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金安》 第一章 朝门秋后问斩日 阿弥隐藏在人群之中。 这一日是李朝这一年的秋后问斩行刑日。往年斩普通死囚,在街市;斩王公大臣或名士大夫,在朝门外。二者分得开、离得远,要震慑的对象分别是谁不言而喻。 但是今年,问斩的人都被集中在朝门。将斩八人,其中曾是朝中重臣的,却只有一个。 这会儿朝门四周已经人山人海,丁字道路上站满了人,都在翘首看着朝门东侧的小台子和两旁的囚车。 人挤人,人推人,已经午时,再有三刻,行刑就要开始,一众或是怀着看热闹,或是怀着忿忿不平之情的百姓都想争得一个好位置。才瞧见监斩官上了连夜搭的台子,看客们便一阵骚动,都想往前挤。 阿弥人瘦小,有意无意地就被将朝门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的百姓挤到了最前头,“扑通”一声带着她的破碗往前一扑,从拉着手用身子围挡百姓的两个执金吾间的空隙扑到了囚车前的空地上。 这一扑倒,阿弥手上捏着的破碗立即松脱,“哐啷啷”地往前滚动,在那辆最干净的囚车前头的空地上转了好几个圈才定了下来,碗底朝上地倒扣在地。 “干什么?!” 有人大声狠戾斥骂阿弥,并将阿弥的手臂一提。 阿弥像只小鸡仔一样被人整个拎了起来,双脚离地荡了几荡,又立即被丢到执金吾的人墙外头。 还没站稳,阿弥下意识举着的空手上就立即被东西重重撞了一个满手,随后“哐啷”几声,五枚铜钱在碗中转了几圈,沉稳滑到阿弥失而复得的破碗底部。 阿弥先见眼前一双石青色皂靴,顺着翻飞的衣摆往上瞧,阿弥不动声色多看了一眼这人腰间的佩刀,再往上,是一双低垂的略嫌冷清的眉眼,双眉微微蹙着。 那人一句话不说,眼中的鄙夷和嫌弃倒是清清楚楚的。 他看不起她。 阿弥心中嗤笑,若是你的皇上能叫百姓安生,我何至于要扮成一个乞丐叫你看不起?既然鄙夷,做什么还给一个乞儿捡破碗还给赏钱? 但阿弥不敢将情绪表露出来,撇开同这人对视的视线,扮出一个迫不及待的贪婪姿态,殷勤点头哈腰感恩,不说话,当是一个哑子乞丐。 人多,或是穿着制服、或是乔装打扮的十六卫也多,尤其是执金吾一卫,看起来是全员出动了的样子。 要防的是什么,阿弥大概知道。 消息到底还是泄露出去了。 此行凶险万分,但阿弥心中并没有惧怕。 小心高举着破碗,阿弥稳定着自己,没有被身后的人潮埋没,但也没有再往前一步,就在人墙前头,在两个执金吾拉起的手之间。 再往前,是行刑的台子。 一列八辆囚车,自昨夜就被摆到了朝门之外,淋了一晚的夜雨、晒了一上午的太阳,就等着午时三刻将里头的人押出来问斩。 往年都是午时前才将死囚推到,今年居然早了一夜,连断头饭都是送到刑场来的。 阿弥嗤笑一声,拍一拍肚子,衣服之中的铜板和一同藏着的面具轻轻撞了几撞,有些细碎且叫人心满意足的声响。 也算有钱了。 阿弥抬眼瞧那双石青色皂靴的主人迈着长腿往囚车那儿去。 她认得他。 执金吾的参将,言照清。 看在他赏她五枚铜板的份上…… 阿弥又拍了拍怀中的铜板。 第二章 守备森严防逆贼 言照清踱到囚车旁。 拢共八辆囚车,其中七辆外头狼狈不堪,烂菜叶、臭鸡蛋,甚至粪水泼挂在上头,里头的人要么是杀人满门的魔头,要么是欺行霸市的一方恶霸。 只有一辆,干干净净。 言照清立在前头,垂眸瞧着里头被枷锁限制得动弹有限的人。 今年士大夫的死罪只有这一桩,当今李皇直接亲笔勾决,连复奏都不许,胆敢上奏的,这会儿都被关在禁军的水牢里头,依着李皇的旨意,要等人斩了再将这些没有眼力见的放出来。 同别的死囚身下早就一片污糟狼藉不同,这人十分干净,仍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好似就算打断了他的脊梁骨,他也还是会这般挺直腰背,将头微微昂着,不肯屈膝半分。 那是驻守临北城多年的大将许之还。 去年冬前,北游人侵袭李朝的野心又蠢蠢欲动起来,几次起兵来犯,都是许之还打回去的。听闻北游人集结了北游十六部共十万大军,即将压境而来。朝中都是议和声,唯有少数几人力争一抗,其中就有许之还。 许之还披星戴月归朝,一身风尘仆仆的战甲来不及脱,当堂呈上细作和探子探来的北游情报,详述击敌妙计,请李皇增兵。 李皇在这桩事情上头顾虑颇多,许之还在回来的一路上早就有所听闻。这般跪请,李皇一时还不及说话,许之还见他面上有犹豫,当他退缩,立即冷笑出声: “若是祁内君在,断无议和道理。夔谷君当年一刀,斩死的是李朝的血性和骨气!” 当面直呼李皇及废太子名讳,又影射当今李皇当年乃是弑父杀兄上的位,天子震怒,当即赐许之还死罪,不必等来年秋,今年秋后就问斩。 言照清觉得可惜,也觉得他活该。 天下皆知,许之还当年同废太子乃是莫逆之交,只是当年不涉党争,才在李皇的秋后算账之中留下一条命来,仅仅被贬到临北城戍边。但他非但不感念皇恩浩荡,这十来年还处处以边疆军情掣肘朝中局势,颇有挟临北关口迫李皇的意思,早就被李皇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只等一个彻底除了他的机会。 像递一把刀子,他亲手将这样的机会递给了李皇。 九月初回京述职,九月底就被问斩,言照清觉得,这也是许之还逞一时口舌之快,自己作出来的。 恰逢牢头来送断头酒,言照清从牢头手中托盘取过一盏,伸到囚车之中。 身后有刀剑出鞘声。 十六卫的刀剑锋利,出鞘时有微微龙吟,听在言照清耳中从来是无比的悦耳。 不怪他们紧张,方才许之还还拧断了将手伸到里头挑衅他的狱卒的手。 等了一夜一早,没人来闹事劫法场,一同陪着的牢头和狱卒们早就叫苦连天,同着言照清和十六卫的面,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但背地里早就骂声一片,拿死囚撒气。 言照清将酒盏递到许之还手上。 “许将军,看来今日是不会有人来救你了。” 围观百姓虽多,但自十六卫各卫抽调的精英全在各处埋伏,按照事先的部署,应是将这一处控了个水泄不通,不管是哪个方位出事都能有人立即补上的,想来此前接到的情报,说废太子党想劫法场这一件事情,今日大概是不能行了。 许之还捏着那一杯送魂酒,酒是粗酿的,十分浑浊,但晃晃荡荡的乳白液体下头,隐隐能看得清酒盏底有一个“弥”字。 许之还不敢贸贸然抬头四望,低着头无奈苦笑。 到底还是来了。 “郎君贵姓?” 言照清仍旧垂着眸看他,“执金吾参将,言照清。” 许之还轻笑出声,白发白须都跟着轻颤,“原来是言阁老家的小郎君。” 第三章 谁人不知言照清 言阁老言柊天的独子言照清的事迹,早就从京城传到了关外,许之还也略有耳闻,对这个大好的青年印象深刻得很。 京城有谁人不知言照清呢? 他名声在外,除了因他那一副无可挑剔的世家公子样貌和身段,自然还有他雷厉风行又颇受上用的行事。 严格说起来,十六卫不过是朝中各位大臣或是有门路的有钱人家的二代子弟镀金的途径,二代子弟入朝为官的一个必经的踏板,做得好自然是为今后的仕途锦上添花,做得不好也不会有人怪罪。 因此自设十六卫以来,鲜少有在十六卫时就崭露头角的人,二代子弟们大多循规蹈矩,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平平稳稳看好李皇的家护好李皇的院,度过这十六卫镀金时期。 但言照清不同。 言照清十五岁入十六卫,李皇亲自将他分至十六卫之一的执金吾。执金吾可算是十六卫之中最光鲜亮丽的一卫,执金吾权力极大,不止负责京城巡察和禁暴等各项事宜,还掌管京城武库。若是李皇出行,执金吾便是随行之中离李皇最近的一卫。 言照清甫一入仕,便官拜执金吾千户。也是自那一年起,李皇交予执金吾的权力更大,职责更广,连带了朝堂督奸,并掌管京城刑狱,执金吾风光一时无二。 言照清也正是借着这一阵上赐的东风,一路高歌猛进,平步青云。十六岁查内官贪腐,捉了一个贪得无厌的皇宫蛀虫秦公公;十七岁查朝堂奸侫,斩了一个里通外国的首辅卢学伯和一个搜刮民脂民膏的左丞相;十八岁又顺线揪出一串瞒报西南旱情并吞吃朝廷援粮的大小官员,同年按李皇旨意率军讨伐西度人,硬是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将西度打得服服帖帖,按岁纳贡,不敢再犯。 更不必说这期间屡破大小奇案,数次得李皇嘉奖,赏赐不计其数。 言照清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出头,便已官拜执金吾参将,在执金吾中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一人之下”的“一人”自两年前称病,得了李皇开恩,不必管顾执金吾大小事务,执金吾当前又是十六卫之首—— 说言照清如今统领十六卫,也不算说错。 他端的是一个颇受李皇赏识、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 若不是那身能力和光鲜的履历挣来的地位,他今日怎能叫得动十六卫按他的部署潜伏在朝门各处? “许将军,”言照清垂眸瞧着好似困在牢笼之中的许之还,压低了声音,“我得知线报,废太子的人今日会来救你,你这会儿若是如实招了,助我将废太子的人揪出来,我可在圣上面前保你妻儿老小无事。” 许之还终于还是抬眼,觑着言照清,“妻儿老小?我一个孤家寡人——” “将军家中妻儿老小共八口,藏在丰川城米子巷,门前一对黄石狮子,狮子口中不含球,是也不是?” 言照清声音不紧不慢,平平叙述,这其中暗含的威胁,听在许之还的耳中,好似一只带尖利指甲的爪,将许之还的心狠狠一攥。 小狼崽子,他从哪儿知道的消息?他想要拿捏他?! “言照清!”许之还目眦欲裂,双目充血,狠戾斜盯言照清,手中那个带着“弥”字的杯子被粗糙的手用力一捏,“啪嚓”一声碎了,“我许之还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若殃及我妻小,仔细你往后的报应!” 言照清仍旧只是垂眸看他,面色无波无澜。 “那要看许将军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猜,废太子的人马,此刻就藏在这些百姓之中。” 说罢抬手随意一指,指着的,恰好是阿弥的方向。 第四章 阿弥蛰伏待劫囚 阿弥瞧见同许之还说话的言照清突然头也不转,抬手就往她这儿直直指过来,初初时候先是一惊,只觉得全身血色全往面上涌去,好似被人看破刺穿了心思,随即心内阵阵慌乱,一双脚便不自觉要往后退。 “别乱。” 一只冷的手顶上阿弥的后腰,止住阿弥的退势,后头人的声音冰冷又阴森,总是叫阿弥想起雀州山间的蛇。以往听着刺挠的嗓音,此刻虽只是低低又简短的一句,但在阿弥心中一落之后,立即将阿弥心头的慌乱大略安抚了一下。 此行的同伴,舟渡。 只是额上的冷汗还是落了下来。 面前站着两个执金吾,森严又肃穆,在这二人眼观八方的注视下,身后的舟渡也没法再跟阿弥多说,阿弥也无法将心中顾虑告知他。 言照清这一指,没看她。 许之还怒瞪着言照清,也没看她。 阿弥小心缓慢呼吸,平复狂乱得要跳出喉口的心,慢慢蹲下,装出一副被身后人推挤得受不了的样子,蹲在地上,不动声色觑着许之还那头的动静。 她有把握吗?阿弥暗中摸摸缠在腰间的软剑,记不得第几次估量同许之还的囚车之间的距离,数着自己逐渐平缓的心跳。 她做得到吗? “锵!” 监斩台上,一声锣响,突然的声响如炸雷,惊得阿弥同朝门这处的百姓一样,皆是双肩跳了一跳,不自觉噤声,望向监斩台上正襟危坐的监斩官。 肥头大耳的官员,先是望了一望言照清那处,得了言照清一个点头,才扯着尖利的嗓子,用一个好似被人掐着脖子的声音高喊: “时辰到!斩!” 阿弥觉得手心出了一阵汗,黏腻腻,又冰冷冷,攥紧了拳头,瞧着排在许之还前头的七个死囚被一一拉出来。 旁观者无人说话,死囚们被拉出来的时候,那呼天喊地的动静就尤其明显。 许之还的囚车没人动,言照清还立在一旁,低头看他。 他或许还在等,等阿弥他们自己按捺不住,先现身。 阿弥觉得自己像潜伏在草丛里的豹子,蹲着,伺机而动。 七个死囚都被拉上台,唯独许之还还在囚车里头。 眼见第一个死囚的头已经被快刀斩下,骨碌碌滚下台来,引起围观百姓的一声惊呼,许之还囚车上的锁还没被解开,阿弥的心里不免有些着急。 第二个人头…… 第三个…… 第四个…… 第五个…… 这人瘦小,刽子手没掌控好力度,下了死力气,这第五个人的头便从台上失控滚落下来,比先前的四个头滚得更远,一直滚到阿弥之前,大睁着的不甘心的双眼直直对着阿弥。 阿弥惊愕失色,想起师父曾说过人会将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装在眼睛里头,成了厉鬼之后会找上那个人。立即惊惶将视线撇开,不敢跟那死人头对视。 眼角余光之中,只见得那只石青色皂靴踏上那死人头,将头往行刑台那儿踢去。 言照清。 不必抬头,阿弥也能感受到他落下的一道视线,冰冷,落在她垂下的后脑勺。 他发现她了? 他发现是她了? 阿弥手微微抖,垂头撇脸,不敢轻举妄动。 “请许将军出来!” 言照清大喝一声,紧随其后的是一阵锁链哗啦啦的响动。 阿弥伸手入怀,握住了软剑的剑柄。 来了! 第五章 不甘不平惹民怨 “许将军!你若走了,谁来护卫临北城?!” 一声凄厉的喝,从人潮后头传来。 阿弥听见十六卫刀剑出鞘的声音,她前头那两个执金吾如临大敌,浑身都是防备的紧绷,那紧张甚至感染了阿弥,叫阿弥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有别的人? “许将军!你冤枉啊许将军!” 另一声喝满载这怒气,从另一头传来。 这接连的两声喝好似一个开关,瞬间就打开了围观百姓的怒气和不甘,此起彼伏的呼唤和喊冤自各个方向源源不断地传来,奔腾的民怨在朝门四周沸腾。安分待着的人潮再度汹涌起来,从后往前地推人,涌出一阵阵人浪,涌到最后,全都重重压在用身躯挡人的十六卫身上。 只是不甘不平的百姓。 守在前头和其他各处的十六卫疾声厉呼,意欲维护秩序。但人声太过喧闹,任凭负责现场治安的十六卫如何喊哑了嗓子也没用,咒骂的自咒骂着,痛哭的自痛哭着,看热闹的自看热闹,愤然的自愤然。 一片大乱。 阿弥蹲在两个执金吾之间,迅速抬眼看了许之还在的位置,许之还正被言照清拉出来。言照清亲手除了他颈上的木枷,一双眼如鹰注视四周动静。 就是现在! 阿弥要起身,身后那只冰冷的手却借着被身后人潮推倒的姿势,狠狠按住了她。 “来不及了,救不了了!” 舟渡咬着牙,低声同阿弥道。 阿弥要挣开他,却被他全身重量压得死紧。阿弥也不敢回头怒瞪他,奋力再抬头,瞧见许之还站在囚车之上未下,正借着看激愤百姓的当口,飞速同阿弥对视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再在言照清的搀扶下,走下囚车,走上行刑台。 若是上了行刑台,台子高不说,四周还围了一圈十六卫,那才真是来不及! 阿弥一咬牙,用力从舟渡身下挣脱,同时一手摸到怀中面具,往脸上一盖,并顺势将面具系带顺着头顶往后捋,另一手拉出腰上缠着的软剑。一气呵成站起身来的时候,狐狸的面具蒙着上半张脸,提气跑向许之还。 “干什么?!哪儿来的野孩子?!” 有个执金吾立即反应过来,同言照清擦肩而过,迎向阿弥。 阿弥气聚剑身,将手中软剑一打直,直直往来人胸口戳去。 那执金吾瞧着阿弥中规中矩又直来直往的招式,差些轻蔑笑出声,自觉连佩刀都不必抽,这矮小瘦弱的孩子这般莽撞迎面重来,他只消擒住他的双臂一提—— 人呢?! 那执金吾大惊失色,眼前一空,随即直觉两腿之间有风。急忙低头看去,就见那带着青色狐皮面具的孩子贴地自他两腿间穿过,随即右脚后跟一痛,竟是痛得他半分力都使不上,不自觉往前跪地。 那执金吾惨叫一声,往后看,只见得自己的后脚跟汩汩流血,分明是被这孩子挑断了脚筋。 再看挑断了这一个大意迎敌的执金吾的阿弥,似是猴子一样立即翻身蹦起,手中剑不停,左刺右挑,连连击退反应迅速的十六卫,不取人命,只断人手筋脚筋,速度极快,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竟然冲到了落了单的言照清和许之还前头。 言照清瞧着覆了半面的青色狐皮面具,狐眼位置一双冷静的黑眸,蓦地一愣。 方才那个小乞儿? 第六章 好心喂狗叫他烦 长什么样子,言照清还真不记得了,方才这个小乞儿被后头人推得跌倒,又被他手下人拎着呵斥的时候,他瞧见那一双冷静黑瞳,心头莫名一动,便给他捡了碗,放了五枚铜板。 人头滚落,他看他好似惧怕,还给他踢走了人头。 没想到这小乞儿竟就是今日来劫法场的人?! 言照清心头涌上一股恼怒,说不清晰,总归是连着两片好心被这小乞儿当成了驴肝肺,喂了狗了。也没想到这瘦小的孩子竟然就是他们忌惮了一夜又一日的人。冷笑一声: “他们竟然派了你这么一个奶娃儿来!” 说罢将许之还往身后一推,环首刀出鞘,迎上阿弥的剑袭。 言照清身材颀长,足足长了阿弥一个半头,阿弥的个头不过及他胸口。阿弥昨日瞧他从朝门之中带队出来,昂首阔步,一身贵气,看着像是武不及文的世家公子哥儿,只会冷冷清清吟诗作对的那一种。如今真真应战了,满脑子里只觉得执金吾的衣装果然是能骗人的,他看着一副斯文败类的白净模样,谁能想到藏在执金吾一身皮下头的,这文质彬彬的外表下积蓄的竟都是吓人的力气?! 阿弥有些懊丧,但仍旧沉着冷静应对。她只有那么一下子的时间,十六卫已经全都围了过来,再拖,别说没法带许之还走,她自己怕也走不了了。 她倒是不怕死,她方才瞧人被砍头,觉得生死不过是一下子的事情。 她怕的是她若是死了,有负哥哥。 她能负天下人,但绝不能负哥哥! 言照清眸中泛寒,丝毫不敢分心。 这小乞儿看似瘦弱,小孩子似的,但没想到耐力这样足。他对上他,全然不用蛮力,全是灵巧的招式,他那柄软剑又好像一条蛇,明明看着是直直出击的,在最后关头却总是突然一软,剑尖如蛇头,缠着绕着往他手上和身上各处大穴击打,加之他那灵活得像猴子一样的身形,走转挪腾,全是他没见过的招式和步法。 言照清有些头疼,他在这样一个孩子面前,竟然一丝上风都占不得! 这孩子竟然在同他对招的时候,还有余力挑断四个上来帮忙的侍卫的手筋和脚筋! 言照清冷眸微眯,森冷的怒意全在紧咬的后槽牙间。 早听废太子那头召集的都是江湖里头的三教九流,没想到这一只三教九流中的孩子,竟叫他勉强维持着才不至于在人前狼狈。 “好孩子!你走吧!不必管我!回去同你爹说,许某只可惜不能再守临北城,但若是许某一颗头颅能唤醒圣上的热血与良知,护卫临北城不受北游蛮贼侵袭,那许某也死而无憾了!” 饶是久经沙场的许之还,在手中枷锁和脚上镣铐的限制下,也只能击退围上来的五六个侍卫,随即被几柄刀架上脖颈,强行被几双手制着,帮不上阿弥,也不敢叫阿弥的名字,只敢催促阿弥走。 阿弥咬牙,“你自己同我爹说去!” 她那清丽的声音一出,字字如珠,言照清一愣,咬死了牙才没将那一句惊讶吐出口。 “你竟是女的?!” 第七章 暗器袭人有同伙 阿弥敏锐瞅着言照清这一瞬的失神,把握住了这能脱身的良机,立即放弃同他的缠斗,绕过他往许之还那儿去。 言照清急忙回身挥刀,要再缠阿弥,一枚暗器却从左后方袭来,“锵”一声打在他刀身,将原本势在必得要砍下阿弥脑袋的刀打得一偏,也打得他虎口发麻,险些将刀松脱开。 好深厚的内力! 这女娃儿竟还有帮手?! 身后有十六卫围上,持刀对着暗器来的方向,但那儿除了惊惶却不肯离去的百姓,什么可疑的人都没有。 言照清瞧见自己方才那一刀虽然落了空,那刀气还是划伤了阿弥右肩颈,破烂的乞儿衣服被拉出一道,刀气伤得深,阿弥的右肩倏地全是血。 也是巧了,没伤及主动脉,但这个位置对他来说极好,这伤口一时半刻好不了,就算是好了,也会留下疤,若是她穿李朝女子的衣服,他不必扒开就能看到,能找到她。 言照清心内竟然一喜。 提步追上阿弥,接二连三的暗器又从各处袭来。 言照清分神应对,提刀打掉几枚,一声尖利的哨响自他口中滑出,在场的执金吾立即井然有序分头潜进百姓之中,顺着方才的方向逐一排查。 又一枚暗器往言照清袭来,欲制止言照清追上阿弥的步伐。 实则言照清同阿弥也不过只剩两三步的距离,言照见阿弥负伤还能迅速击退挟制许之还的十六卫,明明右肩一片血污狼藉,竟好似还不受影响似的疾速动着右手上的软剑,心中除了对废太子的鄙夷,鄙夷废太子党竟然蛊惑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儿犯险,还有着对阿弥的钦佩。 她好像不怕疼。 她好像不怕死。 她好像也打不死。 这样的人,若是为朝堂所用,若是在他执金吾麾下…… 只是可惜了,她是个女子,还是废太子党的人。 一枚暗器打在言照清后腰,剧痛袭来,言照清面不改色,伸手要捉已经将许之还搀在手上的阿弥。 “臭丫头!不杀了他留着做什么呐?!等着他请你吃午饭?!” 一声怒喝,伴着又一枚暗器传来,这一次,袭的是言照清的后背,但被言照清的副将拦下。 与此同时,用暗器伤人的人暴露了行踪,他原本就是借着汹涌不安的人潮疾速移动投掷暗器,这一出声,行踪全败露。 那人面上也有皮子面具,面对执金吾分头来的追捕,竟不慌不忙,仍旧借着未四散的百姓寻空躲藏,边嚷嚷: “李皇不要临北城啦!杀了许之还就是为了将临北城拱手让给北游人!临北城一丢,李朝的骨气就都没有啦!你们怎的甘愿在这样懦弱的皇帝之下讨生活?!” 一番七零八碎的话,搅得围观百姓在许之还差些被斩的怒火之上浇了浇油,群情激奋,帮着那人阻拦执金吾的追捕。 这一头围追堵截舟渡不得,舟渡反其道行之,没趁机离开,而是悄然往阿弥这儿凑。那一头,阿弥早早听见舟渡那一声喝令,瞧了一眼许之还,犹豫了一瞬,倏地转身对上言照清。 言照清正巧也持刀近了,环首刀被阿弥用软剑一打,阿弥用背推着护着许之还,面具上的一双狐眼处,眼眸深黑,锐利森冷。 “许将军,你妻儿老小八口,昨日已经被我接到京城。” 言照清冷冷清清开口,出言吐气一派沉稳。 第八章 意欲擒贼先擒王 许之还一惊,“你”字不及恼怒出口,身前矮瘦的阿弥已经出声。 “我爹去了。” 许之还一愣,再听阿弥说“我爹”两个字,他竟有恍如隔世的恍惚感。 起先他说“同你爹说”,只是为了劝退阿弥不必白白牺牲自己来救他的话,阿弥回“你自己同我爹说去”,加之如今这一句“我爹去了”,也不过是为了稳他的心。阿弥不见得知道自己说出口,又被许之还听进耳的“阿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又是个什么存在。 许之还甚至能笃定,阿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许是同他方才一样,都是胡乱诹的。 但她那意思,许之还却听清楚了。 家中亲人,两个月前就已经被人接走了,怎的可能在言照清手上? 言照清诓骗他。 果然,言照清听阿弥那句话,面上神色不动,但嘴唇却微微紧抿了一抿。 这小狼崽子,还当真诈他。 “你们逃不掉的,你瞧瞧左右前后,都是十六卫的人,天罗地网的,等的就是你。” 言照清直视阿弥一双黑幽幽的眼。 狐脸皮遮了她大部分脸面,言照清也只看得她故意抹脏的下巴,清瘦,尖。再多的标识……除了肩颈上的那道伤,别的也没有了。 方才的刀气若是再深一分,他是能废了她的手的。 言照清双眸微眯,无不遗憾。 百姓的骚乱被阻挡在十六卫之外,任凭如何民怨沸腾,这一方被十六卫圈起来的地方是暂时清净的。碍于十六卫手中的刀,被煽动的百姓虽然激愤,但也无人敢闹事。眼前这个瘦小的姑娘,和被她护在身后的许之还只不过是负隅顽抗,如今二人深陷十六卫包围圈中,插翅难逃,再往下只能束手就擒了。 但言照清心头总有不安和不确定感,他瞧着阿弥那双黑幽幽的眼睛。 她像一头小鹿,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单纯。 又像一只狐狸,冷清又狡黠。 她只是定定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可笑的木偶,按兵不动,极有耐性。 她在等什么?在等谁? 言照清被阿弥这样看,心头有些烦躁,一手持刀,便用空着的另一手要去抓阿弥的肩。 抓住她,将她捏碎了,叫她再也没办法用这种眼神瞧他。 言照清咬着牙这样想。 阿弥谨慎往后退,叫言照清的手落了空,并剑横身前,叫言照清不敢再贸然伸手捉他。 但她同许之还已经退无可退。 “擒贼先擒王。” 阿弥从唇齿之间漏出一丝只有许之还能听到的声音。许之还一手搭上阿弥的左肩,阿弥只听得身后一阵阵的铁链哗啦作响声。随之而来的,是许之还低沉的声音。 “好孩子,今日若是走不了,你只管顾着你自己就是。” 她不该因他死在这一处,他何德何能? 阿弥不应,提着软剑,慎重打量言照清上下。 他功夫底子好,下盘十分稳,走招之间毫无破绽,若然也不至于在她手上毫发无伤。她有把握自己全身而退,但带着手脚都被镣铐束缚的许之还,胜算不大。 像是一个死局。 但死局也要搏一搏。 阿弥握紧剑,沉下气,身才动,言照清也立即一同动了,两方气势相当,势均力敌,十招过去仍旧不分上下。阿弥的身后还紧紧跟着一个许之还,能移动的步子不大,阿弥怎么带,都没法从言照清的控制之下寻得一个新方向。 “娘!” 阿弥正焦急,突然听得尖利的一声惊叫,极近地响在不远处。 第九章 挟持 “娘!救我!” 一声稚嫩的尖叫,在离十六卫包围圈极近的地方响起,周遭百姓随着这一声尖叫都惊叫起来,抽气声此起彼伏。 瞧那动静,大概是谁家的孩子被人揪住了。 有这突然的变故,言照清似乎已无心恋战,一掌用力打向阿弥左肩,来势凌厉,若不是许之还搭在阿弥左肩的手往前一伸,接了那一掌,卸了言照清掌风力道,阿弥的肩头必定要被他拍碎。 “我的孩子!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妇人凄声痛叫,阿弥瞧见言照清的眼神晃了一晃。 阿弥可不管这些变故,纵使是天塌下来,也没有带许之还走这件事情来得重要。言照清想脱身去查看这突然的变故,阿弥却不想放过他。 阿弥猜测是哪位同伴挟持了一个孩子,但一个孩子怎比得上擒住言照清做筹码好?他是十六卫之首,阁老之子,阿弥昨日还听下了朝的小官员在小酒馆之中碎嘴,说言照清颇得李皇赏识,这么多年等着就是要招他做驸马。 他的身份和地位来得尊贵,怎是一个舟渡街头掳的一个小老百姓能比得上的? 这般想,阿弥便更不肯放过言照清,软剑仍旧缠上去,逼得他不得不再应战。但言照清眼角余光总不自觉瞥向声音来处,阿弥有意借他这看似分神分心的当口,要用软剑缠他的手或腰,都被他轻巧用刀拍开,躲了过去。 他倒也不急躁,徐徐应对,还有心思用招式牵引阿弥转方向,方便他查看那儿的动静。 也不必他吩咐,十六卫集结起来,往被挟持的孩子那儿去,但一时之间也不敢轻举妄动,两相对峙着。 阿弥正与言照清焦灼的这当口,一个人拖抱着一个什么东西,纵身一跃,从十六卫的包围圈外往里跳。阿弥用眼尾余光扫,见是舟渡,果然抱着一个孩子,手上的软剑已缠上孩子不堪一折的颈子,只消一拉,这孩子的头就要同方才的死囚一样,人头骨碌碌落地。 “执金吾!你们掌管京城安定,护卫百姓安全。如今这孩子在我手上,你们是要他活还是不要他活?!” 舟渡站上行刑高台,叫四周百姓都看到他手上挟持的孩子,似嘲笑似挑衅,高声问还被阿弥缠斗着的言照清。 因舟渡劫持了一个人质,十六卫谨慎往外退了一退,将行刑台全都留给了舟渡。有侍卫在附近商铺的二楼搭了弓箭,可舟渡双手将孩子高举,一手就拉着软剑的剑柄,纵使全身空门大开,各处都是破绽,但兹要他手一松,孩子就会被摔死或是在摔下过程之中遭软剑绞头,总归都是一个死路。 阿弥清楚见得言照清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犹豫,立即如影随形更贴他,并瞅好了空子,手一抖,叫软剑顺着他持刀的右臂往前缠。 只消待软剑一紧一拉,言照清的手保管就废掉。 阿弥有些兴奋,但没想到言照清以断尾之势,刀换左手,贴着自己的手臂往前穿刺,在阿弥的软剑缠紧他的手臂之前生生将环首刀插了进去,以自己的刀做铠甲,护住手臂。 阿弥的剑尖还带着十足的力道,“锵”一声用力点在言照清的刀身上,击出一个浅浅的痕迹,也打出一阵火花,叫阿弥的软剑松脱了去。 言照清见自救得手,手上的刀去势也不停,仍旧是贴着自己的手臂往前刺。阿弥原本抱着势在必得的心,言照清这一兵行险招叫她一时惊惶,想再后撤之时,言照清的刀尖已经抵上了她的喉。 “别动!” 第十章 舍身挡刀 阿弥觉得好笑,还当真笑出了声。 “你叫我别动,我就别动?” 说罢往后一仰身,脊背撞上许之还,带着许之还往后退了一步,并侧身躲开言照清的刀尖。 言照清觉得被阿弥戏弄,目光发冷,刀尖如影随形,跟着阿弥的喉头移动,并干脆小小挽一个刀花,要将阿弥的喉口划开。 冰冷的刀尖凝结着言照清蓬勃的杀气,阿弥的心瞬间一重,全身的血液倏地往脚底一沉,要抬手用软剑抵挡却已来不及。 突然双肩被扣上一股蛮力,身后的许之还大手一握她双肩,用力带着她转身,自己也护到了阿弥后头。 言照清一个刀花在许之还后背划出血痕,并干脆用力一刺,将手中刀送进许之还背心。刀尖穿过许之还的身躯,阿弥只听得许之还一身隐忍的闷哼,惊慌转头去看,穿身而过的刀尖恰好停在阿弥眼前,只消一分,就连阿弥的眼睛也一齐刺瞎。 “许将军!” “许将军!” 百姓们又都惊呼起来,被舟渡劫持的孩子都没有许之还此刻被刺伤来得叫人揪心。 镇北的大将军,若是他没了,北部防线还有谁肯上?! 阿弥环上许之还的腰,也没个方向,手中软剑凭直觉往言照清那儿打,一打落了空,知道言照清是退了,立即用力一抱许之还的腰,硬是凭蛮力带着许之还往舟渡在的行刑台上跃。 阿弥只听得身侧的许之还再一声闷哼,那穿了他身子的刀尖往后一退,自被扎穿的洞中就汩汩流出鲜血。 阿弥上了高台,得了舟渡一枚白眼和一句斥骂,回头看言照清,他面上似乎有些惊,又有懊恼,但看向阿弥和舟渡的时候,分明又是满满的憎恶。 “不自量力!”舟渡又斥阿弥一声,声音放得极低。如今三人身处绝境,全因阿弥一意孤行,“若老子今日交待在这里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阿弥白他一眼,将许之还的一只手搭上自己肩膀,用身子撑着许之还,耳听有马蹄声越发近了,咧嘴一笑,“许伯伯,今日也不算天无绝人之路。” 许之还忍着穿在心下的剧痛,瞧见阿弥一口白牙,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跟着笑两声,险些痛晕过去。 围观的百姓看着行刑台上胸口鲜血淋漓的许之还,只是短短片刻,不知道是从人群之中的哪儿起的骚动,低声的言语随风飘散,散到在场每个百姓的心里,那些低声的蛊惑好像一碗碗药汤,灌得每个人都激昂起来,情绪高亢,往前推着挤着,高声喊着: “放了许将军!” “放了忠臣!” “救许将军!” 阿弥看到人群中十来张熟悉的面孔,扮成各种百姓模样,穿插在人群当中。 纵使执金吾全员出动,十六卫出动大部,但也是分散在京城各大主要路口,以防劫法场的人逃走,因此在朝门这一处的不过八九百人,如何抵挡在场近五千余百姓的愤怒? 马蹄声更近,阿弥眼风之中瞥见一抹红棕色,再看言照清和十六卫,正疲于应付暴起的百姓。有人引着百姓故意将十六卫冲得队形都散了,那些十六卫又不真的敢对百姓动刀。 台上的阿弥和台下的言照清之前隔着许多人,阿弥瞧见他要拨开人往她这儿冲来,突然咧嘴一笑。 “臭小子!”阿弥看着言照清,叫舟渡,“咱们走!” 话音才落,阿弥倏地瞪大眼。 第十二章 循线追查 言照清追查了一日,临近亥时才在内官的传召下匆忙入宫,回禀李皇。 许之还在他手上丢了,这是一件大事,是重罪,饶是这几年凭借着一腔孤勇闯荡的言照清,在进宫的路上,后背也不免渗出薄薄的冷汗。 照理说,劫法场的小乞儿和同伙是乘快马走的,其中载着许之还和小乞儿的那匹马身形巨大,身姿矫健,一身火红色,一看便知是北游出的骅骝。骅骝宫中有,京城也有那么十来匹,这么惹眼的颜色,一路追查下去,该是好找。 但言照清率十六卫沿着骅骝去向和线索追查,追到后头,那匹马和人却消失在万民坊中,线索就断在万民坊的某个拐角后头。再往前追查,就没人见过那马,也没人见过一个带着手脚锁有镣铐的死囚的孩子。 言照清要人逆向去查,除了京中有骅骝的人家,近几日是不是有外来的人骑骅骝进京。 等言照清走回朝门,要从朝门入宫面圣的时候,消息也到了。 “三日前有一支经临北城来的北游商队,队中就有两匹骅骝。今日另一匹马是白色的,那支北游商队之中也有白马。” 言照清微微蹙眉,面色凝重,“确定是北游来的?” 下属恭恭敬敬,“确定,拿的通关文牒上头写的是北游夏列部,一行共十二人,有两个十来岁的少女,脸上蒙夏列部的白纱,看不出面貌,但身形同今日劫法场那一个红皮面具的差不多。当日他们进城的时候,同城西的守卫起了冲突,说的都是北游话,因此咱们方才在各个城门一问,西城的人便立即想起来了。” 传令的内官有些焦急,低声催了言照清一句,“言参将。” 言照清微微颔首,再问来报的下属,“可叫人去找了?” 下属迟疑了片刻,才禀道:“去了,但人去楼空,各处也找不到他们出城的记录。” 同今日那个小乞儿一样,消失在京城之中了。 言照清抿紧唇,压抑心头的焦躁和恼怒,道:“叫弟兄们抓紧在万民坊排查,既然是丢在万民坊的,必定就还在万民坊里头。至于那支北游商队,再去好好问一问,京中骅骝不多,这样惹眼的马他们若是杀了,也得留下个痕迹。这几日留心出城的人,有消息立刻跟我通报。” 下属极快应下,转身去了。 言照清心浮气躁,在内官的指引下往李皇寝宫去。 李皇今日不适,午膳过后一直歇到了晚膳,用过晚膳之后才听闻许之还被人从法场劫走的消息。 “言参将可得仔细些,奴家瞧圣上的心情不好,听闻许将军被人劫走之后,一句话不说,许久才叫奴家等言参将忙完了,请您进宫去。” 天子喜怒不浮于脸,饶是他这样一个伺候李皇十年有余的内官,也瞧不出李皇今日面上的是个什么情愫。虽说是等言照清忙完了再请进宫,但他也不敢怠慢,立即着人满京城地找言照清,偏言照清又追着劫犯到处跑,因此这会儿才回宫复命。老太监额上微微发了汗,唯恐李皇怪他怠慢,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一些,挑着一盏宫灯,给言照清照亮脚前的路。 亥时,宫门要关了,今夜怕是出不了宫了。 言照清回头,看向来时路,再看前方,几盏宫灯在不远处的前头晃荡。重云蔽月,天上一丝光都落不下来,倒正符合他眼下的心绪。 第十三章 面圣 李皇未就寝,许是下午睡得多了,这会儿正提笔在寝宫中的一张素白屏风前头作画。 依着规矩,言照清自进门起便低头,仅以眼风偷觑了几眼屏风之后模糊的身影,揣测李皇是不是因许之还一事震怒当中。 李皇执笔的手十分平稳,在屏风之上小心又细致地描画,言照清看不清晰画的是什么,但从落笔的趋势看,倒不像是一副山水画,应是一副人像图。 言照清先请了安,请了安之后也不肯起,伏首跪在那处,额头贴着冰凉的地板,请李皇责罚。 李皇半日不言语,言照清的心中忐忑。 不知为何,在忐忑的当口,言照清一下子就想到了今日那张青色狐皮面具,和那双幽幽森冷的眼睛。 像鹿,也像狐狸,那小女娃的一双眼好似看透了世事,看他像看个笑话,看一个被线缠住了操控的木偶。 也不知为何,言照清突然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自他手上走脱了一个死囚,这是死罪,该斩他的,他逃脱不了,只求不要株连他言家,不要连坐今日十六卫的众弟兄。 “朕听闻,照清今日刺了许之还一刀?” 沉稳的声音,自屏风后头逸出来,打断言照清思绪。 言照清一愣,万万没想到李皇先问的是这一个,回神之后立即答道:“刺了一刀,虽然穿身而过,但并未伤到要害,微臣担心许之还不会因为这点伤死在逃跑的路上。” 李皇轻轻哼笑一声,说不上是鄙夷还是觉得好笑,同言照清道:“他当年助祁内平定浣圩州一带的内乱,也是遭人一刀穿心,侥幸活了下来。” 提及字祁内的废太子李景泽,言照清不敢回应,只是仍旧额头贴地,眼观鼻,鼻观心,心上全是法场小乞儿一双波澜不惊的黑瞳,等着李皇发落。 “救走许之还的是什么人,可查到了?” 言照清心头微微一动,突然想到,李皇会不会笃定救走许之还的是废太子的人? “按着前几日接到的线报,说的确实是废太子余党要劫法场。”言照清沉声作答,“今日事发后,微臣已命人追查线索,查到了三天前进京的一支北游商队,暂不知这支北游商队同废太子有没有什么关系。” “北游?”李皇的声音微微扬了一扬,“没了许之还,他们该感谢朕才是,怎的还干起劫法场的事情来了?” 言照清沉默。 没了许之还,临北城无人镇守,于北游人确实是件合该庆贺的事情,方才下属说到北游商队的时候,言照清也觉得不可能。 “你打算怎么做?” 言照清听见李皇的声音换了个方位,好似是移步到了另一个地方,并坐了下来,好整以暇等着言照清禀明计谋。 言照清心里虽乱,思绪却十分清楚。线报错不了,劫法场的,也只能是废太子的人。 言照清道:“微臣觉得,北游商队只是劫犯的一个幌子,微臣直觉今日劫法场的人还是废太子党。微臣愿戴罪立功,立即追查劫犯和许之还下落,将人捉拿归案,剿灭废太子党。” 李皇轻轻盖了盖茶碗,发出轻微的响声,“废太子……李景泽……都说是朕杀了他,杀了父皇才坐上的这皇位。照清,你怎么看?” 言照清心头一坠,额上有冷汗落下,同地板相贴的额面微微潮湿。 第十四章 微臣遵旨 他怎么看? 他能怎么看? 或者说,他怎么敢说怎么看? 李皇上位当年,坊间就有流言纷纷,十六年前因流言也有过一次镇压,在京城掀了一番腥风血雨,但随之而来的民怨反噬差些叫刚上位的李皇地位不保,吃尽了苦头,至今对百姓的坊间传言还总是有些忌惮,但也不敢如当年一样鲁莽至轻举妄动。 这十来年在言官徐经纬的建言下,李皇用百姓流言压制百姓流言,坊间百姓消息多闭塞,朝堂中的史书又不会传到江湖去,要怎么说、怎么传,不都全凭徐经纬的人一张嘴么? 徐经纬散了二百个经过他本人严苛训练的说书先生,到京城各坊,到李朝各地,用各种巧妙的法子详述李皇的丰功伟业,对百姓言说废太子是染了重疾,撒手人寰之前将太子之位禅让给李皇,这之后的就是水到渠成的上位。 经过十多年坚持不懈的散播,如今李朝百姓对当年上位事情虽然仍旧将信将疑,但流言已经没有当年这么不堪且赤裸直白。 李朝的百姓,京城的百姓都信了,他言照清信吗? 他敢不信吗? 言照清惊惶,不知如何作答,但若是不回,又唯恐李皇猜忌,小心谨慎先道了一句:“微臣当年……也只是一个不记事的孩子……其中的许多事情,没见过也没听过,怎么敢——” 话未竟,断在李皇哈哈大笑之中,笑完了,同言照清道:“朕也是老糊涂了,为难你做什么?你这一年追查废太子党的下落,已经是辛苦得很,今日还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朕听闻,那是一个小女娃?” 言照清眼前又浮现阿弥的身影,瘦小的人坐在马上,回身看他,那一双眼……那一双眼,隔着多远的距离,他都能看见她眼中的嘲弄。 她还在笑,牙白得很,晃人眼。 言照清恨恨想着她那咧嘴的笑,想他往后捉到她,一定先敲碎她那口晃眼的白牙。 “微臣无能,输给了一个小丫头。” 他不愿意承认,但输了就是输了,他被一个小姑娘从防备森严的手上劫走了许之还。 言照清觉得后槽牙疼,片刻才意识到是自己咬紧了牙关。 “朕真是好奇,那是一个怎样的小丫头?” “约莫十三四的模样,用的是一把软剑,微臣没见过这样的软剑,招式也不曾见过。” 像蛇,像蚂蟥,自有它自主的意识,顺着人的手臂或脖颈缠上来。言照清想她今日其实已经留情了,今天没死一个人,都只是被她挑断了手筋或脚筋。 “十三四,拿的软剑……”李皇的声音有些恍惚,“江湖之中怪异的武功有许多,你不曾接触过,今日落了下风也不奇怪。” 言照清重重磕头,“微臣无能!” 李皇慈爱笑出声,“你无能?你若是说你无能,那不就是说朕以往看走了眼,朕以往给你的恩典和赏赐,都是给错了人?” 言照清惶恐,呐呐不敢再言。 李皇轻笑,“你起来吧,今日经过这一桩,想来你也长了记性,人不可轻敌,轻敌自满的下场,便是一败涂地。今日之罪,朕不追究你,但你须得将许之还捉拿归案,连同那个小丫头,自然还有……废太子党。” 言照清磕头,“微臣遵旨。” 第十五章 夜宿宫中 说去追查,言照清实则暂时也还没个方向。 万民坊的名字是后头起的,李朝近十年国力大盛,吸引周边国家不少人来京城,或经商往来,或定居此地,也不知道是从哪国外来人起的约定俗成的头,来李朝的外国人都爱定居在万民坊。这十来年间万民坊不论是占地还是坊民都在不断扩大,其中三教九流齐聚,北游、西度、莲屹、宁郡,甚至要远渡重洋才能到的岛夷,哪儿的人都有。京都府的人花费了快一年的时间,才在上个月将住在万民坊的坊民数量和国籍统计清楚,编辑成册。 言照清傍晚时分在万民坊之中绕的时候,京都府尹派人将誊写的册子借给他看,坊众近五万人,已经同州县的一个小城镇相当。 说好找,也不好找;说不好找,只是暂时还没个路子。 亥时过后,宫城各个门都关了,不许人进,也不许人出。言照清方才跪安时,曾请李皇准他亥时之后出宫,但李皇只是叫他在宫中留宿,好好歇一夜,养精蓄锐。 言照清心内焦急,也只能应下,随引他进宫的内官往偏殿侧房去。 天上仍旧是重云蔽月,内官的宫灯只能照亮言照清脚下的路,没法叫他看清前头。言照清只觉得前头迷雾重重,越是想要拨开,那雾气聚得越快越浓,直到将他整个人包裹在里头。 眼前虚幻的重重雾气之中,言照清又想起那双眼睛。 也真是见了鬼了,那小丫头是对他下了蛊不成?他做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那双眼? 正是自恼的时候,突然听得恭谨弯腰在前头带路的内官,讲起定安公主的事情。前头说的什么,言照清只顾想着那双墨色深瞳,没注意听,等听到那内官高高兴兴讲着定安公主在李皇面前提到他的时候,言照清的脸色蓦地一沉。 “妄议主子,你也不怕我告到内务府去,扒了你一身皮?” 言照清的语气十分狠戾,吓得那老内官立即住了嘴,直至将言照清送到了侧房,等言照清将门关上之后,才垮了一张老脸。 若不是看着定安公主十分倾心这位言家小郎君,他何故刻意在他跟前说定安公主的好话? 但这言家小郎君也真是奇怪,满朝文武都知道定安公主心仪他,都以为他必定是驸马人选,可眼看公主要到破瓜之年了,陛下招驸马的旨意却还没下来。 小公主着急,生怕自己要落到不是言照清的别人家手上,每每给李皇请安的时候,都旁敲侧击地打听言照清近况,在李皇面前不遗余力地夸赞言照清,撒着娇埋怨李皇给言照清布置了太多任务,叫言照清这一两年留在京城的时间越发少了,进宫的次数也越发少了。 小女儿的心思,他一个久居深宫的内官都看出来了,李皇怎可能看不出来? 但李皇就是不松口,没顺着众人猜想的意思招言照清做驸马。 小公主脸皮薄,也不好真开口请一个旨意,今日请安的时候又隐晦提到言照清,这才叫他这个老内官想助小公主一臂之力:二人若是由言照清开口,才更说得过去不是? 但没想到……他今夜这是踢了个铁板啊。 “这言小郎君。”老内官唉声叹气,打算绕个路,先去定安公主那儿复命去,省得小公主今夜睡不着。 但估计小公主啊,若是听说言照清这样疾言怒色,今夜是真睡不着喽! 第十六章 辗转难眠 别说定安公主那儿能不能入睡,言照清在侧房的塌上,翻来覆去,心头又急又乱,无论如何都没个睡意。 皇宫十分安静,入了夜,连夜巡的侍卫走动之间都不发出一丝声响。言照清住的这一个侧房是供禁军和十六卫轮岗歇息的地方,离其他宫殿十分远,更是安静得院里落一根针,他在房中都能清晰听到。 皇宫外头的京城应当也是这般安静。言照清从万民坊出来之前,已经关照京都府尹安排好宵禁事宜,戌时前就要关闭坊门,待十六卫连夜入内查看。 也不知如今情况如何,他在宫中出不得,下属在外头进不得。言照清头一次觉得这宫城门关不许人进出的规矩,十分不通人情又讨嫌。 硬塌之上,言照清怔怔看着黑漆漆的房梁顶,将所有的线索串在一块儿。 九月初许之还进京,进京当日上朝,朝堂之上就被李皇定了死罪,直接押下天牢。当日许之还进了天牢待秋后问斩的消息便传了出去,京城沸沸扬扬,传言阵阵,连远在亓州追查废太子党的言照清都听说了。 亓州追查废太子党虽然扑了空,但也不是全然没有线索,言照清在一座废弃的宅子里头查到了废太子党落脚的蛛丝马迹,从有人用过的灶台灰烬之中翻出了一封没烧尽的信,信只剩一角,估计是撤得匆忙,还来不及烧毁的。 信的残骸上还有法场、许之、睦州、殿下盼归几个词,言照清推测是废太子党要劫法场,劫走许之还,便连夜从亓州赶回京城。 言照清想到那支北游商队,就算是离北游最近的临北城,离京城也有快马二十来日的距离,消息传出去、人接到消息再过来,许之还的尸骨早就凉了。说是北游人参与其中劫囚,言照清不作这方面的想法。亓州离京城来回不过十日,此前线人来报,说的也是废太子党将亓州当成落脚地,意欲长久驻扎,言照清才去的亓州。 不知这一行劫囚的人若是从京城逃出,会不会去亓州,等京城的搜捕结束,言照清打算再去亓州看一看。 说不好对方也抱着打草惊蛇之后还能再杀一个回马枪的念头,毕竟打过的草,谁还想着再去打一次呢? 言照清将心中计划细细想了一轮,想万民坊,想今日法场劫囚,想被他一刀刺穿了心下的许之还。 那一刀虽然穿身而过,却不在要害部位,是避开了许之还的五脏六腑的。 言照清也没想到许之还会舍身救那小丫头。那丫头十分瘦小,许之还身子一挡,就将她整个人都罩住了。 是什么样的身份,能叫许之还舍命救她? 他活到现在,也没有舍命救他,或是肯叫他舍命去救的人。 各人的命有各人的矜贵处,言照清从来不觉得舍己救人是一件什么好值得歌颂赞扬的事情,哪怕是对李皇,他尽管对他忠诚无比,也没想过真要以命换命,舍身去救驾。 他十分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自私和惜命。 眼前的一片漆黑之中,言照清的眼前又浮现那小丫头幽深的眼睛。 第十七章 公主有请 言照清胡思乱想一夜,三更半后才囫囵睡了一觉,梦里兵荒马乱的,全是那年在西度征战讨伐的场景。连带白日里那一句凄厉的“我的孩子!”都入了他梦里来,在他脚踏着的血污横流的土地上空荡荡回响。 言照清惊醒,恰好四更,宫门可开。 言照清起身洗漱,才开门,就见两个小内官守在门口,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脸上困意甚重,见言照清用力一拉门扇,两个人都不约而同一跳,再瑟瑟缩缩着跟言照清道: “定安公主请您过殿一块儿用早膳。” 定安公主? 言照清一双剑眉紧蹙,瞧这两个不敢迎他视线的小内官,抬头看天,夜色仍旧浓。 “才四更,用什么早膳?” 两个小内官支支吾吾的,你推我我推你,在言照清冷冰冰的视线之下都不敢做那个传小公主其他话的出头鸟。 执金吾参将言照清,冷起一张脸来,可是十丈之内人畜不敢近身的。他又用那骇人的身高压迫他二人,明晃晃的灯笼点在言照清上头,从他们这两个小矮人的视线往上看去,言照清的脸面全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轮廓被宫灯照出金边,仿若暗夜里会吃人的夜叉,寒气弥漫周身,十分吓人。 平日里若不是他一张动人心魄的俊脸,想来也无人敢靠近他。 但纵使他有一张动人心魄的俊脸,旁人拿捏不好他的脾性之前,也不敢贸贸然靠近他。 言照清见两个小内官不答,也无心继续在此处纠缠这一件事情,提步往外疾走,想早一些出宫去,看看昨夜执金吾在万民坊搜得怎么样。 两个小内官先是一愣,再是立即哇啦哇啦说着不成句的话跟上,一再央求着言参将好歹去定安公主那儿请个安再走,免得小公主伤心哭起来,他们二人又要被老内官们办一个办事不周的罪名。 言照清快步走中斜睨二人,不出声,想到那软糯的定安公主,有些头疼。 也不知道是哪儿起的谣言,说是他自小就被李皇定下来,将来要做驸马,这件事情还同他的父亲说好了。总之传闻有鼻子有眼的,朝中文武百官都知道,公私上就总是揶揄他一下,说他是李皇的乘龙快婿云云。 公事上他还可利用这一桩谣言,叫那些有心要讨好的人助他顺利办成事情。 但私情上,别人的话无妨,爱碎嘴就嘴碎去,言照清头疼的只有定安公主将这一个谣传当真了一事。 定安公主性子软绵,说话轻声细语的,一点儿大的动静就能将她吓住了,像只柔软的兔子。她是李皇的心肝肉,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一种,李皇宠爱她宠爱得紧,皇宫中的人由着这份宠爱都将她当成宝,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地伺候着,生怕小公主受一点点儿伤害和委屈。 但这么软糯又需要人时时珍爱、片刻不离地伺候的小公主,他言照清可要不起。 他要的,是能并肩同行的人,不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 言照清走得飞快,出了内庭,那两个小内官也没法再跟上。言照清仍旧去的是朝门,昨日的凌乱还在,执金吾连夜细勘现场,看是否有什么遗留的线索。 第十八章 一把软剑 言照清在昨日的狼藉之中转了一圈,听负责勘验的执金吾回禀,除了昨日那戴红色狐皮面具的青年留下的软剑,没在现场发现别的什么东西。 那把软剑是缠在那青年挟持的孩子颈上的,那孩子被那人从台上松手扔下来的时候,扮成小乞儿的丫头从后头用软剑缠了他的手,叫他没法将软剑拉紧,保住了那孩子的脑袋。这剑后头就被留了下来,他们也没费心回来找,那青年甚至没回头看这把剑,仿佛丢掉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言照清接过递来的软剑,翻来覆去地看。 只是一把普通的剑,剑柄剑身上都没有花纹、图案或是文字,剑柄后的小环上也没挂有什么东西。看似普普通通,平平常常一把剑,铁铺里头二两银子就能买到一把。 但它十分软。 软得不是寻常铁铺能买到的剑。 言照清仿照昨日那丫头的招式,试了几次,自觉约莫找到了诀窍,将内力凝在剑身,勉勉强强能将剑身打直,但不如昨日那丫头和青年操纵得笔直刚硬。 昨日这样的软剑在他二人手中,游龙画凤的,好似一条活灵活现的蛇,硬时硬,软时软,全听从二人的心意翻腾蛇行。 歪门诡技,不是正统。 言照清在心内嗤笑着下一个结论,随即想到自己昨日被这样的歪门诡技缠得狼狈,还自手上丢了个许之还,脸色微微一沉,垂眸看着这软又韧的剑,将剑打直,又叫剑软下。 如此反复三四次,言照清问:“京中可有能做此剑的铁铺?” 下属谨慎道:“尚未去查,立即差人去问。” 言照清点头:“带上这剑,逐家去问,问清了去万民坊找我。” 下属面上便有些踌躇,“京中铁铺数百家,一时半刻的,恐怕……” 言照清道:“无妨,赶紧去问便是。” 他估摸着自己得在万民坊待上几天,他直觉能从万民坊中再将这行人的蛛丝马迹捡回来。 下属应声,带人分头去了。有人给言照清牵来一匹马,言照清翻身上了马,心神突然一动,驰马慢走到行刑台一侧外头的空地,勒停了马,半转身子看向后头。 她昨日便是在这儿,约莫在这个高度,不,不对,再矮一些,然后半转着身子,居高临下地看他,嘲笑他。 言照清想象了一下昨日他被百姓人潮淹没,无心无力追上那小丫头的场景,心乱如麻。 他还不曾有过落人下风的时候,还是被一个小丫头…… 言照清又不自觉咬紧后槽牙,一踢马肚,往万民坊驰行。 昨日便是这条路,自朝门往外,通往万民坊的也只有一条主道。那两人带着许之还,极为嚣张,是从主道逃遁的。仗着马高又强壮,勒马纵跃几个十六卫设的关口和人墙,沿路还有人用暗器袭击阻拦的十六卫,叫他们一行三人二马跑到万民坊中。 言照清一路策马狂奔,仿着昨日的路线,一路驰行至万民坊。 坊门还被执金吾和京都府的府兵守着,不许人进出,门口往里聚集了一大堆人,抱怨声、吵闹声传出很远。 言照清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惊动了那些顶着执金吾的京都府兵要说法的人,眼看一人策马而来,临近人群却没有丝毫要停下的趋势,众人都被这人马惊了一惊,除了执金吾和府兵,坊门聚集的群众纷纷四散开,让出一条道。 言照清一夹马腹,一拉缰绳,胯下马嘶鸣扬起前蹄,越过还坚定站在坊门的一排执金吾,再落地的时候,已在坊中。 第十九章 万民坊中寻踪迹 言照清也不着急下马,顺着昨儿傍晚探知的劫犯逃跑路线,叫马在坊中小跑起来。 日头才初升起,坊中民众大部分还在沉睡之中,除了聚集在坊门要求出门做生意或是行远路的,坊内巷道还没什么人走动,安安静静。 京中有反贼,为了捉拿反贼各坊宵禁什么的,京城今年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万民坊更是经了其中一两次最大的动静。万民坊鱼龙混杂,反贼爱往这儿钻,以为会像滴水入海川,叫执金吾和京都府如大海捞针一样难寻,但最后都被言照清带人揪出来。 昨夜的搜查对万民坊的坊民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他们早已见怪不怪。要查的还是带走戍边大将许之还的,大部分坊民们自然也没个要配合的意愿。 言照清在坊中驰马小跑一盏茶的时间,停在左中巷的一个拐角。 就是自那儿起,那小丫头和许之还就没再被人看到。 青天白日,又是午时之后,各家吃完了午膳,正要午休,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在巷中回响。那丫头的马又是骅骝,四蹄结实有力,脚上钢打的马蹄铁跺地又重又大声,这般动静不可能不惊动周遭百姓。 但那丫头和那马,自这拐角出去后,马蹄声倏地没了,人也没了。 言照清下了马,走到有四个执金吾守着的拐角,顺着巷角探出头往另一头看,不过是一条青石板巷子,同万民坊别的巷子一样。 马若在上头狂奔,马蹄敲打,断不可能没有声响,但昨日问遍了周遭的坊民,都说是自这儿就突然没了声,他们尚且觉得怪异,这马蹄又急又响,难不成是突然倒地出事了不成?还有坊民出来查看,但巷道之中空无一人,之前急促的马蹄声像是一场梦境。 一人这样讲,言照清尚且觉得这人可能是在给劫犯做伪证。 但这儿住的坊民十分密集,近百人都听到了昨日的动静,和动静之后的销声匿迹,不管怎么打乱了顺序或是交叉询问,这百来证人说的还是如此那般。言照清就没法觉得是这百人联合起来做伪证了。 沿路来的马蹄击打青石板的痕迹,也是消失于此。 言照清蹲下身,一手搭在膝上,顺着平整的青石板往远处看。 巷中有个包子摊,离拐角不过十来步。这会儿摊子上头蒸汽袅袅,一个瘦小的老头儿拉长了声音,叫卖包子。 “肉——肉——肉啊——包!” 肉包香气顺着那卖包老头儿的声音随风送过来,言照清这才觉得腹中饥饿,昨日晚饭只是囫囵吞了几口白饭,时间全花在满京城奔波追人上头,到这个时间点早消化尽了。言照清看看身后疲惫不堪的下属,招招手,带着人一同去买包子果腹。 见是官家,那老头儿十分紧张,初初时候面上有些犹豫,有些不情愿做这桩买卖的意思。言照清看出他是忌惮他们不付钱,先掏出了钱袋,递了一两银子,将包子摊的包子全买下来,吩咐那老头儿待会儿送到坊门去,分发给守在那儿的执金吾。 卖包老头顿时欢天喜地。 一两银子!别说能买下他今日做的包子,就是买下他整个包子摊所有家伙事儿都不成问题! 老头接了银两,激动之间难免手抖,这一抖,一个没拿好的包子就掉落在地,滚到了言照清的脚边。 言照清弯腰去捡,捡起来的包子上,却沾了一小撮棉絮。 棉絮? 第二十章 明察秋毫得线索 万民坊中并无棉纺加工地,若说是谁家晒了棉被,收回的时候被中棉花散了,飞了几缕出来,也未可知。 但这会儿正是九月天,虽是秋初,但天气尚且炎热,离天气转寒少说还有两月有余,谁家这么清闲,这会儿就晒冬日用的棉被? 并且这棉絮…… 言照清将那小撮棉絮凑近看,是原始未加工的棉花。 “哎呀,官爷,对不住对不住,老奴这笨手笨脚的……这包子您就别要了,老奴找您一文钱。” 卖包老头见言照清面色深沉瞪着那包子,还当是自己惹恼了这上门送财的官爷,忙不迭一叠声的道歉,伸手要去那掉地了的脏包子。 言照清抬手隔开那老头伸过来的手,沉声道:“无妨,粮食不该被浪费,比这个脏的我也吃过。” 前年追查悍匪楚承平,他扮作乞丐在楚承平寨中蛰伏三个月,这期间什么没吃过?小小一个掉地沾泥的包子,算得了什么? 言照清垂眸见着老头衣襟上也沾着棉絮,心中一凛,但不动声色,拍一拍包子上的尘土,大致拍干净了,状似聊天一样问老头。 “昨日从这儿走了一个劫犯,老人家可看到了?” 那老头乐呵呵给执金吾们装着包子,听闻言照清这一问,同其他看热闹的百姓没什么两样,兴奋道:“没看到,但听说了,说是劫走了许大将军?” 言照清微微颔首,觑了两眼那老头的袖子,自己从笼屉之中又取了一个烫手的包子,吹凉了,送到嘴边。 “老人家住哪儿?” 那老头往后头一指,“不远,往那儿拐两个路口就是。官爷若是要问老奴昨日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昨日已经有官爷问过啦,老奴都是白日睡觉,夜里做包子,早晨卖完了就再回去睡觉。老奴年纪大了,一睡着就跟死猪似的,就是天上打雷也叫不动我,因此昨日的喧喧闹闹,老奴在家愣是一声都没听着。” 说罢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没给这上门的财神爷帮上什么忙,歉意十足给言照清笑了一笑。 言照清沉吟一声,瞧着老头那笑,“我瞧老爷子心情不错,难道今日还有别的什么喜事?” 这好似顺嘴讨好似的一提,那老头立即更是眉开眼笑,“嗐”了一声,道:“想来官爷正是我的贵人,老奴这才开摊,就上门给老奴送大财。您这尊财神爷来之前,老奴在前头的沟里捡到了十好几床厚实的棉被呐!官爷不知道,这几年棉价飞涨,老奴连一床烂棉胎被子都买不起,这下可好,留下一床过冬,剩下的拿去卖了,也够老奴过冬——哎?官爷?官爷?!” 言照清听到“棉被”二字,心中已经见了分晓,一口将手上没吃完的包子吞了,抬手招人,疾步往老头所说的沟去。 约莫十二年前,天降暴雨,数十日不止,京城排水系统简陋,一场大内涝淹死了不少百姓,许多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那之后,李皇命督理街道厅对京城供排水系统进行改良、重建或是修缮,负责万民坊供排改造的是巧匠刘鲁班,刘鲁班这人自我要求甚高,万民坊的供排是按着“遇百年一遇暴雨能排涝,遇百年一遇旱灾有存水”的标准施行的,做成之后果然是京城供排水系统的最高标杆,得了李皇的嘉奖,推行至京城各坊,又推行至李朝各地的。 第二十一章 “巧”逢北游婆神诞 言照清疾步走到出两个巷口,身后跟着被两个执金吾推搡着一块儿跟上的卖包老头,往前是一个十字巷口,言照清锐利的眸左右看了一阵,冲着身后的老头招招手。 “在哪儿捡的?” 卖包老头上一刻还沉浸在财神爷上门的喜悦中,这一刻就遭人推着,踉踉跄跄跟上那个突然变了冷脸的财神爷,还以为自己犯下了什么大罪,哭丧着一张脸,“官爷,这……老奴真不知道捡棉被也是大罪,老——老奴若是知道……老奴将棉被充公,您——您就放了老奴这把老骨头,成不成?” 言照清面无表情,垂眸看他,“我再问你一次,哪儿捡的?” 言语止于此,言照清不说话的冷面模样,向来比庙里的关公更能恫吓人。 那老头果然就双腿一软,靠着执金吾的搀扶才勉强站好了,面上老泪纵横,哭出声来,颤巍巍的手指了个方向,“在买米巷。买米巷有一条旱沟,前些日子为了存冬水,将水口抬高了,就成了旱沟。老奴今日早晨出摊儿的时候,在那儿摔了一跤,就见着里头堆叠着十好几床棉被。老奴只拿了十二床,天就亮了,老奴怕被人瞧见,余下约莫还有四五床,被老奴推到盖板下头去了。” 买米巷。 言照清抬头,半眯着眼睛瞧巷口的指示牌,左侧的褐色木牌上头用隶书写着“买米”二字,牌子上头似乎还有—— 言照清眸光微深,冷眸微眯,长指往那牌子上一抹,抹下干涸的褐色东西,再放在鼻下轻嗅。 果然是血! 言照清顺着那牌子指的方向,往巷子内走,也才几步,就瞧见卖包老头说的旱沟。 老头会从那儿跌下去,也不无道理,这旱沟极深,深达九尺。原本是供水的渠道,这段时日为了蓄坊内过冬用的水,避免年前和春初干旱,将临近的几个供水渠的口都抬高了,这一条两头被堵,没有水流尽,就成了一条旱沟。 万民坊人多,供排水需求大,刘鲁班给万民坊挖的沟渠以四尺为标准,为了安全,坊中无论沟或渠都沿途盖有石盖板,同青石板路浑然一体。 卖包老头掉下去的那一处,接连三块盖板都被撬开,立在一旁民宅墙根,这巷子又不平,是个中间凸的地势,石板上头又长有湿滑的青苔,若是一个不小心,确实是会滑倒的。 言照清蹲下身子,往旱沟里头看,沟底还留着些棉絮,干涸的淤泥之中也没留下什么脚印,倒是看出东西拖行的痕迹。再往里头瞧,盖板遮挡,黑乎乎一片,看不出什么东西,但光与暗的交界处,隐约看出隆起的纺织物轮廓。 那卖包老头确实没说谎。 “就是这儿,就是这儿。”老头的手仍旧颤颤巍巍,心有余悸指着那石板被撬开的地方,“老奴就是在这儿跌下去的,好在底下就是那些棉被,土地娘娘又托了老奴一把,才叫老奴一把老骨头没摔死在沟里。” “土地娘娘?”言照清敏锐察觉老头话里的怪异之处,“什么土地娘娘?” 老头糊里糊涂的,“就是土地娘娘,坊东那个庙里的。” 言照清眉间微微蹙起,站起身来,“你是说你掉下去的时候,底下有人?” 老头怔愣了一会儿,才道:“不是人,不是人,是土地娘娘显灵了。老奴原本不是要正正掉在棉被上的,土地娘娘拉了老奴一把,叫老奴跌在了棉被上头。老奴后头上来,还是土地娘娘托我上来的。” “你可看清她的脸了?” 老头想了想,一副惶恐模样,“娘娘都是戴着面具的,老奴哪儿敢看她真容?但那确实是土地娘娘,她穿的跟庙里穿的一样。” 有个执金吾上前一步,同言照清附耳悄声道:“坊东确有一个庙,但不是这老头说的土地娘娘,是住在这儿的北游人供的一个婆神。今日正逢婆神诞,北游坊民原本是要游街庆贺婆神诞的,但咱们为了追查劫犯,将坊门封了。参将方才来之前,那些北游坊民已经来闹过一轮事了。” 北游? 言照清蹙眉。 怎么又是北游? “婆神诞的游街,可有什么规矩没有?我记得这其中是要一个女子扮作婆神,接受百姓的跪拜和献花。” 言照清前些年观过一次礼,往京城迁居的北游人越来越多,那一年的婆神诞游街相较往年更是隆重,京都府尹请执金吾协助维持秩序,言照清难得一次休沐,恰好赶上了。 言照清这么问,下属便答:“确实是的,扮作婆神的女子坐在众人抬的小舟上,游街后在婆神庙中为北游人祈福。” 言照清锐利眸子一眯,“今日他们也有扮婆神的女子?” 方才卖包老头说,沟里的“土地娘娘”穿得跟婆神庙里的一样。 下属一愣,立即会意,“属下即刻去将人带来。” 言照清蹙眉,摆摆手,“先领人去留心她的动静,坊内北游人众多,婆神诞对北游人来说是大节,不要惹恼坊中的北游人,免得闹事。” 下属应声退下。 那卖包老头见匆忙走了一个执金吾,支支吾吾地,问言照清他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言照清仿若没听到他这问,问他:“土地娘娘救你的时候,可跟你说了什么?” 老头嗫嚅半晌,在言照清锐利的目光下一窒,快嘴说道:“没说什么,叫老奴小心仔细些,见老奴十分想要那些棉被,便说这些棉被老奴都可悉数拿走,只是不要叫人知道。” 言照清问:“可还有别的什么声音?” 老头又嗫嚅片刻,“有鬼的声音,应当是死在沟里的鬼,说老奴要是说出去,夜里就来找老奴。” 老头说罢,呜呜哭起来,“老奴不会今夜就死了吧?!” 言照清最烦人惧怕鬼神事情,这个世间哪儿有鬼?言语之间就没个好气,“他将你害死了,叫你成了鬼之后同他大眼瞪小眼么?” 言照清话音刚落,就听巷子另一头传来一个十分轻浮的声音。 “哎呀!果真是言参将!” 第二十二章 来了一个曹九台 那声音端的是无边的轻佻,一句话里头能绕几个弯,袅袅转转,怕花坊的女子都没有他能这般极近妩媚与讨巧。只偏他是个男的。 在这京城之中同人这样讲话的,除了京都首富曹九台之外,还有哪位? 言照清漠然偏头看去,就见曹九台打着纸扇慢吞吞自东边来。 这曹九台,是男子却生女相,面上爱带笑,双眸和唇角时时含着春意,偏他身材颀长,身形虽不如练武之人魁梧,但也较普通男子结实。此刻,这男生女相的京都首富吊儿郎当穿一身大袖衫,衣襟也没拉好,露出胸膛一大片肌肤,发髻也微微乱着,不知道是刚从哪位姑娘的床上爬起来。 他以往同他也不太熟,见过几面,场面上的客套话也说过一些。今日这一面,言照清没来由地觉得曹九台的热络来得十分的——怪异。 像听说他在此处,特意来看热闹的。 言照清这么冷眼瞧着他走近,面无表情,森然的眼色之中还略微透着鄙夷。 曹九台清晰瞧见那鄙夷,倒也不恼不介意。 商贾之辈,哪儿能入这意气风发的言小郎君的眼睛? “我说言大人呐,你将咱们这坊贸贸然就这么一封……我今日在外头可还有正经的大生意要谈,这要是谈不上,产生了损失,这银两是请执金吾给我担,还是我上言家去讨?” 曹九台还未走近,言照清便已经又蹲下身子,继续往旱沟里头探看。 问话没个回应,曹九台还是不恼,失笑出声,用了巧劲拂开唯恐他扰人办案而来阻拦的执金吾,蹲在言照清身旁,一身浓重的女子脂粉香将言照清熏得半眯了眯眼。 “言大人这是在瞧什么呐?东西掉沟里了?” 言照清偏头看他,“曹掌柜的可真是好兴致,什么时候万民坊也成了你的地盘?” 言照清可听说,曹九台一向不喜非李朝人,他觉得他们是下里巴人,没法给他带来买卖,还将京城的风水人情扰得污秽不堪。而这万民坊,他可是从来不肯踏足一步的,对外说的是里头乡下人的泥土味和狐骚味重,他闻不惯。 这会儿倒是一副在坊中睡了一夜的模样。 言照清不作他想,只觉得曹九台大概是昨夜封坊之前进来的,执金吾将各个坊门一把守,他出不去,不得不在房中留宿了一夜。 但瞧曹九台此刻这如猫偷了腥的餍足模样,身上又带着女子的脂粉气,他也是男人,风月场所也是见识过的,曹九台昨夜在这儿做了什么,他大概也能猜得到。 果然,曹九台一手搁在膝上,挺直了腰背,兴致盎然用扇子扇风,同言照清回味一副美妙滋味一般,“自然是万民坊中的北游歌姬。言大人有机会可要去见识见识,北游女子擅舞,腰肢尤其细软,身段尤其曼妙,再配上那如黄莺出谷的叫唤,那滋味可比闻名天下的雀州女子还要美妙上许多呐!” 说着将扇子一收,在另一手掌心敲打,十分遗憾,“只是我今日还有一桩大生意要谈,若然,非得做个在牡丹花下死的风流鬼不成!” 言照清斜睨他,面上鄙夷更重,站起身来,招来一个执金吾,附耳低语交待了几句,瞧着曹九台还蹲在沟边,眼色晦暗,瞧着那沟里头,唇边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此刻勾起来的一个弯角。端的是—— 十分满意,又带着得逞的愉悦。 言照清心头一动,直觉一瞬间就涌上了心头。 莫非这曹九台…… 自在亓州察觉废太子党的蛛丝马迹起,言照清便开始留心这京都首富曹九台。废太子党在亓州的落脚的废宅子是挂在曹九台名下的,言照清去当地知县那儿打听过,也查过在县衙备案的地契房契,那宅子确实是曹九台约莫十年前买下来的。当地知县也还记得,十年前从京城来了个失意的商人曹九台,说是在京城生意不顺,心灰意冷,要定居亓州。可买下了宅子后,还没等重修呢,这曹九台同知县喝了两顿酒,突然有一天就匆匆收拾了行囊,说是得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要再上京城大展宏图去。 这一走,就是十年没回来。他当时斥全身家当买下的大宅子没人打理,就这么一天天荒废下来,传闻里头还闹鬼,也没人敢进。 言照清也曾怀疑过曹九台是废太子党的金算盘,这十六年废太子党在李朝各地造的大大小小的乱子,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金算盘支撑可不行。 但他自亓州回来之后,派人去查,查到的曹九台的资金动向却十分明确,并没有大笔银两去向不明的情况。 言照清想着,真要查这个人,约莫还要些时日。曹九台能成京城首富,除了他那八面玲珑又长袖善舞的做派,自然还有聪明的脑子。他像一只湿滑的多手的花枝,给你看的全是他想给你看的。 他方才不就自己提到了雀州么?虽说雀州的女子能歌善舞,但山高路远,雀州人少有进京,雀州歌姬或是娼家在京城的名声也还没打出响来。 雀州…… “曹掌柜的是从雀州回来?” 瞧见言照清有心要同他攀谈以打发时间一般,曹九台起先一愣,随即立即笑开,像攀上了一根高枝,同言照清谄媚起来。 “上两个月才走了一趟,见识了雀州的风土人情。” 言照清略挑了挑眉,“哦?是走亲访友,还是——” “嗐!做点儿小生意。”不等言照清问,曹九台笑着打断言照清的话,颇为体贴不需官家多问一般,自顾自将事情交待了,“听闻雀州有一批好茶,种植和采摘过程尤其繁琐又难得,一年才产出五斤。去年我没赶上好时候,知道的时候已经被人家捷足先登,买走了。这不,今年我早早出发,将那茶重金买了回来。有两斤已经借着户部容尚书的名义进献给咱们天子爷了,言大人若是想尝尝,回头我叫人送二两到府上?” 言照清皮笑肉不笑,“曹掌柜的这可算公然行贿么?” 曹九台面上微微一愣,立即抱手作揖,“言大人这是说的哪儿话?不过是朋友之间的走动和馈赠罢了,哪儿就……何至于称得上是行贿?” 先前去的那个执金吾再返还,两手分别拿了两把点燃的火把。言照清接过其中一把,瞧了曹九台一眼: “封禁要持续几日,曹掌柜的可得在坊中找好落脚地,好好住下。” 说罢,跳进旱沟之中,身后跟着一个执金吾。 曹九台瞧着他被盖板一遮就没了的身形,等到连火把光都没了,那卖包的老头子也如释重负一般忙不迭走了,才咬牙切齿暗骂了一句,双眼阴鸷,全然不复方才吊儿郎当的模样。 “言照清,你瞧着吧,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呐。” 第二十三章 照清下沟往前行 言照清持着火把,带着一个下属,顺着成了旱沟的灌渠往前走。 沟渠虽然深达九尺,但对言照清来说也需微微弓腰才能自在走动。二人跨过堆叠的棉被后,言照清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身又翻看那些棉被。 棉被还余五床,言照清将被面抖开,果然看得上头有马蹄重重踏出来的印子。 他们还真的是用厚棉被铺在路上吸音,造了个马行到这儿就突然没了声响的假象。 同他方才猜想的差不离。 “故弄玄虚。” 言照清轻哼一声,立在堆着隆起的棉被一旁,又翻找了一阵,没从棉被上头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是普通的棉被,京城随意一家有棉被卖的铺子或是人家,只要花钱就能买得到。 言照清吩咐跟来的那个执金吾:“你上去,看看这附近几条巷中有无那种前后有门,能通往前后两条巷子的住宅。不要局限在马蹄声消失的巷子里头,往外扩去,前后左右四五条巷子,都查找一番。” 昨日按照言照清吩咐,执金吾已经在马蹄声消失的巷子翻找了五轮不止,巷中左右两旁的人家都翻找过,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如今看来,倒是他想得狭隘了,说是声音消失在这条巷子,人和马却不一定是消失在这条巷子里头。 马蹄声消失的拐角处原本就是个十字巷口,马蹄声一没,隔了一会儿才有好奇的坊民出来顺着巷道查看,那会儿这伙劫犯早就往卖包老头滑落沟底的买米巷中拐了,自然空无一人,坊民们说的自然就是这伙人是突然没的踪迹。 买米巷两旁都是隔壁巷道人家的后墙,没有门,只在每月初一、初七、十五和二十三的白日里,有米贩在此处卖米收米,劫犯们必定也是看准了这一点,用十几床棉被铺路,先吸了那马蹄敲地声。若是有心,裁剪出一个能包马蹄的小棉被,再牵了马往前走动,到附近巷子找一个前后有门的民宅逃遁,没进人流中;又或是有人将马牵走,其余人下了旱沟,顺着旱沟从此处逃逸也未可知。 言照清心中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许之还身上有伤有血,青天白日的,带着他在坊中走动,就要担一个叫人看到的风险。更何况,卖包老爷子是在这儿碰上的他们。 若真是跟那北游商队有关,昨日劫法场的那只小狐狸也该是三天前来的,按照昨日劫法场的情况,以及今日这被推落到沟底的棉被,他们的帮凶看起来还不少,三天时间也够做这些准备了。 但或许也还是匆忙了些,瞧这些棉被,就只能堆叠在沟中,来不及处理,连撬起来的盖板都来不及盖回去。他方才过来的时候,买米巷的牌子上头还有被擦上的血…… 言照清低头看指尖轻微的褐色痕迹,又想起那双幽深的黑瞳。 小狐狸…… 随即一愣。 他们今日早晨还折返到了这儿来…… 言照清眉间微蹙,蹲下身来,用火把仔细照着地面,“你上去之后,叫些人过来。卖包老爷子既然是今早在这儿碰到的他们,那他们若不是在这儿蹲了一夜,就是有东西落了下来,折返回来找。我一人目力有限,你找几个眼神好的,将这附近仔仔细细搜一搜,有线索了到婆神庙同我说一声,这条沟一定是往婆神庙去的。” 下属应下,往回折返。 下一瞬,言照清听得上头传来出去的下属同还没走的曹九台的各自一声低叫,两个人好似都被突然冒出来似的对方吓得不轻,又都责怪起对方来。 言照清想了想曹九台方才的言行,疑心一起,便再难收。但言照清也知当前还是捉住那小狐狸似的丫头,将许之还捉拿归案要紧,便先将曹九台一事放到了脑后,举着火把,猫着腰,顺着旱沟往前行。 没了清水灌入,沟中只余阴湿的冷气,经年的潮湿早就渗进了沟底和两旁沟壁,上头又有遮天蔽日的盖板,将这道沟遮得伸手不见五指,时不时的才从盖板当中落下一丝光线和一道暖的日光,叫言照清觉得活在人间还是有暖意的。 九月末的气温虽然仍旧燥热,却落不到这常年被水浸泡的沟渠中来。旱沟之中十分阴冷,言照清全靠手中火把照明和取暖,走得久了,吸到肺中的冷气窜上他的头顶,叫他十分头疼,逼仄的沟道又叫他觉得压抑,几次停下来拉长呼吸,才叫砰砰乱撞的心跳舒缓一些。 天已大亮,坊中已有人在四处走动,言照清听得上头有人声和车马声落下来,隔着青石板或者顺着青石板的缝传进来,在旱沟之中空空回响,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越是往前走,从上头落下来的热闹声越大,其中夹杂着的北游方言被越来越多的人说出口。等到言照清听不到一点儿现国话了,便知这是走到了万民坊中北游人的地盘。 今日是婆神诞,是北游人的大节,聚在这儿的北游人只会多不会少,坊门虽然把守森严——言照清自然是深信执金吾和京都府尹的能力的——但难保那只小狐狸的同党会像昨日劫法场一样,引坊民动乱,再借机趁乱逃出去。 言照清将火把往身后藏了一藏,用身子遮挡火光,看一看前头是不是有哪块盖板被掀起来,好叫他能出去。但前头仍旧是一阵黑咕隆咚,落下的也只是缝隙的光。 也不知道那只小狐狸今日是从哪儿上去的。 言照清恨恨想着那双黑瞳,将火把往前递,接着往前走,心内直觉往前便是那只假扮婆神的小狐狸逃出去的口子。 旱沟在前头有个分叉,一头是从上头盖板缝隙之间落下的一块活动大石板堵住的灌水口——行不通,另一头是继续往前幽深的湿冷沟道。 言照清犹豫了一瞬,隐隐瞧见远处的上头好似落下了光,双眸一亮。 到了? 赶紧朝着那光转出去。 这一转,离鼎沸的人声就远了一些,应该是转到了某条僻静的小巷之中。也没走多远,恰好从上头两块盖板的缝隙之间灌进一阵怪风,将言照清手中的火把吹得熄了一熄,言照清赶忙将手中火把拿低,护住。 前头的黑暗之中,便传来了“噗呲”一声笑,好似笑他这紧张火把的慌张模样,又好像只是单纯笑他这个人。 言照清尚来不及惊诧,上头又落下来一个声音。 “你怎的这般没用?昨日你一个人都没有杀,尽是挑断人家的手筋脚筋有什么用?” 没杀人,但挑断了手脚筋? 这不是…… 言照清倏地抬头,逆着盖板缝隙落下来的光往上瞧。 第二十四章 割袍求生 缝隙过窄,言照清实则也看不到全貌,只隐隐瞧见像是人的衣摆盖遮盖了缝隙的一半。衣服过长,垂拖在地,穿着这过长衣服的人又动着,一枚衣角被那人来回拖两下,又被微风一吹,便从缝隙之中落了一些些下来。 言照清记挂方才有人在前头的黑暗之中发噱笑了两声,先不管这没法看清的上头的人,将火把往前探,疾走了几步,只听得轻微的越远的脚步声。 跑了? 言照清微微错愕,拿捏不好对方是个什么人,折返回那道站了人的缝隙之下,用火把去照那一块落下的衣角。 是赤红的纱,边上滚了一圈金丝线,这般用料与配色,言照清微微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当年见过的北游婆神游街时候的穿着。 上头站着的该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没说话,另一个人愤懑不平,言语之间都是恨铁不成钢的不满。 “你怀着这慈悲心有什么用?当年李景济的十六卫追杀我们的时候,可曾对我们有过慈悲心?!” 李景济? 李皇的名讳! 言照清一愣,心中更是笃定上头的这两个,必定就是废太子党的人。 昨日劫法场的,也果然是废太子党的人! 言照清心中立即激昂起来,要抓人。但往后只能折返回买米巷那口子,一来一回早叫人跑了。至于往前—— 言照清往前看,方才分明是见到有光落下的,此刻前头却是一片黑暗。 糟糕! 方才那个跑掉的人! “臭丫头,被我瞧着啦,昨日在法场同你含情脉脉的那一位执金吾大人,就在底下呐!但你放心,我方才将上来的盖板堵死了,他怕是难上来呐!待会儿,咱们就叫他尝一尝好滋味。” 这声音虽然是含在嘴里说出来,好似唇上有什么不便张嘴的伤病,话音落之前,还有几声“嘶嘶”的疼得抽气声。但言照清只听了一耳朵,便知是昨日在法场上挑衅他的戴红色狐皮面具的少年。 昨日这两个就是互相“臭丫头”、“臭小子”地叫着,丝毫不透露自己的名字。 言照清屏息,立即将火把在地上踩灭,人也立即背靠上沟壁,想借着沟中的黑暗隐藏自己的身形。 “什么含情脉脉?谁同你含情脉脉的?你忘了玉娘子同你说的话?世间男子都是贱的,都是为了骗你的人、你的身子、你的心!而且,你怎的将心思放在这种事情上头?!难怪你昨日没有杀一人,难怪啊!你果然是个小贱蹄子,跟你娘一样是个小贱蹄子!你——” 也不知道少年的话是哪一点触到了方才斥骂小狐狸的女人的心,那女人破口大骂起来,话里话外呈现着疯癫之质,还有越发更发狂的趋势。 这人大概是个疯子。 不,看她如今说的那些污秽不堪又颠三倒四的话,她一定是个疯子。 言照清这般想,期待她这失控能引来在坊中查案的执金吾们,哪怕只是引来其他百姓呢! 但絮絮叨叨疯疯癫癫的话戛然而止。连声惊叫都没有,身子倒地的声音在上头沉闷一响,传到底下旱沟之中的时候,就有了轻微的震荡和回响。 言照清闻到鲜血的味道,不多时,黏腻的血顺着那道缝隙往下流,与从缝隙之中垂落的衣角离得不远。那片衣角还在那儿垂着,穿着这件赤红纱衣的人好似也没想着要移动半步。 她杀人了?! 言照清弓着腰,仰头看着那缝隙,鬼使神差地,突然伸手捏住了那漏下的纱衣一角。 “你做什么?” 字字如珠,她的声音清冷又稚嫩,果然是那只小狐狸。 言照清心头一惊,以为她问的是他,随即才立即会意,她问的是上边那位少年。 “我早就瞧她不顺眼了,一路上给我惹了多少麻烦?咱们又不是上京城唱戏来的,她这一路上又是殿下又是玉娘娘地叫着,早把身份泄露出去了,难怪人家昨天在朝门埋伏我们呢!”粗布擦着刀,有一些细碎的声响,那少年兀自埋怨,“早就说不要带上一个疯子,你偏不听。这下好了,等回头,我就说,是你杀的她。” 一阵无言。 上头两人好像对立着,一时也不说话。 言照清拽着那纱衣的衣角,柔软的纱衣冰凉,同这潮湿的旱沟一样,凉意顺着他的掌纹沁入他的掌心,他灼热的掌心稍稍得了一些冰冷的安抚,这叫他发疼的头有了些缓解,但更叫人窒息的紧张又涌上他的心头。 他如今天时地利全不占优势,要如何行动,才能将二人一并拿下? 别说天时地利,他如今连搬个救兵都办不到。 他也不敢离开,若是他离开,这二人跑了呢?到嘴的肉,他怎么肯轻易放了? 两个劫犯不说不动,言照清也不敢说话不敢动。但这般下去,终究还是有一方忍不住,要有所动作。言照清觉得自己当前所在位置,正处在下风,若是他二人分头在附近掀开盖板,跳进旱沟之中,两头夹击他,他恐怕难有胜算。 言照清另一手轻轻顶了一顶上头的盖板,青石板重,言照清也没个能一下子将青石盖板破开,纵身出去挟制二人的把握。 手中的衣角微微一动,又立即不动了。 她察觉到了,察觉到她的衣角被他拽住了。 言照清心里发狠,突然将手中纱衣用力往下一拉。 这没什么用,他知道,那小狐狸似的丫头不会顺着这缝隙被他一拽就拽下来。 但他就是想拽一下。 哪怕是将她一身衣服扒了,叫她有过一瞬间的窘迫,也能让她昨日带给他的溃败感少上一些。 言照清不否认自己此刻是小人之心。 “刺啦”,布匹破裂声响从上头传来,言照清手中的力道突然一空,借着上头落下的光,看得自己手上被割裂的衣角。 割袍求生? 言照清立即抬头看,缝隙之中,有一双眼睛定定看着他。 冷静,幽深。 这双眼睛昨天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头,出现在他短短的睡梦之中,扰得他心神不安,气得他恨不能隔空捏碎她。 不同于昨日的青色狐皮面具,她今日脸上的,是北游婆神的黄金面,额上镶嵌着红宝石,眼周缀着一圈细碎的玛瑙,将她整张脸全遮住了,只留下那一双深沉墨色的眼。 “放吗?” 言照清听得少年的声音在稍远的地方,见得那双清冷的眼中有过一闪而逝的犹豫。 但也仅是一闪而逝的片刻而已,他瞧见她站起身,更是居高临下地垂头看他,点点头,“放吧。” 放什么? 若说言照清一开始还不明白二人的对话有什么深意,等到听到附近有活动石板被挪动,再有先是潺潺再是汹汹的水声传来,言照清立刻就意识到—— 他们想淹死他! 第二十五章 湍湍水中险象出 言照清不曾看过坊中沟渠分布图,也不知道自己自方才起,顺着这旱沟走到了什么位置。听闻水声一起,还是从他来时路后头来的,心下立即就想到方才确实经过一个分叉,分叉一侧是活动的断龙石,石缝有丝丝水慢慢渗出,他那会儿没费心在这上头,这会儿也不必细想,必定是那断了水流的大石头被人起开了。 水声来得又急又快,顷刻之间就汹涌着近了,言照清察觉上头缝隙突然一片大亮,才猜想定是那狐狸似的小丫头走了,下一瞬就被涌来的流水自背后用力一拍,拍得他站立不住,屈膝往后跌坐。 一坐尚未触地,这在四尺宽、九尺高的狭窄沟渠之中仿若滔天巨浪的水立即将他挟裹起来,叫他连个停歇都没有,被湍急的流水带着往前奔流,仓皇之间呛了几口水。 水量来得十分大,言照清脑子初初时候一片纷乱,全凭求生本能在水中挣扎。但水流过急,往下他站立不住,水有千钧力,哪怕他是双脚要站住了,也推着他继续往前去;往上他又被盖板困着,水量过大,上头也没多余的空间叫他喘息。 全然身不由己。 言照清尝试仗着身高用力站直,双手撑上盖板,打算好似一根棍子一样直直杵在沟渠之中。但在临近几个沟渠蓄了一段时日的水量超乎他的想象,并且那两个小王八蛋好像是一路逃一路打开蓄水的活动断龙石,言照清只觉得巨浪一阵接一阵地来,一次比一次猛烈地冲着他。 言照清用身躯对抗着大水,试了几次,才勉强一手勾住了一道盖板之间的缝隙。那道缝隙十分窄,言照清尽了力也只能将手指伸进去,用力扒着那个缝隙。只觉得身子好似被水流带着走的一缕布条,软绵得根本使不上劲。 谁说人定胜天? 在这样近似洪流的大水面前,在这逼仄的沟渠之中,言照清就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蝼蚁,又像是一只挡车的螳螂,不管像什么都只担得起“不自量力”四个大字。 一手勾着那缝隙,言照清咬紧牙,双腿大开,长腿一杵两旁沟壁,使力撑住了,才叫自己不再随着水流往前奔腾。水位较方才退了一些,言照清得以将面贴上盖板的缝隙之下,咳了几声,才有法子顺畅呼吸。 湍湍流水之中,言照清听得上头的热闹人声,仍旧是北游话,隐隐的还听见远来的敲锣打鼓及欢呼声。 婆神!婆神诞的巡街要开始了?! 言照清想到戴着婆神面具、穿着婆神衣服的小狐狸,另一只攥成拳的手用力往上推着旱沟盖板。 盖板过沉,纹思不动。 言照清喊叫出声,喊到声音嘶哑,被闷在旱沟之中的声音遭外头的喧闹一盖,无人听到。 沟渠幽深,水流湍急,他面前只有一道盖板缝隙落下来的光。 不知道是水流还是黑暗,压得言照清喘不过气来,言照清只觉得眼前阵阵白点,白点在黑暗之中尤其显眼,好似一只只扑翅跃飞的萤火虫,在他眼前晃荡。 太暗了。 言照清咬紧牙,捶着盖板,希望有人能在嘈杂之中听到。 但不会有人听到。向来就不会有人听到。 若是顺着水流,也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 言照清觉得全身乏力,自眼前的那道缝隙看出去,人来人往,外头热闹得很。不会有人知道一个言照清在死在底下的旱沟之中。 光自缝隙落下来,日头升高了,太阳更暖,外头才是人间。言照清将手指自狭窄的缝隙伸出去,发疼的指尖触到一阵暖意。 有暖阳的地方,才是人间。 他想回到人间去,想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言照清意识有些模糊,水流又大了起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又取走了一个阻水的断龙石,汹涌的流水拍得他后背生疼,他也快没力气了。 顺着水流而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坊中有许多露天的池子,供坊民日常取水或洗晒,他或许能漂到某一个池子去。 这般全凭求生意志的计划,断在指尖的剧痛之中。 十指连心痛,这一痛,叫言照清立即清醒过来。 是有人踩到了他的手! 那人也察觉到脚底的异样,随即,一阵呱啦啦的话落到盖板下头的言照清耳畔。有人蹲低了身子,从那道缝隙里头察看,有人摸了一摸他的指尖,大惊失色地呼朋引伴。 很快,言照清察觉到附近几块盖板被人起开,大片暖的日光倏地落在他面上,亮得他睁不开眼睛。 有手往下伸,寻到了他的手臂,用力一把将他从奔腾流水的旱沟之中拉出来。 言照清借着那力道,翻身跃回人间,带出的一阵水花和一身执金吾的衣服叫围着看的北游人纷纷惊诧,都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将近乎成圈的空地退出一个更加规整的圆形。 “执金吾!” “他不是那个执金吾的参将吗?昨天在砍头的地方……” “执金吾怎么在沟渠底下?” 细碎的讨论传到言照清耳中,或是北游话,或是现国话。 几乎是被日光一照,感受到了人间的暖意,言照清的脑子立即就清明了起来。 他们想要淹死他。 言照清面目有些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礼貌且郑重谢过了几位撬开盖板并拉了他一把的北游汉子,才侧首看那波涛奔涌的沟渠。 不自觉地,言照清又咬紧了后槽牙。 他们想要淹死他! 在附近的执金吾和京都府兵听闻有人被困沟渠之中,沟渠又突然发了大水,疾跑赶来,瞧见是言照清,慌忙行礼。 言照清伸手虚扶来人,低头才瞧见自己指尖磨损得厉害,右手五个指头近乎血肉模糊,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盖翘起一半,鲜血直流。 至于左手…… 言照清恍惚抬了左手来看,他自己没察觉到,也不知为何,为何他一直将右手攥成拳,指尖深深嵌进掌心,手指关节都发着疼,他自己都花了一番气力才叫自己的拳头缓慢松了一些,拉出从一开始就被死死攥在手上的那一块红纱。 红纱滚着金线边,婆神诞游街,那小狐狸穿着婆神的衣服! 言照清眸光冰冷,将那块红纱又紧握回去,再抬头的时候,面上怒意滔滔。 “婆神游街的队伍,行到了哪里?” 言照清的语气十分不好,冻人,饶是平常看惯了他蹙眉冷脸的下属都犹疑了一瞬,犹豫是不是要做个快问快答的出头鸟。 但也只是一瞬,执金吾这几年在言照清的带领下,风气渐正,官场上虚与委蛇的事情,自然做不来。 “即将到这儿了。” 言照清侧耳听,果然巡街的舞乐声更近。 想假扮婆神造乱子跑?那只小狐狸也是想瞎了心! 言照清冷眸微眯,将手中红纱攥得更紧,想象着自己捏着的是那只小狐狸脆弱的脖颈。 “走!抓人!” 第二十六章 扰人游街 言照清一身湿衣,昂首阔步带着执金吾走在日光下,满身森冷怒意蓬勃,横眉冷目之间满是戾气,叫四周等着看婆神花车的百姓好似被他身上的冷冽气蜇着了一般,还不等他走近就纷纷退避三舍去。 只见言照清大步流星,直直朝着前方行近的婆神花车去。 今年的花车不同往年,比往年做得更巨大一些,仿造了一个出海大船的模样,底下用十六对车轮支着,用十八匹马在前头拉动。 言照清看得那些马,都是威武彪悍的骅骝,匹匹赤红色,毛发锃亮,四蹄有力,乃是马中极品。 也不知道这其中会不会有一匹,如果有的话,又是哪一匹参加了昨日的法场劫囚。 言照清目光如钩,瞧着那些高头大马。 此前说京中骅骝不过十来匹,看来执金吾的情报网要重新整饬了。 领着花车的主事人见言照清带着浩浩荡荡数十个执金吾迎面而来,一身玄色执金吾服还在往下淌水,言照清又是满身煞气,脸上就差写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几个大字,初初时候也有些惊惶,惊惶之中又带着埋怨。 什么时候不好,偏偏在昨日封坊,到今天还不许人进出。原本住在京城的北游人就是要借着婆神诞花车游街这一项盛事,叫京城的百姓看看,他们北游人不是没有归属、没有长久的文化的蛮族,北游人也是想要安定生活的普通百姓,以改一改北游人在现国的风评——毕竟近些年北游王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在两国边境屡屡起事,叫他们这些旅居或定居在现国的北游人,处境日益艰难。 这婆神游街也举行了好几年了,在京城讨生活的北游人借着这婆神诞与当地现国人多了往来,相处一直融洽。直至年初听闻北游大军压境,现国的百姓对住在现国的北游人慢慢没个好脸色来。几位长老商议了许久,才决定今年要大操大办,连婆神的花车都比往年华丽许多。 谁知道被执金吾的人一封坊门,几位长老又被笑面虎一样的京都府尹一哄,就同意了只在坊中游街。 都委曲求全,只在坊中游街了,这位执金吾的参将,如今还冲着花车来做什么? 主事人在最前头的马上,头疼看着言照清走近,那阵势分明就是来闹场子。 但主事人还想着是不是要下马同这执金吾的参将讨好说说话,叫他允许他们今日顺顺当当的,好歹先做好游街这一项的时候,就只见言照清倏地停步,绕过了马阵,往一侧去。 主事人松了口气,想着这年轻的参将大概也觉得当着这么多坊民的面闹一场,兹事体大,干脆退了。但没想才走了两步,就听后头惊呼阵阵。 主事人回头一看,瞧见言照清竟攀上了花车,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差些气晕过去。 胡闹!胡闹!他怎的敢扒婆神的花车?! 言照清可不管那些,花车足有四人高,分了两层,居中一层有北游的汉子和姑娘在起舞,最上头的顶层便是着红纱衫、戴金面具的婆神。 言照清远远就见得那纤细的姑娘在上头起舞,红纱金面,身姿袅袅,腰肢细软。他拿捏不好是不是昨日劫法场的那一个,隔得高又远,他也看不清花车上头的人肩上有没有伤。 要离近一些,最好近到他能捏住她的颈子,再看她是不是昨日劫法场、今日要他命的那一个。 如果是,他就当场将她的颈子折断,想折断一根胡萝卜,“咔嚓”一下。 不,又或者,先把她那口白牙打碎。 言照清一路紧咬牙,剑眉蹙起,走至花车下头的时候就将腰间的佩刀抽了出来。 刀一出鞘,周遭的北游坊民都轻呼起来,围着花车随行的北游汉子呵斥了言照清一声,但忌惮着言照清穿着执金吾的衣服,手上又有出了鞘的环首刀,也不敢轻举妄动。 言照清施展轻功一跃,先攀上了花车居中一层,将那儿的北游女子们吓得花容失色,再用力一跃,也不必走花车留好的楼梯,直直落到了顶层,站到了扮婆神的女子前头。 那女子尚未有动作,连一声惊呼都没发出,就被言照清一把掐上了颈子。言照清随即抬手起刀,长臂伸着,刀尖对着的正是女子的眉间。 但是…… 不对劲。 这人怎的不会武功,毫无抵抗之力的弱鸡模样? 而且那双眼…… 言照清蹙眉,仔细看着那双眼。 ——全然不是昨日那双冷静幽深的黑瞳。 言照清掐着人脖子的手将人颈子一掰,也不必拉开人家的衣服来看,这人的肩上绝对没有他昨日刀气划出来的伤。 不是她! 言照清虽然不死心,还是用刀尖挑开了那金制的面具,这底下,一张泫然欲泣的惊惶脸映在言照清瞳孔之中。 美,北游女子的美貌光丽艳逸,他手中的这一个仙姿佚貌,艳若桃李。但…… 她是个圆下巴。 言照清想到昨日法场上,小乞儿清瘦的下巴,略尖,捏在手上,一定叫人硌得慌。 言照清失望至极,松开扮婆神的北游女子的颈子,扶了被惊吓的人一把,并捡起婆神的金面具,递到那女子手中。 “多有得罪。” 言照清清冷开口,瞧那花容失色的北游女子愣愣接过面具,心头浮躁,在花车最顶上借着高度察看四周。 花车已停了,北游坊民都围了过来,集中在下头,都斥骂着言照清坏了他们的婆神诞。 言照清也不管顾那些,一脚踏上花车船头,一手搭上膝,如鹰的双目环视周遭大小巷子。 人,都是人,他不认得他们的面貌,她又不傻,怕早就换下了那一身惹眼的红纱,像昨日扮作一个小乞儿一样,假扮成普通人混迹在坊民之中。 或许—— 言照清低头,瞧着花车底下的坊民——或许就在底下的这些人之中,一同抬着头,看他一身狼狈,看他的笑话。 好在坊门还封着,逐门逐户逐个排查,他总能把他们揪出来的! 言照清捏紧了拳头,翻身一坠,下了花车。 第二十七章 人在坊中查案 言照清在万民坊待了五日,执金吾除驻留宫内的两班,其余全员出动,进驻万民坊追查劫犯和许之还。 言照清还从京都府尹那儿借了府兵,又从十六卫调了一部分人马,一时之间,万民坊遭五千重兵把守,各个坊门关闭,各个巷道都有人驻守,连只苍蝇也逃不出去。 逐门逐户逐人找,这是一个慢法子。至今也没人知道那二人长得如何模样,知道的只有那扮成了小乞儿的丫头肩上有刀伤。 言照清曾想过将那丫头的眼睛画下来,好叫各方找人的人马有个比对,但每每要下笔,笔悬纸面上,却只能任凭黑墨滴洒在白纸之中。 他画不出来。 那双眼明明时时浮现在他眼前,他却一笔都画不出来。 言照清扰乱婆神诞花车游街当日,早有人在李皇面前参了他一本,斥他破坏民间风俗活动,办案鲁莽,惊扰百姓,又顺道参他坏了北游人同现国人的交情。 交情? 言照清觉得可笑。 这些北游人不过是为了避北游的战乱和饥荒,来现国讨生活的,同现国人能有什么交情? 李皇那头倒是没怪罪,只是叫人传了个口谕,说他少年意气,办事低调些好。言照清应了声诺,回头带着人顺着当日的旱沟找那两人杀人、决定放水淹死他的那一处。 负责万民坊沟渠设计和施工的刘鲁班早就退隐到睦州一带去了,言照清差人只找到刘鲁班的弟子,听闻言照清要万民坊沟渠分布图,说需要回去翻找,刘鲁班的房子乱得很,年前又走了一次水,图纸资料烧了大半。 言照清也不着急,沟渠图对破案没什么作用,叫人家只管找去,找到了有个参考也是好的。 跟着言照清顺旱沟去查的执今吾分了两拨,一拨按照言照清的吩咐去找有无死了的女子。那大约是个中年女子,言照清还记得她嘶哑又显老态的声音。另一拨被言照清带着,在地面顺着同旱沟相连的活动堵水石板,再沿着被启开的堵水石板一路查,追着二人当日逃跑路线。 但言照清却没想到,这一追,居然又绕回了买米巷。 他们这是……当日又逃回了买米巷? 买米巷当中是有什么叫二人好值得一回头又再回头的? 怕真是丢了什么东西。 言照清在当日那卖包老头跌下去的地方蹲下查看,心头烦躁。五天了,万民坊之中毫无进展,朝堂之中接连参他的本子倒是不少,先说他丢了许之还,再说他丢了劫犯,这两天说的都是他扰民,今日的更是离谱,说他在万民坊中欺压百姓,强抢民女。 案子没头绪,人也找不着,言照清本就是焦躁不已的状态,这些莫名其妙的锅传到他耳朵来,反倒叫他气得笑出声来。 “你倒是还有心情笑,你若再待在这万民坊之中闹得鸡飞狗跳的,怕过几日就要说你同坊中的哪位女子连孩子都要有了。” 左骁卫万户秦不知没大没小,瞧见言照清蹲下,看着那被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水沟,一同撩了衣袍蹲下,也一同去瞧。 但他听说那日水来得又快又急,蓄了十来日的水像奔腾的巨龙一样发出轰隆雷声一路向前,饶是旱沟之中有个陈年老垢,也早被那冲力冲击干净了,哪儿还留得下什么东西? “哎,你瞧什么呐?”秦不知问言照清。 言照清也不知道自己在瞧什么,没好气撒开秦不知搭在他肩上的手,斜睨他一眼,“没规矩。” 秦不知脸皮厚,十六卫之中就只有他敢同言照清勾肩搭背的。他父亲是当朝右相,母亲是邰锦郡主,他可属皇亲国戚,自小也是众星捧月地长起来的,在京城之中作威作福惯了,连宫中的皇子太子们都让他几分,他怕过谁? 嗯—— 也不全是…… 秦不知觑一眼言照清的冷脸——也是有怕的人的,言照清不就是一个么? 只不过,是敬大于怕。 言照清在他心中就是个传奇,也不单只是他,言照清在一众京城公子哥儿的心中,都是一个传奇、一根标杆。人人都想成为言照清,人人都想走言照清前途无量的路,但秦不知偏不,他羡慕的只有言照清那张脸,他若是有言照清这样的脸、这样的身条、这样往姑娘面前一站就能叫人误终身的外在条件,那还努力个什么劲儿啊?早早从了定安公主得了。 什劳子事业,哪儿有软香温玉在怀来得重要? 那软香温玉还能带来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呐! 说到定安公主…… “哎,我今日来可是被人托了要事的。”秦不知一拍脑门,从袖袋里头掏出一瓶金创药。 言照清没瞧他,蹙眉瞧着沟里头,也不知道是出了神还是专注想着事情。秦不知举着金创药在他眼前晃一晃,才叫他瞥了个眼过来,拿走他手上的金创药,随意塞到怀中。 “这可是安柔——” 定安公主李安柔给的皇家特制金创药,小公主昨日才听说言照清险些被淹死在沟渠之中,指头都快被磨没了,哭了一晚上,今天一大早就将在宫中轮值的他叫过去,郑重其事托他给言照清带药。 当然小公主深知秦不知爱财,用两条东海大珍珠项链做了跑腿费,若然他才不做这种苦差事。 万民坊进来容易,出去可难,倒也不是字面上那个意思,二十他前日来过,只是想来看一看的,却被言照清打着磨炼他的旗号叫他带队排查坊中可疑人,到他要回宫轮值了才放他走。好在他能偷懒在宫中睡一夜,不然言照清今日见到的他,何止只是黑眼圈拉到了下巴那样简单? 但秦不知将金创药主人“供述”出来的话还没说完,就遭人打断,余下的邀功话也全都哽在了喉头,被迫听着来人同言照清汇报,找到了疑似当日劫法场的马,被斩死在买米巷往外两条巷子的废弃民房院中。 “这几日天气炎热,马的死尸散了味道出来,附近的坊民来报,咱们的人翻墙进去,才发现那马被斩死在里头了。” 秦不知瞧见言照清面色一凛,识相闭了嘴,心中盘旋了两圈要不要溜走,免得又要被言照清扣下压榨的念头,另一个执金吾又从另一头跑来,说是言照清在旱沟之中听到的女疯子找着了,尸体陈横在坊西一个露天池子里头,这几日他们将旱沟的注水口又堵上,放尽水之后,那女疯子的尸体就被减弱的流水带到了池子里,泡了五天,身子都肿胀得看不出人样,京都府的仵作已经先过去了。 正巧,刘鲁班的弟子也被执金吾带着寻言照清来了,拿来了万民坊的沟渠图。 秦不知只瞧着言照清摊开沟渠图来看,越看眉心越皱。 第二十八章 马在破宅被斩 “怎么了?” 言照清面色一冷,四周就无人敢近。 秦不知大着胆子凑过去,一同看言照清手上的沟渠图,除了惊叹刘鲁班的绘图功力,对这么一大张图上头的沟沟壑壑没个丝毫看懂的。 刘鲁班在上头还注释了小字,那字极小,秦不知正要将眼贴近些看,言照清却“啪”地将手中的沟渠图一收,问刘鲁班的弟子: “按这图,灌渠是自京西河来,排渠是往护城河去?” 刘鲁班的弟子点头,“往前百年就没有将排水和供水分开的说法,我师父觉得吃的水和扔的水不能一样,二者得各行其道,在对万民坊的供排设计之中就将两个分开。供水自京西河来,连接隔壁四坊,再往东剫河去。至于排水,经坊外地下沟,去的都是护城河。” 秦不知见言照清面色越发冷,虚心求教:“这是怎么了?” 言照清垂眸看眼前旱沟。 “叫他们逃了,早就不在坊中了。” “逃了?”秦不知吃惊,“你怎的知道他们不在坊中了?你当日不是立即封了坊门,任何人都不得外出么?” 言照清再摊开沟渠图,递给秦不知,后槽牙紧了一紧,再问刘鲁班的弟子:“渠口并不设栅栏,是也不是?” 刘鲁班的弟子指点秦不知手上的沟渠图,道:“这几个排渠的口子都设有栅栏,免得大件的污秽物流不出去,在护城河口拥堵堆积。至于灌渠,就没设过栅栏。” 秦不知“啊”了一声,也想明白了,“你是说,他们是顺着沟渠已经出去了?” 言照清一言不发,取走秦不知手上的沟渠图,朝刘鲁班的弟子点点头,算是致了谢,转身示意发现骅骝尸体的执金吾带路。 秦不知不含糊,立即跟上,“你怎么知道灌渠不设栅栏?” 言照清也不看他,目光直视前方,稳妥走路,心中想的全是五日前他们放水,原就是要计划自排水渠逃遁出去的。 “丁队和戊队可全在坊中?” 言照清问身后跟着的执金吾。 那人紧张却不乱,稳妥答道:“都在。” 言照清沉吟片刻,“虽此去也迟了,那两个崽子也早就跑没影了,还是叫两队顺着供水的沟渠往相邻的坊追查,看看可有从其他坊上岸的线索。再叫乙队直接去东剫河,瞧瞧那儿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那人应声,快跑着去部署。 秦不知见言照清好似无心理他,还要再问一次,言照清突然止住了步子,叫秦不知险些一头撞上他宽厚的背。 “哎呀,你这——”也不提前说一声。 秦不知埋怨没吐尽,就听言照清低沉道:“你要问的,图上都有。” 秦不知一愣,先蠢蠢“啊?”了一声,再立即会意,将言照清塞给他的沟渠图翻来倒去地看,看不出什么名堂。 言照清也不回身指点他,走到的这个巷子极窄,言照清站在当中,两侧都没有多余的位置可供他自由穿行。秦不知便硬是拿着地图从言照清身侧往前挤,但只伸出去了一双拿着图的手,言照清一侧首垂眸看他,那双冷眸锐利森森,叫秦不知有些尴尬,往后退了些,声音逐渐低下去。 “这图上哪儿画有了?” 言照清快手指点了图上几个地方,“刘鲁班画图严谨,你可从图上看出。有栅栏的地方,他用符号标注,没有,就是没有。” 秦不知恍然大悟,低头看那图,“噢~原来是这样!” 再抬头,言照清还在看他,眼中的——秦不知不太愿意承认,但好似是嫌他碍事。 嗯?嫌他碍事?为什么要嫌他碍事?他前日不是帮了他很多么?揪了八个有劫犯同党嫌疑的人呐! “前头是死尸,虽然是马的死尸,但你……” 言尽于此,但懂的都懂。 秦不知听闻言照清的话,立马往后退,方才因为专注疑问没顾上的腐坏味这会儿顺着风灌到他鼻腔里,叫他慌里慌张将手中沟渠图往身旁随便一个执金吾胸膛一拍,也不管人家接不接得住,捂着鼻子,连个招呼都不打,踉跄逃离。 言照清看着秦不知落荒而逃的背影,听着两个执金吾笑秦不知。 “咱都差些忘了,这秦小世子是怕见尸体的人。” “嗐,三月时候骁卫在宫墙下发现了一个死了五六日的宫女,我接了差使,一同去看了,那死状别提多恶心了,还坏了多日,因是在冷宫丛生的草丛里头,硬是臭了才叫人发现。还是叫秦小世子发现的。听闻他回去吐了三天,前日咱们放饭,他至今可是连肉都还吃不下呢!” 言照清笑一笑,这一笑,倏地又想起法场劫囚的小狐狸那口大白牙。 言照清的脸色蓦地沉下来。 案子未破,劫犯和死囚都在逃,没什么可乐的。 言照清沉着脸,顺着执金吾的指引,迈进前头一座废弃的宅子。 宅子前后左右都无人居住,离买米巷远,进来的巷口又窄,勉强可走马,是以连言照清都觉得,他们不可能带着马走这样一段可能引人注目的长路,逃到这里头来。 但他们偏偏进来了。 这实在是出乎他意料的一手。 言照清拿帕子掩口鼻,皱眉看着落魄的院子之中,被斩得马头与马身只靠着一层皮相连的马尸。 这不是软剑能造出来的伤,必定是重刀,使刀者非但内力深厚,还有一身大力气。骅骝是马中极品,壮硕异常,若不是有天赋异禀的大力,不能一刀斩断马头,毕竟马骨可比人骨硬上许多。 五六个执金吾分散在院中翻找线索,言照清蹲下身,查看断了马头的刀口。 整齐利索,一蹴而就。 “这几日的排查之中,咱们曾查过一个身高十二尺的男人,块头十分健硕,前日他在坊门闹事,曾直接将坊门一人高的大石狮子扛起来,要砸人。后头十来个弟兄才制止住他。” 有个执金吾低声同言照清道。 这一桩事情,言照清前日就已经听说过了,那人这会儿被关在京都府的地牢之中,听闻扣了两道枷锁,都被他扯断了。 “你前日同我汇报的时候,曾说那是雀州来的人?” 雀州男子少有高十二尺的,那会儿言照清听说的时候,就留了心。 下属点头,称了个“是”,“看籍册,是雀州庆宜人,被投到地牢之后一言不发,京都府的人用了些……” 下属一迟疑,言照清便抬眼看他,“京都府的人用了些手段?” 下属点头。 执金吾不常用那样的手段,都说进了京都府地牢的,出来的时候能剩半条命、半个人,已然算是好运气了。 “用了手段,他还是不说话。” “倒是条汉子。”言照清不甚走心称赞。 雀州,这个地方这几日好似听得多了一些。 言照清要站起身,塌了一半的土墙一角却顺着他视角的变化有微光一闪。 有东西? 第二十九章 线索指向雀州 言照清拾步过去,见是土墙顶落下的一片琉璃瓦。 这儿此前住的大概是西度人,西度人最爱这样亮闪闪的玩意儿,住在坊中的西度人都爱在房顶和围墙上装饰琉璃瓦,还偏爱红色,阳光照射下那些琉璃瓦反射的光,总叫言照清想起走过的黄泉路旁的彼岸花,热烈的火红色像招人命的鬼手。 眼前这一枚落下的琉璃瓦,约莫已经过了十来年了,埋了大半在土墙坍塌倒下的泥土中,露出的地方又被日夜落下的泥尘长久地附着,勉勉强强像蒙了尘的珍珠,如今日正当中,骄阳正烈,才叫它的光亮显眼一些,被言照清看着了。 瞧清了不是跟案子有关的东西,言照清有些失望,用脚踢开琉璃碎瓦上的泥土和尘,突然想俯身去捡起它,但这一俯身,叫墙边一个东西又闯进他的眼角余光里头。 言照清一愣。 冷不丁这一瞧,言照清不知为何心内一震,倏地蹲下。 跟着的执金吾不知他为何这般突然,也跟着蹲下,连带院中其他执金吾都跟着紧张防备起来,不发出一丝声响,所有人的手都握上了刀柄,蓄势待发。 “大人?” 言照清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心中笑自己一番,冲着下属们摆摆手,“没事。” 说罢蹲着往前一步,拨开墙边一丛野生的花枝,长指从里头挑拣出一个碎花棉布缝制的——小猴子? 言照清将那酒瓶塞子大小的布偶捻在两个指头间,翻转看了两眼,不太确定这个四肢被缝在一起,顶上又有个圆乎乎的小布球做脑袋的的东西,是不是一只布猴子。 还是只是看起来要做成一个猴子,却只是用两团布球拼凑在一起,形似猴子的布偶。 布偶底下还拴着一段长长的红绳,被言照清拉起的时候,红绳缠上墙角的野花枝,言照清用力一拉扯,将花枝都扯断了,缠在红绳上头被一起带上来。 “大人,可否让我看看?” 言照清一旁的执金吾恭敬伸手,言照清将小小的布偶放到他手上,顺着红绳将纠缠的花枝解下来。 “你认得这个东西?”言照清问。 那执金吾将这枚小布偶凑到鼻下闻,面上困惑一下子清明起来,将还不够两个指头大小的布偶交还给言照清,道:“错不了,这是雀州和桂陇一带过端午的时候,会给小孩子戴的玩意儿。猴子是当地孩子的保护神,里头放的是艾草和雄黄,驱蚊虫用的。每到端午,家家户户的孩子颈上都挂一个,到来年的端午之前就不会有蚊虫和邪祟敢近身。” 还真是猴子? 这么丑,又这么抽象…… 言照清将那小猴子布偶凑近鼻尖,隐隐闻到奇异的味道,不好闻,但也不难闻,混杂着草药的香和雄黄的臭,第一次闻有些嫌弃,第二次闻就有些……上瘾了。 如今已经是九月底,端午至今也快五个月了,这其中的味道还略有些浓郁,布也很干净,绝不是同这宅子一起废弃的东西,是新近才出现在这院子里的。 雀州和桂陇…… 怎么又是雀州? 言照清剑眉蹙着,将那小猴子凑在鼻下闻,有些些出神。 “这个东西,雀州和桂陇的小孩子要戴一年么?” 执金吾道:“只是戴一个端午节,应个景,过不了几天就可以取了。” 言照清顺着那红绳往下捋,捋到尽头看绳子的断口。 被拉扯断的。 原本就是线缝上去的,一使劲就能被扯断,真断了也不稀奇。 言照清看那土墙,墙面参差不平,大概是翻墙的时候被勾住了,落下来了。 下属问言照清,是不是觉得这是劫犯落下的。 言照清也说不清楚,只道直觉是。 “他们是在这个巷口附近消失的,咱们在这儿追查的动静这般大,他们就没有理由犯那个风险再折返回来。更何况那会儿旱沟便可直接通行,但何至于隔日一早还叫我看到了?” 言照清那时候便直觉是落了东西,折返回来找。 能在险境之中叫他们折返的,必定是重要的东西。但是不是这个小猴子…… 言照清垂眸看掌心的小小布偶挂件,问下属:“这玩意儿卖多少钱?” 下属笑了一声,“只是小孩子家的玩意儿,不值钱,二十多年前我在家乡的时候,一文钱能买三个五个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纵使物价再涨,一文钱也能买上一个吧?总之不是值钱玩意儿。” 不值钱,言照清却觉得找的是这个,想信又不敢信,心中矛盾十分,拿捏不好这小猴子有什么重要之处。 它小到塞不进纸条或是信物,言照清捏着他,里头除了早已软绵的艾草绒的干,别的也没有,断不可能藏着东西在里头。 言照清烦躁,摊开的手掌握成拳,又摊开,瞧着手中的小猴子,恨不能从它上头瞧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桩劫法场的案子自案发到现在,他处处都落在下风。在法场明明重兵围守,却仍叫那两个小崽子里应外合,将许之还带走;进了万民坊,明明围封了坊门,竟又叫他们早顺着沟渠往外逃逸了。至于后头为何装扮成婆神的模样,打算混进婆神花车队伍之中,言照清就想不明白了。 这五日他在这坊中大肆翻找,若是叫这群劫犯知晓了,说不得会在哪个暗处偷笑,笑他徒劳无功。 言照清垂眸看着手中的布猴子,又想起当日法场上,那小狐狸似的丫头在马上回身望他,咧着嘴笑,那会儿笑的,分明就是他的不自量力。她深知他这一场会输在他手上,是以才那般笑。 那许之还呢? 许之还被他扎出了一个穿身的血洞,重伤可耽误不得,他要么从一开始就在路上被掉包,那两个小崽子不过是调虎离山,要么就是进坊当日就从沟渠之中被送走了。 他总归还是将人弄丢了。 只是出了万民坊,他们能出京城吗? 京城四门的守卫,可比万民坊的更森严一些,他们能出得去?又打算用什么法子出去? 对了,对了,顺河出去,若是泅水,他们能顺着水流出去。 言照清心头大乱,挫败感甚重。 有人无声进来,同他禀报:“京中所有铁匠铺,包括不在名册的私坊,甚至能打铁的人家都查了,劫犯用的软剑没有一家做过,也做不出来。倒是有几家是见过这样软又韧的铁器,说是亓州一个姓水的铁匠能做。” 亓州? 言照清挑眉,他才从亓州回来不久,之前倒是想过再去一趟的。 至于姓水……水是个稀有的姓氏,也只有雀州一带才有姓水的人家,方才给他提点了布猴子线索的,不就是姓水的雀州人么? 第三十章 牢中捏碎人头 这好似顺利成章似的,手头仅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雀州,但这般顺利,却叫言照清心有不安,心里的谨慎一旦过了头,反倒有些畏手畏脚起来。 去雀州。 要去雀州吗? 言照清心下一时没个主意。 在废宅之中搜了半晌,没有什么线索,言照清便想从京都府地牢之中那个身高十二尺的雀州男人下手,带了人,往京都府去。 行至坊门,瞧见怨气冲天的百姓。这几日翻来覆去逐门逐户地搜,不是坊中人的全都搜走了,执金吾却还封着门,不许人出去。吃喝虽然有朝廷专款采购,专人送来,但这被囚禁似的日子可叫人难受,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京都府尹方才还在的,眼见百姓怨气渐重,早就脚底抹油——溜了,将一个烂摊子留给了京都府的师爷和执金吾的岑副将。二人对着沸腾的民怨正是焦头烂额,瞧见言照清大步流星走来,立即意识到是来了救星,急忙迎上前来,问言照清是不是可以将封禁撤了。 言照清眼风瞥见曹九台也在坊民之中,他那个身高,同言照清相当,气质又出众,在人群之中往往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这会儿曹九台脸上似笑非笑,一副看热闹的乐不可支的嘴脸,时不时还挑唆几句,将坊民的愤怒煽动起来。 言照清毕竟还是年轻,心中又正是劫犯走脱的懊丧时候,咬着后槽牙抿着唇,用力闭了闭眼,将心内忿忿全都强压了下去,再睁眼的时候冷静了不少,叫执金吾退了,万民坊解封。 封坊五日,坊民吃食全由户部负责,若是捉到劫犯和废太子党也就罢了,如今这无功而返,还不知道明日早朝那帮老家伙们要怎么参他呢。 言照清心浮气躁,翻身上马,往京都府去。 京都府尹自从万民坊溜走之后,直接回家,并不回京都府。言照清没在京都府中找到府尹,便差京都府的师爷直接带去地牢,要提审那十二尺高的雀州男子,问清几个劫犯的来路和去向。才走到地牢门口,匆匆跑出两个慌里慌张的狱卒,同京都府的师爷撞了一个满怀。 “哎呦!你们这两个可撞散我这把老骨头!慌什么?!” 京都府的师爷已经一把年纪,再做两年就要告老还乡去,平日里都是能混就混,得过且过,谁想到这段时日得协助执金吾忙朝门斩首的事,劫犯和死囚逃脱之后,他又跟着在万民坊中守了五日五夜,这会儿早就筋疲力尽,若非言照清及时挡了他一把,他还真的被这两个汉子给撞飞出去。 瞧瞧人家言照清,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气定神闲,遇事不慌不乱。再瞧这两个狱卒,长了言照清可不止四五岁,按说在京都府的地牢之中什么没见过,怎的到现在还是这般毛毛躁躁的?这还是当着执金吾的面,这转头不得叫执金吾在背地里笑他们京都府没个能拿得出手的人? 师爷吹胡子瞪眼,示意那两个上气不接下气的狱卒快讲。 那两人对视一眼,心有余悸一样,“这……地牢……地牢死了人……” “死了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京都府的地牢,哪天不死人? 师爷恨铁不成钢,白了两人一眼。 “这……死的都是……都是前天从万民坊抓回来的逆贼——” 话音未落,京都府的人就只见言照清带着执金吾,风一样地往地牢之中跑去。 师爷一愣,随即立即招人跟上,还不忘差人加派人手往地牢来,又差人去府尹家中请府尹赶快来看一看。 等到言照清看得牢中惨状,才明白那两个狱卒方才为何忌惮又慌乱。 除了那两个跑出去的狱卒,地牢之中还有六个狱卒,对着坐在牢房里头那个高大又强悍的男人,丝毫办法都没有。 倒也不是进不去,而是进去了也没什么用。那男人席地坐在牢房正当中,手中捏着一个人的脑袋,他身侧遍地尸首,全都死状可怖,被拧断颈子是轻的,好些个的脑袋都被砸得不成形状,脑浆崩裂出来,混着血迹留了一地。 仿佛阿鼻地狱。 瞧见言照清带着执金吾进来,狱卒们好似有了底气,牢头立即冲着那男人喊:“你快将人放下!你一连杀了七……八个人了,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出去不成?” 言照清瞧见另一侧被砸断的牢房栏杆,那栏杆都是两个拳头粗壮的木头,硬是断出了一个供人出来的口子。再看那间牢房里头,钉在墙上的铁索被扯断了,一大块墙被一起拉了出来,周遭墙上还有几道裂痕。 这是什么样的天生神力?! 言照清心中惊叹,拨开狱卒,走到前头去看那人。 “大人,这就是那个身高十二尺的雀州男子。他手上拿捏的那个,是秦小世子前天在坊中排查出的劫犯同伙,参与了法场劫囚的。” 身侧有执金吾低声汇报,言照清点点头,“哎”了一声,叫那个男人。 “你从雀州来?” 那男人抬头,双目赤红,也不知道是杀得红了眼,还是被他双目垂过的泪熏的,他面上还残存着凶狠的狰狞,这会儿的理智才慢慢归位了的样子。 “你是……执金吾的参将,言照清。” 言照清面上不动声色,心中讶异,“你认得我?” 那强悍得像座山一样的男人哈哈大笑出声,“谁人不知言照清?” 言照清沉声问:“你们将许之还带到了哪里去了?” 那男人笑着看他,都要笑出泪来。 “咻” 外头不知谁家在青天白日的放烟花,尖啸直冲云霄,突然“啪”地一声炸裂盛放。 言照清面色一变。 这是外头的人在通知他! 果然,就见得那男子得了通报一般,脸色一凛,双目灼灼,低头同被他双手捏住了脑袋的人道: “阿友,我会快一些,你死得不疼。” 他大手上的人坚定看他,不点头,只是应了一声,然后喊了一句: “拨乱反正,替天行道!” 在场的人都大惊,这是废太子党的口号! 言照清立即提刀要进去,才迈出一步,就见那雀州男人“啊”地吼叫出声,双手用力,像捏着一个软柿子,竟生生将手中的脑袋捏得变了形!脑浆和鲜血都从他指缝之间渗出来。 若是秦不知在,一定吐到昏厥过去。 “你做什么?!”言照清怒喝,刀向前袭,那男人也不躲不闪。 他端的是一个求死的心!他岂能便宜了他?! 第三十一章 宁为玉碎 “上木枷!” 言照清冲着身后大喝一声,身形不停,踏着遍地的血污往那雀州男子去。见那男子笑着抬自己的双手,看势是要双手用力拍碎自己的脑袋,言照清心中着急,瞥见他手上还拖着的铁链,立即将刀插进其中一环,用力往地上一钉,在他拍上自己头侧之前止住了他的势头。 言照清的刀被拉得在地上划出一道沟,人也被拉得往前去。 狱卒和执金吾一起涌进来,学着言照清的法子,拉那男子两手的锁链。那男子见自尽不得,怒吼起来,甩着两手上的人,好似甩两串蚂蟥。 言照清还未遇见过如此蛮力的人,他于他们像是一个巨人,如山一样高大又强壮,手脚似铁打的,刀枪不入似的。 蛮力对抗蛮力,自然是不行,但他们若是放手,他定是要自寻死路,到那时候,小狐狸的线索就全都断了。 言照清咬着牙,使劲同这巨人对抗,千钧一发之间,突然想到劫法场时候,那小狐狸只割或挑人手筋脚筋。言照清灵机一动,立即仿着小狐狸当日招式,往雀州男子裆下俯冲去,临近时候一翻身,自腰侧抽出短匕,往雀州男子右腿脚跟往上三寸处一划,等人全穿了过去,又立即鲤鱼打挺,起身单膝跪地,往男子左脚一划。 鲜血四溅,雀州男子双脚无力,双膝往下软倒,但手中力道居然不减半分,拉扯这两头的狱卒和执金吾,仍是要用力拍碎自己的脑袋。 言照清没有半分犹豫,双手打直,平平冲着自己一弯,示意两头人马往雀州男子身后退。 要说能被选进执金吾和京都府做狱卒的人,脑子和反应自然是优越的。瞧见言照清的手势,立即知晓言照清的意思,一齐往雀州男子身后拉,逼得雀州男子双手背后,伸到言照清面前。 言照清手起刀落,不过两下,那雀州男子除了只能怒吼,手上半分气力都使不上,往前扑跌倒地,在地上喘着粗气。 言照清抹了一把溅上脸侧的鲜血,气息有些不稳。但看看身前倒地的雀州男子,结果也尚算满意。 他要的只是他能说话,他能不能动的,也无所谓了。 言照清无声示意执金吾,找个东西塞到雀州男子口舌之中,免得他咬舌自尽。 才示意完,正蹲下身瞧着雀州男子的脸的一个狱卒便惊惶叫了出声。 “他咬了舌头!” 言照清蓦地大怒,蹲下去看,那雀州男子大睁着眼,面上还犹残存着得意,唇边有鲜血汩汩流出,咳出几口血沫,将自己断了的一截舌头吐出来,不多时就咽了气。 言照清不死心,吼道:“去找个大夫过来!” 一个狱卒慌忙带了一个执金吾跑出去。 等牢房中事态平息了,京都府的师爷才“啧啧”嫌弃着满地的残尸小心踏进来,见言照清不甘翻动着那雀州男子的头,上前探了探雀州男子颈上的脉,一派死气。 “死透了,透得不能再透了。” 京都府的师爷冲着言照清摇摇头。 言照清薄唇紧抿,用力闭了闭眼,咬牙切齿半晌,才发得出一些声音。 “去找方才在外头放烟花的人!捉回来!” 青天白日点烟花,放出来再五彩缤纷,谁能瞧得着?分明是为了通知牢中人自行了结性命。 废太子的人……废太子的人…… 言照清不自觉咬紧牙,心中怒意翻滚,愤恨、恼怒、可惜,又可叹。 是深知陷入京都府的牢中之后,同党难救,索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废太子党的人,究竟是怎样宁死不屈的存在? 言照清问牢头:“这人杀人之前可有什么异常?” 牢头道:“外头有人放鞭炮,从外头扔进来咱们地牢后的院子来,若然只是在外头放的话,断不会听得这样真切又大声。咱们的人出去看,看是不是哪家小孩的恶作剧,还没出去呢,这人就突然发起狂来,将锁链扯断了,又砸了牢笼的栅栏,钻出来。” 牢头同言照清汇报的时候,仍旧是心有余悸,想来那般用蛮力生拉硬拽的场景,十分惊人。 “咱们还以为是他要逃,都拦在了往外出去的门口。谁知道他往里头这几间进,一脚就踹断了那些木头。里头的人也不跑,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由着他杀他们。” 事情的发展同转折,都在转瞬之间,因为太出乎意料,狱卒们什么没来得及反应,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雀州男子早已杀得红了眼,一掌打死一个,瞧见这种场面,他们哪里还敢鲁莽出击,只好先出去叫人。 很快,言照清就带着人进来了。 后头的,就是那些了。 言照清在小小牢房之中踱两步,双手背在身后,一时之间竟然毫无头绪,蹲下身去翻找雀州男子身上的衣物。 狱卒道:“他前日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搜过一次身了,没什么特别的物件,也就一些银两,还有两张饼子。” 说罢,就有一人跑去取来给言照清看。 言照清扒了那雀州男子身上的衣物,将人翻正过来,见他胸口有一枚刺青,纹的正是雀州的彩雀,长尾张开,呈翱翔姿态。 雀州,雀州,他倒当真该去一趟雀州。 只是他们从雀州千里迢迢地来,到了京城,惹下了这一桩事情,他们还会回到雀州去吗? “照清,照清!” 言照清正在牢中其他死尸身上翻找线索,见得的都有这一枚刺青,也不知是废太子党所有人都有,还是只有这些人才有。就听到外头有人着急叫唤,边叫唤着边进来。 秦不知。 “哎呀!秦小世子!您可别进去了,里头……里头可正是一团乱呐!” “嗐!你这京都府的地牢我难道没来过?什么脏的臭的我没见过?” 秦不知公子哥儿的毛病犯,想这京城之中居然有敢阻拦他的,推开好意阻拦的执金吾,吊儿郎当地嚷嚷,三两步落了阶梯,熟门熟路往地牢里头走。 没走几步,终究还是察觉出了空气中的不对劲,停住了。但这一停,也恰好到了言照清在的牢房里头。 “照……清……” 第三十二章 李朝金主 秦不知瞧着满地狼藉,白的脑浆赤红的血,横七竖八的人的死尸,手脚堆叠在一块儿,身躯上头那些个变形的、破裂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脑袋,只觉得好似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喉头,喊了一声言照清之后,就觉得再也发不出声来。 再看血污横流之中的言照清,单膝蹲着,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回身抬头看他,面色清冷,眼眸漆黑慑人,他不说话,只是飒爽蹲在那儿,就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场。 “什么事?” 言照清声线很冷,像是寒冬腊月的瓦上霜,冻得秦不知脑仁疼。 秦不知觉得自己的舌头大概被猫叼走了,但比起舌头,他胃里的翻涌和脑中的眩晕更叫他觉得难受。 不只是胃和脑子难受,秦不知觉得自己双腿也发软。 “万公公在万民坊找你。执金吾在东剫河搜到了东西。” 好在秦小世子彻底晕过去之前,言简意赅将带来的两桩事情都交待清楚了。京都府的人眼疾手快,将秦小世子接了一把。 言照清站起身,低头看了看牢中惨景,思索了半晌,交待京都府的人善后。 京都府的师爷道:“言参将放心吧,已经差人请咱家大人来了,剩下的事情有咱家大人照看着,言参将尽管先进宫复命去。” 万公公是最得李皇信任的内官,若非有重大紧急事,他也不会亲自来寻。这来找言照清,怕是李皇有口谕要传,或是来召言照清进宫的。 言照清迟疑了一瞬,点点头,“有劳师爷了。” 说罢撩袍迈步去,路经秦不知的时候,交待京都府的人将秦小世子送回家里头,叫个大夫来看看。 京都府的师爷跟在言照清后头,苦笑道:“怕不止是大夫,秦丞相还得叫个神婆来给小世子收收惊呐!” 今日的惨状,换成是谁着了不害怕?他这一把年纪,自诩见过的风浪多、吃过的盐比这些小年轻吃过的米还多,今日见这阿鼻地狱再现,心头也是狂跳不止。 都知道废太子党的人心狠手辣,这十六年来犯下的桩桩件件事情端的是冷血又恶毒,光是十年前屠了当年在党争之中做了李皇金算盘的马百万一家一百一十三口,就够轰动李朝的了。那桩无头案子,虽然对外说是绿林土匪所为,可但凡跟朝堂有些关系,或是有小道消息门路的,都知道那是废太子党做下的。 没想到废太子党们对别人心狠手辣,对自己人也不含糊。 这一来,言照清只能逮到说是漏网了的那两个人,又或者是许之还,才能叫这案子的眉目现出来喽。 京都府的师爷看着言照清被地牢门口的光盖了的背影,深深叹一口气。 言照清自京都府出来,快马赶回万民坊。 才到坊门,就见门外落着一顶宫里来的大马车,四面华美卷帘垂得严实,万公公立在马车一旁,正同曹九台说话。 言照清快马不停,直到离马车极近了,才猛地一拉缰绳,叫马蹄高高扬起,才落定。 万公公年轻时候也是随李皇征战过沙场的,不是宫中其他软绵无力只会伺候人的内官。言照清的马这样近又这样烈,周围的人惊呼阵阵,几个跟着出来的小内官要么躲,要么大着胆子想来护住万公公,连曹九台面上的血色都倏地尽失,那万公公还是不闪不躲,坚定站在原地,面不改色瞧着言照清和他的马。 言照清翻身下马,虚虚抬手抱拳行礼,觑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曹九台。 “曹掌柜的怎的还在此处?前几日不是说在外头有一桩大生意要谈?怎的,万民坊解了封禁还不着急走,是想留在这儿协助我们执金吾收尾不成?” 曹九台大概是觉得方才被言照清的快马惊吓,颜面尽失,心内怒不可遏,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和善百姓样子,“若是言大人有需要,那尽管吩咐曹某,曹某愿竭尽所能,为陛下尽心尽力。” 言照清一挑眉,“哦?曹掌柜的此话当真?” 当着宫中大内官的面,曹九台自然不肯在面子上落下风,拍着胸脯保证,“这是自然。” 言照清似笑非笑,看着曹九台,“我之前不曾注意过,这坊门口,竟贴着今年婆神诞的金主录呢!曹掌柜的,你来瞧瞧,位在金主第一的这个曹九台,说的是不是你?” 这五日言照清都在坊中四处追查,不曾留心过坊门张贴的婆神诞布告,布告除了告知婆神花车游街时间、婆神诞后的百家宴席举办时间和地点,还有一张用金漆书写的金主录。 所谓金主,就是给婆神诞捐钱捐物的人,历年的婆神诞也是这么操办起来的,全靠百姓集资,那大部分都是北游人,按捐赠数额从多到少地排名。今年,位在金主录首位的,赫然是一个李朝人——曹九台。 言照清也是方才瞥了一眼,猛然瞧见的。 瞧见的瞬间,就想到了亓州的房子在曹九台名下,向来不踏足异国人聚居地的曹九台这一回又出现在了万民坊里头。 他还给婆神诞捐了大笔的银子。 他身上还有莫名其妙的针对他的敌意和恨意,纵使用他那八面玲珑的商人嘴脸掩盖住了,那些敌意和恨意还是有意无意地从他瞧他的眼神,从他的眼角眉梢之中泄露出些许。 不管言照清怎么想,曹九台好似都跟法场劫囚这桩事情有不小的关系。 言照清这般当着大内官的面质疑他,曹九台除了觉得受辱,心头也是一惊,面上神色滞了一下,才想起辩解来。 “确实是曹某,但曹某也只是因为同万民坊中的北游长老交好,见他烦恼婆神诞的操办钱,才慷慨解囊了一番。言大人这一番话,倒显得曹某居心不良似的。” 曹九台说罢,还委委屈屈冲着万公公一摊手,好似言照清叫他蒙受了不白之冤。 言照清冷笑,“只是同坊中长老交好这么简单?只是交好,就坐上了金主录的头位?” 曹九台眼珠一转,突然“噗呲”笑出声,“自然不只是同长老交好这么简单。言大人,咱们都是男人,这会儿也没有外人,曹某就同你直说了吧,同我交好的其实是长老的小女儿,她同曹某睡了一觉,那滋味,自然是值千金做金主的。” “曹掌柜的。”万公公笑着出声,阻拦曹九台意犹未尽的话,慈眉善目,温和道,“我同言小郎君还有要事要谈,涉及军机,还请曹掌柜的回避回避。” 第三十三章 必是长路 万公公虽是面上笑着,但眼内并无情愫,甚至是有些冷。 曹九台虽是京城首富,再富可敌国,在宫中人面前也不过是一介草民,自然不敢得罪当今圣上身旁的大内官,立即行了跪礼,恭恭敬敬退下。走之前不忘忿忿暗瞪言照清一眼。 万公公挥挥手,几个小内官便自觉站得远了些,并做出一副防备生人靠近的警备姿态。 这怕是有要事要在此处说。 言照清心内一凛,不知道是不是李皇要因封了万民坊五日却一无所获这件事情责怪他,也不知道京都府地牢中的事情有没有传到李皇耳中——虽然也不过是才发生的事情,约莫还没人进宫去报。 言照清差了一队执金吾同那些小内官一同防备,顺从在万公公面前垂首低头,眼眸垂下,只等着万公公先说话。 万公公瞧他难得乖巧模样,“噗呲”一声笑出声,“方才还意气风发呵斥一个坊间浪子,就差龇牙吠叫了,这会儿倒像只夹着尾巴的小狼崽子。怎的,见着本宫,血气都没了?我往时是这样教你的?” 别看如今的万公公万辛是这幅慈眉善目的模样,他虽是内官出身,但年轻的时候可也是大马金刀、万夫莫开的豪杰之辈。言照清小时候在他那儿学过一阵长枪,习过一阵兵法,说是被万辛倾囊相授了也不为过,倾的还都是万辛随着李皇征伐四方实打实地取自战场的经验。 言照清的父亲每每提起这位大内官,皆是感叹命运不公、时运不济,直说若非造化弄人,万辛的成就又何至止步于此,又何至于被困死在宫中。 言照清向来敬重万辛,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同宫里的其他人对比,也确实非常不同。若非穿着那一身内官的衣服,谁能从他一表非凡的挺拔身形里头瞧出他是一个宫中人呢? 万辛笑他,言照清却不敢应那笑,一连的错失劫犯叫他挫败,方才狱中的惨事又叫他懊丧,生下二十年来,还从未有这样一败涂地的时候。 万辛上下打量他,轻笑出声。 到底还是年轻,气头盛,之前吃的苦虽然多,但相应的,吃过多少苦就拿下过多少次成功,挫折还未尝有过,顺风顺水惯了,突然踢到了一块大铁板,很难不叫这个年轻人萎靡。 “只是跑了两个劫犯,再追回来就是了,何至于这般一蹶不振的?” 言照清犹疑了一瞬,将京都府地牢的惨事同万辛提了个话头,才说到那雀州男子生生捏碎了几个同党的脑袋,遭万辛笑着打断。 “好啦,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陛下另有事情交待给你,你瞧着挑选一队执金吾,随你一同办事去。” 办事? 言照清心头一动,听得这随口转告,立即要跪下接旨,但万辛稳妥扶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道:“不必在此如此,尽快挑选人,回去收拾行囊便是。” 收拾行囊,必是长路。 言照清心头清明,立即点了十来人,吩咐备快马,收拾行装。 万辛瞧了瞧言照清点的十二个执金吾,各有所长,点点头,同这行人道:“尽快收拾行装,同家中人说一声出远门,我同言参将在十里亭外等诸位。” 言照清瞧出万辛这是有话要另外同他单独交待。 也不必言照清吩咐旁人,万辛差了一个小内官去言府给言照清收拾行囊,拉了言照清一把,叫他上马车。 言照清跟在万辛身后踏上马车,瞧见万辛掀开马车门帘时,是只略略掀了一条小缝后极快闪身进去的,一副忌惮外头人瞧见马车内的模样。言照清心中一咯噔,步子停了一瞬。 这般慎重,难道是……李皇亲临? 这一犹豫,万辛便在里头叫他,“怎的还不进来?” 言照清迟疑道:“一身血污,恐脏了宫中车驾。” 方才他在京都府的地牢之中小小激战一场,身上沾染了牢中的血污,白的红的都有,虽然已经融进他那一身玄色执金吾衣,瞧不太出来,且这一路快马而来,也被风吹干了,但身上衣物仍有血腥气散出。 唯恐惊了圣驾。 万辛在里头默了一默,才哈哈一笑,道:“进来吧,不是你想的那位要紧的人。” 言照清松了口气,心中想,若真是李皇亲临,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交代才好。 五日前才在宫中领旨追人,到这会儿还是颗粒无收,怎么想都是要担一个大罪。 言照清心头凌凌乱乱,学着万辛的样子小心掀帘进去,车驾大,坐个七八人不成问题,言照清身材颀长,要弓着腰才好进,才踏进一步,就察觉车中铺了一层柔的白兔毛毯子。他那沾染了血污的靴子踩在上头,立时被长毛浅浅一埋,再一蹭,就有了一个显眼的浅红印子。 “照……照清哥哥。” 比脚底的白兔毛毯子更软的声音怯怯响起。 言照清抬头,见冲着门的最里头坐着一个定安公主李安柔,双眸含水,明眸润唇,软软糯糯地小小声唤他。明明是被他身上的血腥气和白毯上那枚血脚印惊着了,却还是强忍着,咬着下唇,眼神微微闪躲,又固执要看他。 言照清低眉敛目,极快放了帘子,立即一跪,给公主请安,“微臣见过定安公主。” 他这般不卑不亢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冷,没有别的情愫,叫李安柔的心好似被一只手拽着,七上八下地吊着,喉咙发紧,指尖发颤,只能用力地揪着自己的帕子,说不出话。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她有小半年的时间没见着他了,她这样想他,他为什么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特别? 李安柔险些要哭出来,他那一身血腥气叫她惧怕,他对她只是君臣之间的疏离也叫她惧怕。 李安柔不开口,言照清就不好起来,单膝跪着举手抱拳,身下马车一动的时候,心头惶惶的李安柔坐得有些不稳,软软往后倒了一倒,被万辛扶住。言照清倒是纹思不动,身子稳得很。 到底李安柔还是心疼言照清,娇怯咬唇半晌,才小小声道:“照……照清哥哥,你坐下吧。” 言照清道了一声“谢公主”,才端正落座在靠车门的位置,腰板挺得笔直,没有半分要回应李安柔含羞带怯的眼神的意思。 第三十四章 “照清哥哥” 所以方才万辛打断了他要禀告的地牢事情,还极小心地掀帘子,是因为李安柔在马车里头。 单纯软糯的小公主怕血,怕人凶,娇娇滴滴的,尽是一副软绵姿态,声音大一点点都能将她惊吓住。 言照清垂眼瞧着白毛毯子上被他踩出的两个印子,边缘带着血痕,心中烦躁。 怎的带了这么麻烦的一个小姑娘出来?现下二人同在一辆车驾之中,若是叫外头的人知道,他怕是浑身张了嘴也说不清楚。 麻烦,实在是麻烦。 言照清在心中“啧啧”两声。 李安柔没法从言照清低垂的眼中瞧出什么情绪,他这般坐在车门旁的位置,侧脸就全落在了她眼中,李安柔只瞧得他眼睫在眼下方沉下一片暗影,遮了他好看偏细长的眼,他的眼尾是微微往上挑的,看人的时候,目光总是显得有些锐利。 他实在是十六卫之中最好看的那一个,若然李安柔也不会第一眼就遭他的美色迷住了,一迷就迷了好几年。 她在宫中能见他的机会不多,每一眼都叫她觉得惊心动魄,瞧一眼就够她回味许久。但他总是冷的,恪守君臣之礼,从未逾矩半分,李安柔一开始怕同他讲话,只敢偷偷地瞧他。能鼓足勇气擅自叫他一声“照清哥哥”,也不过是一年多前才有的事情。 他不正眼瞧她的时候,她才能鼓足勇气同他说话。 就好像现在。 “照……照清哥哥,你的手……你的手好了吗?” 言照清将双手虚握成拳,置在膝上,李安柔瞧不见宫人转述的伤,不免担心。 “安柔……安柔今日让不知哥哥给照清哥哥送了金创药,照清哥哥用了没有?安柔也……懂些皮毛医术,不如让安柔给照清哥哥看看?” “有劳公主挂心,只是皮肉小伤,微臣无大碍。” 言照清虚虚行礼,冷心冷面作答。 对付小女儿家不是他所擅长,他一向觉得姑娘家是个麻烦,特别是娇滴滴软糯糯的姑娘家,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成,没个自保能力,还偏要在外头走动。 言照清心中这般嫌弃,自然不会在嘴上和面上显露出来。他心头现在烦躁得很,他断然不想同这个软糯的公主扯上关系,也不想如传言说的一般去做驸马。 做驸马是旁人求之不得攀金枝的好时机,对他却不是。 李朝有训,为防外戚作乱,驸马不能成宰执,官不过都尉。言照清心中有辅佐李皇、助建盛世的大抱负,怎肯甘心屈居区区五品驸马都尉? 更何况这个小公主……言照清曾听他爹言柊天说过,当年李皇确定要行事前,曾匿名在民间找来十个有名的卦师卜卦,看天意如何。 十个卦师有九个,都说此事难成,只有一个卦师用卦推演出李皇身份,并推断李皇侧妃将有身孕,给李皇道喜之声中给李皇算了个适宜起事的日子,并同李皇道,起事前一日这胎儿必将顺利产下,若生下的是个女儿,则事成,江山社稷在手;若生下的是个儿子,必败,须得按兵不动,蛰伏伺机再卷土重来。 元妃怀胎十月,生下的是李安柔,李皇大喜,第二日起事,果然天随人愿。 李安柔未出生,就有了这么一桩事情,出生之后又被李皇视作天降的福星,自然被李皇当做掌上珍宝一样宠爱,这个皇宫都小心伺候着这个小公主,渐渐的就将这小公主养成了软绵又怯懦的性子。 万事不需她操心,生活富足,没渴过没饿过,没吃过苦头,她哪里懂得什么民间疾苦?终日里也只会在自己的宫中绣花写字画画,等年纪到了找个人嫁出去罢了。 听闻因为元妃近两年身子不大好,宫中的大夫都束手无策,这小公主有心学医术,请了御医来教,后头的,言照清就不知道她学得如何了。 言照清也不太想知道。 没有自保能力的弱者于他是个麻烦。 言照清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头不知道为何,又浮现法场劫囚的小狐狸的眼睛。 那双眼,明明冷静,却又单纯,像李安柔没吃过苦头的不谙世事,又像是见识过了世间的苦楚,矛盾十分。 像多年前的他自己。像多年前他在镜中瞧见的他自己。 “照……照清哥哥,安柔是要去城外的观音庙给父皇和母妃祈福,照清哥哥待会儿能不能等一等安柔,安柔想给照清哥哥……求……求一个护身符。” 李安柔一句话讲得断断续续,又羞又怕。 这已经是她最大胆的话了,她方才在李皇那儿陪着,李皇今日的心情不好,她撒了许多娇才叫李皇笑出声,然后就叫万公公去找言照清。 她听闻是要去找言照清,编了个蹩脚的谎,说想要去观音庙上香祈福。李皇犯了头疼,也没心管她,她便跟着万公公一块儿出来了。 她实在是太想见她的照清哥哥了,早上给秦不知转交了金创药,也不知道他依约转交了没有,她方才问言照清,他只顾着说场面上的客套话,也没回答她。 但是……能同他这样共乘一驾,已经是很好很亲密了。 李安柔面上隐隐浮了一层粉色。 他虽然人很冷,她其实很还是有一点儿——嗯,有很大的点儿怕他,但这好歹是能跟他接近了一些不是? 她刚才在马车之中听到了万公公和他说的话,他大概要出京一段时间。她曾听秦不知说,他每每出京执行的任务都是凶险万分的,她就想着给他求一个护身符,保佑他这一路顺利,平平安安,如果他待会儿能等一等她,她一定跑快一些,快些从庙里求一个护身符来。 他若是随身佩戴她给他求的护身符…… 想到此,李安柔的心还有些雀跃。 但—— “不用,不牢公主费心。” 言照清仍旧侧着脸,只是眼珠子微微往她这个方向动了一动,疏离又有礼,谢绝了李安柔的好意。 李安柔的眼圈一红,有些难堪,又有些不知所措。 “言小郎君靠的一向是自己的一腔孤勇,哪儿需要菩萨保佑?” 一直作壁上观的万辛温和笑着,拍一拍小公主的手背。 妾有情,郎无意,郎君的心思全在办案上头,那点儿春花秋月哪儿入得了他的眼? 像他这样的人啊,就应该有个姑娘家狠狠地收拾他,蹂躏他的心,消磨他的魂,叫他求而不得,得而复失,反反复复地折腾他,才知道世间唯有情爱二字最难得,功成名就不过是过眼云烟才可以。 万辛心中止不住盼望有一个能叫言照清低头的姑娘。 第三十五章 纱里藏针 马车往东走,要出的是东城门,往外恰好是东剫河的方向。 言照清同万辛禀报了一声,说是在东剫河搜人的执金吾有了发现,他想顺道去看看。 万辛不置可否,当着李安柔的面,这一路上万辛也没有要同言照清说正事的意思,只是逗着被言照清弄得委委屈屈的李安柔说话。 软糯的小公主言照清不喜欢,他这个自小看着李安柔长大的长辈可喜欢得很。 万辛不应他,言照清深知是为了在李安柔前驳他的面子,给李安柔扳回一城。果然,李安柔不就是看着着急心疼起来了么?摇一摇万辛的手,软软求着万辛叫马车去一趟东剫河。 万辛给足了李安柔面子,喊驾车的去东剫河。 李安柔雀跃一下,看向言照清的时候,颇有些邀功的意思。 言照清垂着眉眼,当做没瞧着,最后索性闭目养神,一双好看的眉微微蹙起。只盼望在东剫河搜到的是好东西,若然……若是婆神诞那日,那小狐狸就已经逃脱了,他可是落后了她五天。 五天,足够一路上的蛛丝马迹被风吹散,被行人踏足了。 车停执金吾驻守的一处河畔,万辛将小公主留在车上,随着言照清下来,一同查看搜到的东西。 同言照清期盼的不一样,那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婆神诞上扮演婆神的女子穿的一身红纱,叫执金吾在河畔的树枝上头找着了。 好像是有意挂上去的,那身红纱在风里招招摇摇地飘荡着,风吹的方向巧妙的话,将红纱吹得鼓起,远看好似里头有一个人,被吊死在树上。 言照清一扯那被挂在枝头的红纱,瞧见底下被利器割裂了一大块,再掏出怀中的那一块残布比对,确实是婆神诞那日他在旱沟之中割下的那一块,也确实是那小狐狸当日穿的那一身。 言照清想起那双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眼睛。 挂在这里做什么?笑他追不上么? 言照清忿忿地,将残布塞回怀中,将那身红纱烦躁一卷,要往地上用力一摔的时候,被纱衣里头的东西轻轻一戳。 是个细小而尖的东西,不会是树枝。 言照清心头一动,高举的手立马放下,展开那纱衣,细细翻找,查看戳刺他掌心的东西。仔细摸了半晌看了半晌,才在纱衣领子内侧捻出一枚细长的针来。 “别动。” 万辛在旁,轻轻出声,自怀中取了一枚干净的帕子,从言照清捏着纱衣的手中将那枚捻着的针取走。 “不过是一枚针。” 言照清觉得万辛大惊小怪,因他心内已经觉得,这大概是做纱衣的衣娘忘了将针线取走罢了。 “若是别在衣领内里,就不是一枚普通的针。” 万辛面色凝重,左右瞧着周遭的人,也不知道是在找谁,比对了半晌,招来一个小内官,叫那小内官伸出手,往他指尖上用力一刺。 几乎是一瞬间,小内官脚下踉跄一下,双腿一软,急急倒地,随即口中吐沫,双眼翻白,不住地在地上抽搐。 言照清心内一凛,针上有毒?! 万辛俯身查看那小内官,连点他周身几个大穴,又取了细线扎紧在他伤指的指根,扎的那根手指因为充血青紫起来,黑的血被挤压着自小小的伤口滴滴流出。 “送到马车旁,不必放到马车里头,请定安公主出来看一看,还能不能救。” 万辛吩咐执金吾将人抬走,言照清瞧着那抽搐着的小内官被送到马车旁,下来一个轻声惊叫的李安柔,低下头去,看万辛手中的针。 “你真是好运气,误打误撞用纱衣裹了那毒针,若然,这会儿定安公主要救的可就是你。” 万辛面色沉郁,吐出的话有些冷。 言照清心头沉重,思及方才自己被那针隔着纱轻轻戳刺一下,好在并未用力,且手上先于大脑有动作,避开了。 “那是什么毒?” 万辛垂下头,看了手中帕子的针一阵,将它包好了,递给另一个小内官,带着言照清往河边去。 “没有名字,是能叫人立即死的毒。” 立即死? 有人想要那小狐狸的命? 针藏在衣领里头,那身纱衣,也只能是她的同党给的。这是……闹内讧了? 言照清沉重的心里竟然有一丝丝愉悦。 但回头去看马车旁忙碌的李安柔,思及那小内官何其无辜,又深感不安。 万辛见他如此,沉声道:“无妨,这针虽然还未扎过人,但上头抹的毒液少。挂在那儿被风吹了好几天了,早挥发得差不多了。” 未扎过人? 言照清一愣,说不上心里是失望还是庆幸。 大概是庆幸多一些,毕竟他就能生擒她,而不是顺着东剫河或在附近捞寻她的尸首。活要见人总比死了见尸更叫他有成就感不是? “这毒世上没几人用了,有它、会用它的人都在宫里头,流落在外头的,也只有那么一两位。” 万辛好似念及什么往事,抬头看着天边悠悠的云,长叹一口气。 言照清等着万辛吩咐,万辛却不急着开口,又或者是,不知道从哪儿开口,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同言照清笑出声来。 “也是巧了,我还想着今日这桩事情要怎么同你说,就也来了这一枚针。针上的毒没有名字,是陛下亲手制的。” 陛下? 李皇?! 言照清神色微顿,直觉万辛要说的是当年那桩秘而不宣的事。 太上皇死得诡异,像是毒发之症,但全身上下却找不到伤口,最后草草对外宣布,太上皇是得了急症没的。 有人疑心是李皇,但没有证据,哪儿能凭赤口白牙一张嘴定李皇谋逆弑父的大罪? “景济年轻的时候,非战时爱在江湖游荡,结交了不少奇人异事。在睦州,他认识了一个擅用毒也擅解毒的和尚,那和尚得了绝症,即将不久于人世,见和景济脾性相投,索性将一生所学全都传授给了他。景济这人,聪明,好学,得了毒和尚的一身绝学,青出于蓝,做出了更绝的毒。” 四下无人,万辛张口,喊的是李皇的名讳。 这名字一出口,叫言照清心中颤了一颤,也叫万辛自己觉得怅然。 景济,李景济,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万辛将这名字从喉中逸出的时候,陌生又恍惚,好似记忆中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是别的人,不是今日午时那个自梦魇中醒来后凄厉喊叫的中年男子。 第三十七章 蛛丝马迹 言照清走的时候,秦不知赶来十里亭相送。 晕了一场死人,他这会儿醒了,除了脸色煞白些,看起来还好——强撑着的好。 秦不知是来送钱的,言照清出发得突然,秦不知昏昏沉沉听闻定安公主李安柔从宫中跑出来,送言照清送到了十里亭,又听说言照清这是要追法场劫囚的劫犯去,立即从医馆的病榻之上一跃而起,匆匆忙忙回家取了银子,打了快马往十里亭狂奔。 言照清恰好整顿好了队伍要出发,秦不知从后头一路呼喊着赶上,还未靠近,远远地先将一袋纹银抛向言照清。 言照清稳妥接住,手中一沉,又险些接不住。 “穷家富路。”面色苍白的秦小世子经了一场快马的颠簸,此时连唇上的血色都快没了,在马上慢慢凑近言照清,低声道:“我知你办事利索,擒拿反贼不过是你手到擒来的事情。但你这一回好歹回来得慢一些,我最近正巧喜欢李安柔喜欢得紧,你总在京城,她就总看你……” 言照清恍然大悟,看看秦不知身后自马车中探出一张娇怯的脸张望他们这头的李安柔。 “我竟不知你喜欢定安公主。”言照清一挑眉,掂量掂量手上的银两,少说得有一百两,沿途他们可住宿驿站,也可从当地州府银库之中支钱,何至于秦小世子亲自送钱? 所以这是……“媒人钱?” 言照清弯唇一笑,别说没见过他笑的李安柔看得怔了,连作为男人的秦不知都心头一动,立即将手一抬,冲着言照清的脸拂了一把大袖衫,扫去了言照清那调笑。 “少用你那祸国殃民的脸祸害小姑娘,你想要媒人钱,等你回来,喝我一杯喜酒就是了。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秦不知低低嚷嚷,他向来大大咧咧惯了,也不知道羞涩二字怎么写。喜欢就要得到,这向来是他人生座右铭。 言照清立即冲他作揖,扮出感恩戴德的模样,“那下官就先谢过未来的驸马爷了。” 秦不知若是能得李安柔的心,算是解决了他一桩心头的烦闷事情,李皇就这么一个女儿,她若是嫁了,他就不必烦心人人误会他有能攀金枝的心了。 秦不知又同他打闹一阵,得了马车中的万辛一记飞眼,不敢再耽误言照清,催促言照清上路。 催不催的,言照清心里其实也有数。 往多了说,那小狐狸已经最多已经逃出去五天了,从他们曾用北游最好的骏马骅骝来看,他们在马匹这块该是不愁的,若真跟北游人有关联,言照清猜测他们用的还是骅骝。骅骝脚程极快,日行二百里不觉疲惫,相较执金吾的马,那好的可不只是多了一星半点。 但有人在她衣领后头放毒针,怕是起了内讧,他们这一路上就不会是顺顺当当的,这勉强也算得是言照清的优势之一。 言照清一路追着蛛丝马迹,先在离京不远的水定县查到了有人瞧见一男一女骑快马经过,五日前在水定县县郊一个小客栈住过一会儿。 因是临近午时来的,二人一身湿衣未干,骑的高头大马又甚是惹眼,客栈掌柜对这两人印象十分深刻。言照清循着线索一问,那掌柜的立刻就大拊掌。 “我可记得,那小娘子身上狼狈得很呢!她哥哥也不管顾她,她站都要站不住了,她哥哥也不扶她一把。” 言照清问:“那小娘子身上有伤,你可瞧着了?” 掌柜的道:“怎的没瞧着,差一些些就砍上了颈子,虽然包扎好了,但他们来的那会儿,那血直从布条之中渗出来呢。我还问他们需不需要请大夫,小娘子的哥哥说他自己就是大夫,我就没再管顾。” 言照清问:“他们可还有说别的?” 掌柜的蹙着眉,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样,“怎的没说?我瞧他们一身狼狈,衣服都湿透了,分明了落了水又还没干的,就好心问是出了什么事情。那个小郎君看着古古怪怪的,脸上还有那么长的一道伤,同我说是出了京城之后遭了劫匪,身上钱财除了贴身放着的,被抢走了大半,还拿刀砍了他们,最后还将他们二人推下了河,他们也是拼了全力才上得了岸的。” 言照清剑眉微扬,“你信了?” 掌柜的义愤填膺,“怎的能信?咱们这儿虽然离京城远,但那好歹也是皇城附近,也在天子脚下!天子脚下,青天白日的哪儿有敢持刀行凶的穷凶极恶的歹徒?!我在这儿住了五十六年了,生下就在这儿住的,除了十六七年前那阵,这儿哪儿有大白天抢钱抢人的?更何况,那二人可骑着马呢!那马我看着可贵得很,歹徒抢了钱,却不抢马?这哪儿说得过去?” 十六七年前,皇位有变,京城和附近遭了一场大乱,李朝全国上下受动乱波及,也有过民不聊生的时候,动乱三四年后才慢慢恢复,在近几年逐渐呈现出一个盛世光景的势头来。 “我问他们可需要报官,那小郎君直摇头,说不过是花钱消灾的小事。我给他们开好了房,觉得不妥,等他们歇下了,还是叫我那老婆子报官去了。但您说奇怪不奇怪,我明明是看着这店里的,没人进出过,可等官差老爷来,那两个人却不见了!” 掌柜的说得唾沫横飞,神情激动,活像大白天见了鬼。 “不瞒您说,我那时候还真觉得是青天白日的见了鬼了,可一看后窗,他们还踩出了一个泥脚印呢,这才知道他们这是翻了后窗跑了。” “马呢?”言照清问。 掌柜的一愣,“噢!他们骑的马?官差来的时候还在的,后来一没注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所以到后来,还是骑马走的。说不好是官差来的时候,他们还藏在客栈的某一处,等官差走了,才伺机带着马走的。 言照清头疼,查看了当日两人待过的房间,又看了后窗,也没什么值得的线索。 掌柜的将当日二人留下的东西呈上来,除了二两银子当做房钱,还有的是换下来的带血的布条。言照清用刀挑着布条看,隔了几日了,血色已成褐色,言照清见得其中隐隐发着黑,那小狐狸到底还是被衣领的那枚针伤到了吧? 看这出血量,他那一刀的刀气,也叫她吃亏不小。 第三十八章 迷踪重重 至于这二人的脸面,掌柜的说那小娘子脸上蒙着纱,瞧不清楚,而那小郎君面上带伤,有意无意避开他的窥探,他也没瞧清楚。 因此画像也画不出来。 但有了二人的第一个落脚地,言照清心中有了底气。 眼见天色已暗,言照清索性带着执金吾就在这家客栈之中歇了一夜,言照清自己睡的就是那两人待过的房间,一整夜梦着的都是那小狐狸似的丫头幽深的眼睛。 有了面上伤这一条线索,言照清此后倒算还算顺利。循着二人离了水定县的踪迹,往南行了一阵,得知二人分道扬镳,一个往南行,一个往西北去了。 往南行的是小狐狸,据说是病了一场,连连咳嗽。 往西北的是杀了女疯子的少年。 言照清令执金吾兵分两路,分了三人去追那少年,余下的同他一起追小狐狸。 他直觉小狐狸才是重要的那一个,太子令牌一定在她身上。 因为往西北行,也只有临北城一地可去,太子令牌在临北城没有什么作用,难不成他们用北游的马,跟北游人有关系,要将太子令牌交到北游人手中?北游人拿着太子令牌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 而南行可去的州县多了去了,亓州、睦州、岷阳府、桂陇、雀州等等,都可能是废太子党的落脚地。 言照清猜测是少年脸上的伤显眼,他们二人为了不引人注目,才分开走。 小狐狸这一路走得也十分小心,骅骝卖了,换了大笔的银子,之后是骑的马还是驴,言照清就查不到了。她又专挑人少又偏远的城镇走,行踪十分缥缈诡异,言照清只能笃定她并非步行,若是步行,他老早就能追上她了,何至于总是落后她几日。 在冈山一带,他甚至完全找不到她路经的线索,行到这一带的时候,她好像完全消失了,言照清带着执金吾扩大了范围,沿路往四方去追查,但都完全找不到她的踪影,好似凭空消失。 言照清连同当地的知州府将冈山一带的县城全都挖地三尺翻了个遍,还是没有小狐狸的踪影。 线索断了。 言照清懊恼,突然又觉得毫无办法起来。 是察觉到身后有人追了吗?察觉到了,干脆藏起来了吗? 毫无进展的这期间,言照清折返去了一趟亓州,此前曾经查过的曹九台名下的废宅突然有人出出入入。言照清一打听,得知是曹九台终于想起在亓州这儿还有一处房产,想着这辈子也不会再踏足亓州这个伤心地了,索性将宅子卖出去。 曹九台的价格压得很低,一副只求尽快脱手的样子,消息才传出去第二天,宅子就被人买下了。 言照清问:“买下宅子的是什么人?” 在废宅之中打扫的是当地的街溜子,流里流气的,见言照清一身官服也不怕,吊儿郎当地挑衅,“你想知道啊?” 紧接着余下的流里流气都断在了言照清出鞘的刀里,言照清的刀架上他颈子,仗着身高垂着眼看他,平声道:“我若是不想知道,问你做什么?” 那街溜子吓得魂飞魄散,立即哭嚎起来,“曹掌柜的就在城里头呢,小的也不清楚买下宅子的是什么人,只是负责在这儿看守几天。官爷若是想知道,何不亲自去问问曹掌柜的?” 言照清想起曹九台那眼角眉梢的恨意,不觉得这是跟他碰面的好时候。 万一呢?万一他真是同小狐狸有关系的呢?他当前连个间接的证据都没有,虽然怀疑曹九台,但那怀疑也不足以叫他立即去查他。他若是贸贸然当面同他交锋,会不会从一开始就先输一筹? 言照清问:“买下宅子的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 街溜子涕泪涟涟,“都是本地人士的口音,应当是本地……对了!是许员外!许员外家的姑娘招了个上门女婿,许员外正给他女儿另置宅子呢!没错了,是许员外!” 言照清回头同知府一对,得知那许员外是读书读傻了的固执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同外界没什么往来,全靠祖产撑着家族脸面,不太像是因同废太子党有关联而买下宅子的人。 曹九台的价格压得十分低,得知第一手消息的许员外立即买下也不算得稀奇。 言照清还想在亓州待两天,再继续查当时未查完的废太子党线索。废宅易主,看起来倒是他查案的好机会,但在亓州才待上一日,驿站就有快马送信而来。 疑似劫法场的小狐狸在睦州附近城镇现身。 驿站送来的线报语焉不详,说的是疑似,是冈山知县所发。 言照清心中存疑,但不敢怠慢,立即往睦州去,在睦州同茶镇,又将小狐狸的行踪捡了回来。 这时候已经入了冬,不知不觉,言照清居然已经追着小狐狸走了两月半有余,自京城到睦州,这往下的,看似要往雀州去。 她果然是要去雀州了?! 言照清心中有些雀跃,又有些迫不及待。 她这后半段走得慢一些,他自亓州紧赶慢赶而来,仍旧落后她五六日的路程。她又十分狡黠,乔装打扮成不同的姑娘,转换不同的身份,叫他好几次又差些丢了她,又靠着他自己的推断将她的行踪重新寻回来。 她离他远,但他越来越接近她了。 快了,就快了。 言照清心想,腊月之前,他一定能赶上她,揪住她的肩,打碎她在法场上笑过的一口白牙,将她结结实实捆一个五花大绑,拖在马后头,在年前拉回京城去,推上朝门的行刑台,叫天下人都看看,自他言照清手上劫走一个死囚,是什么样的下场。 她的监斩一定要由他亲自来,他倒要看看,她那颗小小的脑袋被刽子手的大刀砍下的时候,她还能不能用那双像小鹿又像狐狸的眼睛,幽幽森冷地看他。还能不能咧着那口白牙,勾着唇笑他,笑他自不量力,笑他在这一场仗上输给了她,输给了一个小狐狸似的丫头。 他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办法,能再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脱。 第四十章 弥,剩五枚铜板的弥 纵使舟渡多添了三分之一的银两给阿弥,阿弥的钱财还是用得很快。 她自己路上吃的喝的用的需要的银两不多,一路行来,只觉得百姓疾苦,一路撒钱,做了许多善事。钱不够的时候,还将一匹空马卖了换钱,原本带着两匹骅骝是为了快马加鞭的时候叫马匹有个歇息的时候的,这一卖,她的脚程又慢了些些。 等到了百草谷,听闻医无能年前自京城带回来了一个没了一只手的姑娘,计划着在正月前成亲。阿弥在谷中七八日,虽然没见过这个说是被朝廷命官斩断了一只手的姑娘,可一听医无能忧愁成亲需要大笔的银两—— “比方说十里红妆总要有的吧?但我在李穆川那儿给你们治病看诊多年,实则也没拿到什么钱。” 阿弥脑子一热,就将身上的钱分了非常大一部分给医无能,人从百草谷走的时候,医无能热情欢送,给阿弥塞了一些新近制的解毒丸和止血膏。 阿弥此后再行路,碰到困苦的百姓,还是会出手相助,因此进了雀州地界,拉着马穿过南理城的城门,碰上了卖糖葫芦的小贩的时候,阿弥摸摸空了的钱袋,再拍一拍怀中。 铜板的细碎声响,从阿弥怀中传来。 五枚铜板,是在朝门法场的时候,执金吾的参将言照清以为她是乞儿,放到她破碗里头的怜悯钱。 阿弥这一路上约莫是太过富足,也没想过要花这五枚铜板。 但其实最近几日也是省吃俭用过来的,可也没想过要花这五枚铜板。 倒不是觉得这是那位朝廷狗官给的,舍不得花,而是就想留着,留着等以后老了,拿出来骄傲回忆一番—— 这是她当年在朝门法场劫囚,手下败将傻愣愣地给她的钱。 这一年,她才十六呢! 阿弥一拍再拍怀中的五枚铜板,抬头瞧着卖糖葫芦的小贩长杆长插着的糖葫芦,偷偷舔一下唇,咽一下口水。 这样的糖葫芦,她此行在京城从京城的同党手中拿过一串,那同党年纪大,瞧阿弥像瞧着自己的女儿,阿弥到京城的第二日就给阿弥带了一串糖葫芦和一身红纱衣。那串糖葫芦阿弥只吃了一颗,酸酸甜甜,还没尝够,叫踩点归来的舟渡一把抢走,拿去扔了喂狗。 “玉娘子叫你不要骄奢淫逸,你忘得一干二净!等我回去,同玉娘子说你玩物丧志,叫她好好抽你一顿!” 想起阮如玉的鞭子,阿弥瑟缩一下,当时也没再追究糖葫芦的去向,后头也没再有机会去自己买一串糖葫芦。 但如今,这好似是新近从京城来的小商贩,手里拿着雀州没有、但她阿弥浅尝过并十分怀念的东西…… 阿弥咬咬唇,将手伸到怀中,要取出一枚铜板。 想吃。 剩四枚铜板,也很足够她回忆了。 “小郎君,要买糖葫芦啊?” 长着络腮胡的魁梧商贩笑嘻嘻的,问拉着一匹高头大马,在他的糖葫芦杆前站了好半晌的小少年。 这少年不像是没钱的样子,但就只是这么站着抬头看着,眼中是渴望又纠结,站了许久都没下定决心要买下一串的模样。他那匹马那么高大,比他小小瘦瘦的人还高,将他的糖葫芦杆全都挡了去,他还要怎么做生意? 阿弥听见那一声“小郎君”,还愣了一下,随即才想起为了挡住肩颈上那道伤,她这段时日都是穿男装的。李朝的女子衣服虽各地不同,但不管是什么样式的衣服,这十来年都流行将领口开得极宽,露出女子优美的锁骨。 宽的领口会将阿弥的伤暴露出来,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是以阿弥选择男装将自己裹得严实一些。 “多少钱?” 阿弥高高抬起一只手,指着最上头一串最大的糖葫芦。 “两枚铜板。”见是生意有望能成,糖葫芦商贩眉开眼笑,对着阿弥比划了两个手指头。 两枚铜板啊…… 阿弥无意识拍一拍怀中的铜板。铜板们被撞得叮啷乱响。 三枚铜板,也够她到老的时候回忆这桩少年勇猛事了…… 阿弥方要狠心掏钱,一阵快马疾行声传来。马蹄踏地十分用力,一行约莫十人,由远及近而来,引得城门附近百姓纷纷侧目去看那阵阵烟尘里头的人。 卖糖葫芦的小贩看着那阵扬尘极快近前,赶忙要找地方藏,不叫杆上的糖葫芦沾染上尘土。躲避之前,下意识不耐烦问方才那小郎君:“你到底买还是——” 嗯?没人了? 商贩瞧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马旁,左右找那瘦弱的少年,却不在附近见他的身影。 “怎的人走了,留匹马下来?” 商贩嘟囔着,一手就去拽那空空垂下的缰绳,心中起了贪念,才要拉着这没了主的骏马一同避快马扬起的尘土,那行骑马进城的人突然拽着马头停下了,策马慢行将他一包,贪心的人就立即陷进了这群冷眼冷目的官差样子的包围圈里头。 “你的马?” 为首的那个长相不错,丰神俊朗,面如冠玉,但面貌尤其冷,在马上挺直着腰背坐着,垂着眼看他,十分倨傲。 “这……这……” 商贩“这”半天,犹豫着是不是要继续将这匹马据为己有的时候,将他包围的人缓缓掏出了一个官府令牌,“执金吾”三个大字,险些灼痛商贩的眼。 他自京城来雀州讨生活,怎的不知道执金吾是什么来历? “是一个小郎君的马,他方才……方才想找我买糖葫芦,但一转眼,不见了,留下了这匹马。我担心他回来寻不着,就想替他先保管着。” 商贩双腿发着软,将实话讲了出来,但见为首的那个大冷脸似笑非笑看着他,“你是京城来的人?” 商贩冷汗连连,“是……是才从京城来。” “才来?” 那人一扬眉,好似笃定了他是自京中逃脱的嫌犯,商贩也是听说过官差为了办案,屈打成招的事情的,立即跪了下来,哭嚎着道:“真的是才来啊!京中生意不好做,我才想着北货南调,在西南地方做些小生意啊!大人饶命啊大人!” 第四十一章 城门口寻小郎君 那商贩呜呜咋咋叫着,跪下来大磕头,连插着糖葫芦的杆都不顾了。没人支撑的杆摔在地上,几十串糖葫芦掉了一地,有些滚得远一些,被执金吾的骏马蹄子踩碎。 言照清垂着眼,看那确确实实被吓得两股战战的商贩,他确实是一副无辜被惊吓的倒霉模样。再看一地狼藉的糖葫芦果儿,嘴角微微抿了一抿。 浪费…… 城门附近商贩和行人不少,都瞧着也听着了这一处的大动静,三两聚在一起指指点点的,面上的神色不甚赞同。言照清不必细听,也知道百姓们议论的一定是他们此刻看似粗暴的行事、状似乖张的作风,这看来是将他们一行当做了酷吏呢。 出门在外,执金吾代表的是朝廷和天子的颜面,不可有失。 言照清自怀中掏出五两银子,抛给那商贩,“这钱算赔偿你的损失,够不够?” 那商贩哪儿敢真要?颤颤巍巍高举着那枚银子,想将银子还给言照清,“官爷,官爷!小的不敢要,不敢要!” 他是真不敢要,谁知道若是拿了那钱,这官差头子会不会治他一个偷盗抢劫的罪? 言照清不接,问他:“这匹马的主人长什么模样?往哪里去了?” 商贩愣愣的,老实作答:“就是一个俊俏的小郎君模样,我也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一转眼的功夫人就没了,将马留了下来。官爷若是想要这马,给您,给您。” 说罢,忙不迭扯了骅骝的缰绳,不敢怠慢,立即递给言照清。 言照清冲一个执金吾点点头,那执金吾立即将缰绳拉过,翻身下马,翻找骅骝身上挂着的袋子之中还有什么物品。 阿弥藏匿在几个要进京赶考的书生后头,借着书生的书笈遮挡自己,从人缝里头瞧着那头的动静,又可惜又痛心。 一地的糖葫芦呢! 她刚才可一口没吃上,这会儿居然被马蹄和人脚踩得不成样子,都成糖葫芦泥了!早知道这样,她方才应该拽一串再走。 又瞧那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翻找骅骝身上几个口袋的两个执金吾,那手法可真叫娴熟,里外里透着专业,各个边角都细细摸过去,连马鞍底下都不放过。阿弥眼睁睁看着他两人翻出了她吃剩的半张饼子、水袋、两身换洗的衣物,还有医无能给她带回的草药和药瓶子。 好在阿弥出门前,师父和师兄交待,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若然人家连筐提走,她就只有哭的份了。 阿弥一向很听师父和师兄的话。 窃笑两声,阿弥拍拍怀里两瓶药丸——医无能说是最贵的那两瓶,咬了一口手上的饼子,听着前头的书生义愤填膺,文绉绉地痛斥朝堂贪官污吏当道,酷吏毒差横行,这个世道,竟然连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实贩子都容不下了! 对前头半句,阿弥是不住点头附和的,还跟着忧国忧民的书生们一道痛骂了两句,叫两方都恨不能引为知己。 但这后半句,阿弥就不敢苟同了。 她也是方才见了一个拿着一串糖葫芦的小孩儿,满怀着“或许附近有另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的念头不耻下问那孩子,才知道那孩子是花一枚铜板跟这会儿还跪着哭的商贩买的。 一枚铜板! 只要一枚铜板! 他刚刚开口,跟她说是两枚呢! 这难道是见她牵着的马好,觉得她有钱,立时就坐地起价了?! 阿弥忿忿地,又咬了一口饼子,将嘴塞满,听见书生指指点点,痛心李朝如此,囫囵应和了两声。 那小贩方才还想牵走她的马呢! 阿弥又想到。 对骅骝的搜查告结束,两个执金吾搜出七零八碎的东西,先查看了一阵,递到言照清手上的,是阿弥从百草谷中拿走的瓶瓶罐罐。 言照清开了其中一瓶,放到鼻下闻嗅,味道并不刺鼻,还有隐隐芳香,瓶身上头没有字,言照清翻转了瓶身,才在瓶底见到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止血消肿非常棒药高。 这大白话似的字,同那歪歪扭扭好像吃醉酒的人的字一起,叫言照清蹙起眉。 制出这药的人大概没什么文化,连“药膏”的“膏”字都没写对。 “你确定牵这匹马的人是个小郎君,不是个小姑娘?” 言照清再问那商贩。 商贩狠狠地肯定点头,恨不能以性命发誓,“那确实是个小郎君,眉清目秀的,耳朵上也没扎针眼,万万不可能是个小娘子。” 李朝女子小小年纪就扎耳洞,在耳上穿金戴银的,为求好看。穷苦人家的姑娘也扎,哪怕只是穿一个绳编的耳饰,也要做出这女子的风情。 倒还真没听说过哪家的姑娘不扎耳洞的。 言照清有些失望,握紧那瓶药膏,留了个心眼,将药膏占下了,同一旁的执金吾交待道: “这匹骅骝约莫是同主人走失的马,拉到知县哪儿去,叫知县帮忙寻主人。” 骅骝昂贵值千金,这么贵重的马,不可能是有人蓄意丢弃。言照清一开始还想着会是那小狐狸的,听到商贩说是小郎君,也曾想过或许是小狐狸女扮男装,可又听到那小郎君没有扎耳洞,他又犹豫了。 在城门这儿闹一场,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出城的进城的都驻足看着他们,蹙眉的、叹息的、摇头的都有,最显眼的是一群状似要上京赶考去的书生,约莫七八人,散发着只会读死书的文人酸腐气息,看言照清的神情可谓是恨铁不成钢,又像是言照清就是本朝最大的蛀虫。 言照清向来瞧不起这些只会读死书、死读书的无用书生,这群自视清高又自命不凡的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眼界过高、成就太低,对当前的李朝来说可谓是百无一用。 这般鄙夷着,言照清就多看了那群书生两眼,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坦然对上他们轻蔑的目光,扫过人群两眼,才要走,突然心头一震。 那双眼! 言照清本已经要走,扫视的一瞥之中,那双沉静幽深的眸子又撞到他眼风之中,逼得他立即转回视线,再看那群书生,并立即叫了执金吾将那群书生围起来,又叫那卖糖葫芦的商贩来看。 “你瞧瞧这些人里头,有没有你碰到的那个小郎君?” 第四十二章 假扮书生逃一劫 言照清持着马鞭的手,指的恰好就是阿弥的方向。 这场景,倒是跟劫法场那日相似。 阿弥背后冷汗又起,十分懊悔,艰难吞下嘴里头鼓囊囊的饼子,拎起一个恰好在言照清发现这群书生之前,将书笈托付给阿弥,跑到小林子里小解的书生——的书笈,默默背起来。 “仔细瞧好了,这匹马的主人在不在里头。” 阿弥听见言照清吩咐卖糖葫芦的小商贩,一把声音好似百草谷内山涧溪流,冷冽地叫阿弥心里打个颤。 怎的突然就……她是哪儿露出了破绽么? 她方才也没做什么啊,自觉还藏得挺好的,也就是……也就是…… 阿弥愕然想到方才,眉心一皱,轻咬下唇,懊恼起来。 她无意同他对视了一眼。 阿弥用力一咬自己下唇,缓和了几个呼吸,听着那商贩被执金吾带近的脚步声,学着身旁两个书生的样子,微微垂着头,大气走不喘一个,扮出一副惊慌怕事的的模样。 她怎的会撞到他的视线里头去呢?! 阿弥心中烦躁,尚且不知道要怎么过这一关。 也不知道方才那商贩有没有好好瞧她的脸,是不是记住她了。 “狗官!” 阿弥轻轻斥骂一声,没想到这一声斥骂,被她一侧一个热血书生听了去。 那书生原本就对言照清当街肆意拦人、恫吓无辜小老百姓的行径十分不齿,顺着阿弥这一声骂,心里的热血澎湃涌上脑子,大声呵斥了言照清一句: “你凭什么将我们扣下?!我们只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我们犯了什么罪?!” 这话一出,这群书生便一齐义愤填膺起来,纷纷指责言照清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用一个莫名其妙的搜人由头,当着众多百姓的面将他们包围在其中。 书生读死书,面子薄,这样被一围,瞧见旁人看他们的眼神都不对劲,只觉得自己好似被当做囚犯一样对待,颜面尽失,这会儿都据理力争起来。 言照清坐在马背上,腰杆仍旧挺得笔直,仪态甚是出众。 书生闹事,他一开始只是居高临下地垂眸冷眼看着,那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样,更是叫书生们痛恨起来,骂声更甚。 阿弥躲在后头,听着这一群书生什么“迫害百姓”“滥施刑罚”,什么“贪官污吏”“风气低下”都骂出来了,围观的百姓随着那书生的骂,也有义正言辞出来指责言照清的,可阿弥觑了高高在上的言照清一眼,瞧他面上不为所动,不免觉得这人的脸皮—— 还真不是普通的厚。 这样遭人指着鼻子辱骂,换成是她,早就抽了腰间的软剑将人家的舌头给割下来了。 阿弥借着双手抱怀好似担惊受怕的姿势,虚虚握住了腰上的软剑剑柄,暗中看了一眼被一个执金吾牵着的骅骝的位置。 不远,推开站在动线上的书生,再击退骅骝和她之间的五个执金吾,翻身上马,只管疾行而去就是了。 这般想的时候,眼前的地上,站了一双男人的脚。 “哎,你!抬起头来。” 带着商贩来认人的执金吾呵斥阿弥身旁的一个书生。 那书生年纪十分小,唇红齿白,娇娇弱弱的,像个小姑娘。被执金吾这般凶狠一呵斥,嫩白的面皮涨得通红,吓得险些哭出来。 阿弥当机立断,微微眯了眼,抓紧了那书生的手,同他拥在一起,哑着声音道:“大爷,我和我弟弟只是进京赶考的,不知道大爷们在搜什么,我们都是无辜的,请大爷放过我们两兄弟吧!” 说罢拉着那被阿弥的动作和话吓傻了的小书生,一起跪下,“咚咚咚”地在地上用力磕头。 “你还有没有出息?!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怎么能给这样飞扬跋扈的狗官磕头?!” 同行书生之中有人连阿弥的脸面都没看清,还真的以为阿弥是他们中的同行者,大声骂着阿弥没用。 那小书生慌张得连话都吐不出来,想挣脱阿弥的钳制。但阿弥的力气在那一瞬间却大得很,死死扣着小书生的肩膀,带着他一同跪着,还拼命按着他,要他一同磕头,直磕得他头晕脑胀的,更是什么想法也想不得。 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又不认得他。 小书生晕头涨脑之中,只有一个浮浮沉沉的念头。 阿弥也顾不上那些,只想着躲过这一劫。 “都瞧了,我都瞧了,这些人里头没有那位小郎君。” 卖糖葫芦的商贩觉得事情好似因他而起,眼见围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激愤,担心自己在这儿往后不好讨生活,脸上冒着虚汗,连忙同言照清禀告。 言照清略挑眉,瞧了一眼这群书生,再扫视了一眼周遭百姓。 确实有些过了。 但也有些骑虎难下。 恰逢知县听闻执金吾莅临,在城门口正闹事呢,赶紧领着人匆忙出来迎接,焦头烂额拨开一众百姓,一时之间又不知道怎么称呼言照清,只好先自报家门,自称是南理县的知县。 “鄙姓秦,还不知郎君如何称呼,可是州府邸报中所提的言参将?” 言照清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阿弥,又大又高的书笈将瘦小的人遮住了,她方才跪下来的时候,他也没瞧清她是不是真的在认真磕头,此刻书笈挡着,他连这人的后脑勺都瞧不着。 但看这群书生维护,或是不满、不齿、痛心这人下跪行径的态度,这跪下的人同其他人应该真的是相识的。 言照清的视线便被知县牵了过去,散了执金吾的包围圈,也不下马,就在马上虚虚作揖。 “执金吾参将,言照清。” 执金吾参将官四品,自然在知县的六品之上。 秦知县慌忙行礼,对眼前的残局,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收拾。 言照清也不愿为难初次见面的秦知县,散了那群文绉绉骂骂咧咧的书生,也放了那卖糖葫芦的商贩,带队随着秦知县,先去城中驿馆歇息。 商贩委委屈屈,捏着言照清给的五两银子,想了一想,跟在忙不迭强搂着那小书生快步逃走的阿弥后头,同阿弥一个想法。 此处留不得爷,得找别的地方留爷去。 第四十三章 离家不过十来尺 阿弥在南理城外绕了一大圈,临近天黑要关城门的时候,才匆匆忙忙自要阖上的门扇之间硬是挤了进来。同相熟的城门卫打了个招呼,得了声叮嘱,阿弥小跑着往藏金巷去。 也不是非得今晚回来,但南理城毕竟是家么,师父和师兄都在这儿,哥哥也在这儿,她得回来,同他们讲一声: 执金吾的参将言照清追着她,跑到了这里来。 至于为什么午时出去,天黑了才回来…… 她今日假扮进京赶考的书生,同书生们一同往城外走,原本没想走太远,差不多距离就回到南理城算了。 但那群书生并不是南理城的书生,而是隔壁州县的,今日路经南理城罢了。 那小姑娘似的小书生被阿弥强行拉着一块儿磕头之后,脑门肿起老大一个包,一路脑子昏昏沉沉又哭哭啼啼,同行的书生对这个小书生好似平日里就颇有微词,又以为阿弥当真是他哥哥,唾弃阿弥一把贪生怕死的软骨头,便也没人照看他,还越走越快,将他们两人甩在了最后头。 阿弥心头过意不去,也放心不下,给他抹了医无能给的药膏,陪着他走了一段路,临要分别的时候,身上实在没有银两可以弥补,便拆了手上的一个银镯子——那还是去年生辰的时候,阿弥的师兄姜竹声外出回来给她带的。 姜竹声话不多,但对阿弥是真好,明明是同一天生辰,李寻意的生辰就年年都有人记挂在心上,年年给他备厚礼、设宴会,往往等到大家心满意足散场了,才有人记起:阿弥同李寻意不是双生的么?怎的阿弥今年不过生辰? 有几年连李穆川都不记得。然而李寻意的生辰宴他也没出席过就是了。 阮如玉总说,一个女娃儿的生辰,是有什么重要的?值得大张旗鼓地过么? 但对李寻意,她便十分上心,生怕李寻意吃不好,生怕李寻意在外头跟人学着做生意时候受罪、遭欺负,生怕李寻意有一丁点儿不开心。 阿弥倒是无所谓。她已经十六岁了,早就讲不出玉娘子只喜欢哥哥和弟弟,不喜欢我这种丧气话。 只要有师兄一个人记得就可以了,相较阮如玉和李寻意,姜竹声好像更像阿弥的家人。阿弥手上的银镯子就是他记着,专程给她带回来的。 “别人有的,我们阿弥也要有。” 姜竹声给她套上这只镯子的时候,好像是同谁置气似的,冷声将这句话硬邦邦吐出来。 这是阿弥第一件首饰,她之前从来没有过耳环、手镯或是项链一类的东西,也没人教她做姑娘家的打扮事情,她就这么像一棵野草一样,素面朝天地顽强活着,活得比男子还要坚韧。 褪下银镯子的时候,阿弥其实还是有些心疼的,镯子上头还有师父给刻的一个“弥”字,阿弥喜欢又爱惜得很。但身上又没有别的东西…… 阿弥哪怕是这几天只能吃便宜的饼子,都没有后悔过一路散财助人为乐,这会儿第一次后悔钱花得太快起来。 “我身上没有别的东西了,这只镯子,算是赔给你的。” 阿弥将镯子塞到那小书生手中,因为舍不得那镯子,握着小书生的手就久了一些,久到那小书生面上立即充了血,阿弥都不晓得。 他方才被阿弥紧紧一拥,肩膀无意撞到不该撞的地方,虽然那儿并没有波涛汹涌,但他还是立刻就知道,阿弥是个姑娘家。这会儿这男扮女装的姑娘家握着他的手,强行给他塞了一个从手上褪下的玉镯子,那镯子上头还有她的体温,她靠他这样近,身上好似还有姑娘家天生的香气。 小书生立时就面红耳赤起来,呐呐半晌,才蚊子似地吐出一句话道:“我要你这镯子做什么?” 这算是姑娘家的赠礼吗?她是不是看上他了?他才十五,家中还没有给他定下的亲事,都想着等他高中状元之后才择良家女。 阿弥一听,心头也是有点懊悔,想将那镯子收回来。但比她更快懊悔的反倒是那小书生,一瞧她有动作,怕阿弥反悔似的,立即将那镯子收好了,放到怀中,想想又不放心,将镯子的活扣拉了一拉,套到自己左手腕上。 “我叫陈星渊,你叫什么?家住哪儿?” 小娘子长得好看,扮作男人更是别有一番英姿飒爽的味道,小书生陈星渊的心狂跳不已,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红鸾星动了。 问清楚名字和住地,等他功成名就的时候,他好上门提亲去。 多奇怪,今日才相见,他已经觉得这辈子非她不娶了,这莫不就是一见钟情?他难道遇见了命中注定之人? 阿弥小小警戒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陈星渊瞧着阿弥一双如秋水的大眼,以为阿弥是害羞。心中所想自然是没法直白说,他比阿弥更害羞,他的脸皮都要烧起来了,便胡乱诹了一个:“路上若是不用变卖这镯子,我日后想法子将镯子给你送回去。” 阿弥心中戒备没放,垂眼想了一瞬,同眼前这个面红耳赤的小书生道:“我叫李寻意,家住……京城万民坊,此来探亲的,不想今天碰上了这桩事情。我太害怕了,所以才拉着你……” 李寻意,京城万民坊。 陈星渊默默记下。 阿弥说要回南理城,家人就在城中等着,她怕他们担心。陈星渊要进京赶考,没法子,也只能同她分开。 她已经陪他走了二十里路了,十里长亭相送,也不过如此,陈星渊已经十分心满意足。 “等我高中状元的时候,我去……去找你。” 阿弥觉得那小书生一定是方才跟她一起磕头磕坏了脑子,不然怎的一直红着脸?但她没来得及细问,陈星渊说完了这句话,立即火烧屁股似地背着书笈逃走了。 阿弥瞧着那兔子一样逃窜的身影,一转身,碰上卖糖葫芦的商贩,正吭哧吭哧蹒跚着步子,唉声叹气地从她来时路来。 阿弥想避开,便闪到路旁的树丛之中,想等商贩过去了再出来,没想到,那商贩愁眉苦脸就在她躲着的那丛树前头坐了小半个时辰,忧愁着是不是要回南理城——毕竟此行家当都在那儿,又忧愁着会不会再碰上言照清——若是被那群看起来一无所获的执金吾屈打成招当成犯人,带回去立功怎么办? 这一等,阿弥回城的时辰便耽搁了下来。 好在进了城,街道两旁万家灯火,照亮阿弥回家的路,叫阿弥的心松快了一些,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一些。 此行大捷,这样的喜悦她等不及要跟师父和师兄分享,也等不及要得到李穆川的一声夸赞。 就这么微微蹦着走在小巷里头,阿弥瞧着前头家门口,隐隐约约站了一个俊朗的身影。门口灯火落在他身上,将他翘首盼着的身形清清楚楚勾画出来。瞧见阿弥的时候,阿弥明显瞧得他绷紧的身形一松,并冲她招了招手。 哥哥!哥哥在等她呢! 阿弥心中一喜,才要加快步子,往前左转一个丁字路口,却转出一个人来。 阿弥倏地停了步子。 言照清?! 第四十四章 碰上散心言照清 言照清烦躁无比。 官场上的规矩他懂,官场之外必需的应酬他也明白,但眼下追着那兔子似的从京城蹦跶到了西南雀州的小狐狸,可说是自李朝北端跨到了李朝的最西南端,明明寻到了疑似小狐狸一路骑来的骅骝,她的行踪又断了,言照清实在没法将心思花费在这等“觥筹交错尽虚佞,推杯换盏无真衷”的虚妄事上头。 南理城的秦知县十分热情,早前就收到了邸报,道执金吾将至李朝南部一带办案,要南部各州各城各县全力支持,秦知县那会儿就留了个心眼。 秦知县是京城人士,运气不好,在十六年前李皇起事之前得罪了时任吏部尚书的康玮。康玮是当年辅佐废太子的左膀右臂,心思深沉,睚眦必报,将秦知县流放到了雀州来。秦知县十六年一直扎根此处,做一个小小的知县父母官,升不了官不说,想回京城也不得门路,这会儿来了个京城贵胄言照清,他如何肯放弃这块肥肉不用? 以往也没有朝堂官员特意来雀州,雀州像是被李朝遗忘的地方,不得朝堂关注,自生自灭、自给自足,如今骤然有了一个言照清点了名,专程来雀州,秦知县喜不自禁,只觉得这个高标逸韵的年轻参将可以利用一番,早十几日便差人将驿馆修缮一新,在今夜的接风宴上,又将自己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塞到了言照清左右。 言照清一路行来,沿途接待官员或是商贾见着他,像见着肉的黄鼠狼似的,就差两眼冒青光,金石珠玉塞给他他不要,就给他送美人。 言照清一路上推拒的投怀送抱不少,比今夜秦家两姐妹更过分的都有。秦家两姐妹的姐姐只是假意不胜酒力,软绵往他身上栽倒;妹妹就多了个心计,给言照清敬酒的时候,“失手”将酒洒在言照清衣襟上,并立即扮出一副无辜且惶惶的样子,扯着言照清的衣裳给言照清擦拭。 相较岷阳府的府尹直接将人剥光了送到他床上,秦家的计谋已经算得上是体面而克制。 言照清烦不胜烦,道了一声不胜酒力,强行推辞了秦知县和秦家两姐妹,留了几个好酒的下属在宴席之上拖住旁人,自己踱步到酒庄外头,散一散身上的湿酒气,也散一散心底的烦闷。 出门两个月有余,徒劳无功,今日到南理的时候,驿馆恰好也来了宫中密旨,询问言照清此行收获,又提点桩桩件件事情。言照清能从那密旨里头看到李皇说话时的神情似的,只觉得无比惭愧。 这不像他,他从来没有这样茫然,这样没有方向过。 南理城不是雀州首府,却是雀州最大、最繁盛的城,人口多又密,虽然比不得京城,但到夜里也算万家灯火,尚算热闹。秦知县挑的这家酒庄坐落在小巷之中,巷子中酒肆及风月场所林立,人来人往,酒庄虽在巷子最尽头,也算闹中取静,不受其他热闹困扰。 言照清心头烦闷,瞧见若是往一侧走,不免要走到喧闹的客人堆里头,便想着往一侧尽头那儿转,寻个清净地方,散散心。 转角的巷子也果然幽静,因两旁都是民居,这会儿也晚了,少人出入,正巧适合言照清。 丁字路口往左转出去,言照清瞧见一个在门口等人的青年,那青年长身玉立,仪态翩翩,立在门口灯笼之下。言照清看的时候,他家中正巧有稚童叫了一声“爹”,又有一阵风将他门口灯笼蓦地吹灭,言照清也看不得他的脸面。 那声“爹”一落,青年立即转身到屋里去,言照清心中想着,雀州其实也多青年才俊,近十来年却甚少听说有在朝堂高中的雀州人士,真是奇也怪哉。 这般想着的时候,言照清倏地转身,避开左侧的民宅,往路口右侧转。 脚下有坑,言照清转身的时候没注意,又或许是今夜的酒喝得多了一些,言照清脚下一踉跄,便听得前头有轻微的响动。抬头去看,是一个瘦弱的少年郎,见他好似醉态这般,立即贴上了小巷一旁的墙上,甚是忌惮的模样。 雀州民居多为二层,各家的灯火光可落到巷中,却落不到墙角之下。 言照清以为对方是怕自己是个醉鬼,想来住在这附近的人家,没少受到在酒肆和风月场所中寻欢作乐的醉客打扰,便往后退了一步,抬手作揖。 “小郎君莫怕,在下没有吃醉酒,小郎君尽管放心走自己的路去。” 那少年郎甚是谨慎,依旧肩贴着墙,似乎在盯着言照清的一举一动,一步不敢动弹。 言照清心中暗暗失笑,没想到雀州的少年郎居然胆小如斯。便又往后再退了一步,想退到巷子外头去。 嘻嘻哈哈的,少年郎身后传来两个醉汉嬉笑怒骂的声音。 那是真的醉汉,言语粗鄙,勾肩搭背,是从前头的歌舞坊的巷口转到这条巷子来的,一路高声说着下流的笑话,踉踉跄跄地就走到了那少年郎附近。 言照清留了个心眼,没退,反而又往前了一步。 那少年郎长得纤细,冷不丁一瞧,还以为是个小姑娘,若是他走了,少年郎说不好要被这两个醉汉骚扰欺负。 果然,本已经走出去两步的醉汉后知后觉注意到贴墙站着的少年郎,都转头看了一眼,流里流气地就往那小小人儿那儿凑,两个人在两旁一撑手臂,就将那少年郎困在了里头。 “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这么晚还不回家?” “是不是专程等我们,一块儿快活快活呢?!” 醉汉说着,毛手毛脚就要去捉弄那少年郎。 真是吃醉了酒,眼睛瞎了,男女都分不清。 言照清素来最痛恨欺凌妇孺的事情,此时上去,将其中一人一手一拉,一抬,再往那人身后一掰,掰得那人痛叫出声。随即另一手立即将少年郎往身后拉,护住了,并低喝了一句:“还不快走?!” 这少年郎倒也机灵,眼见言照清制住了一人,挡住了一人,立即往前头跑去。 “咚”,一声闷响,好似有人跌倒。 言照清转头看去,就在他方才踉跄了一下的地方,丁字巷口那个坑同样也将少年郎绊倒了,看模样摔得还不轻。 言照清一招将两个醉汉打倒,转身往巷口去,要将少年郎扶起来。 才走出去两步,正巧那少年郎紧张兮兮抬头看他,自巷口酒庄来的光落在他脸上,端的是一张叫人惊艳的长相,难怪方才两个醉鬼对他有过一个小小的惊叹。 但言照清看得的不是这少年郎的面貌,而是那双眼。 那双眼,曾经在法场上幽深看他,在马上回首看他,在万民坊的旱沟之中垂眸看他。 错不了。 小狐狸! 第四十五章 她逃他追 言照清一愣,脚下的步子竟然停了一瞬。 阿弥见他愣神,虽然只是一瞬,言照清的眼底也立即就恢复了清明,但阿弥丝毫不敢耽误,仓皇着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忍着膝头的剧痛,狼狈往外逃窜。 谁能想到呢?离家门口不过十来尺的距离,哥哥还在门口等她,偏偏转进来了一个言照清?! 好在家中的别人机灵,将李穆川立即叫进去了,也有人立即将门口灯火的火吹熄,言照清应该没有看到李穆川的脸。阿弥那时候离家尚有距离,往前又是四通八达的巷子,民房众多,言照清应该也没法知道阿弥想上哪一家去。 只是今日的运气,着实也差了些!她明明听城门的侍卫说,京城来的大官被秦知县招待到家里头去了,怎的言照清在这儿?秦知县家不是在城西吗?! 阿弥在巷子之中飞窜,脚步踉跄,撞到几个自各个酒家出来的行人,又撞翻几个小买卖摊子,叫一些细碎的物件洒了一地,但都没法叫言照清的步子慢下一些。 途经他方才待的酒庄,他甚至还有余裕吹响哨音。哨音一落,酒庄的二楼立即翻下几个执金吾,全副武装,跟着言照清的指点一块儿追阿弥。 这般训练有序的模样,别说酒庄和四周的百姓看得咋舌,连阿弥自己都惊奇。 阿弥膝盖痛,肩颈上的上也很痛。 往后看去,两个执金吾被言照清指到左右两条巷中,看这阵势,是要绕圈到前头将她截住? 但他们不过也是午后才到的南理城,对南理城街巷的熟悉程度,能有阿弥高? 有几次,言照清的手已经要伸到她肩上,甚至撩到过她的头发,都被她借着翻墙或是突入转到小巷子里头,更快地躲开。但这样下去,她迟早要耗尽体力。言照清的体力看起来比她好上许多,跑这么长这么久,面不改色,丝毫没有阿弥觉得肺都要炸了的囧样。 阿弥左躲右闪,听闻前头一阵锣鼓喧闹和歌乐声,在主街上。 今天并不是什么大日子,雀州人只是喜欢热闹,白日劳作了一天,到夜里就在主街燃一堆堆篝火,围着篝火说笑跳舞唱歌,纵使南理城靠种植、贩卖茶叶已经成了西南地区的大城,这百年来的风俗习惯依旧没有变更。 雀州人淳朴,有钱、没钱,都还是那样淳朴。 阿弥心生一计——她若是隐匿到人群里头,看那参将还怎么抓她。 她身上带着太子令牌,此刻也没法交接给旁人,除了尽力逃脱,她没有别的法子。 主街人潮涌动,歌声鼓声太过喧闹,一开始没人注意到京城来的官差正追着一个少年打扮的阿弥。阿弥往人群里头钻,仗着身子瘦弱又不高,两下子就没入了人群里头,借着雀州百姓遮挡自己,蹲到一群看热闹的百姓里头,正巧能从人和人的缝隙之间瞧见左右张望寻找的言照清。 言照清一双如鹰的眼锐利扫视人群,方才明明见那小狐狸窜到人群里头的,这一窜就好似鱼入大海,一下子就找不着了。 言照清推开附近几个百姓,也如鱼一样潜进人群中。舞乐喧天,震得他更是烦躁,几个胆大的雀州女子见他长得俊俏,专往他怀里撞,还拉他一同跳舞。言照清冷目横过去,那些女子自知无趣,不敢再扰乱他。 言照清在人群中行了一阵,也发现过那小狐狸的行踪,但每每跟着再追,就又不见了。 有下属已经按照他方才匆忙的吩咐,自秦知县那儿调来衙役。增援一到,将主街各个路口一封,几个执金吾又令现场奏乐声停下,一时之间,主街上除了百姓好奇的低声询问,没有别的将言照清的心思扰得烦乱的声音。 阿弥藏匿在人群中,毫不犹豫,将外袍脱下,悄悄丢进一旁一个百姓的背篓之中。 她方才迟了,衙役围街,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她方才本来还有机会自相熟的衙役那儿跑出去,但正巧有个执金吾过来协助,将阿弥呵斥了回去。 阿弥只能再往人群里头退,听着一个执金吾高声吩咐在场百姓自言照清站着的那个地方一个一个有序撤离。 百姓困惑,不解,但这是朝廷来的官差,午后在城门外闹的那一场,这短短半天的时日早就传遍了全城。又听说他们是来捕捉朝廷逆贼的,城里人心惶惶。这会儿见着言照清那盛气凌人的模样,更是惊怕,只好照着执金吾的令,一个一个往言照清站得那处出口往外走。 言照清一个一个仔细瞧着众人,心中又盼又怕。 盼的是他急需捉到那小狐狸,拿回太子令牌,完成此行这一桩使命。 怕的是那小狐狸早就从这群人之中逃脱,如同万民坊时候那样,叫他徒劳无功。 眼见主街上人越来越少,言照清更是拿捏不好,看过了这许多百姓的双眼,他竟一时糊涂起来,想不起那小狐狸那双眼究竟长什么样子了。 明明这一路来,那双眼总时不时在他脑海中浮现,又总在他梦里头张狂挑衅他。不到两盏茶之前,那双眼还慌张回看他。 他会不会因为记不清楚,已经将她放过去了? 言照清心头紧张,阿弥比他更紧张。 主街上一堆堆的篝火燃得旺盛,将主街照得亮堂堂,能出去的口子都被围得死死,好似不放心当地的衙役,没个路口都有一个执金吾一同守着,叫阿弥没法浑水摸鱼跑出去。 方才没有时间和机会,但这会儿看着,或许她可以翻上沿街商铺二楼,再上屋顶。南理城屋顶连片,她也不是没跑过。上了屋顶,立即往黑的地方跑,只要没有光照亮她,执金吾的参将也不能奈她何。 阿弥打定了主意,随人群往前走了一些,挑拣了一条比较好攀上去的路线,却见言照清身后十来步的地方,李穆川正站在那儿,目光灼灼看着她,牙关紧咬着,面色在篝火的照耀下显出一些铁青。 哥哥?! 阿弥大愣,又大惊。 他想做什么?!他不怕暴露了自己吗?!听闻言照清小时候可进宫陪他玩耍过的,他不怕他认出他吗?! 李穆川手上还握着什么东西,藏在袖子里头,一旁的傅剑双手紧紧环着他,用力制止他往前冲的脚步,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拦住他。 “穆先生。” 有百姓低声叫李穆川,李穆川并未如常笑着回应。周遭的百姓开始觉得奇怪,连言照清都因这一头不太对劲的氛围要转过头去看。 “言照清!” 清丽的声音,自要往外出的百姓之中传来。 言照清心头一震。 第四十六章 自投罗网 雀州南理城主街,跳动的篝火旁,那小郎君打扮的丫头笑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眼睛微微弯着,黑得幽深,就好似那日法场劫囚,她笑着看他,用那一双眼看他。 “小郎君在找我?” 这声音,同法场那日她笑出声说的一句“你叫我别动,我就别动”一模一样,语气之中满是挑衅,满是好笑,满是对他的不屑一顾。 言照清看着立在篝火旁的人,不自觉咬紧后槽牙,横刀出鞘,大步流星往他追了两个多月的人那儿去。 他一身杀气,附近百姓纷纷惶恐避开,他同阿弥之间霎时间就腾出了一大块空地。 阿弥见他杀意腾腾过来,也不惊慌,一摸腰上软剑剑柄,一拉,一打直,恰好在言照清横刀砍下来之前横剑挡住了,人也立即往旁边躲避。 他火气倒是大得很,这一刀用了十足的气力,阿弥虎口震得发疼,软剑嗡鸣了一声,差些从她手中脱出去,若是不避开,怕是要将她一刀两半砍开。 还是如在法场上那日,阿弥的身子和步法缥缈诡异,一把软剑时硬时软,同言照清对下十三招,仍旧不分伯仲。 但再这么打下去,她就算打赢了他又有什么用?她没法挟持他——他吃过了她给的的苦头,总是小心避开她要挟持的招数。她要么只能杀了他——当前的情况又不是很乐观,她丝毫不占优势。 可杀了他,她还是没法自有执金吾包围的圈子中出去。 但好在哥哥被人强行带走了。 阿弥分神看过一眼,李穆川被几个人强拉着回去了,丝毫动静都没有起。 他想救她,她看出他的心意。 但她不能叫他冒险。 阿弥死不足惜,太子遗孤李穆川却必须得好好活着,只有他好好活着,他在南理推行并成功了的大义,才能通过拿回他应得的皇位,推广到天下去。 再对上言照清两招,阿弥已经有些体力不支。 她肩颈上有伤,此前被言照清的刀风所伤,伤口一直就没法愈合完全,她方才又尽全力跑了一阵,早就体力不支。言照清又是用的重刀,同法场劫囚那日用的较窄的环首刀不同,他今日用的是一把横刀,两侧都开了刃,刀刀尽全力,刀刀带着凌厉的杀气,只想着将阿弥砍死似的。 阿弥的软剑乃是李朝最好的铁匠所作,软而韧,这么多年就没有东西将它有半丝损伤过,今日在言照清的刀下,竟然豁了几个口子。 阿弥只觉得持剑的手都木了,虎口疼得厉害,心里头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想自己虽然也不过这一两年才出去行走,但何尝有打不过人的时候?她师父已经是李朝最好的剑客了,她也有几次赢了她师父的,这个执金吾的参将今日却处处将她压在下风处。 阿弥又想着有人来救她。 但师父和师兄约莫是不在城中,若是在,断不可能袖手旁观。 阿弥也在人群之中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但他们也都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阿弥知道,她这是走到了死胡同里头,谁都救不了她。 只求她不要连累哥哥。 阿弥没被人捉过,没经过执金吾的刑罚,但她曾听舟渡说过朝堂官差的手段,比阮如玉的鞭子还叫人痛不欲生,恨不能将生辰八字都吐露出来。 那倒不如自决死了去,省得他们从她嘴里套出话来。她阿弥连阮如玉的鞭子都捱不住,执金吾的刑罚…… 阿弥这般想,往后退了半步,稍稍避开言照清的攻击范围,酸涩的胳膊往上一举,软剑就往颈上一打,要卷上自己的颈子。 阿弥见得人群中熟悉的人倏地睁大了眼,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阿弥弯唇笑一笑,霎时间脑子里闪过自己说过的话,被医无能诓骗她要死了的死后,她曾不知天高地厚地嗤他一句: 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如今阿弥心中又响起这句话,十八年后又是一条英雄好汉,如今死了何惜? 只是可惜不能将太子令牌交出去。 叫京城同党徒劳了。 眼前一黯,在阿弥要将颈上的软剑拉紧之前,只见得言照清比她更快袭来,扔了手中刀,一手生生在阿弥拉紧软剑之前往软剑圈里一塞,叫软剑被他手上的护腕挡住。另一手捏上阿弥的手腕,用力摁住了阿弥的手筋,叫阿弥手一麻,将软剑松脱了去。 阿弥求死不得,挣扎两下,言照清用力掐着她的颈子,腿一扫她下盘,将她往地上用力一摔,死死将她压在地上,虎目圆瞪,双目血红。 “想自决?!你要死也得死在我言照清的手上!” 阿弥被他掐得喘不上气,眼前浮现星星点点,全身软着,一丝力气都没有。恍惚中只感觉言照清掐着她颈子的手不放,将她颈上的软剑松开解走,换了只手掐她,并用力一拉她衣襟,将她颈肩上的伤口暴露出来。 鲜血淋漓,其实他不用拉开看,也知道这人肩上有伤,正是法场那日他刀风落下去的伤。 他只是需要确认。 这确实是那只小狐狸,将他的骄傲、自负破得一地零碎,还将他打击得一蹶不振了几日的那一只狡猾的狐狸! 但言照清也有些讶异,她这伤,居然两个月了还没愈合,方才的打斗不足以叫这伤这般伤口仍旧血肉模糊的模样吧? 可言照清此刻没法管顾这些,他只觉得他的信心和勇气又回来了,自他手中逃脱出去的,今日切切实实被他抓着,他可以回去同李皇交差,可以叫京城的人再度看一看,他言照清仍旧是言照清,没人可以赢他,没人可以从他手里头抢下东西。 言照清拎着瘦弱的阿弥,像当真拎着一只战败的奄奄一息的狐狸,招来执金吾和衙役头子,问府衙可有牢房。 他要亲自将这只小狐狸投到牢房里,他终于有机会可以打碎她那口大白牙,揪着她的双肩,捏碎她,叫她供述出她的同党,叫她吐出废太子党、废太子遗孤的藏身地。 终于! 第四十七章 囚在牢中 秦知县到日上三竿才匆匆忙忙赶到县衙牢房,先瞧了一眼牢房之中惨不忍睹的阿弥。 倒也不至于真惨不忍睹,言照清自昨夜在主街当街将据说是朝廷逆贼、劫犯的阿弥抓获,掐着阿弥的后脖颈,像拎着一只猫一样将阿弥扔进县衙牢房,亲自用铁链将阿弥锁好,又亲自将牢房落锁之后,就回去睡了。 听闻他这一路忧心忧虑,又奔波劳碌,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这会儿睡到日上三竿了,还没起来。 没有言照清吩咐,执金吾和衙役还没审问阿弥,也没对阿弥用刑。 牢中有两个换防的执金吾,瞧见秦知县来,客套行了礼,不做别的寒暄和问候,对秦知县的问,也不正面作答。 秦知县自执金吾进城就知道,言照清对当地府衙不信任,从昨夜的围困抓捕,到守牢房,全都有执金吾亲力亲为地办,南理城的衙役只是起了个协助的作用,并且也没机会自执金吾的手中捡到什么漏子。 秦知县瞧着牢房之中的阿弥,一只手被锁链锁着,高高挂起,叫她只能勉强踮脚站着,弯不得膝盖,坐不下来,就这么站了一夜一早上,嘴里塞着防她咬舌的布巾,脸上一丝血色全无,连睁眼看来人的气力都没有。 她肩上又有伤,手被这般提着,伤口渗出的血染了身上的中衣,白色中衣上的血殷红一大片,叫秦知县看着煞是触目惊心,将眼撇开,闭了一闭,不死心又问牢房中的执金吾: “言参将打算何时审问这小逆贼?按照本朝律例,秦某作为本地父母官,也需一同在场。” 还没审,也还没用刑,只是被迫站了一夜,阿弥便已经这样,等言照清真用了执金吾的手段,她这条小命还保得住? 秦知县不耻下问,在场的执金吾也不正面回答,只说着言参将自有定夺,到时候执金吾定按照本朝律例,请秦知县一同来观审。 全是场面上的客套话。 秦知县觉得头疼,又瞧了牢房中的阿弥一眼,唉声叹气摇头出去。 才在门口,便碰上了好好睡了一觉的言照清,他倒是神采奕奕,面上难得浮现了笑,叫他那张俊脸被这笑点缀得更是光彩夺目,叫人移不开眼睛。 “秦知县叹的什么气?逆贼在你南理城内被我执金吾抓获,对秦知县可是大功一件。待言某回京,必定在圣上面前详述秦知县麾下衙役训练有序,助执金吾抓得逆贼。” 言照清这说的也是实话,昨夜他也没想到衙役反应如此之迅速,两个去搬援的执金吾只是大略吩咐,南理城的衙役便立即会意,协助执金吾将现场封死,这是言照清这一路看过的州县衙役所没有的能力。 南理城的衙役不管是反应速度还是执行能力上,都比言照清之前看过的更胜一筹。 不因山高皇帝远而放纵自己,言照清打心里钦佩南理城。 但心里也起了一丝异样。 雀州确实山高皇帝远,他们这样做又有何用? 秦知县面上立即现出一个诚惶诚恐的模样来,“秦某先谢过言参将。能助执金吾捉拿逆贼,实在是我等荣幸。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为防西南蛮国来作乱,我等一向不敢放松对衙役的训练,毕竟……雀州这地儿,言参将也是知道的。” 往西北有西度虎视眈眈,往西南有蛮人摩拳擦掌。李皇又不太管顾雀州,雀州六城这几年枕戈待旦,西度被言照清打服帖了,想必能有个五六年的太平光景,但西南蛮国这几年可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往前百年有余,曾有个谢昭将军将西南蛮国打得七零八落,将雀州守得十分严实。最盛的时候,谢昭将军曾一路打到蛮国都城,差些将蛮国纳入现国版图之中。 谢昭虽早就没了,但驻守雀州多年所得的经验和兵法却留在了雀州,交给雀州人代代相传。 雀州六城没有朝廷重兵驻守,一向靠的只是自己的民兵和衙役,才这么多年同西南蛮国相安无事。 几乎是一瞬间,言照清就将心里的疑虑消散殆尽。 撩袍提步进了牢房,瞧了瞧被迫站了一夜的小狐狸。 执金吾未对她用刑,她却已经这样惨。 言照清瞧着气息微弱的小矮人,垂眸敛去了眼中的情绪,落座在牢头搬来的一张椅子之中。 秦知县见他落座,赶紧也叫人搬来一张椅子,压抑住心内的焦急,同言照清一块儿扮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言照清是真气定神闲,他捉到了劫犯,还从劫犯身上搜出了太子令牌——言照清把玩着昨夜从阿弥身上搜出的令牌,也不着急审问阿弥,反倒先同秦知县聊起来。 “昨夜的酒,真是醉人,秦知县也是睡到这会儿才起?” 昨夜的觥筹交错里头,秦知县早早就呈现出一副不胜酒力的姿态,至言照清起身离席的时候,秦知县早就醉成了一滩烂泥,无礼揪着言照清的衣角,斥责言照清年轻不懂事,在旁人的阻拦下才没对言照清说出更过分的话来。 后头执金吾在城中主街追捕劫犯,将人投入牢房,言照清几次听闻秦知县已经醉得起不来身了,一切事务请言参将定夺便是。 如今听闻言照清这问,秦知县额上冷汗涔涔,明明是十一月深秋,却觉得燥热得很,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才陪着笑道:“确实是……不胜酒力,不胜酒力……” 言照清笑一声,饶是混迹官场多年,又在西南边陲之地见过了各种人模鬼样的秦知县,也一时拿捏不好他这笑是什么意思。 “秦知县可认识里头这个逆贼?” 言照清指一指里头挂着的阿弥。 他看出她实在是疲累了,他昨夜有意挂的是她有伤的那一侧手,她既没法坐下,也没法拉扯锁链借力。一夜了,她的意志该崩溃了,这会儿,他只要对她好上一分…… “这……虽然城中百姓众多,但秦某也是都见过的,这位小小少年郎,秦某倒是觉得面生。” 秦知县断然摇头。 言照清转头,睨了秦知县一眼,“少年郎?” 第四十九章 暗疑知县通乱党 来的六人约莫是废太子党来打头阵探路的,被执金吾当场杀死了一个,其余五人见人数和势头上都落了下风,县衙地牢外头又牢牢守着一众衙役和执金吾,早早就退了。 言照清心里早就知道,若真是来劫囚的,断不能只来六人。连南理城的小孩儿都知道县衙里头没别的,就是衙役多。言照清初到城中的时候,也被衙役数量较其他县城多了不止五倍而惊奇。 南理城的衙役,实在是不同寻常。 言照清吩咐人请大夫,“别叫这丫头死在牢里头,他们肯花心思来救她,若不是因为太子令牌,就是因为她是个极重要的人。” 他自昨夜擒获她,消息早就走遍了整个南理城及附近州县,按常理来讲,外头人再笨也能推断出她身上的太子令牌被他搜走了,他们看重的若是她身上的太子令牌,就应该冲着被他搜走的太子令牌才对。 他自昨夜到今日午时,都独自在驿馆待着,不设防的同时还有意将已经从逆贼身上搜到了重要物证的消息放了出去,就是为了要引废太子党来抢令牌,他好来个瓮中捉鳖。 但他等了一夜一早上,却不见有人出现,倒是听说县衙附近有人鬼鬼祟祟地张望,意图十分明显。 许之还肯舍身为她挡刀,一副万死不辞的模样。今日六人来想救她,死了一个。 言照清猜想她的身份于废太子党该是十分的重要。 言照清迈出牢房之前,回身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稻草堆里的人。她实在是又瘦又平,稻草堆连个凹陷都没有,像上头放着一张纸,轻飘飘的没个重量。 她会是谁,又会是什么人? 心头有疑虑,言照清迈的步子都比往时沉了些,走到外头瞧见院中躺着的尸首,是被执金吾一刀扎在肩上的,伤不致死,这人是死在自己咬断的舌头。 言照清蹲下身,捏着那人的下巴瞧他嘴角渗出的血,冷眸半眯了眯,想起京都府地牢那一个咬舌自尽的雀州男子。 这些人都是疯子不成? 怎的甘心情愿为了一个废太子遗孤,疯狂到连命都不要了?! 秦知县约莫是见的死人少,战战兢兢走近,在言照清身后踮着脚看地上的人。 “这是……这是哪儿来的人?怎么进来的?” 有衙役道:“是翻墙进来的。” 秦知县便咋舌去看县衙的高墙,“这么高,翻进来的?” 为防有朝一日蛮国兵打到县衙之中,县衙的墙修得特别高又厚,足以媲美南理城的城墙,有南理城墙的三分之一高,上头还有瞭望楼,可供衙役或是士兵在上头走动。 一个县衙,着实也夸张了些,这秦知县到底是多怕蛮国的人攻打过来? “秦知县,你可认得他?” 言照清甩去心头总隐隐浮上来的诡异感,问秦知县。 秦知县大着胆子仔细瞧了死人的脸面,摇摇头,“不认得。” 言照清回身,似笑非笑看他,“这南理城中的人,你当真是各个都见过?” 秦知县面上懵懵懂懂的,“言参将这是什么话?我在这儿做了十六年的父母官,南理城也不过区区万余人,都集中在县城居住,我自然都是见过的。哪怕是没多见过几面的,也都有个印象。” 言照清道:“昨日才擒得劫法场的逆贼,今日便有人来救,秦知县难道不觉得,这些人就是在南理城中藏着的?这小逆贼在京城劫囚得手,立即返回南理城来,秦知县难道不认为她原本就住在南理城中,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藏着么?” 秦知县瞪大了眼,低声惊叫起来,“言参将!言小郎君!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难道要往上罗织一个秦某任由废太子党在城中藏匿,秦某管教地方无力的罪名不成?!” 言照清道:“若不是在城中,怎的来得如此快?附近的州县,就算是急行快赶,也要走上一日半日的吧?消息传出去一日,人来一日,那可不得明天才到?” 秦知县气急败坏,“那也说不得是早就从别的州县来,昨日是在此地等着这丫头接头的啊!秦某在此十六年,悉心教化,依律管教,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城中绝对没有叛贼逆子!言小郎君若是打定了主意往上虚报,那……秦某确实也不能奈你何。但公道自在人心,若此地有废太子党,怎可能一片太平,百姓尽享安定?!” 秦知县的声音提得十分高,高得被请进牢房给那小狐狸看诊,匆匆出来要汇报病情的大夫脚下都顿了一顿。瞧见二人暗暗隐含的剑拔弩张的气势,一时也不敢贸然近前打断。 言照清眼风扫见那个踟蹰的大夫,撇开同秦知县对视的锐利视线,问那大夫:“如何?” 那大夫觑了秦知县一眼,向言照清有礼作揖:“中了毒,失了血,性命堪忧。” 真是言简意赅。 她也果然是中了毒。 言照清问:“是中的什么毒?可能解?” 那大夫又小心觑了秦知县一眼,似乎是得了秦知县的眼神示意,才道:“蛇毒,能解,但需要些时日,得叫她卧床休息,不可劳心劳力。” 蛇毒?那就不是红纱衣上头的毒针刺出来的毒了。 言照清冷笑一声,“这可难办,她一个劫犯,我虽然不想叫她死了,但也没道理好好伺候她。” 还不可劳心劳力,他还计划着要叫她从嘴里吐出废太子党的信息呢,她不劳心想一想,劳力说一说,他要怎么撬开她的嘴巴? 那大夫便犹豫,“那……就这么叫她死了?” 言照清垂眸想一想。 这小狐狸不吝是一块好鱼饵,这不,昨夜才挂起来的,今日就有小虾米上钩了,若是用得好,说不得能将后头的大鱼钓出来。 “毒先解着,伤先治着,吊着她一条命,我还得带她回京城复命,她劫走了死囚,该当死罪,还得推上朝门问斩的。” 那大夫一愣,还想再说些什么,被秦知县挥手打断。 被言照清疑心废太子党藏匿在他眼皮底下,秦知县没个好气,此刻更是不耐烦,将气全撒到这大夫身上,“你别管别的,先将人治好了就是了,她若是死在我的牢里头,我把你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第五十章 疗伤大夫扎针忙 那大夫匆匆应了一声,又返身到牢房之中去。 秦知县硬邦邦同言照清说一句:“我听闻言参将昨日是在饭来酒庄附近碰上的人,我这会儿就领人去那附近搜。若真有废太子党在秦某眼皮子底下藏着,秦某这颗脑袋交由言参将处置!” 说罢,也不管言照清回应,置气拂袖,带着在场衙役出门去。 言照清瞧着略胖的秦知县的背影,总觉得是一只气鼓鼓的河豚漂走了,见在场已无衙役,心头一时警戒,差人将执金吾全都叫过来在附近看守,以防劫囚的废太子党再杀一个回马枪。 他们对此地甚熟。 言照清自觉对南理城的怀疑不无道理。 方才从烟火声响起,到撤退,前后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这群人对县衙,对县衙所在的牢房位置十分熟悉。 言照清招来方才在场的一个执金吾,问:“他们是从哪儿翻进来的?” 执金吾指一指西面的院墙,唯有那儿没有设岗。 “西侧,落下四人。有两人是自前院来的,做的是给县衙送菜的菜贩子装扮,前头的衙役一时不察,将他们放了进来。” 言照清抬头看西侧,低声同那执金吾道:“交待弟兄们仔细些,这伙人翻进来,落地就在牢房前头,不是看过地图这样简单,必定是在此处有过出入,或是待过一阵。派一个人悄悄出去,去桂陇请援兵来,我觉得这南理城十分不对劲。” 桂陇距离雀州,快马不过三日脚程。 言照清始终觉得秦知县不太对劲。 这胖乎乎的知县,给他一种好似什么都知道,偏又要逗着言照清玩的感觉,像逗弄着一只猫儿狗儿似的,叫言照清心里哽着一口十分不对劲的气。 太不对劲了,整个南理城,都太不对劲了。 瞧着下属按着他的吩咐办事去,言照清返回牢房,瞧见那大夫拉开了那小狐狸的衣襟,银针高悬,正在寻找落针点。 非礼勿视。 言照清略略撇开眼,不直视,只将二人装在眼风之中,问那大夫情况。 “是什么蛇毒?” 那大夫正愁着往哪儿扎,听言照清这一问,有过一愣,“什么什么蛇毒?” 言照清极快地扫了那大夫一眼,“你方才说,她中的是蛇毒。” 那大夫后知后觉似的,“嗐”了一声,忙不迭点头道:“对对对,我还当您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呢!蛇毒,七步蛇,算是剧毒吧。” “咬在了她哪儿?” 言照清又问。 眼风之中,那大夫谨慎落下了一针,一针落下,言照清听见那小狐狸闷哼了一声,想咳,却被嘴里的布团堵住了。 “哎,那……这位大人,我要将她嘴里这布取出来,要不她得憋死了。” 言照清犹豫了一瞬,“她会咬舌自尽。” 那大夫笑出声来,“嗐,这般塞着堵着,她咬舌自尽之前就将自己活活憋死了。你若是担心,我点她一个定穴,叫她动弹不得,如何?” 点穴? 言照清有些讶异,这种在江湖之中只听过没见过的功夫,这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南理城大夫会? 言照清点头,“别叫她死了。” 那大夫“呵呵”两声,“死不了,到了我手上,哪儿有叫她死了的道理?” 言照清听见那小狐狸的咳声清晰了些,布条已经被取出了,她的呼吸也顺畅了不少。 言照清的眼尾扫见那大夫又落下两三针,一边落一边啧啧称奇,自言自语嘟嘟囔囔的,言照清也听不清晰他所说的方言似的话。想到方才他并没有答那小狐狸是被蛇咬在了哪儿,便又问了一次。 七步蛇是剧毒蛇,人中毒之后,往往走不到七步便毒发死了,这小狐狸是怎么捱过来的?这算是什么奇迹么? “嗯?被咬在了哪儿?” 言照清有些烦躁,这大夫好似同人交流有些困难,一句话要重复问上两次他才听得懂似的,而且总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劲儿在,他方才自己说过什么,没一会儿功夫就全忘了一样。 “你不是说,她中了蛇毒,是被七步蛇咬的?” “是啊,是啊,中了七步蛇的毒,但是不是被咬的。” 那大夫听出言照清话里有不耐烦,乐呵呵收着阿弥心口悬停的银针,还颇为体贴将阿弥衣服拉妥当,生怕外头的言照清占便宜的模样。 言照清无言抬头看天,想了想这只小狐狸那干瘪的身形。 她这么瘦,又这么小,是有什么地方能叫他好看的? 言照清以为那大夫治疗告一段落,才想正视牢房中的人,见那大夫又撸起了小狐狸的袖子,露出小狐狸那一段瘦长纤细的手臂。 言照清一愣,但想着只是手,不算得非礼勿视,这般大大方方的,先同那大夫的视线撞上。 那大夫十分年轻,约莫二十七八的模样,但头上已有了白发,一张脸是喜相,乐呵呵的,像是庙里的弥勒佛,只是瘦了些。 “哎,这位大人,您这锁着她的手,对我来说着实也太不方便了一些。我得在她手上穴位扎针,将毒逼出来的。您瞧方不方便将这手上的镣铐给撤了?” 撤了? 言照清剑眉微蹙,垂眸瞧着一脸喜气相的大夫。 见言照清好似不信,那大夫在阿弥手指尖扎了一针,意图放血。两滴黑血自阿弥指尖落下,滴在稻草堆里头。血一出,那大夫立即在阿弥手臂上连轧几针,边扎边道: “我方才已经将攻到她心口的毒血引到手臂上,这会儿只要将毒血放干净了,她便有救了。大人要的不是一个能说话能供述的小丫头么?” 说着,挤着那小狐狸指尖上的血,给言照清看。 言照清思忖一瞬,蹲下身来,将那只蹙眉昏睡的小狐狸手上的镣铐打开。 “哎!这就对了!” 那大夫抓紧时间,在阿弥手腕位置又落下几针,当着言照清的面,将阿弥指尖上的黑血又挤出几滴。 言照清垂眸看着她肩上的伤,身上的血,又瞧着自她之间被挤出的黑血,才想道:她是有多少血?这么流下去,哪怕是毒血,难道不会失血过多死了么? 倏地,眼风之中银光一闪。 因蹲得过近,言照清躲避不及,只觉得颈上一个小小刺痛,半边身子竟然瞬间就麻得丝毫不能动弹。 “哎呀,终于叫我等着了,这牢房里头这么臭,我可不愿意再待下去了。” 那一脸喜相的大夫笑眯眯说道。 第五十一章 瞧他倒像是好人 言照清觉得额际有汗落下来,不止半边身子发麻,连喉口都哽住了,说不出喊不得,整张脸上只有眼睛能眨动。 好在左半拉身子是好的,言照清立即抬左手,要抽腰间的佩刀。 不太顺利,言照清是个右撇子,为了出刀快,佩刀一向在左侧,此刻左手抬起搭上了刀柄,要将刀拉出来,因姿势的别扭就慢了几分,被那喜相的大夫中途一打他手腕,又敲在他虎口穴道上,将他打得手一松,刀就这么轻轻松松被那大夫夺了去。 “哎,我功力也是不够,若是让我师父来,明天早晨鸡叫之前包管你一个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年轻的大夫无不遗憾,夺走言照清的刀,他也不用,就这么扔在地上,又觉得太过显眼,用稻草堆埋了一埋。 言照清觉得这大夫有点儿傻,他还以为他夺刀是为了杀他,或是用他做人质的,谁知道这傻大夫竟然是将刀埋了起来? 怎的?眼不见为净? 埋了刀,这大夫对言照清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先探了探小狐狸的颈脉,等了一阵子,又往小狐狸颈子上扎针。 边扎,边嘟囔,“小阿弥啊小阿弥,你这一回的诊金可得翻倍给我喽~若不是我留了个心眼跟上你,你这会儿得叫阎王收了去。” 言照清耳中有些嗡鸣声,那大夫的话又低又快,又是笑着说的,带着阵阵气声,言照清听得不真切,隐约只听见“诊金”和“阎王”几个词,困惑于这大夫来这儿的目的。 是来救人?但又没有立即带这只小狐狸走。 言照清瞧着他在小狐狸颈上扎了针之后,好似要等一会儿,并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好整以暇地等着。这期间,就笑着看着麻痹逐渐蔓延至全身的言照清,笑得如同寺庙里的弥勒,慈眉善目的。 “没想到言照清是长这个模样啊!” 那大夫感叹一句,也不知道是夸赞还是遗憾,仔细打量了言照清的脸一阵,又捏了捏言照清的臂膀,啧啧了两声,点点头。 “倒是十分健壮。” 言照清怒瞪着他,除了怒瞪,他也没别的法子。 听说过江湖之中有奇人异士,也听说过废太子党能人众多,但这般扎针定人的,他此前也只是听过,如今真真切切经历了一阵,倒是十分地叫人……觉得屈辱。 他方才是一个单膝跪地的蹲下姿势,如今还是那个姿势,又是背对着牢房门口的,若是有人从外头进来,也不会察觉他这个姿势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只当他是平常蹲下审问囚犯罢了。 如何自救? 才这般想到,牢房外头就跑进来一个执金吾,隔着牢房的围栏,同言照清道:“驿站有宫中来人,请大人前去接令。” 言照清心中一凛。 宫中来人?昨日不是才有李皇的密旨来么?怎的今日又来一个? 他尚动弹不得,自然也无法说话无法回应。 再瞧那大夫,气定神闲,慢吞吞收着那小狐狸颈上的银针,从怀中摸出一瓶药丸,倒出两颗颗,一颗塞到小狐狸嘴里头,另一颗——在外头的执金吾以为言照清没听清,要再禀告一遍之前,暗暗往言照清的手肘上一打。 言照清的手立即曲着一抬,从后头看去,就好似是他抬手止住了执金吾的话。 言照清向来是冷惯了的人,话不多,这般制止的动作以往也常有,来的那个执金吾便不疑有它,瞧了两眼牢房中情况,怎么瞧都是他们的言参将正盯着大夫救人,便放心退了出去。 言照清的心寒了一下,那一脸喜相的大夫将他的手拉下,寻了个正常的姿势放好,笑呵呵地又开始刺那小狐狸的十指指尖。 “你也别恼,但凡我能动一动她,也不至于叫你遭受这般罪。她这个毒啊,再不解就要进心脉了,到时候大罗神仙都难救了。”那大夫絮絮叨叨的话,言照清听得真切了些。“好在你将她一只手吊了起来,误打误撞的,竟叫那毒走得极慢,若然你今天见得的,就是一具死尸了呢。” 言照清觉得喘不上气,麻痹越发重,好似有一只大手将他胸膛紧紧攥住了,并狠狠地捏紧,他能吸进的空气越来越少。 那大夫正专心看着小狐狸指尖的血,差不多了才将她十个指头都包扎起来,抬起头要将一瓶药塞到言照清嘴里的时候,才发现言照清的异样。 “哎呀哎呀,扎得深了,差些叫你憋死。” 那大夫说罢,将方才扎到言照清一侧颈子的银针小心取出来。 言照清得以猛地吸一大口气,突如其来灌入的气又叫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只觉得眼前直冒金星,脑子也是昏昏沉沉的,手脚仍旧是半分气力都使不上。没咳几下,竟然要晕过去。 迷蒙之间,察觉到有一只手塞到了他怀里,言照清一惊。 太子令牌! 言照清以为那只手是要从他怀中摸走太子令牌,但瓷器和金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只手是塞了一个小瓷瓶到他的怀里头。 “呐,画了狐狸的瓶子是止血的药丸,一天一粒。画兔子的是解毒的药丸,一天三次,每次一粒。你可看好她吃下去,一天都断不得,吃上十天就好了。” 那大夫的话像是被包在一层皮中,言照清听那好似藏在鼓里的人发出的瓮声瓮气的声音,竟然觉得好笑。 他也看不得,也应不得,那大夫就这么抓住这一点,在他耳畔聒噪起来。 “我想来想去,还是将人放在你这儿稳妥一些,这蛇毒是新中的,最多不超过两个时辰,谁知道这南理城里头都有谁想要这丫头的小命呢?我瞧你倒像是个好人,更何况你们这样的朝廷命官啊,不经三司会审,是绝对不叫犯人死在你们手上的不是?” 这思路倒是清奇,也不知道这人是从哪儿看出来他是一个好人的。言照清心想。他手上沾的人命还少吗? “言照清……言柊天的儿子……嗐,一码归一码吧,今天的事情,就这么地了。” 那瓮声瓮气的声音落罢,言照清只觉得颈上一痛,眼前倏地全黑,身子重重往下沉,霎时间便不省人事。 第五十二章 转眼将他送棺材 言照清醒在一阵啼哭声中,眼皮好似有千斤重,胸口好像被重物压着,一口气始终喘不上来。 有女子低低嘤嘤地哭泣,还有人执他的手,将他的双手交叠在胸前,又从他怀里取走了东西,义愤填膺说着: “言参将为捉拿朝廷乱党,鞠躬尽瘁,竟然就这般猝死狱中,死在乱党手上。我等应当继承言参将遗志,早日捉拿反贼,擒获杀害言参将的真凶,匡扶律法之正义,为言参将报仇!” 这般信誓旦旦的话,叫言照清不知为何只想发噱出声,也听得出那是秦知县的声音。 言照清蓄了蓄力,起先勉强只能动一动脚趾头,慢慢的,小腿有了直觉,身上的血液复又缓缓流动起来,走至心肺,再走至脑,渐渐叫他活络起来。 眼皮上有阴影自下而上地袭来,言照清只觉得身所在处一片逼仄。恰那一时,得吸入一大口馥郁香气,言照清猛地睁开眼,只见眼前一片盖板,从他脚往头地盖过去,他睁眼时候,只在他头上还有一道缝,烛光自那缝中落下来,眼瞧着就要一闭,将他完全盖死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头! 言照清极快出手,自那即将要阖上的缝中穿一只手出去,手掌死死挡住那盖板,在一片尖叫声中将盖板的去势止住了。 “诈尸啦!” “诈尸啦!真是见鬼啦!我说什么来着?尸体要停七日啊!你们偏不信!” “叫道士来啊!快去城西请赛神仙啊!” 一阵咋咋呼呼声中,还有执金吾进了门,呵斥众人的声音。 言照清用力将那盖板往脚下一拉,顺势坐起来,恰好同前来要帮忙的几个下属打了个照面。 那几个下属脸上有水,身上都湿透了,连发梢都在往下滴水,见言照清自棺材之中坐起来,立即上来将棺材盖板掀翻在地,长刀纷纷出鞘,对着的是房中人。 言照清自棺材之中翻出来,棺材被两张条凳加高,言照清翻身出来的时候,也不知是遭人打晕的后遗症,还是遭房中昏暗的的灯火影响了视力,眼前有过瞬间的一黑,叫他踉跄了一下。 好在言照清稳稳扶住了棺材一侧,站好了,并且站得笔直,冷眼垂眸瞧着被他的“诈尸”吓得缩到房中一角的一众人。 秦知县,秦知县的女儿们,还有县衙的一些人。 “怎么回事?”言照清沉声问下属。 下属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言照清这才发觉外头雨声沥沥,下得极大,间或还有电闪雷鸣。 不是一个好天气。 “去牢房诊治的大夫走后,属下见大人在牢房之中迟迟未出,前去查看,才发现大人倒在牢房之中,气息全无。料想该是那大夫伤的大人,属下立即率人去追那大夫。但那人行踪飘忽,临近傍晚又天降暴雨,属下只好返程。等回到县衙,就见秦知县将咱们的人全都扣下了,关在地牢里头。大人就被他放到了这口棺材里。” 言照清冷眸一眯,冷眼如刀,飞向秦知县。 胖乎乎的秦知县一脸惊恐,还不等言照清发话,先哆哆嗦嗦问了言照清一句:“言小郎君是人是鬼?” 言照清冷笑一声,抬步往秦知县那儿去。 恰好外头落雷,亮光一瞬间照亮言照清的脸,照得他的脸比往时更森冷几分,好似索命的阎王,阴鸷得叫人打从心底深处发寒。 在场几个女眷尖叫连连,秦知县的小女儿甚至被吓得昏厥过去。 “我是人是鬼,得问秦大人才是啊。” 言照清勾唇轻笑,那带着气声的音低低从喉间逸出,在灯火被风雨撩拨得跳动不止的雨夜显得格外瘆人。那一张俊美得好似女修罗的脸,就朝着秦知县逼去。 见言照清目标十分明确,只对着秦知县,其他人纷纷惊叫着四散逃开,将秦知县留在了那儿,独自面对怒不可遏的言照清。 “言大人!言小郎君!这可不关下官的事情啊!冤有头债有主,谁杀的你,你就找谁去啊!” 秦知县双腿软倒在地,手脚并用往后挪腾,直挪到屋角,左右两侧都是墙,再没法往后退,往前头或是侧边的逃路又被言照清堵死了,竟然没个形象,嚎啕大哭起来。 言照清鄙夷看他,这哪儿有朝堂官员的风骨气? 脚挑了张凳子,言照清单腿踩上,手肘搭上膝头,俯下身子,朝秦知县伸出一只手。 “言某不才,做执金吾几年也没攒下什么银两,全身家当全在怀中暗袋。想来秦知县怕我爹收不到我遗物,先将东西拿去保管了是不是?” 秦知县低下头,呜呜哭了一阵,从袖子里头掏出两个小瓷瓶,双手递上,给言照清。 言照清手指捏着那两个小瓷瓶,都是素白胚,一只上头画着……这倒三角脸,应该是狐狸吧。另一只…… 言照清沉默看着一个圈加两个长条在上头的简笔画…… “画了狐狸的瓶子是止血的药丸,一天一粒。画兔子的是解毒的药丸,一天三次,每次一粒。你可看好她吃下去,一天都断不得,吃上十天就好了。” 脑子里头响起当时那瓮声瓮气的声音。 又想起昨日在城门捡到的那匹骅骝上头,一样材质的瓷瓶上头那一行歪歪扭扭的“止血消肿非常棒药高”,以及那只谜一样又丑又抽象的端午猴子。 …… 他们废太子党的人,是不是都不太认字,也不太会画画? 言照清觉得无言,明明敌人像是一群文盲似的,他偏偏在这群文盲手上吃过几个苦头。 “还有呢?” 言照清将药瓶放回怀中,空着的手又朝秦知县伸了一伸。 太子令牌,他刚刚也不是真死了,这圆滚滚的秦知县从他怀里都摸走了什么东西,他自然是感觉得到的。 “还……还有什么?” 秦知县抬头,迷迷瞪瞪看他。 装傻? 言照清勾唇,一拉身旁执金吾的刀,刀身反射正好又落下的雷光,在噼里啪啦的雷声之中搭上秦知县肥嘟嘟的颈侧。 “秦大人,私藏太子令牌,你是不要命了?!” 第五十三章 东窗事败 听得“太子令牌”四个字,秦知县双目圆瞪,凸显震惊,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太子?令牌?什么太子令牌?” 言照清似笑非笑,“秦大人怎么不问问自己?” 这般说着的时候,压在秦知县颈侧的刀更紧了几分,刀刃陷进秦知县的肥肉之中,只消轻轻一拉,秦知县的颈侧一定有鲜血飞溅而出。 “言大人!言小郎君!你这可开不得玩笑啊!我何时拿走你的太子令牌了?那言大人怎的不问问自己,太子令牌会不会早就已经被今天那假扮的大夫偷走了?言大人咽气之前,牢房里就只有那大夫和那个半死不活的丫头在,这后头纷纷乱乱的,许多人进出牢房救大人,谁拿走都有可能啊!言大人不见了令牌,还是太子令牌,怎的能怪到下官头上?大人是想找人背锅不成?!” 肥头大耳的秦知县喊冤,对言照清架在他颈上的刀好似分毫不在意似的,讲得激动的时候身形微晃,甚至叫言照清的刀在他颈上划出一个浅的伤口。 言照清冷笑一声,真是有趣,他想倒打一耙,先给他造一个明明是他言照清丢了太子令牌,却嫁祸当地父母官以求脱身的罪名? “许多人进出牢房?这么多人进出,唯独只有秦大人将言某装到了棺材里呢。秦大人还扣我执金吾,意欲何为啊?” 这么迫不及待的,他只是晕死过去,尚有一口气在,这南理城的知县好大的胆子,竟然将一个活人——一个活的执金吾参将要封到棺材里。他若非恰好在那时候醒过来,怕他们立即就要埋到地下去,往外说一个执金吾被废太子党逆贼杀死在牢中,他们好心埋了,传到京城去,他父亲说不好还要感激他们给他殓尸。 “冤枉啊!言大人这可是冤枉下官了啊!言大人方才确确实实是咽了气,咱们才敢将言大人……不信,不信您问问,仵作!仵作!” 秦知县一叠声的冤枉,又叫县衙仵作来。这期间,秦知县两个女儿在言照清脚边跪下,哭哭啼啼请言照清放过秦知县。 “方才言大人确实是没了气息,仵作和城里的大夫诊断,都是言大人已经死了,奴家爹爹才想着将言大人殓好,送回京城去的啊!” “言大人,求您放过奴家的爹爹,奴家愿意做牛做马,给言大人洗衣做饭,伺候早晚,求您放过奴家的爹爹。” 言照清冷眼垂眸看着脚边两个娇滴滴痛声哭的女子,心里觉得厌弃。 还想给他做牛做马? 也是想瞎了心。 县衙的仵作是个五十多的瘦小老头儿,言照清在昨夜的接风宴上见过。此刻秦知县朝着外头高声喊了几声,雨声将他声音一盖,也没见那瘦小老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秦知县额上有汗落下来,抬头瞧见言照清的不郁面色,急忙解释道:“是真的,是真的!若然下官哪儿有胆子将言参将封到棺材里?!” “没胆子?”言照清好笑出声,“扣了执金吾,杀了我,你再往上报,说我死在废太子党手中,你救治不力,上头派人下来查,也要走上一两个月,到时候这儿早就被你收拾干净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言照清此前在外,也不是没碰过这样的事情。大前年在睦州左方城查卖官鬻爵案,当地的知州不就抱着“强龙不压地头蛇”的念头,瞧他年轻,就想将他及同行的八府巡按周鹏举烧死在驿馆里头么? 他今天白日叫人去桂陇搬援,为了就是这个。 南理城的情况着实太过蹊跷,他实在是没法放下疑心。 只是没想到这个秦知县下手这样早。 “言大人,冤枉啊!下官扣下言大人的部下,是因为言大人死——啊不是,是晕倒的时候,牢房外头只有他们啊!下官担心言大人是遭自己人下的毒手,哪怕不是,也是他们同那个假大夫里应外合,言大人才惨遭毒手的。下官这可是为了捉拿伤害了言大人的凶手啊!” 秦知县一副憨厚老实样,狡辩起来也是憨厚老实样,看不出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才哥儿!搜他的身!将他扒光,我倒要看看,太子令牌在不在秦知县的身上!” 言照清一声喝令,方才那被雨淋得浑身湿透的执金吾喝着应了一声,将胖乎乎的秦知县的衣襟一揪、一拎,拎得秦知县好像一只被钓鱼人从江里钓上来的河豚,双脚都离了地。 执金吾带着怒气,他方才回到县衙才发现不妥,处处都有衙役拦着,他们三人也是一路披荆斩棘地进来的,进得来了,才发现他们的参将正在被封到棺材里头去,那模样哪儿是个死人模样?!这秦知县分明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言大人!言照清!你敢!我乃是朝廷命官,驻守雀州南理十六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秦知县双脚荡着挣扎,自方才便总是气定神闲的面上才浮现一些惊慌。 言照清轻笑出声,“敢不敢?执金吾做的就是朝堂督奸事,我怀疑你同废太子党逆贼勾结,意图谋害本官,你说我敢不敢?!” “嘶啦” 秦知县官服被执金吾才哥儿撕开,一声“叮啷”清脆响,一块金制的令牌自那官服落到地上,上头一尾无脚的龙,在房中烛光的映射下,一双无眼珠的眼森森瞪着众人。 言照清冷笑出声,将令牌捡起,递到秦知县面前。 “秦大人,这是个什么东西?你倒是同我说说看。” 秦知县咬死了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分明是你的这个手下塞到我衣服里头来的!你想嫁祸给我?!” 谎话连篇,言照清冷眼瞧他。 门口有响动,言照清偏头去看,来的是刚被放出来的其他执金吾,其中一人手上还拎着那只小狐狸。各人脸上皆是怒火攻心模样,狠狠瞪着秦知县。 执金吾向来忠于朝廷,纪律严明,无端被一个六品知县怀疑,还以众多衙役围捕他们几个,于今日这几人来说,可算是屈辱。 言照清瞧得此行带来的人身上或是脸上都带了伤,想来在他晕死过去这段时间,是同当地衙役起了大冲突。 有个执金吾恨恨走到言照清身旁,横了跪着的秦知县几眼,才低声同言照清禀告道:“才哥儿才带徐茂、秋生二人出去追那大夫,秦知县就进来抢大人,着了小一百个衙役来围咱们,咱们五人杀了二十六个衙役,后头实在打不过,被他们关在了牢房里头。” 第五十四章 夜雨杀人夜 言照清点头,“此地知县造反,你们杀的是逆贼,如实上报便是,不涉罪。” 那执金吾又道:“方才来的路上见众衙役集结,约莫二百人,将县衙围死了,正往县衙里头进。咱们一路杀来,杀了十二个。” 言照清低头瞧一众执金吾手中长刀皆带血,靴边白底皆染红,赞许再点头,随即吩咐:“应战吧。” 言照清没想过秦知县真将这等谋害朝廷命官的事情摆上台面,在这样一个雨夜,明晃晃地持刀弄枪要杀人灭口夺令牌。 这么呼之欲出的事实和身份,说他秦自得同废太子党没有关联,言照清可不信。 将太子令牌收进贴身口袋,言照清让执金吾把房中其他人捆了,将门一关,将人质都排到门后头。 除了秦自得,房中还有秦自得的两个女儿、一个师爷、三个没带刀是以没法反抗执金吾的衙役,以及在县衙伺候的下人等,共十二人,一排人站在门口,若是外头的衙役攻打进来,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 秦自得被才哥儿扒了外衣,只剩一身中衣,他这会儿倒不再是之前那唯唯诺诺又畏首畏尾的模样,肥胖的身躯站得笔直,凛然迎视言照清的目光。 言照清哼笑了一声,“秦大人,不装了?” 秦自得怜悯看他,“言小郎君也是个聪明人,只可惜聪明人却跟错了主子,效忠错了人。李景济杀兄弑父,这样无德无义的人,言小郎君为何愚忠于他?!” 言照清不觉得这会儿跟他有口舌争辩,于他是件什么好事情,他当前有他这个知县在手,便是有了一个最大的筹码,便轻蔑笑了一声,不再理睬。 秦自得的师爷被捆成了一个动弹不得的粽子,因是背对这门口的,没法知道门外人会不会、什么时候攻进来,怕得两股战战,痛哭流涕,这会儿数落起秦自得来。 “我早说没必要行这一险招,他们只是来抓劫犯,你将人给出去便是了,做什么一定要起杀心?!十六年啊!咱们在这儿蛰伏了十六年啊!全都毁在今日这冲动行事当中了!” “你懂什么?斩草要除根,杀人要灭口,他早就对咱们起了疑心,若是不将他除了,等他回到京城,咱们整个南理城就都没有啦!” 言照清耳听师爷先挑起内斗,同秦自得争吵起来,踱步到旁,看昏昏睡着的阿弥,眉头蹙起来。 她怎的没被救走?他还以为她被那大夫带走了呢。 想来那大夫说的,她在他手上更安全的话,倒还真是当真的。 “在哪儿找到的她?” 言照清问执金吾。 一个执金吾答:“一直就在牢房里头。也不知道是哪个衙役听了谁的吩咐,说三个时辰内不得搬动她,他们便一直将他放在牢里头。咱们方才从牢房里头出来,一并将她带了出来,不是还要带她回京复命么?” 言照清松快笑出声,赞许点头,“对,做得好!” 将她带回京城,推她上法场,亲自看她人头落地,这不就是支撑言照清一路行来的念头? 她总要为她犯下的事情付出代价。 门外暴雨连连,雷声比方才更大,也更近了些。被挟持的女眷们在哭,男人们唉声叹气。每道雷光闪在门上,每道雷电落在门外,都叫被迫站在门后当肉盾的人心惊肉跳一下。 秦自得被踢跪在地,双手反绑在后头,大义凛然的模样,许是听到了外头集结的脚步声,秦自得高声喊起来: “拨乱反正!替天行道!李景济杀兄弑父,大逆不道,窃取帝位,实乃小人!乃大贼子!雀州孤苦十数年,可曾得到朝堂半分怜爱?百姓艰苦,过得水深火热,朝堂可曾看到过?!若不是世子在,拯救黎明百姓于苦难之中,咱们南理城,咱们雀州,早就死在旱灾和饥荒之中!帝位应当交给心有百姓的人,应当交给能治天下的人!拨乱反正!替天行道!” 言照清斜睨着秦自得,他这一番话,不单将自己是废太子党羽的身份表露了出来,还将废太子遗孤李穆川在雀州的信息给供述了出来。 此前种种线索指向雀州,言照清却没认真想过李穆川可能在雀州。如今这般看来,雀州还当真是李穆川的落脚地。 难怪他印象之中的雀州该是贫苦之地,连每年送到朝堂的年报之中说的都是雀州要么遭了旱灾,要么遭了水灾,收成欠佳,百姓孤苦。他今次来看,却觉得雀州富庶,占了地理条件佳、气候宜人两个大项,米粮果木品类众多,不该是年报中百姓囿于吃食的惨状。 朝堂每年也拨了大笔银子给雀州救贫救灾,如今看来,那救贫救灾的钱怕都是用在修建县衙的高墙之上了。 废太子党难道是想在雀州自建一国不成? 说什么唯恐西南蛮国来犯,城墙高筑,衙役按军队执行管理,不过都是为了日后起事罢了。 天高皇帝远,李皇确实也很难管顾到雀州。 秦自得这一番话,将几个重点全都点了出来,言照清也不知道该说他蠢,很蠢,还是非常蠢? 雷电阵阵,将外头的人影照在门页上头,秦自得这一喊,门外的人好似得到了无边的勇气,纷纷高声附和着秦自得。 “拨乱反正!替天行道!” 言照清嗤笑一声,提了刀,聚精会神,谨防门外衙役突然闯入发难。 他们此行现今只有九人在房中,门外约莫二百衙役,以少打多,言照清当前只占一个地利,勉强还占一个人和——秦知县在他手中。照他这两日的观察,衙役对秦知县十分敬重,马首是瞻,他初初时候还疑惑,这秦知县看起来一无是处,怎的衙役这般言听计从,还不是为了俸禄而已的言听计从。 如今看来,秦知县便是他们南理城的主心骨。 十六年前被贬南理,想来不过是废太子党先行的一步后手。 所幸执金吾训练有序,以一当十,自然不在话下。 雨势渐大,房中气氛凝固,空气沉闷,言照清高举了刀,薄唇紧抿。 “咻” 一支箭,穿过门扇,来势凌厉不减,箭身上还带着雨水,直直往秦自得那儿去。 杀人灭口?! 第五十五章 摸黑暗战 言照清离秦自得较远,眼见利箭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穿破门扇上的纸而来,他却没法及时将那箭截下。 秦自得不能死,他得带秦自得和这只小狐狸回京城,交由大理寺处置。李穆川在雀州扎根十六年,不是他一个言照清能独自连根拔起的,更何况今夜这一役,已经打草惊蛇,李穆川怕已经率着废太子党逃遁出去。 言照清心有余力不足,眼看那利箭要射入秦自得胸口,从旁突然起了一只瘦而苍白的手,迅疾将那箭一捞,并将秦自得推了一把。 那一推是用了全身的气力,圆滚滚的秦自得自凳上往侧边倒,双手被捆在后头,一时半刻起不得身,挣扎了几下往后看,双目瞪大,眼中满是讶异。 阿弥?! “阿——” 秦自得想将那名字叫出口,但抬眼瞧见言照清大步流星走来,及时止住了。 看见言照清将地上那瘦弱的人儿的手臂一提,像拎着一只什么软软的小狗子,秦自得心中发狠,就地躺倒,屈膝往才被言照清提起的阿弥身上胡乱用力踢,也不出声,尽量叫自己面上浮现咬牙切齿的恨意。 阿弥重重挨了两脚,又突然被人猛力提起,只觉得头重脚轻,半昏半醒之间有些发愣。只能将沉重的眼皮尽力睁着,莫名其妙看着发狂发疯的秦自得,手上的箭还紧握着没放,拇指用力抵在箭尖上头,温热的血顺着她的抓握流出,自各个指缝渗出,又顺着箭身往下滑。 秦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好似同她有个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似的? 阿弥发着愣,被言照清粗暴拖到棺材里头,棺材板在她眼前一盖的时候,脑海中还尽是秦自得那双恨意滔滔的眼睛。 接二连三的冷箭自外头飞射进来,被排在门后的人质们痛声高喊着,“自己人,自己人!” 冷箭不停,刀枪无眼。 惨叫连连。 言照清将阿弥塞到棺材里,重重的盖板盖得只留下一条缝,又立即回身将秦自得拉到棺材后头,免得他死在乱箭之中。 若说言照清方才还有些以一当十的把握,现今又不那么确定了。 冷箭嗖嗖不停,站在门后的人质早就已经被射死殆尽,言照清拉着秦自得躲在棺材后头,瞧了一眼在房中找到躲避冷箭地方的执金吾,一掌举高,倏地握拳。 灭灯。 几乎是立即,房中各处燃着的油灯或是灯笼被执金吾打灭。 外头夜雨甚重,乌云蔽月,天上一丝月光都落不下来,房中灯火一灭,里外里就都是黑,都是伸手不见五指。 冷箭一下子停了下来。 言照清屏息,听得外头一阵不安的骚动。雨越下越大,逐渐掩盖所有声音,房中气氛绷紧,剑拔弩张,言照清知所有执金吾都是一触即发的状态。 手中的秦自得用力挣了一挣,遭言照清狠戾拉回远处,跌坐在地,头重重撞了一下棺材,惊得里头的小狐狸用力捶了两下棺材板。 盖板厚重,她起不开。连言照清之前都是用了全力,在执金吾的协助下才能推开的。他方才为了将这只小狐狸塞到棺材里头盖好,将此前被脱落在地的棺材板用脚挑起来,现在脚背还在作痛,大腿肌肉还在发麻。 “咚咚”敲击声,惹得言照清心烦,也不知道在外头雨声的掩盖之下,外头的人有没有听到棺材的敲击声。言照清想重重在棺材上捶一拳,叫里头那人停止,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手上攥着的秦自得突然有个大动作。 “咚!” 比里头的小拳头敲击声更响的声音,落在言照清一旁。 是秦自得,用头狠狠撞了一下棺材,撞在角上,大力得将棺材撞得一角落了地,两张条凳只剩下一张还撑着棺材。好巧不巧,叫里头的阿弥头朝地地倾斜,脑袋重重磕了一下,险些疼晕过去。 “才!火!” 言照清揪紧了瘫软的秦自得,以气声叫人。立即有人无声无息靠过来,火折子一亮,又立即熄灭。 只是亮光一眼,几个一同围过来的执金吾,连带言照清在内,都看清了秦自得额头上破了个血口子,血流如注,一下子就染了他半张圆乎乎的脸。 竟还是叫他自杀得逞了么? 言照清咬牙,将秦自得放平,低声道:“才哥儿,还记得咱们几个在冕溪山摸着黑将西度人打得落花流水的事儿么?” 黑暗中立即有几人轻笑。 “怎的不记得?自那一天后,西度人都说咱们执金吾是恶狼,能在黑夜里头看东西。” 言照清低声道:“好,那咱们今夜,就如同那夜一样。火折子护好了,等今夜过了,明天一早咱们上街吃它两斤牛肉,喝它二斤酒!” “好!” “好!” “方才来时的路,我都暗暗记着。这间是县衙的侧房,院子外头西边往外是后门,后门有半人高的栅栏。南侧是一排房屋,门四扇,隔六步一扇。东侧是来时路,门窄,可关了插门闩。北侧就是咱们这一间。外头铺的青石板,糙,不滑。院子长方不过三十步,弓箭手应当在东侧房屋上头。” 有执金吾细致交待一番,连带言照清在内的众人都悉心记下,再分了谁人负责几个方向,分了边,趁着黑,无声无息将侧门推开,不发一丝声响地滚到外头去。 雨打万物,雨滴又大又重又急,落在人身上特别疼。外头的衙役没法燃起火把,又得了死命令要守在这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互相低声传递着话,言照清一行人凭着敏锐的五感无声穿行在他们之中的时候,听见他们互相说着要将里头的人带出来的话。 “去取火把来,在廊下点着,一齐冲进去,他们不过十来人,断然打不过咱们。阿弥必须得救出来,山谷来的大夫说她中了蛇毒,穆先生交待务必尽早将人送出去。” 是迷还是弥,言照清没法分辨。至于穆先生,大概指的是李穆川。 言照清心头一凛,总觉得“穆先生”三个字好似在哪儿听过。 消息层层传递,衙役们也在摸着黑。言照清判断着人的身高和体型,取巧捂了人嘴,立即刀抹脖子,无声放了人后又立即移动,短短一下子接连放倒八人。 料想其他执金吾那儿也一样顺利,因为这群衙役终于发觉,他们中有些人说完了话,就没了动静。 不安在小小的院中流窜。 但有人失了手,叫一个衙役自执金吾的刀下逃了生,并高喊出声: “他们在这儿!” 第五十六章 逃无处可逃 但那时候,院中衙役已不足百人。 既然已经遭人发觉,执金吾也不必再掩盖行踪。暴雨之中,两两成队,火折子一拉一吹,立即插回,借一瞬间的一丝亮光看清四周衙役方位,大刀阔斧地砍、刺、戳。 来来回回,只见得院中这儿一亮,立即就灭;那儿一闪,立即又灭。这短短的明明灭灭瞬间之中,许多衙役死在执金吾的刀下,又或是死在惊慌失措的战友乱刀之下。 东侧房顶上的衙役听闻院中动静,也没个准头,胡乱往院中射箭。有执金吾立即顺着那箭啸的来向,趁黑摸上了东侧的屋顶,仍旧是一样的战术,护着火折子吹亮又立即熄灭,将房顶五个搭弓的人全都踢下或是砍死。 不到一盏茶时间,院中衙役声音渐稀,通往这个小院的门早就被执金吾锁上,那两扇半月门是铁打的,外头的人怎么推也推不开,翻墙进来的,连落地都没站稳,就被执金吾立即砍杀。 言照清听见县衙外头有烟花要作响,但飞至一半,尚未来得及炸裂成能照亮地上的火花,就立即遭雨水浇灭。 这大雨,倒成了言照清的天时! 一役毕了,外头的衙役不知道还有多少,但一时也不敢进来。言照清命执金吾退回房中,燃灯检查院中的战果和各自的伤势。 执金吾伤了几人,但都不在要害上。院中衙役无一人站着,倒下未死的,被言照清带着人补刀。 “大人!” 言照清正清点院中衙役数量,与昨日暗中查的的衙役数量相对,突然听到房中传来才哥儿一声低叫。 言照清心中一凛,立即提着染血又染雨的衣袍奔进屋内,就只见得才哥儿指着房中西侧的墙,又指地上的血迹,低声同他道:“秦自得跑了。” 西侧的墙上开了一个半人高的口子,言照清记得那儿原本横着一张窄的长条桌,堆放书籍和过时的公文。如今那长条桌被人推至一旁,书籍纸张散落一地,露出后头一个用木板伪造墙板的暗道入口来。 一行血迹自棺材那儿往暗道入口去,言照清心下一惊,立即去将倾斜的棺材盖板踢开,里头空无一人! 在他们解决院中衙役的时候,秦自得将棺材里头的小狐狸带走了?!还费心将棺材板盖回去,伪造里头还有人的模样。 言照清咬牙,吩咐其他执金吾留下戒备,挑了一盏灯笼点着,独身一人提刀往暗道去。 逼仄,潮湿,又安静。 言照清一入暗道,外头的雨声便都听不到了。 暗道是往下倾斜落下的,也不知道是通往哪里,言照清走了一长段,才察觉出往上走的趋势来。看样子还是通到外头去。 沿路的地上间或洒落鲜血,甬道两旁时不时的也有一个血手印。 手印十分小巧,不是成年男子的手,只能是那只小狐狸留下的。 言照清想到那个被叫做阿迷还是阿弥的小狐狸,空手接了要射死秦自得的一箭。那反应速度之快曾令言照清惊叹。那时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间,他全凭借本能和下意识的反应要保护两个逆贼,好叫他们活着被送回京城,送到李皇跟前受审,完全没注意到那只小狐狸手上是不是有伤。 至于为什么觉得是秦自得带走了小狐狸,而不是小狐狸从棺材里头出来救走了秦自得,言照清也说不清楚当下心里的第一反应。 棺材盖板十分重,她是个瘦弱的小姑娘,虽然反应速度快,但蛮力必定没几分。 更何况,秦自得先前要杀她。秦自得看她的眼神,言照清也瞥过一眼,不是十足的恨意,哪儿来那样的眼神? 从院中衙役的话语之中,言照清早就察觉到这个叫阿迷还是阿弥的小狐狸于李穆川而言十分重要,宁可倾尽南理城县衙所有衙役,将南理城摆到明面上,也要将这只小狐狸救出去。 先前在牢房里头,那个神神叨叨的大夫说她中的蛇毒不超过两个时辰,也不是蛇咬出来的毒,那就是在她被他拎到牢房锁上之后。 这期间,牢房除了执金吾,有别的衙役在,秦自得也曾进到牢房里头去看过她。 说不得李穆川手下的人起了内讧,李穆川要保她,但其中——例如秦自得的人要杀她。 因为李穆川重视她,觉得她会成为李穆川的拖累,所以要除掉她么? 言照清再行一段,听见前头有轻微的动静。 他们二人都负伤,一个中了毒、又被挂了一夜,纵使清醒,也还是虚弱;而另一个以头抢棺材,那么重的一敲,不死也撑不了多久。方才言照清带着执金吾在院中杀人,前后不过一盏茶有余的时间,想来他们也走不了多长远的路。 “都怪你,都怪你!怎么你没死在牢里头?怎么言照清没折腾死你?!你瞧瞧如今,因为你,南理县衙没了,殿下又少了一个要塞!” 言照清听见秦自得虚弱但满是怒意的声音,前头隐隐有雨声传来,看来不远处就是出口。 言照清赶紧加快脚下步伐,在小狐狸一声懵懵然的“秦伯伯”之中,一转角便踏进了一块较开阔的暗室。 雨声自外头传来,十分清晰,言照清手中的灯笼照亮一双自暗室上头的气窗落下来的手。那手苍白,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雨水的濡湿,被言照清的灯笼光一照,立即又有另一双手伸下来,将那双手一拉,往气窗外头退去。 气窗下头,秦自得将小狐狸紧紧按在墙上,圆滚滚的手指掐在小狐狸颈上。那小狐狸被掐得已经大气都喘不出来,面色涨红,一双幽黑的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光,想出声,却连个音儿都发不出。 言照清大喝一声,扔了灯笼,将秦自得踢开,提着刀的手一搀那要软倒的小狐狸的手臂,并立即抬头看向气窗外头,寻那两双手的主人。 无根水阵阵,外头一阵漆黑,那两个要来拉秦自得和小狐狸的人早就逃到了夜幕外头。 察觉搀着的人又要往下软倒,言照清尚未收回望向气窗的目光,手就下意识将人往上提了一提。 然而下一瞬,胸口一痛,言照清立即抬手抓住扎进他心口的利器,攥紧了一低头—— 小逆贼竟敢拿箭扎他! 第五十七章 都怪言照清 阿弥也拿捏不好这般看不到准头地一扎,是扎到了那执金吾参将的哪儿。 她双目之中满是星星点点的白光,白光越来越多,逐渐遮盖全部视野,阿弥只能拼尽全力抬手,回想那位参将的身高,约莫在她耳畔的位置,是他的心。 手上软绵,没有半分气力,也不知道扎进去了几分,只觉得他的胸膛比别人的硬上许多,似一块铁板似的,刺不进,扎不穿。 秦自得在哪儿,阿弥也看不清,他方才将她从棺材里头拖出来,同她说,执金吾去外头杀人了。 “阿弥,你得活着。” 阿弥有些迷茫,方才秦自得那样恨地踢她,不将她踢死不罢休的模样,这会儿又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她从棺材里头拉出来,拖着她开密道,同她相互搀扶着往密道里头去。 这条密道她走过很多次。县衙内密道不多,掰着一个手的指头就能数得过来。秦自得带她走的这一条通到县衙后门附近,那儿留了一个高出地面一些的气窗,平常掩盖在一丛假的灌木后头,阿弥这样瘦的人通行没有问题。 但秦自得这样胖的人……恐怕有些难。 阿弥听着他在她身旁“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尽力将他的手臂扛在肩上,为他分担走路的重量。 “阿弥,阿弥,你要活着,连同我那份,一起活着。” “我是走不了啦,自从十六年前被康玮选中,派到南理城来起,就走不了啦。但是也好啊,也好啊,雀州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好福地,生不能成雀州人,死后在雀州做鬼,也是挺好的,挺好的。” 阿弥咬牙,忍着心内一阵阵剧痛。 她不对劲,她知道,她不是没有中过毒,如今这一模一样的感觉,跟那年和舟渡进山采药,她被毒蛇咬了一口之后的感觉一模一样。 灼热烧着她的心脏,好像有一只长着尖利指甲的手又抓又挠又拿捏着她的心,叫她喘不上气来,额上都发了许多冷汗。 但秦自得的话,比她的心里的难受还要叫她觉得沉重,她自小在县衙出出入入,被阮如玉打得狠的时候,秦自得的县衙就是她避难的场所。她在县衙藏起来的时候,除了秦自得,谁也找不着她。 怎么会,在她心里向来固若金汤的县衙,怎的被言照清轻易捏碎了呢? 掩藏得好好的秦自得,怎么就会被言照清识破了呢? 一定是她不够好。 一定是她留下了什么痕迹,叫言照清一路跟着到了这儿来。 “你说什么,阿弥?” 秦自得问她。 阿弥咬牙,又咬下唇,好一会儿才出得了声,“我说,我是不好,我把言照清引来了。” 那个执金吾的参将,像一只狗,闻着她的味儿就来了。 秦自得笑出声,“怎么能怪你?要怪也怪我太心急,我不应该着急除掉他,不应该留个破绽给他。哎呀,这个言照清啊,我只是听说过他,没想到他还真是这么厉害啊。他那一双眼睛啊,明亮得跟什么似的,早就把我看透透的了。” 若不是看透,也不至于在言谈之中几番试探他,也不至于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他这个知县,连带不信任县衙。 他看得太透了,从进城开始,他的视线就一直落在那些不同寻常的地方,那些他们以为已经极力掩饰了的地方——北游的马,县衙的高墙,比其他州县多出许多的衙役,以及那些衙役令行禁止的作风——那分明是军队才有的硬朗作风,寻常县衙根本不会如此这般。 还有,还有昨夜的接风宴,秦自得原本想邀他去家里,但突地起了杀心,觉得杀了一行执金吾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往外只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路上遭人劫杀了便是了,就把接风宴临时改在了饭来酒庄。 秦自得现在回想,他那时候太过自负,酒庄里李穆川住家进,他踌躇满志地,只想杀了言照清一行后,割下言照清的头,去李穆川跟前邀功。 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啊,县衙的仵作出现的时候,言照清便已经更有所警觉了。 仵作在酒里掺药,言照清一行各种推辞敬来的酒,他的手下也不是吃干饭的,他离席之后,留下的执金吾立即借故嫌弃雀州的酒水,硬是自己从酒庄的库房里头搬了几坛落灰了好几年的,说是京城来的酒。 酒坛落灰,他们可看出无人动过,这才放心饮用。 言照清只起了个头,剩下的,他的执金吾都做尽了。依靠着京城的局势,依靠着朝堂的势力,言照清和执金吾被千锤百炼过,哪里是他这样偏居边陲十六年的小小知县能比得过的? “阿弥啊阿弥,终究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被言照清认出来,不会被投到牢房里头。我刚才怕言照清杀你,我将你当做叛徒。你若是叛徒,言照清会以为你要投诚,以为能从你身上得到突破口,就不会轻易杀你。这样你在路上,他们才能救你。” 秦自得喃喃的,似梦呓,又似是叹息。 “阿弥,出去之后不要回头。跟世子殿下说,南理城已经要不得了,尽早从南理城出去。可惜了,可惜了,世子殿下将南理城照顾得这样好,他的大义,却断在我的手里头。” 秦自得的话里带着哭腔,絮絮叨叨同阿弥说着这些年的琐碎事情,又说到家里人都没了,希望阿弥逢年过节给他烧些纸钱,叫他在黄泉底下还能大口吃肉。 眼前一片漆黑,他们二人是摸索着走的,阿弥看不清秦自得是不是受了伤。她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阿弥撑着他走到气窗下头,他蹲下来,拍一拍阿弥的腿,将阿弥的脚放上他的肩膀,要阿弥踩上他的肩头上去。 一丝光,自后头来。 有人追上来了! 秦自得瞧见那光影,抬头看了气窗外头,蓦地大睁双眼,下一瞬暴起,将阿弥双肩一压,死死按在墙上。 “阿弥,秦伯伯是为了你,不是要害你。” 阿弥莫名其妙,这句话刚落,秦自得就将手掐上阿弥的颈子。 秦自得被言照清踢倒的时候,阿弥借着言照清掉在地上的灯笼,瞧见秦自得满脸的血。 他额头有个碗大的口子,一路都在淌血。 阿弥茫茫然,双膝发软,手臂被人用力一捏,提了一把。 阿弥低头,逐渐发白的视野里,瞧见一直攥在她手上箭。之前她迷蒙转醒,看见有箭袭来,就去抓,没想到攥了这一路,大拇指已经疼得没有知觉了。 言照清。都怪言照清。 阿弥抬手,一扎。 随即颈上被人一打,晕死过去。 第五十八章 恩将仇报小逆贼 言照清咬着牙,将心口的箭用力拔出。 好在穿了护心软甲,除了箭尖戳穿瞬间的刺痛,利箭并没有往他心口深入几分,只是破了胸口一层皮。 言照清脸色阴郁,瞧着被他下意识扔到地上的阿弥,怒气攻上心头,恼怒蚕食着他的理智,叫他举起了手里的刀。 这只小狐狸实在是不知好歹,他自认他在未识破她的身份,或是一时莫名其妙被迷惑时候,对她已经算是比其他陌生人好上许多了,但她给他的回报都是什么?! 在法场给扮作小乞儿的她五枚铜板,换来她从他手上抢走许之还,嘲讽他,还在万民坊中放水要淹死他。 他从秦自得手下救下她,换来她用箭刺他,要杀他。 法场的五枚铜板就算了,她原本就是计划着劫法场的。 那现在呢?! 他若是没赶到,她早就被秦自得掐死了!他于她是救命的恩情,她就是这么报答救命恩人的?! 用箭扎他?! 灯笼被扔在地,里头的蜡烛倾斜着,在熏了许久之后,这会儿才突然点着了灯笼纸,将整个灯笼烧着起来。 略有些熊熊燃烧意思的火光照亮言照清因为愤怒而发颤的手,横刀也跟着他的发颤微微抖动。 杀了她算了! 不知好歹!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她还是废太子党!是逆贼! 但是……正因为她是废太子党,是逆贼,才不应该死在他的私刑之中。 该从她嘴里撬出一些东西,再叫她死在三司会审之后。 言照清一忍再忍,终究还是败在理智上头。 算了算了,秦自得要杀她,外头的衙役拼死要救她,她在废太子党中该是举足轻重的存在,他得留着她,说不好能继续用她做饵,将废太子党的一尾尾大鱼钓出来。 她应当也该知道废太子党不少情报。 执金吾才哥儿提着灯笼来寻言照清的时候,就看得自家参将面色铁青,将手中一支箭用力往地上一扔,怒意滔滔。瞧见他同另外一个执金吾到,言照清吩咐他们二人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的秦自得带回房间里头,之后自己像扛着一只麻袋似的,将那瘦弱的小劫犯往肩头一甩,怒气冲天扛着人往外头去。 才哥儿同另外一个执金吾面面相觑,许久不曾见过言照清这般暴怒模样,都有些不习惯。 “找东西将那气窗封了。” 又听见走进甬道的言照清冻邦邦地往后抛下一句。 其实若是藏在密道之中也不错,但气窗外头若是有人等着,那么小的口子,不管是头还是脚先出去,都会被外头的人斩杀。 两头都堵,没有口子可以逃出生天,言照清就不予考虑,带着阿弥回到房中。 这儿再不济,实在打不过,还有三个方向可任选逃离,何故要在逼仄的 密道之中等死? 言照清将人随意扔在一张太师椅上,有执金吾靠过来,低声说着外头的情况。 他们这一处占了天时地利,外头的衙役所剩不多,一时也不敢攻进来,但尚不清楚外头有没有援兵。 言照清垂眸想一想,留了一个执金吾在房中看着阿弥,其余人一同往外头闯一闯,若是能将县衙拿下,这固若金汤的高墙县衙就是他们抵抗外头的宝地。 “现今还不知道南理城中有多少逆贼党羽,也不知道李穆川给南理百姓灌了什么迷魂汤,若是百姓被擅动策反,咱们在这小小的房中不吝于坐以待毙。县衙虽小,但高墙挡着,易守难攻,咱们人不多,尽力坚守几日,等桂陇的人到,便可解围。” 执金吾应了一声,将指令传达给众人。 雨声甚大,言照清对雀州知之甚少,不知道雀州的雨是不是都这样又大又急又重,打在房顶瓦片上,就好像战场上的擂鼓,重重敲击在他的心上。 才哥儿同另外一个执金吾将气窗封好,提着灯笼合力将秦自得扛了出来,并将密道入口用柜子挡死。 房中有了光亮,言照清借着那光去看秦自得。 出气多,进气少,又翻了白眼,纵使言照清不通医术,也知道大罗神仙也救不了秦自得了。 再看那只小狐狸,同样出气多、进气少,面色青白,额上发着冷汗,整个人像抖筛一样发着抖。 她可能也活不成了。 言照清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垂眸看着宽大的太师椅上小小一只人,面无表情,觉得遗憾。 废太子党的线索就要断在这儿?这个可能知道李穆川落脚地的人,就要死在这儿? “画了狐狸的瓶子是止血的药丸,一天一粒。画兔子的是解毒的药丸,一天三次,每次一粒。你可看好她吃下去,一天都断不得,吃上十天就好了。” 一阵雷声落下,轰隆声中,言照清想到将他扎得被秦自得塞到棺材里头的大夫瓮声瓮气的话,摸一摸怀里头,那三个瓶子倒是坚固得很,方才打斗一番,居然没破没裂。 将三个药瓶依次放在太师椅旁的小几上,言照清借光翻出画了狐狸的,倒出一颗,再取了画了兔子的,倒出一颗。轮到那瓶“消肿止血非常棒药高”的时候,言照清犹豫了一下。 多少? 但是“消肿止血非常棒药高”也是止血的,还需要么? 言照清难得有些踟蹰。 执金吾都已准备好,瞧着自己的参将捏着一个小瓷瓶,面上浮现难以抉择的神色。好半晌,就见他猛地放下那瓶,取了先头拿过的瓶子,往掌心又倒了一倒,再一捏椅子上那瘦小的人的下巴,迫人家开了口,用力将自己手里的药拍到她嘴里。 真是拍进去的,拍了之后,还用力捂了下她的口鼻,逼着昏死的人咽下去。 才哥儿瞧着那小姑娘蹙起的眉,眼角隐隐的泪,感同身受咽了下口水,不自觉捂了自己的嘴,觉得言照清这一举动,除了“粗暴”二字,没有别的词能贴切形容。 言照清心里头却只想着,吃药做什么要分一天三次?一天三次,每次一颗,不就是一天三颗么?一次吃完跟分三次吃完有什么不同?做什么要这么麻烦? 塞了药,言照清将药瓶又收回自己怀中,吩咐人看好秦自得和小狐狸,横刀出鞘,带着其他人兵分几路,分头往雨里去。 第五十九章 开仓放粮食 南理城的县衙大门紧闭,一闭就闭了三天。 头两天接连下暴雨,雨水两天两夜不停歇,南理已经有十多年没有遇到这样的暴雨。城中百姓在外头走动不多,又都忙于抗击暴雨带来的内涝,就没人绕到县衙这头来,也就没人听到里头曾经传来的杀戮声,以及顺着县衙的排水流出的鲜血。 雨大,鲜血一冲就没了,等第三日天略略放了晴,有百姓淌水走到县衙门口,才发现县衙大门闭得严实。 那糙汉子抬手拍门,拍了半晌,无人回应,他便只好淌着深秋的水走近县衙大门一侧,取了鼓槌,敲鸣冤鼓。 阵阵鼓声,引来附近住得近的百姓从自家二楼探头看,只见得齐脚踝深的水里,那种田的糙汉子用力地一下一下擂鼓,怨气大得将鼓皮上藏了两日的雨水悉数震出来,细小的水花溅上他的头脸,那糙汉子也不躲避。 鼓擂十二下,县衙的高墙上,探出一个人的身子。 “什么事?” 糙汉子放妥鼓槌,淌水走到高墙底下,有礼抱拳,“鸣冤。我是南理县清西村村民,雨水将村里粮仓藏粮冲走了,村中老小无米下锅,希望县衙老爷开仓放粮,救救我们村。” “等着。” 探出身子询问的人往里缩回去,糙汉子不知道要等多久,将双手袖在手中,抱着双臂,索性在县衙门口蹲下,老老实实等着。 下了一场暴雨,街上内涝的水从及膝深到及踝深,家家户户门前都堵了防止进水的沙石袋——雀州雨水多,他们早就习惯了有备无患,到这会儿只顾自家积水,还没想到要清扫大街,都等着等水彻底退去了再做打算。 糙汉子袖手蹲在县衙门口略干燥的台阶上,等了约莫小半晌,听到城墙上头有人说话。 “人呢?” 连忙将头身探出去,“在这儿呢!这儿!”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衣服,看样式是官府制服,跟青色的县衙衣服不一样。但不管如何不一样,在从乡下来的糙汉子心里,都是——官老爷。 这官老爷面上还有伤,左手抬起的时候也不太利索的样子,问他: “你们村几口人?” 听这问,糙汉子连忙答:“不多了,只有七十八口。” 那位官老爷便道:“墙角那儿有辆手推车,你将它推过来。” 糙汉子一时纳闷,推车做什么? 但官老爷发话,他也只好照做,淌水将车推过来,按照那位官老爷的示意将车上湿了的稻草扫走,不叫车上有积水,一通忙乱的时候,三个官老爷用长绳从县衙高墙上头慢慢放下一袋约莫五十斤的大米,前后一共放了三袋。 糙汉子受宠若惊,不曾想来求助,果真从县衙得到了救助。三袋米不多,但解当下的燃眉之急已经足够了。 “清西村离这儿多远?”官老爷又发问。 糙汉子高兴整理着车上的三袋米,抬头笑出一口淳朴的牙,“不远,三十里地,昨夜那儿雨停了我就来了,走了一晚。” 高墙上另一个面色稍冷的官老爷道:“你一路过来,经过的还有哪几个村?” 糙汉子有问就有答,“经过了一个平南村。” “平南村灾情如何?” 糙汉子道:“倒没听说平南村的粮仓也被大雨冲走了。” 冷面的官老爷略一颔首,同他道:“你先拿着三袋米回去,县衙存粮不多,等过几日隔壁州县的援粮到了,你再带人来取过冬的粮食。” 秋收早过了,被冲走的一定是当地囤的冬粮,如今遭了水灾,冬粮没了,在来年有收成之前,少不得要引发饥荒。 糙汉子双目放光,连连弓腰致谢,“谢谢官老爷!谢谢官老爷!” 得了粮,糙汉子满心欢喜推着车离去。 虽然欢喜,但心里也难免嘀咕。这县衙可真是奇怪得很,往日里不都敞开大门的么?今日倒是将大门紧闭,连放粮食都是从高墙之上放下来的。 嘀咕一阵,糙汉子想到城里头的大水,约莫一时半刻也退不了,他这样往外走的时候,别说退,甚至还有又往上涨的趋势,约莫是南理附近的雍江因这连日的暴雨,上游的洪峰涨到这儿来了。 衙门关门,大概是为了防水进去。 糙汉子这般自己给自己解释了一句,加快脚步推车往村里回去。 过几日还能来领粮呢! 高墙之上,言照清垂目看着乡下汉子拉着车急急忙忙往回走的去向。手推车是个独轮的,在城中的内涝之中往前行,身后留下的痕迹就好似有一尾大鱼在水中游弋。 言照清登上高墙之上的瞭望台,自瞭望台上可看得南理城大部门景色,城中空隙的街道都被水浸了,泛黄的水在街巷之中晃晃荡荡,同在不远处奔腾的雍江相连。 水流湍急,雍江上还漂着上游带来的被冲垮的树木等各种杂物,一时之间,言照清竟然分辨不清南理城究竟还在不在原地扎根,还是已经三三两两散落到了雍江之中,正在随江水往大海里去。 这一场天时来得十分巧妙,叫他们借着大雨和黑夜将县衙门一关,瓮中捉鳖似的把里头的衙役都清理了,占了县衙一个地利。 但这一场天时如今也成了天灾,尚且不知城中百姓受灾情况如何。 言照清顺着县衙高墙的平台走到另一侧,看此前碰上小狐狸的小巷。她当时该是正往落脚点去的,这会儿那条巷子民房倒塌了几间,也不知道藏匿在城中的废太子党,甚至其中可能还有李穆川是仍旧待在城中,还是已经借着暴雨逃逸出去。 言照清谨慎,当前在县衙内的执金吾只有九人,他断不可能冒风险在这个时候出去查看。 天已放晴,内涝却没退,接下来的,怕还有麻烦事。 言照清撩袍下高墙,顺着县衙的廊道,绕到公堂后头。 公堂后头有一个供知县歇息的小间,秦自得这十六年来若是在县衙里头,就在这小间里休息。小间有床榻,也有秦自得这十六年来时时更新的雀州各城地图、处理过的案件卷宗,还放有县衙的账本,各个账本清清楚楚记录着县衙的开支、存粮情况。 言照清也是方才才知道,这十六年来秦自得以朝廷名义征粮,却并不上缴朝廷。至于去哪儿,账本只用暗号代替,但总归是分了三个去向。 言照清看账本上征到的粮,也是才知道雀州粮产丰富,根本就不是这多年来禀告朝廷的那般贫瘠之地。 层层往上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参与了瞒报这一件事情。根深蒂固地,竟叫全天下的人都觉得雀州是个穷山恶水的荒凉之地。 狗屁!雀州粮食年产,能供天下人吃半年不发愁! 第六十章 叫声“哥哥”照清应 守在这小间之中的才哥儿见言照清办妥了事情,又回来了,立即将新找到的账本递给言照清。 “又翻找出两册,记的是这十二年县衙衙役人数,以及跟县衙有关的酒馆饭庄等账目往来。” 言照清接过,翻动两页,抬眼瞧了一眼帷帐之后的床榻,塌上薄的锦被有个轻微的隆起,轻微得若是不注意看,还以为被子下头没有人。 “看这账本中所记,这是今年第十二分册,只记了雀州金阊城的酒馆饭庄。我疑心他们的钱财来路不止在雀州,但别的账本在哪儿,这房中一时还找不到。” 小间十分小,这两日摸索看来,县衙里头倒是处处是藏东西的机关。执金吾才哥儿是找机关的一把好手,带着人将县衙的机关已经破得差不多了,搜出了许多惊喜,但离真正的罪证怕还有些距离。 “问过她了么?” 言照清用下巴指一指塌上那个隆起。 才哥儿觑了一眼,低声道:“没,又昏过去了。你给的药量太大,我估摸着得找个大夫来看。” 言照清冷笑一声,“死不了的,不是喂了药么?” 说到喂的药,才哥儿欲言又止,张口两次,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言照清自账本之中瞧他一眼,“有话就说,支支吾吾的,这不像你的性子。” 才哥儿犹豫了一下,才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你那个喂药的法子……” 不像是要救人,倒像是要杀人。 才哥儿想起言照清这几日给这小逆贼喂药,都是捏了对方的下巴,再将手掌中的药丸拍耳光似的拍到人家口中,紧接着就顺势捂了人家口鼻,叫人家不得已憋着气咽下去。 并且…… 他是方才看不下言照清的“暴行”,主动请缨接过喂药的工作之后,才得知原本一天三次、一次一颗的药,前两日叫言照清一顿喂完了。 难怪人这两日迷瞪瞪昏睡呢,只在方才清醒了一下下,解了言照清的燃眉之急。 才哥儿尝试跟言照清说,药量一次性过大,恐怕会害了人命。 言照清莫名其妙,“一次吃一颗,吃三次,跟一次吃三颗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天的量么?” 才哥儿无言,也不知言照清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为之。 依言照清的聪慧,不该是真不知道。或许是故意叫这劫犯昏迷,省得碍事也说不准。 才哥儿彼时无言,此刻提起,还是无言,说了一半,索性不说了。瞧着被被子一盖,在床上四舍五入等于没有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这人还真是瘦啊,若不是铁链自被下延伸出来,扣在床腿上,他还真以为里头没人呢。 言照清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但也不置可否,对一个逆贼,有那个怜香惜玉的必要么? 但看才哥儿神情,又不是顾忌对方是一个小丫头那么简单。 “想女儿了?” 言照清才问完,才哥儿脸上便一愣,冷硬的线条柔和了许多,温柔笑出声来,“说不想是假的,出这一趟远门,也不知道小丫头长高了多少。” 言照清想到那圆滚滚的团子似的丫头,轻笑出声,“快了,等桂陇的援兵一到,南理的事情处置妥当了,咱们立即启程,带着这丫头先回京。路上用她做饵,说不好还能引来废太子党的人。” 这个计划,言照清昨夜里曾同几个执金吾商量过,用人做饵,高调返京,虽然危险,但也是一个能钓出废太子党大鱼的好计谋。 言照清此行带来的都是执金吾中的高手,办案多年,经验颇丰,众人第一直觉都是这小丫头对废太子党颇为重要。 才哥儿在小房中四处看了一阵,顺着蛛丝马迹去找其余账本,踌躇满志叫言照清在房中稍等片刻。 言照清坐在床榻前的圆桌旁,细致瞧着手中的账本,光是金阊城的一家饭馆截至上个月的进帐,收入就叫言照清咋舌。 更何况还不止金阊城,也不止一家饭馆? 酒庄、妓家、书肆,秦自得的账本里头透露出来的信息,告知言照清——废太子党有一位,或是不止一位金算盘。 也是,做大事,总要钱财支撑的。 许是言照清郁结翻动账本的声音太大,帷帐后头的床榻上,那一个微微隆起的地方之下,有人叮咛了一声,迷迷瞪瞪地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哥哥”。 言照清立即谨慎,将账本一合,屏息等着她下头的话。 方才也是这般,外头鼓声一响,这昏睡之中的小狐狸被惊得在被中一跳,惶惶叫了一声“哥哥”,问还下着雨么?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言照清那会儿顺着她的话答,隔着帷帐看她微微蹙眉,好似抱怨一般呢喃。 “城里又该发大水了。” 声音太轻,言照清没听清,撩了帷帐进去,以为她是醒了,在装傻。但坐在塌边一看,却见她仍旧双眼紧闭,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青黑,颤颤动了两下,不动了。 言照清垂眸探究她的脸色,拿捏不好这是不是这小狐狸的演技。 恰那时候,有执金吾进来将外头击鼓人的诉求转告。 他看着的小狐狸皱一皱鼻子,又嘟囔了一句:“哥哥,叫秦伯伯放粮吧,清西村只有一个粮仓,县衙这么多粮……坏了……吃不……” 后头的话被吞到她肚子里似的,言照清附身将耳附在她唇畔,也没听清。 县衙中有粮? 言照清心念一动,凑近小狐狸耳畔,想了一想她的名字,叫阿迷还是阿弥的,低声轻哄似的,蛊惑她:“阿弥,秦伯伯的米粮都放在县衙哪里?” 小狐狸双眼睁不开一样,用力尝试了几次,在他耳边委屈嘤咛了一声,才道:“后院……” 复又昏睡过去。 执金吾顺着她这“后院”二字,在后院找到了存粮的隐蔽地方,里头米粮果然丰富,但按照言照清的意思,给前来求援的,只给了三袋。 小狐狸一声“哥哥”开头,解了那时候的难题。这会儿又叫“哥哥”,言照清心头又动起来。 她叫的哥哥是哪位?会不会是李穆川? 第六十一章 变脸 可若是李穆川……又怎么可能? 言照清此前不曾听说过废太子李景泽有别的孩子,若是有,不得将名字放入庙堂,刻到金碟里头去么?可至今金碟的名录上,李景泽一脉只有李穆川一个。 在言照清的印象里,至少在李景泽死之前,他的子息单薄到只有李穆川一个,这丫头年纪不过十四五,断不可能是李景泽死后生的孩子。 若然这不是一个鬼故事么? 想来是李穆川蛊惑这丫头的心,认了个干妹妹,叫这丫头言听计从,连为李穆川死也在所不惜。 言照清想到那夜她将软剑缠上自己颈子,眼中尽是决绝的死意,那般慷慨要赴死,言照清又钦佩她,又怕她。 李穆川究竟给她下了什么蛊?她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懂什么?心智成熟了吗?知道死是什么了吗?怎的敢为了李穆川轻易死去? 言照清又想废太子党多年所为,回想到的没有一件好事情。但李穆川在这南理城倒是颇得民心的样子,若非此次他们一行来看着了,南理城——乃至雀州长久下去,就任由李穆川在此成一国,脱离朝堂掌控了。 也不知道外头的百姓知不知道县衙已经失守,又或正碍于城中内涝,一时半刻还没法集结进攻。言照清不敢在桂陇援兵到来之前打开县衙门,为的就是怕李穆川挑唆百姓攻击县衙。 前去搬援兵的执金吾已经走了三天,算起来,明后日也该有人来了。 到时候,将这小狐狸带到京城去,京都府的地牢也好,执金吾的水牢也罢,哪怕是大理寺的牢房,将她投进去之后,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言照清冷眸微微一眯,侧眼瞧帷帐后头的人。 那小狐狸似的丫头叫了一声“哥哥”,之后半晌没再出声。言照清卷起手中账册,挑起帷帐去看。锦被有轻微的起伏,那丫头的手在被下动了一动,铁链的声响被捂在里头,十分沉闷。随着她那动,锦被堆到她鼻上,一下子就将她的脸都埋在里头。 言照清站在那儿静静看着,手中的账本还卷着,挑着帷帐。帷帐是一层极轻但不透的纱,被言照清这般一挑,软绵无力地垂着,就好像床上那人从被子里头突然滑出来的软绵无力的手。 瘦弱的手上还扣着镣铐,另一端被锁在床脚,那是之前他们在县衙之内查找可能逃脱的衙役的时候,为了防止这小逆贼趁机作乱或是逃跑,从县衙牢房取来的镣铐。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长的,瘦弱的手腕连最小号的镣铐都锁不住,执金吾只好放弃镣铐,以铁链在她手上绕了一圈。 这么瘦小的人,身子里居然能迸发出那样大的气力。 言照清想起法场过的那几招,她实在是一个很会的孩子。 若是为执金吾所用…… 言照清脑子里头不知为何起了这样的念头,这样的念头叫他一愣,随即摇头失笑出声。 一个女子,怎能入朝为官,怎能做执金吾? 往前百年,也只有谢昭时候有女子做官做将,还曾高中状元。朝代更迭,新皇上位,如今的女子只能在家做洒扫伺候等家务事,不再有机会在外头抛头露面的。 才哥儿进门的时候,瞧见言照清挑着帷帐,谨慎看着里头的人。他这般绷直着自己站着,叫才哥儿也跟着紧张起来,将手中账册轻轻放在桌上,无声走到言照清一旁,缓缓将手中的刀自鞘中拉出了一些,低声问言照清:“小狐狸造反了?” 言照清一怔。 小狐狸这个称呼,也是他锁她的时候,脱口同才哥儿说的,并没有旁人听到。才哥儿这几日也小狐狸长、小狐狸短地,用“小狐狸”称呼她。 但言语之中,并不是那般的……将她当做一回事儿。 言照清总觉得,才哥儿叫“小狐狸”的时候,跟叫自家的女儿小团子的时候, 没什么两样。 言照清微微摇头,“叫了几声哥哥,这会儿可能想着要闷死自己。” 才哥儿将刀插回鞘中,屈膝矮身自言照清挑着帷帐的手臂之下钻进去,将盖着阿弥脸的锦被往下拉,叫她露出一张脸来,并将锦被在阿弥下巴那儿掖了一掖。 她中的是蛇毒,畏寒,雀州的深秋白日和夜里的温差十分大,言照清此前并不费心她,原先她也不在这处,是后院那个停着棺材的偏房之中。言照清那会儿还将她放在棺材里头,任她打着冷战,将牙齿磕得咯咯响。 也是才哥儿瞧不下去,同其他执金吾说了一声,“还是一个小姑娘。”先斩后奏将人带到这小房之中,安置好了才同他说的。 言照清不置可否,但总觉得才哥儿对这丫头心软,不是什么好事情。 锁链轻微响动,言照清垂眸看着才哥儿倾身将小狐狸滑到床边垂着的手一提,要塞回锦被里头。尚未放回去,就见小狐狸突然睁眼,灼灼眼神攥住了才哥儿的视线,带着锁链的手一转一翻,将才哥儿虚虚扣着的手挣脱了,得了空,就立即去抽才哥儿挂在腰侧的横刀。 才哥儿的反应落了半拍,等到反应过来要去夺刀,阿弥早就将刀柄握紧了,往自己方向一拉,将横刀全出了鞘,同时将锦被往里侧一踢,整个人自床榻上跃起,踉跄了一下之后稳妥单膝跪住了,没有被锁的另一手立即将才哥儿的领子一揪,将倾身的才哥儿拉近了一转,横刀就架上了才哥儿的颈子。 这一整套动作可谓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丝毫没个拖泥带水,全在转瞬之间完成。 言照清慢了一步,要抽刀出鞘,那小狐狸将手中的刀落在才哥儿肩上,拍了一拍。 “刀剑无眼,小郎君可仔细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无波无澜,一双眼冷静幽深,四平八稳,复又回到法场劫囚的那一日,叫言照清心里微微诧异,又有些恍惚。 但她双目失焦,握刀的手不甚稳,言照清眼尖瞧到她微微发颤的指尖。 她是全靠强撑着一口气在撑着。 “你以为你挟持一个执金吾,就能逃得掉?” 她瞧着他,认真瞧了好半晌,仔细研究他究竟长得如何模样似的,好一会儿,才吊儿郎当咧嘴一笑,露出她那口白牙。 “我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我逃不掉?” 正是那夜当街喊了他一句,问他“小郎君在找我?”的欠揍模样。 这小丫头,还有两副面孔? 第六十二章 罔顾 外间的执金吾听到里头不妥的响动,在门口瞥了一眼,即刻去叫来几人,一个进了房来,两个在外头候着,还有一个绕到了小房后头的窗下。 端的是训练有素。 阿弥瞧了个影子,但脑子迷糊,眼前皆是发白,想得不清晰,也看得不清晰。 持刀的手重得很,手上又扣着镣铐,十分沉。阿弥不得不将手往前环上那人的前头,刀子往后横,恰好能将手搭在那人肩上,分担出去一些重量。 “小狐狸,你怎的这样热?你这还发着烧呢,可不好乱动,若是乱动,一身汗下来,少不得又闹一场。” 被她勒着那人轻声笑着开口,也不知道是同谁说话,用跟奶娃儿说话的语气似的逗弄着,轻浮又夸张。 阿弥脑子这会儿钝得很,掐着自己的大腿叫自己清醒,集中注意力盯着言照清看。 他叫小狐狸? 执金吾有这种……外号? 她还以为是什么冷脸狼、臭面虎之类的。 “哎哎,小狐狸,我说你呢,你瞧你这手抖得,赶快躺下,被子盖好,才哥儿给你熬一碗药汤去。” 阿弥迷迷瞪瞪的,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被她挟持的人是在同她说话,是在叫她“小狐狸”。阿弥莫名其妙,又觉得他竟敢用对着一个小孩儿的态度对她,分明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阿弥心中恼怒,用手用力一勒那人的颈子,“你闭嘴!” 吵得她头疼。 那人哈哈笑了两声,“我要是闭嘴,你肯不肯乖乖躺下?” 阿弥一愣,心中骂了句脏话,这人在她的刀下头,怎的还同她讨价还价地讲条件?他是傻子?不知道自己当前的处境? 似乎连言照清都觉得她这一举动只是虚张声势,好似也看穿了她没什么气力能将手中那人杀死,好整以暇在桌旁坐下,索性不理她,自顾自翻看桌上的一堆账本。 嗯?这是怎么回事?她拿到的这个执金吾不值钱是吗? 言照清不管他死活了? “你!将这个锁链解开,不然——” “要杀就杀了吧,我早说他对你心软是没个好下场的,你们废太子党不都是这般狼心狗肺、恩将仇报之辈么?” 阿弥话还没讲完,就遭言照清冷冷清清打断。 阿弥只见他蹙眉专心翻看眼前的账本,越看眉头越紧皱,还当真不将她阿弥放在心上的模样。 疯了?执金吾疯了?竟然冷血无情至厮么?同伴的命都不管顾了?! “说什么我们狼心狗肺,你瞧瞧你们执金吾好到哪儿去?我们可不曾抛下过同伴,你呢?你瞧瞧你,你连自己兄弟的命都不顾。” 阿弥咬牙切齿,一番气血翻涌的话说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累,疲,乏力,刚才一番动作已花了她不小的力气,她想她还是太鲁莽了,不该稍微清醒的时候见着外头站着一个穿执金吾衣服的人,就冲动行动。 瞧,这会儿没有力气了不是? 也是自己活该。 阿弥狠狠咬着后槽牙,空着的手拼命掐着自己的大腿,好叫自己更清醒一些。 得想法子出去,得想法子从县衙出去,瞧他们一副已经将县衙占了的模样,她只有出去了,才能有人救她,才能有人知道这县衙之中的情况。 阿弥一番嘲讽话,也激不起言照清心中半分涟漪。 言照清在翻看着的,是经过秦自得之手汇总管理的账簿,连带方才的第十二册,一共有三十九册,详细记录了开年至今废太子党在相关州和县经营的各种铺子的收支情况。单就这三十九册账本,废太子党经营的铺子涉及了钱庄、玉石古玩、胭脂水粉、酒家饭庄,甚至勾栏妓院等。所在地不止在雀州,还有睦州、亓州、桂陇,甚至京城都有铺面,盈利颇丰。 京城的那家是个布坊,做得极大,在京中已经有三家分号,不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爱去他家买布,连往宫中进贡的布料都有它占去了近三分之一, 生意兴隆得很。 也正是三教九流的都去那儿买布,人流量多,客流量大,这扎在京城的布坊若是有心要套取朝堂中的情报,确实是有很大可能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好一把金算盘,真是一举两得。 言照清再翻,翻到今年雀州岁收,已经已经往外运走的粮食。 雀州今年大丰收,光是南理城所征得的岁粮就有一万二千石,其中一万石已经在上个月分往三地发送,在账簿上分别用圆形、三角形和方形替代。送往三角形地方的钱财和粮食最多,南理一城送了八千石,圆形和方形并列,各一千石。 剩下的二千石米粮,在县衙后院一个隐秘的仓库存放着。言照清方才也去过了,那仓库修建得十分巧妙,在外头看是瞧不出有空间的痕迹的,若非才哥儿方才翻出了一个县衙地图,言照清比对之下发现其中有一大块空地不合理,他们也找不着那藏在县衙里头的粮仓。 言照清自账本之中抬眼,瞧见才哥儿好声好气同那只小狐狸说着话,那语气,那状态,跟对他家三岁的小娃儿小团子似的,极尽所能地低哄着。 再哄,那小狐狸脸臭成那样,眼冷成那样,除了手上没力气,哪儿肯叫才哥儿这样啰啰嗦嗦絮絮叨叨地说话? 是不是人到了中年,又成了女儿奴之后,话是比以前多上许多的? 言照清的印象之中,才哥儿并不是这般多话之人啊。那小狐狸的年纪同小团子差了这样多,才哥儿也不至于将小丫头错认成小团子一样的小孩儿吧? 莫非…… 言照清神色一凛。 小狐狸对才哥儿下蛊了?! 他虽然不知道雀州是不是像湘地一带那样,不显山不露水地藏着会下蛊的女人,能叫人心智全失,只听下蛊人差遣。但就他这两年的追查看来,废太子党能人异士众多,有那么一两个会用蛊虫的,也不奇怪。 李穆川能蛊惑人心,言照清虽然还不知道他靠的是什么,但端看死在京都府的地牢之中的雀州汉子,再看欲当街自刎的小狐狸,说不好他靠的就是下蛊虫啊! 若是小狐狸也会下蛊虫呢?! 言照清瞧着才哥儿小心讨好赔笑的脸,脸色一变,倏地站起身来。 第六十三章 清醒 言照清这一倏地站起身,阿弥和才哥儿两人都立即警觉起来。才哥儿自一副松松垮垮调笑的神情蓦地精神一振,双目正经一瞪大,面上自是“有情况”的神色。 至于那小狐狸,是立即将才哥儿颈上的刀拉近了,一双眼灼灼看他,还真像一只狐狸,目光尖锐又犀利,看着他的时候,全然是不信任。 “你做什么?” 言照清自这发颤的声音之中听出她已是外强中干,好似强弩之末,只凭借着意志在支撑。 言照清张口想说话,眼风瞥见才哥儿手上轻轻动作,是叫他稍安勿躁。 怎的,他难道觉得这人可以哄着将同党供述出来不成? 但这般一看,才哥儿倒是没被下蛊。 至少当前没有。 言照清略一挑眉,不置可否,复又坐下,问阿弥:“你怎么知道县衙里头有粮食的?” 阿弥眼皮忽然一抬,又极快垂下,似是对这件事情没有印象。 言照清自然不会放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困惑,笑出声,“怎的?自己开仓赈灾救了灾民,都不记得了?” 阿弥听罢,颇为震惊,这一回,是扎扎实实抬眼看了言照清,“什么灾民?” 那不是梦吗? 梦里有人说,附近村子遭了火灾,田里的稻子都烧没了,忍了两个月饥饿,山上的草根都挖尽了,不得已才来请穆先生伸出援手。 那不是……不是三年前的夏日那场梦吗? 阿弥那会儿也是发着高烧,也是迷迷糊糊瞧见坐在床前桌旁的哥哥的侧影,哥哥皱着眉,十分烦恼,她便说,用县衙里头的粮…… 阿弥此刻倒抽一口气,“你动了县衙里的粮食?!” 言照清斜睨她,“不能动?” 阿弥差些脱口而出,又立即止住了。 不能动!当然不能动!县衙里的粮食要运往北境去的!这么多年无论闹饥荒还是灾荒,李穆川都不曾动过县衙里头的粮食!他怎么敢?这个人怎么敢?! 阿弥恼怒渐重,一推才哥儿,将手上的铁链抖得哗哗响,“给我解开!” “哎呀,你瞧瞧你。”才哥儿好声好气的,好像身后背着的是一个哭闹要吃糖的孩子,“粮食放了就放了,没有了就没有了,外头的灾民可惨,在水里泡了三天呢。” 才哥儿这话,好似真给阿弥塞了一颗糖似的,叫阿弥静了下来。 “什么灾民?” 言照清不耐烦看一眼阿弥,翻着手中的账本,想着将账本交付给谁去追查更为合适。 才哥儿道:“你睡了三日,下了两日暴雨,这会儿南理城都给淹得透透的啦!咱们尚且不知外头受灾情况如何呢。” 阿弥怔怔的,低声重复:“又淹了?” “又?往年也淹么?” 阿弥想答,瞧着才哥儿的脸,又看桌旁坐着的气定神闲的言照清,心头怒气又起。 她做什么顺着这些人的话说?!她根本就没必要理他们。 “哎呀,又不又的,我也不知道你们往年的灾情如何,但是今年外头啊……哎,大人,方才咱们出去看,那水是到了哪儿了?” 才哥儿讲着,点了言照清一起讲。 言照清垂眸瞧着账本,脑子里头清晰划分了三条线索线,随口应了一声,“站在县衙的台阶上头,也到脚踝了吧。” 县衙的台阶修得高,将近十级,往年只道县衙第一级台阶,水就退了去,今年竟然淹到台阶最上头,还在最上头的脚踝上了么? 阿弥印象中这样大的雨,只有他们初初到南理城那一年遇到过一次,许多房子被洪峰冲走,连同为了躲开洪水爬上了屋顶的人,人被满是黄沙的水一卷,之后再也没见活着回来。 那年阿弥还很小,李穆川用一个大的一脸盆装着她,攀着南理城一座牌坊,才躲过了一阵一阵袭来的洪峰。 “哎呀!那水位可高了呢!城中的百姓少不得也被淹了大半吧,南理城的房子虽然都是二层的楼,能勉强上屋顶躲一躲,可是这么泡下去,人吃饭可难。” 才哥儿夸张大呼,拍一拍发怔的阿弥手背,好心给阿弥拖一拖手腕上的锁链。 锁链重,又被她自己这般扯着,早在她手腕上留下一圈红,过两日那淤青就会冒出来。 “你瞧啊,小狐狸,不是咱们要动那粮食,而是外头的灾民实在是等不得啊!方才那个清西村,一个汉子过来求咱们放粮,说是村里的粮仓都被水冲走了。” 清西村? 阿弥迷迷糊糊,隐约想起一些。 清西村只有一个粮仓,当年所得集中存放,这是哥哥李穆川在清西村试推行的制度,也才一年。大雨冲了清西村的粮仓,阿弥记得,梦里有人说过。 “你说,那人家都没米下锅了,咱们不得帮一帮么?”才哥儿耐着性子,将阿弥靠得过近的刀稍稍挪开一些,才碰上,那小丫头片子立即警觉过来,用力一环他颈子。 得,得,还是太早,小丫头片子还没骗好。 “但是咱们只听你说县衙里头有粮食,却不知道粮食在哪儿,只能用了后院厨房的。但是这远远不够啊!那汉子说,清西村有好多人呢,有……有一百吧?是吧,大人?” 听见才哥儿又点他,言照清险些好笑出声。 这人好声好气同小狐狸说话到现在,言照清也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刑讯手法万万千,执金吾还真是能做人又能做鬼,为了套话,假扮一个贪生怕死的讨好之辈,也不是不可以。 “七十八口。” 言照清还没来得及答,房中先响起小狐狸自己的声音。 言照清惊讶抬眼斜看她,她倒也没看他,垂着眼,咬着唇,哑着声音又笃定说了一句,“七十八口。” 是很小的村子,李穆川才选的那儿做试点。 “对对对,想起来了,确实是七十八口。”才哥儿见小狐狸咬钩,险些得意笑出来,“县衙的厨房就二十来斤米,哪儿够人家七十八口吃一顿的?咱们就——” “他方才不是说,我开仓赈灾救了灾民么?” 这清冷的声音打断才哥儿的讲话,房中两个男人皆是一愣。 言照清转头看去,瞧见那只小狐狸又用那一双幽深的眼睛看他。 “你现在说的这些,跟他方才说的,怎的不一样?” 第六十四章 鼓擂 言照清瞧见才哥儿不耐烦闭了闭眼。 这只小狐狸,确实……脑子清醒,几句话就瞧出了破绽。 才哥儿想借她刚醒,又是不记得自己在半梦半醒之间已经将县衙粮仓供了出来的状态——也不完全算是她供述的,她也只是给了个方位,还是全靠执金吾自己找的。 才哥儿想顺着这些,套出城中废太子党的情况,没想到才在外围绕了一圈,以为找到了门道,这小丫头片子立即警觉,将他想扯开的口子又给堵上了。 “哪儿啊,你听错了,他方才说的是县衙厨房那些,不就小二十斤米么?”才哥儿又尝试,“你方才睡着的时候,也不知道将他当成谁了,跟他说县衙里头有存粮。但你没说完啊,就昏过去了,你说的在后院,咱们在后院就找到了厨房,别的就没了。” 阿弥垂眼,默默咬牙。 万幸,万幸,她没将县衙的藏粮处讲出来。 “可清西村可有七十八口人,二十斤……我瞧啊,他们还是得饿死。” 阿弥咬着唇,不应声。 才哥儿只听着阿弥的呼吸,没法瞧着她人,她那刀又死死扣在他颈上,他只要动一动,她就立即扣更紧,叫他都不敢轻易动弹。 丫头年纪虽小,却隐隐有着心狠手辣的作风,他们废太子党到底是怎么养的小孩,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胚子,就该在父兄的呵护之下,像朵花儿一样、像他的小团子一样娇嫩成长,不叫外头的风吹雨打损伤半分,她们家里人倒好,将她交给废太子党,被洗脑洗成这个模样。 才哥儿觉得可惜,方才因她叫人惊艳的身手产生出的惊叹,都不及此刻心里的惋惜和痛心来得重。 “七十八口还就只是清西村一个,城里头的百姓呢?城中总得好几千人吧?这么泡着,他们上哪儿找吃的去?厨房的二十斤米已经是所有了,我们全都给了清西村,我们尚且没想过我们怎么办呢。” 才哥儿晓之以情,唉声叹气一番,甚是为百姓发愁的模样。 言照清定定看着他二人,一个在前头演着痛心疾首,一个在后头双唇紧闭,像一只固执的河蚌。 “你说外头大水淹到县衙门口了,那清西村的人怎么来的?” 河蚌似的小狐狸,固执又冷静。 “划船来的啊。”才哥儿反应极快,“他说,一个叫什么穆先生的,能救他们,连夜就划船来了。” 才哥儿说到“穆先生”三个字的时候,明显感觉搁在颈间的刀微微动了一下,不禁同言照清对看了一眼。 有戏。 “他想找咱们拿十石米,好度过这一次水灾之后,再度过冬天——这可不是就要入冬了么?但是啊,咱们只有二十斤米给他,没办法,他就——” “你方才说,他敲了鸣冤鼓。鸣冤鼓在县衙外头的广场,没被水冲走么?” 这一问,叫才哥儿哽了一下。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么聪明又清醒的小脑子,他希望他的小团子没有。 “啊,冲走了,漂在水面上,被他顺路捡回来了,这会儿放在县衙门口呢。” “漂在水面上?”才哥儿听到耳畔一声轻笑,“它怎么漂得起来?它是人皮鼓,是活活扒了这些年在雀州作恶的大奸大恶之人的人皮所制,里头塞着他们的骨,是为了警醒雀州百姓以此鼓为鉴,不要作恶。这么沉的鼓,怎么可能漂得起来?” 这冷静平声叙述出的事,不知为何叫才哥儿和言照清心中皆是起了恶寒。 李朝早在二十年前就废除了千刀万剐、扒皮削骨、炮烙这样的酷刑,连死刑都要经三司三审,并经朝堂复审,再由李皇亲做裁决。李穆川居然敢在雀州活扒人皮做鼓皮?他是要做什么?还警醒百姓不要作恶?他这难道不是罔顾朝堂律法,私用酷刑?他这难道不就是最大的恶? “大奸大恶之人,如何定?” 言照清一直不出声,只由着才哥儿闹,这一会儿没忍住,冷眸半眯,眼中尽是狠戾神色,看阿弥像看着一只惹人厌恶的臭虫。 废太子党,他们这群废太子党…… “杀人越货、淫人妻女、贪污行贿、蛊惑民心。” 阿弥定定瞧着他,那一双眼,跟过去两个月言照清梦中的眼重合,这一瞬间,她又是法场上头那个从他手下抢走许之还的人,一双眼幽幽森冷,表面一派平静无澜,仔细看里头,却藏着极深的沸腾的热血。 “四人。鼓里有四人,载着的罪恶深重,海水也托不起他们。”阿弥冷声吐着字,“你们骗我。” 她应该还要再聪明一些,而不是在这儿同他们坐了半晌,任凭他们妄图用话术诱她说出她不该说的话。 但她只有一把剑,一个被铁链困住了的不自由的身子,她若是两手都得空,她早就逼着被她禁锢的人站起身,往外头去。但她现在连单手制人,再用刀砍断铁链的把握都没有。 听说执金吾的刀削铁如泥…… 阿弥变换姿势,往眼前这个同他啰嗦了半日的执金吾背上一跃,换了左手勒紧他的颈子,一双腿也立即勾上他的腰,强迫他将她背住了,右手马上执着抢来的刀往铁链上头一打。 火星四溅,铁链未断,但已经有了豁口。 “执金吾的刀,也没有传说中那样削铁如泥。”阿弥念叨了一声,手不敢停,勒人的气力也不敢放松,接二连三两下,强忍着发昏的难受用力砍铁链。 “哗啦” 眼前白光阵阵,几乎将视野完全覆盖,阿弥看不清晰,但手上重量一轻,束缚感也瞬间没了。 成了! 不敢怠慢,阿弥将刀横在背着她的人身前,刀刃一拍对方心口,像叫一匹马起身,“起来!” 才哥儿被阿弥的手环在喉上,环得死紧,说不得话,喘气也不太顺畅。 言照清不敢轻举妄动,示意才哥儿顺着阿弥的意思。 “咚!” 一声鼓,带着迟疑,响在高墙外头,一声毕了,突然沉默,好似是他们的幻觉,外头并没有鼓声响过。 言照清看得阿弥肩膀一跳。 她怕鼓声。 才哥儿心口的刀又一敲,“走!走出门口——” “咚!咚咚咚!” 接连四声,鼓声沉重,心急如焚,响彻南理城。 “大人,又有人击鼓鸣冤呐!” 外头有个执金吾跑进来,同言照清禀告道。 第六十五章 诱供藏粮处 一长三短,鼓声响了三通,随即外头有人痛声大呼: “青天大老爷啊!开开门放粮吧!咱们忍了两天,没米下锅,就要饿死了啊!” 痛呼一声高过一声,一阵高过一阵。一声之后又更多人加入,从孱弱到高亢,由凌乱至整齐,字字泣血,句句带泪,万民痛哭,也不过如此了。 言照清听了一阵,回头看阿弥。 “若是你们的穆先生在,这样的情况,可会开仓放粮?” 阿弥看着他,他的眼光之中有清冷,有鄙夷,带着些置气的笃定,笃定李穆川在这种情况下也还死扣着存粮不放,为了成就他所谓的“大局”,哪怕这“大局”会导致伏尸千里、饿殍遍地。 这就是废太子党这几年在李朝所行之事——煽动不知情的愚昧百姓,将他们当做“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骨”,为了他们的利益将百姓的尸体当做高山,供他们拾级而上,上到他们能同朝堂抗争的高度。 但蚍蜉纵使借高山,又怎能同大象相抗衡? 阿弥撇开眼,仔细听外头的鼓声和哭喊。 这一撇开,叫言照清觉得她是心虚了,不敢同他对视。 言照清冷笑一声,叫人出去查看和问话。 没多时,去的执金吾便回来了,觑了一眼扣在才哥儿背上的阿弥,同言照清附耳低声几句。 言照清听罢,冷哼一声,问阿弥:“外头都是你们南理城的人,大水冲了城里的粮仓,各家原本每日领的粮没处领去了,已经饿了两三日了。你倒说说看,若是你的穆先生在,该如何处置?” 阿弥抬眼瞧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迫使才哥儿往前走,“我要出去看看。” 才哥儿面有难色,也瞧了言照清一眼。 出去?出去看到外头的大水并没有他们说的那般夸大其词,那还要不要诱惑这只小狐狸招供了? 言照清定定看她,又是一声冷笑,“出去?你这般出去,不怕叫百姓的石头砸破脑袋?我可听说若不是你们的穆先生坚持在城中设粮仓,将各家米粮收集了,定时按量发放,这会儿也不至于大水一冲就没了往后了。” 阿弥抬眼,“粮仓牢固,比县衙的高墙还牢固,怎么可能会被水冲走?” 言照清好笑出声,“你方才说人皮鼓浮不起来,可它偏偏浮起来了,还又被敲响了,你也听到了。这会儿又说粮仓不可能会被水冲了,可它偏偏被水冲了。” 阿弥咬咬下唇,不答话。 鼓声再响,较之前有所变换,是二长三短,前后敲了三通。 言照清瞧得阿弥的神色凝重,眼中隐隐显出颓废之态。 这是废太子党的暗号,言照清自然晓得,但此刻这人在高墙之内,在县衙之中,他就断不可能叫废太子党冲进来将人抢回去。 听就听吧,敲就敲吧,她在这儿除了听人敲鼓,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各个暗道的口子这两天都被他们找出来,堵死了。高墙大门落了锁,这儿就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更不必说高墙四角都有执金吾驻守,平滑的墙上又没有可供攀爬的地方。 他们在修建这个铜墙铁壁的县衙的时候,大概没想到有一日是被人从里头攻破的,也没想到他们若是丢了这个县衙,要怎么从外头攻进来吧? 才哥儿被勒得难受,拍一拍阿弥的手臂。 “哎,小狐狸姑娘,我觉得当前还是赈灾要紧。你想想看,外头这么多灾民,这才三天就已经饿得不行了,往下不得死人么?更何况,这已经算是暴动了吧?对吧,暴动。” 阿弥咬牙,一把刀举得十分费力,但若是放下,她不得被背着他的人拿捏死? “青天大老爷啊!快开门放粮吧!” 外头的山呼一直传到内里来,这小房原本就在公堂之后,离县衙大门不远,对外头的这一阵阵痛呼听得一直十分清楚。 言照清问阿弥:“如何?你们的账簿我也瞧了,在南理城中的该还有二千石米粮。百姓都来此要粮,那二千石粮食必定就在这县衙之中,是不是?” 阿弥双唇闭紧,不出声,但面上已有挣扎神色。 才哥儿又拍一拍她手臂,“我觉得,咱们这会儿应当放下成见,大局当前,应当抗灾赈灾为先。小狐狸姑娘,你觉得呢?” 二人沉默下来,就等着她出声。 实则他们早就知道粮食藏在哪儿,这一出,只是为了撬开这只小狐狸的嘴巴。 “后院。” 果然,那小狐狸艰涩出声,十分心不甘情不愿又不得不为之的模样。 “在后院,我带你们去。” 言照清心头一松。 才哥儿面上有喜色,再拍一拍她手臂,“那你下——” “你就这么背着我走。” 阿弥冷声打断,前一刻的不得已消失殆尽,又成了一只倔强的小狐狸。 才哥儿掂一掂她的重量,“背着你走也不难,就是这把刀——” “走不走?” 得嘞,看来是只能让一步了。 才哥儿假意唉声叹气,背着阿弥要走,却被阿弥用刀止住了。 阿弥将掐着才哥儿颈子的手松开,横了刀在他颈上,刀面搭上环在才二哥肩上的手臂上头,用下巴指一指言照清。 “你先走。我不要有人走在我后头。” 背后空门大开,她哪时候被捅一刀,也说不准。 言照清挑眉瞧她一眼,她这谨慎得过了头的模样,倒是像只护食的小狗子,人还没近就先龇牙咧嘴。 她这会儿倒也真就只差龇牙咧嘴了。 言照清吩咐人在高墙上头安抚百姓,领着才哥儿背着的阿弥往后院去。 左转,直走,右转,再左转,全是按照阿弥的吩咐。 她也只在遇到分叉路口的时候出声,冷静又肃穆,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去后院的路,言照清自然是已经熟悉了的,甚至要怎么走到藏粮处,他也知道。 但—— “左转,就在前头那间厢房里。” 小狐狸又出声,这一次,多了些内容。 言照清侧身,挑眉看着才哥儿背上的阿弥。 左转?这会儿不该是直行么?这小狐狸又想耍什么花招了? 第六十六章 请君入瓮来 “哪个厢房?那儿不是衙役睡觉的地方么?你确定?” 言照清斜睨她,面上分毫不相信。 阿弥面不改色心不跳,点头道:“错不了,就是那儿。我知道在哪儿,你照我说的走就是了。” 言照清笑一声,心头想着:倒要看看她在这森严高墙之内能有什么花招。便按照阿弥指的方向,先往左转。 今日早晨找到的藏粮处并不在这儿,这小狐狸若不是在耍花招,就是秦自得挪了藏粮的地方,她还不知道。 “推开那面墙,开关在由下数第五行,左起第七块。摁下去便是了。” 这倒是他们这两天漏掉了的一个地方。 言照清瞧见才哥儿面上一凛,眉头微微蹙起来,有些懊恼,又带上了警戒。言照清安抚才哥儿,微微点了一点头。 小狐狸发话,言照清照做,在那块墙砖上谨慎敲打了两下,才稍微用了里摁下,才一摁下,听见墙砖摩擦声一起,人就立即闪到一旁,连带才哥儿都一起往旁边闪。 唯恐里头有暗器飞出伤人。 阿弥有意“噗呲”一声笑出声,嘲笑二人的紧张,“你们执金吾的胆子怎的这么小?” 言照清斜她一眼,没出声,瞧见墙上开了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方洞,问阿弥:“然后呢?” “自然是进去啊。” 阿弥认真瞧着他,眼中的同情分明是将言照清当成是个傻子。 “你不是要粮么?粮就在里头。” 言照清不信,这跟他们今日找到的藏粮处根本不是一个地方。莫说不是一个地方,它们俩根本就在两个方向上,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一个在地面上,一个—— 言照清感受了一下里头扑面而来的森森冷气。 会有人把粮食藏在地下?粮仓储粮向来要求干燥通风,忌潮湿忌阴暗,往地下藏粮,这不叫粮食都潮湿烂在下头? “你不信我?你不想开仓赈灾?外头的百姓可都等着米下锅呢。” 这一回,到阿弥揶揄他们执金吾。 言照清冷冷瞧她一眼,在房中翻出两个火把——那火把瞧着是一直备在房中的,倒还真是时常有人用火把照明并进出的模样。 点了火把,仍旧是言照清先行,深吸了一口气后,言照清略微矮身,进了洞里。 逼仄,阴暗,潮湿。 言照清走在这狭窄的洞中,只觉得心脏砰砰跳动得十分厉害,四面八方来的紧迫感扑头盖脸地朝他袭来,叫他不得不屏住了呼吸,时不时地晃动几下火把,好像有什么东西真的兜头朝他冲过来,他要用火把吓退它。 身后的才哥儿脚步声很重,叫言照清略微放了心。他察觉到才哥儿落后了他五尺,执金吾的横刀长二尺五,那小狐狸的手臂也不长,现在洞中过窄,他们都得擦着两旁的洞壁通行,若是她有心在他空门后背一扎,他可就一命呜呼了。 才哥儿下意识的做法,叫言照清心中感慨,总觉得有这样一帮战友,他这几年才走得比别人更快一些。 “还有多远?” 洞里的逼仄像一只手,掐着言照清的喉咙,言照清一路屏息,一直到自己差些不能呼吸,才缓慢地深呼吸一口,缓缓吐气,问身后的人。 “走就是了,尽头就是。” 那只小狐狸平声说着,叫言照清猜测不到她的心思。 往前再行十来步,突然豁然开朗,一间二十步长方的斗室映在言照清眼前。 斗室一片潮湿,空气之中迷茫着藏过的东西残留的味道,那味道十分刺鼻,又叫言照清觉得熟悉,无声闻嗅两下,心中大惊。 黑土! 废太子党竟然在县衙之中藏黑土? 言照清回身同才哥儿对看一眼,没错过才哥儿了然又震惊的神情,也没错过阿弥仔细看着他的得意的笑眼。 言照清垂眸敛眉,问阿弥:“哪儿呢?你说的粮食。” 阿弥用刀尖指一指言照清身后,“言大人的眼神是不是不太好?那儿不是有往上的台阶么?” 往上? “小狐狸,这好像不太对啊,这往外是在县衙里,还是县衙外头?咱们走了这么远,怕不是已经出了县衙了吧?” 才哥儿一副不齿下问的模样,也将言照清心中所想给摆上了台面。 阿弥大惊小怪一般,“怎么会?自然是还在县衙里头。藏米的地方在后院西侧夹层房中,只有这一条地道可以上去。上去了,就是藏粮的地方了。” 后院西侧夹层房,倒是他们今天找着的地方,可是—— “就在后院西侧,咱们怎的不走地面?” 阿弥面上露出无辜,“地面走不了啊!那个房子四周都垒砌封闭严实了,只有这一个地道可以通上去,往时秦伯伯都这么带着我走的。平日里运粮也从这儿走的。” “这么窄,怎么过车?”才哥儿问道。 阿弥瞪大了眼,“还想过车?咱们往县衙里头运粮都是不叫别人知晓,务必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快些上去,不是还要给百姓分粮么?” 火把光落到地上,言照清同才哥儿确实瞧见地上散落这粮食。 言照清看看才哥儿。才哥儿在心中默默想了一阵来时的方向和行走的长度,心中模糊,不太肯定,但瞧见言照清已经冲他点一点头,便也跟着点一点头。 一个小姑娘,纵使是骗人,她还在他背上,他随手就能将她反杀了的。 二人并排,拾步上台阶,瞧着面前同来时的兵器库一样的墙砖,好似跟他们找到的藏粮处也是差不多的样式。 “这一块。” 那只小狐狸手中的刀点一点墙上的一块砖,言照清用力一摁,这一次,砖墙开启的动静比方才那块还要更大一些。 眼前豁然明亮,被拘禁在房中的日光照亮前头一片,言照清看得整齐码放的粮袋,堆堆叠叠的,率先走出去查看。 还真是跟他们早前找到的藏粮处一样,都是四面墙封得死紧,连那个隐蔽的出入口都同他们找到的一样。 这小狐狸当真没骗他们? 阿弥催促,才哥儿也放下了心,顺着她的意思也跟着言照清走近这堆放米粮的密室中。 但才出来,身后的砖墙立即“砰”一声用力闭紧。言照清和才哥儿大惊,才哥儿将背后要起刀伤他的阿弥手臂一拉,将她拉得自他背后往前翻滚。 才哥儿原想狠心将阿弥的手折断,大脚也立即要踢上阿弥的头。 霎时间,身侧袭来一柄极快的刀,制止了他的动作,也叫他分了心,赤手空拳跟来人对了两招。 与此同时,接二连三的,米袋后头翻出七八人来,都是短打的打扮,凶神恶煞,横眉冷目。 “阿弥!” 第六十八章 一个打两个 阿弥习武晚,六岁才师从一个哑子习武。 那哑子也是凭空有一日突然来的,阿弥在房中摆弄一把短刀,突然就有个哑子走进来,兴致盎然地瞧她煞有介事地摆弄那对孩子来说不能算玩具的利器。 阿弥那会儿不怕人,不怕生,哑子拿着一根细短的竹竿,同她对打几下。她拿着那把短匕,被他逗弄得急了,真的起了杀心,被哑子一竿打落了短匕。 阮如玉一直在门口瞧着,瞧见阿弥短刀被打落,哼了一声,声娇似珠玉: “教她些好的,也不必太好,像你一样能杀人就成。” 说罢扭着腰肢款款走了。 哑子瞧着阮如玉的背影,直到那婀娜的身姿被院门一挡,没了,才回头看阿弥。 大眼瞪小眼,两个人对看半晌,一个不能说话,但会写字,可是写的字……阿弥才六岁,没人叫她认字,她看不懂。 哑子揉一揉蹙起的眉,抬头长叹,拍一拍阿弥的肩膀,叫她跟他走。 阿弥就从那一叹一拍里头,感悟出了“任务艰巨”四个字。 哑子那年三十二,带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就是阿弥后来的师兄——姜竹声。 哑子没有名字,阿弥一向叫她师父,其他人——连带李穆川,都是叫的哑子。因此才哥儿问她师父是不是人老君的时候,阿弥有片刻的迷茫,随即惊觉,她好像从来没有去问师父叫个什么名字。 家住哪儿?从哪儿来的?此前经历过什么事情?怎的到她这儿来教她练剑了? 她好像从来没有费心打听过,师兄那个闷葫芦性子,也不曾与她讲过他们之前的事情。 但困顿也只是一时的,阿弥想着,反正师父和师兄还在,等她今日出去了,得好好问一问。这几年她学业课业不敢放松,按照李穆川的授意,学了不少东西了,已经能看懂师父的字了的。 才哥儿见那丫头毫不为“人老君”三字所影响,心中也感到奇怪。 这丫头虽然用打剑的方式打刀,但那走转挪腾,那刀的气势和落实,分明是他认得的人老君才会的,江湖上别无二家。 她不知人老君,却懂得用人老君的招式,可能么? 言照清又解决一人,来对阿弥。 二打一,还是两个大男人打一个小姑娘,实在是不像话。 牛一刀就在旁边叫起来,“你瞧瞧你们这些执金吾畜生,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女娃!说出去丢不丢人?!” 牛一刀已经察觉势头不妙,这儿是个四封的库房,四面都是严严实实的高墙,方才被领进来的时候,他没注意瞧那许哑巴是敲了哪儿才开了一个机关进来的。方才才进来,那执金吾就从西边墙后出来了,他们那时候几乎连个埋伏的时间都没有,自然也没看出入口。 这会儿有阿弥牵制那两个执金吾,牛一刀终于有空转头看四周。这不看不打紧,一瞧,才惊觉这粮库之内竟只剩下他和阿弥,还有两个执金吾! 先前一起进来的,死了六个,那许哑巴早就不知去处! 怎么?!那许哑巴脚底抹油,先溜了?! 牛一刀心头惶惶。 这两个执金吾的身手在他之上,这个小姑娘虽然厉害,但也看出她当前是强弩之末——阿弥的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两个大男人轮番攻击她,她被打得近乎招架不住,只靠着意志在撑。她手上扣着的那个铁链也极大地影响了她的发挥。更何况—— 牛一刀瞧着阿弥背后渗出的汗,湿了后衣一片,怎么瞧,都不是因为激烈打斗出的汗。 来之前没人交待他,此刻他心头略不安。 好在那两个执金吾专心对付阿弥,对也想跟着许哑巴脚底抹油的牛一刀只是瞟过来两眼,并无要限制他去向的动作。 牛一刀狠声道:“好阿弥,你在这儿撑着,我去给你叫救——” 牛一刀原想说叫救兵,但随即想到李穆川的人早在三日前的雨夜已经撤出了南理城。因是县衙陷落,故走得十分匆忙,可说是连夜匆忙逃离的,留在城中的,他也不认得几个,上哪儿找救兵去? 这样犹豫,眼见言照清手中横刀竖起,瞅好了阿弥的破绽,劈头盖脸要将阿弥自头劈开。 言照清的刀势大力沉,牛一刀见阿弥竟也没法躲开,还来不及惊叫出声,便见阿弥抬起被缠了铁链的那一手,“铿锵”一声硬是用铁链将言照清的刀一挡。 火星四溅,利刃对上精铁,余音层层阵阵,震得在场众人的脑子都是一个激灵。 阿弥的手疼得厉害,铁链挡了言照清的刀,但架不住言照清的力道,阿弥觉得自己的小臂大概是骨折了,手指头颤得厉害,试着一勾手指,手臂的筋就拉扯着钻心地疼。 好在跟她的手臂一起折了的,还有一直缠着的铁链。 阿弥的手无力一垂,那铁链便立即断落在地,发出好大一声响。 言照清还要再上前劈砍,阿弥速速后退,退到牛一刀一侧。二人又翻到一堆米袋后头,借着米袋同言照清和才哥儿对峙。 “走吧,怎么走?出路在哪儿?” 牛一刀着急问。 他已六十高龄,实在是不想再为李穆川卖命,只想回家开一个武馆,再收几个想牛五刀那样结实又憨厚的孩子做徒弟。 牛五刀,哎……牛一刀瞧着地上的尸体。山长水远,往后再为这孩子报仇吧。 阿弥懊悔,懊悔没能救下更多的同伴,耳听牛一刀催促,横刀一指出口方向,被牛一刀拉着过去。 还没走近,才哥儿自一旁米袋最上头翻下,落在他们面前。 “哎!小狐狸,别走啊,今日我还没跟你分出胜负呢!当年我没赢过人老君,若是今年能赢你,也算是给当年的胜负落一个锤了。” 才哥儿虽是吊儿郎当说话,眼中神色却十分认真。 丫头厉害,丫头的师父可能是人老君。才哥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牛一刀拽着阿弥要往后,言照清将刀尖搭在地上,划着库房的石板走近,刀尖蹭地的声响十分瘆人,言照清面上的冷笑更是瘆人。 阿弥横刀身前,同牛一刀背靠背,对着的是言照清,但看他全身上下好似都没有什么破绽。 “在里头?!是在里头是吗?!” “里头有粮食?!你可别骗我们!” “开门!开门!给我们粮食!给我们米!” 不过一瞬间,如潮水一样涌来的人声在外头逐渐鼎沸起来。四人面上都是一怔,似乎都没想到有百姓被引到这儿来。 第六十九章 又身陷囹圄 想来是许哑巴方才出去之后,将百姓引到了这边来。 着急拿到粮食的百姓最容易煽动,原本那声音还是稀稀疏疏的,过不了一会儿便密集起来,都聚在东边方向的墙后头,止不住地议论,又有人高声喊着更多的人过来。 两个执金吾,一个堵在南,一个堵在北。牛一刀便往有人声的东面墙去,高声呼喊: “哎!这儿呢!这里头有粮食!你们想要多少要多少!” 人声鼎沸,牛一刀的声音被淹没在吵吵嚷嚷的声音之中。 “这儿哪儿有进去的地方?这不就是一堵墙么?” “哎呀,我就说嘛,这儿是个死胡同,你们偏不信,非要过来。” “但那是马大爷说的,那还有假?他方才可是扛着一袋米回去了的,是从这个方向回去的啊!” “可是这儿就是一个死胡同,什么都没有啊!更何况啊,我今天早上可看得真真的,从清西村来的人是敲了县衙门口的鼓,从县衙上头放下了三大袋粮食给他的。要我说啊,粮食就是在县衙里头。” “清西村的都给了,咱们南理城的不给吗?” “那不能,秦大人不是这样的人。只是我记得往年有灾,秦大人和穆先生都是第一时间到咱们各家各户来的,今年却不见,莫不是县衙里头出了什么事情?” “对啊,去年也是大雨,穆先生都冒着雨给我们家送米呢,今年怎的不见?” “嗨呀,也别说这些了,还是赶紧找秦大人要粮食要紧,我家里头还有妻儿老小,可饿不得呢!” “对啊对啊。” 一阵热热闹闹的人声,又有在东面墙上热热闹闹地敲打一阵,好似打不出一个什么名堂,百姓们有些悻悻地,啐了那个将他们引过来的人,又被上头落下的一句高声呼喊吸引了耳朵。 “要领米粮的,到县衙门口排队去!每人五斤,各人回家自备米袋或米筐,按各户名册签名领取。县衙内有瘟疫苗头,闲杂人等不可入内,不可逗留,排在高墙下,听从执金吾号令!” 言照清同才哥儿对视一眼,颇为欣慰。这是此行年纪最小的执金吾时至,年方十六,言照清带他出来是要磨砺他,如今听他气定神闲指挥众百姓撤离此地,有条不紊,觉得他果然是个能成大事的好苗子。 牛一刀在东面墙下气急败坏地喊叫,那声音偏偏传不出去,那百姓们偏偏又逐渐走远了。 这儿是县衙后门东侧的死胡同尽头,从外边看就是一个死胡同的样子,没什么特别的。 东面墙上的敲击声一直在想,有人着急击打这墙砖,听声音还是同一个地方。牛一刀先是一怔,浑浊的眼珠子一转,立即放出光来,往那块墙砖前头去,摸索了一阵,也用手中的刀柄敲打那一处来。 外头的是个哑子,他出不了声,但牛一刀觉得大概是出了什么破绽,叫用机关开启的墙砖动不得了。 牛一刀往那处奔的时候,言照清和才哥儿也立即动身,一个往牛一刀那个去,反手就是一刀在牛一刀打开的空门上,砍得牛一刀惨叫一声,软倒在地,咽气之前的眼睛大睁,十分不甘心。 另一个往阿弥那儿去,秉承着“趁她病要她命”的气势,一连大刀阔斧地砍,砍得原本就已经开始萎靡的阿弥招架不住,刀被震得脱了手,被言照清伸手一捉她手臂,用力一拧,拧在她骨断出,叫她连声痛叫都叫不出来,脸色倏地雪白,腿软着瘫下来,被言照清就这么提着。 真是一只蠢到家的小狐狸,该走的时候不走,偏要为了什劳子没用的同党情谊,叫自己再陷囹圄。 言照清改拎她另一手,垂眼看她,十分不齿。 才哥儿瞧了瞧满地的尸体,捞了被阿弥拿走的横刀,仔细地给每具尸体补刀,将尸体拖到一角堆放,免得流出的血污染了堆放的米粮。处理完了,又检查了粮库中所有能藏人的边角,敲打了四面墙可疑地方,才绕回来同言照清说: “约莫是机括卡住了,往外的出口打不开,来时的路又是个单向的。” 言照清将阿弥扔在一旁的米袋上,拍一拍手上的尘土,“嗯”了一声,“等着瞧瞧其他人会不会发现我们。” 又或者是,现在还在外头固执敲着墙的人将这个失灵了的机关敲开,他们二人也可以提着这只小狐狸杀出去。 “你方才说,她师父是谁?” 粮库修得高,三面墙上头有气窗,倒也不用担心被闷死在里头。言照清想到方才才哥儿提到的那个怪异的名字,问了一嘴。 才哥儿捏着阿弥的一只手,把了一阵脉,“啧啧”两声摇着头,听着言照清这般问,恍惚了一下,才答道:“人老君。大人不混江湖,所以不知道,约莫三十年前吧,李朝东南一带有个刀客,是个哑巴刀客,刀极快,也沉,行走江湖多年来没遇上过能打败他的人,在西南甚至李朝的江湖排行榜上都能排到前三的。” 才哥儿到京城做执金吾前,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流浪刀客,后来娶了美娇娘,刀口舔血的日子不过了,走后门找了个安稳的执金吾的差事,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地过小日子。 “我二十年前有幸和他比较过一场,十分惭愧,三招就被他将我的刀打落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人就从江湖上消失了,再也没人听说他的名号。” 言照清好奇,“你当年跟他只打了三招,也隔了二十年了,你怎的觉得她的师父就是你说的那个人老君?更何况,你不是说他是刀客么?这小狐狸用的可是软剑。” 才哥儿爽朗笑了一声,“天下武功都是融会贯通的,各家有各家的绝学和特点罢了。虽然只有三招,但人老君流派的那个架势,我在其他人身上没见到过,那也不是能偷学或是模仿到的,自然就认出来了。” “喀啦” 一声轻微的细响,从来时的墙上传来,紧接着一阵砖墙摩擦声,一颗脑袋从那机关门后探了出来,瞧见被才哥儿堆在一角的尸体,嘴角微微往下一撇。 “大人,我是不是来迟了?” 第七十章 再提点妙计 这日一直到夜里,县衙门前灯火通明,排队领取粮食的队伍像一条条火龙一样往外延伸。 为了加快效率,赶在下一轮洪峰淹城之前尽快将米粮发放到来领粮的人手中,言照清在县衙高墙之上分设三个取粮点,暂时也管顾不了是不是有重复领取的情况发生了,将粮食分好了,又催促各家做好防水防灾的工作。 不到一更,自上游来的洪峰果然将南理城及脚踝的水位硬生生抬了二尺高,想来是上游的雨比南理城的更大。 好在雀州民居多为二层,甚至三层,百姓上楼躲避,倒也无大事发生。 水淹城七日,期间言照清苦恼如何将米粮再发放到各家百姓手中,连着几日凑到阿弥跟前讨好阿弥的才哥儿神秘兮兮地,给他献了一个阿弥的法子。 “嗐,那小狐狸啊,真不愧是人老君的徒儿,行事作风都十分像,又是干净利落,又是被七情六欲羁绊,她若能再无情一些,保管能成大事。” 大水封城已三日了,言照清同其他执金吾一起轮值,在高墙上看守,免得有贼子趁乱借夜色攀上县衙高墙——虽然那墙高得确实难以攀登,但总得防患于未然不是? 这一夜明月当空,言照清蹙眉借着月光打量南理城,洪水在城中巷道肆虐,带着上游卷下来的草木和垃圾,甚至还有死尸。远处民房的灯火明明灭灭,屋顶之上同样坐落着看洪水的人。 言照清想他们应当也是一筹莫展。 才哥儿提着酒上来,跟他分了一壶。 言照清推开酒壶,斜睨他:“她说她师父是人老君了?” 大概败给人老君是才哥儿在江湖之中的最后一桩大事情,才哥儿这几日一直念叨着这件事情,想同那只小狐狸再比试一场。但那小狐狸的嘴又好像河蚌一样紧紧闭上,一言不发。她又断了左手,虽然左手不是她拿刀剑的惯用手,但多少会有些影响不是? 才哥儿的心里还立着江湖规矩,欺负一个断了手的丫头,他做不来,便一厢情愿同那只小狐狸说,等她手好了再比划。 言照清想她大概是没答应他,若是答应了,才哥儿也不必见缝插针地往她跟前凑,用一些江湖事和江湖规矩引人说话,旁敲侧击地问人老君的事情。 真是执念。 造孽。 言照清斜笑呵呵的才哥儿一眼。 才哥儿倒不在意自家这个年轻参将的眼光,他若是当年早早从了一个女大魔头,儿子想必都有言照清这样大。才哥儿私底下看言照清像看着自家的孩子,也就是表面上尊一声“大人”罢了。 “你就不想知道小狐狸姑娘方才跟我说了什么?” 才哥儿闷一口酒,抬头看天上的明月。圆乎乎的,真像他的胖丫头小团子的脸啊。 “她将同党招出来了?” 才哥儿笑着“嗐”了一声,“哪儿能啊?她想招,李穆川也得在南理城里头啊,咱们不是都推断过了么?人都全跑了,就剩小狐狸一个人在这儿呢。” 言照清想到大雨杀县衙那夜,秦自得将她掐在密道墙上的时候,从上头气窗落下来的那双纤细修长的手。 那双手大概是要将那纸小狐狸从气窗拉出去的,她身量小,从气窗钻出去是绰绰有余的。可是他来了,他就只能匆忙扔下小狐狸逃了。 “小狐狸说啊,你们怎么不用船,将粮食送到各家去?” 才哥儿说完,“嘿嘿”一笑,似乎觉得她这个想法有趣得紧。 言照清先是一愣,随即嗤笑一声,“哪儿来的船?有船不早就叫洪水冲走了么?” 才哥儿笑道:“对啊,我也是这么说的啊,你猜她说什么?” 言照清原不想配合,但才哥儿用胳膊撞一撞他,他便只好从善如流问了一句:“她说了什么?” 才哥儿乐道:“她说各家各户都有洗澡的大盆子,县衙之中也有洗澡的大盆子,两个人坐在里头都十分宽裕,她小时候曾被人用这种大盆子装了推到江里头去,一同装着的还有大半盆石头,那大盆硬是没有沉下去,载着她在江上漂浮了好几天。” 言照清想到县衙几个房中确实有能容两人坐着的大盆,倏地站起身,又觉得才哥儿话里头的哪一点不太对劲。 才哥儿又仰头闷了一口酒,同他道:“大人去找一找,瞧一瞧,卑职这会儿头晕眼花,实在是没法跟着大人行事了。” 今夜原也不是他值班,他也是闲的,才去那只小狐狸那儿晃了晃,习惯性地要撬开她那蚌壳似的小嘴巴,套一些情报出来。担心城中百姓粮食短缺这一个,只是他抛砖引玉的一块砖,谁能想到嘴巴死紧的小狐狸竟然就出声了呢? 瞧着言照清飞速跃下高墙,在县衙各个房间逐间寻找,并还真从县衙库房里头翻出十来只大浴盆的背影,才哥儿笑了两声,干脆躺倒,看天上一轮高悬的明月。 真想他的小团子啊! 执金吾只有九人,哪怕九人全都去运粮,人数也远远不够。 就这个问题,才哥儿又去阿弥那儿晃了一下,不耻下问。这一回,言照清跟在后头,但没进房,只留在门外听着。 “小狐狸,咱们人不够啊,就算全出去,能分得了几家几户啊?” 小狐狸一开始不说话,才哥儿又是卖惨又是夸大其词的,虚构了一个城中巷道有一个孤寡老人的尸体漂了出来的事情。 阿弥又沉默了半晌,才哑着嗓子道:“往年受灾,我们会组织城中青年参与,人救不如自救,只有自救,他们出的力才大一些。” 才哥儿唉声叹气,“哎,但我们是执金吾啊,城里的百姓能听我们的吗?若是听我们的,领粮食那日也不至于还起了乱子。” 也许是有心人士作祟,也许是百姓着急,人性本恶,当日刚开始排队的时候,有人起了冲突,又有人埋怨县衙不开门、执金吾放粮速度慢,争执起来,差些火烧县衙。 言照清听得那小狐狸又沉默半晌。 “你们带我去。他们都认得我,他们会听我说话的。” 第七十一章 天助自助者 才哥儿大概是断然摇头,言照清听得他那声音晃动,是压低了嗓子同那只小狐狸道: “嗐!我也想放你啊,你被困在这儿,都晒不到太阳,断了的骨头怎么可能长得好?但是你不知道言照清那个人吗?那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你瞧瞧,你手都断了,他都不给你请大夫。” 言照清在外头面无表情,听才哥儿肆意同小狐狸编排他。 不请大夫?那是不请大夫的事儿吗?她的手是被他震断的,他知道断在哪儿,此行的执金吾中又有懂医术的,在他的授意下三两下就将她的手骨接上了,也固定住了,汤药县衙里头有,日日三盅地吊着,药膏也是时时备着换着,全交给了才哥儿盯着。 这还叫冷血无情? 让一个执金吾小心伺候一个小逆贼,叫冷血无情? 言照清垂下眼,收敛心里莫名起的恼怒,听才哥儿将他和其他执金吾都编排了一阵,真真假假发了些职场上的牢骚,又编了些假料,将他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心硬如铁的人,貌似成功地叫才哥儿自己和小狐狸站到了同一战线。 “我啊,做这些事情,也不是为了执金吾,而是城中的百姓实在可怜。你不知道,光是上游冲下来的尸体啊,我今天早晨在高墙上头数,都已经漂过了三十七具了。我看过的尸体不老少了,是淹死的还是饿死的,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三十七具尸体啊,光是饿死的就二十二具,你说说,多惨!” 才哥儿长吁短叹,言照清垂下眼眸,眼前滑过在洪水之中浮浮沉沉的死尸。 “这大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退呢。我在京城不曾遇到过这样大的雨,也没遇到过这样大的洪水。我自不在江湖行走之后,民间的疾苦就都不晓得了。”才哥儿掏心掏肺讲了一句实话,问阿弥,“哎,小狐狸,你们往年有过这样大的水吗?” 言照清斜乜阿弥大概所在位置,想她必定是如同这几日一样安静乖巧屈膝在小房的床上坐着,长发未束,一双眼睛无波无澜,也不看人的清冷样子。 他想她已经猜到他们要带她回京城,计划着在路上逃走。这几日给她什么她就吃什么,再无半分像刚捉住她的时候一副执意求死的模样。 她在积攒气力,她在叫自己好起来。 她在蛰伏,等待机会。 言照清轻笑出声,但是她怎么可能会有机会? 好半晌,言照清才在才哥儿的催促声中听到她的回答。 “没有过。” “哎呀,那也是百年不遇啊,南理城的百姓可遭了灾喽。这汪汪一片啊,也不知道洪水绵延到了哪里,咱们前日还想出去呐,但苦于没有船。码头的船都被冲走了,要不能跟桂陇,甚至朝廷求援去。之前每人发了五斤粮,约莫也吃不了几顿。家家户户又怎么生火,怎么做饭——” “附近有个求子巷,西侧数起第五间,有个叫王二的憨子,他可以帮你们。” 大概是没法忍受才哥儿的絮叨,那只小狐狸凉凉出声,将才哥儿的话打断。 才哥儿一个愣神都没有,从善如流,“王二?几岁了?什么模样?他是个憨子的话,能听得懂我说话么?” “能。” 才哥儿再问,但言照清没再听见阿弥回答的声音。 房中静默了会儿,才哥儿没待多久就出来了,看着言照清。 言照清斜睨他,也不出声。 才哥儿“嘿嘿”笑着搓着手,面上尽是讨好,弓腰作揖做出“请”的手势,将言照清“请”得没个脾气。 从阿弥房中出去,才哥儿立即带着一个执金吾摸黑到求子巷,一人乘着一个大浴盆,翻过已经被水淹得近似于没有的围墙,潜入王二的家里头。 王二是个壮实的青年,身高,力气大,两个执金吾费劲同他打了一场,才勉强将他在地板上压实了。 但王二果然是个憨子,见打不过人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面上十分惨不忍睹。 大半夜的,才哥儿怕他这哭喊声引来隔壁的百姓,急急忙忙从袖中拉扯出一段红绸带,垂到王二面前,着急低叫道: “你瞧瞧这是什么?!这是小狐——不是,是阿弥,阿弥叫我来找你的!你不想去见她吗?!” “阿弥”二字才出口,王二就立马安静了下来,吸着鼻子,瞧着那一段扎头发用的红绸带,也不敢拿。再往后,叫王二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二十五六的青年如同一个孩子,十分听话。 才哥儿同另一个执金吾对视一眼,简直气笑。早知道提阿弥能叫这人听话,他们何必还辛苦打了一场,累得腰酸背痛的? 大浴盆将王二拉到县衙,王二见了阿弥,像个孩子一样抽抽搭搭的,站在稍远的地方,在言照清的监视下瞧着阿弥的断手和脚上的镣铐。 阿弥问了王二南理城的情况,王二老老实实的,将知道的全说了,还略骄傲地提到了将自己的粮食分给了临近几户的事情。 “发粮那日他们出不去,一个人又只能领五斤,他们饿了两日了,我就分给他们了。” 求子巷住的都是孤寡之人,言照清也是这会儿听说了,才想到当日发粮,不曾考虑过行动不便的人如何来领粮。 王二又提到他想每夜按时打更,但大水围城,他只打了前两天,后头至今就再没法出去了。 “秦大人会不会扣我的粮饷啊?好阿弥,你能不能同他说一声?等水退了,我就马上按时打更去。” 阿弥鼻尖一酸,咬一咬下唇,自己尚且还不知道言照清将秦自得的尸体停放到了哪里去。 “好,好,我同他说。你这几天落下的出勤……你就同这一位大人去办些事情,将城中的,你认得的年轻男人都叫来,家里头有浴盆的,搭着浴盆来,给城里的百姓送米去,你看这样好不好?” 不必克扣粮饷,王二十分高兴,连连点头称好。 隔天一大早,言照清听得县衙外头喧哗,步上高墙低头一瞧,或乘坐浴盆,或坐在临时扎的竹筏的青壮年们也一同抬头看向他的地方,约莫一百来人。 “大人,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第七十二章 心暂无桎梏 陆陆续续,有青壮年加入到给各家各户送米的队伍之中,一个个在洪水的巷道之中划来转去的大浴盆,成了高墙之上的言照清眼里的一道风景线。 人都是王二通知来的,十分奇异地,尽管王二是个憨子,城里的百姓们都十分相信他的话。 王二找来了一个学堂的教书先生,带到言照清面前,紧张兮兮地扭捏搓着双手,同言照清道:“我不认字,也不会说话。先生会,叫先生同你说。” 言照清拿捏不好这先生是不是废太子党的人,旁敲侧击试探了一阵,才发现这不过也是一个老实的教书先生罢了。 这老实的教书先生姓周,负责翻译王二的话。说是翻译,就是将王二凌乱得没个逻辑的话整理好,转述给言照清和其他执金吾听。 王二是个更夫,南理城也就只有他一个更夫,各个街巷他都熟悉,谁家住哪儿、有几口人,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这一日王二独自行动,在别的青壮年按照言照清的吩咐送米到户的时候,王二将南理城各家都看了个遍,夜幕下了才带着周先生到县衙来,硬是要当着阿弥的面,才肯同言照清说城里的情况。 阿弥因为断手和未完全解的蛇毒发着高烧,脑子混沌,喝了才哥儿给的药,强打着精神做出一副无事的样子,听王二说事情。 当日击鼓,有人听着了,有人没听着,是以来领粮的人并没有言照清以为的近三分之二这样多,最多也只有一半罢了。来领粮的这几日也有家中无火烧饭的情况发生,甚至于只有米,光吃米饭也不顶饱,集市又没有了,也没地方买肉买蔬菜去。 城里也有死在家里的人,尸体在家中发臭,若是不及时处理,恐怕又要闹瘟疫。 周先生在房中唯一一张小桌子上,借着跳动的油灯将王二说的哪家死了人,哪家缺吃的通通记下来,密密麻麻几张纸,先递给了阿弥,才递到半路,被面上扮出一个忍不住好奇样子的才哥儿抢了去。 “哎呦!我瞧瞧!这可是……这可真是……”才哥儿迅速逐页翻动几张纸,状似囫囵地看了一遍,抬眼冲着言照清递了个眼神,才交给阿弥,“可真是还算好运啊!死的人不多,你瞧瞧。” 阿弥头发昏,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觉得上头密密麻麻的字像扭动的蚂蚁,看得她头疼,扫了几眼,随意往前头一递,也不管谁会接过去。 言照清接过,仔细看好了,尚未出声,就听见阿弥低声说话。 “只是发米,各家的厨房都在一楼,没有火,他们怎么做饭?” 王二拊掌道:“我就是……就是……他们做饭不好……他们地方——” 周先生笑着拍一拍王二的手背,看着言照清道:“像阿弥和王二说的,只是发米,也只是解了一部分人的困,更多人没法做饭,生米也吃不得。” “县衙之内的厨房倒是大,柴火也囤积了不少,可叫人在这儿做好饭了送出去。这儿的粮库也储了不少易存放的食物,腊肉腊肠一类的,倒是也可以分给百姓。但此刻……”言照清觑了一眼蔫蔫靠着墙壁的阿弥,“县衙之中有死人,不方便人进出。” 县衙修建得十分好,地势拔高,排水顺畅,这一场大雨和洪水没有影响县衙分毫,府内运转尚算顺利,偌大的县衙对九个执金吾来说也是绰绰有余。 秦自得等人的尸体被埋在后院一处荒凉角落里,埋得深,如今洪水在外头肆虐,尽管尸体被埋得深,但也该尽早想法子起出来,在离人住的远的地方埋好,免得生瘟疫。 阿弥抬起眼皮瞧他一眼,一双黑眸幽深冷清,眼珠子一翻,给言照清一枚白眼。 “在高墙上,架锅吧。”阿弥道,“你若是不放心,下高墙的路堵了,不会有人敢用跳的下来。” 这么高的墙,跳下来定是粉身碎骨的惨状。 高墙之上是平台,空地绰绰有余。 言照清这会儿心无桎梏,点点头,“只是要县衙承担做饭给全城人吃这个任务,着实艰巨了些。发动各家各户自己解决自己的吃食,咱们只负责独自居住或是无力做饭的人家就行。县衙的柴火、煤炭可分给各家使用,明日早晨叫送米的壮士们再来,给各家各户分一些送去。” 周先生此行还带了个算盘,问了才哥儿县衙中的存货,在纸上记好了,噼里啪啦打了阵算盘,听王二说了几句话后,同众人道:“城中的几个大商户见县衙送米,今日也跟王二说想出一份力,将商铺没有被水浸湿的能吃的东西都分出来。” 周先生记下又一页纸,递给阿弥看。 这一回,才哥儿没再费心“截胡”,因为那小狐狸阿弥昏沉得半闭眼睛,只留一道眼缝,怔怔的,是真的困了。困到连周先生递到眼前的东西都看不进半个字。 周先生见阿弥这幅样子,微微蹙了眉,将手中纸张递给言照清后,笑道:“你小时候叫你好好读书,哪怕读通了女书,也好高攀一个好人家,你偏不听,野丫头似的学人家往外跑。你瞧瞧你现在,有家也回不得,只能待在这县衙里头了吧?” 言照清抬眉,瞧这连数落人都十分老实模样的周先生一眼,“这是先生以前的学生?” 王二此前瞧见阿弥的脚镣,神情十分激动,差些疯癫发作。 今夜为免生别的枝节,言照清将阿弥的镣铐都取走了,此前同周先生说的是在路上捡的阿弥,她无家可归又受了伤,便将她留在了县衙里头。 这个周先生倒不疑有他。 “不是。”周先生笑一笑。 就这么一个不是,也没有补充说明,也没有解释,但周先生老实面上的神色,倒是明明白白写着“事情并不简单”这几个大字。 言照清垂下眼,去看手中的纸张,记载的愿意资助的商铺大概的货物数量。 也就足够撑个……一两天吧。 “城南,还有个库房,冻着肉。” 第七十三章 莫名其妙被托终身 阿弥迷迷瞪瞪地说话,说城南还有个库房,藏着冻肉。 言照清见得那周先生面上明显意外一怔,问阿弥:“什么库房?” 阿弥抬眼看了周先生一眼,思忖了下,才道:“我哥哥的库房。在道观后头的小山上,往地底下深挖了好多尺,有冰,不知道被淹了没有。” 周先生更是意外,“穆先生?” 李穆川? 言照清一凛,同才哥儿对视一眼,但这会儿都不动声色,端看周先生问阿弥是不是城南外头的道观,怎么在道观挖了个库房的事情。 阿弥一时半刻也无心无力作答,更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将库房位置说出来是不是给李穆川闯了祸,挑拣了能说的大略说了一下,又有些懊悔,烧得脑子糊涂了,同周先生道:“我也不知道同你说这些,要是被执金吾听到了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城中百姓受困,哥哥也许不能看着南理人都死在洪水里头。” 周先生愕然转头看了言照清一眼,上前一步去摸阿弥的额头,惊叫了一声:“怎的这么热?!” 果真是烧糊涂了,连执金吾都在旁边都不知道,还说如果被执金吾听到了的话。 “她这是要烧糊涂了,你们怎的不给她请个大夫?!”周先生语带埋怨,这会儿还觉得是两个大男人不会照顾一个小姑娘,要将阿弥从床上拉起来,叫王二过来背,“我带她回我家去,我爱人是大夫,家里头有个女人照顾她也方便。” 王二憨憨地照着周先生的话上前来,在床前转了身子矮身蹲下,被笑嘻嘻的才哥儿托了一把,往外推了一推。言照清也将周先生拦住了,将那只细瘦的手臂从周先生手里抽出来。 “不必,不必,咱们有个同僚是大夫,师从宫中御医,医术十分了得。不劳先生费心。先生还是想法子让人去道观看一看,若是那儿的冷库还能用,里头的吃食可要尽快分给百姓才是。” 周先生十分不赞同,紧蹙着眉头,“你说的同僚,医术若真是十分了得,怎的阿弥这会儿还发着高烧?这孩子命苦,穆先生这会儿又不在城中,她家里头又没有别的人,自然是交给我们照顾才更放心一些。” 说着又要来拉阿弥的手臂。 言照清干脆整个身子都挡在了阿弥的前头,虚虚拦着。 周先生有些恼怒,“大人!恕我直言,大人不过是同阿弥萍水相逢,在路上捡到了她罢了。救命之恩我们自当感激不尽,但阿弥现已在南理城中,我们这样自她小看到她大的邻里难道不比大人这样的过客更亲一些么?” 言照清杵着不动,此刻还不打算将阿弥的劫犯身份说出口,免得适得其反,但脑子一转,也想不得什么好的由头。 恰那时候,才哥儿轻笑出声,将憨子王二推得远了些,拍着周先生的肩膀,戏谑笑着道:“老哥哥!周先生!年轻人的事情,说什么邻里比我们言大人更亲一些?!往后谁比谁同阿弥更亲,还说不定呢!” 这话说得十分讨巧,不明说,只是提点提点。加上才哥儿挑眉弄眼的神情,在言照清和阿弥之间流盼几圈的目光,周先生再是迂腐愚钝,也立即会意过来,惊奇睁大了眼睛,提了声音长长“哦”了一声,喜笑开来。 “我懂了,我懂了。” 这般说着,瞧着言照清和阿弥的目光更是暧昧起来,上下打量了言照清一阵,十分满意,连连点头。 言照清面上维持着微笑,心中却暗啐了一声,想这才哥儿也是口不择言,他在京城是何等的炙手可热,眼睛要如何瞎才能看上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难怪,难怪,我说呢,怎的在城外捡到了人没有送回家去,直接带到了县衙来。”周先生对一表人才的言照清甚是看好,退了两步,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点头,“原来你同阿弥丫头早就……嗯?那阿弥丫头走了三个多月,是去——” “去了京城,咱们言大人同她一见钟情。”才哥儿秉持着小心说多错多的原则,将周先生和一脸懵的王二往外带,“先生,壮士,时候也不早了,今日大家都劳累了,这会儿阿弥也病着,咱们就不留你二人了。” 周先生并非食古不化之人,踮脚自才哥儿肩上往后看,见言照清状似体贴扶着阿弥躺下,心有顾忌,“咱们雀州虽然民风开放,也有走婚风俗,但他们二人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未成亲,是不是不太好?” 说着就堵在了门口,不走了。 才哥儿低声暧昧道:“嗐,这不都是早晚的事情么?”但见周先生面露不妥,又赶紧解释道,“但是咱们言大人恪守礼教,只等着阿弥的家人回来之后赶紧上门提亲,求娶美娇娘。” 周先生的脚下松动了一些,点点头。 言照清赶在才哥儿的话后头问:“先生可知道阿弥家中还有谁?是不是全都走了?哪天走的?何时回来?” 周先生当言照清是心急提亲,笑呵呵捋着山羊胡,“有个哥哥,就是穆先生。别的人……嗐呀,不提也罢。至于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这我就不晓得了。” 王二在旁闷声插话,道:“不会再回来了。” 周先生一愣,抬眼瞧他,“穆先生跟你说不会再回来了?” 王二转过脸去,不说话。 周先生愣了有好一会儿,错开才哥儿一步,转头去看床上的阿弥,神色复杂,眼中尽是疼惜,良久才长叹一声,“哎,他们还是将阿弥丢下了。” 言照清垂下眼,敛去眼中情绪。 断尾求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阿弥已经算是一个弃子了。 才哥儿惊叫一声,言照清抬眼看去,瞧见周先生转身正对着自己,十分庄重抬手作揖,身子深深躬下去,行了个大礼。 言照清错愕,立即站起身来,“先生这是做什么?!” 要往前一步扶人,垂下的手上一热,一紧,低头看去,手被已然昏睡的小狐狸紧紧拉住了。 她昏了头了,拉他的手? “阿弥命苦。”周先生郑重其事道,“往后,请言大人多多疼惜她。” 第七十四章 模棱两可叫人错意 像是托孤,在城中学堂教书的先生就这么将阿弥交给了执金吾参将言照清。 大礼行完,周先生好似觉得阿弥的家人既然已经不在南理城,他作为看着阿弥长大的长辈有必要协助操持阿弥的人生大事,问言照清家中还有几口人,是要接阿弥去京城还是居住在南理城,婚期打算定在何时等等。 言照清不出声,斜乜躺在床上蹙着眉头的丫头,全由才哥儿搪塞着作答。 “等水退了,就将阿弥带到京城去了,京城太远,到时候就没法儿请各位去观礼了。先生放心,咱们言家会好好待阿弥,不会叫她委屈半分的。” 才哥儿笑嘻嘻送客。 周先生仍旧不放心,“阿弥病成这样,我要么还是让我内人来一趟。大男人粗手粗脚的,伺候人我不放心,她要是烧坏了脑子……” “烧坏了脑子我们言大人也要!”才哥儿顺着周先生的话说,瞧见周先生惊愕的神色才顿觉不妥,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瞧我这张嘴!我的意思是啊,有咱们言大人在,自然不会叫阿弥烧坏了脑子的。这么深的夜,外头又是大水,嫂夫人来这儿也不安全不是?” 周先生奇怪,“这儿是县衙,怎的可能不安全?对了,怎的不见秦大人?衙役们怎的也都不见了?” 才哥儿面上便立即做些悲痛神色,“县衙出了点子事情,秦大人他……和其他衙役兄弟们……哎,一言难尽啊。” 周先生惊悸道:“莫不是秦大人为了救灾……” 周先生拉长了尾音,又立即住了口,脸色一变,同才哥儿一样悲痛。 才哥儿任由周先生在脑子里发散思维,三人见言照清被阿弥紧紧拉住了手,会心一笑,往外走。才哥儿揽着周先生的肩,将人往高墙上头带。 “这几日没有县衙中人在此坐阵,想必老哥哥心里也猜到了几分,不是什么喜事,咱们现在还不好将秦大人的事情往外说,只能闭口不言,等大水退了,将这儿的灾情上报朝廷了,才能将秦大人的事情往上报,由朝廷来公告天下。哎……秦大人,也是条汉子啊!” 才哥儿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没个波澜。回头瞧那憨憨的王二跟上了,也没有左顾右盼地四处瞧,专心盯着脚下的步子走路。 模棱两可的话叫周先生以为秦自得是为救灾、救百姓带着县衙所有人捐躯洪水之中,一时没忍住,热泪盈眶。 “秦大人谪居南理城十六年,十六年啊!心中一直装着咱们南理城所有百姓,为南理城做了多少好事、实事,叫大家伙儿都过上了好日子啊!可惜了,可惜了,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才哥儿敷衍应了两声,想着一个废太子党羽,揣着谋逆反心,干的都是危害社稷的事情,偏安一隅、治好一方百姓也没什么好的。 “老哥哥,我这儿有件事情相托,外头的百姓还不知道秦大人的事情,现今洪水围困,若是秦大人没了的消息散播出去,这县衙都是咱们执金吾在守,恐怕百姓会想歪了,以为是我们执金吾在县衙之中做了什么事情。”虽然好像也是,但是,“流言伤人,最易撼动民心,煽动有心人士闹事,那日领粮的时候也有人居中散播谣言,导致起乱,老哥哥想必也是听说了。” 周先生义愤填膺,“何止听说过,我就在场,那几个都是好吃懒做的地痞无赖!没想到天灾没将这些人带走,竟然将秦大人他们带走了!” 才哥儿心里头好笑,暗想秦自得也不是什么大好人。 “当前时候还是一心一意救灾扛灾要紧,这也是咱们言大人今日交待我的话。我这会儿转告给老哥哥,请老哥哥暂勿将秦大人的消息外泄半分。” 周先生会意,点点头,在王二的搀扶下站上执金吾今日匆忙打造的一个自高墙往下放人的大篮子,同才哥儿有礼作揖,“大人放心,周某嘴严,这件事情只烂在我自己的肚子里。” 才哥儿笑着点头,“那成某便谢谢老哥哥了。” 执金吾将周先生往下放,趁着这个时候,才哥儿好兄弟一样一揽王二的肩,热络笑着问道:“王二小哥哥,头一日下暴雨那天,你是不是也出来打更了?” 王二警惕看着他,不说话。 才哥儿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大笑,“你还记着我同你打了一顿呢?” 王二老实点头,略气闷撇开脸去。 才哥儿一捋自己的袖子,给王二看手臂上的青紫,“你瞧瞧,我从你这儿可没落到好处啊!你瞧你那身蛮劲,今天我这一身伤可全都出来了!” 回家看到娘子,还不知道怎么被那泼辣婆娘教训呢。 王二有些得意,轻轻“哼”了一声。 才哥儿见他面色稍缓,低声问道:“大雨第一夜,你出来打更了是不是?” 王二点头。 才哥儿又问:“那你是瞧着穆先生走了?他是那天晚上走的?” 王二又点头,“嗯,那天晚上走的,雨下得大,我看不清天上的时辰,打了四更。看到了穆先生,穆先生生气,我乱打,穆先生气。” 才哥儿略微反应了一下,才知道王二说的是以为李穆川看到他胡乱打更,所以生气了。 “他看见你了?” 王二认真点点头,指着县衙外头,“那儿。面冲面。天上下了红雨,从这里,那里,流出来。我怕穆先生骂我,我躲起来了。” 王二打更到县衙外头,跟李穆川打了个照面,县衙里头随着那日夜雨之中的杀戮自排水口中流出血,王二以为天上下了红雨。 “穆先生带着几个人走的,你看到了?” “看到了。”王二点头,掰着指头开始张三李四地数。 才哥儿听得头大,但看王二是将人都记清了的样子,问了人数,说是一百三十四人。 才哥儿咋舌,“你数的?” 王二得意,“我数的,我还记得,谁。” 周先生在底下约莫是等久了,喊了一声王二。 王二应了一声,要下去,被才哥儿一把揽回来,“你可会写字?” 王二摇头,“不会,我会画。” 才哥儿略失望,“画啊……那你能不能将他们都画出来?” 王二肯定点头,“自然可以。” 才哥儿也不抱什么希望,一个憨子,怎的真会画画? “那你悄悄地,将你那天看到的人都画出来,这件事情不要叫人家知道。” 第七十五章 给一叠纸画出逆贼 要他画画,又不要他同别人说。 “周先生也不可以?”王二认真问道。 “不可以。”才哥儿斩钉截铁,正儿八经看着王二的眼睛,同王二低声道,“我们是朝廷来的官,朝廷,你懂吗?” 王二傻愣愣点头,“懂,就是陛下。” 才哥儿满意点头,“对,就是陛下。陛下叫我们来找穆先生,但是穆先生走了,不在了,我们要把他找回来,带给陛下。” 王二又警惕起来,“带给陛下做什么?” 才哥儿莫名其妙,“当然是做官啊!穆先生这些年在南理城做的事情,陛下全都知道了,让我们带穆先生去朝廷做官,做大官!” 王二激动起来,“做大官?!” 才哥儿急忙“嘘”他一声,“这得是悄悄的,不能叫人知道,很多人嫉妒穆先生,不想让穆先生做大官。” 王二认真点头,“对!以前还有人想杀穆先生!” 才哥儿倒没想到这一点,但这一点确实也可以利用,“对啊,有人想杀他!所以咱们得悄悄的,将他带到京城保护起来。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看谁敢动穆先生!” 王二用力点头,“嗯!我画!不说!周先生不说!” 才哥儿欣慰看着王二,拍一拍王二的肩,想着孔夫子说的“孺子可教”的满足感,也就不过如此了。 虽然他对王二的画也不抱什么希望就是了。 王二同才哥儿要一百三十四张纸,才哥儿大方叫人拿了一大叠,也没仔细数,约莫三百来张,又取来笔墨。 周先生在高墙之下等得久了,喊了两声王二,说道:“你若是不走,我就自己走了,我想现在就去城南的道观看一看。” 王二探出头去,高声道:“我不走,我今晚在县衙。” 别说才哥儿没想到,周先生也感到意外。 但周先生也没有多问,点头称好,同也探出头来的才哥儿道了一声现在就去道观看看那冷库。 才哥儿不放心道:“还发着大水呐,乌漆墨黑的也看不清路,若是中途出了意外叫我怎么安心?老哥哥何不如明日天亮了再去?” 周先生忧心忡忡,“我若是不立刻去瞧了,我睡不着。城中的粮食眼看着持续短缺,谁知道这大水什么时候退?” 才哥儿又劝阻几句,周先生十分固执,坚持要去瞧一瞧冷库中的吃食。才哥儿想叫王二也劝几句,转头一瞧,王二席地坐下,借着一旁的火把跳动的火光开始磨墨,一副就在此地就地作画的模样。 才哥儿踢了他一脚,“哎,你别在这儿啊!周先生要摸黑去道观呐!你劝一劝啊。” 王二老神神在地,“先生想做,就去做,谁也拦不了他。” 得!才哥儿翻个白眼,眼见周先生要自己划着大浴盆走了,急忙叫停,喊了一个执金吾一块儿陪着去,并将人拉得远了一些,轻声吩咐道: “若这老先生有不妥的地方,保紧你自己的命,将他一刀杀了就是。” 这也是今日言照清交待的,城中的百姓是敌是友尚无法窥知,为了保险起见,宁可错杀,也不可再叫执金吾再损失一员。 那执金吾点点头,取了两支火把,顺着高墙往下落,落到王二划来的大浴盆里头。 才哥儿看着二人划着大浴盆走远,好在水位虽然涨了不少,但水流已经没有今天白天那般急,街巷之中也没有东西遮挡得了他们的火把光。才哥儿瞧人出了城南门,叮嘱别的执金吾看顾好高墙那两人,拉了一把王二,将人往下头带。 “走,你今晚就在我房中,省得你乱跑了。” 王二小心抱着纸,好似那些纸张十分珍贵似的,问才哥儿:“这纸若是没用完,剩下的我拿回去,行不行?” 才哥儿无所谓,“拿呗。” 王二欢天喜地,憨笑连连,十分听才哥儿的话。 才哥儿将王二安顿好,点了油灯供人作画,从外头落了房间的锁,往公堂后的小间去。 才推开门,就见言照清秉着一盏油灯,坐在床边,弯腰极近地——好似凑在小狐狸的颈侧,小狐狸肩头的衣服都被往下拉了一拉。 才哥儿倒不觉得自己家的参将大人会做出什么趁人之危的登徒子之事,但想着言照清平日里总是冷着一张脸,这会儿逮着了这个能取笑他的机会,怎的能放过去?便有意大惊小怪地“哎哟”了一声,一拍脑门,捂住自己眼睛。 “大人?!对不住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在……调戏小狐狸姑娘。我待会儿再来。” “行啦!”言照清没个好气,“叫阿寿来,这人肩上还有伤,都溃烂了,难怪烧起来。” 这几日光记着小狐狸的断手和难褪的蛇毒,她肩上这一道两个月前在京城被他砍出的伤,迟迟不能愈合,又因她这一段时日都穿着男装,人又是昏沉的,竟都忽略了去。 言照清方才被她这样用力拉住了手,才自因抬手变形的衣领处瞧到她肩颈上的溃烂,流脓裂开,简直是惨不忍睹。 才哥儿进来之前,他已大略处理了部分,他一直带着一瓶金创药,看着是宫里的货色,是谁给他的,他却想不起来了,这会儿恰好用上。 才哥儿扫了一眼阿弥赤裸的肩,微微错愕,立即去叫会治伤治病的阿寿。 “那一刀不是法场劫囚那日砍的么?这都两个多月了,怎的还是这个样子?” 才哥儿到底还是没忍住,将心里的疑问说出口。 言照清想到自婆神纱衣的衣领出捻出来的那枚针,针上的剧毒叫小内官立即就瘫倒在地,面色发青。那件衣服阿弥穿过,或许毒针也多多少少扎了她一下也说不定。 阿寿持着阿弥细瘦的手腕,把了一阵脉,面露难色。 “没瞧出她还中了别的毒啊,但是这伤口……且先用金创药敷着吧,她的伤口老不好,多少跟自己的体质也有些关系。” 才哥儿“啧”了一声,“她都能从咱们言大人手里头抢走许之还了,还能是个什么不好的体质么?” 阿寿取了干净的布条,研究了一下如何包扎阿弥肩颈上的伤,也跟着才哥儿“啧”了 一声,“难说,她瞧着就不是个纯的李朝人,你瞧她这眉骨和鼻,分明是有北游或是莲屹的血统。” 第七十六章 看一眼脸说是混血 阿寿这话一出,别说言照清和才哥儿,连阿寿自己也被自己下意识脱口出的话惊了一下。 三人心照不宣都凑近了阿弥的脸,一同研究阿弥的面相。 姑娘端的是一副好看的皮囊,眉山如黛,眉间如画,同其他李朝女子相较,阿弥眼睑下弯的弧度深,一双大眼瞧着十分无辜且灵动,没有情愫在里头的时候,就是一派冷静幽深的深潭水。 阿弥面上的轮廓也更深一些,鼻梁高,窄且小巧,搭上一张樱桃嘴,将异域女子的风情不动声色都糅合在偏李朝样貌的长相里头。 “嗯,是个美人胚子!” 才哥儿由衷赞叹,心道过不了几年,待这小狐狸长开了,必定是颠倒众生的倾国倾城之貌,到时候不知道是便宜了哪家的混小子。 言照清斜睨才哥儿一眼,将阿弥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一拉,遮住赤裸的肩。这会儿才想起被他拉下的衣服,和被他们瞧着脸的是个姑娘家来。 阿寿又细细研究了一阵,十分笃定道:“是个混血的丫头,没错了。” 得要仔细瞧,才能瞧出她面皮中的异族风情。 “若是有北游的血统,那这倒是说得清,他们进京的时候为何跟的是北游的商队,又为何能用得起千金难求的骅骝马了。” 但这件事情,北游人掺和进来又有什么好处?他们同李穆川勾结了? 言照清瞧着阿寿要包扎小狐狸肩颈上的伤,搭了把手,大掌插到她后脑勺,轻轻一用力,就将她的头抬了一抬。 阿寿瞧他这别扭姿势,又瞧阿弥因这只是抬了抬脑袋的姿势拉动了肩颈上的伤,微微蹙起的眉,同言照清道:“大人,您还是将她扶起来吧,叫她坐着也好。” 言照清依言将阿弥拉了一把,但这般一拉,他就面对面坐得离她极近,垂下眼就瞧得她的头顶。她又软绵绵的,一坐起来就耷拉下脑袋,近似于靠在他胸膛。 她真小,真小一只。他一只手掌可以包住她整个后脑勺,他整个人可以将她轻轻松松拢在怀里头,叫他身后的人都瞧不着怀里还有一个她。 阿寿一边包扎,一边絮絮叨叨发挥医者父母心,“哎,这丫头也真是可怜,约莫是个早产的孩子,估计小时候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骨头细瘦成这样,往后再怎么养也养不胖喽!” 言照清捏着她的肩,好方便阿寿包扎,闻言感受了一下她单薄的肩头。 确实是单薄。但这单薄的身子里却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言照清想起法场劫囚,还有她在街头的篝火之旁主动投降的两个时候,两次对打,她都不像一个病弱之人。 至少从外表看,除了瘦,不像是一个病弱之人。 “但我看她功夫蛮好。”才哥儿帮不上忙,坐在圆桌旁,用手肘支着下巴瞧着这一头,将言照清心里的疑问说出来。 他也瞧不着什么,他们家言大人将人全都挡住了。他还以为言照清不近女色呢,没想到这会儿对一个姑娘疏离又在意的。 才哥儿总觉得这小丫头搞不好撩动了一下冰山言照清的心。 ——当然,可能不是男女之情方面,这小狐狸是废太子党,是逆贼,按言照清那爱恨分明的性子,对朝堂耿耿的忠心,断不可能喜欢上一个身份这般的姑娘。但这丫头一定是已经在言照清心上重重留了个印子,估计十年八年之后还能叫他们家言大人想起来。 毕竟能从言照清手下拿人,还钓着言照清自北到南地斜跨整个李朝这样的事情,从前没有姑娘能做到,往后估计也没几个姑娘能做到的。 “该是后天调理过一阵,但……怎么说,就好像是给将要熄灭的灶淋了一碗火油,灶里原本就没多少东西的话,也烧不了多久了。” 才哥儿“啧啧”了两声,“怪叫人心疼的。” “她自己选的路,她自己甘心给废太子党做事,有什么好心疼的?” 言照清没个好气,将包扎好的人往床上推,也不管她是不是要重重倒到那个绣花软枕头上去。 才哥儿瞧他那别扭模样,好笑出声。 这丫头给他们家言大人带来的挫败感想必还没有消退呐! 阿寿又检查了阿弥的断手,探了阿弥的高烧,说着县衙里头也没有什么药材,只能等着白天再去城中的药铺看看,若是没被水淹到,他再给小逆贼抓服药回来。 言照清垂眸冷眼瞧她,轻哼了一声,“回去睡你的觉,她不过是一个逆贼,死不了就行,没必要多花费心思。” 阿寿不敢大声,嘟囔一句“那怎么行,医者父母心”,瞥见言照清眼刀飞过来,赶忙行了礼退下。 等阿寿走了,言照清撩袍坐道才哥儿一旁,问今夜询问王二的事情。 才哥儿“嘿嘿”一笑,瞧了一眼床上沉沉睡着的阿弥,“倒是奇怪,小狐狸给咱们推了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憨子,我照大人 交待我的哄着他问,他一五一十地全说了。这会儿在我房里头画画像呢。” “画像?” “李穆川从南理撤出那夜,就是咱们在县衙里头反了衙役围剿那夜。大人之前在密道气窗看到的那双手,应该也是李穆川的,王二打更从后头过,碰上李穆川带人逃了,说是李穆川十分生气,带了一百三十四人连夜走的。” “一百三十四?”言照清挑眉,“这么有零有整?” 才哥儿“啊”了一声,“可不是?我一开始听的时候,还以为那是胡诌的数字,但那个憨子说他都瞧着了,一个一个数的,他还都知道是谁,叫得出名字。但那憨子不会写字,说是会画画,我给了他一叠纸,这会儿他就在我房里头画呢,约莫得花些时间吧。” 言照清点头。 才哥儿叹了口气,道:“一个憨子,咱们也不指望他能画出什么东西了,我方才瞧他连笔都不会拿,直直握着的。等明儿一早吧,我带他找个偏僻地方,将一百三十四个人名全都记下来,等大水退了,也好有地方打听他们的逃跑路线去。” 言照清垂眸,道了一声“可”。 第七十七章 小狐狸发梦魇 言照清这段时日宿在公堂后的小房之中。 小房不大,靠里摆着一张床榻,房间居中摆着一套圆桌凳,一桌四凳,东侧摆着层层书架,后头有个往下的暗道,通往县衙另外的地方,西侧还有一张美人靠。 言照清自占得县衙以来,将阿弥囚在公堂后的这间小房之中,床榻让给她,他自己就睡在那张美人靠上头。 他长得高,在美人靠上头要么只能蜷着睡,要么只能坐着睡,睡觉的时候刀也不离身,抱在怀里,十分谨慎。 要防的是被囚在小房里的阿弥。 阿弥这段时日昏昏沉沉,时睡时醒,倒挺好拿捏。 言照清只是觉得,废太子党的人还会再来。 他防的是这小狐狸再被人救走,或是自己逃出去。 男女同居一室,纵使中间有屏风和帷帐隔着,纵使执金吾并不觉得男女大应设防在言照清和劫犯身上应当成立,但对言照清自己而言,确实是有些不方便的地方。 那些不方便不在男女有别之上,言照清也没将阿弥这样的劫犯当做女子。 劫犯就是劫犯,逆贼就是逆贼,在他心里没有男女之分。 不方便的是,那小逆贼睡得昏沉的时候,有时候会发梦,隐忍着啜泣两声,言照清谨慎撩起帷帐去看的时候,总能看到阿弥咬着牙蹙着眉,似在忍耐什么痛苦。 这不是因伤或是因体内的毒带来的痛苦。 这样的景况,言照清十分清楚,也十分熟悉。 这是发了梦魇,被噩梦里头的东西缠住了脑子,挣脱不得,遗忘不了。 才哥儿说完了王二的事情,又说了周先生心急,连夜去看城南道观的冷库去,才哥儿让秋生跟上一同去。说罢了正事,才哥儿交班的时间也到了,同言照清告辞,又瞧了阿弥两眼,出去的时候还不忘将门关妥。 言照清吹熄了房中的油灯,躺在美人靠上歇息,一双大长腿搭在外头,落在地板上。才小睡一个时辰有余,就听见那只小狐狸在床上低低嘤嘤地哭泣。 像被母亲抛弃的一只小狐崽子,坚持着,隐忍着,忍不住了,哭出来两声。 言照清被两声啜泣惊醒,睁眼房中和外头都是一片黑暗,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时辰。仔细听了一阵,发现声音是自床榻上来,心中想:她又做噩梦了。 但是废太子党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她说不好还杀过人,被梦魇缠身,也不是一件叫人感到奇怪的事情。 屈手枕在脑后,言照清闭紧了眼睛,不去听,也不打算去查看,外头却传来一阵着急的脚步声,叫言照清立即警觉,坐起身来,戒备看着声音来处。 脚步声重且不稳,停在门外,似乎思考了好半晌,才焦急地重重拍了三下门,隔得近,不是执金吾会干的拍门事情。 甚至不是有家教的人会干出的事情,拍门重且急,那是报丧用的。 言照清将刀握在手中,高声问:“谁在外面?” “王二,是王二。”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王二努力高声应和着,话里头都是心急如焚。 “什么事?” “我听见阿弥哭,我要进去。” 他听见? 才哥儿住的地方离小房不是有段距离么?那只小狐狸的哭也只是轻微的啜泣,并不是能叫他在的地方听见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太晚了。”言照清打心眼里厌烦一个憨子,“她睡着了,不哭了,你等天亮再来吧。” 自王二重重拍门起,那小狐狸估计也醒了,啜泣声立刻就停了。 王二像是个吃不到糖就不依不饶的孩子,“我不!我就要看她!她哭了!” 言照清觉得眉间发紧,抬手揉了一揉,不打算理会这无理取闹的话憨子。 有另外的脚步声传来,踏实稳重,足音稀声,一听就是个内力深厚的练家子。随着那脚步声的临近,门上有个光影渐渐近了,来人拿着火把,将门外的王二揪住了。 “怎么回事?你不是在房里画画么?怎么跑这儿来了?你又是怎么出来的?我明明在房门上落了锁啊。” 是才哥儿,压低着声音斥王二。 王二略有些委屈,“阿弥在里头哭。” 言照清瞧见才哥儿的火把转了个方向似的,叫落在门扇上的光更亮了。 “哭了就哭了,我们家大人在里头,她自有我们家大人看顾着,人家小两口的事情,有你什么事儿?” “他们才不是小两口。”王二梗着脖子,高声嚷嚷道,“他在街上想要杀阿弥,我们都看到了。周先生没看到,你骗周先生。但我看到了,你骗不了我。” 言照清眼色一凛,今日悬在心中多时的忧虑还是得到了证实。 阿弥当街投降那夜,许多南理城百姓都看到了,往后就算说他捉了阿弥带回京是为了成亲,别人可能信,但南理城的百姓万万不会再信了。 言照清站起身,听才哥儿连个愣神都没有,还一本正经地诓骗王二。 “怎的是杀她?那是生气了,闹着玩儿呢!阿弥从京城跑了,换成你是言大人,你生不生气?” “阿弥要嫁给她师兄的,这是玉娘子说好的。” 言照清打开门的时候,恰好将王二这一句振振有词的嘟囔听了个全。 王二见言照清开门,用肩膀将他撞开,怀抱着的一叠纸和手上的笔墨先往房中圆桌放好,还小心翼翼安抚那叠纸一般,轻轻拍了两拍,随即立即往帷帐后头钻,要去看阿弥。 才哥儿同言照清道:“大人,我立刻将他带走。” 言照清瞧着王二在床榻前一阵乱转,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前看着阿弥,不敢碰她,也不敢叫她。言照清同才哥儿道:“无妨,叫他就在这儿吧。” 一个口虽讷却心思单纯的憨子,倒是可以问一问、用一用。 才哥儿便回到高墙上继续值夜去。 言照清将圆桌下的凳子拉了出来,先翻看了王二带来的那叠纸。 这不看不打紧,一张张翻开细细瞧,叫言照清惊艳得很。 “这是你画的?” 第七十八章 王憨子被套话 没想到王二人长得粗犷,又憨傻,外表瞧着正常,但言行举止还像个五六岁的孩子似的,画出来的画居然这般好! 一张张人脸跃然纸上,他将所有人的五官特征都把握得尤其好,桌上画好的几十张画像里头,就有言照清在阿弥投降那日见过的百姓。 “这是……才叫你画的……”言照清原想说逆贼,但词到嘴边,为了同王二套个近乎,换成了“被穆先生带走的人?” 王二看阿弥无事,一步三回头地在桌旁坐下,珍宝一样将被言照清的手肘压在底下的一叠白纸拉出来。 “嗯,成大人叫我画那天晚上同穆先生一块儿走的人。” 成大人,说的是才哥儿。 言照清问王二:“你当真听见阿弥在哭?” 王二神情复杂,转头去看床榻上睡着的阿弥。他方才有些故意将帷帐撩高,勾在钩子上头,好叫阿弥一有动静就能看得到。 “我猜的,走过来,就真的听见了。” “猜的?”言照清挑眉,做出怀疑模样。 王二着急辩解,“真的!今天没有月亮,往常没有月亮,阿弥也会哭。” 接下去的就是一堆神神叨叨又莫名其妙的话,非但没法将没有月亮→阿弥会哭这一件事情自圆其说,也叫言照清听得不耐烦起来。 他也是疯了,还当真想认真听一个憨子讲为什么没有月亮她就会在睡着的时候哭这件事情。 “你方才说,她要嫁给她师兄?” 言照清打断王二越说越乱的长篇大论。 王二听这问,用力认真点头,面上带着欢喜的笑,“真的!玉娘子说的,等阿弥十七,要叫姜竹声娶她,这才叫做肥水什么田的。” 师兄?姜竹声?这个名字言照清倒是没听说过。 “肥水不流外人田。”言照清贴心补充,问王二,“她师兄可还在城里头?她在这儿住了好几天了,也不见她师兄来找。” 王二摇头,“好多天前就出去了。阿弥走后没多久,姜竹声也走了。他说回来的时候会给我买东西。” 言照清不动声色,继续问:“他说去哪儿了么?” 王二想一想,“没有说,他不爱说话。” 言照清不气馁,提示王二,“那他可说回来的时候要给你带什么东西?” 王二想了想,欢喜道:“说了!给我带闵梁的一两金笺!” 说罢,好似突然顿悟,双手将自己的嘴巴捂住了,转着脑袋四处瞧了一阵,生怕隔墙有耳将这句话听去了一般。 一两金笺是闵梁特产的一种纸张,说是一两金,实际上并不是值一两金,或是重一两的意思。而是前朝有个画家阎科爱用这种闵梁产的纸作画,阎科又不爱画大幅的画,将纸裁成巴掌大小,好似一枚书笺,在上头作极细腻的工笔画,每一张画能卖出一两金。从那以后,闵梁的这种纸便被称为一两金笺。 小狐狸的师兄姜竹声是去了闵梁。 闵梁靠近临北城,言照清虽然不知道姜竹声这个人,也不知道废太子党意欲在临北城行何事,但猜测姜竹声是为了许之还的事情去的临北城。 王二将话说出了口,十分惧怕。 言照清还未来得及安抚,就见王二竖了一个指头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同言照清说:“你可不许将这件事情说出去。” 言照清装傻,“什么事情?” 王二道:“一两金笺的事情。” 言照清颇感意外,他还当是王二泄露了姜竹声的事情,没想到是为了姜竹声许诺带给他的纸张? “说出去会怎样?” 王二垮下脸,委屈整理桌上的纸张,画了的放一边,没画过的白纸更为小心地叠放到一边。 言照清心头一动,“他们不让你画画?” 王二蔫蔫点点头,“要是叫玉娘子知道了,要打断我的手的。” 玉娘子?玉娘子又是谁? “玉娘子是阿弥的娘吗?” 王二已经自顾自地开始磨墨,又开始要作画,他今夜要将一百三十四人画出来,从拿到纸张到现在,他才画了三十六人,还有一百多人呢。 玉娘子是阿弥的娘吗?听见言照清这样问他,王二觉得好笑,又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笑,用了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言照清有些被弄糊涂了。 “玉娘子不是阿弥的娘,但是阿弥也得叫玉娘子娘亲。” 是……收养来的孩子的意思? “玉娘子对阿弥也不好,她打我,也打阿弥。她有根鞭子,打人可疼了,我们都捱过她的打。”王二絮絮叨叨地,边画一个人,便同言照清抱怨似的唠叨,“我们所有人都捱过她的鞭子,舟渡没有,他跑得快。李寻意也没有,玉娘子喜爱他。” 舟渡,李寻意。言照清又得了两个名字,握停了王二手中的笔,将他才画了一个脸型轮廓的纸取走,另铺了一张白纸在他的笔下头。 “舟渡长得什么模样,你能画出来吗?” 王二有些恼怒,“你干什么?!我只有二百四十张白纸,画一百三十四章,我只有一百零六张纸可以用了!要是画别的,纸就只有一百零五张了!” 这一通出离的愤怒,叫言照清笑出声来。 他总算捉摸出这个憨子的软肋,他爱画画,想画画,但是有个叫玉娘子的——大概率是废太子党的人,不许王二画画。并大概是通过不给他纸张笔墨的方式,导致这孩子一样的憨子十分渴望、珍惜纸张。 对旁人来说轻而易举能拿到的东西,对他确实弥足珍贵。 “闵梁有一两金笺,亓州泰禾的洒金纸你可听说过?睦州景辞一带还盛产一种光面的宣纸,笔墨落在上头,半丝不泅,李朝许多画家爱用这样的纸张,叫……叫什么来着……” “冇墨宣!” 王二双目放光,发自内心地喜悦笑出来,如数家珍同言照清详说李朝各地有名的纸。 言照清哄着孩子一般将他滔滔不绝的话头打住,将白纸放在王二的笔下。 “你多画几张,画完了,你想要什么纸,我就给你什么纸。或者……不然这样,你跟我回京城,京城什么都有,天高皇帝远,你也不用担心有人不让你画画。” 第七十九章 执金吾现场考试 王二先是画了舟渡。 纵然言照清不擅作画,也能瞧出王二天赋异禀,妙笔丹青。 他实在是十分会画,画得又快,也好,在纸上细细勾勒半盏茶时间,白纸上头就有一个双目含着戾气的男青年活灵活现出来。 那人浓眉大眼,眼白略多,眼珠微微往上吊,斜着嘴角轻蔑笑着,眼角眉梢都是狠戾。 “这是舟渡。他很坏,非常坏,他打过我。” 王二将他画成一个双手抱臂的姿势,怀中抱着一柄宽刀,看画中人比例,那刀约莫两个巴掌宽。 言照清撕了一张纸,在画中人的脸上比划了一下,撕出一个狐皮面具的形状,再扣出双眼的两个窟窿,往画像上一盖。 没错,就是法场劫囚的另一个人,带着红色狐皮面具的那一个。 “他面上有伤,约莫是从这儿,到这儿。”言照清长指在画中人脸上指点,比划了一个印象中的位置,“你帮我画出来。” 王二有些不解,“舟渡的脸上没有伤啊。” 言照清垂眼瞧着画像,“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他弄的,甩射出去的短匕原本是想取他的喉头位置,这个叫舟渡的被小狐狸一拉,叫他的短匕偏了。 但是破了相,他往后在外头行走就得更加小心谨慎,说不得废太子党会因为他这明显的残缺将他当做弃子。 王二咕哝了一声,依照言照清的指点要落笔,突然一顿,问:“是什么伤?” 言照清抬眼看他,“刀伤。” 王二将笔收回来,“我没有朱砂,刀伤该是红色的。” 言照清一时竟然无言,但想他接触过的一些名家大师里头,有怪癖的也不少,王二这也该算是一个小小的怪癖。 言照清道:“这县衙之中也不知道有没有别的颜色可供你作画,你大概画一下就成。” 王二断然摇头,“不成,刀伤就该是红色的。” 言照清对着这孩子一样固执的憨子,竟然有些没有办法,转念一想,“那刀疤呢?若是伤口好了,成了刀疤,就不该是红色的了吧?” 王二眼中有了些动摇,但仍旧不满嘟囔了几句,执笔落在纸上,细细描了一道刀疤。 言照清将画取来,将新上的墨吹干,不住赞叹。 “好!真好!你这样会画画,不该只待在南理城。你该同我回京城去,我在执金吾里给你找一份差事。” 王二的双眼一亮,“去京城?” 言照清认真点头,执金吾至今缺少画师,许多要画像张榜的公务,只能从京都府借人来办。京都府尹吴敬春是只笑面虎,向来最烦别家从他家借人的事情,能推则推,不能推也要硬推,有时候有急的公务,言照清请不来京都府的师爷,只能亲自上门去将人掳走。 “你叫什么?你真叫王二?” 王二点点头,“我就叫王二。” 言照清又取来一张纸,单脚踩上凳子,搭着手肘,同王二道:“你想不想去京城?” 王二又快又重地点头,“自然想!” 这般快速答完了,好似又有些后悔,瞧了一眼床上的阿弥,问言照清:“阿弥也去吗?” 那只小狐狸? 言照清撇眼瞧了瞧睡得不老好的人,道:“她自然也要去的。” 他得押她上京受审去啊,她犯的可是劫法场的死罪。 王二便放心了,喜笑着动身道:“那咱们现在就走?” 言照清按住他的肩,“别急啊,想去京城,我得先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我要先考考你。” “考?”王二的脸立即垮下来,皱着眉眼,甚是痛苦,“我背不得百家姓,我连论语都没读完,就被夫子赶出学堂了。” 言照清表示理解,他毕竟是个憨子。 “不考你四书五经,考你别的。我说两个人,你若是能将他画出来,过几日我们回京城,就带上你。” 王二花了一番脑力,才明白言照清的话。既然明白了,就觉得这是一件小事情。 “以前阿弥也同我玩过这样的游戏。那你,好好说,说得不准,我画不好。” 言照清心中想着京都府尹吴敬春的模样,同王二细细描述了一番。他一边讲,王二一边落笔作画,遇到不太确定的,还要反复询问言照清几次。 “是双眼皮?” “双眼皮有多宽?” “眼尾是上挑了吗?是这般挑着吗?” 细细碎碎,问的十分细,下笔的时候也十分谨慎,画的头一张已经有七八十分相像,但王二竟能敏锐察觉出言照清的观感,又调整着重新画了一张。 到第三稿的时候,将吴敬春的样子逼真画了出来。 言照清钦佩不已,连连点头。 又试了几人,王二都能将不曾谋面的陌生人画个九十分相像。 言照清觉得自己捡了块宝,拍着王二的肩膀,“你家中还有什么人没有?同他们讲一声,你过几日就跟我回京城去了。我在京城给你找个小宅子住,等你安顿好了,再将他们接过去。” 王二脸上先是一黯,摇了摇头,再看床上的阿弥,又点点头,“没有别的亲人了,阿弥和姜竹声,还有哑子师父,就是我的家人。若是阿弥也一同去京城,那姜竹声和哑子师父也会一同去的。” 言照清不提阿弥是逃犯的事情,点点头,思索着王二不过是一个憨子,等那只小狐狸被正法之后,只消同他说阿弥是走了、或是得急病死了就好了,诓骗一个智力受损的人倒也没什么难的。 “姜竹声和哑子师父又长什么样子?你给我画一画。” 王二高高兴兴,又将这两个人画出来。言照清瞧着两张画像,倒没觉得面熟。 天亮之前,王二又按着言照清的要求将会用鞭子抽人的玉娘子和李寻意等人画了出来,但在言照清说画李穆川的时候,王二踌躇了许久,慎重摇头。 “不行,我不能画穆先生。” 还叫人家穆先生,他看起来比李穆川的年纪还大。 “为什么?”言照清问,“他交待过你不许画?” 王二欲言又止,觑了一眼外头大亮的天光,才压低了声音同言照清道:“穆先生能招小鬼,我以前偷偷画他,他招的小鬼半夜将我的画撕了去,还在我手上留了印子。鬼说,我要是再画,他们就要捉我见阎王爷去。” 第八十章 纸面具专吓傻子 言照清瞧王二认真正经的模样,差些好笑出声。 “这世上哪儿有鬼?有的都只是做贼心虚的心里有鬼。” “是真的鬼!”王二带着惊恐,听见言照清这般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差些要扑上来捂言照清的嘴巴,“真的鬼,走路没有声音,从门上穿进来的,脚下也没有影子……” 王二这般惊惶地低声说着,眼睛就不自觉转去看小房的门,好似回想到了那个漆黑的夜里,突然有人从门上浮了进来,先是一个头,没有五官的脸好像一个面团子,转着看着四周,突然咧嘴一笑,牙间还嚼着一块血淋淋的肉,齿缝之中都是肉的残渣和血。 王二躲在床后头,瞧着那面团子抓准了他的方向,溅着带血和肉沫的唾沫星子,笑嘻嘻地恐吓他。 往后要敢再画殿下,就将你拉到十八层地狱下头,叫石磨子像你磨墨一样天天碾你,用油锅天天炸你,再用蘸盐水的带刺的皮鞭子天天抽你,折磨你一百年,叫你再没办法投胎做人。 王二活到现在最怕人平静地说着狠戾的话,就好像李穆川常做的那样。 此刻回想起来,还是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毛骨悚然瞧着那门扇,纵使这会儿已经是晨光大亮,他还是觉得当夜里的那只面团脸还是会从门扇上头浮出来,并像那夜一样朝他扑过来。 要说人啊,总是怕什么来什么。好巧不巧,下了值班的才哥儿要按例来同言照清禀告一声,再去歇息,他也想顺便瞧一瞧阿弥和王二如何了。 往公堂走的时候,才哥儿在县衙门后捡了一个面具。 县衙门口有台阶,将县衙大门抬高至高墙的一半,前头几日水位再涨,也在县衙门口外头,昨日他们值夜的时候没有灯光照耀,等到天有亮光了,才发现水位又上涨了一些。但那时候也还没淹到县衙门口。 等才哥儿下了高墙,途经县衙门口一看,就发现黄水已经从门扇下头的缝冲进来一些,一层一层的浪将水一点点往里灌,那面具就是从一掌宽的门缝下头被水推进来的。 才哥儿将此前以防万一,早早在门旁堆放的沙袋垒起来,堵住了门扇下头进水的缝隙,麻利干完了事情的时候,才哥儿额上都是汗,便顺手将那只纸糊的面具捡了起,甩干了水,扇风用。 那面具是白纸糊的,入了雀州地界之后,才哥儿在路上县城和镇子见过几次,是雀州当地人士逢欢聚篝火旁起舞歌唱的时候,表演用的。西南一带巫术盛行,请神降福、酬神还愿的活动密集又频繁,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这样白纸糊的面具就是在请神降福的时候用,由当地德高望重的人佩戴,跳一段巫舞,乞求上天降下福瑞。大部分雀州巫师会在面具上头画五彩缤纷的图案,多半是雀州的鸟兽,比方说彩雀一类的。 才哥儿手上这一只是个半成品,只有素白的纸,被水泡得发黄,一只眼的眼眶还裂了些,原本有些弧度的,被水泡得鼻梁那一块凹陷下去,反而平了整张面具的弧度。 这面具又没有嘴,才哥儿扇着推开公堂后小房的门的时候,先是撞见目眦欲裂的王二见了鬼一样的神情,才哥儿被他面上惊恐得无以复加的表情大大惊着了,往后退了一步,将手中面具往房里一扔,下意识将刀一抽。 面具被扔进来,落在王二眼前。 言照清这辈子没听过这么惨烈惊恐的喊叫声,王二像只兔子一样猛地从凳子上窜起来,慌不择路一般往床榻上去,路上撞翻了一张凳子,被翻到的凳子绊了一跤,扑倒了一旁的屏风,头又重重磕在倒下的屏风一角上头。 顿时头破血流,血流如注。 “阿弥!阿弥!!!” 王二也不顾跌倒和头上的疼痛,只顾撕心裂肺喊着,喊完了阿弥,又喊“阿父”。 言照清拉扯他不及时,瞧他灵活往床上一蹦,跳过刚好被惊起的阿弥,缩到床一角,怀抱自己,瑟瑟发抖,并且…… 竟然痛哭出声。 “有鬼!有鬼!” 阿弥原本昏沉,被这凄厉的喊叫惊醒,当下便知是王二,才睁眼并下意识坐起,就见眼前黑影一掠。那王二有两只阿弥那么健壮,这黑影划得叫阿弥惊了一惊,生怕他重重砸到她身上来。但不过一瞬,王二就自己蜷缩好了,整个人惊慌失措缩在墙角,将口中的“鬼”指给她看。 阿弥顶着眩晕,去看门口。 两个执金吾。一个言照清,另一个是这段时日一直待她有些啰嗦的……叫什么来着?阿弥一时想不起来。 没叫阿弥记起名字的才哥儿打量了一眼房中,瞧见言照清“无事”的手势,将刀回了鞘,笑嘻嘻踏到房里头,捡了地上的面具,冲着王二道:“哎呀!王二哥!怎么一个面具将你吓成这个样子?这是我在外头捡的,还想拿给小狐狸姑娘玩儿呢。” 阿弥将王二护在后头,瞧见那面具,心中就明白了七八分。 “二哥,只是一个面具,不是那个东西。” 王二哆哆嗦嗦,双手扣着她的肩,将脸埋在她瘦削的背后头,尽力把自己缩成他能缩到的最小一团,不敢看,呜呜呜地哭着,嘴里胡乱说着“有鬼,鬼来带我走”之类的话。 阿弥被他这样扣,又拉扯肩颈上头的伤,疼得她“嘶”一声。 “二哥,我肩上有伤呢,手也断了,你可别再拉扯我了。” 王二听她这话,恋恋不舍将手松开,十分委屈,“阿弥,鬼要来捉我。” “鬼有什么可怕的?人不比鬼更可恨?”阿弥瞧一眼门口两个执金吾,对将王二拉到了县衙这桩事情里头来十分头疼。她也是糊涂了,怎的就将王二带进来了? 阿弥伸手,同才哥儿要了那面具。 才哥儿也大方,将面具递到阿弥手里,看着阿弥艰难举着一只发麻的手,将面具虚虚盖到脸上,转过身去,拍一拍缩成团子的王二的肩膀。 “二哥,你瞧我。” 第八十一章 虚张声势 王二颤颤巍巍抬头,瞧见那惨不忍睹的面具,瞪大了双眼,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就见那惨白的面具被倏地一挪开,他眼界就立刻被阿弥的笑脸填满。 “你瞧,是我。” 王二的泪还在眼里打转,二十五六模样的男子,没骨气地流眼泪,放在别人身上会叫人觉得不齿——男子该做顶天立地的大事情,怎能哭哭啼啼的? 但放在王二那干净清澈的眼睛里头,这泪就显得比孩童的还要再干净上几分。 心思单纯,细腻,阿弥的师父尽力将他保护得很好。 虽然有时候,来自身边人的伤害总是叫他们防不胜防。 阿弥又将面具盖上脸,瞧见王二的面上又浮现惊恐,就立即将面具挪开,笑给王二看。 翻来覆去五六次,阿弥像逗着一个孩子,面具反反复复,一直到王二见着那面具的时候再也没有惊惶害怕的神色。 “二哥,只是一个面具,面具后头是我呐!你往后见着这种东西,想着我就是了。我,你难道还害怕吗?” 阿弥颇有耐心,将面具放到王二跟前,拉着王二的手,软软说话。 言照清有些讶异,没法将眼前这个低声温柔同一个痴傻憨子说话的小姑娘,同之前杀气凛然法场劫囚的女逆贼联系到一起。 她背对着他,倒也不怕他们从她背后来上一刀。 言照清瞧见桌上的画像,暗示才哥儿悄声拿走。 才哥儿立即会意,尽量轻地将手上的纸张笔墨都收走,瞧见最上头的一张画像的时候,微微一愣,随即心满意足一笑。 言照清看着才哥儿出门,想着女儿家刚醒,需要时间收拾,打算大大方方给这个小逆贼一些空间和时间,咳了一声,想要提醒二人。 这一声咳,叫抽抽搭搭的王二注意他这头,高兴同阿弥分享喜讯一般,同阿弥道:“这位大人说要带我去京城!阿弥,我能和你一块儿上京城了!” 阿弥一惊,下意识脱口娇喝:“不行!” 王二被她这样一斥,一怔,又委屈起来,“为什么?” 阿弥一副严厉神色,“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待在南理城,哪儿都不许去!” “但是你要去京城了,”王二心头涌上被人遗弃的感觉,他十分排斥这样的感觉,既痛恨这种感觉,又觉得委屈得很,“你走了没多久,姜竹声和阿父也走了,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我又没有家了。” 阿弥鼻尖一酸,心里头一阵涩,王二的“又没有家”一句话重重撞在她的心上,将她心底掩藏了多时的委屈、愤怒和不甘心小小掀了一角,又被强行压回去。 “我不去京城,我不会去京城的。”阿弥紧一紧王二的手,转头瞧着那位逆光站着的执金吾参将,好似是讲给王二听的安抚的话,又好似是讲给言照清的挑衅的话。 他带不走她,她不会让他带到京城去,她不会死在他手上。 言照清轻蔑笑一声,瞧她明明已经弱得很,还要逞强撑出一副无人能敌的气势,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虚张声势?外强中干?虚有其表? “但是这位大人说,你要去京城做大官。” 王二半是疑惑的说法,叫阿弥和言照清都同时愣住。 言照清想了一瞬,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样的话。 “他骗你的。”阿弥冷笑出声,执金吾为了套话,什么真真假假的话不说?什么虚虚实实的谎不扯?这段时间那个……那个谁谁谁不就总爱从她这儿套话,想问她师父的事情么? 那个叫阿弥忘了名字的谁谁谁放好了画像,正巧又进来,外头就听了一耳朵王二说的做大官,再听阿弥的话,同言照清对视了一眼,二人都觉得不妥,得赶紧将王二带离这里才是。这憨子发起疯来,就像才哥儿摸黑去抓他那夜,可是力大无穷的。 做大官是他同王二说的,带阿弥去京城是言照清同王二说的,这憨子将这两个稀里糊涂混了起来,说成是言照清说要带阿弥去京城做大官。 阿弥一个女子家,做什么大官?别说做大官,在李皇治下的朝廷,她怕是连朝堂的门都进不得。 这早就不是百年前谢昭时候的朝代,这十来年也有学者争论、探讨,要叫李朝恢复前朝男女同治天下的盛景,要提高女子在李朝中的地位。就连废太子党也利用这一点,散布女子同男子一样,也可入朝做官,也可撑起李朝半边天的观点,以寻求百姓的支持。 但女子不得入朝为官自上一代李皇就有,如今的李皇不过是秉承了遗志罢了。 “哎!王二哥哥,周先生昨夜说去看城南外的库房,到这会儿还没回来了,你就不担心他?”才哥儿招呼王二,“水位可又上了啊,比昨夜还高了几分,水流又急,怕是待会儿就淹到县衙里头来了,我怕周先生是被困在道观里头了,咱得想个法子,将他救回来。” 阿弥隐约想起自己昨夜是提到了道观的,道观下头有冷库,挖得深,不知道洪水有没有倒灌进去。但是—— “周先生去道观了?!夜里去的?”阿弥吃惊,又担忧,“南山有狼,若是被洪水包了,狼进了道观……” 说不下去,不说了,翻身下床,脚下踉跄了一下,手边没有能扶的东西,竟然双膝一软,软倒在地。 她竟羸弱至此了? 阿弥知道自己受伤、中毒,但不敢相信自己弱成这样,连站都站不住了? 言照清又用那种不自量力的眼神瞧阿弥。 这小丫头怎么回事?自己什么情况,自己心里没点儿数么?总是逞强做什么? 但也没去扶阿弥,就这么垂着眼瞧她。 才哥儿“啧”了自家大人一声,同个小丫头置气做什么?她横竖已经被抓到手了,剩下的就是送上刑场的事情了,被砍头之前不能对人家好一点儿?这还是人老君的徒弟呢! 想到人老君,才哥儿方才果然在画像之中认出了有人老君的,也笃定了阿弥的师父就是人老君。他想同人老君再比试一番,人老君不在,人老君的徒弟也行,毕竟阿弥也是很厉害的。 才哥儿垂眼觑到阿弥的肩上和断手,在心里补充了一下—— 四肢健全、身体健康的阿弥也是很厉害的。 第八十二章 反客为主 “你们也别忙,如今水大,就算山上道观有狼,咱们靠着那些个大浴盆也去不得。” 才哥儿将阿弥用力一拉,就将阿弥拉得站了起来,原本想扶阿弥往后坐上床的,但阿弥反握住了他的手臂,借着他的手臂支撑,倒叫才哥儿立即一凛,想起当日她曾趁机抽走他的刀一事来。 一手立即握上刀柄,并按住了刀。 言照清不动声色往前小半步,也防备起来。 她手上没有镣铐。虽然身有重伤,又中了毒,但很难讲她会不会还有力气从他二人手中逃脱。 阿弥借着那个谁谁谁的手臂撑着自己,眼界周边都是白光,只剩中间一点儿小小的视线能看清一点儿,缓了好一会儿才叫眼周的白光散了,眼中复又清明起来,错过了才哥儿防备按刀的时候。 “水多高了?” 阿弥问。 这反客为主,反逆贼为他俩的上级的模样,叫言照清挑了挑眉。 才哥儿瞧了一眼言照清,低头看那小狐狸,觉得阿弥十分有趣。 “从县衙门口淹进来了。”才哥儿说完,又转头同言照清道,“方才来之前,我用沙袋将县衙门口堵了,但若是水位再涨,沙袋堵着也没用,须得想别的办法。目前别的不怕,就是怕县衙里头的米若是被水泡了,那可就全完了。” 言照清思忖道:“藏粮的库房倒是在县衙门口的高地,底下也都有架子架着,瞧好水位,若是淹到两个库房里头,咱们得找人将米粮搬上高墙上放。” 阿弥冷笑一声,“你给人进来么?” 言照清睨她一眼,“给不给人进来关你什么事?你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阿弥有意问他。 王二早就从床上出来,同阿弥靠得很近,生怕阿弥像方才一样跌倒,他接不住她。 才哥儿去捉他那夜,回来的时候曾同言照清禀告过,也给言照清看过他身上的伤,言照清也知道这个憨子虽然功夫不过只是个三脚猫功夫,但蛮力还是有的。 也不知道他们雀州的米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吃了能叫人一身蛮力么? 之前京都府地牢的那个雀州男人这样,现在这个王二也是这样。 才哥儿给言照清打眼色,要言照清别同阿弥这般幼稚地吵架。 幼稚,真是幼稚,他何曾见过他们家参将大人这样幼稚地反呛人家,还被人家一个有意的反问弄得迟疑着不敢出声? 他可得将这场景好好记在脑子里头,等回家了,同他们家婆娘说,叫她好好笑言照清一场。最好他们家婆娘再回娘家去同他的岳父大人说,也叫岳父大人好好笑言照清一场,出一出总是被言照清在朝堂之上针锋相对的一口恶气。 阿弥这一问,是笃定了言照清不敢将她是劫犯的身份说出来,她虽然不知道王二同言照清之间是有过什么样的对话,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但王二憨厚,阿弥估摸着言照清已经从王二这儿套到了什么话。 王二还说言照清要带他去京城。方才阿弥想不通言照清为什么要带王二去京城,王二不做他们做的事情,这么多年老实本分地在南理城好好待着,白日睡觉,夜里做更夫,不曾出去做过他们做过的事情,言照清也不像是屈打成招、冤枉无辜的人。 但阿弥眼风扫到房中圆桌一旁的地上洒了一滴墨。 一滴黑墨,已然干了,阿弥就知道了。 她昨夜半梦半醒之间,听见过王二的声音,王二大概那时候就来了,还在这儿待了一夜。 王二会画画,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擅长,李朝之中没有比他更会画人的,这么多年李穆川和阮如玉忌惮他,不止是因为他的身世来历,也不止是因为他是个憨子,还因为他会画人,他对数字十分敏感,他能记住只见过一面的人,还能将人家画出个八九十分像。 放他在夜里做更夫,也是因为到夜里之后,人少。 阿弥瞬间就明白了,言照清要的是王二画画的才能,并且王二约莫已经将人都画出来了。 大概除了哥哥,阿弥心想。 李穆川有意恫吓过王二,做足了一套闹鬼的戏,将王二吓得从此以后连李穆川三个字都不敢写,更别说画画了。 但王二已经有好几年不能画画了,阮如玉叫人看着他,不给他笔墨,也不给他纸张,他竟然还能功力不退,叫言照清盯上了他的这个能力吗? 言照清很聪明,他知道王二同她亲近,跟王二隐瞒了她的身份。 若是被王二知道他带她去京城,是要送她去死…… 阿弥抬头看着言照清,挑衅且胜利,笑了一笑。 言照清又瞧见她那口白牙,后槽牙紧了一紧,不自觉捏紧了拳头。 他想敲碎她那口牙。 “大人!” 有执金吾匆匆跑来,才迈步进来,瞧见房中有不是执金吾的人,谨慎停了步子,在那儿躬身作揖。 言照清同才哥儿交换了一个眼色,带着那执金吾出去,走出十来步远,脚下步子也不停,问那执金吾,“什么事?” “城南外一座小山冒出了狼烟,距离太远,不知道是不是那教书先生和秋生去的道观。” “是秋生跟去的?”言照清说了一句,才想起才哥儿昨夜就同他交待过了。 言照清仗着腿长,一步三台阶地跨上高墙,绕了半圈到南面墙上,瞧着南面有一座小山,周遭都被洪水围了,只露出一截山头,和山头上一座规模不大的道观。 隔得太远,山上还有些什么,就看不太清晰了。 袅袅的黑烟从道观里头冒出来,升上天。 这会儿日头炽热起来,明明是已入初冬,雀州的阳光晒在脸上还是叫人刺疼,好似夏日的骄阳,叫人觉得炎热。 洪水湍急,言照清瞧着城里和城外,那水位相较昨日果然又涨了许多,有些民居的一楼被淹尽了,水势往二楼去。城中有些百姓坐在自家楼顶,瞧着湍湍的流水,一筹莫展的模样。 此刻放大浴盆入水,难以把控方向,不吝于自寻死路。 “让我去。” 听着身后清丽的声音,言照清后背一紧。 第八十三章 烟火暗号 “谁叫她上来的?!” 言照清倏地转身,冷面上俱是恼怒。 才哥儿在后头跑着跟上,撞见言照清面上薄怒,无奈一摊手,责怪阿弥,“哎呀!我说小狐狸姑娘啊!你不是说上个茅房么?我这一转眼的功夫,你怎的就跑上来了呢?” “上枷锁!镣铐!来人!能上的能锁的,通通都给我加上去!” 任由一个劫犯在县衙之中乱走,还窜到了他的背后,言照清越是想,越是愤怒。 若是外头不是大水围城,她跑不出去呢?! 若是她奋不顾身从高墙上往下跃,跳到水中,借水逃走了呢?! 他们要再追上两个月,满李朝地追她去吗? 阿弥站得笔直,坦然面对言照清的怒气。这人长得好看,生起气来也是蛮好看。 阿弥瞧着他那张满是怒意的俊脸,突然轻轻笑一声。 她之前曾听说言照清是靠着美色,蛊惑了李皇的小公主的心,才能平步青云,步步上位的,现在看来,他那张脸倒是个助他仕途坦顺的好武器,连她方才在心里都惊叹了一下,觉得这人的姿色着实是真优,跟她的哥哥李穆川近乎不相上下。 “锁什么?” 王二慢了好多步,才跑到阿弥身旁,看着阿弥将挂肩固定断手的布条拆了,并伸展了一下手臂上夹着板子的手。问阿弥:“他要锁谁?你吗?他做什么要将你锁起来?” 阿弥笑道:“你问他去啊,问我做什么?” 王二老老实实,问言照清:“大人,你做什么要锁阿弥?” 言照清面色沉郁,后槽牙紧了一紧,瞧见阿弥不紧不慢地挑选摆在高墙上的大浴盆,冷声道:“我执金吾不是没有人,不至于叫你一个弱女子去。” 阿弥斜他一眼,气笑了,“弱女子?你熟悉这城里头么?你知道街巷怎么个走向,怎么个布置的么?你看得到这被水淹过去的这下头,哪儿是谁家的院墙,院墙上头可能带着尖利的瓦片或铁条,能将你的这几个——” 阿弥说着,用力踢了一踢地上摆的大浴盆,脆声道,“划破、戳破,叫你的盆子在水中漏了,又或是被水卷着撞到谁家的墙上,撞碎了,再叫你的执金吾——淹死在水里头的么?” 牙尖嘴利,强词夺理,为了逃跑,这小狐狸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王二还在固执问着言照清,“大人,你做什么要锁阿弥?” 魔怔了,言照清觉得头疼,一夜没睡,本来就觉得头疼,这会儿被这两人这般搅闹,更是头疼。 “县衙有城里的地图,昨日我执金吾有人在城中送米,来回早已熟悉路径。” 言照清说着,转头瞧一旁两个执金吾。 那些执金吾眼中有些犹豫,但神色淡定,纵使并不太熟悉城中布局,但若是言照清下令,他们也会拼死完成任务的认真神色。 共事多年,言照清怎么不知道他们的心思?且不说他们没来几日,还未来得及熟悉城中地理。如今大水一盖,将城中街巷通通掩盖在下头,那只小狐狸说的,还真是该死地不无道理。 “县衙的地图是十六年前画的,县衙里头早就没人更新那地图了。”阿弥凉凉出声,将鞋脱了,赤着脚,又将裤腿挽起来,露出一双白嫩笔直的小腿,十个小小的脚指头被高墙上的地砖冰着,略微蜷起来,“四下里都是水,我能跑到哪儿去啊?” 言照清嗤笑一声,“你会不跑?” 像是听了一个天方夜谭的笑话。 王二魔怔了,趁着那空隙,又抓紧认真问言照清,“大人,你做什么要锁阿弥?” 才哥儿拉了王二一把,“哎呀!谁说要锁她啦?!那是同她闹着玩儿呢!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咱们言大人同这小狐狸姑娘一见钟情,追了她两个月呢!这好容易逮住了,不得好生看管着?人要再跑了怎么办?咱们大人上哪儿找这小狐狸姑娘去?” 才哥儿说着,将人往一旁带,两个执金吾在言照清的手势下无声站到王二身后,略略拉了一下刀,同才哥儿一起呈三人鼎足之势,悄无声息地就将王二围在了里头。 言照清示意阿弥去看,面上有些许的得意。 阿弥瞧了一眼,轻笑了一下。觉得她不会抛下王二,所以用王二拿捏她? 执金吾啊,还是仗着人数多,人多欺人少啊。 王二还没察觉自己被围,问阿弥:“是这样的吗?那你不用嫁给你师兄了?你要嫁给这个大人?” 阿弥一愣,瞧言照清不太好的脸色,想他被这编排的谎言大概也是弄得心内恶心得很。阿弥觉得畅快,笑出一口白牙,有风一吹,将她未束的长发往侧吹得往后飞扬,几缕发贴在她脸侧。 “嫁!怎的不嫁?嫁给他,搞得他们家鸡犬不宁,鸡飞狗跳!” 说罢,得意挑眉,又扬起下巴,挑衅瞧了言照清一眼。 言照清仗着身高垂眸瞧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哼笑一声。 一声尖啸,打破二人对峙的沉闷。 噼里啪啦一声响,一朵烟火在道观的小山上头的青天白日里盛开,连个颜色都没有,只轰轰烈烈响了一阵,就夭折在耀眼的阳光中。 道观之中有人放烟火。 言照清瞧见阿弥神色一凛,一双幽深的大眼微微眯了一眯。 废太子党的交流方式之一。 接连两声尖啸,间隔十分近,顺着湍急的洪水传到南理城中。 前后一共三十六发烟火,尖啸连连,间隔有长有短,言照清见得阿弥没断的那只手垂在身侧,随着烟火燃放的节奏,一只纤细的手指在身侧轻点。 再没有尖啸声了,阿弥的神色十分凝重。 “这是你们的暗号,说的是什么?” 言照清问。 “是不是暗号关你什么事?你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执金吾啊。” 阿弥眉目间满是挑逗,就是有意用他说过的话堵他。 言照清蹙眉,他不太确定自己能叫这小狐狸活着到京城,或许在路上他就会掐死她也说不定。 “阿弥!” 远处的一个民房顶上站着一个人,因为离县衙近,瞧见了站在县衙高墙上的阿弥。 他这一声叫,言照清转身去看,就见附近的民房屋顶也有人站起来,也有人刚上来,也叫了几声阿弥,随之就是雀州方言,言照清听不懂。 阿弥高声应了几声,瞧了瞧踢一踢脚边一个最大的浴盆,问言照清,“言小郎君,你怕我跑了,那你敢不敢同我一块儿去?” 第八十四章 心生悔意 言照清蜷着腿坐在那大浴盆里头的时候,心里止不住地后悔。 真是被这小狐狸下了蛊,她一句“敢不敢”就叫他冲动应了“怎么不敢?!” 现在大浴盆载着两个人,为了叫那只小狐狸有地方坐,他只能将腿蜷起来。等下到了水里头,言照清才觉得自己想得浅了。 两个人坐下是能坐下,可是往下吃水更厉害啊,水流又比他们在高墙上头看到的还要急,暗流涌动,挟带着数不清的上游漂下来的垃圾、草木残枝,牲畜甚至是人的死尸,言照清要花费更大的力气才能用竹竿戳靠县衙的高墙,叫浴盆不再转着乱漂。 真是造孽! 怎么就被下了蛊迷惑了心智了?! 那只小狐狸断了手,肩上有伤,在行进之中也没法出半分气力,瞧他蹙眉认真保持浴盆平衡的模样,她居然还笑出声。 造孽。 真是造孽! “往哪儿划呐言大人?那儿才是南边。” 阿弥面上笑嘻嘻,给言照清指了个方向。 言照清眼皮一掀,飞了一枚冷眼过来,阿弥见他面上明明白白显露“再多嘴将你扔下水去”,立即正襟危坐,正儿八经地指向西边方向的民宅。 “先去那儿。” “那儿?”言照清眉间微隆,顺着阿弥指着的方向,看到西边一个二层半的小楼上站着一个魁梧壮硕的男人,正冲他们招着手。“去那儿做什么?不是要往城南去么?” 言照清谨慎看着那男人肩上露出一截刀柄,刀柄上挂着的一把黑流苏十分招摇,落在他肩上好像姑娘家的长辫子。 废太子党么?这小狐狸果然是想引他下来,拉到民宅圈中,来个瓮中捉执金吾么? 阿弥瞧言照清立即防备的姿态,面上尽是猜忌和不信,想了想,才要将解释出口,身旁“哗”地溅起一个大水花,浇得她和言照清湿了半身。 一个系了绳子的浴盆从高墙上被扔下来,绳子的另一端被上头的执金吾拉着,绳子绷得笔直,水流实在大,若不这般用绳子拽着,浴盆才落水就要被水流卷带走。 阿弥抬头看去,就见那个她还没记起名字的执金吾单手攀着另一根绳子,将绳绕在脚上一圈,手指一松,虚虚握着,倏地顺着绳子滑下来,妥妥落在大浴盆里头。 阿弥惊叹看着他这样落地,想到方才言照清也是这般落下来的,端的是飒爽又利落。不像她,手上肩上都有伤,只能搭着他们做好的一个大竹筐下来。 才哥儿落好了,手一拉言照清和阿弥的盆,取了两个铁打的工字扣,将两个盆边靠一起,扣进去。 “嘿!还真合适!”才哥儿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抬了头,同言照清和阿弥邀功,“你们孤男寡女的,一个又断了手,我不放心啊,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嘛。” 阿弥这几日已经见识过才哥儿的啰嗦,将眼撇开,尽量不同他对视,免得他话头一起来,又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言照清不置可否,撼动了一下才哥儿扣的工字钉,坚固。 “阿弥,你什么时候回来?” 高墙上头落下一个呼唤,阿弥抬头瞧着努力探出身子的王二,两个执金吾站在他两侧,防他跳下高墙逃跑。 他们要用他做人质的,言照清就是要赌她不会丢下王二自己逃跑。 “二哥,你在这儿待着,莫惹事,我晚饭之前就能回来。” “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才哥儿瞧王二认真正经的模样,嘿一声笑出来,高声道:“她想喝人参鸡汤,你也给她炖吗?” 王二严肃点头,“好,那就人参鸡汤。” 才哥儿错愕,又笑出来,“这憨子,县衙里头哪儿有人参,又哪儿有鸡?” 粮库里头都是米粮,地窖里头除了萝卜白菜,都是腊肉腊肠一类的腌制肉,哪儿来的活鸡? “要人参,要鸡,杞子,红枣,姜,桂皮和八角。” 才哥儿只见王二冲着远处喊了一嗓子,三三两两的“好”声从几个民宅之上逸出,顺着水流传过来。 才哥儿不太信,笑着摇头,“这都是在哄傻子玩儿呢。” 两个浴盆一扣,倒好像是稳固不少,言照清和才哥儿一人一根竹竿,靠着撑原先的地面和四周的墙往前划动。偏偏是逆流,二人费力才划出去一阵。 言照清不自觉朝着方才阿弥指的方向去,出去了一段,临近那民宅底下,更清楚地瞧见站在二层小楼上面相严肃的雀州男子及他身后背着刀了,才咬一咬牙,停了手中的活儿。 “不是要去城南吗?!” 才哥儿一愣,“哎呀”一声拍了脑袋,“是啊!是去城南啊!怎的往这儿来了?我瞧大人您划得起劲,还以为这儿是南边儿呢,但看天上的日头,方向也不对啊!” 言照清瞧了才哥儿一眼,才哥儿笑嘻嘻闭嘴。 “我还当你不问了。”阿弥见言照清在才哥儿那儿被话呛了呛,想着“言照清你也有今天”,嘲笑出声,“南山上头有狼,周先生和你们的人被狼群围上了。打狼得找猎人,浴盆过不去,得找船。” 有乱流过来,将三人的浴盆推了一把,推到要去的民宅。 “有围墙,别过去,不然得卡在上头。” 阿弥及时出声,言照清插在水里的竹竿正巧也碰到了围墙边缘,尽力一撑,在才哥儿的配合下停住了。 “弥啊。” 刚才站在二层半屋顶的男人已经下到二层来,这一座民宅的二层差个半尺就被淹了,那男人站在窗口,用雀州方言同阿弥说了几句话。 言照清忌惮着将手放在刀柄上,瞧着阿弥“嗯”了几声,点头又摇头的,那男人就又返回屋子里,再走到窗边的时候,抛过来一把弓弩。 言照清瞧清抛过来的东西,心中一凛,原想半道截住,免得阿弥拿了武器同他们发难。但阿弥略微起了身,叫浴盆晃了晃,言照清为了稳住,一手撑住了浴盆,眼睁睁瞧着阿弥将弓弩接好了,持着弓弩的把手,箭头冲着他。 言照清蓦地闭气,心中大惊,眼风扫见才哥儿手放上刀。 但—— “拿好了,怪沉的。” 小狐狸将弓弩递到了他怀里头。 第八十五章 雀州男子 言照清有些意外。 “我有刀。” 阿弥本想站起身,但浴盆摇摇晃晃的,两个大男人手忙脚乱稳定连在一起的浴盆。阿弥觉得被晃得头昏,又怕一头栽到水里头,连忙又坐好。 “我知道你有刀啊,但离得远的时候,弓弩比刀更好使用。” 雀州男人又接连抛出两把弓弩、三个箭袋,站在窗边看着阿弥将弓弩和箭袋分给言照清和才哥儿,指一指阿弥的手,又用雀州方言说了几句话。 阿弥摇头,指一指言照清,“他折的。” 她这一句说的是京都话,约莫是有意也叫言照清知道,这男人在问她的手怎么了,她故意将是言照清折断的事实告诉他。 是要引发仇恨吗? 果然,那雀州男人不赞同地瞧着他,目光之中甚至有鄙夷。 这眼神,是鄙夷他折断了一个小丫头的手吗? 她可是逃犯啊! 雀州男人再问了一句。 阿弥笑一笑,“用不了啦,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之后吧。” 那男人点点头,想一想,还是将一把软剑扔了过来。 阿弥一手断了,另一手持着弓弩,没法再接,就叫软剑落在了她和言照清之间。 言照清低头等着那打成圈的软剑,好似瞪着一条毒蛇。 阿弥也低头看着那软剑,颇是无奈,嘟囔了一句,“我要是能用,还选弓弩干嘛?” 阿弥想捡起那软剑,言照清快了一步,将软剑一拿,瞥见那男人往屋里去,窗前无一人,压低了声音道:“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一个劫犯,还想藏武器? 阿弥无所谓耸耸肩,“拿去拿去。” 言照清将软剑打在自己腰上缠好,敏锐感觉这一把比她之前用的那把更硬一些,不够柔软。 雀州男子再出现的时候在房顶,抛了一捆绳子过来,另一头在手中转了几圈,示意接了绳子的才哥儿拽紧。雀州男子在屋顶上走,用绳子拉着三人两浴盆,走到屋顶边缘,跃上另一个宅子的屋顶。言照清则在阿弥的提点下,用竹竿掌着左右方向,保持着浴盆在巷子原先的中央穿行,不撞上左右围墙,也不被上游带下来的杂物撞上。 那雀州男子单穿一件坎肩,肌肉十分大块且结实,块垒分明,看着孔武有力。他在上头拉着三人前行,好似那重量于他不是什么负担,走得十分快。 上头和下头的人配合又默契,就这么行了一段,雀州男子喊了一声阿弥,说了句雀州话,阿弥应了一声,左右观察了位置,同言照清道: “这中间有个水流,你瞧着没有?” 言照清顺着她指点的方向看过去,往前是一个宅子,雀州男子已经站到了屋顶上头,拽着那绳子等着。一同在屋顶的还有另外两人,都是短打打扮,结实有力,都低头看着他们。 阿弥指点的地方确实有个不明显痕迹,那儿的水流同两旁的不一样。 “要进院子里?” 阿弥点点头,指着那宅子,“里头有船,靠这个浴盆,咱们要到城南不可能,浴盆在水中也不好及时掉转方向,咱们得换船去。” 言照清瞧着这普普通通的宅子,又抬头看看在屋顶低头瞧着他们的人,怎么看都是一个虎视眈眈的模样。 “昨天运米说没有船,这会儿又有船了?”言照清冷笑着瞧阿弥,“你又打的什么鬼主意?该不会是想杀了我们两个逃跑吧?我看这道观之事也不急,等水退了,教书先生和秋生都能回来,何必非得在今日去?” 在被她下了蛊一样用激将法激出一个“怎的不敢”之前,言照清脑子里就冒出这样的念头。 只是被水围困,等水退了,哪怕只是退下一些,风平浪静之后,再去救援就是。饿个一两日,人也不会死。 但这小狐狸自听见烟花后,就立即火急火燎的,还转眼之间就找到了帮手,下了水却又好像不着急了,没有直接往城南去,而是在这民宅巷子里头打转,这会儿还到了一个三面围了宅子,上头站着三个习武的雀州男子,里头还说不清楚有多少人在埋伏呢。 李穆川走了,王二说一同走的有一百三十四人。王二可能不是个憨子,可能一块儿扯谎骗他,可退一步讲,李穆川若真带走了一百三十四人,在南理城中的废太子党难道就只有这么一百来号人?其他人都只是普通百姓? 可能吗? 阿弥十分理解他很难相信她,但是—— “你方才不是问我那些烟火暗号是什么意思么?”阿弥瞧着他,毫无畏惧直视他的双眼,“是山上有狼的意思。十三狼,围道观,盼救。再不抓紧些,饿狼就要将你的执金吾也一起吃了。” 言照清眸子微眯,瞧着阿弥一本正经地,将暗号内容告知。 “一个教书先生怎的会用你们废太子党的暗号?” 他昨天试探周先生,他对李穆川其他的事情并不知道,对废太子党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就只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教书先生,心系南理城,热爱南理城百姓。 若然也不会干出夜探城南道观的——蠢事。 “暗号原本就是周先生教的,他确实不是我们的人,教的也不止我们,全城的百姓都会听这暗号。”阿弥道,“若不是那暗号,你以为大家为什么上屋顶?” 烟花尖啸的时候,确实立即有人翻上了屋顶察看,不是看热闹的看。 言照清犹疑。 阿弥将弓弩放到他身侧,双手一举,“我身上没有武器,你若是不放心,大可将我绑了,在救出周先生之前,我不跑。” 言照清将那弓弩往身后拨了一拨,皮笑肉不笑,哼了一声,“救出那两人后,你就算想跑也跑不掉。” 阿弥不出声,一双眼幽深瞧他。 言照清探头瞧了瞧水流的痕迹,摸出原先的院门位置,将浴盆往那儿杵。 一声凄厉的女子哭叫,从宅中传来。 言照清和阿弥均是一凛,一个戒备,一个难以置信,阿弥催促了言照清一句,见言照清复又谨慎起来,翻身就想下水游到宅子里头。 才哥儿一拉扯她手臂,“疯啦?!淹不死你?!” 阿弥挣了两下,没挣脱,听着房中高声来的啼哭,立即抬头看屋顶的人。 三个男人,垂头看她,都是摇了摇头。 “没了!没了!” 房中的女子凄声痛叫。 第八十六章 同故人借船 是没了什么,言照清将浴盆划到宅前,被人搭了一把手臂进了宅子二楼之后,立时就明白了。 没了一个人。 小狐狸说的船也确实有,是一艘二十尺长的小舟,坐下七八人也绰绰有余,停在房间居中位置,占了房间大半,当是一张床在用。 上头睡着一个老人,白须白发白眉,瘦骨嶙峋,腹部凹陷,双目紧闭,整个身躯没有一丝起伏,尽是死气。 不似因病,像是油尽灯枯的寿终正寝。 阿弥被人拉到房中后,走至船前看了一眼。只一眼,便不敢再看,大眼之中滚下两行热泪来,两个膝盖相继落地,头重重磕在地上,三叩九拜行了大礼,礼毕之后也不起身,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地,双肩微微抖动。 言照清瞧得她面前的地上有水渍滑落,不知道是来自她的湿发湿衣,还是来自她眼里。 “你们想要船,就拿去用吧。” 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太太坐在房间一角,角落暗,老太太吧嗒吧嗒抽着水烟,将自己的脸掩藏在烟雾后头。字正腔圆的,说的是京都话,叫言照清小小诧异了一下。 房中还有四人,其中唯一一个女子,看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头发凌乱,哭得双目通红,至言照清他们进屋时,她已经没法再喊叫出声,哑着嗓子,连“阿爹”都叫不连贯。 方才拉言照清他们来的雀州男子“咚咚咚”从屋顶下到房中,将那趴在船边哭的女子拉了一把,带到在屋角抽水烟的老太太那儿。 阿弥还跪在地上,她不动,其他人也不动,就这么看着阿弥。 等着。 言照清在此时心内有了顾忌。 他们好像是唯阿弥马首是瞻,这丫头小小年纪,竟然能将几个壮年汉子收服得服服帖帖的,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不得不防。 老太太在屋角抽水烟,抽尽了,将烟锅磕在地上敲,“笃笃笃”三声,掀起皱巴巴的眼皮看向言照清。 “你姓什么?” 语气倒算温和,是对小辈的语气。 “我姓言。” “嗯,言小郎君,你将这船拿去用,用完了,也不必拿回来,一把火烧掉就成。死人的东西,晦气。” 在她一旁哭啼的女子瞪大眼睛,立即跪下,哑着声音喊了一声“娘”,“这是阿爹留下的,船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老太太也不看她,对她的哭喊置若罔闻,自顾自往烟锅里头塞烟丝,“没了就没了。这条船,载过太子,也载过皇长孙,值了。值了。” 言照清现下还不敢细细咀嚼这话里头的意思,瞧了一眼还跪伏在地的阿弥,又扫了一眼房中其他人,再同才哥儿对视了一眼。 小狐狸不动,没人动。 没人敢动。 言照清抱拳作揖,“借船的恩情,言某谨记在心,等将周老先生和我的兄弟救回来,言某必定将船完璧归赵,并酬重金——” “言小郎君年纪轻轻的,耳朵不太好。”老太太眼皮都懒得再掀,吧嗒吧嗒抽两口水烟,抽得急了,呛了两口,被身旁的女子扑上来着急帮忙拍背顺气。 顺好了气,她索性也不抽了,将水烟枪往旁一扔,在房角那张太师椅上坐得笔直,坐姿是京城大家闺秀的风范,十分不一般。 “船拿走,用完了就烧了,不必再拿回来。我宋家和严家被这船作弄得家破人亡,我宋严氏被这船拖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没了这船,我现在终于能享清福啦!随你们烧也好,砍了也好,任君处置,不必再还。” 言照清弓腰作揖,低头称“是”,垂眸看了跪伏在地的阿弥一眼。 房中十分静,抽泣的女子也知道自己的母亲是铁了心要将这船送走,面上煞是浮上绝望,心如死灰的样貌,叫人看了于心不忍。 “你办完了事,还有大把时间跪。”老太太又出声,说的是阿弥。 阿弥伏低在地,轻声道:“李家欠你的,我——” “你姓什么?”老太太打断阿弥的话。 言照清留意听,但跪在地上的小狐狸没有说话。 老太太冷笑了两声,“你连个姓都没有,李家的事跟你何干?” 阿弥不出声。 老太太抬眼,瞅着言照清,“若是不着急带她上路,办完了今天的事情,叫她来这儿守两天。头七怕是不能守满,意思意思,叫她守上两天灵,也算有人给送终了。” 老太太一双眼十分清明,看着言照清,好像看穿了言照清的身份,也看穿了他同阿弥的关系。 执金吾和逆贼的关系。 差人和贼的关系。 那一双眼精光四射,不容许言照清含糊其辞地说谎,众人还不知道老太太为何特意提点言照清,言照清心里却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急忙作揖,点头称“好”。 “去吧,不是要救周先生去么?南理民风仍浊,周先生在,南理城才能再恢复清明,不必在此耽搁。” 阿弥闻言,再磕三下头,站起身来,胡乱抹了一把脸面,没叫人看她脸上的狼狈。 “言小郎君,我家中长子早夭,次子战死沙场,膝下无儿无孙,仅有一女。按习俗,女子不得抬棺。言小郎君是京城人士,同我夫家住得近,从地缘上算,勉强也称得上同我夫家有个沾亲带故的关系。劳烦言小郎君将我家老头子自船中起出,暂且先停这块虎皮上。” 地上搭着一块虎皮,看着已经有了些年头,但是毛色仍旧光亮。 “娘!阿爹说死也要跟船埋在一起的啊!船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啊!” 眼见言照清将瘦骨嶙峋的老先生从船里头抱出来,那女子又开始哭喊,被雀州男子一把拽住了,硬是往怀里带,一把捂住了嘴。 船上没有别的,老先生生前爱干净,将船和自己都拾掇得干干净净,死的时候也没有狼藉。 此后一切顺利,船过大,只能将窗扇全拆了,从窗往外推。好在房中好几条汉子,齐心协力地,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将船妥妥当当推到了水中。 才哥儿先下了船,蹦跶了几下,检查了一番,抬头同窗边的言照清道:“好船,结实,不漏水。” 言照清便扯阿弥,“走。” 阿弥已到窗边,要翻出去的时候,突然又回头,对着坐在屋角一动不动的老太太。 “我自小吃百家饭,在你家吃过不少,你做的红烧狮子头是一绝。”阿弥道,讲到末尾,隐隐有些请求,“我天黑之前就回来,还想来你家吃饭,红烧狮子头。” 言照清瞧见老太太垂着眉眼,不置可否。 第八十七章 雪山来狼 有三个雀州男子跟着上了船,最后上来的是先前那个在屋顶拉绳的雀州男子,上了船,言照清才瞧得他面上有疤,不是刀枪之类留下的,倒像是动物抓挠出来的。 三人将一些绳子、捕兽夹之类的工具递着送到船上,两人主动拿起了船桨,一前一后在船头划船。 才哥儿坐在前头那人后头,面朝那人后背。 言照清背靠才哥儿,坐在船正当中,面对并排坐着的雀州男子和阿弥。 阿弥面色不太好,沉郁。 船过宅子围墙,有过一阵晃荡,底下突然起了一阵阵更是浑浊的水花,是船将围墙推倒了。 阿弥侧首瞧着那被推倒的围墙,心里突然涌上说不清楚的感觉,那感觉想无边的滔天的洪水,将她整个人淹没其中,叫她窒息。 宋家的围墙倒了。 宋家没了。 “娘!” 一声凄厉的尖叫,又从宅子里头传出。 言照清见得小狐狸的双肩跳了一跳,同其他倏地回头看的雀州人不同,她并不回头,只是突然将眼睛闭紧了,将拳头也握紧了,蹙着眉,咬着牙,忍着难忍的情绪。 言照清抬头去看那二层小楼,一个男子奔到窗边,同小狐狸身旁的雀州男子对上了眼,着急用雀州方言说了几句话。 雀州男子沉稳应了一声,转回头来,拍一拍阿弥的手背。 “怎么了?”言照清有些明知故问,他心里感觉是那老太太也没了,但又不敢,抑或是不想肯定。 “宋老太太没了。” 那个雀州男子用生硬的京都话道。 言照清点点头,看向阿弥。 阿弥仍旧闭着眼咬牙忍着,好半晌,才将眼睛睁开,撞上言照清的视线。 她的眼中没有情绪了,又是一派幽深,像深得看不到底的海。 船自方才那声尖叫响起的时候,就停了,前后两个男人都看着阿弥,等在那儿。 阿弥不敢回头看宋宅。 “走吧,让殷宏畅他们将尸体敛好,叫附近的人家来帮忙。” 船又动,言照清深深看了阿弥一眼。 宋家,那老太太又自称自己是宋严氏,瞧那刻到骨子里的大家闺秀的做派,老太太一定是出自京城大户人家,还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言照清一时想不起来废太子党中有哪位姓宋或是姓严的,只能先暗暗记下这桩事情,待日后再仔细查证。 船在水中行,又快又稳。 这确实是一艘好船,是上好的黑胡桃木所制,看着年头不小,仍旧打理得很好,因有人常年睡在里头,正巧就睡在言照清同阿弥之间较宽的地方上,那个有个隐约的更光亮的影子,是一个人躺出来的模样。 那只小狐狸垂眸,瞧着的就是地上的这个发亮的影子,怔忡发起呆,连身旁的男子叫了她几声都没有听见。 “弥啊。弥!” 那雀州男子撞了那只小狐狸一下,那小狐狸太抬起头来,瞧着那男子。 从言照清这儿看过去,那雀州男子虽然长得没他高,但比他壮实许多,不是说了么,肌肉块垒分明,手臂线条贲张,背阔胸宽,是常年重苦力劳动才有的强健体魄。那小狐狸十分小一只,像个十四五的丫头,这般抬头看那雀州男子的时候,言照清竟然觉得这画面有说不出的和谐。 但又觉得这感觉来得十分怪异。 雀州男子用方言同那小狐狸说话,小狐狸听没几句,欣慰笑一笑,“也好的,有你照顾宋娘子,大家都放心。” 言照清这会儿才发现阿弥一直用京都话同雀州男子说话,转了一念,就立即明白了。 “你不会说雀州话?” 阿弥瞧他一眼,神色又立即蔫下来,撇开同他对视的视线,在雀州男子的帮助下将箭袋系上腰,绑好,从中取了一支箭,用箭尾的羽毛蘸了蘸水,蹲下来,瞧见船板上的人形,又发了一下怔。 “弥啊。” 那雀州男子又推一下她,说了两句雀州方言,招来前头划船的人。 阿弥悻悻应了一声,在那发亮的人形上头用水渍作画。 “道观不大,年久失修,之前咱们就没费心修过,大门没了,侧门门扇落了半扇,东侧墙有个狗洞,南侧的墙被几年前的地龙翻身给震没了。狼群若是要进去,四面八方都可以进去。” 言照清单膝落在板上,瞧着阿弥极快将道观的地形图画出来,连八十六级的台阶都标注了位置,对这小狐狸有些刮目相看,抬眼瞧着她,“这样破烂不堪的地方,你们怎么将冷库落在这里了?” 阿弥不说话。 言照清和才哥儿此时趁机察看另外三个汉子的神色,听到有冷库,面上都是错愕,好似是真的不知道道观里头有这个东西。 “周先生去那里做什么?秦观真人都死了好多年了。”后头那个划船的维持着船的方向,不叫船被水流冲走,好奇问。京话别扭,但他还是用京话同阿弥说话。 阿弥还是不说话。 雀州男子便抬了手,阻止那人再问。 “不用多问。”雀州男子用生硬的京话道,“如果是我碰过的狼,那就是从扶绥方向来的。我年前在扶绥附近跟过一次,不是我们这里的狼,是从九里雪山长途跋涉来的,毛色跟我们的狼不一样。整整一群,一共二十三只,老狼和狼崽都有,专吃人的。我打过两头,狼皮被京城的贩子收去了。剩下就不好打了,好像成了精一样,十分聪明。可狼群入秋之后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我迁到别的地方去了。” 阿弥发着愣,回神之后才怏怏开口,“嗯,我听你说过。但这群狼从来也没有接近南山过,也没有来过南理城……” “大水逼上来的吧。”言照清道,船微微转着方向,坐落着道观的南山就在众人左侧,狼烟更微弱了,离得近了,才听见狼嚎。 “阿德,我今天听的烟火,是说十三狼,你听得是多少?” 阿弥问那雀州男子。 雀州男子阿德道:“十三头。” 前头和后头划船的都点头,“我听到的也是十三狼。” 阿弥瞧了一阵地图,抬头一个个看了众人一眼,“咱们五个人,加上周先生和里头还有的一个执金吾,就是每个人得打两匹。” 言照清挑眉,“你确定?” 阿弥以为自己算错数,掰着指头数了一下,笃定看着言照清,“没错,四舍五入,两匹。” 第八十八章 上南山一战 言照清再挑眉,不忍戳穿阿弥她没将自己数进去,问阿弥:“你觉得周先生那样的小身板,能打狼?” 周先生很瘦,读书人的瘦弱,身材和一根略平的竹竿相比没什么两样,他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能打狼? 阿弥也不想同他争这种无聊问题,转头同阿德道:“阿德,那你多打两匹狼,把周先生的份算上。” 言照清冷眸瞧她,“你的手也断了,一只手能打几只啊?” 阿弥想一想,确实有道理,又转头同阿德交待,“阿德,那我那两只也算你的了。” 言照清心头略感不快,这小狐狸好像是有意将他们执金吾的能力忽略了过去。更何况,只是打狼而已,他们在西度打仗的时候,狼这种东西就是平日里改善伙食打牙祭必备的肉,哪儿有可怕的地方了? 同言照清只在心里不快地想不同,才哥儿心直口快,立即出声。 “哎呀!小狐狸啊,你也别太高看狼这种动物啦!说白了没什么脑子,要是有脑子,怎么成群结队地一起啊?还不是仗着数量多欺负落单的弱小动物?不是你才哥儿跟你吹,我们哥儿俩前年在西度碰到过的狼也不少,咱们没肉吃的时候,还不是打两匹狼祭五脏庙?简单,容易,放心交给咱们。” 他自称才哥儿,阿弥到现在才想得起他的名字。先低低念了一声“才哥儿”,将这个名字在舌尖一转,觑见言照清不悦神色,终于才知道这位年轻参将是觉得她轻看执金吾了。 心中嗤笑一声,想执金吾也是蛮好面子的,一句话就叫他不开心了。 “九里雪山下来的狼,跟你们见过的狼不一样。”阿德尽力同两个执金吾解释,“比寻常狼大,也更凶狠——” “能大多少?”才哥儿嘻嘻哈哈笑着打断阿德的话,“比人大?那它也是一只狼,我有刀,怕啥?” 才哥儿话还没说完,就见面对着他和言照清坐的阿德和阿弥神色凛然,都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并将身子伏低下来。前后两个划船的男子也立即蹲低身子,并尽量保持身形不动。 洪流匆匆,船被带到南山附近,南山被淹得之剩一个小山头,离道观的墙脚线也就差不到百尺的距离。 言照清和才哥儿转身,顺着阿弥视线的方向去看,就瞧见山头剩下的郁郁葱葱的树中,有一个雪白的毛球蹲坐在那儿,像只狗,但说是狗,也不太贴切,它只是一个狗的坐姿,它那身形可比小牛犊还要大! 说是毛球,可算是抬举了它,哪儿有这么大的毛球的?! “那就是九里雪山下来的狼。”阿弥十分好心,拍一拍瞠目结舌的才哥儿的肩,善意提醒。 “这他妈是狼?这他妈的不是小牛犊子?!” 才哥儿差些寻不到自己的舌头,好半晌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嘘,它看着我们呐。” 言照清示意才哥儿噤声。 那小牛犊子一样的狼确确实实瞧着他们,耳朵微微转,灰扑扑的眼里一双血红瞳仁微微闪着,紧紧盯着这一船不速之客。 微风轻扑,将那只狼胸前的毛吹得微微颤动,才哥儿觉得自己好似瞧见了那丰厚的白毛底下健硕的肌肉。 这样小牛犊一样的狼用后腿站起来,可能比他还高呢!血盆大口一开估计能咔嚓下他一颗脑袋!西度的灰狼在这雪山狼面前根本就是狼崽子和崽子它爷爷的区别啊! 难怪这么壮硕的阿德这般忌惮这些从九里雪山下来的狼。 难怪听到道观发出的有狼信号,南理城的百姓这样紧张。 难怪这一船人,除了他们,都这般如临大敌。 这样大的狼,这小小的山头之上一共十三匹呐! “哎,阿德小哥,你之前不是打过两头么?”才哥儿临时抱佛脚,虚心求教打狼经验。 “我打的是小狼崽子,小狼崽子没有这么大,但也十分凶狠,我脸上的伤就是狼崽子抓的。” 阿德指一指面上的伤。 才哥儿凑近了瞧,咋舌。要是再深一分,阿德的整张脸皮都要被掀出去了。 “箭头上沾了麻药,但估计不能麻倒一匹。” 阿弥的手断了一只,一只手不方便上弓弩的剑,阿德给她的弓弩填了一支箭,想了想,要将自己手上的弓弩和她换。他的是能连发三箭的弓弩,总比阿弥的好一些。 阿弥笑着摇头,“太重了,我一只手哪儿举得动?” 阿德给三个人准备的弓弩之中,数阿弥的最为小巧,原本就是之前给阿弥特意造的,为了方便女子的手,有意造得小巧一些,但同样也是势大力沉。 “原先说带你去打猎,要给你做连发的弓弩,没想到来不及。”阿德有些愧疚。 阿弥不在意,瞧着那匹雪狼,“若是跟你打猎是去打这样的,那我宁可躲在家里头睡觉。” 多吓人,这匹狼蹲着还比她大只呢。 “嗷呜!” 一声狼嚎,自山上道观传出。 蹲坐在洪水边这只狼瞧着一船人,竖着耳朵听山上这声狼嚎,也仰直了脖子,冲着天“嗷呜嗷呜”叫了两声。 叫声一落,山上各处此起彼伏也传出狼嚎来,这个落了,那个接着叫,茂密的树林里头到处都有悉悉索索的声音,白的毛影在树丛之间穿梭。 “嚯,真热闹!” 才哥儿嘿嘿笑一声,先举弓弩,蓄势待发。 山脚下这匹白狼嚎完了,舔着嘴看着一船人,似乎觉得不足为据,甚至有些百无聊赖。 一阵浪从后头打来,将船往前推了一推,更近了,离那匹白狼不过三十尺不到,船底也被洪水淹过的树木蹭住了,除非用力划,不然也没法再往前。 船上的人都站了起来,同山脚的狼对峙,紧张十足。 “你在船上待着。”言照清一拉缠在自己腰上的软剑,两手一抬阿弥的手臂,将阿弥双臂抬高,再将软剑缠上阿弥的腰,“断了手就别下去了,添乱。” 阿弥受宠若惊,想这执金吾参将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有这么善心的时候? “咻” 阿德的箭当机立断先发出去,才哥儿和言照清的紧随其后,但那匹狼突然目露凶光,左右翻腾,扭身跳跃,竟生生躲开了那三箭。 随即,白狼往身后一折,往山上树林逃窜去。 狼嚎此起彼伏,更是密集,这其中,众人都听见周先生和秋生在山上大喊。 “大人!大人!我们在这儿呐!” 第八十九章 阿弥落单独自应对 划船的用力一打浆,将船靠上洪水同南山相交的线,言照清率先跳下船,等人全都跳下了,将要跟着的阿弥往船上一推。 阿弥被他这样一推,恰好还推在她伤肩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往后坐了一个屁股墩儿。 “老实待着!你若是跑了,我杀了王二!” 言照清冷面冷声低喝了一句,喝得十分狠,阿弥一时怔了,心头浮上惧怕,就在那愣神的瞬间,言照清将船往水里一推,叫阿弥漂开一些。 做完了这些,头也不回,跟着一头往山上扎进林子里。 哎? 哎哎哎? 阿弥错愕。 怎的是她带队来的,临了被人扔出战场外头了?! 才哥儿原已跟着言照清走了两步,回头同情看着阿弥,“小狐狸,你就乖乖待在这儿吧,那狼有牛犊子那么大呢!一口就能把你整个给吞喽!” 说罢,抽了刀,一手刀,一手弓弩,也走了。 阿德倒是没回头看她,同另外两人一块儿上了山。 没回头自然有没回头的道理,阿弥不是临门一脚会放弃的人,纵使她被言照清推出去老远,还被言照清恫吓,但她哪儿是会轻易听别人劝的人啊? 更何况,道观里头的是她的恩师周先生——虽然她也没上过几天学堂,就被玉娘子提着耳朵扭回去了,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向来同周先生的感情十分深厚。 话说回来,阿弥在南理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同南理城的谁感情不深厚啊?她将南理城的百姓当做家人看待,如今家人有难,她哪儿坐得住? 眼见其他人都扎进了小林子里,陆续传来才哥儿的惊呼、阿德的怒喝,间或还有狼呜咽,狼蹄和人脚踩着树枝落叶狂奔的声音,甚至道观上头还传来周先生的呼号。 阿弥焦急,在晃晃荡荡的船上走两步,要去拿船尾的船桨,这会儿却又突然来了一阵湍急的洪水浪,将船打得转起来。 阿弥心惊胆战,立马蹲下,脑子里头都是那年被扔在雍江上头,被湍急的流水带着狂奔三天三夜的惨痛记忆,咬着牙,跪着往前行,够到了船桨,就地坐着,将船桨放到水中,尽力平衡小船。 她只有一个人,她一只手还不能用。 阿弥也不知道言照清将她推走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想言照清做事这般顾头不顾尾,也不知道是怎么混上参将这个位置的。他方才将她鲁莽一推,难道就完全没想过洪水可能将她卷走,而她又没有力气划船,最后可能只能顺着奔腾的洪水往雍江外头的海里去吗?! 阿弥咬着牙,用力划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叫船停止打转。折腾了半天,阿弥才将船重新要靠到洪水线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仔细听,山上却没有再传来声音。 人声和狼声,都没有。 阿弥喘着气,再仔细听,只听得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人都死了? 狼也都死了? 她方才在船上手忙脚乱,自觉花费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在这短短的两盏茶里,言照清他们全军覆没了? 阿弥一直坐着,用手中的桨和一双腿叫船动,如今要靠岸,阿弥还是坐着,用力将船一划,恰好停靠到上道观的台阶下头,一旁立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石兽,是一根柱子,左右对称的,右边那个被东西推断了,底下断根还立着。 阿弥返身将系着船的绳子往石兽上头套,免得船被水冲走,才一拉绳子,眼风扫到台阶上头有个雪白的影子。 阿弥惊慌抬头,约莫十来级台阶往上,好似是先前那只狼蹲在那儿,胸前白毛挂着血,伸出舌头舔着唇,一双带着血瞳的灰扑扑的眼睛瞧着阿弥,脑袋还微微歪着。 若不是它下一刻就龇牙咧嘴,目露凶光,阿弥倒觉得它这白圆毛十分好看又可爱,若是师兄准许,她想养一只。 阿弥缓慢动着,由坐姿改成蹲资,断了的手先握紧软剑的剑柄,但约莫是使不上力气了。另一手在底下摸索着,将弓弩在手上拿稳了。 “我的同伴呢?哪儿去了?” 阿弥好似商量似的,同那白狼说话。 那白狼龇着牙,乌黑的牙龈都露出来,涎水从嘴旁低落,滴在自己胸前蓬松的白毛上,同上头的血混在一起。 “你怎么这么脏?我原本还想养你呢,但我师兄爱干净,我怕是养不了你了。” 阿弥絮絮叨叨的,自己也知道自己紧张,所以才这般絮絮叨叨说话。竟然同一只畜生交流,她想她也是疯了,但她这紧张来自于没把握。 没把握一箭射中这匹狼,也没把握射不中之后有力气使软剑应对。 没把握的事情,真的很叫人心烦。 阿弥决定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那匹白狼见她好似忌惮,不敢动弹,立即往下五级台阶,并且有个要往阿弥船上蹦的趋势。 但它怕水,阿弥瞧见它脚下有些犹豫,可也只是一下子,它最终还是张开血盆大口,甩着涎水,冲着阿弥扑过来。 阿弥起先不动,等到要临近了,往旁一滚,躲过白狼那一扑。 白狼脚底毛后,四足在宋先生睡出的一片油光之中滑了一下,碰到船边才堪堪止住了去势。 阿弥不给它机会,弓弩不敢脱手,就这么拿着弓弩撑着自己,一个回旋踢往白狼头侧重重踹去。 她运气还真是好,叫她取了个巧,白狼滑懵了一瞬,那当口就被阿弥用力一踢,踢得落了水。 那畜生落了水后拼命挣扎,想往岸边游,阿弥当机立断,往水里的白狼射了一箭,箭扎在它颈上,对皮糙毛厚的它好像没有什么影响一般,阿弥甚至都不知道那箭是不是只埋在了它的厚毛里头,并没有扎中它的血肉半分。 阿弥立即抽箭,上膛,放箭,因断手不利索,阿弥出击的速度有些慢,但接连几箭打得那白狼晕头转向的,往这儿游被阿弥射,往哪儿游被阿弥击,阿弥的船又横亘在它同岸之间,叫它来来回回地不得法,十分急躁。 第九十章 斩杀一狼去找照清 白狼急躁,就狠了心往船上再窜。 一身丰厚的皮毛湿了水,更是重,将它凶狠的来势减退不少。 阿弥只感谢今日的好运气,瞧见那白狼孤注一掷长着大口扑面而来,阿弥强自压住自己心中的惊慌,手中上箭动作不停,在白狼差些咬上她手臂的时候,将弓弩头往它嘴里一塞,箭头恰好卡到它口中,勾机再一拉,弩上的箭又快又沉,自狼的上颚穿出,再从狼眼附近穿出。 但人也被白狼扑得往后倒,牛犊子似的白狼四足困在她身侧,将她困在它腹部下头。 两声像狗一样的低呜从白狼口中逸出,被伤至此,白狼也不肯放过阿弥,狼爪子顺势要往阿弥脸上拍,阿弥躲了一爪,第二爪再来的时候,阿弥忍着手上的疼将软剑一拉,匆忙之间也没力气打直软剑,勉勉强强将软剑绞上那只同她巴掌差不多的狼爪子。 双脚触到言照清方才坐的隔板,阿弥顺势往下,屈膝一蹬那船板,在自白狼腹下出来的时候,扔了弓弩,两手一起拉那软剑,叫那软剑活生生绞下白狼的一只肥厚爪子。 接连的呜咽痛叫从那白狼口中逸出,像只狗,叫得大声,又吵闹。它在船上打滚,断脚的鲜血撒得到处都是,也带得船晃动不已。 阿弥感觉双眼很热,经过这一场,这会儿恐惧涌上心头,叫她想流泪,船身的晃动又叫她觉得害怕,怕船翻了,自己要落水。越是担忧,越是想哭,但只能先倔强着忍着,往那白狼身上翻,揪住了白狼的后脖颈—— 那大概是畜生的死穴,阿弥见过很多次,猫儿啊狗儿的,一被人拎住那块皮毛,就瞬间动弹不得了。 阿弥揪住了那块厚皮毛,因那皮毛太厚,她一只手险些揪不完。 但好在那白狼一被她制住后颈,就连翻滚的力气都没有了,船再晃动半晌,也慢慢停了下来。 阿弥松了口气,取了一支箭,往白狼另一只前爪上头用力一扎,将那爪子钉在船板上头。 白狼狗似的惊叫,又开始晃动。 但阿弥觉得已经可以放心,自船上跃上了岸,没站稳,被岸上湿滑的草地滑了一下,摔了半身泥。 林中只有风簌簌,日头升的老高,已经午时了,今天是个炎热的天气,这么炎热,水还没有半分要退的趋势,也不知道上游到底是淹成了什么样子,怎的奔腾到下游的水一阵接一阵的,一刻不停歇似的? 阿弥在心中嘟囔一阵,很想就这么摔倒在地看会儿天。 但……上头一丝声音都没有,莫不是连阿德那样厉害的猎人都死了? 阿弥起身,瞧了一眼在船板上奄奄一息的白狼,又顺着台阶往上看,隐约看到树丛后头道观破败的大门,吐了口气,又深呼吸了一次,回到船上捡起弓弩,往山上走。 也不知道那个执金吾的参将言照清怎么样了,是不是也死在狼嘴下了。 他死了也好,她就不用被他抓走了。 等今日事毕了,她得想个法子脱身才行。 杀了言照清,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哎,只是可惜了那样一副好皮囊了,长得这样俊俏好看的美男子,怎的甘愿做朝廷的走狗? 阿弥独自制服一狼,勇气渐盛,恨不能一路哼着小曲儿上山。 被阿弥念叨的言照清运气大概就没有阿弥这样好。 言照清同其他几人进了林子,才发现这群狼的智商着实是有的,隐约还能看出声东击西、唱空城计的计谋,没多时就将他们这几人引得散开了。 言照清方才已砍杀一匹小狼崽子,没有之前在岸边见的大,但勉强也算是完成那只小狐狸交办的每人两只的任务了。 嗯?言照清愣了一下。 他怎的会觉得这是小狐狸交办的任务?他可是执金吾的参将,位只在执金吾将军之下,除了当今李皇和将军,谁还能、谁还直接敢给他布置任务? 言照清蹲在一丛矮树后头,仔细听着林中的动静,前头好似有一丛白毛,从树叶的间隙之中露出来。言照清拿捏不好是真有一匹狼在后头,还是像刚才那样,是那些白狼有意挂了一撮白毛在缝隙之间,叫他们扑了空后又从旁突然袭击他们。 这群白狼好像是成了精一样,跟人一般聪明,不能想看待寻常畜生一样看待它们。 九里雪山和李朝之间隔着西南蛮国,也不知道这一群白狼千里迢迢地来这儿做什么。 言照清缓气噤声,等了半晌,一动没动。他一向很擅长等待,在此之前,他可以在悍匪经过的道路上一待三日,很少动弹,待人经过的时候一举擒获,立下大功。 他今日也能等到一匹一匹白狼,将他们一匹一匹杀死。 好似出生到现在,除了在那只法场劫囚的小狐狸身上栽过跟头,叫他生过挫败,迷茫过,不甘心过,心浮气躁过,他还没有在别的事情上有过烦躁的时候。 那只小狐狸。 言照清盯着那撮白毛,不知道为何想到小狐狸那双眼睛。 很幽深,会说话,像东南外头的海,深不见的。 她很有气势,不显山不露水的,就叫人冷静下来听她说话的气势,她身旁的人,她周遭的人,哪怕是才哥儿,在她说话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得平静下来,听她说话,听她话。 这一点想必才哥儿自己都没察觉。 她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他情愿称之为下蛊。 “北游的女子,擅长蛊惑人心,用皮相,用身段,用娇美如黄鹂鸟的声音。她们的这般能力是与生俱来的,男子们得要小心,不要掉进这些温柔陷阱里头,一旦陷进去,就葬送了一辈子” 言照清也忘了自己是从哪儿听谁说过这样的话,但这句话就是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叫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忘记。 她若是真有北游的血统,必定也具备了那些蛊惑人心的能力,就像刚才,他不就下意识地听她部署了吗? 妖言惑众。 言照清咬咬牙,将脑海中的那双眼睛强行屏退出去。 眼前的白毛,动了一动。 言照清想袭过去,身后却有阴风一阵先袭来。 言照清急忙转身,对上的,却先是那双方才在他脑海里头萦绕了多时的眼睛。 阿弥?! 第九十二章 算数用上十个指头 言照清微微抬着头,瞧着阿弥。 她的眼睛怎么这样黑?眼睛原本就比别的李朝女子大,还含着李朝女子没有的眼部线条和风情,瞳仁也大,颜色深,想两颗幽黑的墨玉镶嵌在里头,又像两汪深黑的黑水泉,有着湿漉漉的单纯和天真。 像一头小鹿,像一只狐狸。 像刚出生的小动物,凝望他的时候,饱含天真,摄人心魄。 他甚至能在她幽黑的瞳仁里头看到自己,看到一时看怔了的自己的脸,十分小。 山风从山上落下来,自她背后来,她的长发找了根树枝匆匆扎起,耳旁落了一些细碎的长发,风一吹,飘飘袅袅,不知为何叫言照清瞧得心惊。 风又将她身上的味道送来,少女出了汗,不是男人的臭气,是带着奶香的。 她究竟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废太子党的余孽,怎的这么会蛊惑人心,叫人一时沉迷? “哎!你魔怔了?” 阿弥被他这般冷目瞧着,心里不大舒服。 她不爱人家盯着她看,从小到大玉娘子总是跟她说,人家盯着她看,是因为她长得很奇怪。 她娘是北游人,她混着北游的血统,用阮如玉的话来说,是挑了她娘最丑的五官长的,不像李寻意,明明是同一个娘胎出来的,李寻意就长得十分像他俩的爹,除了同北游人一样高大,脸上一丝北游痕迹都没有。 李寻意恰到好处地将李朝和北游两方的优点集合起来了,阿弥却没有,用阮如玉的话来说,是阿弥“长得十分奇怪,又矮又丑”。 “你当然长得很奇怪,你见哪个李朝娘子长得跟你一样?真丑,丑死了。”阮如玉总是这样说,边说边鄙夷“呸”着看她,“你以为你出门在外人家看你,是看你长得好看?人家看你长得奇怪呐!你想想你自己在外头碰到长得歪瓜裂枣的、断手断脚的,会不会多看两眼?” 阿弥想想也是,她在街上碰到同别人不一样的,有残缺的,总是会不自觉多看两眼。 “那就是了,”阮如玉嫌弃看她,“人家看你,是觉得你长得丑,是在心里笑话你呐!” 阿弥一直就不爱揽镜自照,她被阮如玉说的次数多了,出门在外人人都看她,那些细微的表情在她眼里全都变了味,叫她觉得——阮如玉说得对。 她就是长得很奇怪。 因此她不爱人瞧她,人家瞧她,她要恶狠狠地盯回去,想像人家此刻在心里笑她,自己也在心里恶狠狠回呛一句:看个屁! 现在这执金吾的参将站着同她看了一会儿,其实时间很短,这直直的目光就已经叫阿弥受不了。 看个屁啊?没见过长得奇怪的人吗?! 阿弥湿漉漉的眸里一冷,含着嗔怒看言照清,言照清立即就醒过来。 还真是……魔怔了! 言照清唾弃自己轻易被阿弥的双眼夺魂,心头恼怒,将阿弥推开,自己走在前头,连阿弥提的两个问题都不想开口回答。 有什么要紧?当然没什么要紧。大敌当前,不管是什么样的仇怨都应该要暂时放下,一致对外、共同抗敌为先,因此他什么力量都可以用上,哪怕是一个不听他话的小逆贼。 魔怔了吗?当然是魔怔了,但只是一时的,他及时在陷入其中之前拔出来了,这样的事情,以后也不会再发生。 这只小狐狸长得确实好看,但李朝好看的女子多了去了,京城比她好看的女子比比皆是,也没什么好惊艳的。 言照清走在前头,自我批评了方才的愣神,仔细瞧着地上的痕迹,寻找白狼的踪迹。 这座成了孤岛的道观山说是有十三匹狼,他们上山以来,白狼一直在林间窜来窜去的,也没法数得清楚。 “算上方才那匹,我杀了两匹。” 清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人还颇为骄傲似的,声音都带着傲娇。言照清不必回头,也能想想她得意洋洋的模样,一定是咧着嘴笑着,白牙隐隐,就好像法场劫囚那日,在马上得意回身,笑着看他。 言照清不应。自然是想起了法场劫囚那日的挫败。 “才哥儿杀了一匹,但没落到好,腿被咬了,走不动道儿,我把他藏在山洞里头了。” 清丽的声音再在后头响,这句式并不是跟他汇报,闲聊天儿瞎扯淡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也不管他应不应。 “我来的路上还见到两匹狼的尸体,猎刀砍出来的,可能是阿德和麻成业两兄弟干的。” 言照清蹲下身,挑了一根树枝,翻找树叶里头的一堆狼粪。 十分新鲜,约莫还没走远。 “二加一,再加二,再加……” 也不知道阿弥是什么时候找了根粗树枝做手杖,见言照清蹲下身子顺着地上的痕迹往前行几步,定在一堆树枝和泥土掩埋的……嗯,是粪便——前观察痕迹,阿弥好像个无所事事的人一样,大大方方将自己的行踪暴露着,完全没有戒备感,站到言照清正查看的东西旁边,树枝手杖一杵地撑着自己,示意言照清答一下他杀了几匹狼。 言照清没个好气抬头瞧她,“两匹。” “哦,”阿弥百无聊赖应了一声,掰着手指头,“二加一,加二,再加二……” 一个巴掌的手指头不够用,断手那只巴掌协助伸出两只来,阿弥口中念念有词,“七。十三减七……” 言照清站起来,又仗着高度垂眸斜乜他,这斜着眼像傻子一样瞧着她的眼神,又叫阿弥心里烦躁起来。 盯着她看干什么?还是斜乜着看的。 “看个屁啊?” 一个姑娘家家,将“屁”挂在嘴边,她也不嫌粗鲁。 废太子党的余孽,真是粗鄙不堪! 言照清强行在心中下这样的定义,冷笑一声,同阿弥道: “嗯,是啊,我在看个屁,看这个屁有没有十三根手指头能伸出来。” 这个执金吾在嘲笑她! 阿弥立刻知道了他话里的意思,又羞又恼,气急败坏,索性不算了,“哼”了一声,瞧了瞧言照清的身后,脸色倏地整肃,认真正经问言照清: “七要加一了,在你后头,弄不弄?” 第九十三章 论如何欺骗一个执金吾 言照清身形一凛,不敢轻举妄动回头看。 “确定只是加一?” 阿弥也不敢有大动作,借着言照清遮挡了自己的身形,稍稍探出头去,又环视了四周和上头。 言照清差些笑出来,狼又不能上树,看天上做什么? “不太确定,你等我数数?” 嗯?言照清心中笑意全无,略瞪大了眼睛。 不止一只?! “瞧好位置,跟我说,什么方位,有多远。” 阿弥小心瞧着他身后,半是抱怨半是嗔怪,“怎的没人教过你,不要把背对着狼吗?” 言照清心想,怎的没人教?他在西度曾经吃过这样的亏,但当前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这般想着,言照清就想快速转身,以面对应对后头的狼群。那小狐狸却立刻拉住了他一臂。 “别动,千万别动,在盯着你呢,你一动,它们扑上来了怎么办?” 阿弥谨慎瞧着他后头,叫言照清只觉得紧张感像只虫子,慢腾腾地从他的尾椎往上爬,布满他整个脊背,叫他背后发僵,继而全身都僵硬起来。 对,对,还不能轻举妄动。 言照清握紧了手中的刀。 “对,别动,千万别动。” 言照清看着那只小狐狸眼睛半眯了一眯,然后弯着腰,弓着身子缓慢往后退,尽量放低了足音,不叫自己发出一丝声响,十分紧张瞧着他后头。 她要走了? 也是,也是,她要是走了,好歹还有一个生机,两个人能有一个人活着,概率算高了。 “你仔细脚下,左后是斜坡,别踩空了滚下山去。” 言照清轻声提醒,握紧手中刀,蓄势待发,只等着那只小狐狸走到足够她狂奔逃离的安全地方的时候,他就立即转身应对,拦住狼群,给她充分逃走的时间。 “左后?” 小狐狸听他这话,站直了身子,往自己的右后瞧,瞧好了,转头回来同言照清笑着道:“哎呀,还真是一个斜坡,谢谢啊,言大人。” 嗯? 言照清瞧她瞬间卸了的紧张姿态,错愕得很。 怎么回事?她怎的又咧着那口白牙笑了?她怎的还转身背着双手走了?后背不是不好对着狼么? 她怎的还……哼上了小曲儿? 嗯嗯嗯??? 言照清瞧着那将双手背在身后,手上还拿着树枝手杖,嘴里还哼着一些“哥哥啊妹妹啊”的雀州小曲儿的丫头,她头上插在发髻里的树枝要滑下来,叫她扎起的头发松松散散的,摇摇欲坠,就好像她的步子一样松松散散,散漫得很。 她…… 言照清愣住了,瞧着她吊儿郎当颠着走了一步,松松散散的发髻果真就松了,一头长又直的黑发像散在水里的海藻一样,散在风里飘飘荡荡。 “哎呀,真烦人,我这也没有绳子,滚子又插不紧。” 言照清听着那丫头抱怨着,捡起地上的树枝棍吹了一吹,咬在嘴里,一双手要抬起扎发,但断了一只手,始终有些不方便,只能用一只手将头发勉强挽成一束,半转身子回头看他,眉间微微蹙着,十分烦恼的模样。 “哎,言大人,你会不会用发簪固定头发?就是挽个球,往中间一插就成了的那种。” 言照清后槽牙咬得死紧,心中骂了一句脏话。 大概不是心中骂的,反正也不知道微风之中这么大声的一句脏话是谁吐出来的,惊得那只小狐狸假意在面上浮现了些诧异。 “哎!不会就不会嘛!你怎么骂脏话啊?!” 言照清先回头确认了身后确实空无一物,往上的树上也是空无一物,他身后根!本!就!没!有!狼!群! 言照清咬死后槽牙,提刀往那只得逞的笑意逐渐明显的小狐狸。 “你演技倒是不错啊!” 自紧咬的后槽牙逸出的声音没叫阿弥惊慌,她反而张扬笑出声来,在言照清大步来捉人之前,赶紧往前小跑,一头散发也顾不上了,嘻嘻哈哈的。 谁知道他还真的信了? 阿弥乐不可支,想起方才他那正儿八经的严肃待战的模样,全身紧绷,从头到脚都是蓄势待发的力量,那贲张的气势叫阿弥惊了一瞬,差些觉得是回到了当日的法场上头。 “哎哎哎,言大人,我也不知道你还真信了啊!” 阿弥瞧见人是真生了气,回头看了几眼死死追着她的年轻参将。仗着腿长,他已经离她很近了,她跑得再快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啧,真是一丝玩笑都开不得,无趣。 阿弥笑着往前再跑两步,遇到一个开阔平台,干脆倏地转身,对上言照清的怒容。 “哎呀哎呀行了,我跟你道歉,谁叫你先说我是个屁的?” 言照清立在那儿,一双偏细长的冷眸紧紧半眯了一眯,“道歉?” 道歉有用的话,要他们执金吾做什么? 看她这眼角眉梢都是笑,唇边的弯钩怎么都落不下来的脸,言照清实在没法相信她这道歉是出自真心实意的。 她觉得这恶作剧好玩。 他只想敲爆她的头。 言照清隐忍着心里的怒气,胸膛起伏得厉害,手里的刀柄紧得他指关节都在泛着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颈侧也有一根青筋暴凸。 他方才还想着只要她逃了,只要她活着,两个人里头能活一个,他就算被身后的狼咬死了也无所谓。 可是她呢? 她只是在恶作剧,明明知道当前危机四伏,她还要拿他开这种玩笑! 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他的善意! 对,利用!然后辜负他的善意! 阿弥瞧着他额上的青筋,他鼓起的脸侧,分明是在紧紧咬着后槽牙,用力压制着自己心里的怒气模样,神色倏地就垮了下来,不敢再同他对视,小心翼翼将眼神垂下来,像一只讨饶的猫,觑他一眼,再觑他一眼,将声音放软。 “好嘛,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我跟你道——” 言照清原本因她撒娇似的软声软调,心中的怒火霎时散了大半,但见她倏地住了嘴,又吃惊望向他身后,一副“狼来了”的惊惧模样,言照清才散的怒气又重新集聚起来,并且比方才更盛。 “小狐狸!”言照清咬着牙,狠声道,“你是不是觉得骗我很好玩?!” 第九十四章 说狼狼到 阿弥不敢出声,也不敢摇头,盯着在他身后侧一些的的矮树丛之间倏地出现的一匹白狼,缓缓慢慢抬手,握上腰间软剑的剑柄。 她敢动的只有那么一只手,她微微动了身形的时候,就瞧见那白狼一双血瞳盯紧了她,双目灼灼,龇着牙,无声恫吓。 “你有没有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嗯?” 言照清仍是出离愤怒的状态,他站得离她极近,热气从他胸膛辐射出来,熏着她的脸,自他鼻里喷落的气息也极其灼热,彰显着男子的怒气。 又不是马,干嘛用热气喷她?! 阿弥暗吐槽一句,断手抬不起,她只有一只完好的手,现在那只手搭在软剑剑柄上头,没法推他转身。 空门大开的后背,狼啊虎啊猫啊的,最喜欢了。从人的背后将人扑倒之后,他们的嘴子就能立即往前探,一口咬在人的喉口。 阿弥不敢动,眼神示意言照清看侧后方。 但眼珠子越是转,越是用气声跟言照清说“你后头,在你后头啊”,言照清面上的笑越是冷,带着怒气,带着鄙夷,带着失望。 “你演的真像真的。” 言照清声音一出,阿弥就瞧见那狼后腿微曲,似乎要进攻,但耳朵动了一动,又立即伏低了身子,转向左侧。 另一匹狼,自它左侧转出来,优雅无声地迈着步子,脚步落在落叶堆上头,连一丝摩擦声音都没发出。 “大人,真的在你后头。” 阿弥觉得自己都要哭出来。 奈何言照清就是不信,冷笑一声,瞧了她身后一眼,好似也在学着她演戏,面色一凛,随即似笑非笑,压低了声音同她道:“你信不信,也在你后头?” 阿弥也很想信,但他面上的表情……实在没法叫她相信。 现世报落得真快,她方才诓骗他,拿他取乐,这会儿就遭两匹狼堵住了去路。这个略平的地方,落叶堆堆,一边是山壁,一边是陡然往下的——也是山壁,呈半圆形的地方也只有那边的口子可以出去。 要么就是他们来时的路。 又一匹狼,无声钻出来,闯到阿弥眼界里头,在言照清身后的另一侧,阿弥想言照清这样背对它们的姿势,估计是看不到三匹狼在他身后对着他虎视眈眈、垂涎欲滴、龇牙咧嘴,都伏低了身子作起势的。 看来只能从他们来时的路往后退,这儿窄,三狼包围,个个跟小牛犊子似的,他们两人只有三只能用的手,一手一只很难打过啊! 方才言照清两只手才打得过一匹狼呢! 阿弥这样想,软剑也不搭了,缓缓抬手揪住了言照清手臂上的衣服,谨慎瞧着那三匹狼的动向,以气声同言照清道:“大人,跟我往后退,只管先跑。” 说罢,拉着言照清的袖子要退,言照清却一手揽住了她的腰,止住了她的退势。 阿弥有些错愕,头也不敢动着抬,眼睛睁大了瞧言照清似笑非笑的脸。 “说了你后头有狼。” 阿弥是真的要哭了,他怎么就是不信啊?!现世报能不能不要在这会儿报?缓一缓嘛!等她逃离狼口了嘛! “是真的……三匹,左中右。” 言照清此刻还有心情笑着看阿弥泫然欲泣的颓败神色,“我说的也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左右两匹,堵了他们来时的路。 他相信阿弥说的也是真的,细微的声音从他后头传来,并不是风吹树叶的声响。不同寻常的气势冲撞着他的脊背,叫他背上阵阵发寒。 杀气,恶意的杀气,跟人的不同,是出自本能的杀戮气息,像人渴了要喝水,喝了要吃饭,全凭本能。 言照清揽紧了阿弥的腰,将她往怀里带,声音落在阿弥耳侧,这会儿还想逗弄这只小狐狸,将方才的仇报回来。 “你的软剑呢?拿好了。” 阿弥觉得言照清十分靠不住,他将她这样一揽,她就没法再看他身后的狼了! 冲过来怎么办?! 这执金吾怎么还是个登徒子,臭流氓?!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调戏一个长得不好看的姑娘——她吗?! 阿弥抬手握住了软剑的剑柄,咬牙想要推开言照清。她可不想跟他死在一块儿,凡事果然还是靠自己稳妥。 就好像师父常常写的: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最牢。 她阿弥现在就要靠自己。 没推动,这执金吾这手臂跟铁打的似的,死死箍着她。 “握好了?” 言照清问她。 阿弥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刚才说的软剑。因对他满是不信任,没好气“嗯”了一声。 “我身后几匹狼?” 阿弥愣了一下,才答道,“三匹。我现在瞧不着。” “你身后两匹。西侧山壁上头没有,东侧是往下落的一段山崖,伸出一棵树,你方才也瞧着了,是么?” 他又认真正经起来,阿弥的额都要贴上他的胸膛,只能看着他衣襟上用同色暗线绣着的花。 “我等下将你往那棵树上扔出去,你软剑缠树,再往下落地,比你摔下去会好一些。” 嗯?他什么意思? 阿弥一时没明白,有点儿发懵。 言照清也没给她明白的机会,阿弥只觉得腰后的手臂一紧,整个人被言照清一只手臂提抱地略微离了地。 言照清带着她转了一圈,阿弥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听得言照清一声沉闷用力的哼声的时候,一股大力自她腰上将她一推,她就这么被言照清抱着往上甩出去,身子凌空,再失重下坠。 阿弥当下心乱,全凭本能在眼风扫到下头横生出去的一棵歪脖树的时候,软剑往树干上头一打,绕了两圈,手腕和肩膀都被自己的重量拉得生疼,但低头看脚下,脚尖离下头的地不过三尺,只要松开手上的剑柄就可以安然落地。 阿弥抬头,言照清将她甩出去的位置十分巧妙,再往外一分就是树枝外头。 阿弥这样一落,就在上头的平地以下,看不着言照清的情况,只听得几匹狼狺狺吠叫声音,和言照清的几声吃力的怒喝。 阿弥着急,不打算落地,咬牙使劲拉着软剑引体往上,才屈膝,就见挂着她的这棵树横着出来的尽头树根处,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那脑袋足有牛犊子一般大,瞧见阿弥挂在树上,从喉间发出低低的吼叫声,一只脚踏上树干来。 第九十五章 说怎么拯救一只小狐狸 歪脖树之所以歪,是因为它是横着长出去的。李朝西南甚少有高大挺拔的树木,以矮树、灌丛居多。 阿弥和言照清所在的这一处平台四周种着梧桐,阿弥记得在道观的志碑上看过,是百年前在此修道观的,一个叫米阿得的道士从京城移来的。虽然小小一片,占地不过一亩,但经过百年的生长,巨大的树冠将这一块地方遮天盖日,挡得这一块平台阴凉又暗。 阿弥挂着的那棵歪脖子树就因长出来之后缺少阳光照射,又被人有意用重物压制过的样子,是以又横生又瘦细。 那牛犊子似的白狼一只脚一踏上来,还没将紧随的第二脚落下,那细瘦的歪脖树就承担不住它同阿弥的重量,颤了一颤。 那白狼瞧着阿弥,谨慎不敢落下第二只脚,长着的嘴狼牙森森,耳朵动着,听着言照清那头的动静。 阿弥其实可以松手往下落,当然往下落之后,白狼从上头跃下追击她也是轻而易举的,歪脖树离地并没有这么高,这群白狼身姿矫捷,这样的高度对它们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阿弥不想松手,是因为言照清还在上头。 她刚才匆匆看了一圈,若是落下去,再往下头滚落,纵使白狼也跟着跃下来了,她还是有个五六成的把握能借下头茂密的树丛躲开它们的。 可若是真落下去了,再往上的平台去,要绕一大圈,才能回到方才进平台的路。 言照清还在上头,纵使他是个捉她的执金吾,他舍身救了她,她怎么的也给他保一个全尸,不叫狼群将他撕扯着吃了去吧? 白狼再瞧阿弥两眼,突然回身,放弃了阿弥。 又或者只是暂时放弃。 阿弥已经听不到言照清的声音,只有狼群间或的哀鸣,以及狼群进攻时候从喉咙发出的咕哝声。 阿弥立即用力,将自己荡了两下,借着势绕树干一圈,在半空一松软剑对树干的纠缠,利落翻上树干上头,单膝跪在树干上,不得已用断手撑了一下晃动不已的树枝,戳心的疼痛霎时就从手断处传来,疼得阿弥眼中立即蓄满了泪,忍了半天,才没叫眼泪落下来。 言照清胸前衣服被狼爪拉出七八道,露出里头的护心软甲,软甲上一道撕裂痕迹,鲜血从当中渗出来。他手臂上有狼咬出的两个血洞,血流汩汩,大腿上也有,叫他站都站不住。 阿弥瞧他一身狼狈,想他背后大概也有伤,因为他就这么持刀凛着,脊背僵硬得不太自然。 又或者是因为瞧见阿弥突然从下头翻上来了,恼怒得不太自然。 言照清咬牙切齿,用横刀斩死一匹狼后,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连这不听话的丫头一块儿斩了算了。 她怎的一而再再而三地罔顾他的命令? 她就这么不把他以命换命的做法不放在心上? 阿弥瞧见了言照清横瞥过来的狠戾一眼,后头窒了一窒,就好像面对阮如玉的鞭子的时候,有人拉扯着她的喉咙、她的心给她带来的压迫感。 平台之上已经瘫着三匹狼的尸体,执金吾参将的实力实在不容小觑,战损的状态下还能斩杀三匹狼。但阿弥估摸着他身上的伤势已经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发挥,对着剩下的两匹狼,言照清独自一人的话,其实已经没什么胜算。 果然,两匹狼都被言照清连连的斩杀激起斗志,它们力气还十足,怀着给同伴报仇的畜生心,腹中的饥饿又刺激着它们,瞧见言照清左膝微微一软,其中一匹立即猛力扑上去,迎面将言照清一撞,大脚压了言照清持刀的手,又恰好压在言照清被咬出来的伤口上,疼得言照清吼叫出声。 那匹狼也不含糊,将言照清压制在身下之后,立即张嘴要咬言照清的喉。言照清用另一手重拳捶打白狼颈侧,打得狼头一偏,更是恼怒低头探了下来。 正那时候,一把软剑从侧边甩来,在白狼大开的嘴里一绕,往后缠住了白狼的嘴。 言照清当机立断,立即抬手往白狼脑后探去,摸着了软剑的剑柄,用力一拉。 白狼嘴角被软剑所割,闭不上嘴,越是张开越是被割裂得厉害,口中吃痛发出呜呜的声音,舌头想将缠了嘴的软剑推出去、吐出去,那紧紧缠着的软剑却将它的舌头一起割上,舌上的倒刺都剥下一大片。 腥臭的血混着更腥臭的涎液从白狼口中低落,言照清屏息偏头躲开,趁着白狼因痛松动了压制他的脚,立即从白狼脚下挣脱出来,学着阿弥之前的招式,翻身骑上白狼的背,一手拉着那软剑,另一手持着横刀,快刀斩乱麻地横在狼喉上头。 一抹。 连声呜咽都没有,白狼软倒下去,抽搐着,被言照清割断的喉管汩汩流着血。 言照清气喘吁吁,浑身疼痛又乏力,偏头去找阿弥,这一瞧,大惊失色。 阿弥方才将软剑甩出之后,给了言照清一个便利,自己却是赤手空拳。 另一匹狼见阿弥落单,手无寸铁,立刻放弃了合伙攻击言照清的念头,转而攻击看着柔弱好欺的阿弥。 阿弥往后退了几步,没躲开那匹更健硕的狼的攻击,同方才言照清被制服一样,迎面被白狼扑倒在地,脑袋重重撞上地,脑内瞬间就嗡了一下,世间万物声音都听不到,头脑发着昏,眼前只有一张无比惊悚的血盘大嘴,锋利的狼牙阴阴森森,隐隐反射着光,叫人不寒而栗。 大概是必死无疑了,扑面的臭气中,阿弥闭紧了眼,在短暂的时间里回想了一下自己短短十六年的人生,想了想,除了没吃上糖葫芦,好像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也不知道她死在狼嘴下,师父会不会哭,师兄会不会哭,哥哥会怎么想,还有李寻意,她已经有半年没见到李寻意了,上次见他,他匆忙回来,又给她塞了一叠银票,叫她好好藏起来。家中不安全,师父帮她把银票藏在一个贴身的防水的口袋里,缝得严实,她之前差些没钱买吃食的时候都没拆成。 也不知道李寻意知道她死了,会不会要追到地府来找她拿那一叠银票。 阿弥带着“吾生休矣”的万念俱灰念头,只希望白狼别吃她的脸,能叫认尸的人从一堆残骸之中认出她,别捡错了骨头。 “哎!干什么呐?” 第九十六章 劫后余生 清冷的声音,自她面前落下。 阿弥睁眼,在一片逐渐遮盖眼界的白点之中看见言照清的脸。 他一张颇好的皮相被溅上了鲜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白狼的,将他一张俊脸染得竟有一番别样的美。 阿弥有些怔。 这怎么有人明明血迹斑斑了,还这般叫人惊艳的? 明明逆着光,阿弥却瞧见了他左眼下点缀的一颗泪痣,他的眼神冷,又怒,蓬勃的杀气在眸光之中冲撞,自一双眼中泄出来的就是冷艳的精光,没有一丝感情,看她的时候,又有些…… 怜悯? 阿弥闹不清楚,瞧着软剑的一截剑身被勒紧大张的狼嘴里,剑柄被站在侧边的人握在手中。于她刚好合适抓握的剑柄,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却显得渺小,阿弥看到他指甲缝里的尘土,和比他白的手更泛白的指关节,手背的青筋凸起,彰显着男子的力气。 白狼呜咽,被软剑所制,站立不住,但仍不放弃,利爪抠地,奋力要挣脱,这期间不免在阿弥身侧划上几道。 阿弥的眼中落下泪来,疼。 大张的狼嘴还在她眼前,她也是被熏的。 泪眼婆娑之中,看到言照清眸子一眯,随即一只大手掩上她的脸面。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一手就能将她的脸盖住了。 两声闷哼,一声来自发力的男人,一声来自垂死的白狼, 阿弥觉得前头血腥气弥漫,几滴滚烫的血洒上没被言照清的手遮盖到的颈子,她额际也落了一滴。 身上的压力骤然消失,言照清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将白狼往阿弥另一侧踢,免得二百多斤的白狼倒下的时候将阿弥压碎。 这真是最后一丝气力,方才暴起狂奔袭过来,言照清已经是用尽了全力,那会儿心头狂跳着,只怕来晚一秒,错失一步。此刻事情暂时毕了,言照清觉得连手指头都动不起来,急需躺着歇一歇。 将白狼踢走,他瞥了一眼平躺在地不动弹的阿弥,也是一副脱力了的状态。言照清尽力再看了一眼四周,无声无息。 再来一匹白狼的话,他也不抗争了,就将他们二人咬死在这里吧。 咬牙忍着伤痛和疲惫,言照清翻身躺下,颈后刚好枕上一块儿死里逃生的小狐狸横出来的手臂。 “言大人……” 言照清听见小狐狸嘤咛一声,没应也没动,颓到极致瞧着眼前自梧桐的枝叶间落下的阳光,刺眼,暖,他还活着,还在人间,就挺好的。 “言照清……” 许是没听见他应,也没见他动弹,那只小狐狸又闷闷哼了一声,直呼他的名字。 真是大胆,一个逆贼,竟敢直呼朝廷命官的名字? 但言照清不想动弹,也不想应,他只觉得他要累死了,带伤的时候瞬间暴起,连连斩杀力大无穷的凶狠牲畜,他觉得哪怕是在西度战场上连斩百人,都没有今日这一战这么累。 小狐狸估计是要抗议他将她的手臂当做枕头。 虽然她那瘦弱的手枕起来跟一根木棍没什么两样,但他就是不想动弹。 太特么累人了。 他刚才瞧见狼嘴大张,底下就是万念俱灰的小狐狸的时候,只觉得心脏都停止跳动了。 魔怔了,也是魔怔了,他可能真的被她下了蛊。 “姓言的,你做什么老是偷我的招式?” 像说梦话,言照清听见阿弥喃喃出声,声音不甘,同他一样乏力困顿。 翻身骑白狼,软剑缠狼嘴,都是她用过的,他倒是有样学样立即拿去用了。 言照清心中气笑一声。 “偷又怎么了?三人行必有我师。” 言照清听见阿弥“哼”一声,激烈急促的呼吸渐缓,他听着她的呼吸,眼皮逐渐觉得沉重。 日光正好,山风不燥,正好适合睡一觉。 这般想,言照清还真的闭上了眼睛。 还真的是,累死人,也吓死人了。 两人也没歇多久,约莫一盏茶时间后,先是沉闷的脚步声传来,叫言照清立即警醒,才睁眼,就听见有人“弥啊,弥啊”高声喊着,在林间穿梭。 言照清枕着阿弥的手,转头看她,她倒睡沉了,怕是直接将她扔到洪水里头也不会醒。 言照清吹一声口哨,一时半刻也还不打算起来,就这么躺着。 阿德和执金吾秋生几人搀着周先生,顺着言照清的哨声寻到这一处的时候,就见躺在落叶堆中的二人不动不弹,一个闭紧了眼睛,一个睁着眼出神想着事情。 直到众人走得十分近了,那睁着眼的才从出神状态之中立即醒过来,好似无特别事情一般坐起身,得了秋生的一把小心的拉扯。 “弥啊!弥!” 阿德单膝跪地,抓着闭紧眼的那个的双肩,扶起来着急一晃,以为人死了。 这一晃,先叫那小狐狸尖叫出声,睁眼瞧见是阿德,愣了好一会儿,怔怔地叫了一声“阿德?” 阿德用焦急用雀州方言问了她几句,讲得十分快速,又微微晃着她。 阿弥懵着,问阿德:“阿德,二加一,加二,加二,再加五,等于多少?” 言照清居高临下垂眸看着这两人,推开秋生搀扶的手,独自逞强站着,挺直了脊背,不叫自己显出一丝手上的颓态,看着那只小狐狸眼中逐渐蓄满泪水,就好像刚才在狼嘴下头泪眼蒙蒙的可怜模样。 蓄到满得不能再满了,小丫头“哇”地一声哭出来,抽抽搭搭地抬着一只手给阿德看。 “阿德!我的手断了!被狼踩断了!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果然也还是个丫头,死里逃生之后满是委屈和酸楚,见着熟悉的牢靠的人就要先揪着人家的衣服痛哭一场。 言照清垂眸看着她小小的手,揪紧了阿德的坎肩衣襟,那廉价的麻布被她揪出一团,塞满她的手,阿德的衣襟一片褶皱。 一声笑,从雀州男子喉间逸出,结实黝黑的大手伸到那只哇哇大哭的小狐狸背后,哄孩子似的不轻不重地拍着。随后,此行那三个雀州男人,和周先生,都一块儿笑起来。 不是笑她哭,但也是笑她绷着精神之后放松的哭。 阿弥顺着石青色的皂靴往上看,自伤口狼藉的腿瞧到被撕裂的胸膛,再顺着瞧见言照清低垂的眼。 实际上应该是鼻孔。 阿弥觉得,这执金吾又在瞧不起她,因为她竟然哭了! 阿弥懊悔。 觉得丢人。 第九十七章 头狼进贡 阿德将一行人带上道观。 “狼首领,是母的,怀着狼崽子。” 阿德用生硬的京都话同并肩同行的言照清道,略微停顿了一下,往上颠了一颠背着的阿弥。 阿弥的断手被阿德先用树枝和林间寻到的蓖麻做的麻绳固定好了,只能直直往前伸着。 阿德是个猎人,周先生毫不谦虚地同言照清道,阿德是南理城最好的猎人。言照清瞧着他在林间走动几番,很轻易就将需要的东西原料找到了,三两下就用蓖麻的叶子做出了一段结实的麻绳,又将好几根笔直的树枝的树皮用小刀削干净,将阿弥的手捆了个严严实实。 他们一行从道观下来,一是要找到言照清和阿弥,二是对道观里头这只大肚子的白狼,实在是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头狼怀着狼崽子,腹大如箩,行动不便。阿德和其他人失散的时候,悄悄潜上了道观,瞧见了在屋顶躲狼的周先生和执金吾。 正巧狼群被其他人引得都离开了道观,只剩下一只大腹便便的母狼,看着还是头狼。阿德十分幸运,找到了冷库的入口,但冷库已经被洪水泡了,里头的肉类吃食无一幸免,都被泡烂了,洪水倒灌,水位都抬升到冷库入口来。 阿德捞了一块烂得没有那么要紧的肉,布了一个陷阱。 头狼被阿德的陷阱夹住了腿,这会儿全无招架之力。 “怀着崽子,我杀不得。” 阿德一直将阿弥背着,哪怕是走到了道观里头,带着言照清去查看那头白狼首领了,也还是将阿弥背在背上。 言照清察觉出阿德不信任他。 一行人之中,他好像也不信别的人,想靠着自己保护阿弥似的。 言照清看着阿弥将下巴搁上阿德的背,强打着精神看地上的白狼。 “这么大的肚子,这里头是有几只狼崽子?” “我方才摸了,五只。”阿德答。 言照清垂眸看那狼嘴被阿德用道观的黄布条捆住了的头狼,头狼眼中泪水涟涟,大约是出自母爱,想保护腹中胎儿,尽力侧眼看向言照清的眼神充满了乞求。 “有祖训,不杀怀崽的畜生,我下不得手,请大人定夺。” 阿德背着阿弥,又将软软要往下滑的阿弥往上托一托。 言照清斜乜昏昏欲睡的小狐狸,又垂眼看那白狼。 白狼稀少,十分难得,还是自境外的九里雪山而来,原本就带着传说色彩,更是难上加难的难得。今日若不是白狼非要伤人,言照清其实不是很想杀了它们。 万物皆有灵性,谁又不是为了生存呢? “怎的从九里雪山下来了?千里迢迢来我们这儿做什么?” 周先生捋着胡须,怜悯瞧着那白狼,道:“约莫是山上吃食少了,为了生存才一路走来咱们这儿。但路上吃了人,一开了荤,就收不住了,只想吃人。走到咱们南理城来,正巧发了大水,上了这座山,就被困住了。” 执金吾秋生同言照清道:“昨夜我们上得山来,还不知道山上有狼的事情。等到入了道观,倒在大雄宝殿同这十来双幽幽绿眼撞上了。好在有个梯子能叫我和周先生爬上屋顶,但梯子一推,狼上不来,我们下不去,困到了白天,才借着晨光看到瓦片之下藏着用油纸包的烟火。” 想来当时应该也是万分危急,秋生带伤,周先生也是一片狼藉。此后的,便是周先生点烟火做求援信号,言照清和阿弥上山救援了。 言照清思忖半晌,瞧了一眼在阿德背上睡着了的阿弥。 也不是的累睡着的,还是困睡着的,他也是一身乏力,只想躺下歇息,她倒好,一有肉垫,立即睡了。 “将这白狼一同带去京城吧,献给陛下,就说是雀州南理百姓所猎,奇珍异兽,十分难得,感念陛下对雀州的照拂,特将这头白狼进献给李皇。”言照清看着阿弥,平声说到最后,转头谦虚问周先生,“周先生觉得如何?” 雀州南理多年来被废太子党控制,当今李皇的恶行和对雀州的罔顾早就深入民心,这会儿言照清说要以南理城的名义将这白狼贡献给李皇,周先生瞧了瞧另外三个雀州男子不赞同的神色,略有些尴尬。 他心中只有道义,无国家之感,一向只觉得李皇治下的李朝不好也不坏,好还是坏都不干他的事情,他只想读圣贤书,做实业,做学问。言照清这话,叫他心中生起逃避推脱念头的同时,也将他放在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上。 “呃……这白狼是自己走到了南理城来,想来南理城民风淳朴,物泽丰余,才选了这儿做落脚地。若是送上京城……” “南理城中有逆贼,周先生想必——”言照清截住了周先生的犹豫,但提到逆贼的时候,斟酌了一下用词,“周先生想必是听说过的。” 周先生面上同其他三个雀州男子吃惊,“逆贼?” 言照清觑一眼阿德背着的阿弥,只是这一眼,就叫阿德戒备起来,微微侧了身子,用自己的身形隔断言照清看向阿弥的目光。 他吃惊,他不知道阿弥是逆贼,但他不肯让人伤害她。 言照清垂眸,思忖了一阵,“当前先不说这事儿。日头要落了,咱们还是速速离开这里为妙。山上的白狼一共十三匹,错不了么?” 秋生点头道:“错不了,我数的。方才这几位壮士也看遍了,白狼全被大人和这废——” 言照清抬眸,不动声色瞧了一眼秋生,秋生立即改口。 “这非常了得身手的姑娘杀了,除了这一只头狼,再没别的了。” 言照清点点头,伸手捉住了阿弥缠着树枝固定的断手,同阿德道:“那就劳烦阿德壮士将这头狼带下山,船还在山下,咱们几人之中只有阿德壮士力气最大。至于阿弥,可放心将她交给我,我来背着她。” 阿德眼中满是不信任,上下打量言照清,想后退一步,将阿弥的手从言照清手掌之中脱出来,言照清却是箍住了阿弥的手腕,状似拿捏住了。 “但大人身上的伤——” “无妨。”言照清笑得如浴春风,“阿弥是我救命恩人,我该尽一份绵薄之力,更何况。” 言照清凑近阿德耳畔,轻声道:“阿德难道放心将人交给那二人?” 第九十八章 事必躬亲 阿德待阿弥,事必躬亲,不假手于人,其他人看似对此觉得十分正常,并不察觉异样,言照清却瞧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阿德背着阿弥,始终同旁人保持一段距离,始终两步,不会远到叫人觉得他故意,也不会近到有人借距离发难,他躲避不及。 太过仔细,太过小心,太过警戒,就算是太紧张阿弥的伤势,也不该是这般表现模样。 言照清一开始还以为阿德防的是他,是执金吾。但几次借着看头狼而走转挪腾位置,再比较阿德对其他人走动之间的下意识反应,言照清终是看出来,阿德防的,主要是另外两个雀州男子。 那两个雀州男子都姓麻,一个叫麻成业,一个叫麻守家,同阿德一样,也是南理城的猎户。 言照清直觉此行的阿德是自发来的,至于别的这两个麻家兄弟,他总觉得是有人有意安排进来的。 只是方才这么短短的时间,从他们看到阿弥,到去宋家拿船,真的有人能在短时间内布置人手么? 李穆川不是已经带了一部分人撤出南理城了么? 但纵使言照清这般将阿德心中所想戳破了,阿德也还是谨慎。 “我不相信你,你是京城的官,京城的官没一个好东西。” 阿德同样低声同言照清道,又再后退一步。 他这一退,为免显得突兀,言照清虚虚扣着阿弥手腕的手就不得不松开。 言照清瞧着阿德,阿德也同样瞧着他,两相对视,视线之中就带了一些火药味。 他知道他是京城来的官?那言照清就没法笃定阿德是不是知道小狐狸废太子党的身份,这样防备,是为了怕阿弥落到他手中,是为了助这只小狐狸脱身了。 “阿德,哎呀阿德!”周先生乐呵呵地,拍了一拍阿德结实的手臂,先充当一个居中调和的和事佬,叫麻家两兄弟去找趁手的工具,白狼由二人负责搬运。 秋生得了言照清的眼神暗示,自告奋勇一同去,等偌大的大雄宝殿只剩下言照清、阿弥、阿德和周先生四人,周先生才同阿德道: “这言大人同阿弥是两情相悦的,为了阿弥才来的南理城,不是你想的那般,不必如此。” “两情相悦?”阿德皱起浓眉,不太相信,“阿弥从来最讨厌朝廷官,怎的会看上他?” 二人之间的互动,他之前也看在眼里,哪儿有一对两情相悦的人的样子?他虽然在男女情爱的事情上迟钝了一些,至今不曾花过心思在男女事情上头,但没吃过也见过,别人家的情侣或夫妻,相处模式全然不是言照清和阿弥这种样子的。 虽然……方才二人确实以地为席,并肩同睡…… 周先生笑出声,“感情的事情谁说的清楚?我同你们的师娘不也是……哎呀!你就将阿弥交给言大人,刚才两人死里逃生,恐怕有许多悄悄话要讲呐!” 周先生说罢,揶揄瞧着言照清。 言照清此刻无比感激周先生,没想到老学究的八卦心一起,竟然给他来了个推波助澜。 “阿弥已经睡着了,怎么同他讲悄悄话?”阿德不信,将阿弥又往上托了一托。 睡到无意识的人,若不是阿德弓腰,叫她好好趴在他背上,她早就滑下去了。 周先生十分痛恨阿德的榆木脑袋一般,恨铁不成钢再拍两下阿德的臂膀,“你懂什么?你都三十四了还没成亲,还没个喜欢的人,你懂个什么鬼?快,将人交给言大人,听我的。” 周先生的一心撮合,言照清心里简直要乐开花。瞧见阿德将信将疑,便同阿德说:“要么你将小狐狸叫起来问一问?” “小狐狸?” 周先生又拍阿德臂膀,“年轻男女之间的小情趣,你不懂,就学一学!” 一副老夫当年也是经历过这些的模样。 阿德疑虑未消,踟蹰起来,肩膀颠了颠阿弥枕着的头,叫了两声。 阿弥不耐烦蹙眉,但没醒。 言照清在怀中暗袋翻了一翻,两个手指头捻出一个布猴子,递给阿德和周先生看。 “小狐狸给我的。” 阿德倏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连周先生也凑个头过来仔细看了,啧啧称奇。 “这不是……阿弥竟然将这个给你啊?!” 言照清心思一动,这果然是她落在万民坊的东西?她之后果然也是因为这东西冒险回头去找?! “她给我的时候,没说这是什么东西,但我的同僚跟我说,这是雀州和桂陇一带过端午的时候,小孩子家挂的玩意儿。” 周先生捻着山羊胡子,笑着点头,看言照清的目光更是满意。 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啊,配阿弥是绰绰有余的。 “阿弥有个哥哥,她同你说了没有?” “自然是说了的。”言照清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不好说名讳,还不知道她哥哥叫什么名字。” 周先生笑着,避开不提阿弥哥哥的名字,只说:“她哥哥每年给阿弥买这样一只艾草猴子,驱邪祟蚊虫,阿弥宝贝得很,一戴戴一年,每只都收得妥妥的。其实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阿弥看重这个,从来不给人碰。她竟然肯给你,那就是说,你对她来说是挺特别的。” 言照清点头,将那挺特别的布猴子放回怀中暗袋收妥,不说话,垂眸瞧着阿德和他背上的小狐狸。 好在那小狐狸昏睡难醒,不然若是醒了,他这个谎撒得恐怕没有那么顺利。 因那猴子,阿德自然也就信了言照清对阿弥而言是特别的。没有一丝不甘心,阿德极快地将阿弥往言照清那儿卸下来,临了又踟蹰了一下。 “你身上有伤,背得动她么?” 言照清感受了下身上的伤势,心想约莫是难坚持,但这小狐狸始终还是在自己手上更为叫他放心,扶住了阿弥,点点头,“我来护她周全。” 阿德犹豫了一瞬,听了听外头的动静,拉了周先生一块儿,低声道:“我觉得麻家两兄弟很奇怪。” 周先生做了一个“哦?”的口型,谨慎瞧了眼外头,示意阿德讲下去。 第九十九章 同伴存疑 一行人被狼群引或追得四散,都落了单的时候,阿德瞧见站在道观宝殿屋顶上的周先生和执金吾秋生,便想先将人救下来,毕竟那宝殿年久失修,经历了好几年的风吹雨打,又有过地龙翻身,看着岌岌可危,随时坍塌的模样。 阿德独自斩杀两匹狼,因不知道道观之中是否还潜伏着狼群,阿德不敢贸贸然进去,便攀上了道观高高的围墙,打算借着高度观察道观之中的情况。 周先生和秋生那时候也是看到的了。 围墙没有周先生和秋生在的屋顶高,但除了坍塌的那一面,包了道观的三面,阿德在围墙的最顶上顺着外围行走,左右看着道观里和山下的情形,借着高度优势,将众人的行踪都瞧了个分明。 先是阿弥,在洪水之中尽力划船,努力想叫船靠岸。 阿德想阿弥这人十分倔强,当前看着也还行,能掌控住局面,便没费心看,往前走几步,树丛便将阿弥那儿的情形挡住了,但叫阿德瞧见了才哥儿。 才哥儿猫着腰,持刀谨慎转着走,防着四周。 再接着就是言照清,已经快手杀了一匹狼崽子。 阿德瞧清了道观之中没有别的狼,只有等在宝殿之中,等着上头那两人体力不支落下的头狼,又瞧见了冷库的位置,心里有了主意,拎着一个捕兽夹打算先绕到冷库去。 绕过去的当中,正巧在某一处,听见麻家两兄弟的对话。一开始,阿德以为两兄弟是在商量要如何杀白狼,但没听两句,阿德觉得不对劲起来。 因其中一个问另一个,“杀了她,咱们之后在穆先生那里还能说得上话吗?” 提到穆先生,阿德就留了个心眼,察觉二兄弟要抬头,好似觉得围墙上头有人,阿德急忙翻身落下,不发出一丝声响,就在二兄弟靠着的围墙后头,继续仔细听二人说话。 但这二人十分谨慎,倒也没再说别的,阿德拿捏不好他们二人是要行什么事情,可听二人的计谋,是要行一个借刀杀人,将狼群赶到他们想要赶去的地方。 “就算人死了,也不是我们杀的,是狼吃了的,这样穆先生也没什么好怪我们的。” 阿德一开始不明白,以为麻家二兄弟要杀的是言照清。 县衙多日不开,高墙上站着言照清为首的执金吾,这一队执金吾初来南理,就在城外闹了一场,还当街同阿弥打了一架,将阿弥带走。 阿弥同人打架是常有的事情,但被狗官带走可还是头一遭。 可当夜里看阿弥同那人打架的时间十分短,那会儿的百姓也差不多一个一个地被执金吾检查之后,都走了,因此没多少人知道当夜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阿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被执金吾带走的。 第一日没有消息从县衙里头传出来,当夜天降暴雨,暴雨下了三日,南理发了大水,淹到现在,直到今日早晨才在高墙之上看到阿弥,松松动动地走着,同那些执金吾笑着。 这段时日因为阿弥被带到了县衙里,县衙又大门紧闭、没人进出的事情,早就有传言纷纷。阿德家中也来过人,讨论着说过这件事情,这两日送米粮的时候,大家总是看着高墙,交换意见,但都没什么头绪。 可又都一直觉得,京城来的狗官头子,嚣张跋扈的,不是什么好人。 麻家二兄弟在执金吾进城当日打猎归来,或许曾在路上被执金吾得罪过,他那两兄弟又是小肚鸡肠的,年前因为一只鸡都能打断人家的腿,发起疯来没个边界,被言照清得罪了,要杀了言照清也不可知啊。 阿德讲到此,言照清搀着阿弥,突然背后渗冷汗。 阿德会不会不信他? “但见你说是追着阿弥到了南理城的,你还有阿弥的猴子……我想你们只是吵了一架,才叫你追着来的吧?阿弥性子烈,当街同你打一架,这些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阿德认真道。 言照清松了口气。 “我一开始不知道他们驱狼群是因为谁,直到我瞧到你和阿弥都躺在那儿。” 二人躺着,身旁五匹狼尸体,阿德也是无意瞥了一眼,瞥见阿弥揪着他痛哭的时候,麻家二兄弟脸上不自然的神色。 遗憾,难以置信。 遗憾占了很大一部分,阿德是猎人,最会通过动物的眼睛察言观色。 “那两双眼骗不了人。” 周先生不敢信,也不敢不信,沉吟了片刻,道:“现在还未可知,若是真事,也尽量不要打草惊蛇。” 言照清问阿德,“这两个人是谁安排来的?” 阿德直视言照清,“都是自发来的。大人难道是觉得,我们帮阿弥,都怀着异心?” 言照清急忙道:“并不是,阿弥这只小狐狸甚少同我说家里的事情,我不知她有你们这班……朋友。” 周先生道:“家里的事情……她确实不太好同你说,约莫是怕你多想。” 阿德道:“今早看到阿弥,我们几个便知道阿弥需要帮忙。阿弥也打猎,猎人之间不需多言,她要帮忙,我们跟着过来就好。” 是在暗示他们相识多年的默契,言照清懂。 那只小狐狸站在高墙上,甚至没出声,没动作,只是叫人看着了,就立即被人高声叫了名字。也没说要不要人帮,人就过来帮。 这往后的,端看她下高墙,要行事,他们就自发聚集过来,她说要船,他们又都听到了南山道观传来的信号,自然而然就齐心协力起来。 “她吃百家饭长起来的,城里的都是她的家人,言大人不必多心,往后只管待她好就是了。” “百家饭”一词,言照清今日听了两次,一次是阿弥自己说的,一次是周先生现在说的。 “她不是有家吗?不是有哥哥吗?怎的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她家里人呢?您昨夜说,她家里人还是将她丢下了,那是什么意思?” 言照清的疑问并没有得到解答,阿德抿着嘴沉默,周先生长叹一声,拍一拍他的肩膀。 “若是阿弥愿意说,你往后听她说就是了。” 第一百章 回到城中 麻家二兄弟和秋生都是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殿中的人都坐着歇息。 秋生有意走到言照清身前,行了礼,按规矩公事公办地同言照清汇报: “三人同行不好找东西,方才便分开行动,因此耽搁得久了一些。只是这道观好似遭过人洗劫,并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可以用。” 分开行动过。 言照清同阿德对视了一眼,再同秋生点头,指着殿中挂着的一块垂到地的黄幡道:“若是没有绳子,就用那个吧,树林里头砍一棵树做扁担,四蹄一拴,也足够两个人扛下山了。” 麻家二兄弟瞧了一眼靠着言照清昏睡的阿弥。 已经是昏睡了,阿弥脸上升腾起不同寻常的热,将面皮熏得微微红,看着像是女儿家的羞赧,实则是发起了高热。 伤上叠伤,她能撑到现在,言照清已经要敬她是条汉子。 “我去吧,今日没出上力,砍倒一棵树还是可以的。” 说罢,麻成业拎着砍刀出去,不多时就扛着一根粗细适中的树干回来。 几人拾掇了一阵,麻绳一捆头狼的四足,再捆头狼的嘴,黄幡将它一包,像套个麻袋一样将它套在里头,黄幡的四角打成一个死结,再将树干穿过去。 麻家二兄弟试着挑起来,二百来斤的头狼对二人来说,倒也不算的是个什么大重量。 已近傍晚,天上晚霞赤红,霞光自瓦片残破的屋顶映到殿中来,叫这庄严的宝殿有着说不清的肃穆。 “才哥儿呢?咱们要走了,叫一叫他。” 言照清从方才就没见才哥儿,他想着才哥儿是根老油条,自然不会干出将自己弄没了的事情,他方才的长哨他必定也听到了,自然会循着众人的踪迹来。 但等了这样久,竟然也没瞧见这根老油条的身影。 这可是奇怪了。 秋生纳闷,“我也没见着他啊。” 言照清咬牙将阿弥背上,道:“先下山上船去,你沿路吹哨集结。” 秋生应下。 一行人下山,秋生沿路吹哨叫唤,就是不见才哥儿应。 从宋家借的船被阿弥挂在台阶旁的石柱上,被洪水冲的晃晃荡荡的。 周先生远远瞧见那船,还奇怪着“咦”了一声。等到走近了,瞧见船身上龙飞凤舞的草书,写着“梦回吹角连营”等等壮志难酬的诗词,大大“啊”了一声,肝肠寸断,竟是一时软了腿,跪坐在地,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正初啊正初,你怎的还是先我一步去了啊?!” 声音凄惨,语调悲戚,满是痛失知己的痛苦,叫闻者也难免自心头浮现伤心。 “正初是?”言照清低声问阿德。 阿德心头沉重,摇摇头,没说话。 言照清想,之后总有机会闹明白的。 阿德将周先生搀扶起来,周先生哭至不能自己,双腿发着软,没法独立行走,叫阿德提着上了船。 直到众人都落坐好了,还没见才哥儿的身影。 秋生焦急道:“莫不是才哥儿出了事?” 言照清轻笑一声,“他可比咱们都贪生怕死呢,怎么可能会出事?” 因为贪生怕死,所以更是勇猛,为了不死。成才就是这样的人。 秋生复又下船,道:“我在这儿找一找才哥儿吧,大人先带周先生们回去。” 言照清原想将众人带回去之后,再返回来找才哥儿,但见秋生这般主动,又瞧着怀里的小狐狸面上不同寻常的嫣红、哭得几近昏厥的周先生,还有那怀着别样心思一直在注意着小狐狸的麻家二兄弟,沉吟了一番,交待秋生: “我将周先生送回去之后,即刻返还回来找你,你在这儿万事小心。” 秋生应了一声,协助着将船往水里推。 洪水已经没有他们来时湍急,阿德瞧着洪水,同言照清道:“大概过不了几日就要退了。” 同来时的逆流不同,回去时候乃是顺流回城。一路上,负责打桨的麻家二兄弟倒也不甚费力。 言照清瞧着他们脸上越发着急,望向阿弥的次数越发频繁,心中警戒。 但直至回城,麻家二兄弟再也无轻举妄动。 言照清原要带阿弥直接回县衙,但阿德吩咐麻家二兄弟将船划回宋家。 “大人忘了答应宋老夫人,叫阿弥守灵么?”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言照清自然记得自己答应过什么,但是……“你觉得阿弥在那儿安全吗?” 阿德面上亦有犹疑。 但也不必二人再犹豫或是争执,才转入巷子,就见宋家落在被大火烧焦的废墟之中,四邻的百姓都站在自家楼里或是屋顶观看,唏嘘得很。 瞧见言照清他们乘着宋老先生的船回来,众人同阿德们说着宋家大火的事情。 “那宋小娘子自己往屋里浇了火油,大火起势太大,水都浇不灭,两下子就烧了个精光,连个尸体都没留下!咱们还想着要给宋老先生和夫人布灵堂呢,一转眼的功夫,就谁也近不得了!” “人呢?”言照清看见阿德攥紧了拳头,但出口的声音尚算平稳,“宋小娘子呢?” 被问的那个人便踟蹰,犹豫了半晌,才小心答道:“她自己将自己烧死在里头了。活活烧死的,叫得可大声,吓死人了。” 周先生听言,又是一阵哀嚎,捶胸顿足,斥骂老天。 “苍天啊!你可是没有心啊!这竟然叫宋家一口都没留下!” 没几句,周先生昏厥过去。 这下可好,宋家明明就在洪水之中,却被烧得只剩一个残垣断壁。尸体没有,灵堂也没法弄,这灵也不必瘦了。 言照清顺理成章将阿弥带回县衙。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先将头狼弄上高墙,吩咐人关入县衙牢房之中。 再带着阿弥告别了众人上去的时候,高墙上传来一个轻浮的声音,“哎呀”啧啧了两声,问言照清: “怎的将人伤成这个样子,我给你的药你是没有按时喂她么?她怎的比我上次见她还要惨了?” 言照清回头,瞧见上次将她扎晕的大夫。 给了他写错字的药瓶的那一个。 第一百零一章 冤家路窄又相逢 真是冤家路窄,这长相喜庆得如同庙里弥勒佛的大夫,不就是前几日一阵扎在他颈侧,将他扎得昏死过去,紧接着差点被秦自得钉到棺材里那个?! 此刻这长得喜气的大夫弯着一双带笑的眉眼,正抱着一个碗,呲溜着面条往下看,正巧同言照清的视线对上,将已经呲溜到嘴里一半的面条用力一吸,面颊鼓鼓,看着言照清搀着的阿弥,眉眼仍旧带笑,但眼神不太赞同。 仇人相见,该是分外眼红,但言照清沉得住气。 沉不住气也没法子,他同阿弥还在往上的竹篮里头,他可纵跃上去,但松了他的扶持,这小狐狸怕是要跌出竹篮外头,掉到洪水里头去。 等到竹篮上了高墙,言照清先将阿弥交给来迎接的执金吾搀扶,自己则撑着高墙翻身进去。落地的时候因为腿上有个狼咬出的伤口,言照清踉跄了一下,险些跪倒,稍显狼狈。 在南山道观里头的时候,言照清只是将身上的几个出血的大伤略略包扎了一下,暂时止了血。此刻一番大动作,叫腿上的伤口又崩裂出血来。 抱着碗呲溜面条的大夫瞧他这般,又摇摇头,“你们这两个人怎的一个比一个能逞强?一个手断了还要上山打狼,一个腿伤了还要强行背——” 话音断在言照清抽出并搭在他颈侧的刀,刀很冷,将霞光映在言照清的眼中,他那双眼里的血丝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劳累。 还是因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呲溜”,瘦弥勒佛大夫面不改色,将面条吸尽,囫囵咀嚼,再一口吞下,一手举着碗,另一手竖了一只食指,指背抵上言照清的刀刃,状似同言照清商量道: “我喝口面汤,这可是人参鸡汤煮的面,不能浪费,不能浪费。” 言照清眉间隆起一个“川”,瞧着那大夫罔顾还搭在自己颈侧的横刀,举手仰头“咕嘟咕嘟”将一碗面汤喝尽了,打了个饱嗝,用袖子随意擦了擦嘴,大呼了一声:“痛快!” 言照清想,这些废太子党是不是都有什么毛病? “我来瞧瞧,这小阿弥又出了什么新鲜的状况?”吃饱喝足,弥勒佛一般一脸喜气相的大夫将空碗随意往旁一递,示意一个执金吾接过去。 那执金吾自然而然伸了手,手伸到一半,突然一愣,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从善如流地伸手要接,便同言照清对了一眼。 言照清半眯冷眸,示意他别接。 那执金吾便将手缩了回去,心中疑惑,这不知道哪儿来的赤脚大夫,疯疯癫癫的,怎的好像会蛊惑人心智似的,叫我做什么我还当真做了? 这人真的赤着一双脚,脚丫子极大,像鸭蹼,走在高墙的青砖上头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执金吾不自觉低头看一眼他的脚,言照清便也顺着瞧了一眼。 再瞧被另一个执金吾搀的阿弥,也是一双赤脚。 方才这丫头就这么赤着脚丫子在南山上撒欢,也不知道山上的石头硌她脚底疼不疼。 这些废太子党就这么不爱穿鞋? 言照清胡乱想了想那丫头赤脚走着的身影,跟田间的野丫头似的。 那大夫瞧没人接空碗,“啧啧”两声,嘟囔了一句“你们执金吾可真没礼貌”,随即蹲下身来,将空碗放在地上。 这一蹲,言照清的刀如影随形,并不肯放过。那大夫也不恼,面上笑嘻嘻地,就这么任由言照清的刀架在他颈侧,当那刀不存在似的,往阿弥那儿去。 阿弥被人放倒在地,瞧着像是睡着了,但面上不同寻常的红及吐出的炙热的呼吸,显示着人不太好。 那大夫自顾自盘腿在地上一坐,执了阿弥一只手,像是搂在怀里一般抱在手中,另一手搭在阿弥脉上,闭了眼细细探了一阵,轻轻晃着脑袋,点着头,又摇摇头。 这人真是奇怪,竟敢将言照清的刀完全漠视,他就不怕言照清横刀一拉,割下他的头颅? 言照清不曾碰到过这样的怪胎,他对他的刀胁完全不在意,叫言照清心里堵得慌,才要出声恫吓他,就被他竖了一指并斜了一眼,“嘘!把脉呢,没瞧着啊?” 言照清被兜头盖脸一嘘,紧了紧后槽牙。 “你是哪位?” 那大夫又把了半晌阿弥的脉,才放下,盘腿坐着沉吟,对言照清的话完全没听入耳似的。 “大人,这是个大夫。”有执金吾附耳过来,同言照清道。 言照清斜睨过去,“我当然知道他是个大夫。” 他还被这赤脚大夫扎过一针呢! 那执金吾讪讪的,自然也知道自家参将在这人手上吃过大亏,险些被逆贼秦自得活埋了的事情。 “今日早晨大人们出去不久,这大夫就自己寻上门来了,搭着块门板,从那儿漂过来的。门板底下坠着石头,也是将将好,没叫他沉下去,也没叫他漂远。说是饿得发慌了,上县衙跟被他救过命的讨一口吃的来,还点了大人的名字,说大人欠他一条命。” 嗯?欠他一条命?这人的脑袋是什么做的?他差些叫他死在秦自得手上,怎的变成他救了他一命似的?更何况被他救过命的不就是只是小狐狸么?这人还真是有意思。 “他说完就当真饿昏了,我们哥儿几个将他拉上来,王憨子正巧熬着人参鸡汤,就给下了一盆面。”那执金吾道,“方才那碗是第五碗了,王憨子下去给他盛第六碗去了。” “人参鸡汤?”言照清挑眉,“县衙里头哪儿来的人参,又哪儿来的鸡?” 执金吾答:“大人临出发的时候,王二不是冲着城里喊了一嗓子么?” 言照清想起当时城中确实三三两两有回应的,点了头,示意执金吾说下去。 “没多久就有百姓送来人参和鸡,王憨子需要的佐料也都送来了,连炖汤的锅都送了好几口。都是不同人家送来的,现下衙门里头活的鸡、现杀好送来的鸡一共还有十五只,人参四株。送来的人都交待了,是给阿弥吃的。” 千交代万交代,千叮咛万嘱咐,瞧他们执金吾的眼神,就好像他们是会抢阿弥吃食的小贼。 第一百零二章 不管江湖朝堂事 这小狐狸和那王憨子在这南理城里头,还真是一呼百应啊。 言照清垂眸瞧着地上两个赤脚的人,手上刀一松,是被盘腿坐着的那个赤脚大夫用手指轻松推开了。 言照清也不打算反应,瞧着那大夫极快地站起来,退了两步,双手背在身后,吊儿郎当地站着,打量言照清上下,不断“啧”着。 “你看起来比小阿弥还要惨一些,我就先治你吧。” 说着往前来,伸了一双手来抓言照清的衣襟。 言照清不喜人家触碰他,挥手打开那大夫的手,冷声道:“做什么?!” 赤脚大夫错愕,霎时换上看傻子的神情,“做什么?当然是再救你一命啊,你这是被那畜生咬的吧?再不快些弄,你怕是要犬瘟入心肺,到时候大罗神仙都难救了!犬瘟啊,犬瘟你听说过吧?发作的时候人会像狗一样狂吠啊,吠到全身脱力,也就呜呼哀哉了。” 这般一听,言照清身旁几个执金吾都立即紧张起来,有的将言照清往下高墙的阶梯推,有的动手解言照清的衣服。 “哎哎,大夫,是要把衣服全都脱了么?” “大夫,咱们大人身上好几处伤口呢,您瞧这儿,这儿,我的个亲娘诶!这可是差些被咬穿了啊!” “大夫,还需要什么,您跟咱们说!咱们定当全力以赴。” 言照清挥开那些八爪鱼一样的七手八脚,冷声问着:“干什么呐?!” 一个执金吾附耳言照清,“这大夫别看赤脚,可是厉害,刚才给哥儿几个看伤看病,不管是疑难杂症还是陈年旧疾都治了个七七八八,需要长久治的也给了方子,照方子按时吃药就行,医术可十分了得。” 言照清怎的会不知道这人医术十分了得,不了得怎么可能一针就将他放倒了? “别在这儿脱啊,这儿风大,附近的小姑娘大娘子们可都看着你们大人呢。”那大夫赤着脚,捡了地上的碗,吧嗒吧嗒着光脚板往高墙下头走,“走啊,回房啊。” 言照清瞧他全然将县衙当成了自己地盘似的,心中不悦,但身上的伤确实也需要人救治,便招了学过医的阿寿,再交待了一个执金吾划船上南山,将秋生和才哥儿接回来。 阿寿方才被那赤脚大夫的妙手回春所震惊,言照清叫他一同去,他自然是开开心心的。 那赤脚大夫走到楼梯边上,回身看雀跃跟上他的阿寿,再看自己一身伤还去将地上的阿弥背起来的言照清,“啧”了一声: “倒是帮你们家大人去啊,强行运劲,那犬瘟不发散得更快么?” 阿寿面上一红,立即去接言照清背上的阿弥。 那赤脚大夫下了两级台阶,“哎呀”一声一拍脑门,回头问言照清,“南山上的狼呢?都是同你们拉回来的那匹一样么?” 言照清垂眸看他,谨慎点头。 大夫面上立即现出喜色来,“诶?有人去拉回来么?死尸我也要的。” 言照清摇头,“暂时未得人手,城中也只有一条船,等洪水退了再说吧。” “洪水退了……”那大夫懊丧,“那得好几天呢。” 言照清仗着台阶的高度,冷眼看他面上纠结,问他:“先生想要什么?现下有执金吾过去,若是狼尸身上的一部分,可以给先生取回来。” “真的?!” 那大夫惊喜得将一双弯着的双眼睁大,眼中流光涟涟,立即甩着大脚丫子跑到高墙边,同刚好被放到底下的执金吾低声喊道: “哎!兄弟!兄弟!狼嘴里的牙,你给我掰几根回来呗!就是狼的犬牙,最尖的那一颗。” 赤脚大夫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别人听见了去抢似的,还在自己嘴边比划了两下犬齿的位置。 言照清一同返回,站在高墙下,同要去南山道观的执金吾点头。 犹豫的执金吾便不再犹豫,行了礼,划船远去。 一脸喜相的赤脚大夫十分满足,原本就是弯弯笑眼的眉眼更是弯,又是先行带路,往县衙里头下去。 言照清跟在他身后,瞧他自由自在的,好似真不觉得身在执金吾拿下的县衙之中是什么危险的事情,还自顾自地哼唱小曲儿,什么“哥哥啊妹妹啊”的,倒是跟那只小狐狸今日在南山上哼唱的相似,也不知道是哪儿的方言,是言照清没有听过的曲子。 “狼牙能入药么?”言照清问。 光脚走着的人头也不回,喜滋滋道:“不能啊。” 随即又理解到言照清的意思,怕是要问狼牙拿回来做什么,便笑着转头同言照清道:“嗐!我瞧小阿弥一直以来就想要一根狼牙。她小时候有过一根,是她娘留给她的,她戴了好多年,后来被人扔了。那会儿她难过到了年末呢,正巧了,现在能给她一根,要不她又得念叨好几年。你不知道,谷里的孩子听她说她的那根狼牙,是草原上的狼神的牙,羡慕得不得了,也很想要呢!” 谷里。草原。 言照清留了心。 “哎,我听说南山上头有十三匹狼,瞧你就只派了一个人过去收拾,是十三匹狼都打死了?”赤脚大夫问。 言照清点头,“十三匹,狼犬齿就一共二十六根,够谷里的孩子分了么?” 赤脚大夫欢喜得很,因为不知道言照清住哪间房,在一个拐角处停下,同言照清并排走。听闻有狼牙二十六根,苍蝇一样搓着手,喜不自禁,“够了够了,咱们也没捡到那么多孩子。” 言照清又道:“若是需要镶嵌狼牙,我认识一个京城的金石匠,手法十分巧妙,不如我将狼牙交给他用金银镶嵌好了,再给孩子们送过去,做得好看些,孩子们喜欢,也能戴一辈子。不知道先生说的谷,是哪儿的谷?镶嵌狼牙需要些时日,言某届时好送货上门。” 赤脚大夫拿着一个空碗,抬起头来用一双弯的细长眉眼瞧言照清,嘴角也是弯的。 “顺着南溪河,就能到咱们百草谷。”赤脚大夫笑着道,“言大人也不必套话,我同小阿弥不是一路人,他们行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只管治病救人,不管江湖和朝堂事。” 第一百零三章 杏林中人重名声 这人聪明,这般直白点出言照清的心思,言照清也不恼,轻笑两声,大大方方应下。 “还不知道大夫如何称呼。” “嗐,叫我无能吧。小阿弥自小就叫我无能的,我确实也是个无能大夫。” “这是哪儿的话?您若是无能,当日在牢房里头,怎的一针就叫我倒下了?” “不用谢,不用谢。” 谢? 言照清挑眉,是他咬着牙恨恨吐出的话不够明显?他这哪儿是要谢谢他的意思? 医无能抬头,瞧见言照清斜睨他,眼神不太友好,一拍脑门,后知后觉“噢”了一声。 “你以为我那是故意害你呢?!” 言照清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然呢?”三个字。 医无能笑出声,“嗐呀!我要是不扎你一针,秦自得的人早就冲到牢房里头将你给杀了,何至于还等到被你反杀?” 秦自得说要带人去查废太子党,人却都蛰伏在牢房外的出口,若不是他将他扎倒,两头受用地在秦自得那儿邀了功,得了赏银,又救了言照清一命,言照清如今哪儿能杵在这儿同他说话? 言照清不信,“那一针,可叫言某差些死了。” 医无能惭愧道:“哎,也是怪我医术不精,那一针原本就是要叫你假死三个时辰的,没想到轻重没拿捏好,叫你死到了晚上。” 说罢,上下打量言照清,面上愧色又消散了,一双弯的喜气眼十分满意地更弯了弯,“不过你瞧你啊,这会儿不是很好么?县衙也在你手中。我方才在县衙里头看,后院传出的味道可不同寻常呢,那儿埋的是秦自得吧?” 言照清不出声,不置可否,冷眸半眯,眼中有杀意。 医无能见他在县衙后头的小房前头停下,又瞧见执金吾阿寿已经将阿弥背到小房屏风后头的床榻上放好,笑了一声,喜笑的眉眼突然一拉直,严肃同言照清低声道: “不管你信不信,我只同小阿弥有关系,其他的人,我不知道,也不参和。但你这般得罪一个大夫,你就不怕我待会儿给你用别的什么药,将你……” 言照清仗着身高垂眸看他,“谁说我要给你治了?” 医无能错愕,“你身上都是狼抓咬出来的伤,你不给我治,给谁治?” 言照清双手抱臂,气定神闲,“我给你治,你若是治死我了呢?” 医无能诧异,“若是给我治,我怎的可能将你治死了?你可是有损我的名声!” “名声?”言照清不敢苟同,“先生在外头有名声么?” 医无能若是有胡子,此刻一定吹胡子瞪眼了,“怎的没有?你出去扫听扫听去,百草谷的医无能,还没有救不了、治不好的人!” “哦,百草谷的医无能。”言照清平平应了一声,高声问里头的阿寿,“可听好了?是百草谷的医无能,若是我死在他手上了……他往后还能在外头混么?” 阿寿从屏风后头笑嘻嘻探出一个脑袋,“哎!我就说先生的行事十分眼熟,没想到是名震江湖的百草神医医无能啊!先生可救下了许多人了,在您手上的还没死过一个吧?嚯哦!要是咱们参将大人死在先生手上……那天下人……那朝廷……” 天下人会不信他的医术,朝廷会追究他的责任。 医无能没想到被言照清摆了这样一道,脸上喜气没了,瞪大双眼,“你你你”了半晌,才拼凑出一句七零八落的话来,“你就不怕我毒死你。” 也不等言照清出声,阿寿立即睁大眼睛,吃惊道:“什么?医者父母心,先生竟然想杀人?那往后,谁还敢叫先生医治?不行不行,这可不行!我得立即写信回家,同我家里的老人们说这件事情去。” “你家里的老人?” “哦,小的不才,乃是出自京城掩子巷柳家,因为学医不精,才被家父扔到了执金吾里头。”阿寿惭愧,又不是那么惭愧地笑,自报家门的时候,带上了些许傲娇。 “京城,掩子巷,柳家?”医无能转了一下眼珠子,讶异问道,“柳如泽是你什么人?” 阿寿调皮笑,“正是家父。” 医无能一凛,“那柳闻昔……” “我二叔。”阿寿道,“先生知道的柳家,同我说的那个柳家是一个。先生今日言行,同我从家父和二叔口中听说的医无能,却不是同一个,真是叫我……” 医无能有些汗颜,嗫嚅道:“我那不过是口不择言……” 阿寿当没听到,惋惜道:“家父和二叔一向看好江湖上的几个年轻大夫,曾经听闻先生风采,赞叹先生是个可塑之才,虽不能像他们一样报效朝廷,但在民间也可行大事、治李朝。没想到……哎,我应该去信一封跟家父和二叔禀明今日事情,我柳家虽在杏林微薄,但还是有那么几个关系好的世家的,先生不知道,我父亲一向碎嘴……” 柳家哪是微薄?!是在杏林之中能说得上话的好吗?! “言大人,哪儿不舒服?可还有别的陈年旧疾病?今日无能一并帮你治了,不收钱,不收钱!” 医无能又挂上一副喜笑的脸,同言照清的旧仇嘛……暂且先放下吧,如今有一个柳家的小子在,他今日若是对言照清不利,哪怕是叫言照清疼上半分,往后往外出去的传言可就不那么简单的。 李朝杏林中人看重名声,他医无能还想撰写医典,妄想流芳百世的! 言照清瞧了阿寿一眼,阿寿吐吐舌头,返回床榻边,给阿弥把脉。 说是好,也不算好。说是坏,情况也不算得坏。 优先处理的,得是这只小逆贼的断手,但是这断手今日经一战,原先接好的骨头有了些错位,用树枝和麻绳帮她固定的人又没弄对位置,反而叫错位处更是错得离谱。 这般被固定着一路下来,难怪这小逆贼会高热不退。 当下得先将手在先前的断处重断了,再重新接好才行,若然她这手便会这么错位下去,再愈合回去长出来的,会成一个畸形,那她这手就算是废了。 但重新断,得瞧准了位置,不然会断在第二处。 是以这是个棘手的问题,难怪方才医无能先将阿弥这头撂下了,先着急去扒言照清的衣服。 第一百零四章 无能大夫缝补人 言照清在外间,阿弥在里头,两个病患隔着一座屏风,一个垂着眼眸想事情,身上的衣服被医无能殷勤十分地剥了个七七八八。一个躺在床上昏睡,被阿寿把了几次脉,摸了几次断手。 “什么脉?” 在言照清身上忙活针线活儿的医无能抽空问里头的阿寿。 阿寿答,“一时虚一时实,中间绵薄跳动,似有缠绵回落。” “没什么大碍。”医无能“啧”了一声, 取了一把小剪子去剪缝言照清伤口的线,抬眼觑了八风不动的言照清一眼。 他是人么? 他又没用麻沸散,针扎肉里,线拉肉中,他连个皱眉都没有,有执金吾进来给他递了个纸条子,他竟然还能单手举着,面无表情地看,好似在他身上忙活的大夫是个不存在的东西,那些针线也没有扎到他的血肉里似的。 医无能又是困惑又是佩服,手中下意识使了劲儿,那面无表情半日的人垂眸看他。 “无能大夫是要扎死我?” 他同阿弥一样叫他“无能大夫”,但同阿弥的叫法不一样,他这般叫他的时候,听起来怎么那么的……叫人不是滋味呢? 像是平铺直述地点出他的无能似的。 谁无能了? 他要是无能,他能杵在这儿任由他在他身上缝缝补补的? 说来也是惨烈,言照清身上十六道狼爪挠出的痕迹,有深有浅,最深的是胸前四道和背后四道,再深一分就要将他连接骨肉的筋脉给断了,叫他成一个不能动弹的活死人。其他的虽不致命,但也惊心动魄。 言照清腿上还有两个狼咬出来的血洞,血流汩汩,但尚不算伤己大脉。 他运气也是好,大伤都未伤己主要的地方,至于其他的擦伤、撞伤一类的,自然可忽略不计。 医无能扒了他的衣服,才看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新伤叠旧伤,甚是可怖。 谁能想到一个面皮俊美的世家公子哥儿,脱了衣服是一身精瘦的腱子肉,上头又布满累累战勋呢? 只是可惜了这一身伤痕,在医无能的眼里,实在是……难看得很。 “无能大夫,你今日是打算扎死我?” 医无能无意识又用力将针扎进去,带着愤懑的惋惜,言照清还以为他要用这细短的针将他扎穿了去,垂着一双冷眼瞧他。 医无能瞧见他那冷然的眼神,被眼中的冷漠所震,心中一惊,连忙松了揪着他伤口的手,忙不迭涎着脸赔笑: “哎呀,对不住啊大人!实在是……实在是……瞧见您身上的伤疤,一时感叹,没法自控。” 前半句脸上的歉意是不是认真的另外说,这后半句的可是实话。 言照清撇开眼,瞧屏风上头那个隐隐约约的影子。阿寿在给她拆固定断手的树枝,他不知道这两个大夫要做什么,他们还没商量,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阿弥,一会儿是脉搏,一会儿是断手的皮肤颜色,一会儿是额上有没有发汗。 阿寿自称是柳家最差的孩子,是学医不精才被送到了执金吾,但那样的话都是自谦。 从来就有一种孩子,兴趣不在,但也学得精、学得快。 阿寿就是那种孩子,对学医没有兴趣,但家里让他去学,他也能学得好。到十六岁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喜欢舞刀弄剑地闯荡江湖,柳家怕孩子出事,才送到了执金吾来。 差不离,加入执金吾,天南海北地跑着办案,同闯荡江湖也没什么分别了,也就多了一些……特权吧。 比方说,闯荡江湖还要花心思弄银子,执金吾就不用,到哪儿都能从当地县衙、州府之中支银子,少了闯荡江湖的艰辛,但面对的危机和磨砺也不比闯荡江湖少。 此前在西度战场,他们一行人全靠阿寿妙手回春,几次将执金吾从阎王手里硬拉回来。 最重的那一次,言照清甚至已经走在了两旁落着彼岸花的黄泉路上,又被阿寿的医术硬是拉了回来。 有他在,这只小狐狸…… “大人,大人?”医无能瞧见言照清转头发愣,叫了言照清两声,没见回应,便大胆拍了言照清的手臂两下。 言照清转回头,一双略细长的冷眼瞧着他。 医无能心里竟然有过一窒,胸口堵上了一口气,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他们执金吾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什么事?” 言照清见医无能脸上一阵缤纷,莫名其妙问了一句。 医无能想着爱妻,一时之间心口又堵,原先已经不打算讲了,想这恩惠怕这执金吾无福消受,就算他欣然受了,他说不好往后也得落一个恩将仇报的好处。 可是不说……他实在是忍不住。 索性,“大人身上这么多的伤,就没想到要将疤痕祛一祛?” 言照清有过明显一愣,好像不明白医无能说的“祛疤”一词,随即就立即清明起来,“男子汉身上有疤又算不得什么大事。” 医无能想想也是,“也是,大人的疤不在脸上。没成想您是个糙汉子性格。换成小阿弥啊,可就不同咯。” 言照清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医无能处理完毕,慢条斯理地穿着衣服,听到收拾医箱的医无能提到小狐狸,默了半晌,想问她如何不同,但终究还是没问。 一个逆贼,有什么好费心的? 医无能也没给他机会,单肩挂着医箱转到屏风里头,去翻阿弥的眼皮。 阿寿十分无言,“她只是昏了,又不是要死了。” “难讲,难讲。”医无能又将医箱打开,翻盖的夹层一开,露出一排排长短和粗细都不一的银针,叫也跟着转进来的言照清眼角抽了一抽。 又是银针?还来? “她这一路身上的奇怪的毒可多了,绕到百草谷来跟我求救的时候,我解了大半,但她着急赶路,我便放她出来了。”医无能捻着一枚银针,在阿弥手上比划,一时踟蹰,不敢轻易落针,“我就知道她此去京城没落个好,回来也不会好,好险我跟上了,要不然,她早就死在中的蛇毒里头。” 医无能比划了半晌,才在阿寿的指点下,谨慎在阿弥手臂落下一针。 第一百零五章 被小狐狸咬一口 说到小狐狸在牢中中的蛇毒,言照清也是觉得十分怪异。 “你当日跟我说,她中的是蛇毒,但却不是蛇咬的。” 医无能又取了一针,这一回,二人要将阿弥的衣服微微掀开一些,言照清撇开眼去不看,随即又想起当日在牢房里头,他便是这样非礼勿视撇开眼,才被医无能暗算,心中一凛,又立即转了视线过来,盯紧医无能。 医无能只觉得脑后一阵灼热视线,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上了,明显得他后脑勺都要被盯出一个洞。 转头一看,瞧见言照清紧盯阿弥的眼神。 医无能将阿弥的肩略挡了一挡,有意低咳了一声提醒不知男女大防的执金吾参将,才道:“是啊,是中的七步蛇,但不是蛇咬出来的,是被喂进去的。” “我倒是听过,七步蛇的蛇毒能顺着喉咙入人的五脏,叫五脏溃烂而死,毒发也不过是在转瞬间。但同被蛇咬而中毒想必,吞蛇毒可需要一茶杯蛇毒才能成呐。”阿寿道,“一茶杯蛇毒,那可得取好几十条七步蛇的毒囊里头的毒液,毒液一被挤出,蛇也活不了了的。” 言照清听着二人再讲七步蛇的蛇性,都说蛇毒是无色无味,混到水中也不会叫人轻易察觉。 言照清想当日牢房之中能接触到小狐狸并给小狐狸喂水的,除了执金吾,也就是那几个看牢房的衙役。 阿寿当日在牢房守了一夜,阿弥被言照清吊起一只伤手的时候,阿寿也曾有过于心不忍,如今回想起来,记忆之中却没有进去给阿弥喂水的人。 但他当夜是同别人一起值夜的,也没太留心。 “说不得是秦自得想要这只小狐狸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执金吾上下都跟着言照清将阿弥叫做小狐狸,言照清此刻一听一愣,原本还以为只有才哥儿这般叫,没想到大家伙儿都叫起来了。 那起因还是他恼怒时候的脱口而出。 “小狐狸?”医无能也跟着一愣,随即笑出声来,“哈哈哈哈,这可不就是一只小狐狸,我可被她作弄过许多次呐!不过,要是说秦自得想杀她,那是不可能的,秦自得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啊!” 阿寿谨慎同言照清对视一眼,状似不经意聊天一般问给阿弥肩上几个大穴封好了针的医无能。 “不敢?他怎的可能不敢?他在这南理城中不是一手遮天的么?小狐狸不过是个小丫头,碾死她还不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容易?”医无能低低笑了两声,摇摇头,又笑,也不在这问题上纠结,抬头问着二人,“你们谁来?” 这问的虽然突兀,但阿寿立刻就懂了,同懵懂的言照清解释道:“无能大夫已经将小狐狸肩上几个大穴封住了,她这一只手现在血流缓了,至于疼痛嘛……虽然还是能感觉得到,但不至于像醒的时候那么疼,这会儿怎么折都成。” “折?”言照清诧异。 医无能认真点头,指着阿弥断手的地方,“这儿错了,得沿着原先的痕迹,重新折断了,再接上。” 那得多疼?! 而且,“不是前几日才断的么?” “断骨之间有粘连,也过了好几日了。本来么,你们已经将断处都接上了,断口也处理好了。但是今天她这样,要不断了重新接,她这手可要长歪了,废了。” “那……你是大夫,你怎的不来?”言照清问。 医无能断然摇头,“那不成,我不想小阿弥恨我。” 言照清无言,“那是不是应该将她打晕了?” 医无能莫名其妙,“她现在这会儿不就是晕着么?” 言照清转头瞧阿寿。好似他的目光会烧人,阿寿在他视线转过来之前立即将头撇开,不同他对视,脸上一副“老子可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模样。 言照清想一想,是他用刀震断的她的手,他隐约也知道她的手是从哪儿断到了哪儿的,这件事情由他来做,好似是再合适不过一般。 “我来。”言照清也不啰嗦推脱,在医无能的指点下将阿弥的断手托起。 她的手十分细弱,如今受了伤,又更显柔,言照清将那只手捧在手里,只觉得那只手好像没有骨头一般,触觉又顺滑,在他掌心躺着的好像是一匹上好的丝绸。 医无能将阿弥的袖子挽高,好像是特意给言照清放松似的,指着阿弥手臂上一道淡的看不清的痕迹,同言照清道:“你瞧,她这儿原本有一道可深可深的刀痕的,是那杀千刀的玉娘子砍出来的。李穆川不喜欢,我就想法子将这疤痕给祛了。大人身上的伤痕若是要祛,也可找我,我祛疤祛得可好了,童叟无欺,祛不了不要钱。” 这是两个执金吾第一次从医无能嘴里听到“李穆川”三个字。 “李穆川是小狐狸的谁?” 言照清有意问。 医无能“啊?”了一声才抬头,瞧见言照清脸上的神色,“噗呲”一声笑出声,“大人不都已经知道了么?还问?” 言照清看着他,“我知道什么了?”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不都知道了么?” 医无能装傻,同他打哑谜,强行结束了这一段对话,废太子党的事情,不管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他就是不肯泄露半分似的,嘴十分严。 “约莫就在这个位置。”医无能指点好位置,见言照清点头,立即起身,退了一步,面上好似壮士扼腕一般,沉痛点头道,“大人,动手吧!” 言照清瞧他送他慷慨赴死的神情,鄙夷又莫名,心想不过是治病救人,何至于这般视死如归送荆轲的既视感? 为了方便用力,言照清叫阿弥靠在自己胸前坐着,双手自后绕到阿弥身前,执了阿弥的那只断手,研究了几下,摸到了当日劈断的细小痕迹,在医无能的示意下用力一掰。 没有想像中的女子惊叫或是痛哭,言照清只觉得手臂被人一抬,随即小臂一痛,一口牙就陷入到他小臂的肉上头,咬合之用力,言照清甚至觉得比咬在他腿上的白狼还要狠上几分。 言照清瞧着那披头散发的小狐狸后脑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不要打下去。 她咬他!她竟然敢咬他?! 她是狗吗?! 第一百零六章 是谁想要的天下太平 言照清是揪了阿弥的后颈,捏着那脆弱得不堪一折的颈子之后,才叫阿弥松了嘴,想被拎着后颈的一只猫一样在他手上恼怒回头,一双带泪的眼嗔怒看他。 言照清一愣,尚未来得及解释这是为了救她的手,那小狐狸瞳孔一涣散,眼睛一闭,又昏死过去。 昏死过去之前,好似还白了他一眼。 得,梁子结大了,她一定以为他是故意的。 言照清捂着被阿弥咬得流血的手臂,差些骂骂咧咧出声,心想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哪根筋不太对,竟然还要操心这小狐狸的断手会不会长歪的事情。 她左右是个死囚,只等着推上京城的断头台,她手长不长歪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她手不会长歪了,她就不用受三司会审,不用因劫法场一事受到应有的惩罚了?! 言照清愤懑无比,在阿寿的帮助下将小臂上的伤口的血擦去,抬手低头一看,一个半月似的牙印落在上头,齿痕小小,间隔不远又不近,倒真像是小狗子咬出来的似的。 “嚯哦!这么深?小阿弥牙口倒挺好啊,这看样子,得留疤吧?” 医无能躲过被阿弥咬的一劫,此刻好似作壁上观的热心群众,手上给阿弥正骨接骨的活儿不停,并且因为阿弥已经又晕死过去了,他也不必担心阿弥像刚才那样暴起重重咬人一口,同言照清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之中满是劫后余生和庆幸,又多了些幸灾乐祸。 言照清瞥一眼过来,“你早知道她会咬人?” 像只小狗子一样咬人? 医无能点头,“我可是被她咬过好几次了的,十分吓人,防不胜防,也防不住。” 言照清无言。 造孽,真是造孽! 他上辈子是不是欠了这小狐狸什么?! 根本就是没必要的事情,怎么会多余热心给她弄正断手的骨头呢?! 外头传来王二大声嚷嚷的声音,“阿弥,鸡汤好了!你在哪儿?我给你送来。” 也是明知故问,明明就知道阿弥在里头,王二非得要在外头大声嚷嚷。 也不知道是在忌惮谁。 言照清心里才浮上这感觉,就瞧见医无能大声同王二道:“你别送了,小阿弥喝不得呢!你就放在外头,让我喝了去吧!” 王二在外低声踟蹰,“这……这可不行,这是要给阿弥的。” “王二,你的头疾好了些没?阴天下雨的可还发作?要不要我再给你扎几针?” 似笑非笑,医无能捻了一根针,作势要往外头去。 王二在外头瞧见屏风之后大动的身影,慌忙将手上托盘用力一放到房中的小桌上。 “阿弥,鸡汤。” 简短两声,也不管昏睡的阿弥有没有听到,火烧屁股一样窜出去。 医无能“哈哈”大笑两声,瞧见言照清看他的神色,觉得十分好笑,“言大人,又想套话啊?” 言照清推开阿寿取来的绷带,想着不过是被咬了一小口,不至于又是洒药又是扎绷带的。瞧医无能的眼神,多了几分笃定。 “你方才说你不管江湖朝堂事,但对李穆川的废太子党,却好像是熟悉得很。” 医无能笑一笑,“我一个行走江湖的大夫,听到的看到的自然不少,可我不想说啊。” 说出去就要被杀头,被江湖追杀啊,他的人生才过了三十六年呢,还想再美满过下去。 他也是今年才新近娶得美娇娘,还得生一窝崽子,万年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才是正经事啊。 “无能大夫这几日都住哪儿啊?”言照清问。 医无能细细摸着阿弥接好的断骨,认真蹙眉,同方才恫吓王二玩乐的好像不是一个人,好半晌,才同言照清答道: “言大人方才也在宋家瞧见我了,约莫是我人长相平庸,言大人没瞧上,没记在心上吧?” 宋家? 言照清想到那在大火里没了的人家,回想了一阵在房中见到的场景,不记得他当时是不是在里头。 “你同宋家,是……” “宋老爷子是我一个病人,我每次来南理,都是住在他家里头的。” 医无能讲到这儿,突然黯然,低声道,“我方才若是不走就好了。” 方才若是不走,大火不会起,宋家不会没了。 宋家已有百年了,战死沙场的,为国鞠躬尽瘁的,为天下百姓振臂高呼的,一代又一代的豪杰、良臣自宋家走出来,最后竟然落了一个无一丝血脉留下的结局。 “这就是你们的李皇,想要的天下太平么?” 医无能突然抬头,问言照清,眼中隐隐有热泪,不甘心、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言照清冷眼瞧他,“无能大夫觉得什么才是天下太平?” 医无能撇开脸,一抹眼中热泪,好似将方才复杂的表情也一同抹去了,一转脸,又回复那个一脸喜气的弥勒佛长相,仿佛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嗐!我也是瞎说的!言大人当我方才失心疯好了。”医无能笑嘻嘻道,“我治宋老爷子多年了,他在我手里头顽强活到了现在,多活了十好几年呢,如今突然放弃了一切走了,我这做大夫的心情……希望言大人能够理解。” 言照清莫名其妙,“宋老爷子不是寿终正寝的么?” 医无能垂下头去,仔细摸着阿弥的断骨,摸好了,将夹板架上,再在阿寿的帮助下一圈一圈仔细缠着布条,小心将断手固定在应在的位置。 “前日便说要用船给南理城的百姓运送粮食。”医无能道,喃喃的,像在讲一个故事,“城中的船都被大水冲走了,大家都知道,宋老爷子也知道。城中也就只有宋老爷子一艘船了,被他放在身下躺着,全城人都知道,宋老爷子也知道。” 没人敢动他的船,也没人想动他的船,但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宋老爷子自己动的心思。 “原本是瞒住了的,但他昨日突然问我,有没有什么死法是叫人不痛苦的,不狰狞的,没法从脸上看出来的。”医无能道,说到最后,突然沉重低下头。 第一百零七章 她原来是个半文盲 宋老爷子,周先生喊他“正初”。 宋正初? 言照清的印象中没听过一个叫宋正初的,一时也想不起来废太子党此前有哪位是姓宋的大家,岳家是姓严的。 医无能此后一直就不说。小狐狸在他那句话落了之后,浑身震了一震,好似麻木垂死之中用力求生挣扎的人,拼最后一口气睁开眼,再被医无能一针扎在穴道上头,再度昏睡过去。 “小阿弥啊小阿弥,你得睡着,才能好,你好了,一切都才会好啊。” 言照清看着医无能低声轻哄眼皮轻颤的小狐狸。她仍旧是倔强要睁眼,因这份倔强,眼皮微微抖着,不多时,眼角滑下一行泪,被医无能仔仔细细擦去。 “宋老爷子待她像亲孙女。”医无能用气声同言照清道,生怕阿弥听到。 言照清点点头,随即心头又浮上怪异感。 同他说这个干什么?好似特意交待他、嘱咐他这是这只小狐狸的伤心事,要注意点儿、提防点儿似的。 他是执金吾,她是逆贼,做什么要他关照她的心情? 瞧他将心中不爽全都表露在眼上,医无能轻笑两声,又恢复那副喜气相,眉眼弯弯,嘴角上翘,但眉角眼梢分明挂上了些感伤。 言照清有意提醒他,“这个叫阿弥的,是在京城法场劫囚的劫犯,等大水退了,我就要带她走。” 医无能在阿寿的帮助下收拾着阿弥手上的首尾,微微一怔,好似言照清在浪费力气讲什么他早就知道的话。 “我知道啊。” 言照清瞧他似乎是误解,当他以为他带小狐狸回京城是享福去的,半眯一眯眼睛,看医无能好整以暇在桌旁落座,执了笔要写药方。 “她去京城,必定要受三司会审,有可能还要面圣,由陛下定她的死罪。” 医无能奋笔疾书,平平“哦”了一声。 就这样?“哦”? 言照清站在医无能一旁,垂眸看他写在白纸上的字,工工整整,不像别的大夫龙飞凤舞恨不能自创一个新型字似的,医无能倒是将药材一笔一划写出来了,用量用法在每个药材下头用更小的字标注清楚。这样的笔力,没认真刻苦练过十年字是写不出来的。 同那几个小瓶子上头字全无一处类似。 也没有错别字。 想到那个“止血消肿非常棒药高”,言照清的眼角又抽了一抽,问医无能:“你之前给我的几瓶药,都是谁在上头写的字?” 医无能专心写方子,头也不回,用笔帽指一指床上那个,“小阿弥啊。我炼的药太多,都快分不出来了,谷里头也没人会写字,正巧小阿弥来了,帮我整理了几天。” 言照清斜乜床上的人,眼角又抽了一抽。 没想到她是个文盲啊…… 不对不对,“止血消肿非常棒药”几个字都写对了的,她是个半文盲。 言照清又想到她画的那些小狐狸和小兔子…… 还是个不会画画的半文盲。 这样一个半文盲,这笑嘻嘻的大夫竟然不觉得她被推到京城斩首去是件大事情?! 言照清瞧那喜气洋洋似的医无能将药方一角拎起来,细细吹干上头的笔墨,慎重交给言照清。 言照清随意接过,看了两眼,递给阿寿。 “她这去京城,是要被砍头,你就没别的什么话要同她讲?” 医无能一愣,歪着脑袋从言照清侧边瞧了瞧床上的阿弥,“她睡着呢,讲什么?” 言照清道:“若你将李穆川的事情供述出来,我算她自首,可求圣上免她死罪。” 医无能再一愣,随即笑出来,“哎!你们那个朝廷哎!就算免她死罪,也要将她发配到边疆做奴隶的,这样活着跟死了有差别吗?” 言照清道:“怎的没有?好死不如赖活着,她——” “小阿弥是不愿意那样活的。”医无能打断他的话,好笑着摇头。 言照清着急,这人好像不将阿弥的生死放在心上,“难道你就忍心看她的头被砍下来?!” 医无能浑身一震,随即笑出声,嘟囔道:“我又不去京城,我怎的能看得到她的头被砍下来?” 嘟囔完了,直视着言照清的眼睛,又正经起来,“你觉得你能带她到京城?” 言照清迎视着他的双眼,来了。 医无能给他的感觉,是一时吊儿郎当,一时肃穆正经,这个人用贪生怕死的表象迷惑别人,骨子里其实是黑白分明的人。 言照清直觉医无能对废太子党的某些事看不惯,也对当今朝廷行的某些事看不惯,但他居中活着,不涉朝廷,不管天下,只过他自己。但在某些程度上,他又是倾向于废太子党那头的。 比方说,言照清觉得,医无能认为他没法将阿弥带回京城。 或许是他笃定半道上阿弥就会被废太子党的人救走。 “你觉得我不能带她到京城?”言照清问。 医无能不笑的时候,一双眉眼仍旧是弯的,这人天生一副喜气样,改不了,这一辈子都没法像言照清那样不怒自威。 言照清不说话又没表情的时候,整张脸透着的是疏离和冷漠,有点儿脑子的人都不敢轻易靠近。 “小阿弥对李穆川来说不重要。但李穆川是不会由着你送她去死的。” 医无能一字一句道。 言照清在某一个瞬间觉得好笑,“你凭什么觉得李穆川能从我手上抢走她?” 他对废太子党的信心也太盲目了些,县衙一陷落,李穆川不照样带着人弃城逃跑了?这样的人有能力从他手上抢走小狐狸吗? “凭什么?小阿弥不是从你手上抢走许之还了吗?众目睽睽之下,层层戒备之中,小阿弥带人从你的手上吧许之还抢走了。她是李穆川教出来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医无能云淡风轻说着,慢条斯理收拾医箱。 言照清整个人一凛。 “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言照清有意问。 医无能将医箱挂上肩,笑出声,“这要问你啊,言大人。这得以后由你来跟我说啊,反正你早晚会碰到的啊。” “你以为你能走得了?” 言照清看医无能一副“老子要告辞了”的样子,嘴角抿一抿,要伸手扣住医无能的肩,但惊觉手臂沉重,竟是一丝力气也用不上。 又来?! 言照清瞧着医无能一脸喜气相,全身上下能用得上力的只有后槽牙。 第一百一十章 洞中的“弃子” 阿弥说不会忘记他还在山上,才哥儿带着一身伤又疲又累,就这么放心蜷着身子在山洞里头睡过去了。 小狐狸会回来叫我的。才哥儿这般笃定,打了几个喷嚏,真真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少个时辰,被从石头缝隙穿进来的冰冷夜风扇了脸的时候,才哥儿迷迷糊糊睁眼,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 才哥儿当西还以为自己瞎了,大惊失色了一番,想着狼牙有毒,竟然能叫人瞎了眼?! 等到冷静下来,摸了怀里的火折子一吹,星星点点的光燃了一燃,照亮眼前冰冷的堵在洞口的大石头,才哥儿才放下心来。 没瞎。 但没好到哪儿去。 他还在这只能容一人坐着的小山洞里头。 只是怎的天都黑了,他还在这儿?其他人呢?照清呢?小狐狸呢?情况如何了?怎的也没人来这儿将他带出去? 才哥儿试着推堵了洞口的大石头,他手臂被狼咬过,此刻完全使不上劲儿,而且那块大石头好似扎根在地似的,任凭他怎么推都是纹丝不动。 这真是奇怪,他不觉得阿弥那只小狐狸有这么大的气力,这块石头既然能叫她推着滚着堵到洞口来,就应该不会太重才是。 怎的现在,却好像有千钧万钧重的? “小狐狸?小狐狸?” 才哥儿将嘴凑到石头缝隙之间,先是低低喊,唯恐山上还有狼,被狼听到。 但回答他的除了阵阵好像人呜咽的山风,以及树叶哗啦啦的响声,再有远处隐隐的流水之外,就没有别的声音了。 才哥儿又喊言照清,喊秋生。 无人回应。 才哥儿不免心急起来。这要是被困在这里头,他不得在这个小山洞之中饿死渴死?饿死渴死事小,有没有人知道他死在这里头才是大事。若是无人知道他默默死在这儿,京城的家人怎么办?难道要将他当做失踪了,无望地寻找,年复一年,折磨心神? 才哥儿猛推堵洞的大石头,在山洞之中大喊大叫,只震得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耳膜都发着疼。 言照清该不会除了什么事情吧? 才哥儿担忧。 又担忧阿弥。 他想阿弥不是言而无信的人,纵使二人立场不同,她同那些作恶多端、滥杀无辜的废太子党逆贼们也不一样。 法场劫囚之时,她只挑断人手筋脚筋,不取人性命。他们这一路追踪而来,也没听过她杀了谁的消息。 她尚算干净,手上没有人命。 那她就不是答应了他,却忘了他的人。 才哥儿狂乱喊叫,约莫叫了一盏茶的时间,嗓子都哑了,外头才有光在晃荡,熊熊燃烧的是一把火把,叫喊着他的名字。 是秋生! “秋生!” 才哥儿高喊,生怕秋生听不着,在狭小的空间里又是喊叫,又是打响哨,又是用刀柄敲击大石头的。等到那块堵着洞口的大石头被秋生和常津推开的时候,才哥儿热泪盈眶,差些想痛哭流涕。 “奶奶的,差些交待在这小山洞里头了!”才哥儿出了洞,小心舒展四肢,望向旁边那块堵洞的大石头,原来是石头跟前还用小石头垫了脚下的缝隙,叫那石头十分稳固地被卡在山洞和垫脚石之间,难怪他从里头如何推也推不动。 “小狐狸呢?大人呢?山上的狼又如何了?” 秋生给才哥儿拍打身上的落叶和尘土,同他道:“山上的狼都杀光了,大人早就带着那只小狐狸回去了。没见你跟上,我不放心,留下来找你。你这位置藏得可真好,我都在这儿找了小半天了,若不是你自己出声,我哪儿能知道你躲在这儿?” “回去了?”才哥儿瞠目圆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小狐狸已经回去了?回县衙了?!” 秋生困惑,“啊”了一声,“是啊,这会儿怕早就到县衙了。这不,大人差了常津来接咱们——诶,你着什么急啊?咱们还得取狼牙呢!” “取什么狼牙?”才哥儿心头愠怒,好似被人抛弃了、背叛了,总之是无名的怒火四起,烧得他理智都要失去了,“快些回去!” 回去将那只小狐狸打一顿!小逆贼就是小逆贼啊!他不该被她天真的外表给诓骗了,她到底还是说话不算数,到底还是忘了他! 若是秋生和常津没有来呢?他不得死在这个小山洞里头?小团子不得没有爹?他那娇滴滴的婆娘不得改嫁? 见他心急,秋生和常津也不知道他在急什么。但言照清允诺的狼牙必定是要拿的,二人拦下才哥儿,一同取狼牙,也花不了多少时间。等回到县衙,才哥儿还是横眉怒目的模样,非要去找那只小狐狸讨个说法。 “她将我忘了,她诓骗了我!我将她视作并肩作战的战友,她怎能丢下我?!” 才哥儿愤怒之中有些许的委屈,他腿又使不上劲儿,走不快,秋生和常津只好一边一个搀着他,配合他焦急的脚步,一边安抚: “嗐!她就是个逆贼么,将你骗了也没什么的。她也没落个好,同咱们参将大人一块儿打了五匹狼后,手又断了,整个人是昏着回来的。” “什么?”才哥儿一愣,“是昏着回来的?” 秋生“哎”了一声,“可不是?还没上船就睡了,咱们家参将大人将她背回来的。” 才哥儿默一默,心下怒火消了大半,但已经走到小房外头,瞧见里头一片漆黑,想他今日受的委屈不能白白受了,做戏仍旧做了全套,高喊着嗔怪小狐狸的话,一推门,对上言照清倏地睁开的眼。 言照清的眼,炯炯有神,坚定且急切地盯紧了他。 见他进来,言照清没动,连一句话都没有。 不对,这不对。这也不像他。 言照清在房中,那房中就不可能是一片黑暗,至少要点蜡。他这般鲁莽推开门,是言照清素来所不喜欢的行径,以往不管如何,他一定会斥责鲁莽行事的人,至少要冷声说一句,“什么事?” 不正常。 房中有别的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梁上的仵作 “小狐狸,你怎的将我抛下了?你怎的没跟你秋生哥哥和照清哥哥说我还在那个小山洞里头?” 才哥儿谨慎将秋生和常津往门外退了一把,常津还未领会,有些懵懂,秋生却立刻懂了,配合着才哥儿做戏,搀着才哥儿往里进。 “就是啊!逆贼就是逆贼啊!他们这些废太子党向来狼心狗肺,怎的将别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常津后知后觉,退出门外,笑着说了一句,“同着大人的面,你们可别动用私刑啊。灶上有人参鸡汤,我给你们拿过来尝一尝。” 跟着来拦的王二懵懵懂懂的,但一听常津要拿他炖了一下午的鸡汤,不免心急,被常津顺手带上,一路嚷嚷着:“那不成那不成,那是给阿弥的鸡汤!不是给你们的!” “嗐!给谁的不都一样吗?”常津哄起这个王憨子来已经十分得心应手,这一天都是他跟着王憨子,这王憨子确实是个憨子,“走走走,咱们给你的阿弥妹妹盛一碗去。” “阿弥不是妹妹。” “不是妹妹是什么?她年纪这样小,总不能是你娘。” 才哥儿听着王二和常津吵吵嚷嚷地走远了,挣脱了秋生的搀扶,好似怒气冲冲要找阿弥算账一般,气势汹汹绕过屏风,去看床上的阿弥。 四周,无动静,无旁人。 西侧太师椅上坐着一个阿寿,定着,不能动弹的模样,一双眼看着他,微微往阿弥所在的床上一斜。 才哥儿会意,“小狐狸!你起来!我今日倒要讨个说法!” 才哥儿边说,便往床榻内探去,四周都看了一圈,床榻顶上也看了一圈。 空的,无旁人。 才哥儿从床榻缩回身,困惑瞧了一眼阿寿,瞧见阿寿示意的视线往下,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怎么?你以为你睡熟了就可以逃过一劫了?” 才哥儿一边说着,一边注意房中的动静,一边往阿寿那儿去。 这小房小,窗子紧闭,门只有一扇,他们方才进来到现在都没人出去过,那人必定还在房中。 在哪儿呢? 才哥儿瞧见阿寿的虎口处扎着一枚银针,用眼神询问了一下阿寿,阿寿闭了下眼当做肯定,才哥儿便立即将那枚银针一拔。 阿寿僵直的身子松动了下,缓了会儿,才缓慢站起身,捏着那枚银针去找言照清,在言照清颈后找准了穴位一扎,轻轻慢慢捻着转一圈。 言照清也得了自由。 二人缓着发麻的身子站起来回身,瞧见才哥儿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骂骂咧咧着,将阿弥从床上打横抱起来。 “你可瞧见了?还在房中么?”言照清低声问阿寿。 阿寿隔着屏风瞧里头,轻声道:“见他要砍下去了,但光亮的时候,他往床榻里头一闪,不见了。” “必定还在这房中。”言照清看着才哥儿抱着阿弥转了身,要往他们这儿来,原想放松,但眼风突然扫到屋顶上一点亮光,身子一凛。 “上头!” 言照清大喊。 四人齐齐望去,只见房梁之上挂着一个长相怪异的老男人,眼睛极大,又是个双眼皮,塌鼻厚唇,牙齿的缝隙很宽,看着像只猴子。他也像只猴子一样蹲在房梁之上,由下往上的光照不清房梁上头,他就这么躲在房梁上头,借着阴影隐藏自己。 是那个县衙仵作! 若不是他颤颤巍巍持着的短匕伸了出来,被秋生手中的火把照得反光,言照清还不定能瞧见他。 见自己的身形已经暴露,那仵作先是惊慌失措睁大眼,眼皮一撑,那眼珠子好像要掉落出来一般,甚是吓人。随即那凸的眼睛立即换上一副破釜沉舟的杀气。一行四人只见他立即从上往下地坠下来,手直直伸着,握着那柄短匕,头朝下地往抱着阿弥的才哥儿去。 言照清还没缓好,身子仍旧是麻木的,动作都是迟滞的,但立即拎着刀靠近前去,试图将人劈斩在半空。 谁知道那仵作见言照清大刀袭来,自己正处于劣势,竟就在半空一扭腰,躲开言照清那一砍,像只猴儿一样轻巧落地。落了地也不停歇,像窜出的箭一般又往阿弥那儿杀去,这一转角度,就巧妙地避开了言照清。 才哥儿立即退几步闪开,那仵作不屈不挠,杀气重重,就是要取阿弥的性命。 才哥儿再闪,秋生就持着火把从他侧面补位上来,一手火把一手横刀地对付那山猴子似的仵作,没几招就发现那仵作眼睛畏光,便有意将火把燎到他眼前。 这一燎,那仵作果然大受影响,恼怒吼叫,闭眼避开那火光,被秋生打得连连后退,落在下风。 “别让他跑了,抓活的!” 察觉到瘦小的仵作想要从秋生身后的门逃出去,言照清立即出声。 话音才落,门外就有执金吾将门扇一关,其中一人闪身进来,一同加入到捉仵作的行列中。 但仵作见此,竟在房中、梁上走转挪腾地跳跃、奔跑,避开几个执金吾的抓捕。 才哥儿打横抱着阿弥,心急如焚。那仵作总有意无意将执金吾引到房间一处之后,行一个声东击西的计谋,又往阿弥这儿刺来。 他又抱着必杀阿弥的心,招招狠戾,才哥儿横抱着人,双手不得空,只能躲着。 这小小的房中,因要活捉那人,纵使空间窄小,一时之间也毫无办法。 “霜七!霜七!” 才哥儿听见阿弥出声,低头看去,瞧见那只小狐狸不知道何时已经睁了眼,转头瞧着房中的追逃,突然惊叫出声。 那仵作一愣,一双怒目扫过来,破釜沉舟似的,拼了全力持着短匕冲来。 才哥儿还想抱着阿弥躲,但肩上倏地一痛,是阿弥一拳打在他肩上,也不知道是打到了什么穴位上,打得才哥儿肩膀一麻,半身都散了劲儿,叫阿弥直直落到地上。 阿弥尽力翻转身子,但仍旧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再抬头,仵作的短匕已经到了她眼前,尚有一寸到她眉间。 “霜七!你做什么?!” 阿弥恼怒出声,那副神情是言照清他们从来没见过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腰间的黑土 不过也是,他们同阿弥才相处短短几日,两方还是互相对立的身份,谈得上什么相互了解呢? 总不能因为阿弥一时天真,一时真真假假地回应或是试探他们,曾经配合他们,又曾在南山上为了救周先生而一同并肩作战过,他们就能将她当做一个普通、功夫好、有脑子的小丫头。 她可是废太子党逆贼啊! 她可是在京城生生从言照清手上抢走许之还的人啊! 她可是将他们一队人马从京城引到了雀州,途中还几次断过她的踪迹的人啊! 她可是一只尖牙利齿的小狐狸啊! 她不是个傻子,不是笨蛋,至少不是外表上看得到的那么人畜无害。 她这般威严出声,不止叫仵作手中的短匕再也没办法往前半分,就颤颤巍巍地停在那儿,连房中其他人都愣了一愣,止住了手上的脚上的动作。 不怒自威,秋生和才哥儿还以为只在言照清身上看到,没想到这小狐狸威严起来,也是十分的——吓人。 “你要做什么?你要杀了我?” 阿弥落地的时候单膝撞到了地上,她没肯跪着,立即站起身来,挥手将仵作因此停在她心口的短匕打得一偏,恼怒瞪着那瘦小的猴子一样的老男人。 “县衙没了,因为你没的!” 仵作出声,含着哭腔,哭腔里满是恨意,但对上阿弥的眼神,竟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连手中的短匕都“哐啷”一声落到地上。 “县衙没了,是因为言照清。” 阿弥淡漠出声,直视前头的言照清。 这是实话,言照清打下的县衙,不是她。她自认没有言照清那样的胆魄和计谋,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头像鬼魅一样地杀人。 言照清还拎着他的横刀,闻言眼眸半眯,重新审视阿弥这个人来。 他今日对她有些改观,以为她是个活泼的丫头,但这会儿将恨意往他身上引,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不简单。 若是简单,做不了法场劫囚的事情。 “宋老爷子也没了,因为你没的!” 仵作痛呼一声,是实实在在的痛。 言照清瞧得阿弥眼神微动,脚下有些踉跄,要伸手往后,死死抓住了才哥儿的手臂,才叫自己稳定住了。 “宋阿爷是寿终正寝……” 她这话说得没有先前笃定,话尾十分轻,连她自己都不信。 “你瞧过他,那是寿终正寝的模样么?!他服了药,他吃了百草谷的那个庸医给的药!因为你要船!因为你要船!” 仵作激动喊出声,又将短匕拾起来,对上了阿弥,恨意十足,咬牙切齿。 “我去瞧了!我就在旁边瞧着!你想要船,要船去救周先生,他们就来传达你的话,告诉宋老先生你要船!是你!宋老先生生前就说过,人在船在,是你逼着他去死的!你明知道他一诺千金!你明知道他重言重行!他已经八十高寿了,你为何还要逼他提早走这一步?!” 才哥儿察觉阿弥的手轻轻颤着,十分用力才不叫她自己软倒下去。 才哥儿同言照清对视一眼,都觉得当前的情况十分的怪异。 这是逆贼之间起了内讧吗? 那他们……只要做壁上观,等着二虎相争都疲惫了之后,再一举拿下吗? 言照清示意秋生和阿寿自仵作身后形成一个包围之势,那仵作激动之中却突然一掀衣服,露出腰上扎着一串小黑球。 黑土?! 言照清的瞳孔倏地一紧,抬了手,叫其他人不要轻举妄动,随后自己绕了半圈,在仵作拔出火折子,大声喊着“不要动”之前,将阿弥和才哥儿挡在了身后。 黑土的威力,言照清在西度战场上见识过一次,仅仅一次而已。 那一场战役因黑土死伤无数,是敌是友都或死或伤在黑土爆炸之中。 早在百年前,黑土就曾经广泛应用在战事之中,但朝代更迭之间出现了断层,黑土捏制技术就此失传,李朝民间也是近几年才有人从失传的秘籍之中窥知当年黑土制作方法,但技艺尚不成熟,黑土一炸往往是伤敌一千、损己八百的惨状。 仵作系在腰上的那一串,是将黑土填在薄的铁制的小球之中,外头有引信。引信一点燃,黑土在小球之中炸裂,球体四散,铁片会如刀如剑一般飞射伤人。若是运气不好,铁片扎入动脉或死穴,那就是神仙大罗也救不活。 仵作这一招,何止是伤敌一千、损己八百啊?简直就是要以命换命好吗? 他这一炸,自己也得从腰部被炸做两截吧?! “阿弥,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不吉的东西!殿下不该对你有怜悯之心,你看你,南理城因为你,丢了。县衙因为你,丢了。宋老爷子因为你,死了。”仵作脸上呈现癫狂,“你活着也没什么用处,反而连累了这么多人。你就应该去死。那年在响水湖畔,你就应该去死!” 高大的身躯挡在阿弥面前,阿弥瞧不见仵作脸上的癫狂,但能听见仵作话里的恨意。 “你叫阿弥,不就是太子殿下觉得你多余吗?弥,满到溢出来了,太多余了!殿下心软,我可不!我今天就要给南理城报仇,给秦大人,给宋老爷子报仇!” 弥啊,满到溢出来了,所以是多余的。她向来就是个多余的,不是因做了多少事情就可以改变的局面。 哪怕是她抢下了许之还。 哪怕是她按照哥哥的指示完成了许多事情。 在一些伙伴们的眼中,她其实也还是个多余的。 是啊,她是个累赘,若她不回来,若她早些察觉到执金吾跟着她,南理城就不会没了,秦伯伯不会没了,宋阿爷也不会…… 但是,有一说一,虽然她该死,但不该将所有事情都算到她头上。她该死,要死,也要死得清白一些。 “宋阿爷并非因我而死。他是因南理城百姓而死。” 言照清察觉身后有只手揪住了他的衣物,手有些颤,但十分坚定。 比那揪衣服的动作更坚定的,是小狐狸的声音,不紧不慢,有些轻,但掷地有声。 第一百一十四章 水浇火折子 仵作眼中热泪终是垂落在地。 “每年团圆饭,我在这家吃一点,在那家吃一点,吃到宋阿爷家的时候,那条船上的小桌摆的,永远都是你爱吃的菜。宋阿爷总问我,你霜七叔在忙些什么啊?怎么这么多年过年都不得回家?” 阿弥怜悯瞧着仵作,拉着言照清的后腰带,往旁悄悄慢慢动一动。 “我说,嗐,过年死了人,县衙里头就他一个仵作,他可有大能耐呢,不找他去协助查案,找谁啊?” 阿弥盯着仵作,一瞧见人眼中浮现疑惑,手中的黑土棉线又往火折子上靠着作威胁,就立刻停下移动的脚步。 “但是哪儿总能逢年过节都死人啊?后来我长大了,宋阿爷也不问了,唉声叹气的时候也多了,说宋家儿子都死绝了,只有你一个干儿子,但你忙得都不沾家……” “闭嘴!闭嘴!”仵作不知为何又陡然愤怒,约莫是被阿弥戳中了这些年郁结在怀的心事,一张脸狰狞着,龇牙咧嘴的煞是可怖,“你说这些有什么用?!阿弥,你就是个北游贱女人生下的杂碎!今天,我就要将你炸死,让殿下没有后顾之忧,也给宋老爷子报仇!” 眼见仵作霜七怒吼着要将手上的黑土球引线点着,阿弥不慌不忙,握住言照清后腰带一端的手顺着握拳的姿势,将言照清轻轻往前推了一把。 言照清由着她那暗示将手中横刀往前,意在砍去仵作握火折子的一手。 仵作见他贸贸然砍来,只觉得好笑,并大笑出声,将捏着火折子和引线的手往后一撤,另一手刀挡上,被言照清横刀震得脱了手。 仵作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再点燃引线,又察觉后头有劲风袭来。仵作连忙将手收回,避开秋生一击,又避开阿寿一击,见小小房中人众多,对他一个,他在地上毫无胜算,便屈膝想往房梁上跃,反正他在上头炸黑土,底下的人也在劫难逃。 适才屈膝,突然兜头一盆水,“哗啦啦”将他上身浇了个透,连带手中的火折子星星点点的火都浇灭了,持着火折子那只手臂每一处干燥的地方。 仵作大惊,瞠目看手中火折子,不死心吹两下,那被水浸湿了的火折子哪儿还能燃得起来?连一丝青烟都冒不出来。 下一瞬,仵作只觉得腰上有大力袭来,有人将他踢得往前扑跌,他口鼻狠狠撞在地上,霎时眼冒金光,口中鼻里鲜血汹涌横流,随即有两人将他的手反手剪住了,用膝盖死死压在他自己的背上,叫他非但动弹不得,还喘不上气儿来。 双目金光之间,仵作只听得“哐啷”一声盆掉落的声音,离他极近,声音大得震痛他的耳膜,奋力自满目灿烂之间斜眼看去,就见得阿弥甩了一甩手中的软剑,垂眼瞧着在他跟前倒扣着原地滚着的盆。 那盆分明就是她用软剑缠了,往他这儿甩来的! 仵作大惊又大怒,要怒斥出声,反被自己口鼻中流出的鲜血呛了喉咙,被秋生和才哥儿压着,趴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言照清走到阿弥身侧,垂眸瞧阿弥一眼,手顺着阿弥的手臂往下一捋,将她手上的软剑取走。 “水” 她方才在他背上写,又写了个往左的箭头,再扯了一把他的后腰带。 后腰带里头藏着阿弥的软剑,小狐狸眼尖,瞧着了,但言照清早防备她在后头持剑杀他,一手在前扣着,她拉不出来。 “阿弥!阿弥!” 仵作在地上尖叫,一边奋力要挣脱执金吾的钳制,一边用最恶毒、最下流的脏话辱骂阿弥和她的母亲。 不堪入耳。 但言照清眼前这只小狐狸没出声,垂头看着地上倒扣的盆,也不看那仵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咿呀”一声,门又开了,探进来一个弥勒佛一样喜相的脑袋,环视了房中一圈,再看了地上的仵作一眼,原就生得弯的眉眼更是弯。 “哎呀!还真的抓着了?执金吾可真是厉害啊。但是你们这样压着他,保不齐他会被呛死,要么得窒息死,再要么颈子断了——” 好似是为了印证医无能的话,疯狂辱骂的声音倏地停了,秋生和才哥儿面色一变,对视一眼,立即站起身来。 没了执金吾的钳制,仵作也不动弹,身子连个起伏都没有。 到这时候,阿弥才略抬了头,去看水盆不远处的仵作,一双眼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情愫。 阿寿蹲下身去探仵作的鼻息,再捏着他的颈子和脊梁骨走了一轮,抬起头看言照清的时候,眼中甚至有惊惶。 言照清不出声,看着阿寿难得惊慌失措。 医无能伸长了脖子,后头干脆从那只开了一些的门缝隙里头泥鳅一样钻了进来,也蹲下身去看仵作霜七,“啧”了两声,抬头看阿弥。 “自己把自己弄死了。” 话里头连个惋惜都没有,满是活该。 蹲在地上瞧着仵作尸体的,只有医无能和阿寿,医无能正摸着仵作的背,突然极快将手一缩,叫阿寿倏地伸出来要扎他的银针落了空。 阿寿面色不太好,悻悻看着医无能,有些不甘。医无能倒笑得像庙中的弥勒佛,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等阿寿将手收了回去,又继续忙活起来。 言照清不动声色,挪到医无能一侧,同才哥儿和秋生示意了一眼。 医无能还在摸着仵作的脊梁骨,又将仵作翻了个身,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四个执金吾自身后逐渐包围起来。 言照清轻轻慢慢提了刀,极快地研究了要从医无能哪处下手。 医无能这会儿抬起头来,因要看向阿弥,也不免看到了举刀的言照清。医无能脸上到没有意外,连个波动都没有,喜笑着问阿弥:“哎,人都死了,你还有想问他的没?” 阿弥看了一眼言照清等人,另一手托着自己的断手,耐着头重脚轻的发晕往圆桌旁的凳子坐,想给自己倒一杯茶喝,润一润被火燎一般的嗓子,桌上的茶壶里却连一口水都没有。 “人都死了,还怎么问?” 医无能冲着言照清神秘一笑,“那难说,你瞧这些执金吾,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想再给我定一定。我医无能什么救死扶伤的事情办不到啊?叫死人开口说话,也没那么难。” 第一百一十五章 悉听大夫说 言照清闻言,谨慎将刀定在那处,感受了一下手脚,垂眸一想,连呼吸都屏住了。 医无能复又低下头去翻找仵作身上,将衣襟拉开,又查看仵作手指头,凉凉开口道: “言大人,不呼吸也无用,我定你的法子要是叫你预判到,我还怎么做百草谷的谷主?你不知道,廖沭一直觉得自己比我擅长用毒,想将百草谷谷主的位置抢去呢。我要是叫他知道我输给了一个执金吾,那不得叫他笑掉大牙?” 言照清瞧一眼阿寿,阿寿微微摇头。 言照清便收了刀,示意才哥儿他们撤了,自己走到圆桌一旁,也坐在阿弥身侧。 那只小狐狸正不甘心打开桌上茶壶的盖子,借着秋生点燃的几支蜡烛的光往里瞧,不住地舔着干裂的嘴唇。失望将盖子盖回去,抬头瞧见言照清坐在身侧,阿弥只是撇撇嘴。 这执金吾还真是怕她跑了啊。 言照清也还真是怕这小狐狸逃了,如今她是清醒的,又有一个擅长不知不觉麻痹人的医无能在房中,叫他如何不防? 才哥儿低咳了一声,出了一趟门,回来的时候面无表情将一壶水往阿弥跟前重重一放,轻哼一声,又转身到另外一头去。 阿弥懵懵瞧着才哥儿的背影,不知道他这对她的怨气是从哪儿来的,好半晌才恍然大悟,“哦”地拉长了一声,转了头极其认真,煞有介事地同言照清道:“才哥儿被狼咬了,腿走不得,身上伤重,我怕他那血引狼去吃他,将他放在山洞里头了。在南侧坡上,周遭一圈矮的樱石榴,现在开了花,赤红的,好找。” 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出,非但言照清有些愣,才哥儿也有些莫名摸不着头脑。 人都出来了,她还说这些做什么? 阿弥严肃点头,“我方才忘记同你们说了。” 合该是要将没说的话补上。 言照清无言,才哥儿一同无言。 “你还用石头堵住了洞口。堵洞的石头脚下又垫了石头。”才哥儿面无表情补充。 阿弥瞧了他一眼,又转回头跟言照清补充,“对,对对对,我还用石头将山洞堵住了,要不狼进去。我又怕狼将堵洞的石头推开,就用小石头垫了底下,推不开的。” “是啊,狼推不开,我从里头也推不开。”才哥儿没个好气。 阿弥茅塞顿开,一拊掌,“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一转脸,同才哥儿歉意道,“下回,下回我考虑考虑你从里头脱身的条件,不用小石头垫石头脚。” 才哥儿无言望天,“还有下回?” 但阿弥方才是晕了,才忘了这回事,才哥儿实则也没太同她计较,她这后头也想到了,也同言照清说了,虽然这说的——却是晚了不是那么一星半点。 秋生得了言照清的示意,出去的时候将门关妥,并在外头落了锁。 言照清听得秋生跟先前守在门外的执金吾说话的声音,两个守门的都以为医无能是言照清叫来的,就没拦。 言照清放下心,原先还担忧医无能将门外的执金吾迷倒了,现如今看来门外倒是无大事。 医无能不太在意门有没有关上,又有没有锁上,在仵作的尸首上忙活了半天,告了一段落,避开仵作淌到地上的血,席地而坐,抬头问阿弥,“你有什么想问他的?快些问,我方才用了重药叫你醒过来,你约莫也撑不了多久就要睡了。” 断手,高烧,筋疲力尽,医无能觉得阿弥现如今也只是强撑着。 阿弥喝着水润喉,想了半晌,“好似也没有什么想问的。” 医无能“啧”了一声,“你就不想问是谁派他来杀你的?” 阿弥低垂着眼看杯中晃荡的水,“我左右是要被带到京城斩首的人了,谁来杀我也不妨碍言小郎君带我去京城,交给三司会审啊。” 言照清偏头看阿弥,十分意外。 阿弥被他那目光引得抬头,两厢对视,那双幽深的眼里满是嘲讽,“怎的?我脸上有东西?” 言照清冷笑一声,撇开视线。 “刚捉你的时候要死要活的,如今却逆来顺受,肯受罚了?” 阿弥将茶杯抵在唇边,咕哝了一句什么,言照清没听清。 医无能再“啧”了一声,孩子一样耍赖道:“那不成那不成,你们必须得问!我这都忙活半天了,你们不问,那我可不就白忙活了么?!没人问,我可得自己说了啊。” 阿弥不出声,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言照清防着医无能,也不出声,端看医无能还有什么花样。 医无能坐在冰冷的地上,面前是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见无人发问,他有些恼,觉得自己一张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又觉得自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就这当口,阿寿“噢”了一声,“那蛇毒!蛇毒是他下的!当夜里这仵作去过牢房,说是给小狐狸看伤,给她喂了两碗水!” 医无能被阿寿振奋了精神,一拍手,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指着阿寿,冲着阿弥和言照清连连点头,十分兴奋,夸赞之情溢于言表。 阿弥不满掀了下眼皮,白了一眼阿寿,“谁是狐狸?” 这些执金吾做什么叫她小狐狸? 房中倒也没人同她解释这个,没人在意,反正这称呼就这么一直被叫着,往后也会被一直叫下去。 “你这几天在这儿,我还奇怪为什么长睡不醒呢,原来是有人暗中给你下着药呢!”医无能像只苍蝇一样兴奋搓搓手,“好在他也没什么东西,也只是叫你昏睡。他约莫是进来之前就得了命令要杀你了,但也没真下手,一直到今天。” 一直到今天,宋沛死了,他将他的死归结到阿弥头上。 “但我们这几日都在县衙,前后都看过,也时时刻刻巡查,并没有发现他躲在县衙里头。县衙周遭的狗洞和暗道都被我们堵死了,若是从高墙之上出入,也断然会叫我们看到。”阿寿道。 医无能拎了仵作的一只手,又掀他的脚底,“专挑黑暗的死角躲呢,你看他手脚。” 有些人在暗夜里走,有光的地方他偏不去,言大人是走在光里的人,所以言大人才看不见他。 医无能之前确实是这般提点言照清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当他不存在 “我原本也不知道他在县衙里头,但这不是饿昏了头,宋老爷子家又待不得,只能上你们县衙来找一口吃的了么。”医无能一摊手,唉声叹气,“谁能想到王二端上来的鸡汤下的面带着毒呢?好在我百毒不侵,吃下去也没事。” 但连吃五碗,也闹了肚子,他方才不就趁着言照清他们在制服仵作霜七的时候,跑了一趟茅房? 要定住言照清他们,他才好安安心心地蹲茅房啊。 他在蹲茅房的时候,也想到了言照清他们还被他定着,万一仵作趁机得手了呢? 是以茅房也没蹲好,又急匆匆赶过来。 但这些执金吾倒也是争气,尤其是那阿寿,不愧是柳家的少爷,竟然自行将定人的银针逼出来了。 医无能这样想,就更是钦佩看向了阿寿。阿寿瞧他的眼色却不太好。 那是啊,阿寿还被他下着蛊呢!蛊这种东西,非医非药能解,得下蛊的人来。医无能这般罔顾杏林的墨守成规,走偏门下蛊,还定人,叫他们险些命丧仵作刀下,这会儿见他们没事,全无愧疚之心,出身杏林世家的阿寿能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那鸡汤里头的毒……”言照清问 医无能喜笑颜开,“我扔了一把解药,没毒啦,可以放心喝。就是味道不老好了,你们就当是人参坏了吧。” 阿弥打个呵欠,觉得房中热的厉害。 医无能见她怏怏的,起身坐她一侧,执手把脉,又摸她额头,连连摇头叹气。 “哎,你这得歇上好几日啊。别他们没叫你死成,你自己倒死了。” 阿弥用手撑脸,突然觉得困顿不已,“横竖都是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医无能捏一捏她的脸,将她脸上的肉捏起一团,又往外拉,“你别十八年后啊,我保你能活到七老八十的,赛神仙的话你忘了?你可是个寿终正寝的命。你想想你师父,再想想你师兄,他们舍得你死?” 阿弥振作了一瞬,但掀了眼皮瞧了医无能一眼,又打了个哈欠,不出声。 医无能贴心宽慰道:“他们这会儿还不知道你身陷囹圄呢,我也不打算带你出去,这会儿在南理城里头我也是自身难保,只能叫你被这位言大人带着。等出了南理城吧,出了南理城,我虽然就不能插手你的事情了,但你哥哥,你师父,你师兄,还不都过来解你的围困么?这位言大人想带你到京城,怕走不到亓州呢。” 阿弥再打了个呵欠,迷蒙看了言照清一眼,对着医无能点点头,“倒好像是这个道理。” 医无能哄着小孩儿似的,同阿弥道:“我说的话自然是不会错的,你放宽心,他也不敢对你动用私刑,他是执金吾啊,执金吾铁面无私,但谨遵律法啊,动私刑或是私下将你杀了,都不可能嘛!再者说了,他要是这会儿将你杀了,那三司会审,审谁?全凭他赤口白牙地说捉到了你?说捉到的你就是劫法场的逆贼?朝廷里头那帮老古董们能信?凡事要讲求证据的嘛!” 阿弥又看了一眼言照清,冲着医无能点了点头。 医无能又道:“退一步说,他要是敢在南理城中就将你法办了,那还有我啊,我对外说,执金吾抓错了人,屈打成招,硬是将一个花样少女当成了逃犯当街斩杀了。我不是同你吹啊,这些年受我百草谷恩惠,得我医治的人可多了去呢,那些人往外说出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执金吾敢行这样子的事情?” 李皇当年如何防民之口,又叫悠悠众口翻了船的情景,天下少人记得了,废太子党可都还记得,医无能作为当年历经的亲历者,自然也很难忘记。 阿弥再看言照清一眼,慎重同医无能点了点头,“我觉得你说的都挺妥当的。” “哎,那不就是了?”医无能柔声低哄着,“执金吾在南理城中杀不得你,出了南理城,自然有的是人救你,你只消养好你自己的伤。肩上的是因毒才缓了些,过不了几日就能愈合了。至于你这断手,伤筋动骨一百天,但按时用我的药膏,你年纪又小,骨头长得快,一个多月就好得了了。还有那个蛇毒,只要——” “你们两个是不是当我不存在?”言照清森冷出声,吐出的话好似寒冬腊月的冰坨,冻得硬邦邦的,扔到二人脸上。 当着执金吾参将的面说这些利用后逃跑的话,这两个是活腻了不成? 言照清额角跳动,瞧着二人全然不将他当一回事一般,双双转头看他一眼,又转回头去,讨论小狐狸的病情。 言照清额上的青筋跳得更厉害。 是不把执金吾放在眼里了是吗?! “言大人,你可别气,怒伤肝,怒气又会带动经脉血液加速流动,对你不好。”医无能好心提点他一般,细细道。 言照清原想发作,比方说抽了刀斩了医无能的手,又比方说拉扯小狐狸的手臂,将他帮着接好的断手直接断了去。 他有什么必要对一个劫法场的小逆贼仁慈? 但医无能总是叫他十分忌惮。 这个招式神出鬼没的赤着脚的大夫。 方才言照清低头,他和小狐狸都还赤着脚,二人都没穿鞋。小狐狸还缩在凳子上头晃荡一双光的脚丫。 言照清自认不是老学究、老八股,不觉得女子赤脚是不合礼教的行为,但言照清瞧着那双十个脚指头圆圆短短的脚,脚边一片污黑,还是不自觉撇开了眼。 像猫的足,小,给他毛茸茸的感觉。 “我今天在南山上还救了他一命。”阿弥瞧言照清忌惮,突然出声,看着言照清,却是对医无能说的,“言小郎君捕狼,白狼在后。” 小狐狸蹲在山坡上看着,尽收眼底。 “我救了他一命。”阿弥转头,煞有介事同医无能道。 医无能大拊掌,“那就更好了!你是他救命恩人,他必不会想为难你。” 言照清觉得太阳穴抽痛得更厉害,“你怎么不说我也救了你一命的事情?五匹狼围着,我将你扔出去——” “我又不怕,我又没想跑,谁叫你救我了?” 那一双幽深的眼瞧他,好气又好笑,倒是怪他没给她从一开始就逞英雄的时机似的。 言照清咬牙。 “不知好歹!”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八音响,丧事起 仵作的尸体直到隔日天亮才被原先守在门口的执金吾抬出去,先停放在后院,就是埋着秦自得等人那处。 为什么是直到天亮…… 医无能为了脱身,前夜里给阿弥吃了一些药,看阿弥睡着之后,故技重施,叫言照清和房中的阿寿也一同昏睡了。 言照清意志坚强,不肯被医无能的药迷昏,掐着自己腿上的伤硬是叫自己清醒。 医无能唉声叹气,将言照清掐着伤口的手挪开,好心将他的伤又处理好,再假意高声惊叫了一声,“哎呀,言大人!你怎的了?!” 将门外的执金吾引来。 言照清昏睡过去之前,只听得医无能懊恼,说是迷药不多了,针也快没了,这一路回去若是碰上险恶不知道该如何呢。 又说水天亮就要开始退了。 乱七八糟的。 言照清和才哥儿等人在房中地板上睡了一夜,守门的执金吾叫医无能定住了,靠在门口。高墙上巡查的执金吾以为这头无事,便没有来查看。王二吵闹了一夜要来看阿弥,被路过的医无能一同放倒了。 当夜里县衙得了一夜的安宁。 等到天亮,言照清自昏睡中醒来,咬牙切齿推开门要追那医无能,哪里还能瞧见这贼子的踪影?并且听高墙上的执金吾回禀,这贼大夫还顺走了狼牙十一对,最大最长的那对狼牙给留下来了,写了字条交待执金吾给阿弥留着,一定要给阿弥留着。 好在此行要抓的逆贼小狐狸还好端端躺在床上。 洪水果然自天光大亮时候开始退,退得缓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降下。 期间反复过两次,从上游来的洪峰再度叫水位高涨起来。但到傍晚时候,街上的水位已降到及膝盖深,一众人可上街走到衙门,领取米粮、肉食和柴火,也可在家中做饭。 等到日头落,天色大黑,各家有人持着火把从家中出来,蜿蜒出一条火龙一般,在街上各家门前立着,等着。不知事的孩子在街上的洪水之中摸鱼,惊得鱼群从水中溅出,高高弹跳,被另外的人用笸箩接住。 从上游下来的游荡在街上洪水的尸首被人齐心协力推出去,推到城外。 各家有丧事的,也从这一晚开始。棺材铺将棺材免费分出去,雀州人讲究好死,棺材都是上等木头所制,泡了水也不膨不坏,以应对雀州的潮湿天气。周遭邻居去帮忙,先将尸体殓了,等水退了再商议埋骨的地方。 街上的火龙在等着,在言照清的眼皮底下。 不知道谁家先带头吹起唢呐,随后是二弦和秦琴声悠悠扬扬,再是鼓、锣、钹齐打,顺着洪水尖利回荡在各个街巷之中,像一头比洪水还要凶猛的野兽,在南理城的各处闯着,自夜空落下的回音叫人心里发颤。 这是桂陇和雀州一带的八音,喜事有喜事的吹打法,丧事有丧事的吹打法。如今城中有五六处地方在同时吹打,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都选在了这个时候。 言照清在八音吹打声中,瞧见高大魁梧的阿德自西边涉水而来。 主街两旁的火龙因他的前行逐渐合拢,并跟在他身后,缓慢走到县衙前头。 言照清在高墙之上,垂眸看着阿德停在高墙前头,抬头看他,不发一言。 言照清冲他点头,下了高墙。县衙门口,迷迷瞪瞪的阿弥被才哥儿拎着,尽力将自己收拾过了,但人才醒,还是迷瞪。 “王二在这里,你若是敢趁机跑,我可以要他的命。”言照清低声同阿弥道,瞧见阿弥发着困抬头看他,那双眼黑亮又水汪,幽深又冷静,“执金吾掌管京城巡查和禁暴事,可先斩后奏。留着你,是有用。” 是为了引她的其他同党。言照清这般跟自己说。 阿弥瞧着他,突然眼略弯,眼中带着戏谑,“可是这儿是南理城,不是京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要是敢动弹,我就敢叫他有别的死法,保管不会有人知道是执金吾干的。” 言照清冷着脸,低声胁迫。 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着实是吓人的冷,像一把出鞘时候反射寒光的尖利的刀,叫人从心里打个冷战。 阿弥瞧他一阵,一瞬间有惊怕,但随即心中失笑。 左右是要死的人。 “咚咚咚” 有人敲县衙大门,不徐不疾,重重三下。 阿弥一凛,竟然有些抗拒,往后退了小半步,随即又觉得这般做不过是徒劳无用功,又往前去,深吸了一口气,才看着言照清将县衙门打开。 阿德的脸落在阿弥眼中。 雀州男子的脸,线条十分刚毅,他又常年在雀州各处走动,被雀州过热过辣的太阳灼烧,肤色偏黑。 阿弥不太确定他是不是有哭过,他眼角泛红,眼皮微微红肿,不过是一夜的功夫,阿弥觉得阿德苍老了许多,脸上尽是憔悴,昨日里在屋顶上凭借一人之力拉着他们的大浴盆的强壮猎人,今日看着像是只有空空躯壳的行尸走肉。 阿弥撇开眼,瞧他身后的持着火把的队伍,人人悲痛,人人都看着她。 阿弥突然退缩。 他们会不会也觉得,是因为她要船去南山,宋沛才…… “弥啊,走吧,宋家……没了……灵堂设在周先生家里,言大人说后天就带你走。周先生说一切从简,你今晚守一夜,明天就将宋家三口葬到南山去。” 阿德开口,声音沙哑,因要同言照清也说明清楚,便用了不太熟练的京话。 这也是今日早些时候同言照清说好的,也是宋老太死前,言照清曾答应过的事情。 不能守头七,那就叫阿弥守两天。 阿德今日也请言照清为宋老爷子抬棺,当日宋老太同言照清说,家中已无子,话中隐约有个叫言照清抬棺的意思。 言照清今日一并答应了。 阿弥还在因他们要将宋沛葬在南山一事恍惚,被言照清轻轻拉了一把。 葬在南山……为南山的狼不祸害百姓而死的,葬到南山去…… “走吧。”言照清低声道,全然不复方才威胁的狠戾神色。 阿弥乖巧点头,迈出县衙大门。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无骨埋,衣冠冢 人人都看着她。 人人都看着她。 阿弥低着头,下了县衙的台阶,直到临近没膝的洪水边了,还是没敢抬头看众人的眼睛。 她怕。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惧怕。 若是向来相信她、纵容她的人,此刻都一齐责难她,觉得她在这桩事情上难辞其咎,该承担责任了呢? 她在这桩事情上,确实也难辞其咎。 阿德在她身前半蹲身子,要背她。 言照清将阿德微微推了一下,示意他让开,“我来吧。” 阿德也不争,安静往旁退去,瞧着阿弥顺从趴上言照清的背。 阿弥原想说,言照清腿上有伤,但这执金吾参将偏要这样逞强,他又要带她上京城去砍了她脑袋,且不说能不能顺利带她到京城,光想到这一点,阿弥就不想说了。 更何况,他之前不是同众人说同阿弥私定终身,此行是来寻妻的么。那就由他继续这个人设去呗。瞧他这幅小心翼翼护着她的模样,不叫她湿了脚—— 阿弥低头看脚上的鞋。 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搞来的,还顺带了一双袜子。阿弥还没穿过这样少女的鞋子,此刻看着脚上绣花的粉鞋,总觉得有些别扭。 旁人看来,是执金吾参将小心呵护小小心上人的模样,在阿弥和言照清的心里却各怀着心思。 一个唯恐阿弥趁乱逃走。 一个怕言照清真对王二下手。 王二在他手上,这会儿城中也没有能帮忙的人,阿德他们是万万不可能拉进来的,阿弥不敢轻易冒险。 阿弥听到身后有水声,回头去看,见是秋生,一同涉水跟上。 哗啦啦的水声,在周遭响起,等言照清背着阿弥走到火龙之中,两旁的人让了一段路,才陆陆续续跟上。 “阿弥。” “阿弥。” 不断有人次第叫着阿弥的名字,询问阿弥的伤势,小心触碰阿弥的断手,又有老一些的人家去摸她的脸颊和额头,随即惊叫一声,同旁人说着她高烧的事情。 各人絮絮叨叨地说话,都叫着“阿弥”。 阿弥这会儿才敢抬头看人,一双眼强忍着泪,原先生怕众人怪罪她、责难她,现下见众人眼中的关切和难以抑制的悲痛,更是自责难受起来,落在言照清胸膛前的手紧紧攥成拳头,趴在言照清的肩后,死咬着下唇不叫眼泪落下。 言照清这时候才察觉到阿弥这只小狐狸在南理城中确实深得百姓喜爱,想来她平日里口碑就不错,经历了南山打狼一事,大家对她更是钦佩不已。 言照清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这小狐狸借百姓生事,后援尚未到,他执金吾只有几人,若真叫她煽动百姓暴乱起来,他如何能够抵挡? 有人提到了穆先生,说是穆先生已经走了之类的话,被另外几人心照不宣地喝止。 言照清撇眼望去,听见有人低声斥责人: “不要同阿弥说这些,他们走了就走了,阿弥在城里又不是没有活路。” 她像个土皇帝留下的遗孤,被人轻易丢下,又被更多人珍重捡起来。 言照清心想。 周先生家也在城西,同宋家离得不远,要去周家,必得经过宋家。 在巷口的时候,言照清眼风已经扫到巷中的那一处被烧焦的废墟,但其他人拦了他,说要改道,还同阿德用雀州方言有过几句争执。 一直温顺趴在他肩头安静不出声的小狐狸突然抬头,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阿德说的对,我想去看看宋家。” “宋家已经没了,烧没了。” 有人着急出声,又倏地住嘴。 沉默,在人群之中蔓延。 言照清听见阿弥轻轻道:“有的,宋家还在的,就立在那儿呢。宋家的风骨还在,还立在南理城。” 不等人说,言照清背着阿弥往宋家去。 好似是幻听,他听见小狐狸低低说了一声“谢谢”。 当夜里也不算忙乱,有阿德几个沉稳的人在,加之言照清也是稳当持重的人,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宋家烧得十分干净,言照清听旁人说宋家地板和房梁房柱里头本就藏着白磷,宋家的小娘子又在各处淋了火油,火势过大过猛,房子和尸首被烧得只剩灰烬,落到洪流之中,水流一卷就踪影全无。 他们在未烧到的一层找到宋家三口的衣物,便用衣冠代遗体,明日要立的也是衣冠冢。 灵堂的牌位是周先生所写。 老友仙逝,周先生痛哭至几度昏厥。 言照清垂眸瞧着靠在自己身侧的小狐狸,倒是十分平静,只怔怔看着宋家三口的牌位。或许是因难受,她一直靠在他身上,他也大方叫她靠着,只要她不跑,不动歪心思,他的肩膀还是可以借她倚靠一阵的。 周先生问了王二的去向,秋生托辞答,王二听闻宋老爷子的事情,又哭又闹的,他们生怕他出来惹事,先叫他待在县衙之中了。 周先生用衣袖抹着眼泪,痛声道:“也好,也好,那孩子同阿弥一样,都是得正初照拂着长大的,正初待他们像待自己的孙子孙女,不叫他来也好。” 正初,宋沛,字正初。 言照清也是方才从牌位之中才窥知宋老爷子的名字,心中震撼不已。 放在六十年前,宋沛可是一人一马闯边关取敌将首级的悍将,他辅佐过三朝李皇,往前两代李皇逢宫变的时候,是宋沛用计将当时的太子殿下自敌人手中抢出来,辗转行六州,招募人马,再将当时的皇位夺下,重立纲常的大功臣。 在十六年前往前的党争之中,宋沛一直站在废太子李景泽一头,只可惜李景泽为人处世懦弱,重文轻武,就算有三朝元老悍将宋沛在手,最终也落了个一败涂地。 这条船,载过太子,也载过皇长孙,值了。 言照清想起昨日宋老太的话,突然明白这条船为何对宋沛来说这般要紧。 是往日的荣耀,更是李家辜负了宋沛的见证。 小狐狸跟着宋沛长大,必是学到了不少东西,端看她在京城之中行的万民坊掩藏马匹和行水道一计,就知道她将宋沛的皮毛学了个大概。 他不能小看她,此行回京,一路上还不知道怎么凶险呢。 他不能再小看她。 对不起大家!久等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丧事毕,援兵至 又过一夜,大水全退,一众人顺着周先生的安排,踩着洪水留在街上的泥泞,给宋沛出殡。 宋沛家已无子嗣,按照之前的安排,言照清本要做主抬棺,但因言照清未婚,纵使生前宋老太有托,按照雀州当地风俗,未婚男子不得抬棺。周先生一行人再略商议了一下,问了阿弥和阿德的意见,便由言照清做主丧孝子,摔瓦盆、打引魂幡在前头开路。 宋沛是三朝元老,往前曾是驱蛮夷、固边境的悍将,言照清自觉为这样的英雄人物披麻戴孝也未尝不可,并乃是荣幸,欣然应许。 阿弥作为女眷,按风俗本该走在棺材之后,但言照清此行无女官同行,唯恐阿弥趁乱逃走,假意不知习俗,牵牢了阿弥一手,一同在队前打头阵。 许是向来看待阿弥如同看待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南理城百姓竟对阿弥走在棺材前头一同引魂一事全然无异议。 阿弥乖巧安静任由言照清牵着手,自湿滑的城中青石板走到城外泥泞的黄土路,麻布衣服在她更是清瘦的身子上空空荡荡的,一双眼通红,出神发怔,人家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全然无自己的意志。 等到将丧事办妥了,一行人从南山上下来,已经是午后。 一行人还未走到南城门,便先远远瞧见在南城门外站了一圈黑压压的人,约莫有个二千人。士兵着甲佩刀,森严肃穆,为首的穿着藏青官服,同穿赤色执金吾服的才哥儿并列站着,翘首盼着他们这头。 出殡的百姓多达千人,见此阵仗,不免惊慌,七嘴八舌议论着,一时之间不敢回城。 言照清拉着阿弥,大步流星往才哥儿那头去,走近了,先听穿藏青官服的那个自报家门,说是桂陇州府武将席子墨,按执金吾所请,受桂陇及南屿知州所托,领五千兵到南理城来协助处理废太子党的事情。 “我等七日前已到会平县,因洪水围困雀州多地,无法入城,故而今日才得涉水来援,请参将赎罪!” 席子墨说道,立即单膝跪下,呈负荆请罪样。 言照清一手还牵拉着阿弥的手,另一手立即去扶他,“天灾人祸,并非席大人所愿。我执金吾一行明日就要启程,城中事宜,还要请席大人多多辛劳。” 席子墨也不推辞,落在阿弥身上的目光满是探究。 “这可是参与京中劫囚的逆贼?” 身后有百姓走近,见言照清同那官员模样的人说话,原本是要避讳,但听见席子墨这一问,不免错愕,疾行往前了两步,并同身后人转述席子墨那话,又叫人喊周先生来。 言照清半侧回身,瞧着身后的百姓,不置可否,拉着阿弥,同席子墨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席子墨一同回县衙。 “言大人,方才这位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周先生颤颤巍巍快步跟上,昨夜守了一夜,他已经是心力交瘁,平日里十分顾及形象的人这会儿连两鬓的乱发都无心拢整齐了,任凭如银丝的发在风里飞扬。一夜之间,本就面皱白发的老人更是苍老许多,如今听闻阿弥这头好似有异样,更是着急。 言照清瞧周先生身后错愕和好奇的百姓,避而不答,同周先生请辞,带着阿弥往城中去。 “言大人!言大人!” 周先生在身后疾呼,疾步要跟上,遭援兵拦下。 言照清脚下步子不停,拉着阿弥往县衙去。也不知道为何,心头纷纷乱乱,扯着阿弥走的时候不免用了些粗暴的力气。 阿弥跟不上他那速度,踉跄了几步,笑出声来,“言大人慌什么?” 言照清倏地停下,转身看她。 她实在是狼狈,眼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都是方才如孩童一样痛哭一场后留下的狼狈痕迹。 方才在南山上头,他们将装着宋沛衣冠的棺材落到土里的时候,这只小狐狸忍了一路的情绪突然爆发,像个孩子一般放声大哭一场。 言照清听到有人说,还不曾见过她这个样子。 也听到有人说,她平日里都叫宋沛阿爷的,是真当成爷爷来伺奉。 如今这小小一只的小狐狸逆贼,一张巴掌大的苍白脸掩在白布做的帽下头,穿着极不合身的麻布衣服——说来也是好笑,于旁人是刚好的尺寸,穿在她身上就像是偷穿大人衣的孩子。 惹人怜爱,叫人心疼。 但她此刻眼中是嘲讽,是破罐子破摔的镇定,她冷静瞧着他,又用那双干净的、幽深的眸子看他,好似看穿他心中所想,看穿他的烦躁。 又叫他生厌。 “我慌什么了?”言照清粗声粗气反问一句。 这可真是此地无垠三百两,言照清几乎是在出口的同时,便已经后悔了。 果然,那只小狐狸冷笑一声。 周先生在一同出殡的百姓帮助下推了阻拦的士兵,又立即跟上来,席子墨还不了解城中百姓情况,只得先将这一群出殡的百姓全都放进城里来,不敢贸贸然先拘了几个带头的百姓。 再者说,要按言照清方才低声交待的,要盘查全城百姓,等人进来了,他也才好封了城门,不许人进出。 周先生在阿德的搀扶下急急忙忙又到言照清和阿弥这处来,二人面上都是焦急。 “言大人,方才那位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是阿弥惹了不好的事情?” 周先生问言照清,那紧张阿弥的神色,竟然叫言照清不敢直视。 言照清经过这一段时日,尤其是今天,早就明白城中百姓将阿弥当做自己家的女儿,虽不知道她在外头行的事情,但满心疼爱。 如今白发人要送黑发人,叫言照清如何开口? 言照清瞥了一眼阿德紧绷的下颌线,又瞧他好似在暗中蓄力一般。纵然前头言照清曾用谎叫二人相信,相信他心悦这只小狐狸,故而从京城追到了南理城,还要带佳人走,但这会儿重兵围城,方才席子墨瞧着阿弥吐出的那句话,大概也已经叫二人心里生了疑。 言照清垂眸,瞧着阿弥有些得意的神色。 她好像在赌,赌他不敢将她逆贼的身份说出来,赌他不敢将他是来捉她这个劫法场的囚犯的事情说出来。 周遭倏地静了下来。 原本在清理街道的百姓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和出殡的百姓一起围了过来。 言照清瞧着阿弥幽深的眼,听见席子墨带来的士兵呵斥百姓散去的声音,又听到几声尖利的哨声,出自阿德的口,再被附近和远处的人传出去。 南理城人口近万,青壮年不少,席子墨带来的援兵也是近万,真要打起来,不可能落在下风。 但……这是他想要的吗? 这是她想要的吗? 第一百二十章 百姓慌,暂安抚 气氛凝重,似乎有更多的百姓往这儿来,手上都十分默契地拿了趁手的工具,铁锹犁耙一类。 言照清抬头,连屋顶上都三三两两地站了人,有人手上的弓弩垂下,正是前日打狼的时候,阿德给他们用的那一种。 他们太团结了,他们实在是太过团结了。他们的团结,这会儿叫言照清忌惮起来。 百姓能成兵,令行禁止,对当今的李皇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情。 席子墨见状不对,立即叫人召其他士兵来援助,他那不加掩饰的高声令下,着铠甲的士兵立即奔跑离去,又带来更多的全副武装的士兵,叫南理城的百姓又惊又怒。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秦大人呢?快去请秦大人过来,还有穆先生。” “我们是犯了什么事情?叫你们到我们这里来?” “你们是要抓谁?” 不知不觉间,在南城门这头悄然生出了一股两军对垒的紧张氛围。 周先生十分焦急,固执要一个答案。 阿德此刻已经察觉出不妥,离阿弥极近,虽然在虚虚扶着周先生,但一身的力量蓄势待发,叫旁人很难忽视·。 “言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周先生因言照清一时的沉默而愤怒。 这个青年方才还给宋沛引魂扶灵,这段时日在南理城中也是同百姓交好,拯救南理城百姓于百年难遇的洪水之中,处处为南理城着想的模样,但是今日,竟然捉拿着阿弥,还叫来重兵围城。 “周先生可还记得,言某同周先生说过,南理城中有逆贼?”言照清多看了阿弥幽深的眼一眼,才转而向周先生,肃穆道。 周先生一怔,“自然是记得。” 当夜里,言照清同他说南理城中有逆贼,但不曾详细说,也只是说了那么一句。 难道…… 周先生的眼神落在阿弥身上,随即断然摇头否决。 不可能,不会是阿弥,阿弥是个乖孩子。 “大家不要怕!只是因为南理城中有废太子党逆贼,这位桂陇来的席大人才领了圣上的旨意,来南理城彻查!” 言照清的一只手还捉着阿弥的手臂,高声同周遭南理城百姓大声道。 “逆贼?” “废太子?废太子不是死了吗?” 窃窃私语在各处响起,言照清这话并没能叫南理城的百姓信服,约莫是因他此前为了安定民心,自称是同阿弥两情相悦,这会儿瞧他用手禁锢着阿弥的模样,连带阿弥脸上的神情,好似又全然不是的样子。 言照清在南理城百姓心中的威信力大打折扣,纵然他公事公办出示了执金吾腰牌,详述南理城乃是废太子党头目的根据地,南理城百姓仍旧是不信。 尤其是言照清提到了李穆川。 “穆先生怎么可能会谋逆?怎么可能是逆贼?” “你们这些京城来的官查好了没有?没查好不要乱说!” 言照清觉得头疼,垂眸瞧见幸灾乐祸的阿弥,更是头疼到想一把将这只小狐狸掐死。 但他先前不敢将真相说出,只敢在县衙之中守备,是因他执金吾人数不足,对上全城百姓,对上沸腾的民心无异于以卵击石。如今他有援兵在后头,席子墨就站在他身侧,他其实实在是没有必要还惧怕。 “那……方才这位席大人说……” 周先生面上犹疑,仍旧将阿弥的事情先放在最前头。 言照清犹豫了一瞬,是不是要将阿弥的身份和盘托出。才哥儿这会儿却拉着莫名其妙的席子墨打圆场。 “嗐!是咱们席大人想岔了,以为小狐狸被咱们大人这样捉着,是咱们大人捉到的逆贼呢!” 席子墨愣了好几下,被才哥儿捏住了手臂,才从善如流慌忙道:“是,是。” 雀州民风彪悍,他身在桂陇不是没有听说过。这么多年西南蛮国不敢再犯,是被雀州百姓结结实实地打怕过几次。京城山高水远,等到京城的援兵来,雀州早被西南蛮国占了,因此这么多年来但凡雀州有宵小来犯,都是雀州百姓自己上的战场。 他眼力劲儿再差,也能看出南理城百姓的团结,光是一会儿的功夫,这儿就围了许多人,都是结实的汉子,屋顶上也有搭弓备箭的。 同言照清此刻的想法不同,虽说是带了五千兵来,席子墨却觉得对上这些剽悍的雀州汉子,他们这些没在边境经过重战的士兵有可能不是这些雀州人的对手。 更何况,他们也是今日才进城,城中情况还没摸清楚,若是此时就贸贸然开战…… 百姓暴动,是李皇的忌讳。 席子墨便认为,还是能避就避。 那一头,才哥儿已经笑着同众人解释,说废太子党逆贼的事情。约莫是才哥儿面上带笑,十分和善,百姓们竟然渐渐平静下来,对有妄图倾覆朝廷的逆贼藏在这南理城中十分震惊。 又觉得不可思议。 言照清瞧周遭众人懵懵然的神色,一时也拿捏不好城中的百姓究竟知不知道废太子遗孤李穆川的事情。 废太子党在此经营了十六年,李穆川就住在这南理城中,若说这阖城的百姓不知道废太子党的事情,没有参与谋逆,谁敢轻易信? 言照清察看周遭人的神色,听得下头有人嗤笑一声。 低头看去,是阿弥,笑他徒劳,笑他胆怯。 “你怎的不敢跟他们说,你们就是来抓我的?” 言照清心中倏地升腾怒气,一时发狠,攥着阿弥尖瘦的下巴,捏住了,凑近她,冷眸直视她的双眼,鼻息都落到她脸上。 “王二还在我们手上,你要是不想他死——” “你觉得我们废太子党会在乎一个憨子的死活吗?” 阿弥冷眼看他。 “那南理城的百姓呢?你也不要了吗?只要我一句话,他们,周先生,阿德,离得近的这几个人,首当其冲。你当桂陇兵都是吃素的?你要将他们拉到朝堂的对立面去?因为你们这班废太子党,叫整个南理城的百姓被朝堂打成逆贼同党,叫他们一个个被拉去砍头?” 言照清咬牙切齿,想要捏碎阿弥的下巴一般,怒瞪着阿弥,眼中的火熊熊,眼眸半眯,眼皮都在用劲。 阿弥一怔,垂下眼,不再同言照清对视。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解释就是掩饰 李穆川在南理城中姓穆名山,做的是县衙另一个师爷的工作,因在城中走动多,做的实事多,又是修桥又是铺路的,还给南理城的百姓谋了不少好处,带着南理城的百姓脱离贫苦,过上了好日子,因此深得民心,颇得百姓爱戴。 他虽然年纪轻轻,身上却有一股威望在,总叫人不自觉信服他,跟随他指引。因此当才哥儿道这穆先生正是废太子党在此地的头目时,南理城的百姓起先都不敢相信。 才哥儿在县衙前头的广场上站了个高台,瞧着言照清带着阿弥,在席子墨的护送下走进县衙里头,等县衙的大门一关,席子墨带来的官兵将县衙围了,才哥儿才同百姓们说秦自得的去向。 “我们此行是奉了圣上的旨意来查案的,要查的就是这秦自得。年初时候有人同圣上秘奏,说秦自得里通敌国,又同废太子党逆贼有牵连,咱们言大人才领了圣旨,到南理城来查秦自得,没想到他见我们来,反而自乱阵脚,露出了马脚,将自己是逆贼的身份露了出来,还妄图杀我们执金吾灭口。” 才哥儿撒了个委婉的谎,真相还未有案宗定性之前,细节当然不能同人透露。反正是不是因为要查秦自得来的,秦自得是废太子党逆贼这件事情都已经是板上钉钉,他拿来利用一番,也没什么不行的。 周先生瞠目结舌,面上是震惊,震惊之后是失望,“秦大人是逆贼?你们之前不是说他为了百姓死在抗洪之中……” 才哥儿怜悯看着周先生,心想他的小团子往后要是走读书的路子,可不能像这老书生一样读书读傻了,人单纯得厉害。 “咱们之中应当有人看到下暴雨的头一夜,穆山带着人连夜逃离了的,是不是?”才哥儿问百姓。 百姓之中有人点头,“我瞧见了!我还问穆先生去哪里,他没说话。” “那哪儿能说啊?”才哥儿在高台上蹲下身来,同那说话的百姓平视,又招四周的百姓靠近一些,低声道,“他那是要跑呢!秦自得在县衙里头想将我们这些朝廷命官都给杀了,但没想到事情败露了,反被我们反杀,穆山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可不得赶忙连夜逃离?秦自得一个七品知县官儿,还在他之下,他不怕秦自得将他供出来么?” 百姓们有信的,也有不信的,才哥儿不管那些,看周先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嘴里念念叨叨的,也不知道是念叨什么,估计得有好几天没法回过神。 是啊,百姓爱戴、敬重的秦知县和穆先生,竟然是妄图倾覆朝堂、推倒李皇的逆贼,这逆贼还在南理城待了十六年,平日里也没瞧出他们有什么特别的,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同传说中的逆贼根本不相似。如今他们伪善的面目被撕破了,怎么能不叫人心生失望,又心有余悸? 才哥儿瞧见周先生有些颤颤巍巍,注意到先前扶着他的阿德不见了踪影,改由另一个小青年撑着周先生。才哥儿一边答着周遭百姓七嘴八舌的问,一边在人群中找阿德的身影。 不妥,不太妥,他们此行接触的南理百姓不多,有能耐的首当其冲是那只小狐狸,其次就是这个沉默寡言的阿德,阿弥对南理城百姓来说是李穆川的妹子,从方才百姓的话中,才哥儿也得知阿弥在城中来往最多的就是这个阿德。 也是奇怪,城中百姓倒不知道阿弥还有个师父和师兄在城里头。 “那阿弥呢?你们带着阿弥做什么?那天夜里,你们当着我们的面封了篝火街,又带走了阿弥。” 有百姓问。 这一问,其他人都静了下来,七嘴八舌的疑问也不倒豆子似的蹦出来了,都抬头看着心不在焉应付他们的才哥儿,期盼着一个回答。 才哥儿还真不知道怎么说,这些人对阿弥的感情,那可真是待一个珍宝一般。谁知道那只小狐狸是给他们喂过什么迷魂汤呢?一个小丫头片子,竟然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关心,她究竟是有什么魅力? “你们之前说,那个言大人在来找阿弥的,要带她去京城成亲?”有百姓见才哥儿一双眼全在别处,心有疑虑不能忍,便将疑虑倒了出来。 才哥儿踟蹰,瞧见周先生一双颤巍巍的眼睛也看着他。 “若是穆先生是逆贼,那阿弥会不会……”有百姓犹豫道。 “不会!阿弥一个小丫头,知道些什么?!咱们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心善,怎么会做同朝廷对抗的事情?她不要命啦?”另一个百姓呵斥道。 周先生晕了一晕,叫身旁的人扶住了。 瞧见才哥儿这般,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呜咽了两声,坐在人家搬来的一张凳子上,捶胸顿足,也不说话,只顾着哭。 周遭人窃窃私语,好似渐渐也都明白了,又是震惊,又是忧愁,不少人同才哥儿给阿弥说起情来。 “但你先前不是说……你们执金吾讲话怎么前后不一啊?到底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阿弥怎的可能是逆贼?” “阿弥是好孩子,她不会做那些事情的,一定是你们弄错了!” “对啊,她可听话了,又热心,咱们南理城的人哪个没得过她的帮忙?” “她也是怪可怜的,无父无母的,玉娘子待她也不好,她是吃我们大家伙儿的饭长起来的,她哪儿能做那些事情啊?” 才哥儿敏锐抓了一个“玉娘子”,又蹲下身,问那人,“玉娘子是谁?” 那大娘叹了口气,道:“玉娘子就是阿弥的继母,她待阿弥,那可真是……” 可真是怎样,那大娘却说不下去,只顾着叹气,连周围人都跟着叹气。 才哥儿问道:“那穆山呢?穆山是她亲哥哥么?” 一众人便都点头,“是的,是阿弥的亲哥哥。” 才哥儿有些糊涂。 李穆川是废太子李景泽遗孤这一桩事情,执金吾中只有言照清和他知道,如今听说阿弥是李穆川亲妹子,但才哥儿的印象中李景泽却只有李穆川一个子嗣…… “才!走了!” 县衙那处传来言照清的声音。 才哥儿好似得了解救,“哎”地高声应着站起来,瞧见县衙台阶最上头的人,却同周遭百姓一样一愣。 言照清带着阿弥。 阿弥的颈上带着木枷。 第一百二十二章 掩饰难敌事实 阿弥的颈子戴着木枷,双手被扣在木枷前头的两个洞,穿在木枷上头。 脚上还有镣铐,只有一步长短,看着十分沉重,就算是她能跑起来,那距离和重量也叫她没法跑快跑远。 一根铁链,自她的木枷前头伸出,延伸到言照清手上。 言照清的面色十分冷,牵着阿弥的铁链,站在台阶上头,等着一众执金吾整队,同席子墨低声说话。 “这是……这是要带她去哪儿?!” “阿弥?” “阿弥她不是逆贼啊!官老爷啊!她不能做那些事情的啊!” 百姓骚动起来,像洪水往县衙门口缓慢涌去,痛心的惊呼此起彼伏,众人口中只有一个名字——阿弥。 阿弥瞧着台阶下头被官兵拦住的百姓,一张张忧心的脸都是她看了多年的,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自处,将视线撇开去。 哥哥防着有全军覆没的一天,所行的事情并不叫城中百姓知晓,免得牵连人。 才哥儿挤开涌上前的百姓,废了一番力气才穿过心急如焚的人群,突破出来了,三两步上到了台阶上头。 “宫中来信,不论如何,及早回京。” 言照清见他来,冲着席子墨点点头,看席子墨走去布置了,才同才哥儿低声道。 宫中来信?这会儿到的? 才哥儿要生疑,言照清瞧他想岔了,立即解释道:“是我被医无能扎昏死那日来的。” 才哥儿便恍然大悟。难怪,当日里见时至从外头匆匆跑进牢房传令,出来的时候挠着自己的后脑勺,同他说参将大人有些不对劲。 他那时候还问是什么不对劲。 此行年纪最小的执金吾时至胡乱挠着自己的脑袋,“就是……是宫里来的人,到驿站了,我同参将大人说,参将大人却没看我。他平日里虽然冷清,但从来也没说话的时候不看我。” 才哥儿还笑,“你又不是什么好看的小娘子,他瞧你做什么?” 等到后来那疯疯癫癫的喜相大夫哼着小曲儿从牢房里头出来,他们心里生出了不妥,急忙进牢房查看,就看到倒在地上气息全无的言照清。才哥儿赶忙领着人去追那大夫,等再回来,就是当夜县衙里头生的事情。 那会儿也没人想起驿站有个宫里来的人的事情,再之后大水围城,将人各自困在县衙和驿站里头,这桩事就这么被搁置了。 “你在县衙里头还有什么要收拾的,给你半盏茶的时间。”言照清道。 才哥儿看向县衙门口苦着脸急匆匆出来的内官,是在宫中见过几次的,叫个什么名字他一时叫不上。 才哥儿道:“嗐,出门的时候就没带什么东西,大老爷们儿又不需要捯饬,能收拾什么东西?” 那内官走到言照清一侧,看了戴着木枷的阿弥一阵,喜悦点头。再看下头呼喝的百姓,嫌弃皱起眉。 “言大人,今日就出发?” 言照清点头,斜眼垂眸看那人,“陆内官还想过几日再走?” 说是陆内官,才哥儿便想起来了,陆汀。 因是同他品阶相当,才哥儿便只是略略抱拳作揖,看陆汀脸上一阵不自在,倒也没想为言照清那句特意怼的一句打圆场。 也不怪言照清看不惯他。陆汀这人,担得起老奸巨猾、油嘴滑舌这一类词,年纪轻轻不学好,学那些个老油条内官,净做些推脱职责、抢占功劳的事情,仗着是伺候圣上的大内官葛祥文的干儿子,私下里在宫中做收受好处的事情,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执金吾还没查他,他自投罗网过来,要不他怎么见着言照清就一副老鼠见了猫的瑟缩神情呢? 也得亏当前没人的心思在他身上。 陆汀吃不了苦,这会儿被派到雀州来,想必是被宫中的大人们摆了一道,给了这份苦差事。瞧他眉目间都是怨气,想来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头,但是路途之遥远,就足够他怨声载道的了。 言照清怎么瞧不出他想缓几日再上路?他还提出要乘马车,或是轿子抬。 言照清同才哥儿也没心思听他诉苦,也没想叫他如愿以偿地乘马车,没两句就将人堵得不敢有异议,委委屈屈上马,又记恨言照清铁面无私,上马之后又暗暗横了言照清一眼,叫言照清“恰好”“不小心”看到,那道冷眼惊得陆汀慌得无意夹了一夹马腹,叫马以为可以走了,小跑起来。 陆汀不擅长骑马,这一跑,他惊声尖叫,得亏席子墨吩咐好了人折回身,将他的马一把拉住了,还安抚了这没吃过苦头的内官几句。 但这样一个小风波、小插曲,也没叫台阶下头的百姓分心。 百姓们一心只想问阿弥的事情,问言照清阿弥是犯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要带阿弥进京受罚去。 言照清一拉阿弥的铁链,将阿弥带到台阶下,这一路铁链磨地的声响、枷锁晃动的声响,叫围着县衙的百姓们竟然不由得噤声起来。 有年长的和女人们垂泪,默默擦着泪,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男人们叹着气,皱着眉,看着阿弥,不知道是该心疼还是该斥责。 “这是劫法场的逆贼。”言照清拉着阿弥的铁链,厉声同众人道。 才哥儿没见过他这般过分严肃的模样。以往的严肃,不过是一张冷脸,这会儿的严肃,是脸上的铁青都要渗出水来,剑眉紧锁,一双眼中都是冷厉的光,吓得人大气都不敢喘。 “这逆贼在京城朝门行刑法场上,劫走了前镇北大将许之还!我执金吾奉旨捉拿,现要将她带到京城,交三司会审,论罪当斩!” 言照清的话掷地有声,一字一句打在在场人心头。 “什么?!阿弥!” 有娘子惊叫起来,又痛哭。这一叫一哭,更多人跟着质疑言照清的话,百姓一阵骚乱,官兵们只好在言照清一行两侧护着,奋力阻挡往前涌的百姓,护送言照清出城。 阿弥垂着头,不发一言,跟在言照清后头,默默走。 有人叫她,又有人想来拉她。 拉她的人都被官兵挡了回去。 他们好像想将她从言照清手里抢回来,不管不顾地,将一个劫犯从执金吾手里抢下来,送走,藏好。 第一百二十三章 痛心送别丫头 “那个阿德不见了。” 才哥儿同言照清附耳道,将他从方才一直在意的事情讲出来。 他十分担心,这样的担心也传给了言照清。 言照清略沉吟,同才哥儿道:“此行不带桂陇的官兵,只有执金吾上路。先前的计谋仍旧不变,用这只狐狸做饵,将废太子党的人引出来。席子墨就在南理城中彻查,等咱们待会儿出了城,城门会封五日。” 才哥儿道了一声“好”,谨慎戒备四周。 眼风有一物袭来,言照清下意识抽刀一砍,小小钱袋里的碎银哗啦啦落地,言照清看向钱袋扔来的方向,看不出是谁。 桂陇官兵将人群推得极远,给言照清一行十个执金吾加阿弥留的位置越来越宽,两侧的百姓原本还能触碰到阿弥,渐渐的,随着距离的加宽,只能往阿弥这儿扔东西。 那钱袋被言照清一劈碎,更多的东西往阿弥这儿扔过来。 同言照清以往碰到的臭鸡蛋、烂菜叶等不一样,南理城百姓扔给阿弥的多是银票、碎银、衣物、吃食。 短时间内筹集不到什么东西,那些百姓一边央求着言照清,“大人,给阿弥路上用吧,求求大人待阿弥好一些。” “大人!阿弥的手还没好啊!木枷取了吧!我们给大人钱,多少银子都给。” “请大人将案件查清楚啊,一定不是阿弥干的,阿弥是好孩子啊!” 言照清侧头用眼风扫身后的阿弥,那小狐狸低着头,安安静静跟着,脚上的镣铐虽然重,但她走得尚算沉稳。 言照清略停了一步,半转身子看她,瞧见她脚上那双鞋,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又立即往前走。 “大人!大人!这是阿弥的马!” 有人牵来阿弥从京城骑回来的骅骝,那马被言照清在城门截获,又被秦自得的人牵走说是找失主之后,就直接被送到了阿弥家里头。 洪水来的时候,阿弥的邻里记挂阿弥的马,将它好端端地护起来了,如今见阿弥被京城的官员带走,那邻居十分焦急,立即回去牵了阿弥的马来。 高大的骅骝一路喷着鼻息,像开出一条道一般被牵到官兵包围圈外头,跟着言照清一行走。 那人央求道:“大人!求求您了,这是阿弥的马,阿弥身上有伤啊,大人发发慈悲心,叫她骑马走吧!” 周遭百姓应和,都哀求起来。 言照清直视前方,不去理会。 “大人!阿弥曾剿灭了南山的吃人狼啊!阿弥保护了南理城的百姓,这还不能将功抵过吗?!” 有人狠声怒骂,又引来新一轮的附和。 言照清不出声,这种时候越是出声,越是叫百姓骚动,还不如沉默直行,等出了城,耳根清净,就都好了。 周先生颤颤巍巍跟上,一直同阿弥说话,一会儿叫阿弥不要怕,他必定写信请京中的旧友帮忙,其中一定有误会。一会儿叫阿弥好好的,不要胡思乱想。一会儿又叮嘱阿弥按时吃饭。云云总总,越说越是声泪俱下,情绪难以自抑的时候,推开拦着的官兵,去拉阿弥的手臂,将旁人塞来的银子和银票小钱袋塞到阿弥怀里头,就这么拉着阿弥的手臂同阿弥走了一路。 “你小时候我就这么带着你走的啊,去学堂。后来你不去学堂了。” 周先生老泪纵横,到最后说不出话,白发跟着步子颤颤,短短两三日之内送走老友,又要送走小友,心碎成齑。 阿弥一直低着头,不看,不说话。 等走到城门,眼看要出城,言照清只觉得手中的铁链一紧,有力量扯着他,走不动了。 言照清回身看去,那只小狐狸垂着脑袋,好似不能承受颈上枷锁重量,腰微微弯着,固执站在那处,不走了。 言照清斜乜她,扯了一扯手上的锁链,那小狐狸毕竟虚弱,往前踉跄了小半步,被周先生扶住了,待稳定了身形,又立住了,像根柱子一样,站直了身子,灼灼对上言照清的视线。 言照清觉得意外,“你想做什么?若是顽抗,我大可一刀杀了你,先斩后奏。” 执金吾能先斩后奏,他同她强调过的。 周先生一听,焦急起来,同言照清道:“不是不是,不顽抗!大人手下留情!”又转了头同阿弥道,“阿弥,你不要怕,顺着大人的意思先走,这其中必定有误会,等沉冤昭雪了,我——” “扑通” 周先生的话尚未说完,阿弥倏地转身, 带着木枷和铁链,扑通一声重重跪地,给周先生磕了头。 木枷在颈上,叫阿弥没法将额头磕到地上,但她尽力磕了头,又转向后头的百姓,再磕一次。 周遭人都不出声,有人啜泣,但都安静下来。 “不敢连累大家,大家就送到这里吧。十八年后,阿弥又是一条好汉,若是有得选,阿弥来世还要托生在南理城。” 不算高声,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艰难,阿弥将这番话说出,就站起身,再看向言照清。 “走吧,言大人。” 言照清挑了挑眉,再看身后百姓,果然都止了步子,翘首看着他们,不舍之情十分显眼,泪眼蒙蒙也要看着阿弥。 言照清收紧了手中的铁链,将阿弥往他那处拉得近了一些,垂眸看着那有些倔强的小狐狸。 “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 阿弥面无表情看着他,“我想要我那匹马。” 言照清忍耐着闭了一闭眼,“你凭什么觉得我能准你要你那匹马?” “凭它是骅骝。”阿弥定定道,“骅骝日行千里,值千金,大人不知道吗?” 言照清额角抽了一抽。 阿弥又道:“我不骑,大人骑,用骅骝换桂陇的马给我就成。我走不动,大人也是知道的。若是我死在路上了,大人如何同你们的狗皇帝交待?” 言照清心头怒火霎起,强忍着,自后槽牙中挤出话,“你若是死在路上了,也省了我的心了。” “不经三司会审,不在大人输给我的法场之上,被大人看着问斩,大人舍得我死?” 好似见撩拨他怒气得逞,这小狐狸的面无表情破裂了,露出笑来,但一双眼却是冷的。 还真是只狐狸,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言照清招手,叫人牵骅骝。 第一百二十四章 城门一关,百姓的身影都隔在了后头,阿弥在路上几度回身,到再也看不见城门了,才好好走着,并咬着牙怒瞪了骑在骅骝上的人的背影好几眼。 杀千刀的执金吾参将!要了她的骅骝,却没用换的,就这么骑在马上拉着她的铁链走! 阿弥戴着木枷,木枷锁着她的颈子,挡着她下头的视线,木枷又重,叫她没走几步就喘上了粗气,没走出五里,阿弥就觉得脚步发软,额上冒了虚汗,后背也是一片湿意。 言照清放任马慢走,是不是回头看踉踉跄跄跟着的小狐狸一眼。 她倒好,除了一开始的怒骂和抗议,这会儿还没求饶。 言照清在心下考虑要不要加快速度,才哥儿又缓缓靠过来,十分担心看着后头。 “她昨夜守了一夜灵堂,今天又出殡,手上还有伤呢,这么走,别说能不能活着走到京城,别还没到十里亭,人就倒了啊。” 言照清凉凉瞥他一眼,“要么你同她换?你上后头走着,让她骑你的马?” 才哥儿转头看身后还有好几匹空马,觉得自家参将大人着实是有些过分了,“那也不是不行……” “她的枷锁你也戴着。” “那就还是算了。” 才哥儿从善如流,爽快回答。 哎,小狐狸,不是你才哥儿不帮你啊,谁知道这言参将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啊?匆匆忙忙上路了不说,还这般对你。 也是奇怪,这两人昨日时候还是好的,虽然说一个执金吾,一个逆贼,关系好也没法好到哪儿去,但这言照清这会儿突然这么痛恨小狐狸似的,好似有些不应该啊。 才哥儿回头再看一眼阿弥,觉得十分痛心。 人老君的徒弟啊,竟然落了个这么凄惨的下场。 不知道人老君会不会来救她的这个徒弟?南理城封城五日,那消息约莫五日后才传出去,那他至少还有五日可以想法子应对人老君。 他当年是惜败了啊,惜败,若是再碰上人老君,他必定不会再落下风了! 只是,真的有五日吗? 才哥儿始终在意消失的阿德。 “方才送行的人之中,也不见那个阿德。”才哥儿同言照清道,边戒备着四周的动静。 言照清不太在意,“想来已经跑出来了,此刻在路上蛰伏着呢。阿德擅长用弓弩,咱们防着些冷箭就是了。” 才哥儿有些意外,言照清斜乜他,一副“怎么了”的表情。 才哥儿道:“我当大人你不在意阿德呢。” 言照清冷哼笑一声,“当然不在意,他一个猎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若他也是废太子党的人,一并抓了回去就是了。当日上山打狼,他的身手咱们也都见过了,不足为惧。” 南山打狼,阿德作为南理城最好的猎人虽然勇猛,但实则没什么功夫招式,都是打猎用的拳脚,同他们自小扎扎实实习武的执金吾相比,不是同一类人。 他于执金吾,是个不是武功的白丁,言照清自然不将他挂在心上。 手中铁链又一紧,言照清被拉得手略微往后,骅骝马不知身后异动,仍旧往前走,言照清在身后的“哎呀”声之中回头看的时候,那只小狐狸早被他拉得往前拖行了好几步,若不是颈上的木枷撑着,整个人必定扑跌在地。 言照清勒停了马,在马上居高临下垂眸瞧着那跌倒的小狐狸。 她倒也是硬气,也不要别的执金吾来拎她或是扶她,自己撑着站起来,一双幽深的眼倔强看他。 出了城后,她好像对他的敌意更重了些,这样倔强的眼神,他还是第一次在她眼中瞧到。 她不能用那双眼嘲笑他了,言照清的心里莫名觉得有些爽快,又觉得有些失落。 她将一些东西丢下,用更厚的东西武装了自己。 “要么还是……”才哥儿瞧着言照清冷冷垂眸盯人的神色,谨慎出声。 言照清也不等他讲完,转正身子,一踢马肚,叫马慢走起来。 哎,造孽啊! 才哥儿惋惜看着阿弥,看阿弥坚持走着,心头浮上疼惜。 还是个小丫头呢。 他有些想他的小团子了。 “等回了京城,我可得抱着我们家小团子好好睡一觉,踏踏实实地睡一觉。” 这一路来经的挫折有些多了,比往时的任务还要更难一些。他这会儿还带了腿伤回去,若是回京城之前好不了,还不知道他们家婆娘要怎么念叨他呢。 “等回了京城,我们大家伙儿得去你家吃一顿饭,好好犒劳犒劳。”言照清笑道,“嫂子的厨艺,咱们可一直惦记着。” 才哥儿想到自家娘子的手艺,呲溜了一下口水,“我们家婆娘那手艺,那可是相当了得,若然我一个江湖浪子,也不会被她这样的千金小姐收服了。大人可不知道,再往前十年,我哪儿看得上这种娇滴滴的小娘子啊?凶一下就要哭给你看,骂一句就水淹金山。” 才哥儿说起自家娘子,滔滔不绝,同身旁的执金吾打趣几句。 言照清顺着“娇滴滴”这话,回头看身后瘦瘦小小的人。 还真能走,她也还真能坚持—— 想还没想完,就见她脚下一歪,又“扑通”一声倒下去。 执金吾间的说笑声停了,都勒马停了下来,看着阿弥。 脸上神情各异,泰半是可怜,多半是可惜。 没一会儿,那小逆贼又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这一回晃了几晃,才叫自己站稳了。倔强挺直了腰板,看着言照清。 “走啊,言大人。” 虽然虚弱,但她这话吐得也尚算清晰,甚至有些挑衅的意思。 言照清觉得太阳穴跳动得厉害。 她怎的还不跟他求饶? 她若是求饶,他一定叫她上一匹空马啊 偏她就这么倔强的,不开口求饶 连陆汀都看不下去,出声道:“言参将,这小丫头实在可怜,你就给她一匹马吧?别还没到京城——别说京城了,别没到桂陇,人就死在路上了。” 一行人都看着言照清,等他发话。 “咻” 一支冷箭,从树丛之中射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利箭来袭 陆汀这一路上都在心里骂骂咧咧的。 匆忙上路,连个回去取东西的机会都没有。 不,也是有机会的,言照清曾给过他一盏茶的时间,让他回驿站取东西,一同上路。 但陆汀原本就没计划跟执金吾一同回京,他此行收受了沿路州府各类大小官员的各种好处,等走到南理城的时候,已经满满两大箱子,这般招摇的东西,他自然不肯也不敢让执金吾知道。 今日水退之后,他原本只想将李皇的密旨传达了,再同执金吾错开上路,因此身上也没带什么,言照清问的时候,陆汀谎称原本就没带东西,是临危受命来的。 他以为他这样说,言照清就不会多言,但谁知道那言照清硬是要他一同回京呢?! 陆汀想着存在驿站里头的宝贝,又想到已经出了城,此刻也不能折返回去取了,更是气闷。 内官难得出一趟门,这一趟他将养老的体己钱都挣全了,这会儿却眼睁睁看着那些体己钱都远远落在身后的南理城里头,除非今日还有别的变故,否则他这两个箱子的金银财宝就只能在驿馆的房梁上头放着,无人可知了。 陆汀丢了这样大一笔钱财,出来这一趟相当于空手而归,甚是郁结,看着言照清在前头的高头大马上腰背如松的背影,心里将言照清祖上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心思又转动了好几十番,想回京之后要怎么想法子作弄一下言照清,以解他心头之恨。 瞧他在前头那得意洋洋的威武样子,拿下一个丫头,他倒耀武扬威起来了。 一个丫头,也敢说她是逆贼? 陆汀瞧着被言照清拉着走在前头的小姑娘,明明是走得极虚了,还逞强硬撑着,不知道被脚底的石头绊倒过多少次,又极快地稳定了自己的身形。 也不知道她在硬撑个什么鬼。 这样娇弱的小姑娘受苦,真是叫陆汀于心不忍,他虽然已经算不上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但这姑娘略有了些曲线的背影撩拨着他的心。言照清方才给她上枷锁的时候,陆汀也是在旁边看着的,她颈上有道伤口,但不妨碍陆汀看到她别的地方尽是一片娇嫩。 陆汀向来最喜欢皮肤娇嫩的姑娘,那会儿就多看了两眼。约莫是眼眸里的殊色太过明显,言照清有意借着转身,用臂膀撞了他的肩,惊扰了他瞧小美人的兴致。 有一说一,这小丫头还是个小美人胚子,看年纪约莫才十四五,等过几年长开了,必定是倾国倾城的样貌。 陆汀瞧见那小丫头狠狠扑跌了一次,言照清没管。 再扑跌了一次的时候,陆汀觉得受不了了,心里怜惜得很。 这言照清也真是的,连此行一同运回京城的白狼都有笼车坐,笼车前头还躺着一个昏睡的男人,怎的到这细皮肉嫩的小美人这儿就不行了? “言参将,这小丫头实在可怜,你就给她一匹马吧?别还没到京城——别说京城了,别没到桂陇,人就死在路上了。” 陆汀生平头一次路见不平一声吼——没吼起来,往后的话都湮灭在言照清扫过来的冷眼里头。 陆汀被那视线一冻,气焰霎时没了,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因言照清的一枚飞眼就怂了,在心里骂了句粗话。 若不是因他言照清,他何至于丢了两箱子金银财宝?他也明明是宫中的内官,是离天子最近的人,这言照清竟然不将他放在眼里,看低他,看扁他。 等他回京城,看他怎么在陛下耳旁狠狠编排言照清一把。 他想要做驸马?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陆汀的腹诽源源不断,正那时,一支箭带着尖啸凌空射来,直直冲着他而来。 陆汀大惊失色,瞬间凉意直沉脚心,竟然被吓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自侧前方来的箭袭他的面门而来。 “小心!” 言照清极快转身,手中也不知道是一个什么东西甩了出来,比那支箭更快地朝着陆汀身下的马打过来,打得那马扬起前蹄,痛叫嘶鸣,也正巧叫那马以身做盾,将那支箭挡住了。 陆汀狼狈从马上跌下,背后剧痛还没散,就见那高大的马因胸口中了箭往后退着,马蹄乱踏,他跌下来的位置又近马旁,眼看着那马蹄就要落在他眼前,急忙惊声尖叫着用手抱着脑袋,要护住头脸。 一股大力揪着他的后衣领,将他往后拖。 陆汀从手臂缝隙之间瞧见自己方才好端端乘着的马,马蹄重重踏在了他刚才跌下来的那一处,在洪水才褪去的泥泞路上重重踩出几个坑。 将他一把拉离之后,后衣领的力道分毫不减,陆汀只觉得眼前的天飞速往他脚那处退去,一直到一块大石头后头,他被人用力拎了一把,躲避到了大石头后头。 中了箭的马退了几步,干脆跌倒,巨大的马身轰然倒地的时候,将周遭的泥泞都溅了起来,陆汀察觉身后的力道松了,心里头的安全感瞬间又没了,连忙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去,直到后背抵上一个温暖的躯体,再被那人用力推了一把,呵斥道: “慌什么?!” 陆汀转头看去,见是此行年纪最小的一个执金吾时至,年方十六,但尚显稚嫩的眉目间已经有了狠戾的气息,嫌弃紧紧贴过来的陆汀碍事,将陆汀推了一把,将人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陆汀心中恐慌,赶紧又凑近,被那时至一瞪,不敢再贴近,只是靠得极近地坐在那儿,双腿发软,将自己的背贴上路边的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 “什……什么人?竟然敢行刺朝廷内官?!” 陆汀心悸,一发慌,就有一只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一样,将他的心脏挤得都要破了,当着那少年执金吾的面,瞧着那双嫌弃他是个累赘的眼睛,陆汀仿佛就被挤出了无边的勇气来,又怒又惊,冲着箭的来处喝了一声。 话音才落,一支箭朝着他出声处来,险险擦过半人高的大石顶上。 “别喊!” 还不等一旁的时至捂住陆汀的嘴,不远处的石头后边的言照清气急败坏用气声低喊,眼色如刀飞来,惊得陆汀缩了一缩,不敢再出动静。 第一百二十六章 俩小孩打架 言照清的攥着阿弥的一只手臂。 没断的那只。 因是同一侧,不太方便,且方才匆忙翻身下马——拉人——寻找藏身处的一气呵成的过程中,言照清的手臂被阿弥颈上的木枷磕了不知道多少次,现下他的臂窝还发着疼。 言照清松手,改成扯着阿弥木枷上的铁链,拉得极短,阿弥就不得不往他那一处弯腰倾斜,十分难受。 为防止阿弥出声,言照清还伸了一手捂了阿弥的口。 他那手掌同阿弥的脸差不多大,阿弥的脸被他这般一手巴上来,口鼻就被他封住了,叫她差些喘不上气来。 他手上又有泥泞和污渍,被他掌心的热度烘着,阿弥总觉得那些脏东西被他手心的炙热烘成了有毒的气,往她的鼻腔和肺里钻。 阿弥挣扎了一下,但颈上有木枷,她也不方便扭动脑袋挣脱,手脚并用往后退,又被只顾从大石侧边查看动静,还有心思喝止了旁人的言照清拽回去。 “哎,哎,大人。”躲在同一处的才哥儿用气声叫言照清,指一指言照清身侧的阿弥,“小狐狸要被你憋死了。” 言照清回身看去,果然是已经被憋得脸都通红,难怪她挣扎得厉害,他还以为她是要跟同伙通风报信。 言照清手往下,将她小巧的鼻露出来,但这一挪,倒叫他的手和她的脸之间有了一丝缝隙,叫她立即利用那道缝隙张了嘴,狠狠咬上他大张的虎口。 言照清吃痛,瞧着她怒火中烧的眼,也不着急将手往自己的地方收,反而用了力往她嘴里压去,直压得她不得不张大嘴,几乎压到她的牙关处,叫她反倒被呛了起来,自己主动将他的手吐出去。 阿弥被他这反其道而行之弄得涕泪涟涟,干呕了几下,盈盈的泪眼怒瞪言照清。 言照清垂眸瞧了一眼虎口的血牙印,随意在衣摆上头擦了一擦,狠狠一拉阿弥木枷上的铁链,将阿弥拽得更近,自牙缝之间挤出威胁。 “别给我惹事情,要是惹事情,别说你,我连王二一起杀。” 阿弥眼中怨怒不退,方才言照清为躲箭,拉得她一路跌跌撞撞的,像拉着一个什么无关紧要的麻袋似的,到了地方将她往地上焦急而随意地一扔。 偏偏这儿又是一个泥坑,她现在还是跪跌在蓄着浅水的泥坑里头的姿势——虽然言照清和才哥儿也一同在这个泥坑里头。 阿弥就着这跪坐的姿势略微起身,在言照清拉扯的铁链范围内往前重重一倾,将颈上的木枷鲁莽顶撞上言照清的胸膛,听他一声闷哼,是吃了剧痛,阿弥不免有些得意,挑衅扬起下巴,呸出言照清方才手上的泥巴。 言照清只觉得无名的邪火立即充斥了他的心,只想将这小狐狸的颈子折断,但她手上有木枷,他就算真想折断她的颈子也没地方搁。 言照清怒气昂扬将手伸出去,绕到阿弥脑后,一把揪住了她扎在后脑的马尾,用力往后一拉,拉得阿弥头更高昂,险些往后倒去。 才哥儿在旁看得咋舌。 揪头发?他倒没见过他们家参将大人用过这样的招式,跟小孩儿打架似的。 不过这俩还真像小孩儿打架,一个咬人,用木枷撞人,一个将手塞到人家嘴里头,还揪人头发。 好在这小狐狸被他们的参将大人揪住头发之后,但凡想说话或是喊叫,立即被他们家参将大人更用力地往后拉,止住了她的话。 若是她出声,她在树丛中的同党说不得要一起袭过来。 “几个人?” 言照清仍有余裕,一手制着阿弥,另一手将刀出了鞘,问才哥儿。 才哥儿左右看了一同暂时躲避的执金吾,训练有序的卫士们都已经找到了极好的落脚点,其中几人更是占了好位置,可以观察林中动向。见才哥儿转头以眼神询问,纷纷打手势暗语。 “瞧不着,只有一处来箭,估计也就一个。” 才哥儿轻声作答。 言照清伸手到怀中扯出一块布料,他也没低头看是什么东西,等到塞到阿弥嘴里的时候,才发现是她先前在万民坊意图假扮北游婆神时候穿的红纱衣,被他扯下的那一截。 言照清将那一角红纱塞到阿弥嘴里,将人往后一推,推得她一屁股坐在泥水坑里头,自己则立即回身,要从石头侧出去迎敌。 “箭快,大人小心。” 才哥儿言简意赅,也打算从另一侧绕出去,好歹给他们家参将大人吸引下火力。 身后一个硬物撞上来,来得猝不及防,重重撞在言照清背心,言照清闷哼一声,瞧见阿弥火冒三丈的眼。 她的双手在木枷的手洞之中,离自己的脸有些距离。那团纱衣言照清卷成一团,将她塞得鼓鼓囊囊的,她自己也吐不出来,十分憋屈,只能着急再起身,用力撞向言照清。 言照清咬牙切齿,持着刀的手一抬,要用刀柄打晕阿弥,免得这只小狐狸生事儿。 阿弥倒也激灵,眼见他抬手,立即又往后一坐,避开言照清那敲打,一双脚也不住往他身上招呼,但因坐在泥水坑之中不好发力,没两下就遭言照清捉住了,一扯脚腕,言照清几乎是单膝跪在她身前,一手将她两只脚腕一起攥紧,往旁边一推,妄图将阿弥的头脸埋到泥坑里头去。 好在有木枷,没叫他得逞。 又好在阿弥用舌头用力,将塞得结实的口中纱顶出了一点点,叫嘴里有了松动,舌头有了动弹的空间。 “马呜呜。” 阿弥着急,立即出声,但毕竟口中还有异物,也说不得清晰。 言照清见她出声,立即又来捂她的嘴,面上狠戾。 才哥儿此刻察觉对面的林中不对劲,没有风,矮树的枝叶却微微晃动。 阿弥同言照清缠斗之中,也无意地奋力蛄蛹到一旁,躺在地上,被颈上的木枷硌得觉得颈子都要断了,眼风自然也扫到了林中的动静。 言照清见阿弥已经暴露到石头外头,扯着木枷上的铁链将她一把拉得坐起来,鬼使神差的,见着红纱一角自她嘴边伸出,好似蛇的信子,因她的动作微微轻颤,又见她泪眼涟涟,鼻头又发着红,脸上发上都沾了泥泞。 真是鬼使神差,言照清将那红纱一角一拉。 阿弥反应极快,顺着他那动作往后仰,叫压迫了许久的舌头得了自由,在言照清清醒过来,眼中陡然显现后悔的时候,阿弥也顾不得那发麻的舌头,又带着木枷用力往前一撞,这一回,撞上言照清的胸膛,不动了。 “是西南蛮人!” 阿弥着急气声喊。 第一百二十七章 山有蛮人 言照清看着阿弥狼狈的脸,嘴角被他方才一番粗鲁动作弄破,她往旁呸了几声,呸出带血丝的唾液。 言照清也没有时间发愣,抓着方才那角红纱的手将她的木枷铁链一扯,再扯回身侧,紧贴着大石头,感觉到这只小狐狸因方才的挣扎也疲了,此刻怏怏的,斜着白了他一眼。 “我今日要是因为你死在蛮人手里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一眼,含着嗔带着怒,十分不甘心。 言照清也斜乜她,“你怎么知道是蛮人?” 雀州南理虽靠边境,但离边境还有段距离,大水才退,西南蛮人怎么能来得这么快? “你没有眼睛看?那箭是咱们会用的箭么?” 言照清偏头往陆汀那处看去,他们那儿前头落着一支箭,隔得远,言照清看不得什么端倪。瞧着言照清想细看那箭的模样,时至便想将箭捡起来,扔给言照清。 但时至伸了手去,还未将箭捡起来,一枚小石子便从远处打过来,敲在他手上,叫他停下了捡箭的动作。 是阿寿,在更远的地方,打了几个手势。 阿弥不知道那些手势的意思,回头去看言照清,见言照清面上不太好,虽然觉得这个执金吾参将或许不会跟她分享信息,但阿弥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怎么了?” 问完了,又懊悔,她同他是敌人!她做什么要这么多事?!他要是不回答她,或是奚落她多管闲事,她不是被他打脸一样疼? 但出乎意料的,言照清垂眸瞧她,居然回答了。 “箭上有毒。” 阿弥颈上有木枷,不方便动弹,尽力伸了个头出去看,才瞥得一眼,接连三支利箭从林中来,纵使阿弥立即缩回脑袋,其中一支也钉上了阿弥的木枷。 阿弥吓了个半死,利箭袭过来的力道叫她心慌,那箭还差些钉上她的脸。 但那一瞥,已经足够叫她瞧清被箭射中的马的情况。 “马死了。”阿弥道,又用木枷撞一撞言照清,努努嘴,示意言照清看她木枷上的那支箭,“你睁眼,看好了,这箭是不是咱们李朝会用的箭?” 言照清偏细长的眼斜乜她,“我睁着。” 阿弥心中腹诽,“谁知道你睁着还是睡着?” 他本来长得就高,看比他矮的人又从来不低头,就这么梗着脖子垂着眼看着,端的是一副俾睨众生的欠揍模样。同他身高差得不多的人还好,感觉不到他眼中的冷清。像阿弥这样只及他胸口的,感受到的鄙夷就更多了一些。 言照清就着手中的红纱将阿弥木枷上的箭取下,同才哥儿一起看。 这箭偏短,比阿德前日借给他们用的弓弩的箭偏长,同他们李朝惯用的弓箭比较,这箭头更宽,是一个扁的三角,不是李朝的锥形。 “西南蛮技艺落后,这是谢昭将军他们玩儿剩下的箭,他们用了快百年了,也没想过改进。” 阿弥撇撇嘴,嘴角的伤口叫她疼痛,仍旧发麻的口腔和舌头又叫她难受,想到他方才也不听不管不顾地往她嘴里塞东西,还妄图捂死她,淹死她,阿弥就气不打一处来,又略微起身,侧着用木枷撞了一下言照清。 言照清发恼,转头看她,看她“哼”了一声,叫他解开她的木枷。 “蛮人不单独行动的,这会儿不知道林子里头有多少人呢。小爷我不想同你死在这一处,你将木枷解开,待会儿打起来,咱们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言照清垂眸看她,“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给你解木枷?” 以及你也真没念过什么书,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这样用的? 阿弥转了下眼珠子,舔了一舔撕裂的嘴角,又疼得“嘶”了一声,“就当是你死前做的一桩大善事,成不成?” 言照清轻哼一声,不说话。 才哥儿看了一阵二人,低声道:“哎,我怎么觉得你俩跟两个小娃儿似的?咱们当前对的还不知道是不是蛮人,有多少个蛮人呢,你们也吵得起来?” 阿弥瞥了言照清一眼,没个好气,“往年蛮人也有来的时候,在附近村镇烧杀抢掠的。今年刚好赶上了洪水罢了。咱们对面的那座山地势高一些,想来他们来了之后被洪水困在这山上头了,恰好今日咱们路过。” 一行人才走出南理城十里,偏言照清挑的是东南方向,连十里亭都没到,就突逢这一变故。 “言大人的运气可真好,若是走东城门出去,这会儿早就安安全全地踏上回京路了。”阿弥极尽嘲讽。 言照清原先考虑东南路,是挑拣的东南平坦路,他对雀州周遭不熟悉,只想着路平坦,好走些,不必翻山越岭,谁想到东南这头离西南蛮国更近呢? “哎,小狐狸,你们往年杀过蛮人?”才哥儿问。 阿弥立即有些骄傲,“当然!这些蛮人啊,不打不知道怕。往年咱们由衙役打头阵,城中百姓做后盾,阿德领着人打游击,次次都将蛮人驱赶出去很远的。但是今年啊……” 阿弥说罢,有意唉声叹气,用幽怨的眼神看着言照清。 “今年怕是不行咯!衙役没了,百姓嘛,都被桂陇兵围在城里头了,至于阿德……” “阿德不是跟着你出来,要救你了吗?” 言照清凉凉出声。 阿弥眼神飘开,不搭他这个话。 “先探山上蛮人人数,城中有桂陇兵,分两个人去叫援兵来。”言照清低声吩咐才哥儿,并同其他执金吾打着手势。 阿弥又用木枷撞他,“哎,言大人,言小郎君,你倒是把我这个木枷给解开啊,怪不方便的。” 言照清斜乜她,“解开了好叫你逃跑?” 阿弥“嗐”了一声,“我不跑,我保证我不跑,成么?我就是不想死,这个东西要是害我死在这儿了,言大人心里安心?我先说好啊,我要是死在这儿了,做鬼也不会放过言大人的,生生世世跟着言大人,要为这一世的枉死报仇。” 言照清还是斜乜她,瞧了半日,终于还是伸出手去。 却是将阿弥用力一推。 她这会儿一推就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推得有些上瘾。 阿弥往后跌坐,一屁股坐在泥水坑里头,像只炸毛的猫一样咬着后槽牙要生气,但只龇了一下牙,大眼就倏地睁大。 遮天蔽日的暗自山上袭来,言照清察觉自他背后大石上方袭来的阴影极快,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但全出自本能伸手将阿弥木枷上的锁链一拉,将阿弥拉到他这一侧来。 箭,一阵箭雨,自山上落往他们的藏身地。 第一百二十八章 想要就给呗 他们这个位置,着实不讨巧,因先前是在行进路上遇袭,又下意识以为是阿德,觉得人数不多,便先往路边这沟里躲避。 走的这条官道修得尚算宽,又正巧走到的这一侧有几块大的石头,可供一行人暂时躲避。 但往前往后就再也没有遮挡物,这一阵箭雨显示着山上可能有千人以上,若是直冲下来,他们又该如何? 言照清拽着阿弥的铁链,将刀交给才哥儿,摸钥匙解阿弥的木枷,顺道看了左右两旁的执金吾。 箭雨能覆盖的地方有限,就算是躲避位置不好的执金吾也能将箭打落。这第一击,他们一行人无人受伤,就是陆汀抖得不成样子,死命捂着自己的嘴,泪眼蒙蒙,双腿发软,只能靠在十分不耐烦他的时至身上。 阿弥的木枷得解,抢了言照清的钥匙串,转身背靠大石头坐下,去解自己腿上的枷锁。 言照清拿回自己的刀,小心探头出去,瞧见山上树枝簌簌摇动,是有人正下来,及人高的矮林丛中半光的头顶反射着阳光。 左手位执金吾打手势,告知言照清左侧山上约莫五百人蛰伏。 右手位执金吾手势告知,右侧这头约莫五百人,在缓慢移动,山顶上还有异样的动。 言照清将阿弥一把拐到他和才哥儿之间,侧靠着石头,自侧边看山上下来的动静。 不管那是谁,他们比言照清一行更是谨慎,动了一会儿,就蹲下身来,不动了。 一阵箭雨将马惊得七零八落,席子墨支援的桂陇马逃了个七七八八,只有三匹还在附近,但离得稍远,且焦躁着刨着马蹄,已然被箭雨惊疯了的模样。 阿弥的骅骝倒是气定神闲的,在原地轻轻踏步,甩着脑袋,一副不太将这剑拔弩张的氛围放在心上的模样。还有两匹是他们从京城带来的马,拉着装白狼的马车,约莫是见过了世面,十分淡定,没人命令它也不走。 白狼还在笼子里头,焦躁来回踱步,笼子小,白狼只能来回踱一步,用头轻撞着笼子,喘着粗气。箭雨没伤它,倒不知道山上的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先前还有个王二待在白狼笼子前的马车上的,冷箭来袭,言照清下令躲避的时候,王二被秋生背了一把,这会儿同阿寿挤在一棵树后头。王二被阿寿下了迷药上路的,这一番大动静也没惊醒他,秋生干脆将他放倒在地,由着他在湿漉漉的草上呼呼大睡。 言照清不是没经过以少打多的时候,但以十三个——其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官,一个昏睡不醒的憨子,还有一个断了一手也不会听他的话的小逆贼——对上山上约莫千人,他实在是一时想不到法子,也没觉得有胜算。 “叫时至先带陆汀回城,叫席子墨带兵来。”言照清头也不回,同身后的才哥儿低声吩咐,“咱们给他们造一个空,把注意力引开,那匹桂陇马离他们最近,时至身手好,只管翻身上马就行。” 至于陆汀,他毕竟是宫中内官,留在这儿也是碍事。 才哥儿应了一声,语气之中尽是壮士扼腕的孤勇,“好。我往东头去,西侧交给大人。” 言照清“嗯”了一声,二人同两侧的执金吾打着手势,言照清却觉得后腰带一紧。 小狐狸!想动他缠在腰上的她的软剑。 言照清倏地将手往后一伸,捉住她拉扯那软剑的手腕,怒目回头。 “干什么?!老实待着。” 阿弥一抬手臂,用手臂抹了一把额上干了之后叫她难受的泥泞,“我赤手空拳的,怎么打仗?” 言照清只考虑了一瞬,将软剑卸下给她,“王二还在我们手上——” “知道。”阿弥打断他的话,皱皱眉,“你别像个老妈子似的成不成?这样的话你要说几遍?我不跑,不跑!我跑了,这帮蛮人贼子就要到南理城去作恶了,我得拦着他们。” 言照清差些失笑出声,“拦?怎么拦?” 阿弥挨着他身侧,探头出去看。言照清瞧她不要命地差些将自己身形暴露,将人一扯。 “别胡闹!” 气声带着怒气,阿弥一抬头,就同言照清低头呵斥的怒容打了个照面。 “你老实待着,待会儿才哥儿带你。时至上马之后,你们就跟着跑到骅骝那处,进城去,搬救兵。”言照清喊了一声才哥儿,也这样同才哥儿说。 阿弥好奇,“那你呢?我们走了,山上那么多人,一人一个手指头也能把你全身骨头碾断了。” 言照清垂着眼看着挨着他的人,“我不用你管。” 阿弥撇撇嘴,面上浮现可惜,“哎,言大人,像你这样好看的小郎君若是死在这儿了,甚是可惜啊。” 言照清忍了一瞬,没忍住,抬手一扯阿弥的马尾,将阿弥往后扯去。 阿弥吃痛,捶他腰侧两下。 山上开始有喊声传来,说的果然是西南蛮的话。言照清回身问阿弥: “他们说的什么?” 阿弥正捯饬自己沾了泥水又被言照清拉扯的发,乱七八糟的随意团起来,捡了根树枝插到发团里头固定好,边左右晃着脑袋测试发团的紧实度,便放松听着山上的话。 “想要白狼,要活的。” 牛犊子那么大的白狼,毛色世间罕有,也就他们为了活命不得不杀了十二匹。那可还是九里雪山下来的狼,跨过了西南蛮来到李朝的。 言照清觉得可以理解,但,“白狼的笼子是精钢打制的,没钥匙他们也弄不开笼子。” 想要也拿不到。 话音才落,臂上被人拍一拍,言照清一侧首垂眸,一串钥匙之中的一根就被高举到他眼前。 “哎,言大人,是这根钥匙么?” 