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妻》 开新书了,请多支持鸭!(附:许家人物表) 上一本《富贵芳华》得到了许多亲们的支持和喜爱,只是作者忙……好吧就是懒,哈哈,一直没开新书。 等待了这么久,希望大家还记藕花,让我们一起开启新的故事,新的征程! 偷偷说一句,你们的留言我都悄悄去围观了。有些亲看得很认真,提了很多很好的建议,藕花都拿小本本记下了呢。 在新书《虎妻》里,我会尽量做得更好,让大家看得更加愉快,也希望得到大家更多的支持哟~~ 爱你们的藕花,笔芯! (想上传时,发现不到500字不准上传,只好整理人物表发上来。本文许家是个大家庭,后面还会有添加) 许家人物表: 长房(因位置偏东,又称东府) 第一辈:许太夫人(夫死,如今许家辈分最高) 长子一系: 长子许遂(大老爷,赋闲在家),妻邹大太太(掌家宗妇) 嫡子许汤(大爷,独子),妻吴大奶奶 嫡孙许松(大哥儿,独子)未婚 次子一系: 次子许述(亡故,二老爷),妻柏二太太 嫡长女许润(大姑奶奶,许述嫡长女,嫁到外地) 嫡长子许润(二爷,外地为官),妻尹二奶奶 嫡次子许观海(驸马,尚成安公主) 许润一系: 嫡长子许樵(二哥儿)未婚 嫡长女许桐(大姑娘)未婚 许观海一系:(照年纪大小排序) 嫡长女许惜颜(二姑娘),未婚 嫡长子许桓(三哥儿,与许惜颜是龙凤胎),夭折 庶子许云桢(四哥儿),生母姚姨娘 庶女许云槿(三姑娘),生母秦姨娘 庶子许云柳(五哥儿),生母沙姨娘 庶女许云梨(四姑娘),生母章姨娘 庶子许云树(六哥儿),生母章姨娘 另有二妾:袁姨娘,红珠姨娘 二房: (因位置偏西,又称西府。与许太夫人同辈无人,二嫡子尽死,无后。原庶三子过继进府,由庶改嫡。因子孙众多,两房各自排序) 第一辈:杜三太太(夫死,与邹大太太同辈) 第二辈: 长子许淳(大爷),妻余大奶奶 嫡女许云梅(大姑娘)夭折。 庶女许云樱(二姑娘) 嫡子许楠(二哥儿) 庶子许云樯(四哥儿) 次子许洛(二爷),妻卢二奶奶 嫡子许椿(大哥儿) 庶子许云榉(三哥儿) 三子许泓(三爷),妻小杜氏(杜大太太侄女),二人无子。 五房: (原是许家二房庶子,分出去单过,长辈俱已不在,兄弟四个,来往不多,暂无整体排行) 长子许池(嫡出,携妻带子,在外为官) 次子许长洵(庶出,亡故)妻梅二奶奶 独子许枫 三子许长涓(庶出,随妻族搬离京城多年) 四子许长津(庶出,老来子)未婚,幼年丧父,依附寡居二嫂及侄儿过活。 第1章 赐死(一) 大齐,京城。春,三月初。 才到酉时,并不暖和的日头,就跟被鞭子抽打似的,匆匆收敛余温,坠下还凝着霜雪及青翠嫩芽的枝头。 此番倒春寒来势汹汹,成安公主府内,一片清冷肃穆。 余姑姑满头细密汗珠,拿着张拜帖,踏着苍茫暮色,顾不得仪态,跌跌撞撞冲进后院。却只听见自家主子,还在与驸马争执。 “蠢妇!蠢妇!蠢妇!” 当年弱冠高中的探花郎,如今亦是风流倜傥的许观海,此刻仪态尽失,毫无世家公子风范,指着满面泪痕的美艳妇人,眼神怨毒。 十四年前,正是这位美艳如花,却骄纵任性的公主殿下,在他新科高中后,用那等下作手段,逼得自己不得不娶了她。 毁了他的姻缘,毁了他的仕途,毁了他的一生! 十四年后,又是这位美艳依旧,却蠢笨如猪的亲娘,在皇上刚封了长女郡主,有意赐婚时,竟异想天开,想出服毒拒婚的蠢主意,害女儿命悬一线。 甚至极有可能,连累全族! 许观海一想起来,都觉后背发凉。 可成安公主,哭得越发委屈。 “我又不是故意的!那毒药我只挑了指甲盖那么一点点……我,我只想吓吓父皇,收回成命……那什么鬼将军,就是个吃生肉,喝生血的怪物……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父皇又那样疼我……” 许观海忍无可忍,“皇上从前宠你,那是太平盛世,只当娇养一只猫儿狗儿罢了。但如今是什么时节?反贼谋逆!一连夺取了十几座城池,数个郡县,闹不好要变天的! 要不是那尉迟圭,力挽狂澜,带兵平乱,搞不好如今乱贼都杀进京城来了!别说区区一个外孙女,就算是皇上的亲孙女,皇上也会眉头不皱,送给那人! 否则你还真当是皇上疼你,才封了女儿做郡主?少在那儿发梦了!” “但为何,偏偏要是我的女儿,呜呜……” “这都要怪你!总显摆你有个全宗室最美貌的女儿,否则皇后——” 余姑姑实在听不下去了。 偏偏夫妻二人吵得跟乌眼鸡似的,怎么也插不进嘴去。听着前院动静,人已来了,她只得吼了一声。 “皇后娘娘,驾到!” 许观海和成安公主,顿时跟被掐了脖子的鸡似的,安静了。 院门外,凤袍一闪。大齐国母,牛皇后已然入内。 她身高寻常,容貌也只能算中上。因匆匆出宫,衣饰并不如平日华美,整个人更显普通。 但再普通,她也是大齐皇后! 并不是臣子能随意非议的。 脸色越发阴沉的进来,心中难免掠过一丝快意。 而身后的太监手上,捧着白绫、匕首、鹤顶红。 皆是赐死之物! 成安公主不觉掩口,艳丽的脸庞瞬间失了血色,整个人摇摇欲坠。 但许观海,却是在惊出一身冷汗之余,又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赐死,那就不会连累全族。 罢了罢了,只当是前世欠了这个蠢妇,今生还她便罢! 只想起无辜长女,心口一阵剧痛。 眼前恍惚,回到女儿六岁那年光景。 因憎恶成安,夫妻俩几乎是从新婚起,就成怨偶。 纵生下长女,他也不理不睬。就连让他给女儿取个名字,也全是讽刺。 “……既生得这般象她娘,那就只有一张脸能看了。望她好好爱惜容颜,便叫惜颜吧。” 而那时的成安,也一样憎恶着这个在生产时,差点要了她性命的女儿。 直到许惜颜六岁,许太夫人七十大寿那日。 前来拜寿的小姑娘,娇羞的,怯怯的依到太夫人膝前,说有样礼物,想亲手送给曾祖母。 只给她一个人看。 众人皆笑,不以为意。 等到寿宴散后,许太夫人却把许观海叫去,大发雷霆。 “……我不管你与公主如何,可我许家诗书名门,断没有儿孙到了六岁,还目不识丁!” 一张裁得方方正正的红纸上,认认真真描了一个寿字。 不是任何字体,而是寿鞋上的纹样。 一个六岁的小姑娘,从出生就被爹娘冷落了整整六年的小姑娘,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提醒自己教养的缺失。 许观海当时就惊出一身冷汗。 起初还以为是哪个下人指使,可小姑娘睁着一双酷似她娘,微微上挑,却明澈如水的大眼睛,静静告诉他,就是她自己。 “我看到庶弟三岁,就会背许多诗了,可我却什么都不会。” “要是在大家面前说出来,会让长辈很没有面子吧?” “我知道父亲不喜欢女儿,可我还是姓许。” 许观海,无言以对。 而接下来,在他亲自教养中,越发意识到这个不受宠爱的嫡长女,可能是他众多孩子中,最象自己的。 聪慧,灵透。 举一反三,过目不忘。 许观海突然理解,为何成安会如此憎恶女儿了。 因为与她一母同胞的孪生弟弟,那个分明更强壮的男孩儿,不到百日,便不幸夭折。 若当初,死的不是儿子…… 可如今, 连这个唯一的嫡女,也要失去了吗? 跪下迎驾时,许观海心中还残存一丝侥幸。 此事女儿全然无辜,能否替她争取一线生机?她才刚满十三啊! 他们夫妻,难得一次心有灵犀。 成安公主哭求起来,“皇后娘娘!是儿臣不好,是我糊涂才给惜颜下的毒。不关她的事,当真不关她的事。求母后开恩,放她一条生路吧!” 她从前,确实恨过这个女儿。甚至咒她,为什么不替弟弟去死? 但当年华老去,她才开始明白,这个唯一的女儿,才是她后半生唯一依靠。 所以,她真不是故意的! 许观海咬牙,一并跪下,“太医说,阿颜中毒已深,危在旦夕。求皇后娘娘念她年幼,网开一面。一切罪责,皆是臣夫妇二人之错,请皇后娘娘责罚!” 牛皇后进屋,看着床上青白着脸,奄奄一息的女孩,眼神漠然。 她显然遗传了来自母亲的美貌,小小年纪就出落得眉目婉约。即便中毒,也一样惹人怜惜。 就象是初春枝头,才结出的小小樱花。 粉嫩,娇怯,楚楚动人。 若是长大,还不知如何倾国倾城。 但, 那又如何? 成安公主的生母,不过一个下贱舞姬,还早已故去。如今成安在宫中,既无生母,又无兄弟,没有任何外援。容她们母女白享这么多年富贵,已太便宜。 第2章 赐死(二) 牛皇后转身,语气淡淡。 “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前些天皇上接到尉迟将军的前线传书。说战事稍平,他便告了个假,护送家小迁至京城,皇上亲赐的大将军府。算算日子,差不多也该到了。” 成安公主一脸茫然。 却不亚于一道惊雷,在许观海耳畔炸响! 尉迟圭, 因相貌丑陋,剽悍凶恶,人送外号鬼将军。 乃是大齐新一代,杀人如麻,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 据说,他能生撕猪羊,拳打虎豹。 据说,他有胡人血统,天性嗜杀,酷爱饮生血,吃生肉。 甚至在敌人投降后,还要将他们虐杀,并将敌军的尸首,垒成土堆样的高高京观! 故此,只短短一年间,无论在大齐哪里提到鬼将军的大名,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真真令小儿止啼,妇人色变。 但这样一位鬼将军,却也是当今朝堂的第一红人。 前年中秋过后,大齐数郡暴雨成灾,盗贼四起,甚至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攻占郡县,企图改朝换日。 是他,挺身而出。 在数路官兵节节败退,人心惶惶时,他作为一个才十人的小队长,带着手下,屡立奇功。 从一个无名小卒,横空出世。 成为一片战败哀鸿中,唯一的耀眼光彩。 当今天子,齐睿帝孤注一掷,破格提拔。 而鬼将军,亦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只用了大半年,就平定大半郡县。他本人也被封为虎威大将军,统领平乱之职。 在刚刚过去的新年里,听说这位才过弱冠的大将军,还未娶妻,睿帝便动起作媒的心思。 而尉迟圭一听说此事,便主动把全家老小送上京城。 这意味着什么? 成安公主糊涂,许观海却再明白不过。 这是人质! 这代表尉迟家对皇上,一片火热赤诚的忠心! 若是尉迟圭一上京,就听说原定的未婚妻,服毒自尽了,他会怎么想? 那高贵的女孩儿,根本不愿意嫁给草根平凡的自己。 他和将士们在前线拼死拼活,难道是为了忍受这等羞辱? 这会子,皇上是宁肯这个外孙女死了,也绝不会让她活着,让君臣离心! 许观海,瞬间明白了。 牛皇后趁着黄昏而来,不是来兴师问罪,听他们解释的。她是奉了皇上旨意,前来赐死女儿! “动手。” 淡淡两个字,判决了女孩的生死。 三尺白绫,缠在女孩纤弱的颈上,猛地拉紧! “皇后娘娘,娘娘饶命啊!” 成安公主哭得涕泪交横,想上前去护,却被孔武有力的太监拉开,动弹不得。 许观海,许观海说不出求情的话。跪在地上,枉自垂泪。 他能怎么办? 为了一个女儿,触怒皇上,让一大家子都跟着死么? “咳咳……” 求生的本能,让即将被缢死的女孩,终于醒了过来。 睁开那双微微上挑,明澈如水的眼睛时,许惜颜有一瞬间的茫然。 这是怎么了? 前儿,她才接了皇上册封她为升平郡主的圣旨,随后母亲却打发人来许家,非要她去尝一道鱼羹。只那羹,似有些古怪…… 不,是有毒! 眼角余光,扫过浓浓暮色中一角凤袍金钗,还有伏地痛哭的爹娘。再感受到缠绕在脖子上的白绫,及两边的太监,许惜颜脑子里如电光火石般,瞬间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母亲这回,可是坑死她了! 不, 她还不想死! 许惜颜拼命抓着白绫,想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但,但她快透不过气来了! 谁来救救她? 救救她! 只有—— 自己! 生死关头,少女爆发出惊人的力气,脑子也比平日更加冷静。 反手抽出枕头底下的一枝尖细银簪,对着太监的手,狠狠戳了下去! 啊嘶—— 惨叫响起,谁也没料到一个纤纤弱女,竟会暗藏利器。 太监松手。 挣得一线生机的许惜颜,顿时扯开白绫,大口呼吸。 牛皇后眼神一厉。 还未发话,成安公主趁人错愕,竟也挣脱开来,扑上前紧紧抱着女儿。 “要杀杀我!别杀我女儿,呜呜……” 许观海眼睁睁看着女儿死了一次,无论如何,不能再看第二次。 “皇后娘娘,请高抬贵手,容臣夫妻进宫去面见皇上。无论如何,娘娘大恩大德,必没齿难忘!” 这是代表许家,要欠她一个人情? 牛皇后微一犹豫,余姑姑忽地想起件事。 “那个鬼……尉迟将军已经进京了!” 什么? 满室皆惊。 “是真的!” 余姑姑捧着捧着手上的拜帖,就象捧着能救小主子的仙丹,无措而急迫的说,“听说郡主中毒,尉迟将军特意寻访了能解毒的灵芝,快马加鞭送上京城。刚刚赶在城门落闸前,进了京城,要送来公主府……” 许观海脸色大变。 盯着那张拜帖,却不是救命稻草,而是催命符! 果然,牛皇后再看向床上少女,目光一凛,比初春未化的冰雪,还要冷酷。 要尽快结果了她,不能让尉迟圭看见糟心。 更不能让皇上觉得,自己办事不力。 至于许家的人情,不要也罢。 “你们都死了吗?快动手!” 太监们再次一拥而上,成安公主越发用力的抱着女儿,嘶声哭叫,“不要,不要!” 中毒未愈的许惜颜,险些又给亲娘那饱满的胸,闷得晕死过去。 没法子跟鲁莽愚笨的亲娘计较,毕竟她是真心在护着自己。 许惜颜挣扎着,沙哑的开了口。 “若,若我死了……皇后娘娘,咳咳,娘娘您的凤位,也保不住了……” 牛皇后悚然一惊。 而少女明澈如水的眼神,从成安公主的肩头望过来,如穿透暮色的月光,直逼人心。 “当初是您……在皇上面前,举荐的我吧?” “就算我死了,在尉迟将军……在皇上心中,能不留下一个阴影?” “只要一想起我这个不知好歹的死丫头,就会想到皇后娘娘的举荐……到时娘娘这后位,还能坐得安稳?” 牛皇后脸色微变,曈仁紧缩。 少女字字句句,正中她的心思。 第3章 求生(一) 牛皇后本不是睿帝的元配,情意也不算深厚。 只好运在元配过世,宫中嫔妃为争夺凤位,厮杀惨烈时,勉强仗着资历老,没犯错被提拔起来,平衡各方势力。 但即便是捡漏捡的后位,又有谁舍得在坐上之后,被赶下来? 因为尝过富贵滋味,故此牛皇后越发将自己的凤位,看得极重。 否则,她一个家世平平,又没能生下皇子的后妃,在宫中可是生不如死! 是以,任何关乎她凤位的事,牛皇后都万分上心。 “你既这么说,可是有了对策?” 牛皇后虽不聪明,但多年执掌中宫,和无数聪明女子打交道的她,总算多了几分眼力。 许惜颜敢提,就证明她还有话说。 少女扫一眼还紧紧抱着她,痛哭流涕的成安公主,半是苦笑,半是无奈。 “京城皆知,我母亲是一等一的糊涂人……她这脑子,若想拒婚,只会去皇上跟前哭闹……又怎会想出,投毒的主意?” 牛皇后一愣。 而许观海身形巨震,随即双眼雪亮! 要不是顾忌着还有旁人,他简直都想击掌叫好。 怎么一慌之下,他就没想到呢? 还不如一个稚龄女儿! “皇后娘娘明察!” “公主方才也说了,并不是有意毒害女儿,只想吓唬吓唬人而已。可就那么一点子毒药,为何会差点害了阿颜性命?” “这出主意的是谁?提供毒药的又是谁?若是阿颜死了,我许家和公主固然要获罪,皇后娘娘不也一样要受牵连?那最终得利的,又会是谁?” 许观海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牛皇后心神大乱。 却越想越觉得有理! “那幕后主使之人,究竟是谁?” 牛皇后厉声质问,成安公主一脸茫然。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这事,这事是我干的呀……但我不是故意的……” 许观海差点上去,给她一耳光子! 这蠢妇到底是有多蠢? 此时随便推出个人来,总能拖延一二,她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少女心中微叹,一双明眸静静看过去,青白的樱唇中,静静吐出三个字。 “余姑姑。” 众人皆怔。 成安公主更是一把推开女儿,整个人都懵了。 “你,你说什么?阿颜你是要叫余姑姑上前,给你……倒水还是干嘛?” 少女无奈。 她的眼睛,格外像她。 皆是微微上挑,妩媚天成。 但其中神韵,却是天差地远。 许惜颜也想不通,这世上为何有她娘这么愚钝之人? 还是她亲娘! “给母亲出主意的,是余姑姑吧?” “找来毒药的,也是余姑姑吧?” “母亲你就没想过,余姑姑素来老成,为何会给出这样危险的主意?” 成安公主彻底糊涂了,“可,可她也是为了你好呀……都是,是我让她做的……那毒药她也没吃过,哪知份量?” 许观海实在听不下去了。 “她若当真不知毒药份量,怎敢给你?要不是你怕害了女儿,只挑了少许,只怕此刻女儿已经没命!这事既是她经手,那余氏,就是最有嫌疑之人。来人,快将她拿下!” “不必了!”余姑姑白着脸,一脸悲愤,“郡主要奴婢去死,一句话就是了,何苦陷害奴婢?我若有害人之心,方才为何要这么急着报信?天日可鉴,奴婢冤枉!” “皇后娘娘,奴婢就是一个下人,就算是给推出来背了黑锅,又有何用?” 她这话,竟也有些道理。 素来耳根子软的牛皇后,再次犹豫。 成安公主更道,“我不许你们伤害余姑姑,她是好人!阿颜你睁开眼睛,看看清楚!余姑姑打小带了你那么多年,小时还总劝我不要迁怒于你。她从宫中就伴着我了,这几十年来,忠心耿耿。甚至比你父亲,待我都好!” 余姑姑感动之极,哭得越发动情,“公主啊公主,能有您这番话,奴婢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偏偏少女不为所动。 一双明澈如水的眸子,清清泠泠。 “余姑姑,这些年来,你亏空了多少公主府的账目。都用到哪儿去了,能说得清么?” 少女声音不大,却宛如一道惊雷,惊得一脸忠仆模样的余姑姑,脸色发青。 这丫头居然知道了? 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又知道多少! 许观海迅速反应过来,“亏空账目?那就怪不得她要害死阿颜了。若是阿颜订亲,公主府必要准备嫁妆。第一件事,就得查账!” 成安公主不以为然,“那又如何?余姑姑无亲无故,孤身一人,略贪几个钱养老,亦是常事。别的公主府姑姑,也是如此啊。” 余姑姑还没来得及感恩戴德,许观海已经勃然大怒。 “可她要是贪得数额巨大,连女儿的嫁妆钱都贪掉了呢?你连账目都没查,怎知事态严重?她若当真无亲无故,贪那么多钱,又有何用?还不如讨好主子,求个荣养!” 许观海当年能中探花,就并非泛泛之辈。此时静下心来一想,疑心更重。 “你方才口口声声报信,可皇后娘娘是微服出宫,你怎么这么快就收到消息?” 且还刚好让牛皇后听到他们夫妻口出怨言,才出声制止。 还有尉迟圭的拜帖,简直是火上浇油。 另有一事,许观海才自想到,便悚然一惊。 “惜颜中毒,怎么就这么快,传到尉迟将军耳中?别说又是你为了她好,才故意传播!” “正是如此啊。”成安公主依旧不明白,“让他知道咱们女儿宁死也不愿嫁他,他不也能知难而退?” “糊涂东西!” 牛皇后都受不了了。 “尉迟将军征战在外,她一个公主府的管事姑姑,是怎么把消息这么快送去的?这其中牵扯到多少人,多少事,哪是这么容易?” 余姑姑神色越发慌张,匍匐着爬到成安公主脚下哭求,“公主,公主……只有你信奴婢,能救奴婢一命了!” 看她神色凄哀,成安公主念及多年旧情,神色不忍。而犹豫间,少女略带不忍,轻轻开口。 “母亲不觉得,当年弟弟死得太容易了么?那么多太医下人看护着,怎么就会死于一场小小风寒?” 成安公主身形巨震,连许观海都呆了一呆。 当年奉命照顾儿子的,正是余姑姑。 第4章 求生(二) 眼看成安公主的眼神,都变得陌生而怀疑,余姑姑嘶声叫了起来。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呀!三哥儿那是百日咳,太医都说了,本就发病急,极易夭折!” 许观海脸色越发铁青,“百日咳,是会传染的。当时公主府,一共才两个孩子,阿颜没事……” 而大家子规矩,下人若是有风寒咳嗽任何毛病,是绝不允许靠近主子半步的,怕过了病气。 尤其是精贵的小主子。 那么他儿子,究竟是从哪儿染上的百日咳? 看着他冰霜一样的目光,余姑姑是真的怕了,头磕得都出了血。 “公主殿下,公主!奴才就是有一万个坏心,也绝不敢害小主子啊。公主知道,奴才礼佛多年,初一十五还吃斋的,难道我就不怕下地狱吗?” 没用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拔除。 尤其许惜颜,又幽幽说起一事。 “我要没记错,余姑姑和贤妃娘娘,本是同乡吧?她的母亲,好似也姓余。” 什么? 牛皇后一双不大的眼睛,顿时瞪成了铜铃。 再看向余姑姑,简直就想吃人! 成安公主死不死儿子,她不关心。 但贤妃那个贱人,仗着生了三个皇子,不知明里暗里,给她使过多少绊子。一心想要扳倒她,登上凤位。 这事要是贤妃主使,就完全说得过去了。 就算不是,也能推到她头上! “把这贱婢给本宫捆了,本宫要带回宫中,严加审问!” 看她如此厉色,少女眉头轻蹙。 还未开口,那余姑姑见势不妙,竟是当即从袖中取出药包,一口吞下! “毒,她服毒了……” 成安公主惊得花容失色,那正是差点害死女儿的毒药。 余姑姑自知必死,笑得狰狞,全不复往日温和。 “我早就受够了你这个蠢货!老娘年轻时,不知聪明伶俐,强过你千百倍,连出身也比你好太多。偏你他娘的命好,投个舞姬的胎,居然都能当公主。蠢成猪一样的脑子,却享尽荣华富贵,简直是苍天瞎了眼!” 在成安公主目瞪口呆的表情里,她又狠狠瞪向牛皇后,和青白着小脸的许惜颜。 “想拿老娘做文章,那是做梦!老娘就是死,也不会吐露半字!” “你个小妖精,老娘最后悔的,是没在你幼时,哄着你娘弄死你,以至酿成今日之祸。但你也别得意,皇上都要你死了。黄泉路上,老娘等着……” 最后一个“你”字还未出口,她已七窍流血,倒地气绝。 众人又惊又怒。 许惜颜明眸低垂,带着一丝惋惜。 据她多年暗中观察,这位余姑姑身后,站着可不止是贤妃一人。只可惜她人已死了,那些曾经的蛛丝马迹,就更难追查了。 但难, 并不表示不可能。 “皇后娘娘,快将余姑姑的尸体送去太医院,查查她服的是什么毒……再,再去搜查她的屋子,和身边亲近之人……时间一长,恐怕那些人,就要毁灭证据……” 牛皇后如梦初醒。 余姑姑虽死,但并不表示不能牵连他人。 将她的尸首带回宫中,也能扒下贤妃那贱人的一层皮! 赶紧吩咐下去,再看向许惜颜时,牛皇后略显迟疑。 她今日是奉命前来赐死少女的,但事已至此,还要赐死她吗? 毕竟,她让余姑姑牵连上贤妃,算是给自己送上一份厚礼。 但要是不赐死,她回宫得怎么跟皇上交待? 那位尉迟将军,可是已经入京了! 少女面孔越发雪白,整个人摇摇欲坠,“求娘娘……去跟皇上说个情,容我改日,见尉迟将军一面……若我能跟他解释明白,自然最好。若解释不清——” 她抬眼扫向一旁的匕首毒药,淡淡道,“让他亲手结果了我,不是更能出气?” 牛皇后眸光一紧。 有些惊诧,又有些敬佩起少女的胆气。 “不要啊——” 成安公主又哭叫起来。 “闭嘴!” “你闭嘴!” 同时吼出来的,是牛皇后和许观海。 许观海瞪一眼蠢妻,快步来到牛皇后面前,深深一揖,低声恳求。 “皇后娘娘,如今事情明摆着。并不是我许家女儿,有心抗旨自尽。而是有人刻意挑唆公主,下毒谋害小女。意图挑起皇上与大将军不和,动摇国本啊!” “尉迟将军既已上京,与其遮遮掩掩,闹出误会,不如一早就把话说清楚。若他实在接受不了,那也是我许家有错,怪不到皇上和您身上。” “请娘娘先行回宫,将今日之事回禀皇上。若皇上回头还要赐死阿颜,许家上下亦无话可说。但若是皇上开恩,许家就欠了您一个天大人情。” 这番话,听得牛皇后颇为悦耳。 若许惜颜并不是拒婚自尽,那么她这个举荐人,就不必受到任何牵连。 那何不卖个人情,让许家欠她一份人情? 她跟许家又没仇。 但就这么答应,牛皇后又有些不情愿。细思片刻,她眸光一眯。 “尉迟将军既然打发人送来拜帖,何不即刻请来一见?若你们能求得将军谅解,本宫回宫求情时,也好开口了。” 这不是难为人么? 许观海心中忍气,瞧女儿小脸,白得跟张纸似的,本就勉力支撑,要如何见人? 牛皇后,这是得寸进尺,开始贪心了。 既想要许家这份人情,又想平息尉迟将军的怒火,拿去讨好皇上。 真如此,许家自己不会进宫求情?还要她作甚! “好。” 暮色中的少女,冷静应承。 “阿颜……” 许观海皱眉,却见女儿微以眼神示意。 跟贪心的人,没法讲道理。 尤其此时许家落难,就算牛皇后漫天要价,他们也只能接着。 如此,牛皇后方心满意足,在留下两个心腹监听后,她带着余姑姑的尸首,还有从余姑姑屋里查抄出的证据,先行回宫了。 亏得许惜颜提醒及时。 听说余姑姑自尽,服侍她多年的心腹下人,顿时就逃了。剩下一个丫头,也差点抹了脖子。最终被五花大绑,嘴也堵得严严实实,给捆进宫里去了。 牛皇后没心思留下。 许家人要能说服尉迟将军最好,要说服不了,她何必留下,白惹一身骚? 但有一个人,必须跟她回宫。 第5章 求生(三) 牛皇后要带成安公主回去。 这虽是个十足蠢货,但有她去皇上跟前哭,就能证明不是牛皇后擅作主张,放过许惜颜。而是成安公主哭求,她才“不得不”暂且通融,先回宫来查明真相。 反正里外里,牛皇后是只拿好处,绝不犯错的。 算计得这样精细,许观海也是服气。 忍气送走牛皇后和成安,他急急奔回屋里。 却见少女已经支撑不住,伏在枕上,冷汗涔涔。 “阿颜,要不为父去见尉迟将军吧?” “拿,拿来……” 少女鸦青的黑发,被冷汗濡湿贴在额上,衬得一张小脸越发雪白,那明澈秋水的眼睛,也越发跟水银珠子似的,冷静通透。 在那一瞬间,许观海竟有一种心肝脾肺都被看穿的错觉。 “你,你要什么?” 少女再看他一眼,抿着唇,不肯说话。 甚至连眼睛都已闭上。 许观海无奈,眼神闪躲,“阿颜你,你是要许家秘药吗?只这药虽好,你到底年轻,万一虚不受补……就算没事,那,那爹手上也没有啊,都在太夫人……” 少女蓦地睁眼,似讥似讽,“父亲多年来心心念念,想要一个聪明儿子继承衣钵……我不信这么好的时机,你不去找曾祖母求一颗秘药……当然,以父亲探花之材,想必有十分把握说服尉迟将军……那女儿也不必操心一族生死……只,只管安心静养就是……” 她养了一会儿神,才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说完又立即闭嘴,都懒得多看她爹一眼。 许观海,眼皮直跳,英俊的面容都扭曲三分。 有个太聪慧的女儿,有时挺欣慰,但有时也真特么让人恼火! 许家祖上,机缘巧合,救过一个道士。 那道士医术高明,回赠三颗秘药,言能解百毒,通明神窍,起死回生。 许家原本不信,后有一回,原本康健的家主,在没有留下任何遗嘱时,忽生急病,药石无效,眼看不治。 此时有人想起秘药,试着给家主服了一粒,谁知当真清醒过来。 虽不至于康复,但经数位名医断定的必死之人,却又生生多活了大半年,总算把家事料理清醒,这才安然过世。 而许家,也避免了一场大乱。 自此之后,许家便把余下秘药收得严严实实,不到家族生死关头,绝不肯拿出来轻用。 这回要不是因为许惜颜的生死,关系到许家富贵荣辱,许观海决计是讨不来这颗秘药的。可他看如今女儿活了,就动了把药昧下的心思。 不是他偏心。 只女儿再好,也不是儿子。终归要嫁人,不能顶门立户。 而这秘药不仅能起死回生,还能通明神窍。 许观海有意挑个庶子服下,万一也能长点聪明劲儿呢? 哪怕不能跟他们长姐这般冰雪聪明,能似个五六成,许观海也欣慰了。 可, 可许观海还是百般心疼,掏出这颗秘药。 就拇指大小,火红的一颗。捏开蜡丸,便药香浓郁,十分的沁人心脾。 “要不,阿颜你吃一半,留半颗——” 话音未落,闭目装睡的少女一把抢过秘药,张口吞下,“倒水。” 女儿不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么? 可她就这么吞了。 一口就吞了! 许观海恨得牙痒,却只得亲自倒了水来,伺候着这一点也不贴心的小棉袄喝了水,还得问她。 “觉得怎样?” 不错。 许惜颜只觉那药入口即化,随即一股暖意,从胃里透过四肢百骸,发散开来。 很快就驱散了毒药带给她的阴森与难受,整个人精神一震,连脑子都越发清醒起来。 看来传言是真的。 这药不仅能起死回生,还能让人精神大振。 “父亲,去请尉迟将军过来吧。不必多说,只说我要见他就是。” 眼看着女儿青白的脸色,渐渐如枝头冰封的樱花复苏。许观海就知道,那药有用,非常有用! 然后这位父亲,就心塞塞的听凭女儿吩咐,去请人了。 至于这么个娇弱少女,要如何去面对一位杀人如麻的将军,许观海压根就没考虑过。 他这个堪比狐狸托生的女儿,没事都能有备无患到枕头底下,暗藏簪子救命。如今还吃了秘药,要再搞不定,就该打屁股了! 不过,簪子到底不如匕首好用。回头遇到好的,送她一把吧。 哎,儿女都是债! 而在他转身之后,他那狐狸般的长女,悄悄翻出嫩白的小手,那里虚握着另半颗火红秘药。 许家最后的半颗。 这样珍贵的秘药,她差点就一口吞了。 多亏了父亲那一嗓子,提醒了她。 少女小心的把这半颗药丸收起,留着日后救急,脑子急剧运转,垂眸沉思。 要如何说服那个从未谋面的男人? 尉迟圭,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 除了那些不靠谱的传言,许惜颜知道的,其实远比成安公主,甚至许观海,都要多得多。 毕竟是个人物,且是自己可能要嫁的人,许惜颜不可能不上心。 尉迟家,确有胡人血统。尉迟这个姓氏,本就是胡姓。 但少有人知,尉迟家的先祖,是最早追随大齐高祖起兵的人之一。 只不过本事不大,一生中最大的功绩,是替高祖打下了进京的城门。但后来,还是战死沙场了。 等高祖平定天下,念着尉迟家的这份忠心和旧情,依旧追封了一个最末的三等侯。 原说承袭三世,谁知第二代时,尉迟家就不争气的站错了队。卷入当年的夺嫡之争,最终一败涂地。 家产爵位尽没,贬为庶民,从此湮灭在大齐朝堂,无人问津。 至今已经四朝。 虽落魄多年,但尉迟家难保没有曾经荣华的热血故事留传下来,激励儿孙上进。 故此他家的人,应该比普通百姓,多一点野心。 再看尉迟圭成名之路,恰好印证了这一点。 如果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不会那样冒险,以小博大,以少胜多。在最短的时间内,异军突起,博得帝王关注。 但在统率大军之后,反而变得稳扎稳打,并不盲目冒进。 这其实,还是个很谨慎的人呢。 尤其在得知皇上有意赐婚时,哪怕不知是谁,都迅速送上全家老小。 显出他的嗅觉敏锐,知情识趣。 许惜颜暗暗松了口气,一个识趣的人,总该懂得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她说服他,便有三分把握。 但三分,显然远远不够。 少女轻轻蹙眉,思绪愈深…… 第6章 将军(一) 初春的夜色,总是来得格外迅猛。 才见暮色,便已天黑。 公主府内,许惜颜还在争分夺秒,苦苦思索。 公主府前,许观海已然在浓重的暮色中,迎到了这位传说中手撕虎豹,生啖血肉的鬼将军,尉迟圭。 府门前大红灯笼,已经高高挂起,那满地红光,照得眼前这个高大的胡族男子,越发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一般,让人不敢逼视。 只有多年世家子的教养,才让许观海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垂眸收回视线,上前行礼。 “小女欲与将军一见。” 女儿只让他带一句话,那他就只带一句。 这是他对许惜颜的信任,也是对这个长女的自信。 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抱拳回礼,亦只有一个字—— “请。” 然后许观海转身,宽袍大袖,衣袂飘飘,带着这位威武肃杀的鬼将军,生平第一次,踏进了他的家门。 而许多年后,尉迟圭一直记得这个京城三月,清冷微寒的春夜。记得自己被迎进成安公主府,第一眼看到许惜颜的情形。 那一眼的冲击,实在太过猛烈。 以至于他的余生,总能毫不费力的忆起当日,鲜明无比。 少女没有梳妆,没有脂粉,素白着小脸,披散着鸦青的长长黑发,白衣黑裘,静静端坐在矮榻上。 在她身边的紫檀小案上,安放着一盏一尺多高的垂袖侍女宫灯。 橘黄色的灯光,暖暖的从她侧边斜罩下来,象是给少女罩上一层无形的纱,轻柔梦幻。 恍惚间,少女就和那小侍女宫灯一般,娇小无依。 但少女眉眼轶丽,又远非一盏精美的宫灯所能比拟。 尤其那一双微微上挑,妩媚天成的眼睛。 明澈如水,沉静悠远。 原本极易流于轻佻的长相,却因她那份沉静,显出别样的高贵气质。 就象是他在那回生死大战前,看到的漫天云霞。 瑰丽夺目,却又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 赢,他就能出人头地。 输,便是死! 那紫紫红红的漫天云霞,直看看得他喉头发紧,全身紧绷。 紧张,却也兴奋。 却为何在一个纤纤少女身上,再次重现? 明明娇嫩得仿佛吹口气,都会掉下来的樱花花瓣。 却偏偏让他全身紧绷,心跳加速? 没读过多少书,实际上也才过弱冠之年的尉迟圭,无法准确表述自己的感受。 他只凭着野兽一般的本能,从危险中,嗅到了一丝机遇。从紧张中,感受到了对手。 然后,那双比常人略浅的深棕色琉璃眸子,不觉微微眯起,目光也渐渐幽深起来。 许惜颜坐在那里,在尉迟圭打量他时,同样打量着这个男子。 敞开的大门后,公主府的灯火,次第亮起。热热闹闹映得半空中那两三点孤星,越发疏淡,幽远神秘。 就象,男子的眼睛。 而他逆着光,站在那里。 大概是长途奔徙而来,盔甲还未卸去。浑身上下,风尘仆仆。那猩红的披风,在灯影里略显斑驳,大概还带着战场上残留的血迹。 冰冷,肃杀。 让人不自觉的微微战栗。 光是站在门口,那异于常人的高大身形,就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至于他的眉目,半点也看不清。 应是忙于战事,疏于打理,头发和络腮胡子几乎连成一片,乱蓬蓬的,象头毛茸茸的猛兽。 十足就是传闻中,那个粗俗、凶恶、野蛮、又嗜杀的鬼将军了。 许惜颜定了定神,但一双小小粉拳,却已不自觉的悄悄攥紧。 并同样感受到心跳加速,血脉奔腾的声音。 这是一个好对手。 皇上,真是给她出了个好难题! 奉命迎客的许观海,客客气气,打破宁静。“将军,请。” “父亲,请在殿外稍候。我与将军,说几句话就好。” 许惜颜起身,仪态优雅而恭敬。 但态度坚决,不容抗拒。 许观海一噎,到底停下脚步,默默站在了殿门口。 男子锐利的目光,扫过这对父女,略带揶揄。 这就是世家大族的规矩风仪? 不得不说,他颇有几分赞许。 既然决定了话事人,就别再啰里巴嗦。让能拿主意的来谈,这就对了。 昂首阔步走进屋中,尉迟圭才一抱拳。 “见过郡主!” “你,好高……”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似是都想主导话题。 许观海眼角微抽,没吱声。 这男人他一照面,就知道不是善茬。如今看来,女儿有麻烦了。 不过,那又如何? 许家秘药都给她吃了,还不快些打起精神! 趁男子微微一顿,少女抢话,“小女一时忘形,见谅。许氏惜颜,见过将军。” 优雅福身,低头时长发微分,不经意露出一小截雪白粉颈。象洁白的小小羔羊,乖巧温驯。就连声音里,也带着几分放大的童稚。 这丫头是故意的。 绝对是故意! 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显出她的“小”,来衬托自己的“大”。 可尉迟圭就算窥破她的小心机,却毫无办法。 因为这丫头是,当真很“小”。 虽然眼睛挺大挺漂亮,可脸庞小小,嘴巴小小。个子也才到他胸口,象根小豆芽似得。至于胸和屁股,更不必提。 哪个男人,能对着这样一个花骨朵般的小丫头,凶悍得起来? “尉迟圭。” 男子没好气的报上大名,似是在不动声色的刀光剑影中,先输一招的懊丧。 突然,他不经意的一瞥,看到雪光一闪。 这丫头,她居然忘了穿鞋! 一双雪白粉嫩的小脚,就这么赤足走在猩红的毡毯上,那小小的趾甲,在灯火里,都透着莹润讨喜的粉。 她难道,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 对哦,她才中毒,小脸还有些苍白。 可方才一路进来,见这公主府里,那么多的丫鬟下人,居然没一人记得伺候主子穿鞋? 太不象话了! 尉迟圭莫名忘了争斗,反而有些不喜。 就算明知门口守着的,是丫头的亲爹,他还是忍不住微微挪了半步。用魁梧的身形,挡住外头所有可能的窥视。 许惜颜微一错愕,顿时敏锐的察觉了。 莹白的耳根微微一红,她不着痕迹牵了牵披在身上的墨裘,遮住一个未婚女孩,绝不应该展现在陌生男人面前的赤足。 到底,还是紧张了。 生死攸关,如今她的性命,可以说是系在此人一念之间,不可能不紧张。 但不要紧,她还有后招。 第7章 将军(二) 少女沉静下来,大方开口,“将军,请坐。” “不必。天色已晚,在下呆得久了,于郡主名声不好。” 许惜颜正想顺势接话,尉迟圭从袖中抽出锦盒,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这是灵芝,听说能解百毒,或许小姐用得上。” 然后,带着扳回一局的小小得意,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个小女子。 许惜颜有想到,这会是个很难应付的男人。 但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难。 他这样干脆利落的导上正题,就是不想给她太多思考和解释的时间。 二人离得近了,许惜颜可以更清楚的看到他那双比常人略浅,琉璃色的眼睛,是如此机警、审慎。象漫不经心游弋着的猛兽,但时刻准备着,对猎物发动致命一击。 是以他的出招,如此迅速直接,充满杀机。 看来自己准备好的那些,都不能用了。 少女垂眸,只瞬间便做了决定。 正色又施一礼,“小女一时不慎,误为奸人所害,令将军名声蒙羞,还请见谅。” 门外的许观海,不由神色一紧。 女儿竟是如此干脆果断,就低头认错了? 那岂不是把主动权,交给别人? 可想想成安公主那个蠢妇,又实在无奈。 她给女儿下了毒,还生怕别人不知道,闹得京城沸沸扬扬。如今人人皆知,许惜颜因拒婚,才服毒自尽。 回头不管这个谎要怎么圆回来,但尉迟圭的名声,实在是会受到影响。 跟聪明人不要耍太多心眼,尤其是尉迟圭这样武力值爆表的聪明人,否则更容易激怒他。 思前想后,竟是女儿这样直接道歉,才最妥当。 那他呢? 能原谅么? 许观海竖着耳朵,听见一声嗤笑。 “见谅?” 满是嘲讽。 许观海心中一凉,只听女儿重又开口。 “不管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总之已经发生了。唯今之计,亡羊补牢,总比争执对错更重要吧?” 她一不解释,二不推诿,反倒让人觉得态度诚恳。 可尉迟圭道,“我是粗人,没读过书,不懂什么羊啊牢的。我只知道,别人吃了我的,就得吐出来。别人欠了我的,就得讨回来!” 许观海心头一跳。 只听女儿不急不徐,静静接话。 “将军恩怨分明,自是无错。但若是别人吃了你的东西,就算吐出来,你也亏了。那何不换个方式,比如,让他赔钱?” 男人眉头一挑,揶揄,“你很有钱?” 但原本憋着一肚子火气,在少女清静如水的眼神里,不知不觉消了七八分。 许惜颜仰起小脸,一双黑白分明,微微上挑的明眸,认真看着他。 看得他的心,象是被肉乎乎的小猫爪子轻轻挠动似的。 微痒,酥麻,又惬意。 “将军重任在肩,想来在京中呆不长久,便依旧要去平乱。尉迟一家初至京城,人生地不熟,想来,是需要一个引路人的吧?” 许观海双眸一亮。 高啊! 朝堂之事,远比世人想象更加龌龊。 尉迟圭虽是御前第一红人,但眼红他,妒忌他这么快发达的,必定不在少数。 就算不敢明着对尉迟圭使坏,但对着尉迟家人下手,可不要太容易哦。 尤其尉迟家已经落魄多年,说白了就是一群普通市井百姓,乍然重回富贵,心态能不失衡?可教养见识又跟不上了,想不犯错都难。 到时尉迟圭在前线拼死拼活立功,说不定还不够家里人拖后腿,将功赎罪的。 如果许家此时出手,帮助尉迟家在京城安顿下来。岂不就能大大交好于尉迟圭,也算弥补了之前的过失? 而这,就是许惜颜在会面之前,紧急琢磨出的另外七分把握了。 既然尉迟圭是个有野心,又谨慎的人。 那么生撕虎豹,高垒京观那些凶恶之事,只怕就是此人故意做出来的保护色。 为了求胜,他得用一些非常手段,让敌人畏惧。 为了得到重用,他也得用些非常流言,好让皇上放心。 否则,他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无名小卒,突然爬得那么高,还聪明谨慎,野心勃勃的话,谁不忌惮? 于是,他就成了世人嘴里的鬼将军。 换作自己,一无所有,好不容易才从最底层爬起来,眼下最想要的,会是什么? 自然是——保住富贵! 比之相比,高门贵女拒婚带来的颜面受损,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只要还保有功名富贵,面子,迟早可以挣回来。 但若是失了功名富贵,再有面子,也是虚的。就跟纸老虎一般,一戳就破。 所以少女自信,自己提出的,是尉迟圭绝对无法拒绝的理由。 尉迟圭,看着眼前的少女。 暖暖的橘黄灯火下,她的眼神越发黑白分明,明澈清净。 尉迟圭突然无端端,又分起神来。 如今她年纪还小,仍带童稚。等她长成,这一双媚眼不知会怎样顾盼生辉,不可方物。 而如今,只如山间清泉,一望到底。 认真,诚恳。 或许,这样的眼神,是没人能够拒绝的。 但回过神来的尉迟圭,偏偏浓眉一挑,拒绝了。 “你,还小。” 也许女孩没有别的居心。 但她的家人呢?她的宗族呢? 尉迟家早已破落,他自少年丧父后,更是小小年纪,便尝尽生活艰辛。如今还肩负重振家业的重任,就绝不可能凭着一时好恶,将阖家老小的性命,交到这么一个小丫头身上。 他忽地有些怕自己心软,似是不想再谈,转身欲走。 “又或者,是将军太老,已经失去信任的勇气?” 少女的质问,清清柔柔,脱口而出。 男人脚步站定。 突然,裂开大嘴,露出一口雪亮白牙。 笑了。 除了眼睛,这口白牙,是他脸上最为明亮动人之处。 只可惜,他此刻的笑意并不开怀,反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以及自嘲。 “本将军今年虽才二十,入伍却已足有四年。经历过的血战,留下的伤疤,是有些人一辈子都没经过的! 可就算人人皆知,本将军是从这刀山血海里,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功劳,却还是经常被人说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你才几岁? 哦,好象才十五?一个小丫头片子,凭什么要本将军的信任?” 第8章 将军(三) 少女毫不畏惧的看着他,明澈双眸中,有异样的光华流动。 “我去年腊月才刚满的十三。从前奶娘总是说笑,说我过个年,就能多算两岁。” “但我出身名门许氏。” “许家三百年的诗书传家,光留在京城的这一脉,便有上下二百六十九口。姻亲更是遍及六部九省,大齐各处。光整理出的世家谱系,就整整堆放了十箱。” “而我的父亲,也曾在弱冠之龄,高中探花,名噪一时。惜颜有幸,得父亲自启蒙传授至今。不敢说有父亲那般的学识修养,但许家藏书,总看过十之六七。学识修养,也勉强学了二三分。而我,还将继续学下去。” “我的生母,成安公主,唯有我一个嫡女。惜颜幼时,虽不得父母疼爱,但依旧在公主府里,得到最好的教养,学的也是最严格的宫廷礼仪。自我幼年,数度参与宫中或宗室游宴,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从未有。” “如此,够不够要将军的一次信任?” 尉迟圭看着她,突然,问了一个自己也没想到的问题。 “你父母,为何从前不疼爱你?” 分明是这样好的孩子,还是唯一的嫡女。 少女静静的说,“我出生时,害得母亲差点难产。而我的孪生弟弟,却生得极为顺利。听说他生来爱笑,又肥壮讨喜。不似我,瘦弱爱哭。可惜不到百日,弟弟便不幸夭折,我却平安长大。于是从小,就有人说我抢了弟弟的气运,克死了他。六岁之前,我统共都没有见过爹娘几面。” “那是你爹娘糊涂!”尉迟圭突然,就很生气。 想着一点点大,瘦巴巴的小姑娘,没爹疼,没娘爱的,他就忍不住火冒三丈,心中莫名掠过一丝心疼。 “我娘说过,妇人生孩子,本就头一胎最艰难,关你什么事?再说你那么小,能抢什么?只怕抢口奶都抢不赢。他们没照顾好你弟弟,还好意思来怪你?简直有——” 那个病字,想到许观海就在门外,他到底咽了回去。 可许观海,在门外说了声。 “阿颜,对不起……” 声音哽咽,眼睛湿润。 或许这声对不起,是他早该说的。 不被期待的来到这个世上,但这真不是女儿的错,不该因此就承受父母的责罚和冷落。 “都过去了。” 少女淡然,语气平静。 “将军,谢谢您替我鸣不平。只是过去的,总归都过去了。就象我虽非自愿,但服毒拒婚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还传到将军您的耳朵里。惜颜永远没办法改变过去,但我可以尽力弥补。” “将军,您年纪比我大,阅历比我深,你们尉迟家族又曾遭巨变。此番再入京城,难道不想安安稳稳的安家落户,好生婚丧嫁娶,求一个家族兴旺?” 少女字字句句,恳切真诚。 尉迟圭也收起那些轻忽面具,认真告诉她,“我想!但你怎么才能保证,你许家都不会对我家,存着半点利用的私心?且让我的族人,不犯半点错误?” “我不能。” 许惜颜坦率的答,“但我已经,是最好的选择。否则皇上不会有意选我,与将军联姻。” 琉璃色的眸子微眯,男人交抱着双手,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就象许惜颜打听了他的一切,他也打听了许家的一切。 成安公主一无兄弟,二无姐妹。骄纵任性,是京城人人皆知无脑蠢妇。而她的生母,不过一卑微舞姬,过世时才得一嫔位。连外家是谁都不知道,说来尊贵,实则根基浅薄之极。 许观海虽文采风流,但朝廷规矩,驸马历来只能领个虚衔,并无实权。 而许家虽底蕴深厚,但如今真正在朝廷得力的官吏,只有屈指可数的廖廖数人。最高还没混到五品,一样乏善可陈。 但这样的人家,正适宜与尉迟圭这样手握重兵的将领联姻。 否则皇上孙女外孙女多了去了,为何偏偏会选中许惜颜? 不就是看中她爹娘虽然名声好听,但不过一双银样蜡枪头,并无任何实权么? 实话都不好听,但这就是事实。 要说尉迟圭如今炙手可热,愿意主动讨好的,不计其数。他要另寻个引路人不难,但也不能担保旁人就没有旁的居心。 相对来说,选择许家,可能才是最让皇上放心的选择。 也只有许家这样兴旺了足有三百年,有着深厚底蕴的老牌世家,才能清楚的知道各个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减少他犯错的机率。 但真的能够信任吗? 尉迟圭狠了狠心,索性说破。 “如今你不过是怕皇上怪罪,才自降身份,答应帮我。等过了眼前难关,我家里人上了京,只怕你又要嫌弃他们蠢笨憨愚,刁钻油滑,不肯管了。到时,我上哪儿说理去?” 许惜颜定定看着他,然后从纤细的颈间,扯出一根细细金链。 链子上,挂着一只小孩巴掌大的长命金锁。 “这是惜颜出生时,皇上御赐的金锁,惜颜一直戴在身上。如今交与将军,以为凭证。” “惜颜虽是女子,也知一诺千金。既答应了,便会善始善终。” “若将军不信,惜颜也只有一条命,能偿还将军了。” 在将金锁递交给人之后,少女从袖中,抽出牛皇后送来的赐死匕首。 睁着那双微微上挑的明澈双眸,倒转刀柄,递到男人面前。 屋子里,静得出奇。 橘黄的灯光,映得她柔白娇嫩的小手和寒光四射的匕首,奇异的炫目。 尉迟圭捏着还带少女馨香与体温的金锁,琉璃色的眸子,越发幽邃难明。 “你当真不怕死?” “怕的。” “不知将军信与不信,但自懂事之后,我一直觉得,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弟弟。” “他一直都在,在我的眼睛里,在我的心跳里,在我每一次的呼吸里。” “所以我想活,想好好的活到长命百岁。” “活着看这个繁华世界,冷暖人间。活着嫁人生子,得享天伦。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弟弟。把他没能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一切,全都替他一起活下去。” “所以,将军,信我一次好吗?” 第9章 黑心(一) 少女坦诚的剖露了心迹,明澈诚恳的眼神里,带着真挚的祈求。 许观海在门外,不觉潸然泪下。 儿子的逝世,是对他们夫妻的重大打击。但对于一母同胞的女儿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亏欠女儿的,实在太多。 尉迟圭收敛表情,如捕捉猎物的猛兽般,紧紧盯着少女的眼睛,和她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 离得太近了。 他甚至能看清少女粉嫩面颊上,细密的白色茸毛,以及明澈如水的眼睛里,自己的倒影。 忽地,男人勾唇一笑。 清楚的看到对面一直镇定自若的少女,瞳仁紧缩,带着遇到危险的高度警惕。连那一双雪白的赤足又露了出来,本能的后退半步。 想逃? 没门儿! “那,还不够!”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尉迟圭就猛地夺下她手中的匕首,挥舞着刀锋,向她纤细的脖颈,狠狠割去! 少女瞬间白了脸。 那一瞬间的恐惧,让她甚至都无法惊呼出声,只来得及紧紧闭上了双眼! 到底她才十三,就算早熟,也还是个养在深闺的小女孩。 会死吗? 会很痛的吧? 少女都能感受到那凌厉的刀锋,掠过面颊的冰冷! 脑子一片空白,都不知过了几个沧海桑田。 可, 居然没有半点痛觉? 只有细微的嗤啦声,似有什么细密的东西被割裂了。 正错愕着,耳畔忽地响起,男人粗野张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 “还以为你这丫头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呢?原来也是个纸老虎。” “教你个乖,与其求别人成全,不如自己成全自己。” “空口白牙值个屁呀,本将军只信钱货两讫。头发我收走了,算是凭证。想要赎回来,就办好我交待的差事。否则你将来嫁不出去,可别来我跟前哭鼻子!” 许惜颜猛地睁开双眼。 再抚向颈边,才惊觉脖子没事。只是头发,她那乌黑浓密的秀发,被人割了一绺下去! 长命金锁也没还,连匕首都顺走了! 这,这个小贼! 这个黑心野人王八蛋! 他难道不知道头发对于女孩子的重要性吗? 这甚至比赤足被人看去,更加糟糕! 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可头发落到别人手里,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女子的青丝,只能给丈夫。在新婚之夜行结发礼,待将来百年之后,还要一起下葬的。 这个男人只要一天手握她的头发,她就别想议亲,更别想嫁得出去!否则这男人随时拿出头发来,要她怎么解释? 尉迟圭猖狂大笑,得意的扬扬她那一绺头发,显摆的收进怀中。 忽地,门外有太监,尖细的嗓门急报。 “皇上有旨,宣尉迟将军入宫觐见!” 牛皇后居然连这一夜时间都没拖延,这就叫人进宫了? 只怕事情并不如她所愿。 尉迟圭瞬间收敛笑意,显然心情极好,龙行虎步,随着太监扬长而去。 许观海,守在门口的许观海还没缓过神来呢。面上泪痕都忘了擦,先进屋看女儿。 待看清女儿被人割去一绺头发,瞪着一双明澈大眼,几乎要冒火的狼狈模样后,他瞬间明白过来了。 指着门外,同样气得浑身发抖。 “竖子无礼,竖子无礼!” “孰可忍,孰不可——” “那也得忍着!谁叫你教妻无方?” 许观海蓦地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居然是一向冷静淡定,极少动怒的女儿,大声吼了他。 抚着耳畔断发,少女恨得磨着满口珍珠般的银牙,难得一见的泼辣犀利。 几乎就是,就是第二个成安公主! 不过也就那么一瞬,许惜颜便深深吸气,平复了情绪。 “既知母亲不靠谱,这么多年,父亲都放任公主府,不闻不问。如今弄出这般祸事,与其责怪旁人,倒不如先检讨自己!我累了,父亲请自便吧。” 许观海,许观海那口气,又咽了回去。 确实,今日之祸,虽是成安公主闯的,但他也不能说没有半点责任。 夫妻一体,他明知成安公主脑子不够用,偏偏从来袖手旁观,坐视不理,便是错了。 而他这个当爹的,要是能争点气,让皇上多几分顾忌。也不至于这样拿捏他女儿的婚事,还轻易就将许惜颜赐死了。 许观海心中刺痛之余,却也未免激起熊熊斗志。 难道他们许家,当真就这么任人摆布,江河日下了? 绝不! 当年他能以弱冠之龄考中探花,自忖脑子还是够使的,如今女儿已经替他们夫妻收拾了烂摊子。 那尉迟家的野小子既割了许惜颜头发,要是还保不住她性命,就太该死了。 至于他这个当爹的,若是还得要女儿来操心后续,也实在是很该去死一死了。 于是许观海亲自盯着下人,伺候着女儿歇下。 关了她的院门,许驸马转身,就开始整顿公主府! 头一件事,查账。 他不要账本,只要清查实物。 这一通忙乱,就是整整一夜。 许惜颜饱饱睡了个好觉,等到次日巳时,方才起身。 醒来却见她那一双爹娘,却双双枯坐在她闺房外的小厅两边,两眼通红,神情憔悴,衣裳都没换,显是一夜没睡。 等她出来,成安公主瞬间红了眼眶。瘪了瘪嘴,眼神微带怯意,呐呐张口,却又说不出话来。 许惜颜心中暗叹,“说吧,我受得住。” 成安公主说不出口,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许观海道,“不急,阿颜你先用早饭。” 少女眼睛一斜,“说。” 那许观海,就说啦。 他查了一夜的账,索性就没睡。 等到卯时,宫门一开,特意顶着熬了一夜的黑眼圈,还有青青白白的一张脸,去了宫中。 代表全家,请罪。 结果皇上见都不见,但也没降罪,只打发他把成安公主领回来了。 哭得眼睛红肿的成安公主,倒是一回宫,就被牛皇后领去见过睿帝了。 不过只听她颠三倒四,略说了几句,睿帝就把她打发下去歇着了。 后面的事,她一概不知。 具体情形如何,还是等到许观海进宫,方打听到了些许。 第10章 黑心(二) 余姑姑那个被牛皇后绑进宫的丫头,只供认了公主府的财产,被挪用了近半之数。 除了无法动用的御赐大件,余姑姑贪到连成安公主一些不常穿的衣裳首饰,都敢拿出去变卖的地步。 至于她贪了那么多钱,都拿去干嘛了,这丫头委实不知。 她只贪了些蝇头小利,还全送出宫外,肥了她的爹娘兄弟。 至于余姑姑下的毒药,经太医查证,确实来自她和贤妃母亲的家乡,大齐北境济州的一种杂草。 别说是人了,就是牛马那么大的牲口误食,也是要即刻毙命的。 但要因此说贤妃就是幕后指使,又没有证据。 且牛皇后前脚回宫,贤妃也不知打哪儿得来的消息,后脚即刻领着她生的三个皇子,去皇上宫外跪着了。 也是一脸悲愤,主动揭示了自己和余姑姑半个老乡关系,但绝不承认二人有所勾连。还口口声声,说皇后娘娘肯定要问责于她云云。 牛皇后那个憋屈哟,就甭提了。 状还没来得及告,申冤的先来了。她要怎么添油加醋? 只得如实把事情说了。 睿帝安抚了贤妃,让她领着皇子们回去了。 回头也不听牛皇后分析案情,把她也打发走了。 然后,就传令尉迟圭进宫了。 许惜颜一面喝粥,一面腹内暗嘲。 当初牛皇后漫天要价,她就算准了她讨不到多少便宜。只没想到,竟是彻头彻尾的白忙一场。 简直弱爆! 其实这跟做买卖一个道理,什么总想赚到极限,反注定做不下去。 也是活该。 只这些狗屁倒灶的宫斗戏码,许惜颜并不关心,只问,“弟弟的事,有线索么?” 成安公主眼巴巴的看了过来。 她早想问了,只没敢。 许观海神色黯然,“当初负责诊治的几位太医,虽有不在了的,但脉案是齐全的。三哥儿确是百日咳无疑,但他怎么染上的,确实不知。太医院的院正说,以往也有一家子没事,独孩子病了的。且三哥儿又不是皇子,能碍到谁的事?许家也没结过这样深仇大恨吧?” 成安公主,吧嗒吧嗒掉下泪来,“那,那会不会是我……” “不会。” 许惜颜淡淡,却肯定的道,“母亲骄纵,却从未打杀人命。纵然结仇,也在宫中。但弟弟不是皇子,碍不到谁的路。为何要这样大费周张,到公主府来取他性命?” 许观海恍然。 他原先也以为是成安公主得罪人,可女儿这么一分析,他却有了新的思路。 “我与公主不和,京城人尽皆知。但有了嫡子,怎么说我都得多看顾着公主府些。只要谋害了他,就断了我的念头,让我再不愿插手公主府之事。一来可以方便余姑姑敛财,二来,让许家和公主生分,彼此不能成为助力。三来,三来……” 他想不出更多,但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许惜颜道,“所以,还是要找出余姑姑背后之人。只我觉得,怕是不止一股势力。” 许观海原就聪明,这思路一通,马上想到更多。 “那余氏在宫中经营多年,盘根错结,关系极广。当年为何偏偏选中你娘这样没有倚仗的公主,追随于她?只怕早存了不良居心,拿她当幌子罢了。且这么快把消息送到尉迟将军耳朵里,这可不是一般的本事。出事之后,又果断自尽,估计是怕熬不过审讯,牵扯太多。至于那贤妃,也未必就真的干净!” 正是如此。 成安公主听不懂这些复杂的争斗,只是着急,“既如此,那怎么办?总不能管阎王老爷把人要回来,叫她说清楚吧?” 许惜颜安慰道,“没关系。是狐狸,就总会露出尾巴来的。不管是谁,既苦心布置多年,必有所图。如今余姑姑一死,他们在成安公主府的线就断了,必然还要有所动作,走着瞧就是。” 许观海恨声道,“这样算计我们许家和公主府,害死了你弟弟,又差点害死阿颜你。此仇不报,枉为人父!” 那是必须。 若不是为了查探弟弟的死因,许惜颜何必疑心余姑姑多年,却一直隐忍不发? “宫中还有何事?皇上见了尉迟将军,不会没半点风声吧?” 要不怎么放过许家,还让成安公主回府? 许观海颇为难的看了女儿一眼,成安公主还不知发生何事,催促道,“你倒是说呀!卖什么关子?” 许观海瞪了她一眼,方才说了。 此事早已公开,女儿迟早知道。与其从外头听说,倒不如他先说了吧。 尉迟圭, 他会这样急着上京,他们原都以为,是被许惜颜服毒拒婚激怒。却不想,尉迟家里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他的祖母,就上个月,刚刚过世了! 这位尉迟老太太,实在悲催。 苦了一辈子,好容易盼着孙子出息了,眼看全家要上京城,享富贵了。老太太一乐呵,把家里养的鸡全杀了,一人吃了大半只。据说当晚就旧疾发作,没了。 祖父母过世,且生父不在,尉迟圭按制就得辞去官职,守孝一年。 所以他在去接家小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快马加鞭,赶上京城辞官,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遇到许惜颜之事,只能说是赶巧了。 成安公主目瞪口呆。 那她这个毒,岂不是白下了? 就算她不多此一举,尉迟圭也得推了这门婚事。 许观海说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瞧瞧这蠢妇闹的,里外里亏出多少去? 不仅害女儿平白遭了一回大罪,差点丢了小命,更是背上一个沉重的负累。 那尉迟一家子,还不知如何收拾。 许惜颜,捏着喝粥的汤匙,差点失态的砸了出去。 要是早知道—— 可千金难买早知道! 她怎会连头发也给人割去一绺? 那鬼将军果然没叫错,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黑心鬼! 闭眼深吸了口气,少女淡淡道,“罢了,既已答应,总不好反悔。那尉迟家的人,眼看就要上京了,父亲赶紧派人去路上迎候着吧。”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笔账,她算是记下了。 第11章 整治(一) 至于尉迟圭,还用问么? 皇上定然是夺情,又令他去平叛了。 猜中。 为表忠于国事,昨夜尉迟将军蒙皇上恩典,在宫中留宿一夜后。今天一大早,宫门一开,他连御赐的将军府都没去看一眼,就又赶赴前线了。 只许观海没遇上。 否则他一定会去找那无耻小贼,把女儿的头发讨回来! 如今好在赐婚的旨意并没有正式降下,尉迟圭又不能说亲,皇上也没必要非砍了外孙女,去千金买马骨。 所以许惜颜和许家,都算逃过一劫,相安无事了。 可成安公主不服,带着哭后的沙哑声音嘟囔。 “凭什么呀?” “既然是他不能成婚,咱们凭什么还要替他办事?阿颜——” “你就别害阿颜了!” 许观海正憋着一肚子火呢。 都已经答应了的事情,再反悔,女儿的名声,许家的声誉还要不要了? 他倒是没把尉迟圭割了女儿头发的事情,告诉成安公主。 就成安那脑子,根本不用人问,自己都很有可能大嘴巴子嚷嚷出去,到时女儿还怎么说亲? 就算昨晚听到的几个下人,也都被他严厉警告过了。 如有泄漏,全家就是个死! 所以许观海只跟她说,“你有那个闲心,不如操心下你的库房。上上下下也不知养了多少只肥耗子,如今连给女儿的嫁妆,都凑不体面!” 一提到这事,成安公主又想哭了。 “余姑……余氏那个贱人!想不到,想不到她居然这般害我,呜呜……阿颜,娘对不起你……” 许惜颜听得头疼,还得打起精神安慰她。 “只当破财消灾吧。横竖我如今也不嫁了,钱没了,慢慢再攒就是。母亲也累了,先去歇着吧。” 她一个眼神,两旁下人会意,顿时要扶着成安公主回房。 成安公主确实又困又累,委委屈屈抹着眼泪要走,忽又想起一事,万分警惕的冲到许观海面前。 “你把钥匙交出来!昨晚搜了我的库房,莫非就想霸占?” 许观海给气笑了,“我若想霸占,早八百年前就占了,还等到今日?如今我还偏不给了!就你这个蠢妇,再给人骗上一回,别说嫁女儿了,你老了连饭都没得吃!” 想起余姑姑,成安公主颇心虚。 忽地瞟见女儿,又似找着靠山,“那我也不给你!阿颜,你来掌管!” 这倒可以。 许观海横她一眼,将一大串钥匙,亲自交到女儿面前,“那以后阿颜你就管着吧。爹回头再找几个可靠之人,替你打理。” 许惜颜抚额,想想却是没接,只问,“眼下公主府能动用的浮财,应是被贪墨大半了吧?” 确实。 女儿这是何意?许观海不解。 少女看向成安公主,明眸恳切,“母亲,我建议府中内务,还是交给父亲打理吧。若没有浮财,也做不了什么。余下这些田产大件,还是父亲出门照看便利。我们母女,到底不好总是抛头露面。回头父亲若能寻些营生,贴补收入,也省得坐吃山空。您若实在不放心,女儿帮着把账管起来就是。如何?” 这个提议,倒是出乎夫妻二人意料。 两个大眼瞪小眼,想想竟都觉得挺好。 成安公主,是绝对不行的。 让她管钱,她自己都信不过。 许惜颜再聪慧,也就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且大家闺秀,她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怎能成天抛头露面,算计钱财? 许观海却是闲得浑身快长毛了。 许家虽家大业大,却是家中幼子,除了一心读书,从未用他管过家务。后面当了驸马,更不好用他了。 所以他在朝中闲,在家也是吃闲饭的。 平日除了吟风弄月,交际游玩,啥事没有。让他管钱,也算有个正经事做了。 成安公主会怀疑这个男人有私心,却绝不会怀疑他的脑子。 毕竟能中探花,靠的可不单单是家世和脸。 况且府中一下失了那么多钱财,将来女儿出嫁不好看,也是丢她的脸。 成安公主心中允了,嘴上却仍嘀咕,“那也不知……他行不行?” “这个好办。”许惜颜迅速有了后招,“父亲,如今既交到你手里,要求也不高。一年让您多赚一成利,总不过分吧?” 成安公主嘀咕,“就是拿出去放利子钱,听说也有三成利吧。” 许观海一听就炸了,“蠢妇!利子钱是那么好放的吗?哪个手上不沾点血?回头出了事,填坑都不知多少。” 成安公主给他吼得没脾气,自知失言。 许观海心里估算一下,没好气道,“若没有天灾人祸,大概赚个一成半或两成的收益还是有的。回头我先抽空去你京郊田庄看看,别给人糟蹋干净了!” “这就很好了。”许惜颜迅速拍板,又把钥匙交回父亲手里,结束话题,“公主府往后就全赖父亲操心,我也该回许家,向曾祖母请安了。” 回去干嘛? 难道在公主府不能养病? 成安公主不明就里,许观海倒是明白过来。 女儿是该回许家亮个相,省得外头流言纷纷,还不知传成什么样子。 毕竟下毒的,可是成安公主。 而成安公主是谁? 是睿帝的亲闺女! 事态越严重,那就越代表成安公主,行事鲁莽糊涂。 以及她那个皇爹,教女无方。 所以许惜颜好得越快,越说明事情并不严重,也是变相维护皇家尊严。 且往小里说,成安到底也是许惜颜的亲娘。 虽说她的名声已糟到极点,但能挽回,还是多少挽回一点吧。 原本,以许观海的性子,懒得跟成安公主多说。 可如今心中有亏,见女儿头疼皱眉,便还是耐着性子,跟蠢妻解释清楚了。 成安公主一听,心中越发愧疚。 她是没脑子,却又不是白痴。 女儿因她吃了这么大亏,却还想着维护自己名声。反观自己,却错信了余氏那么多年,害得女儿没了嫁妆,还差点送掉小命。 成安公主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阿颜,那,那我将来就不花钱了。全都给你攒着,当嫁妆!” 呵呵。 信一个大手大脚惯了的女人不花钱,还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 许观海差点嗤笑,但许惜颜却认真起来。 第12章 整治(二) “说来公主府确实靡费太过,女儿渐大后,时常冷眼旁观。多有用不着的花销,只是便宜了那帮刁奴。不如父亲一并梳理了,母亲的正当开支就不必动了,余下那些很没必要的,砍了就是。” 许惜颜这话,说得成安公主心里舒坦。 原来不是自己浪费,是下人坑她的钱! “多砍一些!我看府里这些懒骨头,就是欠抽打。有那欺上瞒下,坑蒙主子的,全拖到乡下去种田!” 这主意倒是可行。 许观海早看她府里许多刁奴不顺眼了,只恨以前成安被人蒙蔽,他也懒得多管闲事。如今她既醒悟,正好借此重树门风。 等他陪女儿,一并上车回府,还忍不住赞她。 “你这事办得好。你母亲素来行事张扬,多招人诟病。若能趁机劝她收敛,便不为省钱,也能省心了。” 可少女忽道,“父亲要能因此多赚些钱财,只管拿去。我不会跟母亲说的。” 许观海一愣,随即又羞又恼,“莫非你也疑我有私心?那我索性不管了!” “父亲休急,请听女儿细说。”少女明眸如水,沉静安稳。 “许家虽家大业大,但既未分家,长辈俱在,父亲手上能动用的活钱,便极有限。” “母亲只我一个独女,就算公主府再如何亏空。到底只我们母女二人,便比父亲宽裕太多。且女儿如今还白得了个郡主头衔,皇上一日不撤,我便又能多一份俸禄。便是许家,也短不了我一份嫡女供奉,日后还得送我一份嫁妆。” “倒是父亲,尚有那些姬妾子女。将来婚嫁,若无贴补,能寻着什么象样亲事?弟弟们倒还罢了,若肯读书上进,总能仗着家族余荫,奔个前程。但妹妹们若无嫁妆傍身,便太难了。” 看许观海还在踌躇,少女顿了顿,索性直言,“父亲若不是考虑到这些,近几年又为何愿意不时讲学,博些清雅之名?” 许观海这下子,可被女儿说得耳根发烫,羞愧难当。 年轻时,因亲事成得不痛快,也是与成安公主赌气,他纳了不少姬妾,生了一堆儿女。初时不觉有什么,如今年纪渐长,回头一看,全特么都是债! 他虽有一份驸马俸禄,但因未分家,俸禄就得交公。一应花销虽能挂家中公账,到底手上没有结余。 而驸马纳妾,不比寻常世家子,还能娶着些出身不错的贵妾偏房。 因有公主这座大山压着,皇上不来追究就算不错了,且许家也不能太打公主的脸。故此他的姬妾,虽不乏貌美如花,才情过人者,但无一能有特别拿得出手的出身。 连累子女,都低人一等。 若再无钱财傍身,就靠分家那点子钱财,日后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这也是许观海近些年,才渐渐悟过来的道理。 所以京城闻名遐迩的风流公子,近年再无新纳姬妾。甚至还偷偷算着日子,不让姬妾怀孕。 原本清高之极的探花郞,也肯不时去各大书院里兼个讲学,当个先生了。摆出一副玩票的模样,实则当真就是为了赚那些虚名。 只有名气大了,别人才会在求他写文作画时,给一份丰厚的润笔之资。 好攒下给那些小讨债鬼们。 却不想他的这点小小心思,早被长女看在眼里,许观海羞愧之余,其实也挺感动的。 到底是嫡女,只有她,才肯跟自己说这样的贴心话。 至于那些姬妾,不论从前是怎样餐风饮露的天仙,真正娶回家来,生了儿育了女,个个都不能免俗。 成天想方设法讨衣裳讨首饰,想为自己和孩子攒个保障。 人家原也没错。 错的是自己。 没那个能力,娶那么多干嘛? 所以被女儿道破天机后,许观海索性放下面子,诚恳道谢了。 “阿颜你是个好孩子。你弟妹们便托你的福,管他们到成家立室吧。将来,都还是你的。” 少女淡然,并不在意,“那女儿将来,便也托父亲的福了。” 许观海满怀欣慰,与女儿回了许府。 送她去给许太夫人请了安后,许观海回了屋,原想将要做之事拟个章程出来,可忽地细一琢磨。 不对呀! 如今一来,他岂不成了女儿的大管事? 公主府的破事他要不管,女儿也头疼。如今既哄了他来接手这烂摊了,还给定了任务。 他可是私下给许惜颜保证了,赚到两成利以上,多的才归自己。将来的长远利息,还是归她。 原看女儿哄着蠢妻,收拾家务,颇有些幸灾乐祸。却不料转个身,几句好话,便哄得自己也跳了坑。 还感动得差点掉了几滴老父亲的眼泪。 所以说,儿女都是坑。 尤其这个最象他的嫡长女,简直坑得出神入化,卖了他还哄他数钱呢! 怕是恼他之前不给力,伺机报复了。 可想明白的许探花又能如何? 还不是得捏着鼻子装傻,苦笑研墨,笔走龙蛇,继续—— 想心思挣钱了。 到了次日,宫中忽地给许家发下赏赐。 也没别的,就赏了两斤上等雪燕。 皇上点名给许惜颜的。 说她之前吃坏了东西,虚惊了一场,所以赏两斤燕窝养养神。 时刻紧跟皇上步伐的牛皇后,也赶紧一并打发宫人,送了四匹新鲜宫缎,和一匣子宫花出来。 那晚她前去赐死,便说成是“成安公主乍乍唬唬,沉不住气,一点小事,闹得人尽皆知。长辈关心,才前去探视。看外孙女竟穿得那样素净,也没戴个花儿朵儿的,便赏她这些,好生打扮打扮。”云云。 整件事,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如雁过无痕,风平浪静。 至于赐婚服毒啥的,有过这样的事吗? 倒是许观海,得了皇上几句太监转述的申斥。 “驸马明明探花之才,为何竟理不好家中之事?明知公主是个妇人家,心性率直,驸马为何不多提点着些?” 许观海,鼻子差点气歪。 皇上的言下之意,就是指责他教妻无方! 女儿那天骂他也就算了,凭什么皇上也来骂他? 真是推锅的一把好手。 明明是他把女儿养歪了,随便嫁个人祸害。再犯错,就全是女婿的,跟他这老丈人无关。 天底下,有这么不讲理的么? 可皇上就有。 第13章 许府(一) 也亏得许惜颜先骂了许观海一顿,又叫他去收拾公主府内务。所以如今皇上怪罪下来,许观海也能替自己解释一二。 当然,首先得捏着鼻子表示,他已经知道错了。 正在改! 还有具体的一二三三四五呢。 见他态度诚恳,老实认错,还有具体的改进措施,太监回去一说,睿帝听着也满意了。 横竖有人背锅,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件事便到此为止。 至于许惜颜,得了个郡主头衔,却也不是白给的。 别忘了,当初牛皇后还留了两个人,全程监听了许惜颜和尉迟圭的谈话,回头就一五一十回报到皇上这里。 跟尉迟圭来回话时,说得基本一样。 但尉迟圭是这么跟皇上说的。 臣是个粗人,一家子实在是穷怕了,想富贵想长久。 皇上要他去打仗,他就去,死都不怕。但他怕自己家里人扯后腿,给人利用。 所以他想答应升平郡主,让她来帮忙管管家事。但具体行不行,还请皇上定夺。 至于割了许惜颜的头发,只是想出口气,吓唬吓唬她而已。 而他早已决定,是要做个纯臣的。 皇上将他一手提拔起来,对他有大恩,他就只听皇上的话,皇上一个人的话。 所以家里要怎么安排,全凭皇上作主。 前后一映证,睿帝十分满意。 甚至,有几分小得意。 他不怕尉迟圭有几分小聪明,更不怕他想要荣华富贵的野心。 一个帝王,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而这些聪明人,就没一个不想要荣华富贵的野心。 所以,应付这种聪明又有野心人,才是身为皇上的他,最拿手,也最擅长的。 尉迟圭没有任何身家背景,全赖自己提拔。 自己能给他指挥千军万马的权力,也能随时夺走。 所以他聪明的选择做个纯臣,对自己毫不藏私,这是好事。 至于让许惜颜去当那个引路人,其实也挺合适。 正如许惜颜自己所说,她要不是那样的身份,皇上也不会选她去赐婚。 如今只是换种方式,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尉迟家的人,睿帝已经收到消息了,确实是一家子货真价实的乡下人。 有着几乎所有穷人的劣根性,以及一夜暴富的坏毛病。 但只要不太出格,皇上是不想搭理的。 若是出了格,想要追究许惜颜,甚至尉迟圭,还不是易如反掌么? 或许比起赐婚,如今这样吊着两家,反而是更合适的关系。 尤其尉迟圭,虽然粗野,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说起对着他那个漂亮的小外孙女,实在下不去狠手的表情,皇上也是懂的。 怜香惜玉嘛, 年轻人,总会有一点的。 总之,不管如何,只要尉迟圭高兴了,肯继续去卖命,就是许惜颜做得好了。 而后她迅速回了许家,平息事态,这样态度也是极识趣的。 所以皇上才会赏下燕窝。 然后接下来,皇上还有那么多国家大事要去处理,可没空一直盯着尉迟将军府和许家这点小纠葛。 要说这回许惜颜出事,挖出在成安公主身边潜伏多年的余姑姑,也算是功劳一件。 北境济州,可是连着塞外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王庭和部落。 其中局势,错综复杂。 经宫中暗卫查访,感觉余姑姑更象是个潜藏宫中的情报贩子。 效力的,不止一方。 贤妃娘家,定北侯高氏一族,世代镇守北境,忠心功俱是有的,否则不会容她平安生下三个皇子。 但如今她三个皇子渐大,高家是不是有些更大的野心? 那么忌惮同样掌握兵权,快速飞升的尉迟圭,故而对许惜颜下手,也不是没有理由了。 跟牛皇后在意自己的凤位一样,睿帝显然更在意自己的龙椅。 但这些事,是不能宣诸于口的。 所以令京城人跌了满地下巴的是,许惜颜“服毒拒婚”后,居然啥事没有,那升平郡主的诰封,还稳稳当当落在她的头上。 大家只能感慨皇上的偏心眼,已经没治了。 但也有传言,说许惜容美艳惊人,一顾倾城,才让杀人如麻的鬼将军和皇上,都下不了手。 而相比起前一条,后一条传言,更让人津津乐道。 于是一向在贵族之间,极为低调的许惜颜,却因这样的流言,在京城,忽地一战成名了! 而这,却是许惜颜不知道的了。 数日后,恼人的倒春寒总算散去。 枝上杨柳重现新绿,庭院里的樱花又开了一茬,更加繁密,粉嫩嫩的染出一片盎然春意。 在许府她自己的小院里,喝着皇上赏赐的冰糖雪燕,看着命人从她爹那儿讨要来的一张幼虎嬉戏图,少女微微上挑的明澈秋眸里,掠过一抹讥讽。 虎就是虎。 就算暂且表现得乖巧温驯,那也绝不会是大猫! 尉迟圭不是。 她亦不是。 皇上亲政已有二十三年,今年五十有六的他,未免自信过头了。 竟忘了世人心中,皆有猛虎。 少女收回视线,淡淡吩咐,“这张画好,勃勃有生机。好生收着,回头送给尉迟夫人。她们一家,应该快要到了吧?” “是呢。奴婢日日都命人盯着这事,前儿便到京郊的兴平县了,想是打算休整几日,整治好行装,再入京城。” 大家子行事,都是这般规矩。要不灰头土脸的上京,反惹人笑话。 新来的大丫鬟绛紫,一面利落回话,一面卷起那画。 却见自家小主子却是秀眉轻蹙,微微出神。 她当下心神一紧,“郡主可是觉得,奴婢办得有何不妥?” 许惜颜看她一眼,神色稍霁,“没有,许是我多心了。你很好。怪道父亲打发你来,你很仔细。” 绛紫暗松了口气,一张圆脸,越发和气,“方才奴婢奉命去取画时,那边管事说,三爷一早下乡查看田庄前,特意留了话,请您今儿晚饭略等等。若回得早,看能不能带几样野味,给郡主尝鲜。” 许惜颜轻嗯了一声,“父亲慈爱。老太太那儿,也说到了吗?” 绛紫道,“昨晚便说了,只老太太不爱。倒让三爷下乡去时,去寻些时鲜野菜,譬如香椿芽儿,马齿苋儿就好。” 年轻人吃肉,老人家吃草? 不妥。 第14章 许府(二) 许惜颜想想,吩咐,“老太太年纪大了,确是吃不动肉。回头父亲那儿若得了野鸡,倒是叫人炖个汤,孝敬老人家的好。” 那要没得着野鸡呢? 绛紫心中转了个弯,忽地豁然开朗。没野鸡,买一只不就得了? 横竖是他们掏钱孝敬,从乡下买来跟从京城集市买来,有区别么?何必非得主子把话说破? “那奴婢这就命人交待厨房,配些嫩嫩的春笋,揉了银丝面条备着。回头再配上野菜,想必讨老太太欢喜。” 许惜颜赞许,“去吧。回来把皇上赏的燕窝,包上一盒,随我去给老太太请安。” 绛紫略一犹豫。 许惜颜却已起身梳妆。 她不好多说,只得暂且退下。 要说绛紫虽才十七,却在许观海身边服侍十年了。 从一个扫地擦桌的小丫鬟,做到独挡一面的大丫鬟,不可谓不聪明伶俐。 但她服侍许观海十年,还没有她服侍许惜颜短短几天,来得心累。 并不是许惜颜事多。 恰恰相反,正是这位小主子话太少了,事也少。总一副淡淡模样,反让人不知深浅。 就象方才,若说她年纪小吧,却能想到只上野菜不妥,要给太夫人准备野鸡汤。 但若说她处事周全,怎么燕窝只让她准备一包?明明还有那么多。 “一会儿去到老太太那里,便不要称呼郡主了,跟父亲一样,只依着家礼便是。” 绛紫才收拾东西回来,冷不丁许惜颜又吩咐一句。 她连忙答应,暂把心事暗藏不提。 等到了许太夫人这里,进屋时正好听到里面笑语喧哗,金翠环绕,原是许家二房也过来请安了。 “……怎不见大哥儿二哥儿?” 问话的是二房长媳余大奶奶,很端庄和蔼的中年妇人。算来跟许太夫人娘家有些远亲,平素也更亲厚些。 许太夫人鬓发如银,面色健朗。多年的世家宗妇,如今虽早不管事,但气度依然威严,只添了几分和蔼亲切。 “听说他们三叔要到乡下去,还要弄野味,那两个皮猴子哪里坐得住?一早便缠着跟去了。大老爷不放心,让大爷也跟着,顺道也瞧瞧咱们自家庄子。回头若带回好东西,必也给你们送些去。” 余大奶奶抿着嘴笑,“那我们就偏了老太太的好东西了!前些天倒春寒得厉害,下了那样几场大雪,我们大爷也不放心,本说想打发人去乡下瞧瞧的。只没想到,三爷竟亲自去了,真是有心了。” 许太夫人笑道,“哪里是他勤快了?打小儿就只会吟诗作画,不务正业的一个人,还是二丫头劝了一回,让他管着公主府的庄子,他才知道上心。要说我们二丫头……” 话音未落,丫鬟便笑着打起门帘,说二姑娘到了。 绛紫见气氛正好,心下一松,却有人凉凉道。 “哟,这是咱们家的郡主娘娘,大驾光临呀!” 绛紫笑容一僵,见那妇人不过三十许人,容貌倒是颇有几分丽色。一身鲜亮的石榴红衣,紫罗兰裙,满头珠翠,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富贵气派,正是二房的三奶奶小杜氏,顿时心中犯愁。 许家祖籍并不在京城,留在京城的这一脉,原是弟兄两个,早年便分作两房。 只隔着一条小巷,分作东西两府。 东府居长,住着长房。面积略大,建有家庙。 西府居次,住着二房。 两府当中有花园相通,往来便利,倒也亲近。 按许家家规,嫡子留下,继承家业。庶子成家后,皆分出去单过。 等到许太夫人这一辈时,二房时运不济。 虽有两个嫡子,奈何都没有留下男丁,便先后故去。没奈何,只得让本已分家出去的庶出长子,再进家门,继承了家业。 但庶长子彼此早已娶妻,依那时身份,娶的只是一个八品官的女儿杜氏,便是如今的杜三太太。 门第低微,自然见识有限。又没受过世家宗子宗妇教养,夫妻二人便很难撑起门户。 好在杜氏肚皮争气,连生三子。 叫他归宗,也是看在他人丁兴旺的份上。 只杜三太太虽连生三子,却资质平平。除了长子,承其父袭了个虚职,其余二子连官都没做过。 长辈们瞧着不象样,便作主给杜三太太的长子次子,皆娶了名门之女,支应门户,也好教养后代。 只是轮到幼子时,杜三太太存了私心,非要死要活,娶了娘家侄女,便是这位三奶奶小杜氏。 不想这位杜三奶奶,门第不高,心却不小。 进门后直呼许家骗婚,非说当日只知要嫁的是许家三爷,便以为是人品风流,高中探花的长房三爷许观海,谁知却是相貌平平,一事无成的二房三爷许泓。 二人成亲数年,一无所出,她也不许丈夫纳妾。 想纳妾须按律法,等到四十以后。否则弄出孩子,她这嫡母也不会认,还要报官。 弄得作主娶她进门的杜三太太,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而许家上下,也只得让着这二货几分。省得她当真不管不顾,闹出笑话。 但杜三奶奶平日里,虽对嫁了许观海的成安公主,多有妒忌,但对许惜颜却也没怎样。 一是因她自己没孩子,特别馋孩子,故此极少为难家中晚辈。 二来,她也够不着呀。 许惜颜幼年长居公主府,六岁后回家随许观海读书,也是单门独院的嫡女待遇。除了请安问好,不常与人来往。 且她到底是公主亲女,皇上的外孙女,身份尊贵。谁吃饱了撑了,没事跑去招惹她呢? 所以不仅绛紫觉得奇怪,屋里众人都觉得奇怪。 这小杜氏今儿是吹了那股妖风,竟是张嘴就嘲讽起许惜颜来? 只听一个清清柔柔的声音,淡淡开口。 “三婶婶这么说,竟是想跟我行礼么?太折煞侄女了。我方才还嘱咐了丫鬟,自家人不必客套,依着家礼便是。” 少女微微上挑的一双媚眼,黑白分明,直视着小杜氏。 就算她身形还未长成,略矮几分,但浑身上下,那股子大家嫡女的气势,却将小门小户的小杜氏,瞬间碾压下去。 第15章 祖孙(一) 小杜氏一张脸几乎涨成猪肝色,窘迫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下去。 她丈夫身上一无官职二无爵位,若论起国礼,她本就该向身为郡主的许惜颜行礼。 许惜颜也不噎她,也不堵她,就这么实话实说,反让人无话反驳。 小杜子此时,才知道后悔。 而她的脑子,很简单。 无非是恋慕许观海多年,嫁不到中意的男人,却也不希望他夫妻和美。故此才在许太夫人夸赞许惜颜,劝父亲帮成安公主打理田庄时,便象吃了颗酸葡萄般,上前挑衅。 想想真是自取其辱。 活该。 绛紫心中解气。 凭你有什么不悦,身为长辈,无端端刁难一个晚辈,也太没品了。 再说许惜颜的郡主之位,是谁封的? 皇上封的! 你有意见,莫不是对皇上有意见? “说的是呢,咱们亲亲热热一家人,只论家礼就是。” 出来解围的妇人,年约五旬。花白的头发,瞧着比许太夫人那满头银发还显年纪。 只穿着身素净的银灰圆领素袄,半朵花纹也无。若不是料子极好,还戴着几件首饰,手上又拿着的价值不菲的南红玛瑙十八子手串,竟跟庙里的姑子一般。 这是许太夫人的长媳,长房的大太太邹氏,如今许府实际的管家人。 不过有人开了口,二房如今辈分最长的杜三太太,总算可以替她那个不省心的侄女解围了。 “我们老杜家,就是个顶个的心直口快。二丫头,看你气色,好了不少呀。” 许惜颜依旧神色淡淡,“谢叔祖母关心。” 然后上前,依礼拜见。 要说许太夫人真是个不错的长辈,规矩虽严,却很通人情。 自丈夫过世之后,便将掌家之权放给了长子长媳,就连请安,也只要求本房晚辈五日一次,二房更是随意。 许惜颜之前中毒,还得强撑着体面,回家给她请安。许太夫人见了一面,便说她“小人儿惊着了”,得安安稳稳的住几日“收收魂”,不仅免了她的请安之责,还不许人打扰,让她着实清清静静将养了数日。 这会子瞧见她身边新来的绛紫,便换了话题,“……也是我疏忽了,你也大了,该多几个大丫头的。” 许惜颜,“父亲原也说要多给几个,我皆辞了。原先服侍的人手,便已尽够。只恐父亲担心,才收了绛紫。若再惊动曾祖母,便是惜颜不孝了。” 许太夫人心中妥帖,暗赞这曾孙女懂事。 论理说,她升了郡主,就算皇上没拔人,但许家该多配些丫鬟下人才是。 但若是给她配了,其余的哥儿姐儿要不要加?更别提这些奶奶太太们了,总不好让一个晚辈越过长辈去。 许惜颜主动拒绝,反而让长辈好做。 就象她所说,依家礼就是。 也就是小杜氏那个二货,才会拿这事挑刺。 不过孩子懂事,长辈却不能因此就装糊涂。 许太夫人想想,把绛紫叫上前来,细问过她的特长。 听说她原是在许观海书房伺候,掌管笔墨纸砚,颜料图卷那些。便把身边一个一等大丫头,名唤琥珀的叫上前来。 “她家原是我当年带来的陪房,一家子俱都稳妥老实。你父亲说你答应了尉迟将军,要替他照顾家小,身边总得有几个跑腿的。往后这一家子,便给你使唤了。日后你若看他们得力,赏个前程,也算他们的造化了。” 这一赏就是赏一家子? 众人微惊。 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许惜颜半句都没推辞,便爽快收了。 方才说赏几个丫头不要,这赏一家子,她怎么就不客气一下了? 邹大太太到底掌管内务,马上就问,是不是要给许太夫人这里再添上一个大丫头,或是将那一家子的月钱,拔到许惜颜这里。 许太夫人摆手,“不必。我如今年纪大了,没那么多事,用不了这些人。裁下这一家子,也不必补。横竖人家如今也是有俸禄的,养得起!” 她这一发话,众人只好作罢。 二房长媳余大奶奶,忍不住羡慕的看了眼许惜颜。 倒不是羡慕她白得了一家下奴,她也是大家子出身,可没这么眼皮子浅,只是羡慕许惜颜能得许太夫人这样一个明理体贴的长辈。 既是陪房,就等于是许太夫人的嫁妆,她高兴送谁就送谁,儿孙还不能怪她偏心。 毕竟许惜颜已是郡主,本就该增添人手。如今老太太为了不使家中为难,拿自己的陪嫁下人赔补,只能说她慈爱,谁都挑不出错处。 且又明说了是给许惜颜自己养着,便算是她自个儿的家奴,旁人就问不到她头上去。 而这样一家人,老太太既然敢送,想必有其过人之处。 日后行事,有这样一家子帮衬,能得多少便利? 所以许惜颜也聪慧,一口答应。 再看自家婆婆杜三太太,却只知道打听郡主的俸禄有多少。 真是不提也罢! 然后见许惜颜又送上燕窝,杜三太太见了眼热,自然又要夸她有孝心,又酸溜溜的表示自己没福。 余大奶奶真是听不下去,才想岔开话题,谁知一个坐在杜三太太身边的娇俏女孩,促狭笑道。 “二妹妹孝敬老太太固然是好的,怎不孝敬自家祖母?我替二太太不服!” 余大奶奶脸色微沉,而杜三太太还跟着起哄。 “是呢,是呢,我们不服!” 说话之人,穿件海棠红的时新春袄,领口的白狐毛衬得一张瓜子脸,越发姿色明丽。 正是余大奶奶的庶女,二房大爷许淳之女,二姑娘许云樱。 她和许惜颜同年,只略大几个月。 余大奶奶原有一亲生长女,奈何夭折。 如今撇开不能生的小杜氏,她和二爷两家,各有一嫡一庶两个儿子。一共四个小子,却只有许云樱一个养大的孙女。 故此,即便许云樱是庶出,也很得长辈,尤其是杜三太太的溺爱。一应待遇,与嫡出无异,自是养成娇惯脾气,并无庶出的谦卑。因是未出阁的娇女,便是犯错,也不好较真。 绛紫心中发愁。 方才拿燕窝时,就在担心的事,果然还是被人挑破。 眼光不由得悄悄看向另一位眉眼冷淡,端庄矜持的贵妇身上,正是许惜颜的嫡亲祖母,柏二太太。 第16章 祖孙(二) 若说许家二房,从杜三太太这辈起,因庶出过继,略见没落。许家长房,却一直是正经嫡出。 早已过世的许老太爷和许太夫人,共育有二子。 长子许遂,如今府中大老爷,娶妻邹氏,便是如今管家的邹大太太。 许遂早年也曾做过六品官,后患了足疾,便赋闲在家。 除了教养儿孙读书,甚是笃信佛教。常去找庙里的大和尚,讲经说法。是以邹大太太弄得这般素净,也是有缘故的。 夫妻俩只有一个独子,即许太夫人方才提到的大爷许汤。 许汤娶妻赵氏,亦只有一个独子。 如今东府的大哥儿许松,今年十六。 两代单传,自然看得要紧。下个乡,也得亲爹跟着。 至于许太夫人的次子,二老爷许述,许惜颜的亲生祖父,却是不幸中年亡故。 跟兄长恩荫才得来的六品官不同,许述是正经考中的两榜进士,还入过翰林院的。本有着大好前程,奈何天妒英材,英年早逝。 好在他和嫡妻柏氏的两子一女,都甚是争气。 长女许汶,娴雅淑惠,早早便被名门世家,求作长子宗妇。如今随夫君在原籍守孝,夫妻和美,颇有贤名。 次子许润,虽没有弟弟那么惊才绝艳,却也是正经举人出身。在工部扎扎实实干了十余年,去年因水灾泛滥,战乱四起,给朝廷抽去巡河治理了。 虽是苦差,但若是能熬出来,自是升迁有望。 许润娶妻尹氏,育有一儿一女,皆是嫡出。 长子许樵,与许松同岁,皆是十六,只月份略小。 女儿许桐,年十四。 而许述和柏氏的幼子,便是许观海。 娶妻成安公主,自不必多提。只除了许惜颜这唯一嫡女,他尚有三个庶子二个庶女。算是整个许家,人丁最兴旺的一房。 只许观海这亲事结得不情愿,身为亲娘的柏二太太,心中自然也难乐意。 她这一生,三个孩子,长得最象自己,性子最投缘的,便是这个幼子。 尤其丈夫过世之后,嘴甜爱笑,伶俐孝顺的许观海,更成了柏二太太的贴心小棉袄。说拿他当眼珠子,都不为过。 柏氏虽不是京城人氏,却也是世家大族的嫡女出身,底蕴不俗。 柏父尤好奇门遁甲,观星望气。还会看人面相,推演命理。 当年许观海周岁,柏父恰好路过京城,探视女儿外孙,看小外孙抓了只金龟,甚是惊奇。 因官员多用龟钮,世人都说抓了金龟,怕是要位列三公的。 偏柏父摇头。 觉得小外孙可能当不了官,应是独占鳌头,或做一金龟婿之意。 又观小外孙面相,说他生得太好,怕名字起大了压不住。所以才特意起了许观海这个名字,让他观海之壮阔,而不是如汪洋大海,惊涛骇浪,反折了福气。 否则许家嫡出都是单字,只有庶出才用双字。 许观海给长女起名惜颜,足见当时不喜。但因他自己也是双字,旁人又不好责怪。 后来柏父所说,果然一一应验。 小外孙中了探花,占了鳌头。却又当了驸马,十足金龟婿,却是做不了官。 当年许观海初中探花,柏氏光彩之余,可是满京城的挑儿媳妇,用心替儿子拣选佳丽。谁知天降一个成安公主,毁了她所有心血不说,更毁了幼子一生前程。 柏氏心中煎熬,可想而知。 到许惜颜这儿,自然淡淡,甚至疏远之极。 否则许惜颜六岁那年,不会宁肯去找许太夫人求助,也不找这位嫡亲祖母了。 是以今日看许惜颜只送许太夫人燕窝,绛紫才会犹豫,要不要提一提柏氏。 可许惜颜中毒,柏二太太一回也未曾前来探视,所以便没张口。 如今不想,还是被人插了根刺。 许家上下,虽人人皆知柏二太太与许惜颜之间的祖孙心结,却从未有人去伤口撒盐,故意挑破。 许云樱今儿又是吃错了什么药,要这般挑事? 偏杜三太太小鸡肚肠,记恨许惜颜方才打了小杜氏的脸,自觉孙女提的话头极好,还倚老卖老,含酸带妒,在那里催问。 “二丫头,你倒是说话呀?怎么只知孝敬老太太,就不知孝敬你亲祖母了?” 少女沉静的眸光,半丝波澜也无。 许云樱故作撒娇,扯着杜三太太宽大的袍袖,半遮着脸,挑衅的望着少女。 真是,讨厌极了! 凭什么她就能投胎到公主肚里,凭什么她就能做郡主? 别说她头上那枝翠玉花钿,是整个许家二房都没有的上等货色。 再看她身上那件斗篷,是宫中最新染出的一种渐变色。似是墨绿,又似黛紫,十分华贵体面。 据说要反复染晾上两三年才得,造价如何昂贵,工序如何繁琐就不说了。重点这御用之物,是有钱也根本买不到的! 可许惜颜就这么随意的穿着来了。 似乎压根意识不到她的衣裳她的首饰,对别人会是怎样的刺激。 还有这张脸,看了就让人生气。 若没有许惜颜,许云樱便是许家小辈里,容貌最出挑的姑娘了。 在幼年许惜颜长居公主府时,许云樱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可偏偏就有一个许惜颜,偏偏她还回来了,还是正经嫡出,如今又当了郡主,生生把她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她讨厌她,那不是理所当然么? 要说那下毒的余姑姑,真是蠢极了。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毁容才是最恶毒的惩罚,她干嘛不干脆毁了这张脸呢? “樱二妹妹年纪小,说笑几句也就罢了,怎么叔祖母也说笑起来?” 一个身形高挑,年纪略大的女孩开口了。 她的容貌比不上许惜颜,也比不上许云樱。但修长的脖颈,清丽的眉眼,以及带着书卷味的大家风范,也让人不可小觑。 正是长房长女,许润嫡女,许桐。 “皇上赏二妹妹燕窝,原是因她受了惊吓。太夫人年事已高,精神不比常人。二妹妹记挂着她老人家,送些燕窝来,自是她的孝心。可祖母身体康泰,精神健旺,哪里需要这些? 若是传扬出去,人家不知道底细,还真当二妹妹出了什么大事,咱们一家子都吓得魂不附体,要靠燕窝压惊呢,到时可怎么说呢?” 第17章 姐妹(一) 绛紫暗松口气,总算圆回来了。 到底打虎亲兄弟,亲堂姐就是跟隔了房的不一样。 别看大姑娘平素也不怎么搭理二姑娘,但关键时候,还是护着她的。 可转头再看自家主子,依旧一脸淡然。 绛紫心里发急。 小主子如此聪慧,怎就不知趁机与姐妹交好? 还是许太夫人开了口,“我看大丫头说得有理,家中近日事多,只怕亲戚朋友都有些担心。我记着前些时你还跟我说,大丫头的好日子近了吧?” 这话问的,正是柏二太太。 她虽一身寡居的蓝灰色袄子,却绣了黄绿的萱草纹样,来见长辈,最合适不过。再佩上两件金玉首饰,顿时显得精神精致许多。比邹大太太那尼姑般的素净打扮,也更显大方得体。 就算上了年纪,但腰背笔直。许观海似了她七八分,许桐也有四五分。 唯独许惜颜,当真与她半分也不相似。 倒是不言不笑的神情,似乎深得柏氏真传。便是说起打小疼爱的大孙女,亦是淡淡。 “娘好记性,桐儿正是四月的生日,满十五了。虽她爹不在家,到底亲叔叔在呢。儿媳便想给她摆几桌,办个及笄礼。” 许太夫人点头,“那索性多请些人,热闹热闹。这样吧,让孩子们都先散了,咱们商量一下,礼宾和赞者。” 邹大太太微一迟疑,“如今还打着仗呢。儿媳倒不是不愿意办,只担心有人说三道四。” 许太夫人眼皮一抬,“能说什么?一个女孩儿家的及笄礼,再怎么办也不如婚嫁那般满城招摇,却也没见人就不办喜事了。你呀,就是太小心了。听我的,若有事,我老婆子进宫请罪去。” 邹大太太忙起身赔罪,“娘言重了,是儿媳想多了。” 许太夫人让她坐下,“好端端的站起来做什么?你又不是坏心。也是一家人,才说这样体己。唉,女人家一辈子不易,这及笄礼咱们办得隆重些,日后大丫头的亲事,也能说得好些。” 许桐生母,尹二奶奶忙拉着女儿起身行礼,“谢老太太慈爱。” 邹大太太垂眸,微有些讪讪。 柏二太太轻声道,“长嫂当家不易,自是操心更多。” 尹二奶奶忙又拉着女儿,给邹大太太道谢。 邹大太太这才略见笑容,一家子坐下说事。 杜三太太觉得怪没意思,“那我们就回去准备贺礼好了。” 可许太夫人又叫她带着余大奶奶留下,“一家子,这时候可不能躲懒,你们也帮忙出出主意。回头你们二姑娘也是要办的,正好练练手了。” 杜三太太也觉找回些面子,就势留下。命二媳妇卢氏和小杜氏,带着孩子们先走。 只是出了许太夫人的院门,小杜氏便觉今日大大丢了面子,垮着脸推说头疼,自顾自走了。 所幸卢二奶奶与大嫂余氏一般,亦是高门大户,甚是爽朗知礼,且与小杜氏相处多年,压根就没指望过她。 知道孩子们难得出来一趟,自是想去花园里玩一会儿。这也是手足亲近的好事,便嘱咐丫鬟婆子好生跟着,不许生事。 只她的亲子许椿,十四岁的二房长孙,跟小大人般表示,要回去读书。 许观海年仅二十岁就高中探花,这样的彪悍战绩,可是压在所有许家子侄头上的一块巨石。 因父祖皆资质平平,从小露出点读书苗头的许椿,几乎打一出生就被耳提面命,力争要考个功名,是以这孩子十分上心。 卢二奶奶欣慰笑道,“娘知道你用功,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听说长房的大哥哥和二哥哥今儿都下乡了么?这春暖花开的,你也该出去散荡散荡,省得成天坐在书房,闷出病来。” 许椿想想有理,“那我射一会儿箭去。” 他这一提,几个大些的哥儿便都想去。卢二奶奶当即点了可靠家丁,护着他们好生去了。 至于姑娘们,想去赏花。 绛紫才想劝劝小主子也合群些,跟兄弟姐妹们亲近亲近,许惜颜已经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只得带着太夫人新赐的琥珀跟上,还听到后面许云樱故意大声的说。 “……傲气什么?俱是一样的许家儿女,不信谁就比谁高贵多少!” 绛紫偷眼看许惜颜,她应该也听到了吧? 可为何一个十三岁的少女,竟是如此沉静,眼中不见半点波澜? 再看新来的琥珀,却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路垂首敛眉跟在许惜颜身后,不见半分动容。 绛紫忽地警醒。 再如何,主子的事情,岂由她一个下人操心? 便也收敛心神,跟着走了。 只绛紫不知,许云樱便是说了那些话,兄弟姐妹们也没有敢责怪许惜颜的。 嫡出的自不必说,庶出的又有谁真敢冒险附和,去得罪一个公主嫡女呢? 也就只有许观海的三女,长房行四,才八岁的许云梨仗着年纪小,劝了一句。 “二姐姐怕是有事要忙,樱二姐姐我们去花园看看那株白牡丹吧,上回就打了花苞,怕是要开了。” 许家规矩严,姑娘们也不是日日有机会到花园去玩的。故此许云樱虽然不忿,到底半推半就,随她去了。 只许观海的二女,长房行三的许玉槿推说有事,先行回房。 至于许桐,素来少跟庶女掺和,更是早早离去。 只有年纪最小,才四岁的六哥儿许云树,因无人敢带他去射箭,只好跟着亲姐许云梨,随许云樱去看花了。 许云槿回了小院,生母秦姨娘就迎了上来。 “怎么回得这般早?你不是说要去花园里瞧瞧那白牡丹么?可是有事?” 一面说,一面亲手替女儿倒了碗热茶。 成安公主自有公主府邸,许家给她准备的正房,只有许观海独居。 因家中没有主母,这些孩子便都随着各自生母分院居住,倒是自在。 离了外人眼线,许云槿拘谨的眉眼,才透出几分活泼。简短利落的把今日之事说了,喝口热茶嗤笑。 “樱二姐姐今儿才惹了二姐姐,再怎样我也不好跟她凑近乎。也只有四妹妹那个傻蛋,才凑上前去。” 秦姨娘却不这么看。 第18章 姐妹(二) “你能如此谨慎,自是好的,但四丫头也没你想的那般蠢。她年纪尚小,便是去了,也不会有人怪她心机,说不定还要赞她性子敦厚,亲睦手足。别忘了她娘可也是官家出身,成天十八道花花肠子,哪会教出傻子?” 秦姨娘这么一说,许云槿甚觉有理,懊恼道,“是我大意了。” 秦姨娘道,“这也不怪你。你才几岁,且你娘出身也不如人,自是要吃亏的。” 她原是军户之女,老爹退役后,因战功留在京城。托着军中关系,开起一个小酒坊,生意尚可。 只这秦氏自幼生得美貌,是远近闻名的酒坊西施。 许观海婚事不顺,听说她的名头,便故意找茬,跟那秦老头斗酒,骗他在醉中立下字据,把女儿嫁他为妾。 秦老头酒醒之后,后悔不迭。 但他军伍出身,最重信诺。只逼着许观海依礼,正正经经把女儿纳作良妾进门方罢。 为怕女儿难做,秦老头还从不许家人上门打抽丰,故此许云槿反有三分傲气。 “姨娘你别总这么妄自菲薄,方才樱二姐姐那句话,倒有一半道理。咱们跟大姐姐二姐姐是不能比,可都是庶出,谁又比谁高贵?姨娘虽出身不高,到底身家清白。章姨娘出身官宦,却是差点被发卖的罪臣之女,说不得就是官伎,论起来还不如我们呢。” 秦姨娘瞪她,“别胡说!” 又压低声音,“真正的官伎,可至今没有一儿半女呢。这也是你大家小姐能说的话?” 许云槿自悔失言。 秦姨娘叹道,“人家有儿子,日后四姑娘有兄弟,这就强过你许多了。” 许云槿不服气,“那姨娘你也可以给我生个弟弟啊。” 秦姨娘失笑,抚着她的头,“儿女皆是命。再说这几年,我瞧着你爹的意思,怕是不太想要孩子了。二姑娘自有公主照应,咱们这儿可已经五个了。再生,将来你们能分到多少嫁妆聘礼?” 许云槿抿着嘴,不说话了。 她今年也有十一,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了。 钱财的重要,毋庸置疑。 许云樱妒忌许惜颜的小心思,她全看在眼里。但要跟自己比起来,同样庶出,凭什么她的穿戴,又比自己高出一大截? 说来许观海还是驸马呢,比许云樱的亲爹,可不知高了多少。 她若不平,早怄死了。 闷头想了想,许云槿问,“上回我做的那个葫芦荷包呢,姨娘你收哪儿了?给我。” 秦姨娘奇道,“你要这个做什么?不是说要留着端午讨好你爹么?” 许云槿促狭吐舌,“老太太都说了,如今二姐姐可是有俸禄的人了。讨好她,总好过讨好那个穷爹。快拿出来,我重新配个珠子,给二姐姐送去,算是贺她病后初愈。” 秦姨娘更稀奇了,“你二姐姐平素又不搭理你们,干嘛热脸贴人冷屁股?” 许云槿反问,“可她到底是我嫡姐呀。讨好她,总比讨好旁人强吧?” 秦姨娘想想也有道理,便帮着女儿串起络子。 只想不到的是,当许云槿拿着荷包来送礼时,遇到同样来送礼的章姨娘了。 “……听说二姑娘大安,贱妾上才敢上门。四姐儿六哥儿,都记挂着姐姐呢。之前就挑了花样子,叫我特特绣了。只他们小孩儿家脸皮薄,没好意思上门,才叫贱妾送来。” 说着话,脸上那对与许云梨一模一样的深深梨涡,又甜又美。 再看她那四方绣工精湛的手帕,许云槿将原本自己挺得意的荷包,心虚的往袖里藏了藏。 谁知她那位高贵的二姐姐,连面都不露,只把绛紫打发出来回话。 “姨娘有心了,只我们姑娘看了帕子,说这样好的绣工,她平日也用不着,还是你自己留着慢慢使吧。” 章姨娘还想说什么,可绛紫已经眼尖的瞧见许云槿了。 “哟,三姑娘来了,快请。” 又招手叫来一个小丫头,客客气气送章姨娘离开。 看章姨娘碰一鼻子灰,许云槿心中有些微妙的暗爽。 只捏着袖中荷包,越发心虚。 许惜颜自幼穿戴,皆是宫中一等的级别。她若是连章姨娘绣的帕子也看不上,怎看得上她做的荷包? 可来都来了,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屋。 这是许惜颜的书房,阔大疏朗。 除了靠着窗的两面,其余两侧皆是满满当当,顶天立地的书架。当中一张巨大的紫檀画案,笔墨飘香,不由得让人屏气敛声,静下心来。 许惜颜却不在书案旁,她换了一身鹅黄色窄袖家常衣裳,在五彩斑斓的琉璃窗边看书,如一副宁静隽永的工笔画。 许云槿羡慕不已。 这琉璃窗可贵重得很,还是成安公主给女儿从宫中弄来的。 整个许府,除了她这里,也只有许太夫人和许观海那里有了。 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许惜颜发话了。也不问她为何来,只随意问。 “你书读到哪儿了?” 许云槿吓了一跳,突然有种被夫子抽考的紧张,越发结巴拘谨。 “也,也就读了《三字经》、《千字文》、《闺训》那些和几本诗集……也,也略学了些对仗和格律……” 许家诗书传家,府中长设私塾。 无论男孩女孩,启蒙时都要正正经经去读几年书的,不得偷懒。 只有许惜颜,是个特例。 她自六岁启蒙,便由许观海亲自传授,但其余兄弟姐妹学得如何,她就不甚清楚了。 “你过来,我出个上联,你试试对个下联。” 瞟一眼窗外新开的几朵桃花,还有莺鸟在枝头跳跃鸣叫。 她走到画案前,随手在雪白宣纸上,写下上联,“桃花灼灼鸟啼寂”。 许云槿吃了一惊。 她知道嫡姐一直跟着父亲读书,却没想到她竟学得这般好。 这字浑不似女儿家字体,却象父亲笔迹。洒脱豪迈,潇洒自如。 字好,意境也好。 许惜颜出完上联,就坐回去继续看书了。 只许云槿站在那里,小脸慢慢红了,鼻尖都沁出了汗。好半天才犹豫着提笔写下几个字,窘迫得快要哭了。 “我,我做不来。” 第19章 前程(一) 许惜颜一目十行,又看了好几页,此刻过来,就见庶妹只写了“柳絮飘飘”四字,笔力柔弱,风骨全无。 尤其搁在许惜颜的上联旁边,就象老虎身边的小猫咪。哪怕还算端正,但这份对比,差距太过明显。 许惜颜倒也没有露出嫌弃之色,只微一沉吟,提笔续了三字,又道,“这飘飘二字,不似最佳。你再想想,可有替换?” 她续完之后,全联正是,“桃花灼灼鸟啼寂,柳絮飘飘人意闲。” 许云槿眼前一亮。 不过三个字,不仅对仗工整,整个意境也更上一层楼了。 只飘飘乃轻浮飘忽之意,与灼灼这般明艳字眼相对,确实压不住。 再读两遍,她忽地想到,“换飞飞二字,可好?” 儒子可教。 许惜颜看她已然开窍,“我这儿有两本书,三妹妹且拿回去看看。绛紫,再拿些笔墨宣纸来,送三姑娘回去。” 许云槿脸上微热,心知嫡姐这是提醒她要练字了。 不过她不说,她也会回去练的。 对比太明显,自己都被碾压成渣了。 而许惜颜给她的两本书,一本是讲诗词格律的,另一本竟是个闲话本子,许云槿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这样的话本,里面往往夹杂着男女情爱,神志怪异,长辈一般不让多看,怕坏了心性,怎么嫡姐会给她呢? 可许惜颜显然不打算解释。 恰好绛紫又进来回禀,说琥珀一家子已经来了,正候在外头,等着拜见小主子。 许云槿忙捧了书告退,不想袖里的荷包便掉了出来。 她脸上通红,手却不得闲。 许惜颜亲自捡起,明眸轻扫,“给我的?” 不是疑问,是肯定。 秋香色的葫芦荷包,配着柳绿色的新络子,串着粉色珠子,正适合明媚春天里的小姑娘。 许云槿羞涩道,“是,是我自己做的……太粗糙了,待我以后做好些……” “这就很好了。” 许惜颜将荷包收下,忽地问许云槿,“大姐姐生辰,你想好送什么了吗?” 许云槿一愣,脑子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 许惜颜耐心道,“我看你不如绣两方帕子,一方绣桃花莺鸟,一方绣柳枝瑶琴,再配上你方才做的对子,肯定雅致。” 许云槿恍然。 这主意好啊! 许桐甚爱诗词,就算自己针线水平不高,但能配上一副雅致的对联,肯定能得大姐姐赞赏。 这是二姐姐给她铺路呢。 许云槿诚心道谢,捧着书,高高兴兴走了。 她身边的小丫鬟,捧着一堆笔墨宣纸,还糊涂着,“三姑娘,二姑娘都没留您坐一会儿,吃个点心喝杯茶。也没送您些布匹首饰,还让您做功课,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懂什么?” 许云槿不想跟个丫头解释。 许惜颜或许是高冷了些,但她做的,皆是为自己好的事。 谁说女孩儿家只有衣裳首饰才重要?读书也是很重要的。 就算许家,并不靠女儿家诗书扬名,但能多读些书,懂些道理,有谈吐有见识,也是能得人看重和尊敬的。 也只有许云樱那个傻子,被小家子气的杜三太太养大的笨蛋,才一心盯着许惜颜的衣裳首饰。 许云槿明白过来,倒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毕竟嫡姐只有一个,她可不希望有人来跟她抢。 但她去许惜颜那儿走了一圈,得了两本书和笔墨的事,是瞒不了人的。 很快,许观海的几房姬妾都开始各怀心思,蠢蠢欲动。 四姑娘许云梨,更是不忿,“我说自己去送,姨娘非要逞强,如今可好,倒让三姐拔了头筹。” “你懂什么?”章姨娘虽相貌温婉甜美,却是个最不愿认输的性子,“我不去碰一鼻子灰,你回头如何好到你爹爹面前哭诉?你说,是隔着肚皮的嫡姐亲,还是亲爹更亲?” 许云梨到底年纪小,一下就听进去了,“还是姨娘高明,回头我找爹爹去。” 章姨娘微露得色,“当年院里这些姬妾,差不多都是前后脚进来的,那些女人一进门就知道生孩子好占住脚,哪知年纪小,才占便宜呢。” 许云梨笑着讨好,“都是姨娘心里有成算,我们姐弟才得人疼。见到爹爹我也不会告状,只问我做错了什么,惹二姐姐不喜就完了。” “算你机灵。”她们母女窃窃私语,就等着许观海回来了。 而那一边,许惜颜认识了琥珀一家子。 “奴一家,本姓黄,祖上原传下来些拳脚工夫,做走镖的生意。后有一回接了单,护卫一户官宦人家的财货回原籍,路上却遇着厉害劫匪,丢了东西不说,还伤了几个镖师。倾家荡产都不够赔,连奴一家也俱发卖为奴。幸得老太太的兄长,林老太爷好心搭救,将我们一家子俱都买下,总算不曾骨肉离散。 后老太太要远嫁京城许府,林老太爷不放心,便点了我阿爷作陪房。后蒙老太太恩典,还将贴身婢女嫁我阿爷为妻。原先也在府里管过事,后二人年纪大了,老太太体恤,便放了他们去乡下当庄头,照看田地。 我二叔性子直,脾气倔,在府上呆不住,也跟着二老去了乡下。 如今府里头,我爹在门上赶车,我娘在厨房里做事。她别的不行,但有一把好力气,和面劲道,做点心烙饼都是老太太爱吃的。 我哥春生,在二门外干些粗活,弟弟冬生还没轮上差使。 倒是奴运气好,因小时跟着阿奶见过老太太几回,又会些针线,老太太顾念旧情,便留在身边做了一等大丫头。” 琥珀清清楚楚,不添不减的把自家事说清楚了,便领着一家四口,给新主子磕头。 绛紫捧来许太夫人命人送来的身契,却见连去到乡下的黄老头一家,也俱都在此。 许惜颜心里明白了几分,正色道。 “老太太说,让你们跟着我,奔一份前程。那你们想要怎样的前程?是消除奴籍,重振家门,还是怎样?我总得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才知道怎么用你们。” 第20章 前程(二) 琥珀一怔,不觉看向她爹。 老实憨厚的黄志远,微微佝偻着挺直的脊梁,鼻翼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又十分犹豫。一双蒲扇大,长着粗厚老茧的手,不自觉在衣襟上磨蹭出了汗。 最终,还是琥珀开了口,“我们,我们一家子只想消了奴……” “不!” 黄志远突然扑通跪下了,砰地一声,听得人都替他疼。 他抬起头,直直的看着许惜颜,语无伦次的说着。 “老太太,老太爷,都是黄家的大恩人,黄家一辈子都不会忘!” “可我阿爷,我阿爷死得憋屈啊!” “二姑娘,我们家都只有一把笨力气,不会说话。尤其爹娘老了以后,家里更是没一个伶俐人。就连琥珀,琥珀这丫头能进内宅,还是跟我娘一起服侍过老太太的彩姨好心,私下教了她针线。” “可我忘不了,永远也忘不了阿爷死时的情形……老太太心慈,那年得着信儿,让我爹带我赶回去送了终。” “我阿爷躺在榻上,大口大口的吐着气,他死不瞑目!” “当年我们黄家,是本地最好的镖局,数代下来,家资富裕。可怎么那镖,保到最不会出事的地方,偏偏就出了事?那伙子贼人,简直象是点了神通一般,前来打劫。一场大祸之后,我家的田地宅子全赔给了那户官家……” “孩子她爹!”黄嫂子突然喊了一声,神情焦急,又畏缩。 可黄志远却看着许惜颜,眼神里有股奇怪的灼热。 “我,我不懂事,不聪明,可……可我信老太太!她既把咱们托付给二姑娘,我也信二姑娘!二姑娘,我,我能说么?” 少女明澈的眼睛看着他,静静的吐出一个字,“说。” 不必她吩咐,绛紫便带着下人鱼贯而出。关上门户,亲自把守。 在被许观海送来的时候,绛紫的身契也交到了许惜颜的手里,话也说得清楚。 她的前程,也在许惜颜手里捏着呢。 若有二心,许观海都不会放过她。 黄志远吐露了实情。 “我爹还有个兄长,当年和爹娘一起,留在了林家。因跟老家相隔不过几百里,我大伯和我堂哥有年清明告假回去上坟,曾无意中撞见那户官家的下人,给当年一个受伤的镖师送东西。 那镖师当年正是藏着红货之人,他也伤得最重。足足断了四根肋骨,还被砍了三根手指。故此我家从头到尾都没疑心过他,还赔了大笔银子。可,可为何那被劫的官家,也待他如此之好? 我家起了疑心,开始暗暗查访。后打听得那户官家当年是贪污被贬,家财尽数罚没充公才回的乡。那为何又有红货,让我家押送? 因我家保镖失利,他家几乎尽得我家产业。后来供着家族子弟一路高中,又做了大官。可我家,我家……” 他砰砰叩头,额头出血,“二姑娘,我们家可以世世代代为奴,但我们想求一个真相!若我阿爷当年真是被人坑害,我们,我们就算讨还不了这个公道,也想出一口恶气,告慰我阿爷在天之灵!” 黄家人全都跪下,伏首在地。 黄嫂子哭了起来,“二姑娘,二姑娘你能帮帮我们吗?老太太年纪大了,有些事不好让她操心。可这事,这事……膈应得我们一大家子,实在心里难受。因是罪籍,儿孙都抬不起头做人……如今,如今爹娘老了,大伯去岁病中来信,也说要是死了,也合不上眼!” 琥珀道,“当年我阿爷年纪还小,跟着太爷出去行镖的,只有大伯爷。若等到他这一辈的老人都走光了,才真是死无对症。奴方才说,想去了奴籍,也是不想牵连主家,自己去求个明白。” 她兄长春生悲愤道,“二姑娘若能帮我们查清真相,我们一家子的命,您随便拿去用。” 小弟冬生道,“不够还有我的!这事若查不清,人活着还有什么劲呢?” 少女静静看着他们一家,只问一句。 “名字。” 那户官家的名字。 黄家追查多年,想必牢记在心。 黄家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琥珀起身,悄悄在许惜颜耳边吐出一个京城如雷贯耳的名字。 许惜颜听了,平静的小脸上,没有半分变化,连眉头都没挑起半分,只淡淡点头。 “我知道了。去给你家大伯写信,让他再撑个三五年。说不定,就能看到一个结果。” 黄家人面面相觑,似不敢置信。 他们追查了这三五十年都没弄明白,许惜颜居然说,三五年就能有个结果? 黄志远激动道,“二,二姑娘……您,您这话当真?不,只要有您这句话,我们一家子的命,就全是您的!” 许惜颜微微皱眉,似是不喜,“那从现在起,你们全家都给我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办事。” “是是是,我们以后全听姑娘吩咐!” 回头绛紫就见琥珀一家人出来时,虽面有泪痕,却个个神情激昂,看着许惜颜的眼神,更是死心塌地。 她也不敢多问,把人带出去了。 等回了自己小家,黄嫂子才敢小声问黄志远,“你怎么就这么胆大,爹娘大伯都不敢跟老太太,林老太爷说的事,你就告诉二姑娘了。她才多大啊?” 可黄志远难得露出一抹愉悦,“那你见过这么小,就能顶着圣旨活下来的姑娘吗?” 他是不擅言词,但眼不瞎! 那日送许观海去公主府的车夫是他,回头接了许惜颜回许家的,也是他。 虽只在外院伺候,他却看到宫中皇后娘娘,是带着杀气来的。 黄家虽卖身为奴,但习武的本事还没丢,他不会看错。 后面尉迟圭来时,他也远远的偷看过几眼。 那是尊真正的杀神。 来时满脸阴云,满腹算计,走时却哈哈大笑,心事尽消。 他们家的二姑娘,别看年纪小,能把这样两个人收服,必是个有本事的。 反正他们黄家也没本事查明真相,何不赌上一把? 若是跟对了主子,这辈子除了查明真相,讨还公道,还愁前程吗? 第21章 惹事(一) 所以黄志远告诫一家人,以后一定要忠心服侍二姑娘,绝不可有半分怠慢。 小儿子冬生,到底年纪小,生性跳脱,“我倒想帮忙,可姑娘也没说给我派活呀?” 春生一巴掌拍他脑门,“傻蛋,没发话就得时刻守着,没见月钱都先支出来了?妹子,你看有多少?” 琥珀刚刚点清楚,一共二两银子半吊钱。 二两银子当中的一两,应该是她做大丫头的月钱。剩下一两,是爹娘车夫加厨娘的份例。 至于剩下的五百文算什么呢? 春生道,“莫不是姑娘要我做小厮?” “你想太多了。”还是外院当差的黄志远,解开这个谜题,“门上新来的跑腿小厮,月钱是二百,这应该是冬生的。剩下三百给你,依旧算粗使。” 弄明白之后,春生微有些失落,“咱家连那样隐秘的事都说了,姑娘怎么也不加些月钱?收咱们做心腹?” 琥珀当即横他一眼,“那是姑娘逼着你说的么?什么事都没干,就想当心腹,你可替她做了什么?” 春生知错,抱头求饶。 琥珀虽是妹妹,功夫不比他弱。真打起来,一家子肯定帮着妹妹。他,他打不过。 一家子正闹着,事来了。 里头小丫头快步出来传话,叫黄志远赶紧备车,二姑娘要出门,还叫琥珀和冬生跟着。 春生一愣,“怎不叫我?别是叫错了吧?” 弟弟才十四,他都二十了。 弟弟从没当过差,他还算是干过粗使的。 琥珀忍不住翻个白眼,“便叫错了又如何?哪里还离不得你了!” 黄志远也道,“主子做事,还用事事向你解释?” 然后赶紧带着小儿子,去套车了。 眼看弟弟妹妹都脚步轻快的走了,春生甚是失落,“娘,我是不是方才做错了什么?二姑娘怎不用我?” 黄大嫂忍不住笑了,“傻孩子,老太太也不是天天要吃我做的面条烙饼,难道你娘也天天去哭么?没事儿,等着吧,总有用到你的时候。” 春生只好等着了。 谁知厨房又来个小子,说许观海送回了野鸡,二姑娘吩咐要给老太太炖汤的,喊黄大嫂去做面条。 全家都走光的春生,只好,只好独自在家也和起面条啦。 只有吃饱饱,才有力气干活。 再说今天得了新主子,必须庆祝啊。 啧,他这面条手艺,可不比他娘差! 琥珀回了后院,方知许惜颜要去的地方,竟是虎威将军府。 难道尉迟家的人,已经上京了? 许观海本说跟着一起去,却在院里,被许汤之妻赵大奶奶,哭哭啼啼,追来拦住了。 “……松哥儿从马上跌下来,眼下看着无事,万一伤到肺腑呢?我们长房就这么一个命根子,三爷您做叔叔的可不能不管,还是请个太医回来瞧瞧吧。” 到底他是公主驸马,在太医院那边,更有面子。 许观海本就一肚子火,再给她这一哭,更是火上浇油。 今儿这事,本就是许松咎由自取。再说也没摔着什么,城中这么多好大夫,哪里就这般金贵,要请太医了? 才想发脾气,许惜颜却一脸沉静道,“那父亲就去请个太医吧。再请一个,送到尉迟将军府来。” 他有那么大面子么,还一下请俩? 许观海再瞧女儿一眼,忽地明白她的意思了。 若两个请不来,只能来一个,当然是先去炙手可热的尉迟将军府啊。到时来得晚,也没人能怪他。 这丫头,蔫儿坏。 象她老子! 许观海故作勉强,答应下来,“行吧行吧,我知道了。大嫂子先回去吧,我这就去。” 赵大奶奶还不放心的嘱咐,“请个精通内科的!最好是王院正。” 哈! 王院正可是专给皇上看病的,请他?不要想太多。 许观海才自恼火,许惜颜开口了。 “大伯母要如此说,那莫怪侄女要替父亲回绝了。太医院是何等所在?岂由得我们父女前去挑拣?不若还是大伯亲自走一趟吧,省得父亲请了人来,大伯母又不满意,白惹埋怨。” 赵大奶奶一下给噎了回去, 方悔失言。 许汤虽是许家长孙,可许家上下,除非许太夫人生病,否则哪有请太医的面子? 只得补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想着若王院正刚好有空呢?还是三爷看着请吧。不管是谁,都多谢了。” 这才有个求人的样子。 许观海一口气顺了过来,心想果然闺女才是贴心小棉袄,往后一定要对女儿更好一点。 于是便把心腹长随石青叫了过来,陪女儿过去。自骑了马,去太医院请人了。 石青心知其意,待出了府,便跟在马车外面,简明扼要,把今天下乡的事情说了。 成安公主那两个乡下田庄,给余姑姑打理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留着以后慢慢梳理。 单说最紧要的。 “咱们一家是在排队回城的时候,遇到尉迟将军府上的。当时大哥儿也不认识,便说了句,’总算见识到马上封侯了’。偏尉迟家的老太爷没听明白,还挺高兴的来搭话,把大哥儿自己笑得跌下了马。他家有人明白过来,气得要来打架,给随行的一位卫校尉拦住了。驸马爷去赔罪,卫校尉听说是咱家,便悄悄给三爷递了句话,请二姑娘快去,说似有什么不妥当。” 跟在马车里的琥珀,听着就头疼起来。 说什么马上封侯,那是笑话尉迟家的人,跟活猴骑大马一样。 这第一次见面就得罪了人,大哥儿许松也真是嘴贱。 就这,赵大奶奶还有脸要许观海去请太医,真是会给自家主子找事做! 却见许惜颜不动怒也不恼,只垂眸凝思片刻,忽地吩咐,“一会儿到了,记得叫我郡主。” 琥珀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暗道姑娘好算计。 既然已经得罪了人,反不如端出身份。便不想以势压人,但有个贵重身份,怕是才好说话。 时候不长,虎威将军府到了。 因尉迟圭有功,皇上赐给尉迟家的官邸倒是不错。与许家离得不太远,同在权贵云集的东城,还是前兵部尚书樊老大人的官邸。 第22章 惹事(二) 要说樊老尚书为人不错,豁达开朗,许惜颜幼时见过一回。老头看她生得冰雪美貌,还特意送了盆心爱的兰花给她。 可惜好人没好报。 战乱一起,齐睿帝不检讨自己用人的过失,倒是拿樊老尚书开刀。罢了他的官,将人全家赶回老家去了。 只是当初配到这宅子的部分官奴还在,见着打了许家徽记的马车,忙上来迎候。 谁知一个乡下汉子冲了出来,吊着白眼,甚不客气道,“你谁呀?也不递那个啥,请帖,就往我家闯,懂规矩不懂?” 众人一愣。 请帖?那是名帖吧? 连这个都没搞清楚,好意思上来问? 许府官奴羞得面红耳赤。 穿着蓝紫色斗篷的少女,从马车里出来,沉静如水,淡淡吐出两个字,“放肆!” 眼神往旁边轻轻一扫,琥珀忽地会意。 为何姑娘偏要她带着年纪又小,又不懂事的弟弟来了。暗推了冬生一把,多年姐弟,到底有这份默契。 冬生顿时跳到汉子跟前,壮起胆子,抬手就啪啪打了他两个大耳光子。 众人又是一愣。 就算这汉子粗俗,可有上门的客人,打主人的道理么? 那乡下汉子捂着落下两个鲜红巴掌印的脸,不可置信。 冬生年纪不大,但习武之人,手劲却是不小,打得可真疼! 汉子到底怂了,裂嘴便想哭嚎,“不得了,打死……” 琥珀紧跟着凌厉上前,“闭嘴!皇上亲封的升平郡主在此,哪由得你这等人放肆?” 门上官奴识趣,先跪下行礼,“见过郡主!此是尉迟将军家的七叔,才从乡下来,不知京城风俗,还望郡主见谅。” 石青眼珠一转,故作诧异,“既是将军家的长辈,哪有在门房守着的道理?就是他们新来,你也不晓事么?” 官奴心中痛快,面作难色,“小的也这么劝过来着。可七爷初来,信不过小的。也是小的无能,没伺候好主子。” 什么七爷?不过是跟着尉迟家上京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也不知在哪儿听的歪理,说什么宰相门前七品官。一来就霸着门房,说要管理门户。 屁咧! 不过是想讨好处罢了。 真让他蹲在这儿,不上三日,虎威将军府的脸,就得给他丢尽。 许惜颜淡然道,“既是一场误会,那便罢了。还请这位七爷进去通传一声,升平到访。再烦请门上留个人,一会儿家父会请太医登门,若再闹出笑话,传到宫里,却是不好了。” 啥? 太医?宫里? 这位乡下七爷,尉迟灯八辈子也没跟这么尊贵的人打过交道啊。当下被打肿的脸也不知道疼了,吓得屁滚尿流就往回跑,一面跑,一面扯着嗓子喊。 “叔,海子叔,不得了了!有个郡主来啦,还说宫里有大夫也要来,你快出来呀!” 这简直,没眼看了! 官奴捂脸,都想掘地三尺,把自己活埋了。 素来沉静的许惜颜,也不禁轻轻蹙眉,忍下烦乱的情绪。 她从前以为,只有象母亲那样的蠢笨之人,才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如今看来,还是她年纪尚小,见识不够。 那个野小子,尉迟圭那混蛋,究竟丢给她的是怎样一个烂摊子啊? 这样一家人,她要如何收拾? 好在尉迟灯这一路大呼小叫,也不是没有效果。 一个穿着软甲,品貌秀雅的白袍小将,很快迎了出来。 看他仪态潇洒,显然是世家子弟。 “不才虎威将军麾下,校尉卫绩,见过升平郡主。” 不想少女明眸微闪,清柔的声音,问了一句,“校尉是涢水卫氏,还是洈水卫氏?” 卫绩神色一变,再看向少女,眼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喉头微哑,“正是涢水德安府卫氏。” 少女深深一福,“涢水卫氏,忠烈勇毅,当受升平一拜。” 卫绩心头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他们卫家,原来在京城,还有人记得! 那也不枉族中,为国捐躯的父兄们了! 他深深还了一礼。 少女退开半步,侧身又施一礼。 这是贵族礼仪。 是对一个人,一个家族莫大的尊重。 而涢水德安府卫氏,值得。 在前年暴雨后的战乱初期,被波及的德安府卫氏,满门的书生没有逃跑。而是在官兵征战不力时,自发组织起家丁乡勇,护卫一方百姓百姓。 整整与当地作乱的盗匪周旋了快一年,直至不敌,也要等本地所有妇孺老幼安全撤离后,才行撤离。 而卫氏留下断后的那一支青壮,全军覆没,壮烈牺牲。 后尉迟圭率兵平乱,在涢水河畔斩杀了数千投降的盗匪,用他们的人头垒了一座京观,留下魔王之名。 但要问当地百姓,问幸存的卫氏,却只会说一句,杀得好!恨不得能帮鬼将军多杀几个! 卫绩对少女,好感顿生。 当下心中一动,匆匆递出一块巴掌大的令牌,压低了声音。 “一会儿郡主只说是将军所赠,全权打理家务便好。” 之前尉迟圭给他传的急信,一向的言简意赅,通篇就六个字。 “麻烦事,甩给她!” 可就他那一家子,岂不难为人家小姑娘?就算是逾矩,能帮就帮一把吧。 许惜颜不动声色,将令牌收入袖里。随后便听着身后传来动静,一个中年男子不伦不类的带头寒喧。 “不知贵客上门,奈何家父长途奔波,身子不适。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卫绩神色不变,给许惜颜一一介绍,“此乃虎威大将军嫡母,大父,及堂兄。” 许惜颜转身,她原做好了心理准备,会看到一家子野人。 却没想到,这家人竟是意外的高挑好看。 领头一个四旬上下的中年人,正是尉迟圭的大伯,尉迟炜。 不似种田放羊的乡下人,却似个账房先生,细皮嫩肉的。 跟在他身后的青年,尉迟炜的独子,尉迟家的长孙尉迟坚,就更是如此了。 唯独走在一旁的那个中年妇人,尉迟圭的亲娘,如今随儿子封了诰命的萧氏,眼角眉梢刻着辛苦操劳的风霜。但那长眉俊眼,亦有一番北地女子的飒爽明朗。 第23章 惹事(三) 许惜颜很是稀奇。 大概是胡人血统,尉迟家人俱都身材高挑,肤色偏白。浓眉大眼,很是英武。 怎么偏偏尉迟圭,生成那般鬼样子? 他是拣来的?还是长歪了? 少女的小腹诽,让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尉迟将军,忍不住打了个大大喷嚏。 身边小兵好心问候,“将军可是着凉了?” 呸呸呸! 尉迟将军很是得意,摸一把乱糟糟的络腮胡子,“必然是京城的小美人儿,思念本将军了。” 确定是思念,不是怨念? 小兵没敢吭声,心想就这副鬼样子,他们这些糙汉子经常被吓到,小美人儿想他才有鬼咧! 算了,让他自己发梦去吧。 此时,京城里的小美人儿,许惜颜淡淡扫过尉迟家人,心里已经有了数。 尉迟圭的亲爹尉迟炎,早年过世。 寡母萧氏,将他们姐弟四人,拉扯长大。 家中最亲近的,除了祖父尉迟海,便是大伯一家子。 但看尉迟炜父子两个,显然不象干粗活的,萧氏一双手,却指节粗大。 个中缘由,不问也罢。 眼下祖母新丧,论理尉迟家人,皆应重孝,尤其男丁。但尉迟炜父子只穿了身淡青素服,还是崭新的料子。只在额上,系了根白布条充数。 萧氏却正经穿着服丧的月白绫裙,也未戴半件首饰。想是婆婆新丧时赶制,便一直未曾换过。入京前虽浆洗过,很是干净,却明显有几分旧意。 许惜颜之前接到消息,知道这确实是一家子货真价实的乡下人。 有着几乎所有穷人的劣根性,以及一夜暴富的坏毛病。 但如今亲眼瞧见,尤其看到他家居然让大伯子,和寡居的弟妹,带着这么大的儿子一道出来迎宾,还是年轻的女客,半点不知避嫌。这份规矩,也真是够够的了。 冷眼瞧着萧氏的脸色,也是一言难尽。 从头到尾,眼皮子都没抬半下,跟个木头人似的,显然心中有气。 嗯,知道生气,就还有得救。 许惜颜微一打量,便吩咐下人,先把礼物捧了上来。 四匹锦缎,四匣笔墨,是给女眷和族中子弟的。 另有一柄金光闪闪的金玉如意,是孝敬尉迟老太爷子的。 最后许惜颜指着那副画,命人捧给萧氏。 “这是我父亲临摹前朝古画,画的一副幼虎图。听闻太太有三子,画上恰有三只幼虎,故此赠与夫人,请勿见弃。” 原本打定主意当个木头人的萧氏,闻言这才抬眼,看了许惜颜一眼。 只一眼,又垂下头去。 这小贵女年纪不大,容光太盛,让她自惭形秽。 原本听说这小贵女要赐婚给儿子,却又看不上她家的怨忿,忽地就烟消云散了。 这样精致漂亮,跟小仙女儿似的姑娘,能看得上她家,那才有鬼呢! 萧氏再看一眼那副画,唇角便多了三分柔和。 “多谢郡主。画很好,我很喜欢。” 她虽只是乡间秀才之女,但行事说话,好歹比故作文雅的尉迟炜,让人舒服多了。 卫绩道,“升平郡主的父亲,可是当年的探花郎,又是公主驸马,富贵双全,书画俱佳。许多人宁肯千金求他一副真迹,添个好彩。伯母已有一虎子,再得了此画,余下二位贤弟必也将鹏程万里,与尉迟兄一般,兰桂齐芳。” 萧氏唇边笑意更深,“我没那么贪心。二郎虽有出息,却也是拿性命博的功名。只要他两个弟弟,能本分做人,好好做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许惜颜暗暗点头,这才是一个母亲正常的心态。 谁知尉迟炜道,“弟妹既不想两个侄子有出息,这画搁你那儿也没用,不如给大郎吧。他正是要读书考取功名的时候,有张好画,也是个吉兆。郡主,这便是呐个,犬子。也是我尉迟家的长孙,模样好,读书也好着呢!” 卫绩额头青筋直跳,脸色微黑。 这乡下人推销女婿的语气,到底几个意思? 还真以为一人得道,就能鸡犬升天? 人家连虎威大将军都不想要,还能看上你这连一文不名的乡下亲戚? 快醒醒,别发你娘的春秋大梦了! 萧氏握紧了画,脸色也难看起来。 当母亲的,也许只希望子女平安,可有对子女前程祝福的好东西,谁愿意给旁人? 可她要是不给,回头大伯闹到公爹那里,还是会逼着她给的。 忽听少女清柔的声音,如珠玉相撞,静静响起,“既然尉迟公子如此用功,可有考中功名?哪一年的举人,还是进士?” 哈! 萧氏差点冷笑出声。 白糟蹋了那么多的钱财粮食,这父子俩号称读书多年,可是屁也没中过一个。 但尉迟炜脸皮挺厚,“这不是还小么?他才二十一呢,过几年总会考中的。” 可少女淡道,“都及冠了呀?我父亲及冠时,已高中探花。要不等大公子中了举人,再来求画吧。否则这挂得太早,反怕挡了令郎的福气。” 呃…… 这下子,尉迟炜才总算知羞了。偏又妒忌的看一眼萧氏,“弟妹,你听到没有?这画福气大,你也别挂了。” 萧氏心中恼火,忍不住横他一眼,冷着脸道,“大伯怕是弄错了吧?这画是郡主送我的,又不是给我两个儿子的。我挂我自己屋里,有何不妥?我家二郎,怕是还能担起这份福气。替他两个弟弟一并挑着,也不怕不妥了。” “正是如此。”许惜颜接话很快,“烦请太太引路,升平也该去向府上太爷问安了。至于尉迟大爷和公子,不如去门上稍候,等着迎客吧。毕竟,府上方才怠慢了我,我可以见谅。但若是怠慢了外客,就不好了。” 尉迟炜给堵得难受。 凭什么让他们父子去门上等人? 萧氏却心中痛快,对这个敢说敢做的小郡主,越发有了好感。 “正是呢,二郎来信也说了。我也不怕丑,说句实话吧。咱们一家子,本就是飞上枝头的麻雀,便插几根毛,也不是凤凰。哪里知道这些规矩?全仗郡主帮衬了。” 尉迟炜显然不乐意,虚套着道,“这不好吧?哪好麻烦人家郡主,管咱家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二郎不过客气几句,郡主可千万别当真。” 呵,这是要夺权了? 许惜颜讨厌管闲事,但更讨厌被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第24章 惹事(四) 少女垂眸,掩去那丝厌恶。 却并不着急说话,而是略等了一等。 只听萧氏,冷笑出声了,“大伯没当真,只我这当娘的,却不能不当真。横竖出了事,都是我家二郎顶在前头。大伯不心疼,我却心疼!郡主,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千万别客气。” 尉迟炜一下变了脸色,才想吵闹,那位冰山小美人说话了。 “二位请稍安勿躁,容升平说句不客气的话。如今尉迟一家,皆好比攀附在虎威将军身上的猴子,岂不闻树倒猢狲散的道理?” 这一句话,说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又想起“马上封侯”的耻辱来了。 只有卫绩隐约猜到,与其留下隐患,倒不如自己先把脓包挑破。 少女明澈的眼神,沉静如秋水一般,“我大哥哥虽然嘴巴坏一点,好歹只是一说,并没有真正作恶。而家事虽小,但搁在虎威将军身上,再小的事,也能变成御史台弹赅他的罪状。 三年前,礼部郎中于大人,儿子娶亲,因怕误了拜堂吉时,不小心在路上撞翻了一个小贩的果摊,争执间下人说了几句狠话。结果回头就给御史告到圣上面前,罚了于大人一个教子不严,官降两级,发往苦寒之地效力。 一年前,慧宁公主在宫宴与人说笑时,不小心摔了御酒,被皇上罚俸一年不说。还连累驸马一家,皆被逐出京城。这可是我的亲姨母,皇上的亲生女儿。 方才我上得门来,就算没送名帖,但本郡主是何等身份,岂容一个乡下粗汉指着鼻子叫嚷?还自称是尉迟将军的长辈。 若本郡主是个心胸狭小的,明日就让御史参府上一本。尊卑不分,失于管教是最起码的。 且府上正值孝期,为何除了尉迟太太,你们二位却换了新衣?皇上是因军情紧急,夺了尉迟将军的情,可没夺府上所有人的情。如此不孝,是辜负皇恩,还是府上本就如此不成体统?” 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咄咄逼人,直问得尉迟炜面皮直抖,额上一层冷汗。 萧氏脸都白了,“郡主,我,我家……” 她话还没完,门上人报,成安驸马与太医到了。 亏得冬生那两巴掌打走了尉迟灯,门上规矩终于恢复正常。 前门到人,后头马上得到消息。 许惜颜抬手,制止了萧氏,“先请太医给老爷子请过平安脉再说。” 这回再不用多说,尉迟炜赶紧叫下人送来孝袍换上,带着儿子,拉着卫绩,出去迎客了。 萧氏引路,带许惜颜去了主院。 还没进门,只听屋内,一个中气十足的老人在嚷。 “那啥郡主,算个屁呀,想来也没我这六品骁骑尉大。老七你甭怕,再去瞧瞧,她都带了啥礼物。哼,一个小破丫头,还敢瞧不起咱家,不愿意嫁,礼轻了可不行。如今还好意思打你,等一会儿见了面,我非让你打回来不可!” 萧氏听得,几欲晕厥。 许惜颜却是淡定之极,进屋瞧见尉迟家的老爷子,恰和许观海重了名的,尉迟海。 嗯,老头长得不似寻常乡下老头,倒有几分潇洒。尤其上了年纪,须发苍白,透着一股沧桑,越发的有味道了。想来年轻时,必有一副好皮囊。 许惜颜越发想不通,尉迟圭怎么生成那副模样。 不过眼下此事,不太重要。 送礼,才比较重要。 “这柄金玉如意,可还合老爷子的心意?” 尉迟海到底年纪大些,脸皮也比儿孙厚了许多。便明知被人听了墙角,也欺她年少,满不在乎的嘻嘻笑道,“满意。要有一对儿,就更满意了!” 许惜颜再看他一眼,眸光浅淡。 “郡主按朝廷规制,若是皇子之女,属从一品。因我是公主之女,略降一等,属正二品。故此别说是老爷子,便是虎威将军见了我,也是要行礼的。若庶民无故冒犯,就是当场打死,按律亦是无罪。” 扑通。 是尉迟灯,吓得已经跪下了。 牙齿都在格打架,浑身抖如筛糠。想求饶,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尉迟海不敢装了,象屁股被扎了针般,猛地站了起来,缩在一旁,心虚得眼神乱瞟。 “那那那,那不是我……我不知道么?二媳妇你也是,怎不早说?” 平白被扣锅的萧氏,气得手抖。 许惜颜又道,“自然,您年事已高,又远道而来,初次见面,有诸多不恭不敬,我也不会怪罪。只是再有二回,我却不会客气。” 尉迟海才想说几句什么,给自己解个围。 谁知这面美心冷的小姑娘,转头就跟萧氏道。 “给老爷子看守门户的是谁?来了客人都不知提醒,这等下奴,捆了卖了。” 呵。 萧氏不语,只冷眼瞧着地上的尉迟灯。 这位七叔,非说自己媳妇能干,这一路上京哄着老太爷,随身服侍。如今一到京城,两口子一个把守门房,一个跑去看库房了。 尉迟海脸上实在挂不住,倚老卖老,腆着老脸求情,“哎哟,你这小郡主怎么这么大的脾气?这不是奴才,原是我家亲戚来着。” 许惜颜看着他,“升平虽是郡主,却从不做那等以势压人之事。再说我与贵府无亲无故,也犯不着管府上闲事。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没有尉迟将军发话,你家的闲事,我还管定了。” 少女声音依旧清柔,但浑身气势凌厉起来。 “若是亲戚,就好生当他的主子。可别又当亲戚,又来抢奴才的活干,哪家都不会有这样的规矩!” 尉迟海给臊得下不来台,才想说几句硬气话,却听门外有小子高声通传,“成安驸马和太医来了。” 绛紫过去挑开门帘,许惜颜淡淡道,“老爷子一路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必有浮火,还是把个平安脉,求个安稳的好。” 尉迟海,尉迟海还当真被小丫头片子的一个眼神,就给镇住了。 忍气闭嘴。 萧氏心中痛快。 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位小郡主留下。 老爷子是非不分,偏心大伯子一家,又是长辈。可一个孝字的大帽子压下来,谁都说不得。 原看许惜颜年纪小,还怕她面嫩担不起来。没想到二郎当真找了个厉害角色,她若不帮衬着些,人家岂不心寒? 第25章 生非(一) 眼看太医进屋,萧氏说起好话,“多谢郡主替我们想着了。否则我们初来乍到,哪里有这么细心?我家老爷子啊,最是要强,这不是怕麻烦了你们么?” 许惜颜投桃报李,“夫人谬赞了。还是虎威将军孝顺,我们父女不过借花献佛罢了。这位孙太医,亦是宫中出名的好脉息,最擅内症。” 萧氏忙上前客气。 孙太医卖了许家一个面子,又白捡尉迟家一份人情,自然乐意。 “尉迟将军为国效力,下官也很仰慕他的忠勇啊。能来府上略尽绵力,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尉迟炜也想上前接话,可有许观海这个伶牙俐齿,爱说爱笑的驸马爷在,硬是找不着机会。 就连原本给许惜颜挤兑得生闷气的尉迟海,都被他三言两语给逗乐了。 “我单名一个海,你叫许观海,足见咱们爷俩有缘哪。” 许观海击掌,“为此当浮一大白!老爷子好酒不?” 尉迟海眼睛亮了,“你也好酒?但老夫我不可爱你们那些甜酒,没劲儿。我们北方来的,就好个烈的!” 许观海一脸严肃,“先请孙太医把脉,要是老爷子身子无事,我家有珍藏数十年的好酒,必亲送府上,与老爷子不醉不休!” “好!” 尉迟海越说越投机,高兴得胡子眉毛都快飞起来了,“我这身体好得不得了,能有什么毛病?中午还吃了一大碗肉呢,晚上就留下来喝酒吧。” 但孙太医能同意么? 必须不能啊。 能当太医的,都是人精。于是把脉之后,他就说了。 “老爷子虽身体底子不错,但一路奔波劳碌,难免有些浮火。到底郡主心细,看得真切。” 嗯,这份人情,是卖给许家的。 又道,“老爷子早年生活辛劳,脉象里到底有些不足。与驸马的酒局暂且需得缓缓,先好生调养半月,适应了京城水土再说。半月之后再换成丸药,就没那么苦了,早晚各服一粒便是。” 身为一个太医,察颜观色的本事不要太强。 虎威将军府,除了不在的将军,当家作主的,是辈分最老的尉迟海? 必须是将军亲娘啊! 没听他说完之后,萧氏双眼都放光了么? 管你有病没病,先吃半个月苦药再说。有这段时间,也足够一个当家主母料理好家务了。 许观海连连点头,“上了年纪的人,是该好生保养。听孙太医的没错,我家老太太还一直吃着你配的人参养荣丸,说是极好。” 人情往来,便是这般相互捧场了。 而尉迟海一听人参什么丸,也觉是个好东西。 如今孙子挣出大富贵,他是要好好保养,长命百岁来享福,可不能跟那个死老太婆似的,一只鸡就吃死了。忒没福气! “既然太医说了,那咱们酒局先等等。只那酒你可收好,别给人了!” 许观海一笑,“瞧老爷子说的,咱们不能一醉方休,还不能小斟两杯么?孙太医,应该无妨吧?” 孙太医也笑,“早晚吃着药,自是忌酒。顶多午时小斟一两杯就好,可千万别过量。否则老爷子吃着不见效,我可不认账的。” 尉迟海连连点头。 他生平最是好酒,要让他戒掉,那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许观海也爽快,“那回头我就先送两坛子来,不过不能给您老人家。给太太管着,省得您老闻着酒香,肚子里的馋虫就管不住啦!” 尉迟海哈哈大笑,越发觉得跟他投缘。 要说这当爹的如此风趣幽默,怎么养个闺女,却是又凶又冷,活跟只小母老虎似的。 好在孙子没娶进门,否则那还了得? 正想拉着许观海说几句体已,让他好生管教下女儿。屋外却是一阵喧闹,有个女人似在尖声高叫。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如今我也是家里的人,孝敬老爷子,自是本份!” 萧氏听着声音,脸色便难看起来。 就连尉迟海,也现出几分尴尬。 许惜颜不动声色,察觉到这一家子的变化,看了琥珀一眼。 琥珀出去了。 屋外的喧闹,也很快安静下来。 许惜颜方对许观海道,“尉迟老太爷既已看过,父亲要不要请孙太医,也去家里看看大哥哥?” 许观海看她一眼。 你一人摆得平么?这一家子,可不是好缠的。 不过再看女儿那张沉静小脸,他笑着接话,“正想说这事呢。一事不烦二主,孙太医,我们家的情况你也是晓得的。长兄就那么一个独苗苗,烦你去走一遭了。” 孙太医时常出入权贵后宅,最是清楚这些阴私之事。听着院外动静不对,便知道有事了。 当即笑道,“那可不能白走这一趟,驸马爷送老爷子的好酒,我也得要一坛子。” “那是自然。” 二人打着哈哈就想走,冷不防许惜颜又把卫绩给叫上了。 “父亲有好酒,倒是也替女儿送卫校尉两坛。我记得京城太祖建的先贤祠里,也有卫家一份香火,他又出身涢水德安府卫氏。难得上京,正好前去祭拜。” 哎呀呀! 这番话说得尉迟家人皆是一头雾水,却见孙太医和许观海都眼睛亮了。 许观海上下看着卫绩,“原来是忠义之后,怎不早说?” 孙太医尤其跺足,“我家夫人的外祖母,正是出自洈水卫氏,跟你们一脉两枝。涢水卫氏遭难,我家夫人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你这孩子既来了京城,必要去我家坐坐不可。走走走,驸马,咱们赶紧去你家瞧过,我就要带着内侄归家去了。咱们上车细说,家里可有难处?长辈可曾安好?俱是自家人,万不要客气!” 这番话,他说得语出真心,半分不假。 毕竟世代为医,多几份仁心。 德安府卫氏为护百姓,遭此大劫,凡心中有正义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忘记。 但, 总要有个人提起。 许惜颜做到了。 以最恰当的方式,不着痕迹的将卫绩推向京城官场。 不卖惨,不故意博取同情。 相信今日之后,会有更多有心人,或跟卫氏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愿意向他示好,助他一臂之力。 而这,正是大劫后的卫家,迫切需要的。 第26章 生非(二) 卫绩再看许惜颜一眼,眼神复杂。 有感激,有感动,也有了一份无法推却的人情。 尉迟圭于他及卫氏家族有复仇大恩,却又与这少女赐婚不成,纠葛复杂。 她此刻对自己示好,该如何回应? 少女明眸澄澈,一片坦然。 她只做自觉应该做的,并不求回报。 可越是如此,越让卫绩难做了。 他心中明白,尉迟圭特意让他护送家小上京,虽是看在他世家出身,礼仪周全的份上,更是存着一份让他结识京城故旧,再振家业的好心。 为此,尉迟圭还私下塞了不少银子给他。 但许惜颜到底出身权贵,眼界更高。 所以能用一种更加高妙的方式,替卫绩打开进入京城权贵的大门。 两份人情同样沉甸甸的压在心头,让他无法拒绝。 那,那就一并收下好了吧。 反正尉迟圭想要许惜颜替他家在京城立足,许惜颜想借此还掉欠尉迟家的人情。不如帮着他们二人交好,岂不皆大欢喜? 所以卫绩走前,低声跟萧氏说了一句,“回头这些家事,夫人大可问问郡主的意思。” 萧氏心中明白,原打算撒手不管的她,点了点头。 卫绩是儿子派来的,不会坑她。 她虽不知卫家是什么来历,但看许惜颜提个什么祠,驸马和太医都另眼相待的模样,必是好事。 她虽只是秀才之女,但亲爹却不是迂腐酸秀才,而是当地赫赫有名的状师。 或者说,萧父当年就是为了当状师,才发奋进学,考的秀才功名。 萧氏打小耳濡目染,虽没学到老爹的牙尖嘴利,但分析利弊还是会一点的。 之前许惜颜举的那两个例子,着实吓着她了。就算要顶着不孝的名声,但为了儿子,她也绝不能容忍长辈胡来。 许观海请了孙太医,带着卫绩一起走了。 院外挺清静,方才那喧闹之人,不知被琥珀弄哪儿去了,反正眼不见为净。 只有许润的长子,长房的二哥儿许樵,和另外一个个子不高,喜眉喜眼的青年,略显尴尬的等在那里。 那是尉迟家的姑爷。 尉迟圭大姐的丈夫,朱宝来。 原是个走街串巷的小商贩,没什么大本事。且喜为人随和,给派来招呼客人了。 许松那个嘴贱孩子,笑话人还自己跌了马。许汤一心顾着宝贝儿子,还是许观海代表许家道了歉,又让侄子跟着尉迟家进城,替人指路,聊表心意。 只如此一来,许樵就不小心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 这孩子才十六,虽比娇惯的许松沉稳许多,到底也是娇生惯养的名门子弟。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盼着快些离开才好。 “三叔,咱们这就回去?” 他生得比妹妹许桐好看,长身玉立,儒雅俊秀,和倜傥风流的许观海站在一处,叔侄俩倒似亲生父子一般。 许观海也一向喜欢这个上进稳重的侄儿,便委以重任啦。 “你留下等等你二妹妹。这位卫校尉,过来认识一下。” 这是给年轻人铺路,孙太医也乐见其成。 等二人相互认识,他和许观海一起,带着卫绩走了。 许樵眼巴巴看着三叔潇洒的背影,他也好想回家,二妹妹还要留下干嘛? 眼见天色渐昏,留在尉迟家的二妹妹,命人点上灯火,不紧不慢的坐上主位。 “把家里人都请上来,见个礼吧。” 她,她还不走? 眼看尉迟海那胡子眉毛又要飞起来,萧氏抢先道,“郡主说得很是,既二郎把我家托付于你,咱们正有许多事要请教。爹,叫一家子都来见个礼吧。” 然后也不等尉迟海答应,她就先叫丫头传话了。 尉迟海无法,眼看许惜颜坐得那么四平八稳的模样,是撵也撵不走,怪话也不敢说了。 人家是郡主,正二品! 他孙子拼死拼活,才挣了个三品,比人家还低了两级,他区区一个六品,这小丫头要真的撕下脸,老头以大半辈子的人生经验看,她很有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他也挡不住啊。 所以只能任由二媳妇安排,打着他的幌子,把人都叫来了。 一大家子拉拉杂杂,分了几拔。 只让人没想到的是,还来了个下人。 原本兵部尚书府的老管家周谦,进来见到许惜颜,就跪地请罪。 “老奴一时想岔了,没尽到本份,让郡主操心了。” 许惜颜端起他亲自捧过头顶的茶,静静问,“那现在想明白了吗?” 周谦羞愧道,“想明白了。” 他一介官奴,能有什么资格讲主仆情义? 樊老尚书是待他一家有恩,可恩人已经获罪返还原籍了。而他和儿孙还得活下去,不服侍好新主子,能有什么出路? 连升平郡主这样的千金贵女,都可以顺应时势,来跟尉迟这家乡巴佬打交道,他若还想不通,就只有把自己逼进死胡同了。 所以,在许惜颜嗯了一声之后,周谦便给尉迟家人,跪下磕头,重新行了主仆之礼。 “老奴今年六十有一,原在这宅子里担当管家一职。府中一共现有官奴四十一人,加奴生子是六十九人,田庄另计。往后如何安排,还请主家吩咐。” 尉迟家人听得吓了一跳。 他们虽知道皇上拔了宅子和下人,却不知一下子竟多出这么多人来。在老家的小镇上,这几乎相当于一条街的人口了,就为了服侍他们一家这么几口? 更让萧氏吃惊的是,周谦把家中下人的花名册,整个捧到自己面前来了。 按长幼次序,不是应该交给老爷子么? 然后老爷子,必然会交给大伯。 她虽然不乐意,但有什么法子? 尉迟海先坐不住了。 尉迟炜比他更急,干咳了两声,拼命给老爹递眼色。只可惜他们还没说话,周谦却道。 “如今府中,凡事自当将军作主。但将军不在,又无妻室。太太身为嫡母,又是得皇上亲封的诰命夫人,是府上品级最高之人。所以这府里的内务,便该由您掌管。您再交给谁,就由您作主了。” 第27章 生非(三) 哦。 管家周谦这么一说,大家就都明白过来。 尉迟海也不干咳了,径直老着脸道,“二媳妇,你还是把东西交给老大管着吧。你一个妇人,又没干过这些,管好孩子也就是了。” 若是从前,萧氏就算不愿,可出于孝道,也就应了。 可今日不同。 她忍不住看向许惜颜,就见许惜颜也正看着她。 烛光下,少女的目光明澈如秋水,洞察人心。又有一股子微妙的,说不上来的东西。 象激励,又象试探。 萧氏被看得脑子一热,忽地想起上京前回娘家时,萧父曾经跟她说。 “虽说母凭子贵,可也得当娘的,自己立得起来。否则你家二郎拼命挣下的家业,就全便宜了旁人。到时你就哭出一缸泪来,又有何用?” 萧氏再看着周谦手上的册子,想着公公的偏心,她忽地就抢了过来,紧紧抓在手里。 “那……既,既规矩如此,我就收着了!” 尉迟一家人都惊呆了。 唯有许惜颜的眼中,闪过一抹欣慰。 在萧氏心跳加速,不知如何解释时,许惜颜淡淡开口了。 “没管过,总是可以学的,让周管家慢慢说给你听就是了。” 萧氏暗暗吐了口气,才惊觉背后出了一身热汗,她舔了舔唇,方干涩的附和。 “是呢。大家都没管过,不一样要学么?爹您之前不是还说,如今家里好过了,想让大伯也去考个功名,那就更不能让他分神了。” 一番话说完,她自己都觉得顺理成章了。 且把憋了多日的火,略撒了些出去,心头更是说不出的痛快。 尉迟海一手指着她,却是半日说不出话来。 能说什么? 这份家业本就是二郎挣下来的,亲娘管着,天经地义。 要说皇上也真是小气,为何给尉迟圭的死鬼亲爹都封了三品,轮到他这祖父,才六品? 要是给死老二的三品,能给老大多好?也不至于现在屁的品级都没有,在较真章的时候,说不上话了。 他还在这儿憋着想大招,周谦却又啪啪拍了两掌,有下人抬上一口箱子。 打开一看,里面俱是文契对牌,还有几大串钥匙。 “皇上赏赐的财物布帛田庄等等,皆已登记造册。连同府上各处大小门,及库房的钥匙,还有出入对牌,皆一并在此了,请夫人收着。” “等等!” 尉迟海实在听不下去了,要将这些东西全交到老二媳妇手里,那他管什么? “人给老二媳妇管着,田地赏赐啥的,得给我管着!你们一个二个大手大脚的,就只会白糟蹋东西!” 萧氏脸色一变,才想开口,却见少女冲她,微微摇头。 萧氏闭嘴。 许惜颜开口,“既如此,便把皇上御赐的贵重之物,和田庄地契,都交到老爷子手里吧。” 周谦眼神一闪,随即笑着拱手,“是。有老太爷看着,自是稳妥。只将职田俸禄那些,放夫人手上吧。日常家用开销,发放工钱打赏,总要钱的。老太爷,您说呢?” 自觉大钱在手的尉迟海同意了,“那也行。” 尉迟炜到底忍不住了。 把自家婆娘,一个瘦瘦小小的中年妇人,往前推了推,“宋氏到底是长嫂,也该帮着打理家计的。” 要是尉迟海说话也就罢了,如今他说话,萧氏可就不客气了。 “大哥从前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嫂子连个字儿都不识得,连本账册都看不了,如何管家?我看呀,这家务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回头有难处,自会找大嫂子帮忙。” 尉迟炜给噎得直翻白眼,宋氏更是面红耳赤,更兼心中有气,“谁爱管家谁去管,我是不管的!” 许惜颜只跟萧氏说,“夫人,你再把对牌钥匙取出来,交给周管家。要不就先沿用旧宅规矩,开锁门户。待熟悉了京城作息,再行调整便是。” 萧氏点头,“行,我听郡主的。周管家,往后还是烦你管着家吧。” 周谦应下,心中却是暗哂。 御赐的财物田庄都是记录在案的,除了看看,并不能动用,只有俸禄那些方是活钱。不过回头等尉迟海明白,也都晚了。 家事告一段落,就该认识人了。 萧氏连忙把两个儿子,还有女儿女婿都叫了上来,介绍给许惜颜。 她头胎生的是女儿,名尉迟秀,嫁了本地一个小货郎朱宝来。 朱家早没长辈了,故此大舅子发达之后,便跟随岳母来了京城。朱宝来还算有几分口才,能说几句吉祥话,只那尉迟秀虽生得颇有几分娟秀,却实在羞于言词,木讷得很。 二人育有一女,年方两岁,小名就叫花儿。随了亲娘,也是个爱害羞爱脸红的小美人儿。 只萧氏二子,瞧着不错。 长子不必提了,二儿尉迟均,今年十六。幼子尉迟喜,年方九岁。都是肤色白皙,仪表堂堂之人,且也懂事乖巧。 等萧氏介绍完了,周谦便上前教他们行礼。 许惜颜虽不挑剔,但礼数如此。 尉迟家除了尉迟海有辈分,萧氏有诰命,其余人皆是白身。见到郡主这等身份,原该行跪拜大礼。如今初次见面,行一常礼便是。 他规规矩矩做了个贵族男子礼仪的教学示范,绛紫便拉着尉迟秀,手把手教她行了个贵族福礼。 谁知有个才来的妇人嗤笑,“都生娃的妇人了,又不等着去做娇小姐,还学这劳什子做什么?要是有空,正经教教我儿子才是。” 尉迟秀本就容易害羞,如今更是面红耳赤。 