笑的脸骤然变了色。 “你跟她说什么了?”他的声音一瞬间紧张起来。 鲁纳把手机给他。 罗伊快速地翻完了鲁纳跟韩韵绮的对话,目光停留在鲁纳刚刚发给韩韵绮、还没有收到回复的最后一个问题上: “那么韩小姐,你可以来陪他吗?虽然我还不知道有爱人是什么感觉,但是我想,如果你在身边的话,罗伊先生会高兴很多的。他虽然从来不提你的名字,但是他会把每一张你拍的照片都打印出来,有空的时候就一张张地翻看,就好像在看你本人。我也是这样才知道你的社交媒体账号的。他从来没有看过别的女士一眼,虽然这里有非常非常多的女士喜欢他。我想他应该只想要你一个人。韩小姐,我知道迦利亚的条件不好,可能你习惯了发达国家的生活,会觉得我们这里很落后。但是我们现在有电了,每天还可以有一个小时时间上网,有公园,有可以做手术的医院,虽然交通仍然不是很发达,但是去周围几个大国家的航线都开通了,每周都有一班。还有咖啡机!虽然咖啡豆很贵很贵,牛奶也很贵,但至少偶尔可以喝上一两次。” 这条消息长极了,年轻的男孩把他知道的“好东西”都列举出来,试图引诱韩韵绮。 看完这条消息的罗伊石化了两秒,紧接着便用力点击屏幕,想撤回鲁纳的问题。 但网络已经断了,他只能徒劳无功地对着发出去的信息小声说:“No……No……” 鲁纳上前一步拿回自己的手机,“明天就知道韩小姐的回复了。” 罗伊颓然地靠在床头,虚弱地摇了摇头,“你不懂。” “我不需要懂。”鲁纳义正词严地说,“我只知道,你需要有人陪,有人照顾,而那个人不是我。” 罗伊猛然重又睁开眼睛,略带激动地说:“你不应该要求别人为了我背井离乡,付出自己的一切……韩小姐……” 话音未落,他再度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弯下了腰。 鲁纳紧张地上前一步要扶住他,罗伊却用力地推开他,指了指房门,示意他出去。 鲁纳犹豫了一会儿,乖乖地退后了一步,看着罗伊渐渐平息下来,才无奈地走出了房间。 心跳恢复正常后,罗伊拿出自己的手机,思前想后地挣扎了很久,才编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发给韩韵绮。 这会儿网已经断了,不过没关系,明天网络恢复的第一瞬间,她就能收到他的信息了。 如果足够幸运的话,鲁纳刚才那条信息可能卡在了系统里没发出去,韩韵绮会先收到他这条。 在迦利亚的通讯条件下,这种事情也经常发生。 发完了信息后,罗伊关了灯躺在黑暗里。 刚才韩韵绮发给鲁纳的信息他只扫了一眼,匆忙中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 这会儿平静下来,他才终于得以仔细揣摩她说的话。 最关键的两句,是“我可以第一时间接纳他”和“我也很心疼他”。 虽然不是“我爱他”,但也无限接近了吧。 欣慰和内疚同时泛上心头,罗伊侧身用薄毯蒙住了头。 这样就够了。 他不需要很多糖,只要这一点点甜,就可以支撑他活很久。 86.星轨。 其实收到鲁纳问题的下一分钟,韩韵绮就开始给他写答案了。 鲁纳的问题韩韵绮不是没有想过,所以她的答案信手拈来。”鲁纳,我非常明白你的心情。有你这样体贴的孩子在罗伊身边,我也觉得很高兴。但是,我有我的事业,有父母,有亲朋好友,我不可能抛弃自己的一切去迦利亚。更重要的是,我很清楚,罗伊也不会希望我抛弃一切去迦利亚。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可能完全靠依附另一个人而存在。藤蔓或许可以靠寄生在大树上生存,但人永远都需要有自己的根,有自己的养分。如果我在罗伊的身边,成为韦斯特部长的附属品,那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我和罗伊的关系也会变质的。而且,这些年来罗伊一直都没有跟我联系,我知道,他是害怕占用我的时间和精力。我没有联系他,也是怕他会因此而内疚。