阿弥有些吊儿郎当的,又有些好奇问他。一串钥匙拢共也就四根,两根解了她的木枷前后锁,一根解了她脚上的镣铐,剩下那一根自然就是白狼的笼子。 还行,阿弥觉得自己不啥。 “你想干什么?” 言照清心中警铃大作,她这是又想搞什么事情? 阿弥捏着钥匙那只手是手臂断了的那只,她就这么捏着钥匙攥了拳,用拳头蹭一蹭自己发痒的脸。 像只给自己洗脸的猫。 “他们想要白狼,就给他们呗。” 言照清还没领会到她这话的意思,就见她蹭完了自己的脸,将软剑打在自己腰上,吹了一声口哨之后,突然窜出大石外头去,往官道上窜。 言照清瞳孔猛地一缩。 她不要命了?! 很难不感叹我就是个章节起名废。这段时间因为家里有事,更新时间都不太稳定,但都尽量在24点前更新啦~接下来的日子每天只能更新两章了,先给看到这里的读者大人们说一声不好意思啦~2021.07.13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以身犯险 言照清往前一步,伸长手臂要将窜了出去的阿弥捉回来。 长箭破空声音袭来,言照清只觉得身后一股大力,扯着他的后腰带将他往后猛地一拉,才哥儿比他还要气急败坏。 “言照清,你疯了?!” 虽然还没法最终明确对面山上的是什么蛮人——那矮丛之中半光的头顶,也显示了那是西南蛮人,那是西南男子才有的半剃的发型,只在头上留一撮,扎一个辫子落在脑后。 但从方才到现在那训练有素的袭击和蛰伏,不难看出就算不是蛮兵,也必定是西南蛮的某队府兵。 这不,顺着阿弥的哨声,他们那利箭立刻袭来,若不是才哥儿眼疾手快将言照清拉了一把,那利箭不是穿进他的手臂,就是扎进他的肩。 真是疯了! 两个都疯了! 才哥儿咬牙看着极快地飞窜出去之后,迎着跑来的骅骝翻身上马,又将马头一拉,勒马往另一头转向,又在蛮人另一支利箭射来之前往马身一侧落去,用马身挡住自己的小小阿弥。 她像只蜘蛛一样手脚攀在马侧,紧紧吸附在马身上。骅骝嘶鸣,往前扬蹄子极快行了几步,途中还自己闪过了蛮人的箭,将阿弥带到了白狼笼子那儿。 阿弥落了地,在地上侧肩翻了个跟头,借着马车的两匹马掩藏自己的身形。 因她那儿就是蛮人想要的白狼,林中来的箭停住了,生怕将白狼伤着。 阿弥不敢有停,一扯缰绳,“驾”一声,叫两匹马拉着搭着白狼笼子的马车往山上那处狂奔。 山上有人传来惊叫,约莫是没想到阿弥当真这般不要命。 执金吾一行人也没愣着,趁着阿弥吸引了山上人的目光,先是时至抓紧时机,动了。 时至不敢耽误,揪着陆汀的后衣领提着人往较远处的一匹桂陇马那儿狂奔,跑在马前的时候陆汀的领子从他手中滑了一下,整个人从他手上往地上跌坐。 时至咬紧牙,心中暗骂这内官真是没用,碰上这种情况竟然双脚发软,一点能走的力气都没有,全靠他一路生生担了他的重量。陆汀滑落在地,山上的箭又往他们这儿射来,时至已经上了马,立即俯身下来拽了一把陆汀抱着脑袋的手臂。 哭嚎着的陆汀被时至提上了马,像一袋米一样被时至放在身前。陆汀还在哇啦哇啦乱叫,“不要杀我!我有钱!我给你们钱!” 时至哼一声,一踢马肚,马疯了,不听话,时至干脆抽了短匕,一刀扎在马臀上。马吃了痛,扬起前蹄高昂,立即往前狂奔。 时至扯紧了缰绳,控制马的方向,陆汀哭叫着紧紧扒住了时至的腿,免得被颠簸下去。 再是秋生等,扛着王二,另外寻了一个更好的躲避的地势。同时阿寿带着另外两人往言照清这儿来,同才哥儿换防了一个位置。另外的执金吾则躲避山上的来箭,将散落的马收回来,以便随时撤离。 才哥儿同言照清在阿弥驾着马车往山上冲的时候,立即也从大石之后窜出来。才哥儿去拉骅骝,言照清狂奔要跟上阿弥。 但阿弥驾着马车一路冲撞、碾压矮树上了山之后,被矮树遮挡了身形,言照清一时也瞧不着阿弥是到了哪处。中途只是看到阿弥像只猴子一样,攀着什么东西往后翻,从矮树上头一闪而过。 这一切都是转瞬间发生,阿弥动作极快,一气呵成,执金吾们也不差,各自有序。 言照清奔到山下的时候,已经没办法顺着阿弥的马车造出的痕迹往上追踪。 山上先是有一阵静默,再是此起彼伏的惊叫和惨叫。西南蛮话怒声互相叫着,怒斥着,在树丛间穿梭。 言照清瞧了个位置,要提步上山将阿弥找回来,一声尖利的哨声从林中某一处响起。 骅骝回应嘶鸣,也不管才哥儿还用力拽着它的缰绳,直直往山上狂奔。才哥儿没法子,只能放了那缰绳,免得自己被骅骝拖了去。 “走了!” 山上传来那只小狐狸的高喊。 言照清因她那一声喊陡然放下心来,心领神会,同其他执金吾喊了一声“撤!” 马蹄声传来,树丛之间有一个赤红的身影在穿行,高头大马背上载着一个小小的披头散发的人儿,极快地自矮山南坡下来。骅骝身后还跟着两匹马,缰绳被那小人儿拉在手中。 骅骝一个大跃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其他执金吾也上了马。 骅骝带着阿弥从才哥儿和言照清身前过,毫不停留,只是在即将到他们位置的时候将手上的缰绳一放,任由那两匹马自行往前跑,自己则策着骅骝往南理城方向狂奔。 才哥儿和言照清也不含糊,紧着那两匹被阿弥带下来的马跑了几步,一攀马鞍,翻身上马。 言照清瞧了一眼眼前狂奔的骅骝,上头那人还有余裕回头看他们,瞧见他也在看她,咧嘴一笑,一口牙白得晃他的眼睛。 小狐狸!真是不要命了! 言照清紧咬后槽牙,心中暗骂一声,在奔跑的马上回头看,执金吾们都在他左右或是后头,没人掉队。 再往后,一时数不清的人从山上下来,咿呀乱叫着跑起来,提着刀带着箭,要追上言照清他们。 言照清半眯了眯眼,瞧见他们因飞速的马没法搭弓射箭,他们的马也不多,只能靠着两条腿人力追赶。 但西南蛮是较雀州更为起伏的山地,同雀州多是低矮的山地不同,西南蛮高山更多,落差大,蛮人世世代代翻山越岭,体能极好。这一会儿,竟然就有了个紧追在他们后头的趋势。 “哎!” 言照清听见才哥儿有个惊叫,转头去看才哥儿,再顺着他着急指去的方向看。 路旁窜出一个高大结实的男子,跟在阿弥身侧跑了一阵,一攀阿弥伸出的手,翻身坐上阿弥后头。 阿德?! 言照清微眯了眯眼。 他在这儿?在附近?他果然是跟在他们一行人后头,要将小狐狸救走的? 言照清看着阿德背上背着弓弩和大刀,壮实得像座山一样的背影将小狐狸挡了个严严实实。 但挡不住那只狐狸口中滑出的哨声。 长短不一的哨声从阿弥口中尖声逸出,言照清随即听见南理城的高墙上鼓声大作,颇有节奏,充斥着紧迫感。 南理城城门大开,有人在高墙上翘首以盼,城外的人正在往城里拔足狂奔,像一只只黑黑的小蚂蚁。 言照清瞧见那只小狐狸从阿德身侧探出头来,看着他。 突然,那小狐狸咧嘴一笑。 言照清心中一凛。 她又想要干什么?! 第一百三十章 腹背受敌 言照清或许不是没法猜到阿弥想干什么,那个念头在他心里快速掠过去,被他心里伸出的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但还没来得细想。 总之不是什么好事情。 她这般狡黠笑着的时候,都没有什么好事。 言照清看着前方不远处慢慢被人合得只剩一条门缝的城门——那门缝被合到最多只能容纳两匹马并行通过。这种做法很容易叫人理解,城门沉重,若是等他们到了再动起来关,那肯定是来不及的,等人进去了,就能尽快将门合起来,阻断身后的追兵。 等人进去之后…… 骅骝脚程比他们从京城骑来的马和桂陇马快上许多,就算载着阿德这样高大又重的男子,再加上一个小阿弥,速度也并没有减下多少,还遥遥领先地驰骋在他们前头。 他们落后的这一小段距离,已经足够骅骝带着人进城之后,由着城里的人将门一关,将他们后头的人关在城门外头。 将他们关在外头…… 言照清将心里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想法攥住了,倏地觉得紧张又沉重,牙关紧咬着,迎着阿弥的视线。 她干得出这种事情。 她就是一个不怕死的小疯子! 城里头的桂陇兵他们应该不太放在心上,她纵使被他撕破了逆贼的嘴脸,城中百姓也还是站在她那一头。 从头到尾,城中百姓就没表现出对执金吾、对桂陇兵的半分忌惮和惧怕。 言照清看着阿弥那口白牙,在心里盘算办法。 阿德接过了她手上的缰绳,她这样侧身出来的时候,手臂搭着阿德的手臂,全然放心倚靠着身后的人。雀州男子肌肉贲张的手臂妥妥地撑着她的重量,叫她能安心回头看着言照清。 又是那样的眼神,幽深看着他,好笑地看着他。 看了一会儿,她抬头,笑着同阿德说话。 隔了一段距离,风也没将她的声音传过来,他没法听到她说的是什么。 但阿德点了头,侧首用眼风扫了身后一眼。 就那笑,就那眼,叫言照清心中谨慎又堂皇。 不是没有被人丢下过,不是没有被人背弃过,他们还是两相对立的身份,她若是有那种将他们丢在城外孤战蛮人的想法,他好似也不是很奇怪,也不应该感到意外。 但就是说不清楚心里的感觉。 言照清回头,确认秋生带着的王二的位置,手上快打几个手势,让执金吾们加快速度。 骑着马的西南蛮人已经更近了,约莫有五十来人。言照清回头这一眼,恰好瞧见他们在马上搭弓。 利箭逆风而来,言照清看着利箭袭来,立即高喊众人警戒。 秋生为护王二,后肩中了一箭。才哥儿也没讨到好,利箭擦着他的颈子而过,在他颈侧划出一道血痕来。 其他人也有中箭的,但伤都不在要害位置,没有人掉队。 但利箭从他们身后来,始终是无法防备。 言照清打落好几箭,看前方城门里头已经下了马的时至,被一个腿软得站不住的内官陆汀紧紧抱住了腰,怎么甩都甩不得。再往后一点的地方,穿着官兵衣服的人有序小跑赶来。 赤红的骅骝顺着那门缝呲溜钻了进去,言照清瞧见阿德立即将马勒停,快速下了马,留了阿弥在马背上回身望着城门外头,一头被泥水打湿的半干的黑发散在风里,胸膛起伏得厉害,一双大眼静静瞧他。 利箭又来,言照清回头,瞧见执金吾身后的西南蛮人又搭弓射箭,离言照清身后的执金吾已经极近。 言照清立即勒马回头,逆着身后执金吾,往后头去。 “大人?!” 几个执金吾惊叫出声,也要转向。 “进城!” 言照清怒吼一声,抬手抡刀,几下将打往执金吾的箭打落。那些箭的来势极为凌厉,震得他的横刀铿锵作响,箭头在刀身上打出点点火花,溅到他脸上。 有了言照清的断后,一行执金吾得以顺利进城。 有人在城门后喊他,“言照清!” 言照清听着那脆生生的清丽嗓音,又打落一箭,眼看西南蛮人已经离得极近,不敢再耽误,一转马头,用力一踢马肚,策马往二十尺外的城门去。 城门那道缝更窄了些,因蛮人已经离得极近,推着两侧城门的人估计也是极为紧张。 言照清在那门缝之中看到阿弥站在那儿。她喊了他,站在那儿看着他,眉头微微蹙着。 只要再三步,两步,一步…… “砰!” 就在言照清快要策马进城门的时候,扒着厚重城门的那只小狐狸突然将城门用力一推,一阖。 她将门关上了…… 她将门关上了! 她怎么敢?! 言照清满腹的脏话不及吐出来,被他催得拼着一条命往前狂奔的马来不及止住势头,狠狠撞上紧闭的城门,撞得那马连一声嘶鸣都来不及发出,往后退了两步,四脚因步伐的错乱和突然的止势绞打在一起,又两两分开,最终承担不住自身和言照清的重量,发出断骨的脆响声,庞大的马身带着言照清轰然倒地。 身后黑影如阴云,倏地往言照清后背袭来,言照清赶忙往城门那处翻滚,自背对西南蛮人来向改为面对,手先于脑子有意识,持着横刀大力在身前抡两个半圆,打落袭来的利箭,又斩杀两个飞身扑来的西南蛮人。 热血溅上他的脸,言照清肩头倏地一痛,是阻挡不及的箭扎了进去,好在扎得浅,肩头的三角只没了一半进他的肉里。 言照清将肩上箭一拔,仍在地上,西南蛮人已经策马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人身上有血,有人身上有伤,那伤十分熟悉,是言照清前日才见过的狼爪抓出来的痕迹,他身上也有。 有西南蛮人翻身下马,持着弯刀冲过来。 言照清横刀身前应战,斩杀三人,又立即背城门等着应对下一轮攻击。利箭如雨,言照清勉强能挡,但西南蛮人都下了马,提刀围了个半圆,将言照清困在背后的城门与她们之间的时候,言照清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了“腹背受敌”四个大字。 言照清背后靠着南理城沉重的城门,那门十分厚重,是铜木打制的,言照清靠在上头,只觉得背后一片凉意。 再凉也抵不过心内的寒。 再凉也冷不了他体内的热血。 蛮敌来犯,他是李朝的执金吾,断然没有不战而降的道理! 背后倏地有风来,言照清尚未来得及感受为何有风,后背靠着的厚实突然一空,一声娇斥从他后头传来。 “抬手!” 第一百三十一章 倒悬之急 言照清并未依言抬手,仍旧持刀横在身前,身子站得笔直。 没法子不谨慎,这个叫他抬手的人,刚刚才当着他的面将门阖上了呢! 言照清也知道自己大概是在赌气,更知道这会儿不是赌气的时候。 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关门!” 怒喝出声,言照清抬腿将近前的蛮人踢退,围了半圈的蛮人顷刻间就都往前袭击过来,靠着两条腿追来的蛮人也要近了,黑压压的近千人。他若不拦,他们从这儿冲进城去怎么办? 城门后头就是百姓。 言照清咬牙应战,用身子挡着城门那道缝,焦急心才起,想着身后怎么还不关门,下一瞬,他两臂下头有硬物在他腋窝一打,打得他将两臂一抬。 言照清尚来不及收拢手臂,两把弓弩从他臂下倏地伸出,各自接连三箭射出,击退持着弯刀劈过来的西南蛮人。 同时,一只细瘦的手自身后绕到他身前,在言照清腰上缠紧。言照清只觉得背后靠上一具温热的躯壳。 “桂陇的!” 身后那人高喊一声,声如黄莺初啼。 话音未落,上头有几坛子火油被扔下来,有落在西南蛮人头上的,也有碎在他们中间的,坛子一碎裂,里头的火油或淋或溅浇湿蛮人一身,被紧接着落下的火把点燃。 身上着火的蛮人惨叫着,或在原地打滚,或往四周狂奔找水,总之是一片手忙脚乱的惨烈场面。 火油燃烧的热气一烘言照清的脸面,阴影如云又袭来。言照清抬头,瞧见赶到的西南蛮人已经搭弓射箭,箭如雨,往城门这条缝里来,言照清正在门缝当中的前头,缠在腰上的手臂立即发力,将他用力往后一拉。 言照清顺势后退,只见得门被左右两侧的猎户打扮的人和执金吾等用力一推阖上,只听得利箭钉上城门的声音,“叮叮咚咚”的,好似沉稳的雨打金瓦声。 身后的人这一发用力,脚下却有个不稳,好似绊到了脚,连带言照清也被这瞬间的力道带得要仰面往后跌。 好似也是她下意识反应,立即将缠在他腰上的手的力道卸了。但言照清已被她带得后跌趋势不止。 她那么瘦小,怕不是要被他压死? 言照清反应也不慢,使劲扭腰往侧一翻。 阿弥只是放松了他腰上的手,并没有来得及将手松开,他这样一翻,她重重跌在地,手还在他腰上,她就被带着滑到他身下。他为了不全压上她,一只手臂用力撑在地上,就撑在她的耳旁。 阿弥躺在地上,脊背被撞得生疼,言照清半压在她身上,一张俊朗秀气的脸就悬在她面前,两个人离得有些近,近得气息都交缠起来。看着就好像—— 他俩是什么情真意切情投意合的一对璧人儿,在某个隐秘的地方要做私密的事情。 若不是言照清紧蹙的浓眉,紧绷的下颌线,紧抿的嘴角,还有一双要冒火的眼……又若不是周遭有条不紊但仍有些慌乱的场景,再加上在门上打得叮叮当当的箭声,火油坛子碎裂声,蛮人被烧着的惨叫声——当前还真是一幅花前月下的好场面。 阿弥略叹了口气,心里头竟然觉得有些惋惜。 生平第一次被男子暧昧压着,那人居然是言照清,又居然是在这样大敌当前的关头,还在人来人往奔袭的场合之中,阿弥觉得很难不遗憾。 但也不算差了,言照清毕竟还是个美男子不是?他这样的皮相放在京城一众公子哥儿里头,那是实打实的鹤立鸡群啊。 “言大人,你莫不是要亲上我?” 阿弥睁着一双大眼,眼中戏谑,调笑言照清。 她竟然敢……?! “嗡”一声,好像言照清脑中的某一根弦被阿弥一撩,撩断了。 言照清本在强自压制自己的怒气,只要思及她方才鲁莽跳脱,驾着白狼马车涉险上山。只要想到她一只手臂搭在阿德手上,长发也缠上那只黝黑粗壮的手臂,回身看着他,那双眼好似法场劫囚那日,好笑看他,将他看低。只要想起她当着他的面,将城门一合,关紧了。 言照清心里的怒火就止!不!住! 这种时候!这种死里逃生的时候!她竟然还笑着调戏他?! 她的脸上有干了的淤泥,还有别的污渍,长发凌乱纠缠,唇角还带着伤和血,十足狼狈模样,但不妨碍她一双亮晶晶的眼好笑地看着他。 言照清只觉得脑中的弦断了,至于做了什么…… 等到肩上吃痛,又被人大力拉住了手臂,重拳打在他身上,言照清才松开虚虚掐在阿弥颈子上的手。 他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五指积蓄着力量,旁人看着以为他死死紧紧掐住了那小狐狸的颈子,但只有阿弥和他自己才知道,他没用力。 纵使脑子一时失了理智,他仍在克制,力道全在他自己的手指头,没有到阿弥的颈上。 他只是扣住了她,却没有用力。 无法用力,也不敢用力。 她的颈子,不堪一折。 “执金吾!松手!” 身旁几个雀州男子捶他,踢他,扣着他的双肩要将他从那只小狐狸身上拉开。执金吾们来阻挡。两方人马推搡起来,生了口角,还动起手来。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围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手上拿着的都是真家伙,桂陇兵急忙居中调和,隔开了两方人。 言照清回过神,喘着粗气,还不及揉捏挨了几记重拳重脚的手臂和身上,青筋暴起的手改成扣住阿弥的肩膀,有些故意用力一捏,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阿弥吃痛,惊叫两声,就这两声,叫言照清心里好受了些。 她也会痛吗? 外头声响告了一段落,除了零星几个箭扎在城门上的响声,先前的箭雨和被火烧的惨叫声都没了。 言照清将阿弥扣在自己面前,扣着她肩膀的手还微微发着抖,也不知道是因为用力,还是因为劫后余生——她方才那般将他关在门外,叫他独自应对外头的蛮人,确实是将他扔在了险境之中,他如今能全须全尾地推进来,也是托了他的好运气的福。 但当前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言照清垂眸,耐着,等着遽然加快的心跳平复下来,看着歪着脑袋蹙眉看他的小狐狸,再抬眼,瞧见秋生带着扛着王二,不动声色隐在人群后头,以及自城墙上下来的席子墨。 “城中桂陇兵有多少人?” 言照清启口问席子墨。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两方对立 席子墨此次带来的桂陇兵四千,南屿兵一千,拢共五千人,都据实同言照清交待了,并同言照清道: “方才那火油的法子,是这姑娘差人叫我们做的,可有伤着言大人?” 席子墨倒是不敢居功,将阿弥供了出来。 言照清攥着阿弥的手臂,带着人往高墙上走,也不管阿弥跟上是不是费力,自己大步流星地走着,阿弥落后了,他就用力拉扯她一把。 “无妨,是个好法子。城外现今如何情况,可看得到蛮人全部动向?除了这一处的城门,其他城门如何了?” 言照清一动,其他执金吾也立即跟上,留了两人在城门后头同别的百姓一起,生怕有人闹事,将蛮人放进城。 阿弥挣扎又抗议,好的那只手被言照清攥着,断了的那只手也没法捶打言照清,狼狈跟着言照清的步伐,只能无能狂怒,喊着:“言照清!小爷救了你,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的?!” 席子墨正要跟言照清讲蛮人的事情,阿弥这般一喊,言照清倏地止住了步子,就在上城墙的台阶之上停住了。 这窄窄的台阶又是在城墙里头斜着往上造的,宽度不过只够两人并排通过,言照清这一停,提着阿弥的手臂将阿弥推着往上三个台阶,叫阿弥堪堪与他平视,两个人就这么堵在了台阶口。 席子墨往前不得,往后又有愤而跟上的南理男人们堵着,进退维谷,只好讪讪的,居中做个肉牌,免得他身后怒眉瞪眼的南理百姓们往前冲,将扣着阿弥的言照清给撕了。 “救?你管那叫救命?!”言照清的手又扣上阿弥的颈子,逼得她整条脊背贴上身后的石砖,被迫迎视言照清勃然大怒的脸面,“你将我关在外头!” 将他关在外头,将他抛下。若他当时就死了呢,她后头的补救,所谓的“救命之恩”,又有什么用? 阿弥张口要说话,言照清却就这么掐着她的颈子,拉着人上台阶,每一步都踱得十分重,彰显着他未退的怒气。 “执金吾!你干什么?!你放开阿弥!” 身后的南理男人们叫嚣,言照清充耳不闻,没个怜惜,将人带上城墙上头。 席子墨额上有汗,瞧见言照清已经走上去十来级台阶,才松了以身做一夫当关的力道,同身后的南理男人们说着“大敌当前,御敌为重”之类的话,安抚这几人的心。 南理男子的强悍,他可是刚刚见识过的,实在是没法不忌惮。 “席统领!” 席子墨还在低声劝慰的时候,听见上头落下言照清的厉声唤。席子墨赶忙三两步踏上台阶,走到城墙之上,瞧着言照清从先上了城墙的执金吾手中拿了一根铁链,将自己的手和阿弥的手分别扣在铁链两端。 不用再用手扣着人,言照清落了个轻松,狠狠斜了阿弥一眼,拽着那铁链子往城墙边去。 席子墨这会儿跟上来,觑了一眼阿弥手上的铁链和身后的南理男子们。那些男人们才一上来,就被执金吾用身拦住了,两方又是剑拔弩张的氛围,桂陇兵只得又在旁候着,免得这两头针尖对麦芒的人真打起来。 “南理城四处门,都由城墙连着,都围起来了。目前尚不知道蛮人有多少,追上来的有……”席子墨顿了一下,喊来一个叫武高的桂陇兵,问,“多少人?” “才数完,连带后头跟着来的,共一千四百七十八人,死了七十六个。”那桂陇兵答。 席子墨同言照清道:“这是军中擅数数的人,他说是一千四百七十八人,就必定是一千四百七十八人,误差不会超过两人。” 言照清自城墙上望出去,城墙下头黑压压的蛮人,正冒险将城墙脚下的同伴尸体带走,看这样子,是要往外撤。 南理城往外有几处茂林,还不知道除了当前的这一些,还会不会有别的。 言照清觉得手中铁链一轻,转头垂眸看去,是那只小狐狸好似站累了,自顾自盘腿席地而坐,捡了一支被烧出一头炭的木棍,在地上将南理城的地图大略画了个形状,并标出了南理四个城门的位置。 自她手上垂下的铁链在地上摩擦,哗啦啦作响,也不知道是如何神奇的魔力,同执金吾对峙的南理男人们放弃了执金吾,要么将执金吾一推,要么绕了半圈,总之都围到了他们这一头来。 连席子墨都带着几个桂陇兵百户蹲下,席子墨看到言照清还居高临下地站着,垂着眼眸瞧着他们,起先还一愣,但立即就回过神来。 这可是个逆贼! 但…… 席子墨站起身来,同言照清耳语,“大人有所不知,方才就是这个小姑……逆贼,进了城来,立即吩咐百姓各自行动,在咱们桂陇兵到来之前的短短空档里头,外头的百姓,还有大人和执金吾兄弟们才能毫发无伤地进来,咱们也才知道城墙上头藏着火油,才能逼退蛮人,可算立了大功。” 毫发无伤? 言照清面无表情,偏头看了看自己肩上的箭伤——这会儿还没能包扎,但血流得缓慢,也死不了人。 席子墨见状,讪讪的,蹲下去看阿弥画图也不是,站着陪言照清也不是,只恨自己一介粗人,搞不来官场人际交流上的那种长袖善舞,这会儿竟然不知道如何应对。 一头是李皇亲卫执金吾参将,一头是熟知城中地理、才立了大功的逆贼,这实在是…… “席统领,我方才叫人同你说,西侧和北侧的城门也要去人防,先将城门闭紧了,人去了没有?” 柔而坚定的声音从下头来,席子墨低头看了一眼问话的人,又觑了一眼脸色阴晴不定的言照清。他已先前不知道是这逆贼的建言,听闻有蛮人来犯,人数不知,但来势汹汹,已经按照阿弥的建言去做了,立即将南理其他三处城门全关严了,但这会儿有个言照清在场,这两方水火不容的,叫他怎么说?这不是得罪了执金吾的事情么? “这……现在这城中官阶最大的是言大人,没有执金吾的命令——” “都这会儿了,还讲官阶呐?蛮人杀你,讲不讲官阶啊?” 阿弥好笑出声,一双眼又幽幽看着言照清,引得身旁的南理人一同笑出声。 言照清牙关一紧,搭在腰间刀上的手微微用力。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只是一个小逆贼 这一嘲,席子墨面上不老好,有些挂不住,瞧着阿弥就多了些厌恶的神色,粗声粗气道:“军令如山,我桂陇兵向来立行禁止,若无下令,我——” “行了行了,少说那些个中听不中用的话了,表忠心也不必当着咱们的面表。”阿弥不耐烦打断,“还有话讲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呢,你怎的不将这话也扔言大人脸上?” 席子墨吃了一瘪,暗暗有些生气,转头看了一眼言照清,同是为朝堂办事的,被一个平头百姓这般嘲讽,言照清面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阿弥快手画好了南理城墙的图,将城墙上头几个要塞标了出来,又将附近几座山头画上,用不轻不重的声音不徐不疾道:“西南,就是方才言大人带着咱们经过的山,五十尺高,这处可藏身,往外十里的桃花山也可藏。北处这几座,山头不高,但这次洪水之中应该也没有淹到。西处都是平地,不好躲,先不考虑。至于东边……席统领,你今日早晨才领兵进城,是从东边过来的吧?路上可有异样?” 后一句,问的是席子墨。 席子墨被先前阿弥那嘲讽给呛得还在气头上,硬邦邦粗声粗气答:“自桂陇来此,自然是从东边来。” 阿弥也不在意他那气闷,在东边迅速画上几座山,又在山之间画上两道曲线表示官道,想了一想,又在南西北加上官道,又添加了单道的曲线表示小路,再指着东边的官道,仰着头问席子墨,“官道两侧这几座山,席统领经过的时候可见有异样?” 她本就生得不高,坐下来一团跟个小孩儿似的,这样仰头,就有些吃力。 言照清瞧她那张认真的脸,小脸蛋上还沾着泥水干了的痕迹,蹲下身来,指着东边的官道,抬头问席子墨:“席统领今日说是涉水而来,是在哪儿涉的水?是哪处的洪水未退?” 言照清蹲下,席子墨自然不敢叫执金吾参将抬头看着他说话,立即也蹲下,瞧了地上地图的位置,那小逆贼画的位置也十分精准,几座大山和官道都同实际的位置差不离。席子墨粗糙的手指在图上指点三下,点出仍遭洪水淹的位置,道: “山上并无异样,我们为避开洪水,曾翻过这两座山。现今洪水未退的地方在这儿。” “都是低洼地。”阿弥身旁一个猎户打扮的男子皱眉道。 阿弥瞧了一阵地图,在大概的地方圈了几下,抬头同言照清道:“洪水围困,蛮子们能藏的就这几个地方。这个是方才咱们经过的,这一股下来的到现在有一千……一千……一千多少?” 说到后头,转头问旁边的南理人。 “一千四百七十八。” “嗯,一千四百七十八,那这一股咱们可不放在心上。席统领说东侧没动静,咱们可先认为是真没人在东侧藏身吧,若他们在东侧藏着,席统领带着五千兵来的时候,他们应当看到,才不会像刚才那样鲁莽进攻。”阿弥执着作画的木棍炭头已经画没了,要再画,颜色都没出来,“大部队应当在北侧,北侧山广,地势算高,藏个七八千人的没有问题。” 言照清瞧了瞧一旁的地上,还落着两三支着过的箭,挑拣过来,递给阿弥,“大部队?你是觉得不止这些蛮人?” 阿弥接过他递来的烧焦的箭,在北侧三座山上打了个三角符号,偏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人,也不用吩咐,那人点点头,立刻走了。城墙之上宽可策马,言照清见得那人快速上马而去,是绕着城墙往北去的。 “去年来了一万五,约莫是没被打怕,今年又来了。大概是碰上了洪水,被困在附近了,就没攻城。” “去年?”言照清眉头一跳,“来了一万五?朝廷并没有接到战报。” 阿弥垂着头,颇为烦恼抬手晃着手腕上的铁链,听见言照清这话,似笑非笑,“战报?朝廷想接到什么样的战报?求援的?雀州偏远,等朝堂的援兵来,雀州早就成了蛮子的囊中物了,不靠自己,靠你们那位皇帝?告捷的?雀州是我们自己保下的,关别人什么事儿?” 没说尽兴,嗤笑一声。 言照清眉头死紧,瞧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对朝堂和当今圣上全无敬畏心。他斥责的话尚且还没说出口,席子墨先他一步怒喝了一声:“住口!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大逆不道。” 阿弥又嗤笑一声,晃一晃手上的铁链给言照清看,略扬着下巴,挑衅道:“我可不就是大逆不道么?若然言大人怎么锁着我,要带我上京城去杀我的头?” 言照清嘴角紧抿,瞧着那不知死活的丫头,想自己这短短一会儿的功夫修养真是大涨,她这样挑衅他,他竟然能强行压下他心里想掐死她的念头。 “雀州只是对着西南蛮都尚且如此处境,可想临北城外头压着几十万北游大军,该是如何的吃力。”阿弥面色突然整肃,迎着言照清的视线,丝毫不怕,“雀州尚且无许之还大将军这样的虎将,这么多年也只靠百姓自守。许之还大将军镇守临北城数十年,北游蛮子才不敢往前半步,临北以内才有安定日子,临北城何其幸,李朝何其幸?但你们那狗皇帝,却要将骁勇大将推上断头台,将临北百姓弃之不顾,这是天子该做的事情?!” 言照清微愣,“许之还当庭顶撞天子,是忤逆之罪——” “忠言逆耳,耐一句不好听的话所受的屈,难道能比得上临北城十万百姓?” 那双眼十分清明,瞧着言照清,幽深似两汪泉,深不可见底,情绪微微激昂泛在表面上,但也只是一瞬,随即连同言照清的视线一起吸进去,到不见天日的地方。 不对!不该!不能! 言照清一咬牙,倏地清醒,面色森冷,语气森然,“许之还当庭忤逆陛下,居临北城多年,拥兵自重,同废***有牵连,意图谋反,该当诛九族的罪!圣上开恩,只治他死罪,已经是天子怜悯!” 怜悯…… 阿弥看着他,嘴角微微勾,似笑又非笑,亦或是只是觉得他言照清可笑。 言照清下颌线紧绷着,勾出一张冷的脸来,双手死紧握拳,才能尽力忍着不将这自以为是的小逆贼掐死。 是啊,她只是一个小逆贼啊,同她多说做什么?! “弥!” 一声喊,打破一时间的安静。 第一百三十四章 带来一个糙汉子 阿弥转头,言照清抬眼,是阿德带着一个人上了城墙来。阿德大步流星走过来的时候,浑身结实的肌肉块都要从衣裳下透露出线条来,彰显着男人的力气和魄力。 言照清下意识拉紧了手上的铁链,瞧了阿弥的后脑勺一眼。 雀州男子的怪力,他此前在京都府的牢房之中见识过,每每想起那高大得像座山一样的雀州男子轻易将同伴的头颅捏碎的场景,言照清都觉得心惊不已。 那是怎样的怪力气,又是怎样决绝的决心和狠心? 言照清没把握阿德是不是也有那种怪力,他身高虽没有京都府牢房之中那个雀州男子高,但身子健壮程度不枉多让,像一座山,叫人难以漠视。 他待阿弥也有不一样的心。 是什么样的心,言照清说不清楚,不只像对待妹子,也不只像对待同伴或上级,应当是有一些男女暧昧的情愫,又有一些相依为命的互相扶持。 言照清当前也拿捏不好阿德是不是废***的一员,他原本想留给席子墨去查,短短一日内就发生了蛮人来袭的事情,事情变故发生太快,打得他措手不及,反而没了时间去想、去查阿德的事情。 言照清听到阿弥用雀州方言同阿德方向说了一句话,声音里头满是雀跃。言照清猜那短短的句子大概是她能讲的最长的雀州话了,她此前只会说京话——她的京都话尚算流利,吐字清晰,同京城的小姑娘没什么区别,也不知道是不是废***们刻意训练出来,以便日后将她安插到京中活动的。 那一句话,是雀州话的“好久不见”,发音同京都话十分相近,言照清听懂了。 阿弥说完,还抬了手想远远地招一招,但手上哗啦作响的铁链,和被言照清收紧了铁链的力度蓦地将她一拉,叫她一惊,蹙着眉转头看言照清,没好气白了一眼。 阿德带来的男人是个糙汉子,衣袖卷起,露出两截精壮的胳膊,裤腿卷上膝盖,没有穿鞋,是一副务农的田间地头汉子的打扮,同阿德年纪相仿的模样,都是约莫三十五六上下。 那糙汉子原本是笑呵呵一路过来的,瞧见阿弥手上扣着的铁链,笑容垮了一些些,有些错愕,听阿德低声说了几句之后,强撑了一副笑脸过来,走到阿弥身侧,方便阿弥看他,一双手背在后头,笑着用雀州话说话。 阿弥郁郁应了几句,郁闷抬手,“炫耀”手上的铁链。 那糙汉子的视线就落到了言照清脸上来,看了半晌,惊喜“哎呀”了一声,“这不是县衙里的官老爷?给了我们村米的那一个?” 言照清在瞧见他的第一眼,就认出这是发大水的前一日来击鼓求粮的人,说是清西村来的。便先问他道:“清西村灾情可好?上次给的米还够吃么?村民如何?可有伤亡?” 那糙汉子搓着手,笑着道:“还行还行,七十八口人,我好好顾着,没一个伤没一个病,省吃俭用这许多天,算熬过来了。” 言照清应了一声,问:“那今日是来领粮?” 当日言照清确实承诺,叫人家等隔壁州的援粮到了再来,言照清还没细问席子墨是否带了援粮来。 但言照清此时也是装了个傻,这糙汉子是阿德领上来的,怎可能是来领粮那么简单?看小狐狸和阿德同他熟络的程度,再看在场的几个南理男人同他勾肩搭背玩闹的样子,怕不是另一个同党? 言照清在心思是不是干脆这会儿就将这一群人一网打尽,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不是,不是。”糙汉子躲避着其他南理人的打闹,笑着搓着手,“是来同阿弥说说话的。不知道官老爷也在这里……对了,还没谢谢官老爷给我们村米,若是换成秦——” “水玉山!他都锁着我了,你还谢他干嘛?” 阿弥气急败坏,将那糙汉子的话打断。 被叫做水玉山的汉子笑着蹲下身,提了一提阿弥扣着铁链的手,又提了一提阿弥的另一只断手,可惜又可笑地有意叹气道:“哎呀,这小狼崽子怎么断了一只脚?” 阿弥坐在地上,扫了一脚过去,踢在水玉山小腿上,但那水玉山纹丝不动,反而阿弥自己脚背吃痛。 言照清见此,心中警觉,左右侧头看了一眼执金吾,才哥儿们立即不动声色做守卫伏击状。 阿德发现了,没出声,其他几个南理男人也没太在意,有一人走到城墙边上,看了一阵远处的山,道:“山上有炊烟,他们倒是不忌惮行踪了,应是特意给我们看的。蛮子们歇了,今夜大概不会再来了。” 有意说的京都话。 已经临近傍晚,天上慢慢爬上红霞,四射的霞光带着白日的热气,烘得城墙顶上的青石砖有些燥热,但晚来的清风带走了干燥的气息,稍稍带来凉意。 “我来同你说说话。”水玉山这样说,也学着阿弥的样子,盘腿坐下,坐在地图前头。 将阿弥同言照清相连的铁链横在地图上头,不方便他观看,水玉山伸手,将阿弥腕上的铁链圈试着拉了一拉,好似有个要拉断的模样。 言照清立即抬手,将阿弥的手一捉,将那手连同那铁链往自己这一处一带,盯着水玉山,“你想做什么?” 水玉山看言照清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自己也手足无措起来,憨厚十分搓着粗糙的双手,“想解开。” “不成!”言照清斩钉截铁,将阿弥往侧边一拉,拉到自己身侧。 水玉山有些尴尬,搓着手看了一眼阿弥,又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站着的阿德,“不行就不行吧。” 阿德面无表情,阿弥挣了几下言照清,不太想同他挨着坐。 水玉山讪讪的,呵呵笑一声解了尴尬,指着阿弥方才画的地图,先给言照清指了个清西村的位置,“清西村在这儿,今年这场雨下得突然,洪水也来得突然,咱们原本差些没处躲避的,但好在官老爷您当日给了我一百五十斤大米,我当日想,反正清西村一时也回去不得了,就带着七十八口人到南平村——这儿,去避一避。您说巧不巧,我们村还没到南平村呢,就在这儿,碰上了蛮子们。”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万两黄金换劫犯 水玉山当日来南理城中求粮的时候,也是多了个心眼,想今年这雨这般不同寻常,说不得还有别的事情,反正村里也已经被大雨冲得一片狼藉了,他便索性带上了全村男女老少七十八口人一块儿来。 他到县衙击鼓的时候,七十八口人就在城外等着,水玉山从言照清那儿拿到了一百五十斤米,喜滋滋推着小车出了城。也是突然福至心灵,想七十八口人在南理城中也不好安置,倒不如去南平村,南平村附近还有清平村的祖居,避一避这大雨留下的灾祸是足够了的。 “也是误打误撞了,要不说我清西村祖上葬的地方风水好,能荫护子孙后代岁岁平安呢!这一路平平安安,非但躲过了大水,还在这儿……”水玉山喜笑颜开,手掌搓了搓,指着地图上城西往外的一片空白,“就在这儿,碰上了六百个蛮子。” 阿弥先前说,城西外是开阔平坦的平原,西南蛮人在那儿遭逢洪水的话,是藏不住的,因此不加考虑。如今水玉山说在那儿碰上了西南蛮人,阿弥还微微有些错愕。 “他们敢?” 水玉山笑得咧开的嘴十分大,都露出牙龈,搓着手道:“你猜他们那六百个蛮子是做什么的?” “都这会儿了你还卖关子呐?蛮子都打到城下了。”身旁一个南理人捶了一下水玉山的肩膀,笑着骂了一句。 水玉山“嘿嘿”两声,“是押粮草来的,被我们村的人连哄带骗的弄到野人沟里去了,恰好洪水一来,把他们都冲了。嘿嘿。” 野人沟是裂出来的一道沟,在城西往外二十里地,沟深近百尺,宽百尺,长五里。沟底草木丛生,瘴气弥漫,传闻有野人住在下头看守前朝宝物,但去探险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回来的,都被野人吃掉了。 洪水没过了南理及周遭附近一大片地方,若蛮人们被骗到了野人沟里,水淹过去,谁也活不成。 阿弥一愣又一喜,再顾虑问道:“那你们村的人有伤着的没有?” 水玉山“嗐”了一声,“那一个个跟人精似的,哪儿伤得着啊?” 言照清不动声色,问:“村民现在安置在何处?” 水玉山道:“都在平南村的祖宅里。恰好也到祭祖日了,就都留在那儿准备呢。就是可惜今年祭祖没法像往年一样大操大办了,原本要将蛮子的粮草截下来的,但洪水来得突然,是从野人沟下头先冒出水来的,大家伙儿光顾着逃命了,没顾得上拿。” 言照清看着那张被西南的日头晒得黝黑的脸,端的是老实憨厚,他又一直搓着双手,同别的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粗野汉子没什么区别。 他是独自一人来的。 “我不放心么,蛮人来了,我怕你们不知道,水退了,就想来通知你们。谁知道到了城里头,听说宋阿爷没了,你们都出殡去了,我就去阿德家等,没想到睡着了。等我醒了,出来一看,这城里头已经翻过一轮天了似的,好在阿德刚才找到我。”水玉山好奇的目光在言照清和阿弥之间来回探究,又落在两人手上的铁链上,“你怎的了?他们说你被京城来的官捉了?” 阿弥皱皱鼻子,手有铁链不方便,就用断手的手臂去蹭被干涸在脸上的泥水弄得发痒的鼻尖,“嗐,人有失手。” 似乎不太将被言照清捉拿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言照清斜乜她一眼。 水玉山挠挠头,对阿弥的状况也十分无能为力,禁不住好奇,还是问:“你犯了什么事?用钱能赎么?要多少银子?” 阿弥一愣,笑出声,指着言照清,“多少银子?你问他。” 水玉山便老实望向言照清,打着商量一般道:“官爷,多少银子才能赎阿弥?清西村钱财不多,万八千的黄金还是有的,够么?” 言照清面色凛然,“她犯的是劫法场的死罪,多少钱也赎不来她的人头。” 水玉山打量了一阵言照清,“万两黄金都不够?那不能啊,去年咱们去桂陇赎水茂才,才二百两黄金就弄出来了啊。” 提到了桂陇,席子墨面色尴尬。 水茂才是悍匪,强抢往来桂陇的商客,去年不知为何想不开,自投罗网来,原本是要报朝廷秋后问斩的,但要上报前几日,雀州来了人,带着黄澄澄的金子进了桂陇知府的门,此后上下打点一番,这水茂才就大摇大摆地从牢房里头出去了,不止劫犯身份得洗清,还得了个新身份,听说还带走了桂陇平宁知县家的女儿。 平宁知县后头还到知府家里头闹过几次,威胁着要将知府告到李皇那儿去,后头真鱼死网破要上京,被人半道上截了,送回平宁县。这之后又有一伙从雀州来的人进了知县家,送了三口棺材进去,在那之后,知县就再没闹事。 人们都说是知县被悍匪水茂才以棺材威胁,收声住手,不敢再追究了。席子墨却听说,那棺材并不是空棺材,其中一具棺材被抬进知县家的时候,抬棺的人脚底一滑,棺材磕在知县家的门槛上,满满一棺材的珍珠玛瑙、翡翠玉石倾翻到知县家里头,里头的人赶紧关门,光是捡起那些到处散落滚落的细碎,就花了一盏茶的时间。 如今这本是雀州的事情,却扯到了桂陇的头上,水玉山这人也真是不懂律法,又或是罔顾律法,竟然敢当着执金吾的面公然提起桂陇知州疑似收受贿赂、放走重犯的事情。 席子墨面上讪讪,觑了一眼言照清。 言照清面色铁青,看着这笑盈盈的汉子,一时之间竟然厌烦同这些不将朝廷律法放在眼中的乡野汉子们交谈。 在他们眼里,阿弥劫走许之还,好像只是拿了别人家的鸡那么简单——只要付钱,拿个死囚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一般。 南理人们都看着他,眼中有鄙夷,又有轻蔑,想来将他看成同桂陇知州一类收钱办事的人。 “她犯的是劫法场的死罪,等南理围困解了,我就要带她回京城归案,三司会审,择日斩首。” 言照清面无表情,立场十分坚定。 水玉山皱眉,想了一想,“水也退了,我看看下野人沟去捞点儿货也是可以的。一万两黄金不够,二万两行不行?” 言照清心中嗤笑又抓狂,陡然无力感。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有条不紊作部署 阿弥笑出声,“水玉山,你们怎么有这么多黄金?有黄金怎的不将雍江的堤坝修一修?” 水玉山的年纪看着是她两倍,她叫他却是直呼姓名。 水玉山摆摆手,“那是朝廷的事情,我可不敢去做那个主修堤坝。” 阿弥道:“你们村离雍江最近呐,每年上水都淹,还是想法子修一修堤坝才行,我哥哥之前不是同你说过么?” 哥哥? 言照清留了心眼,就差像狗一样竖起耳朵。 水玉山对阿弥提到的这个哥哥似乎不太满意,不耐烦摆手皱眉:“我们也不愿意迁到那儿去的,非逼我们过去,那儿不好待,如今既然已经回到平南祖宅去了,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有另一个人斥骂他,“水玉山,你们本就是南理城的罪人,穆先生开恩留你们一命,只是发配你们去清西垦荒,你们如今竟然敢违抗穆先生的命令?!” 水玉山突然想起一般,“哎?穆先生呢?我今天来没见他在,我正好要同他说这件事情呢。” 一片沉默。 言照清心中嗤笑,“穆先生?你们的穆先生就是废***头目,发大水之前早就带着手底下的人逃了。” 言照清话音才落,手中缠着的铁链被人用力一拽,拽得他手腕都生痛。 低头看去,是那只小狐狸,怒目看他。 水玉山错愕了好一会儿,才笑出声来,“哈哈哈哈” 的,一下子也说不出什么话,笑到眼泪都出来,被旁人没好气推一把。 水玉山擦着眼角笑出来的泪,再笑了两声,好笑道:“那也没事,反正他也不会打仗,去年蛮子来,不是你弄走的么?再弄一次呗。” 水玉山看着的是阿弥,这叫言照清有些吃惊。 她?弄走?弄走是什么意思? 阿弥没好气甩一甩手上的铁链,抬头对上言照清低垂的眼眸,“我一个朝廷钦犯,手也断了,这会儿还被锁着呢,我能出什么力?周先生以前总说,并非是英雄造时势,而是时势造英雄,去年我不过是得了天时地利人和,大家鼎力相助才成的。哎……如今啊,咱们就等着另一个英雄出现吧。” 言照清不以为然,嗤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 说罢扯着阿弥要站起来。 阿弥却不愿意站起来,坐在地上耍赖,“小爷我累了,今日走了这么多路,我不走了。” 言照清厌烦一扯手上的铁链,“你走不走?” 阿弥抬头,尖瘦的下巴倔强一扬,“不走!” 言照清用力闭一闭眼,动手要将阿弥从地上拉起,那几个南理男人这会儿动起手来,被执金吾们拦下。 言照清已经攥着阿弥细瘦的手臂将人提了起来,两方一打,席子墨的桂陇兵立即过来,同执金吾一起将几个南理男人制服。 但那几人虽说不是功夫好手,却是一身蛮力强硬抗着,一时之间竟没法将他们控制住。 这期间,水玉山还坐在地上,莫名其妙看着两方打起来的人,要被人踩到的时候,就将人推开,装模作样“哎呦”两声,说着:“你们打归打,别踩到我啊。” 谁那头都不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自始至终,阿德站在阿弥不远处,也不动手,只是抱着手臂看着,一双鹰目冷静看着混乱的局面,待到后头,瞥见前头来人,打了一声响哨。 哨音一响,那几个南理汉子立刻停手,从同执金吾和桂陇兵缠斗之中脱身,两相对峙。 来的人是骑着快马来的,是先前得了阿弥眼神示意出去的那一个,也不见他勒停马,任着马驰骋而来,在近前的时候一转马头,马奔跑速度也不见减,人就翻身下马,任凭马朝着另外的方向疾驰而去,跑了一阵才自己停下来。 端的是原始的野性。 “怎么样?” 阿弥要挣脱言照清的手,没挣开,往前走了一步,突然眼前有过瞬间一暗,眩晕了一下。 言照清察觉手中人有异样,因她无缘无故靠紧了他,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他身上一般,但又扮出一副只是因他禁锢着她,她不得已才靠着他的模样。 言照清垂眸,看着她凌乱的发顶,一枚小小的发旋在她黑发之中乖巧安静地显现,好似黑夜的海中泛起的一个小小的白色的涟漪。 她也不是铁打的,身上有毒,肩上有伤,前天还上山打了狼,同一日断手再断,昨天守了一夜灵堂,今早出殡,自午后还带着木枷和镣铐走了十里路,路上磕磕绊绊跌了几次不说,还碰到了西南蛮人。碰上了,她又逞能,独自驾车上山,再全身而退。 这小丫头瘦弱的身子能撑到现在,言照清都觉得是个奇迹。 但她只是颓然那么一瞬,借着靠着他,状似稳妥地站着,听来人说明情况。 “都在北处,看得山上有人,不敢贸然上山查看,不知道有多少人。东侧也有,看脚印是今天刚绕过去的,有快马,也有重车,看车辙和车印,是破城车。担心离得太近,往下就不好再跟下去了。” 阿弥点头,紧紧靠着言照清,“来的只会多不会少,但今夜是暂时安全的,西南方的被我们打退了些,水玉山又将他们的粮草部队灭了,今日水刚退,他们估计还不知道自己的粮草没了。关牢城门,叫人守着,还是照去年的编制集合,都好好歇一夜,别睡死,能带上的刀枪都带着,今夜外头可能会热闹些,前头几次他们来前都要敲锣打鼓放鞭炮的,今年料想也是这样。但他们应该没想到咱们如今有桂陇兵在城里,咱们比去年有优势不少。对吧,言大人?” 说罢,那小狐狸抬头看他。 明明视线是对着他来的,但言照清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怎的一副茫茫的样子? 席子墨听到如今,好像是对这一帮南理百姓一直没将桂陇兵放在心上不满,“是啊!我桂陇兵这儿呢!不必你们城里头的百姓出手,像这样的蛮子,我们一个能打八个!” 阿弥嘲嘲笑一笑,不置可否,一双眼仍旧看着言照清。 言照清这会儿察觉出了不对。 她的眼睛没有焦距,她只是茫茫然地看着他,只是好似视线对了上来,却并没有在真正地看他! 她盲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浴房 蛮人当前,对峙的两方暂且放下桎梏。 阿弥问言照清的那句,相当于要同言照清及席子墨合作了,言照清心里清楚。 再分析了城外形势,决意先将桂陇兵行踪掩藏起来,以便打蛮人一个措手不及之后,言照清将阿弥一把扛上肩,像扛着一个麻布袋,往县衙回去。 阿德带着人想来拦,被人扛上肩的人蔫蔫出声:“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敢杀我的,你们知道我跟他在哪儿,有情况来找我就是了。我被这铁链锁着,也跑不了。” 说罢,她还有力气动一动手里的铁链,叫铁链发出轻微的“哗啦啦”响声。 “叫周师娘去给你做饭洗澡?”阿德蹲下身,同那小狐狸的后脑勺平视。 阿弥腹部承担着全身的重量,脑袋又是倒吊着,着实不好受,连出口的话都是气若游丝的,“想吃红烧肉。” 阿德便站直了,微微仰头看着言照清,眼中是询问,却是不容置喙的肯定询问。 言照清垂眸看他,他倒是紧张这只小狐狸,他若是说不,他能拿他怎么样? 一个逆贼囚犯,还敢提什么要求? “大敌当前,纵使是死囚,也该叫她吃一顿好的再上路。”阿德平平出声。 言照清只想了一瞬,“只能周师娘一个人来。” 此行没有女官,她一身污泥,身上还有伤,也确实应该清洗干净,言照清不想在南理城百姓心中落下一个毫无人性的印象,免得坏了当前暂时的平衡局面。 周师娘是周先生的太太,言照清原本想,以周先生那样的瘦小体格,还是个迂腐的书生,娶的妻子该是贤良淑德、温婉如水的。但言照清见着那膀大腰圆,足有他两个胖的大嗓门大娘后,有一瞬间怀疑过自己的眼睛。 “周先生的喜好……真是同旁人不一样。” 才哥儿啧啧的,瞧着那比男子还要粗壮的妇人托着一碗红烧肉和两碗饭从县衙厨房出来,盯着阿弥吃完,又拎着阿弥去洗澡之后,很难不同言照清这般感叹。 言照清心下对这般对人的外表品头论足的行为有些抗拒,便不回应才哥儿,听着那强打着精神的小狐狸在浴房里头“哎呦”叫唤着,被周师娘一边斥骂一边用力搓洗的声音,觉得他们这几个大老爷们儿站在这儿,也不像话。 但……此行确实没有女官同行,若是周师娘将人洗干净了,带着人跑了呢? 一门之隔,周师娘嗓门又大,对阿弥的责骂是一连串的。 “你这是掉进泥坑里了?!你这么大个人了好好走路都不会?!” 然后便是小狐狸委屈又倔强的回嘴,“我这是……我这是被那个杀千刀的执金吾拉到泥坑里去的!又不是我自己想跌进去的。” “哎你看看你这头发!你看看你这头发里头的泥沙,我这都搓了两次了还没起沫子呢!” “您怎的不去讲他,来讲我?” “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又不是他,是你,我不讲你讲谁啊?” “什么一把屎一把尿?我到这儿的时候都五岁了,哪儿还用得着您一把屎一把尿?” “哎!哎你这忘恩负义啊!你吃过我多少米?吃过我多少肉?这会儿要翻脸不认人了?” “哎呦哎呦!师娘您轻些!疼!我肩上这么老长的伤口您没见着?!” “活该!早知道你是出去做那些杀头的事情,我才——” 才怎么样,不说了,倒是重重“啪”了两下,气急败坏的,也不知道拍在了那小狐狸的哪儿。 小狐狸惊叫一声,“我那是救了许伯伯!许伯伯是镇北的大英雄!不该被那狗皇帝当街砍头!” “行行行,你干的都是大事儿!你有本事你别叫人家抓到啊!转过来,你后背能刮出半斤泥呢!” “您当我愿意被他抓到,我本来好端端的……” 娇憨的埋怨声越来越小,在外头的言照清也听不着了。 县衙的浴房没有男女之分,里头有一个姑娘家在用,其他执金吾纵然也是一身泥污,也只能排队等着。 但这么站在浴房门口也不是个事儿,正巧被“请”到县衙一同住的水玉山吊儿郎当地在县衙里头游荡,熟悉地形,瞧见几个执金吾站在浴房门口,灰头土脸还没得清洗,好心建议他们到外头去。 “街上有澡堂子,虽然比不得北方的澡堂子,但那水是地热上来的水,天然又舒适。就是不知道这会儿洪水刚退,澡堂子里头什么情况。” 几个执金吾一听,便想去街上看看。言照清应允,自己独自守在浴房外头,谨防小狐狸逃走,其他人被水玉山带着往街上寻能洗澡的地方去。 阿弥这一洗,洗了许久,从周师娘的话里头言照清也知道,那是阿弥脏得厉害,她又断了手,肩上背上都有伤,是以周师娘只能慢慢洗。 言照清倒不心急,在外头只是戒备着, 起先还有两人说话的声音来,都是家长里短的事情,询问阿弥在外头几个月好不好,吃不吃得饱,有没有受寒,倒不问阿弥这一身伤的来处。 那小狐狸起先还答几句,半是撒娇半是埋怨的,将这一路的苦都倒尽了。 言照清在外头听了个全程,听着她也不过是个离不开娘亲的奶娃儿似的,絮絮叨叨说着话,好似是洗着热水澡就有了些精神,方才在城墙上一瞬间的失焦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讲到京城的热闹她全然没看着,又讲到原本要到嘴的一串糖葫芦被那个叫舟渡的抢去了,扔了。 到后来,声音渐渐停顿得久,每每隔了好半晌才有下一句声,将按捺不住要进去查看的言照清劝退。 言照清疑心那只小狐狸是故意的,方才执金吾们走的时候,声响并不加掩饰。 言照清想这浴房只有一个门,她若是要逃走,就只能通过浴房往外排水的沟。可那沟,周师娘的身形肯定没法通过,他一下子也不能肯定这只小狐狸是不是会只顾自己逃亡、不管周师娘会受到责罚的人。 正心焦站着的时候,扭着腰肢心情大好的陆汀像个妇人家一样款款走过来,脸盆搭着布巾,搁在手和腰侧之间,原本正哼着小曲儿,转了个弯碰上了在浴房门口站着的言照清,面色一僵,随即转身要走。 第一百三十八章 内官 “站住!” 言照清见来了一个宫中的内官,心中大喜,声音不免高了些。 陆汀本已经转身,原本以为能趁着言照清没瞧着急速走人的,言照清这高声一喝,叫他双肩立即垮下来,愁眉苦脸转身,跟言照清行了礼。 “见过参将大人。” “你是内官。” 言照清出口,夹杂着些积极的喜悦。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肯定句,肯定得陆汀像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瞬间警戒心就大起——他该不会是要像别的纨绔公子哥儿一样,逮着一个内官就要将人脱光了,以验明正身取乐吧?! 陆汀这般胡乱想,立即大惊失色,将脸盆翻着盖在身前,大睁眼睛往后退了一步,这一退,撞在身后一具温热的躯壳上头,也将身后来人重重踩上一脚。 “哎哟!干什么呐?!” 身后人大呼小叫,将陆汀推了一把,好叫自己被踩的脚从陆汀脚下抽出来。 陆汀一介内官,自小在宫中被养的皮娇肉嫩、身子柔弱,这一推,往前踉跄了三四步才好好停下来。 “什么东西?!敢推本大——” 陆汀横眉怒目回头,在见着面上比他更狠戾的时至的时候,倏地住了口,气势霎时矮了下去,好似一只碰上了硬茬的小狗子,垂头做低眉顺目状,只差将耳朵耷拉下来。 时至一身清爽,被身上仍带着泥泞的陆汀一撞,身上才换上的干净衣物又沾了个泥印,便颇不耐烦,横了一眼陆汀,再同他身后的言照清道:“在街上寻到了个干净的澡堂子,来问问大人要不要去洗——” “一洗”两个字还没出口,就见言照清上前一把拉住了陆汀的手臂,将人往浴房门口带,并做状要将陆汀往里头推。 陆汀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被言照清这样一捉拿,脸色骤然一白,一双比女子还要饱含风情的眼立即就浮上了一层雾,盈盈欲泪,要挣扎又抗不过言照清的力气。 那泫然欲泣的神情,叫时至看得一怔,心里拊掌惊叹,宫中的内官竟然比女子还要女子几分,若是稍作打扮,这内官必定比街上的女子还要好看上几分。 言照清可没个怜香惜玉的情怀,将陆汀往浴房里头推,“你是内官,不算男儿,就算看了也不辱她清白。你进去看看,人还在不在里头?” 陆汀闹着别扭,推不动言照清,便扒上了浴房一侧的柱子,见着时至站在那儿看着,连忙叫:“时大人救命!” 时至可没掺和的心思,更何况那是言照清,言照清做事总有他的道理,将一个内官推进去,想必是浴房里头出了什么变故,这变故又只是小变故,他一个大男人不好进去,只能推一个内官进去。 但陆汀哪里想得到这一层?陆汀才从驿站取了他的两箱财宝回来,也不知道阿弥在里头被周师娘洗刷着。见言照清这般迫不及待将他推进去,过往差些遭受过的屈辱记忆又立即涌上心头,只觉得言照清是要将他推到无人角落里头羞辱一番,用力抗拒着,甚至尖叫起来。 早知道回到县衙要受这登徒子的辱,他方才又何必急着回来?!在驿站继续住着也不是不行,何必非要听那个时至的,顺着言照清的意思一同住到县衙里头?!他原本还以为县衙的浴房没有人呢! “登徒子!臭流氓!” 陆汀胡乱抓着打着言照清,将言照清弄得莫名其妙,他那高声尖叫又十足像是一个女子——内官么,声音向来是高亢尖利的。 言照清莫名其妙发着懵,陆汀一连串闭着眼睛挣扎着骂着的时候,浴房的门打开一道门缝,一阵氤氲的热气先扑面而来,随即探出来一张困得犯迷糊的脸。 “臭流氓在哪儿呢?” 纵然迷糊,那只小狐狸还是一副蓄势待发欲拔刀相助的模样。 言照清瞧她湿漉漉的长发垂着,脸被搓洗干净——何止是干净,简直是搓掉了一层皮一般,泛着微微的粉色。一身皂荚的香气扑到他的鼻下,直往他肺里钻,清新又香甜。 言照清大大松了一口气。 没跑。 浴房的门被打得更开,周师娘提着阿弥的手臂一同走出来,上下打量言照清,眼中尽是敌意,“做什么?” 言照清垂眸看了打着呵欠的阿弥,伸手要攥她的手臂,将人带走。 得好生看管起来,他们如今虽在县衙之中,有高墙护卫,外头又有蛮人围城。尽管是同这小狐狸说好了,这小狐狸也同阿德他们说好了,当前以抗击蛮人为重,但言照清觉得仍旧有必要要防着这只狡猾的小狐狸趁乱逃跑。 可他那手一伸,别说周师娘抬起胖短的手将他的手用力打开,连小狐狸都自困顿中惊醒了一般,往后躲了躲。 “言小郎君,我可才洗干净,你可别弄脏我。” 那只小狐狸埋怨道,觑了一眼被言照清放了之后,靠在一旁柱子上惊魂未定垂泪的陆汀,“你怎的了?他欺负你了?” 陆汀吓得四散的魂魄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有人关心他,叫他鼻尖遽然一酸,心下受到的委屈和惊吓立即在心里翻涌成滔天巨浪,情绪一上来,就控制不住自己,“哇”一声大哭出来,见那香又软且毫无锐利气息的人就在自己眼前,忍着困意关心他,立即就将阿弥用力一抱,脸埋在阿弥肩上,“哇啦哇啦”地将方才的情绪全都哭出来。 阿弥错愕,同周师娘对视了一眼,好的那只手自然拍上陆汀的背,“哎,哎,你别哭了,有什么呀?哎……你这样……我又得洗一遍了。” 甚是哀怨。 阿弥被陆汀一身泥蹭上,又不得不再洗一次,遭周师娘再搓了一次。但周师娘只带了阿弥的一身衣物来,陆汀将阿弥当成了一同患难的战友,大方提供了一身干净的——内官衣服。 陆汀受了惊吓,怎么也不肯让言照清靠近五步范围之内,连带迁怒时至,觉得他见死不救。陆汀在浴房洗澡的时候,请阿弥在外头守着。阿弥觉得那柔弱的内官甚是可怜,见也是一同被言照清欺负的人,便应允了。 县衙夜里不能留外人,周师娘纵使再怎么坚持,在几个执金吾的“护送”下,也只能离开县衙回家去。 阿弥在浴房门前的长廊坐着,靠着柱子看天上明月的时候,困得差些一头往后栽倒,险险被人接住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解结 是阿寿,拎着个小包袱,单手将阿弥妥妥一接,又往前推,助她坐回原位。 “听说你今日盲了一瞬?” 阿弥有些意外,她以为她掩藏得极好,但这执金吾竟然看出来了? 但是,不太对啊…… “你今天又不在城墙之上,你怎么知道?” 她今日没在城墙上头看见他。她在现在这一面之前,见他的最后一眼是他和另外一个执金吾将王二带走了。 他们扣着王二,一是王二会画人,二是想用王二做筹码要挟她。想来执金吾也没有那么光明磊落嘛,换成是她阿弥,她才不屑用这种下三滥的威胁手段。 “我怎么知道啊……对啊,我是怎么知道的啊……”阿寿迈腿跨坐在阿弥身旁,将那小包袱放在二人之间,心不在焉低低念叨,也不是要解答阿弥的话的意思,只自顾自略有些困难地去解包袱扎得过紧的结。 阿弥见他无心作答,问:“二哥呢?” “秋生带着玩儿呢。” 不陪着这憨子玩,这憨子就吵闹来找阿弥。他们是要将这憨子和这小狐狸分开的,不是要叫他们团聚的,迷药已经用过一次了,再用的话,王二这脑子就得真睡出事情了。 但说到王二的脑子,阿寿倒有些好奇。 “哎,我看王二那脑子也不是天生这样的,是不是小时候发过高烧才傻的?但他这傻,同我见过的烧坏的傻又不太对啊。” 阿弥瞥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他长我六岁呢,我懂事的时候他就是个反应迟钝的人。” 反应迟钝…… 阿寿笑一声,觉得阿弥的措辞非常有意思。 “他长得也不像南理人,倒像北方一带的人。” 身材魁梧,五大三粗,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伟岸男子有一双擅长画画的巧手呢? 阿寿到这儿来之前过去瞧了他一眼,秋生哄着他画画玩儿。他也是花痴,给他一叠纸和一支笔,他就连阿弥是谁都不记得了,画出的山魈啊老虎啊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秋生看得啧啧称奇,藏了好多张,说是回京城之后要拿去卖。 执金吾又不缺俸禄,秋生说卖,也只是换一个酒钱,偏为了哄那憨子,说是可以叫他出名、挣钱、买宅子。王二被哄得干劲十足,许诺给秋生画一百张画。 “哎,你们那个神医,医无能,他就没给那憨子看过?” “你才是憨子。”阿弥瞪他一眼。 得,小狐狸生气,就差龇牙咧嘴了。 阿寿嘿嘿笑两声,这么好一会儿功夫了,包袱的结还没解开。 他手指今日受伤,不太利索,身上又没带可以将包袱割开的兵器,看阿弥的断手,有点儿可惜,但还是建议,“哎,小狐狸,你伤了一只手,我也伤了一只手,不然这样,咱俩凑个整,你拉着这儿,我拉这儿,咱们将这包袱解开。” 阿弥没好气蹙眉,“我不叫小狐狸。” “行行行,你不叫小狐狸。”阿寿敷衍道,“来,这儿这儿,小狐狸,捏住了哈。” 阿弥有些气闷,反正这些执金吾就没在意过她的反驳就对了。 “我做什么要帮你?” 阿寿觉得她不可理喻,身子微微往后倾,瞪大眼睛看着她,“这布包里头的都是给你的药啊,你们那个神医跑之前留下来的,刚刚才被人送到县衙里头。” 阿弥默然一瞬,乖乖去捏那结。 “哎~这就对喽~!”多可气,这执金吾还有意这般拉长音调说话,像哄着一个小孩儿似的。 阿弥的手指头其实也用不上力,她这会儿发着虚,光是这般靠着坐着就已经困顿得很,若不是答应了那个女里女气的内官在这儿守着,她早就睡觉去了。 “哎,你这不行啊,你怎么跟我家妹子似的,手上软绵绵的没个力气,连个绣花针都捻不动?你是习武的人吗?” 阿寿果然嫌弃起来。 阿弥默然,将手收回来,不弄了。 “哎哎,怎么还说不得你一点儿了?我家妹子可没你小气。” 阿弥站起身,作状要走。 手上一重,是袖子被人扯住了,原本挽起来的袖子被阿寿一拉,长了几分。 “错了,我错了小姑奶奶,别走别走。这可是给你的药啊!给你上药就是我今天最后一项任务,弄完我就能睡了。” 阿弥大大方方不计较,坐下来,“你们言大人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呢,你问我是不是习武之人?” 阿寿轻笑一声,想说阿弥不过是运气好之类话,但眼风瞥见从阿弥另一侧来的人,不敢搭话。 阿弥索性将那瓷瓶在里头相撞的包袱取过来,左手小臂的骨头虽断了,但手指头勉强还是能用的。但才弯着腰就着断手的姿势,将两手的手指头搭上那被拉得死紧的结,一侧就伸下来一只手,将她怀里的包袱硬拉走。 阿弥“哎”地烦躁惊叫了一声,只觉得是自己要做的事情还没开始就被人截胡了,转头抬首见那张冷得有些讨她嫌的脸,闭了嘴。 言照清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被修得十分整齐,那个小包袱被他放在阿寿自觉上举捧着的手上,也不瞧见他花费什么力气,三下五除二就将包袱的两个结解了,包袱皮的四个角摊平,一堆瓷瓶瓷罐就在明晃晃的灯下闪着温润的光。 歪七扭八的什么“马上止血药高”“吃了可退尧完子”“蚊子叮了涂这个”,以及上头画着的不知道是猫儿还是狗儿的图,一一映在言照清垂下的眼眸之中。 深秋的风吹来,带着凛冽的凉意,带得三人头上的灯火微微晃荡,阿寿和阿弥两人抬头看上去,就见言照清一张冷清的脸被掩藏在背光之中,额上的青筋凸起一些,但落在二人的视线又是鄙夷的。 哎!他怎么又在看不起她? 阿寿就罢了,阿寿是在言照清手底下做事的,自家参将大人怎么轻视,他也只能受着,他方才连个包袱的结都解不开,确实弱鸡了些。这样想罢,阿寿把高举着的包袱皮放下,只看了一眼,额上的青筋也同言照清的一样轻轻一跳。 这些是什么鬼? 医无能这样标记药材,不怕用错药吃死人么? 但不能啊,他是见过医无能的字的,十分工整,工整得他都要怀疑宫里印刷局是用医无能的字做的模板。那…… 阿寿抬头,同言照清一样看着阿弥,像看着一个傻子。 “你是不是没念过书,不识字?” 阿寿不敢出声,是言照清将他心里的疑问无情吐了出来。 第一百四十章 上药 阿弥面上倏地一红,心虚将视线撇开一瞬,但又立即倔强回首,倨傲抬着下巴道:“怎……怎的没有?我跟周先生学——” “学了两天就被你们家那老姑姐拎回去了不是?” 转角嘻嘻哈哈来个人,高声爽朗笑着,搓着双手转出来,将阿弥羞愤的话打断。 水玉山。 阿弥没个好气,半转着身子自言照清一侧横眼出去,抬手要打向站到言照清身侧的来人,被阿寿一把捉住了手腕。 把脉。 “哎……哎呀……” 阿寿把脉,连连叹气。 言照清垂眸看他,“怎么了?” 阿寿原想嬉皮笑脸地吓一吓阿弥,但言照清冷的眼神这样一落下来,又背着头顶的灯火,只能瞧得见他被灯火勾勒出来的镶嵌着金边似的脸部轮廓,表情全都看不清。 在这样清冷的夜里,活像一个修罗殿来的绝色男鬼。 阿寿心中咯噔一下,收敛了嬉笑的神情。 “也不怎的,得歇几日,缓一缓。” 水玉山将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弓腰,看着阿弥,好笑出声道:“铁打似的小狼崽子,也要休息?这不像你啊阿弥。” 阿弥翻个白眼,打个哈欠,问水玉山来这儿做什么。 水玉山挑拣了阿寿身后较远的位置,站上廊凳又蹲下,搭在膝盖上头的双手十指自然交叉着,“想找人喝一喝酒,东边老张头好些天没开张了,正等着财神爷我送银子上门呢。” 说了这一句,视线不住往言照清身上瞟。 阿弥抬头看看天色,嘟囔道:“三更半夜,谁同你喝酒去?” 水玉山一咧嘴,“反正我不同你去,你酒量浅得像王八池子似的,别没两坛下肚我就得扛着你回来。不尽兴,不尽兴。” 阿弥又白他一眼。 阿寿正挑拣着那些瓶瓶罐罐,每一瓶都打开仔细闻嗅,确认有无有心人往里头投毒,最后捏着一个装止血粉的小瓶子,另一手就要拉开阿弥右肩的衣领子。 她之前劫法场被言照清刀气伤的口子,这么久了因中毒都不见愈合,这一段时间才好转起来,但剩一道细小的未愈的口子,还需要上药护理。 “你做什么?” 阿寿才将阿弥衣领拉开,就被阿弥一把将手挥开。阿弥将身子往另一侧靠,离阿寿尽量远,并揪住了自己的衣襟,一脸戒备地防着阿寿,眉头微蹙,像看一个登徒子。 阿寿一愣,抬头看了一眼言照清,同阿弥和言照清道:“上个药而已,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我自己弄,不用你。” 阿寿莫名其妙,“医者父母心,你还怕我占了你的便宜不成?” 阿弥默然,水玉山也默然。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阿寿无语望天,“医者父母心啊!就算藏月楼的花魁赵娇儿站我面前,将自己脱光了,我也没动过歪心思,一心只想治好人家,如今倒被你这个没几两肉的丫头将我看成了那等登徒子……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阿寿唉声叹气站起来,将手中包着瓶瓶罐罐的包袱往阿弥手里塞,“这个是你颈上和嘴角用的,这个是你背后用的,这是你的断手用的,夹板不必拆,顺着夹板的间隙往里头淋就成。” 说罢两手空空,拍拍屁股,去揽水玉山的肩膀。 “走啊,老哥儿,喝酒去?我千杯不醉,能陪你一晚。” 水玉山自廊凳上跳下,赤着的脚“吧嗒”一声踏在浴房前的青石砖上,“嚯哦?你千杯不醉?我可不信——哎?!这是哪儿来的小娘子?长得可真水灵。” 水玉山说话的时候,陆汀恰好从浴房里头出来,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搭着,端的是慵懒姿态。他是宫中内官,五官本就偏阴柔,在宫中滋养多年,养出了一副看似柔和的外表,此刻浴房门口两盏灯笼一照,照得他的细眉如远山,双眸如水泛清波,一双唇嫣嫣有光彩,端的是无边的动人妩媚。 陆汀听闻粗野汉子的调戏,抬眼见那人笑呵呵站在那儿,因为被他一副好样貌所惊艳,拘谨搓着自己的双手,笑着看他。 陆汀有些恼,冷眼如刀直射过去,那汉子也没有进一步的调戏,只是说了这么一嘴,瞧了言照清一眼,勾着阿寿的肩,就说要去喝酒。 然后便这么走了。 陆汀错愕,又有些失落,这男人真奇怪,若是在外头,其他男人见了他的姿色没有不斗胆进一步行动的,他就只是口头上占了个便宜,就这么走了? 阿弥见人已经出来了,胡乱拨了拨自己半干的发,便收拾那装着药的包袱,便打着呵欠同陆汀道:“陆大人,你既然已经出来了,这儿就不用我了,我去睡觉了。” 阿弥一只手没法拾掇完,只能尽力用单手将小包袱拢在怀里头,实在是困顿得很了,也不管那陆汀应不应,从廊凳上垮回长廊里,想了想,问言照清:“我住哪儿?” 言照清垂眸看她,伸手将她怀里的包袱又拉扯出来,“公堂后的小间。” 阿弥起先因怀里一空觉得不满,这人老爱抢她的东西,但听到公堂后的小房间,阿弥怅然了一下,往后院那儿瞧了几眼,不做声点头。 也好,她前段就是住那儿的,那儿还是秦自得十数年如一日待过的地方。她对不起他,尚且还没法手刃仇人给他报仇。 言照清自然没放过她面上一闪而逝的惆怅,也没错过她往后院瞥的一眼。她长得矮,微微仰面的时候,挂在上方的灯火将她面上所有的细节照得清清楚楚的,连嘴角微微撕裂的细小伤口都照得清清楚楚。 秦自得和其他衙役的尸骨还埋在后院,再等一个大晴天,席子墨就会将他们起出来,葬到城外的乱葬岗去。 言照清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包袱,递给陆汀。 陆汀谨慎,言照清先前那叫人误会的言行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还没消退——短短三四盏茶的时间,怎可能消退得了?同言照清说话的语气里头就带上了浓浓的防备,“做什么?” 言照清将小包袱硬塞给他,提着呵欠连天的阿弥的一只手,将人往陆汀那儿推,并用阿弥的身子垫着,一同将陆汀往他刚出来的浴房推:“你是内官,她是女子,你给她上好药再出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暗中查线索 阿弥被推得心不甘情不愿,背心用力抵住言照清的手掌,撑在那儿不肯走。 “他就算长得像女的,他也是个男的!” “那要么叫周师娘来。” 言照清平声道,也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平平无常叙述他下一步行动的句子。 阿弥面上果然有了犹豫,“那……倒也不必……” 言照清早看出阿弥惧怕周师娘,周师娘方才在里头连声责怪她一身伤的时候,她也不敢真的顶撞,像只鹌鹑对上了苍鹰,别说反驳,大气都不敢出,只敢软软撒娇。 陆汀倒是乐得这份差事,主动一挎阿弥的手臂,将人往浴房里头带,语气端的是无边的妩媚,叫言照清莫名想起京城首富曹九台,说话也是这般诱哄人,像只千年的妖精,骗人掏心填肚皮。 “哎呀,小阿弥,来来来,让本官来给你上药。本官伺候过的娘娘可不少,一定会好好伺候——” 话未竟,利刀出鞘的嗡鸣声响在耳畔,一柄寒铁随即抵上陆汀的颈侧,惊得陆汀差些咬着自己的舌头。 “只上药,不做别的。” 冷得硬邦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汀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阎王似的铁面参将。 他要不是向来冷口冷面的,定安小公主哪儿会这么些年了都没拿下他?各家王公大臣的小娘子们怎的会有贼心没贼胆,只敢在背后偷偷花痴他?哎,这人啊,长得俊朗是俊朗,就是整天跟块冰坨子似的,脸冷性子更冷,这般下去,他找得到娘子吗? 陆汀在心中腹诽一阵,并嘟囔了一句,“我就是想做别的也做不成啊。” 阿弥警惕,“想?你想做什么?” 被言照清将二人凑成一团往浴房推去。 内官在宫中做的是伺候人的事情,自然没有男女大防的观念。严格说来,宫中的内官经历了那种残酷事情之后,也已经称不上一个男人。 言照清起先还听到二人在里头说话,压低了声音,听得不清晰。他近了门扇一步,要仔细听的当口,听得阿弥的一声低低惊叫。 随即里头的两个人好像是被捂住了嘴巴一样,不出声。 “陆公公?” 察觉情况有异,言照清在门外提了声音叫了一声里头的陆汀,一手压上门扇,发现门被从里头锁了。言照清另一手一抬,做了个招人的姿势,身旁立即有人来的动静,不同于执金吾素来的冷静无声,这一番动静虽不至于招人生疑,但也足够言照清皱起眉头。 未经严训的桂陇兵,也不怕打草惊蛇。 言照清用眼风一扫依他的指令近前的桂陇兵,示意人稍安勿躁,才要用力推断门闩入内查看,里头就传来陆汀慌里慌张的声音。 “嗐!没……没事,言大人,就是这……这小狐狸娘子身上的伤挺吓人的,我弄疼她了罢了。小狐狸娘子,你乖乖忍着啊,咱家轻着些。” 言照清没听到阿弥声音,心中起疑,怕人已经跑了,仍要用力推门,门闩被撞一撞,门扇也被他拍了两拍,“开门。” “她……她没穿衣服——” “开门!”言照清不容置喙,后退半步,抬了脚要踹门。 “言照清!”小狐狸在里头怒嗔了一声,“小爷没穿衣服!你敢进来,小爷挖了你的眼!” 言照清放下心来,又听里头两人在轻声说话,好似是互相附耳说的,只有气声阵阵,彰显着二人急速拉进的关系。 短短一会儿工夫,她倒是能跟宫里来的内官打得一片火热,是该说她天赋异禀还是该说她藏着七窍玲珑心? 她总不能连宫里的内官都能收买了去。 这么短短时间,她会如何收买? 陆汀爱财,他这一路上收到了什么,时至早就悄悄跟着他去驿馆瞧见了。但那小狐狸有钱么?她现在浑身上下赤条条,别说钱财,值钱的挂件都没有,陆汀又不是那种被人家赤口白牙的承诺哄骗的人。 若是没钱,那是……美色? 言照清蹙眉,瞪着那门扇,若不是那门扇是整块木板雕刻成的,并不是县衙其他房间的门上头是镂空的,他还真想戳一个洞出来,看看里头轻言笑语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一个内官,连男人都已经算不上,她就算付出那没几两肉的干巴巴的美色,能收买到他? 言照清的手掌还压在门板上,这期间,二人在里头言笑晏晏,只是声音很低,有意不叫他听清,又有意叫他知道阿弥没跑,只间杂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高声说话。 比方说—— “哎,小狐狸娘子,我看你倒不怕外头那个言大人。” 被说的那个就嗤笑了一声,“他有没有三头六臂,长得又不难看,怕他做什么?” 阴阳怪气的那个阴阳怪气起来,“哎,我可不行,我怕他得很,他那张脸呀,看谁都跟看世仇似的,总是拉长着。原本身高就十尺,这脸一拉,得有十一尺高吧?” 言照清能感觉到里头那只小狐狸与他一般,俱是一愣,但不同的是,他觉得额上青筋微突,里头那人则是反应过来之后,哈哈大笑出声。 言照清想进去拧断她的脖子,扯出陆汀长舌妇一样的舌头。 半盏茶后,二人才姗姗从里头开门出来,言照清就站在门口当间,反而叫二人吓了一跳。 “你该不会是从这门缝里头偷看……” 阿弥狐疑打量言照清,被言照清一把推走,交给桂陇兵,吩咐将人送到公堂后的小间,又交待人严防死守,免得逆贼逃脱。 阿弥轻蔑白他一眼,也不用桂陇兵动手推,自己熟门熟路往公堂去。 陆汀要跟上,被言照清一把拽住了。 陆汀骇然,才要出声尖叫,被言照清用力一捏手臂,别说叫,眼泪倏地就落了下来,痛得一丝喊叫的力气都没有。 “她身上可有刺青?” 言照清问,那声音是一贯的清冷,此刻听在陆汀的耳中,好像催命的阎王。 痛煞人也!陆汀咬唇忍着疼,指一指被言照清大掌捏着的手臂,试了好几下才出得来声音:“言大人,您这是要捏断下官的骨头?” 继折断了阿弥的手臂之后,也要捏断他的手臂?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夜里巡城墙 言照清并未立即放开陆汀,反而带着陆汀往转角那儿走了几步,耳听着那只小狐狸“哥哥啊妹妹啊”地哼唱着小曲儿走远,自转角那儿看出去,她正吊儿郎当地走在四个桂陇兵之间,好似是察觉了言照清的视线,停了一瞬,转身看他。 又“哼”了一声,倨傲抬头,继续“哥哥啊妹妹啊”地哼唱小曲儿往前走。 言照清见人走远,便将陆汀放开,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好的纸,在挂着的灯笼下摊开给陆汀看。 “她身上有没有这个?” 陆汀哀哀怨怨,揉捏着自己发疼发麻的手臂,始终同言照清维持着一步的距离,伸长了脖子探出头去看。 上头画的是一尾雀州的彩雀,双翅大展,长尾羽在身后拖着,正是翱翔姿态。墨水还没干透,又被言照清折叠带来的,黑墨染了彩雀的双翅当中,看起来像有刀斩断了彩雀的双翅。 陆汀看了一眼,摇头道:“没有。” 言照清肃然看他,“你可看仔细了。” 陆汀斗胆白这冷面参将一眼,“她全身上下白白净净的,就是肩上有刀伤,背后有擦伤,噢对了,她手还断了,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你画的这个,肯定没有。你要是不信,自己扒了她的衣服看去啊!” 言照清淡然瞧了陆汀一眼,“嗯”了一声,将画彩雀的纸叠好收好,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陆汀看着他那笔直如松的背影,心中对这执金吾参将的厌恶又增加了几分,“言大人,你不洗洗吗?浴房没人啊现在,你再不洗,都要臭了!” 也是难为他还在走动,今日他们一行人各个都被迫在泥潭里头打滚,别的人早就洗好了洗干净了,就这个言照清只是洗了一把脸,神神叨叨地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 没见回应,走远的人连头也没回。 陆汀没好气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声,想到他方才给看的那幅画,那描绘的手法倒是十分眼熟,落笔的走向和笔锋都好似在哪儿见过似的。 “在哪儿见过呢?” 陆汀在浴房门口又站了会儿,眼见天色越来越晚,外头据说有蛮人围城,陆汀不由得打个冷战。 但想到城中有阿弥在,他今日回驿馆取东西的时候,听驿馆的人和附近的百姓聚着聊天,说是这几年蛮子来犯,都是阿弥带着城中的青年们打走的,今年又多了桂陇兵,想必也不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失利。 陆汀想了想阿弥那个人,他在宫中看人多了,一个人眉眼之中的气质是骗不了人的,他虽然不知道阿弥是同谁待过、被谁教过,经历了些什么事情,但他看阿弥再往后,也必定是一枚虎将。 她眉目间的沉稳和霸气,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但这样的气质,也是叫陆汀很熟悉就是了。 而且,作为一个李朝女子,有男子气,能行保家护国的大事,在李朝中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她若是想走成帅成将的路子,那必定是举步维艰。 陆汀连连可惜,唉声叹气,随即又突然想到,阿弥是个逆贼啊!言照清捉拿了她,要带她回京城,不是为了成帅成将的,是为了斩她首级的啊! 陆汀叹出的惋惜便更沉重。 言照清自县衙之中出来,拉了阿弥的骅骝,绕着县衙先走了一圈。 百姓戒备,枕戈待旦,街上有四邻轮着在街上巡卫的人,手中拿着武器。有人干脆睡在街上,同驻扎在主街两旁的桂陇兵待在一起,以便有军情的时候能够尽快出击。 言照清策马小跑至北门城墙,这一处的城墙同西南侧狭窄的楼梯不同,有缓坡可驰马上去。 桂陇兵分了千人驻扎在城墙上,为免蛮人察觉城中有桂陇兵驻扎,城墙上头燃的火把和火盆不多,隔二十步才立一个,并且火把往外伸,照亮城墙外侧,免得蛮子攀爬城墙而上。 席子墨住在角楼里头,看也无甚大事,正要趁平静时候抓紧时间睡一觉,听闻言照清上城墙来了,赶忙出去迎接,走了一长段,才瞧见言照清在城墙马面上,凝望着北侧的山。 山上火光星星点点,远远有军鼓声传来,蛮人不避讳了,自以为势在必得。 言照清也无心叨扰席子墨睡眠,“若是有大战,还要倚靠席统领,我只是过来看看,过会儿便走,席统领就好生歇息去,养精蓄税,力争一举挫败蛮人。” 席子墨面上客套,心中无奈苦笑,想这言照清虽还小他几岁,但他年少带兵重击西度的事情,李朝谁没听说过?想当年他们还以为圣上会因这显赫战功封言照清一个将军之位,谁曾想李皇却只是赏赐加重,仍旧将言照清留在身边,留在执金吾里头。 席子墨这样的粗野之人不知道皇帝陛下弯弯绕绕的心思,只觉得李皇约莫是上了年纪糊涂了,竟生生断了一员勇猛大将的前途。 鸿鹄囿于宫墙,如何大展鸿图? 言照清果然也不久待,策马在城墙上小跑,看了一圈城墙周遭的情形,自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和近似于无的声响之中判断围城的蛮人位置及各自的数量,从东侧下了城墙,路经一家酒肆,瞧见才哥儿和阿寿正陪着水玉山坐在靠街的位置,喝酒划拳,三个大男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听见言照清的马蹄声,还都抬头看了一眼。 “言官爷,来一同喝酒啊。”水玉山红着一张醉醺醺的脸,热情招呼言照清。 言照清同才哥儿交换了一个眼神,有礼婉拒,“县衙中事务繁忙,才哥儿代我陪水爷便是了。言某告辞。” 得京城来的官爷唤一声“爷”,水玉山极为激动,喜不自禁,也不强留言照清。 言照清回到县衙,已是四更天,巡了一圈县衙后,瞧浴房之中还有烧剩的热水,言照清便痛快洗了个澡,搓洗脏衣挂好了,等再回到公堂后的小房,听门口守着的桂陇兵说房中无异样的汇报,推开门,先瞧见趴在小房桌上画图的阿弥。 阿弥一头长发还未干透,似乎也无心扎起,就这么散落着,断的左臂往前伸着搭在桌上,右手执着一支蘸饱了墨水的笔,脸都要贴上桌上的纸,离得极近地描画着。 听到声音,阿弥抬起头来,有过瞬间的错愕,疑惑之后又抗拒了一瞬,好似完全没想到言照清会来。 但她极快地接受了“言照清来了并且今晚可能不会走了”这个事实,认命将笔竖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再以笔指一指前头的地上。 地上铺着一块草席,上头呼呼大睡着一个王二。 第一百四十三章 油灯压鬼魂 房中地上还有一块血渍,是前天夜里县衙仵作霜七死的地方。因今日本来他们匆忙要上路回京,又突逢蛮人来袭的变故,这块血渍至今都没有被清洗。 不知道是那只小狐狸还是王二放了一盏油灯在上头,压在血迹一侧尽头的位置,正是仵作霜七死的时候脑袋位置所在。灯火袅袅跳动,灯下一行干涸的褐色血渍好像蔓延开,冷不丁一瞧,还以为是油灯漏出来的灯油。 阿弥见言照清要将地上的油灯拿起来,出声制止,指了一指王二,小声道:“二哥怕鬼,这是雀州的风俗,免得霜七的魂魄回到这个房间来,扰人安宁。” 言照清抬眼觑了她一眼,“是你的二哥怕鬼,还是你怕鬼?” 还是将那盏油灯从地上拿起,放到她半趴着的桌上。 阿弥有些不满,但欲言又止几次,最后还是强压着心头的憋屈,瞧了一眼在房间一角的地上睡得酣甜的王二,默不作声,继续垂下头去,画她的图。 但已经不必像方才那般贴得极近地吃力看着——房中只有一盏油灯,桂陇兵又不肯帮她再找一盏油灯来,王二因为害怕霜七的鬼魂回来跟她寻仇,哭闹起来,阿弥为了安抚王二,只能照着南理一向的风俗,在枉死人最后躺尸的位置压上一朵明火。 这房中唯一一盏油灯就这么的被放到了地上,她要在桌上画图,只能倚靠从地上来的点点灯火,那点点灯火照不亮桌面,她又不肯趴在霜七死的地方旁边画。 霜七是被执金吾反剪双臂制服在地上的时候,就着那姿势将自己脖子梗断了死的。 阿弥刚才想像了一下那个死法,只觉得脖子疼得厉害,心头也狂跳得厉害。 她还没法细想霜七为什么一定要死,但当下的念头就是他若是不死,死的必定是他们,他不扭断自己的脖子,她怕也要下手杀他。阿弥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在那一刻惜命得很。 只是她不知道霜七原来这般刚烈,不像她,就算此刻被言照清捉住了、困住了,除了最开始万念俱灰,生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寻死念头,这会儿她倒重整旗鼓,不想去死了。 到京城路漫漫,她总有机会从他手上逃脱出去的,从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执金吾虽训练有素,各个都是万中无一的好手,但也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坚不可破。 她今日从言照清手上逃脱,带白狼上山的时候,言照清不就来不及抓她,也来不及跟上骅骝么? 她今天还能将他关在城门外头。 阿弥这会儿想起言照清不敢置信的眼神,他恨,他懊恼,但对逆境接受得很快,阿弥从门缝里头看到他立即转身迎敌,毫无被情绪影响的颓然。 当下形势危急,好在他没因她将门这一关死了,若然今夜来找她的,又多了一个死鬼。 阿弥觑了一眼言照清放上来的油灯,又侧头看了一眼霜七留在地上的血渍。 是不是该要别的东西压上去? 这会儿在县衙之中,她出不得去,又过了四更了,城里的老人怕是早就睡了,她也没法出去敲门问人家是不是一定要用灯火才能压制死人的魂魄。 “别看了,人死了是不会变成鬼的,他是不会回来找你寻仇的。” 言照清落座在阿弥一侧,去看阿弥画的图。 她画的是南理城图,比今天傍晚在城墙上画的更大张一些、更细致一些。南理城不建坊,只设立街道。她现在非但将主街及各条巷道都画了出来,还细细标注了可立即征集的百姓的位置,上头贴了纸条撕出的小条子,条子上注明人数和可做领军的人。不止城墙的角楼、马面、弩台等一一标注清楚,城外的地势她画得更详细,大小和高度比照实际,一眼就能看清晰。 秋生今夜给王二的纸是从县衙库房翻出来的,之前大概是留着秦自得挥毫习字用的,三尺长,一尺宽,此刻被这只小狐狸三张拼成了一张,方方正正,两张相抵的缝隙背面贴了用米粥打湿的宣纸条,将纸张缝合贴牢。 阿弥被他那句话惊了一跳,心虚道:“谁怕鬼了……” 嘟囔的声音小下去,徒显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惊慌。 言照清疑惑挑眉,“你以前难道没杀过人么?” 听到“杀人”二字,阿弥又惊了一跳,有些惶然立刻垂下头去,不出声。 这反应…… 言照清思及她在京城,不管是在法场还是万民坊中,除了她的同伙舟渡杀的那一个疯子似的女人,他还真没听过有报说他们杀了人的。法场之上那般情况,她也只是伤人家的脚筋和手筋,重击对方的行动和攻击能力,并不真的取人命。 “你还真的没杀过人?” 言照清这会儿才错愕,声音扬了起来。 一个雏儿杀手? 阿弥面红耳赤抬头,才要说话,睡在墙角的王二被言照清的声音惊动,嘟囔着梦话翻了个身,叫阿弥倏地闭嘴,不敢出声,并横了言照清一眼。 言照清瞧她紧张王二,便也不再说什么,讶异多看了她两眼,自行取了她撕好搁置在一旁的小纸条,拿走她手上的笔,在纸条上迅速写上小字,再往她画的城外山上贴。 民杨峰:一千余人 高峰:一千五百余人 西侧平地:二千余人 无名山一号:二千余人 无名山二号:一千余人 无名山三号:一千余人 阿弥拨弄着那些小条子,将腰背挺直,垂着眼看着。 言照清这会儿才发现她并不是跪坐,而是蹲在凳上的,没穿鞋,一双脚光光搭在凳上,十个脚趾微微蜷缩起来,方便她自己伸直腰背并舒展一个懒腰。 才哥儿之前给她找的那双鞋今天早就被泥水浸透了,周师娘方才是给她刷洗干净了那双鞋才走的,连同她的衣裳一起。 雀州夜里风大,一晚上就能干了。周师娘走之前就着衣服会不会干这个问题不甘心絮叨一轮。 言照清很想问他们这样的废***逆贼是不是都不喜欢穿鞋,如果是,他倒是可以上街去拘捕一批赤脚的人。 连同那个不知道跑出去多远了的赤脚大夫医无能。 但要出口的话,却变成了正经事。 “我方才上城墙看了一圈,月色不明朗,蛮子们虽然在山中点了火,但看得不清晰,只能用他们点的篝火和能看清的人数作推断,约莫是这么多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顾虑难成眠 阿弥蹲在凳子上,将手缩在怀里,抵在自己的肚子上,略微佝偻着去看言照清标出的人数,一双眉微微蹙着。想了好久,才又伸出手去拨弄言照清贴上去的小条子。 “大前年和去年都是一万五,只是被打退,今年没理由才来这么点儿人……要入冬了,他们得比我们更着急。他们的粮草又被水玉山断了,就算再迟,这会儿也该收到消息了,换成是我,人马已经在山上藏着歇了快十天,这该是趁早攻击的好时候,但今夜他们却真的没动静……” “席子墨已经派人回桂陇去搬救兵,往朝堂的邸报也已经八百里加急报送出去了。” 阿弥略讶异,问:“是什么时辰出去的?” 言照清答:“傍晚时分,我们回县衙之前。” 阿弥咬着下唇,微微垂头,手指头划过地图上的东侧。 “他们今日从这儿来的……这儿洪水困过,蛮子们此前没法往这儿去,今日大水才退,桂陇兵才能从这儿走……但到这会儿了,路早就被封了,过不去了……” 低低喃喃,絮絮叨叨,好像在同言照清说话,又好像只是在同自己说话。 言照清道:“席子墨的人出去的时候,那儿应该还没有人。” 阿弥摇头,“不对,不对,我们回县衙的时候已经晚了。你同我还在城墙上头的时候,刘志宏出去看,东侧已经有蛮子走动的痕迹。刘志宏人胆大,但回来的时候说不好跟上看,那必定是已经围起来了。” 言照清就立即想到那不管马狂奔的速度,从奔驰的骏马上落地的雀州男子,眉头微微皱起来,“我竟忘了这一茬。” 他明明白白说的,东侧有快马和车经过的痕迹,席子墨后头跟他说差遣了十人扮成百姓模样,回桂陇去求援,带信给朝廷的时候,言照清没多想就答应了。这会儿想起了,心头因懊悔狂跳不已。 “若是他们知道那是桂陇兵,城中有桂陇兵的消息就瞒不住了。” 言照清懊恼低声道。 阿弥觑了他一眼,状似安慰,“也不一定,他们现在还没回来,要么人已经过去了,要么人已经过去了。” 同是过去,却是不同的意思,言照清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因他的判断失误,这十个桂陇兵会身陷囹圄也说不定。 “蛮子可曾杀过百姓?” 阿弥冷笑一声,“他们是蛮子啊,自己妻女都能献祭给河神,雀州百姓在他们眼里不就是可以捏死的蚂蚁么?大前年他们来的时候,久攻南理不下,后方粮草没跟上,他们便将自己的重伤兵给吃了。西南蛮西南蛮,要不怎么叫西南蛮?” 阿弥说罢,打了个呵欠。 言照清越过阿弥去看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床,那还是他昨天顺手叠的,昨天什么样,今天还是什么样,一日一夜都没人动过。 再看这只小狐狸眼下的青黑,她也就前天因医无能的药沉沉睡过一觉,昨晚守夜,今早出殡,午后行路,又碰上蛮人,再强悍再充沛的体力,到这会儿也该透支得厉害了。 言照清早就意识到她今晚应该不会睡,她在城墙上头说的今夜应该无事,只是为了安抚南理百姓,叫大家好生歇一夜。她说得并不肯定。 她心里有顾虑,想强撑着。 明明自己只是一个小丫头而已。 “才哥儿说,你们以前打过西度?” 言照清还看着她,她这突然抬头,倒叫他二人视线相撞,言照清心头重重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放松了视线,点一点头,“前年,年中的时候。” 说来他虽不曾来过西南,却在那一年中处理过西南旱情的贪腐事,没出一个月,便带兵去了西度。 “前年……前年大旱,蛮子没来……” 没头没尾的,阿弥突然感叹这么一句。 “西南蛮国来犯过几次?”言照清问。 阿弥又垂下头看地图,长发落在两侧,将她的脸遮了一半,看起来……有些无依无靠的落寞。 “自我记事起就好几次,天昌二十二年春将城墙修好之后,他们才没敢再来。之后一直到大前年来过一次,打了两个多月才叫他们退了。歇了一年,去年来过,再就是今年。” 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就算问的不是她,是街上随意一个百姓,人家也会同他说。 这是足以写进南理县志里头的大事情,参加过的人往后都能在墓志铭上将这几段抗击浓墨重彩地书写的。 “怎的没有上报朝堂——” 言照清再问的话,止在阿弥冷清的一眼瞥来之中。 京城山高路远,等朝堂的援兵到,南理早就没了。土地不会消失,南理若真被蛮人所占,朝堂能将失去的国土收复回来,但那时候,南理城乃至雀州的百姓也必定损失了大半。 国土能等到收复,百姓的性命却等不到起死回生。生死攸关,她将人命放在李朝前头。 废***也不信任朝廷。 她今天在城墙之上说过了。 言照清便改口,“你画这地图是要给席子墨的?” 阿弥嘟囔一句,“给他做什么?他不过是一介没脑子的莽夫。” 边说着边取一支朱砂笔,在城墙的马面打上三角符号,一边问言照清道:“席子墨的官阶是不是没你高?他是不是得听你的?” 言照清颔首,“是。” 阿弥又问:“那他的桂陇兵也得听你的?” 言照清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又颔首,“自然。” 阿弥将笔往桌上放妥了,吹干上头的墨迹,再问言照清道:“那这场战,你要做主帅咯?” 言照清瞧着她,“你想做什么,直说就是。” 阿弥从凳上跳下来,在他面前站定,高了坐着的他半个头,能居高临下地看他,“全城百姓唯我马首是瞻,我要桂陇兵也听我的调度。” 言照清心知南理百姓肯听她部署,但桂陇兵也要听她调动? “凭什么?凭你是一个劫法场的逆贼?” 那只小狐狸骄慢微抬下巴。 “凭前头几次蛮子来犯,都是我领人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地滚回去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梦魇中惊人 言照清隐约察觉得到阿弥在南理城中有威望。一开始的阿德,他以为他只是跟阿弥熟悉,才处处全心全意地协助阿弥,但今天晚些时候在城墙上,言照清发现连成年男子都肯听她号令。 她坐在地上画图、问话、说事的时候,那些人围着站在一旁,俯首帖耳地耐心仔细听着。她不必多交待,就有人顺着她的意去察看敌情。 她那一句“马首是瞻”,并非言过其实。 “你带兵打过仗?”言照清好奇。 “自然,大前年蛮子来,城中没人,宋阿爷不肯离开他那艘船,自然是我上。” 这小丫头说着,还颇为骄傲自豪,扬着下巴,不可一世的模样。 宋沛是调兵遣将的一把好手,写过的兵书他也曾看过,十方妙计,计计叫人拍案惊奇,这样的人教出来的学生,能差到哪儿去? “你?你一个丫头,你才几岁?你大前年才几岁?他们肯听你的?”言照清失笑出声。 “你少瞧不起人,小爷我今年十六了,你是去年才打仗的,论资排辈起来,我可是在你之前,你还得叫我一声大前辈呢!”阿弥不满嚷嚷,斜眼瞧他,“再说了,有志不在年高,谢昭将军十三岁就上战场杀敌呢,我同样也是十三岁上战场杀敌的,我以后也能做她那样保卫家园的人!” 谢昭,前朝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声名显赫在外,光是提到谢昭的名字就足够叫敌人闻风丧胆。 谢昭是保家卫国的大功臣,前朝现国是她协助平定的天下,就算是贵为帝后,她也亲自带兵平定边界,巩固了现国的河山。 但到了这只小狐狸这儿,不提国,只提家。 保卫家园,同保家卫国之间,格局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或许废***就是利用了她的热血,她的野心,她想成为第二个谢昭的渴望,叫她心甘情愿做李穆川的臂膀。 言照清突然觉得可惜,他想她除了听从李穆川的谗言,希望建立一个全新的李穆川治下的、自称将男女平等的李朝之外,她应该也没有别的办法。 女子在李朝官场举步维艰。李朝没有女子做武将,李朝从来不许女子入驻朝堂,管顾天下事,她想成为小谢昭这一个愿望无异于痴人说梦话。 言照清又是觉得可惜,又是觉得好笑,站起身来,仗着身高垂头看她,“那你有什么计谋?你让我将桂陇兵交给你,你总得有配得上的脑子。” 这是实话实说,她想要兵权,光是口头上对过往战功的炫耀和满腔热血可不行。 “你若是不答应,我何必要把我的计谋跟你分享?你要是学了去,偷用了怎么办?” 这小狐狸还挺谨慎。 言照清笑出声,“桂陇兵调动也不需要兵权,听席子墨,听我的。你若是想调动桂陇兵,端看他们服不服你。” 阿弥眼珠略微一转,心里好似也有了主意——言照清这话,接近于松口了。 阿弥往床上去,一屁股坐上床,躺下,揉一揉鼻子,再打了个喷嚏。 “哎,你干嘛去?”言照清莫名其妙,看她话也没讲完,自顾自要上床睡觉。 “睡觉啊。” 听到真是睡觉,言照清竟有一瞬无语凝噎。计谋呢?不讲了?桂陇兵的调动权呢?也不要了? 这般被晾下,言照清心中竟然有些不是滋味,“也对,你也该睡了,不睡长不高,你瞧你那个个头,我要是站直了都瞧不着你。” 眼风扫见床上的人倏地攥紧了拳头,但也只是攥紧拳头,没别的动作,没一会儿就放开,干脆翻了个身,面朝里头睡。 “哎,吹熄油灯,有光我睡不着。” 还命令他。 言照清觉得有些无奈,“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你是怎么睡得着的啊?像你这样的——” “知道知道,是个逆贼,逃犯,被你捉住了,要送到京城交三司会审,择日砍头的。” 这样一串说下来,她倒是说得平平常常,好像在说别人的无关紧要的事情。 言照清瞧她还真的没个起伏,要睡了,也不知道这人的心怎么这么大,俯身将油灯吹灭,凳子搬到墙根处,靠着墙。 他这段时日都是在这儿这样睡的,防的是这只小狐狸逃脱。前段时间她昏昏沉沉,脑子难得有清醒的时候,他可放松,如今她既然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他难免要更提高警惕一些。 虽然表面关系和善,但言照清还是不相信她。 废***,一个逆贼,有什么好相信的? 言照清轻哼了一声,听着右侧传来王二的微微鼾声,左侧传来她不多时就绵长的呼吸。 她好似还呓语过两声,微微挣扎了一下,但终究是从前夜制服仵作的时候就开始不断透支体力,疲惫透顶,这一睡下去就十分沉。 言照清轻笑两声,叹了口气。 还说要带兵打退蛮人呢,如今大敌当前,蛮人围城,她竟能睡得着。 言照清一夜难成眠,临近天亮的时候才囫囵睡了一会儿,睡得也不甚安稳。大概是敌军压境,约莫一万人就在城外头,言照清心头总浮现惶惶然的紧张感,梦里也是西度战场的残影。 这在以往不曾有过,今夜不知为何全都浮上了他的梦境里头,梦见自己身上的盔甲满是血污,独自彷徨走在黄泉道的小路上,两侧遮天蔽日的树上站满了红眼的乌鸦,鸟头垂着,发着光的红眼睛瞪着他。 言照清在梦中不发一言,沉重走在脚底砂石滚烫的道上,突然不知道哪儿传来一声唤,言照清木然抬头望去,在红眼乌鸦之间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人蹲在树枝上头,身旁落满乌鸦,她低着头看他,一双眼幽深,好似暗夜的大海。 小狐狸? 小狐狸…… “言照清?言小郎君?言大人?哎!” 肩上被人重重一拍,并且是拍在他昨天被蛮人的肩伤了的肩上,言照清吃痛,大汗淋漓从梦中醒来,下意识将弄疼他的人制住,掐住脖子,站起身来将人用力往后推了几步,想再用力摔到地上。 “哎!哎!言照清你疯啦?!” 第一百四十六章 心中各有鬼 还不等才哥儿将他的手臂制住,言照清瞧见被掐在自己掌心的那张憋得面目通红,泪眼盈盈的脸,立即就清醒过来了。 小狐狸。 但一时怔了,没及时放开。 阿弥拍打他手背和手臂几下,颈子被掐着,只能艰难出声,仍旧是斥骂他,“言照清你是不是疯了?!” 中间夹杂着脏话,被言照清忽略了。 言照清将手一松,得了自由的人立即往地上跌坐,空气冲到鼻腔,霎时充满她窒息了五六七八瞬的肺,反倒刺激得她连连咳嗽起来。 言照清垂手立在那儿,低头看她咳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一张通红的脸血色未消,心中微微愧疚,但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反正不管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这小狐狸嘴里的脏话都不会停下来。 “言照清你个杀千刀的——你——真是——” 中间粗俗不堪的话被言照清自动屏蔽,他这会儿还有闲心拧眉,觉得这只小狐狸的家教不太好,说话粗鄙,整天将“哥哥啊妹妹啊”这样吊儿郎当又流里流气的民间小曲儿挂在嘴上。 李穆川是这么教的她吗? 瞧见言照清蹙眉垂眸瞧她,面上毫无愧色,阿弥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想这参将可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她瞧他好像陷入梦魇里头,鬼压身似的挣扎又醒不过来,好心好意轻轻拍他、叫他,他呢?! 他竟然掐上了她,还要掐死她! 这是欺负她在房中只有一个人吗?欺负没人站在她这头能帮她吗? 阿弥恨恨用手背抹一下脸,在才哥儿的一把助力之下,握着才哥儿的手站起身来。 “嗐,他就有这个臭毛病,睡觉的时候不爱人拍。习武之人么,不都这样吗?”才哥儿笑嘻嘻的,给言照清开脱。 阿弥啐了言照清一声,“习武之人?我呸!” 发泄到这儿,情绪也算到位了,但总觉得言照清还欠她一句道歉,叫阿弥心中有口气总咽不下去。 才哥儿是同秋生一块儿来的,秋生将王二带走了——执金吾还需要将王二扣着以胁迫阿弥,这会儿房中留了个才哥儿,一身宿夜喝酒之后的酒气,十分刺鼻。 阿弥看言照清只默不作声地瞅她,没好气冲着言照清翻了个白眼,再挣脱才哥儿的手,扇一扇鼻前的空气,“您老这是去哪儿喝成这样?大敌当前,你们也好意思在外头饮酒作乐?” 才哥儿“嘿嘿”笑两声,“还不是你们清西村的那个水玉山,这小子喝酒可是真厉害,一坛坛酒下肚,跟喝水似的。但再厉害也没有我厉害,你去京城扫听扫听去,华康坊酒神!你去华康坊问酒神是谁,他们一准儿跟你说是成府的成大人!” 阿弥后退了一步,避开才哥儿熏人的酒气,垂眼一瞬,“这么说,你把水玉山喝趴下了?” 水玉山若是没了,那她一时还不好找人顶上去…… 才哥儿“嗐”了一声,“哪儿能啊?他就是认输了而已,人还没醉死,说是回去睡上两个时辰就醒了。这会儿在县衙大门后头睡着呢,喝得腿软了,说什么都不肯走了。” 往地上“扑通”一声栽倒,任凭谁来劝谁来拉也不起来,死活就要谁在那儿。执金吾们也懒得去管,从县衙的门房里头抱了一床被子出来,意思意思给他遮盖下御寒就走了——门缝下头来的风大,他睡的又正巧是门缝边边的位置,若是不给他一床被子遮挡,他要么被吹得面瘫,要么伤风感冒七日,这都是阿寿说的。 阿寿神智尚好,他自己研制的解酒药尚算好用,再加上医无能留给阿弥的小包袱里头也有解酒药,阿寿昨夜同水玉山勾肩搭背的时候就顺手顺走了,说是比他自己的解酒药更是好用。 阿弥对水玉山的去向不太放在心上,好似笃定人不会有事,只是点了点头。看言照清仍旧只是看着她,丝毫没个道歉的意思,阿弥觉得挺没意思的。 这人是不是连“对不起”“不好意思”之类的话都不会说啊?就只会这么默默看人? “小阿弥~” 软软袅袅的声音远远就从外头传来,千娇百媚地,在钻进人的耳朵之后还波浪似的绕了好几个弯。 才哥儿险些腿软,“我的个亲娘诶,宫里头的内官真是比女人还要娇媚,我们家婆娘也比不上陆大人这样的叫魂叫法。” 才哥儿或许也是有意,音量不低,正在进门的陆汀当然听得清楚。 陆汀拿了个大托盘,左侧放着两碗粥、一碟馒头、一碟小菜,右侧放着几个小瓷瓶,那是阿弥的药。 陆汀进得门,先横了才哥儿一眼,“成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同着执金吾参将大人的面,莫不是要犯一个耍流氓的罪不成?” 才哥儿咋舌,连连摆手抗拒,“不敢当不敢当,陆大人这样儿的,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犯。我家的婆娘——” “滚!”陆汀恼怒出声。 “得嘞!”才哥儿从善如流,一拉言照清,带着人往外头闪。 陆汀是来给阿弥上药兼一同用早膳的,天光已经大亮,想来陆汀也是一晚上忧愁,没睡好,此刻眼下淡淡青黑,扑了粉也遮不住。 阿弥感激的话也不多说,默默取了粥来喝。 言照清同才哥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起先没听到房中有声音,二人只是在默默用膳,吃相都很好,不吧唧嘴,没有奇怪的声音。 言照清想这小狐狸在吃饭这一块,家教还是挺好的。 好半晌,见房中没特别的动静,言照清便示意才哥儿可以走。才哥儿必定是有话要说,才顺着陆汀的恼怒赶人从善如流地出来。想必是昨夜从水玉山那儿套到了话。 正那时候,听着里头的陆汀谨慎问了那只小狐狸一句,“昨夜的事情……” 言照清立即止了步子,略略将耳朵靠近房门,仔细听里头的答话。 但那只小狐狸只是懵懵然似的,狐疑反问陆汀,“昨夜有什么事情?” 片刻的沉默,陆汀笑出声来,“没什么,没什么事情。吃快些,我给你上药。”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夜半挖沟去 言照清同才哥儿再听,房内二人却没有再说话,极快地用完了早膳,陆汀同阿弥交待了一句,说给她去取晒干了的衣服,就带着空了的碗碟出来。 才转出来,陆汀险些被门旁站着的的言照清和才哥儿吓死,夸张惊叫一声,那凄厉的尖叫叫才哥儿一下子捂住了耳朵。 “别喊了,老子耳朵都要聋了,我们家婆娘可不会跟你似的。” 陆汀没个好气,“明明是二位大人先站在这儿吓唬人,反倒怪我的不是。盛家大小姐知书达理,是京城难得的一等一的美娇娘,自然不会跟我一个内官似的,叫成大人聋了一双耳朵。” 说罢,有意撞上言照清的身侧过去,轻哼一声,带着托盘走向前头,又同急匆匆来的阿德打了个照面。 “弥呢?” 阿德同陆汀招呼也不打一句,快步走到言照清眼前,心急问道。 言照清反问:“什么事情?” 阿德看了他好一瞬,听到房中传来两声咳嗽,越过言照清,往房里去。 “沟挖好了,一丈宽,一丈深,火炮过不来。” 阿德在迈腿进入房间前,突然顿了一顿,瞧了一眼身后的言照清,有意用京都话说。是要叫言照清也一起听着的意思。 言照清便同才哥儿颔首示意了下,跟着阿德又回到房中。 阿弥在洗脸,早些时候有人带来了一个新的脸盆,又妥帖盛了水,只是水是冷的,阿弥一只手也不太方便。阿德和言照清二人进来的时候,她正努力用一只手捏干布巾。 她穿的是陆汀给的衣服,陆汀的身形虽然同她差不离,都是瘦的人,但却比阿弥高上一些,手也比阿弥的长。阿弥穿着的那件衣服的袖子就长了一些出来,缠住了她的手,叫她投洗布巾的时候十分不方便。 阿德自然而然往前去,接过她手中的布巾,投入水中,大掌伸进去的时候,皱起了眉。 “冷的。” 一边说,责备的目光就往言照清这儿来。 言照清莫名其妙,“她一个逃犯,我还要伺候她不成?” 他早起到现在也还没能洗漱呢。 阿弥满不在乎,拿过阿德手中的布巾,单手搓着自己的脸和脖颈,像只猫一样仔仔细细清洗脸上的每个部分。在阿德的帮助下,搓洗了五次才觉得洗好了,伸了一只手,也不出声,那阿德自动自发帮她将过长的湿了的袖子卷起来。 阿弥回到桌前摊开昨夜画的地图,将蘸了墨的笔递给阿德。 阿德接过,在上头画了几道。 言照清瞧着这二人不需多言的默契,倒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但这会儿出去,留一个阿德在这里,他又不放心。 “昨天傍晚,我叫阿德带人在几条官道上挖沟,防蛮子的火炮过来。” 在阿德谨慎落笔的时候,阿弥抬头,同言照清道。 “火炮?” “嗯。”阿弥点头,认认真真瞧着言照清的眼睛,“昨天将城门关起来,是因为他们的火炮到了,抬了起来,要发炮。昨天那样的情况,若是火炮顺着门缝被射进来,滚到城里头爆炸,那咱们只能被打个措手不及。” 关城门…… 言照清垂眸看她,“你就算关了城门,火炮也会炸穿城门。” 和城门外头的他。 “不会。”阿弥笃定摇头,“我哥哥在设计这高墙的时候,城门虽是用的桐木,但居中夹了铜浇的铁板,寻常的火器没法摧毁。只要火炮球不滚进来,门里头的人就没事。这一点,蛮子们去年就知道了。” 这算是解释了她昨天为何当着他的面将城门重重阖上了。 也解释了那两扇城门为何这么重,重到城中的人要提前关门应对。 她不是有意将他关在外头,她是为了身后的百姓,为了身后的南理城。 为了她身后的人,两相权衡,他于她就是可以舍弃的那个人。 小狐狸的一双眼灼灼盯着他,言照清深知那解释只是一个解释,并不带着任何歉意。 “若是再来一次,言照清,我还是会将你关在外头。用你一条命换城门后头守着的二三百人的性命,值得。” 不必她明说,他也知道她会这么做。 “换成是我,我也会这样做,将你关在外头。” 言照清垂眸同她对视,看她放松了眉眼,弯唇轻笑出声。 “但换成是我被人从噩梦里头叫醒,我可不会掐死将我从梦魇里头拯救出来的人。” 阿弥撇开眼,赤脚站上凳子,再蹲下来。 果然正经不过一瞬间。 她也确实记仇。 言照清低头看着她和阿德都是打赤脚的,脚边早就脏了一圈。 他们为什么不喜欢穿鞋?不觉得脚底板硌得慌么? “阿德他们昨晚趁夜在几条官道上头挖了沟。”阿弥招手,叫言照清过来看。 言照清走到她身侧,看着她将手缩在肚子前,像抱着一团小小的自己,抬着头同言照清解说。 阿德在几条官道画了几段虚线,城西、城南和城北往外都各有三四段,看距离各条沟之间隔得不远,约莫都在离城…… “这儿离城门有多远?”言照清指着其中一段。 阿德答:“按照弥的交待,离城百丈,隔一丈挖一条,挖五条,将各条官道挖断。但时间来不及,日头要升起之前我们就撤了,西侧平地开阔,只来得及挖出三道。东侧四道,北侧再往外就到他们眼皮子底下了,离百尺的地方挖的,五道。” 言照清讶异,“你昨天交待人去做这件事情?” 并且短短一夜之间就办完了? 阿弥点头,“瞧见火炮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好了。他们的火炮要是近城,我们必是一场恶战,讨不了好。舒耐见到的火炮是前朝时期的火炮,蛮子们真是故步自封许多年,连火炮都用的谢家军用剩的。舒耐对火炮有研究,昨天同我说这样的火炮射程在五十丈内。我想,不如挖个沟,叫他们的火炮过不来。” 沟宽一丈,蛮人们找不着一丈长的木板可推火炮车过。沟深一丈,他们填土造坡又将花费一些时间。连挖几道沟,他们可能要填上一两天。 一两天足够城里的准备了。 难怪她昨夜焦急,也不算焦急。 她早就胸有成竹,只差一阵叫她笃定的东风。 言照清回想她昨夜放心上床睡觉的时候,外头是不是有什么动静提醒她,阿德他们已经顺利开展挖沟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擅动朝堂兵 “你们去了多少人?” 这样浩大的工程,若说只去了阿德这几个,言照清可不信。 阿德不敢居功,“桂陇兵也一同帮忙了。” “桂陇兵?”言照清诧异,“席子墨?他并没有来同我禀告。” 提到这个人,阿德有些轻蔑,“他?迂腐之辈,非但不配合,还阻拦我们。叫我们打昏了,现在还没醒来。” “你们!你们怎的敢?!” 言照清恼怒,打昏一个地方武将,他们是不要自己的项上脑袋了? 阿德毫无畏惧迎视他的视线,“大难当头,还讲什么朝廷那一套?他想死,我们可不想死。” 言照清一口怒气哽在心口,“什么时辰出去的?我没有听到动静。” 阿德看了一眼阿弥,得了阿弥的点头,才同言照清道:“四更半去的,六更天亮前就回来了。桂陇兵去了一千五百人,摸黑悄声做的事情,蛮子们没察觉。” “好!好!你们真好!” 言照清震怒,咬死了后槽牙,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好将心头的怒气消散一些。 桂陇兵半夜里就被南理人调动了,调兵的还是疑似废太子党逆贼,他作为在南理城中官阶最高的人,竟然没收到一点儿风声! 若桂陇兵不知情,自以为在救南理城、在自救,结果却被这帮逆贼利用了呢?! “言大人也不必如此这般,桂陇兵同在南理城中,谁人不想活下来?如今蛮子围城,当是一致对外,共同抗敌才是,至于那些言大人所谓的‘谋逆事’,咱们大可大胜之后再慢慢讲。” 言照清倏地转头看她,突然就明白了她昨夜为何得了他的松口之后,就放心睡了。 她原就没打算直接出面,她想必也知道自己在桂陇兵眼中是个小丫头片子,昨天傍晚回来的时候,她呛席子墨那几句,早叫席子墨心生厌恶,必定不肯帮她。席子墨心中装着朝廷,可说是愚忠,她又是逆贼的身份,此前不知道的时候,席子墨顺着她的话去做便罢了,得了言照清的提醒,席子墨断然不敢 她不直接出面,由唯她马首是瞻的阿德们出面。阿德们是强壮的雀州男子,雀州男子本就叫临近几个州县心生忌惮,如今危机当头,他们这样结实的人看起来最是可靠,将席子墨迷晕了、摘出去之后,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时没了主将的桂陇兵自然对阿德们言听计从。 她只要吩咐阿德、水玉山、刘志宏等等,就能达成她想做的事情。 是啊,是啊,傻子才事必躬亲,她是宋沛教出来的,宋沛的十方妙计里头的其中一计,不就是假借人手么?! 阿弥倒觉得言照清的怒气来的莫名其妙,“同在南理城中,你们执金吾倒是可以不管不顾出门喝酒去,就不许我们出城挖沟?” 为了从水玉山那儿套到李穆川、阿弥和南理城的更多信息,才哥儿、阿寿和秋生昨夜确确实实跟着水玉山喝酒去了。 执金吾人本就不多,言照清昨夜没布防,只想着守牢了县衙里头这只小狐狸,没想到她心思并不在自己逃跑上,在外头闷声干着大事儿呐! 言照清心头无名火更盛,踱了几步,干脆甩袖出门,又撞上了陆汀,撞得陆汀“哎哟”着往后退几步,手上的东西险些没拿牢。 “言大人,您怎么走路不看路啊?!” 陆汀没好气,恼怒埋怨言照清,连连白了言照清几眼。但在瞧见言照清身后跟出来看热闹的阿弥的时候,怒面换成了笑脸,软声叫了一句“阿弥”。 言照清铁青着脸色,转头看陆汀这个女里女气的内官,额上青筋跳动。 连一个宫里的内官都着了她的道?! 怪里怪气,怪里怪气的。 时至匆匆跑来,觑了一旁的几个外人一眼,附耳同言照清道:“昨夜里席子墨被人打晕,桂陇兵被人调动过了,一千五百桂陇兵不知情,只知道要去城外挖沟。现今还没探得出具体的情况,不知道是谁调动的。” 言照清隐忍闭一闭眼,还不知道是谁调动的?不就是他身旁那个从门后好奇探头探脑的小狐狸?! “席子墨醒了没有?”言照清压着心头的情绪,问时至。 时至也不必答,席子墨自外头一路高声骂骂咧咧来了,这粗野的武将头一次被人用蛮力打晕,晕到天光大亮,才在手下一咬牙、一狠心泼上脸面的冷水浇醒,醒来才知道昨夜几个兵头子被人“策反”了,夜里不睡觉跑去城外挖沟,这会儿都在南理主街两侧呼呼大睡补眠呢! “那个叫什么阿德的呢?!出来!袭击武将,处十年以上二十年以下监禁,情节严重者流放至塞外,终生不得归乡!人呢?!人呢?!” 言照清转头看阿弥那几人,他们倒不太将打晕了席子墨、擅自调动桂陇兵这两桩足以治死罪的事情放在心上。 一个指着小狐狸的断手,问伤情如何。 一个老老实实地回答,用了医无能的药,才用了力两次,就觉得好转许多,约莫段时日之内就能恢复。顺便还吐槽了一下临阵脱逃的医无能,又担心他能不能跑出去,是不是已经在路上被蛮人砍下脑袋当蹴鞠踢了。 一个柔声在两人说话的间隙提醒着阿弥快些换下衣服,好给她再上药,她嘴角的伤还十分明显,这在他一个看重皮相的内官看来是不得了的事情。 “这都破了相了啊,往后还怎么嫁人?!” 阿弥失笑,“谁说我要嫁人了?谁也没有那样的好福气能娶到我。” 言照清觉得太阳穴跳动得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从她昨天那个装药的包袱里头挑拣出一瓶写着“救心完”的药瓶,先吞两颗。 救心完,再不救可就真完。 席子墨早就走到了,看没人将他的大声嚷嚷放在心上,通通将他忽略了去,气不打一处来,一挑手中的长枪,往阿德那儿袭去。 一招叫阿德躲开了,席子墨再上二招,脚下如蛟龙游移,被阿弥一抽缠在阿德腰间的软剑反击,应对之间反倒自己狼狈连退几步。 席子墨毫不气馁,正要上第三招,远处传来一声轰鸣,如九天落雷,如地龙翻身,“轰隆”一阵震耳欲聋,震得南理城都抖了一抖。 众人倏地噤声,止住了动作,纷纷望向巨响来的西南处。 第一百四十九章 击鼓传讯 西南方,是昨日他们出城去的方向,驻扎在那儿蛮兵昨日追着他们一行人,后头跟来的就是火炮。 这么大的爆炸声响,应是蛮人们用火炮了。 “舒耐呢?叫舒耐去看。”阿弥疾声交待,顿了顿,一拉得了她的令要跑出去的阿德,“不必出去,城墙上头能看得见就在城墙上头看,不能就等着,城门千万不可打开。” 阿德应了一声。 言照清冲时至点头,时至便立马跟上阿德一同去。 陆汀慌慌张张,抱着阿弥的干衣服,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想跟上时至,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阿弥退了他一把,语带威严,“你就留在这儿,哪儿也别去,别添乱。” 陆汀眼带热意,连连点头,想要把衣服给阿弥换上,他那过长的衣服在阿弥身上实在是妨碍她自由行动。 阿弥却将他递过来的衣服一推,道了一声“不必”,但一时等在那儿,瞧左右也没有什么自己能用的人,竟然心头浮现过瞬间茫然。 这些人,她都还没法全心全意地信…… “你也上城墙看看去,叫桂陇兵准备。” 耳听言照清吩咐席子墨,阿弥觉得不妥,一拉扯言照清的衣袖,“不成,桂陇兵的行踪还不能暴露,若是他们真冲进城来,桂陇兵就是咱们最后的底牌。” 言照清垂眸看她,顺着她拽着他衣袖的手,低头看到她赤着的一双脚,“那你以为如何?” 阿弥也不答她,跟席子墨交待道:“昨夜出去挖沟的桂陇兵,暂令他们在主街两侧的百姓家中养精蓄锐,我待会儿会吩咐下去,等真有敌情的时候,这两侧的桂陇兵就是咱们最有利的武器。其他的桂陇兵若是穿军甲的,只能在城墙下和城门后待着,这会儿白天,城墙上头若是有动静,蛮子们的眼睛能看到。能换上百姓衣服的,再在城墙上走动。” 席子墨对这几人仍旧愤恨,阿弥讲的话进了他的耳朵,却没进他的心里,翻了个白眼,假意没听到阿弥的话。 阿弥横眉瞪过去,“你听到没有?!” 席子墨想发作怒意,但美人飞眼过来,叫他心中窒一下,牛一样倔强的脾气又不肯叫他低头顺从,才要说一句“我凭什么听你的”,被言照清拍了一把臂膀。 “听她的。” 就这三个字,没有解释,也没别的话。 席子墨不甘心,小心觑一眼言照清,见那京城来的执金吾参将一副清冷面孔,不是玩笑话,纵使心中有质疑,也不敢顶撞,领命抱拳下去,背影满是不忿。 阿弥讶异看着言照清,他竟然肯叫席子墨按她说的做,这一点倒是她没想到的。 “你还要什么?” 言照清垂眸问她。 阿弥想了一瞬,“火油,还是火油。” 昨天用火逼退了追上来的蛮子,这一招常用常新。 言照清示意才哥儿,才哥儿便问阿弥,“城中火油藏在哪儿?” 阿弥将软剑一打上自己的腰,反身回房,手背将桌上的地图一捋平,同才哥儿指点了几个地方,突然想起一事,一拍脑门,“我竟忘了清点灾后的人数和物资!” 这样说着,将地图匆匆一卷,带上笔,拔足狂奔,光着一双脚“啪嗒啪嗒”往外头跑,一头长发未梳,就这么凌凌乱乱地散在风里,飘在身后,像一丛在水中摇曳的海草。 言照清和才哥儿立即跟上,言照清还不忘从全然不知道自己该干嘛的陆汀手上拎走阿弥的鞋。 跑到县衙门口,恰好席子墨在那儿同下属交待事情,见三人狂奔而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情况。 县衙门口自昨天就有等着的百姓,男男女女,全副武装,端的是枕戈待旦的姿态。见阿弥一垮高门槛出来,或坐着或蹲着或躺着的百姓们立即整肃站起来,更近前一些,整装待发。 阿弥扫视一圈,给众人打一个“放松”的手势,叫众人仍旧原地休息。瞧见那人皮做的鼓已经被移到县衙门侧,阿弥取了鼓槌,用力敲击,节奏张弛有度,是南理百姓都会的暗语。 言照清跨门槛而出的时候,听见才哥儿微微“哎?”了一声,侧眼看去,才哥儿瞧着地上一床皱巴巴的被子疑惑,“人呢?” 言照清心思也没在那个空无一人的被子上头,瞧着阿弥单手击鼓,同样的节奏前后击打三次,鼓声阵阵荡开,随即更远的地方有同样的鼓声,将这讯息传得更远。 阿弥击鼓完了,身后有百姓立即上前一步。 “闵姓街的,没死人,去年的编制青年都在。” “棠梨街的,死了二十个,去年编制的青年没了十二个,整街还剩五百六十人,编制兵二百零二人。” “坛垌街……” “那良街……” 临近街道的人报数,阿弥就蹲在地上,摊开地图,要用笔将听到的人数修正到地图上,在前夜贴上的写有人数的小纸条上修改。 但才重击了鼓,阿弥的手没法写小字,言照清蹲下身,瞧见她那惨不忍睹的字,没忍住,将笔接过来,又吩咐桂陇兵取墨来。 阿弥也不坚持,盘腿坐在县衙门口地上,自嘲道:“嗐,昨天也是脑子钝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竟然没想起来。” 昨夜已经填了人数的,这会儿又得修改,这地图得缭乱得看不清了。 言照清觑她一眼,“只是小事,不必自责。” 取墨的桂陇兵机灵,黑墨和朱砂都拿上了,又取了好几支新笔来,连带阿弥昨夜剪裁的小纸条也拿上了。 同是黑墨,言照清便打算用朱砂区分作标记,但才要蘸朱砂,被阿弥抬手制止了。 “朱砂写人名,不吉利。”死人才用红字。 言照清抬眼看阿弥认真的神色,改蘸黑墨。 一会儿的功夫,四周有鼓声有序传来。言照清瞧得阿弥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头随着那些鼓声微微动,一边同言照清报各街巷幸存人数。 南理城百姓果然亦兵亦民,井然有序,一盏茶的功夫,代表不在场的街巷用鼓声将人数全报了过来,由阿弥翻译给言照清,言照清再做记录,二人配合得倒也相得益彰。 “妥了。” 阿弥仔细看了地图,一拍膝头,正要站起来,被后头的人掐着她的腋下,像抱着一个小孩儿似的提起来。 阿弥吃惊了一瞬,但也不反抗,顺从被人家从后头拎着,身子被拉长,双脚都被拎得离地,一脸“身后的怕不是个傻子”的无聊表情。 “哎?这小狼崽子怎么还没去年重呢?”水玉山疑惑晃一晃手上的阿弥。 第一百五十章 阵前寻欢 言照清一早就看见水玉山从另一侧转出来,肩上搭着甲衣,光着脚悄声走到阿弥身后,双手背在后头,弯着腰探着头看二人一个在地图上指点,一个在地图上写字,一阵忙活。 水玉山也不出声,气息掩藏得极好,他并不避讳言照清几次抬眼的试探,在阿弥身后站着的时候,又并不掩藏身形一般,站了好一会儿了。 只是阿弥一直没发现。 这看似粗野的种田汉子懂得闭气屏息,收敛自己周身辐射的气场,必定是正儿八经的练武之人,还必定是个高手。 言照清从昨日起便觉得他不同,今日对他更是心生忌惮。左右寻不见才哥儿,方才一通紧急的事情,他还没来得从才哥儿那儿听到昨夜他们套出了水玉山的什么话。 “水玉山,你很无聊是吗?” 阿弥被这样一高高一提,反而同站直了的言照清平视。言照清两手将地图张着,就这么泰然直视她,眼中冷清,隐隐的还有些恼怒。 为什么?阿弥不知道,只觉得自己被人这样提着,腋下都生疼。 “我不是小孩儿了,大家都看着呢!你让我还怎么树立威望?!”阿弥皱鼻,避开有百姓看着的那一侧,面冲县衙大门,气急败坏低声同身后的水玉山抗议。 “你多吃点儿饭啊,长不胖还长不高,你瞧你这手,跟豆芽菜似的,要不怎么被人一折就断了?” 水玉山笑嘻嘻将人放下来,有意看了言照清一眼。 言照清面无表情,低头看二人一双光脚。 敌情当前,阿弥也不好同水玉山打闹。好在水玉山也知趣,将肩上搭着的甲衣和里衣一把拉下,递给阿弥,“你自己穿,还是我帮你穿?” 瞧见那甲衣,县衙门口的百姓们又都纷纷站起来,肃穆看着阿弥。 阿弥接过甲衣,不至于太重,但十分结实,片片甲片还是宋阿爷给她缝的,如今将这厚重甲衣拿在手中,阿弥好似还能看见宋沛在那艘船上给她缝制甲衣的场景。 “不挑身形,又能保护阿弥。阿弥往后要做谢昭那样的女将军,没有一件像样的甲衣怎么行?” 大敌当前,宋沛连夜缝甲,等到天光大亮、蛮子来袭的时候,这一身甲衣刚好送到她手上来,又在当日的厮杀中为她挡下要扎心的那一刀。在此后同蛮子的每场战中都贴身护着她。 阿弥抚摸着甲片上的划痕,一时感慨,眼中又有热泪要涌出,咳了一声,将泪水逼回去,转头看底下的人,清了清嗓子,软声点了两个娘子,“闵阿姐,宋大娘子,我这只手不得力,劳烦二位帮我穿甲衣。” 那两个娘子欣然应了一声,上前来。 水玉山便可惜一叹,“哎,大前年还是我给你穿的呢。” 阿弥择了就近的县衙门房,半盏茶的时间,一身飒爽出来。宋沛给她做的这一身甲装自甲衣到护腕全套都齐活儿了,将她身上各处护得十分严实。甲片贴着身,又不妨碍她活动,就算她再长胖些长高些也能妥妥顺着她的曲线覆盖她、保护她。 只是少了盔。 她也没穿鞋。 言照清垂眼,看她还是赤着脚,一双脚同身上的严实十分格格不入。 阿弥的长发也寻了个红布条高高束了一扎马尾,长发整齐垂到腰间,清爽又利落,瞧见言照清看着她的脚,也没有女儿家的害臊,大大方方伸了脚给他看。 言照清蹙眉,扔下一双鞋,是她先前穿的那双。鞋是粉色的,同她这一身军甲更是不搭。但——言照清就是不想再看她光着脚。 若是在京城里头,女子的光脚被人看去了,那可算是败坏道德的大事情。若是被陌生男子看去,那就要嫁给那个人的。 言照清向来觉得这样的道德约束对女子未免太过苛责。 阿弥瞧了一眼那双鞋,还没出声,水玉山就捡起那双鞋,“哎呀”了一声,“阿德怎的没交待我拿靴子。” 但面上并无愧色。 阿弥无奈,瞧了水玉山一眼,“那我待会儿自己去拿?” 水玉山点头,“嗯,那你去。” “不顺路啊。”阿弥有意这般说,暗示意思非常明显,边说边往台阶下走,要先同这些人交待布置了,再往城墙去查看情况。 “我也不得空啊,我得去……”水玉山无心参加阿弥要行的事一般,起了告退的意思,但一句话拉长了音,好似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又问阿弥,“哎,城里头能睡的小娘子哪儿有?青楼的也好,清白的也好,我给她们赎身,给她们钱,叫她们让我睡几天,最好是能生几个小娃娃的。” 已经走至人群中,莫说周遭人咋舌,连席子墨这样同样粗鄙的武夫听了这样直白孟浪的话,都蹙起眉来。 雀州民风开放,但也没开放到在大街上公然说寻欢话的地步啊,问的还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小丫头片子,合适吗? 便有人责怪水玉山,义正言辞斥责他大敌当前,还想着下流事的有,觉得被水玉山的话冒犯的有。一时间此起彼伏的骂声不断,水玉山仍旧只是笑盈盈的,不发一言,看着众人骂。 阿弥回身看他,看他一双眼布满血丝,通红得像只兔子,约莫是昨夜喝了酒,一夜未睡,又约莫是因为别的事情。 言照清颇感兴趣,垂眸看着阿弥,看她要怎么应对一个临阵脱逃去寻欢,还动摇了其他人的同伴。 换成是他或者席子墨,一定是军法处置,重杖责之,以儆效尤。 “这……花街还有人吗?”阿弥垂眼想了一下,转头问旁边的人。 旁边的人同席子墨一样错愕,言照清心里也微微吃了一惊。 她就由着水玉山胡闹?还要跟他一块儿胡闹?这难道是什么欲擒故纵、先扬后抑的惩戒手法? “有的,死了好十几个娼家和龟公,别的都在。” “啧,娼家又有点儿……那,咱们这儿有没有想嫁人的小娘子?当然得是愿意同这个人一块儿过日子的,若是愿意……三书六聘的走快一些,今日就拜堂如何?” 阿弥认真道,又叫旁的人面面相觑地错愕愣在那儿。 “是给玉山汉子寻娘子?” 认真的? 阿弥严肃点头,“嗯!小娘子愿意的前提下,越快越好,置办的钱叫他自己出,他有的是黄金,不必为他心疼钱。他这个人清白,没什么不好的地方,能做良婿托终生的。但是记住啊,得让小娘子自己想好了,也得是小娘子愿意才行啊,别生为了钱将自己闺女或妹子卖了的事情。” 阿弥着重交待。 众人都被搞糊涂了,明明方才说的是要寻花姑娘睡觉,这会儿又变成正儿八经的拜堂娶妻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说胡闹不是胡闹 水玉山自己也愣了,站在那儿,呆看着阿弥。 “怎的,真能给我娶妻?” 阿弥道:“你要人家给你生娃娃,不得明媒正娶?倘若你……那姑娘家不吃亏么?” 言照清心中连连斥了几声“胡闹”,旁人的眼色又是鄙夷又是狐疑的,都以为是水玉山要临阵脱逃的招数,阿弥现在不过用正经严肃对待了他的诉求的法子,叫他骑虎难下,叫他自惭形秽罢了。 瞧水玉山这句不太确定的问题,不就是打了退堂鼓的意思么? 两军交战,总有这般胡闹的人,以往也不曾听过清西村这帮夏里人不懂事啊。 阿弥交待人找来媒婆,“这件事快些办了就是了,蛮人兵临城下,他能有的自由时间不多了。” 被交待的是个年长一些的娘子,同旁人面面相觑,只能先“哎”了两声应下。 言照清原想讥笑两句,但见水玉山呆愣之后迅速整肃,神色凛然,身躯如松站得笔直,抱拳冲阿弥行大礼。 “这份恩情,夏里人没齿难忘。” 阿弥默然,并不回应他,拉着得了交待的娘子往旁走两步,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 言照清只见得那娘子惊讶捂了嘴,眼中立时浮现一层雾蒙蒙的惋惜,要说些什么,欲言又止,最后被阿弥拍着手背,示意她噤声。 那娘子连连点头,同旁人低声交待了几句,几个女子就往水玉山那儿去,低低问着水玉山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水玉山嘲嘲笑道:“也由不得我挑,愿意跟我的就好。只是说好了,若是我在扛蛮人中死了,她就成了寡妇了,她得想清楚才行。” 言照清冷眼看着水玉山接着胡闹,走到阿弥身侧,看她已经没有停留在水玉山这阵前娶妻的事情上头,正叫来几个街坊汉子,说运送火油上城墙的事情。 瞧见言照清来,地图就卷着斜插在他腰带上头,阿弥落了个轻松,一抽言照清的地图,一手将那卷起的地图一甩,另一侧往言照清那个一抛。 言照清下意识接住,协助她将地图展现在那几人面前。 也是奇怪,他做什么这么配合她? “这几处不可明说的地方藏有火油,都在地窖里头存着,火油用罐子密封好了的,就是不知道这次洪水会不会将东西都泡没了。你组织那良的,你组织坛垌的,找着能用的火油之后,往城墙上头运送。” 那几人应声,立即各自散开去行事。 阿弥问了武器分发到各人手上的情况,又问了城中各家粮食可还够。 “米粮的事情要由言大人做主,县衙当中应该还有米粮。” 这只小狐狸这般说的时候,视线就撇向言照清。 言照清心中顿时有一种“有钱的就是大爷”的富足感,恰好才哥儿拎着阿弥的靴子来,往阿弥脚边一扔,言照清便叫才哥儿找人做米粮统筹分发的事情。 蛮子围城,城中粮草充足的话,被围困十天半个月也不需害怕,这就叫“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才哥儿交待桂陇兵去找阿寿,搭了阿弥的一把手,好叫阿弥扶着他穿鞋。瞧见水玉山那儿热闹,被几个人围着,听着像是说娶亲的事情。 才哥咋舌,“诶?我就帮他拿个靴子的功夫,他就要成亲了?” 言照清哼笑一声,有意冲着阿弥弯腰拉着靴子的后脑勺道:“小丫头片子不知轻重缓急,蛮敌当前,她还要先给人家找个姑娘睡。” 阿弥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但没出声。 才哥儿“啧”了两声,“他昨夜里喝酒才说自己孤家寡人呢,这会儿现找娘子,能上哪儿找去?” 话音才落,一道娇软又坚定的声音从人群后头传来。 “我来!” 那声音在嘈杂的人群声中穿透力十足,叫七嘴八舌的人们都停了一瞬,纷纷望向声音来处。 来什么? 阿弥穿好了靴子,用力踏了两下地,就这两下,好似敲在现场人的心上,如鼓重擂,叫人心惊之后立即踏实下来。 她踏地之后,有个轻微的不稳晃动,这样转身过去又恰好在言照清身前,言照清便扶了一把。 阿弥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得那儿站着的人纷纷让开,好似河水分流,让出一条道来,供一个细柳扶风的娉婷身影走近水玉山。 “你要娶一个给你生娃娃的,我愿意嫁,我来。” 那女子开口,声如黄莺,悦耳动听,若是开嗓唱歌,担得起“绕梁三日不绝”的美名。 阿弥是听过她唱歌的,这儿不少百姓也听过她唱歌。胥莹莹,阵香居的头牌歌姬,身材样貌是一等一的好,弹得一手好琵琶,卖艺不卖身。 阿弥看了一会儿,瞧见水玉山瞬间红了的脸,又开始不安地搓着他那双手。再瞧那面容姣好的姑娘,坚定站在水玉山面前,微微挑高下巴,低声同他说着话。 水玉山转过头来,要看阿弥,但阿弥立即将视线撇开了。 没什么好看的,这往后的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阿弥转身要求,瞧见还将手扶在她曲起的手肘上的言照清微微眯着眼眸,专注瞧着水玉山的方向,阿弥直觉是在看那胥莹莹。 “大人,这胥莹莹是咱们南理城最好看的小娘子了,您要是……我可以帮你把她从水玉山那儿抢回来。” 娇滴滴的美人要配一个乡间粗野汉子,在旁的人看来属实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言照清垂眸,瞧着那大睁着眼睛,眼里都是戏谑,又带着鄙夷的阿弥。 “胡说八道什么呢?” 阿弥老气横秋,抬手拍一拍言照清的肩,“男人嘛,我都懂得,喜欢漂亮姑娘。大人要是真有那个想法,同我说,我去跟水玉山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他听我的。” 说罢,又拍一拍言照清的肩,叹了口气,自顾自往西南城门去。 言照清隐忍闭一闭眼,大步跟上,“我同他们又不一样。” 阿弥眼中带笑,斜乜一眼他,“你多长了一张嘴不成?” 言照清有些气闷,一句“胡闹”到这会儿才出口,“你也真是胡闹,兵临城下,你还有心思给你的同党寻女子欢。” 阿弥的脚步顿了一顿,但也只是一顿,立即又大步流星往前去。 “清西村人全没了,这一场还不知道谁会死谁能活呢,给夏里人留个后,没什么不好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埋点儿线索 言照清一怔,“清西村没了?他昨日在城墙上头不是说人都送到哪儿的老宅去了么?夏里人又是什么人?” 阿弥不说话,只顾着走。 正巧前头迎来返回禀告的阿德,同阿弥和言照清道:“是蛮子的炮自己炸了,西南方向,就在咱们昨日挖出的最远一条沟里头。蛮子往里垫土,想从沟底过,但土垫得松软,一门炮直接栽到里头,炸膛了。” 阿弥蹙眉,“不是说了不必近前看么?” 阿德道:“不近前看不着。舒耐去的,平安回来了。西南侧有五门炮,他在城墙上头,等着你过去再说。” 阿弥应了一声,察觉言照清落后了她三四步,正同才哥儿在一侧说话,一双好看上挑的剑眉微微蹙着,瞧见阿弥看他,将卷好的地图往阿弥处抛来,挥挥手,示意阿弥先走。 阿弥觉得好笑。 这个执金吾参将,这会儿又不怕她跑了? 阿弥随手将地图递给阿德。 言照清看着二人并行疾走的背影,示意才哥儿接着说。 才哥儿方才是去了一趟阿弥的宅子,一行人从县衙里头出来的时候,他没瞧见早间回来的时候非要睡在县衙门口的水玉山,留了个心眼,等水玉山带着阿弥的军甲来,他便问了水玉山上了哪儿去。 水玉山打着满是酒气的哈欠,“阿德刚才叫我给小狼崽子拿甲衣去,怕她今天要出城迎敌。哎呀,我竟然忘了她的靴子。” 才哥儿便自告奋勇,问了阿弥住哪儿,说去帮他拿靴子。 水玉山不设防一般,老老实实将阿弥住所位置告知才哥儿。 “也就在大人之前碰到她的巷子里,再往前走就是了。是个两层的小宅子,一层已经被水淹得不成样子了,二层几个房间倒还好端端的。”才哥儿道,“我们几个进去搜了一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这好像也只是个临时住的宅子,私人物件不多。她的房间里头也没什么东西,空得很,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都不为过。” 言照清点头,估摸着稍晚些再去一趟看看。 才哥儿又道:“昨夜同那个水玉山喝酒,约莫也是着了他的道儿了。他喝不醉啊!灌酒跟喝水似的。也别看他一副老实模样,咱们想从他那儿套话的,反而险些叫他从阿寿嘴里将话套出去。他这人又四平八稳的,四两拨千斤就把咱们的话给转开了,昨晚这一顿酒喝得我着实不容易。” 言照清讶异,“竟还有叫你觉得难的事情?” 才哥儿不好意思“嘿嘿”两声,“问到的也不算多,不知道清西村是什么来历,但水玉山自己说,他们整个村的人都讨厌李穆川和秦自得。说是讨厌也有些浅了,瞧他那说话的语气,该是痛恨。我本来想顺着他这牢骚问李穆川的事情,谁知道他又将我带到别的路子上去了,没问出来。” 言照清垂眸,水玉山昨日已经在城墙上毫不掩饰对阿弥的哥哥的不满和鄙夷了,这一点自然不必多问。只是为什么…… 才哥儿又道:“至于那只小狐狸的事情,他倒是说了许多桩。” 言照清挑眉,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她自小在城里吃百家饭长大的,这一点咱们先前都听说了。水玉山说,她整天东跑跑西窜窜的,谁家有饭吃她就去谁家,性子又好,讨人喜欢,南理的百姓都当是自家的女儿一样养。她最爱去的是宋沛家,她叫宋沛宋阿爷,宋沛叫她小友。” 小友?这竟是忘年交的意思? “水玉山说,先前大家都不知道她同宋沛还学过带兵打仗的东西,大前年的时候蛮子又来了,但李穆川和秦自得外出,都不在城中。一开始百姓还能抵抗,但蛮子来人太多,百姓兵又没个组织部署,纵使有高墙城门挡着,还是叫蛮子进城几次,烧杀抢夺的,十分凄惨。” 阿弥就是那会儿凸显出来的。 一开始没人信她,一个十三岁不到的丫头片子,一直以来都在城里活蹦乱跳地去各家吃饭,纵使遭家中继母错待,但整天笑呵呵的,好似没什么烦心事似的。 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说是可以带着百姓扛敌,谁信,谁敢信? 但宋沛一请不出山,他立了重誓——此生下船日,尸成白骨时。二请宋沛,宋沛仍旧不出山,但举荐了阿弥。 也是那一年,南理城的百姓才惊讶地发现阿弥会武,会用计,会带兵,全然不是他们以为的被继母虐待的小乞丐一枚。她被宋沛教的很好,接连的妙计将蛮子打得连连败退,没撑过多少时日便溃散逃回西南蛮。 “水玉山说,大前年那段时日啊,他眼看着小狐狸一夜之间长大了。百姓们其实直到战争临近结束了还不肯全新信任阿弥,人心么,一旦先入为主了,成见像座大冰山一样,很难消融的。小狐狸也是花了一番力气才在维持平衡的前提下,用好城中各街巷的百姓的。” 言照清看向城墙方向,又个小黑点,黑点头上隐约一星星红,她走路的时候,长及腰的马尾在身后一甩一甩的,极为嚣张,张扬得很。 “水玉山还说,那会儿肯全然听她话的只有宋沛请来的清西村和阿德他们一帮猎人。她自小也是跟着那帮猎人混着长起来的,总之是城里头哪个人有本事,有技能,她就跟着人家混,七七八八的也学到了不少皮毛。” 才哥儿说到这,突然有些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咱们之前不是不明白,这个阿德怎么对小狐狸这么好么?大人猜水玉山昨晚同我说什么了?” 言照清斜他一眼,“总不能说是娃娃亲。” 年岁差着呢,虽说按雀州风俗来说,也不是不可能…… 才哥儿摇头,惋惜叹了口气,“哎,也是可怜。小狐狸的继母不是对她不好么?他们刚到南理城没多久,那倒霉娘儿们就用一个浴盆装着生着病的小狐狸,将小狐狸推到了江里头。大家伙儿都看着她扔小孩儿的,但那会儿南理民风未经教化,又被旧官府压迫,又被临近的桂陇和西南蛮欺负的,各个都不敢管闲事。这么多人,只有阿德一个人跟着那大浴盆往下游追了两三天,在瓶口峡那儿下水把她拉回来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北门有蛮子 扔孩子? 言照清咋舌,“她那继母是什么人,你问过么?” 才哥儿忿忿道:“哪儿能不问?!但水玉山只说是玉娘子,别的不说,只说是这个死女子没什么好说的,说这女人重男轻女,对小狐狸的哥哥和弟弟都极好,只讨厌小狐狸,全城的人都知道,但她狠辣,城里的人都吃过她给的排头,因此没人敢说。” “哥哥?李穆川?” 才哥儿点头,“都说李穆川是小狐狸的哥哥,亲哥哥。” “她还有个弟弟?” “同小狐狸是双生子,但和她长得不太像” 言照清蹙眉,对阿弥同李穆川的关系拿捏不好,对那只知道一个代号“玉娘子”的女人也毫无头绪,对多出来的一个孪生弟弟倒是不太在意。 “王二此前倒是将这女人画出来过,但我不认得。待回京后,将王二画的画像交给宫中的老人认,能跟在李穆川身边,以他和阿弥的继母身份自居的,想必在当年的废太子宫中地位不低。废太子的正妃之位空悬多年,侧妃只有三个,在当年的定罪之中全被问斩了,这样一个人……” 若是宫女,也不太可能。 言照清觉得脑中纷乱,思绪被身旁突然起的纷乱打断。有百姓脚步匆匆往北城墙那儿去,一个带动两个, 两个带动了一批,好像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从言照清和才哥儿身旁疾走而过。 言照清揪住其中一个问,“怎么了?” 那人匆匆忙答道:“听说有蛮子到北城门去了。” 言照清立即同才哥儿往北城门去,没走几步,听见马蹄踏地声响从上头远处落下,抬头瞧去,那一束马尾在风中飘荡,小小的小狐狸在赤红的骅骝上压低身子,策马驰骋,一路打着响哨,后头跟着的是阿德等南理猎人们,随后才是穿了当地战甲的百姓。 才哥儿笑着道了一句,“这丫头,真是威风凛凛!” 言照清原想说女子威风在李朝之中也没有什么用,只会是阻碍自己嫁人路的大石头,但立即又想到阿弥昨夜里同陆汀笑着说的那一句“谁说我要嫁人了?谁也没有那样的好福气能娶到我”,就闭了嘴。 才哥儿道:“诶,大人,您知道吗?阿弥也是去年才叫城里的百姓心服口服的,去年阿弥打蛮子,一场没败过,短短一个月不到就把蛮子打怕,屁滚尿流回去了,连带来的东西都没顾上带回去,一路丢盔弃甲,着实好笑。” 言照清抬头看已经顺着城墙跑远的小黑点,“嗯”了一声,到县衙的时候,在门口解了两匹马。 在县衙门口待命的百姓走了一些,约莫还有三分之二在原地,水玉山正低着头严肃同自告奋勇要嫁他的歌姬说话,耳朵红得厉害,瞧见言照清和才哥儿翻身上马,大步走来,一扯言照清胯下马的缰绳,问言照清,“官爷上哪儿去?” 言照清一瞬觉得无语,这人怎么好似觉得当前状况不紧急似的? “北门——” “噢!北门。”水玉山恍然大悟着打断言照清的话,随即咧着嘴笑着,“但阿弥哨音里头说啦,来的只是说客,稍安勿躁,官爷没听着?” 言照清不知道他拉扯阻拦的用意,垂眸冷冷看他,又瞟了一眼还在原地站着的歌姬。 这女子站得笔直,站姿如松韧,走动似柳柔,她这会儿抱着一把琵琶,安安静静等着水玉山,面色恬然,周遭什么动静都不会叫她惊慌。似乎察觉言照清探究的目光,她那视线抬了一下,坦然无惧迎视言照清的眼。 这样的女子,言照清在京城见过不少,这样的气质与经年累月练就出来的严苛举止,是被人刻意按照当家主母的路子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不会是吃雀州的水米长大的。 “我怎么知道?”言照清将视线落下来,放在还不知好歹扯着缰绳的水玉山脸上,“我又不是你们雀州人,没得人教过这些。” “那小的不如现在带大人去周先生那儿,给官爷上一堂课?” 水玉山说着,用力一拉缰绳,要拉着马带着人往西侧去。 有桂陇兵过来,给言照清递上马鞭,言照清接过马鞭,在马上俯身,一手扣上水玉山的肩膀,强行将人扒拉近前,低声道:“我不知你拦我的用意是什么,但你若再这么拦着我,我大可当着你娘子的面抽你一鞭子,再将你送到县衙的牢房去关上七八日,这七八日里,你就别想成亲了。” 说罢,状似用心良苦用力拍一拍水玉山的肩膀,借着那势头起身,挺直腰杆,居高临下垂眸看着水玉山。 水玉山起先面上还有个恼怒,但很快压制下去,恢复老实憨厚的笑脸,将言照清的缰绳松开,笑呵呵搓着自己的双手。 “今夜拜堂成亲,略备了薄酒,还往官爷到时候赏脸,一起来热闹热闹。” 言照清不置可否,又瞟了一眼那抱着琵琶的歌姬,一踢马肚,往北门疾行。 那只小狐狸方才打着尖哨一路过去的,城中人都能听到,听到的人口口相传,一下子就将阿弥的意思传达到位。言照清这一路上见着有人动的,也见着有人还在原处待命的,大伙儿都不慌不忙,一切都尚算有条不紊。 言照清同才哥儿策马到北门后,只听得外头有人在高喊,先是西南蛮话,再是一个人哑着嗓子高声翻译。那声音十分熟悉,熟到言照清和才哥儿才下马就停住了,才哥儿还惊讶“咦”了一句。 再听一两句,二人心中便都有了答案。 “这人也是真倒霉。”才哥儿感叹道,又补了一句,“也是罪有应得。” 早就瞧见了言照清二人驰马来的桂陇兵百户下来迎接,同言照清禀告道:“昨日出去的桂陇兵被蛮子们抓了,还带了一个南理百姓,蛮子来人了,说要换。” 换什么?也不必这个百户讲,言照清和才哥儿才要拾步上城墙,外头那蛮子叽里呱啦一阵后,被才哥儿笑“倒霉”的人嘶哑着声音出声了。 “哎!他要你嫁给……什么?!哎?哎哎哎?小阿弥,他要你嫁给他们的太子呐!” 第一百五十四章 俘虏换阿弥 言照清上得城墙来,见着那个被蛮子太子亲自点明做太子妃的,正趴在女墙之间的凹出,身子探了一点儿出去,双手支着下巴,也不出声,就这么瞧着下头。 她人矮,城墙修得后,她这一趴,双脚就有些离地,全靠支下巴的手肘维持平衡,阿德几人站在别的女墙凹处,看着下头的人说话,嘻嘻哈哈不掩饰地笑出声。阿德瞧见言照清来,叫了阿弥一声,用雀州方言说了句话。 阿弥立即回头,女墙凹处可供一个成年男子出入,她在其中倒也算宽松。但这一回头稍稍艰难了些,一是她一手有伤,支着自己的身子也得用力,二是身上的甲衣虽然没有别的军甲或战甲厚重,但毕竟她今日是隔了多时之后才穿的,尚有些不适应,硌得慌。因此阿弥回头的时候,不稳了一下。 从言照清这个角度看过去,阿弥正是头重脚轻的样子,这一不稳,就好似要一头往城墙外栽下去似的,惊得他快走两步,将阿弥的后衣领一提,略略拎了起来。 阿弥面上带着残存的好笑,挣了一下言照清,“哎,你看下头。” 言照清早知道那是谁,将阿弥放好,从她上头探出去看。 他比她高,这般探身出去倒也十分方便,阿弥也十分大方,往旁边挤了挤,让了宽一点儿的位置给他。但言照清属实也用不上,他在她上头呢。 才哥儿在戈壁凹陷处,冲着底下“哎”了一声,“医神医,还真是你啊?!我方才还说呢,这声音这么熟悉,不是前夜里才听过的吗?哎,你怎的了?怎么跟西南蛮的朋友们在一块儿?” 城墙下头的是医无能,被蛮人们捆在一根竖起的十字架上,是用马车拉过来的,双臂展开,双脚并着,这姿势只能叫他僵硬站着,还要给蛮子们做翻译,要冲城墙上头的人喊。要大声喊的话,不得用上腹部的力量么?要气沉丹田啊!但医无能被捆得严实,腹部没法发力,只能纯靠嗓音输出,没几句话就声喉撕裂,声音沙哑得厉害。 瞧见城墙上头这一帮人自刚刚瞧见是他之后,神色立即松弛下来,还看笑话似的看了他一盏茶的时间,没个要救他的着急心思。这会儿又有一个执金吾笑话他,医无能险些气哭出声。 “哎!你们还有没有良心?!我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我可救过你们的命呐!” “哎呀,功过相抵吧,你救过我,也放倒过我啊!不是我说啊医神医,你前些夜里放倒我的时候,没将我脖子放好,我落枕了,到现在还没好呢!” 才哥儿说着,有意扭一扭自己的脖子,“可疼,可疼了。” 医无能气不打一处,“啊”地怒吼一声,叫一旁的蛮子踹了一脚。 蛮子哇啦哇啦斥骂他,医无能认怂连连点头。 “知道了知道了。”又提高音量,“小阿弥,问你呐!叫你去西南蛮做太子妃,你要是愿意,他们立马撤兵,也会将我给放了的!小阿弥,你可想好了啊!” 言照清听得趴着的小狐狸轻笑一声,笑着嘟囔了一句,“去年没打怕,今年敢来娶你小爷?” 说罢,要抬头找一旁的阿德说话,但忘了言照清就在她上头,她这手一撑,用力一挺直身子,后脑勺就重重磕上了言照清的下巴。 言照清被她这突然的大力磕得往后几步,她自己也痛哼一声,落了地,立即蹲下身子抱后脑勺。 言照清低斥了一句,“真是一只蛮牛!这蛮力不耕田去倒是可惜!” 阿弥被人讲蛮牛,立即站起身来要骂人,瞧见言照清捂着下巴的指缝渗出血来,倏地住了嘴。 有百姓打败的桂陇兵叫来军医,先给言照清递了方干净的帕子捂着。猎人之中有人给言照清递了一瓶药粉,倒在那方干净的帕子上,交待言照清捂紧了。 “捂上一会儿就能止血,但你这儿……可能会留疤了。” 言照清有礼致谢,道:“男子身上有疤也算不得什么。” 阿弥被阿德翻着后脑勺上的发,看看有无被言照清的下巴戳出的伤,翻了一会儿,将她脑袋一推,“毛毛躁躁,不怪人家说你是一只蛮牛。” 这一敲,她脑袋没事,言照清被她撞破下巴,鲜血滴了十来滴在城墙上头。 “言小郎君,真是对不住啊……但是你看啊,咱们这也算是开门红了,仗还没打呢,你这先叫城墙红了,那可不是开门……” 后头的声音,湮灭在言照清的垂眸怒视中。 阿德担心言照清记仇,又将阿弥的脑袋一推,“头铁。” 言照清捂着自己的下巴,不便低头,只能垂眸看着阿弥,一双眼清冷似冬日的寒风,叫阿弥没忍住抬手搓了搓鼻子,好像感受到了隆冬的寒意。 “方才听百户禀告,昨日出去报信的桂陇兵也一起被俘了?” 阿弥面色整肃,道:“是,说是十人,没有伤亡,蛮子们留了他们一命。” “底下只有医无能一个人。” 医无能一个俘虏,周遭五个穿军甲的蛮人,好似为了显诚意,是以说客的身份来的,武器都没带。 “十个人被押在他们阵中,他们等我一个答案,再两方商定如何换人。至少方才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知道那十个桂陇兵还活着?”言照清眸色冷着。不是不相信阿弥,也不是不相信医无能,底下只有一个俘虏,其他的俘虏是生是死,不是全由蛮子一张嘴说么?桂陇兵是他判断失误派出去的,他不愿意这些无辜的人因他死在蛮子手上。 “医无能打的暗语,咱们有人瞧着。” 阿弥说罢,转头示意言照清看城墙稍远地方的猎人,是昨日在城墙上驰马的那一个,还盯着底下的人看,神色看似看热闹一样放松,落在身侧的手却微微在敲打。 “桂陇兵没事。”阿弥道。 “他们要换你?”言照清略微低头,看着她,像是小狐狸,眼中有狡黠,漆黑的瞳仁中映着他的影子。 她有主意了,言照清知道。 “对,他们要我去换。十一个人,外加南理城的安宁。” “他们换不到。”言照清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出声。 阿弥倒是先笑了,“他们想得倒美!” 第一百五十五章 跳城墙 许是看到城墙上头方才还在的颗颗人头一下子都缩了回去,不知道上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医无能心头惶然,想着莫不是被阿弥给抛下了? 心头惶然一起,医无能生怕自己真要了结在今日,急得想跳脚,又被木架的绳子牢牢控制着。 “哎!人呢?!你们该不会把我扔下,不管我死活了吧?!我这么多年在南理城,虽然收的诊金……确实是是高了那么一些些,药材……确实是往贵价买了些,但我逢初一十五的也有义诊啊!救了多少没钱的穷苦百姓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你们……你们怎么能这般待我?!” 说到最后,呜呜哭几声,但也只是做做样子,没落下眼泪。 才哥儿探出头去看,这种时候,还硬是要奚落他一句,“下药迷倒人的事情也干过不少吧?” 医无能嘴硬,“你……你胡说!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我才不——” 没说下去,他视力好,瞧见高高城墙上头那人脸上挑眉弄眼的笑,自知理亏——他前夜才将人药翻了才从县衙里头逃出来的呐! 真乃是时运不济,从县衙里头逃出来后,原本想着等水退了即刻回百草谷准备成亲的事情去,哪知道路上捡了个被水冲来的毛孩子,他一时心善将人送回南理北的家中,见这孩子的双亲都染了急症,心一软就给他们一家看诊煎药,昨日午后才出的城。 没想到出了城,当头迎上西南蛮子,他两条人腿怎么跑得过蛮子们的马?没跑出几步就被人家拎上马背带上山,献给了坐阵主帐的西南蛮太子殿下。 “是西南蛮太子领的兵。” 阿弥侧头,瞧着刘志宏垂着身侧的手。 言照清仍旧拿着帕子捂着下巴,只觉得下巴上被阿弥撞得裂开的口子生着热,又有些刺痛,才将帕子拿开一些舒缓一会儿,就立即遭一个南理猎人用手阻挡。 “封喉树的汁液磨成的粉是会有些刺痛的,你忍着些,过会子就好了。” 封喉树的汁液做的止血粉,言照清倒是听说过,这种树只在雀州的深山里头有,难遇又难采,但汁液做出的止血粉是上好的止血佳品。雀州路远,这东西又是这样一个稀缺的东西,是以是千金难求一小撮的宝贝,连宫中都多年采购不到这一味药材。 大概因是阿弥撞伤的他,这些人想着法子给阿弥赎罪似的,这样珍贵的药材都毫不惋惜地立即用在他这样一个朝廷“狗官”身上。 不得不说南理人的内里还是质朴的。 “去年那太子没上位,还只是一个不得势的小皇子,跟着他的皇兄来出征,被我一把打回去了,这怎么今年还敢来?”阿弥嗤笑一声,吹几声响哨,叫城下的人听着。 医无能默然了一会儿,又开始泫然欲泣,一手轻慢在木架上头做无声的敲击动作,一边同城墙上的人高喊: “哎!小阿弥!你倒是考虑清楚没有?!蛮太子可说了,你要是不从,他就要率大军踏破南理城,将南理城的人全都杀光,哪怕是带着你的尸体,他也要将你带回蛮子国去!” 阿弥冷笑一声,“痴人说梦,踏破南理城?进得来再说。” 说罢,瞧着言照清捂着的下巴,抬手抓他手腕,将他手略拿开,看了一下,松了口气,“止住了。” 但那口子有约莫一个指节那么长,恰好竖着居中在他下巴处,瞧那走势,若是正面瞧,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太出来。 但言照清不是长得高么……日后需要仰视他的人,从下头瞧着那疤会十分明显。 言照清垂眸看她在他下头歪着脑袋看他那道血口子,“什么想法?” 阿弥可惜叹,“美人破相啊,我能有什么想法?不过这般也好,向来天妒红颜,言小郎君这皮相一破,也不怕红颜薄命这一说法了。” 言照清闭一闭眼,逼着自己镇定了两个呼吸,才睁开眼,咬牙道:“我是问你对城墙下面这个什么想法?” 阿弥“嗐”了一声,侧头看刘志宏,单手翻打几个手势。刘志宏立即将手垂出城墙,看热闹一般看了会儿,手收回来,落在身侧,有节奏敲击一阵。 “哎,医无能真是没用,连对方来了多少人都不知道。” 阿弥从鼻里“哼”一声,颇为无奈。有个猎人取了一卷粗麻绳过来,阿弥一把拿过,挎在自己的手臂上,但稍微迟疑了一会儿,抬头问言照清:“那十个桂陇兵是要活着带回来么?” 言照清眼色冷厉,“什么意思?” 阿弥有些烦恼一般,拉了一把自己的马尾,顺了下自己的头发,“就是……带回的是尸体……嗐,若是尸体,倒不必费心带回来了。就是带活人回来,有些麻烦。” 言照清见她边说着,边往自己腰上缠麻绳,打了个活扣,没明白她这神神叨叨的话是什么意思,一把将她细瘦的手臂攥住了。 “你想要做什么?” 这怎么跟昨日的场景一模一样似的?她又要发什么疯? 阿弥略略挣脱他那手,没挣脱开,就这么带着他的手在自己腰上忙活,系好了绳子,将左手固定断骨的板子调整好,确认不碍事了,在原地轻微蹦了两蹦。 “去嫁蛮子太子啊。”她笑着抬眼,同言照清道,“嫁去了,就不用被你拉去京城斩首了吧?” 又是个简单的手势,从她手中翻飞着被做出来,言照清瞧见周遭几个猎人都做着准备,有手上有麻绳的,也有将弓弩背上了身后,十来个南理城百姓聚集到阿德身旁,听着阿德低声交待。 “你到底要做什么?”言照清心头陡现怒意,用力一提阿弥的手臂,被几个猎人过来制止。人拉扯他,用肩膀和身躯撞着他,阻拦他,言照清便改口,“我跟你一同去。” 阿弥用手势同别的人交流,听见言照清这句话,笑出声,“那是人家太子,又不爱男的,纵使你长得国色天香又有什么用?” 说罢,人往城墙边上走去,瞧了瞧下头,又转头问言照清,“真要把那十个桂陇兵活着带回来?” 言照清要跟着往前,被阿德用力死死拦住。 也没机会回答,那只小狐狸站上女墙的凹处,冲着底下“哎”了一声,往前迈一步,被扎成马尾的长长一束发在言照清能看着的砖线上头一扬,倏地就跟着她整个人往下坠下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讲价去 言照清何止大惊失色? 言照清简直肝胆俱裂! 城墙高九丈,这么摔下去,是不是要粉身碎骨?! 但言照清也立即瞧见了阿弥落下去的那处凹陷,有一根粗麻绳疾速在上头摩擦了一阵,几瞬之间就停了下来。 顺着麻绳的来处看去,言照清见得两个结实的汉子控制着那绳子。阿弥本身的重量不大,她一个瘦小的人,他扛她的时候并不觉得十分费劲,但加上了 下坠的力道,又要控制阿弥下落的速度和距离,言照清瞧见的那两个汉子脸上都是谨慎。 但是能控制速度和距离又怎样?这么高的地方下去,若是不用内力护体,她自己系上腰的绳子就能将她拉断成两截! 言照清心悸不已,急忙跑到城墙边去看,见那只小狐狸好端端地站在下头,好整以暇地同人家说话,问人家,“哎,你们来了多少人啊?” 言照清瞧见她身后的一截麻绳上头扣了一段螺旋似的铁圈,这种形状的铁圈言照清此前在万民坊中,从刘鲁班的图纸里头看到过,想来是这个东西止去了她大部分的落势。 大惊大急之后,言照清一时觉得有些眩晕,靠在城墙上闭一闭眼,听见才哥儿在旁埋怨着骂道:“这小狐狸是疯了不成?有城门不走,非得从这儿落下去?” 言照清站着的那处,是阿弥的麻绳所在,麻绳有两个轻微的拉扯,言照清立即警醒过来,睁眼去看,见是阿弥往前走了两步,一只手背在身后,握住了腰后软剑剑柄的同时,握成拳的手在腰后轻轻捶击。 “密林有人。” 阿德在隔壁凹陷处,同言照清道,又用雀州方言同别的猎人说。 “若是从城门走出去,城门沉重,没法尽快关闭,阿弥觉得以蛮子的脾性,断不可能只有这五人来,想必后头还有埋伏。你看,往外的那一片密林里头是不是有动静?” 阿德这几句,算是给言照清和才哥儿解释和交待了。 城门夹铁板,设计的初衷虽然是为了防人破门,但弊端也十分明显,铁板厚重,开关都无法及时响应。 顺着阿德话里的指点,言照清看向北方的密林。 这一片密林里北城门不远,约莫也就五百丈的距离,树虽矮,但树冠极大,长得又密,枝繁叶茂的,从他们上头看下去很难看出里头有没有人。且因往外绵延上南理北侧的几座高山,若是有人自高山上下来,顺着钻进这片密林里头,不留心看的话是不会发现他们的行动踪迹的。 “怎么不将这片林子砍了去?” 才哥儿嘟囔了一句。 阿德可笑看了他一眼,“那些都是果树,咱们南理城有十分之一的生计是靠这个的,砍了,怎么挣钱?吃什么?” 才哥儿自觉失言,闭嘴不谈。 言照清问阿德要绳子,“我也下去。” 阿德瞥他一眼,又看下头,道:“林中人多,没有马。大人太重了,下去的势头我们拉不住的。” 前一句说的是阿弥的暗号,后一句点的是言照清的现实。 “那你就任着她在下头胡闹?”言照清有些恼怒。 他不知道这些南理男人们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任由一个小丫头片子三番五次地以身犯险胡闹着?! “阿弥总是说,有些事情总要人去做的。”阿德转头,认真看着言照清,一字一句的,“我们跟大人不一样,我们相信阿弥,也相信阿弥不会将自己暴露在会死的危险之中。” 言照清指一指下头,“她现在不就一人对抗着底下的千军万马吗?!南理城有桂陇兵,有执金吾,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的。” 阿德冷静道:“但有些事情只有阿弥能做到,桂陇兵也好,执金吾也好,都做得不会有她好。” 言照清放弃争辩,再看下头的时候,阿弥高傲抬着下巴,同对面的蛮子要人。 “不是说要用人换我么?我已经下来了,单单一个大夫就想娶走我,你们的太子殿下是不是做美梦呐?!” 对面一阵叽里呱啦,医无能尽职尽责,做好两方交流的语言使者。 “他们要你把软剑丢过来。” 阿弥失笑出声,“怎么?你们那位太子殿下去年被我的软剑打怕了?”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阿弥仍旧从善如流,将软剑一抽,用力一扔,扔到医无能脚下。 蛮子低头看了一眼那软剑,在他们可掌控的范围内,并没有费心去捡起来,倒叫医无能和阿弥在心中都松了一口气。 又一阵叽里呱啦。 “他们要你把军甲脱下来。” 阿弥低头看看身上,状似娇羞捂住了自己的甲衣领子,“那可不成,我里头可就一件里衣,若是脱下来了,可不就叫你们看着了?你们西南蛮难道没有这样的礼义廉耻?要看一个姑娘家只穿着里衣在男人面前晃荡?” 言照清眉头轻跳,“礼义廉耻”这四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总叫他觉得想笑。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言照清早就看透了,她哪儿讲究那些?!昨夜里不就只穿着里衣——虽然那里衣严严实实也不透肉半分,在有他和王二两个男人的房里自在大方地晃荡么?她还不爱穿鞋,光着一双脚走来走去。 言照清蹙着眉,从鼻里喷出气,只觉得当前的情况荒诞又毫无章法。 他完全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完全不知道她想要怎么做。 她方才同阿德们的交流全是用收拾,用敲击信号的暗语,有意不叫执金吾和桂陇兵知道似的。 她这是有多大的胆子,又是又多大的心?真以为凭一人之力能够拯救天下人?真以为南理城舍她其谁? 蛮子们一阵叽里呱啦地互相说话,在上头也听得不太清楚。已经有会西南蛮话的百姓上来,同阿德他们翻译。 这一段不过是阿弥同西南蛮人之间的交涉,阿弥坚持要蛮子将那十个桂陇兵带过来,再将自己换过去。蛮人警惕十分,一定要阿弥到太子主帐之中了,再将那是个被俘的桂陇兵连同医无能放了。 两相焦灼,阿弥干脆盘腿原地坐下。 “你们到底能不能说得上话?左右我人已经在这儿了,换不换的,你们害怕我跑了不成?城门可关着呢,我往哪儿跑?能换换,不能换拉倒,就凭你们区区几千人,就想将我南理城踏平?呸,做梦!” 言照清瞧着那泼辣劲儿,手肘被一方硬物一撞,偏头看去,是阿德递过来一把弓弩,正是那日上南山杀狼的那一种三箭连发的弓弩。 “是时候了。”阿德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敌当前 什么是什么时候? 言照清一开始还有些糊涂,但立即醒悟过来:必是阿弥的话里头带了什么暗语,到约定的时候了。 一台破城车从密林之中被推出来,车又高又重,几十个蛮子都拉不住,从山上下来的土路又凹凸不平,这前头带着粗壮又尖的桩子的破城车像一头失控的野兽,歪歪扭扭颠簸着从山上滑下来似的,中途蛮子们拉不住,车歪了,压倒了好几个人。 言照清瞧着那些人被车轮一抡而过,在地上连个动弹都没有,好似还往被水泡过的土里凹陷下去几分。 言照清着急,搭箭上膛,在女墙凸起当中的方孔上头将弓弩对着侧下方,“她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将她拉上来。” 阿德倒是沉得住气,“等着,阿弥自己有想法。” 跟在破城车后头的,是几个被用绳索连在一起的人。言照清眯眼仔细瞧那些小黑点,阿德在旁道:“你的桂陇兵出来了。” 言照清数了数,果然是十个人,只是连在一起,串成一串,怕是难救。 言照清问阿德:“这样的破城车可能破你们的城门?” 城门夹铁,不是说连黑土都没法炸开么? 阿德道:“不能,穆先生设计的城墙和城门都是最好的,无坚不摧,蛮子也知道的。” 言照清立即就明白了西南蛮人的想法,“他们倒是留了个脑子,破城车一靠近,要是咱们开城门进这几人,哪怕只是一条缝,那破城车只要立即冲过来,城门就关不上。” 阿德抬目远眺,“他们这是翻山来的,没经过昨天半夜我们在官道上挖的沟。” 才哥儿嗤笑一声,“山路难走,还带着这么个破车,也是难为他们了。” 破城车下来三辆,仗着下山的斜坡落势,直冲过来的速度非常快,但只行至三分之一,势头就疲软了下来,后头纯靠人力推动。 才哥儿正嗤笑这些蛮子傻,若是有马怎的不用马拉的时候,密林之中飞奔出近百匹马来。 翻山越岭,北侧的蛮子是能在短时间内快速到达的,不必非走官道。现在只能祈祷北侧没有火炮车,若然火炮越过城墙落到城里头…… 一旁的南理猎人也是这样想,并且讲了出来。 话音才落,两辆火炮车从密林里头被推出来,直直行到射程范围内,炮筒抬了起来。 言照清瞥了一眼阿德,瞧见阿德脸上也有失策的懊恼。 阿弥在下头敲的暗语被人传达出来,“北侧火炮三台,一台林中。” 言照清左右瞧,约莫二百余人持着弓弩在城墙边待命,先前被阿弥叫去取火油的,此刻也同部分桂陇兵将一坛一坛的火油运上来,压低身子,将坛子放在这一侧女墙脚下。 阿弥还在下头同蛮子交涉,看模样是在等着那十个桂陇兵近前。有着红甲的蛮子从后头的林中驰骋快马一跃而出,言照清看了一眼,看出头上的红缨是蛮子主帅的标识,那必定就是西南蛮的太子。 西南蛮的事情,言照清知道的不多,这国家不算小,夹在李朝和大海之间,西北边有西度,再往外都是些小国家,这几年已经被西南蛮吞并得差不多了。 西南蛮王有儿子十四个,五年前西南蛮有意同李朝交好,为能一同参与南部海路的商贸,分一杯羹,蛮王曾令太子上京参拜李皇。来的太子听说是在蛮王的儿子中排第三的,经历了长途跋涉,到了京城水土不服,返回路上没捱住,才出亓州,人就没了。后头是五王子继任了太子位,但位子没坐热,换成了八王子。等到今年年初,又听闻是十王子做了太子。 言照清看着那人驰马而来,瞧四五个猎人手中套了粗麻绳的圈子,系在腰上的那圈绳子之后同样有螺旋状的铁环。 言照清看那绳子的长度,一下子就明白了阿德们想做什么,叫来在远处待命的席子墨,交待叫五百桂陇兵上来,悄声些。 阿德意外觑他一眼,沉默看了逐渐近前的破城车一瞬,才道:“还需要几个胆子大、敢往下跳的。” 言照清便又叫席子墨,寻几个敢学着阿弥方才的样子往下跳的桂陇兵。 人很快寻到,也很快被带到一旁做准备。 言照清再低头看下去,蛮太子已经策马行至路程一半,但谨慎停在了那处,不再往前了。 有传令兵从蛮太子那儿听令了来传话,让阿弥解了腰上的绳子。 阿弥指一指那十个被俘的桂陇兵,“等人齐。” 不止十个桂陇兵齐了,蛮子们也齐了,近八千人自北侧山上下来,也没个规矩,松松散散地站着,前头是他们压阵的破城车和火炮,再前头是他们一人一马为一骑的蛮太子。 黑压压的蛮子,形成了黑云压城的强势,正这会儿,南面和东面又有火炮炸声轰隆作响,虽离城远,但也足够叫城中人心内紧张。 言照清招人,问两三侧城下形势,很快就有桂陇兵来答,西南的城门和东门城下也有蛮子来至,没有火炮只有人,西南只有以前人,东侧人多一些,三千余人,看那趋势是要沿着南理城往北门这处来合拢,集中攻打北门。 西南侧的昨日被他们扰乱过,言照清便打算从西南侧入手,交待席子墨带兵三千出城,将西南的剿杀了,断了他们合拢的路。 “尽全力全数剿杀,不必恋战,也要注意截住他们往前通风报信的路。” 席子墨领命下去,言照清奔赴城墙内侧,瞧见底下的桂陇兵和自发围拢过来的百姓迅速整齐列队,蓄势待发。 言照清再奔到外墙,听阿德道:“将你做的同阿弥传到了。” 鼓声从角楼传来,能传到别处角楼,也能落到下头,叫底下的人听着。南理的鼓声包含着讯息,言照清知道,但知道得不清楚。 “她说什么了?” 言照清问阿德,瞧那只小狐狸正慢慢解着腰上的绳子,心里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期盼,盼得到她一句心悦诚服的夸赞。 阿德莫名其妙看他,“没说什么啊。” “哦。”言照清面无表情应了一声。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两只小疯子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蛮子们骑着快马就迅速到了不远的地方。蛮子的箭雨歇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十来个呼吸之后,更迷更重的箭雨往城墙上上升的人袭去。 每根绳子的那一头都有五六人一同使力往上拉,因此众人上升的速度也非常快。言照清抬头的时候,瞧见超过一半的人已经被带着翻进了城墙领头,除了阿弥拉上的那个蛮子,其他人有序且迅速被提上去,贴铁皮的盾牌护着救人的人和被救的人,至少从言照清这儿看上去,除了那个蛮子,其他人都毫发无伤。 蛮子更近,马蹄声和怒吼声交织在一起,纷纷乱乱,火炮口被抬高,两发火炮被射出,但没调整好位置,反倒落在蛮子最前头,炸飞他们一片人,大略止住了他们的来势。 言照清将抱在他腰上的阿弥的手一拉,将贴着他的人略略往外一推,二人之间有了些空隙。 阿弥还以为他是要将她往外推去。蛮敌当前,他怕死了,怕她耽误了他也说不定。 但言照清只是立即将身子一蹲,将她的手搭上他的肩,站直的时候,叫她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持着盾牌的手绕到她腰后,将她整个人牢牢固定在他和盾牌之间。 “抱紧了。” 言照清沉息往后退,方才起跑助力爆发纵跃往上的一套行云流水动作,又来了一次。 利箭叮叮咚咚打在言照清手持的盾牌上。盾牌是特制的,宽又长,足够遮挡一个壮实的雀州男人。上头的人拉得飞快,言照清身上挂着一个阿弥,除了自己的重量,他还要承担阿弥和铁皮盾的重量,只觉得腰上的绳子在那一瞬间的助力之中差些拉断他的腰骨,他要立时将内里沉在腰后,才叫自己好受一些。 方才这丫头就这么往下跳呢,也不知道她疼不疼。 蛮子已经兵临城下,利箭更近,带着更为凌厉的力道。 短短的时间,他们才行至一半,盾牌的薄薄铁皮已经挡不住这样近的距离,这些蛮子又是在他们脚下往上搭弓的,言照清只能尽力将盾牌往阿弥斜下方靠。 正是危急时候,上头有破风声,似是重物落下。言照清要抬头看,阿弥先伸了一拳,用力往他上方一打,手臂的衣料擦着他的鼻尖过去,那破空声便自他脑后落下,险险顺着他脊背往下滑落。 “哐啷”一声,是瓷坛在底下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破空声在言照清同阿弥的身侧划下去,碎裂声此起彼伏。 刺鼻的火油味道往上升腾,城墙上头搭出一排弓弩,弩上已装好的短箭箭头带着火,避开还未上来的几人,冲着底下的蛮子无情飞射。 几乎是一瞬间,滔滔的热浪从下头袭来,蛮子惊叫连连,随即是惨叫声声。 言照清察觉搂着他脖子的手微微瑟缩了一下,但已经靠近城墙最上头,有几双有力的手伸出来迎接,言照清就没顾得上。 眼看绳索到顶,言照清咬牙,用力一攀城墙边缘,带着怀里的人往里一翻,借着盾牌在地上打了个滚,自己平躺在地,将顺着他那翻滚挨到了他上头的阿弥往外一推,喘了几口气,缓和了下后腰的疼痛,坐起身来,得才哥儿搭了一把手。 “真是不要命了!言照清,你真是不要命了!” 才哥儿气急败坏,平日对年轻参将的恭谨全都抛诸脑后了,又气又急,直呼言照清的名字,帮着言照清将扣在手臂上的盾牌脱下。 阿弥被阿德一把拉着站直,被阿德转了几圈检查,确认她浑身上下没再增添一个新的伤处。 “他刚才跟着下去了,拦都拦不住。”阿德低声同看着言照清的阿弥道。 不怪才哥儿气急败坏,方才言照清那突然的举动,可是比更早之前阿弥突然往下跳的举动更叫人惊惶。阿弥往下跳之前,好歹还同南理的猎人们打过暗号,他们的人都知道她要做什么,也在给她做完全的准备。 但言照清方才往下跳的时候,可是一点儿预兆都没有。 才哥儿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言照清身上没有带绳子——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系上绳子的呢?! 好在他和几个桂陇兵反应贼快,立即将那绳子从那几个南理猎人手上夺走,堪堪拉扯住了。 也是幸运,恰好叫言照清稳妥落地,不至于直直摔死。 才哥儿想起当下南理猎人们的反应,如今还是心悸。他们还是打猎的汉子呢!一身硬邦邦的肌肉,应该是眼比猎鹰精,反应比野兽快才对,但那一瞬间竟然全然没法动作,吓怔了一般。 万一呢?!万一他才哥儿没赶上呢?他这会儿拉上来的会不会是言照清的一滩肉泥?! 才哥儿想着,只觉得心头一阵怒火无处发泄,想仗着年纪比言照清长不少,打言照清一顿,但思及还要在这个人手底下讨俸禄吃饭,生生忍住了。 忍不住也没办法,这将死生置之度外的人这会儿已经往城墙边去查看下头的形势了,还是同小狐狸阿弥一同过去的。 才哥儿瞧着两人并肩——依阿弥的身高,也没法同言照清并肩——但就是那样一个并肩而立的姿势,双双往城墙下头瞧。 疯子! 才哥儿没个好气,在心中唾骂了一句。 两只小的都是疯子! 言照清站在城墙边上,瞧着下头熊熊燃烧的火,熏黑了城墙根。 方才那一下,桂陇兵一个百户带着桂陇兵和南理百姓往下扔了不少火油,并且那百户十分聪明,故意将一部分火油往外头扔远一些。落下去的火油在距离城墙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流成一条小溪,火一落下去,将靠近城墙的蛮子困在火墙和城墙之间,弓弩再往下一发,一大片的蛮子连跑都来不及跑,要么被烧死,要么被射死。 “多少人?死了多少人?” 百户大喊着叫来之前擅长数数的桂陇兵。 那桂陇兵探出头去,还来不及细看,底下传来一声怒喝。 “南理阿弥!你若是这般执迷不悟,我今日那就要将南理城踏平!” 不太正统的京城话,夹带着西南蛮的口音。 没人在意那头上有红缨的蛮太子说的什么,弓弩射出的箭如雨,凌厉反击。 第一百六十章 乱事之中寻财路 阿弥和言照清只看了一阵,在那蛮太子喊话之前,就已经将这儿交给那擅长高处作战的桂陇兵百户,两人退到城墙靠里,也是默契,一同走到方才一块儿拉上来的蛮子身边。 那蛮子没有盾牌护着,中了自己人的好几箭,哀哀叫唤着。医无能得从木架上脱身,蹲在那蛮人旁边,揉着自己被绳索勒疼的手腕,鄙夷道: “行啦,有什么可叫疼的?都没在要害处,止了血不就好了?” 说着,就翻找身上的口袋。 但也没个东西——他被蛮人俘虏的时候,全身上下值点儿钱的东西都被搜走了,此刻不就是空空如也么? 医无能叹一声,“哎,得,我身上一枚铜板都没有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回去呢。” 有高大的南理人将那躺着的蛮子一把拉起来,拖到墙根处靠着,一踩上他腿上中的箭,叫那蛮子痛叫一声。 阿弥背着手,在旁边歪着脑袋看,对蛮子的痛嚎不太在意,看着还真像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女将军,端的是一股霸蛮之气。 言照清觑她一眼,她也不审问人,全交给旁人去做。 那蛮子虽然痛极,倒是宁死不屈,痛嚎几声之后,咬死了牙关不出声,对那南理男人的逼问全然不作回应。 医无能唉声叹气地站起身,不忍再看。他原想救人,谁知道人这会儿被踩断了两只脚,又掰断了十根手指,身上中的箭被有意往里戳,还故意地搅动几下。 医无能看得胆战心惊,又觉得恶心,干脆往阿弥那儿去,打算同阿弥借点儿钱。 阿弥听闻他要借钱,在这外头战乱纷纷,城墙上人走马奔,下头惨叫连连,远处战鼓阵阵的情况之下,不由得高看医无能一眼。 这人还真是宠辱不惊八风不动,南理城内外都兵荒马乱成什么样子了,他居然还惦记着拿钱上路回家呢? 阿弥叹为观止,同时表示爱莫能助,“我哪儿有钱啊?你之前说要娶媳妇,我在百草谷的时候不就将身上的钱全都给你了么?我可是一路穷着回来的,到南理城的时候身上就剩下五枚铜板了,还被言大人给搜走了。你要不,问问言大人?” 言照清正瞧着南理人审讯人的手段,端的是残暴、惨烈,又——无效。言照清眼看那人将蛮子的手脚都折断了,怎么威严恫吓都没有用,示意才哥儿上去“帮一帮”。 才哥儿犯愁,“我又不会西南蛮的话,他听得懂我说的么?” 言照清正巧听了一耳朵医无能要借钱,也瞧见了小狐狸将医无能的视线引到他身上,两个人一个可怜巴巴瞧着他,一个义愤填膺瞧着他。 “借是不可能借的,但你若是能做翻译,执金吾可以付你报酬。” 话音没落,医无能举高了手。 “我!我我我!我会说西南蛮的话,东蛮和西蛮的话都会说,很流利的。我来我来!” 说罢将跃跃欲试的阿弥推开,喜滋滋往蛮子那儿去,瞧见才哥儿搭上了那蛮子的肩,医无能有样学样,也搭上蛮子的肩,还颇为贴心点了蛮子几个大穴,叫他察觉不到肉体上的疼痛。 蛮子左右瞧,一个笑得虽然跟笑面虎似的,但好歹是和善的。另一个不必说,长着一张庙里佛祖似的慈眉善目的脸,更是和善了。 阿弥原想也跟着往前,虽然没争上赚钱的机会,但她可以旁听一下啊! 但后领子一紧,她被人拉得退着走了几步。 “西南侧和东侧也有蛮子来,方才的动势头是要往这儿合拢的趋势。西南侧的已经交给席子墨去处理,你同我去看看东侧的。” “轰隆” 火炮炸裂,有人同阿弥和言照清喊:“击中了城墙!” 阿弥吹一声长长的响哨,在原地等着,问那人:“离上头有多少距离?” 那人探头出去看,又是“轰隆”一声,比方才更大一些。 “还有二丈。火炮抬不高了,没法越过城墙的。” 马蹄声近,言照清瞥见一匹赤红的身影从远处来。 骅骝! 言照清就近拽了一匹马,翻身上马,叫人集合城里的其他桂陇兵。 阿弥叫了一声阿德,阿德又纠集南理的猎人。 “城里还有能用的黑土没有?有的话,将那几门火炮打下来。城墙虽然厚,挨得住打,但这响声怪吵人的,不要叫城里的百姓惊慌。” 言照清听见阿弥这样说,想起县衙里头那个空了的黑土仓库。 果然,有人道:“城里没有黑土了,北仓的黑土被水泡过,已经不能用了。” 阿弥闻言,蹙眉沉思了会儿,上了马,低头招来一个人。 “叫人去饭来庄的暗室看看那儿的黑土如何,暗室是密封的,应该还能用。” 那人谨慎看了一眼言照清,恰好同言照清的视线对上。那人心虚一般,立即将眼撇开。 纵使低声,言照清还是听到他顾虑着同阿弥道:“城里头有执金吾在,还有桂陇兵……” 阿弥看了一眼言照清,也同言照清的目光对上,“大敌当前,御敌为重,内斗的事情,咱们尽可以先放一放。” 像是同那人说,也像是同言照清说。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样。 那人便狠下心一般,另外拉了一匹马,往相反的方向策马而去。 言照清同附近的执金吾打几个手势,那执金吾立即点头,远远瞧着方才那人去的方向。 只有废***才会藏黑土,只有废***才会忌讳被他听到南理城的物资都藏在哪儿。 饭来庄,不就是南理知县秦自得之前想毒死他们的饭庄?小狐狸的家就在临近的巷子里,他是在饭来庄后头的巷子碰上她的。 城里头还有废***逆贼在,李穆川并没带走所有人。 也是啊,李穆川和秦自得在南理城经营多年,怎可能只有区区二百多随从?南理城的百姓看似不知情,但实际里头藏了多少逆贼,没有跟着李穆川走,还蛰伏在阿弥身侧,如今还尚未可知呢。 言照清垂眸看着阿弥的手,细瘦的手腕上缠了一圈马的缰绳,她将手握成拳,用力控着缰绳,指骨在手背凸起,因为用力而泛白的皮肤下头,青筋显而易见。 他是不是应该要再把她捆起来?像之前那样?免得她被人救走了,趁着战事起逃脱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个清西村 但言照清也只是想一想。 若真将二人再像之前那样锁着连起来,这般兵荒马乱的时候,若是出了事故,难保不叫两人都一同没了。 “王二还在我手上。”言照清冷声启口,提醒那抬了一只手搭在眉上做棚,眺望东侧的人,“你若是逃走了,我笔一刀杀了他。” 阿弥放下手,抬久了,手断的伤处有些疼,转头同言照清对视一阵,那双幽黑的眼眸之中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愫。同他冷冷地看着她一样,她也只是清冷地看着他。 方才奋不顾身跳墙救人、并肩作战共同抗敌的情境,仿佛只是二人的一场梦境,梦醒了,他仍旧是执金吾,她仍旧是劫法场的小逆贼。 他用王二威胁她,赌的就是她还有良心。 倘若她没有良心呢? “倘若我没有良心,不管顾王二的死活呢?”阿弥似笑非笑看着言照清,瞧见他眼中有瞬间的一窒。 也不多说,小狐狸一踢马肚,策马狂奔,往东边去。 东侧的人数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多上一些,为了攀越阿德们和桂陇兵们昨夜连夜挖出的沟,蛮子们都是轻装来的,分了几个大阵分布在南理东,阿弥在马上高高坐着,瞧得清底下是排列了一个眼熟的阵法,没有临近城下,也没有驰援蛮太子那头,安静而整肃地驻扎着。 阿弥在阵后主将的高台之上,瞧见两个黑点似的小人,目力有限,她也瞧不清是谁。 桂陇兵的三千人被派到东侧,现如今城墙上头自东侧来的鼓声都是好消息。三千打一千,若是还打不过,桂陇兵就枉称兵了。 “什么想法?” 言照清驻马在阿弥一侧,同她一同看底下按兵不动的蛮子。 阿弥讶异看他一眼,他倒是“尊重”她的想法,看着好似是真将南理城的兵事全都交给她指挥了似的。 遂叹了口气,“听闻西南蛮有个十四王子,年方十八,相貌俊美柔善,擅长兵法,可比肩北齐长恭,也不知道是不是底下这一位。可惜隔得远,我都瞧不着。” 边说,边从骅骝侧袋里头掏出一个小酒坛子,塞子一拔闻了一闻,往外伸了手,将里头的药酒倾倒在断了的左手上。 方才一番动静,手骨断处又疼得厉害,好在有人在骅骝这儿给她塞了一瓶医无能的药酒,能暂且缓一缓。 言照清斜乜她转过去的后脑勺,再看她胯下的骅骝。 “我以为骅骝应当是在县衙的马厩里头。” 阿弥洒尽了药酒,衣袖和固定骨头的板子上的布条全都湿透,也不知道能有多少渗进去,随手将空的酒坛子往外头一扔。 “哐啷”一声,酒坛子摔碎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离蛮子兵阵仍有老长一段距离。蛮子岿然不动,步伐一丝声响,连个躁动都没有,像是假人,也像是死人。 “它是我的马,同我一样,单凭你是困不住的。” 意有所指,阿弥看着他笑,又是劫法场时候那副嘲笑他徒劳的神情。 言照清轻哼一声,不同她做口舌之争。 “蛮太子那儿不必费心思,他就是个好大喜功的莽夫,只会纸上谈兵,他去年就被我打了个落花流水,今年蛮王还敢让他带兵,也真是老眼昏花了识人不清。” 阿弥略伸长了脖子,眯着眼睛想看清蛮子兵阵的全貌,从骅骝的侧袋之中掏出一个小折子,折子上头绑缚着一截细细的竹炭,阿弥翻开那小折子,用竹炭在上头记下下头的阵法。 “但咱们的优势在——这城门他们破不开,他们的粮草……” 阿弥边画边说,说到此处,停顿了好一会儿。 言照清看她,也不画了,也不看了,眼皮半阖垂着,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道短短的阴影,将她眼中的情绪全都敛了起来。 水玉山的清西村将蛮子的粮草引到了西侧的野人沟去,然后洪水恰好来了,将野人沟一淹,也将蛮子和粮草一同淹在里头。 言照清想起那不穿鞋的水玉山,阵前寻欢,急着找一个娘子,这小狐狸由着他胡闹,并且说,说…… 言照清眼睛倏地瞪大。 清西村没了。 “你早间同我说,清西村没了,是……没了的意思?” 阿弥转头看他,已经正午时分,头顶的骄阳照得她睁不开眼睛,若是要微抬头看言照清,热辣的阳光就蜇痛她的眼睛,痛得她眼中都要落下泪来。 “水玉山从来不会将清西村的人单独放在哪儿。他去哪儿,就带他们一同去哪儿,浩浩荡荡的,像是一支队伍——他们本身也是一支队伍。但这次他却是一个人来的,说话的神色,举止,全都不像以前的他。他心里有恨,有悔。”阿弥这般说,不说了,看着城墙下头的蛮子,握着缰绳的手狠狠一攥拳。 言照清怔愣,转头问桂陇兵,“清西村来的那个水玉山呢?今早在县衙门口找小娘子那个。” 桂陇兵像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言照清说的哪一个。 言照清沉住了气,同阿弥道:“你问过他了?确实是同蛮子们交战的时候全军覆没了?” 他看水玉山的神色,完全瞧不出一样,昨天来的时候欢天喜地的,昨夜还拉着人一同喝酒,全然不像一个阖村被灭、背负上了血海深仇的人。 阿弥道:“他若是不想说,打碎了他的牙,他也不肯说。” 阿弥再看了底下一阵,记完了阵法,同言照清道:“这儿可不必管顾,他们进不来,我们城中米粮充足,他们粮草全断,他们比我们更着急。这般按兵不动的状态,想来只是做给我们看的。” 言照清心内的想法亦是如此。 大捷的鼓声从西南侧传来,东侧战况仍旧胶着,蛮太子身中一箭,被人驮着返回密林当中,不知道是就在密林当中,还是顺着密林上了山,翻到山后头去。 阿弥交待阿德省着用火油,城中火油毕竟有限。 “这一次,他们也待不了几日,等他们心浮气躁了,咱们再一举击溃便是了。” 阿弥给足了言照清面子,转头询问这执金吾参将的意见。言照清将她这做得十分充足的表面功夫,点点头。 “听你的便是。” 第一百六十二章 饭庄里头成亲事 比南理城的火油更有限的,是西南蛮人的火炮。 有桂陇兵统计,炮声前后一共响了一百六十七发,炸了一下午,在城墙上头炸出一个小洞,但不碍事——城墙毕竟修了三十尺厚,乃是花了十多年的时间用青石砖修葺起来的,不是泥筑的墙,自然厚实无比。城墙又修得高,火炮也落不到上头来,更别说落到城里了。 且蛮人的火炮威力不算大,能炸人的血肉之躯罢了,只要有东西挡着,那火炮就伤不了人几分。 “我还以为那蛮太子千里迢迢拉着火炮车过来,是用了一年时间将火炮车改良了呢,没想到还是去年用过的火炮车。哎,舒耐,这还是谢昭将军用剩下的吧?” 当夜里,在饭来庄,一行人受邀坐进水玉山的婚宴里头。还没到傍晚,不管是蛮太子在的北侧,还是顶着大太阳列了一下午兵阵的东侧,都撤退到了更后方去,约莫是要再图谋着休整后再袭击。 西南侧的席子墨初战大捷,东侧和北侧的战事战况阿弥也令人同全城百姓说了,现今外头一派歌舞升平,主街街道当中又燃起了一堆堆巨大的篝火,南理的百姓们绕着篝火欢歌起舞,全然不将外头的蛮子放在心上。 言照清方才同阿弥一行人途经主街,往饭来庄来的时候,沿着那一堆堆的篝火,想起他初到南理城那天夜里,这小狐狸为了保护李穆川,给李穆川拖延出一个逃跑时机的场景。 大无畏,她当街向他投降。 大无畏,她今日跳下城墙。 言照清想起自法场劫囚,到县衙遇险、洪水围困,再到如今的兵临城下,这小逆贼好像完全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她的胆子大得没有边似的,不怕死。 但怕疼。 为防这只小狐狸逃脱,言照清有意坐在她身侧,瞧见她同叫舒耐的那人说话的时候,有人给她递了一杯酒。因递酒的人在她左侧,她下意识便用断了的左手去接,手才伸出去,同伸手夹菜的医无能撞在一块儿,疼得她龇牙咧嘴,立即就要落下泪来。 “哎,小阿弥,不是我说你,你也不能喝酒啊!你用着我的药呢,忌酒,忌辛辣,忌劳累过度,这样你身体里的毒和断手的伤才能好的更快一些的。” 医无能将嘴巴塞得满满当当,从庙里的弥勒佛变身成一只往嘴里藏粮的仓鼠。 阿弥痛叫了几声,狠狠抹了一把无能的泪,瞅着满桌的菜,洪流过后还能有这样浓油赤酱的大鱼大肉,实属奢侈,可阿弥挑挑拣拣,最后只能挑起一根青菜。 被阿弥点叫“舒耐”的那个,正是今日在城墙上头顾忌言照清在场,不肯用藏在南理城的黑土的那一个。 言照清一行人来的时候,饭来庄已经被收拾干净,掌柜的和跑堂的在洪水来的时候将物资都运上楼上存放,是以损失不算大。言照清借着上茅房这件事情在饭来庄前后转了一圈,没瞧见有什么东西被运走的痕迹,更惘论黑土。 黑土味刺鼻,再怎么小心运送也会有痕迹,没道理饭来庄这儿一丝蛛丝马迹都没有被留下。 黑土怕早已不在饭来庄这儿。 “纵使用的是谢昭将军剩下的,火炮这一个武器咱们也是不容小觑的。炸城墙可能稍显逊色,若是等他们补给到位了,集中火炮之力往城门来呢?城门不比青石砖的城墙,纵然中间夹着铁板,也稍显羸弱了些,若是像今日这般一百发二百发地炸,那……” 未尽的话,言照清有意拉长了音,由着各人各自想像。 阿弥索然无味叼着根青菜慢慢往嘴里咀嚼,像吃草的兔子,边吃边想,也不接言照清的话茬。 周先生作为城中的长者,同京城的贵客言照清坐在主桌,虽然他只是一介书生,不懂这些兵法军事的事情,但听闻言照清的话,觉得十分有道理。 “对啊,若是火炮攻打城门,那咱们是不是也得想办法防着啊?” 舒耐在旁一桌,不甚自在瞧了一眼言照清,同阿弥道:“城中的黑土都被水泡了,若然,有黑土炸掉他们的火炮车也是好的。” 同他一桌的阿寿瞧他说起话来有些磕巴又不自信的模样,勾唇无声笑了笑,同言照清打了个手势。 他说谎,言照清自然也看出来了。 言照清垂眸,瞧又挑拣了一根青菜细细往嘴里送的小狐狸,她低着头吃饭,吃饭之前喝了一碗苦药,此刻怕只是味如嚼蜡,这会儿连后脑勺都写着“索然无味”四个大字,方才她自己起了个话头的,这会儿却不参与了。 “哎,你什么想法?” 言照清在桌底用膝盖撞一撞身旁埋头苦吃的人。 阿弥不察,被他一撞,身子歪了一下,上身往言照清那儿倒了一倒,又尽力将自己坐正了。 这人怎么老想知道她什么想法?她什么想法是关他屁事啊? 阿弥心头纷纷乱乱,心里的怨气没处撒,又挑了一根青菜,放到碗里头。 “什么想法?哎!徐掌柜的,你们饭庄是没有盐了吗?这青菜淡的跟水一样,叫人怎么吃啊?今晚这道青菜不许收钱哈!五桌,五桌的青菜都不许收钱!” 像个欺行霸市的小霸王,冲着老实巴交的饭来庄掌柜嚷嚷。 老实巴交……言照清抬眼瞧那笑嘻嘻上菜的憨厚模样掌柜,还没法笃定这人同废***没有关系。 “阿弥,你这可是冤枉我了,你自己嘴里发苦,尝不出味道来,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的厨子可是从京城高价请来的,在京城的时候,多少达官贵人花高价都吃不到他做的饭啊?你这也是鱼翅当粉丝,不识货。” 徐掌柜的笑出一脸褶子,听阿弥理亏嘟囔几句,又抬高了声音,同众人道:“今日玉山兄弟大婚,别说青菜不收钱,所有的饭菜都不收钱!全场的酒水也都免费!大家吃好喝好,给玉山兄弟热闹热闹,吃好喝好,明天好把蛮子们都打跑!” 欢呼声和起哄声差些将饭庄的房顶掀翻,众人正热闹的时候,两抹穿着大红衣的身影姗姗来迟。 人是从饭庄二楼下来的,众人先瞧见那大红的翻飞的衣角,响哨和尖叫正起哄的时候,房中倏地静了下来。 一对新人,臂上戴孝。 惨白的白,同耀眼的红交织在一起,叫人眼疼。 第一百六十三章 十分不搭 水玉山小心牵着新娘子下楼,新娘子头上没有红盖头,面上只略施脂粉,面貌却更是昳丽,白齿红唇,臻首娥眉,在饭来庄为了节省物资只点了三分之一灯火的昏暗灯下,更是显得宛若天人下凡,叫人惊艳。 阿弥看得心中赞叹不已。 美人啊,谁不喜欢啊? 这般想,便撇眼瞧身侧的言照清。 言照清微微低头夹菜,正将红烧狮子头上的葱一一挑去,一双筷子将硕大的狮子头分解了,挑了最里头当中的小小一块,放进阿弥碗里。 阿弥微微错愕,这是做什么?不看美人,给她夹菜? “你在这里头下毒了?” 阿弥脱口而出。 声音不大,好歹顾忌着这会儿人全都静下来了,肃穆瞧着那一对新人。 阿弥没法不往这方面想。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然就是要毒杀她,若然他哪儿有那么好心? 言照清的眉死死拧了一下,抬眼冷冷看了她一眼,“那你吃不吃?” 阿弥瞧了满桌都是重口味的菜,除了一盘炒空心菜,那些油的辣的咸的她都吃不了。一碗白饭扒拉了半天,因为没菜下饭,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了无生趣地一粒一粒挑着上头的米慢慢吃,才吃掉冒出碗边的一个尖尖。 如今有个言照清将狮子头里边儿最清淡、没沾染外头酱汁的部分挑了出来,还贴心放到了她碗里头,叫她今晚可算是吃上肉了,何乐而不为啊? “当然吃,我怕你啊?” 阿弥用筷子将肉往饭里戳进去,只有这么一小块,她要留到最后头吃。 言照清垂眸看她极为珍贵地将这一小团肉塞到碗的最下头,用饭仔细埋了一埋,才抬头去瞧一对新人。 言照清顺着她的视线也去看那对新人,男的面上喜色不浓,约莫是手臂上的孝条显的,面上虽然是笑着的,但也只是皮相笑着,眼里还是血海深仇的恨,眉目间也隐隐含着戾气。 而新娘子面色平静,倒还是言照清白日见着的一副宠辱不惊的平静模样,只是在望向水玉山的时候,眉目含情,倒像是同他认得了许久的样子。 也约莫是跳动的灯火显出来的。 一双人并肩而来,长得粗犷的乡野汉子,配一个举止得体的大家闺秀——看似大家闺秀的娼家,怎么看怎么不登对。 好似猛虎配了只白兔。 又好似粗布麻衣衬了一批上好的绢丝。 不搭,十分不搭。 言照清如今看,只觉得今日这桩婚事实在是荒唐得很,一个当街找睡觉生娃娃的女子,一个当街说愿意嫁给这样一个粗鄙汉子,这亲事竟还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就成了。听闻他们在城下抢回桂陇兵的时候,水玉山替名唤胥莹莹的这个小娘子赎了身,三书六聘快速走齐,也不必合八字挑吉日,婚期就定在今日。 因水玉山也没有在南理城定居的打算,便选同他相熟的饭来庄掌柜的借了个地方,在二层后头的一个小房间里暂住几日,也做婚房用。 “他倒也不是没有钱,今日给那小娘子的彩礼,那大叠的银票,还有一小箱黄金,真是叫看着的人都惊掉了下巴呢!” 言照清方才在饭来庄转的时候,听见后院的厨子和跑堂们碎嘴说话,说水玉山娶妻的事情。短短一个下午,这个清西村的汉子大大震慑了南理城的百姓,热爱八卦的百姓比起城外的战事,更关心水玉山这一桩事情。 “没想到平日里看着一副穷酸样,出手居然这样阔绰,那一箱黄金啊,够他们村人衣食无忧过一辈子了!但这可远远不止呐!你猜水玉山今日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给胥小娘子这些财宝的时候,说是啊,我知道这些银票和黄金还不够,我始终是亏待你,等蛮子的围困解了,清西村家里头还有五箱黄金,全都是你的。你们听听!家里头还有五箱黄金呐!” 被压低的声音后头跟着此起彼伏的惊叹。 “没想到清西村的人这么有钱?” “嗐!他们靠着野人沟呢,这么多年野人沟没人敢下,也就清西村的这些夏里人敢下,胆大才能成大事,赌命才能挣大钱嘛!换成是你,你敢下吗?” “对对对,听说野人沟里不止有吃人的野人,还有前朝将士的鬼魂要找替死鬼呢!” 这后头,说的都是野人沟的野史传说,各种夸大其词,言照清不信鬼神,听得无趣,想走的时候,听见了阿弥的名字。 “哎,阿弥也是命不好,我听说她十二岁那年差些就被玉娘子送给这水玉山做小媳妇的,没想到后来竟然没送成。若是送成了,今日拿着银票和黄金的,不就是阿弥么?” “啧,但谁能想到那水玉山竟然那样有钱啊?你瞧他那样子,也不像是有钱的样子啊。更何况,他年长阿弥好多岁呐,听闻是……大了十岁吧?” “只要有钱,大多少岁不行啊?所以我说嘛,人不可貌相,财不可外露,像水玉山这样的,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这会儿一鸣惊人,就挺好。今天阿弥在街上给他找小娘子的时候,有好些人连阿弥一块儿骂呢,说她一个黄花姑娘家不要脸,抢老鸨子的生意,蛮子就在城外跑着,她竟然干起拉皮条的事情来,真是不知羞耻。” “切,那些人,战时不出力,净会嚼舌头,阿弥什么人,咱们还不知道么?你看她,今天说的是让水玉山明媒正娶,也不叫别人家卖姑娘,她肯定是知道水玉山着急找人,又有钱得很。若不是她这般说,水玉山可不就见着一个女人就随便上么?夏里人在雀州这儿本来名声就不好,若是水玉山真随便睡了人,留了种,那可不得被人戳着后脊梁唾骂上千秋万代?阿弥这一招,可算是为水玉山、为他那小娘子做的最好的打算了。” “哈哈,今天米屠夫还骂得狠呢,说水玉山下流龌龊,等听说水玉山拿一箱子黄金做彩礼,明媒正娶一个卖艺不卖身的,又拍大腿悔恨,恨自己没给他们家那又胖又丑的姑娘争取呢!” “嗐!这些人……” “不过啊,阿弥今天同秋晋他们交待的,秋晋也同人说了,说是清西村啊……整个村子都没了。为了歼灭蛮子的粮草军,七十八人,拉着蛮子的六七百人做垫背,一块儿埋在野人沟里头了。所以水玉山才着急找人,留个种,他就去找蛮子们拼命,给阖族报仇去呢。” “唉,那可是最后的夏里人了啊。” 一阵长长的沉默,随即是四下里的唉声叹气,连言照清心内都叹了一声。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夏里旧事 言照清如今看着这一对新人,虽然觉得婚事胡闹,却很难不佩服水玉山和清西村的百姓。 方才在后院听墙角被发现,言照清索性就用了一两银子打听水玉山的事情,这才将清西村和夏里人的事情弄明白。 往前十年,是没有清西村这个地方的,那儿临近雍江,年年发大水,年年首当其冲地被淹没,虽然土壤肥沃——那也是每年的大水从上游冲下来的泥沙多年淤积成的肥沃土地,但每年被淹一次,是人都受不了不是? 那不是一个能长久住人的好地方。 但水玉山他们没得选。 往前十年,他们也不住在清西村,他们住在西南蛮国境线里头。 那一块地方,现如今被李朝称为蛮止,西南蛮里头也这般称呼,意思是蛮人到这儿就止步了,是西南蛮同李朝的交界处,属西南蛮国土。 但往前百年,前朝现国时期,这块土地是现国的土地,称作夏里。百年前的夏里曾被西南蛮所占,是谢昭将军领着谢家军勇猛夺回,叫被西南蛮侵占了十年之久的夏里回归现国怀抱的。现国落寞,朝代更迭,李朝第一任主君上位的时候,因新国初立,国力衰退,夏里又被西南蛮人占去,连带夏里往东和往北的几个城镇都被西南蛮划到了版图里。 李朝主君式微,无力夺回,夏里这一被占,就占到了如今。三十年前周边几个大国重新确认国界线,订立默认的和平局面的时候,不知道为何,李朝当时的陛下没有争夏里这一块地方,任由西南蛮人将夏里及周遭并入了自己的国土。 夏里人自有族人起,生来就自认是中原人,哪怕是现国没了,来了李朝,他们也还觉得自己是中原人,现国在,他们是现国人,李朝在,他们是李朝人。他们用的是中原字,说的是中原话,习的是中原的历史,不听西南蛮王差遣,也不受西南蛮王号令,自成一邦,只想着早日能回归中原,认祖归宗。 但西南蛮本就是贪婪又野蛮的国家,已经到嘴的肥肉,他们怎可能会放?夏里人无法独立同西南蛮抗衡,请求李朝朝廷,李朝又漠视,将他们视作是西南蛮人。 谢昭当年留了不少谢家军在夏里,帮助夏里重建重兴,如今的夏里人可说是谢家军的后裔,他们将谢家军和谢昭视作神,谢昭用过的长枪至今还被他们供奉着。 十多年前,西南蛮王不堪忍受夏里的不服管教,想将夏里人阖族灭了。 水玉山是族长,听到消息,带着全族人连夜奔逃,干干脆脆地丢弃了夏里的土地,长途跋涉往李朝故土而来。 从根源上讲,他们的故土在雀州南理附近的南平村,往前百年,也是从南平村附近迁居到夏里的。 没日没夜地赶路,躲避西南蛮人的追捕,等到踏到李朝境内的时候,阖族只剩下六十三人。 言照清听到这儿的时候,想到阿弥在城墙上头说,水玉山去哪儿都带着整个清西村。他那时候还奇怪,水玉山也不嫌麻烦,也不知道他是在怕什么。 如今想来,是失去得多了,再多失去一个,他就要承担不了了。 但进了李朝的国境,却回不到故土。 拦着的是秦自得,怀疑他们是西南蛮的奸细,将他们拦在南理城外头,也曾派兵试图将他们驱赶回西南蛮。 那会儿西南蛮还没有如今肆无忌惮,敢带着万人攻打雀州,只敢停在两国交界线外头,等着夏里人被驱逐过去,再一刀杀尽。 ——对夏里人的捕杀,哪怕是到了今日,也还不曾停过。 南理城有些人曾听说,夏里人手中握着西南蛮王的秘密,所以西南蛮王才紧紧追杀,甚至在近几年派兵攻打雀州,欲强占雀州土地。 有不少人也听信了这一桩谣言,最开始的时候,担心夏里人给雀州带来麻烦,把西南蛮的军队引过来,同秦自得一样,拒绝夏里人回到南平村故土。 李穆川那时候已经年少有为,同样顾虑夏里人作为西南蛮人长达近百年的身份,但做了个让步,将夏里人安顿在如今的清西村。 故土亲人不接纳,故土回不得,纵使是回到了国土,夏里人仍旧没有安全感。 这十年来,夏里人在南理城遭受的歧视不少,大家面上交好,但实则内心鄙夷这一支混了蛮族血的夏里人。 同言照清说这些琐碎事的厨子虽然没说,但言照清多少感受到,夏里人能留在清西村,是李穆川能做的最大的让步,并且李穆川想要从夏里人那儿得到什么——比方说传言他们手中握着的西南蛮王的秘密。 李穆川又要用他,又要防他,自相矛盾,两头都做不到位,才叫水玉山痛恨。当然,这些话厨子都没明说,左右无人的时候,他摔着要做红烧狮子头的肉糜,同言照清小声讲的。 他是京城来的人,也是十年前才来的,南理城的人被李穆川的表象迷惑,看不清,他一个见过了京城各种繁华和各式各样阴暗的厨子,怎可能看不出李穆川是个什么心思——虽然这也着实夸张了些,至少他并不知道李穆川是废***,是逆贼,但他多少知道李穆川并不是南理百信心中的菩萨。 他连那温良的模样,都是装的。 厨子十分肯定。 “让夏里人下野人沟去,也是穆先生的主意。一开始说是让他们做个赏金猎人,将野人沟里的野人除掉,以防再有南理百姓失足或意外死在野人沟的事情,事成了,就由县衙给他们一大笔银子。但玉山大兄弟不要钱,要清平村的故土。清平村太近南理城了,穆先生和秦大人自然都不肯。” 厨子可惜叹。 “总之就是两相胶着吧,水玉山坚持要回到清平村故土,但南理人最大的让步是夏里人待在清西村,也不得同南理城人通婚。后头野人沟这事情就搁置了好几年。再后来,是阿弥掉进了野人沟,阿德几个猎人在野人沟里找了七八日,被里头的野人和野兽弄得一身是伤,没找到阿弥,阿德还差些死在了野人沟里头。当时,大家都以为阿弥是被野人沟里的野人吃了,连宋老爷子都哀叹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准备要给阿弥办丧事。但没想到,是玉山大兄弟将阿弥从野人沟里背回来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心生同情 “阿弥掉进野人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言照清问。 厨子搓着肉丸子,抬头望着房顶,想了一想,“五年前吧,五年前的冬天,那年有寒潮,第二年春有倒春寒,一整年的收成没有往年的好,勉勉强强够南理人撑到第二年夏粮入库的时候,挺难的那一年。” 厨子将肉丸子往油锅里头扔,想了想,又同言照清“嘶”了一声:“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啊,野人沟里有野人和野兽这件事情,南理人给各家的孩子交待得可算是到位了,胆子再大、再皮的,也不敢往那附近去靠。穆先生也不许阿弥往那头去的,阿弥一向听穆先生的话,但是那年不知道怎么自己跑去,到夜里穆先生不见人回来,叫人去找,才知道阿弥出了城去野人沟。” 在野人沟边上发现阿弥的一只鞋的时候,一众人也很惊慌。夜深了,那天夜里天上有没有月亮,来找人的人们手上的火把照不到沟底,不管怎么喊阿弥的名字,沟底茂密的树林中除了一阵阵狼叫虎啸,还有野人的嘶嚎,就是没有阿弥的声音回应。 没有人敢下去,南理城的人虽然没见过野人沟里的野人,但被野人活生生撕碎过的尸体可是得不少人亲眼见过的。里头的野人虽然神出鬼没,但只要有人胆敢进野人沟,隔天一准能在野人沟旁寻到那人支离破碎的身体。 阿德同几个猎人是商议了一夜后,隔天一大早下去的,吃食和武器都准备了个万全,但在深得不见天日的野人沟里头寻找了七日多,长达五里的野人沟都找遍了,还是找不着阿弥。找不着就算了,人才下去,就遭浑身长满长毛的野人追,阿德他们边躲边找,在最后一天终于还是被野人重击,一行人仓皇从沟里爬上来,个个重伤,阿德还险些死掉。 “水玉山是阿德他们之后下去的?”言照清问。 那厨子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是十五那天夜里,四更的梆子刚敲过,玉山大兄弟就哐哐地砸西城门。” 南理城入夜关城门,若非军机要事,不给人轻易开夜门。水玉山“哐哐”重拳砸城门的时候,守城的衙役还呵斥他,叫他和城外那些等着天亮再进城的人等一等。 水玉山将背在背上的人往地上一放,拨开那人脸上被血染湿的乱发,用手上的火把去找那人的脸,怒气冲冲同高高城墙上头的人喊道:“睁开你们的狗眼瞧瞧,这是你们穆小先生的妹子,秦大人的心肝宝贝!她等不到天亮就要死了!你们若是不开门,那我就将人扔在这里,她如今尚有一口气,若是我走了,她死了,那跟我可没关系!你们自己同你们的穆小先生讲清楚!” 城墙高,离得远,高墙上的衙役实则也瞧不清那人的脸,但看那人的身形,确实同阿弥无二,急忙吹哨开城门,簇拥着背着阿弥的水玉山往城里的医馆狂奔。 多亏水玉山,阿弥捡回一条小命,但为何去野人沟,在野人沟里头又怎么过的这十来天,阿弥却通通想不起来了。 “伤了脑子,得了失忆症。她心口也有五指**去的血洞,野人沟的野人最爱掏人心来吃,穆家的大夫说啊,野人的手指要再**去哪怕半寸,阿弥的心就会被挖出来,就算不挖出来,人也就没了。” 言照清想起阿寿说阿弥先天体弱,是靠后天强行调理加持才有的好身体,但这好身体也只是一时的,强弩之末罢了。 她竟差些遭野人挖心…… 言照清那会儿听得心头惶然了一下,如今看笑着看一对新人的小狐狸,总归是还有些不同寻常的情绪在心里头。 是什么样的情绪?言照清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很少同情别人,很少同情弱者,从来觉得体弱的人是天大的麻烦。但这个阿弥,虽然称不上弱,但也算不上强,她自己也知道她是在硬撑着,就是这样,才叫言照清心里的这种情绪更是说不清道不明。 “你瞧着我做什么?” 一开始觉得脸侧有视线灼热扫来,只是那么一两眼的,她也就算了。但这视线扫过来扫过去,竟然就盯着她不动了,久了,自然叫阿弥心头有些恼怒,心里下意识回荡阮如玉那句“人家看你,是觉得你长得丑,是在心里笑话你呐”,心头烦躁。 这样的目光是来自执金吾参将言照清,更是叫她烦躁无比。 横眉冷目怒瞪过去,姓言的参将垂头看她,将掰碎的红烧狮子头的心心夹到她的碗里面。 “看你像个傻子。” 面不改色心不跳,言照清平声吐句,看被他看得像只炸毛的猫一样的阿弥微微倒抽一口气,似乎没想到他竟敢说出这种话的模样,错愕又吃惊,再是不甘心,最后“哼”一声,撇开头去,看新人拜堂。 言照清觉得方才二人的对话有些好笑,轻轻笑出声来,眼风扫见另一侧注视着他和阿弥的人,抬眼对上那人的视线,将手中装着红烧狮子头其他“残肢”部分的小碟子递过去。 “你同她要好,她吃剩下的,你吃不吃?” 医无能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两颊鼓着,嘴上都是油和酱,瞧见言照清递过来的那盘跟碎肉块没什么两样的狮子头,从善如流接过来,从满口的饭菜里硬挤出来一句。 “要,怎的不要,不能浪费食物啊!” 这执金吾参将十分讲究,换了一双没用过的筷子、叫跑堂的取来一个新的小碟子,才给红烧狮子头“分尸”的。 医无能打从心里觉得言照清以后一定是疼娘子的人。就是那种会给娘子削果皮、打洗脚水的人。你瞧他,连对阿弥这种小逆贼都无微不至地关心,对别的人…… 对别的人…… 医无能一怔,疑惑抬眼看言照清。 他对别的人好像也不这样啊,方才来饭来庄的路上,多少南理姑娘对着他抛媚眼啊,他冷口冷面的,连个眼神都不给人家,哪像方才给阿弥耐心扒拉一个红烧狮子头的模样? 难道…… 难道…… 医无能心中浮现了一个可能,立即双目圆瞪,大惊失色,将手中的碟子用力一放,恰好被拜堂准备的锣声掩盖过去,除了似笑非笑扫一眼过来的言照清,也没人在意他这惊惶的举动。 医无能错愕看着言照清,又看阿弥,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转。 难道! 难道言照清在这红烧狮子头里下毒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宴席谈事 水玉山和胥莹莹的仪式从简,因二人家中都无长者,由周先生和周师娘代二人父母坐高堂位,同众人一同观礼。 婚宴的饭菜其实上得早了。言照清在饭来庄里头转悠瞎打听的时候,听闻新娘子好像不愿意嫁了还是怎么的,在楼上不肯下来。饭来庄的掌柜的愁眉苦脸从二楼下来的时候,也说不清楚上头是怎么个情况,只说是水玉山让大家先开席,大家在城墙上头奔波大半天了,先吃饭喝酒暖和一下胃。 比原定的时间迟了半个多时辰,一对新人才姗姗下来,且涉及清西村的夏里人阖族没了这样的血海深仇,一对新人怎么都不像成亲拜堂的喜庆模样。 既然已经开始行礼,众人便都停下了手中的筷箸和酒杯,看一对新人在一旁的简单的敲锣打鼓中行三拜礼。 婚礼极简,繁文缛节一切能省便省,拜完了堂,也不着急送入洞房,水玉山和新上任的水夫人同众人坐到了一块儿,吃饭喝酒,猜码划拳,好似这不是一场婚宴,而是一场久别重逢的聚会。 水玉山还没亲自说夏里人阖族没了的事情,众人便不好问。 阿弥是自己猜出来的,旁敲侧击一下,虽然没从水玉山那儿得到确切的答案,但也是**不离十了。可当事的苦主没说,她也不知道如何牵头,且总觉得大喜的日子,提起这件事情总有些不吉利,唯恐触霉头。 眼见言照清又跟跑堂的拿了个新碟子,往里头夹了只红烧狮子头,修长的手指从从容容夹着筷子将那大肉丸子夹碎,阿弥觉得又有了些盼头,欣欣然地等着言照清从最里头取出最淡的她能吃的心来。 言照清一边拨弄筷子,一边问水玉山,今后打算在哪儿定居,是在南理城,还是回到清西村。 这般问的时候,饭庄里头有过一瞬的一静,随即众人假意没有在关心,借着别的事情掩饰起来。 水玉山面上有过一丝犹豫,转头问新做人妇的胥莹莹,“你想住哪儿?若是习惯了南理城,那就还在这儿买一处宅子。” 胥莹莹眼目含羞,但大大方方迎着水玉山的凝视,“夫君做主便是了,妾身一切听从夫君安排。” 这软软娇娇的声音,语句里头还满是将自家夫君放在头位的模样,叫众人都起哄起来,闹得一对新人有些尴尬。 言照清斜乜那专心侧头瞧着他手下大肉丸的人一眼,想这世间女子真是万万千,有胥莹莹那样以夫为纲常的,也有小狐狸这样全然不会听男子号令的。 “哎!” 他这样斜乜她,她突然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着急轻叫一声,拍一拍他手臂,凑近他小声道:“你别把中间碎太小了,那么大个狮子头呢,别到我碗里就剩一个指甲盖。” 言照清有些无言,低声道:“谁说这是给你吃的了?” “嘶!”阿弥啧一声,想反驳。但视线从大肉丸挪到言照清脸上,看了两瞬,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个道理,他夹的,也不一定是夹给她的啊。便自觉理亏,挠一挠鼻子,拿起筷子去扒拉自己的饭。 这一会儿的功夫,众人已经说起外头的战势,都说这今天白天这一场,西侧赢得酣畅淋漓,东侧的打得大快人心,唯有这东侧的动静,叫人摸不着头脑。 说是没动静吧,它有应当算是有动静,这蛮子不是列阵了么? 但说它有动静吧,蛮子列好了阵,却没动。 “西南蛮应当不止一支粮草军,若是将粮草军全都集中在西侧,那蛮子们也太愚笨了点儿。” 言照清道,将取出来的肉丸心夹到阿弥碗里头,再从桌上菜里夹一个红烧狮子头。 言照清这算起了个话头,但没人想顺着他这话头往下问水玉山,问清西村的夏里人是如何将蛮子的粮草军引到野人沟里歼灭的,因为这样势必要会将水玉山有意隐瞒了的夏里人阖族没了的事情打破。 水玉山昨日来的时候,在城墙上头好像没有异样,跟大家说的是清西村的村民被他安置在南平村附近的祖宅里。 这样刺破,对水玉山来说着实残忍了些。 “我们清西村,七十八口人,打下的蛮子粮草军有六百来人,粮草近千石,若不止这些的话,也算是打下大半了。”水玉山吞下一杯酒,才说道。 言照清道:“清西村的百姓辛苦了,这样的功勋,理应要记在南理县志上,并呈报朝堂。等我回京城,必将清西村百姓义举禀告皇上,请皇上论功行赏。” 水玉山抬眼,目光灼灼看着言照清,眼中是期盼,是希冀,但也只是一会儿,他眼眶一红,倏地垂下头去,避开同言照清相对的视线。 “多谢言大人。” 水玉山好似低喃了一句,也听不清楚。 众人不敢瞎搭话,唯恐提及水玉山的痛处。 方才人下来之前,周先生早就有交待了,水玉山连阿弥都没告诉,还瞒着大家,必定是尚未能接受并消化阖族没了的事实,他这般吊儿郎当地匆忙娶亲,必定是要逃避阖族没了的现实。 人么,总是下意识地回避痛苦的。 周先生交待大家,除非水玉山自己主动愿意说,若然谁也不要提这个话头。 阿弥顺着粮草军这一条线,站起身来,一脚踩上自己的凳子,一手拿着一双筷子,在被夹走得差不多的红烧狮子头盘中划拉着,东南西北地用碎肉摆出阵仗,西南的剃去,留了北侧和东侧,又将北侧的剃除了一小半。 “我们今日眼见的,该有七千多人了吧?” 阿弥不甚笃定,问的是同在主桌的席子墨。 席子墨的手下今日得阿弥带伤舍命相救,全须全尾地回来,心中对阿弥的观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此刻对阿弥是又敬佩又尊敬——若是放在以前,他可不想承认自己尊重一个十六岁的女娃子。 阿弥问,席子墨就连忙答: “七千六百多,不带咱们已经剿灭的西南一侧。北侧三千人,东侧近五千人。” 阿弥点点头,两指夹着筷子,敲一敲碟子北侧边缘,“密林里头应该还有人,阿德他们挖的沟也还是有用的,他们肯定还有一部分人横亘在沟后头,今日还没来得及过来。” “你需要我做什么?” 狠戾的话出自水玉山之口,他这般出声,这般决绝,众人心头都默默惊了一惊。 这感觉不太好,就好像他抱着必死的破釜沉舟的决心,要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地将蛮子拉下地狱。 “你?”阿弥起先还一愣,突然笑出声,戏谑道,“你啊,陪嫂子洞房花烛去吧!” 第一百六十七章 途经一个素面摊 婚宴散得有些匆忙。 一行人讲完了战事,大略定了谋划,主体还是敌动我不动,只要守好城墙,他们蛮子就算有火炮也进不来,他们的补给也跟不上。就算此前的补给够用,但已然在山上被洪水围困了这么多天了,那都这会儿了,估计也剩的不多了。 大暴雨之后的大洪水,事前是没人想到的,这属于不可抗力因素。 “他们若是因大洪水败在咱们南理手里头,也不算窝囊,这毕竟是天灾人祸嘛。”阿弥闷闷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垂头丧气的,同说出口的话全然不在一个情绪上,“更何况他们现在应该比我们着急,急着用火炮砸墙,不就是想进来,吃……吃素面么……” 言照清顺着她视线瞧过去,噢,原来是前头有一家素面摊子。 在饭庄里头的时候,这小狐狸的情绪还能隐藏,出了饭庄,送别了周先生等人,此刻就剩他和她走在篝火晚会散了的主街上,途经一丛丛烧得只剩零星火点的灰烬,身后跟着一个拍着肚子打着饱嗝的医无能,这丫头的沮丧便不想再掩藏了。 是饿的。 估计是想吃素面了。 “吃素面么?” 果不其然,丫头转头问他。 言照清垂眸看她,“你有钱么?” 听闻这话,小丫头立即站直了,双手叉腰,“你收了我五枚铜板呢!” 五枚铜板,那是他这个手下败将亲手给她的,她原还想留着到七老八十的时候回味这一桩法场劫囚的英雄事迹呢! “你是逆贼,所得赃款必须充公。” 言照清低垂着眼看她,仗着身高上的优势,目光里满是嘲讽和挑衅。 阿弥气恼道:“我救许大将军,是为了天下人!临北城若是被北游人破了,那李朝是唇亡齿寒啊!什么叫唇亡齿寒你懂吗?!你会写吗?” 言照清好笑看她,“你写给我看看?” 贴心挑拣篝火里头还没烧完的一截木棍,递给阿弥。 阿弥一窒,怔愣接过。莫名其妙地,这怎么成了习字课了?“亡”字她会写,也就三划么,但是这“唇齿寒”…… 秋冬之交的冷风刮过,叫阿弥打了个冷战。 还真是叫人唇齿寒。 真是又冷又……饿…… 腹中适时响起一阵“咕噜”声,阿弥尴尬将手上的木棍一扔,有些气馁。 她那一碗藏了红烧狮子头心的白饭!她才扒了了一个小尖尖的白饭!就在她分析战情、讲计谋、征询众人意见的时候,没了! 她明明说话的时候还在的,众人讨论完了,商定好了,她一个转头的功夫,饭没了! 也是没得莫名其妙,剩一个空碗还在她位置前头,里头的白米粒干干净净,碗底还残留一个红烧狮子头最里面的心心在那里待过的一个痕迹。 她惊讶说着饭怎么没了的时候,旁的人还笑她,说明明是她自己吃光的,还要问怎么没了。 阿弥觉得憋屈。 她又不是傻子,自己吃了多少,吃过什么难道还不知道吗?! 饭庄今日做饭少了,等到阿弥再想添饭的时候,没了。 没了……一家饭庄,同她说没有饭了,这合理吗? 阿弥气闷,但已经十分晚了,他们这一众人都需要好好休息,阿弥只能饿着肚子跟着言照清回县衙。 不回县衙不行,王二还在县衙里头。这执金吾的言参将就生怕她跑了,方才周师娘说一个姑娘家,待在都是男人的县衙里头总归是十分不方便,要阿弥去家里住的时候,言照清怎么说的? 这冷面参将义正言辞,说阿弥如今是桂陇兵和南理民兵的主帅,住县衙之中方便号令全军,才是最合适的。 竟然叫周师娘没法反驳。 阿弥就这么饿着肚子被周师娘推给了言照清,好在今夜除了夏里人的事情,能解决的都已经解决了。包括南理城在此次洪灾之中没了一千四百二十三人,房屋倒塌了二百七十八间,火油存量尚足够,贮存的米粮也够全城人吃上两个月也不慌等等。 弄清楚了,大家心里都踏实了。 阿弥想,若不是还饿着肚子,她会更踏实。 没有钱,或许可以赊账。 阿弥瞧着素面摊袅袅的炊烟,这是洪水过后素面摊第一次出摊,到这会儿也没有食客了,煮面的阿嬷摊位上头打盹,阿弥想着靠刷脸讨一碗面吃。 “嗝,小阿弥,怎的啦?怎的不走了?” 医无能打着饱嗝,抱着肚子挪过来。 果然老人说的话是有道理的,饿过头的人,不应该一顿吃太多,免得撑死自己。医无能在蛮子那儿饿了两天,又受尽了惊吓和屈辱,今晚这一顿饭浓油赤酱,十分合他胃口,他不免就吃多了一些。出了饭庄,没走几步,就惊觉自己撑得差些走不动道儿了,胃里的食物顶着心口,若不是他及时吞了一个消化丸,方才没走几步就要暴毙倒地——被胃里的饭菜撑死的。 所幸今夜少酒,爱喝酒的都只是浅尝辄止,生怕因酒误事。医无能这般爱喝酒的,今夜滴酒不沾,就是为了给胃腾空间装饭菜。 他这样撑着,自然不理解阿弥眼巴巴看着素面摊的渴望。 “你还吃?你不撑么?”医无能自己是撑着的,想当然也觉得阿弥是撑着的。 阿弥哀怨十足,“我一碗饭都没了,我撑什么了?” “噢~”医无能有些心虚,拉了长音,避开视线,自顾自先往前走。 “别走别走,你有钱没有?先借我一些,吃个面。”阿弥讨好一挽医无能的手臂,商量着道。 医无能戒备捂住了自己的腰带,“你怎的不问言大人?现在不是他管你么?” 言大人? 阿弥哀怨看一眼言照清,“他拿了我的五枚铜板——” “那是充公,你是逆贼,赃款该悉数上缴。”言照清双手抱臂,煞有介事同阿弥郑重重复,再次强调。 “我讨饭讨来的,也算赃款么?” “自然算,你那是劫法场时候,在过程中得来的不义之财,自然也算赃款,得上缴。” 阿弥瞧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想拉一拉自己腰上的软剑,拉了个空。 从城墙下来之后,他就将她的软剑收走了。 “执金吾欺负人啊!这是虐待!这是虐待!” 阿弥饿得控制不住脾气,单手握拳,在街上嚷嚷。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还她五枚铜板钱 就算是要拉她去京城砍头,也要给她一顿饱饭吃再上路不是? “死囚被斩之前都能有一顿饱饭吃呢,我这还没上路呢,你就开始饿囚犯了,我还走得到京城吗?还能被你砍头吗?别头还没砍,我先饿死了。” 阿弥义愤填膺,握着拳头在自己身前比划。 言照清眼神有过一个闪烁,随即好笑看她:“一日三餐,我哪顿落下你的了?” 阿弥想了想,还真没哪顿落下。 “你受了伤,要喝药要上药,执金吾是不是有人伺候你?” 阿弥低咳了一声,还真是,连宫里的内官都屈尊照顾了她两次。 “今天晚上,你碗里的肉的凭空出现的?” 阿弥心虚低头,吃人的嘴软——虽然,她最终没吃成,但人家已经给他做了,也算仁至义尽了。 “我饿了……”属实是觉得委屈了,阿弥低声下气,可怜兮兮,卖了个惨。 言照清瞧着那做小伏低状的人的头顶,头发简简单单高高扎成一束马尾,扎发的是一条红布带,多余的长度垂下来,同她的马尾自肩上垂到身前。 像她的人,她的头发也略有些毛躁,发尾在一旁店家门口的灯火映照下泛着黄的光,微微翘着,十分不听话。 这般低眉顺眼的模样,跟昨日全然不听人话,跟今日在城墙上和城墙下逞英雄意气风发的模样,完全是天壤之别。 她真是一只小狐狸,狡猾,狡黠,知道什么时候该示弱,知道怎么拿捏人心。 言照清不清楚是不是叹了口气,伸手到怀里,取出一个小布袋,递给阿弥。 “钱是我的。” 阿弥莫名其妙,又有些期待,接过来,将那还不足巴掌大小的束口袋一拉,侧身就着一旁的灯火看向里头。 闪光的五枚铜板! 言照清见得她一双眼瞬间被点亮一般,方才一路上的死气沉沉倏地换成欢呼雀跃,在原地蹦跳两下,将束口袋紧紧握在手里,一双亮晶晶的眼瞧他。 “那可说好了,这是我挣来的,执金吾不能拿走。” 言照清一挑眉,“你聋了?我方才说这钱是我的。” 阿弥将钱袋塞到怀里,甲衣早就换下了,穿的是一身粗布麻衣,这一塞,防的是言照清伸手来抢。 “这是我在京城挣的,讨饭讨来的——” “从我手上骗走的。”言照清冷静叙述。 “……”阿弥窒了一下,“那……那也是你自己给我的,也不是我抢的。你这人真有意思,给了乞丐的钱,还要追着那乞丐要吗?” 言照清低头看她,为了五枚铜板张牙舞爪的样子,倒是像只护食的狗崽子。 医无能见二人当就站在他们旁边的自己不存在似的,一个闹,一个脸上……算不上笑,只能算是面色没有那么冷。 但他可是执金吾的参将啊,是要带阿弥上京斩首的,笑成这样准没什么好事情!还给阿弥钱,这不吝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更何况,非年非节的,撇开二人的身份,就算阿弥年纪比他小,跟哥哥辈拿个零用也没什么,但是…… 医无能一愣,心中唾骂自己,他在想什么?!怎么会想着撇开二人身份呢?!他们就是官和贼啊!自古以来是势不两立势同水火不共戴天的啊! 现在言照清对阿弥这么好,难道…… 医无能的目光在面对面站着说话的二人之间游移,心惊胆战,紧张不已。 难道…… 难道言照清在这钱袋子里头也下了毒?! 这般想,医无能更是紧张,好似将言照清这人今晚身上所有的异样都想通了。 难怪啊,难怪啊!难怪他方才给阿弥细心挑肉,难怪这会儿给阿弥一袋钱。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挑的肉他医无能既然能帮阿弥吃了,这钱……他自然也能替阿弥拿走啊!毕竟谁会嫌钱多啊,铜板就算被下了毒,洗一洗还是能用的,不像刚才那碗饭,叫他肚子更撑得疼。 说干就干,医无能一把捏住阿弥的肩,一扯阿弥的衣襟,将阿弥衣服扯松,瞧见阿弥倏地抬头,先是疑惑不解,再是慌张,最后大怒,瞪着他。 医无能道:“小阿弥,对不住了,无能哥哥要——” 要什么,没说出口,只觉得在转瞬之间,阿弥恼怒的脸一转,成了她自己的后脑勺,他胸口被她的肩重重一撞,双脚一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下一瞬,后背重重一痛,震得他四肢百骸都要悉数散开,南理城的城墙在他视野范围的边边上,正对着他的是天上眨巴着眼的星星,和探出一个头来,眨着眼看他的言照清。 他,医无能,百草谷公选出来的谷主,李朝最负盛名——这一点有待存疑,但他笃定他敢认第二就不敢有人认第一的神医,被一个他想救的小丫头,摔了出去? 摔了出去?! 医无能静默了一瞬,才痛叫起来,“小阿弥,你这是做什么?!你摔我做什么?!” “做什么?!”阿弥出离愤怒,整理自己的衣襟,“你扒我衣服做什么?!” 医无能狼狈从地上起身,只觉得这小丫头真是好心没好报,好心当做驴肝肺,好心还被她用力摔出去,怒意熏心,连话都说不利索。 “我……你……铜板……我得拿走……” “你拿我的铜板?凭什么?”阿弥警戒,将装铜板的钱袋子更往里头塞了一塞。 怎么天下人都想抢她的铜板?这算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赚到钱啊,就五枚铜板,执金吾也惦记,这走江湖的大夫也惦记? “铜板上头有毒!”医无能“哎哟”又嚷嚷两声,理直气壮掷地有声。 言照清和阿弥沉默,就在二人的沉默之中,医无能哀痛叫着爬起来。 “铜板有毒啊,他方才也在你饭里下毒了,所以我才将你那碗饭吃了。我反正百毒不侵么。” 医无能揉着自己的腰,感受了下身上骨头有无损害,屈膝略蹦跳了两下,确定无恙,慎重又同阿弥强调:“他要毒死你呢!你不觉得他今天对你特别殷勤?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阿弥闻言,谨慎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看着言照清。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大人今日不一样 有道理,她今日也觉得他……不一样。 比方之前相处的短短时间内,他都是一张冷脸,今日脸上的线条…… 阿弥半眯了眯眼,借着灯火仔细看言照清的脸——脸上的线条确实是柔和了许多,之前锋利的气势也低了不少。 她之前怀疑他不会笑,她是见过这样的人的,南理城的猎人之中有个叫程半刀的,往前是个跑江湖的镖师,镖局散了,程半刀就落到了南理城来,跟着阿德做打猎谋生的事情。有一年,程半刀被一只灰狼一爪抓在脸上,断了脸上的筋脉,自此以后人就面无表情,别说笑,连哭都抽不动自己的面皮,像一个僵硬的石头。城里的小孩都怕他,阿弥倒是看出他面冷心善,喜欢跟他学做弹弓。 阿弥之前怀疑过言照清的脸估计也是哪儿伤着了,跟程半刀似的抽不动自己的脸皮。 但现在,他居然扯着嘴唇笑了出来! 那笑一开始是浅浅的,是充满嘲讽的,一瞬就转成了发自内心的好笑的笑,嘴角咧得极开,还笑出了声,十分愉悦的模样。 言照清这人,皮相是真的俊美,阿弥爱看美人,这几天也不自觉会被他的俊朗面貌吸引一下下,再唾弃着自己转走目光,想着妲己、褒姒一类的误君误国的例子,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那可是执金吾!来捉她的!来捉哥哥的!来坏他们的大事的!她有什么可沉迷他的美色的? 可如今他这一笑,好似周遭夜色都被点亮,阿弥只看得他身后死气沉沉的景色都活络了起来,连空气里头都漂浮着星星点点的幽灵似的光。 阿弥看得发怔了,怔到言照清往前一步,揪了她的衣襟,伸手到她衣裳的暗袋里头,两个指头将装钱的束口袋拉了出来都反应不过来。 这不对劲。 阿弥也知道不应当这样,应当像方才对医无能那般,纵使左手不能用,颈上有伤,也要用一个过肩摔把人狠狠甩出去,叫这些没问过她、不经过她同意就冒冒失失拉她的衣襟取东西的臭男人们长点儿记性。 但她竟然就这么怔怔看着他探囊取物,好像从自己怀中暗袋从容自在拿东西一般,轻轻松松地将刚交给她的五枚铜板拿走了。 阿弥甚至还感觉到他手上的寒意,秋冬之交的时候,南理城白日还是灼热的,但到夜里北风冷吹,他那双手一直露在外头,不像阿弥似的瑟缩着,就有点儿冷。 那冷叫阿弥好似从梦中惊醒,但还是反应不得,看他将束口袋取走了,将袋里的铜板倒出来,摊在自己的掌心上头,伸向医无能。 “哪儿有毒?” 言照清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又是冷的,那笑好像只是对着阿弥笑了一下。许是被人污蔑,言照清觉得受到了冒犯,说话的语气不太好,硬邦邦的,冷冰冰的,下巴微微挑着,一双眼垂眸瞧着医无能。 又是那副倨傲的神色。 阿弥不知道为何松了口气,他这样恢复了之前几天的“老”样子,不像刚才那样失心疯似的好看地笑着了,她那跳得乱七八糟的心终于又平静了下来。 医无能谨慎瞧着那摊开的手掌上的铜板,抬眼看言照清,“那我怎么知道?或许这毒是叫阿弥吃了铜板之后才会中的。” 言照清轻哼两声作笑,“你当她是傻子?就算有毒,你会将铜板吞到肚子里去吗?” 后一句,是转头去问的阿弥。 阿弥一怔,随即恼怒,嗔怪瞪了医无能一眼。 这人怎么回事?方才一路上就神神叨叨的,这会儿还让言照清有机可乘将这五枚铜板拿回去了。 阿弥小心将言照清手上的铜板又一把拿了回来,握在自己手上,铜钱硌着她的手心,叫阿弥心生踏实。 阿弥枉顾医无能一声惊叫,吐了一句:“你以为我跟你似的,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 说罢转身走,想想又不得劲,回身将言照清手上的束口袋扯走了,将五枚铜板无比珍重地放回里头,袋口一拉。这一回,慎重放到袖中暗袋里头,再警告似的分别瞪了言照清和医无能一眼,意思明显得很。 “再抢小爷的钱,小爷可就不客气了啊。” 言照清失笑:“你能怎么样?单凭一个拳头么?” 断了手又没有软剑,身旁又没有帮手,就算他真的想对她做些什么,她又能如何?赤手空拳的,她功夫有他好么?要靠全然不会功夫的医无能吗? 阿弥白他一眼,“你少瞧不起人了。”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说完那句话的时候,抬头瞧了一眼言照清身后,那角度,是屋顶的位置。 言照清心里也清楚,阿德他们是不会让这小狐狸落单在他身旁的,这会儿估计就在四周的暗角处藏着,或者就在她看着的屋顶方向。 南理城的屋顶可以连片,宽阔的主街可以由居间的廊桥连在一起,人在上头走没有什么问题。 心里清楚,却并不忌惮,敌在暗,执金吾就在暗处的身后。 瞧了面上讪讪笑着的医无能一眼,言照清跟上那自顾自甩着马尾蹦蹦跳跳往素面摊去的小狐狸。 两人都互相防着,都不点破,这个局面,尚算太平,言照清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医无能又跟上,拍着自己的肚子,像有身孕的妇人,絮絮叨叨同言照清解释:“哎呀,言大人,有怪莫怪啊,我这不是……这不是觉得你今天不一样么?” 言照清斜他一眼,“给一个小丫头讨饭钱就不一样啊?” 这钱是在京城的时候,他受她蒙蔽,觉得这小乞丐有这样一双眼睛,着实叫他从心底惊叹了一下,又觉得一个小乞儿十分可怜,顺手布的施。严格说来,五枚铜板确实是她的,他从她身上搜走之后,也一直在那小袋子里头放着。如今他不过是还给她罢了,这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还给她夹菜呢!换成是我,我要是执金吾,捉到了逃犯,别说夹菜了,扔到牢里,爱吃吃,不吃拉倒,还挑个什么肉丸子的心才吃啊?” 言照清语塞,没出声。 “阿嬷,一碗素面!” 兔子一样蹦跳到摊位的小狐狸中气十足喊一声,将打盹的煮面阿嬷惊醒,嗔怪了她一句。 “你看她,有了钱,真是有了底气了。”医无能笑出声,摇摇头。 点了面的阿弥还没落座,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言照清,高高兴兴地,冲着煮面阿嬷竖了两个手指头。 “阿嬷,两碗,两碗!言大人今日有功,我请咱们言大人吃顿饭!” 第一百七十章 顺水人情请吃面 这一晚,两碗素面,落到了阿弥的肚子里头。 着实是饿得慌,她今日也就早晨同内官陆汀吃了一顿早饭,午间一直没空,也没人送饭上城墙,直到晚间才有百姓自发组织了人做饭,给士兵们送饭菜。阿弥原想那会儿吃的,但听闻水玉山今夜就大摆宴席,索性就同阿德他们一样留了个肚子到晚上,想着吃顿好的。 谁想到开席之前,医无能才扯着嗓子千叮咛万嘱咐的,说桌上的这一道她不能吃,那一道她吃不得,点到最后,就剩一盘蒜蓉炒空心菜她能动筷。 简直要饿疯了。 素面说是素面,但阿嬷用的是牛髓汤炖底,医无能细细问了是哪段的牛髓,几岁的牛的牛髓,里头还放了别的什么佐料,被阿弥连连白眼杀过去,适才闭了嘴。 “哎,你倒不如说,我现在只能喝水。”阿弥没个好气。 医无能如醍醐灌顶,连连点头,“对对对,喝水也成啊,热水治百病,你得多喝热水。” 阿弥又翻一个白眼过去,转头的时候脸色一变,热情给言照清取筷子,随意用袖子擦了擦,递到言照清手上。 言照清从善如流接过来,拿在手上,垂眸看着那双被阿弥用手夹着袖口擦过的筷子,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嬷不要阿弥的钱,说是阿弥为南理城打蛮子辛苦,往后来她的面摊吃面,她都不收阿弥的钱。 阿弥受宠若惊,但想到……“往后估计是没有往后了,这位大人要拉我去京城砍头呐!” 说着话,用筷子指一指言照清。 阿嬷脸上一阵错愕,“怎么?他们说的是真的?这个人真的是来抓你的?你在外头犯了什么事情?是之前杀蛮子的事情被告到官府去了?咱们全城的人都跟着你杀蛮子的,如果要砍你的头,那就连我们的头一起砍了去!” 说到最后,义愤填膺,怒瞪言照清。 言照清无言,这似连发箭似的话叫他也没机会反驳,一抢阿弥用来指人的筷子,同自己的筷子一齐捏在手上。 阿弥嘻嘻哈哈,好似方才讲的要被砍头的人不是她,安抚阿嬷道:“嗐!我做的也不是恶事,我做的是大好事呢!他们呀,砍不了我的脑袋的!” 说到最末,挑衅看一眼言照清。 阿嬷放心下来,拍着自己的心口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就说你不是个坏孩子,一定是那些狗官弄错了,冤枉了你。你放心,他们若是敢砍你的头,我就带着我们一家老小跟他们拼命去!” “狗官”言照清不搭话,往茶杯里头斟热茶,两双筷子往茶杯里头一杵,转几个圈。 阿弥笑着道:“那倒也不必!我是个大人啦,也该出去见见世面啦,南理城太小,容不下我的。” 说到最后,心内竟然有些伤感,咳了一声,催促阿嬷去煮面。 不用付面钱,阿弥乐得开心,给自己点了两碗面,给言照清点了一碗,到医无能的时候……略过去了。 医无能不甚在乎,他撑得慌,哪怕只是再喝一口水,他就都要吐了。 阿弥捧着碗将面条吹凉,等着筷子,觑他一眼,“哎,你说你也不吃,你坐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如早早回去睡觉去。今日咱们伤亡少,实属是侥幸,明后日若还得出城杀蛮子去,那可没办法担保,你还不如早些回去歇着,养足精神,咱们还得靠你和那个谁救治伤兵呢。” 那个谁指的是执金吾阿寿,今日西南侧一战,席子墨带着的桂陇兵无一死亡,但五十多人受伤,其中重伤的三个。医无能和阿寿听闻消息,拎着医药箱就赶去救治,忙完了回县衙,刚好赶上同阿弥他们一道去饭来庄。 医无能偷偷看一眼用茶杯洗筷子的言照清,嘟囔道:“我不是等等等么?万一你被他欺负了呢?” 言照清分了一双筷子给阿弥,斜医无能一眼,“那要不我当着你的面欺负她,你看完了,早点儿回县衙去?” 医无能怔了怔,“什么意思?” 言照清看着那颗埋头吃面的小脑袋,唏哩呼噜的,还真是饿得慌了的模样。“你不是等着看我欺负她才在这儿的吗?” 医无能脑子没转过完,带笑的眉眼染上了疑惑,好似哪儿不对,又好似觉得他说得对,他在这儿,确实是等着言照清欺负阿弥的时候,出手救阿弥的,他总觉得言照清今儿晚上十分不对劲,太过殷勤了,纵使阿弥长得好看,他看上了阿弥,想要追她,但也不是这样子的殷勤法。 但是……言照清这句话到底哪儿不对? 医无能觉得约莫是自己吃得太撑,血液都跑到胃里帮助消化食物,没多少在脑子里,叫他脑子迟钝得厉害。 阿弥连嗦三口面,才觉得活着回到了人间,从面碗之中抬起头,摸了一下怀中没有帕子,便抬手用袖口抹了嘴,问医无能:“你被蛮子们捉去一天一夜,就没有能跟我说的?” 医无能脑中弯弯绕绕的“等着言照清欺负阿弥”的话被阿弥打断,怔愣看着阿弥,“该说的今天不都说了?” 他被捆在木架上的时候,又怕蛮子们瞧到他手上敲暗语的动作,又怕城墙上头的人看不到,可说是万分小心,十分紧张,同样的句子都重复了好几次,偏生那暗语信号因为简单,同一个句子就得敲很长一段,他手腕现在还生疼。 阿弥垂眸,盯着面,想着今天城墙上看到的话,再吃两口,再抬头,再要用袖子擦嘴的时候,一方帕子被言照清搭到她袖口的位置,恰好叫她赶上了。 阿弥倒也不客气,“啧”一声看了他一眼,谁说这个执金吾参将今天没有不一样的地方呢?照她看来,就是怪怪的。 “你在蛮太子的主帐当中,可有看到别的什么东西?”阿弥问医无能。 医无能疑惑,反问:“什么别的东西?” 阿弥一时也说不清楚,再问医无能,“那蛮太子就没同你说什么?” 医无能道:“怎的没有?他说这次来是要娶你的,不管用什么法子,他都要将你带到西南蛮去。他还问我要怎么才能将你药了,还问有没有叫你听话顺从的药呢!” 第一百七十一章 打开天窗说亮话 若是有能叫她听话顺从的药,言照清也很想要一份。 但是这个蛮太子…… “他莫不是对你一见钟情?”言照清道。 阿弥歪了歪脑袋,细细想了一想,“他能看上我什么呀?去年也是他带的人,一万五,回去的时候就剩七千了,蛮子的尸体填满了雍江,差些堵在瓶口峡那儿出不去,还是我哥哥叫……还是阿德他们去疏通的呢,要不早就臭出来一场瘟疫了。” 言照清将素面里头的葱花一一挑走,在桌上集了一小堆。 这十多天来,她已经尽量不提及李穆川了,但偶尔也有说漏嘴的时候。 瓶口峡,言照清还记得,才哥儿转述的水玉山的话里头,阿德是在瓶口峡那儿把被推到雍江去的阿弥捡回来的。 “我同他碰面的机会……我还没见过他呢,战场上人那么多,隔着那么远,他又不跟你似的长得祸国殃民的,我哪儿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他何至于对我一见钟情?” 唏哩呼噜的,阿弥又埋头吃面。 祸国殃民……言照清垂眸看着埋头碗里吃面的阿弥,很想一巴掌将她的脑袋摁到面碗里去。 心疼小狐狸的阿嬷,给小狐狸端上的是大汤碗盛的面,那汤碗比她的脸还大,他只要一按…… “但他帐里的气氛很诡异啊。” 医无能的出声,打断了言照清蠢蠢欲动的念头,复又专心挑起葱花来。 “这话怎么讲?”阿弥一副愿听其详的姿态。 “……讲不清楚。”医无能天生带笑的眉眼微微拉开,想了好半天,“我在西南蛮待过一年半,那儿盛行巫医,人生了病,全去找巫医用土法子治。巫医的手段十分简单,不管生的什么病,都用香薰。我昨天被请到蛮太子的主帐去的时候,那里头烟熏火燎的,呛得都待不住人,也看不清人。” 阿弥一挑眉,“你也没见着蛮太子长成什么模样?” 医无能道:“没。” 阿弥搅着碗里的面,“我今天也没看清他长什么模样。言大人,你可瞧见了?” 言照清不想承认他没费心去瞧,只记得蛮太子头上的红缨。 十分招摇,像阿弥头上扎马尾的红布条。 “谁知道他做什么一定要我去做太子妃呢?”阿弥不满嘟囔一句,埋头吃面。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打蛮子去。 从医无能这儿问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阿弥就没再费心问,叫医无能明日一早先走一趟城中的医馆和药铺,看看怎么组织起这些个大夫。 “城中的草药今日应该清点过了,各家医馆和药铺经了几次大战了,想必已经轻车熟路。你明天就说是我叫你去的,他们必定会全力相帮。” 这样的事情,医无能去年在南理城的时候已经做过,道:“你放心吧,他们都还听我的,今日也来帮忙了。” 阿弥想了想,对医无能好像也没有什么未尽的交待的事情了,心头对蛮太子的疑虑也没法从医无能这儿得到解答,便问医无能,除了蛮太子,蛮子里还有别的王子跟来没有? 医无能想了想,“倒是听说有个公主跟来了,我睡觉的时候,她还来看过一眼。” 阿弥蹙眉,“只听说西南蛮王有十四个儿子,没听说有个公主啊……” 话音才落,一慢两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 三更了,夜风更是萧瑟。阿弥已经吃完了一碗面,该交代医无能的也交待了,瞧着屁股还黏在条凳上的人,阿弥很难不疑惑。 “你不打算回去睡觉?” 医无能觑了一眼言照清,“我也不困……” 言照清假意没瞧见他偷偷打的哈欠,问阿弥:“我今晚在饭来庄,听说了一件事情。” 来了? 阿弥打起精神,含了一半的面条使劲嗦进嘴,一挑下巴,让言照清说。 “水玉山是西南蛮人?” 阿弥笑了一声,也合该是这件事情,今夜不是水玉山的专场么? “是,也不是。” 言照清轻挑眉目,对阿弥这卖的关子表示十分不满意。 阿弥笑出声,垂下眼来,又叹了口气。 “水玉山祖上是谢家军的一员,谢昭将军当年打到西南蛮,留了一支谢家军在那儿驻守,助当地平定局面,一待就待到了现国没了。这么长的时间里,谢家军同当地西南蛮人通婚往来,自成一邦,但还是把自己当成现国人,心里想着的一直是回家。” 回家啊,回家的路走了百来年,走到最后,只剩下水玉山一个人了。 阿弥眼中发热,垂下头,不叫言照清和医无能看到。 “我还听说他将你从野人沟救了起来?”言照清问。 阿弥咳了一声,低头吃面,沉默。 医无能又打了个哈欠,提及这桩陈年旧事,他可有话要讲,“那可不是?不然啊,小阿弥当年早就死在野人沟里头了呢!你瞧,瞧她头上这儿,还有一道老长的疤,再重一分,她头骨可就碎了,没救了。还有,还有她身上——” “阿医哥。”阿弥抬头,面色平静,看着医无能,平声道,“你累了,回去睡吧,明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医无能张口想说话,但看阿弥平静神色,倏地闭嘴,扭捏了一下,站起身来,瞟了言照清好几眼,“那……那我回去了,你……你自己小心些啊。” 阿弥勾唇笑一笑,“刘志宏在附近,他擅用暗箭,你知道的,不用怕。” 言照清同阿弥对视,看得见她眼里的认真。她这一句话,也是有意同他说的。 医无能不敢全然放心,一步三回头,但好歹是走了。 等人走远了,阿弥才放下手中的筷子,笑着看言照清。 “言大人也演了一晚上了,辛苦言大人了,想听什么,这会儿问吧。” 言照清看着她的眼,一双黑瞳幽深冷静,带着笑。 她早就知道他在献殷勤,她比医无能更知道什么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她并不提早说破,反而有些乐在其中。他热情地伺候她,叫她觉得受用,她并不会不好意思,不会像别的姑娘家一样害羞。 他刚才莽撞伸手到她怀里头取钱袋,带着些故意,但她并不羞赧,不会像别家姑娘一样在当下骂他登徒子,在事后同男子相处时候觉得不自在。 她会利用他给她的这些好,但不会叫自己吃亏。 很现实。 又或许只是在男女感情事上非常迟钝。 再或者,是因为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男子,而是一个执金吾——同她对立的身份,心中的戒备始终不肯放下。 她被教得很好,至少李穆川不必担心她会随随便便被一个男子用一个红烧狮子头勾跑。 第一百七十二章 真亦假时假亦真 言照清要问的自然还是水玉山的事情,但不是他当年从野人沟里将阿弥背回来的事情,问的是听闻水玉山掌握了西南蛮王的秘密。 阿弥听了那一问,无语同言照清对视了一眼,觉得有些无聊,复又埋头吃面。 “街头巷尾的传说,哪儿能当真?我还说我掌握着李朝皇室最大的秘密呢,你信吗?” 言照清斜睨她在大碗上头的脑袋,抬了手,有些蠢蠢欲动。 按下去,将她的脸按到碗里去! “你?总不能你真是李穆川的亲妹子,总不能你爹是废太子李景泽。” 言照清这话,实则也还是在有意试探,他迷惑阿弥同李穆川的关系,他心里笃定废太子李景济只有李穆川一个儿子,多出来的这个阿弥,和她的孪生弟弟,一定是李穆川在逃亡路上捡的。 李穆川从京城往外逃那年几岁?应当是十岁,十岁的男孩子,早就有了辨识能力,在李朝来说,已经接近一个大人了,他又是废太子遗孤,左右都是听他话的人,捡一对孩子,没什么奇怪的。捡回来之后对外说是弟弟妹妹,想来也是为了不叫别人生疑。 他不是将阿弥养成了一个劫法场的刺客么?若真是自己的亲妹妹,怎舍得叫她去做这样高危的事情? 想来阿弥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件武器,一个工具罢了。 不然的话,若阿弥真是李穆川的亲妹子,玉娘子敢这样错待阿弥?敢将她放到盆里,推下江去? 以这小狐狸的姿色,说不好李穆川等她再大一些,就将她收了。 言照清胡乱想到这儿,微微有些恼,也不知道自己恼什么,约莫是觉得阿弥还只是个孩子,她说她自己十六了,看起来也不过十三四,在言照清的眼里还是个小孩子。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可能被李穆川惦记上了,经年累月地洗脑,说不好往后李穆川说娶她为妻,她也不假思索地点头称好。 言照清试探的话一出,自己先胡乱想了一阵,就这一阵之间,阿弥沉默不答话。 好半晌,阿弥才笑着抬头,将口中的面囫囵嚼了,吞下去,“你瞧,你都不信。言大人这么聪明,怎的信了水玉山知道西南蛮王的秘密这种荒诞事情?” 言照清怎么瞧阿弥,都觉得她是在欲盖弥彰。 “若不是这样,十年前水玉山带全族从西南蛮逃回来的时候,西南蛮王为何要派人追杀他们?” 言照清今日也是听来的,本来想着口口相传的传说,又隔了十余年,大概也只是被夸大其词地渲染过了,但看阿弥此时面上微微一僵,就觉得自己的推断没有错。 “别的百姓,若是有迁徙的,君主哪儿会管顾到?迁了就迁了,横竖国土带不走,腾出来的空地就留给别的子民。”言照清逼近阿弥,叫她没法再低头吃面,“更何况,他们来的时候,你那个好哥哥李穆川没让人家进来啊。若他是爱民如子的,流离在外近百年的子民回了家来,他会不让人进来?他会放过这个能大肆宣扬废***理念的好机会?” 五年前废太子剿灭滦州的土匪,为当地百姓除了一害,逆贼们可是将这件事情大大宣扬了好几年呢!若然李皇怎的从那会儿开始忌惮废***? 并且…… “西南蛮派兵来,一是为了占得雀州,这毕竟是他们行了多年的事情。二是为了水玉山一族么?”言照清压低声音,好似循循善诱,离得近了,阿弥一双如两汪黑潭的眼睛清晰映在他的眼里。 那两汪黑潭里头起先还有一丝丝慌乱,好似涟漪一浮,又极快地消散。 “我不知道别人家的皇帝是怎么样。”阿弥伸了一个指头,点在言照清额上,将他的脸往后一推,将言照清推回原位,“若是我的子民带着家眷连夜逃了,我快马加鞭也要把他们捉回来。是我的人,就不许跑。” 小孩儿心性,言照清好笑出声,“你也说了是捉,但西南蛮王若是杀呢。” 捉回来跟就地杀了,还是有区别的。 阿弥不出声,瞧了他一眼,将第二碗面拉过来。 “那是夏里人的事情,你怎的不去问水玉山?” “人家的洞房花烛夜,我怎好意思去叨扰?”言照清松了一些,挑着筷子将没了葱花的面从从容容吃着。 味道极好,汤汁浓郁,清淡爽口。 “他当年将你从野人沟救回来,就没有同你说什么?”言照清问阿弥。 阿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能同我说什么?” “你同他好成那样,他要找个女人睡,你都当街给他找。”言照清戏谑笑着。 战友跟战友之间的感情是不同的,就好像言照清和才哥儿,二人之间的默契和信任不必明说,旁人都能从二人的氛围之中看得出来。阿弥和水玉山,类似阿弥同阿德,但多了些不同。 哪里不同,言照清一时也说不上来,好似是什么把柄被水玉山拿捏了,她信他、帮他、同他作战,却也防着他。 阿弥白他一眼,“言大人若是也想找个女人睡,我也现在给你找去,成么?” 言照清用筷子头一敲阿弥脑袋。 “那阿德呢?阿德若是想找个女人睡,你也给他找去?” “不会。”阿弥断然拒绝,将面碗端起来,喝一口汤。 言照清心里一落,像有一阵风穿膛而过,将心里的东西全部带走。 “他有宋毓。” 咽下两口汤,阿弥才道。 言照清低咳了一声。 “宋沛家的小娘子?” 阿弥点头,“若不是……等宋毓守孝满一年,阿德就会同她成亲了。” 言照清想起一行人去南山打狼那天,阿德同阿弥用雀州话说了几句,阿弥随后就道:也好的,有你照顾宋娘子,大家都放心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还以为你同阿德……”言照清失笑,摇摇头。 阿弥莫名其妙看他,“我同阿德?” 言照清也不在这件事情上头纠缠,问阿弥:“你当年去野人沟做什么?他们说你听话,你那个好哥哥李穆川叫你不做的事情,你根本不敢逾矩。” 阿弥又沉默,“久了,记不得了。” “不记得了?” “我头上有伤,”阿弥用筷子头指一指自己的脑袋,“失忆了。” “失忆?那——” “言大人想要问野人沟的事情,为什么不来问我?” 有人打断言照清的话,从摊位外头转进来。 二人一个转头一个抬头,瞧见微微笑着的水玉山。 第一百七十三章 无为有处有还无 水玉山还穿着今夜的新衣,看样子婚宴散去至今,他还没脱过衣裳睡过觉。 粗野的汉子也不客气,不等二人招呼,大大方方落座,叫阿嬷煮一碗面。 阿弥屈指敲一敲他面前的桌子,有些不满。 “洞房花烛夜的,你来这儿做什么?不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么?” 水玉山面上不自在,“嗐”了一声,“有贼心,没贼胆,就先这样吧。” 阿弥眼珠子一转,“新娘子不愿意了?” 水玉山烦躁挠一挠头,“没,愿意。”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总之我全身的家当都给她了,她还是个清白的姑娘,若是想走,我也不拦。” 阿弥想想自己怀里头的五枚铜板,再想想水玉山的万贯家财,玩闹着可惜叹道:“哎,你怎么不早说啊,你明媒正娶人家,又要放人家干干净净地走,还赠给人家金银财宝,这样的好事,你今天怎的不留给我?” 她只有五枚铜板,穷得很,不出力就能挣个盆满钵满的事情,应该叫她来啊! 言照清横眼过去,尚未来得及出口,一枚石子从外头打进来,敲在阿弥背上。 暗里传来一声低斥,“姑娘家家的,仔细自己的嘴。” 石子打人不疼,只是提醒罢了。 南理城中有的是人管教这只小狐狸。 阿弥立即正襟危坐,瞧着言照清和水玉山都是冷目横她,心中发虚。 “一句玩笑话,至于么?” 方才那声音的来处又传来拳脚相交的声音,拳风阵阵,衣裳猎猎,阿弥侧耳听了个大概,突然眉眼一耷。 不一会儿,暗处转出来一个才哥儿,笑嘻嘻的,拍打着手心上的灰而来,在阿弥对面坐下,“嚯”了一声。 “两碗面?!小狐狸,你这胃口不错啊!也是,丫头还在长身体呢,多吃才能长高高。” 阿弥不理睬他,侧头去看稍晚一些才转出来的刘志宏。刘志宏面上有不甘,捂着自己的腰侧,同阿弥简单打几个手势。 阿弥点头,示意刘志宏回去。 刘志宏一走,才哥儿笑着问阿弥:“诶,那些个手势是什么意思?跟执金吾的手势差不离吧?” 阿弥抬眼,瞧这三招就将刘志宏打趴的执金吾,没什么好脸色。 什么意思?打完了还出来炫耀是么?也怪她自己,做什么要惹刘志宏出声?他若是不出声,保管执金吾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 “关你什么事?” 才哥儿嘿嘿笑,“你不说,我也能猜个**不离十,是说有人在你家里头等你吧?” 阿弥面色不变,只是将眼眸垂下。 才哥儿有些得意,“你瞧瞧,被我说中了吧?!你们这些手势啊暗语啊,也没什么难学的,刚刚周先生不吝赐教,完完本本教给我了,确实比执金吾用的简单又高效不少。” 最后半句话,是同言照清说的。 言照清点头,“抽空跟所有兄弟普及一下。” 阿弥咬牙,觉得烦躁。 才哥儿怜惜瞧着她,“你也不必生气,咱们学这个手势,不是为了打蛮子用么?要是跟今天似的,咱们因为看不懂你们的手势,听不懂你们的暗语,贻误了战机,那多不好?你瞧瞧你今天,所有人都知道你要跳下去,就除了咱们执金吾。要是执金吾也能看懂你们那些个手势,你跳下去的时候,咱们参将大人就不必紧张成那样,咱们执金吾也能出一份力不是?” 言照清不动声色,在桌下用力踩才哥儿一脚。 才哥儿面不改色,足下用劲要将言照清脚下的脚抽出来,一抽没抽成,再要用力的时候,言照清的脚突然一松,倒叫才哥儿因为使了大力身子往前一倾,撞上桌子。 才哥儿有些哀怨,瞧那肇事者当做跟他无关似的,皱眉垂眼看他。 他哪儿说错了吗?小狐狸一跃而下的时候,他看他们家这位参将大人可是目眦欲裂,跟了好几步追上去,若不是阿德他们死死挡了一下,免得这头脑发白的大人添乱,他可能就跟着小狐狸一块儿下去了呢! 哎,这年轻人啊,就是气盛,容易冲动! 才哥儿揉着自己被撞疼的肋骨,顺手也跟阿嬷点了一碗面。 他今夜也没吃好,光跟周先生上课了。周先生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听说是言照清想学,巨细无靡全教了,还问他: “我看言小郎君看阿弥的眼神不太一样,是不是……” 周先生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都抬头看言照清那处,正好言照清噙着笑给阿弥碗里夹菜,目光柔和,看着阿弥欢欢喜喜地将东西慎重埋到米饭下头。 好的东西要留到最后,阿弥向来是这样子的,大家都知道。 言照清的不同也不是周先生发现的。周师娘一直撞着周先生的手臂,提醒周先生,二人谨慎耳语了好一阵,一副“虽然不甘心,但这人若是真心的话,还是可以将阿弥交付给他”的模样,才问的才哥儿。 谨慎,是因为言照清是执金吾。 言照清先前还诓骗他们,说是阿弥的心上人,结果却是将阿弥当做逆贼,来捉去砍头的。这一招的风评着实不好,南理城的人对京城的执金吾有了偏见——骗什么不好?偏生骗说是一个姑娘家的心上人? 但言照清确实条件优越,外在好,家世好,又是执金吾的参将,京城多少人家趋之若鹜、求之不得?到周先生和周师娘这里,自然是想给阿弥往上高攀一下。 老人家的观念,高嫁低娶么。 女儿家大了,家里人都走了,大家都知道李穆川这一走,带走了许多人,这就是将南理城丢弃了,不会再回来了,阿弥孤家寡人在这儿,他们作为看阿弥长大的长辈,总得给她张罗一门好亲事不是? 才哥儿不好说这种话。 才哥儿虽然是个大老粗,多少也能看出自家参将大人今夜确实有些不同,但那不同,是装出来的还是发自真心的,才哥儿一时没看出来。 要说短短十来日,男女之间互相看上了眼,生了情愫,是有可能的。这两位这短短时日又共同经历了那样多的事情,连他一个一把年纪的大老爷们儿都被阿弥所折服,言照清对阿弥有心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阿弥长得好看,性子还行,同他出生入死几趟,撇开身世,配他也算绰绰有余了。 但言照清骨子里对朝堂的忠心比石头还坚硬,能接受一个废***逆贼吗?阿弥还是劫法场的逃犯,两个人的身份这般对立,会有未来可言吗? 更何况,他瞧阿弥对言照清,可没那个心思。 第一百七十四章 借刀对阵圆梦人 才哥儿那一撞,在不知情的阿弥和水玉山看来,十分突兀。 阿弥只顾着护着自己那碗面,“嘶”了才哥儿一声,“您老这身子不行啊,才打一场架,就虚了?” “老?”才哥儿伸了一个手指头,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们家管一个三十九岁的青壮年叫老?” 阿弥“嗬”了一声,扬声道:“您老都三十九高寿啦?!” 才哥儿无言,将自己的指关节弄得“咯啦”作响,偏头问言照清:“大人,我能揍她一顿么?” 言照清瞥他一眼,“你打得过么?你不是输给她师父了么?” 才哥儿瞪大眼,这怎的八字还没一撇呢,人心就向过去了? “是,我二十年前是输给了她师父,但……你瞧她那小狐狸样儿,估摸连她师父四成都没学到,打她一顿我还是绰绰——” 有余二字还没出口,就见阿弥暴起,手中执筷,往才哥儿这一处袭来。 是有意挑衅,出招十分狠,力道十分凌厉。 几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这是要给刘志宏、给南理猎人挣回面子。 才哥儿慢了一步,又恰好撞上水玉山慢条斯理地将筷筒拿走取筷子准备吃面,才哥儿没取上相应的筷子应对,只能赤手空拳地迎上。 阿嬷见二人隔着桌子打起来,惊叫一声。 “哎!别在这儿打啊,当心我的桌子!要打出外头去打!” 这短时间里,阿弥同才哥儿已经过下三招,互相的碰撞震得桌子“吱呀”作响,桌上的面碗被桌子移动的惯性带得推过来又滑过去,叫言照清和水玉山妥妥拦住。 二人对立站着,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一手对着一双手,就这么你来我往地打着。听闻阿嬷那一声惊叫,阿弥扔了筷子,以手作刀,重重往才哥儿袭来的手臂上一劈,自己立即后退了两步,眼看才哥儿攻势不止,带得桌子往她这处滑行而来,阿弥抬腿,止住了桌子的去势。 “到外头去,单挑。” 抬腿用脚底顶着桌边的阿弥,有着说不出的飒爽帅气。 才哥儿爽朗笑道:“行啊,我怕你啊?” 阿弥将腿放下,低头看着言照清,“他有刀,我没有,我要借你的刀一用。” 言照清抬眸看她,在试探,在掂量,并不说话。 才哥儿倒是十分高兴,“借!大人!借给她!她师父就是用刀的,当年败在刀法下,我今天得从他们人老君家的刀法上赢回来。” 言照清也不回头看才哥儿,“你就不怕她拿了刀,就跑了?” 才哥儿一怔,随即无谓道:“她跑得了么?” 阿弥似笑非笑,“是啊,我跑得了么?那儿,那儿,是不是还有两个执金吾呢?这周遭的街道,都被桂陇兵封了吧?” 桂陇兵昨夜里还在主街上安营扎寨地歇着,今日晚饭过后就被言照清分到了四处城门下头,留了两个百户领人在主街巡逻,借用沿街百姓的院子居住。 四处城门也都关得死紧,她要跑,除非有翅膀。 言照清一抽刀,抛向阿弥,“有借有还。” “知道。” 阿弥从容接过刀,瞧了水玉山一眼。 “早些回去,春宵一刻值千金。” 水玉山轻笑两声,“你打你的,别管我,先让我吃面。” 阿弥甩着言照清的刀,看了水玉山好半晌,又瞧了言照清一眼,才在才哥儿的催促声中走出摊子外头。 房顶上站着人,瞧见二人出来,又是蓄势待发的态势,先是一怔,再是一声轻笑,随即低低的响哨随风飘送出去。言照清顺着那哨声抬头,瞧见近一点的房顶上跃来几道人影,站上了屋顶,直接坐了下来。 “看热闹的。”水玉山好笑一声,解释道。 “看热闹?” 三更半夜,言照清瞧见附近的商铺二楼也有人探出脑袋来。 “阿弥打架,好看。”水玉山心不在焉,将双臂摆上桌子,支着自己。他这个位置好,不像言照清似的,要转身才能看得到。 言照清想了想法场上阿弥的身姿,确实是好看,剑若蛟龙,行若惊风,整个人从身体到剑尖都积蓄着力量,满是力道的健美。 人心惶惶的乱世之中,有那么一点儿消遣能叫百姓转移注意力,也是好的。 言照清分辨了一下房顶上的人的身形,不见阿德。 自婚宴散去后,他送了他们三人一段,然后就往反方向去了。 有人在阿弥的家里等她,会是阿德吗? “你不担心吗?” 后头有话,砸到言照清左顾右盼的后脑勺来。 “担心?”言照清疑惑,转头问水玉山,“担心什么?” 担心阿弥吗?她需要他担心吗? “阿弥拿了刀,你的手下可能会死在她的刀下。”水玉山指一指还没动手,仍在对峙的两人。 言照清失笑,“你见过她的功夫吗?之前也是在这儿,没两招她就被我制服了,只是一些花拳绣腿,不足为奇。” 说花拳绣腿,也是言照清夸大了,阿弥的功夫好,他是知道的,若是不好,法场那日她就不会这么顺利地从他手底下逃脱。但这会儿他就是想挫一挫水玉山对阿弥的盲目信心——是好,但没那么好。 更何况,阿寿说她先天底子弱,都靠后天硬调理出来的,实则也没什么气力。才哥儿对她,必定会赢。 水玉山面无表情,“那不是因为她受了伤,用的还是软剑么?用刀的阿弥,是不一样的。” 屋顶上有人用雀州话起哄,睡不着的南理百姓因那些噪声三三两两地出来,跑到街上来看。有人点了火把,插在两旁店铺前,供站在主街当中的二人照明。 言照清瞧这阵仗,这氛围倒是铺垫得十分好。 才哥儿觉得好笑,还当真笑了出来,瞧了一眼言照清,将刀出鞘,先行攻过去。 阿弥举刀,不慌不忙,从容应对,但眉目之间的煞气和刀的气势,着实叫人心惊。 才哥儿几乎是攻过去的同时,就后悔了。 这他娘的,跟人老君当年的气势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她分明断了一只手,肩上还有伤,但这些好像对她都没什么影响啊!才第一招,才哥儿的虎口就已经被震得发麻,手里的刀差点甩脱出去。 “你不是想知道,当年野人沟的事情么?”水玉山敲一敲桌面,吸引因为出乎意料而怔愣的言照清注意。 野人沟?言照清回头,将微微惊讶的嘴合上。 “阿弥是被人带去野人沟的,那些人要杀她。为了活命,她杀了二十三个人。” 第一百七十五章 正名归故土 言照清的瞳孔因水玉山的话有微微的震动。 那一头,“锵”一声,两刀相交,发出清脆的声响,随之而来的轻微气浪从后往前撩了一撩言照清落在鬓边的碎发,刀气擦着言照清的脸侧过去。 冷冽,又犀利。 屋顶上和周边次第传来叫好声。言照清不必回头,也感觉得到正在比试的两人气场都变了。 方才不太将阿弥放在心上的才哥儿,在应对了五招之后,霎时变得紧绷而肃穆,而那只小狐狸一直就认真。 她是认认真真的,要给方才的刘志宏报仇,挣回面子。 刘志宏没过三招就输在才哥儿手上,她觉得是受辱了。 “有人杀她?是谁?”言照清望着水玉山,语气比在他身后不远处比试的两人还要沉重,“为何要杀她?你将她从野人沟救出来的时候,不是五年前的事情么?她那会儿才几岁?杀她做什么?她一个小丫头,又怎么可能杀得了这么多人?” 水玉山张口要说话的,面摊阿嬷端来水玉山的面,水玉山便闭了嘴。 阿嬷也不在意二人说什么,一双眼只看着主街上头你劈我砍的两人,纵使不会武,也看得津津有味,“哎,这小阿弥还真是啊!到底她跟谁学的功夫啊?打得真好看!” 不会功夫的人眼里,阿弥的身姿利落又飒爽,除了简单直接的“好看”二字,也没有别的形容词能形容到位。阿嬷也看不出逐渐落在下风的才哥儿已经稍显狼狈,挽了个刀花强行化解阿弥的进攻,往后退了一步,觑了个空。 “哎!小狐狸!我忘了说了,咱们可点到为止,别伤着磕着你自己。”才哥儿压着心里的惊悸,理直气壮补充起“点到为止”的规则来。 不补充可不行,这小狐狸刀刀狠戾,同当年的人老君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起势,她连眼神都变了,看他跟看血海深仇的仇人似的,若不是方才短短几瞬他回想过什么时候杀了她全家——答案是并没有,他差些以为她是来找他寻仇的。 她分明伤了一只手,身上余毒还未完全清退,应当是一副病弱模样的,她前天晚上还昏睡着,昨天又是出殡又是逃蛮子的,听说她昨夜也没怎么睡呢!怎么这会儿就生龙活虎到他险些招架不住了?! 医无能的药就这么好?! 方才给她吃的饭里头拌了千年人参了?! 这哪儿是比试?分明是真想要他的命! 水玉山挑着面,看才哥儿强撑着面子怕死补充,同看热闹的南理人一起笑了两声,同言照清道:“我昨夜想找大人喝酒,是想说夏里人的事情。” 绕开了阿弥的野人沟,水玉山先提夏里人的事。 言照清冷眸半眯,“是什么事?” “来县衙要粮的时候,我看到你身上穿着的衣服,跟县衙里头的人不同。”水玉山慢条斯理的,挑着面,不着急吃,“县衙里头有血腥气传出来,别人没闻到,我闻到了。” 夏里人长在西南蛮东北部的山间,高山之间只能打猎,才能有食物。夏里人人人自小培养,个个都是优秀的猎手,混在山间长起来的,同野兽没有什么区别,五感比种田的南理人敏锐许多。 水玉山靠在县衙的高墙下头等着的时候,就闻到了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血腥气和逐渐家中的腐臭气。死的人还不少,水玉山推断。 “我昨日来,是阿德接的我,阿德已经同我说了,你们是京城来的执……执金吾。执金吾是个什么官我不知道,但他说你们杀掉了县衙的衙役,还有秦自得,把李穆川逼得连夜跑了。” 南理的衙役大多是本地人,亲眷家属都在城中,言照清还没来得及处理他们的怨怒,蛮子围城,这会儿还没人想到找言照清算账。 但这个问题搁置不得,不是简简单单的衙役涉谋逆事情就可以将他们家属的怨恨平息过去的。 言照清此前还没空想,现在经由水玉山的话,想到了这一层,想着回头要想个法子,将南理县衙的事情再点拨清楚,免得遭李穆川杀一个回马枪,利用起百姓的怨怒惹事情。 “你能把李穆川逼走,放弃南理城,我觉得你是厉害的。”水玉山道,“我想问问言大人,方才大人说的,回京之后同李皇禀报我夏里人的义举,**行赏,这句话真不真?” 言照清正襟危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出口的话,必定能做得到。更何况你夏里人在此战中确实立了大功,剿灭蛮子千人,断了敌军的援粮,若是此战大捷,你夏里人当属头功!” 水玉山闻言,眼圈一红。 铿锵声响不断从言照清身后的“战场”传来,周遭的人时不时惊叹,间或又有扼腕叹气,看样子战况激烈得很,看客们也看得十分用心。 “我十六岁继任族长一位,谨遵祖训,固守夏里一地,迫不得己,十一年前夏末,放弃夏里,带全族归乡,出发前四百六十七人,男二百四十四人,女二百二十三人,至十年前春终踏入故土,剩六十三人。” 水玉山定定看着言照清,握紧了拳头,同言照清沉痛道。 “夏里人诉求不多,只求归国,入李朝籍,正我史名。夏里人谨遵谢昭将军命令,世代看守夏里,不叫国土流失,但奈何世事变迁,国家博弈,将我夏里弃之不顾。夏里请求李皇正名,将夏里人叛国投敌的污名自史书中删除,为我谢家军后裔正名!” “锵!” 又再一声,这一声叫前头的利刀碰撞声更为激烈,这一声过后,再无利刃相交的动静,只有被当局者尽力克制的喘气声微微传入言照清耳中。 没打完,算是第一局结束了。但胜负的趋势看着是已经分了出来。 静,十分静,静得银针落地的声音都能被清晰听到,静得水玉山压低声音,更显沉重与肃穆。 “我阖族七十七人,借洪水,与千余蛮子同归于尽,为李朝固疆土、为雀州驱蛮兵立下了汗马功劳,阖族唯一诉求,便是归乡、归国,李穆川不愿做的、做不到的,请李皇思量!我水玉山愿做牛做马,报效李皇!” 第一百七十六章 击掌为誓约 言照清不敢怠慢。 也怠慢不得。 他以往不是没见过死忠国家的人,甚至他爹就是这般,事事将李朝国事放在自身的事前,若是要为国捐躯,他爹甚至多余的话都不会有。 但像水玉山这样,阖族背着百年的屈辱、被压迫,心中还只想着故国,跋山涉水、排除万难也要回到故国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纵使今夜在饭来庄的后厨已经听人说过了一轮,但听着当事人的话、感受着当事人的情绪,这其中的震撼还是叫他觉得惊心动魄。 全族归乡的路是如何的艰难险阻,水玉山没说,走到最后,剩六十三人,如何痛,水玉山也没说。 但他的眉眼,泄露了情绪。 故国立了新朝,他们该是茫然的,但故土还是故土,还是要回来的。 “我会同圣上禀报。”言照清郑重道,“我会联合户部的大人上书,当堂上奏,请陛下为你夏里人正名,请陛下将故土划回你夏里人。” 水玉山闭眼,眼下有泪,再睁眼时,目光灼灼,“若是李朝要收复夏里,我愿打头阵!” 刀锋嗡鸣,不知道是阿弥还是才哥儿的刀被舞出一阵刀啸,有人屈指一敲刀身,刮人耳膜的嗡鸣声颤抖起来,袅袅传出很远,震得桌上的面碗里的汤荡起一圈圈低矮的涟漪。 这般内力,绵中带刚,同才哥儿纯刚的内力不同,并不是才哥儿有的。 “夏里人当年为何遭西南蛮王追杀?”言照清问,“传说你们掌握着西南蛮王的秘密?” 水玉山眼神一黯,垂下眼,似在思索往事,好半晌,才道:“并不是什么惊天大秘密,不过是西南蛮王容不下异族,要清洗异族血脉罢了。夏里人是谢家军的后裔,自然首当其冲。” 言照清说不上信还是不信,总觉得水玉山话里隐含了一些什么。但想着,或许是他不知他身份地位如何,有所保留,也是人之常情。 “锵!” 身后的刀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伴了才哥儿的一声发力的怒喝。 “我知你心有顾虑,”言照清道,“若是可以,回京之后我来安排,给你寻个机会,进宫面圣,你自己同陛下说。” 水玉山猛地抬眼,眸中有光,“此话当真?!” 言照清伸出一掌,“言家儿郎向来一言九鼎,玉山兄不信,可击掌为誓。” 水玉山毫不犹豫,重重击上言照清的掌。 两掌相拍的“啪”一声,正好同身后的利刃相交的“啪”一声相呼应。 “野人沟里是前朝埋下的财宝。”约莫是作为交换的谢礼,水玉山同言照清道,“夏里人世代传着一张藏宝图,是谢昭将军当年所画,图里记载了几处藏有宝藏的地方,至于是谁埋下的,谢昭将军并未明说,记载里头也只说是前人财宝,偶然所得。在雀州的几处,一处在南理城附近的野人沟,一处在金阊城城中,位置还不可辨知。” 言照清对藏宝游戏没什么兴趣,看水玉山是要将藏宝图拱手呈送李皇,对这样的行为说不上是赞许,也说不上觉得愚蠢,就没有搭话。 水玉山道:“可惜藏宝图五年前落在野人沟里,至今还没寻得回来。” “五年前?”言照清留了个心眼,“是阿弥……” 水玉山点头,“夏里人初入国界,处处受限,李穆川和秦自得将我族拦在南理城外,也不许往李朝内陆迁徙,把我们困在清西村。清西村地虽肥沃,但我们擅长的是打猎,并非种田,种出的粮食粮产不多,便要想别的法子谋活路。” 南理附近也有山,有野兽,城中也有阿德这样的猎人,一来二去的,水玉山带的人同阿德他们碰了几次面之后,便熟络了起来。水玉山同阿德年纪相当,打猎的技艺不相上下,便惺惺相惜。 夏里人到南理城外的头几年时间里,就靠着打猎维持生计,不能跨过南理城到别的地方去,就由阿德将他们打得的多的猎物拿到别的地方去卖。 五年前,那一年整年天象异常,夏季又是洪水又是大旱,才入初冬,早早的寒潮便叫大雪封了山,山里的动物要么早就死在了洪水和大旱之中,要么被冻死,剩下的早早入了冬眠。 那一年清西村的地收成也不好,猎得的猎物不多,眼看入冬难以维持,水玉山便想起了野人沟里的东西。 野人沟他没下去过,只在边缘远远看过一眼,百丈深的沟里树木参天,杂草丛生,密密麻麻的长在终年不散的大雾里头,叫人看不清楚密林的底下还有什么东西长着。水玉山在沟边听过野兽的叫唤,期间还有未开智的人胡乱呼号的声音,听得真切,十分瘆人。 南理城的猎人也同他们叮嘱过,野人沟里有野人,野兽比别的地方凶狠,叫他们仔细些,千万别轻易下去。 水玉山也确实看到过被野人撕裂的尸体,四肢散开,五脏六腑被掏空,被吃的血肉模糊,残肢就暴晒在能看得见的树林之间的几个空处,好似是沟底的野人对上头的人的警告。 沟长五里,自成一个小天地,同上面的世界隔绝,别有一番洞天。 但那个冬天,李穆川和秦自得不肯援粮,他们一早就打定了让夏里人自生自灭的主意。 没法子,水玉山打算涉险下野人沟,他观察了好些日子了,野人沟下十分适宜动物安居,也不受寒潮影响,各种各样的动物在里头生龙活虎的,数量还不少。 水玉山也不怕野人,披荆斩棘回来的,一路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浴血而归,区区野人算得了什么? 打定了注意,水玉山交待好了族里的事情,只身一人先下野人沟去探前路。按他的打算,若是野人沟这条路能行,他再带别的青壮年下去。夏里人已经不多了,多一个损失他都担不起了。 那一日是初几来着,水玉山忘了,又或者是没到初一。水玉山是大清早去的,想趁着清早雾气浓重,可以躲一躲底下的野人。 要下野人沟,从南理城方向下更为便捷,那儿有一条可栓绳往下降的路,同其他笔直的悬崖峭壁想必,那块的山壁上横生着许多树,足够他借着缓下降的势头。 但他才到要下去的地方,便见那地方已经有了人,二十来个人,围着一个小丫头。 第一百七十七章 稚子不惧凶 按照水玉山的话说,那小丫头好像毛都没长齐,头上扎着两个发髻,也没有什么小姑娘家的首饰点缀在上头,只是用红布条扎成的,十分简单。 她面上也没有别的情绪,换成别的奶娃儿,面对这么多凶神恶煞的大人,早就哇哇哭了。 她却没有,十分淡定,一双手背在后头,呵斥人家:“你们好大的胆子!” 水玉山觉得十分好玩,这小丫头,不哭又不闹也就罢了,还敢这么凶地呵斥人家。 水玉山心里觉得好笑,挑拣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蹲着,看事态的发展。 不蹲着看也没法子,他挑的好位置被人家占了呢,他总不能这会儿出去同人家说:哎,劳烦列位让一让,容我下野人沟去打几头鹿。 水玉山在心里笑,那二十来个凶神恶煞的却是笑出了声,“哈”得十分猖狂,完全不将这小姑娘的呵斥放在眼里。 也是啊,换成水玉山,这软软的娇娇的声音说着“你们好大的胆子”,他也不会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威慑力。 “是谁让你们来的?”那丫头又说话。 从水玉山这儿看去,只看得到那丫头的后脑勺,长得如何模样就看不到了。她脸还有些胖乎乎的,水玉山能从侧面看到她略微圆润起的一点儿脸侧弧线,看着娇嫩,但看她只是一身粗布麻衣,又不像是被娇生惯养的打扮。 那些人也不回答她,戏谑笑着,将刀抽出来,搭在肩上,狞笑着靠近她。 水玉山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几个人竟然是想要杀她?! 杀一个小丫头?! 这么兴师动众?! 水玉山想叫喊出声,想从藏身的地方出来,但想了一瞬,只是仍旧蹲在原地,将箭搭上了弓,对着离小丫头最近的那一个。 “阿弥,血债血偿,你娘那北游贱女人犯下的杀孽,是不是由你来偿还?” 为首的一个狰狞着一张脸,锋利的刀尖杵进地里,他就这么吊儿郎当地略微弯着身子,同小丫头说话。 噢!是江湖寻仇? 水玉山的箭松了一松,箭头往下搭了一搭。 但寻到了一个小孩子身上来?! 水玉山的箭又抬回原位。 “我娘一辈子没杀过人,她是清白的,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清白?”为首那人嗤笑一声,“若不是她?我们会像丧家狗一样从京城逃出来?我们会逃这么多年,逃到这个穷乡僻壤来?!” “你都说了你们是狗。奴才就是奴才,生来是奴才,连现在要死了,也还只是个狗奴才。” 这一句吐字清晰的反驳,叫水玉山不知怎的觉得好笑,同时也觉得不妙。 激怒这些人,对这小丫头有什么好处? 果然,为首那人伸手,用力抓住了那丫头的肩膀,好像要捏碎她。 “我现在就撕了你的嘴!” 水玉山的手指已经要用力,但见那人面上突然错愕,同那人一起看,也不知道那小丫头是怎么挣脱了钳制她肩膀的大手的,她像只灵活的猴子,从那人裆下穿过,水玉山还看不清楚,就听见那人惨叫一声,身子一歪,热血四溅。 原先杵着他整个人的刀,没了! 再定睛一瞧,也不是没了,是到了那小丫头的手上! 二十多人,因这丫头突然暴起的举动先是一愣,有一人反应不过来,正巧又站在先头那人的后边,丫头夺了刀,断了那人的脚筋,冲他而来。他反应不及,被那小丫头一刀插进腹部。 刀背带勾,那小丫头将刀在他腹中用力一搅,再拔出的时候,将他的肠子一同扯了出来。 这般血腥的场景,换成别人,早就惊慌失措了,连水玉山这样杀过蛮子的人都觉得场面十分作呕,下意识想转头不看。 但那丫头面无惧色,仍旧十分平静,抬起小小的手掌将那人用力一推,顺利将刀子空空一拔。 刀身带着血污,往下低落着鲜血,那丫头横眉怒目侧身回头,娇斥一句,“还有谁?!” 一时间,二十来个汉子便一拥而上。 旧仇新恨的,只想取这丫头的命。 水玉山的箭头移了好几次,每次想替那丫头将人射死,那丫头总能早一步将人一刀杀了。 她的身姿、走步、刀法都十分诡异,充斥着力道,小小的孩子,内力倒是不错。她的身形又十分灵活,翻腾跳跃的,将要弯腰才能捉她的大人们耍得团团转。 她的刀也毫不留情,说杀就杀,说砍就砍,说刺就刺,全然不会被飞溅出来的热血和被砍下来的断肢影响道。 水玉山惊叹,这真是一个天生的刺客,天生的杀手,若是谢昭将军在世,怕也是同她一般,杀伐果断,毫不留情。 不过半晌,十来具尸体倒在她周遭,汉子们的叫嚣从一开始的盛气凌人,到这会儿的已经带上了颤音,并互相推着,强迫别的人先上。 胜负已分了。 “谁叫你们来的?” 暂停中的一时对峙,水玉山看着那小丫头一甩刀上的血肉,气势大涨,冷眼冷目冷声问着人。 她好像是一定要一个答案。 或许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只是要证实。 年纪轻轻,大将风成,水玉山惊叹,听得有人高声答道: “你爹叫我们来的!你爹的遗愿,是将你这样一个不忠不孝女早早掐死!省得祸害了世子殿下!世子殿下心软,才叫你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如今,我们来给世子殿下清理门户,将你这样留着卑贱北游血液的野种送下地狱,同你那千人骑万人睡的贱货娘相聚!” 这话一出,水玉山明显见得那小丫头的气势蓦地散了,好似被重重击打,身形还晃了一晃。 “不可能!他不会!” 尖叫声,出自那小丫头之口。 她心神已经大乱,这般分心,正是危险时候! 果不其然,其中一人就趁着她这大乱的当下,抬刀袭去,几个回合下来,将那小丫头逼到了悬崖边上。 “受死!” 一抬腿,那小丫头好像一片落叶,被踢得往野人沟下坠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野人沟恶战 听到此处,言照清的手握成拳,狠狠一紧。瞧见水玉山垂眼看他那拳头,若有所思的模样,言照清立即将拳头松开,假意去取桌上的茶杯斟茶喝。 垂眸喝茶的时候,言照清心中暗笑自己一声。 何必惊慌?她现在不就在他身后十尺外的地方同才哥儿比试?若是那时候掉下去就死了,这些时日的这个不就是在野人沟里化成了精怪的孤魂野鬼? 这般想,借着身后吸引人的动静,侧身去看战况胶着的二人。 说是胶着,着实也太抬举才哥儿。才哥儿额上有汗,被两侧火把的光照亮,映出一片隐隐的光。他气息也已大乱,步调全然遭阿弥牵着走,想来对阿弥这样只有一只手的刀客,他也没讨到好处。 反观阿弥,气息虽也有些凌乱,但稳扎稳打,甚是平稳。她面上的表情十分严肃,一双黑瞳多一丝情绪都没有,甚至还有些冷。 提刀袭人,收刀至身侧隔开才哥儿的反击,再往前一步用刀柄捶人,接着刀一抡——言照清那把横刀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似的,灵动得很,同言照清使得势大力沉的时候全然不一样。 “她功夫是人老君教的,人老君你知道吗?”水玉山道。 言照清捻着茶杯,看着缠斗的二人,胜负将要分了,他为才哥儿惋惜。执金吾耽误了他,他的刀术同他初见他时,有了些退步。 “听说过,没见过。听说是江湖上顶有名的刀客?” 二十年前的有名,对言照清来说太久远了。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小婴儿呢。 水玉山笑一声,“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哑子。我见过那个哑子,没看出来他有什么特别的,南理城的人也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的,但他把阿弥教得很好。” “阿弥还有个师兄?” 水玉山想了想,“不清楚,她家里头的事情,除了李穆川和玉娘子,别的还有什么人,大家都不清楚。” 是有意避讳,有意隐瞒,有意不叫南理城的百姓知道废***在城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吗? “阿弥的师父住在哪儿,你知道吗?” 他倒想去她师父住的地方看一看,说不定有废***的线索。 水玉山想得久了一些,两道浓眉皱起来,“嘶,在哪儿,我还真不知道……阿嬷,你知道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哑子住在哪儿么?” 阿嬷看阿弥同人打架看得入迷,被水玉山这样一问,起先有些被人打扰的烦躁,等意识到问的是那个哑子,愣了一会了,又仔细想了一会儿,“哎呀”了一声,“哎?对啊,那个哑子住哪儿啊?总见他在外头走动,却不知道他住哪儿……” 水玉山同言照清道:“你瞧,李穆川的人,总是这么神神秘秘的。” 言照清垂眸,看杯中飘荡的茶叶。 “然后呢?她掉下去之后呢?你将她拉上来的?” 水玉山轻笑了一声,“那是李穆川的妹子,我哪儿有那么好心?” 水玉山痛恨李穆川,秦自得唯李穆川马首是瞻,秦自得将夏里人困在清西村,是李穆川的授意。 就在一族人刚到南理城的时候,元气大伤,缺吃少穿,水玉山作为一族之长进城同李穆川请求援粮,李穆川用下野人沟杀野人做交换。水玉山手上有谢昭将军留下的藏宝图,深知自古以来,财物都是藏在凶险的地方,且他那会儿已经同阿德认识并交好,从阿德哪儿听到了野人沟的传说,也深知里头的野人是凶狠的东西,还不止一个。 李穆川这交换的条件,分明是要他的命。 想要他的命,却只肯用一石米做交换,水玉山十分笃定,李穆川这安的不是什么好心。 阿弥,阿弥。水玉山到雀州已经好几年了,虽然极少能进南理城,但这个名字是听过几次的,听说是李穆川的妹子,动李穆川的什么都可以,但是动他的妹子——不行。 如今李穆川疼爱的妹子身陷囹圄,水玉山倒是巴不得,甚至想着要不要蹲着等那丫头死在下头了,过个几天再到南理城里头去报信。 死在李穆川自己提到的野人沟,也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叫李穆川心里悔恨去。 水玉山蹲在隐蔽处等着,看那些人聚到崖边看,看了好几眼之后,气急败坏起来。 “那儿!挂着呢!快下去,将她杀了!若然她爬上来回了城,咱们可都不好说!” “下去?怎么下去?!你怎么不下去?推我做什么?” “扔石头,扔石头啊!砸死她!” 余下的十来人,就在崖边搬石头往下扔,约莫是准头不好,又或者是小丫头在底下快速移动起来,那些人更是气急败坏。 “绳子呢?!今天出门不是拿绳子了吗?下去!快下去!” “哎!哎!她在那儿!她想顺着那头上去呐!别让她得逞了!” 有人指着一侧的不远处,这十来人便抛下兄弟的尸体,急急忙忙往那儿赶。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扔了一会儿石头啊刀子的,又往更前头去。 更前头,悬崖横生出来的树就更少了,她要没处去了。水玉山十分清楚。 响哨声从下头传来,水玉山听得出来,那是阿德他们会用的响哨声。这小丫头跟阿德他们是一伙儿的? 但这儿离南理城太远了,这样的响哨虽然尖利,却传不到南理城里头。 她孤立无援。 水玉山从藏身处出来,往方才那丫头杀人的地方去,探身出去一看,横生出来的树之间果然有个小小的身影在灵动纵跃着,像一只猴子,双臂荡着树枝,一攀转上半圈,再叫自己在树枝上头站定,躲开上边人的投掷。 但再往前,确实没有路了,前头是一片光滑如刀削出来的山壁,没有横生的树,连个可供攀爬的凹陷都没有。 要杀她的汉子胆子大了起来,顺着横叉出去的枝丫往下走。 水玉山搭起了箭,再度瞄准那几个汉子中的一个。 他可以将人全都射死,至于那小丫头最后要如何上来,他不管。谁叫她是李穆川的妹子? “下去了!她下去了!快!快!她还活着!咱们也下去,必须得将她杀了!不能留活口!” 几声惊叫,引得水玉山定睛去看。 一瞧,那方才还长着双臂稳定自己的小丫头哪儿还在树上头?几个追杀她的壮汉都纷纷看向野人沟最底下,又讶异又紧张。 这是……跳下去了?! 水玉山咋舌。 第一百八十章 言多必失 阿弥今夜实则也是在借用刀同才哥儿比试这件事情试探自己。 这几年她虽然都用软剑,但若要上战场杀敌,还是硬刀更为合适。 她也知道自己的臭毛病,拿起刀,就总想起野人沟那段时日,在遮天蔽日的密林里头,处处潜伏着杀机,那些说是她爹下令杀她的人,又对她穷追不舍的。 一拿刀,人就有些……魔怔,像在一场暗无天日的噩梦里头,醒不过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又不是很想控制。 这是心魔,师父早就说过了,她自己找不到契机,找不到疗愈的法子,这几年连刀都不敢碰。 但毕竟在战场上头,硬刀比软剑更为得力一些,她去年就曾因软剑吃了大亏不是? 但今夜倒是十分好,约莫是才哥儿的刀法是一顶一的好,叫她只能专心应战,没有心思想别的,那些梦魇一样的鬼影子没有出现。 好,真好! 阿弥欣欣然,低头看从言照清那儿借来的横刀,满意点头,想要想个法子将这横刀据为己有。 但这横刀毕竟太长,又过宽,比寻常刀更重几分,于她而言总归是吃力些,还是要寻一把更合适她用的刀才是。 阿弥将刀横在身前,两指并拢,抚上刀身,听着刀身微微嗡鸣,在周遭一众人未停歇的叫好声中也十分挠人的耳朵,猫爪一样勾着人的心。 阿弥屈指一敲刀身,“叮”一声长而悠扬,叫她更是满意。 好刀,真是好刀! 等她师父回来,她要央求她师父,给她也寻一把这样的好刀来。 “行啦,今天是我输啦!” 听见才哥儿的声音,阿弥从对横刀的沉迷之中醒过来,原以为才哥儿会恼羞成怒,没想到对面那人倒是坦荡荡地笑着,输得心悦诚服的模样。 “二十年前三招就输给你师父,如今我跟你能对下百招才败,也算是有进步了。” 才哥儿乐呵呵地,捡起地上的断刀。 阿弥被他那笑感染,往前去,踮脚揽住他的肩,哥俩儿好似的拍一拍人家的肩膀。 “输给南理阿弥,你不吃亏,虽败犹荣。” 才哥儿装模作样斜她一样,“哼”一声,将她手臂一折,往面摊里头带,“小小年纪,这样猖狂!你这张嘴啊,以后要是混江湖,得给你得罪不少人!” 阿弥给他面子,任由他拧着她走,演戏一样“哎哟”两声,半转身子跟后头的乡亲们挥手致谢,叫人散去歇息。 再一转身,就已经被带到言照清面前。 言照清笔直站着,双手背在身后,仗着身高垂眸看她,街上的火光也落不到他脸上来,他又背对着面摊的灯火。 阿弥被他这沉默的阵仗弄得莫名其妙,双手叫刀奉上,“有借有还,完璧归赵。” 才哥儿坐下吃面,“哟”了一声,“你竟然还知道完璧归赵这样的词儿?” 言照清并未立即伸手将刀拿走,仍旧只是背着手站在那儿。 阿弥被他弄得有些尴尬,索性将刀放在桌上,刀尖冲着才哥儿那头,叫才哥儿惊叫了一声。 “小心些啊!我才叫这刀打得落花流水的呢!” 阿弥一跨那长凳,坐妥了,扒拉自己第二碗面,并觑了一眼水玉山。 “哎,你们聊什么呢?” 水玉山大口囫囵吃面,“男人的事情,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听不得。” 阿弥瞧了一眼转身坐下的执金吾参将,挑一挑眉,“若我偏要听听看呢?” 水玉山咽下面,“洞房花烛的事情,你也要听吗?” 阿弥呛了一呛,瞥一眼言照清,才同水玉山道:“你先前不是有过一个娘子么?这种事情还要跟京城的大人打听?他比较会么?” 水玉山默然一阵,对着被面呛着了的才哥儿和脸色不太好的言照清道:“童言无忌,她说话不过脑子。” 才哥儿顺了好半天,才将那呛人的面咽下去,灌了好几口汤,看着自家参将大人的脸色,没敢吱声。 跟阿弥打架,着实也累人,他这会儿气还没平顺呢。 “也不知道城中有没有好的铁匠,我那刀被你一刀断了,还不知道上哪儿修去呢。” 阿弥呲溜着面,“修什么修啊,你待会儿跟我回家去,我家里头有多的,你挑一把去用呗。” 才哥儿立即双目放光,“是人老君的收藏?!” 阿弥莫名其妙瞧他一眼,“不是,我师哥爱做刀,挂得家里没处挂了,全放我那儿去了。但那些刀都不太适合我用,不称手。” 姜竹声偏爱重刀,刀身偏宽,又长,阿弥拎着都觉得使不上劲儿,更惘论将刀抡起来。 但对才哥儿或是言照清这样的,或许就刚刚好合适。 才哥儿不得见人老君的藏品,略有些失望,又接收到了言照清的眼色,顺着阿弥的话问:“你师兄?你还有个师兄呐?是谁啊?在江湖上有没有名气?” 阿弥埋头唏哩呼噜吃面,不说话。 心里直抽自己巴掌。 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她不该因为同人打了一场,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就将师父和师兄供出来。 水玉山吃完了,起身就走,阿弥“哎”一声叫住他,“上哪儿去?” 也正巧将才哥儿这问打断了,糊弄过去。 “洞房花烛去!”水玉山头也不回往前走,没两步,又停下来,转头问阿弥,“你想一起么?” 回答他的是一双凌空射来的筷子,被水玉山大笑着一把攥住。 那反应速度和抓握的手势,叫言照清看在眼里,可算知道雨夜的县衙之中,她赤手抓箭的本领是跟谁学的了。 她还真是同许多人混着长大的,旁人身上的优点都被她学了个精巧。 李穆川是有意把她养成这样的吗? 作为一个杀手?一个刺客?一个能带兵的女将军? 言照清看着埋头吃面的人,没忘记方才刘志宏打的手势,有人在家里头等她。 “回家么?” 言照清将自己的横刀从她手边取走,没错过她依依不舍的眼神。将刀入了鞘,站起身来,慢条斯理问她。 第一百八十二章 对情歌儿 他方才想事情想得出神,竟错过了前头阿弥同人交流的话。 但就算没错过,他也听不明白,自一旁民宅二层传来的是男子的声音,说的是南理话,调戏的哨声落下后,是四邻传来的戏谑的玩笑声。 那小狐狸就在他身旁好整以暇地站着,双臂交叠在胸口,好笑抬头看着上头,用南理方言答了几句,并有意笑着瞥了一眼言照清。 各家后院都有火把或是火盆,足够照亮巷子里的路。南理人爱在入睡前燃一把柴火,照亮旅人的路,柴火照明到几时熄灭就不管了。 如今言照清低头,看得澄黄跳动的火光之下,阿弥一双发亮的眼睛,被柔的光照得朦胧的侧脸线条,一时迷离,分不清是梦着还是醒着。 她又说方言,他听不懂,便想起他今夜在宴席上听她说方言的时候,心里的诧异。 此前阿德怎么同她说方言,她都是用京话答复,他那时候还以为她不会说方言,还嘲笑过她。 但她到底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从不会说方言,到没杀过人,也不知道她还诓骗了他哪些事情。 言照清这般想,心里头不得意,将那笑着看着楼上说话的人重重一推,看着软又韧的小狐狸往旁走了两步,脸上的笑意因他这推倏地收了,猛地回头蹙眉看他,心里头大好了些。 哼! 言照清在心里哼一声。 往前一些的地方传来男子的歌声,说不上动听,是哑着嗓子唱的,全无乐感,同阿弥方才哼的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但歌里的“妹妹啊”言照清是听懂了。 阿弥默默听了会儿,“切”了一声,也不出声。 那人还没唱完,又有另外一个青年男子唱起来,好似争着打架似的,也是“哥哥妹妹”地唱一通。 才哥儿“哎”了阿弥一声,“这怎么的?是你们的对歌么?” 桂陇一带是有对山歌的风俗的,青年男女靠对山歌交流、定情,靠近桂陇的雀州一带也有这样的风俗。就是不知道南理城是不是也有,但这会儿唱的小曲儿,同流传在亓州一带的民间小曲儿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用雀州方言唱出来,还能变换词汇,表达不同的意思罢了。 阿弥才站好,又被言照清莫名其妙推一下,怒视了言照清一眼,才道:“是啊。” 也不打算多做解释。 “那他们唱的是什么?”才哥儿勤学好问。 正巧又有另一个男青年起头唱,阿弥听了两句,同才哥儿道: “这个说他家里有钱,我如果嫁过去了,不用烧火做饭,一日三餐吃外头的馆子,吃到京城去也不愁银两花光。” 又另一个男人唱。 “这个说刚才那个是说大话的,他家只有老母鸡一只,哪里来的银两能让我去吃外面的饭,我如果进了他们家,保管要伺候他生病在床的老母亲,还只能喝邻居剩下的粥水,不如嫁到他们家去,他家有良田十亩,足够一家人吃喝不愁。” 才哥儿笑着用手肘捅一捅言照清的手臂,“大人,这还真有趣啊。” 言照清垂眸看着那津津有味听着的小狐狸,抬手又将她推了一把。 她抗拒了些,没推出去,身子歪了一歪,站住了。 “言照清,你推我做什么?” 才哥儿侧眼瞟一下自家的参将大人,心里又嗤笑了一声幼稚,问阿弥:“那现在这个呢?又在唱什么?” 换成了一个女子,同阿弥有意莽撞的歌声不一样,那女子唱得悠扬且婉转,又哀又怨的。 “说哥哥们为什么都想要阿弥做娘子,我一个姑娘家等到十七岁,还没有意中人上门提亲,哥哥如果喜欢阿弥这样的娘子,我明天起也可以像阿弥一样上阵杀敌,哥哥如果喜欢阿弥这样的娘子,我明天起也可以像阿弥一样像个男人一样,不穿鞋跑来跑去。” 翻译到最后,阿弥自己都乐了起来,正乐的时候被言照清推了一把, 阿弥躲了一下,反手将言照清推了一下。 没推动,这个人站得好端端的时候,就跟一株青松一样。 阿弥也不恼,眼珠子一转,狡黠一笑,看着言照清,大大方方唱起小曲儿来。 言照清和才哥儿听不懂,瞧着她唱完了,四下里静了一瞬。 有个女子推窗,又气又急,又羞又恼地斥了阿弥一句,正巧下头站着言照清,那女子顿时羞红了脸面,多看了言照清两眼,将窗子重重一关,不一会儿,又打开,扔下一方帕子来。 隔壁也有人开窗,是个男青年,愤懑瞪着莫名其妙接了一方帕子的言照清,嘶吼泄愤似的唱了几句。 阿弥笑出声,将言照清手上的帕子一夺,在地上捡了个小石子,包在帕子里头揉了揉,往那男青年那儿扔去。 就听那偷偷开了一道窗缝观察的女子急忙又开了窗,气急败坏喊了一声,“阿弥!” 阿弥笑出声,赶紧跑掉。银铃一样的笑声随着她的奔跑传遍了往前的路。 言照清赶紧跟上,仗着腿长,很快就追上她,“跑什么?” “不跑等着他们出来打我啊?” 阿弥一双眼笑得眯缝起来,甚是愉悦的模样。 “你唱的什么,他们做什么要出来打你?”才哥儿追着问。 阿弥笑嘻嘻,指一指言照清,“我把言大人许给人家了,但人家隔壁的青梅竹马不愿意啊。” 言照清一愣,将奔跑的阿弥用力一推。 “哎——” 连“呀”字都没出来,奔跑的阿弥没控制住平衡,往前扑跌去。 面冲地去的,好在来得及护住自己的断手。 身后还传来歌声,半夜三更将近四更,城中的狗因这些杂乱的歌声和笑声、奔跑的动静疯狂吠叫,那些青年们唱完了,有笑的也有闹的,等到有个住在附近的院子的老者走出院子来,在街巷当中大大地有意咳了一声,又用拐杖用力杵了杵街巷当中的青石砖,那些声音才好像被水霎时扑灭了的火苗似的,倏地安静了下来。 安静不久。 “言!照!清!” 何止狗吠,连鸡都被这声娇斥惊飞,适才夜半,“咯咯咯”打起鸣来,一时之间又好不热闹。 第一百八十三章 嘚儿驾! 经过饭来庄,才哥儿往里瞄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二楼。 一晚上两次到这儿,一次来吃饭,一次是如今路过,这种感觉对才哥儿来说,总是有些微妙的。 想到今夜有人在里头成亲,才哥儿看向二楼的眼神便有些暧昧,又想到自己的亲亲娘子,“唉”地叹了一声气,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京城去。 一转眼,离京都两月有余了,当日走的时候没见到自家娘子,没当面同她道别,只匆匆留了书信一封,交待家里的下人转告娘子。这么久也没得写封信回去,告一声平安,顺道说一句经此事后,升迁有望的话。才哥儿心中遗憾又着急。 也不知道等回家之后,娘子要如何哭着数落他呢。 他想起自己那爱哭的泼辣娘子,就有些犯怵,但更多的是心疼,和浓得挥不去的想念。 打了个哈欠,才哥儿觉得又疲又困,白日应对蛮子,夜里同阿弥打了一场,这会儿还在外头奔波,才哥儿这会儿只想好好睡一觉。就这样的状态,回头催促后头的人的话不免就焦躁了些。 “我说你们倒是快点儿啊!” 阿弥闻言,煞有介事点头,“嘚儿驾”一声,拍一拍言照清的肩。 像拍一匹马。 这可不就像是拍一匹马么?言照清背着她,任劳任怨的,乃是一匹人马。 阿弥瞧了瞧她这儿能瞧着的言照清的侧脸,清秀俊逸,乃是一匹英俊的人马! 阿弥瞧着欢喜,又不必自己出力气走,欢欢喜喜又拍了一拍言照清的肩。 “嘚儿驾!你倒是快些走啊!” 言照清冷眸盯着没大没小的才哥儿,将背上往下滑的人往上托了一托,隐忍着前行,越过才哥儿往前头巷子去。 这一段路没了灯火在两旁助亮,暗得看不清前头,才哥儿取了饭来庄门口的灯笼,提在言照清旁照亮,看着被言照清背着的阿弥,笑出声来。 也是活该,谁叫他自己个儿那么用力地推人家来着?这小狐狸那时候又是飞窜着的,全然没想到言照清会这么用力地推她一把,躲都躲不及。 “哎,小狐狸,你脚怎么样了?” 被推倒的人刚才在地上嘤嘤嘤了一会儿,说是脚扭着了,走不动道儿了。言照清不想错过去她家的机会,反问人家是不是计谋。 计你个大头鬼!才哥儿还记得艰难翻身坐在地上的阿弥激愤破口大骂。 没办法,言照清只能将她背起来。 阿弥转一转脚脖子给才哥儿看,“疼。” 才哥儿便嘟囔了他们家参将大人一句,“大人,您看您也真是的,没事推小狐狸做什么?您瞧,您这完全叫自作自受吧?” 言照清斜了一眼才哥儿,低头看身前那直直伸出去的两只脚。方才那灵活转动的脚脖子,不太像是扭伤的样子。 “能转了,是不是好了?” 听闻言照清的冷声,阿弥立即搂紧言照清的脖子,“你可别想丢下我,是你将我推倒的,就算我脚脖子好了,我膝盖还流着血呢!我哪儿走得动?!” 那确实,两个膝盖蹭破了皮,出了血,明天膝头一定青紫一大片。 但……是走不动,还是不想走,言照清心里清楚这小狐狸一定是后者,可自己理亏,便只能任劳任怨地背着。 若是在京城,何曾见过意气风发的执金吾参将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吃了亏,只能予取予求的顺从模样? 这还是一个劫法场的逆贼。 言照清觉得今夜的自己大概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有些不像话。 难道是医无能又在他们的饭菜里头下了迷魂药么?他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废***的逆贼牵着鼻子走? “前头,前头,走快些。我还想早点儿睡觉呢!” 言照清险些被颈上的力道勒死,抬了一只手轻轻拍一拍她的手,“松开些,你勒得我喘不上气。” 那是阿弥的断手,言照清也不敢用力,但这样一拍,还是叫她惊叫起来。 “哎呀。” 然则也没有下文,因要提醒他一句,“前头有坑,你看好了。” 她在这个坑上吃过大亏,若不是在这个坑里踩空,跌了一跤,那天晚上言照清也不会瞧见她的脸,穷追不舍得跟在她后边。 言照清也记得这个坑,长腿迈过去,问了左右方向,再同阿弥道:“我在这巷子里可给你解过围。” 说的是她被两个醉汉调戏,言照清路见不平,误打误撞捉到她的事情。但只是提了这么一句,便没有下文了。 两个人心里都清楚,解过围又怎样?他是官,她是贼,从这样相对立的两个身份、立场出发,从来就不会有一报还一报的事情。 更何况,是解了围才叫他发现是她的,这于他是天赐良机,于她却是致命一击。 阿弥“哼”一声,“我用你啊?就算没有你,我也能将那两个臭流氓打跑了。” 这是实话,她那会儿腰上缠着软剑呢,前头就是家了,哥哥还在门口等她,她才不怕这两个醉汉。 除了玉娘子,她从来没有怕的人。 “这家吗?” 才哥儿举高灯笼,照着路边宅子的门。门没锁,留了一条门缝,里头的前院黑漆漆的,阵阵凉意从门缝之中挤出来,叫才哥儿也不敢大声。 这儿的巷子已经十分偏僻,偏僻得安静得有些过分,阿弥指的这个宅子有些森冷的气息,好似已经好几百年没人住了似的。才哥儿怕里头有人,又怕里头有的不是人,压低了声音,轻声问着阿弥。 阿弥抬头看被洪水泡烂了的两盏灯笼,好似才意识到之前的水位居然有这么高似的,点一点头。 意外阿弥的顺从,言照清也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看着只剩架子的灯笼,当夜里,那被家里人出声叫进去的男青年,就站在灯下这个位置。但他进去得太快,言照清甚至连他的身形都没仔细瞧清,更惘论他的长相。 他竟错过了李穆川。 就这么短短的距离。 若是他当时过来查看…… “平常除了你,都谁住里头啊?怎的感觉一丝人气都没有?”才哥儿嘀咕,提了灯笼去照那门缝。 在惨白烛火的照耀下,门缝里头,突然挤出一张脸。 第一百八十四章 吓谁呐?! 才哥儿被吓得一个激灵,退步提刀,但忘了自己的刀被阿弥断了,刀出鞘来,只剩半截,照着惯性劈过去的长度还不及门缝中突然挤出的脸,没落上半分。 才哥儿也不急躁,立即抬腿踹向半扇门,手中半截刀也立即跟上,往门缝之中飞射而去。 “哎!” “哎呀!” 两声惊叫,一声来自阿弥,意在喊停。 另一声来自门缝之中的脸,倏地往旁躲,叫飞射出去的断刀落了空,往里直直戳进院中地上,自己个儿也没叫被才哥儿重踹的门伤到半分。 言照清也已带着阿弥后退了两三步,退离门边,一手托着阿弥一脚的膝后弯,不叫阿弥从他背上掉落下去,一手抽出横刀来,伺机而动。 阿弥全靠自己一双手绕在言照清的肩上固定着自己,言照清一瞬的防备状态叫身上的肌肉紧绷起来,阿弥觉得自己像被绕在一块有温度的大石头上。 硌得慌。 这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就在阿弥一声短短的惊叫之间。才哥儿的刀出去、言照清后退之后,阿弥才来得及匆匆叫了一声。 “自己人!” 才哥儿没听到,已经大力踹开门,窜进黑漆漆的院里。 “哎呀!都说了是自己人!” 阿弥着急拍一拍言照清的肩,从言照清的背上跳下来,一拉言照清腰上的软剑,也提步往里头冲去。 言照清毫不迟疑,大步跟上,还没踏进乌漆墨黑的院子,就听见两声沉闷的好似打在沙包上的声音,随即几声呜呜痛哭传来,尖利的斥骂的话好似沙滩上被惊动的鸥鹭,接二连三地往外冲。 “干嘛呐?!干嘛呐干嘛呐?!我就是来这儿睡觉的怎么了?!你打我做什么?!” 阿弥顺着这糊成一团的声音已经行到那一处,听声辨位不过一瞬,手中软剑出击,精准打在才哥儿手臂上,没用半分锋利气,只打得才哥儿手臂发麻,“哎哟”吃痛一声。 言照清原先跟着阿弥,听见那第一句斥骂的时候,浑身的力道便松了,折返回去提那盏被才哥儿惊吓之中扔出老远的灯笼,灯笼遭被突然扔出去的变故,上头的纸被熏黑一块,差些烧起来。 言照清抢救了灯笼,提着灯笼回来,进了院子先环顾了四周,才往地上痛得痛哭流涕的人那儿去,将灯笼举在那人面前。 “医无能?你不是回县衙了吗?” 医无能哀声叫痛,捧着自己的下巴。 才哥儿拢共给了他三拳,一拳在他下巴上,打得他的舌头被自己的牙齿狠狠咬了一下,痛得他困意全散。另两拳砸在他肚腹,“砰砰”两声,打得医无能差些将今夜吃的饭全吐出来。 也不是差些,是真的要吐了。言照清提着的灯笼晃着他的眼睛,叫他一阵晕乎乎的,将人一推开,往院子外头冲出去,跑出老远,才扶着别人家的墙根吐起来。 得,饿了几天,暴饮暴食一顿,这会儿全吐了,他这个胃啊哪儿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啊?等回百草谷之后,还不知道要调理多久呢。 阿弥跟到门边看,眼角余光瞥见言照清提着灯笼在小小的院子里头四处转,心想:这人还真是不放过任何时候。 才哥儿捧着发麻的手臂还瘫坐在地上,倚着墙角,不太愿意起来。 “哎,小狐狸,你下次能不能提早一些说啊?而且,你叫我一声就好,何必直接上手啊?” 软剑破空无声,像一条蜿蜒而来的蛇,等到剑尖触到他手臂的时候,才哥儿只觉得一股酥麻感顺着他后脊梁窜上他的天灵盖,后背汗毛直立,还来不及反应,手上便一麻,纵使紧抓着什么东西,这会儿也只能将力道卸了,整只手臂好像没了一般无知无觉。 那一瞬间,才哥儿想起别的执金吾转述的阿弥在法场之上是如何挑断人的脚筋和手筋的,心下一声呜呼哀哉,老子要完在今日也。 手筋断了可接起来,但那不是要等上好几年才能完全愈合?等上好几年才能再拿刀施力?他年纪已经不小了,还指着这几年飞黄腾达一把,叫小娘子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呢! “她说了,你没听着。”言照清提着灯笼,四处乱转。院子空空,还被洪水泡过,冲过,被热心的四邻打扫干净了,实则也没什么好看的。 空荡荡的院里,只有一套石桌椅在角落,院中一口井,别的没了。 言照清停在院门旁,提着灯笼,饶有兴趣地看上头的痕迹,身子挡着,才哥儿也看不着他在看什么,又不太愿意起来。 被医无能的脸吓,被阿弥的软剑吓,他实在不太愿意承认他此刻双腿还发着软。 “说了?什么时候说的?说的什么?” 言照清给别人做解释,这可不像他的风格,他分明是连自己的事情都懒得解释的人。 “我说,自己人。”阿弥有些无奈,将软剑打在自己腰上,绕好了,伸手去拉才哥儿。 “呸!谁跟他是自己人?!” 尽情吐尽了的医无能,青白着一张脸回到院中,捂着肚子,面上激愤,“要不是我没有药粉了,他怎的可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没有药粉了?” 言照清就立在门旁,就在他一侧,听闻这话,唇角一勾,似笑非笑,抬眼看他,眼中不明意味的光甚浓。 医无能心头一惊,觉得自己好像被狼盯上的猎物,赶忙往院子里走了几步,但言照清那目光如影随形,看得他心头发慌,干脆躲到阿弥身后。 阿弥气笑,“你怎的将自己的匮乏告诉人家?你没有拳脚,又不会用刀剑,你这般告诉人家你没有药了,不就是同人家说来啊,来杀你吗?!” 恨铁不成钢。 医无能无能找补,“还……还是有一些傍身的。” 阿弥嫌弃横他一眼,将才哥儿搀到石桌椅上坐好,“缓一缓便好了,打的是你的麻筋,没伤到你。” 才哥儿闷着应一声,嘟囔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做的?黑灯瞎火的,你竟然也摸得准我的麻筋?” 一击即中。 “过来。” 言照清招手,叫阿弥。 阿弥不自觉应那声抬步过去,等站定了,才懊悔。 她听他的话做什么?他叫她过来她就过来? 言照清将灯笼往门边一挂,恰好落在二人头上,随即拉着阿弥腰上的软剑,将人往他这儿一带,再摁着阿弥的双肩,将阿弥往墙上一按。 阿弥就全然被困在了他双臂之间。 第一百八十五章 壁咚吗? 言照清低下头,靠阿弥靠得近了些,气息全落在阿弥头顶,叫她觉得头顶的发被他吐纳的气息撩得发痒。 “站直了。” 言照清一拎她手臂,抬腿抽了藏在小腿侧的短匕。 阿弥隐约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这样的事情,以往都是哥哥李穆川来做,阿弥这会儿就有些不自在,略略抗拒了一下。 “你干嘛?” 言照清一拍身前人扭捏的肩,斥了一声,“别动。” 觉得她高高扎起的马尾碍事,言照清将她扎发的红布条解了,把她一头长发散落下来,拍一拍她的头顶,将头发压平,低头瞧一眼斜靠着的人。 “站直!” 阿弥心不甘情不愿,嘟囔两句不成句的句子,被言照清提着站直了,一肩又被压上墙。言照清离得近,阿弥的视野范围里头全是言照清的胸膛,他心口还坠着一个凸起的东西,那东西只有手指头大小,两侧有细绳状蜿蜒而上,绕到言照清的颈子后头。 是一个小吊坠。 他身上也没有别的汉子身上的臭气,别的汉子只要一出汗,身上就腥臭无比,这个京城来的公子哥儿却没有。 好似…… 阿弥轻轻嗅了嗅。 还有点儿香。 不知道是什么香气,跟姑娘家的似的。 头顶有利器划木头的声音传来,重重划上三下,紧接着是十来下短而急促的声音,但听得出极为用力,甚至用上了些内力。 阿弥觉得有木屑落到她头上,抬手要挡,被言照清一只手掌压上她的天灵盖,替她挡着,也叫她动不得。 阿弥被言照清全然挡住了,视野范围之内别的什么都看不着,只看到言照清一个人。 手掌灼热,叫阿弥觉得有阵阵暖流从他手心散到她身子里。他好似觉得这般用手压着她不自在,干脆将手肘搁上她头顶。 …… “……言大人,我不是你的拐杖。” 他们二人身高相差的高度,叫言照清这般搁着手觉得十分舒服,听阿弥这抗议,也没放在心上,手肘擦着她的头顶往旁一划,大手像抓着一个球,五指拢着她的脑袋迫使她转身回头,然后还是将手肘横着放在她的脑袋上,站在她身后,同她一起看门框上头新刻下的东西。 一长划,是她头顶的高度,旁边新刻着“壹拾陆”三个字,笔势雄奇,字中有骨,像他的人,看似清秀俊逸,其中铮铮铁骨。 同下头不露锋芒、如锥画沙的“壹拾伍”、“壹拾肆”等全然不类似。 每年中秋后,李穆川总要给阿弥丈量身高,就刻在小院大门的门框一侧。今年中秋前,阿弥早早被舟渡带去了亓州,就还没量。 原本李穆川自己也说了,等阿弥回来之后一定要量了,但没想到生了这一连串的变故。 短短十来日经历了多番动荡,阿弥觉得好似将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一夜之间老了十来岁似的。 “你去年挺矮啊,短短一年长了这么多。” 言照清用短匕指一指壹拾伍旁边那道横线,比壹拾陆那道足足矮了一寸半,对在长身体的孩子来说,这长势算是惊人了。 十六岁,在李朝来说,也该嫁做人妻了。 阿弥胡乱拂开搭在她脑袋上的手,他靠得近,她觉得背后都是一片热烘烘的。 一拂没拂开,二拂拂开了,但他也才离了一会儿,又从善如流搭上她的脑袋。 烦人。 “这是李穆川给你记的?” 阿弥脑袋上方落下言照清清冷的声音。 阿弥“嗯”一声,不说多余的话。 “他对你可真好,虽然是废太子的遗孤,但生来就是皇族的血脉,尊贵无比,能对你这么好,也是你三生修来的好福气。” 阿弥又“嗯”了一声,还是不说多余的话。 “他将你抛下了,你难过吗?” 这一回,阿弥没应声。 难过吗?大概是难过的吧?但她不是早就做好这样的觉悟了吗?为了保全哥哥,所有人都是可以牺牲的,她又本就是个多余的,连她阿爹……连太子殿下都觉得她多余,给了她一个“弥”字——李寻意的名字都不是他给的呢,他什么都没给李寻意,就给了她一个“弥”字。 弥,满,满到溢出来了,所以是多余的。 生来就是多余的人,连亲生父亲都厌弃的人,是得了李穆川的垂怜才能平顺苟活在世上的,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报答李穆川这份错爱呢? 哪怕是牺牲她自己。 更何况,李穆川才是能救李朝的人。 言照清敏锐察觉到阿弥低落下去的情绪,搓一搓她脑袋,像搓一只猫。 “你也别太难过了。南理城如今形势复杂,蛮子围城,你手断了,身上还有余毒未清,不如我找人送你出去,送你到李穆川那儿去。李穆川离开南理城之后,还能去哪儿?你同我说一说,我好安排人——” “言大人,你们执金吾套话都这么直接,不掩饰的吗?” 搓着人家脑袋的手,被没好气转头抬眼看他的人打落。 属实没个技巧,单刀直入的,他怎的会奢望这样假意安慰的话能叫她将哥哥可能会去的几个地方供出来? 言照清垂眸看她,面无表情,手上发痒,想掐上她的颈子。 她一张脸被散落的长发包着,她的发被他搓得蓬松,将那张脸衬得稚嫩又单纯,带着几分脆弱。 只是那一双眼啊……看透了他,看透了世间万物似的,幽黑又深沉,叫他真的很想……掐上她,听她喊疼。 “还是才哥儿在我房里搜查的动静太大了,言大人想费心遮掩一下?” 那双幽深的眸子,往旁边瞥了一眼,瞧着的是黑灯瞎火的二楼。 隐隐的好像火折子一样的光,从里头透出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外头映进去的灯火。 但阿弥这一瞥,倒是叫自己愣了一下。 因眼风之中同她一样错愕的人,正是她方才话里提到的人。 才哥儿莫名其妙,拍一拍同样莫名其妙并还将手搭在他手上经脉的医无能: “哎?刚才不是你叫人传话给阿弥,说在家里头等她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起火啦! 医无能瞧着上头若隐若现的灯火,同才哥儿道:“不可能啊,我方才可是前后都搜了一轮呐,没别的人。” 才哥儿不耐烦,将手从他手下一抽回,“谁问你这个了?问你传话的是你吗?” 医无能站起身,看着已经走到身旁的阿弥,点头道:“是啊,叫你一起来睡,县衙里头埋过那么多尸体,都是尸气,臭烘烘的,难为你们还在那里头待了那么久。