可少女眸光沉静,看也不看那说风凉话的妇人,只望着尉迟秀说,“你只学一次,便能到如此地步,已经很好了。至于旁人的眼光,不必理会。只须记得,你是虎威大将军的长姐便是。” 那妇人见许惜颜不理她,越发怒了,“那我还是虎威大将军的亲姑姑呢!” 萧氏早怒了,“秀姐儿不过学个规矩,哪儿就碍了小姑的眼?” 她平素各种隐忍,但唯有几个孩子,是她的逆鳞,谁都不能欺负。 第28章 杀伐(一) 尉迟圭的姑姑,尉迟牡丹素来骄横惯了,顿时恼道,“怎么就不碍事了?爷们学学规矩那是要干正经事的,她一个嫁了人的小娘们,有什么好学的?倒不如跟嫂子多认几个字,也好把着这份家计,算回她朱家去才是正经!” 这样明目张胆的讽刺,把萧氏气得笑了,“小姑你这么说,我倒要请爹评评理了。秀儿再如何,也是姓尉迟的,倒是姑姑家的寿哥儿,是要改姓尉迟,还是姓杨?” “别吵啦!”尉迟海恼道,“这有什么可争的?二媳妇你是得了诰命,就官升脾气涨么?一来就跟你小姑吵架,老子我还没死呢,便二郎在,也由不得人欺负她!” 这么多年,永远这是这样。 偏心大儿子,偏心小姑子。 萧氏气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却无计可施。 此时,却听少女清柔的声音,淡淡响起,“二夫人你如今得了皇上诰命,若还是象从前一般没脾气,那才是对皇家的亵渎。平民妇人对三品夫人不敬,该当何罪?” 周谦故作苦笑,“这个……若是理论起来,当入狱的。便是家里,也当治家主一个治家不严,尊卑不分的罪名。但这才入京城,小惩大戒,也就是了。” 许惜颜端起茶杯,轻轻抿了口茶,“那就拉到檐下,跪上两个时辰便罢。如今春寒料峭,拿个蒲团给她。” 欧阳牡丹顿时色变,急叫起来,“爹!” 欧阳海暴跳如雷,几乎都要冲到少女面前,“我看你们谁敢动我女儿!” 却被下人拦着,硬是过不来。 许惜颜捧着茶杯,再看他一眼,一双秋水眸子,清亮如水,“既如此,蒲团便不要了。” “我看你们谁敢?”欧阳海叫得声嘶俱裂,眼珠子都红了。 但欧阳牡丹还是被人拖了出去,扑通被人踢了一脚,强跪在了廊下。 “你!” 欧阳海指着许惜颜,气得胡子都快飞起来。 许惜颜依旧淡淡,“老爷子你再这么指着我,本郡主就要治你一个以下犯下之罪,请你去檐下和令嫒一起跪着了。” 他是对这小姑娘有气,确有借机发作的意思。万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比他还横,提前下手,就来了这么一招敲山震虎。 “好好好,你是郡主,我惹不起你,我管教我尉迟家的儿女!” 尉迟海转过头来,抬起巴掌,就想去打尉迟秀。 却被朱宝来先把吓傻了的媳妇给拖了回去,挡在身后。 可意料中的巴掌,啪地落了下来,身上却一点不疼。 朱宝来再转身一看,就见是岳母,替他挨了这一巴掌。 没打着脸,就打着胳膊了。 萧氏又怒又气,哭嚎着,撒起泼来。 “爹你打我,打死我算了! 让我随我夫君到地底下去,好留下二郎挣的荣华富贵,全给大伯和小姑子留下,省得爹总看我们一家子不顺眼! 我苦命的二郎哟,才十五就给逼着顶替他哥,去当了兵。爹说大伯家就一个独子,他不能去,我们也就听了。可末了家里不但没人感激,还全当他抢了他哥的荣华富贵。留下我们这孤儿寡母的,上哪儿说理去? 你们看秀儿不顺眼,可你们怎不想想,当年秀儿他爹病重,是宝来卖了朱家祖传的田地,给他岳父治的病! 后来二郎当兵,家里一个大钱都不给。也是宝来卖了朱家祖传的房子,才给二郎买了盔甲兵器。否则,二郎早不知死在哪里了。 你们不感念,我念着朱家的恩情。这个家里,只要有还有我站着的地儿,就有我女儿女婿的。谁想作践他们,先弄死我再说!” 几个儿女围着她,俱是满脸悲愤。尉迟秀和女儿,早吓得都哭了。 尉迟海想发火,却早被周谦带着人给抱着腰,拖开了。 而守着二妹妹的许樵,越发尴尬。 又听到不该听的了。 不过这深居简出的二妹妹,也实在是真人不露相啊。 一进门就打了人家亲戚不说,如今连虎威大将军的亲姑姑也弄去跪着了。 方才他要没看错,也是二妹妹推了一把,让萧氏主动送上去挨打的。 如今听了人家那么多的阴私之事,他们兄妹,还能全身而退么? 再看二妹妹,半点也不担心。 捧着茶水,闻了闻香,才抿了一口。 看得许樵,好吧,他也渴了。 随叔叔一路回城,这一路他也水米未进啊。 年轻小伙子,正长身子的时候,早就又渴又饿,一心盼着回家,可这尉迟家的烂事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好在,许惜颜似也烦了,压根不想再拖。 “怪不得尉迟将军要将家事托付于本郡主,尉迟老爷子,您处事不公,自然家宅不宁。如今闹成这般模样,您是想明日就被御史参上一本,丢了六品虚职么?” 尉迟海还不服气,却被大儿子尉迟炜拉住了。 许惜颜亲手扶起萧氏,替她抹去泪痕,整理仪容坐下。 “太太爱惜儿女,更当好生保重。我看小小姐似被吓着了,快带下去好生安抚。” 萧氏一听有理,后头还有糟心事呢,别让孩子们瞧着了。 便让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女和儿子们先走,偏尉迟均不走,攥拳粗声道,“我要留下,保护娘亲!” 那就留下呗。 也该学着长大了。 只是看到尉迟灯和尉迟炜一家也想趁机开溜时,许惜颜放了两句话。 一句是给周谦的,“如今你既想明白了,自然知道怎么服侍。送亲戚下去歇着,别再闹出笑话了。” 一句是给尉迟炜的,“尉迟世伯请暂且留步,有些事,总得分说清楚。” 周谦会意,领着不相干的人退下,准备晚饭去了。 半天不见的琥珀,终于提着一个女子,过来了。 那女子二十七八的年纪,容长脸,颇有几分颜色,只是被捆了半天,鬓发蓬乱,显出几分狼狈。 尉迟一家瞧着她,神色颇为古怪。 而她一解开堵嘴的布条,便嘶声怒骂起来,“怎么?你们尉迟家把我诳进府,是想杀人灭口么?尉迟炜,你别忘了我可是你正经签过文书的妾。兴平县人人皆知我上京来了。回头乡亲们寻不着我,你们以为说得过去?” 第29章 杀伐(二) 一杯热茶,兜头泼到脸上,还略有些烫,顿时止住了这妇人的叫骂。 被示意去泼茶的绛紫,将茶杯拿回来,又给主子新沏了一杯。 许惜颜理理衣袖,淡然开口,“宵禁时间快到了,我没时间听你废话。尽快把你的事情说清楚,我能解决就替你解决。解决不了,你就暴毙吧。” 女子呆了, 尉迟家的人,俱都呆了。 连许樵,都目瞪狗呆。 二妹妹,这是打人不过瘾,要杀人了? 萧氏犹豫道,“郡主……” 许惜颜声音清冷,“听说,你家在途经兴平县时,尉迟大爷收了个寡妇,还在县里人的见证下,写了纳妾文书。将她及两个女儿,带入京城。可是也不是?” 萧氏再瞪尉迟炜一眼,恨恨点头。 管不住裤裆的糟心玩意儿,一来就闹出这么大的丑闻,简直是丢脸死了! 许惜颜看着那寡妇,神色冷肃。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若虎威将军府的人一到京城,就这么轻易的被一个民妇缠上,还进了门。将来,人家要怎么看你们尉迟家的门风?” “若是又有人想要如法炮制,算计尉迟家的哥儿姐儿呢?” “更别提你家祖母新丧,孝期未满,长子就闹出这样添丁进口的丑闻。是等着树起现成靶子,让御史弹赅虎威大将军治家无方,该当问罪吗?” 尉迟家人悚然一惊。 连尉迟海都呆了。 别的听不懂,但守孝的规矩他是知道的。 可在乡下,只要过了百日,便不算什么大事。且不过是个妾,有这么严重吗? 只听许惜颜,冷酷的道,“所以这妇人,绝不能留。她若不死,那尉迟老爷子,您就得把长子一家逐出京城,赶回老家去。否则尉迟家,再难在京城立足。纵强留下,也是个笑话!” 萧氏一听,瞪着尉迟炜的眼神,越发要吃人了。 那日她们一家才到兴平县,住进客栈里,尉迟海就各种吹嘘炫耀。在那里帮工的程寡妇,就上了心。 先是向尉迟海下手,没想到老头只爱喝酒,并不好美色。 又去勾搭尉迟坚和尉迟均,谁想一个看不上她,一个年纪小,完全不开窍,也下不了手。 最后才在尉迟炜这里得了手,还故意被人撞破,闹得人尽皆知。才不得不收下这个妾室,赶紧的带入京城。 如今听许惜颜一番分析,真要把这寡妇留下,尉迟家的名声,就被糟蹋干净了。回头她还有三个儿子呢,怎么说亲? 萧氏恨声道,“郡主说得对!人是大哥你招回来的,要带走还是如何,你得给我们一个交待!” 尉迟炜哪里肯? 好容易来到京城,能享富贵了,他哪舍得回老家去? 但要杀人—— 想想他脸就发白,腿都开始发软。 才身子一抖,儿子尉迟坚扶住了他。眼神闪烁,却是露出一丝凶光。 “爹,我就说过此事不妥。郡主,此事,此事我们不会,还是请你的人下手吧。” 对对对。 尉迟炜连连点头,要杀人你们来,跟他没关系!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中,露出一丝不屑。 在看到尉迟家的人粗俗时,她都没有露出这样明显的瞧不起。但在此时,她明晃晃的把不屑写在了脸上。 敢做不敢当。 还想让她脏了手?他们也配! 随手从荷包里取出一颗黑乎乎的丸子,递给绛紫,“尉迟大爷只要把这药塞她嘴里,就完事了。” 尉迟炜拼命摇头,抖若筛糠,无助的左顾右盼,“爹,爹是您作主,让我收了她,带回来的……” 可霸道的尉迟海,也变了颜色。 这小姑娘方才就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她绝不是表面看得这么柔弱无害,这当真是个随时能撕破脸的小母老虎! 可这是杀人,杀人哪! 程寡妇更是被吓得面无血色,“你们不能,不能这样……” “我能。” 许惜颜静静看着她,“暴毙之人,回头就拖去烧了。哪怕你们全县人都跑来,还能从骨灰里刨出什么?在你耍手段,攀附上尉迟府的时候,你就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后果吗?” 程寡妇彻底崩溃了。 “我,我不是有心的……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子,活不下去了……贵人开恩,开恩给一条活路吧……” “那就好好说!”琥珀这回见机得快,止住了她的哀嚎。 在兴平县,跟尉迟家打交道时,泼辣蛮横的程寡妇,就跟抽了骨头似的,瞬间招供得清清楚楚。 她也是个可怜人。 头婚嫁的丈夫,不到五年就病故了。留下一个女儿,被婆家不容。 后经人介绍,又嫁个鳏夫。 那也是个苦命人。 元配生孩子时,难产死了,留的也是个女儿。他怕娶了后娘,待女儿不好,硬是一把屎一把尿把女儿拉扯到快十岁,才敢谈及婚事。 两个苦人儿凑一堆,倒是很能相互体谅。夫妻互敬互爱,过了两三年的好日子,家业也慢慢兴旺起来,还生了个小儿子。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 丈夫意外一场小病,竟是去了。 这下子,世人开始说程寡妇克夫。 而她与丈夫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也被族人眼红,最终抢了她的小儿子,将她赶出门去。 程寡妇打了个寒噤,似想起什么,不住泪流,“你们不知道,乡下没人护着的女孩儿,会有多惨……他们原先赶我走,还想算计我前夫的大女儿……我自是不能这么没良心,可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女儿,实在太难了……不知多少闲汉,成日围着我们一家转悠……我,我也是没法子,才来算计人的……” 她捂着脸,痛哭起来,“我这么一个不贞的女人,日后下了地狱,也没脸见我两个丈夫了,我对不起他们……” 许惜颜问,“若是把你送回家去,要回家业,你能过得下去么?” “能!” 程寡妇眼中,忽地闪出一道异彩,“我家原攒下了六十亩田地,还有五间大瓦房。纵儿子将来娶妻,也是够够的。丈夫在时还说,将来给他女儿二十亩田地当嫁妆,也给我的女儿二十亩。横竖儿子年纪小,回头慢慢再攒就是了。只女孩儿出嫁,若没好嫁妆,一辈子就太委屈了。就为他这话,我死都不会让人糟贱他女儿!” 第30章 杀伐(三) 程寡妇又捂着脸痛哭起来。 满室恻然。 她以为这些贵人不懂,可尉迟家也是乡下来的,怎会不知? 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还带着两个半大女孩。 就在老家邻乡,就有过类似的情况。还是爹爹在世,只不过重病在床,他家女儿就被乡里的闲汉糟蹋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后那女孩几乎被全乡大半男人糟蹋了个遍,怀了娃娃都不知道到底是谁的。 后那女孩趁着过年,点了松油火把,半夜里把那些人家的房子全烧了,伤亡惨重,轰动一时。 要不是丈夫过世时,孩子们尚且年幼,担心受欺负,萧氏何至于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就是不分家? 程寡妇哭了一时,忽地对许惜颜砰砰叩头道,“小姐,我犯了错,我该死。只求您,求您能不能发发善心,管管我的女儿?她们都能做活,能吃苦。只求您日后给她们寻个老实丈夫,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便罢。我就是死了,也算有脸见我两个丈夫了。” 她哭得哀婉,萧氏等人无不动容。 只有尉迟炜,脸都快黑了。 他还以为真是自己英俊潇洒,才有人投怀送抱,原来压根不是这样! 人家从头到尾,心里只记挂着两个前夫和前夫的女儿,半点就没把他放心上。原不敢杀人的他,凶狠起来。 “这样贱人,打死了事!” 许惜颜冷冷看他一眼。 周谦把他拦下,强忍不屑,“大爷,这事您还没脱身呢。再闹,您也得吃官司的。” 尉迟炜这才老实下来。 许惜颜看向萧氏,“太太,你愿意收留她两个女儿,当几年丫鬟么?回头我派人送她回去,只说她是有冤难诉,才假意勾引府上,实则是想进京求助的。尉迟家宅心仁厚,帮她演了出戏。待查明实情,才帮她讨还家业,儿女团聚。” “行啊,娘,你快答应吧!”这是尉迟均,少年郎总是正义感爆棚,乐于助人。 尉迟海有些迟疑,“可那丑事,都被伙计撞破了……” 许樵忍不住道,“给点钱,让他改口不就完了?” 哎,尉迟海眼前一亮,“对呀!这样一来,我们家岂不还能得个善名?” 这时候,他倒活泼了。 许惜颜冷道,“给钱封口,反而坏事。程氏,你名声已损,想要重得人敬重,非吃点苦头不可。你怕吗?” 程寡妇眼中闪出异样神采,“我不怕!小姐若能让我回去,要回家业儿子,等我的儿女们都成家立室了,我必来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小姐的大恩大德!” 许惜颜淡道,“那你先下去,回头我自有安排。走吧。” 少女起身,叫许樵回家。 可这正说得热血沸腾呢,这就走啊? 许樵还依依不舍,尉迟家也没搞清楚状况。 门外通传,许观海已送来了两坛美酒,并要接女儿回家了。 许惜颜跟萧氏说,“太太把酒收好,先不要喝。再准备些香烛,最好是亲手做的点心,准备祭祀。” 祭祀谁呀? 尉迟坚疑惑着问,“莫非我家先祖,也跟卫氏一般,在那先贤祠里有份香火?” 那就太长脸了。 尉迟海忍不住,凶了溺爱的长孙一句,“呆子!不懂就少说话。” 尉迟家先祖可是犯了站队的大错,怎么可能还有供奉在先贤祠的资格? 就算对这个凶巴巴的小郡主不大喜欢,但尉迟海也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确实能办事。 瞧把那个凶悍的程寡妇,三两下就解决了。 “郡主,你是要我们祭祀谁啊?” 许惜颜偏不告诉他。 只说,“还请府上斋戒沐浴三日,紧闭府门,不要外出,回头自然知晓。” 萧氏道,“你放心,我一定做到。” 就看少女今天替她狠出了口气,至今还罚那骄横的小姑子跪在檐下,她就信她。 只尉迟家好容易来了京城,还以为能大吃大喝,出去开开眼了。谁知竟是要做三天和尚,自然一片怨声载道。 萧氏关了门,却凌厉发了狠。 “这来了京城,不比从前在乡下。谁不听话,受不得管束,坏了二郎名声,即刻就领了盘缠回乡下去!别说我们二郎不肯提携乡亲,只说是我翻脸不认人罢了。” 对这样一个守寡数年,拉扯孩子长大的媳妇,真要是豁出脸面,撒起泼来,尉迟海还当真奈何不了她。只得郁闷回屋,去清点他的钱财了。 此时,才又得知一个晴天霹雳。 这些金光闪闪的玩意儿虽好,可除了摆着好看,半点用处也无! 甚至保管不当,有了损毁,还得治他一个藐视圣恩的罪名。 尉迟海当即不要了,“那还是拿去给二郎他娘管着吧。” 周谦拦道,“老太爷万万不可!雷霆雨露,皆是皇恩。这皇恩难道是您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么?” 尉迟海目瞪口呆,这竟是粘上一张狗皮膏药,还甩不脱了? “可,可皇上哪知道咱家的事?你不说我不说,不就完了?” 周谦笑得更苦,“论理这话不该老奴来说,可不说又是不忠。咱家现今的奴才,可全是官奴。” 当中有多少皇上的眼线,他不敢问,也不敢说啊。 且不提尉迟海唉声叹气,直如被上了紧箍咒的老猴子,那边许樵随许惜颜上了马车。 论理兄妹都大了,不该同车,可他今日实在太累,且天色早黑,就稍稍逾礼,钻妹妹马车,一并回府了。 “二妹妹让尉迟家斋戒,到底所为何事?” 许惜颜拉开车中抽屉,给他倒了杯茶,又从荷包里掏出一粒恐吓程寡妇的毒药,递给他。 “细想。” 这,这是想不出来,就要命么? 许樵得了杯水,总算是活过来了。 再尝那毒药,原来是颗蜜枣。 这法子好,得记下,日后吓唬人。 可吃完肚子更饿了,还想要。 许惜颜干脆连荷包都送他了。 许樵继续猜,“难道是预备着圣人召见?论理也不应该吧?” 若尉迟圭在,还有那么一丢丢可能。 但如今这么一大家子不懂事的乡巴佬,皇上是有多无聊才会见他们? 许樵愁眉苦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 “求二妹妹教我。” 第31章 告状(一) 马车停下,许惜颜要下车了。 抬头就见亲爹许观海,很积极的在府门口等着,又很殷勤的亲扶女儿下车。 “阿颜你累了吧?亏你想的野鸡汤,老太太吃着甚好,夸咱们父女有孝心。格外给咱俩都赏了一碗,给你留着呢。你先吃饭,吃完了爹还有正事跟你商量。” 许惜颜拍拍他手,“二哥哥有话问父亲,回头再来找我吧。” 然后,她就这么走啦。 然后,憋了一路的许樵,只好逮着亲叔,把二妹妹在尉迟家大杀四方的英勇事迹,巴拉巴拉说了。 末了眼巴巴的问,“三叔,你说二妹妹到底要他家祭祀什么?” 许观海摸摸英俊的下巴,琢磨一阵,忽地恍然,“高啊!” 再看大侄子一眼,不觉生起气来,“你这一路都没想出来?你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再回去好生想!明日若还想不出来,你自个儿去书房关上十日,我还要写信告诉你爹!” 许樵,许樵好想哭。 关就关呗,还告什么状呢? 小孩子才告状呢。 可父亲不在,亲叔为大。他若要管教自己,母亲也救不了他啊。 于是许樵都来不及去跟长辈请安,只让下人过去传个话,给他送些饭菜来,便一头扎进书房去了。 祭祀属礼,翻翻礼记说不定能想起什么。 尹二奶奶听说离家一天的儿子终于回来了,却又不知为何,被三叔吓去了书房,只当出了什么事,想去看看,却被许桐拦住了。 “三叔为人虽肆意不羁些,但规矩学问皆是一等一的好。哥哥撞到他手上,想必是真有些不周到,吓他一回,用用功也好。娘若管得多了,三叔往后倒不好管了。” 尹二奶奶听着有理,忙亲自吩咐一回饭菜,想他一日在外,特特多加了汤水,让丫鬟好生送去了。 然后进屋,方跟女儿笑道,“亏你提点着。否则我这关心则乱的,弄得跟你三叔生分了,反倒不美。要说丫头你这点最象你爹,凡事大气。只可惜有些人,就是不知道领情。” 许桐听着母亲有怨,让丫鬟们下去方问,“母亲说的,可是二妹妹?” 尹二奶奶翻了老大白眼,一脸不悦,“今儿一早,在老太太那里,你当众护她,她也没给半个笑脸儿。原本你祖母的意思,是想请颜大太太做你及笄礼的主宾。可老太太听了愣是没接话,却赏了你这副九宝璎珞。唉,东西虽好,可这意思……” 尹二奶奶没说下去了。 许桐望着匣子里,一副镶了九颗大小不等红宝石的赤金莲花璎珞,心中明白。 颜家数百年书香门第,颜大太太是长子宗妇。丈夫是礼部尚书,官居一品。父母公婆俱都高寿,儿女双全,且全都站住了,这是很难得的。 象许桐,她原还有过一个嫡亲妹妹,可惜六个月时胎死腹中,险些没要了尹氏的命,后来再不敢生了。 而颜大太太名声又好,于是,便成了京城贵族家有喜事时,最愿意请的全福太太。 柏二太太想请她来,自是疼爱孙女的一番好意。 原本颜许两家世交,许观海当年在被逼娶成安公主之前,已跟颜家姑娘议亲了。 后出了这档子事,闹得彼此极为尴尬,走动也少了。 但若许太夫人肯开口,颜家无论如何都会给她面子,来做这个主宾的。 可老太太不接话,却送了她这副贵重的璎珞,自是婉拒。 其实尹氏心中也明白。 不是许太夫人不疼许桐,只真若请了颜家人来,只怕许惜颜就要尴尬了。 偏今天许桐帮了她,她还一副不怎么领情的模样,难怪尹氏不高兴了。 明净的灯下,许桐低头默默,随即长眉舒展,到底释然。 “娘,我也不是真那么大方,只是一事归一事。今儿早上,若让二房挑唆,坏了咱们长房的情份,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便请不来颜大太太,我的及笄礼又不是不能办,无非是少些体面罢了。但能体面一时,岂能体面一世?到底还是得看自己的造化,想想便也没什么了。” 尹二奶奶动容,“你这孩子,当真心地豁达。你要没造化,那就是苍天没眼!” 许桐笑着吐舌,“话可不能乱说,当心老天爷听了不高兴。” 尹二奶奶也笑了,“算了算了,听你的,不争了。她虽没意思,咱们就看你三叔的份上罢了。哎,你歇着吧,我去瞧瞧你祖母。” 但她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及笄礼也就算了,但女婿人选却坚决不能马虎。一定得跟婆婆商量,给女儿挑个最好的才罢。 只她决意退让,婆婆却不乐意。 柏二太太拿簪子,拔动着小香炉里的香灰,眉眼淡淡。 “从前我也是跟你这般,想想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有什么呢?呵,可你退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第三步。所以想要最好的,从一开始,你就绝不能退让半步!” 尹氏难得听婆婆说这样重话,吃了一惊,却见柏二太太很快又收敛神色,依旧平日模样。 “桐丫头还小呢,这些事就不必跟孩子说了,让她安心打理好衣裳首饰就是。其余的,自有我们这些长辈操心,你也回去歇着吧。” 尹氏倒有些后悔,不该来婆婆这里多嘴。 “娘,要不还是算了吧……三叔……” “没事,有我呢,回去吧。” 尹氏只得告退了。 转头柏二太太叫来许观海的心腹石青,“今儿三爷和郡主出去,都干什么了?” 石青一怔,“也,也没什么啊……就是,就是尉迟将军家眷到了,郡主过去,帮着料理了一下。” 柏二太太笑容浅淡,“就料理了一下,回头却把德安府卫家哥儿领了一个来。还让二哥儿一进门,被他三叔关进书房用功了。我这孙女,还真是挺能干的哦。” 石青背上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太太这是对郡主不满吧? 可,可这祖孙斗法,是他一个下人能掺合的么? 第32章 告状(二) 石青,只得跪下了。 柏二太太起身,扫他一眼,“你去歇着吧。来人,掌灯,去郡主那儿。” 直等着柏二太太出了院门,石青才从地上蹿起来,迅速抓了个相熟的小丫头。 “赶紧的,抄近道,去二姑娘屋里报信!” 他要敢去,那就太打脸了。 小丫鬟知道好歹。 毕竟亲祖孙呢,真闹起来,许观海也要怪罪的,赶紧提着裙子跑去了。 许惜颜才回房梳洗更衣,开始用饭,许观海就跟来了。 “你先吃,不着急。” 许惜颜便当真不理他,慢悠悠的开始吃饭。 许观海原只是客气一下,如今反倒没了主意。只好在闺女房间蹓蹓跶跶,左摸摸,西瞅瞅。 当然,闺女大了,卧室不好进去,但书房却是无妨。 要说许惜颜这小院,真心不差。 比许家的奶奶太太们,住得都宽敞。 因主母不在,许观海一人独占主院,许惜颜就占了另一半。 就一个嫡女,谁敢跟她抢? 也没人敢住进特为公主下降,修建的宅院。妾室庶子女们,更加不敢。 等许惜颜渐大,也是自幼习惯了公主府的格局,所以她这院子不似普通闺阁,却甚有宫中殿堂的气象。 阔朗疏淡,却又不同于宫中的金碧辉煌,豪奢贵气。因地方大,东西摆得不多,却个个不俗。便于低调中,显出不经意的内敛格调。兼之书籍众多,便更多一份沉淀,令人回味。 许观海挺欣赏女儿的品味。 嗯,跟他的品味基本一致。 虽说成安公主有百般不好,但有一条,许观海也得承认,娶了这个媳妇之后,生活水准直线上升。 倒不是许家没钱,享受不起。而是有些东西,必须达到一定身份地位,才能享受,否则就是僭越。 如果他没当这个驸马,靠自己奋斗,恐怕也得再过三十年,才能有现在的享受。 但如今,他就能舒服的坐在女儿宽大的书桌前,翻翻女儿看的书。 也就看到书桌上,还没收起的那副对联。 桃花灼灼鸟啼寂,柳絮飘飘人意闲。 许惜颜的字迹,他自是认得。 那柳絮飘飘谁写的? 丑拒! 还有,此刻用飞飞二字更妥当吧? 许观海皱眉想想,拎着那张纸出来,“这对子,不会是你大姐姐写的吧?” 许樵要敢写出这样的字,早该被打断腿了。 倒是侄女许桐,许观海没怎么管过她的功课。但想着自家,唯一能跟闺女身份匹配,说上话的,也只有她了。 可要是许家长房大姑娘写出这样的字,那可真该好生练练了。 许惜颜慢条斯理,咽下口中食物,方道,“是您的三女儿。我给她续完之后,她还知道飘飘不妥,当改成飞飞二字,已不错了。” 许观海微怔,竟是云槿那丫头? 可再看一眼,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本就是庶出,生母出身又低,还没有嫡母教导,嫁妆也不会太丰厚。要是再没几样拿得出手的本事,这女儿将来可怎么嫁? 许惜颜汤匙微动,又喝了口汤,瞟着她爹的神色道,“爹爹知道就好。三妹妹今儿还特送个她亲手做的荷包来,针线配色倒还能看,那时还来了什么姨娘?” 绛紫连忙接话,“章姨娘。” 心想这位可真悲催,连名字二姑娘都没记住。 许惜颜嗯了一声,“就四妹和六弟的姨娘,也跑来给我送帕子,绣工精湛,我却没收。早上去曾祖母那里请安时,我送了些燕窝,二房的三婶婶和二堂姐想挑事,是大姐姐帮着给压下去了。回头四妹妹牵着弟弟,陪二堂姐去园子里赏牡丹。” 她这番话,不偏不倚,只说事实。 可许观海却瞬间黑了脸。 大闺女这不是告状,而是在提醒他,要重视子女教育了。 否则自家这些孩子,都要长歪了! 许玉梨仗着年纪小,想左右逢源,落个敦厚友爱的好名声。 可也不想想,人家都当众打脸打到你嫡姐头上了,你还跟隔房去演姐妹情深,那置你嫡姐于何地? 难道她正经嫡女,被个庶女踩到头上来,难道还得大度赔笑,跟人赏花聊天,才叫温和友爱? 别扯了! 嫡女就是嫡女。 投的胎好,就是高人一等。 且许惜颜还是朝廷亲封的郡主呢,高傲怎么了?不高傲人家还得说她不自重身份了! 还有章姨娘,不过一个姨娘,有什么资格跑到嫡女这里来送针线? 许惜颜不收才是对的。 记不住她,更是天经地义。 否则回头那帮姬妾有样学样,一个个成天跑来献殷勤讨好,那他嫡女不用干别的了,成天应付这些姨娘好了。 许观海火冒三丈,横竖女儿饭还没吃完,他表示要“去去就来。” 收拾那帮姬妾庶子女,要不了多长时间。 谁知还没出院子呢,撞上小丫头了,“太太要来了!” 许观海一下住了脚,“太太?找我的?” 小丫头连连摇头,粗喘着气道,“不,不是……就,就是来找二姑娘……” 许观海更糊涂了。 他娘除了逢年节庆,或是在老太太那里请安,从不私下见许惜颜半面,怎么突然跑来了? 这也不合规矩呀。 要见面派人唤一声就是,哪有长辈来见晚辈的? 怕是事出反常即为妖。 他才自觉得脑门一疼,抬眼就见两盏灯笼,已经往这边来了,许观海拔腿又冲回院里。 “阿颜阿颜,你祖母要来了。要不,要不就说你睡了吧。” 许惜颜打发了亲爹,正想好好吃饭,谁知又来事了。 不过微怔,随即冷静下来。 “祖母来了,孙女自当迎接,岂有避让的道理。要不父亲暂且回避?” 这怎么能回避? 万一亲娘和亲闺女掐起来,他,他好站在中间挡一挡啊。 才想要不要装着更自然一些,可许惜颜却搁下筷子,命人将饭菜撤了。又拿杯香茶漱了口,对许观海道。 “若不知道倒还罢了,既知道了,父亲就随我迎一迎祖母,省得让人寒心。” 挪不就承认通风报信了么? 许观海还想再劝,少女已经快步迎了出去。正好瞧见柏二太太带着丫鬟,已经站在了院门前。 第33章 教养(一) “请祖母安。” 许惜颜一个标准的福礼,侧身站在了路旁。 许观海只得跟去,强行卖萌,“娘今儿好兴致,怎么有空过来了?这是才用过饭,想过来走走消消食?” 柏二太太斜了儿子一眼,“你这耳报神,倒是快得很哪。” 许观海赔笑呵呵,“对母亲上心些,那是理所应当,理所应当呢。” 柏二太太轻哼一声,看着刚端出去的饭菜,看向孙女,“打扰郡主用饭,可是我这老婆子来得不巧了。” 许惜颜淡然,“不过少吃几口,比不上对长辈尽孝要紧。祖母从不是那等故意为难晚辈之人,这般晚了过来,必然有事,请进屋说。” 没有刻意的针对,但这话说得太实在,也不大中听就是了。 许观海还想补救,却见柏二太太瞧着女儿低垂的粉颈,似是双目被刺痛一般,脸色忽地越发阴沉下来,弄得他也不敢吱声。 可这是为什么? 许惜颜,更加不知了。 她在外头忙了一日回家,自是想松散松散,便命丫鬟梳通了长发,只拿发带松松的系在脑后,正好现出头顶的两个发旋。 跟柏二太太,一模一样。 而柏二太太,又随了亲爹。 小时候,柏父总是抱着柏二太太,骄傲又得意的说,小姑娘象他,头上两个旋。必会聪明伶俐,富贵一生。 柏二太太自小,也深以为傲。 偏偏她亲生的三个孩子,没有一个随她。那么些孙子孙女当中,也只有这个最不喜的孙女,随了她。 从前许惜颜甫一出生,被婆子抱来给她看,她一看小姑娘头顶的两个发旋,就不想说话了,也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 但她心里却是明白,哪怕这丫头长得没有半分似她,哪怕这是她最不想要的孙女。可她千真万确,就是自己嫡嫡亲的孙女。 如此,柏二太太就更不喜了。 可正如许惜颜所说,柏氏自恃教养,从不是那等无故为难旁人的人。今日特特过来,于她已经算是很出格的行径,再让她如何针对打骂这个孙女,她也实在做不出来。 于是,只能冷着脸,如许惜颜所请,扶着丫鬟,进屋了。 许惜颜自然跟上。 许观海发愁的看看母与女的背影,也跟上了。 如果说许惜颜的教养与喜好,得自许观海的真传。 那么,与亲自抚育了三个孩子的柏氏,自然也是一脉相承。 柏二太太进了许惜颜的屋子,只觉一桌一椅,无不极合心意,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 就连丫鬟捧来的香茶,也是她最爱的银针。 看着细细的茶叶,根根如牛毛细针般,竖在清亮的茶汤里,茶香清雅,显是今年新贡上的春茶。整个许府都没这般好货,想是成安公主给女儿的。 让柏氏这样爱茶之人,扔又扔不下手,喝又喝不下去,心中郁闷,更添一层。 到底接了茶蛊,随手撂在一旁,才想发话,她瞟见几案上还没收起的那副对子了。 打眼一看,柏氏到底上了年纪,眼神略花,不由又惊又怒,“你跟你爹学了这些年,就学了这样一笔字?” 到底书香门第,首重学问。 她把许惜颜写的,当成儿子亲笔了。要是许惜颜就能写出“柳絮飘飘”那四字的水准,那可真得好生说道说道了。 成安公主那个不学无术的媳妇她管不了,可要是孙女也这般,可太丢脸了! 许观海心知母亲误会,连忙解释,“那是三丫头写的,这是阿颜考较妹妹学问,作了个对子。我也才想去说说那帮孩子们的,瞧这一笔鸡扒拉字,不管不行了。” 柏二太太面上这才露出几分霁色。 再看许惜颜酷似许观海的笔迹,越发心思复杂。 儿子为了练这笔字,吃过多少苦,她是知道的。 只没想到,孙女也练出来了。 一个女孩儿家,又不考功名,许惜颜又从不好出风头,显摆学问,却能默默练出这样一笔好字,足见心性坚忍,刻苦好学。 这样的孩子,明理的长辈都很难讨厌。 可要喜欢,还是不太容易。 柏二太太默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消下心头三分怨气,方开了口。 “我今儿来,也不为了旁的,就为了你大姐姐及笄,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你能做到么?” 许观海忙道,“娘这说的什么话?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只要能做到,我们哪有不尽力的道理?” 若做不到,太为难,也请高抬贵手吧。 柏氏瞪他一眼,“你少在这儿嘻皮笑脸!你要如何宠着你那些姬妾我不管,可子不教,父之过。我给你几月时间,年底把你那几个孩子的功课,都拿来我瞧瞧。要还是这样乱七八糟,你就去你父亲灵前好生想想,从前你爹到底是怎么教你们的!” 许观海再不敢玩笑,老实缩成一只鹌鹑。 柏二太太虽打小最偏疼他,但对他的功课,也从未有过一日放松。 哪怕冬天再冷,夏天再热,做不好功课,就得在书房里关着。柏氏再心疼,也绝不会在教育子女的事情上,通融半分。 否则,他那探花能是天下掉下来的么? 背后下了多少苦功,只有自家知道。 少女微微上挑的明眸,悄悄瞟了一眼她爹。对这位不苟言笑的祖母,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祖母请讲。” 柏二太太不自觉又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方道,“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你大姐姐要办及笄礼,我想请颜家大太太来当主宾。老太太听了,就赏了你大姐姐一只九宝赤金缨络。所以我想——” 许大鹌鹑猛地抬头,“娘,这事跟她说什么用啊?我去。” 柏二太太冷笑,“你还有脸去颜家?是嫌人家丢脸丢的不够,再去伤口撒把盐么?” 许大鹌鹑又缩了回去,却忍不住小声辩解,“可这事,阿颜能有什么法子?她才几岁,能有多大脸面?” 柏二太太怒道,“她不是皇上亲封的升平郡主么?连虎威大将军都能摆平,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这话,有些强词夺理了吧? 许观海想再劝劝,可许惜颜已经径直答应下来。 “好,我去。无论如何,也把颜大太太给大姐姐请来。” 第34章 妾室(一) 许观海一惊。 柏二太太也没想到,许惜颜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你,当真肯去?” 少女淡淡,“若是我做不到,往后再不进许家大门便是。” 柏二太太给她这句狠话,倒噎得冷静下来。 细想想,自己也算强人所难了,反倒主动给了句软话,“那倒也不必。总之,你若尽了力,我便不会怪你。” 许惜颜垂眸,略行一礼,“多谢祖母体恤。只此事若曾祖母不便出面,若需有人从旁协助,祖母可愿助一臂之力?” 柏二太太正色,“那是应当。” 想想又道,“你也别当我故意为难你,我也不单单是为了你大姐姐一人。我们许家与颜家相交多年,情谊颇深。却因当年之事,彼此心中膈应。我想请颜大太太来,也是想有个机会重新走动,化解这段恩怨。让你们这些晚辈,往后都能受益。” 这是正理。 许观海沉默下来,再不好劝。 许惜颜抬眼,一双明澈秋水的眸子,却是若有所思。 柏二太太起身,“行了,话我说完了,走了。回头有事,你来寻我。” 许观海连忙亲手扶着老娘,眼神示意女儿跟上。 柏二太太原嫌他啰嗦,可再一想,还是让儿子孙女送到了院门外。 “还没老到不能动,就到这儿了。忙你们的吧。” 她带着人,利落走了。 许观海随女儿回房,许惜颜看着丫鬟撤下已经快喝到底的茶杯,“从公主府带来的银针还有多少?给祖母送一盒去。” 许观海心中感动,到底是小棉袄啊,就是心细。 所以他也怀着一颗慈父心,关切的问,“阿颜啊,你真有办法请到颜大太太?” “没有。”小棉袄答得干脆利落。 许观海急了眼,“那你还敢答应?” 母亲的性子,他最是了解。 说守信也好,说较真也罢。许惜颜既答应了她,她就会认真以待。要是做不成,恐怕对这个孙女,会更不喜欢。 许惜颜毫不客气的反问,“祖母都亲自来我这儿,说请我帮忙了。我能回绝?” 许观海一下哑巴了。 许惜颜不想跟他啰嗦了,“父亲不是还要去管教弟妹么?我也要歇着了。” 这一天忒么累。 如今还接这样一个烫手山芋,她得静下来好好想想,没力气应付她爹了。 可许观海还有话呢。 但看着女儿小脸上的倦色,他也实在不好多留。 “算了,回头再说。哦,这是给卫家小子的礼单,搁你这儿,你明儿看了再说。” 可许惜颜一眼都没瞧,就冷冷甩他一句,“父亲真觉得这些合适?若是易地而处,您此刻最想要的,会是什么?” 是什么? 许观海一愣。 可许惜颜也不想教他了,“恭送父亲。” 屈膝行了个礼,她转身回屋了。 留下许观海,瞪大眼睛,倒是颇能体会到大侄子许樵之前的心情。 有什么话,你倒是直说呀。这么说一半留一半的,不吊人胃口么? 揣回礼单,郁闷的许驸马爷,找人撒气去了。 也不打也不骂,他连面都不露,只命丫鬟到各房姬妾处传话。 孩子们渐大,要用功读书,故此他决定给她们挪挪屋子。 单收拾了两处小院,分别给三个庶子,和两个庶女去住。 剩下姬妾可自行结伴,两两同住。 至于想要哪间房,如何布置,添置什么东西,都可跟丫鬟交待。 消息一出,有人喜,有人忧。 要说许观海素来出手大方,尤其是对自家女人孩子。这样一番挪动,其实都会更宽敞些,住得也舒服。 但想想要跟孩子们分开,有些姬妾就不那么高兴了。 一来身边养着孩子,她们的各项待遇,都要好些。一旦搬离,那生活水准肯定要下降。 二来舍不得。 自家孩子自家疼,若是离了身边,谁能跟亲娘一般,知疼着热? 万一下奴苛待,兄弟欺负,就更没处说了。 秦姨娘就很担心,问那丫鬟,“能不搬么?或者还让我跟三姑娘住一块儿。她打小肠胃不好,吃坏了东西,就容易闹肚子,不看着我实在不放心。我保证不打扰她读书!” 丫鬟正不知如何作答,门帘一挑,姚姨娘来了。 她原也不姓姚,是府里买了伺候许太夫人的小丫鬟。因看她性子稳重,服侍周到,许太夫人便送去服侍许观海了,原也没别的想法。 许家规矩严,哥儿们成亲前,不兴收通房丫鬟这一套。 她是许观海跟成安公主成亲后,赌气吵架时,收的通房丫鬟。 因当丫鬟时,名唤姚黄,故此便称作姚姨娘了。 要说她生得虽温婉清秀,但并不算太出挑。在许观海众多姬妾中,乃是最寻常的一个。 但她因服侍许观海有功,又育有许观海的庶长子,四哥儿许云桢。故此在这没有主母的后宅里,倒是人人敬重三分。 只姚黄从不是掐尖好强的性子,为人低调本份,平日还挺关照秦姨娘母女。许云槿的针线活,有不少就是跟她学的。 故此看她一来,秦姨娘忙过来见礼,姚姨娘温言笑着把人扶住。 “其实你的担心,我都有。姑娘家娇弱,桢哥儿打出生,就没离开过我半日。但哥儿姐儿们读书是正事,故此再不舍得,也得听爷的吩咐。我过来,是想问你一声,可愿和我同住?” 秦姨娘一下犹豫了。 她若要拒绝,会不会得罪人? 可要答应,就得跟女儿分开,叫她如何舍得? 忽地门外一阵银铃笑声,“我还想来约个伴呢,看来是被人抢了么?” 倚着门框的高挑美人,蓝眼雪肤,赫然是位异族美人。 咳咳, 许驸马的审美,是不拘一格的。 如果说姚姨娘象家常的小茉莉,酒坊西施秦姨娘,象野地里意外长出的明丽桃花。这位沙云娜沙姨娘,就象是带刺的玫瑰,又红又艳。 她家祖上原是来中土的香料商人,经营几代,家资颇丰。早入了大齐户籍不说,沙父还在专管贸易的西市,混了个小吏当着。 有一回机缘巧合,沙父结识了许观海。听说他的风流之名,便把自家最漂亮的女儿,带到了他的面前。 许驸马自然笑纳。 还让沙姨娘生了他另一个庶子,五哥儿许云柳,早慧伶俐。 当年许惜颜六岁时,看到三岁就会背诗的小庶弟,便是他了。 秦姨娘略尴尬。 她还没想好搬没搬呢,还有人来争了? 第35章 妾室(二) 章姨娘别看是军户之女,却秉性柔弱。 一个人时她都不知道要不要答应,两个人就更不会选了。 沙姨娘问那传话丫鬟,“那有没有能三个人一起住的大院子,人多,也热闹些。” 丫鬟忙笑道,“因有六位姨娘,所以三爷圈出来的刚好是三处院子。若是三位姨娘想住一块,怕是有一人要落单了,且也不那么宽裕。知道的便罢,不知道的,还当爷苛待谁呢,那倒不好了。” 沙姨娘笑着捻她一把,“不愧是爷调理出来的人儿,就是会说话。行了行了,不难为你们了。那我先去占一处,随她来的是谁就是谁吧。” 姚姨娘道,“那就谢妹妹成全了。” 又跟丫鬟道,“我与秦姨娘一处。选一个离姑娘们的宅院近些的地方,好常来常往。” 这竟是替秦姨娘决定了。 丫鬟笑着应下,又去传话。 姚姨娘转过头来,才跟秦姨娘诚恳道,“妹妹平素是个老实人,我也不诳你。老爷此举,实是好意。咱们府里,公主是断然不会住进来的。若此时不分,将来哥儿姐儿们给人说起,俱是在姨娘跟前养大的,这话好听么?妹妹细想,可是这理?” 秦姨娘猛地警醒,“亏得姐姐提点,我懂了。” 姚姨娘拍拍她手,“我说你老实,其实我自己更是个笨人。出身又差,不过是碍于服侍一场的情份,又生了四哥儿,方有个正经姨娘名份。我想跟你住一块儿,也实是不敢招惹她们几个。往后一个屋檐下,若有个磕磕碰碰,还望妹妹能多海涵着些。” 秦姨娘连连摆手,“一样一样,是我要请姐姐关照才是。” 姚姨娘道,“我也不耽误你了,赶紧去瞧三姑娘吧,我也回去替四哥儿收拾着。” 秦姨娘送她出门,回头去找女儿,说起姚姨娘一番好意,心中感激。 但许云槿翻看着长姐给的书,却心生疑惑。待打发了下人,方压低了声音道。 “姨娘别怪我多心,你是我亲姨娘,我总不能害你。若爹爹和公主嫡母不和,那四哥哥就是爹的长子。二房现成的例子,姨娘竟忘了不成?” 秦姨娘心头一跳,“你的意思是——” 许云槿扬扬手中的书,“二姐姐给的书里,恰好讲了这么个故事。一个妾生的庶女,打小就捧着嫡姐,鞍前马后,亲密无间。等及大了,明知姐姐订有高门亲事,又撺掇着亲姐去跟来打抽丰的劳什子表哥,一个落魄穷秀才私会。最后哄得嫡姐嫁了穷表哥,自己却顶替她嫁了高门公子。还说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呵!哄谁呢?真嫁了穷酸秀才,哪有好日子过?这便是给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秦姨娘似懂非懂,“那你是说——” 许云槿挑眉嗤笑,“所以啊,姚姨娘就如这书中的庶女一般,未必有她说得那般好心。如今四哥哥还小,诸事难定,她与其做那出头的椽子,不如老实退后一步,安安稳稳守着四哥哥长大再说。所以爹爹叫搬,她就搬了。 选了姨娘你同住,也不过因为我是女孩,将来分不着许府家业,没甚威胁。姨娘你又素性老实,跟你交好,日后说不定我还能给四哥哥当个助力。” 秦姨娘这才恍然,却又皱眉,“这么点小事,却算计这么多。要不是你明白,我几乎被她哄骗了去。” 许云槿道,“她就算哄了你,却又不敢当真害你,姨娘你就安心跟她住着吧。横竖她算计是她的事,但咱们许家规矩大,可这不象书中这般,漏成筛子。尤其爹爹还在呢,他可半点不糊涂。” 秦姨娘方安下心来,再瞧女儿,笑得欣慰,“到底是你二姐姐厉害,去她那儿读了本书,就长见识了,也知道用功上进了。往后,你可得多去走走。” 许云槿一笑,“还用姨娘说么?我早知道啦。” 这边母女两个说说笑笑,安心准备搬家。 谁想着次日一大早早,就听隔壁院子,章姨娘哭哭啼啼,闹着要请大夫,又亲自去请许观海。说是四姐儿和六哥儿听说要离开姨娘,都给吓病了。 谁知许观海不在,他去瞧大闺女了。 只留下心腹石青,在那里照应。 “章姨奶奶是个什么打算?跟奴才说说,奴才也好去回禀主子。” 章姨娘面对一个下人,便有千般柔情,万般苦楚,也施展不出来。 她才在许惜颜那里碰了钉子,也不敢去打扰。 到底是郡主呢,还有个公主生母。真弄烦了,人家甩下脸子,她也接不住啊,只得软语恳求。 “六哥儿和四姐儿实在太小,能不能暂且还是跟着我住?白天让他们去上课,晚上回来歇着就是,也碍不着什么。” 石青垂首,“奴才记下了,一会儿就去跟主子爷说。姨奶奶赶紧回去照看着,奴才先吩咐人,把大夫请来,别耽误了病情。” 章姨娘只得走了。 回房许云梨便问,“怎样?爹爹来了么?” 她今儿还特意在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白粉,显得神色黯淡。 章姨娘懊恼道,“没用!你爹根本不在,又去你二姐姐那儿了。成天往那儿跑,他跟他闺女到底有多少事说不了?” 话音未落,隔间六哥儿许云树被惊吓,又哭了起来。 章姨娘又心疼又焦急,一面责骂下人不尽心,一面又怪许云梨出的馊主意。 许云梨是装病。但许云桥年纪小,不会装,昨晚等他睡着,母女俩特意揭了他的小被子,把他冻了半夜。 一早便真发烧了。 原打好的算盘,是把许观海请来,小的病着,大的就哭哭啼啼,诉说委屈,好一家三口不分开。但没想到主角压根不到场,弄得十分无趣。 许云梨给骂了几句,不服气道,“姨娘这会子倒会说,当时怎么就同意了?又不是我拿刀子逼你。” 正拌着嘴,大夫来了。 许云梨只好躺回床上。 可装病和真病,能是一样么? 请来的大夫又跟许家极熟,心知肚明,却也不动声色。给二人分别开了药方,便带人回去抓药。 谁知半道被石青截下,另派了人去取药,把大夫领到二姑娘院里去了。 第36章 花招(一) 许惜颜到底年纪小,最是好睡的年纪。被她爹闹醒,又没全醒。正半闭着眼睛,任丫鬟们拿热帕子给她洗手敷脸。 犹带睡意的明丽少女,如枝头才结的海棠花苞,越发令人生出怜爱。 许观海站在一旁,是又欢喜,又内疚。 “阿颜啊,爹也不是故意这么早来吵你的,全怪你那个二哥哥!想了一晚上,才想明白,你让尉迟家斋戒沐浴,是去隆福寺祭祀,哭一哭先帝和他家老祖吧?哼!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要想这么久,我已经罚他去书房闭门读五日书了。只他一早吵醒了爹,爹爹无法,只得来寻你说说话了。” 许惜颜懒懒的掀开一线眼皮,“父亲何必明知故问?若二哥哥真答对了,也不会罚他闭门思过了。” 呃…… 确实。 许樵琢磨了一晚上,还是错了。 前朝末年,时局动荡,各地亲王藩贵,都要求送子进京读书为质。 大齐开国高祖少年时,也曾来京城,伴随太子表哥读书。当时在京城名寺隆福寺,求了一只上上签,称贵不可言。 后高祖果然得了天下,隆福寺便成了京城香火最旺的皇寺。 达官贵人来了京城,总要去拜一拜,一来求个好运,二来也是向皇上表示忠诚之意。 按说尉迟圭如今走的是纯臣路线,一家人初来京城,心神惶恐,去本地寺庙拜拜,求个安稳也是理所当然。 许樵能想到这儿,已算不错。但却不够仔细。 在接下尉迟家的烫手山芋后,许惜颜就认真看过尉迟家,为数不多的家史了。 他家先祖尉迟平,当年封侯的最大功劳,就因为是他最先带兵,攻进了京城西边的金光门。 名字里刚好又有个平字,所以讨了先帝喜欢,觉得有平定江山之意。一高兴,便赏了个最低的三等侯。 若是想博圣上欢喜,去隆福寺祭祀,固然不会出错,不过随大流,无甚稀奇。 尉迟家想要真正讨好帝王,就必须做些不寻常的事。 金光门一战,是尉迟家最辉煌的战绩。 且尉迟平替大齐开国平定了江山,如今尉迟圭又于动乱中,替大齐平定了江山,还有比去金光门祭祀,更合适,更能讨好帝王的么? 许惜颜能想到这里,许观海也能想到这里。 方才故意那么说,不过是想逗女儿说话而已。 许惜颜晾了她爹半天,此刻也就给个台阶他下来了,许观海正好接着说起正事。 “那卫绩的事情,我回去想了想,你说得确实有理。咱们和卫家没什么深交,送一份礼,再厚也就是个小人情,反倒辜负阿颜你推他一把的用心。再设身处地,若我是他那般年纪,那般境遇,只怕还要担心,收了太多人情,该如何回报才是。于是我就想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他还想唠叨,石青来回话了。 许观海不大高兴,还想让人等着,可丫鬟伺候梳着头的许惜颜,已经彻底醒了。 “父亲能想到这些,足见主意不错。您也不必跟我说了,自去料理正事要紧。” 于是,许观海只得皱眉出来。 那大夫也与人为善,并没有点出许云梨装病,只道,“四姑娘倒好,只六哥儿年纪却小,怕要多吃几服药了。” 呵。 都是深宅大院长大的,许观海一听就明白了。 想让人去传话,又怕章姨娘不死心,回头高声冲内室打了个招呼。 “那爹先走了啊,回头再来寻你。” 许惜颜垂眸,柔白的小手中把玩着一只紫晶梅花小钗,腹内嗤笑。 就章姨娘这点小花招,也太不上台面了。 好在这原也不是她爹看上的女人,否则许惜颜都要鄙视许观海了。 说起章姨娘的来历,甚是不大光彩。 她原是七品县官之女,只这章父不大老实,苛刻百姓,鱼肉乡里。后经人检举,原是要被革职问罪,全家发卖的。 偏章家有个舅兄,和许惜颜的大伯许润,曾在同一个先生门下受教,有三分香火情。 这章家舅兄舍了脸面求上门来,许润只好帮忙奔走一回,把人保下。 后章父改判到边关效力,戴罪立功。章家舅兄,感激不尽。 谁知他那好姐夫,章父却不知好歹,把个亲生女儿留下了。 趁天还没亮一乘小轿送到许府大门口,然后一大家子等城门一开,便出城赴任了。 章父打得如意算盘,觉得靠舅兄,始终不如靠自己。留个亲生女儿给许润做妾,往后若家里有事,就可理直气壮攀附贵人了。 这一下,可把许润坑苦了。 尹二奶奶没别的毛病,就一条,善妒。容不下半个屋里人。 当时她又刚好小产,丢了小女儿,心情糟糕之极。 听说许润帮忙帮出个妾来,气得发话,说若妾室上门,她就上吊! 许润没法子。 又不能把人退回去,只得找到亲弟弟,求许观海把人收下。 章父做了这等丑事,拍拍屁股就走。倒连累了耿直的章家舅兄,羞愤欲死。 可为了“无辜”的外甥女,他还得上门赔罪。 求许观海好歹给个孩子,让外甥女能过得下去。至于将来章家之事,许家看着办就好,他是再无颜上门多说半句了。 许观海虽风流不羁,却也不是什么腥的臭的都往屋里拉。 他原想着章姨娘也是迫于父命,当时表现得也甚是乖巧可怜。虽有些膈应,好歹不是她的错。后允她生了许云梨,许观海觉得已经够了。 谁想这章姨娘却又使了心机,怀了许云树。许观海再如何,也做不出残害自己子嗣之事,虽容她生了六哥儿,但也自此,彻底厌了章姨娘。 她跟她那个贪得无厌的爹,原就是一路货色! 只怕留在许府,也是父女俩串通好的。 但章姨娘却不自知。 自以为有一儿一女傍身,且父亲还是正经官员,就是许观海一应姬妾中最出挑的。 却不知在明眼人眼里,她才是一众姬妾中,最不讨喜的。 有这么个亲娘,还有章家那样的外祖,哪怕六哥儿日后再出众,许观海都绝不可能将家业交到他的手里。 如今不过是看在一双儿女面上,没发作罢了。还想作夭,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第37章 花招(二) 对于章姨娘这等小人物,许惜颜压根不愿费心多想,只一闪而过便罢。 倒是要如何请动颜大太太,完成祖母交付的任务,当真令人头疼。 可当时要是不答应,只怕祖孙永无破冰之日。 且自己渐大,总要走进交际圈子的。 少女垂眸想想,便有了决断,“去打听打听,世家女眷近来有哪些赏花游园。” 绛紫一愣。 打听这些事倒不难,问题是许惜颜要如何参与? 当年成安公主强嫁许观海,可是狠狠得罪了京城一大票恋慕许探花的贵族少女。 如今少女皆成主妇,连带着儿女一起,对许惜颜母女皆是不理不睬。 除少数皇亲国戚,几乎就没有人邀请她们参加这些世家女眷的闺阁聚会。若是贸然前去,怕是更会遭人耻笑吧? “郡主……” 许惜颜显然明白她心中顾虑,可事在人为,“先打听了再说。” 那行。 绛紫表示记下。 琥珀领来一个婆子,是公主府的管事姑姑。说是几日没见,成安公主想女儿了,请她回去。 也好。 横竖尉迟家这几天斋戒,回去公主府,也可去王公亲贵这边,找找线索。 于是许惜颜吩咐,“一会儿随我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咱们便回公主府去。” 琥珀犹豫着问了一句,“那,我家人呢?” 白拿钱不干活,心里也慌啊。 许惜颜道,“往后我出门,叫你爹和小弟都跟着当差吧。嗯,今儿去公主府,叫你娘也跟着,她会做发面饼吧?” 琥珀忙道,“会的会的,我娘的面条和发面饼,都做得极好。” “那就让她做个饼,叫厨房配上香酥羊肉,母亲爱吃。” 那我哥呢? 再没事干,黄春生都要闲得抠墙了。 琥珀正想问,许惜颜终于想起卫绩给的那块令牌了,“拿去给你哥,让他去找父亲身边的石青,查明程寡妇家中之事。等公文办妥,便将那程氏送回兴平县,拿回家产,做得到么?” 琥珀听得心里直打鼓。 许惜颜说得容易,但要处理起来,却是挺麻烦的。要跟京城官府打交道,跟兴平县官府打交道,她真怕哥哥不够伶俐,担不下来。 可想想一家子拜托许惜颜讨回公道的事,琥珀便咬牙答应了。 “我这就回去传话。” 很好。 许惜颜看着她离开,略满意。 肯担当,就能多派些用场。 毕竟天生伶俐的人毕竟少,其余的,都得后天来学。 她不介意犯点小错,但介意没有担当的人。 想留在她的手下,想求她办事。光会些功夫,有一颗忠心是不够的,还得做到更多。 她的善心,从不随便施舍。 随意施舍的东西,也不会被珍惜了。 黄春生没想到,二姑娘不给差事则已,一给给了个大差。要送程寡妇回去,还要跟官府打交道,种种细致麻烦处,光想想都只觉头皮发麻。 可琥珀冷着脸道,“二姑娘的脾气,我算是摸着点了。她不多事,但有事时,若有人没办好,也别想着四处找理由。错就是错,没有没想到、不知道、我不会这些。这话也不止带给你一人,爹娘弟弟,你们都好生记着吧。” 黄志远点头,“这也应该。咱们求二姑娘那样艰难的事,她都应承下来。又哪有咱们只赶个车,跑个腿,人家就替咱们伸冤的道理?确实要多干些才是。哎,那要不要给你乡下二叔送个信,叫他也来?多个人也多份力。” 琥珀道,“信可以送,但要不要二叔来,还得问过二姑娘才行。这事回头再说,我先去伺候了。” 她转头就走,黄大嫂也赶紧起身。 “我也去收拾收拾,二姑娘虽只点了个饼,万一又想吃别的呢?总得多备几样才是。孩子他爹,要不回头也给我打个厨房大师傅,用的那样提盒吧。把菜刀擀面杖什么的,都收得干净利落一点,带出门也体面,省得丢了二姑娘的脸。” 黄志远道,“别等回头了,现就拿钱去买。也别心疼银子,要买就买套最好的!” 小儿子冬生手一伸,“那也给我点钱,我去跟门上当差的哥哥们打听打听。跟着主子当小厮,要备些什么。” 春生同样伸手,“我也要。我要去找石青哥,还得跟官府打交道呢,多给我点。” 黄志远正想掏钱,忽又一巴掌把俩儿子拍开,“傻了你们呀?都是家里熟人,拿几个你娘早上新蒸的热包子去打听不就得了?” 俩小子听着有理,正想走,他又把人揪回来,一人给了一串钱,“不过钱还是拿着,留着防身,遇事机灵些。不过怎么用的,晚上得报账,可不能胡花!” 俩儿子跑了。 黄志远再转身,就见黄大嫂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就象新婚时那样,甜甜的夸奖,“孩子他爹,你可真有才!” 黄志远不觉老脸一红,“孩子都多大了,还说这个!” 不过心里,却给媳妇夸得美滋滋。 原来遇事多想想,也没那么难啊,那以后继续努力。 这一家子,尚算父慈子孝。许观海去到姬妾院中,就是一阵鸡飞狗跳了。 章姨娘如欢快的小鸟儿般,奔出去拉着他就要回房看孩子,可许观海沉下脸就呵斥一句。 “没规矩!” 章姨娘吓得愣住了。 许观海平素挺好说话,对姬妾下人都甚少疾言厉色,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发火。 世家公子蕴养的威势气度,可不是一个县官家养出来的姨娘,能承受得住的。 她站在当地,眼睁睁看着许观海进了姚姨娘的院子里,命人把几个姬妾和庶子女都叫了来。 很快,人到齐了。 看他今日气色非同小可,章姨娘回房不久,也扶着“脸色苍白”的许云梨,一起到了。 “爹……” 许云梨弱弱的叫了一声,可许观海坐在那儿,眼波一斜,“四丫头你不舒服,就不要强撑着了。只问你一句,说完就回去歇着。你是不是决定,还是跟你姨娘一块儿住?” 许云梨愣了。 有些不安,有些心虚,更加无所适从。 章姨娘又想开口,许观海道,“说!旁人早插嘴,少惹我发火。连两个孩子都照顾不好,你说你还有什么用?” 章姨娘只得闭嘴。 第38章 争子(一) 许云梨仗着年幼,还想求情,“女儿,打小跟姨娘住惯了……还有弟弟……” “行了,送四姑娘回去歇着。空一所小院出来,给她们母女。” 章姨娘又惊又喜。 暗想许观海到底还是雷声大,雨点小,总算遂了她的心愿。有孩子傍身,她有什么可怕的? 可许观海下一句,却如冷水兜头泼下。 “把六哥儿抱到我院子里去,交给云姑照顾。说我吩咐的,待养好了,让云姑姑在我院里挑几个可心的人,一并随六哥儿搬去哥儿院子。往后那里的三个哥儿,都请云姑受累照顾了。” 碧云姑姑原是服侍许观海亲爹许述的大丫鬟,后做了许观海的管事嬷嬷,一直照顾他长大。 要挑她的毛病,说她照顾不好人,那许观海第一个就要跳起来把人打死。 章姨娘如遭雷劈,连女儿都忘了扶,其实也根本不需要她扶。 “爷您,您要把我儿子带走?” 女儿再怎样,到底要嫁人的,只有儿子,才是终生的倚靠。。 许玉梨同样急了眼,“爹,爹您把弟弟留下吧。我们母子三人,可从来没分开过!” 许观海呵地冷冷一笑,指点着母女二人。 “你儿子?” “你们母子三人?” 章姨娘掩口,赶紧狡辩,“妾,妾只是一时心急失言,四姑娘年纪小,她也不是有意的呀。” 许观海点头,“阿梨确实年纪尚小。可你也尚小?别在爷跟前玩这些花花肠子了!搬去你的新屋子吧,也抄抄佛经,养养性子。没抄足一个月,不许出门。滚!” 章姨娘眼泪都来不及流下,就被婆子给拖出去了。 许玉梨见势不好,哪敢求情?也顺从着丫鬟,一并走了。 等回了小院,六哥儿许云树,已经给抱走了。 留下的管事妈妈,正指挥丫鬟,收拾六哥儿的衣物玩具。 章姨娘想追去看,可许玉梨将她拉住。 “来日方长。总是姨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弟弟难道给人抱走就没了?今日就别再触爹的霉头了,赶紧搬家吧。” 章姨娘没奈何,只得听了。 但心中却隐约不安,这样把儿子抱走,恐怕真就不再是她的了。 而那边厅中,许观海再看过一班姬妾,“你们可有话说?” 众姬妾连连摇头,“听凭爷的吩咐。” 姚姨娘更道,“有云姑姑亲自照顾几个哥儿,是他们的福气,我们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许观海这才满意,忽地指着一个品貌出众,清雅如兰的姬妾道。 “四姑娘既然还跟姨娘一块儿住,你往后就搬去北小院里,给三姑娘作伴,顺便教教她琴艺。” 那姬妾一愣,沙姨娘却是笑道,“如此最好不过。袁姐姐琴棋书画,俱是极好。若爷允许,我都想让五哥儿跟她学学。只接下来,我这个话痨,就要跟红珠妹妹作伴了。望你海涵,别嫌我啰嗦才好。” 红珠姨娘是个相貌甜美,却不爱说笑的冷美人儿,年轻也最轻,闻言只微微点头便罢。 许云槿挺识趣的过去给袁姨娘见礼,“以后就请姨娘多多关照了。” 秦姨娘也跟着去见了个礼,大家一团和气。 许观海这才露出几分满意之色,又训斥两个大儿子。 “别以为爷闲着没事,来折腾你们。旁的不说,就你们那字,哪个能拿出来见人?比你们长姐可差远了。也就三丫头还有几分上进心,知道不足,便去请教二姐。你们几时去给二姐请过安?向她请教过学问?如今连你们祖母都看不下去,说了年底要考较你们学问。连三丫头一起,都用心着些。到时丢了爷的脸,仔细你们的皮!” 众人应声。 只许云槿心中欲哭无泪。 好容易攀上长姐,怎么这个大嘴巴爹,一下子就捅出来了? 往后要是大家都去,那二姐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二姐了! 此时,恰好下人回报,“公主府打发人来接二姑娘了,二姑娘才去给老太太请了安辞行,叫来跟爷也说一声。” 许观海忙道,“叫她等等,我跟她一起去,一堆事呢。” 又转头交待姬妾子女,“你们赶紧的,这两天把家搬了,便用功读书,老子回来要检查的。石青把那戒尺给我多准备几条,谁若不用心,别怪老子心狠!” 这话一听,有孩子的姬妾皆不敢玩笑,赶紧领着孩子,各自回去准备了。 唯有红珠追上袁姨娘,低低道,“三爷对你,到底偏心。许你去姑娘院子住着,往后总有人惦着情份,肯孝顺你。” 袁姨娘如霜如兰的面庞上,笑容谦卑,“不过是章姨娘不愿去,才空出这个缺来。回头等她想通了,只怕又要搬的。且几个亲姨娘都在,论孝顺又哪里轮得到我?” 红姨娘甜美的面容上,似含着一层冰霜,“我就看不上你这做小伏低的模样!你虽入过官伎簿子,到底未曾服侍过男人,跟着爷时,还是完璧,论起来还是正经的名门千金,又为何要这般委屈自己?便去争一个孩子,又怎能不给你?” 袁姨娘低眉垂眼,平静无波,“白纸黑字,入过贱籍就是贱籍,若不是遇着故人好心搭救,今日我还不知沦落到何种地步。能在这许家清静度日,还锦衣玉食,已是天大的福份。再妄想有一儿半女,就是不知好歹了。” 红珠气得眼圈都红了,“可我不服!凭什么?若是不能给我孩子,当初为何要我进府?” 岑姨娘看着她,目光平静,“想想当初,爷若不接你进府,你究竟会是何等处境?妹妹愿意劝我,我也想送你一句,为人不可忘本,更不可失了初心。” 行礼,告退。 红珠回了自己小院,气得砸了最心爱的花瓶,眼泪滚滚落下。 悠悠往事,浮上心头。 多年前,红珠只是一名小小孤女,连家乡姓氏都忘光了。被人卖进京城某高门大户,学习歌舞唱戏,娱乐主家,招呼宾朋。 不料忽有一日,主家倒了大霉,被抄家砍头,她也被卖进青楼。 只因生得美貌,年纪又小,还是处子。便被老鸨捧着,有心卖个高价。 争初夜的那日,红珠原本怕极了,甚至都有了寻死的心。 谁知遇到风流倜傥的许探花, 高价将她买下,还带回府,给了姨娘名分。 红珠一颗小小芳心,顿时牢牢系在了许观海身上,情根深种。 却不想才进许府,便遇故人。 第39章 争子(二) 袁姨娘,闺名袁毓。 原是前安国公家,嫡出大小姐,红珠原本的主家之女。 身为千金小姐,她在家族获罪后,同样被编入官伎贱籍,又被人辗转送到许观海的手里。 红珠当时就有种模糊感觉,自己象是给人当了挡箭牌。 因为风流无双的许驸马说,高冷清雅的白兰花,总要和甜美俗艳的红蔷薇放在一处,才显出韵致。 原本云泥之别的主仆,如今却是一样身份,一样待遇。 本身就是莫大的讽刺。 红珠想,她大概是沾了袁姨娘的光,才能当上这个姨娘的吧? 否则这些大户人家,若不是身家清白的女子,哪里能挣到正经名份? 可就算当了挡箭牌,那也没什么。 红珠想,只要有了孩子,哪怕是个女儿,她也一样有奔头。 可偏偏,没有。 连怀都不曾怀过。 没有人叫她喝避子汤,更没有人往她房里放麝香,可就是怀不上。 许家请来的大夫,永远都只会说,大概是缘份不到。 红珠想私下出去看看,又哪里可能? 许家给了她锦衣玉食,却也给她造了一道金丝笼子,根本就飞不出去。 有时,红珠也自己劝自己。 算了吧。 要不是遇到许观海,她能遇着什么好人家?还能这样呼奴使婢,吃穿不愁? 毕竟曾经入过贱籍,许府能容她进门,已算格外宽容,还想要孩子,也太痴心妄想了。 可天长时日,太难熬了。 尤其看着后院里的孩子一个一个出生,红珠想当娘,想得发疯。 她在这世上,本就无依无靠一个人。若还不能有个孩子,她这辈子活得还有什么意思?等她死了,又有谁记得这世上,曾经有过她这么一个人? 袁姨娘认命了,她不认! 她还是得趁年轻,想想办法才行。 成安公主府。 许观海忽地打了个大大喷嚏,揉着鼻子,对女儿继续絮叨。 “……得亏我去看了一眼,那余氏一味贪钱,竟是把大半座山头的老藤都快砍光了。管着那处的徐老头说,明年那造纸坊还能不能开张都极有问题……” 成安公主怒道,“不中用的奴才!这等事为何早不来报我?” 许观海凉凉道,“报你?人家有什么门道来见你?若余氏还在,只怕嘴还没张开,就被打出府去了。” 成安公主噎回去了,他才继续道,“但这徐老头说,除了藤纸,他们还会造竹纸。写字一样爽滑流利,只不适宜山水泼墨那些。但若是降降价,卖给穷书生,虽赚得少些,一样有利可图。故此我便想着,那卫家在南方涢水,正是盛产竹子之处。莫不与那小子合作,让他组织乡民,砍伐竹子,水路运上京城,彼此得利。” 成安公主这才有了好脸色。 她这驸马虽然气人,脑子还算好使。 “这样要紧话,你怎不早说?” 许观海横她一眼,不想接话。 只见女儿垂眸思忖片刻,反道,“父亲既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之渔。何不干脆大方些,把人情落到实处?” 她说到这儿,许观海就明白了。 可看一头雾水,瞪大眼睛的成安公主,不得不又解释几句。 “我原也想过,那竹子虽能以水路运上京城,到底麻烦。但若是让徐老头带着人去到德安府,开立新的造纸坊,只怕是有人不乐意。” “我当然不乐意!”成安公主理直气壮,“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若让卫家学了造纸术,回头还不甩开我们单干啊?阿颜你别傻好心,小心给人做了嫁衣。” 真稀奇,她居然还知道给人做嫁衣了。 许观海来不及开启嘲讽,许惜颜便果断道,“那就让人学去。这世上财路千千万,咱们先赚了这一拔,过几年说不定自己都不想做了呢?又不是什么暴利,摆明要以量充数的。若无卫家那样深得民心,能一呼百应,光凭我们自家伙计,能做几何?” 许观海手一指,“还是你跟爹想到一块儿去了!咱们也就如今这几年难关,待回头山林重养起来,还可以继续造更贵的藤纸嘛。好在那余氏只是要钱,并没有太糟蹋田地。我那日还请了个农事小官过去一并查看,说若是好生打理,还是甚有出息的。” 他又横成安公主一眼,“只那些庄头我瞧着不太行,一味刻薄佃农,还有敢私下放起高利的。回头若闹出事来,给御史弹赅……” 成安公主自觉在女儿面前失了面子,又恼了,“你这驸马是纸糊的么?还怕了他们不成?” 听听这话,许观海又想发火了。 许惜颜略头疼,“父亲不是这个意思,只这些都是母亲的人。他若不问过你,就自行处置,你回头又要怪他不给面子了。我看不如这样,母亲将公主府的印信令牌给父亲一块,以后这等小事,就由父亲自行处置,省得听了生气。” 这话倒是在理。 成安公主想想,除了印信,她把公主府的侍卫也拔了一队给许观海。 “往后你去打理我的产业,便把他们带上。有那不听话的,就地打杀了便是!” 暴力公主,就是这么有决断力。 却也挺解气。 许观海收下,便要去找卫绩了。 成安公主巴不得他快点走,立即要带女儿去看她这几日“励行节俭”的“丰功伟绩”。 “我听阿颜你的,亲自去库房看了,挑了好些绸缎珠宝出来。阿颜你也拿去做几身新衣,省得白放坏了。” 许观海立即想起女儿接下亲娘的重任,“光做新衣有什么用,你也瞧瞧最近有没有什么宴饮。带女儿走走,结结善缘。” 成安公主下巴高高昂起,“我的女儿,要结什么善缘?难道不该别人来巴结我们吗?” 许观海,无言以对。 成安公主还得意洋洋,“阿颜你想见谁?我这就去下帖子。我成安公主府的宴席,不信还有谁敢不给面子。横竖父皇只是禁了我的足,又没说不许我请客。” 许观海简直跟她没法沟通。 谁在被皇上禁足期间,还敢大张旗鼓的摆酒请客? 也就这个蠢妇! 许惜颜却明眸微闪,忽地有了主意。 第40章 人情(一) 少女抬起一只嫩白小手,示意爹娘别吵了,“父亲去忙吧,女儿已有计较。” 许观海倒好奇了,“阿颜你有什么主意?” “阿颜别告诉他,忙你的去!”成安公主横在中间,还把许观海往外推,“阿颜要说也只告诉我,就不告诉你。” 这媳妇没治了! 许观海忍气走了。 回头许惜颜却也只告诉成安公主,“我答应了祖母,要请颜大太太,为大姐姐的及笄礼当主宾。等着大姐姐的好日子,母亲也去坐一坐吧。” 听说是请颜大太太,成安公主总算露出几分讪讪。 “好端端的请她作甚?不如请皇姑来做主宾呀,身份又高,又尊贵。我去请!” 可许惜颜只静静看着她,成安公主就怪没意思的,自己把话收回去了。 “算了算了,爱请谁就谁吧。大不了,大不了我避着她们家人就是。不过阿颜,你要怎么请?” “约摸有个主意了。母亲不是说给我做准备了珠宝绸缎么?那顺便把给大姐姐的及笄礼,也一起挑了吧。” 问不出来的成安公主,倒没有许观海的好奇心,卖力推销她更爱的珠宝绸缎去了。 许惜颜挑了一份出来,装了个匣子给许桐,又挑了几样珠宝和赤金。 “母亲叫府里的首饰匠来,让他们打几枝簪环,回头好随女儿去赏人。” 好啊。 成安公主也不问赏谁,反正女儿叫她打,她就打呗。 她倒是喜滋滋的问女儿,“那我也要准备几件新衣,打几件新首饰吧?阿颜你说我穿什么好看?” 这就是要“励行节俭”的公主殿下了。 许惜颜却没有半点嘲讽。 因为她娘就是在锦衣玉食,千娇百宠里长大的。 长得漂亮,又没脑子。有时这样的孩子,反而更容易讨到家长欢心。 睿帝从小就把女儿当成逗趣的小狗小猫养大,成安公主知道把一些放太久的珠宝绸缎挑出来先用掉,已经算是很大的进步了。 所以许惜颜认真帮成安公主挑了衣裳首饰,算是感谢母亲无意中帮她出的好主意。 正如成安公主所言,她为何要别人赏脸?找个别人不得不赏脸的借口就够了。 少女沉静的眸中,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心中已经打定算盘。 那个野小子,就这么把难缠的一大家子甩给她,她索取点报酬,不是很应该的么? 嗯, 说到底,女人都是很小气的呢。 啊啾!啊啾! 已经远在数百里之外的虎威大将军,甚没形象的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亲兵小山还狂拍马屁,“将军真是英明神武,打个喷嚏都气壮山河——” “少鬼扯,老子不吃你的迷魂汤!”尉迟圭不必掐指,也约略算到些什么,“这是你们嫂子在骂我呢。啧,估计家里人都到了,给你们嫂子添堵了。” 小山不解,“将军,您的婚事不是吹了么?哪来的嫂子?” 尉迟圭嘿嘿,露出一口雪亮白牙,“哪儿那么容易吹的?我哄她的。哎呀,我第一眼瞧见那小丫头,就觉得她是我媳妇了。只年纪太小……不过也没事,养养就长大了。正好等着老子再多立些功劳回去,省得她们家人看不上我。” 小山顿时跳起,打抱不平,“谁这么不识抬举?居然看不上将军?我替您揍他去!” 尉迟圭一巴掌将他拍下,“揍谁呢?她亲娘,我未来的岳母大人可是公主,皇上家的亲闺女。我岳父,是正经中过探花的。探花,懂么?全天下那么多读书人考试,第三名!就我媳妇那么点大的小丫头,一间屋子就有一整个院子大的,你猜她半边搁的都是什么?” 小山配合的问,“衣裳?首饰?” 男人满意又骄傲的甩出一个字—— “书!” “读了书的丫头好呀!当年我爹就机灵,知道娶我娘。不是因为我姥爷当状师,有钱有人脉,而是因为我娘识字。我爹常说,爹怂怂一个,娘怂怂一窝。讨个好媳妇,可比什么嫁妆都要紧。 所以老子一当兵就能当伍长,没别的,就因为我娘打小教会了我识字,会算数。所以小山哪,也教你个乖,将来讨媳妇,讨个能识字,能明白事理的。可比长得漂亮……长得漂亮也挺重要。啧啧,你嫂子就特别漂亮,我就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孩,跟小仙女儿似的……” 眼看要歪楼,小山赶紧问出心中疑惑,“可她要读了书,我没读,两人能说到一块儿去么?”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也得读!” 男人随手从捡回来的破书箱里,翻出一本不知道什么书,拧眉瞪眼道,“老子就从现在开始,天天看!再多攒些功绩,回头就肯定能跟那丫头说上话了。” 小山畏惧的看看那箱子破书,转身想溜了,“那属下再去传令,往后捡到这样破书箱。不不,是书,都给将军送来。” 上道。 尉迟圭点了点头,还想交待也关照下读书人,又有亲兵来报,“将军将军,您家那帮堂哥堂叔又闹腾起来了。说跟那行伍合不来,要换个松快些的行伍。” 这才来几天呀,都换了几个行伍了。什么苦都不想吃,便想鸡犬升天。真当他的大将军,是踩了狗屎运,白捡来的? 尉迟圭眯眼,唇边勾起一抹浓浓嘲讽,“想松快,让他们去伙头军,也能多混口肉吃。若这个再干不来,就趁早领了盘缠,滚回乡下放羊去!” 亲兵一愣,伙头军瞧着轻松,其实最累。 若说别的行伍只管扛枪打仗,伙头军的兄弟们还要背着大锅炉灶,引火做饭,更加辛苦。 “笨咧。”小山蹿过去,拉着他就往外走,“若吃些辛苦,便熬不下去,不就安生走人了?难道还想留着过年啊。” 正是。 尉迟圭继续歪眉斜眼,瞪着手上那本破书。 子……天…… 这都什么玩意儿,写的啥呀? 算了算了,还是等卫绩回来,念给他听吧。 说来这小子怎么还不回来? 京城。 被虎威大将军无比想念着的卫校尉,此刻正被将军心目中的准岳父大人,请出来作客了。 第41章 人情(二) 驸马出手,自然请的是京城最好的酒楼,最好的酒菜。 卫绩第一次来。 可怜的虎威大将军,还没来过。 “……知道你们家乡多鱼,也尝尝京城这道奶汤锅子鱼。是用鸡鸭骨头熬的奶白汤底,挑新鲜肥嫩的鲤鱼炮制,味道如何?” 果然极好。 卫绩尝过之后,再次道谢,“驸马这样照应,实在让晚辈惶恐。” “惶恐什么?也别叫驸马了,叫世伯。我呀,这是有事相求。” 卫绩愣了。 自那日许惜颜把他推出去后,回头便有不少卫家的亲朋故旧找上门来。 明里暗里,给他送东西送礼。 卫绩虽知是大家的一番好意,可难免觉得被集体同情了。有些盛情难却,也不知如何回报。 但张嘴向他求助的,唯有许观海一人。 年轻人顿时正色道,“世伯但有吩咐,请讲。” 察其神色,许观海心中越发赞女儿高明,故作为难的开了口。 “你也知道,朝廷里的驸马,就是个虚职。我这闲得浑身长毛,就想寻思个正经事做。恰好我家有个造纸作坊,几个宫里出来的老工匠。无事时,便造几张纸来使。那日瞧见贤侄你,我忽地想起,你们德安府应该盛产竹子吧?那有没有兴趣,一起来造些竹纸?” 卫绩一下就明白了。 只觉心头一热,比收的什么礼都要贵重。 “这是世伯关照,如此好意,小侄焉敢不从?只是,只是我家如今,怕是拿不出多少本金。” “哎呀,说本金那就见外了。你没钱,我也没人哪。不如咱们这么办,这帮工匠,你领回德安府去,暂以五年为期。他们在你那里干活,竹子伙计全由你来出。只是造出来的竹纸,咱们得一人一半。你在南边卖,我在京城卖。五年之后,估计你的伙计也能学会了,到时这班工匠你还得给我送回来。回头你那竹纸若还想销来京城,依旧可以找我。咱们按市价,该怎么走就这么走。你看如何?” 卫绩还能如何? 他起身整了整衣襟,深深给许观海施了一礼,“世伯大恩,卫家永不能忘!” 这不仅是给卫家赚钱的机会,更是给卫家重新凝聚人心的机会。 战乱过后,乡亲们虽能一时念着旧情。但卫家若不能迅速崛起,这份恩情也会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淡去。 世态炎凉,无法避免。 越读过书,越是清醒。 若是卫家能在战乱过后,百废待兴之时,给乡亲们找来生计,那才是活命菩萨,万家生佛。且让乡亲们长久的依赖于卫家,才会更加忠心感激。 许观海谦虚道,“这事说来倒是你二妹妹的主意,还是她女孩儿家心细,提醒的我。” 卫绩再次道谢,心中深信不疑。 他若没见过许惜颜,恐怕不会当真。 但在亲眼见过许惜颜如何机智应付尉迟家人,尤其那般快刀斩乱麻的处理了程寡妇之事,卫绩真是对她刮目相看了。 只怕这造纸之事,原是许惜颜的意思。叫她爹来,只是她女孩儿家不好出面而已。 许观海是万万没想到。 明明是他辛苦想出来的主意,还得他辛苦操劳奔波,谁知人家记到他头上的人情只有三分,其余七分,全记她女儿头上去了。 好吧,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而被许惜颜打开新思路的卫绩,一面急急修书,命驿站快马送回家乡。一面又去了趟初进京时,认得的孙太医家。 “什么?侄儿你想带一位表兄弟去军中效力?可此等正事,该与你姑父商量才是吧?”孙夫人十分诧异。 卫绩道,“侄儿就是知道姑父还在宫中当值,才特来找姑母的。毕竟,更惦记侄儿一家的是姑母。姑父也是爱屋及乌,敬爱姑母,方对侄儿各种关照。 但侄儿想着,姑母虽得姑父敬爱,但孙家又不止姑父一人。姑母想在夫家更得人敬重,必得有所功绩。 孙家虽世代医官,但能进太医院的,又有几人?若有子弟不畏辛苦,肯与我到虎威大将军帐前效力。趁着这几年余寇未清,正好博个前程。” 虽孙家跟卫家的亲戚关系,着实拐了十八道弯。但接触下来,卫绩发现这家人着实人品不错。 且军医素来和将士关系密切,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人若将自己当弱者,就永远只能是接受帮助的弱者。但若是换个思路,自己也能做施恩的强者啊。 孙夫人听懂了。 她儿子太小,肯定不能出行。但要是能由她,将这话说给丈夫听。再让丈夫转述给公婆,表示是她的意思,公婆肯定会看重她这个儿媳妇,觉得她有见识。 且卫绩到底是靠她的关系,才寻来的远亲,若真能引荐成功,也是她的面子。 孙夫人明白过后,很是感动。 但卫绩表示,“这也是姑母先惦着卫家的一片心意,侄儿不过投桃报李罢了。若是有意,回头早些告知侄儿,我好去兵部讨个正经文书,省得误事。想多送一两个,也不妨事。” 孙夫人道谢,将他好生送了出去。 傍晚孙太医回来,孙夫人便道,“卫家侄儿下午过来,说起后日要去先贤祠祭祀之事,恐年轻不周全,托我替他打点。你若有空,倒是告个假,陪他去下才好。” 孙太医点头,“横竖这几日宫中无事,我便告个假吧。” 孙夫人,“只侄儿过来,我忽地想起一事,又不知当讲不讲。” 孙太医,“你我夫妻,有何不当讲?” 孙夫人便把卫绩的主意说了,“只我想着,到底咱们儿子尚小。若让侄儿们去,又怕哥嫂怪我多嘴。到底是打仗呢,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孙太医却一拍大腿,“我怎么早没想到?如今大股匪徒已清,只剩余孽而已。且跟着虎威大将军,在后头做医官,要还有个三长两短,只能怪自己倒霉了。富贵险中求,就算入了太医院,成日伺候贵人,哪一日不战战兢兢?我看这主意极好,我这就跟爹娘说去。不管成不成,都是你的一番好意。” 第42章 祭祀(一) 孙太医急急去跟爹娘一说,果然都极赞成,连夸这个媳妇有见识。 再召来兄嫂们一商议,倒是好几个侄子都情愿去军中效力。 但都去肯定是不可能的。 后面商量来商量去,只得公婆出面,拜托孙夫人说说情,想要多几个名额。 孙夫人心中满意,面上故作为难,“多了只怕不好。卫家侄儿也才刚在军中立足,这一个已是看在我娘家情份上了。不如先送一个过去,待站住脚了,也让人瞧见我们卫家好医术。再去提起,便好开口了。” 好处不必一次给尽。 捏着这个名额,往后自己在家中,就更得人看重了。 卫家人听着有理,便先定下了一个。孙夫人打发人报到卫绩那里,果然就立即过了。 虎威大将军如今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大红人,谁那么不开眼,卡他手下的人?且一个医官,也不是什么要紧大事。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事情顺利办成,孙夫人在家中更有地位。 心中对卫绩,除了从前的怜惜,又着实多几分信重。 在丈夫跟前狠吹了一顿枕头风,其实她不说,孙家也是感激不尽。 且为了即将赴任的子弟,准备了不少好药材,立志要在军中走出一条新路,不丢卫绩的脸。 后头也不知是谁,竟把消息传到皇上耳朵里了。皇上还在院正来请平安脉时,特意提了一句,说孙家忠心可嘉。 没总盯着太医院,肯送子弟上战场,这是好事啊。 院正一听,回头立马给孙太医的待遇,提升了一个等级。不仅看病的人身份贵重了,且用药权更大。 能进太医院,医术都不会差,差的不过是机会而已。 如此一来,孙太医在太医院越发被看重。同僚们听说,也是羡慕不已,纷纷恭喜,孙太医也是真心实意感谢卫绩。 而只要医治得力,从战场上活下来的老兵越多,尉迟圭的队伍就能更出色。 每个老兵,都是个宝啊。 从许惜颜处成功偷师的卫绩,也越发敬佩这个小姑娘。 乐于助人,只要助得好,便是双赢。 几日一晃而过。 挑了个宜祭祀的黄道吉日,卫绩自有孙太医作陪,去先贤祠祭祀孙家先祖了。而被萧氏关了几日的尉迟家人,也终于知道要去哪里祭祀了。 “什么?要我们一家跑到城门口去哭?那也太惹人笑话了吧?” 尉迟坚是第一个反对的。 作为家中唯一正经上过学堂,念了几年书的人,他自然明白让他们去城门口哭的深意,可他也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尉迟海也不想去。 他倒不是顾惜脸面,而是哭不出来。 好容易孙子挣着富贵了,他正是要享福的时候,哭毛啊? 可跑到那么多人面前,要是哭不出来,别人肯定要骂不孝的。 “就不能换个地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咱们悄悄哭上一场,尽尽心意也就完了。” 许惜颜冷声质问,“别的地方,跟尉迟家有关系吗?” 只有金光门,是尉迟家的先祖打下来的。 可子孙不成器,守不住祖宗传下来功绩,这么多年才重入京城,正该去大哭一场,以表悔过和忠心。 还是萧氏明白家里人的纠结,“要是怕哭不出来,掐出血也得给我哭出眼泪。谁在那儿干打雷不下雨,干嚎着惹人笑话,别怪我拿锥子戳你!阿喜,去把娘的鞋锥子拿来!” “夫人,不必。” 琥珀忙从袖中取出一枚细长银针,这是可以当暗器使用的。扎人挺疼,还不露痕迹。 为了伺候好二姑娘,一家子私底下可是动了不少脑筋,也藏了不少小玩意儿,如今就派上用场了。 萧氏接过,十分满意。 尉迟家人,看着都觉得疼。 那尉迟灯先嚷嚷起来,“那我们就不去了吧?留下看家。” 萧氏冷笑,“家中这么些下人,要你们留下作甚?你们一家,莫非就不姓尉迟?” 尉迟灯不敢还嘴,七婶埋怨起来,“你还哄我说,来京城是享福的。结果呢?成天吃斋,如今还得去嚎丧。行动都得受人管束,这呆着什么意思?” “那你倒是走啊!”尉迟海也不高兴了,借机发火,“老子这么一把年纪,还得被折腾呢。你有什么好不乐意的?” 那七婶瞧他眼皮子直眨,忽地明白过来。正想借机撒泼,搅了今日的祭祀之事,没想到许惜颜淡淡嘲讽。 “今日之事,我已让父亲具本,奏明圣上。你们想去就去,不想去便不去。只不知,九泉之下的尉迟先祖会是何等心情。在外征战的尉迟将军若收到消息,又会是何等心情?” 此话一出,萧氏的眼睛,就跟带着毒钩子似的,恨恨的盯着众人。 “爹,您是一家之主,正经还是个六品官呢,您又是什么心情?” 尉迟海眉头拧得死紧,“是尉迟家的人,都给老子去!去了就使劲哭,哭不出来,就从那城门口滚回乡下去!” 好了,再不用争了。 只是不少人悄悄回房,藏了一两根绣花针,或是带刺的东西在袖里。 唯有萧氏,把孩子们召集在一起,“一会儿去了,就想着咱们过去受的苦。想想你们爹是怎么走的,想想二郎是怎么当的兵。咱们要哭,就真心实意的哭一场,别象那些没良心的人一样……” 她说的声音哽咽,一家子眼圈都红了。 “娘您放心,我们能哭得出来。” “花儿也是好孩子,她每回看我哭,也会哭的。” …… 许惜颜瞧着萧氏教子,不由肃然起敬。 野小子有千般不好,却有个懂事明理的好母亲,也难怪他会有今日这番成就了。 好在尉迟家本就在守祖母的孝,很快整理好素衣素服,浩浩荡荡坐上几辆马车。 去到金光门外的时候,日头升起,来往行人极多。 尉迟海悄悄睨一眼坐在车里,暗中盯着他们一家的许惜颜,直撇嘴。 他孙子怎么就招了这一头小母老虎回来? 可这丫头说的,条条道道,俱是正理。 他,他不服不行! 可咽下这口气,真憋屈啊。 但那又有什么法子? 幸好不是孙媳妇,否则他真是不想活了。 浑不知孙子早将自己视作人家准女婿的尉迟海,劝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 第43章 祭祀(二) 管家周谦年纪虽大,做事极是麻利。 早在城门下择一处干净地方,摆上香案果品,铺上蒲团,就可以请主子入席,不不,是下跪了。 尉迟海豁出老脸,带头跪下,跟打雷般,开始嚎丧。 “先祖啊先祖,不孝子孙们,来祭拜您啦!子孙不争气啊,不争气啊啊啊!” 老头一面背着周谦预先教的词儿,一面使劲捏着手里的碎银子。 干农活大半辈子,皮粗肉糙,那绣花针扎上去跟挠痒痒似的,哪里知道疼? 倒不如这新绞的碎银子,有棱有角,更扎手些。 况且这是银子啊! 要是不照做,恐怕又要失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富贵,回乡下去种田放羊了。老头想起来都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哗哗的淌了下来。 然后身后的一家人,不管是真是假,拿针扎还是怎样,倒是俱都哭了。 不过还是萧氏一家子,哭得最为真情实感。 旁边自然会有路人好奇,这一家子素衣素服的,跑到城门口来哭啥?莫不是有病? 周谦早跟城门官打好招呼了,守城的士兵得了上头交待,斥道,“不懂别乱说!这可是平定叛乱的虎威大将军的家人,当年大齐立国,就是他家先祖打下的金光门。再敢胡说,可要拿进大牢问罪了。” 哦哦! 百姓们明白过来之后,倒纷纷称赞这家孝子。 没想到虎威大将军恶名在外,一家人倒是孝顺之极。 瞧着也不似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分明是挺普通的一家人嘛。 有些百姓讲礼,还自发过来鞠个躬。若随身带着鲜果蔬菜,也挑几颗敬上,算是随个礼了。 幸好这点萧氏倒是想着了。 她得了许惜颜交待,就按家乡风俗,蒸了许多白面小花馍。若有人来行礼,便让儿子去回赠一个,也是主家的小小心意了。 周谦当时便觉得主母这主意不错,叫下人帮忙,做了不少。如今一筐筐的从马车上抬出来,倒让人觉得尉迟家人朴素可亲。 于是进出城门者,倒有大半,都肯停一脚,过来行个礼。 眼看来的人渐渐多了,连尉迟海都意识到,二媳妇这事办得不错。 赶紧叫大儿子大孙子也去帮忙,一家人倒都显得谦恭有礼。 只尉迟牡丹看到,忙也带着儿子,假模假样过去帮忙。按说她儿子是外姓人,不该插手祭品。可尉迟海看了,也只瞪一眼完事。 许惜颜远远看着,暗自摇头。 要说这萧氏着实不错,虽不是大家出身,到底守住了质朴二字,这就替全家拉回不少好印象了。 只是家里人不给力,往后有得烦了。 接下来就没什么可看的,等东西派送完,自然也要回去。 许惜颜正想吩咐马车离开,不妨来了个熟人,笑嘻嘻从驴子上跳下来,上前施礼。 “原瞧着这马车眼熟,却又没挂许府牌子,正纳闷呢,忽瞧见赶车的老黄了。还想着是哪位兄弟出来办事,不想却是郡主。姑娘家金贵,可万万别出来了。” 许惜颜从车窗里看出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长眉俊眼的年轻后生。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宝蓝圆领直衫,颇为眼熟,偏一时又想不起来。 好在黄志远记得,忙忙低语,“这是二房分出去的五爷家里的小四爷,姑娘该叫堂叔的。” 许惜颜猛地记起来了。 当初二房分出去的两个成年庶子,一个是如今承袭了二房家业的杜三太太一家,另一个就是五爷了。 原本五爷资质更好,人也聪明俊秀,但他那时没儿子,只得两位千金。 反倒是杜三太太,一气生了三子。 于是长辈们从子孙计,且从礼法上,还是选了居长又多子的三爷。 只没想到的是,三爷三个儿子,没一个成器的。 反倒是五爷后来竟然连嫡带庶,共生了四个儿子,且个个聪明伶俐,读书上进。 可那时想换,也换不了了。 反倒因为太过出色,弄得二房心里膈应,来往不多。 等及五房长子中了举人之后,还亏得许惜颜那时还在世的祖父提携,方入了官场,如今在外为官。 次子读书更好。可惜命不长,考进士前一场风寒,便一命呜呼,留有一寡妻和幼子。 三子考了秀才功名之后,倒是娶了个好媳妇。 岳父看他两个哥哥都那么出息,索性把女儿女婿接回自家里去,安心供他读书,指望将来考个进士,好风光全族。如今离开京城,也有五六年了。 至于眼前这位小四爷,名许长津。是五老爷的晚来子,原本是很得宠的。 可惜七八岁上时,亲爹没了。娘是丫头出身的妾室,又太年轻,长辈们怕守不住,索性放出去嫁人,他便只好依附着寡嫂过活。 许惜颜最近一次见他,还是前年春天,他过了童生试,来府里报喜。 那时依稀还是个怯生生的半大少年,不想如今已经有了几分青年的沉稳模样。 便是在车里,许惜颜也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请四叔安。侄女还记得旧年元宵,四叔亲手给我扎的小老虎灯,很好看。” 许长津眼神亮了亮,笑容也真诚几分,“你还记得啊,亏得你不嫌弃。你今儿出门是有事吧,那我不叨扰你了。哎!” 他转头刚好瞧见一个背着篓河虾进城来卖的农夫,上前连篓子一并买来送上。 “四叔没什么好东西,你不嫌弃就将这篓虾子带回去。让下人挑大个的剥了炒韭菜,极是鲜香不过。小虾子炸了捣碎做虾酱,不拘拌面条或是怎样,连府上老太太也是极爱的。听说你之前病了一回,可要好生养养。若不好这口,赏下人也没什么。” 看他简单利落,将事情办妥,许惜颜明澈秋眸中,有光华微微闪动,多问了一句。 “四叔这是要去哪儿?” 许长津神色不变,和气笑道,“枫哥儿昨晚做了噩梦,二嫂心里不安稳,让我去城郊寻棵老槐树,烧几串纸钱,给他喊喊魂。我寻思着出来走走也好,只当踏青了,省得成天闷在屋里。” 他的脸上,又洋溢起笑意,阳光明朗。 许惜颜点了点头,“那四叔去吧。早去早回,别让家里担心。” 哎! 许长津干脆应了,上驴就走,身边只跟着一个老仆。 不经意露出袍下旧鞋,满是尘土。 第44章 弃女(一) 待人走远,黄志远才低声解释,“五房的梅二奶奶,倒是个实心眼的老实人。只二爷走了,家里又没有主事的男丁,她一个妇道人家,过日子难免太精细了些。” 所以许长津出门都没舍得雇辆车,只雇了头驴。 连出门的衣裳鞋子,也俱是旧的。 就不怕亲戚朋友看到,惹人笑话? 再想他虽早中了童生,却一直没考秀才。只怕不是成天闷在屋里看书,而是家中杂事太多,根本没法子静下心来读书吧? 没了亲爹,长兄长嫂又远在外地任上。他的婚事不可能靠一个寡嫂来主持,也就没法子分家立户。 估计寡嫂也担心这小叔成了家,撇下自己孤儿寡妇的单过,索性不提这事? 谁都难, 谁都不容易。 梅二奶奶再不好,毕竟也照顾了这个小叔子长大,所以没办法去争个对错。 许惜颜也并不打算啰嗦,只是瞧着许长津送来的一篓子活虾,目光思索。 只这边一耽搁,忽听背后一阵喧闹。 原本好端端祭祀着的尉迟家,闯来不速之客。 “祖爷爷啊,尉迟家的老祖宗啊,您开开眼,给个公道吧!您家孙子挣了富贵,可嫁出门的姑奶奶,她便抛夫弃女啊!十几年的夫妻,就这么无情无义呀!” 许惜颜猛地回头,就见尉迟家人神色惶恐。 萧氏瞪着他们,是又恨又气。 再看那尉迟牡丹,脸涨得通红,神色不安。 “让他闭嘴!” 许惜颜才下令,黄家兄弟俩还没来得及扑上去,已经来不及了。 尉迟牡丹跟只被活拔了毛的母鸡似的,泼妇般冲了上去。 “姓杨的,你别在这里鬼扯!老娘跟你已经和离,切结书都写好了。足足给了你二十两银子,咱们就算两清!” 许惜颜只觉怒火中烧。 蠢货,简直蠢到极点! 如果尉迟家不接话,那就只是桩闲话,可她这一接话,就把事情做实了。 只怕尉迟家刚树立的一点名声,也要化为泡影。 果然,百姓们顿时指指点点。 而那哭嚎的油滑汉子顿时跳了起来,跟尉迟牡丹对吵。 “谁说两清了?这事老子压根就没同意,分明是你家威逼于我!京城乡亲们,大家都来听听,评评这个理!我跟这婆娘成亲十多年了,凭什么她侄子一富贵,就要甩脱自家男人,另寻快活? 二十两,就给二十两银子,这象话吗?寿儿,寿儿快到爹这儿来。还有荔枝,一双儿女都在这里呢。你好意思抵赖!” 随着他的话,众人才注意到一个十四五岁,又黑又瘦的女孩子。 空洞的睁着一双过大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尉迟牡丹。 许惜颜莫名的心头一凛。 尉迟海恨得咬牙,几乎想脱了鞋子,去抽人了。 却忘了如今已有官身,可以穿靴。 可不似从前破草鞋好脱。 周谦恐事情越闹越大,忙吩咐人把他抱住,又想上前施礼,把人劝回去再说,谁知尉迟炜这个蠢货又跳了出来。 “杨静,你也要点脸好不好?成天喝了几两黄汤,就打媳妇打孩子,谁受得住?就算我妹子把你儿子带走了,不是带他过好日子么?又没改姓,将来娶妻生子,还不是你们老杨家的子孙?” 许惜颜简直听不下去! 带走人家传宗接代的儿子,还有理了? 百姓们更加议论纷纷。 “就算两口子和离,哪有把人家儿子也带走的道理?” “不跟着亲爹养大,他将来知道孝顺哪个祖宗?” “这未必也太仗势欺人了。” “原还见他家人孝顺,却原来都是装的。” …… 尉迟家人见势不好,便心生怯意,想走了,却有个清清柔柔的女孩开口。 “来人呀,把这些人全给本郡主拿下!” 尉迟海惊愕转头,就见许惜颜高高站在马车上,面罩寒霜,气场全开,已经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小母老虎了。 她生平最恨蠢货。 忍她娘那是没法子,亲生的。 但还要她忍别人,那是休想! 许惜颜俯视着尉迟海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 “虎威大将军的母亲,皇上亲封的诰命夫人在此,奉了虎威大将军之命,祭祀先祖。尔等不过仗着些亲戚情份,便狐假虎威,将一些不入流的家事,闹得如此不堪,简直无礼之极!再敢叫嚣,休怪本郡主不客气!” 他他他,他是嫡亲的祖父啊,怎么也成了亲戚?尉迟海还没想明白,已经被周谦带头拖回马车里去了。 “老太爷稍安勿躁,如今事情闹成这样,得快些息事宁人才是。郡主这是帮咱们呢!” 再把车帘悄悄挑开一线,让尉迟海往外张望。 就见他那个女婿杨静,已经乖巧安静的被人拖进另一辆马车里了。 没法不乖巧安静啊。 拿他的是黄志远,已经手法巧妙的卸了他的下巴,掐住了他手上的麻经,哼都哼不出一声。 琥珀也拿下了尉迟牡丹。 当然,还有他们的一双儿女。 一家团圆,可喜可贺。 嗯,冬生蹲在马车里,上来一个捆一个,想吵架都没门。 尉迟牡丹挣着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想叫她爹救命,却被一个苦核桃塞进嘴里,差点崩了牙,疼得她眼泪直掉。 冬生暗暗欢喜,心想门上小哥没白吃他家的大肉包子,教他带的这些小玩意儿还真是挺有用。 闲时可以转动手指,练手劲,有事就是堵嘴的利器。 而方才帮着妹妹吵闹的尉迟炜一家三口,也被利索的塞进另一辆马车里。 他们倒是没被绑,尉迟坚还想说,“我读书人,不会吵闹,容我去帮着祭祀……” 那可不行。 绛紫指挥着家丁把人塞好,满脸嘲讽。 “哥儿既读了书,怎不知劝着长辈,少干这些给人戳脊梁骨的事?如今还连累我们郡主抛头露面,这是哪门子书上教的好规矩?” 尉迟坚给噎得面红耳赤。 宋氏瞪一眼尉迟炜,她还在气他之前和程寡妇闹出那事,将儿子一拉,气鼓鼓道,“走了也好,省得白赖上我们。” 就没见过这么没担当的主子。 绛紫下车就甩个白眼,命人赶车走了。 这些马车里的情形,尉迟海自然看不见。 但他能离开,也是松了口气的。 余下萧氏,带着剩下家人,是真心的悲从中来,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掉。 第45章 弃女(二) 遇上这么一家子,让萧氏能怎么说? 要不是许惜颜快刀斩乱麻,替她收拾了残局。今日好端端的祭祀之事,就是一个笑话! 还得给拼死拼活,在外征战的儿子脸上抹黑。 许惜颜走到她身边,低声拍了拍她的胳膊,“哭吧,夫人,哭得大声点,让京城百姓,都看到你们一家人的委屈。余下的事,有我。” 这样根本不算安慰的安慰,却是比什么都有用。 萧氏似瞬间找到主心骨,放声大哭。 情真意切,悲戚万分。 而余下的二子一女,及女婿小外孙女,一样哭得伤心不已。 周谦打发走了尉迟海他们,自带着几个老实下人留下。给许惜颜施一大礼,随即开始吞吞吐吐的传播。 哎,没法子啊,这一家才是虎威大将军的正经亲娘和姐弟们。 其余那些,不过是亲戚罢了。 可是祖父还在,能怎么说? 哦哦。 百姓恍然。 人,都是有同情心的。 人,也是很健忘的。 之前尉迟牡丹那两公婆闹出的不快,很快被围观百姓忘掉,反而看萧氏一家哭得那样伤心,愈加同情。 想想也对啊。 谁家没几门子糟心亲戚? 瞧着谁得势了,上门来打抽丰,仗势欺人,不是很正常么? 凭什么因此就怪上虎威大将军呢? 看人家这一门孤儿寡妇,哭得这样可怜,也不知背地里有多少说不出口的心酸。 再说,出嫁了的姑奶奶两口子的家务事,一个娘家侄儿管得着么? 于是如此一来,百姓对虎威大将军更加同情了三分。 别看人家名声凶残,瞧这亲娘和姐弟,俱是老老实实的本份人。他一个长子,又没了亲爹,若不凶悍一些,还不给人欺负死? 且就这样,还有亲戚仗着他的势,各种给他脸上抹黑。要说这虎威大将军,也真是不容易了。 于是人群中,便有那年纪大的长者,还特特过来劝解。 “太太,想开些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知道,这跟虎威大将军没关系,也跟你们没关系。” “就是就是。大将军还在外头打仗呢,哪里管得了家里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呸呸,小人出言无状,请太太见谅。” “没有没有,感谢老丈仗义执言。”周谦忙带着下人,亲自送上白馍馍。眼眶湿润,满脸的一言难尽,欲言又止,“我们夫人,也真是不易……” 就这一句,足够了。 看他也是头发苍白的老人家,百姓们越发同情。有些易动情的,还跟着落下泪来。 而周谦办事就是老到,特意留的都是一些面相忠厚,老成实在的家人。 眼看百姓心中天平彻底倒戈,许惜颜安心走了。 但夹杂在百姓的人群之中,有位骑驴官员却摸着下巴,眼神算计,“尉迟家闹这么一出,你说本官是不是该奏上一本,尽尽职责?” 家仆惊道,“老爷何出此言?尉迟将军如今正炙手可热,得罪他,能有什么好处?” 官员勾唇冷笑,“好处多着呢!他崛起得这么快,也不知挡了多少人的道。就是皇上,真的就想一直将他捧在手心里?走吧,明儿大殿见分晓。” 许惜颜去了尉迟府,不见尉迟海,也不见尉迟牡丹,只命人将她的一双儿女带了来。 杨寿已经十岁了,但显然没什么男儿气概。 给丫鬟带来时,白着一张小脸,跟小鸡仔似的,死死攥着姐姐的衣裳,躲在她的身后。 反倒是他十五岁的姐姐,瘦瘦小小的杨荔枝,显得格外早熟。 要说尉迟家的人,相貌都不差,杨荔枝亦是如此。 只是女孩眼角,过早刻上了风霜的印记,显得异样早熟。 且瘦得可怜,简直皮包骨一般。 衬得一双本就大的眼睛,倒显出几分凄惶。 许惜颜早就注意到她了。 在杨静来闹事的时候,这个女孩就在不远处,用一双大得过分的眼睛,死死盯着尉迟牡丹。眼神里充满了母女之间,绝不该有的忿恨与绝望。 许惜颜先问的是杨寿。 “你爹是不是经常喝酒,还打你娘?他打你吗?” 杨寿吓哭了。 小丫鬟吓唬了他一句,“再敢哭,就打板子了,快说!” “呜呜……”杨寿一面哭,一面赶紧说了,“爹,爹爱喝酒……喝了酒,就跟娘吵闹,没钱也跟娘吵闹,然后就打架……姐姐,姐姐帮着娘,就连姐姐一起打……不,不打我……爹说,说姐姐是赔钱货,我,我才是传宗接代的……” 许惜颜看着杨荔枝空洞的双眼,再问,“那你爹娘是真的和离了吗?为何你娘只带你来京城?” 杨寿抽噎着说,“我,我也不知道……就是那天,那天二表哥派人送了钱财回乡,说要接一家子上京,然后娘就跟爹说……” “说回娘家去讨些钱财,好一辈子在乡下做个财主,不愁吃穿。”杨荔枝扯起一抹讽刺的笑意,接过弟弟的话。 “然后,娘就带着弟弟回家了。叫我在家好生盯着我爹,别让他跑去惹事。 横竖,从小我就是最贴心,最乖巧的女儿。每回娘同爹闹起来,都叫我来护她。 因为娘说,到底我是爹的女儿,他打起来有分寸。 我就信了,一直信了。 再然后,大舅舅来了。给了二十两银子,劝爹和离,说是二表哥的意思。当初爹娘打架,娘跑回娘家诉苦,二表哥帮忙撑腰,也被爹打过。 大舅舅说二表哥心中记恨,不想认他这个姑父,想要活命,就得和离。横竖娘是不想和离的,孩子都两个了。姑且按了手印,她回头再跟二表哥求求情,依旧一家团圆就是。 然后大舅舅又私下跟我说,娘被爹打怕了,想和离是真的。但要是爹往后能改,还能一家团圆。但要是他还不改,娘也不可能不管我。先哄着他签了,回头就叫大舅舅接我一起去外祖家。 我又信了。 就去跟爹说,你要是不签,二表哥回头必得报复。若是签了,你还有我呢。难道娘能带着弟弟跑了,连我也不要了吗? 我爹听了,就签了。 结果,娘当真带着弟弟,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跟着舅舅一家跑了。” 杨荔枝嘴角嘲讽的说完,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忽地一把撕开破烂的衣袖。 众人惊呼! 第46章 弃女(三) 静静的屋子里,两个少女静静对视。 相仿的年纪,同样的沉静。 但一个是诗书贵气里熏陶出的大气沉稳,另一个却是被亲生爹娘折磨出的麻木灰心。 许惜颜看得真切。 在杨荔枝撕下的破旧衣衫底下,全是一道道青紫伤痕。 有用木棍打的,有用鞭子抽的,还有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打的。 新伤摞旧伤,简直体无完肤,令人发指! 有几个年纪小的丫鬟,都吓得不敢细看,低着头,浑身发抖。 而年纪大的妈妈们,则是气得发抖。 就算她们在大户人家做下人,也没有挨过这样的毒打。 而这,就是尉迟牡丹说的,亲爹下手会有分寸? 太不拿人当人看了! 再看杨荔枝,少女睁着大大的眼睛,似乎已经不知道疼痛和愤怒。只是看向许惜颜,静静的说。 “娘跑了,爹就天天打我。说全是我害了他,害得他妻离子散。好几次,都差点把我打死。 等我晕死过去,又醒过来,也等不到娘和大舅舅,我就跟爹说,咱们不如追上去,追到京城去。 咱们在天子脚下闹,就算二表哥当了大将军,哪能真拆散人家夫妻? 要是娘不肯,还有我呢。 爹就把我活活打死在二表哥家门前,看尉迟家人管不管。 然后,爹终于听了。变拿了所有家当,带我找来了。” 她说到这里,似是心灰意懒,“我的话说完了,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若是还叫我回去跟着我爹,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家里,或是抹脖子,或是上吊,你们拦不住的。” 她语气平平,说得好象只是一件无关要紧的小事,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姑娘不是开玩笑,她真的想死! 许惜颜静静看着她,“去请个相熟的大夫来,好生给表小姐看看。” 杨荔枝木然的大眼睛里,终于露出几分异样的神情。 疑惑,也不安。 只见那个漂亮精致得不象话的贵族少女,静静跟她说,“你爹娘不管你,但你二表哥,会管你。我能代表他,我说话算数。” 杨荔枝干得起皮的嘴唇,剧烈颤抖着。 大眼睛里慢慢蒙上一层水雾,似是不敢置信,却又如沙漠里的濒死之人看到一片绿洲,那样欣喜若狂,又小心翼翼,生怕是美梦一场。 “你,你……” “我是皇上亲封的升平郡主,公主亲生,许氏嫡女。你二表哥走前,把你们全家都托付给了我。老太爷,您说是不是?” 随着她目光望去,屋旁的屏风收起,尉迟海坐在罗汉榻上,显然听完全程,露出几分尴尬与羞惭。 眼光甚至不敢与外孙女接触,只含糊道,“你那个爹呀,实在是不象话。” 呵。 杨荔枝显是彻底寒了心,只望了他一眼,便给跪许惜颜跪下了。 “谢谢郡主救命……” 话音未落,人已晕倒过去。 这一路上京,她拖着伤病,全凭一口气撑着。如今总算寻着依靠,心神一松,各种症状就发作起来了。 琥珀忙将人扶起,伸手一摸,额头滚烫。 “表小姐发着烧呢,怕是一直病着,奴婢先送她下去。” 绛紫道,“再带一炉去秽香来熏熏,省得过了病气。” 不是嫌弃,而是大户人家本就规矩如此。 尉迟海想借机开溜,许惜颜却已转头看他。 “说吧,你们家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如果说不清楚,我就代尉迟将军作主,将他们夫妻儿子,一并送回乡下去了。” 尉迟海无法,尴尬开了口,“这,这恐怕不行。都签了和离书,泼出去的水,又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你都听到了,那女婿爱打人,实在不成器。和离之后,牡丹还年轻,还能在京城,再找个好人家……” 许惜颜只问一句,“那为何要拐带人家儿子?” 这事确实是理亏。 尉迟海犹豫半天,只得坦白说了。 “女孩儿终归是要嫁出去的,儿子接了媳妇才能留在身边。万一将来再嫁,生不出儿子,总得有个依靠不是?” 呵呵。 真是自私透顶! 方方面面都盘算着如何对自己最有利,但唯一不会去考虑的,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明知有个酗酒爱打人的丈夫,还要把肯孝顺,肯护着自己的女儿留下,给人虐待。 说杨静重男轻女? 倒不如说尉迟牡丹,也是一路货色。 否则怎么就知道护着儿子,却不知心疼女儿? 要说许惜颜小时,也不讨爹娘喜欢。 可无论是许观海还是成安公主,顶多不见她而已,却绝不会伤害她。 而伺候她的下人,给她的衣食住行,也都是嫡出该有的份例。 更不会跟尉迟牡丹这般,坑蒙拐骗,拿女儿当替罪羊。 许惜颜至今记得,小时照顾她的奶娘就说,那时她还吃奶呢。有人看她不得宠,便私下克扣了奶娘的补汤,却被成安公主无意撞破,顿时大怒。 她的亲生女儿,她可以不喜欢,但绝不允许旁人作践。 甚至不顾当时得势的余姑姑求情,把整个厨房的人都拖出去挨了板子,领头的更被发卖了好几个。 自此府中上下,再无人敢欺她们主仆半分。 但瞧瞧杨荔枝身上的伤痕, 若她娘肯心疼女儿半分,又何至于被打得这样遍体鳞伤? 就算打人的是杨静,但拉女儿垫背的尉迟牡丹,也一样是帮凶。 这女人不仅愚蠢,而且恶毒。 这样一对人渣爹娘,就不配有女儿! 许惜颜深知,跟这种骨子里就长歪的人,根本没道理可讲。 偏尉迟海还觍老脸来求,“咳咳,郡主啊,知道你法子多,人机灵……那个,你也帮着他姑姑,把这事办了呗?” 呸! 老头到底还是偏心自家闺女,都不提外孙女半句。 许惜颜冷冷道,“我说了,我能代表尉迟将军,把他表妹留下。可我不会代表尉迟将军,管他姑姑的烂事。长辈要如何,自有长辈作主。来人呀!” “去跟那位杨姑父说,之前和离,尉迟将军全不知情。签了什么,也与他无关。这大老远的,亲戚既然投奔来了,便在府里寻几处合适地方,安置下来就是。” 什么? 还要把人安置下来? 第47章 浑人(一) 尉迟海不乐意了。 若把杨静留下,那自己女儿怎么办? “我自己的家,容不得外人来安排!” 绛紫忍不住呛声道,“老太爷说笑了,此处可不是皇上赐给您一个六品骁骑尉的府邸,而是赐给尉迟大将军的府邸。将军既将家事托付给我们郡主,我们郡主帮着安置,您该谢她才是。说外人这些,未免就太失礼了。” 尉迟海怒道,“你个小丫头,乱插的什么嘴?” 绛紫可是在许观海身边熏陶出来的,丝毫不惧。 “奴婢不是乱插嘴,是见您不明白,才跟您解释几句。难道这些话,还要劳累我们郡主来说?那才是奴婢失职。要说世间规矩礼数,便是如此。可容不得有人仗着年纪大,辈分高,就能倚老卖老,为老不尊。 否则为何您身为将军亲祖父,才只能荫封六品,但尉迟太太,却可以与大将军同级,荫封正三品呢?这就是规矩,这就是礼数。您就是将官司打到御前,也是如此!” 尉迟海给噎得直翻白眼。 这等浑人,许惜颜扫他一眼,懒得废话了。 “说来也该给老太爷安排个好住处,有安排吗?” 一个将军府的管事妈妈,顿时识趣道,“有的。之前东北角有处院落,原就是修给长辈养老的,花园也清静漂亮。” “去吧。” 许惜颜只两个字,就决定了尉迟海的住处。 尉迟海还想闹,已经被人架着,脚不沾地的走了。 接下来,本不想多事的许惜颜,大约是被尉迟海气到了。索性要来府中地图,把尉迟全家的住处都安排了。 原本被尉迟炜一家占了的正院,那里原该是尉迟圭的住处才对。 人不在,也得把房子空出来给他。 至于主母萧氏,就该住正院后头被尉迟牡丹抢了的主院,也方便打理家计。 至于旁边给养育哥儿姐儿准备的侧院,居然被那什么七叔抢了一处。 简直乱来! 全都赶到府西,隔着一条小巷的客院里。 身为未嫁之女,表小姐杨荔枝,倒可以住在萧氏身边。 但尉迟均和尉迟喜两兄弟,都过了七岁,男女有别,不宜留在后院。便挑两处与萧氏较近,但又隔开的院落安置。 尉迟秀一家,也得搬出去,但可以给她们一家三口挑个好点的住处。 至于大伯尉迟炜一家子嘛,许惜颜勾唇冷笑,挑了个又大又宽敞的住处。 横竖他们一家人上京时,也没什么行李。就几个小包袱,搬起来容易之极。 她指挥着下人雷厉风行,把各处搬妥,总算是出了胸中一口闷气。 瞧瞧这家人,办得什么破事,乌烟瘴气的,瞧着就生气。 若回头想告状,欢迎啊,去找尉迟大将军啊! 许惜颜还巴不得他们都去告状,多多告状呢。 最好让她早点卸任,她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但只要她在一日,就容不得他们这么乱来。 然后,等着萧氏祭祀回来的时候,自家已经大变样了。 几个儿女高兴之余,又都有些惶恐。 虽说住得更好了,但离得那么远,他们也害怕啊。 原本萧氏也一样忐忑,但见儿女这般惶恐,她反倒镇定下来。 “怕什么?又不是荒山野岭,各房都有丫鬟下人呢。咱们今日既住着这样大宅子,就得学着大宅子里的规矩行事,再不可跟从前那般。若不习惯,慢慢习惯也就好了。又不是吃奶的娃娃了,少做出这等模样,惹人笑话。” 孩子们到底听进去了。 萧氏又去找许惜颜,谢她费心,替她们安置得这样妥当。 许惜颜道,“俱是小事,谢不敢当。只没问过太太,就把表小姐留下了。” 萧氏忙道,“无妨。哎,荔枝那丫头说来也是我打小看到大的。心善,勤快。洗衣烧饭,下地放羊什么活都做得。却偏偏摊上那般爹娘,她小时又一心孝顺,弄得有些话旁人也不好劝了。如今她既想明白了,只要她愿意留下,我养她一场也无妨,到时不过送份嫁妆,也是亲戚的情份。” 那许惜颜就不多说,只问,“那太太做的祭品还有剩吗?有的话,就让府上二位公子,给邻居送去。” 萧氏忙传老管家周谦,忙道还有。 “因是太太亲手做的,老奴想着这事,就留了一些,正预备着给几家邻居送送。方才门上已经有人回报,听说太太去郊外祭祀,已有几家送了礼来,老奴正想回报。” 萧氏一听就紧张起来,“那要如何回礼?还请郡主帮着拿个主意吧。” 许惜颜瞧过礼单,还算正常,都命收下。 叫周谦挑几个体面下人,带着尉迟均和尉迟喜两兄弟,出去送礼了。 萧氏也想出力,“要不要我也去?在我们老家,住进新宅子,也该去跟左邻右舍打个招呼的。” 许惜颜看她,哭得眼睛红肿,声音沙哑的模样,难得露出一丝极浅淡的温柔笑意。 “太太,我留您下来,是有更重要的事。您既识字,那能写自己的名字吗?” 萧氏点头,又有几分不好意思,“但写的不好。” 穷人家,能识字就不错了,哪有那些笔墨练习? 许惜颜摊开一本折子,“这是我帮太太拟的请罪折子,太太只需签名就是。大概是说,今日尉迟家在城门外闹出这等丑事,太太自觉治家无方,请皇上收回你的诰命。” 萧氏愣了。 收回诰命? 她如今只有凭着诰命,才能弹压得住尉迟海和大伯一大家子。若是没了诰命,她还有什么依仗? 可眼前的贵族少女,又告诉她,“等皇上的赏赐下来,太太就可借机下帖子,宴请左邻右舍,到时您 再与各家结识就是。” 萧氏彻底糊涂了。 这一面叫她上折子请罪,连诰命都不要了,一面又要她准备接皇上赏赐,摆酒请客? 少女一双微微上挑的秋水明眸,如天上星星一般,干净自信,“太太信我便是。” 那好。 萧氏咬牙,在那本折子最后,端端正正签上自己的大名。 许惜颜收起,走人。 第48章 浑人(二) 萧氏心中到底有些不安,可连内宅事她都没弄懂,更何况朝堂之事呢? 只好按下心中疑惑,召来一个管事妈妈,打听起摆酒请客之事。 妈妈笑道,“郡主是一番好意呢,今日若是太太亲自登门,旁人反倒不好招呼,倒不如让二位小爷过去。要说起摆酒请客,实在规矩繁多……” 萧氏正听得头晕脑胀,忽地听到一阵吵闹。 那尖利刺耳的声音,隔着那么老远,她都能辨认出是尉迟牡丹了。 “这又是怎么了?” 管事妈妈出去打探,顺便把事情也给弹压了下去。 “回夫人,没事儿。不过是姑太太想去找老太爷说事,可这天色已晚,老太爷也该歇着了。哪有身为晚辈,一时气不顺,就随随便便打扰长辈的道理?这便是不孝了。于是奴婢作主,把姑太太拦了回去,姑太太便去找大爷了。” 去找尉迟炜了? 好呀! 他要做好人,就让他收拾烂摊子去。 萧氏心中痛快,再想一想许惜颜的住处安排,越发佩服她的高明。 她这正院居中,刚好掐断了东西南北过往的路,只要晚上门一锁,各处都没辙。 给尉迟炜安排的南院,又大又体面,还特别宽敞。 嗯, 宽敞到他们一家三口,在那里喊破了喉咙,主院都听不见,更别提尉迟海呆的那个东北角了。 但那个南院离西边客院又挺近,正好让假道学大伯,跟那帮子亲戚歪缠去。 虽说这大家子讲的规矩挺烦人的,但有时候,也挺讨人喜欢。 萧氏心里高兴,还吩咐管事妈妈交待门上,“往后都依着规矩,严格行事。否则这乱糟糟,谁晚上都四处乱闯,还象个什么样子?你也坐下,跟我再说说。” 管事妈妈于是在萧氏脚边,坐了个小杌子,细细跟她分说。 只尉迟炜那边,闹得鸡飞狗跳。 尉迟牡丹撒娇又耍赖,“我不管,我的事是大哥替我办的,你就要替我管到底!” 杨静也跑来闹,“说什么奉了大将军之命,全是胡扯!人家郡主都说清楚了,将军压根都不知道这事,也不会管。我说大舅哥,你这事办得太不地道了。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你这骗我签了和离书,当心我去官府告你!” 尉迟炜头疼不已,哪里说得出话来? 还是儿子尉迟坚道,“你告什么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那二十两银子你也收了。真要反悔,你倒是先把银子还回来呀?” “说得对,还钱!”尉迟牡丹找着把柄,理直气壮。 杨静冷笑连连,“就二十两银子,你们就想打发了我?没门儿!横竖如今我进了尉迟家门,就不走了。是不是还想弄死我?来呀来呀,大哥儿你拿着花瓶往姑父头上砸啊,我保证不躲!哼,真打死了我,你们全家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的滚刀肉,尉迟坚真是没办法了,“那你说,到底要多少银子?” 尉迟牡丹道,“大不了,再给他二十两!” 嘁! 杨静嗤笑,“二十两?如今就是二百两,我都不走了。有种你拿个二千两出来,我还考虑一下。” “你做梦!”尉迟牡丹气得想扇他耳光,却被杨静制住,拖着头发,扯到身边,“我看你这娘们,是三天不打,上门揭瓦。想甩了老子攀高枝,做梦吧你!走,跟老子回去。” “我不回去!哥,坚哥儿救我!” 尉迟坚想帮忙,却给宋氏拉住了,“好孩子,你跟那浑人计较什么?这长辈的事,也不是你该管的。” “大嫂子这句话说得敞亮。”杨静一挑大拇指,“我劝大哥也别管了,我们两口子高兴床边打架床尾和,你掺合着啥?说不定到了明年,你妹子就要再给你生个胖外甥呢!” 他将尉迟牡丹一把扛在肩头,转头就跑,嘴里还不三不四的吆喝着。 “走啰走啰,生儿子去啰。都滚开些,别耽误老子好事!” 尉迟牡丹急得不行,扯着嗓子叫救命,却哪里敌得过男人力气?到底给杨静扛回房去。 主子都不管,下人就更不管了。 任凭尉迟牡丹叫破喉咙,到底也没人去管她两口子的破事。 尉迟炜在门口转两圈,到底也没追上去,只拍着大腿骂,“不象话,太不象话!” 宋氏撇嘴,“再不象话,也是她自己当年要死要活,要嫁的男人。还从家里硬要了好几亩田地当陪嫁,如今这样,怪得谁来?” 尉迟炜一听,马上给自己找台阶下来了,“也怪老二!当初他就说了,这杨静徒有虚表,不是良人,却怎不拦着些?” 宋氏嗤笑,“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拦得住?” 且当年尉迟牡丹和杨静打得火热,成亲前就把丑事都做下了。再不让他们成亲,莫非要挺着肚子出嫁? 不过这话宋氏就不想说了,只道,“我劝你,也积点口德吧。二弟都走了这么些年了,说这些有意思么?且这宅子,还是他儿子挣下的呢。” 尉迟炜一下闭嘴了。 宋氏瞥着他,目光十分不屑。 她就知道,这男人没种。 要说这个家里,就小叔尉迟炎,还有二侄儿尉迟圭是个血性汉子。 从前不管出什么事,全仗他父子打头阵。尉迟炜只会说大话,补两记顺风拳而已。 不过那时她能跟着占便宜,便明知亏待了二房,也不会多嘴。 至于如今,情势倒转,尉迟炜刚沾点富贵边,就想纳妾,搞出程寡妇那事,实在寒了宋氏的心。 她也越发明白,靠旁人都是虚的,还是自家儿子最稳当。 所以宋氏只跟尉迟坚道,“你呀,往后只管安心读书。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都不要理。别看如今二婶她们一家得势,回头等你考出功名,还不都得求着你?这武将总没有文官清贵,白跟这起子腌臜货混在一块儿,反坏了你名声。” 尉迟坚本也没那么仗义,一下就听进去了。 宋氏又道,“不管怎么说,咱们只要哄好你阿爷,这将军府有口肉吃,就短不了咱们。虽说没让咱们住正院,不也给了一处最大的院子么?到底是长子长孙,你二婶她不敢怠慢咱们的。如今只等着你有了出息,再给你讨一个郡主那样的儿媳妇,到时就是求咱们留在这家里,咱们都不稀罕呢!” 许惜颜那般的媳妇? 尉迟坚想着少女绝美的容颜,整个人都心神荡漾了。 第49章 伶俐(一) 尉迟坚给宋氏说得眼活心热,却还知道不好意思,“郡主那等身份,怕是高攀不上吧?” 宋氏不信,“那从前说书的,还有穷秀才讨到公主的呢。总得有这样的真事,人家才编得出来不是?就二郎那等粗坯子,皇上都舍得嫁个郡主。我儿子这么一表人才,皇上要是见到你呀,定是乐意嫁公主的。” 母子两个浮想连翩,仿佛荣华富贵,娇妻美人,已是唾手可得之物。 只可惜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唧一声,惊醒二人美梦。 倒不是萧氏不给饭吃,而是这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工夫吃饭? 这会子想叫下人送些吃的来,下人表示,还得等。 “总得等到正房传了饭,才有其余各房的。夫人和哥儿要是忍不住,先打赏小的几个,小的去买些点心,垫垫肚子也行。” 宋氏母子面面相觑,那还是忍忍吧。 钱都在老太爷手上,就她们手里那几个,谁都舍不得! 让人去催,却说两个小爷出去送礼未归。萧氏都没叫传饭,其余人哪有饭吃? 母子两个未免抱怨,此时在尉迟家隔壁,一家老太爷,无意中从餐桌上拿起一个白面花馍,咬了一口,不觉赞道。 “这馍馍做的好,劲道。竟跟从前老祖母做的一样,谁做的?” 旁边伺候的儿媳妇不敢隐瞒,顿时回话,“是虎威将军府上送的。说是新搬来,打扰四邻了。今日家中祭祀,尉迟太太亲手做了些馍馍,便分赠四邻了。原儿媳妇还不敢端上来,又怕失礼。爹既喜欢,再好不过。” 老太爷听得摇头,“你们呀,收惯了好东西,怕是瞧不起这馍馍了。可从前在乡下,人家肯把做了祭祖的东西送人,才是最给脸的,且是人家主母亲手做的呢。他家今日既然祭祀,有送礼吗?” 儿媳妇忙道,“送了送了,依着规矩给的。” 儿子插了句嘴,“他家在京城也没个先祖坟头,听说是去金光门外哭了一场。” 他语气不屑,老爷子却是眼睛一亮,“高啊!这是哪位高人给他家出的主意?怕是皇上知道,也是欣慰的。你们呀,往后可一口一个乡下来的,瞧不起人家。往后多少年,还不定风水轮流转呢。再说往前多少年,咱家又能强到哪儿去?” 瞧老爷子有兴致,儿媳妇忍不住也多说两句,“听门上说,来送礼的两个小公子,倒哭得眼睛都肿了,声音也沙哑,象个懂事的。之前却似有位姑奶奶闹腾了一场,也不知怎么回事,媳妇也没叫人乱打听。” 老太爷点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家骤然新贵,保不齐树大有枯枝。且看这位尉迟太太能不能撑住,否则就是有神仙指点——” 他摇了摇头,又啃了一口馍馍。 嗯,好吃! 类似的情形,在附近不少人家上演。 有同情的,有理解的,也有幸灾乐祸的。但总体来说,旁观的心态更多。 毕竟不熟,能有什么交情? 且看尉迟家,立不立得住吧。 许府。 规矩也是一样的。甚至比处于学习阶段的尉迟家,森严更多。 许太夫人慈爱,连晨昏定省都不苛刻儿孙。但大家子行事,却不能这般没规矩。各房主子觑着空,都是要去太夫人那里站一站,请个安问个好的。 摆饭更是太夫人优先。 单设有小厨房不说,还每月拟了菜单,请太医或京城名医来请平安脉时,指点太夫人的膳食。 然后各房每日做了时新菜,也要挑一两样尖货,给太夫人尝鲜。 那天许惜颜想的一道野鸡汤配银丝面,和春笋野菜,博了太夫人赞赏。 今儿二太太尹氏便想着让人蒸了个榆钱儿饼送去了,却遇见许惜颜也来送菜。 绛紫笑道,“……二姑娘难得出门一趟,不想遇着五房的小四爷了,买了担新鲜河虾送她,还指点着我们姑娘让厨房炸了虾油,配了嫩嫩的春韭,给老太太炒了这道韭菜虾仁。” 许太夫人笑容和蔼,“是长津啊,也亏你们姑娘用心了。那炸出的虾油还有吗?有就送我一碗。明早,我还要那个拌面条吃,才香呢。” 绛紫笑道,“这个我们二姑娘倒也想着了,已经命厨房把那些小虾子炸得酥酥的,捣碎了做新鲜虾酱。腌上一夜,等明早入了味,叫琥珀她娘做了面条,再孝敬老太太。” 许太夫人越发高兴,又赞许惜颜有孝心。 忙叫绛紫把她这儿专供的红米粥,给许惜颜拎了一罐回去补气血。 尹二奶奶再瞧瞧自己的榆钱饼,和各房孝敬来,俱是一片绿油油的青菜野菜,便有些拿不出手了。 等回了房,未免就抱怨起来。 “偏她是个伶俐的。哄着我们都开始送小菜,她倒开始送鱼送虾!” 可半天不见女儿接话,再抬眼,却见许桐望着眼前一只锦匣,怔怔发呆。 尹二奶奶上前一瞧,高兴了。 “我还想着,老太太单赏你一个九宝赤金缨络,却没别的首饰来配,一时也用不上。到底还是老太太,心细,又挑了这些宝石送来。嗯,这小的可以给打你一副耳坠,大的就做两枝钗环,镶个戒指镯子,将来你出嫁都是极体面的了。” 她说得热闹,却不妨许桐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娘方才说的那个伶俐人,是二妹妹吧?” “可不就是她?”尹氏撇着嘴,一面拿着那几颗红宝石在女儿头上比划,一面抱怨,“什么二姑娘想的韭菜炒虾仁,二姑娘想的虾酱。从没见她下过一次厨房,能知道什么呀?” 许桐颇有几分无奈,“娘要这么说,女儿又下过几次厨房?咱们这样大户人家,哪还真要主母小姐去下厨的?” 尹二奶奶不悦,“你这丫头怎么回事,怎么帮着外人欺负你娘?” “因为拿人手短。”许桐瞧着尹二奶奶手中还舍不得放下的红宝石,诚实道,“这不是老太太给的,是二妹妹方才送来的。” 啊? 尹二奶奶一下愣了,拿着的宝石,仿佛也烫手起来。 第50章 伶俐(二) 尹二奶奶再看手中的红宝石,心中已是软了一半,偏还要嘴硬。 “这,这哪有送首饰送一半的?莫不是她还想省了打首饰的钱?” 许桐幽幽看她一眼,“二妹妹说,并不要她要偷懒。只不知道我的喜好,怕白糟蹋了东西,才特特从公主府拿了这些宝石。一并送来的,还有宫中新出的首饰花样。若都不喜欢,叫我自己画了也行,她给公主府的工匠打去。” 尹二奶奶这下子无话可说,羞惭起来。 “她,她怎么一下子突然对你好了起来?从前也没见她这样。” 许桐忍不住翻了个小白眼,“我从前也没过过及笄礼!难道还指望人家回回这么送么?” 尹二奶奶嘟囔,“她是怕请不来人,所以刻意先堵咱们的嘴吧。” 许桐听着这话不对,顿时察觉到了,“请什么人?还得让二妹妹去?” 尹二奶奶自悔失言,“没,没什么……不过到底她娘是公主,叫她请几个体面人来给你撑撑场,也没什么吧?” 许桐英气的眉头皱起,“娘有事情瞒着我吧?” “哎呀,我能有什么事情呀?你这丫头,小小年纪,怎么疑神疑鬼的?难道我还能吃了你二妹妹不成?既然她送来一番好意,咱们领了就是。” 尹二奶奶怕露馅,赶紧换了话题,“你挑了花样子,我明儿就找工匠来打。那京城老字号的师傅,手艺也好着呢,就不麻烦她了。老太太给的缨络是莲花纹,要不就打一套莲花的吧。百年好合,连生贵子,意头也好。” 许桐到底给哄去挑画样了,但心中却到底存了个疑惑。 而在此处做了一回好人的许惜颜,正在弟妹处做第二回好人。 “大姐姐就快办及笄礼了,母亲命我从公主府带回几匹料子,也给弟妹们做几件新衣。” 成安公主还能想得起他们? 只怕有几个庶子女都数不清吧。 虽然人人不信,但还是得齐齐称颂,“多谢母亲,多谢二姐。” 许云梨看见那一堆织金灿云的布匹,头一个就两眼发放的扑上去。娇笑着挑出色泽最为明艳绚丽的两匹,“二姐姐,那我要这两个!” 许惜颜看她一眼,吐出两个字,“可以。” 在许云梨才自欢喜时,又道,“如果兄姐们都不要,你可以拿去。” 许云梨一下尴尬了,讪笑着道,“那兄姐,不会跟我争的吧?” 许惜颜不说话,只端起一只青瓷茶盏,扫过几个弟妹。 许云槿原不想争的,却给她这一眼扫得气血翻涌。正想说话,五哥儿许云柳先出声了。 他容貌肖似许观海,又有一双遗传自其母沙姨娘的蓝色眼睛。便是站在容貌个个不俗的兄弟姐妹之间,也是很打眼的一个。 “四妹妹说笑了,这样娇俏的颜色,我们做兄弟的自然不会跟你争,但你总得跟三姐姐商量一二,总不好一人独占吧。” 许云梨瞪了他一眼,索性直问,“三姐姐,那你会让着我吗?” 许云槿气得笑了,“四妹妹这么问,我若不让着你,岂不要怪我了?” “都少说一句吧。”庶长子许云桢长相更似姚姨娘,性子也温和,“原是母亲和二姐姐的一番好意,吵什么?这两匹颜色最俏丽的,两个妹妹一人一匹,余下你们再选就是。” 许云梨冷哼,显然不愿给他机会做好人,“四哥哥要这么说,那我也不要这两匹了,全让给三姐姐就是。我就多要两匹颜色素净的,给弟弟和姨娘一起做新衣!” 许云桢给堵得面红耳赤。 不意许云柳抓着把柄,“四妹妹这话说得有意思。这料子分明是母亲要我们做了新衣,好风风光光去待客的。你倒拿去孝敬姨娘和弟弟了,岂不辜负母亲一番心意?” 许云槿道,“我也不要你让!咱们该怎么分就怎么分,又不是你的人情。” 许云梨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你们,你们都欺负我!欺负我和弟弟年纪小是不是?” 一屋子弟妹眼看就要吵起来,不意听到瓷器相撞的一声脆响。 满屋皆静。 许惜颜放下茶盏,明眸如水,淡淡出声,“六哥儿,有人欺负你了么?” 才六岁的许云树一脸懵,傻乎乎摇了摇头。 许惜颜道,“四妹妹,你共犯了三个错处。 一,就算兄姐们与你相争,却与六弟无关。你却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拉扯进来。如此不爱护幼弟,挑拨手足不和,此为一错。 二,这间屋里,以我为大。四妹妹你说有人欺负了你们,那我就是个领头的。可明明今日我叫你们来,是奉母命分送大家布匹。你如此指责,是指责母亲和我处事不当么?如此不孝不敬,此是二错。 三,你总说自己小,可我们这些兄姐都很老了么?不过长你几岁,俱是平辈而已。总让大家让着你,你可曾恭敬过兄姐么?如此不睦手足,是为三错。 如今,身为长姐,我想问你一句,我若因此管教于你,可否应当?” 许云梨给说得难堪,却不觉得羞愧,反觉刺耳。只如今形势比人强,便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讨饶。 “二姐姐,我错了。你就饶我一回吧。只当妹妹年纪小,从前没人教……” 许惜颜不吃她这套,“你这话,可是在指责父亲?” 子不教,父之过。 许云梨恨得差点咬掉舌头。 许云柳,还有许云槿,已经很不厚道的,噗哧噗哧笑出声来。 又很快收声,使劲忍着,脸都憋红了。 好吧,除了年纪尚小,一脸懵的许云树,年纪最大的许云桢也忍得脸都快变形了。 心中却是极解气。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许云梨,还有章姨娘,仗着一双儿女年幼,平素没少装伶俐,讨便宜。他们几个兄姐并姨娘俱是吃过亏的,如今给人惩治一回,也算出气。 许惜颜淡淡扫弟妹一眼,“今日之事,既然说清,便到此为止。回头我若在外头听到,一样要罚你们。记着了吗?” “是。” 几个弟妹头皮一紧,齐声答应。 不过细想,这样最好。毕竟手足,一个不懂事,其余兄妹就脸上有光么? 大家想明白,越发心悦臣服。 第51章 送布(一) 许云梨才自松口气,心想骂几句也就算了,许惜颜又看向她。 “四妹妹你今日犯错四桩,便罚你回去抄写《孝经》四遍。你若不服,可去寻父亲理论。 至于这些布匹,你既不想做新衣,又有关爱弟弟之心。那该你的两匹,便给六弟了,以慰他今日无辜受了牵连。你们几个,可有意见?” 许云梨一下就呆了。 罚她抄书,还不给新衣裳?凭什么! 可许惜颜,显然不会跟她讲这个道理。 其余兄姐还道,“合该如此,不如让六弟先挑。” 许云桢更道,“剩下便是三妹,五弟,和我吧。” 许惜颜道,“都别谦让了。绛紫,你来分。” 她伺候许观海书画多年,论起配色,甚有眼光。 “是。”绛紫笑着上前,很快分派好了。 三个哥儿,一人挑了匹素净颜色,以及一匹略鲜亮的。 至于许云梨看中的那两匹,绛紫却只给了她一匹桃红色,另配了一匹葡萄紫,“三姑娘别看这颜色略深,却显肤白,且贵气。” 许云槿道谢,绛紫又将剩下的两匹料子,收起来了。 “这两匹颜色娇俏,倒不大适合男孩。奴婢另从库房再挑两匹,给六哥儿送去吧。” 许惜颜忽道,“不必。琥珀,这两匹叫你家人拿着,给尉迟家的表小姐送去,说我送她裁衣裳了。” 她对杨荔枝确实是有几分好感。 这个给踩在泥坑里的女孩,不认命,敢抗争,硬是从死路里走出一条活路,就值得她另眼相待。 绛紫笑道,“那容奴婢多嘴,不如再挑两匹颜色鲜艳的,也托琥珀,给她家小小姐一并送去可好?” 甚好。 小花儿是个乖巧孩子,送她也无妨。 许惜颜就偏心女孩子们了,旁人又能如何? 等分配妥当,把布料交到各自丫鬟手里。许云槿忽地明白,只怕这些料子,是一早许惜颜挑回来时,就算计好了的。 让弟妹挑选,也不过是瞧瞧大家的为人品性罢了。 也就许云梨,没搞明白就跳出来,白当了一回靶子。 不过怪谁呢? 她平素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都是自己年纪小,弟弟年纪小,也不知打着这样的招牌,讨过多少回便宜。忍她这么久,活该今天被收拾。 许云槿再一想,还挺开心的。 只是许云梨,许云梨快要气炸了。 就算许惜颜说得都对,都有理。可她不是长姐么?她凭什么不让着自己?就算是自己犯了错,她何必这么认真? 许云梨不服。 她要告状! 正好许观海在家,她想去也没人拦着。 只是到了书房外,许观海正忙着写写算算,叫她站在书房门口,不许进来。 “什么事?说!” 许云梨就委屈巴巴的说了,“爹,女儿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二姐姐这么罚我……” 话音未落,许观海头也不抬的道,“你二姐罚了你什么,再加一倍。出去!趁老子忙着,没空理你,别自找不痛快。” 许云梨惊呆了。 这还是她爹么? 她爹可从未对她说过这样重话。 尤其,他怎么能不听自己解释,就倒向许惜颜一边呢? “爹!” 许云梨真急了。 可石青拦着她,“四姑娘还是先回去吧,别惹爷生气。回头遭罪,不还是您自己吃亏么?” “你滚开!不过一个奴才,凭什么教训我?” 许云梨是真火了,完全听不进好人言。她还想往里闯,屋里许观海已经抬起头来,眼似寒潭。 “我算是知道,你二姐为何要管教你了。这还在我跟前呢,你就这般嚣张跋扈。可想而知,在你二姐姐跟前是何等模样。来人,把四姑娘送去祠堂,清清静静跪两个时辰。若是再闹,让章姨娘去陪她跪着。” 许云梨从来没看过他爹这般模样,简直跟方才数落她的二姐姐,一模一样。 “爹——” 她怯怯的,还想求饶。 “滚!” 许观海一声喝斥,许云梨哭着,被拉去跪祠堂了。 许观海摇头心烦。 许惜颜就是错了,也是正经嫡出。一个庶女大摇大摆跑来告嫡姐的状,难道还希望他偏心袒护? 那往轻里说,是偏心糊涂。 往严重里说,是嫡庶不分,宠妾灭妻了。 且许观海不问也知,以许惜颜的脾气,绝不会无理取闹,错怪弟妹。 所以只能是许云梨错了。 且这般愚蠢,只怕这个女儿,将来嫁不了高门大户。往后择个差不多的寒门小户,低嫁方能少惹些祸事。将来仗着许家门第,好歹护她一生周全便是。 他主意已定,继续去忙。 忙着挣钱,也是给这些庶子女们攒家底。 越想却越觉得长女委屈,默默替这些弟妹们做这么多,弟妹们不说感激恭敬,还惹她生气。懂事的孩子,凭什么就吃亏? 许观海想想,干脆又立了个户头,也给他的阿颜攒一份。 许云梨不知,今日这番争吵,究竟让自己失去了什么。 说起来,不过是两匹布,至于么? 可连两匹布都争吵不休,又岂敢让人对你抱有更大的希翼? 因小失大,便是如此。 而琥珀把送尉迟家的布料送回家去时,派去送程寡妇回乡的黄春生,刚好回来了。 忙忙喝了口水道,“不如我一并送去,回头正好跟二姑娘回话。” 琥珀却皱眉躲开他的手,“才回来呢,一身的灰,别碰脏了。这样事用不着你,让爹送娘和弟弟去就是了。你先洗洗换件衣裳,我带你进去回话。” 冬生高高兴兴,一同跑去洗手换衣裳了。 还笑话他哥,“送女眷的东西,哪能叫个大男人去?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不如我呢。” “就你能耐。” 兄弟拌着嘴,很快收拾妥当。 连黄大娘都换了身作客的衣裳,戴了过年时的钗环,琥珀还给她扑了点脂粉,交待了几句,才体体面面让黄志远赶着车,送娘俩过去了。 那边萧氏收到,自然感谢。 黄大嫂虽然嘴笨,却记着琥珀的话,还问候了杨荔枝几句,方回来回话。 萧氏心情挺好,命人给外甥女儿送去,又叫了尉迟秀来拿布,还跟她说,“这小郡主倒是个喜欢姑娘家的,谁都没送,就给了小花儿和荔枝。你可别觉得没送你,就不高兴。到底你出嫁了,她们还在闺中呢。” 尉迟秀在亲娘跟前,随和多了,笑道,“娘把我瞧得也太小心眼了,这个道理我如何不知?郡主身份再贵重,到底还是没出嫁的姑娘呢,哪有管人讨赏的道理?我要穿好衣裳啊,让你女婿替我挣去。” 萧氏忙道,“你也别逼得太紧。这初来乍到的,哪里摸得清门道?咱们库房里多的是新鲜绸缎,先穿你弟弟的也一样。” “知道了。”母女说笑一回,就散了。 如今新家诸事多,都忙得很。 那边黄春生,去到了许惜颜跟前。 有好消息,却也有不那么好的消息。 第52章 送布(二) 春生万万没想到,程寡妇会如此刚烈。 或者说,是许惜颜竟敢用这般雷霆手段。 在送她返乡,说了许惜颜教的那番说词后,自然还是有人疑心。 程寡妇也不辩解,顿时一头就去撞了墙。 事先半点也不知情的春生,可是吓坏了。 但好在,把那些乡邻也吓住了。 “……挺老大个血窟窿,从此再无人敢说她是非。又听说她留了两个女儿在京城大户人家当女婢,且看小的拿了虎威大将军的令牌过去,族人反倒不敢得罪,顿时将霸占的田地房产,并她儿子都交了回来。 原本小的昨儿就能回来,只怕一走,她家族人又反悔。便假意离开,悄悄多留了一日。却见那些族人还纷纷上门送礼,无非是些鸡蛋红糖什么的。大半是想蹭着她女儿,也进大户人家做女婢什么的,小的这才放心回来。” 这事办得不错。 许惜颜安心了。 别看她养在深闺,但因幼时不得爹娘宠爱,很是看了些人情世故。 虽说为奴为婢,名声不大好听,但也要看是什么人家的奴婢。 普通财主家,天天下地干粗活,自是遭罪。但京城大户人家的女婢,尤其跟着主母小姐的,却极受欢迎。 譬如绛紫,不仅跟着主子读书识字,学了礼仪规矩,还有穿衣打扮,见识世面。日后说亲,连寻常财主家的正妻都会抢着下聘。出身寒门的低品级官员,一样乐于迎娶。 程寡妇一介女流,就算有尉迟圭的凶名镇着一时,却镇不了一世。 如今两个女儿能在尉迟家当几年丫头,乡邻才当真不敢欺侮。 回头便没有那二十亩田地,一样好嫁。 这才是救人救到底。 说来都是当娘的,程寡妇为了女儿,其中一个还并非她亲生,清白性命都能豁得出去。反观尉迟牡丹,就更让人厌恶了。 许惜颜心情不错,还让绛紫拿了一吊钱赏他,“你也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可春生犹豫一下,到底苦着脸,说了实话,“二姑娘,小的好象还有件事,没办好……” 为了增加可信度,春生当然不是独自去的。 许惜颜还吩咐下人,从京兆尹衙门找了一个相熟的老书吏,假意调查案情,跟着一起去的。 知道是自家请人办事,春生自然十分客气。一路抢着买单付账,那老书吏也没推辞。 等回头差事办妥,当地里正怕得罪京城贵人,又特特封了二两银子红包,春生也全给这老书吏了。 谁知在他多留的那一日,老书吏借口有事提前回京,却把这红包给春生留下了。 如今掏出这二两银子,春生也不知如此处置,只觉烫手之极。 虽说那只是小小书吏,连许家正经主子的面都见不着,但到底披着官府的皮呢。 且是许家用了人家,哪有不打赏的道理?如今却把钱留给他了,那是几个意思? 琥珀瞪着她哥,甚觉无语。 许惜颜看着春生窘迫的神情,反倒觉出几分有趣。 “那你不妨拿回去好生想想,到底要如何处置?” 什么? 还要他拿回去想? 春生愁得想挠地了。 眼巴巴向妹妹求助,琥珀表示不想理。 春生又不敢问他爹,怕挨打,只好求助弟弟。 冬生一听,拍手笑他太憨直。 “我的傻哥哥呐,那老书吏既在衙门多年,平日里不知油水多少,人家才不在乎这二两银子。主动留下,只怕是看你年轻老实,想结一份善缘而已。就跟那门上似的,平常有人给主子送礼,不也会多备一些,散给门上的叔伯兄弟?” 春生一拍脑门,这才恍然。 人家够不着许惜颜,但能够上他这个许惜颜身边的人,日后万一有事相求,不也有个开口的余地? 再一琢磨,他又觉出不对劲了。 那老书吏一路上还打听了些他的家境底细,怕是有结亲的意思吧? 这事太要紧了,必须向爹娘汇报。 黄家两口子一听都乐了,“傻小子,人家只打听了你,你又没打听人家。万一是想说给你弟弟妹妹呢?横竖是一番好意,往后就走动些也无妨。只你往后办事再不可如此,该长心眼时,还是得长些心眼才行。” 春生这才安心。 再看这二两银子,好吧,不用问他也明白了。 许惜颜没收,就算是赏他的。 虽然笨了些,胜在老实。 当下春生决定,把这二两银子拿去打几颗银珠,配一对弟弟那样的核桃带在手上。 有事可以塞嘴,没事就警醒自己,办事须要用心! 许府里,晚饭后。 算了一天的许观海,特特挑了个长辈们惯常过去的时候,去跟许太夫人请安了。 “……因公主府有个造纸作坊,故此我跟那卫家小子谈了一笔生意。借他家的人力,在那边造些便宜竹纸。如今要打理生意,就得用人。我是想着,咱们两房人口皆少,倒不如去二房问问,看有谁愿意接手。虽是小营生,做好了到底也能贴补家计。” 大家族就是这样规矩。 只要没分家,虽允许各房各自营生,但还是告知长辈一声,方算规矩。 许太夫人听着挺好,可邹大太太当下就有些皮笑肉不笑。 “要说三爷就是大方,什么事都先想着别人。请大夫如此,送块布也是如此。我们长房人少,没什么可说的,你瞧着办就是了。” 呃, 这话锋不对呀。 大太太显然憋着气,这是在告状呢。 许太夫人听着这话里有话,自然要问上一句,“怎么了?” 邹大太太道,“没什么,一点子小事罢了。上回松哥儿摔了,家里担心,我叫松哥儿他娘去求三爷请个太医。结果还是托尉迟家的面子,才瞧上的,还等了那些时。 今儿听说二姑娘给几个兄弟姐妹送衣料,偏又没有我们松哥儿的份,倒听说还给了尉迟家的小姐。可见我们松哥儿平日里去三叔那里走动少了,怕都忘了他吧?” 她脸上带着笑,但字字句句,却膈应人得很。 第53章 送布(三) 许观海忙道,“那布的事,我不太清楚,你们赶紧去个人问问。” 话音才落,忽见柏二太太也来请安了,想是听见,淡淡接话。 “不必问了,二姑娘是从公主府带了些衣料回来,不过是奉公主之命,给几个弟妹的。别说大哥儿没有,二哥儿和大姐儿也俱是没有的。说到送尉迟家的小姐,原是四姑娘做错了事,她姐姐罚她,才多出的两匹。 也不知是谁在大嫂子跟前嚼的蛆,竟传起这样闲话。咱们嫡嫡亲的一家子,三郎帮公主府做个小本生意,都不忘了跟大嫂子知会一声,又如何会忘了大哥儿?” 许观海这才恍然,“那日我去公主府,听她们娘俩说起收拾库房。想是有些陈年旧布,恐放糟蹋了,才想着给弟妹的。这要送旁人,反倒显得没诚意了。” 邹大太太听得尴尬不已。 她确实没搞清楚,要早知道是成安公主赏给庶子女的,还是旧物,怎么也不会去争。 这不自失身份么? 可要她认错,又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许观海笑着接话,“至于说起请太医,大太太倒没冤枉我。我确实是故意晚些回来的,该打。不过原因有二,先说给您听听。 一来,虎威将军府到底远来是客,且老爷子年纪大了,万一有个好歹,到时赖上松哥儿怎么办? 到底在城门口时,是咱家先得罪了人家。这尉迟家又净是些粗人,瓦罐似的。若当真闹大了,难道要咱们松哥儿这般精细玉瓷样的人物,去跟他们硬碰硬? 如今圣上,还明摆着要用人家呢。 故此就算是做给旁人看,也得晚些。 这二嘛,大太太别怪我讨嫌,松哥儿确实该得个教训了。 祸从口出。 他又是家里的长子嫡孙,就算是无心说笑,旁人却当是许家意思,较了真怎么办? 那日我随他回来,知他本无大碍,只大嫂子就这一根独苗,难免上心了些,还要我去请给皇上看病的王院正。我一生气,才故意怼了几句。 但再如何,我也万万不敢拿松哥儿的安危开玩笑。 若是办得不周,惹大太太不快,侄儿在这,给您赔礼了。您生气就打我两下子吧,好歹别气坏身子,那就是侄儿不孝了。来人,给大太太拿鸡毛掸子来!” 要说许观海打小在家中受宠,惯会没皮没脸,在长辈跟前耍宝。 如今成家立业,干得少了,却不影响他的发挥。 这一套如行水流水般使来,不仅说得邹大太太听进去了,气消了,还露出几分笑意。 “你这孩子,都多大人了,还这般顽皮!哎,说来也是你大嫂子妇人家,惯爱惯着孩子。我还真不知王院正的事,这就回去骂她。” 许观海道,“大太太这就见外了。象娘说的,咱们嫡嫡亲的一家子,有什么不能说的?您不见怪就好。若无旁事,那我可去二房了。” 许太夫人笑着揭过,“去吧去吧。留下我们娘儿几个,正好说知心话。” 等他走了,太夫人才对两个年长的儿媳妇道,“你们也都渐渐上了年纪,难免偏疼孩子。只咱家的儿孙,统共就这么几个。将来孩子们要相互倚仗的时候还多着呢,凡事须三思,万万不可因此小事生分了。否则,就该给外人欺到里头来了。” 两个儿媳妇忙起身答应。 邹大太太心中却不甚高兴,觉得老太太是借机敲打她呢。 既知她这么大的年纪,为何连点面子也不留?还非要当着柏氏的面说破。 只当着老太太不好说,回头和柏氏告辞时,就忍不住刺了她一句。 “弟妹如今倒是对二丫头越发好了,只她再好,也是个姑娘家。三爷那里,要始终没个嫡子,也是不行的。” 她走了。 柏二太太成功被膈应到了。 就算明知邹大太太故意,到底心中不快。 可让她去劝儿子与成安公主再生一个? 那不如干脆杀了她! 许惜颜下午管教弟妹的事,她听说了,很是赏识。 可这丫头为什么就不是个儿子呢? 她要是个男孩,就算再膈应,柏二太太也捏着鼻子认下了。 偏偏是个丫头,还生得跟成安公主一模一样,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而许观海去了二房,没想到也碰一鼻子灰。 大爷自不必说,身为长子,要照管家业,许观海问都不会问。 二爷说自己没那天分,怕赔钱,不敢干。 三爷倒是很有兴趣,可三奶奶,小杜氏却不同意。 嫌弃他那仨瓜俩枣的小生意,不赚钱,没做头,反倒白白折损了读书人的名声。 许观海听得一肚子气。 他正经探花出身,都不嫌带累名声。她反倒嫌弃起来,也配! 不过气过之后,也挺感慨的。 他从前只觉得成安公主蠢,如今总算发现一个更蠢的。 成安公主再如何,好歹还有那么大个公主府,和皇上源源不断的赏赐给她作。 可这小杜氏有什么? 既无子嗣,又无嫁妆,还不知攒几个体己钱养老。 等到丈夫年满四十可以纳妾,生儿育女之后,她还能有站脚的地儿? 还嫌弃这生意赚头少,可真要是那么好赚的,为何找她? 傻不傻的。 如今不用跟傻子合作,倒也挺好。 但没人怎么办? 许探花都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三头六臂了。 有心去找长女商议,可今天麻烦她实在太多了。 许惜颜早命人锁了院门,摆明不给爹来烦她的机会。 许探花只好枯坐书房,继续琢磨。 祠堂里,许云梨到底跪足两个时辰,快二更天,才给接回小院。 因年纪小,管事妈妈还算客气,给了个蒲团。否则那双腿,怕是一个月都走不了路了。 可即便如此,许云梨一双膝盖还是疼得木了。 她打小没吃过这么大亏,回去之后,又羞又愤,大哭不止。 章姨娘一面拿药酒给她揉膝盖,还一面骂,“你这会子哭又有什么用?眼泪也得流到肯心疼你的人跟前去。” 许云梨抽抽噎噎,“姨娘,你说爹怎么就这么狠心,要这么罚我?” 章姨娘把下人都赶出去了,才咬牙切齿道,“哪里是你爹狠心,分明是你那个二姐狠心才是!” 第54章 料中(一) 章姨娘觉得,“你爹应该原没想着这般罚你,不过是拿你给她树名声罢了。她但凡有半点念着姐妹之情,就该去给你求个情,不就雨过天青了?谁知竟跟没事人一般,不闻不问。我好容易求人去大太太那里带了话,却也没用,还白花了那些银子。” 许云梨也觉如此。 她打小受宠惯了,比起接受自己在父亲心目中,原来也不过如此。还是去恨嫡姐,要容易得多。 “她怎么能这么坏?我又没得罪她。” 章姨娘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她要摆长姐的威风,可不就得杀鸡给猴看么?这回你是吃亏在年纪小,给人当鸡杀了。往后,哼,咱们张果老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许云梨道,“姨娘有法子替我出气?” 章姨娘冷笑,“多的是。只再不能这么傻,在自家闹了。否则胳膊断了袖里藏,家里没人替咱们撑腰。要闹啊,咱们得闹到外人跟前去。回头你大姐姐的及笄礼,就是个好机会。” 许云梨懊恼道,“可她还罚我抄《孝经》四遍呢,爹又加了一倍,足足八遍,抄不完就罚我哪儿也不许去,我怕是赶不上大姐姐的及笄礼了吧?” 章姨娘笑道,“傻孩子,你抄不完还有娘啊。到时你抄前面,我夹空中间替你抄一些,难道你爹还能一字一字检查不成?咱们再破些银子,姨娘去外头给你漂漂亮亮做两身时新衣裳,保管比那什么公主府的旧布更出彩。到时也让京城的贵妇太太们都知道,咱家有个乖巧漂亮的四姑娘。” 许云梨如此方才欢喜起来。 次日,尉迟府。 萧氏收到许惜颜送的布,虽然欢喜,却也想着要还个礼。 老管家周谦呵呵笑了,“夫人不必担心。到底是郡主呢,身份贵重,打赏家里二位小姐,再正常不过。若实在过意不去,让大姑奶奶和表小姐,不拘是亲手做个点心,或是荷包香囊什么的小针线,送去也就是了。” 萧氏恍然,可想想又开始发愁。 乡下姑娘,劈柴挑水都是会的。但要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却实在没两样。 周谦道,“这也是老奴想说的。如今祭祀已过,府里也该正经立起规矩。除了学习礼仪,还得正经请了先生,教二位小爷读书识字。就是姑奶奶表小姐,也得学些针线熏香,插花配色。往后出去交际,方能说得上话。要说针线,咱们府上倒是有几个好绣娘,只其余要上哪儿请先生,夫人还得请教郡主才是。” 萧氏连连点头。 亏她还粗识几个字,让周谦一一写了记下,回头好问许惜颜。 只想起她昨日交待,又叫周谦备好香案。 周谦纳闷,“这是要备着接旨?” 萧氏也不敢肯定,只叫他先备着,那周谦就去准备了。 才安排着,忽有人上门。 萧氏才自紧张,却是卫绩上门了。 他是来告辞的。 人已护送上京城,他也该回军复命了。 呆太久,会惹官员闲话,给尉迟圭惹麻烦的。 至于和许观海谈妥的生意,和私下的那些交情,早打发心腹送回去了。家族收到书信,自会有人打理。 萧氏这些天忙来忙去,偏把他这头给忘了。 慌慌张张,一面打点行装,托他给儿子带去,一面又要准备给他和随行士兵的饯行礼。 正一通忙乱着,许惜颜来了。 萧氏如遇着救星,抓着许惜颜,恳求她来帮忙打点。 许惜颜却问卫绩,“你面圣了吗?” 卫绩愣了,“我这等微末小官,哪有机会面圣?” 许惜颜也不解释,“那我劝校尉。不如多留一日。” 卫绩更不明白了,“为何?” 就算卫氏家族立下功绩,可他能直入军队,当个校尉,已经是破格提拔了。这几日在京城,虽认得几个故交亲朋,但还没一个能有带他面圣的份量吧? 于是卫绩还是想走。 行李都收拾好了,不走也太不象样了。 许惜颜也不阻拦,也不让萧氏忙乱。 只叫下人开库房,挑了原给下人预备的鞋袜衣裳,择那结实又不打眼的,给军士们一人两套。又让厨房烙些肉馅大饼,给他们带上做干粮。 卫绩这边,直接给了一封银子,就算答谢。 至于尉迟圭,什么都不用带。 “你们在京城安好,大将军便能安心在外作战,这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卫绩点头,“正是如此,夫人真不必忙乱,给下头军士们些鞋袜干粮,就很好了。至于其他,我自会在路上打点。东西多了,反不好上路。倒不如写封家书,报个平安。” 那能找谁? 萧氏依旧抓着许惜颜,“好郡主,求你帮着写封信吧。我怕旁人都说不清楚。” 也行。 许惜颜提起笔,很快一挥而就。 简单利落把尉迟家到了京城的种种,写了个大概。 又把萧氏絮絮念叨,“打仗也不要太拼命,顾惜着性命,方是第一”等等家常之语,三言两语便作了个总结。 最后交给卫绩,“横竖家中之事,自有卫校尉细说。回头若有行李要送,交由驿站就是。” 这才对嘛。 卫绩虽是世家子弟,但在军中历练这些时,也不喜婆婆妈妈。 收了信和东西,带着手下军士便告辞了。 一路快马加鞭,便出城而去。 只他不知道的是,等他一走,皇上的赏赐就送到虎威大将军府上来了。 周谦简直觉得萧氏,哦不,这肯定是许惜颜显灵了。 她怎么就知道有圣旨来? 把准备好的香案,恭恭敬敬的摆出来,传旨太监瞧着顺眼,越发和气。 “皇上今儿当朝说了,皇家还有三门草鞋亲,何况将军府呢?夫人质朴纯孝,皇上是知道的。特赐这宫花两对,彩缎四匹,也是嘉奖夫人不曾忘本的仁孝之心。” 萧氏连忙谢恩。 传旨太监又问,“那护送夫人回京的卫校尉何在?” 萧氏忙道,“刚走,赶回军营去了。” 传旨太监连赏赐都不要了,赶紧往外跑,“怎跑得恁地快?快快快,扶我上马。皇上还等着召见呢,快去城门口拦着,怕是走的西城门!” 许惜颜淡淡插言,“公公还是去南城门吧。虽远些,但那边官道通达,更好走些。” 传旨太监回身拱手,“多谢郡主提点!” 急急带着人走了。 第55章 料中(二) 萧氏还在吃惊,怎么卫绩这事又给许惜颜料中了? 少女却乌眉轻蹙,“当朝说的?那是有人弹赅尉迟将军了。” 转头吩咐,“命人回府请父亲打探一二,回头来此细说。” 萧氏一下又慌了神,“弹,弹赅?” 少女沉静之极,“不遭人妒是庸才。往后夫人得习惯这样的生活,有嘉奖,有申斥,有人上门巴结,但也有可能会被降罪。虎威大将军这么大面旗子在朝中竖着,可不是谨小慎微,不行差踏错就能平静度日的。总会有人看你不顺眼,没事找茬。” 萧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又不太明白。 偏偏尉迟海得着消息,还兴冲冲跑到前头来,“听说皇上夸咱家啦?给了什么好东西?快给我!” 萧氏冷脸看他,“皇上是给了赏赐,不过是点名给我的。这宫花难道爹也要戴?听说朝中有人,在皇上跟前说二郎坏话。老太爷既然来了,就不如留下,帮忙出出主意吧。” 尉迟海一下愣了。 看媳妇气色非比寻常,他不想留了。 “那,那你们自个儿看着办吧,我去园子里瞅瞅。哎,这搬来搬去的,总得去认个门子。” 萧氏本就担忧,一听这话更是火冒三丈,“爹就这么撒手不管了?合着二郎不是你亲——” 察觉到少女沉静的目光,定定看向她,萧氏不说了,只听许惜颜静静道。 “长辈慈爱,愿意看护晚辈,自是好的。可让外人说起来,岂不说尉迟家没规矩,晚辈不来请安,倒叫长辈过去。传扬开来,便是不孝了。” 呃…… 尉迟海刚迈出门槛的脚,只好又收了回来。 若让人说萧氏不孝也就罢了,哼,正生她气呢。 若让人说他偏爱的儿孙不孝,岂不糟糕? 于是老头又了坐下,“那我还是先瞧瞧皇上的赏赐吧。唔,也听听是谁在说咱家闲话。” 萧氏忍气咬牙,亦坐了下来,等许家打探消息。 南城门。 百姓们正排队出城,卫绩掏出公文,亲自到了城门官处。 城门官一瞧连忙行礼,“原来是虎威大将军麾下,失敬失敬。各位兄弟上前来,你们先走。” 后头有百姓不高兴了,“哎,怎么回事?我们都等这么久了,凭什么他们先走?” 城门官也是军伍出身的耿直性子,顿时脸一沉,“人家先走怎么了?这些军爷又不跟你们似的,闲着没事游荡踏青,了不起做个买卖走个亲戚,他们皆是去打仗的!