如果我真的去了迦利亚,我想,即便我能够适应迦利亚的生活,罗伊也会因为内疚而痛苦一辈子的,因为他并不想占有我,他更希望我能够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像我也希望他能够过好他自己的生活一样。” 一条长长的信息,她没花几分钟就完成编辑发送了出去。 系统显示鲁纳一直没有读取这条消息。 迦利亚每天只有一个小时能上网,他应当是断线了。 韩韵绮又看了一会儿鲁纳开头发来的那张照片。 照片应该是不久前拍的,罗伊明显又憔悴了一些,眼角出现了细细的皱纹。 迦利亚不是什么重要的国家,战火平息后,基本就退出了国际社会的视野,即便韩韵绮经常搜索,也找不到太多那边的消息。 其中最常出现的,就是瀚金帝国的考古发掘新闻。 瀚金帝国的神殿边上建了一个博物馆,由几个迦利学者主要负责研究已经发掘出来的文物。 那些古籍仍然只有罗伊能懂,他还要将自己破译的古文字成果分享给这些学者,以便他们能继续研究工作。 身兼数职,不用想也知道,他到底会有多累。 可照片上的他眼里有光,不再是她初见时那种看破了一切的心如死灰,也不再是跟她在一起时的那种谨小慎微,而是一种意气风发、志存高远的独特光芒。 那是一种燃烧了自己的光芒,此前她从未见过。 她的罗伊,不是跟她日日夜夜守在一起的平凡男人,而是个惊才绝艳、会被载进史册的大人物。 第二天韩韵绮先是收到了一条罗伊亲自发来的信息。 知道鲁纳联系了她,罗伊大概是紧张极了,居然是用英语给她发的信息,文本里还出现了几个拼写错误。 “阿韵,鲁纳的问题并不是我要问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来迦利亚。我在这里很好,这里有无数的人民需要我,也有上千年的历史需要我,而这里并不是你的家。你有你的事业,你的亲朋好友,他们都不在迦利亚。我从来不希望你为了我——或是任何一个人——放弃自己,如果你这样做的话,只会让我内疚一辈子。你说过,能为我做的事情就是默默祈祷,我能为你做的,也是默默祈祷,希望你能够遵从自己的内心,活出你自己的人生,我相信会等到你拿普利策奖的那一天。” 韩韵绮刚看完这条信息,就又收到了鲁纳给她的回复。 很短的一条。 “我明白了。你们是真正的灵魂伴侣,不需要每天在一起,只需要在对方心里就够了。” 韩韵绮看了一遍自己发给鲁纳的信息,又看了一遍罗伊发给她的信息,突然对着手机笑了。 那两条信息有一半的文字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用词都差不多。 不用鲁纳给他们定性成“灵魂伴侣”,韩韵绮其实早已经知道她和罗伊是什么关系了。 他们两个人,像是宇宙中相隔甚远的两颗星,各有各的轨道,各有各的使命。 幸运的是,两条星轨会偶尔相交,擦出一片火花,火花熄灭后,两颗星就该重新各自上路了。 那片火花无论多么璀璨夺目,最终都将走向湮灭。 而见过那样的火花之后,世上的一切微光,都变得可有可无,不值一提。 至于下一次星轨在何时何地相交,早已经不那么重要。 (全文完。追-更:po18w.vip (ωoо1⒏ υip)。) 背景交代 (ωoо1⒏ υip) 《幻海沉金》完结了,之前说过会写小作文给大家讲一下灵感来源的,不过因为作者比较懒,也不想好为人师地在文里给大家怼很多知识,所以本小作文也就是提一提各个思路来源,不展开具体讲了哈,大家有兴趣的话网上有大把资料可以自己想看啥看啥~~~ 1.关于迦利亚这个国家的灵感主要来自于一个叫廷巴克图的地方。很多年前有一次做翻译,说到某个人没有爸爸,就戏谑他“爸爸是廷巴克图的国王”,意思是爸爸这个人并不存在,研究了一下才知道廷巴克图一般是用来隐喻非常遥远的地方的,就像中文中的“爪哇国”那样。 2.其实廷巴克图是真实存在的,在非洲马里。后来我去看了专门讲廷巴克图的书,此地是一个相当神奇的地方,原本是沙漠中的一个小水源地,15-16世纪发展成为当时大陆的精神文化中心,也是某宗教向外传播的中心,是黄金、象牙、奴隶的集散地,也真的有传说中的 “图书管理员” 这个职位,来传承当时的典籍(典籍真有用金字写的),并进行一些教学工作。