还不如回家里睡。今天下午我已经叫几个药铺的伙计带着各巷的去全城各家消毒了,洪水可脏得很呢,什么东西都在里头,不消杀几遍,人肯定会生病的。你家我已经安排好了,我方才不放心,又自己弄了一遍,一楼二楼的都照顾到了。但那会儿……没人啊……” 医无能是提着灯笼来的,虽然对阿弥同李穆川住的这个小宅子十分熟悉,但一时的翻找也找不着蜡烛或是油灯在哪儿。偏他提的灯笼蜡烛十分短,足够他在屋前屋后忙活一阵,洒了石灰后,火就燃尽了。 又正恰好那时,外头有声音,医无能听着是阿弥的,便探了个头出去看,没想到当面袭来的就是杀气凌厉的刀,差些吓尿他。 想来他脸上染了驱虫的白的粉,叫才哥儿误会了。 “那是谁的房间?”言照清问。 “是我的。”阿弥答。 “里头有什么?”言照清又问。 阿弥困惑得很,“没什么东西啊。” 玉娘子不许她骄奢淫逸,不许她有爱好,房间里除了床榻等几样简单的家具,和日常穿的衣服,别的东西都不许有。 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言照清同才哥儿对视一眼,想起才哥儿说的“家徒四壁”四个字。 “咱们在这儿的动静毫不遮掩,这人怎么敢……” 才哥儿的话未落,阿弥房里的火光倏地一闪,一瞬间亮得好似白昼,并突然“轰”地一声,沉闷似龙吟,大火瞬间一起,将阿弥的房间整个旺盛燃烧起来。 火势蔓延十分迅速,几乎在几个转瞬间,火蛇蜿蜒攀爬至隔壁几个房间,又水一样往下流淌,将一楼也卷进其中。 阿弥初时还有些楞,耳朵被那一“轰”声震得嗡鸣,看着突然起的大火,还觉得不真实,直到热浪扑面,阿弥大惊。 “刀!” 旋即屈膝提气,往楼上纵跃。 言照清骇然! 又来?!她又不要命了?!这可是火!不是白狼或是蛮子! 但伸手去抓,没抓着,眼见那瘦小的身子顺利站上二楼外廊,躲开扑面而来的一丛大火,闪到了火海里头去。 那并不是她的房间。 言照清咬牙,“愣着干嘛?叫人救火!” 随即冲到井边,兜头浇了一桶水。 也是赶巧了,医无能方才想打水洗手洗脸,水才提上来,阿弥他们就来了。这会儿倒给言照清节省了时间。 才哥儿早就冲出去喊人,“走水啦”的声音响彻巷子,传出老远。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反应极快,敲着锣喊着人赶过来,附近的百姓提着水桶带着脸盘,惶惶然进了一部分人到院子里头,同惊得发愣的医无能撞上了。 “医大夫!你干什么呢?!你瞧什么呢?里头还有人没有?!” 医无能突然清醒过来一般,指着二楼惊叫,“阿弥!言狗官!言照清也进去了!” 当着他的面,浑身湿漉漉地也同阿弥一样,屈膝往上一纵。火势又大又猛,他落在二楼的边处已经被火舔得地板松动。医无能瞧见他踉跄了一下,被火舌一卷,也不知道是跌到了火里头,还是进了安全的地方。 但是这样大又迅疾的火,哪儿还有安全的地方?! 百姓们已经开始自发组织救火,除了阿弥家的水井,往外延伸出去的队伍快速将一桶桶、一盆盆水传递过来,往宅子上浇。 但同杯水车薪没什么区别。 才哥儿叫了人后,去隔壁家抢了一床薄被,截断在队伍中传递的水,将薄被往水桶里头一戳,又提了另一桶水兜头将自己淋湿,要往火海二层冲,被附近的百姓七手八脚拦下了。 “火太大啦!别去啦!” “言大人!言照清和阿弥还在里头!” 来救火的人更多,南理猎人们住得近,全都被惊动了。阿德今夜在宋家的废墟之中守着,晚了许多才过来,揪着医无能的领子: “弥还在里头?!” 医无能点头,弥勒佛一样的笑眼蒙着惊恐,“她进去了,说要拿刀!” 一桶桶的水还在往火势熊熊的房上泼,但收效甚微,火势大得已经没法冲进去,纵使才哥儿同南理猎人们各自着急言照清和阿弥,此刻也没得法子。 经了宋家宅子着火的事情,南理猎人之间已经在互相说着是不是房屋之中也藏有白磷的事情,又惊又急,毫无办法。 阿弥的房间传来坍塌声,那儿是最先起火的地方,烧得更快,此刻是房间的地板往一楼踏去,连房顶都塌下了一半,轰然倒地掀起的气浪和溅起的火星逼得众人往院外退,束手无策瞧着大火顷刻之间就将整个房子都吞了。 好在今夜风小,没有将火星吹到四邻。 从起火,到如今火势大地吞没整个房子,还不足一盏茶的时间,众人已经停下手中传递水的动作,只等着火燃尽了,只等着—— 给阿弥和言照清收尸。 若是还有的话,若是不会像宋沛一家一样烧得骨灰都不剩了的话。 “才!” 一声高叫,自火中的二层中间传来,那声叫耐着烟熏火燎,压抑十足,也十分短促。 众人一个激灵,才哥儿更是立刻跳起来,抱着那床湿了的薄被,又往院子里头冲去。 众人立即跟上,才进院子,就都见得两个人抱在一块儿,从二层纵跃下来。娇小的那个完全被高大的那个紧抱在怀里头,飘扬长发发尾带着火。 二人踉跄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也不等滚势停止,高大的那个立即强行用手撑地,止住二人重量带来的翻滚,并立即空着手拍打身下那人头发上的火,连自己身上被点燃的几处火都没有在意。 才哥儿又惊又喜又后怕,立即用湿透的薄被抽打两人,其他人手上传递的水又纷纷动起来,兜头往二人身上淋。 “言照清!言照清!你可真他娘的能吓人!你要是死在这儿了!我回家怎么同我娘子交待?!怎么同你爹交待?!” 才哥儿没忍住,薄被拍打言照清的力道便重了些。 第一百八十七章 小没良心 言照清心跳得厉害,又重又快,反手将才哥儿抽打的湿被子一把捋走,跪在地上,将身下的阿弥一把拉坐起身,被子一展开,兜头将身子被大火熏热的人一整个包在里头,双臂一紧,将这杀千刀的小人连人带被困住。 去他娘的! 言照清生平第一次想将自己听过的学过的脏话一股脑儿全吐出来,想像才哥儿方才那般,用什么东西狠狠抽打这只无所畏惧的小狐狸。 想掐死她!!! 见阿弥被言照清用被子整个蒙住,里头的人挣扎两下,也挣扎不出来,拿水泼人灭火的百姓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看言照清面上出离愤怒的神色,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捋这老虎须。 “才!去追!人往后面去了,背后带火的!”言照清疾声厉喝,声带嘶哑。 才哥儿立即动作,拿了言照清的横刀,杀气腾腾往往冲。阿德往前一大步,将言照清紧箍着的阿弥头上的被子一把扒开,看着里头被烟灰沾染得黑一片的小脸。 阿弥约莫是要使个眼色,言照清手上一用力,将她整张脸埋在他胸膛,闷哼几声。 阿德微微吃惊,抬眼对上言照清一双发着狠的恼怒眼睛。他脸上也被烟灰熏黑,箍着阿弥的那只手臂上被火燎了一大片,衣服都烧破了,几个破洞地方露出被烫红的皮肤,还不知道身上有几处烫伤,总之没落一个好。 阿德伸手,要将阿弥从他怀里拉出来,言照清冷眼微眯,身子往后一倾,将阿弥带得往后退了一些,也叫阿德的手落空。 他防着他。 “医无能!医无能呢?!” 对他防备甚重的人,喊叫医无能。 医无能就在他身后,被一场大火惊得反应迟钝了些,结巴着“哎”了两声才绕到他前头来,好叫他看着。但蹲下身来,不知道要先去看哪一个。 阿弥在湿被里头,脸被言照清用手狠狠按着后脑勺,将人困在怀里,挣扎都出不了声,只能看到一些些被烧断的发。 言照清看着伤重些,一整只手臂的衣服都烧破了,他今夜穿的是一身玄色,还不知道身上的情况。 阿德见此,站起身,同阿弥和言照清道:“我们也去追。” 说罢领着几个南理猎人往阿弥房子后头跑去。 房子已经烧得要倾覆,阿德几个人闪身从大火的缝隙里穿过,至于他们同才哥儿要怎么追上那个纵火犯,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言照清咬牙,挥开医无能要翻开他手臂上的伤的手,招手叫离得最近的一个端着水的百姓,单手接过那盛满水的盆,往包着阿弥的被子上头一淋。 降温,她被烘得热得很。 “回县衙去,这儿不安全!” 言照清哑着嗓子,觉得喉间都是血。 这是被热火和烟灰熏着了,医无能很想叫他别出声,免得继续伤了自己的声带。言照清可有一把如山间清泉一样清冽的好声音,若是没了,多可惜。 两个执金吾骑着快马带着桂陇兵跑过来,桂陇兵自发加入到灭火的行列。 言照清将阿弥的脸稍松开一些,低头看人咳了两声,等她平复了,带着人站起身,再弯下身来连人带被地打横一抱,站直身子的时候,微微晃了一下,叫阿弥低叫一声从薄被之中硬伸出一只手来,绕上言照清的颈后。 言照清冷冷看她一眼,偏开头闭了几下眼,平复了胸中蒸腾的怒气,才抱着人往执金吾的马去。 “没了。” 言照清听得转头望向他身后的阿弥低低轻轻念了一句,怔忡了一下,将人扔上马背,自己也跟着翻身上马。 “医无能!” 一扯缰绳,瞧见医无能还站在原处看着升腾的大火发呆,言照清含着喉间的血,高喝一声。 医无能如梦初醒,急急忙忙跟过来,在执金吾的帮助下上马。 “不必白费力了,任它烧吧,别叫火势波及到四邻就成。”言照清声音更是嘶哑,说话的时候嘴里逸出的尽是血腥味,“你们两个带一支桂陇兵,跟上才哥儿,在这周围搜,务必要找到放火的人。要活的,死了的没用。” 执金吾应下,立即行动起来。 言照清又叫了一声医无能,一踢马肚,策马狂奔回县衙。 他们今夜不该来。 但不管来不来,这场大火都会烧起来,他们防的就是阿弥回去。 分明是想要她的命。 言照清咬牙,低头看侧坐在身前的人湿漉漉的发顶。长发烧没了一半,她及腰的长发如今只到肩下两分,烧得参差不齐,发尾卷弯着。 她今夜也是太过笃定,觉得李穆川走了,必定是将宅子里的东西搬干净、处理干净才走的,没想到人家不信自己,人家非得要将这宅子一把火烧个精光! “你哥哥好像也没有那么惜你的命。” 言照清没法忍心头的恼怒,啐一口带血的唾沫,嘲讽怀里这只安静的小狐狸一句。 能不安静么?住了这么多年的宅子,她说起它都是回家,顷刻之间就没了,烧塌了,跟宋沛的宅子一样,只剩废墟。 宋沛家的宅子…… 言照清心头有些捉摸不定的线索,但强行将这两场大火联系起来,好像又对不上。 宋家的火,是宋家小娘子自己放的。 阿弥家里头的这把火,言照清分辨得清放火的是一个男人。 两场大火相同的只有现场都有白磷,但这强行对也不合适,雀州盛产白磷,白磷在这儿不是稀罕物。 县衙就在前头,言照清用力一踢马肚,被从阿弥身上伸出的一柄硬物敲了一下膝盖。 言照清没忍住,抬了手想拍她一下泄愤,她这会儿却抬起头来看他。 “这只是一柄死物!”言照清破口大骂,“你他娘的为了一柄死物,连命都不要了?!它是火里淬炼出来的,十八场这样的大火都烧不化它!” 理亏的人,立即又将头低下去,叫言照清看着她的头顶生闷气。 “我又没叫你舍身来救我。” 没一会儿,又听到蔫蔫的人低低说一句。 言照清脑子里好像有人炸了一把烟花,轰鸣一声。 县衙门口,言照清用力一扯缰绳,勒得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叫言照清身前的人一个不稳,只能靠到言照清胸膛上。 “你还有没有良心?!”言照清气急败坏,觉得嗓子嘶哑得疼得厉害,“要不是我进去了,你同那宋小娘子一样,早就成了一把灰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私仇旧怨 阿弥被医无能和陆汀带到县衙浴房,大水桶里装满了冷水,先叫阿弥泡里头,她身上被火燎了好几处,从她家回县衙的短短一路就成了水泡。 泡好了,再将水泡挑破,紧接着上药。医无能是这样同言照清交待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的。 言照清“嗯”了一声,并不多问,这百草谷来的神医对这只小狐狸是真心的好,不会害她,他早就看出来了。 陆汀是被动静惊醒,跑上县衙高墙看热闹的,初初时候并不知道是阿弥家着了火,南理城大,一家着了火也不显得明显,从高墙那儿只能看到一丛零星的火光,陆汀还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情。 等到快马疾驰踏地声往县衙来,陆汀在高墙上探出身去,眯着眼睛瞧见是阿弥被言照清带回来,赶忙从高墙上下来帮忙。 言照清将阿弥身上的湿被一扯,并顺势从她抱着的双手之中硬是将那一刀一剑抢过来,一双眼定定看她,不着痕迹包在那湿被当中,除了陆汀狐疑看了一眼,没别的人看到。 将人交给百草谷的神医和宫中的内官,言照清提着湿被包着的刀剑,同等在县衙门口好一会儿的席子墨交待。 “是有人故意纵火,烧得是废***逆贼的屋子。” 言照清道,并观察席子墨面上神色。 席子墨错愕,“难不成里头是有什么遗留的罪证不成?” 言照清摇头,表示尚未可知,“若是有罪证,也烧了精光了。蛮敌围困,这人还敢如此行事,也不怕夜起东风,将临近房屋都烧了,把南理城都填在火海之中。” 南理城的民宅以砖木为结构,木质占了极大一部分,这也是除了被人恶意洒上白磷和火油之外,阿弥的家烧得这样快的原因。若是今夜风刮得大一些,将火星吹到临近几户人家房上,照南理城户户都挨着的地理形势,一夜之间就能将这座边陲小城烧得只剩下县衙。 毕竟只有县衙的高墙可以挡火。 席子墨面上犹疑,“会不会是西南蛮的人,混到了城里来?” 言照清思忖片刻,“西南蛮的人要烧她的房子做什么?若是西南蛮的人,能进城的时间只有两个,一个是发大水之前,一个是洪水退了,咱们给宋老爷子出殡的那半天。以防万一,你叫人去排查,看看这段时间里有无不是南理城的人住在这城里的。” 席子墨应了一声,即刻吩咐人去办。 言照清在旁听他下的令,没一个错处,但也没多的交待,另外叫来一个驻守在县衙里头的桂陇兵,问王二在何处。 那桂陇兵答:“在公堂后头的小房间里待着,画了一夜画了,敲锣打鼓的也没惊动他。” 今夜婚宴,王二原先也闹着要去,但若是他同阿弥都在一处,四周都是南理人,言照清生怕不好控制,就又叫王二画画,随意画些什么。 王二是个画痴,一得了纸张笔墨,连阿弥都不要了,被阿弥骂了好几句没良心的。 言照清想了想,还是要等才哥儿那头的消息,才哥儿机敏,追人的技艺高超。只是入了夜,四处都是黑的,才哥儿追出去的时候,那人又已经跑出去一段时间了,言照清也没法笃定才哥儿能不能追到人。 言照清看席子墨交待完毕,又想了一会儿,才同席子墨道:“我方才没看到那纵火犯的脸,是个男人,身高七尺半,驼背,膝盖微弯,手指短,手掌厚,身形粗。我已经叫执金吾去追,城中的猎人在协助,也有一支桂陇兵去支援了。” 说到最后,话锋一转,问面色逐渐凝重且尴尬的席子墨,“我记得我今日在城墙上头,也见过这样一个人。” 那人的身形同别人的不一样,但比别的人还要狠戾勇猛,往下堆倒火油的令是他发出的,因此言照清记得清楚。 席子墨面上不好看,“是军中一个百户,脊梁骨此前伤过,就再也站不直了。” “他同废***可有联络?” 席子墨断然摇头,“不可能,他的脊梁骨就是被废***的人打伤的,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他那时候还在肃州,得令前去捣毁废***的窝点,但行动被提前泄露出去。他那时候是令官,那时候的事情……想必言大人也听说过。” 八年前轰动朝野,叫朝堂哗然的肃州灭门惨案,言照清自然是听说过的。原本是秘密的行动被人巨细无靡泄露出去,废***先下手为强,将那次行动的几个头头的全家都给杀掉,一口不留,叫那次剿灭行动胎死腹中。 那今夜这是……报私仇? “他叫什么?” “王之涣。” 骏马疾驰,言照清回头望去,是才哥儿,骑着阿弥的骅骝而来。 是素身一人来的,面上焦急又懊丧。 “没逮住,跟条蛇似的,不知道钻到哪个角落去了,连个痕迹都没留下,街上的狗也没叫,不知道是用的什么法子。时至他们在继续追查,阿德他们和桂陇兵在挨家挨户地搜。我先回县衙来,同大人禀告一声,痕迹断了。” 能从执金吾手上逃脱,还留不下痕迹叫执金吾追踪,这个王之涣有些本事。 言照清点头,将湿被包着的刀剑交给才哥儿,盯紧了才哥儿的眼,重重道:“拿好了。” 才哥儿尽量不叫吃惊浮上脸,点头道:“拿好了。” 言照清再深看才哥儿一眼,便带着席子墨往王二那儿去。 “你随我来,将王之涣的画像画出来,张贴出去,悬赏捉拿王之涣。” 席子墨脚下不敢停,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愤然出口:“王之涣同废***有私仇,今日只是放火泄愤,何至于悬赏捉拿一个朝廷百户?废***人人得而诛之,王之涣不过行了他分内之事。” 言照清没法同他说王之涣今夜是冲着那把剑去的,只道:“他带着白磷去的,量不小,你桂陇兵才到城中三日,若是没有城中内应,他去哪儿拿这么多的白磷,今日城墙上头也并没有白磷可供他中饱私囊?李穆川已走了,你们来的时候我已经同你说过的,消息分明也在你桂陇兵中传了出去,人既然已经不在了,那他去烧一个空房子做什么?烧了这房子,叫李穆川名下少了一处房产,叫李穆川心疼钱吗?” 第一百九十章 鲁莽行事 有意无意的,阿弥家是废***头子在南理城落脚点的传言早就在桂陇兵中传遍。除了不清楚此李穆川就是废太子遗孤李穆川,这帮从桂陇来的人早就清楚阿弥是南理逆贼头子的妹子。 席子墨被呛这样一句,仍旧是不甘心,“言大人,您别怪我心直口快,这阿弥就是逆贼,她家就是反贼窝,属下不觉得王之涣烧了她房子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他今日在高墙上头勇猛抗敌,北侧有了他才将蛮子击退的,他这一纵火只是为泄私愤,换成是言大人,面对屠杀全家的仇人,如何坐得住?怕不仅仅是烧仇人家的房子这么简单。言大人这般追捕一个对朝廷、对南理有功的百户,不怕寒了桂陇将士的心吗?!” 言照清烦躁闭一闭眼,“有功也不是他杀人纵火的挡箭牌。” 席子墨不依不饶,“但他要杀的不是别人,是逆贼!言大人这般是为了维护那小丫头片子吗?大人也被那丫头的美色迷了心智了吗?那可是逆贼!” 言照清停下步子,倏地转身,怒瞪席子墨,“你闭嘴吧席子墨!你脑袋上的两只耳朵是干嘛使的?你那猪脑子能不能想一想,你自己不觉得王之涣这一把火放得十分奇怪吗?!他哪儿来的白磷?南理城的白磷是受县衙管控的,纵使秦自得没了,若是没有别人的帮助,他能拿到这么多白磷吗?!换成是我,对杀了我全家的仇人我自然也坐不住,但我烧一个空房子做什么?!” 席子墨一时没转过脑子来,愣在了那儿,五大三粗的汉子面上憋得通红,只想着给自己的下属抱不平。 “那是一个空房子!里头没有人!”言照清恨铁不成钢,截断他欲言又止的话头,恨自己不能将王之涣意在偷剑并毁灭痕迹的事情说出来,席子墨不过是一个区区地方武将,这样机密的事情没必要叫他知道。 “你该感谢今夜无风,若然整个南理城都要被他这鲁莽行为埋葬。”言照清咬牙狠声道,“外头蛮子围城我们不怕,他们也奈不得我们何。我们没死在蛮子手里,竟然要差些死在自己人手里,死在你的下属报私仇的莽撞行为之中,席子墨,你觉得这合适吗?!” 席子墨张嘴,还是懊恼闭上,出不了声。 “冤有头,债有主,当年的案子若是李穆川策划的,他该找李穆川报仇,而不是一个当年还是一个小孩儿的阿弥。” 席子墨闷闷地,道了一句,“父债子偿,兄长的债,自然也要由妹子来偿还。” 言照清无言,望天一阵,“总之,王之涣要找回来,他今夜烧阿弥的房子,绝不只是泄私愤这样简单。他从哪儿拿到的白磷,也要问清楚。执金吾不冤枉一个人,可也不会放过一个人!” 席子墨心中有闷气,不得已蔫蔫应一声。 言照清将他带到王二那处,王二画得累了,在桌上趴了一会儿,压着自己的画,被席子墨摇晃好几下才搓着眼睛醒过来。 “阿弥?” “你睁大眼睛瞧清楚了,谁是那个逆贼?” 席子墨今日才对阿弥转变看法,这会儿因王之涣的事情又对阿弥这人颇有微词起来。 她在城中一呼百应,城里大部分人都肯听她的,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身怀绝技,无所畏惧,长得还漂亮,不吝于是废***最好的武器。这京城来的执金吾参将是不是也着了她的道儿? 在席子墨看来,王之涣是自己的下属,是被废***重创过的人士,若然依他的条件,在肃州官至武将不成问题。王之涣身为朝廷兵百户,身负铲奸除恶的职责,纵使可能是为报满门被屠杀的仇才火烧阿弥家,但从王之涣的身份立场出发,烧一个逆贼的家算不上政治不正确,反而该是有功的事情。 但这个执金吾参将,竟然要将通缉他,将他捉拿,话里话外的都将王之涣当做了得而诛之的杀人纵火犯呢! 席子墨再听着阿弥的名字的时候,心里头就不得劲,只觉得厌恶十分,瞧着与阿弥是同党的王二,便气不打一处来,将王二推搡了一把,又揪着王二的手臂强行叫他站起来。 言照清冷眼旁观,想这席子墨年纪这样大,却还只是屈居武将一职是有道理的,脑子不清楚,易感情用事,这一辈子都只能偏居桂陇做一个小小的武将,能领五千兵已经是他最高的成就了。 王二手臂吃痛,“哎哟”一声,发起怒来。 王二长得高大,又厚实,身上有大力气,同手上细腻的画工正正是相反。他人又比席子墨高上那么五寸,原本就是被人从梦中叫醒的,心里揣着起床气,这会儿被人又推又揪的,自然恼怒得很。 “你干嘛?!” 王二倏地起身,猛地出手,连推两把席子墨,竟然将席子墨推得往门外倒去。席子墨后脚跟被门槛一绊倒,狼狈摔了个大屁股墩,又见那王二不依不饶,冲上前来,要用大脚跺他。 周遭还有几个桂陇兵在待命,都在看着,席子墨又糗又狼狈,愤怒至极,还没爬起来,在地上的时候就怒喝出声: “你竟敢袭击朝廷命官?!” 王二已经踢来几脚,重重踹在席子墨护着自己的手臂上,王二本就是个憨子,心智同三四岁的孩子没什么两样,见席子墨还敢这般对他大呼小叫,也是倔强起来,蹲下来,双手胡乱打在席子墨身上。 “我就是打你!我打的就是你!你就是被我打的!你就得挨我的打!” 胡言乱语,果真像个孩子。 言照清见二人毫无章法纠打在一起,席子墨分明是个武将,这会儿也同市井无赖没什么两样,没什么招数地打一个憨子。 两个人都是使蛮力的主儿,言照清拉住了这个,拉不住那个,嘶哑的声喉也重喝不得。二人这样搅闹,来了六七个桂陇兵才堪堪将二人分开。 “胡闹!胡闹!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你还是桂陇的武将吗?!” 言照清咽下喉间的血,怒骂席子墨。 第一百九十一章 闹一个憨子 被闹了这一场,王二说什么也不肯再画了,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并且觉得委屈,放声大哭起来,今夜作的画也全部撕掉了,坐在地上蹬着腿,孩子似地撒泼。 “玉娘子说得对!叫我画画的都不是好东西!都是害人精!” 席子墨瞧那憨子犯傻,心中本就憋着一股怨气,时不时就讥笑王二几句,惹得王二更是生气和委屈,四个桂陇兵都拉不住他,就要上手挠席子墨的脸。 席子墨讥笑道:“你怎么跟女人家似的?一个大男人,大家用手挠,哈哈!” 席子墨笑完,眼风瞥见言照清的冷目凝视,心头一惊,吊儿郎当的站姿立马撤了,笔挺地站直,双手垂下,脑袋也垂下。 言照清已经好几日没能好好歇息,今夜遇上这样的事情,原本就该顺顺当当叫王二画了画像,交给外头去找人去,他便能歇一会儿的,这会儿却因为一个无知又鲁莽的武将,将他心中的计划都打破了。 有人惊叫,言照清还未转头,便觉得阵阵拳风从身旁掠过。 转头去看的时候,便见王二有模有样将拦着他的四个桂陇兵一齐推倒,其中一个要倒未倒的遭他一拳击在腹部,打得人往上飞,再被王二扯着手扛上肩,一个过肩摔扔出去。 王二!他竟然会武?!他先前用的不都是一身蛮力么?! 这变故大大出乎言照清意料之外。 那王二也不在意他,直往席子墨那儿去,将人领子一揪,重拳打上席子墨的脸侧,打得席子墨嘴角立即破出血来。 王二要上手再打,言照清急忙去拉他蓄力的手臂,他自己手上有烫伤,这会儿正是发水泡的时候,被衣服摩擦得生疼,使不上劲儿,竟然被王二拉得往前半步。 “二哥?” 清丽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言照清心中松了口气,想是救星来了,这王二必定立即收敛。 但王二只是顿了一下,拳头还是用力重重砸上了席子墨的脸,连砸了三拳,王二才将揪着人领子的手一松,任由被打得头昏脑涨的席子墨跌坐在地。 “我不喜欢他!他骂我!” 王二恶人先告状,同阿弥嘟嘟囔囔的,又有些认错的低声下气在里头,像是撒娇。 阿弥穿的是陆汀的衣服,衣长,袖子也长,面上有疲惫,被烧了一半的长发松松散散搭在脸侧和肩上,衬着那张苍白的小脸,叫她看起来楚楚可怜。 医无能眼珠子转来转去,在言照清和席子墨脸上转了好几圈,才转到王二脸上。 “哟!二哥,你这是在给朝廷办事儿呐?!” 王二一愣,随即嫌弃,“谁要给狗皇帝办事?” 言照清警告等了一眼医无能,医无能有些略微退缩,但仗着阿弥在,又挺起胸膛来。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殴打朝廷命官,你想吃牢饭?” 王二一惊,嘴角一撇,双目霎时就蓄泪,“我不想吃牢饭!阿弥,你不要叫秦大人把我抓到牢里去。” “二哥,言大人叫你做什么?” 阿弥无心哄他,面无表情,问王二话。 王二也不知道,言照清还没说呐! 一双眼便眼巴巴望向言照清。 言照清瞧着阿弥,低咳了一声,哑着嗓子道:“二哥,席统领——” 席统领已经挂了,晕死过去了。 言照清又咳了一声,招来一个桂陇兵,吩咐尽快将王之涣手下的兵找来,才同王二道:“有个人,需要二哥画一画,好到天亮的时候在城中张贴,缉拿犯人。” 他随她叫二哥,倒是会讨巧哄人。 阿弥觑一眼言照清,勾唇轻笑一声。 听到是画画,王二气恼,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在方才自己撕碎的画之间,“我不画!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们骗我画画!你们还打我!” 又像个孩子一样胡闹起来。 言照清觉得头疼,闭了一闭眼,看向阿弥,有几分求助的意思在里头。 阿弥心领神会,不必言照清说,她也会这般做。 “二哥,那人烧了我的房子。”阿弥低低道,面上血色全无,双目茫然失措,“他将我的家烧了,烧光了,没了。” 言照清想起他将她带离着火的宅院的时候,她那一句低低的“没了”,同如今这“没了”相重合,都带着不知所措的痛苦和绝望。 人没了,还有房子,勉强能称得上一个家。但连房子也没了的话,她往后还能回哪儿去啊? 王二错愕,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哭了好一阵,抬手用袖子一抹脸上的鼻涕和眼泪,爬起来坐到桌旁,执起笔,看着言照清。 “让阿弥家没了的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言照清松了一口气,吩咐桂陇兵一定要据实同王二形容王之涣的样貌,才走出小间,往在门口的阿弥几人去。 这只小狐狸一直站在门口,没进去,医无能和陆汀便也陪在门口。 “她身上的伤如何?可严重?” 医无能道:“没什么严重的,被火燎的水泡都挑好了,药也上好了,保管不留疤痕。” 言照清“嗯”一声,吩咐近前的桂陇兵,“今夜县衙加多防备,不许外人进来,轮值的桂陇兵待会儿叫到我跟前来过目。等里头的桂陇兵同画师说完话后,立即送出县衙去,今夜不许王之涣手下的百兵任何一个进来。” 几个桂陇兵方才听了些大概,也知道百户王之涣约莫是犯了不得了的事情,言照清这般吩咐,他们也只能听令,将席子墨扶下去,请医无能一块儿去给席子墨看看伤,各自按言照清的吩咐行事去了。 陆汀陪着阿弥站了一会儿,早就呵欠连连。今日他在县衙之中心惊胆战了一日,生怕蛮子破城,进了城后烧杀抢掠的,他保不住自己的财物。直到晚膳后听说阿弥今日在城墙上的英雄事迹,又听说形势一片大好,才放放心心睡了会儿。 没想到又出了阿弥家着火的变故。 “陆大人,今夜有劳你了,我有些话想同言大人说,陆大人早些歇息,我就不送陆大人回房了。” 阿弥有礼又疏离,才短短分别一日,好似就换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问一个男子 陆汀心里不太在意,逢着这样重大的变故,这小丫头还忍着情绪没哭没闹,方才医无能挑破她肩上、背上和手臂上几个大水泡的时候,陆汀看着都疼,但这小丫头愣是眉头都没皱一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目光望出去很远,又好像放得很近。 陆汀打着哈欠,将扶着的阿弥的手交给言照清,“那我就回去睡啦!有劳言大人。” 说罢,利利索索转身,扭着腰肢走了没两步,又回头问言照清,“时至呢?” 言照清奇怪他这般问,“陆大人找他有事?” 陆汀不自在抬手揉鼻尖,咳了一声,“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有些事情想问一问。” 言照清不明所以,“陆大人若是有疑惑要执金吾解答,言某可——” “也不必,也不必。”陆汀打断言照清的话,哈哈干笑两声,转身走了。 言照清低头瞧将手臂搭在他手上的人,“要问什么?” 阿弥看他,眼中难得不再幽深冷静。 “那把剑——” “时至今夜还回县衙么?”转角处,陆汀探了个脑袋出来,眨巴着眼睛问,丝毫没发觉自己将阿弥的话打断了。 言照清侧头看他,“陆大人找时至做什么?” 这内官今夜怎的怪怪的?阿弥家的那把火烧到了他脑子里头么? 陆汀尴尬笑两声,“就是我有些东西,放在他那儿了……” 话尾拉长,有意等着言照清作答。 言照清不吃他这一套,等着他将话自己补充完整。 陆汀挠一挠脸,又哈哈干笑两声,将脑袋收回去。 阿弥静默着,站着。 言照清也没出声。 还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半晌,言照清终是觉得没必要同这坚持不懈的内官纠缠,与其浪费时间,不如早早将这隔墙的耳朵赶走。 “时至今夜在外头追查纵火犯,可能不会回县衙了。” 果然,转角后头传来一声干净利落的“哎”,高高兴兴的,内官陆汀踏着轻松的脚步走了。 阿弥轻笑一声,瞧一眼在房中作画的王二。 言照清拉着她的手,往后院去,路上不发一言,只有中途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下脚步,低头看阿弥的脚。 果然光着。 难怪走路都没有声音。 “你鞋子呢?” “湿了。” 言照清瞧着她蜷起来的脚趾,入了夜,地板冰凉,约莫是冷的。 但对一个逆贼,有什么好怜惜的?他难不成真要像席子墨说的那样,被一个小逆贼迷惑了心智? “你们雀州人是不是都不爱穿鞋?” 言照清拉着人又继续往前走。 她的手很凉。言照清不知道别的姑娘家的手是什么样的,只听玩得好的人说过,姑娘家的手很软,捏着像一团棉花,像一团暖暖的云朵。 这小狐狸的手却不是软的,至少不像棉花那么软,她是习武的人,常年舞刀弄剑,手指修长又有力,透着坚韧。他还能摸到她虎口和手指侧薄的茧,像一层轻薄的铠甲。 剑茧。 言照清想到剑,又停下脚步,低头去看她的腰。 “软剑呢?” 一路平视着前头跟他走的人懵然抬头,想了好一瞬,才恍然大悟道:“忘在浴房了。” 说着要折返去拿一般。 言照清一扯她,将她拉扯回来,“忘了就忘了吧,你手上没有刀剑才叫我放心。” 阿弥“嗯”了一声。 她这一路倒是十分安静,不说多余的话,气势也矮下了许多,白日那个嚣张跋扈的人,在素面摊同才哥儿潇洒对打的人,好像被方才一把大火烧了,好像被方才那把剑惊推了,一下子从她身上迅速消亡,瞬间没了踪迹。 被他牵着手拉着走的人,现在就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才哥儿留了痕迹,言照清找得十分轻松,就在后院方向,那日这小狐狸带着他们去找粮仓的那儿,言照清在门上敲打了暗号,才哥儿谨慎瞧了一阵外头,才将两个人放进来。 “大人,您怎的将她也带来了?” 才哥儿有些措手不及似的,大喇喇摆在桌上的刀剑还没来得及盖上,手忙脚乱要再盖的时候,被言照清制止。 “不必,刀剑是她抢出来的,这会儿也不用遮遮掩掩的。” 阿弥先去将那刀拿起来,抱在怀里头,蹲上条凳,迷茫看着那柄剑。 这般缩手抱剑蹲凳子的姿势充斥着市井味,叫才哥儿新奇又亲切一下,也学着她的姿势蹲上一旁的条凳,将手袖着,袖着的两只手再指一指阿弥怀里的刀。 “是你师父人老君的刀?” 阿弥点头,“嗯”了一声。 才哥儿有意看了一眼在阿弥对面条凳的言照清,假意诧异问道:“他不是出去了么?怎的没将刀带上?没有刀傍身,他怎的行走江湖?” 阿弥抬头,眼目清明看着才哥儿,“他早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也早就不用刀了。” 才哥儿轻轻“啧”了一声,原想趁着阿弥这般颓废的模样套话的,没想到她心思还是这般防备。 “他都不用刀了,你还抢它出来做什么?你不要命啦?” 言照清慢条斯理地,将桌上倒扣的茶杯取了一只过来。 才哥儿也算贴心,桌上还备了壶茶等着。见言照清要喝茶,才哥儿谄媚笑着给他倒,又给阿弥翻了只杯子,也倒了茶。 阿弥抱着刀,又略微垂下头,看着桌上那柄剑。 “师父说,这把刀以后留给我,是我的东西,我自然要把它抢出来。” 言照清轻哼一声,用冷茶冲去喉间的腥涩,但凉水入喉,反倒叫他喉间好似刀割一样火辣起来。 才哥儿心疼看他,“大人,您要不先去找医无能瞧一瞧?您手上的伤也得尽早处理不是?” 阿弥抬眼,觑了一眼言照清搁在桌上的手。 袖子被烧穿了,他手上的烧伤比她身上的还要狰狞,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走动了这么久。 言照清摇头,点一点桌上的剑,问阿弥:“你知道这把是谁的剑吗?” “知道。”阿弥点头,平生作答。 “谁的?”言照清非要她自己说出答案。 “李朝始皇,李鸿祯。” 第一百九十三章 杀一个先帝 李朝立国前,正逢着现国因天灾人祸后大乱,动荡了十余年,国不成国,李容治和谢昭将军亲手平定的天下在百年之后即将坍塌。李鸿祯天赋异禀,身有才能,仗着是现国皇室后裔的一个旁支,招兵买马,东讨西伐,用十年平定动荡,新立李朝,自称新帝。 他那把九龙绕身的剑,随着他南征北战,平复多场战乱,在史书记载、民间传说中颇具传奇色彩,都说那剑存着谢昭将军的神力,出鞘时有剑气如虹,能叫山河共鸣,能召唤阴鬼,能叫世间万物臣服听令。 那把剑原先一直供奉在太庙中,太庙供奉着李鸿祯及历代李皇的灵位,对李氏皇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十六年前,太庙有一场腥风血雨,也不知是故意挑的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还是正巧逢上了那样一个日子。当夜里雷电交加,守太庙的朝堂军和恰逢那日去往太庙思亲的先帝因这场风雨被困太庙之中。 至夜深,有人领兵,将太庙围着封了起来,人数还不少。风雨太大,外头的灯火根本没法点燃,这些人摸黑到各处,将守在外头的朝堂兵一一击杀,短短一夜,血流成河,混着血的雨水顺着太庙的阶梯往山脚流淌,被血水一路染过的花树直至如今还会开出带血色的花。 当天伴驾的是左骁卫,因先帝莅临太庙,朝堂兵已经加强守卫,增至五千人,因此当天左骁卫便只去了五百人。 来的人多,轻轻松松压制太庙里头的朝堂军和左骁卫,借着风雨的声势和暗夜的黑杀人。等到太庙里头有人察觉不对,守在外围及太庙广场上的朝堂兵早就被杀尽了,连左骁卫都只余下二百名。 两百个骁卫边战边退,将先帝护卫到太庙宗殿之中,紧闭门窗,严防死守最后一条防线。但外头毕竟人多,一呐喊起来,声势、气势远远胜过里头的人,搅闹得里头的人人心惶惶,陪着先帝摆驾太庙思亲的几个妃子怕得嘤嘤哭起来,嘴上虽然不敢说,心里也知道自己必定是要死在今日了。 先帝震怒,心头想了一圈,想不出是哪个人胆敢这般起事,竟想刺杀他,但那段时日恰逢几个皇子之前的夺嫡白热化,种种矛盾都摆上了台面,先帝便笃定定是除了太子之外的哪位皇子行的事。 几个陪同的大臣在这乱势之中吵嚷了一阵,各自为自己拥护的皇子说话,栽赃对方的皇子。 雷声隆隆,雨声阵阵,外头的喊打喊杀声振聋发聩,叫人心惊。冷箭和刀枪不断从太庙门上的缝隙里被投射进来,左骁卫和大臣、妃子们搭起人墙,将先帝围着护在其中,但被围困宗殿之中,也出不去求援,且看这攻势,竟是打算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将宗殿里头的人赶尽杀绝。 先帝手持的就是李太祖李鸿祯的那柄九龙剑,剑被奉在宗殿最重要的位置,日日有人擦拭、保养,至先帝将它出鞘的时候,它仍旧像李鸿祯当年所用的时候一样锋利,剑身在殿中被风吹得微弱且飘摇的灯火映射下,微微闪着七彩的光,当得起“剑气如虹”一词。 双拳难敌四手,再如何坚持,等到了五更将近天亮的时候,宗殿里的二百余人再也敌不过外头的近万兵,宗殿的门终于还是被外头的人攻破。 门一打开,灌进来的风雨先将里头的灯笼、烛台全数吹灭,天上又无月,一片乌漆嘛黑,雷光只能照亮殿外的人,里头的人只看得外头的人穿着黑漆漆的军甲,用黑布蒙着脸面,竟分辨不出来是哪里的人,是哪位皇子手里的兵。 又或许是先帝命不该绝在那夜,也或许是手中的九龙宝剑真有谢昭将军的神力,能召唤阴鬼。先帝持剑斩杀几个突破重围,朝他去的反贼的时候,以剑指天,怒喝一声,恰那时候,天上一个大雷劈下,竟将太庙宗殿的屋顶给击破,破出一个大洞来。 雨势极大,雨水大滴又沉,打在大洞四周围,竟叫那大洞边缘又往外破了好几处,顺着裂缝往外,宗殿屋顶转瞬间迸发阵阵崩裂声,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宗殿的屋顶竟然塌下去一半,自先帝站着的位置往前,塌落的房顶横梁及瓦片将已经进来的反贼全数埋了。 天上一道道闪电紧密落下,照亮宗殿里头,先帝持着剑,横眉竖目,只见得那些穿黑甲的士兵一时忌惮,不敢向前一步。 但闪电终不能一直闪,几个眨眼后,殿中复又一片黑暗。先帝听得一道压抑的声音从外头的雨声之中传来。 “拿剑,杀!” 反贼们立即身随令动,又往前攻来。 有人将先帝手上的剑夺走,并立即反手,用剑刺进先帝身体。 有个忠心耿耿的内官借着微弱的闪电光,立即将先帝扑倒,以身挡剑。那人也没看清,以为是将先帝刺死了,将九龙宝剑一拔,等下一道闪电落下来时,见得在地上倒着的先帝,双目紧闭,身上被几个内官压着,有血汩汩自他身下流出,顺着宗殿的台阶往下蜿蜒,流进前头的屋顶废墟里头。 雨来得快,停得也急,连个减小的趋势都没有,好似有人一遮天,滂沱的暴雨立即就停了。风吹云散,将天光微微露出来。 天亮,不可再待了。 山下也有人发现了山上太庙的异常,正往山上赶来。 那人打一声长长的响哨,将九龙宝剑的剑鞘从先帝手上一把拿走,宝剑入鞘,嗡鸣一声便停。 “回去同殿下复命。” 借机假死的先帝听见那人哑着声音这样说。 着黑甲的反贼撤得快,是要趁着天光未大亮掩盖自己的踪迹。 伴驾的左骁卫一夜倾覆,当夜存活下的只有几个大臣和先帝。等到山下发现异常的朝堂军上得山来,在太庙之中排查,发现被驻守太庙的朝堂军杀死的几个反贼,正是当今李皇——那时还是七皇子的李景济的属下,当夜的人里不慎丢下的令牌,也是李景泽那时的府兵所有。 第一百九十四章 藏一把宝剑 因是涉及皇家内乱的案子,当夜这一桩事情并未广告天下,但总有小道消息流传到民间。 先帝震怒,首当其冲被迁怒的就是当今李皇李景泽。 现场遗留的东西都是出自李景泽府上,连死在当夜的人都是李景泽的人。李景泽野心向来不加掩饰,对温软的太子李景济从来不恭,朝堂中半数大臣站在李景泽那头,夺嫡白热化的时候,几乎天天有大臣上疏上奏,请撤李景济太子位,将李景泽当做储君培养。 太庙之事一出,李景泽差些被褫夺皇子之位,差些被贬为平民、流放赤贫之岛。是言照清的父亲那时候全力查证,找出李景泽被人栽赃的罪证,在李景泽已经被打入天牢,等候圣旨的时候,硬是用真凭实据叫先帝收回成命,将李景泽从天牢之中解救出来。 先帝下令追查太庙起事的幕后主使者,在当夜的事情中,看来是谁夺得了那把九龙宝剑,谁就是当夜要刺杀先帝的人。 但这九龙宝剑自此之后竟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先帝也曾下令搜查几个皇子的府邸,要寻那把九龙宝剑,但都寻不得。 “根据内务府的记载,当年唯独没被先帝怀疑并搜查府邸的,只有废太子李景济的太子府。如今,这把剑在你的家里头被王之涣找了出来。” 言照清敲一敲放在桌上的剑,剑鞘上头绕着九条龙,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每一条都神态各异,但都张牙舞爪,用红宝石镶嵌出来的一对眼睛在摇动的灯火下反射着艳红的光,灯火跳动,龙的眼光也在跳动,看起来就好像那九条龙随时随地要从剑鞘上用力起身,往天上飞腾而去。 废太子李景济在当时的先帝看来,确实是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他人温吞,性子软,心也软,又已经得到了太子之位——他还不是那么想要这太子之位,不是那么想要成为储君。何况他与先帝父子情深,在几个皇子之中,先帝最宠爱的便是李景济,对他母妃的宠爱延续到他身上,先帝恨不能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若然也不会力排众议,将储君之位交给了李景济。 太庙之事是朝堂的私密事,外头的人不知道,阿弥作为废太子遗孤李穆川的妹子,同李穆川极为亲密,不可能没听说过。 更何况,她今夜的反应,早就暴露了她知道这把九龙宝剑、也知道当年事情的事实。 剑在她家里头,她同李穆川住在一处,那当年拿走这把剑的,就是废太子李景济,当年在太庙行忤逆事的,就是废太子李景济! 为了什么? 他已经是储君了,先帝身子抱恙多年,眼看也不过几年的光景了,他就这么等不得吗? “李穆川有同你说过当年的事情么?”言照清问。 阿弥点头,又摇头,抬头看他,反问他,“当年的哪件事情?” 言照清看她有些发倔的眼,她就蹲在那儿,同他的视线持平,手里紧紧抱着那把刀,好似能从那把刀上得到依靠的力量。 她擅长用刀,他今夜才见过。 如今刀在她手上,只要出了鞘…… 言照清想起她同才哥儿对打时的阵阵杀气,心头倏地一惊,背后冷汗也起来了。 怎的会……叫她将人老君的刀拿走了呢?! 言照清心头懊悔,懊悔这会儿不是审问的好时候。 “我不知道这把剑在家里头。”阿弥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地回答,一双眼直视言照清,坦荡无隐瞒,“我从没真的见过这把剑,我只看过这把剑的画。” 李穆川将宫里的事情巨细无靡地告知她,在宫里是如何生活的,晨起该做什么,应当如何同长者请安,宫里的消遣都有些什么。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宫里的物件。 那些宫里的生活阿弥不太感兴趣,但李穆川要说的时候,她也只能在旁扮出一份认认真真的十分感兴趣的神色听着,免得哥哥伤心。 说实话,李穆川叙述的那些事情,还比不上阿德带她去山间猎兔子叫阿弥感到有意思。 这把九龙宝剑,连同太庙的事情,李穆川提过那么一两次,说的都是这把宝剑确实有神力在其中,救了皇爷爷一命。前年端午的时候,李穆川甚至将王二叫过来,破天荒地准许王二作画,将这九龙宝剑的样式画出来。 阿弥那时候还小心翼翼地问:“是要重新将这把宝剑打出来吗?” 还以为是要她的师兄姜竹声去做这个事情。 但李穆川拍一拍她的头顶,笑出声,“这是太祖的宝剑,里头有神力,谁都没法复刻这宝剑了的。” 阿弥懵懵懂懂的,不知道李穆川将这剑画出来做什么。 玉娘子看到那画,面上神色不太好,等李穆川走了,揪着王二打了一顿,又揪着阿弥打了一顿,勒令二人忘记这把剑的样子,将王二画出的画烧毁了。 越是这般勒令,越是叫阿弥难以忘记,她年纪又小,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是有的,等到今夜从蒙面的黑衣人手中瞧见那把剑,同记忆中的画重合在一块儿的时候,阿弥也十分诧异。 这把剑,怎的在这儿?! 这把剑若是在这儿,那不就是意味着……她爹是太庙起事的幕后主使者?! 阿弥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心神不定,不知道该如何消化这样的事实。 在李穆川的话里,他们的爹——阿弥这会儿在心里斗胆了一下,将她自己同李穆川并列——总是心怀天下的坦荡荡的人,同当今杀父弑兄上位的狗皇帝李景泽是个鲜明的对比,但从今夜这把剑看来,事情好像又并非如此。 她爹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光明磊落,那么风光霁月。 她同言照清一样想不通一个问题,储君之位既然已经到手,她爹又何必非要生这个事端?就真的这么等不得?以往的父慈子孝都是一场虚幻么? 太庙之事出来之后,才加快了李景泽夺嫡的步伐,才将所有原先只在底下纠葛的不堪、兄弟阋墙的丑陋摆上了台面,才有了李景泽丧心病狂的杀父弑兄。 若不是太庙一事,李景泽受了冤屈,得了朝中大臣的同情,得了时机,他又怎可能有机会行他后来的那些事情? 阿弥想不通,想不通。 第一百九十五章 心怀天下不惧死 言照清忌惮阿弥手中的刀,又觉得阿弥这样精神恍惚,先失了家园,又得知了难以承受的事情真相,言照清也不敢再同阿弥说什么。 才哥儿见二人不说话,一个抱着师父的刀,垂头看着桌上的九龙宝剑,一个看着低头那人的头顶,若有所思,才哥儿便也不敢说话,陪着二人干坐。 “这把剑是从玉娘子房里出来的。” 过了许久,久到才哥儿以为那垂着头的小狐狸是睡着了,才听到一声软软的声音。 她也是累了,这几日大家伙儿就没好好休息过,外患的当口还有内忧,一把火将她房子烧了,烧出一把九龙宝剑来,换成是谁还不崩溃? 也就她,靠着一丝精神强撑着。 如今她这话,好像有心为李穆川和李景济开脱似的,将李景济从当年太庙一事之中摘出来。 “玉娘子是谁?是废太子的什么人?”言照清问。 那小丫头又不说话了,在条凳上蹲得久了,改成坐在条凳上,但双手仍旧抱着她师父的那把刀,生怕别人抢走。 那把刀对她来说其实极大极重,是把重刀,不太适合她这样的小姑娘用。 言照清换了个问法:“玉娘子会欺负李穆川么?” 阿弥莫名其妙抬头,看着言照清,只差好笑出声,“她怎么可能敢?” 哥哥可是世子殿下,她怎么可能敢以下犯上? “那她怎的敢打你?你同李穆川是亲兄妹么?” 言照清此前同阿寿和才哥儿猜测过,或许阿弥是废太子的外室所生。但听闻废太子李景泽想来风光霁月,不沾染红尘,十分专一,虽然碍着太子的身份纳过侧妃,但做太子的时候宠爱的只有李穆川的母妃,其他人都没能进过他的房。 李穆川的母妃死几年后,也没听过他同哪位女子走得近,府中的侧妃听闻都住得远,好像只是一个摆设一般。 阿弥低下头,讷讷道:“怎的可能?” 她连李姓都不配拥有,就是个多余的,怎可能能称得上是哥哥的亲妹子? 言照清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这般放松的神色,连才哥儿都多瞧了他一眼。 “那玉娘子……” “玉娘子就是玉娘子,我不知道她是谁。” “她欺负你?” “我不听话,她不喜欢我,打我骂我,也是我活该。” 丧气十足,阿弥伸出一只手指头,小心触碰桌上的九龙宝剑,轻轻摸了一摸离她最近的那尾龙。 真的好像活着一般,阿弥甚至觉得那尾龙冲她眨了眨眼睛。 她爹为什么做刺杀先帝的事情呢? 阿弥想不通,脑子十分混沌,好似一团乱麻在里头,被冲进许多水,绞打成一团黏糊糊的缠着麻绳毛的浆糊,叫她想的不清晰。 “你今夜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言照清生怕阿弥将宝剑抽出来,冲他二人身上挥舞。他身上有伤,又甚是疲惫,实在已经经不起她的挑衅折腾了。 阿弥有些失望,眼光随着被言照清拿走的剑去,心有不甘,斗胆小声嘟囔道:“这是我李家的东西。” 言照清正将宝剑交给才哥儿,二人商议着要如何藏剑,等南理围困解除后再带回京城,呈给李皇。听见身后好似叹气一样的嘟囔,言照清没听清,回头问了阿弥一句: “你说什么?” 阿弥没胆子,她怎的好意思自称李姓?她分明就是个多余的。 便撇开脸,不去看才哥儿将宝剑带到了哪个密室里头去,闷闷说了一句,“没什么。” 言照清听那声音,觉得这小丫头就快要哭出来了,原地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 节哀顺变吗?房子没了,但南理城还在啊。只要南理城在,家总还能重建的。 可是,她要被他带回京城去,交给三司会审后定罪啊,南理城还在,还可以给她重建一所宅院又有什么用?她是一个要死的人。 言照清心头头一次清晰浮现不想叫阿弥死的念头,有些痛恨她,恨不能将心中的痛斥用力吐出,质问她为什么要听言照清李穆川的话,为什么要去京城劫法场,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 若是没有这些事情,她何至于会被推上断头台?! “等回到京城,我会将你救南理、驱蛮子的军功同圣上禀告,叫他不治你死罪。”言照清走近阿弥,低着头,低声同这只小狐狸道。 只要不是死罪,余下的,可以慢慢再议。 但阿弥没回应。 她低着头,他也没法瞧见她的表情,她又不说话,只是转过身,赤着一双脚往外头去。 言照清有些恼怒,这好像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她好像也不太在意是不是能被李皇赦免死罪。 “你是不是不怕死?” 言照清不甘心,大步追上她,伸手要扯人的手臂,忍住了,将手用力握拳,垂在身侧。 “我哥哥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那是司马先生说的,不是你哥哥说的。”言照清没忍住,就是想指出李穆川的错误。 他怎敢将前人的话当成自己的牙慧? 阿弥抬头,瞥他一眼,颇为鄙夷,一副“我早就知道,你急什么”的模样,“我哥哥说,司马先生说过的,死没什么可怕的,若是为百姓死,是死得其所,下了九泉,可以受封大将军,可以跳脱六道轮回之外,下一世就不必受苦了。” 言照清差些轻蔑笑出声,“李穆川都跟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也是这样同其他人说的吗?” 洗脑人家不怕死?洗脑人家按他的指令前赴后继地送死去? 阿弥这回是真真切切白了他一眼,“我哥哥说的都是对的,做的也都是对的,他叫我救许大将军,是因为许大将军有用!若是牺牲我一个,换回许大将军,叫许大将军固守临北城,不叫北部防线崩溃,不叫李朝受北游人侵袭,不叫国土痛失一分一寸,那我若是死了,也是值得的!我死是为了天下百姓!是为了李朝的安宁!” 这般义正言辞的话,从一个打着赤脚的小丫头嘴里说出,叫言照清没法再笑,反倒有些震惊。 第一百九十六章 阵前蛮子不动弹 执金吾同桂陇兵在城中搜了一夜又一天,搜不到王之涣的身影。 王之涣此前是肃州军中令官,掌的是地方兵的训练事,本身又本事,有才能,查案、追捕技巧经了多年历练,端的是训练有素。若不是被废***伤了脊梁骨,毁了根本,他的全程远不止仅止步于肃州令官,也不会被调至桂陇,因肃州的事情被贬为一个百户。 言照清还摸不清王之涣拿走九龙宝剑的原因,但言照清隐约知道断不只才哥儿推测的要将九龙宝剑献给李皇这样简单。 连阿弥都不知道九龙宝剑就在家中,可见那剑是藏得极好的。 阿弥说李穆川曾叫王二画过剑像给她看,这一点言照清随后也同王二证实过,确有其事。 剑是从玉娘子的房间找着的,李穆川知不知道剑在玉娘子那儿,言照清至今没个线索可以推断。 但王之涣竟然知道那剑在玉娘子的房间中,这便是横亘在言照清心头的疑惑。 昨日战事散得不算早,至言照清带着阿弥去饭来庄的时候,听闻城墙上头的桂陇兵吃过了晚膳又上去忙活,布置防御线,以应对西南蛮第二日可能发起的进攻。那防御听闻便是王之涣部署的,经了席子墨的过目和同意,呈报到言照清这儿来的时候,言照清仔细看过了,大为惊艳,想这百户确实又大才干,他日倒是可以不必忌讳他的身体条件,破格将他招到执金吾来。 医无能离开素面摊时,二更已经过半了,据他自己说,在阿弥家中用药粉消杀、清理的时候,房子里头并没有人——虽然也没法排除王之涣有意躲着的可能。 言照清直觉这王之涣并未在阿弥家里久待,洒了白磷,淋了火油,放了火,拿了剑就要走。 这直觉来得没有道理,也没有什么线索可供佐证,但言照清就是觉得王之涣十分清楚剑藏在哪儿。 放火是为了泄私愤,也是为了掩盖痕迹,若不是阿弥突然冲到烧起来的屋子里去抢她师父的刀,王之涣也不会被碰上。比照宋家的小娘子只用一坛火油便将宋宅烧了个精光,是因房屋的房梁、柱子、地板里头都藏着白磷,还是宋家人自家藏了多年的,阿弥家同宋家交好,宋沛严格意义上来讲是阿弥的师父,那阿弥家的房中也藏有白磷,倒也不至于叫人奇怪。 才过早膳时间,去查白磷来源的执金吾带着当地两个百姓来报,说是城中的白磷都统一集在县衙指定的仓库的,那仓库昨夜里丢了二十五斤白磷,看守仓库的也被人杀了,尸体扔在后院的臭水沟里,去查证的人好半天才找到。 王之涣是去偷的白磷,为了偷白磷,还杀了人。 “仓库只有一人看守么?城中百姓可都知道白磷的藏处?” 两个百姓是此前县衙衙役的亲属,瞧见言照清,心里复杂,又是痛恨,又是无奈,还要配合执金吾查案,心中天人交战半晌,在周先生“大局为重”的提点下,才答道:“我们不知道,也是今天家里的猪拱到那臭水沟去,供出了那老头的尸体,我们才知道死了人,进去一看,就看见了白磷。这样危险的东西,怎的放在我们家隔壁?!秦大人也真是离谱!” “这秦大人!白磷这样易燃的东西居然藏在福来巷,这万一要是走火了,周围的百姓可怎么办?!” 周先生听闻是秦自得藏的白磷,还在人居密集的福来巷,又惊又怒,又是后怕。 周先生是晨起听闻阿弥家中变故,同周师娘赶来县衙看阿弥的。阿弥夜里又发起了高烧,这几日的疲惫和伤病积攒下来,又逢着这样的大事情,烧得人都有些糊涂,又唯恐自己迷糊之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牙关紧紧咬着,紧紧忍着,汗湿的后背和头发就没有干过。 医无能和周师娘,连同一个内官陆汀在里头,周先生一个男人也帮不上忙,在外头转了好半天,干脆出了县衙来,在门口寻到了言照清。 言照清此前同他说了个大概,只说是阿弥家被人蓄意纵火,九龙宝剑什么的暂且不提,正巧王二连夜赶出了五十来张王之涣的画像,同王之涣本人有九成九的相似,言照清将画像交给桂陇兵去张贴缉捕,周先生便也同言照清拿了一张,说也要亲手将纵火犯捉拿归案。 言照清看他上了年纪,劝道:“一切有执金吾和桂陇兵,不必劳烦先生。” 周先生看了一眼阿弥暂住房间的方向,叹了口气,“我也帮不得什么忙,城中的路和人我可比你们熟,就让老朽略尽绵薄之力吧。” 周先生说罢就走下县衙台阶,招几个相熟的百姓,给众人看他手上的画像,再四散着往城中各个方向去。 席子墨被王二重重三拳打晕,人伤得重,站起来就发晕,言照清便叫才哥儿代了他的位置,号令桂陇兵行事。 好在这一日西南蛮人并不轻举妄动,北侧来了百余人,说是传西南蛮太子的令,在城下叫嚣,叫阿弥出去,顺从西南蛮太子的意思,否则屠城云云。 只是个虚张声势。 东侧更是诡异,同昨日一样,来了相当多的人,列队列阵,但站在外头,并不往前攻打,像一个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得密密麻麻的。 才哥儿眼下青黑,发着困,站在城墙之上莫名其妙望着下头的西南蛮,同眼中带着血丝的言照清道:“大人,您说这些蛮子们会不会被人下了降头?怎么一个个跟插在地里的稻草人似的?还不如叫他们痛痛快快地打过来,我好痛痛快快地带人将他们赶尽杀绝呢!这样只是光光站着,还怪吓人的。” 言照清瞧着底下的阵仗,突然心头一动,想起昨日阿弥将他们的站阵的方位记下来,便也找来了纸笔,将今日这阵法记下。 同昨日的不同,今日的阵法有了些变化。 言照清的手抬起来执纸笔记录,才哥儿便见他手臂上被烧穿的袖子和里头的伤,眉头一跳,惊讶道: “大人,您这伤怎么还不赶快去找大夫处置?” 第一百九十七章 骅骝聪明听人言 言照清低头看自己手臂。 他连昨日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下来,这会儿早就被汗湿透了好几趟,袖子上被火燎烧的部分也是空的。昨夜里发起的水泡被衣物轻轻剐蹭都叫他难受,他索性就将双手的袖子挽了起来。水泡里头早已经成了脓水,乍一看,确实叫人触目惊心。 “去去去,快去找阿寿,或者医无能去。医无能好一些,我今天听他说,经他手治的伤,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才哥儿推搡言照清,将他往城墙下头赶。 言照清轻笑一声,“男子汉大丈夫,留不留疤要什么紧?” 他下巴上被阿弥的头撞出来的伤结了一层痂,想来之后也会有一道疤在那儿。 才哥儿吹一声响哨,同言照清道:“嗐,大人可不知道,医无能看大人皮相甚好,上午的时候说了不愿你身上留疤呢,但大人昨夜到现在一直忙碌,我还没来得及转告大人,医无能说给大人免费治疗的事情。医无能说,李穆川不爱小狐狸身上有伤疤,这么多年他给小狐狸治伤,从来没个痕迹落下, 要我叫大人只管放心叫他治,保管叫大人身上一个伤过的痕迹都没有。” 言照清斜乜才哥儿,听那一声响哨落下后,隔了好一阵子才有马蹄声传来,阿弥的骅骝慢吞吞的踱着细碎的步子来,还有好长一段距离,马就不走了,喷着气,用一只马眼将言照清和才哥儿装在里头,随即踏着细碎的步子要离开似的。 才哥儿赶忙小跑过去,去拉骅骝的缰绳,同马低声说话:“哎呀,我已经学了七八分像了,你给点面子行不行?” 言照清瞧着才哥儿拉马过来,催促他翻身上马,自己倒是惊奇。 “你什么时候也能叫那小逆贼的马了?” 才哥儿嘿嘿一笑,“昨夜追查王之涣,见这匹骅骝在巷子里头乱走呐,我就学着阿弥吹的响哨叫它,没想到它还真听明白了。” 才哥儿不知道阿弥的骅骝要如何处置,上午拉着这骅骝在街上往城门来的时候,路上的百姓给马喂吃的,这才知道阿弥家的这匹马一直以来都是在街上乱晃的,同一匹流浪马没什么两样。 “这竟是她的马?”言照清错愕,“不是北游人在京城的时候才给她的?” 才哥儿“啊”了一声,道:“是她的马,养了快两年了。据说小狐狸家那个玉娘子说马有味,不让马进门,这匹马就被小狐狸散养起来,跟她一样,吃百家饭。这马十分听小狐狸的话,她一吹哨它就过来了。” “那之前去京城……” “是啊,我也问了,是骑着马去的,后头的事情,这儿的百姓就不清楚了。” “那万民坊中被杀的那匹骅骝……” 才哥儿摇头,“应当不是她的马,她的东西都有记号。” 才哥儿说着,将马脖子上被鬃毛盖住的一处细小痕迹展示给言照清看。 一颗十字划成的小星星。 “那在京城的时候,她还是有外人的助力,能拿到北游人的马。” 言照清说罢,又觉得这是自然的事情,他这般推断,倒显得自己愚笨。 “这马从哪儿来的?她哪儿来那么多银子买马?” 她看着也不像有钱的样子,有钱还同他斤斤计较五枚铜板么? 才哥儿道:“都说是她在外头捡的,这马受了伤,重得快死了,她找了辆车,自己把马拉回来的。诶对了!还是找的医无能救治的呢。” 言照清微愣,“医无能?他是兽医?” 才哥儿“嗐”了一声,“不是,因为南理的兽医都说这马救不活了,阿弥就让医无能将活马当做活人医。谁能想到还真让医无能治好了呢?” 言照清心里有了主意,翻身上马。 才哥儿道:“到了县衙,也不必将这马栓到马厩里头,怎么栓它自个儿都有法子出来的。随意放就好了,这马通人性,一学小狐狸吹响哨就过来了。” 说着, 同言照清交待那响哨的吹法。 言照清点头,策马下城墙。 天色将暮,也不知道那小狐狸醒了没有,他昨夜自看她找了个房间歇息之后,就同执金吾一块儿去阿弥住的附近追查王之涣,今日早晨又去白磷仓库查线索,紧接着又在城墙上待了一日,从昨夜到今日,也只在早晨时候回过一趟县衙,但也只在县衙门口待了会儿,听下属说阿弥发了高烧的事情。 言照清并不是很想去关心这只小狐狸,她毕竟是废***,毕竟是劫法场的逆贼,他这段时日受她影响颇大,情绪都较以往起伏不少,他想他该离她远一些,毕竟…… 毕竟这小狐狸好像真会给人下蛊似的,拿捏人心。 进了县衙,言照清依才哥儿的话,随意将马的缰绳一松,任由它找地方浪去。 言照清腿长,县衙的台阶被他几个大迈就上完了,门口的桂陇兵才同言照清行礼,便惊慌失措惊叫了一声,指着言照清的身后,并立即擦着言照清的身侧,张开双臂去拦他后头的东西。 言照清回头看,是阿弥的骅骝,喷着气,上了台阶来,俨然一副跟着言照清的模样。 被人拦下,它颇不耐烦用马蹄跺地,鼻息连连,前蹄微微一扬,要将人恫吓走的姿态。 言照清觉得有趣,挥退了桂陇兵,想看这马要去哪儿。 马在县衙门口留下一滩污秽,紧接着昂首阔步往县衙里头去。 言照清新奇跟上,就见它七拐八拐地,顺着县衙的连廊,走到了—— 马厩里头。 马槽中有新鲜的草,还有新鲜的清水。 马饿了,也渴了,自己进来找吃的。 言照清好笑出声,拍着马身,笑自己方才想的有些多,“我还当你要找你那没良心的主人呢!你看来也没那么神乎其神嘛!” 那马扬一扬头,躲开言照清拍在它颈上的手。 再看马吃一阵草,言照清拍着身上被溅上的草屑,找医无能看病去。 但一找没找着,不知道医无能躲到了哪个角落里。 第一百九十八章 神医有意听墙角 医无能在县衙之中找了个远离后院又清净的地方睡觉。 他偏好养生,从来早睡早起,晨起练功,睡前拉筋,连追着阿弥赶来南理的路上都如此——这便是他明明是晚阿弥两个时辰出发,最后却晚了一天才追着阿弥回到了南理城的原因。 到了南理城后,医无能连个安稳觉都没得睡过,今日是待阿弥情况稳定了,他才赶紧找地方歇上一会儿的。 原本想小憩半个时辰,但自午间一睡,便睡到了晚膳过后。 他藏身睡觉的地方十分隐蔽,言照清和桂陇兵都没找着。等到他睡醒了,自己出来,碰到的桂陇兵才同他道,言照清在找他,好像是有急事。 医无能想起言照清昨夜被火烧出来的伤一直没处置。他昨夜也是有意没第一时间处置言照清的伤的,言家在医无能心里不是什么好人家,医无能觉得犯不上救这样一个姓言的人。 但听说言照清在外头为追查烧了阿弥家的纵火犯奔波,又为了护南理城不受西南蛮的侵扰而奔波,都没能休息,医无能便又觉得自己格局小了。 顺着桂陇兵的指引找到言照清,是在阿弥暂歇的房间里头,医无能大喇喇推门进去,就见二人面对面坐在房中的圆桌两头,只差头顶挨着头顶。 言照清一只手搁在桌上,另一只手扯着…… 阿弥的长发。 早先还病恹恹的人这会儿已经有了些精气神,但长发还是没扎起,柔软垂在脸侧和身后,并且看起来,是又洗过了一轮澡和长发,医无能推门进来的时候,只闻到一阵扑鼻的馨香。 同那娘儿卿卿的内官陆汀身上一样的香味。 医无能原想问“你们在做什么呐”,但这二人因他的动静双双抬起头来,那动作竟然分毫不差地相似,叫医无能嘴里的话哽了一下,便没吐出来。 并且也不必问,十分明显的,阿弥在给言照清处理手上的伤口,用的是他留在房中的银针。 而言照清……约莫是先前阿弥转头取另外的针的时候,长发要扫上他手臂,他便捞了一把。 又正巧那时候,医无能没敲门就推门进来了,是以他才觉得措手不及,惊到连阿弥那把头发都还捏在手上,没放开。 医无能枉顾言照清靴微愠怒的神色,理所当然这般想道,背着手踱到桌旁,低头垂落的视线越过言照清的手和阿弥的那把长发,去看阿弥借着油灯处理伤势的成果。 “啧……也就还行,还行吧。” 医无能勉勉强强地,给阿弥打了个及格分。 阿弥将针交还给医无能,将自己的长发从言照清手里抽出来,揉一揉发痒的鼻尖,“你来。” 医无能从善如流接过银针,观察言照清的伤势。阿弥其实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水泡里头的脓水都处理得干干净净的,也从他的医箱里头拿了现成的药粉,处理一个就洒一个,均匀洒在已经处理好的水泡上头。他这会儿能做的只有后续的收尾工作,以及…… “大人后背和肩上的烧伤处可处置了?” 言照清已经洗过澡,换过一身干净衣服,身上还有隐隐的药香,医无能直觉是已经有人将他料理过一轮了。 果然,言照清点头,“阿寿已经处置妥当。” 那怎的剩一只手臂没处理。 医无能心中嘟囔,但并不敢出声。 果然诶,这言家的人跟他的亲亲小娘子说的一样,十分狡猾,瞧阿弥这会儿端正乖巧坐着,双手置在膝盖上,面上带着愧疚,就知道这执金吾参将是挟伤令阿弥了。 这是专程来叫阿弥内疚,好达成他的目的的吧? 医无能觑一眼言照清,手上的银针有意重了几分,将一个水泡猛力挑破。 言照清的眉间有个微微的隆起,眼珠子一斜,往医无能的方向冷冷一瞥,叫医无能从脚底生出寒来。 “对不住,对不住,言大人,您忍着些。”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医无能并不信言照清到这会儿才觉得疼,阿弥粗手粗脚的,下手可比他重,他都看到那些被挑破的水泡皮十分惨不忍睹的模样。 怎的,忍得了阿弥,忍不了他?就为了从阿弥那儿套到话? 处理撒药完毕,医无能慢条斯理给言照清的手臂缠上干净的布条。 他也真是条汉子,从手上这样的伤看来,昨夜里该是凶险,换成是他医无能,他可做不到能一腔孤勇往火海里冲,又带着阿弥从高处跳下来。 阿弥一直在旁静静看着,心内愧疚甚浓,不敢说话。 昨夜里不知道,今日看到他手臂上的伤,才知道这人昨夜为她挡下了什么。 “舌头叫猫吃了?” 戏谑的话,从言照清那儿传来。 阿弥有些愣,怔怔抬头看他一眼,只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没……” “那你怎的不说话?之前不是牙尖嘴利,挺能说的吗?” 昨夜里振振有词,说着天下大义的话的小丫头去哪儿了?低下头扮贤淑文静,可不是她的风格。 医无能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游荡来游荡去,手上的动作慢了好几十倍,就是有意待久一些。 瞧那执金吾参将,他才刚坐下呢,他就用眼神中的嫌弃赶他走了。 身上有伤的时候赶走一个大夫,他可真能做得出来。 阿弥不应他,实在也不知道怎么应。 她昨夜里义正言辞说了一番话,头也不回潇洒走了,进了房才觉得双腿软得厉害,人也发着昏,门也没来得及关,就一头载到地上,还是陆汀给她送软剑来的时候,才发现倒地的她的,但那会儿都要天亮了。 敌军当前,围在城外,她作为能叫得动南理百姓抗敌的人,竟然往另一个方向身先士卒地——倒下了,这让阿弥觉得羞愧。言照清来找她,同她说今日城外敌情,袖子卷起,露出灼伤水泡的胳臂的时候,又叫她觉得内疚。 两厢叠加,竟然叫她一时觉得没脸面对言照清来。 这个人,昨天夜里救了她,今天还代他行她应当做的事情,劳苦功高,无怨无悔。 第一百九十九章 有胆子畅想未来 房中三人,一个垂着头,一个盯着那垂着头的头顶,一个视线在二人之间游来游去,又是好奇,又是防备。 官兵和贼啊,医无能怎的不防备? 谁知道言照清要同阿弥说什么?他万一欺负阿弥呢?看他那脸上似笑非笑的,看阿弥的神情就好像饿狼看到肉似的——那可不是饿狼看到肉么?!执金吾自己都说追了阿弥快两个月,斜跨李朝追到这儿的,可见是多想要抓到阿弥啊?!到了嘴的肉,这执金吾怎么可能舍得放开。 医无能虽然只在江湖之中,但朝堂之中的事情他也不是没听过没见过,这言照清必定是将阿弥当成了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也是,也是,毕竟阿弥是劫法场,不是干别的。 劫法场呢!从守备重重的京城法场抢下了许之还大将军呢!她才十六岁!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 凭着手下的感觉再绕两圈布条,医无能惊叹佩服的视线被手下的拉扯打断了一下。有些困惑,医无能将视线从阿弥那儿游回言照清脸上。 “医大夫这是要将我缠成粽子?” 言照清抬一抬下巴,目光示意医无能自己低头看。 医无能瞧被他包成一个鸡腿似的手臂,讪讪一笑,“哎呀,是包得多了些。” 然后慢条斯理给言照清拆。 必须得慢,他得待在这儿啊,要是阿弥被…… 医无能又转头去看阿弥,手上的布条又被一扯。 啧! 医无能转头,又看向言照清,又怎的了?! 言照清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没同他出声。 医无能莫名其妙,将他手臂上的布条拆下好几圈,拆到足够的程度,取来剪子剪短,打个平结。 “好了?” 言照清垂眼看自己的手臂。 “好了。”医无能一双笑眼,点着头。 “那请医大夫——” “哎,阿弥,让我看看你的手,今天还没上药呢吧?我带了药过来了。你这药啊,得天天上,保管出不了几天那骨头就妥当了。今天觉得怎样,断骨的地方发痒么?疼么?皮肤起水泡了么?” 言照清闭一闭眼,后槽牙紧了紧,这打断了他的话还不肯顺着他的暗示走开的江湖大夫叫他有些烦,他好像铁了心耗在这小狐狸身边似的,一双眼老盯着她看。 阿弥抬了头,先觑了面色不太好的言照清一眼,才同医无能道:“还行,不痒,没有,也没有。” 一板一眼的,将医无能连续吐出的问题一一答妥了。 医无能伸手探她的额,赞许点点头,“年轻就是好啊,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那也得多亏我给你配制的药,你瞧,喝下两碗,人就没事了吧?我就说嘛,我医无能别的本事没有,跟阎王爷抢人可是很在行的。怎么样,你要是不想在南理城待了,何不如跟我回百草谷去?你上次去的时候我就叫你留下来了,你偏不愿意,你瞧,果然跟梦半仙算的一样,出事儿了吧。” 阿弥嘟囔一句,“我家在南理城。” 医无能一张弥勒佛似的笑脸这会儿看起来有些欠揍,“那不是已经烧没了么?天下这么大,哪儿不能成家啊?我当年从南理城出去的时候,我也以为我没地方待了,这不是找到了百草谷吗?” 阿弥面上犹豫,“大家都在南理城呢。” 她没明说,但言照清就是知道,她说的大家指的是阿德、周先生、刘志宏、水玉山这些人,不是李穆川那些。看她的状态,她比他还要时刻清醒认知到李穆川已经从南理城离开了,并且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了。 医无能拉过她那只断手,拍一拍她手背,开始解她手臂上的夹板。 “又不是叫你去山长水远回不来的地方,你要是想他们了,还是可以回来的。” 阿弥踟蹰。 医无能又拍一拍她手背,状似贴心道:“哎,你要想啊,这儿已经被朝堂的人发现了,你待在南理城也不安全,你不安全,别的人也会受到牵连的,对不对?” 阿弥便深以为然,点一点头,“阿医,我觉得你说得对。” 言照清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视线落在医无能拍了她之后就一直搭在她手背上没离开的手,想着要不要将这江湖大夫的手指头一根根掰断。 他分明就是十分故意地、特意地横亘在二人之间,言照清但凡有个开口说话的意思,他就立即抢着将那只小狐狸的耳朵和目光吸引过去。 “可我去百草谷,我能干什么?我又不会做买卖,也没有别的手艺。”她在南理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只会舞刀弄枪,带人驱赶蛮子,别的手艺她还真的没有,“百草谷若是接杀别国人的单子,我倒是可以。师父只说不杀李朝人,外国人应当是可以的。” “傻丫头!有我一口吃的,你还怕饿着你么?!” 医无能又一拍阿弥的手背,拍得言照清眉头一紧。 阿弥无语看医无能,“你有钱么?你成亲的钱都是我给的。” 倾囊给完了,她是一路穷着回来的,在城门口因为银子的匮乏纠结吃不吃糖葫芦,耽误了些时间,若然怎的差些跟追来的言照清避之不及地撞上? 阿弥想到这儿,瞥了言照清一眼。 后者神色放松,取了茶杯倒茶润喉。阿寿的开药方的能力同医无能的差不离,他被灼伤的嗓子喝了一碗药,含着阿寿现制的润喉丸,这会儿喉间的干涩全都舒缓了去。 “那你……哎,对了,你可以跟我学医啊!我将我师父交给我的本事,全都交给你!” 医无能兴奋,又拍一拍阿弥的手背。 “她粗手粗脚的,大字又不认识几个,写个药名都能出错,她要是开药方开到了别的,你怕她吃不死人?” 言照清声带笑,还当真嗤笑了两声。 医无能恍然“哦”了一声,“确实,确实。你也不必难过,女孩子学医也没什么好的,病患多污糟,还要搬动人,算是粗活累活儿,咱么可以想别的路子。” 言照清抬眸,瞧二人一眼,“女孩子学医没什么不好的,何必非要用男女有别去框别人?定安公主如今就学医,我看着也是小有所成,将来必定能在杏林留下一笔。” “定安公主?” 那两个人便双双转头看他。 言照清也无意继续说学不学医这件事情,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来回看着这两人。 “当着我的面,你们怎么敢讲从我身边逃脱的事情?你们是不是都忘了她是个逃犯?是不是忘了我要将她缉捕归案的?” 这么惬意地畅想阿弥从这儿离开之后的未来,真当他执金吾是吃素的? 第二百章 有队友口无遮拦 医无能鄙夷看他一眼。 “啊?你怎的觉得她能被你困住啊?” 就这一个反问句,叫言照清气了一盏茶的时间。 他以往也不是爱生气的人,但这几个不爱穿鞋的逆贼就是有本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他的怒气。 其实这句话有什么好叫人生气的呢?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个反问句,他言照清以往捉过的犯人,哪个不曾大放厥词地认为他年轻就没能力捉住他们过? 但这话从这个赤脚的、摸着小狐狸的手、还用她的钱成亲的江湖大夫嘴里出来,就是叫言照清觉得气闷。 凭什么觉得这小狐狸能被他困住,能被他顺利带回京城?就凭他是言照清,凭他是执金吾!他这么多年受过的训吃过的苦可不是白挨的! 她想逃? 他就用大铁链锁着她,叫她逃不了呗! 除了大铁链子,他还有镣铐,有木枷,还有执金吾,也可以请五百调桂陇兵一同上路。若这些还不行,县衙之中还有囚车,保管包她一个天罗地网的,叫她插翅也难飞! 言照清心头愠怒,脸上的神色就更冷,紧抿着唇,低垂着眼,后槽牙位置紧紧鼓起一块,想着没必要同这江湖大夫做口舌之争。 医无能料理阿弥的断手,自己吐出的这一句反问给言照清心里带来了如何的激荡,他通通感觉不到,只觉得言照清周遭的空气有些凝滞,觑了几眼看去,就见那执金吾参将在低头想事情。 这参将好生奇怪,一开始时候好像各种不满,后来又倏地放轻松,这会儿又生气闷气来。 但医无能在心里笑一声,只想着:瞧,被他说中了不是?虚荣的表象被他戳破了,他再也装不了了不是? “言大人,你也不必难过,本来么,阿弥是属泥鳅的,法子可多着呢,她自小就是那样东奔西逃长起来的,若是能叫人轻易捉住,如今怎的可能好端端地长这么大?不是我说你啊,你也不过就是运气好些,赶上南理发大水,又赶上蛮子围城,若然这会儿,阿弥早就跑到……” 医无能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会儿,想了半晌,才问阿弥:“之前说若不在南理了,你们要去哪儿来着?闵州?是闵州吧?” 阿弥抬头,像看傻子一样看医无能。 这傻子怎的什么话都同外人说? 读医书读傻了?还是吃了自己研制的药吃傻了?言照清可是执金吾啊,自古兵贼哪儿能做一家? “法子?”言照清微微一愣,随即好笑抬头,有意将信将疑看着医无能,“那你倒说说,她能用什么法子?” 医无能给阿弥抹好了药,将夹板固定回去,掰着指头数。 “嗐!那可多了去了!她跟一个跑江湖的学过开锁技能,甭管你们怎么锁她,给她时间,她能将锁拆喽。她功夫又高,你们这儿,还没人能打得过她的吧?你?她可从你手下抢走了许之还大将军!还有啊,区区不才在下——我,教过她下毒啊扎人的法子,你们……哎,就自求多福吧。” 言照清轻笑出声,瞧了一眼惊讶睁大眼睛看着医无能的人,点点头,“好像会的是不少。但……她有毒吗?哪儿能给我们下毒啊?不是连你自己都没了么?” 昨夜里在阿弥家中懊恼自己已经没了迷药的人也不知道是哪个江湖赤脚医生。 医无能面上一窒,扼腕一叹。 言照清又道:“你说她会拆锁,前几天我们给她上了木枷,她也没解开啊。” 医无能讶异转头问阿弥:“什么?没解开?” 阿弥已经放弃看这个大傻子,将手一抬,比划了一下被木枷锁手的姿势,“木枷在这儿,我手在这儿,锁在这儿,这么远的距离,我怕是有阿德或是水玉山那样的蛮力才能将木枷一把挣开。” 医无能又扼腕一叹。 阿弥蹲上凳子,一膝比一膝高,手就搭在高的那一膝上,比男子还要飒爽上几分,怜悯看着医无能。 “阿医,实在不行,你给你自己看看脑子吧。” 医无能莫名其妙,“我脑子?我没受伤啊。” 阿弥惋惜拍一拍医无能的肩,“你是没受伤啊,但你傻了啊,你把我的底全透给言大人了啊,我要是被他顺顺当当带上京城杀头,等我做了鬼,第一个就来找你。” 医无能幡然醒悟,懊恼摇头。 “言多必失,我还当他不想带你上京城杀头了,打算给他指条明路呢。毕竟他若不敢光明正大地放了你,叫你跑了,也不算他的错,狗皇帝也没法责罚他的不是?” 言照清不动声色,心内大震,看一眼装疯扮傻似的医无能。 医无能也不看他,好像真的只觉得自己是随口说出的话,不具备什么意义。 阿弥倒是嗤笑了一声,垂下眼去,“升官发财死老婆,人生三大幸事,言大人捉了我,一升官二发财。” 没头没尾,流里流气的,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恰逢桂陇兵来通报,有个叫阿德的南理猎人想进来,如今城中还散着一个烧了逆贼窝的纵火犯,言照清此前担忧王之涣会反杀回来,找阿弥寻仇,因此交待县衙的防备再加森严一些。 听闻是阿德,言照清道桂陇兵也不认识阿德,他说是阿德就是阿德么?还不如认识阿德的医无能出去看一看,如果真是他,就将人带进来。 医无能犯懒,不太愿意走动,指着自己的鼻子,就差将“凭什么”三个字刻上额头。 “我?我去?” 言照清抚着自己伤了的手臂,反问医无能:“那不然呢?换旁人我也不放心啊,若是别的人扮成阿德,是进来杀阿弥的怎么办?” 医无能嘟囔一句:“那怎的不叫阿弥干脆去门口见人得了?” 言照清道:“你是没见识过弓弩的厉害么?” 医无能没了话,悻悻起身,光着一双脚吧嗒吧嗒走出去,脚步声重,带着不甘心。 言照清好笑出声,等脚步声远了些,问那只不敢同他对视的小狐狸: “哎!我救了你,换你对我坦诚布公一次,就当做你偿还了我救命的恩情,行不行?” 第二百零一章 讨恩报 阿弥看进他眼中,犹豫了片刻,还是坚决摇头。 “我不问李穆川去哪儿了。”言照清抢白,止住她张口欲言的话头。 不必问,医无能方才不就说漏嘴了么?闵州。 不管真假,去确认一番不就是了?雀州回京,也会经过闵州的。 “你想问什么?” 小狐狸的眼中还是警惕,但好歹松了口。 言照清道:“就想问问,你之前是不是见过王之涣?更早之前。” 阿弥将眼撇开,视线飘到了门外头,“什么王之涣?” 言照清道:“你若是不认得他,我说要追查王之涣的时候,你在旁边也是听着了的,你好像并不意外啊。” 何止不意外,简直毫无波澜。 “更何况,你功夫底子不弱,才哥儿都能被你打断手里的刀,对一个脊梁骨被伤了的人,你会打不过?” 他寻到她的时候,她正被王之涣打得节节败退,差一步就要倒到火海里。 这不像她。 他在城墙上看到的王之涣,也不会有这样的好功夫。根本被伤,他连站都站不直,压根就没法再使大劲,若然也不会被她的软剑一缠膝盖,就将手里头的九龙宝剑松脱甩出去。 阿弥还是不看他,视线飘出去很远,“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王之涣。” 言照清心头一动,“那我若是问那个驼背的人,从你家里翻出了九龙宝剑的那一个人……” 阿弥回头,蹙眉瞧他。 言照清点一点手臂上的绷带,“我今日就这一个问题,问完了,你我两清,这一桩恩情我不同你计较。” 若不是他护她一把,被烧着的门柱砸中的,可就是她自己。 阿弥目光恍惚一阵,良久,才点点头,“见过。” 言照清问:“他是你们的人?” 阿弥蹲在凳上,同他平视,“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言照清指一指下巴上的伤,“你跳下城墙,我将你拉回来的。” 阿弥语塞,半晌,嘟囔了一句,“我没必要同你说这些。” 言照清笑一声,“是啊,你们这些逆党向来就是忘恩负义的,我同你啊,就好比东郭先生与狼,农夫与蛇,我不顾危及救了你,将你从城墙下头拉回来,那蛮子的刀啊、箭啊,咻咻地飞,我——” “已经不是了。”阿弥有些不耐烦,打断言照清絮絮叨叨的话。 她之前怎么会觉得这人冷面寡言?他啰嗦起来,比那个才哥儿还要叫人招架不住,跟周师娘似的。 已经不是了?言照清惊奇,这句话的信息量可十分巨大,这小狐狸烦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带着同他划清界限的意思在里头的,也是为了吐一口怨气,满是对这人背叛了他们的鄙夷。 那这意思就是说,这王之涣先前曾是逆贼的一员,但现在已经不是了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八年前肃州那桩案子之后?还是最近几年才不是的?还是昨夜,才叫这小狐狸在心里头私自除名的? 八年前,阿弥还是个八岁不到的小丫头吧?她会记得王之涣吗?若是最近几年才不是,那王之涣在被杀了全家、被打伤了脊梁骨之后,竟然还屈居在李穆川手下做事?这是怎么想的?认贼作父?还是有别的任务,心甘情愿蛰伏卧底在逆贼之中? 言照清有意惊讶道,“他是被你们伤的,竟然还是你们的人?” 阿弥不出声,眉目之间俱是烦躁,没帮言照清抉择心中答案。 言照清猜,她可能也没想到王之涣会放火烧她的房子,她心中对这个人是有气的,不然不会在他请王二画王之涣的像的时候,帮他一把。 她也想抓到这个人,不然阿德不会只接收到她一个眼神,就肯带着南理猎人去追人。 言照清想起她那惊魂未定之中狠戾的一眼。若不是他及时将她的脸按上他的胸膛,埋住了,叫她出不了声,也挡住了阿德要看的视线,又用被子包紧了她,叫她没法将手伸出来比划或是敲打暗号,她要给阿德们的暗示,一定是杀了王之涣。 “他的脊梁骨是李穆川让人打断的,没错吧?” 阿弥隐忍着看他,“这是第三个问题,你又要用什么恩情来一笔勾销?” “南山。”言照清轻轻吐出两个字。 南山之上,他将她扔出去了,独自承受了狼群的袭击。 阿弥气闷,克制了一下要出口的脏话。 “言大人,还有别的恩情么?别一个一个吐啊,你叫我好有个准备。” 言照清认真想了想,“法场之上,我放了你一马算不算?” 阿弥轻蔑笑出声,“你那是放我一马?你那是没打过我。” 言照清极快放弃这一桩,又想了想,“我刚到南理城那天,从两个醉汉手里将你救了下来。” 阿弥无语,“这算什么恩情?没有你,我也能将他们的手砍断。” 言照清义正言辞,“但你没有啊!你来不及啊!那还是我救的你。李穆川难道没教过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么?” 阿弥不耐烦,先前因他救了她而愧疚的神色一扫而光,将视线撇开,“我哥哥只跟我说吃水不忘挖井人。” 言照清循循善诱,“那是一样的道理,都是受了别人的恩惠,应当要报答别人的意思。” 阿弥翻了个白眼看他,“你可没给我挖井水吃。” “但我能抓住王之涣啊。”言照清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是怎么知道九龙宝剑在你家里头,就在玉娘子的房间?你就不想知道他拿那宝剑是要交给谁,要做什么?你就不想知道他做什么要烧你的房子?” 阿弥面上果然显现犹疑。 言照清打蛇随棍上,“当然,你既然说了他曾是你们的人,那叫他烧了房子的可能是你那宝贝哥哥李穆川也说不定,但你觉得……你觉得李穆川知道那把剑就在家里头放着吗?你觉得王之涣拿到那把剑之后,会交给李穆川吗?” 阿弥的眼皮有个轻微的跳动,但她没出声。 王之涣不会将那把剑交给李穆川,剑也不是李穆川要的。言照清从阿弥的反应里头笃定了这两点。 王之涣同这一伙逆贼之间一定是产生了极大的分歧,非常严重的龃龉,才叫阿弥如今这般。 换成任何一个人,满门被屠,自己侥幸活下,但脊梁骨被打断,站都站不直,阴风阴雨天气还要承受伤患处的疼痛,怎么可能忍得下去? 那可是血海深仇啊!那可是人的根本之骨啊!要如何忍气吞声才能低头同不共戴天的仇人握手合作啊?! 第二百零二章 泛死水 阿德才踏进房中,便惊觉房中气氛十分微妙。 倒不是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的微妙,阿弥的心长得慢,南理城多少男伢子喜欢她,对她直接间接表达过喜爱,但这小丫头在这方面迟钝得很,到十六了还没回应过人,也没喜欢过人。 这京城来的执金吾参将有些特别,阿德觉得阿弥待他同别人不一样,她原先在外人面前也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李穆川教她做戏,要将心思好好掩藏起来,用别的情绪覆盖。 她之前是做得很好的,吊儿郎当、流里流气,做事说话没个规矩,城里的人都当她是个野丫头。 但这执金吾参将来了之后,阿弥会生气了。 倒也不是阿弥之前不会生气,但…… 阿德觉得自己说不明白,也想不明白。 就好像一坛原本波澜不惊的死水,应当就这么死气沉沉地摆在那儿十年二十年的,再按部就班地照着别人的想法继续下去,但突然有一天被一只手一拂,有了涟漪,活泛了起来,沉在底下的东西都翻涌了上来,见了天日,带来一阵阵生气,不再是一潭无生机的单调模样。 又或许只是因为这京城狗官曾经伤过她,伤过她的肩,折断过她的手,叫她的记恨完全不遮掩,但对这人的好奇也不加掩饰。 现在二人之间流动着凝滞的气息,阿弥的面上有未散的戾气。她以前不会这样,阿德上次见她这样不加掩饰地震怒,还是被水玉山从野人沟背回来,醒来之后的那一眼。 震惊,狠戾,怨气深重,杀气从眼里和身上散出来,问他要刀。 “要刀做什么?”阿德小心问,这样小年纪的人散出来的怨怒,竟叫他这样一个成年人差些承受不住。 “杀一个人。”阿弥冷冷看他,面无表情,头上伤口的血流下,淌过她的眼睛,她也不闭眼,眼中的赤红比血更瘆人。 阿德那夜如同今夜一样胆战心惊,他看言照清一瞬间也有怔忡和疑惑,伴着些小心,似乎不知道坐在他对面的阿弥这猛然升腾的恼恨是为何而来。 言照清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叫她这样生气? 等到阿德叫了一声“弥”,阿弥转头,蹲在凳上的姿势十分桀骜不羁,冷冷瞥一眼他, 转回头去低下头,深呼吸,再抬头看他的时候,换上了笑。 “阿德,这么晚还不睡?” 不自知地,房中两个男人都同时松了口气。 阿德近前来,再仔细看了阿弥的神色,伸手探了她的额头。 烧退了,或许是因为刚刚正盛的恼怒,她额上有些冰凉。 阿德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放到她前头。 “按你说的,给你记了今天蛮子的动向和阵法。” 说的是南理话,言照清听不懂,但看阿德放在桌上的那个本子,分明是之前阿弥在城墙上从骅骝的侧袋里头掏出来记录的那一个,侧边还夹着一根竹炭笔。 本子已经用了一半,前头的纸纸边泛着黄,略微发毛,边缘卷翘起来。 “他说什么?”言照清不喜欢他们当着他的面有意用南理话交流的模样,好似故意叫他知道他们有事情瞒他似的。 阿弥将那小本子摊开,摊到最新的那一页,看了一会儿,才大大方方给言照清看。 “我今天让阿德记下蛮子的阵法。” 发烧的时候几次惊醒,脑子抽疼得厉害,在那之中就不得不去想一些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在如今的形势下,自然只能想城外头的蛮子的事情。 昨日只列阵、不进攻这一桩事儿,还是叫阿弥不解到印象深刻的。言照清自昨夜就将县衙封了,除了执金吾和陆汀、医无能几个人,谁都不准进,阿弥便将自己记事的小折子交给陆汀,叫陆汀出去找阿德,交待阿德记下蛮子的阵法。 陆汀正巧要按医无能开的药方出去抓药,也要顺道去找执金吾时至,阿弥有交待,他也不推辞,痛痛快快地应下了。当着阿弥的面,也不翻开那小册子前头记过什么东西,随意放到随身的小布袋里头,对阿弥嘘寒问暖了一阵,缓缓快快地出门去。 但陆汀自出去之后,至晚间就没再回来了,阿弥也忘了这件事情,到阿德将册子还给她,她才想起这一桩,在言照清闷闷垂眼看册子的功夫,问阿德: “把本子交给你的人呢?内官大人。” 阿德想了想,“交给我就走了,还没回来么?” 阿弥这一整日都在房中,还不知道外头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县衙有谁出入过,问言照清:“陆大人呢?” 言照清没个好气,“我哪儿知道,他自己长着腿。” 阿弥当他在气阿德进来的时机不对,将他要问的王之涣的事情打断,便撇开视线,不出声。 他横由他横,怒伤心,伤的又不是她的心,她管顾他做什么?她自当清风过山岗罢了。 言照清抬眼看她一眼,从鼻里喷出一气,点着本子上头的阵点图,也不看阿弥和阿德两人,将头转过另一侧去,冷声道:“这儿错了,他们今日不是这样站的。” 阿德皱眉,“怎么可能?我在城墙上站了半个时辰,是照着画下来的,不可能有遗漏或是错处。” 言照清从袖中怀中取出他自己今日画的,“簌簌”抖动几下,将纸抖开,拍在桌上,就在阿弥的本子旁边。 “这是我今天记下的,你瞧瞧,这处,这里,还有这儿,是不是不一样?” 阿弥手撑在桌上,视线左右转,将两个图对比看。 确实是有不同。 “阵法今日可有变化?” 这一问,两个男人都语塞。 阿德画好了阵,看了许久,看那蛮子木桩子似的杵着不动,猎人们又从城中传来消息,好像找到了那纵火犯的踪迹,他便走了。原想立即将册子送进县衙给阿弥,但县衙不给人进,桂陇兵也不帮转交,便拖到了现在。 至于言照清,他是临近暮时才去的,先前若有变动,也没看到,自然也不清楚。 阿弥道:“那找个今日在城墙上头待了整日的人来,问一问。” 第二百零三章 生误会 阿弥始终觉得这阵法有些不妥。 倒不是阵法本身不妥,而是阵法只摆出来,不讲进攻,又没别的动静,十分不妥。 装神弄鬼,故弄玄虚。 言照清出去叫人,阿德便同阿弥说追查王之涣的事情。 “那驼子好像条泥鳅似的,最后在烟花巷出现过,有人瞧见他进了金老鸨的家,然后就不见了。” 阿弥想了一想,“金老鸨不是死了么?” 阿弥出发去亓州之前就死了,得了个急病,会传染人,没人敢去给她收尸,还是仵作霜七去收的,尸体直接烧了,尸灰撒到了雍江里头。 金老鸨死后,她那烟花馆也没人敢进,里头的花娘巴不得她死,将烟花馆里头值钱的东西一抢而空,连夜收拾行李走了。 “是藏在那儿吗?” 阿德摇头,“进去搜过了,地道里头也没有。” 言照清就在门口吩咐人,将里头的话听全了,留了心眼,低声叫桂陇兵去找才哥儿,去阿德说的烟花巷金老鸨家。想了想,又觉得不妥,道:“叫成大人回来休息,不必叫他在外头了。柳大人在不在县衙之中?” 问的是阿寿。 桂陇兵道:“在的,柳大人午膳过后就被成大人叫回来休息了,说是要同成大人轮班,等二更的时候再去接替他。” 言照清点头,“那就叫柳大人过来。” 桂陇兵按照吩咐去行事,言照清在门边站了会儿,并不着急进去,听见阿德问: “找到后,是不是要将人立刻杀了?” 猎人杀动物没有慈悲心,对人也没有,阿德的话里没有冷酷,只是稀松平常的讨论猎物的肥瘦一般,轻描淡写地问。生硬的京城话里头没有一丝情感。 越是这般,越是叫言照清觉得心惊。 他们这帮猎人虽然重情重义,但那只是对自己人,对别的人,好像是对着一匹死了也无关紧要的牲口。 那只小狐狸是跟着这样的人长起来的…… 言照清心里对阿弥这个人是秉性如何,又动摇起来。 你说她有赤子之心吧,她极个别时候散发出来的冷漠还是叫人惊诧的。但你说她同别的逆贼一样杀人不眨眼吧,她在法场之上、在几次交手之中又不直取人的性命,又肯牺牲自己护卫南理,又振振有词不愿让国土痛失一分一寸。 这会儿,被问是不是要将王之涣杀了,依她方才一瞬间散出的对王之涣的恨意,以及昨夜在她自己家中那狠戾的一眼,言照清以为她会点头。 但她居然道:“由他去吧,不找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他现在被执金吾追,逃不出执金吾的手掌心的。咱们还是将心思放在城外的蛮子上头。” “但是……” 阿德显然还有些踟蹰,但也立即随着那只小狐狸的口风道,“那行,那我将刘志宏他们叫回来。” 阿弥应了一声,“各自回去歇着,这一次有桂陇兵在,咱们可以想个法子,叫西南蛮的事情一劳永逸。” “你打算怎么做?” “桂陇有五千兵,咱们凑得出五千能打的人么?” “肯定不止。” “嗯,那等言照清回来了再说吧。咱们目前还是要借用他的力量,桂陇兵是朝廷兵,只听朝廷的。” “那驼子……” “驼子烧了我的房子,这笔账,会有人同他算的。” 声音清丽,语气冷冽,这只小狐狸同之前那只小狐狸,好像不是同一只。 二人又说了些琐碎事情,没说几句,阿德又说起了南理话,但阿弥还是用京话同他沟通。 阿寿从走廊拐角转进来,瞧见站在门边的言照清,好似听墙角一般在外头听里面的人说话。阿寿索性就放慢了速度,叫言照清瞧见他,再用手势询问是何事。 言照清朝着阿寿走去,将人拉远一些。 “烟花巷有个叫金老鸨的,今年刚死,猎人们查到那纵火犯进了那金老鸨的废宅子,你现在同我去,看看里头是不是有能藏人的机关暗道。” 阿寿点头,“正巧,我也要出去将才哥儿换回来歇息,那把老骨头昨天一夜没睡,我怕他散架喽。” 言照清笑出声,“他那把硬骨头,哪儿那么容易散?” 言照清扯了个桂陇兵,交待他去阿弥房里告诉阿弥,就说言大人有急事出去了,今夜没讲完的事情,等阿弥明日歇好了再讲。 便同阿寿一块儿出县衙。 “大人,我瞧您也要休息休息,您这眼珠子红得跟兔子没什么两样了。” 言照清在县衙门口站了会儿,等着桂陇兵牵马来,没将阿寿的调侃放在心上,原地想了一阵,问阿寿: “你觉得那个阿弥是个什么样的人?” “哪个?噢,那只小狐狸啊?不就是只小狐狸么?” 言照清放弃同他讨论的念头,点点头,将心里头的纷乱挥去,“是啊,就是只小狐狸,是个逆贼啊。同朝廷作对,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阿寿瞥他两眼,“大人,您今夜有些怪。” 言照清笑一笑,问阿寿:“昨夜她同才哥儿对打,你可瞧见了?” 阿寿昨夜藏匿在阴暗处,自然是见着了。 言照清挑拣着语句,“你觉得,若是我同她打,我的胜算多大?” 阿寿吃惊,“大人?您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妄自菲薄起来?您是觉得自己打不过那个小丫头?” 言照清自嘲笑一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她从我手里抢走许之还的时候——” “那时因为他们人多,还煽动了百姓,用了诡计呐!”阿寿打断道,“更何况,大人来到南理城第一日就将她捉住了,不是将她打趴下了才捉住的么?” 言照清想到那夜里,跳动的篝火映照着她的脸,有些喃喃,“是吗?真的是将她打趴下了,捉住她的吗?” 阿寿觉得言照清这会儿的妄自菲薄着实有些莫名其妙,也没有必要。 马来,阿寿叫了一声怔忡的言照清。言照清踏下台阶,正要上马,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言照清,你到哪儿去?” 第二百零四章 心有气 阿弥站在县衙台阶的最上头,依旧赤着脚,长发散着,没个规矩姑娘家的模样。 她披了陆汀的衣服,是一件晋时的长袍,长衣拖地,衣袖飘飘。县衙门口又是个风口处,南理深秋的风将她的袖子灌满,看起来是要将瘦小的她带到天上去。 言照清一怔,倒是没想过她会追出来,抬了的腿收了回来,又快速步上台阶,等到在她面前站定了,又觉得自己这般折返好似有些没道理。 怎的一副被她一叫,就牵引回去了的听话样子? 但言照清还是同她解释了一句,撒了谎。 “去城墙上头看看。” 言照清低头看她,顺道也将她那一双只在长袍下头露出十个蜷缩的脚趾头收在眼里。 穿鞋就叫她这么不自在么? “我还以为你要去烟花巷。” 眼中带笑,她有意这样同他说。 言照清随即就明白过来,心里头浮现被人利用的恼怒。 他们是知道他在外头没走远,有意讲的京城话,好叫他听到?! 阿弥觑着他的脸色,觉得这参将的变脸着实有些奇怪。 “是去……烟花巷吧?阿德他们听人说,驼子……你们要找的王之涣去了那儿,进了金老鸨的宅子。他方才同你们一个执金吾说了,那人没跟你们说么?” 阿弥有些不太肯定了,看言照清的神色,没有被戳破撒谎的愧疚,反而瞧她的眼神更冷。 嗯?她同他交待线索,他在生哪门子的气?她还想着他走得这样急,是那人转告他了呢。 “那……你若不是去烟花巷……那我自己过去——” “不是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不必再管王之涣了么?” 言照清冷冷出声打断她的话,略微抬头,垂眸看眼前的小矮人。 阿弥一愣,讪讪笑一声,“哎,原来言大人听到了啊?” 她还以为他没听着。 言照清看她,心头只觉得这小狐狸在做戏。有意用京都话说的,不就是叫他知道、叫他去么? 言照清没出声,转身又下了台阶,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怒喝: “桂陇的!将这小逆贼看好了!她若是敢出衙门一步,去牢房里头拿镣铐,将她一双脚锁起来!” 桂陇兵得令,齐齐应了一声,便有人来捉阿弥,被阿弥躲开。 “哎,言照清,我也一同去。” 光着脚的人已经走下了台阶,急急忙忙要跟上,但言照清早已一踢马肚,大喝一声“驾!” 快马扬尘,就在阿弥前头两步开始疾驰,叫阿弥吃了一脸灰。 阿寿回头诧异瞧了阿弥一眼,才赶忙也跟上言照清。 这是怎的了?他们家参将大人今夜怎的喜怒无常的?明明跑上台阶找阿弥的那几步十分轻快啊,怎的没说两句就翻脸了? 言照清也不知道心里头的怒气从哪里来,瞧见她这般坦荡荡地笑,明明是在利用他,还扮出一副无辜样子,他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凭什么啊? 凭什么她不肯同他坦诚布公?他救过她那么多次,只要将王之涣的事情说出来,他总有法子将王之涣的动机、去向、拿九龙宝剑的目的推断出来的。 凭什么啊? 凭什么她当着他的面跟医无能说以后的事情,医无能叫她离开南理城,她还认真考虑了起来,她就觉得她能从执金吾、从他的手上逃脱是吗?她就这么不将执金吾、不将他放在眼里是吗?医无能不是已经成亲了吗?医无能还是用她的钱成亲的,不就是一个吃软饭的男人吗? 凭什么啊? 凭什么阿德给她的画的阵型图她十分信任并且觉得高兴,在他比对自己今天画出来的,指出其中的错处的时候,她瞧他的眼神满是疑惑,同那个阿德一样觉得他说的是不可能的、是错的。 她就这么相信阿德吗? 他就这么不值得她信任吗? 他今天也画了阵型图,也打算同她分享的,但只是比阿德晚了一步。 哼!只是比阿德晚了一步而已! 言照清忿忿的,在风中策马疾驰,深夜里马蹄声十分清晰,又有些扰人,言照清也知在这般蛮子围城的形势下深夜急行马,会惊扰百姓,会叫百姓惊慌,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心里的火气。 她还想利用他! 纵使她不说,他也要将王之涣追捕归案,毕竟王之涣涉及的并不单只是她家的纵火案,还有九龙宝剑一事,他自然是要将他活捉回来问清楚的。 这明明按部就班、目的十分清晰的事情,被她先下手为强地这样一搅闹,倒显得他后知后觉起来。 “大人!大人!” 身后传来疾呼,言照清一开始没听到,等到那声音入了耳,才好似惊醒一般回过神,勒停了马,转了马身看叫他的人。 阿寿,有些喘,“跑过头啦!大人,烟花巷在东边呢!大人怎的往西边跑?我叫也叫不住。” 且这纵马一跑,眼看就要道西边的城墙下头。 言照清闭了闭眼,将胸中的闷气一吐而出,转身瞧一瞧西边的城墙,同阿寿道:“顺着城墙绕一圈过去吧,顺道看一看外头的情况。” 阿寿多看了言照清两眼,说不上来,参将大人今夜十分烦躁,也没个主意,像个盲头苍蝇乱窜似的。 “县衙里头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大人怎的如此心神不宁?” “我?”言照清差些笑出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心神不宁?” 不是吗?不是心神不宁,那这叫什么?懊丧?郁闷? 阿寿不敢多言,只觉得这情绪同那小逆贼有关。 “大人是怕捉不住王之涣,给那小狐狸报房子被烧之仇?” 言照清又倏地恼怒,一拉缰绳,将慢行的马拉停。 “那是逆贼!是劫法场的逃犯!什么小不小狐狸的?!你什么时候同她关系这么好了?执金吾的卫训,铲奸除恶,护卫朝堂,你都忘了吗?!一个逆贼的房子被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有什么好报仇的?!捉拿一个纵火犯,是执金吾的职责所在,不是为了某一个人,也不是为了谁的房子!” 第二百零五章 都想不明白 阿寿被言照清这样当面呵斥一番,心里还有些发懵。 他们的参将大人什么时候这样过?不都一直是一副冷脸,天塌下来他只管直直抬起手臂咬牙顶着,不会将心里的情绪在那冷脸上头泄露半分的。今夜这是怎么了? 更何况……他自己知道他刚才在讲什么吗? 他要不要听听看他刚才讲了什么? 反正阿寿没太听明白。 但言照清今夜这莫名的情绪波动,是因为小狐狸阿弥,阿寿听明白了。 难道?! 阿寿心里一惊,踢马行近言照清,急急忙忙探身出去,捉住言照清的手腕往他这里拉扯。 “做什么?”言照清被突然这样拉扯,有些不耐烦,将阿寿的手甩开。 “给大人把脉啊,看看大人是不是遭人下了蛊。”阿寿认真严肃正经道,一双浓眉皱着,是当真怀疑言照清被人下了药的模样。 言照清没个好气,狠狠搓了一把脸,拉着缰绳安抚身下的马,见左右无人,才同阿寿道:“王之涣从阿弥家翻出了九龙宝剑。” “九龙宝剑?”阿寿一下子没听明白,等言照清的眼望过来,眼中肃然,阿寿突然想起了不算久远的一桩事情,恍然大悟,“太庙!” 言照清点头,“柳太爷当年也在场的,是不是?” 阿寿道:“是,被砍断了腿。” 一双腿,自膝盖往下双双砍了。 原要被斩手的,当夜里太庙中的人不是被斩首,就是被斩手,但到了阿寿爷爷那儿,那人顿了一下,用刀尖敲一敲柳太爷身上挂着的医箱。 “你是大夫?” 柳太爷惶惶然,忙不迭点头。 那人黑巾蒙脸,凝神瞧了柳太爷的脸半晌,手起刀落,将柳太爷的腿齐齐砍断。 这桩事情,在他们柳家被讲过多年,为的就是要有朝一日能报仇,但太庙一事是因皇家博弈而起,哪儿是他们这样的杏林之家能能掺杂其中的?若对方真是一个皇子,要报仇,柳家纵然再大、名声再鼎,又哪儿能真报得了仇? 是以柳家要的,不过只是一个真相罢了。柳太爷自太庙一夜之后,郁郁活了五年,他那样骄傲了一辈子的老人家,最后竟将心囿于肢体上的残缺之中,抑郁而亡。 阿寿进执金吾的第二个原因,也是柳家想要清楚当年的真相。 “是阿弥……”不是,她那时候恐怕都还没出生,“是废太子?是废太子李景泽?!” 阿寿震惊,震惊又恨。 言照清不出声,微微点头,半晌才道:“若九龙宝剑真是当夜的人拿的,带回去交给了李景泽,那应当就是他了。也不排除他被人栽赃陷害的可能,但十六年了……所以,这些事情,要找王之涣问清楚。捉王之涣,不是为了阿弥,不只是因为他纵火,而是当年太庙一事如今尚未能定案,总要还当夜死去的将士们一个清明!” 王之涣要是知道九龙宝剑就在李穆川在南理城中的落脚点,那大概率也会知道九龙宝剑是如何到李穆川这儿的。 二人策马上城墙,一路不发一言。 阿寿心内震撼,也想不明白。 李景泽已经是位在东宫,眼看先帝没几年,就要到他上位了。或是以先帝对他的宠爱程度,不等自己没了就将位子传给他也说不定。那这李景泽到底还着什么急? 太庙一夜,对先帝要下的可是死手,那戳着先帝去的一剑,分明就是要先帝死透透。 盘桓在阿寿心里的问题,言照清也想不明白。 何止言照清和阿寿,阿弥也没想明白。 九龙宝剑是从自己家里被搜出去的,还是从玉娘子的房间。那哥哥知道这把剑就在家里头吗?若是知道,怎的去年没将剑拿出来给她看,而只是画出来给她看? 阿弥想他大概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剑就在家里头,他走的时候应当将剑带上,而不是还留在那儿,叫驼子趁机来拿。 阿弥非常肯定驼子是来拿,而不是要放进来栽赃,她亲眼看见他从玉娘子的床榻之下某个机关里头将剑取出来。 她若不是太过震惊,脑子霎时被回忆和愤怒填满,乱了阵脚,没了章法,也不至于叫这驼子逃走了。 驼子…… 阿弥坐在县衙门口的门槛上,双手撑在膝盖上捧着自己的头,蹙眉想着那个叫王之涣的驼子。他竟然就在桂陇兵中,还是一个桂陇兵的百户。他那样特别的身形,她这段时间竟然没有留意他。 阿弥烦恼,听着城中万籁俱静,也不知道言照清策马到哪儿去了,往西边去之后,马蹄声就渐渐没了声音。 他还真的不是去烟花巷啊,西边……西边有什么啊? 他怎的突然盛怒走了? 这京城的公子哥儿都是这样喜怒无常的吗? 阿弥想不明白,敲一敲自己的脑袋。 身侧被递来一袋水,阿弥从善如流接过,拔开塞子,灌了一口。 打了一场,着实是口渴了。 瞧着阿弥将水递还给一同坐在门槛上的阿德,又兀自托腮想事情,一个桂陇兵小心翼翼地在阿弥身前蹲下来,谨小慎微道:“阿弥姑娘,咱们……咱们是不是进去?这儿风大。” 县衙门口确实风大,当初秦自得是花了重金请来一个风水师父,给县衙改门的,要的就是顶风的位置,阿弥曾经疑心是不是要取“顶风作案”的意思。 这会儿秋冬之交的风迎面将她吹着,长发和衣服就甚少有停歇垂落下来的时候。但秋风其实也不太恼人,只是微微地撩拨罢了,也不冷。 阿弥吸吸鼻子,看看县衙门口散落的不敢哀叫的桂陇兵,二十来人被阿德同她打得落花流水的。 阿弥蹙眉,恨铁不成钢道:“你们桂陇兵的能力也不太行啊,阿德的拳脚尚且还不是习武的呢,我若是有刀或是软剑在,你们也早就没了手脚了,二十个都打不过我们两个,你们还得练,还得练啊!” 那谨小慎微同阿弥讲话的是个百户,面上讪讪,右眼一大圈红肿,想来明日一定成一块青紫。 被一个小丫头这样嚣张训斥,那百户也不敢驳她,毕竟真是技不如人,只能讪讪笑道:“一定,一定,我们一定明天起就加强训练。” 阿弥不耐烦挥手,“现在这会儿加强有什么用啊?若是明日、后日、大后日,就要去打蛮子呢?临时抱谁的脚也来不及啊。” 百户面上尴尬,不知道怎么回话。 阿弥垂眼瞧他,“嗐”了一声,“我为难你做什么?我问你,驼……就是那个叫王之涣的,他在你们桂陇军中几年了?” 第二百零六章 就等在门口 百户不敢怠慢,答道:“四年……也快五年了。” “五年?”那是野人沟的事情之后他就去的桂陇?“你同他熟吗?” 那百户面上犹疑,斟酌着用词,“也就是……同僚的关系,都是军中百户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很难不谨慎,这王之涣如今可是全城通缉的纵火犯,在这蛮子围城的当口在城内起这样的事情,他也是丧心病狂。同席子墨的仗义执言不一样,桂陇军中很多人只想同王之涣划清界限,今日几个同王之涣平日里走得近一些的,都在执金吾的盘问当中矢口否认同王之涣是好友。 等南理城一事解决了之后,这些执金吾回到京城去,王之涣这桩事情一定会被摆上当今李皇的案桌。 阿弥问:“那席统领同他熟吗?” “席统领?”那百户微微一怔,“自然是熟的,王之涣的调令是席统领去办的,王百户来桂陇的时候,也是席统领去接的。” 这么熟? 阿弥挑眉,瞧了一眼阿德。 “阿弥姑娘。”那百户面上带着讨好的笑,抬手往阿弥身后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您看……” 意思很明显,求这小姑奶奶快些进去吧! 阿弥叹口气,用力一点头,站起身来,“也行,那我现在去看看席统领,他住县衙里头么?哪间房?” 边说边拍打身上衣物上的灰。 百户面上浮现难色,“这……席统领被人打了,这会儿还晕——还睡着呢,睡着。” 阿弥便恍然想起是有那么一桩事情的,昨夜里,王二将人打了,陆汀今日还同她说,言照清将席子墨之位交给才哥儿了,陆汀当时还说了一番,说是才哥儿身上如何的江湖痞气,这么多年都磨不了,也不知道是怎么骗得一个高门贵女嫁给他的。 没法去看人,阿弥觉得有些难办,又叹了口气,索性撩了衣袍又坐了回去。 “阿弥姑娘?” 阿弥笑嘻嘻的,“哦”了一声,“我在这儿坐一会儿,我等等言照清言大人,他出去这么久了,我还怪想他的。” 阿德瞥她一眼。 没了言照清在,阿弥好像又是从前的阿弥了。 百户只想抽自己的嘴巴,哭丧着一张脸,为难道:“阿弥姑娘,言大人可说了,不许您走出县衙。” 阿弥拍一拍身侧的门槛,又指一指前头的县衙台阶,“没出去呐!这不——隔着这——么——远吗?!” 门槛可离台阶有那么十步距离,至少在阿弥看来,出了台阶才算出了县衙,她这会儿可是乖乖在县衙里头待着呢,没出去。 她连边边都没碰到。 百户欲言又止,随后放弃,“那……” “行了行了,我不走,我真在这儿等言照清!”阿弥摆手,挥退人,“你们该忙你们的就忙你们去,要不是不忙,想在这儿看着我也行,我不收你们钱。” 百户觉得很难不抑郁,但这丫头不进去,他们也总不能强行将她架进去——方才他们要将她强行架进去,那可不就在一瞬间被她和她身旁这个汉子打得趴在地上唉唉叫了吗? “阿德,你也回去歇着吧。宋家那儿,还要去守吗?” 阿德抬手用护腕抹了一把下巴,才道:“要的。总该守到头七。” 阿弥垂下眼,难过一叹,挪了一下,像小时候那样挨在阿德身旁,靠着他的臂膀。 “早知这样,不该着急将宋阿爷他们下葬的。我总觉得有些仓促,也不知道他们泉下有知会不会怪我。” 阿德拍一拍她的手背,“宋阿爷和宋大娘子最疼你,心里又装着百姓,南理城的安危不是小事,他们会理解的。” 阿弥情绪低落,“宋阿爷是因我而死,霜七也是因我而死。宋家因我没了,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还。” 阿德嘴拙,不会说好听的话安慰人,只能握紧了阿弥的手,“弥,等打退了蛮子再说这些。宋家人不会怪你,你记得这一点就好。” 阿弥蔫蔫地,应了一声。 马蹄声由远及近,原本要上城墙绕到东侧再往烟花巷去的言照清同阿寿快马疾驰而来。 言照清经过县衙,瞧在县衙门口互相依偎的阿弥同阿德一眼,也不停下,用力一扬鞭,抽打在马臀上,逼得马儿跑得更快。 阿弥原想将他叫停,同他说事情,但这一闪而过的执金吾参将除了白她一眼,竟然没有丝毫减速或是停下的念头,就这么从县衙门口飞过去了。 阿弥错愕瞪大眼,觉得哪儿奇怪,又觉得他这般好像也不奇怪,好半天失笑一声,看着阿德道:“这言大人真是个怪人,是不是?” 阿德低头看她眉眼,她这表情,像是个娇憨的少女,同以往的性子比,确实活泛了些。 当前要顺着她的话说,不然……阿德觑一眼在一旁揉着自己胳膊的百户。 “对,可真是个怪人。” 阿弥站起身来,往言照清走的东边方向看了会儿,回头又见着被夜半疾驰的马蹄声惊醒的百姓,跑出来、跟上去,经过县衙,都问着阿弥是不是有军情,这半夜行马是为了什么? 阿弥心中臭骂言照清一顿,瞧,惊动了百姓了吧?叫百姓人心惶惶了吧?! 面上带着安抚的笑,阿弥只道:“嗐!不是什么大事,执金吾不是在城中追查烧了我房子的驼子么?这会儿可能有线索了。” 众人松一口气,又被阿弥和阿德几句安抚打发,散了,回去睡了。 阿弥也不叫阿德再陪着她,催着阿德赶紧回去,回家也好,去宋家宅子守着烧纸烧蜡烛也好,总之不必待在这儿。 阿德进县衙将阿弥的软剑再拿出来,桂陇兵被他打过一顿,也不敢拦他。 阿弥有了软剑防身,也不再坐在县衙门口正当中,往旁偏了些,倚上门框。 也不知道他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能不能抓到驼子。 阿弥揉揉鼻尖,打了个喷嚏。 半晌,突然想到陆汀,问干脆坐在门槛另一端守着她的桂陇军百户,“京城来的内官大人呢?陆大人,现在在县衙里头么?” 那百户想了想,不太确定,找了个桂陇兵问,就是今日给陆汀拿药回来的那一个。 那桂陇兵进县衙找了一圈,才出来同百户和阿弥道:“不见陆大人在县衙之中,但是上午的时候他同我说了,叫我将药带回县衙交给大夫,他要在外头逛一逛。” 第二百零七章 分一道羊镖 陆汀没回衙门? “怎的陆大人没回来,你们也没人通报执金吾一声么?” 那桂陇兵喏喏道:“通……通报……是陆大人说不必管他,也不必找他的。” 阿弥瞧着他:“陆大人原话是这么说的?” 那桂陇兵面上犹豫了一瞬,“他说……说被闷在县衙里头不好玩,看着执金吾就觉得讨厌。他来南理城多日了,还没得在南理城走走动玩一玩,说今夜找地方喝花酒去,还说若是执金吾问起来,就说他去喝花酒去了,不用管他。” 阿弥狐疑,但想着这也像是这内官的行事。 “陆大人还说别的什么没有?” 那桂陇兵想了一想,“噢,还特意交待了,若是一个叫时至的执金吾大人问,就说他喝花酒喝死了。” 时至?那个娃娃脸? 阿弥隐约记得,这小年轻还是跟她同岁,但比她还要少年老成,大概是以言照清为榜样的,眉目之间都是桀骜不羁的狠戾和森冷。 他们执金吾真的很爱言照清这一款啊。 言照清到底有什么好? 阿弥“啧”一声,表示知道了,叫人下去歇息。 医无能自将阿德带进县衙里头之后,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阿弥在县衙门口等到天将亮,还不见言照清回来。 等得久,坐的又是县衙门口的风口位置,阿弥又冷又乏,眼皮打架,沉重得很,但就是不敢睡,生怕言照清回来了她没看着。 等到天光蒙蒙亮,要出去摆摊的李二狗路经衙门,见到靠着县衙大门打盹的阿弥,去拍了一拍她,将一碗热乎乎的云吞递到她手里。 阿弥因靠着冰冷的门框休憩的,姿势不好,浅浅的睡里就被梦魇住了,额上发了冷汗,被李二狗一摇,陡然惊醒,一时之间分不清梦和现实,目露凶光,正恰好被李二狗递到手里的热汤碗一撞手心,立即就清醒了过来,将眼神一敛。 李二狗是个哑子,自小在底层长起来的,因又穷又哑捱过不少人的欺负,会看人脸色。阿弥的冷厉叫他心里一惊,但随即强压心头的惊惶,示意阿弥吃云吞。 阿弥两手捧着那碗,断过的左手因吹了大半夜冷风又隐隐作痛起来,那碗热烫的汤煨着她的手心,反倒叫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只能先低低道一声谢。 李二狗笑着示意不必谢,用手势问阿弥,是不是有需要帮忙的事情。 阿弥摇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但捧着那碗云吞,却没有吃下去的欲望。 李二狗蹲在她前头,瞧她发怔,拍一拍她膝头,问她是不是为驼子的事情烦恼。 阿弥摇头,笑一笑,“早晚会被执金吾抓住的,我何必烦恼?” 正说着,马蹄声踏地而来,东边回来一个言照清,身旁跟着的还是阿寿,二人空手回来的,脸色都不太好,好像经了什么大希望被打破的事情。 二人下马,上台阶来,阿弥端着那碗云吞同李二狗并肩站起身,先叫了一声“言照清”。 言照清自在马上的时候就瞧见一个男人蹲在那只小狐狸前头,状似亲密拍着她的膝头,二人怔怔站起来的时候,好似被他撞破了什么一般,都有些惊慌,还并肩站着。 言照清垂眸斜乜了捧着一碗什么东西的人,一撩衣角,迈过门槛,往县衙里头去。 “哎,言照清,你要不要吃云吞?” 细软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她好像还想拉他一把,但因为什么事情没拉上。 言照清不出声,脚步也不停。 阿弥莫名其妙,“哎”了两声,同李二狗交待了一句,小心捧着那碗热汤云吞追上言照清。 “言照清,云吞还热呢,你要不要尝一尝?待会儿就坨了不好吃了。” 阿弥追在那人后头,隐约也觉得自己像个追着小孩喂饭的老妈子。 但那人怎么一声不吭,脚步都不停啊?是事情不顺利吗?是在外头查找了一夜没找到线索吗? 阿弥看一眼略落后言照清一步的阿寿,询问的视线投过去。 阿寿表示爱莫能助。 言照清腿长,阿弥觉得她要小跑着才能跟上,着实是费力又恼人,干脆往前快跑了两步,拦在言照清身前,抬头看他面上的神色,自己一只手拽上了他的衣袖也没发觉。 “你怎的了?在烟花巷没找着驼子……没找着王之涣是吗?”阿弥一副“可以理解”的神情,安慰言照清,“你别难过,王之涣对南理城熟得很,哪儿的小沟小巷他都知道,说不定找了个咱们不知道的犄角旮旯藏着。你放心,既然南理城是封着的,外头又都是蛮子,他肯定就出不去。” 言照清垂眸看她,目光有些冷,从她的眼,看到她的脸侧,再看到她手上端着的一碗同京城的馄饨差不多的云吞,汤面的油点上飘着的葱花。 言照清心里头不畅快,撇开头,应当是轻哼了一声。 阿弥好笑,“你在同谁闹别扭?你怎的跟个小孩儿似的?” 言照清后退一步,叫阿弥拽着他衣袖的手落了空,“男女有别,阿弥姑娘请自重。” 阿弥一愣,瞧他这样森冷的神情,孤高自傲略挑起的下巴,一双眼低垂着,鄙夷瞧她,浑身上下散发着冷漠的梳理。 什么……意思? “阿弥姑娘,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是劫法场的逃犯,是逆贼!我是来抓你的,不是来同你……像你的那些好哥哥一样,跟你打情骂俏的。” 阿弥不自觉,她以为方才问是心里的迟疑,直到言照清这冷声吐出的硬邦邦的话,叫她才惊觉自己是将话问了出来。 他瞧她的目光,好像看着一个娼妓,鄙夷,唾弃。 阿弥的眼神冷了下来。 “言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弥姑娘心里清楚得很,你们废***的女子,擅长的不就是蛊惑人心,玩弄情感,用肉体——” 话音断了,却不是断在诸如巴掌声或呵斥声之中,而是…… 言照清恨恨抹了一把脸上带葱花的热汤,心头大怒,一瞬间只想将这小狐狸的颈子紧紧掐住! 但要是掐住了,她会受伤,会死。 言照清握紧拳,胸膛因怒气起伏得厉害。 泼了他一脸云吞的人,将手中的空碗用力往他胸膛一撞,差些将他撞得咳出声。 “拿去门口,还给二狗哥。” 他冷,她比他更冷,面无表情说完,挺直腰背,像只骄傲的孔雀转身离去。 言照清低头看不自觉接住的空碗,碗壁还沾着几颗葱花。 她!泼他?! 她有什么好生气的?生气的不该是他吗?她这算什么?生气也要先下手为强吗?! “大人?”阿寿在旁,小心唤一声。 言照清怒气还正盛,摔不得碗,就将碗用力塞给阿寿。 “拿出去,给人家的二狗哥!” 第二百零八章 观二崽冷战 县衙之内这几日的气氛有些怪。 倒不是因为蛮子围城,又或是因为有个纵火犯逃脱了,在城里头连个踪迹也寻不着。 而是,执金吾的头子,和南理城现今能说得上话的、也算是头子的阿弥,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奇怪。 言照清自那夜带着人在烟花巷里搜寻王之涣不得之后,约莫是因没找着王之涣一星半点的线索这桩事情,气压持续低落,一直以来都是冷脸的脸更冷,对谁都是一副臭脸模样,尤其是……对阿弥。 阿弥又恢复了阿德认得的那副没个真心的样子,真正的情绪全用笑掩藏。但她越是笑得好看,阿德心里越是觉得不妥。 “你昨夜歇息得好么?” 给宋家守完了头七的阿德,衣襟上仍旧别一朵小白花,阿弥瞧一眼那小白花,眼眸微微一缩,将视线撇开,趴在城墙上头,就在女墙凹陷之间,看底下蛮子阵法的变化。 真是新奇,一连好几日了,这东侧的蛮子接连摆了几日造型,上午和下午的不同,临近晚上收兵的时候又不同。同北侧叫嚣的蛮太子那头不同,这一头倒是安静得很。 北侧那一头,一天到晚不间断地换人来叫阵,叫阿弥从了他们的蛮太子呢! “挺好的啊。” 城墙厚,阿弥想要将身子探出去的话,脚就离地了。 纵使知道她不会摔下去,但阿德还是腾出一只手,将她的后衣虚虚一揪,以防万一。 阿弥在自己的本子上头奋笔疾书,将东侧这一支的阵法记下来。 蛮子围城,缺吃少穿,正是秋冬交接的时候,他们藏的的山上一到夜里有霜降,晨间又有缭绕的浓雾,又冷又湿,仅剩的一支粮草军携带的粮草根本没法供应他们来的这一万二千人,这几日正派了人出去,打算在附近的几个小城下手,“讨”些米粮回来。 将这一切供述出来的蛮子此刻还被捆绑着,被扔在阿德的脚边。 阿德一脚踩着他的大腿,将他狠狠制住了。 那蛮子瞧着阿德粗糙的光着的大脚,心惊胆战。 “南理阿弥,你这不讲道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阿弥从女墙凹处将身子收回来,双脚踏实踩上城墙的砖,垂眼瞥他。 “你们讲道理,你们讲道理还来打我们?你们还是天底下最讲道理的东西。” 瞧那蛮子脸上红白交错一阵,阿弥又探出身去。这会儿探出去远了一些,因为瞧见城墙底下好像有东西。这一远,双脚离地更高。 阿德索性拽住了她缠在腰上的软剑。 她今日也没穿甲,观察了好几日,还是没摸清这东侧的蛮子想做什么,索性就不穿那个沉重的东西,反正他们也打不进来。 但这样被围着也不是事儿,南理城的田地大多在城外头,虽说今年秋收早,早早将田里的东西收完了,但若这蛮子要围到来年春天呢?他们要怎么去种东西? ——虽然,阿弥也不觉得他们能捱过冬天。 马蹄声来,三匹,阿弥也不费心转头去看,仍旧看着城墙底下一个缓慢移动的小黑点。 “这就是抓到的蛮子?” 清冷得像山间清泉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言照清。 阿弥没回头,没动弹,还在看底下的小黑点。 这是个什么东西? 腰上的软剑被人微微一拉,阿德在提醒她,她没出声。 “是,方才阿弥下去捉上来的。” 阿弥不出声,言照清也不看她,但气氛就是僵硬到极致。阿德就索性出声,代她作答。 这会儿哪儿是闹内讧的时候啊? 阿德心里还是拎得清的。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这句话冷冽吐出来,叫阿弥嗤笑一声。 这一方因她的这一声明显的嗤笑静默下来。阿弥的腰后被阿德重重捶了一下。 像她小时候顽劣得过了头,没听阿德的话,被阿德不轻不重教训的样子。 阿德带她的那会儿,也是个半大的青年,脾气没有现如今温和,比她还要急躁一些。 阿弥也不说话,荡着悬空的脚。 底下的黑点又动了一动。 噢,原来是只灰色的狗……嗯,狼崽子。 山里的狼,怎的跑到了这儿来? “他招了什么?” 言照清问,眼风之中都是那人晃荡的脚。 又不穿鞋,又不穿鞋!而且,她做什么趴那么高?这是不怕失足摔下去不成?! 那南理猎人一只手提着她腰上的软剑,另一只手拽着锁蛮子的铁链,脚还踩着那蛮子的大腿骨。 阿德的脚也是光着的。 怎的他们这些南理人都不爱穿鞋?! 言照清觉得心中烦躁,眼风之中好似只有阿德在她身后揪着的那只手。 那手又厚又大,手背青筋凸起,粗糙孔武,彰显着手主人无边的气力,指关节上还残留着血,看那样子是旁人的溅上去的血。 再看那蛮子鼻青脸肿的,嘴边鼻下一片狼藉,想来是被人教训过了。 言照清听说她是又拴着绳子往城墙下头跳,将人一把捞上来的。其他的蛮子甚至没来得及反应,等到反应过来要射箭,城墙上头比他们更密集的箭雨落下,硬是打得下头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被她一把带上去。 那蛮子是今日来叫阵的头子,不高,但像个实心的墩子似的,看着重。 言照清想起之前他拴着绳子下去拉她,二人的重量全在他的腰间,绳子又勒得他疼,后头一看自己腰上全是绳子勒出的青紫痕迹。 她今日拉这么沉一个人上来,怕不是要将腰断了? 是腰断了,这会儿只能趴在城墙上头,一动不动舒缓吗? 阿德在说话,跟来的才哥儿和阿寿在应,但言照清没听进去多少,只将蛮子、粮草、金阊城这样的听了几耳朵,听了个大概。 同他一样没在听的还有趴城墙里头那人,言照清仗着高度,瞧见她在奋笔疾书,是在记下头的阵法。 言照清垂眼看她荡着的双脚,忍了一忍,没忍住,但说出口的话全变了味。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阿弥姑娘,你这是犯了大忌。” 沉默,其他人又沉默下来。 才哥儿在言照清身后责备看他一眼,小狐狸没搭理他就算了,他何必去惹人家?这几日从小狐狸这儿吃到的排头还不够多?别自己又生起闷气来,又不能将始作俑者打一顿发泄,郁结在心,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影响同屋的他。 “嗯?啊,是吗?” 那人头也没回,趴在城墙上头,敷衍几句。 第二百零九章 同阿弥要人 果然,言照清面色倏地一沉,明明白白彰显怒气出来。 “你真是不知好——” “歹”字没出来,被才哥儿用肩膀往前将他一撞,撞掉了,咽在嘴里。 才哥儿拦住言照清往敷衍应声的那只小狐狸那儿前倾的身子,大胆横了言照清一眼。 干嘛?这么用力干嘛?他是打算打她一顿不成?都这会儿了,就别挑事了。 “捉了就捉了,她就问个话而已,咱们计较那些在外的虚名做什么?这不刚好么?刚好咱们也有事要问这蛮子,咱得感谢小狐狸才是。” 才哥儿苦口婆心,低声劝言照清。 言照清冷哼一声,“感谢她?谢她做什么?这一桩事情传出去,别国怎么看李朝?泱泱大国,临阵之下,将手无寸铁的对方来使给活捉了?这还哪儿有半分礼仪之国的样子?” “哟!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咱们还得感天谢地地给人家开门不成?要不要将咱们的脖子都洗干净了,给人家送上去啊?” 言照清的声音也不放低,没个掩饰,趴在城墙上的人自然听着了,不冷不热刺了这么一句。 言照清紧着后槽牙,又想往前,想提着那阴阳怪气的人的腿将人往外头扔出去,被才哥儿死死挡着。 “大人,大人!你消气,消气,我觉得小狐狸说的也不无道理,那些都是虚名,虚名。咱们在西度战场上的时候,何曾讲究过这些了?他们既然敢来犯,就没必要同他们讲这些,你说是不是?” 言照清横一眼过来,又哼一声阿弥,将才哥儿一推,往旁两步,双臂一抱,兀自生气。 才哥儿头疼,总觉得是带了两个小孩出门,跟过家家似的,哪儿有半分要打仗的样子?这两个头子冷战几日了,一个总撩事情要吵,挑她的刺。 另一个大部分时候不搭理他,一副他横由他横,清风过山岗,他狠由他狠,明月照大江的模样。 好在正事上头,二人倒也不胡闹,只是由中间人——指的是才哥儿和阿德这一类——传话,这几日倒也没什么正事因二人之间的龃龉被耽误。 但……其实这几日也没什么正事…… 才哥儿觉得二人可能要打一架才合适。 他其实也很建议二人打一架。 “小狐狸啊,不是才哥儿说你——”才哥儿充当和事佬,将言照清拦好了,出声道。 “那就别说了呗。” 头也没回,这精明的丫头将他的话也打断了。 得,才哥儿心里强烈建议二人打一顿,最好是言照清将阿弥狠狠打一顿! “哎!东侧这儿是你们的谁带的队?这几天在这儿只列队是怎么回事?” 趴在女墙凹陷处的人还瞧着下头那小黑点,目不转睛,问后头的人一句。 由这话的内容看来,问的自然不是旁人,是那被捉的蛮子。 但蛮子没反应过来,他只想着自己的手背反手绑着,十分难受,又想到自己深陷敌营之中,还不知道要被这些不讲理的李朝人如何处置,长吁短叹的。到被阿德用力在大腿上踩了一脚,觉得自己差些被这蛮横又强壮的南理人踩断腿骨,才哎哟叫着意识到那小丫头在跟他说话。 “什么?” 那蛮子有些无辜,他压根就没听到南理阿弥说的话。 “问你东侧是谁带的队,又不进攻,这是要做什么?” 才哥儿叹着气,蹲下身来,拍一拍阿德的腿,叫阿德让开。 阿德低头看他,并不动弹。 “是十四王子,我……我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们太子也不知道,他们各打各的,不干涉。” “各打各的?”言照清挑眉,“是分别来的?不是一块儿来的?” “是一块儿来的,可是——哎哟!” 痛叫一声,话音断在阿德猛然用力的脚下。 才哥儿“啧”了一声,还蹲在那人前头,抬头看了一眼阿德,这分明是有意不叫他们审问啊。 又看向阿弥,“小狐狸,要分得这么清楚吗?人是你抓的没错,咱们连问都不能问了?” 才哥儿收回方才觉得二人的冷战没耽误正事的想法。 “我才抓一个,就被你们扣一个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帽子。你们这么讲道理,遵道义,你们自己下去捉去啊,北侧底下还站着二十来个呢!” 这是实话,来叫阵的头子被抓后,北侧底下何止二十来个蛮子啊?消息传回他们帐里,来了二百余蛮子不止,叫嚣着让南理阿弥还人,否则又要干嘛干嘛云云,尽是大放厥词。 言照清他们才从那儿过来,瞧了底下的动静半晌,听了桂陇兵的汇报,才知道是阿弥方才趁他们去城里查找王之涣,不在东墙上头的时候,下去捉了一个蛮子上来。 这不听说了这一桩事情,才往这儿赶的吗? 才哥儿责备看一眼言照清,往相邻的女墙凹陷处那儿探出头去,在城墙外头寻到了阿弥的小脑袋,“哎”了几声,才将那小丫头“哎”得不情不愿地转过头来看他。 “干嘛?” 才哥儿面上带笑,“哎,小狐狸,你别搭理言照清,他就是没帮你抓到王之涣,心里不舒坦。” 然后才哥儿就看着阿弥面上一副“我信你个鬼”的表情。 才哥儿讪讪一笑,又问:“哎,他刚才招了什么?” 阿弥将头转回去,又瞧着城墙底下,“没招什么。” 没招什么?才哥儿可不信。 但这城墙下头到底是有什么好看的? 才哥儿也跟着看下去,看到城墙脚下一个毛茸茸的小黑点。 嚯,一只小狼崽子? 这可是神奇,竟然敢靠这么近? “哎,小狐狸,咱们得将这人带走。” 才哥儿饶有兴趣地看着底下的小黑点,同阿弥道。 “带走?带到哪儿去?” “自然是带下去审问啊,我们执金吾的手段你放心,保管让他将话服服帖帖全吐出来。” “我当然知道执金吾的手段,我不是被你们言大人吊过一夜么?”阿弥又一声嗤笑,“但又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才抓了一个,你们方才都叫喳喳的,这会儿还想把人带走?怎的,你们也想跟我一样不讲理、不讲道义不成?” 才哥儿讪笑,“嗐!那都是言照清!言照清那人,你还不知道吗?做事一板一眼的,不知道变通,要不是有他爹在背后撑着,他在朝堂里头早就被人不知道揍多少次了。” 后背被人一捶,疼得才哥儿龇牙咧嘴,也不必往后瞧,必定是那姓言的小阎王。 第二百一十章 捉城脚狼崽 回过头去,那小阎王正垂着冷眸瞪着他呢。 “这不是……沟通需要么?沟通需要,沟通需要。” 才哥儿今日讪笑的次数有些多,将言照清往后头推一推,又叫阿弥。 阿弥不太搭理他,将手往后头一伸,冲着阿德打几个简洁的手势,要东西。 言照清看她那晃动的手。 绳,长绳。 嗯?要绳子做什么? 言照清疑惑,随即心中一惊。 怎么?她还想再跳下去? 刚才她在北侧那儿是怎么下去拉的这个蛮子上来,言照清没能看到,但从桂陇兵又惊又佩服的话里头,再从上次她是如何往下跳地叫他看着了,言照清直觉得当时的场面一定十分惊险又刺激。 阿德将踩在蛮子腿上的脚挪开,问阿弥:“那这蛮子……” 阿弥道:“给执金吾吧,不是说他们有手段么?叫刘志宏去看着,免得执金吾问到了话不同我们说。” 才哥儿听闻此言,欢天喜地,要将阿德手上铁链抢过来,被阿德一躲。 …… 才哥儿同阿德瞪眼半晌。 “啧,小狐狸,你的阿德哥哥不给啊。” 才哥儿挑眉瞧阿德,有意大声嚷嚷。 阿弥跳下来,稳稳站在地上,回身看到阿德防备的姿势,再扫了一眼轻哼着冷笑一声的言照清,原本是笑着的,被他这般“哼”一声,阿弥心头没个好气。 “什么哥哥,阿德的年纪能做我爹了,得叫叔叔。才哥儿,我得先问问你,这人你带走了,后续打算如何,一直扣着么?” 言照清问:“你们原本打算如何?” 阿弥扫他一眼,干脆转了个身,面向才哥儿说:“才哥儿,问你呐,你现在不是暂代桂陇兵的武将之职么?这儿的大事小事不都是你说了算?” 得,又来,俩小崽子又针锋对麦芒、小的那个有意忽略大的那个了。 才哥儿心中大喊,别搞事儿啊两位祖宗!要搞也别牵连他啊!瞧瞧言照清的眼神,这不就将怒火迁就到了他身上吗?! “那……你们先前是怎么考虑的?” 不耻下问,才哥儿谦虚问阿弥,继续言照清那个问题,要的就是两头都不得罪。 “我本来打算问几句就将人扔下去了,但你说你们执金吾要带下去审问,那……” 话音刚落,言照清就从阿德手上拿过一头锁着那蛮子双手的铁链,将人用力一拉,拉到一旁,再将人用力摔在地上。 “你们的太子有多少人,十四王子又有多少人?方才说的两方是一块儿来的,但是又什么?说全了。” 能来南理城下叫嚣的都是会说李朝话的蛮子,这会儿被言照清摔了个稀里哗啦的,先用蛮子话咒骂了好几句,又像是被宰杀的猪一样高声尖叫起来。同方才在阿弥手下完全不一样,装疯扮傻的,气势有些嚣张。 言照清可没个怜香惜玉,一脚踩上他身子,脚下重重用力,那蛮子就哀叫这求爷爷告奶奶的。 “我说,我说。” 言照清有些挑衅,看向阿弥。 阿弥蹙眉,这也要争? 阿弥要的长绳和笸箩被人拿来,阿弥同阿德凑在一块儿,还招来了另两个南理猎人,一块儿商量怎么将底下那小狼崽子逮上来。 执金吾此行年纪最小的时至在旁看言照清和阿寿等人审问蛮子,这几个老执金吾可真是有法子,唱红脸的、唱白脸的,还有红脸白脸都唱的,将那蛮子唬得一愣一愣的,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老老实实招了出来。 时至见审蛮子这块没他什么事情,又见阿弥那儿又是讨论又是忙活的,毕竟少年心性,没忍住,凑到阿弥那儿去看。 猎人们应当是要用长生和笸箩做一个捉什么动物的陷阱,笸箩不够使,又加了个框,这会儿正将框子和笸箩一同改造,务必要这动物进去了,就被笸箩和框子一同扣死了。 时至瞧着几个人忙活,欲言又止,一个猎人瞧他这样子,用手肘撞一撞他。 “我们这儿不兴有话烂在肚子里,你有什么主意就直接说。” 阿弥抬头,见时至的脸,微微愣了一下,但时至已经开始说话,她便等着时至说完。 “怎么不用铁匠铺里头的那种铁笼子?我看铁匠铺里头都有卖,何必还费心做这么一个东西?” 阿德道:“这是山里来的狼崽子,知道铁的味道,不会进铁笼子里头。” 时至“哦”了一声,觉得这人这话着实牵强,但看了一会儿,还真见他们有模有样地将陷阱做出来了,看着比铁匠打出的捕兽笼子还要结实、能用。 阿德将长绳递到他手上,“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时至也不推辞,拿好了长绳,看着猎人们往里头放了一块肉,问清楚从哪儿放下去,要怎么操作,便顺着阿弥指的那个地方过去。 “是那只狼崽子么?” 时至指着在另一侧觅食的小狗子似的狼崽。 阿弥“嗯”了一声,好似顺嘴问一句道:“哎,好几日不见陆大人了呢。” 时至没半分心思在陆汀身上,平平如常“啊”了一声,“他怕死,估计在县衙里头躲着呢。” 阿弥蹙眉,低喃了一句,“是吗?” 瞧着时至往下放绳索,再到隔壁女墙凹处往外探看。 原本还是要趴上城墙出去一些的,她人矮么,城墙又厚,脚不离地是没法伸头出去看到外头的。但这么一离地,就觉得身后有力量将她腰上的软剑妥妥一挑。 这挑软剑的法子,绝对不可能是阿德。 阿弥回头,瞧见分神瞥了一眼她的言照清。 噢,她方才指的位置光顾着考虑能不叫小狼崽起疑心了,倒忘了这匹大狼崽子还在这儿。 大狼崽子这会儿正伸了一只手,将她软剑的一圈挑起。 嘶,有点儿疼。 阿弥挪一挪身子,想暗示叫他将手放开。他这样没挑全,只挑了一圈的拉法,会叫她腰上的软剑越拉越紧,若他错手……又或者是有意加重力道,那她可能会被她自己缠上腰间的软剑拦腰绞成两段。 但言照清又瞥了一眼过来,还白了她一眼,那责怪的眼神…… 阿弥还以为看到了玉娘子。 可能美人横目都是这种冷艳娇嗔的姿态吧。 行叭。 阿弥放弃暗示忙着审问蛮子的人,撑着身子,将腰上的软剑松了一松,还是不太舒服,且担心。 便索性将手伸到腰后去,将言照清的手指从一圈之中拿出,再塞进缠了两圈的软剑里头。 随后往外出去了一些,探头出去看。 时至早就将长绳放到了底,在她回身看言照清的功夫,那小狼崽子也早就进了陷阱,被时至用力一提,再被阿德他们一同快速拉了上来。 嚯!成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审蛮子,知内情 时至头一次行这样的打猎事情,兴奋之余又有些遗憾。 “怎么这么快就进去了?我差些没看清!” 狼崽子被拉上来之后,时至蹲在一旁看着陷阱里头装模作样低吼怒喝的东西,总觉得事情进展太顺利太快,透着股子没尽兴的劲儿。 阿德将陷阱一提,甩动几下,叫里头的狼崽子安静下来,“饿了,不饿也不会跑到城墙下头找吃的。” 阿弥从城墙跳下去,要去看,后腰被言照清拉一把。 “待着。” 阿弥烦躁往后一打他的手,斥骂还没出口,就又被他拉了一下,往后趔趄一步,后背撞到他怀里。 “哎!你——” “你们太子要这个人做太子妃,是为了什么?” 言照清也不管同陷阱里的狼崽子一样龇牙咧嘴的阿弥,将人拉着,助她站好了,问瘫坐在地的那个蛮子。 噢?是要她一同听着?那行!事关自己,阿弥便从善如流,待下了。 那蛮子惊恐抬头看了一眼阿弥,又很快低下头去。 “是……是要……” 这么欲言又止?那必是不能说的大事情。阿弥来了兴致,双臂一抱,等着那蛮子说。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同那蛮太子没见过面,那蛮太子之前还被她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听闻回到西南蛮国之后遭人耻笑,都说他德不配位,太子之位岌岌可危,怎的今年以来,就说要娶她做太子妃? “哎,你们太子不会是觉得娶了我,我就可以给你们西南蛮打仗,把雀州和桂陇一带吞下来吧?” 阿弥想了想,好像只有这种可能。 言照清心中一凛,同几个执金吾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都觉得阿弥这话确实是有可能。 用兵用人的才干,只见她显露了一些,不太明显,但她背后靠着李穆川。若是西南蛮或是逆贼派有意联手,那雀州和桂陇确实岌岌可危,也有可能一路北上,往京城打。 李穆川丢下了南理,但应当是不会丢下她。 那蛮子支吾了一阵,似是不敢说。 才哥儿搭上他的肩,“哎呀,这有什么可想的啊?你说完了,咱们就放你回去了。” 那蛮子更是惊惶,“你们放我回去,他们会打死我的!” 才哥儿拍一拍他的肩,“打你个半死再放你回去,他们问起来,你就说是你宁死不招,被我们打了一顿,以为你被打死了,就将你丢到了外头去,你看这个法子怎么样?” 那蛮子想一想,抬头觑了一眼阿弥,才看着言照清道:“我们太子殿下要南理阿弥的心。” 阿弥错愕,“我都没见过他,怎的叫他情根深种了?” 腰上被人一拉,言照清又扯她腰上的软剑,那手从方才扣进软剑之中后就没拿出来过,好像觉得这样就可以掌控她似的。 阿弥难受,侧首抬头等他一眼,看他冷冷垂眸看她,想将“看屁啊”三个字蹦出口。 “不是,不是。是……是太子殿下想要把南理阿弥的心挖出来,送给……给人吃掉……” 一句话,吞吞吐吐的,但听在众人的耳中,只觉得震惊又可笑。 吃心?吃人的心?吃南理阿弥的心? 阿弥蹙眉,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一瞬间眼中浮现了害怕,言照清将她往后拉了一拉,手上的姿势从拉着改成一掌贴上她背心,掌心的热度自她背顺着脊梁骨窜到她的天灵盖,叫她头皮发麻。 “吃我的心?我的心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功效不成?” 阿弥低头,看不着自己的心,一只手不自觉抚上心口。 她的小心脏跳动得倒是蛮欢快的,也不知道是因为那蛮子的话叫人心惊还是身后人的手叫人心动。 阿弥往前半步,叫言照清的手落了空。 “是……那个妖女……得了心疾,我们太子殿下就……就听了一个李朝人的话,要你的心做药引子。太子殿下说,给你太子妃的位置,换你一颗心,是给了你脸了。太子殿下此次率军来是为了取你的心,这是个公开的秘密。” 阿弥错愕到失笑出声,笑了好几声,才飒爽蹲下来同那蛮子道: “你们家太子这儿是不是有些毛病?” 阿弥指的是脑袋。 “用人心做药引子这种鬼话他也信?什么就叫给我太子妃的位置是给我脸了?就你们西南蛮国那么小点点地方,过年吃肉全靠出海打渔,你觉得我看得上?更何况……拿我的心去救他的心上人又是什么鬼扯事情?有病看病去好吗?” 好似阿弥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那蛮子惊惧异常。 “可不敢这么说,可不敢说这是鬼话!这是李朝的神算子算出来的。” 阿弥嗤笑一声,“神算子?多神?还是李朝人?你倒是跟我说说他名字。” “神算子的名字,我们可不敢说。他今年才来的,但预言的几件事情都应验了,非常神。说是从天上下来的人。” 阿弥觉得有趣,“啧”了一声,“有什么不可说的?你不说,那我可生气了啊,我方才生气之后,旁边人怎么做的,你也不是也见识过了么?” 正巧,阿德拎着那小狼崽子的后颈肉走过来,阿弥便扬着一张笑脸同阿德撒娇道: “你瞧他,又不肯说实话了,要我说,咱们直接把他扔下去得了,也不需要什么绳子,‘啪叽’一声,完事儿。” 阿德默然,点一点头,一手还揪着那狼崽子,一手就抓上了那蛮子的衣领,将人大力拉起来。 那蛮子惊叫:“不要不要!不是我不说,是他也不同我们说!这……这狼就是他的狼!是他的!” “噢!还真是有主的狼?我就说嘛,我方才看到这狼崽子脖子上有个皮圈。” 阿弥说着,将狼颈上的皮圈一拉,果然有个小圆牌顺着皮圈滑到下头来。 狼崽子被阿德他们教训过一顿,有些蔫,也发着懵,龇牙几下,被阿德一打头,又安静了。 阿弥这样翻着牌子看不方便,阿德干脆将皮圈扯断了,递到阿弥手上。 阿弥蹙眉,抿着唇看着牌子上头刻的小字一阵,那偏还是用小篆写的,小篆这样的字,异形到叫阿弥本就存货不多的字库捉襟见肘,辨认了半天,没看出写的什么。 是不是要拿给周先生看? 阿弥认字犯难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人总是周先生。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言照清站在她身后,站得近,从她肩上越过,低头看她手上的狼牌。 “你是不是该好好上学堂认字去?” 第二百一十二章 金自水,玉出岗 阿弥沉默。 因为没处下嘴反驳。 “哎,小狐狸,他在笑你。” 才哥儿不嫌事儿大的,“好心”提醒阿弥一句。 阿弥横他一眼,“不认字儿怎么了?不认字儿就得拖出去杀头了怎么的?” 才哥儿“哟呵”她一声,点一点她肩,“你别跟我横啊,笑你的又不是我,笑你的站你后头呐,有胆子你横他去啊。” 阿弥梗着脖子,就是不回头,“我才懒得理他。” 但在言照清看来,她这就是没胆子。 不认字是事实,碰上事实,她也有服软的时候。 “金什么水什么的,是什么意思?” 阿弥将狗牌递给才哥儿。 才哥儿不接,笑着觑言照清,“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没念过几年书啊!你后头不就有个现成的公子哥儿,你怎的不问他?” 阿弥看了一下周遭,阿德他们肯定是指不上了,大家都忙于生计,压根也没上过几年学堂。她是想去的,但玉娘子不让她念啊。至于那些执金吾…… 才哥儿不帮忙,双手抱臂,一副看热闹模样。和她同岁的时至倒是想给她解答,但被阿寿揽着肩膀走到一头去。 阿寿还有些欲盖弥彰地指着天上惊呼一声,“啊呀!时至,你看天上的日头是不是特别好看?” 午时三刻,天上日头正盛,一盘灼日高挂当空,亮得人眼都没法直视了,哪儿就好看了? 时至莫名其妙,低声问:“怎么了?” 阿寿凑到他耳边,低声答:“你个傻小子,他们这两个人关系僵几天了,为了往后好行事,不得让他们有个由头和解一下啊?” 时至无语一瞬,“但阿弥不是要被咱们带到京城归案的么?现在和解,等上了京城,她还是要恼恨咱们的,有什么区别?” 阿寿恍然大悟,竟然忘记了这桩事情,但一紧揽着时至肩膀的手臂,“那不是以后的事情么?当前最重要的不得是打蛮子么?蛮子这样围着一天,咱们就晚一天回京,你不想你家里人?” 时至撇开眼,“有什么好想的?” 阿寿又将他一紧,紧得差些勒死他,“咱们还得靠着这小狐狸打退外头那些呢,别惹事儿,看太阳!” 时至便抬头,眯着眼睛流着泪看太阳。 阿弥求助无门,同阿德道:“我下去,找周先生一趟。” 但手上一空,是捏着的狗牌被人家取走了。 人从她侧后伸手来的,一拿,也不着急收手,悬在那处,阿弥回头去看,言照清就捏着那狗牌站在她后头,站得近,往前伸的手臂在她身侧,捏着的狗牌在她身前。 他又是从她肩上探出头的,总感觉…… 总感觉是一个将她半搂在怀中的姿势。 阿弥看他悬在她眼前的手,指骨修长,指甲被修地极为整齐,看着清爽又好看。 阿弥想,可能美人就是连指甲盖都透着一股好看劲儿的。 然后往旁边挪了一挪。 “这是千字文里头的一句。金生丽水,玉出昆冈,说的是金子出自江水里头,玉石产自昆仑山岗。” 阿弥恍然“哦”了一声,“嗐!千字文啊!我学过。” “你学过?”言照清一挑眉,“学过你不认得?” “学过头两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是不是?” 才哥儿惊讶,“嚯!小狐狸,你还真学过啊,怎的不学下去了?” 阿弥吸吸鼻子,再揉一揉,低下头去,悻悻道:“没什么,不想学了。” 又抬了头,问言照清,“那这两句挂在这牌子上,是什么意思?” 言照清蹙眉,“金玉,昆仑,莫不是表了他的姓氏和来处?” 那蛮子也提供不出什么东西,说算命的人是从天上下来的,也说不清楚是从哪儿的天上下来的,至于长得如何模样…… “带到县衙里头去,交给二哥,让二哥将那算命的给画出来。” 阿弥奇怪,“这算命的于当前是有什么要紧的么?” 言照清垂眸看她,“没什么要紧的。” 二人站着对看了会儿,阿弥觉得有些不自在,将视线撇开,转身去找阿德,两个人蹲在那儿,看那只狼崽子。 “只是一念之差,看着它带着皮圈,我就想着捞上来看一看。现在这会儿要怎么处置这东西,我也没了个想法。” 阿德揪着那狼崽子的后颈皮,撸了几把这皮包骨头的小狼崽不算油光水滑的毛发,“要么养着,等长大些将皮毛扒下来,给你做一件坎肩。” 阿弥双手支腮,瞧那狼崽子在阿德的淫威下躲闪无辜的眼神,叹了口气道:“那得等多久啊?要我说,之前在南山打的狼就不该任由它们烂在南山上头,那些皮毛多好。” 白狼实属难得。 言照清在同才哥儿讲话,听到她这一句,伸手到怀中,摸了摸里头的东西。 阿德遗憾道:“过了这么多日了,早就烂了,现今也没法出城去处理那些尸体。” 阿弥站起身来,想起那怀着崽子的白狼,当日被她带上山去放出来,任由饥饿又被激发母性的白狼追咬蛮子,此后就没了踪影。 “也不知道那头白狼哪儿去了。” 阿弥抬手在眉上搭个棚,远眺远处的山。 炊烟袅袅,蛮子藏身其中。敌不动,我不动,是件好事情,但若是围得太久,于他们也不利。城里头的粮食过上小半年的没什么问题,毕竟秋收刚过,收得的粮食都还没运送出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弥!” 城墙边有个猎人看着下头,冲阿弥招招手。 “动了!” 阿弥赶紧过去,掏出小本子,等离城墙百尺的蛮子们又列好了阵,一笔一划认真记下来。 果然是一天变动三五次不等,但这光摆阵算是怎么回事? 阿弥蹙眉看着外头,黑压压的一片人,像田里的稻草人似的杵着,变换之后一动不动。 “哎,你们十四王子这次来是干嘛的——” 要问的是那蛮子。 但那蛮子早就被言照清叫人带到县衙里头去了,交给王二画像么。 阿弥看看城墙上头,执金吾都在,言照清做的是发号施令的事情,那她也不必在这儿了。 阿弥同才哥儿说了一声,有意忽略了言照清,抄着手下了城墙,回县衙去。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夜三更,有客来 三更,县衙。 言照清手中捏着王二画出来的蛮子的算命先生,一张薄薄的纸被他捏得皱了一角。 曹九台。 京城首富曹九台。 言照清初初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王二画错了,或是那蛮子形容错了。可王二的画技毋庸置疑,那蛮子是清清楚楚瞧见了那算命的脸的,对王二画出来的画像也反复确认了几次,言之凿凿说同本人十成十地像。 千人一面,若是这个李朝算命先生同曹九台长得相像也不是什么怪事情,但言照清再问那蛮子一些细节的问题,那蛮子竟然能一一对答上了。 那一个男生女相,肆意张狂又风流倜傥的京城首富,旁人只要见过,自然是很难忘记他那眉目含春的笑颜的。 但他跑到西南蛮国去做什么?还托了一个算命先生的身份,还同西南蛮的太子说阿弥的心可以治病。 他现如今在西南蛮的帐中又在做什么?那匹小狼崽子又是怎么回事? 言照清想起他在万民坊追查阿弥和她的同党那日,这京城首富曾赶来看热闹似的同他攀谈,说起自己去雀州买茶的事情,万民坊中的北游婆神诞也是他做的金主,逆贼们在亓州曾经的落脚地也是他名下的宅子。 重重蛛丝马迹,叫言照清那时候直觉这曹九台同废***有关联,但如今他却叫蛮太子取阿弥的心做药引子。 若他真是废***的金算盘,他会不知道阿弥是李穆川的妹子——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妹子? 还是说李穆川默认了他这个做法? 他是想将阿弥丢下不管顾了? 但何至于痛下杀手?难道阿弥身上揣着他的什么秘密? 言照清想到南理百姓同他说的,阿弥小时候被推到雍江里头、玉娘子虐待她,还有水玉山碰上的她被带到野人沟差些被杀掉的事情。 若是李穆川不想留她,默认旁人做这些事情也是有可能的,但李穆川偏偏留她到了现在。 她对李穆川也没半分恨意,为了保李穆川,她那夜里还当街投降,给李穆川争取了脱身的时间,若她恨李穆川,知道李穆川要置她于死地,她还会这般死心塌地地对他? 死心塌地…… 这个词叫言照清心里不舒服。 门外有犹豫的脚步声,门上有个影子在外头转了两转,踟蹰了许久,还是没进来。 言照清盯着那影子,不动声色,等着门外的人先主动。 好像有个重重一叹,门外头的人抬手,拍了拍门。 “大人。” “什么事?”言照清沉声问。 “才哥儿让我来问您,那蛮子要如何处置,是送出去,还是放下去?” 时至好像是横了心,才在外头高声问。 自画出那算命先生的画像,大家都看得出是曹九台,或是同曹九台相像的人后,他们家参将大人的面色就不太好。一行人回房的时候经过那逆贼小狐狸的房间,瞧见她房里好几个南理猎人在里头,他们家参将大人大大斥责了桂陇兵什么人都放进来、守备松散后,带着满身的怒气将门重重一关,谁也不见。 时至年纪小,年纪小就合该倒霉,这样一桩事情被才哥儿他们推来推去的,就推到了他身上。 真是晦气。 时至乖巧地在门口等着他们家参将大人发话。 言照清想了想,反问他:“南理阿弥都问完了?” 今日她回县衙之后,直奔王二那儿,插了个队,拽着人将事情问了个七七八八,才将人交给王二作画的。 时至迟疑了一下,“那要么……我去问问阿弥还有什么要问的?” 言照清烦躁敲一敲印堂,“问她做什么?她一个逆贼,事急从权才叫她领南理百姓和桂陇兵一起抗敌,我们听她的做什么?” 时至犯难,他们家参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开城门将人送出去?” 言照清想一想,“先扣着吧,天亮了再说。” 时至应了一声,走了。 没一会儿,门上又有个人影晃动,同方才一样,也是十分犹豫。 言照清看着那转来转去的影子,眉间皱起,出口的话带着冷厉,“我平日里是这么教你的吗?遇事犹豫不决是跟谁学的?” 映上门上窗格的影子停滞了一下,随后门外人抬手,拍门。 “言照清,你睡了吗?” 小狐狸? 言照清惊得立即站了起来,但脑中立即冲进她方才同几个南理猎人把酒言欢、言笑晏晏的场景,便又愤而坐了下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情绪为何如此变动,冷着声音问外头的人: “什么事?” “嗯……就是……想同你说点儿事儿。” 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外头的人声音很小,又软,听着就有些娇憨的撒娇在其中。 “有什么事情,就在外头说吧。男女大防,深更半夜又孤男寡女的,言某实在不方便请阿弥姑娘进房来。京城不像南理城,规矩多,言某做不到像阿弥姑娘的阿德哥哥、二狗哥哥还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哥哥那样,同姑娘亲近得没个规矩。” 沉默了好一会儿,外头才传来阿弥有些着急的声音,尾音拉得极长,软软叫了一声“言照清”。 言照清轻哼了一声,不想承认自己的心随着这声叫软了一下。 外头人又拍门,这会儿有些急躁。 “言照清,开门!你不开你就是小狗子!” 言照清冷哼一声,“幼稚。” 但心头一动,还是站起身来,去给这小冤家开门。 “什么事不能在外头——” 门一开,先是那小狐狸被推着跌进来,叫言照清抱了个满怀。紧接着,她身后的人快速闪身进来,将门迅速一关,插上门闩,闪着寒光的利器就向言照清袭来。 言照清原本想带着阿弥后退,但阿弥颈上缠着一根带银钩倒刺的软鞭,软鞭的另一头缠在跟着阿弥进来那人的手上,他一带,小狐狸的颈子一定被那软鞭伤到。 颈间都是大动脉,这银钩倒刺一扎进去,她可就没了活路了! 那人是逼他放开小狐狸的意思。 言照清手中无刀,赤手空拳应对了几下,没法护阿弥周全,便先暂时将阿弥放开,退到一步之外。 “言大人对这小丫头可真不错。” 驼着背的来人,嘶哑开口。 王之涣。 第二百一十四章 胁阿弥,换宝剑 阿弥有些愤愤的,想扯一扯颈子上的鞭子,但指尖被上头的银钩倒刺轻轻一扎,倒叫她没处下手。 “你说好的,我带你到言照清这儿来,你就放我走。” 阿弥怒气冲冲,指一指颈上的鞭子。 王之涣不理她,关了门,也不怕他们从背后偷袭,从门上的窗格一个缝隙里看外头。 万籁寂静,天晚了,又是秋冬交接的时候,外头连个蝉鸣都没有,谁知道他在看什么? 纵使王之涣背后空门大开,不管是阿弥还是言照清都不敢轻举妄动。 软鞭还在他手里头,他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将后背放给他们。 “驼子!说你呐!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阿弥见人不答话,着急低喊一声。 “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头一次知道我说话不算数?”王之涣回头凉凉白她一眼,“嘘”了一声,“别出声。” 言照清顺着那软鞭看向王之涣的手,再往旁瞧了桌上的刀,这个距离,若要做到不叫王之涣察觉,他还是有把握的。 心念一动,言照清便往旁一步取了刀,待到风驰电掣抽了刀往王之涣那儿扑过去的时候,王之涣好像背后生眼,躲开一步,狞笑看着言照清,持着软鞭的手往上一抬,并作势要拉。 “哎!哎!” 阿弥慌张得说不成句,紧张得只能“哎”两声。 言照清立即止住了动作,虎视眈眈,瞧着那王之涣。 王之涣笑得更欢,好像拿捏住了言照清脉门似的,“言大人对这小丫头可真是好,那大人敢不敢同我做个交易?” 言照清瞥了一眼被王之涣微微用力就不敢再动弹的阿弥,沉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来这儿,自然是为了九龙宝剑。” “不行!”言照清还没出声,阿弥就先断然拒绝。 王之涣低声笑:“你有什么资格说不行?那剑是你们家的吗?” “那也不是你们家的!”阿弥怒瞪他。 新仇加旧恨,很难对这个人有个好脸色。 言照清问:“你要这把剑做什么?” 王之涣道:“那不关你的事情。换不换?” 边说,边作势将阿弥颈上的软鞭又拉一拉。 “南理城门全都封了起来,外头又有蛮子,你拿了宝剑也走不出去。”言照清心内焦急,但仍旧沉稳应对。 王之涣嗤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出不去?” 言照清神色一凛,“那你是要将剑交给蛮子?做卖国贼?” 王之涣面上浮现恼怒之色,“我王家祖上三代护卫李朝,赤胆忠心,不曾行过卖国求荣的荒唐事!小子,仔细你的舌头!” 言照清心略安了一半,“那你要这剑有何用?若是交给陛下,我执金吾来护送又何妨?” 王之涣轻哼一声,将阿弥拉近,攥着她的手臂,叫她整个人挡在自己身前,“你?哼,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色令智昏,你们执金吾如今还记得自己的使命是抓捕逆贼吗?!你们同逆贼走得这样近,是被他们熏了心,策反了不成?” 这意有所指,叫言照清怒不可遏,“混账——” “少废话!九龙宝剑拿来!若然,我了结了这丫头的命!这丫头五年前就该死在野人沟,留她到如今,足够了!” 言照清冷笑,“你方才都说我们被策反了,为了证明我们的清白,这丫头你该杀就杀,何必用她来威胁我?” 说罢,言照清好整以暇,回到桌旁坐下,一手搁上桌子支着,冷眼瞧着将阿弥囚在前头的王之涣。 王之涣没被他反将一军,瞧他看似松快地“请君便”的模样,拳头却微微握着,眼中也有一丝犹疑和紧张,大笑出声。 “那行,那行!我今天拿不到剑,能拿走李穆川妹子的性命,也是好的!” 说罢,在阿弥的惊叫声中用力要将软鞭一拉。 “且慢!” 言照清倏地站起身,一双拳头捏得死紧,紧得指关节都泛着白。 “我给你。” 阿弥不敢置信,“言照清你疯了?!那是九龙宝剑!你知道他要拿去做什么?他说不会交给蛮子,你就信了?!” 王之涣一拳打在阿弥背心,“少废话!” 言照清眼角微微一抽,“剑不在这儿,我领你去取。” 王之涣笑出声,“不在这儿?那方才你的手下用毯子包进来的是什么东西?” 方才才哥儿来过,确实是送来了九龙宝剑,藏剑的地方有人进去过的痕迹,那人最终没找着剑。才哥儿不放心,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藏在言照清的房中最为稳妥。 想来王之涣在县衙之中潜伏多时了,曾经去先前藏剑的地方翻找,也曾在他房外蛰伏多时。 他真是厉害,竟然没叫执金吾察觉到他那双眼睛就在暗中看着。 “言大人,你可想清楚了,你若是不想给,那这丫头……” 王之涣拉一拉手中的软鞭,就见阿弥微微蹙眉,额上都有冷汗发出来。 言照清屈膝往上纵跃,在横梁上一拍,落地的时候,梁上有处机关打开,用油布包着的一个长柄模样的东西就落到了言照清手上。 “哈哈哈,言小郎君真是条汉子,爱美人不爱江山啊!”王之涣有些得意,这会儿也不费心掩盖音量了,大笑出声。 “一手交人,一手交剑。”言照清沉声道,不动声色瞥一眼外头。 王之涣狂喜点头,将阿弥往前一推。 言照清也不食言,见他推人,将手中剑往高空一抛。 随即人也往前袭去。 王之涣哈哈大笑,“就凭你?” 说罢矮身往半空一跃,先抓住了剑,再蹬了一脚,蹬在阿弥背上。 阿弥被他蹬得往前一扑,颈上银钩略刺痛她,那王之涣还有要将软鞭勒紧的模样。 言照清接了一把阿弥,手上的刀随之袭过去,逼得王之涣松了手上的鞭子。 但王之涣也不打算久待,拿到了九龙宝剑,猖狂大笑着,用力往门上撞去,大力将门撞破,往外头院子滚落。 执金吾带着桂陇兵围在院子里头,见人出来,立即齐齐要将人捉拿。 但那王之涣虽然根本被伤,但行走动跃仍旧灵活得像个猴子,将院子里头的人耍得团团转,差些被他牵引出空隙,叫他逃脱去。 言照清想将阿弥往后护,但那小狐狸怒喝一声,将颈上软鞭取下,也不管他的阻拦,抢了他手上的刀,往包围圈之中的王之涣冲去。 鲁莽!真是鲁莽! 言照清晚了半步,没来得及拉住她,眼睁睁看着她跳进包围圈里头。 不好意思~给各位北鼻道歉啦!今天的更新有点儿晚~ 第二百一十五章 驼子脱身 按理说,南理阿弥拿的是刀,还进去了,一对一地面对面,那这人不管如何,要么被打趴下,要么被她杀死。 但这王之涣无心在此处逗留,来了个气势汹汹的阿弥,他也不急不躁,仍旧将众人耍得团团转,瞅紧了一个空子,便往外头窜去。 言照清听闻这王之涣没被逆贼打断脊梁骨之前,轻功甚好,原想他连站都站不直了,那身上的功夫该废了大半才是。 但看着那驼背的人窜上墙头,还有闲工夫回头看他们,张狂笑了几声,言照清还是不由得惊叹这扎实的脚底功夫。 没惊叹完,王之涣落下去的墙头倏地又站上一个人。 阿弥,持着刀,跟在王之涣身后跳上了墙头,好似王之涣落到另一侧去之后立刻就没了踪影,言照清瞧见那小丫头震惊之余,立即站起了身,借着高度观察前头,嘴里的响哨尖利响起,不一会儿,临近也有响哨回应。 随即,那只小狐狸就往另一侧落下去。 言照清抢了桂陇兵的一把刀,也跟着纵跃高墙,跟了几堵墙之后,将阿弥的踪影丢了,等站上临近一堵高墙,是见到那小狐狸跑到了县衙高墙下头。 执金吾和桂陇兵也已经跟上,并且为了以防万一,已经有执金吾领着桂陇兵在县衙里头搜查。 言照清跟到阿弥一旁,瞧她抬头看着高墙上头。高墙上头有个桂陇兵,好似是巡视了一阵才探出身来的,同她道:“没有,没在这儿。” 言照清听见那小狐狸的声音有些冷,“当真?” 冷得那桂陇兵咽了咽口水,生怕她误会似的,“真的真的!小的哪儿敢隐瞒通缉犯的行踪啊?这点事情我们还是拎得清的!不会隐瞒王之涣的踪迹!” 只差磕头同这冷着不出声的人保证。 “县衙城墙高,他要从高墙出去,得摔死在外头。”言照清道,话里也有个安抚的意思。 阿弥持着他那把横刀,怒目切齿。 “最好是。” 真是深仇大恨的模样。 言照清看着她随意抬手,用袖子抹一把颈上被软鞭的倒钩划拉出来的细小血痕。没伤及动脉,她已然算是好运气,他看那王之涣,可没个手下留情的意思,待她尽是杀意。 “王之涣刚才想要杀死你。” 言照清平平无常地,跟在她身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废太子逆贼,人人得而诛之么,有什么好奇怪的?” 言照清听她狠狠的,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他说你五年前就该死在野人沟。五年前在野人沟里的,是他带人要杀你?” 前头那人的背影凛了一凛,回过头问他,“是不是水玉山那大嘴巴将事情都跟你说了?” 言照清点头,“说了一些。” 阿弥冷哼一声,往前走,不说话。 “五年前的野人沟是怎么回事?”言照清问。 阿弥不耐烦哼一声,“我前几日想同你说的,但你没回来啊。我在县衙门口吹了一夜的冷风呢!现今这桩事情跟外头的蛮子有关系吗?若是没有关系,你还问个屁啊?” 言照清觉得十分有道理,也是啊,他们在冷战当中。 为何冷战……言照清不是很想仔细想。 “但王之涣今夜拿走了九龙宝剑,有些事情你还是同我交待一声比较好一些,我好知道他拿剑做什么,要去哪儿。” 前头有执金吾来,打断二人,同二人说了句,“县衙里头大略都搜过了,没发现王之涣。” 阿弥十分烦躁,将言照清的横刀杵在地上,“就这么点儿时间就大略搜过了?你们搜仔细了吗?县衙这么大,能藏身的地方可多了去了!你们之前翻出来的暗道啊密室啊的,都找了吗?那驼子可狡猾得很,同秦伯伯走得近,县衙里头的机关他都知道的!” 不怒自威。 执金吾觑了一眼言照清,等着言照清的指令。 言照清点头,“再去搜一轮,将才哥儿之前敲打出的暗道都找一遍,特别是那些能通到外头去的暗道。” 执金吾应了一声,阿弥也顺着言照清这话,想起了什么,将长刀一提,光着脚就在县衙里头狂奔。 言照清立即跟上,在后头看她赤着脚跑得飞快,想着难怪她方才走到门外没有声音,是因为没有穿鞋啊。 或许她和其他南理猎人们不爱穿鞋,就是为了不发出一丝声响。 阿弥去的是后院,当夜言照清睡过的棺材那间房,顺着那房中的暗道走到秦自得被杀死的密室之中,那气窗果然大开,并且被人为地扩大了几分。 也足够王之涣出入了。 执金吾跟在言照清后头,错愕瞧见这密室之中的窗子,地上堵气窗的石块木板散了一地,墙上插着的火把还没燃尽,还能照亮这间密室。 造成这样大的动静,他们竟然没察觉? 也不待言照清发令,那执金吾立即带着人去追,顺着外头的方向往各处追查。 阿弥没好气,将横刀丢还给言照清,找了堆叠起的几块石头,一屁股坐在上头。 “你做什么要把剑给他?!” 又是埋怨,又是懊丧,阿弥坐在那儿,也不知道要说言照清什么好。 “我不给他,你就要被他弄死了。” “死了就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有什么可惜的?” 言照清挑眉,“哦?你当时可是害怕得很。” 眼底净是惊惶和恐惧,看起来像掉进陷阱里头的柔弱兔子。 阿弥窒了一下,“废话!换成是你,这么多钩子扎你颈子的肉上头呢,他要是用力,我的头叫被绞下来了!换成是你你不怕?!但那是九龙宝剑啊!是太祖的剑!我死了就死了,死不足惜啊!” 言照清心中一凛,直觉皱眉,挥开心头不好的情绪,问阿弥:“你知道他要拿剑去哪里?” “我不知道。” 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这把剑藏着当年太庙的秘密,说不好,太庙的事情还真的是她爹…… 阿弥想到这儿,不愿意再想,搓着脸,觉得挫败十足。 她已经跑得很快了,但还是将人跟丢了,并且就在这县衙里头跟丢的,她连他可能去哪儿了都不知道。 他手上还带着那把剑,如果他把那把剑是从她家找出来的事情昭告天下,那哪怕当年的事情不是她爹做的,也得成了她爹做的了。那哥哥如今在行的事情,就不是拨乱反正,而是—— 谋逆。 第二百一十六章 解阵法玄机 王之涣在这密室之中点的火把还燃着,势头已经小了很多。 言照清看着被跳动的火把光清楚映照出沮丧的人,她蹙起的眉就没平复过,人捏着拳头坐在那儿,咬着下唇,也不知道心里头在想什么东西。 他用一把九龙宝剑换了她,她好像并不开心,也并不感激。 言照清没忍住,“哎,我用九龙宝剑把你从王之涣手下换下来,你怎的不感激我?” 阿弥抬了抬眼皮斜乜他一眼,复又垂下眼,将眼中的情绪全都收敛起来。 哦,这其实还是怪他将九龙宝剑给出去了。 言照清在她一旁寻了个位置坐下。 “当年在野人沟是怎么回事?他杀你做什么?你不过是一个小孩儿。那些人是他带去杀你的?” 阿弥沉默半晌,才道:“他隐姓埋名到南理城来,藏到我们身边,待了好几年。五年前,被我发现他偷哥哥的东西,还模仿哥哥的笔迹给外头写信。” 阿弥也是无意撞破的,告到李穆川那里,李穆川向来疑人不用,叫人将王之涣带出城外去处死。 王之涣应当是死了的,那些人做事情向来不留首尾,更何况是一个活口? 但阿弥在野人沟之中被那些要置她于死地的壮汉追杀的时候,王之涣竟然也在追杀她的行列之中。 同那些人不是一伙儿的,他是单独行事,他看起来恨她恨得要死,好像整个人生都毁在了她手上似的。阿弥头几天已经将那伙壮汉解决掉了,剩下的十来天,要应付的都是疯了一样的驼子王之涣。 阿弥以为她是被阿德这些猎人带着长大的,生存技能足够好,在再复杂的环境里头她都能存活,都能应对野兽的袭击。但这王之涣比她想像中的还要会。 他比她更擅长在复杂的环境里存活,还能要她的命。他在野人沟中布下许多陷阱,还利用过地势差些将她活埋。 “我在野人沟,被一个野人崽子救过。野人么,跟人也差不离,只是不会说人话,她救了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靠着她才在野人沟里活下来。但驼子将她杀死了,将她当做诱饵,引我出来。如果不是水玉山恰好出现……” 阿弥又揉了揉脸,是疲惫了。 言照清很想抬手拍一拍她的肩,或是拍一拍她的手背,就好像她低落、沮丧、难过的时候,那些南理人对她做的那样。 但脑子里总有六个大字,“男女授受不亲”。 又总有一句话,“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驼子将她扒了皮,挂在树上。” 轻轻的一句,从她的指缝之间逸出来。 言照清的瞳孔微微一动。 有尖哨声从外头传来,言照清同阿弥一起听了一阵。 “没找着人。” 意思很明显。 阿弥烦躁起身,恰好叫言照清差些要搭上她肩膀的手落了空。 烦躁的小狐狸在房中踱来踱去,一双眉蹙得厉害。 言照清猜,她比他还要着急找到王之涣,不是为了找回王之涣这个人,而是为了找回王之涣手中的九龙宝剑。 “你今夜来我这里,是来找我的?” 言照清问了一句。 阿弥停下了在这狭小的密室之中转来转去的步子,怔怔瞧了言照清两眼,恍然大悟道:“对!对对对!我是去找你的,在外头就被那驼子缠上了。” 也是她活该,没注意门外梁上有人,等王之涣套成圈的软鞭套上她的颈子,人有无声往她背后一落,手指在她背上敲打暗语,要她带他进去的时候,阿弥才惊出一身冷汗。 他确实比她想像之中厉害得多,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残疾根本不影响他的实力,在脊梁骨没伤之前,他该有多叫敌人闻风丧胆? “我找你是——有人想见你。” 阿弥要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但突然谨慎忘了一眼那大开的气窗,一扯言照清的衣袖,带着言照清往外头走。 走出去,听言照清交待桂陇兵干脆将这屋子封死之后,还不忘跟言照清抱怨: “今晚若不是你把阿德他们赶走了,我何至于被驼子拿住了?” 若是阿德他们在,必定有一个人陪她一块儿去言照清那儿,除了去京城办事那一趟,他们向来是不肯让她落单的。 言照清没吭声,任由她拉着他走,经过外头的才哥儿的时候,同才哥儿道:“小狐狸说蛮子想见我,你同我一块儿去听一听。” 才哥儿倒也不推辞,说着:“行叭,反正王之涣也追不上了。” 得了阿弥回头横一眼。 约莫是觉得他那儿已经被王之涣去过一次了,不会再有危险在里头,阿弥带言照清和才哥儿回的是言照清的房间。 “你看。” 将言照清拉到桌旁,阿弥回身,指了指门,示意跟着的才哥儿将门关上。 才哥儿只觉得她有些紧张,有意笑了一声,“是要做什么?这么紧张兮兮的?” 从怀里掏出几张纸片,阿弥在桌上摆起来。 “这几日的阵法都在这儿,在东侧带兵的西南蛮十四王子的。” 才哥儿瞧着桌上的纸,是阿弥从她那本小簿子撕下来的,上头的横竖和点点记的都是东侧的阵法。 才哥儿不像言照清似的又规矩又倨傲坐在桌旁,同阿弥一样一脚踩上一只凳子,将手肘支在自己的膝盖上头,俯身去看被阿弥整齐摆着的小纸片,捏了一张。 “这有什么特别的?他们不都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下头么?” 阿弥从他手上将那纸片抢回来,重新又摆放好,“你这么看,当然没什么特别了。” “哦?” 才哥儿转了个方向,踩上凳子,俯身看,两眼,放弃。 “要么我还是出去追王之涣去吧。” 言照清深深看一眼才哥儿。 阿弥顿了一下,也不出声,屈指叩在桌上,瞧着纸片上的横竖和点点,敲击起来。 是暗语,前几日才哥儿才从周先生那儿学到的暗语,全城百姓都会的。 “约见主帅,愿降李朝。” 才哥儿不自觉跟着将那暗语低喃出声,才想问这哪儿就有要见言照清的意思了?阿弥手上的叩敲不停,敲毕了,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转。 才哥儿错愕,“言照清?” 第二百一十七章 约见主帅 但是…… “只有一个名字?完了?”才哥儿错愕之余,多问了一句。 阿弥点头,“到今日为止,就是这些了。约见主帅,愿降李朝,言照清。这后头的还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他们还没摆。” 言照清蹙眉,“大费周章,只是为了传这个意思?怎么不叫人直接来?” 阿弥直起腰背,伸一个懒腰,“约莫是怕蛮太子那头察觉吧,我猜,他要见你是为了太子之位吧。” 两个大男人便双双抬眼,看向她。 “我今天问那蛮子,他说十四王子同蛮太子不合,这次来也是为了同蛮太子一块儿逞能,看谁先打下南理城。蛮王老了,年初时候病了一场,连路都走不动了,好在意识还是清楚的。蛮太子认得了一个妖女,对那妖女十分疼爱,在蛮国里头为了这女子办了几件荒唐的事情,早就叫蛮王和蛮国的人十分不满。蛮王没剩几个儿子了,这一年同太子争得最厉害的就是十四王子,这十四王子确确实实也是奔着太子之位去的。” 阿弥腾腾腾说一通,一只光脚踩着凳子,站姿桀骜又飒爽,说起蛮国的八卦,总有些眉飞色舞的味道。 “我今天还打听了,那十四王子果然是跟传说中一样长相俊美的,会用兵,年初同周边哪个国家来着?打了一场,大获全胜不止,还占了人家六城,强行叫对方纳十年岁贡,岁贡还有要求,黄金、珠玉、玛瑙、牛羊,通通都有数量和大小的规范,若是有一个没达到蛮子的要求,那当年的岁贡就不作数,往后顺延一年。他这也算扬了蛮子的国威了,要么蛮王这么看得起他呢,蛮太子为了我一颗心要出兵,这十四王子立马也说要出来,蛮王就同意了,说他才十八,年纪小,多给了他两千兵呢。” 才哥儿听得一愣一愣的,“那倒是年少有为。咱们参将大人打西度的时候,也是十八吧?” 说罢,手肘捅一捅言照清腰侧,挤眉弄眼,也不知道是在暗示什么。 言照清没领会到才哥儿的意思,只觉得莫名其妙,怎的扯到他身上来? 阿弥觑一眼言照清,不甘心道:“我今年十六,我十三就打蛮子了,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才哥儿笑出声。 少年心性,就是忍不住要攀比。 言照清道:“你打算如何?” 阿弥瞧他:“你问我?人家又不是点名要见我,按官阶,主帅不得是大人您么?” 这般狗腿地抬举他,倒叫言照清不太适应,隐约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暗语是谁破解出来的?” 阿弥收拾桌上的纸片,“刘志宏,我同他们今夜一直在讲的就是这件事情,原本讲出一个头绪了,被你们家桂陇兵把人赶出县衙去了。” 言照清垂眸,“深更半夜,男女授受不亲,你留一群男子在你房中,也不怕人在后头指指点点。” 阿弥好笑出声,“南理城不像京城那样规矩多,我的那些哥哥们同我一块儿亲近,没人会管闲事地指指点点。” 她倒是用他先前的话堵他。 言照清抿抿唇,没出声。 阿弥收拾了纸片,转身就要走。 才哥儿“哎”了一声,“去哪儿?这就回房了?要不要找人陪你?你怕不怕?” 阿弥蹙眉回头,“怕?怕什么?” 才哥儿道:“王之涣啊!谁知道他是真跑出去了,还是还躲在县衙里头?” 二人都看的阿弥的目光有个微微的闪烁,但也只是一会儿,她坚定抬眼,目光灼灼看着才哥儿。 “他有什么好怕的?你要是不放心,怕我跑了,你找人跟着我呗。” 才哥儿讪笑两声,瞧了一眼言照清,才同阿弥道:“哎呀!你瞧你,曲解我的意思做什么?我这不是怕你姑娘家家的害怕么?你若是不怕,那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说罢,老父亲一样地欣慰地拍一拍阿弥的肩膀。 阿弥翻个白眼,打个哈欠,没说别的,还当真回房了。 才哥儿“哎”了一声,“你还真的回房睡觉去?” 没回应,那只小狐狸晃晃悠悠地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言照清没和才哥儿似的跟出去,跟才哥儿在外头借着目送阿弥远走的机会,查看了四周,再回到房中来,将门仔细关妥,二人静默了好一阵子,确认了房中和外头都无异样,言照清才出声。 “你有没有觉得她今夜急着走?” 像得了谁的交待,说完了暗语的事情,急匆匆地就要走了。 才哥儿赞同点点头,“对,就算再讨厌你,也不至于这么匆忙就要走。” 言照清掀眼皮,冷冷懒懒看他一眼。 才哥儿大惊小怪:“大人,卑职说错什么了吗?小狐狸是很讨厌你啊,若然怎的泼你一脸馄饨汤啊?” 言照清闭一闭眼,再紧紧后槽牙,不打算搭他这话茬。 被人泼一脸汤可不是什么好回忆,但也多亏了她泼他的这一脸汤。 言照清拿捏不好她是不是也想到了,她不显山不露水的,言照清觉得他若是提醒她,倒显得自己多余、看低了她。 言照清取了纸笔,将方才阿弥摆上桌的纸片依照顺序在纸上画出来,只消一会儿的功夫,完整还原她这几日记下的阵法。 二人心有芥蒂,这几日她画的阵法也不同他分享,道今夜才同他说阵法之中暗藏玄机。 才哥儿啧啧称奇,“我要是有大人这过目不忘的好本事,也不必年年到娘子生辰的时候都忘记,不得不去罚跪搓衣板了。” 言照清失笑,听到外头动静,等了一会儿,门外有人来。 “大人,小狐狸出去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从县衙门口出去的,门口有人同她汇合,没有骑马,走着去的。时至已经跟上了。” 言照清轻笑一声,不知道是在笑她大胆,还是笑桂陇兵的胆怯和纵容。大摇大摆从县衙门口走出去的,居然也没人敢拦她? 才哥儿同言照清道:“或许咱们都想错了,她是着急去追王之涣。” “也许吧。”言照清轻声道,再扬了声音同外头说:“瞧她是不是去卖馄饨的二狗还是什么狗的家里了,如果不是,你们两个想法子提点一下她,王之涣身上有馄饨汤的辛料香。” 第二百一十八章 难信小逆贼 等门外没人了,言照清才问才哥儿: “你觉不觉得她今夜讲的这暗语有些奇怪?” 才哥儿想了想,“确实有些奇怪,谁会这么大费周章地摆几天阵,就为了传达这一句话啊?” 言照清摇头,道:“不对,不对。奇在一是西南蛮人是如何懂得用南理人用的暗语的?纵使是将暗语含在阵中,外来的人也不该知道才是。二是他们怎么知道我在南理城中,还点了我的名字?咱们到南理第二日晚间就下起了大雨,紧接着大水围城,后来便是封闭城门,严防蛮子攻打进城。这仓促时间之内,我一个执金吾参将的名字怎的就传到了他们那儿去?南理城百姓该是同仇敌忾才是,有可能出城通风报信的也就在咱们给宋老爷子出殡的短短半日……” 说到后来,心里头将这两点困惑圆满了,但心思纷乱,没法说出口。 比方说,南理城中确实有卖国求荣之辈,或者是确实有细作藏在城中。纵使他们封过县衙、被大水围城、关过城门,但他们进城时候在城外招摇过一番,临近的百姓都见过的,大水入城之前,也还有那么一日半的时间,就连他们出殡也都还有半日,通风报信的要行这些事,这点儿时间也是足够了。 但言照清还有一个心里最大的疑惑,“我同那小狐狸这几日……不合。” 言照清斟酌了半晌,才吐出“不合”两个字,叫才哥儿心中翻一个白眼。 只是不合?不是挑刺、挑衅、有意刁难,凭一己之力挑拨二人之间的关系? 言照清道:“按她前几日的做法,她连记下的阵法都不会跟咱们分享,今日冒险在城下捉了个蛮子回来问话,也没同咱们说。怎可能入了夜性子就转了,来同咱们分享这阵法中的暗语?” 才哥儿道:“这是件要紧事,小狐狸也不是那么拎不清的人,自然要来同咱们说一声的。更何况南理城的那些暗语暗号也没什么难学的,咱们不就学到了,还上手极快么?大人觉得奇怪,是不是还不信任小狐狸。” 信任? 他当然…… 言照清垂下眼,“她是废太子逆贼,有什么好值得信任的?” 才哥儿语塞,好似这会儿才想起阿弥的身份似的。但看言照清的神色,也不是不信任那小狐狸的意思。 他将视线撇开,垂下去,不就是没法做到言不由衷的意思么? “那大人的意思是……” 言照清也不知道心里什么意思,来得太轻巧,反而叫他疑点重重。他想信她,又不敢全然信她,她方才的态度,分明是早点将这事告知他、塞给他,然后潇洒走人。 她好像也没担心过他不会不信她的话。 “大人是担心小狐狸在咱们这儿同外头的人里应外合,伙同李穆川留在城里的人趁乱闹事,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言照清默然一瞬,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谁知道李穆川还会不会回来?他若是借西南蛮的手将咱们杀了,那即可除了在南理城的执金吾这颗眼中钉,又可再将南理城收归囊中,一举两得。” 才哥儿建言:“小狐狸既然已经出去了,若不是去找王之涣,便是找城里头的废太子余孽,大人若是不放心她,何不跟上去看一看?” 言照清难得犹豫,“有时至跟着就成。谅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找李穆川的人,但她将暗语透露给咱们的用意,我要好好琢磨琢磨。” 才哥儿头一次觉得言照清有这样优柔寡断的时候,但没法子,也只能应了一声,陪着言照清看那阵法图。 言照清的心思好像全不在那图上头,没一会儿,问才哥儿,“那东西收好了?” 才哥儿点头,“收好了。” 言照清“嗯”了一声,同才哥儿叮嘱道:“别同小狐狸说,就让她以为东西被抢走了吧。” 才哥儿研究似的瞧着言照清。 言照清察觉他那视线,有些不耐烦,“怎的了?” 才哥儿憨憨一笑,“没事,就是觉得……大人这用计真妙。” 言照清觉得这奉承十分不走心且无趣,又低下头看画去。 才哥儿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在心中念叨了一阵阿弥,只希望这丫头片子是站在他们这一头的,不要再误入歧途,跟着李穆川他们闹事儿才好。 这一厢,阿弥站在屋顶上头俯瞰这一处四周的民宅院子,小风嗖嗖一刮,惹她鼻尖发痒,不轻不重打了个喷嚏。 这一喷嚏,不止叫站在临近屋顶的猎人们转头看她,也叫离得近的人家的狗吠叫起来。 狗这种东西,五感最是灵敏,也最是……聒噪,吠叫极具传染性,一个惊叫,带得一片地方的全都跟着叫起来。你方叫罢我登场,此起彼伏,众犬争鸣,相互较着劲儿,比谁叫得久又叫得大声似的,惹得这一片的百姓都在家中斥骂起来,喝止自家的狗。 阿弥站着的屋顶下头有个人声传上来。 “是阿弥在上头吗?” 阿弥不自在低咳一声,悻悻的,“哎,徐娭毑,是阿弥呐。” 徐娭毑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又是从外乡来的,在此处孤苦无依,被人欺负了几十年,性子有些敏感,将阿弥臭骂了一阵,将心中的怒气都缓和了,才娓娓问道:“夜深了,你怎么还不睡?” 这前后之差,叫阿弥蹲在她房顶,有些愁眉苦脸的。 “要睡了,在找东西呐,找着就睡了。” 徐娭毑冷淡应了一声,“哦,那你快些找,找着了快些回去睡。” 阿弥“哎”了一声,跳到另一处房屋上头,同阿德待在一块儿,抱怨道:“这驼子到底是怎么叫城里的狗不叫的?等遇到他,一定要捉活的,我非得仔细问个清楚不可。” 阿德低笑出声,“你身上要是有狗味,狗闻到了也不会叫。” 阿弥难以置信,“就这么简单?” 阿德点头,“当然,就这么简单。” 阿弥不信,阿德也无意多做解释,有些太过残忍血腥或是龌龊的法子,没必要叫她知道。 “二狗哥平日里几点出摊?” 阿弥吸一吸鼻子,着实被风吹得够呛。 阿德稍稍侧身,给她挡去一些风,“五更天吧,这会儿也该起来熬汤了。” 阿弥将一声“嗯”若有所思地拉长,瞧着往外很远的地方,那一户人家点的灯火在四周的黑暗之中有些显眼。 街灯早就燃尽了,这会儿那盏灯孤零零地亮着,好像海上一艘漂移不定的船。 “你确定是二狗子?”阿德问。 阿弥道:“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我在王之涣的身上闻到了二狗哥熬汤用的香料。” 第二百一十九章 蹲屋顶守株待兔 王之涣身上带的辛料香,阿弥自然也闻到了。 王之涣在她身后落下的时候,下坠的风带来熟悉的味道,叫她一瞬间就……馋了,立即就想起了李二狗的云吞。 这城里头,是真心本着伺候食客肠胃的心,不计成本做着小本美食生意的,在阿弥的认定里只有两家。 一家是阿嬷的素面摊,一家就是李二狗的云吞摊。 这两家的汤底用的都是老汤底,一锅汤经年累月熬着,用的都是祖传的方子,味道特别。 阿弥吃李二狗的云吞吃了这么多年,这样的美味是很难忘记的。 是以一闻,就闻出来了。 但这会儿还不能靠近,免得打草惊蛇,更何况还不知道王之涣拿了九龙宝剑之后是不是回到李二狗家里去。 “一个驼子,一个哑子,搭上了线也不稀奇。”阿德嚼着一块肉干,将最后一块递给阿弥。 阿弥接过来,低头瞧了瞧,又还给阿德,“硬,咬不动。” 李穆川不让她吃生硬的东西,说是脸会嚼大,会变形变丑。阿弥也只有跟阿德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才尝一尝这种自制风干的肉干解解馋,但今夜……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她晚饭吃的什么来着?吃了还是没吃?她有些想不起来了。 “驼子在城里的时候同二狗哥走得近么?我怎的一点印象都没有?”阿弥十分纳闷,“他们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阿德想了想,同临近的人打几个手势,询问这一桩事情,大家都纳闷想过了,摇头。 “若是走得近过,咱们也不知道,谁会在意一个卖云吞的哑子啊?”阿德撕着那肉干往嘴里送,含糊不清道,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阿弥,“你觉不觉得咱们城里的哑子有些多?” 阿弥疑惑反问:“多么?” 阿德点头,低声道:“你师父,李二狗,城西也住着几个哑子,北侧的慈佛堂里也收留了那么七八个,雀州别的地方可没那么多哑子。” 阿弥“嗯”了一声,平声道:“好像确实是多了些。但咱们城人多么,有那么几个哑子也没什么稀奇的,这样算来也不算多了。” 阿德觑了她一眼,问道:“你师父是怎么哑的?” 阿弥想了想,“还真不知道,他没同我说过,我师兄也没跟我说过。” 阿德蹲累了,索性在屋顶上坐下来,同阿弥道:“你师父和你师兄走的时候,交待我看着你,别让你再掉到野人沟里头,也别叫你被玉娘子打死了。” 阿弥轻笑一声,也跟着坐下,“嗐!我就是属泥鳅的,哪儿那么容易被弄死?” 阿德瞥她一眼,“去京城的事情是穆先生叫你去的?” 阿弥的师父和师兄前脚刚走,阿弥后脚就被李穆川叫舟渡带走了。走得匆忙,猎人们没一个知道,也没一个跟上的,等再见到她回来,就是在主街上头,她被京城来的狗官生擒了。 阿弥点头,“要救许伯伯么,我义不容辞的。” 阿德轻哼了一声,但没说话。 二人坐着等了一会儿,打更的敲着梆子经过下头。四更了,他也不呼喝了,那梆子和锣敲得有些随意,远不如之前的王二尽职尽责。 “等想个法子,把二哥从县衙里头弄出来。” 阿弥瞧着那更夫远去的影子,同阿德道。 阿德却觉得,王二在县衙里头才是最安全的。 “玉娘子把他看做眼中钉,你不在的时候,有几次他差些就死了。” 阿弥震惊,“玉娘子对二哥下手了?!” 阿德点头,“趁着穆先生不在的时候做的,但王二也是吉人天相,躲过去几次,被咱们发现几次。穆先生同玉娘子发过脾气,但玉娘子没个收敛。” 阿弥恨恨的,捏紧拳头,“她越发过分了。” 阿德拍一拍她的肩,“玉娘子在城中还留着人,现在还不是将王二带出县衙的好时候,你跟王二这段时间就在县衙里头委屈一下,我看那狗官和桂陇的兵将县衙守得森严,除了驼子,这几天玉娘子的人乔装打扮想进去,都被拦下了。” 阿弥想起出入县衙时候见到的那几个熟面孔,虽然不甘,但也谨慎点点头。 “外有蛮敌,内有狗官,玉娘子的人还在这儿行这样的事情,真是……”阿弥想了想,倒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阮如玉这愚蠢做法,好半晌,才吐出“愚蠢”一个词。 阿德道:“等打退了蛮子,那狗官肯定要带你回京城复命的,到那时候才是咱们最好的机会。我觉得,将他们全杀了才最好。” 阿弥心中咯噔一下,想了想,同阿德道:“不行,他们是朝廷命官,我在京城的时候听说参将是现如今的十六卫里头官职最高的一个了。若是杀了他们,朝廷会派人来南理调查,于咱们不利。” 阿德问:“你觉得穆先生还会回来么?” 李穆川之前就说过了,若是南理被朝廷发现,那就只能断尾求生,万不可再留恋回头,免得朝廷杀一个回马枪,叫他们全军覆没。 李景济那人,疑心甚重,若是有一丝蛛丝马迹,他也会像咬上了就不松口的王八一样死咬到底。 阿弥心中知道,因此这段时日也没费心想哥哥还会不会回来这件事情,毕竟这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事情,他带走了大部分人,家里的东西一夜之间就搬空了。 走得十分干净彻底,毫不留恋。 但南理城毕竟被他经营多年,阿弥也是在这儿长大的,就阿弥自己来说,南理城是故乡,是不可舍下的一部分。 “哥哥可能不回来了,但我……我往后想留在这儿,我还想死了之后埋在这儿呢。” 阿德嚼着肉,“那我可得给你找块风水宝地。” 阿弥笑出声,“在宋阿爷旁边就成,你死了之后也埋得近咱们一些。” 阿德白她一眼,“活着的时候还没被你折腾够?死了还得被你折磨?要不是你师哥,你看我理不理你。” 阿弥扮个鬼脸,嬉皮笑脸的。 在往前几个房子开外的屋顶上站着的刘志宏站起身来,借着底下街灯的光,同阿弥打了几个手势。 阿弥收敛了笑,神色一凛。 “有人来了。” 第二百二十章 买云吞友从里来 黑灯瞎火,那人顺着李二狗家的光线摸过去,拍一拍门,仔细听里头的动静。 没人应门,那人便又拍了一拍门,压着嗓子尽量提高声音,“二狗,二狗?你在家吗?” 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人应答。 那人抱着一个空碗在外头,靠着门,好似有些犯难。 李二狗住的这一块都是城里的穷人住的地方,入了夜不会像别的街巷似的整夜点着火把或是油灯照亮街巷,这人只能顺着李二狗家门缝漏出来的光才能看清门外。 但也只能看清脚边的一块,李二狗穷,灯火也小。 冷风嗖嗖,他的灯笼老早就在转进巷子的时候被石头绊了一跤,摔灭了,这一路摸着黑过来,坑坑洼洼的地也将他绊倒过几次,这会儿膝盖骨和手掌疼得厉害,好在手上的碗没事。 夜半叫人心慌慌,听闻这条穷鬼巷子还真闹鬼,也不知道这会儿这里安不安全。 听闻这儿此前死过一个女的,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女的被巷子里的一个穷鬼从人牙子手里买来,那女的面目姣好,一副知书达理的样子,买来的时候神智还是好的,会跟周围人求救,说自己是京城李家的闺女,家中有钱,许诺救她的人可以从李家得到金银财宝等等。 穷鬼倾家荡产才买下了这女的,怕这女的逃走,用铁链子锁着她,后头把她折磨得疯疯癫癫的,人不成人,还逼着她生了七八个孩子,夭折了好几个。 有一年中秋,那女疯子突然神智回笼了一般,尽力将自己整理干净整洁,再用锁着自己的铁链上吊死了,舌头吐得老长。 从那以后,这巷子里头就说闹鬼,到夜半的时候,就总有铁链在这巷子里头哗啦啦地响动,从巷头拖到巷尾,再从巷尾拖到巷头,找人报仇索命似的。 会不会等他一转头,旁边就吊着一个吐舌头的女鬼…… 那人尽力将整条背靠上李二狗家的门,好似这样才会叫他感到心安一些。他也不太敢出去,这一路黑暗,若是女鬼从黑暗里伸出手来…… “哗啦”“哗啦” 铁链拖地的声音从李二狗家传来,在这万籁俱静的夜里,叫这人狠狠吓了一跳,背上的冷汗立即就渗了出来。 什么声音? 真是女鬼来索命了?! 阴风阵阵,扑着他的面来,也从李二狗家的门缝中丝丝渗出来,前后夹击,冻得他不敢动弹。 这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小口小口地急促喘息,短短一瞬间,后背全都湿透了,连脑门上都布满了硕大的汗珠子。 再一会儿,那哗啦哗啦的声音近了,那女鬼走得十分艰难似的,慢了好一会儿才走近他后头。 这人也知道自己该走,在黑暗里头冲出去也是好的,但双腿发了软,就是动弹不得。 背后倏地一空,一股大力将门猛然打开,这人霎时就没了支撑,直直往李二狗家里头跌坐进去。 “啊!别杀我啊!我只是来买云吞的啊!” 那人手里举着空碗,双臂交叠着盖上自己的脸面,压根不敢看那传说中舌头吐得老长的女鬼。 只是……这一跌倒好生奇怪,臀部竟然都不觉得痛,还坐在了一团软而结实的东西上头似的。 这难道是……他将女鬼当做了肉垫子?! 这人惊慌失色,闭着眼睛立即要站起来,但双腿使不上劲儿,才站起来又跌坐回去,反而叫身下的女鬼痛叫一声。 “哎哟!哪儿来的登徒子?!敢用本大人做肉垫子?!不要命了怎么的?!” 高亢的声音响起,后头就是一叠声地骂着“杀千刀的”之类的话,还将这人推搡出去。 这也是倒霉,听着有人拍门,晚了一些来开门罢了,竟然直直跌进来一个莽撞的汉子,还带得他也一同跌倒了。 这满是铜臭味的汉子还敢坐到他身上! 这声音一出,何止买云吞的汉子吃惊,连带用最快的速度赶过来,蹲在附近房顶的阿弥也吃惊。 更不用说隐在黑暗角落里头的执金吾。 陆汀? “他怎么在这儿?” 阿德在阿弥肩头敲打暗语。 阿弥也觉得奇怪,但她这几日竟然还真没留心陆汀不在县衙里头,连执金吾们也没注意到这宫里来的内官丢了。 还被人囚禁在这儿。 瞧陆汀被人用铁链锁了一脚,披头散发,衣衫也穿的是别人的不合身的带补丁的粗布麻衣模样,分明是已经被困几天了。 阿弥错愕,难道陆汀是从给她出去取药那会儿就丢了的? 那汉子听着人说话,又觉得身下的人是有热度的,不是他想像中的女鬼,立即手脚并用站起来,尴尬笑着,点头哈腰的,一叠声说着“对不住”。 陆汀没好气,也不用那商贾模样打扮的汉子扶起来,自己站起来,拍干净手上的尘土,又拍打身上,问那人: “什么事?” 一副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高傲模样。 落难还有这种趾高气扬的好气色,看来陆汀在这儿也没吃什么苦头——除了被手腕粗的铁链锁着脚。 “买……买云吞,家里的娘子好这口,大着肚子,非要吃一碗二狗的云吞。”那商贾模样的人举着空碗,讨好又谄媚。 很难不谄媚,他这样走街串巷、穿州过省做买卖的,见的人多了,这不知是男是女的人身上有一股华丽矜贵的气质,看着娇嫩,没尝过人间疾苦似的,看着就不是雀州的水米能养出来的人,叫他不自觉地自觉低他一等。 若不是家里大肚子的婆娘非要吃,他何至于这会儿在巷子里头低声下气的?听闻李二狗不出摊不卖云吞,尤其厌烦上门的来客,不知道他们家新来的这小娘子……不对,这眉目间的英气,该是小郎君……但也不对,他身子分明软的很…… 那人无言,拿捏不好陆汀是男是女,又不敢造次,怕唐突了这个人,叫他恼怒不将云吞卖给他。毕竟,这新来的人可能不知道李二狗的规矩,若是他好心卖他一碗云吞,那他回去之后也好同自家的大肚婆娘好交代。 这些婆娘,就是难伺候! 这人心里大半甜蜜小半苦地,啐了一声自家的婆娘,低头看到陆汀脚上的锁链,鄙夷心起,啐了李二狗一句。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老鼠的儿子也打洞,没想到李二狗也是这种人。 第二百二十一章 做美食誓必极致 听这人说是来买云吞的,陆汀倒是高兴得很,面上生冷的愠怒霎时就换成了欢天喜地的笑,一把拽住那汉子的手,将人往里头带。 “哎呀!你原来是来买云吞的啊!我还当又是来跟这哑子讨债的呢!二狗?你叫二狗是吧?” “不是,我叫麻天水,二狗是这家的人,那哑子才叫二狗。你怎的……你怎的不知道他的名字?你是被他买来的?是不是被拐的?用不用我给你报官?我们南理可不兴买女人,你等着,我给你报官去!” 说着,那叫麻天水的汉子反手拉上陆汀的手,着急忙慌将陆汀往外头拉。 陆汀“哎呀”了两声,踉跄了两下,用大力气才将那汉子拉住了。 “先别先别!先别报官!你先吃了我做的云吞再去报官不迟!来来来,跟我来!” 陆汀脚上带着的锁链足有小孩儿的手臂粗细,对陆汀而言有些沉重,他只能一瘸一拐走路,但拽着人往里进的热情半分都不消退。 麻天水心生狐疑,这人被锁在这儿,分明是李二狗困住的他,他怎的一点儿也不惊慌,来了客人,他反倒高兴? 麻天水顺着陆汀脚上的锁链看向里头,铁链遥遥伸到屋里,屋里一片漆黑,只有院中的大棚下用小火长年煨着的一口大汤锅,咕噜咕噜冒着泡,升腾阵阵热气。 陆汀没拉着他往那口大汤锅去,反而拉他去屋里头,这屋里乌漆嘛黑的,好像没人,又好像有人,难不成他们是要将他带进去杀了,把他身上的钱财一洗而空,或是绑架他,叫他家里交赎金不成?! 这时节兵荒马乱的,确实是有可能的,前年不就是有一伙贼子趁乱洗劫城中商铺,被秦大人扒了皮,修补到县衙门口的鸣冤鼓里头去了么? 莫不是…… 他今日也要遭此横祸?! 麻天水大惊,急忙用力挣脱陆汀,看陆汀脸上意外,慌得都找不到自己的舌头。 “我……我就……云吞……我不……” 陆汀看他结巴,莫名其妙的,“你不是来买云吞的么?怎的不进去了?” 麻天水欲哭无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哪儿有这种慌里慌张的时候?但今夜碰上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竟然就连话都讲不利索了。 好似求救似的,麻天水急忙看向院中大棚下的那口大汤锅。 汤锅极大,就算沉一个人进去也没有问题。 麻天水这般发散思维,头皮又倏地发麻,往后退了一步,想着他那大肚婆娘少一顿云吞吃也没什么,若是他没了,她孤儿寡母的,往后怎么讨生活? 便想逃走。 陆汀倒是善解人意,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解释道:“那是哑子的汤锅,我的汤锅在里头呢。你要吃云吞,我得上里头给你取去,我刚好熬成了一锅汤,我感觉同那哑子的差不离,你帮我尝尝?” 说罢又去拉那麻天水。 一拉没拉动,麻天水只差尿裤子了,两股战战。 他人微胖,陆汀也懒得再拉他,一抢他手上的空碗,同他讲一声,“那行,那你等在此处,不许走啊!” 说罢,一瘸一拐拖着铁链往黑漆漆的屋里走去。 阿弥唯恐周遭潜伏着王之涣,不敢抬高身子看,只能尽量伏低在屋顶上,看着陆汀稀里哗啦拖着链子往房里去。 李二狗不在家里头?这房里没别的人似的,死气沉沉。 阿弥在房顶上蛰伏,瞥见下头的一个角落里头有活人的动静,拍一拍阿德,告诉他底下有人。 “执金吾。” 阿德在她手背上敲暗语。 他们动身从远处观察的那儿过来的时候,这两个执金吾也跟上了。一开始也没察觉到,直到方才刘志宏脚底一滑,要从屋顶上踩空下去,被底下的人用手托了一把,南理猎人们才知道竟是叫执金吾给跟上了。 阿弥回应表示知道了,再看着陆汀那头的动静。 十分奇怪,李二狗去哪儿了?陆汀怎么会被锁在李二狗家里?又是谁锁的陆汀?李二狗吗? 没多久,陆汀从房中走出来,捧着一碗热气蒸腾的云吞,用空闲的脚勾了一张凳子,热情招呼麻天水坐下。 “来来来,尝一尝,看看我同那哑子做得是不是没有区别了?” 麻天水犯难。 他该不会是在云吞里头下了药,要麻翻他? 但那陆汀矮身在他面前蹲下,十分期待瞧着他,一双眼只差发出期盼的光芒。麻天水怀疑他若是推辞,这男不男女不女的人会立即翻脸,将他…… 麻天水咽了咽口水,瞥了一眼侧方的大汤锅。 将他推进那口大汤锅里头。 “尝尝,快尝尝,你可是咱家第一个客人呢!咱们陛下都没有这种好福气的!” 陆汀一再催促,麻天水也只能捏着那小小的调羹,挑了一只云吞,顺道舀了一勺汤,吹凉了,望着陆汀殷殷期盼的眼神,心一横,往嘴里灌。 暖汤先入喉,竟然是—— 叫口腔四壁好像都活了过来!味蕾被汤中新奇的味道刺激,先是麻,再是辣,随即一阵甘甜,后味带着微微的苦,等在舌尖刷过之后,留下沁入舌根的蜜香,叫人忍不住咋舌。 但不能咋舌,口中还有一个云吞,皮薄似蚕丝织成的绢,软而绵,又不会太过松散,包在里头的肉劲道十足,略弹牙,咸淡适中,其中还包裹着脆爽的小颗粒,极大地中和了肉羹的腻味。 麻天水睁大眼,忍不住又吃几口,狼吞虎咽之后又觉得不行,得细嚼慢咽才能品尝出其中的奥妙和滋味,一碗云吞后头慢条斯理地吃了两盏茶的时间,回味无穷,只差落下泪来。 “好吃吗?” 陆汀殷勤看着他,耐心等着他将碗翻了个底朝天,将最后一口汤喝尽了,才问。 止不住的热切和期盼。 “好吃!好吃!” 麻天水热泪盈眶,他那饱受大鱼大肉摧残的五脏庙已经许久没得到这样清新的云吞汤造访,此刻只觉得受用无比,将他从口到胃的一路都涤荡了个干净似的。 “那——我同李二狗做的云吞和熬的汤底比如何?像了七八分了么?”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天将亮驼子死了 麻天水常年在外头走动,对李二狗的云吞没个什么印象,自然无从比较,便同陆汀摇了摇头,无辜道: “我也没吃过李二狗的云吞,但你这个十分好吃,我想就算是京城也难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陆汀双目一亮,“当真?!” 麻天水用力一点头,商人的脑子就上来了,道:“那是自然!我麻天水从不骗人!小……小郎君可有意向开个店铺?麻某愿做股东,投资入股。” 陆汀得了人夸赞,高兴搓一搓双手,“开店?我可没这个打算,我这身份也不适合抛头露脸的。什么京城难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京城好吃的东西可多了去了!就这玩意儿啊,在京城不叫云吞,叫馄饨。但能做得像李二狗的这么好吃的,还真是没有。” 远处有鸡叫,这意味着,天也要亮了。 麻天水一拍额头,“哎”了一声,“我那大肚子的婆娘还等着我回去呐!小郎君,劳烦您再给我做一碗云吞,我好带回去给我那馋嘴的婆娘吃。” 有人赏识,陆汀自然高兴,拖着铁链又往屋里去,过了好一会儿,端出一碗云吞来。 “你可是我第一位食客,我给你弄个大碗的。这带盖的碗借给你,免得你路上将汤全洒喽,呐,还有这竹篮子。哎?你还没有灯笼吧?” 伺候得周周到到,就算是他在宫里当值伺候李皇的时候都没有这般细心,将一切都打点好了,把李二狗家唯一一盏灯笼给了人家,点着了送人家出去,还目送人家消失在巷子拐角处。 “哎!懂行!会吃!” 陆汀啧啧着连连赞叹,哼着小曲儿,一瘸一拐拖着铁链往那口大汤锅去。费力掀开盖子,香气扑鼻,蒸汽袅袅。 陆汀持着一柄铲子一样的大汤勺搅动锅里的汤,闻着这香气,身心都感到愉悦。 “这里头到底用的什么料?虽然是有了七八成的相似,但做不到十成十,本官可不敢说我赢了那哑子。” 第一声鸡叫之后,天亮得快,不多时,东边山上就泛了鱼肚白,隐约的金灿灿的光从山边边探出头来,等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从那个位置整个蹦出来。 阿弥借着晨光打量巷子四周,一片静谧,再往外一点的巷道被埋没在两侧的院墙之中,看不着了。 李二狗没从房里出来,也没从外头回来。 阿弥瞧见执金吾藏身的位置,其中一个后脑勺她看着熟悉,分明就是执金吾之中年纪最小的时至。 阿弥敲碎一片瓦,捏着一小块碎片,往那后脑勺那儿一弹。 一击即中。 也不知道那执金吾是怎么藏的,还是先前为了救刘志宏暴露了行踪,索性便这么破罐子破摔地不费心对他们掩藏行迹了。 被阿弥一敲,时至立刻回过头来,横眉竖目,看着屋顶上趴着的阿弥。 她倒是会选地方,从下头看上去,若不是她略扬了脖子,他怕是连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都看不到。 “去吃云吞,问李二狗。” 阿弥打几个手势,同时至“说”。 执金吾早就学会了这些,周先生倒是不藏私,也不知道这老书生是怎么想的。 时至犹豫了一瞬,稳稳一点头,将同伴留在远处,自己一撩执金吾的衣袍,往李二狗家去。 他也确实想问问,这宫里来的内官是怎么想的,是失踪了多少天,怎的也不想法子往外报信,又怎的竟然还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在这破旧但尚算干净的宅子里头待着。 陆汀心满意足地搅动完了那一锅汤,将锅盖好端端盖上,又仔细看顾了一阵火。这宅子里头一没人,就正合他的心意,他就是爱自言自语么,这会儿同自己说话,一个扮着一个。 一个说,“哎,也是奇怪哈,那哑子今夜竟然没回来,他不想挣钱了怎么的?” 另一个陆汀说,“没什么好奇怪的,约莫是宿在哪个姑娘家床上了吧?男人么,难免的。” 一个又说,“那驼子也没回来。” 另一个就说,“没回来得好!那驼子真不是什么好人!要是让本官见着他,我非把他踩在地上碾碎了!” 一个便说,“哎,都怪我,打不过人家,若是打得过人家……不过能学个手艺也好,往后在宫里混不下去了,找个地方我也不愁活路了。” 另一个陆汀立马一叠声附和,“对啊对啊,我现在会绣花、会做衣裳、会代人写书信,这会儿还会报云吞了,每天解锁一个新技能,挺好的——哎?时至?” 时至站在门口,眼角微微跳动,看着这人跟自己一唱一和的,还真是生平头一次见。 这内官见着他倒是蛮开心的,但开心只是一瞬,那笑脸才浮上来,眼里的惊喜没过半晌,倏地又沉下去了。 “李二狗呢?” 时至公事公办,垂眼多看了陆汀脚上的铁链。 这么粗的铁链得有多重啊?瞧他走着拖着一瘸一拐的样子,应当不止是因为铁链的重量吧? 这娘儿们唧唧的内官受伤了?伤在腿上? 时至看着人拉长着脸往他这儿走来,还以为是要同他求救,正在责怪他来晚了呢。心中还盘算着执金吾曹岩擅开锁,是不是要叫曹岩到这儿—— 嗯? 他推他做什么? 还将他往外推? 嗯? 啐他做什么? 关门做什—— 时至错愕,瞧着当着他的面被闭紧的两扇门扉。关门的人用了死力气,“砰”一声好大一声响,门上还落下一些灰。 他将他推出来了?! 身后上头传来轻笑声,时至回眸看去,见阿弥和几个看热闹的南理猎人。 他吃了个闭门羹,上头的人倒是完完整整看全了。 一声尖利的响哨在附近响起,时至的白眼还没翻完,就见阿弥几人神色一凛,像一只只迅捷的野兽,从房顶上一跃而下,往哨声响起的地方去。 时至反应不慢,立刻跟上,但南理猎人有序四散,一时之间竟叫他不知道要跟上哪个。 只听得巷子各处都有南理猎人的声音。 “驼子!” “快!往西侧去了!” “要活的!要活的!” “阿德,跟上!执金吾,叫大夫!叫医无能过来!” 有人立即跃上屋顶,尖哨响彻这一方,远远的,有鼓声立刻响起,次第传出去,规则的暗号传达着同一个信息。 “驼子找着了,凶犯逃脱。” 时至一时没明白这讯息里头的意思,等找到有人站住了的那处,往地上一瞧,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王之涣面朝下,倒在巷道当中。王之涣颈侧有鲜血汩汩流出,正被一个南理猎人将身子翻过来。 他这是……死了? 时至气喘吁吁。 第二百二十三章 穷追不舍 阿弥跑得飞快。 快到耳边的风都尖啸起来。 没穿鞋,有小石子或是别的什么硬物将她脚心硌着,有些疼,但她顾不上。 天光瞬间已大亮,清早的街道上没几个人行走,有人出家门来泼洗脸水,一脸盆泼上在阿弥前头飞速逃窜的那人身上。 那人只倾了一下身子,踉跄了一下,手脚并用叫自己平衡,速度分毫不减,继续往前逃窜。 他一直以来就比别人跑得快。 阿弥觉得心跳得十分重,肺被灌进了冷冽的风似的,连两侧的太阳穴都冷得发硬地生着疼。 “麻成业!” 阿弥怒喝一声,尽自己全力提速,但还是被麻成业甩在后头老远,并逐渐有拉大同她的距离的趋势。 阿弥咬牙,他翻墙,她也跟着翻墙,他提速,她也跟着提速,他转进小巷子里,想利用街巷的错综复杂摆脱她,她在附近高处猎人的指点下死死咬着他的踪迹不放。 但她没法跑得更快了。 召唤骅骝的哨声一直就没停过,这畜生这会儿却不知道浪到哪儿去了。难道是在县衙里头?她出来的时候它没跟出来? 怎的要用它的时候它就不在,平常老在她周围晃荡? 跟那些执金吾似的。 阿弥侧头,瞧着那同她一起追着麻成业的执金吾。 这是一张不熟悉的面孔,同时至一样看着稚嫩,但没时至长得清秀。执金吾虽然没几个人,但不管有没有桂陇兵、得不得南理百姓的协助,他们都有自己的一套轮值的方式。这一个年轻的执金吾,她只见过两次,印象不太深刻,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 能做执金吾的,身体条件和反应能力自然是极为优越的,哨声才响起,阿弥从屋顶往下跳的时候,便见他也动了身。甚至在都瞧见麻成业将驼子颈子割了一刀的时候,是他第一个最快反应过来,迅速追在麻成业后头。 阿弥方才有几次差些跟丢麻成业,屋顶上的南星又未到位、一时也找不到麻成业方向的时候,也是他在前头一路呼喝,或是吹哨,提醒阿弥和阿德麻成业跑往哪个方向。 他叫她也是“小狐狸”。 执金吾怎的喜欢叫她小狐狸?她是没有名字吗?虽然没有姓氏,但她好歹还有个名字啊!她也不叫小狐狸。 麻成业窜进坛垌街,街上已经有人走动。 自城西跑到城北,也不见这人疲惫到减速。 反观阿弥自己,平日里觉得自己身体好,但这会儿也觉得肺都要炸了。 麻成业。 他要杀驼子做什么? 若是为了她下的找驼子的指令,她先前也说了要活捉的,他倒好,一刀把人割了。驼子大概率也活不下来了。 再说了,他跑什么?! 他也倒是聪明,没挑拣有桂陇兵的街道逃。每当阿弥看到前头有人,大喊人拦他的时候,他折一个方向跑,搞得前头的人措手不及。 但这趋势……这是要往北侧城门去? 城门被封了,他去那儿能做什么? 脚下一刺疼,阿弥因这单腿发软,往前摔了一跤,但立即顺着那跌跤的势头曲臂在地上一撑,利用一个前滚翻稳定了自己,可又更落后麻成业一段距离,眼瞧着前头的执金吾追着麻成业上了城墙。 上城墙做什么?城墙上有桂陇兵,他这不吝于自投罗网。 身后有马蹄声传来,阿弥回头一看,赤红的骅骝转瞬就到了眼前,马上的人俯下身来,像捞一颗马球一样将她侯衣领一拎。阿弥也十分默契,借着他的力道立即往马上翻,搂紧了前头人的腰身固定自己,指着前头。 “快!麻成业把王之涣给杀了!” 言照清侧头垂眸往后瞥一眼,见她一双光脚,眼角抽一抽,“你怎的不穿鞋?” 脚侧一圈都是黑的,这一路就没有东西硌着、伤着她的脚底板? 他在县衙之中小寐一阵,天还没亮,就听见鼓声传来。 那鼓声急躁,震得百姓都自梦中惊醒,但听到是在追逃犯,百姓倒也没什么惊慌。 言照清出了县衙查看,哨声一时远一时近,一时又没了,也分辨不出在哪个位置。事发突然,也没人讲得清一个详细。 正巧骅骝自县衙里头跑出来,言照清便拽了一把马鞍,翻身上马,叫骅骝自己顺着那些哨声往外狂奔。 但毕竟隔得远,骅骝中途跑跑停停,都因听不见召唤的哨声。 言照清想起王之涣身上的香料味道,又想起李二狗那日停在县衙门口的摊车是自西停着。言照清策马往城西去,中途见得在远处屋顶上纵跃狂奔的汉子,是往北的方向,便又往北来。 临近城墙脚,在巷中捡到一只小狐狸。 阿弥因是侧坐,被马屁甩得颠簸,只能尽力搂紧言照清的腰身保持平衡,气喘不止,觉得前额和嘴唇都发着麻,冰冷的,心还狂跳得厉害,胃中有一小阵翻涌,觉得想吐。 对言照清问的怎么没穿鞋的话,她也没法歇口气答上来。更何况穿不穿鞋难道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吗?! 当前追到麻成业才是重要的吧?! 现场只见他一个人,驼子尸体周遭没有九龙宝剑,麻成业背上背着一柄长条状的东西,包在长布袋里头,但比九龙宝剑粗又宽上几分,像麻成业自己用的短枪,阿弥也拿捏不好。 她还以为麻成业是他们的人,可他这样一跑,又好像不是。 他做什么要杀了驼子? 如果他背后的是九龙宝剑,那她一定得追上他! 言照清策马顺着北城墙的缓坡上去,才在城墙上头露眼,便见一众桂陇兵拦不住一个南理汉子,那汉子抢了一匹军马,勒紧缰绳,驰马纵跃出包围圈,在城墙上头狂奔。 城墙相连,乃是一个接近四方形的闭死的圈,他就算跑得再快又能到哪儿去?要驰马纵跃下城墙不成?十丈高,跳下去不就成了肉泥了? 还是要顺着东侧的缓坡下去,再逃回城里头藏着? 骅骝比桂陇的军马快,没一段距离便死咬到了麻成业后头。 麻成业索性翻身下马,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一攀女墙,站了上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以死殉志 等言照清瞧见他的脸面,才认出来,这麻成业就是之前同他们去南山打狼的麻家二兄弟之一。阿德曾说这两人想将阿弥杀死。 现在这人面上一片狼藉,左眼被人扎瞎,除了从那血糊糊的黑洞里留下来的,他脸上还有飞溅上去的鲜血,一张脸血渍呼啦的,十分瘆人。 除了脸,他身上和双手也是血迹斑斑,这断不止是杀了一个人。 阿言照清下意识将身子往旁倾一倾,要挡住身后人的视线,但阿弥已经借着他的手臂,一跃从马背上跳下来。 她倒也不顾忌麻成业这模样,气息还未定,呼吸不稳地问着麻成业,“麻家的,你跑什么?” 像只是在抱怨麻成业跑得太快,她追不上,没个责怪他杀人的恼怒在里头。 被人扎了一只眼还跑成这样,他就不怕流血加快,猝死在奔跑路上? 麻成业不答话,胸膛剧烈起伏,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十分吓人,唯一安好的那只眼睛瞪着阿弥看。 马蹄声来,是执金吾和其他猎人,阿弥偏头看了一眼,问麻成业:“你弟呢?” 麻成业瞅一眼来的南理猎人,突然挺直了身躯,站得笔直,冲着猎人和阿弥抱拳拱手。 “麻家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猎人之中有人问麻成业,有人要麻成业从城墙上头下来。 他已经站到边边上,再往后退,哪怕是身子往外倾,都有可能会掉下去。 但这会儿众人其实都已经看明白,麻成业就是一颗求死的心,他分毫不惧怕这高度,他还往后看了一眼,点头道:“足够了。” 足够什么?约莫是足够高吧? 麻成业同阿弥道:“阿弥,你不该活着。” 阿弥错愕,有一瞬间的难堪,又有一时的失望,到最后,反倒笑出声来,笑着问麻成业:“我好端端的,怎的就不该活着了?” “是你把执金吾引来的,咱们的人只能连夜走,南理没了,是因为你。往后,咱们又只能回到水深火热的日子里头,朝廷的那位狗皇帝,那些狗官,你以为他们真的会对百姓好么?” 麻成业忿忿的,轻蔑看着一众执金吾和桂陇兵。 “人命在他们眼里如草芥,为了达成他们心中所想,为了满足他们玩乐的心,多少尸骨垫在他们下头?阿弥,你难道忘了穆先生是怎么教导你的?你难道忘了你眼睛看过的百姓的困苦?!” 言照清察觉站在一步之前的瘦小身子有个轻微的震动。老实说,这会儿他很想捂住她的耳朵,叫她不要听这些谗言。 李朝富足,百姓安居乐业,若不是有废***盘踞一方,割裂雀州同朝堂的纽带和关系,朝堂不会不体察雀州百姓的疾苦。 什么困苦,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都是屁话,都是李穆川洗脑逆贼们的屁话! “他们要我烧了你的房子。”麻成业道,“我原本是想将你一起烧死的,但你跟执金吾走得太近了。你还记得我们的初心吗?你对一个狗官,比对我们还要好。” 麻成业狠狠看着她,完好的那只眼里都是血丝,看着比眼眶里还扎着一支木棍的另一只眼还要叫人惊惧。 “阿弥,你该死,你知不知道你该死?因你一人,秦大人在南理城十六年的心血全毁了。就因你一人。现在,蛮子围城,也是因你一人。你只要从了蛮子,去做蛮太子妃,南理城不就安全了吗?这么被围着,你觉得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南理最后能安全吗?” 阿弥语塞,定定看他。 自然能,为什么不能? 但阿弥全然说不出口。她原本以为会信任她的人,不信她。麻成业会这么想,代表城中也有百姓会这么想。 “我今日,愿意以死殉志。你呢?南理阿弥,你敢吗?” 麻成业说着,往后一躺。 身下是十丈城墙。 阿弥眼睁睁看着他在墙砖边上倏地没了,天上的日光开始灼人眼。这才清早,从东山来的风猎猎吹来,带着秋冬之交的凉意,像一只手,拨弄她散落在两侧的长发,也擦着她的脸面过去。 阿弥好像什么都听不到,又好像什么都听得到。 身旁的执金吾和桂陇兵应该在叫喊,几个猎人走近了,叫她的名字,应该还在问她什么。 但阿弥全听不到,她只能看着那些人一张一合的嘴,张手舞臂的动作,她一丝声音都听不到。 可她能听到城中的百姓都醒了,南理城街上如往常的早间一样热闹。早点摊的吆喝,晨起的人相互道早安的声音,孩童哭闹着不愿意上学堂,晨练的汉子猎猎打拳。 她甚至能听到早点摊煎蛋的滋滋声。 人世一切如常,一道城墙隔开外头的纷乱和城里的安静,不会有人知道一个南理猎人、一个***纵身后跃,将自己扔到城墙下头去。 阿弥挣开不知道谁搭上她肩膀的手,走到城墙边,趴上女墙的凹处去看城墙下头,就好像之前几天她趴上去看东侧列阵的蛮子一样,好像无事发生过。 好像无事发生过,她冷静得连她自己都惊叹。 麻成业被他自己抛得有些远,离城墙角约莫有个二三十尺。他的情况甚是凄惨,身子瘫着,四肢和腰骨看起来都断了,脑袋已经没了形状,一副残肢抽搐了几下,就没动弹了。 阿弥再抬眼看远处,蛮子正集结过来,今日约莫也还是要摆阵,见有人自城墙上跃下,停在原地不动。 一瞬间,声音像倒灌的海水,又灌回阿弥的耳朵里。 阿弥回身,面无表情,去拉骅骝的缰绳,不发一言,翻身上马。 “哪儿去?” 言照清拉扯缰绳的一段,皱眉问她。 阿弥不说话,深看言照清一眼,将视线撇开,用力一拉缰绳,叫言照清手中抓了个空。 策马顺着再往前,下了城墙,尖利的哨声在响,意思十分明显。 “开城门!” 有桂陇兵急忙往下跑,但城门那儿早有阿弥的人在守着,沉重的城门被打开容一马穿行的缝,待阿弥过去了,按照阿弥的吩咐要立即迅速合上的。 但言照清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一个同样骑马的执金吾,来势汹汹,城门便只能等他二人过去了再合上。 第二百二十五章 城脚收尸 言照清在起伏的马背上看前方十步开外同样起伏的瘦小背影。 她在生气,更甚于之前同他的争执——他单方面的争执,这一点言照清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再怎么闹别扭,她也没理他——这会儿她看起来是真的怒了。 是为了什么? 因为姓麻的将责任都推到她的身上么? 觉得执金吾不追着她来,南理城就可以任由废***作威作福,盘踞一隅,太平地继续他们的太平日子? 人心不足蛇吞象,李穆川一时的“太平”不过是幌子,不过是仍在蛰伏着积蓄力量,等他羽翼更为丰满之后,首当其冲被牺牲的便是南理城。 他不是安于边陲小州县的人。 李皇也不会任由他占据雀州,肆意妄为。 斩草除根,这么多年来李皇一直是这样行事的。手段若不狠辣,后患无穷,他也是这么提点他的。 麻成业跳下的位置离城门有些距离,阿弥策马驰行了一段才到。 翻身下马,言照清也不见她对那具摔得近乎碎了的尸体有什么恐惧和忌惮,着手去将那尸体整个翻过来。因麻成业全身的骨头都摔碎了,身子没有骨头支撑,软趴趴的,言照清看阿弥还废了些气力,用了些巧劲,才将麻成业背后背着的东西拽出来。 长布袋已经被麻成业的血浸得湿透,言照清站在一旁,看着阿弥转了个方向,避开黏腻的脑浆和鲜血,一把拉出长布袋中的东西。 一柄剑。 但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的剑。 是言照清昨夜李代桃僵的那一把。 看来麻成业也是为了九龙宝剑而来,但既然是为了九龙宝剑,为何还带着“九龙宝剑”跳下来?他是愚钝,是不知道他死在这儿还是会有人翻他的尸体,还是有意而为之? 言照清远目看去,北侧方向有隐约的烟尘滚滚,似有一支快马驰行而来。 北侧是蛮太子所在,曹九台假扮成算命先生在蛮太子军帐之中。麻成业原先要上北侧城墙,但偏偏跑到了接近东侧的这一处来,他同阿弥方才是从东侧城门出来的。 莫不是麻成业原先要从北城墙跳下,但因他们的穷追不舍,不得不抢了马跑了一段距离? 是曹九台想要九龙宝剑么? 他要九龙宝剑做什么?他难不成是什么赏金猎人? 又或者,他真是废***的金算盘? 北边来的烟尘滚滚止住了,言照清眯着眼睛,瞧见有人将那支马队拦下。 蛮子之间的内讧? 言照清拉回视线看阿弥,她有些颓然,看着手上那把普普通通的剑,察觉到言照清在看她,便抬头和他对视。 言照清假意不知道李代桃僵的事情,问阿弥:“怎么了?” 阿弥看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愤然,“剑被麻家的换了。” 言照清装傻,“什么剑被麻家的换了?” 阿弥撇开头,也不看他,招呼城墙上头的扔下什么东西来,才同言照清道:“昨夜驼子抢走的九龙宝剑。驼子被麻成业抢了,剑也被换了,就是不知道是驼子换的还是麻成业换的。” 言照清长长“哦”了一声。 阿弥狐疑,抬眼看他,“九龙宝剑丢了,你怎的不着急?” 他从昨夜开始就是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好似九龙宝剑丢了于他不是件大事。在不在乎,还是有把握能将剑找回来? 言照清轻笑一声,“你觉得我该比你着急吗?剑若是被找到,定是要叫我呈给陛下,紧接着由大理寺查验当年事情真相的。真相你我都猜到了,要行刺先帝的可是废太子李景泽,若是这样,你们废***还有在李朝立足的地方?根本不正,上行下效,一个要弑父夺位的废太子遗留下来的党羽,在李朝百信心里哪儿还是什么正道之流啊?” 阿弥垂下眼,觉得言照清说得有道理。 言照清又道:“何况当前要紧的是蛮子的事情。” 从城墙上头扔下来一圈绳索,几根木头。阿弥被身后这声音惊动,走过去将木头拉到麻成业一侧。 言照清低头看她快手用绳索将几根木头固定成一排,好似江上行的竹排,稳固又结实,看得饶有兴致。 她还真是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技能都会。 在一旁戒备的执金吾秋生见她吃力,一同帮她将麻成业的尸体搬上那木排,再挂上马匹后头。 “拖回去,交给阿德。” 秋生看向言照清,言照清点头,他才应了阿弥一声。 三人都上马,不约而同地,都看向蛮子那头。 北侧来的蛮子被东侧的蛮子拦下来,二队人马好似闹得有些不愉快,看那混乱的场面,应当是动手了。 他们站着看,远远的,也有蛮子在马背上看他们。两方定定的,都只是互相看着,没什么动作。 “你猜他们今日摆什么阵?” 阿弥问言照清,问的时候也没看他,仍旧看着蛮子那处,微微眯着眼睛,并抬了一手,在眉斜侧搭了个棚。 日头升高了些,但城墙下头仍旧是被冷风灌着。 言照清低头看她光着的脚,穿在马磴子里头,突地觉得有些头疼。 是真的不觉得脚冷,也不觉得硌得慌吗?她的脚底板好像在流血。 “你觉得他们还会用阵法给你传暗语?” 言照清按一按跳动的眉头,不太将她昨天说的阵法是暗语的事情放在心上。 什么“约见主帅,愿降李朝,言照清”,怎么看都怎么扯得厉害,像她为了出门追王之涣故意扯的谎。 “当然。” 阿弥看了一会儿,突然掉转马头,往蛮子那儿疾驰。 言照清一惊,同秋生交待了一声“你回城里去”,随即跟上。 秋生也没法跟,他马后拖着一个死尸呢,怎么跟? 骅骝跑得快,一骑绝尘,言照清骑的桂陇马追得稍显吃力。言照清心思一起,吹起哨来,那骅骝果然有过一顿,显然是困惑了,要回身往哨声来处去。 阿弥从来不用马鞭,察觉到骅骝因旁人的哨声迟疑,恼怒回头瞪了言照清一眼,一拍马颈,喝道:“没用的东西!连哪个是救了你命的人都不知道了?!” 这一拍,骅骝嘶鸣一声,又往前冲。 但这迟疑的停顿已经给了言照清时间,足够言照清的马追上骅骝。言照清俯身去拽骅骝的缰绳,用力一拉,把缰绳从她手上夺过来。 “你不要命了?!前头是蛮子!” 第二百二十六章 欲闯敌营 “我当然知道是蛮子,不是蛮子我还不去呢!” 阿弥同他争抢骅骝的缰绳,两厢用力,像两头固执的牛,都不肯放手。 “这会儿你玩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你赤手空拳地去,你知道这十四王子是好的还是坏的?他那暗语……你就没想过他那阵法可能是误打误撞叫你觉得是暗语?就算是暗语,你难道不觉得那暗语是诓骗你的,就为了请君入瓮?他一个西南蛮人,又怎么知道用南理人会用的暗语?” 言照清觉得阿弥莽撞,阿弥觉得言照清无理取闹。 并且……他说的那些什么不入什么烟什么,还有请什么入什么,她都听不懂,就听懂了一个“赤手空拳”,再勉强推断他这些文绉绉的话的意思,分明是这执金吾怂了。 “我带着软剑呢!哪儿能叫赤手空拳?而且南理暗语又有什么难学的?你们执金吾吃一顿饭的工夫不也学会了么?” 一顿饭的工夫,周先生倾囊相授地教,执金吾敏而好学地学。饭吃完了,南理人在执金吾面前就没法再有秘密了。 那些故意明目张胆当着他们的面自在交流的好日子,往后再也没法有了。 阿弥不服气,用力一扯缰绳,还是没法从言照清手上把缰绳多回来。 言照清手上力道极重,拉紧了就是不撒开,“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你昨天才捉了人家一个蛮子,还没放回去呢!你这会儿去,这十四王子要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办?你和我就两个人,他前头可有好几千人——” “那你别去,我一个人去。” 阿弥不太在乎,打断这执金吾参将的话。 “啰啰嗦嗦婆婆妈妈的,再跟你讲下去,太阳都要落山了。” 言照清觉得迟早要被这只小狐狸气死,鲁莽行事,她那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去能做什么?你能跟他谈判不成?” “我就去看看!” 阿弥说罢,又一把用力将缰绳往自己这头扯。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看看十四王子是不是真相貌俊美,是不是可比肩北齐长恭行不行?!” 言照清将缰绳往自己这头用力一拉,“胡闹!走!回去!” 僵持之下,从西南蛮子的阵中窜出两匹快马来,行速极快,一阵阵尘土在后头被扬起。言照清谨慎戒备,拽着阿弥骅骝的缰绳,又夹紧自己的马肚,往前一横,将阿弥连人带马地挡在身后。 他们已经行至半路,不多时那两个蛮子就站到了言照清和阿弥眼前。两人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虚虚抱拳行了个官礼,略过了言照清,直接问阿弥: “小娘子可是南理阿弥?” 问得倒是客气,说的李朝京都话也尚算标准。 阿弥神色如常,好似来的人只是问她今日白菜什么价钱,点点头,“我是啊,怎么了?” “我们殿下有请。” 阿弥挑眉看了言照清一眼,似乎觉得被蛮子的殿下这样点名要见,她能压上言照清一头。 言照清十分谨慎,问:“是哪位殿下?” 他穿着执金吾的制服,衬得他倒是仪表堂堂,俊逸清秀,一副朝堂栋梁的做派。 那两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狐疑又顾忌,又行了官礼,问言照清:“请问阁下是哪位?” “在下执金吾言——” “执金吾闫成才。”阿弥突然心念一动,打断言照清的话,抢着作答,得了言照清一眼觑。 但言照清从善如流,默认了阿弥的话似的,抱拳回的也是官礼。 不出声,就不是扯谎,由听到的人自己想去吧。 两个蛮子眼珠子飘忽不定,交头接耳一阵,又有礼抱拳: “是西南蛮王的十四王子沙长恭,久闻南理阿弥盛名,今日得姑娘出阵,特斗胆来请姑娘到王子帐中一叙。” 长恭?说他能比肩北齐高长恭,他竟还真叫长恭的名? “叙什么?” 阿弥饶有兴趣,同言照清相争缰绳的手也不敢放松,暗中尽力使劲,遭言照清横了一眼过来。他那一眼甚是冷冽,叫阿弥心中竟然生了顾忌,略略松了手。 他倒好,察觉到她撤了力,立即就将缰绳全然从她手中取走了。 阿弥倒无所谓,借着他人和马贴近她拦在两个蛮子前头,手顺势搭上他的臂膀,不动声色轻敲: 骅骝听我哨声,缰绳无用。 又得了言照清一眼横,反手将她手拿下,捏在手中,紧紧攥着。 两个蛮子略讶异瞧着二人眉来眼去,又看这眉目尽是浩然正气的执金吾毫无顾忌,将南理阿弥的手一把捏住了,郎情妾意地紧紧攥着,不知为何,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南理阿弥不是李朝废太子的人么?什么时候同李朝的官走得这样近了? 李朝的民风没有西南蛮的开放,不是一向讲究未婚男女授受不亲么?南理阿弥也就罢了,听闻她向来就是少年英气的做派,没个顾忌。但这执金吾怎的也这么大胆? 难道……南理阿弥已经嫁了? 从阿弥披散的头发,两个蛮子也看不出来阿弥是否已经嫁做人妇。她的行事乖张他们也是听说过的,她要是按常理出牌,规规矩矩地做个李朝女子,他们西南蛮也不必忌惮这小娘将了。 “王子的事情,我们做下属的也不好打听,王子叫我们来请姑娘,我们就只管将姑娘请道。”一个蛮子有礼抱拳,同时作答,“王子说了,此番定会礼待姑娘,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点子道理,我们十四团的还是知道的。” 这倒是将她捉了一个蛮子回南理城的行径暗戳戳地怼了一番。 言照清在阿弥手中轻敲:别去,有诈。 阿弥被他敲得手心发痒,没忍住,笑了一声。这笑在这当前的光景十分突兀,对面两个蛮子错愕瞧她,叫阿弥有些不自在,抬手掩了一声咳,略抬高下巴,没个正形地道: “那行吧,前头带路吧,我倒要看看你们的长恭殿下是长得如何相貌俊美柔善,能跟北齐长恭齐名。” 言照清怒目横眉,只差斥责出声。 阿弥将手从他手中用力抽出,拍一拍他臂膀,再问那两个蛮子: “哎,我这老相好啊,不放心我一个人去,他陪着我去行么?” 两个蛮子又低声商讨几句,犹豫答应:“自然是可以的,只要不是言照清,都能陪阿弥姑娘同行。” 阿弥“噗呲”一声笑出声,看面上青白交错的言照清。想了想,又顺着两个蛮子忌惮望向她身后的目光,回身看去,一小队桂陇兵跟在阿德等人的后头,骑在马上,整齐列队,来了。 “那他们呢?” 第二百二十七章 束发 人是言照清叫来的,在拽着阿弥缰绳的时候,言照清另一手就在同城墙上头的人打手势。 用的执金吾的手势,动作幅度大,阿弥毫无察觉,只觉得言照清方才说话之间动作是大了些,心中还腹诽了一下,“使这么大身做什么?” 若不是他安排,这些人也不会这么快就到了他们后头。 阿弥猜人原先是言照清叫来拦她的,没想到却赶上了。 一小支桂陇兵有二百人,执金吾四个,南理猎人十二个。 阿弥虽然觉得这点子人跟着她进了沙长恭的军营之中,不吝于滴水汇入一脸盆子水中,若是沙长恭有二心,他们这点儿人很容易就被扑灭了。 但聊胜于无么,更何况,有这些人在后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充场面也是好的。 阿弥回身,从言照清身侧探出头去,得了言照清抬手臂,供她靠着,免得摔下去。 看了两眼,阿弥略略收回了身子,抬头同言照清道:“挺好,挺好,大家伙儿精气神都挺足。” 人数上是没法逞能了,精神面貌上倒是逞能得接近满分,阿弥十分满意,又探出一些身子出去看了一眼气势汹汹的众人,以及为防阿弥后悔折返,落在他们一行人最后头的蛮子。 他们要真折返,这区区一个蛮子也拦不住啊,真是自不量力。 言照清很想敲她脑壳一记。 “此去凶险,你莫要多说话。” 阿弥又将身子缩回来,惊奇一挑眉看他,“那可难,人家点名要见南理阿弥的,我去了不说话,人家会以为我是个哑子,这传出去的名声多不好听啊?哎,人家不也点了你的名么?只不过是叫你别去,十四殿下不想见你诶,怎的,你跟他认识?同他有仇?若然他怎的这样忌惮你?” 约见主帅,愿降李朝,言照清…… 原来后头要跟的是“言照清不要来”啊? 言照清皱眉想了一瞬,印象中没听过沙长恭这个人,西南蛮的十四王子也不曾造访过京城。别说见没见过,他连沙长恭的名字都没听说过。至于沙长恭怎么知道的他,还点名叫他不要去……或许是他名声在外,叫沙长恭听说了呢? “没有。” “那他为何单独点了你的名啊?别的执金吾都行,你不行。言照清,你这人缘不太行啊。” 言照清垂眼瞧着前头那颗圆的脑袋,很想知道一个爆炒栗子敲下去会是什么感觉。 “骅骝是很厉害,但它驮着两个人,也没法跑快啊,哎……” 圆脑袋的主人在他身前有意长叹一口气,对他硬是要跟她同乘一匹的做法表示十分不满。 言照清闭一闭眼,在心中熟背本朝律例,快速跳到杀人犯法的那一条,不明白自己三番五次地上赶着要救这小狐狸是不是自己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他同她一块不就是为了若是有危险,直接带着她跑么?! 她多不可控啊?!万一她脑子一抽冲动杀到沙长恭的帐中呢?! “但有人能靠着,还是挺好的。” 迎面而来的风送来她的嘟囔,很小声,很轻,但被他听着了。 那圆的脑袋瓜子靠在他胸口,倒还真是不客气,完全将他当成一个人肉靠垫么。 言照清抬了手,很想将她的脑袋推出去,推离他远一些。但莫名其妙,应当好似也许大概是中了蛊了,从袖中扯出一长条红纱来,顺了两下她的长发,快手将她长发扎起。 阿弥倒是没想到他会这般,脊背霎时僵硬,他的长指在她发间穿梭,不可避免就碰到她的头皮,叫她头发发着麻,手臂上站立起一阵鸡皮疙瘩,像在忍受酷刑,又像是…… 感觉也不赖,以往也没人给她扎过头发。 简简单单扎成她之前扎的马尾,高高一束在头上,言照清也不出声,好像顺手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比方说只是扶起一个倒下的油瓶子一般,但耐着心中的万马奔腾,假意专注看着前头。 在他胸前那颗圆滚滚的脑袋好像侧了一侧,似乎是要转头看他,但才一有动作,就放弃了。 “你说,十四王子是不是当真愿意投降?” 她倒是同他有默契地当做这件事情没发生过。 有些事情悄悄变了,有些行为越过了边界,有些趋势太超过了,若是说出来,一切就都变味了。 但大方向是不可能被动摇的,比方说他是官,她是贼。 又比方说他想拘着她,而她仍旧在策划逃离。 “你还是觉得藏在阵中的暗语是真的?” 停顿了一瞬,前头那颗刚才要转不敢转的小脑袋瓜还是“唰”地转了过来,蹙眉瞪他。 “你觉得我同你说的是诓骗你的?” 言照清垂眸看她带嗔含怒的表情,五指罩住那圆滚滚的脑袋顶,将人转过去,叫她看前头。 “到了。” 在城墙上头看的时候不觉得,走近了,才察觉到蛮子人数众多带来的压迫感。 他们藏在东侧的高山上,自山脚到山腰,从简易的遮风挡雨的布,到逐渐有形状的帐篷,再到结实的军帐,等级森严,阶层明显。 见一众李朝人到,各处的蛮子纷纷从帐中钻出来,静默站着,看着这一群来客。 阿弥既然已经来了,城墙下的阵法就不用摆了,沙长恭的人马全数在这儿,虎视眈眈地瞧着他们。 再往山上,马不好上去,要行路了。带他们来的蛮子请他们下马,言照清不动,阿弥也不想动。 “这么高的山,突然就不想去了。” 含着抱怨,阿弥同身后的人道,声音带着故意。 言照清顺着她的意应和,“是啊,说是请南理阿弥上门,可竟然让阿弥姑娘爬这么高的山?要两个低阶的士兵来请便也罢了,到了这儿了,没人迎接也就罢了,还竟然叫我们爬山?你们西南蛮国好像也没什么诚意嘛?” 言照清手随意环着阿弥,借着拉着骅骝的缰绳的动作,在阿弥手背上敲打: 就在此处,上山不便。 阿弥反手将他的手握住,也在他手心敲: 我知道,别啰嗦。 言照清没忍住,用力一捏她的手指,听她轻轻“嘶”了一声,觉得畅快。 “这不是来了嘛?!哎呀——言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说了不需要请言大人过来么?” 第二百二十八章 低配长恭 含嗔带笑的声音从山上落下来,声音震荡起伏,因下山的落势动作而有些曲折弯绕。 这人下山的步子十分急,似乎也不太走得惯山路,有些踉跄。两侧的蛮子见他走来,纷纷跪地叩首,再五体投地行大礼,全然不顾地上有多少枯枝落叶和碎石。 这想必就是西南蛮的十四王子沙长恭。 但言照清听着这声音,没个熟悉的感觉,等到从山上下来一个身穿白衣的俊朗少年,看了人家面貌半晌,还是没觉得半分熟悉。 他应当是不认得他,应当是没见过他。 他看他倒是如旧友重逢,一副热情又愉悦的模样,衬得那张脸更是明艳动人。 阿弥见来人,也没个下马的打算,反正言照清不动,她就不动。 这人确实长得好看,西南蛮人长得都不高,五大三粗,面孔长相也透着粗犷,脸盘大,鼻宽又扁。这十四王子倒是难得的清秀俊逸,瓜子脸,美人尖,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实属相貌英俊,但说是比肩北齐长恭…… 阿弥怕北齐长恭从地下跳出来暴打这沙长恭一顿。 趁着那十四王子应付自请罪的带路蛮子的工夫,阿弥回头,仔细看了言照清的脸,拍一拍言照清的手臂,叫他低头看她。 “哎,我觉得你比他好看多了。” 真心实意的,阿弥觉得言照清比沙长恭好看。相较沙长恭,言照清多了一丝男子的英气,气概,可以用“英武”一类的词来形容。 阿弥原先以为他同京城那些纨绔公子哥儿没什么区别,但没想到一身衣服下头蕴藏着叫人觉得可怖的功夫和力量。 沙长恭或许也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人,但……阿弥觉得他从外在看着就是软绵无力的,从他下山时候的虚浮步子就知道,这人啊……怕是手无缚鸡之力,不会武。 言照清低头看这只小狐狸十分认真地同他说,她觉得他比沙长恭好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是不是该高兴啊? 啊?是不是该高兴啊? 言照清心里没个章法,手掌一盖阿弥的头顶,叫她转回头去,心里头还是万马奔腾。 废***余孽,可真是会下蛊啊。 阿弥“哎”了一声,挥开言照清的手,再打量满意笑着看她的沙长恭,莫名其妙打个冷战。 他看她像看一块肥肉,就差流下口水来。 这人好看是好看,但总略嫌阴柔了些,一身书卷气,她不喜欢。 言照清倒是比他好上很多,方才离得近,她还看到他眼下有一枚痣呢,小小一颗,点缀在左眼卧蚕上头,不仔细看还不发现。 他鼻梁上也有一颗痣,点在侧边位,因他鼻梁高,不仔细看也不发现。 但他一个执金吾参将,脸上怎的这么多痣? 痣多星转世吗? 阿弥胡乱在心里想了一阵言照清的脸,人明明就坐在她手头,一双手环着她,她心里却总也止不住浮现他的脸,压也压不下去。 有点讨厌。 阿弥恨不能将双手伸到脑海里头,将言照清的脸用力压进去。 心中天人交战,面上便是冷酷无情愫。 至少在沙长恭看来,阿弥就是一副面无表情——但冷冷看着他,等着他说出一个子丑寅卯的表情。 一行人都不下马,叫沙长恭面上有些挂不住,西南蛮王子的底气必须得在,招招手,也不必多吩咐,便有蛮子找了个上马墩摆到骅骝一侧,再恭恭敬敬地跪下。 “请南理主帅下马。” 阿弥心中微微发愣,回过神来,先笑出声,“哎,十四殿下,你说的南理主帅是哪一个?” 沙长恭上挑的丹凤眼中带着笑,越看阿弥越是满意的样子,干脆就放弃了王子的尊贵,上前高抬一手,屈尊请阿弥道: “嗐!你别听这没眼力见的混账话。南理阿弥姑娘,下马吧,本王今日还有要事同你商议呢!” 沙长恭的眼中尽是迫不及待的光,眼神催促着阿弥赶快下马。 言照清垂眸看他一眼,先行下了马,踢开那上马墩,有意无意地用身子将沙长恭的手一推,掐抱着阿弥的腰将这小狐狸抱下马来。 阿弥在途经他耳畔的时候轻轻抱怨:“你这个样子,我哪儿还有半分南理主帅的样子?” 言照清将她放在地上的时候,垂眸看了她一眼,眼中的意思明白得很。 你是吗? 阿弥心里头没个好气,走向沙长恭的时候,有意重重踩了言照清一脚。 但她没穿鞋,言照清倒是穿着一双靴,这将全身重量压在他脚背上的一脚叫他不痛不痒的,反倒叫她脚底硌得慌。 沙长恭自然也留意了那一脚,瞧见阿弥的赤脚,先是惊讶,再是惊叹,笑起来: “南理阿弥真如传说中的桀骜不羁!这性子好!这性子甚好!” 阿弥蹙眉看他,“但你却没有传说中的那样能比肩北齐长恭啊,你是花了多少钱让人传的这流言?” 沙长恭面上维持着礼节的笑,嘴角却略微垮了下来,抱怨似的同阿弥道:“你别说了,本王也被这传言困扰着呐!也不知道是谁缪传出去的,说本王共兰陵王周长恭不相上下。其实……嗐!不就是同名么?!这传言的始作俑者一定是想本王被天下人嗤笑,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本王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阿弥姑娘别放在心上,当成笑话吧。” 沙长恭的京话倒是十分标准,像是在京城待过多年的模样。 言照清看了他,仍旧是对这人没什么印象。 阿弥道:“听您这口音,在京城生活过?” 沙长恭谦逊一笑,“走南闯北,在李朝也待过不少地方。京城待过好几年,还同言大人有过一面之缘,但看言大人……想来该是不记得了。” 阿弥挑眉,看言照清。 “那你倒是帮言大人回忆回忆,都是在哪儿见的面啊?我看言大人确实是不记得了。” “掩子巷,众花楼,言大人还断过我一手呢!都是笑谈,笑谈啦!” 众花楼,是青楼。 第二百二十九章 要事 没想到堂堂执金吾参将,也去青楼消遣取乐? 也是,男人么。 阿弥自觉到现在还没发现不好女人的男人,只不过是藏得好与不好,忍得住与忍不住的区别罢了。 目光玩味,阿弥幸灾乐祸打量言照清皱眉回想的脸。 “怎的都讲到众花楼了,言大人还没想起来么?”阿弥有意揶揄,就是爱看他微微恼着的尴尬模样,“众花楼里的花娘太多,言大人不记得了?” 言照清警告垂眸瞪她一眼。 倒是身后有个执金吾,就是方才跑在阿弥前头追麻成业的那个,凑到言照清耳旁,悄悄低语几句。 言照清皱着的眉头倏地松开,讶然瞧向沙长恭。阿弥敏锐察觉到言照清是瞧不起沙长恭的,因想起了如何同沙长恭认得的,鄙夷又防备这个人。 阿弥好奇,这样隐忍着不表露的神情,阿弥此前在他看她的时候也瞧见过,沙长恭难道同她一样,也是个赢过他的逆贼不成? 提点言照清的执金吾往后退,这般规规矩矩的,叫阿弥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也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好青年啊! 阿弥心中感叹,觉得除了才哥儿,执金吾挑人可能也是看脸的。 沙长恭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扇子上头张狂写着“无所畏惧”四个大字,重重扇着风,笑着问言照清:“言大人想起来了?” 言照清也笑着看他,“相国府小公子的朋友,小公子在众花楼里头寻衅滋事,又是杀了人才去的,执金吾得令捉拿他,将他一众狐朋狗友一起拘了。殿下的手,好像确实是言某所伤。” 顾虑身份,不敢抹黑西南蛮的脸面,所以拒捕,被言照清将手臂一拧,就断了。 沙长恭那会儿才知道自己平日里温言细语的,碰上那种钻心的疼也能嚎得像被宰杀的猪一样,全无形象。 沙长恭笑着一收扇子,在手上一打,倒不计较前嫌,“陈年旧事啦!大家伙儿那时候年纪都小么,小打小闹的,算不得什么。” 他同言照清同岁,但心性仍旧像个孩子,花天酒地的在外头游荡,见识了李朝京城的繁华,便不愿意再回无趣的西南蛮国。但被言照清这一扭手臂,倒好像是打通了他脑子里的淤塞似的,叫他一夜之间长大了,并且想着——要夺权。 都是同岁,言照清已经得李皇重用,呈平步青云之势。他自惭形秽,并且想着,若他那时候不是一个不得势不得宠的蛮国王子,若是手上有兵权、有皇权,他言照清断不敢鲁莽待他,在那件事情之后,西南蛮来捞他的人也不敢同他造次,明里暗里地嫌弃他是个累赘。 言照清虚虚抱拳,不太走心,“那时候不认得是十四王子,冒犯了殿下,感谢殿下宽宏大量。” 沙长恭笑着摆手,饶有趣味,看着阿弥同情看他。 “你这眼神……在西南蛮中已经没几个人敢这样看我了。” 阿弥飒爽“嗐”了一声,将左臂抬起来,指着上头的夹板给沙长恭看,“这不是觉得跟你同病相怜么?你被他折过手,巧了,我这手也是被他折断的。” 沙长恭一愣,视线在二人之间打转,哈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你们二人真是有趣!我看李朝市面上的本子,今年起也有这种郎君故意伤了心上人,然后……那叫什么来着?” 沙长恭用扇子轻轻敲着蹙起的眉,双目闭着,用力思索的模样,想了半晌,还是身旁人悄悄提点了一句,他才恍然大悟“哦”了一声,睁开眼来笑着看言照清和阿弥。 “对对对,追妻火葬场。” 阿弥“呵呵”干笑两声捧场,对沙长恭说的本子不太了解。她又不识字,哪儿看过那些书?什么追妻这样的玩笑话,阿弥也不想应。 沙长恭再啧啧赞赏着笑着打量阿弥两下,将人往山上请。 “南理阿弥,上山吧,本王有要事想同你商量。” 阿弥抬目看了下高山,摇摇头,“不去了不去了,今日晨间跑了一阵,再上这么高的山,我这两条腿可就废了。就在此处说吧。” 趴了大半夜屋顶,又追着麻成业从城西跑到城东,说得腿要跑断了不是假话,阿弥这会儿就觉得膝盖隐隐作痛,小腿的肌肉也紧绷着。 并且到现在突然察觉到脚底板的疼。 大概是被路上的碎石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划伤。 沙长恭瞧了她赤着的脚一阵,左右看了周围,再看阿弥身后的人。 “在这儿倒也不是不行,我这头的人反正是不敢将话多嘴透露出去的,可就不知道你的人……” 这分明是觉得后头的桂陇兵等人之中有守不住秘密的人的意思。 阿弥转身朝后头看了看,阿德不在,这几个南理猎人她也不是不信任,但经过了麻成业这一桩之后,她对自己平常信任的人突然生出疑惑来。 若是他们也会像麻成业那样呢? 言照清道:“殿下信任自己的人,我们对同我们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沙长恭笑着道:“既然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说着,就将阿弥往他那儿一拽,阿弥还回头蹙眉看着几个执金吾,猝不及防突然被他一拽,还多走了几步过去,险些叫她单膝跪到地上。 他拿捏的又是她的左臂,力道不大,但叫她忌惮起来,一时只任由着他拉过去,并在言照清伸手来夺回她之前,听清了沙长恭靠在她耳畔轻轻落下的一句: “替我杀了西南蛮太子,日后若有用我的,我全力帮你。” 阿弥错愕,震惊抬头看那一双斯文清秀的眉眼,那眼中杀机毕露,翻涌着嫉恨,但在言照清靠过来的一瞬,又恢复了人畜无害的笑眸。 言照清一掌打在沙长恭胸口,打得那十四王子往后踉跄几步,被蛮子接住,笑着要说话,却先咳出一口鲜血。 这……这可是出了大事! 周遭蛮子纷纷暴起,刀剑出鞘声不绝于耳,形成包围圈将他们一行人围得更紧。 阿弥无言,转头看言照清。 “言大人,不是说好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么?你怎的将他给打出血了?” 言照清心中亦是后悔,但悔恨无用,才要出言缓和场面,远远的就随着马蹄声传来高声厉喝: “南理阿弥呢!这贱女人竟然敢忽视本太子的征召?!” 第二百三十章 “怕你怕了” 合该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被蛮王子的人围了不说,这要娶她做太子妃好挖她的心送给心上人吃了的蛮太子也来了。 并且人马还不少,阿弥远远见看得一阵扬起的烟尘,靠紧言照清,扯一扯言照清的衣袖。 “哎,咱们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言照清先是低头侧耳听她轻声说话,听清楚了话里的内容,低头瞧着她。 “你怕了?” 阿弥撇撇嘴, “我不怕,我怕你怕了。” 言照清轻捶一下她脑袋,顺着那一锤就将她的脑袋推一把。 也不知道方才是谁不知天高地厚非要来的。 好在他也没看出她惧怕,只是觉得当前的场面颇有趣,完全不想他们现在这一小队人马在蛮子的大本营里头,无异于螳臂当车。 蛮太子一路斥骂着,西南蛮话杂着李朝话,都是不堪入耳的粗俗斥骂。 阿弥觉得无辜得很,她又不认得这蛮太子,他做什么就用那些污糟话骂她?他难道觉得就因为他是男子,还暂时是西南蛮的太子,全天下的女人就该听从他的、臣服于他不成? 人马在外围被沙长恭的人拦住,蛮太子的痛骂里头就多了一个…… 阿弥听了一阵,诧异挑眉,看向沙长恭。 “你会西南蛮话?” 沙长恭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又咳了两声,将血沫子咳干净,挥开左右扶着的人,又解了蛮子的包围圈,问阿弥。 阿弥谨慎点头,难得谦虚。 “骂人的话自然还是得会听一些的。” “污言秽语,学这个也没什么好。”沙长恭从怀里取一方帕子,轻轻擦拭嘴角,“言大人这一掌,差些打得本王见阎王。” 随即轻哼一声。 说得轻松,但分明已经是记下了仇。 他那方帕子的一角绣着并蒂莲,绣得精致,阿弥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拍一拍言照清的手臂,同沙长恭道:“嗐!我们这位言大人没别的,就是担心我在跟他去京城之前死掉了,你方才那样拽我,他没打死你已然算你赚到了。” 被言照清没轻没重推一把。 言照清真心实意带着歉意有礼作揖,“对不住殿下,言某同殿下道歉,还望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 沙长恭随意挥一挥手中的帕子,“我并非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但拿你言大人也没法子。南理阿弥,我方才问你的事情,你可需要考虑?” 阿弥摇头,“不需要。” 沙长恭双目一亮,陡现期待,“那你可是愿意?” 阿弥断然摇头,“不愿意。” 答案出乎沙长恭意料之外,沙长恭疑惑看她,“你难道不知道我那太子哥哥想要你做什么?” 也是应景,沙长恭那太子哥哥赶了巧,又在外头厉声疾呼起来,喝退拦人的沙长恭手下的兵将,怒喝阿弥出去,随他一同去他的军帐。 阿弥点头,“我知道啊,他想要挖我的心,给他的心上人吃。” 沙长恭讶然,随即想到,她昨天捉了个蛮太子那头的人上去,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想必都已经知道了个大概。 “那你还……” “南理阿弥是李穆川的人。”阿弥望着他,目光清明,“我若是帮你做那件事,往后人家会说,是李朝的***做的事情。这口锅,我和我哥哥不想背。” 李穆川大道尚未推行至天下,尚未将皇位夺回来,在这种当口行这样的事情,对李穆川和他们***而言会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刺杀一国太子是大事,是足以撼动西南蛮和李朝关系的事情,到时候,李皇将责任全推到李穆川身上,西南蛮将仇恨全放到李穆川身上,那他们坚持了这么久的大道,还要不要走了? 蛮太子非但不能死在她手上,更不能死在雀州、死在李朝土地上,若然,后续的纷纷扰扰可是无穷,只会徒增烦忧。 更何况,阿弥觉得自己也不傻,是沙长恭将她想得单纯了。 她又不是功夫十分了得,了得到能在江湖榜上留名,能叫这个十四王子记得她,她何德何能就叫这十四王子觉得她能做这种刺杀的事情呢? 他怎的不叫言照清做? 还特意点了言照清不要来? 阿弥瞥一眼言照清,言照清正对她同沙长恭之间的哑谜一样的对话疑惑不解。 阿弥问沙长恭:“你怎的不敢自己做?” 沙长恭轻笑一声,“除了你,还有谁能进他的帐中?他有一支禁卫军守着他,连禁卫军自己都不能进他的帐。” “你怎么知道我就能进去?” “他要你的心,得现取啊。曹九台可说了,那心啊,超过一盏茶的时间,就没用了。” 提到曹九台的名字,言照清心中咯噔一下,盯着沙长恭,“你认得曹九台?” 沙长恭“嘿嘿”笑两声,打开扇子英姿飒爽地扇风,“怎的会不认得?我那几年在京城虽然隐姓埋名,但也不是白混的。京城首富的名号如雷贯耳,怎的可能没听过没见过?” 言照清皱眉,半眯眼瞧着他那扇风姿势,“他在蛮太子帐中?” 沙长恭点头,“假扮一个算命先生,来了好多次了。我那太子哥哥也是愚蠢,几句话就被他骗了,连那女人就是曹九台塞进来的也不知道。” 言照清拉紧阿弥,问沙长恭:“你在京城混过,他可认出你?” 沙长恭但笑不语。 言照清心头一沉。 今日真是陷入死局。 沙长恭看他倏地变了的脸色,哈哈大笑,似乎觉得颇是有趣,方才被这人打了一掌的疼和恨也冲淡了几分。 “我在京城托的是一个雀州商贾小儿子的身份,曹九台那样的人哪儿看得上我这样的地位?连正眼都没瞧过我呢!倒是我那太子哥哥啊……前些年才进京就被曹九台瞧上了,他前头那个太子,还是曹九台请了高人给他除去的呢!” 言照清震惊。 这个中竟还有这样的事情? 曹九台到底是什么身份?他拨弄他国朝政,是为了什么? 沙长恭也没耐性,不同言照清在这陈年旧事的琐碎事上纠缠,问阿弥:“你当真不愿意?” 阿弥仍旧断然摇头,“不愿意。” 沙长恭可惜一叹,“那……我就只能将你交给我那被女人迷惑了心智的太子哥哥喽!” 第二百三十一章 欺人者人恒欺之 言照清将阿弥往身后护,“你敢。” 沙长恭笑出声,指指左右,“言大人,你瞧瞧本王如今的人马是你们的几倍,再问本王敢不敢。” 言照清察觉背心被人拍一拍,侧首望去,那只小狐狸在他眼风之中还是没个畏惧之色。 “咱们可以去蛮太子帐里瞧一瞧,顺道再同蛮太子说一说,十四王子想要我做什么的事情。” 沙长恭面上一变,但仍旧嘴硬道:“你跟他说,他就会信吗?就算他信了,能对本王如何呢?” 阿弥从言照清身侧探出脑袋,同他道:“你都说我要被他取心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到时候就叫他觉得是我怕死,才将你供了出来不就行了嘛?至于他能对你如何……我怎么知道?这不得问你自己么?” 沙长恭面色一白。 言照清从二人的话里推出一个大概,不知道对还是不对。但此刻问出口,未免显得他太愚蠢。 这不是好时机。 蛮太子的人马同沙长恭的已经打起来,战况十分激烈,近一些的蛮子有了些动摇,从形势上来看,沙长恭的人马总有些畏畏缩缩的,不敢真同蛮太子的人马相抗衡,并已经有沙长恭的近臣同沙长恭耳语,看那神态,是要劝沙长恭莫跟蛮太子起冲突。 言照清觉得沙长恭现在也是骑虎难下,若是将阿弥交出去,阿弥会将他方才叫她做的事情和盘托出,他会是一个死。若是不将阿弥交出去,等蛮太子闯到这儿来,依蛮太子那盛怒的程度,定会将他大大斥责一顿。 阿弥也是这般想的,同沙长恭头头是道得分析一番,又道:“还不如这样,我们将你打一顿,在蛮太子走到这儿来之前,你将我们放了。就叫他知道,我们是自己逃出去的,你看如何?” 沙长恭面色铁青,不复方才斯文清秀的笑,瞪着阿弥。 这般屈辱的法子,他怎的可能应允? 蛮太子的人更近,不过再一会儿,就真要突破沙长恭的人,往这儿来了。 阿弥催了一声沙长恭,“怎么样?你想好了没?” 沙长恭闭一闭眼,十分不甘,但如今的局面是自己造成的,似乎也无可奈何。 “你将这几个人打一顿就——” 沙长恭纠结后首肯的话还没讲完,就觉得颈上一凉,有一条冰冷如蛇,但比蛇坚韧的东西缠上他的脖颈。 一声响哨以及一句“南星”随即响起。 沙长恭大惊,睁开眼,还没瞧清,就觉得脖颈上的绳索将他往阿弥那个方向一扯,有个南理汉子立即欺身而来,将他拦腰一提,扔上马背。 才几个转瞬之间,阿弥一行人便纷纷上了马,响哨不断从阿弥口中滑出,声音十分尖利,又颇有节奏,是在传递着什么讯号。 沙长恭被摔得头昏脑涨,全身的重量全压在自己的肚腹上头,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麻袋,被人扔在颠簸的马背上,晕头转向的,只想吐。 “哎呀!不好啦!十四王子被南理阿弥抓走啦!” 那声音再怎么捏着嗓子叫出来的,沙长恭也认得出是阿弥的声音。 她那西南蛮话也不算好,而且她有些无知,不知道西南蛮国不会有人叫他十四王子。 是殿下!十四殿下! 沙长恭很想出声纠正,但他自己被人一手压死在马背上,双手双脚在马身两侧晃荡,实在是……没必要就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更叫自己难受。 沙长恭伸手抚上脖颈,想扯掉缠在他颈上的东西。他直觉应该是绳子,但手指一热,在颠簸之中垂手一瞧,几根手指上头竟然一道整整齐齐的口子。 是剑! 对了!南理阿弥用的软剑! 沙长恭十分后悔,后悔招来南理阿弥这个祸害,后悔听了别人的话,招来南理阿弥这个祸害。 马匹疯跑一长段距离,沙长恭在马上被甩得七荤八素的,实在也没法辨清方向,连马什么时候停下的都不知道。 “长恭兄,你就送我们到这儿吧!” 阿弥没个规矩,从马上探出身子,拍一拍沙长恭的背。 沙长恭被猎人南星从马背上拉下来,扔到地上,忍了一阵晕眩,指一指颈上的软剑。 软剑只缠了一圈,余下一段垂着,好似缠上他的蛇,蛇头一段昂首挺着,在他脸畔吐着信子。 但余光之中也见得,那是软剑上的一尾红流苏。 阿弥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借着言照清的手臂从马背上跳下来,巧妙将软剑一拉,取走了。 沙长恭恨恨的,“南理阿弥,你真不是个好东西。” 阿弥笑出声,干干脆脆在这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蛮王子面前蹲下,指一指后头的言照清,“哎,你别说,他跟你也是一个想法。” 沙长恭看四周,他们中途躲避了许多次,巧妙转了几个方向,又选了不易被人追上的路,这会儿绕了一圈,周遭这是哪儿,沙长恭也说不清。 只是依山傍水,眼前有小溪流淌,倒是一处十足好的景致。 “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台,就是跟你那太子哥哥说我的心可以做药引的那个,现在还在他军帐里头么?”阿弥问。 沙长恭掏出怀里的帕子,将嘴角的血沫和面上的尘土擦拭干净,“我同你说这个有什么好处?” 阿弥想一想,“你方才跟我说的事情,我可以考虑考虑。” 沙长恭不上当,抬眼瞪她,“你方才不是拒绝了我吗?” 阿弥哥俩好似的拍一拍他的肩,“你瞧你,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女儿家这种东西啊,最爱娇羞,嘴上说不要,可不见得是不要啊。” 沙长恭看她的视线之中,就包含了在马上的言照清,看到言照清因她这话皱眉看她,笑了一声,端的是纨绔公子哥儿的姿态。 阿弥才一转,就知道这公子哥儿想歪了,“你想什么呐?!我是说啊,小娘子拒绝你,可不一定是拒绝你啊,你得多问几次,说不好第二次就同意了啊。” “那你要——” “不要。”阿弥断然摇头拒绝。 沙长恭抿了一下嘴角,一双手刚抬起来要掐上阿弥,就被阿弥用力一打。 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倒是很容易被制服的。 “但我可以给你想个法子。只是我有个条件。” 第二百三十二章 占一个好处怎么了? 沙长恭被她推拉来去,心中提不起劲,对她这给一颗糖又打一**的行为十分不齿,已经不太想听她说。 阿弥“啧”了一声,“你不信?” 沙长恭凉凉抬眼,凉凉瞥她,凉凉问了一句,“我能信吗?” 耍他很好玩? 阿弥干脆在他身旁坐下来,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们西南蛮的人会追上他们。 大概也是追不上,那人说,阿弥跟只小兔子似的,会跑,跑得也快。 “当然能信,我可是南理阿弥。你们西南蛮被我打过几次了?你心里没点儿数么?” 沙长恭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平静自己。 “什么条件?” 阿弥抬头看了一眼言照清,同沙长恭道:“两个,还是两个条件吧。一个是我的,一个是言大人的。” 沙长恭咬紧牙,又深吸了一口气,“这里头又有言大人什么事?” 阿弥惊奇道:“当然有!他今天跟我可是一伙儿的,但他代表的是狗皇帝,我代表的是我哥哥。” 沙长恭已经全然放弃了,“行了行了说吧,什么条件?” 阿弥一手搭上他肩膀,道:“你看啊,我的条件十分简单,就是……” 不太放心,瞧了一眼“虎视眈眈”瞪着这头的言照清,附耳到沙长恭耳畔,轻声道:“蛮太子能死,但不能死在李朝土地上,不能由我李朝人所杀。” 沙长恭皱眉看她,“就这样?” 阿弥点头,“对啊,就这样。” 沙长恭才要想,阿弥又附耳过来。 “更何况,你如何保证蛮太子死了,就轮到你了?毕竟你的血统在西南蛮人看来,可是不纯啊。” 方才从蛮太子的污言秽语之中听得的,沙长恭的母亲是李朝一个歌姬,身份可说是低微。 沙长恭面上一滞,“那你的意思是……” 连西南蛮王一块儿除了? 阿弥耸一耸肩,“我可没说,我也没打算这么做,你今日只问我做一件事情,我就只给你推人,做那一件事情。” 沙长恭扬眉,“谁?” 阿弥“嘘”了一声,“你且等着,我先回去问问他的意思。” 沙长恭踟蹰半晌,犹豫点头,“本王且信你一次。那言大人的条件呢?” 言大人莫名其妙,先看了阿弥一眼。 就见那小狐狸拍着屁股上的泥土站起身来,同沙长恭道:“言大人的条件还没想好,等他想好了,再同你讨要。” 沙长恭觉得无言,“这分明是你要占了他的好处吧。” 阿弥笑着,翻身上言照清后头坐好,“言大人占我的好处也不少了,被我占一个又怎么了?” 沙长恭无言。 南理阿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阿弥问道:“什么什么台,还在蛮太子那儿吗?” 沙长恭又犹豫。 言照清此时道:“殿下,阿弥愿助你成事,这会儿还不开诚布公,倒显得咱们一片真心错付了人了。” 沙长恭觉得额上有冷汗落下。 他们管这些叫一片真心? “走了,前日走的,途经本王的驻地,还让人带话给本王,让本王保重。” 阿弥同言照清不约而同都“嗯”地应了一声。 阿弥又问:“阵里的暗语,是谁教给你的?” 沙长恭迟疑了一会儿,“他知道你会问,要我只管答你,知名不具。” 她有意坐在言照清后头,言照清也看不得她面上的神情,只听到她在后头疑惑低喃。 “知名不具?什么文绉绉的的东西?” “你答应我的,何时办?”沙长恭问。 阿弥拍一拍言照清,示意言照清可走。 骅骝扬起前蹄,长长嘶鸣一声,沙长恭只瞧着一骑绝尘,正错愕,就听马背后头的小人扬声扔下一句:“且等我信吧!” 沙长恭当她是敷衍,怀疑轻笑一声,随即眼前黑影袭来,才看得清方才将他拦腰扔上马的南理汉子,随即就见他手上拿着的一根碗口大的树枝。 这是要干什么?! 也不必问,沙长恭额上一痛,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失去意识之前,沙长恭还记得咒骂阿弥一句。 臭丫头!有朝一日今天的仇他会报的! 阿弥在马背上回头,搂着言照清的腰身稳定自己,看了好半晌,“嘶”了一声,道:“南星下手真重,别把人家的十四殿下打成个傻子。” 打晕他是为了他好,要不他怎么同蛮太子说清楚南理阿弥是怎么逃的? 自然是挟持了他,将他打晕了,扔在半路跑的。 言照清猜到她这般行事,也不回头去查看,问阿弥:“他叫你刺杀蛮太子?” 阿弥这只小狐狸在他身后惊讶“嚯”一声,“言大人,您这耳朵可真够灵的啊!” 言照清轻哼,“我又不傻。” 阿弥道:“我也不傻,若是蛮太子死在这儿,咱们不就说不清楚了么?” 言照清点头,“没想到你还有忧国忧民的心。” 阿弥“哼”一声,不说话。 言照清知道她坐在他后头,是为了不叫他看到她的行事,这不,才往回城方向跑一会儿,就察觉身后的桂陇兵四散开,分了几个方向。 言照清一勒停马,转了个马头,看已经被南理猎人四散带出去的桂陇兵们,以及剩下的几个执金吾。 “小狐狸?” 后头那人笑嘻嘻地出声,“反正也出来了,天色还早,咱们不如去蛮太子那儿转一转?” 言照清拧眉,一抓她横在他身前的手,捏紧了,好似怕人从马上一溜,跑了。 “你胡闹!蛮太子那儿的人马可比沙长恭的人多!沙长恭想叫你做事才叫咱们趁机走了,若是去了蛮太子帐中,咱们可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阿弥好像拍一个小孩儿似的,拍一拍言照清的胃,“哎呀!你别激动啊,瞧你这小心脏扑通扑通的。咱们去蛮太子帐中,可不一定有人在里头啊!你就不想看看把蛮太子迷得七荤八素的美人长什么样?” 言照清一捏那不安分的小爪子,用力一捏,听她痛叫一声,觉得痛快。 “不想!” “那可是什么什么台送给蛮太子的,你难道不觉得能从她哪儿套到什么话?” 山风吹过,这头沉默了好半晌。 “……你有什么法子?” 第二百三十三章 她说他就照做 身后人探出脑袋,方便他侧头就能用眼角余光扫到她狡黠的笑。 “自然是声东击西啊,三十六计第一计嘛!” 言照清眉头跳一下,觉得头疼,“那是瞒天过海。” 阿弥敷衍又疑惑地“啊”了一声,在言照清身旁快速打了几个手势,给几个执金吾瞧。 几个执金吾谨慎看一眼言照清,得了言照清一个点头,依阿弥的指令,四散开。 言照清一转马,也不往南理城狂奔了,同阿弥道:“三十六计第一计是瞒天过海,宋沛到底怎么教的你?” 阿弥恍然“哦”了一声,不太在意,同言照清指了个方向,绕城,进山。 “宋阿爷才不管我记不记得第几计呢,我能记住怎么用就成。” 进山里做什么,言照清不知道,但她说,他就照做。可走着走着,又困惑起来,做什么她说他就照做?他堂堂执金吾参将,怎么可能听一个小逆贼的?! “错了,走这边。” 小手从他身侧伸出,指了个方向。言照清从善如流,拉着缰绳叫骅骝顺着那儿去。 一愣。 不对!他怎么又听她的了?! “得等好半日呢,咱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吃点儿东西。” 身后的人嘟嘟囔囔的。 吃东西?现打猎现摘果子啊? 言照清没出声,自己最近的一顿饭也是昨晚,这么久了,又奔波又劳累的,这会儿也是饿了,那就等着这小猎人露一手吧,她同南理猎人们学到的本事不是不少么? “你方才瞧着没有?”阿弥拍一拍言照清的肚子,问言照清。 言照清低头看了一眼她交握在他身前的手,她怎的没有一丝做女儿家的样子? “瞧见什么?” “沙长恭的人,山脚的那一些,碗里的都是粥水。” 她留神瞥了一眼,在他们到山脚的时候,有些士兵来不及放下手中的碗,碗里头的水清,沉底的只有一丁点儿米粒。有些士兵也呈现出面黄肌瘦的颓态出来,连那沙长恭都一副饿到见肉就放光的姿态。 这一点言照清也看见了,“他们的粮饷不够了。” “岂止是不够啊?简直就是……”阿弥搜刮了一下用词,“简直就是匮乏!” 言照清差些要拍手鼓掌,称赞她这个高阶词汇。 “不能叫他们饿死在这儿,这么多人一同饿死也不好处置,若是处置不及时,尸体一齐腐烂在山里头,瘟疫会飘到南理城去。” 言照清这般说,得了阿弥的一个惊奇疑问。 “你是想将粮食分给他们?” 言照清摇头,“想个法子,叫他们早些回去。你方才不是叫人上路,去桂陇和北上报信了么?” 阿弥默然半晌,嘟囔道:“我们的暗语被你们全学去了,也没什么好的。等我回去同周先生说,要改良一下。” 言照清欢快笑出声,未免有些得意。 阿弥道:“南理城的粮食也不多了,麻成业说得对,咱们也不能被蛮子这么长久地围下去。蛮子能往外找粮食,咱们被困在城里头的却只能寄希望于今年的存粮,存粮再多,也不够全城百姓吃多久啊。” 言照清留了个心眼,问阿弥:“今年的存粮全在城里,没有出去么?” 小狐狸“对”了一声,突然噤声,良久,才道:“我同你说这个干嘛?你别问了。” 言照清想一想,当前的关系,还是别触及废***的事情才好,废***好像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逆鳞,他察觉得到她在相关的事情上头还是防着他,她也同他一样,暂时不太想打破当前的和谐局面。 和谐么? 言照清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 她同他并肩作战,在西南蛮的事情上并没有隐瞒,二人这段时日的配合——除去冷战的时候——也算相得益彰。 不管他信还是不信,藏在沙长恭阵法里头的暗语她一破译出来,就转告他了。 又好比此刻,她将声东击西,要蛮太子以为她逃到了某一个方向,倾巢而出地追,好叫他们有机会溜到蛮太子军帐之中去看一看的计谋也告诉他。 她觉得曹九台献给蛮太子的女人有问题,又或者只是单纯想去看一看是什么样的女人想吃了她的心。 言照清觉得这计谋粗糙,但也不多言。她已经足够信任他,这种信任碍于二人的身份实在有些脆弱,任何反问和质疑都会打破二人之间的这一层薄薄的信任。 桂陇兵和南理猎人们已经出去了,执金吾也从旁协助,他们有的是法子叫蛮太子以为阿弥往某一个方向仓皇逃窜出去。 就算到时候他们二人没法到蛮太子军帐里头,从远处查看形势,不对劲的话,还是能有机会抽身远离…… 的吧…… 言照清不太肯定,瞧着挽了裤腿,踩到溪水里头的阿弥。 说要抓鱼,找了根树枝削尖,已经持着那根树枝聚精会神凝望流水半晌了。 日近正午,他们该不会到晚上才能吃上一条鱼吧? 言照清挑拣了一处树荫底下坐着,照她的意思生火,抚着眉头看着站在齐膝深溪水里头的人,觑了一眼树上的果子。 “我瞧咱们午饭吃果子也成。” 阿弥没回头,手上甚至没动,“嘘”了他一声,“别说话,鱼听着了!” 最好是真的有鱼…… 言照清无奈,往将要灭的火里添了一把树枝。 火烧了半个时辰了,鱼还没捉到。 言照清站起身来,抬头看树上的果子。 红艳艳的,应该能吃。 “是酸的,吃不了。” 守溪水待鱼的小狐狸好像背后长眼,凉凉一句飘来。 言照清不信,屈膝一跃,用轻功纵上树枝,又再往上,寻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摘几个果子,随意擦一擦,放在嘴里一咬。 酸到双目紧闭,缓了好长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早说了,酸的,吃不了。要是能吃,我费那劲抓鱼干嘛?” 下头传来小狐狸声音,抓不到鱼,她估计也是恼怒,连幸灾乐祸、冷嘲热讽的好时机都放过了。 言照清想一想,将手里的果子扔一个出去,“咚”一声,溅起她身侧的水花。 底下的人果然着恼抬头,弯腰从水里摸出一颗小石子,往他这儿扔。 “言照清!你幼稚!你把我鱼都吓跑了!” 言照清笑出声,“哪儿有鱼?有鱼你等半天?” 又几个果子扔到她身旁,“咚咚咚”地叫一串串水花溅湿她。 阿弥气恼,尖叫一声,才要上岸,爬上树去教训这幼稚的执金吾参将,眼角扫到岸上一团白毛,身体倏地一凛。 言照清也瞧着了,手脚发凉,找地方要跳下去。 “你别动!就在树上别动!” 阿弥站在溪水之中,尽量不动身子地大喊。 第二百三十四章 被一头白狼讹上了 是白狼。 九里雪山下来的那一些,被他们打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这一头是头狼,肚中有崽。 南理猎人不杀腹中有崽的动物,言照清便提议带上京城,献给李皇。 当日他们出城,恰好碰上蛮子在山上。蛮子也想要白狼,阿弥将计就计,驾着白狼的笼车上山,将白狼的锁一开,馋人肉的白狼倏地就冲了出来,冲向蛮子,并在山上肆意横行了一阵。 阿弥后头还想过一次这白狼会不会游荡到附近县城,给附近的百姓带来危害,也想过它那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但后来就没再想了。 没想到它竟到了这深山里头。 此处临近野人沟,阿弥方才是挑拣着小路到这儿的。沿着野人沟的小路穿过去,可以极快到达蛮太子在的东侧。 这儿地势不太好,山地起伏,石块碎多,不好行路,还有野兽出没。除了南理猎人,南理城的百姓们都不爱上这儿来。蛮子也没经过这儿,他们有黑土车,在这样的路上推行费力。 阿弥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带言照清来。 但没想到竟然碰上了这九里雪山的头狼。 阿弥小心翼翼,在水中不动弹,那白狼瞪着她,盯着她,目光不善,也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阿弥是杀她全族的仇人。 唉,她手上也沾着它们的许多鲜血呢。 阿弥竟然觉得有些理亏,轻轻慢慢放下手中的树枝,另一手抚上腰间软剑的剑柄。 狼怕不怕水?她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来了。 一旁的树上有树枝颤动的声音。 “我说了你别动了!你就在树上待着,安全!” 阿弥有些着急。 一人涉险就罢了,这好端端在树上的人能不能好端端地待着?等狼走了,他再下来不行么?非得添乱? 言照清道:“南山时候也不是没杀过狼,如今我们两人,它一个,还怕打不过它么?” 阿弥看了一眼白狼圆滚滚几乎贴地的肚子,也不知道里头有几只狼崽子,在里头甚是活跃的模样,叫那白狼的肚子一动一动的。 “怀崽子的野兽,哪怕是只兔子,急起来也会咬人的。我可不跟你一起打。” 这会儿正是动物母性泛滥的时候,为了护崽,能比平时凶狠上百倍的。这白狼已经同牛犊子一般大了,这会儿眼里尽是凶光,阿弥以前吃过一次亏,现在可不敢犯险。 更何况,“南理猎人就没有杀怀崽子的习惯,天打五雷轰啊。” 言照清在树上喊:“那你想法子上树来,我在枝头这儿接你。” 有一截树枝,横生出去,生在溪水上头,阿弥要是往那处下头走上十来步,往上一跃,说不好能够得上。 但是…… 且不说她敢不敢突然动作往那儿跑上十来步,她在水中奔跑的速度可没有狼快,说不好她还没跑到,那白狼已经一跃而过,扑上她的脖颈撕咬了。 再说了,她轻功也没有那么好,在水中身子又发沉,言照清怎么觉得她跳得上去? 更何况,那细小的树枝……可能连她的重量也承受不住吧? 阿弥盯紧了白狼,不敢轻举妄动,“你就在树上老实待着,它怕水,不敢到水里来的。” 刚说完,白狼垂着大肚子,缓缓走近水边,并踏了一脚,站到水中,谨慎看着阿弥,垂下头—— 喝水。 …… 阿弥无言,瞪着它。 是渴了,白狼喝得有滋有味,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才停下来,艰难在岸边坐下,舔着嘴巴看着阿弥。 阿弥没来由咽一口唾沫,看它喝水,她竟然也觉得渴了。 水里有冰冷黏腻的东西轻轻将她的小腿肚一碰。阿弥垂下眼,哭笑不得看着水至清则无鱼的溪水里头,一尾草鱼从她腿边擦过去,因为觉得暖,就在她腿边绕着,也躲在她人影下头。 等了半天不来的,这会儿来了。 扎不扎? 白狼会过来吗? 若是她将鱼扎了,给白狼扔远一些,将狼给引开,好有机会上树呢? 这般想,瞧见白狼边喝水,边低头看她这一处的水里头。 狼的视力好,估计也瞧见鱼了。 狗同狼差不多,狗会游水,那狼估计也会。可这头狼这会儿大腹便便…… 阿弥心一横,看准了方向,手中的树枝往水中鱼那儿一插,扎了个精准。将鱼往水外头一挑,再用力一甩,将鱼从树枝上脱出来,甩到岸上白狼那儿。 抛鱼引狼。 按照阿弥的想法,她要将鱼扔得远,哪怕只是叫白狼转个方向。 但人生的事啊,总是那么的……难以得偿所愿。 阿弥的力道没用好,那尾草鱼被阿弥甩是甩出去了,但没甩多远,而且那草鱼没死透,在半空抽着蹦跶了几下,将去势和角度都变了。 原本应该落到白狼后头的鱼,就那么因为阿弥的没对劲、鱼的垂死挣扎,落到了白狼前头的水里头。 也只是一个转瞬间,那白狼伸头入水,一阵水花,一下子就将那鱼一噙,用力咬出水面。 得了鱼,白狼也不着急吃,甩头将鱼扔上岸,在岸边坐了下来,舔着嘴,一双瞳孔极小的狼眼盯着阿弥。 这么短的时间,阿弥只往旁挪了两步,就又被白狼盯到再次动弹不得。 哎……这真是,赔了鱼又折了时机啊。 但白狼这一坐,将肚子腆在两条前腿之间,叫腹中的动静呈在阿弥眼前。 薄薄的粉色肚皮下头,有小小的腿子在顶着肚皮划动,白狼的肚子有几下子起伏得频繁,一下子又静下来,过一会儿又整个肚子起伏起来。 这是…… “它好像要生了。” 话音没落,“哗啦”一声响,阿弥身旁溅起老大的水花,比方才言照清扔的果子的水花还要大上许多。 那是自然的,是言照清自己从树上跳到水里头来,他这么高又这么大一个人,虽然稳妥站到了水里,溅起的水花可小不了,湿了阿弥半身。 白狼处变不惊,瞧着无语默默瞅着言照清的阿弥,没被言照清落水的动静惊动半分。 “你说什么?” 言照清抽刀出鞘,决意还是搏上一搏。 阿弥用下巴指一指白狼,“要生了,找东西吃呢。这么大的肚子,估计它是自己不好捕猎了,这是讹上咱们了。” 一条鱼可不够它塞牙缝的。 第二百三十六章 计谋不通 忙活快一个时辰,前后相加,阿弥只捉到七条鱼,全挑上了岸。 白狼早早就下崽子去了,它自被阿弥带上西南的山上撕咬蛮子之后,脱了身就跑到了这一处来,就在溪水边的阴凉地找了个隐蔽的洞穴。 离溪水不远,约莫四五步距离,洞穴门口有经年疯长的藤蔓门帘一样遮挡,叫阿弥和言照清一开始并没注意到。 阿弥和言照清也是误打误撞来的此处,约莫是见这两人非但不走,还在岸边燃起火抓起鱼,白狼才从洞穴里头出来,露个脸。 阿弥将余下的鱼全扔进洞穴里头,透过藤蔓的缝隙看里头,白狼已经侧躺下来,喘着粗气,腹部里头有东西蠕动得厉害,身下草堆拱出来的窝已经有一团粉色的湿漉漉的东西在里头拱来拱去的。 身侧有声音,阿弥转头去看,是言照清。 猎了头野猪回来。 阿弥咋舌,“野猪诶?” 这人打了头野猪,还毫发未伤,早说他自己有这样的打猎技能,她就不用苦哈哈地在水里头抓鱼。 站在溪水里久了,她脚底板发痒,应当是脚底的伤口发了炎。 野猪是被言照清拖回来的,不算大只,但就算撕扯下一只腿,剩下的都给白狼吃,也足够它吃一顿的了。 总比阿弥废了半天劲才抓到的几条鱼强,那点点肉,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公的,肚里没崽,看年纪不小了,你放心,未夭其生也未绝其长。” 言照清快手宰杀,取了几块较鲜嫩的肉,再将其余的连皮带骨推到白狼藏身的洞穴里头去。 之前生的火早就熄灭,言照清让阿弥重新生火,又趁着阿弥蹲在洞穴看白狼生产的功夫,将肉穿在削了皮的树枝上头烤熟。 没有盐,二人吃能干巴巴地吃寡淡无味的肉,等吃好了,阿弥的骅骝也正巧循着肉香味过来。 这马真是半分用处都没有,远远就将他们扔下,钻到山里头去了, “该走了,城外的行事估计也差不多了。” 言照清用泥土将火堆盖灭,大略收拾了一下,确保没个火星子留下,高声催促又蹲到白狼的洞穴门口的人。 那人转头看他,笑得眼睛都亮晶晶,“言照清,有七只狼崽子呢!还在生,它肚子里头可能还有。” 言照清瞧她这样子,自己也磨蹭了下,但看了看天色,还是厉声催促,“你不是还要去探敌营?这会儿为了几只狼崽子就忘了正事了?” 阿弥一听,赶紧跑过来,等言照清上了马,自己才借着他的手臂坐上他后头。 “等回去后,得找人来将这白狼的问题解决了。”言照清回头看了看那洞穴,记了个大概的位置,“它离南理城太近了,对百姓是个祸害。” 阿弥不置可否,模糊应了一句,“先看看吧。” 言照清也不同她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一打马侧,叫骅骝载着二人往蛮太子在的北侧山去。 犯险的一招,但她要冒险,他就舍命陪她一阵便是。 实则二人都没法笃定那声东击西的计谋是不是能行,也还没法知道这会儿蛮太子的人马是不是已经都被引到南理城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 骅骝脚程快,不多时已经到能看见北侧山情况的地方。阿弥和言照清下马,借着山势掩藏自己,看向那郁郁葱葱的北山上头,枝繁叶茂,实在也看不得是如何的情况。 索性先放弃此处,去找个能看到南理城外围的地方。若是声东击西的计谋能成,蛮太子有动静,自然会领兵到南理城下。 但二人离近南理城一看,竟然是门可罗雀,只有仍旧来喊话做说客的几个蛮子在城墙下头站着,声嘶力竭地叫南理开门放人,并将阿弥交出来。 “竟然罔顾我朝太子的教令,负隅顽抗,还伤我朝十四殿下,实在是顽劣至极!快将南理阿弥速速交出来!今日不杀她,难解我西南蛮皇室之屈辱和血恨!” 那声音传到阿弥和言照清这处来,十分清晰,这紧随其后的话里话外也是阿弥今日从从容容进了蛮子驻地,又挟持了个王子出来,还将人打晕在半道上扔下了,如今那王子还生死未卜,蛮太子要用阿弥祭天,不然难消心头之恨。 “你现在什么想法?” 言照清问侧身出去看城墙的人。 阿弥再听了一阵那蛮子骂骂咧咧的话,又看了一阵蛮太子的驻地。 这儿比方才那处看得更明显,竟然是没个动静。 是她将蛮太子低看了,能在几个兄长之前坐上太子位的人,怎可能没脑子在? “没什么想法。”阿弥有些气馁,“回去吧,怪晒的。” 晒了一个中午,她差些都要蔫巴了。方才那山猪的味道虽然美味,但过分清淡,她觉得她得吃口辣的补一补。 言照清顺着她的话,绕往城南去。方才瞧的城墙上头立了一面黑旗,阿弥说这是他们的暗号,黑旗表的是南侧可行。 言照清好奇,“你们到底还有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阿弥挠一挠发痒的腰侧,嗔了一声:“告诉你又没有学费可以拿,做什么要叫你白白学了去?” 言照清轻笑一声,问她:“《王制》是跟谁学的?” 阿弥一愣,“什么制?” 言照清默然一瞬,“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谁教你的?收你钱了?” 阿弥恍然“啊”了一声,“老听人念叨,我就学会了。” “只会这一段?” “会整本呐!周先生都说我比寻意记得牢。” 寻意?“寻意是谁?” 阿弥不出声。 得,涉及废***的事情,她那小蚌壳一样的嘴又闭紧了。 “你就没想过学写字?” 阿弥挠挠脑袋,“没,写字难,再说了我哪儿有那功夫?” “你要是想,我可以教你写字。” 身后的人又沉默,言照清默默回想了自己话里是不是有提到了废***的不妥之处。好似并没有。 良久,等到了南理西南门,身后的人才平平问他一句:“你不是要带我去京城交给狗皇帝,让他杀我的头的么?” 第二百三十七章 静听墙角 一句话,将言照清拉回现实。 太过了,太超过了。 他是执金吾,她是废***。 他是官,她是贼。 自古以来就是水火不容的,何来和谐一说? 南侧的蛮子也不是没有,这一侧虽然遭过重击,但蛮太子要的就是重兵围城的模样,分了些人马守在附近,离城近。两人是靠着骅骝的脚程和城墙上头的飞箭掩护才顺利跑进城里头。 几乎是进了城,阿弥下了马,二人就分开了。 阿弥去看麻成业的尸体,想从麻成业这一条线索上面找回九龙宝剑。 至于言照清,去寻才哥儿,商量今日见了西南蛮十四王子沙长恭,又猜透了沙长恭想要阿弥刺杀蛮太子的这一桩事情,若是成真了,他们要如何应对。 沙长恭说得轻巧,两片嘴唇一碰就将这件事情托给阿弥。虽然那丫头拒绝了,但言照清心中始终不放心。 才哥儿“啧”了一声,“那丫头倒也有这个本事,你在京城不就被她骗过了么?她倒也没什么怕的事情。这西南蛮的十四王子还真是看得起她。” 言照清眉间拢成一个“川”字,道:“她今日虽然严词拒绝了,但我心中总是不安,她那样的脑子,若是被沙长恭说服了,真鲁莽去刺杀人,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才哥儿摆手,“不能不能,那不可能,这小狐狸精着呢,黄金万两也骗不走她的。” 言照清同才哥儿是站在东侧城墙上,听闻下头有打马出城声,探头去看,是阿德和几个桂陇百户带着一队人马出去了。 一行约莫二百人,浩浩荡荡,其中还有两辆马车,车厢四里都用油布蒙着,叫人看不得里头,不知道是要行什么计谋。 才哥儿“诶”了一声,“瞧,小狐狸又要搞事情了。” 东侧是沙长恭在围,一行人挑衅似的直直往蛮子阵地冲去,将前头的蛮子冲得一惊,阵型大乱。将打未打的时候,这一支人马猛地一转弯,往西边方向去了。 烟尘滚滚,别说蛮子们惊奇,言照清也觉得奇怪。 这是要做什么。 有个桂陇兵跑上来报,同言照清道:“阿弥姑娘叫我来同大人转告一声,阿德去打狼了。” 打狼? 言照清心里瞬间就清明了。 是要去将白狼拉回来。 言照清斥责了一声,“又叫人犯险。” 却没将这桩事情放在心上。 也不知道沙长恭醒了没有,总之这一侧的阵法在半个时辰之前又摆了出来。南理猎人刘志宏看了一眼,在纸上记录,从女墙上跳下来,同言照清道: “说的是今晚三更见。” 哦 ,沙长恭醒了。 并且知道他们猜到了他摆阵的用意,这一次的阵型变换快了许多。但为了装腔作势给蛮太子看,他领的蛮子离城门更近了许多,在阿德带人冲撞了之后,又虚张声势地攻打上来。 “今晚三更?” 他晕了头?他要怎么进来? 有人喊刘志宏再看,刘志宏又看了一阵,同言照清道:“言照清别来。” 言照清面无表情。 沙长恭还真是防着他。 三更半,言照清才得见到阿弥。 顺着旁人的指点,言照清一手持着灯笼,一手提着一双鞋,到李二狗家里去。 这条巷子阴冷又潮湿,透着贫民住地特有的寒酸破败气,但言照清还没走到李二狗家,先远远听到里头传来的热闹笑声。 不知道是谁在笑说在雀州发生的奇异事情,引得几个男男**嘻嘻哈哈地笑,间或夹杂着几句互相的打趣。 言照清停在李二狗家的院角外头,瞧着里头惶惶灯火,竟然一时踌躇起来,不知道该不该进。 南理猎人、周师娘、阿寿、医无能,还有内官陆汀都在里头,推杯换盏的声音不绝于耳。这其中最明亮的,当属那只小狐狸阿弥的声音。 “哎!你们可不知道!我今天啊,可被言大人吓了一跳呢!” 言照清耳尖,听那人提及他,同她身旁的人一样,竖着耳朵好奇听。 怎么个吓一跳法? “我今天同他去炉子山,炉子山有山溪,里头不是鱼多么?我也是饿了,想着就去抓几条鱼吃呗,但合该今日运气不好,等了老半天,一条鱼没来,还被那白狼给瞧着了。” 言照清靠在墙角,垂着眼眸,听她这兴高采烈又故意压低假装神秘的声音,想象她说这话的时候眉飞色舞的样子。 “你们猜怎么着?言大人啊,他一个人,自己打了头山猪回来!” 李二狗的家里头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出乎意料有之,惊叹有之,叫言照清心里十分受用。 “那山猪小一百斤呢!他一个人,就这么抓到了,拖回来了,身上一个伤没有,头发也没乱。你们说,他厉不厉害?” 言照清没意识到自己嘴角往上扬,靠在那儿,得她的首肯,心中自然是喜悦。 “他啊,那可真是厉害。咱们陛下可没夸过谁,但对咱们这言大人那可是青眼有加。老说什么,看言大人就好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说少年英雄,前途不可限量。”说话的是内官陆汀,“我听说,陛下还打算将公主许配给他呢,原本说是公主及笈的时候招做驸马的,公主及笄已经有些日子了,还不见动静。我约莫着,是要等言大人再立一个大功,在封赏的时候索性将驸马也一并封给言大人。” 里头的氛围好似有过一静。 “再立一个大功?那是……”也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嘴。 陆汀正在八卦的兴头上,也没个遮拦,“啊,对啊,我这次来雀州,就是陛下叫我来交待言大人抓到了人,早日回京复命的。陛下虽然没有明说催促言大人是为了什么,但当日定安公主也在,还哭过,约莫是思念郎君,叫陛下派我专程来催促吧?唉,只是没想到遇上了大洪水,又遇上了蛮子围城。我看啊,要等过年才能回去喽!” 里头的热闹略平静了下来。 言照清紧着后槽牙,拾步往那灯火通明的院子去,背后被人打了一掌,用力推了一推。 “哎,你怎么才来?我要你带的东西呢?” 第二百三十八章 给小狐狸穿鞋 医无能,袖着手,微微缩着双肩,吸着鼻子同言照清说话,鼻音甚重。 他也站不住,一双光脚在入了夜后更是湿冷的石砖上来回抬,像被烫着脚的青蛙,一刻也停不下来。 言照清心中疑惑又无言。他既然觉得脚冻得慌,怎的也不想着穿双鞋? 医无能将言照清这一拍又一推,也不等言照清答话,低头满意看了一眼言照清手上提着的鞋,袖着的双手也不肯取出来,只扬了扬脑袋,用下巴指着李二狗的家,示意言照清快走。 “哎!鞋来了,鞋来了,让一让让一让!” 言照清一手灯笼一手鞋地跟在袖手弓腰的医无能后头走进李二狗家。 人就是他在外头听出来的那几个人,他进来之前他们正说着他的八卦,如今见当事主进来,面上神态各异。 有像陆汀那样被抓了现行似的心虚的,有像周师娘一样才发觉言照清并非阿弥良配的失望的,也有听闻言照清抓人回京就可封为驸马的不平的。 也有阿弥这样看不清面上情绪的。 还有沙长恭那样只顾埋头吃面的。 西南蛮十四王子沙长恭……还真是叫他进来了。 执金吾阿寿听着医无能的声音,边问着:“药拿到了?”,边从里屋出来,瞧见言照清,立即站得板正,行了个官礼。 言照清手虚虚一抬,将手中的灯笼挂在门边,里头的蜡烛吹熄了,再将手上的鞋扔在阿弥脚下。 原本睡得正好,被王二拍门叫起来,说是医无能找人给阿弥送鞋。 王二犯困,犯困的时候,阿弥是什么东西都不记得,和画画一样,都排到了王二睡觉的后头。 言照清被这一吵,也睡不着了,索性就提了鞋子出来找人。 “怎的我一来你们就不说话了?我来的不是时候?”言照清打趣,瞧着陆汀的神情却明明白白写着:仔细你的嘴。 瞧得陆汀讪笑着转过头,立即换成一副哭丧脸。 完了,这分明是被参将大人听了墙角的意思。 阿弥双脚踏在一张矮凳上,笑着道:“也没说什么,说你今天自己一个人打了一头山猪喂狼,还说你要拿我归案,用我的人头换一个驸马的位子。” 她虽是笑着说,但言照清硬是听出了她话里头的不愉快。 但没仔细探究,就有人冷笑一声,“哼,狗皇帝的狗官不都是如此么?阿弥,你只是人家平步青云的踏脚石,他何曾看得起过你了?” “若是我一条命能给言大人换个好姻缘,叫他做更大的官,有更大的权势,那也算是我造了六级浮屠了不是?” 阿弥咧嘴笑一笑,瞧了言照清一眼,低头喝面汤。 气氛一时尴尬,始作俑者陆汀心中悔恨。 看似融洽的关系,其实薄弱得很,大家各自守着自己的身份,并不具有相同的立场,一点玩笑、一个八卦都有可能打破当前的这种平衡。 言照清看喝完了汤,还捧着碗,用脚去够鞋子的人。 他扔得有些远,她够不到。 有个南理猎人要用脚帮她将鞋子踢过去,言照清抢先了一步,弯腰捡起一双鞋,拍一拍阿弥的膝头。 “转过来。” 阿弥放下碗,要拿他手上的鞋,“不劳烦言大人。” 言照清借着蹲下身的姿势不动声色避开她那手,将她的脚一提,看一双脚丫子上头缠着的绷带,蹙起眉来。 “这是……” “脏东西进里头了,得包两天。”医无能袖着手,用手肘去掀那门帘,头也不回,同后头的人说,“哎,小阿弥,你这两天就乖乖穿鞋哈,免得脚心烂了,到时候要把脚割掉,不然脏东西进了你的脑子,你跟王二就没什么两样了。” 阿弥不太认真应了一声,看蹲在她面前的执金吾参将给她穿鞋。 卑躬屈膝,奴颜婢色。 他往后是不是也要给那定安公主这样穿鞋? 捧着她的脚后跟,怕她疼似的小心翼翼塞到鞋里头。怕她的另一只脚踩地上脏,搁上他的大腿上头。 用她的人头去换他的驸马位。 阿弥没好气,皱皱鼻,假意支撑不住脚,将被他搁在他大腿上头的脚一伸,重重踹在他的腰侧。 得了参将大人抬眼一枚警告。 阿弥将视线撇开,不同他对视。 “金枝玉叶,我言家高攀不起。陆大人,身为宫中内官,胡乱编排,妄议上明,造谣传谣,这笔账,等我回京了再跟你算。” 给人穿好了鞋,言照清站起身,垂眸看那将头埋在碗里头的内官陆汀。 这内官是怎么回事?他执金吾之中是没有会开锁的人么?他脚上怎的还挂着那条锁链?被这么锁着很好玩么?编排他和定安公主的婚事很好玩么?别说等回到京城,在这儿他就可以治他的罪。 陆汀的肩膀震了一震,低咳了几声,“我……我也不是……我也是听说,听说……” 说不下去。 因言照清这几句冷厉的话,方才热热闹闹的场面一下子就冷到了极点,气氛尴尬,只有沙长恭呲溜呲溜吃面的声音。 阿寿见此,干脆当着众人的面将言照清请进里屋。 “王之涣在里头。” 言照清又看了一眼穿着鞋踏踏实实踩在地上的阿弥,同阿寿进屋。 “还没醒过来?” 时至已经同他汇报过王之涣的事情,被麻成业刺杀在巷中之后,因医无能和阿寿赶到及时,将人救了。但失血过多,也只是勉强救了回来,人能不能醒过来只能另说。 医无能在房中,两个手指头捏着王之涣腕上的一根长银针,凝神细探,一张带笑的脸难得严肃,瞧见言照清进来,问了一句: “小阿弥穿鞋了?” 言照清点头,“穿上了。” 医无能喃喃道:“穿上就好,就同她说,不必怕穿鞋了,玉娘子已经不在了,没人会因为她穿鞋就骂她。” 言照清等医无能将长银针取出,无所事事又将双手袖着,才问医无能:“她不穿鞋是因为玉娘子不让么?” 医无能偏头想一想,“也不完全是。按照她自己的说法,穿鞋跑不快,一年换两双鞋也怪碍事怪费钱的,穿鞋还有声音,她去哪儿玉娘子都能听得到。不穿鞋,跟只猫似的,安安静静,多好。” 第二百三十九章 绑了又好像没绑 言照清没法知道阿弥的过去,想知道,但没处问。要细问,医无能囫囵应着敷衍过去。 “活不了了。” 医无能惋惜叹着,低头看几块大石头和木板搭成的床上的王之涣。 王之涣脊背被伤,躺下都躺不直,医无能同阿寿给他垫了好几个高枕头。他这会儿入气少、出气多,出的气全都跟游丝似的似有若无。一双眼半睁半闭,像有一层薄膜覆盖在上头,看着言照清的方向,也不知道他是瞧见了人还是没瞧见人,浑浊的眼珠子分毫不动,眼中也没有言照清的影子。 “就算能活着,也醒不过来了。除了颈侧流血的伤,他后脑勺被人重击过。” 医无能同言照清道。 言照清看着这将死的人,心里头也不知道应当是什么情绪。 一个看似是追着废***多年,意图复仇的人,大仇未能得报,这会儿要死了。 当年害他家破人亡的仍旧在外头逍遥,被那些刽子手养大的人甚至就在外头吃面。外来的说笑想必落到了他的耳中,他即将要入黄泉,这叫他如何安心上路? “言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医无能问言照清。 言照清摇摇头。 医无能叹一口气,道:“小阿弥今日下午想了许多法子要问他呢,要问什么九龙宝剑的事情。” 九龙宝剑根本不在王之涣这儿,问他又有何用? “他今天下午清醒过?小狐狸问了什么?” 阿寿道:“清醒过几瞬。阿弥问他宝剑藏到了哪儿去、交给了谁,是谁叫他来拿宝剑的。但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言照清问:“他就没有说别的什么么?有遗言没有?” 阿寿要答,但看向言照清身后,指了指道:“大人问她吧。” 言照清也不必转身看来人,察觉到是阿弥,他也不废那番气力,只看着人老气横秋地将双手背在身后,走过他身侧往前头,俯身看王之涣半闭半睁的双眼。 浑浊的眼珠子好像有过一动,王之涣喉咙里头发出一声咕哝,像是要活过来,但又重新死气沉沉下去。 阿弥站直了身子,垂眸看着床上躺着的王之涣,眼中的情绪说不上是怜惜还是恼恨。 “我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又听说人死之前会有个回光返照……阿医,你就没有什么法子,能叫他醒一会儿说话?哪怕就一两句?” 医无能一叹再叹,“我若是大罗神仙转世,那多的是法子叫他起死回生,但我不是啊。他伤得这样重,这会儿还有一口气,已然算是上天怜悯他,再叫他看一眼这人世了。” 阿弥沉默,背着手站在床边。王之涣一双无光的眼将她装在里头,好像又没有很真切地装着。 要被阎王带走的人,谁也留不住,她又有什么办法? “哗啦”作响的铁链声从外头传来,陆汀步履蹒跚拖着那铁链近前,撩了门帘,谨慎觑了一眼言照清,才同阿弥道:“阿弥,有个糙汉子来找你呐,在外头,不肯进来。” 糙汉子?阿弥反应了一瞬,才想起该是水玉山。轻拍着自己的脑门一路嘟囔着“我怎的将他给忘了”一边出去,将陆汀留在了门边。 言照清瞧着那来去自如自在的瘦小背影走出去,门帘一落,被讪笑着的陆汀抬手一挡,藏住了陆汀的身子,藏不住他狗腿兮兮的笑脸。 言照清招一招手,叫他走进房中。 陆汀踟蹰了一瞬,像女子一样柔的手揪紧了被洗得发白的门帘。 “别,言大人,我还是在这儿说吧。” 言照清斜乜他,看得他捱不住,嘴角往下撇着,乖乖进门来。 要是那小狐狸也这么听话,该有多好? “陆大人这几日都住在这儿?” 陆汀面上先是恼怒,再是颓废,双肩一垮,抬脚拉一拉脚上的镣铐,“可不就是得在这儿么?这铁链锁着,我能去哪儿啊?” “那陆大人怎的被带到这儿来的?”言照清好奇。 “嗐!还不是阿弥当日泼你一脸汤,我觉得香,就找李二狗买了一碗吃,果然好吃。但他第二日不出摊,我便打听着来找,谁知道一进门,就被那个人擒拿住了。” 被陆汀哀怨着用下巴指着的是行将就木的王之涣。 “他是躲在这儿的?他拿你做什么?” 陆汀叹了口气,这会儿哀怨瞧着的是言照清,“我哪儿知道他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啊?也是我蠢,没带钱出门,买药还能打着县衙的名义赊账,到这儿就只能用官牌换。” 言照清惊奇,“你用官牌换面吃?” 医无能觉得有趣,“哎!真乃是条好汉!” 陆汀道:“这小牌牌也没什么用处,我这不是想着我回京就用不上了么?” 也就一路上耀武扬威地用,这会儿跟执金吾汇合了,回程路上估计也没什么大用处了,换一碗李二狗的面,陆汀觉得还是很划算的。 言照清却觉得头疼。 这真是宫里养出来的内官,手无缚鸡之力,脑中空空无一物,用御赐官牌换面吃,他也真是想得出来。 “谁知道官牌一出来,他就把我扣住了,还锁起来。”陆汀低头,“他后头不是拿官牌去找你们了么?可也没见你们来赎我。” 言照清一愣,随即想明白了。 “他要我们用什么来赎你?” 陆汀张嘴要说,但抬眼看着了医无能,便又闭上。 医无能本想装傻充愣,旁听这几人的闲言碎语,但陆汀这明晃晃地瞅着他,目光暗示他就是那个不招待见的人,医无能也只能拍一拍屁股,“我上外头找我鞋去。” 陆汀虽然没立刻回答,但言照清心内也立即知道,大概是王之涣察觉九龙宝剑有假,意图通过绑架一个朝廷内官来换真的九龙宝剑,却没想到一场绑架却绑了个寂寞,执金吾没人知道内官陆汀被囚禁在李二狗的家里头。 言照清示意阿寿出去守着,陆汀看除了一个快死的王之涣,也没外人了,才同言照清道: “要你们用九龙宝剑来换我,可等了好几天,别说拿剑来换了,除了几个桂陇兵,你们一个都没来过。” 陆汀说到最后,忿忿的,将脚上的铁链扯得哗啦作响。 第二百四十章 救了又不给人救 “有桂陇兵来过?”言照清听出了话里头的不妥。 桂陇兵来过,却不曾有人跟执金吾汇报内官陆汀被人绑了这件事情。 陆汀愤懑十足,踩一踩脚上的铁链,恨恨的,“是啊!桂陇兵来了啊,我还问他们时至知道我在这儿没有,他们跟我说知道。知道怎的不来救我?!” 言照清被他弄出来的铁链声音搞得有些烦躁,高声喊来阿寿,叫他去找曹武来开锁。 阿寿有意犹豫了一瞬,同言照清道:“这可不是咱们不给陆大人开锁,是陆大人非得要接着锁在这儿呐!” 言照清莫名其妙,“怎的?被这般锁着好玩?” 阿寿甩锅,“您得问陆大人啊。” 陆汀烦恼提着那锁链,“这会儿你们才来干嘛?我被人欺负被人打的时候,可没人来救我呐!就这么锁着吧,我要叫大家都看看,执金吾是怎的见死不救的。我还是一个宫里头的内官,在宫里尚且还能说上点儿话,能叫陛下记得呢。若是换成旁人呢?换成别的女子家,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言照清更是莫名,“陆大人这说的都是哪儿跟哪儿的话?我们并没有接到消息说陆大人被人绑架,哪儿来见死不救一说?” 阿寿附到言照清耳畔,小声道:“他这是责怪时至呢。他硬是说时至知道他在这儿,却见死不救。我已经同他解释半天了,说时至不是那样的人,咱们执金吾也确确实实没接到消息,他就是不听啊。您说这不是无理取闹是什么?” 言照清皱眉,这怎的又恨上了时至了? “李二狗呢?这是他家,怎的不见他人?他是王之涣的同党么?” 阿寿道:“李二狗失踪了,陆大人说打昨天早晨就没见着人。” 陆汀哼哼两声,“是啊,说是出面摊去,但我也不见他推车出去,到时候了也不见他回来。” 阿寿瞧见言照清脸色,连忙道:“时至已经带着桂陇兵在城里查找了,找了一天,这会儿也该有线索了。” 听到“时至”两个字,陆汀用力“哼”了一声,用力扯了一下自己的铁链。 莫名其妙的,这宫里的内官和时至结了个这么大的梁子。言照清觉得不止是因为这件事情,二人之前估计有过龃龉。 但旁人的恩恩怨怨他向来不管,也管不着。只是陆汀这样被锁在一个哑巴面摊贩子的破屋里头,像什么话? 言照清吩咐阿寿叫曹武来,阿寿应声下去,说是曹武跟着时至去找李二狗了,找他来得费些时间。 言照清道:“先找着吧,我瞧陆大人也不着急。” 阿寿应声要出去,又想起一事来,“今日跳楼死的那个猎人,有个弟弟,死在自己家里头了。我同医无能一块儿勘验过,是被人用带倒钩的长鞭勒死的。” 带倒钩的长鞭。 言照清身形一凛,想到王之涣昨夜缠在阿弥颈上的长鞭,真是带着银针倒钩的。 “是王之涣杀的。” 言照清垂眼,看着王之涣,同阿寿表示知道了。 外头的说笑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散的,阿寿掀起门帘出去的时候,言照清趁着那空档看出去一眼。 修修补补的一张破桌子上,最后一个夏里人——水玉山同西南蛮的十四王子——沙长恭相对坐着,在旁居中的是阿弥,低声同二人说这话,察觉到言照清的视线,那只小狐狸还瞥过来一眼。 不过短短一瞬,二人的对视被落下的门帘隔断。 言照清心中轻笑一声。 想搅动西南蛮的局势,她一个小小的逆贼能做这样的大事么? 也不知道那沙长恭是如何进来的,进来了一个西南蛮人,却没人同他、同执金吾汇报,桂陇兵难道也迷失了方向,唯城里的逆贼马首是瞻不成? 言照清想一想,问约莫是无聊,开始往自己方向收铁链的陆汀。 “来过的那几个桂陇兵你都认得吗?” 陆汀蹙眉,手上也不闲着,一边将铁链挂在手上绕圈收着,一边道:“认得一个,他们统领,叫席子什么来着?反正就是那张席子。” 席子墨? 言照清乱成团的迷惑好像得暂时一清,但也没清多少。 此前有个桂陇兵同他说,王之涣进桂陇的事情是席子墨帮他操办的,他心中便觉得二人关系远不是席子墨极力扮演出的那般不熟。 若是没有内应,王之涣怎可能进得了县衙,又怎的可能顺利从县衙逃脱出去? 席子墨又恰好在那个时候被王二重击,第二日就起不来,这将自己从这件事情摘出去的时机倒是十分之恰好。 言照清想事,顺着陆汀脚上的铁链要看到尽头,尽头却落到了床底一个圆孔里头。陆汀扯了几圈,扯不动了,又抱着那铁链一圈一圈往地上放。 “一个卖面的家里头,怎的会有这种东西?”言照清问。 陆汀道:“我怎么知道?他是个哑子,他也说不了话。” 言照清用目光丈量了一下铁链的距离,也就只够陆汀走到院子门口。但是…… 言照清皱眉。 “你方才是从那洞里头扯了一段出来的?” 陆汀愣了一下,点点头,“是啊,就是——” 陆汀没说出来,睁大了眼一瞬,立即跳起来,带着脚上的铁链稀里哗啦地狂乱作响,往外狂奔。 奔出院门两三步,迎头瞧见一个穿白纱并用白帷帽遮挡脸和身形的女子。 大半夜的,乌漆嘛黑,李二狗家门口的灯火暗淡,照得那女子不像一个凡间的人,可好在也不像一个女鬼。 陆汀先脱口道了一句“这是哪儿来的仙女?” 心思也全不在这仙气飘飘的姑娘身上,回身去看自己脚上的铁链,又跑回院子里头,同急匆匆出来的水玉山撞了个满怀,撞得自个儿将脚崴了一下。 若是放在往时,冒冒失失的水玉山早就被陆汀骂个狗血淋头,但这会儿,陆汀满心只有一件事情。 “哎!这铁链终于断了诶!” 院中的阿弥同沙长恭处变不惊,仍旧坐在那儿,只瞧了陆汀这儿一眼。 陆汀满心的喜悦好似没人一同分享,瞧见那仙气飘飘的白衣女子被水玉山小心翼翼带进来,这之后还跟着一个…… 时至。 以及阿寿。 陆汀好心情霎时没了,瞟了来人一眼,打算往里屋去。 里屋这会儿传来言照清的高喝。 “医无能!医无能呢?!” 第二百四十一章 李二狗的娘是谁? 医无能蹲在灶台旁边吃面,煨着那口大锅,觉得身子这会儿才活络起来。 他同南理城大概是八字不合,每次来都要生一场大病缓和几天。之前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无妄无灾的,他还以为这一次不同。但今日抢救王之涣,又协助执金吾柳家阿寿勘验了麻家弟弟的尸身后,可能是遭邪气入侵,他这一场风寒来得十分突然 又像山倒。 那看似女子样的内官陆汀煮的面好吃,面里放了金贵的胡椒,能缓解他的不适。锅旁又暖,医无能舍不得离开。 因此言照清在里屋叫唤的时候,医无能只当是王之涣要死了,言照清心里发急。 囫囵将口里的面吞下,回应了一句:“他反正也要死了,救不活了,叫他去吧!” 但掀了里屋门帘的陆汀惊叫了一声,“李二狗?” 叫医无能心中一惊,立即将碗放下,随手用袖子擦着自己的嘴,几乎同听到李二狗的名字箭步飞窜过去的阿弥一同进屋。 李二狗是被言照清从床底下拖出来的,那儿有个四方形的洞口,四方形的盖板居中有个圆的拳头大小的洞,此刻被扔在一旁,下头有火光隐隐映照出来。 有人在里头,房中除了王之涣和李二狗就没了别人,想必下头应当是言照清。 李二狗靠在床边坐着,面色苍白,但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 时至走进来,瞧见那张脸的时候,脚底西步子一顿。 这人这模样,倒是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医无能蹲下身来给他把脉,又翻他的眼皮又拍打他的脸侧,同焦急的阿弥道:“晕过去了,没大碍。” 阿弥蹙眉,“晕过去了?下了药?还是被人打晕的?” 医无能又摸了摸李二狗的后脑勺,“都不是,看着是闷久了,晕过去的。” 床底下的洞有声音传来,是言照清问了一句,“外头可还有执金吾在?” 阿寿和时至急忙应一声,“大人,时至和柳写寿在。” “将房中无关的人等请出去。陆大人留下来。”言照清道。 阿寿和时至立即会意,分了一人出去叫临近的桂陇兵来支援,另一人将几个能动的活人先推到外头去。 医无能有些不满,“哎哎哎,我这可有两个病患呢!你把我推哪儿去啊?!” 他那不满也没持续多久,几个桂陇兵将王之涣和李二狗一起抬了出来,在院中找了个角落,还妥帖给他点了灯火。 这一番动静,言照清必定是在下头找到了什么东西。阿弥虽然好奇,但还是决定先看李二狗的情况。 驼子王之涣在他家里头,他若不是和王之涣一伙儿的,那肯定知道一些什么东西。 闷过去了,是什么意思? 医无能道:“这底下是地窖吧?大概是有人将出气口堵住了,下头没什么空气。还好言大人发现他了,不然啊,再出两个时辰,我就要将他和驼子葬在一块儿了。” 阿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医无能摸了摸身上的各个口袋,转头瞧了一眼来去进出人的里屋,“哎”了一声,“我银针包还在里头。” 阿弥立即起身,往里屋冲,但人将门口全堵住了,就是叫她没法进去。 门帘不知道被谁无意扯掉。阿弥蹦跳两下,瞧见陆汀有些怔,正从那洞爬出来,惶惶回不过神的模样。 “陆汀!陆汀!阿医的银针在里头,你帮我拿过来。” 陆汀茫茫然转头看她,没回过神,也不知道将她的话听进去没有。 “银针!银针!” 阿弥比划,瞧见铁青着脸的言照清手中攥着医无能的银针包,连忙点头。 “对对对,就是这个!” 说着伸手要去接。 言照清将堵在门口的桂陇兵一推开,躲开阿弥伸来接银针包的手,往医无能那儿抛过去,另一手将阿弥的手臂一攥,用力往里屋一拉。 阿弥被他扯得脑子发昏,只想去询问李二狗关于驼子的事情,不想待在这儿。心中的恼怒还没法出口,先被言照清用力攥着双臂晃了一晃。 “李二狗的娘的谁?” 阿弥这段时日见多了言照清各种恼怒神色,但这会儿这恼恨至极的表情,她还是第一次见着。 言照清的后槽牙紧着,紧到下颌线都绷着,一双眼像鹰,狠戾盯紧了她,叫她在他眼中看到小小的自己,甚至有一丝慌乱。 李二狗的娘? “我不知道,他们只说是一个疯婆子。” 言照清闭了闭眼,用力呼吸,胸膛剧烈起伏好几下,勉强将心里的怒气散一些。 她太小了,李二狗的年纪比她大,她不可能知道当年的事情。 “李穆川见过李二狗么?” 阿弥莫名其妙,“当然见过,我们都很喜欢吃二狗哥的云吞。” 言照清又问:“玉娘子呢?玉娘子见过你的二狗哥么?” 阿弥张嘴要想当然地答,突然又顿住了,再张嘴的时候,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怎么了?说话!”言照清一摇晃她,好像想将她脑子里的东西晃出来。 “好像……没有。但是……不可能啊……” 南理城才多大,街头巷尾的总会见过的,但阿弥印象里头居然没有玉娘子见过李二狗的场面。 她甚至想起一件事情,有一回李寻意说起她喜欢吃李二狗的云吞的事情,玉娘子还好奇问,李二狗是谁,她怎的没听说过。 街头巷尾的,玉娘子没见过李二狗? 但这可能吗? 阿弥蹙眉想了两瞬,“不可能不可能。但我也不是整天跟着玉娘子的,她有没有见过二狗哥,我怎么知道?下头有什么?你怎的慌成这个样子?” “我没慌。”言照清撇开眼,不看她的眼睛,“这城里有谁知道李二狗家的事情?周先生吗?” 阿弥想了想,迟疑点头,“应该也许大概知道吧?” 言照清将她带出去,看了一眼沙长恭,又看了墙角被医无能施针的李二狗。低下头,附在阿弥耳畔轻声道:“西南蛮的十四王子在此处,你说话小心些,不要叫他探听到我们李朝一分一毫。水玉山可用,但你要搅弄西南蛮的风云,你就要考虑到后果。” 阿弥觉得耳垂被他呼出的气息弄得发痒,要抬手挠,被言照清一把攥住手。 “里屋不要再放人进去。你在这儿,乖乖等我回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 乖乖地等着言照清 里屋为什么不能再进人,阿弥不知道。可不能进人,说的是阿弥也不能进去的意思。 阿弥也好奇,但言照清说了“乖乖”二字,就好像叫她中了魔咒似的,真的安安静静地等着,待着,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回过神来: 她干什么这么听他的话?他叫她不进去她就不进去了?!他叫她乖乖等着她就乖乖等着了?! 陆汀从里屋的地洞出来后,一直神情恍惚,谁叫他他都不回应,只会呆呆看着来人。 言照清吩咐将此处严加看管之后没多久,执金吾时至便将陆汀带回县衙,王之涣也被人连床板带人地抬回县衙。 陆汀脚上的铁链也没解开,走了好几步,被迷迷糊糊醒了一瞬的李二狗拽住了一段,将他拉得往前一踉跄,时至没反应过来,就这么叫陆汀扑跌在地,膝盖都磕出血来。 陆汀身上还穿着李二狗的衣服。 衣服虽然旧,打着层层的补丁,但十分干净。 陆汀回头,看拽了一把铁链又昏死过去的李二狗,突然毅然决然地道:“我就在这儿,不走了。” 被时至一掌劈在颈侧,扛起来。 李二狗拽着铁链,攥紧了不松手,时至只好想法子将李二狗也带着回县衙。 两个病患都被带回县衙了,医无能只好收拾东西要跟上。 临走前依依不舍多看了两眼李二狗煮面汤的锅,又看阿弥。 “小阿弥,你一个人在这儿可行?” 阿弥顺着医无能担忧的视线瞥一眼沙长恭,同医无能道:“这么多执金吾在这儿呐,你放心吧。” 医无能点点头,出去了,又折返回来,在院门边探一个头,“哎,李二狗的面汤……看着点儿火啊,十几年的老汤别断在了今天。” 阿弥无言,不太想应他。 倒是水玉山的新妇轻轻柔柔笑出声,同医无能道:“医大夫放心吧,我家相公谈完事情事前,我就在这儿给二狗看老汤。” 医无能瞧着那白帷帽遮面的人,恍然“啊”了一声,“原来是水家的大娘子,惭愧惭愧,我都没认出来。那就劳烦大娘子。” 说罢,闪身走人。 胥莹莹倒是十分识趣,见除了站在里屋门边守着的士兵还有里屋的人,这一桌其他三人都不开口说话,她便干脆站起身,福一福身,不发一言走到灶前,当真认真看管起灶里的火来。 沙长恭挑眉,瞧着胥莹莹直到撩了裙摆坐在灶前的矮凳上了,才将帷帽掀了一些些,好奇道:“嫂夫人深夜还戴着帷帽,是怕夜里的鬼怪看中了她的美貌,来夺人不成?” 水玉山神色严肃,不接他这话茬。 沙长恭碰了一鼻子灰,讪笑一声,同时也表示十分理解。 西南蛮欠夏里人的血债,除了血还,没有别的法子。 阿弥拍一拍水玉山结实的臂膀,同水玉山道:“就是我白日跟你说的事情,你同嫂子商量过没有?若是觉得能行,你就去。若是不能,也就算了。方才言大人跟我说了一嘴,我也觉得西南蛮不管是谁来做主,都跟咱们没有关系。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活人为了死人去犯险也不值当,是不是?” 水玉山尚未说话,沙长恭先打了扇子,笑了起来。 “南理阿弥,你这想法未免也太过悲观了些,你怎的知道咱们此行不会成事呢?