让人家先走怎么啦?你不服气你也去啊!” 这话说得百姓不敢吭声,有那懂事的便道,“确实该让他们先行,我们等等也不值当。耽误人家军情,就不好了。” 这还象句话。 城门官这才作罢。 卫绩道谢后又跟百姓施了一礼,谢大伙儿体谅。 等他们走后,有百姓还在后头打听,“这样斯文俊俏的哥儿竟也是打仗的?瞧着不象啊?” 城门官瞪道,“你们懂什么?这可是赫赫有名的虎威大将军麾下。打仗也不全是蛮力,还得动脑子的。这位爷一看,就是个出主意的。” 百姓惊讶,“竟是在那鬼将军麾下?哎哟,还当真想不到。” 有人插嘴,“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那尉迟将军的母亲,也是个斯文人。那日在金光门外,不知什么烂亲戚闹事,逼得一家子在那儿抱头痛哭呢,可怜得很。” 城门官忍不住跟着一起八卦,“这事儿我也听说了,只不在南门,要是老子地盘上,早一棍子打上去了。最恨这些狗仗人势,乱七八糟的亲戚们。咱们当兵的,拿命才挣出几个功名,全给这些老鼠屎败坏了!” “可不是?” 有百姓想正说说自家那糟心的七大姑八大姨,忽地后面飞驰一队宫人。 “让让!让让!” 瞧着宫中装束,城门官赶紧让百姓闪开。 为首的传旨太监满头大汗,在城门口处勒马打听,“城门官儿,你上来,今儿可有虎威大将军麾下卫绩卫校尉离开?” 城门官奇道,“公公,这是什么事啊?刚走!” 传旨太监急得跳脚,翻身下马,“你能骑马吗?能骑马就赶紧上去追!宫中规矩,太监无旨不得离京。皇上召见呢,可耽误不得!” 这可是大事。 城门官跳上马背,“公公你放心,小的骑马快着呢,一准儿给您追回来。” 他一抖缰绳便冲了出去,一面跑还一路高呼,“卫校尉,卫校尉留步!” 他当城门官多年,时常呼呼喝喝,倒是练出一副大嗓门。这一嗓子吼出去,声传百米。 随行士兵有耳朵好使的听见了,“哎,象是在叫校尉呢。那城门官儿怎么追出来了,难道有事儿?” “你们等等,我去瞧瞧。”卫绩拔转马头,迎了回去。 还以为是拉了手续没办,结果那城门官张嘴就是,“皇上召见,宫中来人了!” 卫绩一惊。 这还真给许惜颜料中了? 原先看她料理家事,杀伐果断,倒也不甚稀奇。 毕竟大户女子,有不少这样的。 可万万没料到,她连朝中事也能料到一二。 这就不是一般般的本事了。 看来今天真是走不了了,卫绩火速带人折返京城,去面圣了。 虎威将军府。 许观海带来了最新消息。 今日朝堂之上,确实有个傅姓七品御史,参了尉迟家一本。 说的就是昨儿金光门外,尉迟家的姑奶奶嫌贫爱富,抛夫弃女之事。 要说世上男人发达,抛弃糟糠,虽一样品德有污,但朝臣们至少多几分理解。 毕竟都是男人,懂。 但这女人娘家发达了,竟然也敢抛夫弃子,那就太十恶不赦了。 顿时许多朝臣站出来,义愤填膺,引经据典,上升到各种高度,弹赅尉迟圭。 等他们告一段落,睿帝这才悠悠拿出一本奏折,令太监当廷宣读。 正是许惜颜代笔,为萧氏写的告罪折子。 言词恳切,态度谦逊。 表示姑奶奶的事情,尉迟将军征战在外,一概不知。家事没处理好,是萧氏这个当娘的责任,要怪就怪她吧。她愿夺去诰命,代表尉迟家谢罪。 呃…… 那些闹腾的朝臣们一听,集体闭嘴了。 人家一个乡下妇人,都早已经认错了。还穷追猛打,难免就有趁人家长子不在,欺负孤儿寡妇的嫌疑了。 形势瞬间逆转。 第56章 料中(三) 此时,有位半天没吭声的老大人,站了出来。 “老臣蒙皇上恩典,赏的宅院就在尉迟将军府隔壁。那日祭祀之后,尉迟太太曾让两位小公子过来,送了亲手做的祭品馍馍。下人们都亲眼看到,两位小公子俱面有泪痕,神情悲戚。 而那馍馍,说来皇上别笑话,就跟老臣过世的老祖母生前做得一样,绝不是厨子代劳。老臣不知旁事,但一个乍然富贵起来的主母太太,还肯亲自下厨操劳,便不似那等忘本之人。 有母如此,其子可想而知。 而老臣尤其不明白的是,虎威大将军征战在外,奔波不休。军情如此,皇上应是最清楚的。难道大将军还能得闲,来管这些家务事?” 群臣闭嘴了。 嗯,这位爱吃馍馍的老大人,也是国子监的祭酒。 掌管自太学院,到乡下县学,文武科举,全天下的官府教署。 这个官虽不如六部尚书那般有实权,但难得清正,任职之人,大半名声极好。 他说的话,谁敢不服? 有他这一带头,又有几位左邻右舍纷纷出来附合。 将军征战在外,亲娘又得伺候老人,又得照顾孩子,且她一个寡妇嫂子,哪里管得了小姑子的事? 怕是亲戚打着尉迟将军的旗号,作下的孽,回头倒推他们母子头上了。 若因此怪罪,实在可怜。 要说能住虎威大将军,前兵部尚书隔壁左右的,皆不是一般二般的小官,起码三品起步。 有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说话,之前那些上蹿下跳的中低层官员,连屁都不敢放一声了。 接下来,才有了齐睿帝那句,“人说皇家尚有三门草鞋亲呢,何况大将军乎?” 于是也不怪罪萧氏了,反赏了她宫花彩缎,以示安慰。 但与此同时,那位仗义执言的傅小御史,也得了嘉奖。 起码人家敢于仗义执言,不畏权贵嘛。 这就很微妙了。 许观海来了,将打听到的消息一说,许惜颜顿时心领神会。 可尉迟家人不懂。 尤其尉迟海,还张着大嘴问呢,“皇上既然知道咱家没错,为何不罚那个告黑状的?” 许观海看他一眼。 萧氏气红了眼睛,“如何是黑状?人家也没说错啊。小姑不是仗着二郎得势,就想休了妹夫么?” 尉迟海还在强词夺理,“不是休,是和离,给了银子的,二十两呢。当初他来下聘才花了几个钱?咱家陪送的几亩地钱都不止这些,都没管他讨要了。” 呵。 萧氏气得脸发青,“若二郎没有得势,还要和离吗?” 老头还在护短,“那他不是已经得势了吗?护着他姑姑些,又算什么?” 许观海道,“老太爷,您听我一句劝吧,这和离之事,往后休要再提,否则你就是给自家招祸呢。” 尉迟海急道,“可杨静那小子忒不是个东西,他动手打媳妇!又是个烂酒鬼,还爱赌钱。” 萧氏冷声道,“但这个女婿,也是小姑自己当初死活要嫁的。二郎他爹当时那样反对,爹您说什么?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说喝酒打架的男人,才有男儿气概! 如今既然日子好过了,也不差他姑父一口饭吃,那就这么过着吧。爹要不乐意,让姑姑两口子离了京城,自搬回乡下去闹。总之,只要在这京城一日,我是绝不会让二郎管长辈的家务事,白讨这个骂名!” 尉迟海给噎得无语。 再看许惜颜那张漂亮冷脸,只得去问许观海,“真没法子和离?” 许观海摇头。 老头神色复杂,心思刚刚一动,忽听那冷面小郡主出声了。 “太太,往后您吩咐下人,多盯着些。若是那位姑父突然重病,或是有个三长两短,世人肯定要疑心府上,只怕到时,又是一场是非。” 萧氏顿时警醒。 尉迟海忿忿嘟囔,“你以为谁都跟你们这些贵人似的,动不动就把杀人挂嘴边?我们家可都是老实人,想都不敢想。” 心中却在暗骂,这丫头莫不是蛔虫精投的胎,她怎么就一猜即知? 瞧他这眼神乱飘的心虚模样,萧氏顿时警醒。 在西北那等苦寒之地讨生活,真正老实好人,如她丈夫,早被黄土埋脖子了。 老头一辈子不知杀了多少猪羊,连亲生儿子病重都舍不得花钱救治。说他不敢下狠手,那才是呵呵。 萧氏不想跟他啰嗦,只担心卫绩,“那皇上要见卫校尉,会不会难为他?” 许惜颜很肯定,“不会。顶多问问军中家计,叙叙旧情。大将军已经被责难,他便不会有事。” 宫中,也确实果然如此。 卫绩面圣出来,还觉得云里雾里。 这么急吼吼的把他叫回来,又排队等了好几个时辰,结果皇上召见,也就是留了他一盏茶的工夫。 问他卫家遭难的事情,又对他去先贤祠上香的举动,表示肯定。 最后临走,才似不经意间提起尉迟圭。 “你们相处日久,觉得虎威大将军此人如何?” 卫绩顿时一个激灵,莫名就想起许惜颜那双沉静双眸。 静一静心,方提起十二分的小心答话。 “尉迟家落魄多年,长辈难免有些处事不公。大将军上无护持,身后尚有寡母弱弟需要照顾,便只能勇往直前,没有半条退路。也幸得圣上慧眼识珠,方有今日。将军私下里诸多感激涕零,确实发自肺腑。” 齐睿帝满意了。 其实尉迟家那些烂事,暗探早已打听得一清二楚。 当初要不是尉迟海偏心眼,也不会逼着还不够年纪的尉迟圭,顶替堂哥入伍。 而他最初的功绩,确也是他九死一生,冒着性命之危,才挣下来的。 至于尉迟圭能这么天纵奇才,一方面不得不说他的运气极好。赶上了官兵连接大败,但实力仍存的时候。 另一方面也是他敢于冒险,敢豁出性命去拼杀征战。才一路从小到大,象滚雪球一般,立下赫赫战功。 不过结合他那个家,也实在是事出有因。 所以这样的人,注定野心勃勃,也更爱惜他来之不易的功名富贵。 皇上今日嘉奖告状的傅御史,也是在敲打这位虎威大将军,让他小心行事。不要打几个胜仗,就恃功而骄。 如今想听卫绩说一句,也是证明自己眼光没错。 第57章 举荐(一) 话问完了,皇上满意了。 “行了,你去吧,回去让朕的虎威大将军好好打仗,朕心里都有数。你也一样,勿忘卫氏先祖荣光。待到你们凯旋之日,朕再为你们把酒庆功!” 卫绩叩拜谢恩,出宫方惊觉出一身冷汗。 紧张过后,更觉心寒。 皇上既然知道卫家之功,为何就这么轻飘飘几句话便将他打发了? 他倒不是贪恋功名,好歹赏个虚名,给他那些死难的叔伯兄弟们也好啊。 如今剩下一大家子孤儿寡妇,不见半点抚恤,只会要他卖命,谁能心服? 对尉迟圭更是如此。 如今战局还没定呢,就做出一副生怕功高震主的模样。等到将来肃清贼寇,还有他们的好果子吃么?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看来他回头见到大将军,得好生商量商量了。 只是面圣之后,不好又回尉迟家去,省得有里通消息之疑。想来许家那位聪明绝顶的小郡主,应该料得八九不离十,也没什么可交待的。 于是和军士们在城中胡乱凑合一夜,次日天明城门大开,便早早走了。 而此时的尉迟府中,如今消息已明,许惜颜安抚了萧氏,便要告辞。 走前,才说起她今日特意前来的正事。 “太太府上虽在丧中,但已过了热孝。您现在既得了皇上赏赐,合该摆几桌素酒,宴请邻居同僚,聊表庆贺,方是为臣之道。” 但少女同时也坦率说了,“这提议里,我也有一点小小私心。想借府上宴席,见一位客人,还请太太成全。作为回报,太太有何为难之处,我必鼎力相助。” 萧氏连忙摇头,“郡主客气,你帮我家这么多,我们若能小小回报,心里才欢喜。只你要请什么人?要不要我先做些什么?” 许惜颜却不肯说了,“多谢太太,定下来再说吧。” 许观海瞬间明白了。 女儿应是想借这宴席请谢大太太,想想这事心里还挺惭愧。 只如此一来,周谦倒提了个建议,“老奴厚颜,代主母恳求。驸马郡主可否允我家先行摆宴,邀请许家的公子小姐们上门略坐一回,也试一试?” 其实准备宴席没什么,他管家多年,自会打理。重点还是尉迟家的人,得学会待客之道。 这个只能在实践中练习,小小出糗也无法避免,只要不闹出大笑话就行。 这主意好啊。 萧氏顿时眼巴巴看着这父女二人,“我都差点忘了,你们帮我们家这么许多,早该请你们吃个饭了,只望你们不嫌弃才好。” 许观海想想,横竖不请正经长辈,只让孩子们过来做个客,倒也没什么,便答应下来。 周谦趁便再递个眼色,萧氏挺不好意思,但还是开了口,“我家还想请位先生,教教孩子们规矩功课,此事恐怕还得拜托府上才行。” 这倒不是件容易差事。 引荐先生要是闹不好,可是得罪人的。 尉迟家哪怕富贵,骨子里还是一暴发户。 稍有学问的先生,断然看不上这家人。可太差的又拿不出手,引荐了也失身份。 许观海还没想好呢,女儿倒是接话了。 “此事我心里倒是盘算过,若太太不嫌弃,可从我母亲的公主府上调两个女官,过来教导女眷。至于读书,说句太太勿恼的话,府上二位小公子只怕基础浅薄。好先生是请不来的,差的你们自然又不愿意。不若叫我一位族兄前来,伴读几日,摸摸二位公子的底,再看是上书院,还是请先生回来教导可好?” 许观海一愣。 族兄?她要举荐谁? 萧氏却觉极好。 如果只是个跟许惜颜平辈的年轻子弟,也不是正经拜师,自家儿子就算出糗,也不至于太丢脸。 而许家能养出许惜颜这样的女儿,她又肯举荐的兄弟,必然不差。 且伴着孩子们玩几日,熟悉一下京城规矩,倒比一板一眼的教书强。 于是满口答应,又要周谦赶紧准备礼物。 “……好歹算半个小先生,就算不用正经拜师,也得送份礼物才象样。郡主别嫌我乡下人粗俗,从前二郎入伍前,就算他外祖临时抱佛脚,给他买了本兵法,粗粗讲了讲,我都叫他给姥爷正经磕了头的。” 这样挺好。 知道尊师重道,许惜颜的举荐,心里也更有底了。 父女两个离开,许观海问是何人。 许惜颜不答,却问父亲,找着人做那纸坊生意没? 许观海一肚子苦水,便把去二房的遭遇说了。 可许惜颜听了,却觉得此事有点不对。 那小杜氏对许观海的一点小心思,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虽说成亲这些年也认命了,但对许观海这个曾经的如意郎君,一直是另眼相待。 如今好容易有个机会跟许观海亲近,她会故意放过? “父亲且耐心等等,说不定还有后续。” 后续? 什么后续? 许观海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就那小杜氏找来的后续,他也不能用啊。 成安公主府被余姑姑把持多年,闹得乌烟瘴气,从上到下统共没几个可信之人。他能有几个人手,能填得了这样大坑? 也不好用太多许家的人手,否则就该招人闲话了。 许惜颜想想,出了个主意。 “不可信,拿规矩管着他们就是。我见旧年家中摆宴,伯祖母历来是将诸事分派给诸人。比如三四个媳妇婆子掌管碗碟,从库房领出多少,就得还回多少。若有毁坏砸损,也得把碎瓷上交。说不清楚,就得几人包赔。彼此牵制,敢作怪的就少了。就算有,也可捏着把柄,回头闹得不象样时,也可随时掀出来发落。” 许观海本就聪明,一点就透。 要说邹大太太这人是难缠,但管家还是很有一套。 平日里又爱拿捏人心,捧一个踩一个,弄得下人们彼此不和。她又专挑那些有矛盾的一起共事,彼此牵制。是以下人们畏惧她威严苛刻,反倒安分。 许观海心中有了主意,也不发愁了。还故作文绉绉,给女儿行了个礼。 “治大国如烹小鲜,多谢阿颜提点。” 许惜颜懒得理这没正形的爹,正好许府到了,叫他下车。 许观海倒愣了,“你不回家?” 第58章 举荐(二) 父亲太粘人,少女略无奈。 “我还得去公主府挑人。既答应了尉迟夫人,总得言而有信。父亲也提醒了女儿,与其临渴掘井,不若未雨绸缪。再去挑几个年纪小的丫鬟小子,让姑姑们慢慢教着,也省得回头没人差遣。” 这—— 女儿如此深谋远虑,显得当爹的很无能啊。 许观海也想跟她一起去了,可许惜颜不带他走。 “我劝父亲还是回去看看吧,且请客的事总得有人回去说一声。” 好吧好吧。 许观海到底被女儿扔在家门口了。 眼巴巴瞧着女儿走了,转头进府,就听说那小杜氏跑来找他了。 许观海自然不见。 男女有别,又不是美女,他疯了才会见她。 小杜氏无法,只得让丫鬟来传话。 “三奶奶说,她不是嫌弃这生意不好,是怕三爷做不好,误了驸马爷的事。三奶奶说,她娘家兄弟是个极能干的,倒可以帮得上忙。” 呵呵。 原来果真被女儿料中,这小杜氏嘴上嫌弃,原来也是藏着私心呢。 自然回绝。 但让许观海没想到的是,许泓也私下跑来找他了。 “三哥不要听我那婆娘乱说,我觉得这事极好,要不你还是关照着兄弟我呗。我不告诉她,只私下里做着就是。” 不好意思,许观海再次回绝。 人家两口子天天在一处,总有蜜里调油的时候。若说漏嘴,反落得他里外不是人。 “那你又不早说?这差使我已派出去了。要不这样,回头我还有别的大生意,再私下找你。” 许泓无法,只得悻悻而去。 这也是两口子,瞧多心有灵犀。 许观海正私下乐着呢,儿女债来了。 许云槿说,“二姐姐怎么没回来?她给我的衣料子,我想了个样子,想让二姐姐帮忙看看合不合适。” 许云柳说,“爹不是让我们跟二姐请教么?我想问问她怎么练的字,二姐姐呢?” …… 走开走开! 这么点小事还要烦你们二姐,把她累着了,老子那么多大事,找谁商量去? 于是他当着几个儿女的面道,“过几日,你们二姐姐要带你们去虎威大将军府上做客。穿什么戴什么,自己打点妥当。那字不好,学问不好的,赶紧练去。到时出了差错,让你们二姐姐丢了脸面们,老子可不轻饶!” 才把儿女债连哄带骗的轰走了,柏二太太打发人叫他去了。 因下人听了一耳朵,过来回报,她便也多问了一句。 “二姑娘要带弟妹出去做客?” 亲娘跟前,许观海再不敢哄骗。老实把萧氏得了赏赐,想宴请邻居,又怕招呼不周,才请许家孩子们去演练之事说了。 并格外提到,“阿颜也想趁便跟颜大太太见上一面,娘的话,她一直记得呢。” 尉迟家如今新贵,跟颜府离得也不远。若是正经下帖子,颜大太太也是要给这个面子的。 柏二太太点头,“要说你这大女儿,确实是能干。只是你几时,给我添个嫡孙?” 呃…… 被催生的许探花,略无语。 嫡子, 他上哪儿寻嫡子去? 从前想着,三个庶子里随便挑一个,也就是了。但如今,许观海却下不了这样决心了。 嫡子,那是要承袭家业,支撑门户的。 若从前不了解许惜颜的优秀,他还能凑合。 但如今,在越发了解长女,倚重长女之后,他要如何将一个不那么优秀的庶子,提到跟她平起平坐的地位? 就算他自己不在乎,也觉太委屈许惜颜了。 柏二太太见他为难,也叹了口气。 “我不是要逼你,只你如今虽还年轻,到底光阴匆匆,世事难料。这子嗣之事又不比别的,生一个出来就能用。总得养上十来年,才知良莠。你若只想胡混过去,眼前三个庶子便该好好上心。若不想胡混,就得早做打算。与其临渴掘井,不若未雨绸缪。这道理你也好生想想吧。” 许观海苦笑。 今天这是第二回听到这话了。 偏一个是女儿,一个是跟她不对付的亲娘。 只是道理人人知道,想要做到,就不那么容易了。 许观海把自己关在院里,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被他打发回去的儿女债们,也各怀心思。 许云槿很紧张,是不是二姐姐又要借机考核她们呀。那她究竟应该如何穿戴,如何说话行事? 习惯性的想去找秦姨娘商量商量,身边新拔付来的大丫鬟笑了。 “姑娘怎放着现成的人不问,反去叨扰姨娘?横竖那位,是三爷指了照看您的,去问问有何不可?” 许云槿这才想起,院里还有个出身高贵的袁姨娘。 她可是世家高门正经教养出的嫡女,要不是祖父获罪,也不会沦落至此。 而秦姨娘出身军户,能有多少见识主意?没得听了白着急。 于是,她让丫鬟捧着衣裳料子,去见袁姨娘了。 袁姨娘说起之后,浅浅一笑。 “三姑娘既然来问,我就多嘴几句。出门做客,也得分个场合高低。若是人家办喜事,自然要穿得风光喜庆,却以不抢新娘子风头为佳。若是别人家中有不大好的事,就该低调收敛。这尉迟家骤然新贵,只怕许多并未置办齐全,若只是随意走动,太刻意了,似乎并不妥当。” 就这样的暴发户,哪里需要特别打扮?反倒是朴素一些,更显亲和。 许云槿犹如醍醐灌顶。 “亏得姨娘教我。只是这衣料子,还是请姨娘替我出出主意吧。横竖是母亲赏的,做好了留着待客,或大姐姐办及笄礼,也要穿的。” 看她谦逊诚心,袁姨娘便细细跟她分说起来。 只不想秦姨娘听说女儿可能要出门做客,也赶紧挑了几件体面首饰来瞧她,却正好撞见二人凑在一处,说得亲热。 那般话题,自己听着就插不进嘴。她也不好打扰,又静悄悄黯然离去。 只当娘的心,难免有些微微心酸自卑。 要是自己出身高贵,只怕就不至于此了吧? 才顾影自怜着,不想瞧见红珠,带了食盒去探许观海。 秦姨娘深以为奇。 暗想这位一向最是冷清,居然也会讨好家主? 忽地沙姨娘笑吟吟从背后走来,拍她一记,“你也去探三姑娘?我也要去探五哥儿呢。哎哟,是她啊。” 沙姨娘瞧着红珠背影,意味深长摇了摇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哎,也是个痴人儿。” 痴人儿? 第59章 嫡庶(一) 秦姨娘听得似懂非懂,沙姨娘却只笑笑,话锋一转。 “姐姐是个有福气的,姑娘家都懂事得早。别看三姑娘如今住得远了,但她心里惦着你呢。那日遇到我,还请我没事多跟你说笑。你呀,遇事也不要想太多,只管安心过好日子就是。” 秦姨娘这下听进去了。 道了谢,暗想也是。 女儿是她自小养大的,如何会跟她离心? 不过是跟袁姨娘请教,也是往好里学,何必吃这样飞醋?倒不如回去抽空给女儿做双新鞋,配她的新衣裳才是。 至于离开的沙姨娘,反倒有些放不下。 她愿意劝秦姨娘,无非因为她就一个女儿,日后碍不着她儿子什么事。 红珠出身卑贱,有个孩子也不必担心。 再说她若能生,多少年前就该生了。如今才努力,只怕有些悬。 与其担心她,倒不如担心与许云槿同住的袁姨娘。 就算落魄,到底人家曾经高贵过。 那样女人生下来的孩子,只怕才是最有力的竞争者。 只去见到儿子时,还想劝他把握时机,好生交际,许云柳却完全没把做客这事放在心上。 “虎威大将军是很厉害,可他们一家子乡下人。难道我这么聪明伶俐,还能哄不好?姨娘也真是瞎操心。” 沙姨娘一巴掌拍他脑门上,气得笑了,“可把你那聪明伶俐,好生收收吧。能安安生生不出错,就谢天谢地了。你爹你郡主姐姐都要给人做脸呢,你还张口闭嘴的乡下人,岂不找事?” 如此,许云柳方老实些话。 而隔壁院子的许云桢,想的就比较复杂了。 他是长子,不仅得管着自己,还得带好弟妹,该怎么以身作则呢? 关在屋里养伤的许云梨,也听说了。 吃着许云樱带来探病的新鲜樱桃,很是不屑,“这种客,请我我都不去,有什么意思?” 许云樱吐出一只樱桃核,“去了是没什么意思。可若是请都不请,那就是你没意思了。” 许云梨一下给噎在那儿。 可她怎么能去? 就算有章姨娘帮忙,她一遍《孝经》都还没抄完呢。 不交四遍,禁足就解不了。 许云樱耸肩,“那就得看你自己本事了,横竖就算你家二姐不来请我,我也是有办法去的。去瞧瞧那样一家子暴发户,不也是个乐子么?” 把自己带来的樱桃吃了一半,许云樱方心满意足的走了。 剩下许云梨,怄得不行。 她自然知道许云樱有什么法子。 去杜三太太那里撒个娇,叫她去跟许太夫人提一句,许惜颜好意思不带着她去?可自己能有什么借口? 章姨娘眼珠一转,有主意了。 “你别管,这事包在我身上。樱二姑娘这话,倒是有些道理。去不去是咱们的事,可要是一家子兄弟姐妹都去了,单撇下你一个,有什么意思?就为争口气,你也得去。” 许云梨不知姨娘作何计较,既不叫她管,那她等着作客便是。 许惜颜不知她爹回来传个话,竟让弟妹们都动起小心思。 她到公主府挑了个年长稳重的女官,送去尉迟家女眷教规矩了。 又择了十二个十岁上下的小宫女小太监小厮,交给公主府的姑姑调教,说日后要用。 成安公主十分好奇,“阿颜你是怎么一眼就看出这些奴才得用?” 她也想学。 许惜颜眸光坦白,“就只一眼,女儿也不知。” 成安公主更好奇了,“那你还选?” 许惜颜无奈,只得跟母亲细细分说。 “不过那么一说,总得让他们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才会更加上进。等教导数月后,就能看出各自脾性特长,知道怎么用了。回头如法炮制,如此数拔之后,堪用的,自然会浮出水面。那些不堪用的,也就不必费心教导了。” 成安公主听得赞服,忽地感慨,“阿颜你这样聪慧,不能当官真是可惜了。从前在宫里看父皇差遣那些大臣,似乎也是一样道理呢。” 许惜颜微嗔一眼,“母亲慎言。这些雕虫小技,如何能与治国相提并论?” 成安公主不服气,“本就差不多。只可惜你是个女儿家,否则我一定要去找父皇,举荐你做大官!” 那还亏得我不是,否则可真要招皇上忌惮了。 只是想到男儿,许惜颜未免想起一事。 “纵母亲不高兴,女儿也得说起此事。对于父亲嫡子,母亲作何打算?” 成安公主一下噎着了。 这话要是别人说起,哪怕是许观海,她都能顿时提起鞭子,抽他一个烂猪头。 偏偏是女儿。 她唯一的亲生女儿。 成安公主气闷了半天,只得老实道,“我是再不敢生了。可要我认别人的儿子当儿子,我也不情愿。” 许惜颜略头疼,“可总不能让父亲没有嫡子吧?否则百年之后,承袭家业都没人。” 成安公主灵机一动,“不如就阿颜你呀。给你招赘个夫婿进门,不就行了?” 许惜颜对她娘的异想天开,简直无语。 赘婿身份卑微,不是那等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谁肯送儿子入赘? 且许家这等门第,又不是没儿子,为何要留一个女儿招婿上门? 可成安公主越想越可行,“到时阿颜你就满京城瞧着,看上谁家子弟了,娘就去帮你抢回来。看谁敢不答应!” 许惜颜现在就不肯答应,正色道。 “若母亲执意如此,那只有两条路。一是您找个人,生了儿子养在您的名下,充做嫡子。二是等着许家作主,给父亲纳个贵妾。总之我是不会留下招赘的,母亲您死了这条心吧。” 成安公主撅着嘴,嗔道,“我都答应帮你抢人了,你为何就是不肯留下?” 许惜颜知道,想让她娘死心,必得气死人不偿命,冷着小脸道, “女儿天生外向,改不了的。我要为我的夫君好,自然不愿他受赘婿的闲气。” 成安公主气鼓鼓的跑回房了。 不过生气之余,也在头疼,到底找谁给许观海生个嫡子呢? 想想要给她女儿作兄弟,竟是谁都看不上了。 第60章 嫡庶(二) 不一时,琥珀进来回话。 “二姑娘,青娥姑姑已经送到尉迟家了,尉迟夫人也叫人送来给小先生准备的礼物。” 许惜颜略瞧一眼,见还算周到,便吩咐下去,“不拘叫你哪个兄弟,给五房的小四爷送去。” 啊, 她选的小先生,是许长津啊! 想想倒真是很合适呢。 只琥珀把礼物送回去后,春生冬生两兄弟差点为了抢差使打起来。 到底还是春生仗着年纪大些,抢过东西走了,还交待妹妹,“回头我亲自去给二姑娘回话!” 上回关于那二两银子,他都琢磨了那么久。这回一定要好好当差,争取长进。 许府主宅在东城,后头给庶子们置办的家业,便没有这么好的地段了。不过是各房瞧着财力,各处安置。 这五房的宅院就安在北城,原本买了两处相邻的院落,一个给了杜三太太一家,一个便给了五房。 后杜三太太一家回归主枝,五房又生了四个儿子,个个读书上进。长辈们到底心疼,便把三房的这处宅子也给了五房,故此住得倒是宽敞。 如今四兄弟中,又有两家不在,就更显空旷,或者说冷清了。 只以许家的门第,便是没人住,也万万做不出将宅子出租之事。 且五房也没正经分过家,说不好大哥三哥几时就会携家小回来,如今梅二奶奶一个寡妇当家,担心打理不来,便干脆把那边的空房尽皆锁上。只带着独子和小叔住着自己原先的小院,和数个家仆过活。 春生来的时候,天色略见昏暗,门人据说是吃饭去了,只留下自家一个七八岁的小孙子,在那里边玩边照看。 听春生说是自家人,小孩子没心眼,便放春生进来了。 一路往里,想是仆人都去吃饭了,竟没遇着半个人。 春生这样老实人,都觉出不妥来。 这样大的宅子,竟没个稳妥人看守门户,万一有贼人溜进来呢? 才走到正院门前,就听见里头有人说起此事。 “……嫂嫂体恤下人是好事,但该有的规矩,也不可松懈。就算是吃饭,也该轮个班才是。如今一窝蜂的都跑去了,门上没个人值守,万一来个客人,也甚是失礼。” 春生从院门缝里一瞧,正是许长津。 梅二奶奶长得倒是清秀,此刻却不大高兴,“这左邻右舍俱是住了多年,且天子脚下,哪有那么多贼人?我看四弟就是想太多。且咱们这孤儿寡母,家计艰难的,正该与这些老仆同舟共济才是,何必如此苛刻? 我知四弟好心,前些天还拿钱给那边买虾,只那边如今可是有俸禄的郡主呢,瞧得上么?倒叫人来我跟前说了好些闲话。万一有个多心的,不还得说咱们小气?” 春生听得刺耳。 心想许长津给许惜颜添菜,那是叔叔给侄女,透着亲近。且二姑娘也没有嫌弃,还替他做了人情到老太太跟前。 与你家这起子下人,如何能相提并论? 眼看许长津一脸为难,他加重脚步,敲了敲门,“四爷,四爷在吗?” 院里一静。 然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是梅二奶奶躲回屋里去了,许长津方道,“在呢在呢。” 直等嫂子掩了门,他方才过来开门。 春生知道梅二奶奶躲屋里偷看呢,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把扛着的礼物捧了出来。 “虎威大将军托了我家二姑娘照看家小,可巧那日二姑娘遇着四爷,一下便想着你了。便在尉迟太太跟前大力荐了四爷,去给她府中公子做几日伴读,也瞧瞧他们的功课。这些布匹笔墨,便是尉迟太太送来的谢礼,二姑娘作主,代四爷收下,叫小的扛来了。” 许长津连忙道谢,“那从几时开始?我也准备准备。” 梅二奶奶听是好事,忙从里屋出来,端着姿态假惺惺道,“哟,是二姑娘身边的人呀。你倒是个眼生的,没怎么见过。家里可都好呀?” 春生故作憨厚道,“都好着呢!那日四爷送了篓虾给我们姑娘,姑娘回去就让人炒了个韭菜虾仁,又炸了虾酱,还叫我娘做了拌面孝敬老太太。老太太欢喜着呢,连夸四爷孝顺。” 梅二奶奶只觉脸上啪啪略疼。 方才还在怪许长津白糟蹋钱了,可如今又是长辈赞赏,又是得了礼物,不过一篓虾,能值几何?只能呵呵干笑,掩饰尴尬。 春生又道,“四爷明儿一早能过去吗?要不我回头问问二姑娘,打发个车来接您。” 许长津忙道,“不用不用,我在巷口叫个车过去就行。省得你们又来来回回的折腾。” 春生眼看差不多了,也不与他争执,行礼告辞。 再看尉迟家送来的礼物,梅二奶奶越发眼热,讪讪搭话,“这虎威大将军不愧是皇上跟前的红人,瞧这些衣料笔墨,怕是上用的吧,都打着黄签儿呢。” 许长津心知其意,“我一人也用不了这许多,二嫂拿一半去吧,侄儿如今也大了,正好用得着。” 梅二奶奶一下愣了。 要是从前,许长津得了什么好东西,可都是全部交给她收着的。 如今,只给一半? 许长津颇无奈,“我要去人家府上伴读,总得做两件新衣裳,有些象样笔墨。倒不是小弟有心藏私,不交给嫂嫂。” 梅二奶奶这才缓过神色来,干笑两声,“这说得什么话?别人指名给你的,四弟你收着就是,早些歇着吧。” 她回屋了,却也没忘叫丫鬟出来,挑了一半东西走。 许长津深深叹气,真不知该怎么说。 爹过世时,他年纪尚小,又是丫鬟生的庶子,三个哥哥分了多少家产他不清楚,也不能问。但长辈却有告诉他,给他留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二百亩田地过活的。 他就算不要那笔银子,只靠那二百亩田地的租子,他和身边的几个老仆都吃用不完。 可梅氏小时哄他要攒钱娶媳妇,如今大了也不提这话了,永远只说“家计艰难”,各种省俭。 还是从去岁开始,看他实在大了,才每月给他一吊钱零用。 可又时不时差他给家里花销,买些东西,又假装混过,不肯给钱。 月月如此,也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可要许长津为此事去吵闹,就更没意思了。 这个嫂嫂对他,虽不能说十分上心,却也不曾打骂苛待。 且梅氏对他抠,对自己和亲生儿子也好不了多少。一年到头都做不了几件新衣,也不能痛快吃几回肉。 念着她总算护持自己长大一场,许长津劝自己忍了。 横竖,也不会忍太久。 看着梅氏挑剩的布料和笔墨,他相信自己,终能越过越好。 就象那日,偶遇许惜颜,他不就把握住了机会? 身在泥潭的人,哪怕没人递绳子,都能自己想办法爬出来,更何况还有人递绳子呢? 他一定会把握住这个机会,给自己挣条出路,更是不给递绳子的许惜颜丢脸。 第61章 门户(一) 次日一早,许长津才收拾好了要出门,梅氏便又来了。 “四弟你出门交际,把你侄儿也带上呗。” 她昨儿瞧着礼物,心花怒放的琢磨了半宿,觉得尉迟将军新贵,又是暴发户,出手必阔绰得很。带儿子出门玩玩,占占便宜也好。 许长津真没法子忍了。 就算尉迟家不在乎,他还要脸呢。有这么上门打抽丰的么? 偏梅氏独子,如今十三的许枫,也是个不晓事的,缠着想要同去。 “四叔你带上我呗,带上我呗。” 看他皱眉,梅氏又抹起不存在的眼泪,“我一寡妇失业的,不好出门。要是连四弟你都嫌弃咱们孤儿寡母,这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 又来这一套。 又是这一套! 许长津憋着一肚子气,又不好发作,才自憋屈,春生忽地来了。 假装没看到门前闹剧,依旧笑得憨厚。 “二姑娘想着四爷出门不便,叫小的特意送匹温驯老马来。小的今儿给您引一回路,您二回自去就方便了。” 许长津如获救星,忙不迭的跟梅氏告辞,“这一马也骑不了两人,回头待我跟人家熟了,必不会忘了侄儿。” 见外人到场,梅氏不好再留,只得眼睁睁看他上马,带着人去了。 偏许枫也闹腾着要马骑。 梅氏恼道,“你可知买一匹马得多少银子?人家都送你四叔了,回头骑他的就是。” 许枫不乐意,“说了是送四叔的,他若早出晚归,我几时有空骑?再说许家象我这么大的子弟,都会骑马了,独我不会。我不管,我就要我就要!” 且不提许枫如何与梅氏吵闹,许长津离了家,真跟鸟儿插了翅膀似的,心情雀跃,又再次谢了许惜颜。 春生应下,心中却在好笑。心想你要谢,该谢我才是呢。 昨儿他抢了差使,回去覆命的路上,便想到了此事。 东城这一块非富即贵。 哥儿们出门,不是坐车就是骑马,偏许长津还要雇车。给人瞧见,实在不雅。 托黄志远赶车的福,春生也颇为了解许家马厩。 知道如今正好有几匹老马,因毛色略差,走得较慢,被府内主子们嫌弃,不怎么差遣了。 但给许长津这样的庶子,又是新手,却是最合适不过。 回来一说,许惜颜当即点头,派人去跟掌家的邹大太太说了。邹大太太想着还能省些草料,也是给自家子弟,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看许惜颜夸他这事办得好,春生有了信心,便把梅二奶奶嫌弃许长津乱花钱,他帮忙说好话的事情也说了。 许惜颜听得满意,“看来经过那二两银子,你也算是开窍了。往后办事记得跟今儿一样,多思几步,必有长进。” 春生得了夸奖,又是高兴又是害羞。犹豫一时,挠了挠头,“还有件事,小的不知该不该多嘴。” 许惜颜正色起来,“那你可得想好了,这件事的是非对错。我不爱听人嚼舌根,但该说的不说,却是你的错。” 琥珀担心的看了哥哥一眼,怕他冒失。 可春生又仔细想了想,“若说到是非对错,那小的当真要说了。” 于是,他就把梅二奶奶掌管门户不严,跟许长津争执的事情说了。 “小的是觉得,就算太平盛世,这样门户大开,总有些不妥……” 他话音未落,许惜颜便摆手沉了脸,“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你先下去,我自会料理。” 春生原还怕自己说错什么,可回头琥珀带回来双赏他的新鞋子,他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只不过主子有错,不好张扬。 故此弟弟冬生跑来打听,他都闭嘴不说了。 琥珀见此,反觉哥哥确实靠谱多了,也告诫家人,“有些事,咱们自己知道就好。尤其主子的事,便一家人,也别乱传乱说。仔细隔墙有耳呢!” 黄家人谨记下了。 于是今儿一早,春生奉命来接许长津,却见毫无动静,心里还奇怪。以二姑娘的脾气,不象会轻轻揭过。这怕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吧? 果然,到了这日正午,梅二奶奶正吃了饭,歪在榻上午睡,忽地二房长媳余大奶奶,带着心腹丫鬟婆子,悄没声息的来了。 就见五房门户空虚,一路长驱直入。 直等余大奶奶闯到门前,梅氏才从榻上惊起,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直看得余大奶奶火冒三丈。 好在她也是大家子出身,直等摒退下人,才怒容毕现。 “我原想着你是个妥当人,最是谨守门户不过,如今怎么闹到如此地步?好在这会子是我,若是个外男闯进来,你的名声要不要了,许家的名声要不要了?” 梅二奶奶给说得面皮紫涨,“我,我这不是……刚好下人吃饭去了么?” 余大奶奶冷哼,“你如今自可在我跟前说嘴,若给个无赖闲汉闯进来,你也要如此说嘴?我知你们这边人口少,但越是这样,越该严谨才是。要是奴才们怠懒,就该捆了发卖出去!” 梅二奶奶给说得无地自容。 还在恼怒这是谁在多嘴,难道是许长津跑去告状了? 余大奶奶道,“你也不要疑心四爷,是昨日二姑娘打发下人来,看到这般情形,回去说了一嘴。二姑娘是个稳当人,想着你的颜面,不许人吱声,只从公主府私下打发心腹丫鬟来悄悄与我说了一声,叫我提醒你几句。我原还不信,特特赶在中午过来,谁知果然如此。 你这一门孤儿寡妇,若门户生变,丢几个钱财是小,若伤了人,或是坏了名节,你要如此自处?就算没遇着贼人,让上门的亲戚朋友瞧见,这般没有规矩。要人如何想你,你日后又如何给枫哥儿说媳妇?” 呃…… 这最后一句话,总算是说到梅二奶奶耳朵里去了。 许家亲戚众多,这回许惜颜没嚼舌头,但保不住下人不会乱说。万一真坏了名声,那自己守寡这些年,可就成笑话了。 看梅二奶奶总算勉强认了错,却仍是温吞水的想和稀泥。 余大奶奶无法,只得命人关了门户,黑着脸亲自把一屋子下人训斥了一遍。尤其几个主事的老仆,皆罚了月钱。 余大奶奶厉声道,“主子奶奶好心,旁人不晓事,你们这些经年的老人难道也不晓事?怎么就跟着惫懒来了?若家中出点子事,那就是一家子都合该打死发卖的大事!” 几个老管事跪下求饶,余大奶奶方道,“这回也就罢了,回头我还会打发人上门,再撞着这样没规矩。几辈子的老脸都别想要了,俱到乡下种田去!” 等余大奶奶走了,家中下人再不敢怠慢,立时守起规矩。 第62章 门户(二) 只梅二奶奶觉得,挺没脸的。 她也是一家之主,却给余大奶奶打上门来教训一通。就算替她隐瞒下来,到底丢人。 偏那告状之人是许惜颜,人家如今正经是位郡主。 她连人家裙子边都摸不着,还能打击报复? 惹不起,心里又有气,她越想越没意思,干脆哎哎叫唤着,假装心口疼,让人请大夫抓药的装起病来。 余大奶奶回去之后,暗想着五房之事,觉得还是得上点心,起码帮许长津说个媳妇。 否则象梅氏这般懈怠,只怕迟早要出事。 可许长津父母双亡,丫鬟出身的亲姨娘还改嫁了,这样出身,偏又只考了个童生,正经秀才都没捞着呢,怎能说到好人家的姑娘? 想想真是愁人。 想去跟长辈商议,可就杜三太太那个拎不清的,跟她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只怕是对牛弹琴。说不定还巴望着五房没落,好把人家比下去。 找许太夫人吧,毕竟隔了房。 找弟妹卢氏,未免要将梅二奶奶丑事宣扬,又担心她心里膈应。 余大奶思来想去,还就只觉得许惜颜是个合适人选。 横竖她已知情,且她愿意拉拔许长津,便不是那等袖手旁观之人。 只许惜颜如今尚在公主府,想找她,也得等她回来才行。 倒不如先把许长津叫来问问,听听他自己的意思。 余大奶奶想及此,便寻了个借口,说许淳要考较许长津学问,叫他晚上宿在这边,不回去了。 梅二奶奶听了倒没怎样,她儿子许枫倒庆幸躲过一劫。 亏得没跟去尉迟家,否则叫二房大伯抓着考较学问,他也是怕的。 要说许枫也不笨,但因是独子,梅氏难免过分小心了些。 嘴上说着读书不要怕辛苦,实则天色稍暗就不让孩子读书了,怕累着,怕伤了眼睛。天热天冷,也是种种借口。 于是养得许枫懒散惯了,学什么都是半瓶子醋。 梅二奶奶心中知道,却又总拿孩子年纪小,安慰自己。 自许长津前岁考中童生,梅氏总拿家事烦他,不愿小叔读书上进,心中也隐隐有怕这小叔将儿子比下去的小心思。 只这些无法诉诸于口的隐秘,连她自己都不愿深思,就更不肯承认了。 而许长津因为自小在寡嫂身边长大,颇会看人眼色。去到尉迟府上,倒是与两位小公子,很是投缘。 本是差不多的年纪,他性子又开朗朴实。说起话来,也不是那等高高在上,卖弄学问的公子哥。故此让原本对读书很是头疼的尉迟均,也敢跟他吐露心声了。 “……我们家从前在乡下,除了大堂哥正经上过学堂,我们几个也就跟着娘,在地上学着划了几个字而已。哪里做得了读书识字这等精细活?倒不如让我去山里打几只兔子来得快。要不你帮我去跟娘说说,就说我不是这块料,要不让也跟我哥一样,去当兵得了。” 许长津笑笑,没有答应,也没有一口回绝,只是告诉他,“你既有心,可知我大齐除了文科举,还有武科举?” 乡下来的尉迟均,自然摇头不知。 许长津细说给他听。 这大齐的武科举和文科举一样,分童试、乡试、会试和殿试。只要名列前茅,一样能够封官授职。 而考试科目除了头两场的弓马骑射外,还有一场内试。 考的便是策论经义。 简单来说,就是兵书韬略,背书写文章。 尉迟均正听得心头火热,冷不防一瓢冷水浇下来,整个少年都呆了。 “领兵打仗,还要做文章?” “不然呢?” 许长津数给他听,“好比你家兄长,虎威大将军在外征战。征战之前,他得有行军部署吧?这个得写成公文,呈交朝廷,批准了才会给他调拔粮草,调动各地士兵配合。 征战之中,是何种状态,要不要援军?他还得写了公文给周边将军,上奏朝廷。 等到战后,给士兵手下论功行赏,没有公文怎么行? 难道他能指着全军那么几千号人,一个一个说清楚张三该立什么功,李四该立什么功劳?就他有这么好的记性,也不可能去皇上跟前说吧?俱得行文成书,才成规矩。” 尉迟均光是听得,都只觉得头皮发麻。 许长津道,“这还只是我随口说说,真正公文烦难,想必胜过我说的千倍万倍。你若想从军,那从现在开始,就得苦心研读兵法韬略,不还是得读书么?” 尉迟喜到底年纪小,更听话些,“哥,长津哥说得是呢。之前卫校尉在时,我就听那些士兵说笑。如今离了他,只怕二哥光写公文,就要头大了。” 尉迟均眼前一亮,“对呀,我也可以请个卫校尉,找个师爷啊!” 许长津轻笑,“这倒也可以,但二公子你回头能一直不跟别的文武官员打交道么?到时别人都是念了书的,偏你不会。大家说起话来,你就闭着嘴巴,只让你的师爷开口?那你还如何领军打仗?” 尉迟均急了,“那,那我就去当个大头兵!” 这回连尉迟喜都鄙视他了,“哥你傻了吗?咱亲哥是虎威大将军,你去当小兵?谁敢用你?那还不如蹲家里,上山打兔子吧!” 尉迟均才觉也行,许长津又道。 “此话不妥。首先,京城方圆数里的山林,是禁止随便打猎的。要打猎,得要有一定的身份地位,比如大将军,还只能去官府指定的猎场。 其次,京城物价高昂,就算你能天天打着兔子,也未必能养活自己,更别提养家糊口了。 当然,你们也能吃虎威大将军一辈子。甚至成亲生子,都赖着让虎威大将军养活。你们愿意么?” “当然不愿!” 尉迟均涨红了脸,少年忿然道,“我好手好脚,就不信不读书,在这京城就活不下去!那么多老百姓,难道就不过日子了?” 许长津依旧温和,“自然不会活不下去,却只会活得艰难些,每天为一日三餐奔波劳碌,你可能觉得自得其乐。但世人却会指责大将军,不念手足之情,不照顾兄弟。” 尉迟均卡壳了。 第63章 上进(一) 看尉迟均被说动,许长津也不继续打击,只拿自己举例。 “你们瞧我,出身许家,书香门第。虽父母过世得早,却也给我留下一辈子足够吃穿的钱财。若不贪心富贵,平平淡淡过一生,总是够的。 但我还是想读书,想上进,想升官发财,得人尊敬。你们不要笑我俗气,可这世道就是如此。你们见过我侄女,升平郡主吧?” 尉迟家上下还有敢不认识她的么? 那个小母老虎,就算是帮着萧氏的,但也可凶可凶呢! 许长津道,“她父亲,我三堂哥,就是因为书读得好,才考中的探花功名。所以他是我们家唯一能尚公主的驸马,我这个侄女儿,生来也就比别的兄弟姐妹尊贵。 而我,只是一个庶子家中的庶子。吃穿住用,差得远了。这也是规矩如此,没什么可说的。 但我希望,日后当我有了女儿,不敢说有二侄女这般尊贵,但也盼她能在族中兄弟姐妹跟前,抬得起头来,不要为我这父亲的出身低微,而自惭形秽。 而想要这般体面,除了读书,我真不知还有什么别的出路。若有,你们倒不妨告诉我。” 尉迟均若有所思,默默低了头。 尉迟喜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长津哥,我懂了!人要有出息,不管当不当官,都得读书。就算是跟大姐夫那样做买卖,也得会认字,会算账,才不会被人坑骗。三哥,咱们如今都还小,不读书,还能干什么?这京城又没有种地放羊的地方,纵有,也不能让你去。难道要娘成天为我们操心掉眼泪?那要如此,就是不孝了。” 这话说得再对不过了。 许长津拍拍尉迟均的肩膀,“你也不要想太多。无论如何,读书不都是一件好事么?从前你们家境不好,供不起这么多人。如今供得起了,多读些书,多明白些事理。回头你再慢慢去想,将来要做什么就是。难道说,你是怕读书太辛苦,故意推三阻四?” 尉迟均有些不好意思,“这倒也不是。只我笨得很,学得慢,你可不要嫌弃。” 许长津反听得笑了,“你当谁都是我三堂哥那般神童么?他在我这年纪,都中举人了,我连个秀才还没考上呢。都一样的姓许,我若跟他比,是不是早该去跳河了?” 他这一番说笑,把尉迟兄弟的疑虑打消,更加积极的跟着他开始念书了。 许长津知他们基础薄,授课也不跟那老先生似的,要求正襟危坐。只当是同龄伙伴闲话,拿着书一面讲解,还允许他们自由提问。 这样的传授,显然更适合从乡野中来的尉迟兄弟。 而许家书香门第的博学,也是浸润在骨子里的。 一路引经据典,讲起各种知识道理,听得二人津津有味。竟是连午饭都让人送到书斋来,同许长津一起吃过。 萧氏起初还不放心,担心自家儿子太野,会吓着人家斯文孩子。 可偷偷跑去一瞧,却见两个儿子已经不怕丑的,在许长津跟前写起了刚刚学的新字,还非逼着人家夸他们。 许长津则笑,“嗯,野猴子都会提笔了。难得可贵,难得可贵!” 尉迟兄弟俩哈哈大笑,完全没有之前被许松嘲笑“马上封侯”的半点不快。 随后许长津又手把手的教二人提笔,横竖撇捺,点折钩提的做示范。 “玩笑归玩笑,但形不正,则字不正。想练一笔好字,必得下一番苦功不可。我的字只能算一般,三堂兄却是书画双绝。京城慕名求字求画者,不计其数。这个再聪明也不能取巧,皆是他自幼下苦功练出来的。就算如今当了驸马,还是每日练字作画,从无断绝。就跟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个道理。” 尉迟兄弟不觉也收了玩笑之色,规规矩矩开始练字。 尉迟均道,“就算我这辈子也做不到你们这般,但从现在开始,每天练好一个字,一年也有三百字。三五年下来,常见字也能练会了。” 许长津当即表扬,“小时听爹说,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第二就是现在。你若有这样决心,何愁练不好字?” 兄弟俩更加积极。 萧氏听得大为满意,放心离去。 深觉许惜颜给两个儿子找了个好先生。 知子莫若母。 她这两个小的,尉迟喜还算听话,尉迟均可是年纪到了,逆反得很。叫他读书写字,跟要杀他一样。亏得许长津有办法,哄得他都下决心练字了。 她忙让人又丰丰盛盛的准备一份晚饭,预备着晚上要好生款待人家的。 谁知快到饭点的时候,两个儿子陪许长津过来告辞了。 余大奶奶派人来了,说要接他回去吃饭。 萧氏忙拿着荷包要给,许长津坚决不要。 “原本长辈赐,不该辞。之前收了太太的礼,已是逾矩。与两位公子伴读,也是教学相长,实在当不起这番厚礼。” 萧氏看他态度坚决,怕不懂京城规矩,反惹得人家生气。只得作罢,命两个儿子好生将人送出府去。 只是才离了萧氏这院子,却听得一阵吵闹。 是尉迟牡丹,跑到女儿杨荔枝这里来闹了。 尉迟兄弟到底年纪还小,热血一上头,就忘了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生怕表姐吃亏,赶紧跑了去。 小院门口。 许长津就见一个十五六岁,瘦瘦小小的少女,拿着一把旧柴刀,拦住了亲娘的路。 夕阳西下,打在少女的侧脸上,映出细密的茸毛,却又透着一股深切的悲怆。 就是悲怆。 任谁跟自己的亲生爹娘对上,都不可能好受。 尉迟牡丹不可置信,瞪着女儿,“荔枝你疯了么?我是你娘,你亲娘啊!你居然,居然敢拿着柴刀对着我?不对,你这柴刀是……你竟然还从家里带出一把柴刀?” 杨荔枝望着焕然一新的亲娘,颇有五六分相似的眉眼间,越发疲倦。 许长津莫名就懂了。 这是无数次绝望之后的疲倦。 第64章 上进(二) 拿着柴刀的少女,声音冷淡,透着份心如死灰。 “上京这一路,千里迢迢,娘以为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就靠那二十两银子,爹又爱喝酒,有几个钱就胡乱花销,若不是靠我一路砍柴帮工……算了,说了你也听不进去。” 杨荔枝柴刀一转,直直指向尉迟牡丹,“你只要记住,往后娘再来烦我一次,我就去打弟弟一次。爹来打我一次,我还是去打弟弟,娘看着办吧。” 尉迟牡丹没听懂。 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这丫头是不是疯了,你居然要去打你弟弟?你凭什么打你弟弟?你们说,哎,你们看她,她是疯了吧?这丫头疯了!” “我就是疯,也是被你们逼疯的!” 杨荔枝截断她的话,根本不欲多谈,“娘说吧,来我这儿到底是为什么?是爹又打你了,叫我去给你讨个公道?还是听说郡主送了我两匹布,你想来讨要?” 尉迟牡丹脸上,透着全被料中的一丝尴尬。忽地又如从前那般,熟练的呜咽起来,却不见半滴眼泪。 “女儿你既知道,自然要护着娘啊。如今你住进这主院里,我和你弟弟却被赶到外头……你爹昨晚,昨晚又来闹了……” 可预料中女儿心软,来安慰她的情形,却没有出现。 “那是你们夫妻的事,与我无关。在娘你带着弟弟,抛下我上京时,我和娘的情份,就尽了。” “你这丫头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这不是想着,先带着你弟弟来站稳脚跟……” 杨荔枝扯动嘴角,笑得极冷,“这些鬼话,娘留着哄旁人吧。差点被打死的我,是再不会信了。从前爹一打你,你就赌咒发誓要离了他。可他哄你两句,你就喜笑颜开,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叫我孝敬他。从前我小,不明白,还只当你糊涂。如今看来,娘你是半点不糊涂,你就是——贱!” 尉迟牡丹神色大变,“你,你居然敢骂我?” 杨荔枝冷笑连连,“那说娘是狗改不了吃屎,好听么?呵呵,听说如今爹娘和离不了,女儿还忘了恭喜爹娘呢。最好,再给我多生几个弟弟妹妹,回头有的是人听娘鬼扯。至于女儿,我大了,听腻味了,娘也不必白费力气来我这扯谎了。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去找弟弟,揍他出气。娘知道的,我力气大,打起弟弟,您可别心疼。” “你敢!”尉迟牡丹瞪起眼睛,更象是个要发疯,“你弟弟又没惹你,你凭什么打他?” 杨荔枝越发心寒,娘何曾这么护着她过? “从前爹打我,有理由吗?娘推我出去替你挨打,却又为何不推弟弟?是,我是你们生的,我不能找你们讲理。但我也可以欺负我弟弟呀,谁叫我是他姐姐?又有哪条王法说姐姐打弟弟,就一定得讲理?” 尉迟牡丹被女儿噎得直翻白眼。 而此时已经有管事妈妈,听着动静过来了,“姑太太快快离了此处吧,表姑娘还没嫁人,便是家中娇客。纵有什么错处,如今还有太太管着呢。您呀,往后就省了这份心吧。” 尉迟牡丹怒不可遏,“难道我还管不了我自己的女儿?这又是什么王法!” 管事妈妈皮笑肉不笑,“不是王法,只是世故人情如此。姑太太若执意要管教儿女,谁也管不着。您自可领了儿女,回您家去。便是打死,天王老子都管不着。只没听说,在外甥家里管教儿女的。如今既都吃住在咱们将军府,将来表小姐的终生大事,也着落在我们太太身上,她自然就管得差了。姑太太若不乐意,我们太太还省心了呢。” 尉迟牡丹无法反驳。 回婆家,那是远在西北,又穷又破的老杨家,如何比得了这京城的富贵日子? 管事妈妈上前一步,低低刺道,“民间有句老话,姑太太大概也听过。端谁的碗,服谁的管。除非您舍得砸了这饭碗,否则,便忍着吧。” 她随即顶着尉迟牡丹青白的脸,高声道,“来人,送姑太太回房!一个二个不长眼的,表姑娘还养病呢,竟让她亲自出来抛头露面。再有二回,你们也不必在此当差,统统滚回去吃自己的!” 这几乎是跟下人言明,往后都不许她来骚扰杨荔枝了。 下人齐齐应下,心里更明白了几分。 尉迟牡丹再如何是长辈,毕竟是个生儿育女的中年妇人了,能有什么前程? 但杨荔枝不一样。 只要虎威大将军肯认她,她就是尉迟家表小姐。日后自可以嫁个体面夫婿,说不定人家还能夫荣妻贵呢。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了。 “你这个坏丫头,将来一定会被天打雷劈。就是嫁了人,也咒你死了男人死儿女!” 看着尉迟牡丹满怀恨意,被人拖走。忽地有一滴清泪,从杨荔枝瘦削的面颊上堕落。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得她爹娘这样的对待? 难道她不被他们欺负,拒绝被他们奴役,就不是好女儿了? 那她还真不稀罕当这个好女儿! 少女狠狠抹去腮边清泪,再不看一眼,转头回了房。 夕阳西下,映着她的背影。 坚强倔强,象从石缝中顽强开出的花。 就这么突如其来,开在了许长津心上。 不美貌,却有一种奇异的震撼。 让他久久无法忘怀。 他以前总觉得自己很苦,但比起杨荔枝,似乎又好太多了。 等回到许家,余大奶奶问起他对将来的妻室有何打算时,许长津莫名,就想起女孩倔强的背影和腮边的那滴清泪。 一时恍惚,倒不知如何作答了。 余大奶奶只当他害臊,和气道,“不着急,若没想过,就慢慢想一想。你年纪也不小了,总得算计着这事。今儿既来了,也去给老太太请个安。” 许长津忙收敛神色,随下人去了。 余大奶奶转头便跟丈夫说起此事,“也不止是说媳妇,分家时给他的那些钱财田地,也该跟二嫂子说道说道了。” 二房大爷许淳,有些不乐意,“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既抚育了老四一场,如今谁好意思去跟她清算?且怎么说,也是五房头的事。人家长兄还在呢,你操的什么心?别回头还落人埋怨。” 余大奶奶跟他没法沟通! 第65章 出事(一) 当初要不是许太夫人和二房长辈豁出脸皮来求,余大奶奶是真心不会嫁到许家来。 许淳不坏。 但骨子却很有些杜三太太的胆小怕事,懦弱自私。 要说底下两个弟弟,虽也资质平平。 但老二许洛好在自知无能,便从不冒头,凡事听媳妇卢二奶奶的。 老三许泓虽娶了小杜氏那么个极品,但这些年总算能平平顺顺,把日子过下来。也算是有肚量,能容人了。 只许淳身为长兄,自己不管事也就算了,还拦着不许余大奶奶管事。就算管得好了,从不赞她一声。若有半点不好,就总是马后炮,说她多管闲事,这就很令人恼火了。 但他是当家男人,要实在撒手不管,余大奶奶更不好管。只得耐下性子,细细跟他解释。 “四堂弟虽不是咱们屋里的,到底同一个祖父,又在京城眼皮子底下。若是叫亲戚们瞧着,这么老大年纪,还没个兄嫂操心,可要怎么说咱们? 梅氏是寡妇,便糊涂些人家也能带过。上头那二位兄长,也不是一母生的,又都离得远。这县官还不如现管呢。到时若有错处,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咱们哪里就真能脱得开身? 且四弟为人不错,读书又肯上进。咱们帮扶着些,他日后有了出息,便咱们不指着他借光,说着不也面上有光?” 这番话许淳倒是听进去了,可想想又道,“从前瞧他还不错,能中个童生。可这几年了,也没考个秀才。只怕年纪大了,心思散了。” 余大奶奶真想甩个白眼,生生咽下,“他倒是想学,也得有那个闲工夫啊。那边老二媳妇寡妇失业的,抛头露面的琐碎家事,不就全指着他了?且你也没问过他的功课,怎知不好?” 许淳还犹豫着呢,许洛卢氏两口子来了。 卢二奶奶张嘴就道,“方才四弟来请安,瞧他身上衣裳,还是旧年中秋做的,早不时新了。我就收拾了两块我们爷的新衣料,要不嫂子拿给他做吧。省得这东边人家来来往往,嘴碎得很。” 余大奶奶听着心里就舒坦。 卢氏到底也是正经嫡女教养,跟她想得是一个路数。可比跟许淳沟通,要容易多了。 许洛早得了媳妇提点,也跟他哥说,“听说是二侄女介绍四弟去尉迟府做的伴读,还从府里牵了匹老马过去。到底是咱们二房的人,哪好总让大房管着?显得我们这些哥哥也忒不上心了。 这眼看都快二十的人了,亲事没说定,正经营生也没一个。早知道那头三哥要人做竹纸买卖,便叫他去了。” 听他都这么说了,许淳面上挂不住,方跟余氏卢氏交待。 “下月那边大姑娘不是要办及笄礼么?你们也上心着些,瞧瞧哪家有合适的姑娘,咱们再去说说。抽空也把老二媳妇请来,正经跟她也说说这事。” 这就对了。 余大奶奶总算松了口气。 回头下人来说,许长津去给许太夫人请安时,遇到许樵了。 因说起在尉迟家做伴读, 许太夫人乐呵呵的发话, 叫许樵把他拖去闹他三叔了。 太夫人明着说,就算做伴读,也不能丢了许家的脸,得考较考较他的学问。 但暗地里,是给机会,让许长津能去请教许观海。 许太夫人都肯出手了,许淳更得上心了。 回头还跟余大奶奶交待,既要说亲,尽量说个嫡出的姑娘,也显得他们用心。 这点余大奶奶倒跟他想法一致。 倒不是她小看庶出。 而是许长津孤苦伶仃一个人,若能娶到嫡出的姑娘,更能支应门户。 只没想到他去请教,直到二更天,两边府上都要关门禁了才回。 身后下人浩浩荡荡抬了三只大衣箱,全是许观海给的。 说看他身形只比自己略矮些,便命人收拾了自己没来得及穿的新衣裳给他。连配饰腰带什么的,都装了几匣子。 这个没法比,全府除了许太夫人,就数驸马爷父女俩最壕。 他和许惜颜在许府有份例,公主府还有份例。 成安公主虽不住许家,也不穿许家的衣裳,但许家也得给这位公主媳妇准备,所以她的份例又算到这父女俩头上。 故此许观海每季的新衣裳,都多到穿不完,拿来送人,倒替他清库存了。 但许长津惦记的却不是这些。 他满脑子还记挂着许观海今儿说的学问功课,要回去记下来。 余大奶奶见他上进,自然高兴,命人准备宵夜,好生将他送去客房了。 那边许观海的下人,又跟他们带话,“我们三爷说了,四爷的学问原就不错。只要清静清静用几年功,秀才不必说,一个举人必是跑不掉的。三爷说大爷大奶奶素来仁厚,要是拉不下脸,只管扔到我们三爷那儿去。狠削他几回,也就出息了。” 余大奶奶笑说,“你们三爷,还是这么好说笑。那就辛苦他费心了。待到四弟高中,我必亲来谢他。” 回头又跟许淳私下道,“瞧见没?若说咱们瞎操心,那大房又算什么呢?我不是给爷找事做,只咱们二房功名不显,几个儿子又小。咱们先做不了别的,起码得把名声立住了。先帮扶着四弟立一份功名,回头让人说起大爷,就夸一声有情有义,这不挺好的么?” 这话许淳听到心里去了。 既然许观海都看好许长津,那他也愿意出手了。 只忽地勾起心事,叹了口气,“我却想起咱们大姑娘了。要她还在,也该说亲了。咱好好给她寻个女婿,倒比这隔房的兄弟叔伯,更能帮衬自家兄弟。” 余大奶奶瞬间泪目。 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亲生的大姑娘,养到七八岁上,一场病就没了。 那么花骨朵一般的小姑娘,又甜又贴心。夫妻俩都极心爱的,谁知就这么薄命。 故此如今看杜三太太把许云樱惯得有些不象样,余大奶奶想着女儿,也不忍责罚。 偏许淳不懂做娘的心,还在那里说,“幸好还有二丫头。你给四弟挑媳妇,也看着些各府的哥儿。到时给她择个好的,也能拉拔兄弟。” 余大奶奶也不接话,只哭得更伤心了。 于男人来说,妻生的妾生的,都是他女儿。 可对于当娘的来说,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能和别人的一样? 许淳看她伤心,也不知如何安慰,自去睡书房了。 留下余大奶奶越发难过了许久,才在心腹丫鬟的劝慰下,勉强睡了。 谁知还不到一个时辰,忽地就被人叫醒。 “五房那边出事了!官府都来人了,爷叫奶奶赶紧起来,一起过去!” 第66章 出事(二) 都惊动官府了? 怕不是小事! 余大奶奶吓得心口怦怦跳,赶紧爬起来梳洗。 二房许家的三位爷都给闹醒了,听说五房进了贼,也不知出了何事。留下二弟许洛看家,许淳带着许泓,并余大奶奶一起慌慌张张的去了。 本还想叫上许长津的,是余大奶奶稳当,命人缓缓。 他晚上做功课睡得晚,明儿还答应去尉迟家的,且看了情形再说。 结果去了之后,余大奶奶险些气死! 梅二奶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想着大嫂子说的,白日里怕人来人往,要管严门禁。谁想那小贼竟是晚上来了?偏四弟又不在,几乎把我唬死!” 许淳实在忍不住,指着她骂,“既都提醒你了,怎还不知警醒?真若出了事,你们母子可怎么办?” 梅二奶奶哭着推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想得到这些?大哥既有见识,晚上就不该把四弟留在府上才是。” 她倒还怪起他们了? 许淳气得倒仰。 要不是不好与个妇人计较,他非上前扇她两耳光不可! 好在事情不大,跟去官府打听的许泓,很快弄明白原委回来。 原来梅二奶奶疏于门户,被街上闲汉看见,无意在外说起,结果就被一伙小毛贼盯上了。 打听五房这边少有成年男丁,便想趁机偷盗些钱财。 偏这梅二奶奶被一而再的好意提醒,还是不知悔改。 装病吃药,闹得底下人仰马翻。白天样子做足了,晚上只命人拿锁一锁,便依旧“宽厚”的打发下人去歇着。 便是有老家人给余大奶奶敲打过,加以提醒。架不住梅氏要做好人,他们也实在累了,力不从心,便去歇下了。 谁想贼人就翻墙进来,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还亏得是邻居机警,隐约瞧见几个黑影,赶紧拍门来问,否则偷完走了梅二奶奶都不知情。 如今那伙毛贼倒是捉住两个,但也跑了几个同伙。 官府这边还等着许家报损失,好捉拿贼人。可问起梅二奶奶,她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许淳还待发脾气,余大奶奶连哄带骗道,“你这会子说了,咱们还能替你周全一二。若再不说,官府就要开库房查验了,到时可就没法说了。” 梅二奶奶又惊又吓,终于哭着说了实话,“要说钱财并没有多少,只那些小贼,把我借给寺庙的花票子偷了不少去。那些俱是认票不认人的,可如何是好?” 什么花票? 余大奶奶和许淳皆不懂,许泓一拍大腿,“二嫂子,你不会给人骗了吧?” 梅二奶奶直说不可能,“都是隆福寺的大和尚亲自送来的,怎可能骗人?且连利息都给了的。” 许泓一听这话,顿时断定,“假的!上回我,我一个朋友也是这么上的当。后来还专门去隆福寺打听过,人家大和尚从来不会到家里来收钱,订的契约花纹也不一样。不信你拿去庙里问,绝对是假的。” 梅二奶奶顿时面白如纸,几欲晕厥。 余大奶奶和许淳还糊涂着,许泓解释给他们听。 因寺庙道观多有香火钱,也常对外放贷,收些利息。近年来,在京城就有一种新骗术。 有人假冒名寺名道观的和尚道士,伪造文牒,走街串巷,哄了善男信女,将钱给他们放贷。 为了哄人相信,这些骗子还会提前支付利息。 好些人贪图小便宜,又迷信僧道,便借了钱出去。但这些契约往往一签三五年,就算头几年都按时付了利息,可人家等骗得差不多了,最后卷款一逃,还是损失惨重。 就算将骗子抓到,钱财也早被挥霍一空。 余大奶奶一听,便猜着许泓必是自己上了这样的当,方才了解得这样清楚。 许淳追问梅氏,“那你到底放了多少出去?” 梅二奶奶声音抖得不象话,“前前后后,一共,一共五千……家里所有的银子,都放出去了……这些杀千刀的骗子……快快快,快去报案,快把骗子抓回来呀!” “蠢货!” 许淳气得肝疼,忍不住破口大骂,“这种丑事怎能报案?一旦报案,许家的名声就彻底毁了。你也不要做人了,一根绳子去吊死得了!” 如今要查,也只能派了心腹,暗地里追查。 但只怕,凶多吉少。 果然,让心腹家丁按梅氏给的地址去查问之后,方知那假和尚去年年底给了最后一期利息后,已经逃之夭夭。 今年已有好几拔人家去打听报案了,至今全无头绪。 梅二奶奶听得脸孔雪白,整个人瘫在那里,哭都不会哭了。 她一个寡妇,没有来钱之处,全仗分家时的这些银子过活,如今全都没了,她要怎么过?还有儿子没成年呢,将来要怎么接媳妇? 还有被一同坑掉的许长津的分家银子,要怎么还? 许泓心中叹息。 正如余大奶奶所料,他也上过这当,不过只是三百两私房银子。丢了固然肉痛,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但没想到这平素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寡妇二嫂,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 足足五千两啊! 他们这两房的老底子全没了,将来可如何生活? 纸包不住火。 这事太大,就算想瞒也瞒不住了。 许家二房,闹得一夜未眠。 到了次日天明,许家各房头该知道的,俱都知道了。 杜三太太气得早饭都没吃,在家摔筷子砸碗,“不争气的东西!祖宗家财岂有这样败坏的?平白给外人使了,还不如拿来孝敬老娘!” 许长津在客房听见,心头一片苦涩。 他虽早不敢指望那一千五百两银子了,但总想着,就算给二嫂吞了,回头自己娶妻说亲,多少二嫂得拿个五六百,替他把事办了。 如今可好,不单是他的银子,连她自己都亏得一塌糊涂。往后不找他叫穷就算好的,如何肯再替他出钱? 那自己要如何娶妻生子,成家立室? 几房哥哥俱不是亲生,就算如今肯伸手管他,但这钱财之事,数额巨大,梅氏又是个寡妇,谁又肯替他出头作主? 下人看他脸色极差,犹豫着来问,“四爷,今儿是不是去尉迟家告个假?” 许长津微吸口气,咽下心中苦涩,“不必。去跟二嫂说一声,区区钱财,没了就没了,人没事就好。等我今儿完事,再回去看她。” 他匆匆用了早饭,还特意从箱子里挑了身许观海给的新衣裳,打起精神,依约去了尉迟家。 强颜欢笑,硬是没让人看出半分破绽,好好的又上了一课。 只到午时,许家忽地打发人来接了。 第67章 公道(一) 来的人是许太夫人身边的陈妈妈,客客气气跟萧氏赔笑。 “……好叫夫人知晓,我们老太太年纪大了,凡事难免多思多想。偏大清早的摔了个旧杯子,心中便不安乐起来。后请了师傅来解,说是恐怕冲撞到了,需得八字属相相合的子孙,替她念段经文才好。这阖府上下一算,竟正是四爷。这不就趁着午休,接他回去念段经么?省得老太太牵肠挂肚的不安心,下午必将人再送来。” 萧氏忙道,“那快回去吧。下午也不必来了,多陪陪老人家。” 陈妈妈笑道,“若实在来不了,必也打发人来说一声。耽误府上少爷功课,还请见谅。” 萧氏听着妥帖,还让厨房把特意给许长津准备的几个好菜,也一并送去给人尝尝。 许长津心知大概还是说昨晚的失窃之事,心中既迷惘又有几分期待。 是许太夫人要替他作主了吗? 可老太太年纪大了,要她做得罪儿孙的事,许长津又实在不忍心。 等进了许家内院的小门,陈妈妈方轻声道。 “才二姑娘回来了,去老太太那里请了安,便把老奴支出来了。如今已把各房老爷太太,并梅二奶奶都请了来,如今俱在二房,等您一起说话呢。” 许长津一怔。 竟是许惜颜? 他万没想到,头一个站出来替自己打抱不平的,竟是个小姑娘。 还是个身份高贵,跟自己并无太多交情的侄女儿。 他眼眶一热,眼泪差点落下,但生生忍着。心中只暗想着,许惜颜肯替他奔走这一回,哪怕只是说几句公道话,他都感激一生。 “我晓得了,多谢妈妈。也替我回去跟老太太说一声,我晚些时候去给她磕头。有老太太,就是咱们做儿孙的福气。” 看他知道感恩,陈妈妈也很满意。 许太夫人年纪大了,确实不适宜正面得罪儿孙,且又隔着房。 但许惜颜肯出头主持公道,她就肯替他们撑腰。 说到底,老太太心里还是有正气的。 梅氏那事,办得也太不地道了。 二房。 杜三太太颇不自在的坐在上头。 她倒是想躲来着,可许惜颜这丫头一来就缠上她了,跑都跑不脱。 偷眼看看左右,三个儿子儿媳自然都被请来。 另一边,长房大老爷许述没来,当家主事的邹大太太也没来。只来了与许长津平辈的长孙许汤一人,显然不是特别想管。 倒是柏二太太,带着儿媳尹氏俱来了,及许观海,许惜颜父女,让人轻慢不得。 杜三太太心下盘算,要如何不沾手这烂事,许长津来了。 进门就见梅二奶奶在下首坐着一张圆凳,拿帕子捂着脸哭诉“不是故意,一个寡妇,没有见识”云云,后头站着她的儿子许枫。 陈妈妈行了一礼,退守一旁。 她只留下听着,回头给老太太做个回报便罢。 许惜颜虽是晚辈,但因身份尊贵,又是娇客,于是在许观海身后也有个凳子坐着。此时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声音清柔,却透着股上位者的尊严。 “既然人都到齐了,便把事情说开了吧。” 除了陈妈妈,下人俱都退下,连门都关上了。 杜三太太看失了先机,越发不自在起来,又有些不悦,干笑道,“二丫头你这是要做什么?弄这样大的阵仗。” 许惜颜仪态端庄,施了一礼,“请诸位长辈莫怪,惜颜并非有意如此。只厚颜仗着郡主身份,想说几句公道话罢了。” 确实脸皮挺厚,竟好意思说自己就仗着郡主身份了。 这么一来,许家还没几人压得过她。 看长辈们神色各异,许观海眼皮子抖抖,忍不住替女儿哈哈圆场。 “阿颜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这事就算你不说,我们这些兄长长辈们,能不管吗?” 许惜颜索性直言,“能管,但不好管。毕竟梅二婶婶守节多年,就算无功,也有苦劳。倒不如由女儿这个晚辈来做恶人,省得长辈为难。” 这话太特么实在了,噎得人牙疼。 许观海接不下去了。 梅二奶奶眼看不好,再次哭诉,“我已经知道错了,可我也不是故意的呀!四弟,多谢你不计较,还一早打发人来宽慰二嫂。二嫂,二嫂对不起你!呜呜……” 许长津跟吃了个苍蝇似的,别扭之极。 他这二嫂,平素看着老实,这正经场合,倒是一点不含糊了。 故意拿这样的话来怼他,不就是怕他计较么? 杜三太太附合,“对呀对呀,家和万事兴,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开了就好了嘛。” 就算生气梅氏白糟蹋了五千两银子,但她更怕许惜颜提出要她们帮忙补偿的话。 眼看没人接话,余大奶奶实在忍不住了。 “一家人是不该为了钱财生分,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总要拿个章程出来吧?难道就这么稀里糊涂,跟应付官府似的糊弄过去?” 这是正理。 柏二太太才想开口,许汤插了句闲话,“哎,官府那边是怎么应付的?” 许泓道,“只报说丢了些银子,几件香炉器物,统共也就一二百两银子,旁的俱都没说。” 小杜氏忍不住道,“要说二嫂子你心也太大了,竟敢把全家的银子都拿出去放贷。五千两啊,五千两!如今俱都没了,传出去,人家还不知怎么笑话咱们许家傻呢!” 梅二奶奶又想哭了。 偏许惜颜迅速拉回正题,“事情已经发生,多说无益。还是大婶婶说得对,往后怎么过,不能没个说法。” 梅二奶奶不哭了,只嘶声道,“可如今就是杀了我们母子,也赔不起啊!四弟——” 卢二奶奶也微有怒意了,“行了二嫂,又没哪个说要你赔。二姑娘你有什么主意,就直说吧。” 许惜颜干脆利落,“这钱,二婶婶肯定是赔不起的,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吧?父亲近日替母亲清点田产,惜颜跟着听了几句,这京郊田产,均价大概在每亩八两银子左右。 四叔原该有一千五百两银子,但这些年想来也花用了些。惜颜便替四叔开个口,二婶婶从许家分得的田产中,不拘好坏,拿一百亩相连的田地赔他,此事就算作罢。将来四叔娶妻生子,也不必二婶婶操心了。” 第68章 公道(二) 梅二奶奶心疼得一紧。 偏柏二太太淡淡开口,“如此公允。” 丢了一千五百两,只让她赔八百。若是下等田地,还值不了这些,算是厚道了。 梅二奶奶不乐意,又开始委屈巴巴的抹眼睛,“可我们孤儿寡母的……” 少女一双微微上挑的秋水明眸,清澈无比看着她,“二婶婶尚有母子相依为命,四叔却是茕茕孑立。真要比起来,你们好过他太多。枫哥哥,你说是么?” 一直躲在母亲身后,垂头跟个隐形人似的许枫,闻言臊得脸通红,呐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事稍明理的人,都知道自己理亏。 许长津听得眼底一烫,眼泪再也忍不住的掉了下来,忙忙抬袖拭去。 许惜颜替他讨要的是一百亩相连的田地,梅氏再怎么耍心机,给的最差也得是中下了。将来娶妻生子,总算多点依靠。 少女又道,“此事既诸位长辈也觉公允,不如就此定下。眼下当着众人,二婶婶要给哪块田地,便指明了吧。” 梅二奶奶眼神闪烁,“我,我这方寸大乱的,一时哪里想得起来?” 许汤都忍不住怼了她一句,“连自家的田地都想不起来,二嫂子当得好家啊!” 卢二奶奶跟余大奶奶道,“我记得当初咱们许家的田地,各房都是画了图的。拿出来给二嫂子瞧一眼,不就清清楚楚了?” 梅二奶奶忽地就握着胸口道,“我,我心口疼……头好晕……” 谁知许惜颜截口道,“若二婶婶身子不适,就让枫哥哥来定吧。横竖他也这么大了,能做主了。人说夫死从子,想来婶婶也不会不乐意。” 梅二奶奶再看少女一眼,那眼神简直—— 既不敢吃了她,却又真真怕了她。 “我,我喝口水就好……” 眼看梅二奶奶的屁股又自己坐了回去,不厚道的许汤,还有小杜氏已经噗哧笑出声来。 柏二太太一声威严的清咳,二人才算是收敛了神色。 图拿过来,许长津才知,原来当年大哥身为长子,独拿了八百亩。其余两个哥哥,也都拿了五百亩,独他二百亩。 许惜颜知道底细,所以提出一百亩的请求。各位长辈听了,也没二话。 柏二太太解释道,“你也不要不服气,他们当年都有妻有子。唯你最小,这也是公中定的。” 许长津忙称不敢。 当年他还是一介幼童,长不长得成人还两说,哪家分家都不会给太多。 梅二奶奶给架到砧板上,再无理由推辞。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迟迟无法抉择。 许汤受不了了,“二嫂子再不选,就把相邻的田地给老四一百亩得了。” 那可绝对不行! 梅二奶奶最终指着最差的一块地,咬牙道,“就这儿。” 定了地块,那就容易了。 反正田地都是有定数的,拿来簿籍册子,很快就核准地方。 其中虽以旱地居多,种不了什么好东西,但也连着二三十亩山坡林地。那却是十足好地方,养些家畜果树,甚是富足。 许长津十分知足。 却也为梅氏的表现,颇觉寒心。 她若有半分悔意,怎会如此? 多年相伴,半场抚育的恩情,生生被她自己糟蹋干净。 卢二奶奶推一把许洛,让自己丈夫写下文契,做成这桩人情。 偏许惜颜又让许枫来立个文书,“此事枫哥哥既知前因后果,便请写个字据给我。别若干年后,让人说是惜颜仗着身份,欺压哥哥少不晓事,才做出此事。回头若五房的大伯伯和三伯伯询问起来,妹妹也好有个交待。” 这丫头实在是太狡猾,简直滴水不漏。 梅二奶奶恨得磨牙。 她方才确实动过这样念头,不想又被这丫头抢先一步。 余大奶奶赞赏的看着许惜颜,“这些小孩儿家的事,咱们就不掺乎了。不过此事确该给五房大哥和三弟都写信说一声,省得误会。要不一事不凡二主,都是二弟吧。” 许淳忙说不必,他可以。 到底他才是二房长子,总不好袖手旁观。 只许惜颜逼许枫立了字据,又格外提出一事。 “如今四叔平白损失惨重,只怕日后不好说亲。惜颜侥幸,如今得了一份朝廷俸禄,便助四叔一百两,还望不要嫌弃。” 她纤纤素手,打开手边一只锦匣。只见里面早准备好了,一锭十两,十锭崭新元宝,齐齐整整装在那里。 许长津愣住了。 许惜颜替他讨了田地,已经足够,还要给他银子? 许观海心思一动,笑着接话,“横竖我这丫头不缺钱,她既给了,四弟你就拿着。其余孩子,便不必效仿。只我们哥几个,一人也给上二百两,可好?” 他问是的亲嫂子尹二奶奶及许汤。 许汤略一犹豫,尹二奶奶已经笑着应了,“三叔说的是。我们爷虽不在,但这二百两银子的主,我倒可以做得。” 柏二太太忽道,“你们兄弟友爱,我们长辈瞧着也安心。老四,这钱长辈们就不出了,等你成亲时再说。” 听她这话,杜三太太狠狠松了口气,“是呢是呢,到时再说。省得又给人骗了去!” 这后一句完全不必说好吧? 又不是许长津的错。 余大奶奶强忍下白眼,对这小气又乌鸦嘴的婆婆。 许汤心想,若不要爹娘出钱,只算兄弟,他独一个,一家子才二百。许观海哥俩,再加许惜颜,可 有五百了。 索性也大方道,“那我也出二百两,回头就给老四送来。” 这边许淳三兄弟对视一眼,还思索着出多少合适,倒是余大奶奶最爽快大方。 “那咱们兄弟也不攀比了。你们两个兄长也是一人二百,我们是长兄,就给三百。” 这也算公道。 卢二奶奶识趣捧场,“还是大哥大嫂大方,先就这样吧。” 只小杜氏心里不忿,“咱们都出这么多了,那五房大哥三哥又该出多少?” 这话问得忒直接。 偏杜三太太也这么想,“老大你给他们写信时,可得提一嘴。” 三儿子加一起,也出了七百呢,他们可不能少于这个数! 第69章 正气(一) 梅二奶奶简直红了眼。 如此一来,许长津就有一千四百两入账。只损失一百两,几乎不算损失了! “我们枫哥儿……” 她话还没完,便被柏二太太冷冷打断了,“如今老四正是要说亲的年纪,兄弟们自当先帮扶一把。至于你们家枫哥儿,过几年再说!” 才犯了这么大的错,就想要钱,未免也太拿家人的善心不当回事了。 不给个教训,还当旁人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至于到时要给许枫多少,就看她们母子日后表现了。 可眸光一转,却见孙女正睁着一双微微上挑的明澈双眸,微带几分探究看着她。 柏二太太被她看得略有些不自在,避开眼神,“还有事吗?无事就散了吧。” 许惜颜道,“祖母莫嫌孙女啰嗦,确实还有一事。孙女是想着,五房之祸,归根结底,还是门户之祸。二婶婶不便抛头露面,还得操心枫哥哥的学业诸事,恐怕无力打理。不如交待给四叔,可好?” 帮人帮到底,这是给他机会自立门户。 许长津正色道,“正有此意!” 许观海也觉极好,“如今老四也大了,再住在二嫂子的院里,确实多有不便。我记得当初五房分家,房子也约略分了分的,给老四的是哪一处?” 余大奶奶忙道,“可不正是紧邻外街那一处么?虽小些,到底够住了。且离大门近,正好看守门户。” 这话说得许淳都极赞成,“那就让他带几房家人,搬出来守着。省得下回又闹出事来,半夜里搅得阖家不宁。再让官府拿住一回,许家的脸面可真是不能要了!” 全家点头。 只梅二奶奶脸色不好,“本来家里人口就少,再分出去,只怕就没人服侍了呀。” 余大奶奶暗地里翻个白眼,“若人手不够,尽管来家里要。前儿娘还说起好些下人没事干呢,不如打发到五房去吧。” 杜三太太拍掌,“就是就是,省得一个个成天在家吃白饭,全养成懒骨头!” 于是,梅二奶奶最后一点抗议,也失败了。 事情议定,众人散去。 许长津追上许惜颜,千言万语,最终深深施了个礼。 许惜颜侧身不受,只道,“尉迟太太方才还特意打发人跟我说,四叔极好。那边府里,劳四叔操心了。大婶婶找你,想是有话,告辞。” 余大奶奶找许长津,确是正事。 她想挑几房家人过去帮衬,偏杜三太太小气病又犯了,愿意给人,却不愿给身契。 意思人还是她们家的,只不过给五房使唤,花销他的罢了。 这样的奴才怎可能完全尽心? 但许长津表示已经很好了。 毕竟家生子,比临时从外头找人强。至于能不能为他所用,端看主子本事。 许惜颜这样泼出脸面,替他挣了个单人立户的机会,他要是守不住,也太辜负她了。 看他懂事,余大奶奶心里妥帖。仔细替他挑拣几房家人,还狠狠敲打了一番。 只是这个侄女,为何这样帮他? 这事别说许长津,其余各房也不明白。 自诩许家第一聪明人的许观海,同样猜不透。 就算他考较过许长津的学问,知他根底不错,但也只是不错。 比起自己当年,犹有不小差距。 就算给他读出来,考中功名,可许惜颜以郡主之尊了,哪里有用得着许长津的地方? 总不可能就为了让他去尉迟家安心当个伴读,就这么尽心尽力吧? 许观海想不明白,就跑去问了。 少女被缠得无法,只得告诉她爹,“我长到这么大,唯独在十二岁那年上元灯节,收到过一只小老虎花灯,四叔亲手做的。” 许观海一怔,随即面有愧色。 许惜颜,属虎。 按大齐京城风俗,孩子在本命年的时候,亲朋好友要新年里送一盏本命生肖花灯,给孩子挂在檐下,趋邪避祟。 其中尤以亲手做的,最为心诚。 许观海和成安公主,每年皆会分送孩子们大量精美花灯,却独独忘了此事。 便是记得,他俩手工废也不会做。 其余亲朋好友,看他们夫妻都不送,自然更不好提。 唯有许长津,以为许惜颜以嫡女之尊,想必无数人攀附。自己亲手做一只,就算不那么好,总是一番心意。 却不知,他送的那只老虎灯,却成了许惜颜唯一收到过的一盏,亲人做的老虎灯。 但许惜颜又道,“我助四叔,倒不全因如此。上回在城外遇着他,我坐着府里的马车,他骑着雇来的毛驴。却半句不提家中艰难,还肯买了篓活虾送我,指点着我去讨好老太太。” 许观海不觉肃然起敬。 一个人遇到逆境,保持不怨天尤人,乐观开朗,本就不易。更难得的,是他还愿意去帮助比自己过得好的人。这样的胸襟人品,实在很值得助他一臂之力了。 许惜颜淡淡道,“所以不是我帮他,是他自己帮自己。女儿只不过,助他的路,好走一点罢了。” 许观海听得动容,再看女儿,“你其实,甚象你祖母。” 许惜颜反倒一怔。 她象柏二太太? 莫不是她爹眼睛瘸了,她哪有半分象祖母? 许观海幽幽肯定道,“你象祖母,心中有正气。” 若不是心中有正气,许惜颜不会管这桩闲事。 若不是心中有正气,柏二太太不会在明知哥嫂都撒手不管时,特意带着大儿媳过来撑场子。 这全家最不对盘的祖孙俩,但骨子里有些东西,是极为相似的。 骄傲,自律。 冷清,却也正义。 能记得旁人的一点好,并涌泉相报。 许观海想得心中一暖,忍不住凑上前去,“那女儿也帮帮爹吧,听说你在你娘那里挑了些小孩子管教,回头有好的,也给爹送几个来。” 许惜颜被她爹突然夸得有些反应不过来,再看他如此,忍不住微愠,“父亲就不会自己教么?” 都这么大个人了! 许观海突然有种模糊的意识,或许跟女儿的相处,也得拿出对付他娘的那一套。 咳咳,虽然有些不甚光彩,但当爹的跟女儿做小伏低,又有什么要紧? 第70章 正气(二) 于是许观海越发不要脸皮,歪缠起女儿来。 “爹忙啊!如今手下统共没几个得用之人,偏公主府里那样多破事。还有你几个弟妹的功课学业,比起阿颜你差远了,说起来就头疼……” 许惜颜被亲爹絮絮叨叨,叨叨絮絮歪缠半日,最终无奈应下。 而许太夫人听了陈妈妈的回报,笑得开怀,发出和许观海一样的感慨。 “这丫头,倒是随了她祖母。” 然后老太太道,“你也瞧瞧,咱们这儿有谁闲着,派几个过去给老四镇着场子。可怜见的,一个当叔叔的,还得个侄女儿替他出头。” 陈妈妈抿着嘴笑,“要说二姑娘这好打抱不平的性子,倒也象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您要是不嫌弃,老奴便去装两年太岁如何?” 太夫人笑道,“你这老货真要去了,下头该骂我这老不死的,手伸太长了。叫你二媳妇一家去盯着就行,正好她也寡妇失业的,那梅氏也挑不出毛病来。” 陈妈妈赶紧道谢。 她二儿子二媳妇原都在许家做管事,挺能干的。 只儿子命短,前年一场病,人就没了。媳妇也不好在主子跟前伺候,从此失业在家。 挣不来银钱,却还有两个半大小子的婚事没有安置,正是艰难时候。若能去许长津那里帮衬,到底有个营生,不必坐吃山空。 且瞧许长津如今虽穷,却是个心里有主意的。说不好跟着他,还真能奔出前程来。 陈妈妈道,“我回去一定告诉他们,万不可仗着老太太,就端出款儿来欺压人。” 可许太夫狡黠一笑,“若不要她端着款儿,我何苦派人过去?细想去。” 陈妈妈明白了。 这是要媳妇狐假虎威,替许长津撑腰,好压着梅二奶奶。 但要怎么对许长津,就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许长津来替许太夫人念经文时,谎话既然说了,就得做到这些表面功夫,陈妈妈就跟他私下说了。 许长津自然感激不尽。 而当他下午又如常去尉迟家里伴读时,这陈二媳妇已经接了婆婆的话,带着两个儿子,拿着许府给四爷的东西银钱,八面威风的杀去五房了。 咣咣啷啷命人开了锁,去梅二奶奶那里点了家人,将分给许长津的小院打扫得焕然一新,又管她讨要铺盖器具。 梅二奶奶稍一迟疑,这陈二媳妇就捏着嗓子,装哭装可怜。 “奴婢可是奉了老太太的话,来照看四爷的。若是有甚粗手笨脚,不懂规矩的地方,还请二奶奶别客气。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奴婢一家绝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别闹到老太太跟前,那我这寡妇失业的,可就真没法活了!” 梅二奶奶给噎得脸青心堵。 原这寡妇失业,是她用的最拿手的。如今偏又来了一个,比她还更会撒泼更不要脸。 她一个主子奶奶,能跟下人计较? 且人家讨要的也没错啊,若连铺盖器具都克扣,回头闹到许府,又该是她没脸了。 于是梅二奶奶只得忍着心疼,开库房取了些粗笨家具器物,勉强支应过去。 却不知陈二媳妇极有心眼,回头告诉归家的许长津。 “……奴婢怕闹得太僵,没挑那些金玉之物。但选的家具物件,虽不打眼,倒都是老料子的好东西。识货的人家,自然明白。日后添一炉好香,几副精细书画,烧一壶好茶,就很能待客了。” 许长津忙谢了陈二媳妇,“老太太既打发你来,往后还请嫂子,多替我操着心。” 看他是真心愿收她们当个心腹,陈二媳妇也说起心腹之言。 “奴婢算着,既分门别院了,索性连炉灶也另起一副吧。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要用功读书,宵夜点心是万不能断的。 我那大儿子虽文弱些,却打小好吃。自幼在府里厨房厮混,也略学了些做饭的手艺。不算好,但基本的面食点心,家常小菜,倒都能做得来。 爷如今年轻,交际少。单养一个厨子,有些费不着。真有客来,打发人去酒楼叫一桌就是。爷若觉得可行,咱们就这么办了。您再指个人,管着厨房花销就是。” 许长津很满意。 他如今又不是没钱,自然要对自己好一点。 “也不必另挑人了,你们一家既是老太太派来的,我自是信得过。” 径直拿了二十两银子出来,交给陈二媳妇打理家计。 并给所有分派到他这里的下人,多发一个月工钱。又单拿了一吊钱给她,赏她用心。 主子大方,下人们自然高兴。 就算回头要严查门户,值班上夜,大家也没有怨言了。 只消息传到梅氏那里,下人们难免开始攀比。 旁的也就算了,看不见摸不着。自从许长津独自开伙,四房的厨房总是能闻到肉香。 陈二媳妇是想在这里求个长远的,故此很是用心的过日子。 除了保证许长津每日里鸡鸭鱼肉不断绝,下人们也能吃个菜肉包子,或是肉片炒个菜。值班守夜的,也多了一碗搁了猪油的疙瘩汤。 花费不多,却让下人们觉得有了奔头,越发愿意卖力气。 后来连许枫都受不了,找梅二奶奶闹。 “如今那边下人早上都能吃一个肉包子呢,偏我这当主子的还吃素馒头。娘就真这般没钱了?” 怎么可能? 梅二奶奶拿出去放债的,全是许家的钱。至于自己的陪嫁私房,可是攥得牢牢的。 但儿子都这么闹了,她也只得一面抱怨许长津不会过日子,一面拿出私房,略增添些伙食方罢。 这些琐事不提,那边卫绩打马扬鞭,跑了好些天,终于在一场春雨的山坳里,追上了自家将军。 亲兵小山在领他过去时,一面吃着卫绩带来的点心,一面挤眉弄眼。 “校尉你可得有心理准备,如今的大将军,已经不是以前的大将军了。” 卫绩不解,“有何不同?将军可是受伤了?还是近日战事不顺,心情不佳?又或是公文积压过多?” 小山不告诉他,只往前一指,“喏,将军就在那山洞里,你自己进去吧。走走走,兄弟们都帮忙拾些干柴烧饭去。卫校尉带来了京城好肉干,蒸饭里最香不过!” 一群不承担任务的士兵们,嘻嘻哈哈去帮忙了。 第71章 家书(一) 卫绩独自进了山洞,就见自家大将军正大马金刀,坐在一堆破箱子上,脚下还踩着口破匣子,眉头死拧,喃喃自语。 “……子,兮……这都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鬼玩意儿?卫绩那小子怎么还不回来?来人!你们再去问问,卫校尉几时回来?再不回来,老子要军法从事了!” 卫绩暗地翻个白眼,“将军,属下回来复命。” 哎呀呀! 尉迟圭显而易见的眼睛一亮,想从箱子上跳下来,谁知这些箱子皆已不大牢靠,被他这用力过大的一蹬,顿时七滚八落的摔下来。 “书!老子的书!” 不用尉迟圭多说,卫绩比他更快的扑向了雨后泥泞的地上。 摔着人没事,书可绝不能毁。 这是世家大族,教进每一个子弟骨子里的烙印。 卫绩想都不想,就选择了救书。 二人七手八脚,滚了一身泥,险险把要摔开的书箱扶正了。 只可惜尉迟圭手上那本书,已经沾了不少泥巴点子。 他正想用手去擦,卫绩把书抢下。 “不能这么擦,会越擦越脏。” 然后从怀里取出干净丝帕,细细替书本揩去泥印,顺便翻看了一下,“原来是本占卜的书啊。” 尉迟圭惊喜道,“是不是很珍贵?我让兄弟捡了好些书箱回来呢,我就知道,都是宝贝!” 可卫绩把书轻轻放进书箱,“不算宝贝,也不知是哪个道士胡乱编的,没什么意思。不过好歹是人家一番心血,回头我翻翻,有什么好的。” 尉迟圭倒也不失望,“这么多箱呢,外头还有好几车,总能寻着好的。行了,不说这些了,我媳妇的信呢?” 卫绩傻眼,“您,您媳妇?” 尉迟圭嘿嘿贼笑,“就许家那小郡主啊!我家统共没几个会写字儿的,就我大伯父子俩,我娘估计也不乐意让他们捎信。她若不帮着写,能把事情说清楚吗?” 再看卫绩,浓眉皱起,一脸嫌弃,“你小子不会自告奋勇,替我娘把信写了吧?” 还好没有。 卫绩从怀中掏出许惜颜代笔的书信,忽地有些犹豫,要不要给这个浑人。 天知道他还要怎么说。 谁知尉迟圭瞧着封皮,已经眼前一亮,瞬间抢了去。 “这,这是我媳妇的字?也太好了吧?我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字儿!果然,人长得漂亮,字也好看。哎呀,我媳妇怎么就这么本事呢?” 卫绩受不了了。 “将军慎言!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升平郡主可不是你媳妇。你这么胡说八道,会坏了人家姑娘闺誉的。” “坏就坏了呗,反正我不嫌弃。” 尉迟圭轻佻的吹了声口哨,细细欣赏了一下封皮上,他媳妇写的,他的大名,越看越顺眼,小心揭开封泥。 嘴上还耍贱,“你不会瞧你嫂子漂亮,就动心了吧?那是你嫂子,趁早死了这条心。否则老子有的是小鞋给你穿!” 卫绩,卫绩给他气得肝疼,不由冷笑,故意说起反话。 “那大将军尽管放心,属下自知才疏学浅,配不上小郡主。只我那小嫂子一照面,就把您祖父大伯,姑姑姑父,统统收拾了一遍。打的打,罚的罚,打着您的招牌,在家里横行霸道,狐假虎威。这样能干的小姑娘,我可娶不起!” 谁知听了他这话,尉迟圭不怒反喜。 “嘿!我就知道我挑的媳妇不会错。啧啧,我姑父果然追上京城去了?我那表妹也怪可怜的,我娘收下了吧?打的好,罚的好!” 他一面笑,一面看信,信不长,简短明了,但看得尉迟圭,越发心花怒放。 “媳妇威武!哈哈,这下子阿爷大伯他们都服气了吧?娘的日子,也能舒心些了。快快快,你快说说,我媳妇都是怎么收拾他们的?” 卫绩无法。 只得细细将进京后的诸般事情,一一道给尉迟圭听。 包括许惜颜如何帮了他,如何给他找了生意门道,甚至连皇上如何叫他去宫中询问,都俱实以告。 谁知尉迟圭前面听得津津有味,到皇上这里,他却摆手不听了。 “我是粗人,没读过几本书,却也听说过一句话。食君之禄,忠君之忧。给你发俸禄的是朝廷,有些话你不必告诉我了,我信你是兄弟。” 那就够了。 卫绩诚恳的告诉他,“那做兄弟的,必须说句实话,升平郡主聪慧机智,是我生平仅见。你想娶她,只怕难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尉迟圭瞪他一眼,“除了这句。” 卫绩又告诉他,“若这丫头的智谋,只在闺阁之中,也就罢了。但她提点我去先贤祠上香,叫你家去金光门外祭祀。甚至一早算准了皇上必有封赏,还会召见于我。她若是个男儿身,我敢赌上姓氏,她必能身居朝堂高位。而我那时,最不敢得罪的,就是她。将军,这样的一个媳妇,你要得起么?” 尉迟圭道,“就因为世人都跟你这么想,才弄得人家好好的小姑娘没人要,只好便宜我啦。反正老子认定她了,过几年老子孝期结束,战事平定,就去京城迎娶。” 卫绩抓住重点,“过几年?” 尉迟圭斜眼一笑,颇似得道多年的老狐狸,“你不会听不懂吧?” 卫绩安心了,“属下归来路上,还担心士气太旺,都急着回京享受荣华富贵。如今既然将军也觉战事吃紧,属下自当为将军出谋划策。” 尉迟圭崛起得太快,根基难免不牢。 如今齐睿帝就想玩弄权术,制衡于他。若尉迟圭太快锁定胜局,他如今确实有这个能力。只要不惜士兵性命,拿大量人命去填,这是很容易的事。可等到那时回了京城,便得立即上交兵权。从此就只能在朝堂上蹲着,老实当一条不能翻身的咸鱼。 跟着他一起崛起的卫绩,自然也是如此。 所以他们现在要趁着兵权在握,替自己打下牢靠的根基。就算是回了京城,交了兵权也让皇上不能轻易拿捏。 这是卫家世代,从书本经验之中,修习到的为臣之道。 至于尉迟圭,只能说他天赋惊人。 他是在生与死的边缘,在杀伐征战中,一遍又一遍锤炼出堪比野兽的敏锐直觉。 他说不清,但本能的就知道应该怎么去做。 如果硬要他总结,那也只有一句话。 上梁不正下梁歪。 皇上这么对他,他自然也要歪一歪,想法子自保啊。 否则难道等着被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么? 那他还怎么去迎娶他娇滴滴,白嫩嫩,聪明又俊俏的小媳妇? 第72章 家书(二) 卫绩回报,“将军,我这回带了一个军医。是太医院孙家的人,我家拐着弯的亲戚,估计后面还会有一两个。他骑不得快马,估计过几日会到。” 那挺好啊。 尉迟圭没有半点意见,“多几个好大夫,军中兄弟也少些伤亡。往后这样的事,你自己做主就行。只可恨老子家里除了一堆打抽丰的,硬是没半个能糊得上墙的,否则我也安插了。小媳妇家里都是读书人,也不合适从军……” 打住! 卫绩发现,如今的大将军已经不是从前的大将军了。 总之就不能给他任何机会,联想到他没名没份的媳妇身上! 卫绩赶紧道,“若将军有心卖人情,如今也不知多少人想求上门来。大将军不必着急,你媳妇……” 呸呸,卫绩恨不得打嘴,却偏还得说下去。 “郡主定会带着伯母交际应酬,真正有心的,未必不会找上门去。咱们这一路交战,识得的各路将领官员,好些都早想跟将军结交。只那时咱们皆没心思,没应承而已。” 尉迟圭道,“那往后你替我盯着些,有些能结交的,不妨卖卖交情。再等着你嫂子,给咱们传佳音了。” 他弹弹许惜颜书写的信纸,心情极好的揣进怀里。 然后当晚,肉干蒸饭端上来的时候,卫绩发现自家大将军,竟然厚颜无耻的将许惜颜写的封皮,拿出去给亲兵传阅炫耀了。 “我媳妇的字儿,是不是特别的好?你们有见过更好的字吗?” 亲兵们吃得头也不抬,拼命点头。 继嫂子天下第一漂亮之后,现在又成了嫂子天下第一好字。 这就是为了一块肉折腰啊。 卫绩,身为世家子,能这么没骨气? 于是他端着碗,默默坐到了无人之处。 可尉迟圭不依不饶的追来了,“卫校尉是见过世面的,你怎么说?” 卫绩心情很复杂,他承认许惜颜字写得好,但天下第一…… 好吧,他也承认了。 “在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里,确实我没见过更好的。” 管他加不加定语,总之尉迟大将军深为满意。 只要媳妇拿到第一,足矣。 “给你们卫校尉再多添些肉来,别抢光了。一群饭桶!” 说得你好象不是饭桶似的。 卫绩瞧着尉迟圭总算肯收起那张信皮,提着真一桶饭大嚼,默默加快了吃饭速度。 跟这帮兵痞子,可不能端世家公子的架子,否则迟早饿死。 而虎威大将军吃完饭后,也不忙着处理公文,反正卫绩回来了,交给他就是。倒是提着笔,抓耳挠腮开始回信了。 卫绩好奇,想过去瞅一眼。可尉迟圭不让,还赶他离开。 “给你嫂子写情书呢,看什么看?当心长针眼!” 呵呵,他能写得出情书? 是读过“玲珑骰子安红豆”,还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卫绩懒得理他,去整理尉迟圭捡回来的那些破书箱子了。 至于大将军写了什么,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嗯,一点都不想。 京城。 春和景明,桃李芬芳。 今天,是虎威将军府请许家公子小姐们过来小宴的日子。 就算只是个演习,但萧氏还是紧张得一大清早就起来准备了。 管事张妈妈笑道,“太太不必如此,没这么快来的。一般要先用了早饭,给长辈请了安,套了车,换了衣裳,才会出来做客,怎么说也得到巳时了。” 萧氏不好意思笑笑,“可不瞧着,我心里总是不安。妈妈再跟我说说规矩,省得闹笑话。” 张妈妈知她只是想找点事做,没那么紧张,便跟她说些京城大户人家趣事。时候不长,尉迟均尉迟秀姐弟几个,也收拾清爽过来了。 姐弟几个皆换了新衣裳,打扮得似模似样,甚有几分公子小姐的风范了。 只是心里不自信,一个个捏手捏脚,局促得很。 尤其平素最老实胆小的尉迟秀,走路都同手同脚起来。 看她如此,那负责教导规矩的公主府女官,青娥故意说笑。 “要说今儿做得最好的,倒是甥小姐呢。瞧这大家子风范,一点都不怯场。甥小姐,今天大家都好看吗?” 被点名夸赞的朱小花,懵然看看众人,忽地咧嘴笑了,拍着小手鼓掌。 “好看!娘好看,爹好看,外祖母好看,三舅舅,四舅舅,都好看!” 小孩子的童言稚语,总算逗得全家笑了起来,松解了紧张的情绪。 萧氏还格外想起,“去把荔枝也叫来。总不过是些哥儿姐儿来做客,便错些规矩,也无妨的,且见见世面再说。” 张妈妈笑道,“太太这么想就对了。要说这京城上下,谁家没几件糟心事?大体上不出错,也就够了。” 当下,他们一家总算能够安心等着客人上门了。 至于其他人? 无论是尉迟海还是尉迟炜一家子,都不乐意学规矩受约束,尉迟坚还拿温书当借口,那就索性都不要出来见人了。 许府。 许惜颜用过早饭,又去许太夫人那里请了安,便要领着弟妹出门了。 许云樱果然央了杜三太太说情,也表示想去看看。 只没想到,许惜颜爽快应下不说,还很大方的邀请了整个二房的年轻子弟,并叫下人去请自家几个嫡出兄姐。 许松是不愿去的。 不过几个乡下人,上回在城门口还闹了出不愉快,更不想见了。 许樵也不去。 不过他是因为上回许观海考了他的功课,这些天补课补得头大,没心思去。 许桐心想自己是长姐,去了难免会抢许惜颜的风头,便也表示不去。 二房那边,卢二奶奶的长子,大哥儿许椿一向用功,表示不去。 他那庶弟又生病了,去不了。 余大奶奶的一嫡子一庶子倒是想去,看他们都不去,只好都说不去。 于是等两边会合,准备出府时,许云樱看许惜颜请不来人,还挺得意,假惺惺的说,“还好有我们几个捧场,否则可要让二妹妹难堪了。” 谁知许惜颜当即淡淡表示,“二姐姐若有事,也不必勉强。” 摆明了多一个少一个,她完全无所谓。 许云樱给僵在那里。 第73章 做客(一) 许云樱正不知如何接话,许云梨牵着许云树,躲躲闪闪的来了。 “我这回可不是借着六弟说事,是六弟方才自己说,想叫我陪他去玩的。六弟,你说是不是?” 许云树懵懂点头。 方才章姨娘趁云姑姑不在,打着探视儿子之名,给了他一对手指布偶。 可他年纪小,不太会玩,非得许云梨配合不可。 小孩子玩得正兴头的时候,自是不愿放下。 也不懂禁足什么的,就让许云梨牵着一起来了。 这个时候赶人,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可不赶,才树的规矩不就乱了? 几弟妹不觉都看向许惜颜,要看这个嫡姐,到底如何处置。 许惜颜神色不动,“横竖不算正经做客,那就一起去吧。” 许云梨才自一喜,许惜颜又道,“回头把《孝经》再多抄两遍,权当补过。” 许云梨笑容一僵,几弟妹这才服气。 许云樱讪讪接一句,“二妹妹真是奖罚分明……” 想给自己找台阶下,忽地就听身后脚步匆匆。 却是许桐赶来了,还穿戴整齐,显然是要出门做客的。 许云樱一愣,“大姐姐你这是去哪儿?” 难道她还有更好的去处? 那可一定得跟上。 她心思一转,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许惜颜道,“既然二妹妹这里,也不缺我一个,我就陪着大姐姐吧。” 谁知许桐睨了她一眼,当着众人爽直道,“原想着二妹妹请了众位兄弟姐妹,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后听说你们都不去,那我却是要去了。樱妹妹你若不是那么想去,便请回吧。自家姐妹,不必勉强。” 这话竟跟许惜颜一样,臊得许云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极其下不来台。 她不怪自己见异思迁,却怪许桐出尔反尔。 可如今要她反口,也实在是太丢脸了。 只得寻个借口放弃,“那我便不去了,我们三弟弟生病,我也放心不下。” 许云柳忽地插言,“樱姐姐既这般友爱手足,那便早些去吧,也代我们问候榉哥哥一声。他前儿病着,我们便想去瞧的,只卢二婶婶不让,说怕过了病气。今早上听说他好多了,要是无事,我们回来便去瞧他。” 这小子,太坏了! 假意夸奖许云樱,实则点明她明知许云榉生病,还要出去玩。如今不过找不到借口,才拿人当挡箭牌。 许云樱这下子,丢脸丢大发了。 偏身后一阵脚步声响,却是许樵拉着许松,许椿领着二房的三个弟弟,齐齐来了。 许樵看到许桐便笑,“方才打发人去寻你,听说你已来了,我赶紧也拖着大哥哥来了。上回既有误会,趁这回见面,说开也好,何苦白留着膈应人?横竖要用功,也不在这一时。” 他跟许桐一样,听说许惜颜没请来人,赶紧就来了。 到底是嫡亲叔叔家的嫡堂妹,怎能让她没脸? 特意拖了许松,也是给她撑场子。 不过他这番话说得巧,既替爱面子的许松找了借口,也给许椿他们寻了台阶。 许椿道,“娘方才也是这话。叫我们随郡主妹妹出去走走,连三弟病才好,都让我带出来散荡散荡。” 其实卢二奶奶并非如此。 她听说许惜颜来请,儿子居然不去,顿时亲自跑到书房,拿书敲打他的头。 “我怕你这小子是读书读傻了!你二妹妹头一回张嘴请众兄妹去玩,你就是有事都得捧个场,何况无事?咱们远的不说,就看你五房四叔,要不是有你二妹妹张罗,他能分家立户?做人别不知道好歹。娘今儿教你个乖,跟你二妹妹交好着些,将来有的是你的好处!” 她这边刚训完儿子,那边余大奶奶也命婆子把两个儿子给拎来了。 “……我们两个哥儿本想去的,只看你们这边不去,倒不好意思了。只我们大奶奶想着,东府二姑娘头回来请人,怎么也不好不去。故此让奴婢来跟二奶奶说一声,若大哥儿实在不去,就让他两个弟弟去了。” 卢二奶奶忙说,“我才说了大哥儿,难得有机会,正该去转转的。正好我们三哥儿一早好了,也劳烦妈妈一并送去,我自跟嫂子说话去。” 如此,他们四兄弟倒是齐齐整整,俱都来了。 许云樱要是再说不去,那全家就她一个去不成了,想想都没脸。 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但许惜颜似是忘了还有她这么一号人,依旧神色淡淡,对众兄弟姐妹道,“既都来了,那便走吧,省得人家久等。你们兄弟几个怎么走,我们不管。大姐姐,要不咱俩一辆车,其余几个妹妹一辆。” 府里只有她俩是嫡女,可以单独乘车。但又不是正经做客,没必要搞得这么铺张。 许桐点头,看向年纪最小的许云树,“六弟过来,跟我们走。” 又交待许樵,“若是弟弟们想骑马,哥哥们可得盯着些。不许淘气,摔着可不是玩的。” 许椿忙道,“三弟到底病刚好,我们就不骑马了,也坐车吧。” 可许樵瞧着弟弟们一脸的失望之色,笑道,“总不过这么几步距离,让家丁们牵着,骑骑也无妨。哎,你们谁要上我的马?大哥哥也带一个吧。” 这是展现兄友弟恭的时候。 许松平素虽有些顽劣,到底是正经嫡子教育出来的。就算略嫌弃,依旧点了点头。 还是许云柳活泼,人也乖觉,忙忙举手,“那我跟大哥哥!榉三哥也想骑马的,你跟二哥哥吧,他骑得也稳。” 既如此,兄弟几个都上了马。 许松带了五哥儿许云柳,许樵带了二房三哥儿许云榉,许椿便带了二房最小的四哥儿许云樯。 至于二房次子许楠和许惜颜的大弟许云桢,年纪都大些,可以自己骑马了。 不过许桐还是吩咐下人多带了一辆车,万一回来时谁不想骑马,也可坐车。 唯一跟着姐姐们上了车的六哥儿许云树,眼巴巴看着哥哥们都骑上高头大马,十分羡慕。 可回头看看两个威严的大姐姐,又不敢提,小眼神一眼一眼的偷瞄着她们,可怜巴巴的。 许桐似有不忍,才想开口,却被许惜颜有意无意,淡淡打断。 “四叔来了。” 第74章 做客(二) 许长津依旧骑着许惜颜送的那匹老马,只是刷洗得干干净净。马上的鞍鞬,也重新过了金水,收拾得焕然一新。 他也换了身崭新的云草纹枣红箭袖骑服,黑色新靴,腰间系着一条银扣腰带,悬着块白玉,越发衬得身形挺拔,眉目俊朗,再不复从前的寒酸模样。 许松看了眼红,一看这宫中形制,便知必是前些天许观海送的。 正好许云柳在他马上,不觉嘟囔,“你爹有这样好衣裳,留你们也行啊。” 许云柳就算有几分伶俐,这话听着却不太敢接。 还是许樵低声笑道,“三叔那儿好东西多着呢,可惜都不白给。那日可是把我和四叔一通好训,你若想要,咱们改日再一起去啊。” 许松一听,顿时收声了。 全家男丁里,就数许观海最臭美,却也数他学问最好。 连许松他爹,他祖父都不愿意跟许观海谈学问,谈深了就容易被打脸,他就更不乐意了。 于是心中释然,有人却还不明白事理。 许云樱,她最后到底也捏着鼻子上了庶女的马车。 又羡又妒的翻个白眼,小声说,“要我,才不要别人的旧东西。” 谁知话音才落,许云槿轻笑,“那樱二姐姐为何戴着三太太给的镯子?你头上这根簪子,似是旧年余大婶婶给的吧?” 许云樱被呛得无话可说,只得忿忿摔下车帘,眼不见为净了。 许云梨左右看看,未语先笑,“二位姐姐不必……” 许云槿道,“我们可没吵架,也用不着你劝和。出门做客,这点规矩我们还是懂的。樱二姐姐,是不是呀?” “自然!” 许云樱硬梆梆丢出两个字,再不肯说话了。 许云梨好人没做成,凭白闹了个没脸,还得了许云槿一记白眼,只好闭嘴不语了。 那边许长津跟侄子们打过招呼,也不避讳,径直走到许惜颜的马车旁。 “听说三哥近来在料理田地之事,回头我有些事想请教,他几时过来?” 许惜颜道,“父亲中午前会到,到时四叔去与他详谈吧。” 许长津笑得有几分赧颜,“我听尉迟兄弟说,皇上也给他家赐了好大田庄,到时能请尉迟太太一起来听听么?” 许惜颜道,“自然可以。” 二人说定,便吩咐出行。 许桐听着,倒是格外多看了二人一眼。 五房出的那点子丑事,下人不知,但正经主子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许长津来向许观海请教打理田产不意外,难得的是,他居然还想到尉迟家。 更难得的是,许惜颜居然一口就答应了。 原以为二妹妹只是为了敷衍尉迟大将军,才勉强答应照管他家家事。没想到,还真挺上心的。否则这些田产之事,她完全可以撒手不理。 那这尉迟家应该也有些可取之处,她便不能小觑了。 只姐妹二人,都不是热络多话之人。虽同乘一车,但当真是眼观鼻,鼻观心,相对静默。 可怜的六哥儿,许云树眼巴巴看看大姐姐,又眼巴巴看看二姐姐,谁都不聊天,谁也不说笑,弄得他那颗想骑马的小心儿呀,只得按回肚里,同样乖巧的坐着了。 其实许桐当惯了长姐,有好几回想把这小可怜叫过来安抚一番。可见许惜颜没这个意思,她就不作声了。 毕竟,那是她的亲庶弟。 看许惜颜肯出手管许长津的闲事,就不是天生冷漠人。 或许,二妹妹有别的用意? 许桐,很能沉得住气。 而对面许惜颜悄悄瞟过她的眼角余光里,掠过一抹欣赏。 到底是祖母跟前长大的,定力不错。 马车辘辘,一家子出发了。 因都是小主子,车马走得平缓,但也就一柱香的工夫,便到了尉迟府门前。 萧氏得了通传,早叫两个儿子,在府门口迎着了。 就算演练了多次,也听说过多次,但现实里第一次有这么多王孙公子千金小姐上门做客,还是把尉迟两兄弟给惊到了。 原来真正的世家名门,出行是这样有派头。 而且,他们原以为只来许惜颜的四个弟妹,如今竟是这么多! 还有许府的好几个嫡子,怎么都没有提前说? 萧氏得到禀报,也唬了一跳。 张妈妈温和道,“想来郡主,是有意如此。宴客时总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郡主既然敢带来,太太便莫要担心,咱们就按之前说好的做。” 可萧氏不能不担心啊。 怕兄弟俩招呼不过来,叫女婿朱宝来也去帮忙了。 到底他成过家,又做过买卖,逢人就笑的本事,到底比两个未成年的小舅子强许多。 许家今日又不是来找茬的,一众公子哥儿间,许樵处事更加周全温和。朱宝来便大着胆子,说了几个小笑话,于是萧氏便听着一路欢声笑语的进来了。 初初一照面,还是把她吓了一跳。 太出挑了。 真正几百年的世家蕴养出的公子小姐,不是他们这样的暴发户,短短数日培训,就能追上的。 但莫慌。 萧氏攥着手心里的汗,按着规矩,坐在那里,等这些晚辈拜见,还一一给了见面礼。 几个哥儿倒是随和,带着各家弟弟,自报家门,很容易认。 许惜颜亲自介绍的许桐,萧氏知是许家嫡长女,也很客气。 只是轮到几个庶女前来拜见时,萧氏着实有些晃花了眼,犯起嘀咕。 三人中,许云梨和许云樱穿的都是新衣,唯有许云槿,挑了件穿过一次的见客衣裳。 颜色选的也是谦和稳重的湖蓝月白二色,让人亲近之余,很容易辨别她的庶女身份。 至于许云梨,衣裳虽是新的,但首饰却不如许云樱贵重。萧氏思忖一阵,觉得这应该是许惜颜的另一个庶妹。 至于许云樱,她可有些猜不着。 这姑娘眉眼生得极好。 大概也就只比许惜颜逊色个几分,主要是差在气质上。但比起许家其他姐妹,就明显高出一筹了。 且衣饰华丽,不输许桐。 那这到底是个嫡出还是个庶出? 萧氏要打赏礼物了啊。 第75章 做客(三) 萧氏给许家男孩儿都是一人一个荷包,每人一对梅花小金锞子,两锭墨。 嫡出会加多一个小玉坠儿。 至于女孩,为了显示与许惜颜的亲近,除了跟男孩一样的荷包加金锞子,萧氏格外在身上多戴了几件首饰。 原打算给她两个庶出妹妹,一人一只宝石戒指。后听说来了位嫡女,张妈妈就让她把一只宝石别针给许桐了。 那这个“许家西府二姑娘”是嫡是庶,她要给什么? 张妈妈也不认识。 瞧这身派头,不是嫡出,应该也比庶出金贵些吧? 萧氏怕人说她小气,便想去拔手上的金镯子。 那镯子可比戒指重多了,许云樱才自一喜,许惜颜淡淡扫了一眼。 然后公主府派来管事姑姑,青娥笑着出声了,“太太给个戒指就好。” 萧氏愣了一下。 这样派头,居然也是庶出? 可青娥又不会骗她,但她手上只剩下一只能赏人的猫眼石戒指了,还比不上方才赏许云槿许云梨姐妹的。 可萧氏转念一想,既然不是许惜颜的正经姐妹,给个小的也应当啊,于是笑眯眯拔下这只小戒指。 “我瞧这位二姑娘生得真好,都看得愣住了。这个戒指给你,拿着玩儿吧。” 倒也不算失礼。 许云樱眼看好事被破坏,身份还被拆穿,一张俏脸都气得有些微微红了。 庶出怎么了? 凭什么这么对她! 她便故意低头当没听见,不肯去接这枚戒指了。 这下子,萧氏尴尬了。 手都僵在那里,进退两难。 张妈妈也不高兴了,哪有这样的? 分明是个庶女,还是隔房庶女,好意思闹么? 但这个时候,她一个下人不好接话。 想向许惜颜求救,但许惜颜却看着萧氏,眼神明澈。 萧氏心中顿悟。 回头她招呼客人,还不知会遇到怎样难堪的场景。要是连这应付不来,回头还怎么办? 她心思急转,背上已经急出一身热汗,偏脸上还记得要端着笑容。 忽地想起从前老家,也不是没遇过这样嫌贫爱富的人,那时是怎么打发的? 萧氏忽地有了主意,笑意更深的自己把手收了回去,“哟,瞧我这糊涂的,既给了那两个姑娘都是宝石的,自然也该给二姑娘一个宝石的才是。张妈妈,我匣子还有个红宝石的,给二姑娘拿来吧。” 张妈妈会意,退下。 许云樱心想这还差不多。 而萧氏戴好那只猫眼石戒指,跟许家一众孩子们笑道,“今儿因请你们来,府中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请戏班子怕你们小孩子嫌闷,且我们府里有孝,也不大合适。就请了几个杂耍说书艺人,耍些小把戏,凑合着看看吧。” “这个极好!” 许松挺高兴,“成天唱大戏,来来去去,忒没意思。这杂耍在哪儿?太太,要不就开演了吧?” 这话虽有些失礼,但能博得客人高兴,萧氏也挺欢喜。 忙命女婿儿子带着大家去新收拾出的戏台了,她这里推说要去照看茶点午饭,让青娥带着尉迟秀和杨荔枝,陪着几个女孩过去了。 只格外留下许惜颜,想问问再加几个什么菜好。 许惜颜却道,“夫人做得再好,也是众口难调。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尽力就好。” 萧氏明白了。 回头吩咐时,越发有了底气。 而一行人去看杂耍时,张妈妈也把那只红宝石戒指,特意拿丝帕包着,送到了许云樱的面前。 给完就走。 等许云樱打开一看,顿时垮了脸。 这确实是颗红宝石戒指,但却是几颗碎宝石拼的一朵梅花图案戒指,更不值钱。 想找人理论,人早没影了。 且戏已开锣,咣咣咣热闹非凡,哪里听得见? 许云梨探头一看,不由笑了,“樱二姐姐你还不如收下方才那只猫眼的,比这个可好多了。” 许云樱想发脾气,想扔。 可一来太失礼,二来这毕竟也是钱啊,为何要白白扔掉? 她在这儿忍气吞声,偏许云梨还伸出自己葱白小手,戴着萧氏给的蝙蝠纹绿宝石戒指显摆。 “原想着尉迟家门槛低,只怕行事小气,谁知倒是大方得很。这戒指我姨娘都没有,样子也好看。三姐姐,你那只蓝宝石的呢,也给我瞧瞧。” 许云槿不想拿,“我手小,还戴不得,叫丫鬟收起来了。我劝你也收着吧,仔细弄丢了,就有得你哭鼻子了。” 许云梨哼道,“我才不会丢。” 想想还是拿帕子塞个角到戒指里缠住,心想这就万无一失了。 忽地兄弟们哄然叫好,是台上表演的杂耍艺人使出绝活了。 许云梨在闺中,也不是经常能看到这些节目的,自然也被吸引住了。 回头兄弟们打赏,往台上扔钱扔银子,她也跟着扔了几个。 只是尉迟家的兄弟们,又给震惊了一回。 主要是许松。 有一个爬高竿的艺人,得了他的赏识,这位大少爷一高兴,直接就扔了只元宝上台! 整整五两银子! 就其他几位许府少爷,也有不少拿小银锭子往上扔的。 这要放在乡下,足够他们全家过好几年的了! 老管家周谦见怪不怪,命人抬了一小筐铜钱到哥几个跟前,让他们打赏。 尉迟均心疼不已,“咱家请的人,娘都给过酬劳了,还要打赏?” 周谦不说话,只是木着老脸点了点头。 尉迟均,尉迟均迟迟下不了手。 尉迟喜,朱宝来,同样穷日子过惯,下不了手。 忽地身后,一只微黑又瘦小,还带着长年劳作伤疤的手伸了出来,抓了把钱就扔向台上。 周谦老眼一眯,微微笑了,抬高嗓门道,“主家有赏!” 杨荔枝微黑的脸上,隐约有几分红晕,声如蚊蚋,“来教我的青娥姑姑说过……人前,不可小气……富贵人家,有时也是活一个面子……” 正是这话。 人群后,许长津悄悄走了过来,“扔不下手吧?其实我也一样。从前穷的时候,逢年过节眼红得都恨不得上台抢钱了。可我过世的奶娘说,哥儿不要羡慕他们。他们一年,甚至一生能得几次打赏?但哥儿你却是能在台下打赏的人,这是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福气,何苦这样没志气?真若是上了台,这辈子就下不来了。” 第76章 做客(四) 许长津抓了一把钱,在尉迟兄弟眼前晃晃,“实在心疼,就努力十倍百倍的赚回来。记得我跟你们说的那句诗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尉迟喜,咬牙切齿念了出来。 许长津笑道,“只要不忘记这些钱财是怎么来的,永远记着这一刻心疼的感觉就好。” 尉迟家几个男丁,明白了。 朱宝来带头,抓了一把钱,狠心掷到台下,低低立誓,“我不会一直吃白饭,我总会替二郎挣回来!” 家丁唱喏,“主家有赏!” 随后尉迟两兄弟一起抓了钱,掷过去。 “我们也不会吃白饭,我们也不要二哥白养着!” 两兄弟甚至又抓了一大把钱,塞给姐姐和杨荔枝,甚至小外甥女花儿,叫她们也一起往台上扔。 “既是风俗,咱们便都要入乡随俗!” 随着铜钱叮当落地,“主家有赏!”“主家有赏!”的叫声,也越发将戏台这块的气氛渲染热烈。 但最热烈还是萧氏到来的时候,看着自家孩子们总算能跟许府少爷一般,起码表面上做到“挥金如土”,萧氏是欣慰的。 她不是不心疼大儿子卖命挣回来的钱,但就象大儿子交待她的一样。 有命挣,也得有命花。 否则这些钱财也是留不住的,既要做个有钱人,就得先学着人家的规矩。这就跟做农活一样,等摸清楚里面的门道了,再依着自家的心意来就是。 随着她一个眼神,老管家周谦果断命人将几筐铜钱全都洒到台上。 “主家有赏!” 杂耍艺人们齐齐道谢,满地捡钱。 许府的哥儿们不用说,知道这是演出结束了,主家要带他们用饭了。 只是这时辰,会不会略早了一些? 谁知萧氏又告诉大家,“原是准备了宴席的,只想着哥儿姑娘们山珍海味怕是吃腻了,也无甚新鲜。今儿既到我家,不如尝个野趣儿吧。” “什么野趣?”许松看了通杂耍,心情大好,对这位不摆架子,又亲切随和的尉迟太太极有好感。 萧氏笑道,“你们随我过来便知。” 然后,她把众人带到戏台不远,收拾干净的小花园里。 这边有一处临水敞轩,外头已经摆起七八个炉子,备好了木炭铁签,许松一见就两眼发光。 “哈!烤肉!小爷最爱了!” 他这一不留神,说话都带出在自家的放肆与随意。说完又觉后悔,忙不迭跟萧氏赔罪。 萧氏抿嘴笑道,“难得大哥儿不嫌弃腌臜,肯捧这个场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许松真是太喜欢萧氏了。 许家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太严了。 看杂耍只能偷偷摸摸上街,烤肉更是不可能。 这种不符合上等人高贵身份的食物,除了打猎,只能偶尔偷摸买一两串解馋。 不想今日却在尉迟家,能大吃一场。 许松这人虽大少爷脾气,但来得快也去得快,当下真心真意给萧氏施了一礼。 “太太不要怪罪,当日贵府进城,小子着实无礼了,偏太太这样盛情。回头府上公子若要去太学读书,我罩着他们!” 太学? 她儿子也能上? 这个萧氏还没弄清楚,不过不懂的,她可以慢慢学,于是她只告诉许松。 “先谢过哥儿了。只这东西吃多了上火,且吃几串玩玩吧。那敞轩里头是摆了正经饭菜的,要是嫌腌臜,吃里头的便是。” 姑娘们于是也很满意。 看许松开动,许云柳几个年纪小的,都欢呼着跑过去要烧烤。 许松更是一人霸了一只炉子,一骨碌就摆了一堆厨子收拾好的鱼肉上去,在铁丝网上挤得满满当当。 许桐就算没做过,也觉这么不妥,“大哥哥你先烤几个试试,省得浪费。” 许松正兴头上,给她一说,不大高兴,“就你们小姑娘会过日子?这么点子东西,连人家尉迟太太都没说话呢,你倒心疼了。” 许桐原是好心提醒,谁想给他抢白一顿,气得噎住。 许樵笑着解围,“无妨,既大哥哥这样能干,那咱们回头都等着吃你的便是。妹妹你去屋里瞧瞧茶水,泡一壶菊花预备着,仔细这烟熏了你们的好衣裳。” 许桐到底还是有气度,横了许松一眼,便不作声了。 正欲借机走开,忽听许惜颜淡淡道,“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也没有外人,咱们也来烤几串吧。回头跟大哥哥比比,看谁烤的好吃。” “好呀!来来来,谁怕你们?” 这样被挑衅,许松反倒高兴了。 反正是无伤大雅的比试,有些小小的竞争,反而让烤肉变得更有意思。 许桐也激起了好胜心。 若依许樵所言,退一步确也不伤颜面。但要是能跟许松比一场,小胜过他,岂不更有面子?还替自己出了口气。 所以她半真半假的玩笑道,“那大哥哥你可要当心哟。到时我们烤得好吃,你烤的不好吃,可就丢脸了!” “怎么可能?你们这些丫头,哪个正经下过厨房?能做什么呀,我才不信呢。” 许松一面回嘴,一面到底紧张起来。问身边的厨子,到底要怎么弄。 他就是个有口无心的,至于之前跟许桐口角的小小不快,早扔天边了。 而兄妹俩这样吵吵闹闹,并不使人觉得生分,反觉越发亲近。 萧氏、许樵、许长津、皆看向许惜颜,若有所思。 至于杨荔枝,看向许惜颜的目光,更多了几分崇拜。 别看这个姑娘比她还小,但却是她,把她从烂泥坑里,拉了出来。 她永远记得那天,自己已经不抱希望的诉说时,是这个比她还矮半头的小姑娘,气势惊人的说。 “你爹娘不管你,但你二表哥,会管你。我能代表他,我说话算数!” 从那时起,杨荔枝知道,自己得救了。 而事实,也确是如此。 她住到了萧氏身边,有下人服侍,有宫里的姑姑教导,再也不用面对她爹随时随地的打骂,和她娘永无休止的虚伪哭诉了。 其实,对杨荔枝来说,华衣美食都不重要。 能让她清清静静的过日子,就是天堂了。 她想了想,悄悄走到那个带给她重生的少女身后,低低的问,“郡主……你喜欢吃什么?我烤给你。” 这也许是她仅能为她做的吧? 只是这样精致高贵的小郡主,她会嫌弃吗? 第77章 退席(一) 许惜颜转头,明澈的大眼睛里有淡淡温柔,“不如都烤来试试?除了肉,菜也能烤吗?” “可以的。” 杨荔枝如释重负,做回自己最拿手的家事,她也多了几分自信。 “烤肉的时候,在底下垫上菜。肉汁和油会渗下来,菜就特别好吃。想试试烤豆腐吗?也好吃的。” “那给我两块豆腐,还要几片莲藕尝尝。” 她们说话也不瞒人,许桐听见,挺有兴趣,也开始如法炮制。 杨荔枝指点道,“大姑娘,不是这样的。底下炭不用放这么多,火太旺了,面上容易糊,把炭拔开一点,刷点油,慢一点才烤得透。” “哦,那就是欲速则不达了。现在这样对吗?” “对了。把菜垫下面,就不要刷太多酱汁,上头肉汁流下来,会咸的。” 看她很自然就跟许桐站在一处开始烧烤,许惜颜几不可察的略退了半步。 啧啧,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嫡女啊。 才来的许观海,在一旁远远看着。他算是看出来了,他这个闺女,压根就没亲自动手的打算。 她不讨厌吃烧烤,可她讨厌这股子油烟子味。 只怕她将来的夫君跟自己一样,一辈子都无福消受夫人厨艺了。 许观海一面吐槽,一面又有些微妙的暗爽。 成安公主从不为他下厨,他也从没想法。 那蠢妇真做了,他还怕有毒呢。 但自家女儿如果将来也不为她男人下厨,想想却莫名有几分小高兴。 哼, 老子吃不到,你也吃不到。 “哎哟,这不是驸马爷么?今天带这么多孩子来吃吃喝喝,有没有给我老人家准备礼物呀?” 听听这话,象什么样子? 人家肯上门做客,那是赏脸,还好意思管人家讨要礼物? 萧氏顿时就气到了。 看着不请自来的尉迟海,还有特意换了身新衣裳,跟在他身边,故作斯文的尉迟坚,萧氏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爷俩打的什么主意。 张妈妈悄悄告罪,“是奴婢的疏忽,只交待了下人盯着那边门户,却没妨着跑到老太爷那儿去了……” 尉迟坚说他要去给祖父请安,下人总不能拦着吧? 萧氏可以用“没学规矩,担心出丑”为由,拦着大伯小姑子,不许他们来丢人现眼,但拦不住尉迟海啊。 到底是长辈,他若不讲理,能有什么法子? “爹说笑了,这又不是咱们老家,非得婚丧嫁娶,起房子过大寿摆酒请客,那邻居们自要送礼上门。今儿不过请许家公子小姐来串个门子,再要人家送礼的话,可羞也羞死了。” 把尉迟海噎回去之后,萧氏忙又跟许观海赔礼。 “驸马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家老太爷年纪大了,糊涂事多着呢。” 许观海呵呵一笑,并不介意,反跟尉迟海道,“老爷子,您听见没?今儿我可什么都没带,就带一群嘴来了。” 他还提高嗓门,望着场中吆喝一声,“孩儿们,今儿尽管放开肚皮,大吃大喝,万万不要跟虎威大将军客气!” “知道啦!” 幸好他们站得远,孩子们都在专心烧烤,没几个留意到这边动静的。 许松还提前拉起了人情,“三叔,一会儿我烤好了孝敬您,您可得多夸我几句。” “行啊!算你小子有孝心。” 如此一番说笑,总算是打消之前的不愉快。 萧氏脸色稍霁,尉迟海自以为没事,又嘀咕着开始抱怨萧氏。 “你也是做婶婶的,哪有这样扔着大侄子不管的?既请了这些小姐们来,就该让你大侄子来见见才是。也太偏心了!你家俩小子毛都没长齐呢,看了又有什么用?” 萧氏又羞又气,险些晕过去。 就算是乡间丫头,略爱惜女儿的父母都不会让个野小子,平白无故来见自家闺女,何况大家闺秀? 你大孙子是什么人哪,还好意思跟皇上选妃似的,叫这些姑娘一个个过来相看吗? 尉迟海还当真就是这个意思。 数落完萧氏,便得意的将大孙子推到许观海跟前。 “我家大郎你是见过的,走走走,也认识下你家闺女去。若有看上的,咱们也可做个亲家呀!” 就算许观海再风趣,这话实在有些没法接。 许家三百年名门世家,你一个乡下来的野小子,就想上前去挑拣他家姑娘? 谁给你的勇气? 别说虎威大将军了,就算是皇上也不可能啊。 简直是士可杀,不可辱了。 噗哧。 有人在旁边,笑出声来。 “今儿可算是开了眼了,一个乡下来的阿猫阿狗,正经功名还没挣上一个呢,就好意思来看许家的人?看许家的什么人?就我的丫鬟,都看不上这样人!” 许云樱今儿几番受挫,可是颜面大失。 如今好不容易找着个机会,可是毫不顾忌,尽情嘲讽了一通。 还跟许观海道,“三叔,您和二妹妹,是眼睛里进沙子了么,竟带我们来这样人家做客。再呆下去,别说我们姐妹,就连我身边的丫鬟,都怕坏了名声。不管你们留不留,我是必要回去的,走!” 她当真使起小性子,带着自家丫鬟,怒气冲冲就往外走。 但说来她也不算错。 大户人家的女孩儿养得尊贵,听着这般闲话,不生气才怪。 可要翻脸,岂不是打女儿的脸? 许观海正犹豫间,一直分神盯着这边的许惜颜过来了,冲萧氏淡淡施了一礼。 “尉迟太太,非是我们不赏脸,实在是老太爷这话,太不中听。士可杀不可辱,我们赏脸上门做客,却不是那等任人挑拣的花花草草,可以胡说八道。就算他年纪大了,为老不尊亦是错。告辞。” 既女儿发话,许观海再不多说,正色施一礼,“告辞。” 萧氏羞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却实在不知如何张口挽留。 而尉迟海,尉迟海彻底傻眼了。 他没想到自己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竟惹得许家大怒。 也不仅是许惜颜,哪怕是一心想玩的许松听闻此事,都不高兴的扔了才烤好的烤,没有半刻停留。 “好好的兴致,全被个不懂事的老头子败坏了!” 第78章 退席(二) 在路过尉迟海祖孙前,许松还格外瞪了一眼,故意嘀咕,“这特么说的是人话么?不会说话,就别到人前来现眼!” 又骂尉迟坚,“不过是尉迟大将军的穷亲戚罢了,又不是正经兄弟。还真以为姓个尉迟,全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呸,少做梦了!” 再看一旁气得浑身直抖,已然落泪的萧氏,许松忍不住心一软,“尉迟太太,我没骂你呀,你是个好的。下回把家里收拾好了,咱们再来做客啊,你还给我准备杂耍烤肉啊。” 萧氏又羞又暖,哽咽道,“对不住了……谢大哥儿体谅……对不住,真对不住……” 走到人都走光了,许惜颜特意和父亲多留了一会儿,跟萧氏道。 “太太,今儿不是特意要你为难,但总得让你们知道,有些错可以犯,但有些错真的不行。否则就算花再多钱,再用心,结果仍是得罪人。” 言毕,她父女两个走了。 许长津和许樵在不远处等着二人,眼中皆有遗憾。 但再遗憾,也不能留。 否则许家,就成笑话了。 等人都离开,萧氏再也控制不住,悲泣出声。 尉迟均兄弟两个,皆是双眼通红,瞪着尉迟海和尉迟坚,又悲又愤。 今天娘花了那么多的心思,赔了那么多笑脸,精心准备了一场宴会。 可他们跑出来,几句话就全毁了。 全都毁了! 尉迟秀默默扶着萧氏,一起落泪。朱宝来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同样红着眼睛,默默的找下人去收拾东西。 而杨荔枝,杨荔枝死死捏着衣襟,怒视着外祖父和大堂哥,“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尉迟海老脸有些下不来台,还给自己找借口,“都是他们家,他们家人太矫情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说几句怎么了?” “你说说怎么了?你说几句就得罪了那么多人,毁了娘的心血,毁了我们这么多天的努力!” 尉迟均实在忍无可忍,攥着拳头冲了上去。胀红着脸,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因为你是祖父,全家人都得敬着你,让着你。可你瞧瞧,你办得都是什么事呀?” “大哥是长子,难道我们就不是尉迟家的子孙吗?阿爷你为什么凡事总是只想到大哥,就没有想过我们?” “如今这个家里的一切,全是我二哥挣回来的,是我哥!你们凭什么吃着我们家的饭,还替我们得罪人?”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尉迟均的脸上。 全家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震惊,愤怒,甚至有了几分恨意! 被这么多人盯着,尉迟海举着的手,不觉也开始发抖。 眼神闪烁,明明心虚,却偏偏要做出生气模样。 “你,你小子简直是反了天了!这这这,这简直是不孝……” 他还在绞尽脑汁的找话说,忽地杨荔枝说话了,眼神冷漠而讽刺。 “对呀。咱们不能不孝,所以我对我娘说,只要她再来烦我,我就去打弟弟。我爹再来打我,我也去打弟弟!” 尉迟均忽地明白过来,放下捂着脸的手,突然就大吼一声,提着拳头就去揍尉迟坚了。 半天没有说话的尉迟坚,自从被许云樱那般嘲讽之后,一直呆若木鸡。此时才象是猛地从梦里惊醒,没有慌张,没有闪躲,却是抬脚就踹! 那凶狠的眼神,竟似要杀人一般。 他到底二十多岁了,尉迟均才十五,光个头就矮了一大截。当真拼尽全力,一个少年是打不过青年人的。 小弟尉迟喜,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如梦方醒,赶紧冲上去帮忙了。 “不许你打我哥!” “混蛋!” “别打了,别打了!” 朱宝来想上前去劝架,亦被那人拉住了。 是尉迟秀。 全家最不声不响,永远肯吃亏,肯息事宁人的尉迟秀,拽着丈夫衣袖一角,低着头,不吭声。 但朱宝来回握着她冰冷微颤的手,就知道媳妇气狠了。 也确实是该生气。 旁人不知,他们两口子是知道彼此有多努力的。 每天除了看孩子,两口子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识字,学礼仪上了。 白天管家姑姑们教了一日,夜里回了屋,两口子还偷偷练习,相互检查,生怕给家里丢脸。 可尉迟海这么一闹,把大家的辛苦全都毁了不说,他还有脸打人! 他凭什么? 尉迟秀这样的老实人都气得发了火。 不仅推了弟弟去帮忙打架,还不许丈夫拦。 但她哪里知道,朱宝来心里也憋着气呢。劝架是假,他也想趁机揍几拳头。 不过媳妇拦着,他就不去了。 到底是尉迟家的家务事,他要掺合进去,老爷子又得有话说了。 于是,眼看兄弟三个,打成一团,竟是没半个人去劝,尉迟海急了。 虽说起初尉迟坚是占便宜,但他到底不比两个弟弟干惯了农活,那一时血气之勇散去,就渐渐不支,只能被动挨打了。 眼看他很快被打得鼻青脸肿,脸上跟开了颜料铺似的,尉迟海想拦,但又怎么拦得住? 他这老胳膊老腿的,也怕冲上去了,两个小孙子趁机使坏,揍他几拳他也受不住啊。 于是,他找上儿媳妇了,“你快管管,快去管管呀!” 萧氏才不管。 她已经不哭了。 自从看到儿子挨了一巴掌,她就不哭了。 瞪着一双冒火的眼睛,冷冷看着公公。 “爹您满意了?” “几句话就让他们兄弟手足相残,都是您教导出来的好儿孙啊!” 反正有错一起错,看尉迟海要怎么偏袒。 “你!” 尉迟海指着她,抖着手说不出话来。 萧氏冷笑着,将犹有泪痕的脸,往前凑了凑。 “爹是不是还想教训儿媳,也赏我一耳光?来呀,你打呀!” “索性将我们一家子全都打死,将二郎挣这么大府邸,都留给大伯大侄子呀。” 看尉迟海下不了手,她索性站直身子,刻意提高嗓门。 “只不过呀,就算占了这宅子,有用吗?没听人家说么,真以为姓了尉迟,就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呵,麻雀就是麻雀,人家府里连个丫鬟都看不上呢!” 啊! 场中,正跟尉迟两兄弟大打出手的尉迟坚显然听到了,萧氏本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痛苦的大叫一声,忽地甩开众人,发足狂奔。 第79章 知错(一) “大郎,大郎!” 尉迟海又急又担心,正好也借着由头,追上去了。 偏萧氏在后头冷声道,“看来老太爷在咱们这边住得闷得慌,想去大哥那里散散心了。来人呀,去将老爷子的东西收拾收拾,送到大哥大嫂那儿去吧。横竖爹您常说,哥嫂得养您的老,什么占便宜都应该。如今尽孝,当然也该他们当先。” 尉迟海这下知道不好,他是彻底把这个二儿媳给惹毛了。 不由得心中暗生悔意。 大儿子那边他去瞧过,虽说地方大,东西也不缺,但如何比得上他这小院温馨舒适? 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般收不回来。迈出去的步子,也一样收不回来。 老头只好跺跺脚,继续追着大孙子走了。 好在二儿媳没说让他彻底搬出去,所以尉迟海出了院子,还格外抓了个下人交待一声。 “去!跟人说,别收拾我太多东西,拿身衣裳就行。” 然后等着他进了东小院,就听着大儿媳宋氏那震天哭声了。 这女人别看个子小小,嗓门是真大,刺得人脑袋都疼。 尉迟海不高兴道,“得啦,别嚎丧啦!赶紧上街请个大夫,给大郎瞧瞧吧!” 尉迟炜慌慌张张跑来道,“爹,大郎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出去做客,给人打得一脸血回来。一回来就锁了门,任我们怎么喊也不开门,他这是怎么了?” 尉迟海没脸说。 “哎呀,你问那么多干啥?叫你请大夫你就去呗,滚滚滚!” “大郎他娘,你也不许嚎了,去给孩子准备热水帕子,一会儿都要用的。对了,这午饭还没吃呢。去厨房,先给我弄一份来。” 如此,方把尉迟炜两口子都打发走了。 然后尉迟海看一眼大孙子紧闭的房门,想想没上前敲问,只唤来一个在这边服侍的下人。 “把你们这儿最好的屋子收拾一间出来,老太爷我要住几日。” 下人倒愣了,“最好的屋子?那,那就是大哥儿这一间了。大太太说他要读书,得住好点……剩下,剩下就是大爷和大太太的了。” 尉迟海没好气的随手一指,“那就这间吧。” 下人苦着脸,“可这,这是下人住的,不合规矩……” 尉迟海想骂人了。 可身后的房门,忽地打开了。 尉迟坚鼻青脸肿,满脸是血的走了出来,眼神冰冷,“把我的屋子收拾出来,给阿爷住,我住书房。” 尉迟海瞧着心疼,“不用不用,要不我住你书房吧。” 尉迟坚道,“阿爷过来,若住书房,就是孙儿不孝了。”他唇角勾起一抹自嘲,“这就是规矩,这就是礼数!” 尉迟海看着他的古怪眼神,颇不习惯。 可尉迟坚显然不想多谈,只吩咐下人,“赶紧收拾房间。我去沐浴洗漱,一会儿去给二婶赔罪。” 尉迟海忙道,“不必不必,不过小孩子打架,凭什么你去赔罪的?他们还二打一呢。” 尉迟坚执着的看向他,“就凭如今咱们站着的这个家里,所有的一切,全是二弟挣回来的。连身上的衣裳,吃着的米,都是二弟挣回来的。” 同样的话,从尉迟均嘴里说出来,只会惹得尉迟海暴跳如雷。 但从尉迟坚嘴里说出来,却让尉迟海老脸抽搐,无话可说。 因为, 尉迟坚说的都是对的。 这是进了京城,尉迟圭当了大官,所以要讲礼仪,讲孝道。 若是在他们乡下,这种小家子发达,赚几个小钱,就不管大家庭的事情,还少得了么? 若是易位而处,尉迟海都会这么做的。 若想讲骨气,简单啊,回乡下种地去啊,萧氏还巴不得呢。 给他们买上几百亩田地,随你怎么种,只要不来她跟前晃。可问题是,他们舍得走吗? 从前没见过京城富贵,一家子都热火朝天的跟来了。如今见识过京城富贵,谁还愿意回到那破村子,苦兮兮的种庄稼? 当地主老爷也觉得没啥意思了。 所以尉迟坚告诉尉迟海,“阿爷,咱们既然还想留下来,就非得学着这京城人过活不可。回头我会跟二婶说,也一起去读书学规矩。阿爷你也学着些吧,否则就永远只能蹲在一个院子里,当老太爷了。” 尉迟海也想到了。 他原先觉得自己仗着年纪大了,就能为所欲为。如今看来,是行不通的。 许家那个郡主丫头,用实际行动,甩了他响亮的一耳光。 那么一大家人,准备了那么多的饭菜,还请了杂耍班子,就因为自己说错几句话,一家子翻脸就走,半点情面不留。 真够狠的。 要是在乡下,这种事非打起来不可。 但如今身在京城,他敢跟人打架么? 就算他敢,也不觉得自己能赢。 别看尉迟圭是啥大将军,可人家府里驸马郡主一大堆,连他孙子都惹不起。他一六品的乡巴佬,算个屁啊,敢惹人家? 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尉迟海虽老,但毕竟经历过这么多年的世事,还是极有眼力劲的。 什么人能欺负,什么人得罪不起,打上几回交道,心里就有数了。 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也该送个礼了。 自然不是对自家,就算他打尉迟均打错了又如何? 爷爷打孙子,错了也活该。 是许观海,这位驸马爷不好得罪啊。 来京城这么久,好不容易认识一够身份的朋友,绝交了怪可惜的。 难道跟尉迟坚说的一样,他要蹲院子当老太爷么?那还有什么意思? 其实今儿他故意拿话酸萧氏,也是没想到许府会来这么多公子小姐,玩得这样热闹。 初初一打眼,那样一班子齐齐整整的公子小姐,便是烤个肉都格外的富贵风流,可是惊了老头的眼。 可这样的热闹,居然不叫他来! 太生气了。 所以他明知嘴贱会惹人生气,还故意说了去打萧氏的脸。 只是没想到,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罢了。 可若要给尉迟海赔罪,送什么好呢? 人家又不缺钱,相反,他很缺啊。 这钱萧氏显然又不会给他出,从哪儿来呢? 尉迟海开始转着圈圈发起愁了。 马车里,许云樱眼看自己一闹,全家人都跟着回来了,原本挺得意的。 正想回家狠狠告上一状,谁知马车一拐,停下时,竟然到了一个她万万没想到的地方。 第80章 知错(二) 成安公主府。 看着匾额,许云樱懵了。 有天大的火气也发不出,也不敢发了。 虽说成安公主是她名义上的三婶,可这公主府,却是她头一次来呀! 也不仅是她了,许家大半孩子,除了许樵许桐两兄妹,幼时曾跟着父亲来公主府拜过年。他们一家子到底是亲兄弟,与外人不同。连许惜颜的庶出弟妹们,都没来过。 甚至除了听说有这位嫡母,都没怎么见过真人。 而公主府的气派,从进了大门的飞檐角兽,就与寻常人家不同。 很是震慑住了一班许家子弟们,连平素最为放肆的许松,都老实下来。 直等人全都下了马车,许惜颜才淡淡道。 “扰了众兄弟姐妹的宴席,惜颜自当赔过。方才离了尉迟家时,已经打发人来报信,一样准备了烤肉宴席,歌舞杂耍。饭后想去花园骑马玩乐,俱是行的。只今日尉迟府中之事,我会亲自向诸们长辈解释,大家就不要出去乱说了。只说母亲忽然想念,非要接大家来吃饭即可。” 这个理由很赞。 他们一大家子,呼啦啦跑到尉迟家做客,结果客做到一半,午饭都没吃,又呼啦啦的跑出来。东府那边权贵云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出事了。 如今回家或是去哪里都不合适,最合适的反倒是来公主府。 反正成安公主骄纵惯了,就她那名声,做出心思一动,就非把人都拉来陪她吃饭的事,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横竖不过一帮子侄,也算不上什么。 许桐正色道,“这是正理。尉迟老太爷就算说话难听,到底是乡下来的老人家,不明白事理亦属情有可原。为尊者讳,为长者讳,正是晚辈该做之事。连圣上都金口玉言,说皇家也有三门草鞋亲呢。此事到此为止,谁若乱嚼舌头,反倒是坏了自家名声。” 许松赞同。 他对萧氏印象极好,还打算以后上门玩呢。 再说许惜颜都带大家来公主府游玩补偿了,又什么好计较的?于是他也端出长子身份,恐吓弟妹。 “你们谁敢回去乱说,我就禀明祖父,罚他去跪祠堂!听到没有?” “是。” 众弟妹不敢违抗,齐齐应喏。 因为许松确实有这个资格啊。 他是嫡子,他祖父许遂别看成天念经说法的,人家正经是许氏京城的族长。 而这个位子,将来不出意外,是许松的。 所以他玩起关祠堂罚人这一套,一样顺溜得很。 许云樱就算心有不服,但她刚入公主府,就被这轩昂气势镇到了。如今再被许松一说,更是老老实实把那点小心思给打消了。 很快,成安公主来了。 “阿颜,快来看看,娘给你准备的宴席满不满意?只你说得急了些,娘来不及准备,只得叫人去宫里临时要些食材,偏那些蠢材又给了一副熊掌。才让厨子炖上,怕是得晚上吃了。只你说要烤肉,我便让人从皇家猎场里,抓了两头鹿,新鲜杀了送来。你才大病一场,正好略吃几块,滋补一番。” 许云樱,包括许家一干子弟,都听得呆了。 虽说许家也不穷,可这般熊掌鲜鹿什么,也不是他们能随便吃到的。 尤其是从皇家猎场抓的鹿,这,这就是许家族长来,也没这本事啊! 虽说许观海自娶了这媳妇,从来没被她这么讨好过。但他也算是跟着她,见过大世面,见怪不怪了。 “行了行了,都进去说吧,站这儿晒日头有意思么?” 成安公主翻翻白眼,这是女儿第一回叫她摆宴,她自然上心。 跟女儿表完功,高高兴兴拉着女儿往里走。至于余下那些子侄,她一眼都没多瞧。 完全没想起来,还需要认识啊! 一帮侄子庶子想行礼,可也得人赏脸啊。 许惜颜给她拖着,只来得及拉了一把许桐,介绍给她。 “这是大姐姐,母亲有几年没见了吧?” 女儿开了口,成安公主才想起要给人点面子。 转头一瞧,却顿时皱眉。只想着女儿还在身边,强自忍着没发火,只嘴上絮叨起来。 “我说阿颜怎么这个怪脾气,我那些珍珠宝石她都不爱,成天掉到书堆里,顶多也就喝点茶叶,原来是你这姐姐没带好头。既都长成大姑娘了,怎么还穿得这么素?也不知你娘怎么想的,竟一点不上心。 算了算了,哎,上回阿颜带了些旧料子,没给你对吧? 来人呀,去给大姑娘挑几匹好衣料子。哎,把那珍珠也给她拿一斛。再叫府里的玉匠,拿些美玉过来。” 她又看许桐一眼,一脸她什么都懂的表情。 “我知道你们这样读了书的小姑娘,嫌金子俗气,就爱个珠啊玉啊什么的。但好歹出门作客呢,别太素了,拿回去打几件体面首饰。你是姐姐,往后可得注意着些。你打扮好了,也好让阿颜有样学样啊。” 许桐,许桐差点给说得自惭形秽。 今天出门作客,虽是临时决定,但她也格外换了出门做客的衣裳,戴了好几件精致首饰的。 可看一眼成安公主,好吧,只看她头上那一对神采飞扬,华贵耀眼的飞凤衔珠钗,许桐这一身,确实就太素净了。 除了谢谢,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而她身后,许云樱已经快妒忌得发狂了。 她想要一副体面的珍珠耳环链都求不得,可成安公主这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一斛珍珠,玉件布匹更是随便挑。 她凭什么? 就凭她是公主么? 可凭什么她就能投胎做公主,自己却不是? 好容易投胎到许家,还是个庶女,丫鬟生的庶女! 就算有杜三太太宠着惯着,可她自己都没什么好东西,就别提她了。 为什么她不是许惜颜,她不能做成安公主的女儿?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有这样想法的,显然不止她一个。 许云梨盯着嫡姐的背影,死死掐着掌心,才能忍住心中妒火。 一样是父亲的女儿,凭什么许惜颜连珍珠宝石都弃若敝屣,她却要为两匹成安公主口中的旧布,耿耿于怀了那么久? 明明她才是许惜颜的亲妹妹,为什么她不把自己拉上去介绍,偏偏要是许桐? 不服,她不服! 第81章 知错(三) “母亲……” 许云梨心一横,想快步越过众兄姐,挤到前头去献殷勤,却被人拉住了。 却是一向和气,最不惹事的三哥儿许云桢。 他没张口,许云柳已经怒视过来,低语,“想惹事,别带累我们!” 许云梨脚步一顿,袖子一重,是许云槿从另一边拉住了她,“真惹恼了母亲,你担当得起吗?” 除了在父皇跟前,成安公主从来不知道收敛二字怎么写。 她说许桐的那些话,这些庶子女一样听见了。 或许心中也有妒忌,也有不平,但他们更加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拜见嫡母的机会。无论如何得留下好印象,不能搞砸了。 否则,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被众兄姐夹在当中的许云梨无计可施,只得忿忿跟着众人,入了公主府的宴客大厅。 厅里的奢华张扬,再一次闪瞎他们众兄妹的眼。 与寻常宴客圆桌不同,成安公主这里宴客,行的是宫中规矩。 主人端坐台阶上首,客人按身份高低,用分案小几,呈雁翅两边排开。当中留下空地,是用来歌舞表演的。 而一旁的屏风后面,还有乐师演奏。丝竹阵阵,怡神悦性。 就算是大白天,殿内依旧灯火辉煌,照得朱红柱子,等人高的仙鹤鎏金香炉,还有屋顶用金粉描画的吉祥图案,熠熠生辉。 许观海一看就又皱起眉头,“叫你随意摆两桌,怎弄得跟正经待客似的?” 成安公主当即媚眼一瞪,就要吵架。 许惜颜迅速截断,“如此也好。保不齐家中兄弟姐妹,日后有去宫中王府作客的时候,只当练习吧。” 这还差不多。 夫妻两个互瞪一眼,彼此甩袖,总算闭了嘴。 许桐在偷眼旁观,心中忍俊。 暗想难道这就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亏得二妹妹伶俐,否则又是一场风波。 只是这样宴会,她参加得也不多,该怎么坐呢? 成安公主自然坐在最高处,只有驸马许观海,有资格与她平起平坐。 剩下许惜颜是郡主,也是公主府唯一的小主子,就该坐在成安公主下手,第三尊贵的地方。 余下许家一干人就都有点懵了,犹豫着站在那里。 许观海忽地一笑,“阿颜,你教教大家。” 这原该他安排才是,真会偷懒。 许惜颜心中腹诽,一一安排。 “四叔,麻烦你坐到爹的下手,我的对面。” 许长津一愣,他虽是长辈,到底是庶出别房,能坐这么靠前? 许观海道,“既是家宴,辈分为先。松哥儿,你坐四叔下手。” 许松依言过去,“爹有教过我这个,四叔你就坐吧,别不好意思了,你不坐我们都不能坐的。” 如此许长津才挺不好意思的坐下了。 许惜颜又让许桐坐了她下手,“委屈大姐姐了。” 许桐一笑,坦然坐下,“这里你是主,我是客,自然是客随主便。” 然后许樵坐了许桐的下手,他虽是兄长,但妹妹是娇客,得让着她。且她是女孩,跟许惜颜更近,才更合适。对面是许松,也算身边相当。 然后许樵对面,是二房嫡长子许椿去坐了。他也是嫡子,才有资格和许樵面对面。 许椿的下手,是二房嫡次子许楠,对面是二房的庶长女许云樱。 论理许云樱还没资格跟嫡子坐对面,但二人是同房亲姐弟,在没有身份更尊贵的人时,倒也使得。 接下来,许云樱下手是许云槿,许云槿的对面,便是许观海的庶长子许云桢。 许云槿下手是许云梨,对面是二房年纪较大的庶子许云榉。 许云梨下手是许云柳,和二房最小的庶子许云樯相对收尾。 如此安排,既显亲厚,又分主次。 许观海觉得女儿安排极好,正欲准备开口传膳。 许云梨忽地巧笑倩兮,天真烂漫道,“二姐姐是不是把六弟给忘了,难道要他一人坐最后么?” 一屋子的人,俱都向她看去,包括成安公主。 可许云梨丝毫不惧,反而鼓足勇气,迎着成安公主,露出她那对招牌梨涡,笑得更甜,“母亲不要怪女儿多嘴,女儿也是不懂规矩,所以向二姐姐请教呢。” 她满以为,成安公主就是不赏赐她,也会注意到她这个可爱的女儿。 就象章姨娘教她的。 女人最大的武器的就是笑,尤其她年纪小,天真可爱,只要肯多笑,没人会讨厌。 谁知成安公主嗤了一声,媚眼一转,就嘲讽起许观海来。 “听到没?你女儿说,她不懂规矩,还要麻烦阿颜来教。你这爹怎么当的?当真是好笑!” 在许观海羞恼的神色里,她又挑着媚眼,看向许云梨,“喂,那丫头,别以为你爹是许观海,就有资格管本宫叫母亲了。本宫的女儿,只有阿颜一个。这世上也只有她,能叫本宫母亲。再敢乱叫,本宫便要命人掌你的嘴了,记住没有?” 许云梨从未受过这般羞辱,当下粉面通红,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她求助的看向许观海,却见父亲铁青着脸,“公主问你话呢!你听见没有?” 当着不对付的正妻之面,说不懂规矩,不是成心下他的台么? 一旁服侍的宫女,忙摁着许云梨跪下磕头,低声提点,“姑娘快告罪求饶吧,公主脾气大,否则就真要挨板子了。” 许云梨含羞忍辱,哭着道,“女,是小女知错……我记下了……” 成安公主这才满意,“看在你叫阿颜一声姐姐的份上,本宫教你一句。往后啊,别冲人笑得那么贱。本宫府上的舞姬,都不许她们笑得跟个卖笑的似的。简直丢阿颜的脸!” 许云梨给骂得羞愤欲死。 要是可以,恨不得即刻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除了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观海气得手都在抖,虽说是被成安公主给怼得,也恨许云梨太不争气了。 “公主既这么说,便让人把她带下去,找个姑姑教教她,到底该怎么笑。学不好,不许回府!” 那好啊。 成安公主一扬下巴,那宫女顿时把哭得泣不成声的许云梨拖起来,要带下去了。 可许惜颜叫了声,“站着”。 第82章 送礼(一) 许云梨以为许惜颜是要替自己求情了,心中未免怨恨。 母女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是拿她做筏子么? 那她偏不让她们如意! “二姐姐不必为我求情,我愿意学规矩的……” 她红着眼睛,哭得越发可怜,但许惜颜只静静看着她。 “四妹妹有心向学,自去便是。只你方才请我教你,我就教你。六弟不是被我忘了,而是因他年纪最小,需人照料。故此,我预备将他带在身边,和我同案而食。安排座次,虽然要以身份尊卑,但对长者幼童,亦可格外关照。这亦是依礼行事,四妹妹可明白了?” 自作多情的许云梨,羞惭万分,再看许观海的眼神,已经如刀片般割过来。只得抽抽答答,老实赔罪。 “明,明白了……多,多谢二姐姐教导……” 偏成安公主还要补刀。 “阿颜啊,要是有你看得顺眼的弟妹,叫我一声公主嫡母,也是使得的。还有大姑娘,本宫许你叫我婶婶。至于那些不懂规矩,没眼色的家伙,就想攀高枝儿,没门儿!” 许云梨真心想死了。 那宫女带她出了大殿,也开始甩脸子。 “我们公主自幼在宫中长大,不知见过多少趋炎附势的小人,真要那么好哄,这公主府早连骨头都给人啃了。年纪不大,倒是会作怪!” 且不提许云梨如何羞惭懊恼,追悔莫及。 她闹的这一出,也是给大殿里所有人狠狠上了一课。 他们这样书香门第,可以因为尉迟海一句不中听的话,集体甩脸子,径直退席。 但在比他们身份更高贵的皇族面前,也是如蝼蚁一般,随时能被人拖下去打脸的。 这也是许惜颜没有劝母亲收敛脾气,任她发作的原因。 至于在座许家人能领悟到多少,就看他们自己的悟性和造化了。 宴席摆上,歌舞乐起。 就连烤肉,都比之前尉迟家的精致数倍。 压根不需要主子们动手,就有厨子烤到八成熟,连炭盆一起送过来,摆到主子面前时,刚刚熟,只需拿起来吃就完事。 若想有自己动手的乐趣,每人面前都摆了十几种调味料,随意增添。 看着许惜颜拿起一串烤好的鹿肉,递给旁边的六哥儿许云树,然后自己也拿了一串。吃时不自觉的微眯了眯眼,象只惬意的小猫咪。 再看身边同样吃着烤肉,同样眯着眼的成安公主,许观海就知道,他那女儿是怎么养成的了。 言传身教。 习惯了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侍奉,他这女儿真是幸亏没嫁进尉迟家。 否则就这般精致讲究,迟早把那一家子逼疯。 就略寻常些的大户人家,也断然消受不起他这长女。 许观海心思一动,便开始在肚内盘算,有什么人家般配,竟是左右想不出。 忽地管事来报,有人送礼来了。 “大皇子听说公主今儿款待许府子侄,特意命人送来乳猪两只,全羊两只,松江鲈鱼四尾,鸡鸭点心若干,给公主加菜。” 成安公主一愣,“大皇兄好端端的,给我加的什么菜?” 听听这话说得,忒没水准,还好女儿这点不象她。 许观海忙亲自起身,给大皇子府的掌事太监道歉,又表示了感谢。 太监笑道,“驸马不必如此,公主生性爽直,大皇子素来知道,故此叫奴才格外多说一句,也望公主不要见怪。” 他清清嗓子,拱一拱手才道,“大皇子说,皇妹既嫁了人,到底该和夫家多亲近亲近才是。今日就很好,往后也不妨时常走动。方是为人媳,为人妻,为人嫡母之道。” 许观海听得心里舒服,成安公主默默低头,思忖一阵,也拜了一拜,“替我谢过大皇兄,说成安知道了。” 大皇子是早年故去的皇上元配,郭皇后唯一嫡子,为人忠直仁厚,很关照一众弟妹。 尤其他比成安公主大了十几岁,成安公主年幼丧母后,有回躲在御花园里偷偷的哭,被大皇子发现。 从此,对这个娇蛮任性的异母妹妹,同样少年丧母的大皇子,总多了几分怜惜和关注。 只他从前劝,年轻的成安公主总听不进去,但如今她却开始反思了。 