廷巴克图边上就是西非着名的大河,尼日尔河。廷巴克图曾经是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被各种帝国占领,具体历史沿革就不说了(我也真记不住),本文中提到的满地黄金、国王出巡一次就导致整个大陆通货膨胀、建筑是梯形以防风沙袭击等等细节都是真实存在的,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细节,就不一一例举了,不影响阅读。然而目前廷巴克图所在的马里,乃是世界上最落后的国家之一。所谓沧海桑田,不过如此。 3.当然迦利亚是一个杂糅了很多元素的地方,比如有沙漠又有海是参考了摩洛哥,沙漠里的景色描写是参考了古早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想要霸占摧毁神殿的势力是参考了阿富汗巴米扬大佛的故事等等。具体就不展开描述了,毕竟作者也特别不内行,小可爱们有兴趣的话可以随心搜搜各种资料看。连载时有小可爱问迦利亚是不是叙利亚,其实一开始是琢磨过叙利亚元素的,比如大马士革,一千零一夜等等,但,说到叙利亚就免不了提到宗教问题,那就太复杂了,所以我全文都没有碰宗教的话题,偷懒且胆小吧。 4.种族歧视很多地方都仍然存在,但大多是浅色皮肤的人歧视深色皮肤的人,深色皮肤歧视浅色皮肤比较少见,灵感来源于着名脱口秀演员崔娃(特雷弗·诺亚)的自传小说《天生有罪》(Born a Crime),崔娃小时候因为肤色过白不能出门这一点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妈是南非黑人,他爸是北欧人,混得非常远,他本人是牛奶巧克力色,因为住在黑人街区,白得格格不入,混血会被人骂死)。 5.关于 “神殿的出土团结了两方势力” 这个点,来自于一百多年前我国的甲骨文出土。有一种说法是当时的乱局之下,甲骨文有 “同文共源” 的提升士气效果,可能这就是国运吧。 6.写的时候本来除了迦利亚都打算用现实中的国家名称的,但是想了想感觉可能不太好,还是搞了些费劲巴拉的字母代号,但其实都明显得不得了,比如有湖有阿尔卑斯山的S其实就是苏黎世来的。 7.文中的黄金面具,其实是参考了一些古埃及的黄金面具和叁星堆的青铜面具杂糅起来的。因为叁星堆的人脸最大的特征就是“纵目”(凸出的双眼),所以我在写文的时候也在面具的眼睛上做了点变化,当然也不好意思直接用纵目这个特征,就变成了两双眼睛。谁知文更新到一半的时候,叁星堆真的出土了黄金面具……吓我一跳……不敢碰瓷不敢碰瓷,一切都是我瞎编……(顺便提一句,叁星堆真的有非常多黄金文物,金饼啥的,还有金杖,文化也极其特别,非常值得一去。) 好像还有啥,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这篇文大概算是我写得最认真的一篇文了,毕竟有那么一点故事线,跟之前的纯谈恋爱无脑文有一点点区别。虽然一路写来都非常非常冷,但其实我是完全写到了自己想要写的程度、甚至还有超过大纲部分的发挥的,所有的思路情节也没有受到任何外部影响,所以写完了以后自己还是很满意的,毕竟顶住了寂寞,写了自己想写的故事。至于结局嘛,一开始就是这样设想的,也是我认为的最适合本文调调的一个结局。至于以后会不会有番外嘛……就要看以后的时机和心情啦。 因为本文数据非常差,所以在连载期间有点打不起精神来跟大家互动,所有精力都用来码字了,这里一并感谢所有投珠的小伙伴们,非常感激大家来之不易的支持,你们一路看到现在也辛苦了,深深鞠躬~~~ 山高水长,希望后会有期。 追-更:blshuben.com (ωoо1⒏ 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