若是夏里人能助本王成事,等本王荣登宝座,夏里人受过的屈辱……你们尽可提条件,本王一定遂了你们的心愿。” 阿弥道:“我同你开诚布公,倾囊相授,但你却对我遮遮掩掩的,很难不叫我多想啊,十四殿下。” 他们今夜讲了这么多,这十四王子却仍旧有些说不通。 “你们的蛮太子是万不可能死在李朝这儿,死在南理外头的。你若是打个一箭双雕的如意算盘,想得太子位,又想趁机占我河山以我想你还是趁早死了心。” 阿弥认真瞧着沙长恭的眼,坚定道。 一时寂静,灶那儿有个细小的火花“啪”一声炸裂,响得突兀,叫三人都转头过去看。 胥莹莹的帷帽动了一动,方才分明是转过头来瞧过他们。 沙长恭看着那女子绝美的背影,长帷帽遮挡,也遮挡不住那身形之中透露的娇媚,一时玩味,又一时觉得不悦。 他涉险来南理城,今夜好像也没得到应有的结果,八字的一撇要画不画的,决定权全在对面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身上。 南理阿弥有计谋,她方才也同他谋划了一个大概。那也确实是个好计谋,能叫他不出面,不会被人怀疑半分。 但决定权还是在对面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身上。 他是夏里人,听说阖族都被太子的人灭了,他因这血海深仇也许会帮他。但他西南蛮国一直以来怎么对夏里人的,他自己心里也有数。至少这姓水的男人看着他的目光就十分不善,并且忌惮。 他父王一直在追杀这一支最后的夏里人,太子已经赶在他前头,不管夏里人是怎么没的,那也是因太子用粮草军换的全员的命,在他父王那儿就是一件大功。 他已经派人追着那送信的太子军,要将消息拦截下来,若然太子在办了那么多荒诞不羁的事情时候,因这一桩大功又稳坐太子之位,那他这两年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本王没法在南理城久待,若是不趁着夜色回去,本王那太子哥哥若是瞧见本王进了你的城,在外头就能用里通外国处置本王。” 看来今夜,是商量不出什么法子了。 阿弥道:“你若是有法子能叫蛮太子出来同我应战,你们的士兵也不用再在这儿挨饿受冻。但若他要应战,你这头也不能再接着按兵不动是不是?有舍才有得,十四殿下还是得好好想想。” 沙长恭扇着扇子,凝视着阿弥,“你真要同我们打一场?” 阿弥笑,“自然是。有人着急回京城,有人着急去临北,也有人……着急回西南蛮吃一顿饱饭。这样僵持于我们没什么坏处,但是对你们可就不同了,那就不如打一场,若是蛮太子恰好因这一场……没了呢?” 那可不就是天随人愿?不费吹灰之力? 第二百四十三章 非得一将功成万骨枯吗? 沙长恭不信,“你今日一直强调的不就是蛮太子不能死在你们李朝?本王那太子哥哥别的不怕,就是怕死,去年他来,不就是一直躲在后头么?今年也是,你今日这般挑衅他,他除了在本王的帐中跳脚,也不敢轻易来造次。” 阿弥挪了挪位置,拍一拍沙长恭的肩膀。 “但你想啊,他要是不动,你难道等着他饿死在我们这儿不成?还不如你们被我们打个落花流水,在逃回西南蛮的路上被人——” 阿弥两指作剑,在自己的颈上虚虚一划。 “只要进了西南蛮的地界,凡事都好说,是不是?”阿弥轻声细语,状似蛊惑,搭在沙长恭肩上的手一拍再拍,拍得沙长恭眼色困惑起来,好像觉得自己应该信阿弥的话,又好像觉得阿弥的话哪儿不太对。 但一时想不通,就由她去。 “若是开战,本王麾下的士兵会有伤亡……” 阿弥垂下眼,“我哥哥同我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要做大事,总要牺牲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一将功成万骨枯。”沙长恭默默念叨这句话,念叨四遍,抬起头来直视阿弥,“我不愿意,你说的骨,是本王出生入死的兄弟,是本王的子民,他们不该为了本王死在他国土地上。” 阿弥白他一眼,“那你带他们来做什么?” 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谁不会说?看沙长恭今日在驻地的嚣张跋扈,也不是会把手下人的性命放在心上的人。 阿弥敏锐察觉到沙长恭是忌惮人数,“开战的时候你们总要做做样子的,不然,蛮太子全军覆没,你麾下就死两个,你觉得说得过去么?你父王脑子又不是不好,全天下的人也可都看着呢。” 沙长恭面上有恼怒,一是被阿弥撕破脸皮,二是被阿弥戳破心思。 阿弥又哥俩好似的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你看啊,你要是怕此行此计不成,叫你折损了兵力,在之后的夺嫡大战中没了兵权,我觉得万万可以不用担心。你若是卖我的面子,到时候我就只管打蛮太子那儿不就成了?” 沙长恭又再被说服。 “那这之后……” “这之后,自然是要看咱们的水玉山。”阿弥用下巴点一点水玉山。 夏里人复仇,多好的幌子啊? “但是在这之前,所有的事情得保密。水玉山只有一个人,若是走漏半丝风声,哪怕只是一丁点儿,他都会被陷在极大的危险之中。” 沙长恭点头,“这一点本王自然明白。” “啪”,又一朵火花炸裂,这一次却没人费心去看。 阿弥道:“当然,这要你自己同他说。他愿不愿意是另外的事情,他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管不着。” 这是凶险的事情,阿弥只管想法子,能不能成,得看当事人的意思。 水玉山是最后一个夏里人,阿弥其实也不太想叫他犯险。但他同她说过要报仇,如今沙长恭找上门了,这勉强算得上是一拍即合。 水玉山不说话,他心中大概也在犹疑。 沙长恭也不勉强,瞧了瞧天上星辰的位置,同阿弥道:“本王要回去找人一同参谋,先将你打了一场的想法给实现了,后头的事情……若是玉山兄弟为难,本王想南理阿弥一定有别的法子。” 阿弥不看他,也不出声,脸上风平浪静,连个神色都没有。 沙长恭一颗心被吊起来,好似稳妥,又好似不妥。 四更天,他确实也不该在这儿久待,再待下去,天上有了光,那他出入南理城的事情就肯定会被外头的眼睛看到。 “那本王就先回去了。” 阿弥点点头,假意要站起身来,“我送送你?” 沙长恭推辞,“不必,本王认得路。” “你认得?”阿弥拧眉,“那可不行,得将他眼睛蒙好才行,咱们南理里头什么样儿,怎的能叫西南蛮的殿下看清了还记下了?那可还了得?” 沙长恭才要道“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眼前倏地就一黑。 一大张麻布袋从天而降似的,从他头往他脚地将他整个人一套。他还来不及反应,被人拦腰一扛,扛上肩膀,像只被捕猎的野兽似的,惊吓之中半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阿弥打着哈欠,冲着被扛出李二狗小院的沙长恭背影挥挥手,权当是送行了。 到了城墙上头,会有人将他放下去。他怎么上来的,就怎么下去,阿弥倒是一点儿都不担心。 “但这沙长恭竟然不奇怪啊,他难道就不好奇我能不能敕令桂陇兵和南理百姓嘛?” 阿弥坐下,晃着一碗面汤玩。 言照清要她在这儿等他…… 她其实也不是很想这样听他的话,但谁叫她刚才莫名其妙答应了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答应了就得守诺。 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她困得厉害,想睡了。 胥莹莹给水玉山端来一碗热汤,老火煨汤,日日换新料,李二狗的这锅汤在阿弥看来算是一绝。 估计是忌惮还有几个桂陇兵和执金吾在,胥莹莹的帷帽又放了下来,将脸面完全遮挡。 阿弥奇怪,但也不说,一是不关她的事情,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像她自己不就喜欢光着脚跑来跑去么?二是,她困了。 刚才跟沙长恭说话的时候还能强撑一下,但这会儿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想着自己也不是君子,是个小女子,按不知道哪位老先生的话来说,“女子与小人难养”,那她就算没等言照清回来,自己回县衙睡觉去,就算不守诺,因她是个女子,也算不得什么值得责备的事情,因为女子本来就难养。 阿弥罗七八糟想一通,听得水玉山问,“今日忙些什么?” 阿弥以为水玉山是在同自家娘子说话,就没回应,低头看着碗里残留的面汤漂浮的几颗葱花,想到言照清几次都将面里的葱花挑出来。 肩头被人拍了一下,阿弥一惊,双手捧着的碗磕放上桌面。 “问你话呢,魔怔了?” 阿弥愣愣看着水玉山,再看一眼帷帽下看不清面目和表情的女人,才同水玉山道:“啊,你同我说啊?啧,你今日不是见过我了么?招兵买马呢。” 第二百四十四章 抱紧水家这条金大腿 阿弥今日奔波了许多事情,动员南理城的百姓参战就是其中一桩。 也不算艰难,大家原本就已经摩拳擦掌了,听闻战事约莫就在这几天,阿弥旨在一鼓作气将蛮子一下子全打出去,不拖了。 再拖下去,入冬就难了。 “你今日跟我说的,是真心的计谋?”水玉山问,顺手将飘上阿弥头发的烟灰掸落。 阿弥不在意拍一拍自己的头发,一顺手,摸上马尾上的红纱。 系得牢,她跑来跑去一天都没掉。 言照清手艺这么好,若是不在朝做官了,是不是要去做梳头婆? “也真,也不真吧。白日同你讲的时候,我还是蛮肯定的,但现在同沙长恭一见面,我就又不确定了。我不敢相信他,他跟唱戏的没什么两样。” 阿弥蹙眉,支着自己的下巴。 言照清怎的还不回来? 水玉山道:“我想给我族人复仇。” 这样说的时候,大手重重拍上阿弥的肩膀。 阿弥看他这般血海深仇的模样,默了一瞬,点点头,“我知道。但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水玉山道:“但当前是最好的我介入的时机。这个时候我跟着沙长恭去西南蛮的都城,才不会有人起疑。” 阿弥有些烦躁,挠挠头,“但你进去之后……孤立无援……咱们也没个关系在西南蛮里头,要办什么事情都不方便。” 是以她才又纠结起来。 有人从外头来,是秋生,同阿弥说了一声,“医无能说李二狗得睡上一两天才能醒过来,他方才没诊出来,是中了毒,不是被闷的,叫我来同你说一声。” 阿弥惊吓了一瞬,“毒?要紧么?” 秋生笑道:“他不是神医么?阿寿也在,两大神医伺候他,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阿弥想了想,“二狗哥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秋生摇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医无能没说。他倒是让我叫你早些睡觉,走啊,我带你回县衙去。” 阿弥摇头,“不成,你们言大人叫我在这儿等他呢。” 秋生诧异,“言大人?哦!那该是有什么话要问你。那成,你待着,我走了。” 阿弥目送人走,想了想,又同水玉山道:“倘若咱们在这儿就能将蛮太子给了结了,夏里人的仇就算报了十分之一了。你同嫂子也先不必忧虑这件事情,当前先将蛮子打走,来日方长,要做的事情总还有机会的。” 水玉山凝望她,有不甘心。 阿弥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开解他,拍一拍他手背,也说不出话。 胥莹莹这会儿开口问阿弥:“方才说有人急着要去临北城,可是阿弥姑娘要去临北城?” 阿弥笑一笑,“嫂子不必客气,随他们叫我阿弥就行。这几日都在忙碌,还没上门同嫂子说说话。嫂子在饭来酒庄住得可还行?这段时日大家都慌乱,城中还是一片狼藉,不然我非得同嫂子一块儿去看看房子不可,总是住在酒庄里头像什么话?” 扯半天,就是不同胥莹莹说去不去临北城。 胥莹莹客气道:“阿弥做的都是大事,跟奴家只会做些茶饭、洒扫房间伺候相公不一样,奴家哪儿敢耽误抗击外敌的重要事情。南理城有阿弥真乃幸事。” “奴家?”阿弥一怔,随即想到城中的娼妓家向来自称“奴家”,此刻可怜楚楚从胥莹莹口中自谦说出,透着叫人怜惜的脆弱,哪怕是钢铁的心也能叫这如黄莺的声、惹人怜爱的情化成绕指柔。 阿弥向来见不得美人受委屈,越过桌子,将坐在对面的胥莹莹的手背轻轻拍了一拍,生怕将人惊着了似的,低声安抚道:“嫂子也不必自谦奴家,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你如今有水玉山撑腰,家财万贯,不会低人一等。” 阿弥想了想,蹙眉同水玉山道:“要么搬到别出去,不在南理城住了?” 胥莹莹以往是歌姬,虽然卖艺不卖身,但在青楼待过的名号始终是不好听。阿弥也是今天才听周师娘八卦了一嘴,说是这胥莹莹未流落南理城做歌姬之前就已经是奴籍。 起初周师娘也不知道,胥莹莹昨日找到周师娘,询问脱离奴籍的事情,托周师娘代为办理。秦自得死后,南理城没了知县,这脱离奴籍的事情一时之间找不到人办。周师娘今天在执金吾才哥儿的帮助下才在县衙的库房之中找到胥莹莹的奴籍册子,一翻才知道,她在七八岁的年纪就已经做了奴。 但那册子涂抹得厉害,周师娘也看不得涂抹的都是什么东西。 才哥儿得周先生教导良多,这件事情极快地妥帖办理了,短短一日,胥莹莹就脱离了奴籍,可在李朝自由走动、自由买卖。 阿弥顾忌的是胥莹莹顾忌自己的身份,但这样的话出了口,阿弥又觉得这般说大不妥,急忙找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南理城始终是你们的伤心地……哎呀,我真是,我的意思是,李朝有许多别的地方可讨生活,去了别的地方,不会有人知道你们曾经——” 好像怎么说都不太对,倒显得她心机深沉,故意笨拙显露坏心似的。 阿弥懊恼,干脆闭嘴不言,拉着胥莹莹的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倒是胥莹莹大度笑出声,同她道:“阿弥姑娘的意思,奴家明白了。只是奴家同相公也没有搬离南理城的打算,饭来酒庄奴家已经买下来了,往后就是奴家同相公的家。” 买下来了?阿弥诧异,随即佩服,抱拳行江湖礼。 “水家真有钱!真有钱!” 偌大的酒庄,说买就买下来了,不像她,浑身上下只有五枚铜板。 啧,都是做大事的人,她阿弥怎么就这么穷?她今天是不是全靠一身硬脾气才说服城里的人的? 她一直以来办事好像也没凭钱财开路过,若是有钱,一定能够轻松上许多。 就好比胥莹莹脱离奴籍这件事情,十两银子递给周师娘,周师娘就给她快快办好了。 将饭来酒庄买下来了也好,那儿本来是阿弥的哥哥李穆川的一个据点,万事都全, 客源稳定又丰富,不吝是一个下金蛋的母鸡,这算是给水玉山锦上添花,往后水家就更是不愁吃穿了。 阿弥拉着胥莹莹的手,暗暗决定往后要抱紧水家这条金大腿。 第二百四十五章 遭梦魇 同水玉山夫妇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阿弥已经哈欠连连,结结实实地困了。 细数起来,这段时日好像也有能好好歇息的时候,她如今还是个病患,手上的和肩上的伤这两日才见好转,不再隐隐地疼,奔波一直没停歇过。 阿弥觉得自己像是有一年过年,京城来的一个小商贩带来的一种拧了发条就能一直跳动的青蛙。那内里含有机栝的木雕青蛙十分金贵,小小一只就要一两银子,在南理城风靡过一阵子,叫那小商贩走的时候赚了个盆满钵满。 阿弥很想要,但她没有银子。 玉娘子给李寻意买了两只,李寻意那会儿心智未开,不肯跟阿弥分享,成天地用“娘和哥哥都不疼你,只疼我”的孩子话气阿弥。 阿弥只能眼巴巴地在旁边看着他玩,李寻意那时候也十分讨厌,见她蹲在旁眼巴巴地看,有意做个鬼脸,带着那两只金贵的青蛙跑到隐蔽地方去玩。 阿弥便开始攒钱,东一家西一家地帮忙,干点儿小活儿,赚一些微薄的铜板。攒了一年,足够一两银子了,那卖青蛙的商贩却再没来。 后来阿德受伤,需要银子买药,阿弥那一两银子就给出去了。 阿弥现在看着眼前这看似普通,身后却是万贯家财的水玉山夫妇,连连感慨。 她这一辈子活到现在,好像还没体验过一掷千金的感觉呢!总是穷巴巴紧凑凑地过日子,不敢浪费哥哥一分一毫的钱。 若是她能像李寻意那样,想要什么就找个人拉住袖子撒起娇,又或者是躺到玉娘子脚前撒泼打滚地闹,或许她也能得到她想要得到的东西。 但她毕竟不是李寻意,哥哥不会允许她做这样的事情,闹到玉娘子跟前去,也只会换一顿鞭子。 阿弥一叹再叹,想着那只青蛙,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只青蛙。身后插着一个铁片圆圈做的发条,人家一拧紧,她就噌噌噌地往前奔。 阿弥犯了迷糊,这样想,还真觉得背后长出了一根短柱子,上头粘着一个圆的铁片,一只手正捏在那上头,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食指和中指略微有些变形,是常年握笔和持刀剑造就的,跟她哥哥李穆川的柔和不同,这一只手非常有力。 手掌也有些宽厚。 阿弥转头,迷糊又无辜,看着那只手转着那铁片,有人笑着问她,“疼?” 阿弥没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像李寻意那样找个人撒娇,便娇着声音装模作样“哎呀”了一声,认真道: “疼。” 那只指甲被修得整齐又短的手便停下转动那发条。 他手一松,阿弥便像只兔子一样,“噌噌噌”往前蹦,速度极快,停也停不下来。 阿弥惊慌,回头去看给她上发条的人,自然是言照清,她认得他那只手。她想叫言照清教她停下,但言照清只是噙着笑站在后头,双臂环抱,好整以暇,怀中抱着的九龙宝剑。 “言照清!” 没人应她,言照清好像也不是很真切,面目都模糊起来。 前头有熟悉的感觉袭来,阿弥转回头,瞧见离得极近的城墙,不过五步开外,城墙下头躺着一个摔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的麻成业,见她近前,倏地坐起身,背靠城墙,像一条蜈蚣一样扭着身躯站起来。 “阿弥,都是因为你!” 阿弥掌控不住自己的脚,好似身子漂浮在虚空之中,狂奔的脚并不属于自己管控,只一下,便要狠狠往城墙上血肉模糊的麻成业尸体上撞去,同麻成业一块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啊!” 阿弥惊叫出声,将眼皮用力一睁。 她果然漂浮在虚空。 她也果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 同她贴在一起的确实也是一团身躯,但不是支离破碎又叫人作呕的麻成业,而是—— “言照清?你怎么才来?” 言照清方才被她突然惊醒的动静吓了一跳,睡得死沉的人好像被针挑动,突然重重一挣,差些从他背上挣脱出去,也差些将他吓得往前跪跌。这会儿听到她睡意浓重的声音,心里说不上是好气还是好笑,将人往上颠一颠,叫她好端端地在他背上趴好了,才反问她: “被梦魇住了?” 阿弥想了想麻成业那团模糊的血肉,有些作呕,将脑海中的画面和麻成业的声音尽力挥散去,趴在言照清背上,“嗯”了一声。 “你怎的不叫醒我?我可以自己走的。” 何德何能叫执金吾参将背着她回县衙? 嗯……是回县衙没错吧? 阿弥环着言照清的颈子,揉一揉眼往前看。月色不浓,言照清手中挑着的灯笼也照不到前方,但应当是在回县衙的路上没错。 她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也没个印象,最后的记忆是水玉山同她说什么桂陇的谁找过他问驼子的事情的话,后头阿弥就……吃醉酒一样断片了。 “我叫了,叫不醒你。你自己摸摸你额头,疼不疼。” 背着她的人好像轻笑了一声。 阿弥摸摸自己的额头,果真是有些压痛,“你打我?” 言照清又笑一声,“水玉山说,你同他说着话,突然一头栽上桌子,睡着了。磕出来的声音老大,一下子就肿了个包,可你自己都不觉得疼。” 阿弥悻悻的,揉一揉额头上的包,嘟囔道:“我太困了。” 言照清“嗯”了一声,不说话。 他背着她好像也没什么吃力的感觉,但到县衙毕竟还要走一段长路,她没休息好,他这几日应当也没休息好。 “言照清,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你脚底硌出伤了,不必逞能。” 阿弥“哦”了一声,道:“其实也可以不回县衙,我可以在二狗哥家凑合一晚。” 言照清沉默了半晌,才同阿弥道:“恐怕不能。我已经将你的二狗哥家封起来了,在事情彻查清楚之前,谁都不能进去。” 阿弥咬一咬唇,犹豫了一会儿,才问言照清:“是陆汀被绑到他家里头的事情吗?二狗哥秉性纯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一定是那个驼子王之涣做的。” 绑架一个朝廷官员,人赃并获,阿弥想也知道那一定是重罪。 言照清不吭声,走了老长一段路,等到瞧见县衙高墙上头的灯火了,言照清背着阿弥停在了那处。 “阿弥,你老实同我讲,李穆川有没有跟你说过李二狗的生母是谁?” 第二百四十六章 许一诺 清风拂面,这人背着她,腰背挺拔如松,丝毫不受她重量影响。 她挂在他肩颈上,因为离得近,鼻下流动的都是他身上的气息。不像阿德一样粗糙的南理猎人,出了汗身上就有男人的臭味,言照清身上的汗味倒还算清爽。 叫阿弥想起山间的青草香。 他不回头,只看着前方问她,她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但他提到了她哥哥李穆川。 阿弥便知道他方才那些轻巧的温柔都是为何而来了。 耐心,温柔,小心翼翼。 还是为了要从她这儿套话么? “你为什么这么问?” 言照清应当是不动声色看了四周,确保并没有一个隔墙的耳朵。 他背着她站在县衙门口的广场中央,周遭没有人,只要不大声说话,附近商铺和民居里头的人也不会听得到。 “李二狗的娘亲是拐来的,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阿弥想了想,“我不知道,我只听周师娘说过,二狗哥的娘子是个疯子,早早就死了,是将自己吊死的。” 言照清问道:“李穆川知道这件事情吗?” 阿弥蹙眉,怎的又提到了哥哥? 便索性不出声。 言照清偏了头,催促她:“小狐狸,同我说实话,李穆川知道李二狗的娘亲是被拐来的吗?” 他一偏头,阿弥就清楚瞧见他的侧脸。 他鼻梁的线条可真优越啊,鼻高又尖,自眉骨那儿顺延往下,同他的下颌线一样,像杀人于无形的锋利的刀。 他手上提着的灯笼自下往上照着,阿弥瞧见他眼下的痣,小小一颗,嵌在下眼睫微微往下一些的位置,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但他只是偏头。 他背着她,要想同她对视很难,除非像今天早晨…… 阿弥看看天色,有一丝丝泛白从东边映出来—— 是昨天早晨,他得像昨天早晨跳城墙的麻成业那样摔到支离破碎,颈骨都撑不起自己的时候,才能转到后头来同她对视。 阿弥想象了言照清的头突然转一圈过来同她对视的场面,有些瘆得慌,紧了一紧搁在言照清肩上圈着言照清颈子的手,将脸侧着靠上言照清的肩。 言照清自然能感觉到她突然的贴近。 这般主动,像是求饶,又像是讨好,她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在撒着娇,叫他不要再问似的。 “你们搬来南理城的时候,李二狗的娘亲还在么?” 言照清颇有耐心,低声哄着似的。 阿弥也不管,他有力气,叫他这样背着她继续在这儿站下去呗。她只要不出声,他拿她又有什么办法? “小狐狸!” 言照清微恼,低叫阿弥一句。 阿弥轻哼一声,像只什么小野兽。 “我困了。” “说清楚了,让你睡。” 阿弥又咬下唇,“我不说呢?不说你就要将我吊到监牢里去吗?” 言照清静默了半晌,“你在这件案子里头是证人,不是嫌犯,我做什么要把你吊到监牢里头去?” “你又不是没吊过。”阿弥嘟囔一句。 站了一夜,她差些就死了,细数起来,离现在还没超过一个月。 言照清默然。 阿弥道:“你想要知道,你得拿东西跟我换。” “换什么?” 阿弥不过是随口敷衍的话,料想他不会应允,谁知道他竟认真问了,还十分之认真的认真,倒叫阿弥有些措手不及。 “我没想好,等到要换的时候我再同你说。” 这近乎是个无理取闹的要求,但言照清并不多思索,应下来。 “好。杀人放火之外合理合法的事情,我许你一个诺。” “那我叫你放了我呢?” 言照清沉默许久,“……这不合规矩……” 阿弥突然觉得有些吃亏,这分明就是还是会押她回京砍头的意思。这执金吾参将还真是半分吃不得亏,功要立,公主要娶,她的头他也要砍。 阿弥觉得无趣,从他背上一跃而下。脚底踏地的瞬间生疼,叫她微微不稳地晃了一下,被言照清极快的回身伸手攥住手臂,固定好她。 阿弥甩开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倘若言大人的公主知道言大人在外头同我这样一个逆贼不清不楚地拉拉扯扯的,我阿弥可没有第二颗脑袋给公主大人砍了泄愤。” 言照清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的这说的是什么气话? 他确确实实没法枉顾律法,将她放归江湖啊。 “你劫法场,就该为这错付出代价。但你护卫南理有功,若是还有白狼进献,我再同陛下说明你是心智尚未成熟,遭人利用,那死罪可——” 阿弥蹙眉,不耐烦摆手,打断他的话,“别啰嗦了,你要问什么,快些问,我要回去睡觉了。” 好像又钻到一个死胡同里头,言照清觉得困惑,对阿弥的情绪和反应也有些束手无策。 乖巧睡在他背上的小狐狸,提到李穆川就将爪子伸出来,龇牙咧嘴起来。 李穆川。 言照清垂眼,看身前双手抱臂,烦躁将风撩拨到脸上的碎发拨开的小人儿。等不到言照清的问话,她抬了头,用她那双会说话会勾人的幽深大眼睛白了他一眼。 “说话啊,言大人,你不说话我可走了啊。” 言照清看她。 真矮,真小,脾气也真大。 “李穆川见过李二狗的娘么?” “见过。刚搬来的时候,哥哥带我在南理城里头晃荡,我没看见,哥哥看见了。她被锁在屋子里头,披头散发的,在哀嚎。我怕极了,哥哥就带着我走了。” 言照清问:“后头呢?你见过么?” 阿弥摇头,“我不知道,我那时候太小了,就算见过,我也不记得她的脸。驼子还在野人沟打过我的头,有些事情我确实已经想不起来了。” 言照清又问:“李穆川同你说过李二狗的娘是什么人么?” “没有,我们也不认得她。” 言照清道:“他知道李二狗的娘是被拐来的么?” 阿弥断然摇头,“不知道,他如果知道,不会叫二狗哥的娘后头上吊死的。哥哥不许南理城买卖奴隶,也不许买卖女人,若是他知道,定然会想法子解救她,送她回家。” 第二百四十七章 讲故事 言照清又问:“你知不知道李二狗的娘是什么人?李穆川当真没跟你说过?” 阿弥蹙眉看他,对他这一再要求确认的问话有些厌烦。 “或许说过,我不记得,我那时候太小了。” 才六岁。 她后头又被驼子敲过头,那会儿大家都觉得她被敲傻了,缓了好几个月才缓过来,有好些事情她到今天也还没想起来。 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但她也不太在意。 会离她而去的东西,她从来都不会放在心上。走了就走了,旧的走了会有新的来,人活这一世就是这样迎来送往的,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言照清又问:“李二狗的娘是什么时候死的,你知道么?” 阿弥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但想到他是去找周老先生,怎的可能没从周先生那儿将事情听了个完整? “你何必还要问我,周先生和周师娘没同你说么?” 言照清垂着眼睛看她。 阿弥也看他,面上的不耐烦十分明显。 灯笼被言照清斜着把持在二人之间,跳动的火光从下头传来,照得两个人的脸上都阴晴不定。 阿弥想他们两个人之间真是奇怪,好好说话的时间从来不会超过一盏茶。但再细想起来,言照清是执金吾,她是从他手里将许之还抢走的劫犯,就算这段时日再并肩作战、同甘共苦,二人对立的身份又能叫他们关系能好到哪儿去啊? 言照清低声道:“说了,但我想听你说。” 阿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气恼。 这是什么意思?听她说?将她当成李二狗娘亲上吊时间的始作俑者不成? “言大人,你讲讲道理,我当年才几岁?我对二狗哥娘亲的死也没个印象,你难道还怀疑是我吊死她的不成?” 阿弥没个好气,用手背搓一下鼻尖。酸涩的,是觉得委屈了。 她在他心里头是干这种事情的人? 是会杀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的人?! “你就没有听说过什么?” 言照清靠她靠得有些近,手提的灯笼落在身侧,略微往他后头去。灯火从他身后来,叫他能清楚看到她的脸,却将自己的脸隐在阴影之中。 阿弥看不得他脸上的神情,但觉得同这个人纠缠这种问题挺没意思的。 “周师娘知道的比我更清楚,言大人有什么不明白的、想不通的,还不如再去周家去问问她。”阿弥蹙着眉,后退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我困了,我先歇着了,言大人自便。” 已经到了县衙门口,不用灯火了,她也不需要靠他手中的灯笼照明。 言照清拉她衣袖,阿弥有些诧异,回头紧着眉头看言照清,看得对方脸上亦是诧异。 搞什么?明明是他伸手拉她的,又不是她强迫他伸手拉她的,他这好像吃了苍蝇一样惊奇的表情是什么鬼? 偏生被拉的还是被他断过的手,阿弥动一动,意思意思挣扎一下,看言照清极快地明白了,但也只是撤了力道,还握着她的手腕。 “你不困?”阿弥没好气,斜眼看他。 言照清低垂下眉眼,看他手中细瘦的手腕。 往上一节,板子还夹在上头。白日的时候没有的,约莫是回城的时候医无能又给她夹上去了。 医无能的药再好,伤筋动骨也需要些时日,她这手断也不过十来日,夹板撤太早,骨头会长歪。 “疼吗?” 言照清晃一晃阿弥的手腕,低声问。 阿弥闭闭眼,从鼻里喷个气,“言大人,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话想说?”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执金吾参将想同她用美人计呐。但凡他一放低声音,轻轻柔柔同她说话,又或是像方才那样,体贴将睡着的她背回来,那就是——他有求于她,要套她话了。 偏这套蛊惑之术初初时候确实能迷惑她。 看来她见过的男子还是太少。 言照清拧眉,略抬了眼皮看她。 她这个样子,同方才那个趴在桌上半梦半醒地低低嘤嘤撒娇的模样可有个天壤之别,方才那小姑娘多可爱,软着声音说疼,叫他心里发酸又发软,将人小心哄着背起来,不想叫她受半分委屈。 这会儿这个,眸光深又冷,看他防备又恼怒,像只炸毛的猫。 “我有时候觉得你是被女鬼上了身,一时一个样,一时又另一个样。” 阿弥翻个白眼,“我有时候也觉得您不去唱戏可惜了,扮起相来倒是真真的。” 两相对峙,也就只是这么看着。手还牵在一处,不知情的人远远看去,只当是谁家的俏郎才同小娘子在私会,天亮分别时尽是依依不舍的浓情蜜意。 有鸡啼叫,日头将要攀升上天。 几乎是转瞬间,有微弱的光从天上落下,朦朦胧胧笼罩上大地,叫阿弥不需要灯笼的火光也能隐隐看到言照清的脸。 他看着她,盯着她,有些固执,也不知道是想从她脸上找到什么,想从她眼里探究什么。 “二十多年前,具体是哪一年我记不太清了,史官也没有将这件事情记录在案。这在宫中是一桩私密的事情,先帝敕令众人封口,知情的宫奴都被秘密处死。” 言照清低头看着仰脸看他的人,这人怎么这么娇小?又瘦。眼睛怎么这么大?像海,很容易叫人沉溺进去。 那两汪像海一样的眼如今浮现困惑,对他突然起的这个话头十分不解。 “言大人要讲故事?” 有执金吾在县衙门口张望,动作大,在引言照清的注意。言照清瞥眼过去,看那人打了几个手势,抬了抬手中的灯笼,表示知道了。 只能抬灯笼示意,他另一手握着阿弥的手腕,不是很想松开。 松开了,要跑了怎么办? 这样想,他将她手腕巧妙扣紧,“宫里走丢了一个公主,这于你算一个故事吗?” 被他扣着手的人便惊奇,“宫闱之事,对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来讲当然算的。” 说罢用一副愿听其详的表情催促他讲。 言照清问:“李穆川没同你讲过这桩事情?” 阿弥又冷下脸,“他又不同你一样是八卦人,这样的事情跟我讲做什么?” 腕间被人一捏,阿弥吃了个痛,怒瞪将头抬了,只用眼睛向下瞅她的言照清。 这人怎么老爱弄疼她? “李二狗的娘亲就是走丢的那个公主。” 不紧不慢的,言照清道,视线擒着她的眼,不错过她眼中的错愕。 “二狗哥?公主?” 第二百四十八章 讲一个陈年旧时天家事 这对阿弥来说,好像是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 一个公主,怎的可能会流落到千里之外的南理城,还被一个卖面的买下来? 若是宫里的公主,那……那李二狗该是她的表哥? 阿弥糊里糊涂地看着言照清,“什么……什么烂七八糟的?二狗哥的娘怎可能会是公主?什么公主……不是该在京城吗?你是不是想做驸马想疯了?” 言照清又将一双剑眉拧起来,“谁想做驸马了?” 阿弥没消化先前那消息的信息,他这一句气闷的反驳便没被她仔细放进耳朵里头,满脑子都还是他认真正经且严肃地说李二狗的娘亲就是宫里丢的公主的模样。 是什么新的套话法子么? 叫她觉得离谱到极致了,再接着从她这儿套到她哥哥的信息? “你说的公主是哪位?太耶……先帝不就一位永寿公主么?得了急病死在了落山寺庙里头的。” 家中的亲戚关系,李穆川同她说过,先帝子嗣九个,八个儿子、一个女儿,唯一的那一个女儿特别得宠,几乎是捧在手心长大的。这个永寿公主同当今的李皇是一母所生。 “李穆川同你这么说的?” 不应该啊,李穆川那时候已经七八岁,也该记事了,旁的人不清楚永寿是走丢的,他难道也不清楚吗? 隔了这么多年,永寿走丢的事情早就没法再牵连、降罪人,李皇上位后对永寿公主的暗中寻找也没断过,李穆川没必要同阿弥撒谎。 提到李穆川,眼前这人又警惕起来,闭紧嘴,不说话了。 言照清恼怒她这万事为李穆川的模样,抿一抿唇,想抬手敲她的脑袋。 “我在李二狗家的地洞里头发现了永寿公主写在墙上的手书。” 位置隐蔽,用鲜血写的,李二狗可能是被王之涣囚在下头的,他又是个哑子,出不得声,地洞周遭用棉垫糊着,敲打也没有个大声音。 锁着陆汀的铁链系在地洞下头一个嵌到地底的铁环里,李二狗被囚禁在下头的时候可能通过拉扯铁链示意陆汀,但陆汀…… 言照清瞥了一眼县衙的方向,觉得无奈又困惑。 陆汀可能是个傻子吧,没察觉到。李二狗在下头将他的铁链断了,松了,他也没察觉到。 陆汀可能已经被铁链锁习惯了,觉得铁链的长度就足够到院门口,没再尝试过。铁链之间恰好又有个什么东西卡在了洞口,陆汀没被拉动,但铁链的声响也没叫他听着就是了。 可能真是个傻子。 能同这糊里糊涂看着他的小狐狸玩到一处的,能是什么聪明人? 言照清看着阿弥眼中迷迷蒙蒙的光,问:“以往有没有人叫你囡囡?” 言照清下去的时候正好持着灯火,将潮湿阴冷又闷臭的地洞照亮,其中有两块棉被已经被李二狗费劲扯了下来,但李二狗那时候没有灯火照明,便没发现其中的异样,叫言照清借着手中的光发现了。 李二狗的娘亲不傻也不疯,写在棉被里头的娟秀字迹里,自述自己是永寿公主,十六生辰当日外出上香,被强盗所掳,辗转曲折,经过非人的磨难,两年后被卖到此处,被这泯灭人性的赌鬼囚禁在这地洞之中,好几年不见天日。又被迫生过八个孩子,夭折两个,四个被卖到别处去,一个被打死了,剩一个李二狗,自小是个哑子,不说话。 这之中的惨烈字字惊心,如用血写就的字一样叫言照清震怒又心疼。 她不敢表露真实身份,她在勾栏院中碰过一个沉迷在她美色之中的书生,她同书生表明过身份,央求书生救她。书生却怕狎玩天子之女,恐遭九族极刑,竟会同勾栏院的主子,想杀她灭口。 一国的公主,命运竟这般坎坷又凄惨,言照清在地洞之中攥紧拳头,只觉得身子虚软无力,像千军万马就站在他前头,他挥拳出去,只能打到空气。 这最新鲜的血字看着距今也有十来年的时间,多是记录日常,记得也不多,但有那么五六个,提到一个囡囡。 囡囡送米团。流落南理,命运同怜,盼她早日回京,脱离此地苦海。 这其中,又有一个同时提到了囡囡和穆川的,说穆川长得不像景泽,像他的母妃,囡囡同他也不像。 言照清分辨不得最后的是哪一句,那痕迹都差不多,同那囡囡都差不多时期。有一句: 有辱天家颜面。 落到了言照清的眼睛里,叫言照清当下从头到脚倏地一凉,叫他直觉,这就是永寿的遗言。 定是有人同她说“有辱天家颜面”这样的话,叫永寿最后用铁链将自己吊死了。 被强盗掳去、遭受折磨,永寿没死,也分毫没有寻死的念头。沦落勾栏院,永寿还坚持着,撑着。遭李二狗的父亲折腾,不是她意地生过孩子,夭折过孩子,她还在咬牙撑着。 她从没放弃过回京城、回家的念头,但这一句“有辱天家颜面”,好像是将她所有的信心与希望全都打碎了。 “是不是有人叫过你囡囡?”言照清问,握着阿弥手腕的手不自觉往下,自己也察觉道,但无意识将阿弥的手牵住了。 阿弥疑惑,“小的时候不都是这么叫的么?妮子、囡囡、丫头,女孩子都是被这么乱叫的。” 但同李穆川一起的,也许只能有她。 “你当真不记得李二狗的娘亲长什么样子?” 阿弥认真想了想,“不记得,我只听过她的声音,好听,但是叫得很惨,我害怕。” 那次去吃面,她被里头传来的铁链声和女子凄厉的叫声吓着了,是李穆川捂着她的耳朵带她走的。 之后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等晌午,我带你去看李二狗家的地洞。”囚禁过李朝公主的地洞。 他要同她说,李穆川并没有她所认为的那么好,他不过是一个伪善的小人。 阿弥看看天色,“别等晌午啊,天都要亮了,现在就去。哎,刚才就不该出来。” 说着牵着言照清的手,转身要返回。 言照清将人一拉,往县衙去,“李二狗就在县衙里头,你不打算听听他知道多少?更何况,你得睡了一觉是不累了,我还没能合眼歇息过呢。” 阿弥被他拉着走了几步,想想也对,从善如流跟着走。 第二百四十九章 说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言照清带着阿弥径直去了才哥儿那处。 才哥儿是在县衙门口等着的,见阿弥被言照清牵过来,步伐缓慢又小心,属狐狸的那只脚底下有些虚软,明明看着脚底下有不妥,但走动之中又有些倔强,强撑着。 那短短几步路的中途,言照清几次回头看那小狐狸脚底下,担忧表露于形,还停过步子,认真同她商量过什么。但那小狐狸摇头,十分坚定——而慢腾腾地走。 才哥儿看着二人相握的手,想着这二人到底知不知道在旁人的眼中他们到底有多亲近?这短短一日,进展神速,连手都拉上,这言照清可是够可以的啊! 想他当年流落江湖之中,虽然一身江湖侠气,做事大大咧咧,不讲仁义礼仪,但碰上他们家娘子,可是过了大半年才敢唐突佳人,攥人家手,又过了快一个月才敢抱抱人家的呢! 昨天还在冷言冷语针锋相对——仅指言照清,阿弥那儿自然是八风不动——今天天刚亮,这就牵上手了。 眼见二人走近,才哥儿的视线没忍住,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打了几个转,明显到言照清发觉。 “脚伤了,走不动道儿。” 才哥儿心中“啧”一声,暗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也没问你啊,瞎解释什么? 而且,话是这么说,手却没放开,又低头问那因脚底的疼痛蹙眉的小狐狸,“要走不动,我还是背你进去?” 阿弥摇头,咬咬牙,“走得动。” 医无能用的是重药,为求速好,上药的时候也说了小半日的时间之内别走路了,过了这小半日就好了。 言照清默一默,“已经叫你走了这么长一段了,进去还有一段,你确定走得动?” 才哥儿讶然,偏头看这低声细语柔声问话的言照清,又看看外头天色。 不能啊,鸡打过鸣了啊,恶鬼也该退散了啊,这个在言照清躯壳里的是谁? 还是…… “大人,你病了?” 才哥儿抬手要探言照清的额,被那斜瞥过来的冻人视线一扫,知趣收手。 啧,这一转脸的功夫脸色变得可真快,他们打西度的时候,言照清顺道在巴南州学过变脸的功夫不成?瞧瞧瞧,这一转头过去看小狐狸的功夫,眼角眉梢又柔和起来,刚才用眼刀杀人的也不知道是谁。 今天白天是发生了什么? 才哥儿很遗憾当时没有跟上言照清去追小狐狸,要不他回到京城还能同他的娘子讲一讲,这言照清开窍啦!知道喜欢姑娘啦!但是看起来自己还是不知道的呐! 而且—— 被他喜欢上的姑娘也不知道被他喜欢上了呐! 才哥儿眉开眼笑,看被言照清一把背起来的小狐狸。被罔顾意愿地背,虽是一个既得利益者,那小狐狸得了好处还卖乖,嘟囔道:“我又没叫你背。” 言照清也不回应她这句话,叫才哥儿带路,“李二狗放在了哪儿?” 才哥儿指了个方向,同言照清并肩行,侧头就看到打趣:“哎,这是哪儿来的小熊猫?眼睛底下那两团是画上去的?” 才哥儿这几日忙的就是城墙防备的事情,间隙之中好歹能歇一会儿,比连着好些日子没休息的二人看起来精神头好一些。 约莫是恃宠而骄,言照清背上的人横他一眼,“那你呢?你又是哪儿来的兔子精?” 精神头好一些,但才哥儿眼里也有血丝。 才哥儿咧嘴一笑,才正了神色,问言照清道:“小狐狸也去瞧李二狗去?” 这暗示的意思十分明显,纵然觉得言照清喜欢一个姑娘,那姑娘还是废***的逆贼没什么不妥的,这世间为情爱放弃一切的男女多了去了,只看言照清之后敢不敢罢了。但碰上公事,叫这废***逆贼一同参与,才哥儿觉得不妥。 言照清道:“她一同去,李二狗能跟她说上话。” 才哥儿迟疑拉长了一声“嗯”,心骂:狗屁!李二狗的手势就是南理百姓都会的暗语手势,他们也能“听”得懂,何至于要一个嫌犯去做翻译? 真是奇怪,之前瞧他同小狐狸能打闹,暗中敲打他、提点他不要被一个逆贼迷惑心智的人是他,这会儿公私不分、纵容一个逆贼一同处理公事的也是他。 他这前后不一,还就在短短的时间里猝不及防转变似的,叫他这个下属很难做事啊。 才哥儿道:“事关天家,兹事体大。” 言照清去周先生家之前,叫人回县衙传信,叫醒才哥儿也去听一听。才哥儿去得晚了,但听了个尾巴,在周先生家巷口分别的时候,言照清拣了侧重点,说明了一番。 李二狗是当今李皇的亲外甥,不管他是怎么来的,永寿公主这件事情都得有人面圣,去做个了结不是? 阿弥的身份参与其中,合适么? 叫她一个外人知道李家的事情,合适么? 言照清道:“她见过永寿公主,陛下若是想念胞姐,想知道胞姐最后的情况,就由她去说明。” 阿弥听得有些糊涂,“我没——” “你见过。”言照清声音有些发狠,喝断阿弥的话,“她墙上写的囡囡就是你。” 阿弥还想说话,言照清颠一颠她,叫下滑的她往上一些,一颠,就将她的话头止住了。 才哥儿大略明白了一些,但也没太明白。 言照清问才哥儿:“王二要什么,只管给他,将墙上的字原原本本仿照下来就成。务必要原原本本仿照下来,字迹也不要差些毫厘。” 这些在路上碰到王二的时候,言照清就同王二和同伴的秋生交待过也强调过了,这会儿碰上才哥儿,还是不放心,要才哥儿派人再去交待一次。 才哥儿偏头找最近的一个桂陇兵,刚要说话,言照清挥手斥退人家。 “要执金吾去。” 才哥儿犯难,“没剩几个在府中了,要么我去。” 说罢转身要走,言照清已经迈步进房中,视线转了一圈,看眼圈发红的李二狗,看陪着李二狗干坐一旁的陆汀,再看房角站着的面色清冷的时至。 “叫时至去。” 第二百五十一章 这实在两相对比云泥别 李二狗也是迷迷瞪瞪的,总觉得这天上突然扣下来的一个小世子的头衔,砸得他有些发晕。 什么公主?什么世子?什么李皇的亲外甥?将李二狗搞得云里雾里的,人像漂浮在半空,就算坐着,脚下也是虚浮的。 陆汀最后还是跪了下去,不知真心还是假意地哀哀叫着“我苦命的小祖宗诶”,一副涕泪长流的做派倒是惹人心里泛酸。 不知道的,还以为李二狗和陆汀是失散多年的主仆,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得相见了呢。 李二狗觉得不真实,脑子晕乎乎的,只能紧紧握着陆汀的手,也不知道作何反应。 言照清同陆汀道:“如今东侧的蛮子同咱们阿弥姑娘交好,今日已经放了些人出去,往桂陇和京城报信。我想请陆大人辛苦一趟,仍旧是从东侧出去,先带二狗世子回京。” 顺道也带上九龙宝剑。 但这一点,言照清不打算当着阿弥的面说。且先让她以为九龙宝剑是被王之涣换了藏去的吧。 陆汀大愣,霎时就觉得这是重任,生怕自己单薄的双肩扛不起这艰巨任务,竟然有些犹豫起来。 “这……若是这会儿让我抛下南理城,不与你们同进退……” 才哥儿嬉笑道:“陆大人在这城中也无法同我们共进退,还不如另外做些能解咱们后顾之忧的事情。这李二狗既然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 哪儿有做舅舅的忍心见外甥流落在外头吃苦的?陆大人带了李二狗回去,说不得是立了一件大功。” 陆汀哆哆嗦嗦,想了一阵,“但二狗的爹……” 十分隐晦,提了永寿公主走丢,最后竟然流落在南理城,委身做了一个卖面汉子不明不白的妻子的事情。 李二狗的家事陆汀还没详细听说,但光看那锁人的铁链,光看李二狗如今这畏首畏尾的姿态,便知这母子二人在那卖面汉子手下过的是非人的日子。 这将人折磨得啊! 李二狗的爹是这样的,陆汀不免想到若是带李二狗回去,若是陛下觉得天家颜面有损,不声不响就将李二狗给杀了怎么办? “要是……然后……那我岂不是也得被灭口?”陆汀将心中的担心隐晦表达了一下。 阿弥严肃,点点头,心里头将陆汀想到的也想到了,“对啊,万一狗皇帝嫌弃二狗哥的血脉,将二狗哥杀了呢?” 皇家血脉不容玷污,她娘不就是因为是外来的人,被玉娘子看轻看贱么? 陆汀见阿弥同他想到了一处,只觉得知己相逢,差些喜极而泣,将阿弥的手一握。便察觉面上一道灼热的光落下来,抬头看去,瞧见执金吾参将的脸色不太好,眼眸微微半眯,看了他,又看了他同阿弥交握的手。 哦,懂了。 陆汀惜命,立即将阿弥的手松开。 言照清言语之中没个好气。 “永寿公主在地洞之中留下的最后一句,是有辱天家颜面。李二狗,我问你,你娘亲是什么时候死的?” 李二狗“道”,八年前。 言照清问阿弥:“你们是八年前搬来的?” 阿弥掰着手指头,在心里数了日子,囫囵道:“差不多是那个时候。” 言照清道:“永寿公主此前磨难重重,不曾想过自尽。但好似有个故人认出了她,同她说有辱天家颜面的话,她便自尽了。” 阿弥一怔,脑子里隐隐有些印象,但想的不清晰。 时间过得太久了,要记得的早就不记得了。 言照清又问陆汀,“永寿公主走丢那一年,废太子的小殿下几岁,你记得么?” 陆汀道:“五六岁吧,也能记事了。” 言照清道:“他同永寿公主有没有交集,你可知道?” 陆汀道:“我听我师父说,永寿公主疼爱小世子殿下,日日都要找小世子殿下一同去玩,视如己出呢。” 言照清看阿弥,“那你说,在南理城里能认出她,还同她说有辱天家颜面这样的话刺激她的,还会有谁?” 自然是李穆川。 阿弥心中也没法作他人想,咬了唇,不叫自己出声。 言照清道:“陛下宅心仁厚。” 同被框于教条,教唆永寿公主自尽的李穆川不同。 “也不是枉顾人伦之辈。” 同丝毫不怜悯亲姑姑悲惨遭遇的大逆不道李穆川不同。 “陛下记挂胞姐多年,暗中的查找从未断过。若是寻到永寿公主一子半女,不管人是怎么来的,陛下只会体念姐弟情谊,好生将人纳入宫中保护。” 同李穆川要杀人灭口的行径不同。 “李二狗是永寿公主在这世上的最后血脉,陛下定会好生善待他。” 几句话,暗中将李穆川做了个对比,还是云泥之别中的泥,阿弥气闷,只能抬眼瞪他,半分开脱的话都说不出来。 言照清见她这样,勾唇一笑,“你不反驳,是不是也觉得这事是李穆川做的?” 阿弥心头重重一条,犟嘴道:“我不反驳,是不愿同你浪费口舌。若李二狗的娘亲真是他姑姑,他断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言照清嗤笑一声,再问陆汀的意思:“如何?陆大人可敢?” 陆汀想说不敢,但他早就站起身来,视线一垂,李二狗迷茫又惶惶的视线就随着他的抬头撞了上来。 那张脸清秀可人,眼睫又被眼泪濡湿,真真是一副娇弱惹人怜爱的模样。叫陆汀心一横,生了无边的勇气,咬着牙,道了一声: “万死不辞!” 说完了,心里头又后悔,想收回,但言照清已经大力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拍得他差些往前扑跌,扑上那泫然欲泣的李二狗。 “好!”言照清道,“等王二画好了永寿公主真迹,秋生也将字话拓好了,你们就上路。到时候……” 言照清转向阿弥,“还请阿弥姑娘助一臂之力。” 阿弥蔫蔫的,总觉得被这执金吾参将摆了一道、利用了一番,“我?我能帮你什么?” 言照清笑道:“自然是同沙长恭说一声,放人出行。若是今日能准备妥当,明日他们就该出发了。你猎得的白狼藏在了何处,以你的名义一同随行,献给陛下。至于你,等南理战事结束后,再和我一同回京面圣。”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不自知 才哥儿直觉言照清在给阿弥铺路。 铺的什么路? 自然是活路。 跟着言照清将阿弥送回房,仔仔细细交待桂陇兵看顾好了——阿弥仍旧是逆贼,就算要她活,也得先到京城再做打算,不然他们执金吾一行都将遭到牵连。 才哥儿自听闻东侧的蛮十四王子与阿弥达成了某种合作意向之后,心头总突突重跳,觉得这泥鳅一样的小狐狸说不好会借着沙长恭脱身。在交待桂陇兵的时候,语气就重了些,要人务必将阿弥看牢,若然就以死谢罪。 言照清面无表情,看着才哥儿布置,再看一眼在外头落锁的门闩。还是不放心,在门扇上头戳个洞,朝里头看去。 趴在床上的人方才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呼吸平稳,只是不知道这样趴着睡,会不会将自己闷死。 “大人,我觉得还是得在她脚上加根铁链,她要真跑了怎么办?” 蛮子围城,一半同她有交易,那就相当于只围了一半,南理城的危机看着已经可解了,才哥儿很难不操心如何将阿弥带回京的事情。 城里头都是她的人,单是那些猎人就胆识过人,她若真要逃,他们还未必拦得住。 且刚才听言照清的话里,桂陇兵好似也不太可信。 “将王二押着,看好就成。” 言照清自那小洞里看面转向里头的阿弥,同桂陇兵低声交待了几句,领着才哥儿离开。 才哥儿咂两下嘴,“大人,你有没有觉得咱俩的位置换过来了?放五天前,要锁小狐狸的可是你,如今你倒是不放在心上。你就不怕小狐狸逃了?” 逃?他当然怕,怎的不怕,此行出来近两个月,若是空手回去,别说执金吾会不会成为一个笑话,卫中的一些人可能要因这件事情受到牵连和责罚。 他姓言,又是参将,对他的惩戒自然不会太重,按照李皇以往的惯例,必定得有人做这一桩事情的替罪羔羊,以儆效尤。 但李皇吩咐的太子令牌已到手,就算不得无功而返。可寻太子令牌毕竟是件秘密事情,若是阿弥逃脱了,在外人看来,他们还是空手回去的。 更何况,她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这件事情该早早解决,趁着她只是劫法场的逃犯,还不是参与妄图倾翻朝廷的逆贼,被李穆川推出来做挡箭牌的人,这些年死的还少吗? 他连亲姑母永寿公主都敢下手。 言照清脚下步子一顿,再走两步,还是停住了。 “取个锁链来,长一些。” 才哥儿错愕,“真锁?” 言照清转头看他一眼,不出声。 才哥儿讪笑两声,麻利跑走又跑回,手上圈着一段铁链子,链子不过三个指头粗细,一环套一环,看着结实。 “精钢制的,秋生此行出来带上了,一直忘了拿出来。” 言照清沉吟一声,接过铁链,返身回去,在门外同才哥儿道:“你就在此处,不必进来。” 才哥儿纳闷,但也听令。 言照清阖上门,心中也是犹豫,抓着那绕了几圈的铁链走近床边,居高临下看了埋脸在软枕上熟睡的小丫头好半晌,才将铁链子轻放在她床头,一只手塞到她颈前,施了巧劲,将人翻过来。 动静不大,但那小狐狸还是掀了眼皮迷迷糊糊看着他。 “言照清?” 言照清对上她的眼,面无异样,“你别将自己睡死了。” 阿弥揉一揉眼,嘟囔道:“晌午叫我,我要去各家讨兵。” 言照清没应声,看人又昏昏沉沉睡过去,突然也觉得身上疲惫得很,也很想躺下来一同睡。 “言照清。” 言照清发愣的时候,瞧见阿弥又尽力挣扎睁眼,将他装在眼里,又阖上眼皮。 等了许久,没见下文,人又睡过去了。 言照清轻笑一声,手上突然发痒,很想捏起她脸上一团肉,将她捏起来。 凭什么她能安心睡?他自前夜就忙碌,也没能睡个好觉。 但手真搭上去了,想想便又作罢。 “睡吧睡吧,不睡长不高啊,你已经这么矮了。” 言照清低声道,抽走她腰上的软剑,检查了一番她身上没别的趁手武器,再将铁链锁在她脚腕上,另一头锁上房中柱子。 出得门来,言照清不知为何,竟然有一丝茫然。 他在做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心中又浮现那不确定、不清醒的感觉,总觉得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这个,也不知道做了这个会有什么后果,总之就是这么稀里糊涂的,没有一个确定、踏实的感觉。 才哥儿迎上来,同他一起并肩走一段,时不时地小心觑他的脸色。 言照清不太对。 才哥儿估摸着言照清也知道自己不太对,他平日里虽然冷脸,但鲜少有这般呈现颓势的时候。 “我看大人今日话里的意思,是想求陛下,免了小狐狸的死罪?” 言照清身子微微一震,好似人自梦魇中清醒,怔怔看着才哥儿,眼中竟离奇地浮现出没了主意的慌乱。 才哥儿皱眉,“大人,大人?” 言照清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再抬起来的时候,又是才哥儿熟知的那个言照清。 “丫头年纪小,被李穆川蛊惑了心智,犯下了滔天大罪,若真死了,未免可惜。”言照清道,“人先带回京城,该做的我们先做,余下的,看天恩吧。” 倘若陛下开恩,饶了死罪,便是好事。 倘若…… 言照清也不敢想,只觉得这是一场赌。 “让陆汀带着九龙宝剑和李二狗先上路,人别太多,找两个执金吾跟着就成。再让阿寿盘查一下桂陇兵,看看有没有能用的,挑个十来人,远一些,前头的打点,后头的随护,但不要叫人看出来。” 才哥儿点头。 言照清又问:“阿德是不是将白狼接回城里了?” 才哥儿道:“还不知道藏到了哪儿去,听说是想等狼崽子大一些了,放归九里雪山。” 放归…… 言照清又发怔。 才哥儿仔细查看言照清的神色,“大人,你先去睡一觉吧,你的脸色……忒差了些。” 言照清回神,勉强笑一声,揉一揉脸,回房暂歇。 第二百五十三章 实万幸 未到晌午,县衙之中一片大乱。 有人使劲来拍言照清的门,将言照清惊醒。 “大人!出事了!逆犯将席统领杀了!” 言照清心头重重一坠,立即掀被起身,将门猛力一拉,一把揪住门外人的领子。 一个桂陇兵,哆哆嗦嗦,慌慌张张,瞧见言照清恼怒至极的脸,说话结结巴巴。 “大……大人,逆犯……杀了……” “说利索了!” 言照清就着那领子将人用力一晃。 那桂陇兵活像见了阎王,“席统领要审问逆犯,逆犯不服,将席统领杀了!” 言照清又将人一晃,“哪个逆犯?!” 还能有哪个?但他就是……想着也许是别个,比方说王之涣。 “王……王百户,啊不,王之涣!逆犯王之涣!” 那桂陇兵尖叫着,将王之涣的名字吐出口。 言照清脚下一个发虚,短短的时间竟然生了一身冷汗,脑子一晕眩,极快地又恢复清明。 万幸,万幸。 言照清将桂陇兵松开,“带路!” 王之涣昨夜被抬回县衙后院,医无能寻了个清净地方给他医治。 说是医治,其实也是等死罢了,阿寿同医无能下的诊断都是这人伤重,勉强能活也只能睡着,没法再醒过来了。情况若是差些,可能没几天就一命呜呼,见他被废***屠了满门的家人去。 言照清脚步匆匆,经过阿弥睡的那间,慢了一瞬,从门上被戳出来的小洞看进去,看见阿弥还在熟睡。 睡姿不太好,又趴了回去。 言照清犹豫了一瞬是不是要进去将人再翻过来,免得这埋脸在软枕里的姿势真叫她自己闷死了。 才要推门,言照清又倏地清醒。 他在做什么? 言照清放弃推门,利落转身往王之涣那儿去。 房中一滩血,血里趴着一个人,那孔武有力的五短身材,虎背熊腰,纵使没看到脸,也能叫人一眼看出正是桂陇兵统领席子墨。 王之涣身首分离,身子坐靠在墙边,被人用刀砍下来的脑袋双目圆瞪,眼中尽是血色,大张的嘴里还咬着一块带肌肤和经脉的肉。 言照清蹲到席子墨身旁去观察,席子墨脸被咬得面目全非,颈上一大块血肉被扯去,地上的血正是从那儿汩汩流出来的。 端的是一副惨死状。 再看房间另一角,医无能丧气十足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瞧着房中的惨景,唉声叹气。 倒不像是懊恼死了人,而是懊恼什么事情没做成。 “王之涣的头是谁砍的?”言照清问房里人。 几个目睹了方才惨状的桂陇兵心有余悸样,纷纷摇头。 角落里,医无能颤颤举高一只手,“我。不砍他就要出去咬人了。” 言照清垂眼斜看他,“你不是说他跟一块木头没什么两样,就坐等死么?怎的还能将席子墨咬死了?他咬席子墨做什么?” 医无能从地上站起身,拍一拍屁股上的灰,嘟囔道:“我怎么知道死人也能复生?我还以为那个毒不致命呢,谁知道致的是别人的命?” 言照清拧眉,“怎么回事,从头到尾地详细说。” 倒也算不得是一桩稀奇事,就是那王之涣一个半时辰之前就已经咽了气,医无能想着人刚死,不能浪费,就用他试毒。 恰好他年初游历京城的时候,从宫里头得了一枚小药丸,说是能叫人起死回生的,医无能不信这世上真有叫人起死回生的药,揣了大半年了都没用。 也没机会用,除了王之涣这样重伤不愈的,他今年还没治不得什么人过。 如今得了一个新死的王之涣,医无能便想到这小药丸,也就用了。 谁知道这药丸还真有奇效,王之涣死后半僵硬的身子突然蹦跶起来,只是双目发红,见人就咬。 也是巧了,席子墨听闻王之涣死了,上门要哭丧,进来就得了王之涣扑面而来。 席子墨才惊呼了一句上天有眼!王兄未死! 就被王之涣咬了一通脸面,脸上没一处好皮。 死而复生的王之涣气力又大得很,席子墨挣脱不开,就这么叫他一口咬下颈上一大块肉,鲜血直流,一声哀嚎都发不出地死了。 “我也没法子,只好将他头砍下来了。这哪儿是起死回生的药啊?!分明是巴南一带出现过的僵尸!定是有人将僵尸的骨磨成了粉,做成了这药丸,诓骗我!老子当年在巴南灭僵尸的时候,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的!想用僵尸来治老子?那王八蛋可是嫩得很!等我去京城,非要将人揪出来,带到巴南扔到僵尸池子里头不可!” 医无能激动十分,捏着拳头扬着,泼妇一样地斥骂。 言照清面色古怪,“你说,这是宫里的人给你的?” 医无能义愤填膺,一副买到了假货的模样,“啊,是啊!是个小宫女,叫什么阿红还是小红的。” 言照清心起防备,有人在宫中研制这药,这是要做什么? 医无能骂骂咧咧的,直到阿寿进了房还是骂骂咧咧的。阿寿头一次见这样的情况,连连咋舌,“打西度的时候只听过巴南地区有僵尸出没,但从没见过,没想到这儿也有!” 医无能道:“这要从源头上来讲是从京城来的!言大人,我得上京城去!若是那人用这起死回生药诓骗别人,京城可没有能捉僵尸的苟不理。” 苟不理?包子么?包子可捉僵尸? 言照清暂未置可否,问医无能:“你打算什么时候上京城?” 医无能忿忿道:“现在,此刻,马上就出发!借我一匹快马,再借我些银子,我现在就去将那阿红还是小红的给逮住!” 言照清有意顿了一下,再同医无能道:“既然这样,陆汀也要带着李二狗回京,若是有阿医公子同行,路上你们相互照应,言某也可放心。” 医无能惊讶,“他们也去?”随即一向,有人同行是好事情,说不得路上的开销都有宫里的内官支付,便爽快答应。 有意无意的,借着王之涣咬死席子墨这件事情,言照清给陆汀一行人添了个江湖神医。 至于席子墨同王之涣的尸体,被医无能看着一把火烧成灰,又叫人冒着风险骑着快马,将二人的骨灰撒到了雍江里头,免得病疫传染到城里头。 第二百五十四章 爱欺人 言照清料理好了王之涣的这一桩事,眼见日上正午,便往阿弥那儿去。 答应了晌午叫醒她的,这会儿正好。 但才推开门,便见人已经自己醒了,看着醒了有一会儿了,一双脚垂在床边,睡眼惺忪,正怔怔看着锁着脚腕延伸出去的铁链。 听见言照清的动静,没完全醒的人抬起头,神情难得迟滞,看言照清好半晌,才呐呐叫了一声:“啊,是言照清。” 随后往后一倒,又躺回床上。 “你锁我做什么?” 声音很闷,有些许郁闷,更多的是疲惫未散的困。 “怕你跑了。” 言照清倒是坦诚布公,走到床边将她的脚一捞。 解锁。 阿弥是困顿的厉害,疲惫都透到了骨子里头,不是睡两三个时辰就能缓过来的。阿弥觉得自己得睡上三天才能缓过来。 “我跑了,你不就当不成驸马了么?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得成就你这一桩好姻缘啊,做你妻妾成群的踏脚石啊。往后清明寒食,你得让你的公主啊小妾啊儿女啊孙子啊给我上柱清香,贡俩大猪头,感谢因为有我阿弥,你才做得成驸马,我是你言家飞黄腾达的大恩人。” 声音又开始模模糊糊的人,这样模模糊糊又乱七八糟地说,说到最后,声音越发地小,显示着人又要睡过去了。 言照清伸手,挑挑拣拣,在她肩头用力一拧,“谁说我要做驸马了?” 阿弥吃痛,“哎哟”一声,全然清醒了,眼泪都要下来,“你捏我做什么?!” 言照清一拍她膝头,“没几两肉能捏起来,喊什么疼?起来,不是说要在城里讨兵么?” 秋生将桂陇兵粗略筛查一轮,没什么可疑的人。至于李二狗来报线索而不被受理的那些,涉及的桂陇兵不过是犯了懒,玩忽职守,又因当时席子墨也在,有意隐瞒、藏匿王之涣的行踪,才叫王之涣逃逸多日,还险些将李二狗闷死在自家地洞里头。 至于李二狗身上的毒,只是江湖上常见的毒,医无能解了,不会留下后遗症。 阿弥被言照清拍在膝头,意思意思动了一下,并不想起身。 “你不起来,蛮子打到城下,谁去应战?你不是要将蛮太子赶出去么?” 言照清慢条斯理收着铁链,催促人起身。 阿弥一骨碌坐起来,双脚刚要踩地,被言照清喝了一声: “穿鞋!” 阿弥感受脚底的伤,“都好了,不疼了。” 言照清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那也得穿鞋。” 阿弥瞧一瞧那双粉嫩嫩的绣花鞋,“多好的鞋,穿坏了怎么办?” “鞋子就是用来穿的,穿坏了再买就是。”言照清不曾有过银两短缺的时候,便不觉得这些身外之物要再取得是困难的事情。 但阿弥不同。 阿弥暗暗拍一拍自己藏在腰带里头的铜板,没个声响,只有五枚,五枚铜板可买不起一双鞋。 但眼前这双鞋不用钱,就挺好的,挺好的。阿弥这样想,将脚小心穿到鞋里头,站起身的时候,陆汀恰好到了。 陆汀是被言照清找人招来的,阿弥虽是逆贼,但毕竟是女儿家,陆汀算不得男人,自然只能由他在阿弥洗漱的时候看着。 要人跑了呢? 言照清给二人让了空间,拎着那根铁链走出外头,又去找才哥儿办了几件事情。再回到阿弥这儿的时候,阿弥同陆汀正凑得极近地说话。 两颗脑袋都要挨到一起,轻声细语地。 言照清进房无声,瞧二人手里拿着包点说着私密话似的,全然没注意到他,便用力咳了一声。 二人吓了一跳,陆汀甚至吓得惊叫起来。 “哎呀!言大人!你走路怎的也没个声音!吓死本官了!” 言照清坐下,从阿弥面前的碟子里拣走一只包子,“做了什么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 阿弥没个好气,“就怕你这只讨厌鬼敲门。” 言照清掀眼皮看她,伸手,将她一推。 阿弥往后倾倒,像个不倒翁一样又立即坐好,脸上愤然,“你做什么推我?!” 言照清不出声,又一推。 不做什么,好玩。 一推她就倒,倒了还会再回来。 阿弥气愤,也推了言照清一把,言照清纹丝没动,伸手将阿弥手上还顾不上吃的包子抢去,见阿弥要抢回去,抬高手,并干脆站起身,仗着身高肆意欺负阿弥。 瞧阿弥蹦跶,言照清笑得开心得很。 像逗弄一只矮猴子。 言照清甚至十分心满意足。 陆汀无言,这言照清到底几岁? “我们在说僵尸的事情呐。” 被抢包子的二人忽视,陆汀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为了挽回尊严,陆汀出声。 但声太小,没人搭理他。 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陆汀问自己。 阿弥被言照清仗着身高欺负,觉得受辱,索性不抢回包子了,一屁股坐下来,揪另一只包子,还将言照清的凳子踢出去老远。 “王之涣死的时候,有没有说九龙宝剑被他藏到了哪儿去?” 阿弥也是被言照清气昏了头,竟然问陆汀这个不在现场的人。 陆汀果然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我也不在那儿。他咬死席子墨的时候我也没敢去看。” 说着浑身抖了一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弥不是没见过死人,但陆汀方才形容的场面太过活灵活现,叫她这会儿也跟着陆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没法从陆汀这儿知道九龙宝剑的下落,言照清看起来也不像找到了九龙宝剑的样子,阿弥放弃从这两个朝廷狗官身上打听到线索,问起陆汀什么时候动身回京。 陆汀觑了言照清一眼,无比惆怅,“今夜趁着夜色就走。” 阿弥拍一拍陆汀的手背,“哎,山长水远,你路上小心,也好好照顾二狗哥。” 言照清垂眼瞧二人又握起来的手,“有执金吾同行,陆大人也不必伤心。” 陆汀更是怅然,“别的人都行,为什么非得是时至?言大人难道不知道这人曾丢下我不管不顾?” 要不是时至明明瞧着了他,却当没瞧着,他至于愤而去李二狗家吃云吞,从而被王之涣扣在李二狗家里头? 虽然从李二狗那儿学了一门做云吞的技艺,并且因为不服,非要自己钻研出同李二狗一样味道的面汤,叫自己熬汤的手艺更是精进——至少往后有落难时,不必发愁生计问题。 但陆汀心里还是不舒服。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是陆汀的人生格言。 第二百五十五章 顺镯子 但不管陆汀心里对时至存着什么心思,又如何揣着不满,到了说好的时辰,陆汀还是不得不跟在时至后头,一行人带着阿弥的手书上路了。 临走前,在城墙上,陆汀十分不爷们儿地靠着阿弥哭了一场。 不是舍不得,而是怕。 怕死。 因临出发前,言照清才将他带到僻静处,将用琴匣装着的九龙宝剑交给他。 剑鞘身上的龙在一旁的火把照耀下闪着耀眼的金光,陆汀双目圆瞪,眼珠子差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不必,不必,时至身上带刀,城里的猎人也给我了一把短匕。” 阿弥不放心陆汀,软剑和别的能拿的东西都被言照清全部收走,阿弥没什么能送的东西,就托阿德给陆汀带了一把短匕。短匕小巧,收在小腿侧边,不影响走路也不会叫人发现。这短匕还是城里一个过世在洪水中的老猎人用了几十年的,刀刃锋利,给猎物开膛破肚断骨头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 陆汀接那短匕的时候就觉得里头杀气甚重,哆嗦着接过来,按着阿弥的指导将短匕系在小腿侧,藏在袜套里,走路都觉得被怨鬼缠着脚似的,沉重得很。 如今言照清还给他递一把九龙宝剑?! 陆汀自然知道言照清的意思,但他就是不想太明白言照清的意思。 是以装傻婉拒。 言照清可不给他那样的机会,将九龙宝剑的暗层一合,匣子往地上一放,再把陆汀背在身后的小包袱抢过来,拆开往匣子里头抖。 环佩叮当响,好不热闹。 但这不过是陆汀一路所得的冰山一角,大部头都已经被他自己塞到马背的行囊之中,这亲自带的是小巧的镯子啊耳环啊的首饰一类。 陆汀原还想将那小包袱抢回来,但哪儿比得过言照清的手快。只能面色煞白看着这冷面参将将他这段时日搜刮——不,收集到的首饰都倾倒到匣子里头。 “陆大人,这些东西是你买来的还是捡到的我不管,我也不追究。剑在,东西在,你命在。倘若剑没有了,你那颗脑袋……” 言照清阴恻恻看他,将琴匣一把推到陆汀怀里头,撞得陆汀往后退了两步。 好在陆汀身后站着人,后背被一个温热坚韧的身躯抵住了,才不至于往后跌坐。 这狗官真的爱推人。 陆汀欲哭无泪想着阿弥的话,双目发涩,回头看是哪个好心的救了他一把,瞧见是时至垂眸拧眉看他。陆汀脸上的神情一滞,转回去,并轻轻“哼”了一声。 果然别人没有那小狐狸推起来有乐趣。言照清心想。 言照清倒是细心,琴匣内里的九龙宝剑藏在暗格里头,这一合,除非用刀细细撬开,若然也不知道里头还有一柄剑。至于琴匣之中还当真放了一把雀州特有的独弦琴,陆汀一路得来的首饰散在琴旁,匣盖上有厚厚的棉,合起来的时候直接压住琴和陆汀的财宝,走动之中也不会叫里头的东西发出声响。 就是重。 又是宝剑,又是琴,又是他自己那些好看又好玩还值钱的首饰,能不重吗? 陆汀嘤嘤哭了两声,嘟囔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怎的敢交给我。” 陆汀还想着这一路回去不过是送人一同回京,永寿公主的遗孤也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路上必定没有什么凶险。 但言照清将这九龙宝剑一塞,情况就不一样了。若是消息泄露出去,有心人或者是废***来人抢剑,杀人灭口呢?! 言照清沉声问了时至一句:“都看清楚了?” 指的是琴匣。 时至重重颔首,“看清楚了。” “护好了。” 时至点头,分了一手,帮陆汀将琴匣往后背,四指宽的背带勒着陆汀单薄的肩,重且长又直的琴匣逼得陆汀只能挺直腰背,哀怨背着。 背着琴匣走没两步,陆汀回头幽怨看着言照清。 也不出声,就这么看着,宛如一个冤死的女鬼,恰好撞上了当年害人的负心汉。 言照清面无表情,“陆大人还有事?” 陆汀指一指言照清的手,“言大人,那个要十两银子。” 言照清摊开手,空无一物,“什么十两银子?” 陆汀想说他都瞧见一点亮闪闪从这执金吾参将的袖子里头露出来了! 怎么堂堂执金吾参将还偷的东西吗?! 陆汀觉得肉疼,“那是我最喜欢的镯子……” 被时至推走。 “回京城再同你结算。” 后头传来言照清的声音。 陆汀的心情完全没好一些。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假的?他要是真心给钱,何至于要等到回到京城再给?现在给不成吗?! 但整装待发的时候,瞧见那坠着小铃铛的镯子被挂在阿弥手上,陆汀的心情就好了许多。 “阿弥……” 到底是没忍住分别和对可能产生的死亡的恐惧,也或许是舍不得被言照清顺走的镯子,陆汀拽着阿弥的手摸着那镯子半晌,干脆抱着阿弥哭了一场。 阿弥拍陆汀的肩,手上叮铃作响,觉得烦人。 言照清这狗官,做什么要将这么响的一个镯子挂到她手上?她还怎么悄无声息地走动?! 她待会儿要想法子弄下来。 陆汀抱着阿弥哭了半晌,才在言照清的催促下上马,同时至和李二狗等人上路。 城门待一行人出去就关妥,言照清和才哥儿跟在手上叮铃当啷作响跑上城墙的阿弥后头,慢腾腾走到阿弥一侧,在暗夜里目送一行人持着零星的灯火远行。 也不知道从这一侧出去,会不会叫蛮太子的人看到之后跟上,也不知道沙长恭肯不肯放行。 作为要做沙长恭日后伙伴的水玉山送行一段,确保沙长恭不阻拦,但若是还会有别的变故,他独力扛得住么? “陆大人怎么跟个娘儿们似的哭哭唧唧的?” 灯火微弱,但也看得出固执背着琴匣的陆汀在马上抽抽搭搭地哭,肩膀抽得厉害。才哥儿“啧”了一声,加了一句,“比我们家的娘儿们还麻烦。” 阿弥瞥了嫌弃皱眉的才哥儿一眼,望了望天。 言照清看着一行人靠着一星半点的灯火摸黑远去,“可能是净身净得太干净了吧。” 第二百五十六章 环佩玎珰乱作响 阿弥又望了望天。 手上环佩玎珰地响,阿弥觉得不方便,但这镯子被言照清套上去的时候轻轻松松,要脱下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儿难。 言照清双手背在身后,垂着眼看阿弥使劲要将镯子脱出来,但他套的是她的右手,她断了的左手哪儿使得上什么劲儿?搞半天,那镯子还卡在她大拇指第二个关节下头的地方,脱不掉。 “哎哎哎,言照清。”没办法的人没好气将镯子带手递到他眼前,“拿下来拿下来。” 言照清纹丝不动,“拿下来做什么?” 阿弥气闷,甩一甩手,叫手镯上坠着的铃铛响得厉害,“这声儿啊!这让我怎么办事?!” 到底是哪个工匠的奇思妙想?为了合一个“金玉良缘”的好彩头,在玉镯上镶了一排细碎的金铃铛。铃铛虽小,但是响起来动静可不算小,这叫她怎么打仗? 言照清不动,仍旧只是垂眼看她,“带着吧,十两银子呢。” 说是十两,这样上好的白玉玉色,这样巧妙的镶嵌工艺,这样奇思妙想的造型,没个百两银子拿不下来。陆汀只是意思意思同他收十两——但言照清也不打算给,这是贿赂的赃物,估计陆汀也没那个胆子同他追银子。 他方才一眼便相中这镯子,迅速用手丈量了一下,觉得倒是能扣到小狐狸的手上,有些声响总能让他知道她的动静才好。 没想到,还当真挺合适。 扣上去了脱不下来,对言照清来讲就是极为合适的。 “十两?!”阿弥咋舌,低叫,“这么贵,我可拿不起,你快将它脱下来。” 言照清转身,“你别弄坏了,弄坏了你赔钱。” “我哪儿有十两银子赔你?!” 阿弥见言照清当真转身走了,急忙跟上,边走边徒劳无功用力脱那镯子,求助才哥儿,才哥儿只管笑出声。 “哎,要你戴着你就戴着呗,这说不准是咱们言大人给你的定……给你的信物啊。” 才哥儿说完,得了言照清回头横一眼。 才哥儿也不恼,笑嘻嘻的,看阿弥烦恼且徒劳,更是觉得可爱得紧。 有个声音也好,白日里阿弥在南理各街转悠,招兵买马,把可参战的百姓和桂陇兵招到县衙前头的大广场清点,言照清怕人趁机跑了,一路紧紧跟着。 因阿弥矮小,有几次没入人群里头,一下子就瞧不着了。才哥儿可从没见过言照清脸上那样的神色,冷凝着一张脸,周身都是低气压,好像屏着一口气似的在人堆人海里找阿弥,找到了脸上神色才稍缓和些。 才哥儿那时候觉得,若是能将阿弥绑在裤腰带上,言照清是真能做出将阿弥绑在裤腰带上的事情的。 但这样一则不好看,二则会招致南理百姓反感。 今日里已经有传言传到执金吾的耳朵里来,说是朝廷狗官要用阿弥的人头换驸马的位子,言照清玩弄了小丫头的情感,要小丫头打蛮子,完事之后还要带人回京城砍头,立一桩大功再顺顺利利被狗皇帝赐做驸马。 传闻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若不是两个当事人才哥儿都认得,才哥儿差些就信了,差些同用传言洗脑他的人一块儿痛骂负心薄情寡义郎。 才一天,流言就已经纷纷,从制造舆论的角度来说,不管是阿弥还是为了阿弥的人,这一招先手都已经占了先机。 南理百姓多重情义,叫痴情痴傻的小丫头逃脱薄情寡义负心郎他们是能做出来的。 言照清一张万年冰山脸,今日一下午对谁都是冷冰冰的,也就对阿弥稍好一些,无形中将这传言里头要利用阿弥的角色落实了。 在城墙上头待了一个半时辰,也看不出蛮子那头有没有动静。但等到水玉山骑着马回来,身后追着一众追不上的蛮子,众人松了半口气。 阿弥提着心吊着胆,看水玉山一骑绝尘,将蛮子远远甩脱在后头,拉出一个足够城门开启和关闭的距离,跟阿德要了一把弓弩。 水玉山一进城,众人将剩下半口气全松了出来。 下了马,水玉山急匆匆跑上城墙,见了阿弥,将沙长恭给的一纸信笺递给阿弥,又同言照清道:“按大人的吩咐去做了,不知他们信不信。” 言照清颔首,问道:“陆汀他们可顺利过去了?” 水玉山道:“过了,没惊动蛮十四的大军,只有蛮十四带着几个随从守在那儿,看到阿弥的信,就叫陆大人他们过去了。我跟出去一段,也守了半个时辰,没有蛮子跟上他们,暂时安全。” 阿弥展信,上头用瘦金体写着…… 阿弥默不作声,将小小的信笺呈到言照清眼下。 言照长瞥她一眼,看字。 “妖女已病亡,太子失心疯,迁怒于南理阿弥。” 啊,原来是这个“弥”。 言照清心中诧异,觉得新奇又有趣。 他之前还一直以为是“迷”,想这人确实也跟个小谜团似的。 阿弥蹙眉,“什么意思?要吃我心的女人死了?那关我什么事儿?迁怒我干嘛?” 西南蛮太子这脑子真是奇怪,有病看病去不成么? 水玉山道:“按照言大人的吩咐到蛮太子帐中转了转,确实气氛诡异。我假意被他们捉住,说南理城内在闹瘟疫,粮食也快没有了,我是要偷溜出去求援的。他们原本要押我去见他们的太子,但听闻太子在帐中闹脾气,突然之间营中又大乱,我正好脱身回来。” 阿弥将信笺又瞧了瞧,思索了半晌,也不出声,将信笺递到一旁的火把上头烧了。 言照清问:“你什么想法?” 阿弥道:“先等着吧,咱们也不急,蛮太子这会儿没趁着怒火杀过来,他也没咱们想象中的坐不住,必定是要谋划一番。先照你的法子,再出去几个南理的百姓,当是跑瘟疫的,再散播一下南理阿弥在夜里被一个女鬼寻仇的消息。等白天,找些东西填到麻布袋里头,往城墙下头扔,浇火油烧起来,叫他们以为咱们在烧瘟疫死的人就成。” 言照清认为可,吩咐桂陇兵去办。 夜深,打个哈欠,阿弥不耐烦甩一甩手上的铃铛,也不同言照清打招呼,叮铃当啷回县衙睡觉去。 气性倒挺大。 言照清失笑,瞧众人都各回各家,同才哥儿顺着那铃铛声,跟上一路作响的小狐狸。 第二百五十七章 请君入瓮造空城 再三四日的时间,别说西南蛮营地之中传言大盛,说南理城瘟疫死了上万人,险些成一座空城,骁勇善战的南理阿弥一连几夜被一个女鬼缠身,气血被女鬼吸走,病得只剩一副包裹在皮囊之下的骨头。 南理城中也是流言纷纷,说的都是言照清和阿弥的事儿,还是那桩“狡兔死,走狗烹”“负心薄情寡义郎要用不谙世事的丫头心,换驸马之位”的事情,以及多了那么一两桩县衙里头闹僵尸,是言照清弄出来的;李二狗悄无声息死在县衙里头,是言照清杀的。 总之,言照清在南理的口碑直线式下跌,南理百姓瞧他的眼神都十分不善。 当是恶人,人人得而诛之,诛后扒皮抽骨,填到县衙外头的鸣冤鼓中去。 对那些传言,言照清听了几耳朵,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尤其那小狐狸又是默许那传言了的,言照清觉得就算浑身张嘴也说不清楚,索性就不说。 “等蛮子一退,即刻带小狐狸回京,余下的交由桂陇兵来收拾。那时候求援的也到了。”言照清同才哥儿道。 阿弥贸然出城给麻成业收尸那日,顺着撕开的蛮十四的口子,已经叫桂陇兵和两个南理猎人往临近州县求援。 蛮子入侵,兹事体大,来的官阶不会低,至少应当能镇住南理百姓。 才哥儿十分同意。执金吾如今在南理城中的口碑何止不高,简直是低到尘埃里,若不是蛮子围城还需要执金吾和桂陇兵,走在外头就只差人人喊打了。 蛮太子坐得住,蛮十四沙长恭却坐不住,几次来讯号,甚至冒险进南理城,问打算什么时候出击。 言照清知道,那是他营中的军粮确实不多了,他急了。 蛮太子那头没动静,听闻自闭在军帐之中,沙长恭曾想进去探望,打听虚实,但在营地边上就被拦了回来。 蛮子往金阊城打劫米粮的计划也没成,这段时间以来颗粒无收,将士们都在营中忍饥耐寒,怨气日盛,军心大动。 沙长恭得言照清资助过一些米面,尚且还好,但就是心急。 再在城中和城墙外头烧了两日黑烟,阿弥同言照清商量了一阵,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派了约莫十来人穿得破烂一些,装作着急逃命的样子从北侧城门跑出去。 人跑出去,慌不择路四散而逃,城门半开半掩,过了一天一夜,才有一队约百人的蛮子骑着快马进城,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来回驰骋,瞧着街道两旁好似发生过剧烈内斗的惨烈场景,大喜表露于形。 又恰好有个少年踉踉跄跄跑出街道,好似被蛮子的来袭惊到不能动弹。蛮子将他捉住了,盘问一阵,又意外得知城里的米仓还有许多米。 这简直是天上掉了大馅饼,这一队人立即有人回蛮子营中报告这个好消息。 阿弥和言照清躲在暗处观察,实则也拿捏不好蛮太子会不会立即全员动身,先占南理城,饱餐一顿。 依他的谨慎,连城门大开都踌躇了一天一夜才来探,说不好只会来人搬空米仓回到他们的驻地。 但要说蛮十四沙长恭还算有个脑子,看见蛮太子的人动身,此前又得了阿弥空城计的提点,这会儿竟是全员出动,自东侧绕到北侧,要从大开的北门进来,先占南理城的模样。 两个王子之间明争暗斗明显,沙长恭这一动,倒叫蛮太子心急起来,大军拔营,在城外先同沙长恭打了一场,再火急火燎地进城,要的是先入城者为王。 蛮太子同沙长恭的这一场内斗,倒叫阿弥和言照清得了个便利,等蛮太子的人马进了大半,街头巷尾的突然冒出南理百姓和桂陇兵来,好似瓮中捉鳖,将连南理城内环境都还没熟悉的蛮子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时之间南理街上血流成河,缺吃少穿好长一段时间的蛮子哪儿是南理百姓和桂陇兵的对手? 阿弥又带着人在城门附近将蛮子的队伍一打散,城门一关,就将这些蛮子的哀嚎关在了里头。外头的蛮子不知道,还以为是先进去的蛮子要挑起内斗,占城自成一派,在城门外头破口大骂,又用黑土炮车砸门。 只一瞬,城墙上头突然冒出一排桂陇兵,往下推火油,点火,射弓弩。 只听得城墙下头一阵阵凄惨的喊叫,只看得城墙下头一个个带火的血人,顷刻之间,靠近城门的这些人连逃都逃不得,葬身在火海之中。 侥幸往外跑的蛮子被沙长恭手下的蛮子迎面杀来,腹背受敌,前后夹击,一时之间杀去一千余人,只有千余人忠心耿耿护卫着蛮太子撤离。 沙长恭连忙带人追上,照着同阿弥约定好的,追得不紧不慢,不远不近,要等蛮太子走到西南蛮境内再作打算。 不久,一支南理百姓和桂陇兵组成的骑兵自城**来,约莫三千人,由水玉山领头。骏马疾驰,李朝的精兵强将跟在沙长恭后头,营造追击假象,在接下来的路程之中,将协助沙长恭在西南蛮境内剿杀蛮太子,这之后的,就是水玉山同沙长恭的事情。 城中战况尚算顺利,南理百姓和桂陇兵没留一个蛮子一个活口,全数诛杀在城内。 言照清紧紧跟在阿弥后头,参与了厮杀,同阿弥一样浑身浴血。那小丫头也不知深浅,横冲直撞,不怕死似的将手里的软剑舞得都要出花儿来。 好几次言照清眼疾手快,将袭击她的蛮子格挡开再一刀杀掉,不然这小丫头早就落到九泉之下等投胎去。 蛮子在城中逃窜,追捕和厮杀持续了一整日,到傍晚才将城中的蛮子剿杀干净。 言照清觉得疲惫,又麻木,过多的杀戮初初时候还叫他兴奋,到最后只剩下举刀、砍刺、看人软倒,人都是懵的。 等到回过神来,原本被他紧紧跟着的阿弥早就没了踪影,天色将暮,南理城中也没有如往常一样点灯,暗黑之中,他连那道熟悉的影子是往哪儿去了都看不清、也记不得。 言照清倏地回过神来,清醒。 那只小狐狸逃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她逃他追人难飞 睦州,抚仙县。 初冬以来细雨连连,到今日终于转成大雨,又急又重,打得行人根本行不得路,大街上头空无一人,街道两边的商铺连门都懒得开,开了门的,掌柜的和伙计也只是坐在店铺里头数着豆大的雨点发呆,百无聊赖。 就好像阿弥,也在数着豆大的雨点发呆。 同雀州的雨不同,睦州的雨湿气更重,阿弥觉得这儿的一滴雨水能顶上雀州的三滴,打在人身上疼,打在屋顶的瓦片也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很是吵人。 但再吵也没有她手上的铃铛玉镯吵闹,她只要轻轻一动,那铃铛就跟着她的动作响起来,一排铃铛看着细细碎碎,响起来却十分大声。这镯子又是刚刚好,套上她的手腕就取不下来,除非要用锤子砸碎了,才有可能将她的手从镯子的桎梏中解救出来。 唉…… 阿弥叹气,将玉镯禁锢的那只手伸出檐外,接了一手的雨水,镯子和镯子上的铃铛被雨水打响,但也比不得上头瓦片的声音大。 “唉。” 阿弥蔫蔫的,叹气。 离开雀州之后,每日叹气的次数不知不觉就多了许多。她以前听城里的老人说,人叹一口气就少一日福气,她这段时日怕不是将后半生的福气都叹光了吧? “阿弥,你看,画得像不像?” 王二高高兴兴捻着一张新作的画,亲亲热热挨到她一旁坐下,叫她看。 阿弥蔫蔫转头去瞥一眼,还没干透的笔墨勾勒出的是一个趴在窗边抬头看雨的女子,高鼻大眼,头发散着,身子纤瘦又单薄,倒是有些些好看。 “二哥,你这画的谁家姑娘?” 王二奇怪道:“你啊,我坐那里,你坐这里,我画你,像。” 王二一如既往地混乱遣词造句,但已经能听明白许多。 是得了人用心医治的。 阿弥再看一眼那画,好像,又好像没那么像,自己也困惑起来。 “是我?我是长这个样子的吗?” 她没觉得自己能看啊。 王二好像被人质疑画技,有些伤心,默默将画一收,回到小桌旁坐下,磨墨要画别的。 “哎,哎,二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得,惹王二哥哥恼了,接下来几日这二傻子又要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了。 阿弥纵使身上发蔫,但也还是站起身来,往王二那儿去。 一站起来走动,手上的铃铛和脚下镣铐就稀里哗啦地响,惊动了在房中闭目小憩的几人。 “嚯哦,可真热闹。” 才哥儿睁眼,瞧清了动静,继续闭目小憩。 雨水正好眠,再往东北走就要越发冷了,如今睦州的天气倒是刚刚好合适。 阿弥拖着脚上的铁链没走两步,走不动了。 被人拽住了。 顺着脚上的铁链往回看,言照清,将铁链拉住了,也是才惊醒的,还靠在房中的柱子上,目光锐利,看向阿弥。 “去哪儿?” 阿弥想给言照清跪下,“茅房。” 言照清站起身,意思十分明显。 他要同她去。 阿弥连忙又回到窗边坐好,“算了,不去了。” 连王二她都不想安抚了。 言照清垂眸看又伸手接雨的人,面无表情,“你别憋死就成。” 阿弥不出声,趴在窗沿上头,只能又低低叹气。 烦人。 就差那么一点点,差点就能跑掉了。 原本计划的是趁着请君入空城计这一计谋,在城中大乱的时候从执金吾手下逃脱去。当日确实也顺利,看言照清杀红了眼,对她的看顾松懈了下来,在刘志宏等南理猎人的掩护下,她当真顺顺利利从言照清的视线范围之内逃了出去。 胜负已定,南理城是占了绝对的优势,有没有她继续再战都不影响最终的结果。 按照前几日同阿德计划好的路线,她是要转到坛垌街,再藏到良勇巷,南理城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就算执金吾和桂陇兵挨家挨户地搜,她只要能活动起来转移,言照清找上一年都不见得能找到她。王二也有人趁乱去县衙救,等风头过了,阿弥再往城外去,在附近州县继续躲藏,要藏上一两年也不打紧,不被捉住送去京城砍头就行。 但也不知道是谁走漏的消息,深更半夜的,阿弥睡得正好,突然被房中的动静惊醒。睁开眼,就见床前站着一个眸光森冷的言照清。 阿弥连夜就被拽进了县衙里头,任凭南理百姓在外头敲门,起乱子,闹事儿,县衙之中的执金吾就是不开门。 仗着县衙的铜墙铁壁似的门和高墙,外头的人就算揣着武器也不能奈他们何。 南理百姓在县衙外头闹了多久,或许有几天?阿弥不知道。因为言照清当夜造了个将阿弥带到县衙里头审问的假象,前脚从县衙大门进去,紧闭门扇,还派了个桂陇兵在高墙之上细数阿弥罪状。 后脚他就立即带着阿弥从秦自得当日带她走的暗道出去,借着夜色的掩护,五个执金吾带着她和王二就立即快马加鞭上了路。 阿弥被抛在马背后头颠簸的时候,县衙那头鼎沸的人声还清晰传到她耳朵里头,他们都以为她还在县衙里头。 这一招,叫南理百姓甚至都不知道阿弥已经被言照清带走。 一连走了十七日,除了途中因阿弥女儿家的小毛病在桂陇北部附近歇过三日,其余时候言照清这一行执金吾都在快马加鞭地赶路。 好像后头有阎王追似的。 又好像前头有东西引着他们似的。 言照清为防阿弥再次逃脱,这一回可没个怜悯心,铁链锁着阿弥的手,另一头锁在他自己的手上。 像今日这样因大雨无法成行的时候,锁的就是阿弥的脚,另一头…… 阿弥顺着铁链看,看铁链在房中的柱子脚下绕了一个圈,柱子前的那张圆凳上坐着一个言照清,见她看他,眸中泛寒,也看着她。 面色十分不善啊。 阿弥怀疑她要是出声,他可能会就这么咬着后槽牙将她掐死。 “唉……” 阿弥叹气,又趴回窗沿看雨。 得罪了一个执金吾参将,这一路她吃了些苦头。眼看离京城不过再小半个月的路程,她还是得继续想法子,将自己和王二从这帮执金吾的手下解救下来才可以。 第二百五十九章 又用皮相迷惑人 阿弥觉得不好,痴傻的王二倒是觉得十分好。 王二好哄,执金吾秋生又好玩,几句讨巧话将王二逗得心花怒放。才哥儿又给王二塞他喜欢的东西,不外乎是笔墨纸砚那一类,不值什么钱,但能叫王二开心,路上辛苦也觉得还可以接受。 王二同秋生还成了好朋友,几次阿弥言语之中轻慢了执金吾,别的执金吾王二不管,说秋生,王二就要跟阿弥闹脾气。 阿弥有时候觉得就将王二扔下算了,他这般喜欢执金吾,就由这帮执金吾将他收入麾下,为虎作伥去。 但她想丢下王二,也要逃得掉才行啊。言照清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同她锁在一起,她难得有机会不在他眼皮底下。 他也是被她弄怕了似的,一双眼只看她,只盯着她,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叫阿弥十分不自在,总觉得要在她身上烧出一个洞。 阿弥看着外头的雨,接着雨水玩,后背却微微绷紧着。 因那道视线落在她的后背,叫她不用回头,也能通过那道灼热察觉得到。 良久,那道灼热移开,阿弥放松下来,耳听房门被打开。 言照清出去了。 阿弥转头,蹙眉瞧着那被缠在柱子上的铁链。 “小狐狸,别玩儿了,乖乖的啊。乖乖地跟着我们走,等到京城了,才哥儿给你买糖吃。” 才哥儿的眼半睁着,看阿弥这般算计似的瞧着铁链,玩笑似地出声。 她真是有一些旁门左道的功夫在,在岷阳府的时候,她借着摔倒的功夫捡了一根不知道谁家姑娘掉落的钗子,趁他们不注意就将铁链尽头的锁头三两下弄开了。 若不是言照清及时察觉铁链那头一松,差些追不回已经翻身上了骅骝的阿弥。 一道铁锁经过秋生改良再改良,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开,但言照清还是计划再上路的时候,要给她戴木枷。 只是回程讲究快,她若是戴木枷,骑马也不好带她,是以现在也还是拖着。 才哥儿觉得阿弥已经是得到优待的罪犯,换成别的人,得带着木枷被拉在马后边儿走呢。她不必走着就不用说了,路上有个头疼脑热的,言照清还缓下脚程,顾着她。 言照清甚至打算找一辆马车带这两个人。 才哥儿看他一阵,竟然觉得有些无言,好半天才出声问,“囚车是么?” 看到言照清脸上的意外,才哥儿就知道,他们家参将大人想的必定不是囚车,必定是那种能遮风挡雨的马车。 马车已经备好,抚仙的县令办事十分牢靠。前年言照清在睦州处理过卖官鬻爵案,抚仙县的县令就是因他协助李皇整饬了睦州官场,才得调到此处来。 自他们一行人进城当日,这抚仙县的县令恨不能将最好的东西供给言照清,言照清说要一辆低调一些的马车,县令就极快地将车马备好了,但恰逢赶上了大雨,今日还未能出行。 这样的大雨总叫才哥儿想起南理洪水之前的大雨,叫他不自在。听闻睦州的大雨是“早下晚晴”的类型,也不知道真还是不真。 也没多久,言照清回来了,身后跟着客栈老板的儿媳妇,二十来岁模样,微微红着一张脸,跟在言照清后头进门。 抚仙驿馆修缮,住不得人,县令将他们一行安排在这客栈里头,挨着闹市,只想着往来人多、便利,没想过叫执金吾一行加重了防备上的负担。 闹市人多,若是狐狸一样的阿弥逃了,难追。 阿弥转头去看言照清解了柱子那头的锁,在跟进来的女子手上绕了一圈,锁牢了,同那涨红着脸的女子道:“有劳夫人。” 这是……做什么? 阿弥心头有一丝丝喜悦,同时也嗤了一声,又用他那副好皮囊迷惑姑娘家的心。 客客气气同其他女子说话的人,转到她这头时,完全成了另一副嘴脸,锐利眸子一眯,冷声道:“不是说要上茅房?还不快去?” 阿弥有些错愕,但立即察觉到,这是个好机会。 “哎哎,马上去马上去。劳烦小娘子带路。” 阿弥扮出人有三急的模样,催促着羞涩红脸不太愿意出去的女人快一些。 有什么好看的? 不就一张俊俏儿郎脸么? 她看久了其实也有些腻烦了。 也不知道宫里的公主看他久了会不会腻烦。 说起来,她同那位公主还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她之前没听说过这叫什么安公主的,也不知道她比她年纪大还是小,生得如何模样?好不好看,同言照清站一块儿,是不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哎,她要是顺利走了,言照清想必也不能做驸马了,他跟小公主长相厮守的梦啊,怕是要破碎喽! 阿弥将那女子软倒的身子一搀,轻慢放在檐下。 雨打瓦片十分响,客栈后院没一个人,她方才出手狠又快,一下就将人打晕了,一丝动静都没有。 客栈的茅房在后院之后,同檐下没几步的距离,挨着院墙。阿弥取了女子头上的发簪,废了一番巧劲将铁链解开,手上得一松,立即冒雨出去,要从后院围墙翻出去。 没走两步,有力气破空声传来,阿弥听力不赖,甚至能听到雨滴被利刃破开的声音,倏地停了步子,那破空来的一柄横刀从斜后方来,斜斜插进阿弥前头的地砖里头。 刀尖入地三分,地砖裂出几道缝,插在其中的横刀因势大力沉晃动许久,雨水打在上头,又是一阵叮咛声。 言照清的横刀。 “哪儿去?” 阿弥闭眼,觉得眉间疼得厉害。 她之前觉得言照清是阎王,瞪人一眼能叫人吓死。这会儿却觉得言照清是小鬼,十分的—— 难缠。 “上茅房啊。” 阿弥毫不心虚,转身面对他。 这人也是冒雨从屋檐上来的,阿弥看他身上早就湿了,雨水顺着他的眉骨在眉上凝聚,往下低落,途经他愠怒的眼。又有些雨水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滑,在他紧抿的唇前坠落到地上。 雨中恼怒的言照清,又种说不出的疏离感和冷清样,其实还是挺好看的。 阿弥没忍住,在心里这样想。 第二百六十章 仇家寻仇来 “上个茅房要将人给打晕了?” 客栈老板的儿媳妇就在屋檐下头,阿弥打得狠,一掌劈在人家颈侧,她可能要睡上两三个时辰。 阿弥眼神飘忽,但看看言照清方才跳下之前的屋檐,再看看茅厕的位置。 “且先不说这个,言大人,你蹲在上头看,是要看我进茅房不成?” 言照清目光如勾,“混账!” 他也就只会骂一句话,阿弥等了一会儿,没见铁青着脸的人有下文。 阿弥被雨水打得头疼,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言大人要是没什么吩咐,我就回去了。” 言照清冷哼一声,“不上茅房了?” 阿弥扮出一副甚是遗憾的样子,“本来要去的,但是被言大人一吓,没了。” 摊手,做无辜状,玉镯的铃铛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同一个男子说这些,倒是不知羞。 言照清低垂着眼看她,也不拦她,但他在她身前挡着,就是叫她没法走。 气这个人气了半个多月了,这个一再招惹他怒气的却没个内疚心,不怕死似的,一再在小事情上捋他的老虎须。 他有时候想,要么就在路上将她掐死算了,带一具尸体回到京城,也算归案了不是? 但这生龙活虎的人要真成了一具死尸,言照清又觉得那这世间就再没有什么乐趣了。 毕竟她这个人,推起来的手感还是很好的,被他欺负的时候恼怒喊着他的名字却又没有办法的样子,也挺好玩。 言照清垂眸看着被雨打得眼睛都要睁不开,还要努力回瞪他的人,抬手—— 将人推了一把。 狗官,又趁她没有防备推人! 阿弥咬牙,但心生一计,顺着被他这般推往后踉跄了一步,看他拧眉意外,一手往后一捞,抓住了言照清横刀的刀柄。 心中大喜。 机会! 一拉,横刀重,带着大地的重量,竟然没拉起来。 阿弥错愕,又有些狼狈,因看见言照清眼中浮现讥笑。干脆回身一旋,双手握上那刀柄,气沉丹田,再运气一拉。 横刀微微一动,但也只动了一点点。 阿弥惊讶,低头看那被言照清甩到了地里的横刀。 怎么回事?这刀是眨眼之间就扎根到地里了不成? “拔得动么?” 像是觉得她有趣,言照清问她。 阿弥松了手,“哎呀,我就是看大人的刀插在这儿,想给大人行个方便。大人,您自己来?” 极近谄媚模样,飞瞟着院墙的眼珠子却泄露了她的内心。 言照清冷嗤一声,上前单手将刀一握,稍稍运气,将刀一提。 好似只是将刀从刀鞘之中取出来,言照清提得轻轻松松,全程不眨眼瞧着阿弥,似是挑衅,又似是炫耀。 阿弥无言,又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安慰自己,男子天生比女子力气大,这没什么好比的,他也有输给她的时候,她也不算事事不如他。 更何况她这段时日疏于练功——实则也是没法练,连内力的调息都免了,小日子之后总觉得身上困顿,也许是日夜赶路累的。 终日在马上颠簸,就算抱紧言照清的腰,也被骅骝甩个七荤八素的,她是弱了,弱了。 会好的。 言照清垂眸看她,又推她一把,看人往后倒了一倒,又恼怒瞪他,就算淋着雨,也觉得心满意足。 “回去。” 攥了她一手臂,言照清将人提着,带人往回走。 细瘦的姑娘家的手臂有些坚韧的肉,有弹性,好捏,在他手掌之中盈盈一握,拇指和食指成了圈还有剩余。 “我突然又想上茅房了。”挣脱不开的人找理由开脱。 “你没机会了。”言照清斜乜她,扫去的眼风之中扫出异样,骤然一凛。 抬头看去,院墙上冒雨露出半颗脑袋,没想到言照清正在他探头那会儿也瞧上来,倏地一愣,但好似心一横,整个人翻上后院墙,在墙头站着,手上的弯刀被雨水打得叮叮作响,杀气猎猎。 阿弥吃惊,这是哪儿的人?来找言照清寻仇的,还是来救她的? 这一路上要救阿弥的来过那么四拨。言照清要的就是在日夜赶路之中、高调张扬地用阿弥引出废***,最好是引来李穆川,来个一网打尽。 四拨人全都无功而返,在南理米仓带牛一刀来救她的许哑子也是其中一拨,同其他人一样,被言照清生擒了,交给途经的当地官府,要官府看牢人,先押个三月五月的,再看京城的意思处置。 如今从院墙那儿翻上一个人,黑巾蒙面,一身杀气腾腾,阿弥自然想当然地觉得这是第五拨人。 但他手上这弯刀,分明是湘地一带才有的,湘地深在内陆,四周被高山和大河围着,自成一个陆地岛似的,鲜少同外界有交集,她印象之中李穆川应当没接触过湘地的人。 阿弥拿捏不好,看着那人的时候,被言照清用身子一挡,眼前就只有言照清结实挺拔的脊背。 “什么人?!” 言照清诘问对方,对方却不答话,往后看了一眼,又有两个人翻上院墙,一同站着。 仗着高度,这三人倒是气势凌厉,人人手中一把弯刀,都闪着森冷的光。 阿弥一手还被言照清攥着,只能歪着身子,从言照清身侧探出脑袋去,问这三人:“哎,你们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同他寻仇的?若是来救我的,我这会儿就跟你们走,这人皮相挺好的,你们就别动刀伤了他了。若是找他寻仇的,那……我先回房,喝口热茶?这儿也没我的事,淋着雨也怪冷的。” 言照清手上微微一个用力,低声道:“我谢谢你啊!” 阿弥诚恳点头,“不客气。” 连她都察觉出这伙人是专找言照清而来的,言照清作为当事人怎么察觉不出来? 这些人的怨恨太过直接,太过明显,就只针对言照清而来。 这一路上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 阿弥想,言照清在李朝的仇家一定很多,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官员,就树了不少想取他命的仇家,他还真是不容易。有仇家,他还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更不容易。 阿弥惋惜一叹,拍一拍言照清的手臂,“那我……先撤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不放阿弥去 言照清一双眼不敢从院墙上头的人上撇开,低声问她:“撤哪儿去?” 阿弥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回去给你叫人啊,一打三,你有胜算吗?” 对方来势汹汹,肌肉贲张,跟阿德那种高大又壮的身材有得一拼。阿弥小时候调皮,被阿德单手一拎就拎起来了,对这种身型的人很是忌惮。 她才不想同他死在这一处呐。 “你不信我打得赢?” 阿弥一愣,这是问题的重点? 诚恳又点头,又想到人在他后头,她就算点断了脑袋他也看不着,便用力“嗯”了一声,“我自然相信言大人的功夫天下第一的,但是双拳难敌四手,这会儿上头可有一二三……六只手三把刀呢,言大人就一把,我赤手空拳的,留在这儿也是拖你后腿。” 情真意切,果然十分诚恳。 言照清嗤一声,“怕就怕你趁机逃了,连人都不给我叫。” 阿弥顿了一顿,蹙眉看他不好攥她的手臂,手往下一落,牵上了她的手腕。他攥她的手臂叫她姿势挺别扭的,而且她手臂因此就不得不往他身前斜出去。这一换位置,他倒真结结实实用身子挡住她了。 阿弥叹气,“言大人,咱们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好像不太对,是怎么说来着? “总之,咱们已经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我怎么舍得言大人死在这几个……” 这几个人又是谁? 阿弥一句话说得不利索,其实也是要扯谎没打好草稿,没法流利说出来。 言照清是不是能听到旁人的心声?怎么她想趁机跑、不管他的心思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阿弥又听见言照清一声嗤笑,心里郁结,索性提高了声音问院墙上头的人: “哎!三位好汉是从哪处神仙地方来的?叫个什么名字?是不是找言照清报仇的?若是的话,劳烦好汉将名字告诉我,往后逢年过节的,我好有个感谢的人,谢三位好汉顺手搭救之恩啊!” 这话倒是真心实意的,若不是手被言照清握住手腕,阿弥甚至想抱拳行个江湖礼,感谢这三位弯刀汉子的搭救之恩。 纵然她这一路坚持用医无能留下的药,年纪又小,骨头长得快,断过的左手实则也没什么大碍了,但也经不起言照清这般捏啊。 三人在院墙之上淋着雨,面巾遮挡不住的眉眼十分浓黑,跟别的中原地区的人不类似。鼻子山根也厚粗,但从眉眼和鼻骨的一小段就看出些湘地人家的别种风情。 阿弥想,青天白日的,实则也没有必要穿着一身黑又蒙个黑面巾,这样高高站在院墙之上,其实还是挺显眼的。 “你说他是谁?” 其中一人操着口音极重的京城话问。 阿弥心中一怔,怎的?这难道是找错人了? “执金吾参将,言照清啊!三位好汉不是来找言照清的啊?” “言照清。” 三人互相换了个眼神,又点头,自院墙上跳下。 “那就没错了。” 言照清紧一紧后槽牙,用力一捏阿弥的手腕,“小狐狸,我谢谢你啊。” 阿弥十分惭愧一般,“哎,哎,不客气不客气。” 也不打个招呼,其中一人持着弯刀就那样袭过来。 言照清往后退两步,带得阿弥也跟着他退了小三步。他不撒手,阿弥只觉得对方刀风凌厉,刀剑无眼,“哎”了一声。 “你们怎么不讲江湖礼仪啊?!不自报家门就寻仇?你叫他下了九泉同阎王爷怎么报?他连被谁杀死的都不知道。” 言照清的刀飞快,一手还有余力制着阿弥,对上那孔武有力只会用重刀的汉子,言照清的应对堪堪撑得起“游刃有余”四个字。 后院不大,一个汉子动了手,其他两个也不着急,在旁看着。 阿弥跟着言照清的步子走转腾挪,没妨碍他,但也不打算帮忙。 他还攥着她的手呢!她不得找机会跑么?! 雨又下得更大,雨点重又急,声势振聋发聩一般,叫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间只剩雨声满满填充,两刀相交的声音全数被掩盖在雨声里头,阿弥站得这样近都只听了个模糊的大概。 几个人身上都湿得透透的,阿弥没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不过一瞬,分神没看言照清的脚,被言照清一脚踩上她脚尖。 阿弥痛叫一声,心里突然恼怒。 他做什么要死还要她陪着一块儿死?! 虽然这人确实没他功夫好,眼看着已经落在下风,身上都已经多了几道口子,但刀剑无眼啊刀剑无眼啊!这人用的可是弯刀,刀甩出去又收回来的,总想从言照清身后或是身侧袭击他。 她可就在他身后呢,那可是首当其冲啊! 虽然他眼明手快,没叫这飞来飞去的弯刀伤他们二人半分,但万一呢?! 用弯刀的可有三个人! 察觉脚下异样,言照清立即将步子挪到别处,横刀伸出,在手上平着一转,玩了个花样,叫那汉子以为他的刀脱了手。等那汉子大喜,趁着那空要袭来,横刀却自他身侧回转一划,划过他的臂膀,溅出一道血花,被天上落下的无根水立即打到脚下的青石砖。 阿弥震惊,瞧着那好似认主一样回到言照清手上的横刀。 这是什么怪招式?! 这分明是这个弯刀汉子方才用过的招式,言照清竟然立即有样学样,将横刀也做出了弯刀回旋的效果?! 她之前是不是太低估他了?! 那他在法场上被她占尽上风又是怎么回事?! 横刀划得深又重,几乎是差些切断那人的手筋。 言照清本带着阿弥往前两步还要袭过去,但不知为何又停下了,叫阿弥结结实实一头撞上他背心,鼻子首当其冲,酸涩生疼。 被她撞的人倒是不痛不痒似的,这会儿了才同这三人道:“袭击朝廷命官是死罪,三位好汉确定要这么执迷不悟下去?” 阿弥揉着鼻子,手上叮铃当啷地作响。 击退了一人,他们这头是有底气的,但…… 阿弥探头出去,瞧见另外两位将受了伤的同伴安置在墙根下,目露凶光一同持刀靠近。 “我看,我还是去叫人吧。”阿弥慎重道。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为护怀中人 言照清瞅空,回头看她一眼。 阿弥也拿捏不好他那眼的意思,太快了,她还没瞧清,这倨傲的参将大人就又转了个后脑勺给她。 公子梳发有个好手段,阿弥此前领教过了的。如今看他以往一丝不乱的发被雨水打湿,又七零八落的,稍稍显出一点儿狼狈,心里没来由觉得不舒服。 这人偏还从容得很,执着她的手,就是不放。 “他们刚才将你的招式看去了,若是他们聪明些,已经有了破解之法了。”阿弥道。 方才只有一人动手,另两人在旁看着,不就是在试探言照清的虚实么?这一招阿弥也常用,同人正正经经比试的时候,一定要叫上她师兄。她师兄姜竹声十分会看这种,往往四五招就将对方的弱点摸个大概,再同阿弥暗示。阿弥领会快,往往就靠这个将来人打个七零八落。 阿弥倒也不是怕死,只是觉得这么死了,死在来路不明又不肯自报家门的人手上,不值得。 他们的弯刀虽然不常见,但也算不得是十分厉害。不值得。 “你要是死在这儿了,还怎么回京城当驸马去?” 阿弥认真道,拍一拍他后背,加重了“驸马”二字,颇有“你收手吧”的意思。 好像有人不满“嘶”了一声,阿弥没听清,两个弯刀汉子袭来,言照清又开始应对。 这一回,情况好似有些不一样。 因为阿弥除了紧紧跟着言照清,谨防被他再踩到脚,居然还要躲着两个弯刀汉子的攻击。 “哎?哎哎哎!这怎么回事?!我跟这个人就不是一伙儿的,你们打我干什么?!” 又借着言照清的照顾躲开,看言照清的刀隔开对方一击,阿弥恼怒大喊。 这两人是瞎了不成?!没看到他囚着她的手不放?! 言照清心中一凛,随即也意识到,这几人将阿弥当成他的弱点了,他一直拉着她,叫他们觉得是不敢放开她。 弯刀从他们手上脱出,又自背后回旋,方才应对一个功夫不如何的弯刀汉子还好,如今对着两个,两把弯刀次第飞旋,他身后又贴着一个阿弥,言照清觉得难以全然防备。 但是若是将这只小狐狸松开,若是她逃了…… 雨声大,不管是他吹的响哨还是小狐狸的响哨都被没在雨声里头,到现在还没有人来支援。 弯刀又旋,角度有些刁钻,言照清将刀利落打在地,略略回身,瞳孔倏地一缩,双目一痛! 另一把弯刀已经逼近阿弥身后,直朝她背心旋转着来! 言照清挥刀不中,干脆将阿弥一拉到怀中,一转身,生生叫那弯刀擦着他后背过去。 自右肩往下一道火辣辣的疼,伤口深,热血倏地飞溅出来。 眼风又扫到另一人赤手空拳地上来,冲着的还是他怀里的阿弥。言照清抬刀应对,但来人倏地一转目标,避开言照清的刀,旋到言照清身侧,一拳重重打在言照清刚被弯刀划出的伤口上。 阿弥只听得将她脑袋压在他胸膛的人闷哼一声,并且不支一般将全身的重量往她这儿倾压。阿弥心中一惊,不多想,先挣开言照清按在她腰后的手,将他手上刀一夺,转到他身后,反倒将言照清护在了后头,杀气凌厉,两招就将那赤手空拳的人逼得连连后退。 另一人见这小丫头突然神色大变,冷眉冷眼的甚是瘆人,提刀迎敌而来,心想不过是个小丫头。 但阿弥打得他连个招架之力都没有,划在胸口一刀,又砍在左肩一刀,大雨连连,这小丫头面无表情,硬是将他一个大男人打得连连败退。 他也从她招式之中认出了一丝熟悉的影子。 “你是人老君的徒弟?!” 这惊讶得脱口而出的话,是下意识说出的湘地方言。 阿弥没听明白,但停滞了一瞬,心中有别的想法,偏头用眼风去扫言照清。 言照清上前来,将她手上刀一拿,人往后一推,将趁机偷袭的人一刀往后逼退回去。 阿弥被言照清推了个踉跄,差些跌坐在地上。 “叫才哥儿过来!”言照清喝道。 阿弥连个愣神都没有,手脚没有镣铐,全然得了松脱,言照清又被两个人一齐发起的进攻羁绊着。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啊?! 要从客栈出去,除了翻后院围墙,言照清将她这往里一推,她就只能从客栈大门出去。 阿弥跑到屋内,雨声被隔绝在外头,客栈之中如今只有他们这一行客人,执金吾今日都在房中,大雨好眠,众人赶路了这么久,都没个精神头,今日都只想窝在房间里头睡觉。客栈内里冷冷清清的,连个走动的人都没有。 阿弥已经在客栈大门后头,雨声复又从门外极大地传进来,阿弥在客栈厅堂之中停滞了一瞬,心中竟然纠结起来。 言照清还在后院,应对两个……嗯,若是第一个弯刀汉子无大碍的话,那可能得是三个人的同时攻击。她虽然不觉得言照清会落下风——他方才那一刀也是为了她——但有人帮忙,总是会好一些不是? 她打架的时候,不就老爱叫上阿德他们么? 但若是此刻回房,那些执金吾一定将她捆成粽子再去助力言照清。 阿弥心中纠结两三瞬,“啧”了一声,一咬牙、一跺脚,冲着执金吾在的房间喊道:“杀人啦!言照清在后院要被打死啦!” 喊完了,就立即要从客栈大门跑出去。 谁想到客栈门旁转进来一个人,迎着她直直而来,分明是在那儿待了一会儿,专程要等她的。 不过一步的距离,阿弥躲避不及,被那人一弯腰将她一扛,后膝弯被他手臂一压,整个人就被制在他肩上动弹不得。 “谁要把咱们言大人打死了?” 阿寿将人扛着,往客栈里头进,语气吊儿郎当的,活脱脱一个当街调戏姑娘的登徒子。 阿弥惊叫,捶打阿寿的后背。阿寿将背上肌肉绷紧,好似一副铜墙铁壁,叫阿弥打得自己手生疼。又有意将肩上的人一颠,先将她颠得晕乎乎的,再冲着楼上房间吹响哨。 “哎!来活儿啦!都起来看言大人打架去啦!” 第二百六十三章 白挨一弯刀 房中不比外头,响哨声音尖利,在客栈里头回荡。 阿弥离阿寿近,这响哨像像利刃刺在她的耳朵里,叫她耳中一痛。 这人内力深厚,分明就是故意的。 也才几个眨眼的功夫,执金吾全都从房中跑出来,都嫌楼梯慢,都自二楼往下跳,跟在阿寿后头。 “哪儿呢?后院?跟谁?” 阿寿笑着道:“我哪儿知道啊,问问小狐狸啊!” 说罢,想抬手打小孩似的打阿弥的屁股,但真要打下去,又想起言照清那张冷脸。 得,不是他的人,他要真下手了也说不清。更何况这么大一个姑娘,若他说他是当孩子一样对待的,怕也没人信。 被他扛在肩上的“这么大一个姑娘”恼羞成怒,单手撑在阿寿后背,将上身昂起来,嘴里一叠声地斥骂,不外乎是执金吾不是什么好东西,恩将仇报,以德报怨什么的。 才哥儿恰好对着她,啧啧称奇看她涨红着脸,大气不喘地一通骂。走到后院,一看外头,面上浮现失望。 “哎,来晚了,打完了。” 阿弥用力一拍打阿寿的背,“放老子下来!” 阿寿唉声叹气,“你说你,也不早说,打完了才去通知我们。” 同才哥儿一样遗憾。 大雨之中,言照清甩着刀上的血,瞧见几个执金吾来,便指着屋檐下的客栈家娘子,吩咐阿寿: “去看看。” 阿寿麻利应了一声“好嘞”,将肩上的阿弥一放,推给才哥儿,蹲下探鼻息,又把脉,抬眼要同言照清道无大碍,就是被人打得狠了一些。 这一抬,便见言照清右肩胛骨位置上的伤。 “大人!” 阿寿急忙出声。 言照清头也不回,将阿弥一把拉过来,低头看人的目光之中有愠怒,又有警告。 “无妨,先治人家,再将院里那三个看一看。”言照清的声有些冷,不必别人说,也知道这小狐狸是并非心甘情愿地被捉回来的。 她又想跑! 他方才可是一瞬间觉得她能信,才将她往后推,叫她去报信的! 她又一次辜负了他的信任! “才哥儿,看看外头那三个,你是不是认得。” 言照清将阿弥一提,提得突然,阿弥惊得抽一口冷气,鼻尖发痒,“啊啾”出一个喷嚏。 淋了一场雨,头发和衣服都湿透,整个人看起来惨兮兮的。言照清攥着她的双肩将她一提,提得她双脚都差些离了地,鼻尖发红,心虚的双眼瞟到别出去,看才哥儿又看客栈家的娘子,就是不敢看言照清。 言照清将她放下,推一把,推得人撞到秋生身上,“带她回去换衣服,再锁起来,别叫人病死在路上,也别叫人跑了。” 狗官! 阿弥咬牙,在心中痛骂一句。 秋生先将阿弥制住,有些为难,“这……她是个姑娘家……我难道要看着她换衣服吗?” 他可不想娶一个废***逆贼回去,他那侍郎老爹一定会打断他的腿。 言照清尚未来得及回应,先听才哥儿在院中惊喜叫了一声。 “毕力?!” 言照清偏头看去,瞧见拿着一把伞的才哥儿蹲下身——这老狐狸,倒知道爱惜自己,还专程去寻了伞才出去。 大伞撑在才哥儿和其中一个弯刀汉子头顶,两人久别重逢将手紧紧握一起,才哥儿就顺着那握着的手将那汉子拉起来,撑着那受伤的汉子到屋檐下避雨,又去接另外两个人。 三个人身上狼狈,刀伤要么深,要么多几道,没从言照清手上讨到一个好。 阿弥又打个喷嚏,搓一搓鼻子,想原来自己才是拖了言照清后脚的那一个。瞧她一走,他三两下就将人打趴下了。 言照清紧紧攥了她一只手腕,微微侧身去看被才哥儿扶到屋檐下头的弯刀汉子。阿弥顺着他那姿势就瞧见了他背上那道划出来的伤。 深,还在流血,衣服破口子下头,皮肉都微微翻出来,再深几分就要见到森森白骨。 阿寿看好了客栈家的娘子,先自随身的药包里头取出金创药,撒在言照清伤口上头,再干净的布巾,撒厚厚一层金创药粉,按压在言照清的伤口上。 阿弥觉得应该很疼,便不自觉“嘶”一声,得了阿寿一眼横过来。 “疼的又不是你,你有什么好嘶的?” 阿弥囧然,“我替他叫不行么?” 说完,察觉有视线落在她脸上, 一抬,是言照清低头看她。 言照清也不说话,低头默默看她。 阿弥不自在,将脸转开,心想:这人功夫这么好,这一刀真是白白挨的。 又想自己原要跑的,因为一时心软,还是给他叫人去了,这才又被捉了回来。 总结就是:心软没好处。 那一头,才哥儿跟故友久别重逢,激动地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湘地话,三个弯刀汉子同他相拥,差些要抱头痛哭。 阿弥好奇,因中间隔着一个言照清,便从言照清身侧探头出去看。其中一个汉子说着什么,抬起手来指着阿弥这头,言照清便抬了另一手,将阿弥虚虚拦在身后。 “他说什么?”言照清问才哥儿。 才哥儿抹了一把眼角渗出的泪,笑着道:“问我那是不是人老君的徒弟。” 阿弥老神神在,言照清抬了一手,她便不自觉往那只手上搭,低头看着其中一个汉子裸露出来的脚踝。 上头纹着一只雀。 雀未上色,只勾勒出雀的开屏姿态,但会开屏的,分明是雀州的彩雀没错。 言照清一手攥着阿弥的手,另一手被阿弥搭着,全然将阿弥挡在身后,阿寿压着言照清肩背伤口的手就不好施力,好在阿弥人矮,也不算碍事,但阿寿还是觉得尽早将言照清的伤口处理好为妙,至少先得止血不是? “小狐狸,让一让。”阿寿开口。 阿弥想要瞧分明汉子脚踝上的刺青,没注意。 阿寿见她不理,当她是故意,借着将布巾略略取下来的动作,屈指一敲阿弥的脑袋。 阿弥吃痛,惊叫一声,怒瞪阿寿。 阿寿要奚落她一句,言照清却转过来,扫了一眼身后捂着脑袋怒瞪阿寿的阿弥,再看阿寿。 那眼光跟护食的狼没什么区别。 阿寿迎着他那清冷目光,心里一窒,低咳一声,尽量客气。 “哎,小狐狸,麻烦你让一让,我给你们家大人处理一下伤口。” 第二百六十四章 朝廷的走狗 那三个弯刀汉子是才哥儿在江湖时候的旧友,也是老乡。才哥儿同言照清打了个眼色,想将人请到房中,嘴上说着要叙旧的话,也说要将今日的误会问清楚。 三个汉子顾忌言照清,也忌惮才哥儿身上的执金吾官服,热情的寒暄变了味,似在质问才哥儿怎么做了朝廷的走狗。 那几句湘地话阿弥虽然听不懂,但从对方义愤填膺的神情和才哥儿面上的微囧也分辨出一二。 更何况,走狗两个字,同京城话和南理话相似,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李朝各地的“走狗”好像都是这个发音。 阿弥十分认同,重重点头。 “没错没错,他竟然背弃了江湖道义,扔下了江湖挚友,转投朝廷做了狗官!真是认贼作父!” 阿寿抬一抬她的手,将她手按上言照清的伤口,“按着!别多管闲事!你一张嘴巴就闲不下来是怎么的?” 跟教训自家的丫头一样。 三个汉子不愿同才哥儿到客栈房间里头,也听才哥儿明说了,他们今日袭击朝廷命官,是个重罪,一时半刻肯定是不能将他们放出去的,劝说那三个汉子将事情原原本本交待清楚,来个戴罪立功。 那三个汉子见执金吾分别占据了好位置,看似松松散散却实实在在地站了个好防备的阵型。这三人觉得自己身上也不利索,没法从执金吾的包围之中跑出去,犹豫了半日,还是点头,要才哥儿只管问便是,他们知道什么就答什么。 一众人便这么待在了客栈后院库房前头的屋檐下。三个弯刀汉子同才哥儿交待着东西,他们在旁听着。 实则阿弥也听不懂,但看言照清的样子,也是等着才哥儿做翻译的。 这三人老实交待,原本在睦州做个镖师生意的,但去年行差踏错,办了一桩不好说的糊涂事,有了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头。这一次是杀言照清而来,叫他们做事的人承诺事成之后给他们一万两银子,定金三千两白银已经先付清了,拿着言照清的人头就可以领剩下的赏银。 阿弥咋舌,拍一拍言照清的肩,“哎,你脑袋可真值钱,一万两白银呢!” 阿弥一手给言照清捂着上,另一手拍打他的肩膀也不撤力气,打得言照清闷哼一声。 “那也没你们废太子党的脑袋值钱。” 大概是痛着了,言照清这般说一句,说出口了,又后悔。 年初悬赏红榜上列在榜首的是废太子党的一个江湖军师,赏银一万两黄金。悬赏的人不知道是哪位,也并非是因废太子党的事情,对外说的乃是私人恩怨。 一桩私人恩怨,就值一万两黄金,那时候执金吾之间开玩笑,都说不做这十六卫了,一辈子的俸禄还比不得捉一个江湖军师呢。 言照清后悔的不是将悬赏消息透露给阿弥,就算不透露,她应当也知道这件事情。 言照清后悔的是,好似又开始强调她是废太子党。总觉得这般强调,二人之间的关系又生疏回去。 那位江湖军师,阿弥也是认得的,见过几面,听闻他值万两黄金的悬赏,阿弥想了想。 “但他还是没你值钱,你可值一个驸马的价钱呢!驸马啊,吃穿不愁,荣华富贵啊!” 言照清恼怒,回头瞪她,原想呛她一句,“谁说我要做驸马了?”那边厢才哥儿又同他们说话。 “当真不是废太子党的人,不是来救小狐狸的。” 言照清暂且转回头去,问那几人,“雇你们的是谁?” 那三人面面相觑一阵,用口音重的京城话道:“不知道,我们没见过他,一切行事都是用纸条传递的,连定金都是悄无声息放到我们兄弟三人的门口的。” 言照清沉吟,又问:“你们落脚在何处?” 三人道:“就在城西。” 言照清点点头,余下的交给才哥儿接着问。 阿寿给言照清搬了把椅子,将言照清的伤交给阿弥的手之后,自己就先将客栈娘子背到客栈里头。 才进去没多久,客栈里头便传来客栈老板的惊叫,阿寿应当还同那客栈老板解释了许久,等到再回来的时候,脸上神色十分臭,等着阿弥,目光之中尽是责备阿弥给他们惹了个大麻烦。 “你可瞧着,客栈老板一定在你今晚的晚饭里头下药,叫你肚子疼。” 阿寿威胁阿弥一句,将阿弥手上的布巾接手,瞧见言照清的血还没止住,不满念叨起来:“你怎么没用力?你瞧,血都止不住!” 阿弥无意同他争执,只犟了一句,“我这不是怕他疼么?” 她心思全在其中一人脚踝的刺青上头。 三人同才哥儿说湘地话,她听不懂,但见几人都瞧着她,才哥儿又跟他们连连点头。 阿弥诧异,这里头有她的什么事情? “说你就是人老君的徒弟呢。” 阿寿给言照清换了别的药粉,亲力亲为将言照清的伤盖着,同阿弥道。 阿弥吃惊,“你知道湘地话?” 叽里呱啦跟鸟语似的,他听得懂? “我娘是湘地人,会说湘地话有什么奇怪的?” 阿弥“噢”了一声,打了个喷嚏。 还真是怪冷的。 阿弥吸吸鼻子,犹豫着要不要先回房换一身干爽的衣服。 “大人,您得回去换一身干衣服,不然这伤可好不了。” 阿寿同言照清道。 言照清从善如流,起身,将阿弥的手一拉。 阿弥突然惊惶,“哎?哎哎哎!你去换你的,捉我做什么?男女大防,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言照清斜乜她,“这会儿又讲男女大防了?方才怎么不讲?” 阿弥莫名其妙,觉得他这怒气来得奇怪,但他受了伤,力气却还挺大,将她拽着,就往客栈前头去。 阿寿跟上,同言照清道:“可得好好将她绑着,方才要不是我恰好在客栈门口放个空,就叫她逃出去了。当真跟只狐狸似的。” 言照清瞥他一眼,“嗯”了一声,道:“你先去看看那三人的伤,我下手重,别叫他们出什么意外,都是才哥儿的兄弟,不要叫才哥儿在他们面前不好说话。” 阿寿踟蹰,“那大人你的伤……” 言照清一拽阿弥,将她拉到前头,推着上楼梯,“无妨,等我换好衣服再叫你来处置。” 第二百六十五章 悬赏取人头 阿弥被言照清一路推着,直直推入房中。 “换衣服去。” 这段时日为防她逃脱,不管在哪儿,只要能住店,都是他跟才哥儿和她一间房,隔着一个屏风,系着一道铁链,她在床上睡,他们两个大男人睡地板。 这会儿被人一推,阿弥还想着这狗官也没那么坏,没顾自己,先体念着她一身湿衣。 但眼看那狗官叫她换衣服,自己也要跟着进来,阿弥难得有些惊慌失措,抵住了言照清要一同迈步进来的身子。 “哎!你干什么?” 言照清微微低头,垂眸看她抵在他胸膛上的手。 “你要是跑了怎么办?” 阿弥瞠目结舌,“你……你难道还要看我换衣服不成?” 言照清见她惊慌失措模样,心中觉得有趣,想着逗她玩一玩,身子用力往前,“我自然是得要看着你,你方才不就弃我不顾,跑了么?” 阿弥抵着他胸膛的手不敢松懈丝毫,被他用身子推得往后退一步,听他这样说,竟然觉得他有些不知好歹起来。 “我给你叫人了!我给你叫人了我才走的。而且——而且我不是没走成么?!” 言照清挑眉,又往前两步,“叫人了?我叫你去叫才哥儿,你叫了?” 阿弥道:“我虽然没指名道姓地叫才哥儿,可是我喊了一声,你们执金吾不都来了么?” 全员出动呢!这参将大人好没有道理! 更何况,怕是她前脚才走,他后脚就将人打了个七零八落,他用得着她给他叫人么?! 言照清又将人推出去几步,眼见已经将人逼得越过屏风,挨近床边,言照清轻笑一声,抬手将阿弥用力一推,推到床上。 确实挺好推。 阿弥惊叫一声,“臭流氓!” 言照清挑眉,后退一步,看阿弥要往他侧边飞窜出去,立即抬手一挡,又将人推倒回床上。 一推就倒,她实在是有些好玩。 “我不看你,我到外头去,你自己将衣服换了。但你要一直出声,唱歌也好,说话也好,只要我在外头听不着你出声,那我就进来,到时候,我可不管你身上有没有衣服。” 言照清好笑看她防备抱着自己的双肩,说罢,还真的转身出去,并将门带上。 阿弥起先还一愣,真出去了? 人一走,她又觉得这房间空落落的,森冷了几分,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真的得赶紧换衣服,这湿衣服沾水之后更重了不说,黏贴在身上也挺烦人的。 “小狐狸?” 言照清在外头,重重敲两下门,暗示十分明显。 阿弥才解了腰带,被他这两声敲门敲得心头重重两跳,“哎哎”了两声,生怕他当真推门进来,想着也没有什么话同他说,便“哥哥啊妹妹啊”的胡乱唱起南理民歌来。 言照清在外头,靠着门板,听到里头传来的民歌,笑出声。 这歌旋律是固定的,只有唱词随着唱歌人的心意随意变化着。她同李穆川的家被大火烧光那一晚,她曾走在南理城的小巷子里头唱过这歌,引得住在巷子周边的男青年和女青年们跟她对着应和唱过。 如今再听,总觉得少了些特别的味道。 约莫是没有人同她对唱,言照清觉得她这胡乱唱出来的歌都显得寂寥的缘故吧? 歌声不断,中途被她脱衣穿衣或是别的动静扰乱,顿过几下,但她都极快地接上,当真怕他推门进来。 言照清还听得她在房中各处走动,想要从别的地方出去,又没有头绪似的。 房中只有一个后窗,极大,占了整面墙的一半,她方才就坐着趴在窗台上看天上落下的雨,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呆。窗下是一个小、池塘,盛夏的时候开满荷花,如今入了冬,连荷叶都衰败起来,干枯一大片,端的是死气沉沉。 池塘比客栈大,四处没个落脚的地方,她要是下去,得淌着池塘过去。过去了也没用,对着的就是本地的县衙,县衙门口可有衙役看着,怕她才从窗户下去,对面的衙役就要吹哨叫人。 好半晌,言照清才听得房中那歌声不甘不愿地定在了一个地方,大概是在床边,坐着,不服气地继续唱歌。 没叫他进去的意思,兴许是赌气,故意假装还在忙碌换衣服。原本绵柔的唱词带着怨怒,中间夹过几句京城话,什么执金吾不是好东西之类的。 言照清在外头听得乐不可支。 才哥儿将三个弯刀汉子的事情办了个大概,带着三个汉子要寻一间房歇息的时候,就见着言照清靠在门旁傻乐。 才哥儿错愕,弯下身去看一楼窗扇外头的雨,再看言照清尽管收了傻乐,但仍旧微微上翘的唇角。 这是……刚才的雨下到他们家参将大人的脑子里头了? “妥了?” 言照清收敛了神色,问才哥儿。 才哥儿点点头,将汉子带到隔壁房,稍作了交待,出来同言照清道:“都妥了,落脚的地儿,平时怎么同对方联系,都同我说了。” 言照清点头,听里头的歌声停了,好似是她察觉到门外人多了起来,没好意思再唱。 “小狐狸,妥了?” 言照清在外高声问。 里头模模糊糊的,有个应答。 言照清察觉有异,推门进去,却见那小逆贼坐在床上用布巾擦发,瞟他一眼,转过身去。 言照清微微松了口气,还以为里头是有什么变故,不过是不方便再开口唱罢了。 取了自己的干衣服,言照清交待秋生务必将阿弥锁好了、锁牢了,跟着阿寿和才哥儿到另外的房间去。 门扇一关,才哥儿便问言照清,是不是想假扮这三个弯刀汉子,将用一万两银子悬赏他项上人头的人给钓出来。 言照清点头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拨来的人,我倒是想看看,到底是谁想要我的命。” 此前曾有过两拨人来,悄无声息被执金吾灭了个干净。那两拨人同今日这三个弯刀汉子一样,意在致他死地,并不是要活捉他去领赏。 他不过一个小小执金吾参将,在朝中也不涉及生杀大权的权谋事,值得来人用一万两银子取他的项上人头么? 第二百六十六章 江湖的旧友 才哥儿有一阵支吾,帮着言照清脱去上衣,等阿寿将言照清身上的伤料理了个大概,才犹犹豫豫地讷讷开口: “属下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言照清瞥他,“吞吞吐吐的不像你,你要是这样问,我若是同你说不当讲,你就不讲了?” 才哥儿面上窘迫,赧然低下头去,不出声。 言照清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再出声,绕到这房中的屏风后头,将湿了的裤子也除了,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装整好了,赤着脚出来。 鞋袜也全湿透,此行没带第二双鞋,只能等着烘干再穿。 但光脚踩在地板上的感觉着实有些新鲜,只除了有些冻脚。言照清觉得自己好像理解那小丫头在屋内为什么不喜欢穿鞋穿袜了。 等到了京城,京城各家到了寒冬都喜欢在地板下头烧炭烧柴,烘暖地板,到时候那小狐狸赤脚踩在暖烘烘的地板上头,不得舒服得开心死? 言照清不知为何,想到这一桩,想像她光脚在他家中奔来跑去的样子,竟然有些期待。 但又极快地回过神来。 怕是难了。 言照清眉眼低垂下去,再看杵在那儿纠结的才哥儿,到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我知道你要同我说什么。那三个汉子是你以往的兄弟,不过是一时行差踏错,你想叫我不要追究他们是不是?但你自己身为执金吾,也知道不该知法犯法,所以开不了口,对不对?” 才哥儿微讶,看着言照清,懊恼叹气道:“做错该罚,我自己也知道。我就是同大人张不了饶恕了他们的嘴。往日我在江湖走动的时候,多得毕力三兄弟照顾,几次死里逃生都是他们施的援手,如今虽然身份对立,但……我总觉得我该为他们做点儿什么……” 说不下去,懊丧低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言照清道:“今日的事情,除了我们的人和一只小狐狸,也没有别的人看到,你要我不追究,我便不追究了。” 才哥儿惊喜抬头,又觉得羞愧,“大人——” 言照清摆摆手道:“但他们既已落了草寇,往后难保证不再犯事情,他们又有把柄在别人手上,被要挟做事,倘若我们没法将幕后人揪出来,他们总有一日做下别的错事,到时候你又能怎么办?” 才哥儿道:“他们今日违背朝堂律法,犯下持刀杀人的错事,全因毕力中了仙人跳,被人家敲诈到头上,欠了一大笔银两,讨债的上门来,他们还不清,才想着铤而走险做这一桩事情。而且……那仙人跳中的女子又怀了毕力的孩子,被扣在那人手上,因此……” 这其中的狗血,毕力方才只同他说了个大概,大概也是觉得没脸说,支支吾吾的,语焉不详。才哥儿理解的是仙人跳中被当做工具人的那个女子真真喜欢上了毕力,有个弃恶从善的念头,但却被团伙扣住了。 毕力救人心切,又被催债的逼得没有办法,便只能按照那个团伙吩咐的做事情。 另两个兄弟同他自小一块长大,一起闯荡,出生入死,钱财上不能帮,力气总有的,自然就同毕力一块儿来了。 才哥儿道:“我打算借他银两,好歹先将欠的债清了,再想法子将那女子救出来,将他们送到别的地方去。” 言照清问:“他欠了人家多少银两?” 才哥儿道:“不过一百两银子。” 言照清心中虽然觉得一百两银子不算什么钱,但想着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的事情也不少。点了头,问才哥儿:“你身上银两可还够?” 才哥儿咧嘴笑:“临出门前我家娘子给我塞了二百两的银票,就怕我在路上有个吃喝短缺的时候。足够,足够。” 言照清“嗯”了一声,“那你便按你想的去办吧。等天黑,将他们把我杀死在客栈里头的消息放出去,叫县衙的来作一场戏,咱们今夜就趁着出去瞧瞧,是什么人想花这一万两银子。” 才哥儿问:“大人打算在什么时候?” 言照清拎起一双湿透的鞋,“等鞋子干的时候。咱们也需要他们的衣服,将他们的衣服脱下来,一块儿烤干了好换上。” 阿寿听了全程,自告奋勇,“大人,是要三个人假扮弯刀汉子的话,我也去。” 才哥儿有意“啧”了一声,“你的拳脚也没有秋生好,我看还不如叫秋生。” 言照清道:“我和秋生、阿寿一块儿去,你坐阵客栈之中。那三个是你的兄弟,你好生看着,别节外生枝。” 才哥儿靴微不服,但还是应下。 言照清拎着自己的鞋,才哥儿十分殷勤地刻意讨好他,接手他要烘鞋的事情。言照清一时也无事,便先去看阿弥。 阿弥已经被秋生锁好,一头绕着房中的柱子,盘腿坐在床上思索事情,瞧见言照清进来,懒懒抬一下眼皮,一副无力同世界抗争的模样。 到这会儿才见王二回到房中,手里拿着一碟瓜子,问阿弥吃不吃。 阿弥打了两个喷嚏,拒绝了王二的瓜子。 下了整日的雨,阴天也不好辨时辰,只知道约莫快到晚饭时候。但王二犯困,阿弥淋了雨也犯困,二人在房中怏怏坐着,一个在塌上靠了会儿,索性说要回房睡了。 剩一只小狐狸在等鞋的言照清眼皮底下打盹,被言照清恶趣味发作有意一推,倒在床上,便顺着在哪儿跌到就在哪儿趴着的势头,索性侧躺着不动,连言照清后头说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躺,没过一会儿还当真睡着了。本来天气就不好,她动了一场刀,还淋了一场雨,身上困乏得厉害。 半梦半醒之间,只听得一阵猛烈的锣声,哐哐哐地重重敲在她耳畔似的,将阿弥惊得一骨碌从床上蹦起来。 黑灯瞎火,房中也没人点蜡,外头也没人点蜡。一片漆黑之中,只听得那锣声在响,又听得有人扯着嗓子喊: “杀人啦!抓贼啊!贼将言大人杀死啦!快来人啊!” 阿弥初初时候还觉得是在梦中,但因猝然惊醒而疼的头又提醒她,这不是梦里。 言照清死了?被人杀死了? 阿弥只觉得好似有一桶冷水当头将她一浇,连脚心都发着冷。 比今天的雨更叫她发冷。 第二百六十七章 做戏引上钩 言照清这一夜说不上顺利,也说不上不顺利。 顺利的是顺着三个弯刀汉子提供的线索,他们当真在他们的落脚地等来了一个大着肚子的女子,催着一头驴拉了两大箱银两来。不止给毕力救了他的心上人,得了线索,还缴了一万两白银。 不顺利的是,这大肚子的女人也不知道要杀死言照清的是谁。 “是谁叫你拉这银两来的?”言照清审问那女子。 那女子眉目间尽是沧桑风尘气,好似见过了许多大场面,不卑不亢,丝毫没有惧怕。她是个能做大事的沉稳性子,一直就在巷口的一处民房里待着。 毕力三人是下午冒着雨进去的,她看到他们在院墙上头站了一会儿,可进去之后就没了动静。 等到二更时分,客栈里头终于有异常的响动传出来,她看见从客栈之中踉踉跄跄翻出三条人影,穿着蓑衣,借着朦胧的夜色在细雨中仓皇逃窜,她虽然不能从蓑衣之上肯定是不是毕力三人,但紧随其后从客栈里头跑出一个执金吾,往县衙去通风报信,接着县衙也大动,出来不少人在沿街搜捕、追踪。 再之后,就是锣声,呼声,有人叫着“言照清被人杀死了”。 她就信了。 可没想到迎接她的不是同毕力的团圆,而是言照清一把冰冷的横刀,架上她的颈侧。 她见多了世面,知道事到如今负隅顽抗也没用,坦白答言照清道:“是我一个同乡,叫做曲玉芝,昨夜将银两给我之后,他就走了。至于吩咐毕力杀大人的人,我没见过,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曲玉芝只将他叫做老板,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言照清没问,她倒是先讲了这桩事情,这叫言照清有些诧异。 “你知道有人要杀我?” 那女子点头,“我不光知道有人要杀大人,还知道有人今夜要去抢客栈里头的人。” 言照清神色一凛。 抢阿弥? 他出来之前,去那小逆贼房里看了一眼,睡得死沉。阿寿不放心,临走前给她熏了个蒙汉香,保管她一觉到天亮不带醒的。 客栈之中还有才哥儿和曹武在,十个衙役也乔装打扮进了客栈,在暗处守着。铜墙铁壁,人又昏睡,会有人将这小狐狸抬得走么? “曲玉芝昨天另外接了一桩生意,打算趁着毕力他们进去杀人的大乱时候,将里头的一个姑娘抢出来,那姑娘好像叫,阿弥。” 那女子不紧不慢道,瞧见言照清逐渐拧起的眉。 气氛沉重,她看得出他焦急,但他还在这儿。 他比她沉得住气。 好在她能看出来,这叫阿弥的姑娘于他是特别的人。这于她就好像是个筹码。 “大人不着急吗?”那女子问道。 言照清垂眸扫一眼她隆起的肚子,看这样子,应当也快足月了,她这般坦诚坦白,他竟没法判断她话里头有几分真假。 “我只想同大人做一桩交易。” 言照清微微抬下巴,姿态有些倨傲,“什么交易?” 那女子低声下气,“我知道他们将阿弥姑娘抢出来后,要送去哪儿。我愿意同大人说,换我家官人一个自由身。我自小在污糟之地长大,看多了男人的丑恶嘴脸,难得碰上一个有赤诚心的人,求大人成全,放我们一条活路。” 说着捧着大肚子跪下。 言照清并没有费心去拦,她要跪就随她跪。 阿寿道了一声:“大人……” 言照清看他一眼。 “带上这女子,回客栈去。若是她说的是真话,到时候再定夺不迟。” 在附近搜索的秋生这会儿回来,同言照清道:“方圆二里都没有别的人,她是独子一人来的。衙役已经到位了,在外头接咱们,咱们这就回去?” 言照清颔首,“回去吧。” 回去瞧瞧那小狐狸是不是真被人抢走了。 言照清不是不着急,是急也没有用。倘若人真趁着他们来此处的时候,进客栈将阿弥带走了,这儿离客栈可有小半个时辰的快马,赶回去也追不上。 更何况他笃信有才哥儿坐阵,歹人也不能将才哥儿如何。 初初听到的时候是有一瞬间的惊慌,但转念细想,言照清反而就又沉下气来。 多思多虑无用,还不如先亲眼看看是不是真如这女子所言。 就这样,女子被放在拉银两的驴车上,被执金吾和县衙衙役骑着马在前后夹着,先回城里去。 为免引人注目,弯刀汉子选的是县城外头的破庙做的落脚地,抚仙县也没有城墙,就算入夜了也可以自由随意进出。 顾忌着驴车上大肚子的女子,言照清先独自快马回客栈,余下秋生和阿寿同衙役一块儿押送那女子。 衙役给言照清送来的是阿弥的骅骝,但纵使骅骝脚程快,为了等接头人现身,言照清已经花了一个晚上。等到骅骝的马蹄踏上抚仙县城内的青石板,天已经微微亮。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这会儿也停了,将整个抚仙城清洗得干干净净,夹着这晨间的寒气,窜到言照清鼻里的是清新得叫他心寒的凉意。 越是临近客栈,言照清的心越紧。 他还穿着蓑衣,戴着箬帽,蓑衣遮挡他的身形,帽檐也压得极低,叫人看不清他的脸面。 线索中断,可能还有人在暗处瞧着客栈。言照清也不避讳,就这么穿着蓑衣带着箬帽大大方方走进客栈。 客栈之中并无异样,好似该在的都在。 言照清进门,迎面来的就是抚仙县衙的捕快头子,言照清同他交待了去追捕曲玉芝的事情,随即大步上楼,去阿弥在的房间。 才哥儿不在这房中,推门进去,先见一段自屏风后头延伸出来,锁上一旁柱子的铁链。 屏风隐隐能看到后头床上的情形,有个人靠在床柱上,斜斜坐着,身形娇小,那姿势好似挣扎过,但不得已入睡一般。 言照清绕过去,瞧见铁链的另一头绕在床上人的脚上。 人光着脚,不甚安稳靠着床柱,一双眉紧紧蹙着。 言照清松口气。 还在,没跑。 阿寿的蒙汉香是真有用。 再往前一步,言照清不声不响,倒是阿弥自己那只戴着铃铛镯的手掉了一掉,清脆的铃铛响叫她自己惊醒。 “言照清?你是人是鬼?” 被自己镯子声音惊得立即睁开一双赤红双目的人瞧见他,见了鬼一样魂飞魄散。 第二百六十八章 扮鬼套真心 那小狐狸看着是受惊不小的模样,也不知道他不在的昨夜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双眼睛像兔子一样红,分明是熬了一夜没睡。 中了阿寿的蒙汉香,却还强撑着一夜没睡,言照清也不知道是不是该佩服她。看她又惊又怕又要靠近他地问他是人是鬼,言照清张了张嘴,心中有个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快得叫他捉不住。 但想要捉弄她的念头这会儿还是有的。 “你说呢?”言照清有意压低了声音,哑着嗓子反问她。 阿弥瞪大一双眼,突然觉得脚冷,将脚收回,抱着双膝往床里头挪了一挪。 “嗯,我想……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完成的事情,所以才回来找我?” 阿弥竟然觉得有些伤感。 言照清死了诶。 瞧他这一副殊色样貌,应当就是传说中用美色迷惑人,再勾人心生吃的男鬼吧?她同他无冤无仇……也算不上无冤无仇,难不成要成为他第一个吃掉的人? 阿弥想了想自己身上,也没有能立即解锁的东西,那铁链子扎扎实实连着她同柱子,她就只能困在这房里出不去。 “我当然有未完成的事情。”言照清看她恨不能将自己抱成一团,滚着离开他的视线,干脆坐上床边,低头看那一颗不敢同她对视而垂下去的脑袋的顶。 “哦,那……是不是没能做驸马这一件,叫你感到遗憾?” 阿弥不敢抬头看他,觉得他挨过来的身子冷得跟冰块似的,又往后缩了一缩。 他身上的蓑衣还带着水滴,这会儿顺着竹片往下滑落,在床褥上晕成一朵一朵的小花。 阿弥想以前是听说过的,未婚的男女死后都含着一口无人跟他/她成双成对的怨气,到夜里就出来找未婚的男女青年,害他们。 他这会儿用蓑衣遮挡着的下头是不是一副支离破碎的身躯? 她昨夜好像听说他被人砍成了八大块,尸块散落在客栈后院各处,才哥儿好像还特意交待她不要去后院走动,免得踩到言照清的肠子啊心啊的。 她迷迷糊糊的,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也没法出去看。脑子困顿得总想睡,但她又想清醒着,两厢挣扎,实在是痛苦得很。 “什么驸马?谁稀罕做驸马?”言照清皱眉,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这小丫头一直笃定他会做驸马这件事情,“我啊,遗憾的是……” 有意拉长声音,显得阴丝丝的,他就是不着急说,反倒先问,“我说出来的话,你真的帮我实现吗?” 阿弥又发起困,但握紧了手上的东西,刺痛又叫她清醒过来。 “你先说说看。” 言照清听她这回答,心中笑她明明谨慎,却还要装大方。 “唉,如果能知道李穆川在哪儿,我死也无憾了。这件事情,你能帮我吗?” 阿弥倏地抬头,红血丝明显的眼睛愣愣瞧着言照清,好看的眉也蹙起来。 “你怎么死都死了,还想着给狗皇帝效忠啊?你就不能想着……想着要我给你烧多些纸人啊纸钱啊的,好叫你在下头的日子过的舒坦一些?” 言照清忍了一忍要去推她的念头,“那些都是身外物——” “你都死了,功名利禄不也是身外物么?” 兔子一样的小狐狸认真问他。 好像还有些道理。 言照清扮弱,“但我……生前追不得李穆川,总要叫我知道他在哪儿,我死得才甘心一些。” 阿弥发困,闭一闭眼,又极快地睁开。周公在招手,她自己也觉得她要撑不住跟周公走了。 “我跟你说了,你以后就不会来找我了吧?” 阿弥的声音有些弱,看着言照清的视线已经有些发虚。 不知道为什么,纵然只是看到他一缕幽魂,看他面上没有怨恨,她就有些放心。 但还是得要他保证往后都不要来骚扰她才行,她并非怕鬼神的人,而是……怕言照清。 “那是自然,你告诉我,我就走了,我的魂魄再也不回来找你了。” 言照清低声哄着,蛊惑那困顿得点起小脑袋的人。 阿寿的蒙汉香还是有用的,瞧她捱了一夜,这会儿还是捱不住了吧? 一夜不睡是为了什么,是等着有人来客栈里抢她么? 言照清心里头不爽,但当前还是先将李穆川可能的去向套出来。斩草除根,他还记得李皇的吩咐。 阿弥垂下头,好似在想,好似在睡。 言照清小心将她的肩膀一碰,她又惊醒过来,好像他是个脏东西,往后缩了一缩。 言照清忍一忍,低声问:“你哥哥李穆川去哪儿了?他应当跟你说过如果不要南理城了,他会去哪儿的吧?” 阿弥咬着唇,迷蒙抬头看他,看了好一会儿。 “去了……我也不知道的地方。” 言照清不气馁,“是亓州么?” 阿弥用力晃一晃脑袋,“言照清,我头疼。” 言照清抬手扶住她的肩,支撑她摇晃的身子,“还是廉州?廉州知州是废太子党的一员,是不是?” 阿弥索性就靠上了言照清,蓑衣潮湿着她也不忌惮。 实在是……困得很。 “小狐狸,你先别睡,快同我说说,天要亮了,我要投胎去了。” 阿弥靠了一会儿,低低嘟囔了一句,什么州,言照清没听清,将箬帽一摘,侧首倾向她脑袋。 “哪儿?” 马蹄踏地声由远而近地传来,骅骝在后院嘶鸣,声音极响亮,震得靠在言照清怀里的人跳了跳。 她撑着从他身旁稍稍离开一些,困惑看他,“言照清,你不是死了吗?怎的还有些暖?” 言照清面色不变:“我刚死,自然是有些暖的。别说那个,天要亮了,我真的要跟牛头马面投胎去了。李穆川到底去了哪儿,你快同我说一说。” 阿弥一手撑在床上,支着自己的上身,看了他半晌,迷迷蒙蒙睁不开眼,又打了个喷嚏。 抬了手要揉鼻子,迷糊之间倒还是记得手心里头扎着东西的,便用手背去擦鼻尖。 这一翻转手心,就见言照清变了脸色,手腕立即就被言照清用力一攥。 阿弥轻笑出声。 “我就知道你骗我,你分明是暖的,哪儿就死了?” 可以放心睡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一波新又起 才哥儿同刚回到的阿寿顺着言照清的叫唤进房的时候,就见得言照清神色复杂瞧着床上睡着的人。 阿寿扯掉蓑衣箬帽,莫名其妙看着言照清和床上紧闭双目熟睡的阿弥。 “怎的了?不是还睡着么?我用的蒙汉香还挺重的,她这样的体质,估计得睡到午……” “后”字没出来,因言照清将她手摊给他看,碎了一半的茶杯扎在她手心当中,言照清不敢轻易取出来,怕血流加剧。 阿弥的五个指尖上头都有血,痕迹深浅和程度不一,一看就是扎这个手指没感觉了,再扎另一个手指的。到最后,她扎到了手心里头,血糊了她一手。 “这是……什么情况?”阿寿还有些摸不着头绪。 才哥儿的重点则在,“你给她用了蒙汉香?那怎的我昨夜进来,她还是清醒的?” 言照清问:“你昨夜什么时候进来的?” 才哥儿道:“就在衙役做戏敲锣之后不久,她房里头有动静,我进来同她说你被毕力砍死在后院了,叫她不要去后院。我就是怕她节外生枝么。她那时候清醒着,哪儿有中了蒙汉香的样子?我之后时不时进来,她也是醒着的,醒得不能再醒了,一再问我言大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蒙汉香是重药,强壮男子闻一下都能睡一天,执金吾之中被阿寿当做小白鼠做实验的可不少,才哥儿和言照清也捱过阿寿的蒙汉香,自然知道这香的效力。 言照清方才还以为是阿寿没舍得真下手,却没想到…… “她撑着,用手上的疼叫自己清醒呢。” 阿寿咋舌,急忙先小心取了阿弥手上的碎茶杯,找干净的布巾压在上头,又叫才哥儿去他房间取药箱。 才哥儿火急火燎地将阿寿要的东西都取过来,看阿弥手掌上头的狼藉,百思不得其解。 “她这是为了什么啊?” 言照清垂下眼,看阿寿料理她手上的伤。 他也不知道她这是为了什么。 “会不会是在等人来?像那女子说的那样。”阿寿一边倾倒止血的药粉,一边同言照清道。 言照清问才哥儿:“昨夜有人闯到客栈里头来么?” 才哥儿道:“有,三四个,蒙着脸,但叫衙役打出去了。曹武追着其中一个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我怕是声东击西,一晚上都在隔壁,如果小狐狸这儿有动静,我能听得到。” 言照清道:“来的人进她这儿没有?可发出什么声响暗号了?” 才哥儿摇头道:“没进来,就在一楼被拦住了。若是声响……南理城的暗号没有的,有的话我能听出来。来人也没有说话,没遗留什么东西下来。” 言照清垂眼看蹙眉的阿弥,她睡得不安稳,面上浮起一层潮红,呼吸十分重,喘气也吃力。 阿寿把了脉,又惊又恼,“完了,给的蒙汉香重了,她现在跟中毒没什么两样。她熬了一夜不睡,同蒙汉香对抗,这会儿香成了毒,逼到她心脉了。” 房中一阵无言。 阿寿不敢抬头看言照清的眼,光是察觉那道冷的视线,都叫他觉得心悸得厉害。 “中毒?到心脉了?那这小狐狸会死吗?”才哥儿问。 阿寿倒宁愿才哥儿没有问,因察觉言照清望向他的视线又冷了几分,他斗胆抬眼瞥过去,就见言照清未摘的箬帽之下凝重的一张脸,双眸微微眯着,后槽牙的位置微微鼓起来一块。 “我……我也没想到她……不耐蒙汉香……” 阿寿无力解释,但觉得解释也无用,索性再把一阵脉,心中想了个方子,干脆出门去,去给阿弥抓药解毒。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哥儿瞧着只交待了一句“去抓药”就旋风一样跑出去的阿寿,突然觉得头疼。 “不耐蒙汉香是什么意思?” 才哥儿问言照清。 言照清解下身上的蓑衣,同箬帽一道丢在房中地上。 “有人能忍受蒙汉香,中了蒙汉香也只是睡一觉。有人却不能,中了蒙汉香,就只能等死。” 言照清面色凝重,将阿弥包扎好的手往被子里头塞,掖一掖被角,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有阿寿在,好像也不需要别的大夫,但阿寿连她不耐蒙汉香都没预料到,能治好她么? 是不是要叫医无能来? 医无能跟着陆汀行到了哪里了?他们同陆汀行的不是同一条路线,一路上也没法探知陆汀一行人的消息。 言照清觉得头疼。 便想起了她方才那句“言照清,我头疼”,他那时候应当要发现她的异样的,从一进门就应当发现她的异样,如果那时候就叫人,虽然没早多少时间,但会不会她就不会昏死过去? 那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窜过他鼻尖了,他却没放在心上。 “毕力的娘子一同带回来了。阿寿也回来的话,人应当在县衙里头。她昨夜供述有一个叫曲玉芝的,给了她白银之后逃了,我刚才已经同县衙的捕头交待去追。她还供述了有人会来客栈抢阿弥的事情。你带毕力身上一个东西去会一会这个女人,先别同她说毕力的生死,吊一吊她,再套些话出来,我总觉得她不简单。” 言照清道。 他这会儿不知道要怎么从这房里出去,心头乱如麻,没个头绪可叫他捉住。 才哥儿点头,“我去,大人就在这儿先看着。大人被人杀死的消息这会儿还在外头传,若是昨夜的人是冲着小狐狸来的,说不好他们今天还会再来。” 外头的有心人只会觉得执金吾群龙无首,一片大乱正是搞事情的好时候。 言照清心中知晓才哥儿是在给他台阶下,一则感激,二则也反思是不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什么心思被才哥儿发觉了。 才哥儿出了门去,房中就只剩下言照清和昏睡的阿弥两个。 言照清垂眸看着难受熟睡的人,心中茫然又惶然,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法子,他也不是大夫,在救治她这件事情上出不得什么力。 想了想,起身投了一块布巾拧干,给阿弥擦脸。 第二百七十章 请夫人照看 撑了一夜没敢合眼,这会儿松懈下来,阿弥睡得死沉死沉的,且短短半盏茶的功夫,人就发起高烧来。 言照清投的冷水,搭在她额上的布巾不一会儿就被她的体温煨暖。言照清反复给她擦拭额头和耳下,犹豫了一下,将她的衣领微微拉开,擦拭颈上。 这段时日为了好行路,他们给她穿的是男装。 好似觉得这样降温不够快,言照清将阿弥的衣袖掳起来,用冷水给她擦拭手臂。他小时候生病发热,他娘亲总是这样做的。 但这样的事情,总归还是要叫一个女人来做才更好一些。 秋生没敲门,贸贸然就闯进来,瞧见言照清执着阿弥那只细瘦嫩白的手臂,布巾在上头小心擦拭。阿弥胸前的衣服还有些凌乱,被扯得锁骨都叫秋生瞧得清楚。 秋生一惊,眼角一跳,倏地转过身去。 “哎哎哎,我可没瞧着啊,往后这小狐狸别想赖着嫁给我!” 李朝的女子虽然能穿露颈子和锁骨的襦裙,但若是叫人看了光脚和手臂,可是要嫁给那人的! 他此前已经看过阿弥的光脚,那时候就觉得这丫头真是不知礼数,这会儿还叫他看到她的手,那这不是要—— 要娶她?! 不成不成,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小逆贼放到他家里头,那可不成不成! 这小逆贼美是美,但那一身好功夫,又杀过人,还能在战场上打仗,处处都压男子一头,他可要不起。 更何况,她看起来就是不容夫君纳妾的人,那怎么能行?! 后脑勺一痛,秋生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东西打到,捂着自己的脑袋,“哎哟”了一声,听到身后的言照清交待: “去看看掌柜家的娘子醒了没有,请她过来照看阿弥。” 秋生好似得了大赦,连奔带跑出去,不一会儿又哭丧着脸回来。这回倒是学乖,抬手敲门,得了一声“进”才推门进去。 谨慎看向里头,阿弥被厚实盖在冬被下头,言照清坐在床边看着。 秋生松一口气,同言照清道:“那娘子不肯呐,昨天被阿弥打了一掌,记恨上了。” 不肯来。 言照清道:“那你到知县家里头去,借一个侍女过来。” 秋生又急忙应声出去。 哪知抚仙县知县两袖清风,家中没有一个婢女,全靠知县夫人操持家里头的事情。秋生索性就将知县夫人请了过来。 再进门,二人就都瞧见言照清扶着阿弥,小心拍打她的背。 昏迷中的人吐了,言照清也不嫌弃她,将她近乎抱在怀里,头发细心撩到一旁,叫她吐得畅快些。 实则她昨天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没吐出什么,差些连胆汁都吐出来。 知县夫人是个将近四十的妇人,生养过六个孩子,瞧见阿弥长得好看,这样瘦小一只,又是重病娇弱时候,瞧着就叫人心疼,一口一个“这小心肝宝贝”地怜惜叫着,收拾阿弥吐在盆里的东西,又从隔壁房间拿了新盆,给阿弥打水擦脸擦手。 “这是吃坏了东西?还是被昨夜里的事情吓着了?” 知县夫人问。 昨天半夜闹了一场,听闻死了一个京城来的大官,现在客栈外头都是看热闹的百姓。 知县夫人知道言照清的身份,才进门就知道那必定是以讹传讹的谣言,也不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接手了言照清照顾阿弥的事情,仔仔细细给阿弥擦了嘴。 她怎么可能会被事情吓着? 言照清这样想,也不愿意对这知县夫人表现出隐瞒的模样,免得人恼了。只说道:“丫头不知深浅,闻了个有毒的香,中毒了。” 知县夫人心疼蹙眉,“既然是中毒,可叫大夫来了?城里的大夫看这类江湖上的毒可能不行,但城外有个废弃寺庙,庙里有个叫圆至的和尚,我听我家大人说,经常有江湖里头的人来找圆至和尚解毒,大人若是需要,我叫我们家阿大去请圆至和尚来。” 言照清道:“随同的执金吾里有个大夫,他应当是能解的。” 知县夫人点点头,道:“那就先瞧着,中毒可不比头疼脑热,若是不行,还是及早请圆至和尚来看看才好。” 言照清对这桩事情拿捏不好,眼看阿弥昏睡之中又抽搐,翻身要吐,急忙要上前帮忙。 知县夫人将他略略推开,“男女大防,言大人也该想想自己的身份,避避嫌才好。这儿有我,大人只管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阿弥是个被言照清抓捕归案的逃犯,知县两夫妇鹣鲽情深,知县夫人自然从知县口中听说过。 前日这行人初初到县衙的时候,知县夫人还借故出来看了一眼,看那做男子打扮的逃犯不过十四五的年纪,皮肤白净,一双大眼尤其灵动,幽深又干净,不过是个乖巧的姑娘家,还想着这样的人怎可能是会劫法场的人? 但看阿弥被铁链困着,这一行执金吾也不是凶神恶煞,而是公事公办的模样,又觉得这其中是不会弄错的。 等到如今看言照清这样亲力亲为照顾一个逃犯,知县夫人又觉得困惑。 她一连生了六个儿子,家中没一个小棉袄,男人家的心思她怎么不懂得? 只是看那言照清,可能是自己还不懂得。 眼见知县夫人要将阿弥身上汗湿的衣服脱下,言照清撇开眼,同知县夫人道了声“辛苦”,索性真就走出房间外头。 走了出来,心中突然一时迷茫,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思索良久,才取了件带帽的披风,同客栈的衙役交待了一声务必好生看好逃犯,免得逃犯同伙来抢人,带着秋生去县衙。 天光才大亮,客栈前门早有收到消息的早起的百姓围在附近,都探听着客栈里头的消息。 抚仙乃是个小县城,一个朝廷命官被歹人杀死在客栈里头可是见大事,当地人都跟看热闹一样看,七嘴八舌地议论。 言照清不愿外头藏在暗处瞧着动静的眼睛瞧见他还活着,同秋生走了侧门,绕了个远路去县衙。 第二百七十一章 审故友娘子 才哥儿这儿并没问到什么线索。毕力的女人毕竟大着肚子,将近足月了,才哥儿担忧人在他手上出事的话,就是一尸两命,造了孽不说,若是还叫毕力记恨,总归是破坏了兄弟情谊。 言照清一来,可算是解救了他。言照清最擅长的便是冷脸么,往那儿一站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扮白脸。 才哥儿再在一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等觉得火候到了,见到毕力的女人神情有了些松动,再叫人将毕力带过来。 情人团聚,抱头痛哭,也将那女人的心防一下子被击破,原原本本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 说的是一桩漫长的故事。说的是她并不是仙人跳里头的工具人,乃是仙人跳的背后主谋。他们这一伙人用这法子榨取了许多男子的钱财,没想到到了毕力这儿,毕力的老实忠厚和行侠仗义的热心肠竟叫这女子动了心,只想从此金盆洗手不干了,好好过日子。 至于那曲玉芝,是当真有这样一个人,同这女子一块儿出谋划策的,偶尔他们这伙人接一些江湖散单,偷东西啊放火一类的,就是这曲玉芝接回来的。 这女人想金盆洗手,曲玉芝不干,威胁她要将她的真实身份告诉毕力。 但经过了一夜,也不知道他从谁哪儿又得了一桩生意,又松了口了,说是只要叫毕力去杀一个执金吾,他们便可一拍两散,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讨生活去。 这女人便略施小计,叫毕力带着两个兄弟上门去杀言照清。 至于那一万两白银,乃是这女人这十几年诓骗无数男子挣来的,挥霍之后剩下的钱。 女人哭着同毕力道:“我原也不想骗你,我是真心实意想同你过日子。但曲玉芝知道我太多秘密,我这小半年若不有意疏远你、远离你,别说你,恐怕腹中的娃儿也保不住。” 毕力人有些发懵,没想到自己的心上人竟然是个游刃有余的高手,但抚着靠在他怀里痛哭的人,她腹中还有他的骨血,也说不得什么责备的话来,只一味地自责。 “怪我没能耐,给不了你好日子。不怪你,不怪你。” 言照清问那女子曲玉芝的去向。 那女子哭得泪涟涟,双目赤红,好半晌,才道:“我要那这一万两白银走,他又不肯了。昨夜里我们有过争执,雨天么,地上湿滑,我将他一推,他就……栽到了一旁。” 后脑勺磕在一旁的大石上,这女子也不敢看,急匆匆带着银两上路奔郎君去。 是以她才耽误了那么些时辰,叫言照清三人等了小半夜。 言照清问:“你昨夜说有人要去客栈抢阿弥,也是曲玉芝的人么?” 那女子点头,“他原本叫我让毕力去抢,但抢活人的事情比不得杀人,麻烦,我不愿意毕力去做。他便自己找了些江湖刀客,许诺给人家银子。抢到人之后,将人送到浣圩州去。” 言照清问:“当真不知道托曲玉芝杀我的人是谁?” 那女子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大人的,托曲玉芝行事的我当真没有见过,曲玉芝也没同我说过。有一次那人来,我瞧见过他背影,长得高,人偏瘦,曲玉芝叫他老板。” 言照清问:“可听他说话了?是哪儿的口音?” 那女子蹙眉道:“没听到他说话。” “那叫曲玉芝抢阿弥的那个呢?是这个老板么?” 那女子摇头道:“应当不是,至少我觉得不是。” 再问几句,那女子突然咬着唇,捂着腹部要跌坐下来。 这是要生了? 言照清叫人找个干净的房间,将这女子和毕力送进去,又叫人去请稳婆。 问清了那女子将曲玉芝推倒的地方,带着秋生和才哥儿一同去,等去了地方,却见曲玉芝早就没了气息。 “我瞧证词上一个‘芝’字,还以为是个女子,谁曾想是个男的。” 秋生蹲下身,翻找曲玉芝的身上,摸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被雨水打湿得差不多了,对折着粘贴在一起,上头的字都已经被雨水湿得晕开,只能从几个尚算完好的字里头瞧出执笔人写的正楷,端庄严谨。 剩的是“浣x州”和“瑾”、“许之”、“杀”等几个字,勉强推断得知是浣圩州。至于那“许之”,也不知道是不是许之还。 这一封定是要抢阿弥的人给曲玉芝的信。 言照清并不作他想的,笃定这定是李穆川的人。 曲玉芝是后脑勺磕上了院中的大青石。 他也是运气不好,院子这样大,偏偏他就要站在这青石旁边讲话,偏偏又要被毕力的女人一推,偏偏后脑勺正正磕上去了。 但只磕一下,并没有在当时立即死去,而且后头应该还有人来,站在旁边看过他一阵。 言照清瞧着地上一排不明显的脚印,近曲玉芝尸体旁的脚印清晰,显示这个人在他旁边站了许久。 “才断气不久。”秋生检查了曲玉芝的尸体,同言照清和才哥儿道,“苟延残喘了一夜才死的,算是凄惨了。” 他在这中间一定希望有人来救,但他已经全然动弹不得。 来的这个人脚大,应是个壮实的汉子,偏偏只在旁边看着他,并没有施以援手。 言照清在这儿已经发现不了别的什么线索,抬头看时辰,日上当中,也该是午膳时候了。 县衙传来消息,说是毕力的女人难产,孩子生不出,稳婆不想接这生意了,说是一尸两命,没一个能保住的。 言照清同才哥儿道:“他是你兄弟,你去瞧瞧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才哥儿面色凝重,应声去。 言照清想到客栈里头还有一个中毒的阿弥,索性提步,先回客栈去。 但进了门,却没在客栈里头发现一个人,喊了两声,后院匆匆跑来客栈掌柜的和一个衙役,支支吾吾的,好像有什么当说又不敢说的话。 言照清心中一凛,快步奔上阿弥的房间。 也不必推门,那门大开着。 床上空无一人,被褥有些散乱,阿弥被换下的衣服散落在床头,言照清一摸被里,冷的。 人已经走了多时了。 跑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阿弥急症被带走 “人呢?!” 言照清咬着牙,揪着心虚跟上来的那唯一一个衙役,将人提的脚都要离地。 “夫……夫人将她带走了。” 那衙役人瘦小,抖得像秋风之中的落叶,平日里就不敢大声说话,这会儿更是话里发着颤音,哆哆嗦嗦的,听得比那小狐狸手上的铃铛声音还要支离破碎。 “夫人?知县夫人?” 衙役点头,瑟瑟发抖。 言照清面色铁青,想那知县夫人会不会也是李穆川的人,毕竟连南理知县秦自得也是废太子党一员,水玉山的话里头也隐晦表明桂陇官场上的有些人也同废太子党有牵连,废太子党这十六年来在李朝各处经营,爪牙早就暗中遍布各处,若说本地知县也是听李穆川号令的,实在是一件叫人意外又不意外的事情。 “去哪儿了?!” 衙役颤着声音道,“那逃犯情况不太好,吐血了,夫人说再不治就要死了,把她带到圆至和尚那儿去了。” 圆至和尚? 知县夫人早上倒是说过城外有个破庙,庙里有个给江湖人解毒的和尚。 那衙役又道:“我们拦不住她,就只能给她叫了马车,把人……拉走了。” 他们怎么不晓得这是个逃犯,若是叫人跑了,他们就算有十颗脑袋也赔不起的。 但知县夫人这会儿拿捏了知县夫人该有的架子,平日里慈眉善目的温柔女子,冷厉起来是真的将他们全都恫吓住了,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只得赶紧给她备车,牵了执金吾的一匹马,由着她将人扛上肩,带走了。 言照清怒气难消,“她一个人去的?多久之前出去的?” “一个人驾着马车去的,柳……柳大人后头取药回来,在门口碰着,已经追上去了。大概一个时辰之前出去的。我们有人找大人报信去了,大人没碰到么?” 柳大人,阿寿。 怎的阿寿取药这么久才回来么? 言照清拧眉,问衙役。 衙役道:“柳大人前后出去了三趟,但好像拿回来的药都不行,夫人将他痛骂了一顿,说她能有法子治,柳大人不服气,同夫人争执了几句,再出去又回来的时候,夫人就已经……” 言照清烦躁摆手,表示知道了。 “圆至和尚的庙宇在何处?” 衙役道:“城南往外二十里,有个供奉文殊菩萨的破庙,圆至和尚就住在哪里。” 言照清去后院马厩那儿看,少的是阿弥的骅骝。 秋生同言照清牵马,一人寻了一匹翻身上去,疾驰往城南方向去。 二十里,怕是要跑到日头落下。 途中,秋生问言照清道:“大人觉不觉得知县夫人有江湖人的底子?” 言照清疑惑瞧他,要他将心中的想法说个大概。 “今日她说圆至和尚的事情的时候,卑职也在一旁。她说的是不少江湖人去找圆至和尚解毒,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圆至和尚住得这样远,现在这会儿想起来,若她不涉江湖,或是不曾涉江湖,怎么知道江湖人都找那圆至和尚解毒呢?” 言照清微微颔首,扬鞭打马。 秋生又喊道:“何况知县夫人膀大腰圆的,却不是生孩子造成的,更像是用狼牙棒、流星锤一类的重武器,造就成的。她身上也有江湖气息,哪儿又个知县夫人这般大大咧咧又热情如火的?她头一次见小狐狸,就将小狐狸当做了亲女儿一般对待,这般性子的女子,也只有江湖女儿才有。” 言照清不想太铁齿,同秋生道:“千人千面,知县夫人或许只是爽朗些也说不定。” 途中二人歇了一些,在一个路边的茶摊吃了些粗茶和冷面填肚子。言照清询问店家是否见过有一匹赤红色的高头大马拉着马车路经此地,也不用多提点,那店家拊掌惊叫起来。 “是是是,是又那么一匹马拉着马车疾驰过去。那已经是早晨时候的事情了,怎的,小郎君是要追着那辆车去的?” 言照清还穿着毕力的衣服,秋生为求方便,也穿的是常服,并不表露执金吾的身份。 言照清见那店家面上有些些防备,点头道:“家中妹子染了重病,被知县夫人驾车带去救治了,但走得匆忙,知县夫人并未同我说,我落后了一步,还不知道妹子情况如何。” 那店家便放下心来,同言照清道:“我还当小郎君是知县夫人的什么人,想必是远方亲戚吧?” 言照清不置可否,囫囵点头,糊弄过去。 那店家一叹,道:“夫人在我这儿歇过脚,补充过茶水,小郎君的妹子……哎,吉人自有天相,小郎君也不必太过操心。” 言照清眼角微微一跳,“怎的,是她……” 那店家摇头道,“在我摊子这儿吐过一口血,差些一口气没上来,歇过去了。夫人原本还要同我讨一些草药,郎君的妹子这一吐血,夫人也来不及了,跳上马车就走了。” 言照清一颗心高高提起,“是……是去的圆至和尚……” “是的是的,小郎君就沿着这条路走就是了。小郎君的妹夫在之前也同我问过路,我也同他说明清楚了。进了山,最好点起火把,山里有野狼,不吃圆至和尚,可吃别人。” 妹夫……大概说的是阿寿。 言照清点头,谢过店家,同秋生再快马加鞭,沿着南边走。 越是离城远,路越是不好走,山路崎岖,路因头天下过的雨也湿滑无比,马蹄几次在碎石山路上打滑,二人只得下马步行一段,沿着车辙的痕迹走。 等行至一片桃树林,瞧见萧索的桃林深处好似有个袅袅的炊烟升起。 临近傍晚,桃林之中渐渐升起一阵薄雾,转眼之间就将衰败的桃枝都掩盖在里头。言照清坐在马上,也看不得炊烟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一片雾给他造的幻觉,更看不清大雾之中那一间破败的庙宇是真实还是梦境。 有风迎面掠过,带来一阵泥土的腥气,言照清和秋生胯下的马突然惊了一惊,双双往后退,二人紧紧拉住缰绳,才将马儿安抚住。 “大人,我觉得这儿妖里妖气的,不太对劲。”秋生压低了声音,同言照清道。 言照清点点头,看着渐浓的白雾之中几双发着绿光的眼睛,同秋生道:“是有些不太对劲,咱们好像到哪儿都能碰上狼。” 第二百七十三章 照清林中逢怪人 或许今年命犯狼? 在南理城碰上九里雪山下来的白狼,在这儿也能碰上…… 言照清眯眼,借着天上霞光观察那青绿的眼。 方才路边茶摊的店家也说,进了山要点火,小心山里的野狼。 那这大概就是山里的野狼,灰扑扑像狗的那种。 此行仓促,并没有带火折子,也没带能燃灯照物的东西,用火光驱狼,是难一些。 “快马冲过去,真咬上马了,一刀一只宰了就是。” 言照清道。 二人扬鞭打马,马儿却不肯前行,扬起前蹄嘶鸣,往后退着。 糟的是前头那对对绿光这会儿也顺着马儿的嘶鸣声越发近,大雾也越发重,不过几个转眼的功夫,连桃树枝都已经辨别不得。 “妖里妖气的,怕不是有妖怪住在里头。”秋生用力勒着缰绳,不叫自己从失衡的马背上跌下去。 桂陇的马就是不太行,碰个狼就震惊不敢前了,哪儿像他随言照清征伐西度时候骑过的那匹?那匹可真是骁勇善战、无所畏惧,刀剑当前都不必蒙它的眼,分毫没个惧怕,反而还能带着他冲锋陷阵地杀敌。 只是可惜,回京不过两个半月,那马儿就死在马厩里头了。 连日征战没叫它死,安享富贵的时候它倒没了。懂马的都说它是没了战场,适应不了,抑郁而亡,这样的牲畜的享受不了安逸生活的,活该一生奔波劳苦。 秋生拉不住马,险些跌下去,开口斥骂道:“不过是几头灰狼,瞧你这点儿出息!” 因他们这动静,大雾里头的畜生也忌惮停在了那儿。只是猛然间,“呜呜”狼嚎自大雾之中逸出,惊得马儿更是四蹄无措,要转头跑,纵使二人拉扯缰绳也拽不得马头,痛打马鞭也止不住逃势。 “什么人?!” 大雾之中传来一声呵斥,那声音还有些熟。 秋生高兴喊起来,“寿哥!是我!我同大人来啦!” 里头一阵静默,但胯下的马好歹安定了一些,只是仍旧躁动难止。 二人听不到阿寿的回话,疑惑对看一眼。 下一瞬,阿寿的声音又从桃林之中的大雾传来。 “什么人?!” 仍旧是那一句。 这一回,秋生谨慎了,没回应,低声同言照清道:“大人,这像是寿哥的声音,但又好似不太像。” 言照清轻慢将横刀出了鞘,小心注意大雾之中忽闪忽闪的绿瞳。 “什么人?!什么人?!” 阿寿的声音在大雾之中四散,一会儿自南边传来,一会儿自北边传来,位置飘忽不定,好似人在桃林里头纵跃着,没个稳定的时候。 他又一叠声地叫着,像新学说话的人,十分得意,又尽可能地保留着原有的怒意呵斥,听起来就有些不伦不类的。 大雾之中又传来一两声狼嚎,言照清同秋生座下马又一惊,伴着阿寿一叠声“什么人”的怒斥,浓白似奶的雾里窜出两头狼来。 真是灰狼,看着细瘦,毛色油光程亮,脑袋倒是挺大,圆滚滚的。同方才在雾中闪闪烁烁的青光绿眼显露出来的凶狠不一样,这会儿看着倒是有些慈眉善目的憨傻,自雾里闲庭信步走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歪着圆滚滚的大脑袋,瞧着他们。 “什么人?!啊!什么人?!” 阿寿的声音离得更近,霎时间,大雾之中扑棱出一只拳头大小的雀儿,像搭在弓箭后头的飞羽,一窜出来,落在言照清的马头上,细瘦的鸟脚抓着鬃毛,不停地将脑袋歪来转去,用两侧的鸟眼分别看着言照清。 “什么人?!” 阿寿的声音,正是出自这只小小雀儿的口里。 秋生咋舌,“嚯!竟然是一只学舌的八哥,我还真以为是阿寿哥。” 那雀儿又转头看秋生,鸟头转来又转去,一刻都不肯停歇。 “哎,哎!两位郎君,你们怎的没点火把啊?” 远远的,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落在言照清马头的雀儿听见这声叫唤,“啊”地哑声惊叫一声上天,翅膀扑棱,叫了一句“言照”,又呵斥了一句“什么人”,往声音来处窜去。 行来的是此前见过的茶摊摊主,驱着一头老牛拉着一辆破车,人蹲在破车上头,颠簸得连声音都起起伏伏的。 “我不是同你们说了,要点火么?不然山里的野狼……唉,这怎么还真的出来了?” 二人转头看那摊主,就没顾上瞧那两头狼。察觉身下马又惊得一跳,垂眼瞧去,就见两头狼屁颠屁颠路经马匹,往老牛破车那儿去。 言照清将横刀一拉,正要扑身过去宰那两头畜生,老牛破车上那人猛然惊叫。 “哎呀!没事没事,这是两条好狗罢了!伤不了人的!” 正是说着,就见那两头狼前爪搭上破车,圆滚滚的脑袋探着往车上看。其中一头还用鼻尖拱着车上的筐和笸箩,遭车上那人用力一拍脑袋。 “干什么?!我一个卖茶的,哪儿来的肉?!” 这一拍,将那狼拍得“嗷呜”一声,立即乖巧四足落地,委委屈屈耷拉着圆滚滚的脑袋,连尾巴都扫落到地上。 那摊主也不管它,“驾”一声催着老牛走近言照清,肩上落下一只聒噪叫着“言照”的雀儿,同二人笑道: “哎,没想到大人们脚程比我快上许多,我这老牛在后头可是猛追啊,没想到还是没赶上。” 大人? 言照清敏锐看摊主,分辨出是个做男人打扮的姑娘,脸上涂了薄薄一层锅底的灰,举止也有意粗俗。 他同秋生穿的都是寻常衣服,这姑娘倒是火眼金睛? 约莫是看出言照清想否认的神情,那姑娘笑着道:“大人手上的横刀,可是执金吾才有的样式,我也想假装不认得,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是?但实在是很难假装不认得啊。” 言照清有礼颔首,“我家妹子……” “大人不必做戏啦,今日路经茶摊,莫娘子可都同我说了。那是个逃犯,快死了,莫娘子不忍心见她死,所以将她带到圆至和尚这儿来了。”那姑娘随意挥手,打断言照清的话,“我本以为大人们怕狼,所以交待要点火把,没想到倒是这几个蠢货怕你们,真是奇也怪哉!” 怕?秋生纳闷,瞧那老实跟在牛车旁的灰狼,没看出这两头野兽表现出惧怕他们的模样。 那姑娘朗声笑着,又催牛车,“大人们随我来吧,天色晚了,再待着就连桃林都进不去啦!” 第二百七十四章 鬼神之事难预料 破庙落在桃林最里头,傍着一条小溪。 言照清跟着那牛车走到桃林中,浓雾难散,只能勉强看得二尺以内的人和东西,耳畔一直传来潺潺流水声。 等穿过了整片约莫五十亩桃林,言照清先见得一条溪流,水流湍急。再见得对岸一片梨树林,占地极广,在月光照耀下一直延伸到后头一处山下。 沿着小溪再行一段,便见着那破庙。 看那样子,这分明是秦晋时候修建的道观,屋檐上头的太极八卦仍在,乃是一个三进的大院落。 方才在竹林外头看,以为它离得近,等真近了才发现,那原来是它大,才觉得近。 暮色落得快,一轮圆月也才刚刚升起来,清辉笼罩桃林,将这破败森冷的道观照得阴阴森森,似乎连墙壁都散发着寒意。 茶摊姑娘将老牛车停在外头,再从车上慢腾腾挪下来。 言照清下了马,看她弓背缩腰,腿脚好似不便,接过她手中的大箩筐,随意问道:“姑娘今日说这儿供的是文殊菩萨?” 那姑娘一愣,瞧瞧破房大门上还悬着的八卦镜,立即会意,随即笑开,“是啊,这儿如今供的是文殊菩萨,再往前……哎,陈年旧事啦,造孽的人都埋到黄土里头几百年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秋生接过言照清手上的大箩筐,低头一看,是茶摊用的茶碗茶壶等。察觉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蹭腿,秋生偏头看去,就见先前扒牛车的狼正靠着他的腿,一双眼防备看着他,装作无事路过一样去闻嗅秋生手上的箩筐。 “哎呀!真是拿你们没办法!圆至和尚怎么你们了?真的馋成这样?!” 姑娘探手到秋生抱着的大箩筐里头,翻开凌乱堆叠的茶碗茶壶,从最底下翻出一块肉来。 肉上还淌着鲜血,往下滴了两滴,那姑娘将肉往远处一抛,那两匹狼便低低呜呜着追过去。 第二块、第三块……一连从箩筐里掏出五块肉扔出去,那姑娘才歇了手,笑着同言照清道: “大人也不必姑娘姑娘地叫唤我,人人都叫我米阿得,大人也随他们叫就是了,免得生份了。” 言照清垂眸,看那仰着脸笑的米阿得。 米阿得看着也不过十七八,脸上的眉眼鼻嘴单拎出来看是好看的,但是组合起来,不知为何有种平平无奇的感觉。 扔在人堆里都不会看第二眼的,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言照清看了她一眼,再将视线转开的时候,竟然就忘了她长什么样子,每每看都觉得是第一次见面的人。 平平无奇,当真是平平无奇。 只是她爱笑,笑起来叫人觉得温暖,不像那小狐狸,她笑起来的时候,他的心就微微动一下,好像有一枚针将他的心微微一挑,挑得他呼吸都停滞一瞬,视线一时没法从阿弥那张脸上挪开。 “阿得姑娘,请带路吧。” 言照清有礼道,帮着这弓腰驼背的茶摊摊主将剩下的东西一并搬下来。 米阿得肩上的雀儿往上一冲,好似听懂了言照清的话似的,自道观——现今是座庙的大门一个破洞里钻进去,一路用阿寿的声音高叫着:“什么人?!” 又用一个虚得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叫“言照。” 听起来倒像是一问一答。 米阿得弓腰驼背,将手袖着,用手肘推开了门,才迈进门槛,就大声嚷嚷起来: “哎!老和尚,我回来啦!” 在庙中盘旋的那只雀儿,又就着她的这一句,用她的声音重复着:“老和尚回来啦!老和尚回来啦!” 米阿得挺直了腰背,冲着天上笑骂道:“狗东西!不是老和尚回来啦,是米阿得回来啦!” 被叫狗东西的那一个就在半空叽叽喳喳的,“狗东西米阿得!狗东西米阿得!” 被米阿得掷了一只鞋打中。 听见外头的声响,阿寿从里头迎出来,见了言照清先行礼,再接过言照清手上的杂物。 “醒了,已经没有什么大碍。” 言照清点点头,看了一眼叉着腰同嘴欠的雀儿吵架的米阿得。 米阿得好似背后生眼,言照清这一眼过来,她就立即回头,笑着同言照清道:“大人自便,不必管我。” 又指点阿寿和秋生将东西随意放了就成。 言照清有礼点头致谢,在阿寿的带路下往后院去。 庙里阴气森森,处处寒凉,也不点灯,仅靠着天上圆月清辉照明。秋生走在其中,总想到民间传说里会勾引书生到庙里的妖怪故事,打了个冷战,紧紧跟着言照清和阿寿,听见言照清问阿寿,今日究竟是什么情况,怎的就叫知县夫人将人带走了。 阿寿脚底步子顿了一下,瞧见已经走到庙里正当中,四下无人,便边走边压低声音同言照清道:“我今天早晨去给小狐狸抓药,想的是银针蘸药粉,将她体内的蒙汉香逼出来的法子,但……她之前有过别的毒,我的法子都行不通,还叫她……更是凶险起来。” 阿寿说到此,觑一眼言照清凝重的脸色,攒了勇气,才继续说道:“知县夫人——对了,知县夫人就是二十年前在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铁手观音莫普清,没想到她居然嫁给了抚仙知县,从此就金盆洗手。她知道一些用毒解毒的法子,说我不行,就带着小狐狸来找圆至和尚,衙役们拦不住,我回来得晚,也拦不住,只能先跟上。” “圆至和尚又是什么人?” 阿寿道:“是个很老的和尚,出处不知道,不太爱说话,我旁敲侧击也问不到东西,他对自己的来历讳莫如深。” “还是个快死的人。” 身后倏地有人声,三人诧异回身防备,就见是那米阿得,弓腰驼背,将自己缩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到他们身后来的,完全没个声息。这会儿她面上也没有带笑,反而八卦兮兮地凑近三人,压低了嗓音又道: “哎,你们信不信,他过不了今晚就会死了?” 三人无言了一阵,竟然不知道怎么应答她这神经兮兮的话。 黑灯瞎火,又是破庙之中,有人竟然能悄无声息跟上他们,还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里头的一个和尚要死了,换成谁不心悸? 第二百七十五章 随口断定人时辰 “你们别不信,我来了这么久了,就是等着他今夜死的,他要是不死了,我还难跟元良交差了呢。” 弓腰驼背的人缩着脖子,越过言照清一行往前走,嘴里乱七八糟哼着小曲儿,唱的也是“哥哥啊妹妹啊”的,但跟南理城的山歌民调不同,倒是有些婉约在里头,唱得凄惨哀愁,十分爱而不得。 言照清皱眉,看着这仪态非常不佳的米阿得往后院去,同阿寿和秋生对换了个眼神,也跟上。 但一路再无言。 进了后院,循着唯一一个亮灯的房间去,推开门,就见阿弥虚弱靠在知县夫人怀里头。 瞧见言照清掀帘进来,阿弥抬眼,惨白的唇动一动,好一会儿才叫出一个“言照清”来。 “言照,言照。” 同米阿得吵过架的雀儿趁机从掀开的帘子缝里窜进来,在房里扑棱乱飞,一叠声说着这两个字,落在阿弥曲起的膝盖上,好奇上下打量着阿弥。 “啊!啊!” 那雀儿在阿弥膝头蹦着,微微雀跃,盯着阿弥的嘴,等着。 言照清将横刀交给秋生,拾步上前,瞧她满头汗,双目盈盈,鼻尖发红,像是痛哭过一场。言照清心里头竟然有些不忍,抬手以袖子将她额上的汗轻轻压去,问她:“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阿弥委委屈屈,抽抽鼻子,好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好似有满腹冤屈要诉,但末了到了嘴里,也就轻轻吐出了“没事”两个字。 知县夫人瞧了瞧外头的天色,颇为为难,问房间角落一个闭目打坐的和尚。 “圆至大师,您看这天色已晚了,不如您就留我们在这儿再待一宿,这小阿弥的身子也——” “阿弥陀佛。”也不待知县夫人说罢,闭目打坐的人启口,“小施主身上毒性也清除大半,余毒可由阿寿施主施针清除,已经不需要老衲。更深露重,破庙凶险,还望夫人理解,尽早离开为妙。” 言照清不知此地的规矩,但看圆至和尚的态度,是不打算留他们在此处过夜。 如同阿寿所言,圆至和尚是个非常老的和尚,身子已经微微萎缩,一身藏青僧服下的身子瘦骨嶙峋,肩骨高高凸起顶着以上,都要刺破薄薄的布料。 再看他一张衰老的脸,脸上皱纹耷拉,眼下的眼袋已然垂到颧骨上。 再听他气若游丝似的话,这一切都显露出一个垂垂老矣的状态。 言照清倒是无所谓,同知县夫人对看了一眼,低声道:“大师若是不方便留咱们,咱们连夜回城就是。” 莫娘子是心疼阿弥,“方才施针放血你是没瞧到,那可是走了一趟鬼门关!她虚弱成这个样子,哪儿还有力气随你回城?若是能在这儿歇几日——” “那不行那不行。”二人一侧传来一个轻浮的声音,米阿得蹲在那儿,双手托腮津津有味看着他们二人说话,笑着打断道,“这老和尚今夜就要死了,不好留你们的。” 言照清愤然,这女子神出鬼没的,又说些冒犯人的话,究竟是想怎样?! 知县夫人也吓了一跳,眼珠子不安转了几转,看向圆至和尚,又看向米阿得,压住了言照清的手背,嗫嚅道:“那……那咱们……可小阿弥……” 米阿得笑着摸一摸阿弥的手,摆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她还有十年好活呐!你们还是早些走的好,若然等这和尚一死,这儿可全是妖魔鬼怪,我可不骗你们啊,这和尚的肉可香了呢!” 言照清心头恼怒,胡乱断定人寿命,这脑子不好的姑娘到底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怪力乱神!”言照清斥道,“你再这般胡言乱语,我就将你扭送官府,办你个妖言惑众的罪。” 米阿得倒也不在意,笑嘻嘻看着言照清,道:“哎,这位大人,你原本可是能活到一百零一的,这世上能有几个人能活到百岁,你应该好好珍惜才是。可就是因为你总生气,老得快,生生将自己的阳寿折了三年。你啊,只活到了九十八就孤零零地撒手人寰了呢,啧,可惜,可惜。你要不总生气,活到一百零一是没问题的。” 言照清倏地站起身,半眯双眸,一手又遭知县夫人拉住了。 “孩子小,不懂事。” 知县夫人道,用力一拉扯言照清。 言照清拧眉,“不过是一个满嘴胡言乱语的疯子。” 知县夫人一拍言照清的手背,同米阿得连声道歉。 米阿得倒也不在意,笑嘻嘻地也站起身,弓腰驼背,站不直,往后一步才好仰头看言照清,道:“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吧,若然等这和尚死了,我可顾不了你们。” 言照清冷眸瞧她,“圆至大师若是今夜真出了事,我怎知不是你做的?你若是怀着一颗杀了他的心,我身为执金吾,自然要将你防范。” 米阿得笑出声,“你?就凭——” “执金吾?” 角落里闭目打坐的人突然出声,平声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 “哎?老东西!你敢睁开眼睛看我了?” 米阿得惊声叫着,笑嘻嘻的。 但圆至和尚看的却不是她,而是她身侧的言照清。 “你是执金吾?李夔谷的执金吾?” 圆至和尚一双眼炯炯有神,言照清甚至觉得里头有精光流盼而出,震得他心里一惊。 这和尚不同寻常。 夔谷是当今李皇李景济的字,李景济年轻的时候行走江湖,一半遮掩一半张扬,用的是自己的字在外广结江湖朋友。 言照清看着这和尚,突然就想到了临出发前,在东剫河河畔,万辛同他说的那些事情。 年轻的李皇爱在外行走,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个擅制毒也擅解毒的和尚,那和尚得了绝症,即将不久于人世,便将毕生所学教给了李皇,李皇由此制出了那枚藏在红纱衣银针上的毒,那毒能瞬间要人命,言照清见识过小内官被万辛手上的针轻轻一扎,才见血,就立即瘫软了下去。 难道竟是这个和尚么? 他还活着?! 言照清被这心下的直觉震惊,瞧着那和尚的眼睛,压根不像一个得了绝症还苟延残喘多年的人。 他十分精神,矍铄。 他看着言照清,同他说:“你既然是执金吾,你来,有些话我要同你说。” 第二百七十六章 和尚圆寂赠佛珠 纵使那不过是个不相识的和尚,言照清因着他的年纪也不敢怠慢,立即起身过去,犹豫了一瞬,在坐在地上蒲团打坐的圆至和尚旁跪坐下来。 圆至和尚打量他,问他:“你既然是执金吾,可有机会见到李夔谷?” 这声音不怒自威,同壮年时的李皇气势相当。言照清不敢怠慢,道:“当值时候有幸得见龙颜。” 圆至和尚轻笑了一声,从手上褪下一串佛珠,递给言照清,“若是见他,将这串珠子交还给他,就同他说,我换那李家的女儿一条性命。” 言照清疑惑,“李家的女儿?晚辈斗胆,请大师明示。” 圆至和尚指一指榻上的阿弥,“娃儿命运凄苦,不该做李夔谷座下累累白骨中的一副。” 言照清一时之间竟然有些糊涂。 阿弥是李家的女儿? 是哪个李家? 圆至和尚又道:“她中过我以前做的毒,那毒我还没来得及起名字,制毒的方子我交给了李夔谷,原是见他天赋异禀,颇具才能,必定能做出解毒的方子。但今日见她这般,李夔谷还是又用这方子害了人。” 圆至眸中无波澜,看着言照清,好似透过他在看李皇,眼底透露出来的,竟然是一丝怜悯。 觉得李皇可笑的怜悯。 言照清低垂着眉眼,看双手捧着的佛珠。 圆至和尚道:“有高人给她清过我做的毒,但能力有限,清了四五分,余下五六分仍在她体内蛰伏。平日里无事,但易被几味药草引发,阿寿施主做的蒙汉香虽然不含致死的东西,但其中一味贲木却是能将我做的毒引发出来的药草。” 圆至和尚是在同他说明。 “这李家的女儿跟我有缘,我命不久矣,她是我最后一个救治的人。到她为止,我也救了九百九十七个中毒的人了,若是罪孽已赎清,望我佛叫我食指骨头化舍利,留后人警戒,万不可行差踏错,生害人之心。” 圆至说完,又道一句“阿弥陀佛”,双手合十,闭起眼,同言照清道:“今日之事,托给施主。此地不宜久留,请施主速速离开。” 言照清看那闭眼阖目好似入了定的老和尚一会儿,将那串佛珠戴上自己的手,一咬牙,站起身,走到榻旁将阿弥背起,同其他人道: “走。” 米阿得在旁边咋咋呼呼,“哎!这就对了!待在这儿干什么?一个死和尚也没什么好看的!他撑着这么多年没死,已然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佛祖老儿有慈悲之心啦!算寿终正寝了,不必担心!” 秋生同知县夫人急忙先出门去套马车,言照清背着阿弥,才跨出房间门槛,回头看那神神叨叨的米阿得,问她: “你说的可是真的?” 米阿得敷衍一般顺着嘴道:“自然是真的。他二十年前就早该死啦,偏偏沾染了人龙的气息,生生叫他多了二十年的寿命。值当啦,值当啦!” 言照清皱眉,张了几次嘴,才道:“我说的是,你说她还有十年好活……” 如今细想起来,她那时候戏谑说的话,分明是说阿弥只有十年寿命的意思。 米阿得一愣,瞧瞧垂着脑袋挨在他颈侧的阿弥,又看看言照清的脸,眼珠子转了两转,倏地了然,失笑出声。 “嗨呀,我随意乱说的,这不是要早些将你们赶走么?你们在这儿可碍事。” 言照清一凛,“什么意思?你要将圆至大师给杀了?!” 言照清觉得自己可笑,他方才竟然还信了他那套说辞! 她分明是个神经兮兮的疯子!想要杀害圆至和尚的疯子! 米阿得细长的眼睛一翻,尽力冲天翻了个白眼,双手仍然袖着,并且好似冷了一般更往交互的袖子里头伸,腰背也站不直,用下巴指一指圆至和尚那儿。 “你瞧瞧,他都已经没了,用得着我动手?!” 言照清面上煞是一冷,好似血液尽失,示意阿寿去看。 阿寿翻了圆至和尚的眼皮,又探了圆至和尚的气息和脉搏。半晌,半转身子同言照清摇头。 言照清觉得诡异。 今夜发生的事情快得像脱缰的野马,好似一整件事情都透着丝丝诡异。 米阿得笑着用手肘推言照清背上的阿弥,道:“快些走快些走,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呐!你们这些肉体凡胎就别在我这儿碍事儿啦!” 她看似没用多大力,言照清脚下也没动,却觉得眨眼间往外移了四五步,已经站到了院中。 阿寿落后了一会儿才从房间出来,没看到言照清这里的异样,经过米阿得的时候,阿寿还深深看了米阿得一眼。 “我怎的好似在哪儿见过你?” “哪儿?” 米阿得好脾气地仰着脸给阿寿看,带着笑意吟吟。 阿寿想了想,“悬赏?岭南地区有个富商在悬赏寻人,画像上的人好像同你长得差不多。” 米阿得面上的笑瞬间就没了,少了那叫人沐如春风的笑容加持,她那张脸更是平平无奇。 “哎!晦气!” 言照清转身看二人说话,察觉到地底下有微微颤动传来,像是地龙翻身的前兆。 “阿寿,走了!” 他倒也不费心叫那米阿得。 这人是人是鬼是妖他都不知道,神神叨叨的,嘴里尽是怪力乱神。 阿寿应了一声,要走,袖子却被人家拽住了。 低头一看,手边也没有东西,弯腰驼背靠着他的米阿得双手仍旧袖在袖中。 “哎,他悬赏多少银两寻我?若是钱多,我倒是可以回去。” 阿寿诧异,只觉得自己是在一场怪异的梦中。没人拽他,他却被拽着。 言照清瞧见阿寿的异常,想回身去拉阿寿,但伴着阿寿一句“黄金万两”,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似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破庙的门外。 溪水潺潺,微风阵阵,脚底下的土地隆隆颤动,二人眼前的破庙大门紧闭,风平浪静,好似他们从来没进去过,也没遇见过一个圆至老和尚,也没遇见过一个神神叨叨的…… 谁来着? “方才是不是有个女子,叫个什么名字的,在这庙里头?” 言照清想不起来,问阿寿。 阿寿同他面面相觑,好似想起了,又好似没想起。 “大人!” 秋生牵着马,知县夫人掀起马车帘子,催促这言照清同阿寿。 第二百七十七章 连夜返城讨狼牙 前夜里发生过什么,除了一个圆至和尚,这一行人没想起别的人。 至于是怎么从庙里出来的,为何急匆匆要连夜上路,这一行人也懵懵懂懂地都忘了,只隐约都知道是圆至和尚不肯留人,将他们赶出来的。 一行人中有如言照清一样不信鬼神的,也有像知县夫人一样笃信他们碰到的是天上下凡的神仙的。但对这件事情都讳莫如深,出了桃林,就不再说起。 夜路毕竟不好行,一众人驾着车骑着马,在途中一个平坦僻静地方歇息。 一夜里天上雷声隆隆,好似要下雨。地面又隐隐传来震动,不知道是远处哪儿的地龙翻了身。 异样得不像人间的变动。 但大家都不讨论这个,好似这不是人间的肉体凡胎该管的事情。 阿弥在车上睡了一夜,到早晨的时候,精神头大好,面上虽然仍有青黑病色,但已经能走能跳,带着那截被知县夫人弄开的铁链子,赤脚站到溪水里头洗脸。 因担忧夜里有异样,连带知县夫人在内的几个人都轮流守夜。言照清给了众人时间歇息,再歇半个时辰再回城。 这会儿只有他在溪水边看着阿弥。 阿弥顺带捉了一尾鱼,鱼身湿滑又黏腻,她握不住,便顺势抛上岸来。 言照清按住那尾鱼,看了慢腾腾从溪水里走上来的人一眼,又将鱼扔回溪水里。 鱼得水,倏地往水里一沉,欢快逃生去。 阿弥眼睁睁看着那鱼游走,眼睁睁看着言照清。 “我肚子里可没半点儿货,我还想着吃条鱼补一补!你怎的将它放走了?!” 人已经走到岸边,又要转身往溪水里去,被言照清拽了一把,拽上岸。 “没听过吃鱼能补你这顿毒的,待着,别又着凉,死在路上了没人给你哭坟。” 言照清将阿弥扯到大石上一同坐着,日头升起,晨光渐暖,晒在人身上只觉得舒适无比。言照清将阿弥手上的铁链另一头绕上自己的手,锁上。 阿弥将手上的铁链扬一扬,哼了一声。 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怕她跑了。 阿弥心中愤然,想将闭目晒暖的人推到溪水里头,但转念一想,二人此刻有铁链相连,他掉下去,她不也得跟着掉下去? 遂作罢。也学着言照清的样子闭目晒暖。 晒着晒着,又困了些,阿弥揉揉眼,到底还是没忍住困意,心说打个盹,身子歪歪斜斜,就想找东西靠着。 这不是巧了么?身旁就是一具温热的躯体,靠上去不会硬得叫人硌得慌,又还有些坚韧弹性,还暖。 “困了?” 言照清低头,问靠在他身侧的人。 长发散着,他将之前给她扎发的红纱收回去之后,她再也没费心扎过头发。偶尔需要穿街过巷的,她就用才哥儿的发冠将头发束起来,扮作一个男人,免生事端。 红纱是在南理城最后一夜时,被他从她头发上扯下来的。 一扯红纱,她的长发就落下,将她整个人包裹住一样,也将她懵懵转醒的惺忪睡眼略略挡了一挡。 他还记得她那时候讲那红纱是她的。 讲的时候十分不服气,因为这红纱用来扎发,十分好用,她舍不得。 他冷笑一声,“这自然是你的,是你的罪证。” 红纱是他在万民坊沟渠之中拽着她的裙角割下来的,自然算是她的东西。 那当下,差些被她淹死在万民坊沟渠之中的愤怒,连带竟然叫她在他眼皮底下逃脱的愤怒相叠加,怒不可遏地,他只管用力将她拉上马,带着执金吾趁着夜色逃离南理城。 如今微风拂面,她长发飘飘荡荡,落在他手背上,叫他不自觉将手握成拳。 当真只是逃犯差些从他手上逃脱的愤怒吗? 以往他追捕罪犯,押解犯人,那些人死在路上就死了,他从来不觉得愤怒、惋惜,或是妨害到了他。 可这小狐狸…… 进了房发现房中空无一人,听说她被知县夫人带走的时候,言照清还记得心中的骇然。 在茶摊听什么人说她在茶摊吐了一口血的时候,言照清还记得心中的骇然。 在桃林外头,纵使大雾之中有狼,他还是想闯进去,将人带出来,活着带出来的时候,言照清还记得心中的骇然。 害怕失去,患得患失。 他经历过他母亲悄无声息的死,不愿意这小丫头也悄无声息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等他赶到的时候、找到的时候,只有她一具冰冷的躯体。 然后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个活蹦乱跳的阿弥。 言照明怕,十分怕。 柔软的发像刀,划在他的手背上,割破他的心。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同以往的他背道而驰了。 一切好像在往失控的方向狂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拉都拉不住,也拉不回。 只不过是一个逆贼。 她还是一个废***。 言照清低头看她的头顶,小小的发旋像一朵白色的浪花,没入她的黑发里头。 言照清看得出神,冷不防见她倏地抬头,瞧着他。 言照清心中一窒,看着她那双幽深的眼,小巧的鼻,有了些血色的唇…… “言照清,我昨天好像听到有人说,你身上带着的东西能驱赶狼。” 没察觉到他的不自在,这人理直气壮一样问他。 言照清微微挑眉,他好像也记得这桩事情。 “我方才想了想,该是九里雪山白狼的牙,我之前听阿医说,你们给他取了狼牙,他给我留了一对,放在你这儿了。” 言照清错愕,又有些难以置信。 还真是理直气壮的,她将一双手摊在他眼前,白皙手掌上的纹路清清楚楚摊在他的视线里头,叫言照清脑中莫名响起一句“她还有十年好活”。 言照清不会占卜,不会看相,但她手上的纹路确实同别人的不一样。凌乱,粗线又短得很。 又好似听到有人惋惜叹了一句,被风传来,“短命鬼。” 言照清一时分辨不清现实和梦境,觉得头疼。 那双白皙的手毫不客气在他眼皮子底下晃。 “言照清,我的狼牙呢?你得把我的狼牙还给我。” 第二百七十八章 言君着急做驸马 执金吾再带着阿弥离开抚仙,再上路的时候,阿寿便惊讶发现阿弥颈子上用红绳挂着一枚硕大的狼牙。 “哎?这不是才哥儿给我们大人的狼牙?” 阿寿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阿弥将要伸到她身前的手一把拍开,将狼牙收到衣服里头,像只护食的小狗子。 “我的东西,你不许碰。” 阿寿翻个白眼,“这怎么证明是你的东西?我明明见是才哥儿在路上又凿又磨地钻洞穿绳,然后给我们言大人带着的,怎么就成了你的东西?” 阿弥道:“这原本就是我的,是阿医留给我的。你们言大人扣下了,还只还给了我一个呐!” 阿寿不信,“这不会是你偷的吧?” 阿弥被人污蔑,心头恼怒,一掀马车帘子,叫言照清。 “言照清,他说这狼牙是我偷的你的,你说,是我偷的你的吗?” 言照清策马慢行,跟在车旁,低头看愤愤不平的小丫头扯着颈子上的红绳,将那枚狼牙亮给他看,要他主持公道。 颇有在外头被人欺负了,回家告状找家长撑腰的样子。 言照清顺着她掀开的马车帘子,往里瞥了阿寿一眼。 一瞥,阿寿陡然心虚,将视线转开。 “闹着玩儿的,闹着玩儿的。”阿寿讪讪解释,只恨不能时光倒流。真是瞧他这张嘴啊! 言照清抬手,伸出一指,戳上告状人的额头,再将她往车里一推。看她往后跌坐在马车里的软褥子上,气急败坏喊一声“言照清”,言照清心情莫名大好。 “当然是你偷的。这是罪证,你可自己拿好了,自己拿到县衙里头自首去。” 一本正经的,忍着心里的笑,言照清这般道。 马车帘子又被掀起来,娇眉嗔目的,小狐狸差些扑上来咬他。 “明明是你私自扣下我的东西,阿医给我留了一对的,你只还了我一只!剩下的那只呢?!你们执金吾怎么喜欢抢人东西?!” 言照清瞧她哇啦哇啦地理直气壮说话,这次将整个手掌盖上她的脸,将她用力往马车里头一推。 脸真小。 “阿寿,再给她看看,别又毒发,死在路上。” 言照清吩咐车里的阿寿,觉得心情甚好。 帘子落下,又被言照清一掀。 这一回,不是看阿弥,而是瞧了一眼阿寿,再将马车帘子就那么别在旁边,叫车外的人能一直看得清车里的情况。 阿寿手搭在阿弥的脉搏上,感受那同昨日相比,已经逐渐有力的脉搏,看着同马车共行的言照清时不时用眼风扫一眼他们这里头,第一次觉得不用在马背上颠簸,在马车里舒适地赶路竟然是件叫人如坐针毡的事情。 他们的参将大人难道自己没有察觉到吗? 没察觉到他对这个归案的逆贼有些……有些不一样吗? 瞧他这护食的模样,除了他谁都不能靠近这小狐狸,若然他就要亮出他的獠牙似的,他自己当真是没感觉到? 阿寿又叹一口气,被阿弥紧张兮兮拍一拍他的手臂。 “你叹气做什么?我是不是……情况不太好?” 阿寿这样看阿弥,就连带将车窗外头的言照清也一并装入视线中。 如果言照清长着一对狼耳,那狼耳朵这会儿也该竖着转到他这边来了。 阿寿在心中好笑想,瞧着自己家参将大人分神注意这边,又要不叫人发现的隐蔽动作。 “没什么,你死不了了。你要是死了,我柳家的招牌可不就砸了?” 真叫任死在他的蒙汉香下头,传出去不止叫人笑话,还能叫他的爷爷阿爹二叔三叔打断腿。 辱没了门庭! 阿弥拍拍胸口,放心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可不能死啊,我死了,你们言大人可就做不成驸马了。” 阿寿就瞧得言照清倏地转头,怒瞪不知自己的话捋了老虎须的小狐狸。 “谁说我要做驸马了?!” 这一句话几次三番地说,好像也没有叫这小狐狸听进去。 哪儿就笃定他想要高攀金枝做驸马了? 阿弥转头看他,“那不然你带我上京城做什么?不就是要砍我的头?好换取你的功名利禄,娶那个那个什么安……” “定安。”阿寿在旁“贴心”提醒。 “对!定安公主,娶她做驸马的么?” 言照清觉得头疼,“你劫法场,是重罪,自然要伏法。” “对啊,伏法,不就是砍我的脑袋?” “不一定会砍你的脑袋,你救南理城有功,陛下一定会酌情考虑你护国的功勋。” 更何况他还有圆至和尚的佛珠手串。 虽然不知道圆至和尚同李皇当年到底是怎样的恩怨情仇,但言照清愿意赌一把,赌李皇念及旧情,愿意卖圆至和尚一个面子,放了这个“李家的女儿”。 只是圆至和尚说的这个李家的女儿,到底是哪个李家?难不成这小狐狸是圆至出家前的女儿?又或者是圆至的故人旧友的女儿? 言照清没个头绪,也没个线索可循。 根据抚仙县传来的消息,圆至和尚那破庙在当夜里有地龙翻身,整个破庙连同桃林全都被翻到了地底下。 抚仙知县夫人自筹银子,已经在叫人挖圆至和尚圆寂后的肉身,要将圆至和尚好生安葬。 一切诡异,又好似只是平常发生的事情,正因为这样,才叫言照清心头总有不安。 圆至和尚的事情好像还没有结束,也许在日后还会掀起大波澜。 “你们的狗皇——” 得了人的一眼横过来,阿弥竟然瑟缩一下。 瑟缩毕了,又想自己为何瑟缩?她都是要被砍头的人了! 但是被言照清冷冷横一眼的感觉着实不太妙,阿弥人在车里头,不得不低头,趴在车窗那儿,同言照清“据理力争”。 “你们那个皇帝才不会因为我护卫南理有功就放过我一马呢,他巴不得我们全死了。你带我回京城,就是送我上死路。你瞧你,你也知道这个事情,但你就是坚持要做这个事情,不就是为了那我立军功,好做驸马么?哎,定安公主长什么样?是不是特别好看?” 这后一句,是转头问的阿寿。 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神来一笔,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叫阿寿都跟着车外的言照清一愣。 这东打一棒,西敲一锤的,这小狐狸的脑子还好吗? 第二百七十九章 家中尽是大美人 阿寿低咳一声,极快地瞟了一眼言照清。 “好看,公主么,自然是好看的。她母后可是当年名动京城的大美人,她自然也是好看的。” 阿弥有些得意,面上一副“我就知道男人啊就是爱长得好看的女子”的神情,挑衅看了一眼言照清,再问阿寿,“是怎么个好看法?” 怎么个好看法? 阿寿犯了难。 在宫中当值的时候,也有见过那软软糯糯的小公主的时候,近几年来只要同言照清在一块儿,就总有些由头能叫言照清领人去定安公主住的殿里,或者是定安公主来找言照清,阿寿得见到她的机会也不少。 但至于说是长得如何好看…… “就是……就是眼睛挺大,人挺白……总之应当是好看的……” 阿寿不甚肯定。 “应当?”阿弥疑惑瞧他,“你真的见过定安公主么?” 怎的说起来一副不太熟的样子? 阿寿道:“当然见过,就是……没怎么仔细瞧她。” 有什么好瞧的?他娘当年也是名动京城的大美人,风头还在定安公主母妃之上,原本是要被选入宫做太上皇的后宫人的,但正巧生了场病,宫里头不敢收,就叫他爹得了这个便宜。 他家里几个叔叔伯伯家的姊妹也长得好看,同他一母所生的妹妹也长得好看,一家子女子都是倾国倾城之貌,阿寿看多了,对女子的外在就有些免疫。 但说定安公主美不美,自然是美的,但也没有美到叫他多看几眼能记住的地步。 家里头比她美的还大把有人在呢,他看都看不过来,也还没看厌。 “家中美人多,各种款都有,定安公主这样的,跟我妹妹差不多,有什么好多看的?” 阿寿迎着阿弥疑惑的目光,满不在乎摆摆手。 阿弥好奇,“家里美人多?你才几岁?年纪轻轻就纳了好几个妾了?还各种款都有?” 他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同言照清年龄相当,这么年轻就沉浸在美人乡,不好啊。 阿寿“嘶”了一声,“你想什么呐?那都是我叔伯家的姊妹,我自己家里头也还有一个妹妹,家里自然是美人多。我可还没婚配呐,你别往外头胡乱造谣嚷嚷,免得坏了我的姻缘。” “没婚配?”阿弥歪头,“你几岁了,怎的还没娶妻?” “我二十了,志向在……你管得着管不着,我娶不娶妻关你什么事儿?” 阿弥挠挠脸,“我听我师兄说,往北的男子过十八还不娶妻,就算被剩下了,只能一辈子打光棍,还要在背后被人说东说西的,跟我们南理可大不相同。我们南理啊,男子女子就算三十四还不婚不嫁,也不会有人胡乱说,跟这个人日子过得不快活了,还可以换个人搭伙。你都二十了,在京城里头就没人说你闲话么?” 说到最后,一副“我敬你是条汉子”的表情。 阿寿咋舌,“南理风气这样开明?不成亲也不会有人说?” 阿弥撇撇嘴,“这有什么好说的?自家只过自家的日子,别人有别人自己的选择,又不吃你家的米,管那些闲事做什么?” 阿寿想起南理猎人阿德,还有这段时日见过的认得的其他南理人,确确实实有年纪渐大而尚未婚娶的。就连那最后一个夏里人,还是夏里人的组长的水玉山,成亲的时候不也说自己三十了么? 阿寿无端羡慕起来,“你们南理风气可真好。” 娶妻没什么好的,娶一个人回来伺候自己便罢了,若是管教起自己来,就像他三叔家的六堂姐,像只母老虎似的,将她相公管得死死的,下了朝只能立即回家,连个出外应酬的机会都没有。可怕,可怕。 阿弥骄傲道:“那是自然,我们南理什么都好,只是……” 阿弥说到后头,略微黯然。 只是往后再也回不去了。 执金吾发现了南理,哥哥不要了南理,她往后怕也没机会回南理了。 阿弥低垂脑袋,言照清就转头过来看,垂眸瞧着她,眼中的光晦暗,没法看清其中的情绪。 阿寿大概知道她这“只是”后头跟着的遗憾。这一路来,李穆川派了几波人来救她,她也是知道的,其中在桂陇时候最为频繁,进了睦州地界才少了,颇有忌惮的模样。 阿弥曾同一人有过交谈,那人是个哑子,几个手势之后,阿弥就颓然了。 那手势是南理城的手势,此行的执金吾们都学过,说的是殿下放弃南理城,转投别处去。 执金吾同官差没法从这几人嘴里探知李穆川新的落脚处,言照清也还暂时不急于顺势追捕李穆川,只急于回京城。 这一行出来太久,眼看已经进了腊月,临近过年了,再不回去就要被落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反正太子令牌已经找回,阿弥也已经抓到,又误打误撞接回永寿公主遗孤,还同西南蛮的十四王子沙长恭结了盟,最后一个夏里人水玉山愿归顺朝廷,也够朝中的言官们利用水玉山的事情在李朝大做文章了。 此行算是收获颇丰,言照清这一路又用阿弥吊着废***,抓捕到不少逆贼,先行囚禁在沿途州府。 至于李穆川,他若是敢亲自现身来救这小狐狸,言照清也不是没有把握。 看着黯然失色的阿弥,言照清张口想说话,但眼眸低垂又抬起,想想还是作罢。 就这时候,听着阿寿在里头另起了个话头同那小狐狸道:“哎,你知道吗?我们言大人同我可是同岁,我小他两个月,他也还没娶妻呐。” 要用一桩八卦转移阿弥的注意力,不叫她沉浸在丧气里头,确实是个好法子,但是…… 言照清闭闭眼,觉得额头跳了两跳,干脆一夹马肚,先行快走。 想也知道那小脑袋瓜空空如也的小狐狸会说什么。 果然,尽管逆着风,言照清还是听着了马车里头传来的话。 “他是要做驸马的人,自然不能娶妻啊,他要娶公主的啊。” 第二百八十章 高抬贵手行方便 自抚仙出行,已有五日。 因有了辆装着阿弥和阿寿的马车,脚程没有之前快,五日后,一行人还在睦州境内。 言照清一路有意挑拣人烟稀少的地方,这一日走至夜色降下,才瞧见一块刻着“平溪城”的石碑。 是走到了睦州平溪城地界。 虽是有了块地界石碑,但根据石碑后头刻字显示,此处离平溪城里还有近五十里的路,四周荒无人烟,别说有人家,鸟兽都不见半只。 天色已晚,言照清决意就在附近歇息,寻了个可过夜的平地,一行执金吾生火的生火,备干粮的备干粮,连阿弥都从车上下来,甩着手上的铁链,接连晃到几个执金吾旁,不想帮忙生火,也不想帮忙做饭,到发呆的才哥儿身侧的时候,停了好一会儿,才撞一撞才哥儿的背。 “走啊,才哥儿,咱们打水去啊。” 言照清选的这处驻地不远有河,一行人早就听见潺潺的流水声,才哥儿提着众人的水袋,看着是要去打水,但已经站了好一会儿,还没去。被阿弥一撞,才略略回过神来,侧首垂头看着阿弥,眉间浮现疑惑。 “什么?” 阿弥将锁着双手的长铁链在各自手上转圈,转紧了,也学他的样子蹙着眉,大眼瞪小眼地看他。 “我说,我同你打水去!” 阿弥故意喊得大声,不止叫言照清斜眼看过来,还叫才哥儿好似被她这大声震疼了耳朵一般,掏了掏耳朵。 “打水就打水,你喊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又没聋。” 阿弥没好气白他一眼,先行往河边去,“聋不聋的你自己心里不知道?” 自离开抚仙后,这一路上他老神在在的,谁同他说话都要重复几遍,因为第一遍他听不着,第二遍之后才知道人家在同他讲话,也不知道心思都飞到哪里去了。 “才,看好,别叫她跌到河里去。” 阿弥听到言照清在身后喊一声,心中嗤笑。 什么别叫她跌到河里去?是别叫她跑了吧? 才哥儿没应声,叫言照清又高声喊了一个“才!” 才哥儿这才大梦初醒一般,回头“哎”了一声。 言照清抿抿唇,冲着才哥儿指一指已经在河边蹲下撩拨水的阿弥。 才哥儿点点头,表示会意,折返回来,取了点好的一支火把,拎着众人的水袋往阿弥那儿去。 阿弥跟着南理猎人长起来的,沿岸哪儿的水更清澈自然轻轻松松就判断了出来,才哥儿只管跟着她,不费力就找了一处没什么泥沙浑浊河水的。 “咱们要是有条件,还是得打了水盛放上一晚,叫泥沙都沉淀了才好。” 阿弥絮絮叨叨的,同身旁持着火把的才哥儿道,没听到回应,抬头看去,那人又发起愣来。 阿弥从他手上一把将水袋一扯,将人惊动了。 “才哥儿,你这几天怎的老走神?我喊你你也没听着。” 才哥儿又一怔,从她手上拿回水袋,蹲下身去,取流水。 阿弥也一同蹲下,挪到他身旁,“你怎的了?家里头出了事情?” 不该啊,他们走的不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么?京城来的消息怎么传到才哥儿这里来的? 才哥儿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我那几个兄弟,在抚仙那客栈后院同你们打了一场那三个?” “记得啊,都被言照清打趴下了不是么?他们不是都被拉到抚仙县衙去了么?”阿弥说到此,脸色大变,“怎的?言照清要拉他们去杀头?狗官!他怎的那么喜欢砍人的头?!” 才哥儿古古怪怪看她,“谁说他要砍他们的头了?他愿意不追究这件事情,随意找了个由头将我的三个兄弟都放了呢,不坐实他们的罪。” 阿弥咋舌,有些着急,要站起来,又被才哥儿一把拉下。 “你干什么去?!” 阿弥道:“我找言照清问去啊!凭什么你的兄弟他就能私自放了,我就得带到京城砍头去?!” 才哥儿一敲她的脑袋,“你问我们?你怎的不问问你自己?许之还是不是你从法场上劫的?” 阿弥理直气壮,“是!” 才哥儿又敲她脑袋,“许之还是不是要被看脑袋的时候被你抢走的?” 阿弥仍旧理直气壮,“是!” 才哥儿要再敲她脑袋,被她躲了过去,学着言照清的样子,将她肩膀用力一推,将她推坐到地上,“许之还的死罪可是当今圣上定的,急惶惶地就要把人斩了,不就是龙颜大怒,一天也留不得许之还这颗眼中钉了么?你将人抢了,那是冒犯天威!陛下早就知道是一个女娃儿将人抢了,他不带你回京城归案,死的就是一众执金吾,还要株连九族,说不得还得连坐!” 阿弥咬牙切齿,“狗皇帝!” 才哥儿眉头跳一跳,当没听到。 阿弥继续咬牙切齿,“那你那三个兄弟,不也刺杀朝廷命官么?” 才哥儿道:“那时候后院就你同他两个人,是不是真有这回事,还不是你们一句话的事儿?我那三个兄弟只是行差踏错,罪不至死。” 阿弥索性就在地上盘腿坐了,愤愤然,“这可不公平,凭什么他们犯了罪能逃脱法外?我犯了罪就得乖乖被砍头?” 才哥儿瞥她一眼,“你还知道你那是犯罪呐?我和言大人又怎么不知道他们是犯了罪?但他将人放了,不就是想着做一件举手之劳的善事,说不得之后也有人像他放了毕力他们一样,将你给放了么?” 言照清不说,但才哥儿心里都清楚。 他并非玉面佛心之人,才哥儿自他进执金吾就跟着他了,素日里见多了他的心狠手辣、不留情面,李皇重用他的原因之一不就是他铁面无私么? 他准许将毕力三人放了的时候,才哥儿心中何止震惊,简直震撼!这还是那个铁石心肠的言照清么? 但细想下来,便也很容易明了。 有所求的时候,碰上同他同样境遇的人,很难不共情,有同理心。他大概也是想着在他的权限范围内,能高抬贵手给个方便的,就给个方便,万一日后也有人高抬贵手给了他方便呢? 但阿弥不明白。阿弥没听明白。不明白的事情,阿弥向来不会继续想。 “那你这几日闷闷不乐的是为什么?言照清不都将人给放了么?” 才哥儿偏头看她,瞧见她眼里的关心,说不感动是假的,他想他这一路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就算她的心是块硬石头也该被捂热了,感化了。 果然,这不就被感化了么? 才哥儿险些老泪纵横。 第二百八十一章 蹲坐河边解心结 才哥儿这几日难受的是,毕力死了。 或许是此前作恶多端,现世报应,毕力的婆娘难产,生了两天一夜也没生下来,胎死腹中,连带毕力的婆娘自己也力竭加上大出血而死。 才哥儿听闻这消息的时候,正在客栈之中收拾,即将要上路。已经在抚仙多留了一日,往后若是马车行路的话,就耽搁不得。 大早晨的,晨风微凉,日头尚未暖,才哥儿听闻这一尸两命的坏消息,从头顶到脚底生寒。等反应过来了,倏地一惊,脑中想起一个人,揪着来人的衣领问:“毕力呢?!” 人还没答话,另外两个湘地兄弟跑进来,见了才哥儿,双双腿软,跌坐在地,双目赤红。 才哥儿心头惶然,大声问道:“怎么了?!慌什么?!” 仿佛只有大声才能将心底的不安稍稍压制下去。 “毕力他……他将自己弄死了!” 说罢,二人好似孩童一样哇哇大哭。 才哥儿愣了好一会儿,才出得了声,细问之下,才知道是毕力见心爱的女子死了,心里头也跟着生了死意,弯刀一绕颈子,也跟着婆娘去了。 因这突然横生出的变故,执金吾一行耽搁了半日才上路,等着才哥儿心绪平复些。 湘地人讲究个落叶归根,客死异乡的,也要请赶尸人千里迢迢背回去。才哥儿不必忙毕力下葬安置的事情,给了剩下的两位故友二百两银子,叫他们带着毕力和他婆娘的尸体上路,回湘地去。缓和了半日,才哥儿才提起了精神,随着言照清出发。 但毕竟是死了个旧日的故友,才哥儿这几日总心绪难平,路上没事的时候时常发怔。 阿弥只知道那三个湘地弯刀汉子是才哥儿往日在江湖上的朋友,也知道那三人后头被带离客栈,听闻被带到了县衙里头去。至于毕力的娘子以及后头的那些事情,阿弥统统都不知道。 如今听才哥儿唉声叹气地说:“我当时就叫他们随我一起上京城,京城这样大,随便讨个什么活儿不能养活自己?他们不乐意,说是不能忍受女人家拉扯男人,又说京城的婆娘没有湘地的婆娘带劲。唉……若是当时同我出来了,怎么能落到这般田地?遇人不淑就罢了,还将自己的命草率搭进去。” 阿弥同他并肩坐着,也觉得毕力这自刎十分草率,又可惜。那弯刀汉子虽然功夫没她好,但行走江湖也是绰绰有余。 可江湖毕竟是凶险地方,哪里有找一份稳定的活计过日子好? “人各有志,你也不必太难过,这原先就不关你的事情。你已经给过他们路子了,他们自己不走,仍旧要自己囿于江湖之中的。”阿弥老气横秋的,安慰才哥儿。 才哥儿搓了搓脸,哀叹一声,“想当年我同他们在湘地边界做镖师,专走人家不敢走的巴南路线,自巴南往各城,我们哪儿没去过?我那婆娘就是在路上英雄救美,认得的。那段时日,结交了各路江湖好友,也是十分快意自在。但人总要成家立业,总不能成了家,还将婆娘留在家里,自己在外头闯江湖,哪天被人乱刀砍死了都不知道,是不是?” 阿弥胡乱点头,“是。” 才哥儿瞟了她一眼,“你不懂,你年纪太小了,还是个小丫头。” 阿弥挑眉,“我怎么就不懂了?你不就是觉得,你自那烂泥一样的江湖出来了,还做了朝堂的执金吾,风光无限,家庭和美,人生甚是得意。但那你几个兄弟却困在烂泥一样的江湖之中,蹉跎至今,一事无成,身陷困顿,穷困潦倒不说,还违背了自己意愿行了不道德的事情,最后搭了条命。你觉得愧疚,愧疚当初没生拉硬拽地将人一起拉出来,对不对?” 才哥儿倏地转头,错愕瞧她,“诶,你这小丫头片子,倒跟我肚里的肠子似的,将我的心思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阿弥拍一拍他的肩,道:“人各有命,人各有志,你当时就算生拉硬拽将人拉出来了,他们也不见得能同你一样,能在京城站稳脚跟。京城多大啊,人人都以为京城繁华,但我之前去,街上也还有乞丐呢!” 她不就扮成了乞丐,得了言照清五枚铜板么? 阿弥摸摸颈子上的红绳,今日闲来无事,她又怕那五枚铜板掉了,就将铜板同狼牙穿在了一处。为了不叫铜板碰撞发出声响,她费心穿线打结,叫铜板平平分列在狼牙两侧。 这是她身上最后的钱财。 才哥儿刮目相看,“唉”地一声长叹,转头看逝者如斯夫,“也是,我也是得了我那婆娘娘家的便利,才得在执金吾里头混一份差事。” 语气之中尽是自我嫌弃。 阿弥道:“言照清可不像养闲人的人,我瞧他啊,才不会因为你婆娘的娘家将你留在他身旁。你瞧在南理,你在城墙上调兵遣将,思路正确又清晰,你又有一手好刀法,这不就是你得在执金吾里头的条件么?” 才哥儿再次对阿弥刮目相看,“你倒是将我们言大人看得透彻。” 不透彻也没法子,这几日阿寿和她同乘一车,无聊的时候随口和她扯些八卦,她才知道原来言照清是这般不讲情面的人,就算是世家公子硬塞到他的麾下,不达到他要求的,他也不留情面将人驱逐出去。 阿弥再拍一拍才哥儿的肩,将那铁链抖得哗哗响,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难过,难过无用。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你别为这些事分了心。不是还有人要来杀言照清么?你若是分心,他真叫人杀了怎么办?” 才哥儿严肃点头,“听君一席话……挺好的,谢谢你啊,小狐狸。” 阿弥“啧”了一声,留才哥儿独坐在岸边自己想开,哗啦啦扯着铁链回去,一路坦然迎着言照清的注目。 “如何?” 阿弥知道他问的什么,但假意不知,“什么如何?” “你将才哥儿开解得如何?”言照清用身子将人一拦,篝火的光全被他挡在后头,叫阿弥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谁说我去开解才哥儿了?” 言照清低笑两声,“好,好。” 也不知道他这连着两个“好”是什么意思。 万籁寂静无声,两人相对着站了一会儿,都没别的话,只是静静站着,一个偏头瞧着漆黑的林子里头,一个低头瞧着跳动的篝火映照的侧脸。 “大人,小狐狸,烤了只野兔子,你们吃不吃?” 阿寿在篝火旁喊了一声,热情招呼其他人一同享用。 言照清听见阿弥不满“啧”了一声。 “干嘛都叫我小狐狸?” 言照清又轻笑,但心内一想,其他人确实也不该再叫她小狐狸了,但叫他们直呼她的名字,又未免太过亲密。 第二百八十二章 同伙搭救忙逃离 吃饱喝足,阿弥隐晦地说要找个地方。 一站起身,言照清便跟着站起身。 “天黑,我同你去。” 其他人脸上的神色便有些暧昧,带着调笑。 若说现在有谁还不知道言照清的心思,那恐怕就是言照清自己了。 他还当自己是为了防止阿弥逃脱呐! 阿弥面上窘迫,尴尬低喊,“我好歹是个女子家,你跟着我做什么?!” 言照清不出声,将她双手铁链解了一手,另一手要锁在自己手上头。却猝不及防被阿弥用力一扯,铁链自他手上滑落下去。 言照清拧眉,低垂的眼眸一抬,看向面红耳赤的阿弥。熊熊篝火映照之下,她一张羞红的脸妩媚动人,娇羞得像朵含苞待放的花儿。 “我是个姑娘家!姑娘家!我自己去!” 若是叫他站在附近,听着什么不该听着的声响,那她还要不要活了?! 言照清思忖两瞬,持了火把,一捞铁链,在身后男人们低低的笑声中将人拉着走了很长一段,寻了个有树丛遮挡的地方,将铁链另一端锁在树干上,火把卡在一旁树干上。 再同那低着头不敢看他似的娇羞丫头道,“我就在外头,你别想跑了。” 阿弥不愿同他多讲,狼狈将人往外推,“快走快走!” 他这几日也不这样,是不是到了夜里人就变身了?变成道貌岸然的登徒子? 言照清走远一些,看得见这儿的火把,也看得见营地的篝火。几个男人哈哈笑着,不知道说着什么开心话,又有一瞬间沉默下来。远处树丛后头隐隐传来铁链的声音,言照清想到她在那儿在行什么事,面上突然发热。 也是觉得尴尬。 才哥儿他们在那头说着他同小狐狸的事情,都猜测着这铁面郎君是不是动了心。背后说小话议论上级,可是千古不变的职场乐趣。 “瞧他这几天对人嘘寒问暖的,我看可不止是对一个逃犯这么简单啊。” “他对咱们可没这么好过,这一次怕不是芳心大动,被这小狐狸迷住了?” “咱们也不是没押解过女犯人,何时女犯人在他这儿也有这种待遇了?” “不过这小狐狸长得也好看,我看她那一张好皮相,特别是那双大眼睛,啧啧,再长几年,怕难有男人过得了她这美人关呐!” “唉,只是可惜了是废太子党的逆贼,还不知道能不能免了死罪呢。就算死罪免了,活罪受罢了,言老爷子又怎么能首肯一个身份不清不楚的逆贼进言家的大门?” 众人沉默,都可惜一叹。 叹阿弥往后的路,也叹言照清若真对阿弥有心,往后可不止是“难于登天”能形容的。 怕言小郎君这一次啊,是一腔真心只能付诸东流了。 “嗐,京城女子这样多,没了一个阿弥,还有别的阿猫阿狗的,男人么,喜新厌旧很快的,咱们言大人再找一个就是了。” “话是这样说,可他的眼光可高得很。京城女子这么多,言照清可都二十,正月里过了生辰就是二十一了啊,咱可还没见他对哪个女子另眼看待过,连烟花地都不去。京城里还有哪个郎君二十了还没成亲、没去过烟花地的?” 缓缓地高举一只手的是阿寿。 才哥儿默然,“你……你这不是没有女子看不上你么?就你们家那些莺莺燕燕的姊妹,你还是柳家的独苗苗,哪个女人家敢嫁给你啊?” 阿寿泫然欲泣,默默垂首。 家中美人多,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耽误了郎君他的婚姻事儿啊,青春若是过去了,何处找婵娟。 阿寿险些唱出来。 一众人又说了一阵七七八八的话,都是同言照清有关,有出谋划策,想着干脆李代桃僵的,都碍着执金吾的身份和职责,觉得难行。 他们尚且如此,言照清要如何过自己心里那一关?更何况那是欺君之罪,若是东窗事发,诛九族、连坐,比没捉到小狐狸回京归案的后果还要严重许多。 几个男人说着话,说了许久还不见那两个人回来,正编排着是不是干柴烈火,言照清在树林子里头同姑娘家正表白的时候,一声尖利的响哨划破夜空,惊得林中有鸟窜上高空,仓皇逃窜。 才哥儿几人倏地拎刀一跃而起,顺着言照清“执金吾”的怒喝,迅速跑到声音来处,紧紧追在已经跑起追人的言照清后头。 几人路经的时候,都瞥了一眼斜插在树上的火把,铁链瘫在地上,被人解开了。 小狐狸身上怎么还有能解东西的工具?! 但此时多想无益处,几人分头,呈一个包围追击的阵型。 言照清一路追击,跟着前头牵手跑的两个人,树枝擦在他身侧和脸侧,耳畔尽是树林间呜呜的风声。那男人拉着阿弥跑得很快,言照清也追得很快,身后脚步声和呼喊声传来,是别的执金吾跟上了。 言照清咬牙,心中暗骂,他就知道这小狐狸没什么安分的心,她若是乖乖听话顺从他,他才不敢相信呢! 方才他也是觉得时间久,但想着这是女儿家的事情,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过去,期间问了几声,她都有回应。最后再喊她的时候,她不应了,铁链的声音也没有了,四周静悄悄。 言照清心中一窒,直觉就是人跑了。果然,不远处传来落叶和枯枝被踏断的声音,近处的树上被惊起几只山雀。 言照清反应快,立即追上去,借着缺了一角的月色,清晰瞧见那小狐狸正被一个男人拉着往前狂奔。 她中途还回头看过他几次,长发随着她的回头覆了几缕在她脸侧,她的神色惊慌,像被猎人追捕的小鹿。 言照清可能觉得自己疯了,因他甚至觉得他能看到她眼里头慌乱的光。 “阿弥!”言照清怒喝一声。 因他这盛满怒气的高声喝断,阿弥脚下有过一个踉跄,但被前头的人拽着,生生又保持好了平衡,只顾往前狂奔。 “你怎的这么虚了?你不跑快些,咱们两个都得死!” 紧紧攥着她手,带着她在夜色树林之中狂奔的舟渡咬牙切齿。 第二百八十三章 欲走水路遇陷阱 因拽着阿弥逃跑的人留给言照清的是背影,言照清轻易就认出,这男人是在京城的时候同阿弥一起劫法场的少年。 他曾挟持过一个孩子,阿弥救下了那孩子,他的脸被他用短匕射伤。在追查他们一行的时候,言照清从沿路的百姓口中得到线索,知道这人面上带伤,容貌有恙,十分惹人注意。 等到才哥儿和阿寿他们自三面包抄过来,将两个人逼到河畔,那少年攥着阿弥的手还没放开,将阿弥拉到身后。 执金吾手上的火把将他脸上神色照亮,那在短短三个月时间里抽长了身高,健壮得已经具备男人气势的少年痛恨至极看着言照清。自唇角往上至眼下的疤痕像条蜈蚣蜿蜒匍匐,可以想象当时是怎样皮肉被翻开,因为耽误了送医难以愈合,狰狞得叫人心悸。 他痛恨言照清。 毁他容貌,如何不痛恨?恨不能撕咬他的肉,啃噬他的骨,将他碎尸万段,再用一把大火焚烧一个干净,骨灰扬到风里头。 阿弥的手被迫半环着舟渡的身子。前头是执金吾,后头是潺潺流水,她猜得到暗暗施力将她往河那头推的舟渡想做什么。 泅渡吗? 阿弥喘着粗气,靠在舟渡背心上,有些抗拒。 水啊,那可是河啊! 舟渡微微回头,用眼风扫她,手指在她手背上轻敲。 “入水,死不了人,慌什么。” 阿弥咽了咽口水,自己也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过是入水,舟渡会带她,像在万民坊时候带着她从发大水的沟渠游到城外一样,她不也是没死么? 若是落在言照清手上……她可不想用自己的脑袋换言照清娶公主做驸马。 “也好!劫法场的两个主犯现在都在这儿,那就省了我们的力气了!才!拿人!” 阿弥听见言照清冷厉的声音,好似寒刀,刺在她心头,扎得她一惊,顺着舟渡的背推,跟舟渡一起快速后退。 等一脚踩到岸边松软的泥沙,二人的脚都被因泥沙塌方涌来的水湿透鞋袜,舟渡猛然转身,以手臂钳制阿弥的腰肢,带着阿弥往斜外纵跃。 阿弥心跳如鼓擂,来不及存一大口气,就觉得脚脖子被人用力抓住,死死扣着。二人一入水,连带抓住了阿弥脚脖子的人也入了水。刹那的冰冷和涌进鼻里的水叫阿弥惊慌失措,憋不住气,呛了两口水,只觉得心肺都是倒灌进来的河水,叫她疼得难受。 还是得死在水里头? 五岁那年没死在雍江,这会儿要死在平溪河里? 阿弥毫无章法地挣扎,腰上是舟渡的力量,脚腕上不知道是谁的力量,两厢拉扯,叫她将最后小半口气吐出来,嘴里鼻里都是水,憋得慌。 舟渡一开始还用力要带她走,他水性好,在湍急的雍江里头横渡四个来回也不会累,还快。但抓着她脚脖子的那一个攀着她的身子往他这儿袭来,同他在水中有过几个来回,舟渡在水下打斗全然没有优势,水中又漆黑,岸上照来的火把又只隐约照得对方的身形。 他今天带不走阿弥了,搞不好自己也得折在这儿。 这般一想,舟渡立即将阿弥放开,寻了个方向游去。阿弥尚还有些意识,拉住了他的腰带,被舟渡使劲掰开。 臭小子。 阿弥在心中斥骂,支撑不住,意识全然模糊。 隐约只知道自己被人用力一勒腰,带上水面。没了河水灌鼻的压迫,她的嘴里和鼻里还是沉甸甸地糊着,什么东西堵在里头,叫她没法喘气。 她也想自己将胸口里头的沉闷吐出来,但全然找不到出口。 紧接着,有人用力将她扔到了地上,背后一疼,阿弥只觉得青草的尖端刺挠她的后背和脸侧。唇上有个温热的柔软贴上来,又离开,胸口被人用力压迫五下,那温热的柔软又再贴上来。 阿弥觉得难受,好像整个人被大石头紧紧压着,四面八方地压着、埋着,挣扎不出来,也听不到声音。 等那柔软的温热第三次贴上她的唇,她才有办法意识到有气用力渡进她嘴里。胸口的重力又按压下来,压得她心肺里头的大石头支离破碎,成了粉末,顺着求生的本能欲望,也在旁人的帮助下,阿弥侧头,“哇”一声将哽在心肺里头的水全都吐了出来。 肺里鼻里有了空,新鲜的空气立即灌进来,像宋阿爷抽的水烟枪,辛辣又刺鼻,呛得阿弥重重咳出声,咳得心肺都要吐出来。 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拉坐起来,用力拍打她的背,拍得她又咳出几口水,又被人粗暴用袖子擦拭口鼻。 活过来了。 阿弥鼻尖酸涩,也不知道是被那人的袖子用力擦伤着的,还是心里的庆幸所致。 不止鼻尖,眼里也发酸,心口哽着一大口憋屈的气,倚靠在一具温热的躯体上头,只想哇哇大哭。 也不止是想,已经开始落下泪来。 耳畔传来有人投水的声音,此行话最少的那个执金吾大喊着在对岸,窜到林子里去了。 拍着阿弥后背的人还没打算停手,泄愤似的重重拍,阿弥靠在他外侧肩上,他一只手臂横在她身前,不叫她往前倾,免得以头抢地磕到脑袋。 “追上!死的活的都抓!弓弩呢?!弄他!” 炸雷一样,那声音从阿弥头顶落下来,怒气冲冲。 言照清。 言照清心头大怒,心脏骤然收缩几次,疼得厉害。看着才哥儿领着几人钻进对岸的林子里头,借着月色追捕她的同伙。他们落后了他一条河的距离,那人入了水,像条鱼似的游得极快,今晚约莫是没法将人逮到了。 察觉怀里的人抬头,言照清紧着的双眼往下落,想将人斥骂一顿,低头一看,看到鼻尖发红又双目盈盈的人,一怔,恨不能劈头盖脸将她痛骂一顿的心绪竟然就这么畏缩了回去。 接二连三的泪滴落在他手背上,她哭得实在是可怜,先是梨花带雨,再看着他像孩子一样开始嚎啕大哭,实在是委屈得紧的模样。言照清拍打她后背的手一缩,用力握成拳,犹豫了一瞬,还是将人用力紧紧一抱,扣在怀里头。 “哭什么?!”言照清粗声粗气低斥,“你竟然还有脸哭?!” 真是恶人先告状,是谁先造孽的?!她要是不跟人家走,不就不会被拉到水里头?!她这会儿倒委屈上了! “言照清,我又差点死了。” 没个形象,阿弥哭得涕泪涟涟,浑身发抖。 倒不是因为冷,而是想起了南理城外的雍江。 真是后怕,她向来是最怕死在水里头的。 好半晌,整个人被人用力用手臂一勒,低低的一句从她头上落下来。 “你活该。” 第二百八十四章 人间清醒弥 阿寿撇开头去,低咳一声,觉得没眼看。 两个人这会儿还湿答答的,一个将另一个抱在怀里头,一个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抱着另一个的手臂。篝火熊熊燃烧,这两人离篝火极近,身上的水汽都化成白雾望天上飘荡,没在夜色里。 阿弥还在抽抽搭搭地哭,言照清还在拍打她的背,同方才用力要拍出她胸肺中呛人的水不同,这时的拍打带了些安抚的意味,十分轻柔。 “你有什么好委屈的?是你自己跳到河里去的,是我们推的你么?” 阿弥腰后靠着言照清曲起的腿侧,抱着言照清的手臂,脸侧靠在他肩膀,在他一半怀里。听闻脑后落下的这一句,阿弥觉得分外委屈。 确实没什么好委屈的,但心里头委屈的情绪就是停不下来,像一锅烧开的沸水似的咕噜咕噜往外冒。 她早早就看到隐藏在树林里头的舟渡了,在安抚才哥儿之前。舟渡打的手势也十分清楚,就是来带她走的,让她自己找个落单的机会。 她还以为能跑掉,拼尽全力跑了,谁知道跑不掉啊? 跑不掉就算了,跳河逃生也不得,险些还淹死在水里。 五岁多的时候,才到南理城不久,玉娘子就想不要她,趁着哥哥不在,将她赶到河边,赶上一个大浴盆,将她往雍江里推。 雀州多山地,地势落差大,雍江的水多湍急啊!小小的她在圆盆里头被激流勇进的江水带得都要飞起来,朵朵白浪托着浴盆往前狂奔,两日两夜都不停歇。 阿德最后在瓶口峡那儿,借着狭窄的峡谷地形拦那大浴盆,谁知道麻绳没拦好,拦住了浴盆,叫她翻到了江水里头去。 她那时候还不会游泳,浮浮沉沉,呛得快死了,愣是靠着求生的本能挣扎四肢,勉勉强强叫自己浮上水面吸几口气。 阿德捞到她的时候,她也是被水堵着胸肺,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阿德拎着她的双脚将她背在背上,颠簸跑了一阵,才叫她将水咳出来,也哭出来。 她那时候差些就死了。 从此以后就十分害怕大江大河里的水,纵使在几个南理猎人的教导下会了游泳,那也紧紧能勉强划拉几下。 根植在心里深处的恐惧,根本挥散不去。 “我……我差……差点……淹死了……嗝……”哭得太久太费劲,阿弥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还打起嗝。 “你自找的,你不跑不就没事了?” 阿寿眼角抽一抽,怀疑这温声说话的人其实是不是这荒郊野外的野鬼钻到了言照清的皮囊里头。 一个逆贼,差些逃了,他不是应该生气吗?!他刚才带着人从水里回来的时候,那铁青的脸色可是叫阿寿觉得他要捏碎阿弥的骨头,还盘算了一下若是阿弥被他捏碎了,他要从哪儿开始修补呐! 这怎的还……安慰上了??? 这两人也没个要换湿衣服的意思,言照清将人从河边抱回来,带着人一坐就坐到了现在。虽然阿弥没坐在他腿上,但这个姿势好歹还是有些许暧昧不是? 方才言照清不假思索立即跟着阿弥跳到河水里,在半空就抓住了阿弥的脚的时候,阿寿是又惊又叹地佩服言照清一腔孤勇的不怕死精神,这会儿言照清这样,阿寿又觉得方才的感觉怕是错觉。 他是不是应该安静地走开? “我……我不跑嗝,你拉我……砍头……” “那你瞧你现在,没跑成,还被那个男的丢下了,要不是我把你从河里捞起来,往后逢年过节阿德他们只能在水边祭拜你。你说你何苦?不跑不就没事了?” 阿弥居然觉得有几分道理,白折腾了一番。 言照清问:“那个男的是谁?我记得他应当是同你劫法场的人。” 阿寿诧异看向言照清,心内拍手。 这原来还是要套话啊?原来是用关心和温柔击破对方心防,套话呐。他学到了,学到了。 但阿弥不出声。 言照清低声说话,好似轻哄,“他都将你丢下了,你在水里是不是要抓他来着?他将你的手掰开了是不是?” 言照清不甚笃定,看得的也是一个模糊的动作影子,但将阿弥脱开之后,那人像鱼一样窜出去的身形可没有半分停留。 这样想来,他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废***中有这样的人,那是要从内里烂掉了。 阿弥想舟渡以往也曾有过这种将她丢下的时候,他也曾丢过别人,被人告到哥哥那里过。在京城的时候不就是么?她坚持要救许之还,他干脆一走了之,虽然还是回来帮忙了,但最后还是抢在她前头先走掉。 “我在战场上不管碰到什么,都不会将战友抛下。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既然将后背交给了他们,自该并肩作战,拼死力博,因为贪生怕死就将同伴当做挡箭牌,自己跑了算是怎么回事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为他着想吗?” 也就估计往下这一路凶险,没将王二带上,不然他非得叫王二再画一百张这人的画像,交给沿途州县通缉去。 抱着他手臂小小抽抽搭搭的人还是不说话。 “小狐狸。”言照清低头,揉一揉她湿漉漉的发顶,将人又往怀里带一带,近得下巴搁上她的头顶,“那个不是什么好人,你护着他做什么?谁对你好,谁将你从水里救回来的,你不清楚么?” 阿寿眼珠子要从眼里掉下来,张口结舌。言照清压低嗓音柔声说话的时候,还真如妖精一样勾人心啊。 言照清也不看他,十分专注等着阿弥张口。 若是她张口,那或许就是能信任他的开端。她这一路端着,关系分得很清楚,可以接受执金吾同她说笑、同她好,但是涉及到废***的事情,那对不起,这小丫头就要化身成一只蚌精,嘴巴闭得紧紧。 “小狐狸,我只有这一个问题。”言照清保证,不逼她多说。饭要一点一点吃,心防要一点一点破,信任要一点一点树立。她又是一个迟钝的小丫头…… “言照清。”迟钝的小丫头将脑袋往后一仰,像个女鬼将脑袋突然掉落一样,仰头看着言照清的眼,“是不是做驸马真的这么重要?你做什么一定要砍我的头,好做驸马?” 言照清的眼微微眯了一眯。 阿寿看着他下颌凸起的一块肌肉,想笑,又很想叹口气。 这小丫头,真是清醒得厉害,也真是擅长利用言大人的心,只享受言照清的好却不想担半分责任啊。 第二百八十五章 换乘囚车行 山路颠簸,阿弥坐在囚车里头,屁股被颠得疼,索性靠上囚车笼子一侧,用颈上的木枷支着自己的颈子,好歹将力量分散出去,不那么腰酸背痛屁股疼一些。 木枷挂在颈上,又锁了她一双手,着实……不方便得很。 囚车也着实……不是人能待的地方啊。 她就算盘腿坐着,因颈上有个大木枷,身子没发靠到边,其实难受得很。 人生也真是无常啊。 前一日她还在垫了棉被的舒适马车里头,路上处处被人好好顾着,没什么吃苦受罪的地方。今日从平溪城出来,就只能被锁上木枷塞到这小小的囚车里头,感受了一把颠沛流离。 “哎,你是不是觉得人生大起大落,十分刺激啊?” 阿寿叫马快行几步,赶到阿弥在的囚车一侧,同车并行,居高临下看着里头的人。 瞧她皱着的眉眼,颈上和手腕被木枷磨出来的红痕,分明是一副十分不舒服的模样。 囚车便罢了,脚上有锁链便罢了,言照清为防止她再有跟着逃脱的情形发生,给她颈上锁了个大木枷。又为了防止她将木枷打开,将她的双手也锁到了木枷里头。 言照清本来还想叫她走着的,但到底还是没狠下心——至少在阿寿看来是没狠下心。在才哥儿有意的“叫她走着怕是还要小半年才能回到京城”,言照清顺着才哥儿的话下台阶,同平溪城的州府要了辆囚车。 阿寿惋惜叹:“你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乖乖听他的,他问你答,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还能继续搭着大马车么?所以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任性,空讲什么兄弟义气,义气能救你么?你看那你那个叫舟渡的同伙,还来救你么?” 舟渡这名字,执金吾早就在南理城的时候就从王二那儿知道,言照清对阿弥的不过是试探。 果然人是经不起试探的。 阿寿想言照清可能还自以为那小狐狸深陷他的魅力当中呢,这一遭,倒叫他好像吃了一瘪,难怪自前日起就情绪烦躁,时不时地冷着脸看阿弥这儿,之前待这小逆贼的特别全都不见了。 他之前还以为言照清深陷情网,没想到啊,其实也是做戏而已。 阿弥懒得抬眼看他,“你这是没法再跟我搭大马车了,心里难受是吗?” 阿寿“呸”了一声,他才不愿意同她共乘一车,因同乘这件事情,他这一路莫名其妙挨了言照清多少白眼,得了他多少注意了? “哎,你里头难受不难受?要不要喝水?” 阿弥蹙眉转脸看他,“我倒是想,可我……” 说着转一转被扣在木枷前头的手。 左臂的断骨没什么大碍了,她这么被扣着也没事。 “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喂你喝水,怎么样?” 阿寿突然玩心大起,有意作弄她。 阿弥没好气白他一眼,不吭声。 “阿寿!” 纵马在前头带队的人头也不回地喊他一声。 阿寿高高“哎”着应了,打了快马赶上言照清,言照清却没了下文。 “大人?”阿寿疑惑,“叫我做什么?” 言照清一旁的才哥儿撇眼过来,咧嘴一笑,“没大事,换防。” 说着落后二人几步,放马慢行在阿弥一侧。 阿寿莫名其妙,回头看看才哥儿,又看看囚车里头的阿弥,再看看包抄在后头的秋生同曹武,最后视线转到言照清脸上。 纵然他目不斜视看着前方,阿寿却总觉得他眼风时不时扫到他身上来。 许是受不了阿寿的凝视,言照清斜乜眼过来,“少跟逆贼往来,免得中了逆贼的蛊惑。” 后头传来才哥儿同阿弥的说笑——仅指才哥儿有意逗趣,那小狐狸只是听着。 阿寿僵硬着脖子回头,又转回来看着言照清,“那是不是要叫才哥儿回来?” 言照清低咳一声,“才哥儿不打紧,你年纪小,三观尚未成型,那丫头好像会下蛊,用言语蛊惑人心。” 他年纪小吗?他跟他同岁啊…… 阿寿觉得算了,不同他追究了,仰头看天,天真热。 一行人并没有在平溪城歇息,进了城,拿了囚车和枷锁,从州府库房支了银子,在平溪城内储备了干粮和水,一刻不停留地继续上路。 才走出二十里地,言照清回头瞧了囚车里头的人一眼,示意停下歇息一阵。 正是午后,一行人停在路旁平坦处,周遭也无人,才哥儿将阿弥从囚车里头拉出来,找了个阴凉地方叫她坐着,犹豫了半晌,看向言照清,问言照清是不是要将她颈上的枷锁解了。 言照清道:“解了你替她戴着?” “那就还是算了。”才哥儿极快同言照清答,转回头瞧见阿弥看着他。 只是平平看着,也没什么别的情绪,可才哥儿硬是觉得她那眼神里头包含了别的东西,比方说责怪他没为她据理力争一类的。 才哥儿心中内疚,低声同阿弥解释道:“小狐狸,也不是你才哥儿不帮你,咱们那言大人可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这木枷从你颈上脱下,可就真到我这儿了。你年轻,多戴会儿没事。我可是一把老骨头,可撑不起这重量在我的颈子上头。你等着,我待会儿给你想个办法——” “我又没说什么。” 阿弥莫名其妙,瞧着这人啰啰嗦嗦地要解释一通。 才哥儿讪讪地,殷勤问:“喝水么?” 囚车不比马车,没有遮顶的棚,虽然入了冬,天上烈日也盛,四面八方来的风也冷,阿弥这小身板又挨晒又被吹的,遭殃得很,着实可怜。 阿弥费劲点头,“要,我渴了。” 才哥儿取开水袋的塞子,递到阿弥唇边。水才沾湿阿弥唇,就被倏地收回去,拿着水袋那人大惊小怪,惊叫着“哎呀”了一声。 “小狐狸!你这颈子!你这颈子可是在流血呐!这可……哎,阿寿!快来给她看看,别叫她被割着了颈上的经脉,失血死在路上了。” 阿弥无言看着才哥儿一边夸张大喊,一边冲她挤眉弄眼。再看看才哥儿手中的水袋,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难道就不能等她喝口水再弄吗? 她是真的渴了啊! 第二百八十七章 卖国求荣曹 京城首富曹九台,言照清在京中同他打交道的时候不多,两个手掌伸出来就能数得清。 在今天之前,最近一次面对面的打交道在京城的万民坊,这轻浮得没个边界的京城首富作为北游婆神诞的金主,在万民坊中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看热闹似的来看他查案,眉角眼梢都带着厌恶和恨意。 这会儿那眉眼妍丽得像是女子的京城首富松松垮垮坐在一匹骅骝上,好笑看着言照清,眉角眼梢仍旧是厌恶和恨意。 言照清并不觉得自己有哪处得罪过他。 若是将万民坊封了一段时日,叫这嫌弃异邦人的京城首富屈尊同一众异邦人待了好几日算得罪,又或者是顺着他在亓州的废弃宅子查他是不是废***金算盘算得罪他的话,那其他真的没什么事得罪过他。 这样就要置他于死地? 这京城首富未免也忒小气了些。 难不成他真是李穆川的金算盘?他之前查他,叫他生了先下手为强的心? “原来是曹老板,我还当是哪个过路的人。曹老板这又是要往哪儿进货去?” 言照清将阿弥拉到身后,拿着横刀的手拇指压在刀柄上,将刀微微弹出鞘。 来者不善,他自然不会蠢到以为曹九台是来叙旧的。 “唉,我这可是追了言大人一路呐!言大人的脚程可真快,谁知道一转眼就跑到了平溪城来,叫曹某追得、找得可是辛苦。” 曹九台俯身,放荡不羁将手肘横着支在马颈子上,轻佻笑着偏头看自言照清身后探出一颗脑袋的阿弥,视线下垂,扫一眼垂在二人之间的铁链。 “哎?小姑娘,没想到咱们能在这儿见面。怎的,你被这铁面参将捉住了?” 阿弥歪着头,从言照清身侧看他,“啊,你是京城那个像姑娘家的男人,舟渡说你是内官,身上少了东西的。” 曹九台的脸色微微一变,脸上的笑容差些绷不住,笑着斥骂道:“什么少了东西?我一个大男人,什么也没少,你们废***是不是都是这么有眼无珠的?看不清局势,也瞧不清自己的目标,枉费我在京城那样帮你们,你们那个叫舟渡的却卷了我的钱跑了。” 面上虽然带笑,曹九台一句话却说得咬牙切齿的。 约莫三十匹快马在他说话间快速到位,钻到执金吾在的树林里头,将言照清一行全都包围住。执金吾也站了一个圆形的应战阵型,并不觉得如今的以少打多是个劣势局面。 以少打多的时候执金吾又不是没有过,如今只是区区三十余个看着凶神恶煞的江湖人士,若真论起刀枪来,不见得是五个训练有素的执金吾的对手。 阿弥靠在言照清手臂后侧,同曹九台道:“舟渡说你不是好人,说你有钱,不会在乎那么一点儿钱的,但你怎么记到了现在?” 曹九台一愣,气笑了,“哎,你们不讲江湖道义在先,卷走我的酬金在后,怎的如今看来有理的倒是你?” 阿弥认真道:“你要在京城之中杀北游人,我们自然不答应。北游大军压境,许大将军那儿已经十分吃力,若是有个女子死在婆神诞上头,北游贼子难免不会用这桩事情掀起波澜,我自然不能为你行这样的错事。” 曹九台昂首哈哈大笑出声,拊掌道:“你自己看看的脸,你分明也是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北游血统,如今竟然说北游是贼子?你爹或是你娘若是知道,少不得要说你是个数典忘祖的不孝女。” 阿弥道:“我爹是李朝人,我生是李朝人,死是李朝鬼,容不得你在李朝境内作乱。你怎的不看看你自己,明明是李朝人,却想着在自己的国土之上犯乱,想引北游大军攻打临北城,进而冒犯京都。我和你究竟谁才更像是数典忘祖的不孝子?” 曹九台面上青白一阵,咬一咬牙,哼一声,“到底是李穆川教出来的,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你这运气也真是好,我叫人藏在你那身红纱里头的毒针竟然没叫你扎着么?你瞧瞧你们,不愿给我行事,还要拿走我的衣服,拿走我的钱财。” 言照清眉头微微一跳,想起被他从红纱衣领位置捻出来的毒针。上头的毒是圆至和尚研制出来的,教给了当今李皇,没想到这个曹九台也有。 阿弥想的却是,这人真的是很爱钱,一直记挂着舟渡拿走了他的银子。 舟渡有没有拿走他的银子,阿弥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但这人花钱找他们去万民坊杀人的事情,阿弥倒是知道的。 这一桩事也是经过了哥哥李穆川的反复思量,是早在劫法场之前就定下了的。原本不应当是阿弥和舟渡来做,但阿弥在亓州听闻许之还秋后问斩的消息之后,坐不住,跟着舟渡去了京城,这计划便顺理成章似的到了阿弥和舟渡手上。 原计划是阿弥办成北游婆神的模样,在杀了那女子之后趁机逃窜,但在计划要行的前夜,李穆川那儿却有人来,紧急将这件事情叫停了。 临北城形势复杂,若是再有一个北游人死在京城的万民坊里头,北游王可就有借口一举南下,挥师李朝。 阿弥和舟渡迟了一些才接到消息,反正也差些被言照清捉到,二人便不管顾这件事情,只管自己逃了。 如今再见这当时的金主,阿弥只觉得这女里女气又卖国求荣的人十分可憎,同言照清低声道: “这人给我们供了在亓州的落脚地方,我们去京城救许大将军,也是这人想法子让我们进的京,落脚的地方是他给的,劫法场的骅骝也是他带来的。万民坊之中有他帮忙,我和舟渡才能逃脱出来,我看他同北游人有个千丝万缕的关系,说不得是个奸细,专在李朝地上趁机作乱,好叫北游有个道貌岸然的借口攻占李朝国土的。” 言照清听在耳中,微微讶异,随即也立即明白过来:曹九台跟她是不相关的,她自然可以随意将他供出来。 第二百八十八章 旧日仇家 言照清低声问阿弥:“你们究竟拿了他多少银子?值得他这样大动干戈地追着你?” 阿弥用手指头戳一戳言照清的后背,没个好气,“言大人,您瞧清楚了,这狗贼可是来杀你的,不是我。我哪儿知道舟渡拿了他多少银子?” 舟渡拿的该是银票,至少他们从京城出来的时候,阿弥没看到舟渡身上揣着据说有一万两的白银。 说话间,又有快马来,为首的尽管穿着李朝的衣服,头发却是西度人的打扮。西度人剃两侧头发,发顶留长,编成小辫,或挽成一个髻,或就这么垂落在脸侧。 眼前的这一位脸上一点情绪都没有,一双眼波澜不惊,平平淡淡,眼尾有一道细长的刀疤,落在脸侧。这人直直望着言照清,微微拧起的眉目间一派严肃,瞧见言照清身后的阿弥,微微意外。 阿弥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了手指戳着的言照清肌肉更为紧绷,气势自他后背散出来。 应当是同这人是有什么旧仇。 阿弥看着那满是异域特色的黢黑男子,对方也打量她探出的一颗脑袋,一边打量,一边偏头用手遮嘴,同曹九台说话。 曹九台笑着点头,轻声回了他一个短句,再看向言照清的时候,眼神之中多了些玩味。 言照清怒不可遏,“曹九台,你竟然引西度人入境?!” 曹九台假意一愣,又哈哈笑出声,“言大人这是说的哪儿话?这位西度卜洛将军自前年成为言大人的手下败将后,对能养出言大人的李朝甚是敬仰,如今不过是……是微服私访,来瞧一瞧李朝的山川河海,品一品李朝的风土人情罢了,言大人何必紧张?” 才哥儿高声笑道:“瞧一瞧李朝的风土人情?前年西度可被咱们打得七零八落,来降可是西度王亲自来的,承诺十年之内不会有西度人踏足李朝。怎的,这才过了两个冬天,就按捺不住自己的脚了?还想被咱们打一个落花流水?” 加上后来的十二个西度人,他们这五个执金吾加一个阿弥可是面对了四十来个虎视眈眈的对手,又是强壮骅骝做快马,又是弓弩利刀在手的,阿弥觉得这会儿惹怒他们可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尤其见那叫卜洛的西度将军听闻才哥儿的话,微微眯一眯眼,居高临下瞧着他们的眼神满是今日大仇即将得报的踌躇满志。 阿弥缩到言照清身后,左右看了看,他们被围了个严实,好似没一个空隙可以钻出去。更何况她手上还有铁链缠着,也没有个趁手的工具能打开…… 阿弥视线下落,落在言照清的腰后。男子的腰窄又健壮,缠着她的软剑,用腰带略略遮挡。阿弥将手指扣进去,摸索剑柄,被言照清往后绕的手一把捉住手腕。 “我要是赤手空拳的,死得可更快。” 阿弥轻声抱怨,不管他那攥着的手,寻到剑柄,将拇指也扣进去,往上一提,将软剑一松,从他腰带里取出来。 “你师父的刀在骅骝身上,你可拎得动?”言照清轻声问。 那一头,卜洛可不管他们窃窃私语,趁着声音同言照清道:“言照清,你杀我儿子,又杀我弟弟,我来李朝就是找你报仇来的,你今天是躲不掉的。但你若是乖乖割下自己的头颅,我待会儿可保你一个全尸,留下你这几个同伙的命,好让他们将你的尸体带回你老父亲面前,就像他们将我儿子的尸体带到我面前一样。” 这一句话,恨意十足,但…… 阿弥没忍住,将软剑往自己腰上一打,又从言照清身侧探出头来。 “老伯伯,我觉得你这话说得不对。你都让他割下自己的头颅了,哪儿还能算全尸啊?” 卜洛一愣,笑出声来,同曹九台道:“这个女子有趣,我要这个女子。” 曹九台讨好笑:“将军想要什么都行,只要先前答应的事行好了,别说这个女子,就算是李朝皇帝的女儿,我也能弄来呈给将军。” 阿弥撇嘴,“要我?这个人也想要我,你要么同他打一架,谁打赢了我就跟谁走?” 说罢,扯一扯手上的铁链,摇得铁链哗哗作响。 言照清将她的手一打落,横刀出鞘,先将当面分来的一支利箭打开。 利箭斜插入地,箭羽微微颤动,这势大力沉的来势是自曹九台的人马中来,虽然是江湖的三教九流,可绝不只是三脚猫功夫那样简单。 在树林里的这场战争几乎是一触即发,两方都不是多话的人,曹九台和西度的人马一拥而上,重兵重刀压过来,又有弓弩在其中偷袭,一时之间竟然呈一个天罗地网的密布之势。 言照清将阿弥带在身后,专心应对袭来的人,有条不紊,几个进退之间已经斩落两三个人的脑袋。 阿弥看着那在地上骨碌碌滚动的人头,一时竟然觉得惧怕。她从来也没有那样的力气能一刀斩下人家的头,这言照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手起刀落好似砍豆腐似的。 阿弥被他身上辐射出的杀伐之气震惊,生怕被他踩到,也怕被他误伤,紧紧跟着他的后背移动,也盯着他的脚后跟,手上的软剑时不时将袭击而来的人击退。 软剑再缠上一个江湖人的手时,还不等剑尖击到那人手筋,言照清侧身,横刀斜下一拉,将那人胸膛剖开,再抬脚将那人一踢。 阿弥急忙将软剑松脱出来,如法炮制,又产生另一个袭来的江湖人的手。 言照清仍旧手起刀落。这两人两桩杀人事,倒是配合得相得益彰。但阿弥也有顾虑。 他们都是李朝人,她这般算不算破了给师父立过的誓? 更多马蹄声自四面八方而来,阿弥脸上被溅上热血,随意抬手擦一擦,望向四周,密密麻麻的人像蝼蚁似的从周围涌来,竟然有约莫四百人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四百多人?! 她何德何能被卷到这桩事情里头?! 这段时日同她说说笑笑的执金吾这会儿面上全是萧索杀戮的血性,才哥儿已经踏出一条尸体铺成的路。秋生体力不支,背后中了一刀,被曹武带上了 。 敌我悬殊,不能恋战,阿弥心里清楚。在言照清一声“撤”出来之前,阿弥早早就打着响哨叫来骅骝,骅骝一时无法近身,言照清只能一边叫着其他人,一边拉着阿弥往骅骝那儿去。 “言照清,你以为你跑得了吗?!” 第二百八十九章 腹背受敌 阿弥被狂奔的骅骝颠得在言照清前头压根就坐不稳,言照清也没法腾出手管顾她,一手拉着骅骝的缰绳,一手横刀劈刺砍挑地将涌上来的人击退。 骅骝也十分给力,一跃而出包围圈,途中用身子用力撞倒几个人,马蹄踏过去,有些人连一声惨叫都没有,被骅骝的蹄子踏得胸骨尽碎。 马蹄嘶鸣,男子们嘶吼着追上来的声音不停歇,跟得也十分紧。 阿弥方才被言照清一把提抱着翻身上马,这会儿还是侧坐在言照清前头。将言照清的腰身紧紧环抱着,从言照清身侧探出脑袋看后头的战况。 才哥儿上了马,秋生上了马,阿寿狂奔着,击退了跟着的几个人,将一个弯身自背后用刀砍他的人用力一拽,拽下马来,将他的骅骝抢过来。 至于那个话不多又擅开锁的曹武,不见了。 言照清一把将她往后推,再将她腿分开,助她跨坐在马背上。 “曹武不见了!” 阿弥同他惊叫道,风声灌到嘴里头,她也不知道言照清有没有听见那个声音。 前头有人堵截,弓箭来袭。 这原本就是西度的打法,故意露出破绽叫人逃走,再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设伏。 平溪城一带高山险峻,也正合他们的这一打法。 言照清一勒马头,竟然往后掉转方向,往他们逃出来的路又回去。 阿弥尖叫:“回去做什么?!” 尖哨从言照清嘴里滑出,随后从也跟着掉转马头的几个执金吾的方向传来。言照清将自己的横刀重重塞到阿弥手上,一边将在骅骝一侧挂了一路的阿弥师父的刀解下,挂在自己腰侧。随即重刀出鞘,尚不及跟阿弥交待,先迎着来时的路将几个江湖刀客砍死砍伤。 好刀! 言照清心中大喝一声,同执金吾斩杀了几人,又掉转马头,往先前逃跑的路去。 阿弥拿着他的横刀,觉得心跳得厉害。 她在南理城打西南蛮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紧张过,因向来有南理城的百姓做后盾,有南理猎人陪着,她从来没个惧怕的时候。 但是如今不同,力量悬殊就算了,她身后只有一个言照清。 “锁的钥匙丢了。”言照清借着拉缰绳将她锁在怀里头,单臂紧紧一箍,低头用力贴上她耳旁说话,“咱们前头只有两条路,过得了就能往扬远县去,那儿有程勇军的驻地,谅他们也不敢闯到那儿去。若是过不得,就只能上山,山上是悬崖。” 钥匙丢了是怎么回事?!上悬崖又是怎么回事?! 阿弥震惊,要回头看他,被他用脸侧紧紧抵着,分毫转动不得。 方才因他们杀了回马枪而乱了阵脚的埋伏的人马,毕竟都是江湖人士,不擅阵法,见他们又折返,这两百来人竟然又是莫名其妙又是慌张,当头被言照清和阿弥在马上刺死几个,又被骅骝撞开一些,眼看就要闯出一条道,突然又有后补的一百来人自前方来。 得,这可能就是言照清说的若是过不得的时候了。 别说上山才是悬崖,这儿的一旁已经是狂奔不歇的平溪河。几个执金吾好像深陷在泥沼中的弱势野兽,被曹九台和西度的人逼得几乎疲于反抗。 骅骝载着言照清和阿弥在各式各样的武器之中焦躁踏步转圈,阿弥先是看得才哥儿被那卜洛一掌打出,像一只断线的纸鸢一样栽到平溪河的浪花里头,在半空先就吐出了一口鲜血。 再是阿寿,被人一刀刺穿胸膛,僵立了好一会儿,软倒在地。 阿弥觉得喘不上气来。 半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人一下子就全没了,叫她觉得好像是在做梦,咬紧了牙,又觉得牙龈发着痛,分明不是在做梦。 阿弥转头看言照清,从她这个角度看上去,能看到言照清紧绷的下颌线,他尽力压抑着,唇角有些鲜血渗出来。 “大人!我来断后,你快走!” 秋生的呼喝传来,阿弥捏紧了横刀,想喊叫。 他一个人要怎么断后?! 好似螳臂当车,他们单拎出来一个个的武功高强、无人可挡,但落到人堆里头什么优势都没有! 人的体力是有极限的,这一点阿弥十来岁的时候就领教过了,她独自一人杀了十多人那一天,无边的疲惫化成了绝望,若不是不甘心撑着她,她早就被人杀死了! 更何况现在是三百人,四百人,近乎五百人?! 这样大阵仗的攻击,就在李朝境内,针对的是一个执金吾参将,被凑起来的都是三教九流的江湖人士,还有千里迢迢来到平溪城的西度人! 这是在李朝境内!这才出了平溪城三十里地!附近的州府竟然不知有大批人马在此异动!这算什么?!李朝的安定和谐到底还是一个笑话! 阿弥觉得又气愤又委屈,提着横刀要翻身下马,被言照清紧紧搂住。 骅骝狂奔,上的是山。 阿弥听见秋生的声音。 “都别过来!我这儿有十斤黑土,不怕死的,你们尽管过来试一试!” 一瞬间的静默,好似他这恫吓真的得逞。 但阿弥知道不会。 秋生身上根本没有黑土,他只是在制造时间让言照清脱身。 阿弥觉得喘不上气,言照清将她勒得紧,贴着她的脸侧,用力将话说出:“再往上就是悬崖了,到了那儿,你跟着我就没了活路。自己在山上躲好,等人走了,再下山。去程勇军驻地,运气好的话,让程勇给我收个尸。” 阿弥咬牙切齿,“我同你一块儿打,还怕打不出去么?!” 言照清低低笑起来,胸膛的震动镇着阿弥的后背,“若只是十来人,我不怕,但我带着你,我做不到。” 阿弥要再说话,言照清却突然勒马,将她用力一推,推跌到地上,手上重刀一提,火花四溅,只是用力虚空一斩,将那铁链在他手腕往外五寸处斩断。 人老君的刀果真削铁如泥。 言照清深深看了阿弥一眼,凶狠道:“躲好!” 吼叫声从山下传来,阿弥起身,踉踉跄跄往旁边树丛去。 丛林茂密,言照清看着她娇小的身形一没入林子里头,低头看了看手上一截短短的铁链,狠狠一夹马肚,往山上去。 得替她将人引开,他们两个人之中总得有一个人活着,她年纪小,曹九台和卜洛找的也不是她。 言照清咬牙。 希望他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吧。 第二百九十章 折返救人 曹九台和卜洛听闻言照清真被他们的人困在了高山上的悬崖边,都有些意外。 言照清竟然没能逃出去? 竟然被他们擒得这么易如反掌么? 曹九台的人不敢轻举妄动,来请曹九台和卜洛先上去看看再定夺。 二人上到悬崖的时候,就见言照清仍旧在马上,桀骜望着眼前将他和身后的悬崖全然拢了个水泄不通的人,面上没惧色,好似眼前的人都是他的下属,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照着他的话去做。 曹九台好笑出声,道:“哎,我向来听说言参将骁勇善战,怎的今日这样狼狈?” 面上身上都是被溅上的鲜血和碎肉,身上也有几处被划拉出的刀伤,背上还插着一支箭。 但他就好像没事人似的坐在也是伤痕累累的骅骝上,人和马都十分傲,没有半点儿要投降的意思。 曹九台看见他手上断了的铁链,问着:“哎?那小姑娘呢?怎的?言大人不单只用自己的下属做肉盾,嫌弃人家小姑娘是个累赘,也将小丫头抛下了?掉哪儿了?我给卜将军去捡回来。” 身侧有个江湖人士猥琐笑着道:“说不得是言大人已经睡过了那小丫头,吃饱了玩腻了,方才才那么不留恋地将人推到这悬崖下头去。” 曹九台瞪大那双微挑的凤眼,“什么?将人推下去了?哎呀,这这这……” “咱们方才过来的时候,这言大人已经将手上铁链斩断了,人估计已经落下去喽!” 曹九台一打扇子,凉凉扇风,同一旁神色肃穆的卜洛可惜道:“哎,那就难找了,若是底下是河流便也罢了。这摔了下去那可必定是粉身碎骨,怕是尸体都全不了了。” 卜洛将站得近的曹九台微微推开,往言照清那儿去。 “前年冬,你在西度落尾山将我儿杀了,你可还记得是哪一天?” 言照清好笑一声,“落尾山分明是我国属地,怎的就成了你西度的?你们西度人有勇无谋,空空一个莽夫,我那段时日杀了多少,我怎可能一个个都记得?” 卜洛恨极,找人取来弓弩,搭上弓箭。 “正是腊月十九,今日就是腊月十九。老天有眼,叫我得给镇安报仇!言照清,你今日受死吧!” 言照清一扬重刀,将利箭打落,但接二连三的利箭叫他疲于应对,其中一箭还是扎上了他的肩。 正巧是之前在南理城时,被阿弥持着利箭扎出了一个血印的位置。 言照清被那利箭的力道带得往后微微一扬,有用流星锤的将流星锤往骅骝腿上甩去,将骅骝两个前蹄缠住。骅骝吃痛,维持不得自己的平衡,往前踉跄,终于还是倒地。 言照清自马上摔下,脑子有瞬间的发懵,耳中全是嗡鸣声,声音大到听不到别的声响,只能凭借着本能顽强抵抗,并趁空将骅骝腿上的流星锤取开。 骅骝得松脱,立即站起身来,扬着前蹄将附近的人踢开。但一个畜生如何打得过双手有武器的这么多人? 言照清一横心,想着总不能叫阿弥的骅骝也同他被困死在这儿,用力用刀面一拍马臀,打得骅骝嘶鸣痛叫一声,不管不顾往前狂奔,又慌不择路地冲撞许多人往山下去。 有人想用绳子套它,但反而被它扯得拖行一段,只能将手松开。 骅骝也没有带着人逃走,因而也没人费心想拦它。 曹九台眼睁睁看着这比他的马还要出色上许多的马远去,扼腕叹息,道:“这马可好着呢,应当将它抓来!李穆川的人在万民坊可杀了我一匹骅骝,那可值钱得很,他们应当赔我!” 话说完,听见身后叮叮当当不断的声响,曹九台转身去望,心中暗暗讥笑。 这卜洛还真是老奸巨猾又懒,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体力难支持久。就算言照清已然身负重伤他也不敢轻易出手,反而先叫此行带来的西度壮汉上,估计是要耗尽言照清的体力了,他再上去坐收一个渔翁之利。 这言照清也还真是孤勇,几次他都以为他支撑不住了,但人用刀点地,又立即站起来了,杀死三个西度人,又重伤四个西度人。 传言之中的铁面罗刹还真是名副其实。 曹九台扇着扇子,闪开飘荡到鼻下的血腥气和附近人的汗臭气。这一阵仗动用这么多人,可又好多白花花的银子没了呢。 哎,真是花钱如流水啊如流—— “嘶——” 曹九台眼见卜洛已经亲自上阵,言照清逐渐处在下风,连举刀的气力都要没有了,正觉得今日可以打完收工,说不好还能回平溪城喝一顿小酒,就觉得后背火辣辣一疼。 自他左肩往右腰,好似有人在他后背点了一路的火,高温的灼烧之后,曹九台几乎是立刻就感受到了那一路灼烧的痕迹随之而起的濡湿感。 背后有风袭来,他附近带着汗臭气的一众汉子惊叫,有人将他拉走,有人将那袭来的风挡住。 曹九台痛得额头上立即渗出豆大的汗珠,只觉得自己嘴唇瞬间就凉了下来,在旁人的护卫下往旁退了几步,瞧见一个眼睛清亮的阿弥。 怎的是她?!不是说她被言照清扔到悬崖底下去了吗?! 曹九台无暇他顾,瞧着阿弥面无表情将挡在他之前的几个汉子砍死,但也无心恋战这一头。因言照清已经被卜洛逼到了悬崖边上,瞧见人群里窜出来要杀曹九台的阿弥,言照清简直肝胆俱裂! 她怎么敢?! 她怎么没有听他的话?!怎么没有好好躲着再逃?! “小狐狸!” 言照清怒喝一声,带着失望和恼怒。一分心,就被卜洛重掌拍上胸口,肋骨一疼,也不知道是断了还是没断,叫言照清将已经哽在喉间的血咳出,身子被这力道重重一击,腾空起来,四肢全无可以抓住倚靠的东西。 最后一眼,是瞧见阿弥往他这儿看来,一双眼幽深得像看不穿的海,泛着冰冷,底下像沉着滔天的巨浪。 接着,她提着他那把横刀往卜洛冲来。 地平线将言照清的视线一盖,沉下去不多时,言照清只觉得后背遭重重一拍,一瞬间就全无知觉,五感全闭。 第二百九十一章 鬼迷心窍发了疯 阿弥觉得自己是疯了。 她一定是疯了,才从躲得好好的树林里出来,悄无声息地跟在曹九台人马的最后头,扮作了他们中的一员,跟到悬崖上头来。 曹九台请来的江湖客们,天南海北哪儿的人都有,互相之间认得的不多。阿弥打晕了一个落单的亓州人,扒了他的衣服披上,又将铁链缠上手臂,用宽大的袖子遮挡着,跟在队伍最后头的时候,听得那几人说着此行酬金颇为丰厚,约着离开之前要聚一聚,喝一顿大酒。 有人回过头问阿弥,“哎,小伙子,你是哪儿的人?” 阿弥假意面上发痒,抬手用胳膊蹭脸,有意遮挡面貌,瓮声道:“雀州人。” 那人不知道雀州在哪儿,又问了几句,得了阿弥瓮声瓮气地答话,觉得这小少年不讨喜,就不再同阿弥说话。 阿弥跟着上悬崖,言照清在悬崖边,被逼得已然退无可退,但身躯不管是坐在马上还是站着,都如松一样笔直,一丝颓态都没有。 阿弥看他好像一个天生的战神,仍旧勇猛,但到底还是寡不敌众,陷入弱势。 阿弥叹口气,看看最前头的曹九台的位置,一边想着自己一定是疯了,有活路不走,偏要寻死路来。 一边往曹九台那儿去。 擒贼先擒王,她若是能将曹九台挟持在手,不管是言照清还是她都可以全身而退。这群江湖客是曹九台花钱雇来的,对他没什么主仆情谊,曹九台也还没结账,他们犯不着硬同她对抗,将曹九台置于死地。 阿弥假装是到前头去凑热闹一般,轻轻慢慢拨开人群,往前头去,等到站好了位置,持着言照清的横刀,拿捏好了角度和力道,往曹九台那儿一冲。 她实在是刀剑不离手的一个人,方才就算被言照清从马上推下来,手上还紧紧抓着他先前塞给的横刀。 师父的刀也在言照清的手上,那把刀又重又宽,是师父说好要传给他的东西,希望言照清别弄丢了或是弄坏了才行。 他们两人都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阿弥一跃而出,还想着待会儿要将横刀还给言照清,但也是天不遂人愿,合该她今日要因言照清身陷囹圄之中,一刀劈向曹九台的时候,曹九台正巧被山风吹得晃了晃身子,避开要搭到他颈上的刀。 刀自他肩后往腰上落,带着凌厉的刀气。曹九台惨叫一声,旁的人都是有功夫底子的人,反应能差到哪儿去?立即就箭步挡到二人之间,将阿弥逼退。 阿弥手起刀落,也解决了那么一些人,但也不敢真绝情动冷刀。 这些都是李朝人,纵使他们今日这般,师父要她立的誓言犹在耳畔,不杀李朝人,她今日已经破了戒,难道还要继续错下去? 阿弥要么砍人手,要么断人脚,源源不断涌来的人将曹九台护在身后。他们得护着他们的金主,帐还没结呢! “小狐狸!” 阿弥听得言照清一声吼叫,心内一震,连气都不敢大喘,放弃曹九台,往言照清那儿去。 既然今日都活不成了,那就同他一起死吧。 阿弥也不知道心里为何有这样的想法。 可若说还觉得自己能突出重围,那不吝是个玩笑话。 但她转身时候,只来得及看言照清一眼,同才哥儿一样,他被那西度将军打出去,掉出悬崖外头。 阿弥觉得血液从头顶倏地流下脚底,又从脚底被大地吸走。世间除了风声,好像没了别的声音,呜呜的风声在她的耳畔,声音大得刺痛她的耳膜,刮红她的眼睛,叫阿弥除了风声和自己的喘息声之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阿弥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是怎么发生的已经记不住了,直到卜洛被她用言照清的横刀压着肩,压得跪倒在地,眼中惊艳的光里还带着惶恐和绝望,阿弥揪着他那一撮炸成辫子的头发,拉紧了,横刀拉上他的颈子,用力一割。 怀揣恶意的异乡人,不该在李朝的土地上放肆撒野。 没人说话,只有马的嘶鸣,马蹄不耐烦刨地的声音。 还有风声,还有阿弥重重的心跳声。 曹九台靠别人撑着,目眦欲裂看着阿弥面无表情将西度将军卜洛的脑袋割下。 卜洛的身躯倒地,头颅下的颈子还往下滴落着鲜红的血和白的脑浆,一截森森的白骨露出来,旁的青紫是卜洛的经脉,乱七八糟的看起来像绣娘的线。 说是割,更像是被阿弥刺破了表皮,打断了骨头,再生生将脑袋从肩颈上拉下来的。 山风吹来,吹得辫子被阿弥在自己手腕上缠了几圈的脑袋转了个方向,卜洛死不瞑目,惊恐的大眼瞪着前头的一众人。有腿软的人已经跌坐在地,屁滚尿流往山下跑去。 曹九台心内震撼,瞧着脸上带血的阿弥懒懒抬了眼,眼中无波无澜,准确望向他这边。 不能留!曹九台咬牙,再看她面上虽无情绪,却隐隐彰显出来的磅礴的怒意。 这个丫头不能留,她会杀死他,绝对不能留! 曹九台咬牙,高声喝道:“杀了她!谁能杀了她,我给黄金一万两!” 一开始,没人敢动,纵使黄金一万两可是一个大数,但见识过阿弥如何鬼魅一样耍刀、无人能敌地杀人,又如何没带一丝人性地将卜洛的头颅砍下,他们如何敢动? 像头没有感情的野兽的人,谁不忌惮? 曹九台恨极,见阿弥的身形动了动,拎着那颗脑袋就要往前来。曹九台掀袍,抬脚用力将前头几个人踢到。 “蠢货!咱们人多,几个人一起上,你们平分一万两黄金怎么的?!她不过是个小丫头!这么多人还怕打不过吗?!” 有些原本认得的相互对了眼神,持着武器要迎上阿弥,第一波人,被阿弥打退,死的比重伤的多。 曹九台的人不敢再轻易上,便围成一个半圆,要将阿弥围着逼着像言照清那样坠崖去。 “动……动了!”离阿弥有些距离的人无意瞧了一眼悬崖下头,惊慌失措,同曹九台那儿喊道,“底下那个还没死呐!被树拦住了!动了!动了!” 曹九台便见得阿弥死气沉沉的眼好似有了波澜,微微一动。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一颗人头万两金 曹九台换了个方向,亲自走到悬崖边去看。果真看得言照清被一棵横生出去的树拦住了,那树离地不高,树冠生得极大又茂密,言照清躺在斜上的树冠上头,手脚有个轻微的动,胸膛也还有起伏。 没死?! 怎的没死?! 这言照清怎么跟蟑螂一样,是打不死的吗?! 不能留着他,也不能留着这丫头。 言照清是执金吾参将,他今日已经杀了好几个执金吾了,若是言照清还活着,回到京城去,他曹九台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丫头是李穆川的人,若是她活着,回去同李穆川说,他在李穆川那儿也不会讨到什么好。 这丫头还杀了西度的卜洛,他同西度人同样也没法交待。 “下去!快!下去,将他杀了!今日这两人必得死得透透的,死到阎王爷都不敢再叫他们投胎!” 曹九台没了往日温文尔雅的做派,发了疯似的怒吼,推着人去杀言照清,又推着人往阿弥那儿送死。 一众江湖客突然惜命起来。 “这悬崖这么高,咱们恐怕得到山脚之后再绕过去,这其间……恐怕也没有路可以走。” 这山的地势险峻,同外头不相连,要到言照清在的那棵树的位置下头,恐怕得绕上一大圈过去。 “就从这儿下去!” 曹九台失了心智,瞧见最近的几个人都抗拒的模样,将其中一人踢出去,那人“啊”地一声惨叫在悬崖底下蓦地就没了,他没言照清那样的好运气,一被曹九台踢坠崖,就摔在了最底下的一大滩乱石堆上头,脑袋破裂, 全身稀碎,十分惨烈。 有人不满,“曹老板,我们今日虽为钱来,但也不是将命都交给你,你这样——” “五万两黄金!”曹九台歇斯底里,“五万两黄金!谁能杀了这两人,我给他五万两黄金!” 五万两!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听酬金又提高,这群江湖客便都蠢蠢欲动。 聪明的已经立即返身下山,胆大的除了想从悬崖上往下坠,取最快的捷径接近言照清,还想着阿弥这边。 就算只拿一个小丫头的命,也有一万两黄金,她功夫再好,再杀人如麻,不过就只是区区一个小丫头罢了。 阿弥绕在手上的铁链恰好能做个盾牌使,提着卜洛的头颅也不肯撒手。初初时候还能抵抗,但人一蜂拥而来,阿弥就又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六八十十二好多双手? 言照清方才撑得比她还久。 阿弥心知这般深陷这些人下头,最后若不是被乱刀砍死,也是被逼下悬崖。这会儿也已经有人去下头杀言照清,阿弥虽然不知道绕路的人多久能到言照清那儿,但这么拖下去对他们两个人都没好处。 脚已经滑到最外头,脚下的碎石叫阿弥差些止不住去势,阿弥咬牙,又划开两人,一瞧下头摔死了几个想去言照清在的树冠而错失的汉子。 这么高往下跃,真乃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个不慎就摔个粉身碎骨的。 又一人仗着轻功好往下落,位置比前头几个摔死的冤鬼好,挂在了言照清外头的树枝上,但双手这样拉着树枝,完全没法从细软的树枝上头使力往上。 阿弥心一横,再狠狠剜了气急败坏的曹九台一眼,往外微微一跃,朝着言照清哪儿去。 阿爹,阿娘,阿弥平生没求过你们,你们若天上有知,保佑阿弥今日不死,同言照清逃脱困境。 阿弥心中大喊,途中用言照清的横刀往悬崖上头插,想要止住过快的落势。但悬崖上头都是长年风化的硬石头,言照清的横刀都被石头磨出火花了,都没让阿弥的落势减缓半分。 阿弥沉气提息,想用轻功的底子,可山风阵阵,将细瘦的她往旁吹,眼见自己离言照清的位置偏了一些,想自己方才笑人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竟然要应验在自己身上,阿弥心生畏惧,喊了一声“阿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阿娘真的保佑她,又或者是老天开了眼,手中的横刀一顿,拉得她肩关节一痛,竟是将她的去势止在了树冠上方三尺,只偏斜了一些些,纵跃过去便是。 阿弥简直要哭,不敢松开言照清的横刀,抬头看去,刀恰恰好卡在一个松动的缝隙里头,缝隙里头满是黄泥,其中还有万千年前留下的贝类,想来也支撑不了多久便会彻底松动。 阿弥不敢耽误,急忙借着横刀卡着的支点往树上一跃,缝隙里的黄泥被这般一带,全都成了碎土,阿弥稳妥落在树上的时候,恰好叫横刀也松脱出来。 这一落,这横生出来的树承担不住三个人的重量,将先前跳下来那个晃得掉落在地,一声惨叫,在下头哀哀呻吟。 腿断了一条。 树冠如床,被言照清压平一大块。被压倒的都是细碎的树枝,阿弥担心言照清后背被粗的树枝所伤,迅速查看后,才敢去翻动言照清的身子,去拍打言照清的脸。 “言照清,醒醒!” 阿弥拍打他,拍得他只掀开一道眼缝,又极快地阖上。 阿弥探他的鼻息,尚有。又将耳贴在他胸膛听他的心跳,仍旧有力。 阿弥先放下一些心来,抬头看悬崖上头露出的一排人头,再看可能会来人的山路。 得快些走,耽搁不得。他们既然从悬崖上下来时间,她就得带着言照清打这一个时间差。 阿弥心跳还又重又急,持着横刀的手将刀往手臂处一收,抬了言照清一只胳膊,要往自己肩膀上搭,觉得手上有异物,低头一看,双目圆瞪的西度大将军的脑袋恰好搁在她同言照清之间。 阿弥这会儿清醒回笼,才觉得这血淋淋又大睁着眼的脑袋十分恶心,但不想放弃这敌将的首级。 “你要是有这颗脑袋,就算我逃脱了,你也能拿这脑袋跟你的狗皇帝讨一个驸马官去。” 阿弥将言照清搂住了,探头看下头,一时还不知道怎么下去。 她自己跳下去可以,但带着一个昏迷的言照清,可行么?这底下可都是又碎又乱的石头堆,方才那人掉下去就被石头磕断了脚。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天无绝路有生机 要么说天无绝人之路,阿弥正犹豫的时候,天上有东西落下的声响。 破空风极大,那东西听起来不轻,一瞬间的声音叫阿弥心惊,下意识半蹲起身,用手臂将言照清的脑袋护住。 抬头,见那东西团成一团,乃是一个壮实的汉子,双手抱头护着脑袋,大睁着双眼看着下头往下跌,不偏不倚,正巧跌在阿弥后头的树干上。 树干一震,埋在悬崖的树根那儿霎时就涌出许多黑糊糊的蚂蚁来。这大树底下不知何时遭一群咬人的黑蚂蚁占了地,树同蚂蚁共生共长,看着也有十好几年的样子,将树根周遭的岩石都蛀得坑坑洼洼。 这一突然的碰撞,比先前言照清和阿弥,以及那个不知名的江湖客造成的碰撞更大,且又在靠近树根那头。这就好似一石激起了千层浪,黑蚂蚁立即从树根的蛀洞之中仓皇逃窜出来,顺着树干和悬崖四处爬去,一时间竟然呈汹涌之势,叫人也不敢去细数究竟是几万还是几十万只黑蚂蚁密密麻麻布在上头。 那汉子惊声尖叫,因离得近,先被蚂蚁爬上了后背啃咬。 汉子扭动着身子拍打后背和身上的蚂蚁,动来动去的,竟叫这横生出去的歪脖子树往下倾斜着落了地,恰好将树冠探到了地上,好似一个撑在崖壁上的一个斜梯,抵住了。 阿弥大喜,将言照清的腰一抱,扛着言照清一个手臂,带着人往下一滑。 失了他们两个在前头的重量,那树又立即弹回去,恢复原位,那汉子连同成千上万的黑蚂蚁被树一甩,往上微微一弹。 阿弥不敢耽误,吃力搀着言照清的腰,比照了一下方才上山的山脚位置,往反方向去。 言照清比她高上许多,就算是站直了将手搭在她的肩,也得略微矮身才能叫她承他的重量。他此刻又瘫软,全然没个意识,脚下使不上劲,阿弥一手刀、一手铁链和人头,肩上还扛着言照清的臂膀,就算有力气也没法出得,拖着言照清走了一段,上头还叮叮当当砸下来不少东西。 阿弥气恼,抬头看悬崖上一圈小豆子似的人头,用言照清的横刀打开往下扔的石头或是武器,再看了言照清纵然是昏昏然,握在手上的刀却仍旧捏得死紧。 阿弥斥骂了句脏话,高声道:“磨刀不误砍柴工!” 也不知道是给自己接下来的行为做说明还是给自己打气。 将人放在地上,阿弥也不敢叫言照清全然平躺,叫他靠着她坐着,先将他手上的刀要取下来。 但言照清的指关节竟好像是黄铜铸成似的,跟她师父那把刀焊在了一起一般,阿弥用了吃奶的劲儿也掰不开。 “言照清,松手!你这般拿着刀,别说咱们没被那内官一样的什么烂人弄死,我师父这把刀锋利无比,刀风都能伤人,我可不想走着路被这刀割断脚筋!” 阿弥是叫言照清靠在她背后,近乎将她搂在怀中的姿势,阿弥这拉扯他手指的动作叫他的脸落到她脸侧来,微弱的鼻息喷在她耳后。阿弥耳朵发痒,回头拍言照清的脸。 “言照清!言大人!言小郎君!” 好歹是有了一声闷哼传来,手指一松,叫阿弥顺利拿到刀,将刀归位到言照清腰侧的刀鞘里头,扣好了。 再接着是西度将军卜洛的人头,阿弥干脆也将他的辫子系在言照清腰带的另一侧,紧接着蹲到言照清前头,将言照清的双臂往肩颈上一放,吃力背起。 虽然仍旧是没法完全背起言照清,言照清的双腿还在地上拖着,但好歹比方才搭着臂膀叫她好使劲了些。 上头还传来人的怒吼,叫着五万两黄金要这两个人的人头,阿弥失笑出声,背着言照清拖着走,道:“哎,言照清,没想到你这么值钱,我的人头才一万两黄金,我和你加起来就五万两,你的人头可值四万两黄金呐!” 悬崖底下的碎石路崎岖难行,也不知道通往何处去,阿弥走尽了碎石路,觉得累得慌,回头看看言照清底下的脚,拖地被拖得鞋都松脱一只。 阿弥没力气去够他那只鞋给他穿好,将人往上扛了一扛,收效甚微,该拖地的大长腿还是拖着地。阿弥没法子,只好继续任劳任怨往前走。 “人长得高也没什么好的,逃命都找不到人背。” 阿弥嘟囔一句,打了两下尖哨,不见有马的嘶鸣声传来。阿弥又不敢多打响哨,怕人发现他们的去路,唉声叹气,想着骅骝大概是被人家扣下了,或者是杀死了。 “那是一头蠢畜生啊,只认得我,若不是死了它定会来找我的。唉,也罢也罢,跟着我以来也没给它几天好日子,连个好好住的地方都没有,它若下辈子还做一匹马,千万别碰到我,我实在不是一个什么好人。” 阿弥絮絮叨叨,耳旁只有言照清的呼吸,她不说话的话,心里就会被其他的莫名情绪占满。比方说怕言照清死在她背上。 “我倒不怕你死,我就只是听过那么一个鬼故事,说有人背着一个快死的人走在路上,原本是一桩好事,要送那快死的人回家么。但那快死的人在半道上死在那人背上了,自此以后那鬼魂就跟着那做好事的人,压得那人的腰背越发地弯。你说这晦气不晦气?好心人办了好事,却得了人家的以怨报德。” 阿弥絮絮叨叨说,越发觉得没力气。 他长这么高这么壮做什么?他都快有两个她重了! “小……狐……” 耳畔传来轻微的唤,带着粗气和血腥味。她猜他原本想叫“小狐狸”,但三个字破碎得厉害,勉强被吐出口的就两个字。 “哎,我也不姓胡。” 阿弥干脆更弓腰,好更好使劲些,再走了一段,听到后头达达的马蹄声。 啧,执金吾先前看地图的时候她应该也偷摸看一眼才是,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寸,走了那么久那么长一段路,还是被人追上了。 “在那儿!在那儿呐!兄弟们,快上啊!五万两黄金呐!” 阿弥看着山沟对面的人,无语翻白眼。 “哎,言照清,你看我能不能跟他们打个商量,我将你交出去,我拿两万两黄金买我自己的人头,你看怎么样?” 第二百九十五章 独舟渡 独舟渡,是江湖濒临失传的功夫,会用这种功夫的人能仅仅凭借两根竹竿在水上漂泊,其中一根竹竿在脚底作行船,另一根在手上作船桨。 言照清睁眼,是模糊的意识里突然听到了“舟渡”两个字,迷蒙之中大惊,想是不是她的同伴又来要带她走。可她又不像是要趁他病要他命并且逃窜出去的模样,铁链一阵阵“哗啦”作响,他感觉得到腰上收紧的力道,少女的身侧在他怀中,贴得紧,紧得不管是生是死都不会将他们分开一般。 言照清用尽全力也只能睁开一只眼,只能撑开一道眼缝,垂眸看她,听她抱怨他重,有些想笑。 但发噱的动作才起,有血就自他额际流下,蜿蜒如蛇,从他眉上跨过,聚在他的眼睫上,越聚越多,重得他眼睫拉不住。他又不肯闭上眼睛,热的鲜血就立即模糊了他的唯一能睁开的眼睛。 一片血色之中,言照清只隐约见得阿弥的一口大白牙。 她又笑他。 极尽嘲讽,笑他一腔孤勇却不自量力一般。 他的兄弟们都没了,或许都死了,唯独他还活着,弟兄们用命换他,所以他还侥幸活着。 言照清觉得自己像是逃兵,可耻的逃兵。 阿弥紧盯着的老树桩被水冲得没个固定的方向,阿弥实则也拿捏不好有没有把握跳下去就恰好到它上头。好的是尽管激流一个接一个,这老树桩一直没有沉下去,稳稳在水面上浮着。 一根空心的树桩,大又粗,看起来承载两个人的重量也绰绰有余。 只要能顺利趴上去…… 她今日的运气着实不佳,像方才要劈砍曹九台的时候,谁能想到山风会将他吹得身形一晃,恰好躲开了呢? 若是这树桩一直不靠他们这岸,又或者是没叫他们顺利抓住呢? “言大人,你平日的运气怎样?啊……我想该是好的,不然你怎的能将我捉住了呢?” 阿弥笑着,等那老树桩靠近,眼风扫到言照清额上流下的血,抬手给他胡乱擦了一把,看他眼缝之中漏出的光,心头轻轻一震,随即竟然有些恼怒。 都这个时候了,这样瞧着她做什么?是还不信她么? 阿弥心中斥骂,眼风扫到那老树桩被急浪用力推到对岸,这么一弹,就往他们这岸来。 “言小郎君,你果然是好运气!” 阿弥大喜,做了个起势。 追击的江湖客们哇啦大叫,是前头纹丝不动的北游人全然堵住了去路,气急败坏。 “哎!你这蛮子!快让开!他们要跳河啦!死在河里咱们的黄金就都没啦!” “他是不是听不懂李朝话?!他到底走不走?!” “走也走不到那儿去,你看前头,还有石头堵着呐!咱们别想别的,先想想退路吧!” 阿弥听着那阵聒噪,竟然有些些得意,侧眼看最前头的北游人,他玩味一般看她,似乎觉得她颇有趣。 这蛮子还真是奇怪,看她,又不攻击她,还有意无意地将身后的人和攻势全挡了。一伙儿人里只有他手上有弓弩,在这种地形上也只有弓弩能发挥优势,他居然一点儿念头都没有,浑身杀气自方才起就松懈了。 是从她脸上瞧出了北游血统,他乡遇故知,有意放走她这个老乡? 阿弥头一次为自己的北游血脉骄傲。 “你瞧,我娘是北游人这件事情也不全是坏处,今天这不就救了我们一命么?” 树桩更近,阿弥揽紧言照清的腰,横刀不敢放,另一手紧抓住了言照清的手腕,叫他用力搭在她的肩上环着她的颈子。 “言大人,你家里头有没有能保佑你的祖宗?” 言照清模糊听见她戏谑一句话,紧接着只觉得腰后有力道将他一推,把他往前一带,身子就倏地腾空,失重往下坠。 失重下坠实在不是什么好滋味,他之前才刚刚经历过。下意识的,言照清就揽住了手臂能揽住的东西,下一瞬,冰冷的水拍打上脸面,拍得他一个激灵,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被人带到了水里头,周遭湍急的流水挤压他又往下拉着他,腰上的铁链和腰后的手使劲紧拽他,勉强才叫他没法脚踏实地的危机感稍稍被安抚了一些。 “言照清,你他妈的也太重了!” 阿弥咬着牙狠狠出这一句声,他听到了。 他重吗?强壮的男人不都该这样?他若是能被她扛得起,那得是有多虚弱?怎么保护她? 言照清的嘴蠕动几下,说了什么,阿弥没听清,也没工夫细看。当前的景况于她二人实在是不利,她只有一只手扒住了树桩!河水之激荡等入了水之后才觉得惊心动魄,那树桩也远不止在岸上看到的那般只是快速而已。 那简直是超!快!速!好吗?! 阿弥觉得自己跟单手拽着一匹崩腾的骏马似的,还是一匹比骅骝快上许多的快马。她就像系在快马上的一只风筝,被放在半空拽着跑,另一手还拽着一个言照清,为了不被扣着铁链的软剑绞断身子,她只能手上用力。 今日的老天好像是同她开玩笑似的,给了她希望,又给她当头一棒。 阿弥十分后悔,不应该下水,她这近似旱鸭子似的游水技巧根本就没用! 在岸上也是死,在这水里看来也是死,但死在岸上可没有在水里面目可怖。她是见过淹死的人的,整个人浮肿得跟只猪猡似的,亲娘都不敢认。 这老树桩被凌乱的河水凌乱地拍打,带着他们也甩左又甩右,阿弥两手都承着重,十分吃力,辛苦到想哭。躲开了头几次要撞上的崖壁,等到前头又出现一个足够他们撞得头破血流的崖壁的时候,阿弥已然没力气躲。 若是把言照清松开,她是可以活的。多简单啊,软剑一松脱,他和软剑、铁链一块儿被抛弃就行了。 阿弥咬牙,将言照清用力往她这儿拉,双脚尽力踩水,打算推一把树桩这头,好叫树桩转个角度,代他们撞上那凸起的崖壁。 正那时候,阿弥手上重量一松,阿弥心头重重一跳,以为言照清没了,但人分明就贴着她身侧。 搭在她肩上的手突然发力,将她整个人一推,他那只手也抬了起来,带着阿弥往前游了半个身子的距离,牢牢抱住树桩,将阿弥扣在树桩和他之间。 因这些微的突然发力,老树桩照着阿弥方才想要的角度代他们撞上崖壁,阿弥被震得靠着树桩的胸口发疼,差些呕出一口血。 “言照清!你真是个人才!” 阿弥大喜,随即颈上被人一亲。 ?! “登徒——” 第二百九十七章 天上一阵黑咕隆咚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总之阿弥再醒来的时候,天上一阵黑咕隆咚,好似白面往下扔……不,是好似黑布蒙住眼。 天上的弯月被重云遮蔽在后头,一丝光亮都没有,远不见周遭,近不见五指。河流急涌的声音早就没有了,只有一阵一阵拍打岸边的和缓水声,“唰——”“唰——”往阿弥身上打来。 夜深了,河水比白日更冷,阿弥身上还湿着,小风一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言照清呢?她没听到有别人在的声音。 “言照清?” 阿弥顺着手上的铁链,摸向铁链另一头。 还好,人还在,而且比她暖 到底是男子,雀州有“男子肚中有火炉,吞下生肉也能熟”这样的市井老话,放在言照清身上倒是不差一二。 两人都还在树桩上头,铁链绑着树桩,固定着二人。不同的是树桩带着二人搁浅而不是奔腾。阿弥的膝盖碰到水底的碎石,顺着站起来时,膝盖骨有些发软,又一头栽倒下去,恰好栽倒在言照清的身上,得了一个肉垫。 言照清闷哼一声,黑灯瞎火的,阿弥也看不到他是不是哪儿伤着了。只能摸索着快速将他身上的铁链解下,摸着四周也没有工具解她手上的铁链,只好作罢,仍旧将铁链缠上自己的手臂,摸着黑,要将言照清拉起来。一拉,好似被一个人的鼻尖撞上她的手臂。阿弥心内对言照清脑袋的位置已经有了个大概,这多出来的人叫她悚然,低叫了一声,大着胆子摸过去,是独独一个头颅,挂在言照清的腰侧。 阿弥后知后觉才想起来,那是西度将军卜洛的脑袋,给言照清保障驸马之位的。 阿弥又想笑,又想痛骂自己,最后干脆骂起那西度将军来。 “夭寿的短命鬼,谁叫你千里迢迢来犯李朝来着?那句话怎么说了?什么什么虽远必猪。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送命,可见你真的是一头猪。” 阿弥将那脑袋拍到言照清身后,把言照清的双臂扛起来。 得快些找个地方,干燥的地方,最好是能生火烘干两个人,不然没等逃兵来,二人得冻死。 再背起言照清的时候,阿弥觉得有些眩晕,好在眼前一片黑咕隆咚,无法视物的情况下眩晕感也没有那么强烈。阿弥背着人在原地站着,咬牙忍了一阵,听着流水的来处,往反方向前行。 看不着,就只能像个瞎子一样一步一摸索,再谨慎走。走了一段,到了干燥的地方,阿弥犹豫要不要停下来。 “言照清,咱们要往哪儿去?我什么都看不到,你看得到前头吗?” 一片漆黑之中,阿弥觉得心慌慌,总觉得黑暗里头会冒出什么鬼怪,要张开血盆大口来吃她。 她杀过那样多的人,这些人会不会在这样的夜里,见她落单又受伤,就要趁机来吓她? 言照清不说话,他实在也说不了话,呼吸沉重,带着灼热的高温,喷落在阿弥的脸侧。 “哎,我还以为是你肚里的火,没想到是你头上的火。你这是发烧了啊。怎么办?我是不是要把你扔回水里头?你这脑子要是烧坏了,还能做得成驸马吗?” 阿弥絮絮叨叨,像个老太太一样缓慢行走,步步为营。 草丛有蟋蟀叫声,真是难得,这一路北行景色逐渐凋零,已经更显冬季的萧肃,这会儿竟然还有蟋蟀还没睡冬去? “我好饿啊言照清,也冷。我想吃……想吃羊蹄。以往到入冬的时候,寻意就会同玉娘子撒娇,要吃黄酒炖羊蹄。寻意好小气的,可是吃羊蹄的时候他还是愿意分我一个。我明明是他姐姐,他却总不叫我姐姐。你有兄弟姐妹吗言照清?啊对了,你好像是没有,你要是有的话,应该长不成这个讨人厌的样子。” 阿弥罗里吧嗦的,实在是如果不说话,身上的寒气,脚底和手上的疼痛,以及全身麻木的疲惫会像海一样将她吞噬。 她还不觉得这儿是个安全的地方,她跟着阿德在山里打猎的时候,学过用动物的直觉判断环境,这儿还不是安全的地方。 “我想我师父和师兄了,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他们怎么还不来救我啊?他们应该知道我被你捉住了吧?我师父爱吃鱼,一连十天吃鱼都不会腻的,我刚才起身的时候被河里的鱼拍到腿了,这河里的鱼可真多,如果捉回去给我师父,我师父一定高兴。” 言照清往下滑了一滑,阿弥站定,酝酿了许久才有力气将他往上托。 男子的身体和女子的真是不同。 阿弥尽量不去想,咬着牙,背着人继续走。 说是背,实际就是拖着言照清走。 阿弥又说起师兄不爱吃鱼,但爱吃牛肉,“我师兄总跟我说,吃牛肉才有力气,我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他每次炖牛肉,会分我一大半,我吃好了,他才动筷。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兄了,他虽然没什么东西,但总想着把好的给我。我师父以前还说要不要让我嫁给我师兄算了呐!但我师兄不乐意,他觉得我该去找别的好男子,他都不知道他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我现在好想吃他炖的牛肉啊!哎,不能想不能想了,真的饿了。说说你吧言照清,你有师兄吗?你喜欢吃什么?我瞧你不爱吃葱,你是不爱吃葱吧?” 再走了一段,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总觉得前头有光。那光是青绿色的,远远看着,像是乱葬岗的鬼火。 “怎么办?前头好像是鬼住的地儿,咱们要过去吗?可是那个灯火……” 那个灯火虽然是青绿色的,走近了越发明显,确实是个灯火,看久了,竟然觉得那光应当是暖的。 阿弥小小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将言照清又提了一提。 “咱们其实……其实若是能借个好心鬼的灯火取暖也不错,你说是吧?你也觉得冷,不是吗?若是鬼是要吃人肉的,咱们把西度的脑袋给他就成,只是这样一来,你就没法用他的人头换一个驸马位了……好像有些不划算……” “谁说……我想做……驸马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地下一个盗洞坑 耳畔吹来的热气送出一个支离破碎的句子。 阿弥一惊,又一喜,侧头要去看他,他的鼻撞上她的脸侧,也没力气偏开,好似亲上了她似的。 阿弥不太在意,高兴着,“哎?言照清,你醒了?!” 言照清闷哼一声,借着她的身子要站直,胸口一阵剧烈疼痛,后背一整条龙骨也发着疼,若不是阿弥死死盯住了,并换了个位置搀扶他,他又差些软倒下去。 “谁说……我要做驸马?” 言照清的声音嘶哑,黑暗里瞧不着他是不是在瞪着她的,反正他就算在瞪着她,她也不怕,他这会儿气势弱得很呐,老虎受了伤也就只是只大猫不是? 他倒还真是不客气,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她身上来。阿弥吃力搀着,用肩扛着他,纵然觉得可能承担不起他的重量,还是觉得很高兴。 “你醒了真好,我真想有个人同我说说话,不然这么黑,我可怕鬼。” 忽略他那“做驸马”的问句,阿弥高高兴兴的,是真心觉得言照清醒了真好。 “你?怕鬼?” 暗里好像听见言照清哂笑了一声。 阿弥道:“也怕,也不怕。我杀过人啊,那些人找我寻仇怎么办?” “寻仇?将你杀了,也做了死鬼,同他们这些老鬼大眼瞪小眼吗?” 阿弥搀着他,继续往前头的绿光那儿走。言照清也不知道她要带他去哪儿,但乖乖地跟着她走,好歹能自己出些力走动,没多少力气也聊胜于无啊。 阿弥道:“哎?你没听说过阎王好送,小鬼难缠吗?鬼吓人从来不是为了杀人啊,就是为了吓人啊。他看你被吓得惊惶,甚至被吓疯,他生前的怨念也得了宽解些许不是?” 沉默。 走了几步,言照清才出声,“好像倒是有些道理。” 阿弥稍稍得意,“是吧?” “但现在是腊月,你不必害怕有鬼怪出来吓人的。” “为什么?” 言照清道:“鬼怪住在九泉下头,只有每年七月才能出来,初一到十四,七月十五鬼门就关了,不必担心。” 这好像是个安慰的话,但阿弥没被安慰到半分。 “你说的这个中元节,我也知道,你们京城过的是七月十五,我们雀州过的是七月十四,我们那儿七月十四鬼门就关了。” 言照清道:“那你还怕什么?” 阿弥认真道:“总有些落单的小鬼在外头的么。我师兄说,有些人死了不愿意跟黑白无常投胎去,就流落在人间,害人取乐。” 言照清脚下踩到一个碎石头,脚步踉跄了一下,叫阿弥稳妥撑住了。 他头晕得厉害,眼前不远处的绿光虚幻得不切实际,但同当年他走在黄泉道上时候一模一样。 “不会,落单的魂魄会有鬼差去缉捕,他们在人世间也呆不久,日月精华会将他们的魂魄侵蚀消散,魂魄没了,他们就没法再投胎了。有点儿脑子的魂魄都不会贪恋人世间。” 阿弥半信半疑,“你讲得倒像是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言照清笑了一声,“我差些死过一回,阴差阳错走在黄泉道上,听鬼差说的。” 当日的一切真实得不像是梦境,来带他的鬼差还是一个话痨,短短一路走着,将九泉的事情透了个底。太过荒诞,同世人对黄泉的认知十分不同,他从来没同别人说过。 这小狐狸还是他第一个关于九泉之行的听众。 阿弥默然了一瞬,“那……你现在是活着还是死的?” 该不会是他那时候便已经死了吧?死到了现在?不然他怎么好几次死里逃生的,仅仅是运气好这样简单? 言照清愕然,随即好笑,“你听听我有没有心跳。” 阿弥闻言,还当真停了下来,就着搀扶他的姿势,侧身贴耳到他胸口,恰好就在他心脏的位置。 听了一会儿,阿弥才拉了一个长长的“嗯——”音,“你确实是活着的。” 言照清觉得好笑,抬手一揉她脑袋。 “所以,你不必惧怕那些鬼。你若是阳气重,他们该怕你才是。” 阿弥认真点点头,“我懂了,我该找个阳气重的人陪我一起。” 言照清也不知道她这想法是怎么绕到这上头来的,原想说自己阳气算重,当日行走黄泉路,热得前头带路的鬼差叫苦连天,直说这一趟差事要加香火钱。 但一口气没顺畅上来,言照清剧烈咳了一阵,咳得自己险些喘不上气。 阿弥手忙脚乱,又是给他拍背又是给他顺胸口的,好不容易才叫他平息下来。 阿弥陪着他站了一会儿,山风阵阵,卷着身上的湿衣,阿弥没忍住,打起了哆嗦。转头望向那绿莹莹的灯火,这会儿站的近了,才发现那绿灯下头好冒着暖黄的火光。 更像人间的灯火。 “言照清,我有些冷,你看前头有灯火,咱们过去瞧瞧,说不好是哪儿的旅人找了个洞避寒,咱们看看能不能蹭一蹭光。” 言照清擦掉嘴边的血沫,道了一声“好”,将阿弥紧了一紧更拉近他身侧,步履蹒跚走过去。 平地有洞,不会是有人住在地底下。夜色太黑,他们也看不清四周,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其实是不该贸贸然过去的,但这小丫头是冷得不行了。 他身上虽然好几处疼痛,但若是遇上危急,还是有些能使上的气力的。 言照清摸一摸身侧的刀,阿弥师父的刀,还在。再往旁一些,摸到一绺头发。 方才迷糊之中好像听过这是用来换驸马之位的。 恰好又近了那暖黄的灯火处,光从底下透出来,有人在这儿挖了个两人宽的洞,是新挖的,土都还堆在洞口。灯光之中还有影子晃动。言照清一瞧就知道是土夫子的盗洞,借着灯火看周遭无人,笃定是一个单打独斗的,不足为惧。 但阿弥没见过,歪着头看下头,将洞边的土往下头推了一推。 “谁?!” 土一落到底,底下就传来一个哆哆嗦嗦又强装镇定的声音。 言照清顺着那绺头发正将西度将军卜洛的头拉到身前来看。 洞里头先是伸出了一支火把,紧接着又弹出了一颗脑袋。紧接着那脑袋才冒出一瞬就又“啊”地一声滚落回洞里去。 叮铃当啷的,也不知道是压碎了里头的什么东西。 第二百九十九章 土夫子错认小祖宗 阿弥转头看将那脑袋吓得缩回去的言照清,视线下落,恰好能借被落在地洞外头的火把的光照亮言照清那儿。 言照清正低着头,皱眉看着被水泡的惨白惨白的卜洛脑袋。 “哎?他怎的被泡成这样子了?你们的狗皇帝还能认得出来么?” 言照清转头,斜乜她,张了张嘴,没说话。 底下一叠声传来“啊”的男人尖叫和求饶声,不住地说着“老祖宗饶命”。 阿弥将言照清搀着在地洞旁的地上盘腿坐好,自己单腿蹲在洞边,微微探身看着,在下头的火光之中看得一个抱头尖叫痛哭的男人。 他能喘气,应当是活的。 言照清拽着卜洛的头发将卜洛拿到身前的时候,卜洛的脸正对着才从洞口探出脑袋的人,叫这人吓得不轻。 阿弥转头看看卜洛的脑袋,再看看将卜洛的头发自他腰带上解下的言照清。 换成是她她也怕,黑灯瞎火的时候有个脑袋飘在某个人的身子前头,怎么看怎么像砍被砍头的冤死鬼提溜着自己的脑袋在夜里闲逛。 “哎!哎!好汉!问一问能借个火么?” 阿弥话音才落,底下立即扔出一个火把来。 得,他们现在有两支火把了。 阿弥将两支火把捡起来,插在一块儿,也不离远,同言照清还在洞口边坐着,用那两支火把烤手取暖。 但两支火把的火力毕竟十分有限,阿弥望望四周,一片荒芜,这儿又是一片平地,草木不生,也没地儿能取柴烧火堆。远的地方她也不愿意去,一坐下来就觉得浑身的气力被抽光了一般,分毫不想动。 再看言照清,面上没点儿好血色,头发已经全然湿透,这会儿还在往下头淌水。 有点子落难美人的味道。 阿弥心中暗暗惊叹,多看了他两眼,眼风之中有东西在旁微微一动,是洞口又弹出一颗脑袋来。 “大……大侠是……是人是……是好兄弟?” 颤颤巍巍的,那人这般道。 阿弥莫名其妙,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 “谁同你是好兄弟?” 话音未落,先遭一个被惊慌失措从洞里扔出来的东西险些砸中。阿弥抬手,凌空将那东西一抓,更是将洞里的人吓得又惊叫起来。 “饶命啊!老祖宗饶命啊!常牧并非有意拿您二老的东西!这就将东西放回去,这就将东西放回去!” 阿弥脑中一片大雾,看看被她抓在手中的东西,乃是一截黑蹄子,倒不知道是什么的蹄子,黑不溜秋的,还有腥臭味。 是晒干的老蹄子干,不是新鲜的蹄子。阿弥嫌弃,将那梯子扔回洞里头,又听到底下一阵哭嚎。 “哎!你别鬼哭狼嚎的了,你老祖宗叫你上来,有事情要交待你。” 阿弥冲着下头嚷嚷,嚷嚷完了,看言照清带着好笑看她一眼。 看什么看?阿弥心中照例骂一句,横了言照清一眼,再转头,等着下头的人慢腾腾上来。 “老……老祖宗……” 那是个瘦短瘦短的男人,看着四五十岁的模样,四肢细长,脑袋特别大又圆。此刻抽抽搭搭地上来,委屈着一张脸,嘴角撇的能在左右两侧挂油壶,规规矩矩恭恭敬敬跪在言照清和阿弥身旁,惊惶地无以复加。 阿弥摆摆手,拧自己的袖子,拧出几滴水来。 “什么老祖宗小祖宗的?我方才还以为你是个小孩儿,没想到你这年纪,同周先生也差不多了。”阿弥嫌弃打量那猴子似的老男人上下一阵,“我们就是两个路过的,冷得要死了,想和你讨个火取暖。” 那自称叫常牧的老男人抬头,狐疑的目光在言照清和阿弥身上打量,到这会儿才瞧清二人的脸面。 “你……您……您二位不是在河边死的那一对……” 没说下去,因为阿弥蹙眉瞧着他。 “怎么的?听你这意思,是今日已经见过我们了?” 常牧也不知道是点头好还是摇头好,点了头又摇了头,哭丧着脸道:“我今日探二位鼻息,分明见你们已经没了气息。二位祖宗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走黄泉路?莫要来吓小老儿。” 说着要给言照清和阿弥磕头。 阿弥将他的头一拍,有些生气,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清楚,看我是活着还是死了!什么没了气息?分明是你见死不救!” 这一拍结结实实的,分明不是鬼怪能有的力道,常牧发懵,但也立即意会过来,更是惊惶,冲着言照清磕了几个响头,但也说不出话来,好似这会儿说什么都不对,便在那儿有些支吾。一低头,又瞧见言照清手里拎着一个死人脑袋。 那死人脑袋被水泡过,面皮都浮肿发皱,下眼皮往下耷拉,露出浑浊的眼睛,里头一丝光亮都没有。 常牧吓了一跳,跪着往后退了一步,险些又跌回洞里。 “本朝律例,禁止盗取、盗卖前人陵墓陪葬物,如有犯者,按律判处二十年监禁。” 言照清凉凉启口,一双眼睛不怒自威,看着常牧。 常牧心知这是执金吾的参将,哎呀呀地叫冤枉,连忙给言照清磕头。 “并非小老儿挖的盗洞,不过是路经此地,见到这儿有个洞,下去瞧了瞧。是见了一些奇珍异宝,但是……但是大人瞧小老儿身上,小老儿可是什么都没有拿走啊!”常牧连连叫冤枉,又想起什么似的,指着言照清手上的脑袋,“小老儿倒是在底下发现了一个能装这儿东西的东西,能保这脑袋过一年也不腐不坏,大人可需要?小老儿这就下去给大人拿!” 言照清不置可否。 常牧为了活命,一骨碌又滚下去,没一会儿,捧上来一个匣子。匣子内外两层,常牧将第一层打开,里层上头画着繁复的花纹,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物件。 再打开里层,芳香扑鼻,正巧能容一个脑袋。 言照清将匣子拿来,把卜洛的脑袋放进去。早知这个叫常牧的老头儿是满嘴谎话,也无心无力在这儿审问他,便也不问常牧是如何知道这匣子的用处的。将匣子里外两层一锁,掂了掂匣子的重量,尚能承受。 阿弥不太关心底下的金银财宝。死人的东西碰不得,师兄耳提面命交待过。她冷,只想着烤火。 “哎,你!去周围看看,找些树枝木柴过来,给祖宗我生一堆火。” 第三百章 为避寒二人下盗洞 过了快半个时辰,眼瞧着两支火把的火要燃尽了,那叫常牧的小老头还没回来。阿弥很难不遗憾拍大腿。 “唉……倒是忘了他真有胆子逃。” 言照清已经侧躺在地,枕着那装着卜洛人头的匣子昏昏欲睡,听见阿弥懊恼,微微一笑。 “天快亮了,等一等吧。” 阿弥道:“天亮之前还下雾呐,下雾也是冷的,等日头升起之前,咱们老早就冻死了。” 也不知道如今是几更天,但东边那头确实稍稍有些鱼肚白翻上来。 言照清耐着疼痛坐起身,指一指下头的盗洞,“要么你去下头避一避寒气?” 阿弥犹豫,“这……这不是死人住的地方么?” 常牧小老儿是土夫子——就是盗墓的人的事情,言照清方才同她提了一提。 土夫子,阿弥也是知道的,李穆川手下有这样一支人马,做的就是挖坟盗物的事情。阿弥的师兄姜竹声虽然事事都听李穆川的,但对这一支土夫子的存在却颇为忌惮。 那是发死人财,要折寿,子孙后代要遭殃的。 姜竹声私下里跟阿弥说过。 阿弥猜他也跟李穆川说过,但李穆川决定了要做的事情,谁都没法动摇的。 姜竹声只能交待阿弥,若是从李穆川那儿拿到看似古物的东西,不要接不要碰,撒个娇婉拒就是了。 阿弥觉得有点儿难。倒不是古物她能不能看出来,而是撒娇对她来说有些难。 同哥哥李穆川撒娇,是阿弥从来没有、也不敢做的事情,她不像同胞双生的弟弟李寻意,李寻意深谙逃年纪大的姨娘姨母们的欢心之道,撒娇啊哄人啊都是信手拈来。 阿弥不行,李寻意总说阿弥像根硬邦邦的竹子,不会弯也不会折。 好在李穆川除了每年端午送她一个猴子,也没给过她什么东西,估计是怕玉娘子那儿有微词。 今年端午节李穆川送的猴子……她好像是落在京城了,之后她还专程回头去找,舟渡一边跟着她,一边将她骂得狗血淋头。 不过是一个艾草玩意儿,丢了再买就是了!值得你冒险回去找?!你要是稍有不慎,咱们两个人都得送命! 舟渡恨得牙痒痒,阿弥没忍住,到底还是怼了他一句:要走你自己先走! 那是哥哥送的布猴子,一年只有一个,往前的十个她都收得好好的,没道理今年这个丢了。 但没想到还真的找不回来。 也没想到真的差些叫执金吾找到。她同舟渡还在巷子下头的暗道的时候,就听到言照清在上头说话,还听到那偏生女相的曹九台的声音。舟渡赶紧带着她沿着水道跑,这才算逃出生天。 由着一个盗洞想到李穆川今年端午给的布猴子,阿弥叹了口气。 言照清道:“死人住的地方又有什么好怕的。你同我来,我跟你下去。” 说着,将匣子拿好了,取了一支烧得短了的火把,示意阿弥跟在他后头。 “若是底下也冷呢?”阿弥跟在言照清后头,想了想,将余下那支火把也取了,拿在手上。 “那咱们就是命该绝在今日,双双冻死在下头。”言照清道。 阿弥嘟囔了一句,“我可不想同你死在这儿,我要是死在这儿了,家里人都不知道,还要在外头找我,那多麻烦。” 言照清已经下到底,底下是个不大的墓室,只有两间的耳室已经塌方,埋在土堆里头,常牧土夫子是造了这样大一个洞,从土堆里头挖东西的,分毫没叫他们看到棺椁,也不知道墓主是谁。 满地黄金,言照清没想捡,阿弥忌惮死人的东西,也不捡。 但这儿确实比外头暖和不少,至少不用吹着风。底下还有常牧土夫子留下的火把,将下头烘得暖,阿弥十分后悔没早些下来,白白在上头捱了大半个时辰。 言照清在听见阿弥说起死在外头家中亲人不知的话,心情更是低落。 “才哥儿最怕死在外头,家里的娘子和团子不知道,还要满天下地寻人的。”言照清叹了口气。 阿弥想起才哥儿被卜洛打出去的身子,好像断了线的纸鸢一样一头栽到河水里头,那样的掌力和高度,怕是凶多吉少。 阿弥于心不忍,挨着言照清坐着,拍一拍言照清的肩,“所以你得活下去,回京城去同他们的亲人报个信。” 言照清点头,转头看阿弥。 阿弥被他瞧得莫名其妙,摸一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你瞧着我做什么?” 言照清笑出声,低头看被放在地上的匣子。 “有个算命的说,我能活到九十八。” 哪个算命的什么时候说的,言照清已经不记得了,独独记得一句“你原本可是能活到一百零一的,这世上能有几个人能活到百岁?你应该好好珍惜才是。可就是因为你总生气,老得快,生生将自己的阳寿折了三年。你啊,只活到了九十八就孤零零地撒手人寰了呢,啧,可惜,可惜。你要不总生气,活到一百零一是没问题的”。 怪力乱神,说得倒像是真的。 阿弥“哇”了一声,“那可真是高寿,你都快赶上彭祖老头儿了。” 言照清惊讶,“你连这样的典故都听过?” 阿弥得意点头,“我师兄什么都知道,闲来没事他也跟我说一些好玩儿的事情。彭祖活了八百多岁吧?我师兄说,他快赶上天上的神仙了。” “你师兄是……” 言照清有意拉长尾音,等着阿弥自己填空。 “我师兄?我师兄是姜——就是我师兄啊!” 阿弥险些被套话,气急败坏,瞪言照清一眼。 言照清看着小蚌精又出现,好笑出声。 “我只是好像听到你说,你师父要你嫁给你师兄什么的。” 听得模糊,不真切,好像是个梦,梦里的小狐狸絮絮叨叨的,说一些家长里短的话,叫言照清竟然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这是他下了朝回到家中,这小丫头扯着他说东说西,说到烦恼之处,甚是纠结。 由这梦衍生出来的这后半段想象叫言照清觉得荒诞。 但又……不那么希望它只是一场荒诞。 第三百零一章 问小娘子可有婚约 “嫁给我师兄?我倒是愿意,可我师兄不愿意啊。” 阿弥无谓撇撇嘴,不知道这样的回答在言照清的心里掀起了怎样一层浪。 “你是想嫁给你师兄的?” 言照清微微半眯眼,忍着肩颈上的疼痛,再转头看一旁挨着他坐的小丫头。 “嫁给我师兄没什么不好的,总好过要嫁给水玉山不是?” 水玉山将阿弥从野人沟带回来那时候,玉娘子就用这个做借口要将阿弥给出去。阿弥那会儿还小,才几岁?李穆川自然不答应,同玉娘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听闻还伤了人还是杀了人。 总之从那时候起,玉娘子就更不太敢管李穆川的事情。 之后阿弥也大着胆子问李穆川,是不是因她这一桩事情在气头上害了人。李穆川笑着答,不过是有个由头,将玉娘子的逾矩敲打敲打,杀鸡儆猴。 话里话外都是同阿弥不相干的意思。 “水玉山太老了,他大我十好几岁呐!我师兄就刚刚好,而且我师兄长得也好看,他对我也可好。我想,做他的娘子,总好过要去做水玉山的娘子。水玉山背上背着夏里人的仇恨,我背不动。”阿弥拉一拉还有些潮意的衣襟,吸了吸鼻子,觉得十分想念自己的师父和师兄。 言照清垂眼斜乜身侧人,将视线收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半晌,才吐出一句,“李穆川舍得?” “舍得什么?”阿弥迷迷茫茫的,抬头看他。 言照清也低下头,“舍得将你嫁给你师兄?” 阿弥笑出声,“那有什么舍不得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都十六了,若是要嫁人,也该嫁了。哥哥以前就常说要将我交给一个知根知底的好郎君。师兄么,师父也跟他提过的,哥哥看重师兄,自然是觉得没问题。” 言照清跟着她干笑两声,“是么?知根知底的好郎君么……” 什么样才算知根知底?他这样的算被知根知底了吧?但在李穆川那儿可能算得上一个“好”字吗? 言照清问阿弥:“那你同你师兄有婚约了?” 阿弥奇怪看他,“自然是还没有。” 不都说了她师兄不愿意么?这执金吾参将可真奇怪,是聋了?还是…… 阿弥探究看着言照清,言照清也回看她,两厢对视,就见阿弥半眯了眯眼。 “言大人,你今天是不是被树桩敲到了脑袋?我怎的觉得你……不太一样了?” 言照清也不将视线撇开,仍旧看进她那双幽深的眼里。 “怎么不一样了?” 是她开窍了? 阿弥歪歪头,“你……你身上哪儿疼么?” 言照清一直就不敢轻易动身子,全身上下好像碎过又被重新拼装。背上的擦伤撞伤是少不了了,额头上有个伤口,之前淌过血下来,他也懂得,大概是掉下来的时候被树枝撞出来的。卜洛打他的那一掌也十分重,内伤须得调养上一两个月才能好。 好在骨头没碎没裂,这一坠崖又入水,多是内伤。 “哪儿都疼啊。” 言照清说着,有个要瘫倒下去的姿态。 阿弥吓了一跳,急忙抬手扶他,一扶,又先将手探上他额头,“哎,你这还发着烧呢!我都差些忘了。” 若不是言照清面上发红,她都忘了这回事情。 “是吗?我在发烧吗?”言照清瞧她慌乱,觉得还是挺有趣的,心里头有个空洞好像要被填满了。 “对啊,你快躺下快躺下,咱们等天亮了再出去,你歇一会儿。阿寿不在了……咱们得给你找个大夫。” 阿寿…… 言照清神色黯然。 阿弥看到阿寿被曹九台请来的江湖客们一刀扎穿胸膛,言照清也看到了。当下又痛又怒,但也做不了什么,如今再想到,肝胆欲裂,连连咳嗽,咳出一口血来。 阿弥更是慌乱,拍着他的胸口,等他平复了,将言照清一拉,叫他枕在她的腿上。 “你别想了,人都已经……多想无益。你且先躺一会儿,等天亮了咱们再出去。还不知道这儿是哪儿呢,若是离得不远,咱们得回头将他们的尸……将他们给带回来。我不知道京城的习俗是怎样,但我想,人死了总要回家的。” 言照清枕着姑娘家的腿,看她低下头柔声同他说话,鼻尖反酸,眼底发热,又咳了两声,才将心里的情绪抚平。 但说若是离得不远,言照清觉得不可能。流水的速度他清醒的时候见识过,自白天奔到天黑,他们怕是早就出了睦州地界。 平溪河是西向东南流,水势较急的一段在睦州同临近州府交界的地方就结束了,趋向平缓。临近睦州的是岷阳府,言照清猜测二人在岷阳府地界内。 岷阳府葬有前前朝多位达官贵人,盗墓一向猖獗,此刻二人大概正在荒郊野外之中,同岷阳府主县约莫还有不远的距离。 阿弥的手无意识轻拍他的胸口,像哄着一个孩子。 