出了余姑姑那事,自己府上并无可信之人,还得靠不顺眼的丈夫打点。 她可以不在乎许家人,但不能不在乎女儿。 就算为了女儿,她也确实该跟许家亲近一番。 才让下人把大皇兄送的菜端上来,谁知关系不错的皇姑敏惠长公主,也打发人送菜来了。还送了些笔墨香料,叫成安公主拿着赏人。 然后又有几家王室宗亲,均送来点心酒菜。 让许家子弟们很是见识了一回。 最后,是端王世子亲自登门了。 许观海亲自出迎,而这位被戏称“大齐第一黑”的越皇孙,也才十八九岁,果然肌肤微黑,却很是健康明朗的小麦色。尤其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爽朗明净,意外的让人有好感。 “姑父不必客气,皇姑也不必相迎。你们素日知道,侄儿我没什么别的嗜好,就喜欢种个地,养个瓜什么的。今儿听说皇姐宴客,便送几筐我刚种的鲜桃你们尝尝,别看个儿小,甜着呢。阿颜,你爱的甜杏儿,还得个十天半个月,等熟了我打发人给你送来!” 青年看向少女的目光里,显然多了几分热烈和真诚。 许惜颜垂眸行礼,语气却一如往昔的淡淡,“多谢皇孙费心。” “客气什么?叫表哥。你这丫头,病一场又瘦了好些,记得要多吃饭,少看些书,且养养神吧。” 许惜颜应下,越皇孙便要告辞。 成安公主却忍不住要念叨几句,“听说你最近一直呆在京郊,我想找你都没找着人。驸马近日在替我打点田庄,你有什么要向阿越请教的,赶紧问!” 后一句,当然是吼向许观海。 许观海忍了,“你那些田庄种的大半是庄稼,暂时用不着麻烦皇孙。倒是四弟这儿,有些事想请教。” 他招手叫来许长津,因他有片小山林,正好想种果树。 看三人在那说起正事,许云樱实在是忍不住,悄悄跟坐她上手的许樵打听起来。 “二哥哥,这就是那位种田皇子?” 许樵点头,“是。” 但也只有这一字,再无他话。 第83章 送礼(二) 见许樵不肯多说,许云樱心中不悦。一双妙目盯着那位越皇孙的挺拔背影,忍不住怦然心动。 前头说的那些贵人她不熟,但这位越皇孙却是在京城颇有名气。 睿帝子孙繁茂,宫中长大成人,有名有姓的皇子就有二十好几,皇孙更是不计其数。 但其中最出名的,便是这位端王世子,被谑称“大齐第一黑”的萧越了。 他名字里的越字,来自吴越的越。 只因他的亲爹,已故二皇子,当年迎娶的是吴越首富石家的独生女。 那年睿帝下江南,伴驾随行的二皇子,意外与号称江南第一美人的石小姐相遇相知。 睿帝一高兴,便成全了二人好事。 只可惜这位石美人,做了二皇子妃不到一年,便在生产时因血崩而亡。 素来体弱的二皇子,伤心新妇过世,很快跟着去了。 而石家外祖闻讯,悲伤不已,不久也染病过世。临终前将家中数代积攒,据说富可敌国的财富,托付于皇室掌管。 皇上心生怜惜,便将过世的二皇子,也是所有皇子间,唯一一个封了端王,也给了萧越亲王世子的待遇,算是皇孙中的第一人。 后来机缘巧合,也不知是谁,偶然把萧越带到了成安公主面前。 那时成安公主还未嫁人,就象大皇子会怜惜年幼丧母的成安公主一般,妙龄少女就算再娇纵任性,但对于一个当时走路还摇摇摆摆的软萌小侄儿,自然多了几分爱心。 姑侄俩理所当然的好了起来。 而跟着成安公主厮混长大的萧越,也跟这位皇姑一般不学无术。 既不爱读书,也不爱练武,更没有半点外祖家,世代流传的生意天份。据说见了数字就头疼,生平最爱在泥地里捣鼓东西。 还不是捣鼓那些奇花异草,高雅之物,偏只爱捣鼓瓜果蔬菜,果树禾苗。 据他所说,能入口的东西才值得种,那些中看不中吃的花花草草,哪怕是梅兰竹菊,有甚意思? 如此一来,许多自诩高雅的读书人,看不上这等人。 又因闹过从马背上跌下来的笑话,长大了还只拉得动小孩用的软弓,武将也瞧不起他。 于是这位越皇孙,成了宫中的异类,走哪儿都不受待见。 但在护短的成安公主眼里,这都不叫事儿。 天生就是最尊贵的皇族,爱种地怎么啦?高兴种就种呗。 所以受宠的她,还在睿帝跟前,为这位皇侄在掌管农事的户部,讨了个七品的小主事。 不给实权无所谓,重点是给他划一块地,弄些东西给他种就行。 睿帝被她歪缠得无法,只得允了。 在京效皇庄里拔了一块山林,随他折腾去了。 从此,越皇孙就成了京城人尽皆知的“种田皇子”。 因为成天下地,风吹日晒,自然肌肤黑些。有一回被某皇叔瞧见,打趣他是“大齐第一黑”,他也欣然接受,算是坐实了这个绰号。 许云樱从前听说,只当是个笑话。 好好的皇子不当,当个农夫有甚意思? 但今日在亲眼见到真人之后,她不这么想了。 就算爱种田,肌肤微黑,但萧越却也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又是十八九岁的好年纪,高大挺拔,如此就很能吸引年轻女子的目光了。 许云樱今日见了成安公主的派头富贵,不由得对嫁进皇室,怦然心动。 她身份低微,想嫁尊贵皇孙估计有点难,但若是选这位种田皇子,应该勉强可以的吧? 反正这位越皇孙有生母遗留的大笔嫁妆,怎么说将来日子都不会差。 那到时,她就是皇孙妃,就算许惜颜是郡主,也得给她屈膝行礼,哪里还有架子可摆? 许云樱越想越觉得可行,便想着要怎么抓住机会,在萧越跟前表现一番,引起他的注意了。 但方才许云梨的教训,让她知道自己不可造次,尤其上头还有成安公主这头母老虎,那该怎么做呢? 正好那边三人谈话完毕,萧越答应回头派个人去看看许云津的田地,送他几棵果苗。 “……要是地方合适,不如从我那儿扦插些葡萄藤过去。那个好养,长得也快,入夏就能收果,到时便是现成的银钱了。要是不急着用钱,不如给我酿酒。我去岁从胡人那里买了个酿酒方子,几个下人做得还行。到时酿好了葡萄酒,依旧还你,搁到年节去卖,却比单卖葡萄利息高多了。” 许长津感激不尽,再次拜谢,和许观海一起,送他出去。 许云樱心里一急,忽地心生一计。 抓了只青翠粉红的小鲜桃,遮遮掩掩就扔了出去。 萧越正想扭头跟许惜颜打声招呼,冷不妨一只桃子骨碌碌滚到他脚下,眼看他一脚就踩了上去。 “小心!” 才瞧见的许云槿惊呼出声,但还是来不及。 却有一道少年身影,忽地从末席起身。 到底人形醒目,萧越吃了一惊,赶紧住脚,险险站定。 许观海一下就怒了,“是你丢的桃?” “不是我!”看着地上桃子的许云柳,赶紧摆手,“是二姐姐在冲我招手,我才站起来的。” 谁丢的,他没看见。 许云槿忙起身道,“回父亲的话,不是五弟,是樱二姐姐扔的。” 许云樱满脸惶恐,却身姿优美的款款站起,娇声认错,“是,是我。三叔,您别生气,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就,就一时手滑了。世子殿下,对,对不起……” 少女咬着樱唇站在那里,已经有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了。 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可萧越只扫了她一眼,便捡起那只桃子,走到许惜颜面前,笑出一口白牙,眼神温暖又透着亲昵。 “阿颜是怕我摔着,才把你弟弟叫起来的吧?多谢你啦。只这桃子摔过,就不好吃了,但还能拿回去酿果酒。待我做好,再给你送来呀。” 许惜颜低头行礼,神色淡然,“举手之劳,皇孙客气。” “你呀——” 萧越似有未尽之言,到底没说出口。只轻摸了摸许惜颜的头,然后将那只鲜桃好好收在袖里,心满意足的走了。 第84章 铺路(一) 许云樱,许云樱就看不明白了! 分明是她丢出去的桃子,为何连句话,甚至一句责备都没有,反成全了许惜颜的人情? 还要酿酒送她。 她一向自忖美貌并不在许惜颜之下,起码没差那么多。 若萧越没看到她也就罢了,可他分明看到了,却还是无动于衷,难道他是瞎吗? 可她还在不平,坐在上首的成安公主,冷声发话了。 “既然手滑,就不要吃桃子了。我皇侄亲手种的东西,也不是谁都配吃的。” 然后,刚摆在许云樱小几上的一盘鲜桃,便被宫女收下撤走了。 接下来,在分派宗亲送来的礼物时,成安公主也一律跳过许云樱了。 “万一又手滑,又摔了呢?” 要说成安公主,平生从不知节俭二字,就算宫女不小心打碎了比桃子贵重百倍的珠宝玉石,也不会太过心疼。 但她护短。 敢当着她的面,摔了她皇侄种的鲜桃,管你是手滑,还是想耍狐媚子,统统该死! 许云樱,是真哭了。 成安公主脾气真大,却也是真大方。 几位皇室宗亲送来打赏的礼物,她就当真半点不留,全都分派给许家子侄了。 眼看着人人面前都堆起一桌子的礼物,件件都是好东西,偏自己什么都没有,这怎能让许云樱不哭? 偏偏此时,成安公主答应送许桐的礼物也捧出来了。 足足八匹时新锦缎,皆是宫中新品,烂若云霞,绚丽辉煌。 一斛珍珠,颗颗都有小指头大,圆润可喜。 还有玉匠,捧着一盘子大小环珮首饰,琳琅满目,任她挑拣。 别说许云樱,连许松这样的嫡子都有些眼红,厚着脸皮讨赏。 “公主婶婶,您好歹也疼疼侄儿,赏两身衣裳呗。回头我肯定打扮得花枝招展,成天到二妹妹跟前去晃!” 成安公主给逗笑了,今儿听了大皇兄的劝,她也乐得做个人情。 “行吧行吧,也别说本宫小气。” 她啪啪击两下掌,“来人,带大哥儿去衣料库,瞧着好的,你自挑两匹就是。” 许松喜不自禁,连忙道谢,旁边许惜颜,轻咳了一声。 成安公主呃了一声,觑着女儿脸色又道,“咳咳,那个……四弟,你和二哥儿,还有二房的老大也一起过去,给你们自己和几个小兄弟,也都挑两匹。不过大哥儿嘴甜,本宫多送你两匹。若要宫里时新的衣裳样子,管那管事要就是。” “哎哟,那可真谢谢公主婶婶疼我了。走走走!” 许松兴高采烈,拽着许长津许樵许椿走了。 许惜颜方轻声道,“我看大姐姐也用不了那么多玉饰,不如挑一两件,余下也给其余兄弟姐妹分一分吧。” 行啊。 反正成安公主命人捧出来,就没打算收回去。 许桐不贪心,只挑了一只玉压裙,但许惜颜走过去看看,替她又拿了一枝玉簪,一对玉耳环,皆是好水头。 然后招手叫来许云槿,给了她一对玉色极好的玉镯,“还不快去拜谢母亲?” 许云槿恍然。 接了镯子,打起十二分精神上前,拜见成安公主。 许观海顿时明白,长女这是在替弟妹们铺路呢。那他也该出力,当下小声介绍。 “这是三女云槿,今年十一,是个乖巧老实的孩子。” 她乖不乖巧,老不老实关我什么事? 成安公主极想翻白眼,不过想着是女儿叫上来的,还是耐着性子,说了几句,“瞧着是个安生的,比那个小的强。你如今在府里,都干些什么?” 许云槿到底紧张,结巴答话,“也,也就读书识字,学些针线。如今,如今还跟袁姨娘学弹琴……只我笨得很,学得慢。” “袁姨娘?”成安公主皱眉想了半天,才忽地恍然,“是她啊!哎,是她生的你?似乎不大象啊。” 许云槿略尴尬,呐呐道,“我姨娘姓秦,原是普通军户之女。” 这回轮到成安公主卡壳了,正不知如何接话,想叫她下去。 谁料许云槿灵机一动,忽地想到一个话题。 “二姐姐之前还荐了我两本书来着。一本是对仗格律,还有一个话本子,都极好。” 成安公主不懂格律,却对话本子颇有兴趣,“什么话本子?” 许云槿心中一喜,赶紧答道,“我原也以为是闲话呢,结果看了方知,二姐姐原是要教我做人的道理。书里头一个庶妹甜言蜜语,不守本份,抢了嫡姐的好姻缘。所以做人不能光听旁人说什么,得看她做什么才是。” 有理! 成安公主急急追问,“那嫡姐最后有发现,教训那个庶妹么?” 呃……没有。 许云槿老实摇头,成安公主忿然,“那这故事不好!哪有这般结局?谁写的?叫他来重写!” 许观海忍不住道,“一个故事而已,何必较真,能学到道理就好。” 成安公主还是不服气,跟许云槿道,“回头你把书给我,我找个人重写,我就不高兴听到这样破事。不过你这丫头还行,算你姐姐没白教你。你往后多听着她些,自有你的好处。你,你叫云什么来着?” 看自己总算入了嫡母的眼,许云槿欢喜不已,忙道,“云槿,木槿花的槿。” 成安公主忍不住又对许观海翻起白眼,“瞧你起的什么破名字?好好的小姑娘,叫个莲啊菊的多好,那木槿花又不是很好看。算了算了,木槿就木槿吧。” 她往旁边一瞟,掌事姑姑早准备好一堆荷包了。悄悄打开一个口给她看,里面装着两锭宫制吉祥如意的银锞子,和拇指大的一小瓶宫制香露。 不多,但很精致。 今日已经打赏了不少好东西,实在没必要厚赏。 成安公主满意道,“拿去玩吧。” 许云槿道谢下去,庶长子许云桢已经在台阶下候着了。 显然也是许惜颜叫过来了,成安公主只好继续见了。 只她跟男孩子更没啥话好说,倒是许观海顺嘴考问了几句功课,把许云桢问得满头大汗,还是成安公主救了场。 “得啦,要教书带回去慢慢教,好不容易出来松散一天,何必较真?领了荷包下去吧,记着用功就好。” 许云桢如蒙大赦,心中对嫡母感激不尽,赶紧走了。 下一个,就是许云柳了。 第85章 铺路(二) 许云柳性子略活泼,但在成安公主面前,也不敢多说。 成安公主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庶子,很是稀奇的问许观海,“他娘是胡姬?你从哪儿弄来的?那番邦话你能听得懂?” 许观海听得眼皮子直跳,“我好歹在鸿胪寺任职数年,如何不会番语?且沙姨娘之父,正经也是西市官吏。人家数代在京城生活,官话说得不比你差!” 成安公主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却忽地正色问许云柳,“有没有人因你的蓝眼,骂过你野种?” 许云柳,惊了。 许观海也是一怔。 这叫什么话? 成安公主道,“你莫怕,我不是笑话你。只若有人敢因你眼睛,骂你取笑你,你又不敢得罪的,可一定要来告诉我,我替你打回去!在这京城,还少有我不敢招惹的。” 许观海目瞪口呆。 再看许云柳,他这个生性最活泼顽皮的儿子,忽地红着眼圈,跪在成安公主面前,重重磕了个头。强忍着喉头哽咽,真情流露道。 “从小到大,这,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对我说这样话……谢谢,谢谢公主……” 成安公主看一眼许观海,两手一摊,“看吧,我就说这孩子肯定被人欺负过,瞧这委屈的小可怜样儿。啧啧,你们快把他拉起来。记清他的模样,这是老几来着?” 姑姑略无奈,“五哥儿。” 成安公主高声道,“告诉门上那些人,都记着五哥儿的模样。回头我若不在家,你也可来府里叫人去帮你打架,总之不能平白被人欺负了!” 姑姑应下。 许观海气闷,“我许家难道没人么?受了欺负还非得上你这儿来?” 成安公主不屑道,“你许家有人,只全都是读书人,凡事要讲规矩,讲道理。呵,等你们讲明白,亏都不知吃下多少了,还不如先痛快打回来再说!” 这,这话倒也有几分歪理。 许观海无法反驳。 成安公主还道,“你是柳树对吧,啧,这名字也没起好。一个男娃娃,长得跟柳条儿似的,可不得给人欺负?回头若得空,也跟你二姐姐过来逛逛。我这公主府后头,骑马场,演武厅都有,叫府里侍卫也教你几招。别瞧我是公主,也是从小练过的,想要不被人欺负,就得能打!” 许观海忽地看成安一眼,不说话了。 成安公主反给他看得心里毛毛的,“你干嘛看我?” 许观海犹豫片刻,方道,“你小时,也不容易。” 如果不是自己曾被欺负过,如果不是自己也曾被人骂作野种,成安公主这般粗心之人,为何会因一双蓝眼睛,就想到这些? 她是备受娇宠的公主,但她也是下贱舞姬生的公主。 她的骄纵任性,她的霸道不讲理,不可能是天生的。 或许一半是被皇上惯的,一半却是被现实逼的。 否则,她这等身份,又自幼丧母,在宫中那样吃人地方,若不凶悍一些,如何平安长大? 成安公主平素跟许观海吵闹惯了,乍然被丈夫用一种堪称怜惜的目光看着,实在是不习惯,也不知如何应对,赶紧跟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下一个!” 下一个就是小弟许云树了。 可怜巴巴的小不点,站在那里象只惶恐无依的小老鼠,还不时回头偷瞄一眼长姐。 是许惜颜非叫他上来的,他就只好上来啦。 许观海本说这孩子还小,见一眼就算了。 可成安公主忽地问,“听说你家孩子三岁都会背诗,你也会吗?” 她睨一眼许观海,装出端庄模样,“咳咳,我觉得你养孩子不太行啊,问问总可以吧。” 许惜颜六岁都不识字,实在是她疏忽了,所以见到个小的,就忍不住问一声。 许云树眨巴眨巴眼睛,开始背了。 “山之高,月初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成安公主皱眉,“这谁写的?我怎么没听过?不会是你写的吧?” 许观海的眉头,也几不可察的皱了皱。他自然知道,这是张玉娘《兰雪集》里的一首,写相思闺怨的,可教小孩子这个做什么? “你再背一首。” 许云树想想,又开始背了,“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成安公主道,“这个我倒是听过,但这似乎是给情郎的吧?你在家就给孩子念这个?” 许观海脸色不大好看了,想极力挽尊,“这诗还有后面四句,也背来听听。” 可许云树懵然摇头,“姨娘,姨娘和姐姐,就,就教过这个。还有去年元夜时……” “行了行了,不用背了。” 看他爹脸色不太好看,成安公主又似竭力隐忍什么,许云树傻傻表示看不懂。 忽地,台阶下的许惜颜,淡淡出声,“那你搬家后,有人教你念书么?” 这个许云树知道,马上大声说,“自搬家后,云姑姑天天叫人给我讲《三字经》,昨儿已经讲到’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这,这孔融让梨的故事,就象方才二姐姐分座次,要按长幼大小。只我还小,二姐姐怕我吃不好饭,才能坐前头。待到明年我大些,学好吃饭了,就得坐到最下面。” 许观海总算挽回一点颜面。 成安公主更是扬眉吐气,“我就说你不会教孩子,瞧瞧瞧瞧,还得阿颜替你操心。啧啧,他姨娘莫不是你从青楼带回来的那个?这么成天的想情郎!” 可惜,还真不是。 许观海给怼得面上无光,却见许惜颜早在成安公主数落丈夫时,便把许玉树带下去了。 好闺女,知道给爹留面子。 只不过章姨娘也太不争气了,给孩子成天教的都是什么呀? 一个七品官家女儿,竟让人当成青楼姐儿,也怪道许云梨被养成那样。看来他之前的想法错了,别说儿子,就连女儿都不能再养在她身边,否则将来连低嫁都被人嫌弃! 且不提许观海暗下决心,这边见完人,恰好那边许松他们也心满意足,选好布匹出来了。 送他的玉饰他既不缺,也没什么兴趣。索性拿出来当彩头,要去后花园比箭。 第86章 受伤(一) 成安公主别看女儿都这么大了,却最爱玩乐。 当即表示,比箭太没意思,要大伙儿陪她打马球。 她关在家中禁足数日,浑身闲得都快长毛了。 许松顿时举手,越发欢喜。 可许观海不同意。 许家孩子虽有几个会骑马的,但跟成安公主这种在宫中马球场泡大的,可无论如何也比不起。 成安公主十分不屑,“我就说你不会教孩子,怪不得一个二个这般文弱。打马球哪有不摔着碰着的?本宫小时都不知摔了多少回,阿颜也摔过。横竖有侍卫带着,爬起来再打就是。成天这也怕,那也怕,何不顶个树叶子出门去?” 许观海惊了,“阿颜也摔过?你几时学的打马球?” 许惜颜不答,只淡淡道,“既然母亲高兴,便陪她打一场吧。大哥哥二哥哥,父亲和我下场也就是了。余下兄弟姐妹有想玩的,让侍卫带着跑一圈,松散松散筋骨也好。” 成安公主当即让人去准备了,还格外表示,“我跟阿颜一边,你们三个一边,我们还先让你们三个球。” 许松想逞能,表示不用。 可许观海一伸巴掌,“五个。” 成安公主鄙视他一眼,“五个就五个!五个你们也赢不了。” 果然,她的话应验了。 而更让许家子弟们惊掉下巴的是,许惜颜的马球也打得极好。 跟她惯常淡然不同,球风极其凶悍凌厉。跟成安公主如出一辙,显然得自她的真传。 只不过,成安公主球风更为霸道直接,许惜颜的球风便显出大将风度。 冷静,准确,刁钻,不击则已,一击得分。 一场球打下来,许观海带着两个侄儿累死累活,还数度明示暗示,让许惜颜放水,才勉强打个平手。 底下兄弟姐妹们看得无不热血沸腾,想上场玩耍。 公主府倒是装备齐全。 因时常有皇室亲贵来做客,随时都可能打一场,无论男女老幼,骑装护甲都是全的。 连最矜持的许桐,都忍不住让个孔武有力的宫女带着,上马玩了一圈。 等她回来的时候,就见年纪最小的许云树,终于忍不住,眼巴巴的拉着许惜颜的衣袖哀求,“二姐姐,我能上去玩一会儿么?就一小会儿。” 许惜颜低头看他,“可以。象你今天出门,是不是很想跟哥哥们那样骑马?方才烤肉时,是不是想多要两串?” 许云树一愣,诚实点头。 许惜颜方道,“那你得学会自己开口来说,而不是等着人问。记住,有时你的要求能被允许,有时不能。说了,就能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不说,就永远没有。” 许云树恍然,满眼放光道,“那我以后有事,都跟二姐姐说!” 然后,他便被带下场去玩了。 就算击球的是侍卫,但能坐在马上,近距离感受到击球,许云树也兴奋极了。 等到下马,扯着许惜颜的衣袖,手舞足蹈,磕磕巴巴,兴奋之极的跟她分享自己的心情。 这样的亲近,是真把她当姐姐了。 许桐在一旁看着,总算明白为何在马车上宴席中,许惜颜会故意忽略许云树的需求了。 或许,比起自己的主动关怀,让人学会开口,才是更好的方式? 才自琢磨,忽听到场中一声惨叫。 是刚刚上场的许云樱。 托着一只手,神色痛苦万分。 而二房最小的四哥儿许云樯,已经捂着殷红流血的额头,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负责带许云樱的宫女,早跪在地上,面如土色,“真不是奴婢!请公主恕罪!” 许樵白了脸,拿着球杆,傻在那里,声音都颤抖了,“是我,是我伤了樱二妹妹……” 而一旁的许松大声道,“分明是她自己突然闯过来,谁防得住?” 许云柳抱着带他的侍卫,在马上后怕的道,“我就看到一只球杆突然飞过来,还好侍卫大哥带着我躲得快。就没想着,砸着樯四弟了。” 可如今说这些有用吗? 一个少女清清柔柔的声音,冷静响起,“赶紧包扎,传医官!” 好在公主府上就有太医院派的常驻医官,很快赶来处理了。 许云樯没什么大事,皮肉伤而已。 就是被球杆磕的位置不好,正好在眉骨上方,磕了个一寸来长的口子,只怕是要留疤的。 男孩虽不似女孩那般重视容貌,但日后科举为官,总是个麻烦事。 至于许云樱,右手小臂骨裂了。 还好没折,不必接骨,但仍需要拿东西固定静养,起码一个月动不了。 许云樱听说,哭得那叫一个声嘶力竭。 生怕骨头长歪,落下残疾。 又口口声声,叫许观海作主。 许观海是真心恼火! 好容易带一家子出个门,结果闹成这样。 心中难免有些埋怨成安公主,非提议打马球的,结果就打出事来了,还不知如何收场。 说好的晚饭也不吃了,赶紧回家! 成安公主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打瞎打残疾了,至于么? 要说伤疤,她身上还有好几个呢。 两口子还没吵架,许惜颜先说话了,“樱二姐姐暂且勿恼,今日是我邀请众兄弟姐妹出来作的客,真若有事,我必一力承担到底。” 许樵心里也极是难受,“虽不是有心,到底是我打伤樱二妹妹的。樱二妹妹你放心,回去我必去二房请罪,给你一个交待。” 看孩子们这么懂事,许观海和成安公主心里憋的那口气,不觉都散了。 许观海道,“这说的什么话?长辈俱在,要你们承担什么?行了行了,回去再说。” 成安公主也道,“我这就派人去宫中请太医来,再多带些好药材,你们既是在公主府受的伤,本宫自当负责你们医治痊愈。” 她本还想将人送回许家,可许惜颜将她拦住,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成安公主点头,命人先送他们走了。 等急急赶回许府,两房的长辈俱给惊动了。 杜三太太跑到许太夫人那里,哭天抢地。 “……好好的孩子出去,结果伤了两个,竟全是我们家的……” 许太夫人给她闹得头疼,“还没见着人呢,不管怎么说,便花多少钱,都会给孩子治好的。” 杜三太太不依不饶,“我们樱儿,一个大姑娘家家,伤成这样,将来如何说亲,如何嫁人?” 这合着想赖一辈子? 第87章 受伤(二) 邹大太太实在忍不住,怼了她一句,“真要是嫁不出去,许家又不是养不起她一辈子!” 杜三太太嚎得更凶了,“我苦命的二丫头啊!” 柏二太太耐着性子劝,“兴许没什么大事,弟妹你这么嚷嚷,倒让人觉得,樱丫头有什么不好了。若给下人听见,不知深浅的传出去,坏了名声,才是真不好说亲了。” 如此,杜三太太才总算消停,只呜呜干嚎。 等孩子们回来,各房长辈全都到了,连那些姨娘都跑来了。这也是情有可原,无人怪罪。 各自先看自家孩子,瞧见无事的便罢,瞧见有事的,自是要大哭一场。 许云樱的亲娘萍姨娘,原是丫鬟出身,平素就很不得女儿待见,跟隐形人一般。这会子见着女儿出事,她虽心疼得很,奈何女儿奈何不搭理她,她只得在后头呜咽。 许云樯的亲娘阮姨娘,倒是余大奶奶作主,给丈夫纳的一个良妾。虽小门小户,人倒乖觉。虽看儿子额头有伤,心里担忧,但只哭不闹,便让人省心许多。 瞧过伤情,见皆无大碍,一众长辈自是松了口气。 但二房大爷许淳,见伤的皆是自家的庶女庶子,难免心中有气,拉着许观海,要他给个说法。 许松忙忙举手,“我愿做证!是樱二妹妹自己硬闯过来,才撞到二弟球杆上的。樯四弟头上的伤,也是她的球杆飞出去砸到的。” 许云樱一听,哭得更大声了,“……既知我是生手,难道樵二哥哥不会避一避么?他要没打到我,我的球杆能砸到四弟?” 杜三太太也瞪着眼睛,发作起来,“分明是你们大房伤了人,竟把过错全推过来。难道是欺负我们二房没人,就这样不讲道理?” 这究竟是谁不讲道理啊? 许松不忿,还想说话,却被邹大太太拉回去了。 既然亲孙子没事,她就不着急了,也不想再掺合。 带人出去做客的是许观海父女,出事地是成安公主府,伤到许云樱是许樵。 这是老二一家子跟二房的事,与他们没关系。 “弟妹勿恼,咱们一家子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横竖又跑不了,不必着急,先把孩子们送回去歇着。咱们这些长辈坐下来慢慢说,总得给你们个公道。” 这叫什么话? 这假惺惺的作派,竟是撇得一干二净,还自封官老爷,要居中调停? 柏二太太心中恼火,偏杜三太太道。 “对!去把大老爷送来,他是族长,得他在才行。” 不用请了。 许大老爷许遂听说家里出事,也从庙中赶回来了。 他原想着,家里唯二会打马球的,就只有许松和许樵。 许樵稳重,许松跳脱,只怕出事的必是许松无疑了。 结果回来一瞧,孙子没事,也没打着人,顿时安心了。 捋着胡子,一脸威严,“都是一家子骨肉,也没个偏谁向谁的,必给二房你们一个公道。” 听听这话,跟邹大太太确是两口子。 还没审呢,分明就已经给许惜颜一家子定罪了。 许太夫人瞥了长子长媳一眼,“既是一家子,也别说那些伤和气的话。先给孩子治伤要紧,这样意外,谁都不想的。” 柏二太太心气稍平,“娘说得很是,今儿这事,既因我们一家而已,必要给个交待。三郎,你怎么说?” 许观海道,“公主已经去请太医了,两个孩子的伤,必定用宫中最好的药材,治好为止。” 杜三太太道,“那明面上的伤好了,底下的怎么办?樱丫头可是连骨头都裂了,什么仇什么怨啊,要下这样的重手?就樯哥儿脸上的伤,若影响他日后当官儿怎么办?” 尹二奶奶实在气愤,忍不住替儿子辩解,“打马球本就如此,伤筋动骨的还少了吗?松哥儿方才都说了,我儿子也不是故意的。三太太您说到仇怨,未免就太过了吧?” 可杜三太太不依不饶,“那也是你们不小心啊!那怎么就不能让着她呢?” 这话连余大奶奶都听不下去,“娘,上了球场,人多马杂的,哪看得到这么真切?” 可杜三太太连她也发作起来,“合着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是吧?你这母亲怎么当的?不说替孩子讨还公道,还胳膊肘往外拐!” 余大奶奶当众没脸,又羞又气,气得掉起眼泪。 然后只听许惜颜开口了,“今日之事,全因我而起。三太太您有何要求,要如何补偿?您说。” 有时候,在家里是讲不了道理的,不如直奔主题。 杜三太太,一下愣住了。 她只想着闹事,却还真没想好,到底要怎样赔偿。 要钱,还是要东西? 呵呵,这个婆婆,也就这水平了。 碍于身份,卢二奶奶也没法说话,只暗自庆幸她两个儿子都没事。 许云榉是病刚好,骑骑马也就算了,马球就不敢去了。许椿平素喜静不喜动,骑马都兴趣缺缺,尤其看成安公主之前马球打得这么刺激,他就更不敢下场了。干脆陪弟弟一旁观战,是以两个孩子倒躲过一劫。 万一要是跟许云樱杜三太太这样的狗皮膏药对上,那简直日子都没法过了。 所以卢二奶奶是真心同情许惜颜一家子。 这事摆明了就是个意外,且不严重。 成安公主都保证医治了,能有什么事? 顶多赔些补品药材也就罢了,何必这么死揪着不放? 吃相太难看了。 就见小杜氏忽地凑到杜三太太耳边,嘀咕了 几句,杜三太太眼前一亮。 “既是一家人,也别说钱财那些事。樱丫头伤了手,恐影响她的婚事,横竖公主答应要管的,那不如给她也讨个诰封得了。纵不是群主,县主也行。回头再给樯哥儿一个官职,嗯,最低也得七品,不,六品才象样,此事也就罢了。” 哈! 许观海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还县主也行?六品才象样? 简直狮子大开口! “得了,三婶儿!我给您寻根马球棍子来,您把我一只手也打折了吧,再把我额头也打个樯哥儿一样的缺口。我血债血偿,行不?您老要下不了手,我自己找人动手!来人呀,拿棍子来!一只手不够,打断我两只!” 第88章 真相(一) 看许观海是动了真火,杜三太太怂了。 许遂眉头一皱,“什么血债血偿?这是你一个当叔叔该说的话么?” 许观海冷笑,“没法子,谁叫三婶提的要求我做不到呢?侄儿没这个本事,只能原样奉还,让二房出气。总不能叫大伯难做不是?” 许遂给他一口气堵在胸中,不上不下的。 但他是驸马,还是全家最有出息的探花郎,实在不好说得太重。 邹大太太只得出来解围,“一家人有什么事,总可以坐下谈……” 许惜颜迅速截断,“伯祖母说的是。但一家子,总不好跟那商贾一般,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吧?父亲心眼实,只知说实话,却不是有意说笑。若二房乐意,咱们就这么还了。若不乐意,倒是提个靠谱的要求,我们父女照做就是。” 这父女俩,简直一样气人。 邹大太太也给堵了回去。 许太夫人不高兴的瞥长子夫妻一眼,作主道,“二丫头没说错,许家三百年书香门第,总得有个书香门第样子。那朝廷的诰命,是能随随便便讨来的么?别说一个庶女,就是桐丫头,咱家的嫡长女,也没有这样的脸面。 至于说到当官,樯哥儿将来若是个有出息的,能考到功名。便是不说,叔伯长辈们拼尽全力,也要扶他上去。他若是个没出息的,便是拿着大把银子捐个官儿,又有什么意思?他能守得住?别还招来祸事!” 她瞥一眼许淳,“樱儿她爹,你来说。这是你的儿女,该你这个父亲作主。” 好意思这么一直躲在后头,任老娘撒泼么? 许淳,许淳一时没了主意,只得又眼巴巴的看向余大奶奶。 余大奶奶刚被婆婆当众给没脸,丈夫都不帮她半句,这会子是真寒了心,不肯开口。 然后就听许云樱,细声细气的说话了,“我,我自知身份卑微,够不上县主什么的……只是,只是我这伤,到底因此而起,那……” 许惜颜淡淡道,“樱二姐姐到底想要怎样,只管说吧。” 杜三太太忙道,“有长辈给你撑腰呢,你放心说!” 她暗想着,多要份体面嫁妆,也是好的。 谁知许云樱眼神闪烁,吞吞吐吐,“我,我也不是有意争什么,只是,只是我这出身本来就低……那,那可否容我拜为三叔和公主,为义父义母……” 此言一出,许淳顿时黑了脸。 自己这亲爹还在呢,女儿居然当着他的面,表示要给隔房堂叔当女儿? 这不是摆明了嫌弃自己这亲爹没本事么? 其实许云樱倒是只想认成安公主当义母的,又怕目的太明显,只好捎上许观海。 却不想这样一番话,顿时让亲爹寒了心。 可杜三太太居然还觉得挺好。 “这也行。横竖你们那么大个公主府,就一个丫头也太单薄了些。如今樱丫头不见气,还愿意孝敬你们,你们就拉拔她一把,日后送副嫁妆,也算勉强能折今日之过了。” “娘!” 许淳黑着脸,打断了她。 难道他嫁不起女儿么?还要贪图人家的嫁妆? 呵! 许观海才想冷笑,有人似是知道他心声一般,放肆笑出声来。 成安公主带着大批仆从,浩浩荡荡的来了。 许家上上下下愣了一回之后,赶紧行礼。 “见过公主殿下!” “拜见公主殿下!” 没法子,这就是皇权。 就算是许家孙媳妇,但公主就是公主。 连许太夫人都得亲自站起来,福了一福。 成安公主居高临下,瞥着许云樱,然后被女儿瞪了一眼,才想起去扶了许太夫人一把。 “咳咳,太夫人您客气了,快坐下快坐下!娘,您也坐。” 因她扶着坐下的只有许太夫人,被她点了名的,也只有柏二太太。 那么其他人,包括许遂两口子,都得站着了。 不好意思,成安公主压根就没注意到他们,忘了。 只是笑道,“今儿呀,是我叫阿颜带弟妹来府里玩的,出了什么事,自有我担着。只怎么一进门,就有便宜女儿送上门了?” 许太夫人欠身道,“不过小孩子不懂事,说笑而已。” 杜三太太想说不是,可成安公主已经拍手笑道。 “本宫也觉如此。驸马那里已经儿女一大堆,本宫今儿见了见,发现这些孩子都还得好生教呢,哪还有空教什么干的湿的?不过今儿这事,本宫倒要跟太夫人说道说道。来人哪,把他们都带上来吧!” 然后,几个公主府的侍卫宫女被带上来了,额上还有汗迹,俱是方才参与打马球的。 先一个侍卫道,“属下是负责带这位小爷的。” 他一指许楠,“当时亲眼见着,是这位姑娘想挥杆,却甩脱了手,马球杆才飞脱出来的。” 什么? 众人皆变了脸色。 若是如此,那许云樯受伤便跟许樵没关系了。 不管许樵有没有打中许云樱,他都会遇到这场无妄之灾。 “你胡说!”杜三太太顿时恼了。 可余大奶奶拉着亲生儿子,“是真是假,楠哥儿你有没有看见?若看见了,就照实说,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实话!” 许楠看了他娘一眼,犹豫一下,终于鼓足勇气道,“是,我也瞧见了,确实是二姐姐的球杆先飞出来的。我们刚好站在对面,这个侍卫大哥赶紧带着我避让,还叫了声小心,然后带柳五弟的侍卫也躲开了,才砸到四弟的。” “你,你这孩子就跟你娘一样!” 杜三太太气得非同小可,那一句胳膊肘往外拐还没骂出口,就被成安公主给截断了。 “咱们都是打惯马球的,那脱手之前的出杆,和被人打脱手,是一样的么?” “不一样。” 侍卫回道,“若是脱手之前,就被人打中胳膊,球杆无法受力,断不可能高高抛起。若是打中球杆,必有声响,且杆身上也会留有痕迹。但这支球杆,分明没有。” 他呈上证物,就是那只还染了血的球杆,果然杆身上没有半分痕迹,光滑如新。 许观海亲自捧到许淳面前,交他验看,实在挑不出半点毛病。 许淳再看许云樱一眼,脸色不觉阴沉下来。 第89章 真相(二) 可杜三太太不服,“即便如此,樱丫头到底是被樵哥儿打了呀?这个他自己都承认了,总不能抵赖吧?” 成安公主呵呵冷笑,指向一个宫女,“你来说!” 宫女上前跪下,“奴婢带几位姑娘打球时都说过,她们头一回上马,只需抱好奴婢,可万万不要乱插手,容易伤着。偏偏这位樱姑娘就是不听,非从奴婢手上抢下球杆,要自己挥杆,结果一挥就脱了手,才被人打上的。” “不是的……” 许云樱还待嘤嘤嘤,许云桢忽地苦笑着站了出来,“真是二姐姐自己抢的,我因不太会,驾马避开时瞧见了。那宫女不给你,你硬要抢。她怕马不稳,只得松了手。” “看,这才是真相大白。”成安公主摊手道,“本宫最不爱看那好人被冤枉,坏人得志的戏码。如今,你们可明白了?要不是阿颜提醒我,我还忘了查一查。” 她又望着许云樱冷笑,“横竖这丫头就是爱手滑,一个桃儿都拿不稳,哪里还能拿得起马杆?” 许观海道,“三婶儿,您这回可听明白了?要不是樱丫头自己多事,何来这一场无妄之灾,还连累她弟弟。” 杜三太太又急又恼,蛮不讲理道,“那也是你们不对呀,明知道不该给她拿马杆,干嘛给她夺了去?再说你儿子既瞧见了,为何不替我们樯哥儿挡着些?到底他才是哥哥。” 这下连尹二奶奶也火了。 “那照三太太这么说,头一个该怪罪的就是楠哥儿。莫不是我们柳哥儿大些,就活该站在那儿,替你们挡灾?” 成安公主嗤笑,“那你是不是还要怪上本宫啊?本宫就不该请他们去府上做客,更不该请他们打球,最不该就是上门揭穿真相,可是也不是?” “公主言重,公主恕罪!” 许遂急急赔礼,恨恨瞪一眼许淳,“你母亲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么?教女无方,惹出祸事,难道还要累及全家?” 到底这是皇族,得罪得起么? 许淳赶紧赔罪。 卢二奶奶推一把丈夫,许洛上前打圆场,“俱是孩子们玩闹不小心,偶尔磕碰,再所难免。横竖不是大事,治好了就行。” 这才象话。 成安公主方道,“来人呀,把太医宣进来,好好给他们瞧瞧。若有什么事,都算本宫的。” 许遂连称不敢,又要请公主赏脸留饭。 成安公主摆手,“算了吧,本宫若留下来,你们都吃不好了。把那些礼物捧上来!你们方才走得急,也没空收拾,我便一起给带来了。” 她又悄悄跟许惜颜耳语,“我把那炖好的熊掌也给你送来了,你自己留一只,另一只拿去孝敬老太太 和你祖母吧。” 又跟许观海道,“我还带了张琴来,那个木槿花……咳咳,槿丫头不要学琴么?便给她和你那姨娘使吧,搁我那儿也是浪费。” 许观海低声道谢。 然后一群太监鱼贯而入,一份一份捧着之前打赏的礼物,送给各个小主子。 许家上下一看,这回齐齐闭了嘴。 连杜三太太都没话可说了。 上门玩一趟,连吃带拿,得这么多好东西,还好意思追究人家招呼不周? 时间不长,太医诊治已毕,告知伤情,并无大碍。 许云樱到底年纪不大,便骨裂也没什么可医治的,只需静养一段时日,就能恢复如初。 至于许云樯额头上的疤,只要注意一段时间不沾水,不吃那些油腻重口的食物,再配合宫中新出的珍珠玉颜膏,应能淡化不少。 就算还是要留疤,也不影响日后为官。 但如果想要疤痕更小,让人看不出来,如今太医院根据古方,琢磨出一个新的诊治办法。 就是得忍着疼,在额头伤口上缝几针,日后拆了线,疤痕就基本看不见了。他们已经在一些侍卫宫女身上试验过,确实有效。 但就是疼。 能止疼的麻沸散,宫中倒是有,但那药太金贵了。除非皇上下旨,否则成安公主也拿不到。 许家一个小庶子,更不可能了。 听太医这么一说,杜三太太当即表示,不治了。 反正不影响做官,留疤就留疤吧。 可余大奶奶想想,却问了许云樯的生母阮姨娘一声,“你觉得呢?” 阮姨娘拿不定主意,“要不,奶奶决定吧。” 许惜颜道,“为何不问问樯四弟的意思?你愿不愿忍一时痛苦,换以后好看?” 许云樯有点不知道,许云柳劝他说,“缝吧,不过扎几针。你看我一双蓝眼睛,都总被人笑。要是额头有个疤,总有嘴碎的人爱唠叨,且将来万一你媳妇嫌弃怎么办?” 这话,把众人都逗笑了。 许云樯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咱们四哥儿,是个勇敢的好孩子呢。”许太夫人慈爱道,“让你母亲坐在你身边,握着你的手。曾祖母再在旁边给你念着经,咱们四哥儿就不怕疼了。” 许云樯,用力点了点头。 阮姨娘湿着眼眶,跪下给许太夫人诚心诚意磕了个头,躲出去了。 针扎在儿子身上,痛在娘心上,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看的。 只能跪在院子里,求老天把痛苦给她,别给她儿子了。 针缝得很顺利。 阮姨娘还没把漫天神佛拜完,太医都已经收拾东西出来了。 麻沸散没有,但总可以开两剂宁神助眠的药。只要头两天熬过去,便不会太痛。 等到拆线,他会再来。 余大奶奶忙命人拿银子打赏,许淳又亲自把人送出去了。 成安公主眼见诸事已了,自然要走。 可柏二太太忽地道了句,“公主若无事,就留下吃个饭吧。三郎那几个孩子要如何管教,也正该你这嫡母拿主意才是。” 呃…… 成安公主,一下懵了。 她其实对这个严肃端方的婆婆,一直有点怕怕来着。 不爱来许家,也是怕遇上她。 再说,她就今儿才见了几个庶子女一面。该如何管教,她哪知道? 她连亲生女儿都不知道怎么管,虽说小时讨厌,大时不讨厌了。但顶多也只知道带她去打马球,各种吃喝玩乐而已。 要她正经教孩子,她完全不会呀! 可求救的眼光才看向女儿,许惜颜便替她答应了下来,“母亲刚好还带了一副熊掌来,想孝敬长辈的。” 成安公主…… 第90章 收拾(一) 许惜颜今日明面上虽是在为兄弟姐妹们铺路,却也是暗地里在为母亲铺路。 当下看,是身份尊贵的成安公主,在提携几个庶子女,交好许家。 但世间风水轮流转。 回头若成安公主有事,只要这些得过她好处的弟妹亲戚中能有一个有良心的肯伸手,就不算白交好一场。 成安公主此时不懂,若干年后当她落难,才明白女儿今日的良苦用心。 但柏二太太听说成安公主有熊掌孝敬,却是格外看了孙女一眼,请邹大太太去准备晚膳了。 既要款待公主,必得家主出面,否则也太没面子了。 故此不管心里怎么想,许遂都急急和邹大太太去拟定菜单了。 要能配得上成安公主的熊掌,又显得不那么俗气,可是让许遂夫妇绞尽了脑汁。 柏二太太便趁空,也跟成安公主闲话几句。 成安公主虽任性骄纵,却素来是个直肠子。也来不及串供,就老实说啦。 下午怎样见了几个庶子女,又分别说了些什么。 她还挺客气的,帮着掩饰了几句。可柏二太太如此精明,稍听个大概,便气得不轻。 一眼一眼的剜着许观海,这要是手边有藤条,身边没外人,她就要跟小时候似的打上去了。 旁的还算罢了,章姨娘实在太不争气。 让她养孩子,真不如早些掐死了事。 柏二太太忍气对儿子说,“你之前不是择了地方,叫几个丫头搬一处么?如今我看四丫头身子也养好了,该搬了。” 莫非,还等她亲自去“请”? 许观海二话不说,调头就走。 到了那边院里,章姨娘还闹呢。 “……满府的兄弟姐妹过去,人人都得了那些好东西,偏四姑娘什么都没有。这也太不给她脸子了,让四姑娘往后怎么做人?” 怎么做人? 重新做人! 许观海指着她的鼻子大骂,“爷从来不打女人,你别逼着爷破例!就你那成天教孩子,都什么鬼玩意儿?我许家书香门第,重的是礼仪规矩,学的是经史典籍。可不敢教出一个满脑子只知风花雪月,对人卖笑的奇女子。那样的人才,恕我许家消受不起!” 章姨娘给骂得面皮紫胀,许云梨还犹自不服。 “爹爹这说得叫什么话?女儿跟姨娘读些诗词,不也是怡情悦性?您若这么看不上我姨娘,为何生下我和弟弟?今日还叫二姐姐,在众人跟前那样奚落我——” 啪! 重重一耳光抽在许云梨脸上,打得她半张脸都肿了。 许观海铁青着脸,冷笑连连,“老子从来不打女人,却能打女儿!你问老子为何生下你们,倒不如问问你姨娘,和她那个爹究竟干了什么好事,是怎么死乞白赖进我许家门来的? 此事就为了你们姐弟的颜面,我从来不说。如今不怕老实告诉你,你老子的女人,全是你老子自己弄来的。唯独你姨娘最贱,是自己巴巴儿送上门来的! 若不是她那舅舅,都快给许家跪下了,你老子根本就不会收她。 你这丫头今儿安的什么心思,真当大家都瞎了眼么?分明是巴结公主不成,反回来恶人先告状。 要说你二姐姐管教你,又有什么错处? 她再如何,也是你爹的正经嫡长女。若在有些严苛人家,你这身份也就只比她身边丫鬟高贵那么一点,揍你们弟妹都没二话,你还敢跟她争宠?哪来的脸面! 这会子你老实收拾东西,赶紧给我滚到你三姐的院子里去。再敢啰嗦,老子就要上家法了。 爷是宁肯打死一个女儿,也绝不会养出一个丢人现眼的丫头,抹黑许家门楣!” 许云梨从未听她爹说这样狠话,发这样大的脾气,整个人连惊带吓,瘫在地上,生生是给丫鬟半抱半扶,拖出去的。 至于章姨娘,在许观海撕破她最后一层面皮后,就唇色发白,噤若寒蝉,浑身发抖的傻在那里。 她原以为,在自己生儿育女过后,就已经坐稳了姨娘的位置。不管从前有多少龌龊,都会被一笔勾销。 但事实上,对于真正的世家大族,他们重视礼仪规矩,更甚过几个儿女血脉。 毕竟,许观海又不是就这么两个孩子。就算他仅有这两个孩子,但在世家的门楣规矩前,都算不得什么了。 何况一个厚着脸皮,自己送上门的姨娘呢? 许观海最后看她一眼,目光冰冷。 “从今往后,你就老实在这院里呆着,短不了你一份吃喝。你要是再敢作夭,哪怕就一次,爷就立即把你送到乡下庄子里去,让你一辈子也见不到他们姐弟!” “不……” 章姨娘求饶的话还未出口,许观海已经转身走了。 大门外哗啦啦一阵铁链声响,竟是上了巨锁。甚至连几个窗户,都被钉上了防止逃脱的木条。 章姨娘如梦方醒,冲到窗边,却只来得及看到许云梨被人带走的背影。 “阿梨!” 她声音凄厉,喉间几乎快泣出血来。 许云梨浑身一震,却假装没听见,头也不回的任人扶着走掉了。 没有回头。 一眼都没有。 许观海收拾完了许云梨,又命人唤来姚姨娘,随他一起去见了庶长子。 许云祯不知道父亲为何找他,但看着他铁青的脸色,和惶恐不安的姨娘,眼神略微闪躲。 许观海什么话都懒得说,只等人都下去,便递给姚姨娘一把戒尺,“不想让旁人看见,就你亲自来。打!” 姚姨娘不敢接,哀求道,“爷,这是怎么了?您好好教……” 许观海冷冷看她一眼,不说话。 到底服侍他多年,深知他的脾气。姚姨娘只好流着眼泪,走到儿子跟前,狠下心肠,一记一记,打着许云祯摊开的手心。 很快,红肿一片。 许云桢疼得眼泪直掉,也不敢哭出声来,更不敢缩手。 在戒尺有间落的啪啪声中,许观海这才轻轻掸着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冷冷道。 “知道世上大家最讨厌哪种人吗? 就是你这种,故作诚恳,却暗藏算计的假老实人。 你明明早就看到了,是你樱二姐姐抢夺马棍才惹出事来,却怕惹上麻烦,不肯开口作证。直到公主带来铁证如山,你才临时踩上一脚,作实此事。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很机智? 错了,你把人全都得罪光了。 简直愚蠢之极!” 第91章 收拾(二) 许云桢到底是半大少年,给许观海一针见血戳穿那点小心思,自尊有点受不了,还企图解释,“我,我没这么想……我原想着,原想着回来再告诉爹的……” “一样是错。” 许观海示意泪流满面的姚姨娘继续打,淡淡道,“你若肯早早作证,樵哥儿便不会以为真是自己的错,主动揽责。樱丫头也不至于以为没人发觉,敢把事情闹这么大。 弄到最后揭穿,二房那里,你肯定是得罪了的。樵哥儿那里,又会怎么想你这个弟弟?就算是公主,明明已经胜券在握,还需要你来锦上添花,分这一杯羹? 松哥儿有千般不好,到底愿替樵哥儿说句公道话。 我的孩儿,明明应该跟樵哥儿更亲。就象你大姐姐和二姐姐,素日话都没说过几句。可今儿你二姐姐请客,她一听说没人来,忙就来了。回头在公主府,你二姐姐又是怎么给你大姐姐做脸的? 再看看你,有好处拿东西时,也没见含糊一声。遇着事就怕麻烦上身,你这不仅是叫你二姐姐,叫你爹寒心,更不配做三房长子!” “爷,不是的——”姚姨娘受不住这样重话,哭着扔下戒尺,也跪下了,“怎么说,四哥儿都是庶出,他不得不如此小心啊。” 许观海冷笑起来,“就算是庶出,那也是爷的庶长子!若爷没有嫡子,他这个庶长子是不是甘心退让,把这份家业让给弟弟?若你们母子今儿应下,那不必说,算是爷打错了。爷从此就不管这个儿子,任你们母子小心翼翼的活着。怎样,肯应么?” 姚姨娘哭着伏在地上,头也不抬。 自然,也不敢应。 许观海嗤笑,“别以为爷素日不爱管事,就不知道你们那点子小心思。从今往后,少拿你那当丫头的脑子,乱教爷的儿子。记住,就算是爷的庶子,也是堂堂许家儿孙,探花郎的亲子!不管三房这份家业最后给谁,都得先给老子活出一副人样来!再这么畏畏缩缩,投机取巧,精打细算的。趁早拿份家业到乡下种田去,没准还能当个好财主呢!” 他一甩袖,自开门走了。 留下姚姨娘,望着儿子,泪眼朦胧,又心疼又自责。 儿子会如此,确实是她教的。 凡事先明哲保身,待看清风向,再坐收渔人之利。 可她真没想到,会弄巧成拙。 门外清咳一声,云姑姑侧身站在廊下,苍老的声音道,“姨娘若没什么事,先回去吧。难得公主留下用饭,哥儿们论理,都得去侍奉着的。” 许云祯立即抹了眼泪,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我,我这就去洗漱,换身衣裳……” 云姑姑慈爱道,“都给哥儿准备好了,跟云姑姑来。” 又低低说,“爹爹打你骂你,才是真心疼你呢。否则眼看你走上歪路,他不管不问,岂不更轻松?” 这话说得少年心里又暖又酸,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我知道的,我不怪爹爹。是我自己不争气……” “没事儿,咱们四哥儿还小呢,谁小时候不干点错事?云姑姑偷偷告诉你,你爹小时候也淘气着呢!” 她领着许云桢走了,另一个管事妈妈才悄悄闪身进来,扶着姚姨娘出去。 “姨娘快擦擦眼泪,赶紧走吧。难道要人瞧着,都知道这事儿么?” 姚姨娘如梦方醒,赶紧收拾了起身,跟人往外走。到底惦记儿子,心里难受。 “妈妈,我能去拿个药酒么?” 管事妈妈笑了,“早都准备好了。要劳动姨娘操心,就是咱们这些奴才该死了。您啊,往后也懂点事吧。没听太太今儿说么?往后要请公主管教几个孩子呢。 到底是正经嫡母,身份在那儿。且她那边还有宫里的师傅,要教哥儿姐儿们礼仪规矩,不比你强? 我知道姨娘就这么一个儿子,可姨娘也别怪我嘴毒。 哥儿跟着你,能学什么?端茶倒水,看人眼色?您要真想孩子好,就别拦着他往好里奔。日后四哥儿有了出息,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再说今儿也不止您一个,爷方才去各房都敲打了一通,那章姨娘都给锁起来了。您要是不想落那样下场,给四哥儿惹笑话,就安分些吧。” 姚姨娘又心酸又难过,自惭形秽的走了。 这一夜,许驸马的几个妾室,有谁睡安稳了他不知道,但他自己是没睡安稳的。 因为在许家用过晚饭,柏二太太自然又要留她住下。 成安公主勉为其难,留下了,然后理直气壮把许观海的正室霸占,把他赶到书房去睡。 许观海没睡好,干脆早早爬起来,又跑去找长女了。 谁知成安公主换了地方,也没睡好。比他还先到一步,正托腮靠在榻上打瞌睡,等女儿起来,谁想见着他了。 “你这么早跑来干什么?都这么大个女儿了,也不知道避讳!” “她就一百岁,也还是我女儿。当爹的心里烦,想跟她聊聊怎么了?嘘,你可轻声些,仔细吵醒女儿!” “已经醒了。” 内室,许惜颜黑着一张小脸出来,径直便问,“昨日那几家给母亲送礼的宗亲,母亲有安排人回礼道谢么?” 呃…… 没有。 少女又看向她爹,“昨儿在尉迟将军府闹成这样,只怕尉迟太太一早要来赔罪的,父亲准备好招待了么?” 呃…… 也没有。 少女再问,“虽说樱二姐姐与樯四弟的事说清了,可这一大早的,父亲最好还是带着二哥哥过去探视一番,方才象样,恐怕祖母也是这个意思。您有安排了么?” 呃…… 还是没有。 成安公主和许观海,夫妻俩被女儿问得头大如斗,下人来报。 “二哥儿来了,太太发话,叫三爷领着去二房探视。还问三爷这儿有没有好蜜饯果子,叫给樯哥儿捎些,省得他吃药苦。” 柏二太太素来不爱甜食,从不备这些东西。 偏许观海极爱。 小时怕他吃坏牙齿,柏二太太管得极严。等到长大,终于自由了,虽没小时那么馋了,但许观海也爱备些果子点心,闻闻那甜香都欢喜,是以柏二太太有此一说。 许观海才想借口让人回去收拾,再多赖一会儿,许惜颜唤一声琥珀,已经拿出果盒。 八样蜜饯点心,已装得整整齐齐。 “父亲慢走。” 好吧,被亲爹教养大的许惜颜,也跟他一样,喜欢吃点小甜食。 准备些果子点心,再容易不过。 许观海再没借口赖下,讪讪的摸摸鼻子,带着被“赶出女儿家门”的失落,走了。 第92章 道歉(一) 出门就见袁姨娘在院门外候着,鞋子都被露水打湿了,显然站了好一时了。 许观海略奇怪,“你怎么来了?” 袁姨娘微微一笑,“婢妾来给公主请安。谢谢公主,把碧波送来了。” 许观海愣了一下,“碧波?” 谁? 袁姨娘道,“是婢妾家传的老琴。昨儿公主说,三姑娘要学琴,便送来一张,不想却是碧波。” 哦。 许观海想起来了,昨天成安公主确实提了一嘴,但也没多说什么,他还以为就是张普通的琴呢。 袁姨娘目露淡淡伤感,“婢妾昔年在闺中启蒙,用的就是这张琴。后家中生变,以为此生再不能再见,不想还能重聚。婢妾实在感激不尽,故此一定要来给公主请安道谢。” 许观海心中,忽地有点莫名复杂。 他原以为他那个嫡妻,就是个骄横跋扈,永不知体谅人的。却不想,她也有细心体贴的一面。 那张琴,应该是皇上抄了袁家,送入宫中,又赏赐到她手里的。 兴许搁在库房早就忘了,可昨儿在见到许云槿,提起袁姨娘时,成安公主才突然想起来了。 然后,就送来了。 以她那个直肠子,断然想不出交好拉拢之事。以袁姨娘今日身份,也压根不值得她多看一眼,可她依旧送来了,都没跟他多说半句。 许观海突然发现,自己嫡妻心底,也有着柔软与善良。 只是被她表面骄纵假象掩盖了,也许更是被他自己的偏见蒙蔽了双眼,从不曾认真了解过她。 “不必了。她送你,也不是求你回报什么。你若有心,在这院外行个礼,我叫人进去说一声便得。” 袁姨娘点头,也不勉强,“那婢妾就在此道谢了。只还有一事要问,四姑娘既搬进来了,我要搬出去么?” 许观海赶紧摆手,“不必。那院子原本就宽敞,你们三人也能住下。往后我便把两个丫头交给你了,你盯紧着些。琴棋书画倒还罢了,规矩礼仪是断不许出错的。尤其四丫头,给章姨娘养歪了,你好生敲打着些。她要不听,你来回我。万不可让她走上歧途!” 袁姨娘略一犹豫,到底应下了,“婢妾回头,会多开导四姑娘的。” 知她懂事,许观海安心走了。 回去寻了许樵,路上提起许云桢,刚想代儿子赔个不是,许樵先笑了。 “三叔别怪他了,四弟昨晚就找我认错了,还哭了一鼻子来着。到底他年纪小,经的事少。要说故意隐瞒,断不至于。都是自家兄弟,我就看三叔和二妹妹这么护着我的份上,也不会搁心里去。” 昨儿一出事,是许惜颜立即把事情担了。 回家许观海,宁可自己被打断手,也要替侄子赔罪。 就算许樵,和尹二奶奶对许云桢那时才出来作证,有些不满,但最后想想,还是消气了。 尤其许云桢还来承认了错误,就更没什么可计较的了。 一家子,还是得兄弟齐心,才能其利断金啊。 许观海听说许云桢自己去道歉了,不管是谁教的,这个态度是很好的,他也就不追究了。 叔侄俩去了二房,先去探视许云樯,他睡一觉已经精神了许多,也不觉得太疼。 见了给他的蜜饯果子,更是开心。 至于许云樱,到底是姑娘家,不必见了。 许观海只带许樵,去许淳那里赔了个罪。 不管怎么说,都是许樵打到人了,所以尹二奶奶格外叫儿子带了一枝珠钗来。 呵呵,这不是给许云樱,是 赔给余大奶奶的。 这个诬陷她儿子的丫头,尹二奶奶就是好东西烂在库房里,也绝不肯给她。倒不如做个人情,送余氏得了。 “娘说,这回害樱妹妹受伤,依旧是婶婶受累,十分过意不去,方叫侄儿送来赔罪。还吩咐厨房,这月每日煲一盅骨头汤来,给妹妹滋补。” 好东西是不可能给许云樱的,但送汤却是无碍。 横竖一个月,还做给家里上上下下俱都看到了,能挑出什么理来? 许淳既挣到面子,又有里子,十分满意。 就算是他女儿有错在先,但两个孩子受伤,若是都无人问津,也实在不爽。 如今前有成安公主负责医药,后有尹氏送子道歉,这就很可以了。 于是表示此事就此作罢,以后都不必再提。 偏杜三太太跑来嘀咕,“那昨儿人人都那么多礼物,怎么偏我们樱姐儿没有?” 许淳不悦道,“那也是她自己手滑弄丢的,怪不得旁人!” 昨晚安生下来之后,他找了儿子,许楠也老老实实,从头到尾把事情说了一遍。 许淳昨儿本就生气许云樱嫌贫爱富,要认公主当干妈,打了他这个亲爹的脸。 后来听了始末,更恨她这么小家子气,在外头丢了自己的脸面。 还弄得误会一场,差点兄弟失和。 所以根本都不愿替她作主,反埋怨杜三太太不会教孩子,把她养歪了。 “辛辛苦苦帮你把孩子拉扯大,就嫌我没用。” 杜三太太不占理,佯装气鼓鼓的前脚刚走,后脚许长津来了。 “尉迟太太特意送了两份帖子,要来咱们大房二房道歉。” 哟,这可太客气了。 分明是一家人,却特意送两张帖子,足见尊重和诚意。 昨晚,许淳听许楠说起这事时,都不怪萧氏,只怪乡下老人家口没遮拦。 只因他也有个糟心的老娘,很有感同身受之意。 于是便也不要人多跑一趟,只去长房那里坐坐就好。 许长津道,“尉迟太太是个实心人,只怕不肯依。淳大哥哥您还是和大嫂子,准备着些吧。” 许淳道,“实在不必。正好你和你三哥一并过去,先跟老太太说一声,一会子就叫你大嫂子和二嫂子过去,一并见了就得了。” 许长津笑道,“那大哥哥容我先去看一眼樯哥儿。怕他病了闷得慌,特意给他买了点小玩意。昨儿出门,也是我太不当心了。三哥一场球打下来,累成那样,上头那些侄儿侄女,原该我上场去看着的。” 这话听得人舒服。 连许淳这样不太会来事的,都忍不住替他开脱。 “这又关你什么事?你连马都才学着骑,若上场有个闪失,更不好了。他们小孩子家家,受点小伤没事,一会子就长好了,谁打小不是这么淘气过来的?也没这么精贵。” 这边说过话,众人又一道去看了回许云樯,然后才把他们送走。 第93章 道歉(二) 许云樯平白又得了些小玩意儿,可是高兴坏了。 还主动表示,要分给兄长许楠。 哥俩虽隔着嫡庶,但到底只差两岁。余大奶奶明白事理,打小就放他们玩得亲近,阮姨娘自然愿意。抿着嘴才笑着应下,余大奶奶刚好带着儿子许楠来了。 小哥俩顿时凑一堆玩去了,余大奶奶看庶子精神,便夸阮姨娘照顾得好,又悄悄嘱咐她。 “……把樯哥儿的好东西收着,别又给人要了去。” 阮姨娘会意。 只听后头院里,隐约传来哭闹。 丫鬟啧舌,进来报信,“方才三太太又跑去二姑娘那里说嘴,说起东府来探视四哥儿,又送蜜饯,又送风筝什么的,还提到给大奶奶的珠钗。二姑娘便哭得厉害,发脾气把汤药都砸了,说自己没人疼没人管的,三太太要大奶奶你过去呢。” 余大奶奶才不去,“没见我刚换了见客的衣裳么?大爷叫我去老太太那边,有正经客人。她要再闹,请大爷过去。” 说完,她便去寻卢二奶奶出门了。 阮姨娘转头就命人拿锁,把樯哥儿的几口箱子都上了锁。 没多久,寻不着余大奶奶的杜三太太,就跑来替许云樱要东西了。 “……他们哥儿都得了那些好东西,偏二丫头没有,也很该匀些给姐姐的,到底是亲姐弟呢。” 余大奶奶她不敢惹,就柿子拣软的捏,欺负这个妾了。 阮姨娘低眉垂眼,“太太发话,原不敢不听。只这些东西,都是大爷和大奶奶过了眼的,婢妾也不敢作主。太太若要哥几个一起匀,不妨去跟大爷说,再发下话来,婢妾也好知道怎么做了。” 杜三太太还想耍无赖,许楠在隔壁听着,忍不住出来打抱不平。 “祖母叫我们把好东西给二姐姐匀一匀,怎不叫二姐姐把好东西给我们匀一匀?知道的,是祖母心疼二姐姐。不知道的,还以为将来祖母就指着二姐姐一人孝敬呢!” 童言无忌,却也直戳人心。 如今要是太偏心眼,把孙子得罪狠了,日后她还能指着许云樱给她养老送终不成? 杜三太太讪讪走了。 阮姨娘方悄悄翻了个白眼。 要说许云樯这伤,谁都不怪,就只怪许云樱。 不找她寻仇就算好的,还好意思来要东西?多大的脸呢! 这边杜三太太啥好处没捞着,许云樱自不甘心。 偏许淳回头过来,又是一通教训。 “……别打量你在外头干的那些好事,我都不知道。昨儿你三叔可是发了大火,听说把章姨娘都锁起来了。你要是老实便罢,你若再不老实,我一样叫你母亲请两个嬷嬷回来,好生教教你规矩!” 他这番疾言厉色,与平常大不相同,才算让许云樱消停了。 许淳又说杜三太太,“娘你要再这么惯着她,那她将来的婚事,娘自己操心去,我是再不管的。” 这话比方才那话更管用。 若将她的婚事交杜三太太,估计只能嫁回杜家那个穷窝里去。 许云樱立马表示,“女儿往后一定听话,再不敢出错。” 许淳看她识趣,方略出了口气。 只到底是被许云樱伤了心,若说从前对她尚有十分疼爱,如今也就肯尽六七分的心力了。 许府东院。 萧氏坐着小轿,两手相握,叫自己镇定。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门做客,倒不是家里人不愿意来。事实上,昨晚尉迟坚来道歉时,就表示愿随她一同去许家道歉了。 萧氏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这个侄子,跟她两个儿子打了一架之后,反而变得恭敬客气,谁不疑心? 还口口声声,以后要跟着两个弟弟一样读书学规矩,若有不足,请她这个二婶尽管责罚。 萧氏就更疑心了。 要说尉迟坚,也是她打小看到大的。 不能说很坏,但也绝不是什么好鸟。 小时家里穷,尉迟海偏心眼,只叫他一个去读书,他问一声,“二郎不去啊?”便默默的去了。 后来服兵役,得知尉迟海把不到年纪的尉迟圭给报了上去,萧氏又悲又愤,跑去争执,尉迟坚就躲在屋里不吭声。 送尉迟圭走时,他也就红着眼睛,出来说了声保重。 一文钱,一双鞋子都舍不得给这个弟弟。 她那时就看出来了,这孩子说白了,骨子里跟他爹一样,俱是个凉薄的。 这样的人,突然开窍,变得这般懂事明理,反倒让萧氏心生警惕。 索性谁都不带,独自来许家道歉了。 这一见之下,她真是长见识了。 其实要说皇上赐她家的将军府,屋宇华美,并不在许家之下。如今有老管家周谦用心盯着,也算行事得当。 但从进大门起,萧氏就深深的感觉到,自己还是个乡巴佬,跟人家差距巨大。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但就是感觉到了差距。 直到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这个东西,叫底蕴。 许家三百年书香门第,熏陶出来的一草一木,都透着雅致。可不是尉迟家,一朝一夕就能追上的。 进门换了两次小轿,将她一路送进内院,方才落定。 下轿便见绛紫,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管事妈妈,在那儿候着了。 见有熟人,萧氏一下安定不少。 许惜颜还肯打发身边人来,证明不是太生气。 绛紫笑着介绍,“这是太夫人身边的陈妈妈,特特在这儿等着太太呢,我们郡主已经过去了。” “打扰老太太,也劳烦郡主了。” “太太客气,请随奴婢进来。” 一路穿花拂柳,步行往里,路上虽遇着几拔下人,俱远远的就停下低头,规矩之极。再看院中花木葱笼,连片枯叶都见不着,游廊的雕花栏杆上,灰尘俱擦得干干净净。 萧氏心中正自紧张,大气都不敢喘。 绛紫低声说笑,“原本今儿公主也在,我们二姑娘说,请太太跟公主也见一面的。偏公主府里有事,就先回去了。” 不见更好。 到底是公主,只存在传说里的金枝玉叶,萧氏没见过身份这么高的人,也实在是有些怕。 她全没往心里去,却不知,成安公主其实也有点不敢见她。 到底打了人家儿子的脸,莫名心虚。 于是许惜颜继赶走亲爹之后,拿萧氏把亲娘也赶回公主府,才算得了清静。 小睡个回笼觉,消了起床气,才有心情来许太夫人这里,等着见面。 第94章 道歉(三) 其实见不见都无所谓了,萧氏身为一家主母,能亲自上门赔礼道歉。有这个态度,就足够了。 故此许惜颜才打发了绛紫过去迎接,算是示好。 萧氏一路有人说着话,倒也不太紧张的进了许太夫人的院子。 要说她这院子的地段,倒跟尉迟家收拾了给尉迟海养老的院子差不多,都不算核心,很是清静。面积也不算太大,摆设也不豪奢,甚至不如尉迟海那般喜好堆金砌玉,但蕴养出的那股子格调雅致,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见主人品性。 进门绕过一个影壁,数笼花木,便是小小三间客厅。 原有隔板分开,今日却已撤去,抬眼就见许观海许长津两个男丁,坐在左边喝茶。 当中高高低低,插金戴玉,坐了数位贵妇人。 当中簇拥着一位满头银发,和蔼威严的老妇人,正跟个三十许的中年妇人说笑,正是余大奶奶。 昨儿杜三太太当众给了她没脸,老太太睿智,自然要在这样的妯娌场合,给她面子。 旁边,冰肌明眸,沉静似水的绝色少女,眉眼淡淡,却格外显眼的坐在一张绣墩上,见萧氏进来,望着她轻轻颔首。 家常又和气。 萧氏原本又有些不安的心,一下就莫名安定下来。 紧两步上前,深深一礼,“尉迟萧氏,拜见许太夫人。” “快请起!太太客气了。”许太夫人亲自起身,伸手虚扶。旁边尹二奶奶和卢二奶奶,早一边一个将萧氏扶起。 萧氏满脸羞红,给众人团团又行一礼,“今儿冒昧登门,实则是为了我家老太爷……” 许太夫人摆手,打断她道歉的话。 帖子都送了,诚意已然十足,何必非当面打人的脸呢? 做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 “太太快别提了。昨儿这些孩子们回来,我就骂了三郎一顿。亏他读了那些年书,竟是越读越回去了。明知老人家口没遮拦的,何至于听了几句闲话,就跟孩子似的,一气就跑了?实在是辜负太太用心。改日呀,我们家也摆几桌,太太也带着孩子们来坐坐,那才亲热呢!” 萧氏听得心窝子暖,却也越发羞愧,“难得老太太大度,不怪我家失礼。我们乡下人嘴拙,真不知如何表示歉意。略备了些薄礼,还请老太太不要嫌弃。” 身边张妈妈已经带着下人,亲自捧上礼物。 实在是厚礼。 尉迟家新贵,如今最不缺的,就是这些金玉玩意。但人家大方肯送,也是一番诚意。 尤其一尊送给许太夫人的楠木弥勒佛,木质优良,雕刻精美,一看就是宫中赏赐下来的精品。 邹大太太忍不住眼热,“这样好佛像,如今可不多见了。大老爷一直有心请一尊,都没这样好的。尉迟太太,真是太客气了。” 要说今儿这种场合,若真心给人留脸,邹大太太原不必来。有许太夫人,和媳妇们也就是了。 象柏二太太便称病不来,偏邹大太太亲自来了。 来了还说这种话,到底是几个意思? 东西还没进屋呢,她就想讨要不成? 许太夫人心有不悦,假装没听见。 许惜颜清清柔柔道,“我们许家,也只有曾祖母,才最配这尊弥勒了。大肚能容,笑口常开,豁达明理,明辨是非,正是我等儿孙楷模。” “说得是呢。”一早被赶的许观海,忙狗腿的配合接话,“这弥勒佛,又称布袋和尚,沿海一带供奉最多。最喜打抱不平,劝人向善。曾有人请教如何不堕他人是非,和尚云:是非憎爱世偏多,仔细思量奈我何。宽却肚皮常忍辱,放开泱日暗消磨。若逢知己须依分,纵遇冤家也共和。要使此心无挂碍,自然证得六波罗。” 许长津赞道,“好一句若逢知己须依分,纵遇冤家也共和。做人若有这般豁达开朗,便不成佛,也能修身积福了。” 许观海道,“祖母可不就是咱家最有福气的老寿星么?” 许太夫人佯怒笑道,“瞧瞧瞧瞧,方才我就说了他这么一句,这猴崽子就记下了,叽里咕噜说了这么一大串,来编排我老人家呢。咱们这等寻常人家,哪敢跟神佛作比?竟是要折我的寿呢! ” 许观海连称不敢,又笑道,“瞧我这祸从口出的,便罚我送老太太个好香案,供奉这弥勒佛吧。” 许太夫人一连串催他,“那还不快去?津哥儿去替我盯着,挑个好的。省得他在这儿掉书袋子,碍着我们娘儿几个说话。” 这一番笑闹,邹大太太再想讨要,就千难万难了。 幽怨的暗瞥一眼许惜颜,心想要不是这丫头接话,能引出后面这一串? 而许观海笑着应了,果然就带着许长津走了。 萧氏女眷上门,原就不必男丁作陪。 不过是想着她初次登门,没几个熟人在,恐她应付不来,才略坐了一回。现话已说开,他们自不必久留。 这边许太夫人才细细跟萧氏拉起家常,听她说起早年乡下艰辛,未免动了恻隐之心。 “……你别看我们如今家大业大的,也不是没有受过矬磨。我在娘家幼时,也经历过一次洪灾。那水淹得都漫过房顶,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就算我家院墙高些,到底毁了一季粮食。 那时候啊,我大概也才六七岁,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吃了两顿馒头,就不乐意了。家中小妹更是发起脾气,把馒头扔到地上,闹着要吃米饭,要吃菜。 我祖父那时还在呢,什么话也没说。亲手把馒头捡起来,揭了皮子,自己吃了。然后叫人给家里孩子都换上寻常布衣,带着我们出门了。 就那一趟回来,我这辈子都不敢再挑食了。瞧着外头那百姓,连草根树皮都吃,甚至有孩子饿得抓着虫子或一把土就往嘴里咽,我们家还能有馒头吃,已经是大福气了。” 众人听得无不点头,唯邹大太太暗暗撇嘴。 暗想自家再如何,也落不到这般境地。 等来日她吃不上饭的时候,方知这番金玉良言。 第95章 胸襟(一) 许太夫人拉着萧氏的手,语重心长,“如今你家富贵了,自不愁吃穿。但要守住这富贵啊,得让孩子们读书。读书不一定是要考取功名,当然能考上更好。让他们读书,是让他们明白事理,记住之前遭的苦难,才知惜福。” 萧氏直听到心里去了,肃容道,“此事之前郡主,四爷都跟我家提过,我也一直搁心上呢。只我们家孩子吧,说出来不怕老太太和众位奶奶笑话,实在是野惯了,如今就算肯吃苦,怕也难学出来。且年纪都不算太小,日后到底要做什么,我心里也发着愁呢。” 她忽地想起一事,“之前府上大哥儿,提到什么太学,我正想向郡主请教呢,这是何处?” 太学,是由朝廷经办的,京城最高学府。 里面名师大儒云集,皇子也不时前来听课。但只有五品官员以上人家子弟,才有资格入学,还顶多两个。 以尉迟圭三品的官位,两个弟弟入学倒是够格了。 但问题,就算去了,能听得懂么? 萧氏一听,就摇头打了退堂鼓,“算了吧。我家小子,说实话,连字儿都没认全,哪好意思去那里丢脸?” 可许惜颜却有不同的见解,“府上公子若不是读书的料,难道就一辈子不见人?去太学院读书固然是要紧,但去交际同窗,更加要紧。” 尹二奶奶很是赞同,“哪里真能指望在那里读书?皆是要自家请先生的。那边大儒有时讲得太深,恐怕只有三爷去,才听得明白。咱家孩子去了,也只能说熏陶熏陶。回来依样画葫芦,讲给自家先生听,再给他们讲解一二罢了。” 许家如今两个太学名额,给了许松和许樵,是以她更清楚当中门道。 虽说许家如今并没有五品官,但有许观海这个学霸啊! 就算没有驸马加成,他是正经科举探花出身,太学院有时还要请他去讲课的,自然也有两个名额。 但许家两房仍是共有一个小家塾,请了一位纪姓的饱学先生,在家中授馆。辅导两个大的,也教授几个小的。 余下各房亲爹若有心力,也要盯着他们学业。 至于几个姑娘,虽也有跟着兄弟们一道读书,不过不强求。主要看各人,爱去不去。 以前,水平最高的是许桐。 但在前两年父亲放了外任之后,她也年纪渐长,便少去学堂,更多帮着母亲打理家务。 近来最用功的,却是许云槿。 许惜颜借她那两本书看完之后,一本还了,那个话本册子,被念念不忘的成安公主要走了。 许观海不给她写,她自找人重写去。 还书时,许惜颜又给妹妹挑了两本。 这回有一本史书,许云槿有些看不太懂,也不敢总去烦许惜颜,便时常跑去请教纪先生。 纪先生听说是许惜颜借的,倒有些兴趣。 横竖姑娘家读书,又不用求取功名,不必照着规矩来,纪先生便信马由缰,直抒胸臆,至于要怎么理解,端看个人。 弄得许云槿如今只觉好似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看人看事,想法都不同了。 这边尹二奶奶又告诉萧氏,其实太学里也分三六九等,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多了去了。只要事先跟夫子们说清楚,也不会故意难为他们,让人当众丢脸。 所以有机会,还是去的好。 萧氏正心动着,余大奶奶心直口快,“我们想去都没得去,你家既有这名额,何必浪费?” 许惜颜忽地道,“大婶婶想送楠弟去?” 余大奶奶倒怔了,“他?他还小了点,我们二房要送,也该送椿哥儿去见识见识。” 卢二奶奶忙道,“亏大嫂子总想着我们椿哥儿,只他在家里念书,也挺好的。” 不是不想去,而是如今家中就两个名额,若她儿子要去,岂不要挤到别人?不太好。 余大奶奶是看出来了,许惜颜轻易不发话。她若发话,必有她的道理。 于是正色道,“不是总想着他,是椿哥儿本就爱读书。他若是个贪玩孩子,我就不说这话了。” 卢二奶奶还待推辞,许惜颜道,“我获封朝廷郡主,论理也该有两个名额。若椿大哥哥想去,拿一个便是。” 这,这也对啊! 郡主正三品,比尉迟圭还名正言顺呢。 只是余大奶奶和卢二奶奶,反倒面面相觑,犹豫起来。 许太夫人微微一笑,“怎么不说话了?二丫头年纪虽小,却不是乱说笑的。她若有心,就让椿哥儿去吧。” 余大奶奶神色犹豫,“这,这不大好吧?三爷那儿,几个哥儿也大了。” 到底人家才是亲生姐弟,她们是隔了房的。 这名额就算许家没人去,拿出去做人情,也好大一份。 卢二奶奶都站了起来,“我们就顺嘴那么一说,可真不是有心……” 别以为她们妯娌串了台子,故意说这话,算计侄女。 邹大太太显然就是这么想的。 就算是许惜颜的名额,但说到底,也是许家长房的事情,哪能由着个小姑娘说了算? “知道你们不是故意,只这事吧,还是跟三爷商量一下的好。毕竟椿哥儿学得怎么样,咱们也不清楚。” 她想的是,这么一拖延,回头长房就好发话了。 许惜颜却一脸淡然,“方才二伯娘都说了,去那太学也未见得就能学到什么,结识交际才是要紧。如今既说起来,干脆两个名额都用了吧。曾祖母,还有一个,我想给四叔,可以么?” 什么? 这回连余大奶奶都坐不住,站了起来,“这这,这是从哪里说的?一个我们都消受不起了,如何敢要两个?” 许太夫人赞赏的看了许惜颜一眼,又瞟了脸色越发不好的邹大太太一眼,对两个侄媳妇道。 “都坐下吧,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如此?横竖三爷不是去给我搬香案了么?找个人催催,赶紧过来,把事情说定便是。” 邹大太太身边心腹婆子极有眼色,“奴婢这就去!” 顿时火烧屁股般,赶着走了。 邹大太太暗松了口气。 自己人先去报信,就有搅黄的希望了。 就算给二房一个名额,另一个却非留下不可。 第96章 胸襟(二) 萧氏不想自己无意中提个话头,竟弄得许家二房之间,暗流涌动,心下懊悔之余,未免又佩服起许惜颜的胸襟来。 她是见过许家这些子弟的,也知道许惜颜还有三个亲弟弟。就算是庶出,也比隔了房的堂兄弟近太多。 这样把名额给了别人,会不会招致自家兄弟埋怨,她竟是半点也不在乎。 若换作自己,能有这样的胸襟么? 萧氏忽地为难起来。 因为家里现成就戳着个尉迟坚呢。 他是正经读过书的,怎么说都比两个小儿子功底强太多。 但要是给一个名额他,萧氏打心眼里就是不乐意。 但要是不给,是不是又会落了外人口舌? 她这正纠结着呢,忽地来了个小熟人。 是许松。 挺活泼的陪着个威严长者过来,强压着性子,冲她挤眉弄眼的打招呼。 “给尉迟太太请安,这是我家祖父。” 萧氏连忙站了起来。 许家人除了许太夫人,也都站了起来,纷纷给许遂见礼。 邹大太太见丈夫来了,顿时心中大定。 谁知许遂回了礼坐下,便跟许惜颜道,“方才之事,我已听说。你有心襄助叔伯兄弟,原是极好的。只椿哥儿到底年纪尚小了些,不如先给个名额老四吧。他原就有功名在身,送去努努力,来年先考个秀才再说。回头再让你家椿哥儿去,过几年楠哥儿也能轮上,不必急于一时。” 后头这番话,是对余大奶奶和卢二奶奶说的。 两妯娌一听,喜出望外。 这意思竟是要把这个名额,给她们二房留下了。那自然不必争什么先后,说来许长津确实读书读得好,让他先去也是应当的。 二人当下谢过许遂,感激不尽。 许松跟萧氏咬耳朵,只他咬得太大声了,一屋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嘿嘿,方才我也求了祖父的。小四叔不是在你家教书么?有他去,你家两小子也能有个伴儿了。再加上我罩着,保管出不了事。” 萧氏自然得表示感谢。 邹大太太挺满意的,还瞟了许惜颜一眼。 心说这名额虽是她的,到底人情落到自家了。 回头萧氏是不是也要送样礼物来谢谢她呀? 回头要不让孙子暗示一下,也送个好佛像,也能讨到许遂欢喜。 要说真是两口子,此时许遂也注意到那尊楠木弥勒了。 虽不似邹大太太那般露骨,却也十分赞赏。正赏评着是哪位大师手笔,许观海笑呵呵的来了。 张口先道,“祖母勿恼,送您那金丝楠木的香案,刚在库房里查着,四弟正盯着人搬呢。听说这太学的事情,我先赶过来回话了。大伯既已来了,可是有了定论?” 许太夫人笑意未达眼底,“你大伯说,给一个二房,先让津哥儿去。剩下一个,你们爷俩再商量着办吧。” 许遂就是这个意思,关照一下二房,讨个兄友弟恭之名。 剩下那个,何不拿出去做个人情? 可许观海嘻嘻笑道,“商量什么呀?与其便宜外人,不如先便宜自家人呢。就按阿颜说的,给椿哥儿吧。趁着这事现还没人想起来,赶紧让他们叔侄占了。 回头若是亲戚朋友们知道,都来讨要,给谁好不给谁好呢?反得罪人了。如今且让他们小兄弟都去开开眼,省得一个二个成天坐井观天的。 昨儿去了公主府,马球不会打也就算了,连座次都不知如何排序。” 这话说得许遂都惊讶起来,“如何连位置都不会坐了?” 许松仗着得宠,插言道,“公主婶婶那儿,行的是宫中规矩啊。除了我和二弟还略知一些,他们竟是都不晓得。一个个呆站在那里,还得二妹妹安排。用饭时的礼仪也不会,还得宫女嬷嬷提点着。” 许遂这才恍然。 眼看两个名额都要飞出去了,邹大太太有点不高兴了。 “那宫中规矩,他们一辈子也不定遇着一回,学不学有什么打紧?” 就那帮庶子,凭什么享受这么好的教养待遇? 许太夫人忽地开口,“大太太这话说得也是,只这世上的事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将来哪个孩子有造化,或走了狗屎运,能上宫里或王府作客。这丢一回脸,可就够许家被人笑话一辈子了。这回倒是多亏二丫头想着,带他们历练了一回。也罢,你爹送了曾祖母一个楠木香案,曾祖母便赏你一顶好纱帐吧。回头让人给你送来,夏天用啊,又轻薄又凉快。” 这番话,既把邹大太太堵回去了,又没太扫她的面子,还点出了许惜颜的功劳。 许遂都连连点头,“母亲顾虑得极是。咱家子弟就算是庶出,到底也不比寻常人家。万一出门见人竟弄出笑话,反倒不美。如此让他们叔侄去吧,也省得各家人情推拖不开。” 邹大太太看丈夫都同意了,只得讪讪解围,“我们虽也上了年纪,到底比不得老太太经的事多,思虑周全。怪不得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 萧氏叹为观止。 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客客气气,斯斯文文的婆媳争斗? 跟她们比起来,自己简直弱爆了! 而许松,也不象她想得那么纨绔,眼看气氛好转,还会插科打诨。 “曾祖母就只偏心二妹妹么?那天我也带了弟妹们打马球的,没帐子赏我了,赏个竹席凉枕也好啊。” 他这一耍宝,许太夫人笑得更加大声,“你还好意思讨赏?赏你一顿竹笋烧肉还差不多。如今你也算是太学的老人了,回头可得好生提点着你四叔和椿大兄弟。樵哥儿,也是如此。咱们自家兄弟,回家怎么闹都可以,但出了门就得齐心协力,万不能让外人欺负了去。” 尹二奶奶忙代儿子应下,一家子媳妇也正色起身答应。 许遂眼看无事,略说几句闲话,便带许松走了。 许太夫人留萧氏用了午饭,才备了回礼,命人把她好生送了出去。 算是宾主尽欢,尽释前嫌。 走时,萧氏总算找着机会,向许惜颜讨教。她家的两个名额,是应该给自己两小儿子,还是分一个给侄儿? 第97章 不惯(一) 许惜颜直言,“太太,这家务事本就难分对错。重点,是做决定的人,想要怎么做。私心与体面,就象鱼与熊掌,恐怕难以兼得。” 萧氏那点小心思,给她一语道破,难免有些尴尬。 心想你这样聪明,怎就不能出个两者兼得的好主意?无非是不想出力罢了。 不然你这两个太学名额,怎么就给了隔房,还让人人点头? 许惜颜瞧她脸色,也不在意。 她是答应帮尉迟圭管家,又没答应替他家当背锅侠。 若顺了萧氏心意,往后动辄有事就推她头上,她一个外人,何苦白惹这一身骚? 说白了,萧氏虽不坏,她也懒得惯着萧氏而已。 这世上能让许小郡主无条件包容的,唯有她那个糊涂娘亲,亲爹都不行。 只淡然道,“若太太实在拿不定主意,不妨暂且搁置几日,或是回去跟家人商议一二。倒是这摆宴之事,夫人准备好了么?若差不多,帖子就该送了。府上到底在孝中,拖得太长,便没必要请了。” 她是一番好意,偏萧氏心里有了膈应,听着就不是滋味了,觉得象是嫌弃她办事拖拉。心想这不才来你家赔罪,哪有这么快的? 还未接话,恰邹大太太也出来了。 因今儿接连受挫,她心中也不爽利,假意跟萧氏寒喧道别,故意在那里说风凉话,“……要说我们家二姑娘,可深得驸马爷的真传,最是聪慧不过。太太若有些烦难,只管向二姑娘讨教,包管给你办得顺顺当当。好了,我不多说了,告辞。” 她抿着嘴,一脸假笑着走了。 留下萧氏,心里更别扭了。 许惜颜瞧着她那神色,本来有事想说,也不开口了。只将人送至院门处,微一福身,便转身回去了。 弄得萧氏越发不满,上了马车就忍不住抱怨起来。 好歹上门是客,有这么送客的? 张妈妈瞧着这一路的眉高眼低,颇有些为难。 许惜颜到底是郡主,能送到院门已是客气。她就不送,叫个丫鬟相送也挑不出她的错来。 但这话说了萧氏必不爱听,想想只道,“到底是没出阁的千金小姐,尤其她们这般书香门第,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想来倒不是故意怠慢太太。” 这话萧氏倒是听进去了,许惜颜今天要有心难为她,甩脸子不见就好,何苦这般得罪人? 张妈妈觑她神色缓和,方才又道,“太太回去若要下帖子,不妨给郡主送几张空白的来。备着郡主有些想请的人,正好一并请了,也算是个顺手的人情。” 可萧氏一听,顿时摇头。 “人家那般高贵,什么样的客人请不来,还得借我家?别自讨没趣了。” 张妈妈就不好说了。 暗叹主母还是历练太浅,所谓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但大户人家,也时常需要这种鱼虾混杂的场合来互通有无。且顺手的人情,为何不做? 但萧氏如今别扭着,她怕劝了越发火上浇油,只好不劝了。 等回了家,却是接到一个意外的好消息。 尉迟圭来信啦! 大将军走了个后门,将家书和前方报战一起,通过军马驿站,一并捎回来,自然神速。 萧氏喜出望外,急急要看。 却见小小一个包袱里,面上搁着封信。封皮上端端正正写着,是给母亲大人的家书。 萧氏满心欢喜,刚拿起这封信,就见信下头的木匣子上,也贴了张封皮。上面同样是儿子的字迹,亲笔注明—— 升平郡主亲启。 萧氏捏着那封家书,一下感觉就不好了。 儿子给她写的家书不薄,但再厚能比得上这匣子? 里头到底装了多少信,才得拿匣子来装? 还是说,里头藏着不想让她知道的小秘密? 一瞬间,万般猜测涌上心头,弄得萧氏连看信的心情都没有。只盯着这只匣子,恨不得看个究竟。 许府。 回去路上,绛紫忍不住问。 “姑娘为何不告诉尉迟太太,您想借她摆宴,见一回颜大太太?若您说了,她一定会答应的。您可帮了她家不少了,总该回报一二。” 许惜颜淡然,“施恩莫望报。说了,便没意思了。” 这是为何? 绛紫不解。 等回了小院,却见余大奶奶和卢二奶奶皆在这里等着。见了许惜颜,也就一句话。 “二姑娘,这人情我们记着了。” “二位婶婶客气。” 许惜颜既不居功,也不客套,把二人送走。 绛紫越发糊涂。 姑娘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没关照,先把名额给了二房,她们怎么连句谢谢都没有?起码也得送几件珠宝首饰吧? 倒是琥珀有点明白了,“姐姐可知,从前我家遭难时,谁来伸了手么?” 绛紫自然不知,“想是你家之前积的福德,人家才会回报。” 可琥珀摇头,“这事据说我阿爷到死,也没想明白。当年我家遭难时,那些原受过我家恩惠的徒弟镖师,没一个上门的,就找上去,也避而不见。 唯一一个搭了把手的,竟是同乡另一个镖局老板,还跟我家抢过生意来着。 要说交情,也就他家从前接了个大单,担心出事,过来借人时,我阿爷不过出于道义,派人去帮衬了一把,但也是收足了银子的。 但就这般交情,却在我家遭难时,把我家的事情,告诉了老太太的娘家兄长,这才得了林家襄助,保全了一家子。绛紫姐姐,你说是为什么?” 绛紫似有所悟。 琥珀道,“所以,我觉得姑娘才是对的。若我阿爷仍在,或许今儿就能明白。只我太笨了,怕是想不出来,但只要记着姑娘的话,跟着照做就好。” 绛紫再看她一眼,忽地笑了,“我今儿才发现,你这丫头,其实有大智慧。用三爷的话来说,就是,就是那个大智若愚。” 知道自己不聪明,愿意听取聪明人的意见,正是一种聪明。 琥珀噗哧笑了,“什么鱼不鱼的,我也不明白。只姑娘今儿累了半日,我去给她打些热水洗漱,好歇个午觉。” 绛紫点头,“那我去给姑娘捏捏,一会儿好睡。” “姐姐回头也教教我呗。” “行啊。等姑娘歇下,我也给你捏一回,你就知道了。” 二人说说笑笑,自去忙活。 许惜颜却在琢磨,如果尉迟家去不了,要如何去见颜大太太? 算了,这般头疼之事,还是睡醒才想吧。 绛紫捏肩捶背还是很有一套的,舒服。 不一会儿,许惜颜便睡着了。 小脸嫣红,映着那长长睫毛,格外甜美宁馨。 两个丫鬟抿嘴笑着,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第98章 不惯(二) 许惜颜睡着,但她把两个太学名额给了二房的事,已经在许家传开了。 旁人也就罢了,姚姨娘着实有些想法。 她儿子是庶长子,论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不能让他去? 可她才被许观海敲打过一回,也不敢问,可不问又实在忧心。思来想去,只好拜托秦姨娘,去问问沙姨娘的意思。 秦姨娘碍于情面,只好去了。 谁想许云柳也听说此事,正在沙姨娘那里抱怨。 “原以为那日公主嫡母和二姐,有点喜欢我了,怎这样好事却不给我?自然,四哥也没有,若给他不给我,我也是不高兴的,可想想还是不舒服。” 谁想沙姨娘眼尖,一下瞄着窗外的秦姨娘了。 秦姨娘见被人察觉,正尴尬着,沙姨娘却敲了许云柳一记,爽快直言。 “如今既知道你公主嫡母,还有你二姐都认得你了,你这小子就惜福吧。别什么好事都想着占先,你爹和你二姐既这么做,自然有他们的道理。想不通就别想,好生念你的书去。滚滚滚,往后这样事别来烦我,老娘乐得清静!” 她干脆利落的把儿子赶走了,把秦姨娘迎进来坐下。 秦姨娘反觉不安,“这样,好么?” 沙姨娘一双蓝眼笑得弯弯,“没事儿。这小子就是个毛驴脾气,顺着摸倒退,打着才肯前进。说真的,如今公主肯管他们,让他们去公主府学规矩,听说还要教他们骑马打球,已是大福气了。再多,也不是我们该奢望的。横竖他们才是亲爹嫡母,听他们作主便是。 你素来是个老实人,我才愿意跟你说这些。让三姑娘好生听话,多去二姑娘那里走动,将来会有她的福气。我不怕把话搁这儿放着,四姑娘若是能想明白最好。若想不明白,日后可有得哭喽。” 秦姨娘不太敢接这话,闲聊几句,便告辞回去。 跟姚姨娘一说,她也没了法子。 那边丫鬟悄悄问沙姨娘,“姨娘当真不管五哥儿了么?” 沙姨娘低嗔,“傻丫头,亏你还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我爹做那么多年生意,你竟是没学着半分。想做大买卖,就得有耐心。不出价,才是最好的出价。咱们越不对五哥儿上心,才会越有人对他上心。” 丫鬟恍然。 沙姨娘却自责叹息,“也怪我,偏生了他一双蓝眼睛。” 难免给人当成异端。 丫鬟不以为然,“公主不就因此,还独许咱们五哥儿找上门去么?咱们五哥儿又聪明伶俐,三兄弟里最象三爷。只要他将来读书上进,必然逃不掉的。” 沙姨娘这才重又振作起精神,“我也盼着如此了。不过二姑娘,当真是个厉害角色。前些年不声不响,差点小瞧了她。人家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全是大招。哎,你把我那器具拿来,我给她调几味好香。” 丫鬟懂了,“咱们不在五哥儿身上用心,却可以在二姑娘身上用心。她到时感念姨娘好意,必然还是会关照五哥儿的。” “就你聪明!”沙姨娘笑骂着,心里也打起小算盘。 人人皆知成安公主不会生了,一共三个庶子,为何不争? 许云树还小,却是章姨娘生的,还有四姑娘拖后腿,只要将来不是特别的天赋惊人,很难越过哥哥们去。 许云桢虽然居长,最占优势,却坏在姚姨娘太坑。 昨儿挨打的事,虽许观海极力遮掩,但姚姨娘那般失魂落魄的回来,还是露了形迹。 所以沙姨娘倒不着急了。 有时一家子比拼,不是谁最好,而是谁最少犯错。只要她安分守己,不坑儿子,许云柳就比两个兄弟都要占优。 当然,前提是不会生出更优秀的儿子。 瞧着窗外,红珠又命人炖了汤,给许观海送去,沙姨娘目光鄙视。 许观海要肯给她孩子,早就给了,既一直不给,如今也不会给的。 倒是如今住进姑娘院的袁姨娘,更让她忧心。 她出身名门,教养又好,这些年怕是她自己不想生才没孩子。真要她想通了生个哥儿出来,只怕挤得众人都没处站了。 可要下手,沙姨娘又不太敢。 许府家风清正,尤禁残害子嗣,宠妾灭妻。 长辈不会瞎往儿子房中塞妾室姨娘,也得等到正房太太生下儿女,才会允许妾室生育。 否则就凭二房的小杜氏那么作,早就不能忍了。 再看许观海料理章姨娘的雷霆手段,敢在后院点火,怕是不能善终。 一时沙姨娘也纠结起来,只盼着那位不要传出好消息才罢。 北城,五房。 许长津回了家,还跟做梦似的。 太学,他能去太学了? 梅二奶奶已经气急败坏,闻风而来。 “四弟你做人怎么可以这样忘本?” “好歹是二嫂把你拉扯大的吧?怎么如今你有了好事,什么都不带着你侄儿?” “只顾着自己往高枝飞,却撇下我们母子。你,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一声声质问,犹如兜头一盆凉水,许长津醒了。 再看着二嫂那红着眼,咬着牙,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的模样,只觉说不出的憋屈。 要说梅氏出身不算太低,起码比杜三太太好了许多,否则当年也不会嫁给全家读书最上进的二哥。 印象中小时候,她也曾是个温婉和气,还能吟几句诗词的闺秀,怎么如今,变得如此自私自利,面目可憎? 她才刚刚被揭发出,亏了他一千五百两银子,自己都没找她算账,她倒好意思来倒打一耙了? 许长津真有些不想忍了。 又不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不过中途接手,管了几年茶饭而已,她凭什么? 才想开口,旁边有个尖利声音响起。是陈二媳妇,看他脸色实在难看,怕他血气方刚忍不住,抢先说话了。 “二奶奶,您这话说得奇怪了。我们四爷几时忘本?又几时拣高枝飞了?咱们这住着的,不还是许家院子么?他能飞到哪儿去?” 梅二奶奶当即指向许长津,嘶声怒问,“那你怎不问问他,为何不带他侄儿去公主府?有了太学的名额,也不给他侄儿!” 她当是地里的大白菜,想要就要? 真不想惯她这毛病! 第99章 前程(一) 陈二媳妇反倒笑了,“这事不得问问二奶奶您么?去尉迟将军府作客的前一天,四爷是特意打发了奴婢来问二奶奶的。是您觉得尉迟家没什么去头,亲口回绝了。我们四爷又不是神仙,如何知道郡主会临时起意,带着一家子去了公主府?” 陈二媳妇的小儿子,如今跟着许长津的长随,陈禄在屋外听他娘和梅二奶奶吵闹,忍不住替主子辩解。 “至于那太学院的名额,也不是我们四爷要来的,是郡主点名给四爷的。您若要,管郡主要去啊。” 梅二奶奶哪敢去见许惜颜?越发火了,“瞧瞧瞧瞧,这奴才都反了天了!有这么主子说一句,就在外头顶一句的么?” 陈二媳妇顿时高声道,“老二跪下,掌嘴!” 陈禄倒是听话,顿时跪下啪啪给了自己两巴掌,响亮之极。 陈二媳妇听着心疼,冲梅二奶奶挑眉冷笑,“奴婢劝二奶奶,也别生气了。知道的,是一场误会。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眼红我们四爷,想阻他前程呢。” 梅二奶奶给一语道破心机,噎得面红耳赤。 许长津闭了闭眼,让自己冷静下来。 想着许惜颜的冷静淡然,想着她给自己争家产,给自己太学的名额。 突然,就不气了。 就为了不辜负侄女为他争取的大好前程,他也会咽下这口气。 还诚惶诚恐,长施一礼。 “自爹爹过世后,二嫂的抚育之恩,小弟没齿难忘。” “可那日能去公主府,实是意外。今儿这事,更是意想不到。” “若二嫂实在不喜,小弟这就去辞了太学名额,省得家宅不宁,伤了二嫂的心。” 他这番做小伏低,干脆利落,反倒让人难以招架。 梅二奶奶怎么可能让他去辞了太学院的名额? 那真是实打实的坐实了她阻人前程的恶名了。 且归根到底,她是许长津的什么人呀?不过嫂子而已,又不是嫡母,她管得了这么宽么? 梅二奶奶冷静下来,气焰已经熄灭大半。 陈二媳妇适时递了个台阶,“想是二奶奶受了小人挑唆,误听了闲话,才会如此。您大家子出身,自然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如今四爷有前程,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回头等他进了太学院,结识了贵人,才是正经能拉拔枫哥儿的时候呢。” 梅二奶奶如此方才作罢,“我哪会怪你有好前程的?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只你今儿去东府,怎也没想着你侄儿?” 许长津苦笑,“今儿原是尉迟太太上门赔罪,哪好意思带许多人去?且说起太学名额,我正帮三哥给老太太挑香案。从头到尾都不在场,一字不知。等我知道,事情已经定下了。 二嫂若不信,只管去那边府里打听。 回头我略一推辞,三哥便骂起我来,说我懒,不知上进。还说族长大伯都发了话,叫我明年务必中个秀才。若中不了,三哥叫我以后别说是他弟弟,嫌丢人。 我心下惶恐,去二房想找人拿主意,正好大哥哥二哥哥都在,见了我却又是一通好训。说这般好的机会,侄女给了我。若再不中,连累他们都没脸见人了。 我这刚刚回来,着实忧心,还想找二嫂拿个主意。谁知,谁知二嫂却又怪我……” 听他说着说着,似有哽咽之意,梅二奶奶倒奇异的心理平衡起来。自觉又做回从前那个管天管地的二嫂,当下颐指气使起来。 “算了,既如此,也不多说了。叫你去,你就好生读着吧。只把衣裳书箱打点齐整,不要叫人看了笑话。回头走通了路子,再带着枫儿就是。对了,听说你在公主府得了不少赏赐,拿出来我瞧瞧。省得你年轻,不知爱惜。” 那要是被她“爱惜”,就又得少一半了。 陈二媳妇忙忙赔笑,上前不轻不重,自打了一耳光。 “这事赖我!那日四爷回来,便要我收拾好东西,送去给二奶奶的。只我这成天瞎忙的,一时竟混忘了。待奴婢回头收拾好了,即刻给二奶奶送来。再敢误事,二奶奶打我板子!” 挑些不那么好的送去,也就是了。 梅二奶奶虽有不甘,到底不好强要,只得偃旗息鼓,先回去了。 许长津这才不加掩饰,流露出怒色。才想抓起茶碗摔了,陈二媳妇却抓着他的胳膊。 “爷别嫌奴婢没规矩,奴婢知道您心里有火。但您可以打骂奴婢,打骂我两个儿子都行,只不能乱摔东西。毕竟一个院子,让人听见动静不好。如今您可是马上要入太学院的人了,得顾惜名声。” 到底是老太太身边的人,陈二媳妇确实懂事。 许长津闭目,长长吐了口气,把茶杯放下,“你很好。下月起,你拿双份月钱。” 陈二媳妇眼中多了几分悲悯,“其实主子心里的苦,奴婢都晓得。可没法子,她是寡嫂,又于你有数年养育之恩。爷再生气,也不能真的跟她对上。世人不管对错,看她孤儿寡母,就会说爷的闲话。再忍两年,爷娶了奶奶进门,她就再也拿捏不到您了。” 婆媳关系不和,天经地义。何况妯娌? 到时便是妇人之争,梅氏再怎么闹,也伤不到许长津的名声前程了。 许长津彻底咽下了这口气。 只是想到娶妻,却莫名想起杨荔枝。 那个皮肤微黑,瘦瘦小小,但眼睛里却似燃着两团火的乡下姑娘。 想起她拿着一把砍柴刀,指着亲娘的样子。 那样冷酷, 又那样——痛快! 许长津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对梅氏的。 但若是要娶妻,他必得娶一个杨荔枝这样,眼睛里有火,手上敢拿刀子的媳妇。 到时瞧他那好二嫂,还能耍出什么手段! 而梅二奶奶没等太久,陈二媳妇果然来了。 不过她就一个光人过来,手上空着,啥也没拿。 梅二奶奶才待发火,陈二媳妇便笑着赔罪,“二奶奶,这还得怪我。竟忘了昨儿就叫了裁缝,如今人家正好上门。四爷便赶紧打发奴婢来请枫哥儿,一并去做两身新衣裳,正好有公主府抄来的时新样子。工钱也都咱们出了,只当四爷赔罪。” 她既拿了双份月钱,就得双份卖力。 连原本打算给梅氏的东西也不分了,换个法子,还叫她挑不出半点理来。 第100章 前程(二) 听说要给他做新衣裳,还是公主府带回的好料子,许枫到底少年心性,高兴得蹦了起来。 “给我做衣裳?好啊好啊,快走快走!” 梅二奶奶忙道,“那我也去。” 说不定也能蹭两身。 谁知许枫不乐意,“娘每回给我挑的衣裳,不是老气得不行,就是小孩儿的大红大绿,这回我要自己挑!” 梅二奶奶还想啰嗦,陈二媳妇忽地笑道,“公主赏的都是给主子爷穿的好料子,四爷倒叫我来问二奶奶一声,可有小厮穿的布料?他记得年前老太太那里就给过一次,若还有多的话,也拿两匹,好给小的们做了,出门也体面。要没有,就现拿银子去买了。” 呃…… 这个论理也是应当的。 知他们这边没有当家男人,大房那边每年都会帮衬着四季布料,关总了送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梅二奶奶顿时,又坐了回去,眼神闪躲,“那些料子啊,我已拿去送礼了,用了。” 呵呵。 只要她不去碍眼,陈二媳妇就不多说了。 既然给许枫做了新衣裳,还有脸面来分东西么? 许长津很是满意。 原本,他一件新衣都不打算做,只想穿许观海给的旧衣就行。横竖不也是新的? 但陈二媳妇劝他不可。 太学院里,多少回富贵眼睛,都毒着呢。就算是过季新衣,也会被人看出来的。 且成安公主赏了,就要赶紧做了撑场面,否则让人说嘴,也是丢公主的脸。 许长津方才警醒,他跟着梅氏太久,耳濡目染,到底学了些小家子气。往后为人处世,还是得多往许家走动,才是正道。 许家的太学风波,暂时告一段落。 但在尉迟府里,这件事激起的涟漪,却迟迟无法落定。 倒不是有人争抢,而是谁都不去。 萧氏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听了许惜颜的意见,把这事当着全家的面说了。 谁知尉迟坚顿时摆手,“我不过是堂兄,怎好占弟弟名额?” 尉迟均更不去,“我连字儿都没认全呢,去那里丢脸干什么?就算交朋友,也得交差不多了,跟那些公子哥儿,有什么可说的?” 尉迟喜道,“我还小呢,哥哥们都不去,我更不着急了。” 尉迟坚是不是虚与委蛇,以退为进,萧氏不知,也懒得去猜。 但她两个儿子的心思,她是懂的。 他们基础太差,如今虽对读书不再抗拒,但也不可能一步登天。 就象如今府里妈妈,也会教萧氏她们做些简单的绣活。但萧氏宁肯去拿锄头,都不愿意拿起那一根细细的绣花针。 太费劲了。 别看只绣个蝴蝶,做个香囊,感觉比干一天农活都累。 要是儿子们都不肯去,那便不去吧。 横竖名额又不会跑,放放再说。 打发走了尉迟坚,只剩下自家人时,萧氏才拿出尉迟圭的家书。 她自然已经看过。 如今拿给儿子们再看,尉迟喜先就赞道,“哥哥的字,又进步了。” 之前那个龙飞凤舞,潦草得不行,如今显然有练过,虽然还算狂放,却工整了许多。 兄弟俩顿时表示,他们也要努力。 萧氏一笑,让他们念下去。 在请安问好过后,尉迟圭表示,从卫绩口中得知一家上京经历,首先问候娘亲辛苦。家里诸般艰难,不说他心里也是明白的。 只盼萧氏别老想着别人,也顾惜自己。多做些漂亮衣裳,漂亮首饰,让下人好生伺候,先保养好自己,他这儿子在外头征战,才能安心。 兄弟姐妹们,又受教育了。 如今学了规矩,齐齐向萧氏行礼道谢。 萧氏心中一暖,差点落下泪来。 不禁感慨,学习大户人家,还是有好处的。别看规矩烦琐,但真心改变了全家人的精神面貌。 谦恭有礼,孝悌友爱,这样的氛围谁不喜欢? 再往下念,尉迟圭便开始说起正事。 对于那帮子糟心亲戚,除了尉迟海没法子,辈分高年纪大,只能好吃好喝的养起来。 至于大伯和小姑,尉迟圭是建议给他们两家寻些事做。 否则成天蹲家里吃闲话,没事也会生出事来。 这话说得有理,女婿朱宝来都道,“这事便二弟不说,我都想跟娘提一句的。大伯还能端得住,假装看个书听个戏什么的,小姑父那等人,不给他寻些事做,怕又要去赌钱吃酒,闹得家宅不宁。前儿我听下人说,他在那边开赌了,只没人理他而已。可天长日久,怕是管不住的。” 萧氏忙道,“这等事,我若一时照管不到,你瞧见了就赶紧跟我说。你们也是一样,那如今依你们看,给他们寻个什么差使好?” 尉迟均撇撇嘴,“大伯是撇不开没法子,但小姑早嫁人了,凭什么还赖在娘家?如今白住着也就算了,给些银子让他自找营生去!” 这法子显然不妥。 就杨静那等人,给银子就相当于肉包子打狗,白送他去赌博呢。 但要他去干活,他能干什么?又肯干什么? 萧氏想着就头疼。 尉迟秀忽地跟朱宝来道,“你之前不是有主意,也说给娘听听。便是不行,一家子又怕什么?” 萧氏嗔道,“怎么,在娘跟前,还藏着掖着啊?” 朱宝来微有些不好意思,“这法子,有些损……” 其实也不算什么,他爹从前刚带着他做生意时,就是这么干的。 给一副货郎挑子,分一部分本钱,随他自己折腾,但要是挣不着钱,就没吃没喝了。 朱宝来瞧着如今每月都给月例,便想了个主意。 不如把这一年的份额全关给他家,多不算多,少也不少,能引得杨静和尉迟牡丹两个窝里斗去。 再派几个下人盯着,只不许去赌钱闹事。其余要怎么花,随他们折腾。 反正一年就这么多钱了,赔光了自找亲爹大哥闹去,与尉迟圭萧氏这边,就无甚相干了。 尉迟均撇嘴,“你们才说我那法子是肉包子打狗,这不还是一样么?” “不一样!” 萧氏眼睛亮亮的,“你那法子就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坑。但你姐夫这法子却是明明白白,让人挑不出错来。回头我找管家商议一下,挑个日子跟他们说去。” 尉迟均道,“那还有七叔他们呢?” 第101章 想多(一) 萧氏冷笑,“什么七叔?不过看在同族份上,敬他是个乡老,真好意思拿捏着摆谱,来当长辈么?咱家谁又吃过他家大米,穿过他家的布?这个你们不用管,娘自会料理。” 要说居移气,养移体。 萧氏如今算是渐渐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对从前刺头一样的穷亲戚们,也不觉得头疼了。 尤其尉迟圭的信中说,把那帮子拎进军中的叔伯们,除了少数几个心性不错,肯吃苦上进的留了下来,其余皆都赶得七七八八了,她也不怕做个恶人,把尉迟灯给赶回老家去。 横竖盘缠银子都少不了他们的,也带来京城开过眼了,有哪点对不起他们? 就算回了乡下骂几句,又岂能传到京城来? 不理也就是了。 但这位七叔,显然也看清了形势。 回头就主动找到萧氏,表示自己两口子日日吃白饭,心里很是不安。 看将军府后头花园挺大,有些地空着也是空着。他们两口子愿意去种些菜养些鸡,给府中食用,也算是打理花园了。 萧氏觉得不错。 横竖她家出身低,种些瓜菜,还显得不忘本。便把他们夫妻留下,自此在府中打理花园。 后来连尉迟海都忍不住,时常跑去照看,那就更好了。 这些俱是后话,此时再看来信,尉迟圭方说起自家人。 先是姐姐一家。 他让萧氏转告朱宝来,别急着自食其力。不如先去帮他打理皇上赏的田庄,顺便了解京城行情,再谋前程。 为了照顾姐夫面子,他也是有条件的。 姐夫打理这些产出的两成,归他自己所有,余下才交给萧氏。 嗯,这是从许惜颜那里偷的师。 听说她与卫绩的合作,大将军觉得很好,就机智的照抄了。 萧氏语重心长,跟女婿道,“……二郎信上都说,咱们如今在京城,就是同一条绳上的蚱蜢。如今你两个弟弟还小,娘不靠你,能靠谁去?你先帮着娘把家里收拾好,回头你要怎么闯荡,都随你。” 两个小舅子也连连点头,朱宝来心中熨帖,自然应下。 再往下看,如果说大将军对姐姐姐夫,犹如春天般温暖,对两个弟弟,就有如冬天般冷酷。 你俩小子有福,能在家里安安生生念书,就惜福吧,别等着哥回来抽你们! 四弟年纪小,天真老实,他不太担心。 唯一担心的是尉迟均,正是半大不小,最叛逆的年纪。 所以尉迟圭让卫绩,径直列了一张书单出来。 两个弟弟哪怕是在书房坐到屁股生疮,头发掉光,也非得把这些书读完不可。 然后他们爱干嘛干嘛去,他又不是亲爹,才不管那么多。 可这,这也太狠了! 尉迟均捏着那张卫绩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的书单,脸都快绿了。 “这,这要读完,我头发都白了吧?” 萧氏笑得开怀,她等了半日,就等着看两个儿子此刻。 说实话,看到书单时,她都头皮发麻。 不过不如此,能镇得住二人? 此刻一脸慈母爱的假假安慰,“你们如今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娘说话你们也不爱听。但你哥说得对,总得先把这些书读了,随你们翅膀硬了飞哪儿去,但没读完之前,呵呵,都老实给我在家呆着!” 这也是萧氏不着急送俩儿子去太学的缘故。 有这份书单压着,小哥俩清闲不了。 至于杨荔枝,尉迟圭也格外提到了。 这表妹实在太可怜了,萧氏就留在身边当女儿养吧。过几年送一副厚厚嫁妆,给她找个好夫婿就是。 但尉迟坚的婚事,尉迟圭让萧氏绝不要沾手。 大伯那一家子的尿性他太清楚了,不管好与不好,将来总有话说。若是催逼起来,只替他准备一份聘礼便是。 信到这儿,正事就说完了。 一向少言的尉迟秀,插了一句,“二弟如今行事,倒越来越象爹了。只比爹更有决断,象外祖。” 萧氏深有同感。 尉迟炎过世时,两个小儿子还小,不太记得了。但身为长女的尉迟秀,却感情很深。 在她眼里,没读书的亲爹,可比读了书的大伯聪明得多,也更会为人处事。 但坏就坏在心太软。 总对那偏心眼的祖父和自私的大伯,诸多忍让。闹得最后自己短命,还连累妻儿受气。 但尉迟圭就不一样了。 他既学了亲爹的精明能干,行事又强悍果决,绝不拖泥带水。肯照顾可怜的表妹,也能对堂兄撒手不管。 这一点,真是随了那个铁齿钢牙的状师外祖。 只是信的最后,尉迟圭还给全家留了一句话。 “尉迟家此后在京城,宁可小错不断,绝不可毫不犯错。切记切记!” 萧氏当时就怔了。 反反复复把这句话看了好几遍,至今没想明白。 如今叫儿女女婿一起参详,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犯错,平白惹人笑话? 这个大家琢磨半天,都看不懂了。 尉迟秀道,“要不,还是请郡主来问问?” 萧氏的脸,一下就拉了下来。 她就是不想去问许惜颜,才自己琢磨的。 “咱家都是傻子么?什么都去问别人!也不知你弟弟在匣子里装了什么。” 这,就是她的第二个目的了。 要是有人提议打开看看,那就最好不过了。 萧氏虽然没念过书,但基本的品性还是有的。 瞪了那匣子半宿,她还是没打开。 如今拿出来给儿女们看看,也是盼着有人出这个头,她就可以解解惑了。 谁知就连最叛逆的尉迟均都不去碰,“既是给郡主的,赶紧给送去呗。万一有正经事呢?” 萧氏捏捏衣袖,“我那不是……怕你哥一时糊涂,送了不该送的东西么?你们就不好奇?” “怎么可能?哥哥如今可是大将军,怎会不知忌讳,乱送东西?何况还有卫校尉在他身边提点呢。” 这是亲生的,亲生的。 萧氏心思复杂,“那万一,卫校尉忙,没看着呢?” 还是尉迟秀看出了萧氏的不对劲,“娘您是不是想得有点多了?这匣子大老远的从前线送回来,一路不知得经手多少人,真有不合适的东西,怎好往里放?” 第102章 想多(二) 呃…… 一语惊醒梦中人。 萧氏再看那匣子,心累的摆了摆手。 “行吧行吧,你们说得都对,赶紧找个人送去,回头别说咱家误事。哦,顺便把摆宴的帖子一起送去。张妈妈,你亲自去一趟吧。嗯,就照你的意思,也带几张空白的。” 这就是变相求和了。 张妈妈明白了。 萧氏到最后,还是妥协了。 这是让她除了送信之外,也请教下许惜颜,大将军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只萧氏虽妥协了,机会却也平白错过了。 许惜颜不在许家,又去公主府了。 张妈妈还没这么大的脸面,直追到公主府去。只得把东西搁下,托人转告一声,便回去复命了。 公主府。 许惜颜收到消息时,正捆着衣袖,在练字。 她那一笔好字,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每日不辍,勤练出来的。 绛紫接到消息,很欢喜的过来回报,“……到底尉迟太太想明白了,那边还送了几张空白帖子来……” “不去。” 许惜颜神色淡淡,手下不停,回绝得干脆。 绛紫愣了,“姑娘……不去?” 赌气也不用这样吧? 她不是还想见颜大太太吗? 许惜颜刚好写完一张纸,微吁口气,趁丫鬟抽纸换纸的工夫,吩咐,“让人把请柬给大哥哥送去,随他安排就是。” 许惜颜不知萧氏为何低头,但她还是那句话,不惯这毛病。 不是心甘情愿,去了也没意思。 但她也不会故意为难萧氏。 许松显然对她印象不错,这个热闹应该会去凑一凑。 且他是许家正经长房嫡孙,一样撑得起场面。 至于颜大太太,京城一共就这么大,她就不信离了萧氏,便没有碰面的机会。 这, 就是属于许惜颜的骄傲了。 接到请柬时,许松正好和许樵在一起,挺高兴的当即表示必去,还叫许樵一起。 许樵想想,“不若也叫上椿弟吧,那边四叔肯定也是要去的。回头他俩都要入太学,也提前带他们认认人。” 许松觉得有理,“那我再去请爹娘和三叔,不若请二婶和大妹妹也一并去玩玩吧。” 许樵顿时就笑了,“若是大伯大娘都去,我娘和妹子就不去了吧。尉迟家到底没有正经小姐,去了也给人添麻烦。” 这倒也是。 萧氏主要是想结识左邻右舍,顺便给儿子铺铺路。各家老爷太太,哥儿们过去几个就是。姑娘们去不去的,也没什么可说的。 许汤夫妇被许松缠得无法,且许家也须得有个正经长辈前去露脸,便答应了,又打发人去请二房。 最后商定是许淳余大奶奶两口子,带侄子许椿,和长房一起去。 许椿是去认人,余大奶奶本也不想去。但许淳想着许云樱到底年纪大了,该说亲了,虽对这女儿有些寒心,到底不能撒手不管,故此非拉着余大奶奶一起去走动走动。 这边名单定下,那头许惜颜也得到消息了。 旁的倒也罢了,只听说她不去,许观海也不去,有些好笑。 她爹虽不知女儿跟萧氏的小小膈应,但用实际行动表示,坚决跟女儿统一行动。 只他不去,回头恐怕尉迟海就该着急了。 好不容易认识个贵人,老爷子但凡还有半点折腾之心,他显然是有的,肯定不会放过跟他和好的机会。 只不知这老头,回头会折腾些什么来赔罪,倒是让许惜颜有些好奇。 总不会跟乡下似的,送两头猪来吧? 她想着从前听过的乡村闲话,不过一哂,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端着杯茶,静静瞧着新开的牡丹出神。 练了半日字,虽有些累,却让人平心静气,脑子也更加清明。 正琢磨着要怎么再跟颜大太太见上一面,成安公主拿着个帖子,喜气洋洋来报喜了。 “……你不是让我给敏惠姑姑她们还个礼么?下人去时,正好听着说起上林苑的桃花开得好,敏惠姑姑要攒个局,请人赏花。 我打听着原来颜大太太也要去呢,便赶紧让人给敏惠姑姑递了个信,请她补了张帖子,你就能带着你祖母去见见人了。这事娘没办错吧?” 岂止没错,正瞌睡有人送枕头,太合适了。 她口中的敏惠姑姑,是皇上的小妹妹。原先是嫁过人的,还是嫁去北境和亲。 一般和亲公主都没什么好下场,就算死了,尸骨都回不了家乡。 但敏惠长公主又十分幸运。 她在被赐婚之后,与前来求娶的北境大部落主,延陀可汗,成亲还不到一个月,正打算返程,驸马突然生了病。 不是中毒,不是行刺,真是生病。 太医院精心治了小一年,这位驸马还是病死在了京城,敏惠长公主就成了寡妇。 而此时听闻可汗过世,部落动荡,为了争权夺利,打得一塌糊涂,连自家可汗的后事都没人料理。 睿帝无法,只得将这位延陀可汗厚葬于京城。 而无儿无女的敏惠长公主,也顺势留了下来。 皇上自觉有些对不起小妹,也是为了树个口碑,对她各种优待。 专门在宫外修了个极好的皇庄做公主府,各种赏赐也是最上等的。 敏惠长公主也十分识趣,自此安心在京城当个贤德寡妇。 还时常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款待宗室以及番邦使臣,方便各方交往。在京城贵族圈子里,颇有人缘。 象这样的赏花宴,她也不知办过多少。 也不知有多少宗亲权贵,在这样的宴会上或是握手言和,或是谈成儿女亲事。 要说以许家身份,想参加这样级别的宴会,还真有些够不着。 许惜颜倒是够格,但她生性清冷,素来不爱这种热闹场合。去的极少,是以敏惠长公主也没想起她来。 但成安公主办别的事情没谱,于吃喝玩乐上,却很有些小鸡贼。 听着这事,刚刚与婆家缓合关系的她,难得的多想了一回。 “……我是想着,便见不到颜大太太,或是见到了,也办不成事。但你大哥哥二哥哥,还有桐姐儿不都到了说亲的年纪么?就算她们许家清贵,不想高攀,但去这些场合走走,多认识几个人,不也挺好的?又不是我们这些王公亲贵家里,就没有好孩子。阿颜你说是不是?” 第103章 春宴(一) “母亲说得极是。” 瞧着成安公主忐忑,许惜颜捏着那张帖子,与她一模一样,微微上挑的明眸中,勾起一抹浅浅笑意。 所谓失之桑榆,收之东篱。 这个机会,可比尉迟府的宴席强上百倍。 那个不过面子情,这种宴会颜大太太才会认真以待。 而柏二太太这样尽心尽责的长辈,也一定会为了儿孙们的前程奔走。 所以许惜颜半刻也不耽误,立即命人回府通传。 成安公主这下总算安心,知道女儿是真高兴,那得意的神情,恨不得有尾巴能高高扬起摇一摇。 至于虎威大将军的那只木匣,不好意思,被下人们不小心遗忘了。 和尉迟家的请柬一并送来,又没有格外指明,谁知道里面装的什么,要不要紧? 这个遗忘,应该是可以原谅的吧? 反正虎威大将军又不知道。 啊啾! 军营里的虎威大将军,忽地打了个喷嚏,揉揉眼睛,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眼皮子老跳,是不是有什么坏事?待我来算上一卦。” 卫绩简直没眼看。 就那三脚猫的学问,不过看了本野道士胡诌的卦书,居然成天有模有样装起半仙,也不怕三清祖仙降罪。 大将军不怕。 随手掷了对茭杯,就高兴的吆喝起来,“大吉!” 又点头美滋滋的判定,“看来你嫂子看明白我的信了,方才是在夸我呢。” 您高兴就好。 卫绩麻木的掏出公文,“那边的意思,还是按兵不动。” 尉迟圭顿时火大起来,“我就没有好事,原来应在这里!还按个屁啊,再按下去,命都没了。不行,我得想个法子,否则出了事,媳妇肯定会生气,你赶紧过来想主意!” 又不是我媳妇,干嘛找我? 卫绩忿忿然,开始苦逼的出主意了…… 京城。 天已黑。 长房正院里明亮的灯火,映得邹大太太的脸色,着实不怎么好看。 “……真若有心,何不多要张帖子,多请个人去?” 譬如她。 “这是说的什么话?敏惠长公主的赏花宴,又不是那等没门槛的暴发户,哪里是想去就能去的?人家公主能想起许家,已经不错了。且那是她正经婆婆,你争个什么?” 柏二太太接到许惜颜送来的帖子,果然表示要去。 又特地打发人,跟兄嫂说了一声。 邹大太太便有些妒忌了。 谁知抱怨两句,却招了许遂一顿好说。 他就算溺爱独孙有私心,到底是书香门第的族长,大节上还不糊涂。 “我知道你的心思,想去给松哥儿挑个好媳妇。可抬头嫁女,低头接媳。太高门贵女,也未必是福气。再说弟妹这人心思正派,她去给樵哥儿桐丫头相看,也未必就好意思拉下松哥儿。且二丫头才是人亲孙女,这个你也争不来,何苦来哉?” 邹大太太给说得怪没意思的,才想岔开话题,偏尹二奶奶请了许松之母吴氏,一并过来了。 “娘打发我来,说明儿跟二姑娘赴宴,想顺便瞧瞧,给几个哥儿姐儿留心。尤其松哥儿,是许家长房长孙,他的亲事结得好,带了好头,底下弟弟妹妹才顺遂。只不知大老爷大太太是何要求,故此叫侄媳来问一声。” 许遂一听这话,更加瞪了老妻一眼。 邹大太太怪没意思的,瞧人家这坦荡大方,越发显得自己小鸡肚肠。 不过对于未来的孙媳,她还是很有想法的。 正想张嘴列个一二三,许遂先发话了。 “我们这样人家,也不敢高攀什么。你娘素来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只拜托她相看个差不多的就行了。” 家主都发话了,其他人自不敢多言。 尹二奶奶告退,许遂才说给老妻和媳妇听。 “你们呀,快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一收。既知那些皆是贵女,岂有咱们挑拣的道理?横竖说了也不是即刻就要订下,回头若有合适的,咱们再细细查访就是。” 他脑子还是清楚的。 许家连赴这种宴会的资格都没有,哪有这么容易就相看上的? 许松又不是什么惊才绝艳,便是你看上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上你。 这种时候不妨把姿态放得低些。 再说了,柏二太太若保媒保出差错来,也是打她的脸。 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谁会做这么没章法的事? 邹大太太想明白过来,也觉是这个理。 让吴大奶奶又去送了两块好衣料子给柏二太太,算是谢她费心了。 柏二太太收着衣料,却是暗自摇头。 她这个大嫂啊,一辈子都是这么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脾气,凡事都爱算计个三五回才罢。 待下头严苛,待自己也不宽厚。 底下人敬她怕她,她自己活得也不自在。 好在许遂也不是当官的料,早早赋闲在家。否则她这样性子,真遇着个官运亨通的丈夫,怕是交际应酬间,要扯不少后腿。 不过既然要去,就得认真以待。 柏二太太赶紧准备起衣裳首饰,不敢有丝毫马虎。 两日一晃即逝。 同一个黄道吉日,萧氏摆酒宴客,许惜颜和柏二太太也要去赴敏惠长公主的桃花宴了。 许惜颜本说提前一晚回家,好和祖母一块儿出门。但柏二太太觉得太折腾,让她就在公主府等着,到时祖孙俩在路上会合就是。 长辈体恤,晚辈却不可失礼。 是以许惜颜还是一大早收拾齐整,亲自来接柏二太太了。 却意外又遇着张妈妈了。 张妈妈挺尴尬的。 可萧氏心里还有个疑惑未解,以为许惜颜只是小姑娘任性,便依着从前乡下脾气,又打发人上门,亲自来接许惜颜。 可她却不知,大户人家的拒绝就是拒绝。又不是在演三顾茅庐,怎可能突然又去了? 但许惜颜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还挺客气的把张妈妈叫到车边,交待了几句。 “……让尉迟太太不必慌张,尽力便是。” 张妈妈忙忙道谢,犹豫片刻,到底低低说了,“大将军信上最后留了这句话,太太是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什么叫宁可小错不断,绝不可毫不犯错? 第104章 春宴(二) 许惜颜明眸微亮,对那野小子的欣赏倒是又多一层。 可他越聪明,就越难对付。一时间,莫名不喜的情绪,便也同时多了一层。 但许惜颜还是如实以告,“大将军这话的意思简单,病向浅中医。妈妈懂了么?” 到底是大户人家历练老的,张妈妈恍然。 允许家里时常犯点小错,让人挑理。就如一个时常看点小病的人,反而不容易生大病。 但若是尉迟家一直规规矩矩,毫不犯错,一旦犯错,就容易被人揪着不放,小事变大。就跟从不生病的人,突然得了大病,怕就难治了。 张妈妈明白过来,再次道谢。 忽地想起她家大将军的信,便提了一嘴。 许惜颜这才知道,可也没时间回屋拿了,“好的,等我回去就看。” 眼看时辰差不多,她跟柏二太太也要出发了。 知道她们要去敏惠长公主府,张妈妈哪好意思拦? 才想说几句体面话,忽见几个伙计,抬着两头烧猪,几坛子酒,扎着大红绸子,热热闹闹送来许家。 说是一位尉迟海老爷子订了,特特送来赔罪的。 柏二太太都惊到了,“这,这是何意?” 真是活久见。 又不是祭祀,哪有人抬着整猪来送礼的? 张妈妈捂脸,羞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还真是送猪? 许惜颜惊讶过后,倒是轻轻笑了笑,命人去请许观海出来接收。 听说如今猪价不便宜,也算老爷子有诚意了。 且没送活的,送的烧猪,难为他想着了。 只许观海收到这份大礼时的嘴脸……算了,不看也罢。 做女儿的,还是给爹留点脸吧。 等张妈妈回府通传,萧氏也觉脸上火辣辣的。 尉迟海送什么不好,送什么猪啊? 不过既然尉迟圭说了,宁可小错不断,那就让人笑话去吧。 只许惜颜这脾气,是不是也忒大了些? 要说从前这小郡主翻脸无情,针对的是尉迟海他们的时候,萧氏只觉大快人心。但反过来针对自己,这滋味就着实有些不好受了。 只能再次庆幸,幸亏儿子没娶上这个媳妇,否则让她日日对上,她也是头皮发麻的。 哎, 说来说去,还得自家人赶紧立起来,否则总麻烦人家,到底理不直气不壮。 且不提萧氏如何打点精神,招呼客人,柏二太太和许惜颜祖孙俩,看过门前这出戏,一前一后乘着两辆车,自去上林苑赴宴了。 黄道吉日,果然是个好日子。 原本清晨下了场点点细雨,敏惠长公主还担心扰了赏花的兴致,谁知客人开始来时,雨就渐渐停了。然后太阳出来,照在沾着细密雨水的花瓣上,越发清丽动人。 皇家上林苑中,不仅桃花开得绚烂,梨花同样洁白可喜。连已过季的樱花,也有些晚开的品种,吐露芬芳,灼灼争艳。 沿着园中大片湖水,一片一片跟粉白云霞似的,映着碧草绿柳,直看得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一向谨肃端庄的柏二太太,见此美景都忍不住熏熏然,微露几分笑意。 打小伴着她的陪房,刘妈妈笑道,“要说此处景致,倒有些象太太老家了。每年春天,也是这般盛景,只没宫里这般亭台楼阁。” 柏二太太微露骄傲,“可咱们的花更好些。一连十几片果园,花树更密,湖水也更清亮好看。尤其到了夏天,满湖的荷花开了,真真是直接天际。有一年,你贪玩还掉进湖里,可记得么?” “怎不记得?奴婢那时也淘气,岂止掉湖里,年年夏天跟老太爷去赶海,也不知被螃蟹夹了多少回手指头。太太那样教我,总不长记性。可见天生手笨,就是不如琥珀那妮子手巧!” 她一时嘴快,说完就后悔了。 再看柏二太太,果然流露出一丝伤感。 许惜颜微露疑惑,陪她出来的琥珀,显然愣了。 柏二太太转头淡淡,“我原有个一处长大的丫头,也叫琥珀。手极巧,不论下厨面点,还是绣花做鞋,样样俱佳。你祖父病重时,偏遇着你爹出痘,也是病得奄奄一息。亏得琥珀忠心,和云姑两个日夜悉心照料,我方得脱身,去侍奉你祖父汤药。可惜最后,你祖父还是去了。倒是你爹好了,只琥珀却累得病倒,没多久便也去了。” 许惜颜这才明白,为何许观海那般信重云姑,竟是救命之恩了。 若这个琥珀活着,怕也是一样的。 少女沉静抬眸,只问,“那这位琥珀姑娘,有何心愿未了,或是有亲人需要照料?” 柏二太太再看着她,眸光微深。 倒是刘妈妈接话了,“琥珀一直没嫁人,爹娘兄弟待她也寻常。她临终心心念念,只想葬回祖父母身旁。太太仁厚,便老爷过世,伤心成那样,还惦记着打发人,将她好好送回家乡厚葬了。如今还在庙里给她点了长明灯,每年都记得让我去添香油。” 少女慎重承诺,“那往后,妈妈可将此事,交给琥珀。终我一生,必不敢忘。” 刘妈妈微怔,却见柏二太太轻轻颔首,便应了下来。 心中却是一阵感动。 她们年纪大了,管不了多少年了。若有人接手,也能让那个早逝的琥珀,多受些香火,保佑她下辈子投个好胎,多享些福寿。 要说这一点,许惜颜倒是跟柏二太太一个脾气。 从不说那些好听的,哄人的客套话,她们只问能做什么,然后就去做。 这样的主子,难怪下人忠心。 至于一个名字,有什么打紧? 若二姑娘不是成安公主亲生,只怕祖孙俩会更加亲近投缘。 可若不是成安公主,又怎么生得出二姑娘? 一时间,刘妈妈给自己绕晕了,想不出到底如何才好。 好在此时,敏惠长公主已笑吟吟的迎出来了。 “方才宫女们说,老远就瞧见一个气质极好的夫人,带着个小仙女儿过来。我就说,那不必问,定是许家太太和升平来了。从前我就奇怪,就成安那泼辣性子,怎么生出个女儿竟如此斯文?今儿一见,方知是随了祖母呢。” 柏二太太连忙客气。 第105章 拜见(一) 虽一个京城呆着,但因为圈子不同,这还是柏二太太头回见着敏惠长公主。 与成安公主的张扬肆意不同,她竟是通身的低调谦和。 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儿,虽寡居多年,但因心态好,保养得也风韵极佳。待人又和气体贴,难怪名声极好。 敏惠长公主跟柏二太太略聊两句,心里有了数,引荐她去与几位贵妇结识。 “……今儿天好,宫里几位皇子也约了太学院的同窗,一会儿要来踏青作诗。听说咱们在这儿,便要请人当评审。我正愁学问不够,可巧几位太太赏脸来了。你们都是读书人,自然知道好赖,那我就躲懒了。” 几位夫人忙称不敢,但心中俱是明白。 怕是有人要相看女婿,才有这番“巧遇”。 不过她们出来走动,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于是几位夫人坐下,很容易就打开话题,交流起各家男婚女嫁。 要说敏惠长公主就是会办事,给柏二太太拉的小圈子,基本都是书香世家,说话一个腔调。 而能进这个圈子,也算门户相当,谈婚论嫁,更有成效。 眼看这边聊上了,敏惠长公主拉着许惜颜的手,把她带到一旁。 “那边姑娘们俱在弹琴作画呢,你去吗?颜五姑娘也在。” 她说的颜五姑娘,正是颜家这辈最有名的才女,也是京城贵贵族圈中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 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幼时颜老太爷都赞,这要是个孙子,必得金榜题名的。 而这位颜老太爷,是当今皇上的恩师,当朝有名的大儒,也是桃李满天下的颜太傅。 连许观海幼时,都得过他的指点。 所以他这话,是极有分量的。 颜五姑娘自此,便出名了。听说她本人也极出色,担得起这份名声。 敏惠长公主知道许家有意跟颜家讲和,意思是叫许惜颜先去跟颜五攀上交情,回头再见人家祖母,就好说话了。 可许惜颜却问,“颜大太太呢?” 敏惠长公主附耳低语,“和大皇子妃,在林子那边说话呢。” 大皇子妃,正是颜大太太的嫡女。行事端庄温厚,与大皇子相得益彰,与许惜颜倒也认得。 如今母女俩显然是避开人在说体己话,外人前去打扰,似乎就有些不识趣了。 可少女垂眸想想,还是决定,“那请姑祖母,送我去那头等着吧。” 这竟是要直接找上颜大太太? 敏惠长公主不解,但见许惜颜坚持,还是遂了她的意思。 刘妈妈低声问,“太太说,要不要她一起去?” 虽然事情是柏二太太派给许惜颜的,但她从不是袖手旁观的人。 尤其在跟许惜颜多接触几回之后,发现她也没有那么讨厌,就更不会让她个小姑娘去独自面对难堪了。 祖母,到底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呢。 看柏二太太不放心的看过来,许惜颜轻轻摇头。微一行礼,自带着丫鬟去了。 柏二太太心里倒有些七上八下的。 这丫头的眼神,是不是也太自信了? 她就那么笃定,能搞定颜大太太? 虽说两家从前关系不错,毕竟是从前。 自从许观海结亲不成,颜家那位姑娘也不好在京城呆着,只好远嫁了。 虽说嫁的也是门当户对,柏二太太还私下送了厚厚一份添妆,到底害得人家骨肉分离。 便自己见到颜大太太,都觉得对不起人家,许惜颜得怎么跟人说呢? 可她去都去了,再如何柏二太太也只好在这儿等着了。 但也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个莫名期盼。 要是许惜颜真能解开两家疙瘩,她那么聪明,说不定真有办法呢?那得是多好的事? 竹影重重,掩映着一座两层八角彩绘小楼,精致秀丽。 半开的小轩窗内,故意露出颜大太太与大皇子妃,在楼内喝茶说话。 但二人的心腹宫女及丫鬟,却都被打发到了亭外,可见谈话内容不一般。 许惜颜很乖觉的在离着小楼还有百来步的竹林甬道处,便住了脚。 让楼里的人,可以清楚的看见她,又听不到楼里的只言片语。 然后命领路的宫女,过去跟颜家下人打个招呼。便微微低头侧身,垂眸站在那里。 正是极标准的,恭迎长辈的姿势。 小楼里的谈话,恰告一段落。 母女两个虽心中发愁,好歹脸上没带出颜色。 远远瞥见许惜颜在那儿,颜大太太还忍不住叹了口气。 “有时想想,我倒宁肯五丫头跟旁人似的少读些书,少操多少心!” 大皇子妃却是轻轻笑了,“要说这丫头,她读的书可未必比五丫头少。只人家不爱显摆罢了。” 颜大太太一下愣了,“她……她不是成安公主那丫头么?” 成安公主那个脾气,也能生得出爱读书的姑娘? 大皇子妃掩嘴而笑,“人家父亲,好歹也是探花呢。娘这些时大概一直忙着跟五丫头在家里打官司,竟没留心外头的事。她之前和尉迟将军那场动静,闹得可不小。末了,还是她自己摆平的。” 颜大太太显然不信,“这事我倒恍惚听了一嘴。可她小小年纪,哪有这份心机?背后不是她祖母,就是许太夫人出的主意吧。” 大皇子妃轻轻摇头,却也不多解释,只道,“前几日,她把许家子侄领去公主府做客,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大皇子一听说,忙命人送了些菜去,还略规劝几句。 从前那样听不进好话的人,这回竟知道道谢,可把她大皇兄感动得不行。次日那边又特特回了礼来,还叫嬷嬷带话。说是头回招待,什么都不懂,全亏大皇兄想着了。只她还是性子毛糙,竟害一个庶侄女跌了一跤,好生懊恼云云。 我们那位爱操心的大皇子一听,自然又打发人去瞧,零零碎碎嘱咐了好些话。还再三交待我,往后一定要多帮衬着些。” 颜大太太一听就懂了。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成安公主素来骄横,行事莽撞,断然想不出来这样的应对。 肯定是在许惜颜的推动下,才学会示弱。 大皇子是个敦厚性子,又特别有长子的责任感。成安公主要是往后都能这么跟他相处下去,怕是兄妹情份,就不一般了。 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成安公主当年虽抢了颜家姑娘的亲事,但她和身后的许家,若肯与大皇子交好,到底是件好事。 大皇子妃怕也是想着这一点,才帮许惜颜说起好话。 可到底要不要见她? 颜大太太有些犹豫。 第106章 拜见(二) 颜大太太看着窗外竹林下,许惜颜的纤弱身影,幽幽叹了口气,“当年的事,委实不怪许家,更怪不到这丫头头上。那时,还没她呢,迁怒也不是这般迁法。只我一想起你三妹妹,这心里就不得劲。” 大皇子妃理解的点头,“三妹虽不是娘亲生,到底在娘跟前养大。且二婶走得早,您答应过二婶要好生照顾她,后来却出了那么档子事,您自然心里难受。” 正是如此。 要是自己亲闺女,颜大太太未必会这般计较。正因为是侄女,亲娘又走得早,颜大太太自然更加怜惜。 千挑万选,才相中许观海这门亲事,谁知被成安公主中途截胡,害得侄女远嫁。颜大太太就不为自己,也为侄女打抱不平。 大皇子妃劝道,“我虽有私心,想为大皇子,却也不全是私心。娘您想想,咱们颜许两家世代交好,却为了这桩亲事,疏远多年,实在可惜。记得三妹出阁,许二太太和许太夫人私下都送了那般厚礼,足见诚意。且三妹这些年每回有信来,都劝两家和好。若那丫头诚心来递梯子,何不借坡下驴?难道还当真要从此断了情份,老死不相往来?” 颜大太太道,“那倒也不至于。唉,我当年想把你三妹嫁进许家,也是想离得近些,有个照应。但她如今嫁得虽远,却也夫妻和睦,公婆疼爱,是一样的。 罢了罢了,你先走吧,我去见见这丫头。只先说好,不管她求我什么,我都不能答应。要怪,只怪她生得太象她娘了,我好歹得给你三妹出口气。你回头也别来当说客!” 看母亲一把年纪,也耍起小孩儿脾气,大皇子妃噗哧笑了,再看许惜颜,却忽地有了个主意。 “如今五丫头的事,横竖是个死结,何不丢给那丫头,让她来解?若解得好,娘再看要不要答应她所求之事,如何?” 颜大太太一愣,“她——” 大皇子妃微笑,“许家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便办不成,也不会乱说。且她与五妹年纪差不多,或许有些我们想不到的地方,她能有办法呢?” 颜大太太有些心动,也有些迟疑。 大皇子妃道,“娘若不信,再细瞧她站的位置。” 颜大太太往窗外看去。 许惜颜站的小路,竹林茂密,可以让她们清楚的看见她。但在她侧身之后,却看不见她们的动向了。 如果颜大太太不想见她,完全可以从其他小路离开,不伤彼此颜面。 颜大太太轻轻点头,“是个懂事的。” 细节见品性。 象她们这般掌管内宅的主母,最会从细枝末节看人。 大皇子妃也不多劝,“娘去见了,自己拿主意吧。” 她毕竟身份特殊,不好于人前消失太久。唤来宫女太监,从后面小径悄悄走了。 颜大太太再看一眼许惜颜,想想终于拿定了主意。 随后,许惜颜就被请上小阁二楼,见到了颜大太太。 颜大太太见女儿,选在一楼,又故意半开着窗,是为了避嫌。 见许惜颜,选在二楼,又另有一番深意。 登得高,便望得远。 游廊那边,有一群妙龄少女,正众星捧月般围着个月白衣裳的高挑女孩,笑语欢声。 仔细看,那女孩衣裳样式,与寻常不太一样,宽袍大袖,十分雅致,近似男装。若不是衣料上隐隐折射着浅色绣纹,远远看着,就跟道袍一般。 偏女孩的打扮也极素净,浑身上下不佩金银珠宝,只用一枚青玉簪子,高高绾起头发,益发显得蜂腰鹤背,神采风流。 阁楼上,没有一个下人。 许惜颜自然也没带。 颜大太太并不掩饰看着那女孩时,又骄傲,又惋惜,又无奈,又头疼的目光。 “这是我家五丫头,郡主见过吗?” 许惜颜沉静依旧,“见过,但不识。太太不必客气,唤我升平即可。” 女孩不好自报闺名,让长辈唤一声升平,既显尊重,又不过分亲呢。正是与初次聊天的颜大太太,最合适的距离。 颜大太太印象不错,眼中多了三分赞赏,“那在升平的印象里,五丫头是个怎样的人?” 少女甚至没有沉吟半分,清清柔柔的声音,就这么静静说起。 “颜五姑娘,自幼便得颜太傅亲赞,自不是寻常女儿家。” 够了。 一句“不是寻常女儿家”,便直直戳进了颜大太太心里。 不是寻常女儿家,偏偏投了个女胎。 一个姑娘家,想活得特立独行。可太年轻的她,还不能完全知道自己和家族,将要为这份特立独行付出怎样的代价。 而可怕的也不是付出代价。 而是当她年岁渐长,真正了解到人间艰险的时候,后悔了怎么办? 千金难买早知道。 这世上也没有如果。 原本不抱希望的颜大太太,因许惜颜的这份聪慧与洞悉人心,忽地生出几分希翼。 上下重又打量少女一回,方问,“二姑娘找我,所为何事?” 她没称升平,说的是许惜颜在家中的排行。便只当自己是交好世家的长辈,多了一层亲近之意。 许惜颜屈膝,又福一福。 “惜颜今日来见太太,是有一事相求。” 直接呼出自己闺名,更显尊重。少女坦然以告,“我家长姐及笄在即,惜颜觍颜,想恳请太太在及生笄礼上,担任主宾一职。” 不是柏二太太,不是许家的恳求,而是她自己。 就算颜大太太拒绝,也不会伤了两家和气,顶多只是削了她的面子。 颜大太太目光复杂,实在难掩欣赏之意。 成安公主那等泼妇,怎生得出这样懂事聪慧的丫头? 偏她家儿子媳妇都好,却生出那样让人操心的孙女。 这还有没有天理? 所以颜大太太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只将目光又投向窗外。 “五丫头去岁便该办及笄礼的,我连簪子都备了好几副。” 应该办及笄礼,却没有办,其中必有缘故。 如果这个问题并不来自于颜家本身,那就是颜五本人了。 第107章 听琴(一) 许惜颜垂眸想了想,“太太但有差遣,尽管吩咐。” 颜大太太略顿,艰难开了口,“这丫头,打小娇宠惯了,最不爱虚礼。甚至将俗世大半男儿,看得有如污泥瓦狗一般,进而一心求道……” 她还恐怕说得太艰深了些,但少女显是听懂了。一双微微上挑的明眸,微亮了亮,轻轻出声。 “惜颜幼时,也有过这般傻念头。” 颜大太太愣了,就见少女眼神清澈,如春日湖水,明净澄澈。 “后多读了些书,惜颜渐渐明白。这世上对男子宽容,对女子还是严苛些的。便我等人家,还需循规蹈矩,方得周全。” 这话,简直说到颜大太太心坎里去了! 如果颜五是个男孩,她要作就去作吧。哪怕再作个十年二十年,只要浪子回头,依旧不耽误娶妻生子。 但她是个姑娘啊! 女孩青春有限,去年都该办及笄礼,今年便是十六了。 再不说亲,拖到十七八,就是世人眼中的老姑娘了。上哪儿找好小伙子般配,还是给人当继室后母去? 颜大太太都快愁死了! 偏这丫头书读太多,满嘴歪理,长辈们一时还讲不过她。 原先只当她小孩儿心性,闹一闹也就罢了。谁知从及笄礼开始,这丫头竟是铁了心不肯说亲,不要嫁人,要去当她的女道士。 不为儿女所累,不为世俗烦忧。潇潇洒洒,吟诗作画过一生。 醒醒吧, 这等神仙日子,是凡人能过的? 将来要是后悔,上哪儿找后悔药去? 这些道理,在家里掰碎了揉烂了,她也听不进去。 今儿颜大太太来见大皇子妃,也是商议这事。 家里儿媳妇,颜五亲娘都不知愁白了多少根头发。哭求婆婆来请小姑出手,直接给她赐婚得了。 可大皇子妃觉得不妥。 强扭的瓜不甜。 尤其她正是逆反的时候,越是强压着她,越易生乱。 母女俩商量了好一时,却也没有好法子。 这才想着死马权当活马医,不如问问许惜颜,能不能解决这个烫手山芋。 如今看眼前少女,一点就透。压根不用多说,就能明白始末,便不能解决问题,颜大太太也是真心赞许。 “你这孩子,是个明白人。” 许惜颜很上道,“若太太不弃,可否让惜颜前去一试?只或许,会伤到五姐姐颜面。” 颜大太太轻轻笑了,“良药苦口。治重病,就得下猛药。” 家里都快愁死了。 许惜颜若能说通颜五,纵伤些面子又如何? 毕竟面子丢了,日后还有机会拣回来。里子丢了,那就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真正的世家名门,都是通透人,不会死要面子活受罪。 “对了,你家大姑娘及笄礼,是哪一日?” 这便是答应了。 许惜颜轻轻屈膝,再行一礼,“回头祖母必亲自登门相邀,还请稍候。” 她转身下楼,带着人迤逦而去。 竟是事未办成,毫不居功,一派大将风度。 颜大太太目露异彩。 这般资质的姑娘,真的很适合做掌家媳妇啊! 偏她家长孙年纪大,早已成亲。 余下的那些小子们扒拉扒拉,还有配得上的么? 且不提颜大太太在此操起月老的心,许惜颜来到桃花林边,已然安静下来。 是被众星捧月的颜五姑娘,抚起了琴。 琴音叮咚,余韵悠悠,显是好琴。 弹琴之人,姿态娴雅,手间有茧,显也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但, 还不够。 起码听在许惜颜耳中,算不得一流。 横竖她今天奉命挑事,便打断也不算失礼了。 少女垂眸想想,便信步走进桃花林,似有意,似无意,落在一个绿衣少女的眼前。 果不其然,她很快就走了过来,颇不客气的低斥。 “郡主怕是走错了地方吧?阿真的琴,原也不是弹给你听的。” 颜五姑娘,闺名颜真。 而这位绿衣姑娘,是定安公主之女,靖海侯韩家世子的嫡长女,韩琅华。 比许惜颜大不了两岁,却从没出生,就结下仇了。 至今三代。 成安公主亲娘,是下贱舞姬。定安公主生母容妃,却是世家大族,千金小姐。 偏偏不如成安公主生母姿色艳丽,蒙受圣宠,结仇也是理所当然。 后来二人同年产女,成安公主性子莽撞,不学无术,却仗着一张肖似其母的好脸,继续无理由受宠,连大皇兄都偏爱她。 而循规蹈矩,诗文俱佳的定安公主,却成了宫中的小透明。在父皇跟前,几乎毫无存在感。 这一路拉下的仇恨,罄竹难书。 好容易等到成亲时节,定安公主总算仗着出身教养,先嫁了靖海侯韩家世子。 才想看成安公主的笑话,谁知人家转头便抢了京城贵女人人想嫁的绝世好郎君,新科探花许观海。 这口气,怎么忍? 等成安公主龙凤胎里死了儿子,定安公主还幸灾乐祸呢,谁知她除了长女韩琅华,底下几胎皆没保住。 不是小产,就是生下来养不大,更伤身伤心。 如此积怨,韩琅华打小就讨厌许惜颜,简直再顺理成章不过。 尤其,许惜颜还越长越美。 其实韩琅华生得也不差,只不如许惜颜这般明丽张扬。 无论走到那儿,都能把别人衬得如清汤寡水的小白菜一般,黯然失色。 今日因头回陪祖母出门,成安公主生怕女儿又太“朴素”,招长辈不喜,特特送了条新制的大红披帛来。上面用浅金色的线,绣着大片流云和青鸾,华贵绚烂。 许惜颜不爱穿母亲选的衣裳,一条披帛倒不好推辞。 于是配了身淡紫色的春衫,挽着这条大红披帛,此刻站在烟霞般的桃花树下,便如含苞的白玉牡丹,又象凌空展翅的雏凤一般,骄傲明媚。 韩琅华的衣饰,其实不输给她。 但浑身气度容貌,都不必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赢不了。 就象她娘,无论读再多的书,规矩学得再好,可走到父皇面前,他永远只会注意到张扬肆意的成安。 因为人就是这样。 连韩琅华自己都是如此,永远都会注意到更美好的事物。 可这样的好皮囊,为什么上天偏偏要给她呢? 如今还得封郡主,难怪韩琅华满心妒忌了。 可被挑衅的许惜颜,只静静看了她一眼,依旧站在那儿,不理不睬。 第108章 听琴(二) 韩琅华心中越气,酸气十足道,“都说贵人多忘事,莫非妹妹封了郡主,连耳朵也不好使了?那更别站在这里了,横竖也听不见!” 不想最末,声音大了些。众人听见,齐齐转头。 韩琅华自觉失态,一下红了脸,心中越发羞愤。 而弹琴的颜真,手下不停,悠然开口,替她解了围。 “来者是客。且这上林苑花开盛景,人人可赏。敢问郡主,可听出了什么?” 韩琅华略松口气。 又暗自得意,瞪着许惜颜。 这会子无论她说什么,只要颜真不承认,都可以说是许惜颜不学无术,听不懂琴音之妙。 而在场的大半贵女,都是这么想的。 当年成安公主强嫁许观海,得罪的可不止一个颜家。也间接得罪了她们的母亲,许探花的众多爱慕者。 如今大家集体讨厌她,不是理所应当吗? 看着颜真眼中那一抹不加掩饰的淡淡嘲讽,许惜颜明眸微挑,淡然出声,“其实,不听也罢。” 转身就走。 这般果决,不说韩琅华吃了一惊,连场中贵女们皆吃了一惊。 原本有些不喜韩琅华乱发脾气,对许惜颜抱有几分同情的少数人,也生起气来。 颜真琴技如何,大家都是听在耳朵里的,确实是好。 可许惜颜却说不听也罢,那岂不是既贬低了弹琴者,也贬低了她们这一众听琴之人? 琴音骤停。 “留步!” 颜真收手,原本清秀儒雅的面孔,险些维持不住。长身玉立,朗声清音。 “升平郡主既如此说,自是琴艺高超,何不弹奏一曲,让我等洗耳恭听?” 这是要比试了。 许惜颜收脚,淡淡出声,“我琴技不佳,不敢献丑。只颜五姑娘若是有空,不妨去许家,听我父亲一个妾室弹琴,或许能有所裨益。” 什么? 她竟然说自己的琴技,还比不上许家一个妾室? 颜真都要被气笑了。 自她幼年得曾祖父夸赞,说有金榜题名的资质之后,她就是以金榜题名的标准,在严格要求自己。 跟兄弟们一样读书,比兄弟们更加勤奋的练习琴棋书画,样样俱要做到最佳。 就是不想有一天,让人说颜太傅是老糊涂,是溺爱,才会这么夸赞自己。 这么十几年勤学苦练下来,她不敢说天下第一,但起码,也不会输给一个妾室吧? 许惜颜是当真耳朵聋了,还是在故意羞辱她? 她要是这都能忍,也不是京城第一才女,颜家五小姐了。 “想来郡主喜好,与我等俗人不同。就如令人闻风丧胆的虎威大将军,也不是谁都配得上的!” 要是平时,颜真也不会这般揭人疮疤,打人打脸。 但今日,分明是许惜颜挑衅得太过了。 她再如何诗书满腹,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所以着实被气到之后,一样牙尖嘴利! 四周贵女,不少掩面而笑。 尤其韩琅华,眼神越发得意而肆无忌惮。 京城人人皆知,虎威大将军出身寒微,相貌粗鄙。那与他有过婚约的许惜颜,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那也怪不得她欣赏不来颜真,反要欣赏一个小小妾室了。 却见少女明眸似水,不愠不怒,“虎威大将军平定叛乱,勇冠三军,这般安邦定国的人才,确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匹配得上的。否则索性仗都不用打了,派人去弹弹琴,吟个诗,便熏陶感化那些土匪流寇,岂不是好?” 她,她反应可真快,脸皮还厚,还故意歪楼! 颜真动了真火,豁然起身,眼中燃烧着熊熊战意,却依旧不忘拱手行了一礼。 “升平郡主要这么说,那今日颜五,倒要好好和你辩一辩了。” 少女明眸微闪,却忽地又想起了尉迟圭。 那个粗野无礼,又有着野兽般直觉与杀机的男人,才更难对付。 也不知那野小子,给她的信里会写些什么。 倒让人突然有几分好奇和期待了。 至于眼前这丫头,浑身书生气。 却不知太讲理,是要吃亏的。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许惜颜吟了句很著名的词,然后望着斗志满满的颜真,客气的微一福礼,“道不同。我与五姑娘,大概辩无可辩。” 第二次转身,走得干脆。 喂, 你站住! 哪有这样的?发了招就走,我还没还手呢。 颜真就算再有涵养,也是养尊处优的贵女,打小就傲气惯了,哪里容得人这般轻忽? 许惜颜越不理她,她越要追上去分个输赢。 却不知少女转身的眸光深处,掠过一抹小小促狭。 鱼已咬钩,还愁钓不起么? “阿颜妹妹,你们这里好热闹啊,是在做诗么?” 一群王孙公子,锦衣华服,簇拥而来。 当中说话的,正是端王世子,那位爱种田的大齐第一黑,皇孙萧越。 但让许惜颜意外的是,当中竟然还有她爹。 许观海看到女儿,迅速凑过来,讨好的小声道,“你们祖孙一早出了门,正好太学院来请,我便跟来瞧瞧了。你祖母呢?” 呵。 许惜颜明白了。 她爹一早收了尉迟海那两口烧猪,怕府里人笑话,这是出来躲羞的。 不过确也是想来帮帮忙,万一祖孙俩途中有什么不快,他也能居中当个受气包不是? 许惜颜再瞟一眼,感觉这个爹,还是可以有。 尤其这会子,来得正是时候。 许观海不知女儿垂眸盘算,但颜真已经抓着机会,大大方方,过来打招呼了。 “许世叔,方才令千金似对我的琴技不以为然,说还比不上您的妾室。侄女略有不服,还请世叔发话,好叫侄女心服口服。” 呃…… 许观海一言难尽的瞥着女儿,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要来请颜大太太的么?怎么得罪了这个小辣椒? 因颜真好诗书,颇跟他在一个圈子里混过。 许观海心知这丫头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人也傲气。旁人可以看不起她,但绝不能看不起她的诗书琴棋,除非你能碾压。 许观海倒是有这个本事,但问题他也不能以大欺小啊。 那女儿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怎也不给个提示? 第109章 猛药(一) 萧越也瞧出这边暗流涌动,企图解围,“你们小姑娘家家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算啦算啦,他们正打算联诗作画呢,一会儿让你们来点评可好?顺便尝尝我庄子里新结的好瓜果,如何?” 不如何。 许观海凉嗖嗖的看过来,象看一个傻瓜。 万花丛中过的人,都知道女孩子闹矛盾,男人最好别乱掺合。否则只会两头不讨好,引火烧身。 不过有这个呆子打头,机智的许探花,就好开口了。 “今日春光晴好,桃李芳菲,我正打算画一副美人图,可巧你俩站在一处,正如春兰秋菊,赏心悦目。回头你们看我画得可好,不好便来罚我,要什么礼物都行,好不好?” 高啊! 萧越此刻再看许观海,犹如高山仰止,满心敬佩。 他是想和稀泥,却比不得许观海肯做小伏低,讨人欢心。 主动留了借口,让两个女孩可以去“敲诈”他,就算再生气,也有限得很了。 果然,听许观海这么一说,颜真先有些不好意思了。 毕竟是长辈,还是个风流倜傥,能诗能文的帅大叔,画的美人图堪称京城一绝。能入他的画,本身就是一份荣耀。自己若再不依不饶,反显得不懂事了。 正想就着台阶下来,可许惜颜却淡淡开口。 “父亲这话不妥。春兰秋菊本就不是一个季节,一个是花,一个是草,如何相提并论?且一张画中,总得有个主次。就象枝头桃花,也有开得好,也有开得不那么好的。就算这美的并不情愿,也会抢了丑的风头。故此女儿私心觉得,父亲这立意,似乎欠妥,不妨再考虑考虑。” 许观海,目瞪口呆。 萧越,目瞪同呆。 而颜真,颜五姑娘的怒火,已经有如实质,快要烧起来了! 这口口声声美啊丑的,她什么意思? 不是摆明了在说,她的容貌不如许惜颜,嘲讽她生得丑? 孰可忍,孰不可忍。 就算许惜颜确实漂亮,但也不用这样羞辱自己吧? 颜真抖着手,指着许惜颜。 只觉那张精致美丽的小脸,说不出的恶毒。 而那双微微上挑,妩媚天成的明澈双眸里,更是藏着满满的恶意! 许惜颜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上前一步,以袖掩口,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低低说。 “小妹不才,就算是曾与虎威大将军那等莽夫议亲,毕竟也是议过的。但颜家姐姐,表面瞧着也是好手好脚,却为何从未听到议亲的消息?难道有什么隐情,难以启齿?” 轰! 颜真的脑子,一下就炸了。 特么的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竟是怀疑她身有隐疾,有不为人知的毛病? 她分明好得不得了! 她颜真不议亲,是她根本就不想嫁! 她有才情有家世,还会有一笔丰厚嫁妆傍身,那为何还要去嫁个很可能远不如自己的臭男人? 给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还要为了他去受公婆的气,处理妯娌小姑之间复杂难言的关系。 更有甚者,还得面对丈夫的花心多情。替他管着妾室通房,庶出儿女,这让骄傲的颜五姑娘怎么忍? 与其如此,倒不如一人落得清静。 做个在家的居士修道,有父母在,就依附着父母过日子。等父母不在,与哥嫂若处不来,她也能拿着嫁妆,换个宅院自己住去。 只要颜家不倒,总能庇护她一生无忧。 或许旁人会觉得颜真的想法太荒唐,太叛逆,太不可思议。但偏偏许惜颜,在颜大太太提起这个话头时,就全然懂了。 因为曾经的她,也有过颜真一样的念头。 她们生来都是天之骄女,在家都是掌上明珠,但只要出嫁,就一样得面临普通女子的种种烦恼。 那何不慧剑斩情丝,清清静静过一生? 她们又不是没这能力。 但许惜颜渐大,却渐渐明白,要做个异类,会有多艰难。 不仅是给自己,也会给整个家族,带来难以估量的麻烦,和闲言碎语。 而嫁人,也没想象得那么可怕。 她们有家世有父兄,就不可能嫁得太差。 就算嫁得不大如意,慢慢调教就是了。 纵然教不好,呵呵,以她们的身份地位,也未必就不能换一个夫君。 再不然,还有子女可以教养。 无论如何,只要自己够强,总能走出一条坦途。 所以此刻再看颜真,就算年纪大些,但许惜颜也觉得她更象个不懂事的小妹妹。 倒不是说,她不能选择独自一人过一生。而是她如果真有这个决心,也有这个能力,此时早应该说服家人,不再为此事揪心了。 而不是让颜大太太头疼不已,只能向许惜颜这样一个并不太熟悉的小姑娘求助。 这说明什么? 说明颜家人,太宠颜真了。 又或者是颜太傅曾经的那句赞美,无形束缚了颜家,让晚辈们不好去亲手打破。 百善孝为先。 颜太傅都过世了,就更不能说他是非了。 也弄得从来没有人敢在颜真跟前,撕开现实,告诉她最残忍的真相。 但许惜颜,不怕当一回坏人。 在长辈们的好言相劝,皆成了无用功之后,颜真更需要一个身份相当的人,给她一记当头棒喝。 明白告诉她,如果坚持选择独身,会是什么下场。 世人不会理解颜真那些特立独行的想法,只会猜测颜家五小姐,是不是长得丑,或是身有隐疾,才不能嫁人。 而颜真会为此动怒,也证明她没有自己想象的强大。 还在乎世人的看法,就做不到真正超脱。 那就老实接受现实,做个平凡的人吧。 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许惜颜明白,颜大太太能明白,可颜真却不明白。 围观的许观海,萧越更加不明白。 他们只觉得许惜颜怎么好端端的,就挑衅起颜真来了? 偏偏用的还是女孩子最不能忍的方式—— 容貌。 最低端,却也最有效。 颜真被彻底激怒了。 “你别以为你有一张脸……” 她说着话,气急得往前踏了半步,谁知就踩到许惜颜垂下来的披帛一角了。 少女垂眸,余光瞟着身后的花枝繁密,忽地心生一计。 颜大太太都说,治重病,得下猛药。 那颜五姑娘,不好意思,你得吃些苦头了。 第110章 猛药(二) 旁人便只见颜真咄咄逼人,而许惜颜后退半步,猛地往后摔去。 “姑娘小心!” 惊呼声中,琥珀这丫头身手极快,上前扶住了许惜颜。 可为何,会被姑娘悄悄瞪了一眼? 琥珀才自狐疑,许惜颜长袖一翻,再抬脸时,已见血痕! 众人大惊。 女孩子容貌最是珍贵,若当真伤了脸,那颜真,乃至颜家都麻烦了。 许观海一个箭步冲上去,声音都发颤了,“阿颜,阿颜你怎么了?” 许惜颜举袖遮脸,“无妨。不怪颜五姑娘,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跟她没关系。” 可颜真看着自己脚下,还踩在脚下的一角披帛,慌乱又无措,万万说不出跟自己无关的话。 倒是一个穿浅茶色袍服的贵族少年沉着,急急冷静道,“都别慌!赶紧看大夫要紧,仔细伤口别沾了水,省得留疤。” 许观海如梦方醒。 抱着女儿,拔腿就往外跑。 许惜颜留神看了那茶衣少年一眼,低声跟许观海道,“我没事,赶紧回家, 别吓着祖母。” 许观海有些愣神,他女儿都伤到脸了,怎么还能这么冷静? 可柏二太太那边已经听说动静,连颜大太太都赶了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弄成这样?” 她是想让许惜颜劝劝孙女,却没想着要把人家弄伤啊。 当下看着颜真,颜大太太沉声严厉道,“五丫头你随我去许府,给人家赔礼道歉!” 颜真眼泪都快下来了,她觉得自己挺委屈的,但许惜颜伤着也是不争的事实。 人家还没怪她。 所以只含泪说了声是,并不替自己辩解半声。 柏二太太冷静下来,反大度劝道,“你也别责骂孩子,此事我家二丫头也有不对。或许伤得并不重,咱们先别自己吓着自己了。” 正好敏惠长公主和大皇子妃也赶来了,柏二太太道,“今日好端端的宴会,倒是给我家扰了,实在抱歉。” 敏惠长公主道,“这些客套话都别说了,你赶紧回去看孩子吧。对了,快拿我的帖子去宫中请个太医,过去瞧瞧。” 大皇子妃也说,“我府里倒有养颜的伤药,先命人取些给府里送去。” 柏二太太一一谢过,急着要走,却见那浅茶色袍服的少年,已经细心的唤来了软轿。 她们这些贵妇千金,衣裙宽大,再如何着急,总没下人抬着走得快。 柏二太太感谢一笑,印象甚好。 那少年已到敏惠长公主跟前请罪,“事急从权,甥孙就越俎代疱了,姨祖母勿怪。” 敏惠长公主自然不怪,“亏你想着,怪你作甚?” 又顺嘴介绍一句,“你还不认得他吧?他是长兴侯府老邓家的,义阳长公主的幼孙。” 大皇子妃恍然。 柏二太太心中顿时暗道可惜。 义阳长公主,在宫中辈分颇大,是敏惠长公主,也是睿帝的异母姐姐。 只可惜,她的生母当年颇为得宠,曾无意中得罪过睿帝母子。等睿帝登基之后,对这个唯一还健在的长姐,各种不待见,连带着长兴侯府都被各种怠慢。 不过好在长兴侯府本就远离京城,只要不招祸,不待见也就罢了。 但这两年盗匪作乱,睿帝忽地警惕起来。 兼有某大臣进言,生怕有贼人拥护分封在外的宗室皇孙作乱,收拢民心。便下旨令各王侯宗室送世子嫡孙来太学读书,隐有人质之意。 偏长兴侯府的世孙,义阳长公主的嫡长孙,素有咳疾,实在行不得远路。 没奈何,只得把家中嫡出幼孙,这浅茶服的少年邓旭,送来京城了。 而义阳长公主在京城并无亲厚故交,思来想去,只得给在宗室中颇有人缘的敏惠长公主写了封信,托她照顾幼孙。 要说二人年纪相差太大,并无交情。义阳长公主出嫁时,敏惠长公主才出生。但也正因如此,敏惠长公主反不用避嫌。 看老姐姐信中写得着实动情,邓旭也确实懂事孝顺,便善意关照了不少。 今儿有活动,也叫他来露露脸。 但他的出身,实在是个硬伤,不说大皇子妃觉得可惜,连原本有意的柏二太太,心中都暗道一声可惜。 除非离得远,否则象许家这般,要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混的,谁敢结这门亲? 柏二太太和颜大太太祖孙,走了。 眼看萧越也想跟去帮忙,敏惠长公主却把他叫住。 “皇侄过来,见过几位太太。” 许惜颜虽出了点意外,但不算大事。她今日既然组局,就必得善始善终。 有几户人家,还等着她牵线搭桥。 萧越年纪不小,也该说亲了。 就算皇上一时不记得,她却得帮忙想在前头,寻几户有意的人家。回头皇上问起来,才显得她这个小皇妹知情识趣,不负皇上的厚待。 虽是为了给自己积攒好人缘,但她确也是一番好意。 萧越只得留下。 那边许观海抱着女儿出了上林苑,上了自家马车,许惜颜便将袖子放下,手伸给他看。 一截皓白玉腕上,只有一道被树枝划出来,不足一寸的细细划痕。 脸上的血,是手抹上去的。 许观海先是心头一松,又忍不住想敲女儿一记。 只是那手才举起,又闷闷的自收了回去。 “纵割的是手,难道不疼么?你这孩子是不是傻,要这样吓唬人?落了疤可怎么办?” 许惜颜道,“伤口不深,落不了疤。回头父亲只作不知,招呼好颜大太太就行,再请颜五姑娘来我房中详谈。” 许观海一想,以颜家为人,确实做不出闯了祸就跑的事,颜大太太必会跟来。 要怎么招待,确实是要用心。 毕竟两家存了这十几年的疙瘩,若许惜颜假意受伤,能引得两家从此破冰,倒是件好事了。 想到这,他就想到成安公主了。 “得赶紧打发人给你娘说一声,否则就她那个性子,还不得炸了锅。” 许惜颜却道,“让母亲急一会儿也好,往后才知道收敛性子。” 呃…… 这也太狠了吧? 许观海再看女儿一眼,略犹豫一下,到底忍不住说了,“阿颜,要是回头爹也做错了什么……” 换个法子吧,可别这么吓你老子。 可少女斜斜上挑明眸,收袖掩腕,“那就不止如此了。” …… 第111章 警戒(一) 许观海,头皮一麻,真心怕了。 在回程马车上,强烈的求生欲,让许探花越发做小伏低,务必求得女儿心软。日后若是有错,也放他一马。 而跟着颜大太太追来的颜真,心中却是忐忑难安。 那丫头究竟有没有事? 如果有,自己要如何补救? 大不了,大不了也在脸上划一刀赔她算了。 反正她也不打算嫁人。 可是,再摸摸自己的脸,颜真依然有些害怕。 就算没许惜颜好看,谁又愿意做丑女? 到时世人更得说,肯定是颜五姑娘脸上有疤,才嫁不出去! 这一路纠结,简直快把一个好端端的洒脱少女,愁出几根皱纹来。 等到了许府,在大门口恰遇着成安公主了。 想是得了消息,一双眼睛早哭得又红又肿。比起平日里的飞扬跋扈,倒多了几分可怜。 成安公主不认得颜真,却认得颜大太太。 此刻见着人,又是心虚,又夹杂着对女儿的担忧,忽地全都化成泪水,再次滚滚而落。 “我,我知道……我得罪过你家……可,可你们有事冲着我来,别欺负我女儿呀……呜呜……” 不管她平日里再任性,此刻也只是个为了孩子担心的母亲。 颜真,更羞愧了。 突然也意识到,她们对许惜颜的孤立与仇恨,真的就理所当然吗? 许惜颜伤害过谁,又欺负过谁? 难道就因为她投了这个胎,就活该被乱棒打死? 她们这些看客,说来又凭的什么? 还是柏二太太发了话,“这还在大门口呢,哭哭啼啼象什么样子?再说二丫头也未必有事,还不快进去!” 成安公主对这位婆婆,历来也是又敬又畏。 此刻被她一训,顿时拿帕子捂着脸,抽抽噎噎,委委屈屈的进去了。 柏二太太方请颜家祖孙进门。 此时安顿好女儿的许观海,亲自迎了出来。 “方才回来细瞧,幸好并无大事。请伯母到母亲那儿暂坐,五姑娘随我去见见小女可好?她有话想跟你说。” 颜大太太听到这儿,心里就安稳了一半。 还有心情见颜真说话,肯定没事。 所以颜大太太道,“既然来了府上,我还是先去给太夫人请安吧。对了,你家大姑娘呢?说来你家这些孩子,我都快认不得了。” 柏二太太听她要见许桐,就知道许惜颜已经请动人了。 心中一暖的同时,又有些歉意。 许惜颜虽然是个冷冷清清,不爱说话的孩子,却着实是个懂事能干的,还言出必行。 且为了完成任务,都不惜受伤了。不管伤得重不重,都能看到她的这份心意。 所以柏二太太也不要许观海作陪,“你把五丫头送过去,也瞧着你媳妇些,回头我来看她。” 哎哟。 许观海不妨亲娘居然会主动关心起女儿和媳妇,说真的,就为了这句话,许惜颜这一跤,就摔得挺值。 许观海恭敬不如从命,乖巧倜傥,领着颜真走了。 可这架式,哪象给女儿探病? 颜真一头雾水的跟着人走了,待进了许惜颜的院子,她大吃了一惊。 倒不完全是震惊于许惜颜脸上,压根就没有半点伤痕。 做戏需做全套,却不可把人当傻子。 尤其颜真这种确实比一般女孩聪明,也更爱较真的人。 所以许惜颜一回来就洗干净了手脸,换了干净衣裳,甚至亲手泡了壶茶,于茶香袅袅中待客。 颜真这般世家贵女,也不会震惊于小院奢华。 让颜真震惊的,是屋子里的书。 顶天立地的书柜,塞得满满当当,甚至比她房中更多。 且看那些书籍,并不是摆来装装样子,而是认真在看的。 这让原本自诩为京城闺秀中,第一读书人的颜真,确实受到了莫大的触动。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颜真不觉,肃然起敬了。 还有一种找到同类的,惺惺相惜。 “今日之事,抱歉了。” 许惜颜伸手,露出缠着白布,裹了伤药的洁白皓腕。 颜真怔了怔,“是不是我祖母……” 她又不傻,细想想就觉出不妥了。 许惜颜跟她又没仇,若有意抹黑她的名声,何不让人误会是她推倒的?她也确实踩了许惜颜的披帛。 可她早就当众澄清,不关她的事。 那为什么要以自身犯险,吓她一回? 许惜颜没有解释,只递给她一杯茶,“这世上有许多事,真相重要吗?重要的是,旁人愿意去相信什么。” “我无意劝姐姐什么,毕竟这是你的一生,谁都不能替你而活。只我以为,若不能彻底超脱,倒不如做个俗人,喜乐富足过一生。不辜负自己,亦不辜负家族亲人,为已所累。” “说来人生匆匆,譬如朝露,韶华易逝,青春难再。姐姐聪慧,想必更加明白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道理。临到白发苍苍,寿终正寝,所求也唯有’不后悔’三字而已。” 颜真,顿悟。 她一直以为,自己嫁不嫁,都是自己的事情。 但世人不会这么认为。 只要她还活着,终其一生,都得背负世人对她和整个家族的种种猜测。 她如果不能去一个一个解释,到头来,就会弄得谣言满天飞。 她可以不在乎,但亲人们呢? 她们能不能受得住这些指指点点,有形无形的伤害? 到了那个时候,她还能自私的说不关自己的事,是亲人们不够强大,不够洒脱? 今天,许惜颜不过是说了几句风凉话,就把她刺得险些怒发冲冠。 显然,她都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强大与洒脱。 若再坚持下去,当她将来受到更多更严重的伤害时,还能做到无动于衷,不后悔? 颜真,动摇了。 再看眼前这个容颜轶丽的少女,心中五味杂陈。 她万万没想到,这世上最懂她,最能明白她的,居然是这个“仇家”之女。 有心再跟许惜颜说几句,可她微行一礼,却是要送客了。 少女态度真诚,眼神明澈,“我说姐姐琴技,不如父亲妾室,当真不是嘲讽。姐姐回去向家中长辈打听我家旧事,便知道了。父亲,送姐姐去太夫人那里吧。” 第112章 警戒(二) 许观海一直在隔间守着呢,自然听到了两个小姑娘的谈话。 只有些奇怪,明明两家关系才开始破冰,理当得贵客待遇,可女儿怎么急急赶人了? 许惜颜也不解释,只低声说了句,“等父亲忙完,请祖母也过来一趟。” 这显然是有事了。 还是大事。 许观海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送颜真离开。 颜真不是个不晓事的。 只离开前,再看许惜颜一眼,忽地扬起笑脸,“你长姐及笄之日,我必亲来道贺,到时再与妹妹详谈。” 然后突然伸手,跟纨绔一般,捏捏许惜颜的娇美面颊,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许惜颜…… 许观海…… 一样没法说! 这臭丫头,竟然占他女儿便宜,太过分了。 成安公主一直也在内室,不放心的盯着呢。 此刻跟护崽母鸡似的奔出来,又气又恼,“她好好的说话就说话,一个姑娘家,动手动脚的,象什么话?” 瞧,小脸都捏红了。 许惜颜,略头疼。 那个颜五,也不是个大方的。 今儿算计了她一把,她这是“报仇”呢。 算了算了,一人一回,当扯平了。 许惜颜告诉母亲,“一会儿我要请祖母过来,说些正事。母亲要留下么?” 成安公主,其实是有些怕见婆婆的。 但女儿开口,她便咬了咬牙,梗着脖子留下了,“那,那你先跟我说说,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许惜颜摒退下人,拿出一只木头匣子。 上头龙飞凤舞,写着升平郡主敬启,正是虎威大将军送来的。 打开一看,成安公主就愣了。 许太夫人处,一片和乐融融。 得知颜大太太登门,邹大太太不请自来,还特特带着刚从尉迟家作客回来的许松,过来献宝了。 张嘴就夸我家大哥儿如何孝顺懂事,让人打断都难。 邹大太太倒不是想跟颜家结亲,当然能结更好。 她是想在颜大太太跟前,落个好印象,毕竟人家身份到这儿,说不定就能搭上其他高门贵女呢? 只许松听得一脸的生无可恋。 柏二太太都只叫了许桐来见礼,许樵都没让来,一屋子女眷,他一个大老爷们来干嘛? 见许观海来了,如见救星。忙忙行礼,总算打断了邹氏的滔滔不绝。 他还顺便跟颜真问了个好。 两家虽然有些疙瘩,倒也不至于断了来往。 颜真热爱学习,有时也换了男装,去太学院旁听辩论,跟许松倒也识得。 只许松素来嘴贱,看她今天打扮温婉雅致,顺嘴就调侃了一句,“难得看颜五姑娘,也做了回大家闺秀。” 颜真素来也不是个让人的,呵呵冷笑,“也难得看一回许大公子,做了端方君子。” 许松略尴尬。 但他素来心粗,也就尴尬一下而已。 要说小儿女打打闹闹,互拆个台,本也无事。 旁人都没想着插嘴,但邹大太太不高兴了。 她素来护短,尤其这还当着她的面呢,就踩她孙子,必须不能忍啊。 “只我怎么瞧着,五姑娘这衣裳有些怪?难道是我太久没出门,竟不知京城姑娘们都时兴穿什么了?” 看她那一脸假笑,颜真毫不客气,同样笑得天真无邪,怼了回去。 “不是京城姑娘们怪,是我脾气古怪,才穿成这样。比不得大太太好眼光,穿得这般清新淡雅,不落俗套。” 邹大太太,词穷。 她为讨丈夫欢心,衣裳素来寡淡,比柏二太太这样寡妇还不如。 颜真赞她衣裳不落俗套,不也是说她穿得与众不同,和自己一样古怪么? “这丫头,怎么说话的?” 颜大太太浅嗔了一句,却也没有认真责备的意思。 本就是邹大太太无礼在先。 她们家养丫头,可不要养受气包。 许太夫人一笑,“五丫头好口齿。来人,去把我那只喜鹊登梅的簪子拿来给她,往后啊,多在长辈跟前喳喳叫唤几声,叫老人家听了欢喜。” 这才是睿智老人家,会解围,且不伤彼此颜面。 颜真笑嘻嘻上前道谢,还跟太夫人撒着娇,“既然府上要请祖母来给大姑娘当主宾,那我要惜颜妹妹回头给我当赞者。老太太,您就应了吧。” 颜大太太,又惊又喜。 赞者,是及笄礼上协助正宾的少女,一般由及笄少女的姐妹或至交好友担当。 颜真这么说,就表示她肯办及笄礼了。 而女孩一旦办了及笄礼,就意味着成人,可以接受媒人的提亲了。 许太夫人笑着应了,“好好好,叫人去给二丫头说一声,就说我说的,叫她回头给五姑娘当赞者。” “那可太好了!”颜真笑挽起颜大太太,“祖母,那咱们也赶紧回去挑个好日子,再给惜颜妹妹备个厚礼。” 颜大太太乐意之极。 许惜颜能劝得这个孙女回心转意,颜家满门上下,真是送什么都愿意。 而颜真虽然脾气古怪,但这个孙女她晓得的,正经事上不会失礼。 怕是许家当真有事,才拉着她走。 遂起身告辞。 许家自然留客。 但颜大太太表示,两家交情深厚,不在这些虚礼上。 就算许惜颜无事,到底受了惊吓,还是多去关怀下她吧。 祖孙告辞,邹大太太还不高兴呢。 “哼,这般牙尖嘴利,想也难嫁!” “不啊。” 许松耿直拆台,“太学院里,好多人都说,娶了这个媳妇,虽难以压制,这辈子可就享福了,起码少操十年心。” 邹大太太怒不可遏,“你们就这般没出息?” 许松一脸莫名,“不你们总说,要娶高门贵女,贤惠懂事的么?她哪条不够格?” 邹大太太给噎得无话可说,最后赌气道,“那我也不娶这样孙媳妇!” “那咱家想娶也娶不着啊!” 许松还耿直的盘算了一下,“就算二弟,人家也未必瞧得上。除非咱家二妹妹变成男孩,否则她哪里瞧得上许家?” 邹大太太觉得,她再护短,这个孙子也没法爱了。 起码三天之前,不要让她见到他! 而离开的颜真,在打听起许观海的妾室时,颜大太太忽地想了起来。 “那她还真没说错!许驸马有个妾室,原是安国公府的嫡出小姐,琴艺高超,京城闻名。只可惜家族获罪……” 她忽地明白,许惜颜故意说起袁姨娘,也是想警戒颜真。 在家族繁荣的时候,自然可以任性。 但要是家族败了呢? 那时候作为一个大龄未嫁女,得沦落到怎样不堪的境地? 只怕想死都难。 颜真悚然一惊,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第113章 归妹(一) 许府。 柏二太太送走颜家祖孙,便随儿子去探视孙女了。 亲眼见着许惜颜容貌无损,她总算安下心来。 只是再看一旁的成安公主,她素来就不是个能藏得住事的,神色怪异。 那担忧、焦急与同情,几乎明晃晃写在脸上。 柏二太太就奇怪了,这是怎么了? 许观海也一头雾水。 许惜颜命人退下,将那只木匣子往前推了推,一双微微上挑的明眸,略显复杂。 许观海只觉莫名,上前一瞧,原是虎威大将军送来的。 这小子竟敢给她女儿私递书信? 哪来的狗胆! 许探花还没来得及发火,先瞧见匣子里一只乌漆麻黑,不甚起眼的簪子。 也不象很贵重的样子,可上手一掂,顿觉不对。 特别沉。 不知是铁是铜,还是什么金属打制,试着往那木匣子上一戳,竟如戳豆腐般,给戳了个对穿! 也不知是尉迟圭从哪缴获来的神兵利器,送来献宝了。 许观海顿时不满了。 “我也给阿颜你订了一把小匕首,老贵呢,拿我最爱的一张美人图换的!” 那日,许惜颜靠一只藏在枕头底下的小簪子,救了自己一命。 她爹,和这位尉迟将军倒是心有灵犀,都想送她一个更好的。 但如今被人抢了先,让当爹的怎么忍? 许惜颜果断将簪子收走,制止了她爹的歪楼。 将匣子底下,一本破破烂烂的书,翻到其中被人有意无意折过的那一页,推到他和柏二太太跟前。 “乾……他,他这写的什么鬼?” 字迹太潦草,还是讲周易八卦的东西,显不是正经书。 许观海原还想吐槽几句,但柏二太太的脸色,忽地微变。 “他,他这上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惜颜没说话,只是又递给柏二太太一封信。 上头龙飞凤舞,依旧是大将军的手笔。 跟情书八竿子打不着,只是一封普通的问候书信。 因为许惜颜执笔,代他母亲萧氏写了来信,所以大将军也客客气气,向人表示了几句感谢。 然后大概是无话可说,为了凑字数,他又顺手写了一段行军途中的闲话。 “……说来前儿带领士兵翻山,无意遇见一株老柏树,长得那叫一个大啊,刚学了一个词儿,叫接天蔽日。士兵不识,原想劈了当柴烧。给卫校尉骂了一顿,说这般老柏树,是可以入药,解毒驱虫的。只生在那样破烂地方,本将军只觉得,就应了那句话,杀鸡焉用牛刀!” 许观海,不说话了。 只看着母亲,满脸担忧。 而柏二太太手都有些发抖了,再看那本破书上,恰好落了滴浓墨,指着一句卦词。 “归妹。” 这个卦象引申起来很复杂,有许多解释。 但最浅显的,便是出嫁女儿,返家省亲之意。 而柏二太太的亲爹,柏老太爷,正是一个著名的八卦周易,观星占卜爱好者。 他虽不爱当官,却有一个侠客梦。 年轻时也曾仗剑游历四方,匡扶人间不平事。还协助官府,缉拿过不少匪徒。 后朝廷嘉奖,原要许官的。 只他自知性格不适合,谢绝了。 然后跟尉迟海一般,同样得了个六品骁骑尉的虚职。 但与尉迟海这种靠孙子荫封不同,柏老太爷凭自己功劳,还多得了一块令牌。 代行沂州佥事。 这官职说虚也虚,但在特殊情况下,譬如武将战死,他也是能领兵打仗的。 若是倒退二十年,柏二太太想都不想,就敢肯定自家老爹,会去上阵杀敌。 这两年因战乱波及,她早写了书信给沂州娘家,叫他们别送年礼,只回个家书报平安就好。 柏老太爷却仍是精挑细选了女儿最喜欢的几样土仪,托人辗转送来。又在信中大骂贼寇作乱,朝廷不给力。大有年轻十岁,就要披挂上阵,亲自杀贼的冲动。 柏二太太回信苦劝,也亏得后来尉迟圭异军突起,渐渐稳住局势,老爷子才不闹腾了。 认真说起来,柏二太太倒是感谢尉迟圭的。 只如今那战火,虽没打到她老家,却也打到了沂州境内。 老爷子热血上头,看不过眼,是真有可能,跑去参与军事的。 可他如今都快八十的人了,难道官府的人也允许? 家里的哥哥侄儿们,难道就没拦住? 柏二太太再一细想,还真拦不住。 她上头三个哥哥,一个赛一个稳重。可老爷子最偏疼的,却是她这个小闺女。 自从母亲过世,她又不在家,老爷子犯起倔来,谁拦得住? 一时间,柏二太太是心急如焚。 叩叩。 门被轻轻敲响,来的是公主府的管事太监。 因主子吩咐,打听了即刻来报,所以他半点不敢耽搁的赶来了。 “回主子的话,奴才没敢惊动人,只进宫悄悄找大皇子,打听了一番。如今沂州一带,确实战况不好,贼寇猖獗,连沂州守备都战死了。但大皇子叫公主不必担心,说尉迟将军已经给皇上紧急调派了过去,平叛是早晚的事。 且乱的是沂渝两州交界山林,各大市镇,倒是安然无恙。这儿是大皇子送郡主的伤药,还说回头再送些珍珠燕窝来,给郡主吃了养颜。” 这些后话,都无人关心了。 柏二太太只听得前头,就身形微晃,如遭雷击。 沂州守备战死,那她爹,柏老太爷这个代行佥事,必然是去领兵打仗了! 一杯滚烫的热茶,递到她的手里,却正好温暖了柏二太太冰凉的双手,也镇住了她慌乱的心神。 少女看着她,眸光真诚,“祖母若不放心,我代您回去瞧瞧。” 她语气淡然,却比什么安慰都奏效。 这个孙女,从不说好听的,却是会做。 哪怕明知要冒着生命危险。 柏二太太感动得眼泪几欲落下,却还是说了句,“不行。” “不行!” 跟她同时说出口的,还有成安公主。 不安的看一眼婆婆,成安公主着急辩解,“我,我不是不知道娘的担心。只是,只是会不会太危险了?再说,就,就一棵老柏树,能说是柏家人么?” 能。 如果不是得到确凿的消息,尉迟圭何至于兜这么大个圈子,遮遮掩掩给他家递信? 这般泄露军情,可是重罪。 第114章 归妹(二) 柏二太太不怪成安公主,相反,还十分理解。 如果成安公主爽快同意,反不象个亲娘了。 许观海道,“我去吧。” “不行!” 这回同时反对的,是许惜颜和柏二太太。 “父亲是驸马,咱们又没收到家书,您却突然离京,让外人和皇上怎么想?追查起来,就算没有证据,也会牵连到尉迟将军。” 那野小子虽然讨厌,但眼下的大齐当真还需要他。 他不能出事。 许惜颜道,“倒不如女儿去走一趟,只说是奉命探视长辈,那就无妨了。正好,外人不都以为我伤了脸么?躲到外地,也不惹人疑心。” 少女冷静机敏的分析,让一家人重又冷静下来。 是的, 她没说错。 想要不动声色,只能是女眷出门。 柏二太太想了想,“我回去。” 如果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知老父身陷险境,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柏家没人劝得动老爷子,除非自己回去。 尉迟圭冒险传信,怕也有这个意思。 否则这个仗打得,他也投鼠忌器。 那么大年纪的老爷子,他要怎么弄? 万一死在战场上,只怕有些嘴毒的,不体谅老人家的忠肝义胆,反怪他添乱。 柏二太太道,“你们都别跟着。我就说,是做梦梦到家里不好,心里不舒坦,想回去看看。你们若不放心,我多带些人手就是。” “这样也不妥当。” 少女沉静分析,“若祖母一人回家省亲,外人必定也要议论纷纷,以为许家出了什么事。眼下最好的借口,反而是我。不若我陪祖母回去,若是舍得,再带上二哥哥,也长长见识。” 这确实是最好的理由,比编什么借口都合适。 至于颜真会不会因此背上黑锅,大可不必担心。 因为话已说开,想必颜家也愿意成全许家,落一个人情。 就算有人嚼几句舌根,可京城永远不缺八卦。 这点小事,很快就会被人淡忘。 许观海瞧瞧女儿,再瞧瞧亲娘,有些意动。 可成安公主不干了,“我,我不同意!我就这一个女儿,才不要她去那么危险的地方。除非,除非你们带我一起去!” 胡闹! 许观海身为驸马,都不能随意出京,更何况是公主了。 柏二太太道,“要不我带樵哥儿出门,委屈二丫头在家躲一段时日,不见人也就罢了。” 这也是个法子。 可许惜颜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我这么一个大活人,身边多少丫鬟婆子,难道全都得藏起来?不过母亲说得也是,得把你公主府的侍卫,分几队给我们。” 成安公主瞪大眼睛,“那我呢?” 许惜颜道,“真遇上贼寇,母亲是能冲锋陷阵,还是调兵遣将?还不是靠这些侍卫保护。既如此,母亲去,跟侍卫去有什么区别?还不如他们省事得力。” 成安公主被噎住了。 这话说得,好象也有几分道理? 而少女显然是个行动派,完全不给她时间思索。 “既然要走,就得抓紧。即刻收拾了,最好明日就能出行。回头父亲再陪着母亲去宫中请罪,皇上若问,哭就是了。只母亲答应管教几个弟妹的功课,却不可松懈。” 她,她还都安排上了! 成安公主瘪着嘴,委屈不已。 柏二太太看孙女决心已定,忽地对媳妇说,“我不能保证什么,但真若遇着不好,总得我先咽了这口气,否则决不让人伤她一根头发。如此,你可安心?” 成安公主的担心,便全都咽了回去。 她跟婆婆不熟。 却知道世上有一种人,从不轻易许诺。 但只要说了,她就会做到。 许惜颜肯跟她走,她就会拿命护着她。 话已至此,没有再啰嗦的必要了。 柏二太太要去禀报许太夫人,许观海要去安排车马。 许惜颜私下告诉眼泪吧嗒的亲娘,“我陪祖母出门,也不是没有私心。一来,让祖母安心,也替自己博个孝顺名声,回头不是更好说亲么?二来,带着那些侍卫们出去,便能瞧出谁忠心谁得力,日后母亲也知道用人不是?三来,也是最重要的,是我自己想出去长长见识。母亲今日拦着我,日后我也是要找机会出去的,那还不如现在了。” 这…… 成安公主的眼泪,总算收起来了。 她也是个爱玩的,只迫于身份,走不了太远,倒很能理解女儿想出去走走看看的心情。 反正她素来是个惯孩子的,许惜颜既决定了,就顺着她的心意,替她打点呗。 所以成安公主也赶回去点兵点将了,许惜颜如此方松了口气。 这辈子,也就亲娘,才能让她这么哄着了。 换一个人,再不能够的。 只没想到尉迟圭,竟然给她这么大个惊雷。 这野小子的胆子,比她想的也更大些。 不过, 甚好。 许惜颜方才哄成安公主的话,倒也不假。尤其最后一条,她是真的早想找机会出去走走了,如今倒是给了她最好的借口。 从这点上来说,她还得谢谢那小子呢。 只是拿起尉迟圭送来的那只簪子,少女略嫌弃的皱了皱眉。 东西虽好,只她身份高贵,突然插着这么一只丑簪子,任谁都知道有古怪了。 “拿去鎏个金,加颗珠子。即刻要的。” 绛紫接下,赶紧去了。 心中却想着,那位虎威大将军瞧着粗犷,倒是个细心人。 能把礼物送得郡主肯用,也是一份本事了。 许家大房。 柏二太太在见过许太夫人,得到许可之后,也到这里,跟大伯许遂,和大嫂邹氏都说了一声。 出行是大事,必得跟当家人有个交待。但尉迟圭私传军情,柏二太太就隐下了。 “……二丫头之前事情闹得挺大,正好就着这个机会,带她避避也好。松哥儿那里,我相看的几户人家,都跟媳妇交待过了,回头走动说亲,端看兄嫂的意思了。” 邹大太太,很满意。 说来她巴不得柏二太太把许樵带出去,他跟许松同岁,又都是嫡出。真要是挑起女婿,恐怕人人都 第115章 出行(一) “孩子们孝顺,也是弟妹的福气。桐姐儿的亲事,我也会帮忙相看的。” 比起邹大太太的假惺惺,许遂却是多想了一层。 “可这样一来,樵哥儿的学业,就要耽误好一阵子了。” 他到底是大家长,多几分责任心。 就算不是他亲孙女,也盼着家中子弟光宗耀祖的。 邹大太太显然没这觉悟,假假道,“学业耽搁一阵子,回头再补就是,孝道可是大义。总不好让二丫头一个姑娘家,陪弟妹出门吧?” 万一真给许樵考中功名,越发衬得许松无能了。 柏二太太睨了嫂子一眼,没吭声。 要不是顾忌到许松,不想弄得家族不睦。也是不想许樵少年成名后太过骄傲,坏了心性,早让他去考个功名回来了。 许观海前两年就私下跟母亲说过,以侄子的功课,考个秀才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如今也好,带许樵出去看看人间疾苦,回头再做起学问,就比那些纸上谈兵要强上许多。 且多一个孝顺名声,日后于他做官,也大有禆益。 许惜颜也是思量至此,才提议带他出门。 柏二太太不是个娇惯孩子的长辈,更知道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道理。所以许惜颜此举,倒是暗合了她的心意。 这丫头为人处事,目光长远。 好吧,也是一众孙子孙女间,最象她的。 许遂想想也是,最后还是同意了。 只叫跟许观海说一声,也给侄子布置些功课,千万别在外头玩野了心。 柏二太太应下,等回了房,又把媳妇尹氏叫来,嘱咐了半天。 家里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许桐了。 大姑娘是在她跟前养大的,如今要办及笄礼,回头还得说亲,柏二太太不能亲自盯着,实在不甚放心。 倒不是担心尹氏会坑亲闺女,只怕她没经验。她们这一走,至少小半年,到时若看好了什么人,最好等她回来做决定。或者去请许太夫人掌个眼,万万不可轻忽。 等尹氏应下,她才去收拾行李。 可尹二奶奶一回房,就悄悄哭了。 柏二太太没瞒着许太夫人,也没瞒着她。 所以尹氏知道,婆婆这次出门,其实是很凶险的。 那为何,一定要把她儿子带去呢? 有一个许惜颜不就够了,为何非要添上许樵? 要说道理她不是不明白,但当娘的,到底偏心。 想找女儿商量个对策,偏还不在。 丫鬟道,“大姑娘去二姑娘那里了。” 尹氏越发不乐了。 这亲哥哥都要出门了,她跑那儿去干嘛? 不过想想,女儿不在也好,尹氏瞧着桌上一盘杏仁,忽地有了主意。 那边小院。 书房里丫鬟们忙进忙出,正拿着许惜颜给的书单,替她打点行李。 另一头的小客厅里,许桐手边搁着杯香茶,人却坐在那儿生闷气。 “我又没让你去替我请人。” “就算祖母叫你去的,你怎么就那么听话呢?” “还把自己弄伤了。难道要我感激你?我才不会!” 她自顾自说着,几欲泪下。 她又不笨。 今儿一听说许惜颜受伤,颜大太太又亲自来家里,说定了及笄替做主宾之事,许桐联系前因后果,就全明白了。 心中也不知为何,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又酸又软又涩,还莫名憋着一股气。 耐着性子送走了颜大太太,想来她这里理论,偏又听说许惜颜要走了。 她,她就更生气了。 就算亲眼见过许惜颜脸上无事,只手上有伤,还是很气。 许惜颜略觉头疼。 要是许桐来跟她吵架,来跟她讲道理,都行。 怎么说着说着,她自己先哭上了? 她,她也不是很会安慰人啊。 思忖良久,少女最终悠悠叹了口气。 “大姐姐这样别扭性子,将来,怕是要吃亏的。” 许桐一愣。 娇美的少女,明眸诚恳。 “大姐姐是长姐,总习惯了照顾别人,却不习惯被人照顾。但偶尔示弱,也无事。我打小跟姐姐并不亲近,但若有人针对我,大姐姐总是立即站出来帮我。我今天为大姐姐做的,也是一样道理。我们都是许家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大姐姐好,就是为我自己好。所以大姐姐,真不必如此介怀。” 这番话,说得许桐又看了她半天。 突然起身,“我走了。你,你赶紧收拾吧。” 快步冲回自己小院,躲在屋里,又哭了一鼻子。 这回,就全是感动了。 之前闹别扭,无非是觉得自己一个当姐姐的,居然麻烦到了妹妹,尤其还弄得许惜颜受了伤,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所谓的气,不是气许惜颜瞒着她做了这些事,而是气自己的不争气。 为什么不能早点发现祖母跟她的小秘密? 又为什么要办这么隆重的及笄礼,非要请颜大太太作主宾? 就算这些不是许桐要求的,但毕竟事情因她而起,所以许桐这样富有责任感的长姐,就把一切都算到自己头上了。 可许惜颜的理解,又让她的气,烟消云散了。 这个妹妹,是个真正体贴的人呢。 许桐不由得又开始操心,妹妹替她做了那么多,那自己能给她做些什么? 次日一早,许桐顶着熬红的眼睛,给许惜颜送来两双袜子。 “……出门在外行路久,脚上肯定有湿气,多两双袜子替换,总能舒服些。只时间太赶,都没来得及绣什么花,针线也有些糙,你别嫌弃。” 许惜颜瞧她一脸不安,第一次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多谢大姐姐,我很喜欢。” 许桐回握着妹妹的手,也是头一次发现,其实她的手很软,很暖。 完全不象她清冷的外表,倒象两只绵软的小兔子。 也许,这才是妹妹的内心。 于是,她也放松的说笑起来。 “一路上若有什么事,可别客气,尽管使唤哥哥。哎,娘,哥哥呢?” 尹二奶奶目光躲闪,“这孩子,也不知吃坏了什么,竟拉起肚子……怕是,怕是出不得门了。” 许桐一愣,哥哥都多大的人了,还能吃坏东西? 柏二太太淡淡,“既如此,樵哥儿便留下吧,我们走。” 第116章 出行(二) 许惜颜垂眸跟上。 许桐猛地会过意来,俏脸涨得通红。 哥哥怕不是意外,而是给她娘坑了。 或者说,是娘舍不得哥哥出门,故意给他吃坏了东西吧。 但这么做,真的合适吗? 她胸中一口气陡然而生,脱口而出,“那我同你们一道去!” “要不,我们跟着祖母去吧。” 这是出来送行的许云桢和许云柳。 只许云树最是年幼,知道不能给人添麻烦。紧紧攥着许惜颜的裙子,很是依依不舍。 柏二太太目露欣慰,“都别争了。四哥儿五哥儿还小呢,学业要紧。桐姐儿你是大姐姐,更要以身作则。” “让四丫头跟着去吧。” 许观海匆匆赶来,身后带着许云槿,下人提着紧急收拾出来的行李。 秦姨娘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又惊又慌的追在后头。却也不敢说多说。 许观海只字不提许樵,只道,“让她跟去,给她二姐姐做个伴,一路也能孝顺母亲。” 许云槿却是又兴奋又激动,“祖母,我愿意去的!我不怕苦,我也想出门长长见识!” 许惜颜再看一眼不敢与自己对视的亲爹,心中忽地明白了几分。 柏二太太显然,也明白了。 略不悦的瞪了儿子一眼,“胡闹!我看就我们娘俩出门就够了,不必再加人了。” 许观海不舍的看看许云槿,咬牙道,“要不母亲还是把四丫头带上吧……” “不必了。”许惜颜眼神微冷,“这一路祖母照顾我一个就够辛苦的了,实在不必多加一人。” 许云槿挺受伤的,“二姐姐不想我作伴吗?我保证听话,不给大家添麻烦。” “但你不会骑马。”许惜颜看着她,眸光微柔,但不容商量。 “回头弟妹们都要母亲那里学规矩,你耽误这么久,回头怎么补?再说你才跟袁姨娘开始学琴,最忌半途而废。还有我开给你们的书单,几时才能读完?” 她看向一众弟妹,气势威严,“等我回来,可是要考察你们功课的,都仔细着些!” “是!” 众弟妹,包括许云槿都只觉头皮一紧,齐齐答应。 柏二太太甚感欣慰,“如此甚好。我原就说年下要考察你们的功课,此事就交给二姑娘了。桐姐儿你也不要懈怠,你二妹妹不在,你是姐姐,就得帮她盯着弟妹们些。” 许桐咬着嘴唇,忍泪道,“是,我听祖母的。” 柏二太太到底不忍,又说了句,“还要听你娘的话,好好尽孝。” 尹二奶奶大觉惭愧,心生悔意。 婆婆这么说,就是不怪她了。 忽地一个熟悉声音响起,“都准备好了呀,那咱们就出发吧。” 竟是许樵,略憔悴的赶来了。 许观海略吃惊,“你——” 许樵一笑,“这不是要出远门,侄儿太兴奋了么?一时忘形,贪嘴吃了杯杏仁茶,没想就闹起肚子,好在没什么大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难得有机会出去长长见识,侄儿自不能错过。娘也不必担心,这儿女大了,总有离巢的一天,否则怎能学会飞呢?” 到底是亲娘,自不可能毒害儿子。只不过给他的杏仁茶里,多加了些份量,确实不算大事。 而尹二奶奶也不是那等不懂事的人,不过一时爱子心切,才干出这等糊涂事。 原本早有悔意,如今给儿子说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到婆婆跟前赔罪,“是媳妇一时想岔了……好在二哥儿的行李俱已打点妥当,搬来就是。” 柏二太太颔首轻声道,“我知你素来是个妥当人。樵哥儿是你的独子,却也是咱们这一房的长子,底下多少弟弟妹妹们瞧着呢,总得他先立起来的不是?父母爱之深,则为之计长远。总之,我会护着二丫头,也会护着樵哥儿的。” 尹二奶奶越发羞惭,真心知道错了。 许多道理,读书的时候明白,看别人家的时候明白。轮到自己时,却还是犯了糊涂。 好在如今转过这道弯,肯放手了。 一家子将人送出门,恰好成安公主带着大批侍卫来了。 齐睿帝对皇子们苛刻,不管多大年纪,成没成亲,有没有孩子,一律不许出宫建府,全挤在皇子所里,自然配不了多少侍卫。 但对公主还算大方,出嫁时皆有不少侍卫陪嫁。成安公主受宠,配足了一百之数。 如今女儿要出门,她是恨不得把人全都捎上,好在许观海把她骂回去了。 许惜颜再如何,也就是个郡主,搞得比公主还有派头,那就是找事了。 最后精挑细选,给女儿派了五十人。 再加上家丁丫鬟,也有将近小一百的人了,怎么都够用了。 谁知成安公主竟是从大皇子那里,又借了个人来。 上回许惜颜教她“诉苦”,她算是学会了。 派人去找大皇子,哭哭啼啼,又示弱了一回。 女儿孝顺,要陪祖母回乡省亲,可级别不够,不能带太多人。这一路兵荒马乱的,出点事怎么办? 大皇子听了,自然要有所表示。 自己没有侍卫可派,也不能派。 皇子派侍卫出京,是不是想结交地方官员,图谋点啥? 且大皇子妃也很是替许惜颜说了几句好话,真正是个懂事灵透的好女孩。 思来想去,大皇子忽地想起一个人来。 “小可贱名张淮,原是宫中派到大皇子处掌管车马的小吏。因跑的地方多,擅长辨识野菜,烤制野味,是以大皇子命小可前来随行。” 许惜颜几乎是一听就明白了。 这张淮既是皇上派去的人,大皇子就不怕人说闲话了。 且他四十上下,年富力强,性格随和,见多识广,跟着出门,最合适不过。 许观海忙代家里谢过,一家子去辞别了许太夫人,便出了府门。 许观海夫妇自是要送女儿出京的,许云槿兄妹几个,因为年纪小,只送到大门口,就给带回去了。 看她的行李又被搬了回来,袁姨娘略意外。 许云槿近来跟她相处多了,知她没有表面那么冷,撅着小嘴过去抱怨。 “明明都说好的,也不知二姐姐,为何不要我去。” 听明白始末,袁姨娘眼神复杂。 “傻丫头,你二姐姐,是为你好呢。” 第117章 难搞(一) 袁姨娘十分清楚,若许云槿真的跟去了,就是给许惜颜预备的替身。 真遇着流寇,在必须二选一的时候,许家绝对会舍弃她,保住唯一嫡女。 但让袁姨娘意外的是,许云槿听了并没有半分意外,反告诉她,“其实,爹爹已经如实跟我说了,我知道我是去干什么的。” 这下,轮到袁姨娘诧异了,“那你还——” 许云槿伸出纤白小手,抓起桌上一把玉白围棋,认真递到袁姨娘跟前。 “之前,二姐姐给我的史书上有一句话,叫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果说,我们姐弟是一个巢穴里的蛋,那二姐姐无疑是最重要的一颗。她要是出事,爹爹和公主嫡母的情份就全完了。这个家,也就散了。我们这些弟妹,可还能有好日子过?” 她随意放下其余棋子,只握住其中一枚,“但只要保住二姐姐,就保住了这个家。若我出事,爹爹一定会再给姨娘一个孩子,或是扶着秦家更上一层楼。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往好里说,我若不出事,岂不既能增进祖孙姐妹之情,又能增长见识?我又为何不去?” 袁姨娘被她这大胆的言论惊着了,忍不住问,“你当真,一点也不怕?” 就情愿白白牺牲? 许云槿扔下最后一颗棋子,扮了个鬼脸,“怕。可若是活不好,岂不比死更难受?生不如死的事,便咱们这样大户人家,也不鲜见的。横竖富贵险中求,女子不如男子,还能去科举场上奋力一搏。如今既有机会,我为何不去博一把?连二姐姐都不怕,我又算得了什么?” 袁姨娘悚然一惊。 她只想到许云槿,却忘了许惜颜也是要冒险的。 且不说贼寇横行,这一路山长水远,路途艰辛,且还可能面临水土不服,种种不便。 以她这般尊贵,都肯去走一趟,其余人还有什么可说? 袁姨娘出神半晌,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枉自己当年,还是京城名噪一时的才女,比起低调内敛,默默无闻的许惜颜,却是差太远了。 怪不得书上说,故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 又说,上医治未病。 若她早能明白这个道理,若她也有一个这样的姐妹,早教她这般做人道理。或许她当年也能为大厦将倾的袁氏家族,挽回一点小小颓势。而不是坐以待毙,等着故人搭救了。 可人生永远寻不到的,是如果。 唯一可期的,是将来。 袁姨娘多年沉寂的心湖,忽地泛起涟漪。 许惜颜,这个聪慧果敢的女孩,值得托付吗? 她又愿意,被托付吗? 京城外,长亭边。 杨柳青青,倒垂河堤。 琴声悠悠,依依惜别。 许家人临别时的千言万语,不必细叙。只没想到来到长亭, 竟还有人在弹着琴,等着她们。 颜真今日穿回自己惯常的道袍,青衫广袖,别有一股洒脱风流。 邹大太太瞧着皱眉,低声嘀咕,“这哪象个姑娘样儿?” 不料同来送行的许松,又耿直的怼了一句,“我倒觉得她这样,比好多公子哥儿都俊俏呢。” 要你多嘴? 邹大太太瞪了他一眼。 许松脖子一缩,吐吐舌头,不再啰嗦。 许惜颜前去道谢。 她们祖孙出门,可以不跟别人说,却必得跟颜家打个招呼。 却没料到颜五小姐,会亲自跑这一趟。 还依着古礼,焚香弹琴,折柳相赠,这可太给面子了。 一曲毕,颜真还特特拉着许惜颜的手,告诉她。 “我是十月里的生辰,已经跟祖母说好,等惜颜妹妹归来,再办及笄礼。总之,我是要请妹妹给我捧簪的,你可不要推辞。” “可我要赶不及回来呢,岂不误事?” 许惜颜其实不太适应跟人这么亲近,略不自在。一双微微上挑的媚眼圆睁,显出几分无辜,颇象颜家养的雪狮猫咪。 颜真心中痒痒,越发捏着她的手不放,还空出一手,又捏——看少女眸光一沉,顿时识趣的改捏为摸,轻摸摸少女粉润微鼓的面颊。 “那我也等着你!总之你不回来,我是不办及笄礼的,可别把我等成老姑娘了哦。” 然后方得意大笑着松了手,姿态潇洒,拱手作别。 谁知低头时,发髻忽地一松,竟是许惜颜趁机抽了她的发簪,还揉揉她的头。 颜真比她大几岁,个子自然也高出许多。 少女踮着脚都不好够,自然得善于抓住有利时机了。 “姐姐这簪子太素,我送你枝钗吧。只当是答应为你捧簪的信物了。” 这,这理由还当真无法拒绝。 颜真摸摸流云般的乌黑长发,哭笑不得。 这丫头,还当真是一点亏也不肯吃。不过摸她两把,就非要拔了自己的簪子。 哎! 行吧行吧。 谁叫人家送的钗金贵呢,这可是青金石的呢。特别漂亮的蓝绿色,一看就是宫中御制,跟她的青袍也相衬。 当然许惜颜也不亏。 颜五姑娘首饰少,却件件精致。 这枝碧玉簪子,低调朴素,正好出门用得上。 “等你早日平安归来。” 颜真再无二话,绾上金钗,去柏二太太这些长辈跟前辞行了。 看她是独自来的,只带了下人及一辆马车,许家便叫许松去送。 瞧她披散长发,也不以为意,潇洒风华的离去,还得劳动自己孙子相送,邹大太太甚不满意的又絮叨起来。 “这般任性古怪,日后哪个婆家愿娶这尊大佛?” 尹二奶奶听到了,没吱声。 心想不说过世的颜太傅,就颜大太太的丈夫,颜真的嫡亲祖父,如今可是礼部尚书。 正经一品重臣的嫡出孙女,会愁嫁? 偏赵大奶奶没听到,还喜孜孜的说,“我瞧松哥儿,似跟这五姑娘颇为投缘,还有说有笑的。” 那是互损拌嘴好么? 邹大太太瞪她一眼,“你懂什么?这般高门贵女,娶回来是她伺候你,还是你伺候她?我才不要松哥儿遭这份罪。” 赵大奶奶一怔,婆婆不是一直想给孙子娶个高门贵女的么?怎么说变就变? 第118章 难搞(二) 其实邹大太太,一直没变。 她唯一变的,只是看不上颜真这个高门贵女而已。 甚至觉得她比成安公主还不如。 反正她是宁肯娶一个不学无术的孙媳妇,也不要这种书读得太多的。 太难搞了。 关键还很有可能说不过她。 这样媳妇娶回来,怕她都要折寿几年。 她在这里嫌弃人家,那边尹二奶奶在目送着婆婆儿子远去之后,也在马车里,嫌弃起她。 “……虽说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但也得人物品性,能够匹配。那颜五姑娘家世好,人才好,便你哥哥这样的,我都不好意思开口,人家又怎会看得上你大哥哥?我看你伯祖母,真是想太多!” 这种议论长辈的话,许桐没法接,只能闭嘴不语。 好在尹二奶奶也就说说,很快换了话题,“要说你祖母,这回倒也给我说了几个不错弟子。回头你及笄宴上,咱们把人都请来。娘掌掌眼,你自己也悄悄看看。女儿家嫁人好比再次投胎,咱们大家闺秀,不必学那些小家子气。羞羞答答,反误了自己终生。” 许桐赧颜。 她这个娘啊,平素有婆婆在上头压着还好。一旦离了柏二太太,也开始不稳重了。 “祖母才出门,母亲就说这些作甚?再说还有哥哥呢,总得先说了他的亲事才是。” 尹二奶奶道,“你哥哥我自然要相看,只你也留着心,瞧瞧各家姑娘品性。找个好嫂子,你这小姑子也当得如意些。” 许桐听着越发不象了。 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就好,真不必说出来。 且找嫂子,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哥哥自己喜欢么? 就算对她一般般,但能够和哥哥好好过日子,孝敬父母,她也是没有意见的。 忙找借口,把话题岔开。 “也不知三叔和公主婶婶进宫,会不会惹皇上生气?” 那就算生气,也怪不到我们头上呀。 好在这话,尹氏到底没说出口,跟女儿说起别的。 而进宫请罪的许观海和成安公主,他们先斩后奏,拔了这么多侍卫伴女儿出京,总得去交待一声。 谁知一进宫,正赶上睿帝大发雷霆。 殿中乌泱泱跪了一片皇子,首当其冲的,正是大皇子。 “一个两个都是如此!真当朕不会打死你们么?” 许观海吓得顿时扑通跪下了。 还是成安公主剽悍,她也是打小就习惯了父皇的雷霆之怒。虽也跪下,却还敢大声辩解。 “儿臣冤枉!” “就算是儿臣多给了女儿几个侍卫,那不也是爱女心切么?且我婆婆也去了,总不能儿臣身边一堆人侍候,却不给长辈尽孝吧?” 睿帝冷不防,给气笑了,“你还知道尽孝二字怎么写?来来来,看看成安公主的田庄,有没有事涉其中,有就先把她拖下去打板子!” 许观海听着话锋不对,赶紧叩首,“公主的田庄,皆是臣在打理。若有差池,臣愿领罪!” 他虽跟成安公主不睦,却也不是那等躲在媳妇后头,看她挨打的男人。 既是爷们,哪怕不关他的事,该媳妇挨打,他也就替了吧。 看他这般态度,倒让皇上怒火消了两分。 肯替媳妇担事,这男人不论是为人臣子,还是做女婿,都还是不错的。 起码没让皇家丢脸。 旁边官员觑着皇上脸色,即刻回道,“成安公主的皇庄,倒是未涉其中。听闻驸马数月前,曾去过几趟,烧了不少借据,还打罚了一批庄头。那些佃户,倒是感激得很。” 睿帝一怔,“烧了不少借据?” 许观海本就心思机敏,看旁边除了户部官员,还有大理寺卿,便猜到大概有皇子犯事了。 而方才那个说话的官员,正是大理寺卿。他小儿子也爱诗酒书画,平素跟自己私交不错。又提到田庄借据,怕是好意。 他心思一转,赶紧回话。 “前些天臣家中闹的那点破事,京城无人不知。后因查出余氏那等刁奴,女儿就怕家中还有别处生乱,劝我夫妇好生梳理。且皇上那日还专门派了太监前来,点醒了微臣。 微臣便赶紧去查看了公主的几处御赐田庄,结果也是大吃一惊。别说公主,就臣这般子弟,也从不知晓,原来人间还有这等恶奴。 本来各个皇庄的庄头管事,都是从前追随先帝,一辈辈留下的忠仆。皇恩浩荡,给了他们差使,允他们一家富足。 谁知树大有枯枝,就有那样不争气的儿孙,竟是自封成了各庄的土地爷。欺上瞒下,上头哄着主子,下头坑害佃户。 明明这两年闹贼寇,皇上早下令各处减轻税赋,公主也屡次发话。说咱们一家三口吃用不了多少,还有皇上赏赐。少收些租子,也能让那些百姓吃顿饱饭。 谁知那起子刁奴竟是上下勾连,欺上瞒下,令那些庄头各种歪曲。 说闹了贼寇,贵人粮食不够吃,得交得更多!逼得那些佃户几乎卖儿鬻女。 臣查明回来一说,公主气得当即要点了府中侍卫,过去杀人,是臣死命拦着。 臣虽愚钝,却想着,皇庄到底是皇上所赐,打打杀杀未必太不好看。且外头不知道的,又得添多少流言蜚语? 老话说得好,胳膊折了袖里藏。若能将官司压下,还是压下的好。 于是臣只命那些佃户们交了借据,也不曾细看,就一把火统统烧了。 回头又把那些坏事的庄头弄去种地,让他们捡起本份,也算罚他们了。 哎,这也是臣素来除了读书,什么正事也不会。若处置得不妥,还请皇上怪罪。” 他这番话说完,不说以大皇子为首的一帮皇子们,齐齐松了口气。 睿帝脸上肉眼可见的,气也消了一半。 就算他一个当皇上的,不护着儿子们,却也要顾着自己颜面。 偏今日有百姓检举,某皇庄逼出了人命。一家五口,齐齐灭门。 此事在当地惊动甚大,立即报到宫中。 再令人详查,就发现数个皇子的皇庄,都有问题。 皇上自然雷霆大怒。 横竖老子骂儿子,也不用分青红皂白,先把人齐齐叫来大骂一顿再说。 要不是许观海过来辩解,说不定回头还得一起受罚了。 第119章 草包(一) 如今有许姐夫/妹夫这么一说,众皇子开始齐齐叫屈。 “儿臣们日日受父皇教诲,又深居宫中,哪知外头的事?” “就算我们不晓农事,却也知人命关天。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草菅人命,还足足五条人命,还望父皇详查。” …… 大皇子最后道,“怕只怕与皇妹庄中一样,有那少数刁奴,打着儿臣们的旗号作恶。回头百姓不知,儿臣们得了骂名事小,连累了父皇英名,儿臣们纵是粉身碎骨,也难辞其咎了。” 这话说到睿帝心坎里去了。 自家孩子再坏,自己可以骂成狗屎,但哪个当父母们乐意真将他们钉到耻辱柱上,听旁人来骂? 再往底下看一眼,皇上突然盯上许观海了。 “驸马既能将成安的庄子打理妥当,就去把这些皇庄一并梳理梳理。按说你也是宗室之人,该去出出力了。” 什么? 许观海一脸惊诧,毫不作伪。 不是这差使难办,如今有了皇上的圣旨,再难办也变得容易了。 且能交好诸皇子。 尤其那些屁股不干净的,一定会想方设法,求他周全,相当于白捡一堆人情。 可这么大个馅饼,怎么就砸中他了? 睿帝,被他这表情逗得暗自开怀,越发觉得没选错人。 他心里自然也有他的主意。 正如大皇子所说,如今最大的问题,并不是谁来背黑锅,而是要尽快把事态平息,求个安宁。 许观海虽说有些书生意气,但他处事方法至少是正确的。 并不追究那些庄头作了多少恶,也算变相维护了皇家体面。 烧了借据,就能平息佃户的愤怒,赢得他们的感激。 再将那些享受惯了的庄头弄去种地,可是比死还难受,又不必落下皇家残杀忠仆之后的恶名。 实在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如果这差事给到其他官员,皇上都会猜忌他们会与某些皇子暗中勾结,把持朝政。 但用许观海,就不必有这个担心。 他已经是驸马了,成安公主又没兄弟。只要两口子不去故意得罪人,将来不论哪个皇子登基,他都能享一世富贵无忧。那又何必去冒险站队呢? 再说许观海这些年,也很聪明的一直深陷于风花雪月,无所事事,没有半分结党营私的意思。 所以皇上不介意给女婿个肥差,先把这烂摊子收拾了再说。 要说成安公主能受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不通人情世故,却极会看父皇脸色。 当下知道满天乌云散了,便故作委屈的撒起娇来。 “父皇,既然您还要驸马干活,那今儿先饶了儿臣吧。连我女儿那里,您也大人有大量,不追究了啊。要是驸马干不好,您回头再罚他就是。” 许观海脸都差点绿了。 这是典型的用完就扔啊,要不要这么翻脸无情的? 可睿帝显然被这个草包女儿逗乐了。 原也没打算追究她,佯装没好气道,“这可是你说的,驸马也听着了。回头差使办不好,就治你个两罪归一。” 许观海能怎么说? 哎, 谢主隆恩。 成安公主爬起来却还不肯走,求了个情,“父皇,你也饶过皇兄皇弟们吧,等查清楚再说。尤其大皇兄,一直是个老实人,他哪里干得了坏事?” 睿帝倒是奇了,且又犯起疑心病,“你怎知他没干坏事?” 尤其大皇子和许观海,听得心里打鼓。 你别求情不成,又给人挖坑啊! 谁知成安公主理直气壮,昂首高声,“儿臣前些天在府中招呼许家子侄,大皇兄和敏惠皇姑,好几个宗室长辈都送了些赏孩子的小玩意儿。大皇兄还特意打发人,说了我一顿。我原本不大高兴着,可我女儿说,一直顺着我夸我的,未必是好人。肯好言相劝的,多半不是坏人。大皇兄若不为我好,平白讨我这嫌干嘛?今儿阿颜出远门,我不放心,去管大皇兄讨要,大皇兄就送了个管车马的小吏来,听说还是皇上赐给大皇兄的能人呢!这样皇兄,还不好么?” 要是一个聪明人说这些话,皇上必要多想。 但成安公主这么说,把睿帝的疑心尽数打消不说,还差点给气笑了。 想想也是,大皇子跟谁结党营私不好,找这个草包妹妹。 才派人给她,自己就掀了个底掉。若果真有什么安排,也被她坑得死死的了。 “你可真是越活越出息了,连好赖话都得女儿替你分辨。驸马留下议事,你老实回府反省,不到端午再不许入宫。还有你们,都滚回去好生反省!等查证属实,朕一个一个揭你们的皮!” 众皇子们山呼万岁,齐齐告退。 说了查证属实,就基本不会有大事了。 便有,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一回,大家倒是诚心感谢起成安公主来。 尤其回头还要靠许观海替他们周全,便没什么事的,也要来提前打个招呼交好。 再说皇上表面对成安公主骂骂咧咧,方才那话却是准她端午入宫过节了,这是解她的禁足,恩宠依旧呢。 所以溜须拍马的,不在少数。 成安公主,这才打听,“你们究竟闯了什么祸,惹父皇这样生气?” 五皇子恨声道,“要不是老三在皇上面前多嘴,怎会有这场无妄之灾?就他能耐,当咱们全是垫脚石呢。” 三皇子? 那是高贤妃的长子。 因二皇子病故,他就是宫中仅次于大皇子的皇子了,一向也爱在兄弟跟前充老大。 皇上虽一直没立太子,又把皇子们俱都拘在宫中,但几个年纪较大的皇子,还是在朝臣们的多次请求下,放到六部观政了。 大皇子在有虚名没实权的礼部,三皇子却是去了最有钱的户部。 这回闹出人命的皇庄事件,就是三皇子号称查账,在十六皇子那里查出来的。 十六皇子的亲娘沈婕妤,和五皇子之母沈淑妃,是亲姐妹。 沈淑妃当年在后宫争凤位时,被人算计,生下五皇子不到半年,就死了。 临终前恐儿子也保不住,求皇上允沈家又送了妹妹进宫,抚育儿子。获封婕妤,又生了十六皇子。 故此在亲姨母跟前长大的五皇子,一向跟十六皇子感情最好。 成安公主进宫时,只见到这些皇子们跪了一地,却不知十六皇子早给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了。 第120章 草包(二) 大皇子皱眉,“到底五条人命呢,且父皇还在气头上,先想法子善后要紧。赶紧着人把十六抬回去,把金疮药上上。” 五皇子知他是好意,“刚打完,就找太医上药抬回去了。” 又拜托成安公主,“皇妹你回头跟驸马说说,这回的事,十六委实不知。是个什么缘故,他还糊涂着呢。还望驸马彻查,还他一个公道才是。” 成安公主豪爽应下,“十六弟才多大年纪?小时候看到只老鼠,都吓得躲到我背后,我是不信他敢杀人的,定是底下奴才坏事。” 大皇子却嗔了一眼,“你一个妇道人家,少管这些闲事。五弟也是,跟她说这些作甚?” 五皇子委屈道,“我也没让驸马徇私。” 他又把成安公主拉到一旁,也不避讳大皇子,跟她低语,“驸马兄长如今在外疏浚河道,很是下了一番苦功,有人却想抢他的功绩。这事皇妹也不必多问,只把这话带给驸马就行。我也不让他包庇小十六,总之别给人栽赃就行。” 五皇子如今正是在工部观政,怕是知道些内情,说完便匆匆走了。 成安公主一头雾水。 想想仍是老实跟在大皇子身后,随他走到宫巷那里,施礼告退。 大皇子瞟她一眼,有些好笑,“皇妹今日为何如此乖巧?莫非也是你女儿教的?” 成安公主诚实道,“是啊。阿颜说,大皇兄是忠厚人,让我以后多恭敬些,多听你的话。” 大皇子心中感慨。 这世上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打小横行霸道的成安公主,也总算有个人能治她了。 “那皇妹就好生回去呆着,也收收你那坏脾气。便宫里有人找上门来,你一概听着忘了就是。” 那就是不让她管? 成安公主歪头又问,“那五皇兄说的事呢?” 大皇子轻笑,“那是许家的事。” 然后,他也走了。 成安公主想半天,回去路上终于想通了。 宫里的事别管别问,但许家的事,就是可以管一管了。 然后,她就一门心思等着许观海回来了。 此时许府门前,邹大太太刚下马车,便意外被人拦住了。 尹氏早带许桐回了府,她和赵大奶奶却顺道去了趟绣庄。 这还是成安公主的锅。 她之前送了许松几块好衣料,他想做成宫里的时新样式。可拿回来一看,光绣制的金银线,就不比衣料便宜,且有些宫中特殊针法,许家绣娘也不会,请人又是一笔天价。 这样各房主子额外制衣,是不能算在公中里的,得自掏腰包。 若没有许惜颜父女的财大气粗,谁做得起? 邹大太太给缠得无法,正好今儿抽空,也趁许松不在,便送去外头做了。 民间有些仿宫里的刺绣和金银线,自然没那么好,但也差不离了。 重点,便宜。 横竖大户人家的衣裳,也穿不了几回,是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安排好了回府,就见门房带着一个乡下汉子,过来请安。 “太太,这是老太太拔给二姑娘使唤的黄家人,就琥珀的亲叔叔,叫黄志成。他刚从乡下赶来,谁知二姑娘却带着他一家子出门了。这会子也不知如何安置,还请太太示下。” 邹大太太想起来了,“你们一家,如今连月钱都是二姑娘在发。怎么叫你跑来,却没给个准话?” 黄志成是个爽直人,且在乡下呆惯了,说起话自然粗声大气。 “不是二姑娘叫小的来的,是小的自己想着,怕主子要用,上京来看看。太太,要不您赏点路费,让小的去追二姑娘吧。” 这样粗鲁没规矩,又自作主张的下人,邹大太太最是讨厌了。 “说的什么胡话呢!哪有主子没发话,自己跑来的?看在你们二姑娘的份上,允你去账上支几个盘缠,依旧回乡下好生呆着吧。” 她说完就走,可黄志成急了。 一时忘形,扯着她的衣袖,“太太您就行行好……” 他长途而来,风尘仆仆,手上还有些汗渍,抓在邹大太太干净的衣袖上,顿时扯出几个黑印子。 “哎,你怎敢这般无礼?你们都是死的么,还不快把他拉开!” 邹大太太真是火大。 挣脱之后,气红了脸,连说好的盘缠也不给了。 “这样没规矩的东西,简直混账!你自己怎么来的,就怎么滚回去。敢当逃奴,你知道下场!” 黄志成这下子,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来京城,原以为家中兄嫂都在,便只带了来的路费。如今不给他回去的路费,难道他得讨饭回家去? 门房劝道,“要不你等着三爷回来,或是去交好的人家,先借些钱应应急?” 这也是个法子,可黄志成有些不乐意。 他收到来信,知道主子换了二姑娘,还答应替他家当年之事伸冤,便一直想来效力。 且他还指望来京城立些功劳,好讨个媳妇呢。 到底是在京城呆惯的,眼光自然要高些。乡下又少有资质出挑的姑娘,弄得他都三十大几的人了,硬是高不成低不就,至今没娶上媳妇。 要是就这么打道回府,黄志成自己先就不甘心。 其次也怕给许惜颜留下坏印象,是以想来想去,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追上去了。 横竖他从乡下出来时,开了张路引,写明他是许府仆人,进出京城是使得的。 只须出城后躲过官兵盘查,再沿途帮工,赚口吃的,过几天赶上主子就好了。 黄志成本就是个心思简单之人,拿定主意,他就再次上路。 门房却以为他去投亲靠友了,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没有禀告。 却不知黄志成出了京城,好运又不走运的,跟上一支商队。 因他力气大,能干活,商队老板想骗个免费壮劳力,竟一路哄着他,随自己往南方而去。 走了一个多月,黄志成才发现不对劲。 再调头想去找往沂州的路,偏偏官兵防着流寇,设卡极严。他一路翻山越岭,越走越偏,很快就迷了路,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儿了。 且不提黄志成日后在大山里傻了眼,许观海在宫里得了职务,又被好生教训一通,回到公主府,便听说起亲哥许润,可能要被夺功之事了。 第121章 开窍(一) 这个必须不能忍。 许观海叫成安公主别管,赶紧回了家。 孩子在外头受了欺负,自然得找家长啊。 就算亲娘柏二太太不在,不是还有族长大伯么? 家长是这么好当的么? 这种时候,他不管谁管? 许遂听说,十分头疼。 能让五皇子都不好直接点名说破的事,恐怕对方来头不小。 如今许观海接手彻查皇庄,表面看,确实是个肥差,但暗地里也是带着刺的。 今儿被申斥的皇子们是皇子,难道检举揭发的三皇子就不是皇子了? 皇家颜面要顾,就得尽量保住所有皇子们的颜面,不使皇室蒙羞才行。 否则,别许观海好处没捞到,还平白给人背了黑锅,那就太倒霉了。 许遂虽然早致仕了,到底当过几十年官,经验还是有一些的。 所以他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许观海能圆满解决皇庄之事。 哄得皇上高兴了,什么都好谈。 否则就算明知别人要抢许润的功劳,皇上一生气,说不定就不管了呢? 许观海深以为然,“眼下别的好说,就那一家五口的命案,委实太惨。这个要怎么弄,还请大伯指点。” 这小子,太聪明也太会抓重点了。 许遂虽会看大势,却没有具体当差的本事。否则,他用得着早早退回家,去跟和尚念经么? 正愁得想要揪头发,许松来了。 他送了颜真回家,才得知祖母把成安公主送他的好衣料,拿去给外头铺子,便宜做了。 正是爱俏的年纪,许松自然不满,跑来找祖父主持公道。 “……我也没说都做三叔这么好,可起码得给我做一件象样的吧?到时穿出去,人家才辨不清真假。全都做成那样廉价货,当人眼瞎么?” 许遂正头疼呢,哪里听得进他这些衣裳的事? 才想训斥,许观海却是眼睛一亮,“你说什么真假?” 许松忙又跟叔叔说了一遍,“三叔,要不我自出私房银子,你让公主婶婶少收些工钱,替我做一件呗。要不只做件袍子也行,你就应了我吧。” 许观海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本想说送他得了。可想想女儿耳提面命,他自家还有一堆小崽子要养,便改口道。 “那行,你把银子送来,我叫公主府给你做。大不了,我少做一件就是。” 许松喜出望外,乐颠颠的跑回去拿银子了。 许观海成竹在胸,辞了大伯,赶紧跑衙门查案去了。 许松方才关于真假那番话,提醒他了。 皇庄庄头压榨佃户是真,说来已有多年,且人数也不少,但为何偏偏是这一家子被逼得集体上吊? 那一家五口人命案,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如今他们知道的,都是官员报上来的卷宗。但具体如何,恐怕还要自己亲自去查探一番。 许观海精神抖擞,干劲十足的去了。 想想他的长女,都敢冒着贼寇风险,陪祖母出京了。他要是做不出一点成绩,将来都羞于见女儿呢! 许遂,怔怔目送他的背影,甚无语。 他知道许观海定是想到办法了。 可你想到了,就不能说一声再走? 他,他这么猜来猜去的,也很难受啊。 憋屈的许大老爷,只好叫来心腹,去打听许润任上的事了。 总得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知道如何应对不是? 哎—— 当把人安排出去,许遂终于回过味来,知道许观海的思路了。 摸摸胡子,许大老爷也开心了。 自己还不是那么笨嘛,瞧,这不就想通了? 他正沾沾自喜着,许长津来了,是来寻许观海的,却是晚了一步。 “我怎么听着,二姑娘也离京了?” 许遂心情颇好,跟他解释了几句。又着力训勉他,要好生读书,别辜负许惜颜给他的太学名额云云。 许长津还有事呢。 却又不好打断,只得强忍着不耐,听他训斥完毕,才匆匆赶去了尉迟府。 萧氏听说,吃了一惊。 “好端端的,怎么就离京了?可是许家出了什么事?” 许长津道,“倒是无事。听说柏老太爷今年正好做大寿,二太太自嫁来京城,多年未曾归省,故此太夫人特意发了话,让她回乡走走。二太太思乡心切,故此走得急了些。二姑娘孝顺,跟二哥儿一起,跟去侍奉了。” 许惜颜伤脸的事,是不好明说的,但有心人自会打听。 许家给出的理由,肯定得光冕堂皇,合情合理。 萧氏沉默,半晌无语。 她那天没请许惜颜的宴会,办得还算顺利。 就看在当朝红人,虎威大将军的面子上,就算有些小小纰漏,客人们也没有计较的。 只是送走客人之后,萧氏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还是一向寡言少语的女儿,尉迟秀在跟朱宝来闲话时,一语道破天机。 “……招呼得也不累,只跟人客气来客气去,反觉不如郡主待人真心。” 是了。 萧氏豁然明朗,知道那份不对劲从何而来了。 除了少数如许松这般,是真心对她有好感。其余客人,面子虽给了,但骨子里瞧不瞧得起她家,当真不是礼数周全就够了的。 人人都象带了个假面具,表面上你好我好,实际做得好不好,反没人会说实话。 许惜颜虽总是冷着一张脸,但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为人好。 跟着她,连尉迟秀这样的木讷之人,都觉得获益良多,本能的更愿意亲近。 萧氏端着主母范儿,赔着笑脸,跟那些奶奶太太们应酬了一天,貌似左右逢源,但细细想来,竟找不到一个能再次走动的。 反倒是那些贵妇之间,三三两两,窃窃私语,怕是在商议正事。 有几家她都耳尖的听到了,已经约好下次再聚的时间。 至于自己这个主办者,辛辛苦苦操持一番,倒成了给别人牵线搭桥的红娘了。 至于这些太太奶奶们的喜好,家族之间的明争暗斗,她是半点也没摸着边,又如何能与人交往? 自以为学了三招两式,就翅膀硬了,想单飞,简直天真! 萧氏明白过来之后,自然懊恼,且后悔。 但她又不好意思明着认错,只得拜托许长津,原想单独再办一席,答谢许惜颜的,谁知她又走了。 这一去路途遥远,怕是没有三五个月回不来。 萧氏再想想张妈妈带回来的话,就是许惜颜关于尉迟圭那个,“宁可小错不断”的注解,“病向浅中医”。思忖再三,她把老管家周谦请过来了。 “……我是想着,家里守孝还要几年。孩子们可以去读书,学规矩。大人总不好什么都不做,否则迟早闲出事来。故此,我想把家里的田产什么,也分给大伯他们照管一二。权当没这块地,让他们有个事情折腾。你看如何?” 周谦一听,觉得主母终于开窍了。 第122章 开窍(二) 周谦虽没看过尉迟恭的来信,但他在大户人家伺候了一辈子,知道萧氏这么安排,才最合理。 驴闲啃树皮,人闲多是非。 就象下人,也不是所有都勤快老实,这时就得给他们多派些活。哪怕是无用功呢,也比闲着强。 更何况是主子呢? “太太所言极是。但田产事务繁杂,且在乡下,往来不易。若照管不周,损了一季庄稼事少,若是与佃农纠纷起来,反倒不美。而京城东西市买卖繁盛,常有人去到那里左手买,右手卖,赚个差价。横竖大爷是白身,并不犯忌讳。依小的所见,不如从公中拿些银财,买个铺子,让大爷自行打理。哪怕赔了,也算长了见识。” 碰几回钉子,估计就能死了这条心。 再让他脚踏实地的做别的事,只怕就好开口了。 萧氏听得心动,“既如此,那宝来不也能去试试?” 周谦笑道,“此事姑爷早跟老奴打听过了,只他说如今既接手了家里田庄,便先做好这些再说。估摸着是想往后自己攒了钱,也摸清了门道,再寻生意。” 萧氏越发欣慰,跟周谦又细细商议了一回之后。 将全家人都请来,开了个小会。 尉迟海总算等到接他这一日了,可是高兴得不得了。 早早收起尾巴,也给了儿媳妇三分笑脸。 这人就是贱! 从前自己那样孝顺,各种吃亏,也没得一个好脸。这回撒了一回泼,就和颜悦色了。 萧氏心里想着,面上却不显。 只道如今既已熟知京城生活,就该有个章法。接下来的事,便由周谦来细细分说。 原本,听说田庄产业交给朱宝来打理,尉迟海父子俩就想说话的。 可接下来一听,是尉迟圭的安排,而且每年产出还得完成定量,完不成就算白干,尉迟炜顿时打了退堂鼓。 接下来,说起愿意公中出钱买铺子,给他去做买卖,尉迟炜高兴之极。 连尉迟海都难得的夸奖起萧氏,“我就知道二郎媳妇,一向懂事。” 萧氏冷道,“爹也别夸得太早,这钱不白拿。家里又不是有金矿银矿,能这么败。我打听了京城人家的规矩,叫周管家也算了月例银子。 您这一辈每月十两,我们这一辈每月五两。先说好,我是寡妇,也是朝廷命妇,得吃个双份。底下小的,每月俱是二两。花儿还小,每月就一两。 这钱要是大嫂侄儿没意见,就一并支给大伯了。随你怎么花,但要是用完了,就没有了。但你们的衣食,我还会管,总不至于让大伯一家没饭吃就是。要是爹高兴,您的月钱也可以全支给他。” 呃…… 尉迟海,并不想借。 他就算偏疼老大,也喜欢银子哪。 尉迟炜喜不自胜,“爹,您在家有吃有喝,也没地方用钱,算借我吧。回头我赚了钱,再还你就是。” “我不借!” 先出声的,反倒是尉迟炜的媳妇宋氏。 她脸都涨红了,五两银子啊。 在乡下,除了秋收之后,新卖了粮食,谁家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而且每月都有! 这一年攒下来就是六十两,地都可以买好几亩了。她才不要借,亲男人也不借。 “这钱给我,我要用!” 尉迟炜急了眼,谁知尉迟坚也表示,“我要念书,也得有花费。横竖我月钱也不高,这钱就不借了。爹,你就从小生意开始做起,总得慢慢学的。” “大郎这话说得极是!” 尉迟海赶紧拍板,“就把你自己月钱拿着,随你怎么折腾。便赔光了,也不骂你就是。想想你也惜福吧,每月都五两银子呢,一年总有好几十两,什么生意做不得?” 于是尉迟炜就算不服,此事也就此定下了。 至于男孩们读书,因许长津得了太学院的名额,他也想好生用功,早日考取功名,便辞了在尉迟家伴读,但他也做了个推荐。 京城落第滞留的举人不少,请个先生不算太难。若想有人作伴,寻个书院附读也行。 横竖以尉迟兄弟如今的水准,也就是刚启蒙而已。太好的先生,只怕也是不愿意教的。不如就依尉迟圭送回的书单,先把这些读了,再正经去请先生。 尉迟均青春期小伙子,最是怕丑,顿时表示只肯在家里读书,还要求请个年轻好说话的先生。 但尉迟坚却表示,愿意去书院附读,还劝堂弟们同去。 “人情世故,亦是学问。许家子弟不也是既在外头上学,家里还请先生的么?只要肯用功,很快就能跟上。且有同窗攀比着,反倒容易进益。” 要说那天打过一场架之后,他着实懂事不少。 这番话就算萧氏听来,也是极为有理。 尉迟喜就挺心动,“哥,要不我们也一起去吧。多认识些新朋友,也有乐趣。” 尉迟均斜了尉迟坚一眼,“你别老听人挑唆!人家到底正经读过几年书,你才拿几天笔啊?毛还没长齐,就想着飞了。” 周谦呵呵笑了,“哥儿不必担忧,其实京城书院也有分班,程度高低各有不同。且别说哥儿这年纪了,就是三四十岁,也有跟初开蒙的娃娃一起念书的。” 萧氏拍板了,“既如此,那就这么定了。先生慢慢寻着,先择个书院给他们报上吧,便不在一处也不怕。对了,有给花儿,荔枝这样女娃娃念书的地方吗?” 周谦道,“有倒是有,但那些地方的姑娘们大多身份不高。属于家境尚可,又舍不得单独请先生的人家。咱家女孩儿身份尊贵,倒是不好出去抛头露面,要不一并请个女先生吧,也教教琴棋书画,针线女红那些。只这样的女先生少,束脩还要更贵些。” 萧氏忙道,“只要教的好,贵就贵些,那秀儿也可以跟着学学了。还有宝来,你虽管着事,但二郎列的那书单,你也是要读的。” 这是为了大家好,都不计较了。 尉迟海眼看告一段落,赶紧道,“还有牡丹一家子,二媳妇你可别忘了。” 萧氏心中翻翻白眼,差点冷哼出声。 轮到她的女儿女婿,就各种生怕占了便宜。轮到他自家女儿,就又是一副嘴脸。 这老头,偏心偏得没边儿了。 第123章 枇杷(一) 幸好萧氏早有打算,耐心解释,“爹,小姑怎么说也是嫁出去的姑奶奶了,不是家里的正人。管得太宽,旁人不说我们顾念亲戚情份,倒显得我们仗着得势,手伸太长了。尤其妹夫,那样一个糊涂人,高兴了还好,不高兴了天知道要怎么编排我们。” 尉迟炜第一个表示赞成,“对对,我也正想说这事呢。弟妹你接着说,是个什么打算?” 这么爱摘桃子,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萧氏暗翻个白眼,“故此我是想着,横竖如今给她的,就是个单门独户的小院,便给她白住着。等家里请了先生,寿哥儿想过来一道读书也使得。只她那里的柴米油盐,诸般杂事,我一应不管。只每月补贴五两银子,随她们自己过日子吧。” 尉迟海顿时不满,“这不对吧?你不说了,你们这一辈皆是五两,小辈是二两么?那她就是十二两,再加上每月柴米衣裳,至少得二十两才对!” 萧氏正等着这话呢。 “爹这话就有欠考量了,这满京城嫁出去的姑奶奶,哪个还在家里拿份例?除非守寡。二郎俸禄统共就这么点,若凡是跟尉迟家沾边的都要一样待遇。那说不得连爹的月例,大家都得重新匀一匀了。” 此言一出,原本作壁上观的尉迟炜,马上帮腔,“五两不错了。爹要心疼,您自己贴她去,反正我不匀!” 尉迟海顿时一噎。 大媳妇宋氏也不高兴了,“要说咱们在乡下,一年也使不到五两了。这每月都给小姑五两,房子家什都不要钱,她如何过不得?给得太多,难道是叫妹夫又去喝酒赌钱?” 这话说得有理。 萧氏又道,“我说其余不管,也不是全然不管。象四季衣料,冬日炭火,该给的还是会给。若是生病抓药,那更得管了。其余少给一些,也是想让妹夫学着上进,别成日闲着闹事。好比七叔两口子,如今自告奋勇,给咱家打理园子种菜,也不肯要钱,只说管了衣食就够。虽说京城大户人家,也是这般规矩。不过我想着到底也是爹带上京的人,便每月还是给两吊钱吧。这也亏得人少,再多几个,我就想打肿脸充胖子,也充不起来了。” 尉迟海再无话说,“那,五两就五两吧,也够了。” 萧氏心中冷笑。 看着五两银子不少,想过好日子却不容易。 瞧那两口子懒得,每月请丫鬟小厮,钱就不少。再鸡鸭鱼肉,绫罗绸缎,就更难了。 往后日子,且有得闹呢。 事情议定,各自安排。 尉迟牡丹见了银子,先是一喜,后又大怒,要找尉迟海主持公道。 可来送银子的尉迟炜,早得了亲爹吩咐,装出一副好人模样。 “就这五两银子,还是我和爹磨破了嘴皮子,才为你争来的。否则你看七叔,天天干活也才两吊钱呢。你再闹,连这也没了。横竖你一个嫁出去的姑奶奶,又不是没男人,哪有吃娘家饭的道理?” 尉迟牡丹暂时消停下来,又撒娇叫屈,“我那男人,嫁了还不如没有。大哥,你替我想想法子呗。” 可惜尉迟炜不是她亲爹,不吃她这一套。 “那也是你自己没立起来!如今你在这白住着,月月有银子拿。关起门来,一样是当家奶奶。如何不好过?要不你每月给我二两,大哥帮你也去做些生意,赚些利息,如何?” “不必!” 尉迟牡丹果断回绝。 不妨忽地横空一只手伸出,抢过一锭二两银子。 杨静两眼放光,狠狠咬了一口银锭子,见到深深牙印,知是真的,方才欢喜。 可他一失神,不妨剩下银钱就被尉迟牡丹手快的锁进箱子里。 “这是我家给我的银子,还给我!” “胡扯,明明也有我的一份儿。你敢不认我这丈夫,我就上衙门告你!” 杨静揣着银子,跑到窗外,高声叫嚷,“我劝你呀,也收好这些钱吧。真落到旁人手里,打了水漂,倒不如给我,到底我是你男人,我发了财,总有你们娘俩的好处。” 尉迟炜怒道,“妹妹你别信他的鬼话。这小子不是喝酒,就是赌钱。能做什么好事?” 杨静嗤笑,“那大哥倒是先做做好事,也给我瞧瞧啊。别什么都没做,就来算计亲妹妹了。” 尉迟炜被戳破心事,气得脸皮紫涨。 而杨静已经揣着银子,蹿出院子,自去玩耍了。 尉迟牡丹道,“大哥,也不是我不信你。这钱我还指着过日子呢,要不等大哥生意做起来再说?” 尉迟炜四处都没算计到,悻悻然走了。 心中发狠,必要挣笔大的,让众人刮目相看。 可大钱在哪儿呢? 这些小事不必多说,总之尉迟家算是在京城暂且安顿下来。 而那边,许惜颜一行,走出京城地界才十来日,便走不动了。 连绵春雨,山路塌方了。 就算许家走的是官方驿道,也一样给堵住去路。困在一处小驿站中,十分恼火。 这日一早,许樵跟着公主府的侍卫前去探路,回来时溅了一身泥巴,又懊恼又生气。 “此处官府也实在是办事不力!路都塌成这样了,竟不找人来修。要说如今春耕已经已过,也太懒了吧?” 少女微微上挑的明眸澄澈,带着几分不认同,“春耕过了,百姓就能闲?二哥哥这话,有些何不食肉糜了。” 许樵一怔。 柏二太太从里屋出来,“正是。百姓们种庄稼,一年只能等到中秋才有收成。平日里若不种菜养鸡,如何换来油盐?还有这春雨连绵,只怕河水暴涨,就算能抽出壮丁,必也是要去修理河渠的。相比起来,这点塌方倒是小事了。” “太太说得是呢。” 石青捧着一盘子新鲜干净的枇杷,送了过来。因母亲女儿皆要出门,许观海把手下最得力的小厮派来了。 “方才小的已经跟张淮管事去打听过了,原来此处县城后头有条河,甚是宽广。前几日雨水多,河水暴涨,竟是冲垮了一处河堤。还带好发现及时,及时堵上了。这两日天晴,当地县令便带着当地百姓赶去加固。估计明后天,就能腾出人手,过来清理塌方。 这枇杷也是张管事路上瞧见,跟农户买的,果然甜得很呢。这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给主子们尝尝鲜。” 第124章 枇杷(二) 许樵惭愧起来,“是我办事不仔细,错怪人了。” 柏二太太原想安慰他几句,年轻识浅,谁不犯点错呢? 谁知许惜颜却道,“二哥哥既然知错了,下回就不可再犯。否则这般粗心大意,日后倒是不要做官的好,省得给家里惹祸。” 这话有些重了吧? 再看许樵,虽面红耳赤,却诚心受教,“谢二妹妹提点,我记着了。” 她忽地就明白过来。 虽说许家嫡长孙是许松,但许樵也是给捧凤凰般捧大的。 且许松读书不成器,人人高看功课更好的许樵一眼,他自己心中难免也有傲气。 许惜颜故意借着这点小事,敲打他几下,说来全是为了他好。 所谓敲鼓不用重锤。 眼看孙子已经开窍,柏二太太也不多说,只吩咐石青要好生招呼张淮,别怠慢了人家。 同行几日,她也看出这人着实得力了。 于车马农事,极其熟稔。 且又守规矩,无事绝不到主子跟前乱献殷勤,怪道大皇子肯将人派来。 就算是皇上的暗线,那也无妨了。 柏二太太心情一好,也不觉得被堵在这小驿站心烦了。带头尝了个枇杷,果然甘甜如蜜,忙叫孙儿孙女来尝。 正又夸张淮有眼力会买东西,却听见他在驿站门外,跟人吵了起来。 石青才说出去看看,却见本处驿丞,一个姓魏的小吏,硬是不顾丫鬟阻拦,要往里闯。 “我要见贵人,我要见郡主,评评这个理!” 这是怎么了? 作为唯一的男丁,许樵忙迎了出去。 谁知那驿丞却不愿跟他说,只口口声声要见郡主,要见贵人。 张淮一脸苦笑,“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不是才回来时,买了些枇杷么?谁知这小吏也不知从哪儿摘了些来,要送给各位主子尝鲜。我瞧他那枇杷不如咱们买的好,便多嘴说了几句,他就恼了。原也是我的错,惊扰到各位主子了。” 可那驿丞道,“枇杷好不好,总得贵人尝了才知好坏。你凭什么看它长得不好,就说我的枇杷不好?” 许樵心想,这算是个什么事儿?也值得吵架? 才想拿钱答谢这小吏,忽地想到方才二妹妹的教训了。 要说这驿丞已然年纪不小,干巴巴一张脸上皱纹挺深,在这驿站里迎来送往,也不知见过多少官员,怎会如此无礼? 他心思一动,便问,“你这驿丞,可是有话要说?若是有正经事,便好生说。若只为这点小事,那就罢了。” 那驿丞再看他一眼,忽地收起满脸忿忿,带着卑微歉意道,“请公子勿怪,小的确有正事,想跟贵人当面说。可府上规矩严,总没机会靠近,只得假意跟人吵架,不过是想求见一面罢了,还请公子成全。” 许樵正犹豫着,屋里柏二太太发话了。 “他既如此用心,让他进来吧。” 驿丞大喜过望。 一听这声音沉稳威严,便知是个当家主母了。更加下定决心,务必要将事情办成。 可走进屋里时,却见丫鬟们拉起一匹宽大红绫,如屏风般,挡住视线。 柏二太太愿意见他,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 尤其许惜颜是未嫁女儿,哪有随随便便见外人的道理? 那驿丞腹内草稿一下又都乱了。 石青知他见了贵人胆怯,出声问话,“你到底有什么事,直说就是。” 驿丞想了想,才鼓足勇气,用不太灵便的右手,从怀里捧出页粗糙的稿纸。 “贵人容禀,小人魏,贱名魏丰儿。从前吃过几年军粮,也立了些小小功劳,后受伤退伍时,蒙将官仁义,给小人安排到此当了个小小驿丞,至今已是第十三个年头了。 而这十三年里,小人当差的这一段官道,就前头塌方的白石岭,几乎年年都要塌方几次。便不出人命,也要伤几个百姓。 小人没读过书,也没什么大本事,但总记得从前军营里老伍长的话。他说天下事,只要肯干,总能干成。小人也没别的奢望,就想把这塌方给治了。否则塌一次清一次,太损耗民力物力了。 在此观察数年后,小人发现,凡是塌方的边坡,多为裸露岩石,草都不长。后小人就试着在一些边坡种了草藤矮树,果然就不再塌方。” 张淮忍不住道,“这是好事呀,当属当地官府职责。你没有上报吗?” 魏丰儿脸色略见难看,“报了。八年前,时任陈县令被小人诚意感动,特意在那年发了民役,种过一回。可等到来年春天大雨一来,还是塌了。后还连累得陈县令考评得了中下,官都降了……可小人的方法,真的没错!” 魏丰儿忽地抬起脸,攥紧拳头,一双眼睛里有泪水,更闪着光。 “小人不服,事后一路顺着水流,爬到山顶去看,才发现问题出在哪儿。种草种藤原是对的,但雨水来时,也得给它留个出口。且当年种的时间太晚,草藤扎根不深。遇到小雨还好,若遇大雨,实在是难以抵抗。小人又苦心琢磨了几年,试了无数遍,才得出这个法子。” 他颤抖着双手,捧起那几张稿纸,张淮连同许樵,都忍不住上前围看。 那上头用粗黑的线条,画了副很简单的图画。有些象连绵的方胜纹样,让人一看就懂。 许樵道,“你的法子是,将这些草藤分格,也顺便引流分水?妙啊,这是个一举两得好主意啊!” “哥儿大才,正是如此!” 魏丰儿如遇知音,越发激动,“有了这些浅渠,雨水就有路下来,不会冲毁新种的草木。就算还会冲毁一些,但分格之后,总能保住其余草木,回头补种也容易得多。如此三五年后,等它们深深扎下根基,便再不怕这塌方害人了!” 许樵问,“那你何不上报官府,再种一次?” 话音未落,就听帐子里头的柏二太太,不轻不重的清咳了一声。 他瞬间恍然,自己又冒失了,忙补救道。 “可是上次失败后,无人肯信?” 魏丰儿给戳中痛处,隐忍已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第125章 信任(一) 魏丰儿垂泪道,“哥儿所言极是。上回失败后,全县都拿小人当个笑话,小人再说什么都无人肯信。如今的于县令倒也是个好官,他看过小人图纸,也觉有理。奈何本县贫困,要发动一次民役实在不易。尤其若是重提种草,只怕要闹得民怨沸腾。 后在去年冬天,于县官只说要换个法子整治边坡,农闲时发动了衙役和少量百姓,照小人的法子,修了一些浅口水渠。开春之后,山上的积雪融化,顺渠流下,要往年早就塌方了,今年却一次都没塌,足见有效。只是到了这些天,雨势太大,又没有草藤阻挡,才又塌方的。” 他忽地握拳,用不太灵便的右手,含泪重重捶着自己胸口,以军礼慎重道,“小人今年三十有八,为了整治这边坡,连个亲都没成。旁人都说小人着了魔,管我叫魏疯子。只小人自己心里明白,小人在干什么。 这边坡治理,非得修渠和种草同时进行不可,也必须赶在春天。否则扎不下根,来年又是白费。所以小人斗胆,恳请贵人相助,暂且多留几日,助小人修渠。以府上人手,也不要多,至多三日,快则两日就能将这白石岭的边坡修好。只要有了一个成功之处,往后百姓们就能信小人的法子了。 等多做几处,贵人亦可将这法子敬献朝廷,说不定还能帮到其他百姓。小人愿以性命担保,绝不争功。若有食言,天诛地灭!” 此般重誓,可见魏丰儿决心。 但他不争功,许家也不是那等争功之人。 许樵往帐内看去,却听祖母道,“人家既求的是郡主,那就请郡主决定吧。” 呃…… 这是要二妹妹决定? 魏丰儿原先听着柏二太太的声音,以为她就是家中主事之人,不想还有一位? 此时忽地门外来报,“本地县令于大人求见。” 石青忙去请人,就见这位于大人,着实形容狼狈。 一身官袍虽临时整理过,但下摆还有挥之不去的泥印。尤其一双官靴,几乎快泡烂了,显然是从河堤上匆匆赶来。 见面便请罪道,“下官不知郡主到此,有失远迎,万望恕罪。下官已经抽调民伕,到前方清理道路。只需今晚一个通宵,明日贵人就可启程。” 他显然比魏丰儿,更明白一位郡主的份量。 尤其这个郡主明显带着超出仪仗的侍卫,就算于大人出身寒门,不太了解京城贵族。但光看许家浩浩荡荡这上百号人,几十辆大车,也不敢小觑了。 这样贵人,还是早些送走得好。 万一回头生出事来,他这小蚂蚁,只怕不够人家一个手指头碾的。 所以于大人听说消息,连口水都没喝,一把河堤上的缺口加固好,便赶紧带着当地百姓来清路了。 可魏丰儿一听就急了,要是今晚就把路给清好,贵人可还怎么留得住?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清清柔柔,分明还稚嫩着的女孩,带着沉稳贵气,淡淡开口。 “于大人无须多礼,本郡主不过是侍奉长辈返乡省亲,并不值得劳师动众。但大人既已着人清淤,本郡主自是领情。石青,吩咐下去,准备车马,明日道路一通,咱们就启程吧。” 石青应下。 魏丰儿实在按捺不住,扑通跪下,“郡主!郡主求求您行行好,帮着把边坡——” “魏丰儿!” 于大人忍不住打断了他,“贵人面前,岂有你叫嚷的道理?边坡之事,咱们回头再想办法。你不要再说了,省得贵人怪罪。” 他是一番好意,怕魏丰儿这样纠缠,惹得贵人不快,反而遭祸。 这个退伍军汉,是个实心眼的老实人,只知闷头做事。若没有他们这几任长官护着,早给贬回老家种田去了。 谁知那小贵女的声音,再度响起。 “于大人,魏驿丞,你们也不必着急。我家车马多,行李也多,便是通了路,走得也不会太快。祖母,不如咱们带着丫鬟婆子先行。让二哥哥留下来,同张管事及侍卫们一起,协助本地官府,将这边坡整治一回,回头追赶上来就是,祖母以为如何?” 柏二太太发话,“甚好。樵哥儿,既然留下,就把事情做好。去跟管事商量下,留足这几日的口粮,不要叨扰了百姓。” 许樵这才安心。 就说他家二妹妹性子却冷,却不是那等见死不救的人,这样安排极好。 “孙儿领命。” 他兴冲冲的去了。 于大人和魏丰儿两个,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小贵女说什么了? 她说她要派人留下来修边坡,连口粮都不需要他们准备? 这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二人还没反应过来,张管事请他们出门详谈了。 “若是修渠种草,你们草籽够么?工具能借得到吗?” 魏丰儿如梦方醒,“够够够!我早攒好了,都挑的好种子,最易成活。” 于大人也一个激灵回了神来,赶紧又回身行礼,“这,这既是留下帮忙,怎好让府上自己出粮?本地虽不富裕,但也可供给几日。” 帐内的小贵女听到,清冷的声音里,却含着一份体贴。 “百姓们近来受灾,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实在不必叨扰。” 于大人,听得都忍不住眼眶湿润了。 这是真心想办善事的人,才会如此周全。 而小贵女的话还没完,“魏驿丞,这边坡治理你虽已尝试过无数次,但世事难料。这次即便再塌,你也不要失了信心,继续做下去便罢。你的老伍长没说错,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肯用心,迟早有一日,能找到成功的法门。到时还请于大人奏请朝廷,不要埋没了他的功绩。” 倾刻之间,魏丰儿泪如雨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多少年了,在被无数质疑,漫骂,打击,嘲笑的时候,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魏丰儿,哭得情难自抑。 多年的委屈不甘,多年不被人理解的苦楚,在许惜颜的这番话里,瞬间都有了价值。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支持他。 还肯告诉他,再次错了都不要紧。 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坚持,不努力? 第126章 信任(二) 魏丰儿扑通跪下,头磕得砰砰作响。 “就为了郡主这句话。小人这一生,必将治好这边坡!” 士为知己者死。 他这辈子,要能做成这一件事,就不负此生! 柏二太太目光赞许,轻轻一个眼神,身边的管事妈妈,出去送客了。 等到魏丰儿领着人去到塌方的边坡,百姓看到他来,忍不住调笑。 “魏疯子,你今儿又哄着人来种草了么?瞧瞧你弄的边坡,这都十多年了,怎么还是年年塌?” “我看呀,你就该去求神仙下凡,赐你几根神草,护住边坡才对。” 众人齐齐大笑。 若是从前,魏丰儿就算不会无地自容,也会远远避开。 可是今天,刚刚得到了小郡主支持的今天,他把头昂得比谁都高! “对呀,老天爷看我心诚,如今派了神仙般的小贵女,下凡来帮我了。这回我修边坡,你们看着便是!” 他当仁不让,将张淮请到前面。跟他商讨起人工,和详细的施工路线。 于县令生气的指向一众百姓,“你们呀,本官都不知道说你们什么好!魏驿丞就算曾经做错了事,但他是一门心思想治理好边坡,给你们求一个长治久安的。 你们不说支持他也就罢了,还成天怪话连篇。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也都摸着良心想想,除了让你们费了些劳力,他可曾贪图过你们什么? 不说别的,就说今天开春,因去年冬天修的渠,那山下化的雪水引下来,可是帮了附近好些田地浇灌。若不是你们不肯种草,说不定今年这边坡都不会塌。 你们得了好处时,从没一个赞他的。如今有了错处,就个个拿他嘲讽。若换作是你们,寒不寒心?” 他一番话,骂得这些脸上无光。 细想想,他们似乎是有些过分了。 魏丰儿原还不是本地人,一个残疾的退伍老兵,又无妻无子,他修边坡能图啥? 不就图少死几个人,守护百姓安宁么? 有汉子觉着惭愧,过来道歉,“于大人,我们知错了,您说吧,要怎么干?” 这还象句话。 于县令道,“先把这些淤泥清开,给贵人让路。贵人给咱们留了好些人手,帮忙修坡,还不吃咱们一粒米。咱们能把路修好,也算对人家的报答了。” 嗬! 还当真有这样好事? 可不是么? 听说还是京城来的贵人呢,读书识字的。要魏丰儿真没几分本事,如何骗得了那样的人?说不得这回真的能成呢。 要说百姓们之前还是将信将疑,在看到公主府的侍卫和许家家丁时,是彻底信了。 当天晚上,干到三更天,就把塌方的那段路清出来了。 次日一早,确定能够出行,柏二太太也松了口气。 她虽然不介意帮忙做点好事,但心里还是惦记着老爹。都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回去了,能不多留自然最好。 但让人意外的是,许惜颜除了留下侍卫家丁上,还格外把琥珀一家也给留下了。 “来前我看过舆图,从此处北上,可以回你们的老家潞州。去代许家给林老太爷请个安,你们亦可回乡祭祖,探视亲人。” 琥珀一家子面面相觑,俱都呆了。 他们当然知道许惜颜的一番好意。 但是否还有其他深意? 少女眸光沉静,“我答应过你们的事,总会去做。记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黄志远咂摸出些味道来了。 随着当年的知情者,渐渐老死。他们再不回去,恐怕真的越来越难找线索了。 许惜颜吩咐,“记着,无论发现什么,留下证据,然后忍耐。一切都等回来见了我再说,切忌打草惊蛇。” 黄志远应下,带着一家人退下。 冬生才忍不住问,“姑娘叫咱们回去,她的好心我是明白的。但为何叫咱们现在就走?而不是等到回程之时?” 春生瞥一眼弟弟,“笨咧!没听姑娘说么?叫咱们去给林老太爷请安。既是请安,当然要先去,才显得心诚。” 黄大娘也问,“既如此,叫你爹和你们兄弟回去不就得了?为何还要我们娘俩?尤其你妹子,很该留下服侍的。” 春生道,“娘你这就想岔了。咱们能去给林老太爷请安,能去后院给女眷请安么?必要你们同去的。尤其妹妹,她懂规矩,回头进了内宅,才好说些家常话,带给老太太。” 琥珀道,“这就是二姑娘的高明之处了,既许了咱们回家,索性将人都放回去。既把人情做到实处,且一家子男男女女的回去,更不惹人疑心。到时你们在外头男人那里,我们在女人这边,能听到更多的八卦是非。” 全家恍然。 黄志远身为大家长,最后发话,“既然姑娘给了咱们这个机会,咱们就好生回去,不仅要办好自家的事,还要把林家之事办得漂亮,绝不能给主子招祸。” 全家点头。 而那一头,柏二太太也收到许惜颜的报备了。 “……孙女想打发几个人去老太太娘家请个安,礼物也略准备了一些。祖母看看可有遗漏,若觉得合适,就叫黄家带去了。” 柏二太太看过礼单,并无不妥。 应是许惜颜早打算好了的,皆是轻便又贵重之物,譬如人参鹿茸这些上等药材,还有些锦缎貂皮,孝敬林老太爷这样的长辈最合适不过。 柏二太太看过,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略加了几样,便让许惜颜这么办了。 等她离开,身边的刘妈妈方不解道,“太太明明都打算好了,回程时专程送一趟礼物,为何不说?” 婆婆允了媳妇回娘家,做媳妇的自然感恩在心。 到时连同娘家的答谢礼物一并送去,方更显慎重。 柏二太太却道,“孩子有心,就先让她办吧。” 这个孙女,年纪不大,却老成之极,只怕另有打算。 但她不说,当长辈的就假装不知了。 这点气,柏二太太还沉得住。 且她也愿意信任许惜颜,就象许惜颜愿意去相信素昧平生的魏丰儿一样。 只要是真心想办事的人,为何不给她多些自由? 第127章 学习(一) 次日一早,许惜颜祖孙两个就带着丫鬟婆子和笨重行李先行出发。 第三日刚用过午饭,许樵就带着人追上来了。 还是乡亲们实在太热情了。 原本一日半就把活干完了,非把他们多留了一晚,吃了个欢送饭,今儿一早才送人离开。 “……那些老乡真是把家里能拿出来的,最好东西全拿出来了。自家酿的老米酒,野菜煎的粑粑,烙的芝麻大饼,还有叫孩子们去山上摘的野果,都挑最甜的给我们…… 二妹妹你知道么?那魏驿丞原还想给你立个长生牌位来着,我知你不肯,便谢绝了。那魏驿丞就说等明年不塌方了,就在这坡上刻三个字,叫升平坡。于县令便说还要在那白石岭下,刻一块碑,纪念此事呢。” 许樵到底还年轻,没经历这些事,说得两眼放光,兴致勃勃。 但许惜颜只淡淡问了他一句,“二哥哥如今,可有体会到父母官的心情?” 许樵一下怔了。 但其实是有一点的。 虽然不算他的头功,但也是在他的协助下,许家的家丁侍卫们,才和百姓们一起,把那样大的一片石坡都填上土,修了渠,种上藤草。 连山坡底下的排水渠,都全部疏通了一遍,重新连到附近田地里。 只要一个夏天,山上的藤草就会生根发芽,保护这片边坡。 往后山上的雨雪,也能顺着沟渠流进田地,方便农田灌溉。 走时回望那片改天换面的白石坡,许樵心里的那种饱胀感与成就感,很难形容。 这比他考试得了个上等,被先生夸奖更让人觉得自豪和满足。 因为读书再好,受益的只有自己,得到荣耀的也只有自己一家人。 但这个小小工程,若能发挥作用,受益的就是一方百姓。 若是等到升平坡的石碑立起来,或许在百年之后,他都不在人世了。路过的行人还会知道,曾经有个许家的公子,替这里的百姓做了些实事。 这样一想,读书科举,争取为官的意义,为国为民干些实事的意义,开始在他心中,有个模糊的轮廓。 “看来二哥哥甚有体会,不如写篇文章,梳理下心情吧。” 什,什么? 还沉浸在思绪中的许樵一下愣了,这就给他布置功课了? 柏二太太撩开车帘,“去你二妹妹车上写吧,写好我也要看看。二丫头你来,陪我下盘棋。” 许樵,只得苦着脸上车做文章去了。 而下了一回棋的祖孙,彼此又多了几分了解。 柏二太太开始知道,这个孙女除了读书习字,琴棋画画,俱是半点也不精通。 不是谦虚,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真的只是“略懂皮毛”。 不是学不会,而是不想学。 所有的技艺,想要精益求精,都是要花时间的。 许惜颜没有许观海那般广泛的艺术追求,嗯,她连女孩子应该学的针线女工和插花烹饪等等,也实在没兴趣,一概不学。 所以她才有时间,读那么多的书。也才能在小小年纪,就把一笔字,练得跟她爹不相上下。 柏二太太再看着这个孙女,颇有些神色复杂。沉默一时,突然问了一句。 “那你想学观星吗?不是要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好歹能辨识几颗星,看看东南西北,将来不至于迷路。” 许惜颜认真想了想,“请祖母赐教。” 看她这般慎重,柏二太太反倒安心。当即推开车窗,跟她轻声讲起如何观日影,辨东西。 等到傍晚到客栈投宿时,许樵过来交功课,就见祖孙俩已经相约着晚上一起看星星了。 看过他的心得,柏二太太轻轻摇头,似是不甚满意,却道,“你将此誊抄一份,给你父亲写封信,一并寄去吧。亏得这次带你出来了。” 这,这什么意思啊? 许樵私下找机智的二妹妹打听,可许惜颜也只是袖手旁观,“就算有不妥,不也正说明二哥哥的不足?正好进步。” 可不足太多,会挨板子的吧? 许樵算是摸着点跟他二妹妹的相处之道了。 顿时丢下脸皮,苦苦哀求,“好二妹妹,你就帮我看看吧。多少提点着哥哥改一两处,行不?咱们这么嫡嫡亲的兄妹,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许惜颜给他缠得无法,只得道,“祖母也叫我给父亲写封信报平安,你且瞧着吧。” 她当即提笔,唰唰写了封信。 也粗略提了一路经过,可就这么三言两语,却让许樵茅塞顿开。 他总结的心得里,还是带着太多书生意气。 且还是个涉世未深的愣头书生。 觉得魏丰儿受了委屈,就联想到治国之道如何如何。 但许惜颜这信,就实在得多。 在她看来,魏丰儿其实是很幸运的。 一个不太会为吏的小人物,却接连遇到好上司,替他担了事。若非如此,他早在第一次失败的时候,就回乡下种田了。 所以许惜颜只告诉她爹一声,若回头于县令上奏折替魏丰儿及自己请功,须得留心。 虽他们是好意,难保不会有人借题发挥。 至于其他,她一字不提。 这不是许惜颜格局小,而是人的位置,决定了你应该做的事。 明摆着提了也没意义的事,说那么多干嘛? 只把事情说清,长辈们自有他们的经验和判断。 许樵有些明白,为何祖母看了自己的心得,会那般摇头了。 因为他说了许多,都是如果他在那个位置上,会如何如何。 但那些国家大事,跟现在的他,有半文钱的关系吗? 且他的那些理想,真的就能落实吗? 或者说,适合落实吗? 许樵琢磨许久,决定抛开那些官样文章,实实在在谈谈自己心里的感受。 尤其是最后,被百姓那般盛情感谢的心情。 但最后在信中,他还是把自己之前做的文章也誊抄一份,两份一起如实寄去了。 并且表示,是得了二妹妹的指点,才有这样的转变。 回头柏二太太得知,反倒一脸欣慰,“总算有了几分长进。” 刘妈妈笑道,“哥儿只是没开窍,哪里就当真不懂事?倒是二姑娘,小小年纪,就这般有见识,才叫难得。” 柏二太太道,“不是难得,是她肯用功。” 第128章 学习(二) 许惜颜是天生比人有见识么? 自然不是。 她的许多想法,能比许樵更成熟,更全面,全是她读下的那一本本书积攒下来的。 这就是读书千遍,其义自见。 量变引发的质变。 当然,还得是她这般会思考,不死读书的人,才能更早的触摸到一些问题核心。 柏二太太心中叹息。 可惜这孙女不是个男丁,否则她要是参加科举,只怕成就还能在许观海之上。 因为比起博学多才的爹,许惜颜更加专注于读书本身。 一样学问,她要么不学,要学就是全力以赴。 若颜太傅说颜真是进士之才,那她就敢说,她孙女应是状元之才! 可惜了。 这样的叹息,在后面柏二太太讲解星象时,越发明显。 许惜颜实在是个太善于学习的人了。 她很会抓问题的重点,然后就这一问题刨根问底,弄得明明白白。就此展开的各种知识,自然也就尽在掌握。 这样好的资质,为何偏偏是个女儿家? 柏二太太都想问候老天,为何这般不公了。 或者,要是她那个孙儿,许惜颜的孪生弟弟还在,该有多好? 因为出了京城,位置改变,许樵寄给他爹许润的信,反倒比许惜颜送回京城的更早到了。 许润在任上忙了一天,累个半死回了后衙。结果收到儿子的信,又气个半死。倒是精神抖擞,连夜提笔,给母亲写了封信。 除了问候,重点请母亲代为转告,就说他说的,拜托侄女儿,好生教教她哥吧! 对,就是拜托许惜颜,不必留面子。 达者为先。 就算他没看过侄女儿的信,可字里行间已经能够感受到了,这个妹妹可比他儿子强多了。 前些天,他才收到京城来信。 许观海在信中明为自责,实为炫耀的展示了他从女儿处,偷来的那副对联。 就是许惜颜随手写了,教许云槿的那一副。 “桃花灼灼鸟啼寂,柳絮飘飘人意闲。” 检讨自己不是个好爹,只顾着教长女,忘了几个小的。 还是长女想起来,又是狠抓弟妹功课,又是拜托成安公主教他们规矩礼仪,林林总总。 看得许润直翻白眼,一个字也不想回。 却不想这么快,就打脸打到自己面前来了。 瞧瞧瞧瞧,这儿子还有什么用啊? 遇到问题,还是二妹妹想法解决的。 既不耽误行程,又替百姓解难。 回头还知道通知家里,早做准备。 这样的悟性,这样的周全,相比之下,他这儿子简直就是个呆子! 要是可以,他都想让许惜颜从此跟许樵一块儿念书了,好生刺激下这个当哥哥的,丢不丢脸? 只是被这事一刺激,许润原本还有件事想告诉家里的。却一犹豫,又停住了笔。 算了算了,母亲难得归家一次,还是别劳她操心了。 只许润不说,柏二太太也已经在悄悄照做了。 没法子,这个孙女真的太优秀了。 看她那样善于学习,又善于总结归纳,柏二太太便有意无意,把许樵叫到跟前,跟许惜颜一起听课。 然后许樵,又被狠狠的刺激了一把。 他敢肯定,这些办法并不是三叔教的。如果是三叔教的,肯定早教他了。 私下一问,这些确也是许惜颜自己在学习过程中总结归纳的。 因为许观海其实挺懒的,并没有不厌其烦,好为人师的习惯。 而且小时候父女关系又不好,所以小姑娘从那时起,就本能的学会了如何最快速的掌握各种知识要点。 许观海粗心,以为女儿跟他一样,天生聪慧,一点就通。他也从来都没想过,这世上大半人并不都是这么天纵奇才,就连他女儿,也是不声不响总结了这么一套学习法门,才能跟上他授课的大步。 如今许樵来讨教,许惜颜还挺纳闷。 “二哥哥若不如此,从前如何学习?难道太学院的先生们,肯多讲两遍?” 许樵无地自容,差点掩面奔走。 太学院的先生们岂止肯多讲两遍啊? 有时甚至骂他们,同一本书,都快讲了不下二十遍。回头还有自家先生辅导,可还是有人不会。 要是有人听两遍就会,那简直要被先生捧在手心里当宝贝了。 可惜二妹妹不是男孩,不能去读书。 啊,不对。 也幸好二妹妹不是男孩,不能入太学院,否则他们早该被先生们鄙视成渣渣了。 二妹妹这么优秀,千万得藏好。 否则他们这些兄弟,真心没脸见人了。 前有三叔探花,后有二妹妹这般珠玉在后,许樵真是刺激得恨不得头悬梁,锥刺骨了。 于是别看出了门,但许樵比在京城,更加发愤图强。 柏二太太一面欣慰,一面气恼。 有这么好的学习方法,也就许观海那个瞎子看不见。 柏二太太忍不住亲自上阵,一面观察,一面细细总结。回头务必要推广全家,让整个家族孩子都受益。 祖孙路上,学习风气日渐深厚。 京城里收到许惜颜的来信时,恰是许桐的及笄礼。 时气日暖,花开锦绣。 淡紫色的梧桐花,热热闹闹开满了一树,在明净的蓝天下,显出几分绮艳。 就如许桐,原本只是带着清丽书卷味的女孩,但在今日的盛装之下,同样美得耀眼。 一身大红礼服,正是公主府给的上等料子。 绣着蝴蝶水仙等吉祥纹饰,胸前配着许太夫人给的九宝赤金缨络,戴上许惜颜送的红宝石,打的莲花首饰,只须薄施粉黛,便让人不敢小觑。 只许桐平日素净惯了,不大习惯这般华丽。才想把这些首饰收几件,被尹二奶奶拦住了。 “收什么?正是花儿一般的好年纪,就是要穿戴起来才好看。” 尹二奶奶瞧着亭亭玉立,焕然一新的女儿,又是欣慰,又是不舍。 姑娘长大了,还长得这么好,在每个母亲眼里,都是独一无二,最珍贵的宝贝。 但姑娘大了,也意味着离别的到来。 所以尹二奶奶光是瞧着,都想哭了。 “今儿你可别招我,好生给你娘露一回脸。否则我现就哭给你看!” 许桐无奈,却也能理解母亲几分心酸,“娘,不论如何,我总是您的女儿。” “行了行了,你快别说了,越说我越想哭。都打起精神,准备招呼客人。” 尹二奶奶说着,用力吸了口气,咽下眼底漫上来的泪水,平复了情绪。 而颜家祖孙,已经上门了。 第129章 及笄(一) 这次为了许桐的及笄礼,许府上下,隆重以待,一片喜气洋洋。 尹二奶奶心里明白,这是托了许惜颜的福。 请到颜大太太做主宾,才得府中这般重视。 所以就算成安公主不会来,她仍是打发人特意去送了张帖子。还专门交待人准备一份上等席面,回头送到公主府去,也算谢过她之前的厚礼。 只没想到,成安公主这般给面子。竟打发人说,她一会儿也要过来。 那整个接待就更得隆重了。 尹二奶奶去接了颜大太太祖孙,又赶紧得去找邹大太太商量。 颜大太太笑道,“你们忙你们的,我们这般相熟人家,不必客套才好。” “是呢!”颜真在给许太夫人及一众长辈请了安之后,也是笑道,“只找个人,领我寻云槿妹妹去。她姐姐不在,我闹她们去。” 她一个嫡女,肯与许家庶女结交亲近,本是好事。 许太夫人忙让身边的稳当人,妥妥的把颜真领去了。 许云槿才梳妆打扮了,要出来待客,听说大名鼎鼎的颜五姑娘来找,实在受宠若惊。 颜真笑着进来,“可是你家二姐姐说的,你家有琴艺高手,烦妹妹替我引见——” 话音未落,忽听院子里的琴声,悠然响了起来。 自从成安公主送回了碧波,袁姨娘每天都会抽空练琴。 恰好她今日弹的,还是那日颜真送别许惜颜时,弹过的《梅花三弄》。 才一小段,颜真就听出差距来了。 她于琴技上颇下苦功,高下好坏,一听便知。 要说她的技艺不差,但毕竟年少,富贵无忧,经历得少,琴声虽然优美,却缺了那份能打动人心的力量。 但袁姨娘曾遭家族巨变,世态炎凉,她内心的感受更多,琴音里便蕴藏着一份真挚的情感,象饱经风雨的花,比温室里养大的,便多了一份鲜活与生动。 许惜颜不擅弹,却擅于听。 她叫颜真来听听,还真是为她好。 颜真心中感谢,正细细揣摩,忽听院里有人尖酸说话。 “今儿家里办喜事呢,姨娘也不歇歇?弹得这么离愁别绪的,我听了是没什么,可让有心人说到二婶跟前,倒要给姨娘添晦气了。” 这人会不会听琴哪?不会就别乱说。 颜真当即就怒了。 袁姨娘也不好解释,只得收手,低低赔罪,“四姑娘说的是,是我疏忽了。” 颜真出来,就见那边绿纱窗里,站着一个清雅如兰的女子,虽年过三旬,却气质极佳,直看得她眼前一亮。 至于特特穿了件桃红衣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许云梨,被完全忽略掉了。 “《梅花三弄》虽是离别,但亦有梅花经霜而不凋,傲雪凌姿之意。今日虽是大姐姐及笄的好日子,但相信二婶心中,也有女儿长大,即将离别的浅愁。故此袁姨娘弹这曲子,亦是应景。且听她的琴音里,更多的是对大姐姐前程的祝福。希望她能如傲雪梅花一般,经霜凌立,又有何不可?” 许云梨是真不知道,颜真也在。 她更加没想到,出言教训她的,竟然是许云槿。 而抢着说完这番话的许云槿,也有些紧张。 可她没有办法,颜真已经站出来了,还一脸的打抱不平。 虽然她是贵客,但到底是外人。 要是让一个外人,在自家教训自家妹子,那也太丢二姐姐的脸了吧? 所以,许云槿勇敢的站了出来。 谁知转身看过来的颜真,眸光里很有几分欣赏。 “你不错,怪不得你姐姐肯提到你。回头家里有聚会,我打发人下帖子给你和你大姐姐。” 是她和许桐。 没有别人。 许云梨妒忌得快要变形了。 都是一样的庶女,为什么许惜颜只提到了许云槿,却不肯提她? 既有贵客到访,为什么许云槿不早点通知她,偏要看着她出丑? 她们都是故意的,都是故意针对她! 既然你做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 许云梨是铁了心,要让许云槿难堪了。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发难,袁姨娘先行一礼,“云姑姑来啦。” 见是许观海身边的老人,许云梨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云姑来了有一会儿了,刚好看到事情经过。她佯装不知,只云淡风清道。 “姑娘们既都收拾好了,便都过去吧。三姑娘也渐渐大了,正该学着招呼客人。颜五姑娘,请吧。” 颜真客气笑道,“正好,我也逛逛你家园子。袁姨娘,下次有机会,再来向你讨教。” “不敢。” 袁姨娘温和笑着福了福,许云槿便引着人走了。 云姑略停半步,挡在许云梨跟前,“我看四姑娘脸色不好,今儿要不还是留在屋里歇着吧。三爷那儿,我自会去说。” 许云梨顿时僵了。 她已经被禁足了许久,难道连这样的大日子,也不许她出去见人么? 那简直就是整个许府的笑柄了。 可云姑发了话,她真就去不了了。 没想到才被她针对的袁姨娘,求了个情,“到底是大姑娘的好日子,若谁有个头疼脑热的,说起来也不大好。我看四姑娘只是缺些脂粉,补一补也就好了。” 云姑看她一眼,到底招手把一个管事妈妈叫上前了,“那你今儿就跟好四姑娘。” 管事妈妈心中明白,带许云梨回房假意补脂粉,命她将身上那身过分招摇的桃红衣裳,连首饰全都脱了下来,更换了一身素雅些的。 “今儿是大姑娘的好日子,要穿得喜庆,却不能喧宾夺主。姑娘若是不高兴,回头尽可以使性子,但此时,却非得听奴婢的不可。” 许云梨只得忍气吞声,换了衣裳首饰,委委屈屈的跟着人出来了。 还得一路赔笑。 因为客人已经来了,哪怕没有客人,便是自家人,也须看起来高兴喜庆,否则这管事妈妈即刻就要把她押回房去。 这份憋屈难以言表,也无人关注。 因为客人们渐渐来了,许家后院热闹非凡。 各家的千金闺秀,王孙公子皆来了不少。 因许太夫人早就发话,要给长孙女办得风光热闹。许家还特意从外头请了个京城有名的戏班子,锣鼓一敲,连许云梨也忘了愁眉苦脸,一心只想瞧热闹,结识人了。 只可惜管事妈妈盯得紧,哪里给她乱来的机会? 第130章 及笄(二) 所以在宾客们看来,许家的门风是极好的。哥儿姐儿们无论嫡庶,都是极有规矩的。 同来道贺的萧氏,再一次开了眼界。 虽说她家还在守孝,论理不该参加这样的喜庆宴会。 但尉迟圭不是说了么,允许家里不时犯点小错。 所以萧氏想想,还是来了。 带着两个儿子,以及杨荔枝。 尉迟坚是自己不肯来的,倒不是因为之前得罪了许家人。而是在许长津的介绍下,他刚进了一个新书院,正忙着准备功课,实在没空。 尉迟三兄弟,包括杨荔枝的弟弟杨寿,最终决定去了同一家书院,凤岗书院。 这家书院是一个老秀才办的,他自己虽没考中举人,但极会教书。弟子中有不少举人进士,在京城十分有名。收费虽然贵一些, 还是趋之若鹜。 要不是有许家人介绍,兼之虎威大将军的鼎鼎大名,这老秀才还真不太想收。 只怕得罪这等凶人,回头遭人报复,才勉强把尉迟兄弟都给收下了。 但他也说清楚了,自家书院更偏向于基础教育,想一飞冲天,不要来找他。 尉迟两兄弟一听,顿时就肯了。 他们要的就是打基础,飞太猛太高的,也不适合他们。 然后尉迟坚觉得,自己在乡下学的基础也不是很牢靠,便也想来先上一年再说。 而尉迟牡丹一贯的生怕少占便宜,他们去哪儿,也非要送儿子过来。 萧氏懒得争,她如今也想学学许惜颜,凡事大气些。 反正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 无非多交一份束脩,她如今也不是出不起,便交钱四个一起供了。 只今儿要出门做客,却不可人人都来。 要说尉迟均兄弟两个,原也不大想来,可萧氏坚持要带他们出来见见世面。 哪怕给人笑话呢,总算知道错在哪儿,回头好改。 至于杨荔枝,便是为了结亲了。 萧氏也知,这些高门大户未必看得上她家。 但谁家难保没有几门穷亲戚?万一能遇上合适的,解决了这个外甥女的婚事,那可是去了她一块心病了。 也就是到了京城,萧氏方知,大户人家成亲有多繁琐。 说订之后,请媒占卜,小定大定,不闹个一年半载,在这些贵人眼里,都属于没规矩。 不比今日许桐及笄礼,还是虚岁,杨荔枝可实打实的满十五了。 这要再不抓紧,回头拖到十七八,成了大家眼中的老姑娘,更难说亲了。 所以萧氏今儿特特把她也带来了。 好在许惜颜虽走了,公主府的姑姑一直没叫回去。 今儿陪她们来的,除了张妈妈,还有公主府的青娥。 她见过的世面多,今儿给杨荔枝挑的衣裳首饰既不招摇,又显得内敛质朴,很是小家碧玉。 今儿过来,倒入了好几家奶奶太太的眼。跟萧氏闲话中,旁敲侧击,就打听起杨荔枝。 听说她的出身,也没怎么嫌弃。 萧氏知道有门儿,心中大定。 也不上赶着多说,横竖有心人,回头总会托人传话。 坐不多久,吉时到了。 男宾们还在外头听戏,但女客可以去后院观礼了。 萧氏真是开了眼界。 一个女孩儿的及笄礼,简直比乡下成亲还繁琐。 几次加衣,叩拜,她看着都累。 偏那当事小姑娘,稳稳当当在众宾客面前,分毫不错。 光这份定力,萧氏都自叹弗如。 对大家闺秀,又多了一份认识。 只在过程中,也不是没有半点不和谐音。 原本早就说好的,许润不在,就由亲叔叔许观海代行父职。 谁知邹大太太眼看今儿办得热闹,宾客云集,就有心让她的儿子许汤去露这个脸,代行父职。也不吭声,也不商量,便把人往前推。 尹二奶奶瞧出她的打算,直气得差点变了脸色。 亲叔叔和堂伯,能一样么? 再说许观海可是大名鼎鼎的探花郎,无论名声风仪,都甩了许汤这嫡长子不知几条街,让女儿给他敬茶,她都不乐意! 可要当众争执起来,也未免太难看了。 邹大太太也是算准了这点,才敢把儿子往前推。 到底是宗子呢,且又居长,不信许观海还敢把人挤下来。 许观海,是不好出手,但有人出手了。 “哟,我来得迟了,可是耽误你们行礼了?” 众女眷齐齐转头,就见门口那儿,站了个容貌艳丽,媚眼上挑的美妇人。 不是成安公主,又是哪个? 她不仅自己来了,还挽着一位年纪稍长的贵妇人,却是京城中人缘极好的敏惠长公主。 这下子,就算这班贵妇对成安公主有诸多不满,也不好撒气了。 大家齐齐起身,给敏惠长公主行礼,顺便给成安公主行礼。 许太夫人亲自过来招呼,敏惠长公主一把扶着太夫人,笑道,“快别多礼了,只当我们是寻常亲戚来走动便罢。后头几个小子,你们回头再认识,可别耽误了大姑娘的吉时。” 众人再看她身后,果然站着好几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想来俱是王室宗亲。 这下子,就算是对成安公主没好脸色的,也不得不虚与委蛇了。 敏惠长公主是贵族圈里的月老,她特意带来的,肯定都是未婚男子啊。 且值得她出手的,身份地位,不一般。 贵妇们就算对成安公主有成见,却对女儿们的好姻缘没成见,所以一时之间,竟没有肯得罪她的。 成安公主甚是满意。 天知道她多心虚,才想出这么个狐假虎威的主意。 可女儿走前交待过她,要来给许桐撑场子。她再硬着头皮,也得来啊。 如今看局势大好,暗地里捅一把许观海,“你还不快去坐着?” 啧啧, 成安公主忍着没吐槽。 瞧他打扮得油光水滑,竟比当年跟她成亲,还要招摇三分。 怪不得那些贵妇们,一把年纪还放不下当年的恩怨。说来也怪许观海,都儿女成群了,还保养得这么俊俏干嘛? 一不发福,二不油腻,妥妥的中年帅大叔一枚。 成安公主,也暗搓搓的觉得很有面子呢! 当下暗暗拿定主意,将来女儿及笄礼,就照这标准,要他再精致十倍,否则她才不依。 第131章 及笄(三) 至于许汤,早在看到成安公主来时,就默默退下了。 他又不傻,要争风头,也不能当着成安公主的面。 要不这个泼辣货,口没遮拦的当众呛他几句,他也接不住啊! 许观海瞥一眼,酸得几乎把心事摆在脸上的蠢媳妇,上前坐下了。 他就俊俏怎么了? 他就打扮怎么了? 这女人至于这么盯着他看么? 都看得他,怪不好意思的了。 不过不好意思的许探花,还是撑住了场子。 而有了这般重量级的嘉宾,许桐也越发沉稳了三分。 在主宾颜大太太的指引下,一路行礼,尽显世家嫡女风范。 一众宾客,包括敏惠长公主都点头暗赞。心想这丫头倒是跟她姑姑一样,都是做宗妇的好苗子。 一时礼毕,宾客齐齐夸赞许桐,不少人家玩笑间都流露出求亲之意。 尹二奶奶心中又是骄傲,又是伤感。 好在敏惠长公主,又介绍起此行带来的几位王孙公子,暂时分去些众人注意力。也让许家,好将宴会继续进行。 不过有了这些皇室宗亲来捧场,许桐的及笄礼可谓风光之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为京城闺秀人人羡慕的标杆。 而这一切,许桐深知,都是许惜颜带来的。 就算二妹妹不在,但她心里,记下这份人情了。 主母太太们忙着交际应酬,许桐也要当好这个地主,招呼好今日前来的千金小姐们。 知道年轻人大半不耐烦听戏,也是想给她们一个交际游玩的机会,许府早在后花园里准备了果品吃食,礼毕后就尹二奶奶就吩咐许桐,带着女孩们过去了。 却恰好遇到许松,带着公子哥们去后花园的另一处游玩。有意无意便在路上,有了短暂的相遇。 才打个照面,还来不及让人各显神通,展示自己,忽地一个丫鬟惊叫。 “六哥儿,你快放下!” 花园一角的草丛里,许家年纪最小的六哥儿许云树,傻乎乎站在及他腰深的草丛里,抱起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猫。 众人脸色俱都变了。 小猫是很可爱,软萌可亲。 但大点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小奶猫是离不得母猫的。 若是动了它的幼崽,哪怕是无意,母猫怕是要发怒。 才这么想着,就听见一声低低的猫吼。草丛后的矮墙上,蹿上一只三花母猫。 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了,目露凶光,伏低身子,摆出一副捕猎的姿势。瞧那模样,也不知是哪儿蹿来的野猫。 偏许云树还无知无识,捧着小奶猫,本能的往最亲近的人跟前,走了两步。 “姐姐,猫猫。” “你别过来!” 许云梨可从没想过要在众人跟前,表演这样的姐弟情深。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甚至看都不看,就躲到人后。 偏偏那人正是颜真。 于是颜真眼中的讥诮,也就半点也不掩饰的流露出来。 许云槿只觉丢脸之极。 才想站出去,有一道红色身影掠过。 是许桐,迎上前去。 她是大姐姐,自然有责任保护弟妹。 “六弟别怕——” 话音未落,那三花母猫嗷呜一声,已经从墙头上扑了过来。 许桐来不及多想,刚把许云树拉开,却不妨踩着自己裙子,摔了下去。 她转过身去,只来得及护住头脸,原以为今儿肯定要被猫挠了。 不想有个墨绿身影一闪,挡在那猫的来路,护住她们姐弟。 嗤—— 阳光下,刚好让她看见那猫还没缩回锋利的猫爪,狠狠挠向那年轻人。 春衫轻薄,顿时抓破了,连同小臂,都留下三道血痕。 但他却皱眉忍着疼,不曾挪开。 还快手从许云树手上拎起小猫,往旁边轻轻一抛。 母猫护崽心切,看人放了小崽,跳过去叼起小猫后颈,跳过围墙走了。 “你怎么样?” “你怎么样?” 同样的问话,从许桐和那墨绿公子口中,同时说出。 对视的二人同时一怔,旁边人却已经反应了过来。 “快请大夫来呀!大姐姐,你有没有事?六哥儿呢,有没有吓着?” 是二房的许云樱。 她上次伤了手,又得罪了成安公主和亲爹,倒是在家夹着尾巴老实了好些天。但今天这样的大日子,她是不可能错过的。 还自觉抓住了最合适的机会,展现自己。 没见到好几位年轻公子看过来的眼神,明显亮了亮吗? 若论起姿色,除了许惜颜,许云樱在许家,还当真没输过谁。 只可惜,聪明人太多,能给她展现的机会也太少了。 别说这些公子小姐,那些丫鬟婆子反应过来,也呼啦啦围了上来。 许桐没让许云樱来扶,只扶着丫鬟起身,淡道,“我无事。六哥儿应也无事。大哥哥,劳你带这位公子先去抹些伤药,再请个大夫好生瞧瞧。” 那墨绿公子衣裳虽略老气些,但相貌颇好,浓眉大眼,笑起来很是爽朗,“无妨,不过给猫儿挠了一下,破点皮罢了。” 许桐正色道,“正因是小事,才不可耽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需当爱惜才是。且公子若是有事,岂不让许家上下不安?” “正是正是呢。”许松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抓着他的胳膊就走,“邓旭,你就跟我去瞧瞧吧。否则回头长辈知道,定要责骂我招呼不周了。” 还忍不住跟许桐说,“妹妹也回去换身衣裳吧,哎,也是我站得远了些,一下没反应过来。” 家里的小兄弟遇到危险,居然不是哥哥们上去搭救,而是个姐妹。 要是抓破点皮肉,那他将来还怎么见人? 许桐与他相处多年,知道这大哥虽过于娇惯,但骨子里还挺爷们的。他说这话,真不是客套。 “也是我离得近,一下子就忘了怕,否则哪敢过去?” 这话说得许松心里好过多了,“咱们都是当老大的,习惯了有事挡在前头。只大妹妹下回万不可如此,到底你们女孩儿娇贵,不比我们这些糙汉子,伤着留个疤也不怕的。” “大哥哥说的是呢。” 兄妹俩一团和气,许松带着邓旭走了。 那边许桐换了件衣裳,依旧出来招呼宾客。 第132章 议亲(一) 至于想抢风头的许云樱,或是其他有同样心思的闺秀。呵呵,不好意思,没有过硬的底气,仅凭美貌与姿色,就跟初入京城贵族圈的萧氏一般,哪怕是炙手可热的虎威大将军亲娘,都是不可能轻松打开交际圈的。 今天的及笄礼是为许桐办的,她就是今天当之无愧的主角。 凡是懂事明理的贵女,都不会去抢她的风头,还会有意无意捧着她,这才是礼。 在这样不动声色,言笑晏晏的云鬓交锋里,各人的品性也渐渐展露无疑。 等到宴席散去,尹二奶奶料理完家务,带着疲惫却依旧兴奋的心情,去看望女儿时,就见许桐歪在榻上,手里握着本书,眼神却不知飘向何方。 尹二奶奶看得心头一跳,还怕女儿是动了春心,忙把下人都打发了下去,才进屋低问。 “你这是看上谁了?” 许桐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已是面红耳赤,又羞又急,“娘说什么呢?” 可尹二奶奶越发追问了,“娘是过来人,什么不懂?你方才在想何人?” 许桐更羞臊了几分,目光却闪烁起来,“没,没什么……” 她方才,确实是想到一个人,谁知一下就失了神。 最终,在尹二奶奶的坚持里,她只得吐露了实情,“是今儿救了六弟弟,和我的那位……” “若是他,你快死了这条心吧。” 尹二奶奶一句话,犹如兜头一盆冷水,让许桐怔住了。 “他不好?” 尹二奶奶再看女儿神情,“还说你没动心?脸色都变了。他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他家里确实不大好。” 两母女不用避讳。 尹二奶奶如实把邓旭家中情形说了。 “……说来虽也是长兴侯府的嫡次子,可义阳长公主那样不讨皇上喜欢,嫁这样人家,不是讨皇上的嫌么?且你三叔还娶了成安公主呢,就算为了不让你三叔,你二妹妹日后难做,也是绝对不能嫁的。” 许桐呆了呆,明白过来了。 她一向许家最懂事最明理的嫡长女,自然不能任性。 所以忍着心头的小小酸涩,轻轻低头,“我知道了。” 尹二奶奶看她这样,未免心疼起来,“好孩子,你听娘的,就算没有义阳公主,那邓旭前头还有个嫡长兄呢。别说体弱,但只要有他一日,这爵位就落到他头上。你进门就得矮人一等,一辈子被长嫂压着。何苦来哉? 娘也不是一定要你嫁宗子长孙,若遇着好人家,做个顺心顺意的小儿媳也是好的。只那邓家离得太远,咱们摸不着够不着的。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实在舍不得你远嫁。” 许桐头埋得更低,“我知道了。” 听她声音微有哽咽,尹二奶奶不忍心再说了,“行了,你也累了一天,早点歇着吧。” 等她走了,许桐才悄悄落下两滴清泪。 也不知是哀悼自己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就被无情吹落枝头的一点点少女情怀,还是同情那个叫邓旭的少年。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可投胎为义阳公主的孙子,又身为人家的嫡次子,就是错了。 可越是如此想着,那个墨绿爽朗的少年,明明自己受了伤,却还问她有没有事,把受伤的手藏在背后不给她看的少年,却越发深刻的烙印在许桐的心里。 她想,自己或许和他不会有以后。 但她一生,大概都很难忘记他了。 而参加过许家及笄宴的第三天,一个官媒婆,便登上了虎威大将军的府门。 “……小妇人斗胆,想请问府上表小姐可曾订亲?府上对其择婿,又有何要求?” 这还是萧氏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官媒,与民间媒婆最大的不同,大概她们是有官府腰牌的,衣裳打扮也更见精致。 今儿来的这个,年纪也轻,只在三十上下,很是精明能干的模样。 若不说话,还以为是哪家的少奶奶,哪里会想到竟是媒婆呢? 看萧氏只顾上下打量着她,这媒婆也不恼,反倒温和笑着,介绍起自己。 她原姓李,这官媒是她家祖传的生意,在京城做了已经有四代了。 与各个豪门大户极是熟识,跟她丈夫两口子还是同行。且她丈夫,因为会说话,做得比她还更受贵夫人们的欢迎。 “……原本托到我家来的,是寻的我丈夫。只因打听着太太孀居在府,外子恐贸然登门,有所冒犯,才让我来了。” 萧氏听得大开眼界。 原来竟还有男媒婆?这在乡下可不多见。 只不过这些日子的熏陶,让她也没有一惊一乍,只是笑着开了两句玩笑,揭过话题便罢。 “只不知托你来的,是何等人家?” 李媒婆笑而不答,“那要问太太,想跟什么样的人家结亲了。太太初来乍到,我也不诳太太。横竖您府上还好几位公子小姐呢,日后总得婚嫁。若是不忙,我便跟您细细分说一回。” 原来这京城权贵多,谈婚论嫁的讲究也多了许多。 有些人家有意,但又不知对方底细的,就会托媒人先去打听对方的想法。然后看自家合不合适,再决定要不要开口。省得提亲不成,闹得两边都尴尬。 日后同朝为官,也彼此难堪。 所以京城的官媒,倒是比民间媒婆都要生意兴隆,但也更考验他们的能力。 守口如瓶是最起码的,还得办事灵活,才能说成好姻缘。 萧氏听得连连点头。 也明白这李媒婆,为何不肯说是谁家相中杨荔枝的了。换了她,肯定也是如此。 李媒婆看她颇通情达理,不似寻常暴发户嘴脸,也肯跟她说起实话。 “要说府上表小姐,人品相貌皆是不错,只出身到底差了些。这说起亲事,便有些为难。” 萧氏忙道,“你如实说,我必不见怪。” 李媒婆竖起三指,“说来这京城,有三类人,是不大好说亲的。一是过分出挑的庶子庶女,二是有嫡兄的次子,三便是表小姐这般,投奔而来的亲戚了。” 萧氏来了兴趣,听她细细分解。 第133章 议亲(二) 李媒婆道,庶子庶女太出挑,必定心高气傲。 若婚配得太好,怕他们压了嫡出。 但婚配得太低,说不定要记恨家里,保不齐日后还会捅上一刀。 有嫡兄的弟弟们,也不好找。 占着嫡出的名分,自然不能低就。但要是高娶,哪个高门贵女甘心做弟妹,一辈子被大嫂压着? 要是大嫂身份贵重,倒还罢了。若是身份平平,又无手段,那将来后宅就有得闹了。 萧氏听得深以为然。 不说别的,她这跟许家接触几回,也略瞧出些端倪了。 柏二太太明显比邹大太太更会为人处事,但邹氏占了长嫂的名分,便还是处处以她为先。要是柏二太太不服,一定要争,可怎么办? 所以一般大户人家,若不是象许观海这般,能高中探花的出挑人物,基本弟弟们娶媳妇,在身份家世上,都会比兄长略次一等。 就是防着日后妯娌相争,难得清静。 至于投奔来的亲戚,就更好理解了。 就如杨荔枝吧,本身就是一个乡下姑娘。 书也没读,绣花都不太精通。但偏偏她表哥一朝发达,如今是虎威大将军,她也跟着鸡犬升天,自然不会甘心嫁个贩夫走卒。 但她虽有表小姐之名,却受了几天贵族教养?怎么可能跟那些打小就锦衣玉食,在内宅长大的千金小姐比? 人家想来结亲,自然也是差不离的条件。不会太好。 萧氏点头,“门当户对,我懂。” 李媒婆就如实告诉她了,一般这样的女孩结亲,大概有这么几个出路。 一,是给有儿有女的官员当续弦。 因她到底年轻,相貌也不错,只要能在后宅站稳脚跟,日子多半好过。 就算丈夫要走得早些,但她有继母的名分,日后就是府里的老封君,前头儿女也不敢不孝敬。 只老夫少妻,日后在夫妻情份上,可能敬重宠爱更多,却不会如少年夫妻那般,多些相濡以沫的意思。 第二种呢,就是托赖着名声,嫁些不那么好的庶出子弟。 这种倒可以年岁相当。 但李媒婆说得实在,若是庶子有出息,其实也不难娶到好媳妇。 若有还不错的人家,愿意来提亲的,却得小心。必是这庶子有些不检点的地方,只能低娶。 日后闹出事来,也只好胳膊折了袖里藏,再难讨回公道。 萧氏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就不能寻个稍差些的门第,年轻有为的子弟么?” 李媒婆苦笑,“我的太太,这世道到底是男人把持的。若是真有出息,要么早早订了亲,否则就是家里心气高,立志要等到金榜题名,再娶个高门贵女,改换门庭的,又怎肯屈就?” 说白了,好男人不管出身高低,行情都要好很多。 但女孩养在深闺,除非自家有门道,能说去相熟的人家。否则就只能矮子里拔将军,挑个相对差不多的。 萧氏明白过来,默默叹息。 李媒婆道,“真想嫁得好,还有第三条出路。就是不问人品,只论家世富贵。但小的看太太不是这般人,索性就不提了。” 萧氏道,“我家姑娘也不是贪图富贵之人,必要给她寻个心地良善的厚道人,才算终生有托。” 李媒婆道,“我家数代在京城说亲,别的不敢自夸,但为人品性还是了解的。若太太愿意,回头敢来提的,不能说是十全十美,但人品应该过得去。” 那就是说,在年纪家世上,可能就不那么如意了。 萧氏想了想,“你先回去,容我也想想。” 李媒婆很是爽快,“到时太太若有别的想法,寻人去递个话,我即刻就到。” 萧氏挺满意,还厚赏了一回,算是结识。 回头张妈妈跟她说,“这李媒婆说的,倒俱是实话。表小姐这亲事,若非将军那里有更合适的人选,否则便是求了郡主亲自开口,也是这般情形。” 萧氏心里也知,自家这情况,就是一个高不成,低不就。 也别说杨荔枝了,就连尉迟圭和自家几个亲生儿子都是如此。 太好的不可能看上她们家,主动愿意攀附的,只怕就别有居心了。 而杨荔枝年纪大了,不可能如兄弟一般,慢慢等。这要赶着说亲,就更不可能挑到特别好的。 萧氏干脆去杨荔枝那里,问她自己的意思。 不想尉迟均也在,拿了香囊彩带给表姐。 “……这不是端午快到了么,京城人有互赠香囊辟邪的习俗。这我今儿在书院里收的,只这彩带据说是未婚女子,才会系在臂上或头发上,娘和姐姐都用不上了,我就给表姐了啊。” 萧氏一把年纪,也不争这些,笑笑叫杨荔枝收下了。 杨荔枝道,“正好这两天我在跟丫鬟们学打五毒络子,等多打些,也给表弟们拿去送人。” 萧氏道,“那就辛苦你了,只别太累着。” 又跟儿子道,“你没事就回去看书吧,我跟你表姐有话说。” 尉迟均正想看看那五毒络子什么样,不太愿意走,“什么话还非得避着我呀?你们说就是了。” 萧氏皱眉,“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讲理?你都多大了,成天呆在你表姐这里,象话吗?” 尉迟均嘟囔道,“那大了莫非就连亲戚都不能做了?既嫌我,我走就是。” 看他气鼓鼓走了,萧氏直摇头,“这孩子,也不知几时能开窍。二郎象他这么大时,已经知道为家里分忧了。” 杨荔枝道,“其实均弟心里也是明白的,他就是这个直肠子,舅母就别见怪了。” 萧氏自然不会跟自己的亲生儿子见怪。 把丫鬟都打发下去了,才跟她说了今日媒婆上门之事。 “你那爹娘都是靠不住的,所以我寻思着,还不如问问你自己的意思。你想嫁个什么样的?” 杨荔枝倒没有寻常女孩那般忸怩作态,谢过萧氏操心,方道,“我其实没什么想法,只要人好,不打媳妇孩子就好了。还有一条,就是不能碍着二表哥的事。” 前头还好,后一句听得萧氏莫名其妙,“你成亲,如何碍得到你表哥?” 第134章 议亲(三) “会的。”杨荔枝认真说,“那日我去许家,听那些官家小姐聊天。说起谁家姑娘,嫁了个什么人,后她夫家也不知因何,竟跟娘家对上了。她又跑回娘家去哭,弄得娘家很是为难。要说我能有今日,全亏了舅妈和二表哥照应。我若嫁人,帮不上你们也就算了,但若是还要跟你们对上,那我还能做人吗?” 萧氏很感动,“放心,不会的。若真有那一日,你帮着婆家也没错。记着,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只有丈夫孩子,才是你一辈子的依靠。” 可杨荔枝不能认同,“那他们要是不好呢?就跟我爹我弟弟似的,我娘能靠得着他们?还不如舅母和表哥了。” 这,这例子太鲜活,萧氏竟无言以对。 杨静自不必说,就杨寿,年纪小小,瞧着也是小白眼狼一个。 有奶就是娘,遇事往后躲。 如今才去书院读了几天书啊,新鲜劲儿一过,就见天的哭闹,嫌苦嫌累的不想去。 说他能有出息,萧氏也是很怀疑的。 不过萧氏转念一想,倒知道该给杨荔枝寻个什么样的婆家了。 回头再把李媒婆请来,萧氏就如实把杨荔枝幼年的遭遇说了。 “……我这外甥女儿,是吃过大苦的。不怕婆家穷,就怕相互算计,吵闹不休。若是能给她寻个和睦温厚,长辈关怀的人家,最好不过。” 李媒婆听了便合掌笑道,“太太要是这么说,那就有桩现成的好姻缘在这里了。” 男方,是大家族的旁支亲戚,算书香寒门。为人上进,已是从六品官,家风清正和睦。父母俱在,明理通达。 元配过世后,男方立志守孝三年,足见有情有义。 缺点就是男方年纪大些,现年三十有八,但也正值年富力强。 膝下已有两儿两女,大的都已经十五了。皆是元配所生,家境较为清贫。 男方就想找个能吃苦,能担事的女孩子,帮着分担家计,照顾老人孩子。 但男方父母也表示,愿意让媳妇跟着儿子去任上过小日子。他们还算硬朗,能帮着照顾前头的孙儿孙女,不至于麻烦到续娶的新媳妇。 回头孙儿孙女议起亲来,有继母在,也算父母双全,便好说许多。 李媒婆说得很实在,“若论起男方,从六品官,又是这样年纪,显见得是要往上升的,原本不难续弦。若不是家中清贫,孩子又多,早给人捷足先登了。 且他也不愿找那些娇小姐,就怕不懂事,日后烦心。如府上表小姐这般,人家听了必是愿意的。 但大人们懂事,孩子们未必。将来进门,尤其有了亲生孩儿,难免有些磕碰,这些却须得想好了。” 没娘的孩子,和后妈的孩子,想来也知道世人会偏向哪边。 所以世人才会说,后妈难做。 萧氏正琢磨着,李媒婆又道,“若嫌做续弦名声不好听,倒还有家青年公子。家境不错,父母也明理。唯有一点,他家就一个独子,难免惯坏了,养成不少坏毛病。便有意讨个吃过苦,泼辣些媳妇,能管得住这丈夫才好。” 萧氏明白了。 那应该是有相当多的坏毛病了,在京城熟人圈里,说不到好媳妇,只得选择尉迟家这样的外来户。 且杨荔枝自身又低,没法挑剔。回头就是小夫妻吵闹呕气,怕也如这李媒婆之前所说,胳膊折了袖里藏了。 李媒婆说完,也不逼萧氏立刻答应。让她再好生想想,便告辞走了。 萧氏命人去送,正自沉思,忽地尉迟均跳了出来。 “要我说,两个都不好!” 萧氏吓了一跳,“你怎么躲在里头?” 尉迟均不想跟她解释,反正方才的话他都听到了。 “娘,你要给表姐说亲,为何不考虑下身边的熟人呢?” 犹如晴空一个霹雳,萧氏脸色都变了。 “你你你,你什么意思?莫非你对你表姐……那绝对不行!” 一想到要跟尉迟牡丹做亲家,萧氏就要疯。 “姑血不还家,老话都这么说的。对,姑血不还家!” 尉迟均一副被狗咬了的表情,“娘你想什么呀?我跟我表姐,能有什么?我说的是长津哥!许长津!” 萧氏一颗心,这才晃晃悠悠落回原位。 随即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那李媒婆都说了,好些寒门小户的出息子弟,都看不上你表姐,何况这样的大户人家的子弟?” 可尉迟均道,“那是旁人不知道表姐的好呀,长津哥就不一样。我今儿给他去送五毒络子,他还跟我问起表姐来,说她是个好姑娘。” 萧氏心中一动,“果然如此?” 尉迟均道,“我骗你作甚?长津哥还说,表姐是少见的心性坚忍的女子,出淤泥而不染,经霜华而不调,哎,反正就是很欣赏表姐的意思。娘,横竖长津哥也在说亲呢,何不一试?若是成了,那他以后就是我的表姐夫了。” 萧氏白他一眼,“那要是不成呢?” 尉迟均大咧咧道,“不成那就不成呗。反正又不掉块肉,总比做后娘,或是嫁个败家子强吧?娘你是不知道,我在书院里听同窗说,要是一家出个那样的败家子,可算是全毁了。吃喝嫖赌,样样都来,如何管得住?再有钱也糟蹋个精光。我那同窗有个亲戚,便是如此,至今欠了他家许多银子,还一副债主嘴脸,谁见了都头疼。” 萧氏听着心动,却又为难,“这般事,哪是这么好开口的?” 如今许惜颜不在,想找个传话的中间人都不方便。 可尉迟均道,“娘你要怕没面子,不如我去问,到时丢脸也是我,这总行了吧?” 看他兴冲冲的往外跑,萧氏原想把他叫住的。可转念一想,又停下了。 万一,要是侥幸成了呢? 若能嫁给许长津那般的人品家世,可是杨荔枝烧高香了。 可真有这种可能吗? 还真有。 二房的长媳余大奶奶,在陈二媳妇来请安时,听她吞吞吐吐说起这事,惊得一口茶差点喷了出去。 “尉迟家的表小姐?” 陈二媳妇略为难。 她是许太夫人派给许长津的,眼力自然不低。 故此,她也不太看好这门婚事。但许长津显然有几分意思,所以叫她回许家来探探口风。 第135章 议亲(四) 陈二媳妇说得委婉,“……我们四爷是个心软的,那位表小姐又着实可怜了些,我们四爷便有些允意了。” 余大奶奶端起茶杯,又搁下了,“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容我想想。” 陈二媳妇走了。 余大奶奶命人把弟妹卢氏请了来。 卢二奶奶一听,当即直言,“虽说男婚女嫁,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否则娶个天仙也没意思,可这杨家门第也太低了!就算咱们不嫌弃,可外人会怎么议论?咱们做兄嫂的,是不是也太敷衍了? 若只贫寒些,是个正经人家倒也罢了,可那姑娘的爹娘,都是什么人哪!跟这样的人结亲,怕不是得头疼一世?到时四弟又会不会怨咱们,没早操心? 今日说来成全他容易,将来过起日子,却是他一辈子的大事。” 余大奶奶就是这么想的。 虽然早已分家,但大家族讲究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否则她们乐得当个老好人,成全算了。 如今也是真心想替许长津负责,才这般替他考虑周全。 也不是说杨荔枝不好,可遇到这般爹娘,实在是太拖后腿了。 就算有尉迟圭的名头,可她一个表小姐,能有多少份量? 果然,回头将此事跟丈夫一说,许淳当即表示反对。 “我看他是鬼迷心窍! 娶个什么人家的姑娘不好,非娶个无赖汉的女儿。上回他家摆宴,咱们不是去了么?你在内院可能没听着,我在外头却很是听了几句闲话,总之不堪入耳。想跟这样的人家结亲,除非我死了,否则是绝不能同意的!” 可余大奶奶道,“咱们若是反对得太狠,将来四弟的亲事不顺,不还得怪到我们头上?” 都是过来人,没有不明白的道理。 许淳背着手走了几步,忽地出了个主意,“横竖四弟明年春天要考秀才呢,打发人去,就说我说的。恐他分了心,亲事须得等他考完了再议。” 哎!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总之先拖上一拖,谁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变数? 余大奶奶心里有了数,也顺便说起许云樱的亲事。 她是嫡母,就算再不喜欢这个庶女,也得操心。 许淳道,“此事我已有了些打算,先不着急,等着大房择婿吧。” 余大奶奶听明白了。 许桐若能择个好女婿,底下妹妹们都能水涨船高。 姻亲姻亲,便是如此了。 余大奶奶只盼丈夫将来在给自己儿子娶妻时,继续保持精明。 回头萧氏在得到许家回复时,可谓又惊又喜。 虽说人家没有明摆着答应,但也没有一口回绝。 那就是有希望了。 据尉迟均说,许长津本人是很乐意的。 他上无父母,亲兄弟俱不在身边,到时想要作主自己婚事,倒也不难。 且若是中了秀才,再来提亲,不光于女方有面子,也显出男方诚意,所以许长津如今是一门心思用功去了。 萧氏也悄悄把事情跟杨荔枝说了,“那是个真正好人家。左右不过半年光景,到时再定,也不算晚。” 直到她走,杨荔枝都有些不敢置信。 许长津她自然是见过的,还不止一次。 虽不如许观海那般风流俊逸,但许家人皆是一表人才,十分出众。 且尉迟兄弟两个,背地里不知赞了他许多次学问好,脾气好。 就算是许家旁支,却比他们这等暴发户不知强了多少。 可这样的好人,真的娶她? 她不是在做梦吧? 杨荔枝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很疼,却又止不住的想笑。 公主府来的青娥姑姑,躲在暗处,轻轻摇头。 萧氏自以为做得隐密,却还是没有彻底杜绝人口。若是传扬开来,怕是要生事的。 而这般拖延,在青蛾看来,许家已是在委婉的拒绝了。 只她们经验尚浅,看不明白而已。 但看看杨荔枝沉浸在梦中的喜悦,青娥也实在不愿意点醒。 横竖还有半年呢,万一成了呢? 但愿能有个好结局吧。 京城里的事,没过太久,就送到了许惜颜的手里。 她的信送到京城之后,许桐许云槿,都给她回了信。 如今大家皆知,她就是这么个冷冷清清的脾性。 有事尽管托付,但若无事,她是绝不会主动热络,说起闲话的。 就连报平安的家书,也就那么寥寥几页,十分的简洁明了。 能在信中问候大家一句,就是她表示关心的极限了。 从前不了解她也就罢了,如今渐渐熟识她的脾气,所以姐妹们不但没有见怪,反而挺热情的一人写了厚厚一沓。 许桐的信,一如其人,周到妥帖。 除了给祖母请安,问候哥哥安好,也格外感谢了成安公主,在她那日及笄礼上的赏脸。 然后再三对身为长女,却让许惜颜陪伴祖母兄长长途出行,表示歉意与感谢。 又事无事细,问过她的饮食衣裳。恨不得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小妹妹,来亲自照顾。 许惜颜一目十行的看完,就展开了许云槿的来信。 她的信就活泼多了。 细细说了及笄礼那日,许云梨的无礼,自己的教训。 还有许云树捡起小猫的那一段,一位名叫邓旭的公子,奋不顾身的搭救。 当然,她没看出许桐的心事。只作为一个旁观者,悄悄抒发了一下心中感慨。 譬如许云梨事后回去,可是又挨了云姑一顿狠批。 亲弟弟有事都躲得老远,将来让人怎么想她? 至于图表现的许云樱,什么便宜都没讨到。就算小露了一把脸,也白露了。 就象云姑后来一同告诫她和许云梨的话,“……我们这般人家的姑娘,日后谈婚论嫁,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自己不管不顾,冲出去掐头冒尖,也只是白惹人取笑一场。这世上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多情种子,有。但毕竟是少数。大部分正经教养的公子哥儿,也要听凭长辈作主的。” 所以,许云槿并不忌讳在给许惜颜的信中,小露了一把她的幸灾乐祸。 然后表示,她一定会督促好许云梨,不让她走上歪路。 第136章 过岭(一) 许云槿如今算是彻底明白了。 哪怕不是一个娘生的,但只要共有一个爹,她们兄弟姐妹就都是一颗藤上的瓜。 烂了一个,其他的也会受牵连。 许云梨给章姨娘养歪了,估计有点难改。 但只要家里约束得严,她就生不出乱子。 所以许云槿下决心当好云姑的耳报神,时刻紧盯这个四妹妹,坚决不让她在作怪。具体方法如下: 找她练字, 找她练琴, 找她一起做针线! 把她的时间全部填满,看她还能做什么。 许惜颜看着信,似乎都能想象到姐妹俩相处时的画面。 让人实在,忍俊不禁。 初夏的阳光,便是快落山时,依旧有几分灼热。 透过客栈略有些陈旧的窗户纸,斜斜照进房里,映在少女刚刚沐浴过后,新换的樱红色绣着黄绿鹦鹉的软鞋上,映得那微露出的一节脚踝,越发雪白圆润,似乎还能嗅到沐浴后的芬芳。 绛紫收拾了浴桶进来,难得看到自家姑娘,脸上竟带了三分浅笑,柔美娇媚,竟是连天边的晚霞,都似被她夺去光彩。 真真是那个书中说的,一笑倾人城吧。 还是许惜颜先察觉有异,又恢复了平日的清冷高贵,看了过来。 绛紫暗道失态,瞬间回神,“姑娘,太太请您收拾好了就过去。似是张管事他们,有话要说。” 许惜颜嗯了一声,令小丫鬟上前更衣。 时候不长,收拾停当的许惜颜去到柏二太太房中,隔着屏风坐下后。许樵陪着张淮石青,还有王府的侍卫头领段猛,一起上来了。 她们如今所在这个小镇,正是的柏氏老家沂州与渝州交界处。 因当地有驻军,且地势易守难攻,还算安全。 但再往前走,就将踏入两州之间的一段数百里山脉,地势险要,山高林密,素来就是强盗响马出没之所。 否则,也不会在这么个小地方驻扎军队了。 想要穿行,快马都须得整整一个昼夜,才能到下一个市镇。她们拖着行李女眷,至少得走两三日。 自前年大乱,此处山脉的土匪流寇纷纷跑出去作乱,清静了一时。但随着那位杀人魔王,虎威大将军的崛起,又跑回来更多。 原因无他,这里山多好躲啊。 当地驻军守在家门口,清剿过几回小股匪徒,白捡了不少战功。 但随后,这帮子匪徒就学乖了。 不再正面交锋,而是绕开驻军,龟缩到深山里去了。 因人数不多,当地驻军也不敢深入,于是双方就处在一种诡异的平衡里。 但唯一麻烦的是,因为强盗们的深入,深山里的虎豹豺狼没了去处,反倒在外围出没得多了。 原本还算安全的官道,近来不时有野兽出没。 张淮他们今日去当地县衙打听时就听说,前儿就有个商队遇到熊了。 伤了两个伙计,扔下货物才没命的逃了出来。 所以如今许家要走这条路去沂州,就需得冒些风险。 当地驻军便给出第二条建议,那就是绕路。 只是几百里的大山哪! 这一绕起来,就得兜个大圈子。少说得多走大半个月,且路上也未见得太平。 “……故此我们商量之后,还不如直行。敢问太太和郡主,意下如何?” 柏二太太离家愈近,归心愈急,肯定也是愿意直行的。 特意叫来许惜颜,也是因为这个孙女身份贵重,且为人足智多谋,也想听听她的意思。 许惜颜很果决,“那便直行。野兽再凶,也凶不过世道人心。且除了狼群,也没有猛兽会成帮结队。不过一二只虎豹,想来段统领还应付得来吧?” 段猛笑了,“若是来一二只虎豹,也好抓了给郡主添张新皮子。” 不是他托大,而是成安公主异常彪悍。 她不喜读书,却极爱狩猎。年年都带着侍卫们参加皇室的春狩秋猎,还亲自下场的那种。 于是跟来的侍卫们,一听有虎熊这样的大型猎物,眼睛都亮了,很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于是很快议定,直行。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许惜颜还是准备了许多猛兽不喜的药粉,随车分发。 且要求段猛按战时要求,将下人编组结队,说清规矩。 平素自由散漫些没什么,但这几天赶路,谁出于个人原因出了状况,那可别怪人不去救你。 “除去祖母,自本郡主为首,这三日便统一听段统领号令。若有不遵从的,我身边的丫鬟婆子,甚至二哥哥,段统领也不必客气,全按军法从事。但若是段统领你指挥不当,或是约束不力,以致生出事来,本郡主也要按军法处置你。” 看少女沉着一张俏脸,静静说出这样话来,众人只觉浑身皮紧,皆不敢怠慢。 尤其段猛,下去忙把那些嘻嘻哈哈,商量着要扒熊皮,炖虎鞭的侍卫们一顿好骂。 “……府里是缺了你吃的,还是缺了你穿的?别想着掐头冒尖,一个个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好生走过这段鲤鱼岭才是正经。想打猎等平安走出这大山,你们想徒手撕虎老子都不管。但这段路,都给我机灵着些!若小主子有了闪失,就公主那暴脾气,你们是想全家一起死么?” 侍卫们给骂得醒过神来。 虎豹年年有,但成安公主可就许惜颜这么一个独生女。她要出了事,大家还活不活? 于是侍卫们谨慎起来,眼看做事就不一般了。 柏二太太愈发欣赏孙女,回头忍不住又跟许樵说,“你看你二妹妹,抓着机会就在练兵呢……” 许樵,许樵眼含热泪,差点哭了。 二妹妹你是要文武双全么? 读书厉害,连用兵之道也开始实践了。 他,他压力巨大! 准备了一日,当许家一早启程上路的时候,当地驻军统领,杨百户带着几个手下,也过来护送了。 原本,他是不想来的。 军中粗汉,没什么坏心眼,却也没那么多往上爬的小心思。 无奈本地县丞,虽只是个八品小官,却是某个大家族的旁枝末节。虽然一样没太大的上进心,却很有些胆小怕事。 抱着宁可多做,不好得罪贵人的态度,在杨百户耳边唠叨了半日。 杨百户又着实欠过他人情,只得一脸不高兴的带着手下,亲自来当向导了。 第137章 过岭(二) 眼看许家安置得格外周密,侍卫下人皆编制成组,每组皆有小组长负责。 丫鬟婆子都脱下长裙,摘下珠花首饰。一律只着过膝短裙,蓝布包头,袖口裤口皆用绑带扎好,收拾成便于行动的利落模样。 杨百户很是不屑。 “就这么两三日的路程,竟吓成这样。这么多侍卫家丁,难道俱是吃干饭的?” 张淮是个和气人,赔笑道,“小心使得万年船,我们郡主这般交待,不也少些麻烦?” 杨百户的不屑越发明显了,从鼻子里嗤笑一声。 “你们队伍里不也有那么多爷们么?竟听个小丫头指挥?还是说,娶了公主的驸马爷家里,就都是女人作主了?” 这话要是换个人听着,指不定要怎么告上一状,给杨百户穿小鞋。 偏张淮就不是那等多事之人,只苦笑着劝他,“百户慎言。” 杨百户倒也知道好歹,不再多说,只脸上那明晃晃的轻视,简直快要泛滥成河。 车马整备齐整,主子出来上路。 今日也不止许惜颜,就连柏二太太也换了身利落骑装。 许惜颜马球打得那般好,她有骑装,许樵半点也不意外,却不知原来祖母也是会骑马的。 看许惜颜一脸毫不意外,衬得他那惊讶的神情,柏二太太忍不住又想嗔他了。 “也不想想你外祖父。连你爹小时候头回骑马,都是我抱上去的。” 许樵知错! 不用回头看二妹妹,他真的知道错了。 求别说! 祖孙各自上车,按段猛之前编制,柏二太太乘车居中,许惜颜殿后。打头的,自然是许樵了。 将近一百来号人的队伍,分成了前中后三段。 彼此分开一些距离,却又不太远。既方便相互照应,也不至于有事时,慌乱中彼此踩踏。尤其山路狭窄,不得不防。 杨百户没兴趣跟女流之辈走在一起,所以一马当先,冲到前头领路去了。 于是不知在他出发之后,后面有人追上许家队伍,请求同行。 是那个前些天遇到大熊,失掉货物的蒋姓客商。 他才二十出头,因爹生病,这是头一回带队走货,却不想遇到这种事,还伤了两个伙计。 “我们行商之人,虽然低贱,但信誉二字绝不敢忘。答应了送货,就算赔钱,总要去走一趟的。求贵人好心,捎我一程吧。若能捡些货物回来,无论多少,都情愿白送,只当路资了。” 石青过来回话,许惜颜同意了。 “让他跟在后头,若还有百姓想跟着一起的,皆可缀成后面,另编一队。许家不要他们的钱,但总得给你们几个打赏。如何料理,你看着办。” 石青懂了。 许惜颜不是贪图这点小钱,但出门在外,当不知道别人底细时,稍微显得没那么好说话,反而会省许多麻烦。 果然,他过去一说,有些滞留的客商和百姓,都想跟上他们的大队伍。 但听说要交份子钱,有些人就犹豫了。 还小声嘟囔,说他们为富不仁,举手之劳,都不肯拔刀相助什么的。 石青冷笑,“若各位不乐意,自可去寻那些路见不平的大侠。只我家主子虽然心善,我们这起子刁奴,却见不得有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总之愿意去的,就照着规矩来,不乐意的,也没人勉强。” 这番话,可把那些作怪的心思都噎了回去。 蒋小客商更是冲那嘟囔的人道,“请人保镖护院也得交钱呢,不乐意就别跟着。愿意走的,跟我来!” 等到出城的时候,许惜颜就见后头隔着一段距离,已经跟了二十多个人了,都是比较明白事理的。以蒋小客商为首,自发组了个小队。一共凑了一吊钱,算给个订金。 石青便派了两个家丁,过去照看着他们。 但还有十来个人的小队伍,就为了省那几十文钱,又不想放过这个便宜,隔着一段路,也跟在后头。 石青来问要不要驱散他们,许惜颜摇头。 只是少女清冷的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行了半日,午休的时候,看到队伍后面多出来的两只尾巴,让杨百户越发不满了。 原本许家的队伍还好说,青壮多,又有侍卫。 但多出两支百姓队伍,岂不又要分出人手照看? 尤其听说压阵的某位小郡主,还让一只队伍交了钱,越发摇头。 忍不住跟相处半日,印象颇好的许樵道,“要说哥儿你是正经读过书的,就不管管你妹子?这头发长见识短的,象你们这样的人家,也不会贪图这点小钱,何苦揽这差事?” 许樵也不明白二妹妹的意思,但他如今可万万不敢小看二妹妹的任何一个决定了。尤其当着外人,那是必须维护的。 “我家妹子聪慧,她既如此做,必有她的道理。” 杨百户一脸你就吹吧的表情,显然不信。 尤其闻到队伍中间传来的饭菜香气,不多时就见许家下人特意送来新鲜热乎的两菜一汤时,越发嫌弃许惜颜的矫情。 荒郊野外的,还穷讲究什么? 也不怕把野兽招来。 许樵没法解释。 横竖二妹妹做好了送来,他就老实听话的吃饭去了。 其实他们已经准备了好几天的干粮,但许惜颜的观点是,在有能力吃好的时候,尽量吃好一点。 