她自己本就还是个孩子,在这会儿还要分心安抚他。 “你有婚约没有?”同她的师兄没有,那同别人有没有?比方说南里猎人中也有年轻的佼佼者,又比方说南理城中爱慕她的青年看着也不少,至少当夜走在巷中,她唱起小曲儿的时候,两旁的青年大胆示爱的也有那么三四个。 阿弥狐疑,“你问这个做什么?” 言照清答,“不做什么,闲聊天。” 阿弥道:“没有。” 言照清“嗯”了一声,将手盖上她放在他心上的手,握住了,闭上眼。 阿弥觉得好似被针刺挠了一下,心头重重一跳,想将手收回来,但言照清握得紧,就将手压在他心口。他的心跳砰砰结实有力跳动着,阵阵热气透过他的衣裳传出来。 他失了同伴,受了伤,这会儿还发着高烧。 看起来好像是立刻就睡着了。 那……阿弥咬咬下唇,觉得面上热得厉害。 约莫只是想找个东西攥一攥,就好像她不舒服的时候,也很想有人握着她的手,给她打气的。 那就借他握一会儿吧。 阿弥心内尽量大方,不自在低咳一声,犹豫着要不要也靠着后头睡一觉。 “等回到京城,你陪我去成家、柳家、曹家,还有徐家报丧。咱们是见到他们最后模样的人,你又是同他们交好的人,我想他们家里头的人会愿意听你说才哥儿和阿寿、曹武、秋生最后时日是怎么过的。” 半晌,言照清闭着眼睛,启口说话。 阿弥犹豫了一会儿,郑重点点头,“嗯”地应了一声。 被握住的手被攥得更紧。阿弥有意当做没看到言照清眼角滑下的一滴泪,另一手盖上他的眼睛,给他遮挡洞中火把的光。想了想,轻轻慢慢哼唱起雀州小曲儿来。 第三百零四章 借臭乞丐引蛇出洞 秦志昭也会武,不过只是能自保的拳脚功夫。他天生不是习武的好料子,学功夫又晚,练了几年也只是起个强身健体、走在路上不会被人欺负的作用。像阿弥这样一击即中的好身手,秦志昭又是咋舌又是羡慕。 阿弥只是不显山不露水地起一招,但那一招之中的凌厉剑势,力道之中的干净利落,叫秦志昭一眼就看出,这丫头的功夫不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高手。 年纪轻轻就有这样高深的功夫…… 秦志昭看着绕在祁管家颈子的软剑,一柄死物在她的操纵下好似活蛇一样温顺听话,偏身上又闪着叫人胆寒的冷光,心里竟然庆幸。 庆幸终于有人治一治何家这嚣张跋扈的管家。庆幸他方才尚算有礼,那把软剑缠的不是他的颈子。 一瞬间起的杀气惊了周遭一群人,大呼小叫的衙役急忙集结过来,长刀长枪对着阿弥和言照清。 言照清一握阿弥的手臂,不赞同看了她一眼,眼中尽是严厉。 阿弥可不管,谁叫这人叫他们臭乞丐来着?有眼不识泰山的狗就该剜去眼睛才是,反正有眼无珠也没什么大用处。 “他叫你臭乞丐,你忍得了?” 阿弥没好气,恨铁不成钢看言照清。 “他人言他人的,咱们知道自己不是就成了,何至于还要这样恫吓他?” 言照清头疼,他之前也不觉得她是这般无理取闹的人,她这般行事倒像个不管不顾的孩子一般。 沉着冷静应对西南蛮的小将军哪儿去了?谁能告诉他这个一言不合就动刀动剑的野丫头是谁?平溪河的水到底还是进了她的脑子,将她的冷静全都冲走了? 阿弥哼一声,“我不!我就不!他叫你臭乞丐,也叫我臭乞丐,我可忍不了!哎!叫你们当家的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大人能养得出你这样目不识珠的狗东西!” 言照清拧眉,将阿弥手臂一提,要再说话,阿弥却瞥了他一眼,有意又提高了音量抢白道: “你也真是瞎了你的狗眼,堂堂执金吾参将言照清都不认得,他你也敢拦?也敢污蔑?等他回了京城,在狗皇……在皇上面前说你一通坏话,你们这……” 一时还不知道这家人姓什么,阿弥说到此处顿了一下,转头看门上牌匾,硕大的“何府”两个字,她撑死了只认得后头那一个“府”。 “何,何家。”言照清在旁轻声提点,全然不看阿弥,好似那提点话不是从他没大动的嘴里吐出来的。 阿弥从善如流,接受他这提点。 “你们这何家不得判一个满门抄斩的罪名?连带今天这些,这些,这些,”阿弥的手指点向从里头出来,站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这些都得统统连坐,谁叫你们蔑视朝廷命官来着?!” 说罢,将祁管家的身子一踢。 祁管家忌惮脖子上还缠着一把软剑,这不好说话的泼辣姑奶奶可没个要松手的意思,便直愣愣承了阿弥踢的这么一脚,不敢动弹身子半分。 一脚不轻不重,在祁管家的锦衣上留下一个脚印。 几句话听得从何府出来的客人们脸色大变,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阵阵窃窃私语从宾客之中传来,大家都不知道衣着狼狈的言照清和阿弥是不是真是京城来的大官,还是只是装疯卖傻混饭吃的乞丐。 可若说是乞丐,丫头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凌凌乱乱,只是一身普通的市井男装,成衣铺子里头五十文钱就能买一套的。但那男子的衣服虽然也是皱皱巴巴凌凌乱乱,却看得出布料极好,而且那衣料颜色和做工,看着像是朝廷中的近卫所有啊! 宾客之中几个留心言照清的气度和举止的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有打算立即就走的,也有仗义差人去请何知县出来处理此事的。 若真是执金吾参将,若不能将此事善终,何家恐怕真是大祸临头。当今的执金吾参将乃是言照清,言照清背靠着的言家盘桓朝堂多年,言柊天的话能叫李皇听入耳,能左右李皇决定,惹上言家,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言照清已经看出阿弥是借机装疯卖傻,最好是将何知县引出来,绕开同何知县手底下的人打太极的这一层。言照清开始虚虚拦了一下,心里头觉得好笑,索性就不拦了,只是在旁客套说着:“差不多得了,差不多得了。” 一场寿宴被他们二人闹成这样,看来明日一早得早早出发,否则这何知县记恨他们二人,将他们二人硬是扣在沁县,事情便不好办了。 “是谁啊?谁想斩我何家满门,又是谁要连坐我何家亲友啊?” 笑呵呵的声音从何府大门处传来。 言照清和阿弥二人双双转头看去,瞧见自动分开的人群中,走来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男人胡子老长,像山羊,黑须之中夹杂着白须,被他自己笑呵呵一捋一捋的,倒是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他自己长得也是仙风道骨的,人偏瘦,长得也高,穿着的是白色的道袍,袖子肥又大,迈下台阶而来的时候,小风恰好将他身上道袍一托,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意境。 “言,照,清。”这仙风道骨的男人笑吟吟看着言照清,上下打量,甚是满意,将言照清的名字轻轻慢慢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口,连连点头,再看向阿弥,视线在阿弥脸上停留略久,微微一愣。 阿弥不喜爱人家盯着她的脸看,“看个屁”的“屁”字还没出口,被言照清用力一提手臂,像被拎着翅膀提溜起来的小鸡崽似的,话就被掐断了。 “叫何伯伯。”言照清道,语气毕恭毕敬,拎一拎阿弥提醒。 阿弥转头看他,“什么何伯伯?哦!你这位像神仙一样的老先生就是这个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人的当家的啊?这儿的知县,何知县?” 何书全“噗呲”一声笑开,哈哈哈笑了一阵,看向阿弥的眼里全是温暖的光,同言照清道:“照清,你这小娘子真有趣,你去哪儿捡到的这么一个宝贝?” 第三百零六章 换身衣物赴宴 送衣服来的是方才被阿弥恫吓了一顿的祁管家。 带着三个丫头提着热水和衣裳走进这小院的时候,祁管家见着阿弥,吓得两股战战。 “小……小娘子,这身干净衣物是……是我家小姐前些年穿过的,我……小的!小的看您身量同那时候的小姐相当,应当是合适。” 当着阿弥玩味的目光,祁管家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 这小院离何书全的院子不远,听方才的奴仆所言,是何书全的长子居住的。何大少爷三年前远走北边去了,去做什么?言照清还没问,祁管家便带着人进来了。 一间小院三间房,除了一间主厢房,隔壁一间书房,另一侧还有一间供奴仆居住和煮茶、做杂事的房间。 阿弥没同言照清客气,挑了最大的主厢房,这会儿瞧见那花里胡哨的姑娘家的衣裳,有些头疼。 倒不是花色,而是这衣服的制式看着就知道穿起来麻烦。 阿弥正将软剑从腰上解下来,将软剑一打直,挑起祁管家托盘上的衣服,有意忽略祁管家那抖得像筛子的腿,蹙眉同他道:“啧,祁管家,能不能劳烦您给我找个男装?这姑娘家的衣服滑溜溜的,我可穿不惯。” “男……男装……?” 祁管家飞速抬头看一眼阿弥身上,她这会儿穿的确实也是男装,方才若不是她飞扬的散发,也没人瞧得出她原是个姑娘家。 “这……这……”何书全方才交待,这两位是贵客,一定得好好伺候,招呼周全。可贵客姑娘要穿男装,祁管家不知为何觉得为难。 “怎的?这么大的何府没有一身干净男装?那……外头的成衣铺子还开门么?祁管家您借我点儿银子,我自己去买?”阿弥将软剑又打回腰上,“啪”的一声响,叫言照清好笑回眸看她。 平日里缠剑也不见她有意弄出这样的声响过,她怎的就这么记这狗眼看人低的祁管家的仇? “这……这……” 祁管家面如土色,“这”了半天,也“这”不出个所以然来,面上冷汗连连。 实在也不是他不肯借银子,这言小郎君是当今执金吾参将,来知县取银,哪儿有“借”这一说?听闻何家和言家又有那么一点儿渊源,单看何书全方才对言照清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一二分。祁管家是何家落脚沁县之后才入府任职的,何家以往的事情虽没听说过,可也知道执金吾参将惹不得。 只是……只是这天色晚了,成衣铺子早就关了门,县里最大布坊的掌柜的如今就坐在前头的宴席上,哪儿有人给这泼辣的小娘子开门? 祁管家也不是不知道阿弥是在有意为难他,自己作的孽,自己合该受着呗。 “小娘子可介意穿咱们大少爷的旧衣?奴婢都洗干净了,收起来了的。” 有个机灵的丫头在祁管家的身后试探问阿弥。 阿弥看那丫头机灵又好看,比他们那脸好似煮熟了似的小姐还要叫人感到亲切上几分,只觉得赏心悦目,高高兴兴点头道:“都行,都行,我不挑的。” 言照清一敲她脑袋,顺着那一敲,便推了她一把。 阿弥恼怒回头看他,“狗官”两个字的无声口型十分清晰。 惹得言照清又推了她的肩膀一把,才到旁边书房去略微收拾自己,换上一身干净衣裳。 阿弥不习惯有人帮忙,又惦记着前头的大鱼大肉,屏退了奴婢,随意拧了布巾擦干净脸和身子,换上何家大少爷的旧衣裳——说是旧,其实跟新的没什么两样,乃是一身素白的劲装,练功打拳十分便利。 阿弥叹着,有钱人家对旧衣的概念就是不一样,哪儿像她,觉得补丁超过十个才算旧衣裳。 推开门,言照清已经在门外等她,一身清爽,端的是一副英俊潇洒风流郎君的模样。 阿弥吓一跳,“你莫不是在门口偷看我换衣服?” 言照清闭闭眼,“我可不敢看,你这小身板……我要是长了针眼可不值当。” 阿弥应答不来,索性推了人往前头去,“走吧走吧,去晚了我们就只能吃剩菜了。哎,可说好啊,你答应的羊肉火锅也还是要的啊,你别想着赖账。” 推着言照清走出去几步,阿弥只觉得平推出去的手掌倏地一空,身侧一阵风刮过,带起她散落的长发。被她推在身前的人一个转身就到了她的背后,扯住了她的长发。 “披头散发,哪个人家的姑娘家跟你似的?” 头皮微微痛,阿弥身子一僵,因察觉到言照清将她的长发以指梳起,手指就在她的发间,贴着她的头皮穿梭。 他的手指头凉得厉害,又有些微微颤抖,阿弥想他是不是还在发烧,又想自己在房中已经梳过一轮头发,将头发梳顺了,但没找到能扎头发的头绳或是挽发髻的发簪,便只好这么出来了。 但阿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心翼翼喘气,怕喘气声过大,将自己和言照清吓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并没有过多久,院门那儿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带着些嗫嚅的意思,唤了一声,“照清哥哥,我爹让我来看看你们两位好了没有,前头快要开席了,我来……请你……请你们入席。” 阿弥一开始还想顺着那声音去看。其实也不必看,这声音不久之前才在她站的这个位置响过,同何书全撒过娇的。姑娘的嗓音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捏着说话的,鼻音总嫌有些重。 阿弥要转头,言照清一拍她的脑袋,她就不敢再动。 脑袋在人手上,不好轻举妄动。 “马上就好,有劳何小姐了。” 阿弥听到身后的人清冷的嗓音,真好像山间清泉。他竟然叫她何小姐?方才不是挺热络的么? 一抹红落到阿弥的眼风之中,尽力侧眼望去,阿弥只见得红纱的一段。 啊,又是这条红纱啊?万民坊中他在水道下头砍下来的一截,南理城外他曾用作给她扎发的一截,被他收回去的一束红纱,这会儿经由他的手又回到了她被束成马尾的长发上头。 “行了,走吧。” 一推她的肩,也不管她,言照清自顾自朝前走。 阿弥心中莫名其妙的情绪才升起,这一推,又被他推得倏地毫无踪影。 “狗官!” 阿弥咬牙切齿,在言照清身后低声斥骂。 第三百零七章 男女没有不同 何府今日大摆宴席。 五十起算高寿,何书全今年五十整,沁县及临近县城各方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都前来贺寿,连岷阳府的府尹都千里迢迢而来。 但一众人之中还是言照清官阶最高,虽然同岷阳府府尹同是四品,但言照清乃是京城来的,还是李皇的近卫,前途无限量的传说早就传到了岷阳府来,众人怎么看都觉得言照清在一席人之中身份最为尊贵,连岷阳府府尹同他说话都不自觉带上些卑微。 虎狼之后,再往后怕是平步青云,同他爹一样,往一个权臣的路子上走。 言照清教养得宜,进退有度,并不自傲,按年龄尊称各位在座人,各处都照顾到,全然没有半分京城朝廷人的架子,这叫他在众人心中的形象又高上了许多。 他又是一个眉目舒朗的俊美青年,这会儿面上有些新添的擦伤,但瑕不掩瑜,遮挡不住他的美色。 一众人同他喝酒攀谈,都只觉得心旷神怡。 由着面上的伤,言照清便说起了在平溪城附近遭曹九台纠集人马重伤一事,但这宴席乃是给何书全贺寿办的,不好喧宾夺主。言照清只是同岷阳府尹江城已略略一提,又提点了众人近日小心自平溪城流窜过来的江湖客,同何书全和江城已约好了明日详叙的时间。 曹九台在西南蛮人营地自由往来,假托一个算命先生的身份同西南蛮太子交好,这人又同北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言照清料想曹九台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江城已怒不可遏,怒骂在李皇的眼皮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宵小行奸作恶,挑拨李朝同周边国家的关系,还妄图行刺一个朝廷命官,这人实在是罪该万死。 此事今夜暂且搁下,一众人把酒言欢,齐齐贺寿。 觥筹交错之中,言照清不自觉几度看向阿弥。 她自觉身份低微,方才就表明了不愿意同他到主桌去。 “我算是个什么身份?更何况你看这儿,连咱们南理都不如,女子家的吃席都在外围,连厅堂都进不得。” 被娉婷生姿的何思瑶带到宴客厅的时候,言照清自然而然拽着她的手臂往何书全招呼的地方去,这小狐狸硬是将他拽停了,看了一圈,找了一桌小孩儿的,对着言照清努努下巴。 “我就坐那儿,你看得到我,我也跑不了,成不成?” 她倒是清楚……地将他的意思曲解了。 他也险些忘了,她可是随时会逃的。昨夜到今天这么多好机会,她都没逃,言照清也拿捏不好这是不是她在放松他的警惕。 他还真是放松警惕了,下意识地,没想过她会逃。 这会儿在一群孩子之中,这小狐狸似的逆贼十分扎眼,更扎眼的是她旁边那个——将他们带到何府来的秦志昭。 一个大男人,怎的跑到孩子桌去了? 言照清捻着酒杯,再看一眼同阿弥说说笑笑的秦志昭。有人来同言照清碰杯,言照清礼貌笑着应对,说几句客套话,又坐下来,再接着捻着酒杯看阿弥。 在说什么?是什么这么好笑?瞧瞧她自己,脸都笑成一朵花儿了。这秦志昭怎的没点儿礼节?他又不是雀州人,同一个刚认得的女子挨那么近做什么? 言照清瞧着距离阿弥的肩膀只有一个拳头距离的秦志昭的手臂,眼睛微微眯了一眯。 “那位小郎君倒是飒爽,颇有大郎的味道。” 主桌之中有人顺着言照清的视线去看阿弥,看了半晌,只觉得这白衣黑发红纱带的少年郎举手投足之间英勇威风,人虽瘦小些,但身姿矫健,同言照清一般,看着也是叫人赏心悦目。 何书全笑着觑了言照清一眼,同那人道:“秦老这回可是看走眼了,那并非是小郎君,乃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娇娥呐!” 秦老惊叹:“哦?!竟然一个女娃儿?这家教……” 往后的,在瞧见言照清转过来看他的时候,也是觉得自己未尽的话里鄙夷甚重,自觉不好意思,便尴尬止了口,干笑两声,解释道:“姑娘家就该习女工、学女德,恪守妇道,在家做相夫教子的事情,哪怕是还没有人家,也要学好行走坐卧的礼仪,她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说罢,瞧着阿弥同秦志昭碰杯后一仰头喝尽杯中酒,面上浮现嫌弃,眉目皱起,连连摇头。 言照清道:“秦老此言差矣,女子同男子并没有什么两样,男子能行什么事,女子便也能行什么事,不该因女子是女子,就将人框在八股礼仪教条之中。若是非要比,女子能做的比男子还要多,单是生儿育女这一条,男子便做不到。” 秦老张嘴要驳,言照清却不想同他就此纠缠,抢白道:“秦老眼前这一个,就是月前在雀州带兵打退了西南蛮的那一个女将军,她一人杀去数百来犯的贼子,震慑二万蛮贼,叫蛮贼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全赖有她固守雀州四年,西南蛮贼才未将西南一隅吞入囊中,李朝国界线才不曾后退一分。李朝有她守卫西南角,当是李朝的大幸!” 这话一出,一众人惊讶又赞叹。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战功,难怪方才看她在门口面无惧色,霸王一样威风凛凛,原是镇守西南的一员猛将!” “瞧她当真是英姿飒爽,竟然是这样厉害的人物!” 何书全笑着捻胡子,连连点头,“不错,不错,确实是个好孩子。” 有人就同何书全道:“同大郎一样,赤胆忠心,尽忠报国。” 言照清敏锐瞧出何书全面上有一滞,但极快又被他用浅笑代替,仍旧捋着他那山羊胡,笑着看阿弥,真心实意地觉得满意。 何思瑶今夜主动请缨,在旁做一个给何书全和言照清端茶倒酒的活儿,听闻有人嫌弃阿弥举手投足全然不矜持的时候,心头还有些得意。直到言照清说起阿弥乃是个打仗杀人的女将军,何思瑶便觉得这姑娘野蛮,竟然杀人?! 大部分人交口称赞阿弥的时候,何思瑶心中又不爽,想着实施一个不恪守女子礼仪的女子,有什么好赞叹的?但这会儿出口的都是盛赞的话,她想像秦老一样坚持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就没法说出口。 且看言照清的面上,对阿弥十分满意,连她爹何书全都对阿弥十分满意。 何思瑶暗中跺一跺脚,看着那不知羞耻同男人喝酒的阿弥,不满渐重。 第三百零八章 我见姑娘面熟 阿弥得饱餐一顿,主桌上头发生什么事情她不太想理会。 她同一桌孩子坐一块儿,初初时候同孩子们吃吃玩玩闹闹的,倒也挺好。后来有人请她去女眷那一桌,她去坐了一会儿,可那些讲究细嚼慢咽、食不言寝不语的女眷们叫她实在憋屈得慌,索性便还是坐回小孩儿桌那儿。 只可巧了,有个躲酒的秦志昭将她的位置坐了去,正同孩子们讲些奇异志怪的故事,阿弥听了几耳朵,觉得颇为有趣,找了张凳子,踢了踢秦志昭的凳脚,硬是挤到了秦志昭一旁坐,听他讲古。 阿弥心中也知晓,看秦志昭看她去而复归,眼中惊喜的一亮和志在必得的神情,必定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东西。 阿弥也不能说是全无防备,但她身上只有铜板五枚,撑死就多了一个在手上取不下来的吵人镯子,实在是身无长物。 若是想要骗她的人和她的心…… 阿弥打量过秦志昭的样子,只担得起“相貌平平”四个字,只好在仗着身高和体魄,扔在人堆之中也算优秀。但阿弥见多了长得好看的男子,比方说言照清,又比方说她哥哥李穆川、师兄姜竹声、胞弟李寻意、阿德、刘志宏、水玉山等等各式各样各种款的美男子,对男子的相貌不免也有些挑剔。 秦志昭在讲桐城有个女鬼专挖人心来吃的故事,一众孩子听得有滋有味,阿弥趁机将桌上的肉菜一扫半光,打个饱嗝,歇会儿再吃,听着秦志昭讲到女鬼吃人心,也挑长得貌美的男子,便不由得瞥一眼言照清那儿。 他不是正发着烧么?身上的伤也还没机会找大夫看,喝这么多酒没事么? 没一会儿,看见捏着嗓子说话的何家小姐给言照清倒酒,有意无意地靠上言照清的身子似的,阿弥收回视线,假意没看到言照清回何家小姐的一个微笑。 呸!又勾人! 嗐!人家有人照顾着呢,她何须瞎操心? 秦志昭将一桌孩子哄得差不多了,叫孩子们散去玩,一桌只有阿弥同他的时候,才看了看四下,轻声问阿弥:“我见姑娘面熟,好似在哪儿见过。” 阿弥百无聊赖挑着烤鸭上的花生吃,听见这好似从话本子里摘抄下来的句子,面无表情转头看秦志昭。 “是吗?” 秦志昭觉得好像碰到了一个软钉子,摸一摸鼻尖,笑着同阿弥道:“姑娘是哪儿的人?或许我曾到过你家乡。” “雀州。” 阿弥也不隐瞒,他方才的故事们叫她高兴,笑得前仰后合,已经好久没听过这么好玩的故事。这算回报吧? 正巧,主桌那儿的谈论飘到这一头,阿弥听了两耳朵,打个嗝,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心上只有一桌菜地——挑花生吃。用热油滚过一轮的花生内里酥脆,蘸了烤鸭的汁酱后外层略软,阿弥很喜欢吃这样软硬兼有的东西,咬到嘴里头嘎嘣脆,十分解无聊。 秦志昭听完了主桌那儿的谈话,同阿弥笑着低声道:“我说姑娘面熟呢,原来是南理城穆川先生家的阿弥姑娘。” 一颗花生没夹稳,骨碌碌顺着桌子滚到地上。 不知道哪儿来的一条大黄狗见桌上掉下一粒花生米,“嗷呜”一口大张旗鼓将小小的花生米舔进嘴里,意犹未尽,坐在阿弥桌旁抬头等着,满眼期待看着阿弥,一副坐等投喂的姿态。 阿弥沉默垂眼看它,挑拣一下桌上吃剩的骨头,用筷子头拨到地上。 “穆川先生……”阿弥垂眼看大黄狗高高兴兴啃骨头,好像叹息一样将话送出口,也不知道是在同那大黄狗说,还是在同秦志昭说,“我腰上的软剑跟了我好多年,在平溪城外之前从没杀过人,我师父要我立誓,不杀李朝人。我对李朝人向来只取手脚筋,不取命。可若是有人要将我卖了,或是像平溪城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那样害我,那……” “阿弥姑娘放心,秦某是不会将姑娘的身份对外泄露半句的。”秦志昭也轻声道,离阿弥更近了一些,“我同穆川先生有些渊源,去年往南理城去的时候,同穆川先生相谈甚欢。那段时日阿弥姑娘在山中打猎,不在家,秦某没机会一睹小小年纪打退西南蛮的女将芳容。” “你想要什么?”阿弥直直看他,不打算跟他兜圈子。 虚与委蛇,那是言照清会行的事,不是她阿弥的风格。 秦志昭好似就等着阿弥这一句,眼中有光,“我听闻穆川先生要成就一番大业,我此前就想追随穆川先生,可当时家中遭遇重大变故,不得不自南理返家,等家中诸事妥当了,再去南理城,穆川先生却避而不见。我想应当是我的不告而别叫先生寒了心。” 阿弥看着秦志昭说,微微蹙眉,“怎的,你是要我转告你的歉意?” 秦志昭微微错愕,失笑摇头,“非也非也。我想我同穆川先生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一片赤诚心,愿助穆川先生成就一番大业,功名富贵我全不在乎,只想验证自己的才华。” 阿弥有些不耐烦了,长长一呼气,将桌上的肉丢给一旁的大黄狗。 秦志昭道:“穆川先生将我拒之门外后,我才游荡各处,一是想长长见识,二是想看看别处有没有法子能同穆川先生再有个面谈机会,我听闻穆川先生常在各处走动的。” 阿弥又转头抬眼看他。 他话里的意思,她好像察觉到了。 秦志昭道:“秦某愿追随世子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人目光这样坚定,毫无躲避直视阿弥,叫阿弥心内震了一震。 他压低了声音,称呼李穆川世子殿下。 阿弥冷眸微眯,一手已经握上腰间软剑。 秦志昭迎着她的杀意,低声道:“劳烦姑娘给我指个明路,秦某必将肝脑涂地,以命报太子党。” 阿弥倏地站起身,无意往旁一踩,踏上一个软又韧的东西。 大黄狗哀哀痛叫几声,仓皇跑走。 身后有热量欺近,一只手重重拍上阿弥的肩,拍得阿弥捂上软剑剑柄的手往下一落。 “吃饱了?” 第三百零九章 杀气断 酒香气随风扑鼻,阿弥也拿捏不好言照清是有意还是无意拍掉她的气势的。 这狗官反正爱推她拍她挤兑她,这会儿看着人已经微醺,面上微微泛红,一双眼倒是清明的。 不太像醉了的样子, 主桌的老人家们散了些,何书全不胜酒力,早早退了,言照清同旁人再交谈了会儿,见阿弥这处好似不妥,也自称一路舟车劳顿,今日才到沁县,实在体力不支,退到阿弥这儿来。 还没近,便察觉这丫头杀气重。 是真心实意的杀气,并不是虚张声势的恫吓。 言照清看向秦志昭,一瞬间便觉得怕是同李穆川有关的事情。 这念头来得又蹊跷又快,言照清也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但这一路行来,少有事情能叫她动怒,只除了李穆川。言照清下意识之间也不做别的人想,捏着阿弥的双肩,提着一个瓷娃娃一般将人往旁放,在秦志昭一旁的空位坐下来。 “我从方才就看你们相谈甚欢,是在说些什么有趣的事情?”言照清得了秦志昭一个恭敬的作揖,客气摆手,拉着秦志昭坐下来,“不必多礼,秦公子方才给我同这只小狐狸带路,言某还没来得及感谢秦公子。” 被言照清这样一打断,秦志昭面上的遗憾十分明显,听到言照清叫阿弥“小狐狸”,这般亲密又叫他错愕,愣了一瞬,低声重复“小狐狸”三个字,失笑出声,看向阿弥的时候,眼中的情绪叫阿弥看出了端倪。 阿弥不知道他对她的身份知道多少,但她直觉这人该在想,她既然是李穆川的人,就不该同这朝廷狗官走得太近,言照清这话里话外的,分明是将她当成了极为亲密的人。 秦志昭暧昧的视线落到言照清挨着阿弥的手臂,阿弥的视线也跟着下垂,往旁挪了一挪,同言照清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言照清挑眉斜乜她一眼,面上带着笑,满不在乎似的,同跟着他伺候的何家奴仆要了杯子和酒,递了一杯给秦志昭。 “薄酒一杯,权当谢礼,他日秦公子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言某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必定全力以赴。” 言照清这话说得讨巧,许诺给秦志昭卖个面子,话里却说得滴水不漏。 力所能及范围之内? 他若是不愿意做,那就是他力所能及范围之外,秦志昭到时候也怨不得。 阿弥只想着言照清原来是这般八面玲珑的老油条,对秦志昭一再偷觑她的眼神不再在意。 秦志昭笑着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言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小——狐——狸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这后一句,略微有意加重了语气,秦志昭说着话的时候,还往旁斜了一斜,有意探身要同隔了一个言照清的阿弥着重强调。 阿弥抬眼看他,又迅速将眼撇开。 这人瞧穿了她的身份,分明是带着功利心来。阿弥不敢全信他说的话,她对这人没什么印象,他说见她面熟,又说去年他去南理城的时候她在山中打猎。前后不一,自相矛盾,不像是真话。 阿弥瞥一眼言照清的后脑勺,再看一眼笑看她的秦志昭。 心想:这人若不是同言照清的一伙儿,要来跟她打探哥哥的去处的话,说不好就是要找哥哥寻仇,来打探她的口风的。 这样想,嗤笑一声,用筷子捻碟子里的花生吃。 言照清将阿弥挡了一挡,断了秦志昭的视线,同秦志昭说着场面上的客套话,仿佛说得兴起,连连举杯邀秦志昭一同喝酒。 秦志昭期间有过婉拒,直说自己酒量浅,怕闹了笑话。可言照清像只老狐狸似的,三言两语就将秦志昭哄得高高兴兴举杯吞酒落肚。 阿弥吃着花生斜乜着二人,听两个大男人天南海北地聊天。今夜来此宴席的姑娘们原见言照清落单,正是欣喜要上前同言照清搭话。 一个身世显赫的世家子弟,貌赛兰陵,五官俊美,谁不想攀他这根高枝? 但言照清同秦志昭谈天说笑,二人聊得十分起劲,竟叫旁人找不到机会加入其中,也不好扰断言照清的兴致。 中途言照清也曾离席几次,几个小娘子也大着胆子跟上去,但娇弱姑娘家跟不上言照清的大长腿,竟一次都逮不住言照清。 夜渐深,人渐散,连那何家小姐何思瑶都捱不住困,再不甘心也只能跺着脚回房睡觉。言照清同秦志昭倒当真聊得投机似的,渐渐地说起朝堂上的时政事,议论起的便是许之还被人劫走了这一桩。 秦志昭已经喝得面上通红,双目有些迷茫,连连摇头道:“不该,许大将军不该啊!忍一时风平浪静,就算被当今圣上针砭几句又何妨?临北城数万百姓得依仗他,李朝北部防线也得依仗他,他这一遭,就算能回到临北城,也回不到戍边大将的位子,临北百姓怎么办?李朝北部又有谁能防?” 言照清给秦志昭又倒了一杯酒,递给苦闷摇头的青年,“我方才在何府之中得看邸报,方阳朔大将军已于上月被派往临北。” 秦志昭哼笑一声,道:“方阳朔原驻扎在东南一带,已经待了二十年,擅长的是水战,应对从草原上来的北游人,他必定吃亏。他又刚愎自用,许大将军不在临北城时,城中应由副将乌茂典管顾,乌茂典是员悍将,脾气急、性子也急,同方阳朔必定合不来,方阳朔必定会弃用他。我估计北游人短时间内必有一场试探大仗,趁着人刚到,先打方阳朔一个措手不及。” 言照清略微转头,用眼风扫用手支着下巴昏昏欲睡的阿弥。 “秦公子对劫走许之还的逆贼怎么看?” “怎么看?”秦志昭双目迷蒙,迟钝想了想,突然笑出声,“怎么看?自然是用眼睛看。” 言照清微微眯一眯眼,“若是我说,劫走许之还的是废太子党,秦公子觉得他们会将许之还送到何处?” “何处?自然是……自然是许之还的老巢,各州。” 言照清微微皱眉,“各州临近京城,执金吾早在各州布下眼线,许之还怎可能会回老家去?” 秦志昭看着言照清,咧嘴无声笑,那笑叫言照清立即就想到了法场上阿弥的笑。 笑他。 言照清下意识要回头用眼去找阿弥,才一转,秦志昭那儿传来“咚”一声响。 比鼓槌敲在鼓面上还要大声。 第三百一十章 两幅面 阿弥揉着眼睛,看着被何家奴仆架走的秦志昭,面无表情目送人远去。 “他这是喝了多少?” 言照清立在她身侧,一同目送,“不多,二斤吧。” 阿弥啧一声,“二斤,那你怎的没事?” 边说边拿眼斜他。 他长得高,高她一个头还要多一些,她个子只到他心口,斜睨他的时候就少了些气势。 言照清看人将秦志昭送进马车,知道这马车会将秦志昭送到城中的得来酒楼。秦志昭已经住在那儿两个多月了,听闻是包了一间天字房,打算住到明年三月份。 沁县并无游玩的好去处,他在这儿住这么久,更像是在等什么人。 言照清瞧着从马车帘子伸出的一只手,随即秦志昭半个身子从小小的车窗之中探出来,傻笑着同站在何府门口的言照清和阿弥挥手。言照清面上带笑,微微点头示意,等马车走远,那笑便倏地收了。 应当只是一个普通秀才,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言照清微微眯眼,察觉手臂被人撞了一撞,垂眸斜看去,是阿弥将双手袖在袖中,用手肘撞他,面上没个好气。 “问你呐!他喝了二斤,你喝了多少?能走回去么?我可背不动你。” 这两日背他多少?走了多少路了?要再来一回,别说她人受得了,她的老腰可受不了。 言照清低头看她,看半晌,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似的,一挑眉,“你好像长高了些?” 阿弥仰头看他,嫌弃仰久了,脖子有些疼。想她不高,那定安公主跟她沾点儿血缘关系的话,该也不高,往后几十年要这样仰头看言照清,仰人鼻息似的,怕过不了几年颈椎就得出问题。 阿弥往后上了两级台阶,同言照清平视了,好歹才觉得颈后舒服了些。 “高了?” 话才出口,心中又懊恼,她怎的这么容易被他引开话题?她分明是瞧他脸色不好,又怕她得将他背回房才问的。 言照清随着她上了两级台阶,又站在同一高度上,将她身子转正面对她,手放上她头顶,原是要比划一个正常高度的,但…… 阿弥眼睁睁看着他的手平着往他胸口去,又陡然往下一斜,落在他心口往下三寸不止的位置。 言照清严肃道:“你瞧,你到这儿了。你之前,到我这儿。” 说后半句的时候,言照清的手落到了他自己的腰侧,怕阿弥不信似的,晃着手板敲着腰侧。 阿弥面无表情,看他的手,再抬头看他的脸。 “言照清,你怎么还有两副面孔?” 已近二更,天寒地冻,站在何府门口只能吃风,阿弥吸吸鼻子,袖着双手丢下言照清,往何府里头进。 她就多余管他,叫他喝死算了。 这人不就是个铁打的身子么?昨天才从悬崖上跌下来,被河水带了一日夜,昨夜里还高烧不退呢,今夜就跟人家喝酒谈天了,哪儿有个经历了大难的样子? 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头发脸面都收拾整齐了,除了面上的擦伤,他看着倒是一副没什么大碍的模样。不像她,几个指头还包着布条,还是更衣之前那机灵的婢女见她手上有伤,找了药粉和干净布条换好的,若然她包着的还是言照清撕的土夫子的旧衣服。 今夜的言照清也叫她觉得陌生,在主桌、在秦志昭面前的时候,这人虽然健谈,虽然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处处将人照顾周到的样子,可面上总是带着八分疏离,冷静而自持,叫人不敢当真轻易逾矩,同他亲近几分。 他在她面前却又不是这个样子。 但是好像……他一开始待她也是冷又狠的样子,还曾将她吊在牢房中一夜不是?还折断了她的手不是? 光是想到这两桩,阿弥就觉得肩上的伤疼,手上的断骨处也隐隐酸楚,应该也是受了要变的天气影响。 伤还没好利索,她如今还是不敢用大力气,昨天到今日折腾又奔波,这会儿她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往日的旧仇她总要找言照清算的,不急在今日。 只是脚下一顿,又想起一桩。 他还叫她戴着枷锁跟着马走呐!在南理城外头,后来撞上了西南蛮的冷箭。 这样想,阿弥吸吸鼻子,有些怒了。既然翻起了旧账,就很想同这执金吾参将算一算,可倏地一转身,人就在她后头,倒叫她吓了一跳,“哎呀”惊叫了一声。 “你跟我这么近做什么?!” 像只猫似的,走路也没有声响! 他还一副被人撞破了什么的神情,初初时候竟然有些心虚,别开眼不敢看她,快速调整了一下才低头对上她的眼,好笑道:“你自己走着路突然停下,谁跟你这么近了?” 阿弥想到自己好似是停了下步子的,但看左右回廊,明明路这么宽,他怎的就非得走得正正的,在她后面? “你就不能往旁走?你要是踩着我怎么办?” 言照清一怔,随即低声闷笑,“是啊,你这么小一只,我要是没注意,没看找你,踩着你过去了怎么办?” 说着又将手板放在她头顶,往他腰上比划。 一次被人说矮,阿弥忍忍也就罢了。两次被人说矮,阿弥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四肢乏力,还是不同这个人计较,把时间花费在睡觉上头的好。 “莫生气,莫生气,生气吃亏是我自己。” 阿弥嘟囔念叨,转身走,想起言照清方才心虚的表情,心内陡现疑惑。 他在我身后做什么?是做什么坏事吗?怎的一副被人发现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阿弥微微转头,眼风却只扫到言照清在她背后正常走着,不像是有什么异常举动的意思。 但是…… 阿弥总觉得不对劲。 他这么高兴做什么?她背后被他贴了王八画? 阿弥到底是耐不住,速度极快转身,果然瞧见他眼眉带笑,视线落在她后头的地上。 见她兴师问罪似的看他,言照清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无辜伸手指一指她脚下。 阿弥低头看,地上什么都没有。 “我铜板掉了?” 阿弥拍一拍怀里,除了铜板,手上的玉镯也叮铃当啷作响。 言照清一怔,开怀笑出声来,踏踏脚尖,同阿弥道:“我踩着你的影子呢。” 第三百一十一章 踩影子 何府夜里点灯。 同雀州大方使用柴火做火把或用火油点燃照亮不同,越往李朝中部走,木头、火油、蜡烛等等一类更是珍贵。 就算是知县家,就算知县家祖上留下不少钱财,足够荫护子孙,何府也不铺张浪费,回廊上头隔一丈八才有一盏灯笼。 阿弥身后的影子在他前头缩短又伸长,没有灯笼照亮的地方她的影子便融化在一片黑暗里头。 言照清这一路走来,看着自己的影子将阿弥整个覆盖,又被光亮冲淡,然后阿弥的影子往他而来,被他踩在脚下,不知为何觉得颇为有趣。在有阿弥影子的时候,他踩着阿弥的影子,好像是将阿弥牢牢踩住了,叫她困在他的周围,动弹不得。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同何书全表明阿弥的身份,没有将她推到沁县牢房之中,锁着她,困着她,防止她逃跑。 她现在手上没有锁链同他锁着,没有枷锁将她扣着,也许她的同党已经跟上来,在暗里注视着,趁机要将她抢走。这其实很危险,言照清自己心里也清楚,她若是逃脱了,他们这一行三月有余的努力算是白费了,等着他的将是李皇的愤怒。 他已经离开京城太久了,就算是一颗西度大将卜洛的人头,怕也平息不了劫犯逃脱这一件事情。 他是不是应该锁着她?而不是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踩着她的影子就觉得她逃不了,还讨赏一样对着她笑? 阿弥无言。 怎的这言照清不止两副面孔,还有三副面孔吗?这傻子一样傻乐的人是谁? “你是喝醉了,还是被孤魂野鬼上身了?我听说人在重伤的时候,是很容易被游荡的小鬼抢夺肉身的,那个叫……叫什么来着?” 阿弥蹙眉,看着言照清欺近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好端端袖着的手拉出来,带着她往前走。 “魂舍。”言照清道,嘴角的笑意没下来,“但我不会,黄泉路上的鬼差说我阳气重,寻常鬼怪不敢近身,还可以福泽身边的人。” “谁知道你那个什么黄泉路的,说的是真的是假的?”阿弥咕哝一句,又觉得好奇,“福泽身边人是什么意思?” 言照清道:“就是你要是怕鬼,离我近一些,孤魂野鬼就不会来找你了。” 阿弥垂眼瞧被他攥着的手一眼,总觉得他这会儿古里古怪的,走得快,也有些不稳,手也冷得厉害。 眼见前头就是他们暂住的小院,院门口已经有奴仆在等候,阿弥几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言照清的大步流星。 “言照清,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手指上的伤在走动之中被他微微触及,十指连心痛,阿弥下意识想将手抽回来,却被言照清攥得更紧。阿弥倒吸一口凉气,差些连气都喘不上。 真是夭寿!她要痛死啦! 等在院门的正是那机灵的婢女,叫个什么名字阿弥给忘了,瞧见言照清面上带红快步拉着阿弥而来,还以为是男人家喝高了之后想寻女子的那些事情,面上发羞,低垂下头,不去看二人,由着言照清拉着踉跄跟着的阿弥进了书房。 这……没想到京城来的达官贵人也还是这样,枉费她家小姐青眼看他,时时念叨着照清哥哥,要她好好伺候他也替她看着他,没想到也是一个臭男人。 那婢女年纪小,只觉得长久被何思瑶念叨得像是个完美的天神的人,滤镜一下子就破碎掉了,又羞又恼,极度失望,只想着早看出言照清同带着的野丫头关系非同一般,却没想到是这样酒后共处一室的关系。 婢女跺脚,正犹豫要不要去同何思瑶说一声的时候,只听得书房那儿一叠声地传来女子的惊叫。 “来人!来人!” 婢女犹疑,生怕进去会撞见好事情,又想言照清方才那强行扯人走过的模样,一阵风一样火急火燎的,那像个少年郎一样的野丫头分明是不太愿意,若她此刻进去,扰乱了言照清的好事情,会不会吃不了兜着走? 婢女往前一步,又停住了,侧耳听了一阵,房中倒没有她想象中的奇怪声响。很快,应当是见无人应答,房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响哨,声音极高,传出去远,连何府隔壁家的狗都吠叫起来。 “来人!救命啊!你们的言大人要死了!有没有人来救?!” 凄厉的喊声再传来,这一次婢女不犹豫了,提裙跑到书房门口,往里一瞧,骇然惊叫一声,立即跑出去叫人,在院门口就被被哨声惊动的最近的家丁撞上。 “怎的了?怎的了?” 那家丁拉起了婢女,赶忙问。 婢女将他一推,道:“你跑得快,快去找大夫,骑马去,城西那个妙手堂年大夫,悄悄将人直接带到这儿来,路上不可声张。路经门口的时候你同门房说一声,叫他们给你留门。我去禀告老爷,府中的贵客言大人吐血晕死过去了!你记着,除了年大夫,千万不可同人说言大人出了事。” 那家丁还发愣,婢女将他狠狠一推,“快啊!若是死在咱府里头,咱们可说不清楚,满门抄斩啊!” 家丁面上发白,立即拔腿狂奔。 婢女也要往何书全那儿去,路上同被阿弥哨声惊动的府中人交待,府中人乱做一团,都被她镇定又井井有条地指挥各去做各的。 先有几个壮一些的家丁被祁管家带来,进门瞧见吃力要搀抱起言照清的阿弥,又见地上一滩血,再见言照清面如死灰的脸色,立即上前来帮忙。 书房床小又窄,祁管家是叫人将言照清搬到了主房那儿。阿弥的位置不太有利,得了别人的帮忙,她也松了些。人家走,她也只能跟着走,等到几个人将言照清搬上床,她还是只能待在言照清身侧。 古里古怪地,祁管家几个人同阿弥面面相觑,都有些莫名其妙。 阿弥闭一闭眼,虽然不服,但也不得不认命。 “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啊?大夫请了吗?打一盆热水来给你们言大人擦擦嘴啊!” 祁管家立即回神,“哦哦”着叫人动身动手。 才跑出去,又听到阿弥在房里大喊: “哎!再找把锯子来,我瞧瞧能不能把他的手锯断喽!” 第三百一十二章 人昏死 很难不想把言照清的手锯断。 阿弥欲哭无泪,无言瞧着言照清攥着她手腕的手。 没想到人都昏死过去了,手还这么用力地扣着她。瞧瞧他这指骨分明的修长的手指,拢在她的手腕上头扣着,指关节因为用力都有些微微泛白,牢固得跟她另一只手的镯子似的。 阿弥泫然欲泣,摇一摇另一手的铃铛,又摇一摇言照清的这只手。 都挣脱不开。 区别只在一个能响,一个不能响罢了。 阿弥叹一口气,因被言照清这样牢牢用手扣着,也只能跪坐在床边,费劲转身看奴仆们在房中忙忙碌碌。人人忙乱,在那机灵的婢女的指挥下也算乱中有序,打来热水的,先取来提神醒脑的药酒的,备了木炭以便需要取暖的——这夜里也突然起了妖风,看着是要倏地降温了。 阿弥看得出神,茫茫然的,让了一让一个自作主张要给言照清的太阳穴和人中擦药酒的家丁。人走了,她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跪坐着,费劲转身看身后,只觉得满屋子都是来来去去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帮她,比方说锯掉言照清的手。 她想要自由。 有人拧了一把热布巾,递给她。 阿弥窒了一下,抬头看那老嬷嬷,觉得她是不是将她当成了言照清的婢女? 但那布巾这么递着,老嬷嬷面上又疑惑她不接,又坚持要她接的…… 阿弥叹一口气,从善如流单手接过,先给言照清擦去嘴上的血。 多吓人,才进门,就先咳出两口血,随后直直往前栽倒。若不是她拼命拉扯又用自己做肉垫压在他脸下,他这张俊脸就直直砸到地上,非得砸坏喽。 洗了一把,也不用阿弥转身递回去,那老嬷嬷伸手,极麻利就将她手上的布巾取走,另给了一个投好的干净布巾。 阿弥一只手被言照清扣着,只有一只手,其实也不太方便,老嬷嬷十分贴心,还给她将布巾展开了,方便阿弥使用。 阿弥心中暗骂言照清的鸡贼,知道她不敢用蛮力,扣着的偏是她断过的手,搓洗言照清的脸的时候,就用了些气力,搓得他苍白的面皮都有些发红。 老嬷嬷手脚麻利,阿弥仔仔细细,将言照清脸和颈子洗干净,热水又叫他应该是觉得舒爽了些。一块凉的布巾递到阿弥手上来的时候,阿弥知趣将它搭上言照清的额。 “世侄怎的了?” 有人给阿弥在床边放了张矮凳子,方便被言照清扣着手的阿弥坐着。阿弥才坐好,何书全便急匆匆而来,看得出是已经睡下,着急忙慌从床上起来的。 阿弥茫茫然,道:“我不知道,他就这么倒下来了。” 说着,扬一扬自己手上的言照清的手。 何书全瞧两人扣着的手, 再瞧言照清脸面,眉间隆起一个“川”,下巴上的胡须微微发颤。 “去请大夫了没有?”何书全问的是一屋子的奴仆。 那机灵的婢女立即答道:“请雄武去叫了,叫他去叫妙手堂的年大夫,估计也快到了。” 何书全点头,坐上床侧,去探言照清的鼻息,“有气,还有气,能活下来的,姑娘不必担心。” 阿弥茫茫然抬头,“我?我担心什么?” 她恨不得言照清死……恨不得言照清意识全失,将手松开,她好逃回南理城去。 笑话,她难道真跟着他去京城被砍头不成?她其实都已经打算好了,本来就只想着蹭一顿饱饭吃,入了夜她就翻墙走。她的软剑反正已经又拿回来了,她连如何从言照清这儿再拿回她师父的刀都想好了,谁能想到言照清倒下了呢? 非但倒下,倒下之前还怕她跑了似的死死箍住她的手呢? 她还以为人昏迷了手上就没力气了,反正她碰到过的昏迷的人双手都是松垮垮的,握不住东西。 但是这言照清是怎么回事?! “何大人,你说言照清是不是装的?” 阿弥满怀希望,看向何书全,急切地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似的。 这真心实意的问反倒叫何书全误会了,将眼神微微撇开,不忍直视阿弥,道:“你随照清叫我何伯伯吧,不必见外,生份了。” 阿弥莫名其妙,心想我同言照清也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随他叫你何伯伯,你们的狗皇帝就不杀我的头了? 阿弥无奈,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试着去掰言照清的手指,无果,这人的五指跟铁打的似的,她怕再用力非得将他手指头掰断不可。阿弥又去轻拍言照清的脸面,叫唤他。 “言照清,你弄疼我了,你将手松一松行不行?” 还是无果,人昏得死沉死沉的。 妙手堂的年大夫是跟在何思瑶后头来的,何思瑶一路红着眼眶,少有失态地小跑而来。进了门,瞧见阿弥坐在床边,原想将阿弥挤开,走了两步看清了阿弥是被言照清握住了手腕。 何思瑶便停在了那儿,叫了一声“照清哥哥”便低低哭了出声,觉得这阿弥真讨厌,占去了她的位置,又觉得言照清身旁有这个阿弥,她往后若是依照当年两家的娃娃亲约定嫁进去,这阿弥跟在他后头,占去原本该是她的宠爱怎么办? 越想越觉得委屈,哭得越是伤心。 阿弥莫名其妙瞧着哭得好似言照清死了的何思瑶,不知道这官家小姐究竟是哭个什么鬼。 被快马带来的大夫气还不及喘匀,瞧言照清一只手不得空,十分识趣去拿言照清的另一只手。 越是探脉,眉头越是紧锁,问阿弥:“他是不是最近几日受过重伤?” 何思瑶低呼一声,“照清哥哥受过重伤?” 阿弥觉得这该是理所当然的啊,他从崖上掉下去,纵然有树枝挡着,他也该伤得不轻。 “被人打了一掌,从悬崖上头摔出去了。”阿弥点头,同那大夫道,听着何思瑶又一声惊呼,分神瞥了一眼何思瑶,继续道,“底下有棵树,拦住了他。但是为了活命,我带着他跳河来着。跳河的时候,是……午后什么时辰来着?我没注意,泡到昨儿晚上才醒的。噢,我跟他昨天还在睦州平溪城呢。” 日行千里,今儿到了岷阳府沁县。 话还没说完,房中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楚。 何思瑶也不惊呼了,睁大着双眼看着她,好像她在说什么荒诞话,眼泪从那大睁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一屋子的人都震惊瞧着她。 阿弥被人直直看着,心头又觉得不爽,下意识想遮挡自己的脸面和身形,想要斥骂一句:看个屁啊?! 第三百一十三章 需施针之人 年轻的大夫皱眉,好似阿弥在扯天方夜谭,但又不觉得阿弥在撒谎。 这姑娘的眼睛干净,不会是在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上开玩笑的人。 年妙春也看得出,阿弥十分紧张言照清,看着镇定,微微颤的手却泄露了她心里的紧张。 “是从多高的悬崖摔下来的,我得知道受力如何。” 阿弥道:“十来丈,比南理城的城墙高一些,高出了一半多吧,约莫十五六丈。他先是被人一掌打在了胸口的,然后是背朝下被树拦住了。他中途应该有自己尝试卸力,不然也不会刚巧叫横生的树拦住了。拦着他的都是细小的树枝,那棵树茂盛,我也跳在上头,他落地的地方没有粗壮的树枝。” 她答得清晰,不必年妙春一个个问,将年妙春想知道的都说了。 “你说他还下了水?” 阿弥点头,“没溺着,他还在水中施力推了我一把,好叫我们两个都能攀住一根大树桩。他脸上的伤就是被树皮擦出来的。他晕过,我也晕了,我醒过来的时候他还没醒,人在发热。我们在城外野地一个前朝墓里过了小半夜,他醒过,那会儿好像有些精神,后头又睡了,高烧一直没退。对了,他头上也有伤。” 年妙春皱眉点头,再把脉,看言照清埋在发里的伤,又去翻言照清的眼皮,最后将言照清胸口的衣服一扯,露出他精壮的胸膛来。 房中的女子们贪看一眼,都抽一口气,因着礼教都立即撇开视线,不敢多看。 阿弥不。 阿弥凑近了,指着上头淤青出的一个手掌印,同年妙春道:“这就是他昨天被人打出的伤,西度——” 说到这,突然住了嘴,踟蹰看向何书全。 何书全没领会到她的意思,疑惑回看她。 阿弥作罢,低咳了一声,同年妙春道:“打他的人功力深厚,一掌就将他打落悬崖。” 年妙春按压那手掌印上几处地方,听见言照清几声闷哼,道:“五脏六腑都有损伤,肺和脾都有小裂痕迹,心脉也受了损,得静养一段时日。当前他这般,我要先叫他回神来。只是我只会汤药之术,若是有懂得施针之人用针刺激穴道,引导大人移位的五脏六腑归位,那定是更好!” 阿弥便想起了医无能,也不知道医无能跟着陆汀是到了京城没有,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他立即过来。医无能的医术她还是信的,她见过他将其他大夫都断言救不活的人救回来,纵使人吊儿郎当了一些,医术还是可靠得很的。 阿弥又想起阿寿,阿寿出身杏林世家,医术也十分了得,他们这一路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阿寿手到病除,沿路有百姓有疑难杂症,阿寿也热心帮忙看诊,医治了不少人。 但阿寿……已经死了。 阿弥垂下眼,长叹一口气。 年妙春借着其他奴仆的帮忙,叫言照清侧了身,细心去看他背上的伤。阿弥也走不得,便被迫在那儿看,这一看才看到他被树枝戳出和拉出的血痕,布在原本就伤痕累累的身子上,看得阿弥心里一紧。 他并非没有经历过风浪的世家公子哥儿,他身上的刀痕、箭痕就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留下的厮杀痕迹。 阿弥一叹,又一叹,年妙春便拿眼瞥她。 “夫人不必担心,只要能醒过来,好生伺候,将养上些时日,大人还是能好的。” 阿弥差些被那一声“夫人”噎住,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可高攀不起他言家,他可不是我夫君,大夫莫要误会了。” 年妙春垂下视线,瞧了一眼阿弥被言照清握紧的手,心中疑惑,想若不是鹣鲽情深,这郎君怎的昏迷之中还握着小娘子的手不放? 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年妙春也不多言,多看了阿弥一眼,疾速走到房中桌旁拟写药方,交给小厮去取药、煎药。 何书全轻声问他言照清如何,可有把握? 年妙春还是先前同阿弥说的那些话一样,又道:“沁县没有会施针的大夫,不知道相邻的县城有没有。若是快马加鞭去请,或许叫这大人醒来的希望更大一些。” 何思瑶闻言,低低嘤嘤哭出声,“年大夫这意思,照清哥哥是有可能醒不过来的?” 年妙春看美人梨花带雨,终究还是不忍,撇开头,瞧见阿弥正拉着言照清的衣襟,将方才被他拉开的地方盖好回去,又拉妥了被子来盖。 床上的人侧脸迷人,在昏睡中眉头紧锁,微微咬牙忍着。他该是极疼的,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他方才还在宴席上见过他,谈笑风生,举杯邀人,全然不像受了重伤的人。年妙春不信他那时候身上、肚里没有一处疼痛。 既然知道自己身子不适,怎的还强撑参加宴席,还饮酒?!年妙春作为一个大夫,对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向来痛恨,对言照清…… 年妙春看阿弥,又看泪眼涟涟的何思瑶。 “思瑶姑娘,那并非是个良人。” 没忍住心头的话,年妙春吐露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好在声音低,何思瑶没听清楚,愣愣睁着一双泪眼瞧着他,“年大夫说什么?” 年妙春如梦初醒,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 何书全假意没听到他方才所言,差人连夜往附近县城去找会施用针术的大夫。几个家丁奴仆分头行事,很快定好了往东南西北临近县的计划。 先头那个机灵的婢女突然想到前几日还有一个跛脚的大夫到沁县来,那大夫好像是会用针的,还用针扎之法给一个得了咳血症的老头去除了病痛。 何书全和年妙春大喜,“他现今人在何处,你可晓得?” 婢女想了想,“我听说的时候是四日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人还在不在沁县。” 何书全又立即叫人去找,将方才已经出了门的家丁叫回来,叫婢女将那跛脚大夫的特征细细说清楚。 那婢女并没见过那跛脚的,只知道那是个跛脚的,治的是城南草药庄的徐掌柜。何书全便叫人去找徐掌柜来问。 一众人纷纷乱乱,阿弥也没个心思去听,无意识又无意义地给言照清掖被角,这一方天地只有她同那个勤勤恳恳投布巾给她的老嬷嬷似的,全然不受三步开外的何书全等人的影响。只隐约知道何书全应当是找人去。 可一众家丁还没出这房间,外头又跑来一个慌里慌张的奴仆,在门口跌了一跤,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跪到何书全面前,带着痛哭道: “老爷!不好啦!外头来了个疯子,见人就打,要咱们将臭丫头交出来呐!” 第三百一十四章 能施针之人就来了 那家丁还没嚎完,外头就传来一阵喧闹,有人呵斥着拦着人,又有人痛叫,还有一个人高声斥骂着: “人呢?!我都听到她那招鬼叫怪的哨声了!人呢?!臭丫头!滚出来!别叫我找着你了,用针扎死你!” 哨声…… 何书全和何思瑶等人便转头看阿弥,都只看得阿弥面上一惊喜,立即站起身来,要往外走,却被言照清拉住了手。 阿弥心急,眼珠一转,吹两声响哨。 那骂骂咧咧的声音本来就已经在附近,听闻那哨声,更是一路痛骂着“臭丫头”而来。 家丁和奴仆们不知道这其中的意思,在门口将人拦住,不给人进。 但十来人竟然拦不住对方一个,几个强壮的家丁被打出去,惨叫连连,还有几个连叫声都没发出来,倏地全身无力瘫倒在地。 何书全怒喝一声,“什么人,敢在知县家府之中闹事?!” 说着要亲自去拦人、拿人。 阿弥急忙同何书全道:“何大人,快叫权公进来,他能救言照清!” 说罢,又高声道:“权公,你这条臭老狗,你是不敢进来还是怎么的?这么点人、这么点路,就叫你走不动了?” 门外的骂声停了一瞬。 何书全一犹豫,就只觉得身侧有风刮过,那风一停又一顿的,带着汗臭气往床边的阿弥袭过去。 阿弥将一旁的老嬷嬷推离一把,先生生接了对方一掌,随即拉下腰间软剑,一打直,舞得房中的火烛都被她的剑气带得跳动阵阵。 一众人咋舌,只觉得这小娘子之前是门口那一招不过是小试牛刀,如今这带着凛冽杀气的才是她的真正实力。 一屋子的人之中没有会武的,家丁们都只是一些拳脚功夫,同阿弥和那人一般内外力兼合的那就是小巫见大巫,花拳绣腿见真才实学。 来的那个身上臭的很的人带着十足的杀气,一开始还能同阿弥应对几招,渐渐的就落了下风,一双手竟然打不过阿弥的一只手。 年妙春将何思瑶和何书全挡在后头,瞧着阿弥剑气长虹的招式,一柄软剑在她手上一时软一时硬,像听话的蛇,渐渐的就将来的臭人缠打得狼狈不堪。 一丝光在来人手上微微一闪,年妙春心中一紧,叫喊了一声“姑娘小心!” 暗器! 就见阿弥将剑把在身前平着划一个大卷,剑倏地收拢成圈的同时,来人似乎惊吓不小,立即转身要逃。 众人都看得他脸上惊惶的神色,好似见着了鬼一般。 下一瞬,阿弥将圈着的剑顺着圆心往侧旁一拉,剑圈之中便飞出无数细小的亮光,直直往转身逃跑的人背上射去。 那人惨叫一声,往前扑跌在地,在地上哀嚎了两声,又痛骂:“臭丫头!在百草谷的时候我就应该扎死你,毒死你!留你在世上就是个祸害!” 一众人定眼望去,就见那趴在地上不敢动弹的人背上根根细长的银针,正是年妙春方才要阿弥小心的暗器。 年妙春察觉袖子被人紧紧一拉扯,侧头瞧见受惊不小的何思瑶。何思瑶又惊又怕,被阿弥的气势结结实实吓着。 她还以为阿弥只是个粗鲁无礼的野丫头,没想到竟是这样功夫高强的高手! 她对着那臭烘烘又凶巴巴的男人,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怕,这会儿反倒笑着,气都没有大喘,同他们这一处的紧张震撼不同,这丫头放松得很,好像打败一个凶悍的男人不过是件寻常事。 何思瑶不自觉拉住年妙春的袖子,手上被揪紧的东西填满,附近又有温热药草香熏着她,才叫她察觉到一些安全感。 年妙春拍一拍何思瑶的手,再看地上趴着的男人。 他当真是不敢动弹,密密麻麻的针将他扎得像一个刺猬似的,只能在地上大口喘气,时不时说几句污糟话,痛骂阿弥。 阿弥笑嘻嘻的,想要往那男人那儿走,但言照清拽着她的手,也就只好作罢,尽力走到最远的距离,笑着同那那人道: “哎,权公,你这不太行啊!我才离开百草谷多久,你这功夫怎的没见进步,反而还落下了啊?” 被叫做权公的破口大骂,但动了气,牵扯到背上的银针,叫他不敢全然大声,“臭丫头!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你将我放开!放开咱们再单挑。” 阿弥好笑挑眉,干脆蹲下,一只手往后伸着给言照清扣着,另一只手支着自己的脸,“唉,你瞧瞧你,我一只手你都没打得过,还单挑呐?你背上那些也不是我的啊,我不过是完璧归……” 归什么来着? 权公斥骂,“臭丫头,肚子里没有墨水,学什么人家文绉绉说话?!你快将我背上的针取了!” 年妙春说了声“我来”,被阿弥不满“哎”地制止了。 “年大夫,你着什么急啊?咱们还没同权公谈条件呐!就这么白白取了?不划算,不划算。”阿弥连连摇头。 权公倏地将拳头握紧,尽力去看阿弥,瞪着,“你他妈扬了我的药粉就跑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还有我养的千年血鳖,被你放生了!我也还没找你算账呢!若不是你那一票,百草谷谷主就是我的,何至于轮到那坑蒙拐骗的医无能?!我是来找你算账的,你倒有脸跟我谈条件?!” 阿弥撇撇嘴,好整以暇回到床边的小板凳上坐好,手这样往后伸,着实是有些别扭,阿弥便侧了身,不去看权公,唉声叹气:“那就没法子喽!您老啊,就这么定着吧。当前哪儿有比我相公还要紧的事情?” 房中一阵静默,都瞧着阿弥好似无心一样自然而然吐出的话。 相公? 这会儿言照清又成了她相公了?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你臭阿弥也有被人收了的时候?哎!你都嫁人了,那你当时投的那一票就不能作数了!当时也是你讲的,你没嫁人,百草谷就是你的家,你有票权,但若是你有了相公,那……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百草谷就不是你家,你就没有票权了!哈哈哈哈!你快!快随我回百草谷去讲清楚!跟大家说你有相公了,嫁人了,百草谷没你的份了!快!哈哈哈哈哈!” 第三百一十六章 讨价还价之人就上了 权公甩了一百二十六根针向阿弥,被阿弥用软剑全数一揽,全都“还”给了权公,一百二十五根全扎在权公背上,余下一根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但在场的除了权公,别人身上都没个针孔,那根针应当是扎到了别处去。 年妙春忙活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按照权公指点的次序将一百二十五根针全都取了出来。二人都出了一身汗,年妙春是谨慎出的,生怕自己稍有不慎取错针,将权公弄死。 权公则是疼出来的。 直到最后一根针被取出,权公才敢从地上起身,不敢大动,慢腾腾地盼着年妙春的手臂先坐在地上,心有余悸道:“干霖凉的!我以前听说京都府尹那狗官用针扎人,说是一个酷刑。我自己用针治人,不觉得疼,以前还想人家夸大其词,被针扎算什么酷刑,今日被你这一扎,我倒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你这臭丫头,今天当真是乱拳险些打死老师傅!我权公今天差点就死在了你手上!” 权公又笑又骂,看向阿弥的目光是又爱又恨。 阿弥略显无辜,“我怎的知道用针扎人能叫人死?” 权公气笑:“你不知道?!你不是见过我用针杀人?” 此言一出,阿弥先看得其他人惊慌,尤其是何书全,面色凝重,看向权公与阿弥的眼中满是探究,人也戒备起来。 阿弥道:“你扎那一针在那土匪的头顶,我今儿扎你后背,怎么同?” 权公“哼”了一声,“所以我说你是乱拳打死老师傅,我还当医无能将针扎之术教给你了呢。” 阿弥撇嘴:“他哪儿能教我那些?” 权公没好气,同年妙春道:“你扶我起来。” 年妙春见他是老者,恭敬照做。这毕恭毕敬的态度叫权公觉得十分受用,点头道:“我看你这小郎君不错,你也是个大夫?” “在下不才,略通歧黄之术。” 权公皱眉,“我不觉得你不错了,你怎的说话文绉绉的,不这么说话你难受是么?” 年妙春觉得汗颜。 权公又问他有师父没有,师从哪位。 年妙春踌躇了一下,答:“并没有师父,只是通读了一轮医书罢了。” 权公一瘸一拐往床边去,同年妙春道:“我倒是从徐掌柜那儿听过你,说你医术奇佳,乃是一个奇才。你既然没有师父,你想不想拜我为师?我虽然在江湖之上、杏林之中没什么名号,但本事还是有的。” 年妙春要答,权公又截住了他的话,“你也不必着急答复我,我不过是想要个徒儿给我收尸,往后清明祭日给我上坟罢了。是不是你都一样。倒是你自己要慎重,你既然拜我为师,就要随我回百草谷去,精进医术,等我觉得你大有所成了,才能出来。你要是肯,再来找我。若是不行,那也就算了。” 年妙春不自觉往后看一看,果然踟蹰。 这一踟蹰,场面便略有些尴尬。 好在阿弥这会儿踢了权公一脚,不耐烦嚷嚷道:“行不行?再晚我相公就死了,你这百草谷谷主还想不想当了?” 权公原本要生气,但听到“百草谷谷主”,立即就喜笑颜开,仿佛胜券在握,嘿嘿笑两声,“你倒是让一让,你不让,我怎么看?” 阿弥将言照清扣着的手提起来,晃一晃,“你有没有法子,叫他松松手?他扣得我手都要断了。” 权公一愣,随即笑出声,“哎呀哎呀,臭丫头,你也有今天啊!我还当你方才是有意戏弄我,只用单手应战呢,没想到是被你这短命相公缠住了啊!” 阿弥不满,“你话这么多,是不想要我那一票了?” 权公道:“你瞧瞧你,急什么?” 从方才年妙春取出的针中捻了一根,叫年妙春取来烛火,就着那火烧了烧,再握着言照清的手研究一阵,同阿弥道:“哎,你看啊,我要是扎在这儿,他就能松开你的手,但他的手就废了。我要是扎在这儿呢,倒是也能叫他松开,但他五个手指头往后都会像鸡爪子一样蜷缩。你瞧瞧你,在谷中的时候就爱看长得好看的大夫,若是你相公手废了,或是像个鸡爪子一样蜷缩,你还——” “你让他死吧,你别救他了,你也别想当百草谷谷主了。” 阿弥面无表情,对权公的软性威胁全然不为所动。 权公面上没个好神色,“哎呀,你看看你,我就同你开个玩笑,你怎的就不觉得好笑呢?” 阿弥冷眼瞪他,瞪得权公讪讪的,将针轻轻慢慢扎进言照清虎口一处穴位。 言照清的手指头松了松。 但也只是松了松,还牢牢锁着阿弥的手。 阿弥疑惑看着权公,“你到底能不能行?” 权公略微汗颜,“按理来说不该啊……” 再试,言照清的手还是十分牢。 “权公,我觉得你可能是老了……” 阿弥诚恳道。 权公恼羞成怒,“那不能!我可是天下第一针。” 阿弥问年妙春:“你听过他这天下第一针么?” 年妙春低咳一声,“权老前辈低调内敛,不在乎名利,江湖上不知道他的名号也不足为奇。” 阿弥点点头:“嗯,低调内敛。” 权公生平最受不了人家瞧不起他,这一来,便往言照清另一个穴道上扎了几分力。一刺,言照清的手立即一抽搐,将阿弥的手松脱开。 阿弥险些哭出来,委委屈屈看自己被言照清箍出一圈苍白的手腕,“权公,你真是天下第一针!” 真心实意的,阿弥称赞。 “那是自然!”权公有些飘飘然。 “自然”二字刚落地,权公就面色一变,看着言照清,惊骇不已。 下一瞬,躺着的言照清就剧烈咳起来,咳出血。阿弥下意识便想拍他的胸口给他顺气,连何书全都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看可有要帮忙的地方。 这样咳,又咳这么多血,言照清会不会死? 阿弥这般惊惧想,就见得言照清用力睁开眼,双目通红,倏地坐起身来,一把拉住阿弥,将阿弥往他那儿一拽。 “去哪里?!” 言照清声嘶力竭,用力将阿弥箍在怀里头。 第三百一十八章 重守诺 他大概是不敢信阿弥,阿弥连声说着“我不走”,也没叫言照清顺从自己的意志睡过去。 权公已经开始在言照清的几处大穴忙碌,先用针封住了这人急遽动作引发的内力气息紊乱,保住他原本就移位带伤的五脏六腑。 “得叫他睡,我瞧他脑子里也有淤血,再乱他就得傻了。” 权公给言照清把了脉,面色肃穆,同阿弥和何书全说明言照清伤情之重。 阿弥被言照清握着手,他手已经不像方才那般有力箍着她,反而是被她用了些力握紧。 阿弥拍着言照清的胸口,直直望进他眼里,“言照清,你闭眼,睡一觉好吗?我不走,我答应你不走。” 言照清的眼闭了一下,又再睁开,将阿弥装在半睁的眼眸里头。 阿弥咬牙,解下头上扎发的红纱带,握着言照清的手,将红纱带缠上二人交握的手,打了个结,抬起来给言照清看。 “你瞧,绑住了,我走不了了!你放心,你的驸马之位我给你守住,你要我的人头回京城,我就好好端着我的人头给你换驸马,成么?你先叫你自己好起来,你要是不好起来,谁带我上京城去?” 言照清嘴唇蠕动了两下,好像想说话,但没法说出口。 阿弥笑:“哎,你瞧你,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定安公主会喜欢你这样的吗?你要这么下去,真变成了个傻子,要做驸马可就得等到下辈子了。你放心,你睡一觉,我待会儿叫何大人把我关到地牢去,保管你醒来的时候,我就在地牢那儿等着你。” 言照清又张了张嘴,可双目已经开始涣散。 “行了,叫他放松就行了。” 权公将阿弥推开,一针扎在眉心穴上,轻轻慢慢一捻,言照清双目闭紧,同阿弥交握的手虚虚拢着,但一丝力气全无。 “弥丫头,你同你相公可是奇怪。”权公一边在言照清这儿忙碌,一边同阿弥道,“但你这相公啊,可真是……我还没见过比他意志坚强的人,竟然能超越自己肉体的极限。他方才坚持那么久,可得忍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呐。” 内里的伤,头上的伤,劳心伤神,怕是要缓上好长一段时间了。 阿弥不出声,解着手上的红纱带,一截红纱带就留在了言照清的手上。 迎着何书全的目光,阿弥垂眸想了想,转头问权公:“百草谷的人是不是都是说话算数的人?” 权公没工夫看她,道:“呸!哪儿有说话算数的?原本说要投票给我的,不都反戈到医无能那儿了吗?哎,你可得说话算数啊,说好了给我投票,就得给我投票啊。” 阿弥点点头,“嗯,我说话算数。” 阿弥走开一步,给权公和年妙春腾空位,看向何书全,做了个“请”的手势,“何大人,借一步说话。” 这般宠辱不惊的淡定,何书全也不知道今夜是见识了她多少副面孔。没有人护在她前头的时候,她有着能将所有人护在身后的气势和淡定。 何思瑶手握成拳,看床上的言照清,又看莫名散发视死如归气势的阿弥,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了二人旗鼓相当、十分般配的念头。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人?能叫言照清这样对她,又能这样对言照清。 何思瑶悄悄跟上阿弥和何书全。 二人也没走远,就在院中,寻了个空旷的地方,阿弥好笑瞧了一眼躲躲藏藏的何思瑶。 她这一路连脚步声都不会掩饰,飘飘荡荡的衣裙角将她的行踪全然暴露出来,她还以为自己藏得好。 “何大人的千金好奇心可真是重。” 何书全不会武,听不出身后有人跟着,回头看到慌乱藏起来的何思瑶的影子,尴尬低咳一声。 阿弥道:“好在隔得这么远,她应当也听不到我同何大人说的话。” 何书全看微微眯了眯眼看向何思瑶躲藏地方的阿弥。今日看来,她同言照清的小习惯和神情有诸多相似的地方,比方说待陌生人疏离又有礼的这一点,就十分相似。 阿弥先将在平溪城发生的事同何书全说了个详细,言照清如何以一当百,又如何从悬崖跌下去。她后头又如何割下了西度大将卜洛的首级,就装在今日他们带来的那只匣子里头。 桩桩件件,林林总总,先将言照清是如何受的这么重的伤给讲明了。 “那颗头,我原本是要换我一条命的。”阿弥抬头,神色坦然,迎着何书全的视线,“我哥哥是李穆川,将许大将军从法场上劫走的是我,言照清不过是奉命行事,要用捉拿我归案这一桩功勋,换一个驸马之位。我原本想着,有了西度大将卜洛的头,言照清照样能建功立业,我若是中途跑了,他也不必担重责。” 何书全面上并无吃惊的神色,阿弥想,这当真是见过世面的官老爷,一个劫法场的逆贼隐瞒了一天的身份,现在身份揭穿了,他竟然不惊讶,也不好奇,好像早就知道她是什么人,现在不过是她自己将他心中猜测印证了,将谜底主动剥开了似的。 “弥姑娘的意思是……” 阿弥垂眼,想了一想,再抬眼的时候,其实眼内也还有挣扎,“我本来是想今夜走的,但言照清这般……他纵然要带我上京城去砍我的脑袋,可一路上也救过我几次,将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我们南理人说话算话,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不走,那等他清醒之前,我就不会走。还劳烦何大人在地牢之中给我个地方,叫我待到言照清清醒。” 何书全微微错愕,赞赏看阿弥,又好奇:“弥姑娘既然说话算数,在何府之中待着也是待着,何至于到地牢去?那儿阴暗潮湿,不是人待的地方。” 阿弥神色复杂,“我若是进了地牢,日后也好同我的同伴们交待,并非我不走,而是被何大人扣住了,走不得。” 何书全双眉一挑,又笑,点头道:“姑娘既然给自己留了后路,何某便依照姑娘的吩咐,给姑娘在县衙牢房安置一个地方。” 阿弥抱拳行礼。 何书全捋着山羊胡,不住点头,笑着看阿弥,对阿弥颇为满意的模样。 “你方才说,你哥哥是李穆川,那你的生母是不是沙曼苏?” 阿弥倏地抬头,目露杀意。 第三百一十九章 提生母 阿弥的母亲名叫沙曼苏,是个北游女子。少有人提及。 阿弥直到五岁才第一次听说生下她和李寻意的母亲名唤沙曼苏。那一天她给李穆川挡了一刀,李穆川那会儿才正视起自己尚有个妹子这个事情,当天夜里来看她,因以往不亲近,实在没有别的话讲,问她: “你想知道你母亲的名字吗?” 之前没人同她说过,玉娘子在李寻意面前不提这个人,在她面前则咬牙切齿地用最脏的话痛骂她。 阿弥就算想知道,也无处知道。 李穆川这样问,她自然是点头,卑微又乖巧地答,“想。” “沙曼苏。” 李穆川还给她写下来。但她不识字,那张写有她母亲名字的纸在之后的颠沛流离之也不知道散落到哪儿去了。等到了南理城,李寻意被玉娘子送到周先生那儿学东西,她一开始也有幸跟去学了几天,私下里央求周先生教她那三个字。 教了一个“沙”,玉娘子来捉人了,自那以后她要学字,若是让玉娘子知道了、看到了,一顿皮鞭是少不了的。 阿弥之后偷偷学,好歹是将娘亲的名字学会了,写全了。 这名字在南理城、在李家根本不允许、不可能被提及,如今从这个沁县知县何书全口中轻轻柔柔被吐出来,阿弥目光一凛,心里霎时就生出了杀意。 这人知晓她的母亲,他可能是他们的人。 李穆川的眼线遍布李朝各处,几个州县的知州、府尹都是他的人,说不得何书全也是他的人。 她也是大意了,竟然没考虑到这一层,还同他说日后好同她的同伴交待这种话,她这根本是当着菩萨说观音! 何书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突来的风,总之他的衣袍微微一动,感受到了阿弥瞬间而来的气势。 她想杀他。 手也立即放到了腰侧,那儿缠着一柄隐隐流动暗光的软剑,他方才看过她用这软剑如何应对那有些疯癫的跛脚大夫。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何书全后退半步,跪下磕头,恭恭敬敬,并非是怕死而行礼,而是发自内心的恭敬。 “你做什么?” 阿弥吃惊,右脚不自觉后退半步,侧身对着跪在地上的人,眉目蹙着,对何书全这礼节和称呼觉得焦躁,心中想的全是要如何将这人无声无息地料理。 他若是李穆川的人,言照清在这儿不安全。 想起房中的言照清,阿弥心头一惊,立即拔腿往房中回去,经过何思瑶的时候,何思瑶小小惊呼一声。阿弥原本没打算看向她处,但她这惊呼声一侧又有别人的呼吸,叫阿弥不得不防。 转身应对过去,就见何思瑶颈侧一柄闪着反射廊下灯火的冷刀,何思瑶眼泪涟涟,可怜兮兮看向阿弥。 那人藏在何思瑶身后的暗角,看不清模样,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阿弥取一个快,只看一眼,立即就已经将手中软剑甩出去,剑尖缠上那柄冷刀,将刀一拉,拉离何思瑶颈上。要的就是对方措手不及。 对方果然来不及反应,手中刀被阿弥一拉,拉出一个空来。 “走!” 阿弥大喝一声,叫何思瑶。 但何思瑶吓得人都已经懵了,如何走得? 阿弥见状便去拉她,但拉她要往前,才倾身过去,藏在那处那人将何思瑶一推,马上就将手中刀往阿弥这儿刺来。 何思瑶被大力推得跌到院子里头,何书全将她拉起,焦急问她可有受伤。 何思瑶涕泪涟涟,话都说不出一句。 何书全将何思瑶拉到身后,高声喊人,看阿弥在那侧应对躲在暗角中的人。 其实那人躲藏在角落里头,阿弥应当是占了极大的优势。但阿弥一柄软剑应对下来,只觉得那人功夫在她之上,纵然他在一个死角当中,但手中刀在自己周身罗织了个天罗地网似的,叫阿弥的软剑攻不进去,连连被打回来。 这人没出几招就深谙阿弥软剑弱点所在,以硬打硬,以软打软,招招卸下阿弥攻势,叫阿弥的软剑没个分毫力气,像一根无用的麻绳。 阿弥急躁。 越是急躁,越是露出破绽,但空门处处大开,那人也不着急伤她。刀刃劈上她的肩,手一转,用刀身重拍她的肩,就又收回去。刀尖已经要刺上她的心,但一转向,点在她肩头,就又收回去。 如此几次,阿弥只觉得被戏弄,更是阵脚大乱。 那角落是一个三尺见长宽的方角,上头有檐,两侧有墙,左右的灯笼又离得远,根本照不到那儿的角落。硬生生的,那人将那处的劣势转化成了极大的优势,阿弥攻不进去,他也不出来。黑暗将他糊在里头,叫阿弥看不清他的面目身形,只从对方粗重的呼吸听出是一个男子。 他不肯出来。 又或者是,不肯叫人看到他的脸。 “你是见不得人还是怎么的?有本事从那里出来,咱们在院中找个光明地方单挑!” 阿弥怒极,索性后退两步,先行退到院中,同黑暗角落之中的人喊话。 何府的家丁奴仆已经赶到,也已经在旁看了许久。有人持着火把来的,阿弥从那家丁手中抢过火把,往那角落扔,意图用火光照亮他。 他不是忌惮人家看清他么?阿弥偏要用火照他。 亮光照来,阿弥只来得及看一眼,只见得一个抬袖遮自己的人,他的肩上有些奇怪,他的手上才掷出一道寒光。那带着凌厉来势的寒光将飞转的火把棍打成两段后仍旧不停,往阿弥这儿飞射过来。 是刀! 好内力! 阿弥大惊,只觉得一瞬间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那刀直打她眉心而来,她眼睁睁看着那刀飞射过来,从她这儿的角度看好似一个圆圆的亮点,圆点之中蕴藏的气势竟叫她足下生寒,好似灌了铅一般动不得。 难道真要死在今日? 阿弥心中一瞬生了绝望。 “锵!” 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颗小石子,极精准打在那刀的刀身上,打得那刀有了个落势,倏地插进阿弥脚前的地上,刀锋嗡鸣声细细长长,如同利刃刮擦在场人的耳膜。 “还不快走!” 黑暗里有个女声怒喝,自高处而来。 众人便见得那角落里头翻出一个人影,背对着院中,攀上回廊屋檐,往上头一翻,大跨两步,再往另一处落下去。 没了。 阿弥觉得肺里一片冰凉,等听到有人回过神来的惊叫,“他怎么没有头?!” 阿弥适才发现自己是屏住了气。重重呼吸几口,仍旧觉得心悸,只觉得好似身在一场沉重又荒诞的梦里,俗称活见鬼的那种。 她方才看到了的,那人当真是没有头。 第三百二十章 无头人 若说方才火光瞬间照的一眼,叫阿弥在那短短一眼之中只浅显觉得那人肩上怪异——明明抬袖遮挡了肩上,却不见有头。 那这会儿别人都瞧见了,她也瞧见了:那个翻身上了屋檐,又当着众人的面往前奔了两步跑了的人,确确实实是没有头的! 肩上空无一物,原本该是脑袋的地方,平平居中处只有一个轻微的弧线,像是脑袋被人砍去后留下的伤。 阿弥自震惊之中略回神,低头看去,斜插在地上的刀晃晃荡荡,劲头还十分足,好似被主人遗弃它也不甘心。 是执金吾的横刀,阿弥错认不了。 阿弥要追上,路经刀的时候顺势将刀用力一拔,走到屋檐下要屈膝上跃。 “公主殿下!穷寇莫追!” 方才喝令无头人快走的女声急忙高声制止。声音在一方小院之中绕着圈儿似的荡漾,阿弥一时分辨不得人是从哪个方向发的声。 阿弥屈膝,并不管顾那凄声高叫的女声,轻巧一跃,才上得回廊顶上,四五枚暗器就破空袭来,破空声十分尖利。 阿弥手持横刀,听声辨位,将那几枚暗器打落,提刀要自那无头人落下的方向下去。 “公主殿下!高抬贵手吧!忠义之士不该被错待啊!” 那女子又凄声喊叫起来,带着苦口婆心的劝说,声音之中满是泪似的,好似阿弥是叫她冤死的罪魁祸首。 阿弥不是肯听劝的人,可才往前踏一步,霎时四面八方就密密麻麻来了更多的暗器破空声。阿弥横刀做网,全是照着方才无头人的招式,可打落大半,还有一些,狠狠击打在她肩头或背上。 那些暗器角度奇刁,虽说来的力道不致人死,可打在人身上也疼。其中几枚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误打误撞打在阿弥穴位上,叫阿弥停滞了一瞬,腰下一麻,险些从回廊顶上滑下去。 “我今夜是见了鬼不成?来的都是畏首畏尾不敢露脸的,有本事你出来叫我瞧一瞧,是哪儿冤死的女鬼要来找我报仇!” 阿弥打掉最后一枚暗器,又惊又怒,原先还看得无头人顺着和何府的围墙颤颤巍巍狂奔几步,现下被暗中的“女鬼”用暗器阻拦,她连人去哪儿了都看不得痕迹了。 “殿下,奴婢并非是要找您报仇,殿下不要误会了!” 恰好又刮起了大风, 风里的声音忽左忽右,忽前忽后,阿弥转了两三圈,分辨不清人声是从何处来。往下看向院里的何书全等人,除了仙风道骨的何书全镇定自若,其他人都被这神神鬼鬼的声音弄得面露惊惧。 阿弥冷笑,“不找我报仇,用这么多暗器打我?怕打不死我怎么的?装神弄鬼的,你是不是没脸见人?!” 立时就传来一声哭嚎,那女子痛哭两声,道:“我当真是没脸见殿下,我当真是没脸见殿下啊!” 阿弥“呸”了一声,“什劳子殿下!你再乱说,等我找到你,割了你的舌头!” 那女子便低低嘤嘤哭泣,越哭声音越远。阿弥听准了一个方向,追着那渐行渐远的声音去,才跃出何府外头,声音倏地一断——没了。 像被人用棉被一盖,猛然就断了声,且再没有异常的痕迹。 阿弥落在何府的后院围墙外头,左右看去,五步宽的巷子隐在黑暗当中,看不得有没有人。 阵阵丝竹声从同何府相对的那处大宅子传来,期间还有男女调笑歌唱声。阿弥攀上宅子围墙,往上一跃,站在高高墙头上,将里头的人都吓了一跳。 丝竹声和舞乐声立即停了,阿弥立在墙头,居高临下看着这处大院之中熊熊燃着的篝火旁,落座的约莫二三十人。 居中主位的是个年轻男子,样貌还算清秀,篝火莹莹照耀下,他先是怔愣,再是惊喜,随后推开左右依偎的美人,快步走到阿弥在的墙下头,抬了头,一双眼星星碎碎看着阿弥。 阿弥面无表情,看了一圈院子里头,单膝跪地蹲在墙头,低头问这怔愣看着她又惊喜得说不出话的男子。 “小郎君,方才可有人翻到你们院子里头?” 那青年摇摇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猛盯阿弥瞧的行为十分孟浪,连忙后退两步,有礼作揖。 “今夜除了仙子,不曾有别的人翻到原某院中来。” 阿弥“嗯”了一声,扫视院中篝火旁的男男女女,都是年轻人,行为放浪些,但没什么出格的举动。 阿弥转身,就站在墙头左右看。 沁县还是比不得南理,夜里一片漆黑,附近人家连在巷子当中点灯火都不肯,天上月光又稀,不管是无头人还是那女子,阿弥都没法再追踪下去了。 “仙子……” 阿弥往巷中落的时候,听见那自称原某的男子不舍叫了一声,阿弥没在意。 何府有奴仆出来开了后门,举着灯笼在那儿等着阿弥。但阿弥嫌弃走到后门还有一段距离,从哪儿翻出来的就又从哪儿翻了进去。落了地,在后门附近等的何书全立即带着奴仆快步迎过来,宽大的道袍飘飘荡荡,比披头散发的阿弥还要遗世独立几分。 “公主殿下——” 阿弥不耐烦,打断何书全的礼数,“何大人!何大人想来是认错了,我并不是什么公主殿下。” 何书全谨慎看了左右,收了作揖的手,“阿弥姑娘可有受伤?” 阿弥对他仍旧防备,扫了他一眼,摇头,拾步往言照清房中去。 她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会不会是一个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计谋,若人并非是冲她而来,而是冲言照清呢? 曹九台要杀言照清,纠集了一众江湖客。虽说他们得了平溪河水的奔流便利,一日就跨进了岷阳府境内,那些人不定追得上,但若是曹九台在他们一路回京的地方也有安插人手呢? 阿弥急匆匆回房,途中碰到何思瑶正被婢女搀扶着,慢慢要回自己院里头。阿弥有意脚步加重,叫前头的人听到好让路。 何思瑶惶惶回头,身子才半转,阿弥已经走到她身侧。何思瑶今夜受惊不小,阿弥走路又带风,何思瑶便不自觉惊呼一声,往后退让。一退,脚下踩空,险些跌到花圃里头去。 阿弥眼疾手快,将她拦腰一抱,也不说话,只瞧了何思瑶一眼,瞧她被婢女搀好了,也不多留,风一样往言照清那儿去。 第三百二十一章 近往事情更怯 进了房,瞧见言照清还躺在床上,上身赤裸着,心口扎着针,阿弥提起的心才略放了些下来。 在言照清床边讨论的权公和年妙春察觉阿弥进屋,双双抬头,见着阿弥披头散发一身狼狈,权公讶然。 “你这是出外头去滚了一圈地?” 阿弥低头瞧自己的身上,这会儿借着房中的灯火才看到身上暗器击打出来的白印子,将白印子上残留的尘土捻在指尖一摸,像是石灰石。 “方才有人进来过么?”阿弥边拍打身上粉尘,边问权公。 权公见她身上飘出白色粉末,惊叫了一声,“出外头拍去!你相公还躺着呢,谁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万一吸进去可烧他的肺。” 阿弥从善如流,往门外去,拍打干净身上,迎着也已经跟到这房外的何书全,道:“何大人早些歇息吧,今夜看来是没有什么事情了。” 是婉拒,维持着礼节,实际上不愿留情面。 何书全看阿弥,低声问道:“阿弥姑娘是不是不信任老夫?” 阿弥迎上他的目光,道:“言照清生死尚未可知,何大人就算有心想作弄我们,我当前也不想计较。我向来鲁莽惯了,不想花心思计较的事情,都是用刀子说话的,何大人若不想被无辜伤及,有事情,明日再议吧。” 何书全低叹一口气,又笑出声,“你同你母亲一样。” 阿弥皱皱眉,望向何书全的目光清冷如水。 何书全道:“新安五年,你母亲从北游单枪匹马千里迢迢而来,是我接的她。她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同你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仗着自己有一身好功夫,觉得这天底下谁都欺负不了她。” 阿弥盯着何书全,紧紧握住手中横刀,眼睛微微眯一眯。 何书全瞧她这般,实则心中也是惊惧。 她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野兽,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死死咬住他的颈子的模样。 “阿弥姑娘,你不想知道你母亲往日的事情么?新安八年,她生下你和你弟弟就死了,有人同你说过她是什么样子的人么?” 她被养成这种样子,何书全不觉得李穆川和他身边的人将她养得多好。她和何思瑶同岁,纵然有一身好功夫,但身形、骨量、面色,甚至她的眼神,远远比不上富养起来的何思瑶。 何书全猜测废太子党该是将她的母亲视为红颜祸水,阿弥同沙曼苏面貌相似,或许阿弥居中承担了废太子党的一部分仇恨也说不定。 阿弥觉得双眼一酸,苦涩也自心中迅速攀爬到她鼻后。但她闭了闭双眼,再迅速睁开的时候,眼中一派清明。 “何大人请回吧,要叙旧,也得等天亮再说,黑灯瞎火的,我瞧府中并无何夫人,咱们还是别叫闲言碎语传出去。” 何书全望着她:“天亮你还在么?” 阿弥偏头看一眼房中,道:“我答应了言照清不走,在他好起来之前,自然是不会走。方才本想进牢房,但今夜情况如此,我得在这儿好好守着他。他这一路救我几次,我不能将我的救命恩人独自扔在这儿。” 何书全重重叹气,“阿弥姑娘……我这儿有你母亲当年留下的旧物,你若是想要,明天来找我。” 阿弥咬紧了牙,没出声。 何书全无奈,转身离去。留下的一众奴仆家丁叫阿弥挑拣着留了几个,规划了在房外的站位。布置好了,先前那个机灵的婢女从房里捧来一身衣物,问阿弥是不是要更换。 阿弥思忖片刻,先问她道:“方才忙乱,不得问姑娘姓名,我该如何称呼姑娘?” 这以礼相待的平等态度,叫那机灵的婢女受宠若惊,要跪下,却被阿弥用力扶住了手臂,跪下不得。只好诚惶诚恐地答道:“奴家贫贱,没有姓氏,名叫益冬,受益的益,冬天的冬。” “益冬。”阿弥将名字默念几次,笑着看她道:“我也没有姓,你瞧,咱们都是一样的。我就直呼你名字了,今天麻烦你了,若不是你,言照清的事情不会这般顺利。” 雷厉风行,指挥若定,这益冬只屈居何府做一个粗使丫头,屈才了。 益冬诚惶诚恐。 经过方才几桩事情,何府中人对阿弥的看法几度改观,原本以为她是言照清路上捡的野丫头,没想到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是足撑大场面的一员大将! 那瞬间自身体里迸发出来的凌厉气势、凛凛威风,直叫人惊诧又惊叹,很难不臣服于她。 若说言照清的魄力是在外张扬,只是被他强行用一张温润的面皮掩藏的话,阿弥的气魄则是内敛的,时机到了才会震慑勃发,其他的时候,她就只是一个长得颇有姿色的野丫头。 阿弥请益冬打水,进书房洗手洗脸后才换了身上的衣服。这期间记挂言照清那儿,不免加快了速度。 等要回言照清房中,有个奴仆给她呈上一颗圆的白色小石子,对阿弥道:“咱们老爷叫我捡来给姑娘先看看,院中的咱们也不收拾了,等白日了姑娘看过了咱们再收拾。” 阿弥接过他手中帕子包的石子,道了一声“有劳了”,迈步进房。 房中只有权公一人,何家请来的大夫年妙春不知道何处去了。 言照清的情况约莫是稳定了些,原先胸膛扎的针已经被取出,改扎在额头和头顶几个大穴。 权公见阿弥进来,停下手中的活儿,问阿弥:“我怎的听有人在外头给你说你娘的事情,你不是一直想找认识你娘的人么?我还以为你会听他说。” 阿弥将那枚小石子放在桌上,走到床边,俯身看了看言照清,才同权公道:“这府中有蹊跷,若是言照清能动,咱们还是不要久待。” 权公道:“那可难,这针才入脑,要扎半个时辰,你若动他,他可就废了,真成傻子了。” 阿弥蹙眉,在床边矮凳坐下,“那便只能守着了。” 权公继续手上的活儿,边问阿弥:“刚刚在外头是发生了什么事?” 阿弥道:“来了个没有头的人,挟持了何家的小姐。我还没来得及问何家小姐看没看清他长什么模样。” 姑娘家受了惊吓,阿弥有些不忍心立即就问,想着等她歇一夜再去找她。 她离得近,应当是看到过什么、听到过什么。 这人来何府做什么,他明明可杀她的,却偏偏又手下留情。那凄厉说话的女子又是谁?那些铺天盖地的小石子,他们到底又有几个人?何书全又是站哪头的? 林林总总,阿弥觉得头疼,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事情串起来了,又觉得更像是一盘散沙,叫她无处下手。 他们还在何府当中,她如今能信的也只有权公一人。 第三百二十二章 众谜团难解愁 “没有头的人?” 权公略停了手中的针,皱起眉,想了一想,同阿弥道:“我倒是前几日在城外乱葬岗碰到过一个没有头的。” 阿弥讶异,“尸体?” 难不成是死人翻生,又或者是鬼魂出没吓人? 可阿弥同他交战时候感受到的气势,分明是活人才能有的。 权公摇头,眉头皱得死紧,“不是死人,能蹦能跳还能动。我一喊,他就跑了,跑得飞快,跟兔子似的。” 阿弥问:“你瞧见的时候,他在乱葬岗里头做什么?” 权公不觉得自己在讲一件古里古怪的事情,像讲一件平常事一样平平常常同阿弥道:“挖坟呢。我这腿脚,你也知道,当年伤了之后就没好利索,我来沁县的时候被人指错了方向,是走乱葬岗那儿来的,雨后路滑,一下子就跌到乱葬岗的坟坑里头。我爬了一半,没力气出来,刚巧看见一个没头的东西在前头,自然是喊他救我。” 阿弥高看他一眼,“你竟然不怕。” 权公古里古怪地看她,“怕什么?” 阿弥道:“那人没有头啊,你就没想过是鬼么?” 权公嗤笑一声,“青天白日的,是鬼也早叫太阳晒没了,我怕什么?” 阿弥恍然大悟,“噢,原来是白天。” 权公白她一眼,“就算是夜里我也不怕。那没头的东西就算是鬼,也只是个胆小鬼,我一喊,他就马上跑了。等我废了个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来,我还特意去看他待的地方,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阿弥顺着他的意思,从善如流问:“看到了什么?” 权公道:“他啊,刨人家的坟呐。尸体被他开膛破肚了,那人新死的,肚里头的东西还带着新鲜气儿,被那无头的弄得七零八落的。” 阿弥觉得恶心,“他是吃死人还是怎么的?” 权公道:“那我哪儿知道啊?我还想等着他回来,我得好好教训他一顿,谁叫他见死不救?没想到等到晚上,都没等到。刚好那个徐老板带人来埋一个痨病死的,病发了,我就顺手施了一针救了徐老板。这后头他还有没有回去,我就不知道了。” 阿弥轻轻点头,想了想,问权公:“人若是没了脑袋,还能活着么?” 权公好笑问她:“自古以来也只有一个刑天是这样的,你说呢?” 阿弥问他:“那你觉不觉得那是刑天?” 权公停下手中的针,想了想:“我倒不觉得他是没了脑袋,但看着好像确实是没了脑袋。” 念叨“脑袋”半日,想的不清不楚的,索性放弃,同阿弥道:“你就当他是个没有脑袋的人吧。” 阿弥垂下眼,看言照清,“他眉头这样皱,是不是疼啊?” 权公等了一会儿,将言照清头上的针全数取出,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似的,长长“唉”了一声,“他疼不疼的我可管不着喽。你别动他的脑袋,叫他静躺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我再来看他。” 说罢一瘸一拐要出去。 阿弥叫道:“你上哪儿去?这儿没一个大夫在可行?” 权公头也不回,“你且先放心吧,你相公命大,死不了。” 门一带,这人还真的扔下病患走了。 阿弥坐在床边,看言照清蹙眉,额上有汗,便起身请门外的奴仆取干净的布巾来。布巾真取来了,她又想起权公交待的,半个时辰不要动言照清的脑袋。犹豫了一下,只是轻轻慢慢地将布巾垂到言照清的额上,扫着吸去一些汗。 “言照清,你可要快些好起来,今儿来了个没有头的人,拿着你们执金吾用的横刀,我还得你醒过来之后看一看呢。” 阿弥将言照清额上的汗扫得差不多了,低头扫见言照清赤裸的上身。 权公到底还是个糙汉子,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哪儿会知冷知热地照顾人?针扎完了,也不知道给人盖一盖。 阿弥多看了两眼言照清结实的身子,将被推到他腰上的被子往上拉,把他的身子盖好,又掖好被角。 今夜的事情又奇异又蹊跷,单是何书全那一声“公主殿下”就叫阿弥心里头觉得不爽利。 她爹是太子李景泽没错,但她无名无分,连姓都不配拥有,何德何能被认作公主?就连她的胞弟李寻意都不能称为小世子。何书全怎的敢叫她一声公主殿下? 她不过是一个北游女人生下的…… 阿弥不愿意承认,但心中想得的全是玉娘子斥骂的声音,说她是北游贱种。 玉娘子可不曾这般辱骂过李寻意。 或许是因为李寻意是男子。 阿弥觉得疲惫,这样坐在凳上,要看言照清的话只能低头,她索性就坐到床边地板上,趴在床边,瞧着言照清。 “言照清,你能别砍我的头么?我还没去过北游,若不是北游要打过来了,我今年是要去北游的。我想去找我娘亲生活过的地方,我还不知道我娘亲是北游哪儿的人呢?” 北游部落二十三个,个个都不一样。阿弥以前想过北游很大,但直到劫法场的时候,同曹九台安排的北游商队进京城的时候,才从同行的北游人口中知道北游十分辽阔,面积约莫是半个李朝,部落同部落之间隔得非常远,她若是想知道她娘的来处,只能一个部落一个部落地探访过去。 谁叫她不知道她娘是哪个部落的人呢? 她之前还有她娘留给她的狼牙的,但是逃难的时候坎坷曲折,那狼牙早就丢了。 何书全说他那儿有她娘的东西,阿弥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她难得犹豫,做事向来果断决绝,但何书全说的那些,却叫她打心里抗拒,不愿再听。 是为了什么,阿弥也说不清楚心里的感受。她明明那么想知道她娘的事情,真有人同她说可以告诉她她娘的事情了,她又—— 胆怯了。 “言照清,言照清。” 阿弥无意识无意义低喃,原要趴到床边,瞧上关紧的门扇,先拉过无头人留下的横刀,握紧在手,才趴下去。 她也累了,积攒的疲惫早就满了。 “言照清,你若是醒了,叫我一声。” 第三百二十三章 良药入口七分苦 言照清醒来没叫她。 说好半个时辰后再来的权公也没再出现。 阿弥只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睡着,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略略清醒些的时候,双眼好像被糊住了一样,睁不开,全身也没个力气,发着冷。 周遭好像一片黑,天应当还没亮。阿弥察觉背后有一道温暖的热源,轻轻挨着她的背。她贪暖,便往那儿又靠了靠。 耳边原本还有个说话的声音的,似乎是被她的动作打断了一下,过了会儿,才继续说话。 阿弥脑子里头都是浆糊,那话也听不真切,嗡嗡嗡嗡的,像只苍蝇一样吵人,叫她蹙起眉来,意识稍稍回了些,但困顿和疲惫叫她还想接着睡。 “当真看清了,是没有头的?” 响起来的是言照清的声音,近一些,清晰一些,声喉沙哑,好像被刀子拉过似的,有些难听。 “是。何大人叫我同大人禀告一声。最近几日府中也会加派人手,看顾好大人的安全,大人不必担心,只管照顾好阿弥小娘子,养好伤便是。” 闷又模糊的声音在外头,这声音阿弥不认得,人像被隔在她的世界外头似的,阿弥听不真切。 没有头,在府中加派人手,这莫不是那无头人又回来了? 阿弥模模糊糊的,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睛也不肯睁开,偎着身后的暖源睡。 言照清又同那人说了几句话。交待的什么,阿弥不愿再听,只觉得越睡越是闷得慌,她这一方小天地好像被蒙在了鼓里似的,空气有限,吸完了就快没了。 既闷又头昏,浑身上下好似被抽了力气一样软软绵绵的,阿弥略略挣扎了一下,感觉到肩侧有手轻拍她,好似哄她入睡。阿弥不曾得过这样的待遇,受宠若惊,眼底涌上酸意,觉得心安,索性又再昏睡过去。 等到被人一掀被子,她这一方小天地一破,新鲜的空气霎时涌进来,叫她觉得脸面发冷。 有人拍着她的脸高声叫着她:“臭丫头!醒来,喝药!” 阿弥一惊,猛地睁眼,就见横着悬在眼前的权公的脸。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是躺着,权公则是蹲在她眼前,又是嫌弃又是关怀地看着她。 嗯?她这怎么……躺在了床上? 言照清呢?! 阿弥大惊,急忙坐起身,险些撞翻权公递过来的药汤。 权公惊叫一声,“毛毛躁躁的干什么?!” 阿弥耐着突然惊醒的头疼,光着脚就要往地上踏去并站起身来。 “言照清呢?!” 她的声音也是嘶哑,比方才模模糊糊听到的言照清的声音好不到哪儿去。 可脚还未沾地,身后便有一手横到她身前来,将她一揽,揽得她整个人被往后拉。 阿弥直觉要防备,但身后人力气比她大一些,瞬间就将她拉回原先的位置。阿弥的后背靠上一具温热的躯体,莫名其妙的,心里突然就被填满一样,感觉到安定。 “毛毛躁躁的干什么?” 低沉又哑的声音从她后头传来。 言照清。 阿弥干脆顺着往后倾,倾得直接躺到身后人的腿上,看见言照清低下头好笑看她的脸。 阿弥有些发怔,又有些头疼,两厢交织起来,只觉得脑子好像被人塞了一团乱麻,麻绳上还有毛刺,蜇得她蹙起眉来。 又觉得白日的亮光有些刺眼,抬手遮住了眼,躺在人结实暖和的腿上,并不太想起来。 她方才是在被里,蒙头闷脸地被盖着,不知道一夜之间外头已经降了温,自昨日的尚算暖和坠入了寒冬。此刻被人整个掀开被子,霎时涌来的冷结结实实将她冻得够呛,一旦沾着了温暖,就不太想动弹。 这叫什么来着?吃什么就知道什么,然后就戒不掉的那个成语,怎么说的来着? 阿弥心头乱纷纷,头疼阵阵,鼻里发痒,想打喷嚏。冷得慌,另一手就摸索着去找方才盖她的棉被,想把自己卷起来藏进去。 有人轻笑出声,将棉被角塞到她胡乱摸的手里,阿弥得了个便利,将棉被一拉,换了个位置,还是躺在原先的地方,挨着言照清的腿侧躺要再睡。 “哎!哎哎哎!哎呀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叫人没眼看!你先起来喝药,你只知道顾着你相公,你自己也染了风寒你不知道?还是你们两夫妻特别耐疼,自己身上不舒服都不晓得?” 权公夸张大声嚷嚷,一只手来拽阿弥起来。 阿弥心不甘情不愿,卷着被子坐起身,想到了什么似的,往后看一眼靠在床头坐着的言照清,将被子往他那儿稍微拉了下,才接过权公递了许久的药汤,一闻,皱起眉。 “苦的。” 权公翻个白眼,“废话,良药入口七分苦,你能忍疼,吃不了苦?” 阿弥严肃盯着那碗药汤,黑糊糊的药汁十分浓稠,也不知道是几碗水熬成了这一碗药汤,连氤氲出的热气都带着冲鼻的苦涩味道。 “一咬牙一闭眼的事情,有什么好想的?”权公催促她。 阿弥如壮士断腕,咬一咬牙,一闭眼,仰头将碗中药汤一饮而尽。热辣又苦涩的药汤顺着她的喉入胃,一路烧得慌,残留在嘴里的带着药渣的汁液叫她呛出两眼泪。 才抬了手擦去唇边的药汁,便同一旁伸来的另一只手撞上,阿弥转头看去,一枚黑乎乎的糖便被昨天紧紧箍着她的手塞到了她的嘴里头。 硬糖磕碰到她的门牙,小小碰撞声后,先尝到甜,用舌头将糖在嘴里翻滚几下,甜就顺着入喉苦的路径一路往下,覆盖苦涩辣的味道。 阿弥惊讶抬眼,瞧见笑看她的言照清。 长发不束,面色苍白,俊朗的郎君在病中像个娇弱的美人儿,叫人很想……欺负他。 “唉,我也不在这儿妨碍你们看来看去了,我先回徐掌柜那儿给你们取能用的药。你们这两个啊,可真是麻烦,受的伤麻烦,染的风寒也麻烦,要用的药沁县都没有。但是你们放心,年妙春已经往隔壁县城找去了,估计今天晚上就能回来。” 权公说了一大通,发现没人理他,这床上的两个一个眉眼带笑,低头看娇小的那一个。娇小的那一个面上发愣,直勾勾看着眉眼带笑的那一个。 得,他还是趁早走。 “臭丫头,你相公脑子里的伤有些复杂,你可别动他脑袋哈。最好连动他都不要,你要是想对他干嘛,就先忍一忍。” 权公抬脚出门,还是没忍住,嚷嚷着交待一句。 第三百二十四章 无头当街砍脑袋 想对他干嘛? 这一句阿弥听着了,疑惑转头看权公那儿,就只有一扇闭紧的房门。 外头有人在低笑,男的女的都有,都是被权公这句话给逗弄的,笑得戏谑又羞涩。 阿弥皱眉,转回头同言照清道:“你放心,我不打你。” 言照清低低笑出声,像外头那些人的笑,一双眼亮晶晶地,瞧着阿弥,郑重点头。 “嗯,我放心,你不打我。” 阿弥看了他的笑一阵,像是有什么东西刺挠着她的心,叫她心里头痒痒。看了好半晌,那言照清也大方任由她看。 是阿弥自己先觉得尴尬,先行别开视线。低咳一声,阿弥将被子从身上拉下来,从床上跳下,光脚挨到冰冷的地板,十个脚趾立即用力蜷缩了下。 在言照清微恼“穿鞋”的交待声中,阿弥便这么光着脚在房中蹦着走了几步,四周看好了,去取不知道被谁搁到外头圆桌上的横刀。 “这儿不比南理城,你这样赤着脚,寒气入脚心,你要闹肚子的。” 阿弥才走回床边,言照清便伸手将她一拉,叫她整个人都坐回床上,不满呵斥她,将被子一角盖上她的脚。 阿弥见他一副病容,顺着他的拉扯,也不叫他施力,道:“你别激动,也别动,你要成了傻子,那于我可是一桩大罪过。我就是想叫你看看,昨天夜里有个没有头的人来,拿的这个是不是你们执金吾的横刀?” 言照清垂眸看她手上的刀,道:“方才醒来的时候已经见过了,确实是执金吾的横刀。” 阿弥有些欣喜,点头道:“我就知道是执金吾的横刀没错的。” 这一路看多了,也摸过了,执金吾的横刀同别的横刀不一样,是个单刃刀,刀背略厚,这一面取的是重击而不要人命。且执金吾的横刀刀柄缠金,刀柄与刀身相交处有一圈金环,上头阴刻着“执金吾”及“督奸除邪”几个小字。 言照清醒过来不久,何书全便来同他说昨夜里有个无头人到何府来,不知道意欲何为,后头被阿弥打跑了的事情。 那会儿阿弥在他边上熟睡,言照清不好叫外人看她睡容,便拉扯棉被将她的头也一盖,遮挡住了。 这后头就是又有人来报,无头人今日清晨趁着岷阳府府尹江城已启程返家,当着一众衙役奴仆的面将他的头割下。 江城已这人,言照清此前追着阿弥去南理的时候,曾被他塞了个光溜溜的美人到床上。昨夜吃酒席的时候再见言照清,江城已脸上讪讪的,约莫是之前被言照清严词训斥的吃瘪劲头还没过去。 谁成想今日这人就死了,还死的凄惨,被人当街砍头。听闻脑袋落地的时候还痛叫了两声,脑浆混着血滚了一路,自巷头滚到了巷尾,没人敢去拦。 这件事情阿弥还不知道,同言照清说的是昨夜的事情。 “有个看着像是没有头的人用的这把横刀,他功夫可好,我打不过他,他又有个神神叨叨的帮手,往我身上扔石头,我没法子,叫他跑了。” 阿弥遗憾得很,左右看不见昨夜奴仆给她的那颗石子,瞧了瞧言照清,想着还是让他歇着,自己去昨晚那地方将做暗器的石头捡回来给言照清瞧一瞧。 言照清却拉住她的手不放,将缠着布条的指头拢在手里头,皱眉道:“你先别动了,我这会儿头疼,也没力气同你闹去。” “这怎的是闹?”阿弥嘴上虽然这样说,却仍旧乖乖坐在言照清身侧的床上,他面色不好,她瞧出来了,“他用你执金吾的横刀,昨夜里还挟持了何大人的千金。谁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我想了想,若是为你来,以他的功夫,将我引开之后,完全能有机会立刻来杀你,他却没有来,只同我在院中打斗,又不肯显露真容。昨夜里同我在院中的还有何大人,若是他是为杀何大人而来,用你们执金吾的横刀将何大人杀了,这不是好大一口锅扣在了你身上?” 言照清不自觉摩挲阿弥的手背,这丫头也没发觉自己被人轻薄着,因冷还往言照清这儿近了近,几乎是紧紧挨着言照清,同他面对面说着话。 言照清后知后觉,苦笑一声,觉得她年岁也还真是小,小的心智还不成熟,不知道男女间的感情事。 “照你说的,他武功在你之上,那若是来杀何大人的,也大可避开你取何大人的性命。但他却没有。” 言照清道,垂眸瞧一眼姑娘家的手,手背嫩白,他粗糙的指腹摸上去,只觉得像摩挲着一匹上等的丝绸。 阿弥觉得手上痒,还是将手自他手上抽走。言照清手中一空,觉得失落。 阿弥倒不是因被他轻薄了而抽手的,只是单纯被他弄得发痒难受。 “那时候院中已经有灯火了,他怕是不敢被人见他长得什么模样,才没对何大人下手。” 言照清道:“他若是忌惮人家见他的模样,就不会今天早晨当着一众人的面杀了岷阳府府尹江大人。” 阿弥咋舌,“他还是杀了人了?!” 言照清点头。 阿弥又问:“用的是什么刀?” 言照清道:“这倒还没人同我说,只说那个人没有头,砍下了江城已的脑袋,脑袋滚了很久才停下来。” 阿弥的手不自觉抚上自己的颈子,蹙眉道:“竟然是砍头!砍头得多疼啊……” 言照清微微恍惚一下,伸手去将她的手拉下来,捏在自己手里头,道:“还不知道那无头人到底是为何,何大人已经交待人同我说了,这事该沁县管,不劳烦执金吾插手。客随主便,咱们这几日就待在何府之中,不给何大人添乱子就是。” 阿弥想了想,道:“可他拿的是你们执金吾的横刀,你就不想知道他怎么拿的你们执金吾的横刀么?” 言照清道:“执金吾在外行事,人死了刀没了,或是刀丢了的事情不少有,这十来年在黑市上叫卖的执金吾横刀也不少。他想要拿到横刀,只要有钱,就不算一个问题。” 阿弥无意识咬咬下唇,对言照清这个说辞不太相信,但言照清这样说,她好像也只能信。 昨天那女子高声叫的“公主殿下”这会儿闯到她心里来,她总觉得这无头人还有那女子,以及那跪地也叫她“公主殿下”的何书全之间有联系。 岷阳府尹当街被砍头,还是个没有头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作的案,小小的知县何书全怎么敢、又怎么可能将就在沁县的执金吾参将排除在外?府尹同参将同是四品官,这样的大案不该上报么? 第三百二十五章 有心唱曲儿 “你同何大人原本就认得?” 阿弥问言照清。 言照清耐着头疼,靠在床头,闭着眼睛道:“我们两家原是世交,他同我父亲是发小,步入仕途后,二人选择不同,就渐走渐远起来。十年前他因被贬,举家谪居岷阳府,我只知道在岷阳府,并不知道是在沁县,不然上两个月路经岷阳府,我会绕到这儿来看看他。我小时候摔坏过他一个极为珍视的木雕观音,被他夫人告到我爹那儿去,我险些被我爹用藤条打死。” 被贬,阿弥知道,但是后头的那半句,阿弥就听不懂了。 选择不同又是个怎么不同法,阿弥想问,但瞧言照清闭着眼皱着眉,忆起往事又是略感伤的模样,阿弥就不打算急在这一刻问详细。 但言照清的爹言柊天是将李皇推上位的得力手,阿弥倒是听玉娘子骂过的。何书全同他选择不同,还渐走渐远,那何书全昨夜里的一跪,好似就讲得通了。 他原是她爹的人。 不然狗皇帝怎的将他从京城赶到了这儿? 这样一来,她若是请何书全帮忙,何书全应当是会帮的,只是言照清就…… 阿弥细细看言照清的眉眼,黑发掩苍容,眼睛一闭,他面上就有些脆弱和无力,平日里觉得凌厉的脸部线条这会儿也柔和下来,竟像一个瓷美人一般,叫阿弥心生怜爱。 趁他病,要他命。 阿弥心中突然浮现这样一句话,心头重重一跳,又想起何书全说不好也是这样的想法。 何书全若还是太子党,言照清在这儿就不安全。连岷阳府府尹都当街死了,再死一个同是四品的执金吾参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沁县是个小地方,他们来的时候城外都有土夫子自青天白日开始挖坟,穷山恶水出刁民,何书全若真将言照清杀死了,到时候往上报,只说言照清是遭有眼无珠的土匪杀死了,或说是阿弥杀死了,那不全凭他一张嘴么? 阿弥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了下,想她若是何书全,若是有心取言照清的命,她要怎么做。一想便想得心惊肉跳,眉头紧锁。 言照清只知道被他捏着手的人安静久久,一只手越发冷,睁眼看去,就见阿弥垂着眼,蹙着眉,不知道出神想着什么,想得杀机四起,又眼带哀愁。 “怎么了?” 言照清轻轻扯一扯她的手,先将人扯回神。 阿弥哀哀瞧他一眼,“想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言照清一愣,觉得好笑,“什么怎么办?我若是死了,你便立即就走,天涯海角地快活潇洒,自由自在去,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阿弥撇开眼,嘟囔道:“我是想这样,但我不愿意得叫你死了我才能这样。” 言照清默一默,瞧她有些发倔的嘴角,“你担心何大人会对我不利?” 阿弥错愕瞧他,“你怎的成了我肚里的虫子?我在想什么你都知道?” 言照清轻笑一声,道:“我也是猜的,你这么一说,倒证明我猜的没错了。” 阿弥默认。 言照清道:“他虽然同我言家的理念不一,辅佐的大业不同,但天下已成定局,他就算杀了我,也改变不了局面。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做这等糊涂事。” “天下已定?”阿弥倏地从他手上挣脱,站起身来,目光灼灼看着他,“什么叫天下已定?你们狗皇帝偷去了皇位,自己坐了上去,这就叫天下已定了?我只知道大道在人心,偷来的东西不长久,皇位是我哥哥的,狗皇帝要把江山都拱手还给我哥哥!” 阿弥不忿,怒冲冲瞧着言照清。 言照清头疼,“小狐狸,咱们现在不争这个,成么?” 这一路上因这个,她同执金吾们争过多少次了?一提到李景泽,一提到李穆川,她就像只护食的小狼崽似的,吠吠亮出獠牙。 言照清抬手,按住眉心。眉心狂跳得厉害,好似有人用针在里头扎着,用长棍在里头搅动着,他只想急切地找个什么东西脑中的疼痛。 不止是脑子,他的五脏六腑自醒来之后就在闹,撕扯的疼痛就没停止过。 这些疼痛都需要一个东西将他的注意力转移过去,讨论成王败寇、讨论李穆川显然不是他认为的那个好东西。 大概是他话里哀求的意味太重,阿弥咬住唇,将心里的忿忿略微平息了下,不甘心地又盘腿坐回去。 “你……你要么躺下来?” 言照清从善如流,攀着阿弥的手,顺从躺下。阿弥给他扯好被子,瞧他还是睁着眼看她,攀着的手落到她的手上,虚虚拢着。 阿弥觉得面上有些热,扮作凶狠道:“看个——你瞧我做什么?还不闭上眼睛睡觉?” 言照清捏一捏她的手,“你要是趁我睡了,跑了怎么办?” 阿弥没个好气,掖一掖他的被角,“我昨儿不是答应你了么?你好起来之前我不跑。”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言照清默默瞧她好半晌,“你确定没骗过我么?” 在南理城的时候还少么? 阿弥讪讪的,“睡你的觉,你还想不想好了?别真成了傻子,我可不想被你赖上。” 言照清笑出声,拢着她的手慢慢收紧,紧紧握着。 “我就睡一会儿,你别走。” 阿弥想到他昨夜里那一句“我只有你了”,想到他出京城来抓她的时候,一行十来个执金吾,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到如今就剩他一个,能倚靠的居然是她这样一个死敌。 阿弥“嗯”了一声,郑重应下,看言照清捱不住疼痛带来的困意闭上了眼。 闲坐着无事,外头的奴仆们除非叫唤,否则也不进来,阿弥想了想,便低低轻轻唱起歌,第一句“哥哥啊”才出来,便见言照清勾起嘴角。 “笑个屁啊!睡你的觉!” 言照清睁眼笑看她一眼,将她的手带到棉被里头来。 “妹妹啊,三月下雨三月凉,打只横排过雍江,横排过江浪打浪,想见妹妹不怕难。” 阿弥一愣,又笑,他这用京城话将南理小曲儿唱出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好听吗?好听再给你唱。” 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睡你的觉!”阿弥掩不住笑意,伸手盖他的眼睛。 第三百二十六章 闲来话家常 阿弥也没久待。 言照清睡得昏过去没多久,权公便一瘸一拐进来,带着何府的丫鬟益冬,叫阿弥跟益冬去泡一泡。 “我原先不知道,你竟然同你相公在江水里头泡了这么久,还是一夜千里从睦州漂过来的。你瞧你这内发的风寒,分明是毒未解、伤未愈,便又遭寒气入侵。沁县附近有个温泉,你同这小丫头去,泡上那么两三回,这体内的寒气便可祛除了,除了寒气,我再给你慢慢治伤,调养身子。至于你体内的那奇毒……” 权公“无”了好半天,才道:“待我再想想办法。” 阿弥中的是李皇年轻时候从圆至和尚那儿拿的毒,阿弥后头听阿寿说,那古怪的夜里圆至和尚自言这毒他也解不了,当夜在庙里只解了阿寿的蒙汉香给阿弥带来的影响。 阿寿说,圆至和尚当夜直言阿弥的毒是白布上的墨,纵然洗得再干净,也得留下一二分痕迹,往后她就只能带着一二分痕迹活着,平日无事,但碰到能引发毒性的药草,阿弥想不死也难。 那几味药草阿寿替阿弥记下了,但这一路上竟然也没个机会同言照清或是同阿弥自己交待。 也是啊,谁知道会飞来曹九台造的这场横祸,叫他死了呢? 她又是个铁定会被拉去砍头的逆贼。 好在如今没痛没灾,除了身子偶尔发虚,也没个中毒的后遗症,只要不被言照清带回去砍脑袋,这偶尔的发虚也不太影响。 此前阿弥进百草谷的时候,权公就金口玉言定要给阿弥解毒,后头有了谷主选举一事,权公气头上发疯,才撇下阿弥走的。 如今又碰上了阿弥,阿弥答应给他投票,他自然又起了全力解阿弥身上奇毒的心。 权公交待完阿弥这头,便去看言照清,要给言照清扎针疗伤。 阿弥得了益冬打点的一身厚衣服,仍旧是何家大少爷的旧衣,长发草草用红纱带一束,拗不过权公,只能跟着益冬出门去。 不出门不知道,一出门才知道已经临近傍晚。何府里头少有人走动,听闻都因岷阳府尹江城已一事被何书全叫出去帮忙了——沁县县衙人手实在是少,好几十年也不曾出过这样一桩当街杀人的案子,这自然是大事情。 一夜天冷,阿弥将手袖在袖中,跟在益冬后头走,打了两个喷嚏,才由着这喷嚏突然想起来似的,吸着鼻子问益冬:“你们家小姐怎么样了?” 益冬面上发愁,道:“姑娘昨夜里受了惊吓,听闻发了一夜的高烧,说了一夜的胡话。” 阿弥停下脚步,看前方岔路,若是没记错,前头一条出府,一条可往何思瑶那儿去。 “可严重?昨夜到今儿还没缓过劲儿么?我去瞧一瞧她。” 顺道问问昨夜那无头人的事情,看看何思瑶那儿能不能得到什么线索。 益冬连忙道:“权大夫已经去瞧过了,扎了针,药汤也已经喂了,想来再睡会儿就没事了。阿弥姑娘是我家姑娘的救命恩人,姑娘方才醒来的时候也说了,等她身子好利索了,再亲自来给阿弥姑娘道谢。” “哦。”阿弥拉了一个长长的单音,看了益冬好一会儿,又将手袖回去,“前头带路吧。” 益冬点头弯腰,奴颜婢膝在前头带路。 阿弥见她今日跟昨日的气势不同,总觉得是换了个人,等到搭上了何府的马车,临近汤池了,阿弥终于还是没忍住,“哎”了一声,问那一路低垂着头安分守己的益冬。 “你怎的了?府中有人欺负你了?” 益冬似乎噎了一下,才摆手道:“没,没有的事情,阿弥姑娘何出此言?” 阿弥往后靠,见她这般,想着同她也不过是昨天才认得的,她何必多管这一桩闲事? 便挑了车帘子,看外头。 天色渐晚,临出门前她交待权公务必看好言照清。权公的功夫虽不如她,挡一挡来人应当还是可以的。她也说了早去早回,温泉离城里头也不过,来回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权公交待她泡半个时辰,那一来一回也就两个时辰。 阿弥知道自己不该这会儿撇下言照清出门,但权公同她道还是她自己的身子要紧,她若是倒下了,言照清死了活了都没人顾 她想想也是,便还是出了门。 若是放在往日,得一个没泡过的温泉放在她眼前,她一定欣喜若狂。人生第一次,哪儿能有不激动的时候。 但今日阿弥实在没心思,记挂着言照清,又想着那无头人,在温泉里头发了一身汗,只觉得浑身乏力,回程的路上昏昏欲睡,半丝都不觉得泡温泉是件有趣的事情。 等回了何府,听闻言照清那儿没什么事情,但也没醒过。阿弥换了身干净衣服,披了一领益冬给的何家大少爷的狐裘,去言照清的房间看看——他占了主房,她只能偏居书房,书房不起炭,实在是冷,阿弥便想去言照清的房里蹭一蹭暖气。 权公还在言照清房中,年妙春也已经回来。 瞧见披着一身白狐裘的阿弥,年妙春一愣,随即觉得自己好笑。 “我还以为是正卿回来了,想想身高也对不上。” 阿弥自觉盘腿坐上房中一侧的美人榻,问年妙春:“正卿是谁?” 年妙春道:“自然是你身上衣服的主人。” 何家大少爷? 阿弥想起此前说到何家大少爷,说是往北边去了,那时候言照清也没空问是去了哪个北边,去做什么。如今碰到年妙春提起这个话头,阿弥便问:“何家大少爷哪儿去了?这么大个家就扔在这儿了?” 闲话家常似的,还好整以暇接过益冬递过来的热茶。 年妙春撇开眼,不同她对视,“在北方走动,做生意去了。他宏图大志的,谁也拦不住他。” 阿弥咂咂嘴,尝了一口甜茶,感激睇一眼益冬,问年妙春道:“做生意?做的什么生意?我看他书房之中尽是兵法和武功书籍,院子一侧列着十八般兵器,倒不像一个做生意的能人。” 年妙春干笑两声,“做生意靠脑子,在外走动自然要分外小心,有一身好功夫才能自保不是?” 阿弥长长“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听到言照清在床上低吟一声“小狐狸”,便拎着那拖地的狐裘,往言照清那儿去。 第三百二十七章 无心强出头 言照清也只是无意识地低喃。 阿弥在床边看了他会儿,问权公,“他什么时候再醒过来?” 自然是瞧出了言照清的不对劲。 这怎么越治还越回去了? 权公沉吟道:“约莫还得睡上一天一夜吧,但你放心,我可是天下第一针,保管将你相公全须全尾地还给你。” 阿弥白他一眼,“他这会儿也没缺胳膊少腿的啊,你这全须全尾的话说了不等于没说么?你别叫他成个傻子,也别叫他这么长久睡着醒不过来就成。若然,你这百草谷谷主可就别想干了。” 权公呀呀叫起来,“你放心!我可是天下第一针!救不了你相公,我将我的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一说脑袋,阿弥便想起了无头人的事情,看权公还在房中,问了他,一时半刻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便交待了一声,拉着益冬带路,想去找何书全问一问。 一拉益冬的手臂,阿弥立即察觉益冬瑟缩了一下,阿弥瞧了她一眼,瞧见她立即将紧蹙的眉松开,还给了阿弥一个笑。有奴仆经过,给阿弥请安,阿弥便不好问益冬,只将益冬往前推一推。 “何大人回来没有?你带我去找找他。” 益冬自上午见过何书全后,就再也没见过自家老爷回来。下午她又一直在阿弥这儿,实在不清楚,便找了个奴仆问。 奴仆古怪看一眼益冬,才谄媚笑着同阿弥道:“老爷还没回府呢,在县衙里头办事,姑娘有什么吩咐,咱可以给姑娘跑一趟腿。” 阿弥道:“不必了。那你们姑娘如何了?醒了没有?” 奴仆道:“醒来吃了晚膳,这会儿又睡下了,姑娘若是有吩咐,咱给姑娘跑一趟腿?” 要找的两个人都不在,阿弥也没了心思,带上益冬,还是回的言照清那儿,觉得身子有些发蔫。 权公见她很快又回来,还诧异了会儿:“这么快?” 阿弥咳嗽两声,又盘腿上榻,“何大人还没回来,何家小姐还病着,我想找也没法找过去。” 年妙春微愣,“何小姐病了?” 阿弥也不多话,道:“你去瞧瞧吧,昨夜她被一个没有头的男人挟持了,吓得不轻呢。” “没有头的男人?” 年妙春也无心客套,虚虚做礼,同权公和阿弥道别,大步流星出了门,不忘将门带好,免得寒风从门里卷进来,叫房中人生寒。 阿弥啜一口益冬之前奉上的甜茶,还热乎,一仰头喝完了,避开益冬要来拿空茶杯的手,下巴努一努权公那儿。 “你去找他看看。” 益冬意外,望阿弥一眼,又惴惴垂下头去,“奴婢……奴婢不知道阿弥姑娘什么……” “权公,你来瞧瞧她手上的伤。大概是在手臂上吧。” 阿弥扬声请权公过来。 权公头一次在她嘴里不被称作“臭老狗”或是“臭老头”,有些受宠若惊,边走过来边说道:“这是天上下红雨了?你阿弥也有跟我这么客气的一天?” 阿弥笑道:“不同你客气怎的行?我也没有银子付你诊金。” 权公嗤笑一声,“你以为我是医无能那种东西?非得有钱才治人?看谁?益冬?你怎的了?” 后一句,问的是益冬。 但益冬摇头瑟缩,“没……没什么大碍的,不劳烦……” 被阿弥一把拉住了,将袖子往上一撸。 手臂上条条红印,已经泛出青紫,居中尽是血痕,十分触目惊心。 阿弥蹙眉,抬眼直视益冬。益冬双目倏地含泪,要将袖子往下遮盖回去。 权公惊叫,“谁打的你?” 益冬道:“没人打我。” 阿弥冷笑,“没人打你?难道是鬼打你的不成?” 这道道分明是竹条打出来的鞭痕,阿弥小时候捱过,玉娘子除了那条皮鞭子,最爱用竹条抽她。 益冬没忍住心里的委屈,哭出声。 权公将她另一手的袖子往上撸,同样都是鞭痕。 “身上可还有?”权公心疼。 他自昨夜就得了这小姑娘跟着,一同忙前忙后的,这小姑娘手脚利索,办事有条理,十分牢靠,他早就觉得同这小姑娘一见如故。想来是他不在的下午,有人将这小丫头给打了! 益冬摇头,“没有了。” “是谁?”阿弥压抑着怒气,问益冬。 益冬默默垂泪,不说话。 权公取来年妙春的药箱,寻了药给益冬擦上,交待着这几日不碰水,免得伤口溃烂。 益冬默默点头。 她不说出始作俑者,阿弥也不能奈她何,上了药,打发人走,同她道:“若是有人欺负你,立即来找我。” 但说完了,也只觉得这句是没用的话。 她被玉娘子欺负的时候,次次都盼着有人来救她,但从来都没有。若是事后同人说,又觉得是给人添了麻烦,更何况她觉得没人会因为她同玉娘子做对,因此事后总也不说。人家问,她只笑笑说没有什么关系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不就像是现在的益冬? 阿弥看着益冬远走的身影,心头徒显无力。 “她一个奴婢,了不起你同何大人买下她便是了,没有什么好忧愁的。”权公道。 阿弥低垂下眉眼,不知道如何应答。 她自身都难保,何来保别人? 权公问起言照清的事情,问他二人是何时成的亲。 阿弥囫囵答道:“也才上两个月的事情。” 权公惋惜道:“哎,真是可惜,他这样一个俏郎才,竟然落到了你的手里头。” 阿弥没个好气,“怎的你觉得他亏了?” 权公惊讶瞧她,“你原来还知道你相公娶了你是亏了啊?你瞧瞧你,哪点配得上你相公?” 阿弥竟然一时语塞。 权公道:“你瞧瞧,他是一个大人,大人……诶?!他是朝廷里的官?!我去,臭丫头,你这是搞什么?你搞什么不好搞一个朝廷里的官?!你师父和师兄竟然任你胡搞?!一个狗官,配得上你?!他知道你的身份么?他知道你哥哥是李穆川么?还是你们这是在行的什么计谋?美人计?他这是什么官?多大?我看这儿的知县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得,这会儿又从她配不上他,变成狗官配不上她了。 阿弥头疼,只想权公闭上他絮絮叨叨的嘴。 第三百二十八章 车里谈心忙 言照清睡了两日未醒,这两日何书全也未回府,何思瑶那儿也说是身子虚弱,不克出门,足足闭门不出两日。 阿弥泡了两日的温泉,上午和下午各一次,每次都是搭着何府的马车匆忙出入,也不曾费心看过马车外头的景色。 这两日倒是没人来找言照清的事。 那无头人自当街砍了岷阳府尹的脑袋后,便再没有踪迹。 这也是正常的事情,只要不是傻子,行凶杀人之后都会藏匿踪迹的,阿弥觉得那无头人说不好是逃了。 何书全那儿好似也没有什么线索,阿弥也拿捏不好他是没找到线索,还是没想找线索。她连着两日都见不着何书全或是何思瑶,自己也有些发愁。 权公已经开始疑心阿弥同言照清的关系,阿弥索性就说开了,说这言照清不过是京城来捉她回去砍头的狗官,并非是她的相公。 权公皱眉,“我倒是想过他可能还不是你相公,但他竟然是来捉你去砍头的?我看不想。” 阿弥道:“什么不像?这就是事实,我把许伯伯从他手上劫走了,他得捉我回去结案呐。” “许伯伯?哪个许伯伯?啊呀!许之还?!你该不会是劫法场的那个小贼?!” 阿弥去百草谷的时候,除了医无能,谁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去的,又是干了什么去的。如今权公听闻这桩事情,大惊大喜,使劲拍着阿弥的肩膀,一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模样。 “我之前就听说许之还要被砍头,后头又听说他被一个小贼从砍头刀下劫走了,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你!那被你抢了的倒霉蛋儿竟是你相公——啊呸!这个人!” 权公像只苍蝇一样搓着自己的手,兴奋异常。 既然已经跟权公说开了,阿弥也不必扮作同言照清鹣鲽情深的样子了——她实在也做不来那个。 权公理解阿弥重诺——他若是不信阿弥重诺,他要做百草谷谷主那一票也没法指望一个不重诺的人不是?便还是拍着胸脯保证会将言照清救活。并且听闻言照清在何府之中可能会有危险,又拍着胸脯保证会护言照清周全。 阿弥也不敢全然放心,出入还是早去早回。 等到第三日早上,看过言照清还是昏沉睡着的模样,得了权公一句“睡着就代表在好起来”,便还是跟着益冬出门去——泡温泉。 一连泡了几日,配上年妙春的汤药和权公的施针,阿弥早就觉得身子又利索起来,打拳生风,甩剑有力,余下的不过是调理内息的事情。 这一日早上,益冬给她掀开马车帘子,阿弥惊讶发现里头还有一个何思瑶。 何思瑶见着她,有些羞赧,将身子往马车里头缩了一缩。阿弥在她对面坐下的时候,她更是不自在,将脚也缩了一缩。 阿弥觉得尴尬,低咳两声, 问何思瑶:“听说姑娘染了风寒,今日好些了么?” 何思瑶面上发红,微微点头,小声道:“好许多了,谢谢阿弥姑娘的关心。” 她这般客气礼待,阿弥觉得拘束,低咳了一声,索性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想着何府里头睡着的言照清,也不知道那个人睡到今天会不会醒过来,他若是醒过来了,她想带他走。 沁县的这桩事情若是跟他们没个直接关系,阿弥觉得他们还是避开的好,免得惹火上身…… 嗯?她怎的会想着带他走?不应该是她立即逃走么? 阿弥被心里这想法惊了一惊,看何思瑶一副担忧看她的模样,这才后知后觉何思瑶同她说了什么话,但她心思全在言照清上,没听着。 “姑娘说什么?”阿弥问。 何思瑶松了口气,“我……我见叫你几声你都没反应,还以为……” 还以为她发了病,她要将她扛回去。 虽然说阿弥比她矮,也比她瘦,但何思瑶向来娇弱,怕是没力气扶她也没力气扛她。 阿弥笑,“想事情出了神,没听到姑娘叫唤。” 何思瑶好奇打量她,好像见了阿弥笑几次,只不过是个寻常的美貌姑娘,才放下忐忑的心。 她那夜里凶神恶煞的,满身杀气蜇人,她还亲眼目睹她爹给她跪下来,恭敬喊她什么。她那时被一把冷刀抵着,惊怕之中也没听清。 这两日何思瑶思前想后的,只觉得阿弥是个可怕的人,如今一看,好像又不是。 还是那个刚来何府的时候,不肯守规矩的野丫头。 阿弥笑起来的时候,甜又憨,好像真的跟寻常的姑娘家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人,当真是在南理城打退了西南蛮子的意气风发的女将军么? 何思瑶又拿捏不好了。 “你……你穿我哥哥的这身衣服,可真好看。”何思瑶找了个话头。 从衣服开始说起,总不会出错的。 阿弥低头看自己身上,一领狐裘她已经披了几日了。头两日因为身子虚耐不了寒冷,觉得披着也还不错,今日身子壮了,就觉得热了。 “你哥哥是不是喜欢穿白色啊?我瞧他衣服都是白色。” 白衣白裤白鞋白袜,狐裘也是白的,只怕是束发的冠带也是白的。 何思瑶轻笑出声,“可不是么?他可爱穿白了,说是江湖里有名有姓的大侠士都爱穿白的,他仿照的就是那些。” 阿弥想一想,“我倒没听说过江湖里头有哪位大侠士爱穿白的,江湖里的人成天舞刀弄枪的,白衣服多不耐脏啊。” 何思瑶拾帕掩口轻笑,“也是,也只有我哥那样被话本子骗去习武的,才觉得江湖里的大侠客都爱穿白的。” 阿弥状似无意道:“但我听说你哥哥是出门做生意去,怎的听你的话,是去跑江湖去了么?” 何思瑶眼神一黯,再抬眼看阿弥的时候,好像无事一般,强装出一个坚强的样子,“他向往江湖,我爹爹不许,他便偷偷跑出去,说要在江湖里头闯荡出一番名堂再回来。我爹没法子,对外怎么能说一个知县的儿子闯荡江湖去了?便只好说是走生意去了。” “噢,原来是这样。”阿弥点头道,“你哥真是条汉子,你也不赖,前些天夜里那人用刀子胁迫你呢,你愣是没害怕。” 第三百二十九章 请帮手 何思瑶面上羞愧又羞赧,“我……我其实是——” 阿弥没给她机会将“怕”字说出口,“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姑娘,换成别人,早就吓昏头了,哪儿还能跟你似的镇定自若?” 何思瑶被她这样笃定一夸,好似自己也真是这样的,便生了无边的勇气似的,受之有愧地将阿弥的称赞收下了。 阿弥问道:“你那天……可见到那人长得如何模样了?” 何思瑶思及那夜里的惊恐,眼中浮现惊惧,但先前阿弥夸赞她同别的姑娘不一样,有勇气,她这会儿便强压心里的恐惧,耐着心里的寒气顺着阿弥的指点回忆起来。 “我没看到他的模样,他一直站在我后头。” “他可有说话?” 何思瑶想了想,“没有,但他好像疼一样,‘嘶’了几声。” 阿弥好奇,“可是男人的声音,你听清楚了?” 何思瑶确定点头,“是男人的声音。” “声音从什么高度来的,你可能比划一个大概?” 何思瑶边想着,便抬手比划,“大概是在这儿,比我高这么多。” 阿弥看何思瑶比划的位置,是在她头顶上方半个头的位置。 这样一个高度,说这人没有头,又说这人能“嘶”地发声,阿弥蹙眉,垂下眼眸想。 想了会儿,又问何思瑶,“你可从他身上闻到什么味道?” 何思瑶道:“有,有草药的味道,味道很冲鼻,但是带着馨香。可我不知道是什么草药的味道,像是很多种混起来的,我闻不出来。” 阿弥想这人大概身上用着药,便问益冬,城中最大的草药铺是哪儿。 益冬道:“那就是徐掌柜的草药铺了,阿弥姑娘是想现在过去?” 阿弥道:“现在过去一个个闻,思瑶姑娘要闻到什么时候?更何况这样也容易混乱,不如找个会草药的同行……哎,我没在府里看到年妙春,他去哪儿了?” 益冬道:“早早还见过他来给姑娘复诊,后头……” 何思瑶面上带红,道:“年大夫给我复诊后,往闵子巷看诊去了。” 阿弥问:“闵子巷离徐掌柜的草药堂远么?” 益冬答:“不远,都在同一个方向。” 阿弥问何思瑶道:“那不如咱们现在就接上年大夫,去徐掌柜的草药堂去看一看,劳烦思瑶姑娘闻一闻当时的药草味道。” 何思瑶带着羞涩,点头道:“能帮上阿弥,我自然是万死不辞。” 阿弥略略惊喜,拊掌道:“哎,你叫我阿弥,那我也叫你思瑶,咱们就别姑娘来姑娘去的了,礼多人不怪,我倒嫌麻烦!” 何思瑶掩口笑出声,一双眼儿月牙一样弯弯,“那真好!我也怕你嫌我烦呢!” 两个人距离拉得更近,也不去泡汤了,都说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差车夫摆驾闵子巷,先找年妙春去。 年妙春每月二十五都在闵子巷义诊,已经有四五年。腊月临近年关,正是外出务工经商的人返乡的时候,许多人带着外乡治不好的疑难杂症归来,专程找年妙春治。 何府的马车到巷口的时候,排队待诊的人已经排到了巷子口,还有往外延伸的趋势。马车停在外头,不好进,阿弥掀开一些车帘,看向巷子里头,回头咋舌道: “年妙春竟然在巷头呢!这么多人,他得看到什么时候?” 益冬道:“城里大夫少,年大夫医术高明,大家都爱找他看诊。” 阿弥叹一口气,“爱找他看诊怎的平日不见找他,专挑他义诊这天来看?说难听了不就是占年大夫的便宜么?” 何思瑶和益冬讪讪的,都不知道怎么答她这话。 阿弥不愿再等,披了狐裘,袖着手下了车,往年妙春那儿去。 年妙春身边的小厮先看到阿弥,他这几日随年妙春出入何府,见过阿弥几次,对这英姿飒爽却竟然不是男儿的姑娘家印象很是深刻。见阿弥下了车之后被冷风一吹,立即将狐裘的帽子竖起来盖上脑袋,也将脸面遮挡住,随后也不管顾拖地的狐裘,大步流星潇洒走来。小厮连忙提点年妙春,“阿弥姑娘来了。” 年妙春正给人把脉,不好分心,只抬了眼皮,瞧着近了的阿弥,点一点头。 阿弥也不急,袖着手在一旁等着,等年妙春看完了这一个,开好了药方,才用手肘捅一捅年妙春的肩。 “年大夫,阿弥有一件事情要求你,今天就要办,年大夫肯不肯赏脸助阿弥办成?” 年妙春示意下一个病患稍安勿躁,问阿弥是什么事情。 阿弥将他拉起身,附耳低声道:“几天前的夜里,思瑶姑娘不是被一个没有头的男人劫持了么?她在他身上闻到药香味,我瞧何大人这儿没什么线索,想着帮一帮何大人破案。思瑶姑娘既然记得那药草的味道,我想请年大夫带思瑶姑娘到草药铺去,认一认那些草药的味道,顺着这草药的线,咱们就能查到都有谁买了这些草药,将人揪出来了不是?” 年妙春微微怔忡,流露出犯难的神色,“但你看我今天……” 说罢转头看顺着巷子排出去的病患,实在是一副为难模样。 阿弥道:“既是义诊,年大夫就不收钱,那今天看还是明天看都没什么不一样的。我瞧这儿也没个急诊,有急诊的早等不到今日了。我看年大夫不如今天关张,明天再义,如何?” 年妙春踟蹰,“但我看完了今日的诊,还要去原府看的,原府的小公子得了失心疯似的魔怔,我同原员外已经约了义诊看完再去看……” 阿弥蹙眉,冷眼看他,将狐裘略略一松,露出腰上的软剑来,“我瞧年大夫好像是不太愿意帮我……” 年妙春是见过阿弥如何应对权公的,自然是知道阿弥的厉害。这一来,就算不愿也不得不想。 阿弥见他面上有松动,不免有些得意,从狐裘的帽下多看了年妙春两眼,拍了年妙春肩膀两下,道了一声“有劳”,便跳上年妙春看诊的桌子。 才要高声宣布今日义诊结束,便觉脚下桌子猛然受力,往另一侧去。 阿弥站得稳,但也不免脚下一空。 随即有杀气袭来,在一阵惊呼声中,阿弥只见得一道寒光,只听得一身嘶哑呼喝。 “混账受死!” 第三百三十章 遇痴迷 阿弥身形不稳,软剑来不及抽取。来人势头凌厉,用的是一杆长枪。 长枪枪头有红缨,比阿弥头上的红纱带还要扎人眼。 阿弥两手一抓狐裘两侧,翻飞着狐裘先将那长枪挡出去,又左右翻腾叫那劲头十足的长枪没地方扎下手,最后一拉狐裘,用了六成内力,往来人那儿凌厉一甩。 狐裘铺天盖地,如一张网劈头盖脸要罩住那人,被长枪几下划破,撕得粉碎。 长枪自破碎的狐裘之中穿来,阿弥尚来不及心疼这金贵的狐裘,软剑早就在手,打直了,缠上长枪红缨处,人一旋,到了长枪中段的地方,后背一抵,反手将软剑一拉。 长枪被她软剑拉着,后背顶着,受了九分力,笔直的枪杆成了一个半圆,待到受不住力的时候,竟硬生生从那人手里脱了去。 脱了也还不算完事,阿弥顺势将长枪抡圆了用力一打。 方才还被那人握在手里的枪棍围着阿弥绕了一圈,狠厉打在那人肩侧,打得那人一声痛呼,要将长枪抢握回来,阿弥却早他一步将长枪往身后远处一甩。 “何正卿,你真他娘的是个混账!” 见长枪被甩脱还被甩走,那人立即斥骂出声,赤手空拳要打过来,正巧阿弥将长枪甩了出去,回过身来。 拳头停在阿弥前头,那人倏地停住了来势。 “你……仙……仙子?” 阿弥自眼前的拳头上歪头出去看,只见一个面目清秀的青年,怔愣瞧她。 但他停下,并非是瞧见了阿弥的真容,而是…… 阿弥拉一拉手上的软剑,将软剑缠着的手拉下来,蹙眉看着那人,“哎,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小少爷!小少爷!” 话音才落,巷子另一头就跑来两个家丁打扮的人,瞧见自己少爷被人用利器制着,又一叠声地喊着“报官!快报官!” “报什么官?!没看到是仙子么?!” 被叫做小少爷的那个恼怒呵斥两个家丁,看向阿弥的时候,又带了些小心翼翼。 上下打量一番,斟酌着开口,“我还以为你是天上下来的神仙,没想到竟然是红尘俗世里的凡人,妙哉,妙哉!” 说到最后,竟然有些喜不自胜,越瞧阿弥越是欢喜的模样。 跟来的两个家丁原先是有些防着自己主子的模样,见这小少爷好像是疯了,面面相觑,更是后怕,拉了年妙春,哇啦哇啦先哭诉一通。 “年大夫!求求您先看看我家小少爷吧!他实在是等不到今晚了,您看他,这都已经疯了好几天了!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硬是要找什么仙子!您看看他现在,拉着一个小郎君叫仙子,这可……这可如何是好啊?!” 待诊的病患围着归拢在一起,指指点点。阿弥听了几耳朵“那不是原家的小霸王么”之类的话,再瞧那原家小少爷,将方才年妙春嘴里的失心疯的小少爷对上号了。 只是这人看起来哪儿有半分失心疯的模样? 阿弥打量被她的软剑紧缠了手腕的人,那人也还在打量她,一副喜不自禁、喜不胜收、喜上眉梢、喜上加喜的模样。 看个屁啊? 阿弥心头恼怒,软剑一拉,拉得那原家的小霸王“哎呦”一声,不敢叫手被阿弥的软剑绞断,只能顺着阿弥的势头往下跪地。 阿弥问年妙春:“年大夫,你看他这也没个疯癫的样子,你还要上门治他么?” 年妙春无言看原朗得了阿弥软剑的松脱,立即站起,还站得笔直,非但不同阿弥计较,还笑得十分的……该说是谄媚么?总之就像狗儿要乞食似的,高高兴兴瞧着阿弥看,十足的讨好势头。 年妙春上前问他话,他对答如流,就是有些不耐烦,一双眼也不从阿弥身上挪开。年妙春给他把脉,除了因动过武心跳加剧,气喘不匀,也没什么大事情。 “我瞧原小霸——原小少爷健康得很,也不是什么魔怔或是失心疯。你们只管带他回家去,同原老员外说一声,小少爷没事,正常,健康,叫他老人家放心就是了。” 年妙春同那两个家丁交待道。 阿弥被原朗盯着瞧,瞧得有些烦躁,听闻年妙春这话,将方才要站上桌子宣布今日停诊的事情继续。桌子被原朗方才踢得撞在墙上,早碎了,阿弥左右看没个垫高的地方,索性屈膝一跃,一攀巷子一侧墙,往上一翻,稳稳当当站上墙头,得了众人的惊呼。 以及原朗一声惊叫,“对对对!就是你!你就是那天夜里的仙子!那天夜里你就是这么翻上来的!” 阿弥冷眼瞧他一眼,瞧他知趣立即噤声,但嘴角往上的弯就没落下来过,仍旧欢欢喜喜看着阿弥。 “众位乡亲,今日年大夫有要紧的事情要办,义诊取消,具体时间待定,请各位各回各家去,等候年大夫的……什么手堂的通知。” 一旁的幡上写着“妙手堂”三字,“手”阿弥认得,“堂”和饭庄一类的字一样,阿弥见多了,也认得。就是那个“妙”字,写的龙飞凤舞的,阿弥原想有边读边,读成勉强认出的“女”字,但女手堂好像又不太妥当。 这会儿想着,若是言照清在就好了。 囫囵通知完,也不管排队的百姓如何抱怨,阿弥自高墙上落下,也不好直接去拉扯年妙春,索性软剑还在手上,便将软剑往年妙春手上一打,绕好了,牵着,“走。” 年妙春何其无辜,被阿弥这样牵。百姓还以为阿弥是蛮不讲理的野丫头,纷纷指责阿弥粗鲁,要来救年妙春。 年妙春笑着道:“自己家的妹子,蛮横惯了,各位不必放在心上。都回去吧,明日还是这个时辰,我还在这儿候着各位。” 得了一个确切的时间,又看阿弥当真是没个要伤害年妙春的意思,众人目送年妙春被阿弥拉扯走,也都要散去。 阿弥一掀马车帘子,将年妙春让上车,自己也要跟着上去的时候,就察觉身后有人要拽她。 阿弥立即回身,手上软剑不得空,便手握成拳,将要拽她的手格挡一下。 一挡,见着原朗笑嘻嘻的脸。 “仙子,仙子,你去哪儿啊?我也跟你去成不成?” 第三百三十一章 劝从军 原朗在沁县横行霸道惯了,以前还有何知县的大公子同他平分秋色,相互牵制,没惹什么大乱子。何正卿走后,沁县就剩他一个霸王,当真是天上地下唯他独尊,沁县之内就他一个,没人敢惹他。 见原朗跟上何府的车,同阿弥有了冲突,何府的奴仆也不敢出声,假意没看到,由着阿弥自己应对。 阿弥见那笑嘻嘻的原朗,就觉得这人是个傻子,“你跟着我做什么?” 原朗已经迈腿上车,道:“我保护你啊,仙子长得这么好看,若是被人家欺负了去怎么办?有我在,我保护你。呀!思瑶小娘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阿弥瞧着人已经坐好,欢喜笑着等着她,心生厌恶,用力皱了下眉头,问奴仆,“有马没有?” 奴仆觑了一眼原朗,被原朗横了一眼,视线被烫到一般立即缩回,低下头,呐呐道:“县城之内不好骑马的,若是冲撞——” 阿弥不耐打断他:“你到底是谁家的?何家的还是原家的?” 说罢,喊何思瑶出车头来,将车夫赶走,自己坐上去,同何思瑶道:“不同这些臭男人在一块儿。” 一拉缰绳,也不管后头的原朗如何惊呼“仙子怎么能做这种重活?我来!” “驾”一声,催马前行。 何思瑶被突然加速的马拉了个趔趄,往后倾倒了一下,得了年妙春伸手出来扶了一把肩。何思瑶初初时候怔愣,只觉得好似从学堂上翘课一般,尽是紧张和惊慌,随即笑出声来,冷风吹面,撩乱鬓发,她的心情却大好。 她往前十六年循规蹈矩活着,听父亲的、听兄长的,恪守世俗对女子的约束,将自己框在待嫁女子的教条之中。如今被阿弥拉着驾车,已然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叛逆行为——谁家女子会坐在车头,做男人才会行的事情啊?还放浪形骸迎风大笑? 何思瑶觉得十分舒爽,好像有人将长久禁锢住她的一个小罐子打破了一角,将一束光落了进来,照进这尘封的小罐子里头,叫她得见外头的天地。 只是除了…… “阿弥,徐掌柜的草药堂在后头,咱们走反了。” 阿弥面上无变化,一拉马头,往何思瑶指的方向去。 原朗一路聒噪,先问阿弥是叫什么名字,阿弥不出声。又问何思瑶阿弥是她什么人,何思瑶也不爱搭理他。 原朗在两个姑娘前吃了瘪,便转而问年妙春,“仙子姑娘怎的穿何正卿的衣服?害我都将她错认成何正卿了。” 年妙春尚来不及回答,二人就听见阿弥在前头冷笑,“我可比他矮上许多,就这样原公子还能见我错认成何正卿,原公子的眼睛想来也不怎么样。” 阿弥没来由地打心底讨厌原朗,他从方才到现在一直直勾勾盯着她看,眼神毫不掩饰,露骨又放浪,像一个臭流氓。 原朗得了阿弥这一句,也不恼,轻笑一声,从后头欺近阿弥,硬是要挤到阿弥同何思瑶之间来。 “哎,仙子姑娘,我还当你不愿意同我说话呢!” 阿弥用力哼一声,屈手用肘将人用力往后一打,原朗挡不住,被阿弥打得往后一趔趄,跌坐回车里。 “那你同何正卿是个什么关系?”跌坐回去的原朗不屈不挠,激流勇进,又爬到阿弥侧后方,笑嘻嘻问阿弥。 阿弥原不想再理他,但心思转一转,有意笑着转头同他道:“他不在府中,我都穿了他的衣服了,你说他同我是个什么关系?” 原朗面上一滞,随后摇头,“不可能,你这样的仙子,怎可能看得上何正卿?” 阿弥娇笑两声,“正卿行侠仗义,古道心肠,这般热血青年哪个姑娘家不喜爱?我看不上他这样外出闯荡天地的大侠,难道要看上你这样在小小沁县作威作福的井底之蛙?” 原朗面一白,倏地凸显怒气。 两旁跟车跑的何家还是原家的奴仆也好,自被风掀起的车帘里瞧见原朗这般怒不可遏的神色,都心惊胆战起来,纷纷做好了原朗会将何家马车掀了,将周遭人全都打翻了的准备。 但原朗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竟然生生地将那口怒气——咽下去了。 只见他看了阿弥赶马车的娇小背影一阵,从鼻里鄙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哼何正卿,还是哼阿弥,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能出去闯荡江湖,我自然也能去。” 原家奴仆脸色煞白,这原小霸王又抽什么风? “你?”阿弥失笑,“你能同何正卿一样?他往北走,是支援临北城,是投身李朝边境,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去的,你还真以为他是去闯荡江湖,杀几个草寇?” 年妙春讶异,抬眼望向阿弥背影。瘦小,坚定,她穿着何正卿的衣服,给年妙春的感觉就像何正卿给他的感觉一样,从来坚韧。 原朗面上又红又白,想了半晌,又“哼”了一声,“当然能!不就是临北么,临北我——” “十万北游铁骑压境,临北军尚群龙无首,一个不好,你去了别说马革裹尸还,怕尸体都能被北游的马蹄踏碎。何正卿敢,你敢?”已到徐掌柜的草药铺,阿弥看着上头的“药到堂”三字,勒马停车,轻蔑笑着转身看原朗,“你啊,还是在沁县城里做个小霸王吧,你那一杆长枪也就只用来打打沁县的百姓,打北游蛮子,你未必敢呢!” 阿弥扶何思瑶下车,也不再看原朗,招呼年妙春下车,速战速决。 “我敢!我怎么不敢?!你等着,我这就去临北,等我当上大将军,我非得娶你进门,天天打你!打得你哭爹喊娘,跟我求饶!” 身后传来原朗气急败坏的喊叫,声音差些掀翻药到堂的屋顶,震得药草堂里外的人都调转视线过来看。见是那横行乡里的小霸王,众人又都唯恐视线惹恼这喜怒无常的小郎君,赶紧又都别开眼。 阿弥听他这孩子气的话,倒也不放在心上,头也不回,大笑两声,“说得轻巧,别说大将军,你能当上千户再说吧!你要是能当上千户,我阿弥头砍下来给你当球踢!” 第三百三十二章 等门口 一行人至夜深才回何府,还没到,远远就瞧见门口有人等着。 长身玉立,腰背挺拔,迎着寒风毫无惧色,那不是言照清还有谁? 阿弥一勒马,“吁”一声停下,大喇喇跳下马车,三步并作两步蹦上了台阶,去扶那个杵着一根手杖在门口等着的人。 “言照清,你醒啦?” 言照清披着何家大公子的一领大氅,大氅短一些,不像披在阿弥身上会拖地,只及他脚踝。 “早间就醒了,不见你,还以为你跑了。” 阿弥回身将马鞭交还给伸手过来的何家奴仆,道:“怎的会?我不是答应你了么?你好之前我不走。看起来你已经好上许多了。” 话音落,言照清便举手掩口,连连咳嗽,咳得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得了阿弥的拍背顺气,才勉强平顺下来。 “还远着呢。你别惹事,若是担心回京城的事情,我已经同你说过了,我会同圣上为你求情,你救南理有功,又得了圆至和尚的馈赠,还斩下了西度卜洛的人头,功勋卓越,圣上会念你有功,将功抵过,免你死罪。” 阿弥撇撇嘴,嘟囔道:“你说的倒是轻巧,他要的是斩尽杀绝呢,怎可能免我死罪?” 言照清没听清,倾身下来,“嗯?”了一声。 阿弥将他一搀,“没什么,走,咱们回房去。” 说罢,同已经一同走到门口的何思瑶作别。 何思瑶看看言照清,多叮嘱了一句,“照清哥哥保重身子。” 言照清疏离有礼点头,“谢谢何小姐关心。” 何思瑶面上尴尬。 他看起来是当真不记得她。或许是那时候年岁太小,或许是她长得和那时候毫不相似。今日和阿弥一同在马车中的时候,她同阿弥说起过她小时候是同言照清在一块儿的,阿弥那时候还感到奇怪,问她那他怎么不记得她? 她哪儿知道他怎么不记得她了?亏她自己还惦念了他许多年呢! 可阿弥后头也解释了,他是要做驸马的人,心里只有定安公主,不将其他女人放在心上也是对公主的忠诚表现嘛。 何思瑶那会儿还觉得阿弥胡扯,说:我觉得他就将你放在心上。 阿弥还嗤笑:那是因为他得靠着我砍我的脑袋,好去拿驸马位置啊,他当然得待我好啦。 何思瑶迷迷蒙蒙,直觉不是,但阿弥又铁齿金口说言照清是做驸马的人,她觉得她也有些闹不清楚如今的情况了。 但阿弥若是死囚,是逆贼,是要被言照清带上京城砍头这件事情,还是叫何思瑶难过了许久。 一个活泼的水灵灵的小姑娘,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才要盛开,就要死在铡刀下了,何思瑶心中唏嘘。又想到阿弥是因救了许之还得了死罪的,许之还大将军她已经听她爹和她哥哥提过许多次了,那是冲锋陷阵、固国边境的一员虎将,李朝有他,北境才得安宁,阿弥劫法场行的是救国救民的大善事。何思瑶更是唏嘘,在马车里头抱着阿弥痛哭了一路,将要近家的时候才稍稍止下一些。 看着阿弥和言照清相携而去的背影,何思瑶心中暗暗下了决定,若是阿弥想逃,她一定全力帮她! 何思瑶握拳下决定的那当口,言照清恰好回头,瞧了她一眼。 “何小姐好像有了些不同。” 言照清毫不客气,将手搭在阿弥肩上,半个身子的重量倚靠过去。 “有么?”阿弥回头看,没瞧出何思瑶有什么不一样,倒是年妙春突然也跟着进了何府,这会儿正同何思瑶说话,何思瑶的脸在门口灯笼的映照下有些红艳艳的,煞是动人好看。 “今日做什么去了?” 阿弥道:“想去找那无头人。思瑶不是被无头人劫持过么,闻到他身上有些药草的味道,我同她和年妙春去找这些都是什么药草。” “找到了?” 阿弥蹙眉,“都是寻常的止血消痛的药草,城里几个大小药铺的掌柜的都说不清楚有谁去买过。但其中有个大用量的主顾,逢初一十五的就去各个药铺大量地买这些,我们走了好几趟才知道这件事情,又多走了好几趟才将这人的情况对上。” 言照清似是走得累了,停在原地,搭在阿弥肩上的手微微用力,颤颤巍巍的。阿弥抬头见他额上发汗,想他大概是忍着疼的,索性挑了个背风的地方,在回廊旁坐下。 手上没有帕子,阿弥便抬了自己的袖子给言照清擦额上的汗,埋怨道:“既然不适,就在床上好好躺着就是了,做什么还要出来?你在门口等了多久?” 言照清任着她擦汗,觉得她今日乖巧得很,怕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怕你跑了,原本打算等不着你就要出门去追的,没想到才等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阿弥撇开视线,不应答。 言照清又低笑,“我在房里也待不住,何大人这几日都不在府中,今日有个姓原的员外来闹事,说何府一个野丫头把原家大少爷给激得收拾包袱离家出走了,要找何大人讨个说法呢。” 阿弥一怔,“啊?原?啊!原朗啊?他真的去临北城了?” 言照清又气又笑,“人家一说是野丫头,我就知道是你。” 阿弥在他身旁坐下,仰着头问:“你将人打发走了?” 言照清好笑道:“自然是打发走了,精忠报国说一通,原员外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是四个儿子早些年就没了两个,还有一个疯了,剩下的这一根独苗苗被你一激,草草收拾了几件衣服,带了一些碎银子,提着长枪就出门了,说是要去临北城做大将军,谁都拉不回来。老人家当着我的面痛哭了一下午了,惹得我头疼。” 阿弥心中懊悔,垂头想了一阵,“嗐!没事儿,我瞧那原小霸王是吃不了苦的,别说临北了,估计走到隔壁县就觉得辛苦然后返程了。” 言照清轻笑,问阿弥:“那草药查得怎么样了?逢初一十五那个就去买草药的,你最后找到没有?” 转而提回这茬,阿弥一拊掌,同言照清道:“对对对,这桩事情,我要同你说一说,我自己觉得古里古怪的,刚刚回来这一路上还是没想明白。” 言照清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 阿弥道:“买这几位止血消肿草药的,是个女的,按理说每个月买两次大量的货,药铺都提供送货上门的,可是这女子却不要,药铺的人也不知道她住的哪儿。我们今天一路问出去,竟然走到了城外的乱葬岗去,乱葬岗住的都是死鬼,哪儿有活人,你说这件事情奇怪不奇怪?” 第三百三十三章 探知乱葬岗 阿弥和何思瑶,还有年妙春今日在城中几家大大小小的药铺跑了好几趟,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从几个掌柜和伙计的描述来看,那女子年纪不小,头发都花白了,看着也不像李朝的人,像北游或是湘地的人。 湘地人的长相特殊,尖脸鹰鼻,颇有异域风情。听闻湘地人往前五百年是从北游迁来的,同李朝融在一块儿之后,又逐渐闭塞。经过数百年的发展,湘地早就同北游没有一丝联系,风俗和相貌都有了大大的不同。 等到一个小药铺的掌柜形容那女子的声音,说是说话带着哭音,大概是一个中气不足的病症。阿弥倏地便想起当夜在暗中投掷暗器逼退她的人。 后知后觉才想到,当夜那奴仆给送来的小石子不见了,不止如此,隔天她出了院子之后,院子之中的“战场”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因正巧碰到何府的管家在训斥打扫的奴仆,说他们是猪脑子,怎的将老爷交待的事情忘记了,阿弥便没多想,只当是奴仆忘记何书全的交待,忘了要给阿弥看一看的。 再问那女子的住处,竟然没一个人知道个具体,都说那女子不需要送货,每到时间就推着一辆独轮板车进城来,大肆收购一番之后,再推着那独轮板车出城去。 因她要的量大,几家药铺都将她视为大主顾,也不好多问,因为听闻城西一家小药铺因多打听了那女子两句,那女子之后再没去那药铺采购。 再细问下来,那女子大量采购同样几味药草的情况已经有五六年,每月初一十五,除了过年前会提前一些,其他时候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阿弥几人顺着那女子出城的方向一路问出去,再往外头走,就剩下唯一一条通往乱葬岗的路。 “我和思瑶倒是不怕,但是天黑下来了,年妙春怕,说什么他不会功夫,若是有个歹人出现,他保护不了我们。”阿弥同言照清道,郁郁然,“切,我用得着他保护?” 言照清笑着看她不满模样,“你不像是肯听劝的人,他叫你回来你就回来了?我方才没看错的话,马车的缰绳不是在你手上么?” 阿弥将双手袖在袖中,郁闷道:“我总得估计思瑶的安危不是?她虽然不怕,但年妙春说得对,若是有事情,我没法同时顾及两个人。反正乱葬岗什么时候去不得?白天去还能看的清楚些。不然,按照那些药铺人的说法,那女子腊月二十九那天就该去采购了,也没几天了。我现在就是担心她当真是那天夜里的女子的话,我大概已经打草惊蛇,她不会再出现了。” 言照清将大氅拉开,一半披到瑟缩的阿弥背后,手绕到她身前拉那一侧的衣襟,宽大的大氅围着两个人,那被纳入其中的姑娘丝毫没察觉不妥,反倒感激看了他一眼。 她是真迟钝,还是真迟钝,或者是真迟钝? 言照清又觉得头疼,低叹一声,“她若是每个月两次需要这么多草药,不会不出现的。按照你打听来的,她这么买草药已经五六年了,同城中的几家药铺已经形成了默契,若是到别出去,短时间内也买不到这么大量的草药,如今又是临近过年,她就算是走了,也要顾虑这一点。” 阿弥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就是不敢太肯定。言照清,你说她要这么多草药,是不是为了那个没有头的男人?那个男人是不是头被砍下来了,所以才需要那么多止血消肿的草药敷着?权公说自古以来头被砍下还能活着的只有刑天,你说他是不是刑天?他没了头怎么活着的?我以后没了头也能活着吗?他拿着你们执金吾的横刀又算是怎么回事?他会不会是执金吾?还是想要嫁祸你们执金吾?哎他那把刀呢?那把刀哪儿去了?还在房里么?” 言照清低头看喋喋不休的一张小嘴,伸手捂住。 “小狐狸,别说话了,我头疼。” 手掌之上的大眼睛眨巴两下,浮现紧张,在他手心“唔唔”两声,头撇开挣脱他的手,自他身旁的大氅之中急忙站起身来。 “哎!走走走,快回房躺下去!你看看你,没事出来瞎溜达什么?” 人还没被捂热,大氅就落了个空。言照清觉得心里跟大氅一样空落落的,很想将人再塞回来。但人已经拉着他起身,将他的手扛上肩,陪着他慢腾腾地走。 扛着他的手实在是没有什么用处,她那么矮……好像是长高了一些些,也就一些些,不是十分明显。 “等到以后回南理城,得给你再量一量身高。”言照清道。 “我哥哥会给我量,他每年都给我量。”阿弥极快回答,状似无心。 好像也确实是无心,因为说完了,她倏地住了嘴,似乎是才意识到不妥。 “你哥哥……李穆川……你觉得他还会再回南理么?”言照清耐着头疼和胸腹中的疼痛,只觉得眼前的回廊短,一下子就走回他和阿弥暂住的小院。听闻她这几天不在他房中的话,就睡在书房,十分安定,也不惹事。 问话得不到回答,就知道身旁的小狐狸变身成了一只小蚌精。 李穆川是二人之间的逆鳞,提不得,碰不得,这一点言照清十分清楚。阿弥自己也十分清楚。阿弥还没有放下对他的防备,说什么是答应了他好之前不会走的话,言照清其实不太信。 她像只狐狸,金口玉言这种事情,说说罢了,他没指望过她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若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不是他认识的小狐狸阿弥了。 阿弥沉默搀着言照清进房的时候,权公在房中打盹,瘫在阿弥之前待的美人榻上头,听见声响,才揉着眼睛醒来。 “言大人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半天,你还真是捱得住疼。” 言照清拦不住他的话,叫阿弥好奇。 “不是说才出去一会儿么?” 权公大大打个哈欠,“哪儿啊?小说一个时辰了。对了,方才何大人来找你们,你们都不在,他说晚些再过来。”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临行托遗孤 “何大人?”言照清微微错愕,“我方才一直在何府门口,不见何大人回来。” 权公又打个哈欠,索性又瘫回去睡,“谁知道,他兴许走的何府后门吧?何府不是有前后门和侧门之分么?” 才说罢,外头就有个奴仆敲门,说是何大人往岷阳府首府去,因公务紧急,现在就要出发,看样子得到年二十九才回来了,劳烦言大人同阿弥姑娘再在沁县待几天,在沁县过了年再返京。 权公将睡未睡,嘟囔道:“这得是多紧急的公务,得深夜上路?” 阿弥道:“岷阳府府尹死了可是件大事情,这会儿才叫他去首府,已经算是迟了,也不知道他这几天收到什么线索没有,别一事无成地上去,反叫人家扣在首府,强行背个黑锅。” 言照清坐在房中圆桌旁,抬眼看了阿弥一眼,没出声。 权公翻了个身子,道:“也好,言小郎君这情况,歇息个十天半个月的才算得上好。我瞧你们不如待到元宵之后再上路。元宵之后我也同你们去京城,蹭一蹭你们的马车。” 阿弥笑,“臭老狗,我去京城是去被杀头的,你去京城做什么去?” 权公迷迷糊糊,“你要是被杀头,我得将你的头缝起来啊,要不你没了脑袋还走来走去的,多吓人。你这张脸长得这么好看,无端端就剩个脑袋,那不可惜么?” 阿弥踢他一脚,“你就不会说些好话?” 权公不耐烦,“什么好话?” “比方说你路上将咱们言大人放倒了,教我逃脱升天,我就不用砍头了不是?” 权公一下子清醒,严肃看看阿弥,再看看言照清,最后摇头,“那不成那不成,那是狗皇帝要你的命,我要是帮你跑了,也叫官府缉拿了怎么办?我可不想往后余生都得走在阴沟暗夜里头。” 阿弥“呸”他一声。 因这一呸,权公动怒,二人又打起来。他不是阿弥的对手,阿弥这会儿也无心跟他纠缠,两厢敷衍,倒是有来有往地打下十几招。 言照清稳当坐着,轻轻慢慢喝茶,偶尔指点权公几招,叫权公占据上风,惹得阿弥恼怒大叫。 “言照清,你到底是站哪头的?” 言照清但笑不语。 权公得意道:“我是他救命恩人,是我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他自然是站我这头。” 阿弥不服,“我还拽着他死里逃生,还拉着他落水,还背着他走了十几里路呢!要不是我,他早就死在睦州了。” 言照清瞳孔一缩,想起在水中无助哭的阿弥。他当时意识一时清醒一时模糊,他知道她曾玩笑似的问过他是不是干脆将他丢下,他也知道他是她的累赘。 若是当时她丢下他,独自逃生去,他想他也不会怪她。 偏偏在那半清醒半模糊的状态中,瞧见她、感觉她将自己和他用铁链紧紧固定在一起,颇有生一起生、死一起死的壮士断腕意味。 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阿弥和权公打得正热闹,外头又有人敲门,似是等不及屋内人应门,敲了两三下,便焦急推门进来。 何书全。 不止权公,阿弥也有些错愕,双双停下了打闹,瞧着一路快走来的何书全。 何书全气尚不及喘匀,同他平日里仙风道骨万事不慌的模样截然不同。跟在身后的管家似乎也少见自家老爷惊慌至此,惴惴不敢出声。 言照清叫阿弥,阿弥便顺从走到言照清一侧。低头看言照清,他对何书全的到来似乎不太意外。 权公好奇道:“方才奴仆已经说何大人出去了,怎的这会儿又回来了?” 何大人略平了气,对着权公有礼作揖,“在下与言小郎君和阿弥姑娘有要事相商,还请权公行个方便。前院备有南理来的舒心茶,权公若是不嫌弃,请去前院品尝一二。” 权公也不是那不知趣的,环视了房中一圈,再深深看了眼阿弥,打了个眼色,同阿弥道:“那我就去喝喝你们南理的茶,南理茶在这儿可是个稀罕物。” 阿弥点头,仍旧站在言照清一侧,挨着他,看着其他无关人等出去。 门一关,何书全立即对着二人的方向行叩拜大礼。 阿弥吓了一跳,又被言照清轻轻一推腰侧,顺着他那推,她便只好去扶何书全起来。 “何大人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了,我是您的晚辈,这样大的礼我可受不住,折煞了我!” 阿弥担心何书全又发疯叫她公主殿下,扶何书全起来的时候,手上便加了几分力道,深深看着何书全,提点的意思非常明显。 “何伯伯,您又什么需要我们这些晚辈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们能做的,必定尽力去做。”言照清也到。 顺着阿弥的搀扶,何书全在言照清对面落座,面上凝重,同二人道:“我此去岷阳首府,怕是凶多吉少。府尹江城已死在沁县内,查证三日还没有一星半点凶手的线索。暂代府尹一职的令官葛阜好大喜功,江城已当街被砍头的消息禀告至首府的时候,他已经放言要三日内捉拿真凶,发送京城交三司会审,如今三日过去,案情毫无头绪,他偏在这会儿快马加鞭要我进首府述职,怕是要用我去顶一个渎职之罪。” 言照清垂下眼,道:“岷阳官场多纷争,地方小城的暗流汹涌不亚于京城,我此前路经岷阳府,早就感受到一二。何伯伯此前不叫我用执金吾的名头插手,怕是怕我惹祸上身。” 何书全意外,宽心道:“我还怕你误会我用心,你这样眼明心清,我可以放心了。你来的时候身上带伤,却要装作无事模样应酬饮酒,想来是担忧人看出你异样,趁你微弱在沁县内作乱。你放心,你重伤卧床的消息我已经封锁,府中奴仆都是忠心之士,不会将你和阿弥姑娘的情况说出去半分。” 言照清抱拳做礼,“照清谢过何伯伯。” 何书全叹气道:“我此去怕……若是回不来,我儿正卿倒是不必担忧,他在外有高人照顾。只是我那丫头思瑶,实在叫我放心不下。当年我与你父亲有个儿女亲家的约定,这件事情,你父亲同你可提过?” 第三百三十五章 马鞭还巾帼 这会儿提指腹为婚的亲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托孤。 阿弥坐在二人一侧,支着下巴,心中略略堵了一下,但看言照清倒是面不改色,像事不关己,郑重点了点头,道: “家父同我提过。原是何家老大出生前的约定。” 何书全面上惭愧,“是啊,都以为正卿是个女娃儿,没想到是个小丈夫。你爹那时候便说,等再生一个,若是女儿,便嫁到你言家去。” 言照清仍旧面不改色,点头道:“这一桩,家父也与我说过。” 何书全垂下眼,一时竟然不好意思再提,可思及此去,怕是有去无回,就又扼腕道:“我看你心有所属,如今与你提这件事情怕是叫你为难,但……思瑶年纪尚小,长兄远行,若是再没了父亲,家中无人照拂,恐怕……” 这未尽的话里头全是一个做父亲的担忧,阿弥看何书全面上的忧愁与惭愧,着实不忍,只想着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的话。又思及自己自小无父无母疼爱,若是父母双全,至今犹在,碰到何书全这样前路未知的难题,会不会也想何书全一样将儿女安危放在自己的安危前头。 阿弥觉得何书全可怜,也心疼何思瑶。今日接触下来,她只觉得何思瑶是蜜罐里泡大的孩子,无忧无虑,是以能怀着大善心看待这个世间。若是没了父亲,她的前路又如何?她自己无父无母,仗着李穆川的心软,仗着玉娘子的不可推脱,又仗着师父和师兄、阿德等南理猎人的照拂,能好端端活到现在。 何思瑶呢?何思瑶又能怎么办? 但这毕竟是言照清的娃娃亲,两家多年前的约定,她一个外人又怎好置喙?阿弥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出声。 言照清道:“何伯伯放心,此去不一定是坏事,真凶仍旧逍遥法外,您且放心到首府述职,将沁县情况说明清楚,我想那葛阜不是全然不近人情的人。您带我手书一封,告知他执金吾参将言照清在沁县,负责全权彻查此案,不破此案誓不回京,他定不会为难你。元宵之前,我们定能将真凶捉拿,还江府尹一个公道。” 何书全一噎,重重叹气,明白了言照清的婉拒。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不会按照当年儿女亲家的约定,娶何思瑶为妻。何书全心里也清楚,何思瑶值得其他全心待她的男子。 言照清碰一碰阿弥的手背,阿弥一怔,看他眉眼带笑,这才醒悟过来一般会意,将权公写药方留下的纸笔墨取来,瞧见言照清言简意赅书写几句,盖妥名鉴,吹干了墨迹,交给何书全。 何书全全然无法放心,愁眉苦脸接过,看清了,眉目稍稍放松,对折收到怀中,对着言照清微微点头。 “这几日家中事宜,还要仰仗照清多多费心。” 言照清站起身,作揖道:“恭敬不如从命,请何伯伯放心。” 何书全又看阿弥,看许久,深深叹气,高声唤门口候着的奴仆,“将那东西拿进来。” 奴仆捧来一个红木匣子,将匣子放在桌上便又退出去,关好门。 何书全将那红木匣子往阿弥那儿推一推,道:“没什么好送姑娘的,这一柄马鞭,还望姑娘笑纳。” 阿弥立即敏锐察觉到何书全是避开了言照清,说的是他这儿有她娘东西的事情。阿弥心中震撼十分,连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按着那匣子,不敢打开,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言照清不明白二人之间的暗流汹涌,抓住阿弥的手,将她手从匣子上拿开,就这么一直抓着,再将匣子往何书全那儿推回。 “不过是个小丫头,值不得这么贵重的礼物,何伯伯不要惯坏了她。” 何书全道:“这是我的心意,你们就当是一个垂死老者最后的心愿,不要推辞。都说宝剑赠英雄,这柄马鞭不值什么钱,但用过它的人同阿弥姑娘一般不让须眉,赠给阿弥姑娘也算物归其主。莫要推辞,收下吧。” 说罢,也不待言照清再替阿弥拒绝,将匣子往阿弥那儿再推,点头致意,便撩袍出门去,背影颇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阿弥将人送出门去,看他背影消失在院门转角,再看在院中大打呵欠的权公,有些意外。 “你不是说吃南理茶去?” 权公吸吸鼻子,将手袖着,一瘸一拐过来,“何府的家丁重重围着,我怕你被他们瓮中捉鳖,那我谷主一位不就打了水漂泡了汤?” 阿弥感动之余,又啐他一声,“你才是王八,你们全家都是王八。” 权公又气又笑,朝阿弥又要打过来,听见言照清在房中连连咳嗽,二人又放下龃龉,双双进房。 言照清打开那匣子,将那一柄普普通通的马鞭看了半晌,才将匣子合上,交给阿弥。 “无功不受禄,何大人给你的这个东西,你等他回来了自己还回去。” 阿弥心中有些不忿,这明明是她娘的东西,凭什么要还回去?但又不能提这是她娘的遗物,嘴上道:“我都不干涉你娶不娶你的娃娃亲了,你管何大人送我什么东西做什么?这马鞭子又不值钱,到处都有卖,他既然送了我,哪儿有还回去的道理?” 言照清因她前一句话微微一怔,随即失笑,但说起那马鞭子,却是“它怎么就不值钱了?这是北游贵族才能用的马鞭,你瞧把手上缠着金丝和金珠,又有那么大一颗红宝石,你瞧街上哪儿有卖这个的?” 阿弥错愕,打开匣子看,还真是同言照清说的一般,隐隐的金线穿着几十颗小指指甲盖大小的圆润的金珠,穿出讲究的几何图案,这其中又镶嵌着一块拇指指节大小的红宝石,虽然天然又粗糙,未经过精雕细琢,但看着就知道价格不菲。 她娘原来是这么有钱的? 阿弥惊诧,将盖子迅速合上,紧紧抱在怀中,躲开言照清要来拿的手。 “我可不管,给了我的就是我的。你要给他查案,我也要给他查案,那这就当是他给我的酬劳,他先付,我就先收下。”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夜中曾有客 说要查案,目前能想到的却只有乱葬岗的女子这一条线索。 言照清受的是内伤,也是才醒,伤还未好,再怎么能忍疼也没法走动长久,还得歇上几天才能逐渐好转。阿弥同他商量了一阵,决定还是阿弥先顺着乱葬岗这条线查下去,言照清坐阵后方,养伤的同时给阿弥出谋划策。 阿弥想着自己一个人其实也可以,她又不是脑子不好,但多一个人多一分力,言照清看过的、查过的、经过的案子多了去了,他又是执金吾,总比她专业许多不是? 得了言照清一些叮嘱,阿弥便抱着何书全送的匣子回书房睡觉,白日奔波了一场,夜里就睡得沉,总觉得有人在床边瞧她,好似还摸了她的脸两把。 阿弥以为是言照清白日睡太多,夜里睡不着,瞎溜达到她房里来看她跑没跑。阿弥因太过困顿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嘟囔两句,“言照清,你怎么还不睡觉?你这样还要不要做驸马了?” 这后半夜便再无事发生。 等到早上阿弥洗漱完毕,被叫到言照清房里同权公一同吃早饭,何思瑶也跟了过来。 何思瑶今日一早醒来后,听闻自己阿爹连夜被召唤到首府,连个招呼也来不及同她打就快马加鞭地连夜走了,只觉得自己爹不疼了娘不在了,兄长也抛下何家远走临北,所有人都抛弃了她。何思瑶在自己院里发了一通脾气,哭了一阵,才来找阿弥要诉说委屈。 阿弥正巧要去言照清房里头,问了何思瑶,说是光顾着发脾气了,也没吃早饭,阿弥便将何思瑶一块儿带上。 言照清病恹恹的,脸色也没有比昨天好转,强行撑着自己还是如常模样,但面上青白的病色却出卖他。阿弥他们包子饺子牛肉面地吃着,他只能吃一碗淡而无味的白粥。 阿弥觉得他可怜,挑了包子里头的肉馅儿,问他吃不吃,被权公嗤笑。 “你受伤生病的时候,你家里人叫你吃这油腻东西?” 阿弥振振有词,“我师哥说,正是生病才要吃好的。我不爽利的时候师哥就给我买好吃的,想着法儿地要我多吃呢。” 权公吃惊不小,“你确定你师哥没有想害你的心?” 阿弥不满皱眉,“他害我做什么?他是这世间对我最好的人——” 随即又想到李穆川和师父,还有阿德等人,勉强加上了一个“之一”。 言照清搅动那碗粥,好半晌不出声,等第一口粥入了喉,才同阿弥道:“去乱葬岗注意脚底下。” 阿弥点头道:“我知道的,乱葬岗多空坑,要么挖了只是将尸体扔在里头不埋,要么埋了只是草草埋,要小心脚底下,免得跌下去。” 权公之前就跌过。 言照清笑看她,“谁同你说这个了?要你仔细脚底下,是因你不是说那女子推的是一辆独轮板车么?草药没有多重的,车辙子留下的痕迹必定不会多深。注意脚底下,看看痕迹是深入乱坟之中,还是怪力乱神只是经过了乱坟,迷惑你的视线。” 阿弥恍然大悟,“对,对对对。” 权公道:“左右我今天也没有事情,我也随你去看一看。我那天在乱葬岗见过那看似没有头的,他挖的坟我记得在哪儿,你早些破案,也早些随我回百草谷,将票投了。” 按照之前二人的约定,反正上京城也会经过冈山,她就回一趟百草谷,将她的票投好了再上京城——砍头去。 阿弥道:“你怎的没有事情?言大人身上的伤好了么?脑子好了么?何府这儿也没……” 阿弥讲到这儿,瞟了一眼何思瑶,囫囵支吾了过去,才接着道:“你不留在这儿看顾言大人,要是有贼人来犯,言大人死了可怎么办?” 囫囵支吾过去的,她同权公以及言照清心知肚明,何书全不信得,至少不能全然信得。 权公道:“他还需我看着?他路都走不动,能出这房间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阿弥揪着一只包子,还是将肉馅挑出来放到言照清碗里,奇也怪哉同权公道:“怎么可能?他昨夜不就去了书房那儿看我跑没跑么?” 一张饭桌上,其他三人面上虽然都是错愕,但都不尽相同。何思瑶是错愕阿弥对深夜有个男子到她房里这件事情全然不放在心上似的,没个半点羞耻神色。权公则是错愕依言照清的体力和耐受力,别说到十丈开外的书房,就是走出房门他也得歇上好久——他昨天傍晚非要去大门等阿弥的时候,靠着奴仆的搀扶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到的。更何况,他昨夜一直在房中,怎可能言照清出去了他不知道? 言照清错愕的则是—— “我昨夜并没有到书房去看你啊。” 别说起身,他昨天非要走到何府大门,吹了一个多时辰的风,又走回房,着实耗了不小的体力,五脏六腑剧痛,靠着权公的施针才睡得着。一睡睡到大天亮,哪儿来的力气半夜还去她房里看她? “不是你?”阿弥也是后知后觉诧异,“那是鬼——” 话未尽,倏地住口,扔下包子,将软剑打直,往自己昨夜睡的书房里头狂奔。 何思瑶瞧见她飞奔去,再看权公和言照清二人分毫没有动的意思,惴惴道:“阿弥这是……咱们不需要帮忙么?” 权公摇头,嗤笑一声,“真有鬼进去,青天白日也早就魂飞魄散了,还找什么?只怕是有人怪力乱神。不是我说,你们这何府这么多家丁养着都是吃素的?进了人也不知道?还有你,怎的睡还能睡死了?有没有人进去也不知道?” 这最后冲的是进来的阿弥,后者正垂头丧气蹙着眉,将软剑打回自己腰上。 “找到什么痕迹没有?”言照清问,将碗里的包子馅又挑回她碗里头。 阿弥摇头,“没,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但我瞧他不是来杀我的,若是来杀我的,我昨夜就该醒了。” 阿弥虽然记得模糊,但印象中那人并无杀气,反而有些暖,这才叫她误以为是言照清了不是? 第三百三十七章 出门查案去 但这一桩无头案怎么比得上岷阳府府尹被无头人当街砍头的无头案? 一行人匆匆吃了早饭,权公还是坚持要跟上阿弥,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里,大约是在何府之中实在是叫他闷得慌。 阿弥担心言照清独自一人在何府,若是真有人要来取他的命,他这一行可真是赔了执金吾又折了自己,得不偿失。 权公道:“那不正好了?他要是没了,就没人带你上京城砍你脑袋。” 阿弥这会儿才想到这一点,恍然大悟看着言照清,“哎,原来还可以这样,我怎么就没想到?” 遭言照清一把拽住手臂。 言照清低笑道:“你敢?若是有人杀了我,你弃我不顾,就是帮凶,谋害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阿弥可惜道:“唉,那倒不划算。你长得这样好看,死了也可惜。” 何思瑶看二人这般互动,只觉得奇异。这两人,不像官兵与贼,倒像是认得多年的好友,更是友情以上,一点儿都不像阿弥自己说的同他这人没什么关系。 或许是当真考虑会在何府之中遭难,阿弥几人临行前,言照清又决定同阿弥一块儿去。 权公道:“这可真好,你要是有个什么差池,我也可以照看着。她有什么寻不到的线索,你也可以照看着。我又不用呆在何府里头。咱们这可不就是皆大欢喜么?” 何思瑶于是又叫奴仆多备一辆马车,阿弥昨天奔波的时候又叫风寒微微复发,吃过了早饭才喝的药。何思瑶叫人将马车盖严实些,免得阿弥风寒加重。 何思瑶同权公先行出去布置,言照清身子状况如此,只能慢慢走,阿弥便陪着他慢慢走。 路上阿弥颇有微词,说他使劲折腾自己。 言照清低笑,“我若是不折腾自己,心也不安。我一行十二人出来,除了先行护送陆汀回京的执金吾,如今只剩下我一个,才哥儿和阿寿都死了,独独留我一人活着,我是个逃兵啊。” 阿弥一噎,想到才哥儿和阿寿,以及秋生,甚至那话不多的曹武,心下黯然,才同言照清道:“他们的死不是叫你颓废下去的,是叫你振作起来,连同他们的份一块儿好好活着的。你一个参将,若是因手下人死了萎靡不振,说出去叫别人怎么看执金吾?要别人说执金吾都是孬汉子么?” 言照清搭在阿弥肩上的手微微一紧。 阿弥道:“我哥哥总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大丈夫要成大事,总归是有得有失,要面对手足至亲的离逝。但若是因此停滞不前,前人用命换来的路桥便成了一个无用的笑话。要做大事,行大道,成大业,就该咬牙将疼忍着,吞下去。” 言照清默然半晌,凄惨一笑,“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哪儿是什么将?又何来的功?那些骨,都是我的兄弟啊……” 经过穷凶极恶的马匪,历过西度恶战,多少次腥风血雨之中后背互相靠着才存活下来,这一行却因一个不知为何要他命的下九流商人,为了掩护他逃生客死他乡。 他尚且还没写讣告先送往京城,昨天几度提笔要写,却不知道要如何落笔,心中烦闷,这才想去门口等她,想早一些见她。 她是他此行最后陪着的人了,这一点能叫他心里的空洞空得没有那么厉害。 现在被她搀扶着,她的手绕在他的腰后,言照清觉得有了倚靠似的。 真可笑,他向来孤勇,一腔热血,竟然也有靠一个丫头片子给他安全感的时候。 “才哥儿若是活着,一定不会想见你这副模样。”阿弥道。但也说不得别的话,只能陪着他一同慢慢走着。 她何尝不知道那些“骨”是他的兄弟?她的哥哥李穆川,这些年来失去的“骨”还少么?每每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赤红着一双眼再出发。 “你得好好的,才能给他们报仇。”阿弥轻声道,得了言照清低低的一声应。 二人走到门口,两辆马车早已收拾妥当,就等在门口待一众人上车。 阿弥瞧见其中一辆马车旁还站着一个年妙春,好似意外,又好似不意外,拍一拍言照清的腰后,低声同言照清道: “言大人,你看看,有人要同你抢你的娃娃亲呢。” 言照清无奈低头撇她一眼,同年妙春有礼招呼。 “年大夫也一同去?” 阿弥见言照清有别的人搭理,欢欢喜喜往何思瑶那儿去。 何思瑶人有趣,昨天一路上指着沁县各个地方同她说了许多好玩的事儿,阿弥喜欢听她说那些她不知道的事情,理所当然地就想同何思瑶一车。 还没走出去,被言照清一扯。阿弥反应迅速,生怕自己蛮力将言照清拉扯倒了,便生生止住了步子,往后退了一步,莫名其妙回头看言照清。 年妙春面上原本还有些忌惮,见他这举动,不知为何就安定了下来,一双眼目清明,有礼作揖道:“昨天是我陪的二位姑娘,没得到个结果,我也不放心。倘若那凶徒仍旧在县城之中,对本地的百姓也是个极大的危害,年某在此客居多年,理应出一份力。” 言照清将手搭在阿弥肩上,将阿弥当做一根拐棍使用,赞赏年妙春道:“年大夫有心了。” 说罢,二人客气让着上马车,都让不出个先后来。 权公最烦繁文缛节这一套,见二人让来让去的,都是虚礼,“哼”一声,自二人当中穿过,先上了马车。 何思瑶示意阿弥,也先上了另一辆马车。阿弥收到何思瑶示意,想去何思瑶那辆,但言照清的手绕着她的颈子,叫她也走不得。 权公在车里等得不耐烦,一掀马车帘子,问道:“咱们还走不走?” 言照清和年妙春这才停下礼让。 但言照清拽着阿弥上的,是权公的马车。 阿弥“诶?”了一声,“我想去思瑶那儿。” 言照清动了气,连连咳嗽,借着阿弥手上的力气在车上坐好了,才道:“郎有情妾有意,你去做什么惹人厌的小苍蝇?” 阿弥不甘心,微微掀了帘子,见也掀了帘子看这头的何思瑶面上微红,示意何思瑶是言照清不放人。 权公哼笑道:“哎,可巧,我这会儿就成了一只惹人厌的小苍蝇。” 第三百三十八章 无头探影出 孤男寡女共处一车,好似有些不应当。 阿弥是这样模糊觉得不妥的,车要行的时候,瞧见益冬随着谁的召唤也上了车,何思瑶又将车窗帘子全都掀了起来,才略略放下一颗心。 沁县这儿不比南理,阿弥再对道德事不在乎,也察觉出越是往京城走,对女子的要求越是苛刻。何书全前脚才被召到岷阳首府去述职,若是何思瑶后脚就传出同年妙春孤男寡女同在一车的闲话,何思瑶往后在沁县里头大概是难待。 阿弥以往不会在意这些,可觉得何思瑶应当在意,便在意起来。 言照清见她频频掀一道缝看向何思瑶那头,心中笑她只知道别人,不知道自己。她自己不也是同男子共乘一车么? 权公路上也没闲着,给言照清把脉,许久摇头,“你还是抓紧机会睡一觉,这般劳累于你也没什么好处。” 阿弥便殷勤给言照清搬几个靠枕垫到他腰后头。 言照清斜乜她:“你这样殷勤,我倒有些不习惯。” 阿弥便干脆将靠枕从他腰后拿走,自己靠着,不叫言照清得半分利。 言照清失笑出声,闭上眼,小憩一阵。 沁县不大,不够两盏茶的时间,两辆马车便行到乱葬岗附近。言照清叫停吗,让阿弥下车,慢慢走,仔细查看路上有无奇怪痕迹。 阿弥依言跳下车,小心仔细搜查地上痕迹,不过是一条平平常常的人走出来的路,走的人也不算多,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 权公跟着跳下车,道:“看这儿有什么用?还不如直接到乱葬岗里头去。我知道他那天翻的坟地是哪块,我直接带你们去。” 阿弥低头瞧着那行人踏出来的路,原先的草地经年累月地被踩踏,早就难再长出来,但又年复一年地仍旧要顽强长出来,这会儿入了冬,更是成了一丛丛枯黄的杂草,同周遭树没了叶、鸟没了音儿的苍凉景象相映衬,煞是凄凉惨淡。 阿弥道:“总得先搞清楚那女子要买的药材是不是给那无头人用的,她为何哪儿都不去,偏偏往乱葬岗去?” 权公同阿弥一道背着手沿着路走着看,远看就跟两只鸡啄米似的。 有个奇怪的女子逢初一十五买草药,并且往乱葬岗去这一桩事情,权公还不知道,自然而然好奇问阿弥:“什么药材?” 二人身后传来年妙春的声音,同权公将几味药草报了。权公惊奇道:“要这么多止血的草做什么用?” 阿弥道:“或许真是无头人没有头,伤口一直愈合不了也说不准。” 权公也不甚注意听阿弥说话,因在路上讶然发现一丛,急忙指点给阿弥看,“哎,你瞧瞧,那不是封血草么?竟然长在这上头,真是奇怪。” 三人便蹲下来看,年妙春研究了一阵,笃定道:“还真的是封血草。应当长在高山之上的,竟然长到了这处来,想来是那女子路上掉落,就长起来了,这草看着还蔫,想来不过是前段时间的事情。” 阿弥回头同马车上的言照清招手,蹦蹦跳跳回到马车旁,仰着头同车内的言照清道:“路上有株封血草,年大夫说是掉落了长起来的,没长多久,还是蔫的。” 言照清应一声,道:“你再看看,往前还有什么东西。” 阿弥又蹦蹦跳跳回去,顺着那株草再往前寻,已经没有相似的药草。 但这一走,好似顺理成章一般就走到了乱葬岗。 沁县的乱葬岗并非平地,而是占了几个低矮的连绵起伏的山头。无人收敛的尸体被城中的义庄运送到此处,皆是草草埋葬。又或是穷人家的买不起棺材和墓碑,草席草草一卷,一块木板一竖,就算是落了个安身之地。 方圆十里的乱葬岗埋葬了沁县数十年无家可归的穷苦人,多年郁积的味道因着地形散不去,走在其中总嫌有些沉闷。 言照清和何思瑶搭乘的马车到乱葬岗的山脚便难再前行。阿弥不愿意何思瑶被乱葬岗中被野兽翻出,或是被雨水冲刷出的森森白骨吓着,便交待何思瑶待在马车之中。 至于言照清…… “你还是少走动的好。” 阿弥这般道,言照清却不听劝,已经下了车,习惯成自然一样将手臂搭上阿弥的肩,大氅顺势一张开,好像将阿弥一块儿纳进大氅里头。 虽是白日,天上日头也刺眼,但这儿毕竟是乱葬岗,阴风阵阵,言照清的大氅一挡,阿弥瞬间就觉得没那么冷。 “走吧。”言照清道。 走去哪儿,自然是由权公带路,找到当日他瞧见无头人翻找尸体的那个地方。那具可怜尸体被无人头开膛破肚,听闻肠子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流了一地,是药到堂的徐掌柜大发善心,花了钱请人又将他收殓进去的。 权公极快就将阿弥等带到那地方,指着新隆起的土堆,道:“就是这儿,年纪不大,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人,反正徐掌柜不认识。” 阿弥左右看那土堆一会儿,问言照清,“要么咱们将他挖出来看一看?无头人将他开膛破肚,要不是有深仇大恨,那就是要从他肚子里翻找出东西。” 言照清道:“那就翻开看看。” 权公避到一旁,“你翻你的,我可不干这种扰人清眠的事情。” 阿弥道:“我这也是为了给他一个清白,他这样不明不白死在这儿,还被人开膛破肚的,换成是你你甘心?你睡得着?” 权公嘴里嘟囔,还是不肯。 年妙春倒是没这种忌讳,从马车上取来能用的工具,同阿弥一块快手将那才封没多久的土堆又扒开。 草席盖着那发臭的尸体,阿弥被熏得够呛,用手臂遮掩口鼻,示意年妙春掀开卷着尸体的草席。 年妙春手中的铁锹方才挑起草席一角,围着这被挖坟的可怜人的阿弥等人便清楚看得草席上头有个影子显现。 宽肩,长手,肩上无头。 无头人! 在他们上方! 年妙春骇然,后退半步,差些撞上言照清。 权公亦是骇然,大叫一声:“呔!你个见死不救的!看你往哪儿跑!” 说罢,往斜上一跃,追着那没有头的身影去。 第三百三十九章 四手不敌双拳 被无头人开膛破肚过的这个可怜人葬的位置也算好,前有开阔平地,隐隐听见溪水流动声,后靠高高隆起的山丘一个,端的是有靠山有流水的好风水。 也因此阿弥几人围着那人的坟地要看尸体的时候,坟地背靠的山上若是有人探头探身出来看,天上日头一照,那影子便落在了坟地里头。 权公立即追着那人出去,看起来是余怒难消,前些日子深陷困顿,这人却见死不救的恼怒叫权公顿时就失了理智。 阿弥没追上去,在原地犹疑,看差些将言照清撞着的年妙春被言照清用手隔开,再瞧不远处的山下从马车里探出来身子来看的何思瑶,一时拿捏不好。 “去,别叫权公被人给打死了。”言照清的手抵住年妙春的背,同阿弥道。 阿弥踟蹰,“那你……” 言照清的面色确实不太好,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重病重伤的模样。 言照清疾声道:“去!不必管我。” 恰时传来权公一声怪叫,不知道是将人追上了还是被人甩脱了,或者是正被人摁在地上揍呢。阿弥再犹豫一瞬,到底还是一拉软剑,屈膝往上一跃,跃上无头人方才探身的山丘,跑出几步,静听异动声响来源,打一声响哨提醒权公,并往权公那儿去。 短短的时间,无头人已经纵跃出一大段距离,权公腿脚虽瘸,人在气头上却被激出了潜能,竟然能死死追着那人不放。 阿弥跟着追上的时候,权公正同那人打斗,阿弥站着看了一会儿,才瞧出那无头人的怪异来。 那哪儿是无头?!分明是装神弄鬼,戴了一顶长方的帽子一样的东西,上头蒙着黑布,将那人的头和上身都遮挡了,怪异的帽子看着像肩膀,这才叫他看起来像是没有脑袋一般。 阿弥心中愤怒,只觉得被这人骗了几日,着实可笑,软剑一打直,猛地往那人袭去。 按理说,阿弥同权公乃是二打一,权公又擅长掷暗器这种阴险招式,怎可能打不过这赤手空拳的一个人? 可这人赤手空拳的人非但将权公打得趔趄着往后跌,还叫阿弥的软剑没个刺入的破绽,阿弥和权公两个打一个,非但没占上风,反而被他耍得团团转似的。 权公怒极,哇啦哇啦大叫,带来的银针早就甩光了,随身的一根可拆折的拐杖也被那无头人打断。阿弥勉强能跟他打个平手,可这么下去,天黑也分不出胜负,也擒不得这装神弄鬼的无头人。 阿弥又是伤寒半愈未愈的状态,一时间四手竟然难敌双拳。 “走了!快走!不打了!别打了!” 好似一声惊雷,当天夜里助无头人脱身的女声又哭喊着凄声尖叫起来。 阿弥心中一震,因这带着哭声的声音怔愣一瞬,一时不察,叫那无头人一拳直打过来,慢了半拍才抬手格挡。 却偏又用的被言照清折断过的手。 这一路来,逢阴天下雨那手便微微疼,是尚未完全愈合的节奏。权公前几日给她施针,叫她不必担心,她年纪小,给些时日,骨头会完全长起来的。 给些时日也不是这几天就能愈合的,如今被这无头人出了七分力地一击,阿弥痛得眼泪都立即飚出来,持着软剑捂着那伤处,往后踉跄了几步,竟然腿一软,又恰逢脚下泥土一松,往后一跌坐,竟然跌到一个不知是谁挖出来的大洞里头。 权公扑过来,没来得及拉住她。 洞深三丈,阿弥一跌就跌到底,以跪坐的姿势直直坠下,双腿前侧一阵阵扎痛。 “弥丫头!” 权公趴在洞口喊,又倏地转身应对突变的情况一般,防备那一侧。 阿弥脚疼,手更疼,只觉得权公防备的那一侧又碎石泥沙落下,好似有人往洞口这儿走了几步,又倏地停住。 阿弥疼得应答不了,只听得上头那带着哭声的女声又凄厉尖叫起来。 “我叫你快走了!我都叫你快走了!你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又怒又急,声音更是高亢。 权公自洞口消失,喊了一声:“你别走!” 洞口附近再无声音,好似人跑了、人追了,总之是没人管顾阿弥。 阿弥又恼又懊丧,用力抹一把眼角的泪,又察觉有细碎的泥土落下来。尚未抬头,眼前便悬下一根麻绳,晃晃悠悠的,往洞口延伸出去。 阿弥诧异,“权公?” 无人应。 “言照清?” 应当不可能,且还是无人应。 但不过是三丈的距离,洞口下窄上宽,她轻功再不好,在洞壁上借力几点也是可以跃上去的。 但有绳子可以借助,自然会便利一些。 阿弥一拽那晃晃悠悠的麻绳,察觉另一头倒是被固定得坚固,单手拉紧麻绳,顺着麻绳沿着洞壁往上攀,阿弥三两下就翻出了洞口。沿着麻绳看去,这洞被竖着挖在一处山丘上,麻绳的另一头往山下去。 山脚是一片桉树林,占地不过五亩,长得十分茂盛,麻绳就在树林边上的一颗桉树上头缠了个死结。 茂密的枝叶遮挡着,阿弥也瞧不清在桉树林中有动静的是人还是风。在山丘上站了好一会儿,见不得有人从桉树林里进出,阿弥跳到麻绳打结处,环顾林中一圈,并没有人躲藏的痕迹。 不管是谁,那人跑得倒挺快,若不是从桉树林跑的,声东击西的计谋倒行得挺好,叫阿弥都有些懵了。 但这人还费心给她个助力。 寻常人会随身携带麻绳么? 会是先前那个带着哭声的女子么? 她怎的三番两次对她手下留情?她好似也在拦着那无头人伤她,她认得她?还是纯粹的心地善良而大发善心罢了? 阿弥又疼又疲,索性就在那系着麻绳的桉树底下坐下。无头人她是追不上了,这神出鬼没的女子她也没个方向追。 才歇半晌,上头就传来权公气急败坏的喊声: “弥丫头!臭阿弥!臭丫头!人呢?!人呢?!你可别死啊!你死了谁给我投票去?!我还要当谷主呐!你要死了也成,死之前先留个只言片语的把票投给我啊!哎呀我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你不能白白让我治你的相公啊!弥丫头!弥丫头!” 阿弥听着上头一叠声的喊,觉得要么就在原地睡一觉再出去也不错。 第三百四十章 使绊叫他跑了 可权公撕心裂肺喊叫得跟她没了似的,阿弥好笑又无奈,怕他再这么喊叫下去,青天白日的招来孤魂野鬼,又或者将言照清招来。 阿弥站起身,吹一个响哨,再高声道:“瞎嚷嚷什么?小爷我不是在这儿么?” 权公顺着她的声音从山顶探出头,看见底下攀着一根麻绳上来的阿弥,又笑又骂,伸出手去拉她,道:“我回来不见你在下头,我还以为你被野狼叼走吃了呢。” 阿弥推开他那手,“你这又瘸又拐的,就别难为自己了。人呢?没追上?” 权公脸上没个好气,“别说了,到半途被人扔了石头,我一分心,跌了一跤,再爬起来人就跑远了。” “扔石头?”阿弥微微错愕,立即想起当夜那女子“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夜里也有个女的朝我扔石头?后来那些石头子儿被何家的下人扫走了。” 权公道:“怎么不记得?你瞧,打在我身上的印子和你当时身上的印子一模一样,就是石灰石么。我捡了几颗回来,你那相公是执金吾,见多识广的,你待会儿叫他看看。” 阿弥心中对相公这称呼奇异一下,感觉怪怪的,思及言照清和年妙春还在乱坟那儿,想来无头人三番两次也只有一个女子帮忙,如今无头人已经朝着反方向跑了,他们那儿应当是没有什么危险的。同权公商量了一两句,阿弥便走前头,二人回到先前那坟地去。 趁着阿弥他们去追无头人的工夫,言照清和年妙春将乱坟中这具惨遭开膛破肚起了出来,阿弥和权公回到的时候,那可怜人的草席已经被掀开,言照清和年妙春蹲着查看,瞧见二人回来,言照清问阿弥怎的去了这么久。 阿弥拍打身上的尘土,道:“别提了,人给跑了,那天夜里那个女的今天也出来了,给咱们使绊子,没追上。” 言照清攀着她的手臂站起身,缓了一会儿才站定了,皱眉上下打量阿弥一身狼狈。 “你这是跌到了哪儿去?” 阿弥指指方才去的方向,“往前一里地有个三丈深的坑,我一时没注意,打着打着掉进去了,有人往坑里甩了一根麻绳,我就又上来了。” “坑?”言照清拍掉她肩上的土,白衣上的污渍尤其明显,拍也拍不掉,“是原来就有的还是人挖出来的?” 阿弥愣住了,“呀!我方才倒没注意,光被那故弄玄虚的女人弄得头昏脑涨了。” 言照清道:“待会儿看看去,叫你跌进坑里,又给你一根绳子,这女人倒是奇奇怪怪的。” 阿弥“嗐”了一声,“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言照清,我同你说,那没有头的并不是没有头的,而是头顶顶着一块……” 拿捏不好怎么形容,阿弥转头问蹲下来看七零八落的尸首的权公,“那是个帽子还是什么东西?” 权公心思全在腐败的尸体上头,用手扇着鼻前的空气,“啊”了一声,不太想搭理阿弥。 阿弥白他一眼,同言照清道:“像是一块木板,顶在头上,然后他用黑布盖起来了。黑布这么一挡,我们都以为那是他的肩膀,都以为他没有头。” 两侧平直,中间略微一个凸起的弧线——那人的头顶,看起来可不就跟没了脑袋的人一样么? 言照清道:“倒是有些故弄玄虚……你捧着你的手做什么?不是已经快好了?” 阿弥略略懊丧,甩一甩那手,道:“他可是个高手,功夫高强,我和臭老狗加起来都打不过他,反倒叫他一拳砸在我手上。你瞧,肿起来了,疼死了。” 说罢,将手袖子一撸,将红肿的手臂递到言照清眼下。言照清将那截莲藕似的手捧在手心,皱眉看着那处红肿的地方,恰好在之前他折断的手骨位置附近。 “等权公洗干净手,叫他瞧瞧是不是又断了。” 权公正将手探到那具尸体的肚腹之中,也不知道在翻找什么东西。臭气熏天,他和年妙春面上没个嫌弃和在意。言照清和阿弥恰好站在上风处,凌冽的风硬是没将腥臭绕到二人鼻下。 阿弥觉得恶心,撇开头,将袖子拉下,“应当也是没有断的,就不看了。走啊,我带你去看我掉进去的洞,那根麻绳我想你也要去看一看,那打结的方式奇特得很,我应当是在哪儿见过,但是一时想不起来。” 言照清点头,极其自然将手搭上阿弥的肩。阿弥想一想,看向山下何思瑶的马车,招招手,问何思瑶要不要一同去。 何思瑶在马车上闷了好半天,原本山上突然有人,瘸腿的大夫和阿弥立即追了出去,就叫她的心惴惴的,后知后觉才想到追凶原来是件凶险的事情,并不是她昨日觉得的那般好玩又兴奋。年妙春在那之后撇下言照清,过来同她说千万要待在车上,又交待何府跟来的几个奴仆好生保护小姐,何思瑶心中更是不安。 阿弥一去去半日,她在车上等得心焦,想的多了,总怕阿弥出什么意外,如今阿弥好端端地回来,就是一身白衣有些狼狈,还叫她一块儿去某个地方。何思瑶迟疑了半晌,还是下了马车,提着裙摆走上山,同益冬跟到阿弥和言照清的后头。 何思瑶其实也担忧,会不会还有一个无头人突然出现,要杀了他们? 但看阿弥脚步轻松,搀着言照清慢慢走着,也恰好配合了她平日的速度,便觉得阿弥是笃定了不会再有危险,才叫她一同去的。 “前头是一片桉树林。”阿弥转头,同何思瑶道,“长得可茂密,景色甚好,就想叫你一同来看看。” 这像是个解释,是在言照清低了头轻声同她说话之后的解释。何思瑶猜测大概是言照清觉得阿弥叫她同行的做法有些鲁莽,她毕竟是个官家小姐,贸贸然将她卷到一桩追凶事情里头,已经是失礼。 阿弥也确实是得了言照清的提点,迟了一步才想到何思瑶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同她这样长在山野里的丫头乃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别,怎好叫人家跟她奔波? 何思瑶原先是怕自己是阿弥的累赘,如今看阿弥这样,才晓得阿弥心中担忧她给她造成了困扰,放松一笑,欢欢喜喜一路跟着阿弥,时不时说两句闲话。 桉树林的景致是当真好,方才的麻绳也还自三丈深的洞里延伸到下头的桉树上。 阿弥给言照清指点方才的动线,如何从那儿打到了这儿,又如何被打到坑里面。 言照清单膝落地,蹲下身,半眯眼眸看着桉树上的麻绳结,沉声道: “那是北游的绳结。” 第三百四十一章 翻得一枚戒指 又是北游? 阿弥吃惊,“这儿难道还有北游人?是那个不男不女的曹九什么的人么?” 言照清道:“曹九台。你确定这麻绳是和无头人一起的女的扔给你的?” 阿弥道:“我和权公追到这附近的时候,除了个装神弄鬼的男人,就只有一个只说话不见人的女人,之前在何府她也出现过的,也是只说话不出来,神神秘秘的。几个草药铺的都说没见过她的样子,她总拿面巾遮脸,但面巾遮不到的地方有疤痕,他们以为她是因疤痕羞于见人。” “疤痕?”言照清借着阿弥的手站起身,拉住了,不太想放,“是什么疤痕,刀伤还是烧伤?” 阿弥道:“他们也说不清楚,有个小伙计说好像是扒皮之后新长出来的痕迹,但他觉得这么大块的扒皮,人不可能还活下来。按照他的猜测,是从这儿到这儿呢。” 阿弥自肩颈比划到眼下。 言照清心头微微一动,但说不上来,总觉得是跟记忆里头的某一件事情重合了,还要细想。 “所以那是不是北游女子,还是只会打北游绳结的李朝女子,咱们还不可知……”言照清沉吟。 四周也没有别的可疑东西,桉树林落了一层厚厚的叶子,分辨不得其中的痕迹是不是人走出来的痕迹。 言照清带着阿弥、何思瑶和益冬在周遭一里搜了一圈,没发现有能住人的房子或者是山洞。 想来那女子每月初一十五拉着草药到乱葬岗来,只是路过罢了。 但他们只搜了方圆一里,实在是有限。言照清觉得回城之后再叫衙役将方圆十里都清查了才好,便带着几个姑娘返回乱坟。 乱坟还大开着,那可怜人还曝晒在烈日下。一行人是早早出的门,这会儿早就过了正午,天上日头仍旧盛,虽然没带来暖意,但光亮也刺眼。权公和年妙春在附近寻了棵矮树,就那么席地坐在树荫当中,扒拉着地上一块帕子上头的东西。 阿弥搀着气喘吁吁的言照清走近,伸头去看,只见一堆血渍呼啦的说不上是肉还是别的什么人体组织当中,有个戒指形状的东西,被权公扒拉到了一旁。 权公还继续在一堆血肉之中扒拉,瞧见阿弥的影子,许是先前被无头人的影子吓得狠了,一惊一乍抬头看阿弥,长长呼了口气,“吓我一跳,我还当那扮鬼吓人的回来了。” 年妙春见落后了四五步的何思瑶要过来,急忙站起身,迎过去,将何思瑶引回山下马车。 “怎的不能看?”何思瑶略略有些不服。 年妙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怕思瑶小娘子看了夜里做噩梦。” 何思瑶便没了不满,遥遥同阿弥看了一眼,顺从被年妙春带回马车,先行上了车。 年妙春也不着急回来,就站在马车旁同车里的何思瑶说话。权公看了那长身玉立的后生半晌,“嘿嘿”一笑,抬头看了言照清,又是“嘿嘿”一笑。 “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难过……” “酸嘢摊。”阿弥从善如流接话,用下巴指一指权公前头的碎肉碎内脏,“坟里那人的?” 权公手上都是血,不好摸自己的下巴,道:“是啊,人都坏得看不出原来的面貌长相了,年妙春那小子方才摸他的骨,也就三十来岁不到四十,骨粗又壮,身长八尺,该是北边的人士。” 言照清问:“会不会是北游人?” 权公一愣,“哦?这又是什么讲法?” 阿弥道:“方才给我扔麻绳那个,她打的结是北游拴马的结。我在京城跟北游商队进城的时候见过,方才一下子没想起来。” 权公咋舌,“竟然还有这种事,北游人来这儿干什么?这儿同京城比起来,不就是个穷乡僻壤么?若是北游人在沁县城里,不得一眼就被认出来?啧,这我可不擅长,还是叫年妙春来,这小子会得可多,倒是出乎我意料。” 说罢,喊年妙春。 年妙春还没得同何思瑶说几句话,听闻权公的呼唤,也只能拜别何思瑶,小跑着上来。 权公叫他看这是不是北游人,年妙春返回看,再回来的时候,带了个否定的答案。 “不是,北游人头骨当中一个细小的孔洞,相传他们是天人下凡同凡人结合生下的后人,别的地方的人都没有的。这人没有,应当就是李朝人。” 阿弥闻言,不自觉抬手摸自己的天灵盖,被言照清不动声色一把拿下来。 “坟里也没别的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年妙春摇头,“就一身麻布衣服,穿的旧了,看不出什么。” 言照清又问权公扒拉的东西。 权公道:“我那天不是见那假装没有头的将这人开膛破肚么?我想那人不是在吃死人内脏,便是在这肚里头找东西,我刚才便翻了一翻,你瞧,还当真在里头找到一枚戒指,还有这个,应当是绢布,但被这人吞了之后消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阿弥捡了根树枝,拨弄那戒指,只知道是金的,被血和碎肉包裹着,也看不出细节。 言照清折返去看那人的穿着,确实如同年妙春所言,只是一身穿旧了的粗布麻衣,补丁一个挨着一个,像是讨饭人的穿着。 “穿得这么破烂,怎的还有个金戒指没卖掉?”阿弥捏着鼻子,同言照清一块儿看。 言照清道:“你瞧他没坏的皮肤,细皮肉嫩的,不像是吃苦的人。” 阿弥皱眉看着那不成人样的尸体,有些为难,“看不出来。” 言照清斜乜她一眼,笑着叹气。 “走吧,今日大概不会再有什么发现了,咱们已经打草惊蛇,再要在这儿找那无头人和他的帮凶,恐怕就难了。” 阿弥一把扛起他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嗐,也不一定,他想要的东西被权公找着了,说不好还得来找权公要呢。” 言照清不抱希望,“这么多日他没来拿,倒叫我们找到了,你说这个合理么?” “合理啊,怎的不合理?”阿弥搀着言照清,吩咐权公包好那戒指和布绢,跟在权公后头回马车,“说不好他是忘了,或是有别的事情耽搁了,今天才想来拿,可巧碰上了我们呢?不然他又不住乱葬岗,怎么今天就来了?” 言照清笑一声,气短,觉得疲惫。 阿弥嘟囔道:“我就说你不该来,你瞧,白跑一趟。” 将言照清搀送上马车,阿弥回身,对着山上大喊: “哎!你想要的戒指在我们这儿呐!想要就来何府拿!何府,何书全的府上,你可别走错了!” 像战书。 第三百四十三章 深夜求援 夜半三更的,叫门的女子鼻音重,带着哭腔。阿弥初时以为是无头人的女子同伴,被言照清扣着手腕的手立即去拉软剑,快得将言照清的手也一起拉了过来,人又迅疾站起身,差些将言照清都拽下床。 “是何思瑶,你别慌。” 言照清拉着阿弥的手一紧,手臂用力撑着,尽力不叫自己掉下床去。这头小蛮牛,使这么大力气做什么?这一拉扯,他身子悬了一半到床外,猛力的这一被动又叫他五脏六腑又痛起来。 阿弥懊悔“哎”了两声,“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将言照清扶回去躺好。 言照清从齿缝里头挤出“没事”两个字,那咬牙切齿忍着疼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没事。 阿弥悻悻且殷勤给言照清盖好被子掖好被角,才应着门外哭哭啼啼的何思瑶小心翼翼的再叫唤去开门。 “来了来了,思瑶?三更半夜的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门扇开启,外头除了双目通红的何思瑶,还有一个唉声叹气的师爷。 阿弥直觉是何书全出了事,连忙将二人让到房中,关妥门,给何思瑶递个暖手的炉子,请二人落座,再将言照清扶坐起身。 “深夜来访,叨扰二位了,只是我们老爷那儿……唉……” 同何书全同岁、面貌却比何书全苍老的师爷几度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利索。何思瑶听他这般,触及了心里的伤心事情,捻着帕子,低低嘤嘤哭起来。 言照清待二人伤心了一阵,劲头稍稍过了一些,才问:“是何伯伯在首府有了什么变故?” 师爷眼中带泪,道:“暂代府尹一职的葛大人将我家大人投放到了监牢里,说他是凶犯同党,是帮凶,听闻已经用了两日刑,今日才有消息从首府传回来。我家大人怕是……说是腿已经……大人恐怕是捱不住了,就认了,首府来的人说……说不日就要将我家大人送上京城,交三司会审,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人证和物证据说是都有,我家大人也画押了……怕是……怕是就这样了……我家大人身子又不好,若是在路上就……” 师爷说着,瞧了又痛哭起来的何思瑶一眼,不忍心撇开头,也不忍心再说下去。 言照清皱眉,怒气彰显,“葛阜竟然敢干出这样的事情?屈打成招一个朝廷命官?!我手书之中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怎的还敢这样办事?!” 师爷嗫嚅两声,双目一闭,道:“我家大人怕牵连言大人,那手书……根本就不曾一同带去啊!还留在卑职这儿呢!” 说罢,将言照清当夜所写的手书自袖中取出,递给言照清。阿弥接过来,还当真是言照清当夜写的,叠起来后就没打开过。 阿弥心头重重一跳,面上都袭上凉意。 这何书全,怎的这样糊涂?自己也知道葛阜要为难他,怎的不将这好歹能缓上一段时日的救命符带上?!他们这几日不徐不疾的,都以为何书全在首府会好端端的呢!谁知道是被投到了岷阳府地牢里头?! 言照清气得重重咳嗽,连连痛声道:“何伯伯糊涂!糊涂啊!” 何思瑶泪涟涟,一句“如何是好”说不出口,望着阿弥和言照清,只顾流泪,看得阿弥心疼,上前将怀抱借给她,拍着她的后背安慰。 “备马,我亲去葛阜那儿说明,我就不信葛阜敢胆大包天到无法无天的程度。” 言照清咬牙,掀被下床,捂着自己的肚腹没走进步,额上便渗出冷汗来。 阿弥还舍不下何思瑶,只能惊声叫唤制止他,“你别动了,还骑马?别叫内里又乱起来!今夜还不必你亲自去,师爷,您听我的,找个人将言大人这封手书连夜带到首府去。那姓葛的既然要屈打成招,说不得怕夜长梦多,短时间内就要将何大人送到京城去。言大人暂且还行动不便,只能由您……” 说罢,看师爷这般苍老又佝偻,到底还是不忍心,咬牙道:“算了,还是由我去吧!” 便将那手书塞到怀中暗袋。 “你去?”言照清断然拒绝,“你去是给葛阜送两个人头,若是叫葛阜知道你是劫法场的逃犯,一同被送上京城的就是你们二人。官场中的这些蝇营狗苟之辈为了升迁,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他看得多了。 阿弥踟蹰,她也不太愿意这么送人头,但……“我可以乔装打扮,我也机灵……” “还是我亲自去。”言照清已经开始穿衣,决绝之心甚重,“何家若是有别的男儿就罢了。” 偏偏何家就一个儿子,还远在外头,若不是这样,何思瑶也不会没了主意,师爷这样看多了大风大浪的,也不会带着何思瑶来找言照清。 府中只有言照清一个能担大事的郎君,他们能想到的自然也只有他。 “你别说骑马,你连马车都捱不住!”阿弥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阻止他系腰带的动作。才穿个衣服,他额上已经发汗,面色苍白,也不知道是忍着怎样的疼呢! 一时间,房中人好似没什么法子,静默了一瞬。这一瞬的静默,竟叫阿弥无端想起了一个人。 秦志昭。 “请秦志昭去。”阿弥抬头,同言照清笃定道。 言照清一开始还没想到秦志昭是谁,等到阿弥提点道是在何大人寿宴上同你喝过酒的,立即恍然大悟,要摇头否决,被阿弥抢白道: “他想做谋士,必定是有几分功夫的。让他去,就算他被牵连,也牵连不到你我,牵连不到何大人。” 言照清顺着她的思路想了两瞬,纵使心中不爽,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反驳的理由。 “日前在寿宴上同言大人喝过酒的书生,师爷可认得?叫秦志昭的。” 师爷连忙答阿弥,“认得,秦公子,说是明年要考功名去,同我家大人交好,今天还来府里问我家大人的情况。只是我们不好待客,唯恐牵连了他,没叫他进门。” 阿弥点头,“既然同何大人是忘年交,那便更好了。差人去请秦志昭过来,不用说明由头,也别提何大人,只说阿弥找他有要紧的事情,将他请到我这房中来详谈。叫益冬去请,走后门,悄声些。” 第三百四十五章 再送小霸王 原朗那天被阿弥一激,立即就回家收拾了包袱,跪别了老父亲,打翻了一众来拦的家丁奴仆,当真是雄赳赳气昂昂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往北奔。 听闻出城的这一路十分高调,又闹得鸡飞狗跳的,小小的沁县人尽皆知这原家的小霸王出去了,非得说挣一个大将军再回来。 沁县的百姓就差锣鼓喧天地庆祝了! 但这小霸王才走出去几天啊?这就回来了?! 也不怪阿弥鄙夷他,他端的是一副吃不了苦又灰溜溜回来了的模样,鬓发微乱,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还是无意模仿何大公子的白衣穿搭上头也落了灰,凌乱又狼狈。 原朗瞧她这般眼神,脸一红,争辩道:“你少瞧不起人了,我这是受人所托,才回来的。我可不是逃兵。” 阿弥长长“哦”了一声,抬头同言照清道:“我方才说他是逃兵了?他怎的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 言照清手搭阿弥肩,怎么看怎么像是将阿弥揽在身侧的亲密模样,叫原朗看得不服,但看言照清芝兰玉树、高标俊逸的出众模样,一向自诩长相在沁县居首位的原朗不得不服,心里堵着一口气,撇开眼去。 “我受人所托,回来给你带句话。腊月廿九,若是你能在街上认出她,她愿意同你见一面。” 阿弥蹙眉,拿捏不好原朗这话是同言照清说的,还是同她说的,“我?还是言大人?” 原朗急躁抬眼看阿弥,阿弥恰好站在何府后门一盏灯笼下,灯笼里的灯火自上照亮她的脸,短短一瞥,总嫌她美得惊人又灵动,像书里勾人心魄的小妖精。原朗也只敢瞥一眼,怕再多一眼,就沉沦在她的皮相美里头。 赌气去临北城已经够傻了,他不想再干出更傻的事情来。 “自然是你。” “叫你带话的人是谁?我总得要知道我要认的是谁?” 原朗低垂着眼,道:“是个女子,我在城外乱葬岗碰到的,她救了我一命,我给她钱她不要,要我给她带这句话。” 女子?阿弥同言照清对视一眼。会是无头人的同伴么? “她长什么样子?”阿弥问原朗。 原朗不同阿弥对视,“我答应了她不能说,我就不能告诉你。” 阿弥惊奇挑眉,“我听说原小霸王在沁县作威作福多年,恃强凌弱,欺行霸市,倒没听说过你是这样君子一出驷马难追的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言照清在旁轻声纠正。 不重要,阿弥摆摆手。 原朗“哼”一声,“你少瞧不起人了!谁恃强凌弱作威作福了?那都是外头人的胡言乱语!我一个堂堂君子,自然是一言九鼎,金口玉言!” 阿弥拊掌,“好!真好!那女子说话是不是像哭似的。” “对——哎!我做什么要同你说?”原朗后知后觉,找补了一句,但为时已晚。 阿弥已经笃定了就是那个女子。 她愿意见她?这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但又说是认出她…… “我印象中并不认得一个说话像哭似的人啊……”阿弥挠脸,觉得为难。 但要再问原朗一些细节问题,原朗闭紧嘴,就是不说,翻身上马,坐在马上看着相依偎的阿弥和言照清。 看半晌,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自嘲笑出声,“我之前还不明白,你这仙子一样的人怎的处处瞧不起我,如今我知道了。” 阿弥莫名其妙,“你知道什么了?” 原朗看向言照清,唇微微动几下,但到底还是没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看阿弥道:“我确实不是逃兵逃回来的,临北城我肯定是要去的,不能报国平天下,枉为男儿大丈夫!何正卿能做到的,我自然也能做到,但不是为了同何正卿比,而是我自己决意要做一番大事情!守得边疆安宁定,才有内陆享太平,上天既然生我是一个男儿身,叫我有一副好体魄,我就不该浪费它在这小小县城的浑浑噩噩里头。” 这一下子将立意拔高了,阿弥倒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一番话也不像是原朗自己顿悟出来的,或许这短短几日,他在外头有了什么奇特的际遇也说不定。 阿弥道:“那你这会儿是……” 原朗一笑,竟然有些羞涩,“我走错了路,以为往北取道凉城能直奔临北,谁知道凉城三面合闭,唯一往外的道路是往东南去的,得绕上一大圈才能到临北。我便只好又连日返回沁县,打算经首府往北。今日傍晚在城外乱葬岗中了野兽陷阱,被一个女子所救,也正巧给你带话。” 阿弥恍然大悟,“噢,原来是这样!走错路没什么的,我之前也常走错路,我哥哥说,只要去往目的地的心坚定不移,哪怕是中途走错了,或是绕了远路,最终能到达了就是好的。” 言照清低头看阿弥的头顶,想李穆川同阿弥说出这样的大白话,必定是考虑了阿弥的学识。她今夜一连蹦出几个成语,已经叫他心中惊叹。 她原本就聪慧,只是受制于无人教,家里的人又不给她学。 “我觉得你哥哥说得对。”原朗道,将阿弥的话反复咀嚼几回似的,豁然开朗。 “你去了临北城,打算怎么做?”阿弥问。 原朗皱眉道:“我还不知道,但总归是先去到再说。” 阿弥思索了一阵,谨慎瞧了言照清一眼,言照清便知道,这是有话不太想当着他的面说了。 但他这会儿胸腹巨疼,身子虚软,阿弥这样瞧他一眼,他就立即又虚了一虚,更靠紧了她,面上再扮出一副无辜模样。 阿弥没得办法,短短一叹,“你去临北城,找乌茂典,自小兵做起,你肯不肯?” 原朗面上一喜,“自小兵做起有何难?” 阿弥摸一摸自己身上,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信物可交给原朗,叫了一旁的益冬,去取房中一个装药的小瓷瓶子,画了兔子的那一个,交给原朗。 “乌大应当认得我的画和字,你就带着这个去吧,他会让你参军的。临北城虽然短兵缺将,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你应该也听说过这一点。” 原朗接过,瞧见上头的画,有一瞬间忍俊不禁,但好歹还是忍住了。谢了阿弥,也不回家了,一踢马腹,驰尘而去。边走,边喊出一句话: “等我做了大将军,我来娶你!” 阿弥一愣,抬头对上言照清幽幽的眼,这会儿轮到她无辜了。 “我可没答应他这个!” 第三百四十六章 等廿九那天 因都是去岷阳首府,原朗后头是如何碰巧赶上了秦志昭,又被秦志昭利用,同心协力将何书全从岷阳府的地牢里弄了出来的事情暂且不表。单说阿弥这头,当夜里单是想那女子是谁、要如何认得那女子,就头疼了一夜。 那女子虽然遮头蒙脸,据说是脸上还有疤,那万一不是呢?或者是到了腊月廿九那天她不遮头脸了,改别的方式呢? 好在离腊月廿九还有好几日,她还有好几日的时间可以好好想。 但脑子里都没有的印象,要她怎么想? 言照清见她唉声叹气,在一张美人榻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开口提点她:“会不会是南理人?你不是被王之涣敲过脑袋么?不是说有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或许她在你出事之前离开南理,你将她忘了。” 阿弥默然一阵,嘟囔出声,“如果阿德在就好了,我认得的人阿德也认得。” 言照清便想起那五大三粗的南理猎人,那些猎人,不像是会轻易放弃的人,或许现在就在追来的路上也说不定。 执金吾打了个时间差,叫南理人反应不及地将阿弥连夜带走,后头更是山水兼程地赶路,如今他和阿弥又被平溪河一夜千里带到了岷阳府沁县,南理的人更是一时半会儿再也追不上了。 提起的心放下,言照清觉得也没必要再为那阿德生气,他今夜暗暗吃的闷气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多这一桩。 “她若是觉得你能认出她,必定是她有什么不同寻常,能叫你注意的地方。”言照清道,“你有没有想过,那根麻绳如果是她扔下去给你的,树上的结如果是北游绳结,说不好她是北游人,跟你娘那边有联系呢?” 阿弥一愣,“可她若是北游人,沁县里头——” 说罢猛地起身,冲着外头叫唤,“外头有人没有?” 今夜办妥了遣秦志昭去救何书全的事情,自觉无依无靠的何思瑶心中踏实了五分之一,抱着阿弥再痛哭了一阵,身心疲惫,索性就在这院中的书房歇息,几个婢女随着伺候。 阿弥这几天不敢离地看顾言照清,言照清虽然清醒了,但未大好,阿弥习惯成自然地同他待在一个房间,倒也不觉得不自在。 再说今夜益冬被打的事情,在秦志昭走后被益冬本人原原本本同阿弥哭诉尽了,阿弥只恨不知道秦志昭竟然是这样狼心狗肺的负心人,答应益冬日后一定将秦志昭打一顿。 益冬自觉没脸面,因她是差些将言照清和阿弥的消息卖给秦志昭的,就自罚在阿弥同言照清的房外站着。 因此阿弥这一唤,益冬立即就应了一声,敲了门才推门进来。 阿弥见这被人骗了的可怜姑娘一双通红的眼,身上也带着寒气,要将人拉到里屋有炭火煨着言照清的地方。 言照清在屏风后头低咳一声,“就在那儿回话吧。” 益冬应一声,站住了。 阿弥心下不满。言照清说那话的时候,做派十足,端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主子姿态。但同着益冬的面,她也不好立刻就驳他,牵着益冬的手给她暖着,问道:“你是沁县人么?” 益冬点头,“在沁县出生,在沁县长大,还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阿弥问:“那沁县之中可有北游人?” “北游人?”益冬睁大眼睛,仔细想了会儿,才道,“没有的。沁县不曾来过异邦人。” 阿弥又问,“那,你在街上有没有见过一个遮面的女人?听闻头纱和布巾遮挡得她只剩一双眼睛。” 阿弥这会儿才想起这件事情,她也是糊涂了,那女子若是这样遮面,她要找她还不容易么?不死心的,还是想问这一句。 益冬道:“是有那么一个女的,隔一段时间就能看到她在城里走动,买很多东西,听说住在乱葬岗里头,跟死人做邻居。” 阿弥便知道没办法从益冬那儿听到更多了,打发人回自己屋去睡觉,吓唬她,“若是天亮还将见你在我门前站着,我叫管事的将你踢出何府去。” 益冬倔强没落泪,也知道阿弥是为她好,趁着天还未亮,听阿弥的,还是回去囫囵睡了一觉。 再着急,再想知道真相,一切好像也只能等到廿九那天再说。 所幸秦志昭到首府的第三日便有消息传来,说是将言照清的手书给暂代府尹一职的葛阜看了,一通形容言照清的严词厉色,葛阜怕得立即将何书全请了出来。 来信没说何书全遭受了怎样的对待,伤势又何如,只说葛阜虽然将人放了,还是叫人看着他们,明面上说是真凶未落网,何书全的伤病也需要治疗,将他们几人留在首府到真凶落网的时候。 实际上是将人拿着,若是真凶找不着,说不好还是要拿何书全去顶罪。 阳奉阴违的一套叫言照清激愤不已,连夜写了奏折,叫县衙师爷找了个信得过的,绕开首府送往京城。 但何书全暂时无虞,言照清和阿弥也可安心等待那故弄玄虚的女子出现。 转眼至腊月廿九,这一日在李朝中部地区乃是准备年货的最后一日,到年三十,有家有室的基本就不出门了,都待在家里备年夜饭,等着夜里守岁,到大年初一再出门走动拜年。 歇了好几日,得了权公和年妙春的妙手回春,言照清的内伤大好,走动已不疼不费力,只是气息仍旧需要调理。 阿弥早间便收拾好自己,想自大清早就在沁县街上闲逛看看——谁知道那女子什么时候来?她只说了腊月廿九,却没说具体的时辰。 何思瑶因何书全的事情日日担忧,至何书全有亲笔写的书信传来才稍稍停了日日以泪洗面的状态。在何府中也憋了许久,听闻阿弥要出门去,她想着尽地主之谊,带阿弥好好逛一逛沁县,自己也出门散散心。 两个姑娘手牵手从书房出来,先在院中碰见言照清。 言照清上下打量阿弥一阵,“啧”了一声,皱眉道:“你打算就这么出门?” 第三百四十七章 穿新衣,过新年 阿弥以为言照清说的是素身出门,拍一拍腰上的软剑,“我带着软剑呢,不怕。” 言照清有些无奈,反而笑出声,“谁同你说这个了?” “啊?那不然呢?” 言照清道:“今天是小除夕,街上热闹,你就穿成这样出门?” 阿弥又以为言照清说的是穿旧衣这件事。阿弥这段时日穿的都是何家大公子的旧衣,何家大公子自小就偏爱白色、浅色,又偏爱好动好练武的劲装,他十三四时候穿的衣服刚好适合阿弥。何府里头的人将他以往的旧衣服保管得很好,洗干净了收箱底,这一次阿弥来,就直接给阿弥送上。 阿弥想她在南理的时候过年也少有人费心给她置办新衣物,她也已经习惯了。便摆手道:“衣服干净便够了,难不成不穿新衣就不能过年么?” 言照清这段时日穿的不也是何大公子的旧衣服么?昨日才匆忙置办了两身衣物。 阿弥身上就五枚铜板,被她同狼牙串在一块儿了,想着打死也不会取下来用的。除此以外,值钱的还有手上拿取不下来的铃铛玉镯,就没想花钱置办新衣。衣服么,能穿就好了,何大公子的旧衣服连个补丁都没有,还极新呢,对阿弥来说算是极好的东西了。 言照清气笑,屈指一敲她脑袋,“过年自然要穿新衣,而且你怎么到了小除夕还要穿男孩子的衣服?你就不想着做回一个姑娘家?” 说罢叫益冬将他给阿弥置办的新衣取来。 听说有新衣给她,阿弥简直受宠若惊。 “给我的?新衣服?” 言照清但笑不语。 何思瑶在旁看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看待她就十分冰冷且疏离的人对阿弥的时候是这般亲密的姿态,估计他自己都没发觉他瞧着阿弥的时候,眼里的柔情都能掐出水来,哪儿有半分看别人的冷硬眼神? 但何思瑶更多的是庆幸,还好自己抽身早,早早就发现这小时候完美天神一样的照清哥哥心里头有别人,不然,这可不得伤心死、尴尬死? 可看阿弥,完全还察觉不到言照清心思的模样,何思瑶心里好笑,也不打算好心戳破,谁叫她是言照清喜欢的人来着?一挽阿弥手臂,欢欢喜喜道:“有新衣服可好!我还想着我前年做的那一身新衣,还没穿过一次,早就不合身了,还想给你穿了,这会儿有如意郎君给你送,我倒不用操心了。” 阿弥又惊又喜,“你原先要给我送衣服?” 何思瑶瞧她这不敢信又蛮想信的样子,竟然有些心疼。 她这段日子也瞧出阿弥以往过的是穷苦日子,跟她这样在蜜罐里头泡大的生活全然不一样。她和她同岁,小小年纪就被遣上战场,还远走京城杀人救许之还大将军,听闻还去过临北、跑过东南,山上打猎、下水摸鱼什么的全然不在话下。她同她像一个天、一个地,苦着过来的阿弥像个小太阳似的,活力四射,少有颓废和忧愁的时候,叫她不解又羡慕。 “你是我的好朋友,又想法子救了我爹爹,我自然要对你好好好好的。” 何思瑶握着阿弥的手,亲亲密密握着,捏了一捏,看阿弥因她这话面上有惊奇又意外,最后双眼一润,咬了咬下唇,轻轻重复“好朋友”三个字。 何思瑶越看她越觉得可爱,将人往自己那院里带,“我得给你好好收拾收拾,你不能总是扎一个马尾,这红纱带也不好看。” 阿弥便立即抬手捂住了头上的红纱带,“我觉得挺好看的。” 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牵手走远,有意无意将言照清落在了何大公子的院里头。 益冬捧来布行连夜重金加急赶制的两套新衣和鞋袜,堪堪错过了何思瑶和阿弥,便只好按照言照清的吩咐将新衣送到何思瑶院里去。 言照清在院中等了半个多时辰的时间,才有奴仆过来请他出门,说是小娘子们都准备好了,就在门口等着。 言照清往大门去,远远就见两团粉嫩的人儿,都被裹在粉色的披风里头,其中一个披风滚着一圈白兔毛,头上扎着双挂髻,发髻两侧点缀白色毛球,毛球略大,在她头顶好像两只白兔的小耳朵,迎着风颤颤巍巍的,煞是可爱。 言照清心中竟然忐忑,要走近的时候,步子不自觉放缓,生怕惊动了那长着兔耳朵的笑着说话的人。等走近了,她旁的人提点她,她犹豫又带着些许羞涩转过身了,瞧见言照清笑着看她,面上先扮出一些恼怒来。 “你看个——” 话出一半,立即察觉如何说都讨不到好,咬咬唇,又羞又气撇开头去。 言照清笑道:“这可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你这样穿着打扮,我险些不认得你,还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哪儿有半分南理阿弥的样子?” 阿弥平生头一次做这样的打扮,原本就有些不自在,靠着同何思瑶絮絮叨叨地说话缓解心里的不确定。言照清这样调戏笑她,她心里更是不自在,想她甚少做姑娘家的打扮,这披风底下的裙子其实着实不方便,头上顶着的这两挂发髻,也叫她时刻小心端着脑袋走路似的,脖颈和腰背都已经开始生疼。 好似在同自己生闷气,觉得自己也不是何思瑶这样软软柔柔的姑娘家,何故要做这种叫她如芒在背的打扮?这一恼,便抬手上头顶,想将头上的两只白兔球拿下来。 “我还是不——” 话音没落,手上一暖,是言照清捉住了她的手,叫她这一只魔爪离那好端端的发髻远一些。 “别乱弄,挺好看的。” 言照清这样说,阿弥压根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面上发热, 将颈子微微一缩,将脸埋到披风高领的白兔毛边里头。 “红纱带呢?” 言照清握了阿弥的手,也不放开,带着往外头走,走出老远,才轻声问阿弥。 阿弥将怀中暗袋的红纱巾取出,递给言照清看,“在呢。” 言照清“嗯”了一声,接过来放到自己袖中,握着阿弥的手,慢腾腾没入到街上的人潮里头。 “你拿去做什么?”阿弥不解,扯一扯言照清的手,问他。 不过是一件纱衣撕下的一角,都起了毛边了,方才何思瑶问要不要扔掉,她想了想还是留住了。 言照清不说话。 阿弥只看得言照清微微扬起的唇角。 第三百四十八章 买一盏,兔子灯 腊月廿九,是沁县的小除夕,街上人来人往,摆摊的、杂耍的、算命说书的,各路小玩意儿应有尽有,热闹非凡。 阿弥一手被言照清牵着,另一手牵着何思瑶,同何思瑶高高兴兴地看着一众新奇事物,想要的小玩意儿和想吃的小零嘴倒也不必担心没人结账,但凡她同何思瑶在哪儿停下了,或者是她因脚下停顿拉住了言照清的手,言照清的视线便一同望出去。 “想要?” 这会儿阿弥视线停留得久一些的是一盏兔子灯。元宵节尚早,这买灯笼的小摊贩已经早早出摊卖灯笼了,其中还有些元宵节用的灯谜,约莫是给沁县中的富贵人家定制用。 阿弥无意看着的那盏灯笼是一盏白兔灯,小巧玲珑,胖乎乎又圆滚滚,阿弥觉得可爱,多看了两眼,就这两眼,叫言照清察觉到了。 何思瑶被另外的小玩意儿吸引,将阿弥的手松开,自顾自先去看那儿了。 阿弥瞧言照清当她是默认,要掏钱袋买这一盏没什么用处——至少在阿弥看来不能用来吃不能用来喝,确实是毫无用处的东西,赶忙阻止。 “我就看看,买它做什么?” 言照清低头问她,“你不是喜欢,想要么?” 阿弥看何思瑶往前去的方向,将言照清从灯笼摊前推走,“喜欢也不一定要买,多看两眼不就成了么?” 她从小到大对家里都没提过想要的东西,是因为觉得提了玉娘子也不会给,师父一穷二白,师兄也是一穷二白,何必给他们增添负担? 至于李穆川,阿弥总觉得得他恩典留她一条命,还将她带在身边养大,已然是天大的恩赐了,自然从来不敢、也没那个脸跟李穆川要东西。李穆川想给那就是另一回事。 “你今天已经给我买许多东西了,你瞧瞧。”跟在他们身后的何府奴仆手上拎了几个大小包,他们逛了多久,他们便跟了多久。沁县说大不大,说小还真不算小,自早间逛到晌午,要找的人没找着,什么女子家的发饰啊、布匹啊、孩子气的小玩具啊,吃的啊喝的啊倒买了一堆。 “喜欢就买下来,那没什么。”言照清捏一捏阿弥的手,想这姑娘也确实是迟钝,这么牵了一路,路人都自发觉得他们是一对了,她还好似……不当回事一般。 阿弥停下,抬头蹙眉看他,“你花钱怎么大手大脚的?钱要花在刀刃上,你懂不懂?” 言照清不明白,他没碰上真没钱的时候,这种道理只是听过,并没感受过,纵然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但在钱财方面倒是没犯过难。沿途县衙知府可供他取用,私用的等他回京城再填补上就行了,他言家也不是没有钱。 “我何家也不是没有钱,你喜欢的那些小玩意儿还是买得起的。” 阿弥觉得自己是在鸡同鸭讲,“你一个月挣多少银子?” 言照清想一想,“如今我不过五品,俸禄不高,每月不过五十两银子。但圣上赏赐颇丰厚,这几年在外有军功,得过不少赏赐。祖上有田产在京郊,还有房屋在京城,租赁出去,收入应当还成,我没问过我爹。家中二叔经商、有店铺,我在其中也有分红,每年年底二叔亲自交到我手上,为了彰显他生意十分成功,都是用马车拉来的银两。” 阿弥像听天书,错愕看着言照清,听言照清将自己可能的收入一桩桩详细汇报出来。 “你这么有钱,怎么还在朝廷里头做一个狗——” “官”字没敢说出口,叫阿弥自动消音了。 他这样有钱,可是个大爷,她可不能惹恼他。——骨子里的自卑叫阿弥这样想。 言照清笑着将她鬓旁落下的碎发别到耳后,“所以那兔子灯还买么?” 阿弥回头看一眼那白乎乎的兔子,道:“那是个没用的东西,李寻意说,钱要花在刀刃上,花在吃喝上,这些身外之物只能带来一时的欢愉,欢愉过后若还是面对窘境,那就是一种罪过。” 言照清看她分明想要,分明不舍,却还是要狠下心来逼自己断了那念头。 “我想这李寻意同你说这个的时候,你们手头没什么余钱,是不是?” 阿弥咬咬下唇,不说话。 头几年被李皇的骁卫追杀的时候,他们饥一顿饱一顿的,在到达南理城前着实过了一段艰难得很的日子。阿弥的身子骨便是因那时候的困苦而瘦弱的。 但阿弥没法说出口。 言照清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孩子,他不会懂吃不饱饭的民间疾苦。他这样出身的孩子她见过,也被讥笑过,小小的心被深深伤害过。 阿弥自惭形秽,难以启齿。 人来人往,比肩接踵,言照清将她带到街角,好似哄着一个孩子,“但我们如今有钱啊。你想要什么尽管同我说,尽管买去,言家几代忠臣,世代有人经商,家大业大,一盏兔子灯还是买得起的,你何须愁那些?一时的欢愉便一时的欢愉,咱们不会买下这盏兔子灯后边吃不起饭了。买下这盏灯后,你就算想买下后头的这一处宅子,也只管叫我付钱去就是。” 阿弥觉得他话里的哪儿不太对,但这会儿也没法细想出来哪儿不对,揪了他一个话尾,头侧到一旁低着,嘟囔道:“我叫你付钱买宅子做什么?”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胖乎乎的兔子灯就在风里招摇,灯下那尾红流苏好似在冲着阿弥招手,说着:有人替你付钱,你就将我买下来啊! 但言照清今日给她的已经是太多了。 “你在这儿等着。” 阿弥也不知道言照清是中了什么邪,非要给她买那盏没用的灯笼似的,急忙将人拉扯住。 “我不喜欢了,不要买了。” 言照清将手撑上她一旁墙壁,将她困在墙壁和她之间,只觉得好似没处下手敲开这小狐狸的小脑袋似的。 “只是一盏兔子灯,你喜欢,我们就——” “买下之后呢,带上京城吗?我的脑袋被狗皇帝砍下来之后,你把这盏灯挂到我的坟旁吗?” 一直低垂的小脑袋瓜抬起来,茫然又略惊惶地看着他。 言照清在那双幽深的眼眸之中,看得自己的瞳孔微微一缩。 第三百五十章 吃火锅,等人来 这位参将大人自方才就有些郁郁寡欢强颜欢笑的模样,同阿弥对上眼了,唇角勉强勾一勾,等到阿弥将视线错开,他的唇角又立即落了下去。 “言大人有心事?” 年妙春试探着问。 言照清面无表情抬眼瞧他一眼,复又垂眉看阿弥递给他的那杯茶,“没什么。” 阿弥问年妙春,“可巧年大夫得空,还请年大夫给言大人瞧一瞧,他是不是内伤又……” 年妙春便依言给言照清把脉,“脉象平稳,虽内伤未愈,但也在向好发展,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要按时施针吃药,也不过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 阿弥便拍一拍言照清的肩,“你要听大夫的话,好好吃药。” 言照清将她的手从肩上取下,就这么捏在手里头,两手交握,搁在桌上。 年妙春一愣,这竟是已经不避讳了?觑一眼何思瑶,没见她面上有难过,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不看阿弥和言照清的手。 阿弥将手抽出来,去夹桌上的菜。 天冷,言照清点的是羊肉火锅,听闻沁县之中这家羊肉火锅最好,也正巧就在二人方才待着的地方附近,阿弥得吃上心心念念的羊肉火锅,心里开心,别的什么事情都不记得。 袅袅热气之中,年妙春想起一桩事情,问阿弥:“姑娘怎么知道正卿去的是临北?” 阿弥大快朵颐当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年妙春笑着再问道:“上回同原家小霸王交手,阿弥姑娘同他说正卿去临北固边疆。县城中人只知道正卿是往北去,去做生意或者是读书行路,但没人知道正卿是去临北城参军。” 何思瑶也是纳闷,“我都不知道我哥哥是去临北,还是去同临北军一块儿打北游人去了,我爹都不同我说的事情,阿弥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骗原朗的?” 阿弥好笑道:“你哥哥房里的兵书都是临北军中人馈赠的,临北军的图章我是见过的,而且他书房里头还挂着李朝北境图呢,何大人对他的去向讳莫如深的,怕是大儿子远行,还是去临北这样一个随时没命的地方,该是怕勾起伤心事,所以不同人说吧。” 又或者是何书全既然是同李穆川是一起的,那何正卿去临北这件事情就有可能不是何大公子自己决定的,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何书全不愿旁人猜测或许也未可知呢。不提临北,他也不必用更多的谎去圆一个谎,那多累人? 何思瑶哀哀戚戚,道:“临北是苦寒之地,也不知道我哥哥在那儿……” 说不完一句,低低嘤嘤哭起来。 年妙春原想拍拍她的背安抚她,手举起来了,又觉得不合适,一只手要落不落的,叫阿弥倾身越过何思瑶将他的手按上何思瑶的肩。 阿弥做好回去,挑拣碗里的羊肉,边吃边道:“临北也不算得苦寒之地,也就是冬天长了些、下雪重了些罢了。临北地阔,水草丰沛,牛羊在那儿长得是极壮实肥硕的,根本就不愁没有肉吃。要不是北游时不时地来搞事情,那儿其实是一个好地方,我师兄都说往后退出江湖了,住到临北去放羊养牛挺不错的。” 听到她师兄,言照清给她夹肉的筷子抖了一抖,好在已经到她的碗上方,那肉片再抖也是掉到她碗里头。 何思瑶没有因这话的安慰好一些,说着北游人凶残,听闻都是茹毛饮血的怪兽,担忧自己的哥哥有去无回云云。 阿弥道:“你也不必过分担心,北游虽然在临北外头虎视眈眈,但只要有临北军在,他们是打不进来的。北游人同你想象的也不一样,不过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没有三头六臂的。许伯伯虽然现在可能不在,但乌大在呢!你可不知道,乌大往年在西北做防的时候可没有输过一场仗,他可厉害着呢。我小时候学兵法,宋阿爷就叫我照他的用计学,他那脑子啊,连我哥哥都佩服。你哥哥若是分在他麾下,定能周周全全的,说不好给你领回一个临北姑娘做嫂子。” 何思瑶哭哭笑笑,但好歹是将哭忍住了,被阿弥后头几句玩笑话逗乐,用帕子仔细擦了眼角的泪,欣欣然顺着阿弥的思路往好的方面想。 一行人吃饭,各怀心事,显露在面上的表情也各不相同。等到权公喜滋滋回来落座,一个雅间里头无忧无虑的竟然就只有他和阿弥两个人。 阿弥不是提前担忧的人,这会儿心下也挂念那说话带着哭声的女子,边吃,一双眼便往街上瞟,看底下的人来人往。 刚过午膳时间,街上的人已经渐渐少了些,按照何思瑶的说法,等到下午人会再多起来,并且一热闹就要热闹到晚上,有些地方还可能通宵举行活动。 阿弥原本想着边逛边玩,还能找找人,应当也不费什么气力,但走了一早上还没个蛛丝马迹,阿弥的心里也不太确定了。 原朗的传话到底是不是真的?那女人真的今日会出现么?若是不出现了,他们还能怎么办?要怎么掘地三尺才能将她翻找出来? 或许是饱了,阿弥吃到后头,觉得有些发困,听言照清和权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权公难得没有愤世嫉俗鞭笞朝廷,而是说起了东南水患生了鼠疫的事情。 阿弥伸个拦腰,瞧见何思瑶同年妙春正是郎情妾意只差一层窗户纸的样子,便不打算打扰这二人,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揪着窗边一株万年青玩儿。 相较早上比肩接踵的人流,街上人已经不多,阿弥揪着叶子,百无聊赖看哪个行人会是那无头人,又或者是那蒙面带哭腔的女子。看半晌,眼风之中猛然闯进一个眼熟的东西。 他们才会用的记号,被画在阿弥望出去的斜对面的店铺招牌下角。看见阿弥将那记号看仔细之后,旁边有人用衣袖将记号抹去,并同她深深对视了一眼。 阿弥不敢动声色,连看那人远去的方向都不敢,心狠狠被用力提起,只觉得差些都要跳出喉口,调整了几个呼吸,才叫自己气息平顺。 才平,又听见饭馆之中传来弹唱声,一个女子幽幽怨怨的,唱着沁县之中并没有的小曲儿。 “哥哥哎,妹找哥哥一百里,哥留佩刀在水上,月勾行船千万尺,只见海水浪打浪。” 阿弥一惊,立即回身,同同样震惊的言照清对上视线。 南理的小曲儿! 来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嬢嬢 阿弥和言照清没有着急。 那女子听着像是在他们所在的雅间不远的隔壁,就在饭馆之中,一时半刻应是不会离开。阿弥这位置临近窗口,能看沿街,除非她从后门出去,若然拿着此刻弹奏的弦琴——这是南理才有的,约莫半人高。背着那么高又胖的弦琴走出街上,阿弥一定能看到。 至于饭馆还有的后厨的门…… 阿弥同权公道:“权公,去后头看看吧,万一能逮到只猫呢?” 权公正沉浸在热气腾腾的火锅之中不能自拔,阿弥这突兀的吩咐叫他心生不悦,正要粗鲁回话,也听着了那女子凄凄惨惨的歌声。话到喉口吐不出,叫权公一噎,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扔下筷子,到饭馆后头的门守着去了。 阿弥返回座上坐好,同言照清一块儿细细听了这来自南理的曲调小曲儿。 那女子哀哀怨怨的,声带哭音,用京城话唱的是一个郎君行走他处,生死不明,女子追随郎君足迹而去,遍寻天下却找不得的凄怨故事。 何思瑶等见阿弥二人凝神细听,并几度交换眼神,也跟着安静下来细听。 何思瑶是个多愁善感的姑娘,听到女子唱:越高山来潜海河,生怕取回郎君骨。一时又红了眼眶,唏嘘感叹。 那女子将一章唱完,二章才起头,饭馆之中便有客人骂骂咧咧。 “大过年的,哭谁家的丧?掌柜的,还不赶快换一些轻快的曲子?!要哭坟叫她上别人家哭去!” 掌柜的轻巧说着讨好的话,劝说那女子唱些别的欢快小曲儿。那女子应了一声,再弹唱的时候,唱的是应景的过年曲子,曲风是万马奔腾似的欢快,是李朝东北才有的特色。 阿弥听到此,索性又拿起筷子吃起饭。 言照清倒是等了一阵子。被人打赏的喜庆曲子一首接一首,那女子听起来声音毫无疲惫,先天就是一副爱唱歌的好嗓子。 过了许久,言照清才叫来门外候着的跑堂,道:“这是沁县的歌者?” 跑堂的哂笑一身,道:“什么歌者?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歌姬,逢年过节才在我们这小饭馆整点儿过节银子的,其他时候,哼哼,谁知道她在哪儿做些什么营生?大人想听这娼妇唱小曲儿?我这就去叫她过来。” 言照清眉头一锁,但也只是一瞬,只想赶紧将这跑堂的打发走,点头道,“好好地将她请过来,唱得好了,我这儿重重有赏。” 跑堂的应下,点头哈腰转身没走几步,被阿弥踢出的一张空凳子从后撞得往前扑跌,膝盖重重磕上地板,可巧掌柜的笑着到这间雅座门口来,得了那跑堂的一个大跪拜。 “靠本事吃饭,算不得下九流。若说她是下九流,那你一个跑堂的算什么东西?这世道真是笑贫又笑娼,一个做臭伙计的看不起靠本事吃饭的人来!” 阿弥单脚踩上另一张空凳子,桀骜不羁的傲慢模样,斥骂了几句,看那跑堂的面上发红,眼中不服地回头看她,心中更是不悦,将软剑一抽,站起身来要打人,言照清拽了她一手,掌柜的又立即涎着脸来赔笑。 “小娘子,小娘子!莫动怒,都是在下管教无方,大过年的,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这样的臭东西一般见识。” 阿弥看跑堂的虽然好似做小伏低地屈从于她,但眼中分明是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的倔强模样。 阿弥蹙眉,要用软剑做鞭往那跑堂的身上打去。 言照清侧身斜拦在她前头,低了头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同这样的臭鱼烂虾计较什么?他既然能说出下九流那样的污糟话,这辈子顶天了就只能在这家店里做跑堂的,是臭水沟里的蛆。你可曾见过天上飞的苍鹰给过阴沟臭水里的臭鱼烂虾半分眼神?” 阿弥忍着一口气,不发一言,坐回凳子上。 掌柜的见这一头的消了气,急忙将跑堂的斥责出去,顺着言照清的再交代,将那唱过南理小曲儿的歌姬请到雅间里头来。 阿弥连饮两杯茶,在何思瑶和年妙春的安抚下才压下怒火。但抬头瞧这一桌,一个朝廷狗官、世家公子,一个妙手回春、名声在外的大夫,一个自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小姐,他们怎么晓得下九流这样的词对沾点儿边的人带来的屈辱和不堪?他们哪儿经过这些? 阿弥更是郁闷,低头垂眼捻着手中的茶杯,任谁撩她说话都默不作声。等到雅间的门被推开,外头的喧嚣进来一瞬,又被隔开,她才抬头去看抱着琴进来的女子。 像是意料之中,又出乎阿弥和言照清意料之外,那竟真是个北游女子。脸上却并没有伤痕。 北游女子轮廓分明,高鼻深目,眉色和发色都极浅,接近栗色,同李朝人很容易能区分开。像阿弥这样北游血统只占了一半的,糅杂了北游和李朝人各自的特色,粗看同李朝人差不多,但细看起来那明显的轮廓和高鼻却能将她的北游血统出卖得彻底。 女子福身,做李朝人的礼节,随即在掌柜的推过来的一张凳子上坐下,问阿弥:“姑娘想听什么曲儿?” 阿弥只是看她,面无表情,将她上下打量,再将她的脸细细打量。 一句话带着哭音,是经年累月的伤心积累沉淀形成的说话习惯似的,叫阿弥确定她就是在何府那夜和乱葬岗那时候的女子没错。她眼神闪闪烁烁,进了门偏只问阿弥一个,这么明显,阿弥若是还不能将她认出,未免也觉得自己太蠢钝了些。 “我不知道,嬢嬢想唱什么小曲儿?”阿弥支手撑下颌,好整以暇斜乜她,一句“嬢嬢”出口,那女子浑身轻轻一震,弦琴的拨片自手中滑落。 嬢嬢是南理城称呼母亲的姐妹、邻家大娘大婶的专有词,别的地方并没有。 “唱……唱你想听——” “我前几天在城外的乱葬岗碰上了 一个没有头的人,吓了一跳,得要收惊。”阿弥打断她嗫嚅的话,不再看她了,看自己手中的茶杯,隐隐的,有些明白这人的来历了,“我小时候常常被吓到,死人啊,断手断脚啊,家里还有个凶恶的婆娘,想着法地吓我。我记得那种时候,就有个嬢嬢给我唱歌,用歌声给我收惊,叫我夜里睡得好,不被噩梦缠。后来那个嬢嬢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再后来,我被人打了脑袋,将那个嬢嬢忘记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热油 “被人……打了脑袋?” 那女子错愕,瞪大双眼看着阿弥。 “是啊。”阿弥指一指脑袋后头,“这里,伤得挺深的,血流了一身,脑浆都差些迸出来,要不是水玉山救了我,我早就没了。可是也把很多人和东西忘记了,连阿德,我都是过了段时间才想起来的,要不还以为他是伤我的人呢。” 阿弥说到最后,似乎是觉得这件事情有趣,轻笑出声。 她这面无表情说话,又面无表情轻笑的模样,着实将何思瑶吓得发怔,不敢发一言。随即何思瑶才想起,她先前见识过的阿弥就是这样子的,那夜里同挟持她的无头人打斗的时候,不也是面无表情,双目发狠的模样么? 阿弥这头轻笑,那女子却低呼一声,双眼滚下热泪来。 阿弥笑着道:“那时候如果有个嬢嬢,应当是唱个收惊的曲儿给我的,那个曲儿怎么唱来着?是北游话吧?我不会。你是北游人,你会吗?” 阿弥望向那女子,那女子掩面哭了一阵,抬袖擦了脸,戚戚怨怨唱起歌。 那是北游的民歌,唱的什么词儿不清楚,应当是唱给小孩子,哄小孩子入睡的,十分婉转。那女子带着哭腔的黄莺一样的嗓音唱起来,瞬间就将这雅间里所有人的心都安定下来。 阿弥捻着茶杯,不说话,听完了,点点头,“嗯,对,好像就是这样唱的。你是北游哪儿的人?我听说北游有十六个部落,每个部落都不一样。” 那女子看着言照清,哀怨道:“有一个朝廷的狗官在这里,我不愿意叫他听。” 阿弥默然,将眼垂下看茶杯,半晌才问,“你能叫他听的有什么?先将那些说了去,我再同你去个僻静地方。我想你应当有许多话要对我说。” 那女子又哭起来,“是我对不起你。” 阿弥斜乜她,“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连你都不记得。若是上天叫我不记得你,定是要我忘了你对我做过的事情。” 那女子抽抽搭搭的,说不出话。 阿弥叹气,问道:“你叫什么?我以前叫你什么?” 那女子道:“你叫我塔玉嬢嬢。” “塔玉嬢嬢。”阿弥低声重复这称呼,瞧她满怀希望地看着她,苦笑道,“我没印象了,如果阿德在,他一定替我记得你。” 塔玉又哭又笑,“对,他怕你再被那毒婆娘扔到河里头,他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阿弥想到阿德,想到几个南理猎人,心内发软,眼底微微酸涩,“也不知道他欠了我什么,能为我做到如此。” 塔玉道:“他欠你一条命。李穆川要杀他,是你保的他。” 阿弥恍惚,双眼都迷离起来,“是吗?我不记得了,他没有说过这个。也没人同我说过这个。你什么时候离开南理的?” 塔玉低下头,“你八岁,过完生辰第二日,我就走了。” 阿弥“哦”了一声,好像也没别的往事想要问。看向言照清,想起还有个无头人,问塔玉:“没有头的那个人呢?在哪儿?” 塔玉面上浮现恼恨,视线如刀剜向言照清,“有朝廷狗官在,我不想说!” 阿弥好笑叹气,同言照清道:“你瞧瞧你,真是不得人待见。” 言照清毫不在意,轻拍她手背两下,同塔玉道:“他杀了岷阳府的府尹,你该知道朝廷不会放过他。” 塔玉“哈哈”笑两声,显出猖狂姿态,“那又如何?那人该死!他卖主求荣,只砍他的头,是便宜了他!” 言照清讶然,“卖主求荣?你说的主又是哪个主?” 塔玉冷笑一声,“你不是执金吾么?不是本事通天么?你怎的不自己去查?” 外头传来一阵阵惊呼,有人在斥骂,有人在叫人停下来,总之是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阿弥蹙眉,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年妙春正要起身出去查看的时候,房中人就见雅间的门被用力踹开,先头被阿弥打过、斥骂过的跑堂的面容扭曲,手上捧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什么液体,大喝一声: “我叫你们瞧不起我!我叫你们仗着有钱就瞧不起我!” 说罢,手上那热气腾腾的东西立即往阿弥那方向一泼。 那澄黄又粘稠的液体,带着蒸腾的热气,分明是烧开的热油! 塔玉是背对着坐在雅间的门前,她又正巧站起来,才半转了身子,还来不及反应,首当其中地就劈头盖脸地泼了一身。她离阿弥有四五步的距离,阿弥往前冲不及时,被言照清自身后拦腰一扯,扯得阿弥躲开剩下被泼洒过来的热油。 热油泼身,那是下油锅!是何等的酷刑?! 塔玉立即凄厉尖叫起来,身子蜷缩,倒在地上。身上热气阵阵,裸露的脸和颈子霎时就通红一片,眼睛都流出了血。 阿弥出离愤怒,怒骂一声:“你做什么?!” 抽了软剑,往那用热油泼了人,得意了一瞬,又叫塔玉的惨状惊吓得怔住了的跑堂去。 言照清快她一步,自她手上夺剑,喊了一声“年妙春救人”,软剑一打,打了个半直,纵跃往前,用力一劈在那跑堂的肩上,劈得血花四溅,那跑堂的惨叫一声,跪倒在地。装热油的火锅盆掉落在地上,转了好几圈,哐啷啷作响。 雅间门口围来许多惊魂未定的客人,都同言照清说着“我们都拦不住!”“他这人是疯了?”“大过年的他怎的这样?” 掌柜的也在其中,瞧见言照清制住了人,两股战战,再瞧见房中蜷缩惨叫的塔玉,以及被吓得无力跌坐在地的何知县的大小姐,自己也吓得立即跌坐在地。 乖乖!他这是惹了这几尊大菩萨!他这饭馆还怎么开得下去?! “要水来!先将她泡到冷水里头!要快!” 年妙春用自己的身子遮挡外头的视线,要将塔玉身上的衣服先除下来。但烧开的热油温度过高,竟一下子就将塔玉的皮肤和衣服粘连在了一起,他只是轻轻一扯,她就疼得嚎叫起来。 方才发红的脸已经逐渐转焦黑,那一盆是实实在在的滚烫的热油,那跑堂的分明起的是杀人的冲动! “权公!臭老狗!”阿弥打个尖啸,喊叫一声,怒瞪那跑堂的,“你最好留着你的狗命,由我南理阿弥来亲手了结!” 说罢,小心扶起塔玉,耐着她的惨叫,将人背上背,自饭馆二楼沿街的窗子一跃而下,跳上何家的马车,疾驰而去。 第三百五十四章 倚靠 年妙春驾着马车下山回城取药,这么大规模的烫伤需要大剂量的烫伤膏和草药,年妙春也说大约得现在城中各个草药铺凑齐,一时半刻没法回来,但会尽快一些回来。 权公给了年妙春一枚令牌,叫他去找药到堂的徐掌柜的分头行动。在年妙春回来之前,就只能先靠雪泉的冰水和权公的银针吊着塔玉的一条命。 阿弥不敢掉以轻心,接过帕子给塔玉浇脸。一张姣好的面容被一锅热油烫得近乎荡然无存。塔玉的一只眼已经糊成血肉,薄的眼皮都烫没了,面貌甚是可怖,叫阿弥心中更是愧疚,几度偷偷落下泪来。 权公这会儿倒是知趣,以往碰上阿弥情绪低落的时候,他总是要讥讽几句的,但这会儿一句话都不多说,矜矜业业地做治病救人的事情。 倒不是顾及阿弥的情绪,而是那时睡时醒的北游女子清醒的时候,除了喊疼,就是将阿弥叫做公主殿下,说自己对不住公主殿下,不该将殿下们留在南理云云。 没人同权公说过,但权公就是猜到了阿弥的李穆川就是那个废太子遗孤李穆川。百草谷之中只有后来的医无能知晓废太子党的事情,因为医无能本身就是废太子党。他们有意不说,刻意隐瞒,百草谷里头的其他人自然无从知晓。权公这几年在江湖走动,见到的听到的朝堂事多了,大概也猜出了阿弥的师父和阿弥就是废太子党的一员。 之前只知道阿弥同李穆川关系不一般——她将李穆川叫做哥哥,权公一开始还以为是情哥哥的哥哥。 如今听这北游女子剧痛之中的呓语,才惊觉竟是亲哥哥的哥哥。 阿弥竟是废太子李景泽的女儿?! 权公又好奇又忌惮,才不敢多言。 他也有想参与推翻当今李皇的念头,不管那是出于什么目的,阿弥既然是李穆川的亲妹妹,他就最好不要再冒犯她。 但也不能太谄媚,免得这丫头日后蹬鼻子上脸。 可她都是废太子遗孤了,是公主,那蹬鼻子上脸不是正常的么? 权公偷觑着阿弥,听阿弥问塔玉家中还有什么人,需不需要将她送回哪儿去的话。 塔玉没答,或许是没听清,眼泪从一塌糊涂的眼角滑下。权公生怕眼泪叫她面上感染,叫阿弥尽快用雪泉水冲洗。 雪泉来自山中地下,未经过污染,干净纯洁,能将这北游女子暂时保护起来。 只是这么泡下去也不是办法,泉水温度低,泡久了人也会死的。权公就叫阿弥找东西生火,火生起来后,叫阿弥将自己的披风铺在地上,将塔玉从水里捞出来,再叫阿弥脱下自己干净的里衣,沾湿泉水敷在塔玉身上。 等到塔玉因干裂痛叫的时候,再将塔玉放回雪泉里头。 如此往复十来次,年妙春回来了,带了所需的药膏和药草,以及一个言照清。 阿弥忙出满头大汗,额上的刘海都被汗水打湿,成了一络一络的,年妙春和言照清搬着东西走进来她也没发觉。直到年妙春将她手下的塔玉接过去,重新放回泉水里头,阿弥察觉手臂被人用力一扯,扯得她站起身来,站直了,才茫茫然地抬头看向来人。 “哎?言照清?你来——” “了”字没出口,阿弥喉间便一哽咽,鼻尖一酸,双目一涩,滚烫的泪水便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见了他,好像一直屏住的呼吸才敢顺畅呼吸,一直无依靠但坚持坚强的心立即就崩了一角。阿弥也觉得自己没用,但那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下落。 叫他看了个笑话。阿弥心想,不自觉顺着言照清的招揽靠他靠得近一些。 言照清自袖中取出一方干净帕子,擦她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再解了身上的大氅,披上阿弥的肩。 “我来了,没事了。” 言照清将阿弥轻轻一抱,叫她靠在他胸口歇一歇。 塔玉赤身裸体,半身血肉模糊,非礼勿视,言照清不好去看,便将阿弥带到甬道之中,把里头留给两个大夫忙碌。轻轻拍着怀中人的背,言照清察觉阿弥正咬牙隐忍着,浑身微微发抖,十足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可怜模样。 “这儿没人,你哭出来好一些,我不笑你。” 昏暗的甬道之中,阿弥抬了头却看不清言照清的脸,问出口的第一句先是:“那该死的臭跑堂的呢?死了么?” 言照清低头,看她脸上模糊的恨意和杀气,安抚道:“已经投放到县衙监牢,等何知县归位……或者是新知县到位之后审判定罪。” 阿弥笃定道:“我今夜就去杀了他。” 言照清微微皱眉,“李朝有律法,罪人依律都会得到应有的刑罚……” “我今夜就去杀了他。”自齿缝泄露出的恨意打断言照清的话。 她听不进去。言照清叹气,又将人重新抱好,听她靠着他的胸膛,不住地说着要将人扒皮抽筋、大卸八块、挫骨扬灰之类的话。 里头传来一身惨叫,是塔玉耐不住疼,嘶哑着声音痛叫一声。 阿弥呜咽了一下,一直咬牙说的话断了一断,再说起的时候,声音里染了些哭腔,同先前塔玉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一样。 “言照清,都是因为我,我如果不惹怒那个狗杂种,这一盆热油就不会泼到塔玉嬢嬢的身上。” “你想起她了?” 阿弥摇头,“没有,我没想起来,我想驼子那一棍子是叫我彻底将她忘记了,我连她的模样都不觉得熟悉。” 言照清拍拍她的背,像哄一个孩子,“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我们都不知道那个人心胸狭隘至此,犯罪的是他,不是你,你不要着急自责自己。当前最重要的,是要将你的塔玉嬢嬢救回来。” 阿弥一哽,“年妙春……和权公……都说……都说她可能活不了了……” 话没有说绝,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我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家人,她是不是相见谁,或者是被谁接走?是不是放出风去叫那个无头人过来?”阿弥迷迷茫茫,抬头看言照清。 言照清将她脸上的泪擦干,连鼻下的微微狼藉也擦拭干净,轻声宽慰几句,眼风之中有人影晃动。 阿弥也察觉,二人双双转头看去,就见甬道的另一头,雪泉山洞的洞口处,有一个人正在那儿止住了步子。 那人用一大块黑布,帷帽一样罩住了自己的头和身子,只是那帷帽不是一个圆形,而是一个长方的形状,叫从头的那儿像是那人的肩,使得那人看起来像是没有头一般。 真乃是说曹操曹操到,无头人!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处处渗透露腐坏 阿弥瞳孔一缩,第一直觉竟然是这人是找她兴师问罪来的。 他同塔玉看起来关系匪浅,三番两次的,都是塔玉将他救了——又或者是叫他不对阿弥痛下杀手么? 阿弥连个动作都没有,想若这是塔玉的丈夫,或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他若是能找到这儿,想必是已经知道了城中饭馆里头发生的事情。她是始作俑者,她就算受上塔玉家人的千刀万剐也抵不过今日的这桩因她而起的飞来横祸。 言照清立即将阿弥护到了身后,软剑塞到阿弥手里头,自己则将阿弥师父的刀出了鞘,冷声问着:“可是你杀了岷阳府尹江城已?” 山间冷风猎猎,无头人站在洞口,身上黑布被风吹动,但没将缝掀开,好叫言照清和阿弥看清黑布下头到底是什么模样。 只是山风到底还是叫黑布贴上他的身,将他双肩以下的身形勾勒出来。他不说话,只是笔直站在那处,身姿凛然,顶天立地,同言照清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言照清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觉得这个人的站姿熟悉,连他手放在腰上挂着的佩刀的姿态都十分熟悉。 那是长年累月训练出的成果,江湖中人用刀讲究快或重,不讲究形式,只有朝廷中有仪仗需求的卫兵才需要有那样的站姿和握刀准备姿势。 言照清心中重重跳一下,想到阿弥从这故弄玄虚的人手上缴获的,是执金吾的横刀。十六卫中各卫仪仗用刀不一,只有执金吾用横刀,是同时兼顾了仪仗和作战需求。言照清此刻看他那身黑布下的刀形,看不出还是不是执金吾的横刀。 不过那把刀应当还在何府之中,他也不必多心。 “你是来找塔玉的么?” 或许是见他久久不出声——谁知道他会不会说话?此前交手两次,他也是一声不吭的,说不好是个哑子。阿弥心里头忐忑,满是负罪感和愧疚感,自言照清身侧探出头去,嗫嚅问一句。 一身黑下,一只手从身侧一道缝里伸了出来,打了几个手势。 是南理的手势! 阿弥心中一重,不自觉揪紧了言照清的衣袖。 他打的是:你是阿弥。 若是一个问句,结尾应当有一个特有的手势,但这人打的时候没有。 阿弥窒了一窒,但随即又想到塔玉认得她,两次交手塔玉都在,塔玉又是从南理出来的,说不准这手势和她的身份就是塔玉告知他的。 又或者,这是另一位她遗忘了的故人。 “你是言柊天的儿子?” 黑布之下,那人发声。 阿弥同言照清微微错愕,原来他并不是个哑子。那声音低沉,间中夹杂一些气音,好似不甚笃定,又好似哪儿受过伤,叫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气力不继。 “我爹确实是言柊天,你又是哪位?” 那人默然半晌,没答言照清这反问,又问道:“你现今在执金吾中任参将?” 言照清皱眉,反手将刀横在身前,“你之前用的是执金吾的横刀,你是谁?横刀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却仍旧不答言照清的反问,鸡同鸭讲似的,将腰间的刀解下,拐杖一样竖在身前,瞧不清表情,也听不出语气,只听得他说了一句,“言柊天的儿子,年纪轻轻啊,真是年少有为。” “那可不是么?言柊天是多狠的人?虎父自然无犬子。” 气息不平稳的声音自那人身后传来,他也没费心要让身后的人,叫他连连咳嗽的人被他挡在身后,只叫言照清和阿弥隐约瞧见他身侧飘出的白衣袍的一角。 纵使没看到那抹白,那声音也不会叫阿弥和言照清错认。 何书全。 何书全从首府回来了?不是说人被葛阜软禁了,要等到他们捉拿真凶才放回来么? 声声痛叫从阿弥身后的洞中传来,言照清看得持刀搭手的那人手上倏地一紧,指关节都泛起白。 但他还没动,分毫不动。 何书全从他身后侧身进来,面容枯槁憔悴,想来这段时日在首府之中不好过。他这一过,那无头的黑衣人才略微往旁了一些,将搀扶着何书全的秦志昭也让到了甬道之中。 “何伯伯。”言照清有礼道,横在身前的刀却不肯放下。 何书全同那黑衣人感觉十分熟络,言照清在电光石火之间甚至想通了一些疑团。比方说江城已当街被砍头,背后会不会有何书全的指示或是参与,又比方说这分明是个在附近可藏身的地方先大肆搜捕就能找到蛛丝马迹的案子,何书全竟然一无所获。 还比如,连何家的大小姐同阿弥多走几趟草药铺,都能查到有个蒙头蒙脸的女子——也就是塔玉逢初一十五就到城中大量采购止血止痛的草药,人就住在乱葬岗,何书全却查不到? 再比如,阿弥说过,塔玉当夜扔了小石子,是石灰石,沁县附近产石灰石的地方不多,那日去乱葬岗的时候,言照清看得其中几座有石灰岩山,但何府中遗留下的小石子已经被何家的奴仆扫走了,他那时候就算想对比查证,也没有。——当然这条线索后来也叫他自己遗忘了。 若言照清此刻还看不出何书全同这桩案子不止是查案的关系,那他这几年未免白混了! 言照清又突然想得在他小时候无意摔碎的何书全的木雕观音,那一座观音的摔碎,好像正是他父亲同何书全全然撕破脸的开始。他那时候年纪小,模模糊糊的不清楚,不明白观音中摔出的手书怎的叫他父亲看着之后,那般震怒。 他虽没看过那手书,这会儿却能猜个大概:何书全是废太子党,是李穆川的人,是以十年前才被贬至小小沁县。只是被贬,已然是他父亲同李皇求过情了。 种种想法不过是转瞬间,叫言照清醍醐灌顶,一时间心内竟然如死灰。只觉得这李朝除了京城那处,底下的州府县都处处腐坏,被李穆川渗透进去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处。这般下去,国将不国,当前的安居乐业不过是一个空景象。 “何大人效忠的是哪一位?”言照清问道。 第三百五十六章 带刀十年如何生 何书全倒也不避讳,双手作礼,侧举上天,“自然听天道,听地道,听我心道。” 打了个太极,他并不正面作答,但也暗示了他并不是效忠李皇之人。 “道?什么样的道?叫你敢协助一个装神弄鬼的杀人犯,当街杀了一个朝廷钦定的知府?” “人作恶,有天收。天还未收,民怨沸腾,自然由修道人来收。”何书全道,一身白袍在昏暗的甬道之中好像能发光似的,叫阿弥瞧见一些仙气四溢的错觉。 言照清哼笑一声,“修道之士杀人,不算作恶么?” 何书全默然,“若是为天下苍生,为黎民百姓,就算不得恶,是善事。” 言照清冷笑:“不知道何大人修的是什么道?对天一套,对人又一套?也不知道江城已大人犯了什么罪,值得何大人知法犯法,动用私刑。” 当街砍头,不就是斩首示众么?江城已一个岷阳府知府,未经李皇亲批便遭此残酷私刑,何书全简直是胆大包天! “照清上次路过岷阳府,江城已塞了个美人到你房中,照清都忘了?” 言照清蹙眉,“贿赂朝廷官员,罪不至死。” 何书全笑出声,“照清恐怕都没看清,那是个年纪不大的被迷昏的姑娘,就退出去,找到江城已斥责一顿了吧?” 言照清一愣。 “江城已的罪,上至卖主求荣,下至强抢民女、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这些事情,我之后可桩桩件件与你细说,每一样的人证、物证我都据实保留着,若是需要再呈上京城,我愿亲上京城同陛下详述。”何书全又将手作礼高举,称呼陛下的时候,是恭敬的姿势。 言照清半信半疑,“这些证据若是有,你早前为何不上报朝廷。” “那是因为何大人出不了沁县。” 阿弥的身后传来年妙春的声音。言照清只敢以眼风扫去,生怕那黑衣人发难。 听小狐狸阿弥说,这人武功高强,在她之上,若是换成他,可能也就跟他打个平手。 “妙春,塔玉如何了?” 见到了年妙春,黑衣人的声音才染上了无边的焦虑,之前的气定神闲全都被打破。 阿弥同言照清惊诧,连年妙春都认得这黑衣人?! 年妙春默然了一瞬,才道:“不太妙,怕是……她醒着,听到你声音了,在找你。” 但阿弥和言照清横亘在甬道之中,黑衣人怕是难通过。 年妙春便道:“言大人,行行好,让一让。塔玉娘子怕是……怕是没多少清醒的时候了。” 阿弥只觉得面上发冷,手往下,握住了言照清的手,惶惶然,将言照清往后拉了一拉,顺着年妙春的话道:“言照清,行行好……” 她实在也没脑子思考别的,只能跟着人家的话讲。 言照清正是犹豫,又听见何书全道:“照清,我相信你不是冷血无情之人,你也应当见过这一位,这位是执金吾万户江至安。” 言照清大受震撼。 江至安?他不是已经在当年执行任务中死在马匪乱刀之下了么?怎的会在此?! 一声惨叫,又从洞中传来,阿弥有些着急,将言照清往后拉,言照清顺着她的意先退到洞中去,将甬道让了出来。 惨叫之后是哀哀的哭声和呻吟,阿弥牵着言照清的手不肯放,或许是无意识的,手被一只更暖的手牵着才叫她觉得有依靠。 江至安进了洞中,快步朝着被放回泉水之中的塔玉走去,毫不犹豫地步入雪泉之中,矮身下去,将头上的黑布一掀开,缱绻去看塔玉。 那黑布一掀,露出江至安脑袋上的情况,阿弥瞧见的第一眼就吓得差些惊叫出声,心跳都加快加重几拍。言照清也是骇然,皱着眉将阿弥的手捏紧了,把阿弥往身后带。 “言照清,言照清。”阿弥拼命忍住了惊声尖叫,在言照清身后惊魂未定,只知道轻声喊言照清的名字,“那是什么?那是刀吗?” 言照清捏捏她的手,将她整个人都护在身后,退到山墙的位置,叫她前后都有东西护着,好给她踏实的安全感。 “是刀,别惊慌,没事的。” 阿弥耐着心内的惶恐,从言照清身侧探出一只眼看。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可怖景象,一把刀横着从江至安的脑袋左侧贯穿过去,自他脑袋右侧出来。天上落下的日光清清楚楚照见那刀上的细节,刀身已经生了锈,刀刃已经钝了,刀尖断了一块,刀柄上缠着金丝,同刀身相交的地方有一圈金环,在日光下熠熠生着光。 是执金吾的横刀! 有个执金吾插了一把刀子到江至安的脑袋里头,但江至安没有死! 他还带着脑袋上的这把刀能如常走动,甚至能同她打斗,还全然占据上风! 这刀都锈了,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他两侧的口子阿弥也不敢细看,但总归是没见流血或是流脓,应当不是近期的事情。 阿弥觉得惊惶又恶心,这是她全然没见过的可怖景象。她胆子再大,一时半刻也没法子接受这个! “言照清,他是不是死人?是不是僵尸?” 阿弥不敢引起别的人的注意,只能用气声同言照清说话。言照清牵着她的手,手指头轻敲,敲了好几次阿弥才读取出信息,是说的“以不变应万变”。 雪泉之中的塔玉低低嘤嘤流下泪,一同在水中的跪着的江至安低头看着她,手想抚上塔玉的脸,又怕塔玉疼,低声哄着似的,同塔玉道:“你别哭了,别哭了。” 阿弥的手微微发抖,想到塔玉初一十五出来收购草药,怕是用在这个头上“长”刀的江至安身上。阿弥蹙着眉看着那头,一时间还不知道要怎么消化眼前的震撼。 “快十年了吧,这把刀插在他头上,快十年了。” 何书全离阿弥和言照清不远,秦志昭给他寻了个大石头,叫他坐着。他此行遭了酷刑,身体状况不太好,不能久站。大概是瞧见阿弥面上的惊恐,何书全起了个话头,应当是想将事情讲清楚,叫阿弥莫生恐惧。 十年?阿弥愕然? 怎的可能有人被这样一把刀插在脑袋上十年,还能好端端地、活蹦乱跳地活着?! 第三百五十七章 返程途中难不自责 阿弥平日里再艺高人胆大,再飒爽豪横地天不怕地不怕,到底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见了江至安头上插着一把执金吾的横刀,除了惊惶,自然也还是惊惶。 何书全家中有个年龄同她相仿的女儿,自然能了解,也能明白。 十年前他被贬谪至此,一年后的某个三更半夜里,江至安带着塔玉落到他的院中,敲开他的门的时候,他也结结实实被江至安头上的诡异情况吓了一跳。素日修道,向来不语怪力乱神的何书全,那一刻却怀疑起人间其实是黄泉,天上和地下调了个头,死后的江至安带着不甘和怨怒在人间行走。 塔玉的情况不太妙,此地寒凉,也不能一直在这里头待着。权公同年妙春商议后,决定还是先带塔玉找个安定舒适的宅子——哪怕她真的不得不走到那一步了,也总得叫她上路得安心一些不是? 江至安原想返回自己同塔玉在乱葬岗附近的木屋,但那木屋先前已经被言照清遣人搜过了,阿弥也去看过的,年妙春知道这件事情,便有些犹豫,同江至安道: “你不在县城这几天……” 说到此,看了一眼阿弥,踟蹰着不知道该不该说。 阿弥瞬间就领悟到,江至安并不知道木屋已经被人发现,也被本地的衙役搜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了。甚至人去楼空是塔玉一个人搬的,并没有提前知会他。 江至安顺着年妙春的视线,转头看阿弥。 阿弥这好半天才初初见着他的脸,他着实是个英俊潇洒的男人,眉目坚毅,眼中带光,不知道是不是执金吾有意训练出来的,他同言照清的气质,总是跟这世间别的男子不一样,端的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 阿弥一时恍惚,想这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叫满城红袖招的俊俏儿郎,若是走在南理街上,一定多的是女子家给他唱情歌。 “你不在城里的时候,塔玉从木屋里头搬出来,避开不知情的衙役的搜索。”年妙春道。 没将阿弥和言照清带进来。 阿弥往言照清身后躲了躲,避开江至安那摄人心魄的目光。秦志昭在一旁以气声叫她,得了她瞧过去一眼。 但秦志昭也没说什么话,只是叫她瞧他一眼。阿弥莫名其妙,察觉言照清捏了捏她的手。 阿弥又以为言照清是要同他传达什么讯息,但言照清捏了捏她的手后,就再没动静。 也是很莫名其妙。 何书全提议去何府,何府家中奴仆众多,有人帮忙,塔玉也能得到很好的伺候和照顾。 江至安迟疑,“若是叫人瞧到,连累何兄……” 何书全道:“这不是大事,不必忧心。当前是塔玉娘子的事情要紧,趁着天色还未晚,咱们还是尽快返回城里去。夜里风大露重,这山上不会好待。” 江至安便不再犹豫,同着两个大夫一起将塔玉小心从水里抱起来。塔玉的皮肤大半已烫没了,轻轻的触碰都叫她生出钻心之痛,但她只能尽全力隐忍着,靠在江至安的肩上,忍的呜咽阵阵,泪水簌簌落下来。 在场的其他男子都避嫌撇开了头,阿弥挣开言照清的手,从言照清身后出来,捡起地上的披风抖搂干净,往江至安打横抱着的塔玉身上披。 江至安垂眸看她,眸光清冷。 阿弥被那冷光蜇了一蜇,讪讪撇开眼,将披风一角搭在江至安肩上,嗫嚅道:“外头,风大。” 江至安不发一言,抱着疼痛难耐的塔玉快步往外走去。 先前年妙春回来的时候,言照清是骑着快马跟来的,加上年妙春原本的马及拉车的两匹马,这会儿是一车四马。 马车自然让给了塔玉和经了酷刑的何书全,秦志昭主动驾车,解下一匹马给权公,只用一匹马拉车,车内是何书全、江至安和塔玉。言照清骑着先前的快马带阿弥,年妙春仍旧骑自己的马。 正是晚膳时候,冬日的天黑得又早又快,一行人紧赶慢赶往城中返回,路途之中阿弥透过那飘动的车帘缝隙看到车里的情形,看过何书全几次同江至安交头接耳的,视线总是瞥向她这头,并且看那角度,也绝对不会是看坐着都比她高的言照清。 阿弥心中竟然一下子惶惶然。 塔玉这件事情她不占理,事情全然是因她而起,她若不招惹人家,那一盆热油不会误泼到塔玉身上。江至安武功高强,先前几次交手都是手下留情了的,若真想要她的命,不出十招她可能就得下黄泉找她娘去了。 阿弥胡思乱想的时候,被车内江至安的眼看得心惊胆战,搁在言照清身前的手就不自觉紧握。 言照清拍一拍她的手背,将她整个拳头包裹在掌心里头,温暖的热度才好歹叫阿弥的心里安定一些些。 言照清有意落下马车几步,转了头将阿弥装在眼风之中,道:“你不必怕他,他要不了你的命。” 阿弥吸一吸鼻子,道:“难讲,他都当街砍了府尹的脑袋,若是也要砍我的……那我乖乖奉上便是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塔玉嬢嬢若是……那我也理该赔她一条命。” 言照清叹口气道:“你何需将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你难道想这种事情发生?你怎的知道仗义执言会换来这种结果?退一步讲,又不是你泼的热油,案犯已经被押到沁县府衙牢房,只等着最后的审判。” 阿弥道:“那我也是始作俑者,我对不住她……” 言照清握一握那攥成拳的小手,道:“你心中若是实在过不去,他们待会儿要什么,你就只管给就好了。什么要你的脑袋你也交出去的话不许再提!” 阿弥道:“你也是要我的脑袋,他也是要我的脑袋。我刚才想了想,我救许伯伯这件事情没错,若是因此就把我的脑袋给你的狗皇帝,我不服。可塔玉嬢嬢这件事情确实是因我而起,我便是那个根源上的因,若要我把脑袋赔给她,我只嫌还不够。就是可惜了你,你想用我的脑袋换你的驸马的位置,怕是不成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何府之中待续前缘 虽然当前的情况有些不合时宜,但言照清还是气笑出声,“你怎的老说我要做驸马?怎的老说我要用你的脑袋换驸马之位?谁同你说我想做驸马了?才哥儿?还是碎嘴的阿寿?” 脱口提到已经不在的这两个人,言照清后知后觉,出了口才发现两位都是逝者。心中难受,默然转头回去,看着前头的马车,车后的帘子一动,是江至安掀了帘子的一角,看向他。 一个年纪轻轻便已居万户的人的眼神应该是怎样? 言照清想起以往流传在十六卫中的传说。能在十六卫中留下传说的也没几个人,如今的言照清是一个,再往前十五六年,江至安是其中一个。 若说言照清一腔孤勇荡平奸邪,江至安也不吝是条敢以一人应对千军万马的汉子。新安八年,先帝驾崩,宫闱生变,李皇被废太子李景泽下令围困在行宫之中,五千精兵重重包围之下,江至安一人一马一刀杀进行宫之中,生生将李皇从李景泽手中抢出来,送到宫里,才赶在李景泽走上皇位的前一刻拆穿假圣旨,将劣势局面硬掰回来。李皇偶尔提及这个人,都是将他同他作比较,说是照清龙头锯角,但至安风骨胆识,在照清之上。 那一眼,清冷,桀骜睥睨,带着些探究和嘲讽,将言照清看了个透似的。 言照清不甘,以视线回敬,瞧江至安也不在意他那同样冷冽的视线,将马车帘子放下。估计是又同何书全窃窃私语去了。 言照清自知晓何书全同江至安相熟之后,心中总有隐隐的危机感,这首当其冲的,便是身后这只说着“陈半仙给你算的命,你命带紫气,是个驸马的命”的小狐狸。 一行人关系纷纷乱乱,言照清没猜透,但对何书全是李穆川的人,对江至安已经倒戈废太子党这两件事情没有动摇。塔玉在南理待过,同这小狐狸有羁绊,顺着这线推断江至安如今是个什么身份也不难。 言照清觉得可笑,在江至安又从缝隙之中瞥一眼过来的时候,当真冷笑了一声。废太子党到底是会什么迷魂计?能将一个忠心耿耿的执金吾洗脑后为他们卖命? “什么陈半仙?” 马车不敢快,怕快速会叫里头的人受到颠簸。塔玉身上皮肤破损得厉害,包不住血肉,是受不住这样的颠簸的。 马车行得慢,言照清也只能跟着行得慢,听了一耳朵方才阿弥的话,问阿弥。 阿弥兴致不太高,但仍旧有问必答,“坛垌街有个算命的陈半仙,他算命可准,铁口直断。他见过你啊,说你运气不凡,身上萦绕紫气,不是做驸马,就是做皇帝的命。我想你对你们狗皇帝这么忠心耿耿的,你是干不来篡权夺位的事情的,那必定就是做驸马咯。” 言照清拧眉,很想把身后人的小脑袋拧到眼前来,看看她那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说算命的都是胡诌的,他不骗你,怎么来钱财?” “哎?那可不完全对,别人我不知道,陈半仙能叫半仙是有道理的。他算得准,也不要钱,你可别将他错看了。” 言照清嗤笑一声,“算得准?他怎的没算出你去京城会有大难?” 阿弥倔道:“那是因为我没找他算!他也不是人人都给算的,我哥哥上门求他他都不算呢!” 言照清心道:那是因为李穆川这是一条注定走到死胡同的路,也没什么好算的。 “那他怎的给我算了?我又没找他算。” 阿弥道:“不是巧了么?你追驼子那天,撞翻了他的摊子,也是水玉山后头跟我说的。” 言照清轻笑一声,不太将这种江湖骗术放在心上。 只是好像这样就解了她怎的一路上都说着他是要做驸马的人的疑惑,这小丫头原来还迷信得很。 回城路不长,但天黑得快。才走到城里头,里头就处处灯火明亮,人群热热闹闹。阿弥才想到今日是小除夕,按照何思瑶的说法,往年沁县的小除夕是要热闹到天亮的。 年妙春在前头开道,挑拣人少的巷道,避免节外生枝。何思瑶在何府门口踮着脚伸着脖子地探头看着,等看到自家的马车远远近了,赶紧吩咐家里头的奴仆去准备,等马车到了门前,又立即要去掀开那帘子,将里头的人搀扶进来。 没人同她说,是她自己猜到马车里头的可能是今日被滚烫热油烫伤的北游女子的。那北游女子还说阿弥以前叫她塔玉嬢嬢,何思瑶听说过,雀州一带将母亲的姐妹叫做嬢嬢,何思瑶觉得这一定是同阿弥关系极为密切的人,只是阿弥不记得了。 阿弥被人打过脑袋,这一点更叫何思瑶心疼她。 但何思瑶的手还没碰上帘子,被匆匆下马的年妙春轻轻拽走。 “思瑶姑娘先到里头候着吧,叫奴仆打些水来,给何大人洗洗风尘。” 何思瑶一愣,又惊喜得无以复加,“我爹?!我爹回来了?!” 说罢更要去掀那马车帘子。 年妙春将她带离,直接带到下了马的阿弥那儿,深深看了阿弥一眼,才同何思瑶轻声道:“何大人回来,还没有人知道,思瑶姑娘莫要声张。” 这一句话,阿弥和言照清站得近,也听着了,双双对视了一眼,都猜到何书全大概是被江至安和秦志昭一同从首府的监牢里抢出来的。 阿弥拉着谨慎点头,又惊喜落泪的何思瑶,怀着惶惶的心低声安抚何思瑶几句,将人往里头带。回头看的时候,除了一瘸一拐的权公,几个男人助力何家的奴仆在何府门口搭了两块板子,直接将马车催到了何府里头来。 大门一关,外头的喧闹全都被隔绝起来。何书全这会儿才下了马车,父女二人经了个磨难之后再相见,都是热泪难忍。为免何思瑶被江至安的模样惊吓,年妙春站到何思瑶身前,先遮挡了何思瑶的视线,好叫江至安将塔玉自马车中抱下,送到…… “送……送到我院里头吧,我那儿被褥软些,阿弥的嬢嬢会好受些。” 年妙春到底还是没挡住何思瑶的视线,一行人只看到那惊慌失措的姑娘家怯怯说话,只敢看着地上,不敢正眼看江至安。 第三百五十九章 被质疑是傻子 家中变故横生,父亲险些冤死狱中,这桩事情虽然没叫何思瑶长成一个强悍的姑娘,但以往的娇气好歹被磨去了许多,主动将何府之中最舒适、最适合此刻的塔玉居住的院子让出来,并忙前忙后地操持一切。 大到将房中其他碍事的家具令人搬走,小到房中应当燃什么香,都一一妥帖地吩咐奴仆做到位。何书全受过刑罚,身子虚弱,何思瑶便成了这家里的女主人,巨细无遗,格外周到。 阿弥自塔玉被放上那铺了厚褥子的床后,便落座在房中一角,远远的,但能叫床上的塔玉睁眼就能看着她。 她其实待着也没什么用,年妙春和权公忙前忙后的,连何思瑶都利落按着两个大夫和床上病患的需要指挥奴仆做事。阿弥实在是没有事情可以做,但就是想待着,待着看塔玉。 或许看着看着,她就想起她来了呢?她在她六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南理城,六岁,那会儿她才到南理城没多久吧?她怎的就抛下她离开了?她同她母亲都是北游人,会是她母亲的亲姐妹吗?虽然是按照南理的风俗叫的“嬢嬢”,但说不好是真有些什么血缘关系在其中。 “你同言柊天的儿子是什么关系?” 同她一同待在这角落的,还有头上插着把刀的江至安。他也是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他头上这把刀不能被碰到,床边的纷纷乱乱他若是参与了,要么是妨碍救治塔玉的大夫,要么是旁人无意碰到他的刀之后得救治他。他不太想给别人添乱,也不想死在旁人的无心之举下。 阿弥茫茫然,转头看他,蹙着眉,“什么什么关系?” 言照清同秦志昭将何书全送回房歇息去了,快小半个时辰了还没过来。阿弥想他必定是要问何书全在首府之中的情况的,何书全看着是被秦志昭和江至安抢回来的么,他了解清楚了肯定会过来这儿的。 想到这儿,阿弥反问罢了,又追着问了一句:“是你将何大人从首府救出来的?” 江至安面无表情看她,“你觉得呢?” 阿弥好似碰了一鼻子灰,他这态度介乎冷淡和热情之间,当阿弥是棵树似的,叫阿弥尴尬得很。 “我猜是吧,不是说你好几天都不在沁县么?” 嘟嘟囔囔的,阿弥将话说完,得了江至安一个冷硬的再问。 “你同言柊天的儿子是什么关系?” 阿弥仍旧蹙着眉,觉得这个人好生奇怪,“难道何大人没——” 话到一半,才确实想起来,何书全大概是没讲的,因言照清一直隐瞒阿弥是劫走许之还的逃犯身份。 “什么关系?不就是他是兵,我是贼。我从他手下抢走了犯人,他把我押上京城砍我脑袋的关系么?” 阿弥原来还想说“换一个驸马的位置”,就好像这段时日常常挂在嘴边的一样。但面对这个江至安,不知怎么的就是没将这句说出口。 她想她就算说了, 他大概也不会信。 “他现在绑着你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弥觉得这江至安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些那么冷嘲热讽。 阿弥不悦蹙眉,“你瞧见他将我绑着了?” “那外头是有执金吾守着么?” 或许不是错觉,江至安唇边的弧度更大了些,眼珠子斜向下看着阿弥。 阿弥没个好气,“执金吾在平溪城都死光了,哪儿还能守——” 没说下去,是立即顿悟了。 江至安就差把“那你怎的还不走”几个大字写上额头。不必写,他的嘴角眉梢也将那意思透露出来了,一同透露出来的还有:你是不是个傻子? 阿弥气闷,咳了一声掩饰自己,逞强道:“要不是因为你当街砍了岷阳府尹江什么什么的脑袋,我何至于还待在这儿不走?” “抓凶办案,什么时候轮到你这样的赤脚老百姓来做?” 江至安转过头去,看床上的塔玉。 干净的水一盆一盆地被端进来,血水一盆一盆地被端出去,塔玉的身上大部分已经敷上了烧伤止血的药膏,也已经缠上了干净又厚的绷带。 阿弥哽了一下,“这……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 “哑子是怎么教的你?玉娘子和李穆川难道教过你热心帮助仇敌?”江至安也不回头,冷言冷语打断阿弥的话。 “我……我这也是我哥哥的大道——” “去他妈的大道吧。” 江至安语气平平,情绪毫无波动,照本宣科似的讲这句话吐出口,声音不高也不低,足够直直灌到阿弥的耳中。 阿弥被他一再打断,一再将话堵在后头,心里觉得憋屈,拳头抓握又放松好几次,忍了许久,想想还是算了。 算了算了,这人是塔玉嬢嬢的相好的,她亏欠着塔玉,叫塔玉陷在如今的险地,他对她有敌意、讽刺她、挖苦她那也是她合该受的。 “你师父的刀怎的在言柊天儿子的手上,他给的?”江至安又问。 阿弥咬牙忍了半晌,得了他瞥过来一个眼刀,下意识将背打直,松了咬紧的牙关,道:“不是,师父已经不用刀,把刀给我了。然后……” “然后”了许久,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说明白。 短短三个月,发生了许多事情,这刀怎么到了言照清的手上,被他据为己用了,她一时半刻还真没法同江至安说清楚。 “然后你就给言柊天的儿子用了。” 江至安话里的轻哼实在很难叫阿弥忽略。 “刀已经是我的了,我想给谁就给——” “你师父要是知道你把他的刀给了言柊天的儿子,你说他会不会气得说出话来?” 江至安好像也不管她说什么,他只管说他自己想说的话。 阿弥郁结,“是因为有人烧了我的房子,我师父的刀在我房子里头,我那时候已经被言照清扣住了,只能——” “言柊天的儿子锁着你了么?” 轻飘飘的眼神,又飘过来。 阿弥语塞,“那……那会儿锁了!这么粗这么长的一根大链子!锁着我——” “你师父的刀不是削铁如泥么?我不是教过你开锁的本事么?” 江至安斜眼看她,眼中的鄙夷这会儿毫不掩饰了。 “开锁……你……你教的……不是!你不知道!是个木枷!锁在这儿,我手在这儿,隔这么远,我——” “你现在是用刀还是用剑?” 阿弥无语,这人究竟有没有在听她的回答?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剑……不是,刀也——” “拿刀来,出外头去,我瞧瞧你退步到什么程度了。” 阿弥咋舌,现在?同他比试? 那她还有命回到这房里来么? 第三百六十章 被激得发火气 阿弥实在很难不对江至安的用心,抱着别的揣测心思。 他若是自己找到雪泉去的,必定是已经听说了塔玉在饭馆之中被人泼了热油的消息,说不好事情的头尾都听了个完整,知道阿弥是害塔玉受伤的始作俑者。 他武功可在她之上,两次交手,她还是在他手下留情的时候堪堪同他打了个平手的。 他这会儿若是带着对阿弥的厌恶和恨…… 阿弥咽咽口水,头一次希望言照清快些回来。 她可不想死在这儿。她今天已经在街上看到接应她的人了,指的落脚地就在何府附近,只等着如何再联络,便可从这儿脱身。 虽说一命还一命,塔玉这样她难辞其咎,但这会儿就死了的话,阿弥还是有些许的不甘心。 就不能等两天?缓一缓,叫她先过个年,叫同伴向哥哥传达她的遗言之后,再送她上黄泉路? 江至安也不看她,自然错过她脸上精彩纷呈的神色变化。江至安只顾站起身来,边走边将长刀出鞘,察觉到阿弥没跟上,才半转身子,低头斜眼看她。 “怎么?不敢?” 阿弥又咽一下口水,“怕你个鬼。” 江至安轻哼一声,“那还不快些?你的刀呢?” 阿弥低头看看空空的手上和腰间,她原本就没刀,软剑也早被言照清取走了,至今还没还。 “我没有刀,怎么同你比试?” 权公分神瞟了眼过来,问二人:“打架?” 江至安纠正道:“给小丫头赐教。” 权公“哦”了一声,交待道:“点到即止哈,一个北游女人已经够烦的了,要这丫头倒下我可不救她。” 阿弥“啧”了一声,怒道:“我用你啊?谁说倒下的一定会是我了?” 权公挑眉,“嘿嘿”笑了两声,“你瞧你这嘴硬的样子。哎,我同你赌一两银子,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你一定被这刀大人打得哭鼻子叫娘。” 阿弥翻白眼,握紧拳头冲权公那儿比划两下,“臭老狗,你真是欠揍。” 江至安道:“你师父的刀呢?你用你师父的刀同我比?” 阿弥抑郁,“我拎不动,你等着,我找言照清拿我的软剑去,我就用我的软剑同你比。” 也不知道是正巧还是怎样,有个奴仆带着一刀一剑从外头进来,环视了房中一圈,没见到自家姑娘,要退出去的时候,被阿弥叫住了。 “哎哎哎,你等等,你怎的拿的我的东西?” 刀是言照清的横刀,剑是一把普通的剑,大概是何正卿用过的,被那少年奴仆一齐抱在怀里头。阿弥一出声,那少年就立即止步,恭恭敬敬道: “下午来了些来走动的亲戚,有个孩子趁大人不注意,跑到了阿弥姑娘住的院子里头,将这些刀啊剑拿出来玩了,我们方才才发现被扔在府中花园里头,正想问我们家姑娘要怎么处置呢。” 阿弥一拊掌,喜道:“也不必处置了,就交给我吧。” 说罢将刀剑都拿了过来,两厢比对,取了言照清的横刀。 何正卿的剑太过普通,剑刃还有豁口,实在残破。 言照清的横刀她用过,还算顺手。 “至安……” 临要迈出门,塔玉略微醒了些,哀哀且虚弱地,叫江至安。 江至安立即快步走到塔玉床边,跪在地去捉她寻他的手。 “阿弥呢?” 江至安便顺着塔玉的意思叫阿弥近前。 阿弥蛮不好意思地,磨磨蹭蹭才过去,瞧着塔玉的样貌,又红了眼。 “都是我不该。”阿弥道。 塔玉松了江至安的手,去寻阿弥的手。 阿弥不得不将刀换到另一手上,叫她牵着自己的手。 塔玉的手发冷,手指有些僵硬,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疼的,鸡爪子一样地蜷缩着。阿弥眼泪不争气落下来,好似雍江决了堤,抬手用手臂狠狠擦面上的泪水,更靠近塔玉一些,将塔玉的手塞到自己的手里头,想给塔玉一些暖意。 塔玉笑,“你小时候,我给你暖,现在,换你给我暖手。” 阿弥脑子里头还是没个印象,不敢再去看塔玉的脸。 “我给这丫头上一课。” 江至安温柔摸着塔玉的发,尽力靠近她耳旁,同她道。 塔玉的唇边便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在那可怖的被烧毁了的脸上,好似枯萎草地上开出的一朵小白花。 “别太凶了。” 江至安笑出声,“我何时凶过她?” 塔玉唇边的梨涡不落,又立即猝然消失,被疼痛的隐忍和抿唇代替。 “你们两个让一让,我再试一试给她施针,总不能叫她痛死。” 权公赶人。 阿弥将塔玉的手小心放回床,站起身来,用力抬手一抹脸。 “你若是为了塔玉嬢嬢要我的命,我也给你便是,死了到阎王那儿,我也不会有怨言,不告你的状。但我师父教我,不管如何,同人对战须得全心全力,不可敷衍了事。你同我比试,我可不会放过你!” 江至安轻蔑垂眼看她,阿弥只觉得他这神情好像在哪儿见过——比方说言照清的脸上。 “你哪个师父教你说的这个?” 阿弥蹙眉,“自然是我师父人老君。” 江至安哼笑一声,“人老君?那老色鬼说得出这种话?” 阿弥瞪大眼,师父被污蔑,她这个做徒儿的哪儿听得下去? “你说谁老色鬼?!” “不是吗?要不是玉娘子给他睡了,你以为他会教你?”江至安鄙夷至极,像是透过阿弥看着人老君似的,吐出的话无情又寡义,“我看他将你教得也没什么好的,内力心法他没全教你吧?你是不是还用我之前的内力法子练习呢?这么多年也没有精进,还跟个小孩儿似的,根基不稳,光用蛮力!你之前同我过招,看出我故意露出的破绽没有?接过我完整的一招没有?你光用他刀法的形式有个屁用?不过就是虚张声势的一张皮!” 阿弥被他呛得连个开口还击的机会都没有,索性将言照清的刀一拉,刀鞘一扔,先在房中向江至安袭去,咬着牙将人逼到边接着她的招边退到院子里头,一双眼里的火光除了院中的灯火,还有心里升腾起的怒火。 “是骡子马,牵出来遛遛不就知道了?!你要是被我打疼了,你可别哭着喊娘!” 阿弥被激得怒意十足,狠声道。 第三百六十一章 被打掉六次刀 言照清从何书全那儿出来,耐着心腹内里的疼痛,到何思瑶的院里寻阿弥。 他大概是魔怔了,方才决定送何书全回房歇息,顺道从何书全那儿将他这趟的首府之行听完整的时候,竟然没想过阿弥也许会跑。 直至待了小半盏茶的时间,秦志昭突然无言站起身来走出去,言照清因他这动作,霎时就想起阿弥长着一双腿,那双腿还跑得飞快,这府中的有那么几个还是同她一道阵线的,言照清倏地就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她跑了…… 言照清心中微乱,面上却维持一个不动声色,忍耐着将何书全的事情弄清楚明白,确定人确实是被江至安和秦志昭里应外合救出来的,在岷阳首府还打伤了几个官差衙役,怕明日就有消息从岷阳首府传来。 再半盏茶后,秦志昭从外头回来,有意带着探究去看言照清,言照清见他这模样,拿捏不好阿弥是不是跑了,仍旧是按捺心中急躁,以何书全的事情为先。 她若真已经跑了,他立即起身去追也追不上。更何况,他起身的当下,里头的外头的必定有人来拦,给那小狐狸打掩护。他如今孤身一人,身上伤未全好,独力对付几人联手怕是困难。 待到将何书全的事情听清了,给何书全提供了几个路子,言照清怀揣着希望,也不敢将怀揣的这希望放大,一路脚下生风,走到何正卿的院门口才想起来人都在何思瑶的院里。 言照清一拍自己的额,心道:也是越忙越乱越出错,不过是一个小丫头,她若是跑了,也算逃了那砍头的遭罪事。至于他要怎么从嫌犯逃脱的事里脱身…… 他还没个想法,但总不至于阿弥逃了,他就得替她上断头台去。最多也就是扒了他的官皮,要多花些心思和时间重回朝堂路罢了。 还没走到何思瑶院里,先瞧见围着院门口探头探脑的奴仆们,站在后头的不住踮高脚,伸长脖颈去看。里头时不时传来刀器相交的铿锵声,有人叫好,又有人不服叫再来。 这场面,倒是同在南理时,小狐狸和才哥儿在街上比试的那夜十分相似。 江至安。 言照清心中不作他人想,拨开围在门口的男男女女,恰好阿弥刀被打飞,人也狼狈坐倒在地。她今日穿的一身新衣裳早就脏了,右臂袖上还有个破口子,鲜血微微染红了破口的两侧。 “你怎的这么没用?刀就这么握不住么?” 江至安那话是对着阿弥说的,视线却是放到了刚到的言照清身上。 言照清微微一凛,深知是方才见着人松下一口气的模样被江至安瞧见了。这前执金吾万户嘴角勾着,似笑非笑,眼中尽是嘲讽地看着他,约莫是笑他公私不分,笑他立场不清,笑他在意一个废太子党的人。 一个女人。 言照清的目光一下子清冷下来,看阿弥忿忿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将被江至安震脱手的刀拎起来,做了个起势,怒喝道:“再来!” “再来?”江至安笑出声。 若是不论他头上插着的又可怖又可笑的刀,江至安的面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好。朝堂挑选近卫的时候除了将功夫作为基本准则,离龙椅上的越近的,越是看重皮相。江至安也算江湖出身,是后头才被当时还是皇子的李皇招到十六卫中,又被当时宫中一个听闻好男色的不可说皇子瞧上,直调到执金吾里头的。 纵然后头江至安用十二年力证自己并非靠皮相得上宠而平步青云的人,宫中因他的出身,初初时候对他的鄙夷仍旧流传到了现在。言照清以前就听部下说过,说宫里几个老内官碎嘴子,编排执金吾万户江至安的龌龊话,叫他们打了一顿。 言照清如今看这个人,他已经流落在外十几年,骨还是执金吾的骨,皮却已经是染了风霜的江湖人的皮。 “你连刀都握不住,怎么同我打?你掉了几次刀了?你自己数得过来么?”江至安嗤笑。 屋里头便传来一个喊,“六次,我在里头听得真真的!珍珠都没有这么真!” 是权公,生怕这儿的热闹还不够似的。 阿弥发怒,“我用你替我数了?!” 江至安哼笑:“六次?三局两胜的话,我最少也赢了两场。” “不算!”阿弥道,“我就没答应你点到为止,你除非将我打得起不来了,否则我就不算输!” 江至安嗤笑,“打得你起不来?我以为我不想?冒冒失失,做造口业,叫人承担你的恶果,若是可以,我倒是蛮想将你千刀万剐的。” 阿弥心虚垂眼,再抬眼的时候,目光坚定,“那你就将我千刀万剐来!你也不必留情,藏着掖着做什么?有十分力使十分力,你看不起我不成?” 说罢,也不等江至安回应,提到又上前去。 也不知道是瞧见言照清来,阿弥心中安定,还是因终于有人将塔玉重伤的原因归咎于她,叫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阿弥这一会儿是使了十二分的气力,眼神比先前更坚定,更视死如归,招招拼尽全力,凝神对抗江至安,三招之后竟然将江至安打在下风,叫一直气定神闲的江至安双目一亮,面上起了玩味,同阿弥对打的时候更显出认真来。 院中飞沙走石,刀刃相扛打出阵阵星火,何思瑶精心布置的花圃和假山石、石桌石凳被因二人的气魄相交被震得一塌糊涂,同言照清来到之前的形势根本大不同! “胡闹!胡闹!”言照清眼见阿弥逐渐落在下风,江至安杀机四起,当真是要冲着取阿弥的性命而去,刀刀都对着阿弥的各处命门,言照清大喝两声,要上前去,被人一把拉住手臂。 秦志昭笑吟吟的,“言兄,再看看,再看看,这样十年难遇的比试,你可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言照清皱眉,怒瞪秦志昭,要甩开那惹人厌的手,秦志昭又将他往后拉了一拉,仍旧笑着道:“江叔是不会将她打死了,你可放心好了,你方才也听到了,要他们二人的其中一个倒下了才算输,这会儿还早着呢。” 声声惊呼,自看热闹的奴仆中传来,言照清倏地转回头看,用力甩开秦志昭的禁锢,阿弥那儿是后背被划了一刀,血珠子飞溅出来,甩了小小的几滴到一旁的假山石上,那假山石上头恰好又点着一道灯火,看得便尤其清晰。 阿弥猝不及防,勉强应对江至安的再袭击,却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江至安的横刀往她心口来。 唉,还是技不如人。 第三百六十二章 被前辈亲赐教 阿弥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江至安用的是执金吾的横刀。 那把横刀明明之前被她缴了,放在何正卿的书房里头,不知怎么的——或许阿弥知道,但还没法下结论,毕竟何书全好些日子不在何府。也有可能是何府其他人,或者就是江至安自己进来拿出去的也说不定。 总之那把横刀就这么又回到了江至安的手上。 那把横刀靠近刀柄有个极深的豁口,阿弥记得,自然不会觉得是另外的横刀。 那把横刀刀尖比言照清的横刀更尖更窄,阿弥迅速低头的速度都差些赶不上横刀袭过来的速度。眼看那刀尖破开她身前的空气,势头不减半分地冲着她的心脏而来,阿弥倏地一窒,只觉得突然心悸,心脏快速蹦跳两下之后就不跳动了,叫她整个人好像瞬间坠到冰窟里头一般,动弹不得半分。 “锵!” 一道反射冰冷寒光的铁器缠上江至安的刀,并用力将那刀往旁侧一拉。 阿弥这才惊觉自己又重新听得了声音,从被隔绝的世界中破空救出来似的。 有人将她用力一推,推得她往旁扑跌。那位子一没了她,推她那人就立即将位置补上。 同方才两刀力打,铿锵作响的场面不一样,占了她位置的人手持利刃翻舞,只有丝丝的好像蛇吐信的声音。 那是软剑缠刀的声音。 软剑缠了刀,牵拉的时候在刀身上划动,声音拉着耳朵,叫人听着难受。 言照清拿着阿弥的软剑,学着阿弥之前的招式,再融合自己所长,将软剑打直又打弯,迎着江至安而上。 江至安连连冷笑,“好一个执金吾参将。”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瞟向跌在一旁的阿弥。 阿弥发着愣,看江至安几度分神看她,那眼睛里头明白得很,还是笑她是个傻子。 阿弥蹙眉,站起身,退两步,避免被打斗的二人殃及。 江至安出声:“言柊天的儿子用绳绑着你了么?用铁链锁着你了么?你这会儿不走,想被他带到哪儿去?” 江至安方才同她比试的时候,话也不少,但气息平稳,好似应付她不过是一件像呼吸一样的简单事情。如今对上言照清,他气息倒难得有了些断续,一句话说得几度停顿,但直截了当将意思传达到位了。 阿弥一怔,随即顿悟。 对啊!她之前留下是为了……为了什么她也说不清,但这会儿还不走,难道真被言照清带上京城推到断头台上去?! 原来这江至安是在帮她? 不管江至安是不是在帮她,阿弥不愿多想,立即转身要走,打算翻墙出去。可才狂奔两步,腰带一紧,被人蛮力一拉,随即后背撞上一堵硬的胸膛,耳边听得人闷哼一声。 天旋地转的,她被拉她的人转了几个方向,头都发晕,等眩晕褪去,又见得江至安那又尖又窄的横刀往她心上戳刺而来。 “哎!” 阿弥惊叫出声,扯着她后腰带将她固定在身前的言照清丝毫未动。 这!这分明是将她当成盾牌,要叫她受死不成?! 她不过就是有个想跑的念头,何至于叫这狗官借刀杀人?! 电光火石,不过只是弹指一瞬间,刀尖凌厉的来势戛然而止。 冰冷抵着阿弥扑通狂跳的心口,猝不及防蓦地停下。 阿弥大喘一口气,双腿发软,若不是言照清还用力提着她的后腰带,她想她早就软倒在地了。 除了想软倒在地,她还想捶地大哭。 娘的嘞!想要她的命能不能痛痛快快利利落落爽爽利利地给她来上一刀?!就给她一个痛快的死行不行?!别老一惊一乍地吓唬她成不成?! “你们两个真有趣。” 江至安微微歪着脑袋,看着咬牙忍着惊惶和泪水的阿弥,以及咬牙忍着翻腾怒气的言照清,撇开眼将刀收了,冷眼瞧院门口看热闹的人。 “看够了?看够了散去。若是我听见谁乱嚼舌头,将今晚的事情传出去,我这把刀可不长眼睛!” 江至安一声历喝,看热闹的奴仆们纷纷作鸟兽散。何府的管家跑得慢,回头多看了这头上插着一把刀、武功高强的可怕男人两眼,得了江至安一眼横过来后,祁管家赶忙用“不许将今夜的事情说出去,不许将府中的客人说出去”的交待掩饰自己。跑出远一些后,祁管家才松一口气,并且高高兴兴的,只觉得自己之前被阿弥打的仇得了江至安来报,叫他大大出了一口恶气。 江至安慢条斯理将刀挂回腰侧,双臂一抱,先点评阿弥。 “这么多年,你怎么没个长进?以往教你的都忘了?人老君那老色鬼,看来也教会你什么。” 再点评言照清,“现在的执金吾也不过如此,参将这个职位,是你们家花钱买来的吗?” 言照清拼命压制胸腹中的疼痛,喉口一阵腥甜,被他几度咽下去,提着阿弥的后腰带,将这险些趁机逃走、此刻将全身重量都交给了自己的后腰带的小狐狸,忍了几瞬,才开口道:“多谢前辈赐教。” 江至安冷哼一声,“你当真以为,你们跑得了?” 说那句话的时候,江至安的视线最后落到阿弥的脸上。阿弥被迎面来的一阵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眼前和身后的两个男人好似冰火两重天,叫她压根不敢回头看。江至安的这话又叫阿弥疑惑,他是不是多说了一个“们”字? 但言照清知道他的意思。 他不该对阿弥有感情,钦佩、怜悯,或是别的什么感情,通通都不该有。 “你以为李皇会放过你,会放过她?我不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好像叹息,江至安从二人身侧走过,言照清听见他轻叹的这一句。 言照清想到房中的塔玉。江至安和塔玉的羁绊极深,虽然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叫这当年誓死效忠李皇的执金吾万户甘愿抛下包括性命的一切,同塔玉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但言照清直觉,或许他们真的就是他和阿弥的前车之鉴。 房门吱呀一声响,将他和阿弥都打得落花流水的前执金吾万户要回房。 “多谢前辈赐教。” 言照清这才开口道,嘴里的白雾顷刻消散在冷风之中,算是对江至安方才那句话的回应。 第三百六十三章 意欲及时止损 院中只剩阿弥和言照清两个人。 阿弥察觉到有清冷目光落在她的头顶,比这会儿的寒风更冻人一些。 眼角之中是言照清今日披着的大氅,被扔在一旁。方才他同江至安打斗的时候,因软剑使得不利索,试图用大氅转移江至安的注意力。 一拉一盖一丢,江至安不愧是多吃了好几十年米饭的人,愣是没被言照清的这招迷惑,刀尖一破一挑,解了这欲盖弥彰的一招。 如今那大氅就皱巴巴躺在花圃的泥土之中,可怜兮兮的,像她阿弥自己。 没有比她更蠢更倒霉的人了,这么多机会都没跑,这最后一个机会还抓不住,还险些被人当成挡箭牌死在江至安的刀下。 阿弥叹气,察觉拉着她后腰带的人力道分毫不松懈,还像刚才提着脚软的她一样将她提着。阿弥咽一下口水。 “你是不是又要拿铁链锁我了?” 铁链断在平溪城,绕在她手上的剩下那一截将他们两个牢牢绑缚在奔腾的树干上,进沁县之前才“寿终正寝”地被丢弃在那前朝坟地里头。 但只要他想,县衙里头的刑具不是可以随意取用的么? 言照清抬手擦一下脸,她这会儿倒觉得委屈。 “你要是不跑,我锁你做什么?” 阿弥咕哝两句话,言照清没听清,也没有什么心思去听。 江至安这不止是暗示,已经算明说了,他和阿弥正在步江至安和塔玉的后尘。这稀里糊涂的小丫头还不清楚他的心意,他却没法罔顾自己已经有些痴迷这丫头的事实。 没忍住的低咳,还是叫这梗着脖子不敢回头的小狐狸回过头来。 “哎?你吐血了?!走,找权公去!” 言照清拉住冒冒失失就要拽着他往权公那儿去的阿弥,道:“要不是你撞我一下,我吐什么血?别去了,当前救你的塔玉嬢嬢要紧,我不过是小伤,没大碍。” 力道失控地往他身上栽倒,他要不是底子好,没好的五脏六腑早被她撞碎了。那得是多急切地想逃走的心,才有那样猝不及防的力道? 塔玉正是生死攸关的时候,说个不好听的,那样重的烫伤,能不能过得了今晚都说不好,他怎好因又复发的刀绞腹痛去占用塔玉的大夫和时间? 阿弥蔫蔫地,“哦”了一声,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一身狼藉,今日新换的新鞋上都是泥土和污渍,新裙子也破了,她手臂上两道划伤,背后一道划伤,看着十分惨。 言照清吩咐她去将地上的大氅捡起来,阿弥吸吸鼻子,乖乖照做——纵然不知道自己怎的这么听她的话,还理亏心虚似的,不敢抬头看他。 大氅披上她的肩,挡去吹得她发冷的风,阿弥惊讶抬头看言照清,有不小的意外。 言照清不说不解释,带着阿弥先到房中看塔玉的情形。 两个大夫仍在忙碌,塔玉怕是已昏死过去,胸膛起伏微弱。江至安抱着双臂站在房中一角,眼睛半阖着看床上的人,有些些出神,察觉到言照清带着阿弥在门口,抬眼看过来,看了会儿,又将视线撇开。 言照清带着阿弥往何府外头走,街上仍旧热闹,任谁都想象不到何府里头刚刚有过两场比试,被他牵着的人大氅底下衣衫褴褛,几道刀伤,同这喜庆迎新年的气氛格格不入。 大氅下的打扮格格不入,这丫头走在人群里头,倒还是很高兴。先前的担忧和懊丧被略冲淡了一些,乖乖跟在他后头走,东转转西看看,倒给言照清一种这是她最后一个小除夕的感觉。 言照清心中叹气,这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第一个小除夕,也是最后一个小除夕了。 有些事,尽早了结。有些情,尽早了断。 自县城某个还在营业的大夫家出来,两人的伤痛都收拾妥当后,言照清没着急带阿弥回何府。 一晌贪欢也罢,他就是不想太早放开她的手。 这一回何府,要再牵,或许就难了。 “你饿不饿?” 言照清转身,隔开汹涌的人流,问被他的突然转身吓了个猝不及防的小狐狸。 阿弥正同自出何府后就跟上的暗桩打手势,惊了个大跳,有意紧一紧言照清的手,道:“你可吓坏我了!” 言照清没察觉到异样,耐着腹中的疼痛笑出声,“你胆子怎的越发小了?你饿不饿?前头吃饭去?” 阿弥往前一步,变成她带着他往前走,爽爽快快笑道:“行啊,吃饭去!” 言照清顺着她的意,跟着她走,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 他想这姑娘大概是没有发觉自己正牵着他的手,她同别的姑娘家也不一样,不觉得牵着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的手有多不合规矩。 或许在她心里,他是一个熟人了也说不定。 言照清苦笑,笑阿弥的愚钝,也笑自己。 女人而已,这个世间好看的女子还少吗? 阿弥走在前头,背后略微渗出冷汗。 她方才还以为她同那暗桩被言照清发现了!一颗小心脏到现在还在扑通扑通地乱跳。 之前师兄同她说,李朝各处都有李穆川的暗桩,阿弥还不太敢信,觉得南理城里头的也就那么点儿人,哪儿能广布李朝各地去? 今日得见了这一个,经阿弥几次暗中试探过了。他会用他们的记号,会敲暗语,会打手势,确确实实是他们的人没错。 这暗桩也同她定好了助她脱身的时间,大年初三,会有一支外来的戏曲班子还是杂耍班子的,这一部分阿弥没明白,总之就是那天这班子会在全县城巡着表演,路过何府的时候会故意造乱子,那时就是阿弥最好的出逃的时机。 阿弥心想,她也不是没法逃出来,她只是……只是暂时还不想逃。 阿弥也同那暗桩说了,何府还有两个同伴,其中一个重伤,需要暗桩一同支援。她不想将塔玉和江至安留下,如果她不在了,言照清押下这两个人怎么办? 暗桩觉得为难,但也答应了。 周遭人来来去去,像阿弥的心,也像言照清的心,难以安定。 第三百六十四章 迎来不速之客 何书全从首府牢房被人劫走的消息是大年初二的时候才传到沁县来的。 年初二,正是各家走动拜年的时候,沁县家家户户不闭门,任由人在家中进进出出,增加新一年的人气。 何书全入乡随俗,往年也不关门,打开府门迎接八方来客。但今年情况不一样,他是被江至安从岷阳府首府的牢房里头生生抢出来的,这会儿在岷阳首府那儿怕早就从沁县知县成了被通缉的逃犯。 可若将大门紧闭,又唯恐人家察觉出端倪。 秦志昭一大早来拜年,给何书全出谋划策,叫何书全只管大开府门,人藏在后院中,行它一个空城计。依岷阳府首府上下官差懒惰、腐坏、羸弱的办事性子,难不成还能在过年时候来沁县、来何府搜人不成?就算人来搜,何书全的后院有个密室,到时候躲到里面去不就是了? 但还真是出乎秦志昭的意料,还真有那么一个倒了霉的官差被岷阳府暂代知府的葛阜派到何府来一探究竟。 本来么,秦志昭和江至安造了个假象,假意做出带着何书全上京面圣,要禀明葛阜渎职、污蔑之罪,好将葛阜的人马往京城那儿引,这样一来沁县就算安全,任葛阜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何书全真的敢逃回沁县。 没想到,大年初二,临近中午,从岷阳首府来的一个官差怒气冲冲进了何府的门,也不顾何家奴仆的阻拦和何思瑶的呵斥,又快又囫囵地将何府里头看了个遍。 那官差长得人高马大,何府的奴仆都拦不住他,因是大过年的被有过节的上司派到沁县来,这人原本脾气就暴躁,转了一圈没发现何府有一场,将何府的祁管家揪着衣领子一整个提起来,喊山一样怒喝: “何书全那老贼呢?有没有回家里来?!” 祁管家被他喷了一脸的沫子,战战兢兢,“没,没见着我们家老爷回来啊!他……他不是去了首府,要办江知府被杀的案子吗?” 那官差用力“哼”一声,将祁管家扔出去,“去办案?!他早就从监狱里头逃走了,还打死一个,打伤八个,早就成了红榜上的通缉犯!” 说罢,从怀中掏出画着何书全的画像,扔给赶来的沁县衙役,“去!将这红榜立即张贴出去!重金悬赏,能捉拿何书全者赏白银一百两,提供有效线索者赏白银五两!” 衙役皱着眉接过,问那人:“你是何人?” 那人虎目圆瞪,“我?我是岷阳府捕快——” “老邢?!” 又惊又喜的声音,从旁打断凶神恶煞的官差的话,几个人转头看去,见是蹦蹦跳跳的阿弥,还当真是蹦蹦跳跳的,穿着一身大红的应景衣裳,身后跟着个气质不凡的锦衣公子。远远就蹦跳着跑来,走近了,惊喜“哎呀”一声。 “还当真是你?!” 阿弥今日一副乖巧姑娘家的打扮,这是做给塔玉看的。 她同言照清在何府过了个平淡的年。何府今年过年没什么喜庆气氛,一是不好张扬,二是府中有个伤重的贵客塔玉。一行人吃过了饭,阿弥便去塔玉房中守着,一块儿守岁。 阿弥在,言照清也自然在,塔玉情况越发不好,睡睡醒醒,清醒的时候瞧见阿弥穿着何正卿的旧衣,艰难说话,告诉阿弥她的钱财都收在哪儿,叫阿弥取出来拿去买新衣。 “过年不穿新衣服,财神和灶王爷都不喜爱你。”塔玉气声道,一句话歇了几次,才气喘说完。 阿弥笑着道:“我有新衣呐,言大人给了我两身衣裳。只是有一身坏掉了,得让益冬给我补一补。还有一身,我等着年初一的时候穿。” 塔玉笑:“那你可得穿来给我看。” 阿弥应下。 但塔玉年初一没醒来,阿弥这一身衣服便穿到了年初二。 如今见了一个叫“老邢”的,言照清看那火红的影子像欢腾的麻雀似的往虎背熊腰的官差那儿扑,也没想揪她。 那官差摆明了没认出她。 并且…… 言照清瞧着阿弥手伸到腰后,一把握住了藏在腰后的软剑剑柄,一拉,在近那官差的时候,往上一纵跃,绕到那高大的官差身后,单手一把勒住那猝不及防的官差的颈子,像个孩子扑上大人的背开玩笑一样,笑着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的老乡阿弥啊!” 阿弥另一手垂在那官差身后,搁在二人之间,一点寒光微微闪,是软剑的剑尖抵住了那官差的背心。 “二位大哥,这是我老乡,老邢,没想到这么久了,居然都做岷阳首府的捕快了,还真是出息了啊你!”阿弥笑嘻嘻的,对着那两个沁县衙役道。 两个衙役看向捕快,心中对着大过年的找不痛快的捕快也有情绪,既然何府里头有人是认得他的,那今日他大概就不会再闹事了。 “大人是这姑娘的老乡?” 沁县衙役问岷阳捕快“老邢”。 “老邢”额上泛冷汗,点头,粗着嗓子道:“自然是!行了,你们退下吧,磨磨蹭蹭干什么?赶紧去贴——” “哎?这是什么?要贴的东西?老邢,你说你难得来一趟,我待会儿带你好好逛逛沁县,顺道将这些东西贴了不就得了?”阿弥欢欢喜喜笑着,冲着两个沁县衙役点头,“不必劳烦两位大哥啦!大过年的,叫两位大哥开开心心拜年去喝酒去嘛!” “老邢”额上冷汗落下一滴。“这……” 言照清适时“恰好”走到,笑着从怀中掏出两个红纸包,递给两个衙役,“何大人不在府中,也不好招待县衙的兄弟们喝酒,就当二位是来拜年的,小小压岁钱,不成敬意。还望转告县衙兄弟们一声,待何大人平安返家,何府再大宴各位一场,感谢各位辛苦驻守岗位。” 两个衙役受宠若惊,连声道着“多谢言大人”,再瞧“老邢”背上笑得开开心心的阿弥,被感染了那喜庆,同言照清道:“那咱们这就继续巡逻去。言大人,邢大人,姑娘,恭贺新禧!” 言照清点头,笑着送人出门,折回身,才发现人已经被阿弥打得腿软坐倒在地,阿弥的身旁站着一个何思瑶,双手叉腰,怒气冲冲指着那“老邢”同阿弥告状道: “就是这个人!仗着他那大块头,故意推倒我府里好几个丫鬟呢!连女子家都欺负,呸!” 第三百六十五章 什么“老邢”? 阿弥面上做些不认同状,蹲下身来,同那“老邢”道:“哎,老邢,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大过年的,你怎的不说一声就闯到人家家里来?红包呢?红包备着没有,快给我和思瑶姑娘发一发。言大人嘛,就不用了,他虽然年纪比你小,但是官职比你高,他就算了。” 说罢,摊开两只手,伸到“老邢”面前。 “老邢”没好气撇开头,冲天翻个白眼,“谁是老邢?阿弥,我才离开南理几年,你连我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言照清和何思瑶均是微微错愕,这还当真是认得的? 阿弥笑嘻嘻的,将人一把从地上拉起来,“哎,你也好意思说,你当初为了从南理跑出去,打了多少人?我头上还挨了你一拳呢!你还把我扔出去了!要不是阿德接我,我早碎了,哪儿能跟你这么全须全尾地说话?” “老邢”拍打身上的尘土,“哼,不跑?不跑要做你们的人肉挡箭牌,给你们送人头去?” 言照清看得阿弥的眼微微眯了一眯,一瞬间有个杀气,但很快掩饰下去,又喜笑着:“你怎的到了岷阳府的?你居然当上了捕快?哎呀,你一个大好的壮士怎的就给朝廷当走狗了?” 言照清在阿弥身旁有意重重咳一声,警告瞪一眼阿弥。 阿弥这会儿可不惧怕,扮个鬼脸给他看,扯着“老邢”衣袖一角,将心不甘情不愿的人往里头带。 “哎,走啊老邢,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我想你应当还记得她。” “老邢”不悦嚷嚷,“说了我不叫老邢,你这脑子是傻了还是痴了?” 阿弥摇头晃脑的,在前头带路,“嗐,你离开没两年,有个驼子将我打到野人沟里去了,当头给我一棍呐!一棍下来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你看这儿,那疤还留着呢,我当时差些就没了。” 说着,像个孩子似的将头顶到“老邢”跟前,翻开头发给“老邢”看。 “老邢”不耐烦皱眉,将她的脑袋推开,“你怎的还跟个野丫头似的?你都几岁了?就不能矜持些?” 阿弥挑眉,“嚯”地笑了一声,“老邢,你可以啊!我记得你以前是个粗鲁汉子啊,岷阳府将你养成这样子了?” “老邢”一直对阿弥又是鄙夷又是不耐烦的,原本就强压着火气,这会儿被阿弥炸了似的,像只背毛直立的猫,一下子站住了,嚷嚷起来,“我都说了我不叫老邢!你是什么脑子?!我!车德寿!庆宜的车德寿!什么老邢?!” 阿弥好像看戏一样,笑嘻嘻看着他,“知道知道!庆宜来的车德寿嘛!你还有个弟弟叫车德福,比我大三岁?还是两岁?你为了从南理跑出去,连他都不要了,把他从马上扔了下来嘛!我都记得的。” 雀州庆宜,车德福。 言照清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了。 在万民坊中追查这只小狐狸和她的同伙的时候,左骁卫秦不知在万民坊排查出了一个高大得像座山一样的雀州男子,说是雀州庆宜人。那人在京都府的监牢之中生生将九个同伙的脑袋捏碎,最后咬舌自尽,那样高大的身形和吓人的气力,言照清活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见到,当时的惊惧和震撼的场景,叫他如今回想起来还是微微悚然。 事后他翻查名录,那人叫车德福,这个姓氏不常见,就算言照清不是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很难记不住。 这岷阳的捕快竟然是那山一样的人的哥哥?! 言照清自他身后上下打量他,虽没有他弟弟那样高大壮实得可怖,但他这身高和体型已经算得上是非常惹眼了。这样的人,那小狐狸好像有意在挑衅他,阴阳怪气地,挑衅他。 像捋老虎须玩,阿弥纵然要仰高了头看他,眼中玩味又厌弃,但没有半分惧怕。 听到自家弟弟的名字,一直被阿弥胡乱称作“老邢”的车德寿撇开头,从鼻里粗粗喷出两下气,沉默。 阿弥仍旧是笑嘻嘻的,瞥了一眼言照清,转身从前头一些的何思瑶道:“思瑶,你就别去塔玉嬢嬢那里了,待会儿有别人来拜年的话,别显得你们家没人似的。” 何思瑶犹豫,但她其实也很怕这高大得像座山一样的捕快,他的眼睛有些突,像门口贴的钟馗一样像一对铜铃似的,一看过来,她就怕得很。要不是有阿弥在,阿弥刚才又将他打得落花流水的,她才不敢跟这样的人站得近。 他看起来就是一副要随时揍人的火爆脾气! 何思瑶“哎”了一声,松口气,同阿弥道:“那我给你们张罗午饭去,除夕没吃好,今天初二,咱们吃顿大的!” 阿弥乐呵呵的,“好呀!” 何思瑶一走,阿弥脸上的笑便微微落了下来,再看言照清,想着这执金吾参将怕是什么话都没法将他支开的。他这两天跟她跟得紧,或许是已经察觉除了他们初三的计划? 初三也就是明天了,阿弥至今还不清楚外头的同伴要怎么将塔玉一块儿带出去。 毕竟塔玉的情况…… “你怎的就不问问你弟弟怎么样了?”阿弥双手环胸,斜斜站着,有些吊儿郎当地问车德寿。 “问他做什么?”车德寿冷笑一声,“他自己选的路,我又不是没叫他走。” 阿弥好笑看他,“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你俩是断了兄弟关系了是么?” 车德寿粗声道:“你想做什么?尽管说了就是,你要是觉得我叛了你哥哥,你只管将我杀了祭天就是了。” 阿弥轻笑一声,“哎……当年因你死了不少人呢,我就算今天给吴三叔他们报仇,也算是替天行道。” 言照清不出声,就站在车德寿的身后,看车德寿的背因阿弥这话立即一僵似的,整个人散出戾气和肃杀气。 言照清没打算防,这人刚才就打不过她,再者这是废太子党的内斗,言照清听得明白,这个以前是废太子党的车德寿为了跑出南理,杀了不少李穆川的人,如今做了衙役岷阳的捕快。他看到阿弥没有久别重逢的开心,倒是有一些—— 生怕被人识破什么的紧张和慌乱,紧张和慌乱到想杀了阿弥似的。 第三百六十六章 谁是逆贼? 阿弥笑道:“大过年的,我不杀生,你怕什么?” 车德寿一双浓眉紧锁,冷冷瞪着阿弥。 阿弥轻轻快快转过身,招呼他继续跟着来。 “走啊,带你去见见塔玉嬢嬢,你应该还认得她吧?” 可能也认不得,短短几天,塔玉遭热油烫过的地方全都焦黑腐化。年妙春给她连着刮了两日腐肉,再敷上生肉生肌的药粉。塔玉已经连痛都叫唤不出来了,气若游丝,攒上半天才有力气说一句话。 “北游来的塔玉?!你将她怎么了?!她怎的在你这儿?!” 车德寿激动,不是久别重逢的激动,是怒不可遏的激动。人往前大走两步,要拽阿弥的肩,被阿弥轻巧躲过,顺着那姿势,这小狐狸就这么侧着眼上挑着眼角看他。 “我?我能对她做什么?” 她连她都想不起来。但看车德寿这个样子,她方才福至心灵的猜测或许是对的。 她只记得车德寿——虽然名字忘了,但人还是记得的。对于塔玉却半丝不记得,隐约只知道二人有关系,看年纪也不会是相互爱慕的关系。塔玉可有江至安呢!江至安这些日子那表现…… 阿弥想起,唏嘘感叹,不自觉瞧一眼言照清。 他就只是跟在后头,不说话,也不干预她同这个南理旧人的事情,倒是有些奇怪。 “你们李家人恨她,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车德寿拧着一双眉,眼中都要冒出火来,像是要将阿弥撕成碎片似的。 阿弥了然,“啊”了一声,“你当时想引官兵来抓我们,难道是因为塔玉怂恿你的?” 车德寿闭紧嘴,抿着唇咬牙看着阿弥,当真是厌恶至极。 他不说话,在阿弥和言照清看来是默认。 阿弥垂下眼,自嘲笑了笑,自顾自继续往塔玉那院里走,像自言自语,又有意叫身后两人听到。 “我就说啊,她跟着一个执金吾,又不在南理,我还不记得她,她应当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果然,还真是了不得啊!” 车德寿在原地攥紧拳头站一会儿,回身看一眼言照清,那一眼有疑惑,又有忌惮。 “他们叫你言大人,你是谁?” 想来言照清此前路过岷阳府的时候,这人不在首府,若然怎的不知道他? “执金吾参将,言照清。” “你就是言照清?”车德寿有些不信,打量言照清,没法判断端倪。 一个执金吾,怎的跟阿弥在一块儿?他对她的态度也十分不一样,分明是情人之间才有的暧昧。 阿弥已经走到前头转角处,半转着身子,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两个跟上。 言照清同车德寿都不着急,抓着这个时间,言照清直截了当,同车德寿道: “车德福死在京都府里头,咬舌自尽的。” 车德寿错愕瞪大眼睛,但立即就恢复平静,想了想,嗤笑出声,“我就知道他跟着那个李穆川没有好下场。” 言照清道:“他杀了九个同伙,五个京都府的衙役,京城万民坊的百姓也有被他殃及的伤亡。” 车德寿掀眼皮,看言照清:“言大人是想将这桩罪算在我身上?” “哎!你们两个,说什么呐?” 阿弥在转角处喊了一声,并不是真心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两个官差碰面,还能说什么? 她也不是很想防备,车德寿是叛徒,是弃子,纵然一身蛮力,但功夫差,刚才两招就被她打趴下了,这会儿没什么好忌惮的。更何况瞧他这脾气,差得很,她撩拨几句就套出一些端倪了不是?待会儿当着塔玉的面,自然能将她不记得的事情讲清楚。 会跑出南理城的,都是叛徒。她也很希望塔玉不是,但几天下来,塔玉很可能是。 这叫她心里的负罪减轻不少,只觉得都是罪有应得,都是苍天好轮回。 再加上江至安这几日时不时地讥讽她,连在除夕的饭桌上都说他当年教导她的她都忘了,她已经被她的师父人老君教废了,已经被李穆川带歪了,还说她的心法、刀术、软剑的招式都是她教的。 她打不过他是事实,这样的谎话,阿弥嗤之以鼻。 她是忘了,又不是傻子,师父怎么教的她,师兄怎的同她练习软剑的,她可记得一清二楚的。 江至安想诓骗她,还不知道是抱着什么目的呢。 两个男人抬头看她,没个要走的意思。 言照清看着阿弥这处,轻声同车德寿道:“我瞧不清你的身份,你是废太子党,还是府衙里的捕快?” 车德寿啐了一声,“谁他妈同那些畜生混在一起?老子从南理跑出来那一刻起,就同废太子党不共戴天!” 咬牙切齿的,听起来倒是有深沉的恨意。 “这府中有废太子党,你可知道?” 车德寿又啐一声,“前头那个臭丫头不就是?!” 言照清道:“还有何书全。” 说着,仔细瞧着车德寿的表情。 车德寿微微吃惊,“他还真的是?”看起来有些困惑。 言照清看着他,道:“还有一个叫年妙春的。” 车德寿皱眉,“谁?” 言照清视线不移,“还有她刚才讲的,叫塔玉。” 车德寿失笑出声,“塔玉姐?不可能!她恨死李穆川他们了,要不是为了那忘恩负义的臭丫头和她弟弟,她早就回北游去了。” 言照清默然了一瞬,才又提起一个名字。 “还有江至安,他也是废太子党。” 车德寿奇怪看言照清,“你说你是执金吾参将,你有什么证明没有?” 言照清道:“我有印鉴。” 车德寿不耐烦摆手,“那种番薯印我随便刻,说我是天王老子也行。你的腰牌呢?执金吾的腰牌我见过,也很难造假。” 言照清心中苦笑,腰牌早就被那个盗墓的偷走了。 他拿不出,车德寿更是怀疑他,“你是那死丫头叫来诓骗我的是不是?你倘若真是执金吾,你怎的会不知道江至安是什么人?你就算打碎他全身的骨头,他也万万不可能同李穆川同流合污!” “德寿?!” 一声唤,从阿弥站着的地方传来,言照清和车德寿双双转头看去,就见正巧被说起的江至安捏着阿弥的颈子,像掐着一只猫的颈后似的,将人按在回廊的墙上动弹不得。人看向这头,沉声叫车德寿。 车德寿又惊喜又诧异,看江至安插在头上的刀,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要迎上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搓着手,全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江……江大哥!” 第三百六十七章 “你搞偷袭” 江至安眼神凌厉,看车德寿,又看言照清。问车德寿: “你不是在岷阳首府么?怎的跑沁县来了?” 车德寿意外,心想他是如何知道的。但对江至安,他不想有隐瞒,老实答道:“我……我确实是在岷阳首府讨生活,沁县知县何大人被人从牢房里头劫出来,打死打伤我的一些同僚,葛阜叫我过来看看何书全有没有回家里头。” 车德寿边说,边往江至安那儿走去。江至安头上的刀子叫他不敢直视,怜惜皱着眉头,将来此的缘由原原本本地说。 言照清不紧不慢跟在后头,听车德寿这详细答话,也察觉出车德寿应当不知道江至安在沁县生活多年,也不知道江至安知道他人就在岷阳首府、做的什么营生。 江至安一手将阿弥的后颈子捏着,往言照清那儿推去,“看好了,长着腿的东西,跑丢了你还怎么做驸马?” 大概是这几日阿弥同何思瑶说的闲话传到了其他人那儿,江至安但凡见他,就要用这事揶揄他,连权公都一副“人不为权天诛地灭”的了然神态看他,直言请他当驸马后一定要提携提携权公在江湖中的地位。 言照清觉得没必要解释,也懒得解释。 单手将阿弥一把拦腰扶住,言照清垂眼斜乜忿忿不平的丫头。后颈子发红,有了个印子,江至安是没半分怜惜在里头。 他对废太子党的人,似乎维持着一个不冷不热的态度,总说阿弥是他带过的、教过的,但态度上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你——你搞偷袭!” 阿弥气到险些跳脚,在见江至安轻蔑笑一声就带着车德寿转身走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软剑一打直,就往江至安背后大开的空门袭去。 江至安在何府中不避讳不忌惮,不再用黑布遮头脸,横刀也不随身携带。阿弥这一袭,他赤手空拳转身应对,四五下就将阿弥打趴在地,软剑也被缴了,捏着阿弥的后颈子将人按在鹅卵石铺的小路上,问阿弥: “你师父教你背后偷袭人?” 阿弥的右脸被鹅卵石硌得疼,哇啦哇啦叫唤,“就准你偷袭,我就偷袭不得?!” “我方才喊你了。” “你喊了个屁!” 江至安一挑眉,抬眼看言照清,学着言照清昨日同她斗嘴的句式回她,“对啊,我喊了个屁,那个屁耳朵聋了,没听着。” 阿弥用力挣扎,得了江至安的突然放手,挣扎的力道一失控,差些又一头撞上地面。 “起来,别闹了!”江至安一把将阿弥提起来,往何思瑶那院的方向用力一推,“你嬢嬢醒了,找你呢。” 阿弥趔趄几步,好容易才站定,回头冲着江至安翻个白眼,“哼”一声,快步走去何思瑶的院子。 言照清原要跟上,江至安喊了他一声,“言大人留步。” 言照清便停下来,等着江至安说话。 江至安同车德寿道:“何书全是我从你们州府大牢里救出来的,拦我的衙役也是我杀的,他现在就在何府里头。” 这般开诚布公,叫车德寿受宠若惊,又被他话里的信息震惊,“这……这怎的……这竟然……” 半天说不得一句完整的话。 江至安问车德寿,“你们那个葛阜大人是个什么想法?” 车德寿道:“他以为何书全上京告御状去了,正快马加鞭带着人往京城赶呢,听说要是在路上截到了,就要何书全的命。” “你没跟上去,是不想杀人是么?” 车德寿丧气垂头,“我多少听说何书全的事情,葛阜那狗贼的性子我也知道,这是真怕何书全告到皇帝面前,将他的乌纱帽给摘了。他要下死手,我要是按他的想法做了,那我同废太子党有什么差别?” 江至安颇有深意,看一眼言照清。 车德寿又道:“我不愿意去,葛阜也怕我坏他的事,就找了个来沁县看看何书全是不是回来的由头将我支开。偏偏等到初一一大早才找人来叫我动身,我娘子大着肚子,即将临盆,来这么一出,我哪儿能不气?!” 一路上抽得马都要疯了,要不是进沁县之前碰到几个惹事的流氓,火气大半已经撒在流氓身上,今天哪儿能这么简单就过去了? 江至安伸长手,用力拍一拍车德寿的肩,道:“你现在就立刻返程回去,就说沁县没有何书全的踪影,何家的大小姐已经被人接走了,去的是临北的方向,先跟她爹汇合再找何家的大公子,然后去京城。你就说你一个人没法追上去,拿不好主意,就回首府找大人禀告一声,要他们快马也好,飞鸽也好,将何家人要先去临北的消息告诉葛阜。” 车德寿诧异,“但我刚才见到何书全的闺女还……我来去不过三两日,首府来人查看怎么办?” 江至安看着言照清道:“言大人明日会带何书全和何大小姐上京,此番葛阜冤杀同僚,险些造错案,陛下一定容不得这样的事情。” 这全然没跟言照清事先商量,也没征询言照清的意见,这般临阵磨枪似的说,言照清倒觉得这江至安是有意布置他似的。 他之前已经想过带着何书全一道上京,何书全受的委屈在他这儿万万不可能这么了了的。再待着,是被塔玉的事情羁绊住了,他想塔玉大概也没几天了,她既然同阿弥的母亲看似关系匪浅,惨遭的横祸又是因阿弥而起的,这几天醒来的时候总要找阿弥,言照清便想在她弥留的日子里叫阿弥伴着她。 江至安这一说,倒将他想做的事情吩咐给他。 言照清心里不是滋味,像是被人捷足先登,又像是要给他人作嫁衣,总之心里不好受,便没有立即应答江至安的话。 车德寿谨慎打量言照清一眼,“他同那臭丫头关系可近?我看他们两个……他不会是李穆川的人吧?” 言照清清冷瞥眼过去。 江至安道:“阿弥劫法场,叫他捉住了,他明天也要带阿弥去京城的。” “劫法场?”车德寿错愕,“劫法场……劫法场……许之还?!是不是许大将军?!他们竟然叫一个丫头去劫法场?!他们怎的还是这种德行?!” 第三百六十八章 煽动民心 车德寿惊声嚷嚷,不忿之色十分明显。 江至安又拍一拍他的肩,道:“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何书全对我恩重如山,有救命之恩,我想保何书全周全,他就得去京城面见圣上,将葛阜的事情说清楚,斩草除根,这样何家一家才能活。言大人要顺利将何书全带到京城,就只有先靠你去牵制葛阜的人。” 车德寿又急又怒,重重点头,“我懂了,我这就去办。” 江至安道:“留不得你吃饭,往后有空,再同你不醉不归。” 车德寿咧嘴一笑,“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这句话你教我在跑江湖的时候说,我都记着呢。” 两人握拳一击,眼中都是对往日追忆的坚定。 江至安将车德寿送了几步,便不打算再送。 车德寿恍然想起塔玉,问:“塔玉姐是遭了什么事情?人还好么?” 气氛诡异,车德寿察觉出一丝不妥,觉得塔玉出了险情。 江至安微微垂眼,再抬眼的时候,面上勉强带了个笑,“只是被一个疯子冒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娘子即将生产,你不好不在家,赶快回去。” 车德寿面上浮上即将迎来新生儿的喜悦,搓着手道:“等娃儿满月,我请你和塔玉姐去吃酒!我都不知道你俩在沁县,现在知道了,往后往来也方向了!” 说罢,也不再耽误。他早就心急如焚,急家中待产的娘子,也急办妥江至安交待的事情。虚虚一抱拳,这高大得像座山一样的汉子转身就走。 走出四五步,突然又站住了,头也不回的,问言照清: “言大人,死在车德福手上的……死得痛快吗?” 言照清回想当日在京都府地牢中的可怖景象,道:“他比你高大强壮,力气也大,两手一捏人的脑袋,那人立即就没了。应当是不痛苦的吧?他自己是咬舌自尽的,死前遭过罪。” 车德寿没问,但言照清想他或许想知道。 车德寿点头,再没别的话,大步流星离去。 言照清和江至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道院门后头,许久,两个人都没有收回视线,仍旧看着那空无一人的半开的院门。 “你怎么不问我,怎么敢相信一个南理人?” 是江至安先打破的沉默。 言照清同他对视,“问不问的有什么关系吗?他虽然是南理人,但痛恨李穆川,厌恶葛阜屈打成招、冤枉同僚的行径,这不就够了?” 江至安笑着看他,眼神复杂。 说不好他到底是看得起他还是看不起他,言照清想过或许是他头上的刀叫他阴阳怪气,也想过或许是他姓言,叫他阴阳怪气。总之江至安这个人,就是阴阳怪气地对着这个世界,别扭着,拧巴着,满腹怨言地同所有人明里暗里地对抗着。 “车德福是他弟弟,你见过?” 言照清言简意赅,“车德福在京都府牢房诛杀同伴,一手捏碎一个人头,很难忘记。” 江至安微微抬头看天,想了会儿,笑出声,“车家人长得高大,都是巨人,都是蛮力。他们俩的爹和五叔被李穆川的人怂恿去栾城,想趁陛下微服私访的时候撞击陛下,结果是千里迢迢送了人头。” 言照清心思一动,“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江至安笑着看他,“快十一二年了吧。车德寿那会儿才十五岁,他弟弟才八岁。” “那你是……那时候去的南理?”言照清直觉心里有些东西要对上。 江至安不慌不忙,在回廊栏杆坐下,“对,追着车家人的线索去的,在南理撞上了。” 撞上了什么,李穆川还是塔玉,江至安不说,也不打算说。 言照清道:“车德寿逃离南理的时候,为什么没带上他弟弟?” 江至安嗤笑出声,“废太子党以前有个很厉害的人,是言官出身,你应该听说过他,吕品言。他那人天生口才了得,擅长鼓动人心。废太子党往前几年派去南理的一行人初初到南理,靠着吕品言将李穆川的那些个狗屁大道传播出去。等到李穆川到了南理,他们要开始行大计,又靠着吕品言的一张嘴鼓动南理百姓去李朝各地搞袭击、搞动乱,用南理百姓的命去给李穆川铺路。” 言照清心里一紧,将他听过的几大桩惨案同江至安说的对上。那几年,李朝确实出过几桩废太子党做的大案子,惨烈又血腥,李皇震怒,下令追查,却查不出个头绪,因做了那些惨案的暴徒往往当场自尽,身上也没个有特征可供追寻的东西。 言照清在京都府监牢见得的那些身上有彩雀刺青的废太子党逆贼,是新近几年才有的。也不知道他们是猖狂,还是蠢,有意留下这样一个线索指向废太子党和雀州。 “车德寿啊,脑子不笨,也恰好是少年叛逆吧?总之是吕品言说的话他不信,竟然就成了南理城中难得清醒的几个人之一。等到车家出了事情,顶梁柱没了,吕品言将主意打到他身上来,要他去送命,他哪里肯?” 李穆川那时候刚到南理没几年,吕品言想在李穆川那儿挣个脸,车德寿不从,吕品言就当街要活剥他的皮,拿去填南理县衙门口的人皮鼓,还发动了南理城一众少年郎,叫他们拿着刀子去割车德寿的皮,这其中就有车德寿的弟弟车德福。 那一天啊,也真是惨烈,车家人的蛮力南理人都见识过,那一天见识得更深刻。被车德寿生生打死的就有二三十个,那些被打断腿的啊,打破头的啊,就更不计其数了。” 长长一段说到这儿,江至安歇了会儿,不知道是听着了什么声音,凝神侧耳待了一阵,嗤笑一声,高声喝了一句: “躲着干什么?想听,大大方方出来听不就是了?你不是说你被人打了脑子,想不起以往的事情了么?车德寿在县衙门口杀人的时候,你也在的吧?你还被他锤了头。要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弑父帮凶 江至安说完这话,和言照清在回廊上静默半晌,都在等着。但四周无动静,并不像有人躲在暗处偷听的模样。 江至安不耐烦长吁一口气,恰好脚边有粒从院中被带来的小石子。脚尖将那小石子一挑起,拿在手上,瞧准顶上一个地方,用手指用力一弹。 回廊瓦片破一个洞,随即上头传来“哎呀”一声。紧接着,有人从上头滑落的声响,瓦片被带起好几片,先于那人摔碎在回廊旁的地上。跟着瓦片掉落的还有一个人形,一阵细碎的铃铛声中堪堪伸臂抓住了回廊的檐边,止住了差些狼狈落地的姿势。 只是这样,不免就恰好吊在言照清和江至安面前,两方平视,大眼瞪大眼,单臂挂在屋檐下的那个就有些尴尬。 “你不是去你塔玉嬢嬢那儿了吗?怎的还没走?” 江至安略略抬头,扬着下巴问顶上挂着的人。 “塔……塔玉嬢嬢睡了,我……我晒晒……晒晒暖……这上面日头挺暖的……” 阿弥心虚,嗫嚅说道一句,下意识扯谎掩盖,但看江至安和言照清都一副“编,继续编”的明白模样,心中突然豪横,觉得没什么好掩饰的。 她就是在回廊顶上听墙角了,怎么了?!他们是狗官,她是要匡扶大道的人,一直就是势不两立的,她听他们的墙角又怎么了?!她总得知道他们暗里又要商量着做什么坏事不是?! 人一理直气壮,就有点没脸没皮的。阿弥清清嗓子咳了一声,松了手,稳稳落到地上,迎着两个人的斜乜。 可能是执金吾的传统?这俩狗官都爱低垂着眼斜着眼珠子看人。 阿弥理不直气也壮,“怎么了?在屋顶上走走不行?” 江至安瞅她半晌,摇头道:“也是,也是,她也要被带到京城去了,经三司会审,脑袋落地不过是今年秋的事情,我同一个要死的人生什么气?” 这一番话,叫阿弥和言照清心里头都是被重锤力击似的,双双窒息着闷了一下。 有意无意被忽略的事实,这会儿被摆到明面上来,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江至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哂笑出声。 “怎么?你们两个是吞了苍蝇还是怎么的?怎么都不说话?” 阿弥忍着一口气,“哼”了一声,“砍我的脑袋,也要看你们的狗皇帝有没有这个胆子!” 江至安哈哈笑,“没有这个胆子?他将执金吾参将派来亲自抓你呐!你说他想不想你死?” 阿弥横他一眼,“我都不知道你站哪头的,你到底是狗皇帝的人,还是我们的人?” 江至安嗤笑,“你们的人?你们是谁?” 这话里的轻蔑是实实在在又明明白白的。 阿弥气极,但像打在一团棉花上,都没个法子:她打也打不过他,说也说不过他,他这人真是从武功到嘴皮子都是天下无敌的模样啊! 阿弥本来以为言照清的嘴已经够毒了,没想到这老执金吾的嘴比言照清还要不饶人一些。 “你既然不是我们的人,那塔玉嬢嬢的事情就不归你管。从现在起,你不许再靠近塔玉嬢嬢半步!” 无理取闹,阿弥也只剩下无理取闹这一招。 江至安大笑,笑得插在他头上的刀好像都颤动起来。 “凭什么?塔玉也不是你们的人啊。” 阿弥道:“怎么不是我们的人?她同我娘都是北游人,都是从南理出来的——” “她是被你的李穆川哥哥从南理打出来的。”江至安冷声道,打断阿弥的话。 阿弥将视线撇开,“那定是她做了对不起我哥哥的事情,她是叛徒。” 江至安冷笑,“救下要去做人肉盾牌的妇孺,是给李穆川积德呢,这算对不起他么?” 阿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成大业,总有人要牺牲的!” “不信李穆川的道貌岸然的话的人,就该牺牲么?”江至安眯一眯眼,冷厉看向阿弥。 眼神若是刀子,阿弥这会儿早就被他扎上好几刀了。 “你是不记得,还是装不知道?你们初到南理的时候,莫名其妙失踪的都是不听信李穆川的狗屁话的人,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南理城有多少人失踪?有多少失踪人的尸骨被发现在附近的荒山野岭里头?!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那骨得是忠烈的骨,是义士的骨!那才叫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才能叫正道!李穆川这样的,只能叫谋财害命,只能叫铲除异己!” 江至安面色森冷,插在头上的刀趁着他阴冷的脸色,微微泛着寒光,叫阿弥不自觉忌惮,后退两步。 “你胡说!我哥哥才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他那时候也还小,才十三……” “他七岁就杀人了,杀的是执金吾副将莫朗晨,就因为莫朗晨没看着他,没给他行礼。你当真以为你哥哥是什么好人?什么天下大公的大道,都是遮掩他野心的屁话罢了。” 阿弥出离愤怒,双拳紧握,“你胡扯!就算他杀了人,那也是个坏人!这天下本该就是太子殿下的,那皇位本该就是我哥哥的,李景济这狗贼弑父杀兄,抢夺皇位,窃国——” “弑父的是李景泽!是废太子!杀兄不过是陛下替天行道!” 江至安隐忍着怒气,打断阿弥的话,双目冒火,手背青筋突显,满身凌冽的杀气。言照清微微眯眼,防备侧身,站到江至安同阿弥居中的斜侧,以便随时防御。 但江至安的话,叫言照清错愕,一瞬间只觉得心惊胆战,霎时就想到了九龙宝剑,想到了先帝蹊跷的暴毙。 阿弥亦是怔住了,但立即反驳:“你胡说!太爷——太上皇是中毒死的,那种毒只有——” “你们以为那种毒只有陛下有,就是陛下下的手?” 江至安凉凉出声,又再一次打断阿弥的话,可笑看着阿弥,像看一个傻子。 “李景济府里死过几个奴隶,死的样子和太上皇之后的模样一模一样,不是他,还能是谁?”阿弥气愤不已,点破当年这桩事实。 正因为李皇时任皇子的时候,府上突然暴毙的奴隶死状和先帝死的是一模一样,后头才传出李皇弑父的传言。他若不弑父,皇帝的位子哪儿能轮到他去争、去做? “你娘从陛下的皇子府里偷了那毒,给了你爹,难道李穆川没有告诉过你,你娘是你爹弑父的帮凶,是搅乱李朝朝纲的大功臣?!” 江至安冷笑,眼神怨毒。 第三百七十章 北游姑娘 阿弥觉得喘不过气,想笑,是因为觉得江至安的话荒谬得可笑。 但又笑不出来,因为心中有个声音隐约响着,告诉她这是事实。 言照清也觉得喘不过气,一句话里包含的信息量有些大,直直冲撞到他的脑子里头,叫他没法细想,没法思考,把江至安的话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重放,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起来他就不明白了。 什么叫“给了你爹”,什么又叫“是你爹弑父的帮凶”? “你爹”是谁?又是谁的爹?阿弥的爹是谁?阿弥的爹弑父了?怎么从先帝的死讲到了阿弥的爷爷的死?阿弥是废太子的谁?废太子弑父是真事么?废太子弑父的同时,阿弥的爹也弑父了? 林林总总,言照清觉得额头疼,眉间跳动得厉害,呼吸也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头一次觉得背对着的人没有他以为的那样无害,头一次觉得将背对着她有些危险。 她是废太子李景泽的女儿? 废太子李景泽不是只有一个子嗣么?不是只有一个李穆川么? 但这其实也解释了为何李穆川看重她,为何南理城中废太子党的人唯她马首是瞻,在李穆川、在秦知县不在位的情况下,这小小的丫头能呼风唤雨,能叫众人臣服。 天赋异禀是一方面,天生的地位才是最重要、最基本的原因。 她本就是废太子的亲生女儿啊! 若不是李景泽被废,她本该是个公主! 言照清微微偏头,将身旁默默走着的人装在眼角。 突然得知的事实叫他心惊动魄,她何尝不是震撼不已? 江至安将二人带去何书全那儿,说何书全知晓当年的事情。这小狐狸起先还反驳几句,说何书全和他都是一伙儿的,做个双簧合起伙来骗小姑娘不是容易的事情么? 江至安冷笑道:“你若是不信,就将这个当成故事听听又何妨?大过年的,你就不想找点乐子?” 阿弥思忖半晌,才示意江至安带路。 何书全在房中烤火。 岷阳首府之行给他的双膝落了个冻伤的病根,一连歇了几日,没见好,反而越发重,今日都没法下榻走路。江至安带着阿弥同言照清进来的时候,他手上正执着一本书细细阅读,听着江至安开门见山的一句“将当年的真相告诉这两个小崽子”,何书全十分意外。 “要从哪儿说起?” 何书全将卷起的书放下,言照清下意识瞥了一眼书皮,潦草写着“西北列国诸记”几个小字。那是个手抄的本子,书籍封面残破,内页边缘都已经泛黄发毛,上头还有些朱砂笔划的注解。 《西北列国诸记》是前朝谢昭将军所著,将当时的西北蛮国、莲屹国、夷番等国的人文地理记录成册,前朝覆灭的时候,这书随着现国李家的消亡也失传了,如今流传在世的手抄本没法考证真假。 何书全在看的这一个手抄本看着有了不小的年头,看着是古物,真伪难辨。 江至安道:“你自己瞧着说吧,我看这丫头也不知道自己的娘亲当年是怎么轰动京城的呢。” 何书全的房中有个四方的炭炉,四边是长条的矮桌,矮桌后又摆了蒲团,恰好能供人席地而坐,取暖议事。江至安将炭炉里的炭火拨弄两下,自顾自坐下,给自己倒一杯热茶,捻着那茶杯也不着急喝。 何书全自榻上挪下来,得了言照清的搀扶,也跟着落座在炭炉一侧。 阿弥在门前站了会儿,才迈步进来,顺手将门带了一半,带着微微的不甘愿和嗤之以鼻,占了炭炉最后一个空位。 何书全盯着炭火看了好一会儿,将往事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走了一遍,纷纷乱乱的事情太多,一时半刻不知道要从哪处讲起,便问阿弥:“你想从哪儿听?” 阿弥好半晌出不了声,喝了言照清递过来的一杯茶,才指着江至安同何书全道:“他来的那一夜你同我说,是你将我娘从北游接过来的?” 何书全思及这段往事,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是,是我去北游扶绥将你娘接过来的。” “那是我爹——”阿弥讲着,又倏地住嘴,瞧了一眼言照清,囫囵了一句,“是谁叫你去接她来的李朝?接她来李朝做什么?” 何书全顺着阿弥的视线也看了一眼言照清,才探寻看向江至安。 江至安嗤笑出声,“他又不傻,怕已经猜到了,你们有什么好忌惮的?这丫头就是李景泽的亲生女儿,娘亲是北游的沙曼苏,你可听清楚了?” 江至安虽然没看向言照清,但这后一句确确实实是同言照清说的。 言照清转头看阿弥,郑重点头,道:“我听清楚了。你爹是废太子李景泽,你娘是北游的沙曼苏。” 阿弥咬着下唇,撇开头,不同言照清对视。 何书全叹道:“当年叫我去接你娘的,是当今陛下。” 阿弥错愕看向何书全,眉间蹙起,“什么?怎的是狗皇帝李景济?我娘同他认得?” 何书全道:“陛下是怎么认得你娘的,这起因我也不清楚,也不好问。当年我负责李朝与北游往来的事宜,那年春,自皇子府传来皇子令,叫我去北游扶绥接一个叫沙曼苏的北游姑娘,直接送到当今陛下的皇子府去。我将人送到之后,两年都没有再见到你娘,后头再见面,她已经进了太子府。太子瞒着所有人,将她收在太子府里头,你娘就像是一只自由孤傲的鹰被豢养起来一样,折了羽翼,成了太子一个人的金丝雀。” 阿弥默然,许久才道:“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没人同我说过。她生下我和李寻意的第二天就死了。玉娘子说,她痛恨自己生下混血的杂种,是自尽死的,连一口奶都没让我们喝上。” 何书全道:“玉娘子?是阮如玉么?” 阿弥点头,“是叫这个名字。” 何书全轻蔑笑,“那不过是一个伺候太子的贱婢,她嫉恨你娘的美貌,她说的话,你没必要信。” 第三百七十一章 顺天意尔 将阮如玉暂且搁下,何书全从新安五年讲起。 新安五年,北游新王上位,北游初定。那正是新生羸弱的时候,以往对李朝虎视眈眈的好战北游人这一年经了内部各族的乱战,终于有了个稳定的局势,觊觎李朝的土地和富足的心反倒磨灭了似的,从春到秋都没有惹出什么事情。 京城南山的枫叶转红的时候,何书全被如今的李皇李景济秘密召到皇子府里头,不说话,递了张字条,待何书全将字条上的内容看过了、记牢了,当着何书全的面将那字条烧掉,并立即遣何书全出府。 “十一月初八,北游正山林德客栈,接用软剑的女子。兹事体大,切莫声张,直送入府,蛰伏后再用。” 何书全忆起那纸条上的内容,好似那纸条还呈现在他眼前,微微抬头就能瞧见李景济那肃穆又填了些紧张的脸。 那不是李景济的字,何书全一眼就能认出不同。 “你是他的人?”阿弥略微吃惊,又失望,“不然他怎的派你去?” 原来事情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么?何书全并不是她哥哥李穆川的人,若然去北游接一个人这样大的事情,怎可能假手敌营? 何书全苦笑一声,“我不过是一个刑部小小侍郎,因会说北游大部分方言,被先帝委任兼顾对北朝往来的诸多事宜。陛下那时候是皇子,他叫我办事,我岂能有不办的道理?” “那我爹呢?你这不就是背叛了我爹?”阿弥蹙眉,脱口而出,语句之中隐隐指责。 何书全无奈抬眼看她,“我向来不涉党争事,何谈背叛不背叛?我若是涉党争,当年也不会将先帝斥责陛下僭越、意欲褫夺陛下皇子位的手书藏在木雕观音像中。那封手书足够叫陛下走不上那皇位了。言柊天同我闹翻,不就是因为这手书重见天日后,我想呈给陛下、呈给百官看么?” “木雕观音?是我打碎的那一座?”言照清吃惊。 石匠做的木雕,这名头听着可笑,但在李朝,石匠秦安做的观音木雕可是万金难求。 传说秦安得见过观音大士的真容,得跟观音大士说过话,因此用木头雕刻出来的观音据说有些特别的力量,能保人平安、长生。至于为什么一个石匠雕刻观音像的时候不用石头,秦安说是观音大士在同他传道受业解惑的时候,是附着在一棵鹅黄花木上的,是以秦安雕的观音像全都是用木头雕的。 言照清那年无意摔了何书全府中供奉的那一座秦安雕刻的木观音,从观音肚中摔出一封手书,又因这件事情被他爹打了个半死之后,心心念念的便是要赔何书全一座木雕观音。 也是机缘巧合,前些年他外出办案,一个举手之劳,恰好叫秦安的家里人认作了救命恩人,给他赠送了一座木雕观音。 如今听闻当年被他摔出来的手书竟然是先帝亲手所书,何书全藏着的竟是能叫李皇自座上跌落的先帝懿旨,言照清背后生寒。 何书全点头道:“那天我给先帝译述北游古书,恰逢陛下同太子殿下闹得僵硬,奏折传到先帝案桌上,先帝震怒,直斥陛下僭越,当场手书一封,要褫夺陛下皇子位。但到底手心手背都是肉,先帝写完了,又心生懊悔。可先帝必然也知道陛下的野心,只怕是等他一不在,太子殿下就会遭殃,他总得给太子殿下留一条后路。殿中无旁人,他就将手书交给了我,说若是日后陛下还有这等僭越之心,就要我将这手书再拿出来,遵照手书上头的旨意执行。” 房中很安静,只有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何书全叹气,“先帝驾崩,处处疑点指向陛下,我没将这封信拿出来。宫闱生变,太子殿下死在东宫,陛下顺应登基,我没将这封手书拿出来。我原想啊,这封手书怕是要十年百年地藏在我府里那尊观音里头,谁知道那观音被你打破了呢?” 言照清恍惚,闭一闭眼,“我也不知道它里头藏着这样的东西……” 约莫是中年修道,照着“大隐隐于市”的思路,何书全家中的那尊木雕观音就在厅堂里头供着,谁来都能瞧见、都能摸着。 言照清年幼调皮,同何府的一个小表少爷追逐打闹的时候,就将观音像撞倒了。两个孩子吓得脸色煞白,四顾无人,便急忙将倒成了两截的像拼回去,摔出来的一封信塞回去,断口处用米饭粘贴。那小表少爷立即就吓得回了家去了,言照清不能立即走,他爹还在何府呢! 谁能知道那米饭并不牢固,他爹同何书全在院外赏够了花,才进来在观音像前坐下,桌椅的轻微移动将观音像一震,观音像又倒了下去,里头的手书再次飘了出来呢?! 言照清他爹眼尖,从力透纸背的字判断出是先帝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果然气得双拳紧握。再听修道的何书全傻里傻气得哀叹着“这是天意,定是老天要这手书重现人间,我明日就带上朝堂,呈百官看”的糊涂话,言柊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你瞧,我既不是你爹的人,也不是陛下的人。”何书全苦笑着道,“我遵从的不过是我内心的道,天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去将你娘接来李朝这件事情,天意本不让我去做,去接你娘之前,我病重过,京城去临北的路被泥石流冲断过,我在路上还遇过马匪,逢着五百里无水,这大概都是老天阻止我的暗示,但我罔顾了这些提醒,将你娘从北游接到了李朝。若是你娘不来,这后头的许多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那你可以不去吗?”阿弥问道。 何书全自嘲笑一声,“如何不去?我新婚的妻子被那时的皇子侧妃,如今的高贵妃请到皇子府小住,若我不去,她……她那时候才怀上正卿,我如何敢冒着一尸两命的危险去抗一个皇子的教令?” 江至安嗤笑一声,怏怏垂下头去喝茶。 言照清亦是了然,这样的手段,他虽不齿,但也用过。 何书全那时候真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 第三百七十二章 将计就计 “你娘那年十六,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何书全道,“那字条上原本说是去北游正山去接人,我才到扶绥,便同她碰上了。” 正山在北游西北部,离李朝更远些。时间紧迫,何书全已经做好了快马加鞭的准备,以在约好的时间同这用软剑的女子碰面。但自临北才出去两城,才到扶绥,这拿着软剑的女子便自发找上门来。 “哎,你是不是李景济派来接我的?” 何书全在马侧拴一面画有凌霄花的白旗,那也是李景济在府中给的,一路就这么张扬着飘着。当街被两个面纱蒙脸的北游姑娘拦下,为首的那个,面纱遮不住的一双眼睛又大又灵动,带着热烈的笑意,何书全又是惊艳,又是惊吓,等听见那姑娘的嘴里滚出“李景济”三个字,何书全立即下马。 才下马,一柄软剑就被为首的姑娘从腰间一拉而出,一打直,用力按压在他的肩上。 何书全不会武,这一处,叫他有些怔愣,全然不知道如何反应。 两个姑娘便嘻嘻哈哈笑出声,双双摘了面纱,将两张明艳动人的脸呈给何书全看。 “这是给你看证据呐!”为首的姑娘李朝京城话不算流利,勉强能听得出她的意思,另外一个则是一句李朝话都不会说。 何书全之后想,他不是没有见过北游女子,但像当天那两个姑娘那般倾城绝色的,他倒真是第一次见,看得他都差些傻了,以为是壁画上的天仙下凡。 “为首的那个叫沙曼苏,跟她同行的,据沙曼苏自己说是她的妹妹,叫塔玉。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们两个必定没有血缘关系,塔玉巨细无靡地周到伺候着沙曼苏,一定是沙曼苏的奴隶。”何书全道。 “人既然已经接到了,我便带着她们直接从扶绥返京。”何书全继续道,“我心里头记挂着我的娘子,担忧她腹中胎儿,便带着你娘和塔玉一路往回赶。这路上啊,又是再遇到马匪,又再遇到因饥荒流落的北游和李朝边境的莲屹游民,那些游民抢人,也抢女人,还遇过狼群和猛兽。从扶绥返京,我带着两个姑娘走了快两个月,多次被你娘从险境之中拽出来,次次死里逃生。” “我娘功夫很好?”阿弥问道。 何书全点头,“很好,她用长鞭,也用软剑。她自己说在草原之上无敌,人人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阿弥想像了一下,低头摸自己的软剑,“我不知道她也用软剑。” 江至安煞风景,此时道:“你用软剑跟她用软剑恐怕没有半块铜板的关系。你娘用的软剑是北游的招式,你用的软剑是你师父的招式,是从松自山一派传下来的,你俩同南少林拳北少林腿一样,都是软剑,可却差着个十万八千里呢。更何况,我同她比试过——都是用软兵器的,你啊,连你娘的一个小手指头都比不上。” 说着,江至安将小指竖起来,冲着阿弥比划两下。 阿弥正是感伤时候,翻一个白眼给江至安,催促何书全,“然后呢?然后你将我娘送到京城之后呢?” 何书全道:“我将她送到皇子府后,换了我娘子出来,之后的两年,我再没见过她。等到再见,也是在新安七年的百花宴上了,太子殿下将你娘带到百花宴上,也不说明你娘的身份,连你娘的名字都不肯透露。先帝当晚震怒十分,将太子殿下叫到寝宫中大大斥责。这以后,太子殿下再也没带你娘出现在外头过。” 阿弥皱皱眉,是因想起了玉娘子总是说起的,她爹厌弃她娘北游人的身份和血脉,她同李寻意的存在于她爹娘、于天家是个见不得光的耻辱。 江至安哼笑一声,“我倒是得见过许多次。” 阿弥微愣,“在哪儿?太子府么?” 江至安轻蔑一笑,大口闷酒一样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看得阿弥都担心他头上那把刀回突然脱落下来,叫他血溅当场而死。 权公此前给江至安仔细看过,这把刀子是恰好避开了他脑中的处处要害,简而言之就是瞅着他头骨和脑子的间隙穿过去的,因此只要对穿的两侧刀口能止住血,他没有大动作,只要不击打、移动,或是突然拔出这把刀,江至安再活个十年八年,甚至活到寿终正寝都没有问题。 于江至安来说,带着这把刀这般诡异又别扭地活着,就是最好的方法了,任何贸贸然的举动都会叫他一命呜呼,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阿弥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这江至安血溅五步,不自觉就往后移了移,免得他的脑浆和鲜血沾湿她的新衣服。 她就这身新衣服了,她还没钱…… 江至安瞥她一眼,又一声嗤笑,“你娘是北游来的细作,原本是陛下要安插到北游国去,监视北游新王的一举一动的。你娘在皇子府中接受了所有细作该有的教导,要送回北游去的时候,出了些意外,人丢了。” “丢了?”阿弥莫名其妙。 这转折来得实在是莫名其妙,她娘一个武功高强又脑子清醒的人,还能丢了? 江至安道:“是她有意走丢的,还是陛下弄丢的……我就不说了。那之前陛下同你娘争吵过一场,皇子府里的女人们啊,也实在都不是省油的灯。总之,你娘在同陛下外出的路上,就走丢了,丢了九天,等皇子府的人派人将京城暗暗翻了个遍的时候,在城东的烟花巷里找着她的。” “烟花巷?!”阿弥倏地睁大眼,面上血色往下一沉,心也跟着重重往下一坠,“她……她出了什么事情么?!” 江至安掀一掀眼皮,看担忧激动至突然站起身的阿弥,“不好说,一同被发现的还有你那个太子爹呢。” 阿弥一头雾水。 江至安再嗤笑一声,“总而言之,李景泽在你娘身旁,英雄救佳人,将人直接救回了太子府,皇子府的人便不好再去寻她。陛下索性将计就计,将你娘安插到太子府里头。你娘走丢之前,带走陛下不少好东西,这其中就有毒死先帝的那种剧毒呢。” 第三百七十三章 疑而不信 那种剧毒,是圆至和尚研制的,至今无解。李皇李景济年轻的时候周游各地,同圆至和尚一见如故,得了圆至和尚的倾囊相授,将这剧毒带回了京城。 谁知道那时候他将这毒带到京城是想做什么?是按照圆至和尚的意思,继续研制这毒的解药,还是另有他用? 总之,连着几年,皇子府都出过一样蹊跷的命案,那些奴仆死相相似,但都没个具体的原因。猜到是毒,但是什么毒也无从知道,并因这“无从知道”,负责查探这些案件的便不好污蔑一个皇子,只说是按照那些奴仆的死相,那些人是急病暴毙而死。 京城之中知道李景济有这毒的人屈指可数,不管沙曼苏拿的这毒是从李景济那儿偷来的,还是李景济自愿给她的,那小小一个瓷瓶就这么跟着她在太子府里待着,一直到新安八年春,先帝暴毙,死状同皇子府中蹊跷死过的人一样蹊跷。 阿弥不忿,“你怎么知道是我娘下的手?这毒李狗皇帝不是也有么?” 江至安冷冷瞧她一眼,道:“不是你娘下的手,是你爹——废太子李景泽。你娘和塔玉在太子府中两年,是我居中给她们和陛下相互传递消息。我虽然不知道其中出了什么岔子,叫李景泽起了弑父的念头……” 江至安说到此处,神色复杂,遥遥看向半开的门外,冲着塔玉在的方向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塔玉也不肯跟我说李景泽为何要毒杀先帝,但她曾跟我坦白,那致命的毒药是李景泽从你娘那儿拿的。深陷情爱中的人,脑子最是容易糊涂,你娘本来对自己从陛下那儿拿过什么守口如瓶,却无意间将这毒的毒性透露给了李景泽,叫他一直惦记着。 你娘最后一次传出消息,说是毒被李景泽拿走了。或许是巧合,或许不是,没过几天先帝便染了疾病。那时候先帝又因陛下支持举兵攻打西北宁珺国一事同陛下置气,不肯见陛下。我还记得事发当夜,李景泽是连夜进的宫,到后半夜,就传来先帝驾崩的消息。 因先帝死状同皇子府中死过的人相似,先帝此前又在百官面前大大斥责过陛下,陛下年轻气盛,也说了不少叫先帝震怒的话。李景泽便直指是陛下弑父弑君,将陛下囚禁在皇子府中,等候发落。” 阿弥听得陌生又糊涂。 这同他们的人跟她说的不一样。 都说她爹是个儒雅的性子,不曾跟人急过脾气红过脸,心怀着天下,怜悯着众生,这样的人,怎可能将自己的亲生父亲给毒死了? “你胡说,你骗人。” 阿弥一个字一个字的,认真看着江至安说道。 江至安道:“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但这就是事实的真相。先帝死前,陛下已经禁足在皇子府中,一连禁了七日,他没有机会进宫下毒。” 阿弥道:“他何必自己亲自去动手?他难道没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护卫替他代劳?” 江至安看着这眉眼同沙曼苏过分相似的小丫头,思及故人,想了想,道:“塔玉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阿弥将眼垂下,瞧着炭炉中的一片红彤彤,“我不记得她了,完全没有个印象。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什么她是我娘的妹妹什么的,在我看来,你们像是随便找了个北游女人来诓骗我。” 江至安道:“南理有个坛垌巷,巷西住着一个瘸腿的老人,他右脸面上有一道癞疤,那是为了遮盖北游的奴隶刺青的。那人是个汉人,姓秦,对不对?” 阿弥疑惑皱眉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好端端地提一个南理城里的老人做什么? 江至安道:“你的软剑是他做的,雀州、乃至李朝,只有他和他的徒弟能将铁器做的像你用的软剑那般坚韧又刚硬,对不对?” 阿弥点头,“你提他做什么?难道他当年也在京城,目睹我爹下毒了?” 江至安似笑非笑,“若不是这样,李穆川为何要将他带到南理城去?” 阿弥一窒,撇开眼,“他前几年就已经死了。更何况,南理城里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人,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道,你也不必用这些小细节来叫我相信塔玉曾是我们的人。我连她的样子都没个丝毫印象,随你怎么胡诌呗。” 现在的阿弥在江至安眼里像一个捂着耳朵大喊“我不听我不听”的孩子。 “我身上还当真没什么信物可供你印证,我不像何兄,还得你娘送了一柄马鞭。”江至安不走心笑一笑,抬眼看何书全。 何书全想起马鞭的事情,也是笑:“你娘啊,不知道是哪个李朝人跑去跟她说过李朝话本子里的故事,对跑江湖的故事尤其上心呐,将自己当成一个侠女,落落大方,出手阔绰,我同她分别的时候,她大大方方将这宝玉马鞭赠给我了。好在我何家这十几年没什么大灾大难,不至于要卖掉那柄马鞭度日,不然,这值钱的好东西怎么可能回的到你手上?” 这般嘻哈玩笑,好像是有意将目前僵硬的气氛带一带。 言照清已经好半天没说话了,低着头垂着眼,也不知道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事情。 阿弥不信江至安的话,也不信废太子李景泽是会毒杀父皇的人。从这会儿开始,又再次对塔玉和江至安的身份生起疑心来。 江至安道:“教你兵法的师父是宋沛宋老将军,是我发现你在这上头有些小聪明,提议将你送过去的。” 阿弥冷然抬头,“不可能,宋阿爷先我们到的南理城,我到南理城之后就老在他们家出出入入的,那点子东西我早就看得熟了。再说了宋阿爷也没正经收我,只是老跟我讲兵法阵法,哪儿就成了你将我送过去的?” 江至安又道:“阿德,那个南理猎人,是我提醒他要小心玉娘子杀你的的。” 阿弥“切”了一声,“你也不必再将这些南理城的风云人物搬出来,我不是说了么,要是有心,胡诌一些事情出来还是可以的。你和塔玉若是在南理城待过,怎的没人跟我说起过还有你们的存在?怎的这么巧,我被人一敲脑袋,别的人没忘记,独独将你们俩忘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战而无功 声音慌张,又带着微微的哭腔,一路高喊而来,有人拦他,也有人在同他好声好气地说话,像哄着一个找娘亲的孩子。 那人也不听,不管不顾高声叫着阿弥的名字而来,顽固又偏执。 阿弥听得是熟稔,双目一亮,心中一喜,扬声回了句,“二哥!” 便立即起身跑到门外去相迎。 人一走,炭炉四方缺了一方人,不知为何叫剩下三人觉得有冷空气从那个方向窜过来,炭炉的火都黯了几分。 “我追着车家人的线索到的南理,恰好碰上李穆川叫人将塔玉扔到野人沟里头。我同塔玉在京城本就有过一段情,新安八年出事之后,她和沙曼苏生的一对双生儿被废太子党的人带上逃难的路,这一分别,就是六年。” 人走了,江至安低声道往事。这于他是不能在阿弥面前说的事情。阿弥清醒认识到他同她立场的不同,他说的话她能信二成就不错了。他比她更清醒,她年纪小,是被李穆川带大的,什么都动摇不了她对李穆川的笃信,这不是一时半刻能转变的事情,得有一件事,得叫她看见一桩事实,才能在她和李穆川之间有一道裂缝。 她太清醒,他若是叫她进一步知道他和塔玉当年是怎样的发展,只会叫她嗤笑朝堂中的人,嗤笑执金吾。 她方才不是说了么?自古以来就没有为了情爱放弃大业的大男子。执金吾在她的眼中不该是为了小情小爱背叛朝廷的人。 但很显然,他是。 他没有背叛朝廷,没有背叛李皇,但这逃避的行径,与叛徒无异。 “我也曾有过宏图大志,也曾想过建功立业,但经历党争、经历夺嫡、经历同爱人天各一方又杳无音讯的分别,我已经不想再回到京城去。你刚才问我,既然知道李穆川在南理,为何没有上报朝廷。”江至安看着言照清,缓声道,“我报过,十年前,陛下亲率二万大军而来。” 言照清垂眸思忖,近乎呢喃,“朝堂之中并无记载……” 李皇亲征是大事,不可能没有记载。 “那是因为无功而返。” 这对李皇来说,是耻辱。 江至安道:“李穆川早有防备,陛下亲率大军莅临南理前,李穆川的人分批逃离南理,走得毫无动静。我那时候在南理城中已经隐姓埋名了半年,李穆川在京城的时候没见过我,他们不知道我是执金吾,只知道我是救了塔玉、又得了塔玉以身相许报救命之恩的人。朝廷的人马才到桂陇,便有人从桂陇传消息过来。李穆川怀疑城里有内应,他也怀疑过我,他们的人有动静的时候,他用阿弥牵制我。小孩子,懂什么?撒撒娇,就把我缠住了。” 小时候的阿弥,又可爱又惹人怜,小羔羊一样小小一只孩子,软着声音,抱着比她还要高的刀,揪着江至安的裤腿,“好师父,再教教阿弥嘛,教好了阿弥,阿弥就不用被玉娘子打了,也可以保护塔玉嬢嬢了!” 江至安同塔玉重逢之前,废太子李景泽的那个侧妃阮如玉对塔玉和阿弥十分残暴,小小的孩子,她那鞭子也下得去手。他到了南理,塔玉有了倚靠,阮如玉才稍微收敛了一些。 但他昨天同权公闲聊,闲说阿弥的事情,权公说起阿弥的后母待她不好,江至安便想到,大概是他们离开南理之后,阮如玉更是变本加厉对待沙曼苏的孩子。 江至安道:“陛下在南理扑了个空,我又……陛下盛怒,我难辞其咎,头上这把刀,就是陛下亲手要处决我,却没想到……” 江至安跪在李皇跟前,乞求李皇宽恕。 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一众人只见李皇隐忍克制怒气而微微发抖的双肩,江至安只见李皇满是失望和嫉恨的背影。蓦地,寒光一闪,李皇抢抽身旁执金吾的横刀,利刃出鞘,反手往江至安头上一插。 江至安道:“那原本是要削我的脑袋,或许陛下最后关头软了心,刀往上提高了一些,才……” 但不管李皇当时有没有心软,这刀还是插到了江至安头上,并且叫他立即倒了下去,双目圆瞪着合不上,看李皇自己也是错愕、震惊,被亲手栽培的执金吾背叛的痛苦在瞬间就占满了李皇面上的表情。江至安看着李皇握着双拳,初初时候恼恨看他,看他惨状,又只是失望,最后不忍心撇开眼,转身走了。 江至安侥幸没死,塔玉等李皇的大军走后,才敢来搬他的身子。李穆川的人早就在远处看到他同李皇的互动,知道了他是出卖南理的人。 南理自然是回不去了,塔玉只能立即带着他逃走。 “我们没带上阿弥。阮如玉为了巩固在废太子党中的地位,不叫李穆川敢轻易抛弃她,将李寻意放到自己房里养。李寻意再如何也是李景泽的儿子,一个儿子,足够阮如玉在废太子党中不被人动摇了,他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但阿弥不同,阿弥没办法,她那双眉眼长得太像她的娘亲,阮如玉痛恨她。” 江至安闭一闭眼,眼中也有懊悔。 但他那时候只能睁眼看,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全靠塔玉背着他,拖着他躲避废太子党的追杀。塔玉精心照顾他一年,他才渐渐能动弹,才渐渐又恢复以往的体力和功力。 “我们后头想再回南理将阿弥接出来,都不能成行,塔玉因这件事情哭过好多次,可我们当真毫无办法。李穆川的人这些年没放弃过对我们的追杀,朝堂中有人听闻我还活着,也在找我。听说何兄被调任沁县之后,塔玉便带着我到沁县来。” 一住,就快十年。 言照清垂下眼,避开江至安的目光。 江至安直直盯着他,问他:“你喜欢阿弥?” 江至安坚定抬眼,大方承认,“是。” “但你是执金吾,是言柊天的儿子。阿弥是废太子党,是李景泽的女儿,她的娘亲还是北游女人。你觉得你爹和陛下会准许你们?会放过你们?” 言照清捏紧拳头。 江至安笑着叹息道:“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我和塔玉不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你想要这个姑娘,就要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甚至沦为逃犯。那那位姑娘呢?那位姑娘愿意同你过这样的日子吗?” 言照清皱紧眉头,眉心疼得厉害。 江至安再笑着叹道:“她抢走许之还,陛下是不会放过她的,你心里也知道,不管你有什么法子,这一去京城,阿弥的脑袋是铁定要落地的,是不是?” 言照清浑身一震,说不出话。 第三百七十六章 倘有欢愉趁早清 江至安叹息,“我也并非要棒打鸳鸯,我瞧出来,阿弥也满心喜欢你,但阿弥愚钝,你们之间差的不过是一层窗户纸。可你们也要想想你们的往后,你们若是在一起,你定然回不了京城,朝堂上的一切也再与你无关。她也再没法回南理,没法回到李穆川那儿去。陛下宅心仁厚,或许会放你们一条生路,李穆川呢?你觉得李穆川会放过你们吗?他或许会,或许用你的效忠来换阿弥,但你肯?你若是肯,那当真是不忠不义之人,陛下那时候又如何肯放过你?” 言照清微微咬住自己下唇的内里,双唇抿紧,说不出话。 这些他何曾没想过? 却不敢深想。 他逃避这些想法,只抓紧当前的时机,享一时与她在一起的欢愉,往后?他想有往后,又不敢想往后。 唇终究还是被齿咬破,外在看不出伤,言照清的嘴里却满是血腥的苦涩。 江至安低声道:“趁着那丫头还看不清楚自己的心,你放过她吧。她是沙曼苏的女儿,塔玉也将她看做自己的孩子,她小时候还好歹叫我一声师父呢。你若是为她好,就放过她。” “放过她……” 言照清低声重复,双拳攥紧。 江至安拍一拍他的肩,何书全在言照清的对面,给言照清递了一杯茶。 言照清接过那茶,看着杯中茶水荡漾,心思百转千回。 “你们若是想叫我不要带她去京城送死……她打退西南蛮,护卫南理有功。她还割下了西度将军卜洛的人头,识破了曹九台的计谋。她还得了圆至和尚的馈赠,圆至和尚送了一串佛珠,说同陛下换李家女儿的一条命。我有这些,我可以……应当可以保她不死。若是她还肯脱离废太子党——” “这些都抵不上她是李景泽的女儿。”江至安道,“单这一条,她就没法从陛下那儿脱身。” 言照清着急道:“只要我们不说,就没有人知道!她不在名册里头,世人都以为李景泽只有李穆川一个——” “她那双眼。”江至安缓声打断,“你没有见过她母亲,你不知道她那双眉眼长得多像沙曼苏。” 何书全点头,“确实,你带她来的那一夜,我就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因此不问,因此觉得对她有亏欠。 江至安道:“你或许会说千人一面,但长成沙曼苏和阿弥这个样子的,是世间少有。你总不能毁了她的容貌,你才认识她多久?喜欢的不就是她的容貌?” 言照清皱眉,要辩驳,跑出去迎接“二哥”的人在门外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往这儿近来。 江至安快速道:“你不必担心我们在这儿就从你手上拿她,这会连累你。塔玉如今的情况也容不得被这儿的事情牵连。等到了京城,我们多的是法子要将她抢出来,又不连累你。” “我们?”言照清敏感察觉江至安话里的奇异处,“除了你还有谁?” 总不能是躺在床上状况奇糟的塔玉。 江至安不言,欢欢喜喜说着话的人用力推开关了一半的门扇,人还没踏进来,嚷嚷的声音先传进来。 “言大人,二哥找我们来啦!” 房中三人闻声望去,都瞧见被阿弥拉在身后的一个高大男人。那男人分明已经二十来岁的年纪,面上神色却显得稚嫩如幼童,天真又单纯,双手袖在袖子里头,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也不知道是谁惹恼了他。 王二? “王二,你怎的找到这儿来的?我不是将你留在了抚仙县么?你一个人?” 言照清惊奇。 王二顺着他的声音望过来,也是惊奇,这份惊奇却是对着江至安的。 “江师父!” 王二欢欢喜喜大喊一声,往江至安那儿扑过去。在真要扑到江至安那儿去的时候,又突然害怕顿住了,转头问阿弥: “弥啊,大白天的怎的还有鬼啊?” 阿弥正因王二认识江至安这件事情错愕,听他这般反问,又愣住了,后知后觉才在王二指着江至安头上的刀之后,笑出声来。 “不是鬼,他是大活人。你认得他?” 王二奇怪,“他是江师父啊,他教过我功夫,也教过你功夫。” 说罢,也不等旁人有反应,退了几步,在房中较空的位置打起拳来。一招一式,颇是认真,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江至安坐在原处,拊掌拍手,“小二子,你这功夫这么多年没落下啊,还是一样好!” 阿弥看不出那只是做个好看样式的功夫好在哪儿,但王二得了江至安的夸赞,倒是高兴得很。匆匆打完一套拳,身上也不冷了,也不将自己当做外人,往阿弥刚才坐过的位置上坐好,就对着江至安。 “江师父,这么多年你和塔玉嬢嬢去哪儿了?你头上怎么插着把刀子啊?疼不疼啊?你怎么也在这儿啊?你吃饭了吗?啊对我得给您拜年呢,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江至安被他这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话逗得失笑出声,一双眼看向阿弥,眼中隐隐含着“我同你说了我在南理待过还是你师父”的意思,问王二道:“小二子,你认识我?” 王二自己倒茶喝,润嗓子,“怎么不认识?你是教我功夫的江师父啊,你是塔玉嬢嬢的相公。” 江至安有些得意,指着阿弥,“阿弥却说不认得我。” 王二喝了杯茶,被茶苦得微微皱眉,砸着嘴,同江至安道:“阿弥的脑子坏过,后来好了,但有些东西不记得了。” 江至安“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看向阿弥。 炭炉四边都被席地而坐的人占尽了,阿弥挤到言照清一侧,瞧见江至安的目光,低咳了一声,同王二道:“二哥,你说话利索了不少啊。你又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你一个人来的?” 王二道:“知县夫人给了我银子,我就来了。我不想在那儿,那儿有鬼的,老是趴在墙头看我。我想你和言大人,还想才哥儿,想秋生,我怕鬼,就来了。我头疼得厉害,在山下碰到了骅骝,骅骝一路带着我走来的。但是它走太快了,我跟不上,我弄丢它好几次。还好它等我。后头有人说,你怎么不骑马啊,我才想起来骅骝背得动我。阿弥,我要给你压岁钱,我路上挣了很多钱。” 说罢,当真从袋里掏出一大叠银票来。 第三百七十八章 权公欲行险招 权公这段时日都住在何府里头,一是方便他给言照清和阿弥——后头又多了个塔玉诊治,二是他家不在此,在沁县中除了药到堂的徐掌柜家也没个去处。 塔玉的情况反反复复,他同年妙春都知道这人是救不活了,这么吊着她的命,别说塔玉痛苦,他看江至安也痛苦。今日里将守在塔玉床边寸步不离的江至安赶走,是权公想试一试别的法子,可这法子又不好叫江至安看到,免得他于心不忍,心一软,阻止他。这医人的法子猛烈,不好半途而废,若是半途停了手,伤患可能加快一命呜呼也说不定。 可瞒着江至安行这个事情,好像也不是这么个理儿。权公同年妙春商议了许久,临行针前,仍旧是踟蹰,心一横,横不到擅作主张那儿,只能横到还是去同江至安说一声那儿。 这是一个险招,他们可担不起这其中的职责。 权公一瘸一拐,带着年妙春在府中找江至安,好容易从少数几个没休沐的奴仆口中探听到江至安在何书全房里头。 在房外就见了几个生面孔的人,等进了房,就见厅中一方炭炉四围,席地而坐着不老少的人中也有三张生面孔。 同言照清挨着坐的阿弥正被一个痴傻天真模样的青年紧紧抱着一只手臂,那青年另一侧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家,妇人家一侧又是一个正襟危坐的老先生。 江至安见两个大夫探头进来,神色一惊,倏地站起身来,疾步走过来,问道:“可是塔玉……” 房中人因他这一番举动被惊动,都转过头来看。 权公饶有兴趣看着阿弥一侧的青年,也不看江至安,摆手同江至安道:“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就是我想到了一个法子,本来是想你不在的时候试一试的,毕竟那是个凶险的法子,我怕你心疼。但是我这不是担不起这责任嘛……让小年先同你说一说吧。” 说罢,也不管顾江至安和年妙春,一瘸一拐走到阿弥同那青年身后,就近盘腿坐下,瞧着那青年的后脑勺,趣味盎然。将其他人都沉默看他,权公也不羞恼,催着其他人继续行之前被他们的到来打断的对话。 “哎,你们别看我啊,你们聊你们的。” 阿弥一只手臂被王二——不,是已经被确定是当朝左相郎执梅的小儿子——郎林同抱着。郎林同像个孩子,皱着眉堵着气,将头靠在阿弥的肩上,就是不看低声啜泣的郎夫人,也不肯被她碰。 阿弥生得矮小,被高大的郎林同挤得只能叫脑袋歪着,靠到言照清臂膀上。怎么哄,郎林同仍旧是赌气,觉得这不速之客似的郎执梅夫妇二人十分讨人厌,从方才在街上就抱着他哭,还跟着他到阿弥在的这儿来。 阿弥觉得头疼,几次将目光投向言照清,一只手也撞着言照清的手背,求救的意思十分明显。但这执金吾参将竟然岿然不动,只是落过一眼到她身上,随即就将视线转到当朝左相郎执梅那儿去,客客气气地说话。 左相亲临,方才可是一番不小的动静,好在何书全、江至安和言照清三人都是处变不惊的性子,并没有闹出什么慌乱叫人笑话。阿弥则是无知等于无畏,只知道这两个老人是王二——郎林同的爹娘,对左相及左相夫人的身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她方才将银子塞到了郎林同的怀中,当着他爹娘的面,一副“呐,我没趁乱拿走你儿子钱财”的意思。 寻了儿子十六年,饶是从来方寸不乱的郎执梅也红着一双眼,方才将这十六年如何苦苦找寻这失散在乱世里头的小儿子,又如何在今年归老家祭祖过年的路上无意打听到有个跟郎林同幼年样貌长得相似的人,再顺着这打听来的线索来了沁县,却失望发现那并非郎林同。以至于一行人满怀失望往城外走,却在何府碰上突然探头出来找人的王二——也就是郎林同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这辗转的奇遇听得阿弥连连咋舌,附和着郎夫人道:“这真是老天有眼,叫你们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小公子。” 郎执梅如今见自己疼爱有加的小儿子一副孩童的稚嫩性子,也就是民间俗称的傻子,长叹出声,道造化弄人,郎林同当年是如何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一手好画冠绝京城,如今竟然已经痴傻成次。又顺着这个自责,同郎林同说着,“都是爹娘害了你,若是在那兵荒马乱的时候看顾好你,你断不会被贼人掳了去。” 那郎夫人听闻这话,怒不可遏跟着道:“要怪,都怪那废太子!好端端的为何祸乱李朝?!两派相争,叫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京城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阿弥倏地握紧拳,咬紧了牙才将心里陡然生的怒火压下去了。有些厌弃将郎林同往旁推了一推,反倒叫郎林同更紧地攀过来。 “我不认识他们,弥啊,你不要将我交给别人。我们还要回南理的。不去京城了,我回南理去。” 惊慌失措,像只失了方向的小狗子。 阿弥道:“你方才不是说要去京城找爹娘么?如今你爹娘都找上门来了,你怎的……”说着用力推一推郎林同,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但完全没办法。这郎林同的蛮力可大得很。阿弥没忍住,冲天翻个白眼,“你怎的一副他们要吃了你的样子?” 郎林同惶惶然道:“他们就是趴在墙头看我的鬼,才不是我的爹娘。” 说罢,更是抱紧阿弥。 阿弥抗争不了,随他去,好在言照清还给她一个坚实的臂膀靠,分担掉她遭受的不少拉扯蛮力。 郎夫人的眼在郎林同和阿弥身上来回转一转,又在阿弥和言照清身上转一转,才想问郎林同,阿弥是不是他的心上人。坐在阿弥和郎林同身后的权公就突然“嘿嘿”怪笑出声,拍着手道: “嗐!我还当是什么高超的针法,原来是这样!这原来不是一个先天的傻子,而是后天成的傻子啊?!你运气也真是好,你运气比那江至安还好!” 第三百七十九章 赤口白牙扔黑锅 权公这一怪笑和怪叫,在房中众人心里掀起不小的波澜。郎家夫妇二人都满怀希冀看着权公,阿弥不能免俗,也希望郎林同别这么痴傻下去。 “什么意思?你能治好二哥的傻?” 阿弥用力将郎林同往旁推,想将人推回他那泪眼婆娑的亲娘那儿去,这人却跟个不倒翁似的,拽着她的手,被推出去又自发弹回来。 权公指着郎林同的后脑勺道:“当然,他又不是先天的傻,是后天被人扎傻的。我想那人的功力不太到位,原先是要扎他的这个穴位,叫他昏睡的,没想到扎错了,针扎到了这儿。这儿可是个顶要紧的穴位,再入一分,这人可就没了。现在入了九分,人也就痴傻罢了,所以我才说他运气好。” 权公的手指在郎林同的后脑勺两个相近的穴位指点来去,同在场人解说。 阿弥用手将郎林同的脑袋推开,费劲转头去看权公指点的后脑勺,瞧半天,没看出针在哪儿。 “哪儿呢?没瞧见啊。” 郎林同闹起脾气耍起赖,动来动去的,就是不要权公指清楚他脑袋上到底哪儿有针,也不要别人巴着他的脑袋看。 他长年头痛,是一直挨医无能扎针治疗扎过来的。头几年医无能在南理住着,他天天都得挨上那么十几针,等到医无能因故搬到了百草谷,逢年过清明才回南理,郎林同挨的针少了,但也已经到了讳疾忌医的地步,对针尤其惧怕。权公一讲他脑袋上有针,他就又哭又怕闹起来,嘴里吚吚呜呜的说不成句子。 权公嫌弃他,也没个耐心,另取了一针,趁郎林同不备,扎准了,叫郎林同两眼一翻,一头往前栽倒,一头磕在炭炉前的窄桌上。 人一倒,权公便招呼言照清帮忙将人放平,脸面朝地地趴着,拨开郎林同脑后的头发,将一枚小小的银光指给众人看。 “瞧,针在这儿呢。我猜那人也不敢轻易取,针一拉,这儿的真气一泄,人就跟着阎王去了。但这么扎着,这儿的气血全停滞在这儿,淤积起来,人就傻了。但也是奇怪哈,这看起来有人近段时间动过这枚针,也是误打误撞,叫这针又出来了一分,可也是治标不治本。要想治本,还是得我来。嘿嘿。” 郎夫人骇然看着那枚已经全然没到了郎林同脑袋里的针,嘴唇抖着,好半晌才出得了一个音,哎呀叫着“我受苦的心肝宝贝儿啊”,扑在郎林同背上痛哭起来。 郎执梅胡须颤颤,眼中尽是不忍和心疼,捏紧了拳头,良久才道一句:“是李景泽。” 阿弥莫名其妙抬头,瞧着那又怒又哀的左相大人提起她爹的名字。将双眼微微眯一眯,阿弥一双拳头也跟着攥紧,要发怒的时候,被言照清一把从后头握住了手腕。 郎执梅没瞧见言照清和阿弥的动作,好似急切求着人一同认证一般,同何书全道:“是李景泽!定是他派人将我儿伤了,掳去多年!” 阿弥皱眉,不悦出声,“你说是他,你有证据吗你就乱说话?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郎执梅转头看她,近乎斥责,“林同失踪前一日,我接到太子教令,我不愿依那教令行事,第二日京城一动乱,我府宅便遭逆贼冲撞,我儿就不见了!不是他,还有谁?!” 阿弥道:“兵荒马乱的,你儿子自己走丢了也说不准,你怎的没凭没据的,赤口白牙就给人定了罪?” 郎执梅冷笑,“赤口白牙?!新安七年的时候,他就来拉拢我,暗示我皇位也该换人来坐了。他那样优柔寡断的人,怎么能真的担得起皇帝这个位子?!我自然是不肯,他就——” “他是太子!是太子!太子怎的就担不起皇帝的位置了?!” 阿弥冷声打断。 郎执梅深深看她,觉得她的话十分可笑,“太子又如何?他若是没那个能力,谁人能服他?我反正不放心将李朝交给一个懦弱的儒子。” “又如何?”阿弥倏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那垂垂老矣的左相大人,双眸微眯,眼中和身上杀气甚重,“再如何,他也是天定的太子,生在狗皇帝李景济前头的长子,还是先帝亲立的嫡子。你质疑他,是质疑天选龙子,质疑先帝不成?!你不放心?天家的事情,轮得到你一个屁民瞎操心?!是谁给你吃的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忤逆天家?太子教令你不听,先帝立的储君你不敬,帮着一个乱臣贼子篡夺皇位,你好大的胆子!你还想翻了天不成?!” 说罢,强行挣开言照清的手,下意识要摸上自己的软剑,却被言照清先一步将她腰上软剑一拉,抢去了。 阿弥回头怒瞪言照清,言照清面色肃然。 “你吃醉了酒,我送你回房去。” 阿弥骂一句粗鲁脏话,才道:“你才吃醉了酒!我今天就要教训教训这个不忠不义的小人!” 说着要将软剑夺回。 也不管郎执梅在旁震惊又震怒地道:“你是废太子党逆贼?我儿果然是被李景泽的人带走的?!” 阿弥赤手空拳,同言照清打起来。 房中一时纷乱,郎执梅又惊又怒,剧烈咳起来,同何书全要一个肯定的答案,问着何书全阿弥是不是废太子党的人。 何书全有些焦头烂额,不知道要如何应付郎执梅,也不知道要如何劝阻已经打起来的言照清和阿弥。 郎夫人护着趴地昏睡的郎林同,嚎叫着“我的心肝宝贝儿”,生怕言照清和阿弥的打斗会波及郎林同。 权公只觉得热闹,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惬意道:“哎,我忙了这么多天也没得好好歇息过,昨日初一舞狮子的都到门口了,我还没空瞧呢!这会儿倒好,看俩崽子打架,不比舞狮子好玩?” 但惬意也没惬意多久,才看得阿弥接下言照清认认真真的十招,便有人匆匆跑进来,高声叫了一句:“权老!快走,塔玉娘子那儿出事了!” 第三百八十章 自私自利争大夫 这声好像一把利刃,将房中这一片纷乱斩破。 来人是何思瑶院里的丫头,说是年妙春叫来的,请权公赶快过去。 阿弥吃一惊,倏地收手,生生捱下收手不及的言照清打在正心口的一掌,打得她憋着的一口气岔了,堵在肺里,咳嗽了几声才顺了气。又怒又委屈,抬头看向错愕的言照清。 权公听闻消息,急忙抬步要走,被郎夫人一把抱住了腿。 “恩公!恩公!您别走,求您救救我的心肝宝贝儿子!求您救救他!” 失而复得又担忧小儿子的母亲因母爱全被激发出来,力大无穷。权公本就是个瘸子,又挣脱不得,不禁破口大骂: “你要是有眼睛,看得出轻重缓急,你就做不出这种耽误人命的事情来!” 郎执梅见此,竟也不劝阻,一同跪在权公面前,老泪纵横,道:“求恩公开恩,救救犬子,老朽愿当牛做马,报答恩公!” 一个抱着,一个拦着,叫权公全然走不得,连维持自身平衡都难。身前的这两夫妇年纪又比他大,他推搡不得,也不好动粗,斥骂全都没有用,这郎夫妇二人就是固执要权公先救郎林同。 何书全来劝,说府中还有一个重病患,情况不太好,郎林同痴傻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也不急在一时,还是先请权公去将伤重的那个先救活了,再来治郎林同。 但那郎家夫妇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脑子糊涂,听不得别人的话还是怎么的,一个哀嚎,一个磕头,非要权公先行医治郎林同,连言照清也拦不得、劝不得。 阿弥气不打一处,一边说着“就你们的儿子是心肝宝贝,我塔玉嬢嬢就不是别人家的心肝宝贝?!”一边重重将左相大人一踹开,将郎夫人抱着权公的手一拿又一掰,怒瞪得了松脱的权公道:“还不快去!若是塔玉嬢嬢死了,你也别想在我刀下活!” 那一眼,分外狠戾,权公立即疾步往何思瑶院里走,将这儿的烂摊子留给阿弥自己收拾。 郎夫人的哀嚎成了痛叫,六七十的老太太像被宰杀的猪一样,叫得阿弥耳朵嗡嗡作响。阿弥就着掰她的手将人往地上一扔,再看郎大人。 她方才那一脚带着先前的怨气,重得很,踹得郎执梅抱着肚子跌趴在地,挣扎了几下起不来,也出不了声。 言照清冷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阿弥怒极反笑,“做什么?!我倒要问你做什么?你疯了不成?你拦我做什么?!” 还用了十成同她对打,叫她处处落在下风。若没有那丫头的一声打断,他怕不是要将她打死! 言照清胸膛起伏得厉害,面色铁青,状似隐忍着怒气。 阿弥可不管他,他生气,她比他还要生气,“怎的?你们这些狗官作威作福惯了,还真将自己的事情事事优先排在别人前头不成?!塔玉嬢嬢什么情况?二哥又是什么情况?难不成身上连个好皮都没有的那一个比不上这一个四肢健全的?!” 说罢,阿弥泄愤似的,将郎林同用力一踢,踢得郎林同闷哼一声,没醒。 阿弥弯下腰,在郎夫人惊声尖叫“你做什么”扑过来之前,将权公方才扎在郎林同颈侧的银针一拔,又将郎林同一踢,踢得他翻过身去,恰好将郎夫人堵在那儿,将她的心肝宝贝好大儿抱住了。 “逆贼!这是逆贼!言大人,何大人,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快将这逆贼拿下,送到陛下那儿等候发落?!” 郎执梅一手颤颤巍巍,指向阿弥。 阿弥斜他一眼,冷哼一声,自言照清手上用力抢回软剑,“啪”一声打在自己腰上,绕好了,踩着被郎夫人紧紧抱在怀里的郎林同的腿,快步往塔玉在的院子去。 “言大人!何大人!这逆犯怎能在何府中自由出入?!二位大人难道是要包庇逆贼不成?!” 阿弥听见身后传来郎执梅的怒喝,心想这左相大人一把年纪了,还这样中气十足,她方才那一脚不该踹他肚子,该踹他的嘴,踹断他的牙,踹烂他的嘴,叫他出不了声才是。 嫌弃走回廊慢,阿弥想取个近道,往回廊外出去,才要屈膝往上跃,打算横过回廊顶往何思瑶的院子去,手臂便被人用力一拽,拽得她吃痛回头,瞧见言照清。 “上哪儿去?!”言照清近乎是低声怒喝,将阿弥的手臂紧紧攥着。 阿弥蹙眉,想将自己手臂从他手中抽出来,压根就动弹不得。这一来就更是怒不可遏,一拳打上言照清的胸膛: “放手!” “我问你去哪儿?!” 阿弥冷笑出声,“我嬢嬢躺在那儿,生死未知呢!我还能去哪儿?!怎么?言大人又想将我锁起来了?!还是想将我吊到牢房里头去,再吊一夜?” 言照清隐忍怒气。 那些怒气像头失控的野兽在他胸口乱窜,四处撞击,撞得他的心脏疼得厉害。 他也不知道他为何生气,这不对劲的情绪自江至安同他匆匆一谈后就从他心底升起来,或者还要更往前追溯,但言照清一时还想不明白。 攥着阿弥细瘦的手臂,他手指长,手指一拢就将这丫头牢牢禁锢住了,她力气也没有他的大,他捏着她,她就全然挣脱不开,但这丝毫没有抚平他的怒气。 他在气什么? 他到底在气什么? “言照清,你弄疼我了!” 没被禁锢的那只手捶打他的胸膛,同他心里的那只猛兽一起内外撞击着。 言照清狠狠一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满是狠戾,将阿弥的手一提,另一手掐上阿弥的腰后,将人往他怀里带,狠狠将她提抱着,压上她的胸膛。 距离被倏地拉紧,阿弥起初吃惊,瞪大的眼睛里映着他言照清的影子,叫他觉得自己是头即将失控的野兽。 有解吗? 好像无解。 这双眼睛,从午门前法场看来的,看到了今天了,各种各样的情绪他都在她眼里看过,但是往后呢?往后无解,或许这双眼睛本就不该被他看到眼里。 “不看了,不看了。” 阿弥尚来不及反应,后脑勺就被言照清的手重重一压,整张脸被迫埋到他的胸膛,额头抵着他又重又着急的心跳,好似擂鼓,将她的心也敲得又重又急的。 他那一声好像讨饶,又好像是立誓,阿弥讲不清楚。 正是懵懵然的时候,只觉得被人用力提着抱着往上纵跃,再倏地落地。看不得周遭的超重又失重的感觉叫她头晕目眩的,等到言照清将她倏地放开,她竟一时无法适应,跌坐在地。 言照清也不管她,立即就转身背对她,先往塔玉的房间去,没一个要拉她扶她的意思。 阿弥被跌得七荤八素又莫名其妙的,瞪了言照清远走的背影一眼,斥骂了一句: “狗官!” 认命靠自己爬起来。 第三百八十一章 连夜上京 阿弥不知道言照清在闹什么别扭,但这会儿也不是同他计较这个的时候。 塔玉并不是出了什么惊人的意外,而是就那样顺着她那重伤,情况越发不好了罢了。 是正常的,是顺其自然地变得更差。 但也是不正常的,人可能真要这么没了。 阿弥不敢进去,只敢站在门边看里头的人忙碌,连看一眼床上的塔玉都不敢。一颗心惴惴不安,一双手无处安放。 江至安面无表情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看着床上的爱人,被烫伤的地方没有一处好皮,全变成了漆黑的腐肉。他已经协助权公和年妙春给她刮了两日腐肉,每一次都是狠着心,告诉自己,也告诉她,刮去了腐肉会长出新的,她会好起来。 如今看床上那个人,同他颠沛流离、患难与共的那一个,他去岷阳首府前还同他耳鬓厮磨,约定好既然见了阿弥,就离开沁县,带着阿弥回北游的那一个,江至安不知道要生出怎样的情愫,心里七上八下,知道会有那么一天,没想过这一天居然来得这样快。 他还记得初初见她时候的惊艳,她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北游女子,也是最泼辣的姑娘。他同她从欢喜冤家开始,起初的时候吵吵闹闹,互相看不顺眼,到最后互相牵挂,却被皇子夺嫡之战牵连,被迫分离。 江至安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想不起塔玉的脸了,只记得塔玉的暖。像个小太阳,他将她抱着的时候,她又软又暖,将他空洞冰冷的心填满。他现在看着床上那一个,只觉得陌生,反复问自己那是谁,想着他该早些回家,回山上的小木屋,塔玉还在家里等着他,像以往的每一天、每一次一样。 权公拧眉,待塔玉稍稍稳定后,走向江至安,示意人出去。阿弥正巧就在门口,被权公顺带问起医无能。 “那个没用的医无能在哪儿?” 阿弥坦白道:“同一个内官上京城了。” 说是京城有人特意用说能起死回生的药制造僵尸,医无能被骗用在了驼子王之涣身上,叫桂陇武将席子墨惨死在成了僵尸的王之涣嘴下。医无能被骗之后,又激愤,又担心京城出现僵尸,局面不可控制,赶上言照清叫陆汀先带永寿公主的遗孤李二狗回京,医无能便一同上路。 这会儿,应该早就到京城了。 “我得带她到没用的那儿去,我跟他联手,你娘子才有希望活下来。”权公难得正经,严肃着一张脸同江至安道,“年妙春方才同你说没有?我打算扒了她一身皮,再将她用药包好了,泡好了,约莫泡上两个多月,新皮长出来,人可能才好得了。” 江至安懵了一下,才点头,“他同我说清楚了。那就立即上路?现在就回京城。” 权公看他头上的刀,“你去京城方便么?会不会有人要杀你?” 江至安坚定道:“无妨,他们要杀我便杀我,只要塔玉能活就行。” 权公沉吟片刻,才道:“她当先最要紧是的风寒趁虚而入,但那也是因为一身皮毁了大半造成的,从根上来说,长出一身好皮来才更更要紧。只是这法子……十分凶险,若有不慎叫别的东西入侵她,她可能会死。也有可能没到京城,就死在路上的舟车劳顿。” 江至安垂下眼。 他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办。 “只要能救她,不管什么法子先试上一试吧。若是她没有那个福分,真在路上就……那也是我们的命。” 阿弥小心控制呼吸,不敢出声,连一句“都怪我”都不敢讲。 权公道:“先往京城走吧,这个离京城不过半个多月脚程,咱们现在一天都耽搁不得。” 江至安点头,“我这就去准备,也请何兄帮忙。” 阿弥道:“我也——” 被江至安斜过来的一眼断了话音。 江至安看一眼过来,没什么情愫在眼中,看阿弥自动噤声,疾步往何书全那儿去。 也不必走到何书全房里,还没出院子就撞上了带着郎执梅夫妇来找权公的何书全。 将最好立即出发去京城的事情同何书全一说,何书全知事情重大且紧急,又有郎执梅在旁附和着“那就一起上路,我们也是要带林同回京城的”,何书全便道: “先前照清也要我带着思瑶上京城告御状,那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差人去准备,明日一早咱们就出发。” 郎夫人此行准备周全,同何书全商议了,两队人马合在一队,将需要补充的路上用的合计了一下。 阿弥怔怔看着一行人在院子那头商量,定下了事情,心中陡然惶惶不安。 纵然言照清是带着她往京城走的,但这一路停停顿顿的,遇上许多事情耽搁脚程,言照清对她也不赖,她心里没个实际的感觉。可如今,一行人要带着塔玉进京,这眼看着是快马加鞭的趋势,言照清必定带着她一同跟上了,她心里突然生了恐惧。 一则是塔玉的事情因她而起,她是那个起源。 二则,她被带到京城的话,是要被砍脑袋的。京城守备森严,若是她在路上逃不掉,那进了京城可就是插翅难飞了! 权公进出两次,瞧见阿弥看着商议的江至安和何书全等人发怔,才想起这小丫头同言照清的事情。看言照清还在房中,同年妙春低声说着话,权公推一推阿弥的肩,将人推回神,轻声问道:“若是上京城,你那捡来的便宜相公是不是要砍你的头?” 阿弥微微心惊,老实点头,“是。” 权公嗤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之间不寻常,你这臭丫头又骗我。既然如此,你怎么还不赶快跑去?他又没困着你,你一双手脚都是自由自在的。” 阿弥心跳加快,飞速瞟一眼言照清那儿,同权公踟蹰道:“那塔玉嬢嬢。” 权公叹:“合该也是她的命。我能施针吊她一口气,但这治皮肉的事情,年妙春不太行,还是得医无能出手才可。医无能在京城落脚地在何处,你可知道?” 阿弥道:“不知道,说是那僵尸药是从宫里来的,他是跟着一个内官去京城的。内官姓陆,叫陆汀,言照清知道的。” 权公骇然,“竟然是从宫里出来的?” 再瞧外头天色,这小半天的时间,就已经临近晚膳前,准备车马和干粮,以及收拾路上要用的草药等,都要耗去不少时间,今日上路是不能了,只能等明日了。 权公看江至安等人已经快步往外头走去,用手肘点了点阿弥,“你在这儿也没有用,不管你的塔玉嬢嬢是生是死,我都想法子告诉你一声便是了。她要是死了,她夫君定要杀你的,你那个便宜夫君也要杀你,横竖都是死,你还不如趁现在赶快跑了。” 阿弥尚未说话,后头传来一道声音,将她和权公都震了一震。 “跑哪儿去?” 第三百八十二章 囿于枷锁 载着塔玉的马车,稳妥走在车队最中间的位置,前后都有护送。 塔玉的马车之前,是左相府的人的车马在开路,郎执梅一家三口的马车夹在开路的和塔玉的马车中。跟在塔玉之后的,是载着何书全和何思瑶的马车。另有一车何府的奴仆和一车郎府的奴仆跟随。押在最后头的,是年妙春以及一车的草药。 此行有两个需要医治的病患,一个是伤重的塔玉,一个是脑子不清不楚的郎林同,年妙春押后的药草车几乎将此行需要的各种草药都备齐了。 正是正午,走了一个时辰,人和马都需要歇息,言照清叫车队停下,在附近放马吃草喝水。 马车尚未停稳,车队前头的车跳出一个郎林同,后头的车跳出一个何思瑶,都往言照清这儿来,将被拉在骅骝之后走了一路,一听见歇半个时辰就立即一屁股坐地上的阿弥一把拉起来,想要扶到较松软的草地上歇息。 阿弥双腿发虚,后背都是汗,郎林同和何思瑶一左一右地将她架起来,她干脆就放心将重量全都交给他们。只是没走几步,木枷上的铁链一紧,拽得她不得不转回身,也将郎林同逼得不得不放了手——言照清若是不放手,铁链就夹在他和阿弥中间,铁链一动,他就不得不将扶着阿弥的手放开。 “不必走远,就在此处。” 言照清骑在阿弥的骅骝上,垂着眼眸看着又跌坐在地的人,面无表情冷声道。 何思瑶忿忿不平,“言大人,阿弥走了一路,已经走不动了,这儿都是碎石头,怎能歇息?” 连两家的奴仆都知道找个松软背风的地方待着,他怎么忍心叫阿弥待在这碎石路上? 言照清不应声,下马,也不理会何思瑶和郎林同的胡搅蛮缠,用力将阿弥的木枷一提,就着提木枷的姿势将阿弥带得踉跄起身,将人往路旁的一处树底下带。到了地方,将人一扔。 阿弥吃痛,这么被扔着曲膝跌倒,只觉得又痛又疲惫,跌坐的地方一阵擦痛和刺痛。颈上有木枷挡着,阿弥也看不着自己的屁股和腿是伤到了哪儿,是不是生了淤血,索性就这么坐着,往后一躺,估摸了木枷在颈后的位置,在临近到地的时候放慢速度,但还是叫木枷磕了一下颈后,硌得她觉得颈子差些断了。 “言照清!我!我同你打架!” 一路上频频从车内掀帘看阿弥的郎林同气愤得一张脸涨红,捏紧了拳头,当真要扑向言照清。 他也确实会些拳脚功夫,又有一身蛮力,才哥儿在南理的时候在他身上吃过亏。这一路言照清不是没同他打过,次次都将这左相大人家失散多年的小儿子打得服帖在地。偏他还不长记性,这一行中觉得自己只认识阿弥,阿弥又是他从小看到大,一块儿长起来的,是南理的亲人,见阿弥被言照清“欺负”,郎林同那傻乎乎的脑子总也忍不住怒气。 这会儿,生怕自家失而复得的小少爷又被言照清教训的郎府下人们赶紧将郎林同拦住,用了吃奶的劲儿将人往后头推,往马车上带。 两个男人被郎林同推开,摔了个屁股墩儿,四五个男人一起上,才将郎林同推回郎夫人那儿,叫郎夫人又哭又嚎地哀声叫着“我的心肝宝贝儿啊”。 权公还没法给郎林同除脑袋上的针,一是塔玉这儿这一路气若游丝的,他一时半刻都不能离开。二是舟车劳顿,路上颠簸,也不能轻易动那枚针。除了那枚针后,郎林同还得卧床静歇三个月,也急不得,最好待六七月份再行事。权公便同郎执梅夫妇说好,他在京城待到年底,等治好了郎林同再走,诊金一千两黄金,兑成银票给权公。 郎执梅夫妇只知道自己的儿子暂时还只能是傻子,但不知道傻子原来这么烦人。一开始阿弥好端端同何思瑶在一辆马车上的时候,郎林同还挺正常,不过是个孩子一样闹着吃闹着画画。等到阿弥几次逃脱不成功,被言照清用一块木枷和一条锁链拉在马后头,郎林同便不正常了。 傻子哭闹起来十分恼人,也不讲道理,权公得空用针扎他的时候还好,权公不得空的时候,就只能由郎家人自己哄着。事关阿弥的时候,郎林同便谁都没法哄好,只能阿弥出声。 郎林同这会儿被架走的时候,正巧就是权公不得空的时候,郎府没人哄得住郎林同,傻头傻脑的郎林同撒着疯,压也压不住。 “叫那丫头来,快叫那丫头来!” 阿弥枕着硌得慌的木枷,听着郎夫人带着哭声的叫唤,当做没听到。 搁在颈后的木板实在叫人难受,这起码两个拳头的高度叫阿弥的颈子只能往后垂落,眼前的东西全是颠倒的。 若是她的脑袋被砍了,落地时候看到的景象是不是也是这样子? 阿弥想到劫走许之还的那天,看到的被砍下来的那几个脑袋。脑袋没了颈子的支撑,在地上骨碌碌滚着,个个眼睛都大睁着,带着惊恐和不甘心,将这世间最后的景象装在那些瞪大的瞳孔里头。 “阿弥,你在想什么?” 何思瑶是要给阿弥喂水的,但阿弥没起身,她带了水袋过来,瞧见睁着眼睛发呆的阿弥,没忍住问。 好半晌,躺在地上,头顶着地的人才动弹了一下,回复她:“我在想我的脑袋被砍下来之后,看到的角度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是颠倒的。” 何思瑶心一惊,下意识要看言照清的位置。他就站在阿弥的另一侧,听阿弥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垂下眼看她。 何思瑶惶然,捏紧了手中的水袋,看四周除了他们,并没有其他的人马在附近。距离上次阿弥的同伴出现,已经过了三天了。 再有一日脚程就要到京城,最迟明天傍晚,他们就会走在京城繁华的街道上。正逢元宵,京城的街坊一定很热闹。 可这份热闹阿弥一定感受不到了,何思瑶听她爹和年妙春今天早晨轻声议论过,进京城之前她逃不掉的话,她就再没有机会了。 何思瑶牵着阿弥的手,心里难受,呜咽一声,将水袋塞到阿弥手臂之中,红着一双眼回到马车上去。 第三百八十三章 因对立而羞耻 阿弥只知道怀里被塞了一个软乎乎的水袋,但看不着也摸不着,没法不无语好半晌。 这思瑶,是没注意她的手也被锁在木枷上头么?她难道是想叫她用脚捧起水袋、拔开塞子,再举着水袋越过木枷,往自己嘴里倒吗? 阿弥想象了一下动作,觉得不雅,难度系数也很大,舔一舔干裂的嘴唇,一瞬间就放弃了。 忍一忍,再忍一忍,这行人里头有郎执梅这种荣华富贵惯了的人,此行带了五辆马车八个奴仆呢,这一路来他不肯屈居露宿荒郊野外,一定要找客栈投宿的。等到了客栈,她的木枷就可以解开了,到时候再喝水,再查看身上的伤势也不迟。 就算是像昨夜那样住的是马厩,她也可以屈就的。 “想喝水吗?” 阿弥听到言照清冷冷清清出声。 真是比叫她脸面和嘴唇干裂的寒风还要冷冽啊,阿弥心里一寒,假装没听到。 阿弥很后悔,十分后悔,非常后悔。 权公提点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已经想跑了,但挂着塔玉嬢嬢,又挂着别的什么情绪,没第一时间动身。 谁能想到那会儿言照清就站在她和权公的身后,将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全听了去呢?! 这人跟只猫似的,走路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天上打雷一样突然在两个人背后说话,将权公和她都惊得像被烫了脚的兔子,一左一右往外窜。 阿弥原本想着那就直接逃了,没想到才上了屋顶,就被言照清拽了下来。 这之后,又有一个郎执梅从中搅和。她踢踹过他,还是李景泽的人,郎执梅记恨她得很呐,官大一级压死人地叫言照清务必要将她送到狗皇帝面前,务必要将她的脑袋砍下来。当夜里,言照清就给她上了镣铐,大年初三一大早,天还没亮,一行人浩浩荡荡就上了路,直奔京城。 什么大年初三有舞狮子的来救的计划,因这突然的出发就全都泡了汤。好在阿弥的同伴反应过来,紧随其后来过四次,但四次都无功而返。 阿弥之前还同何思瑶坐在一辆马车里头,何思瑶还暗中协助过她逃跑。但言照清看管得太严,也将何思瑶和何书全警告了,协助罪犯逃跑,理当连坐。 大前天阿弥的同伙再一次来,被言照清全都打没了。郎执梅约莫是觉得来了这么多次,惊扰了车驾,心头大怒,叫言照清将她锁了,拉在后头走,给她一个教训。 阿弥就这么跟着走了两天,前天和昨天夜里歇息的时候,觉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小腿浮肿得厉害,大腿和手腕上全是磕碰出来的淤青,膝盖上的血都干涸了。 再明日,就是元宵节,就到京城了,阿弥觉得搞不好她不会死在京城,而是死在干渴的、疲惫的、磕磕碰碰的路上。 天地倒转,眼前的树也倒着长着,眼风之中有身影动,靠近她,阿弥瞧出是言照清的影子,索性闭眼。 “喝水。” 察觉人在她一侧站近了,也不知道是蹲了下来还是站着,言简意赅扔下一句话,阿弥还是不想睁开眼。 嘴唇干裂得疼痛,有了几道口子,一舔就一嘴的血腥味。她的脸也干巴疼得厉害,是冷风扑面吹出来的。北方的气候于她还是太不友好了,哪儿像南理啊,冬天还是湿润的,又阴又冷地吹着潮湿的北风。 昨日还路经过下大雪的地方,马车在及脚踝的积雪上行得艰难,阿弥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上行走,也走得艰难。到最后几乎是被骅骝拖着走的,膝盖都差些被磨破。 但也不能怪骅骝,骅骝被蒙了眼,也不知道事,要怪就怪骑着骅骝的言照清。他明明已经看见她、知道她跌倒了,还驱着骅骝往前。阿弥那时候索性就不抵抗,也不费力再试图站起来了,任由骅骝拖拽。夜里木枷一除,看到裤腿都破了,一双膝盖都磨破了皮,露出红的血肉来,阿弥昨夜里是哭着入睡的。 这个言照清已经不是她认识的言照清了。 或许是,只是是那个在京城法场上的言照清,在南理将她吊了一夜的言照清。 她不认识,也不想认识这个言照清。 身份的对立,从来没有那么清醒地摆在阿弥眼前过。阿弥现在回头想那些并肩作战,那些同执金吾、同他言照清玩闹的日子,觉得自己特别傻。 羞耻,像快速野性生长的蔓藤,几乎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就爬满了她的心,缠得她的心又酸又涩。 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哪儿有跟敌人做朋友的傻子? “喝点儿水。” 言照清又出声。 阿弥闭着眼,不打算睁开,并且累到一瞬间想就这么死去,也还是不错的。 “啵” 轻微一声,阿弥听见水袋的塞子被拔出来的声音。 有人挡住了天上的太阳,叫擦着她吹过的冷风更冷,也挡住了她能感受到的光。 阿弥想言照清会不会把水浇到她的脸上。她一再地不出声,他是不是恼怒了? 但这样想了,又觉得自己可笑,她做什么还顾忌他会不会恼怒?做什么还觉得自己的不理不睬能牵动他的情绪? 她不过是一个逃犯,一个逆贼罢了。 “言大人。” 有人走近,踟蹰出声。 阿弥预想中的被言照清浇一脸水的情况便没有发生。 “郎相。” 阿弥听见言照清有礼回应,落在她脸上的影子动了动,应当是言照清是行官礼。 哼,趋炎附势的狗官。她还以为他是多清高的人,碰到品阶在他之上的,还是不是奴颜婢膝地听从郎执梅的话?他叫他锁,他就锁,叫他给她上木枷,他就上木枷,叫他令她只能跟着车队走,他就叫她用两条腿走。 呸! 阿弥心里不忿,大大呸一声。 “言大人,这……犬子的精神又……将他娘亲都给打了,正闹呢,能不能叫这犯人过去看看?林同受制废太子党多年,现在也只听得进这些逆贼的话。” 郎执梅没法放下骄傲,但又得有求于人,这么别扭地将话说着,叫阿弥嗤之以鼻。 郎林同闹起来可真是六亲不认、人畜不分,郎家这几天吃尽了苦头。 阿弥前天和昨天安抚了下,郎林同倒也听她的。但是今天,她不想。 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郎执梅这老头子明明要求她办事,还一口一个逆贼,一口一个受制废太子党的。郎林同是怎么到的南理,究竟是谁扎的他还不可知呢,这么快就笃定是他们行的事了? 要是知道傻子王二是郎执梅的儿子,他们怎么可能会不用? 第三百八十四章 发了疯出人命 在阿弥的印象中,郎林同——也就是先前的王二,是他们走到南理城之后才碰上的。 才进城,就有一个脏兮兮的粗壮少年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住了不知道谁的腿,说不成句子,只会咿咿呀呀地像个孩子似的,指着自己的嘴,示意人给饭吃。 在南理落脚后,玉娘子觉得家里缺一个使粗活儿的,便叫那个乞丐少年到了家里头。他长得五大三粗的,劈柴挑水很是得力,就这么的得了玉娘子的收留,住在附近的一座空宅子里,早出晚归,给阿弥家里忙活粗重的活儿。 是以郎执梅推断的是他们的人趁着兵荒马乱将郎林同掳走了,证据在郎林同这么多年是在李穆川落脚的南理。 阿弥一个字都不信。 这会儿郎执梅来叫她去哄发狂的郎林同,她才不想去。 凭什么要给他这种人办事? 这十来天她见得还少么?需要用到人的时候,郎执梅便好声好气地请人家,不需要的时候—— 不就叫言照清扯着她走了么?! 她腿都要走断了呢! 发疯的王二她是见识过的,赤手空拳打死过一头二百斤重的野山猪,确实危险。 “权大夫呢?” 阿弥听见言照清问道。 也听见郎执梅讪讪道:“不好再叫他了,权大夫说了,再扎睡犬子,犬子的脑子会乱,日后就不好救了。” 说着应当是示意了言照清地上有个阿弥可以解决这桩事情。 言照清道:“这逆贼骄横放肆,目中无人,不听我的。郎相为何不自己问问她试试?” 有好几瞬的静默,阿弥也不愿意睁开眼睛去看挡着她日头的人和拉不下脸来叫她的人。 想睡一觉。阿弥在心中念叨一句,突然腰侧就一疼。 是被人重重踢了一脚! “哎!你!起来!去同我们小少爷说话去,叫他不要闹了!” 郎家的奴仆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对一个被套着枷锁的囚犯客气,一脚接一脚地,踢上阿弥的腰侧,踢得阿弥带着木枷吃痛翻身,顺着身体的本能反应将自己蜷缩起来,抵抗着那些击打。 若是我手上有刀,定要杀了你这狗仗人势的! 阿弥咬着牙,在心中大骂。 没等到有人出声制止这仗势欺人的狗奴才,阿弥身上挨了不少打,耳里听了不少骂,挣脱不开木枷,也没法躲避那一脚一脚重重的踢,只能咬紧了牙一声不吭。 这打骂的动静将何书全和何思瑶从车里引下来,急忙带着人过来,一路高声怒喝着:“这是做什么?!” 阿弥得了个空,一时半刻却起不来,只能睁了眼,怒火中烧看着那狗奴才。 那人点头哈腰同何大人道:“我可真是该死,竟然惊动了何大人。不过是教训一下这不听话的死囚犯,我这就将声音小一些,何大人回去歇息吧。” 说罢,一脚重重踩在阿弥腿上,恰好在她昨日擦伤的膝盖处。踩着了,那人也不将腿移开,就这么踩着,脚底下暗暗使着力,碾压着阿弥的膝盖。 阿弥没忍住,惨叫出声,就这一声,叫在郎家马车里头撒泼的郎林同听着了。 “弥啊!弥!” 才听见郎林同在车里的声音,好像只是一瞬间,众人便见郎林同破开郎家马车的窗子,从那儿一跃闯了出来。 郎林同在地上滚了几圈,着急踉跄站起身,等见到阿弥正被一个男人踩着,双目倏地发红,大喝一声,往那男人扑去。 阿弥被扑过来的郎林同无意踩一脚,痛得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 踩着阿弥那人完全没有防备,就被郎林同重重扑倒在地,还是后脑勺着的地。被摔得七荤八素的时候,脸上就猛然挨了重重一拳,叫他被打得头都偏开,颈骨一疼,鼻腔里头霎时就涌出了热血。 “你打她?!你打她?!” 一拳接一拳,郎林同骑在那人肚子上,拳头捏得死紧,一下又一下砸在那人脸上。 那人连个惊叫都没有,被郎林同两拳招呼下来,人都已经发软,别说抬手格挡,连躲避都做不到。 一众人被这郎林同突然癫狂的举动吓得都怔了,只能站在原地看着。 言照清垂眼看着被郎林同疯狂殴打的郎府家奴,面无表情,后槽牙的位置隐隐鼓起一块,并不打算上前去阻拦。 那人口鼻都是血,眼眶也已经一片血红。郎林同丝毫没个停手的意思,满身的戾气叫人不敢接近,仿佛是庙里修罗打小鬼的图画再现,又血腥又可怖。 郎夫人从车上追下来,见此场景,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哀嚎道:“我的心肝宝贝儿啊!不要打了!要出人命了!你要坐牢的啊!” 这一句哭嚎,才叫郎府的人警醒过来,可是上前去拦去拉的人都被郎林同甩开。他那是结结实实的蛮力,他自小就长得五大三粗的,书画的爱好也是郎执梅为了修他的性子才颇是他去学去练的,也没想过外在这样粗鲁的人能画出一手好画,写出一手好字。 郎执梅没想到郎林同这是真发疯,胡须颤抖,斥骂和说理都没叫郎林同听进去。 眼看那人好像真已经被郎林同打死了,郎林同的拳头还没停下,嘴里重复着“叫你打她!”手上重重砸着那人。 郎夫人哭着爬到阿弥身边,哀求道:“姑娘!好姑娘!林同听你的,你叫他别打啦!再打就出人命啦!” 怕是已经出人命了,那人的脸都已经血肉模糊一片。 阿弥又疼又疲惫,自己勉强翻身坐起身。疼得眼泪无意识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她却没法去擦。嘴角和鼻下的血也没法去擦,她的手还锁在木枷上头呐! “打死便打死了,这样一个狗仗人势的东西,留他在世上也是个祸害。” 阿弥呸了一声,吐出嘴里的血。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郎夫人震惊震怒,又不敢逆着阿弥,高声一句后,又低声哀求道,“打死人也是要坐牢的,林同才回来,他要是坐牢,我……我也不活啦!” 说罢呜呜痛哭起来。 阿弥笑出声,“你们这些世家子弟,打死人不过是赔些银子坐几天牢,要什么紧?二哥,你想坐几天牢啊?我去问问秦大人,看看南理的牢房还有空的没有?” 第三百八十五章 师兄来了! 阿弥原不想管这个事情。 她心里不痛快。 她已经是要被带到京城去砍头的人了,明日到了京城里头,想再脱身是难上加难,她自己的事情都顾不上了,何故还要管别人是不是要被打死了、谁人要去坐牢了? 她都要被砍头了! 但郎林同离她近,他身下那人被砸出的鲜血刚才都飞溅到她的脸上。她刚才一时半刻没法起身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打得嘴歪脸斜满是鲜血的。 确实惊人,又恶心。 阿弥想站起身,双膝用不上力气,又跪倒下去。郎夫人下意识扶住她,被她借着木枷一把撞开,摇摇晃晃着硬是要自己站起来,腰背佝偻着,是因刚才被郎府那狗奴才一连十几脚地重重踹,这会儿还疼得厉害,直都直不起来。 郎夫人被她一推,像个笸箩一样往后滚到,“哎呦哎呦”地惨声叫唤。 不管是阿弥的问话还是郎夫人的痛叫,都没叫郎林同分心。 魔怔了,他应当已经五感全闭,就算是天上落惊雷也叫他听不到。 郎府有人斥骂阿弥,遭阿弥横一眼过去,倏地噤声。 她面上又溅上去的血,嘴角鼻下都留着血,那一眼似冷厉的尖刀,能杀人于无形似的,连见多了大场面的郎执梅也忌惮。 阿弥拖着被踩的膝盖,往前走一步,瞧好了郎林同的位置,将他重重一踢,踢得他往旁一斜,身子一歪。阿弥自己也被后坐力往后坐倒,屁股和腰后又是重重一疼。 “狗东西!” 郎林同吃痛,放下地上那个奴仆,怒火立即转移,一双赤红的眼转向阿弥,狠狠扑向阿弥,先在阿弥脸上用力甩个巴掌。 阿弥被打得眼冒金星,一双手被木枷制着,一双腿被郎林同横着屈膝的腿压着——他还真是将南理猎人们教过他的打架技能放在心上,他们教他要打人的时候,将人推倒,用全身的重量压住对方的腿或腰,叫对方下半身完全使不上劲,这场架就赢了一半。 阿弥没想过这样的招式会叫郎林同用在她身上,双腿使不上劲儿,连踢踹他都做不到,一双手又被木枷扣着,上身全然坐不起身。郎林同一巴掌打得她一只耳朵瞬间嗡鸣起来,嘴里都是血,想要喊叫,颈后的木枷硌着她,叫她嗓子发紧。 她也真是多管闲事,疯子发起疯来客没脑子没想法,要是再有第二巴掌,依郎林同的蛮力,她脖子一定会被打断。 嗡鸣声和天旋地转的金星之中,阿弥感觉天上有手的影子,又重又急地要落下来,事情发生的太快,旁的人连个惊叫都还来不及。 阿弥求生意识强烈,在何思瑶和不知道谁的“阿弥”尖叫中,怒气十足大喝了一句:“二哥!你瞧清楚!你要打死我不成?!” 若是觉得那巴掌就不会落下来,未免就太天真。 郎林同是脑子插着针的疯子! 他们等了他好几年才叫他能像正常人似的说话,他发起疯来的时候可不是个正常人! 第二个巴掌结结实实盖在阿弥脸上,阿弥觉得从鼻里涌出的血更是汹涌。颈后的木枷像是一把利刃,更像一把重锤,天地掉了个个头地将她后颈骨重重一砸,叫阿弥瞬间想起颈骨断了又侥幸不死,却只能瘫痪在床叫人伺候的人。眼前别说金星,连道白光都没有了,倏地一黑,叫她什么都瞧不着。 也不是昏过去,就是一时地瞎了。 脑子里头原本好端端的脑浆被接连两个巴掌扇成了浆糊,阿弥觉得又疲惫又疼,压力和绝望一瞬间灌铅一样灌满她全身上下,连脚趾和手指尖都不放过。 就这么死了算了。 阿弥心里想。连个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天地间有好长一段时间的安静。冷风刮着她过去,天上好像落了雪,叫她觉得脸侧有冰冷的点滴落下,又被她烧得灼热的面皮融化,成了滚烫的水,再往她鼻子和嘴巴那儿滑。 一滴又一滴的,那朵朵小小的雪连绵不绝,却没法将她被打肿打疼的脸的热度消散下去。 腿上的重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撤去的,阿弥后知后觉才察觉自己得了自由。 也不是全然的自由,一双手还被木枷禁锢着。 但有人将她拉了起来,温热厚实的手掌摸上她的脸颊,手上和颈上一松,是木枷被全松脱了出来。 阿弥大睁着眼睛,却看不得什么东西,整个脑袋像被人蒙在棉被里头,有声音要钻到耳朵里来,但听得并不真切。 “阿弥,阿弥。” 那温热的手掌一再摸索她的脸和她的耳,间或有停顿,但阿弥大睁的眼中还是一片漆黑。 缓和了好久,眼前的漆黑才出现一些些亮光,紧接着,耳中也听得刀剑相交的声音,锐利且刺耳。 白光倏地一亮,好像将她这一方天地的黑暗全都破开,师兄姜竹声的脸就在眼前,浓眉紧蹙,关切瞧着她。 “师……” 阿弥说不成句子,脸疼,嘴疼,嘴里也疼,叫她动一动都疼。 见着许久不见的亲人,还是在这般被人痛殴后的惨景里,阿弥鼻尖一酸,眼泪先滚落出来,无声张嘴痛哭,扑到姜竹声怀里。 师兄来了! 师兄来救她了! 她也是有人疼有人爱的,她师兄来救她了! “你站得起来吗?” 姜竹声戒备看一眼周围,低声问哭得眼泪鼻涕和鼻血都混在一起的人。 阿弥心里头的情绪正浓,没法听清他的话,但见到周围七八个同伴正同郎府的奴仆们和言照清搅打在一起,响哨声声,是要给他们拖延出时间,也知道机不可失。 阿弥哆嗦着一双腿,艰难借着姜竹声的手臂站起来,被姜竹声一把扛上肩。 “放下她!” 阿弥听见言照清的怒喝,紧接着是被人拦住的声音。再后头,似乎是江至安也加入了打斗之中,响哨声没几声就断了,没了。 阿弥全然没个力气,挂在姜竹声肩上,倒吊着上半身,看得自己脸上的血滴滴落到姜竹声跑过的地上。没法抬起身子看后边。 果然是下雪了,地上点点白的雪花,一下子就融成了水。 要走了,要走了,太好了,她得救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答应 她应该是得救了吧? 阿弥只觉得像是一场梦。 姜竹声的侧脸悬在她的眼前,快马奔驰,他将她好好护着,身子紧绷得厉害,一再踢着马肚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身后马蹄声响阵阵,阿弥在转弯的时候看过后头一眼。 言照清骑着骅骝,身后是郎府的武奴和江至安,拢共五匹快马紧咬在他们后头。尤其骅骝脚程快,又蒙着眼,全然只能靠着言照清的缰绳控制着狂奔,离他们不过两三个马身的距离。 阿弥甚至能看得清言照清咬牙切齿的神情,他怒瞪着他们,恨不能将他们碎尸万段的模样。 阿弥听见姜竹声的心跳得飞快,又重又急。他的下颌线紧紧绷着,嘴角也紧抿着。 他很紧张,十分紧张。 二人座下的马比不上骅骝,一马载二人已经十分吃力,何况是在拼命飞奔的状态。 雪才开始下,路上又湿又滑,李朝往北多碎石子路,马蹄踏在上面几度打滑,全靠马儿自己机敏的反应才避开险情。 但这么下去,前头山路多转弯又多碎石,迟早会—— 阿弥心中才这样担忧,就觉得身子猛然一失重,侧身下的马突然一头往前栽去,她一侧的姜竹声也不得不顺着马匹栽倒的落势往她这儿压过来。 马匹重重倒地,一声嘶鸣都没有,是摔断了脖子,当场就没了气息。 姜竹声反应及时,顺着落势将阿弥一搂紧,以肩膀缓和跌落的势头,带着阿弥往这陡然出现的下坡路滚了几圈,到了沟底,立即站起身来,将阿弥拉起,又往肩上一扛。 天旋地转,阿弥一阵晕乎乎的,差些吐出来。 没感觉姜竹声扛着她走几步,便有刀破空而至,铿锵两声,先将同姜竹声打下一招。 “我师父的刀?!” 阿弥听见姜竹声惊讶出声,便确定来人是言照清。 这一路他拎着她师父人老君的刀,极为顺手似的,连自己的横刀都不用了。 阿弥没听见言照清的声音,他好像只是专心要取姜竹声的命,招招凌厉,俱是杀机。姜竹声又扛着她,诸多限制,只能抵抗着退。 阿弥说不得话,她难受得很。 二人交手十一招,阿弥便察觉姜竹声一声闷哼,身上有个瑟缩,往后再退两步,差些止不住跌倒的势头,狼狈用刀往后一杵,才将他和阿弥撑住了。 “师……兄……” 阿弥艰难出声,声音太小,也不知道姜竹声有没有听到。 “将人放下来,我饶你不死。” 阿弥听见言照清清冷的声音,想象他愠怒的神色。 “江师父?你怎么——你竟然——!” 阿弥又听见姜竹声不敢置信出声,应当是江至安也到了。 啊,果然是认得的啊…… 阿弥觉得脑袋眩晕得厉害,这样头朝下被倒吊着,柔软的肚腹又被姜竹声坚硬的肩膀抵着,她想吐,想喊。 方才的同伴大概早就没有了,有江至安同言照清联手,那些人哪儿是他们的对手? 就为了救她这么一个没用的人,前后这么多人赴险,值得吗? “将人放下。” 阿弥又听见言照清的声音。真是好奇怪,耳中渐渐被嗡鸣声填满,她还能将他的声音听得清楚。 阿弥觉得心肺一阵发痒,没忍住,咳出声。一咳,点点血就伴着她的咳喷上姜竹声的后背,叫她自己都惊讶。 这是,她的血? 师兄还有别的衣服可以换吗?她看他身上也没带包袱。 姜竹声又开始动起来,他一动,她就没法子地不由自主地被带着甩来甩去。 她发昏,也不知道是怎么样,就到了言照清手上。眩晕稍稍减缓的时候,只知道师兄的肩不再抵着她的肚子了,取而代之的是身后有一只坚硬得像铁一样的手,将她牢牢箍着。 她再咳嗽,咳出来的血沫子也没有再溅上师兄的后背,而是某个人的胸膛。 她脚下软,不管软不软,一双脚也丝毫没碰到地。 人将她提抱着,另一手上的她师父的刀都要舞出花来。 他都已经抢到她了,做什么还不放过她师兄? 阿弥忿忿,抬头看言照清的侧脸。逆着光,她只能看到他坚毅的下颌线,锋利得如同杀人的刀,叫她只想狠狠咬一口他的喉口,像匹狼一样,将他狠狠咬住,叫师兄逃走。 两人对招,方才的情况完全反了过来,阿弥被言照清带着,姜竹声没了负担,但勉强还是只能同言照清打个平手。 中途姜竹声几度已经碰到阿弥的肩或手,差些要将阿弥从言照清怀里拉出来。但言照清执着的他师父的刀立即跟上,逼得他不得不撤走,再待时机。 “竹声,收手吧,你打不过他,不如自己先逃命去。” 江至安出声,同姜竹声道。 姜竹声恨恨咬牙,“要走,我要带阿弥一块儿走。要死,我也要同她死在一块儿!” 这句话一出,便觉得言照清的来势更加猛烈,单手持刀,一手抱着阿弥,他竟然还能将他师父的刀使得势大力沉,又间杂着讨巧的招式,在他臂上砍了一道,在他胸口划了一刀,最后刀尖抵上他的胸口,锋利的刀气刺到他的胸膛,他只要动弹一分,言照清的刀立即跟着要深入一分。 动弹不得。 再看那年轻参将的眼,蕴含着滔天的怒气,瞪着他,像瞪着同他有血海深仇的仇人。 姜竹声谨慎,不敢再动。他不动,阿弥那儿却一动,拼尽全力突然往上一攀言照清的肩,将脸埋到言照清的颈侧。 姜竹声只看得那愤恨瞪着他的人面上有个微微的松动,一双剑眉隆起,嘴角一抽,好像忍着疼。 是阿弥用力咬上了他的颈子,像头野兽崽子,死死咬着,不松口。 但阿弥实则已经没有什么力气,真咬下去也咬不断他的血脉,反而久了是自己先乏了,松了口,软了身子。要往下滑的时候,被言照清一把用力抱住,就叫她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这般也好,二人都能省些力气。 “你放了我师兄,我的脑袋给你,你尽可以拿去换一个驸马的位置。” 阿弥没个气力,涕泪涟涟,说话只有个气声,若不是就靠在言照清的耳畔,言照清差些还听不清楚。 “我放了他,你就答应叫我做驸马?” 阿弥不出声。 是已经出不了声。 “说话,小狐狸。” 下巴被人耸动的肩膀一顶,叫她脸上该疼的地方又疼起来。她耳侧贴过来一个暖呼呼的侧脸,有人的耳朵同她的耳朵有意无意地摩挲着。 “嗯。” 阿弥低低应一声,听见身后有人倒地的声音。 “阿弥!” “走吧竹声!你还真想同你师妹死在一块儿不成?!” 第三百八十七章 不知到了! 姜竹声得了松脱,并不动。 他的刀还在手上,他还能打。阿弥落在朝廷狗官的手上,再往前头就是京城,进了京城,他再想救人可就难了。 他才从京城出来,自从阿弥九月劫了法场,又顺顺利利逃脱出去之后,京城的守备更是森严,出入的人员都要被细细排查。以往他们还能通过京城的水道自在出入,但出了劫法场的事情后,京城的所有水道都被安装上了铁网,还有专人在附近巡逻看守。 阿弥进了京,哪怕他们从狗官的手上将她劫走了,怕是要在京城藏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出来。 还不一定能出得来。 姜竹声不惧死,再袭击上来,言照清恼怒再应战,这一回,是结结实实在十招之内将姜竹声的刀打落,刀尖指着姜竹声的喉。 “师哥,师哥……” 阿弥在言照清怀里挣扎,去掰言照清的手,不管是她身后那只还是拿刀的那只。一张被发狂的郎林同扇过的脸肿起来,热热辣辣地疼。 姜竹声要动,言照清的刀轻轻抵上他的喉口。 同心脏不同,喉口可是人身上最脆弱的死穴,言照清的刀只要一挥,阿弥就再也没有“师哥”可以叫了。 “师哥。” 阿弥低声道,像哀求。 费劲转头,阿弥哑着声音,尽力叫唤,被言照清用手一提,又叫她的下巴搁回他的肩膀,再没法看到姜竹声。 江至安“啧”了一声,走上前来,将姜竹声一脚踹倒在地,叫姜竹声借着这一倒避开言照清的刀尖。 “竹声,你们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这丫头是朝廷钦犯,她劫走许之还,陛下是不会放过她的。”江至安道,“你们这般前赴后继地救人,除了搭下自己的性命,叫她往后黄泉路上不孤单之外,还有什么用?” 姜竹声眼角余光一直注意自己脱手的刀,言照清却早一步看穿他的想法,将他的刀踩在脚下。 他提抱着的阿弥已经没有动静,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姜竹声捏紧的双拳微微颤抖,眼见又有人骑着快马来,一行人还不少,分明是增援言照清的人。 姜竹声拳头一砸地上,起身同江至安过下几招,再打翻一个家丁打扮的人,抢了他的马,狂奔而去。 “阿弥,你等着我!” 风里头,只传来姜竹声一声怒吼。 “等你?下辈子吧。” 言照清冷笑一声,脚尖将姜竹声留下的刀一挑,往江至安那儿挑去。 他一手有阿弥,一手有刀,已经没有多余的手可以拎那刀子。 但江至安将刀接住了,言照清又觉得自己方才的话不妥,一僵硬。 下辈子?他们下辈子最好也不要遇见。 来增援的一队人马穿的是左骁卫的衣服,见姜竹声骑马去,立即分作两队,一队去追姜竹声,一队随着领头的那个下了坡,往言照清这儿来。 还没走近,领头那个便高高兴兴地一叠声叫唤着“照清照清照清”,等到近了,看清了言照清附近站着的江至安——头上插着的那把刀,人又错愕起来,傻愣愣下了马,一边直勾勾瞧着横插江至安脑袋的刀看,一边走过来。 “哎?哎呀……哎,啧,哎!” 也不知道这几个“哎”是表达了什么意思,言照清也不想花心思去探究秦不知这几个没什么意义的“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将略微滑下来的阿弥往上一提,冲着秦不知点头,算打了个招呼。 秦不知草草应了一个点头,又转看江至安,觉得有趣地看了半晌,才在江至安不友善的冷眼瞪视下讪讪将视线收回,转向言照清。 “从左相的人那儿得到了消息,陛下听闻你将劫犯抓住了,说是进京之前你们定会遇上凶险,要我先来迎接你,护送你们一行进城。刚才已经见过左相了。” 言照清“嗯”了一声,心思复杂。 郎执梅先派人往京城报信这件事情他是知道的,顺着郎执梅的“热情”,他也将此行的大概先写了封信,叫人递到陛下案桌前。 他九月底出的京,过了年才返京,这是以往不可能有的事情,总要先将情况大概说了,才不连累他爹和执金吾其他弟兄。 执金吾其他弟兄…… 言照清神色黯然,将阿弥打横一抱,往骅骝上放,自己也跟着上马。 一行五人押解劫犯回京,等到临近皇城脚下,就只剩下他一人。 秦不知见言照清面色铁青,只当是方才被劫犯同党冒犯了,心里头正不爽。这会儿也不好问他这头上插着刀的男人是谁,怎的头上插着刀还能活着? 秦不知看江至安在四周望了一阵,才往自己的马匹那儿走去。见言照清已经上了马,秦不知急忙跟上,催马走到言照清一侧。 言照清并不着急走,整理着靠在他胸口的那个人。那人瘦小,看着是个小少年,头发乱得狼狈,穿着的白衣脏得很,什么泥水啊枯叶啊脚印啊都有。 秦不知到的位置不讨巧,只能看到被言照清小心翼翼整理的少年的后脑勺和后背,看不得是如何模样。 什么样的人能叫言照清脸上露出这样的神色,好像看着一团随时可能融化的雪球,气恼得毫无办法又只能小心翼翼照顾的赌气模样? 难不成言阁老还有一个小儿子流落在民间,叫言照清找着了? 秦不知好奇,想绕到另一侧去看,言照清恰好问他,“此行来了多少左骁卫?执金吾可有同行?” 秦不知一被打断,就将想看那小少年脸面的念头暂且放下,道:“左骁卫三百人,执金吾二百人,由才哥儿带队。方才来了几个宵小,执金吾就在左相那儿护——” “你说是谁带的执金吾?” 言照清错愕抬头,看向秦不知。 秦不知莫名其妙,想了想自己方才的答话,好像并没有说错。 “才哥儿啊,成才。你不在,执金吾不都由他领着的么?你怎的了?” 言照清觉得荒唐,荒诞,荒谬,他的脑子顺着“才哥儿”三个字想到平溪城那日,才哥儿被打飞出去又落到水里头的场景,只觉得现在如同梦一般。 说不好还真是一场梦,怀里奄奄一息的小狐狸是梦,眼前莫名其妙的秦不知是梦,连秦不知说是才哥儿带队这件事情都是梦。他或许早就死在平溪城的山崖下头,后头经历的不过是在黄泉路上看得的幻想,是假的。 “照清?照清,你怎的了?你可别吓我啊,我还得带你早点回去呢。你不知道,之前听说你死了的时候,陛下可伤心了,你爹也难受得卧床三日呢。哎?照清,照清?” 第三百八十九章 奉旨带人直进宫 今日言照清叫众人停下歇息的地方,果然有才哥儿带着执金吾在那儿候着。 才哥儿见言照清回来,十分激动,迎着打横抱着阿弥的言照清上前而来,瞧见言照清怀里的人,眉头担忧隆起。 “大人,小狐——” 言照清立即以眼神示意,打断才哥儿的话。 才哥儿急忙改口,道:“小的有多日不见大人了,还以为大人……还以为大人真的死了。” 说着,眼眶一红,给言照清行了官礼。 才哥儿一旁的左相郎执梅好奇,道:“怎的京中有消息说言大人死了?” 秦不知也下了马,到这一头来,笑着“嗐”了一声,道:“那可不是前段时间有个拿着咱们言大人执金吾腰牌的土夫子在晋州骗吃骗喝,又惹恼了当地的街溜子,叫人趁夜用麻袋一盖,把人给杀了么?可巧杀了人就立即叫人发现了,杀人凶手们来不及清理现场就跑了。当地知府在死者身上搜出咱们言大人的腰牌,又听说那段时间确实有个执金吾参将在城里头呼风唤雨的,可不就把咱们言大人死了的消息报到京城来了么?” 这还真是一桩奇遇,言照清的腰牌在沁县附近的荒郊野地、前朝坟冢里头被土夫子常牧偷走了,常牧拿着他的腰牌想大敛一笔钱财的,没想到将自己的命送了出去。 才哥儿道:“我回京第二天,便飞鸽传书来了大人被杀死在晋州的消息,我可是吓得……” 言照清隐忍着情绪,不动声色吞咽下喉间的酸涩,同才哥儿道:“我才是要吓着了,我明明看着你和阿寿,还有秋生……” 喉头一哽,没说下去,顿了顿,才道:“方才不知同我说你和阿寿回了京,今日还是你带队,我还以为是白日发梦。” 才哥儿“嗐”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心有余悸。劫后余生啊,尤其难忘。 “我掉了河,顺着河水一路奔腾,到了宛城,那儿已经离京城不远了,阿寿中了一刀,他也聪明,翻身下河,我也是在宛城捞到他的。我们走水路回的京城,确实会比大人快上那么几日。” 言照清同才哥儿一样庆幸。再问了阿寿的一些状况,听到人大约是没事了。问起秋生,说是没见到,大概是凶多吉少。二人沉默了一阵,被郎执梅催促。 “言大人,如今逆贼也抓回来了,咱们在这儿也歇得差不多了,还是赶快上路吧。这会儿上路,天黑之前就能到附近县城落脚了。” 郎执梅心焦,是因为方才阿弥被人带走后,又来过一拨人,可巧言照清、江至安和几个会武的奴仆都追出去了,剩下这些老弱病残,全靠一个懊丧自己打了阿弥,更是发疯的郎林同保护。 好在秦不知带着左骁卫和执金吾及时赶到,那群贼人才没能得逞。 郎执梅是怕了,厌弃看了一眼言照清抱着的阿弥,觉得事情都是因她而起。若不是她,他们这一路怎的会凶险万分,碰了这么多次来救她的废太子党?若不是她,他原本好端端的儿子怎的又发了疯,六亲不认五谷不分? “言大人,快叫人取水来,将这逆贼泼醒。因她生了这么多事,要好好惩戒她一番才行!” 言照清背后一绷,一瞬间的怒气几乎是压制不住,才哥儿急忙用身挡他,状似惊奇似的,去掀盖住了阿弥的脸的披风,有意道: “啊?这就是那个南理阿弥?!” 这不瞧不好,一瞧,就看见了阿弥面上的狼狈,人正半睁着眼睛看着他,眼里一丝光彩都没了。 才哥儿紧紧咬了一咬牙,将披风盖回去,道:“哎,这还是个小丫头,都被郎小少爷打成这样了,也是可怜,离京城也没多远了,找个车,将她塞进去吧。” 郎执梅听才哥儿有意说是郎林同打的,面上没挂一个好,恼羞成怒,道:“这怎么可以?她是一个逆犯!” “怎的不可以?”秦不知仗着身高蔑视郎执梅,“此行我是总指挥,我说了算。来人呐,找辆空马车,将人放进去。车窗都封好了,别叫人跑了。” 立即有人应声。 郎执梅气得胡须乱颤,指着秦不知“你你你”半天。 秦不知挑眉,“我我我,我怎么了我?郎相,我此行可是奉陛下旨意,确保这劫犯能顺利进京面圣的,若是她被你折腾得死在这路上了,这罪你担得起吗?更何况……” 秦不知瞧了远处被左骁卫收敛的尸体,那穿着打扮不就是郎府的家丁么? “郎相,听说贵公子将家奴打死了?还打了主动归案的劫犯?” 秦不知逼近郎执梅,叫微怔的言照清和才哥儿先带着阿弥离开这儿。 郎执梅吹胡子瞪眼,“什……什么打死人?没有的事情,是他自己从马上摔下来的!” 赤口白牙说空话,那确实是左相郎执梅擅长的事情。 才哥儿嗤笑一声,伴着言照清走,低声道:“陛下给秦小世子下了旨,进了京,直接将人带到宫里头,陛下要亲眼见一见她。” 言照清觉得心跳漏了一拍,“见她?见她做什么?” 难不成是她的身份泄露出去了? 从他们这儿应当是没有,他是直到在沁县才知道她是废太子李景济不记录在名册的女儿,才哥儿他们应当不知道。 但倘若有别人也知道呢? “到这儿来。” 塔玉的马车探身出一个头上插刀的江至安,冲着言照清和才哥儿招手。 才哥儿热情回应了一声,同言照清低声道:“不知道。陆汀说宫里的老内官们都猜不透陛下这一个决定背后的心思,按理说一个逆犯是不值得陛下亲自召见的。或许是因为小狐狸年纪小,又是护卫南理,又是打退蛮子,又是割了卜洛的脑袋?但这些不过一个免死罪或是赏赐的事情就行了,陛下已经多年不见外人了。总之陆汀说,大家都猜不透他的意思。” 言照清看着探身出来的江至安等在那儿,看着他们这一行走过来,脚下的步子突然顿住了。 又或许,只是单纯因为有人告诉陛下,阿弥是李景泽同北游女人的女儿呢? 那个北游女人还是陛下当年培养过的细作。 第三百九十章 弥与师兄要成亲? 言照清一停,才哥儿也觉得有些不妥,瞧过江至安那里,笑着点头示意了一下,转过身,将言照清往旁拉扯。 “这人真是执金吾万户江至安?” 言照清点头道:“确实是。” 才哥儿皱眉道:“他头上插的刀子是执金吾的横刀。” 言照清又点头:“确实。” 才哥儿思索片刻,道:“我不信他。方才你们追阿弥去了,他何故还要跟着追上去?他也已经不是执金吾了,同小狐狸也没有什么关系。” 言照清将怀里的阿弥抛一抛,抛回一个叫她靠得安心的位置,同才哥儿隐瞒了阿弥的身份,言简意赅将沁县的泼热油事件三两句话讲了清楚。 并道:“我们临行前,有人来同我报,泼热油的那个跑堂的前夜里死在牢房里头了,全身的皮都被人扒掉了,是活生生被扒去的。监牢年节期间的夜里无人值守,到五更有人去了才发现。阿弥一整夜被我看着,不会是她。” 才哥儿道:“那样狠辣的手段,也不会是她。” 被扒皮的应当是惨叫着被扒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是惊惧的。 言照清道:“我不愿意查这件事情,我拿捏不好他对阿弥有没有杀心。他若是想杀阿弥,这一路也没有下手。” 才哥儿道:“或许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也说不定,方才他和你一同追过去,不就是一个好时机么?” 言照清低头看阿弥,“但他没有。这人的城府太深,我暂且还不知道他是效忠陛下,还是效忠李穆川。” 他不敢信他,这一路上就没有可以信的人,连他怀里这个也不能。 言照清道:“且先候着,现在有左骁卫加执金吾五百人,等进了城……” 言照清踟蹰,将怀里的阿弥紧了一紧。 才哥儿道:“大人若是想将小狐狸放了去……” 言照清摇头,“难了。他们的人也不争气,这一路上但凡能打伤我,将人带走就是了。郎执梅看着,还有一个江至安,我压根就没法放水。” 他多想啊! 但废太子党当真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啊! 哪怕叫他显露出用了八成功力的样子啊!都!没!有! 方才阿弥的师兄倒是能打的,但看着他好像是带伤来的。而且言照清也被气糊涂了,竟然忘了初衷。 她若是不哭着投到她师兄的怀里,若是不下意识用自己的身子给她的师兄挡刀…… 言照清闭一闭眼,觉得烦躁。 才哥儿道:“走一步算一步吧,等小狐狸面圣的时候,再将她的功劳呈上,陛下或许会网开一面。” 言照清此刻没法将阿弥是李景泽和沙曼苏女儿的事情告知才哥儿,也没法同才哥儿说明心中不好的预感。 他直觉,阿弥若是面圣,可能连个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但如今也只能这么看着办了。 左骁卫和执金吾都不是吃素的,纵然他是执金吾参将,也不可能在临近京城的时候再给李穆川的人放水。 将人放上塔玉的马车,言照清并没立刻下去,等到权公赶人,没个好气地道: “我这吊着一个已经够忙了,你们还给我添乱。走走走,快走!这马车虽然大,但也拉不了这么多人啊!” 马车是沁县最大的那一架,是个四马拉的车,四人并排平躺都绰绰有余。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药熏,车里都是药草的味道。塔玉躺在好几床棉被上头,全身被一层层浸泡了药的布条厚厚包裹,还被权公罩了涂了药粉的纱笼,说是免受外来脏东西的侵袭。 权公一赶人,江至安就立即下了马车。 言照清要跟着下的时候,被江至安一拦,将他往里头一推。 “快到京城了,你同阿弥也待不了多久了,抓紧这最后的时间好好相处吧。” 言照清抬眼看他,车帘一落,将神色不明的江至安隔绝在外头。 权公沉吟着长长“嗯”了一声,道:“也是也是,那你就留下来吧。将她抱着,她后头可都是伤呢,我可没有多余的垫被可以分给她。等到了客栈再处理她吧。哎,方才外头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言照清将阿弥大略翻动了一下,清楚了她身上伤所在的位置,答权公道:“阿弥的师兄来救他。” 权公正伸手到纱笼里头要给塔玉扎针,前头的车夫招呼了一声要起步了,权公便住了手,等起步的颠簸过去。 “师兄?噢~那个小伙子啊,叫什么来着?叫……” 言照清也不清楚她师兄的名字,但是提起她那师兄,方才那一幕就总在他眼前挥散不去。车子一颠簸,人顺着那颠簸靠到他怀里,叫他只觉得实在的重感才能拥有她似的,安全和满足。 和对阿德或南理别的人不同,她看向那男人的眼神是全然的信任与依赖。她当真是觉得委屈,才一下子就像个孩子一样哭出来。 她也曾对他那样哭过,在刚进平溪城地界的时候,她被那个叫舟渡的带到水里去,差些淹死了。那时候被他捞上岸的手,她委委屈屈的,也投到他怀里那样哭过。 他还记得她柔软的唇。 香,甜。 但那时候为了将她呛着的水吐出来,他不过是按部就班地一心救人。 言照清垂眸看怀里的人,那一张脸惨不忍睹,哪里还看得出她长得什么模样? 但他就是觉得她可爱,可爱得叫他心里发紧,发疼。 “哦对对对,竹声!嗐!害我想好半天,是竹子的声音,医没用老提起他,老夸他,还说他往后要同臭丫头成亲呢。” 言照清捏着阿弥的手不自觉一紧,叫怀里的人痛得叮咛一声。 她蜷缩在他怀里头,坐在他的腿上。但她是会跟她师兄成亲的。 她说过的,他们的师父想叫她嫁给她师兄,她还说过她师兄人很好。 “阿弥想吗?”言照清偏头,问权公。 权公糊涂,“什么?” 言照清一字一句,认真问道:“阿弥想嫁给他吗?” 权公笑了,道:“我怎么知道?她不是你娘子么?想不想的,她不都说是你的娘子么?” 第三百九十一章 内官多嘴给扬名 阿弥说言照清是她夫君的话,言照清醒来之后也听权公和别的人说过。 那只是为了救言照清的权宜之计,权公初初的时候相信,到后头,尤其是自沁县上路以来,好像其实已经勘破了真相,还对言照清有过轻蔑,觉得他利用阿弥,靠着一个丫头扯谎才得救的,后头竟然还铁面无私要带这丫头去砍头。 但不知道为什么,权公这会儿又提起来,面上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言照清低咳一声,想起自己方才硬是叫她答应,他只要放了她师兄,她就叫他做驸马的话。 她是李景泽的女儿,理当也是李朝的公主,她若是同他在一块儿,他理当也是驸马。 那她一直以来说的他是个驸马命的事情,就真是算得很准的事情。 “阿弥不是我娘子。” 至少还不是。 权公奇怪道:“我自然知道她不是,她是你要带到京城砍头的人。” 言照清沉默看着权公。 权公道:“我不过是瘸了条腿,又不跟郎家的小公子一样伤了脑袋,我眼睛也还能看呢,我自然知道你们还不是夫妻关系。但你这心里分明有她,她那心里好像也有你,可你就是不说,哎,巧了,她也不说。你们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言照清还是默然。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哈哈。”权公哈哈笑两声,摇头晃脑的,同言照清道:“她师兄没抢了她去,那你可得好好想想了,那郎大人不是说一定要叫狗皇帝砍下臭丫头的脑袋么?若是这样,你还要带她到京城去?” 言照清思绪纷乱,“她劫的是许之还,陛下不会放过她。我若是……若是就这么放她走,被降罪的不会只有我一个,受牵连的还有言家,还有执金吾……” 权公道:“我听到外头可有很多人马,怕是要将大军调来,才能叫人将这丫头抢走了,是不是?” 言照清默然。 有个何府的奴婢从车窗那儿给言照清递过来一条湿帕子,同言照清道:“我家小姐想知道阿弥姑娘如何了,需不需要将她挪到小姐的车驾里头,叫小姐给她看看身上的伤,也换一身干净衣服。” 言照清接过那帕子,帕子还温热。左相郎执梅生活奢华,他在这路上可见一斑。郎夫人喜爱乖巧的何思瑶,连带着何思瑶也享受了那些便利,也将那些便利偷偷分给了阿弥。 比方说这会儿,一直温热的水拧出来的帕子。 言照清抱紧阿弥,尚未同那奴婢回话,权公就替他做了主张,道:“待会儿就过去,叫你们家大人和姑娘安排一下马车。同年大夫要些药膏,你们家姑娘没法处理的,叫年大夫去看。” 言照清下意识要回绝。 那机灵的奴婢好像就是怕言照清拒绝一般,爽爽快快应了一声,立即同后头的传话去。 “你若是顾不了她,该叫能顾她的人去做。我虽然没那么喜欢她,但她若要真死了……嗐,不就没人给我去百草谷投票,叫我做谷主了么?” 权公言不由衷,等着车停妥,在塔玉身上轻轻慢慢又稳妥地扎下一针。 车队又停,调整了后头的车。 言照清将阿弥送到何思瑶的车里头,手一空,总觉得攥不住的什么东西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似的,心里一阵空落落。 到这会儿秦不知才看见了阿弥的容貌。可阿弥被打惨了,始作俑者一个死了,一个方才被执金吾制服,锁扣在郎家的车里头,任凭郎夫人哭喊破了喉咙也不放。秦不知没看得出阿弥长得是圆是扁,举着掀起的车帘子看了里头的人许久,意思意思“啊”了一声。 “这就是南理阿弥啊!” 又瘦又小,说她是个姑娘家,秦不知不太敢信。 车里的何思瑶蹙眉看过来,秦不知只顾看阿弥的脸上和身上,觉得这南理阿弥好似平平无奇,没法同陆汀和才哥儿话里那个英勇杀敌、聪慧过人的南理阿弥对上号。 该不会是言照清认错了人,抓错了人吧? 这么一个没几两肉的小丫头,能劫法场?能带兵打仗?还能砍下西度大将卜洛的脑袋? “不知?” 言照清冷着一双眉眼,在秦不知一侧看过来。 秦不知一双眼还黏在阿弥那儿,应了一声,“啊?” 没立即放下车帘的意思。 何思瑶娥眉微蹙,不满出声,“这位大人!” 秦不知愣愣看她,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言照清的视线,立即“哦哦”着将车帘子放下来,叫里头的人给南理阿弥更衣疗伤。 他方才看她半睁着眼睛,约莫也是醒了一半。 “照清,那个真是南理阿弥?”秦不知上了马,跟在言照清一侧。 言照清的另一侧是何思瑶的马车,明着看好像是言照清为了防止这逆贼逃脱没错,连执金吾都全员调到了这后头来站位。 但…… 秦不知看着言照清的神色,好像怎么看怎么不妥。 到底是哪里奇怪了?言照清出了一趟公差,魂儿丢在外头了? 瞧,他问话,他就没答,害得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两声,将言照清的神志拉到他身上,又再重复问道:“那个真是南理阿弥?” 言照清点头,眼中明白写着“怎么了”三个字,脸上分明也还有不悦。 秦不知有些错愕,想着这是言照清没错吧?不是哪儿来的小鬼钻进了他的皮囊,将他夺舍了吧?! “那……”秦不知又瞧着言照清又用脑袋对着他,干脆上手将言照清的肩膀拍了拍,又叫人不悦看向他,“哎哎哎,我问你,那个怎么可能是南理阿弥?她那么瘦小一只,怎么从你手里头把许之还抢走的?还说她带兵打仗?吹牛吧?陆汀是不是诓骗我呢?!” 陆汀? 言照清想起了那个一同在南理待过的内官。 “内官陆汀?他同你说了南理阿弥的事情?” 秦不知道:“何止同我说了?整个京城啊,这南理阿弥的消息都传遍了!说是劫走大将许之还的那一个是叫南理阿弥,她小小年纪武功了得,带着南理百姓抗击西南蛮子,打退了西南蛮十万大军呐!南理阿弥现在在京城可是炙手可热,可是这么一个大英雄,就长得那么一点点?” 第三百九十二章 李皇打听阿弥事 “陆汀还同宫里的人说了?都同谁说了?” 言照清皱眉,问秦不知。 秦不知道:“都说了啊,他那张大嘴巴哪儿能藏秘密啊?同他玩得好的那些个内官啊臣子啊也都是大嘴巴,一传十,十传百的,宫里都知道了,又在宫外传。你不知道,那陆大人可会讲故事,连陛下都听说了这桩事情,叫陆大人去讲,一讲就从晚膳到了第二日天亮呢!” “陛下?!陛下也听陆汀讲过了?” 言照清只觉得心中惊悸。 陆汀讲了什么?讲了多少?他在信里刻意没提到的,包括那些可能会推断出阿弥身份的细节,陆汀是不是都跟李皇讲了? 李皇睿智,沙曼苏又在他身旁待过,他若是凭着那些细节将阿弥的身份推断出来,那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秦不知被言照清肃穆的神色吓了一跳,奇怪道:“是啊,陆汀连陛下都讲了啊,他原本就得陛下的喜欢,三不五时就被召到陛下那儿陪着聊天解闷的。他此去南理经历十分离奇,陛下自然也想听一听啊。” “他都跟陛下讲了什么?” “就都讲了啊,讲你是怎么捉到的南理阿弥,又是怎么识破南理知县秦自得——哎那秦自得还是我家出了五服的亲戚呢——说你识破了秦自得是李穆川的人,看出他们屯兵造反,想要自立一方的心,你将整个县衙都破了,还逼得李穆川连夜弃城跑了。又讲你们是因为碰上了大洪水,才被困在南理,南理阿弥和你一块儿开粮仓,用浴盆做船分发粮食,救济全城百姓。又带着人上山打狼,救了被困在山上的教书先生。还有她是怎么一腔孤勇跳下城墙,将被俘的桂陇兵救了,后头又是怎么打的蛮子,怎么策动的西南蛮的十四太子。他还说什么,什么南理阿弥美貌和智慧并存,虽然娘亲是北游人,但心全然是李朝心,叫陛下听得十分欣慰呢。” 言照清骇然。秦不知从来没见过言照清这般,他向来是冷的,脸上甚少有惊动的表情,这骇然,难得将他心里的慌乱透出来。 好似马上就察觉到秦不知被他这外露的情绪惊讶到,言照清立即将脸撇开,调整了两个呼吸,才又平着情绪问秦不知:“陆汀当真同陛下这样讲?说阿弥的娘亲是北游人?” 秦不知古里古怪看着他,“是啊,我就在一旁听着啊。陆汀说许多事情他都在场,因此讲得真真儿的。陆汀离开南理之后的事情是陛下专程召了才哥儿去说的,但才哥儿可没有陆汀会讲,干干巴巴的,他自己又说伤了脑子,很多东西记不得了,叫陛下听的不是很满意。” 不是不会讲,也不是伤了脑子,而是才哥儿知道轻重,一个帝王对远在边陲的一个小丫头上心,专程召人到宫里讲这丫头的事情,这丫头还是废太子党的一员,是李穆川的妹子——李穆川的妹子?! “陆汀把阿弥的身份说了吗?说了她是李穆川的谁了吗?”言照清着急问。 秦不知道:“说了,说是李穆川捡来的妹子。还说李穆川捡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将他们训练成杀手,在李朝各地行事。又说这个南理阿弥良心未泯,没有听信李穆川的话,全心全意护卫国土,这才叫李穆川弃城逃跑的时候没有带上她。” 言照清一窒。 这两段像是陆汀自己杜撰的,李穆川弃城的时候没带上阿弥,是因为阿弥被困在县衙里头。 言照清想起从密室的气窗外头伸进来的一双手。那大概是李穆川的手。 这一路来他也没放弃过救阿弥。 阿弥分明不是他随意可以舍弃的人。 秦不知又道:“我以往还没见过陆汀那样会说的一个人,他那张嘴啊,可真是能说得天花乱坠的,陛下反反复复叫他讲呢,那些细节一问再问的,他也不觉得厌烦。不过啊,陆汀确实讲得好,比才哥儿讲得好。若是以后出去,他在外头做个说书先生,估计也能挣大钱。” “陛下说了什么没有?” 秦不知道:“说了很多呢,你问哪一方面的?” 言照清犹疑了一瞬,道:“陛下评价了南理阿弥了没有?” 秦不知道:“当然!说她小小年纪,一腔孤勇,类似照清。” 类似照清,类似照清…… “阿弥的娘亲是北游人,他有没有……” 拉长的声音里头是忧虑,秦不知听出来了,连忙摆手。 “我倒是没看出来。不过这年头,李朝同异国人通婚,生出来的混血儿也不在少数,咱们朝中不就有一个看天文地理的博士德大人么?他父亲不就是莲屹人么?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没什么好奇怪的,顺着秦不知的话,言照清蹙眉这样想。眼风扫到车窗帘子微微被风吹开一角,那帘子调皮,翻动了一下,又立即被人从里头拉扯好。 那无意瞥过去的一眼,叫他瞧见阿弥一双没被盖在衣服下的小腿。上头有淤青,膝盖模糊着,是干涸的血,右脚的膝盖伤更重一些,是郎府的奴仆欺打出来的。 郎林同刚才动身比他快,若然那奴仆不是被郎林同打死的,是被他已经出了鞘的刀砍死的。 “陛下下了旨,叫我直接送人到宫里头呢。”秦不知道,越过言照清想看车里,但车帘子被盖得死死的,想这姑娘家可能在里头换衣服,秦不知也不好真再进去看,“你说,陛下会不会觉得这丫头又长得好看又会武的,想要纳她到后宫去?” 秦不知话出了口,有点后悔,因为言照清看向他的神情…… 怎么的是要吃了他吗?! 秦不知不自觉放马落后了言照清一步,避开言照清的视线。 哇嘞这言参将真的被小鬼附身了不成,自他二人重逢,他身上处处透着不对劲。 不对劲啊不对劲。但是到底哪儿不对劲…… 秦不知还是懵懵懂懂的,想不出个头绪。 “她是逆贼,怎可能入后宫,陛下想见她,或许是……” 或许是什么,秦不知看着言参将欲言又止,如画的眉眼之中忧愁甚重,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低头行马,言照清再也没同秦不知搭过话,叫秦不知觉得十分不对劲。 啧,真的不对劲,这言照清真的不对劲。 第三百九十三章 不知察觉照清心 天黑不久,一行人浩浩荡荡,才到京城附近的县城。 也是恰好,就是阿弥和同伴劫走许之还后,从京城逃出来的第一个落脚地——水定县。 也是巧,一行人落脚的正是举报过阿弥和她的同伴的客栈,掌柜的见着言照清,还问了言照清有没有抓住逃犯。 言照清微微颔首,不多答。 一行五百余人没法叫客栈全部容纳,秦不知作为此行指挥,将左骁卫和执金吾的人马安排到能住的地方,不能住的在客栈附近的空地就地安营扎寨。郎家和何家一行被安排到客栈里头,连同劫犯阿弥一起。 阿弥已经被何思瑶帮着换好了一身衣服,身上和脸上的伤涂抹上了年妙春给的药膏,歇了一下午,听说稍微缓了些过来。 秦不知去通知的时候,正巧言照清要将人从车里抱出来。 秦不知吹了个口哨,吊儿郎当道:“哪里用咱们参将大人亲自动手,哎,你,你,去将逆犯从车里架出来,送到客栈柴房里去。上个锁链,免得她逃脱了,咱们的脑袋不保。” 被点的两个人应声要动,被才哥儿笑着拦下了。 才哥儿同秦不知道:“哎呦咱们小世子大人!您可小声些!这儿哪儿有什么逆犯?您护送的不过是一些上京城告御状的小知县罢了!” 说罢,做了个隔墙有耳的手势。 秦不知初初一愣,后知后觉,才惊觉确实不该张扬,立即就顺着才哥儿的话改口高声道:“啊……嗐!我都还沉浸在押解上一个犯人里头呢!这儿哪儿有逆犯?何大人,是何大人吧?何大人上京城告御状呐!状告岷阳府尹……府尹那个谁谁谁!行行行,那你们下去吧,车里头的小娘子们自己上房间去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一番是有意同那“隔墙有耳”说的。 但这院中……哪儿来的隔墙? 秦不知既然这般讲了,那两个左骁卫便退下。 言照清感激看了才哥儿一眼,正巧叫秦不知看着。 秦不知又皱起眉来。 啧,还真是不对劲啊,到底哪儿不对劲啊? 他也没细想,有人轻慢挪着从里头出来,言照清小心翼翼伸手进去,将人牵拉出来。秦不知看得一只细瘦的手臂顺着言照清的牵拉挂上言照清的肩,再被言照清仔细横抱起来,细瘦手臂上的玉镯便发出声响,环佩玎珰。 “疼也忍着些。” 秦不知听见言照清低声道。 秦不知在原地石化一下,觉得眼前这轻柔对待姑娘家的人有些陌生。 那是……言照清吗? 连定安公主李安柔那样兔子似的小姑娘,都没法在他这儿得到温柔的。李安柔诶!李安柔看他秦不知一眼,秦不知的心都会化成水的诶!言照清对她都是冷眼冷言的,现在对这一个…… 这个虽然是个姑娘家,但是个逆贼吧?是个劫犯没错吧?言照清以往对抓捕到案的逃犯这般服务周到过吗?牵着人还抱起人过吗? 车里暖,姑娘家在车里的时候穿得单薄,出来就被冷风惊了一惊。 秦不知看见人瑟缩了一下,然后将头偏了偏,恰好他身后有马匹嘶鸣着经过,那姑娘被秦不知身后的响动吸引,转头瞥了一眼过来。 这一眼,叫秦不知再度石化。 先前他看得的,是南理阿弥被人打肿的半边脸,惨不忍睹的。此刻看的,是南理阿弥另一侧脸。 她应当是哭过,他同言照清并行在马车一侧的时候,隐隐听到车里传来两个姑娘家的啜泣声。因哭过,瞥过来的那只眼便是带着哀伤的淡红,明眸秋水,内里似含了世间千万种委屈,柔柔波光一动,叫人的心神也跟着她这一眼荡漾起来。 美,是真美。 难怪陆汀对她的美貌赞不绝口,说她兼顾北游人的深邃,又有李朝人的温婉。 她将北游和李朝的优势糅合得极好,叫人一眼惊艳,难忘却。 这样含哀带怨的都叫人心动如斯,她若是笑起来,那可不是叫人心甘情愿掏心给她尝? 阿弥又累又疼,在马车上睡了小半日,这会儿人还有些懵,言照清叫她做什么,她就只能跟着他的话照做,一身疲乏困顿,只想再接着睡。 “你同我一个房,左骁卫的将领在隔壁,你别想着跑。” 言照清将人放上床,棉被将她的身子和光脚一包,再将她的长发从被里拉出来。 “嗯。” 睡眼惺忪的人,迷迷糊糊应他一声。 年妙春的药只能将她嘴里的和鼻里的血止住,她半张脸并没有消肿,还是红的,温度也有些高。 言照清将手放在她额上探了探,察觉手下的高热。 他方才将人抱起来的时候,就觉得她的体温不太正常,她也乖巧得不像话。果然,是因为发烧,脑子模糊,才顺从如斯。 “我去叫权公来。” 言照清起身。权公之前说,到了客栈再料理阿弥的。塔玉不好移动,一直都是在马车上头的,言照清便想将权公叫过来,先看看阿弥。 “照清?你哪儿去?” 他站起身,秦不知就“恰好”走到了门口,一副已然走过但又折返回来的样子,腰往后弯着,将上半身仰到他没关的房门来。 言照清深深看了他一眼,吸了口气,道:“她发了高烧,怕她烧糊涂了,我——” “啊?!那你快去快去,要是烧糊涂了,没法去见陛下,那可就不太妙了。”秦不知急忙催促。 言照清立在原地,没动,“不知,我还没说要去干嘛。” 秦不知面上的笑一僵,“我……哎?那你不是应该去找大夫么?我瞧你那意思,应当是要去找大夫的。” 言照清站着,还是没动。 秦不知脸上挂着的笑越来越僵,瞧了言照清那站位,分明是将床上的人护着挡住了。再看那人,当真是捱不住,自顾自往后躺倒——睡觉,才不管他们这头。 秦不知的笑再挂不住,哭丧着一张脸,同言照清道: “照清,不是我说你,你看上谁家的姑娘不好?做什么要看上一个逆贼?你不知道她是李穆川的人吗?你不知道她是陛下点名要见的人吗?不是我说,陛下要见她,很可能是要将她放到后宫里头的,你难道要跟陛下抢人吗?” 第三百九十五章 左右俱是难 言照清手里的茶碗一抖,阿弥没注意,磕了牙,哀怨抬头瞧他一眼,要说话,又被含在嘴里的水一呛。 咳得是惊天动地,差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秦不知就看着言照清忙乱拍着被裹在一床被子里的人的后背,下巴险些要掉到自己的脚背上。 那是……言照清? 那真是言照清? 他怎么像不认得这个人似的? “照清,照清?” 秦不知叫言照清,言照清也不理他。 这还真是美人当前忘了兄弟啊! 秦不知走近一些,看床上迷迷瞪瞪的人。 半张脸肿着,半张脸好的,这样一看已经没有方才叫他惊心动魄的惊鸿一瞥。等她好了,这样的姿色放到后宫之中,算不上艳压群芳,但也能跻身中上游了。 毕竟后宫就没几个人,看看就够凑一桌推牌九的,多一个轮换的“脚”都没有。 她年纪看起来还小,真的像陆汀说的那样有十六了吗? 十六,十六,她生在十六年前,那正是李朝动乱的那年呢。她被李穆川收养做妹子,是不是跟着李穆川颠沛流离、缺吃少穿,才长得这么瘦小? 秦不知皱着眉,立在一旁。 言照清不急,他好像也没法着急,因为总不能皇帝不急内官急啊。 秦不知觉得言照清可能已经有了法子,他向来可靠,说不准他心里已经有了可行的办法,那他全力配合他就是了。 “照清,不管你想做什么,我秦不知全力帮你就是了。”秦不知道,看言照清一手拍打人的背,另一手的茶碗还在手上,碗里温水荡漾,像二人即将到来的命运似的,一直波澜不平,秦不知贴心将言照清手上茶碗取走。 言照清心思好像也没在他的话上头,只是看了秦不知一眼,又扶着那女逆贼躺下。 “我没想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 那女逆贼几乎是一沾枕头就又睡着了,睡得不安稳,面上潮红,呼吸也十分急促,看着就是不太好的样子。 像是见她睡了,言照清才这样轻轻出声,自嘲笑着道:“你要说我懦弱也好,说我胆怯也罢,我实在是没有法子。我不能冒着将言家和执金吾卷进来的危险,明目张胆地将她放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陛下送上断头台。我言家世代忠良,没想到出了我这么一个东西。喜爱的姑娘护不住,本该效忠的陛下顾不得。我好像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了。” 秦不知默然看他,好半晌,才艰涩出声,“你也……也别太难过,姑娘有的是,这个没了,还有……还有更好的。” 姑娘没了还可以再找,陛下只有一个,这一个看着活个十几二十年的没问题,为了美人得罪陛下,那言家和言照清可真就是捡了芝麻丢西瓜。自古以来跟皇帝抢女人的,哪儿落得个好下场过?除非言照清自己做皇帝。 言照清看着床上的阿弥,摇头道:“没有了,不会再有了,像她那样的天上地下只有一个。这世间比她更好的姑娘很多,但都不是她。” 秦不知重重拍一下言照清的肩,“你别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她就算进宫做了妃子,你还是能看着她的。就是……” 就是滋味肯定不好受罢了。 言照清苦笑出声,“不知,她是李穆川的妹子,陛下见了她,就会杀了她。” 秦不知莫名其妙,“怎么会?虽说她劫了许之还是大罪,但她护卫南理有功,功过相抵,最多也就是流放边疆,或者是京都府尹那儿待上几年罢了。” 言照清轻笑,笑得苦涩,不太想同秦不知说阿弥的生母来处。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就是不知道江至安那儿…… 秦不知自然也感觉到言照清有事情瞒着他,心里虽然不好受,嘴上却给言照清开脱,道:“我知道你有事情瞒着我,从小到大,你瞒我的事情都是为我好的事情,所以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我有一句话,照清,你不必因为你爹和我爹是死对头,就不把我当兄弟。你要是想带她走,我可以帮忙。” 言照清道:“我若是带她走,这辈子她都过不了安稳的生活,言家也会被牵扯。更何况,左骁卫加上执金吾一共五百人,五百人看不住我和一个逆贼,传出去未免是个笑话。” 秦不知着急,拉过一张圆凳子,坐在言照清对面,道:“可你是言照清啊,她是南理阿弥,你们两个加起来,别说五百人,再有五百人也很难看住,我一个小小副将,没什么作战经验,打不过你们两个是正常的!要么……要么你现在就胁迫我,拿我做人质!” 秦不知说着,将言照清的手抬起,往自己颈子上掐来。 言照清意外看他,真心实意笑出声来,“谢谢你,不知。但我没理由将你也牵扯进来。我也没理由为了她,将言家世代忠烈的名声毁了,将言家上下弃之不顾。” 家国,心上人,正是两难。鱼和熊掌,如何能兼得? “那你……”秦不知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言照清低声道:“倘若此行真是有去无回,这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命。倘若可以,请老天爷恩准,用我的命换她一命。” 秦不知骇然,“你疯了?!你爹可就你一根独苗苗!” 言照清轻轻一笑,也不再出声。 正这时候,楼下传来大声喊叫: “弥丫头!弥丫头呢?!” 言照清听这声音,双目一亮,再听随着传来的还有吵吵闹闹的声音,是左骁卫和执金吾有人拦住了来的人,才哥儿一叠声地叫着:“哎呀!无能大夫!” 秦不知皱眉,“是什么人闯了进来?” 上前去开了门,恰好同喜笑着到了门口的才哥儿碰上。 才哥儿随意同秦不知打个招呼,顾不得他一般,先同房里的言照清笑道:“是在南理碰到的那个医无能大夫,骑着快马来的,说要见小狐——阿弥呢。就是被左骁卫的人拦下了。无能大夫已经放倒几个左骁卫了,这会儿被左骁卫摁在地上打。小世子殿下,您看看能不能叫您的人把那大夫给放了?那大夫救死扶伤,在南理立下了汗马功劳呢。” 这后两句,自然是同秦不知讲的。 第三百九十六章 里外都有人 医无能被打得有点惨。 秦不知此行来接言照清,算是第一次独自带队,左骁卫的头子同秦右相那可是过命的交情,秦不知一被陛下钦点,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要给个由头提拔这没什么上进心的小世子了,左骁卫的头子给秦不知安排的就全是左骁卫中的各种好手,拎出来也不会被执金吾比下去的那种。 那可不是连左骁卫压箱底的庄建学都给秦不知一块儿带出来了么?! 医无能快马直接闯到这县郊客栈来,其实在外头就已经被左骁卫的人拦了一下,医无能仗着马快才闯了进来。 但也就才到客栈的院子外头,就被庄建学摁住了。医无能再一反抗——他那些招数,不外乎是将人迷倒了之类的,可不就被人数取胜的左骁卫一顿好打么? 阿弥忍着脸上的疼,以及困顿,伸了一只手指头点一点医无能额头的红肿,得了医无能“嘶”了一声横眼过来。 啧,一副喜相的人冷眼看人的时候,其实也没什么凶狠样子,没什么好叫人忌惮的呢。 “阿医,你要不要先治你自己的脸?聂姑娘看上你不是因为你的脸么?你的脸要再没了,聂姑娘还会嫁你么?” 阿弥诚心诚意诚恳建议。 医无能又横她一眼,手指点的药用力按上阿弥的脸侧,“你当我们阿聂跟你似的?看人只看脸?” 点得阿弥痛呼一声,眼泪涟涟。 “哎,连你也欺负我。” 阿弥吸一吸鼻子,想往后靠,得了言照清一把拦腰过来。再转后一看,原来是自己离床柱还有些距离,这参将大人生怕她落了空。 医无能瞟一眼言照清,捏着阿弥的下巴转着阿弥的脸,看阿弥脸上的情况,边道:“你怎的没跑成?这不应该啊,南理不是你的地盘吗?怎的还真叫人带你到京城砍头来?” 阿弥哀哀怨怨,又吸了吸鼻子,“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是谁将我出卖了,我才睡醒,这么大一个人就杵我床前,我还以为那是黑白无常来找我来了呢。” 这话一说,就同医无能一块儿看向言照清。 言照清垂眸看身前这个,又看对面那个,再看房中杵着的那几个,不出声。 这一路这小狐狸也不是没旁敲侧击地打听是谁出卖的她,他答应了人家,自然不会将人家供出来。 医无能再瞟言照清一眼,用手一扣阿弥的手腕,将人从那执金吾参将的怀里拉出来,“我瞧瞧你身上的伤。” 阿弥一捂自己的衣领子,示意医无能看房里的人,“不好吧,这么多人在呢。” 于是二人双双看房中杵着的才哥儿和秦不知等。 才哥儿笑嘻嘻的,说着:“嗐,姑娘家换衣服,咱们几个大老爷们儿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边说边去搭左骁卫万户庄建学的肩。 庄建学向来懒散,但今日可不同,这可是从砍头刀下劫走大将许之还,又听说是在南理带兵打退十万西南蛮大军的南理阿弥! “什么姑不姑娘家的?这可是逆贼!钦犯!南理阿弥!要没人看着,人跑了呢?!陛下可有旨意,进了城,不做停留,直接带她进宫面圣去,要是人跑了,咱们有几颗脑袋够陛下砍的?!” 涉及自己的生死问题,庄建学吹胡子瞪眼的。 才哥儿笑嘻嘻的,“嗐!外头五百多人呢,您老的左骁卫加上咱们执金吾,怕是苍蝇也飞不进来!” 庄建学指着医无能,“那飞进来的这是个什么?” 才哥儿面不改色,还是那笑,“这我哪儿知道?外围是左骁卫看的,您老问问你们左骁卫去?” “嘿你这!敢情你这是将你们执金吾摘得一干二净?”庄建学胡子都要抖上天。 才哥儿一揽庄建学的肩,又是安抚人,又是将人往外带的,“哎呀!你瞧你,一两句话的事儿你就又跟我闹!我们执金吾的兄弟们刚才倒是想拦人啊,那也得反应比你们快啊!不是我说,这左骁卫的弟兄们啊,真是个顶个的好,咱们方才都没注意有人进来呢,左骁卫先上了。这还得是咱们秦副将和庄老平日里带队有方、训练有素啊!咱们执金吾还得多跟你们学习!” 庄建学不知不觉被带出去,一路道:“你就睁着眼睛说瞎话吧,你们执金吾刚才不是就站在那儿看着,没动么?谁知道你们摆的什么龙门阵呢?” 声音渐行渐远,等到听到庄建学“哎呦”一声,说着“我怎么就被你带出来了?!”秦不知早就也跟着出去,将门带上。 阿弥和医无能便双双看向纹丝未动的言照清。 倒也不是嫌弃他没出去,而是—— “你们狗皇帝要我进宫?见我?做什么?” 费劲仰着脸,阿弥往后转着身子看言照清,觉得这高度差对她来说也颇有难度了些,总有点仰人鼻息的味道在里头。 她刚清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 言照清将她脸侧的落发往后别,垂下眼,避开她的直视。 “听陆汀说了你的事情,想见见你。” “陆汀说了我的事情?”阿弥蹙眉,想了半晌,没注意言照清将她身后的被子往前扯,长指也挑进她的衣领子里头,“陆汀说了我什么事情?” 医无能咋舌,看着这执金吾参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要剥一个姑娘的衣裳。 这,这这这,虽然他把被子往阿弥前头堆叠着挡起来,好像只是一个解了她衣裳之后,叫他看她后背的伤的意思,但,但但但…… “这不太妥吧言大人!”医无能正义凛然,将已经被往后拉扯的阿弥衣领子往原处压回去,将言照清的手也一同压住了。 看着那懵懵然的阿弥,医无能只觉得有些恨铁不成钢,对上阿弥莫名其妙的眼神,疯狂暗示她的眼皮都要抽筋了。 这姑娘是真傻吗?没看见这参将要占她便宜呢?! “阿弥是个大姑娘,你是个大男人。” 医无能将言照清的手往外拿,顺道整理好阿弥的衣服,盖严实了。 言照清平静看他,“你也是个大男人。” 医无能差些像刚才那个左骁卫一样吹胡子瞪眼,“这怎么一样?!我是大夫,医者父母——” “死无能!人呢?!人死哪儿去了?!” “心”字还没出来,就有一人骂骂咧咧在楼下嚷嚷。 阿弥听了会儿,问医无能道:“有人跟你说了没?权公在这儿呢。” 第三百九十七章 跪求偿人情 医无能面上一白,惊得人立即站起来。 “什么?!权老狗在这儿?!还没人跟我说啊!我只听陆汀说你被言狗官快带到京城了,我想他应当会带你走水定县就过来了,怎么权老狗也在这儿?!不行不行,我得赶快走!” 医无能一边说,一边收拾自己的医箱,神色慌张,是当真惧怕这个权公。 又不讲理又难缠的人,谁不怕? 阿弥立即要下床去拽医无能,但身上处处都疼,被言照清拦了一把,推回床上。 言照清大步上前,一按医无能的肩。 “是叫你帮忙治塔玉的。” “塔玉?”医无能吃惊,下意识瞟一眼阿弥,又下意识否认道:“什么塔玉?没听说过。” 阿弥无奈道:“你也不必诓我,你一说假话就不敢看人的。我虽然没想起来,但都说我有个塔玉嬢嬢,她跟我娘一样也是北游人。” 医无能踟蹰,但还是问道:“她怎么了?” “被热油泼了,大半边身子的皮肤都坏了。权公说要你才能给她换皮。”言照清言简意赅,这般说道。 医无能皱眉,“换皮?这是伤得多重才叫权老狗想出一个换皮的法子?” 话正说着,权公已经到了门外,问着门外的秦不知,“那没用的在里头?” 秦不知要拦,同他嚷嚷,“你说谁没用的呢?” 权公功夫又不差,三两下将秦不知甩开,一拳砸开——也没落门闩的门,差些叫反弹的门扇拍回他脸上。 “哎!我就知道那是你用的药粉香呢!走,快跟我走!有个女的,全身的皮坏了大半边了,你得同我携手合作,扒了她的皮,再叫她长出来。” 不由分说,权公就上前拉拽医无能,顺带将医无能的医箱一提。 医无能哇哇叫,“谁要同你携手合作了?!那个人我不想救!她那相公可不是什么好人,差些把我害惨了!我救她做什么?!她出卖了南理城,多少百姓因她而死?她如今要死,也是罪有应得,由她死去!” 医无能瞅了个空,看准权公瘸腿的弱点,手一绕,就从权公的禁锢中挣脱出来。 权公气得面上发寒,“就你这样的也配叫大夫?我——” 倏地住了嘴,是瞧见了在言照清的搀扶下跪在地的阿弥,是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医无能的后头。 医无能顺着他怪异的停顿和注视往后看,也是怔住了。 “弥丫头,你这是做什么?” 阿弥以头磕地,道:“不管她如何出卖过我们,出卖过南理,她遭此罪都是因我而起。若是我没有起那口舌争端,她就不会被我波及,遭此横祸。阿医,我知道你疼我,我如今快到京城,眼看事情已无回旋之地,我是只能被狗皇帝砍头的了。那你能不能行行好,替我救下塔玉嬢嬢,也算是给我积个阴德,让我在阎王老爷那儿少一桩罪?” 医无能一窒,“你……” 阿弥直起身,看着医无能的眼睛,道:“阿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当这浮屠是为我而造。” 说罢,又重重磕下头,头点着地,没再起来,实则也是起不来。 医无能重重一叹,“她当年——哎,罢了罢了,这都是命,你的命,她的命。但若说你要死在我前头,我不管别人,我医无能第一个不答应!” 没什么威胁力地横一眼言照清,医无能拂袖,从权公手上夺过自己的医箱,有意重重踏着脚步下楼。到了楼下,才喊佩服发怔的权公: “人在哪儿呢?!叫我去哪儿治啊?!” 权公急忙也跟着下楼,先斥骂一句,“瞎嚷嚷什么?跟我来!” 这一去,又是斗嘴去的。 阿弥松一口气,身子一歪,侧躺在地,再不愿起身。 疲累,还是疲累。地面也冰凉,碰着她发烫发辣的脸,又吸走她身上的热,叫她觉得舒服。 但总有人不想她如愿,就着她的侧躺姿势将她从地上横抱起来,放到床上去。再投一把湿布巾,给她擦干净脸。 他也不说话,只是专注地给她擦脸、擦手,专注地看她,莫名其妙的,就叫阿弥觉得不自在。 “你们的狗皇帝要见我?” 她还没忘记这件事情。 言照清看着她的眼,“嗯”了一声。 阿弥想了想,“陆汀跟他说我娘是北游人,所以他要见我?” 言照清微微勾了勾唇角,将她的乱发用手指略微梳理一下,又“嗯”了一声。 她一向聪明,她想问题的角度和他相似。李皇的后宫到现在只有一后二妃,登基之后再没纳过新的妃子,怎可能到现在了因为陆汀说到南理阿弥貌美如花,他就起这种念头? 新立九年,有个百姓得了李皇的召见之后,竟然在殿上发狂,要用随身的拐杖刺杀李皇。自那之后,李皇就没再召见过外人,宫里来来去去都是那些臣子,连新科状元们都只能远远站在殿堂后头,见李皇一面。新立九年至今已经有七年,前年有在临北立过显赫大功的平民,比阿弥的护卫南理之举更是叫李皇称赞,都没能得到李皇的召见。 “他是不是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是不是跟我娘长得一样?” 阿弥抬头问言照清,被言照清拥到怀里头。 “医无能刚才是不是给了你什么东西?”言照清下巴摩挲着阿弥的发顶,低声问。 察觉怀里人被识破之后的不安,言照清笑出声,将人紧紧抱住了。 “明天进京,约莫还有大半天的路程。你们的人若是还来,医无能给你的东西不要用在别人身上,就用在我身上。我的腰上会缠你的软剑,你到时候用软剑杀我,然后劫持秦不知,骑上你的骅骝,不要返回南理城了,去临北城。最好是回北游去,再也不要回来。” 阿弥听得一愣一愣的,费劲在言照清怀里抬头,看那个轻声说话的人。 “杀了你?言照清,你疯了?” “只有这样你才能活。” 言照清好像喟叹一样,眉眼落下来。 阿弥只觉得面上有温热的气息扑来,言照清一张脸放大,放大到她双目失焦,唇上有个冰凉而温柔的触感,像春天的蝶轻触她的唇,酸,又有丝丝甜。 “阿弥,阿弥。” 阿弥觉得言照清可能真是疯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你眼瞎,我可不盲” 阿弥觉得言照清可能真是疯了。 亲吻她的人,一边加深这个吻,一边挑去她的外衣。 她原本穿的就不多,被他这样一挑,剩一身里衣。客栈的窗子破旧,有丝丝风渗进来,北方的天气她又不习惯,风一吹,就忍不住打着哆嗦,被言照清拥得更紧,气息交缠得也更浓烈。 这哆嗦或许也不止是因为风。 这个情况好像有点奇怪。 阿弥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她全然没个经验,呆愣愣的,只知道顺着本能将眼睛闭上,有点羞,又有些糊涂热,任着言照清一再放肆。 陌生,羞耻,又欢愉。 这个执金吾参将亲她做什么? 虽然这个亲,她也不是不喜欢就对了。但总觉得怪怪的。 外衣被人一拉好,她又被人抱紧到怀里。 嗯? 阿弥迷迷瞪瞪,摸一摸外衣的暗袋,鼓鼓囊囊的,一叠纸一样的东西。 “到临北之后,想法子将银票换成现银,不然你到了北游之后银票没法用。” 阿弥感受了一下银票的厚度,就算是十两一张的银票,那也是相当厚,无忧无虑过一辈子大概是能行的。 但他居然能一心二用?她方才脑子都快成浆糊了,他怎的跟她不一样吗?还能这么冷静地给她塞银票? “若你能联系上你师兄,你……同你师兄一块儿去北游吧。李穆川在李朝做的事情,你们不要再参与了,在北游也好,临北也好,找个地方,稳定下来,成亲之后……成亲之后生几个孩子,放马牧羊,平平顺顺过一辈子,好不好?” 跟她师兄成亲?跟她师兄成亲做什么? 阿弥听着头顶上的人一段话说的哽咽艰难,想抬头去看言照清,被言照清用手巴住了后脑勺,将她的脸就固定在他心口的位置。 言照清身子在轻颤,或许是因为冷,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 阿弥心里头发酸,将手绕上他的腰,依偎在他的怀里头,也用力抱紧他。 她以往还没个喜欢的男子,对言照清……应该算是喜欢吧?阿弥心里这样想。 她还没想清楚,但她舍不得他死。 他要是死了,世间就没有这样一个言照清了,那该多无趣? “我要是走了,狗皇帝就该砍你的头了。”阿弥吸一吸鼻子,这样道。 言照清沉默了半晌,似乎是有瞬间的犹豫,然后才道:“所以你明天一定要把我杀死。我死了,陛下才不会迁怒言家,迁怒执金吾。” “那不行。”阿弥在他怀里推一推,想离开,没能离成,索性就这么挨着他,被他烘得后背好似都微微出了汗,“你要是死了,我……” “我”怎么样,阿弥也没说出来,心里头乱糟糟的,拎不清一个线头出来。 她又不是勾栏院里的女子,一点朱唇万人尝,她以往也没被人家亲过。亲吻不是夫妻之间才会有的乐趣吗?不然也是相爱的男女才会做的事情。 相爱的男女啊…… “言照清,你是不是喜欢我?”阿弥抬头,视线直直撞到言照清的眼睛里,就是不要他有一丝闪躲,就是要直截了当地要他的答案。 “自然是喜欢你。”言照清直视她,坦白,将一颗心开诚布公。 阿弥微微蹙眉,“我没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 她长得不好看,同他身份也不相当。他这样的身份,哪儿是她这样的人能高攀得上的? 更何况,短短三四个月,能喜欢到哪儿去? “若是没有,我喜欢你做什么?你眼瞎,我可不盲。”言照清捏她的耳垂。 小小一只,还没有耳洞。 在沁县过年的时候,听何思瑶说是要给她穿耳洞的,但阿弥怕疼,觉得耳朵上头插根金棒或是银棒的也十分碍事,就没让弄。后头也只是虚虚勉强挂在她耳朵上头,回府了之后才发现走动之中掉了一只耳坠子,她还遗憾了一会儿。 将人再度抱紧,言照清不是很想放开。 但总该有要放开的时候。 放她走,放她自由,放她还能好好活着,放她跟她师兄…… 言照清咬咬牙,到底还是没忍住心里的想法。他自认不是高洁的人,午间阿弥抱着她师兄委屈哭的那一幕还在他脑子里头散不去,想到她师兄往后就像他现在这样抱着她,像他方才那样亲着他,甚至还会有他方才克制住了的举动,言照清心里发闷,觉得冤屈。 “你能不能等我死后再嫁给你师兄?一两年之后,别太快,要不我心里不好受。” 言照清将脸埋到阿弥的颈侧,搁在肩窝上,只觉得自己委委屈屈的。 他愿意用命换她自由,换她往后能和喜欢的师兄在一块儿,双宿双飛。他肯成全她,但他到底不是圣人,想到自然会难受。 她的颈侧还有劫法场的时候他的刀砍出来的一道,疤痕明显。之前听医无能说,李穆川不爱她身上有疤,他还以为那是男子对喜爱的女子有的怪癖,现在想到,才顿悟那是因她是金枝玉叶,一个公主,身上怎么能留下疤? 那这道疤会不会在她回到李穆川身边之后,被李穆川让人给她祛掉? 那他在她这儿还能留下什么东西? “小狐狸,我觉得这根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阿弥察觉一张一合的唇在她肩颈的地方游移和摩挲,他箍着她身子的手臂坚硬又用力,她压根就挣脱不开。 像点燃一丛丛火,阿弥根本没法思考他说的“公平”是什么。 但他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言照清,我不会杀你,我也不想连累别人。才哥儿经过九死一生,不该被我连累。如果没有机会逃走,这就是我的命,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埋首在她肩上的人听她这般说,好像也没得到什么安慰,阿弥察觉有温热的液体窜到她的领子里。 随后,颈子上的长绳被人轻微一扯,言照清抬起头,眼圈发红,唇边带笑,长指挑着那一串缠着五枚铜板的狼牙,低头瞧阿弥。 “你看,这是我给你的。” 五枚铜板,是法场上他丢到扮成乞丐的她的碗里头的,谁能想到她将这五枚铜板好端端拴在颈子上呢? 这份“公平”,好像略略往他这儿倾斜了些,她将他给的东西留在心口附近的位置呢! 阿弥看他这般,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似乎理解了他所说的“公平”。 在床上半跪起身,轮到她像抱着一个孩子似的,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头。 “言照清,不管明天、往后,咱们怎么样,我都不会忘记你的。谢谢你,言照清。” 第三百九十九章 兴师动众增援兵 言照清和阿弥的心里都知道,要看李皇对阿弥有没有杀意,看他这次将左骁卫和执金吾拢共五百人派来就能看得出来。 说是护送,实则是防阿弥逃走。 或许是觉得五百人还不够,当夜二更,又有五百左骁卫及三百京都府侍卫自京城方向连夜来,全归秦不知指挥,并带来了李皇的旨意,令言照清做此行的副指挥使,务必安全护送南理阿弥进京面圣。 这可真是叫阿弥插翅也难飞。 秦不知头疼,他从来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地混日子,哪儿领用过这样多的人过? 一千三百人,为了看一个小小的南理阿弥,这未免太兴师动众,未免太大动干戈了些。 秦不知将队伍收编好,二更半时分到阿弥和言照清待的房里来,觉得颇为头疼。 抬手拍好几下门,里头才传来南理阿弥怏怏的应声,“门也没锁,还敲什么?” 秦不知低咳一声,侧首用眼风扫一眼后头跟着的人,将门用力推开,迈入房中,先环视了房里一眼。 言照清没在,这一点倒是叫秦不知有些错愕。 他记得人是一直在这房里头的,他中途冒冒失失没敲门就闯了进来,言照清可将这小逆贼紧紧抱着,他不打招呼就推门而入,言照清还觉得不爽,一副被他惊扰了的不悦神色。 明日就要进京了,言照清又没法带这小逆贼浪迹天涯,怎的还不抓紧最后的时间好好温存? “言照清已经锁过我了,你们还要再锁一道?” 靠坐在床边的小矮子拉一拉脚上的镣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将环视房间的秦不知惊动。 秦不知尚未说话,他身后的人先开了口。 “你是南理阿弥?” 京都府有女侍卫,京都府尹吴敬春脑子可真好,生怕左骁卫和执金吾那些大老爷们儿不好对南理阿弥下手,在此行的人马中塞了三个女侍卫,这会儿都威风凛凛地站在秦不知后头,趾高气昂问着病恹恹的南理阿弥。 阿弥打了个喷嚏,用手搓了搓鼻子,又因鼻子今日被郎林同打过,立即就疼得用手捂住了脸面。 这一捂,传出来的声音便有些瓮声瓮气的。 “是不是的你们心里都有数,何必还要再问我?” 一个女侍卫上前一步,公事公办道:“奉陛下的旨意,到明日进京前,你都得同我们待在一块儿,寸步不得离。按照规矩,我们现在先得给你搜身,免得你身上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伤着了自己。” 秦不知一怔,“陛下的旨意里头有这个?我怎么不知道?” 无心的话更像有意的质疑,为首那个女侍卫也不拿睁眼看他,只是略侧了头,眼珠子滑到眼尾那儿,仍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 “圣上的旨意是将人安全带进京城,送到皇宫里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得给南理阿弥先搜身,秦副将有意见?” 理不直气也壮,这女侍卫又冷又凶,倒是有些像言照清。 秦不知“嗐”了一声,“我还以为陛下给了你们什么密旨,不叫我知道呢。” 三个女侍卫都不说话,冷面冷目看向秦不知,看得秦不知好像碰了一鼻子灰似的,摸一摸鼻尖,讪讪道: “得得得,你们办事,我这就出去。” 说罢退着出门,将门阖上,站在门外听了一阵,好半晌才听得南理阿弥抱怨似的一句“你们轻着些,我就这一身好衣服”。 再一会儿,就是衣裳被撕碎的“嘶啦”声响起,阿弥好像也没有什么反抗的声音,那三个女侍卫也不说话。 好像是将人脱光了,看清了,领头的那个女侍卫高声道:“秦副将,检查过了,逆犯身上没有能伤人的东西。” 秦不知一惊,想自己是偷偷躲在这门外头听墙角的,这女侍卫的耳朵还挺精! 但他若是应了,不就暴露了自己就在门外头候着么?索性就没有应。 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女侍卫突然将门拉开,秦不知侧耳贴门扇的姿势来不及收,险些被自己一双无处安放的慌乱的脚绊倒。 “秦副将,已经给南理阿弥搜过身了,她身上没有武器,副将还有什么吩咐?” 秦不知不敢将眼放到房间里头,生怕南理阿弥被他们剥光了之后,没有衣服换,是赤身的。一双眼便只能拘谨往外头看,结巴应了几声。 “啊,行,行,那没什么事你们就先退——” “吴大人吩咐了,今夜里我们三个就守着这逆贼,免得言参将和秦副将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吴大人说了,废太子党的女子们最擅妩媚之术,言参将和秦副将在男女之事上没什么经验,吴大人怕二位郎君中了废太子党逆贼的魅惑。” 秦不知闭一闭眼,将“在男女之事上没什么经验”这样的污糟话忽略,咬了咬牙,从齿缝之间挤出一句“好,吴敬春真是好样的”,拂袖下楼。 这京都府尹吴敬春,在他这儿可算是记了一笔! 秦不知气呼呼,在客栈里头找言照清。 客栈里头没有,那郎家的咋咋呼呼了一天的小公子也还在咋咋呼呼的,若不是锁犯人的枷锁控住了他,他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势,只怕要将这客栈拆了。 秦不知没注意,同郎家房里哭哭啼啼的郎夫人对上了眼。郎夫人一见他,双手一拍大腿,“哎呦”一声要走过来,要说的大概也是前半夜同几个左骁卫头子说的,放了她的心肝宝贝儿子,她的儿子被废太子党掳去多年,不该被当成囚犯对待什么的。 秦不知平生最怕这种难缠的女人,立即一拍脑门,“哎呀”一声想起什么似的,拔腿往门外狂奔,边跑边喊:“照清!照清!出事啦!不好啦!” 也不过是随口的呼喊,才迈出客栈后院门,便见一队执金吾肃然站在那儿,顺着他的话将横刀纷纷出鞘,严阵以待的气势将秦不知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那般凌厉的气势,左骁卫可没有。说起来,十六卫里能做杀人的刀子的,还得是执金吾。 执金吾人墙后头,在一辆大马车旁的,正是言照清。他正同马车里的人说着话,秦不知一迈到后院里头,言照清就将眼瞥过来,皱眉看着他。 第四百章 言家不会出逆贼 秦不知心想,言照清该要斥责他冒冒失失了的。 但言照清没有,再同马车里头的人低声说了几句话,走向他这儿来,沉稳问他:“出了什么事?” 秦不知转头看向后头,看要跟着出来哭诉的郎夫人被执金吾的阵势所吓,再不甘心也只能讪讪回房。便大大松了口气,道:“也没什么,差些被那老妖婆缠上了罢了。” 言照清看向郎夫人那处,微微眯了眯眼,同秦不知“嗯”了一声,等着他别的话。 秦不知挠一挠头,心想好像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连他有犹豫没说明的事情他都知道似的,言照清难道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秦不知道:“京都府尹吴敬春派了三个女侍卫过来,把南理阿弥给脱光了搜身。” 言照清应了一声,执金吾也有过要搜女犯人的身的时候,执金吾没有女将,也从京都府那儿借过人。 “公事公办,吴敬春没做错。” 秦不知忿忿道:“他说废太子党逆贼都擅长妩媚之术,怕我同你都中了南理阿弥的蛊呐!” 言照清微怔,随即轻轻笑出声。 中了蛊? 他一开始也觉得她会下蛊,也觉得自己是中了她的蛊。如今看来,还真真是中了她的“妩媚之术”。 “你怎的还有心情笑?这么多人,看着一个小小的南理阿弥,她就算有两双翅膀也飞不得了!今夜来的有左骁卫的一百个弓弩手,是陛下钦点的,这么大阵仗,哪里是押一个人到后宫去?!” 又是轻骑兵,又是弓弩手,还有京都府的侍卫,这分明像是要打一场硬仗。 秦不知瞧着言照清用“孺子可教”的眼神看他,皱起眉来,“哎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像你是我爹似的。我问你,这南理阿弥到底是什么人?陛下怎么这么怕她跑了?还是说咱们要在京城打一场什么仗?一千三百人啊!咱们该不会将南理阿弥送到宫里之后,就要直接开拔临北城,去跟北游人打架去了吧?” 北游局势这几个月倒是稳定,就是仍旧是僵持。临北没了许之还,北游恰逢新一轮内乱,两方的对峙好像因群龙无首都这么耽搁了下来,呈现出一个暂时缓和的局面。 言照清道:“我也不知道,该知道的,明天自然会知道的。” 秦不知糊里糊涂,看言照清一派平静的神色,总觉得现在的言照清同刚才相比,好像多了哪儿不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言照清总给他一种大限将至,他丝毫不挣扎的感觉。 秦不知心里一慌,左右看了看,执金吾分散守在这后院和后院附近,各个脸上好像没什么异样的神色,但远处的才哥儿竟然一声不吭,见他出来也没有上前来同他开玩笑,这好像就是唯一的异样。 “照清,你跟我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秦不知凑近言照清,压低了声音问道。 言照清垂眸看他,好一会儿,才笑出声来,“不知,你这是问的什么傻话?你是此行的总指挥,我不过占的是一个副指挥的名头,我能做什么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么?” 秦不知认真看他的脸色,“你若是想要做总指挥,我将这位子让给你,好叫你——” “不知,”言照清打断秦不知的话,将他未说完的“做你想做的事情”彻底打掉,“言家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不管如何都不会出现一个叛徒,忤逆陛下。” 秦不知突然就明白了,“陛下难道对言家……” 若不是这样,论资历、论经验、论陛下的重视程度,言照清远远在他上头。言照清不管在哪儿,都是身居要职的人,何曾有过给他这样一个混日子的纨绔子弟做副手了?!圣旨里头特意点了言照清做副指挥,分明是有意将言照清架到那个位置上的。 难道是因为言照清离京久了,李皇对他的忠心起疑了?!还是李皇已经从哪儿听说了言照清对南理阿弥的感情尤其不同?! 这是敲打? 言照清摇摇头,“你别多想,不过只是一次正常的行动,你自做你的,我定会全力协助你。” 秦不知有如鱼刺哽在喉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地难受着。 他何德何能,被放在言照清的对立处,带着他的心上人赶赴京城去送死?阻拦他同他的心上人远走高飞? 秦不知也不知道自己面上是什么样的情愫,叫言照清了然拍一拍他的肩,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言照清抬头看天,秦不知便也跟着抬头看天。 正月十四,天上一轮明月高悬,清辉耀眼,但还没法呈现一个饱满的圆,西侧的位置始终是有一块浅浅的缺憾一般,隐隐只看得一层阴影。 等到后天,月亮才会更圆。十五的月亮总是十六圆的,元宵节,京城里的元宵节是最热闹的,街道和坊里处处挂有花灯,护城河上飘满祈福许愿的花盏,还有人猜灯谜,有人比字画,言照清在小除夕给阿弥买那盏兔子花灯的时候,就想着要带阿弥看一看逛一逛京城的元宵节的。 那时候心里什么别的想法都没有,全然忘了她是被他拘捕的逆贼,忘了是要将她带上京城砍头的。 他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执金吾,也不是一个适合做姑娘良人的男人。 那盏兔子花灯,此行匆忙,并没有带上,还在何府里头。明日若是事败,那盏花灯可能就再也没法回到他或者阿弥的手上了。 “不知,我今年元宵可能不得空,你若是在街上看到白兔样子的花灯,你给我买一盏。” 秦不知一怔,原想说明日就是元宵,大家都是一样不得空,再细品言照清的话,猛然瞪大双眼。 “你——”该不会是要寻死去?! “买到了,送到言府去,我在府里等你。” 秦不知又糊涂,这看起来也不是要寻死…… “我……”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多给你十两银子做跑腿费,只是你要买到的不是白兔灯笼,我可不会给你付钱。” 言照清看着天上的缺月,轻笑出声。 秦不知心中不安,但这些话又好像没什么问题,反而给了他一个承诺似的。 且先看明天,走一步,算一步吧。 第四百零一章 女言照清 秦不知一夜没睡,鸡叫才过三遍,他就已经顶着一双黑糊糊的眼皮,先随着外头的响动出来查看这一千三百左骁卫、执金吾、京都府卫的情况。 人都已经动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在部署,只等着天光大亮就立即上路。 秦不知心里知道,这是为了早些赶回京城。 陛下的心急,从之前下给他的圣旨就可见一斑,若不是陛下不克亲自前往,他猜他一定会骑快马一同前来。 负责做饭的侍卫在忙碌,秦不知打着哈欠,也是合该运气不好,又同哭得一双眼红肿得不像人的郎夫人对上了眼。 秦不知心里惊慌,立即将视线撇开,三步并两步往客栈里头跑,又干脆跑到客栈二楼,去看言照清和南理阿弥。 言照清昨夜里宿在南理阿弥隔壁,秦不知也拿捏不好他的想法,换成是秦不知自己,这最后的时间恨不能同哪怕是个逆贼的心上人寸步不离地守着,耳鬓厮磨地待在一块儿,言照清昨夜却一夜都没有再去看南理阿弥。 或许是怕京都府尹吴敬春的人发现什么端倪,生怕私情被人察觉,给言家带来大麻烦也说不定。 秦不知上了楼,恰好言照清整理着衣着出来。秦不知突然觉得有些尴尬,想不知道言照清是怎么看他,是还是好兄弟,或者是将他的心上人押赴刑场的人。 言照清仍旧如常,同秦不知颔首算作一个招呼,眼中并没有半分疏离和冷漠。秦不知瞧不出什么异样,稍稍放下心来,听见南理阿弥房里的响动,哗啦啦的铁链拖曳的声音响起,没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开,京都府的女侍卫牵着南理阿弥的枷锁走出来。 没有木枷,只是枷锁,锁了一双手,又绕了一双脚,脚上的长度堪堪只够一小步,小跑是不可能的。那锁链又粗又重,秦不知看得南理阿弥白皙的手腕泛了红,微微皱起眉。 “言参将,秦副将。” 为首的女侍卫同言照清和秦不知行官礼。 秦不知昨夜打听过,这女侍卫是吴敬春新近一年发掘的人才,为人冷漠,端的是六亲不认、只有朝堂律例的作风,这一年多来没有犯人能从她手上溜走过,破案率是一等一的高。她的那些个手段隐蔽而阴险,连她在京都府里头的那些个同僚们都暗戳戳地提点秦不知要小心这个女子。 这人叫……叫什么来着? 秦不知皱眉想,没想起来,听见言照清应了一声,“早,成统领。” 秦不知脑中一点灵光一闪。 成全! 对,这人叫成全! 随后心中像昨夜初听她名字的时候一样大大呸了一下,这么圆满的名字,却是这样一个冰冰冷冷的人,长的那点儿好姿色全都浪费在薄情寡义里头了。 秦不知才在心中呸完,成全的眼便扫过来。 秦不知一惊,还当自己心中的斥骂被她听着了,下意识撇开眼。将视线一撇,又觉得自己为何要心虚?便理直气壮要将眼看回去。 没想到成全早就不再看他,这一来,倒叫秦不知好像吃了个瘪一样,大清早的心里就堵住了一口气,直懊丧自己先前不该将视线撇开,显得自己惧怕她似的。 “现在将逆犯带上囚车去,二位大人可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成全清冷出声,声音之中没有一丝情绪。 言照清也不看阿弥那儿,就像同阿弥并不认得,公事公办颔首,道:“听秦副将的,陛下有旨,此行他是总指挥,咱们须得听他的,否则都按抗旨处置。” 秦不知得了言照清抬高的这一句,不免有些趾高气昂,原本就生得比成全高,这会儿还有意挑高下巴,垂眸看这吴敬春十分看好的女侍卫。 “囚车?谁同你说要用囚车拉这逆贼了?天色也尚早,总要人家吃饱饭再上路不是?传我的令下去,全员吃好了早饭再上路,若是路上将这逆贼饿着了,叫她昏倒在陛下跟前,你担得起这罪么?” 成全淡然瞥他一眼,看向言照清。 言照清知道这三个京都府尹的人时时刻刻在关注他,清冷撇开视线,假意看向客栈一楼忙碌的人们。 郎林同昨夜里哭嚎了大半夜,说是要见阿弥、要阿弥将他打回去云云,半个时辰之前才悄然无声。客栈二楼离郎林同住的房间远一些,言照清想阿弥应当是没听到的。 听到了又能怎样呢?她和他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哪里还能像在南理城一样牵挂一个傻子? 秦不知同京都府的这几个女侍卫有些不愉快,吵了起来,多半是秦不知在吵闹,那三个女侍卫纹丝不受影响,眼观鼻,鼻观心,任由秦不知不忿高声喊叫。 听闻吴敬春暗里寻找能同他言照清比肩的人,好叫京都府在陛下眼中的地位加重那么几分,说是也是按着言照清的性子和行事风格找的。言照清一开始不过是当个玩笑话,一年多前因公事往来认得这个女侍卫后,才惊觉吴敬春竟然是认真的。 他还当真是想找一个女版言照清,并且还当真叫他找着了。这个叫成全的女侍卫,活脱脱就是他……是九月前的他,像个机器,薄情又冷清。这会儿对着秦不知,全然没将这混日子的纨绔子弟放在眼里,两厢对比,将高声喊叫的秦不知往下打压,叫秦不知成了一个无理取闹的草包将领。 秦不知也不傻,没一会儿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不过是逞能要耍威风,这女侍卫不将他放在眼里,自然是触怒了他心里那根脆弱的线。他一向不觉得自己能比得过言照清,也没有那个同言照清比的想法,李皇的这一道旨意将他架到比言照清高的位置,好似就是要所有人看他笑话似的。 如今这个叫成全的女侍卫的眼神,就是像看个笑话一样看他,还有那个南理阿弥…… 嗯?南理阿弥?南理阿弥怎的也用这种眼神看他?! 他在给她争取早饭啊!要不她当真就得被这没心没肺没血没肉的女侍卫塞到囚车里头,到京城之前包管一粒米一口水都不给的! 要不是因为言照清,他才不多管这桩闲事。 “能不能给我点一碗馄饨?” 或许是他看错,这小逆贼的眼睛有些无辜,眨巴眨巴,看看他,又看看言照清。 “我饿了。” 第四百零二章 包藏“货”心 慢条斯理揪着一个素馒头吃,阿弥心里没有一点儿惊慌。 早就过了那个惴惴不安的时候了,既来之则安之,她向来不是会叫心头的情绪停留太久的人。哪怕是宋阿爷不在的时候,她也不过只准自己难过一两天,就立即重整心情,迎着南理城彼时面临的难题而上。 宋阿爷,宋沛,自前朝谢昭将军之后李朝这片大地上最负威望的大将军,最后也囿于党争,寂寂死在南理城那条他固守的船上头。 李穆川没再用他。阿弥也不明白为什么李穆川没再用他,他分明是那么优秀的一个武将,他教回她许多兵法计谋。 但他没教过她怎么从千人包围的陷阱之中脱身。 她单枪匹马,手脚被缚,揪馒头的动作都没法有个利索的空间。方才她下楼,借机打量四周,察觉出不止有言照清的执金吾,和那个不知道什么名字的纨绔子弟带的左骁卫,也不止有这三个女侍卫在的京都府的人,掺杂在其中的一些,她虽然认不出来,但那些气质绝非十六卫或是京都侍卫所有。 阿弥揪着馒头,慢吞吞地吃。天光已经大亮,像是有意要叫她看清楚她是被多少人围困,京都府的女侍卫将桌子搬到客栈院中来。 院墙矮,外头的侍卫落入阿弥的眼中。 惧怕也没有什么用,阿弥便慢条斯理地吃馒头。刚出炉的馒头,松软又热乎,阿弥揪着吃完了一只,新的一只就被塞到阿弥手上来。 “离京城还有些路程,小娘子可要吃好了,免得说我们京都府的人亏待了你,叫你在陛下面前的时候告我们一状。” 是京都府的一个女侍卫,阿弥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昨夜里她困乏,遭搜身之后就睡了。迷迷瞪瞪之中听到那几个女侍卫说话,有一个就问这一个:“她怎的睡得安心的?” 塞馒头这一个昨天就给那一个说,“大概是知道插翅难逃,也不必费心挣扎,倒不如在上路前歇息好了。” 阿弥如今手里被塞了只馒头,低低道了一声谢,抬眼看那个女侍卫。 相貌平平,扁平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眼,没什么可以叫她记得住的地方。 就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的普通女侍卫。 客栈传来动静,阿弥同旁的人一样抬头看向那动静的来处,眼风扫到那个女侍卫视线不变,仍旧只是看着她的侧脸,心中困惑,又微微一动。 这会不会是他们的人? 还没个明显的倾向可供阿弥思考,阿弥便不愿意花心思在那上头。 动静的来处是郎林同,阿弥从方才言照清和京都府的人谈话中得知,郎林同发了疯杀了一个家奴这桩事情,毕竟是桩命案,虽然命案发生地点不在京都府内,但郎家户籍属京都府,应当交由京都府办理。 言照清没意见,这也不是执金吾该管的事情。 京都府的人还同言照清汇报了要将郎林同锁起来,同逆犯同等对待,因他乃是一个大有蛮力的疯子。 言照清也没意见,郎林同发狂的样子他又不是没见过,为了旁人的安全考虑,确实最好锁起来。 郎林同戴着阿弥同款镣铐,慢腾腾地挪到阿弥这儿来,身后跟着哭红了一双眼的郎夫人。郎夫人的声音都已经哭哑了,话都说不出来一句,只会拿眼幽怨看人。秦不知被她看得背后发毛,一早将视线掉转开,干脆将阿弥对面的位置让出来,往客栈里头找言照清去。 郎林同精神平稳,同昨日发疯的模样判若两人。他不发疯的时候,就只是一个长得好看又高大些的男青年,面上带着些老实憨厚的气质。 秦不知一走,郎林同在阿弥对面站了会儿,胆怯畏缩看了阿弥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在阿弥对面的位置坐下来,嗫嚅了半天,问阿弥:“弥啊,你还疼吗?” 阿弥笑一笑,将手上的馒头伸向郎林同,道:“不疼了。二哥,你吃吗?” 镣铐短,阿弥没伸出去多远,小小一张方形桌的一半都不到,就被扯得停住了。 郎林同犹豫了一下,伸手要接过来,阿弥却已经因这伸不出去的拉扯将手缩了回去。 郎林同有些讪讪的,自己拿了桌上一只馒头吃。 阿弥垂着眼睛,眼风之中是一只从她手脚相连的铁链之间悄声收回去的脚。 那个女侍卫。 阿弥没有抬头看,顾忌会有人发现。仍旧如常揪了包子的一小角,再吃,就已经吃不下了,阿弥愁着眉眼,转了一圈,看不着秦不知,便同那个女侍卫道: “我想喝水。” 那女侍卫也不是头子,便看向她们的头子,得了她的点头,才给阿弥倒了一碗水。 阿弥问:“路上还有馒头吃吗?” 有人嗤笑:“你要是运气好,等到了宫里头,会有一顿饱饭吃,大鱼大肉任你挑选。” 阿弥边道“那就是没有了”,边珍重无比将只被吃了一小口的馒头放到怀里。 又得了一两个人的嗤笑。 阿弥喝水,垂下的眼风之中瞧见那女侍卫的脚,脚在轻动,点了几下,好像没有规律,也不是南理的暗语。 大概不是。 阿弥笑自己多心。 方才那一脚也许只是这些人欺负犯人做乐子罢了。 再磨蹭,阿弥也还是得在这一千三百人的包围之中去京城。 京都府的人此行专程带来了一辆囚车,到底是李皇对南理阿弥好奇,想看看南理阿弥,还是对有北游血统的南理阿弥好奇,想解决有北游血统的阿弥,从这辆囚车就可以推断出来。 左骁卫万户庄建学在前头开路,秦不知和言照清在阿弥的囚车前头,左右压阵的是京都府那三个女侍卫。 阿弥在颠簸的囚车里头,路上闲来无事,揪馒头,久久才吃一小口。 等到临近日中,才揪到馒头的一半,指尖一痛,是被尖锐的东西刺伤了手。 有东西在馒头里头。 阿弥不动声色,继续揪馒头吃,吃得剩最后一口,将最后一口塞到嘴里头,又借着塞馒头的动作,将那枚不算长的细铁针攥到手里头。 有救。 第四百零三章 右眼跳灾 这一路走来,秦不知总觉得自己的右眼皮跳得厉害。 “照清,是不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还是右眼跳灾左眼跳财?” 秦不知揉着自己的眼皮,问一旁同行的言照清。 言照清骑的仍旧是阿弥的骅骝。 他在平溪城外头遭曹九台和卜洛的人围困的时候,将这畜生放走,后头这畜生就没了踪迹,更加上他同阿弥被平溪河带着一夜千里地到了岷阳府地界,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找来的,竟然还碰上了王二郎林同,将郎林同带到他们在的沁县来。 从不知道是怎么从北游去的南理,被阿弥在南理城外捡到,再到散养在南理城中吃百家饭,千里寻主,还真叫它短时间内找到了阿弥。言照清觉得多少是有些神奇在阿弥的这匹骅骝身上。 秦不知将那话抱怨出来的时候,言照清也没多想,反问秦不知,“你就不觉得你的话哪儿不对劲?”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和右眼跳灾左眼跳财有什么不一样么? 秦不知懵懵懂懂,“什么不对劲?你也觉得不对劲是么?从出了客栈,我就总觉得后头有人……” 秦不知这般讲,就将身子转到后头去。 前头五百人打头,后头八百人压阵,按理说要是有人跟着,后头八百人没理由没察觉到。 这一路秦不知也往后转过看几次了,甚至叫人往后头搜去,得到的都是并没有可疑的人跟着的结果。 但他后背上直立的寒毛告诉他的可不是这样。 这分明是被人虎视眈眈瞪着后背才有的感觉。 “你真不觉得后头有人跟着?”秦不知转回身,问言照清。 言照清淡然道:“可能是囚车里头那个在瞪着你。” 秦不知又在转身回头,被困在囚车里头的人蜷着身子,侧躺在囚车里头,一双眼闭着,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假寐。 秦不知皱眉看了那人一阵,想若她能在颠簸的囚车里头睡着,他可真要敬她是个神人。一抬眼,撞上清冷看着他的京都府侍卫成全。 秦不知心头立即烦躁,眉头皱得更厉害,斥了一句,“看什么看?!”转回身去,同言照清道:“不是她,她都没看我呢。” 言照清轻笑一声,不答话,转头扫一眼阿弥,无意也和成全撞上了视线。言照清同她微微颔首,转回头去目视前方。 秦不知有的那个感觉,他也有。同秦不知觉得人是在他们队伍之后的不同,言照清觉得人是在队伍之中。 暂且分辨不清这道叫人后脊梁发毛的目光的目的,但若是来帮阿弥的,这于阿弥是件好事情,言照清便不费心管顾,要等的,只是一个有利的地形和时机。 东剫河附近,他们发现过她挂的那件红纱衣的周边都是平地,再往外有悯仓山横亘,侧边有河水相隔,言照清昨夜一下子就想到那个好地方。 可他能想到的,这一千三百人里头不可能没人想到,秦不知再嘟囔了几句“活见鬼”之类的话,就说起这块地方来。 “再往前头到了东剫河,咱们可更得小心些。”秦不知道,又压低了声音,凑近言照清,“你当真不想将人放了?真的要将人送到陛下那儿去?你瞧瞧这阵势,我先前以为陛下是赏识她,但现在分明是要将她摁得死死的。” 言照清低垂下眉眼,将秦不知凑过来的脑袋推回去。 一行人不缓不急,眼看天上的日头往西偏了些,已经是午后,秦不知叫众人在原地歇息。传令的侍卫才前后跑了一轮高声传达,后头就起了骚动。 自队伍最后头,有一人持刀疾跑而来,周身凌厉的杀气,步子极沉极重,端的是来势汹汹。 因他脑袋上横插一把刀,面色不善,速度又快,左右的人竟然都自发让了一条道给他,叫他不过几个转瞬就近了阿弥在的囚车,并一跃而起,横刀自上用力往下砍,一下就砍得囚车顶上的锁链滋出火星,断了。 江至安! 言照清已抽出横刀,但一下未动。 囚车里头的阿弥突然被这下惊醒,睁眼只看得好似夺命修罗似的江至安,一怔,心头随即攀爬上极不好的预感。 塔玉?! 塔玉死了?! 离囚车最近的几个京都府侍卫已经立即呵斥着迎上江至安,不过几招,被江至安打得震飞出去。 周围的便忌惮了片刻。就这片刻,叫单手攀着囚车的江至安将把囚车打了个十字的锁链通通砍断,看这模样也不是要立即杀了阿弥,而是要将阿弥从里头揪出来。 因他嘴里痛声斥骂着,“小畜生!你出来看看!你出来看看你将你嬢嬢害成什么模样?!” 江至安一副癫狂模样,比昨日的郎林同更叫人心惊。阿弥又惊又俱看着他,全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真心实意的杀气扑她而来,叫她不自觉尽力往后躲,避开江至安伸到囚车里头要将她拉出来的手。 “小畜生!忘恩负义的小畜生!” 江至安咬牙切齿,是恨不能将阿弥碎尸万段的痛恨。阿弥怕得要落下泪来,只觉得江至安比用鞭子抽打她的阮如玉还要可怕上一万倍,躲了一下他的手,第二下没躲开,被他揪着衣襟,落在身前的头发也一并被他攥紧了,往囚车外头狠狠一拉。 囚车高两尺,就是这两尺,叫阿弥自这落差重重摔在地上,并被江至安往后头拖行了几步,膝盖和阻挡的手掌在地上用力摩擦,霎时就蹭破了一层皮。 又有人来拦,要将阿弥从江至安手上夺回来,江至安一刀一个,也不取命,只伤人。 “谁都别拦我!我今日就是要这小畜生死!我今日就是要她看看她自己作的什么孽!谁拦我,我江至安的刀可不长眼睛!” 昨天昨夜,这行来“护送”阿弥的人只知道有一个头上插了一把刀的怪人,这会儿听他自报名号江至安,听说过的立即想起这是当年李皇十分看重的执金吾万户江至安。原是等他从南理回去后,就能连跳两级升任执金吾参将的,往后只等着平步青云了,但这人却说是死在了南理。 可他竟然没死? “江什么什么的!哎,你将阿弥放下!放下!你娘子还有救!还没死!还有救!” 气急败坏的声从围着江至安和阿弥的侍卫后头传来,医无能跳着脚,身后跟着一瘸一拐的权公,没能拨开纹丝不动的侍卫,只能这般高声呐喊,叫江至安刀下留人。 第四百零四章 众落下风 京都府那三个女侍卫一直在注意言照清的动静。 言照清看着了,当没注意,如常戒备,只当阿弥是个普通囚犯,押送囚犯的队伍之中出了变故,他一时没有及时应对,是要坐观时机。 要尽力忍着,才不叫心里的担忧和疼痛泄露在面皮上半分。 江至安拽着阿弥的衣襟,阿弥有一小半的长发也被他一同拽住了,那狠狠从囚车里头将人拉出来的一下,阿弥的膝盖和手掌立即就出了血,被江至安拖行的这几步,地上的碎石子上头都是血迹。 言照清胯下的骅骝躁动,往前要去,被言照清死死拉住缰绳,拽得马头都歪到了一旁。骅骝见主受伤,仍要往阿弥那儿去,言照清一夹马肚,再猛然发力一拽缰绳。 骅骝安静了。 骅骝安静了,秦不知可不安静。 他座下的马被江至安的杀气和他突然的动作一惊再惊,高高扬起前蹄来,差些将他甩下去。 秦不知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安抚住马,转去看阿弥那边,阿弥已经被江至安拖行出去五六步,她又没什么力气抗衡暴怒之中的江至安,只能任着他将她往队伍后头拖。 侍卫们也拦不住江至安。但凡来拦的来挡的,江至安毫不顾念往日同僚情谊,一刀一个,端的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连昨夜闯到客栈来的据说是神医的大夫高声惊喊也没叫他停下脚步半分。 再出去两步,言照清的小逆贼支撑不住,整个身子一转,是毫无招架之力地背贴地,被江至安拖着往前走。那模样可怜得紧。 秦不知喝一声:“江至安!你做什么呐?!你这是要动用私刑不成?!” 秦不知说完,觑一眼言照清,心想言照清怎的纹丝不动?好像这小逆贼同他没有什么关系一般。 但视线往下一落,秦不知就立即将眼撇开。 京都府的女侍卫被江至安打得跌在地之后,都注意着言照清这头。秦不知不敢将瞥见言照清在马侧紧握的拳头都暴出青筋这一点叫那几个女侍卫瞧见。又斥骂左骁卫:“京都府的人不敢动,执金吾的人不动,左骁卫的难道也跟着看着?!” 话一落,离江至安最近的左骁卫便一齐上去,一人打不过江至安,几十人对一人总不能还不能以数量取胜。 果然,江至安在一时间疲于应付一般,在二十来人的夹击下,又受制于一手揪着阿弥,只有一手对抗袭击。再有才哥儿带着前头的几个执金吾加入这场混战当中。才哥儿是江湖出身,刀法自然是精妙的好,虽然没打得过阿弥,也不可能打得过江至安,但在其他侍卫的配合下,才哥儿逼得江至安不得不松了揪着阿弥的手。 只是江至安将阿弥一放,便如同蛟龙入了海,应对二十来人仍旧游刃有余。 才哥儿一行只能将他逼得离阿弥远一些,叫阿弥被京都府的几个女侍卫拉走,护得远一些。 江至安见此,更是狂怒,口中怒吼出声,对侍卫们虽不取命,但下手更是狠辣,打得十几人一倒就再起不来。 秦不知心里着急,一跃下马,提刀往混乱最中心扑去。 恰好才哥儿被江至安一刀袭来,刀气都夹杂着阵阵比如今的冷风更阴冷上几分的刀风。才哥儿一窒,眼风瞥见秦不知一扑而至,不要命地对着的正是江至安顺势就能砍去的范围。才哥儿无法,只能脚步一转,刀侧身旁,生生抵抗上江至安横劈而来的那一刀,也挡在秦不知和江至安的刀之间。 那一刀,势大力沉,将才哥儿的横刀都劈出一个大豁口,将江至安的刀拉了那么一瞬。 秦不知就趁着那一瞬将手中刀往江至安的命门刺去。 江至安反应极快,刀一用力拉出,同才哥儿横刀相交处拉得出阵阵星火,往秦不知那儿应对。 才哥儿被江至安抬腿提得往后两三步,将要跌地的时候被人一把撑住后背。转头一看,是言照清。 江至安同秦不知那儿已经对打起来。 “秦小世子,你快快脱身,你是打不过这老贼的!”才哥儿着急喊道。 秦不知爱的就是混日子,练功习兵都不太上心,仗着自己娘亲是郡主、爹爹是右相,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衣食无忧,十分满意,就没往上攀升的心,十八了才混了个空有名头的左骁卫副将。 这样的小青年,哪儿是江至安的对手? 秦不知听见了才哥儿的话,但心里就是不服。 他自对上江至安,才一下就叫他冷汗连连,背后生寒,但总不能立即就撤退出去,他的部下们可都还在看着呢,那京都府的冷面娘们儿也还在看着呢! 他可不能叫他们看笑话,觉得他是不学无术的没用副将! 可江至安实在是太厉害了,叫他这会儿真真是骑虎难下。 “江!江!我跟你说,你娘子还没死呐!你别这样!” 医无能和权公终于扒开重重的侍卫,方才一叠声的高声喊叫都没叫这发狂的人听进去,这会儿近了…… 也没叫他听进去! 这人将秦不知打得全然无招架之力,没几下就一刀挑上秦不知的手臂,作状要砍下秦不知一只手。 言照清这时候才出马,拦到江至安和秦不知之间,用被将秦不知用力推往才哥儿那儿,凝神屏气,专注迎上江至安的击打。 再往前,他只同江至安在何府之中比试过一次,但那次是江至安有意提点阿弥,他是在后头为了叫阿弥脱身,捡了个最后头的便利。那会儿江至安不愿意同他打,有意收势,锋芒全藏,叫言照清也拿捏不好自己能不能打得过他,最后才有了个堪堪打成平手的局面。 如今江至安因塔玉的事情疯了魔,怒气将他的理智全都冲散,招招凌厉,见是言照清,约莫将言照清和阿弥等同起来,那刀就更带着比先前对其他人的时候多了好几倍的仇恨。 言照清分毫不敢怠慢,尽全力应对。 他必须好歹同江至安再打一个平手,叫江至安情绪平稳下来,能听进人的话。 若然,别说阿弥能在到京城之前逃脱,依照江至安当前这滔天的怒气,将阿弥一刀杀死在塔玉面前也说不定。 第四百零五章 预约阿弥的脑袋 言照清得的是江至安已经显现出疲态的便利。 他不是机器,只是活生生的人,前头已经对过少说三四十人,这会儿到言照清手上,已经不足十成的气力。 但他功夫高深,经验丰富,不是累了就能轻易被打败的人。 言照清提的是阿弥的师父人老君的刀,刀锋利且沉,势头便十分足。言照清初初时候看到江至安眼中惊艳一瞬,同方才对别人不同,江至安在迎上人老君的刀的时候,神色是十二分的认真。 言照清身上的伤尚未调理完全,内脏其实还时不时隐隐作痛。江至安带内力的刀大劈猛刺过来的时候,还是将言照清震得浑身疼。 “江万户,你可听着了?医无能说塔玉还没死,还有救!” 若是直直对抗江至安,言照清自觉应当得落个下风,趁着两方用蛮力压刀身前的时候,言照清出声。 江至安冷笑:“我娘子在我怀里断的气,那两个草包大夫不过是为了诓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他们一个手上拿着蒙汉香,一个手上捏着银针,不就是为了放倒我,好给这小畜生机会逃命去?!” 江至安借刀施力,用力将言照清往后一推。言照清退后,瞧了医无能和权公一眼,也瞧不出二人面上是心虚有愧还是遭人误解的冤屈。 来不及说话,江至安又要往阿弥那儿去。 阿弥被京都府的女侍卫拉扯着站了起来,正要被带到更远的前头去,好借一众侍卫阻拦江至安。 江至安怒道:“你去瞧瞧这个护着你从京城逃出来的女人!你去瞧瞧你是如何害的她!今日我就要你一命偿一命!她生前想将你带在身边,一同回北游去,如今我就叫你下黄泉去陪她,叫她往后再不孤单!” 言照清又拦刀去隔,再对下百来招,虎口都被江至安包含怒气的刀打得发麻。 “你知道陛下的手段!” 眼见要落下风,言照清情急之下惊喊。 “你知道陛下的手段,何不将她交给陛下?!你大可将她的身份告知陛下,到那时候,她活不了!”言照清咬牙切齿。 江至安静默了一瞬,似是有一瞬动摇,随即冷声嗤笑,看向言照清,“我如何信你?” “你不必信我。”言照清道,“你只要信陛下的手段!你想想陛下往日是如何痛恨废太子党,如何对付废太子党的逆贼。剥皮,腰斩,车裂……她进了京城就活不了,端看陛下想如何处置她!这一点难道你没瞧出来?!” 江至安将言照清打退开,余怒未散,怒瞪阿弥,也在考量言照清的话。 言照清尽力平定了气息,同江至安道:“她若是死在这儿,你担一个杀人的罪,没了你,塔玉的后事还有谁来料理?塔玉既然已经……你同南理、同废太子党的羁绊便没了,你本就不是转投李穆川的叛徒,那就押着这逆犯进宫去,面见圣上,将当年的原委和这么多年的事情都讲清楚,陛下一定还你一个清白,你仍旧是执金吾的一员!” 江至安将视线转到言照清面上。 “若是这小畜生路上逃了,我便杀了她,提她的脑袋去见陛下。” 言照清眼尾一跳,险些扛不住江至安的视线。 江至安定定立在那儿,定定看着言照清,再厉声重复道:“言参将,若是这逆犯路上逃了,或是被人劫持了,你准不准我将她就地正法,带她的首级去见陛下?!” 言照清直直迎着他坚定而仇恨的视线,觉得双脚好似灌铅,手上的刀也沉重起来,叫他竟然全身上下动弹不得,连话都没法说出来。 江至安做得到。 他也说到做到。 秦不知手臂被江至安砍了一刀,左骁卫万户庄建学正给他压着伤口。言照清同江至安这百来招对下来,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他从在旁看得心焦,到后头已经麻木,最后的最后只祈祷言照清别死在江至安的刀下。 如今听闻江至安这话,看江至安这状态已然是思绪回炉、理智回归,但这重话叫秦不知心里听得不舒服。 “你想什么呢?就算是劫法场的逆贼也要经过三司会审的,你这叫动私刑,谁给你的胆——” “言参将?!”江至安也不理会秦不知。 言照清道:“这是私刑,她是生是死,该由陛下定夺。” 江至安嗤笑一声,“若她能顺利进京,生死交给陛下定夺,我当然没有意见。但若她逃了,或是被别人带走了,那……可就由不得你说了。” 江至安说罢,甩去刀上的残血,往队伍后头的马车返回。 医无能和权公在他路经的时候试图说话,遭江至安冷眼漠视。医无能同权公商量了几句,权公便一瘸一拐地快步跟上江至安,在旁又快又急地解释着什么。医无能则快步走到言照清这儿来,面上有个惊魂未定的神色残留。 言照清问道:“塔玉当真死了?” 医无能踟蹰,“这……这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人在他怀里断的气,我和权老狗都摸过,脉象都没了。但刚刚好像又动弹了一下,就是……就是我也闹不明白,分明已经死了,又不像死了。” 言照清拧眉,看他着急要去看站不住的阿弥,将他手臂一把拽住,呵斥道:“你是大夫,人死没死你瞧不出来?!” 医无能遭他这样用力一抓手,吃痛叫了一声,“哎呀你要么自己瞧瞧去啊!是真死了!但是刚才江什么什么发疯跳出来的时候,人又动弹了一下。我跟权老狗,还有权老狗的徒弟又给她把脉了,脉象没了,呼吸也没了,可人还能动。我……我觉得是僵尸……” 这后头这一句,说得匆忙又低声,也是凑近言照清说的。说这话的时候,医无能还不敢看他,十分忌讳这个话题的模样。 言照清神色一凛,将医无能放开,往塔玉那辆马车去察看。途经何家及郎家的车,言照清不太放心,同两位大人交待自这队伍离开,要么在原地多待两个时辰再走,这样天黑前还可进城,要么现在就快马加鞭立即出发,比押送犯人的队伍早一些时候进京去。 第四百零七章 变动中坐收渔翁之利 锁阿弥的囚车被江至安砍得七零八落,没法再将人囚禁在里头,已经用不得了。 江至安方才狠戾拖着人走,叫阿弥的膝头破得都差些见骨。阿弥人蔫蔫的,双手手掌也被蹭得血肉模糊,言照清去看她的时候,她那十个手指头有八个血糊糊的,因为疼痛而发着颤,连医无能递给她的药瓶子都握不住。 言照清强忍心中翻涌的疼痛,尽力不叫面上露出任何能叫暗中观察他的人察觉异样的细微表情,站得远一些,问医无能: “什么情况?” 医无能没个好气,嘟囔着将阿弥抓不住而滚落在地的药瓶子捡起来。 “什么什么情况?你自己没有眼睛看?要我说朝廷狗官都没一个好东西,狗官出身的人也没一个好东西。” 秦不知觉得新鲜,“你骂谁呢?明明是江至安将人弄成这样的,你好端端地将我们搅和进来做什么?” 医无能转头斜他一眼,“我说的是朝廷狗官,说你了?你怎的对号入座?” 秦不知吃了个哑巴亏,要反驳,瞥见京都府那冷面侍卫成全唇角微勾,分明是憋住了笑的模样。秦不知一肚子的怨言便说不出来,想了片刻,生生咽了下去,再看医无能第二次将药瓶子塞到那逆犯手里头,那逆犯还是握不住,连五指收拢都办不到。 言照清瞧见那滚落的瓶子,心里头一慌。 因这场变故,有什么事情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并没有照着他计划走。 言照清心里不稳,难得慌乱,连心跳都加急几分。将滚到脚边的药瓶子捡起来,看到上头歪歪扭扭的“止血消肿非常好要高”,一旁画着的是一个狗头,小小的白瓷瓶瓶身上还沾染了些她手上的血迹。 言照清将瓶子递给医无能,医无能却没有接。 医无能在赌气,也不知道是同阿弥还是同言照清,或者是同周遭的哪个侍卫道:“不要了,扔了吧,她横竖都要死了,还止什么血消什么肿?” 话虽这么说,给阿弥膝盖撒药粉的动作却十分轻柔。 阿弥穿的是何家大公子的衣服,膝盖处已经破损,医无能也不必费心剪开她的衣物。 言照清不置可否,招来成全,行至一旁,将手中药瓶递给成全,道:“我听闻京都府的侍卫擅长识毒辨毒,成侍卫请拿去看看,这会不会是什么叫人假死的药膏。” 成全迟疑一瞬,瞧了阿弥和医无能一眼,要将心里的疑问说出来,却遭言照清抢白。 “成侍卫有所不知,我在南理的时候,曾经遭这大夫算计,吃下了假死的药丸,差些被废太子党当成死尸活埋在棺材里头。” 言照清当时分明是被医无能用针扎得昏死成假死的,这会儿却有意杜撰了假死药丸一段,并道:“若是这大夫给逆犯用了假死药丸,叫这逆犯假死逃过一劫……” 未尽的话里,足够引人遐想了。 成全眉目之间果然浮现隐隐的忌惮,将药膏接过,打开瓶盖轻轻闻嗅,闻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她向来谨慎,将药瓶收了起来,同言照清道:“卑职对药物实在不精通,待擅长此道的同僚回来再行研究。” 秦不知方才机灵,叫人先去前头探路,看看有无埋伏或是其他异样,探路的一行有左骁卫,也有执金吾,自然还有京都府的人。 言照清颔首,“那就有劳成侍卫。” 成全仔细看了言照清神色一阵,有意试探他般道:“逆贼伤得不轻,这往下的路是要自己走,还是……” 言照清维持着一副向来冷清的脸,道:“听秦大人安排,此行他是总指挥。” 这官腔叫成全一时找不到破绽下手,又叹道:“这逆贼看来不过十四五年纪,如今又伤成这样,真是叫人可怜可惜。” 言照清嗤笑一声,“可怜可惜也是她自己作的,若她不去做那些蠢事情,何至于将自己送上断头台?” 成全心中的疑虑稍稍被打散,想这冷面参将好像真同那逆贼没什么关联,或许她下意识的第六感想法是错误的,京都府尹得到的那些情报也是有误的。 “言参将觉得陛下真的会要这逆贼的命?” 成全不愿错过言照清眼角眉梢的一丝变化,紧紧盯着言照清。 言照清斜乜她一眼,那目光十分清冷,其中又夹带着不耐和愠怒,“成侍卫,陛下的圣意不是你我可以揣测的,你这般问,是有些逾矩了。” 成全没察觉出自己话里有什么不妥,但言照清这般垂眸斜看她,看得十分轻蔑,好似在提点她不过是京都府的一个小小侍卫,怎的敢同他一个参将身份的人揣测上意? 自小就在骨子里的自卑叫成全蓦地畏缩起来,好像自己真不自量力又胆大妄为地逾矩。 等到言照清再轻蔑看她一眼,并因她这行径哼笑一声拂袖而去,成全才蹙眉想到,她并没说什么出格的话,这执金吾参将却装模作样地将话题撇开,丝毫也没有透露真正的情绪和信息。 这人还真的是…… 成全微恼,看言照清也没有往逆贼那儿去,反而往自己的马去,拉着马要找地儿吃草歇息。那背影端的是洒脱,又隐隐透着一副与世间无关的萧索。成全蹙眉看言照清背影,秦不知闯到她视野里头。 成全蹙眉看言照清,秦不知也蹙眉看她,两厢因此对看,成全只觉得秦不知像只气鼓鼓的河豚。这小世子在京都府中的风评不太好,镇日只会吃喝玩乐、唱曲儿逗鸟,端的是不学无术不思长进。 成全觉得无趣,索性连言照清都不看了,将视线掉转开。 因出了变故,塔玉的情况也不必再赶路了,一队人在秦不知的命令下,待往前探路的回来道前头无异常后,再歇了两盏茶的时间才上路。 阿弥脚上的镣铐被放长了些,被拴了根长一些的铁链子,缠在言照清骑的骅骝后头。 秦不知就如何带阿弥这个问题同京都府的成全有过争执,成全觉得囚车既然已经不能再待,叫人跟着走便是,“多少囚犯都是靠着两条腿走的?” 秦不知却觉得阿弥已经受伤,若是出了差池,押不到京城,谁都担不起责任。并且,“成侍卫不过是京都府一个小小侍卫,连个品阶都没有,竟敢不把我这个总指挥放在眼里么?” 这后头,是京都府的人翻出了本朝律例,这场争执才以阿弥走着回京城告终。 秦不知退而求其次,拒绝将阿弥交由京都府的人牵着,他要牵,京都府的人又不肯。 这最后,竟然叫言照清捡了个渔翁之利。 第四百零八章 行进中诉说郎君心事 阿弥机械迈着双腿走路,垂着脑袋,散落的长发遮挡脸面,整个人摇摇欲坠。秦不知几度转头过去看她,生怕她下一瞬就“扑通”一声往前一头栽倒。 秦不知恨恨咬牙,抬眼瞪一眼骑马跟在阿弥后头的京都府女侍卫,尤其是那个领头的成全,“哼”了一声,低声斥骂了一句,“冷血无情。” 得了成全冷冷斜过来一眼。 秦不知转而去看同行在侧的言照清,只见他手上握着铁链的另一端,面上没什么表情,专心看着前头,任由座下的马儿按照它自己想要的速度走。 但四条腿的马儿就算慢走,也比两条腿的人快上许多。秦不知想说要不要放慢速度,但张了嘴,也没出声,悻悻转过头去。 他已经大概能明白言照清为何顺着那些京都府女侍卫的冷漠无情,一同冷漠对待阿弥。方才要不是秦不知提到要给阿弥喝水,一行人便打算这么拉着人走下去,假意看不到她干渴得裂出血的唇。 昨天和昨夜前半夜里的深情款款或许都是假的,言照清到底还是要顾及言家和自己的前途,不好跟一个废太子党逆贼走太近的。 他或许已经就此放手了。 他的心向来是冷的,跟他面上表现的一样冷,斩绝一段感情算不上什么难事。定安公主李安柔这般迷恋他,对他百般千般的好,他都能狠下心来无视,更何况是一个才没认得几个月的逆贼? 秦不知心里不是滋味,又转头看了阿弥一眼。换成是别的姑娘家遭郎君这样薄情对待,他定是要打抱不平一番的,但这会儿这薄情郎君是言照清,他…… 秦不知叹气,怜惜再看一眼后头的阿弥。 低垂着头,也看不得面上是什么情绪,但今早他看她面上已经消了肿,姣好的面容又显露了出来。秦不知还看得有侍卫似乎是因她的外貌凑在一块儿笑着讨论。 男人么,什么笑是在讨论什么事情,秦不知还是懂得的。 若她不是逆贼,放在外头,秦不知也很想认识认识这小姑娘。等到她长开了,那—— “你同定安公主如何了?” 秦不知看着阿弥长吁短叹,觉得这小美人儿命运不公,被身侧突然出声的言照清打断心里的哀怜。 秦不知一愣,心想好端端的怎么说起李安柔? “什么什么如何了?” 言照清转头瞥过来,秦不知看得他好似拉了一拉手中的锁链,叫那已经绷直的锁链又紧了一紧。 “我先前出去的时候,你不是让我别那么快回来,好让你和定安公主有机会独处么?” 我知你办事利索,擒拿反贼不过是你手到擒来的事情。但你这一回好歹回来得慢一些,我最近正巧喜欢李安柔喜欢得紧,你总在京城,她就总看你…… 秦不知立即想起当日十里亭外,他同言照清说过的话。 巧了,这前头不就快到当日送别言照清的地方? 秦不知“嗐”了一声,挠挠脑袋,“别提了,安柔将我当哥哥呢,我也总不好……总不好硬叫她别把我当哥哥。” 说着,又转头去看后头的阿弥。 言照清又出声,引得秦不知将视线掉转回来看他。 “你难道就不觉得陛下这次要你带队,是有意磨砺,然后提拔你?最后顺理成章地赐一个驸马之位?” 言照清紧紧看着秦不知的神色,想要从中看出哪怕一点儿欣喜。 但没有,秦不知反而觉得烦闷。 “做驸马?做驸马可不就是要受制宫中?更何况安柔……啧……” 秦不知拧着眉,好似不知道要同言照清怎么说。 少年人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先前以为自己喜欢李安柔,在宫里的时候李安柔碰着他,总是“不知哥哥”长“不知哥哥”短地叫他,问他言照清的事情。他先前觉得言照清在京城,李安柔总看言照清,瞧不着他。等言照清不在京城了,他又…… 秦不知看言照清微微挑眉,这般侧头看他,眼风好像却是往后头扫的。见他迟疑,言照清一副愿听其详的表情。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妥帖,肯浪费时间听人心事了? “嗐,实话同你说了吧,我跟安柔不合适。她太……太……怎的说?她也不是不好,她可乖可乖了。但就因为太乖了,我心里总觉得我同她在一起就怪怪的。” 言照清眼风一扫后头的人,步伐踉跄,约莫再一会儿,就倒了。心一紧,默默算了时辰和路程。 秦不知还在说着定安公主,道:“我说什么她都说好,我说什么她都听我的。但我……” 他有时候没个主意,也需要人给他拿主意,这时候定安公主也没什么主意,两个人便坐在一块儿,一同皱着眉捧着下巴一块儿没个主意。 “若是你去做驸马,你跟安柔一定快快乐乐的。若是我做驸马,那我跟安柔一定只能每天愁眉苦脸的。但你若是去做驸马,只能做一个五品都尉,未免太可惜了些。”秦不知唠唠叨叨,再转眼去看后头的阿弥。“我看南理的姑娘就不错,我瞧这小逆贼就挺有自己的主见的,单枪匹马闯敌阵啊,真乃是条汉子!” 这后一句有些大声,带着些讽刺,是对着京都府的女侍卫,尤其是那个成全的。京都府的侍卫别说去前线保家卫国,他们不在京中搅闹得天翻地覆就不错了。京都府的酷刑传出去,都是叫人心慌慌抖三抖的。 成全抬眼看一眼他,冷笑一声。随即面色一变。 她面色变了,秦不知还没来得及想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阿弥被铁链子拽得往前重重扑倒,并被拖行了一段。 秦不知身侧原本言照清的位置一空,马蹄胡乱敲打,秦不知愕然看去,是言照清的马发了狂,已经往前行了好几步,正被言照清用力拉扯缰绳控制。 但那马儿全然不听言照清使唤,不管言照清如何呵斥,疾行了一段又扬着前蹄在原地蹦跳嘶鸣,言照清险些被它甩下去。 秦不知只觉得马后的阿弥像个破麻布袋一样被拉得往前翻滚拖行,秦不知反应极快,立即打马跟上,并疾声怒喝: “都看什么呢?!拦下马啊!人都要被拖死了!” 第四百零九章 再收渔翁之利 骅骝是踩着了在地上冬眠的蛇。 马蹄恰好踏在盘起的蛇身圈儿当中,惊醒的蛇蓦地就缠上了马腿狠咬一口,骅骝吃痛,进而发狂狂奔。 先前阿弥被江至安拖拽的时候,连带京都府在内的人都看到骅骝因阿弥被袭击这件事情躁动不安,几次救主。后头歇息的时候又听说了这骅骝就是逆贼阿弥的马,是被言照清一同缴获的。也都赞叹这马有灵性,认主、聪明,十分难得。 为防马儿再看到阿弥,言照清蒙了骅骝的眼这个做法好像也无可厚非。毕竟这么通人性的马若是受阿弥控制了,回京这短短二十里路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哪知道快到十里亭的时候,这马还是发了狂。 好在也不是因那逆贼,而是被蒙着眼,瞧不着,恰好踩上了大喇喇在路上冬眠的蛇。 蛇蠢,不会找洞,盘在路面上,这么久了居然也没人将它弄走。 马运气不好,前头的人和马都避开了,到了它这儿,它瞧不着,言照清那会儿又转了头同秦不知说话,也没注意。 言照清人没事。 他也是降服过烈马的,年少时候在围场驯服惊了圣驾的野马的事情到现在在京中还有流传。 就是阿弥情况不老好,被人拽过一次,被马拽过一次,被送上言照清马背,被言照清不动声色借着动作掩饰着抱在怀里头的时候,人软绵绵的,连个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一身擦伤,换谁不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弥半睁眼,瞧一眼言照清,又阖上,轻声道: “倒也不必用这种苦肉计。” 她身上快没个好地方了。 言照清忍住嘴边的笑意,又压下心里的心疼。骅骝一扬前蹄,旁的人都已经马又受了惊,纷纷要来拦。 骅骝一双眼睛没了遮挡,大黑葡萄似的看着人,喷一喷气,又甩了甩马头。 端的是一副处变不惊的平定。 好在那是一条没有毒的蛇,被秦不知从马腿上拽下来,说是今晚要煲蛇羹。 言照清借着骅骝高仰的动作整理了怀中的阿弥,叫她贴得更近些。京都府的人看起来就好像是阿弥没耐住骅骝的突然动作,往言照清那儿倒了过去。 毕竟人晕了。 也没人瞧着言照清之后将阿弥的手暗暗放在自己腰带前头的位置。 那儿有她的软剑。 阿弥靠在言照清的身上,蹙眉想到他昨夜里的话,察觉另一只手的手臂被言照清握住了,人也被他只能这样的姿势似的向外人彰显着,将她拢在怀里头。 阿弥整个人被言照清的披风自然而然给罩住。言照清并不刻意,披风只是自然垂落的,冬日迎风骑马,他也会冷,阿弥人又小,外人看起来是披风顺便将阿弥给拢住了,也不是言照清特意的。毕竟那小逆贼的一双腿还在披风外头呢,也没见言参将有意去遮盖。 人好端端靠在他怀里头,言照清放下心,又生出无边的绝望。 倘若这是她最后一次靠在他怀里呢? 他能带着阿弥,也是得益于秦不知和京都府的成全又再针锋相对起来。 先是秦不知将这突发的事情归在京都府的人身上,说若不是京都府的人非要阿弥走着回京,压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秦不知这般说,就要将阿弥拽上马来,要带着她走。 “什么逆贼,再逆再贼也不过是个小丫头!你们自己看看她身上,全是血,还有一处好皮没有?!” 向来爱干净的秦不知也不嫌弃阿弥脏,全然凭着一股古道热心要帮助阿弥。 京都府的人自然不愿意。 成全拽住了阿弥,说着“这是逆贼”,又说着“男女大防”的话,不肯将阿弥交给秦不知,也不愿意叫阿弥独自乘一马。成全要自己带阿弥,但她那马着实不是很给力,载两人恐怕有困难。 秦不知出离愤怒,“去他妈的男女大防!人都要死了,死前就不能给人最后一段好日子?哪怕就半天?” 言照清领着执金吾不参与争执,被问了,只说“此行总指挥是秦副将,执金吾听从秦副将调遣”。 这一来,将京都府陷入不听从陛下指定的只会调遣的境地。 即使如此,成全也还是强硬不松口,强烈要求阿弥由京都府的人来扣。 秦不知冷笑,“怕不是京都府的人想抢占了言大人的功劳,当做是自己逮回来的劫犯?” 叫成全气得脸红。 总之这么争来辩去的,阿弥就到了言照清的马上。 看似是平衡了左骁卫和京都府的争执。实则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又坐收一个渔翁之利。 还有十里,就到京城。 京都府的女侍卫这会儿突然自告奋勇到前头开路,脚程再有意一落,就到了秦不知和言照清的前头。 秦不知有意大声嗤笑。 言照清看前头的人都没有注意,低下头看怀里的人。 脸上有擦伤,这一招着实是险招。他把控好了,但好像还是有些太过了。 可若是不过,她的手没机会握上软剑的剑柄,这接下来的事情也不能成。 秦不知在她睁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同他并行在一侧,言照清不知道阿弥还有多少力气,还有没有一个暴起的力气。 “阿弥,阿弥。” 言照清低喃,寻到阿弥一只空的手,悄悄将自己的手指头往她的指缝里钻去,攥紧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也很希望能有同这个人一块儿白头的时候。 言照清轻轻一叹,低喃道:“往后清明寒食,你记得给我烧些纸钱,陪我说说话。黄泉底下太冷了,我一个人怕是捱不住。” 他走过的黄泉道阴冷刺骨,道上也有死魂在等活人,他昨夜想起,也决定等一等阿弥。 阿弥掀开一道眼缝,看他,嘟囔:“你怎的说我的话?” 秦不知好像听见二人说话的动静,瞥眼过去。他这个角度比前后的人更能看得清晰,言照清抬手将怀里人脸上的小小碎石扫开。 那小逆贼的脸,可真真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言照清借着低垂的眼睫遮盖,盖不住眼里的温柔。 京都府的人并没有回头看,若是回头看着了,又要起疑。 秦不知心里好像堵着,拿捏不好言照清的想法,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觉得自己脑子愚笨,猜不透言照清的心思。 再往前,就能看到京城高耸的城门,言照清真要将人送到那里头去? 秦不知皱眉,给言照清递了一块帕子,言照清没接好,恰好狂风一吹,将帕子往前头吹去。 帕子落地的时候,又恰好有牛角号吹响,离得十分近,声大又低沉,有嗡嗡声在其中,叫他们这一行人都立即一凛。 北游人?! 第四百一十章 突遇北游来袭 号角声绵长,声未落,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山丘上边便好似有汗毛一立,站满了山头的人马在山顶边上一显。 随即鼓声阵阵,汉子们怒吼的声音随着从山坡往山脚滚落的小黑点传来。 犹如阪上走丸。 全然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似的,来势汹汹,转眼之间就到了山脚,往他们这儿直冲来,并向两侧分散开,看似要取一去包围合拢的阵势。 “有三千人!” 队中一个执金吾大喊。 秦不知立即高声道,“防备!” 阿弥自听见那号角声,就困惑睁开眼,瞧见言照清紧绷的下颌线,惊声低叫:“言照清,那是谁?” 言照清心中百转千回,一是迎敌的肃杀,二是阿弥有时间逃脱的喜悦,三是…… 这是北游人,往西出京的只有这条路,若是她落在北游人手上…… 言照清额角青筋暴起,在秦不知一声“防备”之后,打了个响哨,喝令道:“执金吾,瓦阵侧防!急行!尽快撤回京城!” 人数看似是他们的三倍,当务之急,是要先跳脱出这被包围的态势,若然一个不好,他们这一千二百人就得全军覆没。 剩余的一百执金吾气势如虹,尖哨声和呼喝声阵阵,仅仅一百人也生生带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带得左骁卫一同热血沸腾起来,随着执金吾一同往北游人来向防备,随即整支队伍急行军,往京城方向去。 言照清察觉阿弥搭在他腰侧软剑的手紧了一紧,是牢牢握住了软剑。 “不知!叫京都府的人先行进京报信!” 言照清同秦不知道,音量不大,足够叫秦不知听到。 秦不知愣了一瞬,立即会意,高声冲着前头的成全喊道:“京都府的!谁的马快,就谁的马先回去报信!叫增援来!听到没有?!” 成全在疾驰的马背上回头看他一眼,喝了一声,“收到!” 快马扬鞭,但说马快,谁有言照清骑的骅骝快?可不知道是因被蛇咬过,马腿手上,还是载着两人,负担过重,骅骝这会儿同别的马匹同速进行,甚至呈现出一个体力不支的样子,稍稍落后。 北游人来袭的声音十分近,包围不得,近乎是已经紧紧咬在队伍后头。此行来的左骁卫有弓箭手,但压根没什么机会能将箭射出去,只能在快马中往后胡乱飞射,将冲在最前头的北游人打退一些。 阿弥整个人被言照清紧紧箍在怀里,一手拉缰绳,一手稳定她,免得她从疾驰的马上摔下去,这样就没了手拿刀。 阿弥思及此,将软剑从他腰上拉下,一手搂紧言照清的腰,咬牙道:“拿刀。” 言照清低头看阿弥一眼,也不多争,从善如流将手握上刀柄,同阿弥道:“西出京城有两条路,这是主路,京城外一里还有一条小路。到了地方,你用软剑杀我,将我从骅骝上推下去,骑骅骝往南走。” 言照清也不知道阿弥有没有听到,她将软剑悄悄缠上自己的腰,搭着言照清握刀的手,往后探看去,说的却是自己想说的话。 “北游人?” 京城外头怎的会出现北游人?难道——?! 临北城失陷了?! 阿弥面上一白,顿显惶惑。 “临北城没了?!” 言照清不觉得此刻是同阿弥讨论这个的时候。也尚未出声。 不知道阿弥想到了什么,又听得她惊叫起来。 “不对!不对!停下!前头有埋伏!这是将我们赶进去围死!” 她声高,有些嘶哑,言照清脑中一激灵,先打响哨,暗示执金吾放慢行速。 但当前如何放慢得了?不管前头有什么东西,后头的北游人可追得死紧,若是慢上一刻,那就只能跟冲到身后的北游人硬扛! “南理阿弥,你这说的什么鬼话?前头就是京城,怎么可能会有埋伏?你就是想逃,也不至于找这么个蹩脚的由头叫我们送死!” 秦不知大喊,心跳如擂。 这还是他第一次真刀真枪地被人数在他们几倍之上的敌军面对面地碰上,那扑面而来的凌厉杀气,可不是他在习武场上碰到过的一样。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真正的战场上才不会有习武场那种顾忌他是郡主的小儿子,就手下留情的情况发生! 但前头就是京城,只要跑得快,这些北游人难道还敢跟着他们打到城里去? 守城的可是青龙大将裴修远! 这群北游人真是疯了,敢在京城脚下撒野! “这是围猎的打法!这是要将我们赶到陷阱里头去!做什么一直走官道?!往北!快往北!往林子里去!还来得及!” 阿弥疾呼,吹几个响哨,但几乎是一瞬间才想到,这不是南理,这些人也不是她熟知的南理人,根本不会听她的! 秦不知拧眉,还要再反驳。快马颠得他声音细碎,才出了几个音,被言照清打断。 “不知,照她说的做,往北,进林子!北游人不惯树林,速度会慢!” 阿弥看得的那片树林近千亩,北游的马比李朝的马高大一些,又习惯了平地草原,进了林子就得先遭地形和树木的限制。 秦不知心跳加快,不知道要如何思考,不过两瞬,就看得前头尘土滚滚,最前头的执金吾和左骁卫厉声呼喝。 “前头!北游人!” 两支队伍几乎已经是面碰面,李朝侍卫这一头,冲在最前头的一些人已经被打落下马。 前后夹击,北游人就是想让他们逃不得。 这竟然还是真的! 秦不知心绪复杂,看阿弥一眼,立即喝令道:“往北,进林子!” 执金吾的响哨阵阵,传达信息。 阿弥将先前藏在馒头里的铁丝在镣铐上鼓捣一阵,松脱了脚上的那段,扣在手上的那段却来不及弄——她手指的血肉都已经模糊,钻心疼,被快马颠簸再也没法将那细铁丝捏住,没注意就甩脱了出去。 阿弥索性就不解了,分腿跨马,在言照清前头坐好,接过言照清递来的横刀,转头垂首看了一眼言照清腰侧挂着的她师父的刀,在心中快速比量了一下,握紧言照清的横刀。 马头一转,一行人出了官道,钻进一侧的树林,横穿进去。 一进林子没多久,两股集合的北游人脚程果然受限制不少。阿弥的骅骝在南理长大,习惯了山林矮木,在其中穿行速度分毫不减。 “言照清,你敢不敢绕到他们后头去,也叫他们尝一尝被人追的滋味?” 阿弥迅速将周遭地形都看在眼中,回忆宋沛给她看过、叫她熟记过的京城地形图,转回头去,笑着问言照清。 言照清低头,只看得她一口白牙。 她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 第四百一十一章 谋划瓮中捉鳖 还没法停,北游人尚未被甩脱,并且按照阿弥的说法—— “这儿离京城不足十里,你们守城的将军知道了便也罢了,若是不知道,咱们可是孤立无援。” 快马颠簸,阿弥的声音跟着颠簸。她这一路上被折腾得够呛,这会儿几近面目全非,只有一双眼仍旧清亮,一口白牙咧着,扯的角度大了,又“嘶”一声将笑收回去。 没有地图,也没法停下来在地上做标识。阿弥扯了一角自己的白衣,就着自己手指头的血,在上头将他们所在的京郊几个大方位都画了出来。 血不多,右手的五个指头都用上了,还没画好。阿弥蹙眉,思忖着是不是要在软剑上划一刀,叫手指头的血流得多一些,就见言照清突然手一抬,接住了什么东西。 一盒便携的墨被言照清摊到阿弥身前来。 阿弥顺着方才东西扔来的地方看去,见是京都府那个领头的女侍卫,冷冷看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并行到他们这一侧的。 身后北游人的马蹄声远了些,树林密,他们怕是吃了些苦头。 阿弥没多想,在言照清的帮助下将墨盒的盖子开了,用没受伤的食指关节将墨水蘸了,把最后的东剫河画出来。 “悯苍山,东剫河,这儿是京城的城门,十里开外,这是树林,一千五百亩,树林往外还有一片竹林,再往外就是平地,不经官道就可直达临北城。” 阿弥将图平摊,略举高,叫身后的言照清看。一开始是同秦不知说的,瞧见秦不知略微懵懂又有些惶惑,心想这人大概没什么作战经验,一侧头瞧见京都府的那个女侍卫头子,索性就往她那儿侧了侧,同言照清和那侍卫头子说起来。 “他们若是冲着京城去的,这会儿还跟在我们后头,未免有些奇怪。这直直的就是冲着我们——嗯,你们来的。” 成全捕捉到她一个迟疑,最终还是将他们和她分得很清。 秦不知避开一棵树,又策马往他们这儿来,问:“你怎的知道?若是他们分了一半人去呢?若是他们不止这么多人呢?” 阿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所以得去看看。”转了头,又问言照清,“还有像曹武能贴地听声的人么?” 曹武擅听,单听响动就知道来人几多。 阿弥还记得这个人,话不多,她先头对他没什么印象,等到有印象的时候,曹武死在了平溪城外头。 言照清黯然一瞬,道:“有。” 立即吩咐下去,找能听声的人。 阿弥指点图,瞧见秦不知凑过来,一行人行速相当,女侍卫头子又索性叫人在一处空地停下,叫阿弥长话短说。 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什么计谋”的模样。 阿弥心中微微恼,同几个人道:“他们方才从这儿下来的,这儿是悯苍山的一段,但已经到了末尾了,往外自然是临北城,或是绕个大圈,跋涉骠尉河,也可直接到京城,但这路毕竟是太难行了。怕是,临北城失陷……” 阿弥迟疑了下,没将最坏的情况说出去。 唇亡齿寒,许之还固守多年没叫北游近半步,短短几个月,难道就溃于一旦了么? “不可能,前日的邸报还道临北固若金汤。”秦不知道。 言照清道:“自临北城的邸报来,路途少则二十日。” 短短一句,叫众人默然。 阿弥指尖一痛,是无意收紧的手将自己弄疼了,立即强打精神道:“北游人大概是想将你们全都一网打尽,做个震慑。我知晓他们的野蛮性子,新安元年,北游赤鹿图在临北城外突袭巡防的许家军,斩杀一百人,将一百个人头送到临北城门下,要的就是震慑临北城里的人。他们如今在京城外头,要的可能也是这般。” 这才说毕,听声的人就回来了,道:“四千余人,跟着进了林子。没深入多远,就在咱们后头二里地,已经停下了。后头的兄弟来报,往京城的道路已经被北游人堵了,传信的京都府兄弟全没了。” 北游人停下来要做什么,言照清他们暂且还不知道,西出京城的道路原本就只有一条,这一堵,只能将北游人全都打没了,他们才能到京城。 阿弥道:“他们敢在离京城十里的地方撒野,可见也没什么忌惮。你们要是能将他们打了,也免得他们冲到京城里头。我虽然知道你们京城也是固若金汤,但他们若抱着有去无回、一命换一命就是血赚的心,那得有多少百姓遭殃?” 成全道:“你也听到了,他们的人数在我们之上,好几倍。” 阿弥道:“以少打多,言大人也不是没打过。是不是?” 这后一句,是往后转了脑袋,抬头看他。 言照清眼角余光注意这成全,对这问不点头也不摇头。 阿弥好似才觉得自己逾矩了,立即就将头转回去,再道:“绕到他们后头,用这树林子来打。弓箭手上树,咱们可在这儿、这儿和这儿设埋伏。” 阿弥的指头在白衣上几个地方点,指尖又渗出血来,在上头留下血点。 阿弥蹙眉,想着这手指头经过这几次,磨短了都有了半寸了,也不知道医无能—— 医无能?! “医无能呢?!” 阿弥这会儿才想起来,惊叫道,往后看。 “在这儿在这儿!” 也真不知道是配合默契还是时机刚好赶巧了,医无能就在加快行来的一匹马上,前头是头上插着一把刀的江至安,一手持着的刀上染满了鲜血,像是从地狱大杀四方之后归来的罗刹,浑身气势惊人。 阿弥立即就缩了一缩,好似被他冷冽的目光所蜇,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还没近,医无能先啰里啰嗦抱怨起来。 “哎呀可险可险!你们怎的也不管咱们后头是马车?我们可差点——” “怎么打?” 江至安座下的马躁动,这是抢来的北游人的骅骝,同阿弥的那匹不相上下。马在江至安勒下停步,但在原地不安跺脚,就是没法定下来。 江至安问的是阿弥。 阿弥不敢抬头看他,低着头,嗫嚅出声,“在林中……设埋伏……” 声音越发小,遭江至安大喝一声:“大点儿声!怎么打?!” 阿弥心一横,挺直了腰杆,高声道:“绕身后,设伏,来个瓮中捉鳖!” 第四百一十二章 合力痛打蛮敌 塔玉的马车在队伍的最后头,北游人突袭的时候,最后头的左骁卫将马车往队伍中间围,但队伍进树林的时候,这大马车才进没多远,就被密密丛丛的树拦住了。 快马刹不住步子,马车尽毁,将车里头的医无能甩了出来,剩一个权公在残破的车厢里全力护着塔玉的尸身。 江至安这一路是骑马追随的,眼见如此,反身将离得近的几个北游人斩杀,抢了两匹骅骝马,一匹叫权公带着塔玉,另一匹带上了医无能,阻拦后头的北游人,一边快马随着阿弥他们撤到林子里头。 权公不擅骑马,也没个方向感,带着个死人才进林子就迷失了方向,全屏本能往没有人声的地方去。好在有五个左骁卫护着他,等到阿弥放慢了马速停下来的时候,执金吾的哨声阵阵,这五个左骁卫便带着权公往阿弥他们这儿来。 秦不知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倚靠一个小逆贼的脑子和计谋,但那小逆贼是南理阿弥,言照清又一副“这逆贼说的十分有道理,我觉得她的计谋甚好”的模样,甚至开口将阿弥没想到的补全了,更细化了南理阿弥绕后突袭的打法。秦不知也只能选择相信南理阿弥。 至于京都府的人,自方才就像只被拿了舌头的猫儿一般不说话,等到阿弥和言照清,甚至江至安都将战术补充好了之后,成全接过阿弥还过来的墨盒,才同言照清道: “这逆犯可是由言大人继续看守?若是人趁机逃了,咱们可能都没法跟陛下交待。” 这一句在当前可真是不合时宜,一众人都沉默下来。 秦不知觉得恼怒,这正是后头和左右都有北游人夹击的时候,这京都府的娘儿们脑子里是在想什么?能不能从北游人手里活下来都说不定了,还担心一个逃犯逃脱了? 言照清拳头微微一紧,尽量轻蔑看成全,将成全看得生出“你也就这般格局”的卑微感。 阿弥“噗呲”一声笑出声,“大人,若你们以少打多,将这些北游人在京城脚底下打得全军覆灭了,搁到你们狗皇帝那儿,那可是升官加爵的大功德一件。将我带上京城的断头台,算什么大功德?” 成全皱眉,“你这还是要逃?” 阿弥心中道:不逃真要给你一颗脑袋? 又听成全道:“陛下赏罚分明,你若是逃了,怕言大人和秦小世子的可担不起圣上的怒气。” 阿弥面上不动声色,瞟一眼成全,道:“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成全眉头紧锁,要再说些什么,被江至安暴怒打断。 “打不打?我赶着拿她去见皇上。” 医无能已被其他执金吾带好,这会儿高头大马的骅骝上只有江至安一人。大概是许久没有杀伐,江至安这会儿身上还残留着暴戾的杀气。京都府的人不会审时度势,这会儿用这些小事情耽误,叫江至安不齿又恼怒。 但这话里分明是应承了会看好阿弥,仍旧是要将阿弥带进京城的意思。 他恨她,他不会放过她。 在场人都感知到了这一点。 阿弥立即萎靡了一些,将头撇开,低垂下视线。成全喜不自禁,冲江至安行礼。 “那就有劳江大人。” 贴地听声的执金吾再报,“北游人分散了阵型,往西北和东北,东北人马略多两成。” 秦不知顿悟,“这是想将我们包起来!” 又有马蹄声来,人数少,众人抬眼看去,是左骁卫护着骑马的权公来。浑身上下包着厚布条的塔玉靠在权公背后,人刚死,尸身尚软,靠着权公就好像仍旧活着一般。 阿弥不敢,也不忍直视,暗中遭言照清握住了手。 江至安看了塔玉许久,问阿弥:“可要变动?” 分散两方,那将是一个大圆,他们想瓮中捉鳖,北游人何尝不想瓮中捉鳖? 阿弥果断道:“变,也不变。不叫他围,集全力敲打下西北这一侧人马。用人做饵,在这几个点,仍旧埋伏下来。” 说罢,指着新的点,给言照清、江至安和秦不知看。 既然敲定好了,时不我待,有二十人将医无能和塔玉护着,躲避北游人,并想法子回京城报信。 余下的一千余人,加上自告奋勇的权公,兵分几路,往西北去,力图要反包北游人。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完全黑下来,今日元宵,天上会有满月,但落到这林子里头也不会有什么光亮。阿弥几个人都达成了共识,必须在天黑之前将西北这一侧的北游人全都解决。 “将北游人都收拾完了,你记得,仍旧是我之前同你说过的。”言照清在阿弥身后,低声道,“我不会离秦不知太远,他们也只当我是在保护秦不知,不会怀疑别的。你手中刀剑都有,到时候杀了我,再扑向秦——” “言照清,你长得这样好看,死在我手上太可惜了。” 阿弥忍着浑身上下的疼,打断言照清的话。 她这一路来磨难重重,这会儿也就强打精神撑着罢了。不想死在北游人手上,不想死在这个时候,所以撑着。 言照清狠声道:“你若不杀我,你逃不开。你是废太子之女,到了陛下那儿,陛下可不会管顾你立过什么打退北游人的功劳!” 李皇只会忌惮,废太子之女若有这些军功在身,他只会忌惮。 阿弥笑一声,“你也知道你们狗皇帝是这种人?我还当你不知道呢。” 言照清咬牙,想一口咬上身前这小狐狸的肩。但那肩头磨破的衣裳露出来的擦伤还渗着血,言照清忍了忍,暗中用力捏了一下她完好的手臂,算泄了愤。 “你不要固执。” 阿弥道:“我会趁机走。你们追不上我的马,江至安也追不上。战乱之中丢了逃犯,你们的狗皇帝不会真怪罪你们,京都府那个婆娘只是乱说的,我看得出她的眼神。我会走的,我还要到临北城去看看,看看临北城是不是真的没了,但我不想杀你,用你的命换我活着,我往后生生世世都要被你的冤魂缠着,犯不上。” 言照清一凛,又问道:“许之还是不是在临北城?” 她担心的是不是许之还?那个在法场之上以身挡刀的大将军? 阿弥不答。 没走远,就听到有北游人的呼喝声,一行人勒马,再分了几路出去。 贴地听音的执金吾道:“六百人有余,正往这儿来。” 秦不知瞧了阿弥这边这儿一眼,得了阿弥清亮眼睛的一个回看。秦不知就立即下令,“埋伏,上树。” 第四百一十三章 眼诱 按照计划,阿弥被留在林子里头。 手上的镣铐还没解,京都府食古不化的女侍卫并不想管顾她的安危,执意要这镣铐扣着阿弥的手。 阿弥先前解了自己的脚镣,叫京都府的成全十分忌惮。 “我们昨夜里已经搜过她的身,仔细检查过她的衣物,她是如何将脚镣解开的?莫不是此行之中有人助力这逆贼,想要帮她逃脱?” 阿弥道:“怎的你们脚镣的质量不好,也要怪我么?那脚镣可是一挣就开了啊。” 成全蹙眉看她,阿弥才不怕,也回瞪她。 一行人分散出去,有人上了树,阿弥在树底下,就着方才的委屈似的,声嘶力竭地哭喊。 秦不知在言照清附近,看看底下魔怔了似的疯癫阿弥,再看看言照清,视线来回,不明白言照清到底喜欢这小姑娘哪儿。 南理阿弥脑子里装着宋沛教的兵法,擅长打仗是没错,长得好看是没错,但就只是这样,就能俘获言照清的心? 那怎的不见言照清多看京都府那婆娘一眼? 秦不知的视线又溜到附近树上的成全那儿。 攀爬本就是十六卫的基本功,秦不知不知道京都府的人有没有这个基本功。几个京都府的男侍卫上树的速度都没有左骁卫和执金吾的快,其余的京都府侍卫都选择分散到外头去待令,成全这个娘儿们却噌噌噌上了树,速度略逊色十六卫,但比京都府的男人们都快上许多。 她除了脑子迂腐些,对京都府和陛下死忠了些,身手倒是无可挑剔。 马蹄声更近,近一些的地方已经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和马影。 同贴地听音的执金吾判断的方向一样,这支北游人恰好走到他们要包围的圈子中,只是走近了之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行人好似要往东南偏去。 偏了也没关系,底下有阿弥。 秦不知只看得那南理阿弥全然没个形象,坐在落叶枯枝堆里头嚎啕大哭,边哭边斥骂。 说什么李皇不是好东西。 说什么执金吾不是好东西。 再说京都府不是好东西。 骂得粗鲁,不堪入耳,秦不知都觉得难听入耳,自动过滤了许多,概括了阿弥这些斥骂的主题思想,欣喜发现左骁卫没有被提及。 十来个左骁卫和执金吾散落在阿弥的周围扮作厮杀之后的死尸,阿弥娇娇小小的坐在其中,委委屈屈大声斥骂,果然就将那一行北游人引了过来,不偏不倚,策马走过来。 秦不知握紧手中的刀,额际有汗落下。 这同他以往面对的都不同,他心跳得都怕被底下的人听到,一个不好,非死即伤的。 林子里头都是高大的杉木,春过之后,落叶未尽,还算茂密,尚能遮挡高处埋伏人的身形。 阿弥哭得惨兮兮,觑眼见高头大马带着北游人近来,像寻常普通女子一样扮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往后退去,直到靠上一棵大树。 为首的那个是个络腮胡,赤眉大眼,厚唇高鼻,身形都有两个阿弥那般大。 阿弥看得心惊,惊的倒不是这人的身形巨大——她也不是没见过壮实如山的人,惊的是他身下的马。 马腿细,看着要承担不住这人的重量,在阿弥眼里是颤颤巍巍的,感觉十分可怜。 “哎,小婆娘,你在这儿号谁的丧?” 那络腮胡用北游话大声道,声如洪钟,若是树上有积雪,早就被他震落下来。 阿弥虽然有北游血统,但北游话从来也没人教过她。这一来,她就听不懂,只知道拿眼睛委委屈屈地看着那为首的络腮胡。 阿弥虽然脸面都是伤,但她那双眼睛她自己的晓得的。她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只要拿眼睛看人家,人家就会乖乖地听她的话。以往李穆川要生气,她只要拿眼睛委委屈屈看他,李穆川的气就再也发不出来。对她师父和师兄,对南理猎人们也是这样,一直好使。 阮如玉说她是妖女,说她跟她娘一样都是妖女。 以往阿弥听不得这样的话,今日只希望能做一回妖女,好歹先将这络腮胡迷惑住。 不止这个络腮胡,前头一些的几个北游人都因阿弥这双清亮的眼怔了一怔,随即用北游话高声调笑着说话。 言照清看向一侧听得懂北游话的执金吾,执金吾打着简单的手势,大意是北游人觉得阿弥是这林子里的狐狸成的精,要将阿弥带回去享用。 “享用”这个词,在底下北游人戏谑下流的笑声中,言照清自然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她是只狐狸,他们倒是没说错。 当初在法场之上,若不是她这双眼睛,他何至于将她印象深刻地记到了南理城,还在南理城里一眼就认了出来? 为首的络腮胡下马,大步往阿弥这儿行来。 中途踩踏到扮演死尸的一个左骁卫的手,阿弥看得那左骁卫毫无动静,称职扮演着一具尸体。 络腮胡在阿弥面前蹲下,压迫感甚重,叫阿弥不自在往后缩了缩,背靠上言照清在的大树。 “小婆娘,跟我回去,我给你快活。” 这络腮胡笑得淫荡,纵然阿弥不知道那北游话是什么意思,也能从他那笑里察觉到他下流的想法。 络腮胡身后一侧,有北游人要往地上的执金吾补刀。 阿弥瞧见了,装作害怕,惊叫一声,躲开瞧那儿的视线。 这近乎往络腮胡怀里缩的姿态叫络腮胡油然升起了保护欲,呵斥了那人,用北游话道: “别见血,吓了这小婆娘。见血只能在帐篷里头见。” 这隐晦的下流话叫一众北游男人大声哄笑起来。在这起哄似的不怀好意的笑声中,阿弥被那络腮胡一把扛上肩,络腮胡粗厚黢黑的大手还有意在阿弥身上胡乱摸了几下。 秦不知在树上也没怎么看清阿弥是如何的动作,那络腮胡才站定了转身,便突然定住了不动。 络腮胡这一转,是面向了那群北游人,北游人见他不动,双目圆瞪,好似有什么异样,但他又还站着。开始还有人调笑几句,但不过四五瞬,便觉得情况不对劲。 “执金吾!” 被络腮胡扛在肩上的阿弥突然大喝一声,随即打出一串长长的响哨,自络腮胡肩上一跃而下。 不管是树下的还是树上的,都只看得阿弥好像是轻易拆下了络腮胡的脑袋一般,将络腮胡的头发拿了一撮在手上,轻轻松松将他的人头取了下来,并拿在了手上。 另一手的软剑沾着血,弯曲着,被阿弥一把打直,甩掉上头的血,不等北游人有反应,同地上一跃而起的“死尸”们一起,往北游人扑杀过去。 呼号声阵阵,周围的,树上的,骑着快马的,这一方树林立即涌来或落下许多拿刀的拿长枪的十六卫,箭雨自上头落下,这六百有余的北游人被此行的侍卫全部包在其中。 好似瓮中捉鳖。 第四百一十四章 初战告捷 战事起得快,去得也快。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这一分支的北游人被这一行执金吾、左骁卫和京都府全数剿杀。 秦不知额上直冒冷汗,手心的汗更是黏腻得差些连刀都握不住。 他斩杀了四个,还是五个或者六个?杀了多少个北游人,他记不清了,等到这一方的战事平定下来,左骁卫依照言照清的令往未死透的北游人身上补刀,秦不知才略微回过神来,察觉胃里翻江倒海。 一地的死人。 阿弥甩着软剑上的血,眉头紧蹙。 因剑上的鲜血黏腻,阿弥又不愿意用身上的衣服擦——她的衣服虽然已经残破又污糟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但勉强还可遮体御寒。热血一冷,傍晚的小风一吹,身上的热气都抵御不了那寒气。 但大半是因为疼。 真的是疼死了,她浑身上下都疼。她从头到尾就杀了一个北游人,剩下的……倒不是技不如人,而是她真是已经有心无力了。 方才有几下她还险些捱不住北游人的击打。那些只会用蛮力的汉子手里的大刀大开大合的,要不是江至安和言照清,她老早被那些跟她差不多一样宽的刀子碎尸万段了。 身侧递来方才阿弥用来画图的白衣一角,那一角在先前被阿弥毫不怜惜地撕下来,后头到了谁的手里,她也没注意。 阿弥抬头,瞧见是江至安。 他倒是将对京都府的应承放在心上,方才寸步不离跟着她,甚至有那么几下,约莫是有意当做了无意,手中的刀袭向她。 腹背受敌,阿弥那几下夹杂在北游人和江至安之间,背心冒出的冷汗都要湿透。 阿弥不敢看他的眼。 他的眼过分灼热,是因仇恨而灼热。他身上又有未散尽的杀气,方才一场杀戮,江至安解决了少说二十条北游汉子,得益于他同言照清,这儿才这么快结束。 阿弥讪讪接过他递来的地图布,低咳了一声,看向那能贴地听音的执金吾。 “有劳大人,再听一听附近。” 天光还算好,阿弥觉得若是有北游人离得近,他们还能打一场。 将北游人解决得越多,她能逃脱的希望越大。她也得借着这执金吾和左骁卫的力量,若然她往临北方向逃去了,独自一人碰上北游人,那可糟糕。 那执金吾瞧向言照清,得了言照清一个颔首,才找地方去听音。 秦不知面色惨白走过来,看模样受到的震惊不小,连嘴唇也是惨白的。目光些微闪烁,有个左骁卫擅长察言观色,极快地走近他。 阿弥还以为他是要搀扶这年轻的副将,但他只是站得极近,好似要给随时倒下的秦不知一个依靠似的。 “南理阿弥,你还真的是南理阿弥!”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阿弥也摸不清楚他的意思,只知道这人又激动又脆弱,情绪交织在一起,倒是显出怪异。 并且……他是不是不敢看地上的尸体? 那些肠子或是什么内脏,又或者是脑浆,再不然就是断手断脚的尸体胡乱散在地上,他们也不打算费心收拾。 北游人既然分头行动,这儿一时半刻就不会有北游人来查看情况,无需遮掩这儿的战果。 阿弥好奇,下巴微微扬,得抬着头看秦不知,脑袋偏着,看了秦不知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要吐了?” 秦不知腹中早就翻腾得跟哪吒闹海似的,很想去扶一棵树大吐特吐。 死人啊! 跟今年三月那宫墙底下的死人一样啊! 虽然现在还不一样,但也快了啊! 秦不知很难忘记那女人暴突的双眼,都将要从眼眶里头滑落下来。那女尸身上还高高胀胀地肿起,一副充气过了头的牛羊泡子似的,轻轻一碰就会炸得四分五裂的恶心模样。 此刻没有风,血腥气和沉闷的热气郁积在这一方树林里头,实在是叫他觉得…… 但是不行,他得忍。南理阿弥看着,京都府那婆娘也看着。 只是…… 阿弥好像在她脚旁的北游人尸体上发现了什么东西,俯身将尸体腰侧的短匕拿起来。短匕在那北游人腰上的皮带上缠得紧了些,阿弥用力一拉,那北游人的脑袋就突然骨碌碌滚到秦不知这边来。 颈上的断口还汩汩冒着血,阿弥皱了皱眉,也嫌弃血腥,还没抬头,就听得秦不知拔足狂奔,走远了“哇”一声吐开的声音。 阿弥倒是觉得可以理解,她自己胃里也翻涌得厉害,也就比秦不知多见识过那么几年死人,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贴地听音的执金吾好半晌才返回来,同言照清道:“太远了,周遭已经没什么声响,不知道剩下的北游人到哪儿去了。” 阿弥寻了个干净的平地,取了根长一些的枯枝,将附近的地图再画了一遍,再同那执金吾一块儿合力将方才北游人的去向标注清楚。 “分了两股的兵力,咱们这会儿打的是西北方向这一支的……一半不到,照着这一支进了树林之后的走向,剩余的应当是又分了两部分,往这儿和这儿走了,若然没法形成一个合拢的围势。”阿弥在地上指指点点,手上因伤颤抖,险些握不紧手上的树枝。 十指连心痛,方才厮杀之中没感觉到,等完事太平了,她才觉得真他娘的痛得她想哭。 她做什么在遭了几场大罪之后还要碰上这样的事情。 她现在只想躺下来挺尸。 有个白瓷瓶被递到她视野之中,瓷瓶上头还画着歪歪扭扭的狼,正是阿弥之前在百草谷给医无能整理分辨的药瓶子。阿弥接过,抬头瞧见京都府的女侍卫头子漠然的眼。 她面上被飞溅上了血,叫她原本就英气的脸更是英姿勃发,透着那么一股冷而俊美的味道。 “咱们可以顺这个方向走,他们若是真往你想的这个方向去了,顺着这个方向,咱们刚好能绕到他们后头。” 江至安的刀尖在地上划了两道,阿弥要首肯,言照清却突然出声道: “又或者直面京城而去,打散了这一面的北游人,我们也可以往京城奔去。” 第四百一十五章 相左 阿弥蹙眉,心中挂着临北,自然想的是从这林子里出去之后,直接往北游去。若是往京城方向,别说她在江至安的眼皮底下难逃,就算逃脱了,那还得绕上一大圈才能去北游呢! 她向来是能抄近道就不会多走两步的人啊! 言照清是执金吾参将,在这一行人中品阶最高,就算此行总指挥说是秦不知,可秦不知的官阶也没言照清高,更何况秦不知一副没什么经验,处处要听言照清的模样…… 阿弥思忖了下,拿捏不好言照清的想法。他一直就叫她杀了他逃走,这会儿却来这么一招,往京城方向去,那不等于叫她乖乖跟着自投罗网?这还真是男人心海底针啊。若是她反驳,好像又会将她意欲往西北跑的计划泄露个那么一星半点的。 阿弥在犹豫,眼风之中瞥见京都府的女侍卫头子直勾勾看着她,毫不掩饰地查看她面上的神色。阿弥心头一恼,想方才若不是她提议如此这般地打,这女侍卫头子怕早被北游人掠去做压寨夫人了,这还真是好米喂不熟山里的狼。 阿弥索性将眼一抬,同那女侍卫头子对视,大大方方叫她看。 秦不知吐完了,返回来,正巧听了这最后一耳朵,困惑道:“照清,京城方向那儿不是说比这头的还多上两成么?少说也得三千多北游夷子吧?咱们在这儿可是因他们分散了,只有那么一小股才打得他们全军覆没的,若是去那一头,那不就是以卵击石么?” 一千多人对六百人,死了四个左骁卫,全拿下对方六百余人的性命,这一仗应当足够写进十六卫史册中了。 要是往京城那头,那可真真的是以少打多。 “以少打多的仗,我也不是没打过。” 言照清这话若是放旁人来说,未免有些狂妄,但若是言照清自己来说,那可就是实话。 纵观他这几年不管是剿匪、围剿废太子党,还是在西度的几场大战,都有以少打多的战绩在里头。 若不是因这些赫赫战功,他怎么年纪轻轻的就身居参将一职了呢? 言照清道:“这边的分,那边的应当也分了,照方才的打法,咱们还可以再——” “不成。”江至安拧眉,指着地上粗糙的地图,“这会儿回去,恰好被他们围困。若是按照这小兔崽子的继续往这边去,打散这一角,趁着他们往中间合拢,切到他们后方前头,将近京城的这一些再击溃,咱们自然能回京。” 其实现在不过仍旧是纸上谈兵,北游人具体怎么动,往哪儿动了,他们都还只是个猜测。 江至安和言照清意见相左,秦不知不太同意往京城去,京都府的成全觉得先打掉这一头的北游人,再往京城去也不迟。 后两者想的都是多打北游人,建功立业。 阿弥赞成先打人少的,再向人多的,但她不太想掺和进言照清同旁人的争论里头。 好在这几人脑子都还清醒,知道战场上的争论不宜过久。再据理力争一阵,众人折中往方才行的官道方向去,若是路上碰到北游人,痛击就是了。 这一行北游人留下的骅骝被惊吓走的不少,剩下那么二百来匹,加上执金吾和左骁卫能召回的马,倒也算能用。 旁人觉得阿弥的骅骝同北游的骅骝外表上没有什么不同,阿弥自己却分辨得出来。 言照清也知道,一颗十字星,小小地划在骅骝的臀上。 江至安生怕阿弥趁机逃脱,缴了阿弥的软剑和横刀,扔了阿弥捡的北游人的短匕,骑上阿弥的骅骝,将阿弥的手牢牢绑缚在自己的腰上,带着阿弥走。 阿弥途中有过沮丧,想江至安武功高强,她压根就打不过他,这一来要逃去临北城,好像是难上加难。 想得烦躁的时候,恨不能用脑袋直锤江至安的背,又或者是将江至安头上的刀用力拔出来,叫他一命呜呼。 但江至安或许就是防着她拔刀这一点,将阿弥的手绕上他的腰之后,捡了一根北游人的皮带,将她的手在他身前绑紧了。 一路走走停停,贴地听音的执金吾也听不得什么动静。 不像在南理城的时候,可藉由高高的城墙查看底下敌军的动向,如今在这密林之中,阿弥只能全靠猜测,猜得不对的话,一不小心就得全军覆没在北游人之下的。 谁让他们人数没比得过北游人,打游击也没个能借鉴的形势呢? 这般再行一阵,日头的边缘已经贴上山峦的顶峰,月亮还没升起,再往下落,天地可就一片全黑了。 他们在林子之中也不能生火,若是生火,暴露了所在地,搞不好北游人摸过来。 阿弥问同行在一侧的秦不知:“京城冬天的夜里是不是很冷?” 秦不知面色仍旧惨白,杀人之后瞧见尸体的余悸还在,听得阿弥这般问,先是愣了愣,奇怪阿弥怎的不问另一侧的言照清。但仍旧如实答道:“自然是的,夜里气温会下降得厉害。” 阿弥又问:“若是不生火,咱们会不会被冻死?” 秦不知立即就明白了阿弥的意思。 这是到天黑也回不得京城了,在树林里头生不生火都是个大问题。 秦不知拧眉,尚且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在最前头听音的执金吾就立即从地上弹跳起来,吹了声鸟哨,冲着言照清打了几个手势。 “有马,五百有余,全速前进。” 江至安低声道,也不知道是在同自己解释,还是在同秦不知说明。 秦不知心想,执金吾的手势他也是知道的,还用得着他这老执金吾解释么? “山不过来,咱们就过去。”阿弥喃喃道,双目一亮,“走啊言照清!山不过来,咱们就过去!这不正巧了这伙蠢蛋是自投罗网么?!” 言照清极快转头瞥她一眼,心中发笑,勒令一行人往声音来处去。 倒也不远,就听着了北游人的马蹄声和呼喝声。果然正同听音的执金吾所言,是在全速前进,那阵阵的呼喝更像是在追捕什么猎物。 阿弥心中不由得一喜,勒一勒江至安的腰,示意江至安解她手腕上的皮带。 蓦地,一串尖哨声在北游人的马蹄声之中夹杂着传来。 阿弥和言照清俱是一愣,连阿弥双手圈报着的江至安也凛住了身子。 南理的哨声?! 第四百一十六章 惨做垫背 长短不一的哨声,夹杂在北游人的马蹄声和呼喝声之中,指引着的是方向。 阿弥一怔愣,极快反应过来,尖利的哨声滑出双唇,但因距离太远,她人又虚,似乎没叫吹南理哨声的人听着。 并且哨音的方向转了,又稍远离了些。从那越远越微弱的南理哨声之中得知,这些人是要往东北去。 照这速度往前,若是撞上京城方向的北游人…… 言照清沉着冷静,喝令一声,“跟上!” 一行人快马疾驰,紧追那伙北游人去。 但两队人马同样快速,一时之间,竟然还是同那些北游人隔着仅能听到动静的距离,不远又不近,没法再加快半分。 北游人对他们身后的马蹄也没留心似的,约莫觉得他们也是北游人,是来支援的。 南理的哨声阵阵,急促而尖利。 阿弥心中发急,同言照清喊道:“是阿德他们!分开了!往西北!往东南!” 言照清立即喝令,“散开!分两方!” 随即以南理哨声提醒前头的人:后有援兵,绕行。 前方的哨声有过好一会儿的停顿,再响的时候没再回应言照清的哨音,长哨出声,是再分散开。 言照清一行不得不再分两路,狂追前头被北游人狂追的南理猎人。 阿弥更是着急:“蠢蛋!再分就要落单了!” 阿弥的手还被江至安捆着,挣脱不得,再怎么叫江至安解开,江至安也不理睬。 阿弥气闷至极,一口咬上江至安的背。但那厚衣物底下肌肉硬邦邦,怎么咬得动?! 非但咬不动,阿弥自己反倒被江至安抬肩一甩,差些将她两颗门牙甩得松动去,一发狠,还真就以头作锤,一头撞上江至安的背心。 江至安是草莽出身,少年时候在江湖里头混了许久,后头做了执金吾,又练就了一身铁一般的本事,如今虽然已经四十岁出头年纪,但还算是最强壮的时候。阿弥这一撞除了将自己撞得七荤八素的,撞得江至安闷哼一声,好像也没什么作用。 这一切都被紧紧跟在一侧的京都府女侍卫头子成全看在眼里。这女侍卫着实也不赖,北游人的骅骝是烈马,她初次骑,起先因不熟练有过惊慌,但短短时间就已经能熟练指挥马儿避开树林茂密的树枝。 不像秦不知,方才兵分两路的时候,秦不知还险些被一颗横生出来的树枝扫断颈子。 “绕弯!绕弯取直!” 阿弥忍着撞击带来的晕眩,大喊,不气馁的哨音也不断从双唇间滑出去。紧张之中,她也知道自己没表达明白,但就是那个意思。 为了甩脱北游人,阿德他们是不断变换着方向的,跟着他们这么弯弯绕绕下去,除非要等北游人停下,若然他们永远也追不上。 可北游人若是停下,那对南理猎人的杀戮可就开始了! 好在言照清立即会意,判断好了方向,领着他们这一队人取了个直道,中途一度将南理猎人和北游人的声响丢失,但不一会儿就又再将那头的声响捡回来。再狂奔一阵,声音更近,终于同南理猎人的去向并行,中间只跟着层层林木。 阿弥哨音因伤痛,分毫没有穿透力。言照清再吹哨,南理猎人们非但不理,还又要将方向偏离他们。 阿弥又气又急,干脆用尽全力大吼出声。 “哥哥呀!阿弥铜板五六枚,给哥娶亲正正好!” 是唱了句南理城的小曲儿,因声喉嘶哑,声音粗壮得像是条汉子。嘶吼出这一句,只觉得嗓子好像被刀拉过一般,更是难受,一时半刻竟然再出不了音。 好在那头哨声再起,问的是:是不是阿弥? 阿弥吹哨,漏了气,半分没响。言照清哨音代答。 不多时,就听着南理猎人一行靠了过来,渐行渐近,有七八人。身后的北游人约莫三百有余。 这伙北游人也是合该倒霉,大概是听出言照清他们抢得的骅骝是北游马,还以为言照清他们是同伴,没想到迎头碰上才发现是李朝的十六卫。 北游人哇啦哇啦大叫,倒没个惧怕的胆怯模样,反而勇猛无比冲上前来。 一分再分,言照清领着的这一队只有三百余人,人数相当。马不及缓步,一行人便先迎来一阵厮杀。 阿德带着南理猎人反身痛击北游人,一同参与斗争。 这不是他们今天第一战,阿弥看到阿德身上挂了彩。北方天寒地冻,还真是春节时候,前日里他们才路过一场雪,几个南理猎人竟然还是穿着打赤膊的短打,黝黑又结实,丝毫感觉不到冷一般。 阿弥被江至安困着,全然帮不上忙。 江至安又勇猛,专鞭笞马儿往北游人堆里头扎,全然不顾身后的阿弥。 阿弥只觉得自己是被江至安当成了一个后背的挡箭牌,江至安压根不管她的死活,只专注斩杀他视野之内的北游人,对身后来的袭击一概不理。 阿弥痛骂:“你要做你的英雄好汉,要立你的大功,做什么还要用我做踏脚石?!” 江至安冷笑一声,“你左右也是要被砍头的人,此刻做些贡献,也算给你在黄泉路上积阴德!” 阿弥从最初的愧疚情绪脱离,对这个人恨得牙痒痒。 他是当真恨她,恨不能要她死。 阿弥理解,那是因塔玉死了,若是有人杀了她心爱的人,她想必也是同江至安一样,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阿弥理解,但这会儿没法接受。 她可是全然被江至安当成了一个肉盾啊! 北游人的大刀砍来,阿弥全然没个招架之力。言照清离得远,有个执金吾匆忙将手里的刀投掷向袭击阿弥的北游人,但晚了一步,阿弥被那大刀划了背,刀伤自左腰往上挑到右肩。伤口不深,将衣服划破之后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阿弥早就伤痕累累,按理说再痛也感觉不到痛了。 但那北游汉子的刀快,这一划,像用火在阿弥背上狠狠拉着灼烧一路,叫阿弥一下子就飙出两滴泪来。 “江至安!你大爷的!” 第四百一十七章 寻得阿弥有同伴 这小小的一战,比方才那一战好一些。 不管是执金吾还是左骁卫,或者是京都府的人,都没一个命丧北游人刀下。 一行人杀光了这儿的北游人,寒暄也顾不上,立即就整顿人马往另一方南理猎人和秦不知那儿去。 这一回有了阿德几人的哨声做联系,又有贴地听音的执金吾充分发挥自身所长,找人找得十分顺利。 刘志宏和带着的几个南理人在太阳落下山后不久被找到,在哨声阵阵的交流下,刘志宏他们还和言照清一队一同行了个计谋,借着才升起的微弱月光,将追击他们的北游人引到言照清布下的陷阱中,和追在后头的左骁卫一起前后夹击,将这伙人也收拾了去。 夜色冷,林间的风呼呼吹过,更冷。 秦不知没遇上半个北游人,带着队追上去了,才发现北游人压根没费心追他跟着的十来个南理人。 那些南理人见秦不知都是侍卫打扮,十分忌惮,一路狂奔,是秦不知高声喊着“是南理阿弥叫我来找你们的”,才叫人戒备停下来马,没法全然相信他,远远跟在他后头走。 一个时辰后,秦不知才带着人摸摸索索找到言照清他们。也是运气巧,他没法判断言照清所在的位置,便随便选了个方向,走了小半个时辰,身后的南理人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声响,又或者是看到了什么动静,突然马头一转,就往别的方向小跑而去。 秦不知见状,赶紧跟上,等到看到言照清,一同坐在篝火旁,才心有余悸长吁了一口气。瞧见欢腾跳动的二十来丛篝火,秦不知还愣了一下,悄悄问言照清,“不怕北游人看着火光摸过来么?” 言照清浓眉紧拧,脸色铁青,折断一根枯枝往篝火里头扔,道:“这是山谷,往下凹陷了五尺,平地之外也难瞧着。” 下陷的地势不明显,坡度也不陡峭,若是要回防,也能极快回防。 或是逃脱。 秦不知再看被二十多个南理汉子围在当中的阿弥,阿弥双目亮得很,拍拍这个的肩,又用手肘撞一撞那个的胸口,兴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人也多了那么些精气神。 就是那张脸,仍旧是老惨,经了这半天,看不清原先长得是如何模样。 秦不知问道:“那些南理人……是来劫囚的?” 囚是谁?自然只能是阿弥。 秦不知和言照清心知肚明,在场的所有执金吾、左骁卫,甚至那几个就在近处紧紧盯着阿弥的京都府侍卫也清楚。 他们这一行一千余人,要押解进京的只有一个囚犯,就是此刻被南理人众星捧月一样围在当中的阿弥。 情况变得复杂起来,同北游人的战斗结束之后的下一瞬,气氛好似就蓦地又再度紧张了起来。区别只是从同北游人的紧张,变成了同南理人的紧张。 这一群南理人骁勇善战,在场的左骁卫执金吾和京都府的人都瞧见了的。以一当十,武功不如江至安,但战果不输江至安。 秦不知问言照清他们是不是来劫囚的,言照清答“是”。 就好像方才阿德直截了当同他说:“我们是来带走阿弥的。” 一样。 言照清觉得烦闷。这一来,形势又要变化不少,或许会有人死。 不管是谁死,都是他不愿意见到的。 他先前想的是自己一个人的命换取所有人平安,但南理猎人为首的南理人一到,情况就复杂得不能再复杂了。 言照清想过南理可能会来人救阿弥,但没想到阿德他们反应会这么快。 并且根据他们方才的说法,他们一路上并没有费心追查执金吾带着阿弥是走的哪条路,是直接来了京城,已经在京城外头待着等住了的。 多聪明,又多胆大妄为。 言照清要带着阿弥回京城,那他就总要从京城的城门进城的。京城城门四开,他们就分了四队人马,在他们若是路过,就是必经的路上守着。 又因执金吾一行是从南理返回,他们将最多的人安排在西城门这一侧,由阿德和刘志宏一同领着。 他们其中一些人已经随水玉山追西南蛮的太子去了,是得到消息之后即刻返回,并立即上路的。他们在京城一里外的野地已经待了两天,蛰伏着,巡防城外的士兵根本就没发现这些具有丰富野外经验的猎人们。 今日见才哥儿领着人护着马车队路经,阿德他们就立即上前将马车队拦下,搜了车队没见着阿弥,又从才哥儿那儿听说阿弥在后头。阿德他们才回寻来。 瞧见在树林边被撞得散架的马车,再瞧见有北游人和京城侍卫的尸体,阿德他们循着痕迹进了林子,进到林子深处才碰上北游人。 一行人杀了近三百北游人,后头还是寡不敌众,只能骑着快马被北游人穷追不舍,好在又碰上了阿弥和言照清。 阿德没将是才哥儿将阿弥的行踪供述出来这一桩事说出来,是在阿弥手臂敲打地“说”出来的。这叫言照清心中略松一口气。 京都府的人戒备心十分重,目不转睛盯着阿弥。纵然左骁卫和执金吾将这地方各处能逃脱的方向都站了个满,成全仍旧不放心,离得极近,手放在刀柄上就没放松过,生怕阿弥在她眼皮子底下逃脱。 这些南理人在一块儿全用手势暗语交流。言照清看得懂,在南理城待过的江至安自然也看得懂。 秦不知看不明白,懵懵懂懂低声问言照清,“哎,照清,这些人是不是都是哑子?” 言照清听得靠在秦不知隔壁树干上的江至安嗤笑了一声,不出意外的话,嗤笑的是秦不知的单纯。 已经有南理人认出了江至安,神色复杂,但多半是憎恨。 江至安当年将南理城出卖给李皇的时候,南理城不少百姓被当做废太子党当街斩杀,李朝士兵的铁蹄踏过南理城,城毁大半。南理人很难不把江至安视为南理城的叛徒和仇人。 但阿弥不记得这个人,还因塔玉的事情对江至安有愧疚,这种情况就更加微妙起来。 等到刘志安轻慢在阿弥手臂敲打要如何脱身的时候,靠坐在树下的江至安掀了掀眼皮,用力咳嗽了一声,道: “秦小世子就任由逆贼和同党坐在一块儿,商量怎么从你手上溜走?” 第四百一十八章 剑拔弩张分轻重 话音一落,南理人大动,个个蹦起拔刀搭弓,对着江至安。 因南理人这突然暴起的动静,左骁卫和京都府立即防备,也是拔刀拔剑相对。 一时之间,刀剑出鞘声纷纷作响,人人不发一言,个个浑身紧绷,空气凝重得冬夜的风也吹不进这一方山谷似的,端的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急态势。 执金吾意思意思动了一下,不太将劫犯可能会逃脱这种情况放在心上。南理人加上阿弥,满打满算也就二十九人,活下来的左骁卫、执金吾和京都府的侍卫超过千人,就算是人海战术,围也能将这些南理人围困至死。 更何况,言照清不发一言,这不就是心中笃定,胸有成竹的模样? 江至安这一问点的是秦不知。秦不知贪篝火取暖,又觉得有言照清在,才追了南理人回来,满身的疲惫只想着歇一歇,听到江至安这有意点了他,起初还一愣,后头这剑拔弩张的态势又叫他皱眉,心中嫌弃。 这又是闹的哪出? 他们这儿人这么多,比这些南理人多上好几十倍呢,这南理阿弥难道还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我说江大叔,江前辈,您老这是瞎操的什么心?南理阿弥如今击退北游人有功,等进了京城,就不一定是会被砍头了。我要是她啊,等着进宫面圣领赏就是了,还逃什么逃?京城脚下勇杀敌,那可是大功劳一件。” 秦不知吊儿郎当吹一个响哨,搓一搓鼻子,想将袭上来的困意搓去。 真是见了鬼了,天黑才多久?这一更天还未过半,他就已经困了。 秦不知大大打个哈欠,罔顾周遭人的神色各异,自顾自又接着道:“更何况,咱们不是还有京都府的成大人么?成大人这眼珠子恨不能黏到南理阿弥身上,她怎么可能叫她在她眼皮子底下溜走?” 或许是调笑,秦不知就是有意要将成全拎出来。 成全冷冷瞥向他,秦不知倒不在意,就着篝火搓一搓手,好声好气一般同南理人道:“家伙事儿都放下吧,怪沉的,兄弟几个百步穿杨的威力方才咱们也都见识过了,打过北游人,咱们就是兄弟了,刀枪何故要对着自家兄弟?哎,你们此行带干粮没有?没有就跟咱们左骁卫凑合吃一吃,都是些粗饼子,不知道你们咬不咬得动。” 秦不知向来是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性子,在家中排行老幺,下头也没个弟弟妹妹,万千宠爱都集在他一身,就甚少能有机会感受世间的险恶,对谁都是好兄弟来好兄弟去的。 南理人横眉冷目看他,戒备看周遭的侍卫,有了言照清在南理城行的事这个前车之鉴,他们如何敢信这看着油嘴滑舌的公子哥儿? 阿弥在南理人中,一步也不动,悄悄的,手上被阿德塞来一把小巧的短匕。阿弥将这短匕缩到袖子里头,瞧向言照清那儿。 到底还是错失了机会,执金吾的反应太快,她和南理猎人们意识到战事即将结束是最好的逃走时候的时候,执金吾已经先行围了上来。 江至安早有先见之明一样,一直将她捆缚在他的背后,她方才手上若是有现在这把短匕,江至安早就不是问题了。 江至安才把她扔下马,京都府的人就过来将她的软剑和横刀抢走,那女侍卫头子还极快地搜了她的身,再将她脚上的镣铐再度锁好。 这群人,防范要做就要做到滴水不漏。 她现在真要走,就要同阿德他们踏过这群京城侍卫的尸体,人数悬殊得厉害,阿弥没个把握。 南理猎人之中的暗语在悄悄传递,忌惮能看懂、听懂暗语的江至安和言照清,一行人围成几层圈,将阿弥绕在里头。但“讨论”了好半晌,除了浴血厮杀出一条血路,没有别的法子。 言照清脸上神色不太好,不发一言。 江至安冷然“哼”了一声,“她是属狐狸的,最是诡计多端,若然怎能赢得了西南蛮子,又赢得了北游人?秦小世子往后恐怕要多出来走动,多见些人才是。” 被暗暗说了一嘴没见识,秦不知嘴里叼着张饼子,张嘴反驳也不是,这么吃一个哑巴亏他心里又不舒坦,瞧见京都府那三个女侍卫暗暗掩口笑他,心中更是气闷,嚷嚷道:“哎哎哎!你们!将刀放下!这会儿还不是起内讧的时候,咱们同京城之间还有一群北游人呢!看样子京城里头还没人发现这些个臭蛮子偷摸到咱们皇城脚下了,咱们得赶紧想法子!” 秦不知说的是实话,他们今日下午游击作战,仗着人数和地形的优势将几股分散的北游人一一击溃,少说已近两千人,但在京城方向的还有一股北游人,人数较多,应当就横亘在他们同京城之间。 更何况,他们在林子里头绕来绕去的,这会儿早就分辨不清自己在林中的哪个方位,离京城还有多远。 又还不知道医无能他们有没有顺利进京,有没有给京城里头的通风报信——想来应该是没有,若是有,这会儿东边早就热闹起来了。 阿弥想了想,将阿德的刀和刘志宏的弓弩往下押了一押,低声道:“先找着路,先打北游人。” 一众南理人也没个异议,将手中的兵器都放下,归鞘的归鞘,垂下的垂下,不是士兵却令行禁止的作风叫秦不知咋舌。 “哎,你这丫头,你小小年纪,他们怎么都肯听你的?” 江至安冷笑一声,“你怎的不问问言大人,言大人或许知道。” 这分明是要起一个将阿弥身份当中揭穿的话头。 言照清平静看他,“南理阿弥小小年纪带兵作战,在南理颇有口碑,这几位又是她的兄长,听她的建言也不足为奇。” 江至安好笑看他,一副嗤笑他欲盖弥彰的神色。秦不知瞧出端倪,手肘捅一捅言照清,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言照清低垂下眉眼,瞧着跳动的篝火,满心的纠结与苦闷没法同人说。 权公跟着一队人打杀北游人,得了个大痛快,队伍在此地歇息后,他又给受伤的侍卫疗伤,这会儿才一瘸一拐地慢腾腾走过来,向着阿弥道:“来来来,我瞧瞧你背后的伤。” 北游人的大刀可不是开玩笑的,浅浅一刀,就拉破了皮见了血,阿弥被京都府的人搜身,又被南理人带到圈子里头,他还没得空瞧呢。 如今有了空,走近这一头的参将啊副将啊南理废太子党的逆贼小头子啊在的地方,就闻到了肉香。 权公不悦,怪叫起来,“你们怎的好意思躲在这儿偷偷烤肉吃?” 第四百一十九章 闻香识得北游人 权公被百草谷的人叫做权老狗,除了他的真名真叫权老狗之外,还因他的鼻子灵敏,更甚于狗。 他年轻的时候,医术能在短时间内得到极大的精进,也是多亏了嗅觉灵敏这一天赋异禀。 权公如今闻到空气里头飘荡的阵阵烤肉香气,随着风向的变化而加重,还以为是言照清这几个头子躲在这一处篝火后头烤肉吃。心中还想:他和他们几个的手下都吃那压根就没法咬得动的烙饼子,因预估是的最迟今夜就能进城,预备的干粮就不多,只能几个人分着一块饼子吃。这些头头们真好,居然躲在这儿瞒着众人吃烤肉?! 秦不知还叼着那又厚又硬的饼子,像只叼着了一大块胡萝卜片的兔子,错愕又惊羡反问权公:“什么肉?谁烤肉?烤的谁的肉?” 权公正要发怒,再走近些又察觉不对,这肉香是从外头飘来的,并且还有些距离。权公面上便浮现困惑神色,“哎?我还当你们在这儿烤——” 阿弥不等他的话音落,打断道:“什么方向?” 权公细细闻嗅了一阵,“那儿,风从那儿来,但香气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除了秦不知,其他人都已经站了起来,面色凝重。 北游人。 阿弥又问道:“权老狗,你再仔细闻闻,大概有多远?” 权公这会儿也察觉出了不妥,“那是北游人?” 没人答他这反问,都只定定看着他,等他说出一个距离。 权公活到这把年纪,压力还从未这样大过,见众人都将希望放在他身上似的,手心蓦地就冒了汗,心跳加剧,深呼吸好几下才叫自己平静下来,仔细闻嗅了几下,皱起眉。 “闻不出来。” 阿弥冲着一旁一个南理猎人点点头,那猎人便立即点头回应,随即将弓弩一背,往权公指的方向去,一下子就窜进了树林浓重的夜色之中。 月头初升,重云遮月,天上一丝亮光都没有。 在这黑乎乎的夜色之中,阿弥瞧见两个执金吾在言照清的示意下也极快地跟上了那猎人。 隔着人,阿弥同言照清对视一眼。极快地将视线先行撇开的是阿弥。 得把这一队执金吾左骁卫京都府侍卫都弄到北游人那儿去,她才有机会逃脱。 调虎离山么。为了调虎离山,她倒是愿意先配合这些京城的公子哥儿们打一打北游人的。 但是如何打……对方多少人……他们又该怎么越过这浓重的夜色偷袭过去…… 阿弥蹙眉,看向叼着饼子怔愣的秦不知——这左骁卫副将一副状况外的神色。 再看京都府那女侍卫头子——人虽勇猛,但迂腐蠢钝,不是良将。 尽管心中抗拒,情势所迫,阿弥还是看向了言照清。 “我同医无能打过赌,赌权老狗的狗鼻子能不能闻到一里外的东西。我们实验过几次,最多一里,再远他就闻不着了。” 言照清站得笔直如松,阿弥想,他们这些京城公子哥儿的仪态还真是好,还坐在地上怔愣吃饼子的那个,在狼狈之中也还是腰背挺拔的,这难道是什么必修课不成? “你是想趁天黑摸过去?” 阿弥点头,“卢点士能借着微弱的光看路,等他摸好了路,我们跟过去就成。” 秦不知这会儿才回过味来一般,毛毛躁躁跳起来,压低了声音,惊叫道:“你们是说前头有北游人?!就在咱们一里之内的地方?!” 一边说,秦不知一边将刀出了鞘,谨慎对着身后的方向,看看左又看看右,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只是这如临大敌的紧张,多多少少多了些激动,就好似那种大考将来,他复习得好,只等着摩拳擦掌大显身手的激动。 阿弥开始觉得这个人有趣,轻笑了两声。 “或许也不到一里。” 阿弥瞧见那能贴地听音的执金吾的耳朵动了一动,约莫是听着了什么动静。 没有马蹄踏地和人奔跑的声音,这执金吾的耳朵就没法听到远距离的细微响动,是以他们歇了快两个时辰,他都没发现端倪。 不多时,有人从林子里窜了出来,是方才去探路的卢点士,越过包围圈外的侍卫和侍卫头子,直直往阿弥这儿来,低声说话。 “就在前头不到一里半的地方,集中得很近,没有人说话,只是在吃东西。气氛不太对劲,周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北游人的尸体,可能还有别的人在猎杀他们。” 卢点士说着,蹲下身来,在南理猎人围出的空子的空地上作画,“我没法数清一个具体的人数,但他们的分布是这样的。居中有帐篷,里头有人影,帐篷里头具体有几人我看不清。” 阿弥点头,看卢点士详尽将北游人分布的狭长地方画了出来,还在居中标注了一个帐篷的位置。 阿弥问:“你看着的北游人的尸体在哪儿?” 卢点士指了指北游人同他们之间一个近乎居中的位置,道:“这里,少说有二百来具尸体,垒起来了,像一道墙。” 阿弥脑中有个模模糊糊的亮点一闪而过,没抓住,手肘搁在膝盖上,单膝跪地看了卢点士的图半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这么近,这儿的火光就算在低洼谷地,也该被他们瞧着了,他们居然也没过来。这些北游人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被咱们杀了的北游人不都在相反的方向么?” 几个南理猎人都道确实是在相反的方向,纵然他们闹不清如今身在树林中的哪个位置,但作为经验丰富的猎人,依靠天上的启明星和树林树叶树枝的生长方向,还是能辨别得清自己是往哪儿走的。 跟着卢点士的两个执金吾从林子里头窜出来,其中一个额上有血,看着被撞得不轻。 言照清也得了执金吾的禀告,似乎信息量没有阿弥这边得到的多,秦不知在旁听完了,再看阿弥这头,转回头去问那执金吾:“人家都能在地上画图了,你们怎的不能?” 执金吾讪讪看了一眼秦不知,不知道如何作答。 秦不知看言照清不动,想这求人办事的事情还是得他来,便拨开一众侍卫,走到南理猎人外围来,被一个结实的南理汉子用身子挡了,鼻尖都差点贴上他的鼻尖,虎目圆瞪的甚是吓人。 秦不知“哎呀”了一声,不耐烦将人推开,同阿弥道:“哎,南理阿弥,咱们现在都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不是说要一同打南理人么?你把你的人看到的跟我们说,我们也把我们看到的跟你们说,如何?” 第四百二十章 且和蚂蚱一条船 若是没记错的话,那句话应当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又或者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同一条船上的蚂蚱算是怎么回事?蚂蚱开会啊?蚂蚱开会商讨怎么打北游人啊? 阿弥这只蚂蚱满心想的可只有怎么和阿德他们逃出去。先去临北,看情况再回雀州。 “那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吧?” 难得有比阿弥还要不学无术的人,阿弥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更何况那是言照清的朋友,她不识字,这一路上言照清虽然没有拿这个取笑她,但碰到跟识字啊诗书啊有关的情况的时候,阿弥总觉得矮上言照清那么几头。 也不是说身高上的矮,是——她若是有机会,自然也能学得好的,这不是没机会,也被阮如玉打击得没什么信心去学了么? 如今碰到的这个京城公子哥儿,还说是左骁卫的副将,说起话来也同她一样市井又粗鲁,也透着股没怎么念过书的气息,如何叫她不不生出“京城的人也不过如此,和我同阿德这样的南理乡野村夫也没什么区别”的…… 或许是亲近感? 阿弥拿捏不好。 秦不知一愣,好像话出了口,就立即忘记自己说过了什么似的,转头问言照清,“我刚才说的是一条船?” 言照清微微垂着眼看他,眼中的…… 近乎是责备了。 秦不知心头一羞愧,立即摆手,同阿弥道:“嗐!现在也不是争论一条船还是一根绳的时候,总之咱们是在一块儿的,北游人这样近,咱们但凡有个动静他们就摸过来了,那还不如……” 边说着,秦不知边在颈子上比划一个“咔嚓”的手势。 阿弥正巧也是这么想的,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宋沛教她要打就打个出其不意,时候越早,越是更出其不意。 况且,同秦不知他们一块儿过去了,他们完全可以趁乱就骑马走了,难道真跟他们同北游人打起来不成?方才因同北游人打完了才想起要走,可是错失了最好的机会的。 阿弥觑一眼将刀出鞘,缓缓擦刀的江至安,他手上的刀和头上的刀都映射着篝火黄橙橙的光,小风一刮,火光的影子在他两柄刀上欢快跳动,明明灭灭,叫阿弥看在心里,竟然觉得有些阴森森的,总觉得像索命的修罗。 “你们看着了什么?” 阿弥用下巴指一指跟着卢点士去的两个执金吾,双臂抱胸,下巴再这样一抬,沟谷中的风又将她散落的长发胡乱吹拍在脸侧,叫其他人看着了,只看出这小丫头片子的倨傲姿态。 两个执金吾先看言照清,言照清微微颔首。秦不知性子急,一手一个挽了胳臂,带着人硬是挤到南理猎人的包围圈里头,走到那地图旁看了两眼,觉得自己没看明白,一拍额头,转身将言照清也拉了进来。 言照清来的时候,被刘志宏带人拦了一下,言照清眼观鼻鼻观心,不理会刘志宏等人,是秦不知将人推开了,并一把将他往里头推。 秦不知也没看方向,他突然福至心灵,觉得也要将京都府的人进来瞧一瞧,若然等回了京城,成全这样兼顾小人和女人的,一定同京都府尹吴敬春告状,说他秦不知排斥京都府的人。 秦不知可不想那样落人口实,爱同李皇打小报告的吴敬春的手段他又不是没见识过,他可不想惹一身骚。 着急回身去拉成全,秦不知就没注意,也没控制力道,是将言照清往阿弥那个方向推去的。 谷底虽平,但枯枝碎石不少,言照清脚下也没注意似的,滑了一下,往前倾倒两步,被阿弥扶住。 阿弥相较言照清而言又瘦小得很,这一扶就近乎被言照清搂到了怀里头。 这执金吾参将还一时没站好,等到被一旁的阿德毫不客气握住了手臂,才在这壮实的南理猎人的搀扶下站定了,好像无事发生一样,低咳了一声,去看地上草草划拉出的图。 京城的地势地貌同南理的不一样。南理周遭能随时随地找出一块黄土或红土的平地来,京城——尤其是这经年累月积了一层枯枝落叶的谷底。 方才卢点士只是大概将枯枝落叶扫开,露出底下夹杂着碎石的地,南理猎人又是看着他画的,就算瞧不清楚,心中早就有了图。 对言照清和秦不知他们而言这就有些吃亏。 秦不知还不知道自己方才造了一场“小意外”,拽着成全的手一同挤进南理猎人的包围圈里头,将手一甩,自顾自蹲下来研究地上的图,看了好半晌,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抬头问阿弥:“这是几个意思?您老能不能同咱们解释解释?” 秦不知的眼睛亮,这般蹲着抬头看她,全然将姿态放得十分的……十分地不将他自己当一回事儿一般,叫阿弥竟然觉得他像一只无辜的小狗子。 阿弥看得有趣,一旁有人低咳出声。 一是成全,一是言照清。 言照清将秦不知提起来,再瞧了地上的图一会儿,就在周遭捡了些枯枝和小石子,顺着那图在地上做标记。 “看得的北游人有多少人?” 言照清将几个相同的点分别用石块压住,抬头问阿弥。 同秦不知方才的姿势一样,不同的是这位执金吾参将的眼睛不似秦不知一般有少年气的光亮,反而是心思深沉的暗光被缜密填在瞳仁里头,从篝火那儿流淌过来的亮光在他眼底映出一道隐隐流动的金光——但那金光或许是阿弥的错觉,又或许是言照清会她并不知道的妖术,阿弥这般看进去,只觉得心思全然被牵引到他这双眼里头,像溺水的人,一沉进去,就全然不能自拔。 直到。 直到看到言照清眼中几不可察的促狭的笑,包含着得意,叫阿弥心头微恼,想起昨夜这人将她亲了又亲,后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南理猎人无人应声,有心叫言照清难堪。 阿弥看向卢点士,卢点士只差要啐一口言照清,将眼撇开,不甘不愿答道:“不知道,没看清。” “这几处地方是篝火还是军帐?”言照清再问。 卢点士没个好气,拍打身上的尘土,“不知道,没看清。” “马呢?他们的马拴在哪儿?有多少匹?” “不知道,没看清。” “中间这一道又是什么?” “不知道,没——” “哎我说你方才一回来就一通叨叨叨地同南理阿弥说,这会儿跟我们说不知道没看清,你这是耍猴呢还是蒙人呢?”秦不知忍不了,大声嚷嚷,对南理猎人的这份消极表示不满和抗议。 卢点士将视线转回来,直直瞪他,“耍猴。” 第四百二十一章 自己人 秦不知一噎。 这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但这会儿是回答问题的时候吗?!北游人就在附近呐! 这人可真没眼力见,是听不出他这好赖话不成? 可是—— 秦不知不满皱眉,后知后觉才在卢点士轻蔑的笑中察觉出这人不是好赖话分不清,而是有意作弄他呢! 这不是将他们当做猴了么?! 有南理汉子用南理方言说了几句什么,一群南理人便低低哄笑起来,嘲笑分毫不掩饰,连南理阿弥都跟着愉快笑出声,又扯到脸上的伤,轻轻“嘶”了一声。 “你们说什么呢?别欺负我听不懂雀州话啊!你们是不是在笑我呢?!” 秦不知气急败坏,就差揪着人家的衣领子叫嚣。 可他长得是比这些南理人高一些些,但身材没有这些南理人壮实啊!他觉得自己在京城的公子哥儿中已经算是魁梧壮硕的了,但同这群据说是猎人出身的南理汉子们比起来,就跟未成年的斗鸡和成年的斗鸡似的,身体的健硕程度上有个肉眼可见的明显察觉。 换句话说,就是比力气,他不见得能比得过这群结实的南理汉子。 看他这样恼羞成怒,南理汉子们更是觉得好笑。 周遭的十六卫不知道这儿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看得左骁卫副将秦不知像是跳脚,又羞又恼,又拿那群粗鲁汉子没办法似的。 看起来像是个姑娘家,被这群南理汉子调戏了。 执金吾远远看着热闹,左骁卫都纷纷将视线掉转到一旁,生怕被秦不知瞧着自己在看热闹。 秦不知整人的手段那可是一流,不是小人的整人,是孩子气的整人,他们可不愿意惹恼这能将京城搞得天翻地覆的小世子。 秦不知恼怒又没有办法,没注意阿弥蹲下身,挨着言照清同他低声说话。他只顾着想知道南理猎人们笑他什么,一问再问,每一句都是气呼呼的,叫南理猎人们更是笑得欢快似的。 “你们到底——哼!” 秦不知眼风觑见成全虽然莫名其妙,但见他被别人嘲笑,她心情倒是大好似的,更是叫秦不知心里头的气不打一处来。 “说你们这样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发起气来像撒泼的婆娘似的。” 有声音从斜处来。 南理人都停下了笑,同秦不知一块儿望向那方向,面有愠色。 更有人有意用京城话啐了他一句,“叛徒!” 江至安不理不睬,连看都没看那人一眼,自顾自背靠大树擦刀子。 秦不知得了这样一句解释,心头怒意大盛,才要发作,小腿被人拍了一拍。 言照清示意他一同蹲下来,指着地上的石子和树枝同他道:“这是北游人的帐篷,有一顶,居在当中,帐中有几人没看得清。这是他们散落的篝火,南理人只能看得个大概的位置,远处一些的应当还有。” 秦不知也忘了生气,将北游人的情况看了个大概,指着一根言照清有意横出来的树枝问:“那这个呢?” 阿弥道:“是北游人的尸体。也许是内讧,也许是意外,总之北游人将这堆尸体横在我们同他们之间,垒成了一堵墙似的,离这儿大概有……” 阿弥说着,抬头看卢点士。 卢点士蹲下身来,迁就阿弥的视线,“不到一里地。尸体大概有二百来具。” 秦不知有些嫌弃他,往旁侧了侧,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道:“咱们可能早就被他们发觉了,扔尸体或许就是警告,或许他们就等着咱们先动,就立即打过来。” 卢点士道:“我看得他们只是吃东西睡觉,兵器都堆放在一块儿,不是一个要打仗的模样。” 秦不知没好气瞥他一眼,“可能是看到你了,做戏给你看呢?” 卢点士不忿,“怎么可能?我在山中行走,连豹子都察觉不到我的靠近。” 秦不知哼笑一声,“吹牛。” 卢点士将拳头一样,作势要打秦不知,秦不知也不躲,将脸凑过去。 “哎哎哎!你打啊你打啊!我是朝廷命官,你打了我,小心陛下砍了你的头!” 卢点士冷哼一声,“哼!你们那个狗皇帝砍的无辜的人还少吗?我阿爹十二年前不就死在你们狗皇帝的刀下的吗?他有什么错?他只是不让你们这些走狗进我家里头惊吓我奶奶而已,他的血现在还留在我家房梁柱子上!” 说着,怨毒的目光投向江至安。 江至安擦刀的动作好似有过一顿,又好似没有,仍旧只是从从容容擦着刀。 秦不知有些讪讪的,不知道如何接这个话。 阿弥拍一拍卢点士的手臂,用力捏了一捏。其他南理猎人也将他安抚住了。 言照清不受影响,同阿弥道:“方才有执金吾上树,数了篝火五十六丛,分散有近有远,远处的另有十来丛。看得的北游士兵约莫二千人,二千少一些,不出二千二百人。他们的马都放在西侧。” 言照清说着,另外找了些碎石,往西侧方向一洒。 阿弥觉得古怪,“他们放马这样集中,离这头的又有些远,若是要行动起来不是不便么?还是那儿有个草场?更何况……你为何从方才开始就说北游人的马?” 问卢点士北游人的马拴在哪儿,有多少匹。去刺探敌情的执金吾也特意看了北游人的马都在哪儿。 北游人的马有什么奇怪的么? 阿弥困惑,略挺直了身子,去看附近的马匹,都是他们从北游人那儿缴获来的。附近没有草场,那些马聚集在一起站着,只是直愣愣站着。 只是站着…… 阿弥心中方才一闪而过的模糊念头又快速再次路经她的脑子,但仍旧只是一闪而过。 京都府的女侍卫头子成全同她一样,也在看马,但只多看了几眼,就开口道: “北游人的马习惯群居了吧?入了夜之后,好像也没听见它们发出什么声响。莫不是咱们的马挡在这一侧,叫那儿的北游人见着了,以为咱们也是北游人,是他们的同伴,是以并没有过来,就算我们生了篝火,他们也放心不查看?” 成全仿佛在阿弥的脑子里放了一朵烟花,引子就是那个模糊的念头,将阿弥的思路炸得清晰起来。 “他们先前兵分两路,并不是只是要围咱们!是起了内讧,是两方比赛!这些北游人的尸体,是警告,也是恫吓!是将队伍里的内敌拔除出来了,杀给另一方看的!” 若然也没有别的解释了,再怎么野蛮,也不会杀自己人的吧?除非他们就不觉得那些北游人是自己人! 第四百二十二章 擒贼先擒王 阿弥对成全刮目相看。 她原先还觉得她愚忠,人又迂腐,不知变通,没想到观察力却比旁人更细致入微几分。 阿弥也有一匹北游烈马骅骝,骅骝是马中瑰宝,性子安静,不喜折腾,夜幕一降就几乎不会主动动弹。这种马又大概是因自小群居着长起来的,总爱自动自发靠拢同类。 就像她的骅骝,不就总爱找马靠着挨着么? 他们今日得了北游人的骅骝,叫另一头的北游人误以为他们也是北游人,这实在是大幸! “好!好!这一来咱们就有法子可以弄他们!”热血突然袭上脑子,激动得在四周围来回走了几步,低头想,又用拳头砸另一手的掌心,嘟嘟囔囔,“怎么打?怎么打?他们人比我们多,若是调虎离山,若是使空城计,再不然美人计,又或者直冲过去,管他娘的什么计谋……” 秦不知瞧得南理人脸上有不赞同,但都不出声,看着阿弥一时兴奋,好似有了妙计,又突地愁眉,似是觉得这计谋不成。 南理人对她可谓是言听计从,非但如此,还唯她马首是瞻。秦不知看着这群人全然没打算动脑子,只等着阿弥下令说怎么做,令行禁止,比他手底下的左骁卫还有组织有纪律。 这小丫头到底是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带得他们几个也等着她说出个子丑寅卯就立即上阵杀敌似的。 他明明是此行的总指挥,怎的他也不自觉等着她? 秦不知暗中咧嘴,“啧”了自己一声。再看言照清,屈了一膝蹲在地上,看着地上简陋的地图,眉间有个微微的隆起,心中应当也是有了计较,但没把握,便没吱声。 阿弥翻来覆去,面上来回变化几次,眼神无意一瞧不远处的江至安,心中顿时有了主意,倏地蹲下身去,问言照清: “哎,你还记得在南理城外头,咱们放了一头狼上山咬那些蛮子的事情?” 咱们? 言照清挑眉,斜乜她。 秦不知蹲着挤过来,好奇问道:“什么狼?咬了谁?” 没人答他的话,阿弥同言照清斜着相对,臂膀都要挨在一起。 言照清道:“这儿可没有狼。” 阿弥道:“可咱们有会学狼嚎的南理汉子。” 说着,示意一旁的南理人。 几个南理汉子听着这话,都明白了阿弥的意思,在阿弥的注视下略略商量了一阵,七八个人站在了一处,等着。 秦不知将双手袖着,用手肘捅一捅言照清的另一侧手臂,问:“什么意思?会学狼叫怎么了?” 还是没人理他。 言照清只问:“你怎的有把握他们会叫狼给吓跑,北游人生长在草原上头,狼见得少么?他们同你的南理哥哥们一样,也是猎人出身的。” 秦不知好像听了个明白,往言照清那儿更挨了一些,“噢?你们是想用狼叫将北游人吓跑?可不是说那儿有两千多人么,怎么可能两千多人都怕狼?” 还是没人搭理他。 阿弥搓搓鼻尖,道:“也不是吓跑,总得叫他们有些动静不是?他们合在一处咱们也不好打,那还不如用下午的老法子,等人散开了,咱们一块儿单个扑。” 一里半外的北游人说散也不散,像是分了两个部分,中间隔着不明显的楚河汉界,补防也能及时到位的那一种。 秦不知不气馁,干脆往阿弥那儿绕,同阿弥道:“对对对,咱们下午那样打是极好的,人数占优。” 还是没人搭理他。 秦不知觉得阿弥和言照清周围好似有个透明的屏障,将二人包围在里头,他就算挨着两个人,也融不到那屏障里头去。 这不是欺负人么? 秦不知有些悻悻,抬眼瞧见成全同一旁的女侍卫了然对看一眼,又用眼珠子示意他这一边,随即两个女人就那么无声笑起来。这分明就是当着他的面用眼神交流说他的坏话呐! 秦不知道:“哎哎,您二位快同我说一说啊,我可是此行的总指挥!是陛下钦点的!” 阿弥和言照清便双双侧首抬头看向他,那动作的一致性叫秦不知心里头更是生出郁闷。 言照清同这女逆贼也没认识几个月,怎么倒像培养出经年累月的默契了似的?更甚于同才哥儿。 想到才哥儿,秦不知眼睛一亮,兴奋拍拍阿弥的手臂,道:“哎哎哎,对,我怎的将才哥儿忘记了?!他带着人早我们先回城的,我们这么久了还没到,他一定猜到咱们出了事情,说不好这会儿正叫人来支援咱们呢!” 秦不知一兴奋就爱拍打人,这也是下意识的动作,倒不是同这个废太子的逆贼有多熟,也就正巧在她身旁罢了。这一拍打,就觉得身后阴风阵阵,利刀出鞘的声响又极快地此起彼伏,眼前看得到的左骁卫和执金吾们面色蓦地肃杀,也拔刀相对他后头。 南理猎人举起了刀枪和弓弩,对着的就是秦不知的背。 秦不知全身血液倏地往足底流,被冰冷的土地全都吸附走了一般,一时被这前后的杀气震慑得动弹不得。 “哎,你们有话好好说,咱们都是自己人,别……” 秦不知没讲完的话断了音,因阿弥极快地将手臂绕上他的颈子,乍一看好似是同他勾肩搭背,又像是女鬼缠住了自己看上的俏郎君。 秦不知只觉得一具高热的躯体靠过来,那只手臂又软又韧,海草一样绕了他的颈子,人也跟着那只手臂绕到了他身后,用颈上的一点寒凉逼他站起身来。 两方大动,他秦不知在这小逆贼的手上,她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利器。 秦不知也瞧不着那是什么利器,总归不大,但锋利得很。毕竟是刀尖还是石块,他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言照清反应不及,才起身,便有南理人将挟持了秦不知的阿弥往后拉,连同秦不知一块儿拉到南理人包围里头。方才那几个说会学狼叫的举着弓弩站在最外围,弦上的弓箭一触即发。 形势突然急转,方才还和和气气同言照清讨论打法的阿弥倏地变了脸,自友变敌。 “南理阿弥!你以为你逃得掉?!” 京都府成全怒喝,带着人要往前冲,连江至安都面色冷然,立即站直了身子,浑身紧绷起来。 阿弥一副被成全震疼了耳朵的模样,干脆挂到了秦不知后头,叫秦不知背着她,笑嘻嘻地同成全道: “哎呀这位京都府的姐姐,您叫这么大声,可吓得咱手抖。咱的手要是抖了,那你们的总指挥大人……” 话留白,惊得秦不知大喊:“别动!都别动!不想找地方埋我的就别动!” 第四百二十三章 两对立 秦不知十分懊悔。 知道阿弥是言照清放在心里的人,又经过了昨夜至今天,尤其是下午的一同并肩厮杀,他早早的就把对废太子逆贼应有的戒备心放下了。 阿弥看着又惨又可怜,一身的伤,一路上还被他们这一行所有人欺负,她又是一个才十六的小姑娘,很难不叫秦不知这样一向怜爱小姑娘的生出怜悯的心。 更何况她还是南理阿弥啊!那可是现在在京城一时风头无二的女英雄啊! 秦不知怎么知道上一刻软绵着声音同言照清说话的人,下一刻就变了脸,劫持他,用刀子抵着他的颈上动脉,说话之间还丝毫不客气,满是冷漠呢? 这就好像上一刻你才同一只软糯的小猫玩耍,玩得和气又欢乐,下一秒小猫就在你脸上狠狠拉了一爪子,拉得你眼珠子都要被抠出来。 秦不知觉得自己是有眼无珠。 废太子党就是废太子党,怎么可能奢望真同他们和谐共处、并肩作战? 她若真的软绵无害,那就干不出劫法场的事情了。那是多胆大包天的事情?! “哎哎哎你别动你别动我我我我我我我我还不想死你别动——” 秦不知察觉颈上的刀子往他皮里陷进去了一些,只等着一个大一些的动作,他那层薄薄的皮肤就会被割破,这尖利的刀子还是短匕就会扎到他的动脉里头,还会溅身旁的人一身血。 他这会儿因紧张,心脏跳动得厉害,连带被刀子抵着的动脉都跃动了一分,他都怕再跳用力一分,他就得主动一命呜呼了去。 苍天啊!他还没娶亲呐!还没玩够呐! 阿弥在他后头轻笑一声,低声道:“你别怕。” 秦不知紧张得连个哆嗦都不敢打,也不敢有大动作,只能以尽量小的张嘴幅度瓮声瓮气说话。 “怎么能不怕?你这刀子对着我呢!” 她又将一臂往前绕他的颈子,整个人挂在他后头,她虽然不重,但也不轻啊!若是用全身的重量去挂那把刀子。 秦不知不敢想,正月寒夜里,他觉得后背冷汗阵阵。 言照清在南理汉子的圈子外头怒喝:“阿弥,你不要执迷不悟,放了不知!” 阿弥不太理他,将双腿一曲,卡上秦不知的腰。 秦不知下意识双手要往后绕,将她托住,但又觉得大不妥,在碰到她的臀部之前改为将手卡上她膝盖,叫她的膝盖窝能搭在他手上,轻轻松松背着她。 阿弥十分满意,空了一手拍一拍秦不知的肩,“哎,总指挥大人,我得委屈你一阵子。你瞧咱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你帮我个忙,叫前头这些人都散开,给我让条道,成不成?” 也不管秦不知有没有答话,哨音低低出,南理汉子围成的圈就挑拣了一个方向,坚定而缓慢地往那儿移动。 那儿站着的是江至安,早在形势有变化的时候,江至安就极快地判断出了一个方向,往那儿站去。身后是言照清麾下的执金吾,二百人严阵以待,将那一头的位置堵死。 江至安觉得自己位置选得巧,但看阿弥望向他,明亮的双眼之中俱是挑衅,叫江至安立刻意识到,她这是故意的。 她这是故意往他这儿来的。 在场的人里头怕就是他和言照清的武功最高,言照清……言照清心里有他的小九九,而他江至安看着同她有个血海深仇。 她这是在用当朝右相同郡主最宠爱的小儿子做筹码,解决他。 解决了江至安,剩下的人都好解决,对吧? 江至安简直想要拊掌大笑。 从她做小伏低地蛰伏,为打北游人出谋划策,还愿意献出自己作诱饵,引诱北游人上钩。等到获取他们足够的信任了,叫他们放低戒备了,她就翻脸不认人,立马挟持秦不知。 他们真是想得浅了,以为一千多人围困她,她就会断了逃跑的念头,乖乖听话。但她可是阿弥啊,李穆川教导她,宋沛教导她,那位不知道真实身份的周先生也教导她,她怎可能是乖乖听朝廷的话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放过一丝一毫能逃走的机会? 她现在又有南理猎人在,那些汉子骁勇善战、英勇无惧,个个都是硬骨头,阿弥有了他们,那是如虎添翼! 她实在是比他想的聪明许多,秦不知身份重,又是李皇此行钦点的总指挥,功夫底子又不好,挟持他可比挟持言照清有用得多。 她这是等了多久才等到秦不知靠近? 这小世子也是傻,她可是劫走了许之还的逆贼,他还傻乎乎地靠过去。 江至安在心中发噱。 小狐狸,她还真是一只小狐狸! 言照清心中何尝不是这样想? 连他自己方才都已经被她骗过去,还以为她早早放弃了逃脱的念头,昨夜里跟她讲计划的时候,她那一副老神神在的状态就叫他不知所措,生怕她听不进去。 没想到是听进去了,但只听了一半。 她抓住了机会挟持了秦不知,没按他说的先伤他。 她有自己的法子,她先去逼江至安了。 眼见南理猎人逼来,江至安不动。 秦不知在阿弥刀下,左骁卫们也不敢动。 阿弥面上便浮现一些烦恼,拍一拍秦不知的肩,手上镯子环佩玎珰乱响。 “哎,你瞧,我老早就看他不是一个好人,他这是不是想你死呐?是不是想你陪他娘子去?” 秦不知额上有冷汗落下,阿弥的短匕被他的体温煨暖,温度相当,他竟然察觉不到那冰冷的杀意,并且生出一种错觉:刀子其实已经扎进了他的颈侧,他没了感觉,所以察觉不到痛。 “南理阿弥,咱们有话好好说,你瞧这儿这么多人,你要是杀了我也走不了,而且才哥儿已经进京了,咱们这么久还没到,他肯定会叫人回头来找我们,到时候——” “到时候就给你收尸呗?我看这林子不错,你瞧,前头有山,山下有溪流,那可是一个背山靠水的风水宝地,你若长眠在这儿,那肯定能荫护子孙,福泽后代啊!” 阿弥虽然是同秦不知轻佻说话,一双眼却盯着江至安瞧。 他不动,是觉得她没法狠下心么? 那既然这样…… “总指挥大人,对不住,江大人不让,那就得委屈一下您嘞!” 哨声低低滑出口,阿弥手未动,秦不知只觉得左手臂一阵刺痛,尖锐冰冷的利器刺进他的手臂,一把扎进去,痛得他没忍住一声嚎叫,又被阿弥极快地捂住嘴。 “嘘!大人,附近可有北游人呢,你小点儿声。” 阿弥压低声音,笑嘻嘻说道。 第四百二十四章 引狼来入室 短匕扎进秦不知左臂,扎进去了,没取出,就任由那短匕扎在秦不知的血肉里头。 秦不知额上立即发了汗,豆大的汉滴凝在额头上,疼得双目冒火,呸了一下阿弥的手,咬着牙道:“南理阿弥,你大爷的!” 阿弥顺嘴接,“我大爷在南理呢,身体挺好,还算硬朗,谢谢大人的惦记。等我回了南理,替你给他老人家带声好。” 秦不知又痛又气,眼前有过一瞬晕眩。 他刚才就有隐隐的不好的预感,预感南理阿弥未必现在就杀他,但总要来个杀鸡儆猴的一招。他想得肤浅,觉得阿弥可能会用抵在他颈上的刀割他哪儿,到时候他就趁着她的起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她刀下逃脱。 但没想到啊没想到! 南理阿弥竟然知晓他的想法一般,不亲自动手,而是叫一旁的南理猎人动手!她那刀子抵着他的颈子,根本就不动,还稳稳地借着他的肩膀搭着,分毫不费力! 那扎了他手臂一刀的南理猎人还将他和他背着的阿弥揽在了怀中一般,一手握着他臂上的刀,一手握住了他另一条手臂,将他稳妥扶住了,减轻了他的重量,同时也拿捏住了他手上的刀。 刀一拔,那可是鲜血横流啊! 南理猎人的刀快,扎进去还没见多少血呢,就跟堵了个洞似的。 但失血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秦不知咬牙,怒瞪江至安。 “还不快让开?真要我死在这儿了,你有几颗脑袋可以赔?” 言照清都谨慎不动,只顺从这一群逆贼的意思撤了执金吾的一角了,江至安这个前任执金吾算怎么回事? 江至安踟蹰了一下,道:“若是逆贼逃脱,恐怕难同陛下交待。” 秦不知轻慢深吸一口气,道:“若是我死了,还是因你死的,我看你同陛下也没法交待!” 江至安再犹豫,但还是没动。 阿弥觉得烦恼,同秦不知道:“大人,看来你这官职也没什么分量嘛,他都不听你的。” 扎在臂上的刀被微微转了一转,在鲜热的血濡湿秦不知臂上的衣物之前,钻心的疼痛先叫秦不知咬紧了牙,死死忍着。 有左骁卫持刀对着江至安。 言照清屏息看向江至安。 江至安身形微微动了动,但是将横刀竖在身前,刀尖对上近前的南理猎人。 “小畜生,你以为你逃得掉?这儿这么多人,你们才几个,你数过么?” 阿弥笑,“我们人是少啊,但是北游人多啊。” 在场人皆是一怔。 什么意思? 随即,江至安瞧见了南理人中有人举起了一根圆棍一样的东西,冲天的一端有根细细的线,在寒风之中颤颤巍巍地抖着。 南理猎人的包围圈在往江至安那个方向去的时候,十来个南理猎人自篝火之中取了着火的粗壮树枝做火把。此刻就有一根火把被举在那圆棍一样的东西附近,被风吹得颤颤巍巍的线随时都能被火舌舔舐,燃烧殆尽似的。 这是…… “是焰火!” 京都府的成全面色大变,更是紧张。 焰火?!南理阿弥是想用焰火招来北游人?! “你这——你这可是将自己的同胞给卖了!” 秦不知愤恨出声,只觉得这南理阿弥实在太不是人!为了脱身,要引来北游人将他们杀了去? 江至安面色也不好,又惊又怒,瞪着阿弥。 言照清亦是冷厉,“阿弥,你不要一错再错!回头是岸!” 阿弥冷笑一声,拍一拍秦不知的肩,“大人,你要是不想我将北游人引过来,将你们一锅端了,你倒是放我走啊。” 江至安往旁退一步,怨毒盯着阿弥瞧。 阿弥才不在乎,这群左骁卫加执金吾再加京都府侍卫的人马也并非是真的给他们让了一条道,而是就随着他们的移动而退着、跟着,就算阿弥他们是有意往北游人的方向去的,他们也紧紧这般跟着。 这同他们一直的包围可没有什么区别。 阿弥气恼,想手上这个秦不知着实没用,又或者是这一行人太狡猾。 再这么下去,这一千人能将他们围到天亮。 重云遮月,今夜不是赏月的好时候,落到林中的光亮近似于没有,他们若是骑上快马往林子里头去,恐怕是有点儿难行。 北游人要打,这儿也要逃,索性…… 阿弥看了一旁的猎人一眼,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秦不知察觉了他们之间的视线交流,惊叫出声,意在提醒言照清他们。 言照清持刀谨慎跟随了一路,阿弥伤害秦不知是他不愿意见到的,秦不知人又倔,人虽扮出一副贪生怕死的模样,给左骁卫的讯号全是继续包围这伙逆贼。 两方在形势上的拉扯角逐,叫他觉得头疼,只后悔没叫阿弥劫持他。 若她真孤注一掷叫来北游人,那得有多少伤亡? 言照清不敢想。 但再不敢想,为了破局,阿弥好似也只能这么做。 言照清不是没看到她同南理猎人之间的交流,别的人不知道,他和江至安是能看懂能听懂的,但江至安居然…… 言照清皱眉,看江至安,觉得这人真的是个迷,他完全猜不透他的想法。 他应当是恨阿弥的,他觉得塔玉因阿弥死了。 但他现在又并没有尽心尽力地阻拦阿弥,连南理人之间的信号也没有戳破。 一声狼嚎,在持弓弩的南理人嘴里吼出。 紧接着,两声,三人,四人…… 同阿弥先前说的一样,他们学得真的很像,一时间,好似真有狼群集中在此地,嚎叫连连,召唤着同伴猎杀食物。 侍卫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些南理人是在发什么疯。 突然,有人惊叫指着那根被点燃的圆棍。 “焰火!” 等他惊叫声落,引信燃尽,从那圆棍当中迸射出一丛耀眼的火团,带着长尾尖啸着窜上天空,带着所向披靡的气势,要戳破天上的重云一般,等到了尽头,在高处猛然一炸裂,化成一丛丛更耀眼的火花,亮得将这一片都照得如同白昼。 人扮的狼嚎声不停,天上的焰火先后炸裂了三朵。 言照清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直觉心跳如鼓擂,看向阿弥。 阿弥面无表情,一张脸仍旧惨不忍睹,单手自怀中抽出一根红纱带,松开抵在秦不知颈上的刀,就在秦不知的背上,快速将散乱的长发扎成一束马尾。 焰火余光散尽,湮灭在漆黑的夜空里头,山风听了,好似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沉滞而黏腻。 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被小心翼翼控制起来。 不多时,有人声和马蹄声,自先前探知的北游人方向传来。 阿弥将双臂绕到秦不知颈子上,叫秦不知好好背着她。 “来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先请君入瓮 烟火是先前碰上北游人的时候,南理猎人捡的,是北游人发信号用的焰火。 火光一点,远远的虽然传来了人声和马蹄声的动静,但好似来了又折返,反反复复犹犹豫豫,举棋不定。 阿弥一声“来了”,叫秦不知用力咽了咽口水。 “什么来了?” 阿弥觉得这人该是紧张傻了,这可比言照清有趣得多。斜瞥一眼言照清的方向,见那面色铁青的参将紧紧盯着他,眉间的隆起显示着他的失望和焦躁。 她没照他说的先杀了他再挟持秦不知。 她不是没有机会,那会儿言照清比秦不知更靠近她。 若是杀了他,世上再没有言照清了,那该多无趣? 眼前有一个比言照清有趣的人,她刚才松了他抬手扎发,他竟然都没察觉。因紧张这人的身子紧绷着,硬邦邦的像一块石头,叫阿弥在这北游人来袭的焦灼氛围中突然想笑出声来。 应当是已经笑出来了,她听见自己嘶哑的笑,大半天没水入喉了,喉间干渴得厉害,只想着尽快结束这些事情,找个地方喝水吃肉去。 她一笑,言照清便瞪着她,也分不清他眼里的究竟是个什么情绪了。 阿弥有意捉弄秦不知,“自然是你的财神爷,你的月老,你的寿星公。” 秦不知没法回头,只能低声斥骂她:“南理阿弥,你真是个粗鲁的姑娘!” 阿弥撇嘴,“你若是能割下来人的首级,你们的狗皇帝不就给你加官进爵?加官进爵自然有钱,有钱自然有姑娘投怀送抱,有钱有女人,自然心情舒爽,那可不就得长命百岁么?我说他们是你的财神爷月老和寿星公,哪儿说错了?” 前头的执金吾和左骁卫一时不知道该提防阿弥还是身后将要到的北游人。 那些北游人也真是的,听那动静倒是不紧不慢的,若真有狼群袭击这一头,他们好似是一个等狼群吃干抹净、酒足饭饱之后再过来看看情况。 持弓弩的南理猎人上了树,全然不受左骁卫们的影响,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秦不知迟疑了一瞬,眼风瞥见言照清在用手势给执金吾下令,执金吾得令后立即散开,也三三两两上了树。 杉木极高,月色不重,从下头看,压根看不清树干上的人,底下的火把要照不亮上头,只会以为那是树的影子。 这是要打? 这南理阿弥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怎的一副要逃又不着急的样子?她难道又真的觉得北游人来了她就能跑得掉?北游人难道还分得清谁是逆贼,留逆贼不杀? 当前要紧的是他,他前头有北游人,后头有用刀子抵着他脖—— 嗯?刀呢?她手里的刀子什么时候没的?就只用一双手缠住他的颈子,像个不肯走路要人背的孩子。 这是先对付北游人的意思? 猎人又散了五六个出去,穿过一众不知道要不要将他们捉拿或是阻拦的侍卫,没入夜色中的树林里头。在阿弥和秦不知周围守着的南理人便只有那么五个人,看起来势单力薄。 秦不知立即吩咐,“散,上树。” 前方火把星星点点,移动得缓慢,短短一里路磨磨蹭蹭要走上一个时辰似的,还当真是一点儿不担心狼群。 言照清道:“不必,散到后头和两侧,藏匿半数人,伺机包围北游人。” 秦不知立即道:“听言参将的。” 一行人立即行动,又好又快地散到四周藏匿,独留下二百左骁卫和京都府的侍卫仍旧在原地。江至安和言照清也未动,权公斟酌了当前的情形,选了棵树上去,决定若是打不过北游人,那他就待在树上不下来。 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周遭全然没了众兵围守的痕迹,火把也照不亮更远的地方,北游人来了也只当这儿有那么三四百侍卫在对付一群百姓打扮的人。 阿弥在秦不知背上“哼”一声,“学人精。” 林子里头的打法她就只会这一个,下午的时候已经用过了。得亏了这林子密,又得益于天色暗,比下午的时候能使得更好一些。 秦不知道:“捡到当买到,这是兵书上有的,又不是你独创的。” 阿弥又“哼”一声,“你倒是告诉我哪本兵书有,我也去买来看看。” 说话间,前头的北游人更近,好似察觉了不妥,停了一阵,随即加快了速度,一路往后高喊着。脚步声和马蹄声加急,更远处也有乱七八糟的比先前更多的叫嚷声。 人还未到,先有冷箭从来处飞射而出,有左骁卫抵挡不及,中了急箭。先是三三两两,再是一阵箭雨,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似的,没被树干挡下的短箭自树林的缝隙之中窜出,阿德中了一箭,一行人只能先往旁撤,以树木做盾,躲避北游人的箭雨。 秦不知肩头被冷箭擦过,又是南理猎人扎伤他的那根手臂,那把刀还在他肉里! 一只手上下都受了伤,秦不知疼得咬牙切齿,又甩不脱强行揽着他握着他手的南理汉子,也甩不脱背上的阿弥。 这两个逆贼都跟蚂蟥似的,攀附上他就紧紧地吸附,纹丝不动。 “南理阿弥,你这是把我当做挡箭牌?!” 名副其实的挡箭牌,若不是有江至安和言照清在前头挥刀给他挡去不少箭,他早成刺猬了。 叫他背着,原来是为了这样的用处?! 阿弥谨慎盯着前头来的北游人,还远,看不清,听动静是人都来齐了,但她没法肯定。她今天被江至安打过一顿,头发被他拉掉了一把不说,一只耳朵到现在还嗡嗡作响,只怕是要聋了。 贴地听音的执金吾趴地躲避箭雨,阿弥无意瞅见他,他也恰好趴在地上侧头看上来,两人目光交汇,大概是鬼使神差,地上那执金吾同阿弥打了几个手势。 二千三百人。 阿弥心中一定,拍一拍秦不知的肩,高声道:“退!退到沟旁,给各位大老爷让路!” 秦不知骇然,退?!那先前已经上了树又散到周围的人怎么办?区区几百人能围他们么? 心中虽然这样想,看言照清移动,秦不知也就跟着移动,一退再退,退了十来尺,阿弥突然“哎哟”了一声,南理人停下,其他人也只能跟着 停下。 秦不知只听得阿弥在他耳旁高喊:“大老爷们!别闹啦!来个会说李朝话的吧!咱们也就是过年没钱,打劫几个官爷罢了,何至于真要了我们的命啊?!” 声嘶力竭得秦不知的耳朵差些聋掉。 第四百二十六章 胁“太子”令诸猴 讨好的话这样说,北游人也不见得就会马上放过他们。箭雨再飞了一阵,那沉闷的踏地脚步声才接近。 脚步声近,马蹄声也近,阿弥随着那些声响叫人一退再退,退到马群附近。 北游的骅骝胆识极高,这般动静都没被吓跑,在原地气定神闲地甩尾巴,因离得远,也没叫先前的箭雨伤着哪一匹。阿弥吹一声哨,找自己的骅骝。骅骝嘶鸣应和一声,但没从马群里头出来。 阿弥转头看它,瞧它同另一匹马交颈靠着站在一起。 阿弥嗤笑,“真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娘。” 也不太计较,这会儿还不是时候。 秦不知恨恨道:“你这会儿还有空说这些俏皮话,你瞧瞧你干的好事!你想死在北游人手里,别拉我们做垫背啊,那么多左骁卫执金吾都有妻儿老小的,都靠着他们养家呢!” 北游人已经越过先前他们叫人上树和散开藏身的地方,两千北游人气势汹汹欺压近前,火光刺痛秦不知的眼睛。 言照清和江至安已经横刀立在他的身前,但他们如今这不过三百来人落了单,同二千北游人比那不吝于是以卵击石,今日真是被这逆贼所害,不然一直叫北游人误会他们也是北游人下去,说不好他们还能顺利活到明天早上。 阿弥奇怪道:“我的这几个哥哥们也有妻儿老小,也是要养家的。分明是你们不讲道理,将我们困着,不放我们走,这会儿倒要怪我要跟我死在一块儿了。死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你瞧,那儿不就是先前咱们待过的沟么?也用不着挖坑了。” 秦不知气得只想将人从背上甩下,狠狠打她一顿。 “你以为你能落个什么好?你以为北游人会放过你?” “为什么不?”阿弥问得困惑,自一侧南理猎人腰侧拉出一把大刀,大喇喇架上秦不知的颈子,刀身映着面面相觑的北游人手上的火把,将秦不知惊慌失措的脸也映在上头。 “哎!找个会说李朝话的出来!我给他送个大礼!李朝当朝太子,你们要还是不要?!” 高声呐喊的阿弥,尽是胡说八道。 秦不知神色一凛,“我什么时候成了太——” “不知。” 言照清在前头轻轻出声,人转了个方位,左侧是北游人,右侧是阿弥,端的是一副防备两头的姿势。 江至安从方才起就是那样的姿势,一众京都府的人也是。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们是腹背受敌的状态,两头都要防。 被言照清打断,秦不知心有不满,想被刀架着,被迫背着一个丫头的人又不是言照清,他自然轻轻松松。 是轻轻松松吧?秦不知瞧着言照清紧绷的肩,他看阿弥的眼神十分怪异,像恨又像责备。 站在前头一些的北游人叽里呱啦地讲了许多话,对着头上插着一把怪异的刀的江至安指指点点,又是惊奇又是嘲讽。 阿弥看着那些长相算不上亲切的汉子交头接耳,等得不耐烦,又高声道:“哎!有没有?!没有的话那我可就走了。这当朝太子啊,你们也拿不到喽!” “走?你能走哪里去?” 前头的北游人好似分流的河,往两旁分开,让出中间一条道。居中踏出一匹白马,同它驮着的主人一样健壮又高大。那人长发散着,一双眼细长,目光锐利,长得就十分符合北游人的俊美公子模样,高鼻高额,额上有护额。护额居中还挂着一块湛蓝的宝石,火光映照之下,阿弥只觉得那块宝石看起来相当的—— 值钱。 阿弥吸吸鼻子,同一旁的南理人道,“也不知道他那宝石能卖多少钱。” 那南理猎人嘴没动,声音有些怪异传出来,用腹语道:“万八千的总值得的吧?” “银子?” “黄金。” 阿弥立即诧异,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尽量不扯痛自己的脸,手掌拍一拍秦不知的脸侧,道:“您瞧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同我几个哥哥过年没饭吃,就想出来碰碰运气,谁知道能碰上这一队落单的左骁卫呢?您再看看,这可是咱的当朝太子!狗皇帝的掌心肉呐!咱也别讨价还价了,您放我同我的好哥哥们走,这位太子爷我就让给您了,如何?” “放肆!” 言照清和江至安一同出声,历喝道。 侍卫立即将刀剑对准阿弥,还将圈子压迫着往阿弥来。 阿弥惊叫一声,刀子举高:“我看你们谁敢造次!” 端的是一副真挟持了本朝太子的模样。 看着是头子模样的那个北游男人觉得颇为有趣一般,略俯低身子,一臂曲着搭在马上,支着自己的下巴。 “你怎么知道这是李朝的太子?” 这蓝宝石京话虽然生硬,但还算听得懂。 阿弥惊奇道:“怎么就不知道了?我也是从京城出来的,跟着他一——” “你从京城出来?我怎么没见过你路经?” 阿弥一凛,看着他面上玩味的笑,就好像在等着戳破她说谎的嘴脸似的。 有北游人靠近这蓝宝石,附耳同他说话,视线放到阿弥身旁的南理猎人身上。 阿弥暗喜,这应当是见过了阿德他们,毕竟寒冬腊月穿赤膊短打的,印象很难不深刻。 阿弥道:“您看漏了也说不准,我们是同一队大马车擦身过的,就在今天午后。” 蓝宝石歪歪头,仔细看阿弥的脸。 阿弥“嘿嘿”了两声,道:“您瞧,我娘也是北游人,您同我算半个老乡。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咱也不求您泪汪汪,就求您放我和几位哥哥一条生路。这太子,我送您了。” 蓝宝石在马上挺直腰杆,十分不屑,“我杀了你们再拿下这太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罢,手一挥,北游人马大动。 阿弥立即紧张高喊,“别动,你们要是敢动,就拿太子一具死尸吧!” 蓝宝石呼喝了一声,叫北游人停下。 “一具死尸,也是太子。” 阿弥笑道:“那怎么比一个活着的太子更能叫李朝的狗皇帝言听计从呢?他可就这么一个能做太子的儿子啊!” 到家太晚了,欠一章,明天补上~ 第四百二十八章 声东击西 形势倏地变化,因人数落在下风的言照清们得了阿弥擒贼先擒王的一招,突然占了上风。 两厢掉转,这一回投鼠忌器的反倒成了北游人。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被阿弥的软剑缠着颈子的北游头子大笑,被阿弥一把扯掉护额上的蓝宝石。 “接着,换不来万八两的黄金,差价你补上。”阿弥同南理猎人道,一手拉剑,一手持刀,靠着缠在北游头子腰上的双腿发力,叫自己稳稳在北游头子的背上,怒喝出声,“都别动!谁要再往前一步,我拉了他的脑袋!” 前一排的北游人被言照清和江至安带着左骁卫砍倒不少,后头的那些虎视眈眈,不肯后退,反而往前逼近,似乎是不肯放弃进攻。 “看来你也不值钱啊。”阿弥长刀换短匕,往北游头子琵琶骨下一寸一扎,短匕刀身全都没到他厚实的肩膀里头,叫猖狂的笑声成了一声惨叫。 这一扎,北游人再不敢贸然往前。 南理猎人将阿弥和北游头子围在其中,在一起的还有来不及逃脱、就被刘志宏一把拽住了又挟持上了的秦不知。言照清带着人将南理猎人围在其中,外头一圈的北游人,黑夜里只靠着不到二十把火把照亮这一方小天地,再远一些就瞧不得夜色中的人长个什么模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林子里头有低低的鸟叫声,此起彼伏,像是被这一群人的动静所惊动。 但是天寒地冻,哪儿来的鸟? 北游人中有人高喊,阿弥手下的北游头子起先还硬气,全然没个颓废的姿态,用北游话喝令北游人大动。 阿弥拉紧他颈上的软剑,一时半刻也不给他给痛快,将他左肩的短匕用力拔出,热血还没喷止,就一刀用力扎上了他的右肩。 “你们动一下,我就扎一刀。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位主子能捱几刀!” 连南理猎人都很少见到阿弥那般冷清决绝的模样,像是踏破了地狱到人间来的修罗,面上有血,手上的刀和剑闪着森冷的寒光。 有骚动从北游人后方和两侧传来。前头的北游人要转头去察看,阿弥手起刀落,这一回是扎在了北游头子的左臂上,是秦不知先前也伤过的位置,北游人骇然,盯紧阿弥,哇啦哇啦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秦不知看得心惊胆战、冷汗直流,一双手被南理猎人反剪在身后,臂上的伤更疼,身上的衣服早就因冷汗被湿透了,小风一吹,叫他发冷发寒。 北游头子终是捱不住那疼,怒喊了一声,北游人面面相觑,迟疑着将手中的武器垂下。 阿弥满意,拍一拍被她夺走了蓝宝石的北游头子的脸,“哎,你瞧,这不就好了?你真当李朝是你们这等蛮夷人撒野的地方?” 北游人后方和两侧的骚动又起,颇为不安分,接连的惊叫和怒喝声传来。 从阿弥那个角度看去,恰好能看着这北游头子额上暴起的青筋,方才是因为疼,这会儿该是因为愤怒了。 “南理阿弥,你偷袭我们?” 阿弥装傻“啊?”了一声,“有吗?” 尖利的哨音从口中滑出,北游人的后方和侧方立即有鸟叫回应,同方才林子里的鸟叫分毫不差。 紧接着,有人自北游人中穿行而来,一路砍杀,气势无惧,等到了言照清跟前,同言照清道:“没数过杀了多少北游蛮子,只知道后头和两侧的都被咱们悄声干没了!” 北游人追着一退再退的阿弥他们去,眼看着就走过了在树上和周围蛰伏的执金吾和左骁卫的包围圈,侍卫们险些按捺不住,但看南理猎人不动,在树上蛰伏,他们就按照言照清先前的暗语吩咐,也不动,也在树上蛰伏。 等到北游人全走过去了,并在前头停住了,南理猎人们有在树上趁着北游人放箭的当口也放冷箭的,有悄声下树,捂着对方的嘴将对方无声放倒的。 执金吾和左骁卫们立即有样学样,无声无息地解决掉后排的北游人,像割韭菜似的,一丛一丛地往前割。 过了许久北游人才察觉,但为时已晚。 蓝宝石又哈哈笑出声,“好,真好,你们真行!” 远处又传来马蹄声和厮杀声,来向是方才北游人的驻地。 言照清只看得这北游头子神色大变,厉声同他道:“告诉你们的李朝皇帝,我来只为找人,无意惊扰都城百姓,不必赶尽杀绝。” 阿弥听着异样,又鄙夷,“无意惊扰都城百姓?合着今天将我们赶到林子里的不是你们?” 言照清问:“你们来找谁?” 北游头子不答这问,越是听那头的厮杀,越是着急。 他一急,阿弥就险些制不住他。 远处传来胜利的嘶吼,听声音是李朝人。阿弥下意识就想到了才哥儿,秦不知也是。 “是才哥儿!我就说他回城不见咱们跟着到,一定会折返回来找咱们!” 秦不知高高兴兴,被刘志宏将他反剪着的双手扭了一扭,又吃痛叫着骂人。 阿德轻触阿弥的肩,“走。” 阿弥点头,微微扬下巴,同言照清道:“言大人,让一让?秦大人可在我手里头。你难道想给他收尸?” 言照清不能言。 来支援的人顺着去通风报信的执金吾的指点往这儿来,领头的是个老者,英姿勃发跨坐马背上,腰背挺得笔直,一身戎装上的甲片相撞着,头上的红缨随风飘荡,行事颇为高调。 秦不知见着来人,又羞又愧,险些落下泪来。 那老者先看了阿弥,再看秦不知,在马背上哈哈哈笑三声,道:“你瞧瞧你,叫你好好练功,你不肯,这会儿受制于一个丫头了吧?!哎,丫头,你是谁?你今日能挟持我儿,还能拿下北游人,我秦绍祺可得将你好好同陛下说道说道,叫陛下给你个一官半爵的。” 阿弥看向他身后的人马,若是一人一火把,那少说得有二千人。 树林中鸟叫声声,往远一些的地方去,阿德搭在她腰后的手也敲打着信号,催促她找机会。 阿弥眼风扫见言照清,开始认真盘算起将言照清杀了这件事情来。 这老头看着不担心秦不知,秦不知就是个没用的,北游人的头子只能制北游人,此刻也没用了。 若是言照清…… 阿弥从北游头子背上一跃而下,软剑一松,将人往前头一踹,反身挽住秦不知的手臂。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左骁卫和执金吾们又动起来,往她这儿袭击过来。 阿弥同南理猎人避开,方向非常明确,先往江至安,然后—— 倏地一转,阿弥冲向言照清。 第四百二十九章 人头落地 北游头子得了阿弥的一松,北游人反应极快,立即将手上的兵器再拿起来,反身同周遭的李朝将士厮杀。 有南理猎人挡到江至安之前,给阿弥引开江至安。 阿弥得以顺利拽着秦不知到言照清那儿,当头先劈开言照清,等着言照清用她师父的刀横挡。 一时间,三方混战,新来的秦不知他爹——当朝右相秦绍祺并不费心阿弥那儿,只令优先解决北游人。 “秦相!那是劫法场的逆贼!是南理阿弥!是废太子遗孤南理阿弥!是废太子的亲女儿!” 江至安在同南理猎人的对打中嘶吼出声,提醒领兵来援的当朝右相秦绍祺。 秦绍祺惊诧之中挨了北游头子的一刀,那北游头子看起来也震惊,嘴里低喃一句北游话,要往阿弥那儿去。 秦绍祺立即下令,“抓人!抓活的!” 北游头子也高喊,大意也是叫北游人活捉阿弥。 两方人马同一个目标,又要互相提防,竟也还是先行打起来,离阿弥极近,谁都没抓到她。北游人人数不再占优,处处落下风,眼看死伤又泰半,被阿弥抢了蓝宝石的北游头子身上伤处又增加了许多。 不多时,战场后头又传来北游人的大喊,快马阵阵,是他们从原先的驻扎地方抢了什么人出来。 北游头子打退几个人,高喊出声,号令被附近的北游人层层传出去,那马蹄声便往北去,看样子是要越过骠尉河。 北游头子看向阿弥,喊了一句,“你跟我走!只有我能救你!” 阿弥无暇分心。 阿弥手中刀刚才果然被言照清的刀打断,她师父的刀向来削铁如泥,南理猎人的刀算不得什么好刀。软剑再出手,怎么同言照清打,始终都被言照清压着打。 言照清看着凶猛,实则击到她这儿来的力道不足六成,放在平日里,她是能同他打个平手的,法场上头她不就赢了他,抢走了许之还吗? 但如今,阿弥身上有伤,经这两天的折磨,早就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又何尝看不出言照清的着急,但心里挣扎,有意无意的将言照清露出的破绽错过。她比他还要着急。 长哨阵阵,阿弥已经叫南理猎人撤身。南理人不笨,将两方祸水引到一块儿,叫他们自己打去。至于江至安那儿,也不知道那北游头子是什么时候同他缠斗起来的,可二人都是心不在此在阿弥的模样,位置几经变换,就是为了要紧盯阿弥的去向。 北游头子喊话,北游人开始寻空撤退,言照清他们先前缴获的北游骅骝倒成全了他们。 阿弥的骅骝被一个北游人骑上,几个大跳跃,将人甩脱出去。 “弥啊!” 阿德上了马大喊。 天上圆月突然从重云之后跳出,银白月色霎时笼罩大地。狭长谷旁无遮蔽物,清亮的月光将这一方天地照得亮亮堂堂,也将阿弥脸上的焦灼照得清清楚楚。 软剑一缠言照清的刀,言照清顺其自然将刀用力一挑。阿弥使力得几近痉挛的手再握不住软剑。亮光一闪,软剑被挑到秦绍祺那儿,叫秦绍祺恰好接住了,拿在手上看。 “秦相!废太子遗孤、劫法场逆贼,人人得而诛之!”江至安大吼,重刀打得北游头子踉跄后退,被北游人接住。 北游人将不甘心的北游头子拉走,推着催着上马。 北游头子在马上怒喝:“南理阿弥,跟我走,我能救你!” 得了阿弥清冷目光的一瞥。 秦不知一直被阿弥挽着手臂。阿弥挽得紧,将他的手臂夹在她手臂和身侧,把他甩过来甩过去的,是用他做肉盾,抵挡言照清的刀。 秦不知脱身不得,另一手又是重伤,分毫使不上劲,见阿弥一刀一剑都没了,两手空空,心中蓦地大喜! 有救了! “活捉!活捉!” 不知是谁大喊。 言照清便垂下刀,另一手往阿弥伸去,要去扣阿弥的肩。 秦不知此时发力,将阿弥往言照清那儿撞,撞得阿弥被一把推到言照清怀里。 言照清神色复杂要将阿弥扣住的时候,阿弥却突然伸手,将秦不知手臂上的短匕一拔,反手往言照清心口扎去。 “照清!” 秦不知惊喝,忍着臂上剧痛,要将阿弥再推撞出去。 但晚了。 一众人只看得言照清身子不稳,往后踉跄两步,持刀撑地才没叫自己倒下。 林间的寒风猎猎,天上的明月高悬,明明白白将言照清胸膛当中的一把短匕清楚照亮。 秦不知发狠,要用手臂箍住阿弥的颈子。 阿弥好像一尾泥鳅一般从他的手臂之中滑落,三两拳砸上秦不知汩汩流血的手臂,挣脱他,跌跌撞撞往北向狂奔。 响哨阵阵,她的骅骝应着哨声而来,同阿弥同向而行。阿弥用尽最后的力气拽住马鞍,翻身上马。余下的三个南理猎人立即跟上,策马狂奔 前头的北游人已经跑去很远,见状停了一停,又加快了速度。 “大人!追吗?” 有人问秦绍祺。 秦绍祺尚未答话,就见头上插着一把刀的怪人翻身上马,箭一样飞射出去,朝着阿弥他们的方向猛追。 紧接着是心口有短匕的言照清,推开秦不知,也找了匹马,耐着疼痛上马狂奔,也追了出去。 “追!” 秦绍祺下令。又再补充道:“活捉!” 逆贼事小,废太子遗孤事大,人应当活着带到御前答话,若是死在他们手上,他们要如何同李皇交差? 马速极快,不多时就穿到了林子外头。 他们原本就在林子最北处附近,面前是宽阔的骠尉河。冬日里河水结了厚厚的冰,约莫到二三月份才开始解冻,马载人踏在冰面上过也没事。 追来的人都看得北游人在对岸的山坡上骑马回望,南理人已经过了河,但看着方向是要错开北游人的地方,往西北去。 阿弥的骅骝也已过了河,江至安紧咬在后头,长刀往阿弥那儿猛力打去,逼得阿弥在马上就回身应对。 言照清行到河中,马蹄打滑,马匹不安,在河当中不敢再前行。秦绍祺带人赶上,意欲越河,将阿弥活捉。 正那时候,就见江至安已经追着阿弥到了河对岸的山坡上头,飞身将阿弥一扑,扑得带着阿弥落马,二人往山坡的另一侧滚去。 那是个山谷,人下去了,就再没法看清情况。 月亮有一瞬隐藏在云朵后头,天地一黯,又极快地从重云后头出来,叫清辉洒落大地。 一众人只看着山坡上再有人,是一个头上横插着一把刀的男人,手里提着一个圆乎乎的东西。 “人头!他把逆贼的人头拿下了!” 秦不知惊呼,看着江至安将人头的长发缠在手上,一步一步稳健踏上冰面,带着大仇得报的轻松和喜悦,往李朝将士这儿来。 北游人立即散了,似乎觉得这儿已经没有什么价值。 山坡上再有人马一现,是南理人。阿弥的骅骝瘸了一腿,安静立在一侧,被其中一人牵着。 弓弩发箭,往江至安那儿打去,但已经离得太远,没什么力道和准头。 “江至安!上天入地,南理人同你不共戴天!” 有汉子嘶吼。随即南理人也从山坡上下去。再没了踪影。 结了厚厚冰层的河面上,没人说话,都只看着江至安提拎着一个人头,人头两侧还有长的红纱带落下,拖在从人头上滴落的血下。 “扑通”一声,执金吾参将言照清胸膛的短匕不知何时滑出,流血不止。 言照清再也捱不住心口的疼,自马上侧翻下去,倒在冰面上。 “阿弥。” 喃喃出口的两个字,随着嘴里呼出的白气,消散在冰面上的风里。 第四百三十章 思致疾 新立十八年冬,京城,听音巷。 秦不知在乐坊里头没见着想见的人,得了个不痛快,神色蔫蔫出门,才转出巷口,便见前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高九尺半,长身玉立,腰背挺拔好似东山上受风雪侵袭仍旧不曲折半分的青松,端端正正立在巷口一侧,垂眸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出神。 已近傍晚,这听音巷中有乐坊有勾栏院,是下九流聚集的地方。人在身侧来来往往,还有人认出了他,同他有礼打招呼,但那人毫无察觉一般,只自顾自地定定出神。 秦不知心中一喜,今日里久等不得的烦忧一扫而光,三步并做两步疾步向前,重重一拍那人的肩。 “照清!” 言照清回神,眉目间俱是被惊扰的戾气,瞧见是秦不知,眉间的紧蹙才略平了一平。 “不知,你怎的在此处?” 秦不知被他眼中猛然浮现又迅速落下的杀气所震惊,一下子竟找不着自己的舌头,支吾了几声,半晌才在言照清的清冷目光中吐出一句:“来玩。” “来找成万户的?” 言照清了然,将手里的东西放妥到怀中,将手中横刀拿好了,也不管秦不知是不是要同他一同往巷子外头去,抬头看了巷子里头一眼,才转身往外走。 成万户,说的是京都府的侍卫成全。 两年前自京城十里亭外一役后,成全杀敌有功,自百户提为千户,近半年又擢升为京都府的万户,前途看似十分坦荡,但身为一个女子,她到了万户也该到头,没法再往前了。 秦不知这两年来对成全十分殷勤,有事没事常爱追在成全后头跑,京城里人人都知道,都笑话秦不知是瞎了眼,看上一个冷眉冷眼得比男人还男人的老姑娘。 事情被戳穿,秦不知面上一红,倔道:“谁——谁找她了?” 不自觉跟上言照清的脚步,一同往巷子外头去。 “不是么?”言照清斜眼看他,“京都府最近不是在查李穆川的歌姬细作案子?” 李穆川这两年来动作不断,在各地引发的骚乱不止。这最近的一桩,就是听音巷里头有一家没有名字,只在门口挂一匹红布当招牌的乐坊死了一个歌姬。原本是要当做自杀的案子处理,毕竟这歌舞场所里头受不住、熬不了的女子自尽的事情多了去了,这算不得是什么大案子。 但京都府的成全自房中横梁发现蛛丝马迹,查出这女子是被人勒死之后再挂上房梁的。京都府的人按例搜证,又从这歌姬房中的一个暗匣里翻出废太子逆贼的东西来,其中还有同李穆川的书信往来。 涉及李穆川,这可是桩不得了的案子。 兹事体大,层层上报,李皇批了一个“彻查”,京都府的人已经在听音巷里忙活了七天,因那歌姬在同李穆川的信里提及京城还有其他姐妹同在。 秦不知早间轮完职,自宫中直奔听音巷,但等了一天,也没见京都府的人半个影子。可差了人去京都府打听,却又说成全就在听音巷里。 她又躲着他! 秦不知忿忿,鼻尖察觉异香,凑近言照清闻了一闻,道:“照清,你身上怎的有这味道?这是什么味道?” 又香又苦,初闻香气扑鼻,随后化成苦涩,苦涩之后又带一丝甘甜,甘甜之中又有一丝酸腐,奇异混合的香气吸到肺里头,又只剩下空空的咸涩,像冬日雪后的梅,入酒已经没了味道,但还算又一丝平淡的香气在,入喉却是苦的。 又像是从眼中淌下的泪,流经嘴角后唇齿间能感受到的咸。 这奇异的香气,好像是从言照清方才收到怀里的东西来。 秦不知方才匆匆一眼,只看到是一块红布包着的东西,上头还有一个黄纸折成的三角,用红绳系着,牢牢绑缚。 言照清微微侧身,避开秦不知的闻嗅,“没有什么东西。” 秦不知不信,“这分明是你怀里头的那个东西。你来这儿买什么了?是脂粉么?” 就算是脂粉,怎的来这儿买?这儿都是供歌舞姬和勾栏院的花娘用的脂粉,算不上高档货,穷苦人家的姑娘也常来这儿买的。 这两年送到言照清府里的东西,不都是上好的玩意儿吗? 京城谁不知道执金吾参将言照清自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爱搜罗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什么春天放的纸鸢,夏天玩的马球,秋日赏菊赏月,京城的姑娘们爱在头上簪的菊花伴月的簪子。听闻今年尚未入冬,金裳阁已经送了七八身姑娘家穿的狐皮子、濑兔毛做的大氅和披风到言府里头,那选料和做工的精细程度,京城别家的夫人小姐都享用不到的。 除了那些穿的玩的小玩意儿,送进言府最多的,还是姑娘家的鞋。各式各样的鞋。 整个京城的女子都嫉妒,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入了言参将的法眼,叫这冷面参将疼爱至此。 可也从没见言照清带出来过就是了。 自言照清的娘死后,言家好似也没有一个女主人。 约莫是上两个月,又有传言说是言照清被女鬼缠上了。这荒唐的传言有鼻子有眼的,说那女鬼是蜈蚣精变的,不然要这么多鞋做什么? 言照清的父亲言柊天从来也不回应这些,也没人敢问他言照清是不是在府里藏了个小妖精。 秦不知知道肯定是没有的,至少到前天还没有一个娇娘子被藏在言照清的房里头。 前天他到言府去,看言照清在房中看书,也不搭理他,任凭他吃掉他新近买回来的那些甜得发腻的糕点——秦不知反正隔个几天就到言府去给言照清消灭那些糕点啊糖果啊什么的,反正东西放那儿也没人吃,坏了多可惜,他还能打包给成全,能极难得地靠着这些好吃的从成全那儿得到一个愉悦的神情。 那天言照清看了一个下午的书,只看那一页,到秦不知自顾自走的时候,那书还在那一页。 秦不知现在已经回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书,只隐约看见过一侧画着一副画,画上的人持着一个点燃的东西,往水里照,水中密密麻麻的还画着别的,言照清将那书页卷着,他也瞧不着。 秦不知又悄悄凑近言照清闻了一闻,瞧见前头远远的地方站了一个才哥儿。 “哎,才哥儿怎的——” “大爷!大爷!您还没给东西呐!” 突然窜出的一个道士将秦不知一把拽住了,打断秦不知的话,将秦不知吓了一大跳。 第四百三十一章 得犀照 那人穿着一身极其朴素的道士衣服,衣服上打着补丁,尘土甚重。人又弓腰缩脖,用力抱住了秦不知的腰,生怕他跑了似的用力拽着,踮着脚仰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凑到秦不知脸上看,一双眼用力眯着,看不清,又要努力看清的模样。 还是一个女道士。 一个吊儿郎当的女道士。 秦不知惊得叫出声,“你做什么?!” 他一出声,那女道士就立即知道自己是找错了人,极快放开秦不知,扑往言照清那儿去,“大人,说好的一物换一物,您还没给我东西呢!” 扑到半道,就被言照清持着横刀一把挡住了。好在话能顺利说完,一双干净的手巴巴张着,递到言照清眼下。 “什么东西?”言照清困惑。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同这个女道士有过交谈。 女道士懊恼了一声,道:“怪我,怪我,我方才见着那地府主子就吓坏了,哪儿还顾得上您?您刚才是不是收了我的东西?” 言照清下意识抚上肚腹,那儿躺着个不得了的东西,万金难求。 但是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是从这女道士手上拿的? 言照清困惑,点头,如实道:“没错。” 女道士笑道:“哎,那就对了,你方才同我拿了这样东西,是你早先同我许愿的东西,我现在拿来给你了,你是不是该……也把答应同我换的东西给我?” 秦不知好奇看着这女道士,问言照清:“照清,你怎的认得这种人?你许给她什么了?” 言照清没想起来,要因秦不知的话看向秦不知,被那女道士“哎呀”一声叫唤打断,没转成。 “我答应给你什么了?”言照清持续困惑。 那女道士笑嘻嘻的:“哎呀,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于你无害,你就说,我给你就是了。” 说着,那双白净的手更往言照清那儿伸了一伸。 言照清困惑得不能自已,皱着眉,好似嘴不是自己的嘴,从善如流答道:“我给你。” 那女道士便好似接了他口中吐出的一口气似的,高高兴兴攥在拳头里头,欢欢喜喜道:“成啦成啦,这就成啦,不是什么无关要紧的东西,不过你十来天阳寿罢了,你寿命这样长,就当是多睡了几觉。成,那东西给你,我走啦!” 说着,捧着自己那双拳头欢欣雀跃往一处走。 秦不知莫名其妙看着那女道士弓腰缩脖又带着雀跃的背影,没走几步,她惊叫一声,好似前头有个什么妖魔鬼怪,立即惊慌失措又往他们这儿折返。 秦不知往她惊叫的方向看去,没见着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些富家公子哥儿趁着夜幕将落来消遣罢了。 秦不知转头要问言照清,脑子里头却一空白。 他要问什么来着? 方才是有什么人? 秦不知晃晃脑袋,又拍一拍,总觉得自己在这儿已经站了许久,好像又没有站很久,中间丢失了什么东西。 再看言照清,眼中也有微微的困惑。 秦不知道:“照清,你是要回府么?” 言照清点头,“你呢?还要去找成万户么?” 秦不知没个好气,“谁要去找她了?我跟你回言家,正巧我昨天习得了一套新刀法,我打给你看看。” 说着就一手搭上言照清的肩,但言照清却岿然未动。 “改天吧,不知。”言照清道,“我今夜有些事情,不能招待你。” 秦不知错愕,他向来也不是会直接拒绝他的人。以往他,和才哥儿或是阿寿,甚至是内官陆汀带着那哑子世子李二狗去他府里的时候,他总是说有人喜欢热闹,十分欢迎他们去。今夜却不让去。 秦不知有些讪讪的,“那你……那我明天——” “不知,成万户在那儿。” 言照清老神神在,突然眼眸锐利一眯,指向侧方一个花楼的二楼。 成全倚在窗旁,那侧身的身形分明是在躲着看的,言照清蓦地一指向她,秦不知又顺着他的指向倏地将一双眼望过来,那双眼还立即一亮,好似狗见着了骨头。任凭成全再躲,也躲不到哪儿去。 真是晦气! 成全尴尬,将视线撇开,这一瞥,在外头见着在巷中寻了一日的人。 “京都府!” 成全大喊,自二楼跃下,追着那人去。有人跟着她一同去追,三两从旁窜出来。 秦不知跑了两步,又回头看言照清。 “照清,我……” “你去吧。”言照清微微颔首。 “那可能是李穆川的——” 言照清转身,从巷子里头拐出去,不管顾身后的追捕。 秦不知多看了他萧索的背影两眼,接连下了两日雪,他连个大氅都没有披,是觉得不冷,还是察觉不到冷了? 秦不知提步追上成全,当夜里又立大功德一件,当然这是另外的话。 巷口外头,才哥儿等着他,瞧见他出来,迎上来,道:“京都府的人在里头追细作呢。” 言照清“嗯”了一声,翻身上马,勒住缰绳,站在原地还未急着走。 “东西拿着了?”才哥儿又问。 言照清迟疑了一瞬,才道:“拿着了。替我谢谢嫂子。” 才哥儿张口欲言,但最后只是将嘴闭上了,暗里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是江湖里的方术,都是骗人的把戏,你也……也不要太相信。” 言照清点头,“我知道。” 才哥儿还要说什么,但始终还是没有说,道了一句:“明天小年,你若是得空,来我家里喝一场,团子想你,嚷嚷着要见言叔叔呢。” 言照清一怔。 小年,已经这么快了吗? 他没答应。 才哥儿也没有逼他答应的意思,一拍他的马,叫马往前疾行。 言照清将手伸到怀里,将那一小块布包取出,又稳妥塞到更里头。 那东西又沉又热,他拿手捏着的时候分明没有热度,但放在他怀里,贴着他的里衣的时候,总觉得像是一块火热的炭。 那是犀照。 江湖里的方士说:燃犀照,可以见亡人。 他已经找了一年了,在才哥儿的娘子的门路之下,才找到今日这一小块,叫他去听音坊取货。 怎么取的,给了多少银子,言照清已经全不记得了。快马加鞭的只想赶快回去,将这东西点燃。 他想阿弥。 他想见阿弥。 第四百三十二章 心踟蹰 新立十八年的小年前一夜,言照清在自己房中捏着那被道士符拴着的小红布包裹的东西许久,也不知自己是在期待什么,又怕什么期待落空。 出神看了小半夜,言照清环视房中种种或吃或玩或穿的姑娘家的事物,心中想着:都齐全了。长指正要将那红绳挑开,察觉房中寒意,又突然一顿,恼怒皱眉,高声喊人来。 “怎么回事?这么冷的天,屋里怎么没有生火?!” 阿弥不喜欢穿鞋,若是赤脚来,免不得要被冻着。 言家的奴仆惊慌失措应和着立即去生火烧炭,好叫房里和房中地板暖和。 等到房里暖和了,言照清斥退了奴仆,下令今夜不许有人靠近。才要将犀照从袋中取出,外头又传来秦不知咋咋呼呼的声音。 “照清!照清!哎呀你们别拦我,我找你们家大人有要事说呐!照清!” 言照清只能将手中已经解了红绳的小布包收到一个小匣子里头。才到门边,秦不知贸贸然推门进来,着的是甲衣,穿戴整齐。 言照清心头一凛,“北游人?” 北游人又来了? 自两年前北游燕暨部落的头子率领兵踏过无人防的临北城、直奔京城而来后,这两年的小动作也不少。 两年前也是小年夜前,临北城没了许之还,将士寒心,李皇钦定的方阳朔有勇无谋,又不得军心,才到临北月余便碰上了北游趁机偷袭。 当夜里,北游二万大军踏过临北城,因方阳朔指挥不当,临北战士死伤过半,抵挡不得。其中五千北游人穿过临北城,直袭京城,就是言照清他们在两年前的元宵节碰到的那一伙北游人。 北游蛮夷竟然在京城外头撒野,李皇大怒,令全军追击这伙北游人。追击的人一路北上,等到了临北,发现被废太子逆贼从法场上劫走的许之还坐阵临北,已将临北收复。 许之还那时心口还有言照清一刀穿身留下的伤口,得了一个江湖神医的救治,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半只脚还悬在鬼门关里头。 李皇听闻,感慨良久,下了罪己诏,又赦免了许之还的死罪,不追究他逃脱法场的事情,仍旧请他镇守临北城。 这一来,许之还这一出像是一场闹剧一般,许之还和李皇这两个大主角没事,原先心有龃龉的两人经此事握手言和。其他因此事死的死、伤的伤的人,只能白白牺牲。 譬如阿弥。 秦不知见言照清警戒,立即安抚道:“不是北游人,是……” 说着,瞧一眼远处的言家奴仆,将言照清往他自己房里推,门扇仔细阖上了,又听了一阵子外头的动静,确定无人偷听墙角,同言照清低声道:“是安柔不见了?” “安柔?”言照清低声皱眉重复,“她不是去滦州林台寺祈福去了么?” 定安公主李安柔的母妃元妃是滦州人,当年是在林台寺中得了李皇青眼看待的。元妃今年春才过世,李安柔此行是为了去给亡母祈福。 “是啊,腊月十五才到的滦州,刚从滦州传来急报,说公主丢了,是被人劫走的!陛下叫我往滦州去,务必要将公主带回来呢!” 如今那哑子世子李二狗的亲娘——永寿公主也是出门烧香的时候被贼人掳走,后来零落半生,凄惨死在南理城。这件事情言照清同李皇禀告过,也和秦不知讲过。 一个公主丢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情,秦不知拍拍言照清的肩膀,同言照清道:“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回来,若是没法将安柔找回来,我怕是……怕是回不来……那成全就由你……” 说着,语句几个大顿,说不下去。也是因不甘心说不下去。 秦不知苦笑道:“嗐,我要真没法回来,你叫成全找别的如意郎君去。” 言照清眼神怪异,“急报里头可说了,掳走定安公主的是谁?” 秦不知道:“说是李穆川的人。” 言照清静默一瞬,道:“你先出出发,这会儿宫门还没关,我进宫请陛下准我与你同行。” 执金吾同左骁卫一道合力,总比秦不知带着左骁卫单打独斗的好。 秦不知拦了一拦,道:“你别去了,我方才跟陛下也说了,想叫你跟我一块儿去。但他说言阁老也不在,言家不能没人留守京城。” 言照清一凛。 言柊天上月领了旨,替李皇巡视东南一带,为李皇分忧。秦不知他那右相老爹近年来行事越发乖张,在朝堂之上当着百官的面,给过李皇几次难堪。纵使秦不知他娘是郡主,怕也要保不住秦家。 秦不知去追查定安公主李安柔被人掳走一事,恐怕是李皇有意递到秦家手上的导火索。 言照清看着秦不知清亮的眼,他看着纨绔、贪玩,实际上什么都懂。 言照清道:“你先去,我想办法。” 秦不知勉强笑一笑,用力点头:“嗯,你总会有办法的。成全那儿……” 言照清面无表情,“我不去,南理姑娘爱吃醋。” 秦不知一愣,想起那英姿飒爽的南理阿弥,眼中有过一黯,又立即笑着道:“哎,我就知道。行啦,我得赶紧出发,早一刻钟找到安柔,也叫安柔少受点儿苦。” 言照清点头,披了个大氅,将秦不知送到城门外。 秦不知领着人,在马上踟蹰片刻,终于还是再下了马来,同言照清低声道:“照清,你还记得苏涣居士说的么?他说自尽的人直落地狱,是没法走黄泉道的。” 言照清低垂下眸,不看他。 秦不知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拢一拢,又道:“无论怎样,你得记得,南理阿弥说在黄泉道上等着你呢。” 言照清笑着抬眼看他,推了他一把,“我记得,你去吧。” 秦不知不太放心,但想着已经留了书信给才哥儿和陆汀,在马上几度回头,最终还是策马狂奔而去。 同言照清讲,我在黄泉底下等着他。 言照清握紧拳头,两年来萦绕在心头的谜团像是浓雾一般,一直没法挥开。 这不像是她会说的话,但秦不知从江至安嘴里撬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起先还以为是秦不知诓骗他,为了叫他打起精神,莫生死意。 但连右相秦绍祺也是这般说的。 秦不知为人刚直,不会说谎,更何况他骗他一个小辈做什么? 言照清看着秦不知一行远去的背影,再往外十里,树林里头,就是当夜的战场。 言照清想得缠在江至安手腕上的长发,束在长发上头的红纱带拖在冰面上,被低落的血浸透,湿又重地耷拉着。 言照清眼睛一痛,哈了一口气,白气消散在天上落下的碎雪里头,像那夜他念叨的“阿弥”,也消散在天上落下的碎雪里头。 她会说那样的话吗?她连他的心意都还没明白得彻底。她或许只会说:言照清,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言照清轻笑一声。 “我倒是宁愿你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第四百三十三章 见鬼了 夜深雪重,言照清看天上时辰,已三更半。 此时回府,离鸡叫没剩多少时间,犀照只够燃一次,还不如选个好时候,能长久同她说说话。 城门的守卫催促他,道秦不知是急事出城,他们这会儿得将城门关上,请言照清赶快进来。 言照清不带犹豫,交待守卫不必等他,催马往十里亭外的树林去。 天上一弯残月,孤零零高悬夜空。 言照清打马沿官道走,轻车熟路钻进林子里头。再疾行半个多时辰,就到了骠尉河畔。 今年入冬早,河水在腊月初就早早结了冰。宽阔的河面平得与官道没差别,在朦胧的月色下隐约映着银光。 言照清策马在结了冰的河面上慢走,马蹄敲击硬冰,发出清脆声响。又有冰面好似承担不住人和马的重量,吱吱呀呀的将要裂开的声响。 言照清胯下的马稳得很,是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挑选到的。不像那夜随手夺的那一匹,在冰上打了滑就不敢再往前,叫他没追上江至安。 其实就算马不因打滑惧怕,他也追不上江至安——和阿弥,后头的事情他也没法阻止。 他那时候落后太多了,他离阿弥太远了。 但他总想着或许是能追上的,他错过了机会。 河上寒凉,寒风猎猎,越是往河中心走,马蹄下冰层的吱呀声就越重。 去年小年夜,他也是驰马到这儿来,纵马在河上来回重跑,结了冰的河面后来果然开裂,似一只不胜其扰张开了嘴的雪兽,一下子就将言照清和马吸了进去。 言照清还记得刺骨的河水是如何一瞬间冻到他的骨髓最里头,想着阿弥被江至安捉到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绝望。 后头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和尚敲破冰层,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那个和尚他见过,是法华寺的和尚,因未能剃发修行,寺里的都称呼他的俗名,叫他苏涣居士。 苏涣当夜去骠尉河做什么,言照清不清楚。总之几乎是言照清落水的一瞬间,苏涣就从河边狂奔过来,又因他在水下浮沉,漂到了另一处去,苏涣只能当机立断在那一处的冰面打出一个洞,将他捞出来。 那一夜秦不知是跟在他后头的,旁的人只以为言照清是被废太子逆贼扎心,伤口重,歇了大半年才逐渐好起来。旁的人只以为言照清是因为抓捕废太子逆贼任务失败,大受打击,此后性情大变,冷漠的性子更冷。 只有少数几个知道言照清自那一夜心里生了死意,觉得活着无趣。 在坠河之前,言照清还尝试过别的法子,都好在被他们及时发现。 坠河那一夜,言照清和秦不知在河边听苏涣讲了半夜的佛法,讲到自尽之人没法再入黄泉道,言照清眼中热泪滚烫,突然落下。 “我怕她不等我了。” 当夜里,言照清哭得像个孩子,秦不知从来还没见过他那种模样。 今夜,言照清仍旧放纵马在冰面上行。 再前头,两年前元宵,江至安将阿弥的人头割下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木屋。 木屋有温暖的灯火光透出来,门口悬挂着一白一红两盏灯笼,据说是南理那边特有的招亡魂的法子。 药香自木屋传出,飘荡很远,经过两年的沁润,怕是附近树林都是那股药香气。 言照清的马没了主人的指令,随意散步,被木屋的灯火吸引,往木屋那儿去,立在不远处的冰面上,带着言照清静静站着。 言照清听得里头传来女子低低的说话声,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北游民歌。 这首歌他应当听过,在沁县的时候。 这首歌阿弥小时候也应当听过,在每晚入睡的时候。 她没有死,当时不过是陷入了一个昏死状态,医无能带着她的时候将她颠簸得又活了过来。消息没法及时传递到江至安那儿,江至安直到将面目全非的人头递给秦绍祺的时候,才有左骁卫将这个消息报回来。 言照清那时候倒在冰面上,看着江至安手上的人头上的红纱带,昏死至五感全失。 后来的事情是秦不知在很久之后才小心翼翼告诉他的,江至安大笑,又大哭,求人转告医无能,务必救治她娘子。接着手握紧自己头上的刀,痛声嚎叫着用力一拉,抱着阿弥的人头扑跌在一块儿。 权公在场,权公救活了他。 但人也—— 言照清听着里头的歌声停了,门“咿呀”一声被打开,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站出来,冷漠看着言照清。 “阿弥……同你说的最后的话是什么?”言照清问道。 江至安笔直站在那儿,脑袋的形状有些歪斜,面无表情,也不张口回答。 他哑了,也傻了。就算是李皇来问他话,他也没法再说一句。 “言大人?”屋里有慌张的女声传来,紧接着是桌椅被推倒的声音。 言照清握紧拳,一扯缰绳,拉转马头往京城方向回去。 他怕他看到仍旧能好好活着的人,会压抑不住心里的怒气。 他们还活着,阿弥死了。阿弥因他们的误会死了。 那阿弥算什么呢? 所有人都好好活着,只有她死了。 身首异处,她的头留在这儿,身子被南理猎人带走,现场只留下了一滩血,和一只破碎的镶铃铛的玉镯子。 言照清想了一日,处理公务全然心不在焉。李皇体恤他到冬日心口的伤就犯疼,特批他休沐至开春。 言照清谢了恩,从宫里出来,被才哥儿直接扯到他家里头。 “小年夜,你家里也没人,还不如来我家里一块儿热闹热闹,凑合过一宿。” 才哥儿笑嘻嘻的,有心灌他酒似的,同着阿寿和时至等人一杯接一杯地敬他。 言照清心笑,怎的没有,他满屋子的姑娘家的东西,全京城都知道他家里藏了个小妖精。 后头是怎么回去的,言照清不记得了,大概是自己坚持要回府,才哥儿他们也拦不住,由着他跌跌撞撞走回去。等到了自己房里,扑面的冷清叫他醉意散了一半,又呵斥人来生火。 房里暖起来的时候,言照清已经在榻上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有些口渴,又有奇异的馨香扑鼻。 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有个姑娘坐在他买的那堆小玩意儿里头,长发用一根红纱带简简单单束成一个高马尾,腰上缠着柄软剑,手腕上铃铛作响。 她好似有些发恼,又去拉脚后跟的鞋。 “阿弥。” 言照清睡得糊涂,低叫出声,心口紧着,疼痛没叫他清醒,反而叫他就想这么半梦半醒下去。 阿弥转过脸,将脚上的鞋子挑着往他那儿伸。 “言照清,鞋子小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犀照未燃人已至 小了吗? 言照清有些困惑,向阿弥伸出手。 “小狐狸,过来。” 他今夜喝的酒太多了,纵然是千杯不醉,现在这会儿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叫他懵着犯迷糊,没法起身,只能继续侧躺着,可怜兮兮伸出手去,希望她过来。 是他回府的时候将犀照点燃了吗? 他不记得了。 好像是的,他回来的时候将犀照就着烛火点了,才躺上床的。 他一叫她,她就将鞋子踢掉,光着一双脚走过来。 “京城的小年夜……不比沁县,没有……通宵达旦……热闹……我想带你去逛一逛,叫你看一看……没见过的热闹……” 言照清也知道自己口齿不清,大概是醉得厉害,大概是将她软软的手攥紧在了手中,狂跳的心顶住了他的喉头。喉间的苦涩和酸意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叫他更是用力握紧她的手,五指缠上她的指间, 狠狠地攥着。 “你的手……怎的这……么凉?” 言照清把她的手伸到唇边,轻轻哈气。 铃铛细碎响,那只碎过又被补起来的玉镯子在她细瘦的手腕上挂着。 那夜里,这镯子断成了四截,躺在一大片血泊里头。 京都府的人说这是证物,一颗铃铛不落地捡回去。 他虽然没有提,才哥儿他们却想法子打通关系,将这破碎的镯子取了回来。京城中没有手艺人有把握能修补好,半年前才在亓州寻到一个老匠人,补得毫无痕迹,宛若没有被大刀砍断震碎过。 镯子一直放在桌上的匣子里。 她来了,大概将房里给她买的东西都看过了,将镯子从匣子里头取了出来。 言照清想着她该抬手挡过江至安的大刀,每每这样一想,心口那个被剜空了似的大洞就疼得厉害,好像李朝经年的冬风都灌到了里头,折腾着肆虐着,叫他不得安生。 “我走了很长的路才找到这儿的,你们家有点难找,墙也有点高,我差点没能进来。” 言照清听到她嘟嘟囔囔的抱怨,轻笑出声,将她拉过来,叫她一同躺到他身侧。 锦被一盖,言照清将她搂在怀里,尽可能地给她暖和。 黄泉道又黑又冷,他走过,他知道那股难受的劲儿。 “言照清,我不能待久,天亮我就得走了。” 像只十分安顺的猫,她乖乖地待在他怀里,小小打了个哈欠。 言照清迷蒙之中心内一黯,低下头来看她,手抚上她的颈子。 那儿平滑,没有一丝痕迹。她的脸仍旧是美艳的,没有一丝能叫他心生悔恨的伤痕。 同那夜里被摩擦得满脸伤,肿胀得看不出原先长相的人头……天差地别。 上天怜她,没叫她有半分损伤,极好,极好的。 “疼吗?” 言照清低哑着声音问她。 鼻尖抵着鼻尖,他闻得到她身上有的奇异的馨香,像烈酒,夹杂着药香,浓郁,叫他有些上头。 “已经不疼——” 话的尾音被言照清含进了嘴里,气息交缠,言照清只恼恨自己脑子不够清醒,许多要问的事情还没问出口。 小狐狸,你冷不冷? 你疼不疼? 你是不是真的跟江至安说了,会在黄泉道上等我?我要怎么样才能下去同你一起? 房里的东西你可喜欢?若是喜欢,留下来不走了成不成? 我叫人将门窗遮严实,不叫一丝光进来。 我将你留住,阎王也再没法将你收了去。 林林总总,千言万语,被言照清藏在舌尖下。 姑娘家的香甜在他的唇齿间,在他的身下。 “言照清,我只能待到天亮,天亮就得走了。” 模模糊糊的,言照清好像听到阿弥极困难地重复了两次这样的话。 言照清“嗯”了一声,算不得答应,双臂收紧,就算等天亮了也不打算放人。 一夜欢愉。 一夜欢愉后,言照清是在剧烈的头疼之中醒来的。 宿醉的感觉好像是被人狠狠蒙头打了一拳,但身上轻松爽利。 昨夜做了场好梦,醒来之后他只觉得怅然。 只是梦…… 天光已大亮,他一睡就睡到了午间。烈日自大开的窗扇之中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耀眼的光亮。 房中放置的一个姑娘家的妆奁上头有些凌乱,一旁挂着的衣裳…… 怎的少了一领兔毛披风? 妆奁上摊着一张红布,上头有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压着,叫那红布没叫从窗外来的风给吹跑,只有一个角被风掀起,颤颤巍巍地翘着。 犀照…… 阿弥?! 言照清一惊,立即坐起身,脑袋里头因这倏然的动作一阵阵晕眩,拳拳打在他的浆糊脑子里似的。言照清顾不得头疼,随意披了件衣裳,踉踉跄跄去看那块犀照。 手指头大小的一块犀照散发着幽幽清香,香而后味苦,像梦里阿弥身上的味道。 犀照没有被点燃,好端端地放在桌上的妆奁上头。言照清拉开妆奁的暗匣,空空如也。 阿弥的镯子不见了! 言照清一惊,又一怔。 昨夜阿弥真的来了? 犀照不必点燃,也能叫故人入梦来? 她还说鞋小了…… 言照清扫眼一旁架子上的鞋,有一双鞋子横七竖八瘫在地板上,正是昨夜他梦里阿弥挑着鞋同他说鞋小了的位置。 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言照清心头大喜,捡起那双鞋捏在手中。 鞋小了,真的小了。 昨夜那旖旎一梦里头,他握过她的脚。她说鞋小了,他半梦半醒地当了真,丈量过她的脚,挠她的脚心,叫她发痒咯咯笑起来,又羞又恼地打他。 言照清扶额,瞧一眼凌乱的床褥。 他拿捏不好昨夜的春色是真是幻,一时不敢去证实。匆忙洗漱,穿妥衣服,捏着被阿弥说小了的鞋,要去找金裳阁给阿弥做新的合脚的鞋。 犀照未燃,只是在那儿摊开放着,她也来了。那说不好今夜她还会再来。 只是言照清清醒着枯等了一夜,也没见阿弥魂魄再归。 等到天亮,言照清突然想到,他前夜是大醉之中才等来阿弥的,先前有人说过他身上阳气重,或许阿弥怕他身上阳气,他得用酒气和醉意遮挡身上的阳气? 言照清脑子这会儿想不得清明,抓住了一个念头,自以为这方法可行,当夜里便独坐房中,自己将自己灌醉。 不过一更,窗扇便轻轻一响。 言照清迟迟钝钝转头去看,阿弥正坐在窗沿上,歪着脑袋瞧他。 “言照清,你怎的又喝醉了?” 言照清笑出声,笑着笑着眼泪落下来,跌跌撞撞走到窗边将她抱了个满怀,闻着她身上奇异的馨香,在她耳旁低喃。 “你若是愿意夜夜来,我愿意夜夜为你喝个酩酊大醉,长醉不醒。” 第四百三十五章 房中古怪藏妖精 才哥儿是腊月二十九午后被言家的人请到言府里头的。 言家那老奴仆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才哥儿还以为言照清一连几日闭门不出,也不应人家的邀请,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便跟着那忧心忡忡的老奴一路跑着去了言家。 但等到了言府里头,远远瞧见言照清在院中练刀。才哥儿见他一副无病无灾的模样,心头不免有些恼怒。 “蔡嬷嬷,我娘子还等着我同她备年货去呢,你这将我耍来是好玩的?” 自言照清休沐后,执金吾的事务都叫他们几人不得不分担去了,临近过年,公主丢了,左骁卫至今还没有个消息传来,执金吾承李皇的怒气,压力大得很。他好容易到今天才有个假,年初一就要到宫里轮值,准备年初五皇家祭祀的守卫事宜,怕是到大年初八都归不得家。这老婆子看他着急忙慌地来,是看戏有趣是不是? 蔡嬷嬷赶紧将才哥儿拦住,低声道:“成大人!老奴骗你做什么?你瞧咱们家小少爷,难道就瞧不出什么不对劲?” 才哥儿勉强压了压心头的烦闷,看向言照清。 “哪儿不对劲?不就是寒冬腊月的,他将衣裳脱了练刀?他以往练武的时候不都爱脱衣服?” 这几日没再下雪,天气暖和。又恰好刚过午膳时间,日头正烈,虽然被微微的冬风带的没什么暖意,但光着上身的言照清都已经出了汗,这分明是不冷的意思。 还能有哪儿不对劲?他看着心情还挺好,得了休沐,不用管顾朝堂事,这休息得不是挺好么? “成大人,老奴是跟着夫人一块儿到言家来的,小少爷是我看着长起来的,他什么性子我最是清楚。虽然两年前在城外发生了什么,小少爷不跟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说,但外头的传言老奴也听过那么几耳朵。”蔡嬷嬷低声道,眉目间尽是焦虑,“成大人,实不相瞒,这几天一到夜里,小少爷的房里就传来姑娘家的声音,同小少爷说说笑笑的,还……” 才哥儿糊涂,“哦,是他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了?那也好那也好的,男人么,睡个姑娘也没什么的,你们家大人这会儿肯睡姑娘了,是好事情,蔡嬷嬷你不必担心。” 在才哥儿看来,只要能忘了阿弥那小狐狸,不折腾他自己,都是好的。 蔡嬷嬷急道:“不是,是……” 支支吾吾,又说不下去。 才哥儿急着回家,便道:“蔡嬷嬷,我这真是赶着回家同我娘子备年货呢,我那娘子你不知道啊?全京城再找不出比她脾气更差的小丫头了,我要是晚回去,怕得挨顿揍。我就不去同言大人打招呼了,您替我问候一声,过了初一我再来拜年。” 才哥儿着急走,蔡嬷嬷拦住了不给,横下心来道:“成大人!我担心我们小少爷被小妖精给迷上了!但凡秦小世子在城里,我还找你来想办法做什么?” “小妖精?”才哥儿一愣。 难道京城传言言照清家里藏了只蜈蚣精是真的? 他来往这么多次,也不见有啊。那摆在言照清房里的姑娘家的衣裳、脂粉、小玩意儿,还有那些鞋,不都是给阿弥的么? 魔怔了的言照清,这两年买的、搜罗了的东西,不都是给阿弥的么? 难道一夜之间,全给了蜈蚣精了? 蔡嬷嬷羞愤道:“那姑娘夜里来,小少爷同她……我们不好进去查看。可我们从来也没见有姑娘从小少爷房里出来过啊!而且小少爷的脸色……他这几日到了晚间就喝酒,非得喝得自己醉得糊涂了才罢休。第二日更是睡到午后才起来,今天算是早了的!这……这不是被小妖精女妖怪迷了心智是什么?” 才哥儿神色一凛,想到了言照清此前寻到了犀照。 “我去看看,从他那儿套套话。蔡嬷嬷你也不用担心,这世上哪儿来的妖精鬼怪?你们也不必自己吓自己。”才哥儿安抚蔡嬷嬷,又问道,“今年言阁老外出巡视,言二叔也不回家过年,咱们言大人还是要过的,您老今年既然也不回老家,那这会儿就抓紧准备去?” 蔡嬷嬷要说话,才哥儿怕她啰嗦,又赶忙拦,“您放心您放心,我这就同咱们言大人说说去,若真有一个小妖精,我叫他趁早断了关系,啊。” 说罢,快步往言照清那儿走。 言照清见他迎面而来,微微点头算一个招呼。才哥儿端正行了个官礼,自顾自大踏步走到言照清房里头,查看。 姑娘家的东西占了泰半,若不是言照清房间大,这怕要走动都艰难。 这四排挂着的姑娘家的衣裳,少说近百套,摆放鞋子的架子都有五层,更不用说那些金玉首饰和巧匠做的小玩意儿。 言照清的魔怔也不是今年才有的,两年前从阎王那儿抢回一条命,身子好了些、能走动的时候,他进宫述职,同李皇详细禀明这一路上阿弥的事情以及在京城外的情况。出来的时候才哥儿是陪着的,在殿外见着定安公主李安柔。 言照清行了礼,没个规矩,盯着李安柔看,没多久,眼里就生了恼怒,近似怨毒,将李安柔惊得都说不出话。 才哥儿将他带出宫,一直送到他房里头。等进了房,言照清才将一路紧咬牙忍着的一口血吐出来,连连咳嗽,双目发红,问才哥儿:“阿弥死了,凭什么她们还活着?” 面圣之前,他们才从陆汀那儿得知医无能将塔玉救活、江至安也已无事的事情。 才哥儿后来从言照清的话里隐约明白了言照清的意思。 定安公主李安柔同阿弥一样,都是瘦小的姑娘。定安公主的瘦是因小时候爱吃甜食,不爱吃饭。而阿弥的瘦,是因小时候颠沛流离,吃了许多苦头。 言照清心疼阿弥的匮乏,心疼却没法弥补。 从那以后言照清就魔怔了,给阿弥买东西,搜罗各式各样的美食、小玩意儿、衣裳鞋袜、金银珠宝。 给阿弥买东西这件事情至今还没断过,他昨日好像还听闻言照清又逼着金裳阁的掌柜的给他赶制女鞋了。 也就金裳阁言家二爷也有份,若然言照清怎的能插队排在一堆急单前头? 东西都在,房中也没有古怪。 唯一古怪的就是房中的异香。 言照清是用香的人么? 第四百三十六章 人鬼难分俱殊途 “找什么呢?” 言照清进了房,扯了条布巾擦身上的汗。 才哥儿仔细探究他面上的神色,看着是疲惫些,大概是醉酒之后又没休息好,眼下有些青黑,可分明整个人又是散发着愉悦和轻松的,像有了什么喜事。 这副模样…… 这幅模样像是一个才成婚的小新郎。 才哥儿凑近言照清,看他肩上和手臂有细小的抓挠痕迹,像猫抓出来的。 这就有些暧昧的。 言照清怎的不知道他那老色胚一样的眼神是因想到了什么?低咳一声,将身子转过去,取了衣服穿上。 “怎的后背也有?大人夜里跟猫打架去了?” 才哥儿吹个口哨,自己在房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房里暖和,连地板都热烘烘地煨着人,又怕烫人脚似的,整间房子的地板都铺了短绒毛的毯子,跟定安公主李安柔的宫殿一样。 这也是这两年才有的,去年才入秋,言照清便开始操办这些事情了。说是阿弥喜欢光脚,这样就不担心她冬夜里来冻着脚了。 才哥儿还记得那会儿人人脸上的怪异,尴尬借喝茶或者咳嗽掩饰没法说出口的那一句“阿弥已经死了,怕是没法来”。 身首分离,是惨死。 但没人忍心说,言照清虽然表现如常,没有因为谁的不在而受影响,但内里早就千疮百孔,跟他们在私下里说着话就发起愣来,好像透过他们想到了阿弥的什么事情。 蔡嬷嬷端来热茶和甜果子,招呼的礼数十分足,不住地同才哥儿打眼色。 才哥儿心中“嗐”了一声,先同言照清讲起了朝堂里头的事情。 右相到底还是惹怒了李皇,遭李皇斥责了一顿,前日干脆称病不上早朝了,又叫李皇在百官面前将他背后痛骂了一番。 这两日从临北来的邸报,说是北游人又有了动静,又有了个新王上位,许之还推断恐怕过了年北游人就按捺不住了,新王总要立威的不是? 再有医无能回了百草谷,定安公主还是没消息这些琐碎事情。 言照清听得心不在焉,偶尔应答几声。 才哥儿见这聊天的火候也起不来,干脆直接问道:“听闻大人房里到夜里就有个姑娘来玩儿?” 才哥儿明白瞧见言照清被入口的茶水烫了一下,低咳了两声,将洒落衣上的水滴拂去。 “谁同你碎嘴子?” 边说着,边责备看向蔡嬷嬷。 才哥儿笑着道:“有姑娘是好事儿,大人也老大不小了,小狐狸也走远了。纵然是守孝,两年也足够了。” 这后头说的是插科打诨的玩笑话,果不其然得了言照清一眼横过来。 “是阿弥。”言照清淡然道。 才哥儿一怔,心想这会儿了就不用纠正称呼了,改口道:“是是是,阿弥已经离开这许久了,大人也不过才认得她三个月,再难忘,记了两年的时间也足够了。更何况大人忘了,她差些将你杀了呢。” 在水定县客栈那夜,言照清将他的计划同他说的时候,才哥儿大惊大怒,百般劝阻不得。言照清第二日还借着送何家人先行进京的由头将他支走。 他原本想将何家人送进城后,就立即折返,谁想途中遇到南理猎人们,耽搁了许多时间,等进了城,暂代岷阳府府尹一职的葛阜胆大包天,竟敢在城里设伏,要诛杀来告状的何书全。才哥儿为护何书全,又浪费了许多时间。 好在秦右相见秦不知迟迟未进城,起了疑心。又正巧青龙大将裴修远依例要带兵去城东外操练,秦右相说动裴修远带兵去接应秦不知和言照清一行。 正是赶巧了。 阿弥在言照清心口插一刀,是有意偏开了要害的位置。胸膛的肉紧,插进去的刀若没有借助外力,怎可能滑出来? 才哥儿思及往事,又忿又郁,瞧见言照清抬眼定定瞧他,笃定又平淡道: “是阿弥。” 才哥儿皱眉,他方才不是改口了么,怎的一直强调是阿弥是阿弥的? 难道—— 才哥儿双眼圆瞪,“犀照?阿弥的鬼魂?!” 言照清唇角带笑,不说话,低下头喝茶。 蔡嬷嬷自进了房来,就没出去,才哥儿一提“鬼魂”二字,蔡嬷嬷虽然不知道其中原委,但也是大惊。 “什么?!夜里来的是鬼魂?!不是妖精?” 言照清抬眼,面目有些发冷。 蔡嬷嬷又道:“不可能不可能!鬼魂哪儿有血?妖精妖怪才会有血!” 说完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蔡嬷嬷便跑了出去,扔下房中两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才哥儿讪讪道:“她是你娘的陪嫁丫头,在言府几十年了,那也是关心你。” 言照清道:“那不是关心,是逾矩。” 才哥儿咂一口茶,道:“那我也是逾矩。” 言照清笑道:“你怎么一样?你不是我老大哥么?” 才哥儿“呸”他一口,哈哈笑,又问言照清:“真是阿弥夜里来?” 言照清点头,眉目间都是温情。 才哥儿谨慎,问道:“她已经是鬼魂……怎么还能同你……怕不是来吸你阳气的……” 言照清掀眼皮,叫才哥儿没好说下去。 才哥儿又问道:“是犀照么?” 言照清转头看妆奁上头摊开的那块黑糊糊的东西,才哥儿也跟着转头去看。 异香是从那儿来的。 可是不是说要点燃了才能见着亡人么?这还没点燃呢,小狐狸就来了? 才哥儿再问不知是不是念及这几夜的夜夜春宵,眼角眉梢都是春意的言照清。 “她的脸……她的头……” “是好的。”言照清言简意赅,欣慰笑道,“不是好的我也不怕,她是阿弥啊,是小狐狸啊。” 她最后那两天面目全非,他甚至都记不起她长得如何模样。 才哥儿唏嘘感叹,“那……那你二人也算人鬼殊途,这往后……往后你总得找个姑——” “小少爷,成大人!你们瞧,这是不是妖怪的血?!” 才哥儿正说着话,担忧言照清同鬼魂相交有个不好的往后,蔡嬷嬷抱着一床薄布,将明显带着血迹痕迹的那一面翻给二人看。 上头的痕迹……才哥儿不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伙子,尴尬低咳一声,偏开头去。 言照清有些发愣,皱眉拿过来。 “小少爷,这是丫鬟在你房中收拾发现的,丫鬟不懂,差些拿去洗了!我还以为您是同谁家的小姑娘……怕以后不好同人家交待,我就留了下来。可是问遍了府中的丫头,都说没在夜里进过您房里。老奴斗胆,在您院外守了几天,听得见姑娘的笑声,但没瞧见姑娘的人,那不是妖怪是什么?!小少爷,人妖殊途,妖精鬼怪都是害人的东西,您别再执迷不悟了!您可是言家的独苗苗啊,您可是夫人的心肝宝贝啊,您若是出了事……” 蔡嬷嬷说着,嚎啕大哭。 才哥儿劝这个,又得顾着皱眉出神的言照清。 “才哥儿,你说阿弥是人是鬼?”言照清像个孩子一样迷茫,眼中又压抑着狂喜。 才哥儿几度张口,没法说出来,叫人将蔡嬷嬷扶出去,才低声道:“大人就没想过是有人趁大人喝醉了,假扮小狐狸来同你欢好,给大人挖坑?” 言照清断然摇头,“不可能,是不是阿弥,我分得清楚。” 她那双眼睛,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有。 第四百三十七章 京都府中再相逢 但这几天夜里在言照清醉后来的是不是阿弥?是阿弥的人还是鬼?到大年初一晚间就得了证实。 腊月廿九那天,才哥儿匆匆回府同夫人一块儿过目了府里早就置办好了的年货,吃过了晚膳,又跑到了言府来,硬是要同言照清守在一块儿。 “你醉你的,我瞧我的,我躲起来,不叫她瞧见,也帮你看看那到底是不是别人家的蜈蚣精。” 但当夜里阿弥没再来。 除夕也没来。 言照清连给她的压岁钱都备好了,压在枕头下头,始终不见人。 言照清安慰自己,兴许是要回南理过年的,她尚未婚嫁,南理才是她的家。等过完年大概就回来了。 他这会儿还想着她是个魂魄,被房中的热气煨暖了,才有人的体温的。 他不敢妄想她没死,当夜里的那种情况,她难从江至安手下逃生,虽然面目全非,但北游人的痕迹在那颗头颅上十分明显,她自己扎的红纱带也不会骗人。 他也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压岁钱没能给出去,言照清按例做好家中过年应当做的事,期盼夜晚早些来。只是自除夕夜里他的眼皮就在狂跳,心也惴惴不安地悬着,总觉得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夜幕还未落,来了两个京都府的侍卫,请他到京都府地牢走一趟。 “是个什么事情?”言照清奇怪,想自己近半年也没有需要同京都府打交道的事情。 京都府的人有礼道:“吴大人请言大人过去一趟,认一认犯人。” 言照清问:“是什么犯人?” 京都府的人就道不知道了,只说:“吴大人说兹事体大,不好叫许多人知道,悄悄请言大人过去就是了。” 兹事体大……京都府最近在京城之中大肆搜捕废太子党逆贼,莫非是废太子遗孤李穆川的人? 言照清心头重重一跳,右眼眼皮又跳了两下。 强压心头的不安,言照清随来人往京都府去。京都府府尹吴敬春早早在门口候着,风雪都已薄薄落了他一肩,见着言照清,赶忙笑着迎上来,给言照清牵马。 “大过年的,给言大人添麻烦了,添麻烦了。言大人过年好啊!” 言照清拱手行过年礼,也道一句过年好,而后单刀直入问吴敬春:“听闻是捉了一个犯人?” 吴敬春笑嘻嘻地将言照清往地牢方向引,道:“是,是,除夕夜里捉了一个废太子逆贼,审了一天了,小丫头嘴硬,一句话都不肯说。” 听到“小丫头”三个字,言照清心中咯噔一下。 又听吴敬春道:“她手上有个镯子,是两年前十里亭外咱们的人从南理阿弥手上捡的那一个,原本好好存在库房里头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我们这儿有个万户,言大人应当也认得,成全成万户,说抓到的这个长得像南理阿弥。” 吴敬春脚步一转,有意借着带言照清往转角去的姿势,查看言照清的脸色。 许是言照清的八风不动叫他有些遗憾,吴敬春接着道:“成万户也拿捏不好,就说请大人来看看。大人当年从南理将逆犯抓来的,一路同行两个月,应当还记得她长个什么模样吧?” 言照清逼着自己冷着脸,沉声道:“化成灰我也认得。” 吴敬春面上的笑一直没落下来,“笑面虎”的外号名不虚传,“那就有劳大人进去认一认。南理阿弥应当已经死了,头都被斩下来了,李皇体恤她是皇家血脉,将她脑袋葬到了废太子李景泽坟旁,怎么可能会有一个活着的南理阿弥叫京都府捉住了呢?” 牢房门口,成全同另一个女侍卫在。那女侍卫言照清也记得,当年去了三个女侍卫,一个死在北游人刀下,只有成全和她活着。 见着言照清入内,成全和她都往后退了一退,拱手成礼。 言照清控制脚下的步子,步态从容,往牢房里头看。 里头的人只着单衣,衣裳尽湿,长发散落,一只手被高高提着,锁在牢房顶上,高度只够这人踮着脚尖勉强站着,膝盖没法打直,整只脚也没法全然落地。这是执金吾也会用的法子,他在南理的时候也这般拴过阿弥,叫她站了一夜。 如今这人这般只提了一手,人就只能斜着,长发斜落盖在脸上,言照清看不到她的面貌。 但那身形,那如何起伏的曲线,是言照清前几夜夜夜爱不释手抚摸过的,怎么认得错?! 阿弥! 言照清的双拳在披风下头握紧。 “如何?”吴敬春仔细瞧着言照清面上的神情,不肯错过一丝一毫的变化,“是南理阿弥么?” 不止吴敬春,连成全和那女侍卫都屏住了呼吸等着他答。 言照清转头,看了一眼吴敬春。 不过一瞬,吴敬春好似改了注意,不同言照清对视,叫人道:“她脸都遮盖住了,叫言照清言大人怎么认?!” 牢头立即提来一桶水,大力泼上阿弥的脸,将那散在脸上的长发散开。 又有两把火把伸到阿弥跟前。 言照清这才看得她十个手指头被插进根根银针,血迹在指尖干涸。阵阵风从牢房通气的窗吹进来,将凌乱的雪花一块儿卷进来。阿弥整个人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脸上被水一泼,自半昏迷之中清醒过来,眼皮发肿,只能微微掀开一道缝看牢房外头的人。 京都府的手段……只要进了牢房,没多少人能活着出去。 言照清将舌顶在两齿之间,不叫牙齿紧咬,免得叫吴敬春看出来。 “怎么样?是南理阿弥么?” 吴敬春又仔细看上言照清的脸,憨厚笑着,等一个答案。 言照清双眸锐利,盯紧了吴敬春的眼睛。 “吴大人,你这是开什么玩笑?南理阿弥两年前被执金吾旧部斩首在十里亭外,当夜秦右相也在,秦小世子在,裴修远也在,连你们京都府这两个侍卫都在,身首分离,人如何能活?吴大人这是觉得秦右相和裴修远会包庇废太子逆贼,叫南理阿弥逃脱了去不成?!” 吴敬春面色微微变,又立即换上他那常对人的笑脸,“哎呀!我就说嘛,这怎么可能是南理阿弥?成万户,你这可真是的!瞧瞧,叫言大人生气了吧?” 这般说着,吴敬春笑着回身,一掌狠狠甩上成全的脸。 清脆的巴掌声,叫被挂着的阿弥惊了一惊。滴答滴答,有血自她鼻里涌出,点点滴在她身前,将她湿透的里衣染红。 言照清握紧拳,指甲陷到肉里。 第四百三十八章 陆汀救急 言照清走出京都府的地牢前,吴敬春遇上了难处。 这人是他手底下的人得了线报从听音巷那儿抓来的,实际上也还没犯什么事情,只是有人指认那房子里暂住的姑娘是废太子逆贼,是以京都府的侍卫才笃定着将人抓回来,又照着惯常做法先伺候了一顿刑。 吴敬春没从言照清嘴里听到想要的答案,后头反被言照清奚落一番,说他任着手底下人胡闹。 “若是哪天你们的线人同你说,我是废太子党逆贼的人,你们也将我抓来‘伺候’一顿不成?” 言照清冷口冷面,脸色阴沉得厉害。 “吴敬春,你平日里为了维护京都府的名声,为了在陛下跟前逞强京都府的破案率,做了什么事情我不管。但你今日疑心我同秦右相,还有裴修远裴大将军当夜有意放走南理阿弥,这桩事情我若是同二位大人说了去,你吴敬春还要不要在京城混?!” 吴敬春压着心里的悻然和恼怒,一张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呈现出一个哭笑不得的状态,再狠狠瞪了一眼后头的成全,同言照清道:“误会,都是误会!言小郎君别气坏了身子!我这也是……我们这也是有人传递消息,说那宅子里头住的就是南理阿弥。嗐!我也是糊涂了,也是糊涂了。” 说着,转身又扇了成全一巴掌。 有人传递的消息?阿弥身边有叛徒? 言照清冷冷哼笑一声,“执金吾办案,消息都要甄别一番。你们京都府的人做事是不是不带脑子?” 吴敬春道:“她手上的镯子,跟我们之前从南理阿弥那儿……” 言照清愤然一脚将牢门踹开,走进阴冷潮湿的牢房里头。天冷,地上泼的水都结成了冰,言照清瞧见阿弥撑开一道细细的眼缝看他,眼中好像有笑意。 言照清面无表情看她,舌侧都要被自己咬出血。一拉阿弥的手,作状仔细端详那镯子,实则眼中什么都看不清,就这么握着阿弥那戴着镯子的手腕,气笑出声,同吴敬春道: “这镯子我在陆汀大人那儿也见过一个,你要不要将陆汀大人也请来看看?!” 吴敬春一直仔细留意言照清的神色,被言照清这般点了,急忙扮出一副慌张的模样,也进了牢房来。 “哎呀言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既然不是那镯子……那就……姑娘,你也不认得言照清言大人么?” 阿弥的眼中没有情绪,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言什么?等我郎君来,有你好受的。” 吴敬春循循善诱一般,又问:“当真不认得言照清言大人?” 言照清怒不可遏,瞪着吴敬春,“怎的?吴大人不敢承认自己抓错了人,倒要将事情赖到我身上来?!” 吴敬春讪讪笑着道:“哎呀哪儿能啊?这不是线人说这姑娘是住在言府里的吗?” “够了!你们京都府的人嘴里还有没有一句实话?”言照清忍无可忍,一把掐上吴敬春的颈子,将人往墙上压去,“方才还说是住在听音巷里头,现在又说住在言家?!是想污蔑我言家通逆贼么?!” 吴敬春被掐得喘不上气。口鼻都是血的成全立即扑身进来,被言照清一手打开。 “真是一条好狗!”言照清讥笑着,看狼狈的成全。 “人呢?!人在哪儿?!吴敬春你狗胆子包天了?!老子的人你也敢碰?!” 外头传来高声叫唤,一叠声地骂着往这儿来。 陆汀? 言照清将吴敬春松开,陆汀带着人不多时就到了牢房里头。 瞧见言照清,陆汀还愣了愣,照着官场上的规矩规规矩矩给言照清行礼,得了言照清的回,陆汀的神情姿态立即就变了,双手叉腰,泼妇似的破口大骂: “好你个吴敬春,你是要反了啊?!你狗胆子也是包天了啊!除夕夜强抢民女,还抢到这儿来?!我……我的天啊!我的青天皇帝大老爷啊!我陆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好好一个妹子竟然被你折腾成这样!你等着!你等着!我马上回宫写御状去!吴敬春,你休想从老子手上过去!这件事情没完!” 陆汀疯狂叫嚷,将吴敬春嚷嚷得一惊一愣的。 陆汀走进牢房,险些滑倒,遭身后的哑世子李二狗扶住。外头还有一个鼻青脸肿的—— 前年的新科状元陈星渊,哀哀戚戚站在后头,着急看着牢房里头的阿弥。 吴敬春“哎”了一声,后知后觉给陆汀行礼。 这是现今宫中最得宠的内官,后头的是现今最得宠的哑世子,再加上一个现今最得宠的前年份的新科状元,他京都府哪时候来过这么多贵客过? “这……这是……这是逆贼……” “逆你个大头鬼!”陆汀仗着人高马大的李二狗在身旁,此行又带了世子府的侍卫,再不济还有个言照清,便更是有恃无恐起来,用力将吴敬春一推,忿忿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我陆某人的妹子!我说安排我妹子跟陈状元吃个饭的功夫,怎么到了除夕夜还不见人回来呢?!敢情人被你拉到这儿来了!你瞧你的人将陈状元打的!人在巷子里头晕了一天才醒过来呢!” 李二狗沉默将阿弥手上的铁链拉扯了两下,没扯动。低头看了一眼被陆汀推得狼狈倒地的吴敬春。 吴敬春被他那眼神一蜇,立即示意人解锁。 人一被解下,言照清自然想去接,身形动了动,被李二狗挡住了。 李二狗微微侧头,用眼风扫了言照清一眼。 言照清便没动,好像事不关己,作一个壁上观。 “吴敬春,你真是个王八蛋!你等着!你等着!我现在就立马进宫,跟陛下说去!天子脚下,皇城之中,竟然有拐带清白姑娘进监牢的事情!” 陆汀高声嚷嚷,不忘踢踹吴敬春几脚泄愤。 李二狗将阿弥横抱起来,立即有人送来一领披风,将她牢牢盖好。 “走!走!尖尖,咱们不在京城待了,哥哥我这就送你回家去。都是哥哥不好,都是哥哥没保护好你。” 这后头的哭是带着真心实意的心疼,嘤嘤嘤的,哭得像个娘儿们。 陆汀领着一群人,一路高声叫骂浩浩荡荡走出去,言照清还在牢房里头,垂眼看地上狼狈又脸色惨白的吴敬春。 “吴大人,踢到铁板子了?” 吴敬春身子抖得像筛糠,怯怯看着言照清,“言大人,我这可是为了京城的安宁。” 言照清轻蔑笑一声,听到外头传来陆汀的高声嚷嚷。 “言大人,若是不着急回家会您的蜈蚣精姑娘,能不能劳烦您护送护送我们?京都府的这些狗贼还拦着我们呐!” 第四百三十九章 难不放人 京都府的侍卫不敢放人。 府中人人都知道这是被线人举报的废太子逆贼,就算是永寿公主的世子和李皇最喜爱的内官来接人,他们又如何敢轻易放过? 宁肯错杀,不可错漏,不就是京都府向来的办事宗旨么? 言照清将吴敬春一搀,“走吧,吴大人,咱们出去瞧瞧。瞧瞧你是怎么得罪了世子殿下和陆大人,又是怎么得罪了我言家的。秦家和裴修远大将军那儿,还需要我去说么?” 吴敬春龇牙咧嘴,他年纪不小了,陆汀推他那一下叫他闪了腰,忍着疼痛叫言照清扯着出去,将气全撒在拦人的一众侍卫身上。 他们是嫌他死得还不够快是怎么的?!还敢拿刀同世子府的侍卫对峙?! “让让让让让!查案子没能耐,这会儿倒显你们的了!” 厉声呵斥完,吴敬春又换上他那副惯常的笑脸,给李二狗行礼:“世子殿下,这是误会,都是误会。咱们都是为了京城百姓的安宁。” 李二狗瞥他一眼,在一众世子府侍卫的护送下,抱着阿弥,带着趾高气昂的陆汀和鼻青脸肿的陈星渊大步流星离去。 言照清提着吴敬春的一只手臂,站在原地看着世子府的人浩浩荡荡走了,才将吴敬春一松,推到他身旁一个侍卫那儿。 “殴打状元郎。啧,我没记错的话,陈大人年前自翰林院调入刑部,官阶该同吴大人相当。”言照清斜乜吴敬春,面上似笑非笑。 吴敬春撑着自己的腰,那笑脸终于还是垮了下来,又冲成全他们撒气,“你们真是瞎了狗眼了!不认识陈大人吗?!你们——” “还强抢民女,污人通敌,未审先用刑。”言照清啧啧称奇,拍手鼓掌,“吴大人,您可真行。” 吴敬春冷汗连连,“言大人,我这可都是为了京城百姓的安宁。” 言照清冷笑一声,也不愿同他多废话,拂袖离去。 京都府的门口,世子府的车马还在等着。瞧见言照清出来,陆汀从车里探出来脑袋,道: “言大人,今日多谢您帮忙!改日我一定在皇上面前给您多说好话!等过完了年,忙完了陈小状元同我妹子的婚事,我再请您喝大酒啊!” 婚事? 言照清冷然看着那欢笑晏晏的陆汀,想像陆汀纤细的颈子在他的手掌之中,不堪一折,一捏就碎。 “这……这姑娘是陈……陈大人的……” 吴敬春跟了出来,同言照清站在京都府门口,惶惶然重复,口水咽了又咽。 陆汀横眉怒目,“是啊!吴敬春吴大人!你瞧瞧你将我们家的好事搅闹成什么样子了?!原本陈小郎君大年初一就要带我家妹子回雀州见高堂成亲的,你这一闹!哼!吴敬春,我陆汀当真是不会放过你的,你就等着好了!” 陆汀说罢,好似马车里头有人说了什么话,陆汀回头去听了一会儿,热情冲着言照清招手。 “言大人,请您过来一趟,我家妹子要亲自谢谢您呐!” 言照清并未立即应声动,反而作出一副踌躇的样子,半晌才提步稳稳走去,顺着陆汀掀开的马车帘,微微探身进去。 陈星渊缩在最最角落里头的位置,惊惊慌慌抬头看他。 阿弥并没有要同他道谢,她躺在马车里头昏睡,眼睛都没睁开。 陆汀小声道:“我这就要送阿弥走,你们往后怕是没机会再见了,你多看她两眼,有要说的话,叫陈星渊转告。” 言照清冷冷斜睨陆汀一眼,将陆汀看得兔子似的往后缩一缩,随后又觉得李二狗在外头,李二狗的人也在外头,言照清不过是一个小小执金吾参将,也没什么可怕的。 但不等陆汀挺直腰杆瞪回去,言照清同着车里两个人的面,重重亲上阿弥的唇,亲得阿弥在昏迷中叮咛一声。 陆汀瞪着言照清,登……登徒子的话没说出口,言照清就已经直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叫马车帘子从他身后往前回落,再有礼抱拳,朗声道: “姑娘莫担心,陈小状元也不必忧虑,照清愿送车马一程,保列位平安!” 说罢,也不等里头的陆汀有反应,拉了自己的马翻身上去,冲着李二狗点头示意。 陆汀目瞪口呆,同被言照清的孟浪行为惊得目瞪口呆的陈星渊对视。 这个登徒子在说什么? 谁要他护送了? 阿弥吗? 阿弥还昏着啊! 但马车一动,叫陆汀差些滚到马车里头去。 这!这这这!这怎么还当真走了?!李二狗呢?!李二狗就任着言照清牵着鼻子走?!他可是世子!做什么要听言照清的?! 陆汀恼怒,掀开车窗帘,瞧见前头骑马并行的两个大男人。 “李二——” “狗”字没出声,因见着京都府的侍卫远远跟在后头。 陆汀将身子缩回去,用力蹙眉。 陈星渊在角落惴惴不安,想将阿弥翻起的袖子往下拉,遮挡她的手臂。又顾忌男女授受不亲,伸手又缩手。再颤颤巍巍将手伸过来的时候,被陆汀一掌用力打掉。 “你说说你还有个什么用?你哪怕有言照清一分胆色啊!” 陆汀恨铁不成钢,数落陈星渊弄丢了阿弥,还护不住自己。 言照清敢当着他们的面轻薄阿弥——虽然陆汀多多少少已经猜到阿弥消失的那些夜里是去了哪儿,二人的关系或许已经到了哪一步——但刚才那一下不吝于是当众宣告了他同阿弥的关系啊! 陈星渊哪怕有一分这样的胆色,也不至于叫京都府的人带走阿弥,也不至于自己被京都府的人打得在巷子里头昏迷了一夜又一天,今天下午才醒来跑到世子府去通风报信啊! 陆汀恨铁不成钢,陈星渊委屈得很。 “他们人多……” 陆汀无语望天。 言照清也是单枪匹马的啊!他连执金吾都没叫,自己一个人进了京都府地牢。陆汀可是听到消息,吴敬春不知道从哪儿得知言照清对南理阿弥有私情,正想借着抓了“京都府尚且还不知道这个阿弥是不是那个南理阿弥的”阿弥的事情,试探试探言照清呢!可何时见言照清怕过了? 第四百四十章 拐卖姑娘 世子府的马车一路出城,不久待。 恰巧是城门要关的时候。出了城,再想要回城就要等到明天一早。 世子李二狗在城外头有一处农庄,他爱干农事粗活,李皇特赏了他一座山头及山下的良田百亩,就在京郊二里外,依山傍水。就算不回城也有地方住。 巧了,言家在京郊外头也有一处宅子,先前是言照清的母亲不习惯京城喧闹的生活,避世养病用的。言照清母亲离世后,那宅子只留了仆人洒扫整理,言家父子怕睹物思人,都不常去。 京都府的人一直跟在后头,临要出城的时候,言照清瞧着阖起的城门将京都府的人一挡——京都府的人不跟他们出城了。 言照清的马和李二狗的马并行。 李二狗是个哑子,一路上也不说话。这两年他的气度越发沉稳,同南理那个李二狗有着脱胎换骨般的天差地别。言照清在宫里见过他几次,依规矩行礼,再多的——没了。 马车行得慢,再行十里,停了下来。 车上跳下一个陆汀,下了车,熟练地上了李二狗的马,在李二狗后头冲着马车车夫挥手。 “走吧走吧。一路平安。” 陈星渊还在马车里头。 言照清眼眸微微一眯,踢一下马腹,策马拦到马车前头。 车夫赶紧拉马,微微掀开风帽,惴惴看向言照清。 言照清皱眉看他,这才将他认出来。 是在抚仙县时候要杀他的那三个湘地汉子之一,才哥儿闯荡江湖时候的兄弟。 他怎的会在此处?怎的会同阿弥在一起? “言照清,你别拦了!你拦马车做什么?她不是来京城闹事儿的,也不是李穆川叫她来的!” 没了京都府的人跟着,陆汀在李二狗身后肆意嚷嚷。李二狗的大氅厚重,陆汀干脆将李二狗的大氅往自己身后弄,整个人裹进大氅里头,从李二狗臂弯下头露出一个脑袋。 “她被京都府的人盯上了,再待下去,京都府的人是不会放过她的!” 言照清不发一言,下马,掀开车帘,带着一阵风雪钻进去。 陈星渊贴着车厢壁,被言照清满身的凌厉震了一震,不自觉咕咚吞一下口水。 “我……我是自己回雀州……” 到底是年纪小,读书也读得脑子木然了,言照清没问,陈星渊就老老实实交待出来。 言照清瞥他一眼,不出声。 陈星渊手脚并用,差些滚落下马车去,手脚并用维持自己的平衡,离马车远了一步,想想不够,又往外十好几步,将手插在袖里头,哆哆嗦嗦站在路边等着。 陆汀没个好气,“陈星渊,你是不是南理人?!你能不能有点儿血性?!就你这样的还想娶阿弥?!” “我……我不是南理人,我是庆宜人……” 陈星渊后头还回的什么,言照清在马车里头没费心听,那也不重要。他只将人扶起来,小心又紧密地抱在怀里。 “还有哪儿疼么?” 言照清将阿弥鬓边的乱发别到耳后。 直接出城,还没空找个大夫给她看,京都府的手段向来隐蔽,他不知道除了已经被陆汀拔出的手指的针,她还伤到了哪儿。 阿弥闭着眼,轻轻笑出声,又蹙紧眉,在忍着什么疼痛过去一般,等那疼痛过去了,才道:“不疼了。” 言照清道:“我带你回府,绕西城门进城,京都府的人不会发现。屋里暖和。” 他也想过城郊的宅子,但那儿比不上言府。他的房间全为她在冬日里也能赤脚大大修缮过,也有她能穿的衣裳,就是鞋…… 临近过年,金裳阁也没法赶制她的鞋。 但没关系,她得歇上几天。就待在屋里养着就行。 阿弥肿了的眼睛睁开一些些,笑道:“不去了,你屋里有个蜈蚣精。” 她一身湿衣已经被换下,出城门不久后,陈星渊确实被从马车上赶下来一盏茶的时间。 但她还是冷,手脚都是冷的,面上也没什么暖意。叫言照清觉得心惶惶,紧抱着,暖着她整个人,收效甚微,又叫他更是惊慌。 “那你这只蜈蚣精来京城做什么?”言照清问。 并没有别的意思,并不是陆汀认为的那个意思。她既然两年前没被江至安斩首在十里亭外的树林里,怎的两年都没来找过他?一来就肯叫他轻薄了去?他以为她是鬼魂,也全然不想控制自己。他若是知道她是活人…… 若是知道她还活着,他断然不会这般仓促。 他会慎重些,将礼数礼节都做全。三书六聘,十里红妆,旁人有的,她也该有。而不是稀里糊涂被他强要了去。 “你为什么两年都没有来找我?你可知道我……” 你可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但言照清没将话说出口,半是惩戒,半是怜惜吻上阿弥的唇。 等到阿弥喘不上气,言照清才将人放开。 “我听说……听说你被蜈蚣精缠上了,我来看看那蜈蚣精长什么样子。” 唇色潋滟,阿弥的脸上有了些血色,耳鬓厮磨,言照清不敢再放开她。 会不会是梦? 这会不会是一场梦?醒来之后,她会像他之前所有梦一样,像烟一样消散在那个元宵节的冬夜里? “你不要走,咱们得成亲。等我爹回来,我再同他提。你若是不想住在京城,我们搬回南理去住,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只要你喜欢的,我都可以。” 一句一吻,细细密密的吻落在阿弥的唇上,阿弥被亲得有些恼,听到外头陆汀他们的说话声,又羞又恼将言照清推了一推,又撞到自己的指尖,吃疼“嘶”了一声,被言照清捉住手指,心疼含住。 这个人真的是…… “你就不担心我是来京城劫法场的?” 带着挑衅,她半认真半玩笑看进他的眼里。 言照清笑出声,“那我就更有理由要看着你,免得你做傻事。” 这都过年了,再罪大恶极也要到入秋再斩了,她上哪儿劫法场去? “小狐狸。”言照清笑着刮一下她的鼻尖,将人紧紧抱住。 失而复得,美梦成真,原来前几天夜夜的梦是真的,并不是虚幻。 “咳咳,言大人,言大人?” 陆汀在外,敲一敲车厢。 “要是告别完了,咱们该送阿弥走了。要不天亮了京都府的人——” 一个人从马车前头滚落下来,“哎呦”两声摔到官道旁的沟里去。 陆汀发愣,侧头看那人,“你不在前头驾车,在——” 马儿嘶鸣,陆汀只觉得前头一阵风刮过,眼前一空。 哎?车呢?车怎么自己—— 陆汀瞪大眼,追着疾驰的马车跑了几步。 “哎!哎!言照清!你拐卖姑娘家啊!你给我回来!” 第四百四十一章 倒霉状元 陈星渊着实是有些倒霉运在身上。 至少京城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这才十五岁就高中状元的小郎君自雀州千里迢迢而来,进了这鱼龙混杂的京城才两年不到,着实是——倒霉事情不断。 先是殿试当天是言照清一行在十里亭遇上北游人的第二日,李皇大怒之后尚未平息,无心细看众位入殿试的学子文墨,也无心问学子问题,匆匆几句就散了场,另外点了个日子再举行。等到了第二次殿试,这倒霉小状元的试卷又被人调了包,李皇拿着被冠上了别人名字的陈星渊的考卷啧啧称奇,说是个人才,钦点了那人做状元。 陈星渊生性怯懦,遇到了这种事情不敢说,唉声叹气打包袱回家,在城门口碰上了一个高壮的哑子。 那哑子身后跟着一丛侍卫,当街将他的手一拧——看他手上的镯子。 那镯子在阿弥在南理城外借他逃官兵追捕的时候给他的,认识阿弥的都见过。 哑子是刚从南理城找回来的世子,自然知道这镯子是阿弥的。 陈星渊的手被他这样一拧,断了。 又被新归位的哑子世子当成小偷,送到了京都府的监牢里头。 好在后头有个宫里来的内官到牢里来看他,说是不想哑子新上位,便有冤假错案加诸在他身上,问清楚陈星渊那镯子的来历。 陈星渊刚被京都府的人打过一顿,话说不利索,那内官便叫陈星渊写出来。 这一写,陈星渊的一手好字叫这内官大惊大喜,搓着陈星渊的手道:“真是天助我也!我还担忧没个证据,正巧有了你!你可真是傻人有傻福!还好你碰上了李二狗,还好你住到了京都府的监牢里,若然你才出京城就要叫沈自明的人丢到东剫河去杀人灭口,保管你爹娘连个尸首都找不到!” 那内官就是陆汀。 陆汀叫他安生在牢里待着,不到五天,就有高头大马和红囍球来迎他,说他得了圣上钦点做状元。至于那些狸猫换太子的人,被那哑世子一连串拔起,才进京城就办了件大事,叫人不敢再欺那哑世子。 圣上见了陈星渊,觉得他年纪小,性子单纯,同公主一样惹人怜爱,便说将公主许配给他。 但倒霉的事情就又来了,星命官算了二人八字,说是不合,陈星渊便痛失驸马位。 失了驸马位,如今陈星渊还“痛失”一位“未婚妻”。 才离开京城没几天,大年初七,便有消息从路途中的“陈星渊”那儿传来,说是未过门的新妇遭京都府的吴敬春用了酷刑,纵然逃出了京都府的监牢,走出了京都府的地界,但仍旧支撑不住,竟然未到归乡半路便香消玉殒。 这一桩事情被陆汀绘声绘色又痛哭流涕告到李皇那儿,李皇惋惜了一阵,又被陆汀的哭闹搅得不胜其烦,在陆汀的建言下,让哑世子李二狗和右相秦绍祺共同整肃京都府,彻查京都府以往的冤假错案。 秦绍祺年前才被李皇斥过一顿,李皇有心递一个台阶,正巧陆汀给了,秦绍祺自然从善如流地踏上去,全力协助二狗世子整顿京都府。 年没过完,李二狗便同秦绍祺一块儿忙活起来,京都府往年积累的案件不少,二人开放门户,准以往受过京都府冤屈的百姓和官员报案,门庭若市,往往忙到天黑才能归家。 打着同执金吾讨教的旗号,哑世子李二狗每日都是先去言府,待上好一阵子再回世子府。有那么几天还彻夜宿在言府。 只待一阵子是为了要接人。至于彻夜宿在言府,自然是因为要接的人不肯走,也要待在言府。 比方说今日,李二狗才随着言家奴仆胆战心惊的引路到言照清院子外头,便见他要接的那人在言照清房外气得跳脚。 陆汀双手叉腰,像是一个泼妇,怒声呵斥:“你凭什么不让我带走阿弥?你这儿难道比世子府还要更安全不成?!京都府的人可都在暗中盯着你呢!” “哎,陆大人,您说这话就不太对。世子府是安全,咱们言府可有咱们哥儿几个执金吾在守呢,还能不安全到哪儿去?”有人在房里戏谑笑陆汀。 又有人道:“那是啊,我看小狐狸若是出事,保管是因为陆大人的大嗓门儿!” 陆汀只差“哇呀呀”叫出声,肩膀被人轻轻一拍。 抬了头,瞧见李二狗的笑脸,心里头一定:撑腰的人来了!赶忙殷勤将李二狗身上的落雪拍去,跟着李二狗走到言照清房里头,只差将鼻孔哼上天。 到底是世子殿下的身份能镇得住人,几个原本笑陆汀、闹陆汀的执金吾立即起身,不敢有一丝怠慢,恭恭敬敬冲着李二狗行礼。 李二狗应了,解了身上的披风,带着陆汀往被包成一个球一样的阿弥那儿去。才坐好,从怀里取出两个小包裹,一个递给陆汀,一个递给阿弥。 阿弥双目一亮,“哎!这是南理的芝麻饼子!” 还是热乎的。 李二狗打手势,道是专程去万民坊附近买的,现揉的饼子现煎,叫阿弥趁热吃。 陆汀可从来没跟李二狗客气,接着饼子就啃起来,掉落的芝麻被李二狗细心接了一手。 阿弥艰难从包裹她的狐裘里头再伸出一只手,两只手拿着,小心要掰碎了吃,却被言照清拿过去。 “只吃一点,这是上火的东西,你伤寒没好。” 说着给阿弥掰了一小块,剩下的顺手递还给李二狗。 阿弥打了个喷嚏,倒是乖巧,小口小口啃那一小块饼子,侧眼瞅着李二狗屈指在桌上敲击,笑着看她。 言照清早就发现阿弥用的南理暗语换了,再不是执金吾在南理学过的那个。 李二狗这一敲,言照清和阿寿,还有才哥儿等人就没看懂。但那是世子,怎好叫这哑世子说话?怎好叫世子殿下给他们解释他同阿弥之间的暗号? 便都安安分分地,看着阿弥蹙一蹙眉,道:“我晓得了。” 晓得了?晓得什么了? 几个执金吾互相眼神交流,没一个能瞧出里头的端倪。 第四百四十二章 身份存疑 若说执金吾没人警惕阿弥此来京城的目的,那是不可能的。 纵然阿弥是被言照清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原本说是身首分离惨死在江至安刀下了——这是当时许多人都看着的。可她这会儿到底是活生生地还活着,在两年后还又闯到了言照清的生活里头。 她的身份也还是扑朔迷离,她还维护李穆川——看着还是废太子逆贼的一员,可又跟哑世子走得很近——哑世子近一年参与过几次剿灭废太子逆贼的行动,十分得李皇的赏识,有八成的可能不是废太子逆贼的人。 扑朔迷离,就算两年前同她在南理有过出生入死的交情的几个执金吾,也没法铁口断定阿弥此来只是像她说的那样——听说言照清府里有个蜈蚣精,将他缠上了,她特地来看看。 自大年初一被言照清带回府后,这丫头倒也没外出。 阿弥也没法外出,除了指尖被扎过针,她背后也被扎过,那些不明显的针眼细小,出血量不多,但都是长针扎进的,行刑的当时十分折磨人。 她还被京都府的人打过闷棍,头一两天看不出伤,三四天后那些淤青棍痕自身子里泛出来,细细长长交叉,满布她身上,叫言照清这样的冷面铁汉都一下子哽咽,抱着她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反倒还要叫阿弥安慰他。 阿弥还被京都府的人泼过冷水,在这样冷的天里差些被冻成冰棍。被言照清拐到言府的当夜便发起了高热,咬紧了牙不吭声。言照清没有别的大夫可以相信,只能亲自去柳家将睡得正酣的阿寿扛了出来。 阿寿还以为言照清房里那个阿弥是死鬼回魂,睡意一下子惊得全无,差些尿了裤子。 也托阿寿这个大嘴巴的福,等才哥儿和时至几人忙完今年的皇家祭祀,连家也没回,就直接到言府来看“起死回生”的阿弥,个个啧啧称奇,都问阿弥是怎么在江至安刀下逃生的,江至安当时明明提着一个女子的人头,人头上还有阿弥的红纱带。 当天阿弥没说,人怏怏躺着,声喉都是沙哑的,鼻音甚重,微微有个动作就蹙眉忍着。 才哥儿他们便不好追问,只在言照清强行送一行人出去的时候,才哥儿悄悄拉了言照清,问:“小狐狸此来京城是为何?总不能是为了来睡你。” 言照清垂眼道:“那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南理民风开放,你在那儿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识过,不是还有姑娘家爬过你的床又不要你负责?” 才哥儿急忙要捂他的嘴,仿佛怕他家娘子就在隔壁听着似的,被言照清躲开。 “你可不敢乱说话,我什么时候就睡了南理姑娘了?我将人打发走了。” 言照清戏谑看他,仔细听阿弥在房里的动静。 才哥儿又问:“你打算怎么处置她?是要送她走,还是?” 那时候还没有陆汀告御状的事情,京都府有人盯着言家,只好在不敢贸然行动。 言照清道:“我原想亲事定在元宵,但元宵太近,怕来不及准备,因此想定在端午过后。到时候请嫂子来帮帮忙,姑娘家喜欢什么样的我不清楚,有嫂子帮忙参考也好一些。” 才哥儿听得糊涂,“什么?你要娶她?那可是——” 没讲下去,再谨慎看了周围,将言照清拉远了一些,压低了声音道:“那可是李穆川的人,是逆贼!” 言照清道:“我拘着她,看着她,她没法再做那些事了。” 才哥儿皱眉,“你这是中了什么蛊?你才认得她多久?你还同她分开两年!谁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子?你这是因为睡了她吗?” 房中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声音沉闷,被房中的地毯吸音大半,但仍旧叫言照清听着了。 言照清立即反身回去,瞧见怯怯的阿弥跌坐在地上,不好意思哑声道:“想喝水,没拿稳。” 当天才哥儿同言照清的对话便这么不了了之。 今日,哑世子李二狗同着他们的面跟阿弥打手势——这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么多天他们老来言府,哑世子也老来,他是怎么同阿弥交流的,几个执金吾都见过。 但不同的是,今日阿弥自从李二狗那儿听说了什么事情之后,就萎靡了下来。 萎靡得不是十分明显,她仍旧笑着同他们说话,性子尚算活泼,但那双眼里头,总嫌多了一丝忧虑。 才哥儿走之前又拉着言照清谆谆告诫了一阵,道京城近期虽无大事发生,也没听各方线报说李穆川在京城要有活动,但还是要言照清小心些,千万不可十足相信阿弥。 才哥儿道:“我知道你是参将,位高权重,这些事情不用我提醒你。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万一是李穆川派来用美人计的呢?她若是对你有情,何至于两年之后才来找你,一来就叫你睡了去?” 言照清不置可否,将才哥儿推了出去。 回到房中,瞧见阿弥坐在地毯上头,看着李二狗留下的半个芝麻饼子发愣。言照清走上前去,将阿弥抱到怀里头,同她一块儿坐着看着那芝麻饼子发愣。 他也不嫌无趣,她不说话,他就陪她坐着,手抚上她的颈子,仔细摩挲。指腹下的肌肤一片平滑,没有狰狞的断口痕迹落在上头。 “你怎的不问我来京城做什么?” 偎了好久,久到言照清以为怀里的人已经靠着他睡着了,突然听到她低低问出声。 “你不是说听说我这儿有了一只蜈蚣精,你来看看的么?” 言照清伸手握住阿弥的脚,总嫌她的脚冷了些,轻轻揉搓,想给她带来一些暖意。 她长高了,之前他给她买过的鞋子都略有些挤脚,金裳阁现成的姑娘家的鞋言照清都没有一双看得上眼的,专给阿弥定制的鞋得要等到正月十八过后了。 但过后,还要给她定嫁衣,言照清这会儿在心里盘算金裳阁的嫁衣做得不算出色,京城里不知道还有哪家的嫁衣能做得更华丽一些,得抽空去找才哥儿的娘子问一问。 朝堂和言家的一切要如何放下,尤其是李皇那儿,要用什么说辞。成亲之后他同阿弥要在哪儿定居,他又能做什么营生。这一些言照清这段时日想了许多,想了一个大概,还没来得及细想。 他也还没问过她想要什么样的日子,这段时日夜夜同塌而眠交颈而卧,叫他只觉得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还没法分出心思去想别的。 “我是来杀你的,言照清。” 怀里的人,轻轻慢慢说了这样一句。 第四百四十三章 打小舅子 阿弥半开玩笑半认真,抬头看进言照清眼里。 言照清眼中有一闪而逝的错愕,紧接着好笑起来。 “那我怎的现在还活着?” 一手摸摸索索,寻上藏在几底的一把短匕,塞到阿弥手里头。 阿弥低头看,是阿德的短匕,两年前她将这把短匕扎进言照清胸口,给了他一个喘息脱身的机会。 他若是毫发无伤叫她逃脱了去,随行的执金吾都会受到狗皇帝的责难。他当时同她讲过的,她也明白。 阿弥握着那把短匕,只觉得手沉得厉害。约莫是风寒还没好。约莫是身上的伤还没好。 京都府的酷刑只在她身上施展了一个皮毛,就叫她在里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以往的那些人……是怎么捱过去的? 眼见人又发起呆,言照清索性就着她握着短匕的手,将她的手整只包裹住。 “江至安带着塔玉回北游了。” 他也是方才才得知的消息,哑世子李二狗带来一封信,信里夹着一张银票五十两,是江至安和塔玉这些年攒下的钱,道是给阿弥的嫁妆。 随信还有一对小巧的金耳环,样式简单,也是给阿弥的嫁妆。 但是阿弥没有耳洞。 言照清捏着那小巧的耳垂,略微克制了一下。 有点想她。 阿弥身子一僵,无辜抬头看他。 “言照清,我身上还疼。” 言照清笑着将她的脸按在胸口,“我知道,我知道。” 但到底还是有不甘,将阿弥小声的委屈抱怨吻去。 “你昨夜也是这样说的……” 刀尖无意抵在言照清的胸口,言照清也分毫不怕,阿弥连自己什么时候被推到地板上的都不知道,背后暖烘烘的,地板下头烘进来的热气刚好,言照清的房在这隆冬时节整天整夜都是暖和的。 短匕不自觉松开,落在地板上。 “北游人……两年前打到京城来那个北游头子,你还记得吗?” 也不是真的要闹她,言照清同她一块儿在地毯上头躺着,脸对着脸,听她这般说话,想起当夜那个人高马大的北游头子。 李朝后头从因伤被抛下的北游士兵口中得知那是北游当时新上位没几天的王,同他当夜说是来找人的说法不一样,他带着五千人奇袭京城而来,是当真胆大包天地想给李皇一个下马威,敲一敲、震一震李朝。 也还当真也是来找人的。 “那是北游燕暨卜部落的伊铎。”言照清道,“他当时给江至安扔了一具女尸,江至安用那女尸给你李代桃僵,是不是?” 阿弥讶然,眼睛微微睁大,“你知道了?” 言照清点头。 腊月廿九那天夜里,她没来。三十一大早,言照清直接去骠尉河畔敲那木屋的门,两年来第一次进去。 身上还缠着绷带的塔玉带着歉意招呼他,言照清单刀直入,问两年前在那小山坡那儿,江至安是不是真的剁下了阿弥的头。 塔玉为难,支支吾吾着,面上烧伤留下的疤痕也叫她没法有大表情。 倒是江至安并不是如他们知道的一般已经痴傻了,将塔玉的手一牵,同言照清比划南理人用的手势。 言照清当天得知了全部真相。 在客栈那夜,有人看见江至安骑马离开过,那是因为内官万辛带着密旨来,召江至安。 当着万辛的面,被万辛仔细看着他面上的神色变化,江至安没法撒谎,他哪怕有一句错,连带塔玉都会死在李皇手下。 李皇当夜的密旨,是叫江至安在阿弥进京前在路上杀了阿弥。不是以天子的名义,而是一个发了疯的前执金吾犯下的糊涂事。 江至安回到客栈后,立即就同医无能商量,医无能又拉上了权公,这才有后来的事情。 塔玉假死,不过是叫阿弥后头死在江至安手中的事情看起来顺理成章。也是叫李皇放心。 江至安和塔玉在阿弥“死”的地方搭屋居住,也不过是为了看起来是真心忏悔两年前犯下的“错杀”。 言照清听完了,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庆幸他没真的斩下她的脑袋。遗憾这件事情无人告知他,他被蒙在鼓里两年,心受煎熬,日日都是苦日子。 阿弥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权公和医无能同江至安说好了的。三个人一合计,当夜的事情就差一个李代桃僵的女子。江至安原本想用京都府的女侍卫,但她们的头脸没有跟我相似的。我娘是北游人,我同李朝人长得不太一样。” 言照清想起当夜里站在山坡上的北游人,是什么样的胆识和才智叫伊铎能瞬间看出江至安的意图? 阿弥道:“江至安已经将我手上的镯子——” 说着就举起手,将手上的镯子晃一晃,叫那细碎的铃铛响起来。 “砍碎了。我那时候不知道,还以为他要砍我的手,吓坏了。谁知道有个北游人丢过来一个女子的尸体。” 江至安原想拿着镯子当做是将阿弥杀了,至于尸首就说是被南理人带走了。得了伊铎的人丢来的女尸,江至安也不犹豫,一拉阿弥头上的红纱带,粗粗鲁鲁地还扯下她几缕发,将那女子的头一刀砍下,又将她脸面在地上摩擦一阵,看着是打斗之中“阿弥”的脸面被伤的模样。 随后不发一言,提着那颗脑袋,快速往来时的方向去,给言照清和秦绍祺他们看。 阿弥还发着愣,南理猎人比她先反应过来,也跟着江至安做了一场戏,随后将那具女尸的身子带走,托人带去北游,找了个风水宝地安葬。 “伊铎于我算是救命的恩情,如果没有他那具女尸,我不可能脱身。我欠他一个人情。”阿弥叹口气,“李寻意说咱们李家不欠人的,一命换一命咱们做不到,那就用别的还。” 李寻意?阿弥的双胞弟弟? 阿弥道:“伊铎叫李寻意找人。他当初来本来也是为了找人,他有个儿子丢在了临北城,后来打听到人被带到了京城。” 言照清道:“找人的事情你怎的不来找我说?” 阿弥道:“李寻意来过,但是你……你将他打了一顿,把他打出去了。” “我将他打了一顿?”言照清错愕。 他将自己的小舅子打了一顿?!什么时候—— 啊,好像还真有那么一回事…… 言照清皱眉,问阿弥:“李寻意的眉尾是不是有一颗痣?” 阿弥十分欣慰,“你想起来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马匪有仇 去年——不对,如今已经是新年,那应当是前年。 前年秋,有个公子哥儿在言家门口晃荡,满身富贵气,点名道姓要见言照清。 言照清那会儿才回归主理执金吾的事情,妄图用忙来麻痹自己,整日脚不沾地。 这公子哥儿说话不讨巧,带着铜臭味的傲气叫言照清想起一个人——被李朝通缉的前京城首富曹九台。 自平溪城一事后,曹九台杀言照清不得,反叫自己暴露了出来。他惹的又不单只是执金吾,还连带了阿寿和才哥儿背后的人,更不必说曹武身后的雷门及秋生身后的刑部。 雷厉风行的查办,自才哥儿将消息带回京城的第二日就开始了,朝堂和江湖的势力联手,短短半年的时间,曹九台在李朝各处的明线暗线被扒了个一干二净,才知这是一个借着京城首富的身份在李朝周边各国游走纵横的细作,意在不断挑起周边各国对李朝发动攻击。 曹九台处处财产被查抄,人也上了朝廷的红榜和江湖的飞羽令,重金悬赏地挂着。别说阿弥的弟弟在言家门口叫嚣要见言照清的时候还没找着,到现在也还没人找着曹九台。 像是一个老鼠,藏回他的地洞里头,两年间全无消息,缩头缩脑地待着。 再说回李寻意。 言照清见他同曹九台类似,面上都有长袖善舞的人才有的老成与傲慢,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便不太好。他见了他,又拿一副“看起来也没怎么样”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啧啧道:“你就是言照清?” 那皱眉的样子是对言照清极其不满,又嫌弃又痛心。 言照清当日事务繁多,心口闷着的气正巧没处发,问这人来言府找他做什么,他那般心高气傲地回道“同你谈谈”。 言照清没忍住,当街揍了人一顿。 高大强壮的人分毫武功都不会,被言照清打得落花流水,跳脚叫嚣着:“你给我等着!我要叫你后悔今日!” 就跑了。 “他竟然是你弟弟?”言照清皱眉,懊恼得很。 阿弥道:“嗯,是来找你帮忙来着,伊铎的情不还,我就得欠着他的,寻意怕他往后用别的事情胁我报恩,索性就先应了他这一桩,免得往后他要我做对李朝不好的事情。” 伊铎是北游人那时候的新王,威胁阿弥做个细作,或者像劫了许之还那样叫阿弥再潜伏到京城,杀掉谁,都是有可能的。 若她不从,他还大可拿她未死的事情做威胁。 “那……”言照清原想问他是不是已然得罪了这小舅子,是不是这小舅子从中作梗,才叫阿弥拖到现在才来,临了又觉得没面子,改口问道:“他儿子长个什么样?或许我能帮忙找一找?” 阿弥道:“如今倒也不必了,伊铎半年前已经死了,这一桩事情应当就这么算了。” 半年前北游国内政权又有更迭,再上的新王是哪个部落的主子,李朝到现在还未能得到确切的消息。 这新王的身份藏得十分隐蔽,去北游的李朝探子都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而比新王的消息更快到的是北游大军再度压境的军情。北游每一任新王都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地震一震李朝,想得到临北及周遭大片水草丰盛的土地。 临北城太平了两年,眼看又要有大战来袭,许之还已经开始催促临北城的百姓往关内迁移。 阿弥道:“我师哥说既然人已经死了,那这桩事情可以就这么算了。但是寻意觉得人当重诺,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得给人家找到儿子,叫他认祖归宗。” 言照清想了想当时那面貌俊朗的男青年,成熟得看不出年纪,若阿弥不说那是李寻意,言照清万万不会想到当时的他只有十七岁。 这看似吊儿郎当、俱是市侩的小舅子竟然能有如此一诺千金的觉悟,叫言照清这会儿当真是刮目相看。 可他将这小舅子给打了……他看着又不像是不会记仇的人…… 言照清轻轻“嘶”一声,觉得相当棘手。 “李寻意还在找人么?” 阿弥点头,“嗯,上两个月找到了巴南一带,那儿马匪猖獗,寻意在那儿被马匪扣住了。马匪传来消息,不要钱,要言照清的人头去换。” 巴南的马匪,点名道姓要他言照清的人头,同他言照清有个深仇大恨的,那就只能是—— “祝大头。”言照清道。 阿弥点头,纠正道:“祝姑娘。” 一个姑娘家,名叫大头,可见她父母也没什么文化。话说回来,若是有文化,怎的会落草为寇? 祝大头的爹也是马匪,在巴南及附近州县一带横行作恶,五年前被言照清趁着打西度的劲儿顺手收拾了,全员剿灭,剩一些老弱妇孺交给当地官府扣押管教,谁晓得那祝大头竟逃脱了出来,短短三四年的时间就在她爹的老地盘上再招兵买马,自称一帮——马匪。 “祝大头怎的知道你能拿我的命?” 心甘情愿交到她手上的那种。 阿弥支吾了一下,“我年初同师哥在巴南……总之被她知道了。但我们俩跑得快,她没追上。寻意运气不好,上两个月才到巴南,就被她的人盯上了。” 言照清惋惜,他这小舅子的运气实在不好,祝大头他没见过,但听说是个奇丑无比,比阿德那样的汉子还要结实,脾气又硬又臭的一个马匪头子。 有意无意的,言照清忽略阿弥提起她师兄时候的……羞涩?言照清甩一甩头,像是将听到“我们俩”这样的词时心里产生的不适甩掉,想着阿弥现在在他身旁,而不是别人的身旁,但就这一点他已经很满意了。 “我带人去,救救小舅子。” 言照清起身,被阿弥拽了一拽。 “别去了,寻意自己跑出来了,给二狗哥传了消息。” 言照清想了想,哑世子殿下在传递消息的时候,确实是面上愉悦又轻快的。 “那你还烦恼什么?” 言照清悬着上身在阿弥面前,垂眼见着姑娘家的唇,粉嫩,秀润,像春日盛开的花,很难不叫人想一亲芳泽。 言照清眸光一暗,才倾身下去要含住那两片花瓣,叫阿弥侧头躲开。 “言照清,我得走了。我要去找我师哥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争执 京都府中的氛围不太对劲。 不过话说回来,自正月初七被李皇下令整顿查办以来,至今已经八天了,天天都是喊冤的、告状的、被查出徇私枉法的,门庭若市,比外头过年的氛围还要热闹,不同的只在这儿是凄惨的氛围,哪一天对劲过了? 但今日多了一个执金吾参将言照清,说是哑世子请来协助办案的——多日劳累,秦绍祺倒下了,哑世子昨夜进宫禀了李皇,李皇便给他点了一个休沐在家的言照清。 还谆谆告诫李二狗劳逸结合,京都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不是一日能完全处理罢了的,叫李二狗晚些时候上街赏花灯去,替他体察体察民情。 李二狗在宫里住了一年半有余,世子府也是中秋后才修好入住的,还没得见过京城年节的热闹。李皇这恩宠叫李二狗不敢立即应,只表示还是为李皇分忧要紧,京都府一日不整肃,京城百姓往后再有冤情,难达天听。 叫李皇乐呵着夸了他一顿,又唉声叹气,想念仍未找到的李安柔,再恨铁不成钢地念叨了一阵闲散的太子。 李二狗今日出门,先直奔言家,前头有一个“狗仗人势”的陆汀开路,啪啪啪去打言府的大门。 陆汀昨夜给李二狗做翻译,见李二狗得了李皇的夸赞,思及李二狗这短短一年在京城风头正劲,平步青云,往后若不能辅佐太子,在朝中也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陆汀这一个晚上越想越满意,只觉得心中要做的大事在李二狗的帮助下必定能成,不免越发得意起来,连早起都没生起床气。听闻李二狗派人来接,陆汀同万辛告了假,随同李二狗找言照清一块儿办京都府的事去。 趾高气昂大摇大摆进了言府,陆汀“噫”了一声,抬头看天—— “没下红雨啊!” 再低头看坐在自己房门口吹冷风的言照清—— “吆~!咱们言大人今日这是吹的什么西北风啊?” 这模样,分明是叫里头的人赶了出来,枯坐了大半夜的。 言照清抬眼看陆汀,陆汀识趣,找了个挡箭牌——自然只能是李二狗。 言照清再狠,难道敢同世子殿下打起来? “这还没成亲呢,言大人就得独守空闺,这要是成了亲……”陆汀有了人撑腰,丝毫没个忌惮,啧啧出声,又“哎呀”了一声,“不对啊,言大人,这还没成亲你就将姑娘睡了,于理不合,于理不合啊!是得在外头待着。” 言照清面上冷,心想在南理城的时候怎的没将这碎嘴子的内官借着他贪污受贿的由头治个重罪,若然这会儿怎的由得这娘儿们唧唧的内官在这儿多嘴多舌的? “你小点儿声,阿弥还在睡。” 脏话要吼出口,临了拐个弯,成了低声的吩咐,是生怕这内官吵醒里头的人。 毕竟吵了许久,闹了许久,折腾了她许久,临近天亮将他赶出来房间后,她才放心睡的。 陆汀笑着同李二狗挤眉弄眼,再压低声音问言照清,“哎,言大人,吵架了?” 言照清没个好气,“吵你个头。” 只是辩论、争执。 阿弥昨夜说要走,去找她师兄,言照清脑子里那根弦一开始还是能绷得住的,就是绷得紧了一些。 后头不知道是说了什么话,话是从言照清嘴里出来的,但言照清全然没过脑子,这会儿也没想起来。 因那话,阿弥便拿正眼正经瞧他:“言小郎君是忘了,你是官,我是贼,自古官贼如水火,怎可能真在一块儿?” 言照清那时候还忍住了,耐心道:“你不再做危害朝廷的事情,我从朝廷出来,咱们做一对平头老百姓,找块地种也好,做点儿小本生意也罢,这江山朝权的事情咱们不管,不就可以了么?” 言照清觉得自己已经是退了一大步了,他自然希望阿弥也能退一步。 但那小狐狸撇开眼,道:“江至安和塔玉当时也是这般的,然后呢?” 她从来不觉得做一对亡命鸳鸯有多么好。 言照清循循善诱,“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但你是言家的郎君,你的地位比江至安还要高上许多,你觉得狗——李皇会放你解甲归田?”阿弥看进他的眼睛里头,“你要娶一个女子,你父亲,还有你的陛下不会去查这女子的来历么?若他们知道我是谁,他们会放任你吗?” 言照清宽慰道:“我自有我的办法,你只需操心你的嫁衣要做什么样式的就好。” 阿弥轻笑一声,“嫁衣?我的嫁衣哥哥早就备好了。等三月春,我就要同我师哥成亲了。” 言照清脑子里的弦就绷得过分紧了一些。 “但你已经是我的人……” “我们南理不讲究这些,男欢女爱,各取所需。” 言照清皱眉,“各取所需,在你心里我就只担得一个‘需’?” 阿弥不出声。 言照清将脸埋在她肩窝,忍了一忍,“姜竹声为了李穆川行了多少杀人事,残害了多少忠良?你——” “我师哥是好人。” 清冷的声音打断他,他怎的听不出来她话里的恼怒? 就是说谁都不能说她师哥是吗?姜竹声在她心里的地位比他还要高?同权公和医无能说过的那样,她和她师哥原本就是要在一块儿的对不对? 那她为何要遂了他的欺负? 当真是男欢女爱各取所需? “我来这儿本来是要杀你的,李寻意在祝姑娘的手上,我不能叫他因我死了。可寻意没事了,我也就不必杀你了。师哥说你因为我遭过罪,两年前若不是因为有你,我也脱不了身。师哥叫我想法子偿还你的恩情。陪你几夜,就当是我偿还你的救命恩情。” “你就这么听你师哥的话?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阿弥蹙眉,“他是我师哥,我自然要听他的。” “若你师哥他日寻到新欢,叫你去死呢?”言照清从阿弥的眼睛里看到因嫉妒而狰狞的自己。 “他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寻新欢,还是不会送她去死? “他说过我的命比他的重要。” “若是他会呢?”言照清咬牙,就是想要个答案。 阿弥毫不犹豫,“那就给他好了。” 言照清脑子里的弦“啪”一声,断了。 第四百四十六章 元宵 闹到后头,言照清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同阿弥争吵的了,满脑子都是她听他师哥的话、她要跟她师哥成亲。狂怒和嫉妒席卷他整个情绪,包裹着、拉扯着他的心,也叫他明白他们二人似是很难有一个好结果。 立场、身份不同的人,要如何有一个好结果? 又吵又闹又折腾,饶是阿弥这般向来坚强的人也在言照清的折腾下哭出声。 言照清偏偏不肯放过她,她受不住哪儿他偏要闹哪儿。还要问她若是她师哥有一天要她杀他的话…… “那你去死好了言照清。” 低呜出声的人眼泪涟涟。 言照清觉得自己彻底疯魔怔了。 她才经过一顿牢狱之灾,伤在冬日里好得慢。不知道她这两年都经历了什么事情,言照清总觉得她相较两年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女将军气场弱了一些。 虽然仍是坚强的、强悍的,但在他这儿总是多了些娇弱,人也有点儿虚。 言照清想着她在姜竹声那儿是不是也这样。 还是在他这儿是做戏给他看。 脑子糊糊涂涂,想得不清楚,看她梨花带雨的样子才渐渐回过神来。 “出去。” 简短又虚弱的两个字,叫言照清心里像被黑土炸过,又慌又乱。 “早晨吃云吞么?从南理来了个做云吞的,就在巷口摆摊,过年也没歇摊。”言照清小心翼翼,摸一摸阿弥的肩。 “出去,言照清。” 她连睁眼看他都不想。 言照清自觉理亏,又想自己分明不是理亏的那一个。可也只能将阿弥的被角掖好,顺着她的意思出去。 才合上门,就听见她的啜泣。 是像才哥儿说的,他才认识她几个月?又经过了两年,她长成什么样子他怎么知道? 两年前的阿弥会哭吗? 言照清想起她被舟渡拉到河里差些淹死,他将她捞起来的时候她靠着他委委屈屈哭过。 人坐在京都府公堂,言照清垂眼看桌上的案卷,批注没几个字,又出神想起阿弥来。 他也知道才哥儿几个私下打赌他不过是两年前想而得不到,这期间不断将阿弥在他心中的印象更是不断完美化,这一回阿弥回来,他一定没几天就腻了。男人嘛,爱的都是心里头美化过的那一个,又都是喜新厌旧的货色。 “小狐狸那时候同你才待多久,哪儿来的这么长情的念头?” 两年前他们这般问过的,两年后再问,言照清还是没有一个可以说明的答案。 多奇怪,认识这个人没多久,出生入死过,就觉得必须得同这个人过一辈子,除了她别的人都不行。 只能是她。 “笃笃” 敲桌声响,言照清看向哑世子李二狗——其实人家真名也不叫李二狗,总不能做了世子还叫那种粗俗的市井名字。 但他们一行人都叫惯了,私底下同陆汀讲话,陆汀也是口无遮拦地“二狗”来“二狗”去的。 李二狗温润笑着看他,比划几个手势。 处理完这些,去找阿弥他们吃饭赏花灯去。 言照清望向外头,一时怔了。 天幕何时落下的?已经这么晚了? 说要给李二狗做翻译的陆汀今日没跟来,将两个大男人往外推,说是要陪着姑娘家解闷。 言照清一双眉拧了又拧,但想陆汀是个内官,也没什么好忌惮的。今日里就是他给哑世子做翻译。 李二狗用的是南理的手势,言照清能看得懂,这一天下来二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效率提高了不少。 言照清随着李二狗走出京都府,街上行人川流不息,摩肩接踵。 正月十五闹花灯,京城各街各坊好不热闹,各家各户门口都有花灯,街上花灯的摊子也不少。 纵然有世子府的侍卫和执金吾一块儿将两人护着,他们还是只能随着人潮不自觉往前头走。 路经一个花灯的摊子,言照清不自觉停下,看那一盏白兔灯。 在沁县的时候,叫她想要却克制住了念头的,也是一盏白兔样子的灯。如今这盏比沁县那盏更是精致许多,兔子更圆,手工更精巧。 言照清知道她那时候因漂泊不定、前路未知不敢拥有东西,那如今呢?如今他奢求她在一块儿,他们可在她想要的地方买大宅子,放千八百个这样的花灯都没问题。 她想要吗? “大人,买灯?” 守摊的老头笑嘻嘻地,见有达官贵人上门,十足热情。 言照清犹豫了一下,想是待会儿带着阿弥来,还是现在就买了提回去。 她若是不喜欢兔子了呢? 往前也还有好多卖花灯的。 人还在言府,也不远,穿过一坊的近路,再过一个路口就到。 守摊老头笑嘻嘻将那胖乎乎的兔子灯递给犹豫的言照清,道:“大人,拿回去送给小娘子吧。” 言照清没想法地接过来,要掏银子,被守摊老头拦住了。 “大人这段时日为京城百姓翻案着实辛苦。我家混小儿前年被人诬告盗窃,被京都府的人打断一条腿,侥幸捡回一条命,人却废了。多亏大人为小儿翻案,有望将诬告的罪人绳之於法!老儿没有别的东西可给,小小的花灯不成敬意,还望世子殿下和大人不要嫌弃!” 说罢跪下,被世子府的人强行拦住了。 人来人往,要跪下他就得被旁人踩踏。他们一行人还是退到了一旁,又用全力站住了才没被人流冲走的。 言照清侧头,瞧见哑世子笑着提着手上的花灯,同言照清示意。 言照清向那守摊老儿道了一声谢,暗地里还是塞了些银子到那老头的怀里,没叫那老头察觉。 阿弥喜欢兔子。哑世子李二狗同言照清“说”。 言照清想问,南理端午过节的那种艾草猴子她是不是也喜欢? 前头突然传来惊慌喊叫。人潮挤来挤去,又有马蹄疾声传来。 二人均是立即沉脸,这样多的人,这样急地行马,将京城百姓的安危置在何处?! 长哨声声,提醒着前头的人避让似的。言照清和李二狗面上一凛。 南理哨声?! 人流自动分开两侧,又叫又骂的声音不断,快马疾行而来,从二人前头路经。马腿矫健,踏地极重,高头大马上的人瘦瘦小小,头上的红纱飘荡在风里头。 马上的人回头,瞧了一眼言照清。 阿弥?! 她要去哪儿?发生了什么事情? 言照清只觉得心一沉,立即要追上去。 李二狗此时无意侧身似的,以肩将言照清拦住。 目光清明,二人身高相当,李二狗这一拦,不打手势不敲暗语,叫言照清一时没领会到他的意思。 “言大人!言大人您在这儿?!” 陆汀跳着脚,好似言家着了火,大步跑来,猛地往他们这儿一扑,叫李二狗妥妥接住。 “圣上有旨,召您即刻进宫!” 陆汀喊了一声,有意要叫旁人听到,又借着要从李二狗怀里站直的姿势,低声同二人道: “秦不知和姜竹声出事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夜行急马 言照清一时没听清陆汀的话,一心要去追阿弥,被陆汀拽了一把。 “言照清!李皇召你!你难道想抗旨不成?!” 陆汀咬牙切齿,自齿缝之间挤出低喊。 “下旨召见,即刻进宫!” 陆汀佯装给言照清拍落衣上的灰尘,霎时又换了一副笑意盈盈的面孔,好似李皇召见言照清于他陆汀也是什么大喜事。 言照清一时竟不能动弹,任由花灯被陆汀取走。身心两分,身要向北——进宫,心已飞南——追阿弥。 圣命不可违,而阿弥……也不能不追。 言照清心思纷纷乱乱,李二狗适时同他“道”:我去追阿弥,你先进宫应对。 言照清直觉是寒冬腊月被人递来一盆炭,心怀感激,重重点头,冲着李二狗郑重行大礼。 “请务必将我娘子追回。” 李二狗不敢全然答应,只比划了一个“尽力”。 二人都知道不管阿弥是因何而去,夜行急马,惊扰百姓,都是她不会贸贸然做的事情。这一走,必定是有大事发生。 言照清心中也有不祥的预感,这一走,她或许不会再回来。 陆汀随着言照清回宫,等走到僻静地方,陆汀才同宫里来传旨的内官同言照清交待了个大概。 秦不知追查定安公主李安柔一事,到了滦州后,又随着嫌犯留下的痕迹到了会平县一带,原本已经找到了嫌犯的落脚地,要将公主救出来。但那人武功高强,左骁卫被他诛杀殆尽,秦不知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定安公主又再度不知所踪。 言照清心中惶惶,“是将秦大人留在会平救治还是送回京城来?” 内官约莫是觉得不好说,也不敢说,犹豫了半晌,没答。 陆汀有意问那内官:“方才说那嫌犯是叫个什么名字的来着?” 内官在前头挑着一盏灯笼,微微回头道:“是废太子逆贼,一个叫姜竹声的。” 言照清脚步一顿,脑子里头好像有白光一炸,竟然觉得有些晕眩。 姜竹声…… 难怪那小狐狸火急火燎骑快马走了。快马,骅骝,他不曾在附近见过她的骅骝,这畜生……这畜生是何时来的? 陆汀扯着言照清落后了几步,叫言照清低头附耳来,轻声道:“ 这几位大人是到言府宣旨去的,叫阿弥在旁听着了。但是你放心,他们没瞧见阿弥长得什么模样。可有人在闹市之中急行马的事情他们是看着了的,待会儿我打点一下,买他们的嘴,免得他们同陛下说。” 言照清心里凌乱,暂时没法有个定夺,只能先由着陆汀去办,点头将银袋交给陆汀。 陆汀一推,横他一眼,“老子有钱。” 言照清这会儿也不同他争执,跟着几个内官先回了言府,上马的上马,上轿的上轿,往宫里赶去。 言照清未得入宫,在宫门口就被大内官万辛叫住。 “陛下忧思安柔小公主,身子不适,事情也紧急,叫我就在这儿候着你,同你吩咐事情。”万辛道,眉间隆起,心思沉重看着言照清,“既然知道了那是叫姜竹声的,我想你自有办法能追得到人。圣上的意思,是要全须全尾地将公主带回来。” 言照清立即应下,心中稍有顾虑,但都被他暂且先压下。 万辛重重拍他的肩,低声道:“两年前叫你去追劫法场的逆贼,你追到最后两手空空,圣上对你已生失望。如今再叫你去追废太子逆贼,你万不可再空手而归,辜负圣上厚望。听到了没有?” 言照清紧一紧牙关,沉声道:“照清明白。” 万辛又道:“姜竹声同两年前那逆贼一样,都是人老君的徒弟,两个徒弟你都同他们交手过,他们师父的刀又在你手上,你应当不陌生。” 言照清点头,想着姜竹声。掳走李安柔的为什么偏偏是姜竹声?他掳走李安柔做什么? 万辛道:“你去吧,你爹那儿我会修书同他说一声。出门在外,万事小心。” 言照清再点头,行了礼,要速速退下。突然又一顿,转回身去,同万辛道:“此行我一人去,执金吾事务交由万户成才暂代。” 万辛不解,甚至有些不满,“你一人单刀赴会,若他们人数众多——” “不会。姜竹声素来独来独往,我一人对付他足够了。我定会将公主安全带回。” 言照清坚持,万辛也只能让步。朝中青年才俊众多,虽然李皇的第一人选是言照清,但言照清若救公主不成,还能有别的人补上。 言照清回府准备马匹和路上要用的东西,心跳如擂,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 同样是正月十五,同样是阿弥离去,他如今的感觉同两年前的感觉相差不离,都是天各一方的绝望。 草草收拾妥当,言照清立即趁夜上路。 方才不过也就耽误了一个时辰,若是此时出发,或许还能追上阿弥。 但当夜里李二狗将阿弥跟丢了。 这小狐狸留了个心眼,马往南去,最后却不是从南门出的城。跟着的李二狗只知道她挑拣了京城中僻静的巷道,还绕到万民坊里头,待过一刻钟,再借着万民坊复杂的地形将李二狗和他的人给甩脱。后头再去的哪儿,李二狗没跟上。李二狗猜测言照清或许会从东门出发,便叫人去东门守着给言照清报信。 言照清心想,姜竹声是在会平县被秦不知碰上的,阿弥应当也会先去会平县。 去会平这一路,言照清其实也差些同阿弥碰上面。最近的一次是同她隔了一条河,河道不宽,两两遥遥相望,她在他大吼出声之前就勒转马头走了。其余几次要么是她前脚才走,他后脚就到了。要么是他在哪儿待着,她就有意避开,偏还要留下些蛛丝马迹叫他知道她来过。 言照清察觉该是元宵节前夜的行径叫她不满,他又接了捉拿她师兄姜竹声的旨意,她自然很难再信他。 到会平不过六日路程,言照清得见了据说伤重的秦不知,心里安定了一小半,后头干脆反其道行之,不再费心阿弥,反而专心追捕姜竹声。 反正那小狐狸也是要找姜竹声去的,说不好他最后可一箭双雕。 这一专心,果然他发现了些姜竹声的踪迹,再一路追下去,离开了会平,往南走出去两个县城。 长河县,同福客栈,阿弥才将骅骝牵到马厩里头,突觉背后有掌风袭来。 阿弥立即回身应对,见是言照清,心中一慌,一个不察竟叫言照清一双铁臂搂紧她的腰,叫她推不得、逃不得。 “你跑什么跑?!” 言照清将人扣在怀里,狠声道。 第四百四十八章 关你屁事 他这般满面怒容低吼,叫阿弥心里的火气也腾地一下起来。 “我跑我的,关你屁事!” 言照清双目一亮,只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又回到了阿弥这儿,回到了两人之间。 在京城的阿弥蔫蔫的,大部分原因或许是因伤,小部分原因——他还闹不清楚。但如今她这般毫不客气粗粗鲁鲁地讲话,竟叫他心里生了欢喜。 “再说一次。” 言照清笑着,方才的凶神恶煞一下子从他脸上退下,笑着哄着人。 阿弥火气还旺盛,瞧他这样,心里头觉得怪异,但他要讨骂,她就索性再给他一句“我说我跑我的,关你屁事”。 这一来,言照清更是愉悦,捏完阿弥的肩,又去捻阿弥的耳垂,亲亲抱抱,还差些被她咬一口,只觉得这张牙舞爪又活蹦乱跳的才是他的阿弥,才是他的那只小狐狸。 “再说一次,再说一次。” 言照清央求着似的低声哄着阿弥。 阿弥蹙眉,觉得这言照清今日是吃错了药。 “言照清,你疯了?” 言照清笑得双目尽是亮光,“嗯嗯,是疯了,你再骂我,再骂。” 阿弥瞪大眼,她何曾见这执金吾参将这般无赖样子过?一拳砸在他胸口,没个好气道:“骂你?我还要捶你呢!” 言照清高高兴兴地将双臂一展,“来来来,捶!” 他这般耍无赖,阿弥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将人用力一推,转身去拉马。 倒也不是要走,而是把骅骝带到马槽那儿吃草去。 赶了许久的路,骅骝有些怏怏的,阿弥将马鞍卸下,不理会言照清,自顾自给骅骝刷背。 言照清紧紧跟着,上扬的嘴角就没落下来过。她卸了马鞍,就是一时半会儿不走了的意思,别看她现在平静做事情,那小脑袋瓜里指不定在如何疯狂地转着想如何摆脱他呢。 “你身上的伤好利索了?”言照清紧跟在阿弥身旁,给她搭了把手,给骅骝提了一桶清水。 阿弥斜睨他一眼,“关你屁事。” 言照清也不恼,想着他总能知道她身上的伤好没好的。跟前跟后的,叫阿弥烦了,双手叉腰,问言照清:“你不去追犯人,在我这儿做什么?我又不是你的犯人!” 言照清笑嘻嘻的,捉着她的手给她洗手,道:“不是不是,你怎么能是我的犯人,你是我要困一辈子的人。” 这样说罢,二人都静默了一下,都不自觉发了个抖。 这原是从才哥儿那儿学的,想来都不适合他们两个。 阿弥将手上的水弹到言照清脸上,从他能一伸手就捉住的范围走开,掸去身上的尘土,同言照清道:“我不是来找我师哥的。我师哥也不会拐了你们那个什么什么公主。”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言照清笑着瞥了一眼马厩柱子上新刻出的暗号,哄着人似的道:“是是是,你不是找你师哥的。” 她这一路是怎么留下暗号,又是跟着什么样的暗号前行的,他可是将那些暗号瞧得一清二楚的,若然他也不会跟到这同福客栈里头来。 言照清其实一开始没意识到那是她留下的,直到隔河相看的那一眼,他看着她胯下的骅骝,突然想起骅骝的臀上有她烙下的一个小记号。 两年前在南理城,才哥儿曾说过她的东西都有记号,是一个小的十字星。 言照清此后用心注意,果然在她沿途找到这些细小的不显眼的、但又带着明显的阿弥特色的十字星,以及别的类似的记号。 比方说进了这长河县后,她的记号同这一路上也有的一轮弯月似的记号碰上了。 但人还没碰上。要是碰上了,她可不会在这儿乖乖地叫他跟着。 弯月和星星,星伴月么?那姜竹声倒是想得美。 言照清思及那相依偎的记号,嗤之以鼻,在心中暗哼一声。 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言照清暂且还拿捏不好阿弥是不是已经同姜竹声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李安柔是不是还在姜竹声手上。但二人约在了长河县是八九不离十的事情,他只要跟紧这小狐狸,不愁找不到姜竹声。 还当真是一箭双雕。 言照清心情十足愉悦,就跟在阿弥后头进客栈。他已经开好房,也知道阿弥已经开好房,但阿弥要往自己房里转的时候,被他拽了一把,带着往自己房里去。 “做什么?!” 阿弥不耐烦,甩了几下没将他的手甩开,心里头烦闷。 执金吾平日里到底练的都是什么技巧?没用十成的力气,却能将她箍得死死的?是仗着他手大手指长不成? “你那房冷,我叫掌柜的在我房里生了炭火。” 言照清捏了下阿弥冰冷的手指头。 才过年,风还是冰寒的,她一路闯风冒雪的,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阿弥没个好脸色,被言照清拉进房里,门一关,言照清就扯着她的衣襟将她往床上推。 阿弥惊慌失措,推拒着他那手,“言照清,你做什么?!” 晴天大白日的,他要做什么?! 或许是房中的热气烘着阿弥,阿弥只觉得那热气一下子就轰地上了自己的脸。高热熏着脸面,阿弥羞恼地将言照清推开,狠下心要同他对打几招。 言照清一本正经道:“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好没好。” “我身上都是内伤,你能瞧出个什么东西?!看这儿!”阿弥展开十指,抵上言照清的胸膛,“好了!都好了!” 言照清低头,看十指指甲盖里的淤血,“嗯,这儿的都好了,身上的我得瞧瞧。” 阿弥惊声道:“言照清,你白日宣——” 宣什么,都在言照清怜爱的亲吻里头,断了。 阿弥随着他去,心想这样也好,将他哄睡了她再走,看他还怎么追得上。 但言照清还真没别的想法,人已经逮到了,他只消慢慢哄着她就成。当真只是仔仔细细看了阿弥身上的伤,惹得阿弥面红耳赤,到吃晚饭的时候也不肯同他说话。 言照清将阿弥的房退了,把人扣在自己房里。二人挤在小床上,听着窗外寒风猎猎。要开春了,天气还没暖和,看样子还要下一场小雪。 才睡到三更时分,言照清鼻尖飘过异香。 迷香。 这小狐狸出手了。 言照清佯装被迷香迷晕,不多时,听见客栈的窗户吱呀一声,一阵寒风趁机卷到房中,又倏地被打断。 在心中默数五下,言照清蓦地睁开眼,倾听周遭的动静。 没有骅骝的声音,她是步行去的,姜竹声就在附近。 言照清翻身下床,将窗稍稍推开一道缝,看向阿弥离去的方向,拎了一领她的狐裘,也跟着潜进夜色里。 第四百四十九章 分道扬镳 到底是执金吾的参将,身上还是有些功夫底子在的。 阿弥七拐八绕,自以为没人跟踪,谁知才踏进姜竹声藏身的破庙,还没欢天喜地同姜竹声说上几句话、关心姜竹声的伤势,就看得姜竹声面上一凛,目光锐利射向破庙门口。 阿弥紧跟着立即回头,满身防备在见着来人是言照清后,有过一松。 言照清从容踏进破庙之中,环视了一周,没见有第四个人。看着腹部和肩上、臂上都有伤的姜竹声将阿弥护到身后,心生不悦,又觉得他自不量力。 自己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保护别人? “定安公主被你藏到哪儿去了?” 言照清不绕弯子,问姜竹声要人。 公主找到,他就可以带着人和阿弥回京城。这外头的天地太大,小狐狸一放出来,可能就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 姜竹声瞧他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咬咬牙忍住身上的伤痛,“被人带走了,你要是追,现在还来得及。” 言照清嗤笑出声,“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姜竹声恨恨道:“你爱信不信,她是前夜被带走的,你与其在这儿同我们废话,不如立即赶上去,以你执金吾的能力,还能将对方一窝端了,救了公主,继续做你的驸马去。” 言照清浓眉紧拧,一下子就猜到了姜竹声的意图。 是想误导阿弥不成? 瞧阿弥那关切看着他,还将他的手扛上肩撑着他,近乎站在他怀里。言照清只觉得自己火气大。 “我看是你想将公主捋走,做你的江湖驸马吧?”言照清将刀出鞘,刀尖点一点姜竹声的方向,“废太子党也没什么能耐,只会用老弱妇孺做筹码,这么多年了还跟阴沟里的老鼠似的,见不得光,尽是阴招!” 姜竹声握刀的手一紧,手背青筋毕现。 “言照清,你占了我师父的刀这么多年,现在应当要物归原主了吧?” 阿弥同姜竹声的师父人老君的刀言照清用了两年,还没人能来讨成功。人老君自己没来,废太子党的人来过,姜竹声也来过几次,都没法从言照清手上拿走。 “物归原主?原主在哪儿?人老前辈若是开口同我要,那我一定物归原主。人老前辈在哪儿呢?” 言照清也知道自己脸皮厚,但这刀是阿弥当年从火海里头抢出来的,他以为阿弥没了之后,这刀同她的布猴子、玉镯子、红纱带一块儿在他那儿收着做念想。这刀又用得顺手,言照清是整日携带的。这两年整个李朝和江湖都知道人老君的刀在他手上。 阿弥垂眼想了一想,叫姜竹声低头附耳说话。 二人并肩站的亲密感觉,同两年前姜竹声来救阿弥的时候那般,叫言照清心里感到不适。 先发制人,言照清打算速战速决,先将姜竹声擒拿到手,再审出李安柔的下落。 姜竹声将阿弥往旁一推,叫她躲开二人的刀来剑往。两年前他同言照清交手的时候就落了下风,纵然两年间他的进步也不小,可今日还是没能打得过言照清。 更不必说他同李安柔逃到这处,就被那些不知来处的人追上,前夜里姜竹声一人一刀同来的二十来人殊死搏斗,终究还是寡不敌众,丢了李安柔,也叫自己身受重伤。 今日他在外刺探,见阿弥进了长河县,原本想立即叫阿弥。但紧随而来的言照清叫姜竹声只能先按兵不动,给阿弥留了暗语,说明有人跟在她后头,并将阿弥叫到这儿来。 昨夜的战场是这破庙后院,他瞧不出痕迹,他想阿弥总瞧得出来的。 但这言照清就像阿弥的尾巴似的,甩也甩不掉。 “嘶啦”一声,姜竹声的后背衣裳被言照清的刀划破,一同划破的还有皮肉,不深,但血珠子立即飞溅了出来。 姜竹声咬牙,身上又疲又痛,早就已经支撑不住。 这言照清,分明是带着必杀的决心针对他的! “言照清,你住手!” 阿弥在旁娇喝一声,软剑一打,搅到二人之间来,将言照清要劈向姜竹声的刀一卷一拉。 言照清差些控不住手上的刀,眼见刀刃要改向劈上阿弥,左手从下往上一打右手臂,生生将自己持刀的手打开。堪堪叫刀斜擦着阿弥的肩而过。 “你疯了?!瞎胡闹什么?!” 言照清怒喝出声。 阿弥挡在姜竹声前头,用肩背支撑支撑不住了的姜竹声。 “你才是疯了!我们要你的公主做什么?抢了她有什么用?你怎的不去外头看看,前夜那些人来抢人的时候被我师哥杀了两个,你怎么不去看看那两个都是谁?” 阿弥恼怒,恼恨言照清是非不分,一言不合就要杀人。 言照清额角青筋跳动得厉害,“姜竹声, 叫一个小丫头挡在你前头,这种事情是不是只有你们废太子党做得出来?” “呸!”阿弥出离愤怒,“你瞧不出我师哥是为了护你那什劳子公主才受的伤,不然你今天哪儿能从他这儿讨到一个好?!” 无脑为她师哥辩护的行径,除了将言照清激怒没有别的益处,阿弥没看出来。 言照清眼眸阴鸷,微微一眯,“姜竹声是圣上钦点的嫌犯,不论如何,我今日要将他捉拿归案!你闪开,免得伤了你!” “是为了捉人归案,还是为了公报私仇,你自己心里清楚!” 阿弥娇斥一句,半背着姜竹声,用软剑应对言照清的大刀。刀锋利,言照清又使得势大力沉,招招杀气对着她身后的姜竹声,阿弥只觉得难以应对。 这话叫言照清心里顿一顿,竟然有些喜悦。 她还知道公报私仇?她瞧出他是因为她了? 但…… “我听陆汀说了,等言家老头回京城,你们的狗皇帝就要下旨召你做驸马。公主被我师哥抢走,你心里不服气是不是?” 言照清眉头紧锁,眉间几乎隆成一个明显的“川”字。 这都什么跟什么?哪儿跟哪儿? 干脆不同她做言语上的争辩,刀一绕,要取姜竹声的项上人头。 长哨从阿弥口中滑出,言照清心里一惊,竟忘了她有这一手。加速要擒拿人,阿弥却以鱼死网破的决心往他这儿用力撞来。 言照清只觉得心口一痛,是叫她一掌打在了心口处,用了十成的功力,打得好似有无数钢针瞬间刺进他的心,痛得他差些觉得自己心成了琉璃碎片。 言照清难以置信,往后踉跄两步,以刀撑地才没叫自己狼狈倒下。 她动真格的?! 阿弥不敢耽误,一搀姜竹声,拖着几近昏迷的人往破庙外头去。 “小狐狸!” 言照清怒喝,捂着心口要往前追,心脏跳动之间的剧痛却叫他行速缓慢,疼得他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上了马。 马蹄声声,不多时就再也听不到声响。 天地一片寂静,雪落无声。 他又将她弄丢了。 阿竹重感冒了,往后两天估计只能两更。预计十二月初完结,比预计的时间要早。在慢慢收了,有些坑可能圆不上了,会尽力把故事讲完哒~十二月初可能会有爆更。天气转冷了,希望大家注意身体,别跟阿竹一样,病来如山倒,只能吃稀饭,有点儿惨哈哈哈 第四百五十章 回百草谷 阿弥同姜竹声骑的是阿弥的骅骝,骅骝脚程快,他这会儿就算回客栈拿马也赶不上了。 而且言照清有些懵。 倒也不是没想过阿弥可能会出手,但那十足狠辣的一掌,还是将他心中的一些东西击碎了。 言照清说不清楚,可认知到姜竹声在她的心里比他重要这样的事情,叫他觉得喘不上气。 捂着心口在原地坐了一盏茶的时间,言照清挑了姜竹声留在破庙里头的灯笼,往阿弥说的后院去。 两具尸首连同几个残肢横七竖八凌乱躺在后院当中,一片狼藉里头能看得出这儿经过了怎样的混战。 虽已过年,但今年是个晚春,天气尚冷,尸体和残肢被冰雪冻着,还没有呈现出腐坏的迹象。 言照清仔细查看了那两人的身形和长相,又翻了两人的身上有无遗留的物品。 这一翻,翻出一个这些是北游人的事实来。 北游人…… 北游人挟持定安公主是有可能的。 但要言照清承认姜竹声是救李安柔,而不是协助绑架李安柔的同党,不可能。 言照清再查看了破庙,线索明晰了七八分,便连夜去找长河县的县令。为免将公主被劫持的事情泄露出去,往后坏了公主的名声,言照清只同当地县令说是有北游人在此出没。 当夜里县衙就组织了人手,自长河县往四处搜寻北游人的痕迹。才过正午,便有消息传来,北游人往西行了。 往西是亓州,亓州有废太子党的落脚处——尽管已经被执金吾带人捣毁过,但听闻最近几个月,亓州又有李穆川的人进出。言照清心里抱着希望,或许阿弥会带姜竹声去亓州,姜竹声那是重伤,不得歇上十天半个月的? 言照清一方写信告知万辛李安柔是遭北游人带走了,另一方往亓州去。 但言照清独自往亓州去追寻定安公主李安柔的时候,阿弥带着姜竹声往西南,去百草谷。 言照清自己不知道,破庙那夜灯光昏暗,天上无光,他在同姜竹声的打斗之中将姜竹声的手筋挑断了,不然姜竹声后头怎的无力抵抗他? 阿弥分毫不敢怠慢,当夜里全靠骅骝在漆黑夜里疾行,没叫他们摔到哪条暗沟去。赶了两天路,到了百草谷。 权公自两年前在京城一役救活了脑袋上插着刀的江至安后,名声大噪,被京城的达官贵人引为华佗在世,纷纷请他去治各样的疑难杂症。权公得了更广阔的天地,百草谷谷主一职也不太放在眼里了。 阿弥带着姜竹声到百草谷的前一天,权公才从京城紧赶慢赶地回来,讲究的是一个衣锦还乡,但没想到被百草谷现任谷主医无能的泼辣独臂老婆拦在谷外,不得进去。 权公气得吹胡子跳脚,发倔不肯走,在谷外吹了一夜的冷风,等到天亮,听见身后马蹄声笃笃,回头看是阿弥,不禁大喜过望。 “哎呀!弥丫头?!你不是在京城言大人那儿么?” 过年前权公才在京城碰上阿弥,阿弥扒着言家的高墙要进里头,他还帮了她一把。怎的这会儿就带着她那倒霉师兄到百草谷来了? “权老狗?你这是要走了?”阿弥勒马停在那儿,吹了一声长哨之后,等着里头的人放桥。 百草谷虽是谷,但必经的道路在两山之间,底下是悬崖绝壁和奔腾的山涧,若是没有桥架起,压根就没法过去。 权公蔫蔫的,“我这哪儿是要走?我这是才回来呢!” “才回来?”阿弥垂眸斜睨他,那神情总叫权公想起言照清,“阿医娘子不是叫你腊月就回,好一块儿过年?你怎的现在才到?” 权公悻悻道:“这不是……这不是京城里生意多么……何况那小公主也不放人啊。” 权公这两年也在宫中走动,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宫里的人也查不出他的来处,定安公主将他奉为座上宾,还拜他为师,他们便放任他教定安公主一些医术。 阿弥从医无能的娘子对权公的骂骂咧咧之中听到过一些权公的消息,那些斥骂不外乎是权公为银两折腰,做了朝廷的走狗,竟然收了狗皇帝的女儿做徒弟云云。 “小公主不放你?她难道还能看上你这样又糟又臭的老头子不成?”阿弥觉得稀奇,又怪异于这长桥怎么还不放下来? 权公啐了她一声,“仔细你那张臭嘴,安柔公主跟天上的仙女似的,岂是你能随意嘴的?” 阿弥没忍住,翻个白眼,“是啊是啊,她是仙女,我不过是人间一坨烂泥,哪里是我能随意说的?我也不配啊。” 说到最后,都说不明白心里泛的酸劲儿是个什么劲儿,再吹一声长哨,还是不见对面有动静。 “她自然是仙女,人长得比你好,又比你聪慧,我稍加指点她就能融会贯通,这两年医术进步可快,都已经超过她的师兄年妙春。假以时日,她必成神医!哪儿像你?你要是能学个皮毛,哪儿能叫你师哥现在还在白白流血?若是安柔在,他身上的伤早被料理妥当了。” 阿弥听着权公的絮叨,处处将她打压在李安柔之下,心中的气闷着发不出。察觉挨着她的背昏迷的姜竹声动了一动,那长桥还不见放下的踪影,再一吹长哨,恼怒催促了一声:“快点儿!我师哥捱不住了!” 这会儿里头才有一个声音期期艾艾地传来,“啊?是阿弥姑娘?!快快快,是阿弥姑娘,不是权老狗!” 吱呀两声,百年的桐木打制成的结实长桥从另一座山头被放下来,在阿弥面前被重重放下。 阿弥不敢怠慢,连忙策马行经那桥,耳听得放桥的几个少年惊叫。 “哎哎哎,权老狗!快把桥吊起来!医娘子说不许他回来的了!快啊!哎呀你们动作怎么这么慢?!不成!权老狗,你不能进来!你——你怎么能这般死皮赖脸的?!” 阿弥回头去看,见权公趁着长桥放下,赶紧也驾车跟上,硬是跟在阿弥后头通过长桥,一同往百草谷的方向下山去。 第四百五十一章 临北重逢 阿弥在百草谷中没能多待几天。 二月初二,亓州有信来,是李穆川亲手所书,上头没有字,只有长短的线和点,错落点画在洒金的信笺上。 临北危急,大军压境,携秦志昭及金铁匠人至临北,助许之还。 信一共发出十封,往阿弥可能待的地方分发。到百草谷的这个是第四封,在医无能看来四可不是一个吉利的好数字。 “我方才也接到临北城的邱僧大夫飞鸽传书,道临北城危急。正月二十六才经大战,士兵和百姓多有伤亡,急需大夫和药材,你若是去,我同你一块儿上路。”医无能道。 阿弥想了想,就着桌上的烛火将李穆川的来信焚烧,直到火近指尖,才松了手,叫那未烬的信笺残骸落在桌上。 “秦志昭在京城,我还得返回京城去接他。金铁匠人散在亓州各处,也要一一去接。你若是等我,怕来不及。” 权公在旁道:“这有什么难办的?你同医无能去亓州接金铁匠人,我去京城给你带那秦什么,咱们分头行事,到时候在临北碰头不就成了?” 医无能对他刮目相看,“嚯!可真是天上下红雨,你竟然敢赴前线去?” 权公骂骂咧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权老狗难道是贪生怕死之辈不成?” 医无能笑呵呵:“我可没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两个人互相怼一阵,从姜竹声房里出去,一个去征集能去临北的大夫,一个去清点准备能带上路的药材。 阿弥等人都出去了,坐在桌前发怔,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天马行空想了一阵。 “你昨夜里又梦到言照清了?” 姜竹声靠坐在床,幽幽出声,打断阿弥的出神。 阿弥蓦地回神,回头看姜竹声一眼,又极快将视线撇开。 “谁……谁梦见他了?” “你睡觉的时候喊了言照清的名字。”姜竹声说话幽幽,玩味挑眉瞧阿弥惊慌失措。 “谁……谁喊他名字了?” 阿弥视线飘来飘去,索性躺回自己床上,望着房顶继续发怔。 百草谷能住的地方有限,她每次来都是同她师父或是姜竹声住一个房里。 这一回其实是可以住到医无能那儿去的,但阿弥为了就近照顾重伤的姜竹声,就仍旧只是住以往来住的地方,只扯了个帘子。 若不然怎的被姜竹声听到,又听到姜竹声…… “你之前还不是叫了李安柔的名字?” 闷葫芦似的她师哥,也是近一年话才多起来密起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碰到了李安柔,总觉得他性子开朗了许多,也多愁善感了许多。阿弥有时候想念那个话不多的师哥,但师哥若是话不多,怎的能每次从京城回来之后有意无意同她说起言照清的近况? 阿弥到现在仍旧觉得她师哥一年几次地去京城,不是为了去拿回师父的刀,也不是为了刺探什么情报,而是为了李安柔。 定安公主李安柔,谁能想到她师哥同她认识呢?深居宫中的公主,怎的会认识一个江湖杀手? 以至于偷听到宫里来的给言照清的圣旨,说是姜竹声将李安柔捉去的时候,阿弥才这样着急,才怕言照清误杀姜竹声。 可她总不能同言照清说李安柔是姜竹声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毕竟一个是公主,一个是江湖刀客,怎么看怎么搭不上边。 就好像她同言照清,一个逆贼,一个朝廷重臣,怎么看怎么不般配。 等言柊天从东南回来,赐婚的圣旨就该下了。正月十五那天,言照清和李二狗走了之后,陆汀拉着她神神秘秘地说起李皇要召言照清做驸马的事情。 太子不成体统,近一年做了许多荒唐事情,谁都知道他那是在一再试探李皇的底线,想将太子之位甩出去。李皇担忧大统之位到了他手上,他保不住李朝,近几年不断培养能在太子上位后辅佐太子的人,言照清一直是其中一个。 但李皇这一年对言家的态度有了些变化,以往将言家视为左膀右臂,深信不疑的,这一年来却因为言柊天的某些行事有了动摇。 可他不想放弃言照清这般一腔孤勇又具备才干的难得的栋梁之材,思来想去,只能折中取一个法子——招言照清坐驸马之位。 不会再给言家往上攀爬的机会,又可以利用言照清的才能。 圣旨一下,言照清再不想娶公主也不能抗旨,一抗旨,言家就没了。 “咱们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阿弥听见姜竹声幽幽道,伴着叹息,话音十分破碎,或许是身上哪儿的伤口又疼了起来,“他们在高高在上的云里,咱们是地底下的泥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阿弥伴着那长叹闭上眼,想想自己睡过言照清,那也值得了。 准备了一日,阿弥和医无能一行人才出发。 姜竹声被阿弥留在百草谷,他那挑断的手筋被医无能接了回来,身上的伤也好了六七成,但若想叫使刀的手如从前一般利索,少少要再静养一个月。百草谷有个神童大夫在,能帮姜竹声彻底治好他的手。 权公早他们一日出发,去往京城,顺道将百草谷中没有的草药在京城购买齐全。 至于南理城那儿,阿弥留了个心眼,请医无能的娘子往南理城搬援兵去。南理人打仗不在话下,唯一叫阿弥忌惮的便是若南理军动,那西南蛮那头会不会趁机作乱。 好在还有一个水玉山。 水玉山自那年追击西南蛮太子到了西南蛮国后,蛰伏在西南蛮,要给西南蛮十四皇子夺皇位,如今已经成了西南蛮朝堂内的一员重臣。若西南蛮动,他应当会全力劝阻。 这般打点好一切,阿弥和医无能一行人上路。先去亓州,将散落的金铁匠人们一一接上,沿路再接上自愿去临北参战的同伴和百姓。 一路下来,阿弥集结了近三千人,带着粮草、药材、木材和铁器等,浩浩荡荡在二月底的一天进了临北城。 才进城,就见得前头熙熙攘攘,临北的将士和百姓们围着高台上的一对璧人,高呼着: “公主千岁!驸马千岁!” 阿弥骑在高大的骅骝上,同那高台也算相当高度,视线越过欢呼高叫的人群,趣味盎然地看着高台之上的言照清。 啧,一别月余再见,人家已经是驸马了呢。 第四百五十二章 寻得公主 自长河县破庙一夜后,言照清这段时日里也没有闲着。 当务之急自然是按圣旨吩咐,寻找定安公主李安柔。 从长河县往西,言照清在亓州一无所获,非但将北游人的痕迹丢失,也没照预想中的在亓州找到阿弥和她师兄姜竹声。亓州甚至连废太子党出入的踪影都没有了——他那时候哪里想到他离开亓州不到十日,阿弥便带着人到亓州各处去接擅长金石、木艺等机关的工匠? 言照清在亓州四周州县找寻七八日,仍旧不得头绪。 可巧,有一队流民自临北逃难出来,叫言照清撞上了,言照清将人带到附近县城请当地县衙安顿,从这队流民口中得知临北危急,自正月二十六以来经过三次大战,都叫许之还带着许家军挡了回去。北游人战败三次,没个甘心的意思,到这队流民被许家军护着从临北出来的时候,北游增了几万士兵在临北城外的连音山驻着,临北城中还有不少誓死要同临北共存亡的百姓,和许家军一块儿抗敌守城。 同这队流民交谈之中,言照清还得知同他们一起的原本还有一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姑娘,那姑娘医术高超,给他们中的一些人看好了病。 言照清心下直觉是李安柔,便问人在何处。得知人决定留在临北城的答案,言照清当下修书回京,禀明临北危急及公主在临北的情况,请李皇恩准调动十六卫及裴修远的军队驰援临北。 言照清第二日便动身去临北。这一路上还碰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情,叫他整个行程耽搁了不细说,等到了临北附近的关隘县,合该也是定安公主有老天护佑,竟叫言照清恰好从马匪手里救下了一群来关隘县采购药材的定安公主一行。 经了一路艰难,看过民间疾苦,定安公主李安柔虽然看着还是那软绵的性子,但目光之中却坚定了许多,同言照清在宫里见到的那位兔子一样怯怯懦懦的小公主有了些不同。 叫言照清刮目相看。 李安柔在宫外已两个月有余,同言照清讲是被一伙李朝人带着的北游人自滦州林台寺带走的。 “恰好……恰好有个……嗯……有个江湖壮士,救了我……” 前头讲话还顺顺当当的李安柔,讲到这一处支支吾吾的,话说不利索,面上也有红晕。 言照清不知道女儿家的心思,见李安柔这般,还关心问道:“公主可有哪儿不适?” 他们这一行采药大夫是出来采、购防治瘟疫扩散的药材的,临北城中有过死人,前几日找上门的都有鼠瘟病症。这会儿正值冬末春初,瘟疫受制于气候扩散慢,但这样人传人的疾病却不可不防。纵然听说临北城往京城路上有趁机发国难财的马匪,李安柔也毅然决然同这队大夫一块儿出来找药材。 方才在遇马匪时候不慌不乱,甚至还调动有度的姑娘家在言照清的问话下羞了脸,那郎君又是一表人才,一人一刀英勇杀马匪的英姿叫人难忘。旁的人看着郎才女貌十分般配的二人自然暧昧轻笑,悄悄指指点点的,都说着那定是李安柔的心上人。 李安柔抱紧的药草筐被言照清一把取走,没了东西抱着挡着,李安柔心里也发慌。 “不……不不,没有……没有哪里不适。就是……对了,言大人来这儿的路上可有遇见一个江湖壮士……叫……叫姜竹声的……” 话音越落越往下,李安柔的头也越垂越低。 言照清不惯同其他姑娘低头说话,就算是对定安公主也只是如常垂眸。她这般低落下去,她又只及他胸口高,还比已经长高了的阿弥矮上一些,这样的高度差下言照清差些连姜竹声的名字都没听着,隐隐只听见一个“姜”,就在脑子里将所有的事情都串了起来。 “姜?姜竹声?” 言照清试探着问,就见那双颊带红的小公主急急将头抬了起来,一双发亮的眼热切看着言照清。 “是,是,姜竹声,他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把我带走的,好像是叫什么河?他受伤了,他好了吗?我想回去找他,但是临北这儿需要大夫。” 一连串的话,叫言照清明白了一些。 姜竹声不是将李安柔挟持走的人,还反倒是救了李安柔,但没法救到底的人。 言照清反问:“是姜竹声在林台寺救了公主?” 李安柔怯怯道:“是。” 除了那小狐狸,还有谁家姑娘能在言照清面无表情的问话下安之若素?也就那天不怕地不怕还厚脸皮的阿弥。 言照清再问:“既然在林台寺救了公主,他怎的不将公主送回京城去?” 李安柔慌忙道:“是要送的,但是那些北游人围追堵截,将我们的路全都断了,竹声只能带着我先往西南去,绕一圈再回京城。” 没想到压根就没有这种机会,来的都是北游高手,姜竹声一开始还能应对,但人数一多起来,他就算有个三头六臂也难赢。这才在长河县叫那伙人把李安柔拐了去。 竹声…… 言照清垂眸思索这不暇思索出口的称呼,听起来这李安柔同姜竹声以前就认得。但一个深居宫中,一个在江湖游荡,两条看似永远没法相交的平行线是怎么碰上的? 言照清再问李安柔是如何到的临北城。 其实也好猜测,去北游只能经临北。 果然,李安柔道:“我听他们之中的李朝人说,要带我去给他们的北游王。但是许大将军将临北城封了,不准进出,周遭百里的防线都有许家军巡防,他们出不去。那天……那天他们在城里闹事,想趁着乱子出城。我看正好有机会,就溜了。我本来想回京城,但是刚好碰上邱僧大夫他们,就一同留了下来。反正只要人多,他们就没法再将我捉走,邱僧大夫也会功夫,他能保护我。” 言照清遥遥看向后头跟着的那个穿着和尚服的大夫,同他一块窃窃私语说笑的几个人瞧见他回头,假装无事一样作鸟兽散,面上遗留着八卦过后的意犹未尽。 “就是说劫走你的人还在城里头?”言照清问。 李安柔点头。 言照清再问可还记得他们的模样,若是当面见,是不是能指认出他们? 李安柔道:“我认得其中的李朝人,是之前的京城首富曹九台。他相貌昳丽,像个姑娘家一样,我不会记错的。” 曹九台?在临北? 言照清又问:“曹九台是北游细作,他在临北城这件事情你可同许之还大将军说了?” 李安柔踟蹰了会儿,才道:“我没……没去找许大将军。” 第四百五十三章 京城远不知 临北城的形势有些复杂。 城外有北游大军压境,这种对峙情况不管是哪个北游部落上位的北游王主事,近几年来都不曾改变过。 城里头也不太平。 除了时有的趁火打劫、哄抬市价的情形,最要紧的还是不知源头的谣言。 早在去年秋末,城中就有传言,说是李朝国库亏空,朝廷已无力增兵增援,连许家军的粮草和过冬的衣物都无法保障,更惘论百姓。 流言说得十分真,说李皇已派人同北游议和,决意断尾求生,将临北城割让给北游人,换取李朝内地平安。 许之还镇过几次传言,但收效甚微。往源头去追查,也查不出这些有鼻子有眼的传言最初是出自何人之口。 许之还腊月初开始往关内迁百姓,可临北城多的是要跟故土共存亡的百姓,截至今日跑出去的百姓也没多少,城里头的百姓甚至和许家军人数相当,必要时候能同许家军一起作战。 可谣言更甚于瘟疫,瘟疫只要人命,谣言先取人心,心死后,再取人命。 因李皇要割弃临北城的谣言,临北城内起过几次动乱,特别是在正月二十八北游人第二次来击,许家军不得不丢弃黑砼关,暂退至临北城内后。北游压境的军情秋初便已上报朝廷,等了一个冬天仍旧等不到援兵,过了个缺衣少食的贫瘠的年,临北城的百姓和将士的怨怒早就到了顶峰,正月二十八当夜里民怨滔天,许之还在高台上声嘶力竭,才勉强将民怨平息。 定安公主李安柔正巧在那之后进城,城中百姓对李皇和朝廷何止是颇有微词,这样的情况下她怎么敢将自己的公主身份表露出来? 这一路上她不是没见过人卖人、人吃人的惨剧,她一个小小的公主的身份在这种无粮草无援兵的情况下也担不了什么重任。 “我害怕,我连邱僧大夫都没有告诉。”李安柔小小声道。 言照清倒不觉得这是懦弱的行径,乱世之中懂得保全自己,李安柔已经算聪明。谁知道若将公主的身份表露出来,临北城的百姓会做什么? 言照清安慰李安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陛下有旨,务必将你完好带回京城,你在这儿的事情同人交接一下,我找人送你回京城去。” “照清哥哥,”那兔子似的姑娘下定了决心似的,猛地将头抬起来,站住了,直视他,“我不回去,等临北城太平了我再回去。伤兵每日都有新增,瘟疫也可能要在城中流行。请你告诉父皇,定安愿同临北百姓一起,和临北共存亡。” 言照清怔怔看着这眸光坚定的姑娘,一时竟然认不出这人是谁。 这个一身粗布麻衣、灰头土脸的姑娘,真的是定安公主没错吗?他是不是找错人了? 以往那个叫他一句都怕得要死的公主哪里去了? 言照清点头,“行,那就依你的意思。” “照清哥哥若是回去……” “我也不回去,我打算叫人护送你回去的,但你若在这儿,我更没有理由不助临北。” 女儿家尚且如此,他这儿男儿郎又有什么好惧怕的?他原本就打算留在临北助许之还一臂之力的,他有刀有功夫,上阵杀敌有什么难的? 顾及李安柔的身份,言照清进了城直奔许之还,许之还见这两年多前在法场上意气风发的小郎君带着人老君的刀进来,见他眉目间越发成熟镇定的坚毅之气,惊艳了一番,随后笑道: “怎么?陛下叫你来将我又捉去砍头?” 斥责李皇的奏折才出去,这小狼崽子怎么快就来了? 言照清一垂眸,再抬眸的时候,皱眉瞧着许之还,“许大将军又写奏折骂圣上了?” 许之还哼笑一声,“忠言逆耳,利于行。他要看临北覆灭在北游铁蹄下,我可不允。” 言照清道:“陛下若是得知临北告急,断不会坐视不理。” 许之还冷笑,“我自去年九月便请朝廷援兵,请到今日,只来了你一个言照清,你倒是说说,他这是想要干什么?” 言照清看许之还左右,有意加重语气道:“许将军,我说了,陛下若是得知临北告急,断不会,坐视不理。” 许之还心想这言照清讲话重重复复的,正要发作,瞧进言照清的眼里,突然就悟了。 若是他知道…… 那若是他不知道呢? 言照清的眼放在他房中人身上,许之还在心内将在场的人逐个排查去,也不做声,当做没听出言照清的暗示,胡乱摆手道:“都出去都出去,老子今日闷烦,就算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别叫他进我这个门!” 一行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许之还当年没被言照清斩成,约莫是记恨这小郎君,记恨到见他的面都烦,又不能一刀杀了他——无辜殴杀朝廷重臣,他许之还还没破北游,可不想弄出这般足够被砍头的事情。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言照清要出门的时候,腰间挂着的刀勾到许之还的沙盘,将沙盘一角的东西扫落在地。 此举更是叫许之还大怒,呵斥道:“言照清,你是来捣乱的吧?行,都说你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沙盘是你弄坏的,方才怎么摆的,你就给我怎么摆回去!” 言照清一副自知惹事的谦逊模样,乖乖听话。 后头是不是将沙盘原样摆回去了,旁的人都没看到。许之还虎目一瞪,人就都跑出去了,还给内里的二人带上门。 “你是说,有人有意拦了北游告急的消息?” 许之还低声问。 言照清道:“拦了,拦了一半,自去年夏末,从临北到朝堂的邸报说的都是粮草充沛、人手充足,北游虽有万人压境,但不足为惧。邸报之中不曾提过临北需增兵增援的消息。” “他奶奶的!”许之还低声斥骂一句脏话,“等我知道是哪个兔崽子干的,我非把他肠子揪出来绕上他的颈子!” 这件事要查也不太好查,邸报自临北到京城,再到李皇桌上要经过重重人手,谁都有可能居中篡改而不叫上下两层人知道。 言照清想起一人,李二狗,他或许可以在京城逆源追查。便同许之还道:“这件事要查,但不算急事,可交由世子殿下调查。只是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往京城送信,也顺道将定安公主带回去。” “定安公主?”许之还错愕,“她怎么跑到临北来了?” 言照清苦笑,“这事说来话长。” 第四百五十四章 长话先短说 说来话长,也得长话短说。 纵然李安柔表明了要在临北城帮忙的决心,言照清也不愿意叫一国的公主在这儿犯险。 想要救死扶伤,在李朝哪儿都行,就是不能在现在,不能在临北城。 李安柔身份特殊,他当前也只敢同许之还讲明李安柔在城中,若是被别人知晓去,临北的将士又无法分心护她周全,倘若叫她落到北游人手里,那叫李皇如何? 若有那么一天,李皇自然是能做到痛失至宠至爱的女儿的,他向来能决绝至此。可李安柔多无辜?她何至于要成为两国博弈的牺牲品? 因此言照清打定主意要将李安柔送回京城。 最好的法子是他送回去,但他想留在临北,和临北将士、百姓共同抗击北游人。 这算抗旨了,可言照清一时也没法在乎。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般唇亡齿寒的危急时刻,叫他如何做出和公主逃往京城避战的事情?! 言照清同许之还商议,若是定安公主亲带消息回京,李皇或许会立即增派援兵援粮,那临北就还有救。 只是隔日又有北游人来挑衅,许之还暂不得空安排人手。城中瘟疫开始传染,大夫和药草奇缺,李安柔忙前忙后,脚不沾地,从言照清那儿听说许之还要派人送她回京城,她极其不愿意,难得摆出一副公主的架子对言照清。 言照清觉得李安柔无理取闹,不懂得顾全大局,正要犹豫是不是自己亲自将人送回去的时候,李安柔还是出了事。 曹九台的人马一直藏匿在临北城中,城中纷乱的谣言大部分是由他们散步。这一日,才过晌午,就有人跑到许之还那儿,同许之还和言照清道: “外头有人闹事,说是定安公主在咱们城里头。百姓情绪高涨,都说要找公主讨说法,是不是李皇要割弃临北城不顾了。设在东门附近的伤患安置点已经被百姓们围起来了,莆炎那支小队拦不得,已经有百姓冲了进去。” 言照清边问:“现场可有人受伤?”边和许之还跟着那士兵往东门去。 那士兵道:“有百姓向小李大夫扔石头,邱僧大夫挡在她前头,被砸了脑袋。其他几个大夫也被人推搡了。安置点那儿几口粥锅和药锅都被砸了,西边的柴草堆那儿还起了大火。” 言照清同许之还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是有人在借机闹事。 可等他们赶到闹事的地方,人群仍旧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听闻李皇最得宠的公主在这儿,全城的百姓几乎都来了,同那些许家军的士兵一起。可跟闹事的场景不一样,这会儿层层堆堆的人都沉默地看着最里头,哪怕没法越过人头看清楚的,也都尽力看着那儿的方向。 言照清和许之还拨开人群,往最里头去。就见被百姓的石头和垃圾袭击过的李安柔被逼着上了高台,高台之上还躺着一个孩子。李安柔不顾额上的流血和身上的污糟,全神贯注地给那面色青紫的孩童施针救治,有条不紊地吩咐人备纱布、备药膏。 再一针扎下去,李安柔轻慢捻了那针一阵,面色青紫的孩童神色渐渐变好,“哇”地一声将哽在喉间的一口黑血吐出,随后呼吸顺畅,大声哭喊着要娘。 李安柔随意抹了一把额上的血和汗,松了口气,道一句:“好了。往后七日按时服药,揉搓他手腕穴位便是。” 那孩子的父母双双上了高台跪下磕头,又惭愧又感激,说不成句,呜呜呜痛哭起来,都道:“您可真是活菩萨!我小儿若是没有您这活菩萨,今日一定就死了!” 围观的百姓也都是松了口气,事情发生得又急又突然,大家都以为那孩子一定会叫这急病带走了,所幸他运气好,碰上这尊在临北城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只是这活菩萨据说是李朝的公主,李朝又要割弃临北城…… 窃窃私语自边角处来,被言照清听着了,同许之还指点了个方向抓人,之后干脆跳上高台,同百姓道:“这位不是什么活菩萨,是我李朝的定安公主!诸位,有定安公主在此,临北只会安定,不会落入北游人手中!京城的援兵援粮已在途中,大家稍安勿躁,此战,李朝必胜!” 这话初初并不能打消百姓心中的疑虑,有人质疑道:“说是援兵援粮已在途中,都已经说了好几个月了还不见来,我们要如何信你?” 言照清道:“陛下盛宠定安公主,定安公主在此,足证明陛下对临北的重视!朝廷从未放弃过临北!若不是奸人当道,阻拦临北消息传递到京城,这会儿咱们早就将北游蛮夷踏在脚下!诸位,我乃十六卫执金吾参将,言照清。没有把握的话我不会说,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不会做,今日我执金吾同定安公主在此,誓同临北共存亡!誓以性命护诸位周全!” 百姓交头接耳,纷纷议论,也不知道是哪位先带的头,高呼起来。 “有定安公主在此,我们不怕!我们誓与临北共存亡!” “对!公主和驸马都在此!陛下没有抛弃我们!谢公主隆恩!谢驸马隆恩!” 许是言照清在高台之上扶了一把眩晕的李安柔,郎才女貌的般配模样叫临北百姓和士兵误以为是一对璧人。言照清瞧见阿弥带着人马穿过城门,在外围远远瞧热闹的时候,百姓们颇有默契地一道山呼“公主千岁!驸马千岁!” 人声鼎沸,言照清几次要解释的话都被百姓激奋的声音盖了过去。 言照清只看得阿弥在马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目光清冷,遥遥看着高台上的话,用嘴型做出四个字。 攀龙附凤。 言照清认得出来,额角轻轻一抽。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也有马的队伍,有人有货,人还不少,货也挺多。一个俊朗的男青年驰马靠近她,附在她耳旁说话,随后从后头人手里拿过一块锣,“锵啷”一声一敲,锣声传出老远,盖过这儿的百姓沸闹声,叫众人纷纷回头看这新近入城的队伍。 从闹至静,只需要一个锣声。 坐在阿弥一旁马上的男青年腰杆挺直,问高台上的言照清同李安柔:“既然说李皇没有放弃临北,那公主此来带了什么粮草,又带了多少人马?还是说,公主此来是和亲的,是李皇要把公主献给北游王,换临北城一时的太平?等北游王腻了,再扬起铁蹄践踏临北城?” 第四百五十五章 风吹草各倒 这粗鲁的话一出,百姓之间窃窃私语的声音又出来。 像草,风往哪头吹,他们就往哪头倒。方才分明已经笃信李皇不会割弃临北城的,这会儿又犹豫起来。 言照清在高台之上看着阿弥,她只是玩味看着这一切,不出声,任由她身旁那个开口做喉舌。 这个男子眼熟……好似在哪儿见过。 李安柔声小,但沉稳,道:“确实只有我一人来,还有言大人。但临北于李朝是——” “啊!那就是说,公主大人是素身来的,不带一兵一戎?” 秦志昭朗声笑着打断李安柔的话,神色状态十分轻松,又带着戳破了谎言的得意。 百姓被他话里的情绪和面上的神色感染,怀疑更深。 言照清高声道:“驰援的大军已在路上,不日便到,公子何必心急?临北是李朝重城,陛下怎可能叫临北失陷在北游人铁蹄之下?!” 秦志昭哈哈笑着打开一把扇子,这扇子一开,就叫言照清想起了这在沁县时候认识的书生。没记错的话,这人是打算要做谋士的,他们从沁县离开返回京城的时候,这人不知去向,言照清当时也没费心。 “不日?便到?临北城自秋末就有军情急报进京,言驸马的不日可真是及时啊!这都来年二月,眼见要三月开春了,李皇的大军还没走到呐?” 秦志昭身后有人嘻嘻哈哈地大笑出声。 百姓们面面相觑,都深觉得秦志昭的话有理。 正这时候,城外有人声沸沸传来,像是士兵行军。百姓们一开始还以为是北游人又来,连带这一方的士兵都开始警觉起来,要列队迎敌。 一直不说话的阿弥这会儿高声喝了一句,道:“南理,得——李穆川令,带金铁匠人一百名,粮草二千车,药材五百车,冬衣冬被五百车,亓州自愿参战百姓二千六百七十名,南理民兵——阿德,多少人?” 后一句喝出去后,后头长哨一声,有个浑厚的男声传来,“五千兵!” 言照清便瞧着阿弥面上十分得意,重复道:“五千兵!驰援临北城许之还大将军!将军!请协助清点收纳吧!” 临北百姓纷纷惊叹。 “李穆川?是不是那个废太子的李穆川?” “李皇不要我们,李穆川还要我们!” “李穆川是好人!是好人啊!” “不过是一个朝廷钦犯!”言照清怒喝出声,强压周遭百姓的声音,叫周遭人又静了下来,“一个朝廷钦犯的话,如何能信?!李穆川外通蛮夷,内掀骚乱,无恶不作,蠹国殃民!这样的人——” “这样在你口中作恶多端的人,却能召集粮草和人马,来援临北城!”秦志昭微扬下巴,嗤笑高喝,打断言照清的话,“李穆川劫法场,劫的是许之还!通蛮夷,通的是被李朝欺压的西度,争取西度不犯我边境!所谓掀骚乱,是开民智!是叫百姓自立自强!这样一个在你口中作恶多端的人,如今派人马来援临北城。李皇呢?!李皇的援军在哪儿?援粮在哪儿?临北城挨饿受冻数月有余,李皇的皇恩浩荡在哪儿?!” 字字珠玑,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有人立即拉着载有米粮的马车往城里头去,高声喊着:“放粮!吃饱饭,好打仗!打胜仗,抱婆娘!” 百姓一听有米,欢呼着追随车队去,再没人关心高台上的公主和“驸马”。在许家军和南理人的共同维持下,领米粮的秩序也尚算良好,马车行速也不慢,没叫有人踩踏伤亡的事情发生。 眼见东城门这儿又得了清净,许之还拍一拍言照清的肩,快步走下高台,朝着秦志昭领头进城的一行人背影道:“许之还谢亓州好汉!谢南理好汉!” 再往阿弥那儿去。 言照清在秦志昭这儿吃了个闷亏,眼见在高大骅骝上的小狐狸好笑看他,一时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李安柔额头被石头砸到,这会儿发晕,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更是叫她晕乎乎的。等人走了个干净,听见自己的师父连声哎呀着过来的声音,双目一黑,只想先蹲下来,耐那阵眩晕过去。 权公本在队伍最后头,一路吃风沐雨的,他伤寒才好。方才没瞧清高台上的人,这会儿随着队伍走近了,才发现是自己的爱徒,惊惊慌慌要上去扶人,李安柔身侧的大手却先他一步扶住了她。 言照清皱眉,看李安柔额上的伤,问给李安柔查看的权公道:“可要紧?” 权公古古怪怪看一眼他,欲言又止,最后只道:“要不要紧的,你不会自己看?” 这火气发得没来由,言照清这会儿也不想管顾。听着马蹄声慢慢笃笃近,又听见许之还同人笑着说话。一抬头,瞧见阿弥意味深长看着他和贴在他怀里的李安柔。 一时也无话,她就只是这么好笑地看着他,嘴角扬成一个嘲讽的弧度,叫言照清想起她先前好似说的“攀龙附凤”四个字。 叫他回应她什么?她为了她师兄都拍了他一掌了,那一掌叫他夜里做梦的时候都发着汗惊醒过来。 她虽然还是用一条红纱带将长发简单束了个马尾,但谁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同她师兄在一块儿了? 言照清心中也有气,虽然没有盖过见她的惊喜,但那口气就是咽不下去。 她如今还打的是李穆川的旗号,是作为李穆川的人来的。 许之还一拉骅骝的马头,拍一拍阿弥的腿,道:“怎的还不下马?叫我牵你进去不成?” 阿弥这才将视线往下挪,同许之还讨巧似的撒了个娇,“为早日到你临北这儿,我这带着一大家子风雨兼程舟车劳顿的,你还想叫我靠着两条腿走进去?” 许之还笑呵呵,“成!成!我牵你进去,也就是你这个小祖宗,换了旁人啊,我可不稀罕理他。” 阿弥瞥了一眼言照清和他怀里的李安柔,爽朗笑出声道:“那可不一定,换成公主和驸马啊,我看你背也得将人背到榻上去。” 许之还察觉到阿弥同高台上的一对“璧人”的暗流涌动,只能呵呵笑出声,关心问了李安柔的伤势,叫人抬来轿子,送公主进城。 言照清制止了许之还叫轿子来的想法。他们今日作为李皇的代表,已经在同李穆川这一仗中落了下风了,李安柔若是再叫轿子抬进去,叫百姓看着了难免不会觉得李安柔娇生惯养。 言照清看着目光玩味的阿弥,思索片刻,同着阿弥的面将李安柔打横抱起,头也不回同阿弥的骅骝交错过去。 “阿德!带兄弟们进城!今夜喝酒吃肉!明天上阵杀敌!” 身后传来一声喊,言照清拿捏不好人是不是在发泄怒气。 南理汉子震天回应,大大振奋临北,也叫言照清心中安定许多。 不管李穆川的目的是怎样,临北城有了这暂时的援兵援粮,算有救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确实非大事 阿弥带来的人不过七八千,加上临北城仅剩的军民六七千,同北游人压境而来的十万大军相比,有点儿像是杯水车薪。 但言照清和阿弥都有以少胜多的经验,许之还也熟悉临北附近地形,许家军中能行兵法的有才之将也不少,秦志昭这两年在江湖里头的名声也十分显。想要击溃这十万大军,不是没有法子。 言照清安顿好李安柔,确认许之还派来的一小队许家军无异,能护李安柔周全,便按许之还所请往军机府议事厅去。 才进去,就见居中摆放的沙盘旁站着一个眉头微蹙的阿弥。面上的尘土和狼狈已经被洗干净,人这会儿看着神清气爽,将一脚踩在一张凳子上,膝盖一曲,手肘搭上去,吊儿郎当的动作里头尽是英姿飒爽的豪迈气势。 有人站起身同言照清行礼,阿弥将眼珠子从沙盘转到言照清身上,笑了一声,同对面的人道:“原小霸王,看来你得再说一遍了,言驸马忙着照顾公主,忙到这会儿才来,前头的他没听着呐。” 阴阳怪气的,叫许之还多看了阿弥一眼,憋着笑,没出声。 被阿弥点名的原小霸王就是沁县那个小霸王原朗。两年前被阿弥激得跑到临北城参了军,头一年半毫无建树,只能在军中屈尊做一个跑腿的小兵。但这一年半毫无建树也不知道出头之日是哪天的日子,给了这原小霸王不小的磨砺,他好似某天清晨醒来就立即想通了,性格上的棱角都被磨平,肯听外头的指教指导了。 这两三个月他被调到许之还麾下,看得多了听得多了,也有了机会,曾一举挫败北游人的偷袭计谋。而且这两年来他也并非不学无术,将李朝北境乃至到北游国的地形都实地踏勘过,山川走向、河流草地全都铭记于心。 这会儿,同许之还他们说的是黑砼关附近的一块可利用做伏击的草地。 言照清来得晚,原朗还未来得及问候,也未来得及感谢言照清这半年在京城助他破格提拔,言照清便严肃皱眉同许之还行礼,有礼道: “事关公主名节,还望许大将军不要误会,我并非定安公主驸马。若是有机会,还请许大将军同临北百姓澄清一二。” 秦志昭在角落喝茶,边疆风沙大,茶苦,秦志昭咂了咂嘴,道:“一个女子的名节同边关大事对比……啧,这难道算得上是什么大事情么?” 言照清眼眸微眯,锐利目光瞪向秦志昭。 阿弥好笑看的秦志昭好像有过一个瑟缩,但又强装无事人一样,低下头勾起嘴角笑,视线再回到沙盘上头,一双耳朵却还仔细留心着言照清那儿。 许之还拍一拍言照清的肩,道:“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不是大事,不是大事。” 言照清瞥阿弥那儿一眼,原还想说些什么,可如何澄清他不是驸马的事情在当前确实只是小事一桩。就是怕那小狐狸…… 阿弥没个好气,瞧一瞧桌面,同原朗道:“哎!原小霸王,怎的不吱声?若是将北游人引到这儿来,我们能不能打?” 原朗这小半天已经被阿弥欺负够了,打也打不过她,说也说不过她,正恨得牙痒痒,想当年自己是怎么被这副好皮囊迷惑住了,竟然想将阿弥这样的婆娘娶进门?得了阿弥一催促,原朗咬咬牙,但对言照清的时候多了几分尊敬。 “这块草场在黑砼关以南,土壤肥沃,草长得极密极茂盛,到言大人的胸口高度没有问题。若是藏身其中,不仔细看不能发觉。” 他们在议的是在这大片草场埋伏的事情,十亩草场,周遭还有山丘,若是做一个瓮中捉鳖的局其实也挺好做。 一行人议到日头落,各人都提了不少有用的建议。至一更,一行人将大小的事情都商定妥当了,决意若是北游人这一两日不搞突然袭击,那叫才到的大军歇两日再战。 议事既已完毕,许之还便招待众人去喝一场接风洗尘的酒宴。 “不管咱们这些头头,底下的人早就开始了呐!走走走,咱们也去,热闹热闹。” 得解了粮草的燃眉之急,许之还皱了多日的眉头略微得松一些,热情招呼大家喝酒吃肉去。 秦志昭原本伴着阿弥走。 他此行的用意十分明显,同阿弥一行碰头之后的这几天,待阿弥也十分殷勤。他知晓阿弥的身份,阿弥如今仍旧是李穆川最宠的妹子,这两年李穆川的那些腌臜事情都没叫阿弥参与,甚至没叫她知晓,保护她保护到这种地步,秦志昭很难不产生同阿弥有个特别关系,好在李穆川那儿巩固地位的想法。 但阿弥身旁总有一个高大壮实的南理猎人阿德。 阿德等在议事厅外头,阿弥出来的时候,他迎了上来。秦志昭又一次被他那块头和壮实吓到,借着同原朗说话的功夫,快步往前去。 阿德将软剑递给阿弥,道了一声:“铁匠做好了,比旧的顺手。” 阿弥的软剑早在同言照清破庙之中打斗时,被言照清拿的人老君的刀拉破刀刃。这一路来她没个趁手的兵器用,今日到了临北城,擅做软剑的铁匠立马紧急开工,将在亓州时候就做了一半的软剑给她赶制好了。 阿弥将软剑打直又弯曲,随意摆弄几下,果然颇为趁手,满意同阿德道:“替我谢谢水伯。” 阿德点头,瞧向阿弥身后,垂眸想一想,自小腿那儿抽了一把短匕,递给阿弥。 “我喝酒去,你有事情喊我们一声。” 阿弥的手心被撞来一把沉甸甸的短匕,又察觉身后的人,失笑出声,“成,你喝酒去。” 阿德走,阿弥也跟着走。不过只顺了一段路,却不是一个方向。 许之还在临北城军机府安置有他们部分人的住处,阿弥是个姑娘家,虽然她自认为没什么好特殊的,但还是叫许之还给她塞了个边角的僻静些的房间。 阿弥往那儿去,没走几步,她停,身后的脚步声也停。 就是有些故意,还发出脚步声,好叫她知道人在跟着她是吗? 阿弥走,身后的脚步声也起。 等到了房门,阿弥没个好气,气笑道:“言驸马,公主是要同你睡一块儿的,她住哪儿,不必我同驸马大人指路吧?” 她也不回头,臂上一痛,被人用力攥着手臂推进房间,天旋地转,背才靠上用力合上的门板,言照清愠怒的气息便落在她脸上。 “谁说我是驸马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如有高墙 阿弥慢慢悠悠将头撇开,也不看他,“不是说了是早晚的事儿么?陆汀也说了,等你爹回京,圣旨就要下了。我这不过是随临北的百姓提前恭贺你,喊你一声驸马爷罢了。” 字字句句带着挑衅的笑,叫言照清只想一口咬住她的嘴——叫她乱说话。 臂上再吃痛,阿弥挣脱不得,捶他他也不让分毫,索性不挣扎了,随他去。 言照清拿这小狐狸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轻易几句话就能撩拨他的怒气。好像有个开关在她手上,她想怎么拿捏他的情绪都可以。 “我没想过做驸马爷。”言照清道,“我来这儿是找公主的,公主被人拐到这儿来——” “嗯嗯嗯,我知道,被我师哥嘛。哎,也是好生奇怪,公主在这儿,我师哥却不在这儿,你说奇不奇怪?” 她抬头正视他,眼里的讽刺意味十分浓。 言照清默然半晌,才道:“你记恨我冤枉你师哥?” 阿弥轻笑一声,“记恨你?哪儿敢?你是李朝的驸马爷,我和我师兄不过是地底的一坨烂泥,你们这样的人何曾把我们放在眼里过了。记不记恨的,于你有什么影响吗?” “怎的没有?”言照清恼怒皱眉,这妄自菲薄的态度将他弄得莫名其妙的,“咱们要成亲了,我要你欢欢喜喜地进我言家的门!” 阿弥好笑看他, 是当真笑出声来,“谁说要嫁给你了?还进你言家的门?我可没有娥皇女英的大义,能同人共侍一夫。我们南理也没有那种规矩!” 太飘忽了。 像一只在他眼前纷乱飞的蝴蝶,言照清只觉得自己像是捉不住她。 她两条细瘦的手臂分明被他攥在手里头,整个人都被控在他的身前。他的背后是门扇,前头是他,他将她困得死死的。可他却觉得捉不住她。 “不然我进你们家门也行。”言照清示弱,退了一步。 阿弥轻笑一声,原想说他这般只会叫李穆川打断他的狗腿,话出口,成了“我们南理也没有一女嫁二夫的规矩”。 言照清一凛,“你还是要嫁给你师哥?” “我哥哥让我嫁给我师哥,长兄如父,我听他的。” “如果我让你不要嫁呢?” “那我也没法嫁你啊,驸马爷。” 似笑非笑,她嘴角的弧度嘲讽得十分明显。 言照清斩钉截铁道:“我不会做李安柔的驸马。要做,只做你阿弥的驸马。” 阿弥再将眼撇开,不看他,也不叫他看她的眼,不应答他这句话,只道: “男女授受不亲,言大人请自重。”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一别再重逢,两个人都摸不清对方的心思,又都觉得有一堵看不着的墙横亘在二人之间。 “小狐狸,小狐狸。”言照清将人紧紧抱住,好似这样就能将二人之间透明的墙挤破。 他又何尝不知道那是因为身份的差异? 以往不觉得,但她今日进城,是作为李穆川的人来的,是作为这一支援军的头领来的。身份对立得这般明显,叫他难以漠视。 他又能怎么办? 他自认做不到将她放下,将她忘记后去跟别的女子成亲生子。 她却看起来能随时随地将他丢弃,跟别的男子逍遥快活去的样子。 “笃笃” 阿弥背后的门扇有敲击,小心又克制,一盏灯笼的火光谨慎被举高,攀爬到门扇上头的花格来。 “弥丫头,你睡了吗?我有些事情要同你说。” 是医无能。 阿弥抬眸看向言照清,门外的火光透过花格照在他脸上,他的眉目低垂着,半敛的眼皮上的睫毛遮盖了他眼里的情绪。这样对看半晌,言照清突然将头凑过来,在她唇上狠狠咬一口。 随即将她一拉,将门打开。 门外除了医无能,还站了个权公,以及定安公主李安柔。 三人一见开门的是言照清,里头还是黑灯瞎火的。 孤男寡女共处黑灯瞎火的一室,阿弥的唇上好像又有些异样,很难不叫人浮想联翩。 医无能和权公一副了然的神色。李安柔面上羞得发红,不安绞着双手,看也不敢看向言照清或是阿弥。 阿弥看得的便是李安柔那副含羞带怯不住偷偷瞟向言照清的模样,觉得那人再如花似玉地好看也叫她厌恶,轻哼一声,将言照清推开,走出房外,问:“怎么了?” 医无能带着些故意,问阿弥:“你这嘴巴怎的了?” 阿弥抬袖用力一抹嘴,擦痛自己的嘴角,“嘶”了一声,没个好气道:“被狗咬了一口,怎么了?” “噢,被狗咬的……”医无能同情看着阿弥口中的那只“狗”。 权公没个要跟医无能一块儿调侃阿弥的心,问道:“你们是睡完了还是没睡完?要还没睡完我们等你们睡完了再过来?” 阿弥用力一闭眼,再睁眼的时候懊恼且恨恨瞪权公,“仔细你的嘴!人家现在可是李朝的驸马爷!你同着人家公主的面说什么睡不睡的?!” 权公嘟囔道:“好像你那晚爬墙进言家不是为了他似的……” 被阿弥举了一拳恫吓。 医无能道:“哎哎哎,没事儿,等咱们将事情说完了,你俩再继续也不迟。” 阿弥用力攥了一攥拳,“我同他没关——” “三位深夜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言照清打断,出声问道。 医无能这会儿正经起来,整肃神色要开口,又犹豫了,看向李安柔道:“你来,你同他们说。” 李安柔怯怯的,像学堂上被夫子突然点名的学生,眼神飘忽,不敢直视言照清或是阿弥。 落在阿弥的眼里,就是姑娘家羞赧得不敢看言照清的模样。 “城……城里的……城里的瘟……瘟疫有古怪,不是瘟疫,是人投的毒。” 断断续续的,在权公目光的鼓励下,李安柔将话几个大停顿才说完。说完之后长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天大的任务,连阿弥都怀疑这李安柔不是说完一句话,而是刚将天上的太阳从东头搬到了西头。 这公主还是个前结巴。 阿弥同情看向言照清。 所以谁说攀金枝就一定是好事儿呢? 第四百五十八章 何必慕金枝 城中所谓的瘟疫并不是瘟疫,而是有人有意投毒的事情,是李安柔今日晌午在伤患安置点发现的。 李安柔自学医从医后,宫中珍藏的医书都看过,又得几位御医指点课业,后头更是有权公这样医术高超的杏林高人做师父,短短几年间进步飞速。 今日晌午,李安柔在安置点给患瘟疫的病人再探脉,一探,突然想起小时候曾在李皇那儿看过一本手抄的书。书无名字,记载的是一些江湖里不常见的毒,包括中毒人的脉象和解毒法。 李安柔此前受别的大夫诊断引导,一直觉得这是鼠疫之症,但这突然想得的书,其中一毒和临北城这些所谓鼠疫之症十分相似。 李安柔不敢托大,再诊了几人,并根据那书上的解毒法偷偷给其中一个解毒,还真叫那人好了! 李安柔便笃定了这并非瘟疫,而是有人故意投毒。但才同邱僧大夫他们说起,就有了后头的身份被突然跑来的流民揭穿的事情,紧接着的就是骚乱,连在安置点受她照顾了好些日子的百姓们都恨恨向她扔石头。 “这丫头方才好了一些,才同我说的。我觉得这件事情不小,就先找了医无能。医无能又说要来找你,毕竟这要是有人故意投毒,那……事儿可不小。” 议事厅内,烛火又被点亮,许之还被从接风宴上叫了回来,浓眉紧锁,看向权公说的“你”——阿弥。 阿弥想来是方才已经听过一轮, 再听的时候就有些神游九天外的意思。单独只叫了许之还回来,没惊动别人,摆明了阿弥是除了南理人,谁都信不得。 顶多再多一个副将乌茂典。 许之还离席的时候,只觉得凑巧,怎的一晚上滴酒不沾的几个南理汉子都端着酒杯找人拼酒去了?那目标还十分明确似的。如今看来,是阿弥有意为之。 这还真是只小狐狸。 许之还觉得好笑,问阿弥:“想怎么办?” 阿弥垂着眼,免得见着这议事厅里的男男女女就觉得烦闷,“你是临北城的话事人,你说了算。” 许之还试探道:“那我若说叫许家军逐个去搜呢?搜到了毒,杀了把人头挂上城门。” 阿弥终于抬眼瞧了他,“打草惊蛇,谁知道城里头还有多少奸细?” 许之还放松往后靠,“你在临北时间也不短,这帮人平日里听你的比听我的还要多得多,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言照清觉得哪儿奇怪,但一时不作细想,同阿弥和许之还道:“公主发现病症乃是因中毒之后,骚乱就起了,怕是他们有意为之。” 阿弥听他嘴里吐出“公主”二字就觉得烦躁,一手五指轮流敲击椅子扶手,抬眼问那李安柔:“你都同谁说了?说这是中毒,不是瘟疫。” 阿弥不是什么匪类,但那目光却不善。同她李安柔这样娇娇弱弱深居宫中的姑娘家不同,阿弥周身都是野蛮生长起来的气息。 她不惊,不惧,遇事不慌乱,就算慌乱也不会表露在脸上。 不像她李安柔,一点儿事情就能叫她心惊肉跳的,连话都说不清楚。 言照清喜欢这样的姑娘。李安柔想起方才言照清从从容容打开阿弥的门,坦然迎着他们三人探究的目光,只差直白开口道:对,我就是在我喜欢的姑娘家房里,怎么了? 李安柔是姑娘家,天生的第六感十分敏锐,一下子就瞧出了言照清同这个阿弥的关系——他压根没法掩饰对这姑娘的着迷和喜爱。 言照清喜欢南理阿弥这样的姑娘。 李安柔看向言照清。 那姜竹声呢?这朝气蓬勃的南理阿弥是他的师妹,同他一块儿长起来的,他也会喜欢南理阿弥这样跟她完全不类似的姑娘吗? 阿弥瞧着软糯的李安柔将水一样的目光投向言照清,而就坐在李安柔身旁的言照清也转了头,同她对看。 啧,真他娘的郎情妾意、郎才女貌、狼狈为——算了,总之真是一对璧人一样般配。身份般配、地位对等,真正的天生一对。 阿弥烦躁,屈指敲一敲椅子扶手,“想不起来么?” 这一敲,就见得李安柔的肩膀被惊得抖了一抖,权公和言照清责备的目光就投过来。连医无能的眼里都写上了“你吓人家做什么”这样的话。 得,她是坏人,打断人家郎有情妾有意的好气氛。 她刚才还真是被狗咬了一口。 阿弥觉得心里头堵得慌,没忍住翻个白眼,微微扬起下巴,挑衅看着对面那几位。 “同……同……同……” 在阿弥的注视下,李安柔的声音越发小下去,“同”了半天,头跟着越发小的声音低垂下去。 阿弥觉得眉心疼,转头问乌茂典:“城里头谁姓同?” 乌茂典不过是从酒席离开上个茅房,就被阿弥半道劫来这儿,肚子里的酒虫还在抗议,吊儿郎当叉腿坐在阿弥旁的椅子上,没个好气:“哪儿有姓同的?” “那我哪儿知道?你们公主说是姓同的。” 阿弥站立起身,伸个懒腰,似乎觉得索然无趣。 李安柔面红耳赤,嗫嚅道:“是……是同……邱……邱僧大夫,还有玄妙大夫几个人说的。” 阿弥走到房中沙盘处,瞧着沙盘上的山脉草木,低声念叨邱僧和玄妙的名字,念叨一阵子,问许之还道:“这伙大夫是什么时候来的?” 许之还看向乌茂典,不甚肯定,同阿弥道:“你离开临北不久他们就到了,也不过是腊月初的事情。” 乌茂典打个哈欠,“没错,你前脚走,他们后脚就到了。” 言照清心里一怔。阿弥离开临北……阿弥是一直在临北? 医无能道:“不能不能,他们都是出家人,出家人怎么能做这些事情?” 阿弥又问李安柔,“你说的时候,旁边除了这几个大夫是不是还有别人?” 李安柔蹙眉。 真真是美人儿,一颦一笑都是极美的一幅画,也就只有乌茂典这种酒鬼不将李安柔的美貌放在眼里,瞧瞧医无能和权公那怜惜的眼神,原来言照清喜欢这样柔柔弱弱的姑娘。 也是,这样的姑娘最能激发男人的保护欲么。 只是可惜…… “好……好像……好像还……还有几个病患也在旁。” 话说完了,李安柔惴惴看向阿弥,不知道阿弥在扼腕叹息什么。 阿弥同情看她,再看言照清,抬首长叹。 可惜是个前结巴。 第四百五十九章 用计假死 城中有奸细,这件事情并不叫许之还和阿弥感到意外。 阿弥在北游待了两年了,要是城里头没有奸细,那才叫她奇怪。 “这帮人平日里也就来来往往传递情报,做些暗杀的事情。这一回投毒做瘟疫,想来是许伯伯将往北的出道封了之后,他们困在城中出不去,急了,想趁一个大乱子。” 阿弥立在沙盘旁,垂目凝视临北城北处的黑砼关。地势不算险峻,是不是可以一劳永逸地一搏?她看言照清今晚说的那个法子也可行。 “那……那些北游人……把我带到这儿之后,还在城里头。”李安柔道,柔美的声音配上怯怯的语气,自然很容易叫人心生怜爱。 “城里的北游人……”阿弥沉吟。 许之还道:“临北城比南理大,人藏起来了也不知道。更何况城里原先就还有北游人的。” 有在临北安家立业的北游人,在这种艰难的时候承担了两国交战的苦果,遭城里的百姓厌弃。可他们之中也不乏祈盼战争早日结束,或是早已经深深爱上李朝的人。 阿弥自己都有北游血统,也算半个北游人。 阿弥转身,直直看向李安柔:“若是叫你去认,你还认得出他们长得什么模样吗?” 李安柔惊惊慌慌,“应……应该可以。” 阿弥又问道:“他们有几个人?可全都是北游人?” 李安柔摇头,“不……不全是,曹九台……曹九台也在里头,我认得他。” 边说着,李安柔边拿眼看言照清。 阿弥蹙眉。 又想曹九台的根须这两年不是被京城那头的除得差不多了么?他在万民坊中协助阿弥脱身,但也给阿弥下过无解的毒,那毒至今还在阿弥体内,没法根除,寒冬腊月的还是会叫她难受。李穆川在那之后因别的事情也同曹九台撕破了脸,令太子党若得曹九台必诛之。 他在李朝哪儿都讨不得好,莫不是想到北游去? 阿弥又问李安柔:“这毒得怎么下?是吃的还是喝的?” 李安柔道:“我还……还不能确定,可能是水。中毒的都是住在城东巧儿巷附近的,那儿有一口井。” 阿弥便踢一踢乌茂典,“乌大,酒喝多了口不渴么?不得去巧儿巷找姑娘一块儿看月亮看星星么?” 乌茂典啐她一声,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转身问阿弥,“我是醉着去还是醒着去?” 阿弥挑眉,好笑看他:“你要不是醉得方向都分不清了,怎么跑到城东去?巧儿巷里难道真有什么能歌善舞的姑娘家不成?” 乌茂典便嘴里唱着咿呀咿呀不成句的歌,脚步踉踉跄跄,临出门前同阿弥道:“那我得从接风宴那儿走。” 阿弥“呸”了他一句,“酒鬼!你别误事就成。” 阿弥敲一敲沙盘的边,想了想,同许之还道:“我觉得,公主得死一死。” 这话一出,权公先惊叫起来,“什么意思?你想杀了安柔?” 阿弥眼风扫见言照清身形动了动,像是要将李安柔护在后头。 阿弥眼珠子瞥过去,他却没动了。阿弥嗤笑一声,同面上了然的许之还道:“死了再活过来,就说到黄泉底下走了一遭,从阎王那儿得了解瘟疫的法子,明后日就在这军机府外搭棚熬解瘟汤。哎?解毒是得喝药的没错吧?” 李安柔怯怯点头。 阿弥道:“那就成。就这么办,到时候公主在那儿,全城的百姓都来喝汤,若是公主将人认出来了,阿医在旁想办法将那些人放倒了,就说病发,送到军机府里头来。” 许之还笑着看阿弥许久,这会儿哈哈笑出声,“是不是乌茂典今夜还得中个瘟疫啊?” 阿弥面色如常,丝毫不觉得心虚愧疚,“别人办事我不放心啊!这房里拢共就咱们三个,我底子差,再中瘟疫就得上青天了。你是不知道,京都府的手段狠着呢,我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同你说话,得谢谢二狗殿下和陆汀将我救出来。你要是心疼乌茂典,你去啊?” 许之还笑呵呵,点一点她的方向,“可真是只狐狸。” 阿弥冲他扮个鬼脸,同医无能商定好了如何将人放倒的时机和细节,也不再看言照清和李安柔那儿,走出门去叫一个士兵来,来的恰好是沁县小霸王原朗。 阿弥同原朗交待道:“等接风的酒席散了再同旁人说,公主死了,被临北城的百姓用石头砸死的。这两日不止往北的出处要封,回京的路也堵死。” 许之还在里头高声道:“封城!立即就封城!捉拿杀害公主的凶手!” 原朗沉稳应下,又得了阿弥一句交待。 “那不过是李朝的公主,不是当前咱们的要紧事,抓凶的时候意思意思得了,动静别闹太大,也别叫百姓起反心。” 原朗咧嘴笑,“我办事,你放心,演戏我最在行。” 阿弥点头行礼,“万事有劳了,原小霸王。” 原朗受宠若惊,抬头看天,“你是哪儿来的妖魔鬼怪?是不是趁到南理阿弥的皮里头装人使唤我们呐?” 被阿弥一脚踢出去。又同阿弥打闹起来。 反正天尚早,众将士郁闷多日的心有了个接风宴做发泄,应当不会太早结束。 言照清默默看,今日里察觉她同临北将士过分熟稔的疑惑得到了解答。他起初还想她不过是初次带援兵来临北,何至于同临北人这般亲密。 再深想,也只觉得是她将许之还从法场上劫走,救了许之还、也救了临北一命。 但好像…… “阿弥这两年都在临北?”言照清问已经显出疲样的许之还。 他老了,不比年轻的时候,熬不了夜。这转眼已经近二更天,他早累了。 许之还笑看他,“言小郎君想知道,怎么不自己去问她?” 说罢,目光有意在言照清身侧的李安柔身上一转,摇摇头,笑着不说话。往阿弥和原朗那儿去,一人给了一脚,叫二人太平下来,各做各的事情去。 “照清哥哥。” 阿弥本要返回议事厅拿自己落下的软剑,一转身对上并肩而立的言照清和李安柔,李安柔又甜又柔又羞怯的唤钻到她的耳朵里头,叫她眉头立即一皱。 将视线撇开,阿弥也不看二人,匆匆取了东西,回房睡个囫囵觉去。 第四百六十章 解瘟汤试敌 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有多迷信,阿弥是见识过的。 越是被痛苦折磨的人,越是期盼有神明相救。因此说在夜里死了的公主,没到晌午突然活了过来,还从黄泉之下带来了解瘟疫的药方,叫临北城的百姓惊喜过望,早就忘了那是前一日还被他们唾弃的李朝公主,跑到军机府这儿来,跪在门口感谢神灵的护佑。 午后,两口大锅就支到了军机府外的空地上,熬制药汤的香苦气传出很远,大火小火地熬了那么两个时辰,夜色落下之前,因醉酒犯迷糊误走到了瘟疫多发地而感染了瘟疫的乌茂典被搬到两口大锅旁。 死而复生的公主往面色青紫的人嘴里灌了两口药汤,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差些被阎王召去的乌茂典长吐一口气,吐出一滩污秽物,再自己坐起身来,迷迷蒙蒙地问: “我怎的在这儿?我不是正跟着两个鬼差打架呢吗?” 众百姓欢呼,又高呼“公主千岁!驸马千岁!” 这一夜军机府门前灯火长明,两口大锅通宵达旦地熬制解瘟汤,临北全城百姓在许家军的指引下秩序井然排队领取解瘟汤,防瘟疫,也解瘟疫。 队伍之中有被李安柔认出是挟持她的人,都在喝了解瘟汤后被医无能、权公或是言照清带着乔装打扮的许家军跟上,跟到僻静处将人放倒,悄悄带回军机府那一处外人不知的地牢中。 言照清一日未见阿弥,从许之还或原朗那儿也问不到阿弥的去向。 原朗是肯定不知道的,这小霸王出身的沁县青年听着阿弥的名字就头疼,道:“谁知道她去哪儿了?她去哪儿也不同人说,更不会跟我这样的说了。” 言照清问道:“她这两年都在这儿?” 原朗道:“那可不是?我同她都不赶巧,两年前到的那天北游人又来了。那会儿许大将军才将他们赶跑了呐,谁能知道那帮畜生没歇一天就卷土重来?许大将军那时候身上的伤未愈合,压根就没法再动了,再动就要出人命了。哼,言大人你可不知道,那丫头那天啊,跟疯了似的,拿着许大将军的长枪带着十来个南理汉子和还能上阵的临北人去迎敌,足足打了三个多时辰呐!等到天黑,个个浑身血人似的回来,临北城的人还以为那是鬼魂。” 言照清心口提起,“后来呢?” 原朗不甘心自己当时没能上阵,他才到临北,连个新兵蛋子都算不上,被老兵拦下了,跟乌茂典的人一起镇守临北,免得阿弥他们打不下来人,叫人袭到后方来。 原朗道:“后来?后来自然是叫他们打赢了呀!那丫头他们运气好,没死一人地回来,重伤倒是有几个,但一个也没落在战场上,没落到北游人手里头。啧,那天那帮人身上的血啊,用热水冲了好几次才冲出原本的面目来,淌下来的水都快成血浆了。” 言照清微微一笑,“没叫自己一人死,她还是这般小气。” 原朗瞧他,想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但也知道这是十分了不起的事情。 “北游人只来了两千人,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法子,用五十个人将这两千人耍得团团转,没几个人能活着回去的。从那以后啊,北游人就怕了,说若是碰上一个带狐狸面具的,得绕着走,那是李朝请来的狐狸鬼将,吃人不吐骨头只喝血呢!” 狐狸面具? 言照清想得劫法场的时候她面上那块青色的狐狸皮面具,不是已经被他收缴了么?一直放在他房中,她又拿走了? 原朗又道:“反正自那以后,她就不走了,就待在临北城。我也不走了,我也待在临北城。许大将军看重她,临北的百姓也喜欢她——能打胜仗的漂亮丫头,谁不喜欢?你瞧,她腊月才走,北游人听说狐狸鬼将不在城里了,就又来了。” 言照清微微有个出神,“北游人怎么知道她离开临北城的?” 原朗凑近他耳旁,低声道:“所以你也别怪阿弥谁都不信,就算是我,也看谁都像出卖临北城的人。奸细时时刻刻都在,无孔不入似的,临北城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一样,咱们这儿但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叫他们那儿知晓。” 言照清眉间微隆,问道:“查不出么?” 原朗道:“反正我跟那丫头到这儿两年了,还没翻出那人,应该是那些人,我听阿弥说过,他们可能有好几十人,轮流替换着呢,估计也有卖国求荣的李朝人在里头。两年啦,翻不出来,不知道是谁。” 言照清道:“她同你说了有几十人?” 原朗一看他那神色,就知道他是误会了,赶忙道:“嗐!她为了套话,半真半假地跟我说的呗,我也被她怀疑过啊。这城里头她信的人没几个,许家军里跟她最近的也就只有我了。旁人都怕她。” 言照清疑惑,“怕她做什么?她又没有三头六臂。” 原朗笑哈哈,又叹气,又好笑,“你不懂,你不懂的。你要是见过她那杀人样子,我看你也怕。” 言照清想他也是见过的,南理并肩作战的时候,她那杀人的模样他何曾惧怕过了?不就是一个全心为家国,奋勇杀敌的少女将军么? 言照清再同原朗攀谈几句,旁敲侧击问阿弥在临北城中的生活。 原朗道:“她好养,简单得很,不挑吃也不挑穿,我们底下的士兵吃什么她就跟着吃什么,天底下再没见过这么好养活的姑娘家了。我原先以为她长那样,得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呢,谁知道是个能在泥地里打滚的丫头啊?” 原朗说完,后知后觉,古古怪怪问言照清:“你打听她做什么?她这次离开临北,说是要嫁人去的,嫁了人再回来。” 言照清想起在京城的时候,她确实说过要去嫁她师哥的,面上微微一黯,道:“我知道,她要嫁给她师哥。” “姜竹声?”原朗面色更古怪,“她说要嫁给姜竹声?” 言照清看着原朗,等他下一句。 原朗道:“若是要嫁姜竹声,何必还跑到外头去?姜竹声那会儿也在临北啊!就地成亲的事儿,她还去京城做什么?” 言照清的心思微微一动,“什么意思?她是说去京城嫁人?姜竹声那时候在临北?” 原朗点头道:“是啊,姜竹声一年来几趟,一趟待一两个月呢。那丫头早了姜竹声两天还是三天走的,而且姜竹声是去滦州,说要去办点儿事情,两人根本不是同一个方向,哪有可能是要回老家成亲的意思?” 原朗越说越觉得言照清脸上的神色怪异,从发怔,到微笑,并眼见着那微笑的弧度越来越大,这执金吾参将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个愉悦的笑!称得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了! 这是……这是天下红雨了?还是瘟疫跑到这位参将脑子里了?! 原朗骇然,想着要不要插个队给这位参将大人取一碗解瘟汤。 第四百六十一章 躲狐裘 所以李寻意被巴南马匪祝大头掳走了是真事,祝大头想要他言照清的人头也是真事——言照清从原朗那儿求证过了,阿弥离开临北之前确实有个从巴南来的人找她,同她说了什么事情,第二日她就去了京城。 但她是一心要去杀他的,不见得是真事。 原朗还道,她那段时日好像哪儿不舒服,在屋里待的时间长,他见过一次她咳血,被她的软剑绕在颈子上威胁他不准说出去。 原朗道:“要不是看在你为我在朝廷那儿说过话,准我破格加入许家军的份上,我才不将这件事情告诉你呢。那丫头说话一言九鼎,我也不敢说出去。” 原朗在临北待到一年的时候,还是许家军编外的一员,做不得什么大事情,也没什么前途可期待——一个编外的小士兵,做到天了也还是编外的小士兵,哪儿有什么可供攀升的职位? 许之还向兵部递过几次公文,将编外的几个可用之才收到许家军中,都不得批准。许之还也不敢贸然行事,经了两年前法场一劫,他谨慎许多,也知道若是再惹恼李皇,临北失陷的事情又会重蹈覆辙。 公文一递再递,直到去年夏末,兵部才来了消息,说是准了。送来讯息的人同时也说了,是言照清亲自走动,从中打点,瞧见当中有沁县原朗的名字,还特意圈了出来,请许家军多多关照的。 原朗得了这一圈点,比同期别的士兵提拔得快了些,短短半年就已经成了——百户。 瞧见言照清忧虑神色,原朗还宽慰道:“嗐!你也别担心,我想她不过是一时的不舒服罢了,你瞧她现在不是活蹦乱跳得好好的么?再打两头牛怕是没问题。” 等同言照清作别,原朗又后知后觉,一拍自己的后脑勺。 “我同他说这么多做什么?我当时在沁县还以为那丫头喜欢的是他那样的郎君,但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而且他不是要做驸马去了么?” 原朗懊恼,直恨自己多嘴多舌,又恨自己没有趋炎附势的心思,若然那点儿时间攀言照清这条高枝,往后在京城也多个朋友也好啊。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原朗再打自己嘴巴也没用。 阿弥从外头回来,就看得原朗打自己嘴的沮丧模样,离议事厅还有些距离,这沁县小霸王就在那处空地上嘟嘟囔囔地。阿弥同身后人使了个眼色,一行人悄声走近原朗身后,猛地“啊”了他一声。 原朗受惊之中十分沉稳,立即扎马步回身,同时反手自背后一拉长枪,“铿锵”几下打出去,同阿弥身旁的横刀出来的人先对了几招。 “唷!原小霸王这一个月可没懈怠枪法啊!何大公子可得小心些了!” 阿弥同旁的人极快闪身避开,免得被何家大公子何正卿和原朗的打斗伤着。 夜深人静,已经四更天,军机府外头还是如火如荼地熬药汤、分药汤中,里头的这儿隔得虽远,但动静不小。何正卿和原朗比试又是极为精彩的赛事,听闻消息的人一传十地,不一会儿周遭就站了一圈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有起哄也有叫好的。 言照清随着听闻的动静来,远远瞧见阿弥站在高一些的台阶上,穿的是北游歌舞姬那种露肩露肚皮又微露酥胸的短衣,下身是裤腿宽大的扎脚裤,一身火红,热烈得像一朵艳丽的玫瑰。她被精心打扮过,面上有妆,额上贴着极薄的莲花模样的金箔,在这儿的火光照耀下,整个人好像散着柔和的光,像女神,又像女妖精。 除了他,还有不少人注意到她的殊色,不住地瞟她,又不敢靠近她。 她像玫瑰,美,但也有刺,已经有人领教过了。南理阿弥惹不得。 她全然不知或是不放在心上似的,笑着看在场中打斗的原朗二人,落落大方拍手、起哄、吹响哨,笑得欢欢喜喜的。 言照清绕了人群外围一大圈走到她身后,她侧头用眼风扫过他一眼,又转回头去专心看场中的比试。 言照清低头看她光着的一双脚,皱起眉。 这才二月底,临北的气候仍旧如初冬,她也不觉得冷? 她一旁的阿德瞧了他一眼,将拿在手上多时的狐裘往他那儿一塞。 言照清看得那是他给她买的狐裘,正月十五她穿着这领狐裘快马离开京城。料子和样式是他用心挑的,金裳阁的都说他眼光高、人挑剔,等这领狐裘做出来,金裳阁的掌柜满意得很,在店里展示了好几日才依依不舍送到言府的。不论是滚的毛边还是上头的小刺绣,都叫京城的夫人小姐们惊艳十足,在京城掀过一起小浪潮。 这带动了京城风潮的狐裘刚要披上眼前人的肩,好像背后生眼,那狐狸一样的人临时起意似的从狐裘要盖下来的范围之中走出去,走出了几步,笑着大喝道: “哎!我今晚还是押何大公子啊!五枚铜板,买定离手!” 原朗分了心,在场中咬牙怒叫了一声,“你少看不起人!” 这一分心,险些被何正卿打落手中长枪,叫围着的众人哄堂大笑一阵,跟着阿弥的“买定离手”纷纷下起注来。 阿弥又笑看了一阵,道:“差不多就得啦,连着闹了两夜,别明天人来了你们没力气上马杀敌!” 一众士兵又笑闹了一阵,都带着暧昧的神色看着“驸马爷”举着那领狐裘要给南理阿弥披上,又再度落了空。 窃窃笑声在起哄声之中传来,阿弥有意挑着眉眼看了一眼众人,问许之还可睡了? 得了个方向,她也不管顾身后有没有人跟上,自顾自去许之还那儿。 她这分明是要给“驸马爷”下不来台的难堪。 阿德将她的软剑交给言照清,道:“你也去,是要商量事情。” 言照清虽不解阿德怎的就主动将他往她那儿推了,但从善如流将阿弥的软剑打上自己的腰,一缠,狐裘挂在臂弯,快步跟上阿弥。 许之还歇息的地方在军机府后院远一些的地方,阿弥穿到议事厅后头,看样子是要从那儿绕过去的,突然脚步一顿,踟蹰起来。 言照清将狐裘一展,披上她的肩,她这会儿倒不抗拒,还能叫他顺顺利利绕到她身前将狐裘系好。 “怎的了?”言照清看她出神,低声问。 这是个角落,灯火昏暗,阿弥抬头看他,眉间微微蹙,眉间那朵金箔莲花就有些发皱,被她自己凭着感觉撕扯下来,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驸马爷不去陪公主,怎的在此处?” 言照清将头低下,凑近她脸,小声道:“再乱说话,仔细再被狗咬一口。” 阿弥噗呲一声笑出声,唇角弯弯,白牙齐整,一双眼幽深得像海里生的旋涡,要将来往的船只吸引进去。 言照清觉得自己失陷其中,别的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阿弥一双幽深安静的眼睛。 “小狐狸,你去京城,是——” “照清哥哥?” 后头传来怯怯的唤。 言照清就看得那双幽深的眼睛微微一眯,陡现恼怒,随即他人被用力一推,突然的大力叫他没个防备,往后踉跄两步,那儿的李安柔又接不住他。 第四百六十二章 红颜祸 “那……那是……南理阿弥?” 李安柔不知道自己给言照清惹了祸。 她原本也不知道言照清身前还站着一个人,她看到他往这儿来,这儿灯火太暗了,他又低着头,好像看着什么东西…… 李安柔这会儿面上发红,才想象出言照清低着头,阿弥站在他身前,他可能是在看着什么……或者……亲着什么东西…… 李安柔后悔来找言照清了,眼神飘着,看着那气呼呼的阿弥的背影,一个转角,她就再也看不着了。 “照清哥哥,她是不是生气了?是我打扰了你们,对不对?” 李安柔怯怯问言照清,言照清的神色看起来是不怎么好。 若她不是一个公主,可能被言照清一刀砍死,或是——他不会打女人,可能是用眼刀横死吧? 李安柔看他顾忌她身份隐忍懊恼的怒气不发,心里头愧疚。 “照清哥哥,我……我也没什么事情,就是见过的那些人都认出来了,外头也没多少百姓排队了,师父他们让我来问问你,是不是可以撤了?” 四更天,都快天亮了,熬了一天一夜,大家都受不住。 言照清叹了口气,道:“都去歇着吧,劳烦公主去同他们讲一声。” 到底是性子单纯,听见得歇息,李安柔双目一亮,雀跃了一下,欢喜叫了一声,“谢谢照清哥哥,我这就去同他们说去!” 提着裙子就一溜烟跑了。 言照清看她露出的一双鞋,皮子做的小皮靴,在冬日的临北城能抗寒。想到阿弥没穿鞋,言照清心中一凛,又想赶快去找到她,又或者是…… 他是不是该给阿弥找双鞋?临北城有卖鞋的地方么? 他留意看过她的脚,穿的是一双普通的棉鞋,连个姑娘家的花样都没有。 边犹豫边转身,看得前头拐角处一角匆匆收进去的狐裘。闪得匆忙,那儿还有些轻微的细碎铃铛声传来。 言照清忍俊不禁,心口又微微泛酸。 明明在乎。 又想若不是在乎,怎的方才推他一把。 小狐狸吃味了。 言照清没忍住心里的喜悦,摸了一摸腰上的软剑,往狐裘消失的那角落去。 再往前就有了人,一路主动给他指点许之还的住处。 言照清便知道了,阿弥去许之还那儿,还真是商量事情的。而阿德将他往阿弥那儿推,也还真是叫他去同他们商量事情的。 言照清顺着指点顺利找到许之还的房。炕上被褥整齐,不是有人睡过的痕迹。言照清进门之前听见阿弥絮叨: “叫你睡觉去,不必等我,我等天亮再来找你说不就得了。你真是越老越顽固,怎么都不听。” 许之还笑着听她数落,见言照清进门,招一招手。 阿弥没好气瞥他一眼,是一个盘腿的坐姿。将冻得慌的脚丫子团在自己身下,整个人缩在狐裘里头,只从缝里伸出一只手接过许之还递来的一杯热茶。 “你在狼窝里头来来去去,我怎么睡得着?” 许之还顺手也给言照清递了一杯热茶。 言照清接过,道了声谢,看二人再话了些家常,氛围融洽,情同父女,叫言照清想起法场之上一老一小都为了对方不要命的一幕。 等奉茶的士兵走了,走远了,阿弥才拉过矮桌上一张纸,往自己双手上哈了口气暖了暖,搓了搓手,才取桌上的纸笔。 “时间太急了,瞧不清。安达卢也没法叫我久待,我怕他们认出我来,没多看,就回来了。” 阿弥边道,边在纸上画,还是那写不好字的习惯。或许是因为冷,言照清觉得她的手有些抖,线条都带着微微的抖动。 见她要写字,言照清从她手中取过笔,看向她。 阿弥从善如流,将手缩回去,道:“这是其塞尔的军帐,旁的是亚布部落的士兵,我没敢抬头多看,阿德在山上看得是三千顶,人数不知。左边那儿,对,那里,将领不清楚,是个新部落的,我从宴席上的人那儿听到了,六千八百人。……” 再其他的,言照清在阿弥的一一说明下标准清楚,一张完整的北游压境前线图摆在三人眼前。 “都在这儿了,十六个部落都出了人,约莫六万有余,说是后续还会有人。除了我探知的,还有典夏这段时日潜伏在里头探知的就这些。今夜没找到格元白,不知道是没了还是跑了。” 阿弥将手缩在狐裘里搓着,吸一吸鼻子,是真的着了凉。 言照清想起身去叫医无能给她煎一碗祛风寒的药,耳听有细微的脚步声在附近,神色一凛,示意许之还和阿弥二人。 二人立即会意,也不静默,阿弥撒着娇,道:“哎呀你可不知道滦州有多热闹!他们那儿的元宵节啊,有人放河灯呐!一盏一盏的河灯飘过去,整条河都是灯!那些荷花啊柿子啊盘子啊碗啊的……” 她胡乱说这话的时候,门上被人轻敲三下,得了许之还一声应,来人探个头进来,笑面如庙里的弥勒佛,视线在房中人里头转了一圈,在言照清那儿停滞了一下,随后定在阿弥身上。 “喝汤去?” 阿弥啐他一句,“你想吓谁?就罚你在外头候着!不许人近。” 医无能无辜,“哎,我这好心来叫你喝汤,倒叫你使唤起我来了。” 阿弥笑着“哼”他一句,轻巧几个信号。 就见医无能唉声叹气关门出去,在门外唉声叹气蹲着。 阿弥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同许之还道:“今夜散得早,是北游王来了。” 许之还愕然,“你可打听到是谁了?” 阿弥遗憾,道:“没有,北游王一来,宴会就立即散了,我连他长得是圆是扁都没看到。安达卢怕死,赶紧将我带了出去,差点被北游贼子们盘问,后头是他们营里出了乱子,我才好跑出来。也得亏骅骝跑得快。” 言照清握紧拳头,没说话。 阿弥垂眼瞧见他那拳头,也没点破。 许之还道:“我还说你今日怎的这样早。北游新王来,是来压阵?” 阿弥道:“肯定是了。听说个新部落的想挑战北游王,逼他让位。这位新王还没上位多久呢,又得被人挑下来了。个新这次不出力,大部队都在后头,约莫是想坐收一个渔翁之利。最迟后天,咱们就得来一场硬仗。” 第四百六十三章 阻天听 十六个部落都有人,总计六万,后续还有大军来到。北游那儿传来的十万大军的消息,不算假。 临北城如今只有一万有余的兵,加上能上战场的百姓,或许有近二万人。 十万对二万,像以卵击石,难有胜算。 “我进京之后,透过二狗哥到处问过去了,京城没几个知道临北的消息的。”阿弥啜了口热茶,咳了两声,道,“我不好叫他去问狗皇帝,他新回京城,地位还不稳固。” 许之还便看向言照清那儿,同阿弥说道:“言小郎君也说了,李皇不知临北危急,朝中也不知道,说是一片形势大好。” 阿弥蹙眉,垂眼看了地上一阵,微微咬着自己的下唇,半晌不说话。 许之还道:“怎的了?除了言大人,京城还有什么事是你不能跟我说的?” 遭阿弥横了一个白眼。 阿弥犹豫道:“陆汀冒失,在狗皇帝面前试探了。但是……” 说着又不说了,看着言照清,又将眼神飘忽出去。 这件事是跟他有关?言照清拧眉。又不满她在京城的时候没同他说临北的事情。 她去临北原来是搬救兵的?顺便去瞧瞧他? 许之还问,阿弥也说不出来似的。 好似是下了决心,再半晌后,二人就看得阿弥将茶杯放下,手收到斗篷里头,问道:“大内官万辛,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信吗?” 许之还同言照清都有些错愕,对视了一眼,随即明白了阿弥的意思。 李皇不知临北事,有万辛在里头掺和。 言照清下意识要否定,但看阿弥神色,分明是有了证据表明万辛不妥。 许之还催促阿弥,阿弥才道:“陆汀要提临北事情的时候,大内官万辛……陆汀没同我说,但只说是万辛有古怪,不叫她提临北。万辛同狗皇帝说的是临北无碍,还谎报了大捷。我按秦志昭的法子走动了京城几个官员,报临北的奏折,陆汀压根没在狗皇帝那儿找到。” 言照清心中一震。 万辛掌握了百官发声途径这件事情带来的震撼,更甚于陆汀协助阿弥。 阿弥在视线在大受震撼的二人之间来回游移,明白了万辛在二人心中是万万不可能做这种事情的人。 “我回京城去,死谏。”言照清严肃道,“天亮就出发。万伯伯拦不住我的。” 阿弥不置可否,垂着眼,手上的铃铛在狐裘里头微微响动。 像是冷,无法自持地颤抖。 言照清皱眉,担忧瞧着她那处。 许之还道:“我看可行,那就劳烦——” “他不能去。”阿弥打断道,低垂着的脸叫许之还和言照清都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但这话说得倒是斩钉截铁的。 言照清问:“我为何不能去?” 阿弥默了一会儿,才抬头看着他道:“你以为我在京城为何没有同你说这件事情?狗皇帝对你言家不满,你若是去了,你言家……可能就没了。” 言照清一怔,“你这……” 阿弥撇开头,道:“陆汀说,有人同狗皇帝说你爹惹了些事情,她没同我说是什么事情,但你……狗皇帝要你做驸马,就是要压着你言家。你若是不听话,那满门抄斩是少不了的。个中的弯弯绕绕我不懂,陆汀也没跟我说。但她说的、判断的,我信,二狗哥也信。” 言照清心内大受震撼。 细想这一年来的恩宠,确实好似有这般趋势。 “我走的时候,陆汀答应我,会再帮我试一试找机会同狗皇帝说,但她也不敢保证能不能成。狗皇帝老了,听不得别人的话,万辛说话很得他信任。我怕陆汀若是说错了嘴,会连累她和二狗哥。”阿弥道,又懊恼,“哥哥那儿只给了南理六千人,压根就不够,他明明可以调——” 防备看一眼言照清,阿弥又咬着下唇立即住了嘴。 许之还忧愁也无法,反而坦然笑道:“就先这么着吧,好在北游十六部并不团结,这四分五裂的局势咱们倒可以用一用。叫安达卢在里头再散些谣言,只要他们团结不起来,咱们就有机可乘。” 阿弥点头,吸吸鼻子,看向言照清道:“临北不是公主好待的地方,驸马爷还是尽早护送公主回去的好。一朝的公主在这儿,怕消息早晚会泄露到北游人那儿去,到时候来人将公主掳走,咱们是救还是不救?” 言照清定定看她:“临北没有驸马爷,没法按阿弥姑娘的心意叫驸马爷送公主回去。但我可找人护送公主回京。” 阿弥道了一声“随便你”,掩口打了个哈欠,指尖都被冻得青紫,吸吸鼻子同许之还道:“我先回去睡了。” 许之还点头,同言照清道:“言小郎君也回去歇息吧,今日捉拿城中的奸细,有劳了。” 言照清道:“只捉了部分,另一些恐怕还……” 瞧见阿弥光脚要踩上地,言照清边说着“还在城中藏匿,曹九台也没抓到。为免打草惊蛇,等解瘟汤一计过了,我再想别的法子”,边要将阿弥拉住。遭阿弥躲了几下。 “干什么?!”阿弥恼怒喊,挣一挣还是被言照清攥住了的手。 “地上凉,你没穿鞋。” 言照清弯腰,要打横抱她。 阿弥后退了一步,讥笑道:“言大人可别想左右拥抱的,叫公主瞧见她的照清哥哥这般模样,别哭红了鼻子。” 言照清用力一拽她,将她拽到身前,垂眼看她一眼,迅速将她横抱起。 “许将军,告辞。” 言照清也不管怀里的人捶打挣扎,沉稳同许之还道。 许之还笑呵呵,“好,好,你们两个都早点儿歇息。” 医无能在外头吹了许久冷风,才见言照明抱着阿弥出来。阿弥干脆已经不挣扎了,当具死尸一样直挺挺在言照清怀里头,瞧见医无能欲言又止地落在了后头,“哎”了医无能一声。 “愣着干嘛,跟上啊!我的汤呢?” 医无能跟是跟上了,但看着言照清的后背,有些为难示意阿弥。 “你这……是不是同言大人有些话要说?” 阿弥啐他一声,“谁同他认识?” 被言照清用力一抛,颠了一颠,颠得她差些岔气。 “阿医,你去将公主喊来,叫她来捉奸。像这种不守夫德的驸马爷,就应该浸猪笼。” 又被言照清有意颠了一颠。 “去你大爷的言照清!”阿弥用力一捶言照清的后背,姿势别扭,不好发力,没见他眉目皱半分。 但俊眼还是瞥了过来,“我爹家中排老大,我没有大爷。” 阿弥用力闭一闭眼,又问医无能:“阿医,你别跟了,去叫公主来抓奸吧,晚了我怕我将她驸马爷杀死了。” 再颠一颠,阿弥是真的被言照清颠得岔了气,连连咳嗽起来。 医无能为难跟着连连咳嗽的阿弥和背影透着懊恼的言照清,停了几步,叹了口气,还是跟上。 第四百六十四章 被“狗”咬 言照清提着一桶热水进阿弥房的时候,医无能才同阿弥说完话。 二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边的高凳上相对坐着,都沉默看着言照清进门来。 阿弥手腕上还悬停着医无能的一枚针,搁在床边的碗已经空了,底下一层浅浅的药渣。 言照清将碗取走,搁上桌,敏锐闻出那是同外头的解瘟汤不一样的味道。 跟医无能说的不一样。 两个人一直沉默看着言照清将用脚将医无能连人带凳地往旁沉稳移了一移,将肩上搭着的布巾取下,投到桶里的热水里头,拧干了,给阿弥仔细洗脸,然后—— 将布巾丢到水里,看向医无能。 医无能同他大眼瞪小眼,有些疑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言照清道:“医大夫忙了一天,不累吗?” 医无能动了动胳膊和肩膀,“累倒是挺累,但还能——” 被言照清挎着胳膊拎起来,“送”到门外。 医无能看着在眼前紧闭起的房门,将“撑得住”吐完,识趣转身,走了。 言照清给阿弥又搓洗了几次脸,满意看得她面上被热水烫得微微发红,又给她擦洗了那衣不蔽体的舞姬衣服挡不到的地方,随后一展被褥将她一包,去捉她的一双脚,将裤腿往上撸。 阿弥冻僵的脚被烫人的水整个浸泡,言照清又将浸了热水的布巾搭上她的膝盖,舒适的暖意叫她身上的鸡皮疙瘩一阵阵从头到脚地直窜到天灵盖上。阿弥满意发出一声喟叹: “公主真是有福气,往后能有言驸马爷这般精心伺候。言驸马爷这位置一定能长久坐下去,公主一定不会想着休夫或是再招几个男宠的。” 言照清一撩衣袍,蹲下身去,将手伸到桶里,揉捏阿弥的脚和小腿,低着头,问阿弥:“这般伺候算是精心了么?” 阿弥敏感缩了一缩脚,但那揉捏的手法实在叫她很是受用,看着言照清的头顶道:“自然是了,精心且周到。” “嗯,公主喜欢就好。” 阿弥看着言照清的头上的玉冠,听他这般应了一声,眉心皱一皱,但若是反驳好像有些对号入座,不知好歹将将自己抬成公主的意思,便不说话。 将阿弥小腿上僵硬的肌肉都揉得软了,言照清才停了手,问舒服得昏昏欲睡的阿弥,“你觉得我这般精心伺候公主的话,公主要如何报答我。” 阿弥发了困,只想着尽快躺下睡觉,耳听外头的鸡叫,离天亮没多少时间了。她跳了一天一夜的舞,手脚都差些废了,现在只想赶快休息。 “自然是金银珠宝地赏赐你。” “但我不缺金银珠宝。”言照清将阿弥的脚擦干,顺着将她脚推上床的姿势,将她整个人放倒在床,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 阿弥脑后得沾了柔软的枕,更是昏昏欲睡,不甚走心地道: “那定然是……随你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打个哈欠,察觉房中的烛火被人吹熄。阿弥以为言照清要走了,又道:“将门关好了,缝里老有风吹进来,怪烦人的。” 听见言照清应了一声,但还是有风钻到了阿弥的被子来。 阿弥发恼,“啧”了一声,要说话,一具温热的躯体便在被子里靠了过来,将她几个挪腾,手脚都缠上了她的身子。 阿弥一惊,“言照——” 断了。 断在谁的嘴里…… 这房中,这被子里头的反正就只有两个人。 “不是说我将公主伺候好了,公主随我想要什么么?” 言照清将声压在喉,十足威胁,又十足魅惑。阿弥承认,他每每隐忍着压低声音的时候,确实挺能撩拨她的小心脏的。 “言照清,你不是人。” 她都要累死了,他还想欺负她?! 嘤咛一声,又被他欺压上来。 “去北游军营这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不同我说?” 黑暗里,阿弥看不着言照清的眼,但那压抑情绪的声音就在她耳旁,她将话里的语气都听得分明。 他在生气,也在担心。 阿弥眼角一热,鼻里有酸涩。 许之还也担心她,但嘴上不会说。 旁的人从来不担心她,因为她也乔装打扮进过几次北游军营,次次都能有惊无险地全身而退。 言照清这又气又担忧的,竟然叫她心里头一软,只想抱着人痛哭起来。 她也怕,也知道自己好似游走在刀刃之上,稍不小心就碎尸万段。 但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她有北游人的血统,面纱一盖,北游人也看不出她脸上李朝人的痕迹。她这两年将北游话学得滚瓜烂熟,一点儿李朝口音都没有,她还学会了北游的舞蹈,舞姬都夸她有天赋。 她进去了,能更好看出北游军营之中都有多少势力、多少人,怎么分布的,弱点都在哪儿。她是宋沛教出来的,怎会差? 她就是最好的人选,她不去,谁去? 总不能是许之还。 额头被言照清抵住,气息落在她脸上。 “下次走,同我说一声。我不拘着你,但你得跟我说你要去哪儿。” 京城一别,他多担心?长河县一走,他又多伤心?他还说一天都没见着她,原来她是闯到了狼窝里头。看情形,怕是昨夜从议事厅出去之后,她便趁着夜色去了的。 “同你说做什么?你又不是我谁。” 唇上一痛,唇角都差些被人咬破。 她这是又被狗咬了? “我已经修书回京城,告知京城定安公主和我都在临北抗敌。等临北的事情结束,我再请许之还大将军告知朝廷我战死在临北了,到时候,随你想留在临北还是回南理,或者是去哪儿。” 阿弥不说话,将言照清推一推,在他怀里翻个身。言照清结实的胸膛立即贴上她后背,她的手和脚都被他仔细地暖着。 “你言家就你一个小孩……”阿弥嘟囔道,心思乱的很,“定安公主——” 身上哪儿被言照清捏了一下,阿弥羞着惊叫了一声,咬了唇没法再说。 言照清道:“我同我爹各过各的,他也没管过我。” 连他两年前重伤被送回言家,他爹也只来看了一眼,生疏寒暄了一两句。对他后头那些疯狂地给阿弥买东西的行径也不置一词。 反正就是从小到大也没管过他。 父慈子孝,在言家只是一个场面上的东西,不重要。 更何况。 “等咱们生了孩子,送一个回去也行。” 他盘算过了,儿子烦人,会分去小狐狸对他的关注,送回去给他爹,就算是他尽孝了。女儿嘛,应当是长得像阿弥的,留在身边也好。 “谁要同你生孩子?”阿弥觉得脸上发热,或许还是染了风寒也说不定,“你同那个定安公主不是郎有情妾——” 又没法说下去。 天亮时,阿弥笃定了两件事情。 一是言照清可能真是属狗的,爱咬人。 二是言照清可能真的不是人。 第四百六十五章 春来连日胜 局面暂时稳定了八日,天气几乎是在短短时间内迅速回暖,春风照料到了临北大地。 京城还是没有消息传来。 城外的北游人蛰伏,也在等待时机,但守备较之前更为森严,里头的探子没法再传出消息,阿弥也没法再去。 北游新王到底是哪个部落的谁,竟一点儿消息都没传出来。又或者是北游国内局势仍旧动荡,新王几度更换? 临北城里的奸细还没清除完全,解瘟汤一计叫他们损失了一些人,也打草惊了蛇。曹九台他们蛰伏得更深,不知道藏到了临北的哪处去,言照清带着人循着痕迹也搜寻不到。 言照清这段时日除了在城中找寻曹九台一行人的踪迹,还受许之还所托,同乌茂典训练临北和南理的人,合在一块儿训,好更好地提防北游人。 言照清本就有本事在,也曾打过硬仗,没两天就收服了临北城里这些要上战场的人的心。他并非是定安公主驸马的消息就这么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亲口说明传了出去,紧接着不知道从哪儿起的他同阿弥早就在南理定情的故事也跟着传了出去,个中的曲折和分离被描绘得有声有色的,就在当事人身边跟着一起经历了似的。 阿弥这几日就瞧着其他人看她的眼光怪异得很,又是同情又是唏嘘,还加了些佩服和感动的神色。 十分地,叫她觉得怪异。 “你给我喝的汤是叫我脸色变了?”阿弥将医无能推到墙角,堵着人问。 医无能错愕,“变了什么?” 阿弥道:“你不觉得他们瞧我的眼神有些怪?好像我多长了一只眼似的。” 医无能无语,左顾右盼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点醒这傻姑娘,索性放弃道:“我瞧你该长的不是一只眼,是心啊,是心啊!” 要不是没有心,怎的会不知道大家都知道言照清夜夜在她房里?白日里一有空就跟在她后头,像是个跟屁虫? 就她还以为她在外头同言照清保持距离,还喊人家驸马爷,其他人就觉得她跟言照清没关系。 她怎的看看这临北城里头还有谁觉得言照清是驸马爷?除了她还有谁把言照清喊做“驸马爷”?! 也就临北城这儿男多女稀少,她在临北城里的口碑还行——不,不是还行,简直就是没多少人敢说、想说她一个“不”字,要不三个女人一条街…… 医无能抖了一抖,他可不敢想像她被人在背后碎嘴指点的可怜模样。 第九日,北游人动了。 动的不是北游新王,是十六部中的一个小部落。三千北游兵更像是走个过场,刺探临北情况的,被言照清和乌茂典带着两千人打了个落花流水。 阿弥不是朝廷的人,在这般局面之下,临北有大将许之还,有执金吾参将言照清,还有定安公主在,她一个无官衔的百姓就不能再像之前两年一样叫临北军听令于她,只能同别的人一样在城里等着他们。 凯旋的军队进城,阿弥同许之还站在军机府门口等着,微微踮脚探长脖子。等半天,等来身上不知道有没有自己血的言照清领着人近。阿弥暗地松了口气,但仍旧做出一副引颈盼望的模样看向言照清的身后。 阿德难得地觉得阿弥丢人,她是傻到不知道周围人都看出了她的心思是怎么的,还扮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没活捉什么人回来问话?” 鸡蛋里头挑骨头,阿弥偏要这样问道。 言照清同台阶上的挑剔小将军平视,目光灼灼又带着笑意,带着掩不住的意气风发和傲气,突然一矮身,将阿弥一把扛上肩,往里头走。 周遭人起哄起来,哄笑声和尖哨声此起彼伏。 “登徒子!臭流氓!” 阿弥面红耳赤,捶打言照清的背,被他身上的军甲敲痛手侧,声音被淹没在周围人的起哄声里。 他真是疯了!他身上还带着血腥气,杀气未卸,带着她走得又霸道又蛮,丝毫不掩饰地将二人夜里的关系公之于众。 阿弥瞧见李安柔也看着这头。蓦地,阿弥就觉得心思沉重,垂下头去,避开同李安柔对视。 羞耻,懊悔像蔓藤,一瞬间将阿弥的心缠得紧密,又狠狠拉实,叫她喘不上气。 这人是别人的郎君。 她该羞,却是该羞耻。 她同别人抢郎君。 再隔一日,北游人再动,仍旧不是北游新王压阵。仍旧是言照清率部出击,大获全胜。 临北城中的南理人仍旧未被启用,言照清认为应当掩藏实力。 许之还同言照清及阿弥几人议论过,都觉得怕是北游十六部目前还没有达成一致,都还只各打各的。 之后一连几场仗也都由言照清领军,捷报频传,临北士气大振,人人都觉形势大好。 京城仍旧没有消息,接连传去的捷报也没个回应。定安公主李安柔像是被李皇遗忘了似的,没有人来问。 连连捷报,言照清也不骄,稳扎稳打,在往后一个月时间里扎实训练许家军和南理人。军心稳固,人人都得到了提升,只防备着北游人万一全员出击。 阿弥觉得言照清倒也没有许之还说的那般胜不骄、谦逊又务实,相反,这白日里严肃正经的冷脸参将,到了夜里就跟个不要脸的无赖似的,缠着她。 用什么今日打仗哪儿伤着了,连日作战整个人累着了缠着她。倒也不是真做什么,就是一定要同她在一起,手紧紧牵着,或是将人紧紧抱着,就是一定要在她的身旁。 等到四月初,北游军队再被纠结起来攻打临北城,被拦在了离临北还有二十里的黑砼关外。 黑压压的大军压境,同之前不同的除了人数多,肃穆的氛围之中鲜艳的一点红,是北游新王的车驾。 北游王亲征了! 许之还和言照清共同领兵,出动了临北城大半的兵力,意图在黑砼关借草地地势截住北游大军。 言照清以为阿弥还像之前一样,在临北城中听话等候,等到见着那一匹矫健的火红骅骝载着小小的人往北游阵中最里头去,意图以快打快,直取北游新王首级,言照清吓得肝胆俱裂! 胡闹!胡闹!谁叫她去的?! 第四百六十六章 贼首莅临北 还能有谁? 自然是李穆川。 李穆川两天前到了临北城,是自亓州日夜兼程而来。 带来的是自北游内部来的消息:北游新王不日将亲征。 李穆川的意思,要阿弥务必先夺下北游新王首级,抢得头功。 阿弥明白,在这儿的南理兵如今比临北军人数还要多,李穆川既然来这儿了,那跟着的大军一定就在后头。抢下北游新王的首级,于他在李朝的口碑大有利。 但阿弥竟然半晌应不得一声。 李穆川和煦笑着看她:“有难处?” 阿弥这才回过神来,再慎重考虑了会儿,道:“没难处,定当竭尽全力为哥哥达成。” 李穆川仔细看她的神色。 临北城中的这处宅子不算好,事急从权,为了掩人耳目,李穆川的人寻的是一处破宅子,离军机府不远,周遭的百姓要么往内地走了,要么参加临北军去了,这儿空旷,不引人注意。 纵然宅子不好,李穆川要喝的茶要用的日常器物还是准备齐全妥当了,随从们在这破宅子里进进出出,短短时间就将这破宅子的内里布置得尽量舒适。 自亓州取的山泉水也千里迢迢跟着带来了,这会儿被一个阿弥没见过的生面丫头轻轻放到李穆川同阿弥之间的桌上,连同一整套精美的茶具也被轻轻放到李穆川桌上。 她动作太轻了,没发出一丝声响,连呼吸都被小心放慢,拉得绵长。 这人会武,内力有根基。 阿弥便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两年前自京城出来后,阿弥便待在这儿,没回过李穆川身旁。李穆川身边多了许多她不认得的生面孔。 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他是李穆川,这两年他们折损的人多,时常有新面孔加入是正常的事情。 李穆川一套行云流水地泡茶,动作优美又熟稔,茶香在小小破宅子内蔓延,隔着热茶的氤氲雾气,阿弥察觉李穆川在凝视她。 在仔细看她面上的神色。 像是应对夫子随堂考,阿弥垂下眉眼,不敢多应一句。 “拿下北游王首级之后,连同言照清和定安公主的人头一块儿送过来吧。” 李穆川一双眼看着阿弥,吹开茶杯上的热气,好仔细看阿弥的脸,像在同阿弥说今日天气很好这般简单。 阿弥下意识抬眼要看他,短短一眼,又立即将眉眼垂下。 李穆川笑道:“我上次见你还是在南理城,一转眼,竟然两年多不得见你了。日常的书信总不如亲眼见着你好。你长成大姑娘了。” 半是感叹,别的,阿弥听不出来,也不太想听出来。双手捧着那杯茶,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李穆川叹道:“叫你去拿言照清的信任,倒也不必真将自己给了他。早知你要用的是这种蠢法子,我们多的是比你有经验的女子去做这种事。” 阿弥在京城和临北的一举一动,想必有人暗中看着,同李穆川说了。 阿弥嗫嚅应了一句,“时间紧,这是最好的法子。” 李穆川嗤笑一声。 “是你觉得最好,还是李二狗?这是最蠢的,最吃亏的法子。”但似乎想了想,又开心了起来,“这般也好,你能这么近地接近他,等你拿下了北游王的首级,言照清对我们来说也没用了,你到时候办事也方便些。” 阿弥咬咬下唇里的肉。 李穆川叹一句:“原不想将你卷到这样的事情里头来,若不是无意之中知道言照清对你念念不忘,你这会儿应该同姜竹声在南理。” 说着,李穆川似乎觉得有些烦躁,指尖揉一揉隆起的眉心,瞧见阿弥逆来顺受的模样,更是觉得烦躁。 “医无能还没将你治好么?”李穆川说罢,差人去找医无能来。 阿弥连忙将萎靡的身子坐直了,道:“好了七八成了。” 李穆川仔细探究她的眼色,将人挥走。 阿弥是支开了旁人悄悄来的,若是再来一个医无能,那蠢蛋大夫又不懂得掩藏自己的行踪,叫人发现就不好了。 李穆川手越过桌子,如往常一样揉一揉阿弥的头,手法已经略显生疏。但这已经是他能给别人最亲密的触碰了。 “拿下言照清的人头,就能取得西度的支持。”李穆川道,“你向来是最好的,哥哥有你,事情一定能很快结束,对不对?” 阿弥低低地应了一声。 两年前西度大将卜洛的人头是她割下的,不知道李穆川是如何从中游说的,西度人将这笔账记到了言照清头上,还同李穆川达成了某种合作意向。 阿弥走出那破宅子,被外头暖人的日光洒了一身,自骨子里的冰凉才渐渐缓和过来。 但还是觉得冷。 李穆川好像不觉得叫她去取北游王的人头是件多难的事情,一副笃定她能做到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交待的每件事情她都好好地做好,并且,还顺顺当当地活下来了? 阿弥不知,也觉得烦躁,在军机府大门外头站了许久,被出来寻人的言照清一把拽住了手腕才回神。 “去哪儿了?!” 言照清眼中还残留着患得患失的惶恐,一觉醒来没见人,他以为人又跑了,肝胆都要裂了。 但那会儿的肝胆俱裂哪儿比得上如今看她乘着快马,在一众南理人的掩护下转瞬就到了北游人大军里头来得叫他疼?! 前天夜里不知为何一反常态化身妖精主动缠人的小狐狸,顺着临北军打开的局面,以快打快,还真叫她有个乘风破浪的势头,叫言照清在后头追也追不上。 言照清心里也明白她的想法,临北城的兵力状况是藏不住的,北游人试探这么多次,怕早就对临北城到底有多少人心知肚明。如今两万人护着北游新王出征,临北城只留了一千许家军阵后,这一仗临北只能以快打快,将那必胜的势头造出来。 所以她这般不要命地往北游新王那儿去,言照清能知道她的路子。 这次打不下来,下一次就没法再打了,他们已经没人了。还不如一鼓作气拿下北游王的首级。 但明白是一回事,看她戴着面具提着刀往前冲又是另一回事。 言照清大声斥骂出声,发了疯一样地催马再快一些,还要打掉袭击过来的北游人的刀枪箭,始终还是落后她一步。 但更近了些,也看到魁梧的北游王并不是在车驾上,而是同其他北游人一样,在骅骝上应战。 他用的是一把极宽厚的斩马刀,势大力沉,阿弥人轻巧,到了他跟前之后除了第一下差些没扛住,随后的几下都灵巧躲过了。人和马都很灵活,反倒将北游王耍得团团转似的。 北游人袭来,逼得言照清没法再分心看她,只能眼风不断地扫过去。 察觉那儿有过异常的一顿,言照清忍住了臂上中的一箭,转换身形看过去。 阿弥的面具被北游王打落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面具掩眉眼 阿弥的面具本来也没有多稳当,本就是一层狐狸皮而已。 那是她自己在山里猎的狐狸。 阿弥很小的时候,阿德第一次带她进山,他也不惯她,进了山就把她扔了。她自己在山里过了一夜,天亮了在树下蹲着,等着阿德来接她——和她打下的两头狐狸。 老狐狸都要成精了,长得比她还要大只,重,她一个人连一只都拖不动,更何况是两只? 那时候城里有个老猎人,擅长用刀肢解猎物。阿德将那两头狐狸送到老猎人那儿,皮肉和骨头换了钱,两张狐狸脸给阿弥做了两张面具。 老猎人说红狐狸脸大不吉,给阿弥染成了青色。 李穆川喜爱她戴狐狸面具的样子,阿弥出去办事的时候,李穆川总叫阿弥戴这青色面具去。 狐狸面具因此曾经在南理风靡过一阵子,风靡到山上的狐狸都不敢出头。 阿弥的两张青色狐狸脸,一张在言照清那儿,一张两年前被阿德从南理带到了京城,她就直接带到了临北来。以往这狐狸脸没在江湖上打出名头,如今却在临北震慑了北游人。 狐狸脸原本就是只用系带系在脑后的,遮住了阿弥的上半张脸,狐狸眼抠出的洞没遮挡阿弥的眼睛。 那北游新王初初见的时候,也同别人一样有瞬间的惊诧。斩马刀顿了一下,阿弥明显见得那双鹰一样的眼狠狠眯了一眯,陡现震惊和戾气。 他应当还嘟囔了一句话,阿弥没听清,周遭都是喊叫声和杀戮声,将北游王的声音全然盖过去,她不敢分心。 同她体型和气力相差过大的情况,阿弥不是没碰见过,但北游王这样的,阿弥还是第一次遇上。 他那把斩马刀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前头生生断过,比寻常的斩马刀还要短上一些。他打的就是阿弥气力比不上她,但又不志在将她打死。 阿弥听见言照清的喊叫。汗水自她额上落下,微微湿了狐狸面具的后头,叫那面具紧沾上她的脸面,让她产生那张狐狸脸同她融为一体了的错觉。 一瞬间,只是一个极快的瞬间,她突然察觉到清风拂面,带着血腥气的微风将她额上的汗轻轻吹着,叫她整个人起了一阵恶寒。 她从马上被打落,面具也一下子被北游王的刀风挥落。 阿弥就看得那山一样高大的北游王虎目圆瞪,用北游话怒喝了一句。 “沙曼苏?!” 阿弥浑身一震,突然就明白了李穆川为何这般笃定她能取走北游新王的人头。 北游新王是故人,至少是她娘亲沙曼苏的故人。 他们总说她的眉眼鼻同沙曼苏是如何相像,在沁县,何书全凭着她一双眼睛将她认出来。 将信将疑、惊喜、悔恨、惶恐、羞愤,阿弥从来没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得到这么多情愫同时出现。 但就是现在,就得是趁着他怔愣的现在! 阿弥咬牙,几乎没个空余地提刀再袭。北游新王极快地回过神来,激愤看她,斩马刀再大刀阔斧地劈下。 带着十足的恨意。 阿弥高举横挡的刀被斩马刀打断,有人用力撞上她的肩,将她从斩马刀的落势之下推开。 她师父人老君的刀同北游王的斩马刀对击,火星四溅,那清脆的铿锵声余音绵长,震痛周遭人的耳膜。 阿弥转身瞧见言照清在短短时间已经同北游王对下三招,立即抽空再缠上去,拉出腰上软剑,同言照清一块儿携手攻击北游王。 “叛徒!这个女人是叛徒!” 阿弥听见旁边有人用北游话大喊,她无暇分心这些,也放心将周围的北游人交给阿德他们。南理汉子凶蛮,对上残暴的北游人不落下风半分。 但北游人着实是太多了些,夹击而来,阿弥臂上被北游人的砍刀划了老长一道,言照清没法不分心,北游王就趁着那机会用力劈上他胸口。 军甲应声而裂,阿弥见得言照清因着那势头后退了两步,甲衣裂缝之中到底还是渗出了他自己的血,同他身上被飞溅上来的血迹融在了一块儿。 “走!” 阿弥大喊一声,手下不松,软剑极快地击打北游王,打得他手中的斩马刀有过瞬间一松。阿弥趁着那一松缠剑上他手腕,狠狠一拉。 北游王一声痛叫,拳头打向阿弥,阿弥顺着他拳头的来势,一攀他的手臂,借力翻上他身后。 但有利箭袭来,扎在她手背上,差些穿透她手掌。这剧痛之下,阿弥抓不住软剑,双臂用力,发着狠箍上北游王的颈子。 被北游王的铁拳一砸再砸也不松手。 “混蛋!沙曼苏是你的谁?!” 北游王怒吼,猛然策马疾驰,想叫这疾驰的马将他身后的阿弥甩下来。 阿弥比他矮,为箍他的颈子只能蹲在他后头,马一动,她差些平衡不了自己,用力箍着北游王的颈子,免得掉下去,手上却没法再加重半分力气。 这些北游人!到底是吃什么长的?!怎么这人的身子跟块铁似的压根没个脆弱的地方?! 北游王还用手肘和拳头击打阿弥的腰侧,打得阿弥痛得额上都发了冷汗。五脏六腑也有绵密的针刺疼透出来。 这种时候?! 阿弥低咒一声,干脆上口就咬。 咬不到北游王的耳朵,干脆一口咬上他的颈子,像头狼一样尽力叼住。 “沙曼苏是你的谁?!小畜生!松嘴!” 北游王怒吼阵阵,他颈子上一用力,阿弥就觉得牙齿都酸软起来。唇齿间都是腥甜的血,阿弥咬下他一块肉,“呸”一口出去,看着那儿鲜血不断涌出来,十分满意,又咬上第二口。 “沙曼苏生了一只狗崽子?!” 有一支北游人一直跟着北游王,也没有上前帮忙。 已经跑离战场很远,情况看起来还受北游王控制,他像是在逗弄阿弥,就算颈侧的鲜血落到了身前,他除了痛叫出声也还算游刃有余。 阿弥这会儿才心中惊惶。 她一个人,落了单,对方好几十人,她背后明明空门大开,这群人身上也有弓箭,却没有袭击过来。 被她箍着的北游王突然大动,反手到她后头,大手将她颈子一捏,想将她甩到身前。 阿弥更是咬紧了他不放,但他宁可被阿弥再撕咬下一块肉,也忍着疼将阿弥用力甩出去。 阿弥疼得以为自己要断了,后背重重摔到地,整个人被及腰高的草掩盖,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箭雨破空袭来,将她视野里探头进来恼怒看她的北游王打得神色一凛,再狠狠看了她一眼,拉转马头,叫人撤走。 来的不是李朝人。 阿弥听着那马蹄声和阵阵北游人的吆喝。有快马贴着跑过,带来阵阵叫人心悸的疾风。也许还有人低头看了她,但阿弥适时闭上了眼。 扮一个死人。 北游内里不团结,本就四分五裂,这趁着大战追杀北游新王的这一招,还是挺聪明的。 谁叫北游新王自己跑离战场了呢?这不就是将刀把递给人家了吗? 喧嚣远离,这儿只剩微风在草丛里头绕来绕去。若不是还有风声在,阿弥还以为自己聋了。 真安静啊。 阿弥躺了一刻钟,才慢慢动动脚趾头和手指头。 还行,颈子没断,人没瘫。 耐着颈后的疼痛,侧头将嘴里残留的血肉呸出去,阿弥慢慢坐起身,站起来,寻好了方向。 回去。 第四百六十九章 一个月难见佳人 阿弥带回的消息有用,李穆川带来的援军第二日便由着北游有人要趁乱刺杀新王的消息,投向了许之还。在许之还的带领下,即刻就趁着北游人此刻的罅隙出击。 李穆川本人不出面,同姜竹声说的一样,只要许之还在,他就不会在临北现身。被送进军机府救治的言照清就还算安全。 比李穆川的援军出发的时间还要早的,往李朝内地传去的消息,是李皇放弃的临北被废太子遗孤李穆川拼尽全力保下,北境无虞。 八字尚未有一撇,为蛊惑人心,事成的消息先出去,倒还真是李穆川一如既往的风格。 许之还不是因仇或废太子逆贼的身份就弃援军不用的人,大敌当前,他分得清轻重缓急。李穆川征召来的二万人在他的指挥调度下,只花了十四天的时间就将战线推到原先的国境线格朗河外。 两军隔河相对,都在两岸驻扎营地,日日虚张声势地敲鼓吹号。 言照清自醒后就没再见到阿弥。 听闻那丫头守了他两天两夜,第三天被她师兄带到前线去了。 独留他在临北城,到现在已经一个月有余。 臭丫头。 言照清气闷。 他还记得自己在战场上因重伤被人抛下后,是那丫头在死尸堆里头将他翻到的。她是怎么背着他回城,在路上怎么乱七八糟地说话,他隐约都听到了、看到了,都还记得。 什么只要他活下来,只要他安全活下来,往后同他生死不相离,他想要做什么都答应他。絮絮叨叨说了一路,承诺了一路,他迷迷糊糊之间都听到,都记得。 但回了城,什劳子同他生死不相离的就都成了屁话了。旁人同他说的,她师兄一来,她就立马跟她师兄走了。 到底还是她师兄比重伤的他还要要紧上几分。 “臭丫头!” 言照清没忍住,捏着手里头一个小小的锦袋,捏到里头丝丝缕缕的东西,更是抑郁,低咒出声。 给他把脉诊伤的李安柔吓了一跳,以为她无意将他伤口弄疼了,惶惶地唤了他一句:“照清哥哥?” 言照清回过神来,松了咬紧的牙关,低垂下眼眉,“没事,说的不是你。” 李安柔拍拍胸口,安抚自己受惊之后的小心脏,托着言照清的手腕放回他自己身前的桌上,才要道他身上的伤已无大碍,耳听得外头有动静。 言照清也听到了,但只是抬眸看了门口一眼,就将视线撇开。 是沁县小霸王原朗,带着那臭丫头——的师兄姜竹声到了,到了门口着急嚷嚷: “哎?!公主大人您在这儿呐!快快快,又来了一批伤兵,您快瞧瞧去。” 言照清察觉攥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一紧,低头看去,李安柔捏着他的手忘了放了,手心这会儿突然沁出了一层汗,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怕。 言照清当她是怕,毕竟姜竹声是将她劫持过她的人。虽然后头说是救她,但那张冷脸,一身狠戾的江湖气息,谁家姑娘看了不怕? 言照清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拍一拍李安柔的手背,将她用力攥他的手的手拿开,道:“你要是怕他,叫别的大夫去。” 权公和医无能带着城里的大部分大夫一同开拔前线去了,将北游人赶到格朗河对岸前,日日有伤兵,两个大夫索性就带队跟上了前线部队,留李安柔在后方压阵,救治从前线下来的重伤患。 从前线下来的重伤患,就是由姜竹声负责护送回来的。 因此这一个多月里,言照清就总能看见他。 看见一次,想起阿弥心甘情愿立即就跟他走了一次,就想打他一次。 像现在,看姜竹声冷冷斜乜他们这头的臭脸,言照清就很想照着他的脸来上几拳。 李安柔看着面色不善瞪着姜竹声的言照清,惶惶然站起身,隔绝掉他的视线,软软道:“没关系的,我不怕他。” 言照清见她起身,立即也站起身,并一手拿过了人老君的刀。 “我同你去。” 此来是为了找公主、保护公主,他还记着。 只是出来这么久了,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毕竟也太久了。半个月前来的消息说是由他处理公主在临北的事情,可怎么处理,密旨上头也没说,来的人也是三缄其口,立即就动身返回京城,按照言照清的吩咐将临北的形势亲口告诉李皇去。 李安柔见他动身,更是慌张,双手拦住言照清,没成想言照清往前走了一步,从外头的人看来,就是她碰了言照清的身子,抵住了他。 “不……不用的,照清哥哥,你伤……伤还没好……” 言照清抬眼看门口的姜竹声,再垂眼看瑟瑟缩缩的李安柔。 “我……我自己……自己去。” 断断续续没说完,就听到姜竹声转身走了的声音,李安柔急忙拎了自己的医箱跟上,走得慌,在门口被门槛绊了一跤,一旁有只手蓦地伸出来扶了她一下。 “谢……谢谢……” 言照清听得李安柔蚊子呐呐似的声音,皱眉看着那只手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似的立即收了回去。又听到姜竹声“嗯”了一声,这一回是真转身走远了。 这人走得大步,脚下步子又重,言照清不知道人老君是怎么教出这样的徒弟的。 原朗手搭眉上做了个棚,瞧着人走远了,“嘿”了一声,“这李穆川的人还真不把公主放在眼里哈。言大人,你就不怕他路上对公主动手?” 言照清提刀往外走,“李穆川的人不是傻子,这会儿在这儿将定安公主杀了,他们得不了民心。” 公主无罪,救治伤兵、驱除城中瘟疫,都是大功德,得临北百姓爱戴。在这儿、这当口杀了这样一个公主,除非李穆川是傻子。 “言大人,你哪儿去?” “上街,喝酒去。” “喝酒?你伤好了?能喝酒了?” 没好,但是如果喝酒能叫伤加重,叫那小狐狸回来看看他,他倒是乐意喝个酩酊大醉。 言照清闷闷不出声,只想将心头每次见着姜竹声就浮上来的憋屈尽快撇掉。借酒消愁,不就是最好的法子? 一月有余,那臭丫头一次都没回过临北城,哪怕是一个口信都没有带给他的。她连原朗都问到了,怎的就是不问他? 格朗河离这儿也没有多远,若不是想将城中的李穆川揪出来,他也想同她一同去。姜竹声算什么?她是他的人,休想再跟她师兄眉来眼去。 言照清仰头将杯中酒饮尽,边疆酒辛辣又苦,入了喉跟着火似的,一路辣着他的食管和味。可没法将他头脑里想像的她同她师兄浓情蜜意对视的一幕消散去。 “臭丫头!” 言照清咬牙念叨,眼风之中扫到一只手,搭上他放在桌上的刀。 第四百七十章 二斤酒过师父关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厚实,手背上有一个圆形的疤,像是锥刀捅出来的伤,正在当中,看样子是从手心那儿穿出来的。应当是将他的这只手给废了。 言照清抬眼望去,见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眼中带笑拍着他那把人老君的刀,再笑着抬眼看他。 谁?怎么就同他坐同一桌了? 言照清想了会儿,不觉得自己认识这个人。 但这人看他的时候面目和善,眼里头也不带敌意,言照清几乎是一瞬间就将戒备放下了。 “这是人老君老前辈的刀。” 约莫是酒意上了头,言照清下意识地就想同这人解释。 那人点点头,也不说话,摸着那把刀,像摸一个许久不见的旧情人。 言照清低咳一声,“是我们家小狐狸从火海里头把它抢出来的。火大极了,她像个猴子似的一下子就窜进去了,把我吓坏了。” 言照清还记得那时候突然的心悸,瞧着那小小一个人往火场里头窜进去,他那颗心差点顶到了喉咙去。 那男人抬眼看他,一边轻轻拍着那把刀,一边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似的。 言照清有些不好意思,“嗐”了一声,“我同你说这个做什么?我先前以为她死了,就留着她若是哪天有机会还魂,兴许会找我来拿她师父的刀……” 还魂等来了,还的却是真人,他都忘了要同她发脾气了。 言照清无意识又搓捏着手腕上的锦袋,里头的丝丝缕缕是阿弥的头发。 他那时候还在昏迷,姜竹声找来要带她走,她的长发在他手上拽着,她索性提剑割发,得了自由跟她师哥一同离开。 他们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醒来的时候,这把长发确实紧紧被他攥在手里头。 断发,她还真是舍得。 这才是叫言照清气闷的地方,她宁愿将头发绞断,也要同她师哥走。 言照清将锦袋放下,叫小二再上二斤牛肉二斤酒,同那男人道:“今日苦闷,若是有先生同我一块儿喝酒,也是挺好的。临北的酒就是如此,还请先生不要嫌弃。” 那男人笑着看他,也不客气,同他一起推杯换盏,喝酒吃肉。他也不说话,言照清讲起那只小狐狸的事情的时候,他跟着言照清笑,言照清后知后觉才察觉这人怕是个哑子,说不了话。 果然,酒正酣时,那人朦胧醉眼看他,屈指在桌,敲出一串南理人才会的暗语。 她自小就是那个性子,往后你多担待些。这把刀就是她的嫁妆,你若是对她不好,我会用这把刀杀你。 言照清怔愣,微微大张眼睛,一时之间竟然动弹不得,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只会呆着看那男人从怀中取出一个赤红的流苏穗子,挂上桌上那把刀的刀柄。再用手指蘸了杯里的酒,在桌上留了两个字。 续水。 这是在告诉他,这把刀的名字叫续水。 再缱绻瞧了一眼桌上的刀,那男人站起身,飘然走到酒馆外头。 言照清心悸阵阵,霎时发了一阵冷汗,连忙站起身来跟着出去,瞧见姜竹声从远处快步走来,走到那男人身前,恭恭敬敬抱拳,唤了一声“师父”。 师父?! 姜竹声的师父,不是人老君还是谁?! 言照清急忙要跟上,跟上要讲什么,他也不清楚,但总归是觉得要在人老君那儿留个好印象。 可人老君笑着转头看他,摆摆手,就自顾自双手背在身后,往外头去。 姜竹声回头瞧了言照清一眼,从上到下鄙夷打量,在他身后某一个地方多看了两眼,没好气白了一眼之后,也跟着人老君去。 言照清立即返身回去取了刀,想要跟上人老君。但顺着他们师徒二人离去的方向走了一段,哪儿还见他们两人的踪影? 嫁妆是什么意思?人老君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言照清脑子凌乱,心里好像知晓人老君的意思,压抑不住心底翻涌出来的高兴,可又觉得糊涂。 阿弥不是跟她师兄一块儿的吗?——他虽然不愿意接受,但看起来阿弥同她师兄倒是两情相悦似的,她之前也说过要嫁给她师兄。 怎的到了人老君这儿,阿弥的嫁妆就在他手上了? 言照清紧握手中的刀,刀柄上悬着的红流苏跟着他的心一块儿颤动。 问了沿途的人,说是见着师徒二人往城门外去了。言照清还摸不清楚这两人是不是要去格朗河找阿弥去,有人匆匆跟上他,低声同他道: “曹九台找着了,昨天天黑的时候混到了格朗河军营里头。听藏他的那人说,他的妻儿都在北游,他想去北游。” 是执金吾阿寿。 从京城传消息来的除了宫中一个普通的内官,还有执金吾阿寿和时至。两个执金吾是得了李二狗在李皇跟前的请求,护送那内官来的,时至护送那内官回去,阿寿就留在了临北。 经过平溪城一役,阿寿沉稳许多,听闻李穆川和曹九台都在临北城,自动请缨留在临北,要将这两个逆贼之首揪出来。 他同曹九台也是有深仇大恨的,当年他不是差些死在曹九台手下么? 言照清思忖片刻,同阿寿道:“你仍旧留在城中,继续找李穆川,我去格朗河,不能叫曹九台溜出去。” 阿寿踟蹰,“大人的伤……” 只歇了一月有余,他一身重伤也才好了五六成,哪儿就够了? “无碍。”言照清道,想着也该去找一找那臭丫头了。她不过来,他就过去,没什么面子是抹不开的。 回了军机府,提刀上马,原朗见着他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来问他去哪儿。 言照清道:“格朗河军营。” 原朗拊掌,笑道:“那可好了,你等一等我,我跟你一起去。听闻北游王要用和亲议和,何大那混蛋就是不让我去,怕我添乱。哼!我那是去帮忙,怎么就是添乱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真用那臭丫头议和?若是我去了,北游王想要那臭丫头?做美梦去吧!” 原朗踌躇满志要去牵马,被言照清用刀横过来一拦,刀柄上的红流苏悬着,晃动了许久才停下来。 “什么意思?” 言照清古怪看着原朗,语气古怪地发问。 原朗奇怪,又恍然大悟。 “噢!还没人同你说呐?!你瞧你今天早上急匆匆出门,我叫你也不停步。” 胸口被言照清的刀柄一打,“拣紧要的说!” 原朗皱眉,捂着被言照清敲打的地方后退两步。 “北游王想要议和,不打了,条件是要阿弥和亲嫁过——哎!言参将,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第四百七十一章 遛个马遇曹九台 疾风扑面,阿弥的骅骝不要命狂奔。 阿弥近乎伏在马背上,咬着牙看着前头那几个,心再急也不敢再挥鞭打马。 骅骝两年多前在结冰的河上伤了脚,到现在一条腿还是微微瘸的,它已经在冒着断腿的险尽最大的努力了,她不敢催它。 偏偏这会儿也只能靠它。 已经许久不带它上战场,今日只是想着牵它出来随意跑一跑,放放风,感受一下北游那儿来的气息。 谁知道散个步都能碰上曹九台呢?! 圆月已上,入夏后的月总是格外圆、格外亮,将前方的路上仓皇逃命的人都照亮。阿弥没有弓弩,只有腰间缠着的软剑,只能等追上了打了近身战。 但是…… 伏低身子,阿弥咬牙道:“追不上也没关系,你别跑废了你的腿。前头就是格朗河,他有胆子跳进水里,我就有胆子入水揪他。” 是对骅骝说,也是对自己说。 入水……她虽然犹豫,但已经没那么怕了。曹九台一行骑的是北游骏马,同样是骅骝,比她阿弥的骅骝更年轻更健壮些,追不上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欺近一人,阿弥心生一计,自自己马上飞扑过去,软剑一缠对方颈子,用力一拉,再将人推下去,鸠占鹊巢得了那匹马,没个怜惜地狠厉扬马鞭,催马追上前头的人。 再干掉两人,就只剩下曹九台一个。 她跟得紧,前头来的风都是曹九台身上的香气,浓郁到令人作呕。 “你娘也是北游人!你怎的帮着李朝人杀北游人?!” 曹九台在前头大吼,声音撕裂。 阿弥摸到马上侧袋一柄短刀,拔刀出鞘,往前一掷。 “叮”一声,长箭破空而至,将阿弥掷出去的短匕打落。 约莫三百人,在河岸旁立着,大概是泅渡过来的,每个虎视眈眈的北游人发上都滴着水。阿弥看得出领头的是持着长弓的北游王卓尔达。 卓尔达往前走了两步,自队伍之中脱出来,长弓搭下,手往旁一伸,身后立即有人递上一支箭。 胸腹有绵密的针刺疼痛泛起,冷汗倏地就在额上渗出。阿弥心生谨慎,一拉缰绳,停在了那处,暗暗嘶了一声。 “哈哈哈哈哈哈!你来啊!你倒是来啊!” 得了援兵来解围,曹九台嚣张得很,在马上回身狂笑,全然没了方才那亡命逃脱的狼狈可笑气势。 阿弥不吃眼前亏,在踌躇的马上看了那伙人一会儿,一拉马头,一吹响哨叫自己的骅骝,往来时路折返。 这一段河岸没设防,兴许是乌茂典漏了。若是要她一对几百北游人,她没个胜算,还不如尽早回军营去搬救兵。 可这一去一来,北游人早就带着曹九台跑了。 北游人好像没立即追她。阿弥跑出一大段路,才想起方才自己竟然什么话都没说,有个落荒而逃的样子。哪怕她瞎说几句,叫北游人怀疑曹九台呢。 但懊恼无用,总不能这会儿还回去呛声。她胸腹这会儿也疼得厉害,这两年多还以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疼痛了,但每每犯的时候还是觉得难耐。 得赶快回营,找医无能。 有马蹄声自后头来。 阿弥一凛。 这是追上来了?! 顾不得看后头,阿弥赶忙带着骅骝催马狂奔。前头就是军营,北游贼子还敢追到临北军营里头不成?! 但北游人的马还是没有她的骅骝聪明,仓皇逃命之间没看清脚下的路,一个蹄子踩进耗子洞,马身瞬间失衡,以头抢地,连带将阿弥往前甩出去。 阿弥惊叫一声,忍着内里的疼痛在落地前别扭换了个姿势,一扭腰,以肩先行触地,顺着前空翻滚出去,又立即站起身来,不要命地往前狂奔。 两条腿的人如何跑得过四条腿的马?跑出去没两步,阿弥只觉得腰后有只手臂将她一拦,顺着那搂起的势头一下子就将她提得双脚腾了空。 尚在半空阿弥就抽出了软剑,但使力的空间和时间都极小极短,等被人捡一只羊崽子一样拉上马背坐好,软剑还没抽出一半,被人一手打回去。 “你跑什么跑?!” 清冷圆月下,阿弥惊吓之后只知道怔怔看着言照清那张脸。耳中嗡鸣声甚重,言照清后头说的什么,她其实没太听得清。 “你……吓傻了?” 言照清一抹她额头的冷汗,大略摸了她四肢,边检查边仔细看她眉眼,不见有半分皱眉。 身上没有伤,怎的跑几步路就发这么多冷汗了? 阿弥好似自梦中惊醒,将他仔细给她抹汗的手推开,也推拒着他这个人,想要从同乘的马背上跳下去。 “你来做什么?定安公主不是在临北城治你么?” 言照清将人一拦,一双手臂横在人身前身后地囚着,借着月色瞧见她被削去了一段的一撮头发,心里头又生闷气,语气便有些僵硬。 “我来做什么?自然是替你师哥看着你,免得你被许之还送给北游王。” 马一动,带着二人回军营。言照清一声响哨叫骅骝慢慢跟上,月下策马,二人心里头可都没个好兴致。 “许伯伯才不会。”阿弥轻哼一声,微微咬下唇,忍胸腹之中的针刺疼。 这种当口,她没什么心情同他说话。当日断了自己被他攥在手中的发,不就是叫自己断了对他这份念想么?他是别人家的郎君,跟她有何关系? “不会?驻扎格朗河的如今可都是李穆川的人,许之还当真有置喙的余地么?如今在这儿,你们人数不过是对方的一个零头,占了格朗河的优势罢了。李穆川若是想临北战事速战速决,依北游王的议和条件就是最快的法子。就算许之还不会,那许之还没了呢?” 临北战事尽早了,李穆川代替李皇平定了北境之乱的消息才能尽早出去。言照清直觉李穆川是要借临北大胜的消息在京城搅弄风云,等临北的事情结束了,京城想必还要有一个大乱子。 一反常态的,怀里头的小狐狸安静得很,往时有人提及——哪怕这个“有人”是他言照清,但凡提及李穆川,都要遭她龇牙咧嘴恨不能上爪挠人一番的,今日倒是特别安静。 她竟然没有为李穆川说话。这可真是属实难得。 难道在这一个多月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四百七十二章 试个情他动真格的?! 阿弥有些怏怏的。 言照清拿捏不好她的心思,但她刻意在疏远他,他是瞧得出来的。 他有意扮出无意的样子,将人老君拴在刀柄上头的红流苏展示给她看。初见那红流苏的时候,她肩膀都僵硬了一会儿,但后头放松下来了,不问也不提这红流苏的事情,直到回到军营也没再同他说一句话。 阿弥下了言照清的马,将骅骝交给旁人,示意被营中士兵古怪打量的言照清跟她走,直直去了许之还的军帐。 许之还在同工匠议事。 为了议和,北游王提议许之还带人到对岸议事,许之还也提议北游王到李朝军营来。两方都抱着别的心思,也同样谨慎,到后头决定两方工匠在格朗河上修筑一道临时的桥,就在桥上议事。 北游那头的早早就修好了,李朝的今日才动工,进度也才三分之一。 阿弥知道许之还的担忧,临时桥说是议事的场所,但若是北游大军顺着桥过来,那临北也讨不到一个好。 北游王卓尔达早就摸清了临北城的兵力,前日已经有细作传来消息,有人给北游王透露了格朗河临北军的布阵情况。许之还和乌茂典昨夜连夜调动人马,重新布阵驻地,兴许就是因这个仓促调动才有了漏洞。 阿弥带着言照清进帐,直到许之还同工匠们说完事、人都散了才靠到许之还那儿,垂眼瞥了两眼摊开在桌上的桥梁图,总觉得哪儿怪异,一时又说不上来。 “去叫医无能过来。” 许之还看了一眼阿弥的脸色,扬声冲外头道,再笑着同言照清打招呼: “言小郎君,身上的伤可都好了?” 言照清微微颔首,“有劳许大将军惦记,身上伤已无碍。” 许之还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转头瞧见阿弥拔下沙盘上一枚小红旗,插在沿河某个地方,单手几翻,做出几个手势,神色一凛。但面上不动声色,仍旧跟言照清寒暄:“临北城中可安好?我在此地驻扎,日日听闻来报说临北城中百姓过得尚算太平。” 言照清察觉出这帐中气氛诡异,眼见乌茂典带着医无能进来,嘴上答道:“有许将军带兵在此地驻守,临北城自然安全无虞。辛苦许将军和众将士。” 边说,边看许之还指点阿弥插的红旗所在地,将阿弥的手势重复给乌茂典看。 乌茂典立即会意,手肘一捅医无能。医无能初初时候还有些懵,瞧见言照清叫他心里也有些不舒服,愣了好几下,才抱怨道: “你怎的这么不爱惜你自己的身体?你瞧瞧这营中哪儿还有你要用的那细末草?” 乌茂典紧随其后,“没有?怎的可能没有?我这就去给小阿弥采来,小阿弥,你等着我啊!” 说罢将阿弥插下的红旗复归原位,风一样出去,过一会儿,外头就传来带着人打马而去的声音。 言照清大略明白了些,坐在阿弥一旁的凳上,看医无能轻车熟路托起阿弥的手腕,在她手腕上头轻慢扎进一枚银针。 “她怎的了?”言照清皱眉问。 医无能转头看他,眼中有些犹豫,但恰好有人进来,医无能便转回头去,专心捻着阿弥手腕上的银针。 “许将军,乌副将带人出去了,是……”来人问,面色紧张,以为大战来临的模样。 许之还笑着摆手,“没大事,丫头毒发了,要用的草药没有了,老乌带人去采一些回来。” 毒发?!言照清震惊,看阿弥的惨白面色。 他方才还以为是刚刚摔的那一下,一路放马缓行,就是怕颠到她哪儿。怎的竟然不是摔伤,是中了毒?! 来人多看了言照清两眼,又问道:“那,今夜是不是给言参将安排一个住处?” 许之还过来拍打言照清的肩,道:“叫这小狼崽子同我一块儿住就好,明日议和,他跟着我,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同他交待的。” 来人面上有些讪讪的,但得了阿弥冷清瞧过来一眼,便退下了。 言照清不管身旁的事情,握了阿弥一只手腕,要问是什么毒的事情。阿弥瞥来一眼,将手腕从他手上挣脱开,皱眉问医无能:“行了吧?” 医无能嘟嘟囔囔了几句话,也没人听得清他在嘟囔什么。将针一收,问阿弥道:“你可觉得好些了?” 又有人探头进来,是姜竹声。 阿弥将袖子撸好,冲着姜竹声点点头,同许之还道:“我同我师哥还有些话要说。” 言照清皱眉,跟着站起身,将她手一拉,“你先同我说清楚,毒发是怎么回事?” 阿弥偏头,歪着脑袋瞧他。 瞧半晌,突然嗤笑一声,“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照清哥哥?” 言照清不知道她的阴阳怪气是为了什么,一扯她手腕,姜竹声便在那儿低咳两声。 “老地方。”姜竹声有意道,自顾自先走。 阿弥蹙眉将言照清甩开,跟着姜竹声去。 言照清只觉得心里有团压不住的火,之前分别两年,再见她毫无变化,他仍旧是能察觉到她的心意。但现在,只分别一个月,好像有些什么他没法掌控的事情悄悄发生,并且已经失了控。 “别急,别急,叫他们兄妹二人说说话,你想知道的,我讲给你听。” 阿弥在帐外待了一会儿,听见许之还在里头笑着打圆场。 整个军营里头也就只有他对言照清的到来感到高兴了,毕竟……确实是无人可用了。 阿弥一路哼着曲儿,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找到她师哥藏身的位置。 蹲下身来,阿弥同颓然坐在地上的姜竹声视线持平,见自家师兄一蹶不振的模样,唉声叹气,老气横秋道了一句:“也不是我说你啊,男女情爱有什么好?至于么?” 这一瞧就是在临北城的小公主那儿吃了瘪,不然怎的早上才回去的,夜里就回来了?待了有一顿饭的时间么? 姜竹声掀了眼皮看她,“那言照清有什么好?至于么?” 阿弥喉头一哽,竟然一时说不得话。 姜竹声只恨此刻手边无酒,不能痛饮大醉一场。 “等北部战事都结束了吧。” 阿弥心中陡然浮现隐隐不安,“结束了再怎样?” 他总不会跑,他要是跑了,有心藏起来,天涯海角她也寻他不着。 “能怎么样?”姜竹声自嘲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不自量力,还是笑自己无能为力,略抬了头,瞥见阿弥身后不远处一道笔直的身影。 到底还是跟出来了? 也对,许之还说话向来言简意赅,换成是他遭阿弥这样冷落,也会立马揪着阿弥的领子叫阿弥说清楚。 姜竹声略抬头。 那人隐藏在草堆垛的阴影之中,说不好是不是想藏着偷听,藏也不是藏,就是那么理直气壮大大方方地站在那儿,阿弥若是转身回头,也一定看得到。 瞧见姜竹声发现他了,他更是不打算藏了,从阴影当中出来了一些,下巴微微扬起,眼略微垂着。姜竹声这一抬头,恰好对上那人清冷的视线。 唉,他那头的人没叫他落个好,他也没必要叫他好受。 姜竹声这般想,抬了手,搭上阿弥的肩,确保从言照清那个角度看过去,他就好像将阿弥搂在怀里头似的。 “你还记得师父之前想着要咱俩成亲的事情么?” 第四百七十三章 这俩人…… 阿弥莫名其妙,“你怎么这会儿提这桩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情”字未出,身后有大刀破空袭来。 对的不是她背后空门,是她身前的姜竹声。 阿弥被人揪着后衣领拉了个天旋地转,头发着昏,身子失着重,只能倚靠着身旁戾气勃发的言照清。他同姜竹声几招对打下来,阿弥更是被带得头晕目眩的,只能揪紧了言照清的手臂,低喊了一声: “言照清,你这是现在就要弄死我不成?” 两刀再力击打一声,震得阿弥耳膜发疼。言照清带着她后退一步,胸膛起伏得厉害,落下的鼻息灼热,不是累的,分明是还在恼怒之中。 “再碰她,我剁了你的手。” “竹声哥哥。” 一声小小的惊呼,在言照清话音落下之后接上。阿弥口中“临北城的小公主”提着裙循声跑来,将被言照清用刀推到草垛里头的姜竹声拉出来。 “你……你没事吧?” 红着脸的李安柔小心翼翼踮脚,拍掉姜竹声肩上和头上的草枝。 姜竹声惊讶看着应当在临北城里的人,眼中的激烈和挣扎不止是因震惊,还是因着别的爱恨情仇。 言照清看二人互动,后知后觉,这会儿才顿悟出异样。 这俩人—— 腰侧一疼,是阿弥将他用力一推,推得他略狼狈地往旁趔趄了几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追上气冲冲的人。 这没道理。 言照清看着那用红纱带扎发的人,高高扎起的一束简单马尾在她身后晃荡,一束发里的长度参差不齐。 这完全没有道理,她明明知道实情,做什么还要迁怒他?疏远他? 小丫头长大了,女人心如海底针了?! “你跑什么跑?!” 言照清几个大步跟上人,铁臂拦腰,将人一捞,捞到自己怀里头。 “谁跑了?就算跑了关你屁事?!” 胸膛接连落了几个拳头,言照清原想这也不是什么重拳,但……他不是被北游王的斩马刀劈在心口过么?苦肉计倒是可以一用,便闷哼了一声。 果然,方才理直气壮捶人的小狐狸停了下来,懊恼要抚一抚他的胸口,又还在气头上,最后只是悻悻再轻拍他一掌,将头撇开去。 “头发是怎么回事?” 言照清将这头小狮子的毛顺好了,将人往怀里抱得更紧。 阿弥不出声。 很难出声啊,她觉得难为情。 衣不解带守了重伤昏迷的言照清两天两夜,她连自己身上的狼狈都没法细心收拾。第二天夜里,忙完了其他伤兵救治的李安柔才来看他,站在门口,隔着门扇怯怯地问她照清哥哥怎么样了。 阿弥那时候回头看去,看得门扇上那娉娉婷婷的身影,她是一国的公主,从小众星捧月的金枝玉叶,她同言照清青梅竹马,她同言照清才是地位相当、门当户对的那一个。 门当户对啊,阿弥以前从来不觉得门当户对有多重要,在京城的时候言照清对她极好,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是精美精致到极致的,那些她从来都没见过的东西一一被他笑着呈到她眼前来。 她不想表现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但看着被养得性子善良、温柔软糯的李安柔,阿弥心里的自卑一下子就翻涌上来。 他原本就是该做驸马的。公主丢了,他千里迢迢地找来。 她其实不算得什么,不过是两年前跟他认得,两年后又得了他一段情罢了。 她已经占了人家的郎君一段时日了。 头皮吃痛,阿弥垂首去看,是言照清无意识地揪紧了她一缕发。大概是察觉她要走,她那撮长发在他指间乱七八糟地缠绕,像极了阿弥此刻的心。 不该再沉迷下去了。 阿弥那时候这般想,手起刀落,断了发,踉踉跄跄走到门边,再回头看言照清一眼,打开门,将李安柔让进去。 但阿弥没法说。 要怎么说?说自己约莫是毒冲脑子,叫她气头之上就将长发给断了?然后才发现李安柔喜欢的是自家师兄? 阿弥觉得难为情。 “你明明看出来了,公主喜欢的是你师兄,你做什么要为难我?”言照清稍显无辜,垂下头,将额头抵上阿弥的肩,心里头的郁闷确实无处可发,“死囚上断头台前都能有个说清楚的机会,你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 言照清心里明白阿弥很吃他这一套,前提是阿弥心里有他。先前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亲密之时,言照清只要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委委屈屈说话,阿弥便什么都依他。 僵硬的肩被放松下来,言照清站直了,再抱紧这别扭的小狐狸,只觉得好笑。 好笑又心疼。 “医无能说了,你身上的毒不是没法解的,咱们搬到百草谷去,你静养上一段时间就好了。” 他应当亲手杀了曹九台。 两年前曹九台在万民坊中,在她穿的那身神婆衣服里扎的毒针,还是叫她中了毒。之前在抚仙县她曾被阿寿的蒙汉香引发过一次毒发,那濒死的时候他还记得。 没想到这毒扎根在她心肺之中,这两年时不时发作,叫她备受煎熬。 言照清拧着眉,不知道要怎么用力才能叫对她的心疼传到这倒霉丫头心里。 阿弥还是不出声。 医无能骗他。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医无能在骗他。 她没几年好活了,不知道碰到、闻到、吃到什么东西就会叫她毒发。这毒是圆至和尚当年研制,被李皇拿走的,权公进宫揽名利的时候,在宫中找寻李皇有无关于这毒的解法,但听来的消息是连李皇都解不了这毒。 “你师父把你许给我了。”言照清将人稍稍放开,在阿弥眼前摇一摇刀柄上的红流苏,将今夜原本该说、却没机会说的话终于说出口,“他说,我要是对你不好,他会用这把刀来杀我。” 阿弥一愣,“师父?师父也来了?” 从方才到现在,就得了她这么一句话,言照清也不恼,反而有些高兴。 她不做小河蚌就好。 “来了,我今日还同他喝了一顿酒。” 一顿酒,就叫他过来她师父那一关,现在想想也是神奇。 但阿弥面上却没个高兴的模样,反而蹙起眉。 师父来了,那阮如玉是不是也…… 言照清心里莫名开心,只觉得跟阿弥之间说开了,再无龃龉,二人前方一片光明。只等着临北事毕,他就能抱得美娇娘……回京城就算了,按照之前想的,假死脱身,带她去医无能的百草谷,再之后,天大地大,哪儿不能是家啊? 言照清没感受到怀里人的纷乱心思,只顾着将人抱紧,想着别再叫人跑了。压抑不住心里的高兴,低声念叨着: 阿弥,阿弥。 13号完结不了了,14号吧……时间不多,估计也就最后几章了,请容我尽量把结局完善好。(>人<;)对不起各位啦~ 第四百七十四章 议和崩 阿弥将手搭在眉上,做一个棚遮挡天光。 其实已经临近傍晚,日头早就往西山斜落,红彤彤的晚霞布满半边天,每一朵厚重的云都被染了金边似的,璀璨又好看。 姜竹声立在她身侧,瞧她这模样,往她这儿靠了一靠。 “站得住么?” 阿弥将手放下,远远眺望河上的浮桥,嘟囔道:“倒也不是站不住。” 就是总觉得瞧不清。 “你瞧许伯伯是不是站得太近了?就乌茂典和那谁跟着他,卓尔达那边好几个人呢。要是发难……”阿弥指着像船一样在微微起浪的河面上浮沉的浮桥,难掩心里的担心。 浮桥是她从亓州带来的工匠连夜修好的,忙活到今天下午才同北游修的那段接上——算完工了。工匠回来的时候还同营里的将士们说笑,说北游修得临时桥跟豆腐渣似的,锤子无意一碰就变了形,他们那些汉子那么重,搞不好没走到当中就断桥沉到水里去。 姜竹声随手甩出一枚石子,打中袭向许之还后背的一枚银针,回头看了银针出来的地方一眼,密密麻麻都是人,不知道是谁。 “师父的刀在那谁手上,我觉得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谁是谁,阿弥嫌弃不说他名字,姜竹声又怎么能不知道? 陪着许之还一同去的不就乌茂典和言照清?红流苏在他身侧照耀,这李朝执金吾参将身姿挺拔,端的是一副威武难犯的姿势,气势上就比看着歪瓜裂枣的北游人高上一大截。 无论相貌还是身姿,再算身份和地位,许之还带言照清出去,那可是给他和李朝挣了极大的一个面子。 “叮” 姜竹声抛着石子,又将石子甩出去,再击中一枚银针。“啧”了一声,同阿弥道:“你在这儿好好站着。” 说罢闲庭信步往后头去。 阿弥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援兵之中有人有小小的骚动,姜竹声已经过去了。 再转回头,河中心的两方人好似有个不欢而散的意思。 阿弥错愕,在浮桥桥头等着意气风发的言照清……不,她等的是气势昂然的许之还,迎上去,问道:“这才不到一刻钟,谈好了?” 许之还瞥她一眼,“道不同不相为谋,跟这群蛮子有什么好谈的?浮桥撤了,要打,老子迎敌。” 边说边转身,冲着北游王卓尔达的方向扬一扬拳头,势在必得的模样。 阿弥远远看去,隔得太远,她连卓尔达是圆是扁都看不清。腰上一紧,被言照清带到一旁。 “方才给你煎的药,你可喝了?” 阿弥抬头看他,不答这儿女私情的话,反问:“议和议了个什么?怎的这就散了?” 言照清笑道:“北游王指名要你,你做和亲公主,往后他们二十年不生事。” 阿弥微微蹙眉,想着那倒是挺划算的,他们兵力别说不足,就算李穆川派来的援兵里头也还有时时刻刻要许之还的命的,四分五裂的程度同北游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个半月里头许之还腹背受敌,已经顶得够心力交瘁了。她反正没几年好活,若是能换一时的太平,哪怕给临北百姓歇一歇,那也不吃亏啊。 言照清见她发愣,点一点她脑门,“想什么呢?” 阿弥老老实实,“想我能换个二十年临北太平,也不吃亏。” 亏的是北游人,她哪儿有二十年这么长?卓尔达未免太高看她的寿命了。 言照清面色一沉,一捏她鼻子,有意叫她喘不上气,“我李朝还不至于卖女儿求生。” 阿弥从他那魔爪下挣脱,搓一搓吃痛的鼻尖,“我也就是说说。” 从他怀里跑出去,站到同乌茂典说话的许之还附近。 昨夜里乌茂典在她提到的缺口追查,查出一个曹九台。不知为何北游人没将他带走。 乌茂典找了个地方严刑逼问这前京城首富,直至许之还要上桥议和前才到,这会儿才有机会同他们说曹九台的事情。 “卓尔达要的是阿弥和寻意,说是他们的生母是什么什么族的圣女,是卓尔达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人身上有神圣血脉,这俩孩子身上自然也有。有了这俩孩子,他就能得到那什么什么族的支持,北游王的地位就更稳固些。”乌茂典言简意赅,不占篇幅。 阿弥恍然大悟,“噢,他是被推回来找寻意的?” 那可挺惨的。昨夜不还挺嚣张的吗? 乌茂典道:“他娘子是北游人,妻儿都在北游王手上,曹九台就算怕死也不得不依啊。” 阿弥吸吸鼻子,蹙眉忍了忍胸腹的疼痛,尽量叫面上没有异样,道:“拿人家妻儿性命做威胁,这北游王算不得好汉。” 许之还因她这话笑着抬眼看向言照清。言照清立即就想起法场之上,他为逼许之还供出逆贼同党,用过类似的手段。 许之还道:“卓尔达是打错了算盘,用无辜女子换和平算什么本事?我们李朝别的没有,血性还是有的。这几日再清点一下能用的人,以防万一。” 一行人避开营中其他将士,往许之还军帐走去,一路低声讨论议和破裂之后如何行事为佳。 许之还走在最前头,微微侧身同落后了小半步的阿弥说话,言照清落后了几步,看向方才河岸旁骚动的地方。 有暗器袭来,他自然知道,他还悄然给许之还挡去几枚。 有人想要许之还的命。这“有人”,自然只能是李穆川。 “红颜误国!祸国殃民!” 言照清正看着姜竹声揪出一人,将那人双臂拧断,耳畔就听得许之还勃然大怒的声音,还有几个清脆的巴掌声。 “我忍你一路了!多少将士的尸骸未凉,惨死北游人铁蹄之下?!全都因为你这个贱丫头!” 已经入账的许之还痛骂,里头还传来拳头砸在人肉躯体上的声音。 言照清心内一沉,骇然掀开帘子大步入内,眼前的景象叫他眼底倏地一痛,大刀立即就出了鞘。 阿弥正被许之还碾在地上打骂,许之还像发了疯,扇打阿弥的脸,又将阿弥的脸踩在脚底和未铺毯子的地上。 言照清立即提刀欺身上去,压抑不住的杀意在瞧见帐中正坐的人时,瞬间下意识被压制下去。 李皇? 李皇亲征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李皇亲征 李皇在帐中正襟危坐,喝止了许之还,俯下身来,将双肘搭在膝上,看被许之还打得面目全非的阿弥。 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没法从阿弥脸上的肿胀看出原先的面貌一二分,皱起眉,问阿弥:“你娘是谁?” 这个问题很奇妙,不是问阿弥,倒是问阿弥的娘,像是他知晓她的身份,又不太肯定她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 阿弥侧躺在地,身上脸上都是疼,眼皮肿胀地只剩一条缝,微微掀开,侧着眼珠子瞧座上的人。 她潜进过宫里一次,见过这狗皇帝一面。有人说他长得像她爹,毕竟是兄弟,总有那么几分相像的,她便想去看看。 他当时在冷宫的花园里头闲逛,枯枝败叶,景象萧索,他没有带随从,看得倒十分有兴致。阿弥有意从转角出来,他就以为她是新来的宫女,不会伺候、没个规矩,她有意打翻了他的茶,他也不恼,似乎从她身上见得什么旧人的影子。 后头有只野猫惊惶窜过,阿弥顺着那野猫给的机会才得脱身。 如今他问她娘是谁…… 许之还立即往前一步,忿忿道:“不过是一个不知道哪个夫人生下的祸害,依我看,早早将她赶出军营,免得在这儿祸乱了军心。” 大内官奉来一壶热茶,外头喧喧闹闹的,有刀剑相交的声响。 言照清不敢将目光过多放在地上的阿弥身上,许之还打得有技巧,一时伤了她的脸面,谁都不敢轻易认出她。 “不急。”李皇抬手,阻止许之还将阿弥拎起的动作,啜一口茶,问言照清,“照清,这女子是什么人?朕听闻北游新王想要她做和亲公主?” 言照清背后渗出冷汗,不敢显出一刻怠慢,“只是……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卓尔达想用她闹李朝的笑话。” 言毕,觑见李皇似笑非笑抬眼瞧他的神色。 言照清心中一惊,知道这是李皇在故意试探他。 圣心难测,李皇早就练就出情绪不在面上显露的好功力。 “朕听闻春节的时候,有个北游样貌的女子在你府中出入?” 言照清跪在地,重重磕头,“是,那是微臣未过门的妻子。” 李皇叹一口气,问道:“是南理阿弥么?” 言照清攥紧拳,突然意识到,他们是瞒不住李皇的。撒谎的后果,只能是满门抄斩,甚至株连九族。 但若是说实话,南理阿弥未死,那于当年参与其中的人也是个死罪。 言照清踌躇,李皇耐心等着,也不催他。全然一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模样。 “是……”言照清涩着嗓子出声,不得不承认。 若是他要阿弥死,那他也跟她一块儿去就是了。 李皇哼笑了两声,“你们呐,你们呐,这一招金蝉脱壳计谋,可用得真好啊。这一个,想必就是驻守临北两年的南理阿弥吧?” 许之还有意大笑出声,道:“什么南理阿弥?南理阿弥不是在京城言小郎君的府里头么?这个不过是一个臭丫头。来人啊,将她扔出去喂狗!” 大内官顺着李皇的不耐烦神色立即呵斥,“大胆!陛下尚未发话,许大将军这是要以下犯上,替陛下做主不成?!” 许之还虎目圆瞪,“你这大内官可休要给我乱定罪,若不是有你们这些把持天听的狗奴才居中作梗,我李朝边境岂会陷入今天这般凶险之地?” 此行不见万辛作陪,京城的事情临北少得消息,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变动。但许之还这话一出,那大内官脸上立即讪讪,怒瞪了许之还一眼,听见李皇哈哈笑,大内官悻悻垂头,等着吩咐。 门外有人掀帘进来,是京城守将裴修远大将军,偏头瞧了许之还一眼,微微点头,才同李皇禀报道: “报!军中废太子逆贼已全被收服,贼首李穆川已自临北城中逃脱,左骁卫已组织人马追击李穆川。” 李皇揉一揉眉心,日夜赶路,他已经老了,深居高堂多年,早就禁不得这样的辛苦。 “行了,收拾收拾,能收编的收编,传信给北游王,明日朕亲自同他谈谈。” 裴修远应声下去,出去的时候,顺着李皇的意思,带走许之还。 “那这丫头我也带——” “就叫她留在这儿吧。”李皇打断许之还的话,裴修远将许之还的手臂一拉,许之还便又没能拎起阿弥。“好端端一张脸,叫你打成这个样子。留她在这儿,安柔不是在营中么?叫她来看看,务必要将这丫头的脸治好了。” 许之还大惊,“陛下,这不过是一个野丫头,犯不得入陛下的眼。” 李皇轻笑一声,“野丫头?之还,朕是老了,可还没糊涂啊,有许多双眼睛替朕看着外头,许多双耳朵替朕听着外头呐,南理阿弥是李穆川的谁,你以为朕不知道吗?不必担心,朕不过是想看看她的相貌,常听宫中人说南理阿弥长得像我皇子府中的一位故人,如今被你一弄……朕就等着吧。” 许之还骇然,握紧拳,“宫中人怕是说错了,她长得不像她爹娘。她也不过是南理城一个吃百家饭的野丫头……” 李皇吹去茶汤面上的热气,缓缓道:“宫中人说错?左相郎执梅的爱子擅画,疯症被治好之后,日日画同一个女子,说是南理阿弥。陆汀给朕看过那画,朕如今不过是想证实一下。若真是同故人相像,念在旧情份上……” 话尾拉长,李皇内心似乎也在踟蹰,捏紧拳,看地上半昏半醒的阿弥,好似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良久,身上陡现杀气,双眸半眯,毫不掩饰的杀意将身旁的大内官都惊了一惊。 他少有这般时候,对阿弥,这是从她母亲延续到她身上的恨意。爱屋及乌的反面不也是成立的吗? 言照清惶惶然,重重跪倒在地,磕头道:“陛下,阿弥护卫南理有功,守卫京城有功,如今阻击北游、守护北境,也是一桩大功德啊!她虽出身逆贼,但从未行过李穆川行的那些事情,悬崖勒马,及时回头,在这逆贼把持的军营之中,数次解救许大将军,临北城才没有被李穆川拱手让给北游人啊!陛下若将这样一个护国百姓置在绝境,天下人如何想?他国如何想?河对岸的北游人一定会笑掉大牙,说我李朝不惜才、不识人,容不下一个同李家有旧仇的奇女子啊!” 李皇看着言照清重重磕头,也不拦,听他义正言辞说完,面无表情看他半晌,突然哈哈大笑出声。 “你这狼崽子,这般讲倒是把朕放在不仁不义的地方。行啦,你们下去吧,留她在这儿,朕来亲自照顾她。” “陛下!” “去吧。” 李皇摆摆手,不愿再多说。 第四百七十六章 陛下填坑 阿弥后头是彻底昏了过去。 毒发,再加上被许之还打了一顿,她饶是铁打的也撑不住。 迷迷糊糊之间听得这帐子里头有人来来去去,一会儿说言参将跪在外头候着,一会儿说许之还在外头不肯走,一会儿说公主被人抓住了,一会儿又说公主放人走了。再一会儿又有人来,说废太子昔日婢女阮如玉抓着了,被李穆川丢弃在军营的一个笼子里头。 阮如玉被带到帐中,约莫是瞧见被好好安置在榻上的她,恼怒痛骂她是叛徒,痛斥她坏了杀许之还的计谋。一股脑的斥骂之间,将李穆川原想除去许之还、侵占临北城,进而同北游人合作攻向京城夺回皇位的计谋全都透露了出来。 后头阮如玉还用藏着的短匕要刺杀李皇,刺杀不得,转而扑向阿弥。 阿弥只感受到一阵风,裴修远将阮如玉踹出老远,她连阿弥的身都没近得,就跌出了军帐外头去,被一众士兵的长枪大刀围着指着,最后咬舌自尽。 阿弥觉得可惜,又觉得高兴,想往后不会有人再用鞭子抽她了。这般惋惜喜悦之中,没忍住胸腹的疼痛,剧烈咳出一大口血。 似乎李皇还来给她探脉,一捋她的衣袖,瞧见圆至和尚的佛珠在她手腕上缠了两圈,李皇久久没有动作。再探知她的脉乃是中了圆至交给他的毒,他至今还没有研制出解药。 李皇一时唏嘘,微微仰头长叹,眼角落下泪来。 “真是孽缘,孽缘。” 阿弥撑开一条眼缝看他,细细看他的眼角眉梢,试图在他脸上找到她爹的影子。 李皇问:“你可知道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阿弥强撑精神,尽力发出声音,“我……爹……” “那你可知道弥是什么意思?” “满到……溢出来,是多余。” 李皇哼笑一声,“陆汀说的果然是真的,李穆川是这样给你洗脑的?” 阿弥不出声。 她已经没法定义李穆川,她得知了一些真相,同她印象中的李穆川全然不一样,阿弥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李穆川才是真的李穆川。 她现在想来,他是在她替他挡了一剑后才拿正眼瞧她的。那剑直逼他心口,她从旁一扑,剑穿破她肩膀。对方只有一人,若是不将他杀死,她怕她和李穆川都会没命。 就这么忍着剧痛往前一步,将手中短匕插到来人胸口,狠狠一拉又一剜,将那人还在跳动的心挖出来。 那一年她才六岁,在被左骁卫追杀的路上,好几次被阮如玉嫌弃是个累赘丢下,但她最后总是化险为夷地追上。那一天后阮如玉觉得她有做死士的潜质,给她请来江湖上有名的杀手,教授她杀人技。 好在后来碰上了她师父。阮如玉将他师父毒哑了,陪他睡了一次。她师父脑子一根筋,觉得睡了人家,这就是阿弥的学费了。也好在他脑子一根筋,三观正,同南理城的人一起,没叫阿弥真走那杀人不眨眼的死士之路。 “我同你爹,关系不好。我想要这天下,他不想要这天下。”李皇在阿弥身旁坐下,像是想起很久远的事情,想了好长一会儿,才开口。 脱下了“朕”和“皇兄”这样的称呼,他像是一个同阿弥拉家常的老人,就是态度有些别扭。 “人人都说是我杀的父皇,是我杀的他,我就算身上长了一百张嘴,也没法说清楚。杀父皇的是你爹,你知道他为什么吗?” 李皇偏头,透过阿弥的脸想起李景泽,仿佛这会儿不是在同阿弥说话,是在同很久以前的李景泽说话。 “沙曼苏是我先遇见的,北游草原上头,她像是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那么美,那么炫目。我说,你要是想给你的哥哥拿下北游王位,那就随我去李朝,做细作,甚至刺杀李朝皇帝,给你哥哥增加筹码。她信了,她真的来了李朝。” “但她不知道我是在骗她。她母亲是天山族的圣女,她自然也是天山族的圣女,她的族人看着她,我带不走她,除非她心甘情愿自己从北游草原走出来。” 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以欺骗得来的人,在谎言被识破后,自然有无可弥补的横沟横亘在二人之间。更何况沙曼苏一门心思要给北游、给自己的哥哥建功,对李皇并没有别的心思。 李皇当时身边又好几个妃子,莺莺燕燕的花丛之中,她这只北游来的蝴蝶孤高自傲,怎可能做得来争宠斗艳的事情? 废太子李景泽同李皇对比起来,人温润,不似李皇一般野心外露,戾气逼人。他自太子妃逝世后好几年没再娶,见着沙曼苏之后,一心只有沙曼苏,爱她爱到不惜弑父。 “那日,他喝醉了,沙曼苏在院中跳舞,那样曼妙的身姿,我这一辈子都难忘记。他一喝醉,就同我说,父皇是绝不会允许他娶一个北游女子的,他必须要像个办法,保住沙曼苏。” 那原本是李景泽同李皇炫耀沙曼苏的酒席,席间不过他们三人,一开始还能假模假样和和气气地喝酒,到后头,李景泽身上的锋芒就藏不住了。 李皇可能也没想过,李景泽想到的保住沙曼苏的方法,竟然是弑君登帝位。 太庙一事后,李皇不得不开始防备,因为李景泽弑君弑父的黑锅,分明是要甩到他身上。 “他用我从圆至那儿得到的毒,涂在针上,收买了尚衣局的小内官,藏在父皇的寝衣里。” “他节节败退,我带兵去找他,他跪在我面前,承认是他毒杀了父皇,说只要留沙曼苏腹中孩子一命,他愿血债血偿。” 阿弥咬牙,眼泪自红肿的双目之中缓落。 李皇道:“当夜里,沙曼苏就生下了孩子,一男一女。我让他给孩子取名字再走。他说,女孩子叫阿弥吧。我说,弥字不好,太满了,满招损谦得益,叫他换个别的。” “但是他说,没什么不好的,弥是圆满,我有了她,儿女双全,这孩子填上了我这辈子的圆满。” 阿弥握紧拳头,忍不住汹涌的泪。 李皇叹道:“他抱了你,夺刀自刎。我原想着放他一条生路,贬他去做平民也好,他始终是我兄长。你同你弟弟我就抱到宫里来养,没多少人知道你娘的存在,自然也不会知道你们的存在。但你爹的性子,太过刚烈,也阴暗了些,受不得辱。” 阿弥吸吸鼻子,问李皇:“我娘是怎么死的?” 李皇垂眼,凝视她,眼里有慈悲,有无奈,“李穆川杀的。用你娘的软剑将她的头割下来,将她丢到我面前……趁着乱,他手下的人把你和你弟弟带走了。” 阿弥咬唇,呜咽一声,痛哭起来。 这同她之前听到的真相,无一丝差别。 第四百七十七章 这算是比较好的大结局吧 新立二十二年,正月十五。 早早的,外头就有鞭炮阵阵,言照清被这鞭炮惊醒,一时分辨不清自己是在临北还是在京城的家中,看了帐顶好一会儿,才在剧烈的宿醉头痛之中分辨出身处京城言府之中。 手惯性往旁一摸,摸了一手空,余温已经散去多时了,他身侧的位置是冰冷的。 言照清骇然,倏地起身,房中炭火烧得仍旧旺,这新换了自北游来的羊羔绒毛地毯的房间里头,却只有他一个人。 人呢?! 是梦?! 言照清大惊,急忙要下床去找,起身太猛,脚下一虚,被滑落到床脚的被子一绊,“咚”一声响摔在地上。北游的毯子厚实,那声响沉闷,但声儿可不小。 言照清正要撑着自己起身,就听到外头有人“哎”了一声。 “你去哪儿?”是陆汀,声音里头的情绪听起来不太好,“噢,是言大人醒了?” 声还没落,便有一颗脑袋探进来,长发也未梳,发尾有些枯黄,刺痛了言照清的眼睛。 阿弥。 “过来。” 言照清佯装生气,就坐在地上那团凌乱的棉被里,冲着人招招手。 阿弥回头看外头的陆汀。 言照清便听得陆汀不耐烦道:“哎呀行了行了,我话也讲完了,你睡个回笼觉去吧。今夜赏花灯,别忘了啊。还有,我方才同你说的事情,你记得同你们家言大人交待一声。” 这一句的后四个字,是从陆汀牙齿之间挤出来的。 “陆大人又怎的了?” 言照清将阿弥拉到怀里,一同坐在那凌乱的棉被里头,一摸她冷的脚,忍不住又要数落她。 “怎的又不穿鞋?” 阿弥笑着道:“也就出去一会儿,外头也是暖的。” 言照清仔细看她眉眼,手习惯性搭上阿弥的手腕,去探那脉搏。 习惯了,这四年时不时就要摸一摸她的脉象,早就习惯了。 “陆汀叫你别再去找二狗哥喝酒了,二狗哥醉起来有些吓人。”阿弥没忘陆汀交待的事情,挣脱言照清把脉的手,两手一扯他两颊上的肉,往外微微一拉,迫使他做个鬼脸,自己也好笑起来。 言照清闹她,闹得她笑着投降,两个人相拥着坐在床前,一时都不想动弹。 “叫李二狗别再找我喝酒才是,大过年的,我昨夜还想早些回来,谁知道他这样缠人?” 言照清揉捏阿弥的手臂,搓暖阿弥的身子,想到昨夜做的梦,心思纷乱。 是梦到了往事。 李皇带十万大军亲征临北,阿弥被许之还和裴修远共同举荐,是个可用之才。李皇的心思动摇,并没有立即决策,等到阿弥的面目消肿之后,李皇感叹故人眉眼,心里软,留了阿弥一命。 恰逢北游内部动乱再起,卓尔达被拉下北游王位,生死未卜,北游一方又发动对李朝的攻击。临北众将,连同阿弥带的南理人在内在短短二十日内将北游人打得服服帖帖,一度将北游人打退到大怪山脉一带。这其中,以阿弥和北游人最为勇猛善战。 北游无法,只能求和,但推举不出一个北游新王,前来同李皇议和的一个无名氏担不得君主的大德,想趁乱行刺李皇。阿弥并非特意要救李皇,但那退半步的动作,恰好叫原本应该射中李皇的箭射中了她,扎进她的心口。 经此一役,李皇彻底放下对阿弥的不信任,赦免阿弥的罪,封将封郡主,凯旋京城后,即刻下旨赐婚,风风光光将阿弥嫁到了言家去。因阿弥身上的毒未解,这毒同李皇又有那么些关系,医无能又同言照清交待要用几味珍贵药材给阿弥服用,两三年后必能解毒。李皇便又许诺言家只要尽心辅佐太子,宫中的珍贵药草可随意取用,不必通报。 但言照清直到两个月前才从医无能那儿得知,什么用了稀贵的药材就能给阿弥慢慢解毒,全是阿弥叫他骗他的。 医无能那时候道:“也是阿弥叫我骗你的。这些草药只有京城皇宫才有资格享用,你在京城又有许多事情忙,她若是……了,你身边多的是事情和人能羁绊住你。她怕你……” 怕他跟着她一块儿去。 医无能长叹,没将这句说出口,只道:“你尽管给我娘子家翻案了,但你言家还欠着我娘子一条手臂呢。之前在临北城,阿弥答应我只要救你,就拿走你一件最心爱的东西。我想,在你心里没什么东西比得上阿弥了。我娘子说了,这债,算两清了。我救不得阿弥,我也没脸再见她,你替我给她带一个好吧。” 言照清那时候没办法反应。 他来找医无能,是要问李穆川的事情。 蛰伏了这么几年,李穆川破釜沉舟,有了大动作。曾经的谋士秦志昭为求荣华富贵,将李穆川的投名状呈给李皇,李穆川在朝廷和各地的暗桩被一一拔出,党羽被除尽,竟丧心病狂带着余下人逃到京城,妄想来一个灯下黑。 言照清听闻风声,设计将李穆川部下全数剿杀在李皇寝宫前。尸山之中不见李穆川,没料到李穆川是趁机潜入言府,挟持并带走了阿弥。 李穆川来京城之前已有重伤,医无能又也在京城,言照清便想问医无能可有李穆川的消息,没想到得到压抑几年的医无能将藏不住的这秘密倾吐而出。 阿弥后头是秦不知带着京都府的成全找到的。 人在废太子李景泽当年安置阿弥娘亲的废弃宅子里。阿弥毒发,濒死模样将李穆川吓着了,也拉回他一丝良知。 秦不知后头同言照清讲述那场面,说是李穆川抱着阿弥又哭又笑,只会重复一句“哥哥,我不疼,你有没有事”,到最后像是魔怔了,冲着秦不知叫喊着“是你抢走了我的阿弥!是你杀死了我的阿弥!” 力气大到几个人也没法从这不会拳脚的废太子遗孤手里将阿弥抢出来。 言照清能理解李穆川为何而疯。 大势已去,阿弥也算是他一手带大的,秦志昭是他赏识栽培的,竟然全都离他而去,到头来他得了一场空。 而李皇终究是老了,见李穆川疯癫至此,他的面貌又同废太子李景泽是那样地相似,想到在他面前横刀自刎的自负兄长,李皇终究没法痛下杀手,将废太子囚禁在冷宫之中。 大年初二,李皇催促言照清带阿弥进宫的时候,还恩准了阿弥的请求,允许阿弥去冷宫同李穆川吃了顿饺子。李穆川疯癫之症好了很多,但喝的汤药里头有别的东西,他脑后又有一根银针,已经同个七八岁的孩子没什么差别。 阿弥在回来的路上哭了一路,不知道是该恨李穆川杀了她娘亲,还是因他如今的模样就该将那恨意放下。 言照清昨夜里走马观花似的梦到的就是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此刻抱着阿弥,只觉得心被填了一半,又没有完全被填满。 她的身子一天天弱下去,他看得出来。 言照清曾在宫中的秘典之中窥见前朝君主李容治的鬼神事,说是谢昭应死,是李容治将自己的阳寿分了一半给谢昭,才叫二人到了白头的。 言照清想,他或许还能找到之前给他犀照的人,问问那人李容治用的是什么法子分阳寿的。 “言照清,今天真好。过好一天,是一天,就好了。” 阿弥被他的体温煨得昏昏欲睡,打着哈欠,同他道。 言照清低低应了一声,回头看桌上摊开的犀照。 阿弥死在六年后的春日,言照清同阿弥有了十年的快活日子。阿弥没有留下一儿半女,阿弥走后,言照清终生未再娶,九十七岁时寿终正寝。 2021年12月14日,《娘子金安》完结啦!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是15日凌晨,我以往很少在作者说里头碎碎念,是怕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在连章阅读的时候看到作者说,会出戏(虽然我营造故事氛围的能力o(╯□╰)o),但阿弥是我在咪咕讲的第二个故事,想要表达心里的感谢吖~感谢许多可爱的读者朋友给阿弥投过的月票、用心的评论,还给我这种不会回头检查的作者挑出错别字,真的很难表达内心对这些读者朋友的感激。匆匆忙忙把故事结束了,其实挺不好意思哒,阿竹给大家鞠躬啦~给阿弥投过月票的读者朋友我会在置顶评论里一一感谢~有你们陪伴阿竹完成阿弥的故事,真的是我这棵小竹子的幸运啊~!阿竹在这儿一鞠躬下台~有缘下一本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