尤其一家子都是富贵乡里养娇了的,肠胃怕是要比常人弱些。 做不了大鱼大肉,起码炒两个小菜。 也不只是主子们这么吃了,连下人们也有一个菜一个热汤。 在杨百户眼里,纯属多余。 又不是寒冬腊月,野地里的水,随便灌一壶就能喝了。且如今时气已然入夏,更不怕了。偏那位小郡主多事,不许下人喝生水,只许喝自家烧滚的水。 所以杨百户很硬气的拒绝了许家的饭菜,只啃自带的干粮。 只可惜他那三个手下不争气,都是老兵油子,觍着脸就蹭到许家队伍里,吃个肚圆。 回头还咂巴着油嘴过来说,“百户,你没尝尝他家饭菜,真是可惜了。比咱们军中煮的那些猪食,可好吃多了。喏,他家还煮了药茶,说暑气渐升,喝了消食防病的,要不给您打一壶吧?” 第138章 过岭(三) 杨百户翻个老大白眼,“老子不稀罕!一壶茶就把你们收买了,眼皮子忒浅。” 手下嘟囔,“人家也是一片好心。您不领情就算了,凶什么?” 而队伍后头的蒋小客商他们,饭菜是没份的。却也得到一大壶药茶,一人足可分到一碗,连忙道谢。 又不收他们的钱,白给的药茶,为何不要? 出门在外,多点保障总是好的。 惟杨百户越发不屑。 他素来自恃身体强壮,才不信这些玩意儿。 饭后出发,走到夕阳西下,杨百户还想再赶一段山路,但压阵的许惜颜却命人停下了。 天光不多了,得抓紧时间做饭洗漱。 何苦为了赶路,摸黑做事? 万一出什么事,更加糟糕。 可她的想法,自然被杨百户再度鄙视,只觉得这小郡主破事真多。 只勉强耐下性子,忍着就是。 野外过夜,百姓们自然只能露宿。 少数有驴车,或手推车的,可以在车板上睡一会儿,但蚊虫什么的,都没法避免。 只没想到,许家的小郡主依然有准备。 这些天不是才跟祖母学了天文星象么? 许惜颜就挑了一个下风又开阔的地方驻扎下来。命人去荒野里割了些艾草之类的东西回来,在四周生起火堆时,就添加进去。 虽说不能完全驱散蚊虫,却比不熏好太多了。 连蒋小客商都忍不住打听,“你家主子怎么这般聪明,能有这些好主意?” 石青笑而不答。 只和段猛商量着,安排侍卫家丁分班值守,这些交了钱的百姓,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蒋小客商,大呼值得。他们体质本就不如侍卫们强壮,且大半没有马车代步,翻山越岭的,着实辛苦。 能好生睡一觉,明儿就有精力赶路了。 相比花那几个小钱,算得了什么? 至于那些贪便宜跟后面的队伍,可是后悔不迭。 他们可没有这么多人手,能去割艾草,煮药茶什么的。 且这个队伍的人,多半贪小便宜怕吃亏,谁都生怕多做点事。于是连个热水都没人烧,囫囵啃几口干粮,就这么歇下了。 这一夜蚊叮虫咬,可是遭了老罪了。 蒋小客商还故意逗他们,跑去问他们要不要交钱,再加进队伍来。 这些人想想,不过一夜,明儿说不定就能走出大山了,他们又舍不得了。 于是,就继续在外头喂蚊子。 至于杨百户,虽然坚持不吃“千金大小姐”的饭菜药茶,可到底还是躲进了火圈。 他可以不爱享受,但也不爱喂蚊虫啊。 而就算是晚上睡觉,许惜颜也要求各个队伍不能散乱。 必须依着之前分好的小队,分块歇息。兵器木棍和要紧的东西,都放在手边,万一有事,要做到一叫即醒,醒了就能走。 杨百户嘴上不肯承认,心里开始暗暗点头了。 这般的令出必行,实在是有几分带兵的模样。 就算这位小郡主小题大做,过分小心,但作为一个军人的标准来看,她是非常够格了。 一夜好梦,次日早起,杨百户只觉肚子有些不舒服。跑去小树林泻了半日,暗道不妙。 等他回来,却见缀在末尾的那些百姓,有打熬不住的,已经过来求救了。 拉肚子拉得厉害,且被蚊虫叮了一夜,又担心野兽来袭,几乎没睡。早起就青白着脸,黑着眼圈,几乎站都站不起来了。 这下子不仅是许家的人,连那些交了钱的百姓,都不许他们靠近。 不是大家没有同情心。 这出门在外,生病什么的最麻烦不过。 且荒郊野外的,万一过给人,要他们上哪儿找大夫去?这会子便是他们愿意交钱加进队伍,大家也不肯收留了。 还是许惜颜让石青拿了点药材过去,不过不白给。许家也不赚钱,但本钱得给。 这会子,那些人可不敢再讲价了。如数付了钱,赶紧烧水服下。 便是几个还壮实的,见着不妙,也凑了点钱,想买许家的药茶。 石青倒是也肯卖给他们,收的钱也不多,转手就打赏煮药茶的家丁了。 杨百户见此,悄摸摸也凑到大锅边,让人打了壶药茶。 不想偏给手下撞见,还大声嚷嚷,“哎,老大你也来打药茶啦?这有啥不好意思的,早跟你说了,叫你来喝,你偏不听。方才你在那里拉稀,我都闻到了,简直快臭死了,是吃坏肚子了吧?” 杨百户脸黑如锅底,简直想把这多嘴的小子一巴掌拍进屎坑里去! 许樵听见,忍笑叫了张淮,去二妹妹那里讨了两颗药丸来。 悄声说,“这是我们郡主从京城带来的保济丸,宫中秘方。专治头疼脑热,痢疾拉肚。可跟给后头百姓的不一样,你赶紧吃一粒,保管见效。剩下一粒收着,明儿再来一粒,总能管好。” 杨百户羞愧万分,自己还瞧不起那多事的小郡主。如今可好,全靠人家“多事”带药,才得治病。 虽然面上很下来台,可他更怕自己闹肚子出丑,到底吃了一粒。只觉药香馥郁,吃下不久,原本隐隐作痛的肚腹,就舒服了许多。 心中半是感激,半是羞愧,只想快点走完这段路,就此别过才好。 早上这一通耽误,未免出发就迟了些。 等快中午的时候,才到蒋小客商掉货物的地方。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那两车货竟然连车子一起,俱都不翼而飞了! 当时在这里遇到黑熊,蒋小客商是砍断了套骡子的缰绳,带着伙计们一起跑了的。 他原想着,自己拖的不过是两车布,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就算野兽会糟蹋一些,总能拣些回来。 怎么连车子带布匹,俱都没有了呢? 杨百户看那处草地杂乱,还有不少猛兽脚印,摇了摇头,“定是被野兽推下山崖去了吧。” 大半人都是这么想的,连蒋小客商都自认倒霉了,可张淮觉得有点不对。 他养牛马多年,对追踪猛兽足迹也有一套心得。 当下细细查看之后,感觉此处更象是被人为破坏。 若说马车滚下山崖,总会挂着几匹布,留些痕迹。但靠山崖的那边,几乎没有任何草木被压断的痕迹。 这才距蒋小客商丢货几天哪,就是新长也长不出这么多。 第139章 救命(一) 许樵道,“便是有疑点,咱们如今也没空去追查呀?还是先过了岭再说吧。”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偏柏二太太觉得心中不安,命人去问许惜颜的意思。 少女想想,把最不想见她的杨百户请来了。 “此处附近,可有人家?” 杨百户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有是有,那但绝不可能!那山头白云寺的老和尚是个最慈善不过的人,在本地修行好几十年了,专给过往行人提供茶水住宿,一文钱都不收,名声极好。再说了,他都七十多,快八十的人了吧,也拖不动这样的车啊。” 马车里,少女声音如山泉般清冽冷静,“那请问百户,上一次见到这位老和尚是几时?你能确定如今寺中之人,还是他吗?” 呃…… 这话问得杨百户又是一愣。 自从前年大乱,出门的行人客商几乎绝迹。 尤其这鲤鱼岭,也就是虎威大将军近来平定战乱,方敢有人通行。 这山中老和尚他快有几年没见过了,且年纪又大,要是出个什么事,他还真不能肯定。 可老和尚住的地方离这里还很有一段距离,原本要是早上不耽搁,他们大概傍晚能到。这会子要过去看看,还带这么多行李,只怕要到天黑了。 许惜颜又问,“那从此处再往上行,道路如何?” 杨百户脸色也变了,“从此处再往上行,极为陡峭,是鲤鱼岭最难走的一段路。那老和尚选择在山上修行,也是便于查看,万一有人不慎爬山受伤,他好下山救治。” 许樵忽地明白过来了,“那就是说,山上易守难攻?” 杨百户脸色愈黑,“正是如此。尤其有一段羊肠小道,估计得下车步行。要是有人在那里设伏,以一挡百都不是不可能。” 他说着已经有决断了,“你们在此等着,我先带人上去查探一番。到时以红旗为号,挥动三次你们再上来。” “等等。” 杨百户只见车门一掀,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蒙着厚厚面纱,只露出一双微微上挑,如秋水般明澈安静的眼睛,让人不敢逼视。 她从马车上跳下,目测了一下那白云寺与本地的距离,然后吩咐。 “张管事,你为人仔细,劳烦一起上去。段统领和石青留下护卫,寻一个合适之所结阵列敌。再挑些身形灵巧,擅爬山的家丁侍卫跟去。我要每隔百步就留一人,万一有什么事,不仅能知道消息,还要能及时救援。” 许樵提起他的剑,“那我也跟去瞧瞧。” 柏二太太才想反对,许惜颜没有半分犹豫,就答应下来,“好。二哥哥小心。” 柏二太太看着他们快速离开的背影,只觉心都快提到嗓子眼里。还想嗔怪许惜颜,怎么就答应许樵去冒险了? 许惜颜轻声道,“祖母放心,无事的。您想,您要是匪徒,会在青天白日打劫,还是等到天色昏暗,我们爬山爬到精疲力尽时再出来?” 柏二太太明白了。 此处易守难攻,就算有山贼,也不会太多人。 许惜颜故意让许樵去冒险,实则是为了给他个机会锻炼。 要不是考虑到柏二太太,许惜颜自己都想亲自上去瞧瞧了。 但如今她们留下,也不是无事可做。 扎营也是要技巧的。 很快段猛就带人寻了个山坳,先把行李马车都拖过去藏好。 又命人砍伐荆棘矮树当路障,万一遇到什么事情,也能抵挡一时。 饭是暂且不做的,怕有炊烟,引人察觉。连水都不许烧。 许惜颜是爱享受。 可该吃苦时,她也比谁都能吃苦。 那一边,因心中有了警惕,爬山时杨百户就注意让人隐藏身形。好在选出来的都是小年轻,只半个时辰不到的工夫,几个领头的,就先登顶了。 因建在山上,白云寺是座特别小的小庙,就巴掌大的两间半房。 当中供着菩萨,旁边一间住人,侧面搭着半间灶房。 为防野兽,庙前修了高高围墙,但如今院门大开,一览无余,寂静无声。 杨百户躲在山石后瞧着,只觉头皮发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这种直觉,在战场上,可曾经救过他好几命。 眼看手下那个多嘴的冒失鬼,就要一头往前冲,杨百户一把将人拖住。拔拉到身后,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当许樵终于呼哧呼哧被张淮带着爬上来时,倒是一眼看出不对了。 “香怎么灭……” 张淮一把捂着他的嘴,同样躲了起来。 大家公子,对别的可能不敏感,但对礼仪规矩最是看重。 庙里不点香,岂不跟祭祀没有沐浴更衣一般? 简直不可饶恕。 看样子,那老和尚当真出事了。 杨百户得到确认,反倒心中大石落地。 悄悄打个手势,众人悄无声息,四散开来,绕到了小庙后头。 那里有一片竹林,是老和尚种了吃笋的,也护卫着他耕种的几片小菜地。但如显然有些天没人打理,菜都打了蔫。 杨百户做个噤声的手势,正悄悄前行,不意从地上,猛地翻开井盖,露出一只苍白的手来! 别说许樵吓得面无血色,差点晕死过去,离得最近的杨百户,都险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试探着用刀鞘拔了拔那只手,却不意被当成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 “救……救命……” 听着那微弱的呼救,众人才算回过神来。 是人,不是鬼! 几人探头过去,井中不妨又探出个头来,蓬头垢面,四面都是黑黑的长头发,连张脸也没有。 “什么鬼?” 许樵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忍不住大叫一声,连剑都忘了拔,拿着剑鞘一起,重重敲了那颗头一记。那人软软惊呼一声,重又摔了下去。 底下却响起另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是,是谁在外头?救,救人啊……” “老和尚!” 杨百户听出声音,顿时趴了过去,才见这井原来是老和尚挖了贮藏粮食蔬菜的地窖,此刻却被他二人堆叠着,挤成一团。 赶紧七手八脚把人拉出来,扒拉开头发,那长发鬼竟然是个长相不错的年轻人。 看着他的脸,许樵还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 这怎么可能呢? 分明是个陌生人。 只瞧他细皮嫩肉的,衣裳料子原也不错,不象是个普通农夫。 那是怎么掉这里的? 只可惜他方才被许樵一敲,又晕了过去。 等把底下的老和尚拉出来,才听了几句要紧的话,“快,快跑……贼人,那些贼人要来了……” 然后老和尚也晕了。 他二人似被关了好些天了,水米未进,虚弱之极。 第140章 救命(二) 小庙里外检查了一番,暂无贼人踪迹。 倒是在斑驳的菩萨身后,发现了蒋小客商丢失的那些布匹。 许樵急得碎碎念,“要是二妹妹在就好了,二妹妹一定能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杨百户有些不信。 说那小郡主细心,他承认。 但什么线索都没有,连他这样的老行伍都一头雾水,她能想明白什么? 张淮道,“不管怎样,咱们先把这个地方占着,请郡主上来吧。” 有理。 横竖此处易守难攻,抢了地盘,就不怕旁人使坏了。 好在许惜颜让他们沿途留了人,消息很快递了下去。 又一个时辰后,许惜颜带着人,药材和食物上来了。 杨百户暗道惭愧。 他们一紧张,都忘了交待,不想许惜颜却是心细。 那年轻人受伤颇重,给砍了两刀,失血过多,故此才这般虚弱。 老和尚倒是没什么大碍。 除了一只脚跌断,给灌了几口水,用热水冲了油茶,喝了一碗,又给他切了参片含着,总算有力气把事情说清楚了。 “那日瞧着山脚下有熊,老衲原想放挂鞭炮救人,不想忽地闯来伙山贼,追着这个年轻人而来。逃到这里,已是山穷水尽……阿弥陀佛,太残忍了。” 杨百户急得不行,“老和尚,你就不能说快点?” 许惜颜冷声道,“等不得,就出去。老师父,您慢慢说,不着急。” 难得这老和尚经此大难,还谈吐清晰。他已经讲得很好了,越催只怕越说不清楚。 老和尚慈眉善目,和气的点头笑笑,“小檀越是个有佛缘的,老衲尽量快些。眼见山贼要杀人,老衲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只得跟他们说,山底下遗失了一批货物,让他们去取,就放过这个年轻人吧。这当着菩萨的面杀生,只怕要遭报应的。 大概老衲在这一带,还算小有名气。那伙山贼为了谁动手,犹豫起来。后一个领头的说,就把你们关在地窖里,看你的菩萨,会不会来救你。 阿弥陀佛,果然菩萨显灵,派你们来了。 只我跟这年轻人被推下地窖时,他已重伤,我也跌断了脚,二人动弹不得,几乎饿死。且喜昨夜下了场雨,这年轻人终于清醒过来。啃了些地窖里的瓜菜,总算有了点子力气。 老衲让他踩着我,试了一日。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总算爬了出来。 至于他是什么人,老衲也没来得及打听。但被山贼追杀,想来是个好人。” 他似又想起什么,“这年轻人之前怕他死了,也没人知道。给了老衲一块玉佩,说他万一死了,求我送到沂州长历县柏家庄,省得他客死异乡。” 什么? 许樵惊得快跳起来,“你说他要去哪里?” 沂州长历县柏家庄,那是祖母柏二太太的老家! 二妹妹淡定看他一眼,“他是柏家人,自家亲戚。” 许樵,许樵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敲晕的,是自家亲戚? 可为什么二妹妹如此镇定? 他自然不知,除了许惜颜和柏二太太,队伍里并没有第三人知道尉迟圭送来的密信。 柏老太爷既带着人出来清剿流寇,如今又算是半只脚踏进沂州,若说柏老太爷就在这里,半点也不奇怪。 许惜颜明白过来,只有一句话,“弄醒他!立刻,马上!” 许樵, 下不了手。 再打一棍子,他怕回去挨揍 许惜颜也没指望他,而是看着杨百户。 军中粗汉,应该不缺这些手段。 杨百户难得犹豫起来,“那,会很疼。” 好吧,是特别疼。 可少女的眼睛,如冰霜坚定,“动手!” 疼又死不了。 此刻事关紧急,顾不得这些了。 杨百户狠心抓着青年胳膊,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晕得死死的青年,啊地一声惨叫,活活痛醒了过来。 许樵心虚得要死,躲着都不敢看人了。 可二妹妹揪着不许他离开,还把他的脸,摁到那人眼前。 “看清楚,我们是京城许家儿女。我家祖母柏二太太,就在山下。” 那年轻人只看了许樵一眼,就瞪大了眼睛。再看向戴着面纱的许惜颜,虚弱的问,“你,你们……” “我爹许观海,他爹许润,你总该听说过吧。我们还有个姑姑,闺名许汶。她还有个乳名儿,叫大妞儿。” 要说男子之名好打听,但女子闺名,尤其乳名,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除非自家最亲近的人,寻常亲戚都不可能知道。 年轻人信了。 再看向许樵那张颇有几分眼熟的脸,瞬间跟吃了百年老参似的,激动得精神起来,沙哑着嗓子嚷嚷。 “你们,你们真来了?我,我叫柏昭,是你们舅舅,论辈分,你们得叫我七……” 不等他继续介绍,许惜颜打断,“那么请问七舅舅,曾外祖如今何处?” 哎呀! 这个关键问题,终于让柏昭一拍脑门,回过神来。 “哎哎……我,我是出来搬救兵的……” 因本地守备战死,贼寇眼看就要流窜到沂州,为祸乡邻。 心怀侠义的柏老太爷,不顾八十高龄,愤而拿出朝廷当年颁发的军令,瞒着儿孙,只带着孙子柏昭和数个家丁,出山接管军队了。 要说柏家也是冤,就怕老爷子火气大,听着军方的坏消息会不高兴,特特把他送回乡下清静清静,谁想老爷子就趁空跑了呢? 柏昭一个,势单力薄的,也实在拦不住啊。 要说开头还算顺利,柏老太爷也没那么莽撞。 他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不能跟人硬拼。将战败的士兵收拢起来,暂时退却之后,就琢磨着要如何智取。 恰好此时抓了个山贼,知道有个叫蹿天豹的流寇头子,正在将聚集这片山林的小股匪徒都聚集起来,想拧成一股大势力,好占山为王,长期跟官兵作战。 柏老太爷一听这样不行,便决意假扮招安,忽悠这伙贼寇投降。 为了打消这些贼寇的疑心,他只带了柏昭和少数家丁随行。 原本一切顺利,已说动那蹿天豹,眼看大事可成。 但说好接应的官兵,迟迟没有发兵,也不知出了何事。 这拖来拖去,拖到贼寇中来了个黄面狐。 为人极为奸狡,反说动蹿天豹抓了柏老太爷,好跟官府谈判。 危急关头,柏老太爷只来得及把柏昭和几个家丁放跑,赶紧求援去。 第141章 狩猎(一) 而在密林里,一路被追杀的柏昭,又先后与几个家丁失散,逃到白云寺时,几乎山穷水尽。 “……祖父说,也别找旁人了,听说虎威大将军就在左近,赶紧寻他去。否则不知那黄面狐,还会生出什么毒计!” 原来尉迟圭也来了? 许樵一惊。 许惜颜更会抓重点,“你是说,如今曾外祖,还在贼窝里?” 正是。 柏昭道,“祖父说,那些贼寇要以他为人质,反不会伤他。只那黄面狐,原是个屡试不中的童生,因年过半百,郁郁不得志,满心怨毒。原说要打劫村镇,烧几个县城,再假充好人去救,以此向朝廷讨个封赏,说得那些山贼蠢蠢欲动。这几日将我关着,听那些贼寇说,似是又生出什么毒计,这才叫人回去帮忙。” 他看向唯一一个穿着军服的杨百户,“请将军赶紧去召集队伍,迟了恐要生变!那伙山贼聚在一起,足有上千之数呢。” 杨百户听得面如土色。 上千? 他只是一个小小百户,顾名思义,本地驻军也就刚过百人,守卫警戒是足够了,但要是大股匪徒来袭,都不用上千,只要来上三五百亡命之徒,就算他是正规军,那也抵挡不住! “这事,老衲倒有听说。” 老和尚缓过劲来,再度不紧不慢,慢慢开口,“咱们被扔下菜窖时,我曾听那些贼人争吵时,说起一句。’纵是他们能爬出来,难道还能逃得过那些豺狼虎豹?’当时老衲听着,还以为说咱们若逃进山林,未免遇到野兽,如今看来,倒似有深意啊。” 那是何深意? 众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少女的声音,清冽响起。 “兽团。” 许惜颜脸上是从未见过的严肃,“放火屠庄,回头还是能查出究竟。但若是这些山贼,驱赶野兽,从鲤鱼岭下去,底下小镇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等到伤亡惨重,他们再来救援,试问从兽口脱险的百姓,会不相信自己的救命恩人?就算朝廷心生怀疑,但为了安抚民心,还有别的选择吗?” 一番话,说得众人齐齐色变。 尤其杨百户。 他们为防山贼,不肯清剿野兽,已经惹了许多百姓不满。 要是真有猛兽冲到镇里,只怕百姓们更要怪官兵了。 再细想鲤鱼岭的地形,就这么一条道。若是驱赶猛兽,那是易守难攻。 张淮急道,“真要那样,恐怕他们已经要来了!否则那些山贼不可能放着这些布匹不带走。就算放,也该做些遮掩才是。” 许惜颜也是这么想的,微微上挑的明眸,看着渐渐偏西的日头,“若是要来,只怕就在今晚了。” “那,那现在怎么办?” 不知不觉,杨百户已经把许惜颜当成了依靠。 沉静的少女没有让他失望,迅速做出决断。 “杨百户,你立即下山,通知镇上过来支援。沿途设好路障,务必不让一只猛兽逃进镇里。通知段统领,跟他说,上来狩猎。” 啥? 这样要紧关头,二妹妹你还想着狩猎? 许樵急道,“二妹妹你快下去,带着祖母撤进镇里。这里,我来断后。” 杨百户也道,“因近来贼情厉害,我们但凡出营,都会带着信号弹。直接在这山上点燃,营里看见,也会赶来救援。小郡主,我等身为军人,若要杀敌,自该冲到最前头。” 他也不怕说句大实话,“何况真让兽潮冲到镇上,不仅是我,就连满营兄弟,一样罪责难逃,那还不如战死在前头。” 面纱下的少女,那双微微上挑的明澈秋眸,似是满意的看了他一眼。 “既如此,那杨百户就在山上守着吧。若是猛兽过来,就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只信号弹却是不必,这个军营常用,贼人也能认出来。有了防备,倒不好了。” 那怎么办? 许惜颜也不说破,低声吩咐几句,把这事交给绛紫去办了。 这回连张淮也沉不住气了,“小郡主要亲自在这里督战?” 少女反问,“若是兽潮来了,是两条腿跑得快,还是四条腿跑得快?既然跑不过,那自然要想法子保全自己。且咱们好不容易走到这儿,曾外祖也在,便是祖母知道,必也不肯退的。你们听我吩咐,就算不能全歼兽潮,至少也能保全自己。” 什么? 她居然还有这般自信? 杨百户不管了,“军中千人,指挥一人。如今小人就全听郡主吩咐!您说,怎么做!” 很好。 少女自信一笑,指着那堆布匹。 “去跟蒋小客商说一声,他这批货,我全买下了,回头双倍价钱赔他就是。如今你们先在外头砍些竹子,将布匹挂起来。” 砍竹子,挂布? 杨百户不明白,但军人的执行度反而是最高的。 既然认定了许惜颜是主心骨,他答应下来,就带人出去了。 张淮恍然,“我明白了!野兽虽凶,但多半不喜欢绚丽的颜色,咱们如果挂起五颜六色的布匹,不停晃动,它们在不明就里时,反而不敢攻击。” 就是这个道理。 许惜颜道,“且我上山时,见到这段山路,着实陡峭。若是兽潮来了,咱们一路驱赶,不求杀死,只顾惊吓,你们说,那会怎样?” 张淮眼睛一亮,“光是自相践踏,就不知要伤到多少。” 对! 许惜颜就是要激起他们的自信,“野兽虽凶,但畜牲就是畜牲,如何斗得过人?所以我叫段统领上来,就是狩猎。” 张淮心悦臣服,斗志昂扬的出去了。 剩下许樵,还是有些担心,“二妹妹,你当真有十成把握?” 许惜颜此时才赞赏的看他一眼,“二哥哥,如今稳重多了。” 不管别人吹得如何天花乱坠,还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且知道等人走了再悄悄问,已算很大的进步了。 “七成。” 这是她给许樵交的底,凡事总有意外,她又不是神仙。 但让她敢有这份自信的底气,还在于——尉迟圭也在。 这小子一直关注着柏老太爷的动静。 还悄悄给她递信,许惜颜不信他一点准备都没有。 说他上进也好,野心勃勃也罢,总之既然给他盯上了,就跟狼盯上肉似的,绝不会平白放过这样一份功劳。 且还能讨好许惜颜,交好柏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他为何不做? 至于为何迟迟没有出兵,可能是遇到什么问题。但只要他在,肯定会有所准备。 所以许惜颜预估,她们最多只需要撑过这拔兽潮,就一定会有援兵到来。 如果不来? 呵呵, 就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第142章 狩猎(二) 不管许惜颜有几成把握,许樵都决定留下来了。 “我陪妹妹在山上镇守,七舅舅——” “我也不走!” 柏昭虽是重伤员,到底年轻。 随便给点吃喝,很快就恢复了六七分精神。 “我要在这里,看姑母的小囡囡指挥杀敌。听爹说,姑姑小时就最会打架,小囡囡你也会赢的!” 看这位小舅舅,对自己迷之自信的眼神,许惜颜一时心情,略复杂。 且你是不是不小心泄露了什么? 老和尚惠灯,也轻轻笑了,“老衲也不走。我做不了别的,就在屋里念念经,替诸位祈福吧。菩萨既然指点着老衲遇到了贵人,自然也会保佑我们,有个好结局的。” 这个可以有。 柏昭更加表示,“老师父,要是这回咱们能全身而退,回头我就给你这庙里的菩萨重塑金身!或者,你还有什么心愿?” 老和尚笑道,“那老衲先谢过施主了。只金身菩萨是菩萨,泥菩萨也是菩萨。心诚则灵。老衲守着这间小庙,快五十余年了,确有一桩心事放不下。便是想将庙下这一段陡峭山路,重新修整一番。日后往来行人,攀爬安全,能少受些伤,只怕菩萨有灵,还更高兴呢!” 呃…… 刚夸下海口的柏七舅舅,只觉脸略疼。 其实重塑金身,费不了多少银子。 尤其白云寺供奉的那尊菩萨不大,拿一二两金,镕成金水足矣。加上工钱,满打满算顶多四五十两银子。 但修路可不便宜。 尤其山路,好多材料要靠人挑马驮上来,这个工钱就很贵了。 作为大家族里没分家没成亲的柏七舅舅,他穷。 但有个人,掏得起这份银子。 许惜颜道,“金身菩萨会有,老师父的心愿,也一定能够实现。” 老和尚大喜过望,“哎呀呀!小施主,菩萨面前不打诳语,那老衲可当真了?” 许惜颜淡淡,“只要平安度过今日,老师父尽管当真。” 阿弥陀佛! 老和尚当下比吃了什么仙丹都灵,精神百倍,开始闭目诵经了。 而小庙外,绛紫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剪了匹红纱,急急糊了七盏天灯,一起放了上去。 许樵不明白。 那灯上又没写字,许惜颜大白天放了,是给谁看? 可惜二妹妹,又不肯告诉他。 在鲤鱼岭另一边的山脚下,军营。 当值的哨兵,同样奇怪看着远方山顶上升起的几盏灯,心里还纳闷,这大白天难道有人在山上放灯祈福? 这哪家的公子小姐,可真会玩。 一个面白如玉,温润儒雅的年轻将领,刚好出来,“这是哪里放灯?” 哨兵顿时答,“回卫校尉,是鲤鱼岭方向。” 鲤鱼岭? 卫绩皱眉,“上面有字吗?” 哨兵答,“没有。四周都光溜溜的,大概是谁家在祈福吧,只看得到七盏灯。” 七盏灯? 那是个什么讲究? 卫绩还在琢磨。 主帅大帐里,一个手上还捧着书的大胡子将军冲了出来,“你们说什么?有人放了七盏灯?可曾数得仔细?” “仔细呀,不信大将军您自己数!” 顺着哨兵手指的方向,当尉迟圭看到鲤鱼岭上方的七盏红灯时,心中一惊。 “糟糕!是鲤鱼岭出事了!” 卫绩纳闷,“将军如何知道?” 尉迟圭扬着手上的书,突然又发现不是这一本,想扔没舍得,只能卷巴卷巴塞进袖里。 “你忘了?还是你教我的,七在周易里是变数,变数啊!” 原来竟这么简单? 卫绩神色犹豫,“会不会只是巧合?” 尉迟圭摇头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柏老太爷冒险进山已经好些天了,偏那劳什子的秦都司,还要等他娘的动静。呸!等个屁呀,打量老子不明白他们的花花肠子么?分明是既想立功又怕死,又不愿把功劳分与别人,才这般拖拖拉拉,直到如今。算了,横竖我得罪人的事也没少干。卫绩你看家,传令!点二千士兵,随本将军前去鲤鱼岭操练狩猎,打几只虎豹豺狼,也算为民除害了。” 卫绩咬牙,“遵命!” 在战场上,虎威大将军确实有着非同一般,如野兽般的敏锐直觉。 就算卫绩依旧存疑,却不会反驳他这个主将,执行就是。 哪怕最后证明是虚惊一场,尉迟大将军不都找好理由了么? 在军务闲暇之际,操练士兵,翻山越岭,强身健体,顺便除害。 有问题么? 半点也没有。 所以尉迟圭前脚领着士兵走了,卫绩后脚就开始写应付差事的各种公文。 他是不够勇武善战,但打笔头官司,却是最会了。 只大将军的突发情况太多,他一个人实在应付不来。如今也到了该给自己抓个壮丁,不不,是帮手的时候了。 卫绩一面写,一面开始琢磨起人选。 密林深处。 腥风阵阵,林暗草惊。 一个家丁拉着躁动不安的猎犬,望着山林里,带着军人的警觉与冷冽。 “小姐,这不对啊!似是有人在用药粉,驱赶猛兽,都往鲤鱼岭那个方向走了。” 红纱蒙面的红衣少女,只看得她瞪大一双杏仁眼,柳眉倒竖,“想跟我们抢生意?没门儿!还用下药这么下作手段,那咱们也不必跟他们客气。跟上去,他们想螳螂捕蝉,我们就做黄雀在后!” 家丁犹豫,“可这样,会不会太危险了?且也实在有些远,回头要是老爷知道……” “哎呀,做人不要那么实诚。只要你们不说,我不说,祖父怎会知道?就这样啦!家里等着用钱的地方一大堆,这样的便宜买卖不做,难道你们要本小姐落草为寇,带着你们去打劫么?” 家丁想想,到底跺足同意了,“好好的千金大小姐,竟沦落至此……” 红衣少女不以为然,摆手打断,“得了得了,老黄历少说。我呀,还是你们的千金大小姐,只是出来狩猎的千金大小姐,对不对?” 对! 家丁们咬牙,“咱们小姐就是出来狩猎的。王八蛋!居然敢跟我们抢猎物,大家伙儿打起精神,回头揍翻他们。” 好! 一群手执棍棒弓箭的家丁们,瞬间气势一变,带着战场上的肃杀之气,杀气腾腾的循着猎物踪迹,也悄悄逼近了鲤鱼岭。 第143章 迎敌(一)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 就算是站在鲤鱼岭这样不出名的山峰上看,也是波澜壮阔,美如诗画。 崖边戴着白色面纱的少女,看着不知名的远方,忽地轻叹口气。 “可惜。” 许樵跟着众侍卫们忙活半天,累得满身大汗,才想过来讨口水喝,就听到二妹妹说可惜了。 他也没过脑子,顺嘴就接了句,“可是叹惜三叔不在?若三叔在,当画得出这般好景致,我却是不行的。妹妹你呢?” 许惜颜奇怪的看他一眼,“此时此景,不该是倦鸟归巢的时候么?却半天都看不到鸟群落下,便有,也只敢往旁边落去。所以我说可惜,是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只看鸟群,都能判定敌人来犯的路线。那个土匪窝里的什么狐狸,心思虽毒,手段却不算太高明。” 许樵,许樵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那个不高明的狐狸手段,他就没看出来。 呜呜呜,大家都姓许,为何跟二妹妹在一起,他总觉得自己象是没带脑子? 许樵哭丧着脸道,“二妹妹,你能不能别这么聪明?再这么下去,我会觉得自己是头猪。” 对面的少女看他一眼,淡淡道,“我亦不擅画。” 这就是独属于许惜颜的安慰了。 许樵瞬间感动,“二妹妹你真好!” 然后,少女轻轻笑了。 虽然带着面纱,但那双微微上挑,妩媚天成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 竟比天边早早升起的薄薄月亮,更加动人。 许樵捂眼。 不行不行,二妹妹太漂亮了。 看多了将来他还怎么讨媳妇?谁还能比得上他二妹妹? 好在不解风情的杨百户急跑过来,打破了兄妹俩的岁月静好。 “警报,警报!你们家的张管事说,兽潮来了!” 少女顿时肃容,周身气质如寒冰冷澈。 “吩咐大家小心,按计划迎敌!” 一时间,警报从山顶,层层叠叠,用令旗迅速传送下去。 守在山下,同样不肯撤离的柏二太太,此时提着宝剑,周身弥漫着和孙女一样的杀气。 “都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按吩咐好的来做!” 是! 丫鬟婆子都严整以待,各自寻了趁手的武器,按之前编队,跟好各辆车。 主子交待给她们的任务不是迎敌,不是杀兽,只求自保。她们要是这样还不能保护自己,也太没用了。 没看连柏二太太都提着剑,亲自守在前方了么? 没有登上山顶,不是不担心一双孙儿孙女,而是最精干的人员都派上山迎敌去了。 底下必须有个人坐阵,指挥大局,柏二太太责无旁贷。 而且她能守好后方,才让孙儿孙女的努力有意义。 身为祖母,她绝不会拖他们的后腿。 忽地,一个百姓,在协助抬起路障架时,紧张得腿发软,摔了一跤,痛得唉哟唉哟大叫。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还带着微妙的恐慌。 素来不爱说笑的柏二太太,忽地道,“这年还没到,竟想讨压岁钱么?这可不行。顶多等过了这段路,让我孙子请你们吃酒。” 这话说得大家又放松起来,蒋小客商更是大声道,“太太,那小人能多吃几杯么?毕竟,小人的布可是全被府上买去糟蹋了。回头交不出布,客户那儿是要挨骂的。” 刘妈妈也是个精细人,“怪不得人家总说无奸不商。你那些布,我家姑娘可是出双倍价钱买下了。你不说请我们吃酒,还要吃我家的酒,未免也太贪了吧?我替家里主子委屈!” 这样一说,更热闹了。 有个风趣侍卫,拍拍蒋小客商的肩膀,“你呀,一会儿去多捡几只野味,再说几句好话。横竖我家太太宽和,随随便便也就糊弄过去了。再说能干的都派到上头去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剩下咱们这些矮子,等着捡便宜就是。” 这下子,大家都笑了起来。 紧张的气氛,荡然无存。 而那个唉哟唉哟叫唤的百姓,还给人取笑呢。 “挺大个男子汉,跌一跤有什么好叫的?又不是才学走路的小娃娃。” “就是。那么多人在上头顶着呢,咱们慌什么?守好就是了。” 柏二太太眼看重新凝聚起人心,才将担忧的目光看向山顶。 那里,孙子,重点是她的孙女,能守得住么? 再前方的贼窝里,听说还有她的老父亲。 他又安好么? 这一刻,柏二太太的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她当然孝顺,也肯豁出性命去救自己的老父。 但她同样也能为了孙子孙女,牺牲自己的生命。 二者在她心中,分不清孰重孰轻。 不管是为了保全孙子孙女,放弃老父。还是为了搭救老父,却搭上孙子孙女。于她,都是比凌迟更残酷的抉择。 但许惜颜,却毫不犹豫替她做出了选择。 选择留下, 选择面对, 选择营救。 柏二太太其实是感谢,甚至感激着她的。 但于此同时,也更加担心了。 要是许惜颜出点事,那比杀了她自己,甚至许樵出事,会让她更加愧疚。 如今只求老天保佑,一家人都能够平平安安,度过这个鲤鱼岭吧。 密林深处,贼窝老巢。 如今却是冷冷清清,当家的都去干大买卖了。只剩几个老弱病残和少量壮丁,看守老巢。 黄志成,想逃。 他觉得大概是出门没听老娘的,去看看老黄历,然后一路倒霉至今。 先是赶到就京城,却与小主子许惜颜,及亲哥哥黄志远琥珀一家,完美错过。 然后被商队拐去南下做苦力。 等他见势不对,重新找对方向,往沂州赶来时,却又误入深山老林,被土匪抓了当壮丁。给人烧火做饭,直到如今。 黄志成早想逃了,也逃了好几回,但都没跑多久,就被抓了回来。 好在他自幼习武,又在乡下长大,染得一身庄稼汉气息,又被商队老板骗了那么久,颇有了防人之心,再不象从前似的傻乎乎什么都说。既不曾流露出工夫,也没说在大户人家为奴。 只说是要去找亲戚,山贼们倒也不曾疑他。 看他力气大,能干活,挑水砍柴,种菜养猪,什么事都做得,那些山贼还给了几两银子,哄他留下好好干,说往后还要给他说媳妇。 呸! 贼介绍的贼婆娘,他才不娶。 若是好人家的女子,那更不能娶了。不是骗,就是抢来的吧? 今儿可巧似有大买卖,一早叫他杀猪宰羊的做了顿好的,吃饱齐齐出了门。 黄志成觉得,机会来了。 不过走之前,还有个人,叫他放心不下。 第144章 迎敌(二) “嘿!老头儿,你还活着吗?吱个声啊!” 让黄志成念念不忘的,是被关在贼寇老巢后山洞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听说是官兵的探子,给扣下当人质的。 具体详情黄志成没明白,但他每天在给老人家送清粥时,会悄悄在粥碗底放一只剥了壳的熟鸡蛋。 这帮山贼太坏了。 对这样的老人家,每天也就只肯给一碗清粥,让他饿不死而已。 黄志成打小是爷爷照看大的,最见不得虐待老人。 所以冒着被山贼发现的危险,尽力悄悄照顾着他。 尤其今儿他想逃,这老爷子可怎么办? 要不问问他亲人在哪儿,帮着带个信儿吧。 黄志成如此想着,去了后山洞的监牢。却不想叫唤了半天,老爷子都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难道是死了? 黄志成顾不得惊动看守,忙出去叫人。等那看守的山贼晃晃悠悠,满脸不耐烦的过来一瞧,也吓了一跳。 这人是上头交待过的,可得看好了,不能出事。 急急打开锁链,黄志成冲进牢房,伸手一摸,坏事了。 “请大夫,这得赶紧请大夫呀!” 老人家额头滚烫,嘴唇都干得裂开血口子。 原本总是被打理得干净整洁的雪白须发,此刻乱成一团,脏污得不象样。还混合着泥土草叶,狼狈之极。 那山贼也慌了,“可这这这,这上哪儿请大夫去?” 黄志成一把将老人背起,“我背他去!大不了你找人盯着我。” “那那那,那找谁呀?当家的一个都不在……哎,黄军师,您今儿没去呀?” 一个长得吊眼猴腮,黄皮腊脸,浑身戾气的老童生背着手,走了过来。 正是柏昭之前提过,山贼团伙里,那个主意最多,心眼最坏的落第老童生。 因面色发黄,绰号黄面狐。 因科举失利,便恨上了所有贵人。 觉得自己怀才不遇,都是被这些大户人家打压所致。 柏老太爷深入虎穴,原本哄得蹿天豹为首的山贼们俱都放下戒心,愿意接受招安了。没想到最后这个黄面狐一来,全都搅黄了。 不仅扣下了柏老太爷,还说动那帮贼寇,只有建立不立奇功,才足以封妻荫子。 于是正如许惜颜所料,他命人用药粉驱赶山中猛兽,经鲤鱼岭,袭击山下镇县平民,到时再让埋伏左右的土匪们“仗义搭救”,演一出好戏来着。 那帮贼寇给鼓动得热血沸腾,什么都不想,就去依计行事了。 黄面狐却自诩劳心者治人,主动留下看守老巢,也给自己暗藏了一条退路。 进可攻,退可守,方为君子之道。 黄志成哀求道,“当家的,求您行行好,让我背老头儿去瞧瞧大夫吧。就随便找个乡下郎中,能抓副药就行。您家里总也有父母妻儿吧?只当替他们积点德了。” 可他不提父母妻儿还好,一提此事,黄面狐越发愤怒了。 就因为他心思狭隘,早年娶过的媳妇,宁肯要一张休书,也坚决回了娘家。 亲生儿子甚至自愿卖身为仆,也要跟他断绝关系。 最后,连爹娘也忍无可忍,将他逐出家门。 可他做错了什么? 对, 他是用光了媳妇的嫁妆,还想典妻换钱来着,不过那不都是为了科举么? 儿子也是。 他原只想卖他十年而已,是他自己要求全部买断的。 至于爹娘那房子,将来本就是他的。他只不过提早卖了,又有什么不可? 可全家人都怪他。 说他自私,只顾自己。 可等他考取功名,全家人不也能跟着受益? 如今吃些苦头,将来都是佳话。 只可惜这些道理,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些糊涂人,一个都不明白。 那也没有关系。 黄面狐觉得,他总有一天会站在他们面前,锦衣华服,让他们羡慕又害怕,跪下求自己的原谅。 而这时机,马上就要到来了。 至于柏老太爷是死是活,有什么要紧? 所以黄面狐怨毒的盯着黄志成,“还真不幸被你言中!本人早已六亲断绝,不用替谁积德。至于这老头儿,他们那等人家,便是尸骨也是值钱的。好生看管,别让他们跑了。敢走出这山洞一步,我要你的脑袋!” 最后这句,他是对看守的山贼说的。 也幸好,又有山贼来找他,他没空留下折磨人,也忘了问黄志成为什么会过来就走了。 所以黄志成想想,索性把老爷子又放下,“不让出山洞,我给他端碗水喝总行了吧?当家的六亲断绝,大哥你总该有个牵挂吧?就行个方便吧。” 确实,这世上少有人象黄面狐般心无挂碍。 看守山贼皱眉道,“那你可快着些,给瞧见不好。” 时候不长,黄志成提着水桶来了,还给那看守带了包厨房剩下的炸花生米。 看守便吃着花生米,依旧在外头守着。 黄志成提着水桶进去,绞干块干净帕子给老头儿擦着脸,“老爷子,您可别怨我,我就一下人,没大本事。只能替您收拾收拾,好干干净净投胎转世……” 正伤心着,忽地袖子一紧,低头再看,却是老头儿不知几时醒来,微微睁开眼睛,勉强低笑。 “憨大个子,你,你手太重,搓得我脸疼……” 黄志成惊喜万分,“老爷子你没——” 他死死捂着自己嘴巴,又摸摸他的脸,确认还是活的。 柏老太爷懒得跟这么一个夯货计较,“我,我这腰带里藏着有药的,你摸摸……” 真是活了,死了不可能说话。 黄志成赶紧半扶起他,掏出药丸。 柏老太爷自己选了一颗含在嘴里,也不怕苦,嚼吧嚼吧,就着黄志成的搀扶,喝了碗水,吞了。 黄志成悄悄从水桶底下,又端出一碗热粥。 这回底下没鸡蛋,倒是剁了些细细肉沫。 “可惜我不大会,蒸老了,我娘蒸得可好呢。我喂您,慢点吃。” 柏老太爷也不啰嗦,让他服侍着把粥也吃了, 药力也开始化开,整个人总算缓过气来。再看他一眼,“你是个有后福的,要三十五岁以后才能发迹。” 啊? 黄志成不妨被算送了一卦,又惊又喜,又不太相信,“不瞒您老,我今年正好三十五了,可这一路倒霉得简直没法说!” 第145章 迎敌(三) 柏老太爷一笑,“祸兮福所伏,否极泰来。倒霉到了极致,就要转运了。小子,我刚才虽醒不来,但你们说话我都是听见的。谢谢你了,这些时还一直悄悄送我鸡蛋。你原是打算趁机今晚跑了的吧?” 正是。 黄志成也不瞒他,“要不,咱俩一起?我想办法,把门口那人打晕?” 柏老太爷摇头。 惊动了人,还拖着他这个老头子,更跑不了。 他四下打量了一会儿,因天光渐暗,山洞顶上倒显出一个弯弯曲曲,向上延伸的洞穴来,能直通峰顶。但最狭窄处估计只能容老鼠之类穿行,人是无论如何也爬不出去的。 柏老太爷心中一动,忽地有了个主意,可又皱眉。 “你说,如果在这山洞里放把火,如何不引起那山贼的注意?” 放火做什么? 这么小的山洞,肯定很大烟。 黄志成原先还没明白过来,等看到老爷子往头顶使个眼色,他忽地就明白了。 这是要传烟示警? “可您确定有人来救我们吗?” 柏老太爷道,“这不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么?要不小兄弟你自个儿跑吧。” 那可不行。 黄志成可不是这般不讲义气,“那您躺着,我有个主意。” 柏老太爷继续装死,黄志成把那些水桶粥碗收拾走了以后,扛了一大捆草来。 看守觉得奇怪,黄志成道,“你们又不给请大夫,万一老头儿真死了怎么办?按我们老家说法,这种最后见他的人,是要担着因果的。好歹我假装给他艾灸一下,省得老头儿死了,还要到阴曹地府告我的状,说我见死不救。” 那山贼本就有些心虚,听他这么一说,也就不管了。 于是黄志成就大模大样,到那个细长洞口底下去生火放烟了。 柏老太爷睁眼,还顽皮的伸了个大拇指,继续装死。 为了多点烟,黄志成还特意割那些半湿不干的茅草,弄得整间山洞烟熏火燎,伸手不见五指。 很快,在山林的那一头,正带队“操练”的尉迟将军,就眼尖的发觉山林深处,那一缕袅袅升起的青烟了。 “那是什么地方?” 哨兵也不知道,“这跟方才升起天灯的,可不是一处,离得还挺远的。或许,是山中猎户人家?” 不对。 尉迟圭觉得不象。 首先,这样山中,应该少有猎户。就算有,如今也不是做饭的时辰,他烧的什么烟? 再看那个烟柱的形状,挺奇怪的。 要是平民人家的炊烟,升到屋顶烟囱处没一会儿,就会散开。那个地方的烟柱,却是直直的往上蹿。谁家能有那么长的烟囱,还开在峰顶? 再观那一带的山形地貌,特别隐秘,正适宜藏身。 那会不会,是山贼的老窝? 但如今无故燃起青烟,是几个意思? 尉迟圭当机立断,兵分两路。 主力继续跟着自己前进,另唤来手下一个副将向鼎。 “你带二百人,且去那边探探究竟,其余人还是随我往鲤鱼岭方向。那儿要当真是山贼老巢,不必回报,直接点火为号。待我看到,必来回援。” 向鼎领命去了。 亲兵小山悄悄问,“查抄贼窝可是个肥差,将军怎么就派他去了?也没个心腹跟着。” 这位向鼎,可不是最初跟着他们打出头的那拔人,而是近日才分拔到将军手下来镀金的将门子弟。 本事没见着,只知来头不小。 不过有鬼将军的恶名镇着,他倒也不曾作怪。但这种肥差派他去,岂不浪费? 尉迟圭斜睨了他一眼,“所以我能当将军,你还是亲兵。少啰嗦,我这还有一个功劳,给你要不要?” 那还是要的。 小山肃容,“请将军下令!” 他或许不够聪明,想不明白那些弯弯绕绕。但当兵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服从相信自己的主帅。 尉迟圭这才满意。 又分一半兵力,指点了几处,让他带人走了。 这才带着余下之人,加紧赶路。 要说尉迟圭又不傻,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但卫绩跟他说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且这向鼎能入他的军中,也是卫绩查过老底的。 家族本人,都算清白,与尉迟圭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 向家还出了个嫔妃,育有一位皇子,年纪不大。在宫中不算特别受宠,但也并不任人可欺。 将向鼎送到尉迟圭麾下,也算是向家间接向皇上表忠了。 如今尉迟圭故意送他一个肥差,也是想看看他的为人品性。 要是这向鼎可用,尉迟圭也不介意带他一带。 但如今小山这么一问,尉迟圭不知为何,就想起许惜颜了。 要是那丫头在,定然明白他的心思,用不着解释这么多。 哎,只可惜想见他的小美人,还得等几年哪。 老老实实先捞些功劳,最好能把柏老太爷救出来。嘿嘿,先在自家曾外祖跟前刷点好感。 大将军越想心里越美,脚步越发利索。 亲兵心中叫苦,为何将军每回遇到打仗,就跟饿狼见着肉似的兴奋? 这模样竟不象打仗,竟是去会相好的姑娘。 山路还走这么快,真的好累啊! 鲤鱼岭上。 随着嗷呜一声兽吼,第一波兽潮,来了。 站在庙顶临时砍了竹子,搭建起的高台上,许惜颜沉静的双眸中,已经倒映出一只花豹。 微微吸了口气,少女稳稳拈起一支系着红绳,带着响哨的小弩,射向花豹藏身的方向。 她的力气小,射不了太远的猎物,但站得高,看得远,却是能给大家指引方向。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最合适的方法。 最前方带队的段猛一瞧,果断带着侍卫们,迎着花豹的方向,冲了过去。 嗖嗖嗖, 箭雨落下,那只花豹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做了箭下亡魂。 侍卫们士气大振。 而此时,箭啸声再度响起。 循声望去,又一只黑熊蹿了出来。 再一次箭雨之后,黑熊捂着中箭的屁股,落荒而逃。 上弦,发箭,哨响,迎战。 绛紫跟在许惜颜身边,就只负责上弦换弩。 原先还有空抬头看一眼,后面就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知道情况愈发危急,也愈发加紧了动作。 这两把小弩原是成安公主给女儿带着,有备无患,防身示警用的。没想到,还当真派上了用场。 等她们回去,也不知成安公主有多得意,又有多担心。 第146章 熟人(一) 因为有许惜颜在高台上放弩示警,许樵提了半天的剑,硬是没实战的机会,还有心情跟侍卫开起玩笑。 “你们也放一只过来陪我练练……啊!” “小心!”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瞬间睁大。 下一支示警的弩箭,正正出现在许樵身旁。 是一只豺,悄无声息的从树林后面蹿出来,十分隐蔽。 许樵一剑抽了过去,划伤了豺的前腿,兽血溅了他满脸,反激起许樵的血性,胆气愈壮。 只那一箭,也成功的把那只豺吓跑了。 扑向小庙跟前时,就见数百条五颜六色的布帛,伴随着人们的齐声大喝,一起抖动起来。 那豺吓得明显腿软了一下,落荒而逃。 而往鲤鱼岭滚下去的路边,还有人手持彩旗挥舞,也不求杀戮,只把这匹豺赶进山谷就是。 有些人看这豺体型不大,想试着一博,还被人劝阻。 因为上头小郡主早交待过了,要保存实力,不要贪心杀戮,万一后面来得更多怎么办? 她们的目的又不是当真为了狩猎,而是为了安全离开。 于是,因上下配合得力,当第一波兽潮过来时,竟没有一只能踏进庙下第三道防线。 柏二太太在岭下,只听得岭上杀声阵阵,却没有一只猛兽逃蹿下来,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骄傲。 焦急是无法亲眼见证,骄傲就是这样,反而证明自家孙儿孙女成功守住了山顶关口。 但她也提醒大家,千万不要大意。随着暮色渐重,猛兽来得只会更多,他们的处境也更加危险。 果然,时候不长,有一只斑斓猛虎,蹿下山来了。 它显然已经在前头受了伤,身上还带着箭,凶性大发。 山中之王的威势,可不容小觑。 柏二太太忙镇定下来,指挥众人躲在用荆棘树枝搭的路障后面,用长棍石块攻击。 那猛虎再凶悍,到底就一只,怎敌得过这么多人,这么双手? 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且在蒋小客商带着青壮们挥舞着火把驱赶时,一瘸一拐的跑了。 看它那伤势,应该是不敢去村子里祸害。 底下百姓齐声欢呼。 没想到他们凭借自己的力量,居然都能打跑老虎了,那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眼看众人如此自信,柏二太太却越发忧心。 如果老虎都能蹿下来了,那山上的情况,应该更危急了吧? 山顶。 夜色苍茫,轻纱般的薄雾如女妖的纱幔慢慢升起。 映得一双双兽瞳越发妖异,跟山间涌起的凉意一般,渗人心魄。 没有人说话,也没时间说话,只本能的跟随响箭的哨音,杀向野兽袭来的方向。 许惜颜的面纱,已经被汗濡湿了。 但还是保持着冷静,给众人指引方向。但她也看得出,众人抵挡得有些吃力了。 毕竟人不是野兽,会累,会疲倦。 尤其夜幕降临之后,人的视力受阻,她之前让人用挥动彩旗的方法驱兽,就渐渐失效。 但越是如此,少女也越发肯定,这些野兽是被人操纵的。 否则,在他们打退第一拔兽潮后,这些野兽就会四散逃窜,而不是卷土重来。 当中有头大黑熊,她还记得,是最早来袭击的,屁股上还带着一支箭。 但在被驱赶走了之后,再次出现,身上带着更多伤口,越发凶猛与凶残。 这说明什么? 说明后面有人在更残忍的伤害这些猛兽,逼得它们不得不调转头来,求一条生路。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许惜颜其实,还有一个主意。 釜底抽薪之计! 这是在她决定留守时,就想好了最糟糕情况下的退路。 但那个法子,有损天德。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用。 算算时辰,离她放天灯求援,已经有足够的时间了。如果周边有驻军看到,许惜颜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种奇怪的直觉。 她觉得尉迟圭,那个野小子应该就在附近。 可他怎么还不派人来? 难道那些当兵的脚程,还不如她一个堂堂郡主? 或者说, 是那帮当兵的,想等她们双方拼到玉石俱焚,再来坐收渔人之利? 那就太该死了! 少女眸光微寒,怒意渐生。 她心里很清楚,哪怕山上所有人都战死,也会护着她活下去。 但许惜颜不接受这样的结局! 是她带着人上来的,是她决定留下抵抗的,她就要带着所有人都平安回去! 要是那领军之人当真是躲在暗处想占便宜,她不介意用一种更残忍的手段,回敬于他。只是想到会连累无辜士兵,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才让许惜颜迟迟下不了手。 但是现在,似乎到了必须做决断的时候——。 “啊!” 猛地一声惨叫,是在小庙底下,离许惜颜极近的许樵,被一只不知几时蹿出来的云豹扑倒,而那样拐角,是弩箭怎么都到不了的地方。 许惜颜猛地瞪大眼睛,又惊又怒。 瞬间将弩箭箭头在旁边火把上点亮,如流星般射了过去! 伤不到那只云豹,能吓到它也好。 而被扑倒的许樵,只觉一股腥风袭来,视野最后能看到的,就是那一对雪亮獠牙。 难道今天,他就要死在这里了? 脑子里才自一片空白,只听得噗哧一声沉闷肉响。就见一截寒光闪闪的剑尖,差点戳到他英俊的脸! 不是他爱俏,这要是毁了容,将来可没法做官了。 不做官,如何光宗耀祖? 所以许樵百忙脖子一扭,避开那截剑尖,却被豹血喷得满脸。 “你死了没?” “没死吱一声啊!” 被热烘烘的豹血一溅,许樵方回过神来。伸手一抹,方觉出几分生气。 当他是老鼠么?还吱一声! 只听那声音娇俏清脆,竟是个女孩子? 赶紧推开那头死云豹,恰好许惜颜的火箭在他身侧烧起一小片草丛,映出一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带着几分好奇,几分率真,竟让人眼前一亮。 “哎呀!你你你,你怎么会是许樵?” 许樵惊了。 就他这满脸鲜血的鬼模样,恐怕自己照镜子都不认得自己了。 为何在这偏远的山头,居然还有人一眼能认出自己? 这姑娘什么眼力? “你是哪位?” 第147章 熟人(二) 可来不及介绍了。 小庙顶上,许惜颜沉静的声音传来,“放火!” 这就是她留的后招。 之前让人砍伐竹子树木时,许惜颜就有计划的让人挖了几条深沟。 当时只说是设防,但少女谁也没告诉的是,她还把这里当成了防火带。 她不是刚跟柏二太太学了些星象风水么? 上山时,便留心了山顶上的地势和风向。 这小庙建时,可能是工匠有心,恰好选了个上风口。平素做饭烧水,点起香烛,烟都会往后飘,所以庙前没有多少烟熏火燎的痕迹,人住着也舒服。 在观察了今天的风向之后,许惜颜就觉得,守不住时,可以用火。 一旦烧起来,火随风势,必然往后,就是那些猛兽和敌人攻来的方向。 只是纵火这种事,一旦控制不住,极易酿成大祸。也有可能,伤到那些埋伏的官兵。 所以许惜颜很是谨慎。 但如今到了这般田地,连自家人都差点遇险,她就再不肯忍下去了。 红衣少女再往上看,更加惊讶了,“哇!那是……是你家顶顶好看的二妹妹呀!哎,许樵,你们家出什么大事了?难道也被贬谪,给赶出京城了?不对呀,你三叔是驸马,皇上赶谁也不会赶自家外孙女吧?再说你们老家,也不在这儿呀?” 姑娘,你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许樵没空跟她解释,“快带着你的人上来,这火一放起来,可不认人的!” 红衣少女如梦初醒,转头大喊,“快把咱们的人叫上来,他们要放火啦!快!” 后头家丁迅速聚拢,惊疑不定的看着一脸血的许樵,红衣少女还一脸很熟的模样。 “姑娘,这谁呀?” “这是京城许家的二公子。就是那个娶了公主的许探花,他侄儿!熟人!” 哦哦哦。 家丁恍然。 要说许二公子他们还反应不过来,但要说起娶了公主的探花郎,那可是太有名了。 谁不知道是探花郎被强抢了? 既是他家,家丁就放心了。 他们本来就是军伍出身,赶紧你招呼我,我招呼你,迅速整队退到了安全区。 水火无情。 熊熊大火迅速烧了起来,形成几条火线,挡住了猛兽来势。 这可比什么办法都有效。 再怎样凶残的野兽,对火都有着天生的畏惧。就算是明知后面一样有危险,它们还是本能的调头而去。 躲在兽群后的山贼们,集体惊了。 “这是谁呀?敢在山林里放火?” 他们就算没读过书,但也知道杀人放火,既然能相提并论,刑罚也是一样沉重。 如果纵火烧了别人家的房子和财物,至少坐监三年。 损失若达到绢五匹的,就得流放二千里。 放火烧山,那刑罚就更重了。 无论官员还是平民,都不能幸免。 而在后方正准备着的尉迟圭,同样惊到了。 “这谁呀?敢纵火烧山,比老子还傻大胆!山上怕是守不住了,都准备好了么?” 最后一句,已经带着严厉了。 亲兵不敢玩笑,吹起约定的竹哨,很快得到回应。 “回将军,都准备好了!” 尉迟圭拔刀,异于常人的琉璃眸色,映着冷冷刀光,在夏夜里幽幽闪着光,如最凶猛的兽王。 “出击!” 他得感谢山上替他拖延了这么久的那个人,所以这会子,轮到他出力了。 之前一直迟迟不动,不是故意拖延,而是在分布人手。 因为山贼人数众多,要是贸然出动,四下逃窜起来,山高林密,易于躲藏,很难一网打尽。 但在山顶那位不知名傻大胆的配合下,尉迟圭才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将队伍拆分,守住了各个通道。 如今他很有信心,能够将这帮山贼流寇,一网打尽! 所以许惜颜之前想,这位领军之人是不是在贪功,虽然,咳咳,确实有那么一点,但尉迟圭自觉自己的出发点也是很好的呀! 这些土匪流寇,大半是地痞流氓,作乱惯了,不可能悔改,回去老老实实种地的。 若让他们逃窜出去,一是为祸百姓,二来只怕回头又要纠集一帮人作乱,清剿起来也实在麻烦。 所以他的出手,就略显稍迟了一些。 不过虎威大将军心想,回头他在记战功时,给山顶的傻大胆也分一份好了。 还有人家放火烧山的事,他就假装看不见了。 就算给朝廷追责,以他虎威大将军的身份,还是有几分薄面,能帮忙说得上的话的。 只是草根出身的虎威大将军,却是不知,朝廷律令虽对纵火者严惩不怠,但凡事总有例外。 那便是身为皇亲宗室,在他们自觉受到威胁时,别说放火了,杀人都算无罪! 身为皇上的亲外孙女,还是有品级的郡主,许惜颜放把火怎么了? 她就是将这整个山头烧为白地,也没人会怪她。 大将军想做人情,难度颇有些大。 躲在山顶小庙后,红衣少女看着熊熊烈火,顺着风势,一路以燎原之势,驱散了猛兽,不由抚胸啧舌。 “亏得你二妹妹在,否则这把火放得,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啧啧,她胆子也真大,说放就放了。” 许樵此时才想起来,“请问姑娘,府上如何称呼?” 这么半天,他还不知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呢。 红衣少女歪头,嘻嘻一笑,“你猜。” 猜毛啊? 这还戴着面纱呢,就一双眼睛,他能认出来个鬼来哟! 谁想庙顶上的许惜颜见情势已经逆转,下楼来见了个礼,摘下面纱,“樊家姐姐,今日多谢你了。樊老大人,可还安好?” 红衣少女惊奇之极,“你认得我?不可能吧?咱们从前都没正经见过。” 她小时候虽经常到许家作客,认得许樵许桐那些人,但那时候许惜颜大多养在公主府,不怎么见客。 她也是偶然有几次机会,才远远看见过这个漂亮的小姑娘。 但对她那双肖似其母,微微上挑,妩媚天成的眼睛,印象深刻。 可如今她居然能一语道破自己身份?这就太让她意外了。 她从哪儿看出来的?自己面纱都没摘呢。 第148章 熟人(三) 少女眸中,露出一丝浅浅笑意,“我要没记错,你们樊家就是渝州人吧,应离得这里不太远。姐姐一开口,却是一口道地的京城腔,且认得我兄长,又熟知京城之事,还这般身手矫健,定是武将出身,近年才离京的。咱们从前虽没见过,但蒙你祖父樊老大人厚爱,送我兰草时,曾听他提过,家中有个英气勃勃的小孙女。” 红衣少女笑道,“你少哄我,祖父才不会这么夸我。他都跟我说啦,许家有个又文静又漂亮的小闺女,跟小仙女儿似的。我这个无法无天的泥猴子,要是能学你一半,他就阿弥陀佛了!” 许惜颜忍笑。 但樊老大人原话,确实是这么说的。 许樵暗呼惭愧。 其实在许惜颜开口点出人家身份时,他便也想到了。 但问题是,没人提点的时候,他怎么就想不到? 还是不够细心。 “原来是樊家妹妹,多谢你今日救命之恩了。记得从前小时候,我还去你家玩过,跟妹妹比过箭的。如今竟是不记得,实在该打!” 红衣少女摘下面纱,笑着摆手,“不怪你不怪你!小时候承让,我还赢过你不少金银锞子。说来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今日救你,是老天叫我还债呢。” 她是典型樊家人的长相,祖传的圆脸圆眼,和善讨喜。 五官之中,最出色的就是那双眼睛,摘下面纱便只觉姿色中上,不说比起许惜颜,差得太远。大概跟并不漂亮的许桐相比,她也差了那份清华优雅的气质。 但在如今的许樵眼里,只觉亲切,“樊家妹妹,那你们怎么来了?” 樊玉婵呵呵干笑,“呃……这不是出来打猎么?嗐,跟你们我还瞎编什么呀?我家银子不太够花,我就带人出来打点猎物,赚点小钱了。” 什,什么? 许樵惊了。 他从小到大,还真没为银子发过愁。 而且就算樊家没钱了,旁人是干什么的?怎会让一个姑娘家出来抛头露面? 可才想问问,他又瞬间咽了回来。 樊家,确实没人了。 樊玉婵的父亲叔伯,不是病死在了边关,就是死在为大齐征战的路上。 要不,也不会在流寇作乱时,樊老尚书实在是无人可用。保举的几个将领又实在不争气,连战连败,最终连累他被罢职丢官。 要是记得没错,樊家也只有樊玉婵和她堂弟两个孩子了。 樊老大人又年纪大了,她不出头,谁出头? 而且这个傻姑娘,怎么就这么实话实说了?难道不懂家丑不可外扬么? 眼看樊家家丁听樊玉婵道破实情,皆面有愧色,许惜颜淡然把话接了过去。 “不矫揉,不造作。危难之时勇于担起家族重任。姐姐真不愧是樊家女儿,有巾帼之风。妹妹只恨没有早点结识姐姐,否则必引为闺中知己。” “真的么?”樊玉婵欢喜得两眼放光,“你真觉得我没错?” “种地经商,考取功名,哪个不首先是为了养家糊口?姐姐身为女流,却愿如堂堂男儿一般分担家计,何错之有?” 这话说得太好了。 樊玉婵太喜欢她了,“许二妹妹,谢谢你能明白我。要说你也真是越长越好看了,怪不得我祖父喜欢你,还总夸你聪明。哎哟,咱们光顾着聊天,这仗不打了吗?” 许惜颜淡淡往火线对面瞧了一眼,“官兵来了,自然该他们出力了。” 啊? 官兵来了? 她从哪儿看出来的? 樊玉婵瞪大眼睛,还是毫无察觉。 许樵二话不说,火速从梯子爬到庙顶上,观察了好一阵子,恍然大悟。 “二妹妹,我知道了!要是没有官兵在后头埋伏,这些人眼看前方火起,他们又在下风口,必然要出来反击,但如今全无动静,可见后面遇到埋伏了。那咱们要不要过去帮忙?” 樊玉婵也复又提剑道,“我们一路追着这些猛兽上山,也是发现有人驱赶。若后头有官兵,正好帮他们一把!” 她武将世家,耳濡目染,就是忠义报国。 这种时候绝对不会计较,家里是否遭了冤屈,被罢职回乡这些事。 可许惜颜转眼看看又爬下来的许樵。 只那一眼,许樵便知道自己又错了。 少女淡然,“我们守好这道火线,别烧得太狠,就是帮忙了。至于那些打打杀杀,不大适合。” 许樵懂了。 “对呀,樊姑娘,咱们都不是正经军人,家丁侍卫也就这么多。之前驱逐猛兽,也实在累了。这黑灯瞎火,大伙作战经验也不足,若全仰仗你家这些家丁,贸然冲过去,伤到自己人就都不好。倒不如守着这道火线,不让人过来就是。” 樊玉婵听进去了,“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行吧,那咱们就不过去了。横竖我家如今不得皇上待见,省得到时还说我家趁机抢功劳呢。” 姑娘,慎言! 许樵都不知该怎么说她才好了。 就算两家是旧相识,可这样的话,能随随便便说出口么? 可这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好说。 但许惜颜却是不怕的,“姐姐这样话,以后万不可随意提起。到底皇上是我皇外祖父呢,就算我当姐姐有口无心,但我手底下的人,却未必这样觉得。” 樊玉婵到底不是民间女子,利害轻重还是知道的,赶紧左右看了一眼。 “我,我真不是故意的……哎,有错都是我不好,可不关我祖父的事!” “我会交待大家的。” 许惜颜一个眼神,安抚下她。 安排人看守着火线,既不让它熄灭,也不让它烧得太狠就是。 柏二太太在山底下,看着山头起火,心中慌乱。 这上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连火都放起来了? 要不是她略懂些风水星象,看出火是往后烧的,怕是早要冲上山去了。 好在没一会儿,山上传来消息,援兵到了。 那火是自家放的,不碍事。 柏二太太这才松了口气,却也觉得孙女太过大胆。 虽说她能仗着郡主身份,逃脱罪责。 但烧毁山林这样的事,到底有些缺德,怕也是要落得地方官府和百姓埋怨的。到时给人弹赅到京城,只怕还是要吃挂落。 于是忙嘱咐家人上去传信,一定要把火势控制好,万不可生出大事来。 第149章 相逢(一) 听说小郡主在山上放了火,一路随行的百姓们纷纷表示,“太太放心,到时我等俱可作证。这也是为了抵御猛兽,否则让老虎豹子蹿下山来,不一样伤人?” 柏二太太谢过大家,正观望着,镇上负责救援的士兵赶到了。 因事关重大,本地县丞亲自带队,点了衙役和镇上不少青壮。眼看他们已经打死不少猛兽,很是吃惊。 一帮手无寸铁的百姓,如何能有这般厉害? 听蒋小客商乐呵呵说了经过,那位文县丞赞叹不已。 “许府真是一门高义!此事回头本官必将奏报朝廷,颂扬府上今日功德。” 他这话是真心的。 真让猛兽蹿下山来,伤了百姓,他们这些官吏搞不好都得革职问罪。 柏二太太正谦逊着,却见山中隐隐传出轰隆一声巨响,随后接连亮起两道颜色不同的烟火。 别人看不懂,那些士兵却是看懂了。 “糟糕!为何一处捷报,一处有事?” 近的是捷报,远的是有事。 这到底是哪路兵马,他们要如何救援? 犹豫间,杨百户从山上赶下来了,“小郡主说,远水救不了近火,让咱们先去近的地方帮忙!文县丞,你就在山下保护好百姓,万万不可远离。” 行。 文县丞与杨百户交情不错,知他不会害自己,爽快听命。 只是对那位升平郡主,越发好奇起来。 多年相交,他是熟知杨百户的。人不错,但脾气不太好,能让心高气傲的他都服气,那位小郡主,怕是当真有些本事。 于是他在布置了衙役警戒之后,饶有兴趣的跟蒋小客商细细打听起来。 蒋小客商就从出城开始八卦。 而杨百户的话,果然没白听。 跑去靠拢之后,就白得了一份功劳。 亲兵小山指着捆了一地的粽子,“这些皆是之前作乱的山贼流寇,俱埋伏在山底下,打算等着猛兽下山伤了百姓,装好人救人的。如今那头示警,也不知出了何事,我们兄弟得赶去看看。且便宜你们也跟着立些功劳了,只需将这些人看管好,别弄丢,能做到吧?” 这若再做不到,不如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杨百户连忙答应,又抓着小山问,“兄弟别急着走啊,敢问你们是哪路兵马?不如留个令牌,回头咱们也好相认,省得扯不清。” 小山一拍脑门,把令牌解下一块,“我们是虎威大将军手下,就鬼将军,听说过他的恶名吧?可别想着贪我们功劳。要让我们大将军知道,非拧了你们脑袋,再垒一座京观不可!” 实际上,并不太有垒京观爱好的虎威大将军,平白又被手下刷了一回凶名。 杨百户连称不敢。 等小山带着士兵匆匆离开,他便带着手下,把四周又细细梳理了一番,倒是又抓着几个漏网之鱼。 同之前那些山贼一起,捆成一串,押解着往回走。 忽地有个山贼趁着经过他身边,假意跌倒,往他怀里塞了一只金锁,低声求饶。 “官爷,我也是被山贼抓来的百姓。您且放我一条生路,回头我还知道他们在哪里藏了金银,我带您去。” 杨百户若依他从前的脾气,顿时就发作了。 被抓来就同流合污,必不是好人! 但这两日与许惜颜相处,他觉得自己也多了几分机灵。 掂着那只金锁,怕有三四两重了。随身能带着这样贵重物品,还说知道藏宝之处,能是普通山贼? “来两个人,重点看着此人,怕是个大头目!哎,你们这些山贼,谁要是先揭发了他,就算立一小功,老子说话算数!” 那山贼顿时慌了,而旁边有山贼已经将他出卖。 “官爷,我说!” “他就是蹿天豹!” 哗! 那可捞着条大鱼。 赶紧的,绳子再多捆一道。 且不提杨百户如何欢喜,那边亲兵小山气喘吁吁赶到求援处时,向鼎正面如土色。 “你这啥表情?没挖着宝库,挖着雷了?” “这般时候,你怎么还有心情说笑?将军呢,大将军怎么还没来?” 怎么啦? 小山越发糊涂。 这应该就是贼窝了,但里面所剩不多的山贼,基本都向鼎抓了。就算逃了几个,应该也成不了气候,他愁什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悠悠响起,“大将军?难道是尉迟大将军,亲自来了?” 小山这才注意到,地上临时卸下来的门板上,还躺着一人。 须发苍白,衣衫脏乱,只那一双眼睛雪亮雪亮,透着时光锤炼出的睿智。 小山多了几分客气,“是啊,就是我们虎威大将军,估计快来了。老头儿,你认识?” 柏老太爷笑了,“不认识。只如今天下间,没听说过你家大将军的,倒也不多。哎,啊,扶我起来些。要见大将军了,总不好这般怠慢。礼不可废!” 向鼎急了,“老伯,如今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关心礼不礼的……哎,大将军!” 火光映照下,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头发和络腮胡子乱蓬蓬连成一片,显得一双琉璃眸色越发异于常人的男子,大步走进山洞。 “妖怪!” 扶着柏老太爷的黄志成吓了一跳,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柏老太爷显然也吃了一惊。 但好歹没失态,只上下打量着尉迟圭,越看越皱眉。 尉迟圭显然没心情计较这种小事,“出了什么事,还非要我来不可?你那边的差事,当得如何?” 方才还象个老兵油子的亲兵小山,顿时站得笔直,“回将军,属下人等不辱使命,杀贼若干,余下活口都捆了交给本地杨百户看管。因见到这边求援,先赶着来了。” 尉迟圭嗯了一声,又看向向鼎。 向鼎慢了一拍,此时才有机会回话,“属下在领命之后,循着那股烟气,找到此处,证实果然是山贼老巢。只还未来得及搜检,不想打草惊蛇……” 他还想慢慢说呢,尉迟圭已经不耐烦了,鞭子叭地抽在地上,“说重点,快!” 向鼎吓了一跳,却听身后的柏老太爷沉稳出声了。 “重点就是黄面狐跑啦。” “临走之前,还把山顶磨子潭的水闸给放了。方才轰隆那声巨响,就是他炸的水闸!” 什么? 小山的下巴,都快惊掉了。 水火无情,这般放水,要害多少百姓? 第150章 相逢(二) 柏老太爷细细解释,“这磨子潭上的水源连通着山下的白莲河,如今正值春夏雨季,本就雨水丰沛,他这一放闸……” 尉迟圭接了下去,“马上就会冲垮底下河堤,毁了百姓们的庄稼。他娘的,这什么狗屁骚狐狸,怎这般歹毒心肠?老子抓了他,非活扒了他的皮不可!几年战乱,老百姓好不容易才种下一季粮食。再若是毁了,误了农时,让人秋天喝西北风去么?” 大将军显然火冒三丈,整个人气势更盛,也更象妖怪了。 旁的话也不多说,转头就骂向鼎,“那你还傻站在这里干嘛?当花瓶啊?赶紧带人去,堵上那缺口!” 向鼎给骂得颜面无光,心里又很是委屈,他不是不知道利害关系,“……可末将,末将打小学的是行军打仗,没,没学过治水啊。” 呵! 尉迟圭冷笑出声,“那你没睡过女人,就不知道娶媳妇了?少给老子扯这些狗屁歪理!不想干就滚去捉狐狸,二选一,少在这里磨唧!” 向鼎这样的世家子,何曾听过这样粗俗的比喻? 又羞又恼又憋屈,涨得脸通红。 “痛快点,给句话,别跟个娘们似的磨磨唧唧!” “那属下领命,这就去捉拿黄面狐。”他自觉含羞忍辱,转身要走。 “站着!” 尉迟圭眼神微眯,目光霸道又狠厉。 “捉不到人,你自己找地方滚蛋。本将军这里,不养无用之人!吕青山,留两人抬这老头儿下山。余下兄弟们,跟我去堵河堤!” 亲兵小山跟他多年,可没有向鼎那么多话,顿时高声答应,“是!” 二话不说,点了两人留下,就带着士兵们随尉迟圭快跑出去了。 水火无情,可是耽误不起。 但他们要怎么堵? 就凭赤手空拳? 这种情况,他们身为军人的职责,不应该是先捉拿贼寇,然后将救灾之事,报给当地官府? 向鼎有心想发火,又有些莫名理亏。 就算他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他。 尉迟圭是对的。 百姓种地不易。 要是失去这一季收成,说不定回头会饿死人的。 而等着他按程序,找了官府来救灾,肯定来不及了。 可是,可是也不能因此就用捉拿黄面狐的差事,拿捏他吗? 还说他的军中不养无用之人,实在是太伤人了。 “这位小将军,且听老夫一言。” 柏老太爷让黄志远扶着,望着一脸郁愤的向鼎,微微一笑。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你的祖宗,替你挣下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如今,轮到你为你的儿孙出力了。这世上容易的事,就跟那便宜货一样,都是不值钱的。真正值钱的,肯定价格昂贵。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向鼎恍然。 尉迟圭就算是难为他,可他若能做到,岂不从此就在军中站住脚跟? 若是做不到,便是继续在虎威大将军的军队呆下去,怕也要被人轻视。 到时便是尉迟圭不开口,自己也要走了。 当下深深一揖,“多谢老丈指点迷津!敢问老丈如何称呼?” 听他说话,就不是一般人。 柏老太爷一笑,“我姓柏,日后小将军若得闲,到沂州长历县柏家庄来转转,老夫请你吃酒。今儿怎么说,也是你救了老夫一命呢。” 向鼎脸上微热,“实不敢居功,原是大将军发现烟柱,觉得不妥,才命属下前来查探的。” 柏老太爷笑得越发和蔼,“那也是咱们的缘份。快去忙吧,剩下的事,老夫自可料理。” 向鼎谢过。 转身离了山洞,还默默记着柏家庄的地址。 忽地,他猛地记了起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沂州长历县柏家庄? 那不是祖父提过的老熟人么? 柏老太爷最出名的,除了会算命,就是有个探花郎的外孙,还娶了公主的金龟婿! 那,那他的曾外孙女,不就是那个差点被赐婚给虎威大将军的升平郡主? 这件事虽然在京城已被压下,但随着姻亲通信,名门世家基本都晓得了。 向鼎理顺了这复杂的人物关系,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同情尉迟圭了。 他虽进军营时间不长,但早听说虎威大将军认定了一个小媳妇,就是许家那位小郡主。 如今扔下人家的曾外祖在此,他去堵河堤了。 怎么想,都有些哭笑不得。 向鼎犹豫一时,还是叫了个亲兵过来,“快,去追上大将军,告诉他,方才那位老伯,是柏家老太爷。” 亲兵不理解,“大将军才给将军没脸,且又不是什么大事……” 向鼎忍不住学起了尉迟圭的脾气,“少啰嗦,叫你去就去!” 亲兵去了。 而跟着尉迟圭去治水的亲兵小山,总觉得自己似乎也遗忘了点什么。 且大将军脑子转得太快了,一面行走如风,一面不停歇的吩咐。 “让人去清查山寨里的库存,若有装粮食东西的麻袋箩筐,全都拿来,装上土石好填埋下去。还得要麻绳山藤,油脂火把这个不消我吩咐了吧?不行的话,把这山寨里能拆的栅栏房子都拆了,比砍树容易。哎,赶紧问下,咱们底下的兄弟有谁是南方人,有过堵水的经验?” 行。 吕青山赶紧去问,还真有个小兵站了出来。 “我打小是江边长大的,要说这堵水,倒是知道一些……” 那行,就你了! 尉迟圭拍着他的肩膀道,“小兄弟,好好干,回头我给你记大功!” 小兵倒有些心虚,咽了咽唾沫,“那,那万一没干好呢?象村里的老人们堵水眼,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小的可不敢打这个包票。” 尉迟圭道,“没事,不要你打包票,尽力就好。就算没成,回头我也记得你了。你叫什么?” 小兵这才安心,嘿嘿一笑,“小人姓徐……” “言午许?” 尉迟圭才高兴的又想跟人套近乎,亲兵小山哎哎的叫唤起来。 “将军,属下想起一件要事!” 此时,向鼎派来的亲兵也追来了,“将军!我家大人要小的来回报一声,方才山洞里的长者,是柏老太爷。” 第151章 错过(一) 啥? 你说那老头儿是谁! 尉迟圭才瞪大眼,亲兵小山一拍脑门,“属下也想起来了,方才遇着那个杨百户,说山顶上指挥着他们放火的,是位京城来的小郡主,听说也姓许!将军,京城里有几位姓许的郡主?怎么都跟咱们这么有缘?” 小兵急着解释,“小人姓徐,双人徐,不是言午许……” 可尉迟圭已经没心思听了,抬头远眺着那边山林着火之处,一双略浅淡的眸子里,迸发出惊人的神采! 是赞叹,是欣喜,也是向往。 吕青山急道,“将军,您还等什么?赶紧过去吧,这里交给咱们兄弟就行了,保管收拾得妥妥当当!” 可尉迟圭扭脸就敲了他一记,“胡闹!本将军职责所在,是来打仗,又不是来谈情说爱的。横竖跟你们嫂子,往后还有一辈子呢。干正事要紧。走!” 他一声令下,再不回头,大步赶去河堤决口处了。 小山和士兵们看着将军魁梧果决的背影,深深敬服。 却不知他们的大将军,心里却在狂骂。 死向鼎,早不把话问清楚,弄得他错过了与柏老太爷,献殷勤的好时机,如今连小媳妇也要错过! 不过他家小媳妇那般聪明,一定能理解他的苦衷吧? 要是放着这么多百姓死活不管,只顾私情,那样的人,别说不值得小媳妇喜欢,连他自己也是要唾弃了。 所以,尉迟大将军还是坚持了自己的主见,堵决口去! 庙顶。 后山那轰然一声巨响,前山的人也听见了。 在问过那里的地形后,许惜颜做出准确的判断。 “应该是贼人狗急跳墙,把山上的河堤炸了。” 什么? 柏昭惊了。 而老和尚惠灯更是不住的念佛,心急如焚。 许樵道,“二妹妹你在这里守着,我带人过去帮忙。” 樊玉婵很热心,“我们也去!” 可许惜颜问,“那二哥哥打算如何帮忙?” “从此处到决堤口,黑灯瞎火,你得走多久?” “一路上的野兽未清,万一遇险怎么办?或是遇到落单的贼人狗急跳墙,反拿你当人质怎么办?” “就算给你顺利过去,你懂治水,会修堤么?”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把许樵和众人都问住了。 樊玉婵不觉怔怔,“那你说怎么办?” 许惜颜冷静之极,“做我们能做的。樊姐姐,我要没记错,你家应该离这里不远吧?能招待下数百人么?” 樊玉婵点头,“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家庄子简陋,一二百人,都是能安置的。” 那就行了。 夜色灯火里,少女一一分派下去。 许樵带人护送樊玉婵回家,打点众人食宿。还得请大夫准备医药,给受伤之人医治。 张淮拿着令牌,去通知周边的官府,组织百姓抗灾。 至于段猛和侍卫们,之前扑杀野兽,冲杀最前,最是辛苦,那么这会子就负责保护许惜颜她们,有序撤退。 至于底下那些百姓,倒是不必同行。令其原地休息,等到天亮,依旧和柏二太太一道,翻过山去寻个市镇等着也就是了。 省得一大堆人吃喝花用,消耗太大,樊家也供应不起。 当然这话她不会直说,只道家中行李女眷太多,若是挪来挪去,实在不便。 樊家带队的老家将,原还怕自家小姐夸下海口,招来太多人,支应不起。 如今看许惜颜这般安排,心中大石落地,连忙答应。 还劝樊玉婵,“……如今乱糟糟的,家里什么都没准备,临时救急也就罢了,哪里真好招呼贵客?先办正事要紧。” 樊玉婵这才被劝住,带着许樵先走了。 剩下众人各行其事,连柏二太太听说,都觉许惜颜安排极是。 这深更半夜的,水火无情,别灾没救成,反自己闹出事来,给人添乱。 再说有樊老尚书在,许惜颜兄妹过去,是晚辈拜见长辈,略简慢些也无妨。她要是去了,倒是让人难做。 于是柏二太太就安心在山坳里等着天亮了,只没想到,许惜颜也不叫她白等,先是柏昭被送下山来了。 柏二太太见着亲外甥,自是亲热不已。看他受伤,又忙前忙后的照看,也不觉得时间难过。 再等一时,亲爹柏老太爷,也给尉迟圭安排的亲兵,背下山来了。 至于黄志成,到山头听说竟遇着自家小主,他哪里还呆得住? 无论如何,也是赶去相见的。 柏二太太这一番又惊又喜,忍不住的直掉眼泪。 看柏老太爷给折腾得面色憔悴,她是又心疼又数落。 “都一把年纪了,有什么事不能让儿孙去做,非要自己涉险?万一出了事,让一大家子可怎么过?” 柏老太爷生平就这么一个女儿,打小宠得跟掌上明珠似的。 若儿子说说,他早端出亲爹架子,把人骂回去了。偏女儿说着,他只有听着的份。 百般解释,自己早算过了,有惊无险,才敢出来云云。 柏二太太嗔道,“您可拉倒吧。我还记得小时爹您就教过,这世上事真要能算个八九不离十,都不必做人,直接做神仙得了。凡事不过是尽人事,听天意而已。这回……” 她压低声音,悄悄跟柏老太爷耳语,“要不是尉迟将军私下传信给阿颜,咱们赶着过来,别说是您了,就阿昭的小命,保不保得住都难说!” 呃……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柏老太爷倒是听着一乐,横竖许惜颜不在,他便开了个玩笑。 “那如今人家对你爹有救命之恩,回头你是不是要把孙女嫁去?” 谁知柏二太太顿时恼了,“这等终生大事,也是能随便开玩笑的?哼,我孙女又不姓柏,纵要报恩也该你柏家女儿去才是!” 柏老太爷略意外,“你不是一向不大喜欢那孩子的么?怎么这般维护起来?” 柏二太太略叹口气,在亲爹面前,才流露几分悔意。 “她要是个儿子,只怕比她爹还能光耀门楣,实在是个好孩子来着。那些年,是我错待她了。” 听她细细说着许惜颜的过往,柏老太爷越发感兴趣了。可惜许惜颜去了樊家,否则他非好好见见这个曾外孙女不可。 第152章 错过(二) 这一别就是五日,连柏二太太都等得着急的时候,石青才从官府那边打听出来消息。 不是故意不递消息回来,实在是救灾太忙了。 也亏得尉迟将军行动果决,提前带着士兵去堵了山上河堤决口。 许惜颜又命人及早通知了官府,底下百姓虽遭了些损失,但因早有准备,损失不重,这一季的粮食算是基本保住了。 百姓们一面感念尉迟大将军,一面越发痛恨贼寇。 倒是自发自动的,抓了不少漏网之鱼。 尤其那个炸堤放水的黄面狐,装作逃难平民,只他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反被两个七八岁的黄口小儿蒙骗,借口带他回家喝水,将人推进粪坑,叫了大人把他抓住了。 问他们怎么识破这个骗子的,孩子们的回答,天真淳朴又机智。 “……他拿了糖给我们吃,可逃难的人,哪来的糖?大人们都说了,无缘无故给糖吃的,都是坏人。还以为要拐了我们去卖呢,谁知是个贼呢?” 大人们哈哈大笑,赞两个孩子好样的。 此事报到官府,连官府老爷都极为开心。特特命人买了糖果,送去奖励这两个孩子,还嘉奖了他们两家大人及村子。 无怪官府老爷开心,如今两大匪首,一个蹿天豹,一个黄面狐,都已束手就擒。其余小头目皆不成气候,在本地闹了几年的匪乱,终于有望肃清。 百姓可以太太平平过日子,他们也能清清静静的当官,谁不高兴? 于是恶名远扬的杀人魔王,鬼将军尉迟大将军,也在当地留下了不错的美名。 凶归凶,能镇邪除恶就好。 如今民间私下还有把他比作钟馗,虽说是个凶神,但能驱恶鬼啊,这也是以毒攻毒不是么? 以上这些,柏二太太只听听就罢。 她更关心一事,“既水患已平,那二姑娘她们是不是就能回来了?” 石青笑道,“正是。小的去府衙里打听时,正好遇着杨百户的手下了,特意带了话来说。二姑娘她们在樊家庄很好,救治了不少士兵呢。因二姑娘提醒及时,附近百姓也没受什么损失,如今附近几处官府还想过来感谢来着。只二姑娘都回绝了,说是这两日就会赶上来。若是老太爷和昭舅爷能起身,便请太太慢慢前行。两三日后,便能赶上来了。” “那就走吧。”柏老太爷也听见了,“命人留个话,让他们跟来就是。正好前头离得不远,有你娘家舅舅的别院,咱们去那儿等着,倒是便利。” 柏二太太也是这般想法。 如今正事已了,留下就得论功行赏了。 不论是柏家,还是许家,都不差这点子功劳,何苦留下来分人家的羹? 反不如大方走开,回头地方官府若是识趣,自会上个奏折,在皇上面前替他们两家美言几句,也就是了。 若执意留下,反倒要让龙椅上的那位疑心,他们两家是不是借着此事,收买人心? 所以柏二太太干脆利落,打点起行李,带着老爹和外甥,就继续启程了。 而樊家庄的许惜颜,也带着许樵,去跟前兵部尚书,樊老大人告辞了。 樊玉婵怪舍不得的,“这么快就要走啊?” 说着话,都红了眼圈。 樊老大人睨一眼心性单纯的孙女,略有些发愁。 柏二太太她们想到的事,他自然也想到了。如今看许惜颜和许樵,虽小小年纪,想必也是心里有数的。 偏他家孙女不明白,岂不叫人发愁? 且这丫头也不小了,该说亲事了,但仍是这般天真烂漫。略复杂些的大户人家不敢嫁,太低的门户又怕委屈了她,真真成了樊老大人一块心病。 如今尤其见了许惜颜这个对比,樊老大人就更愁了。 不过老头没流露出来,只和蔼说教,“这是说的什么话?人家祖母还在前头等着呢,还得去拜访曾外祖父,哪有在咱家久留的道理?只是等到你们返程时,务必请你们祖母前来做几天客,也让我们好生招呼一番,才不负京城那些年邻居一场。” 这话说得体贴又家常,许惜颜递个眼色,许樵就代祖母答应了。 “……到时若无旁事,我们一家必将登门道谢。这些天多有打扰,实是过意不去。” 樊老大人捋着胡子呵呵笑,“都是协助官府,抓拿流寇呢,谢什么?俱是应该的。” 彼此客气几句,樊老大人才留了许家兄妹二人吃饭,还送了份不轻不重的礼物,就算道别。 忽地,有家丁慌慌张张来报。 “老爷老爷,那尉迟将军不知何故晕厥,给士兵背来庄里求救。该如何安置,请老爷示下。” 樊老大人也吓了一跳。 尉迟圭如今,可是皇上跟前炙手可热的红人,他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皇上非怪罪樊家不可。 樊玉婵跺足急道,“这人怎么回事啊?成心跟咱家过不去么?有病去看大夫,跑咱家来干嘛?已经被他连累得——” “咳咳!”许樵实在听不下去了,假意咳嗽,打断了她的话。 就算樊老大人丢官罢职,无辜遭贬,是间接被尉迟圭连累所致,但这种话,必须不能出口啊! 尤其还在外人面前。 樊玉婵才吐下舌头,自悔失言,许惜颜已然换了话题。 “我看尉迟将军未必是得了重症,又没甚恶仗,怕是连日救灾,辛苦所致。正巧我身边带着宫中好药,命人先去救个急。不过为了稳妥,樊老大人也再请几个大夫来瞧瞧吧。” 樊老大人连声点头,命人去十里八乡请好大夫了。 他脑子一转,也想明白过来了。 尉迟圭真要是得了急病,也不可能往他这庄子上送。怕是如许惜颜所说,累着了吧? 就算真有什么事,如今还有许家兄妹在呢,起码是个人证。 总之他把架式摆得足足的,回头皇上也未必好找他的麻烦。 于是等到虎威大将军终于醒过来时,有一瞬疑心自己是不是进了个戏班子。 雕花百子拔步床上,挂着大红全新帐幔,那一对交颈鸳鸯绣得,五彩辉煌。 身下垫着又厚又软的褥子,全是丝绸的好料。这大热的天,盖着也不太热,还有股丝绸的爽滑,很是惬意。 床头巴掌大的寿山熏炉里,静静燃着宁神的香料,他也不知是个啥,总之怪好闻的。 尉迟圭一把掀了被子,翻身而起时,就见自己身上也大变样了。 谁脱了老子衣服? 第153章 可惜(一) 尉迟圭身上,那些穿了多日,糟污的内衣,早换了身轻薄细软的茧绸里衣,全新的。 身上象是被人搓去三层泥般,轻松而干净,还散发着淡淡清香。 怀疑的伸出双手,想掐自己一把试试,却又被修剪得干净整洁,圆润整齐的手指甲给吓着了。 他尉迟圭活这么二十来年,几时这么干净讲究过? 这这这,这不是睡了一觉, 就又投了个胎,换了个壳子吧? 正有些慌张的要去找镜子,门咣当一声开了。 亲兵小山,喜气洋洋的提着饭盒进来,“将军醒啦?嘿,我就知道,这香喷喷的酱肘子一烧好,您就保管得醒。我小山是什么人哪?那可不就是您肚里的蛔虫么?” 他还想卖弄,尉迟圭已经安定下来了。 这小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絮叨没眼色,他肯定没换壳。 “胡叨叨什么?赶紧把吃的给老子摆上,这什么鬼地方?谁给老子收拾的?都快饿出个鸟儿来了!哎,回头要跳出个娘们,借口收拾便赖上老子的话,就赏你了。” 吕青山张大嘴巴,一时呆在那里。 尉迟圭皱眉,不耐烦自己动手摆起饭菜,“还真有这人啊?那你小子不用想了,敢把本将军交给外人打理,就是个母夜叉,你也得给老子娶回去!” 谁知吕青山下一刻并不是痛哭流涕,跪地哀求,反而闭上大张的嘴巴,欢喜得两眼直冒绿光。 “将军你说真的?是真的么?你真要把伺候你的姐姐,说给我做媳妇?” “本大将军说话,自然一言九鼎!” 尉迟圭还想吹呢,门口噗哧噗哧,笑声响起。 “小山哪,这话我就帮你记下了。回头你讨不着升平郡主身边的丫鬟做媳妇,就赖你家大将军!” 啥? 大将军手里刚拿起来,烧得浓油赤酱,看着就垂涎欲滴的大肘子,咣当一声又砸回了盘子里。 瞪着一身风尘,还带着少许汗味的卫绩,尉迟圭头一回发现,自己竟然比这个全军最讲究的世家子,还要整洁干净。 窃喜之余,大将军赶紧追问,“你方才说啥?升平郡主?是她给我收拾的?” 卫绩妒忌的瞟一眼打理干净的大将军,“想什么好事呢?人家堂堂郡主,能给你这大老粗收拾洗沐?” 可惜胃口还没吊足,就被小山这个不争气的,呱唧呱唧,掀了个底掉。 “是郡主叫了身边的丫鬟姐姐,亲自过来帮大将军收拾干净的。给您洗了澡,洗了头发,还拿着布巾,细细帮您把水一点点擦干了。我娘打小也没这么照顾过我啊,将军您可真是好睡,这般都没醒。水都换了五桶,才给您洗得香喷喷的。要是能娶上那位绛紫姐姐,我……哎哎,您干嘛,我新换的干净衣裳!” 他还想啰嗦,大将军已经火速的扔下肘子,就在他身上擦干净油手,“快给老子找干净衣裳,打水洗漱,我要去见人!” “不必了。” 卫绩眼看他一脚已经踏出房门,才摊手揶揄,“走了。三天前,大将军,您这一觉,睡了整三天呢。” 尉迟圭嘎巴拧过脖子,横眉怒目,“你们怎就不知道把人留一留?” 卫绩忍笑,“怎么留?将军您又没病,樊老大人把附近能请的大夫全都请来了,七八个大夫看过都说,将军您根本没病,身体壮实着呢。不过是太累,睡着了。人家小郡主家里还有事呢,为你留着干嘛?” “就是!”小山皱眉,一面整理着被油污弄脏的衣裳,一面埋怨,“亏我打听着郡主在这儿,特特把将军你背了过来,可你自己也实在不争气,睡得跟头猪似的。我都那么掐你了,你也不肯醒过来。后来郡主走了,能怪我们么?” 尉迟圭再抬起胳膊,才发现小臂处有几个淡淡的青紫指印,不满皱眉,“那是你下手不够重,没吃饭么?再说可以掐人中啊,那个绝对醒!” 小山叫屈,“可您又不是厥过去了,哪有给睡着的人掐人中的?” 卫绩实在忍俊不禁,“算了算了,人家不走,留着也尴尬。将军您睡着这几日,来樊家庄探视的人,可排成长龙了。还有人腾出了大宅院,要把您接去静养的。” 一听着正事,尉迟圭瞬间清醒,眯了眯眼。 “哟,这是看事情了了,都想来打抽丰了?呵呵,呵呵,呵!” 听他这笑声里的抑扬顿挫,卫绩就知道他明白过来了。 想争功的人太多,反让许惜颜不好留下了。 尤其柏老太爷还深入虎穴,出了那么大力,如今暗地里眼红的人,怕不知有多少了。 反正小媳妇走了,尉迟圭也不着急了。重又坐下,捡起掉进盘子里的大肘子,恶狠狠的啃着。 “把我睡着这些天的事情,说来听听。” 反正该他小媳妇家的功劳,谁都别想夺了去! 要是他这堂堂虎威大将军,连自家人都护不住,将来也别想着上门讨媳妇了。 说着话,他还皱眉往自己睡过的床铺扫了一眼,这樊老头怕是把给孙子娶媳妇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他用了吧? 嗯,这个人情也得记下。 虽不是他的本意,但害得老头儿好端端的丢了官职,他挺过意不去的。 樊家一门忠烈,樊老尚书几个儿子都死在了边疆任上,却落得这般下场,大将军也是兔死狐悲的。 皇上不仗义,他不能不仗义。 该拉拔人家的时候,可不能装傻。 且小媳妇都肯来樊家住着了,显见得两家关系不错,他就更不能轻慢了。 樊家。 另一头的书房里,樊玉婵才九岁的小堂弟,樊玉重正咚咚咚的跑来,跟祖父打小报告。 “那个,那个鬼将军,吃了好大肘子,一大盘子骨头,都是他一人吃的!” 樊老大人呵呵笑了,“怎么?心疼了,舍不得?” 樊玉重确是有些心疼。 那样好的大肘子,他家也不是能常常吃得起的。但小人儿还是努力咽下口水,假装无所谓。 “我,我不小气!阿爷教过,做人不能小气,既然客人上门,总得好生招待。只是,只是姐姐说……” 第154章 可惜(二) 樊老大人不想跟孩子说太复杂的东西,只道,“凡事不要听别人怎么说。哪怕是你亲姐姐,哪怕是阿爷呢,总得自己去观察才行。你这些天,跟尉迟将军的手下,处得如何?” 樊玉重点了点头,“他们,他们都是好人。把庄子上的井台修好了,帮着福伯浇菜种地,还给我做了个秋千。” 这就对了。 樊老大人耐心教着孙子,“所以啊,看将领,得看他带的什么兵。要是你觉得他手底下的士兵不错,这个将领也差不到哪儿去。” 樊玉重正听得懵懵懂懂,下人回禀,说尉迟将军过来道谢了。 樊老大人忙忙有请,想想干脆就把小孙子留下,见到尉迟圭时便笑说,“才还说起你来,手下士兵给他搭了个秋千架子,还帮着家里干了不少活,实是多谢了。” 尉迟圭爽朗道,“我就是个粗汉,带出来的也是些憨兵。别的精细活不会,也就只能在粗活上卖卖力气了。这些天在府上吃吃喝喝,该不好意思的,是我们才对。回头老大人别嫌我俗,给您添几个伙食钱吧。” 樊老大人笑道,“这点小东道,老夫倒还做得起。横竖一屋子老的老,小的小,也吃用不了多少。将军无事,就是朝廷之福了。” 二人又说了几句,尉迟圭还拍拍樊玉重的头,赞他几句,便告辞了。 樊老大人问孙子,“可听出来些什么没有?” 樊玉重呆呆摇头,他是全听到了,可哪知道大人们是什么意思? 这孩子也不小了,该教了。 否则日后跟他姐姐那般,岂不愁人? 所以樊老大人就细细与他分说了。 告诉尉迟圭他家老的老,小的小,就是在仕途上暂时无法分功。 他这个兵部尚书刚被撸下来,皇上不可能重新启用他。回头能替他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得个嘉奖,令樊家能在乡下再风光几年,守着孩子们平安长大,就足够了。 尉迟圭显然也是个聪明人,早早看出樊家人才上的青黄不接。所以这时候樊家需要的不是功劳,而是实打实的好处。 别忘了,他才刚抄了那帮子土匪的老窝。 因向鼎去抓黄面狐了,后来带队抄老窝的,还是尉迟圭手底下的人。 分些赃款,不不,这叫正常缴获,给帮了忙的樊家,不是很应该么? 至于最后尉迟圭拍着樊玉重头,说的原话是,“我瞧这小子虎头虎脑,倒象我弟弟。” 意思是说,他往后会把樊玉重当弟弟照看。 等他大了,若他这虎威大将军不倒,只管来寻他就是。 回头,尉迟圭的亲兵吕青山,果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亲自扛了一筐铜钱来,说是将军给的伙食费,咣当一声,放下就走。 军中糙汉,就是这么粗鲁随性。 横竖铜钱瞧着虽多,到底值不了几两银子。 但樊玉重扒开面上铜钱,里头却还藏着一个破包袱。 里头包着的,全是些不打眼的金银珠宝,价值千金。拿出去变卖,都极为方便。 樊老大人暗暗点头,心想这位虎威将军虽然出身草莽,但为人行事却是粗中有细,怪不得能迅速崛起。 不过想起他和许惜颜那没成的亲事,老大人又觉可惜。 尉迟圭虽然优秀,可距离许惜颜,似乎还是差了太大距离。 那是真正的天之娇女,小时看她容貌出众,沉静过人,就知非凡品。 大了再见,竟是冰雪聪明,且杀伐决断,不比男儿逊色半分。这样的资质,任哪个世家高门都不会轻易许人。 尉迟圭就算自身不错,奈何家族没有半点助力,只有拖后腿的,这要如何匹配得起堂堂公主与探花之女? 怪不得这亲事要黄了。 愁完外人,老大人又愁起自家孙女。 他特特让樊玉婵带着家丁,陪同许惜颜去与祖母会合了,也不知柏二太太能不能明白他的心意。 唉, 如今只后悔没在京城当兵部尚书时,给孙女早早订下亲事。如今回到乡下,着实艰难。 好容易有个机会,哪怕有些厚脸皮,他也得替那个傻孙女试一试。 但樊老大人想不到的是,他那个傻孙女,偶尔也有灵光的时候。 但她这股子灵光,分明又透着一股傻气。 见到柏二太太的,这傻姑娘就不打自招,把樊老大人的一点私心,全都明明白白说出来啦。 “……我知道爷爷,是担心我来着……可,可我也知道配不上许,许樵……” 柏二太太目瞪口呆,颇无语的看着这个圆脸圆眼的小姑娘,通红着一张脸,期期艾艾的说出大人们隐晦的小心思。 才想这姑娘是不是傻,谁知樊玉婵又勇敢的抬起小脸,直视着她,“我,我来,其实不是为了嫁你家许樵,只想找二姑娘请教个赚钱的法子!” “真的,我不骗人!” “她聪明,我笨。我家都得靠打猎才吃得上肉了,我——” 她还想努力的解释什么,实在听不下去的许惜颜,把她打断了。 “祖母,樊姐姐路上跟我说了她家的困境。其实按樊老大人的积蓄,原不至于如此。不过樊家忠义,庄子里养了好些瘸腿断手的退役士卒,才会这般辛苦。” 一将功成万骨枯。 朝廷抚恤又能有几个? 大半能立足的军伍世家都跟樊家一样,养着这些曾为他们出生入死的残疾老卒。以心换心,才得士兵忠心。 若家中有人在朝为官时,尚可支撑,一旦出现断层,实在是难以为继。 樊玉婵急急补充,“那些大叔也不是全然无用的,他们也有力气,也能干活。就是我家田地不够多,不够大家耕种。附近农户比我家田地更少,更没得活干。若府上有活,能雇佣他们么?” 在她戳破婚事,差点掩面而逃的许樵,瞟这傻姑娘一眼,到底站在这儿,帮她也说了句话。 “若舅舅们能有其他营生关照,自然更好。孙儿先去打点行李了。” 他躬身告退,心里实在是无奈极了。 就算樊老大人特意叫樊玉婵来,有给柏二太太相看的意思,可哪有一个大姑娘家,就这么把亲事挂在嘴上的? 这样的傻姑娘,将来嫁到哪个大户人家不被嫌弃? 想想还是他的救命恩人,真是愁死少年许樵了。 第155章 勾心(一) 若说为了报恩就娶了樊玉婵,许樵倒也不嫌弃。 但婚姻之事,当由长辈作主,哪有他说话的份? 只得避开,省得尴尬。 柏二太太再看着樊玉婵明净单纯的眼神,忽地就生出几分笑意。 “行了,这事我记下了。回头若有差事,必来寻你家人。” 她这就答应了? 原以为还要费好一番工夫的樊玉婵,眼睛亮晶晶的,红扑扑的小脸毫不掩饰,绽开灿烂笑容,“那就谢谢太太,多谢太太了!那我,我就不打扰了,这就走了!” “站着。”柏二太太半带威严半含笑道,“到底是客,送了他们兄妹一场,来我家庄子也该歇一晚,明儿用了早饭再走。” “不必麻烦了。这日头还老高,我们骑马快些……”在柏二太太逐渐威严的目光下,樊玉婵终于识趣的改口了,“呃……那,那就打扰夫人了。” 柏二太太这才点头,命身边妈妈带她下去歇着了,转身看向许惜颜。 眼中满是探询之意。 许惜颜一句废话没有,径直道,“我看樊老大人也未必是想让樊家姐姐与二哥哥结亲,只是请祖母相看一眼,或许家,或柏家,或亲戚子侄中有合适的,给说合一番罢了。” 柏二太太猜樊老大人,也是这个意思。倒是樊玉婵,自己误会了。 许樵可是许家长房嫡孙,父亲还在工部为官。若樊老大人还是兵部尚书,此事尚可一谈,如今他丢官罢职,孙女还想嫁进许家,便有些高攀之嫌了。 倒不是许家势利,而是门当户对,在世人眼中,就是如此。 如果樊玉婵这个傻姑娘,只知道推拒亲事,柏二太太二话不说,就会否决这个孙媳妇人选。 但樊玉婵肯为家计分忧,不作伪的真诚,却是打动了柏二太太。 这姑娘傻是傻了点,却有着一颗赤子之心呢,或许也是良配? 所以她忍不住,问了许惜颜一句,“你跟她相处这几日,觉得她品性如何?” 许惜颜正色道,“樊姐姐,有一颗赤子之心。谁待她好一分,她都能还十分。或许她不够聪明,不够世故,但她是遇到危难时,可以托付的人。可以同甘,可以共苦。” 这一点,这倒是跟柏二太太不谋而合了。 大家族的媳妇,自然要圆滑世故,长袖善舞。但怎样的为人处事,都比不上秉性正直,能扛得住事。 如果许樵资质一般,其实娶这么个媳妇也挺好。 但偏偏许樵资质不错,回头还指着他读书上进,考取功名,跟他爹一样,历练当官。此时,他的媳妇就需要一个懂交际,会应酬,才是助力。 可樊玉婵显然差了老远。 且柏二太太虽是祖母,但许樵亲爹亲娘还在呢。这亲事能不能成,还得问过他们的意见才是。 所以柏二太太想了想,挑了一只玉扣,和回礼一起,次日送了樊玉婵,和她的家丁归去了。 但因为此事,柏二太太倒是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便去柏老太爷跟前问了声。 “阿昭都二十一了,怎么他的亲事还没订下?” 柏家在本地亲朋故旧极多,柏昭也不瘸不瞎,相反还甚是英俊,一表人才,怎就没说上亲事? 谁知此话一出,柏老太爷顿时脸色就不对劲了,眼神复杂。 柏二太太一头雾水,这究竟是怎么了? 樊家庄。 樊老大人听孙女吞吞吐吐,把见柏二太太的经过一说,险些没晕厥过去。 这大半辈子的老脸啊,都要丢光了! 可转头就见孙女取出玉扣,一脸疑惑的问他,“阿爷,这个玉扣有什么意思吗?我原是不大敢收的,是惜颜妹妹说无妨,硬塞给我,我才敢接下。” 原本只觉无颜见人,都想闭门思过的樊老大人一见之下,神色微怔。 这玉扣只铜钱大小,通体雪白,玉质细腻,显是上品。 长辈给晚辈,一般寓意平安紧扣,是挺吉祥也挺普通的意思。 可柏二太太特特送给樊玉婵,又是何意? 樊老大人再一想,那笑容就止不住的漫上了苍老的面颊。 “行了,人家给你,你就戴着,小心别磕了。算了算了,还是我收着吧。” 樊玉婵不满道,“阿爷你也是的,有话就直说,干嘛这么藏着掖着。” 她还嫌弃上了,樊老大人瞪一眼孙女,转念一想,跟她说说也好,省得这个傻丫头又闹笑话。 “我让你去见柏二太太,确有结亲之意。若人家同意了,一般会回赠一个玉环,或是鸳鸯大雁鸾凤之类的玉佩,以示吉兆。若不同意,就还个其他东西,或是明珠,寓意合浦珠还,就是婉拒了。 但如今人家送你玉扣,比玉环小,却又有紧扣之意。是说这亲事人家还要考虑,要不要答应回头再议。你可懂了?” 樊玉婵这回总算听明白,可明白之后又惊恐的睁大眼睛,“那,那她家要是同意了,我岂不是要,要嫁给许樵?我哪儿配得上他?瞧他那守般规矩,也未必看得上我!快回绝了吧。” 什么什么? 方才樊玉婵,只说了跟柏二太太回绝亲事,可没提点名道姓,说就是许樵了。 如今不小心说漏嘴,樊老大人才知这傻丫头究竟说了什么。 简直,简直无言以对。 这孙女傻得已经可以卖了,那柏二太太究竟看上她什么? “人家若答应,你还敢嫌弃许樵?” “我哪儿敢啊?那不是配不上么?回头别叫人说他一朵鲜花,插我这牛粪上。” 樊老大人气得倒仰。 他樊家子孙再不争气,也不至于是牛粪吧? 樊玉重不知几时也溜了过来,老气横秋安慰他姐,“我听说,好白菜都是给猪拱的。许家哥哥若是好白菜,给姐姐你这猪拱了也是应当。” 这,这算哪门子安慰? 樊老大人气得胡子直翘。 这两头猪崽子,不不不,他们要是猪,自己又是什么? 这两个小孽障,不管不行了。 从今儿起,就抓着他们好好念书! 起码得学会说人话。 至于虎威大将军要走? 那就走吧。 谁也不能耽误一个爷爷要教孙子的决心。 第156章 勾心(二) 于是在外人看来,虎威大将军虽然到樊老大人家养了几天伤,着实没什么交情。 而在尉迟圭秘密报给皇上的信件中,还偷偷打了樊老大人的小报告。 老头儿可抠门啦! 都没给臣几顿肉吃。就吃一回大肘子,还收了臣一筐铜钱,臣还私下送了几件值钱礼物来着。 也是底下人不懂事,一听说升平郡主在这儿,就把臣给巴巴儿的送来了。 可臣一来,郡主就走了。 臣是一面也没见着哇! 回头等臣一醒,倒是有不少想来拉关系,走后门,争功劳的。 臣如此正直,怎能让他们如愿? 所以皇上啊,这回的事情是吧啦吧啦这样的。 皇上要赏谁家功劳,不赏谁家,都给臣个准话吧。 皇上如此英明神武,凡事定有道理,臣照做就是。 以上。 宫中的睿帝看得大为满意,尉迟圭所言,跟他身边暗探,回报的消息基本一致。 但象樊老大人私下接收他的贵重礼物,这种暗探不知道的事,他也如实回报了,足见忠心。 所以皇上反而放下戒心,不会去细查,樊老大人到底从尉迟圭那里收了多少好处,只关注于军功的分配。 毕竟樊老大人已经退休致仕,便给些虚名也无碍,但这些还在朝为官的臣子们,才值得他费心算计。 但让人意外的是,许家这次在归乡途中,竟也立下不小的功劳。 尉迟圭的密信中,可是毫不掩饰的对许惜颜一通狂吹,就盼着皇上把她赏成个公主才好。 看得睿帝肚内发笑。 这野小子,还是对他外孙女贼心不死啊。 不过只要能为他所用,管他是不是贼心不死,被美色所迷? 要说厚赏许惜颜,也不是不行。 一个小姑娘,又不能入朝为官,再怎么赏赐,也翻不起多大的浪。 但皇上偏偏又不愿意让虎威大将军轻松遂了心意,将来就不够卖力。 于是深谙帝王心术的陛下,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出一条他自以为最妙的赏赐…… 渝州军营,守备府。 向鼎灰头土脸,正在偏厅里挨骂。 他的亲叔叔,渝州守备,亏他还自诩是个儒将。此刻暴躁之极,几乎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家里费了那般大的力气,将你送到虎威大将军身边,是让你跟着捡功劳攒资历。不是让你自作聪明,跑去和人别苗头抢功劳的。能从底层爬起来,能有几个蠢人?” “查抄老窝这种事,摆明是有大油水。不是心腹,你跑去凑这个热闹干嘛?连半点眼色也没有,还不如一个后宅妇人!” “既然去了,在贼窝里遇着个不一般的老人家,怎就不知多打听几句?亏人家柏老爷子不计较,否则伤了两家和气,仔细老太爷揭下你一层皮!” “一个黄面狐也捉不到,倒让两个黄口小儿立了大功。连累得你亲叔叔我,这些天听够了秦老匹夫的风言风语。” “明明是他自己贪功又怕输,死摁着不许行动。如今倒有脸怪起我们,说我们畏战,不肯尽力。真当官大一级压死人,欺我们向家无人么?” “但凡你小子争点气,我至于受这些窝囊气?” 向守备大人骂得唾沫横飞,喷了向鼎一脸,他也不敢抬手去擦,只在叔叔怒气间歇时,愁眉苦脸的问。 “那,那之前大将军说了,若抓不到黄面狐,便不许我回去……” 他是不是得自觉点,自己卷铺盖走人啊? 可迎面而来的,是叔叔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叭地拍到他的脑门上,越发火冒三丈。 “蠢材!” “大将军说了,抓不到黄面狐,便不许你回去。如今,黄面狐抓到了吗?” 抓,抓到了。 可又不是我抓的啊? 向守备眼珠子一瞪,“管他谁抓的,人抓到不就完事了?大将军气头上的话,怎可当真?又不是小媳妇,脸皮那么薄干嘛?你就厚着脸皮回去,大将军还能赶你走不成?” 可…… “没有可是。滚滚滚!回去好生跟尉迟将军低个头,服个软。跟着这样的煞星,你不亏。瞧瞧人家这运道,去山里打个猎都立下大功,还堵了河堤,成了万家生佛。离了他,你上哪儿找这么个好上峰去?” “瞧瞧人家卫家那小子,一样的世家名门,还是读书人,不比你清贵?可人家跟着大将军成天山里爬泥里滚,老老实实写奏折写文书,有说过半句怪话么?你也不知道学学!” “现成的大腿都不会抱,你那胳膊长着干嘛的?真是上辈子欠你的。我已备下礼品,你去大将军那里赔了罪,就给柏老太爷赔罪。再敢啰嗦,就让你伺候秦老匹夫,才知道好歹呢!” 尉迟圭对升平郡主的那点小心思,是从不瞒人的。 他身边稍微有点脑子,比如亲兵小山都知道,讨好大将军还不如讨好小郡主呢。 够不上小郡主,还不会向她曾外祖献殷勤么? 向鼎要是这点还不明白,那可真该死了。 只是这一番痛骂,可把向鼎给骂得形同槁木,没半分脾气的正往外走,不妨一头撞上秦老匹夫了。 也不知人家来了多久,听了几句。 “哎——哎呀呀!怎么是秦大人亲自来了?这傻小子都不知道看路,还请大人勿怪。” 说话间,方才对待侄子,还暴躁得犹如恶虎下山的向守备,已经春暖花开,恢复成平日风度翩翩的儒将气质。 至于骂人? 不抓到现场,是坚决不承认的。 抓到了也不承认。 混官场的老油子,就是这么无耻。 老匹夫秦大人,强压下心头怒火,同样笑如春风,“无妨无妨。令侄虎虎生风,芝兰玉树,将来必成大器。” 当官的么,总得有过耳不闻,过眼不见的定力。 这不对啊。 前几天这老匹夫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的是“令侄立志高远,胸怀广大,区区一个黄面狐的功劳,想必也不放在眼里”。 摆明了笑话向鼎,眼高于顶,草包一个,怎么突然态度就变了? 虽说当官的都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但也得有让人睁眼说瞎话的利益。 这老匹夫不可能突然良心发现,自家侄子也没有突建奇功,那就是发生了重大利益改变? 第157章 有喜(一) 官大一级压死人。 秦都司是从四品,向守备正五品,刚好低了一头,哪有让人主动说好话的本事? 那是宫里的向妃又怀了龙种?还是家里有人高升了? 向守备还在这里猜呢,秦都司倒是主动揭密了。 “听说贵府跟柏家是世交?” 呃…… 这话就有些意思了。 向守备不动声色,笑得含蓄,“还好还好。” 秦都司暗自咬牙,依旧笑如春风,“那如今倒有件喜事,值得令侄去跑一趟了。” “何喜之有?” “刚刚京城传来消息,柏家在肃清匪寇中立下大功,皇上一高兴,可是赏下样好东西。就连令侄,都因协同捉拿贼首黄面狐有功,得了嘉奖呢。” 什么? 向鼎都意外之极,他也有功? 秦都司看他们叔侄俩一脸不作伪的惊讶,忍不住又是卖弄又是妒忌。 “要说虎威大将军是真心照顾底下人,卫校尉那里报上去的奏折说,要不是贤侄卖力清剿,黄面狐也不至于慌不择路,逃进村子,才被两个黄口小儿拿住。所以论功行赏,也该有贤侄的一份。” 向家叔侄面面相觑,真是又惊又喜。 没想到尉迟圭这么够义气,这么义气的大腿可真得好生抱着了。 向守备眸光一眯,忙笑着道谢,“全赖大将军关照,也多谢大人告知。那您这回,也得了嘉奖吧?” 秦都司脸色却有些讪讪,尉迟圭既要做人情,自然也在奏折中提到他了。 起码明面上说的是,原本拖后腿的秦都司,是为了配合大军行动,故意按兵不动,迷惑敌人。后面在收拾残局里,也是出了力的。 但到头来,秦都司没得到任何嘉奖不说,他被打回来的奏折上,也只得了皇上四个朱红御批。 “朕还不瞎!” 秦都司当即惊出一身冷汗。 知道自己谎报军情抢功劳,已经惹怒皇上了。没有问罪,已是格外宽宏。他要再敢作夭,只怕顿时跟樊老大人一样,是要被夺了乌纱,赶回老家啃自己的。所以赶紧放下身段,前来交好向守备了。 顺便巴结下被隆恩浩荡光顾的柏家,所以此刻秦都司觍着老脸,赔着笑问,“可否容本官随二位一道去柏家道喜?” 向守备叔侄…… 荣阳。 柏氏老家是在沂州长历县柏家庄,但柏府官宅,却是在相隔不远的沂州省府荣阳,也是一家人日常所居之地。 得知多年未归的姑奶奶,柏二太太带着孙子孙女回乡省亲,整个柏府都轰动了。 然后柏二太太的三个兄长,除了三哥因在外有事,一时之间赶不回来,但也听说快马加鞭往回赶了。 余下两个兄长,自得知消息那日起,就亲自赶出来迎接了。 如今他们也都是当祖父的年纪,他们都出来了,子子孙孙能不跟着一起来? 于是,当柏二太太与孙女会合,便迎来了一大波娘家兄弟子侄的热情相迎。 等到一大家子回到荣阳的时候,三哥总算也赶回来了。 他是兄弟三人中个子最高的,也是长相气质与柏二太太最相似的。只可惜见着小妹,一张口,就露出本性。 “珠珠!你当年离开家时,还是个满头青丝的小姑娘,如今也都有白头发了。” 柏二太太闺名,柏明珠。 可惜柏三老爷能落下热泪,柏二太太却跟一大家子都热泪盈眶不知多少回了,实在哭不出来。还突然在晚辈面前,被叫破小名,实在有些微妙的尴尬和羞恼。 “那年樵儿他爹成亲,三哥不是还到京城来过么?那时就说我有白头发了,如今怎又大惊小怪?” 呃…… “那也有十好几年不见了嘛。” 柏三老爷眼泪一收,打量起她身边的华服少女。 因今日要回柏家,人人衣裳都要带点红色,才显得喜庆吉祥。 但许惜颜肤色太白,容貌太艳,穿红色虽然好看,却太过张扬,比人家新娘子还要夺目。 所以今日特意挑了件雪缎上衣,配大红流仙裙。衣上用浅金丝线细细绣着鸾凤纹,暗暗彰显她的郡主身份,又不会过于盛气凌人。 但即便如此,她也是人群中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那一半承袭自母亲的皇族气质,一半承袭父亲的书卷味,让她穿什么都显得高人一等,让人仰视。 柏三老爷只看一眼,便满脸慈爱的摸摸她的后脑勺,再度热泪盈眶。 “这就是阿海的大丫头吧?一看就是珠珠的亲孙女。跟咱们老柏家人,一模一样。” 许惜颜面无表情。 她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了。 柏家所有人见着她,从柏老太爷开始,就象是集体失明一般,每个人都跟她说了一样的话。 说她跟柏二太太一模一样。 可分明她们祖孙长得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如果说一个两个这么说,可能是客套。但所有人都这么说,是不是就有些不对劲了? 再看许樵,分明跟祖母,跟柏家人生得有四五分相似,可柏三老爷一看就啧啧叹息。 “都说外甥象舅,他倒不象咱家的人,更象他老子。” 儿子象爹,自然是对的。 可这话里话外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嫌弃,是什么意思? 许樵心里很酸。 他再不象,能比二妹妹还不象么? 为什么人人都对二妹妹透着一股亲热,对他就各种嫌弃? 又不能问。 只好开导自己,女孩是娇客,爱惜是应该的。 他们都是长辈,他们说得都对! “好啦好啦,有什么话回家再说,别在路上瞎耽误工夫。阿颜哪,到曾外祖这里来,咱们接着说。” 柏老太爷笑眯眯,在马车上招手,把许惜颜叫过去了。 原本,老太爷是想把女儿曾外孙,一并拐回柏家庄去的。他年纪大了之后,便不住省城,在柏家庄里养老。 要不老头也不可能瞒过儿孙,只带着柏昭和少数心腹家丁就跑去深入虎穴了。 谁知半路上两个大儿子来接,不由分说,便把人全都接回了荣阳。 甚至见面就给老爹放了话,“……已经把您在庄子里的东西,俱都搬回府里了。往后您可别再想瞒着我们,往外跑了。” 连柏二太太都站在哥哥们这边,“信是我让送的,东西也是我让搬的,爹您要不高兴,冲我来!” 第158章 有喜(二) 原本还想摆出家长架子的柏老太爷,只能讪讪的摸摸鼻子,消停了。 他再如何,也不能驳斥最心爱的小闺女不是? 于是,这一路老太爷就把小闺女的小孙女抢到身边,也不还啦! 看得许樵心中,又是一酸。 没法子,柏老太爷无心功名,一辈子爱当游侠,爱看杂书。偏偏许樵是要走正经科举路子的,哪那么多时间看杂书? 可许惜颜有。 她记性又好,天资聪颖。老太爷跟她说什么都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在认识之后,连柏二太太原本这个星象指导老师都下岗了。柏老太爷亲自上岗,热情传授许惜颜天文地理,星象八卦。 爷俩在马车里,一聊就是大半天,旁人想跟许惜颜搭个话,都得看老太爷的眼色。 柏三老爷看过妹妹和妹妹的孙儿孙女,就去看儿子了。 柏昭正是他的幼子。 如今还在马车里躺着呢,就算伤已经好多了,可他敢不躺着么? 瞒着家里,陪着老太爷出来,真要是出点子事,砍他八回都不够赔的。 但稀奇的是,从那日见到大伯二伯开始,全家人对他倒是没多少责备,隐隐还带着股同情。 特别关爱怜惜。 柏昭原以为是等着他亲爹,柏三老爷来放大招呢。 谁知老爹来马车里见到他,还神色慈祥的问他,伤还疼不疼?会不会留下后患? 柏昭给吓坏了。 “爹,爹您揍我吧!我知道错了,是我胆大妄为,我就该打,狠狠的打!” 他抽出一早藏好,装可怜当拐棍的棍子,可怜巴巴的递给他爹。 可柏三老爷神色复杂的接了棍子,却又轻轻放下,“你娘早起就炖了你爱喝的红枣鹌鹑汤,就等你回去呢。” 他离了车厢,什么都不说了。 留下柏昭,越发糊涂。 他是他爹娘的老来子,四十岁上意外得的孩子,却也没比其他兄弟们娇惯。柏家家风就是如此,娇宠女儿,却对儿子要求严格。 他这伤也不算什么大事,怎么一家子反倒对他慈爱关怀起来? 可惜许惜颜被柏老太爷“霸占”了,否则让这个聪明的小外甥女给他分析分析,说不定就知道真相了。 而许惜颜也若有所思,悄悄看了一眼过来。 有古怪! 柏二太太要回娘家,自然选的是黄道吉日。 从入城起,就见到好几家吹吹打打,在办喜事。 时下风俗,新娘子都要赶在午时之前出门,黄昏前拜天地。 自然,象她这般贵客,也是要赶在正午之前进家门,吃接风宴的。但比起新娘子出嫁,还是可以缓一缓。 柏家三兄弟商量了一下,便问可不可以绕个圈子,从南大街回府。 柏老太爷爽快应了,还主动跟许惜颜解释,“咱家虽在东城,但东大街有个土地庙,里头土地奶奶很是灵验。出嫁的新娘子,大半要去土地奶奶跟前敬个香,求个心安。当年你祖母远嫁,也是去过的。今日这么多人办喜事,估计那条道都得堵上。咱们不妨让一让,回头让你祖母也带你去拜拜。” 许惜颜自无二话。 随后调转车马,转向南行。 不想在一座桥前,又遇到一家办喜事的。且还不同别家,竟是大操大办。 不仅有鼓乐手吹吹打打,每过一处还刻意停留,命下人散些糖果喜饼,请的鼓乐手唱唱闹闹,讨路人几句吉祥话,恨不得昭告天下。 许家瞧见那家人,还未至桥边,就将车队远远停到对面的河堤柳树下,似是不想与人碰面。 许惜颜隔帘相望,微微蹙眉。 柏家在此地数百年,名望既好,家风也正。这是什么人家,办喜事都让柏家这般不愿相见? 再瞧那桥上人家,确实有些张狂了。 要说京城豪门更多,排场更大,但大家都会留意分寸。起码不会故意把道都堵上,让人彻底无法通行。万一有个急事,可怎么办? 她才自想着,就有个中年男子,背着个老妇人,匆匆赶到桥边。跑得满头大汗,却偏偏就是过不去。急得他啊啊直叫,又说不出话来,显见得是个哑巴。 后头应该是他媳妇,也是一脸焦急,跑得气喘吁吁,还拖着一双儿女,急急哀求。 “各位大哥行行好,麻烦让让吧。我婆婆生了急病,得赶紧去看大夫!”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可任凭这妇人怎么哀求,前头人理都不理。 甚至多说几句,还有家丁不高兴的过来推搡,“真是没眼力劲儿!没见办喜事么?跑来凑什么热闹?换条道走!” 那妇人平素老实惯了,一着急,话都说不清楚,还是她大女儿伶俐,跑去哀求。 “这位大叔,我阿婆常看的,正是桥那头的许大夫,过了桥就是。您让我们绕,就得多跑半个城哪。您行行好,就让我们过去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看我阿婆,都快撑不下去了!” 旁边有围观百姓认出这家人了,也帮着求情。 “小丫头说的都是真的。这婆婆原不是亲生,捡了哑巴养大,还给他娶妻生子。这一家子,都极孝顺的。” “让她们过去吧。” 那家丁看这一家子急得都快哭了,再看那哑巴背上的老妇人,确实面白如纸,不大好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放开一条口子。 “你们从旁边悄悄的过去,快着些!” 小姑娘连连道谢,帮她爹扶着祖母,一家人就想过桥。 谁知还没走两步,却被一个管事,劈头一鞭子抽了过来。 “谁让你们胡闯来的?” “蠢材,这还有病呢,也不怕晦气,冲撞到了小姐。快让他们滚回去!” “再不滚,就把你们扔河里!” 时已入夏,衣衫单薄。 小姑娘被那鞭子一抽,胳膊上抽出一道火辣辣的红痕,顿时就肿了起来。小姑娘连痛带吓,哭了起来。 后头的爹娘弟弟一看,又惊又吓,哭的哭,叫的叫,顿时就乱了。 那管事看得厌恶,指使左右,“还愣着干什么?把人堵了嘴拖下去捆着!真特么晦气。” “住手!” 许惜颜正沉了脸,柏三老爷已经忍无可忍,大步上前。 第159章 逾矩(一) “知道今儿是你们翟王两家联姻的好日子,但也不能不顾百姓死活吧?人家不过是过桥看病,你们何必故意为难?难道一定要伤人性命?” 那管事看人张嘴就道破主家名姓,不敢怠慢,跑回去一说,头插金花的新郎官便赶来了。 他长得倒是不错,斯文儒雅,一表人才。 远远见着柏三老爷,便翻身下马,连连赔罪,“实不知柏三叔至此,下人无礼,请勿见怪。” 柏三老爷瞥他一眼,轻哼一声,“你家下人又没得罪我,用不着给我赔罪。不过几个百姓,放人过去也就是了。” 新郎官连忙叫放人,还叫下人拿了些喜钱,塞给那家人。 只道歉,是不可能给个庶民道歉的。 柏三老爷冷眼瞧着,越发不屑,甚至不想多话,转身便走。 “慢着!” 谁知新娘子的喜轿里,传来一个娇柔凌厉的声音,“谁说让他们过去的?柏家号称是沂州第一书香人家,我们王家是比不了的。但就为了几个贱民,强逼着我一个弱女子退让,平白沾染了晦气,日后生活不顺,走了霉运,谁又来给我一个公道?” 这,这简直蛮不讲理! 柏三老爷一口气噎在胸口,偏又不好跟个小丫头吵闹。 新郎官也是一面尴尬,又急急赶过去劝解,“算了吧,到底人命关天……” “我不管!”新娘子越发娇横起来,“你们都是读了书的男子汉大丈夫,我就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女子,我就不乐意有人冲撞我的婚事,讨这个晦气。来人呀,把这家人给我赶下桥去,否则今儿这亲,我不成了!” 这显然就是在故意闹事,打柏家的脸了。 柏三老爷气得不轻,而一直观望的许惜颜,彻底冷了脸,“曾外祖,我若得罪这家人,会影响到柏家吗?” 柏老太爷答得干脆,“救人要紧!” 那就好。 许惜颜才从马车里出来,却见一道身影更快的冲了出去。 是在马车里躺着养伤的柏昭,柱着一根拐棍,谁也不知他怎么那么快,就冲到了桥头。 “你……是你要成亲?” 他问的是新郎。 那满脸掩饰不住的震惊、错愕、与受伤,明眼人一看就懂了。 柏三老爷又是担心又是焦急,“阿昭,回去!” “爹!您让我把话说完。你说啊,是你要成亲?” 那新郎目光闪躲,看都不敢看过来一眼,“自,自然……年纪到了,自该谈婚论嫁,生儿育女……你,你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 柏昭的目光,从愤怒到失望,快得只有一瞬间,却好似过了千山万水,无数光年。 “我不会。” 他的眼神雪亮,答得斩钉截铁。 新郎反而越发躲闪,不知是要反驳,还是要说服自己,“你现在这么说,但你将来……” 可回应他的,只有轻轻一声嗤笑。 柏昭转身,再不留恋。 “站住!” 花轿里的新娘子,却是自扯下盖头,下了地,透过凤冠面前的珠帘,眼神怨毒,“哟,这不是柏家八少爷么?听说你和我夫君,是多年的同窗好友,相交莫逆,怎么今儿他成亲,你都不来跟我这嫂子道声恭喜?” “算了……” 新郎企图和稀泥,可新娘子却越发不依不饶。 “怎么?难道我从前听说,都是错的?柏家八少爷虽与夫君相交多年,但并非知交好友?” 新郎被逼问得面红耳赤,难堪万分,“他,我……” 在他想要违心承认的时候,一个华服少女淡淡出声了。 “来人,将这一家人送去医馆。清道,通行。” 柏昭冰冷的心,又酸又暖。 就算已经死了心,却不想被人在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你敢?”新娘子又发作了。 但眼前的华服少女,微微上挑的明眸中不见怒色,只回了两个字, “我敢。” 新娘暴怒,“今天谁敢阻拦,你们就给我打断她的腿!出了什么事,都由我负责!” 她叫嚣着,家丁们围了上来。 再看许惜颜那张姿容华贵的脸,她就越生气。 暗想若是柏家亲戚,也没什么了不起。 再看许惜颜身上衣裳,她忽地发现不对劲了。 她家做的就是丝绸生意,自然识货。 许惜颜身上的白衣红裙,初瞧不打眼,但在阳光折射下,华贵之极,显然不是凡品。 但这也没什么。 重要的,是她衣上的鸾凤。 新娘出嫁前,因为要打凤钗绣嫁衣,看了不少鸾凤花样。 原先她看中的一款纹样,就跟许惜颜身上绣的,极为相似。听绣庄老板说,这款纹样,是宫中流传出来的,没有一定品级,是不能绣的。 但要绣制,这种金钱极贵,绣工也贵,算算价格,新娘子无奈放弃了。 女子一生,唯有出嫁可以僭越一回,绣些鸾凤,平日里是不许穿的。但眼前这丫头又不是成亲,凭什么绣这样鸾凤? 又妒又恨的新娘子,自以为抓着把柄,指着许惜颜,狞笑起来。 “来人,快去官府举报,就说这里有人僭越。她穿的衣裳,逾矩了!” 下人应下,飞也似的跑了。 再挑眉看着柏三老爷,新娘子笑得不怀好意,“亏你们柏家自诩书香门第,怎教出这样不懂事的丫头?我等良民,总不能眼见着你家走上歧途,还帮着遮掩吧?” 但奇怪的是,柏三老爷听她这么说,反倒收了怒气,只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扫她一眼,然后跟新郎说,“看在你叫了我这些年世叔的份上,快把人叫回来吧。否则真惊动了官府,就不好收场了。” 新郎正犹豫间,新娘却冷哼一声,“少在这里吓唬人了,柏家如今连个正经当官的都没有,怕他何来?且在这沂州地界上,有什么是我姨父秦都司兜不住的事?哼,回头叫姨父也给你谋个佥事的虚职,就算跟他家老太爷,也是平起平坐!” 新郎有心想说几句公道话,却又舍不得荣华富贵。 便闭了嘴,唯唯喏喏。 柏三老爷一片好心,气得不轻。想说什么,却被人拉住了。 柏昭眼神冷冰。 怪不得一家子突然对他那般好。 自己从前怎么就瞎了眼,看上这么个东西? 就算敌不过爹娘之命,世俗闲话,好说好散,也没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偏要背着自己去成亲,为了荣华富贵,连人命都不顾了。 这样的人,既要作死,又何必好心救他? 第160章 逾矩(二) 一片短暂的静默中,隆隆的脚步声响起。 在许惜颜的身后,有大队侍卫,沉默走了出来。 穿着冰冷的盔甲,手执锋利的长枪,列着整齐的队伍,甚至步伐统一。 咚咚咚咚,令人心惊。 新娘子脸色变了,“你,你们柏家竟敢私养军士?等我姨父报到朝廷,要你们好看!” “大胆!” 两柄雪亮的钢刀,直接架上了她的脖子。 刀锋刻骨的寒意,让她终于噤声了。 段侍卫冷冷掏出令牌,“我等皆是宫中侍卫,由皇上亲赐给成安公主府,奉命保护升平郡主探亲返乡。尔等如此污蔑朝廷军士,还对当朝郡主出言不逊,该当何罪?” 新娘,连同身边的新郎,一起傻了眼。 郡,郡主? 眼前这丫头,竟然是位郡主? “让开让开!” 一群衙役,如狼似虎的赶来了。 身后跟着位穿着七品官袍的中年男子,见面就变了脸色,“哪来的大胆狂徒,竟敢劫持官家千金,这是要造反了么?” 新娘忙道,“公爹,公爹快来救我!” 新郎赶紧迎了上去,“爹,不是,这是位郡主来着。阿昭从前说过,他们柏家好象确实有门亲戚在京城,娶了公主……” “你闭嘴!” 荣阳知县翟大人迅速把儿子打断,冷眼做出了判断。 因他家族无力,来本地为官,快有十年了,一直得不到升迁。 虽然儿子自幼与柏昭交好,颇得柏家关照。但每回他上门,想走走门道,柏家总是各种敷衍。故此,他才给儿子结了王家这门亲事。 虽说王家商户出身,根基浅薄,但在秦都司关照下,颇有钱财,新娘子嫁妆丰厚。且还答应他,回头会请秦都司帮忙,帮他往上升迁。 这些天虽说忙着儿子婚事,无心政务,但也隐约听到消息,说是秦都司那边剿匪大捷,怕是又要立功升迁的。 那王家这门亲事,就越发不能断了。 所以柏家算得了什么? 一个郡主又算得了什么? 跟京城离得天高皇帝远,管得着么? 再说若是宫中得宠的娇女,又如何会在时局不稳的当下,跑到他们这里来? 怕是唬人的吧。 柏家在本地盘踞多年,就算不当官,但底蕴颇丰。每次去他家,都得见到不少好物件老古董。 横竖如今已经得罪了人,何不一不做,二不休?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可不是说着玩的。 翟县令眼中闪过一抹贪婪与狠辣,忽地高声道,“本官近日接到线报,说有贼寇打劫官府,混入沂州,可巧就遇到你们这帮人了。谁知是真是假?放箭,先拿下再说!” “竖子尔敢!” 柏三老爷怒目而视,他没想到,此人会如此狠毒,竟想将他们全家置于死地。 可随着翟县令那一声令下,作威作福惯了的衙役们,当真是万箭齐发。 “阿颜!” 柏三老爷来不及多想,先把许惜颜护到身后了。 再如何,不能伤着家里的女孩儿。 而他的身前,又闪过一道身影。 是柏昭。 就算侍卫们迅速集结成阵,把主子们护在身后,但因事发突然,还是有箭枝漏了过来。 噗! 鲜血溅出,亏得有侍卫百忙之中记得挥刀,打歪了那枝箭,方偏了准头,只扎进顾昭的肩头。 但父子连心,柏三老爷慌得声音都颤抖了。 “昭儿,昭儿!” “放肆!” 柏家父子看不到,在他们的身后,少女一双微微上挑的明眸,彻底冷了下来。 寒如严冰。 这还当着她的面呢,就敢放箭伤人了? 一声放箭还未下令,就似有人知道她的心意一般,一个高大身影蓦地从后头赶了来。 抢过侍卫手中长弓,拈起枝箭,重重直射向翟县令。 啊! 惨叫响起。 翟县令身形一歪,整个人跌倒在地,捂着左膝痛苦万分。 活该他倒霉。 衙役们用的弓箭只是普通弓箭,但宫中侍卫所用的弓箭皆是特制,更重更沉。一旦打上,基本都是要落下残疾的。 且射箭之人心狠手黑,径直就射向翟县令的膝盖。那地方骨头软脆,一旦伤着,就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了。 下半辈子,必是个瘸子。 射箭之人收弓,呲牙冷笑,“公然袭击当朝郡主,本将军怀疑,这些衙役里混进了山贼,动手!” 段统领如梦初醒,亲自拿起弓箭,“射!” 后续跟上的侍卫们,训练有素,抽出箭枝,迅速反击。 他们是真生气了。 之前看人办喜事,大家只想震慑一番,没想着动手。 谁知翟县令忒不是个东西,招呼都不打一声,说放箭就放箭,还让他们伤到了人。 这要是传出去,他们往后回了京城,还能在人前抬得起头来吗? 能选进宫中侍卫的,原本都是佼佼者。能得成安公主信任,派出来护送她宝贝独女回乡的,更是精兵中的精兵。 遇着山贼野兽都没让主子出事,如今到了家门口,这样一个太平地界,反让几个衙役伤着了,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大牙? 所以这些侍卫们反击时,也不客气了。 依样画葫芦,学着方才那人,所有的箭枝没有对准要害。到底是宫中侍卫,见多了勾心斗角,自然不会给主子惹事。但对准的,全是胳膊肘,膝盖窝这些地方。 一旦伤着,就得落下点残疾了。 残忍? 可看看翟县令的嚣张模样,给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狗腿,这些衙役二话不说就敢放箭伤人,这样威风,谁手上又干净得了? 嗖嗖嗖, 一阵箭雨过后,形势瞬间逆转。 在善良百姓跟前作威作福惯了的衙役,能跟宫中侍卫比么? 这一轮箭雨过后,衙役们全军覆没! 惨叫着不是捂着胳膊,就是扶着腿倒地不起。就这么片刻工夫,如土鸡瓦狗,瞬间瓦解。 “住手,快住手!” 对面的新郎官,跪下了,重重磕着头。 又有一个武官满头大汗,赶上前来,连连拱手赔罪。 “将军恕罪,贵人恕罪!” 原本,当那络腮胡子的高大男人赶上来射箭时,新娘子就吓得几乎晕厥过去。 这到底是人是鬼,怎么这般恶形恶相? 都不觉身下渗出一滩水来,竟是吓尿了。 此刻见着此人,才总算找回一点力气。绝望的眼神中闪出希翼的光,凄厉尖叫,“姨父救我,救我!” 第161章 难堪(一) 秦都司几乎想把她掐死! 惹祸的丫头,怎么不去死? 他跟王家其实并不算正经亲戚,不过是王家送了个漂亮女儿给他做妾,生了儿女。又托他的关系做起生意,赚了钱也知道孝敬,他才抬举这家人,算是认了亲戚。 但要是碍着他升官发财,小妾儿女都算不得什么,何况小妾的娘家人呢? 如今赶紧上前赔礼,“大将军,这大概是有什么误会……” 可大将军,尉迟圭根本就没心情听他解释,在射完逆转战局的那一箭之后,大步来到少女跟前,抱拳行礼,十分的做小伏低。 “末将来迟,让郡主受惊,实在是罪过罪过。” “这是皇上亲赐的金创药,极是灵验,赶紧给这位公子敷上,必然无事。” “你们也莫要担心。这箭浅无力,没伤到骨头,不会有大事。” 说着话,他把药瓶塞到早已呆滞的柏三老爷手里,也不嫌弃柏昭身上的血迹,主动把人给背起来了。 还问,“哪辆车?” 柏三老爷完全懵了。 这这这,这谁呀? 瞧这官袍,应该品级不低,怎好让他背着自家儿子? “使不得使不得……这……” 却见许惜颜出手,冷着一张小脸,毫不客气,柔白玉指指向后面柏昭的马车,“那儿,三舅公你跟去照应。” 然后她身形微动,把企图跟在后面帮忙的秦都司,给挡住了。 “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秦都司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冷静明艳的女孩子。 但他活了大半辈子的经验也告诉他,这样人,最是难缠。 几乎是瞬间,他就猜出眼前人的身份,恭恭敬敬,一揖到地。 “下官秦世邦,忝为本地都司,掌渝沂两州军事,拜见升平郡主。” 呵。 许惜颜冷声道,“秦大人好眼力。那位,是你亲戚?” 秦世邦连连摆手,赶紧撇清,“不是什么正经亲戚,一个攀附上来的商户人家而已。若有得罪,请郡主责罚。” 很好。 已成弃子。 许惜颜,“既是商户之女,今儿又是她出嫁的好日子,本郡主没必要跟一个没甚见识的女子计较。” 过来赔罪的新郎,脸也白了。 这番话,几乎是斩断了新娘日后在官宦人家的一切可能。 任谁提到她,都是个没见识的商户女,甚至不配贵人的责罚。 他娶这样一个媳妇,还想要助力? 简直是奇耻大辱,连日后的儿女都会被人瞧不起。 秦都司暗暗松了口气,这王家女日后如何他可不管,能大事化小最好不过。正想夸许惜颜几句宽宏大量,谁知少女又道。 “可就是这样一个无知女子,竟能轻易指使家丁,封路堵桥,罔顾百姓性命。甚至调动官员,听她号令,杀伐决断,不在话下。秦大人觉得,您该不该给本郡主一个解释?” 秦都司一下变了脸色。 他想到这丫头厉害,没想到会这么厉害。 要不是亲眼见着,他都几乎以为,这是一个老辣的政客。 一字不提自己受的委屈,却把事情抬到公事公办的角度上。 这要是弄不好,他丢官罢职,就在眼前! 他说跟王家不是亲戚,不过是攀附上的商户,都能这般嚣张,那他得是多骄横跋扈的土皇帝,才能惯得身边人如此? 而新郎,扑通跪下了。面白如纸,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求郡主开恩,我父亲不是有意的,只是误会,误会!” 可许惜颜眼角都懒得看他一眼,就有人过来,踹了新郎一脚。 “滚开!你是什么东西,敢来郡主跟前求饶?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也配!” 虎威大将军名不虚传,他一发威,百鬼退散。 尉迟圭转过脸来,搓着手,小心翼翼,赔着笑脸,“郡主啊,我刚请教了令曾外祖,今儿可是你们柏家的好日子。咱们不要为了这起子闲人生气,先回府去吧。” 许惜颜看他一眼,“秦大人想清楚了,再来给本郡主回话吧。” 她转身就走,虎威大将军这才挺直腰板,望向秦都司等人,故意趾高气昂,说得特别大声。 “一群没见识的蠢货!” “柏老太爷不顾年事已高,深入敌后,瓦解贼寇有功,皇上已经下旨,封武进伯!你们竟敢对老柏家的人无礼,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哼,人家正经的皇亲国戚,你们惹得起么?简直是那个,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 许惜颜脚步一顿。 这比喻,还真是书念得太少! 她神色如常,回了马车。 柏老太爷撩开车帘相迎,望着曾外孙女,神色复杂,“这回,你可是送了柏家一份厚礼。” 老太爷心里有数。 皇上这是把该他们几家共享的功名,全算到柏家头上了。 许惜颜垂眸淡然,“曾外祖不嫌麻烦就好。” 尉迟圭故意当众说了这话,回头柏家必然是宾客盈门,想清静都清静不了。 按说公侯伯,区区一个武进伯,在遍地王侯的京城,不算太耀眼,但在外头,可真是半个土皇帝了。 不过让尉迟圭这么宣扬一下也好。 今儿就看个商家之女,都敢当众甩柏家脸子。这些年,不怎么出仕的柏家,在沂州都隐隐有些压不住了。 柏老太爷再看喜气洋洋,自觉守在车外当小兵的虎威大将军一眼,忽地叹了口气。 “曾外祖连累你了。” 欠了这小子一个人情。 虽不知这小子是怎么上报的军功,但确实帮到了柏家。 且有他带头出手,伤了翟县令那能叫事吗? 就算报给皇上,皇上恐怕正想屡立战功的虎威大将军犯点小错,好申斥一顿,所以根本不叫事。 尉迟圭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果断出手。 既维护了许惜颜,又帮了柏家,还顺了皇上心意。 这样聪明的小子,柏老太爷原是很欣赏的。 可偏偏又对他曾外孙女不安好心,这样的臭小子,就很让人闹心了。 少女眼中,莫名勾出一抹狡黠,“曾外祖不必忧心,方才我已还了他一份大礼。回头他若再有好处送来,您只管接着就是。” 第162章 难堪(二) 柏老太爷一怔。 少女附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老头一下眼睛亮了。 再看许惜颜,他忽地就怒了,“你那个爹,实在不象话。连你祖母也有不是,回头我替你骂她!” 这么聪明的好孩子,她们怎么舍得就因为那点子偏见,对她数年不理不睬? 亏这孩子心眼正,没长歪,否则要是使起坏水,只怕多少大人捆一起,都未必斗得过她。 于是,当柏二太太回了阔别已久的娘家,都没来得及好好重温当年的闺房,就被亲爹喊去教训了一顿。 “你小时候多豁达一丫头,怎么嫁人这些年,倒越活越回去了?跟个小孩子见气。投胎到你家,那是她的错么?” 柏二太太又委屈又羞愧,“早知道错了,如今不正在改么?” 柏老太爷仍是气呼呼的,“你哪儿改了?平素对那丫头,也是一张冷脸,总没个笑模样。” 柏二太太道,“那我就是这副模样,想改也改不了了。” 柏老太爷想想小闺女从前的明媚开朗,再想想她远嫁丧夫之后,为了护着儿女,不得不学会的端庄严肃,又心疼起来。 不忍太过责备,但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你瞧你从前,在闺中是什么模样。再瞧瞧这丫头,懂事得哪里象个才十几岁的毛丫头?人心都是肉做的,难得出来一趟,好好待她,她会记得你的好的。” 柏二太太若有所思,回头就命人给许惜颜送了一堆旧物。 亲自来送东西的,是柏二太太身边的刘妈妈。 拿着那些老物件,一样一样讲给许惜颜听。 “都是太太小时在闺中玩过的,没想到老太爷一直收得好好的,便送来给二姑娘解闷了。待过了这一阵,也带你到荣阳各处走走。可以玩的地方,还很不少呢。” 轻轻抚过那些物件,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中,露出浅浅暖意,“祖母从前,应该与现在不大一样吧?” “可不?要说三爷这贪玩爱闹的性子,倒随了太太年轻的时候。只后来去了京城,才慢慢改了……” 回头见了柏二太太,刘妈妈眼眶都是湿湿的,“二姑娘,着实是个懂事贴心的。见了那些东西,也不问旁的,倒打听起太太小时候来。还格外交待老奴,说太太到底在京城多年,这回来就算再高兴,怕是也得适应下水土,可得注意些饮食起居。” 聪明人之间,不必多说。 柏二太太有心示好,许惜颜也知道体谅。 也许她们祖孙永远做不到旁人那般亲热无间,但只要知道彼此是真心替对方着想,肯心疼对方,也就够了。 翟家。 成亲的大红绸子依旧高高挂着,但满屋子宾客却已走得精光。 徒留下一桌桌没人动过的美味佳肴,象是无声的嘲笑。 在请了大夫医治过后,翟县令已经不再惨叫了。 但他的眼神,却比受伤时,更加绝望。 柏老太爷获封武进伯的消息传开后,整个荣阳城的达官显贵都跑去道喜了。 就算去不了,人家也不敢在翟家喝喜酒。 谋刺当朝郡主, 听说那位升平郡主还是皇上的亲外孙女,论律可以诛九族的! 谁敢再跟他家扯上关系? 曾经跟翟县令关系不错的人家,如今都一窝蜂削尖了脑袋去给柏家送礼,生怕这位小郡主怪罪,他们担当不起。 翟县令后悔吗? 自然是后悔的。 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忽地鬼迷心窍,自作聪明,动了杀心。 可这能怪他吗? 不能啊! 谁知道那丫头吃饱了没事,非要从京城跑出来探亲呢? 他只是依常理推断,觉得那丫头不会太受宠,谁知竟完全猜错了呢? 如今一步错,步步错。 就算郡主还没找上门来,但他也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可他,他还不想死! 咣啷一声,一张桌子被掀翻,盘碗摔了一地。 秦都司阴沉着脸进来,“人呢?都死光了吗?” 可他这么一吼,翟县令反倒是回了魂,眼睛亮得骖人。 “秦大人,秦大人救我!我二十年寒窗,二十年苦熬啊,才有今日这顶乌纱!我,我不升官了,能保着现在这个县令,便余愿足矣!” 秦都司一肚子火,“你二十年寒窗苦熬?老子难道就容易了?如今别说当官,先把命保着吧!死丫头,还不快滚上前来!” 哭得眼睛红肿的新娘,呆呆木木的走上前来,原本俊秀的两颊高高肿起,想是被人打得狠了。 秦都司嫌她动作太慢,一把扯着她的头发,将人揪上前去。 “从今往后,这丫头就是你们家人了,赶紧带她去拜堂成亲!” 还要拜堂成亲? 翟家父子愣住了。 柏家和那位小郡主走了之后,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王家新娘子眼见闯了大祸,先丢下翟家,哭着闹着不肯嫁,跑回娘家去了。 弄得秦都司不得不亲去把她抓了来,押回翟家。此刻目光阴狠,就象盯着个死物。 “她回头若是敢寻死,你家就是打断她的手脚,也得让她拖上两三年,风波平息了再死。这两三年里,万万不可让她死了,坏了贵人名声。懂?” 翟家父子明白。 升平郡主从头到尾都没有针对过一个商户之女,那么她就只能好好活着。 还得好好嫁进翟家,全了她的亲事。 她不甘心,她不情愿,她就是想死,都得活过这几年再说! 至于翟县令,秦都司冷酷的告诉他,“辞官吧。 把你这些年在本地挣下的家私也全都散去,我还能保你一家性命。否则此事若是奏上朝廷,少不得就得入狱流放。甚至连累子侄,都不得科举!” “不!” 翟县令慌了神,“怎,怎会如此严重?那,那位郡主到底是什么来头?” 秦都司冷冷道,“总之是你惹不起的来头!你若是肯听,让你儿子跟我去柏家谢罪。若是不听,我也不管你家的事了。” 翟县令目光犹豫,神色纠结。 官,他舍不得。 财,他也舍不得! 真要无官无职,再散尽家财,他还算什么? 第163章 亲近(一) 秦都司道,“横竖你的腿已残废,再当不得官,你儿子却中了秀才。如今舍弃这些,回头待他中举,不过十年,甚至三五年,便又可重振家业。但若是此时狠不下心,一家子留下污点,那就是神仙,也救不得了。快些决定,我没空跟你家瞎耗!” 翟县令被催得又急又慌,来不及细想,到底咬牙答应了,“行!那,那就拜托大人了。只往后我家,还得要大人扶持啊。” “那是自然。”秦都司口不对心,虚应一声,便带着失魂落魄的翟秀才走了,心中却也暗松了口气。 如今能灭了翟家,给那位小郡主出气,他的乌纱,就好保住了。 至于等翟秀才中举? 嘁! 就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只怕是这辈子都难以再中功名了。 数日后,柏家后花园。 池塘边的凉亭里,一个双华年纪的美貌少妇,正瞧着个略羞涩的妙龄少女,给许惜颜端上一只冰碗。 “这是沂州独有的桃子,汁水饱满,揭了皮儿,就能喝的。只不好运输,所以只本地人才吃得到。四妹妹一早就细心冰镇过了,用的还是她嫁妆里的新碗。夏日里吃,最是美味,妹妹你也尝尝。” 许惜颜依言,接过冒着寒气的冰碗,轻轻将粉嫩的桃子皮揭起一角,再用特制的银吸管轻轻一吸,满口甘甜。 “着实香甜。多谢大表姐,四表姐。” 柏大姑娘这才展露笑颜,又拉着柏四姑娘坐下,指着她说笑。 “你别瞧她如今装个大家闺秀的模样,那是年底就要嫁人了。素日里就跟皮猴儿一般,可不是这等缩手缩脚的怪模样。都是自家人,快现了原形吧,我都替你累得慌。” 柏四姑娘露齿一笑,现出一对可爱梨涡,意外的竟与许云梨有几分相似。 她脸上还有些嫣红,但话却大方活泼起来,“大姐姐还说我,你不一样么?都做娘的人了,还叫伯母说你不稳重。我这不是装,是见着郡主表妹一身斯文,也想沾染些书香气来着。” 姐妹们说笑起来,气氛就好多了。 许惜颜虽不多话,却愿意听人说话。 柏家家风清正,也不爱纳妾那些事。各房至多一两个通房丫头而已,偏偏子孙运特别旺。 还儿子多,女儿少。 柏二太太有三位兄长,底下侄儿侄孙更是十好几个,侄女侄孙女却统共就那么几个,个个金贵。 如今跟许惜颜这一辈的女孩,一共就四个。 上头三个都嫁得极好,即将出嫁的四姑娘,也说了门极好的亲事。 因二姑娘和三姑娘都嫁得有些远,一时赶不回来。于是只得把嫁得最近的柏大姑娘,也是柏大老爷的嫡长孙女请回娘家,招待许惜颜。 因为这位唯一待字闺中的柏四姑娘,是柏二老爷的庶孙女。 虽然平素也是跟嫡女一般教养,到底身份低了,怕怠慢了。 至于其他嫂嫂婶婶,可是忙得沸反盈天。 沂州多少年没出一位伯了,柏老太爷这回得封武进伯,还有位郡主的曾外孙女来走亲戚,不说荣阳城,整个沂州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得上门道贺。 否则,岂不是对皇族不敬? 连柏老太爷都有不少抹不开的人情,柏二太太也成日带着许樵在前头应酬,其他人就更是如此了。 只许惜颜,身份贵重,生性清冷,素不喜这等热闹场合,且整个沂州,也没几个值得她亲自招呼的。柏家便请了出嫁的柏大姑娘回来作陪,也是想让她们姐妹亲近的意思。 说来柏大姑娘的夫家姓薛,亦是沂州望族。如今有个小堂弟正在京城念书,还跟许观海请教过书画。 只那孩子大概是害羞,从没提过跟柏家的关系。倒是写信回家时,盛赞许观海的学问人品,十分仰慕。 柏四姑娘说笑,“其实大姐小时也很崇拜表叔,还总说要去京城见他……” 忽地一个婆子过来,悄悄在柏大姑娘耳边说了句话。 柏大姑娘眉头轻皱,随即若无其事告诉二位妹妹,“你们姐夫来了,还把我女儿带来了。表妹想见见吗?” 许惜颜,“若不跟我抢桃子,自愿意的。” 柏大姑娘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是讲了个冷笑话。 不由噗哧笑了,心中却妥帖之极,“好,我去抱来给表妹瞧瞧。敢抢你的桃子,你就揍她。” 她女儿才三岁不到,正是不懂事的时候,一般是不会带出来作客。尤其娘家忙成这样,还需要她来帮忙,哪好带孩子回来添乱? 偏这来了没两日,丈夫就巴巴儿的把孩子抱来,必是有事。 许惜颜心知肚明,却仍愿意卖她这个面子,柏大姑娘自然感念。 柏四姑娘在她起身时,故意说起悄悄话。 “大姐姐过门五年,只得一千金。她婆婆便急了,总想给大姐夫纳妾。要我说大姐姐就是心软,这事就该让姐夫跟婆婆解释去,横竖又不是不能生,催什么?” 许惜颜再看一眼柏四姑娘,眼神掠过一抹异彩。 都是排行老四的庶女,且跟不省心的许云梨一样有对梨涡。但二人水准,却是天差地别。 方才柏四姑娘这番话,既是给她解释,也是说给柏大姑娘听的。 如今柏家势头正旺,哪个夫家都不敢怠慢姑奶奶,纳妾自不会提。 但柏四姑娘却更会抓重点。 靠娘家不如靠自己。 小夫妻若是一条心,婆婆哪那么容易插得进手来? 柏大姑娘就是当惯大姐,太要强了,什么事都自己顶在前头,反弄得丈夫尽当和事佬,自己吃亏还受气。 柏四姑娘早看不顺眼了,这回找着机会,就忍不住多说了一嘴。 可见许惜颜的神色,心中又七上八下的,生怕自己说得不对,惹贵人表妹不喜。 谁知许惜颜神色淡淡,“四表姐说得不错。男人若护不住妻儿,要他何用?” 这话够狠。 得到认同的柏五姑娘,却兴奋得小脸都有些红了。悄悄举起桃汁,作出敬酒之意。 “到底是探花表叔教出来的,就是有见识。” 柏大姑娘再看一眼两个妹妹,似有所悟,温柔一笑,“倒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成器,叫妹妹们操心了。我去去就来!” 看她走时的眼神坚定,许惜颜举杯,与柏四姑娘又吸了口桃汁。 柏家不会把姑娘养成傻子,无非是不忍心罢了。 只要柏大姑娘肯拿出手段,相信日后就没这些糟心事了。 柏四姑娘再看许惜颜,是越看越 第164章 亲近(二) “郡主和柏小姐都在啊,哈哈哈!今儿天气真好,花儿也开得好。正适宜散心,散心!” 眼前的男子,显然是刻意打扮过。 一件沉稳的枣红圆领直襟箭袖长袍,给他穿得张扬肆意。 头发整整齐齐的梳成发髻,用金环扣起。满脸的络腮胡子也略作修整,显得一双略浅的琉璃眼睛,格外有神。 鼻梁高挺,唇角周正。 还有露出的那点面颊,竟是意外的白皙。 若不是那一身气势,着实骇人,几乎算是个英气勃勃的美男子了。 可再美,显然也不大讨人喜欢。 花儿开得正好? 柏四姑娘扫一眼自家池塘里,才打起小花骨朵的几枝荷花。 连忙起身行礼,“见过大将军。” 又幽怨的瞟一眼柏昭,“见过八叔。” 怎么带个外男跑花园里来了,太不懂礼了! 柏昭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他这些天安安分分蹲屋里养伤,忽地这位虎威大将军就跑来“探视”了。“探视”完了,还硬拉着他来“散心”。 一路高谈阔论,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反正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走到外甥女和侄女跟前。要是早瞧见她们在这儿,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带人过来呀。 他是伤了胳膊伤了腿,又没伤着脑子。当他傻的么? “不好意思,一下没瞧见,惊扰你们了吧,我们这就——” 一个走字没出口,那位虎威大将军,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柏四姑娘刚站起来的位置上,刚好跟许惜颜面对面,饶有兴趣盯着她杯子里吸了一半的桃子。 “这是桃子?还有这种吃法,能给我尝尝么?哎呀呀,这,这是不是有些失礼?本将军打小没念过书,见谅见谅,海涵啊哈哈海涵!” 既知失礼,你还好意思坐下讨吃? 虽说按他这身份,在许惜颜面前,也当得一个座儿。 可男女有别懂不懂? 柏昭忍气,“将军不如随我回去,我命下人送一筐来。” 看够不够你吃的! 尉迟圭还想啰嗦,忽地有人呛声了。 “尉迟将军!亏小人一向敬重您是条好汉,怎么这般不讲规矩,就坐到我家姑娘跟前了?” 是黄志成。 他自那日背出柏老太爷后,就去找正经小主子许惜颜报到了。 等来到荣阳,柏家上下可是拿他当老太爷的救命恩人看待。 要不是他自己坚决不肯,柏家都想替他一大家子赎身,助他成家立室了。 只黄志成这心直口快的脾性,却是见谁都难改。 即便面对大名鼎鼎的虎威大将军,一张口,便耿直得让人老脸发红。 尉迟圭再不好意思装傻,讪讪的想要起身,可由始至终,都没动过半分眼皮的许惜颜,淡淡出声了。 “坐吧。” 到底尉迟圭的身份摆在那里。 且这回也算帮了大忙,不能不领情。 总算挽回三分颜面的虎威大将军,悄悄擦去额头窘迫汗意,终于把屁股又落了回去。再看黄志成,却颇为赏识。 “我听说过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汉子。又肯护主,是个忠仆。” 可黄志成瞟他一眼,头摇得跟拔浪鼓似的,“您再夸我,小的也是不会向着您的。如今是我们姑娘和气,肯让您坐着,可您这般,还是没规矩。” 这回,轮到战无不胜的虎威大将军,被噎得直翻白眼了。 柏昭和柏四姑娘心中大呼痛快。 许惜颜淡淡换了话题,“你怎么来了?” 黄志成想起正事来了,“这不是天太热么?怕姑娘不惯,小的就想给您做个七轮扇,我从前在庄子里就做过的。问了府上工匠,还差几样器具,便想过来问问。若是允许,小的就出去买了,一共也花不了几个钱。” 他说着,还从身上掏出个小折册,翻开给许惜颜看。 册子不大,巴掌宽,二尺来长,是用很粗糙的纸张装订成的,值不了几文钱。上头用炭笔画了简单的式样,就是一个巨大风扇。 许惜颜从前在宫中见过更加精美的,是用人工抽绳拉动。但黄志成想做的这个,是用水车带动。 “我见姑娘院子跟前就有个小池塘,稍改改,就不必丫鬟姐姐们费力了。” 许惜颜不禁看了他一眼,“你的手倒巧。” 黄志成憨笑,“小人没别的本事,就是会做些粗活。姑娘若不嫌弃,我就做了。” 可。 许惜颜才一抬眼,绛紫顿时会意的拿了银子给他,“你要做,也问问府上的管家。若是愿意,也带他们安几个好看的,给各房主子都能用上。” 这可太好了。 柏昭顿时就应下了,“这风扇从前只听说京城有,沂州还没人会做呢,我这就叫人带他过去。” “慢着!” 尉迟圭忽地大手一伸,将那本折册拿了过来,看着风扇前头画着的圈圈线线,“这是,舆图?” 啥? 黄志成莫名其妙,大将军他什么眼神。 “我这画的是路,不是鱼!” 好吧,难得说一回专业词汇的大将军耐心又问,“我就是问你,画的是哪里的地形图。” “我来的这一路啊!不是迷路了吗?还差点给人骗到南方去,小的心中不服,回头得了空,就把我这一路走来的路,都给画了下来。以后,就不怕上当了。” 看他握拳,说得那般横眉竖目,尉迟圭道,“就你画得这般鬼画符似的,也不怕认错?” “大将军可别小瞧了人!” 黄志成不服,左右看看,干脆在池塘边挖了块泥巴,略沾了些水,和软捏了起来。 “这就是当初困住咱们那山寨了,一路往鲤鱼岭,是这样的地形……我在上头打了三个点的,就是差不多要走三里地……再往这边,就是荣阳城了……” 看他只瞄了瞄自己那本乱七八糟的小册子,就将这沿途地形,几乎是分毫不差的还原了出来。 尉迟圭惊讶之余,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不想一抬眼,正好对上少女那双微微上挑,清静冷澈的明眸。 蓦地,他有种心事被人看穿的感觉。 尤其少女眼上一圈长长的睫毛,就跟小蝴蝶的翅膀一般,看得虎威大将军一颗心,忽地不受控制,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要不是满脸胡子遮掩,怕是就要给人看出脸红了。 第165章 前程(一) 不自在的挪开目光,大将军方才厚着脸皮,咳咳出声,“小郡主,这人借我使几年呗,我许他一个前程。” 不想黄志成听见,十分不屑,“我跟着我们姑娘,就没有前程?” 谁稀罕! 好,好气。 柏昭正幸灾乐祸,大将军却眼珠子一转,看向了他。 “方才我跟柏家公子聊天,观其志气豪迈,埋没了着实可惜。不如到边关历练几年,郡主觉得可行?” 柏昭一怔。 这,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可许惜颜来了兴趣,肯开金口了,“何处,何缺?” “唔,宁州可还行?要不济州?我还是建议宁州的,至少得是个校尉,但想升迁,怕是要熬上几年。” 什么宁州济州的,我才不去! 许惜颜抬手,制止了几番想插嘴的柏昭。 “甘州,校尉。但不能如卫绩那般,得让他正经带兵。” 这…… 尉迟圭忍不住同情的看一眼柏昭,“也好。那个好剑……都是要磨的。” 黄志成忍不住插嘴,“那叫宝剑锋从磨砺出。” 他一个家仆都知道,这位大将军,读书也太不够了吧? 可大将军毫不在意,还大言不惭,“对对对,梅花香自苦寒来嘛,本将军也是读过书的。郡主,那咱们就算一言为定了?” 许惜颜看向黄志成,“去大将军帐下,呆几年吧。” 可是, 为什么呀? 黄志成傻眼了。 难道,就因为他会捏泥巴? 还真是如此。 能把走过一次的路,全都分毫不差的记下来,还能还原成模型,不是谁都有这个天赋的。 但许惜颜不准备解释太多,跟黄志成相处这些时日,她很明白他的个性了。 说得越多越糊涂,反不如简单粗暴。 “你人虽去了,但依旧算我的家仆。你的工钱,叫琥珀替你存着。待你回来,你的亲事,也有我作主。记住,你去不是为你自己,是替我办事。” 那就行了。 黄志成二话不说,“小的听郡主的。那我先下去,将风扇做了再走行不?” 甚好。 黄志成走了,柏昭再看向尉迟圭,“大将军……” 咱们也就请吧。 可瞧煞风景的黄志成终于走了,尉迟将军反倒不着急了。还从袖子里掏了本书出来,打算多坐一会儿。 “郡主你瞧,这本书上头,本将军有许多没弄懂的,能麻烦你给我讲讲么?” 柏昭真是忍无可忍,“小可不才,府中倒有些叔伯,想来能替大将军解惑。” 他这一路歪缠着他外甥女干嘛?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还要打发他去什么甘州宁州,这是要干嘛? 许惜颜静静看着大将军,大将军也回看着她。 这回,本来还想数数她睫毛上的小蝴蝶到底有几根,可没两下,就在少女清澈明净的眸光里,红了耳垂。 清咳两声,才不大乐意的强行把眼睛挪到柏昭脸上,认真严肃道。 “那你家叔伯里,可有探花?非是本将军瞧不起府上,但本将军公务繁忙,时间有限,要学当然要跟最好的学。升平郡主可是许探花亲自教授出来的,你们府上有吗?” 柏昭,柏昭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这打脸来得太快,居然欺负他家没探花! 可要是没有柏家,能生得出来那位探花么? 你一个宝剑锋从磨砺出都记不全的人,还好意思嫌弃我家? “大将军如此一心向学,小女倒是有个更好的推荐。” 柏四姑娘显然也是气到了,假笑着道,“荣阳城还有位状元郎呢,德高望重,学问极好。跟我家也是亲戚,就劳烦八叔带大将军前去拜访了。” 说得对! 柏昭才顺了口气,谁知大将军果断摇头。 “既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怎好打扰?我这样浅薄的学问,请教郡主就好了。” 柏家叔侄双双气倒。 这什么人哪? 脸皮未免也太厚了吧? 你索性说,只盯上许惜颜得了! 少女微微上挑的明眸轻垂,看得大将军浑身一麻,只听她淡淡说,“大将军既如此厚爱,便把书留下吧。回头我注解了,再命人给你送去。” 呃…… 这一下,尉迟圭彻底没借口留下了。 再悄悄看着许惜颜脸色,“那就辛苦郡主了,正好本将军还要去拜会柏老伯爷呢。” 快走快走! 偏下人又送了冰镇桃子来,尉迟圭显然不会吃,但他也不怯场,直接就往许惜颜身后的丫鬟面前一递。 绛紫识趣,揭了皮,递回他的面前。 尉迟圭端起来,一饮而尽。 大嘴一抹,赞叹,“好吃!多谢郡主,也多谢这位丫鬟姐姐了。你叫什么?” “奴婢绛紫。” “哦,你就是那个酱……咳咳,绛紫啊。那几日,也麻烦你照顾我了。” “不敢。奴婢本份罢了。” 这位爷,皮又厚,心又黑,绛紫一字都不敢多说。 饶是如此,还是被人坑了。 “嗯,是个懂事的好丫头,我只记得你们郡主的好就是了。” 这话原也没错,可怎么听得这么别扭? 柏昭实在忍无可忍,想伸手拉客。 尉迟圭终于转身,却又似突然想起般,转头笑道,“对了,那天在鲤鱼岭打死不少野兽,我命人硝了几张皮子,回头也给郡主送一张来。” “不必了。”柏昭冷酷拒绝,“春夏时节的皮货,只怕不大好。我外甥女,也不缺这个。” 尉迟圭惊奇的望着他,“柏公子为何这么说?我自然知道这时节的皮子不好,但这是郡主亲自指挥打下的野兽啊。留着做个念想,哪怕踏脚呢,不也挺有意思?亏我还给你都准备了,你不要么?” 柏昭,柏昭再次被打败了。 明明差不多的年纪,不,听说大将军比他还小一些,他是怎么修炼到这般老奸巨滑,厚颜无耻的? 许惜颜面无表情,推了推那杯桃子,“腻了,换茶。” 虎威大将军浑身肉眼可见的,神色一紧,几乎是一秒收敛神色,正经得不得了,“告辞!” 大步流星,虎虎生风。 眨眼之间,人影就不见了。 柏昭气得磨牙,忿然跟上。 忙到天擦黑,才有空来找外甥女道歉。 可下人低声回报,“翟家那位,又来跪着了。” 第166章 前程(二) 自那日闹翻,秦都司就把翟县令之子,带来赔礼道歉了。 但柏家根本就没人搭理,这位翟公子只好等到天黑,悄悄去到柏家后门,寻个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静静跪上两个时辰。 柏家也没人管他。 不过到了今日,柏昭着实有些烦了。 事到如今,腻不腻的? 于是今日,当翟公子又去那跪着时,后头的那扇小角门终于开了。 他才自一喜,以为柏昭总算心软,却是兜头便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小厮冷笑一声,将铜盆放在他身边。 也不说话,就那么居高临下,看着他。 翟公子想想,明白了。 覆水难收。 被伤害的感情,也是一样。 他能把这盆水收起来么? 不能。 所以他就是跪到地老天荒,又有什么用? 翟公子只得黯然起身,走了。 心中后悔么? 早就悔了。 想当初,翟县令好不容易谋到荣阳这样富庶省城来做官,把一家人接来时,少年的他,也是欣喜万分的。 可很快,他就发现,因为家族无力,父亲官职低微,自己还是被排挤,被轻视了。 最艰难的时候,有个世家小公子看不下去,替他出头解围,跟他做了朋友。 有好吃好玩的,总记得分他一半。有好先生,也拉着他一同去求教。 翟公子起初也是感激的,对小柏昭也是真心当朋友的。 那段日子,回想起来竟是一生中最无忧远虑,最快乐自在的时候。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生出贪心? 大概,是从认清自己就算再努力,也不可能娶到柏家一个庶女的时候吧。 因为寒门出身的他,实在不够优秀。想要娶到一个世家女,何其艰难? 然后,当他意外从少年柏昭的眼中,发现对同性的异样眼神时,突然,就升起那些异样心思。 他知道不应该,但潜意识里,却有意无意,让自己的眼神和话语变得暧昧起来。 想走捷径,不是人之常情? 果然,少不更事的少年柏昭注意到了。跟他说话时的语气越来越温和,还会时不时红了脸。给他的帮扶,也更多了。 但让翟公子意外的是,这些事柏家人分明都看在眼里,却没有一个对他暴跳如雷,依旧温厚宽和。 甚至一路扶持着他,考取了秀才功名。 翟公子渐渐不安起来。 尤其在柏昭渐渐长大,眼神和面容一起,都越来越坚定,甚至开始规划起未来时。 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翟公子开始慌了,想要退缩了。 终于,在柏昭私下给他送信,说要去冒险做一件大事。如果事成,说不定可以挣些功名,让家族接受他们,也能助他在仕途走得更好时,翟公子再也不敢等下去了。 他不知道柏昭要去干什么,但他本能的觉得,那将是他无法承担的负荷。 正好,翟县令提出和王家的亲事。 翟公子突然发现,原来亲爹也一直默默关注着他们的事情。 看着他假装暧昧,看着他玩弄人心,然后在他打起退堂鼓时,又适时提出亲事。 他们父子两个,真是如出一辙的善于见风使舵,过河拆桥。 可这,又错了吗? 王家商户出身,想提高门第,极愿跟他家这等官宦人家联姻。 且翟公子身上又有秀才功名,万一将来能中举人进士,岂不大赚? 而王家小姐,嫁妆丰厚,且有秦都司的助力。 双方算是各取各需,皆大欢喜。 直到迎亲这日,变故横生。 那天他家到底犯了多少错,翟公子已经不愿去回想了。 他只是突然发现,自家多年的苦心谋算,只是一堆沙地上的堡垒。一个浪头打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柏家之前不介意扶持他,对他的小心机不闻不问,一方面说明他家的人品教养。 但更重要的,说明了他家的底气。 一个秀才,哪怕是一个举人,一个进士,难道就值得柏家低下头来,讨好巴结? 从前都不可能,如今的武进伯府,就更不可能了。 翟公子自嘲的笑笑,是他高估自己了。 他知道,柏昭是对他付出过真情,但也正因如此,才在发现上当受骗时,会这般决绝。 这才是一个世家子该有的骄傲。 你既无心我便休!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真真是覆水难收。 连解释与道歉,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只怕过不了几年,他都不配被人记住名姓。 临走前,翟公子忍不住最后一次回头,仰望柏家大红灯笼下高高的门槛,和飞扬的檐角。 曾经有多亲切熟悉,如今就有多陌生遥远。 如果能回到最初,他就算不故意暧昧,也能与柏昭为友。至于不必跟今日这般,连人家大门都进不去。 说到底,是他贪心了。 所以活该到了如今,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了。 失魂落魄的翟公子走了,此后一生,再也不曾出现过。 而柏家主屋,更没人在意这么点小事。 好容易一天忙完,送走宾客,柏家三兄弟齐聚在柏老太爷房里,还格外请来了柏二太太和许樵祖孙。 柏家娇养女孩,也没有嫁出去的姑奶奶,就不能过问娘家事的破规矩。 至于柏昭,正打算去跟许惜颜道个歉呢,也一同被请来了。 来的路上,柏昭正迟疑着想说说自己的年少荒唐事。 少女微微上挑的明眸,扫一眼这位小舅舅,神色淡然,“舅舅怕是忘了,我是哪里长大的。” 柏昭满肚子的话,一下给堵了回去。 怔怔再想,忽地回过神来。 许惜颜是公主府长大的,也是宫里长大的。 正是天下间,至尊至贵的地方。也是天下间,至秽至乱的地方。 断袖龙阳,分桃磨镜。 她有什么不知道的? 才懒得听他那青涩的少年往事,反而一面走,一面问,“知道家里为何不给舅舅娶个舅母回来装点门面么?” 柏昭断然道,“咱家这般心疼女儿,又岂可害了别家女儿?” 勉强相敬如宾,还不如不娶。 这点很赞。 柏二太太在知道这个侄儿的毛病时,也就震惊了一番,却不会催婚。 许惜颜又问,“那古往今来,有几个英雄豪杰留下过妻儿姓名?” 柏昭浑身一震,瞬间被她点醒。 第167章 前程(三) 断袖怎么了? 又没伤天害理,又没缺胳膊少腿,怎么就不能建功立业了? 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当初既敢跟着柏老太爷深入贼窝,不也是指望能立下功劳,护持着自己的感情么? 虽然如今认清那是个渣,但你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啊。 难道建功立业,不是为了给自己,给家族留下荣耀,就是为了个男人么? 那也太让人瞧不起了。 所以,当许惜颜来到柏老太爷跟前时,就坦然当着一众长辈的面说。 “自古忠孝两难全。既然小舅舅难尽孝道,不如让他为国尽忠吧。故此,我给他选了甘州。”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柏昭这个断袖,家里也不指望他去娶媳妇生孩子,坑害别人家的好姑娘了。不如干脆远远的打发了,为国尽忠,也是一种孝道。 皇上封了柏老太爷武进伯,表面上看着荣耀,深究起来,颇为微妙。 柏家书香世家,却给了一个武字,显然不符合实际。 说穿了,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但是尉迟圭今日来,却给了柏家指点一条新路。 从军之路。 但象卫绩那样,跟着他去捡功劳,肯定不合适。 一来如今贼寇即将肃清,实在没多少功劳可捞。 如秦都司这般,一大堆官场老油条,还虎视眈眈,等着分功。柏家这个初来乍到的武进伯,实在没必要趟这浑水。 二来柏家书香门第,真刀真枪的打仗肯定也费劲。 所以尉迟圭给的路,是最稳妥最老实,最辛苦却也最不容易出错的路。 守边关。 大齐西北,幅远辽阔,需要把守的关口还是挺多的。 尉迟圭最先提到的宁州,是他老家。 就算虎威大将军在那里并无太深根基,到底占着乡亲之便,总能关照到柏昭。且那里以农牧为主,相对安稳。 第二选择济州,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但那里是高贤妃的娘家,定北侯老高家的地盘。人家在那里苦心经营几代了,只怕不同流合污,难以出头。 故此许惜颜挑了甘州。 这是大齐西北最偏远的一个州,挨着沙漠,条件艰苦,不时有异族侵扰。但也因此,是比较好攒功劳的地方。 也是过世的郭皇后娘家,郭氏一族镇守的地方。 如今当家的正是皇后亲哥,大皇子的亲大舅。 自郭皇后故去,郭家一样备受打压。但将柏昭放到那里,反而是最不用担心的。 有许惜颜在,有成安公主和大皇子的兄妹情份在,郭家无论如何都会保住柏昭一条小命,不让他被轻易炮灰掉。 这也是许惜颜敢把柏昭扔得那么远,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但许惜颜也不全是叫小舅舅去吃风沙,立苦功,她还有一层意思。 “从前在宫中,翻前朝奏折。那儿早年倒是颇多商贸往来,只随着前朝没落,才渐渐闭塞。如今朝廷虽未重开商路,但小舅舅亦可过去探探。若是可行,亦可上奏朝廷,算是一功。” 她正色看着柏老太爷,“皇上既然封了柏家武进伯府,起码得袭上三世才略成体统。我和母亲在京城,可以替柏家争取,多袭一次。但再要次留下,柏家就非得拿出正经功绩来不可。让舅舅去到边关,也是这个意思。” 柏家三个老爷面面相觑,皆有些吃惊。 皇上的圣旨,只封了柏老太爷。他们原想的是,能再承袭一世,就已经很体面了。却不料许惜颜张嘴就要三世,若是一个世家,就能成些气候了。 柏二太太到底在京城多年,见识更多,她是最先赞成的。 “二丫头这话不错。爹都多大年纪了,大哥也不算年轻。这爵位得留住三世,柏家才算是真正更上一层楼。何至于让个商户之女,小小县令都敢在面前嚣张?” 好比许家,从前也是有过正经爵位的。 只可惜如今睿帝是个薄情的,眼看时候差不多了,就强压着不让许家人出头。等时间一到,就把许家的爵位夺了,叫人有苦难言。 但成安公主能够下嫁,还是沾了许家曾经是国公府门第的光。否则许观海就算是探花,柏二太太在这个媳妇跟前,也不可能如此硬气。 进城那天,虽然风波平息得极快,但柏二太太心里,也是憋着气的。 这是没伤到许惜颜,若伤到了许惜颜,柏二太太活撕了翟县令的心都有了。自然想扶着娘家更上一层楼,不再被人轻视。 柏老太爷叹道,“这些年,是我不长进,带累全家了。” 柏二太太忙想说不是这个意思,可柏老太爷抬手制止她道。 “我知道你们不怪我,但世事人情就是如此。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凉。柏家确实该去官场走动走动了,否则人人都敢欺到头上来。只是阿昭这一去,怕是十好几年都回不来,未免太苦着他了。” 柏三老爷忙道,“年轻人吃点苦算什么?只我担心阿昭这年纪轻轻,如何能担大任?” 可许惜颜道,“如今阖府上下,就阿昭舅舅最合适。须知当今,是个多思多虑的。” 如此,大家都懂了。 皇上好猜疑。 如果柏家派去个太能干的,只怕还要多心,是不是想文武勾结什么的。 偏偏柏昭是个断袖,还是个又年轻又不懂事的娇少爷。 皇上肯定会以为,柏家是觉得这个儿子留在家里太丢人,才把他大老远丢到边关去的。 而柏昭不成亲不留后,让他领兵,日后也不必担心,会如那些武将世家一般,父传子,子传孙。 所以许惜颜才大胆要求,得让柏昭带兵,而不是跟卫绩那样,当偏文职的副官。 这下,全家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柏昭身上。 他眼中含泪,慎重给长辈行了一个大礼,“昭自幼受全家娇宠,不管如何任性,皆被长辈宽容……如今还得外甥女操心,给昭谋了前程。若昭还不争气,活在这世间,还有何用?只日后不能在祖父爹娘跟前侍奉,是昭不孝了。” 第168章 前程(四) 一家子的眼泪,都给他招了下来。 尤其柏三老爷。 嘴上虽是打打骂骂,实则最心疼他。 小儿子,大孙子,都是老爷子的命根子。 想想小儿子就要去那风沙漫天的苦寒之地,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了,他如何不难受? 谁知许惜颜忽地道,“三舅公也不必伤怀,您要实在不放心,也可送昭舅舅去赴任。” 啥? 还能这般操作? 柏家人这回真是惊呆了,连柏老太爷都闹不明白。 哪有儿子上任,亲爹还跟去护送的?岂不惹人笑掉大牙? 谁知许樵想想,满面兴奋的击掌道,“二妹妹这招高啊!如此一来,皇上就更放心了。” 一个连上任都要亲爹护送的娇少爷,皇上能不放心给兵权么? 许惜颜欣慰的看他一眼,二哥哥,总算是长进了。 二妹妹,你完全可以不给这个眼神的。 意识到自己失态,许樵又面红耳赤,低下头去。 柏老太爷哈哈笑了,“我看,家里孩子们也要抓紧时间,多跟阿颜相处相处。若柏家真能把武进伯府的牌匾留住三世,我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有脸面见列祖列宗了。” 三子一女齐齐起身,慎重承诺,“儿孙们必定竭尽全力!” 这是整个家族的事,就算柏二太太这样的外嫁女,也会竭尽全力。 至于余下的细节,让儿女们自去商量。柏老太爷只把许惜颜带走,继续给她上课去了。 老爷子心里清楚,柏家能得武进伯,基本靠的全是这个曾外孙女。 他能回报的,无非也是尽量把一身本事传授,让她多点本事傍身。 若是在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这是比什么金银珠宝,都更好的传承。 而许樵,还有些不解。 尉迟将军对二妹妹有意思,人尽皆知。 但他肯帮柏昭进军营,这样的大人情为什么要欠? 柏二太太此时方告诉他,许惜颜是怎么软硬兼施,威胁秦都司的。 许樵恍然。 秦都司要想平息升平郡主的怒火,继续在官场干下去,就必得做出一部分的妥协。 但他是武将,许家用不着他的人情,这人情就得还到柏家来。 可秦都司跟柏家又无甚交情,他想求人,只能去找尉迟圭。 尉迟圭要怎么漫天开价,趁机捞好处,那就是他的事了。 这小子如今一心往上爬,打根基,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好敲诈勒索的机会。 所以那日许惜颜才会告诉柏老太爷,送了尉迟圭一份大礼。 然后才有尉迟圭找到许惜颜,助柏昭入伍之事。 大将军就算势头正旺,到底根基太浅,哪里能把手伸到那么远,还都是朝中老牌武将世家把持的地方去? 不过是各方利益交换后,才有的底气。 柏二老爷说,此事向家也从中获益了。 所以向守备才会带着向鼎,来柏家道歉,并送了那么重的一份礼。还在关系最好的柏二老爷跟前,给秦都司说了几句好话。 这话肯定不白说。 秦向两家要怎么掰扯,是他们两家的事。 但有了这份人情,向家定会在柏昭从军的事上,出一份力。 柏大老爷补充,翟县令已经主动辞官了。 翟家可以说,两代之内,基本完蛋。 只要柏许两家不倒,背着污点的翟家父子,想要东山再起,基本没了可能。 秦都司嘴上答应照拂,不过是哄着他们,一句虚套而已。 柏大姑娘的夫婿,今天为何会抱着女儿上门? 就因为翟县令被挤掉,空出了一个肥缺。 荣阳到底是沂州省城,繁华安逸。这个县令的位置,早有消息灵通的人家,打听到了。 朝廷有规矩,一般不许官员在家族左近任职。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谁家没几个姻亲好友呢? 所以薛家是叫女婿来说情的,安排他家的关系户。 自然,薛家还想叫柏大姑娘,安排一个茶会赏花,把薛家的小姐们送来跟升平郡主见见,好抬抬身价。 作为交换,薛婆母表示可以不再提纳良妾之事,叫柏大姑娘自己挑个丫鬟收房就是。 柏大姑娘气得当着夫婿面前,就开始哭。 “……我不是争什么,我既嫁了你,就是你们老薛家的人,合该为家族出力。可凡事总有个度吧?我娘家又不是我当家作主,便是我娘家长辈,又哪里真敢安排到表妹头上?人家客气,管柏家叫一声外祖。可人家正经外祖是谁?那是皇上!我多大的脸面啊,敢去充这个表姐,出这个头?” “家里兄弟好几个,我也知道你这长子难做。孝字当头,多少人压着你,逼着你。可你多少,也得顾惜着我们娘俩不是?叫我挑个丫鬟不难,十个八个都容易。但咱们大姐儿才多大?将来兄弟不是亲生的,谁能跟她一条心,谁又肯掏心挖肺的护着她?难道还得要她跟我似的,成日掏心挖肺去讨好你那些庶弟?” …… 柏大姑娘憋着气,一路哭,一路诉苦。 生生把夫婿哭得臊得慌,抱着女儿就想回去,拼着给爹娘骂一场,也不能让媳妇受这等委屈。 柏大姑娘见敲打得差不多,激起丈夫血性了,方把女儿留下,叫他自回去了。转过背,就悄悄把事情跟家里长辈说了。 柏家其实不是不能帮薛家。 帮薛家安个熟人当本地县令,于他们日后,也有便利。 但事情不是这么办的。 求人得拿出正经求人的姿态来,不能你们张张嘴,我们跑断腿,那叫什么事? 但这些芝麻小事,回头自家解决就行,都不值得拿出来一提。 如今几个长辈聚在一起,只把许惜颜前头干的这些弯弯绕绕,教给许樵柏昭知道。 柏昭即将出仕,许樵是柏二太太嫡长孙,将来都是要挑家族担子,扛责任的,可不能再这么天真烂漫下去了。 要说这官场上的弯弯道道,说白了其实并不复杂。 无非就是许惜颜抓了秦都司的把柄,倒逼着秦都司一面赶走翟县令,一面去求尉迟圭和向守备,间接给柏家送人情。 但难得的是,许惜颜在被那王家女挑衅时,就能想得这么长远,并迅速抓住最有利的时机,狠狠讹了人一笔。 既给柏家出了气,争到了面子。又替柏昭铺平道路,要到了里子。 这样的眼光和敏锐,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第169章 打动(一) 两个小年轻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明白之后,柏昭许樵简直羞愧难当。 在他们还要靠家族打点铺路的时候,许惜颜都已经在为整个家族未来,开疆拓土了! 亏她是个女孩儿,这要是个男孩儿,许氏,甚至柏氏这些亲族,保不齐都要被她带到什么地步。 让两个小年轻回去慢慢羞愧,三位柏老爷,不约而同发出一句感慨。 “姑娘家,也好。” 若是男孩太出色,木秀于林,只怕连皇上都会忌惮三分。 当年许惜颜的孪生弟弟,到底是被谁害死的,至今都是个谜。 但也证明,有人在暗中是想坑害许家的。 如今许惜颜就是个小姑娘,便是出色些,知道的人不多,外人也不会太忌惮,家族就还能护着。 “但那位尉迟将军……” 柏三老爷才提了个头,几位兄长就神色复杂的看向柏二太太。 许惜颜这回能替柏家争到伯位,尉迟圭实在功不可没。 这小子就算出身寒门,没读多少书,但敏锐机智不在许惜颜之下。 不然,他不可能在跟许惜颜没有商量的情况下,就准确猜到许惜颜的意思。还能暗搓搓配合着她,敲诈秦都司,让柏昭有机会从军。 虽说他也会在此事中受益,但到底,柏家算是欠了他一份人情。 而他的狼子野心,从不遮掩。 人家就是讨好许惜颜,就是看上这位小郡主了。 柏二太太苦笑,“说实话,那丫头的亲事,别说我了,恐怕她爹娘说了都不算数。将来如何,只半得看她自己的意思。” “那倒好了!” 柏大老爷反松了口气,“尉迟将军要真有这份本事,让二丫头松口,未尝不是件好事。” 柏二老爷赞同,“妹子你也别光想着门当户对那些事,你就想想,就二丫头这脾气,她真要是嫁进哪个高门大户,结果如何?” 柏二太太一愣,忽地明白过来了。 对啊。 除非许惜颜自己无心管事,否则就她这脑子手段,嫁去谁家哪个公婆能管得住她? 若是那家人口单纯还好,若是错综复杂的世家大族,就算被她压制住了。能没有不平,背后没人使坏? 那往后的日子过起来,就难以太平了。 就算没人斗得过她,可成天有这些苍蝇蚊子在耳边嗡嗡,又不能一巴掌拍死,岂不气恼? 所以相对来说,象尉迟圭这般寒门出身,倒是件好事了。 起码许惜颜嫁去,就是碾压。 就算有人挑衅,尉迟家上上下下统共才几个人? 说白了都不够许惜颜塞牙缝的,反倒能落得轻松。 所以柏大老爷最后给了柏二太太一个建议,“当然,也不一定就是尉迟家了,妹妹往后可以留意下身边的寒门小户,落魄世家。若是人口简单的青年才俊,倒是可以多择几家备着。” 只要丈夫好,以许惜颜的本事,不愁把夫家带上高处。 所以暂时门户低些,完全不必担心。 且她能过得顺心畅意,少受闲气,不是更好么? 就譬如纳妾这事,柏大姑娘还得迂回婉转,来劝丈夫。 若是许惜颜,除非她自己不想生,否则哪个丈夫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事,都是对她的欺辱。 所以不如找个门户低微,能跟许惜颜情投意合的,起码能讨她欢心。这日子过起来,就不算委屈了。 要说男人思路,就是跟女人不同。 柏二太太从前还真未这么想过,如今听着,却是颇为有理。 “那我回头,慢慢跟她透露一二。总之,丫头乐意最要紧。” 对了,就是这个理。 柏家教女,人生一世,委屈谁都别委屈自己。 许惜颜这般水准,只有她不想嫁,不存在她过不好的。 所以虎威大将军,愿意来做小伏低就来吧。 有长辈们看着,还真不怕他这个。 于是,虎威大将军又找借口来“请教”升平郡主,依旧是畅通无阻。 只可惜,这次见面,也是道别。 还是柏家后花园,还是池塘边的小凉亭。 只不过池子里的荷花多开了三五朵,身边也没了煞风景的黄志成。 他当真应了柏老太爷那句话,时来运来,给许惜颜改了奴籍,如今是尉迟圭手下,正经一亲兵了。 当然这些,他自己是不知情的,还以为只是办个军籍,回头好当差呢。 但孤男寡女,还是不行的。 所以许惜颜身边,多了个狐假虎威的许二哥哥。 一本字迹端正洒脱的小册子,和尉迟圭那本做着鬼画符样笔记的书,一并推了回来。 少女圆润柔嫩的指尖,并没有染上鲜红的蔻丹,透着健康光润的粉。似乎还带着淡淡馨香,看得大将军目不转睛。 然后,就被收回宽大衣袖里去了。 然后,大将军就顺着衣袖,正大光明看着对面的少女。 天气越来越热了,好在荣阳离海不太远,只要不晒在太阳底下,还是很凉爽的。 许惜颜今儿穿了件淡黄色的轻薄夏衫,外面罩了件乳白色的纱衣,绣着浅紫色的缠枝葡萄纹。 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极是清雅,看着就比旁的料子顺眼。 估计,不便宜。 少女垂眸淡淡,“不日我将与家人出行。将军在此地盘桓日久,也该避嫌了。” 这倒不是骗他。 柏家是忙,但柏二太太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可能只留着家里待客。 柏老太爷忙过最初那一阵子,他还在养身子,出不了门,就闹着要家人陪她和孙子孙女,去周边游玩。也是躲开这些人情往来,好生清静清静。 尉迟圭咧嘴笑了,“多谢郡主关心。其实我今天来,也是跟郡主辞别的。” 领军的将领,是不能长久呆在城镇里的。 小媳妇虽然好看,横竖又不能立刻娶回家,大将军还是拎得清轻重。 横竖人家开始嫌了,那就走吧。 许樵在一旁偷偷撇嘴。 早不说,等到现在才说。 这居心,呵! 许惜颜垂眸瞧着自己手写的小册子,“这书里没什么内容,能用的我粗略总结了一二,将军拿着瞧瞧,也就是了。” 尉迟圭喜出望外。 他只想人家给他注释几句,没想到人家整本书都替他通读一遍,还翻译过来了。 正想拍拍马屁,许惜颜忽地正眼看他,一双微微上挑的明眸端正认真,“这是谢将军替百姓保住那些庄稼。愿将军永保初心,官运亨通。” 尉迟圭倒有些意外,再看着她,许惜颜却微福一福,转身告辞。 装木头人的许樵终于动了,送客! 第170章 打动(二) 尉迟圭救了柏老太爷,许惜颜已经报答过了。 配合他杀野兽,平流寇,立下功劳,还逼得秦都司低头让利,都是好处。 却并不值得她费心,给他注解这本小册子。 但为了那些无辜百姓,许惜颜觉得值。 许惜颜不是活菩萨,没有普渡众生的宏愿。但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却不介意帮帮那些普通人。 就好比想追随她过山的蒋小客商们,就好比下山那些不知情的百姓。 哪怕人家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但能尽一份力,许惜颜是乐意的。 因她吃的一粥一饭,穿的一丝一缕,总是来自于这天下耕种纺织的普通百姓。 身为一个女儿家,无法科举做官,为国为民。但在有机会的时候,许惜颜也是愿意为这个王朝,为了这些百姓,做点小事的。 大概是书读太多,才有了这样的书生意气? 许惜颜自己也不清楚。 却知道自己是心甘情愿,为尉迟圭翻译这本小册子的。 无关男女私情,无关任何利益。 然后,她就听身后的大将军说,“我那儿还有许多不明白,以后还能来向郡主请教吗?” 许樵不高兴了。 这人厚不厚脸皮的? 不能看我二妹妹好说话,一个劲儿的来烦她吧? 可他看到,二妹妹蓦地转身,微微上挑的明眸中,有着疑惑,更掠过一份难以形容的异样光彩。 尉迟圭敏锐的捕捉到了,然后知道自己做对了。 咧开大嘴,笑得越发灿烂,扬扬那本小册子。 “郡主知道,我书读得少,难免愚钝些。往后,若还有书看不懂,能请郡主也这般指点么?我是真心实意的。” 这到底怎么回事? 许樵眉头皱起,却见二妹妹越发神色复杂的看着尉迟圭。 他们两个人明明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却总觉得有什么让他听不懂的暗流涌动。 衬得他就象是个傻子。 不过好在二妹妹是个沉着冷静的好姑娘,并没有答应。只微一点头,就转身要走。 许樵赶紧拱手,示意送客。 他如今算是理解了柏昭舅舅当日的心情,对着这位厚脸皮的大将军,你就不能有半分客气! 可那位无耻又大胆的尉迟将军,却又苍蝇搓手,提到一事,“别怪我们当兵的性子粗直,这一别既不知何日再见,还有件事得跟郡主说一声。” 你还有什么事? “我身边的亲兵小山,看上这位绛紫姑娘了,有意求娶为正妻。只他如今攒下的功劳不够,彩礼也不够,没脸上门,我就厚着脸皮代他先说一声。要是绛紫姑娘还没订亲,或一时没遇着合适的,能不能也考虑下他?” 绛紫又是惊讶又是害臊,羞得满脸通红。 就算她是个丫鬟,也是主子身边养大的,有这么直白来提亲的么? 可要挑理,还当真挑不出来。 相反,还特别尊重人。 一个大将军,亲自开口向一个小丫鬟提亲,就算是为了身边的亲兵,也是一种殊荣了。 否则,他就算直接开口向许惜颜要人,谁又能说他不是? 贵族之间,连没地位的小妾通房都是能送人的,更何况只是个丫鬟呢? 绛紫一时说不出话来,许惜颜替她回了。 “将军既一番好意,我便替丫鬟应下了。成不成,端看他们自己。” “郡主仁义。” 尉迟圭一挑大拇指,行了一礼,这才总算是告辞了。 却仍站在原地,眼巴巴直看到许惜颜和丫鬟们走得看不见了,才肯转身离开。 浑身那喜气洋洋,简直就象开屏的孔雀似的,还跟许樵没话找话,“令妹,真是个好姑娘。” 废话! 我自然知道我二妹妹的好,要你来夸? 送完了人,许樵赶紧跑回去找二妹妹了。 可许惜颜不想见他。 她暂时不想见任何人。 因为尉迟圭刚刚,头一次拔动了她的心弦。 许惜颜是因为尉迟圭保住了百姓的庄稼,才给他注释了这本书。 却没想到这野小子如此机敏,抓着机会,就直接开出了长期合作条件。 他没读书, 他思虑不周全, 他是变相的在说,他愿意让许惜颜,参与到他能接触到的政事上来。 是正经的政事! 许惜颜不是野心家,但她自诩也算是半个读书人吧。 哪有读书人不渴望建功立业,为国为民做些实事的? 或许有人会笑她傻,笑她自不量力,异想天开,但许惜颜真心觉得,就算身为女儿身,可她的脑子,她的学识,并不比一个七尺男儿差到哪儿去。如果能有机会,施展生平所学,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又为什么不试试? 难道女儿家就只配在家里绣花下厨,打理家务? 她又不乐意! 自古以来,也不是没有才女巾帼,青史留名的。 那么她,能否成为其中一个? 这是比嫁给什么样的夫君,让一个女子更为骄傲的事。 因为她能留下的,是自己的姓名。 尤其象许惜颜这般,确有聪明才智的女子。 尉迟圭的话,无疑在她心中点起一把火,燃起一盏灯,推开了一道门。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血流加速,几乎要不受控制的,就想去试一试。 就象那天在鲤鱼岭,指挥众人抵挡野兽,许惜颜至今回想起来,都兴奋得手心发热。 因为那天,她实实在在是在指挥一场小小的战役了。 而且因为她的作为,实实在在的保护了家人,保护了一方百姓,还配合了尉迟圭的军队,取得最后的胜利。 这样的成就感,就算不能写在明面上,就算不能被人承认,可苍天知道,大地知道,参与过的人知道,许惜颜自己也会永远记得! 如今,许家少数几个进入官场的人,她不能干涉太多。 柏昭去了边关,更是鞭长莫及。 唯独尉迟圭,这个胆大包天,又异想天开的虎威大将军,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他有兵权,有实力,还愿意给她提供这样的实践机会。 这,这真是比任何的金银珠宝,华衣美服都更加有利的诱惑。 许惜颜甚至都在想,如果他当真能做到,她都可以考虑嫁给她了。 因为,他太懂她了。 而这样的机会,也实在太难得了。 第171章 难题(一) 不是每个男人都有这样的心胸,肯让女人插手自己的政务。 就算这是尉迟圭为了哄她成亲,暂时的虚与委蛇,许惜颜都不得不承认,确实打动她了。 那虎威大将军,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当了真? 恐怕,得等他送下一本书来了。 可令许惜颜没想到的是,这个下一本,来得如此之快。 尉迟圭回去之后,当晚就命人送了本书来。 既然有人注解,大将军索性一个字都没过,就很好意思的请升平郡主来讲解了。 送书来的小兵,显然学了他的厚脸皮,理不直气也壮的道。 “大将军很忙的,哪有时间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读?既然郡主能干,就拜托你看了,简单给我们将军讲讲就完了。” 他还真有脸啊。 少女垂眸,掩去心中情绪。可那小兵手腕子一抖,又从背上解下个包袱。 里头是张硝了一半的豹子皮。 这豹子死的季节不对,死法不对,硝皮的手艺大概也不对。 总之,丑得辣眼睛。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略带疑惑。 “这张鲤鱼岭的豹子皮,是我们将军答应给郡主的踏脚。原先准备的不是这张,可如今郡主不是要出门么,便也顾不得了。赶紧命属下送来,叫郡主不要嫌弃。 我们将军还说,这些猛兽,活着时再威风,死了也就这样。若死得季节不对,毛色不好,还派不上用场。他之前在樊老大人家瞧见一些,也不过是做些靠垫,用处实在不大。回头郡主要是有好主意,倒是可以跟我们大将军说说。” 似春回大地,许惜颜一双明眸,渐渐亮了。 让绛紫收下这张豹子皮,告诉那小兵,“回去禀告你家大将军,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老这么先斩后奏,不惯这毛病! 小兵也不啰嗦,答应下来之后,微涨红着脸,粗声大气的说,“将军的事办完了,该小的的了。小人吕青山,就是大将军前来提亲之人。想跟绛紫姐姐说几句话,请郡主成全!” 啊哟! 绛紫低低惊呼一声,俏脸通红。 许惜颜面无表情,看着他。 吕青山难堪得都想钻进地缝了,可还是坚强的梗着脖子挺住了。 来前大将军交待了,想讨媳妇,一得心诚,二得皮厚。 但最最重要的,是得顶得住将军夫人,不不,那个只能私下叫,如今还是小郡主的目光。 小兵,坚强的顶住了。 许惜颜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满意。 什么人带什么兵。 这黑红脸膛的小伙,虽相貌平平,心理素质倒是不错。 瞧着身板也挺壮实,很有安全感。 她微一抬眼,屋里的管事妈妈,忙把小兵和绛紫带下去了。 既然过了明路,想见面想说话自然可以,但想私下里,是绝对不可以的。 郡主身边别说是个人了,就是个猫儿狗儿,也是要讲规矩懂事理的。 所以回头,绛紫没好意思来回话,管事妈妈倒是一五一十跟许惜颜说了。 小伙是个实诚人,没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来蒙人,实实在在交待了一番。 姓名年纪,家乡父母,兄弟姐妹,姑舅叔姨。 几时入伍,立了何功,如今是何职务,攒了多少家底。 最后人家摊开来说,跟着将军,怕有两三年才能上门迎娶。也不知自己会不会受伤,或是为国捐躯。为不耽误姑娘青春,他也不逼着绛紫答应什么,她尽可以再去挑拣好小伙子。 只给他个机会,肯让他做个备选就得。 哪天或跟别人定了亲事,告诉他一声,他再不打扰就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连管事妈妈都被感动了,帮他说起好话。 “……奴婢细细瞧了,小山是个实心眼的好小伙子。虽家境差些,到底一家人都还算淳朴,日后就少了许多糟心事。且他还挣着军功呢,日后跟着大将军,怕是能有个官身的。虽比不得那些正经读书人,到底也差不到哪去。且他是真心求娶绛紫,这一点就比许多人强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郞。 情分这个东西,说起来虚无飘渺,但一块过日子,最好有一点。 日后夫妻遇上风波,能惦记着当初的那点心动,那点好处。就比那些没有的,要强得多了。 许惜颜听完,只问绛紫,“你怎么看?” 绛紫,有些纠结。 她知道,自己若留在许惜颜身边,在府里嫁个管事,也未必会比做个小官太太差。 反倒是嫁给吕青山,就得避嫌出府。说不定随着夫婿调动,还得天南海北的走动。从此不仅与主家,甚至跟爹娘兄弟,也难以再见。 绛紫不是许家的家生子,原是尹大奶奶陪房家的女儿。 因小时分绣线分得好,一次无意中被许观海看到,发现她对颜色极有天份,便向嫂子讨了来,到书房照管颜料笔墨。 而她的爹娘兄弟俱替尹大奶奶管着陪嫁田庄铺子,终其一生,大概都不会走远。 那她真要舍弃京城的安逸富足,嫁给吕青山吗? 看她神色,许惜颜就明白了。 “那就如他所愿。” 绛紫十分感激。 这就是允许她跟吕青山彼此了解,再做决定。 而许惜颜同时也告诉身边丫鬟,“你们服侍我一场,自然知道我的脾气。男婚女嫁,天经地义。若你们提前禀报于我,明堂正道的,我自会为你们作主。但要是有人背着我,行那些鬼祟之事,我也绝不姑息。” 一屋子丫鬟,感激不尽。 这样的自由度,别说丫鬟,就是寻常人家的小姐都没有。 许惜颜肯给她们这样的机会,就是变相替她们负责。 能有机会多了解对方品行,将来嫁的不好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这可是比给什么赏赐,都更能让这些丫鬟死心塌地的。 许樵不知道二妹妹使了什么手段,次日过来,就见一屋子丫鬟跟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抖擞。 而他的二妹妹,正盯着一张灰扑扑的豹子皮出神。 唔,也不是出神,显然是在思考什么。 第172章 难题(二) 许樵,挺妒忌的。 那天,在鲤鱼岭上,他也有杀兽出力,大将军怎么不给他一块皮子作纪念? 果然还是偏心。 “二妹妹,你盯着这个皮子,是在想什么?” 许惜颜看了他一眼。 在许樵觉得二妹妹不会回答,顶多翻个白眼的时候,二妹妹说话了。 “阿昭舅舅即将出任武职,将来难免遇到伤残老兵,二哥哥以为,如何处置才最为妥当?” 呃…… 许二哥哥一下被考住了。 给几两银子打发? 带回自家庄子安置? 显然不现实。 一个两个倒是简单,如果人数众多该怎么办? 许樵答不出来,知难而退,去把这难题抛给阿昭舅舅了。 横竖一个人愁也是愁,不如二人一起发愁。 柏舅舅昭,很想打外甥。 自被外甥女定下前程,他这成日被迫拉弓射箭,强筋健骨,苦背兵书,接受考较,各种临阵磨枪,已经够辛苦的了。这外甥怎么这么讨嫌,还要给他找事儿? 许樵眼见情形不对,赶紧扯起虎皮,“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二妹妹问我……和舅舅来着。” 好吧。 如今天大地大,外甥女最大。 柏昭舅舅不敢得罪,只好跟这个讨人嫌的外甥大眼瞪小眼,一起发愁。 而许惜颜,就算随了柏二太太出门去玩,也没忘记这事。 柏老太爷是个宠闺女的。 女儿出嫁多年,如今年纪一大把了才有空回乡,说不得是她此生最后一次了,所以老太爷自己年纪大了,不好出府,却叫子侄陪着姑奶奶,游山玩水去了。 带上孙子孙女,把她小时曾经玩过的地方都走走看看,吃吃喝喝,才不算白回了娘家一趟。 而许樵,压根都不敢在二妹妹跟前露脸,就怕被她追问答案。 可许惜颜,也真不是故意难为他。 这件事,算是尉迟圭第一件向她讨教的政事了。 如何处置伤残老兵。 那天吕青山带来的话,别人听不懂,她听懂了。 尉迟圭以兽皮作比,说的是樊老尚书,或者他如今军中也有的那些伤残老兵。 猛兽死的不是时候,就如这些老兵,再勇猛,再曾经为国作战,一旦伤残,朝廷在给些抚恤之后,就任其解甲归田,自生自灭了。 事实上,这些伤残老兵活得好不好,再无人过问。 有些主将讲良心,就会设几个田庄,安置这些老兵。但他们的能力又有多少,能安置得了多少人呢? 还是以樊老大人为例,有官职有俸禄时还可勉强支撑。一旦丢官罢职,连樊玉婵这样千金大小姐,都得去打猎维持家中生计。 尉迟圭虽是新崛起的将领,但能一路从刀山尸海中爬上来,这样的情况显然见过不少。 在私下发现小媳妇,很有爱民如子的情怀时,尉迟圭头一个抛给许惜颜的,就是这样同样困扰他的棘手难题。 但许惜颜,兴奋得一双微微上挑的明眸都开始发光了! 有难度才好,没难度她还不屑于解决了。 可伤残老兵几乎是陈年顽疾,全靠朝廷解决显然不现实。 如果她是主将,到底要如何安置? 许惜颜这成日心事重重,连伴她出游的柏四姑娘都瞧出来了。 可柏二太太却假装不知,还不许人乱打听。 那日在与兄长们聊过之后,她已决意给这个孙女更多的自由。 她信任许惜颜是个好孩子,也相信她绝对不会做逾礼之事。那许多事,当长辈的没必要知道得太细。 尉迟圭要能打动她的芳心,那还算他有本事了。 至于通通书信什么的,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这位尉迟大将军,是不是追得也太紧了些? 自打她们出门,三天两头就派人来跟前晃悠。 “前儿我们大将军在乡下吃到碗油茶,着实是香。便跟那婆婆买了一包,送来给郡主尝尝。” “那日经过一座山,山上有前人刻的字,问过卫校尉,不算什么名家,却也有些意思。将军便拓了下来,送郡主瞧个乐子。” …… 嗯,也不仅是送,还要拿。 “将军说,军中艰苦,没什么吃食,郡主近日有吃着什么好点心果子,也送几个呗。” “将军说,这南方蚊子真是毒辣,叮个包总也下不去。郡主有能驱蚊的香囊或是药膏么?” 林林总总,总总林林。 几回交道下来,柏二太太都忍不住怀疑大将军是不是太闲了,才有工夫成天惦记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他要身边实在没个得力家人,打理这些琐碎小事,要不要她大方些,索性送他两个? 好在柏二太太还没开口,大将军就知难而退了。 今日过来的小兵就说,“队伍马上要开拔,走得太远,就不方便传信了。” 柏二太太才自松了口气,谁知小兵又一脸认真的跟绛紫交待。 “大将军说,叫姐姐往后小心照顾郡主。遇到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又好保存的,一定要留一份。回头打个包,给将军寄去。喏,这是将军赏姐姐的银子。” 柏二太太…… 这是明知许惜颜不会答应,就先收买她身边的丫头? 可她们许家的丫鬟,也不是这么容易被收买的! 但那小兵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手帕,珍惜的打开,露出里头包着四块细布帕子,绣工精致,颜色粉嫩,很是可爱。 “大将军的话交待完了,底下是我自个儿的话。姐姐成日服侍贵人辛苦,也别忘了照顾自己。这样热天,我这笨人也不知送些什么好。怕送的不合姐姐心意,又白费银钱。想来想去,就买了几块帕子。虽不比你们府里东西好,瞧着也还行,姐姐平日里能用上,也省得自己做活伤眼睛了。这个真不太贵,姐姐收着也别不好意思。好生珍重。” 柏二太太就瞧着这黑红脸膛的高大小兵,拱手作别,那些拒绝的话,竟是哽在嗓子眼里,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都如此,就更别提绛紫这样小丫头了。 捏着那几块帕子,甚是动容,好象下一刻,都能感动得哭出来。 送礼不难,难为的是这份体贴的心思。 知道心疼她做丫鬟的辛苦,特特给她买了帕子。既不会太廉价,也不会贵重到叫人家有负担。 这一刻,柏二太太开始深觉大将军的可怕了。 第173章 看脸(一) 所谓烈女怕缠郎。 大将军带的兵都这般体贴小意,更何况是他本尊呢? 这般粘人,好在是有军务在身,否则这么下去,孙女迟早得给人拐跑。 柏二太太觉得,她得收回之前的想法。 自由可以给,但长辈还是得盯紧一点! 但柏二太太不知道的是,当天夜里,绛紫还是“叛变”了,伺候许惜颜沐浴时,悄悄递了几句小话。 “其实大将军,不丑。” 那天她奉命在樊家庄,给尉迟圭沐浴打理时就发现了。 大将军不仅不丑,还有一身特别白皙的好皮子。虽然有疤,但跟尉迟家人一样,显见得是亲生的。 而他脸上胡子虽厚,可细细梳理就会发现,他五官很是端正漂亮,浓眉大眼。只要刮了胡子,怕也是个美男子呢。 只是如今行军在外,还是留着胡子吧,更显威严。 再想想尉迟家人中等偏上的长相,尉迟圭丑的机率,真心不高。 泡在浴桶中的少女,面颊粉嫩,肤如莹玉,闻言不见动怒,只抬眸看了她一眼。 “决定了?” 肯说好话,就是有心了。 绛紫有些害羞,但仍是轻轻点了点头。 “奴婢的外祖母,嫁的不太好。她曾告诉我娘,嫁人要嫁个踏实明理,不嫖不赌,不烂酒鬼不打媳妇的。然后我娘嫁了我爹,便是这样的人。 可我爹真不懂心疼人。 小时我娘还奶着弟弟呢,我爹吃饭都从不知给她留点好菜。后我娘就说,嫁人还得嫁个会心疼人的。 那吕青山虽不识字,家里也穷了些。好歹为人上进,又肯对我好,这便够了。至于矛盾,哪家没有呢?奴婢也不是什么天仙,不可能嫁得十全十美。 他对我有情,这就是最珍贵的。” 少女轻轻点头,“你是个明白人。” 绛紫抿嘴笑了,“也是奴婢命好,先服侍三爷,又服侍了姑娘,跟着你们,我也近朱者赤,多少学了点做人的道理。 只是这事,奴婢心中虽定下了,却不想这么快告诉他。妈妈们都说,太容易得到,男人就不珍惜了。等他正经提亲时,再说吧。 先禀告姑娘一声,奴婢也想问问,我能给他寄些东西么?贴身针线肯定不行,若外头买的鞋袜吃食,使得么?” 许惜颜,“使得。他若有心上进,你买几本书寄去都可,只别夹带书信。我不是咒他,只刀枪无眼。万一有个什么,倒不好说了。” 绛紫懂的。 针线书信这些,太容易落下把柄。 连许惜颜都只会给尉迟圭注释书籍,却不会跟他通信。 就防着有人乱嚼舌根子,到时连累的不仅是她们自己,还有整个许府的名声。 只尉迟圭相貌不错这事,许惜颜却是早看出来了。 一个有着那样一双明亮眼睛的人,再丑也丑不到哪儿去。 但到底有多好看,恐怕得等他刮了胡子才知道。 那得等到几时,才能看到他刮胡子? 少女心中,忽地也有了几分期待和好奇。 不几日,军营。 被人惦记长相的虎威大将军,快酸成一缸陈年老醋了。 偏吕青山还浑然无觉,得意洋洋跟军中兄弟们显摆他的礼物。 因为多留了一晚,所以得到主子首肯的绛紫,第二天一早,赶着他回程之前,就把回礼送来了。 如许惜颜所言,就买了本孩童启蒙的千字文,和两双街面上的粗黑布鞋。 算是还他送帕子的礼,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可在军营这帮单身汉眼里,就太让人妒忌了。 哪怕不是人家姑娘亲手做的,不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得了得了,再盯也盯不出花来。” 卫绩把公文硬塞到大将军眼前,强行把他的视线扭转过来。 大将军十分不满,“你怎么就给那小子出主意,不给我出?” 卫绩不屑,“一个丫鬟,收几块帕子没事。你若是送给郡主,是叫人家拿去擦桌子还是擦地?” 尉迟圭撇撇嘴,总算消停了。 身份不同,礼物自然不一样。 许惜颜打出生,身边就大把的人伺候。她的衣食吃穿,俱是宫中一等一的好物。说真的,都不是尉迟圭的俸禄,能供养得起的。 想送几块帕子,就讨人家欢心? 简直痴人说梦。 所以大将军想想,又不满的抱怨,“你家生意倒是做得好,我连媳妇都养不起呢!” 这话倒是真的,卫绩颇为得意。 他前儿刚收到家书,说和公主府合作的竹纸作坊,上月就开始出货了。 生意居然很不错。 竹纸虽然不适合作画泼墨,但胜在书写流畅,价格便宜。有不少精明的商家看到商机,也是敬重卫家为人,主动上门求购,订单都已经排到年底了。 他们粗略算了一下,只怕要不了几个月,就能盈利。 而附近的百姓,因为卫家的造纸作坊,平白得了注生计,不胜感激。 大伙儿都商议着明年再多种些竹子,好供给他家的作坊。 卫家族长,就卫绩大伯,说要是卖得好,明年还要多建几个竹纸作坊。 这回还特特派了个管事前来送信,除了看看卫绩,给他送些衣物。也是沿途踩踩点,找些商机。 尉迟圭知道后,大手一挥,叫军需官也去订购了一批。 自家兄弟的生意,为什么不照顾? 反正军中公文也是要用纸的,对上的奏折必须官家好纸。可底下公文来往,何不便宜些?说来还能省几个银子呢。 卫绩原有些不好意思,可大将军说没事。 还叫卫家管事打着他的旗号去找秦都司,又订了一批。 理由依旧扯得正大光明,这是支持被土匪流寇凌虐过的百姓,重振家业。 还有向鼎,如今可上道多了。 得知此事,主动来找卫绩,叫他叔叔向守备也订购了一批。且向家手上,也有铺子做文房生意,又可包销一批。 卫家管事没想到出来一趟,还没踩点呢,便接了数个大单回去。 最后柏家都没好意思找上门去。 因为光这些单子,他都怕自家竹子不够,赶紧的收拾包袱,麻溜的赶回去报喜,并通知扩建作坊了。 这会子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将军开始发愁。 他要是不找点门路,发点外财,将来如何养媳妇? 第174章 看脸(二) 卫绩兜头泼了盆冷水,“那将军还是别想了。就我家这仨瓜俩枣的小生意,都不知够不够人家做两件新衣。能供养得起她的,只怕这生意就得招人眼红了。横竖人家自己有嫁妆,您操的什么心?” 大将军,被生生的噎住了。 不过想想也是,就那日见许惜颜身上的葡萄纹夏衫,哪怕他这样不识货,都知道便宜不了。 买卫家那么多的竹纸,也费不上一百两银子,说不好还真不够她一件衣裳钱。 老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若是那娶个媳妇回来,还得让人家自己吃自己……那那那,那这媳妇—— 娶得也太划算了吧! 卫绩还以为这么说了,大将军会自卑什么的。 谁知大将军噎了一回之后,却是容光焕发,越发下了决心,“那这媳妇,一定要娶到!” 然后恶狠狠,丢给卫绩一句话,“若我娶不到,你也别想娶媳妇!” 啊? 卫校尉张大嘴。 你讨不到媳妇,关我什么事? 可大将军冷酷无情,哼了一声,“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本将军比你高了这么多级,给个小鞋穿怎么了?有本事你就当好狗头军师,替我把媳妇讨回来,回头你娶媳妇,我给你送份厚礼,横竖我养媳妇也不要钱了。” 然后大将军一脸陶醉,捧着满脸大胡子嘿嘿笑,“哎呀呀,从前在乡下,就有婶子夸我俊俏,日后保不定能靠脸吃饭。回头媳妇看见我这张脸,说不定这事就成了。嘿嘿,嘿嘿嘿……” 他他他,他吃个软饭还得意上了? 再说就那张鬼脸,好看个鬼哟! 卫校尉下决心回头一定要多给小山出出主意,让大将军成天泡在醋缸,醋池,醋海里! 七月流萤,月色明净。 照得一湖荷花,如镀上流银,仙气粼粼。 少年用力扳着木浆,将小船划到湖心,一片早收拾出来的空处,问船头的少女,“二妹妹,你真的还要学?这——” 回答他的,是少女利落解下薄薄的斗篷,然后扑通一声,跳进湖水里。 她的长发,早已高高挽起,身上穿的,是贴身连体的鲨皮水靠。如一尾黑色的笨拙小鱼,在湖中游曳。 一起跳下来的,还有几个会水的丫鬟健妇,托着少女,耐心指点,“二姑娘今儿游得好多了,再来几回,就能学会了。” 船上,有人问少年,“二哥儿,你也学一学吧。万一哪天掉进水里,不也能多个机会逃生?” 可我为什么要掉进水里?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才不下去。 许樵十分不明白,为何二妹妹会突然想起要学凫水。 大概是从祖母给她的旧物里,找到了这件鲨皮水靠? 但祖母当年,算是在水乡长大,学一学凫水还算正常。可二妹妹生在京城,长在北方,为何也会对这个感兴趣? 还逼着他天天划船,送她过来。 到底是郡主呢,若让太多人知道此事,确实不妥。 许樵这几天为了划船,胳膊都肿了一圈。 对这个他也没太大意见,他只觉得,二妹妹是不是太好学了些? 可学这个,完全无用啊。 依他们这等身份,总离不开下人伺候,为何会有掉进水里的一天? 反正他是不学的。 呃,好吧,他其实有点害怕下水来着。 可今天,情况似乎有些不对,许惜颜似是终于找着窍门,从一条略显笨拙的小鱼,变得灵活起来。游了几个来回之后,还能仰面浮在湖面上,装一条翻肚皮的小黑鱼了。 许樵这么想的,也就笑着说了出来,“二妹妹,你这样可就象我鱼缸里,翻肚皮的小金鱼儿。就人家肚皮是白的,你是黑的。” 浮在水面上的少女,冷冷看了他一眼,“扔下来。” 什么? 她要把什么扔下去? 许樵还没反应过来,背后忽地一股大力,竟是被人拎着后脖颈,直接从小船上扔进湖里! 啊啊啊,救命啊! 许樵快吓疯了,死命扑腾起来。 少女微微上挑的明眸中,勾起一抹促狭,淡然得甚至有些懒洋洋的味道,“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你你你,你这丫头太坏了! 合该打屁股! 许樵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大概是这些天看人教二妹妹凫水,听得太多遍要如何划手,如何摆腿。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竟然成功的游了起来,扑向他二妹妹。 只是打屁股,是不可能打的。 因为他会游,他二妹妹也会游! 等许樵累得跟条死鱼一样,被拎回小船,送回庄子,还没告状,柏二太太就难得夸奖起来。 “还是你有办法,瞧瞧瞧瞧,这不就学会了?” 被夸奖的,自然是许惜颜。 至于备受惊吓和伤害的许樵,还挨了祖母一顿数落。 “一个男孩子,胆子跟针尖般大,连你二妹妹都不如。这么多天都不敢下水,非得扔下去才行。别说北方湖少,你将来为官,天南海北,哪里不得去?如你父亲,还在治河呢。万一哪天失足,你等着人救,能比得上自己会游要紧?回头等你哪天落了水,才知道谢你二妹妹呢。” 我才不要谢她。 这辈子都不要! 许樵心塞的回屋沐浴更衣了,等兄妹俩都换好衣裳出来,就见柏二太太在月光底下的庭院里,静静落泪。 柏老太爷半躺在竹椅里,抚过女儿也已花白的头发,笑容慈爱。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们也该回去了。趁着如今天儿还热,早些赶回京城去吧。否则再晚,天儿太冷,就不好走了。” 原还气鼓鼓,想讨伐二妹妹的许樵,一下就安静了。 再看少女沉静的面庞,他突然明白,为何今天一定要把他扔下水了。 怕是二妹妹也算着归期将至,才这般逼他。 不过说来也是,他们在荣阳呆了已经一个多月了。 柏二太太小时游山玩水,吃过玩的地方,又带着孙子孙女,全都走过一遍。 如今还陪老太爷来到柏家庄,祭拜了祖先,扫了墓,连二妹妹和他都学会凫水,也确实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第175章 离别(一) 许惜颜上前,没有安慰,没有客套,只静静说,“再有半个月,就是中秋了。我们陪曾外祖过了中秋再走,收拾行李也是要时间的。” 柏老太爷眼中绽出异彩,“可以过了中秋?” 月光下的少女,眼神柔和,就如这满地水银。 “自然可以。听说沂州中秋的月饼螃蟹,还有板栗菱角都极好,我和二哥哥,都想尝尝。” 她们还未成亲,就能算是小孩子。小孩子嘴馋,想多留几天,又有什么错? 柏二太太笑中带泪,看着许惜颜,哽咽难言。 多谢孙女这般体贴。 否则她还真不能开口留下。 她虽是柏家女儿,更是许家媳妇。婆家还有太夫人在世,尚需尽孝,又怎能留下? 但如果能陪着老父过一个中秋再走,她这一生,都了无遗憾了。 毕竟这一别,可能就是永别。 许樵鼻子酸酸的,心里却软软的。 哎,尉迟圭没说错。 二妹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算了,二妹妹我不怪你了。只罚你中秋宴上,亲手给我剥个螃蟹吧。” “可以。二哥哥不想同根相煎,也是对的。” 许樵一愣。 柏二太太却破涕为笑,柏老太爷更是笑得爽朗。 “傻樵儿,同根相煎,你妹妹是拐着弯儿,笑你也是个张牙舞爪,外强中干的大螃蟹呢!” 许樵恍然。 二妹妹又说冷笑话了。 不过看着曾外祖和祖母重展笑颜,他就算心里已经不生气了,面上还要做出十分气恼,要长辈主持公道。 “我说不过她,曾外祖替我做主!” “曾外祖也不敢作主啊!人家郡主,正经的皇亲国戚,咱才捞了一个武进伯,惹不起惹不起……” 笑声朗朗,融进月光。 离别的伤感,便渐渐淡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一家人,就算人不能在一起,但心在一起,情在一起,亦是幸福。 眼看气氛正好,许樵终于大胆问出一个心中疑惑。 “曾外祖,为何你们人人都说二妹妹象你们家人?” 柏老太爷一怔,忽地再度大笑,“你猜?” …… 中秋前夕,柏家又添喜事一桩。 皇上的圣旨下来了,柏昭果然被任命为校尉一职,限期三月,前往甘州安远城鹅儿堡上任。 许惜颜看过之后,轻轻摇头。 皇上啊,还真是没法说。 职位虽给了, 但就是给的让你不痛快。 在确定要去甘州之后,她就详查了那边的边防布局。 安远的鹅儿堡,在大齐西北,算是最艰苦最荒凉的一个边境堡垒了。让一个初出茅庐,毫无经验的新人去守那里,皇上真是生怕柏昭太舒服。 还限期三月。 这圣旨从京城发来,都走了半个月,柏昭上任就只勉强剩下两个半月。要是逾期未到,是要挨军法被记过的。 而此去何止千里迢迢,怎么赶得上? 所以柏三老爷连过节的心思都没了,赶紧打点着,要送儿子赴任。 好在早有打算,行李俱已齐备。 只是原本说想过完中秋,跟柏二太太她们一起上路,这会子怕是得先走了。 过来跟妹妹一家道歉时,许惜颜想了想,“还是过完中秋,再一起出发。” 众人不解,倒是柏老太爷先明白过来,“说得也是,横竖也不差这几日。” 柏昭要树立一个纨绔娇少爷的形象,可不就得这么拖拖拉拉? 要是走得太干脆,反显得柏家早有准备,让皇上不喜。 于是柏家继续这么“拖拖拉拉”的忙乱着,那边许惜颜却让人悄悄送了封急信出去。 中秋,柏家家宴。 因今年情况特殊,柏家连几个出嫁的姑奶奶,都带着夫婿孩子赶回来了。一大家子团圆美满,却是又喜又悲。 个中详情,不必细叙。 只是许樵一不小心,似乎又发现了二妹妹一个小秘密。 她好象,似乎,大概,挺有酒量。 千杯不醉! 因难得相见,又即将离别,家中同辈和孩子们俱捧着果酒,来敬京城来的小郡主一杯。 许惜颜来者不拒,都喝了。 虽然果酒度数不高,甜甜的也没多少后劲。但量大了之后,连许樵都开始有些晕晕的犯瞌睡,却发现二妹妹还是神采奕奕。 不, 她那双微微上挑的秋水明眸,还比平日更亮了一些,说话做事,丝毫不乱。 然后许樵突然就想起来,好象,似乎,也从没见三叔醉过? 许观海诗画风流,交往又广,应酬极多,但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他在哪里喝醉失态了。 成安公主就更没有了。 细想想,那日在公主府作客,她喝的可是大杯,还是跟许观海一样的陈年好酒,就算没人敢闹她,她自己都喝了不少。 同样没有半点变化,还精神百倍。 那二妹妹,是随了爹娘,天生海量? 许樵忍不住又小小的酸了一把。 这样的天赋,给一个姑娘家多浪费,给他多好? 将来应酬交际,省多少事? 这么想着想着,许樵忍不住凑过去悄悄问了二妹妹一声,“你看的书多,知道有什么法子让人千杯不醉?” 许惜颜定定的看他一眼,同样低低说,“你去演个节目,我就告诉你。” 好! 许樵信了。 二妹妹的信用,还是很好的。 许樵下了场,主动给全家演了个节目。 然后,就成为他这一生之中,最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但也成了柏家中秋家宴上,一个彩衣娱亲的名场面。 但最让人绝望的,是他演出之后,二妹妹一本正经告诉他。 “喝水,可以千杯不醉。” 许樵决定,从此以后,在喝酒的时候,一定要远离二妹妹。 没有之一! 而他的二妹妹,显然对这个中秋很是满意。 如愿吃过芙蓉蟹、板栗鸡,菱角糕,还有沂州特色的玫瑰月饼,又看了许樵演的节目,算是为这次返乡省亲,画了个圆满的句号。 嗯, 特别圆满的是,同样困扰了她许久,关于她象柏家人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答。 临行前夕,入乡随俗,要去荣阳城有名的土地庙上香。 柏家特意派了个年老有德,慈善端正的老妈妈,亲来给她梳头。 第176章 离别(二) 玉梳掠过少女乌黑的长发,不经意间,老妈妈慈爱笑道,“咱们姑奶奶是两个发旋,老太爷是,阿昭少爷是,小郡主也是。真真是咱们柏家人,再不会错。” 原来竟是如此? 许惜颜总算解开了这个同样困扰她日久的疑惑,至于许二哥哥,就让他再困惑一阵子吧。 上香归来,她放回老家去省亲的琥珀一家子,也终于赶来了。 脸色疲惫而憔悴,眼睛却晶亮光彩。 想是有了新进展。 一家人似是都成熟不少,听说与黄志成错过,他已去参军,虽有遗憾,却不算难过。反跟许惜颜再三道谢,给了黄志成那么好的前程。 又将林老太爷家送的回礼奉上,便下去洗漱整理。 许惜颜也不多问,只专心打理亲戚往来。 给柏四姑娘送了份厚厚添妆,几个柏家姑奶奶,包括嫂嫂侄儿侄女们都有。 以她的身份,就算是送给年长的表姐嫂嫂,也不显得突兀。 当然,她们也回赠了许多礼物。 柏老太爷更是亲自指挥着人,严严实实给她们祖孙装了几大车,也不知道都是什么。 八月十七一大早,柏家老小将柏昭柏二太太一行,送出柏府。 但谁也没想到,那个在进城时,曾得过柏家和许惜颜恩惠,才得以及时送养母去看病,保住性命的哑巴一家,竟也打听到他们一家子出行,齐齐赶来,定要给柏家人和许惜颜磕头才罢。 这一幕恰好被新上任的县令看到,大为感动。 他虽不是柏大姑娘的夫婿薛家,想扶上位的故交。那薛家有些拎不清,柏家就压根没管这事,却也是个仁厚君子,且颇爱舞文弄墨。 不仅将此事写成奏折,当作民风教化的正面典型,报上朝廷。又据此改编了个善恶有报的故事,传扬开来,教化百姓。 后来随着升平郡主的大名,响彻大齐,这个故事也变得越发传奇。 这就是让始作俑者,都意想不到的后话了。 而升平郡主的好名声,还不止于此。 行至鲤鱼岭,却见从前帮过的蒋小客商,跟杨百户,他在剿匪中立了功,如今已经是杨千户了,还有文县丞,他如今是文县令了,竟也组织了县里百姓,齐来道谢。 这般声势浩大,连柏二太太也有些不安了。 但许惜颜体贴的告诉她无妨。 因为她答应了老和尚惠灯,要帮他修整那段山路,她也确实是捐了足够的银钱,叫文县令盯着把事情办了。 而许惜颜给出的理由,是身受皇外祖父的皇恩浩荡,所以以许家女眷名义,替大齐,替皇外祖父祈福,也是替许家,求个家宅平安。 这个捐资人,跟许家男人没有半文钱的关系。就算要论功行赏,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柏昭着急发问,“那我还答应要替菩萨重塑金身的!” 怎么听着,跟他好似没了关系? 柏三老爷瞥他一眼,“你掏了钱,菩萨自会知道。” 嗯,柏昭特意带的金子,他早交给许惜颜了。 在给菩萨重塑金身之后,还给皇上立了一个长生牌位,从此会在白云寺里,早晚上香,被供奉下去。 旁边墙壁上,再画一副许家女眷供奉图,旁人又能说得出什么? 如此,柏二太太总算安下心来。 才想赞孙女想得周全,樊玉重带着家丁来了。 这是小少年第一回正经代表自家拜访客人,板着小脸,很是紧张。 一板一眼的请安问好,生怕出错。 柏二太太一个寡妇,樊老大人自不好出面,樊玉婵有心与许家亲,也不好再来。所以只得派樊玉重来啦,还送了柏昭六个家将。 之前许惜颜送急信出去,就是送至樊家,说的此事。 “……祖父收到郡主姐姐的信,很是高兴。这几位家将,年纪大的都随我父亲叔伯上过战场,年轻的特意挑了身手好的。他们军籍户簿俱在此了,还望以后,多多关照。” 哎呀呀, 这可太好了! 柏家跟来的下人虽忠心,却没有实战经验。 若能有樊家这些老兵相助,柏昭不说立功,起码可以少犯错误,保住小命了。 柏三老爷都没想到,许惜颜能替他们想到这么细。 而对于樊家来说,能让这些老兵新丁,重上战场,建功立业,恐怕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安置。 但许惜颜,想做的还不止如此。 她给了柏昭一封信,“舅舅路上,可仔细看看,然后想想,应该怎么做。” 柏昭一愣,这意思,竟是要与他分开? 许惜颜道,“如今人既配齐,舅舅也该快些上路了。三舅公年纪大了,送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回去吧。再送下去,就显得柏家,也太不识礼数了。甘州那里,我会让母亲帮忙打点,日后就算传出阿昭舅舅有些不好的消息,三舅公也无须太过担心。” 甘州是大皇子亲舅舅老郭家的地盘,让成安公主去拜托大皇兄关照,最合适不过。 且还给了大皇子一个名正言顺,与母舅联系的机会。 否则他一个当朝皇子,跟手握重兵的舅舅联系,只怕还要招人非议。 但有成安公主这个京城闻名的莽撞公主,大皇兄就算推托不过,也理所当然。 回头就算柏昭传出犯错的消息,但有郭家罩着,实际如何,就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着了。 这也是许惜颜让柏昭去甘州,布的一招暗棋。 也是让皇上能明白看出来的一步暗棋。 一个书香门第,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肯定是要去投亲靠友才放心啊。 且又没指着柏昭去了大杀四方,建功立业,用得着太过防备么? 看她都替柏昭谋算到了这步田地,柏三老爷再没有什么不放心了。 拍拍幼子肩膀,次日就回去了。 然后柏昭,苦逼的被樊家家将拎上,快马加鞭,上路了。 这也是对他意志的磨练。 相信这一路去到边关,这个舅舅不说脱胎换骨,总能有所长进。 至于樊玉重,也不算空手而归。送了六个家将来,领了一个蒋小客商回去。 第177章 聪明(一) 是许惜颜让蒋小客商跟去瞧瞧的。 她在樊家庄呆的时间不长,但也算了解了一些那里的情况。 如今更兼接了尉迟圭的挑战,琢磨了好一时如何安置这些退役伤残老兵。就打算拿樊家庄,先简单练个手。 在许惜颜看来,樊家庄的地盘足够。但养不活这些人,就属于种植的内容不合适了。 打猎不靠谱,出来帮工也不能长久。真正要解决问题,还得从自身想办法。 于是许惜颜想到,如果樊家家将们擅长捉野鸡野兔的话,那能不能试着在庄子里开辟一块地方,进行养殖? 兔子和鸡,都是很好繁殖的。 且野兔野鸡,应该比家兔家鸡,卖得价钱更高吧? 蒋小客商为人不错,又有心巴结,许惜颜也不介意给他个机会,去樊家表现一回。 想必他做生意的人,脑子更活,更知道如何帮樊家打开销路,多赚些银钱。 而蒋小客商去到樊家庄查看之后,十分同意许惜颜的见解。 不仅找了人,教樊家饲养野鸡野兔,还干脆与樊家合作,在渝州省城开了一个特色酒楼,专卖野味。 这个利润,就比种地养殖都要高太多了。 樊老大人多年官场沉浮,原又不傻。稍一点拔,即刻触类旁通,想起从前京城就有人建了暖窑,冬种夏菜,也是卖得又贵又好。 于是他也在自家田庄试建了一个,虽不如宫中那般好,但在这样乡下地方,却也足够傲视群雄了。 等到酒楼开起,不上半年,就已赚得盆满钵满,樊家上下总算可以不用为了吃肉发愁。 但樊玉婵,仍不时带着家丁去山里头转悠。 如今不是为打猎,只为寻找一些新鲜食材,供给自家酒楼便罢。 但这样,只适合解决樊家庄这样的小问题。 还有更多的伤残老兵退伍返乡,他们得怎么办? 许惜颜一路走,一路想,心中渐渐有了个明晰的计划。 于是,在九月底,路过一处驿站时,她把翻译好第二本书,命人给虎威大将军送了去。 等尉迟圭收到,又在半个月后了。 入了十月,南方就算没北方那么冷,可几场秋雨过后,更加湿冷难受。 好在卫绩本就是南方人,倒是习惯这种天气。 但恐怕军中北方士兵不习惯这种天气,染上时疫。特特交待随行军医,就孙太医家的表哥,炖煮了一些驱寒袪湿的药材,不管情不情愿,人人灌上一大碗。 但也因此,军中因风寒咳嗽的,少了许多。 只虎威大将军这儿,孙大表哥亲自去送了三回,回回都被赶了出来。 大将军自恃身体强壮,从不喝这些苦兮兮的玩意儿。 正好卫绩来问,孙大表哥便告了一状。 “……都不用把脉,闻他那口气臭的,体内潮气必重。听亲兵说,夜里还有些咳嗽。偏又不听人劝,等真病了,可如何是好?” 卫绩想想,把药接了,又从荷包里掏摸掏摸,好歹掏摸出样东西,去找大将军了。 尉迟圭原本闻着药味就皱眉,“怎么又来了?” 可一转眼,再看见卫绩手上的花生糖,他便笑了。 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将花生糖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嚼碎了,方觉香甜。 “还是你机灵,你那表哥太不上道了。我都说了,不爱这苦兮兮的玩意儿,他就不能给我寻几颗糖来?” 卫绩翻翻白眼,“那你就不能直说?让人一趟趟来回的跑,不费事么?且多大个人呢,吃药还怕苦。” 尉迟圭还他一记白眼,“你这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小时我爹病了吃药,饭食都得单做,需多些油水,胃里方没那么难受。就为这个,我娘不知跟我阿爷打过多少饥荒。哪象你们这些大户人家,成天吃得满嘴流油,点心果子又多,哪里怕苦?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打小吃苦吃怕了。给我喝苦药,我讨两颗糖吃怎么了?” 这话细想想,倒是有些道理。 叫全军上下吃药虽是好心,但也得顾惜着大家身体。别为了防病,倒弄出肠胃上的毛病,岂不坏事? 卫绩是个虚心的人,顿时想要改正了。 “糖太贵,全军只怕供应不起。将军不是说买了我家竹纸,省了些银钱么?那能不能去买几口猪,给大伙儿添些油水?” 尉迟圭吃了糖,又喝口茶,“小山已经带人去了。原我也忘了,他倒说起一嘴。” 卫绩这才安心,才转身要走,尉迟圭又将他叫住了,“你瞧瞧这个,可瞧得出什么?” 呃, 这不是许惜颜翻译的小册子么? 平素尉迟圭爱若珍宝,谁都不许碰,连他自己都看得小心翼翼,怎么忽地大方起来,肯给人看了? 卫绩接了,从头到尾细细看过,不由赞道,“不愧是名门闺秀,探花之女,见识高妙,道理通透。极好,极好!” 尉迟圭劈手把册子夺回来,斜睨着他,“除了这些,你还看出什么了?” 卫绩一愣,想了半天,“思路独特,与众不同?” 嘿嘿。 嘿嘿。 嘿嘿嘿。 大将军摸着络腮大胡子,笑得得意,“看来小媳妇跟我,才是那个心,心……” “心有灵犀一点通?可这册子里也没写什么啊?” 卫绩是当真糊涂了,上头连半个哑谜都没有。这尉迟圭到底是看出什么了,跟偷了鸡的黄鼠狼似的。 “不告诉你!我们是心,心心相吸!她的心,我的心,我们俩才能吸到一块儿,天生一对!” 卫绩颇无语。 “那是惺惺相惜,指的是……” “你别管指的啥,总之我媳妇的话你看不懂,我能看懂就行了。” “告辞!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了。” 这是欺负他没媳妇? 单身汉也有自己的骄傲。 卫绩气到了。 可大将军显然心情很好,“站住!去,把本地县令给我叫来。本将军给你一个旁听的机会,要是还听不明白,那就没有办法了。” 然后尉迟圭拿着那本册子,一脸陶醉,“哎呀,本将军真是太聪明了。本将军的小媳妇,也实在是太聪明了。咱俩怎么就能这么聪明呢?我们将来要生个孩子,得有多聪明?嘿嘿嘿,不如小名就叫小聪明?” 第178章 聪明(二) 卫绩,卫绩牙都快酸倒了。 忿然出去找县令了。 他就不信了,怎么他都没看出来的东西,倒让尉迟圭给看出来了? 他一共才读几本书啊,哪有这个本事? 这不是卫绩瞧不起尉迟圭,而是事实本就如此。 那许惜颜的小册子里,到底写了什么? 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约摸等到天擦黑的时候,本地归县令终于来了。 他不仅来了,还带了五六个衙役,扛着一头大肥猪,两笼鸡鸭。并几袋米面,一担菜蔬。 进了军营,就来到虎威大将军跟前,一揖到底,连连告罪。 “……非是下官不来拜会,实在是山贼作乱,本地穷困。下官跑了半日,好容易才收罗了这些,还望 大将军不要见弃。” 呃? 尉迟圭一怔。 卫绩先反应过来了。 有些官兵确有恶习,每到一处剿匪,先管地方官索要好处。这老县令,只怕也把他们当成来打抽丰的了。 瞧这干瘪老头,花白胡须,手脸粗糙,纹路深深,脚上的官靴似还破了个洞,一身的穷酸模样,实不是个有钱的。 且本地靠着山林,多有沼泽湖泊,说来是物产丰富,却也毒蛇猛兽众多。能耕种的田地极少,百姓多有连鞋都穿不起的,很是穷困潦倒。也不知这老县令凑这些东西,花费了多大力气。 “大人客气了,我们将军请您来,不过是——” 卫绩好心,想解释几句,谁知虎威大将军一改往日脾气,厉声道,“不过是看看,你知不知罪。如今看来,你果然是个不老实的!” 归县令吓坏了,腿软得差点跪下。 早听说这位尉迟大将军是杀人魔王,果然名不虚传。 老县令强打起精神,哆哆嗦嗦,忙忙作揖,“下官知罪,下官知罪……下官这就回去,再去买几头猪……” “你闭嘴!本将军是看上你几头猪的人么?” 归老县令快哭了。 要是猪都堵不上他的嘴,那就得银子孝敬了。 可,可他真没有啊! 本地连个象样财主都没有,要如何满足这位大将军? 卫绩一脸懵逼的看着自家将军,凶神恶煞走到归老县令跟前,几乎是对着他的耳朵在吼,“本官问的是军情,军情你知道吗?” 啥,啥啥? 归老县令给吼得脑门嗡嗡作响,半天才木木反应过来,“军,军情?” 他一个县令,手下又没一个兵,就几个衙役,成天处理些鸡毛蒜皮,知道哪门子的军情? 可大将军的唾沫星子,几乎都要喷到他脸上了。 “就知道你这老儿,要一问三不知。这个地方,叫观音集对不?” 是,是啊。 “不到一年的时间,可本将军已经派人来过三次了!” 他竖起三根手指头,一根一根的数落。 “头一回,你们报此处有贼寇,本将军立即派人来了。可是不是贼寇跑了,人只得回去了?” 是。 “第二回,你们又报此处有贼寇,本将军还特意多派了些人来,结果人又跑了!可是也不是?” 也是。 “这已经是你们第三回报信了,本将军都亲自来了,可贼寇呢?贼寇人呢?我瞧你这老糊涂,是不是不想干了?成日这么耍着我们,好玩么?” 归老县令给唾沫星子喷得倒退了好几步,才勉强整理出头绪,急忙叫屈。 “将军,真不是我们谎报军情。本地的情况你也看见了,那路况太复杂了。每回那些贼寇来了,烧杀劫掠一番,不是躲进山里,就是藏进湖里,我们也抓不到啊。回头你们大军一走,他们又得出来。此处百姓真是被他们害苦了!” 老头说着都哭了,“就下官家里,我那两个儿子,前些时带着孙子家丁想去查访贼窝,结果给贼人发现,我那师爷给打断条腿,孙子头上给人砸了那么大个血窟窿。大儿子给人捅了一刀,至今还没醒呢。” 有那大胆的衙役,帮忙求情,“是真的!大将军,我们县令是个好官,从不盘剥百姓。他真不是有意谎报军情,实在是贼寇太狡猾了,抓不着啊。” 呵呵。 尉迟圭冷笑起来,“那你的意思,是说本将军无能,才害你们白白受苦?” 扑通。 那衙役吓得跪下了,“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归老县令更是连连求情,“他一个蠢人,不是有意冒犯。大将军海涵,千万海涵!” 大将军斜睨着他们,自觉威风抖够了,把人吓得够呛,总算说起正事。 “既然你们也不是有意,那本将军就不见怪了。只是这贼寇虽然可恨,但本将军要是来了三次都抓不到,本将军面子何在?往后还要怎么去面见圣上,面见别的大人?又如何在军中兄弟们面前,抬起头来?” 归老县令给问傻了,连卫绩都一头雾水。 这事儿,关他个老县令什么事? “那大将军的意思是——” 尉迟圭眼珠子一瞪,凶相皆现,“自然是把贼寇一网打尽!” 卫绩道,“那属下这就去安排士兵,巡查山林湖泊……” “你可拉倒吧!”尉迟圭嗤之以鼻,“没听老头……咳,老大人说么?官兵一来,人就跑了,等你走了,他才出来。等你这漫天漫地的去撒网,找到过年都不一定抓得完。万一有几个漏网的鱼,日后又作怪,你难道叫……老大人,您贵姓?” “不敢不敢,免贵姓归,归去来的归。” 尉迟圭大手拍拍他肩膀,拍得归老县令骨头都差点散架了,还得生生扛着。 “我叫尉迟圭,你姓归,咱俩也算有缘。所以归老大人啊,难道你还想报第四次军情么?就算你不怕麻烦,我都不乐意来你这破地方了。” 归老县令越发糊涂,“那大将军是想……” 尉迟圭勾勾手指头,“要不咱们这样,我们呀,先假意撤退,然后你在各个路口湖边,安插些人手。” 他一指跪在地上的衙役,“喏,象这样的,多寻几个。或是扮成渔夫,或是扮作货郎,盯着那些贼寇的动静。一有发现,赶紧通知,我们就来打他个措手不及。” 第179章 聪明(三) 归老县令想想,这主意倒是不错,却有个最大的问题。 “可我,我们这衙门人手不够啊。不怕大将军笑话,今儿来送东西,已经把衙门上下能动的人,全都带来了。本地地形复杂,哪有那么多人手?” 尉迟圭假意皱眉,“那可怎么办呢?我手下的士兵,口音都不象本地人,留下也帮不上忙。你看能不能找些胆大心细,又能干的百姓?” 他提起士兵,归老县令忽地想到,“要说我们当地,还真有不少服过兵役的老兵,只好些都落下了伤残——” “落下伤残好呀!”尉迟圭故作惊喜,大力拍着他道,“若是瘸了腿,瞎了眼的,岂不更让人放心?” 卫绩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却又想不明白是哪里不对。 归老县令给拍得头晕眼花,只得告饶,“将军,将军手轻些,老可实在受不住。要找那些老兵倒也不难,只他们大半日子不大好过,可能得给些口粮或钱财。这个,这个县衙之中……” 尉迟圭又想拍人,总算收手了,“这个无妨,需要多少,从我的军中出了就是。不过说好,以后你们怎么弄,我可不管,就管这一回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归老县令总算开了一回窍。 对呀,他们每回老想着有贼寇了就找官兵,为何不能自己组织一下当地的乡勇老兵,看守各个湖泊路口,盯着陌生人的动静? 如果将这些老兵散布到各个村里,也不需要他们实际做什么,只需要观察可疑人物,及时向官府汇报,岂不更能解决本地的问题? 归老县令是个老实人,寒门出身,除了科举当个小官,一辈子郁郁不得志,也没干过这么大胆的事。 想想就跟虎威大将军如初交待了,生怕自己做得不对。 虎威大将军听得十分高兴,“这主意很好啊!不过这是老大人你治下的事,回头要怎么弄,你自己看着办吧。唔,不如咱们先试行一回,要是可行,回头你写个奏折,我替你报到州府上头去。若成了,不也是你的功劳一件?” 功劳归老县令不太敢想,只要不出错,能守护本地百姓平安,替自家儿孙报仇出气,他就余愿足矣。 再说他都这么大年纪了,也干不了几年。若能在自己致仕归乡前,替本地百姓做点好事,让人说几句好话,也不枉他这辈子当官一场了。 看他激起雄心壮志,尉迟圭叫人赶紧去杀猪宰鸡,留归老县令一起吃过晚饭,又细细商议一回。直到二更天商议已毕,才让士兵打着火把,护送归老县令回去。 但外人不知,只当归老县令是来军营送礼,然后被大将军灌醉送回去的。 据说大将军不满本地贫瘠,嫌弃礼送得少了,肉都不够塞牙缝,已经叫士兵们收拾行李,准备走了。 卫绩这才坐到大将军跟前,认真问教,“请将军将郡主那本书册取出,我想再看一遍。” 没有喽! 大将军很欠揍的挑眉笑得得意,“我才不会让你发现我们的小秘密。” 那郡主到底是怎么给他传信的? 卫绩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但他看出来了,尉迟圭是在不着痕迹的推动归老县令,安置本地的退伍伤残老兵。 朝廷虽在各地设有驿站,但只管官道消息传送,有时民间信息采集,十分缓慢。 但许惜颜, 卫绩可以肯定,绝对是她的主意,却敏锐的观察到这个空白。 将所有的伤残老兵集中起来不合适,也没人有这么大的能力,能管到所有人。 但若是将他们散归乡里,择其优者,让他们在平常生活之余,肩负一定的巡防与情报职责,却不难做到。 且也不必花费太多,顶多拔些口粮就行。 一旦尝到好处,不仅是各地官府,相信远在京城里的皇上,也肯定舍得出。 那么问题回来了。 他明明从头到尾看过那本书册,为何看不出半点端倪? 里面也没有一处涉及到治国治军之策,许惜颜究竟是怎么夹带消息的? 可看尉迟圭那一脸得意相,估计这个谜要持续很久了。 真让人憋屈! 县衙里。 据说被灌醉的归老县令,正提心吊胆,看着下针刺穴的士兵。 随着最后一根金针拔起,被捅了一刀,昏迷多时的大儿子终于悠悠醒转。只是望着老爹,喉咙干哑,说不出话来。 归老县令高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儿啊,你别急,别说话。这是京城来的大夫,太医!这回托大将军的福,你可算是有救了!” 穷乡僻壤,哪有好大夫? 就算有,也不可能带着宫中最好的药材。 粗中有细的尉迟圭,嘴上说是打发亲兵送老县令回家,实则是为了给人治病。 给打发来看病的孙大表哥,略有些不好意思,“我还不是太医,我叔伯他们才是。这药回头煎了给令郎服下,三天之后,烧就能退。到时慢慢将养着,就能养好。至于师爷的腿,也不碍事,我给骨头接正了,日后不会瘸的。倒是令孙头上的伤要小心,千万别经风,也不能沾水。他们的药我都分派好了,可仔细着吃。回头抽空,我再来看看。” 那可太感谢了! 归老县令一家,千恩万谢,把孙大表哥和亲兵送出衙门。 可转头要去煎药时,媳妇打开一个药包,却是一愣。 “爹,这,这是怎么回事?” 药包里,是一包散碎银钱。 足够买归老县令今日送去的那口猪,和那些鸡鸭瓜菜。 归老县令接过银钱,微叹了口气。 真当他傻么? 再傻的人,当了这么几十年的官,也知道些人情世故了。 凶名在外的大将军,着实是个好人哪! 还想借着他的手,替伤残老兵们谋一个出路。 既如此,便帮他一回又何妨? 而得到归老县令配合的虎威大将军,没几日果真就撤离了。 但取而代之,是各个村口湖泊,多出来的百姓。 真不打眼,象结伴来芦苇荡捡野鸭蛋的夏瘸子和申老头,都是村中有名的破落户。 一个服军役时瘸了腿,一个断了只胳膊,干不了重力气的农活,可不就得出来碰碰运气么? 第180章 渡口(一) 只是今天,夏瘸子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低低道,“申叔,你说官府真的是要用我们?会不会拿我们作饵啊?” “嘁!就你这个瘸子,拿你作饵?喂狗都嫌骨头多!你不看别的,就看扛到家里的粮食,是不是该出份力?” 这倒是。 “我也没说不出力,这不是怕么?” 呵呵。 断了只胳膊的申老爹,冷笑起来,“都一把岁数了,难道你见过天上掉馅饼?这前怕狼后怕虎的,你索性回去。等我见着贼人,立了功劳,我还想多挣一份炭火呢。否则回头天儿冷起来,冻不死你!” 夏瘸子闭嘴了。 他们这些伤残老兵,退役的日子真是不好过。 虽有抚恤银子,可这么些年下来,早花干净了。 他俩还算好,服役前就成了亲,俱有媳妇儿女。否则落个残疾回来,谁肯服侍? 可即便如此,谁不盼着多挣些银钱,手头宽裕,家里人看重呢? 前儿官府悄悄来送了粮,家里总算能吃顿饱饭了。他那冷脸媳妇这两天,可是一个笑脸相迎。儿女还抢着给他打水烫脚,不知多孝顺。 夏瘸子不怪他们。 乡下日子本就困苦,谁家养得起闲人? 换作自己,也不一定能对个伤残家人,总有好脸色。 申老爹道,“看你死去老爹的份上,我给你递个准话。咱们这一带,地形太复杂,我听官府那意思,怕是以后想长期用到咱们。你要不干,官府自会去找别人。到时你饿得要死,可别说我这个做叔的,没提醒过你。” 夏瘸子再一想,下定决心了。 自己本是半个废人,再不巴着这样机会,又能做得了什么? 才想表个决心,可他到底年轻,眼神好,一下瞟见芦苇荡里有人影闪动了。 赶紧暗地里拉了申老爹一把,怪叫起来。 “哎!叔你看,那儿是有野鸭子么?你腿脚好,先过去看看。” 申老爹会意,佯怒道,“说好了一起来捡鸭蛋,你又净想偷懒。爱去不去,捡到了我也不会分给你!” 二人在这拉拉扯扯,吵吵闹闹的前行,就等着芦苇荡子里的黑影,有时间蹿出来,拿刀架上二人脖子。 “说!官兵在哪里?” “哎呀大爷,这我们可不知道啊,听说好象是走了。” “真走了?走了几日?” “有两三日了吧,要不我们也不敢出来捡鸭蛋啊。都说要打仗呢,我们这又老又瘸的,可不得躲家里?” “大爷您可千万别杀我们,我们捡的鸭蛋都归您,行不?” “谁稀罕这个?” 那山贼看二人做小伏低,毫无反抗之力,显然放下了戒心,转头叫同伙出来,“行了,出来吧,他们没埋伏。是把这两个做掉,还是——” 他话音未落,申老爹和夏瘸子,却在看清就两个贼寇之后,对视一眼,猛地同时暴起发力! 申老爹裤腿里暗藏的柴刀,砍翻了第一个人的脚踝。 进而夏瘸子夺过此贼手中掉落的钢刀,直接就捅死了第二个同伙。 这是军中配合过的阵法,就算多年不用,对付两个大意的贼寇,还是绰绰有余。 第一个贼寇痛苦不堪,惨叫连连。 申老爹喘着粗气,嘿嘿一笑,“身手不错。一个人头,得记一功了。” 夏瘸子依旧如军中对敌般持持刀警戒,“先别说笑了,说不定还有同伙在附近接应。赶紧拎上他走,别弄死了,回头问出线索,也是大功一件。” “审人你叔可在行,快走!” 躲在远处山坳里的尉迟圭,收着不断传来的好消息,挑眉笑得开怀。 “瞧瞧瞧瞧,这老兵出马,就是一个顶俩!这些见不得人的王八羔子,就算藏在泥地里装萝卜,也给老子一个一个拔出来!” “喏!” 亲兵应了一声,跑去传话了。 各乡各村,早已埋伏了几十支小分队。只等收到线报,跑去抓人就是。 要问这是什么打法,虎威大将军自己也说不清。 反正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化整为零,零敲碎打。 抓大鱼就用大网,抓小鱼就用小网。 再用小虫钓小虾,等零零散散抓完大部分,就算留几只漏网的小虾米,相信有这些老兵盯着,也蹦哒不起来了。 所以大将军一面等着捷报频传,一面去书箱里挑书了。 下一本,给小媳妇送什么好呢? 哎, 这本什么食话,好象是个菜谱啊。 大将军眼珠子转了几圈,就让人送去了。 小媳妇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啥也不会做的。 这回要怎么翻,他还有些小期待呢。 要问他怎么看出来许惜颜的翻译,简单啊。 他上回给许惜颜告密的信中,不是故意点了几个黑墨团么? 这回在许惜颜的小册子里,看到有些略微写得胖一点的字,他就格外留心。 然后串起来一读,果然就破解了。 卫绩那小子就是想太多,才想不明白。 还是他和小媳妇心有灵犀,嘻嘻,简直天生一对呢! 十月底的渡口,风冷刺骨。 更兼下着细雨,越发湿冷。 回到客栈的许樵,脱下身上斗篷,在炉边烤了烤身上的寒气,才搓着手上楼回话。 “已经联系好船只了,明儿就可渡江。过去就是和州,俱是官道,再走上十来天,咱们就能回京了。” 柏二太太总算安下心来,却又自责,“都怪我,在家里耽搁时间长了,连厚衣裳都没带几件,你这出去,可冻坏了吧?” 许樵笑道,“我年轻,没事儿。外头看着雨大,跑起来也不太冷。倒是祖母,明儿可得穿厚实些。船上风大,可不比平地。我今儿出门,给您和二妹妹一人买了件披风,虽料子差了些,好歹凑合着挡挡风吧。” 柏二太太慈爱道,“你们兄妹俩,倒想到一块儿去了。你二妹妹今儿也打发人,去采买了好些厚棉衣,已经都发下去了。你的搁你屋里了,快去试试,不合适还能让丫鬟改改。还有你妹妹给你准备的小礼物,快去瞧瞧。” 还有礼物? 许樵回屋,先试过棉袄,虽是民间粗布,到底暖和。穿在衣裳里头,也看不出寒酸。 旁边包袱里,就是给他的礼物。 第181章 渡口(二) 包袱里,是一顶云豹皮制的新帽子,和一副暖手筒。 皮子虽不太好,但做工精致,也是京城时新的少年样式,且足够暖和。 许樵带上试试,就高兴了。 他这成天在外头跑,吹得头也难受,手也冰凉。 可在这些容易被人看到的地方,少年人爱俏,就宁肯冻着,也不愿意将就。 没想到二妹妹心细,让人赶着给他做了。 可这穷乡僻壤,二妹妹上哪儿买的皮货? 再一细想,他兴奋的跑了过去。 “二妹妹,这也是鲤鱼岭上的东西?” 许惜颜正坐火盆边看书呢。 火盆边摆了只脚踏,脚踏上也搭着张豹子皮,正是尉迟圭送来做纪念的,没想到还当真能派上用场。 皱眉瞧他这不稳重的模样,少女神情略冷,淡淡嗯了一声。 许樵太高兴了,便没留神,“多谢二妹妹,替我想着了。” 许惜颜冷冷看他一眼,决定打击一下这位兄长,“不是我想着,是樊家姐姐想着。特地命家丁收了那日差点咬死你的云豹,硝了这张皮子。上回她弟弟来送行,就给你带来了,不过交我收着。这不瞧着天冷,我就让人做了。” 啊! 原来是这么有意义的一张豹子皮? 许樵倒觉可惜起来,要是一整张挂起来多好?旁人来了,还可以吹嘘几句。 看他心疼,许惜颜就满意了。 “东西再好,不过是用的。且差点命丧豹口,有什么值得吹嘘?若有这个心,将来正经建功立业,多少事吹嘘不得,偏要这样虚名。” 好吧, 许樵被二妹妹打击一顿,反倒消停了。 只想着樊玉婵,那样粗枝大叶的一个女孩子,竟也有这般心细时候? 倒让人意外。 似是猜到他的心思,许惜颜一面看书,一面静静道,“所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在没有深入了解之前,最好不要轻下结论。二哥哥如今受了人家的礼,要怎么还,自己琢磨去吧。” 这,这要怎么琢磨? 都这么大了,男女授受不亲。 且两家还有些结亲的意思,万一不成,多尴尬? 许樵想想,试探着问,“她既把豹子皮给了你,那我还她弟弟身上可好?” 许惜颜却不管了。 “我今日让人出门,打听得上游雨更大。明儿渡河,怕是水位要涨,二哥哥还是多去做些准备吧。” 什么? 许樵当下一听,忙戴着新皮帽,新手筒,穿着新棉袄,出门做准备了。 他这趟省亲,虽不如许惜颜这般登堂入室,却也跟着柏老太爷学了不少天文星象。要怎么应对,心里还是有主意的。 等到次日渡江,且喜雨停了。 但船行至江中,果然遇着洪峰,水流高涨且湍急。 但因早有准备,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浪头着实有些大,晃得人有些晕。 这就体现出在沂州学了划船凫水的好处了。 从前还有些晕船的许樵,如今再不怕水。不仅自己精神抖擞,还能全程负责照顾一家老小,这也是为了锻炼他,故意交给他的。许惜颜和柏二太太,便乐得自在。 眼看天色渐暗,他们也快顺利到达对岸,便看天色又下起大雨来,也不怎么担心了。 “……这样大雨,咱们就在船上歇一日,煮个鱼汤锅子,暖暖和和的吃了,明儿天亮再去镇上吧。” 柏二太太十分赞同。 这样大雨,下去就是一身湿,还不如在船上简单吃些便好。 “只你二妹妹不太爱吃鱼,要是可以,让人上岸买些肉去。” “那也不必。”许惜颜依旧是手不释卷,接了句话,“叫厨子片了鱼肉,打些鱼丸,大家都吃着便利。” 这主意好。 打小在北方长大的许樵,其实也讨厌鱼刺。 只二妹妹这些天看得津津有味的,到底是什么书? 他往前一凑,“咦,二妹妹你居然在看食谱?你想下厨?” 正好这页讲的就是鱼丸。 一向淡然的少女略顿,似是掠过一抹尴尬。然后将书页翻了出来,无言对着他。 许樵惊了。 这书页上,竟然写着某位大儒的名字,好象野史外传里,传说他确实是个老饕。 “书不一定是真的,也可能是托他的名字伪作。但民以食为天,总得看看人间百态才是。” 许樵心悦臣服,还是二妹妹有见识。 却不料在他转身交待人做鱼丸时,少女眸中,闪过的一抹心虚。 若不是那个讨厌的大将军送了这本书来,她才懒得看呢。 不过如今既然看了,除了添一道菜,升平郡主也在眯着眼睛琢磨,要如何刁难这位大将军,也给他出个难题了。 “二少爷,您等等!” 忽地窗外扑通一声,传来下人惊呼。 许惜颜立即奔到窗口,却只见到许樵跳下船去的身影。 船上家丁护卫水手,大惊失色,顿时扑通扑通跟着跳下去好几个,丫鬟匆匆进来报信。 “有个孩子从上游被冲过来,二少爷眼尖瞧见,脱了袄子就跳下去救人了!” 柏二太太有些慌。 救人是好事,可这么大的雨,大家的视线都很模糊,别出事才好。 还是许惜颜沉着,“二哥哥会水,没事。赶紧放小船,点灯,救人!” 好在许樵跳得及时,很快就捞着那小孩了。 船工驾着小船过去,不一会儿,就把二人全给救了起来。 只可惜了许樵的新皮帽子,跳下去时忘了摘,没了。 但救了个小孩性命,倒也不亏。 这小家伙也是命大,才一岁多点的年纪,刚好卡在一段枯枝里,被洪峰推到下游。 但很幸运的是,小家伙除了头手有些擦伤,竟是毫发无伤。 应该掉下来的时间不长,只是在洪水里受了惊吓,睁着一双圆眼睛,连哭都不会了,小脸发白的呆呆出神。 柏二太太瞧着心疼不已,忙不迭的抱在怀里,又叫人打水给他泡澡更衣。 许惜颜瞧着孩子衣裳不错,小手还戴着银镯,一副圆胖娇憨的白嫩模样,就判断出来。 “应该是个好人家的孩子,回头必有人来找寻。把他的小衣裳脱了,挂在船头亮灯处,省得人家着急。” 第182章 东窗(一) 等到许樵也泡了热水澡,喝过姜汤过来时,被救的小家伙已经收拾干净了。 只可惜船上没有小孩儿衣裳,只得光着屁股拿床薄被裹了起来,正给丫鬟抱着,喂他吃粥。 屋里有下人刚端上的鱼汤锅子,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小孩儿显然更馋这个。 却没哭闹,只一眼一眼,自以为别人不知的偷偷瞄着,小模样十分可爱。 许樵噗哧就笑了。 也不知为何,瞧着这白白软软,面团一样的小胖娃娃,就想逗一逗。 “害我丢了皮帽子,小馋猫,喏,给一个你吧。” 他去锅里捞了一颗洁白鱼丸,拿小碗送到小家伙跟前,眼见他迫不及待张大小嘴,却又坏心眼的挪开。 “你太小了,还是别吃了。” 小家伙张大嘴,震惊的眼神,显露无疑,忽地愤愤说了一句。 “刁民!” 奶声奶气,倒是字正腔圆。 噗哈哈哈。 这回,连柏二太太都给逗笑了。 “这孩子怕还是个官家子弟吧?甚有官威呢。瞧这小模样长得,我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呢?” “象二哥哥。” 许惜颜也看出来了,“让人去岸上官府报个信吧,说不定还能快些。” 这话极是。 要是官宦人家走失的孩子,定然会第一时间去知会附近官府帮忙留意。这天都黑了,人家在江面上寻不着人,肯定会上岸求助。 这边许家祖孙带着小家伙,热气腾腾吃了顿鱼汤锅子。 当然,在大鱼丸的诱惑下,小男孩又断断续续,吐出一些线索。 他爹爹应当是个官儿,只说不清是什么人家。 倒是反复提到姨娘,应是个妾生子。 这小孩的小名儿,不知道是叫可可,还是克克,又说自己叫七宝,还有哥哥姐姐。 但这小孩儿性格着实是好,跟许家人也投缘。不论是对着严肃的柏二太太,还有冷清的许惜颜,都肯露出笑脸。 但他最喜欢的,还是那个“刁民”。 就算许樵“欺负”过他,但小家伙很大方,不记仇,还是想跟他玩。 柏二太太看得有趣,开玩笑说,“你要是没人要,就跟咱们回京城,叫他做你哥哥可好?” 谁知那孩子却是听懂了,突然又冒了句词,“京城,三叔!” 那是在京城有亲? 许樵还想逗他,许惜颜忽地唤了声,“鸣翠。” 小男孩倏地转头,几乎条件反射的喊了声,“姨娘?” 柏二太太色变。 许樵色变。 许惜颜又假意跟丫鬟说话,“去看看许大人回来没有。” 小孩也跟着望向船舱门口,不加思索的喊,“爹爹,爹爹!” 这下子,柏二太太和许樵全都呆了。 这世上有这种巧合吗? 许樵在外为官的亲爹许润,身边带的通房丫鬟,就叫鸣翠。 可从来没听他说,已经多了个儿子啊? 此时,打发去官府报信的下人匆匆进来,神色诡异,“太太太太,二爷,是二爷来了!” 船舱门帘挑开,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子匆匆赶来,身上快被雨水和泥水湿透,但一双眼睛却是灼灼有神。 相貌与许观海有五六分相似,但不似许观海那般俊逸秀美,而偏向朗正威严。 这是随了亲爹,柏二太太过世的丈夫。 不是许润,又是何人? 在他身后,跟着个年约三十,瓜子脸的丫鬟。娟秀文雅,浑身湿透,乌黑的头发湿淋淋贴在脸上,越发显得面白唇青,摇摇欲坠,正是鸣翠。 进来船舱,看到小孩完好无损。鸣翠和许润二人,先是松了口气。 再看小孩儿高兴得伸手要抱抱,还嚷着“爹爹,姨娘”时,二人又同时顿住脚步。 再看着沉默的柏二太太,还有惊愕之色溢于言表的许樵,以及沉静无声的许惜颜,许润眼神复杂,似在踌躇措词,鸣翠先扑通跪下了。 沙哑着嗓子,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哀求。 “二太太,奴婢,奴婢愿意到乡下庄子里,只求别赶我走!让奴婢能知道七哥儿过得好不好,偶尔远远的看他一眼就好!求您了,别赶我走!” 柏二太太还没发话,可鸣翠重重磕了几个头,就晕死过去。 她心力交瘁,能撑到现在已是极致。如今看到孩子安好,那口气一松,人就撑不住了。 要说这孩子虽然来得不是时候,可有哪个做母亲的,不盼望有个自己的孩子? 在京城是不可能的。 尹二奶奶绝不会允许。 她没有别的毛病,就这一条,善妒。 当年能为了不让妾室进门,闹着上吊,硬把章姨娘塞给了许观海,自然更不会容许别人生下丈夫的儿女。 原本,鸣翠早就死心了。谁知在跟着许润来到任上之后,却意外怀上了呢? 二爷心善,听大夫说她身子不好,要是这胎再打掉,只怕就再也怀不上了。于是瞒着二奶奶,让她悄悄把孩子生了下来。 鸣翠是满怀感激的。 带着孩子在任上,苦虽苦了些,可每回瞧见孩子天真无邪的小脸,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许润虽然嘴上不说,但一日一日的相处下来,他也是越发喜欢这个小儿子。 毕竟亲生骨肉,又肥胖讨喜,谁不爱?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 大家心里都悬着把刀,唯恐哪日会落下来。 前几个月,接到京城调令,要许润回京复命时,二人心里都清楚。 这把刀,总算到了要落下来的时候了。 二爷说,别怕。 就算尹二奶奶不高兴,他也会给孩子一个名分,毕竟都生出来了。 可鸣翠还是担心。 回京的路上,提心吊胆,从没睡个踏实觉。 今儿这么大的雨,许润怕有危险,叫船到码头停泊避雨。正要下船时,她在甲板上脚下一滑,整个人抱着孩子就掉了下去。 还好二爷离得近,一把将她捞起。 可孩子,她原本紧紧抱在怀里的孩子,却是被大水冲走了! 眼看小小的襁褓被急速的水流带走,鸣翠快疯了。 她是宁肯被人千刀万剐,也不愿意自己唯一的孩子出事。 难道老天爷也觉得她这样的贱婢,不配拥有这么好的孩子么? 那当初又何必给她! 第183章 东窗(二) 鸣翠自问,她活这么大,一直老老实实,规矩本份,她又何曾做错过什么? 要是儿子找不回来,鸣翠早想好了,她就跳进河里去,跟儿子一块死。下到黄泉地府,还继续当他娘,省得孩子害怕。 这孩子白日里虽然活泼顽皮,可天一黑就特别胆小。 身边要是没个人,他会害怕,会哭的。 快要崩溃的时候,好在二爷想到官府,带她前来求助时,恰好遇到有人报信,说是在河面上捡了个孩子。 听那形容,正是她家小七。 二人匆忙赶来。 却不想见到的,竟是自家下人! “二爷,怎么,怎么是您呀?” 那一刻,鸣翠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了。 不过只要儿子能找回来,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不求母凭子贵,只求许家给她一个角落,能让她知道儿子过得好,只要儿子能平安长大,她什么都愿意。 真的,什么都愿意! “鸣翠!” “姨娘!” 一直不哭不闹的小家伙,终于大哭起来。 许惜颜起身,把他抱了起来,送到二伯许润手里。 什么话都没说,拉着许樵先出去了。 留下兵荒马乱,给二伯自己收拾。 许樵整个人都不好了。 呆呆的跟着许惜颜出来,呆呆的坐下,话都不会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似突然清醒过来,看着灯下静静看着书,一直陪着他的许惜颜,“二妹妹,你说,你说——” 他说了半天,到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是该怎么说。 许惜颜放下书本,微微上挑的明眸,在灯下无比清澈,正色问他,“二哥哥,你后悔今日下水救人么?” 许樵一愣。 随即想到,若他今天没有眼尖的看见这孩子,没有及时跳下去…… 然后, 然后他一阵后怕,打了个冷战,又果断的摇了摇头。 上天有好生之德。 别说他是读书人,他就是个普通人,扶贫济困,救人水火也是最起码的做人规矩。 他不后悔。 且许惜颜这么一问,他才忽地觉得,他竟是感激上苍的。 或许冥冥之中自家神灵和许家先祖指引,才让他这个当兄长的救起了弟弟。 否则平白失去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不也是许家的损失? 许惜颜又问,“那你恨二伯么?” 许樵想想,不会。 虽说站在亲娘的角度,确实有点不舒服。 但站在为人子,尤其是个男人的角度,许樵反而挺能理解的。 许润这些年一直洁身自好,并没有什么妾室。 鸣翠也不是外头妖妖调调的女子,她原是尹二奶奶的陪嫁丫鬟,打小服侍尹二奶奶。后也是尹二奶奶作主,开脸给丈夫纳的通房。 细算算,她也跟了许润十多年,都三十岁的人了,养个孩子能有什么? 远的不说,只看许观海,还驸马呢,成安公主不也容他生了一大堆庶子庶女? 许惜颜再问,“那二哥哥担心有了庶弟,二伯就不疼你,将来还会分薄你的家产么?” 更不会了。 许樵不加思索,就否则了这项。 他都多大了,正经的二房嫡子。 小弟弟路还走不稳呢,能抢他什么? 就算许润偏疼一些,也无论如何都动摇不了许樵的地位。 至于家产,好男不吃分家饭,靠祖宗算什么本事? 他自己也能去挣的。 三个问题问完,许惜颜不说话了,只静静看着他。 许樵犹如醍醐灌顶,起身行了一礼,“多谢二妹妹,指点迷津。添丁进口,原是喜事。我很该去恭喜祖母和爹爹一声的。” 他高高兴兴走了,绛紫方悄声道,“二少爷是个明理的,姑娘略劝两句,就能想通。但二奶奶那里,怕就难了。如今姑娘帮着说了话,只怕她回头还要怪罪上来。” 她小时到底也服侍过尹氏一场,算是了解她的脾气。 象二房小杜氏,闹着要生要死,还是演戏的成分居多。尹二奶奶若是要死,那是真会去上吊的。 许惜颜淡然,“若实在不愿丈夫纳妾,又何必安排通房丫头?如今木已成舟,还能如何?除非她能狠下心,连大姐姐二哥哥的前程都不顾了,否则,只能让人进门。” 这话通透。 孩子都已经生了,又不能塞回肚子里去。 又想博贤惠名声,又不想接受庶生子女,天下哪这般好事? 且人心总是肉长的,鸣翠跟了许润十几年,再怎样也处出感情来了。 许润愿意帮她隐瞒,也是理所当然。 尤其现在小儿子还这般可爱,哪个当爹的舍得不要? 若尹二奶奶想得通还好,若想不通,只会闹得夫妻离心,子女难做。 绛紫想想,忍不住请教一句,“若是丈夫长年离家,身边也不可能不放人。万一他去外头拈花惹草,招惹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如何是好?” 她若是嫁给吕青山,将来难保遇到这样情况,是以担心。 许惜颜看她一眼,“那照这么说,丈夫不在家,妻子身边是不是也得放个男人?” 绛紫怔了。 这这这,这话也太离经叛道了吧? 再细想,以许惜颜的身份地位,说这样的话,还当真一点问题都没有。 历来公主就有养面首的风气,只不过成安公主生孩子生怕了,对这个没兴趣而已。 但有些皇室公主或死了驸马,或夫妻关系不好,私下养小白脸的,可不在少数。 许惜颜坦然告诉她,“女子要过怎样的生活,得看你自己怎么想。你若觉得能和丈夫平起平坐,就能要求他和你一样,忠贞不二。你若放任他坐享齐人之福,就别抱怨妾室庶子。” 有钱没钱都不是借口。 穷人也有好赌好嫖,富人也有洁身自好的。 总之许惜颜觉得,自己将来嫁人,无论如何不会给丈夫安排妾室通房。 他愿意守就最好,他要是不愿意守,和离也就是了。 总之许惜颜不是那种会为了儿女家族面子什么,就委屈自己的人。 再看眼前的书,她忽地就想起尉迟圭来。 这小子如今可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少年得志,那他身边会有人么? 不, 他不敢。 他既然这么明目张胆的追求自己,就一定不会落下把柄。 但他会不会出入那些烟花之地,或是接受同僚馈赠的美貌丫鬟? 第184章 维护(一) 许惜颜突然,就有些不高兴了。 倒也不是吃醋,而是一样东西,就如一件新衣裳,在她还没决定要不要买下之前,都不希望有别人先穿。 若是被人穿过,她会嫌脏。 那要不要派人去打听打听? 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呢? 但要是一无所知,心里又实在膈应。 少女微垂明眸,想想,忽地知道这回,要如何给大将军回信了。 希望他,不要让自己失望。 和州,省城。 一处灯火辉煌,轻歌曼舞的园林里。 被惦记的虎威大将军,忽地打了个喷嚏。 揉揉鼻子再抬眼,恰好跟一个上菜的小丫鬟,看了个对眼。 小丫鬟约摸十三四岁,生得娇俏可人,嫩得几乎可以掐出水来。 两颊虽有几点麻子,但一双眼睛生得极好。同样有些微微上挑,与许惜颜竟有两三分神似。 见他看了过来,小丫鬟脸上一红。 欲迎还拒间,带着几分媚人的娇羞。 这便半点不象了。 许惜颜那般骄傲之人,怎会露出这般神态? 且天生高贵,气韵清华,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丫鬟就能比得上的。 他这思忖间,未免显得有些出神,本地知府便误会了。自以为是,笑意幽深。 “想是天儿凉了,将军疏于衣物。这丫鬟就送您,叠被铺床吧。” “正是正是。”旁边有官员,顿时谄媚着捧场,“将军还不快快收下,我们也好厚颜开口,让大人也打赏打赏我们!” 说着话,还狠狠笑捻了身边陪酒侍女腰肢一把,侍女吃痛,却也得强颜欢笑,温驯迎合。 荀知府摇头,笑指着那人,“你们呀!” 到底没有怪罪之意。 官员们会意,觥筹交错,越发放浪形骸。 虎威大将军在本地扫平贼寇有功,今儿可是知府大人亲自做东,摆宴庆贺。 谁会那么不识趣,不赏这个脸呢? 尉迟圭虽说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到底根基浅薄,可比不上知府大人,在朝中根基深厚哪。 不过是送个丫鬟,他要不收,可就太打脸了。 然后就见大将军,端起杯酒,豪爽笑了。 “大人家的美婢,末将一个粗人怎好夺爱?且军营条件艰苦,带着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实在多有不便。心意领了,谢了!” 他张嘴一杯酒下肚,竟是谢绝了。 这下子,知府大人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尉迟圭分明不肯吃他的好处,那就是不愿意分他功劳了。 这回尉迟圭在本地肃清贼寇,这是军功,他一介文官,倒没想着染指。 但底下有个老县令,嗯,就是如今陪坐在末席,最不打眼的归老县令,倒是献了一道好策。 挑选得力的退伍士卒,不过每月供给些口粮,却可令其暗中协助安防,打听民意。 荀知府,几乎是一眼就看中其中的巨大价值。 若是上报朝廷,皇上一定会龙颜大悦,给他记一大功。 如今朝廷收集民意,一是通过地方官员,二个是通过官办驿站来传递消息。 但一来驿站路程较长,并不是每村每庄都有设立。且那里只接待官员,并以传递军情急报为主,在收集民意上,就差了许多。 但若是按尹老县令所献之策,朝廷花费不了几斤粮食,就平白多一道收集民意的渠道。 且能更便捷的捉拿贼寇,发现各地的陌生人。 这对于稳定地方治安,以及维护整个王朝统治来说,都是极其有利的。 这样的功劳, 给一个出身寒微,都快要致仕返乡的老县令,简直是暴殄天物。 荀知府早打定主意,要争一争了。 要不是此事实在绕不开尉迟圭,他今天何以费神费力,组这个局? 谁知尉迟圭居然当众不给面子。 他还真当他这个虎威大将军,有皇上偏爱,就有恃无恐了? 眼看荀知府垂下眼眸,手上那杯酒也慢慢放下,显然也是不打算给大将军面子了,向鼎有些着急。 旁人不知荀知府的背景,他这样的世家子,却是再清楚不过。 这个人,还真不太好得罪。 才想出来打个圆场,有一人先站了出来,“天色已晚,本官再不归家,只恐就要河东狮吼,告辞。” 是本地通判何通。 跟荀知府不和,一向被排挤。只此人着实有些真本事,一时抓不到把柄,还干不掉他罢了。 “等着,咱们一起走!” 尉迟圭火速站了起来,根本不搭理荀知府喝不喝那杯酒,哈哈笑着告辞。 “多谢大人今日盛情款待,可末将还等着娶媳妇呢,实在不敢随意往身边扒拉人。大人也是名门出身,又知书达理,想必明白末将苦衷。告辞!” 荀知府,脸色更难看了。 尉迟圭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是在指责他,随意送女人,是有意败坏他的名声? 他要是个世家子,倒还罢了。就一个野小子,几时还如此讲究起来?无非是不给自己面子罢了! “大将军未免也小心了。想许探花,何等风流,人家可还是驸马呢。” 尉迟圭原本往外走的脚步,一下就顿住了。 荀知府提谁不好,偏提许家。 他有意求娶许惜颜,并不瞒人。荀知府却当着他的面,说许家坏话,这是成心跟他过不去啊。 再看四周官员脸色,隐含嘲笑的却是居多。 也是。 在文官心里,武官也就是打仗的时候才有用,平日里这些读书人,哪里看起来一介武夫? 尤其还是尉迟圭这般出身低微的。 既然人家不给面子,当下尉迟圭脚步一顿,也停住了。 笑嘻嘻回望荀知府,大将军伸着大拇指,开口了。 “要说起京城许家,那可真是一等一的好门风。不似那般寻常门户,读了几本书,出了几个官儿,就自以为是名门世家了。他家的公子哥儿我见过不少,没一个在婚前有通房丫头的。家里便有妾室,皆是正妻生养过,才许妾室生养。 听说有个媳妇醋性大,一直生养不出来,便出身不高,许家倒也依了她,等爷们四十再纳妾。便如此知礼有德的人家,方能生养出许探花那般人物。要不皇上也不能看上他家,将公主下嫁呀?各位大人,你们说是也不是?” 第185章 维护(二) 一群饱读诗书的大人,被尉迟圭这个原本不怎么瞧得起的大老粗,噎得面红耳赤。 那些嘲笑讥讽之色,荡然无存。 婚前没有通房丫头, 婚后正妻无出,便不许妾室生养, 光这两条,就能把他们之中的大半,脸都抽肿了。 偏还挑不出错来。 毕竟人家说得没错啊,可规矩是规矩,真正能做到的,能有几户人家? 可许家就是做到了。 再说当年就算是成安公主抢的亲,谁敢说皇上不是看重许家门风,才把公主下嫁许家? 敢说就是不敬皇上,不敬宗室,论罪当诛! 然后大将军嘿嘿一笑,上前重重拍了荀知府的肩膀,“所以说呀,象你我这等俗人,都是娶不到公主的。唯有许探花这般真名士,自风流,方有这个福气,咱也羡慕不来不是?就你们这些大人,也是满腹那个啥……” “经纶。”卫绩面无表情,接了两个字。 这个词大将军知道,他是故意装无知呢。 “对对,就是满肚子墨水来着!但那探花也不是人人能考得上的,对吧?哎,这当中有状元榜眼探花的么?要有,算我错了,本将军自打耳光。” 通判何通只觉大快人心,忍笑接话,“我等不才,皆没有许探花那般大才。” 上道! 大将军给一个赞许眼神,“所以说,许探花的福气,咱也羡慕不来。告辞!归老头,你这一把年纪,也有心无力了,走吧。” 归老县令早起身站在那里等着了。 憨厚一笑,行了个礼,“下官年老不济,各位大人,请恕下官先行告退。” 他再老实,也知道自己是哪个阵营的。 为官多少年,都没得上司正眼瞧一眼,更别提来赴知府宴会了。 好歹他也快致仕了,儿孙也没一个于读书上有天份的。便得罪些许,前头还有尉迟将军这样高个子顶着。就算来打击报复,也不至于踩他这个蝼蚁般的小人物,那才是跌份。 他们走得很快。 余下人等,齐齐看向荀知府。 荀知府嘲讽不成,反被人嘲讽一通。 气得怒摔酒杯,偏偏又看到那个送不出去的小丫鬟了。 早吓得面如土色,跪在那里。 “蠢货!” 他正想命人拖下去杖毙出气,一个心腹官员拦住了,“大人,不若将此女送给下官吧。” 看他拼命使眼色,荀知府深吸口气,总算忍住了。 他今日真要打死这个女婢,回头被人告发的话,落个污点,就显得他真是别有用心了。 否则为何送人不成,就要打死? 但落到这个心腹心里,想必丫鬟也活不成了。 好歹出了口气,罢了。 尉迟圭走了,这酒宴就没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荀知府黑着脸散了宴,自带着心腹回房商议。 官场上既然结了仇,那是必须要报的,否则显得也太无能了些,多的是人会见风使舵。 至于其他人,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吧。 出了园子,向鼎方悄悄向卫绩抱怨,“大将军也是的,不过收个丫鬟。不喜欢转手赏人就是,何必把事做得这般决绝?如今得罪了荀知府,回头京城里,还不知怎么给您添堵呢?” 可卫绩看他一眼,“你觉得,咱们将军是靠着左右逢源的好人缘,才坐上今天的位置?” 向鼎一下就愣了。 卫绩不加掩饰的嗤笑一声,“这是看在你叔叔,帮我家订了那么多竹纸的份上,才好心提醒你,细琢磨去吧。” 他也不多说,追上和尉迟圭并肩前行的何通判,及归老县令。 “方才看将军似乎没吃好,要不要换个地方继续?保证没有女人,酒肉管饱。” 尉迟圭笑道,“还不快去?何大人,要是怕嫂夫人着急,让我亲兵先去送个信。” 何通判抓着他的胳膊,“何必如此麻烦?打些酒菜,到我家去吃就是。知我出来赴宴,我家夫人必会准备汤面。不算太好,就一个家常味道,倒是吃得舒坦。不嫌弃,就一起去吧。” “那必定得去。走!” 尉迟圭高高兴兴,拉着归老县令,一起去了。 何家人口简单,夫妻二人,育有二子一女。 唯一不太寻常的,是何夫人的父母,居然与何通判的亲娘都在堂。俱是慈眉善目的老人,一家和睦。 何夫人出来见礼。 是个相貌寻常,性格平和的女子。瞧着就是个待人宽和的贤妻良母,丝毫不似河东狮。 何通判笑道,“这些年,打着夫人的恶名,倒省了我好些事。只连累夫人,受委屈了。” 何夫人笑得落落大方,“不过落个恶名,换夫君一心一意,说来还是我赚了呢。你们坐,我去做几道小菜。” 不一时,丫鬟婆子送出几道家常小菜,卖相一般,但味道极好。 尤其是那个面条,口感劲道,汤底鲜美,大晚上的来一碗,整个胃都妥帖了。 尉迟圭赞不绝口,连吃了三大碗才罢。 何通判看他是真心喜欢,才说起家事。 原来何夫人是他当年邻家之女,虽自幼相识,却没那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好事,不过认识而已。 他幼年家境尚可,谁知中途突遇变故,亲爹过世,家境一落千丈,原是读不了书,要跟着叔伯去下地干活的。 是邻居岳父看他于读书上颇有天分,苦劝他家供着,又把亲女嫁他,陪送一份厚厚嫁妆,跟着他苦熬数年,才助他考上功名。 后何通判得官,何夫人也跟着苦尽甘来,岳父处境却有些不大好。 大舅子为人软懦,媳妇泼辣,待岳父岳母很有些不好,他竟也坐视不理。 何通判实在看不过眼,便将岳父母接来同住,已有十多年了。 “……世人都说,养儿防老。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这话何其无理?既受了爹娘生养大恩,儿女皆该回报才是。若为区区虚名,就让老人受尽委屈,于心何忍?” 这话别人不理解,但大将军十分赞赏。 “我家出身贫寒,也没这么多破规矩。我姐夫爹娘早逝,又没兄弟扶持,自打成亲,真真是当了我家半子。我爹重病,我来参军,全亏他卖房卖地的照应。后来我得了势,就叫我娘一定把姐夫一家也带上京城。否则我娘一个人,拖着两个小弟弟,这些年要没有姐姐姐夫帮衬,不知要遭多少难处。难道就为了那点虚名,反和至亲的姐姐姐夫,都生疏了不成?那才是个傻子呢!” 第186章 维护(三) 听他说得爽直,归老县令忍不住也捋着胡子,说起儿女经。 “下官一生平凡,唯一值得说道的,大概就这点子家风了。我跟儿孙们都说过,只要不是媳妇不能生,都不许有歪心思。咱好好的接一个媳妇进门,不说给人荣华富贵,总不能叫人跟着你捱苦日子,还得受这份闲气不是?咱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今儿你这么对媳妇,他日人家一样对你女儿,你能好过?” 这话太对了。 尉迟圭拍桌道,“我就不高兴那什么左一个,右一个的。从前乡下人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一个萝卜占着几个坑,不出事才怪。” 讲得好! 要说何通判在官场被排挤,有很大一部分,也因为他这些“与众不同”的治家理念。 男人么, 功成名就若没些花花草草,红袖添香,只守着一个黄脸婆,还有什么意思? 可何通偏偏不乐意,才显得格格不入。 没想到这些年都没遇到一个知音,今儿一下遇到俩了。 三人也不喝酒了,只喝着茶,就着一碟油炸花生米和几个小菜,都聊得无比投机。 后来见夜色渐黑,宾主尽兴,尉迟圭起身告辞。 何通判不等他张口,主动道了句,“下官虽官职不高,好歹在此地多年,也有些人缘。此后归老县令这儿,我会加以照拂。” 尉迟圭没什么可说的,拍拍何通判的肩膀,也就去了。 但何通判心里也明白,从此,大将军会交他这个朋友。真有难处,他不会不理。 否则,他不会答应到何家来,还坐了这么久。 而跟在大将军身后,也吃过何夫人汤面的向鼎,总算有些明白了。 他们都是武将,扫平贼寇,就要离开。 归老县令要没个人护着,只怕要吃挂落。 大将军表面看着粗豪,却是心细。 主动与何通判结交,一晚上东扯西拉,看似说些没用的家常,只为给归老县令寻个依靠罢了。 归老县令自也不傻,心中感动,“将军其实不必如此……” 尉迟圭拍拍他肩,力道却放得极轻,“你既替我办了事,我总不能坑你。这回的功劳,我已上奏朝廷,谁也夺不去。便是没机会升官,总能给你些赏赐,好荣养归老。” 归老县令感激涕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尉迟圭明明可以拿这份功劳,去交好荀知府,或是其他更“有用”的人。 却偏偏给了他一个“无用”的老朽,这样的高义,足见人品。 而向鼎也终于明白,为何卫绩身为世家子,却会这般死心塌地,为尉迟圭效力。 并不是因为跟着他能立多少功劳,而是跟着这样的上峰,你永远不会担心,会做那个无用的弃子。 在官场上,光这一点,就弥足珍贵了。 而尉迟圭的上位,也不是因为他左右逢源,处处去做好人。 而是因为他豁出性命,拼杀出来的一场场胜利,也是他拿这般真心,才换来襄助。 就算归老县令官职不高,何通判也不算什么厉害人物,远远比不上荀知府。 但跟荀知府那样人交好,却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 这个代价,还很不少。 而他凭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功绩,凭什么拿去讨好那些吸血鬼? 倒不如结交些性子相投的中低层官员,就算给人告到皇上面前,连结党营私都太不上档次。 且说他坏话的人越多,越显得他是个纯臣。除了打仗啥也不会,才更让皇上安心。 向鼎想明白过来,不禁佩服起大将军的为人。 或许他的法子有些“笨”,不够机灵,但谁又不愿意跟这个“笨”上峰做事呢? 所以等到把归老县令送回去,向鼎火速跟大将军打起小报告。 “听说荀知府在京城,素来与吏部尚书白大人交好。白大人在皇上跟前,可是极有分量。咱们是不是想个法子,先递个话过去?” 卫绩默默看他一眼。 知道说咱们,还肯告密,这小子总算是把心思彻底转过来了。 大将军这一箭三雕,最后算计的,就是这只傻雕了。 他们也不是所有的权贵都会拒绝。 比如向家,卫绩就暗地里查过,虽然也有些小毛病,但大路子不错,还是可以交好的。 尉迟圭回头,“你有法子递话?” 向鼎如实道,“我家好歹还有个姑奶奶在宫里呢,家里怕有急事,一直都跟京城有联系。找个无关紧要的人,往皇上跟前递个话,还是做得到的。” 大将军没打听是谁,只顿时欢喜起来,“那你赶紧把我夸许家的话,传到我小媳妇跟前去。我这么维护她爹,还守身如玉,她听了不定多高兴呢!” 向鼎,突然感受到卫绩的无语。 真的好不想说话。 明明是官场争斗的大事,将军你怎么能光想着如何向媳妇表忠呢? 再说那还不是你媳妇! 你替谁守身如玉啊?人家很稀罕么? 忽地,卫绩开口,“将军,一直守身如玉?” 噗! 要不是良好的教养,向鼎差点当场失态。 “要你管!” 大将军恶狠狠瞪他们一眼,呼哧呼哧的骂,“总之,把我的话传到。多余的闲事不要管,老子才是你们的头儿!” 呃, 这是怕给向家添麻烦? 不过看他那临走前,恼羞成怒的模样,似乎,大概,还被人说中了? 威风凛凛,让人闻风丧胆的尉迟大将军,居然还当真还是童!男!子! 似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大将军转头,又冷冷的丢下一句,“有这个闲工夫,不如琢磨琢磨别人为何这么快想送咱们滚蛋!” 向鼎迅速警觉起来,大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是说,荀县令养寇自重,才提前庆功,赶他们走人? 想想还真有这可能。 就算不是,只要他们走了,就闹出贼寇作乱的消息,荀知府马上可以倒打一耙,指责他们虚报战功,以及归老县令献策不力。 那,那该怎么办? 可大将军显然已经闭门谢客,想跟卫绩商量,卫绩却说,“你既然想到了,就一并想想吧。” 还一脸轻松告诉他,“记得把今天那句话也传给他媳妇……不是……哎算了,反正你懂的。” 啊? 这就丢给他了? 第187章 不认(一) 卫绩潇洒的回屋歇着了。 向鼎总觉得自己似乎,好象不知不觉间,掉了个坑? 貌似这坑还是自己亲手挖的。 不过挖坑,不不,做正事也就罢了,真要把大将军还是童男子的事传回京城? 人家会笑话的吧? 那, 那就笑吧。 大将军自己都不在乎,他还怕个球啊。 传! 京城。 眼看要入腊月,家家户户开始忙年。 尤其近日一场大雪过后,可巧放了晴,街上采买的人,比往日更多了些。 许府里的下人一早起来,便将巷口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又从后花园的温室里,搬出新鲜菊花腊梅,四下装点。 尤其挑了两盆开得最好的红菊,殷勤送到二房。 谁料一向温婉端庄的尹二奶奶,瞪着眼珠,厉声冲出来喝斥,“谁叫你们送来的?这是什么喜事,叫你们笑得跟嚎丧一样?” 正搬花的下人惊呆了。 花盆差点掉落砸了脚。 不是听说二爷要回京述职么?今儿回府,听说还要高升呢。 连他们底下人都听着高兴,怎么二奶奶却不高兴了? 莫非那传闻…… 许桐赶忙迎出来,面色难堪道,“行了,没你们的事了,都下去吧。这花,给二姑娘屋里送去。” 下人为难。 不是他们不想去,实在是二姑娘那儿,他们不下了手啊。 成安公主知道女儿要回来,昨儿就从公主府里,拉了一车子花来。 不光是菊花腊梅这些,还有这季节只宫里才养着的的牡丹芍药。 不过最漂亮的,当数一株一人多高的山茶,是端王世子,皇孙萧越送的。 养了七八年,开满了山茶,花团锦簇,如今就等着迎接她回家了。哪里还缺这两盆红菊? 可许桐既发了话,下人就算明知摆不下,也赶紧抬着花走了。 只心里,多少有些不屑。 二奶奶这醋性,未免也太大了。 还大家子主母呢,竟比那小门小户都不如。 要说还是二姑娘那儿大方爽利。 转头他们将花送去,就算院里已经摆不下,管事妈妈叫他们将两盆大红菊一左一右摆在院门口迎宾 ,还一人抓了把铜子打赏,满院子的喜气洋洋。 这才象个当主子的模样。 就算二姑娘素来冷冷清清,可大事上,却从没有含糊过的。 且不提下人背地里的议论。 主屋里,许桐回身,一脸无奈。 “娘,事已至此,您再闹还有什么意思?哥哥都说了,爹爹也不是有意的。鸣翠是跟爹去到乡下才查出有孕,那样的穷乡僻壤,不让她生下来,还能怎么办?” 尹二奶奶越发火大,尖声锐叫,“那就不能打掉?从前在府里,她也打过三个的!” 什么? 许桐掩嘴,吃惊的看着她娘。 她知道鸣翠无子,大概是喝了避子汤的缘故。 却不想,已经打过三个了。 就算是庶出,可那些,那些也是她的弟弟妹妹啊。娘,娘怎么就舍得? 尹二奶奶一时气急,自揭往事,略有些后悔,可再一想,索性撕破脸道。 “如今你也大了,告诉你也无妨。横竖你将来嫁人,也会遇到这种事。回头我挑个最烈的方子给你,你日后要遇到这样的,趁早给那些小贱人灌下,早早绝了她们的心思,省得弄出今日这等麻烦!” “我不要!”许桐耳朵都红了,又羞又怒,“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我不做。” 尹二奶奶呵呵冷笑,“你说我伤天害理?要不是有我这个伤天害理的娘,你和你哥哥能好得这么好?不说别人,就说你二妹妹,她要不是有个公主亲娘,她如今过的什么日子?就你三叔那点俸禄,养得起她么?” “那我也不要!”许桐声音都哽咽了,“娘,娘您怎么变成这样?您不是一向最通情达理,最仁慈厚道的么?且鸣翠是打小服侍您的丫头,您就不念功劳念苦劳,允她生个弟弟又怎么了?说来还是娘您给她开的脸……” 啪! 重重一记耳光,打在许桐的脸上。 尹二奶奶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跟你哥一个德性!从来不知道体谅我,就知道体谅那个贱婢!她可怜,你们怎不觉得我可怜?那个小杂种休想进我家门,进门我也要掐死!” “娘,你疯了!” 许樵才进门,就听着这一句,再看着妹妹脸上清晰的巴掌印,如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刻,他算是懂了,为何他要提前回府时,许惜颜那欲言又止的幽深目光。 二妹妹应该早算到了,女人一旦发起疯来,真是毫无理智。 哪怕她也是两个孩子的娘,哪怕她也是名门闺秀,全都一样。 从前他们兄妹只觉得,尹二奶奶虽然醋性大了睦,但心地还是很好,也是能讲道理的。 但如今他们不这么看了,从前几天许樵归家,将许润和鸣翠有了个庶生弟弟的消息,提前回来说了,尹二奶奶就彻底炸了。 满心怨毒。 大骂许润这个“负心汉”,“伪君子”,又将许樵骂得狗血淋头。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跳下河去救人? 就应该让那小杂种淹死才是! 可一个通房丫鬟生的,才一岁多的小庶子,能威胁到她什么? 就算要分些家产,连许樵自己都没意见了,尹二奶奶何必耿耿于怀? 与其说,她是担心庶子进门,威胁到了亲生儿女,不如说,是破坏了她自己的独占欲吧? 可她一个正房太太,至于这么没气量么? 许樵至今记得,在许惜颜替他理清思路,他主动去找亲爹,表示了对小弟弟的欢迎时,许润看着他的眼神。 有愧疚,有不安,还有释怀的感动。 许樵当即就心疼了。 这是他爹啊,他亲爹! 又不是说,去找了外头乱七八糟的女人,宠妾灭妻什么的,不过是跟一个多年的通房老丫鬟生了个庶子,居然觉得对他特别歉疚。 至于么? 这在大户人家,算得了什么呀? 且小弟弟又跟他投缘,将来长大了,不也是他的臂膀? 可这些话拿回来,跟尹二奶奶全都说不通。 第188章 不认(二) 尹二奶奶跟钻进牛角尖一样,就认准了一条。 丈夫背着自己,让通房丫鬟生养了孩子,就是对不起她。 这孩子就是野种,就是不准进门。 总之,她这嫡母不认,许家这样的门香书第,还能为个庶子,逼死她这嫡妻不成? 所以她就是要闹。 许樵,突然就理解了他爹。 为什么小弟弟都一岁多了,一直不敢跟家里说。 只怕也是太了解他娘了,知道她是怎么都不肯接受的吧? 鸣翠打过三胎的事,恐怕连许润都不知道。 这样一个连胎儿都不愿接受的主母,又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活生生的庶子? 但若是尹二奶奶真这么不情愿,当初又何必假装贤惠,给丈夫收通房丫鬟呢? 许樵已经不想跟他娘再说下去了,只将妹妹扶起来,替她擦了眼泪。 “我跟三叔约好,要去接祖母父亲回家。娘若还这么闹,那我只好叫爹先别回家了。” 许桐脸上还挂着泪珠,闻言一怔。 尹二奶奶反应过来之后,简直要疯,“你这孩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这个孽——” 她抬起手,还想打儿子耳光,却被许樵一把抓住了。 然后尹氏突然惊觉,这出门一趟,小半年不见,儿子已经比她高出些许。 手也更稳,更有力了。 “我和妹妹好歹是娘亲生,娘要打骂我们,自是使得。只在动手之前,最好先说个缘由。否则与那些无知泼妇,有什么区别?” 尹二奶奶给噎住了。 再看儿子的目光,突然有些陌生。 许樵静静看着她,目光里没有怨恨,却也没有了同情。 “自然,我是希望娘能理解爹爹,一家和睦的。但要是娘实在不能接受,又何必叫爹爹回来受气?爹爹在外为官几年,吃了多少辛苦,娘一句没问过。只为了小弟吵闹不休,若如此,倒不如让爹爹带着弟弟在外头住几日,娘也冷静下吧。” 他将尹二奶奶的胳膊放下,拉着许桐一起出了门,然后自走了。 可许桐不放心的回头去看,就见尹二奶奶呆滞了好一时,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走吧走吧,你们这些白眼狼,统统走吧!桐儿,你也不理娘了么?” 许桐到底心软,重又迈步回屋,“娘,您别这样。哥哥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您这么闹,让爹爹怎么回来?” 尹二奶奶象抓个救命稻草般,死死抱住女儿,“桐儿,还是你好。不象你哥哥,我这么些年,怎么就养了这么个东西!他就跟你爹一样心狠,一样绝情!” 显然,许樵的话都白说了,尹氏半字没听到心里去。 许桐十分无奈,可看亲娘哭得这般哀切,又实在狠不下心,丢下她一人。只得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 却不知尹二奶奶得了安慰,越发觉得自己委屈,哭得不肯消停。 她这里闹出这般大的动静,许家其他各房不是不知道。 象二房的余大奶奶,素来是个热心人,想来想去,主动来找许太夫人了。 “要不要我们去帮着劝劝?原本弟妹也是要来的,我怕人多,反惹得二嫂子不喜,便只自己过来了。” 许太夫人目光慈和,“好孩子,亏你们想着了。” 哪象邹大太太呀,她都派人去请了。推三阻四,各种借口,就是不想管。这还是族长夫人呢,竟不如隔房的妯娌。 但这样招骂的事,太夫人也不想让二房沾手。 打发了余大奶奶回去,她想想让人准备了一下,亲自去见尹二奶奶了。 许桐连忙放开母亲,出来迎接曾祖母。 可尹二奶奶听说,却把她抓得更紧了,本来早停了的眼泪,这会子却哭得更加大声。 显是哭给老太太听的。 许桐很是难堪,等许太夫人进来,真是羞得没处站了。 “老太太,恕桐儿无礼……” 她到底年纪还小,说着话,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了。 又羞又窘。 无论如何,孝道是大义。 娘这么闹,竟连体统都不顾了。这名声传出去,能听吗? 许太夫人倒是宽和,“行了,都别拘礼了。我知道你们娘儿俩,尤其是你娘受委屈了。我过来,就是给你娘主持公道的。桐儿她娘,你也别哭了。说说,你是个什么打算?” 尹氏心中一松。 果然许家人还是讲道义的,连小杜氏都容忍了这么多年。她就闹一闹,怎么了? “老太太,不是我气量狭小不容人,否则也不会作主,给鸣翠开脸了。只这事吧,二爷办得实在是伤透了我的心。他从前答应得好好的,都不作数了。且把孩子养得这么大了,才告诉家里。这叫外人,怎么想我?难道我就是那般泼妇,连个庶子也容不下?” 连许桐都快听不下去了。 方才说只要庶子进门,就要弄死他的是谁? 这真是典型的倒打一耙,什么好话都给她说尽了,还让别人怎么说? 许太夫人眼皮子也不抬,只是听着,“那你说,该怎么办?” 尹氏偷偷觑一眼老太太的神色,不见动怒,就大着胆子说了,“我也不是要怎样,如今孩子都生了,也不能塞回肚里去。只我觉得吧,咱家一向和睦。二爷对我,对两个孩子都极好,两口子从没红过脸。如今闹出这事,想必是鸣翠那贱婢年纪大了,生了坏心。这样祸水,万万不可留在家里。 只她到底服侍二爷一场,若打发出去,到底不大体面。我便想着,不如把她打发回我娘家去。横竖她爹娘兄弟都在呢,一来一家团圆,二来有家里人看管着,她也不敢作怪。我再拿些银子,管她一世衣食周全,也就是了。 至于那孩子,既是二爷的亲骨肉,自是要接进府里来的。日后养在我跟前,也就是了。” 许桐手足冰凉,听得齿冷。 许家是没有这些糟心事,可她在旁处又不是没有听说过。 尹二奶奶这么要求,竟是一定要弄死她们母子了。 鸣翠回去尹家,矬磨几年,报个亡故,谁敢追究? 小弟弟才一岁多的年纪,这般年幼,没亲娘看护,只要下人稍稍疏忽,晚上揭个被子,得个风寒就可能要了小命。 第189章 进门(一) 许桐头回发现,她一向温柔贤淑的亲娘,竟然也有这般狠心。 或许,尹二奶奶的温柔贤淑只不过是没触动她利益的假象,真正触怒她的时候,所有深宅后院里的妇人,估计都差不多。 那自己呢,也会变成这样? 不…… 她想张口说话,但牙齿似都冻得发僵。 许太夫人,安抚的看了这个善良的大孙女一眼,开口了。 “我觉得这倒不好,鸣翠再如何,也是许家的人,哪好送回亲家照顾?且樵儿桐儿都大了,得你帮着说亲,还得打点樵儿的前程学业。如今樵儿他爹回来,也不知皇上是个什么安排,许多事也要你费心。哪里还顾着上一个奶娃娃?” “我——” 尹二奶奶正想打断,老太太抬手,“你等我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我年纪大了,成日闲着发闷,正好想个小娃娃来闹一闹。不如叫鸣翠带着孩子,住我院里吧。” “那怎么行!” 尹氏即刻黑了脸,许太夫人也有些不悦了,“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许桐几乎是哀求的拉了拉尹氏的衣袖。 娘这样,真的太难看了! 尹二奶奶勉强低了头。 许太夫人平复气息,方忍气道,“我既养这孩子一场,总得管他周全。当初二房分家,长津也不过是拿二百亩田地,一千五百两银子。七哥儿便也从我陪嫁里,分这些东西过去,日后便不给他分许家家业了。顶多将来大了,你们瞧着,给些东西就是,也当是弥补你的委屈。如何?” 尹二奶奶,再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一个庶子,连家产都不分,她还有什么权利,阻止他进门? 尹二奶奶脑筋急转,忽地想到一个借口,“可,可这样不好吧?毕竟,毕竟是老太太的私产呢。” 许太夫人道,“这点不用你担心,你大伯那里,我去说。我就不信了,我这个老娘,就算偏心一回,他还能说什么?” 眼看老太太的话里也带着赌气了,尹二奶奶也不想伪装,索性拉下脸冷道,“老太太都这么说了,让孙媳还能怎么说?” 许桐哭了,“娘,您怎么这样?老太太分明是一片好心……” “真要一片好心,就不该这么合着伙儿欺负我!” 许桐没想到,自己的话,却给了尹二奶奶一个爆发的借口,她哭着跪下了。 “老太太,我自进许家门,没做错什么吧?为什么非要逼我咽下这口气?您要问我怎么打算,那我就不乐意让她们母子进门!您要分田地分银子给他们,孙媳也不能多说什么。那让他们到庄子上去,别进许家门。我一辈子看不见,眼不见为净!” 许太夫人,给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这尹二奶奶平素看起来还好,怎么关键时候这般狭隘自私? 那还装什么贤良大度啊,你自己给丈夫挑的通房,养下孩子能怪得了谁? 许家的孩子,又不是没爹没娘,硬逼着人家到乡下去,还一辈子不许进许家门,那孩子又做错了什么? 许太夫人颤微微起身,已经不想跟尹二奶奶谈下去了。 这分明就不是个愿意谈的态度,浪费口舌做什么? 可尹二奶奶不干了。 抱着她的双膝,不让人走,“老太太,您说了要替我主持公道的,您可不能不管!” 许太夫人呵呵一笑,“我倒是想管,可有心无力。你说的我做不到,我说的你不乐意,你让我怎么管?” “那您,您就算看在樵哥儿和桐姐儿的份上,就成全了孙媳呗!” 老太太真是忍无可忍了,抖着手指着她道,“我若不是看在樵哥儿和桐姐儿的份上,我何至于此!可你说的那叫什么话,我好好的许家孩子,难道一定要扔到乡下做个农夫,你才罢手?你可别说你不知道在乡下读书和城里读书,有什么区别!” 尹二奶奶不服,“那家里有樵哥儿光宗耀祖了,还不够么?何必多他一个?且贱婢生的,又能有多大出息?” 许太夫人给气笑了,“你可能还年轻,体会不到。我这一把年纪,倒是奉劝你一句,莫欺少年穷!又有一句,叫英雄莫问出处。有出息的子孙,谁家会嫌多?再说了,这丫头可也是你自己给你丈夫挑的。你嫌她不好,置你丈夫于何地?又置你自己于何地?” 老太太差点就骂出口了。 跟个贱婢共享一个男人,你就很光彩么? 她怒气冲冲,就要往外走。 偏尹二奶奶攥着她的衣角不放,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手脚不便,一下没走稳,整个人就往前摔了下去。 “老太太!” 许桐快吓疯了,顾不得受伤,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抱住了曾祖母。 而尹二奶奶这才如梦初醒,帮着来扶,嘴里却嚷,“老太太,您怎么就摔了?快来人,快请大夫呀!” 明明就是她干的好事,还贼喊捉贼了。 许太夫人再看尹二奶奶一眼,一口气噎着,生生晕了过去。 这下子,好好要迎接亲人归家的黄道吉日,许府里头,一片兵荒马乱。 京城门口,一骑白马,等候多时。 颜真依旧穿着她素爱的青衫,只外头罩着件男式玄色大氅,越发显出蜂腰鹤背,风流肆意。 头发却未用簪子盘起,而是梳了个半披散的姑娘发式,插着许惜颜临行前送的那只青金石钗。 “惜颜妹妹,见你平安归来,我就安心了。” 许惜颜是真没想到,她居然亲自前来迎接了。 这份友情,还是少女第一次遇到。 她很珍惜。 可今日回府,是断没有时间与颜真寒喧的。 颜真笑得风流,“我知道你近日定是忙的,所以特特先来见你一面,好叫你感动,觉得亏欠我的。须得记得我这头上,还等你捧簪呢!” 许惜颜慎重回礼,“必不敢忘。” 颜真一笑,下马给许家长辈施了个礼,“改日再正式前来拜访。” 然后翻身上马,潇洒离去。 许润好多年没见她了,眼中满是赞赏,“这丫头,真不负颜太傅当年盛赞。” 很多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如果能坚持,一定在背后下了不为人知的苦功。 第190章 进门(二) 柏二太太也这么觉得,“也不知谁家有福气,娶为宗妇,实在是家族之幸。” 若说一个好家主,能带领家族更上层楼。一个好主母,却是能在教养子女中润物无声,延续几代福泽。 一家人感慨着,进了京城。 久别归来,再见这繁华热闹,自是亲切。 而初次进京的小七哥儿许云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就不够看了。小嘴张成了大大的o,一路看得目不暇接,晶亮的口水都快滴下来,毫无自觉。 许樵看着小弟弟的呆样,越发喜欢。 “要不要到哥哥马上来?” 小家伙立即毫不犹豫的高高伸出两只小肉胳膊,“哥哥,抱抱。” 许樵刚想伸手,却被柏二太太嗔道,“不许闹他,让他安稳在车里坐着吧。街上人多,万一失手摔了呢?七哥儿乖,咱们回了府里再骑马去啊。” 许云柯,略失望,但仍是乖巧的收了手,不闹了。 只那落寞的小眼神一直盯着哥哥,看得许樵实在不忍心,“行行行,那哥哥也不骑了,进车来陪你。” 等他上了车,抱着弟弟了,许云柯重又开心起来,搂着他的脖子,亲亲热热的亲了他一大口,喜欢得不得了。 哎哟,我弟弟怎么这么可爱? 许樵快被小弟弟萌化了。 可这么好的孩子,娘怎么就不喜欢呢? 此时的许樵,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说不定他娘见着弟弟,就会回心转意? 这么可爱的小娃娃,谁舍得讨厌? 他原本说的那些,让爹搬出去的话,只是吓唬尹氏的,根本就没跟许润说。 倒是许惜颜,瞧了他好几眼。 看得许樵无比心虚,差点就自己招认了。 可好在最后二妹妹大概也是不想让大家难堪,没有多问罢了。 也得感谢许观海,在问候了母亲之后,就在那儿一个劲缠着女儿问东问西。 出门一趟,女儿长高啦,也漂亮啦。 这一路辛苦,还受了惊吓,回家可得好生补补。 许润记得,自己当年被外放时,弟弟还没这么女儿奴。怎么几年不见,竟变成这般模样? 正想打趣,忽地有许府家丁匆匆赶来。 这不是来了一拔迎接的人么?怎么又来一拔? 难道是尹氏总算想通了,打发人来迎接自己? 许润心中歉意更深一层,才想着回去要如何温柔小意赔不是,就见那下人脸色不对。 “三爷,您快去宫中请个太医吧,老太太不大好了。” 什么? 许家人俱都惊了。 这大喜的日子,许太夫人一向康健,是怎么出的事? “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啊,说是老太太好好的说着话,在二爷院里跌了一跤,晕过去了……” “行了,不必说了。” 许惜颜出声,冷静打断,“老太太福泽深厚,不会有事。父亲,你去太医院请大夫。二伯你还要去宫里面圣,不好乱了心神。我们赶紧回去瞧了,一会儿让二哥哥到宫门口来报信。” 许润心一凉,瞬间明白。 许太夫人为何会在自己的院子里晕倒? 肯定是来劝说尹氏的。 而要劳动祖母,想必尹氏对于鸣翠和这个孩子,是极其抵触,不肯接受的。 结果, 可想而知。 能把祖母都气到晕厥,还有何话说? 许润也算为官多年,这份历练还是有的。 既然思忖明白,他就迅速做了决定,“二侄女,那二伯就拜托你照看七哥儿了。” 没有半分犹豫,许惜颜便答应下来,“便是二伯不说,侄女也是此意。” 许润要给孩子正名分,就必须带幼子进许家门一趟。 如今许太夫人晕倒,柏二太太身为儿媳,肯定要去侍疾。且她也是长途归来,劳累不已,不好劳动。 整个许府,倒是许惜颜最为合适。 姐姐照顾弟弟,能有什么错? 也只有许惜颜身份够高,不惧尹氏来闹。 否则就是她一个当伯娘的来欺侄女儿了,怎么都说不过去。 许润拿定主意,打马就要和许观海一起,赶往皇宫。 同来接人的许松,却也跟了上来,“我跟着二叔你们一起吧,好歹多个人,也能多份照应。横竖老太太那里,我也插不上手。” 这点得说许家门风好了。 不管平时关系如何,礼节不能错。 今天来的不止是他,还有许汤。 迎接远归的婶婶和兄弟,本是应尽之责。 如今太夫人突然病倒,许汤身为长孙,必须回去,但许松就不一定了。 若他从前,也没这么懂事。 但这半年来,成安公主既答应了女儿,就极守信诺。三不五时招许家孩子来研习礼仪,学打马球。 许松身为带头大哥,成天带着一帮弟妹,倒是渐渐培养出了感情,和大局意识。 成安公主是个浑不吝,但府上教习师傅们却很靠谱。 有时做人的道理,跟打球一样。 不是所有人都挤到球门口就能进球的,相互配合才更重要。 在合适的时候,能站在合适的位置上,比如今一窝蜂围在老太太身边装孝子,说不定更得人心。 看这不靠谱的大侄子终于开始懂事,许润挺欣慰的。 也不多话,一抖缰绳,“走!” 叔侄三人,风驰电掣走了。 剩下柏二太太带着孙子孙女,匆匆赶回许家。 许太夫人已经醒了,只还说不出话来,床前已经围了一堆人。 尹二奶奶在其中,哭得格外响亮。 鸣翠有些害怕,都不敢迈脚。 那意思有些想将儿子交出去,自己到门口跪着。 可她刚一动,许惜颜便侧头淡声道,“跟上。七哥儿,离不得你。” 鸣翠诧异的看她一眼。 二姑娘这意思,是要带她进去?似乎还有一层,是想让她养大孩子? 可能亲自护着七哥儿长大,这实在是太大的诱惑了。 一个母亲,不是逼到没有办法,哪里舍得把孩子给别人?谁都不可能真的放心。 再看眼前的少女,已经雍容贵气,步履淡定的往前走了。 明明身形纤巧,却象一座山般坚定可靠。 鸣翠心跳如擂鼓,却还是抵挡不住亲自抚养孩子的诱惑,紧紧抱着儿子,跟上了她的脚步。 第191章 进门(三) 人群自动分出道来。 便不为许惜颜,只为打头的柏二太太,也该让路。 “娘,是媳妇不孝,回得迟了,累您操心了。” 柏二太太上前握着许太夫人苍老的手,看着她憔悴的模样,眼泪扑籁籁,就落了下来。 她对这个婆婆是真有感情的,当初她远嫁京城,举目无亲。要不是有个明理懂事的好婆婆,这些年,她如何挺得过来? 别看老太太平时瞧着红光满面,挺健旺的样子,这一病,就显出风烛残年的老态了。 毕竟都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了,尹氏她怎敢,这般气她? 柏二太太才想生气发问,许惜颜先出声了,“曾祖母,惜颜回来了。还给您带了个小弟弟,您瞧。” 柏二太太回过神来。 是了,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追责,是给七哥儿名份。 许惜颜微一转身,鸣翠只觉整个屋子的视线都看了过来。 她不敢抬头,看其中有多少刀光剑影,扑通抱着儿子跪着了,抖着嗓子说,“奴,奴婢鸣翠,和七哥儿,给老太太……” 一个头没磕下去,尹二奶奶出声了。 一双眼睛象是要冒出火一般,恨不得把她们母子盯死在地上。 “老太太素日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摔了?怕是有人八字克着了吧?要不要樵哥儿去请个师傅回来化解化解?” 众人皆惊。 这一句话,几乎就把七哥儿钉死在了克长辈,不孝的柱子上。 养在外头的孩子,本就不比生在家里的名正言顺。若再落下这个名声,七哥儿这辈子在许家,甚至在世人跟前,都再难抬头! 尹二奶奶心中微微自得。 她不是没瞧见柏二太太的怒火,所以特特提到许樵。 就是想提醒她,自己才是她亲嫡孙的生母。就是要发落她,也得先顾及许樵的脸面。 再说,她也不算说错啊,新出生的孩子一进门,曾祖母就摔了,可不就是不吉利么? 许家人信不信不打紧,世人信,就够了。 许云柯,圆头圆脑的小家伙,懵然无知的睁大双眼,不明白自己落到怎样的险境。 抱着他的鸣翠,浑身发抖,脸都白了。 柏二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想手上忽地一暖,是许惜颜轻轻拍了拍她,示意安慰。 她们是嫡亲婆媳,当众闹起来总归不好看,且让二伯也太难做人了。 这也是许润为何把小儿子拜托给侄女,而不是亲娘的缘故。 可许惜颜还没开口,一个女孩扑通跪下了。 许桐泪流满面,又伤心又难过,“是我,全是我不好,才害得曾祖母摔倒,不关别人的事!” 尹二奶奶又惊又怒,“这关你什么事?明明是他八字生得不好——” 要是女儿背上一个不孝的名声,回头怎么说亲? “娘啊!” 许桐快崩溃了。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人打断了。 “大姐姐怕是急糊涂了,才什么事都往身上揽。” 许惜颜淡然把许云柯抱了起来,放到许太夫人的榻上。 “依我说,竟是许家门风端正,儿孙孝顺,才有这般福报。二哥哥英勇救人,不想竟是救了亲弟弟。可不是祖宗福泽么?曾祖母今儿跌了一跤,也全亏大姐姐扶住,才有惊无险,不曾伤着。曾祖母,您说,可是也不是?” 许太夫人方才被气得差点又晕了过去,这会子知道要害,老人家暗自狠命咬着舌尖,才总算提起口气,勉勉强强,从牙缝里哆嗦着,挤出一个字来。 “是……” 还尽力伸出手,想摸摸许云柯。 柏二太太赶紧拉着老太太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小家伙倒是争气,望着许太夫人一脸病容,也不害怕,还往前爬了两步。对着她吹了吹气,伸出小手摸摸她的脸,奶声奶气的说,“不痛,不痛。” 许太夫人的眼神越发柔和起来,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乖……” 堵在胸口的那口气,彻底散了。 跟不懂事的尹氏见什么气? 就看在孩子份上,她也要好生保重自己。 将来她还要长命百岁,看着孩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呢。 老太太又看向许桐,许樵顿时心疼得把妹妹给扶起来了。 这个傻妹妹,明明是娘闯的祸,为何要往自己身上揽? 可他是亲兄长,反不好为她开脱,更没法跟亲娘吵架。 许惜颜道,“大姐姐这伤,还没看过吧?正好父亲去宫中请太医了,一会儿也瞧瞧。” 许桐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柏二太太心疼的看着孙女,再看一眼尹氏,眼神微冷。 “今儿人都在,我就把话说了吧。鸣翠这几年跟着二郎出去为官,着实吃了不少辛苦,如今又养了七哥儿。依我说,不如给她抬一抬位份,正经算个姨娘好了。回头给她销了奴籍,说出去也体面些。娘,您说好么?” 许太夫人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尹二奶奶这么闹,她们都不会插手儿孙的房中事。 但尹氏都已经闹到这般地步了,如果鸣翠还是个通房丫鬟,不知往后得被主母怎么拿捏。 许家不会宠妾灭妻,却也不会由着正房太太蹉磨妾室。 给她抬了身份,日后许云柯长大,要是读书有出息,鸣翠也能挣个诰命。到时将姨娘接出去奉养,倒省了好些内宅里头争斗的龌龊事。 “我不——” 尹二奶奶快要气疯了! 这是她的丫头,凭什么给她这般体面? 还是长辈亲自开的口,日后她要想拿捏鸣翠,岂不是忤逆不孝?不敬重婆婆和祖婆婆? 一句不同意还没出口,被许樵打断了。 “娘!” 可许樵想说话,又被许惜颜打断了。 “二哥哥还站在这里做什么?祖母既然无事,赶紧去宫门口跟二伯说一声,好让他安心。” “二伯娘。” 许惜颜打发走了许樵,望着尹二奶奶,垂眸微微福身,“您素来宽宏雅量,惜颜一向敬您。鸣翠是您一手调教出来,给二伯挑的丫鬟,自然是好的。阖府上下,也都信二伯娘的眼光。我父亲身边几个姨娘,不管出身何处,养没养孩子,俱是一样的体面。我母亲素来脾气不好,却也从不曾计较此事。想来二伯娘,就更不会在意了。” 第192章 有赏(一) 一屋子人,都被言词犀利,气势惊人的少女,震住了。 尹二奶奶脸色难看,却再也说不出半句反对的话来。 若再说鸣翠不好,那归根究底,岂不成了她的不是? 是她瞎了眼,才故意挑个贱婢,给丈夫生了庶子么?日后要是还想拿七哥儿的八字说事,那头一个该骂的,就是她了。 况且连成安公主对许观海纳妾都没反对,如今给鸣翠一个姨娘名分,过分吗?难道她尹氏比成安公主还尊贵,还容不得人? 一向不愿管这闲事的邹大太太,眼看大势已去,才总算劝了一句,“如今桐姐儿还要说亲呢。老二媳妇,你便心里有委屈,也该收敛着些。” 尹氏悚然一惊。 亲娘这般善妒,让人怎么想她女儿? 她若想给许桐结一门好亲,又怎可落下一个善妒的名声? 许遂也出来打圆场了,“家和万事兴。行了,这事就这样吧。” 之前就算侄媳妇闹脾气,却也算女人之间的纷争。他虽是族长,却不好直接插嘴。 如今许惜颜有理有据,驳得尹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就可以拍板定论了。 只是全家人看着许惜颜的目光,颇为复杂。 这丫头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太狠了。 这好在她还是顾忌兄姐的颜面,没让尹二奶奶太下不来台。否则尹氏今天这脸,得让她踩进泥坑里! 余大奶奶赶紧拉着鸣翠,“还不快给老太太二太太,还有你们奶奶磕头?谢谢她们抬举。” 到底是嫡妻,礼不可废。 鸣翠死死咬着唇,含泪给众人磕了头,又给许惜颜也诚心诚意磕了个头。 她们母子到底该谢谁,她心里有数。 这头一磕下,就算名份定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忽见许松满头大汗,把才要出门的许樵,拉着跑回来。 “老太太没事吧?你们都围着干嘛呢?赶紧准备接旨,接旨!” 什么? 许遂脸色一变,抢先迎上前去,“皇上怎么会有圣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是你二叔触怒……” “不是不是!” 看祖父慌张,许松喘了口气,大声道,“是喜事,皇上有赏!” 邹大太太急道,“你这孩子,快把话说清楚!到底什么喜事?” “我也不知道啊!方才在宫门口,还没等到二叔三叔出来,忽瞧着公主婶婶也进宫来了。说是给皇上召来的,她还奇怪呢。说正打算回家看二妹妹,谁知皇上就召了。然后有出来迎接的太监悄悄说了,是喜事。让咱家别慌,公主婶婶就赶紧打发我回来,预备香案,对,香案!” 哦哦哦,好好好! 就算不知道为什么,许遂也一迭声的吩咐下人准备。 许惜颜稳稳的站在那儿,忽地开口,“我就说,小七弟这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一进门,可不就带来福气了?” 屋里人一愣。 余大奶奶就笑了,“可不是么?瞧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一团喜气,正是个有福的呢!” 众人皆笑,虽不至于帮忙吹捧,起码也都多了个笑脸。 鸣翠满心感激。 可尹二奶奶再看向许惜颜的目光,便暗含怨毒了。 但柏二太太挡着她的视线,眼神凌厉。直把尹氏看得低了头,方淡笑着上前。 “也是大伯方才那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只要咱们家上下齐心,和睦友爱,福气自然来。” “对对对!”邹大太太喜气洋洋,赶紧捧丈夫的臭脚, “这一大家子,就得有个明白的主事人,底下才能顺顺当当,守好规矩。若不是大爷这么宽厚仁德……呃,还有老太太这般明理慈爱,咱家何以能有这般喜事临门?” 总算她还记得加上许太夫人,大家就不多挑剔了。 相互道着恭喜,有朝服的赶紧去换朝服,没朝服的也赶紧打发丫鬟回去拿了头面首饰来戴上,喜气洋洋的一同等着好消息。 至于多了个庶子,抬了个姨娘,不正好添桩喜事么? 真要打杀出去,才是闹笑话了。 于是,不管尹二奶奶能不能心服,许家上下已经接受了此事。 等到圣旨进门,两房男女更是齐齐聚集,等着喜讯儿。 至于许松许樵,连许汤都被打发出去,迎接圣旨了。 临出门,许樵拉上了许云桢。 到底是三叔的庶长子,二妹妹平素那么照顾他,今儿还替小七解了围。也该带上她的弟弟,出来见见世面。 许惜颜微一点头,算是谢过。 许云桢原还有些忐忑,担心自己做不好会出丑。可出门走不多远,就见亲爹许观海,一马当先迎着传旨太监和太医来了。 成安公主笑眯眯的跟着,招手把他们叫到自己身边,很是透着强自按捺的得意。 许云桢一下安心了。 再回正院,旁人不识,许惜颜却是认得的,当即微一福身,“王院正好,海公公好。” 这也是给众人一个提醒。 哎哟, 许家人一惊。 他们不认得,却也听说过,王院正可是太医院之首,专给皇上看病的,最擅长内症及老人病,而海公公更是皇上身边得力的大太监。 将此二人派来,可实在是太给脸了。 许遂赶紧上前行礼,二人回礼,也笑着跟许惜颜问了好。 “好些时不见郡主,出落得越发好了。” 闲话少叙,海公公便先宣旨。 许家人心思安稳,倒也不甚慌乱。 但当听到圣旨内容,还是吃了一惊。 皇上这道圣旨,是嘉奖许家女眷的。 说了许多端淑贤惠之类的溢美之词,然后赏了许太夫人一副楠木龙头拐,一件貂裘大衣及一柄白玉如意。 邹大太太,柏二太太,并二房的杜三太太,人人都得了一匣子宫制香料,一只熏香银手炉,并贡缎两匹,宫绸两匹。 余下这些奶奶们,便只有宫绸贡缎。 姑娘们便是宫制荷包一只,珠花两朵。 独另赏柏二太太貂裘一件,升平郡主狐皮大衣一件,并新车一架。 赏赐倒还罢了,但这是为什么呀? 许家人收得一头雾水。 柏二太太看许惜颜一眼,似有些明白过来了。 第193章 有赏(二) 海公公传了圣旨,又笑眯眯拿出一道诰命。 “府上二爷许润许大人忠心国事,甚堪任用。听闻他携幼子归京,又遭遇落水之难,皇上怜其辛苦,特赏其妾王氏金钗一只,封八品孺人诰命。呃……王孺人呢?” “鸣翠,不不,王姨娘,快过来!” 被叫到名字的鸣翠,整个人都傻了。 还是邹大太太上前,亲自将她抓上前来。 至于许云柯,早给有眼色的下人抱着了。 邹大太太按着她跪下磕了头,叫她谢主隆恩。 虽规矩略差,但头磕得响亮,海公公一笑,也不见怪。 接下诰命,并将金钗端端正正插到她头上,邹大太太是又羡又妒。 “你呀,真是母凭子贵,如今也是正经的诰命夫人了呢。” 这是真的。 如今许府妇人有诰命在身的,除了成安公主,只有许太夫人,邹大太太,柏二太太,及尹二奶奶四人。以及一个闺中少女,就是升平郡主许惜颜了。 如果说她还是托了会投胎的福,其余人却是因为她们的丈夫都做过官,才能得诰封。 象邹大太太儿子许汤,就算是许家长子嫡孙,可因为读书不争气,考不到功名,做不得官,儿媳赵大奶奶便没有诰命。 除非等到许遂过世,他们两口子承袭了许府,方能得个虚职和诰命。便如今,也是没有的。 故此鸣翠哪怕是得个最低等的八品孺人,从此在许家,地位也就不一样了。 就句难听些的,她就是死,许家也得报上朝廷,说明死因,并不能随随便便就糊弄过去。 尹二奶奶哪怕是嫡妻,可想拿捏一个有诰命的妾室,也颇为不易了。 不提她心中愤恨,鸣翠接了诰命,整个人还如在梦中。求助的看向许惜颜,只恨不得她能一巴掌将自己打醒。 “不是做梦,是真的。” 许惜颜淡然微笑,“如今只是孺人,日后等七弟有了出息,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可,可皇上为什么赏赐许家?弟妹你们这趟出门,是做了什么?” 邹大太太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了。 要不她不服气啊,凭什么柏二太太要比她多一领貂裘? 成安公主喜气洋洋站到闺女旁边,终于一脸骄傲的开口了。 “还不是我家阿颜立的功劳?好多人上折子夸她呢!说她帮朝廷发掘了人才,还保护了百姓。父皇一高兴,就赏下这些东西来了。” 又忍不住凑到女儿身边表功,“给你的斗篷是我特意找父皇要的,红狐狸的,整个宫中就这么一顶,可好看呢!车子也是。 原你封郡主就该有辆车的,当时咱们没要,这回我给你要来了。就为这个,我都没要皇上给我赏赐。我还缠着皇上答应,回头再给你两匹小马驹来着,回头我亲自去挑。你要什么颜色?要不也红的吧?” 海公公笑道,“公主要挑马驹,莫若再等两个月。皇上几匹爱马配的小马驹儿,还怀着呢,差不多到过年那会子,就该生了。” “多谢海公公提醒。”成安公主素来是个大方人,得了好处,从不跟人玩虚的。 “这天儿冷了,瞧你身上袄子也单薄了些。回头我送你几块好皮子,你自找人缝衣裳穿,也暖和着些。” 要说太监宫女这些奴才,是绝对不能穿裘皮的,起码明面上不能。 但有身份有地位的太监宫女,却不在此列。 主子赏赐就能穿,且外头拿布一缝,谁看得到? 成安公主既这么说,出手就不会差。海公公知她性情,大大方方谢了赏,便去偏厅坐等王院正给许太夫人诊治。 皇上既派了太医,老太太情况如何,他还得回宫向皇上回禀。 许家忙整治了茶水糕点坐陪。 不一时,王院正诊治完毕,许太夫人确实没什么大碍,不过是气着了。 不过宫里的太医就是会说话,并不提郁结等事,那就显得儿孙不孝了。 皇上才嘉奖了许家女眷,能说人家不孝么? 所以王院正只说老人家不慎摔跤,恐受了惊吓,开的方子也是宁神定气,挑不出半分毛病。 只私底下给许观海说了一张方子,才是正经该吃的。 许家人心中明白。 要封厚礼来谢,王院正却不肯收了。卖个人情,将来还有用的时候。 让许观海将他和海公公送走,许遂才匆匆赶回内院,问起究竟。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得皇上这般嘉奖?” 许惜颜垂眸,心中却是知道,那些夸奖虽是一方面。但真正要紧的,应该是她在鲤鱼岭,给皇上修的那个长生牌位。 人都迷信,就算身为一国之君,能受万民香火爱戴。这个马屁,许惜颜拍得巧妙又不张扬,甚得皇上欢心。 看他赐下来的东西,只怕是早就准备好的,就等着许家人回京,寻个借口了。 她没开口,柏二太太便把她们一路经过,大略跟一家人说了说。 她素性严谨,说起来也是轻描淡写,平平淡淡。 但许遂却是听出些门道来了。 许惜颜能在白石岭,义助小驿丞魏丰儿,整治边坡。后又能在鲤鱼岭打野兽,协助尉迟圭平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艰难得很,怪不得皇上这般看重。 只随后,柏二太太说回程时,修那白云庙和山路之事,杜三太太赶紧追问。 “……你们在那庙上画的供奉图里,有我,和我们这一房的人么?” 余大奶奶无语。 你一文钱没出,好意思上图? 卢二奶奶笑道,“论理,咱们得了赏赐,也很该分摊的。二姑娘修路修庙这些花费多少?要不报个数给我们,大家也都尽些心意。” 杜三太太一听要掏钱,顿时肉痛,深悔自己多言。 好在许惜颜淡然出声,“不必。那庙小墙窄,仓促之间,我只让人画上老太太、太太祖母、母亲几人,这份花销,就算惜颜孝敬家里了。” 杜三太太才松了口气。 许遂忽地发话,“那倒不好。不管画的是谁,世人记得的俱是许家女眷。如今既是全家得赏,也合该一起出力。二丫头既行事大方,那一家人也别计较这些。你们各人尽各人的心意,给她补份礼就完了。” 杜三太太顿时脸皮子抽搐,复又心痛起来。 第194章 糊涂(一) 可许遂这话说得公允。 许惜颜替全族争了荣耀,就算她再有钱,但身为长辈,难道好意思白受她的好? 送件礼物怎么了?不是很应该么! 且许遂是族长,有他发话,连邹大太太也只得起身应了个是。 为给丈夫做个表率,肯定不能小气。 邹大太太肉痛的估摸着,没个几百两银子的东西,拿得出手么? 不过才得了宫中赏赐,虽说值不了多少银子,好歹是个体面不是? 过年时拿出去走亲会友,也能风光一时了。 故此邹大太太是一边肉疼,一边欢喜。 杜三太太,也就更没有二话了。 横竖已无外人,女眷们便开始讨论起赏赐的绸缎,要制作何种花样新衣。 这马上就过年了,必须赶紧做了穿出去,才显得许家上下重视皇恩浩荡呢。 许惜颜适时把成安公主推了出去。 论起吃喝玩乐,衣裳首饰,没人比她娘更精通的。 就算亲娘的审美风,是许惜颜欣赏不来,却特别适合过年的欢乐喜庆。 于是成安公主难得融入许家女眷之中,指点起衣裳花色。 柏二太太趁空递个眼神给孙女,又瞄一眼许观海,父女两个就去跟许遂,私下把这回出门的经历细说了一遍。 比如在荣阳,跟翟县令闹矛盾,以及与韩都司利益交换那些弯弯绕绕。 许遂再看一眼许惜颜,眼神就越发不一样了。 “你做得很好。” 他就算不够能干,但他能当许氏族长,便不是个太无能的。 一个家族要长盛不衰,除了自家给力,人才辈出。相互扶持亲友,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许惜颜能分功给众人,其实是件很好的事情。 许家如今除了许润,没有太多官场上得力的人。不如大方的送些人情,岂不比小家子气好? 想想京城离边关,可比柏家近多了。他听完还跟这父女俩商议,要不要许家也派几个人,过去帮扶柏昭一二? “……你那沙姨娘的父亲,不是胡商出身么?若有相熟商队,倒可帮亲家通通信,省得挂心。” 少女明眸微闪。 这个伯祖父很可以啊。 别看平素念经说法的,一副超脱凡尘的派头。关键时刻,还真不糊涂。 许观海看女儿轻轻颔首,顺势出了一计,“那许家要不要找几个人,也做些那边的生意?我在鸿胪寺多年,也听说过一些。那边商路这些年虽有些没落,却依旧暴利,尤其茶叶绸缎酒水这些。” 许遂才觉可行,许惜颜就给他爹泼了一瓢冷水。 “茶叶绸缎虽好,却是江南之物。许家可没有茶园蚕庄,到底受制于人。酒水费粮,且又犯禁。真若有心,我看如今和卫家合作的竹纸就不错。这东西不扎眼,也适合长途贩卖。便是抓到,也出不了什么大错。大不了,烧了就是。” 高啊! 许观海自觉真是灯下黑,一下没想起这事。 许遂更加意动,可捋着胡子,又有些不好意思。 “这事你们自家做就好了,到底是公主府的买卖,咱家也帮不上多少忙。”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许观海多伶俐啊。 女儿稍指个方向,他就知道怎么做了。 “竹纸虽是公主府的,到底她有几个人,能做得了什么?还得大伯找几个心腹,才敢放心交托。要不这样,如今卫家将竹纸送到京城,公主府便会与之结算。等大伯找到合适的人,咱们就与公主府结算。回头分散开来,再往边关发送,就彼此干净了。” 许遂懂。 多倒几次手,主力是自己人,也分些利润给真正的客商。不管哪里追查起来,公主府和许家,皆是干干净净。 剩下那些办事的人,因每一拔数量有限,也不能算他们违禁,跟朝廷律法就半点也不冲突了。 “这事我再琢磨琢磨,你也去找找人。既然要做,就做到妥当周全。” 哎。 许观海乖巧应下,再看女儿,一脸表功。 许遂只觉有点没眼看,正好有点事想跟许观海私下商量,见少女明眸微垂,低头告退,和气让她走了,才跟许观海道。 “二丫头也渐渐大了,将来,你有什么打算?” 许遂欲言又止,一脸你懂的表情。 许观海回过神来,同样犯愁。 许遂问的,自然是许惜颜的亲事。 他知道,许家能这么顺当的得了皇上的嘉奖,柏家能得封赏,虽然有他们自身的努力,尉迟圭的配合,也不容小觑。 就算许惜颜也还了人情,但这种合作的事,在官场上该怎么说呢? 应该算是盟友了。 而虎威大将军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回头许惜颜的婚事,可怎么办? 如今许遂跟许观海,甚至跟柏老太爷的心情都一样。 觉得自家这么好的丫头,平白便宜那个野小子,实在心有不甘。 以许惜颜表现出来的资质,许遂都忍不住开始想。这要是他的亲孙女,他都想把她留在家里招赘了。 回头顶门立柱,有这么个女诸葛。起码许家未来四十年,都稳如磐石。 可惜,不是。 再有,若是许惜颜留下,他的亲孙子怎么办? 且许惜颜要是留下,就嫁不到好丈夫。毕竟世人有偏见,肯上门当赘婿的,不可能是太好的资质。 所以这念头他就一闪而过,并没有说出口来。 但要是许家不想便宜尉迟圭,那最好从现在开始,就跟他保持距离。 起码,不能继续当盟友了。 否则将来,如果许惜颜选择别人,许家就会欠尉迟圭一个天大人情,真心不太好还。 许观海想了半天,也没有好主意。 主要是自家闺女太有主意了。 她想干的事,还真没人拦得住。 所以最后,许观海也只能叹了口气,“顺其自然吧。” 女儿和尉迟圭有通信往来,他是知道的。 可他也不敢问,他也不敢管哪。 许遂这么一听,心里就有了数。 那先装糊涂吧。 好在许惜颜还小,尉迟圭也没回京城,那就先拖着。 不过他提了个主意,“听说虎威大将军是宁州人,你那竹纸生意能不能分一点出来,给他老家去做?” 哎,这个主意好呀。 可大伯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事呢? 第195章 糊涂(二) 许遂呵呵一笑,“回头你就知道了。” 他们大房可能在聪明机智,读书做官方面,不如二房。但身为族长一房,也有他们为人处世的智慧。 这事许遂憋了好些天了,只等今天托出。 如今看着侄子又吃惊又疑惑的眼神,他的心中颇为得意。 许观海虽然不明究竟,却又拍了一回大伯的马屁。许遂受用之后,却还是执意打着这个哑谜,反跟他说起许润来。 许润治河有功,连鸣翠都给抬了八品孺人,皇上只怕是要重用的。 那么是留在工部提升,还是外放出去? 当日许惜颜离京,许观海曾被皇上派去清查皇子们的田庄,当时五皇子曾私下提点,说有人想抢许润的功劳。 这样大事,肯定是要告诉许遂的。 后许遂也暗中寻人打听了,确实有人从中作梗。 是工部一位姓金的侍郎,正好管着许润这个小小主事。 把他的十分功绩,平白吹了七分到自己身上。好象全是他英明神武,才指导着许润立下的功劳。许润立下的,不过是按他所说的几分苦劳而已。 许家自然不忿。 但这位金侍郎,敢把爪子伸这么长,确也不是好惹的。 他有个嫡亲的女儿,嫁给户部尚书魏大人当继室了。 六十老翁十六新娘,真真是一树梨花压海棠。 而这位魏大人不仅掌管天下钱粮,且还是前太后的亲侄儿,皇上打小伴读大的表哥,扶他上位的功臣之一。 可谓皇上头号心腹,比许观海这便宜女婿有脸多了。 所以金侍郎结了这么个好亲家,自然敢来抢许家功劳。 他也是算准了许家就算知道,也敢怒不敢言。 毕竟许润在他手底下呢,他也没说不分功劳给他。 上峰占大功,本就天经地义。许润要是敢戳穿,反而是坏了官场规矩。以后就算调离他的手下,也不好混了。 这样道理,同样当过几十年官的许遂,自然晓得。 但要许家平白咽下这口气,又是万万不能。 金侍郎着急攒功劳升官,难道许家就不想么? 原本还犯愁要怎么去皇上跟前争功,谁知这事却被无意中给破解了。 端午节前,京城很是下了几场大雨,公主府后花园引来观景的小溪,便有些溢了出来。 恰好那日许家子弟过来学规矩礼仪,这是许惜颜立的规矩。许松许桐领头,还是执行得很好的。 几个少年看着匠人们在修渠,就在旁边指手画脚,各抒己见。 许观海素来不是个拘泥性子,因势利导,让他们各自领了一段,现折了小船比试,谁修的堤坝安稳。 过程中就把许润修堤的法子,有意无意传授给了大家。 随后上学,许长津和许椿如今也去了太学,正是许惜颜给的太学名额。 谁想因龙舟水暴涨,宫中御花园好些地方也淹了,好些学子们正议论纷纷,今年能不能有龙船大赛。 太学的夫子,干脆就叫大家以此为题,作篇策论,各抒己见。 然后,许家三子,许松,许长津和许椿,都写得不错。 文章虽有高低,但法子类似,精简可用。 许长津和许椿是新来的,夫子们不熟,不知深浅。 可许松这般万年摆尾的差生,居然也能做出不错文章,实在是让人大跌眼镜。 后叫来三人一问,知道探花郎无意中提前抓准了题,众人不过一笑。 但随着皇子们将笑话带进宫中,皇上也知道了。 把许家三篇文章特意要来看过,又把许观海叫来一问。 许观海就顺其自然,说了兄长在家书里,讲述如何殚精竭虑,反复试验,才琢磨出的那些治河手段。 皇上听着点头,当时也没多说什么,便让他回去了。但如今想来,应该是是听到心里去了。 但许润至今未归,一直留在宫中被询问,许遂难免担心。 怕他说错话,惹皇上不喜。也怕皇上问得太难,他答不上来。 毕竟许润是许家如今在官场上,最得力的一个了。 这会子想先跟许观海聊聊,是让许润留京啊,还是外放,也好拿个主意。 许观海道,“二哥进宫前,我跟他说,尽量求外放。” “为何?莫非是为了诸皇子?但如今看来,还早吧?” 留京在皇上身边效力,肯定更有话语权。 但最不利的影响,大概就是会卷进皇子纷争。 毕竟睿帝年纪大了,又迟迟不定太子。 但他身体还好,十来年内,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许观海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不说这些,如今京郊还修着皇陵呢。上月工部尚书蒋大人,可又被罚了月例。” 哦。 许遂恍然。 给皇上修皇陵是个体面又有油水的差事,但风险也大。 万一地基下打出不好的东西,或者进度缓慢,皇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俱是要问罪的。 许观海怕哥哥留京要接这个烫手山芋,故此提前跟他打了个招呼,若皇上问起,就表示自己赤胆忠心,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许遂点头,“你想得周全。但要是能在京城挪一挪位置,倒也不错。” 叔侄俩还待细聊,忽地听说许润回来了。 那不必多说,赶紧去迎吧。 可二人才出门,却见许汤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爹,鸣翠那丫头,不不,是王姨娘,炸丸子把脸给烫了!” 什么? 一家子下人还不够伺候么?她好端端的,跑去炸什么丸子? 才封的孺人,怎么就干出这种糊涂事? 叔侄两个心里都有个猜测,却不好说。迎头出去,恰好跟许润碰个对脸。 看他脸色阴沉,显然也听说了。 什么话都别说了,赶紧去看人吧。 鸣翠已经给送回自己屋了。 半躺在榻上,侧着半边脸。 许惜颜的丫头琥珀,正拿细布,轻轻给她擦拭。 几乎是碰一下,抖一下,显是疼得狠了。 尹二奶奶还在指责,“好好的日子,偏闹出这种事来,真是不让人省心。” “够了!”柏二太太一拍桌子,脸色极其难看。 许桐站在一旁,默默垂泪,又羞又愧。 许润一进来,便问,“怎么回事?” 第196章 糊涂(三) 许润走到尹二奶奶跟前,“究竟怎么回事?” 尹二奶奶似是突然听到一般,推得一干二净,还一脸气愤,“二爷在问我?这倒问得巧了。倒不如问问她自己,是怎么一回事!” “你!” “二爷,不关,不关奶奶的事……” 鸣翠忍痛,从榻上爬起来,半遮着脸,翻身跪到地上,哽咽道,“全是奴婢,奴婢自己不当心,被油溅到……也是奴婢,是我自己要去炸丸子的……” “听听,你们大家都听听!这可是她自己说的,不关别人的事!说不得是这丫头福份浅,才受不得诰命。” “你闭嘴!” 许润低吼。 闭了闭眼,再看着浑然不知自己已是满脸怨毒的尹氏,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 “今儿鸣翠的诰命,是我在皇上跟前求的。但我也为了你,挣了一个正五品!” 尹二奶奶浑身一僵,只听丈夫静静说。 “方才在宫里,皇上问我,是愿意留京,还是外放。我说为人臣子,自然是听从皇命。只家中嫡妻,侍奉婆母,照拂儿女不易。不管留京还是外放,我都想去一个离家稍微近的地方,多少也能照管些家里,替妻子分担。 皇上笑了,说若是离得近,只怕官儿就小些。但要是肯走远些,倒有个好位置等着你。我说,那臣还是去远些地方吧。 皇上问我为什么,我说丈夫官大,妻子便留在家中,也能有体面。且如今两个孩子正要说亲呢,当娘的自然上心。我这当爹的,这几年都没照管到他们,能在此时给他们出力,总是好的。 皇上就授了我济州同知一职,正五品。回头等我的官袍乌纱下来,你的诰命也会下来。” 尹二奶奶彻底呆了。 许润原先在工部熬了那么十来年,才六品小主事。 而妻随夫贵,尹二奶奶就只有六品诰命。 所以今儿鸣翠得了个八品,看着差距也不是很远,着实是刺激到她了。 更兼许惜颜离开时,几房太太奶奶都表示要送鸣翠绸缎首饰,让她好生打扮起来,年底好一起去接待客人。 她如今有了诰命,便是个妾室,确实也够格出席正经女眷交际了。 尹二奶奶心中嫉火,越烧越旺。 她知道如今不能弄死鸣翠,但她绝不愿让许润身边,出现这么一个如夫人。 所以,她叫鸣翠去炸丸子。 说好久没吃到她亲手做的豆腐丸子,很是想念。 鸣翠还以为尹二奶奶是终于原谅她了,二话不说,就欢天喜地的去了小厨房。 至于许云柯,许云柯一直在琥珀手里。 许惜颜去跟大伯说事时,就叫琥珀留下,盯着这个小弟弟。 而在鸣翠去炸豆腐丸子的时候,尹二奶奶的一个陪房妈妈来了。 说要帮忙,却是趁她不备,捏了一个根本没挤干的水豆腐丸子,扔下油锅,躲到了她的身后。 滚烫的油锅,顿时遇水四溅。 鸣翠想跑都没处跑,给那妈妈推到灶台边,就算勉强挡着,但左半边脸上,也溅上七八个大大小小的油点子,瞬间起了水泡,痛不欲生。 还亏得琥珀来得及时。 许惜颜出来听说鸣翠给叫去炸丸子了,顿时觉得不对,接手了许云柯,让琥珀去瞧一眼。 这才把鸣翠给拉了出来。 可鸣翠知道,这些实话,统统不能说。 因为今天皇上才嘉奖了许家女眷,她要是闹起来,整个许家都会获罪。 甚至连大夫都不能请。 所以鸣翠只能忍着眼泪,承认是自己不小心。 但谁又看不出来呢? 尹二奶奶是算准了许家今天只能胳膊折了袖里藏,才敢这般发难。 但如今听了丈夫这一番剖心之言,她开始犹豫,自己这么做,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 “这是上回大皇子妃送我的伤药,幸喜还有许多,快给她敷上。” 许惜颜来了。 在鸣翠受伤后,她即刻命人回去取了上次假意摔伤时的好药,这会子送进来,却是交到许桐手上。 许桐含泪接过,拉起鸣翠,拿起玉挑簪,给她一点一点抹上。 到底是宫中御药,颇有奇效。 抹上之后,那原本可怖还不断胀大的的水泡,渐渐开始消退。 许惜颜走到她跟前,仔细看了一眼。 “还好治得及时,且多在下巴上,不甚惹眼。好好养上半年,应该留不下多少印记。就算还有,涂些脂粉也能盖住。无妨。” 有她最后拍板钉钉的两个字,一屋人都松了口气。 许桐尤其感激的望着她,“多谢,多谢二妹妹了。” 就算不是她做的,可这是她亲娘,她亲娘啊! 善良的少女,于心何忍? 许惜颜淡然,“好了,你也回去收拾收拾,换件衣裳补个妆,出来吃团圆宴吧。今儿 可是个好日子,都得高高兴兴的。” “是。”柏二太太调整了呼吸和脸色,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尹氏了,“二丫头,我们先出去。桐丫头你也快着些。” 祖孙相携走了。 许惜颜突然不轻不重的对祖母说,“脓疮早点挤破,总比一直烂在那里强。二伯日后,还得一展抱负呢。些许挫折,实在算不得什么。” 她这话什么意思? 尹二奶奶一呆,脓疮,谁是脓疮?难道说的是她? “那我不是不知道……” 如果早知道自己会得五品诰命,她又如何会妒忌一个小小的八品? 可尹二奶奶的解释,已经没人想听了。 许润看着琥珀,“这些天,我这里恐怕事多,照顾不来。拜托你们姑娘替我照看七哥儿和姨奶奶几日,也辛苦姑娘们了。” 什么? 尹二奶奶一愣,而琥珀已经答应下来。 其实许惜颜方才就有这意思,是看鸣翠太疼了,不好挪动,方命人去取了药来。 而鸣翠自己,也是愿意的。 能住在许惜颜处,哪怕就跟丫鬟一间屋,只给她个床,她都能踏实睡好觉。 反倒是在这儿,担惊受怕的,让她寝食难安。 可尹二奶奶不同意。 要是妾室庶子一进门,就搬到侄女那里,可叫旁人怎么说她? 第197章 懂事(一) 可尹二奶奶不同意,也没人搭理了。 许润转身,大步就走。 她还想拦,许桐把她拉住了。 “娘,您要再这么作下去,真得逼着爹爹跟咱们彻底生分了!” 忍了几忍,许桐到底不忍心,只道,“家里刚得了赏赐,必有亲戚朋友上门道贺。接下来又是腊月,且得过年。老太太还病着,您有多少事要打理,就让她们去吧。” 她也不想再劝,走了。 剩下尹二奶奶,再瞪着鸣翠,又有什么用? 琥珀还在这里守着呢。 她能再往鸣翠脸上浇一瓢滚油,彻底毁了她的容么? 她也只能走了。 出了这么多事,许家随后的团圆接风宴,吃得是喜忧参半。 其中喜怒,各人心知。 天还没黑,趁着宵禁之前,有些消息灵通的京城亲友,知道许家得了赏赐,已经急急赶来道喜送礼。 等到次日一早,更是宾客盈门。 许惜颜回房足足睡了个好觉,却见外头灰扑扑的。还疑心醒得早了,谁知绛紫进来笑道。 “主子们真是好运道!昨儿还那么大太阳,今儿就阴着下起小雪。姑娘起来吃几口点心,差不多也要吃午饭了。” 居然都这么晚了? 那可真是睡得香。 绛紫抿嘴替她拿来熏笼上捂热的袄子,“别说主子,奴婢们睡得也一样香。到底回了家,跟外头不一样。早上公主过来,竟都还没起。公主仁厚,也心疼姑娘,便命锁了院子,不许人来打扰,可是叫大伙儿都睡了个好觉呢。” 成安公主也有这般体贴? 能得一仁厚评价,不错不错。 睡饱饱的少女娥眉轻挑,显然心情不错。 是以在梳洗之后,换了遮雪的斗篷,主动去前头见她爹了。 离别这么久,肯定有许多正事要讲。 过去一瞧,却见几个弟妹都在呢,连许云柯都在。 被许云桢抱着,众人在火盆边围了一圈,也不知在干什么。 只听成安公主说,“我就瞧瞧,瞧瞧怎么了?” 许观海道,“你这扒拉来扒拉去的,肯定好不了。” 许惜颜故意将脚步放重,丫鬟通传,“二姑娘来了。” 一众弟妹呼啦啦赶紧散开,露出她那对爹娘,竟是拿火钳扒拉着炭灰,二人回头间一时不慎,各沾点烟灰在脸上,一左一右,倒是对衬。 这…… 这还真是童心未泯啊。 看女儿眼神一凝,额角轻跳,夫妻俩不由得面面相觑,俱都吃了一惊,又同时伸手,“瞧你的脸!” 好吧,都别说了,赶紧进屋洗脸去。 许惜颜淡淡一挑眉。 许云柳赶紧回话,“二姐姐,是,是我们淘气,想烤栗子,才……” “这不是二姐姐喜欢吃烤栗子么? 又不爱外头加了糖的,偏咱们府里没做这个,公主嫡母想起来,咱们才想帮着试试的。二姐姐,你睡得可好?今儿我们不是故意不上学,是我们一早想来看你,给公主嫡母留下的。” 许云梨虽神色还有些怯怯,但显然,又恢复了她素日好出风头的本性。只如今再不敢与嫡姐争锋,满是讨好之意。 看来这半年,教养颇有成效。 许惜颜轻轻颔首,“谢你关心。你也大了,大家都长高不少啊。” 这倒是。 兄弟姐妹几个彼此看看,都笑了起来。然后俱看着许云桢,“尤其四哥,如今竟比姐姐还高了。” 许云桢略赧颜,他也只比许惜颜小一岁,男孩子长得快,半年前还差许惜颜一点点,如今却比她高出快半个头了。 “个子长了,功课有没有长进,也拿出来给你们长姐瞧瞧啊。” 许观海到底不比女子,还要涂脂抹粉。快快收拾好了,手上水还没全擦干,就赶紧出来了。 眼看几个弟妹都是头皮一紧的模样,许惜颜先睨着她爹,岔开话题,“父亲也长了年岁,怎还如此胡闹?要吃栗子交下人弄就是。” “那下人做的,跟咱们自己做的能一样么?”许观海还想人去扒拉那个栗子,“去剥一个试试,看熟了没?估计也差不多了。” 许惜颜看都不看,就告诉他,“没熟。若熟了,我替父亲做一件事。” 许观海顺口道,“那要是没熟,我也替你做一件事。赶紧的,剥开看看!” “开什么,开什么?”成安公主也慌慌张张,收拾好了跑出来。听说在赌栗子熟没熟,她也要加码。 “熟了我送阿颜一件礼物,没熟我送两件!” 那您不如直接送礼就完了,还找什么借口啊? 可这种娘,真是羡慕不来的。 许云梨虽然眼巴巴的看着,到底没敢出声。 很快栗子剥开,没熟。 生得很。 成安公主兴高采烈的可以去准备两件礼物了,许观海也不含糊。 “要我做什么,阿颜你说吧。” 这个不急,回头再说。 许惜颜方才替弟妹谢绝了来自亲爹的考核,这会子却是布置起功课来。 “既今儿不上学,那你们一人写几个福字吧。若能写对联的,也作一两副,回头年下,总可以挂一挂。” 哎,这是好事。 瞧着这些,也能看出各人这半年来的用功程度了。 许观海说,“你们要写得好,就贴外头。要写不好,就贴自个儿屋。这大过年人来人往的,亲戚朋友要问起来,谁能露脸不露脸,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成安公主习惯性拆台,“你也别这么说啊,要写不好,贴我公主府去,横竖大把的地方。” 看一眼女儿,她又赶紧道,“不过你们也要认真写。要不认真,那是不行的。” 这还象句话。 连最小的许云树也高高挽着袖子,跑去写大字了。 眼看一群哥哥姐姐都跑了,只有许云柯被放在炕上。小肉团子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懵了,张着小嘴茫然四顾。 许惜颜还说让丫鬟抱一边玩去,许樵来了。 “哥哥呀!” 许云柯眼睛一亮,顿时伸出双手,小奶音别提多甜了。 他跟这个亲哥相处最久,最爱他了。 许樵进屋跟叔叔婶婶,还有二妹妹都行了礼,就把小弟弟抱起来了。 “姨娘拜托妹妹再照顾几日,小弟弟我先带回去了。” 第198章 懂事(二) 这下子,连成安公主这么一贯不操心的人,都忍不住上下打量许樵一眼。 “你能照顾得好他?万一有个什么,你就浑身十八张嘴,都说不清了。” 她是不聪明,却又不傻。 宫里女人争宠的戏码,打小见得多了。但象尹二奶奶那般泼油毁容的手段,也算是狠毒的。 人人皆知尹二奶奶如今看鸣翠母子,犹如眼中钉一般。许樵还要把小弟接回去,不是给自己找事么? 可许樵文雅一笑,“多谢婶婶关心,我能照顾得好弟弟。本来昨儿就有这心思,只我也才回来,屋里乱糟糟的。这不趁着一早收拾好了,就赶来接他了?二妹妹,谢谢你啊。小七,跟哥哥走勒!” 许云柯嗷嗷叫着,欢天喜地扒着他的脖子,高高兴兴跟人走了。 许观海略迟疑,“这事,你二伯知不知道啊?” 许惜颜却眸光微垂,极是放心,“二哥哥,能照顾好七弟。” 跟她出门一趟,许樵可不是从前家里那位娇生惯养的二少爷了。 他敢做出这样决定,就敢负这样责任。 至于尹二奶奶,她敢下手么? 如今她要是敢碰许云柯一指头,头一个被千夫所指的,就是亲生儿子许樵。 她要是不想逼得独子跟她母子决裂,还得求神拜佛,让庶子千万别出事。 果然,听说许樵又把庶子抱回来了,尹二奶奶先是一喜,随即就恨恨的拍断了两根长长指甲。 而许樵那边,据说抱着小弟,把全院子的下人都叫来,当众发了狠话。 从今儿起,他就跟小弟,同吃同喝,同睡一张床。 要是弟弟有半点磕着碰着伤着,谁都别跟他说多少年的主仆情份。也不必求情告饶,连同一家子,统统赶出去。 有谁狗胆包天的,尽管来试! 这么一来,许云柯在家中的地位,彻底稳了。 有个这么肯护着他的嫡兄,下人们怎么都不敢动他分毫了。 许润去跟许太夫人请安的时候,老太太也听说了,微笑着看他一眼,“你倒是会生儿子。” 其实老太太本就没什么大事,就是受了气,兼惊吓一场,昨儿才说不出话来。吃了药安安稳稳睡上一觉,今儿就好多了。 许润略欣慰,“出门一趟,懂事多了。也是跟着二丫头,长进了。” 他将鸣翠母子托付给许惜颜,那是没法子的事。 总不好大过年的,闹得家宅不宁。 但许樵肯把弟弟接回来,就是他与尹氏母子之间的事了。 既逼得尹氏不能下手,护住了弟弟,对外也可以说他们一家还是兄友弟恭,并没有兄弟阋墙。 不仅于他自己,于许润,于整个许家,都是有利的。 可叹尹二奶奶就看不明白这一点。 或许也是这些年许家太过宽容,让她有些迷失了。 但如今儿女都这么大了,许家也不可能故意去矬磨这个媳妇。所以许太夫人反而劝许润,回头再与尹氏好生说说,尽量一家和睦。 “再有一事,就是趁你在家,把两个孩子的亲事订下来吧。不用管松哥儿,你先把人家订下来。回头成亲,还是让松哥儿先就好了。尤其桐丫头,她姑娘家不比儿子。媳妇接得不好,还可以慢慢教。姑娘嫁不好,可是坑她一辈子。她又不比二丫头刚强,真遇着心思不正的,那就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肚里咽了。” 许润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故此不打算让她远嫁,就在京城择个知根知底的人家。哪怕门第没那么出挑,人好就够了。” 许太夫人连连点头。 从前小时只觉许惜颜性子冷清,不讨喜。 但如今渐大,一群孙儿孙女当中,全家大概最不担心的,就是她了。 她从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 亲爹亲娘吵到她睡觉,都要甩脸子,发脾气。 日后嫁人谁敢待她不好,她定会找足了理由,把人家掐得死死的。再包袱款款,带上嫁妆回娘家。还极有可能,要坑上夫家一笔。 程度如何,就看她心情了。 所以许惜颜高嫁低嫁无所谓,全凭她高兴。 但许桐不行。 小时看她还好,但如今看来,却是行事太周全,太顾及别人想法了。 若嫁得太远,或是门第太高,许家日后使不上力,以她胳膊折了袖里藏,报喜不报忧的个性,怕是要吃大亏的。 说着许太夫人又想起许汶来,“要说你娘也是个会生的,你大姐多伶俐泼辣的一个人呀,二丫头就更不必说了。就她底下两个妹妹,瞧着也不是没心眼的,怎么反大丫头这般让人操心?她要是肯象她娘,也好呀。” 这…… 许润也没法说了。 女儿骨子里的正直与善良,其实更象他。 但他好歹是个男人,小事吃点亏,大事不糊涂就好了。 但许桐偏偏是个女儿家,一辈子要在内宅讨生活的。 她要能活得自私一点,长辈们反倒安心。 可许桐显然做不到。 所以许润觉得,回头还是多替女儿留些心,尽快定下好人家吧。 许太夫人感慨几句,也岔开了话题。 “长津怎么还没来,五房那边不会出事了吧?” 许长津素来是个懂事的。 昨儿许润柏二太太一行回府,他早知道这事,本该来接的,怎地不见人? 回头许家得了嘉奖,更该前来道喜,帮着应酬,偏也没来。 老太太今儿醒来还问过一句,都说没见着那边四爷,她就有些担心了。 也怕梅二奶奶跟尹二奶奶一般,又作起什么夭蛾子,给人添堵。 许润正说打发人去瞧瞧,二房那边的三爷许泓,着急忙慌的赶来了。 许太夫人心口一紧,“可是五房又出了事?难道又遭贼了?” 许泓意识到失态,赶紧拍拍面颊,收敛神色,“老太太别怕别怕,没贼,是五房老大和老三回来。” 这回连许润都愣了,“那边老大不是在做官么?怎么悄没声息的就回来了?” 怕是出事了吧? 确实出事了。 但具体情形许泓也不知。 只知昨儿许长津本要过来时,五房突然接到消息。 说是老大一家回来了,陷在某处雪里,还有病重的,急等着家里人去救。许长津一听,就赶紧召集家丁,赶去接人了。 怕坏了长房的好兴致,特意让梅二奶奶今儿过来再说。 第199章 哥嫂(一) 谁知梅二奶奶是个不成器的,遇到这么点事就沉不住气。 今早出门时晕头转向,上车前在雪地里跌了一跤,伤着了尾巴骨,还得乱烘烘的请大夫,又打发人来二房求助。 结果二房许淳和余大奶奶赶过去一看,就听说老三一家也回来了,也要家里去接。 他们怕老太太醒来担心,才叫许泓先来报个信儿。 许太夫人松了口气,却又生气又担心,“依我说,五房除了早死的老二,还有老四,真心没一个着调的!哥不象哥,嫂不象嫂,一撒手走这么多年都不闻不问的。如今有事,倒想着回来了。呵,只怕老大那官儿,是没了吧?否则怎么回来也不敢吱声?老三那儿,想来也没好事。算了算了,我不生这个气了,先把人平安接回来再说。” 许润忙劝祖母宽心,带着许泓去跟许遂说了一声,就想跟去打听。 可许遂把他叫住了。 “既已去了这么多人,你就别去了。家里这还一大摊子事,等着你呢。横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打不打听都一样。” 何必把人情浪费在这些地方? 他倒是叫许泓去找邹大太太,先拉些粮食炭火过去。 这两大家子人回来,吃喝取暖皆是省不了的。至于其他,慢慢再说吧。 许泓忙道不必,“原我们接到信儿,大嫂子就叫二嫂子去采买了。那边家里还有一些,够应急的。” 许遂却是瞟他一眼,许润更明白事理,忙道,“你们采买是你们的,这是族长大伯给的。一家人,本该相互帮扶。和睦!” 他前面说半天,许泓还一头雾水。最后和睦二字,秒懂。 许家女眷才刚得了皇上嘉奖,男丁之间也要团结友爱啊。不管许太夫人多讨厌那两个,不也要平安把人接回来么? 就算做给人看,也得把这个面子圆过来。 许泓便去找邹大太太领了粮食炭火,加上二房采买的,直忙到天色擦黑,才拉着几大车子,浩浩荡荡送到五房去了。 满头大汗的一进门,就遇到五房的三爷了。 “你,你你,三哥你怎么胖成这样?” 印象中,当年还是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或者说许家子弟基本都保持了这一款,如今怎么胖成了个球了? 五官都走形了。 要不是在许家遇到,真不敢认了。 五房三爷许长汀,原本还有几分不好意思。可给许泓这么一说,顿时不悦起来。 “怎么说话的,还知道我是你哥啊。这大老远的,你们也不来接,象话吗?” 许泓一听不干了,“那你也没早些送信回来呀。且家里忙得脚不沾地的,还不是打发我送了这些炭火粮食来?” 许长汀脸上这才有了几分笑意,“知道知道,我都听说了。皇上刚给了咱家赏赐,东西呢?你嫂子侄子们还等着呢。” 这话可真有意思。 他忙活一身汗,眼瞎瞧不见么?连句辛苦都不问,就知道讨东西。 许泓冷笑起来,“咱们不是早分家了吗?皇上赏的,只有大房二房,又不是许氏全族。要人人都想要,得多大的脸呢!” “你这话怎么说的?是不是看我这些年没中,瞧不起人哪?说得好象谁比谁高贵似的!” 许泓再好脾气也忍不住了,他原本也不是那么好脾气。 “三哥就不爱听,我也得说。虽当初一般庶出,偏我们这房有运道,过继了正房,我们就是高贵些。皇上都赏赐的嫡出,怎就不高贵?” 许长汀黑了脸,还想再吵,许泓不跟他闹了。 “三哥头天回来,想必车马劳顿,您好生歇着吧。我先回去了,改日等大哥回来,兄弟们再一起聚聚。这里头的东西,是我们大房二房送你和大哥的,一人一半。劳驾三哥,自收拾着吧。” 他忿忿然回了家,嗓子渴得都快冒烟了,却见家里黑灯瞎火,小杜氏竟然不在。茶壶冰冷,连口水都没有,要不是顾及家里有喜事,气得他都想砸壶骂人了。 “人呢?都死哪里去了?” “哎哎,爷怎么回来了?” 小杜氏慌慌张张从院外进门,瞧那身衣裳,显然是出过门了。 还不是平时里的张扬富贵,特别低调朴素。 许泓顿时疑心大起,“你干什么去了?穿得这般鬼鬼祟祟。” 小杜氏越见慌乱,眼神乱飞,“哎呀呀,这这这,这不是我娘家有点事嘛,娘叫我回去看看。我想着你素日总叫我别那么招摇,就换了身素的,结果又惹得你说。” 一听说是那个糟心的外家,杜家有事,许泓连打听的心思都没有了。 “算了算了,还不赶紧给我弄口吃的?水都没一口!” 小杜氏赶紧答应着去了。 好在她平日虽然缺点多多,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干起家事倒是利索。 很快就给许泓提了热水泡茶洗脸,又张罗了一桌子他爱吃的饭菜。许泓吃饱喝足,总算有精神去见哥嫂了。 许淳两口子显然也是才用过饭,二人俱是一脸疲惫,正听卢二奶奶在那里抱怨。 “三爷来得正好,我才说呢。那边五房的事,咱们以后竟少插些手,只怕还落得清静。才你不是送了粮食柴炭过去么?我又担心他们才回来,晚上吃不好,赶着叫厨房烧菜炖汤,精精致致做了一桌子叫人过去,结果反倒被嫌弃上了。说大老远的回来,连个席面也不叫,就给这个,是打发穷亲戚呢。可把我气得不轻,早知道我操这些心干嘛?” 许泓深有同感,“还是老太太说得对,那五房如今除了老四,竟没一个能看的。哥哥不象哥哥……” 他还想再抱怨,余大奶奶开口了,“长辈气头上的话,在自家说说也就罢了,可不好传到外头去。” 到底都姓许,五房名声臭了,于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且还给许太夫人结仇。 许泓忙收口道,“我省得的,回头再不会了。” 余大奶奶方叹了口气,“我只担心,老四以后日子要难过了。” 第200章 哥嫂(二) 许泓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卢二奶奶给他解释。 原来许长汀的岳父死了,大舅子接掌家业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妹妹妹夫一家子给赶了出来。 许长汀的媳妇,涂三奶奶倒是个老实人,抹着眼泪,跟余大奶奶说了实话。 这些年,因岳父看重,许长汀在涂家打着读书的幌子,成日里养尊处优,一应吃穿住用皆是上等。却不知心思用到哪儿去了,人倒是越长越胖。 几个大小舅子早有意见了。 说他既要读书,能不能顺便教授一下几个外甥? 谁知许长汀又自私得很,半点不肯。 闹得关系极差,也就是看在涂老爷子的份上,兄弟们没吭声而已。 如今等到老爷子过世,谁愿意白养他们这一家子闲人? 便把他们赶了。 许淳都忍不住吐了个槽,“按说老三在岳家这么多年,就算要走,横竖给老人家守过七七再走,才算礼数。如今却是只过头七,还没下葬就赶着回京了。弟妹也是不懂事,还是亲爹呢,就不知道拦着?” 余大奶奶没好气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家里男人不争气,弟妹拦得住么?她倒是拉着我哭了半宿,可又有什么用?亲爹在时,且立不起来。如今亲爹没了,往后跟老三这日子,还有得官司打呢!” 一时人人俱是摇头。 许淳最后没话找话,圆了个场,“只盼老大回来,能当好这个家吧。” 呵! 余大奶奶当即冷笑,“我只盼着他别变本加厉才好。” 许淳本想说,你怎么不盼着人家好? 可想想五房老大,那许长浔若是个肯管事的,当年至于走得这么干脆么? 他也不敢说了,只等着见人就是。 然后直等了三日,方见到去接人的二弟许洛回来。 进门身上雪还来不及拍,头一句就是赶紧叫人去找许观海,要请太医。 卢二奶奶都吓着了,“大爷那边真出事了?是谁不好?” 许洛一脸晦气,“大爷一家都好着呢。是四弟给累病了,高热不退。那孙太医不是跟三弟有交情么?上回我听人说,他家着实好脉息。有家原本请了旁的大夫,吃了好几副药,烧总不退,他家一副药就退了。也不拘是孙太医了,孙家能随意来个人就行。老四明年还要下场呢,这大年下的事情又多,就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哥哥,他还真不能倒下。咳咳,赶紧的,快请人。!” 卢二奶奶听他咳嗽,还有些鼻塞沙哑,忙叫他在屋歇着,自己亲自过去请人了。 可许洛也闲不下来,得赶紧找哥嫂说事去。 卢二奶奶来了大房,偏许观海不在,成安公主也不在。 成安公主这回倒是在许家又小住了几日,跟女儿团圆,也日日去给许太夫人请安侍疾。 当然,这也是女儿说的。 昨儿还特意打发人,请王院正来看过,确认许太夫人无事。怕住太久给许家添麻烦,她才回府了。 听说如今又要请太医,管事妈妈指便点她,赶紧去找许惜颜。 “二姑娘去给老太太请安了,说不好一会儿也要去公主府。您要不快着些,回头还不知几位主子几时回来呢。” 卢二奶奶赶紧去了。 恰好撞见许惜颜从许太夫人这里出来,瞧那身衣裳行头,还穿着大毛斗篷,确是要出门的。 她来不及寒喧,赶紧就把事情说了。 许惜颜转头吩咐琥珀,“叫你哥哥再去套辆车,随我去请人。” 琥珀跑着去了。 卢二奶奶愣了,“你亲自去?” 这是不是也太给面子了? 许惜颜还没答话,偏屋里老太太听到动静,不放心的问,“是五房那里又出什么事了?” 许惜颜索性进屋直言,“是有些不好,所以我打算过去看看。” 许太夫人二话不说,“那我叫个人,跟你去。” 打着她的旗号,省得许惜颜得罪人。 可少女明眸端正,“不必。区区小事,还要老太太操心,就是儿孙不孝了。” 卢二奶奶再看着她,只觉半年不见,这丫头不仅身量见高,模样渐长,浑身气势也更盛往日。 这话一出口,连许太夫人都愣了一愣,随即笑得欣慰,“好,那我就不操心,都交给你了。” 卢二奶奶忙道,“那我换身衣裳,也跟去看看。” 到底五房是二房分出去的人,总不好让许惜颜一个隔房晚辈出力,她们在那儿袖手旁观。 这倒可以。 许惜颜便略等了等。 许太夫人见无外人,方叹了口气,“老四啊,也要快些娶个媳妇了。” 否则成日被哥嫂琐事缠着,他哪里有空读书? 既是要娶,还得娶个泼辣媳妇,方撑得起小两口的家门。 她身边的陈妈妈,觑着许惜颜,赔笑道,“之前老奴倒听了一嘴,仿佛说四爷有意思和尉迟家的表姑娘结亲呢。” 这事许惜颜还当真不知道。 她才回来,自家都一大堆事没梳理清楚,哪里还有空打听尉迟府里的事? 但陈妈妈的寡妇儿媳,陈二媳妇正是在许长津处当差。 其实她是不太看好这门亲事的,私下便跟婆婆说过,让她有空在老太太跟前提一嘴。 陈妈妈一直没找着机会,可巧今儿老太太自己提起这个话头,许惜颜又在,她便说了。 许太夫人也是头回听说,略懵。 什么表姑娘? “那倒也是个好姑娘,挺不容易的。” 陈妈妈略介绍了下杨荔枝,倒是没有抹黑,不偏不倚,还着实夸奖了几句。 可许太夫人听了,和许惜颜对视一眼,二人皆沉默了。 正好下人回报,说马车已经套好,许太夫人便道,“你先去瞧瞧吧。” 许惜颜告辞。 出门时,卢二奶奶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但令人意外的是,一向不管事的小杜氏竟然也跟来了。 瞧见许惜颜,还颇有讨好之色。 “二姑娘,我,我也想跟去帮帮忙来着。” 许惜颜轻轻颔首,“三婶有心。” 先上车了。 是成安公主替她从宫中要的新马车,金漆朱顶,饰以翟鸟彩绘,光华耀目,一派富贵气象。 第201章 探病(一) 因宫中的小马驹儿还没生呢,成安公主从自家马厩里,特特挑了一对威武雄壮的白色骏马暂时给女儿用着。 那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在冬日暖阳下,熠熠生辉,十分俊逸。 小杜氏羡慕不已,悄声问卢二奶奶,“这样好车,我是没那福份,你不上去坐一下?” 要能捎上她,当然最好不过。 卢二奶奶瞪她一眼,“那是有品级的命妇才能坐的。其他人,少做梦了。” 小杜氏暗吐舌头,不吱声了。 只心里那点小小心思,却是格外又茁壮了一分。 时候不长,到了孙太医家门口。 因已提前打发家丁报信,孙家早有人等着了。 只没想到,却是孙太医之父,孙老爷子亲自来了。 带着个十六七岁,眉目清秀的少年,给提着药箱。 看许惜颜要下车见礼,老爷子连忙过来拦着。 “郡主万万不可,咱们这就去吧。正好家里几个孩子都出去了,要是不嫌弃老朽无用,咱们这就去走走。” 自然不会嫌弃。 老爷子从前也是太医,不过是年纪大了,腿脚不好,难以在宫中当值。才在儿子接班之后,便回家退养了。 许惜颜虽没下车,还是见了个礼,又命人好好把老爷子扶上马车,这才出发。 时候不长,到了。 这北城许府,许惜颜还是第一次来。 知道不比自家老宅,周边环境显然嘈杂许多,且喜巷子里还算干净。 琥珀跟她介绍,这顶前头的三家,便是许家五房了。 当年分家,右边大些的宅院,给了人口更多的大哥三哥。 左边这边小些的,便给了孤儿寡母的梅二奶奶,和小四弟许长津。 半年前许惜颜请了长辈,替许长津主持分家。他便搬到门口分给自己的小院,也好看守门户。 但梅二奶奶那边,也有后门和侧门临着街面,倒不一定要从这个门出入。 这会子她们进来,就见街那头,先过去一辆马车,拉着几只大木桶,停在那儿问,“可是许四爷家?” 左边还没人应答,右边大爷三爷那边,倒是即刻出来人了。 “什么事?” “小的是奉命给许四爷送酒来的。他之前的葡萄酒酿好了,都在这儿呢。另多出来几桶,是我家主子自酿的米酒果酒,请四爷尝尝,也不必还礼了。实在客气,来年种了好粮食好果子,还些我们就是。” 右边那家丁一听,才要伸手指向对面,胖胖的许长汀出来了。鼻孔朝天,一副大老爷模样。 “既如此,便把酒都拉进来吧。我先尝尝,是个什么味儿。” 谁知隔壁也出来人了。 拄着个拐棍,摆出几分病态,还有几分官威,正是五房大爷许长浔。 “胡闹!四弟这小小年纪,也不知结交了些什么人,竟学人酿起酒来。万一犯禁,岂不连累全家?快搬进来收着,仔细招了人的眼。” 许长汀嗤笑,“大哥,您少在这儿吓唬人了。那朝廷禁酒禁的是粮食,哪有果子葡萄?怪不得你这官儿当不下去,敢情这朝廷律法,还没我一个秀才知道得多。” 许长浔给噎得冷笑,“三弟这些年科举没长进,嘴皮子倒是利索不少。你把酒搬进去,不就是想独占么?搁我这儿,好歹还能分得公允些。” “拉倒吧!大哥的公允,就是你先占一半。” “那不是天经地义么?我是长子,自然该多占些。倒是你,大房送来的粮食柴炭,你凭什么多拿多占?我还没跟你算这个账呢!” “我先回来,家里人口又多,自然要用度要大些。” 他二人正吵着,右边门终于开了。 陈禄扶了他娘,陈二媳妇一脸病容的走了出来,气息奄奄道,“大爷三爷,行行好吧……这酒,这酒是我们四爷……都,都收了订金,要给人送货的……真不能分,不能分啊……” 这下子,许长浔许长汀倒是一致对外起来。 “哪来的下人?要你多嘴,不看你病歪歪的模样,爷先打你板子,治治你的规矩。滚!” “好好的读书人家,竟行那商贾之事,我看老四,确实是需要好生管教了。” “把酒拉我屋里去。” “拉我屋里去才对!” 二人拉拉扯扯,争得脸红脖子粗。 忽地叭地一道响鞭,在半空中响起。 二人一愣。 就见前方过来一辆华贵马车,马儿高大神骏,缓缓上前。 二人皆是一愣,不觉松了手,略有些退缩。 车帘掀开,戴着斗篷的少女,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冰冷双眸。 “二位伯父回京,一不忙着祭祀先祖,二不忙着拜见长辈,倒是为了几桶分家弟弟的酒,在巷子口吵闹不休。当真是好规矩,好教养!” 少女的声音,清清冽冽,“听说之前二位伯父,还在为皇上赏赐许家女眷,却没给你们不服。如今看来,二位婶婶确有失职。人都说,妻贤夫祸少。二位伯父闯祸,自然是婶婶们没有及时劝阻的错,可是也不是?” 许长浔和许长汀,被刺得站不住,简直想挖坑钻进地缝里去。 这般姿色绝艳,又这般凌厉狠辣,还口称伯父,高头骏马,华车美服,纵然多年不见,几乎都不认识了,想来也只有一人。 京城第一泼妇,成安公主的女儿。 许家的升平郡主,许惜颜呗。 没想到这丫头念了几本书,口齿犀利,竟比成安公主还难对付! 要想反驳,可怎么反驳? 许惜颜一来就占着大义了。 他们二人因回来得不甚光彩,回了家,都借口“风尘仆仆,身体有疾”,暂时没去拜见长辈,更没祭祀家庙。 若没撞破还好,如今给许惜颜撞破,兄弟俩在家门口拉拉扯扯,都快大打出手了,能说是有疾,还能不去拜见长辈? 想在许惜颜面前抖威风,他们有这个资格么? 一个行为不端,几乎可以说是不孝的隔房长辈,如何得晚辈敬重? 且许惜颜的身份,还格外尊贵。 完全惹不起! 许长浔到底当了几年官,知道利害,当下呐呐道,“正打算去给老太太请安呢,我这,这就去更衣。” 许长汀眼见不妙,也干巴巴的道,“我我也是,正想去呢。” 如此甚好。 快滚! 第202章 探病(二) 许惜颜睬都懒得睬他们两个,只跟那送酒的车夫道,“把酒卸下。回去跟皇孙殿下说一声抱歉,让他看笑话了。” 什么? 正拔脚开溜的许长浔许长汀兄弟俩,再一次愣住了。 二人齐齐扭头,回望那车夫的震惊神态,倒是如出一辙的相似。 还以为是许长津结识的什么三教九流呢,竟是皇孙殿下? 对啊,宫里不是有个“种田皇子”么? 老四什么时候跟他搭上的线? 要早知道是皇孙殿下送来的,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抢啊。 回头这话传到皇家,甚至皇上耳朵里,会怎么想? 兄弟二人反应过来,那脸色青青绿绿,没法看了。 车夫却颇为伶俐,“郡主客气。我们殿下除了田里的事,别的素来也不大关心。” 意思就算回报了主子,也不会外传。 许惜颜点头,许长浔两兄弟才算略安心些。 赶紧快步进屋,吆喝着全家换衣裳,去给许太夫人请安了。 陈二媳妇见总算保住自家酒水,一口气松下来,才想给许惜颜道谢,身形一晃,险些晕了过去。 陈禄扶着他娘,吓得脸都白了。 好在一个少年手快,拿着银针,就先给陈二媳妇扎了一针,顺手把了个脉。 “祖父,她这也是得了重风寒,烧还没发出来呢。” 孙老太医道,“赶紧送回屋里去,一起顺手看看,这也是个忠仆啊。” 要不也不会病成这样,还撑着起来替主子说话。 许惜颜忙道不敢,“能劳烦哥儿给她瞧瞧,已是福分了。” 一个下人,哪敢劳动太医看病? 就算孙老太医不介意,传出去也该说许家轻狂了。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忸怩道,“我学艺未精,还未出师呢。” 许惜颜淡然,“那更要多加练习,一会儿就拜托你了。” 这话大夫都爱听。 都说老大夫治得好,可哪个老大夫不是经年累月的病人堆积出来的? 不给年轻人机会,如何长进? 孙老太医一笑,“郡主信你,你就去尽力一试。” 许惜颜伸手一请,他跟着进屋了。 只许惜颜一个未婚女子,不好进小叔叔的内室。卢二奶奶便拉着小杜氏,陪着孙老太医进去。 可小杜氏有点不想进去,目光躲闪的偷瞧着许惜颜,却又不吱声。 少女垂眸,装作不知。 小杜氏拿不定主意,越发不敢开口,只得进去了。 屋里,许长津确实病得厉害。 浑身滚烫,跟煮熟的大虾似的,人事不省。 好在这病瞧着虽来势汹汹,但及早治疗,倒也不至于要人性命。 孙老太医把了脉,心中有了数。 而屋外,梅二奶奶终于姗姗来迟。 一个屋檐下住着,许长津病成这样,她都不闻不问。平日为人,可想而知。 许惜颜压根就不想搭理,只坐着喝茶。 梅二奶奶讪讪的搭了几句话,有些没意思的进屋去瞧。 小杜氏趁机偷溜出来,磨蹭到许惜颜身边,欲言又止。 偏少女就是不吭声。 小杜氏正无法,偏孙老太医出来了。 跟许惜颜说了症候,横竖大夫家里都有药,回头一并抓了再给许家送来。 只他再看一眼许惜颜,也是欲言又止。 许惜颜这回却是爽快异常,“老爷子看出什么,尽管说吧。都是自家人,无妨。” 孙老太医这才说了,“我看这位小爷年少时,是否失于调养?身子还是太单薄了些。他近来应该知道注意了,但还是底子虚,只怕要加些药膳补补。否则将来成家立室,就知道不妥了。” 因许惜颜是个小姑娘,老爷子还是没好意思直说。 这样下去,将来恐怕影响夫妻之事,严重一点还会影响子嗣啊。 但在大户人家把出这般脉象,着实有些稀奇。 又不是有弱症,又不象穷苦人家那般吃不起喝不起。 好好一个少爷,怎么过成这样?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眸子,一下就冷了。 卢二奶奶会过意来,气得顿时瞪了梅二奶奶一眼,也不好当着外人骂她,忙不迭的道歉。 “全是我们这些兄嫂粗心,他打小没了爹娘,竟是忽略了。请老爷子也给开个方子吧,等他回头好了,再慢慢进补。” 嗯。 孙老太医看她们听懂了,便道,“等他回头好了,到我府上来一趟,我再细细给他瞧过。这烧退之前,就喝些米汤。要是胃口好,也不妨给些肉粥,不必太过清淡。若是有些牛奶羊奶,就更好了。” 这也是身体底子太薄,经不起折腾。 卢二奶奶听得又窝火又心疼。 她就不说自己亲儿子,就庶出的许云榉,上月也是风寒,大夫都一个劲儿的交待,不能给肉吃,只能喝米汤,得清清肠火。 可许长津多大了? 竟比个十来岁的孩子都不如,可见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 也幸好如今查出来了,要回头给许长津娶了妻,才发现毛病,可坑死人了! 许惜颜忽地说,“去把枫哥哥请来,也请老爷子帮忙看看吧。” 呃…… 梅二奶奶原本心虚着想溜,此刻都愣了。 这不是给许长津看病么,怎么要叫她儿子? 还是卢二奶奶反应过来,怒瞪了梅氏一眼,“还不快去叫人!” 拉着她出门,就低低跟她说了。 梅二奶奶一听,吓得花容失色,几乎是连滚带爬,把儿子拉来了。送进来时,已然要哭了,“大夫……” 卢二奶奶又赶紧把她拉出去了。 许枫一头雾水,明显有些受惊,许惜颜淡然道。 “无妨,就是给哥哥把个平安脉而已。只婶婶胆子小,竟吓着了。” 许枫一下松了口气,“我娘就是这般,见着风就是雨的。我能有什么事?” 说着话,他挺大方的坐下,把手腕伸过去了,“看吧!早看完省得我娘啰嗦。” “哥儿是个豪爽的。” 孙老太医一笑,也给他把了脉。也果然点头笑着说他无事,叫许枫回去了。 然后梅二奶奶进来,老太医这才神色凝重,“许是老夫年纪大了,要不府上再找几个大夫看看?我怎么瞧着,令郎的情况,似乎比他叔叔,还严重些?” 第203章 探病(三) 梅二奶奶一听,几乎晕厥过去。 卢二奶奶没心思理她,急急追问,“真有这么不好?” 孙老太医看一眼许惜颜,横竖皇家孩子都早熟,她肯定也懂,苦笑道,“哥儿都这么大了,还没有过那事,府上怎不早些给他瞧瞧?” 卢二奶奶也有儿子的人,秒懂。 孙老太医说的是,梦遗。 男孩子一般到十多岁,开始发育,就会有这种事了。 卢二奶奶大家子出身,自然是懂的。她儿子许椿早几年就有了,也跟儿子私下说过,提点他要把心思用到正道上,爱惜身子,万不可被坏女人勾引了去。 但如今说起,梅二奶奶却是一脸茫然,显然压根就没留意。 孙老太医再看一眼许惜颜,见少女神色不变,很是镇定,反而有几分欣赏,顺便做了个科普。 “要说有人也会晚些,就跟女子癸水一般,有人十一二,有人十五六,也有些穷苦人家的姑娘,拖到年近二十才来,并不稀奇。” 梅二奶奶才自提起一线希望,孙老太医又道,“可令郎显然不是这个情况。冒昧问一句,他是否平日有些挑食,然后奶奶还给他喝过参汤等补品?” 梅二奶奶红了眼,都顾不得暴露多年秘辛,急道,“那不都是好东西么?男人吃参,最补不过了。” 孙老太医惋惜的看着她,“你这就是被人误了。参是好药,却不能乱吃,尤其这般没长成的孩子。便如拔苗助长,最是害人不过。少年人最好的补品,便是饮食有度,强身健体。象这般给孩子乱补,他将来于子嗣上,可就艰难了。” 梅二奶奶闻言,如遭雷击,腿软得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却没有任何人心疼怜惜,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 活该! 她为了省钱,这些年表面上跟许长津同桌吃饭,倒也不曾苛刻。 但私底下也怕影响儿子,故此总会炖些补品,私下塞给他吃。 却不知见药三分毒,补药用得不好,便是毒药。 许长津没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补品,说白了只是单薄些。日后成了亲,咳咳,顶多有些腰酸肾虚。从如今开始补养,也能调理过来。 但许枫的问题就有些大了。 就算能调理过来,只怕他将来在子嗣上,也要淡薄许多。 也亏得今儿许惜颜突然想起,把他叫来看看,这个年纪还能调一调。若是再过两年,只怕华陀在世,也救不了了。 方才孙老太医刻意不说,也是怕给许枫留下心理阴影。 因为这种事,心理因素也很重要,不知情反而是最好的。 梅二奶奶哭都哭不出来了。 也压根没人听她哭,许惜颜反而是最冷静的一个。 “那我枫哥哥的事情,也一并拜托府上了。该怎么治就怎么治,至于能治到什么程度,皆是命数。” 孙老太医在宫中这么多年,若无十分把握,断不敢轻易说这种话。 他既敢说,许枫再找多少大夫也一样,搞不好还弄得人尽皆知,以后再难说亲。 倒不如就拜托孙家了。 但孙老太医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句,“要说起这内科病症,王院正倒是颇见专长。” 要不皇上这一把年纪,还生一堆孩子,他是功不可没的。 许惜颜不等梅氏开口,“那等我家回头请了人,再麻烦老爷子跟王院正商量定药方,您看可好?” 孙老太医道,“要是郡主信得过,此事就交由老夫安排如何?如非必要,也不用府上哥儿再去看过,省得他小孩子心思多,反倒坏事。” 这是好意。 少见一个人,也少一分暴露的风险。 直接拿许枫的脉案,去跟王院正讨论就行。 象皇上生病,都是一个太医把脉,其他太医看了脉案,就可以商量着开方了。 尤其象孙老太医和王院正这个级别,都已经很有经验。只要把症状找准,剩下无非是用药的问题。 许惜颜连忙道谢。 可梅二奶奶还不乐意,觉得能有院正大人再看一遍,岂不更加安稳? 好在卢二奶奶看出她的意思,提前打断了。 真若说了,岂不是不信人家? 不会说话就不会乱说,人家好心好意帮了忙,可不要瞎得罪人。 所以她连声道谢,还表示会让家里准备一份厚礼,回头感谢孙家。 可孙老太医志不在此,只望着许惜颜一笑,“日后只请郡主,还肯关照我家这些不成材的晚辈就是。” 他这话倒不是假的。 孙家因许惜颜结识卫绩,认了亲戚之后,他大孙子就去了尉迟圭的军中。上回来信,在大破渝州贼寇时,孙子也跟着立了一功,小升了一级。 虽还是位卑官小,可这才多长时间啊? 半年不到。 估摸着再跟大将军混个两三年,回京都能混到六七品了。 所以他来信,叫家里赶紧再送个兄弟过来。 不要怕在军中吃苦,趁着如今有仗打,好立功,苦几年还是能出人头地的。 且大将军私下跟他说了,回头也不一定就是军医官。 象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打小除了医书,也是正经读了四书五经的。回头瞧着哪里有空,就往军队文职里转。 要愿意转武职,也不是不行。 孙家原本欢喜,谁知又收到个好消息。 是留在京城的向家托人送来的,向守备因想向尉迟将军示好看齐,也愿意提供一个军医官的位置。 但孙家商量过后,觉得一个跟向家不熟,二若全是自家人去,未免有些吃相太急,恐遭同僚妒忌,便想将这机会推荐给王院正家。 正打算这几天找个机会请王院正来坐坐,这不正好又可以还许家一个人情么? 孙老太医在宫中多年,也不知见过多少贵人的起起落落。 直觉告诉他,交好许惜颜,准没错。 这边病看完了,那边他孙子也过来了。 他方才看过陈二媳妇了,也不止是陈二媳妇,她跟着许长津一起去接人的小儿子许福,也病得不轻。 鼻涕喷嚏一把一把的,根本不敢近主子跟前。 要不怎么之前萧越派人送酒,他们等这些时再出来? 真的是人手太不够了。 第204章 求医(一) 许长津去接大哥一家那日,是带上了身边所有青壮。因人手本来就少,连陈二媳妇这样的女仆都去了。 然后,集体风寒。 只剩下陈禄和一个老仆支应门户,还得照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的饭菜汤药。 就这般情况,梅二奶奶还怕过了病气,是半点手也不伸。 陈禄特意过来磕头,谢过几位主子和大夫,也恳请几位主子奶奶,能不能借几个人来搭把手? 实在是支应不来了。 他都一宿没合眼了,早上生火就把头发燎了一块。再熬下去,还不知道出什么事。 卢二奶奶真是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亏她们还把梅氏母子当自家人,瞧瞧她,竟连个邻居也不如。 略说她两句,梅二奶奶就泪眼婆娑,说什么“时气不好,一家子老的老,弱的弱,也怕过了病气”云云,如今更兼添了许枫之事,她还连声告饶,“好嫂子,你就饶了我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枫哥儿若不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你也死不了。 卢二奶奶忍着没骂,先把身边一个得力妈妈留下,说回头再送几个丫鬟小子过来。 许惜颜忽道,“年下事多,婶婶家里也忙,哪里抽得出空?我那儿倒有几个闲人,虽说年纪小些,到底也能帮衬得上。” 这倒是。 许惜颜到底是未嫁娇女,不必管家中俗事。不象卢二奶奶这般主妇,一到过年就恨不得一个人劈成八个使,少一个人就不知多生出许多事。回头这里短了,那里漏了,扯皮拉筋,又是一大堆。 所以卢二奶奶道了谢,也不跟她客气了。 当下要送孙老太医回去,许惜颜也还有事要办。 才要起身,小杜氏憋了一天,终于冲到许惜颜跟前,支支吾吾开了口。 “二,二姑娘……能不能麻烦你,让老太医也,也给我瞧瞧?” 这话说得,她脸都羞红了。 卢二奶奶有些不高兴。 孙老爷子又不是街面上的寻常大夫,人家来府上一次,能给许长津许枫瞧过,已是很给面子了。 小杜氏又没得个急症,要人人都来把平安脉,那人家还走不走得了了? 才想说她几句,小杜氏咬着嘴唇,却是快急出眼泪来了。 “我,我我我……我就是,就是想找个大夫看看。要实在不行……不行我就彻底死了这条心,该纳妾就纳一个吧……” 哎, 这话……竟是肯让许泓纳妾了? 少女抬起微微上挑的明眸,“三婶想清楚了?你过后要是反悔,我可不依。” 小杜氏略一犹豫,随即用力点了点头,略显丧气道,“我,我这些天想过了……就算我能生,回头他要真带个外室进来,象你二伯那般,我也是拦不住的……那还不如,就在我自己眼皮子底下呢。” 卢二奶奶一怔。 没想到鸣翠之事,竟还变相的刺激到她,终于懂事了。 小杜氏是真想通了。 曾经她也羡慕过尹二奶奶,许润一直很敬重她,没有妾室。就一两个通房丫鬟,还皆是她指定的。 但在鸣翠带着儿子回府,又获封孺人之后,她才突然发现,原来男人的想法,跟女人是不一样的。 她不是觉得许润错了。 甚至连她都觉得,许润一点没错。 生个庶子怎么了?开枝散叶不是好事么? 难道一定要为了妻子高兴,就把孩子扔了? 那样的男人,只怕也是要被女人唾弃,嫌他不够爷们的。 当然,尹二奶奶也不算有错。 给丈夫纳个通房,在自己不方便的日子伺候着他,不是大户人家很常见的事么? 那么这个事错在哪儿呢? 以小杜氏的脑子,是想不出来的。 但她看出来的,是男人对子嗣的重视。 鸣翠都三十好几了,又不是美貌过人,许润为什么要替她求个诰封? 还不是为了小儿子。 而许家人为什么要费心护着她们母子,不也是因为许云柯是许家血脉么? 所以小杜氏突然惊觉,要是自己再这么坚持,非等到四十。万一许泓忍不住,先养了外室怎么办? 又不是她熟知的女子,孩子也没有在她跟前养大,日后怎么可能跟她有感情,敬重她这个嫡母? 她又没有良好的家世,也没有丰厚的嫁妆,能嫁进许家,都是烧了高香,日后等到杜三太太过世,许家还有谁会真心护着她? 所以小杜氏彻底悟了。 让孙老太医看一回,真不能生,她也好彻底死心。 回头她就去给许泓挑个妾室,生了孩子,养在自己跟前,老来也好有个依靠。 故此,她是诚心诚意的恳请许惜颜。 “我,我知道我从前得罪过你……也没什么好东西能送你……可你能不能……” 看她都快跪下了,冷着脸的少女,没让她说下去,“过来吧。” 小杜氏满怀感激,跟她去见孙老太医了。 她就知道,虽然二姑娘表面冷冰冰的,但实则最肯管事。 许长津,许枫,皆是如此。 与其求那些笑容满面,实际各种推诿的,真还不如求她。 而且,小杜氏还抱着个万一,万一孙老太医给她治好了呢? 只可惜,这样的幸运太难得了。 孙老太医的诊治结果,跟她在京城看的那些名医差不多,她的体质本就属于难以受孕。 而且她早年很有些讳疾忌医,不肯好生调理,错过了最佳受孕的年龄。 如今年纪大了,就更难了。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除了吃药,还要辅以针灸调理。一年半载以后,或许会有好消息。 小杜氏一听,顿时灰了心。 “算了算了,不治了。” 许惜颜却道,“既有机会,为何不试?横竖不过一年半载,万一成了呢?” 小杜氏还是不大乐意。 “针炙,是要脱衣服的……” 好多妇人都是因此,就拒绝医治。就算她们同意,她们的丈夫也未必同意。 许惜颜看着旁边的少年,“那就请孙家小姐,给你施针吧。” 呃? 孙老太医都意外了。 他今儿儿孙全都不在家,又不想拂了许惜颜的面子,才让孙女穿了兄弟的衣裳,改扮而来。 要说十六七岁的少年,本就雌雄莫辨,怎么就给许惜颜认出来了? 第205章 求医(二) 少女明眸静静,“方才,老爷子在说起可以针灸时,府上小姐的眼睛亮了一下。可在婶婶拒绝后,她显然失望了。若是男子,必不至此。只有女子,才舍不得这样的机会吧?” 孙老太医大为惊叹,“郡主真是好眼力!我这孙女,若论起行医天分,真不在她几个兄弟之下,且最是勤奋,肯下苦功。甚至为此不愿早早说亲,想留在家里多学两年。偏偏投了个女儿身,也只好在闺中给亲近家人看看了。” 许惜颜道,“既有天分,又愿上进,为何要被埋没?这世间不明理的人多,但明理的人也不少。” 她转头看向小杜氏,“三婶,你想要什么?我送你。只当我请你让孙小姐医治。不管治得好与不好,回头我都会再送你一份厚礼。你也只当做件善事了,将来孙小姐磨练了医术,能救到别人,不也是你种下的福因?或许上天会因此垂怜,给你一份福报?” 小杜氏,被感动了。 明明是她要治病,还得许惜颜求着她,给她送礼。 她再糊涂,也不至于到这般地步。 “不必不必,那我就治吧。只万一我命中无子,日后被你三叔或是妾室孩子欺负时,二姑娘你也肯跟管四弟这般,管管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好!” 许惜颜与她一言为定,“这话今日听到的,俱是见证。日后三婶要是因此受了欺负,尽管找我。我若食言,也让上苍罚我无子。” 这个誓言立得很重了,可见许惜颜的决心。 但更加被触动的,却是孙老太医祖孙。 不是行医的人,不知道给女子看病的难处。 都说母亲生孩子,是一只脚进了鬼门关。 可这些进了鬼门关的妇人,真的都救不回来了吗? 不, 她们当中有许多都是被世人,甚至自家亲人的偏见,生生耽误的。 孙老太医亲自经历过,也是饱读诗书的富贵人家,可媳妇生产都快死了,也死活不许大夫进去,只准在门外听着。 可光听动静,他们又不是神仙,哪能听出究竟? 就算知道接下来应该施针,艾炙,靠那些稳婆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只能白白看着一条又一条的人命故去。 就他亲身经历过的,就曾有个女子难产时,丈夫倒是同意大夫进去了,可公婆却死活不肯。嫌这样伤风败俗,到底闹得一尸两命。 还有一个重病女子,求得丈夫公婆同意,让大夫针灸,看了她的身体。其实也不是什么私密地方,结果反倒是亲爹亲娘嫌丢人,大骂女儿,跟她断绝关系,逼得这女子最后郁郁而终。 医者父母心。 无论男女,在医者的眼里,都是一条命啊! 所以孙老太医从不反对家中女孩学点医术,哪里就会一点皮毛呢,若将来能因此救助一两个女子,也算是不枉她们投胎到医家一场了。 许惜颜不仅要给孙小姐提供行医的机会,还问,“日后我或我家中女眷有身体不适,也想请小姐来看看,可以么?” 自然可以。 简直太好了! 孙小姐上前,深深一礼,“郡主这般宅心仁厚,日后必得苍天庇佑。白芷愿尽全力,不负郡主信任。” 原来她叫孙白芷。 真好名字。 白芷活血止痛,袪病除湿,是个好药材。 孙白芷,也是个好姑娘。 少女明眸微垂,回了一礼。 其实她有些不惯被人这么夸奖。 她只是想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她信苍天,信鬼神,也信自己。 更信人间种下的福因,终会结出善果。 尉迟将军府。 萧氏早早就开始准备,却没想到,等了那么久,才听说升平郡主上门。 尉迟海还唠叨着,“她是不是记怪我们之前得罪了她,故意这么摆谱?” 萧氏没好气,“就不兴人家家里有点事?再说她要诚心摆谱,就不会早早打发人来说一声了。爹您要是不乐意,就别见了。” 尉迟海这才不吭声。 他当然还是乐意见一见的。 上回给许观海送了两口烧猪,过了许久,他才知道自己闹了一个大笑话。 后来端午,许家倒是也送了个礼,只许观海就再不见上门了。 哎, 老头的寂寞,如窗外皑皑白雪。 实在是很想托人带个信,再请这位妙语连珠的探花郎,上门喝个小酒呀。 所以等到许惜颜一进门,他还挺热情起身问好。 “郡主来啦,这么大冷的天,可是辛苦了。快坐快坐,上茶,上好茶!” 看来萧氏治家,卓有成效。 如今的尉迟家,看起来有气象多了。 许惜颜刚回府,萧氏就打发人来请过安的。听说许家女眷得了嘉奖,更是送了厚礼。 今儿上门,一路就见门户严谨,再没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人,都跑出来迎客。在厅堂里来见她的,也不过尉迟海,萧氏及尉迟秀三人而已。 两个女眷,一个老太爷,都很合乎礼节。 丫鬟替许惜颜解下斗篷,少女上前微微一福,尉迟家连忙还礼。 嗯,也有模有样了。 再次坐定,纵尉迟海不识货,也瞧出许惜颜身上这件葡萄紫绣如意蟠桃纹的袄子很是贵重。 且那领头袖口的雪白狐毛,衬得少女越发眉目轶丽,连他这样糟老头子看得都心动不已。 这小祸水再大几岁,可真真是要男人命了。 “郡主生得越发好了。这趟出门,可还顺利?” 萧氏如今对许惜颜,也只敢远观了。 请她坐下,尉迟秀又指挥着丫鬟,在她脚下放上踏脚取暖的小熏笼,温婉羞涩的笑了笑。在她手边摆上茶点,就静静退回到母亲身后。 许惜颜挺大方的,舒舒服服坐下了,也告诉她们。 “我在渝州见到了尉迟大将军,人虽累坏了,却立一大功。后又在沂州见了几次,还是那般机敏爽利……” 到底是征战在外,当娘的不可能不挂心自己儿子。 早想请许惜颜来坐坐,打听打听了。 虽然也有书信,但不知为何,还是少女亲自说出口,才更有说服力。 萧氏只听得容光焕发,连连点头,“他来信也说了,亏得郡主帮衬,许多事才办得容易。至于打仗拿贼,本是他份内之事。知道他平安,我们在家也就放心了。” 彼此又客套几句,许惜颜也喝了茶,尝过茶点,便单刀直入,说上重点。 第206章 财路(一) 许惜颜优雅的搁下茶杯,明眸沉静,“今日前来,除了太太盛情相邀,还有一桩小小生计,不知府上有没有兴趣?” 生计? 萧氏听得莫名其妙。 她家全是乡巴佬,种田放羊还差不多,哪会做生意? 就女婿朱宝来,如今打理家中田产都忙不过来,哪里还腾得出手做别的? 不过萧氏想想,试探着问,“那,要不要把我女婿找来?只他今儿不在家,恐怕要改日了。” 懂得不一口回绝,委婉的诉说难处,就是很大的进步了。 许惜颜挺满意的,“不必,太太且先听我细说。我母亲的公主府上,跟人合作,出产一种便宜耐用的竹纸,卖得还不错。我父亲就想问问府上,有没有意思,也带回你们宁州老家去卖?就照顾亲戚们,也是好的。若怕没经验,我家也可寻几个伙计帮衬。” 她都说得这么直白,萧氏顿时就明白了。 简直是如获救星! “好!郡主这般赏脸关照,不是白给我家送钱么?这事我们家做!” 萧氏一口应下,还问许惜颜,“几时出行?” “宁州离京城不算太远,听父亲说,要走倒不如趁着腊月前走。虽天气冷上,但湖面江面都冻结实了,反而无事。最怕等到明年开春化雪的时候,倒是不好上路,且又白耽误小半年工夫。” 萧氏喜出望外,“正是正是。当日我们从老家来,就赶上年后开春。那个泥巴厚的,一脚下去半截泥,可是难走得很。” 许惜颜打断她即将扯远的话题,给了个建议,“要做生意,自然是在省城好一些。到底地方大,人也多,比回到乡下强。” 萧氏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看向尉迟海,“爹,您不是总说想在老家起个宅子,日后好叶落归根么?我看呀,不如就去宁州省城先置个宅子。日后宽裕了,再着人回乡下慢慢修着。您看如何?” 这,这自然是好。 可尉迟海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儿媳妇突然好说话了?她之前不是一直说钱不凑手,不同意么? “那,那叫谁去?难道你想叫你女婿回去?呃……宝来虽然能干,可这尉迟家的宅子,让他一个姓朱的去修,不大好吧?” 且老头也舍不得便宜了外人。 知道他又开始犯自私多疑的老毛病,萧氏腹内冷笑,面上和气。 “宝来自然不合适,他才几岁,哪主持得了这般大事?且郡主给尉迟家的生意,也不好给他一个外人管着。” “那你是意思是——不行不行,你大侄子还要读书呢,他也走不了。他不走,他爹娘一家自然也不能回去。” 尉迟海还在心里扒拉着,萧氏索性戳破。 “我的意思是,把这生意给妹妹啊!小姑不是一向说,自己嫁妆拿少了,亏得慌么?如今既有这么好的机会,索性叫她回宁州,做起这门生意如何?也算和妹夫衣锦还乡了。” 这这这—— 尉迟海张大嘴,半天没说出反驳的话来。 若给尉迟牡丹,那还真不好拒绝。 自从萧氏当家,改发月钱之后,尉迟牡丹和杨静这两口子,再没一日消停。 从月初发钱能争到月尾,又为家中的鸡毛蒜皮,油盐酱醋,闹得鸡犬不宁。 平心而论,就算京城物价贵,但三口之家,又不给房租,五两银子,真心够开销了。若是会精打细算,还能攒下些来。 但问题是,那两口子是过日子的人吗? 上半月得了钱,就比着大鱼大肉,花天酒地,各种乱买。 到了下半月没钱,就跑到尉迟海跟前哭穷,蹭吃蹭喝。连尉迟海的衣裳点心,都要打包带走。 略说上两句,尉迟牡丹就理直气壮的回嘴。 “我不好,都是爹没教好。如今你就得管我老!” “再说你攒那么多银子干嘛?又带不进棺材里去,给我花些怎么了?” “每月足足十两呢!还这么多人伺候着,吃穿都不用钱。叫你给我五两都不肯,小气!” …… 再如何深厚的父女之情,都经不起这般日日矬磨。 尉迟海就不明白了。 从前穷的时候,看女儿还行,不时说个贴心话,还买两块糕点哄着自己。怎么如今有钱了,她反倒越发让人讨厌了呢? 若不是看在他的面上,尉迟牡丹每月连这五两银子都讨不到,她怎还好意思嫌少? 人心啊, 就是这般不知足。 还有女婿杨静,就更讨厌了。 如今有了钱,兼畏惧尉迟圭,他倒是不敢再打女儿,打媳妇了。 但他还是跟从前在乡下一样,好酒,好赌。 京城的销金窟,比乡下可多多了。 随便一个酒楼,都能轻松挥霍出十两八两,根本管不了。 杨静那点钱不够花,就开始动起歪心思,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卖不说。还打着尉迟海的名头,在外头欠了不少债。 给人闹到官府,丢人现眼了好几回。 可他不知悔改,反挑拨起尉迟牡丹。 “你瞧瞧,你家如今这样富贵,偏就短你这一份?无非是不乐意罢了。” “我就算赌了输了,于他们算得了什么呀?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打我不还是做给你看的?” “你爹呀,就一张嘴上疼你,实际根本没拿你当人。否则,怎不补你一份嫁妆?要这么抠抠索索的,一月五两银子吊着你?” …… 尉迟牡丹本就不高兴,给他这么一说,越发听到心里去了。 如今每回来,就跟个讨债鬼似的。要这要那,不给就吵闹不休。 弄得如今一听见她的声音,尉迟海都开始犯头疼,躲都躲不及。 所以萧氏提出用这门生意打发尉迟牡丹,尉迟海嘴上没说,但心里已经肯了七八分。 可想想又问,“如今你小姑子都五个多月了,能出得了门么?” 呵呵, 这夫妻俩在京城团聚没两月,就查出身孕了。 如今尉迟牡丹仗着有孕,越发啃老爹啃得厉害。 将来再生一小的,更多一小讨债的。 萧氏冷笑,“从前我快生产时,还下地干活来着。记得那时娘叫我歇歇,爹还说不用。就要多走动走动,才生产顺利。倒不如趁着胎象平稳,早些回去。自然,爹要实在舍不得小姑,那就罢了。我另寻人做去!” 第207章 财路(二) 不不不! 尉迟海给噎得老脸发红,赶紧摆手。 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摆脱这对糟心的女儿女婿,怎舍得放弃? 想想道,“那他们若要回去,少不得要给一笔安置银子。” 萧氏爽快道,“这个不必爹操心,我自会派人跟着,打点宅子店铺。不过这个先说好,都是咱家的,不过白给小姑使着就是。给老家的礼物也会备上一些,其余爹您自愿意贴补多少,我都是没有意见的,只要大哥不介意就好。” 尉迟海哑巴了。 他原是想叫萧氏掏笔银子,好堵上女儿的嘴,可她硬是不上当。 要自己掏钱掏多了,一来他也舍不得,二来儿子肯定不高兴,到时又是一场官司。 许惜颜冷眼旁观,忽地插了一嘴,“府上想做生意,怕还是得借着尉迟将军的名头。既如此,倒不如给姑奶奶分些干股。也不必太过辛苦,只在当地照应,分些红利就是。” 她不是操心尉迟家的钱,是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 尉迟圭再讨厌,他在鲤鱼岭一役中,累得晕厥过去是真的。 绛紫说,他两个肩膀全磨破了,手也是,血肉模糊的,全是带头扛石头砍树堵堤口,干活弄伤的。 这样辛辛苦苦,拿命拼出来的钱,却要被这样的糟心亲戚糟蹋,升平郡主都不乐意了。 萧氏听得越发理直气壮,“二郎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总不能就这么白白糟蹋吧。妹妹妹夫都没生意经验,倒不如请郡主派了掌柜伙计管着,咱家只管拿红利就是。” 她原也不笨,许惜颜这一点拔,顿时想到,“唔,那这生意不如三一三十一。小姑拿三成,算给她的陪嫁。我三成,算家里出的铺子本金。再有三成给郡主,郡主自然瞧不上的,不过给那些来帮忙的掌柜伙计罢了。余下一成,便散给老家,做些善事吧。” 许惜颜果断答应,“好,那我拿三成,我出人手。太太这七成要怎么分,你们自家商议。我家这边,寻到掌柜伙计,定下时间就走。” 行。 此事就算定下,尉迟海也无话可说。 许惜颜告辞,也不要萧氏相送,让她自跟尉迟海再商量去。 尉迟秀送她出来,却见院子门前,一个纤瘦少女,在满是积雪的树下站着,正是杨荔枝。 半年不见,她长高了好些,终于象个花季少女应有的模样了。 皮肤恢复了原本的白皙柔嫩,薄施脂粉,穿着件天青色绣粉色水仙花的袄子,石榴红裙。 虽不如许惜颜这般华贵,却也象个正经富家小姐了。 只岁月过早刻进她眼睛里的风霜,却无法消弥。 但那份乌黑的眸子里,虽少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却又透出一种坚韧和顽强。 此刻,杨荔枝带着几分羞怯的温暖笑意,上前见了礼,双手捧出一个小小包袱。 “……我瞧你挺喜欢紫色,就挑了这块料子,悄悄记了你脚的尺码,替你做了双棉鞋。只我手笨,学了好久,还是绣不好花,你别嫌弃。也不必穿出去见人,就在屋里穿吧。若不喜欢,赏丫头也行。” 桐花紫的鞋面上,绣着蝴蝶山茶,配色很是淡雅,半点也不俗气。虽不比许惜颜常穿的精致,却正是她喜欢的样式。 足见用心。 少女双手接过这双鞋,微微上挑的明眸,瞧着她手上无数细细针眼,目光复杂。 最终,只问了一句。 “杨姐姐,我帮你说门亲事,可好?” 杨荔枝,愣了。 连后面跟着的尉迟秀,也愣了。 许惜颜走后,尉迟牡丹两口子就被请到了萧氏这里来了。 尉迟海没有隐瞒,把家里打算在宁州省城开设铺面,做竹纸买卖的事说了。 不过,为了让女儿女婿上当,不不,是肯安心回去,老头也耍了点小伎俩。 “……你们要去就归你们,若不去,这生意就给别人做了,往后也别来我跟前闹,说我不管你们啥的。横竖你爹就这么大本事了,牡丹你既投胎做我女儿,也得认这个命。不然你投胎给你二侄儿做女儿,将来一辈子,就有个好爹了。” 呸! 萧氏听得直翻白眼,她儿尉迟圭才生不出这样丫头。 真有,她宁肯早早掐死,也不让她祸害一家人。 尉迟牡丹一听,很是心动,连杨静也忍不住眼热。 他们在京城呆了半年,也渐渐认清现实了。 象她们夫妻这般,没有半点长处,只仗着亲戚情分,也就能讨点便宜罢了,不可能当尉迟家的正经主子。 那还真不如回乡做个土财主,还自在一些。 “当真给个铺子我们,还有宅子?” 尉迟海道,“这些俱得落到二郎头上,给你们白住就是。” 萧氏想想,“铺子不能落你们头上,因为这买卖也不是你们照管。但你们若想要个宅子,倒是可以,只不能现在就给,都先记二郎名下。若日后你俩肯好好过日子,这宅子等寿哥儿成亲时,就算二郎送他的大礼。” 这主意不错。 房子如果不是自家产业,谁肯爱惜? 但若是留给自家儿子的,便跟自家东西没什么两样了。 且写在尉迟圭的名下,还不必担心杨静敢拿去赌了。 尉迟牡丹眼珠一转,假假笑道,“嫂子说话,我是信得过的。不过爹呀,这些算是二嫂和二郎给我的东西,您好意思干看着?我想了想呀,就您现在那院里……” 看她扳着指头,在那狮子大开口,要这要那,尉迟海心中,原本对女儿的小小愧疚,彻底烟消云散了。 打起精神,父女两个唾沫横飞,讨价还价,吵到天都黑了,才算是勉强谈妥。 终于送走这两公婆,尉迟海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狠松了一口气。 再看萧氏一眼,颇有些讪讪,难得说了声“后头就辛苦你了”,他真是无力再战,得赶紧回去躺着了。 萧氏心中嗤笑,确也觉得累了,原想烫个脚松散松散,尉迟秀来了。 悄悄告诉她娘,“今儿郡主走时,问了表妹一句,要不要她给说门亲事。” 萧氏才眯上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她,这是何意? 第208章 出身(一) “她,什么意思?” 尉迟秀轻轻摇头。 许惜颜什么都没说,只问了那一句,便让杨荔枝考虑好了,打发人寻她。 萧氏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里。 杨荔枝和许长津的事,虽还没过明路,但两家也算心里有数。 许惜颜回来这些天,不信没人跟她提过。 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她不同意? 但以许惜颜的为人处世,她若觉得不合适,那这门亲事必有不妥之处。 萧氏心里七上八下的。 想想还是先把她爹娘,尉迟牡丹这对瘟神夫妻送走,再去打听仔细。 但心里,到底留下一片阴影。 许府。 许惜颜归家,就听说许浔和许长汀两家一来,就被许遂发话,请到家庙里去齐齐跪了一个时辰,直等逐一背过许家家训,才给放出来。 太久没回家,这不也是表达他们对祖宗的敬意? 至于许太夫人,还没康复,就不见他们了。 只叫两家儿女在院里请了个安,俱赏了荷包,给孩子们一点体面罢了。 至于饭,是坚决不留的。 不是嫌弃许家的饭菜便宜,外头的酒席才体面么? 呵呵,那就给他们在酒楼里订上两桌,自己去吃吧。 这些事,是许松特意跑来跟许惜颜八卦的。 “……祖父说,二妹妹做得极是。这样有辱门楣,要我说,就该狠抽几鞭子才是。但二妹妹一个姑娘家,不好下手,下回叫我来。” 许惜颜冷冷看他,“慎言。大哥哥怎不盼着家里好?到底是长辈呢。” 许松急忙改口,“我,我也没说抽他们呀,我去抽他们两家下人。” 呵。 许惜颜淡淡,“这般杀鸡儆猴,也实在没什么意思。哥哥日后若就这等手段,还是趁早别做家主了。” 许松挠头赔笑,“说来我还真不太想当,什么都得讲规矩讲道理,太累。” 看少女蛾眉轻皱,又急忙道,“好好好,我知错了,我不说了。哎,你知道五房大伯是怎么回来的?哎呀,你别瞪了,你就让我说一回吧,我都快憋死了。你们都下去,下去,我们兄妹要说体己呢。” 绛紫忍笑,把丫鬟婆子们都带下去了。 许松才滔滔不绝,跟妹妹讲起八卦。 要说许浔这事,真心办得太不地道。 这次归家,难怪他没脸说,实在是说不出口啊。 当年他中了举,还亏得许惜颜的亲祖父,许述出力,给他谋了个外任。在邻州某县,任教谕一职,主管当地教育。 按说,这个职位虽无多少实权,但很是清贵,也得人敬重,本地学子也会巴结讨好。尤其许述特意寻了个富庶的大县,日子就更不愁了。 可许浔不知是不是好日子过太久,饱暖思那啥。竟暗地里和本地一个秀才媳妇,勾三搭四。 后被这秀才察觉,设计一番,捉奸在床。 眼见东窗事发,那秀才之妻顿时反咬一口,说是许浔拿丈夫的功名要挟于她,她女人家不懂事,才被逼奸。 许浔自然不认,说她勾引在衔。 谁知这秀才之妻却拿出证据,乃是许浔先前送她的一只金戒指,却正是许浔之妻胡氏之物。 如此铁证,许浔再也抵赖不得。 这秀才仗着是本地人,颇有些权势,说妻子已被玷污,只能下堂为妾,逼着许浔要么赔他一千两银子,好另娶个黄花闺女。要不就干脆赔个女儿给他,方能作罢。 许浔倒愿意陪个女儿。 可他长女是丫鬟生的庶出,已经嫁人。如今十五岁的次女,却是胡氏亲生。 胡氏虽管不住丈夫,好歹知道护着女儿。 当下从厨房拿菜刀抵着自己脖子,以命相博,也坚决不肯把女儿舍出去抵这烂债。 后一番讨价还价,到底还是足足赔了八百两银子,才算摆平此事。 然后他也实在没脸在当地再呆下去,只得主动告病辞官,灰溜溜的回了京城。 许松偷听长辈墙角,得知此事始末,很是不可思议。 “……好歹也是在京城长大的许家子弟,怎地眼皮子恁地浅?这是多没见过女人哪,至于搞到有夫之妇头上去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哪。他这一把年纪,怎还没我明白事理?” 他虽是个纨绔,不思进取,嘴巴又臭,但这样的错误,真是不会犯,也万万不敢犯的。 就不知许浔这一把年纪,怎还栽这样跟头? 简直让全家跟着丢脸。 许惜颜眸光微冷。 只怕许浔不是不明白,而是好日子过得太安逸,真以为自己就能在那种小地方,就能一手遮天的吧? 可你有本事闯祸,倒是也有收拾的能力啊?给人抓了现形,就想拿女儿去抵债,这什么脑子! 一把年纪,简直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许松很是忿忿不平,“就做下这般丑事,还有脸充大爷。听说长津叔那日被急急唤去,不过是他天冷贪嘴,吃坏了肚子而已。却把小四叔风里雪里折腾了一宿,生生冻病了。我听祖父跟祖母说,要赶在年前,给四叔说个媳妇,最好明年开春就成亲。省得他孤零零一个人,万一被人欺负了,都没个帮手!” 这最后一句,肯定是他自己加的,许遂万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 但事实确实如此。 许惜颜心中默默,忽地问了一句,“那依你之见,四叔该娶个怎样的四婶?” 许松毫不犹豫道,“必须出身要好!娘家得力,最好多几个兄弟,才能不受欺负。” 许惜颜又问,“要是姑娘足够泼辣,兄弟也还行,只缺个好家世呢?” 许松顿时摇头,“那肯定弹压不住。四叔坏就坏在年纪太小,庶出,又没考中功名。如今上头两个哥哥再难缠,到底一个举人一个秀才,三个嫂嫂也都是官家之女。若小四婶比不过她们,可不得让人说嘴么?且新媳妇,到底面嫩些,再能干也不好太硬气。到时上头一圈儿兄嫂,岂不全是现成公婆,那日子还怎么过?总不能二妹妹你成日替他们弹压着去。哎,二妹妹,你这么问,是不是心里有人选了?” 第209章 出身(二) 许惜颜看他一眼,“大哥哥平日里瞧着玩世不恭,大事却不糊涂。” 许松冷不丁给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没那么好。就这事,不明摆着么?” 是了。 这样的事,在世家大族跟前,几乎是明摆着的。 许惜颜垂眸看着脚上那双桐花紫的新棉鞋,真的做得很用心,也很合脚。却偏偏不是她这等身份,可以穿出去见人的,也只好在屋里走一走了。 但若是换一个主人,却足以待客了。 那为何不换? 长痛不如短痛,人又不是鞋子。 鞋子糟蹋了,不过就是个物件。可人若糟蹋了,却是耽误一辈子。 到时谁又保证不会因爱生恨,反成怨偶? “大哥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呃,你还有事拜托我?快说!” “你去太学,还有识得的京城子弟里,给我寻几个人。” “不要太小,最好年纪稍长一点,总得有十八九岁,还没说亲,性格沉稳。家世要好,穷些也不要紧,重要是人肯上进。父慈母爱,兄弟和睦。就算不是京城本地,日后要回原籍也不怕的。” 许松一愣。 二妹妹打听这个干什么? 难道她要自己挑女婿? 那这条件,也太差了吧? 看他那一脸明晃晃,就差写在脸上的表情,许惜颜明眸微冷。 啊啊! 许松悚然一惊。 “我错了。我……我错哪儿了?呃……我明白了。我好歹也是当大哥的,大妹妹二妹妹自不用我操心,不过家里五房还好些妹妹呢。嗯,就咱家用不上,亲戚朋友说不定也能用上……横竖我记下了,回头就去打听。不过二妹妹,这事我,我看的有用么?” 这种婚姻大事,不都是父母出面? 许惜颜道,“我信大哥哥,肯定有用。” “好!” 长这么大,头一次被肯定,还是被交托终生大事的许松,干劲满满的也不知脑补了些什么,精神抖擞,顶风冒雪的去当媒婆了。 良久,许惜颜方轻叹了口气。随即脊梁挺直,目光坚定。 既然明知是对的,就应该坚持。 一时的心软,或许会换两个人一世的悲哀。 只她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份悲哀,会猝不及防,那么快的到来…… 许家二房。 也在商量一桩婚事,却不是许长津,而是许泓的纳妾之事。 杜三太太都震惊了。 “你,你这丫头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也难怪她接受不了,连许泓都是这么想的。 小杜氏闹了多少年了,说句毫不夸张的话,连许泓多看几眼母鸡,她都要去把鸡给杀了,如今竟主动提出要给丈夫纳妾了? 小杜氏是这么想的。 虽说她答应接受孙白芷的针灸医治,但她觉得,自己多半是怀不上的,那又何必拖这一年半载? 横竖她如今想通了,还不如早些给许泓纳个妾,等到明年过年,说不定她也能抱个胖小子,过过当娘的瘾。 如今特意在全家人面前说这事,她也要表明自己的立场。 她不做那留子去母的事,但也绝不容许有小妖精爬到她的头上来。 所以这个妾,她万万不会自己去选的,省得日后下不了手。 但许家不管谁选,一定要给她挑个老实本分的,要不回头可别怪她翻脸无情。 这下子,许家人都沉默了。 小杜氏都这么说了,可见决心已定。 但这个人选,一时还真不好说。 杜三太太出了个主意,“要不,还从杜家挑一个?到底自家亲戚……” 她话音未落,全家不赞同的目光,齐齐看了过来。 都已经被杜家坑了两个了,还来? 打死都不能同意! 小杜氏更是坚决反对,“想跟我平起平坐?没门儿!我再补充一条,就杜家的远房亲戚,也不行!” 太好了。 她能有这想法,全家人倒都松了口气。 余大奶奶想了想,“弟妹既说到这份上,咱们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若是想好拿捏,寻个丫鬟开脸就是。可我听弟妹这意思,你是不大乐意见到熟人的,那咱们府里的家生丫鬟,就别想了。外头现买的,又不知性情。若为孩子打算,想他们日后名声好听,倒不如正经聘个平头百姓家的女儿,做个良妾,这你能同意么?” 小杜氏低头想想,“那就从外面找吧,最好家里人口简单些,也少些是非。” 如此极好。 要是丫鬟,哪房的给她都不好。万一闹起矛盾,左右都难做,反不如寻媒婆娶个清白人家肯做妾的。 既这么说定,余大奶奶又问许泓的意思。 许泓怔怔看着小杜氏,忽地就有些不忍心,“那就不要太漂亮,寻常即可。” 他这一句话落下,小杜氏瞬间泪崩。 哪个男人纳妾,不爱美貌? 她的容貌尚算美貌,但许泓偏偏要找个相貌寻常的妾室。 是怕有了新欢,就忘了她这旧爱吧? 这么多年包容她的妒忌,如今还肯替她想到这个地步,她退这一步,也实在不冤了。 于是当天夜里,夫妻两个回了房,在熄灯落帐之后,被感动了的小杜氏,悄悄跟丈夫坦陈了一个秘密。 “……那天,你撞见我慌慌张张回家,其实,其实我没回娘家,我,我是去悄悄看大夫了……” 听说城中来了神仙,如何会送子。 小杜氏就去了。 结果,遇到了骗子。 那个所谓半仙,叫妇人单独进了秘室后,就叫人脱衣裳,说要请神上身,与她交合,回家再与丈夫行房,就能送子云云。 小杜氏好歹在许家熏陶了这么多年书香,理智尚存。 听个开头就吓得跑了出来,一口气冲回家。 这要当真跟那半仙交合,怀的是谁的种,就不好说了。 靠! 这神特么的送子,这是骗奸哪! 许泓怒火中烧,翻身坐了起来。 小杜氏吓着了,泪眼婆娑的跟丈夫再三保证。 “……我,我真没干什么,衣裳也没脱……一听见这话就吓得叫了起来,那半仙也不敢用强,让我跑了……” 许泓摆手,“我不怪你。不关你的事!” 以小杜氏的脑子,她要真做了丑事,哪敢跟他坦白? 多年夫妻,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可许泓十分不忿,那种混蛋要是不早早收拾,还得祸害多少无知妇人? 第210章 正气(一) 小杜氏哭道,“可你要一闹,人家不都知道我去过了?万一坏了名声,可如何是好?” 这倒是。 但不出这口气,不收拾这种人渣,他心里更膈应。 许泓道,“这事你再别告诉旁人,回头我自会料理。” “那你可答应我,千万别冲动。” 许泓应下,催她睡了。 自己却是转着眼珠子,翻来覆去盘算了一夜。等到天一亮,他早早起来,连饭都没吃,匆匆出门了。 许惜颜素来是习惯要多睡一会儿的。 尤其冬日天冷,总要等到天光亮了才起。 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不能早起。 当琥珀进屋,轻轻说许泓来了时,她即刻就梳妆起来了。 这个三叔虽不怎么靠谱,但一大早的来找她,必有要事。 许泓叫人都下去,才低声说,“你借我几个人手,要能打的,我回头再跟你说。” 许惜颜问都不问,就叫琥珀带他去找春生父子了。 那个所谓半仙,正在租来的院子里,跟同伙在密室清点骗来的钱财。 “要说这京城女人,就是有钱。这几个月干的,足够咱们在外头干一年的。要不是怕被人察觉,老子真心不想走了。上哪儿找这般好事去?给钱还白嫖。哈哈哈哈!” “可不是么?长得还俊,又好骗,比那些乡下妇人可强多了。那些乡下婆娘,又粗又黑,要她几个铜板抠得跟什么似的,睡她老子都觉得亏得慌。可昨儿我睡的那个,长得真是漂亮。皮肤又白,奶子又大,抓上去哟……” 他比划着手势,二人正笑得淫邪,忽地密室被人破门而入。 三个黑巾蒙脸的汉子冲进来,二话不说,三招两式,就将二人制住。 一个主子模样的蒙面人进来,反锁了密室的门。 两个骗子吓着了,以为遇到江湖上黑吃黑的了。 “大哥,大哥!都是跑江湖的,饶我们一命吧。这钱归您,当我们孝敬您过年了。” 主子冷哼,“谁稀罕你们这些臭钱?” 他冷笑着提起笔墨,就在二人脸上,写下大大的“骗子”二字。 不痛,没感觉。 两个骗子才自一喜,就见那主子又掏出一根细针,戳戳戳戳戳,在二人的痛呼声中,把两个墨字刺进他们的皮肉。 手法十分拙劣,效果估计也一般,回头说不定能洗掉。 两个骗子以为这就完了。 谁知这主子一个眼色,手下汉子下手如风,砰砰两拳,打到他们的下身。 “干这样丧天良的缺德事,你们这样畜生,就活该断子绝孙!” 二人痛不欲生,叫都叫不出来。显见得,下半辈子只能当太监了。 这样的深仇大恨,不能不报。 两个骗子恨恨盯着那个主子,似要把他的模样刻到骨子里。 而这位主子,走到他们跟前蹲下,拉下面罩,露出一张还挺英俊的脸。 “想报仇是吧?看看老天是站你们,还是站我这边!” 他端起香炉,吹了口灰。 香灰顿时迷了两个骗子的眼,这灰里可是被他们另加了好料,专用来诱骗迷惑那些上当妇人。 落在眼睛里,却是又辣又疼。 尤其激出泪水之后,疼痛翻倍。 “啊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我不要瞎,行行好,放过我,我不要瞎啊!” 两个瞎子,就算见过仇人的脸,又要如何报仇? 许泓直起身来,这才算是出了口气。 可春生突然想起一事,“三爷,你把人给我,我找人来处置,保管他们在牢里蹲一辈子。” 许泓微一迟疑,他就是不想惊动官府,才选择私下动手。 春生憨厚的咧嘴一笑,“爷放心,若有半点风声传出去,小的提头来见。” 好吧。 许泓想起许惜颜也是这般信任他,于是拍拍春生肩膀,他也选择了信任。 悄悄走了。 春生拿手腕上常带的铁核桃塞了两个骗子的嘴,叫他爹和弟弟看着。去京兆尹衙门,找了那个相熟的老书吏。 自从当年处理尉迟家带上京的程寡妇事件之后,他跟这位万书吏就算是结识了,一直互有走动。 把人请来的时候,他就说,“听邻居们闲话,说起这两个骗子,托我们父子俩来看看。却不知是被谁寻仇,弄成这副模样。您拿回衙门里交差,说不定还能审出些内情,也算是功劳一件了。只这两个骗子犯的事,太过可恶,最好换个法子宣扬,省得败坏妇人名声。” 万书吏是官场老油条了,春生这么一说,他就知道利害了。 至于春生父子怎么就这么巧,撞破这样丑事,他一律不打听。 去了现场之后,只叫他们父子回去。 另从京兆尹衙门里叫了交好差役,只说是接线人举报,抓了两个骗子。 一顿板子打下来,两个骗子就如实招了。 后来一查,竟是前科累累,早在别处都有通缉的两个惯犯。 但因他们眼睛已经瞎了,再也无法认出受害者。 脸上刺了字,容貌也毁得乱七八糟,不怕被人辨认出来。 官府里头商议一番,就将二人披头散发,堵了嘴关在囚车里,推出来在京城游走公示。 叫衙役四下宣扬,说是从外地刚流窜来的骗子,被京城衙门接到情报,一举抓获。 这二人惯会假充神仙,欺骗无知妇孺老弱,骗取钱财,卖假药丸,包生子药云云,以后大家看到这样的人,万万不可轻信。 百姓恍然。 那些上当受骗的妇人看到,终于如梦方醒。 有些着了他们的道儿,当真怀上,又拿不定到底是谁的,赶紧悄悄吃一副打胎药了事。 因这两个骗子来京城不到半年,造成的恶果有限,还不可能有孩子出生,造成更大的问题,这事就这么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解决了。 许泓在回去的当天,就跟许惜颜说了。 他当然隐去小杜氏那番遭遇,只说是从朋友那儿听说的。 虽知许惜颜这么聪明,肯定能猜到。 但他信许惜颜,绝对会为他们夫妻守口如瓶。 果然,许惜颜听了,只问,“三叔,你想不想当官?” 第211章 正气(二) 许泓一下愣了,指着自己鼻子,“我?我连个童生都没考过呢。” 少女微微上挑的明眸之中,有浅浅笑意,“许家帮你捐个出身,并不难。只这样的官儿,大都当不大。唔,还很有可能是拿钱少,办事多,天天辛苦跑来跑去的穷官儿,你愿意吗?” 许泓再次瞠目结舌,“你,你说真的?” 少女认真点头,“三叔心中有正气,会是个好官。” 要不,不会在小杜氏同意纳妾时,特意提出不要漂亮的。 这件事,已经被余大奶奶和卢二奶奶当成美德,特意在全家都宣扬过了。 连许太夫人都夸奖了几句,觉得比那个糟心的许浔强太多了。 而且许泓故意在骗子脸上刺字,又吹瞎他们的眼睛,许惜颜立即就想到他的用意,是保护那些无辜受骗的女子,不想她们被认出来。 比起二房里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许淳,和推一下才肯动一下的许洛,这般乐于打抱不平的许泓,想想确实是三兄弟中最适合当官的呢。 突然发现许泓优点的许惜颜,就不介意物尽其用,推他一把了。 许泓,许泓有些懵。 这事来得太突然,他得回去想想吧? 可许惜颜轻轻一笑,浅浅的笑容里,带着几分逼迫几分激将,“难道三叔真想这么浑浑噩噩过一生?等你纳了妾,应该很快就会有儿女。日后问起爹爹,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你拿什么跟他们吹嘘?我父亲好歹,还是个探花呢。” 这,这就不能忍了! 许泓热血上头,连官职都不知道在哪里,就拍桌子发话了,“侄女儿你这么瞧得起我,我就干了!” 很好。 许惜颜淡然一笑,送客。 许泓走时还迷迷糊糊的。 他觉得自己似乎上了侄女的套,却又不觉得那是个套。 那到底是不是套呢? 许观海过来找女儿,撞到他还奇怪呢。 “我才在院外遇到你三叔了,叫他都没反应,一路嘀嘀咕咕,你跟他说什么了?” 许惜颜却问,“许家跟京兆尹衙门,没什么矛盾吧?若没有,准备给三叔捐个出身,送他去当官吧。” 啊?啊! 许观海愣了,“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许惜颜不爱解释,“书香门第出一个公门的官儿,父亲会觉得辱没门楣么?” 当然,会有一点。 但许观海智商在线,“若是二房,倒也无妨。” 总比啥官也没有强。 且许家越做辱没门楣的事,皇上才会答应得越痛快。 这不是要重用许润么,主动再送一个打脸的,怕才合了圣意。 许惜颜从来不会走一步看一步,她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三步。 让彼此有利。 许观海突然想起一事,“你叫人把公主府调教出来的丫鬟小厮,送到你四叔那里去,又是何意?” 这问题太低端了,许惜颜拒绝回答。 许观海摸着下巴一琢磨,明白了。 那几个新调教出来的丫鬟小厮,应该是满腔热血,以为能来贵人身边服侍了。谁知突然急转直下,送到一个落魄的庶出生病少爷那儿。 接受不了的,肯定会生出别样心思。而真正忠厚老实的,也就能浮出水面了。 毕竟,下人伶俐本事皆是次要,忠心才是第一。 许观海忍不住又问,“那你不怕有人识破你的用心,故意表现得极好?” 许惜颜不想说话,只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推到他的面前,“上回父亲输给我的,把这本书画出来吧。” 呵, 若聪明到能识破她的用心,故意表现得极好,那也是一种本事。这样的人,为何不用? 难道她还怕驾驭不了这些人?那也趁早别当这个主子了。 被甩了一记白眼的许观海,暗悔自己多言,再低头一看,震惊了。 “你叫我画食谱?你没搞错吧?” 少女淡然道,“画成册页就行,无需太过用功,但一定要逼真传神,形神俱备。” “你这是要干嘛?” 学下厨?这绝无可能。 许惜颜不告诉他,又静静看起手上的书。 许观海气闷。 养女儿真累! “那你总该告诉我,为何你上回会知道那板栗在火盆里没熟?”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又鄙视的看了他一眼,“赶紧把去宁州的伙计挑好,过几日就要出门了。” 依旧拒绝回答。 许观海揣上这本破食谱,气鼓鼓的走了。 等走到门口,他闻着下人送来的茶点香气,忽地脑子里灵光一闪,“我知道啦,是没有香气!” 唔, 到底是亲爹,还不算太笨。 许惜颜才不会说,她小时候也干过这样傻事,把板栗在炭灰里埋了一夜,也根本没熟! “之前在柏家,二哥哥曾问我,怎样才能做到千杯不醉。” “我说,喝水。” 心情颇好的少女,拈起一块香甜的栗子糕,送进嘴里。 嗯, 好吃。 而觉得似乎被嘲讽了许观海,看女儿跟小猫似的,吃得微眯起眼。气得大踏步回来,也抢过一块栗子糕,塞进嘴里,鼓鼓囊囊的走了。 “看什么看?你老子吃你一块糕不行么?来人,给二姑娘再送两碟!” 啧, 幼稚。 许惜颜掸掸指尖,抿了口茶。 想着某个野小子,在艰苦行军之中,收到一本食谱画册时的表情,突然就噗哧,轻笑出声来。 冬日明媚的暖阳落在她的脸上,映得这一笑,美得惊心动魄。 绛紫瞧得呼吸一窒,连眼都直了。 反应过来之后,只觉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完了完了,姑娘越长越大,越来越漂亮了。 她看了都这般,那些男人可怎么把持得住? 怪不得姑娘不爱笑,她以后还是少笑些吧。 真的,太招人了。 许泓忐忑不安的等着消息。 他没跟任何人说,连小杜氏都没有。 毕竟是当官的大事,万一办不成怎么办? 就算他相信许惜颜答应了,就会全力去为他争取,但朝廷又不是她开的。所以这件事在没成之前,还是不说了,省得到时侄女下不来台。 这就是许泓的柔软之处了。 不过他最近,确实是显而易见的勤奋起来了。 多年不练的字,拣起来重新练了。 多年不看的书,拣起来重新看了。 二房的人都觉得奇怪,他这是发的什么疯,突然上进了? 第212章 决绝(一) 唯有杜三太太,对小儿子的上进,十分欣慰,“这是要当爹了,知道发愤了。” 旁人不信。 妾室还没进门,孩子更没影儿呢,发的哪门子愤? 唯有许泓心里惊呼,原来亲娘才是最了解他的人! 这日,且喜风静无雪,他在小院里练起了剑。 君子六艺,除了骑射,大半还得学一点舞剑,强身健体。 正渐入佳境,觉得浑身筋骨都松散开了,许长津那边的小厮陈福,满头大汗跑了来,“三爷,我们家……出事了……” “难道是他两个哥哥又作怪了?这也太过份了吧!” 许泓当下就怒了,提着剑就冲了出去。 便没听到陈福在后面,声嘶力竭的大喊,“不是啊!大奶奶,二奶奶,劳烦去请下二姑娘吧……” 而一心匡扶正义的许泓,在怒气冲冲赶到北城许宅时,正好亲眼目睹了一出闹剧。 尉迟牡丹和杨静夫妻俩,正缠着许浔许长汀,还有梅二奶奶这两兄一嫂,讨要彩礼。 “……你们都是官老爷,哪有讨媳妇不给彩礼的?” “我们这乡下人都知道长兄如父,象你们家这么大年纪的亲哥亲嫂,好意思不管?” “瞧瞧你们那宅院,再瞧瞧我女婿的,你们也有脸当人家哥?” “多的不说了,一家一千两!” “大哥得给两千!” “对,大哥两千,其余一家一千,一共四千两银子。要是不给,咱们今儿就没完!” “没完!我们家好端端的黄花闺女,可不能受这样欺负。要么这个家,就得重分!” “你们都是读书人,我们可是没规矩的乡下人。到时闹起来,可别说咱们不给你们家脸面!” “怎么着,给句准话吧,不行咱们可就吆喝了。叫四周邻居都来看看,都来评评理!” 许浔早气得面黑如锅底。 他抖着手,指着二人,半晌却是一扭头,“四弟,这到底是他们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你是对分家不满,故意来闹事么?” 许长津,还没痊愈,此刻裹着件斗篷,给陈二媳妇和陈禄扶出来,又气又羞,面如白纸。 可是想一想杨荔枝,想想那个握着柴刀,眼睛雪亮,瘦瘦小小的女孩子,他还是强忍下这口气,放缓声音。 “二位……请二位先坐……兄长也消消气,咱们慢慢说……” “说个屁!”许长汀本来就胖,此刻憋着气,更是快气成只河豚了,“老四你要当真娶这种人家的女儿,我就拼着再去跪祠堂,也要即刻跟你断绝兄弟关系!” 梅二奶奶也在那里哭哭啼啼,“一千两银子,四弟你是要生生逼死嫂子么?这样的亲家,我,我害怕……” “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许浔指着许长津,手都在抖,“我们这些哥哥这些年没管你,说话没份量。这可是抚养你长大的亲嫂嫂!你是要逼死你嫂子,逼得哥哥们做个不仁不义之人么?” 许长津本就不大好,方才一急,出了身汗,外头冷风一吹,更觉头晕眼花,蓦然脑子里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直把舌尖咬出血腥,才勉强站定。 “我……” 他才想开口,却是气若游丝,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陈二媳妇急得都跪下了,“各位爷,各位奶奶,求求你们,且饶了我家四爷吧,他这实在撑不住了……” “撑不住了也得给句话!”许浔大怒着想上前,不妨杨静把他拦住,“怎么着,想弄死我女婿,好吞了他的家产么?” 尉迟牡丹故意挺着肚子,走到梅二奶奶跟前,“别在这儿装哭装可怜了!寡妇怎么了,你一个寡妇占这么大个院子,你想干嘛,养野男人吗?” “我……你……” 梅二奶奶何曾遇到过这种泼妇?想动手打人,却根本提不起半分力气。 许长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厉声道,“老四你聋了吗?你快给句话呀!是天下的女子都死绝了吗?你非要娶这家人的女儿,你是诚心要搅得家破人亡么?” 许长津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直冒。 然后,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一个披着大红斗篷的女孩,闯了进来。 许泓提着剑,原本瞠目结舌的站在院门前,不知如何是好,冷不防背后一股大力,有人推开了他,抢过他手中的剑,指着杨静和尉迟牡丹。 “你们还要怎样?” “你们是不是要逼死我才甘心?” “这是听了哪里的鬼话,就跑到别人家来闹事?” “我杨荔枝,今日对天立誓。就是嫁猪嫁狗,也绝不会嫁给许家人!” “你们要是再闹下去,那索性我先砍死你们,再自行了断!” “你们,听明白了吗!” 少女字字声声,如带血泪,落到许长津的耳朵里,一片凄绝。 这都给逼到什么份上了? 才让一个姑娘家,做出这样决绝之事,立下这样狠毒的誓言。 他想努力的看清楚,他想跟兄嫂解释,其实并不是这样。 虽然有这样不堪的爹娘,可杨荔枝确实是个好姑娘。 以后慢慢相处,大家就知道了。 可他张开嘴,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他努力的睁大眼,眼前那一抹大红斗篷,却只能越发模糊。 最后,他只听到女孩被伤透了心的凄清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 “我和府上四爷素无婚约,也并无瓜葛,全是我爹娘无礼,给府上添麻烦了。” “对不起……” 一行清泪,缓缓从许长津的眼角滑下,但他却完全无力去擦。 他全然能体会到少女说这番话时,那份万念俱灰的伤痛。 却没有办法,帮她半分。 二姑娘呢? 许惜颜呢? 她在吗?快请她来! 然后,他就当真听到一声遥远而模糊的呼喊,“郡主来了!” 然后,许长津才万般不舍的,晕了过去。 待他醒来,天已黑透。 才想出声,一个十来岁的面生小丫鬟,就欣喜的扶他坐了起来。利索的拿软枕给他垫在头下,小嘴劈里啪啦,跟他一一交待。 “四爷别急,孙太医家的人,刚刚来过,又给您换了副药。小九,去把四爷的药端来。” 第213章 决绝(二) 哎! 外头显然还有值夜的小厮,立即利索的去了。 小丫鬟又拿了一直温在火盆上的米汤,喂他喝了几口,许长津方觉干渴的喉咙舒服多了。 “你——” 小丫鬟一笑,“爷这些时病着不晓得,我们都是郡主送来当差的,一共有六个。奴婢叫小桃,和小九轮着今晚值夜。陈二妈妈才也在呢,只她也没好利索,一直盯着爷到二更天,方才歇下,这会子差不多四更天了。爷一会儿吃了药,再睡一觉,明儿就能有精神了。” 许长津犹豫了一下,小丫鬟已经主动说起。 “郡主说,爷若醒了,就跟您直说。你晕倒那会子,尉迟太太也过来了。已经跟大爷他们都赔了礼,也解释过了,并没有说亲的事。怕是您在她家当了几天伴读,便被一些嘴碎的下人误会,才乱传到杨姑娘爹娘耳中。如今误会解开,便没事了。” “四爷的婚事,太夫人都发了话,要亲自相看的。怎么着明年,都得接个奶奶进门。您哪,就好好调养身子,别操这些心了。” 许长津低头默默。 清醒了,他就知道,与那个手握柴刀的少女,此生再无可能。 都已经闹得这般决绝,不论是自家哥嫂,还是杨荔枝自己,都再不可能回头。 那她,她还能嫁得好吗? 既有许太夫人发话,他相信许家,回头必会给他娶个名门淑女,可杨荔枝呢? 除了自己,这世上还会有人懂得欣赏她的好,肯善待她么? 还有一对那样糟心的爹娘,她将来还能嫁给谁? “四爷醒了?” “陈二妈妈,你怎么又起来了?” 陈二媳妇小心翼翼的进来,显然心里搁着事,睡不安稳,“小桃啊,你去给爷打个热水擦把脸吧,也舒服些。” 小桃会意,“哎哟,是我糊涂了。那劳烦妈妈看一会儿,我即刻就来。” 等她走了,许长津才问,“她——如何了?” 陈二媳妇坐下,先深深叹了口气,“郡主就知道四爷要问,特特嘱咐了奴婢一句话,杨姑娘那里,有她。” 许长津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过到底,安心了些。 有许惜颜出手,相信杨家爹娘也摆布不了女儿婚事了。 陈二媳妇想起一事,也是想让他高兴,忽地有了几分笑意。 “爷还不知,那杨家两口子被二姑娘以受惊之名,教训了一顿。杨姑娘她爹给打了十个板子,她娘因有身孕,也挨了十个嘴巴子。那顿打,可真叫人解气。大爷他们也都顺了气,回头纷纷表示,爷娶亲时,必有帮衬。 咱四房后头不该还有个小花园么?因在大爷的院子里,一直锁着没给,这回大爷就让人把钥匙送来了。回头叫小厮慢慢收拾了,等开春种上花木,爷也能有个散步的地方了。 二奶奶也说,她们母子住不了这样大的宅院,要给咱们两排相邻的房子。我寻思着,如今倒也够住,只怕将来四奶奶进门,带的人多嫁妆多,恐怕要用。便谢了二奶奶,留了个活话。到时真若不够,倒是不愁了。” 那当然,在见识到杨静尉迟牡丹之后,只要许长津肯换个媳妇,要他三个哥嫂再多送些东西都行。 许长津眼中有些嘲讽,有些悲凉。 陈二媳妇忙换了话题,“对了!爷一直病着,那些酒水怎么料理?除了爷收了订金的,我打发人去送了货,钱也俱收回来了。剩下的怎么分,还是爷想想再说?” 许长津早算计好了,“分成小坛,给各房俱送一份尝尝鲜。大房大伯那里多送一份,祭祀祖先。二姑娘那里也多送一份,算我谢她。余下的你再瞧着添些京城的稀罕物,给尉迟太太送去。” 他又声音极轻的补了一句,“女孩出嫁,总能用上。” 陈二媳妇,懂了。 尉迟牡丹杨静闹得这般不堪,就算许家不去宣扬,也会早晚传出去。 许家急着给许长津娶妻,杨荔枝也一定会很快的嫁出去。 葡萄酒不算特别贵重,好歹算是个稀罕物。 原本,许长津是打算留着与太学的夫子同窗交好。但如今,他想给那个可怜的女孩,添一些出嫁的风光。 日后,不管他娶了谁,她嫁了谁,他和她肯定都会努力善待自己的妻子丈夫。 但在彼此的心里,都会留下一点对方的印记。 那是永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只能等着时光,慢慢抚平淡去。 于是这事,闹得虽然厉害,但于许家,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就连挨了打的杨静和尉迟牡丹,也没能在京城多养几日,就被大发雷霆的萧氏,赶去宁州了。 许惜颜吩咐打人时,就极有分寸。 十板子打得杨静皮都没破,也未伤及筋骨,就是肿得老高,疼。 尉迟牡丹那张脸也是,高高肿起,牙都松了两颗,估计得喝半个月的粥,但并不影响出行。 被狠狠教训了的夫妻二人,算是知道怕了。 尉迟海都懒得心疼,只给他们把伤药装上,就打发他们一家子走了。 甚至黑着脸当了回恶人,此后不得允许,再不许来京城。 他都嫌丢人! 八字都没相看呢,哪有急吼吼上人家家里讨要彩礼的?你是这嫁女还是卖女? 尉迟牡丹想顶嘴,老头生平头一回,无比硬气。 “想想你当日,老子是怎么发嫁你的?十里八乡,谁不羡慕你有个好老子?给钱又给地。如今你这么发嫁女儿,便是人家同意了,你让那丫头日后怎么做人?赶紧滚。再不滚,老子就收回那铺子院子,不给你了!” 尉迟牡丹闭嘴了。 带着儿子,灰溜溜的走了。 此生,再也未能踏足京城半步。 又过了几日,便入了腊月。 家家户户忙着采买红枣花生桂圆,熬制八宝粥,街面上都飘散着甜甜的粥香。 那两个骗子案基本查清,主管此事的京兆尹大人,也心情愉快的写了奏折,报到皇上跟前。 睿帝大为满意。 因为类似的骗局,在前朝也曾出现过。 却是完全不同的结局。 第214章 求事(一) 前朝时,曾有一群假和尚,修了个野庙,在某地盘踞了十余年。借口送子,诱骗奸污妇女无数,也不知到底播下多少野种。 后被一个清官揭破,结果却造成无数家庭破裂。 许多失贞或只是去上过香的妇人,都抵不过世人眼光,投缳自尽。 而更多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家骨肉的孩童,年纪小的全被捂死溺死。年纪稍大,则被家族驱逐,沦为乞儿。 便勉强留下,也形同奴婢,还要一辈子承受世人的歧视与嘲笑。 许多人长大成人后,因长期承受这般非人待遇,不是自杀,就是沦为新的罪犯。 那附近的几个州府,都因此动荡了好几十年。 所以这个案子,也一直警示后人。 当个清官,也得讲究方式方法。 睿帝觉得,这个案子就处置得很好。 既警示了百姓,又不至于造成百姓不安。 至于那两个骗子,太过可恶,判了斩立决。 查出族人,还要一并获罪流放,才足以警惕世人。 而得到嘉奖的京兆尹大人,他原也是宗室,萧子规在被皇上叫到宫中问话时,倒也没有独揽大功。很是大方的表示,全亏了衙门上下用心,才得破此事。 “说来倒有件趣事,那许家书香门第,却出了位急公好义的子弟。名叫许泓,和衙门里一个老书吏私下交好,颇喜欢听些传奇故事。这回能把案子圆下来,倒亏得从他那儿听到的故事。” 哟,还有此事? 皇上来了兴趣,便多问了几句。 听说许泓原属许家二房,还是从庶子过继过来,一家子都没什么出息,也没有考到功名云云,皇上背着手想想,笑了。 “那你去问问许家,愿不愿意送个子弟进公门效力?” 皇上都发话了,能不同意么? 许观海早有准备,迅速给许泓捐了一个功名。后头宫中便赏下一身青色官袍,京兆尹衙门里的从八品知事。 这在三品遍地走,权贵多如狗的京城,当真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 尤其书香门第,跑去京兆尹这样的公门当差,还是这么个小知事,简直有辱门楣。 世人都在等着看许家笑话,许家自己倒是挺乐呵的。 许泓换上新官袍,还特意去许太夫人跟前走了一遭。 老太太笑眯眯的赏了他一块腰带上用的玉扣,“这是老太爷生前用过的,如今给你。记得要为官清正,早日升官。” 哈哈。 许泓笑了,这玉扣上雕的正是鸡冠花下一只雄鸡,寓意着官上加官。 “有老太太这话,我定要好好干出名堂才行!” 邹大太太不以为然,直撇嘴,“这能升到多少?撑死了也就是个五品,还不如换个清贵去处。” 话却不是这么说的。 许遂忍不住瞪了老妻一眼,倒是谆谆叮嘱了几句。 “知事官儿是不大,好歹掌着京城安危。干好了,也是能立功的。只是务必行事谨慎,莫要得罪了人。” 天下脚下,贵人极多,京兆尹衙门从前被称作辇毂,意思是在天子的车轮之下。可见其盘根错节,关系复杂。 掌管京城治安及诉讼,也能接收天下百姓前来申冤报官,有时甚至能抗衡刑部及其他部门的判决。 虽是办案的公门,但也能接触到许多权贵人家的隐秘之事。 哪怕许多人家嘴上瞧不起,但多半也是不愿意轻易得罪的。 到底县官不如现管,又说人在人情在。 许泓这官儿虽小了些,但能多结些善缘,不也是许家一份助力? 且二房如今半点官职没有,其实是很容易没落的。 要不是还跟大房蹭在一起,早给排挤出京城的上流圈子了。 既然如此,有了一个当官的机会,为什么不抓住? 许遂平素虽有些大老爷作派,但还不至于为了面子,丢了里子。 所以他挺支持许泓的,还叫他去看看家中收藏的那些谱系图。理清各家姻亲关系,别稀里糊涂得罪人。 许泓想着那错综复杂的宗谱,本自头疼,忽地许松插了一句。 “这谱系图我上回在长津叔和椿弟那儿各瞧见一份,说是从二妹妹那里抄来的。怕他们进太学搞不清楚,做了个简单的。虽不够详尽,但如今京城一些大户人家的情况,都基本说清了。三叔要是想简便些,看那个最快。” 那可太好了! 许泓即刻要去借阅,许遂却把许松叫住,“既知道不够详尽,那就照你二妹妹的图,再做个详尽的出来,回头给你叔伯兄弟们送去。你也这么大了,该干些正事了。” 许松如遭雷击! 他也最怕这些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好吧? 为何偏要他去整理? 许太夫人倒是明白过来,忍俊不禁,“这事儿,是该交给松哥儿办。往后啊,你两三年还得更新一次。可不许总是累着你妹妹,快去!” 邹大太太听着心疼。 可许遂却跟老太太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长房人材不出挑,许松也没弟弟们会读书,总得有个出挑的长处才行。 整理谱系,梳理世家关系,就是很重要的一课。 如今许惜颜既开了个好头,他接着做下去就是。 年轻人,不要怕吃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呢。 叔侄俩来到许惜颜这里,她却早有准备,“稍等一会儿,我再添几笔就好。” 许松凑到书桌前一瞧,太好了,二妹妹已经整理出升级版的简易谱系图了。 尤其侧重于许泓即将去任职的京兆尹衙门,除了府尹大人,底下两位少尹大人姓名出身,及其家中夫人,系出何门,都有个简要交待。 许松看了啧舌,“妹妹平常也不见跟人交际,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许惜颜眼皮子都不抬,“大哥哥打小也没种过茶树,难道就喝不出龙井银针?” 许松给噎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说笑,悄悄跟许泓解释。 “这位府尹萧大人,既是宗室,定与三叔熟识。” 许泓知道。 他这回能进京兆尹,还是许观海托了萧大人,在皇上跟前美言。 大家有拐着弯的亲戚情份,多半会罩着他。 第215章 求事(二) 许松又道,“这二位少尹大人我不认得,但这位黎少尹的夫人米氏,若是我知道的那米家,便是律法世家,家风格外方正。我们太学里有位米夫子,也不知是她什么人,总之特别严厉,还总说三叔没把聪明用到正道上。” 呃…… 那是得躲着这位娶了米夫人的黎少尹? 许惜颜淡淡,“未必。仔细看,黎少尹出身何处?” 许松身为宗子,时常接触这些,给她一点,就瞧出究竟了。 “他跟颜家是老乡呢!说不定也曾去颜家求学来着。那三叔你有福了,他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也会给个面子。” 少女收笔抬眸,“未必。黎少尹娶的夫人既出身律法大家,说不准也是法学门人,必是律法娴熟,规矩极重。三叔去了,不可心存侥幸,需小心从事,不可犯了忌讳。至于为人如何,慢慢摸索着就是了。回头把衙门上下人等打听清楚,也依样画张表来,我们再帮你瞧瞧。尤其是大哥哥,你身为嫡长,这样的东西,以后该你整理才是,明年我可不做了。” 许松控诉,“妹妹你怎地跟祖父一个口气?他方才已经把这活交给我了。” 少女眼中有浅浅笑意,“既是众望所归,大哥哥便好生努力吧。” “我怎么觉得你这么幸灾乐祸呢?” 少女果断转移话题,“我上回拜托大哥哥的事,你瞧得如何了?” 许松冷哼一声,从靴筒里抽出一个折子,“就怕你要啰嗦,我觉得还行的,都记下来了。” 许惜颜再不说话,打开一瞧,已经写了有五六个人了。 跟她的要求不能说一模一样,但基本符合。 有趣的是,许松还在旁边画了小人图。 格外注明,肤白,微胖,高个,小眼等外貌优劣。 极好。 果然没托付错人。 许惜颜一一看过,指着一个注明面白俊秀的小人问道,“此人如何?” 许松惊了,“二妹妹你不至于这么肤浅吧?就看脸了?” 许泓百忙中,都没弄清楚这兄妹俩在说什么。 机会难得,他在抓紧时间记谱系呢。生怕回头有弄不清的,这会子还能打听明白。 否则就许惜颜,能是个好为人师,耐心讲解的? 此时插嘴帮了句腔,“不可能,你二妹妹定是看出什么了。” 少女一脸莫名其妙,只觉你们想太多。 “既然条件差不多,不先看脸看什么?” …… 好,好有道理。 叔侄俩齐齐闭嘴。 然后许泓继续看图,许松解释。 “其实我也觉得方以礼,这小子不错。他祖父原是翰林大学士,极有才的,可惜死得太早了。父亲还没混出名堂,也过世了。好歹有祖父余荫,才送他入了太学。 小方为人挺机灵的,咳咳,只跟我一样,读书不太行。家里也没什么钱,听说是亲戚太多闹的,具体我也不好打听。但他为人不小气,挺大方一个人,太学里人缘挺好的。 只他老家有些远,在巴州呢。听说一路过去全是山,他来京城一趟,都走了小半年。所以他将来也想谋一个离老家近些的官儿,否则家里没人照顾。 他虽有姐妹,却是长子。如今寡母和一家子,全指望着他呢。” 少女手指轻敲,想了想,“回头带他来公主府打一场马球,如何?” “好呀!”许松笑道,“正好家里弟弟妹妹也学了快半年,可以上场比比了。到时我多找几个人来,也不显得唐突。小方这点特别好,他家虽穷,从没有那些寒酸样子。虽马不怎么样,但球技不错,能跟我们玩到一起去。” 这就显出心性不错了。 许泓听了半天,觉得不对劲了,“你们在那说什么呢?怎么跟要牵红线似的?” 可不是要当媒婆么?许松想张口。 许惜颜淡然截断,“就是找个机会,让兄弟姐妹们多见识见识,跟人交际交际。” 哦。 这话要许松说,肯定没人信。但许惜颜一说,许泓就信了。 “你的生日好似快到了吧?到时一并摆酒,多请些人来,三叔给你送份厚礼。” “那就谢过三叔了。” 看二妹妹面不改色的瞎编,许松深深觉得,自己要学的地方还很多啊。 很快叔侄俩走了,许惜颜要摆生日宴的消息传开,许云槿先赶过来了。 “二姐姐有什么要做的,尽管吩咐。” 又略带幽怨道,“说来姐姐回来也好些天了,可一直都这么忙,我都没敢来打扰。” 许惜颜瞧瞧天色,“现在离晚饭还有一个时辰,归你。” 许云槿喜出望外,顿时扑到她跟前,“我攒了好多话,想跟二姐姐说!还读了好些书,想请教你的。” 可她高兴得实在太早了。 聊了不到小半个时辰,爹来了。 一来就大煞风景的叫许云槿回去,他有正经事要说。 看妹妹微撅着小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许惜颜道,“若不是太要紧的事,父亲就说吧。我答应了三妹,还有半个时辰。” 许观海皱眉看看许云槿,“那你们聊吧,晚饭后空给我。” 好。 许观海走了,许云槿反倒不安起来,“我会不会耽误了正事?” 许惜颜道,“真要耽误,父亲不会让你。既然选择了,就把一件事做到底。切忌半途而废,犹豫不决。可能有些机会,就这么错失了。四妹妹虽不大懂事,但她这一点比你强。” 许云槿一惊,受教了。 她的性格,还是受了秦姨娘的影响。说得好听是温婉,说得难听是瞻前顾后,不够果决。 反不如自私自利的许云梨,想要什么就径直去争取。 哪怕明知不讨喜,可每次只要她有机会撞见许惜颜,总缠着她百般讨好。有时无伤大雅,许惜颜也会给她些小小好处。 许云槿被点醒,便下定决心,提起一事。 “二姐姐,我想求你件事。听说爹爹想要提携沙姨娘家,那有没有,能轮到我姨娘家效力的?” 这是许云槿,第一次说起有关利益的“正经事”。 颇有些不好意思,脸颊都浮起薄薄的红。但长眉俊眼里,却显出几分英姿。 第216章 人情(一) 许惜颜收敛笑意,明眸微深,坐姿端正而严肃,“为何?” 在长姐突然提升的气势下,许云槿强撑起来的那点勇气,忽地又消散了。 小脸红到了耳根,但还是鼓起勇气,结结巴巴说了下去。 “嗯,这事我……我是这么想的,既然爹爹可以用到五弟家……那,那又为何不能用到秦家呢?虽说我……我姨娘她家,没沙家有本事,但就看在他们从不上门找麻烦的份上,就知品性不错了……也,总比外人靠得住吧?那适当提携一下,不过分吧?” 然后,她在嫡姐清冷的目光里,也红着脸,坦陈了自己的私心。 “自然,我也是想姨娘过得更好……将来我就算嫁离京城,也不必担心她了,这这……就是我的一点小念头了。” 尔后怯怯的问,“二姐姐,可以么?” 然后,她就见到素来不苟言笑的二姐姐,轻轻说了两个字,“可以。” 她没有笑,但那双微微上挑的明眸里,却掠过一丝温暖的促狭。 许云槿愣了愣,随即兴奋得大叫,“二姐姐你好坏,你故意吓我是不是?” 她跟寻常小女孩打闹一般,扑到许惜颜身前,头一次胆大包天的伸出手,胳肢了她两下。 这回轮到许惜颜愣了。 随即异常敏感又迅速的把她挣开,“你,你住手!” “哈哈哈哈,我知道了,二姐姐你怕痒,哈哈哈哈!” 许云槿洋洋得意,好似发现一个天大秘密。在许惜颜眸光一沉,企图反击之前,迅速提着裙子跑了。 “二姐姐,那就当你答应我了,否则我就告诉全家!” 她居然还敢威胁自己? 少女怔了半晌,然后就听见噗哧噗哧的隐忍笑声。 是绛紫这些丫鬟们。 活似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喜事一般,个个兴高采烈。 “三姑娘这样,才是跟姑娘亲近呢。” “原就是小姑娘,打打闹闹也寻常。” 是,是这样吗? 许惜颜不是没见过小姑娘嬉戏打闹,可似乎那些,都离她特别遥远。 因小时不讨喜,她一丁点大时,就学会严肃的板着小脸,规规矩矩的行事。不给人添麻烦,不失体统。 等六岁开始读书了,跟那时还不太亲近她的亲爹许观海,更是学得小小年纪,就少年老成,一本正经。 但今日,就在刚刚,许云槿跟她的打闹,让少女不适应的同时,却也有莫名的欢喜。 原来,自己也可以和普通的小姑娘一样打闹嬉戏。 原来,她自己也还是一个小姑娘呢! 然后绛紫她们,就见少女,又笑了。 与上回的惊艳不同,这回的笑容就如冬日里的红泥小火炉,又暖又甜。 就象一个小姑娘,该有的样子。 许惜颜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晚饭后,她爹找来前。 许观海面色凝重,“你那生日宴,不要办了。” 许惜颜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她爹。 许观海闷闷坐下,抓起女儿桌上一颗香甜的松子糖,丢进嘴里,咬得咯吱咯吱作响,似是在咬着仇敌血肉。 “三皇子妃,上月殁了。” 这般丧气事,不吃点甜的,他说不出口。 少女凝眸。 三皇子妃她虽见过,但不是很有印象。 她似乎一直身体不好,但富贵人家,多的是这种柔弱娇花。 年纪也比成安公主大多了,过世也不算太稀奇。 只略一思忖,许惜颜便懂了,“所以,宫中要选一个新的三皇子妃?看上了许家?那只有我和大姐姐够格了。嗯,许家女眷刚得圣上嘉奖,就算被人提及,也是合情合理。” 许观海急了,“你这丫头,怎么一点不知道着急?论辈分,那可是你亲舅舅!偏皇上怎么没一口回绝?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许惜颜气定神闲的反问,“这等消息,应该还算隐秘,父亲从哪儿知道?” 许观海压下闷气,“是五皇子偷偷送的信,上回我不帮了十六皇子解决田庄之事么?他母妃沈婕妤便承了我的情,前儿宫中小宴,高贤妃忽说起给三皇子选立新妃之事。她倒是没那么蠢,敢指名道姓,张这个口。却不知那梁美人为何,突然提到许家。要说我们跟梁家无冤无仇——” 许惜颜抬手,打断了他这些废话,“那高贤妃属意何人?” 许观海目光闪躲,还是说了,“颜家。” “那就是颜真了。” 如今颜家只有这么一个名满京城的嫡出贵女,许惜颜二话不说,“先派人去颜家打个招呼。” 许观海气道,“你怎么还有心情操心别人?如果这事不落到旁家,那就是许家!” 就算和颜家交好,但人总是自私的。 比起要送自家女儿进火坑,那肯定宁愿这事落到别人家。 少女微微抬眸,眼神更见傲气,“父亲这话,未免太没志气。便落到许家,难道就不能将他搅黄?牛不饮水还能强按头?呵。” 许惜颜轻声冷笑,眼中已有战意,斩钉截铁开了口。 “虽说皇家里舅舅娶外甥女的多的是,但我不会,母亲不会,父亲你也不会。既然这事落不到我头上,便也落不到大姐姐头上!” 许观海迟疑,“可皇上——” “皇上那性子,父亲还不晓得么?” 他就是心里不赞同,但有时为了打击臣子,平衡关系,也会故作姿态,假惺惺的犹豫一下。 更何况。 “皇上还要用我这根胡萝卜,吊着那头野毛驴呢。” …… 许观海眼睛一亮,女儿最后这话,说服他了。 尉迟圭还在外征战,皇上就不会轻易把许惜颜许人。 如今看来,那野小子倒还有些用处。 所以如今在许惜颜看来,最危险的反而是颜真。 她们家已经有一个女儿,做了大皇子妃,如今再送一个,家族内部肯定会起纷争。 而颜家这些年,一直隐隐是天下文臣的翘首。 让颜家适当分化一下,说不定才正中皇上下怀。 高贤妃做了皇上这么多年的枕边人,怕也是猜着皇上心思,才故意提出颜真来的。 既如此,许家何不大方些,送个人情过去? 第217章 人情(二) “来人!” 许惜颜一声令下,绛紫进来了。 方才那些话,其他下人没听到,守在门边的她,全听到了。 “去颜家说,近日时气不好,我大概吹了些冷风,略有些头疼。要是颜家不着急,这及笄礼拖延几日可使得?” 绛紫懂了,“奴婢省得。” 趁着暮色,她赶紧去颜家报信了。 许惜颜又问,“这位梁美人,是个什么来历?” 此事许观海早调查过了。 梁家也算读书人家,但底蕴比许家差远了,如今最高也才出了个六品官。 大齐因不愿后宫嫔妃和前朝牵涉太深,除了皇后,一向少选权贵人家之女入宫。 尤其睿帝年纪渐大,坐稳朝堂之后,宫中每三年选一次新人,多选些姿色出众的低等官宦之女,甚至平民之女,赏心悦目而已。 这位梁美人,就是最新一批入宫的美人中,最为年轻和得宠的一个。 走的是皇上表哥,户部尚书魏承祚的路子,才送了女儿入宫。 而魏承祚新娶的继室夫人,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正是工部侍郎金家的女儿。 金侍郎之前想抢许润治河的功绩,谁料功亏一篑。若是说他通过魏承祚,暗中指使梁美人在背后使坏,倒也说得过去。 但许观海左思右想,觉得有些不对劲。 官场争斗,本是常事。 金家想抢功,许家反抢回来,都没伤着彼此颜面。但要涉及儿女之事,就有些踩过线了。 但要说是梁美人是无心之失,许观海更不信了。 再怎么天真单纯,不谙世事,进了皇宫还敢如此么? 且成安公主大名鼎鼎泼妇一个,她就不怕惹她暴怒,打上门去? 许观海想不明白,许惜颜便叫他不要想了。 “横竖分清敌我就好。既是这梁美人使坏,送她出局就是。” 背后的主子,自然会跳出来。 许观海一惊,他这女儿,很铁腕啊。 少女冷眼,“莫非父亲,还动了怜香惜玉之心?” 还,真有一点。 不过许观海瞬间明白过来,人家都害到自家女孩儿身上了。要是再不心狠,难道要让人家都以为许家是软柿子,任人揉捏? 那梁美人既然敢做,就得承担后果。 许观海起身,“我去公主府。” 这事还真只能交给成安公主最合适。 但要怎么做,才能既出气,又不伤着这个傻媳妇,他得去出出主意。 许惜颜却不忘答应了许云槿的事,“父亲如今既是用人之际,可曾想过秦姨娘家?” 许观海脚步一顿,许惜颜悠悠端起杯茶,抿了抿,“人家虽不想给咱们添麻烦,但总不能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许观海笑了,“你既这么有主意,自找人跟秦家说去。什么事都找你老子,瞧把你懒得!” 这也是送个人情给她了。 许惜颜无可无不可。 当即把事情交待给琥珀,随便她哪个父兄去说一声就行。 自上回的骗子案后,看他父子三个都有拳脚工夫,又办事老练,间接帮了自己,许泓都动了挖墙角的心思。 可想来想去,自己并没有可以交换的下人送许惜颜,才没好意思张口。 但许惜颜挺大方的。 既扶他上了路,做了官,主动开口叫他去公主府找段统领,先借两个精明侍卫,跟一段时日。待回头有了人脉,再还不迟。 如此,许泓便厚赏了琥珀家一回。 琥珀回家时,家里满屋肉香,正炖着许泓送来的羊肉呢。 听说二姑娘有正事吩咐,春生冬生两兄弟顿时放下筷子,抢着要去。 可黄大娘嗔道,“到底是姨娘的亲爹呢,须得有年纪的去了才好说话。你俩别争,去隔壁左右赶紧借几筐柴炭,再把家里新买的米面和过腊八节的东西装上一车,那羊腿也砍一只,我和你们爹去。” 两兄弟还不大乐意,“爹又不会说话。” 黄志远眼珠一瞪,“那老子又不是哑巴!叫你们去就去。” 又亲自添了新羊肉,叫女儿坐下吃着,两口子自去漱口更衣了。 不多时,车子套好,不过冬生非坐在上头,不肯挪屁股。 说要孝敬爹娘,送他们过去。 琥珀笑着把春生留住,“好歹哥哥陪我吃两口,正好,我还想打听打听新嫂嫂的事呢。” 黄大娘也笑,“也是,你说说他。” 他们带着小儿子走了,春生闹了大红脸。 这次回京,破了那骗子案后,万书吏就隐晦跟春生说了。 他早前打听春生家事,确有结亲之意。 他兄弟过世得早,只留下个侄女儿,打小是在他跟前长大的,跟亲闺女一样。可因为父母早亡,有些人家嫌弃这样姑娘命硬,一直不好说亲。 太差的万书吏又舍不得委屈了侄女儿,故此拖到如今都快二十了,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后结识春生,感觉这小伙子不错,家里人也都憨厚老实。就算是奴籍,但跟着升平郡主呢,说句实在话,宰相门房七品官,比些寻常人家可是强太多了。 趁着这回合作愉快,一起立了功,万书吏就特意叫了春生上家里吃饭,让侄女儿出来端菜,跟他见了一面。 万姑娘一眼就相中了。 春生也就懂了。 要说这姑娘长得不差,眉眼周正,跟着叔叔读过几年书,识文断字,公文都料理得来。虽说年纪比他还大了两岁,实在不算是个事儿。 可春生却退却了。 “人家姑娘虽是孤儿,却是正经平民,咱们这样奴籍,怎好意思拖累?” 朝廷律法,平民虽可与奴籍通婚,但所生子女户籍随母。 好比鸣翠,她是丫鬟,如果不脱奴籍,生的儿女就还是奴籍。 若是遇上一个强悍的主母,就是不肯给她脱籍,甚至不许许家给许云柯脱籍。那么许云柯就算名分上是少爷,这辈子实际只能入奴籍,算许家奴才。 科举做官?想都不要想。 所以在意识到尹二奶奶容不下这对母子,决不会给鸣翠脱籍时,许润才先斩后奏,给鸣翠求个出身,连儿子的出身也一并解决了。 春生如今要娶万姑娘,也是如此。 第218章 说动(一) 虽说春生娶了万姑娘,以后生的儿女可以随母,属平民。但因跟他这样奴籍通婚,到时每个孩子入户,都得向官府交一大笔罚款。 万书吏倒是不嫌弃。 他早给侄女准备了一份丰厚嫁妆,够她吃用一生。 兄弟当年留下的那个小院子,论理没了家丁,就该归他继承,他也可以送给侄女当嫁妆。 这在京城地界,可不是个小数目。 如此春生只需要出个人,送份办喜事的彩礼,就能白赚一个媳妇了。 黄家人都觉得极好,可春生特别不好意思。 “咱家一来大仇未报,且也没给二姑娘尽忠。再说二叔去了军中,他还没娶呢,我怎好开口说亲?万一将来有事,岂不拖累人家?” 琥珀嗔道,“少拿二叔说事,他去军中是姑娘发的话,回头亲事也有姑娘作主。说起报仇,谁要你去拼命了?姑娘常说那个,啥亲者痛来着?总之咱们好好活着,再把仇报了,岂不更好?你能好好成个亲,生儿育女,也是你对老黄家尽孝了。赶紧答应了,我回去跟二姑娘说一声,求个恩典,把喜事办了。凡事想这么多干嘛?你就算走在大街上,也有可能被驴踢呢!” 春生又急又羞,“你别催,让我再想想,再想一会儿。” 琥珀拉下脸道,“那就等到爹娘回来,你得给我个准话。行了,我吃饱了,你去洗碗,我去看看彩姨。” 看哥哥一脸纠结,心不在焉的收拾,琥珀心中好笑。 春生要是当真不同意,早拒绝了。如今犹豫,就是有心。只一时还转不过弯来而已。 若说黄家从前为报大仇,是拼着鱼死网破的心,如今却不这么想了。 跟着许惜颜,学做人学处事。 明明能有阳关大道可走,为何非要想不开,去挤那独木桥? 彩姨是服侍过许太夫人,也是教琥珀针线的人。如今虽上了年纪,眼神不好,却可以去指点她几个花样子,赶紧替哥哥把成亲的枕头绣一对吧。 秦家酒坊。 天黑之后,寒风凛冽,越发衬得家中那点微弱炭火,冷冷清清。 家里的老狗一时不察,凑得太近了些,被火星燎着尾巴,吓了自己一跳。 还穿着开裆裤的小孙子,吸着两管总也擦不尽的鼻涕,嗅嗅空气中的糊味,倒是笑了,“肉肉香气!” 谁知一句童言稚语,把秦二媳妇的眼泪都招了下来。把手中火钳一扔,抱着他哭了起来。 “这日子没法过了!烧个狗毛孩子都当成肉了。” “大晚上的你嚎什么嚎?成心给爹心里添不痛快么?”秦家二郎低吼一声,却让妻子越发委屈。 “我是为我自己么?还不是为了你们老秦家的种?你瞧瞧孩子冻成什么样儿了?手上脚上,哪里不是冻疮?” “酒坊生意不好,我省得。可大哥病了多少天了,连个药都抓不起。大嫂这般年纪,还带着一家子去给人洗衣裳,洗到现在还没回来。我不是心疼孩子们做事,一家人,遇到难处,本就该同心协力。我心里难受的是,便他们回来,我也整治不出几个象样饭菜。就这清粥窝头的,能挡肚子,能搪寒气?” 秦二郎连声告饶,“姑奶奶,我求求你,且低声些吧。不行我明儿再去多接些活,你别再说了。” 秦二媳妇看着丈夫早早累得花白的头发,和佝偻得直不起的腰身,越发伤心。 “再接活,你命不要了么?到时你再倒下,让我们娘儿几个靠谁去?” “我嫁你家这么些年,是无理取闹的人么?我也知道不能给小姑添麻烦,可这不是遇着难处了么?还死要这个面子干嘛?” 秦二郎还想劝,窗外忽地传来几声咳嗽,是秦老爹。 秦二郎连忙出去,“爹——” 秦老爹也不多话,“明儿你去寻人,把后院那两棵老木头给卖了吧。” 秦二郎惊了。 那老木头,是秦老爹存着打棺材的,真真是老爹最后一点棺材本了。 秦二媳妇也听到了,擦了眼泪跑出来,“爹,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木头不能卖!要不,要不咱卖别的的吧。” 秦老爹叹了口气,“家里哪里还有能卖的东西?你是个好媳妇,跟着咱家吃苦了。” 秦二媳妇心中酸楚之极,哽咽忍痛道,“实在不行,咱送几个孩子……去做几年奴才吧……” “绝对不行!” 秦老爹断然拒绝,大门被拍响了。 “秦老爷子,在家吗?我们是许家打发来探望的。” 一家人慌忙整理仪容,过去开门。 黄志远一家进来,看看这冷清模样,心中就有数了。 黄大娘假装不知,先叫儿子把一车子东西都帮忙卸下,又将炭火旺旺的生了一盆,端到堂屋取暖。挽着袖子,洗了手就帮忙干起活来。 “想是府上忙,错过了饭点。不嫌奴婢手艺差,就帮你们烙几个面饼了。可千万别客气,咱们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干活才是本份呢!” 她自拉着秦二媳妇,在厨房里一起把羊肉炖上,顺便聊着家常。 那边冬生拿了几颗糖果,抱着他家小孙子逗弄。 堂屋里。 秦老爹军伍出身,性子刚直,本不知怎么面对黄志远。谁知黄志远更闷,并没有多的话,见面行了礼,就拱手直言。 “我们二姑娘是三爷的嫡长女,素来关爱弟妹。如今正好三爷手上有差事,差些靠得住的人手,三姑娘听说,就求了我们姑娘,我们姑娘便打发我们来问问,府上愿不愿意。” 秦二郎正端着茶水上来,闻言都快哭了。 原来还是小外甥女,惦记着他们哪。 秦老爹眼睛也有些红,还好家中灯火不亮,遮掩过去,方开口道。 “劳府上挂心了,我们都好。这几年世道乱,粮食打的不多。酒坊的生意虽不大好,尚可维持。” 秦二郎心中一阵失望,却也不敢开口,忍着没吱声。 黄志远点头,“京城还算好的,我们夏天那会子,陪主子回去省亲。外头那个乱的哟,简直没法说。连主子都遇着贼寇,打了一场。亏得虎威大将军在,方平定乱局。” 秦老爹眼睛亮了亮,“哟,在哪儿打的?” 他到底军伍出身,对战事很是关心。 第219章 说动(二) 黄志远虽不擅言词,但就这般平平淡淡把事情说清,也让秦老爹听得高兴。又忍不住说起自己当年行军打仗之事,黄志远也不插嘴,就静静听着。 只等秦老爹说得尽兴,方道,“老爷子一生英勇,做人正直,我们素来也是敬佩的。只您真不打算,让儿孙们往上奔一奔?” 这次再问,大概是话匣子已经拉开的缘故,秦老爹没有一口回绝,显然有些犹豫。 黄志远就继续说了,“我有个兄弟,之前一直在乡下,老大不小的,也没混出个名堂。这回随二姑娘出来,因有些小小长处,给虎威大将军要了去从军。原他没这心思,也不想去。可二姑娘说,人这一辈子,不说建功立业,总得做点有意思的事情。如老爷子这般,日后才好说给儿孙听。 如今容小的斗胆,跟老爷子说几句咱们这个年纪的话。您这一辈子没得说,经过的风浪,见过的世面,比许多人强,但儿孙们是不是就少了些? 如今也不是我们姑娘,或是许家要关照秦家,真是三爷那里缺人手。老爷子若肯答应,倒是给主子们解忧了。 尤其三姑娘和秦姨娘,便您这长年累月的不去,她们心里能不惦记?如今三姑娘也大了,老爷子还没见过吧?我瞧那眉眼,竟跟老爷子有几分相似。您真忍心,就这么不来往了?” 老实人说话,有时反而最戳心。 秦老爹实在忍不住,抬手抹了一把眼睛。 怎能不惦记? 秦姨娘是他最小的闺女,最是心疼不过。 许家虽每年都不忘送份礼来,到底没见到人,哪有一日不惦记她们过得好不好? “爹,您就答应了吧。” 是秦二郎,把大哥扶出来了。 秦大郎满面病容,坐下喘了口气方道,“只劳烦这位大哥回去,别跟她们说家里的情形,省得她们娘俩儿担心。我家兄弟子侄,别的本事没有,就心眼实在,有把子力气。若有粗活,找我们就行。” 长子说话,还是有份量的。 黄志远道,“小的记下了。” 正好黄大嫂饼也烙好了,笑眯眯过来告辞。 一家人来得爽快,走得痛快。 秦家人还没来得及收拾,家里出去做事的人回来了。 闻着羊肉香,简直不敢置信。 再看厨房里烙得热腾腾,软乎乎的白面饼子,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怕不是我眼花,走错家门了吧?” 眼看花白头发的大媳妇,如坠梦里,抖着手捧着白面饼子,都不敢下嘴,秦老爹一声长叹。 “明儿起,都别出去干活了,赶紧把身子都养养好。等到腊八,咱们也去许家请个安吧。” 哦! 全家人都欢呼起来。 他们不贪心,不求荣华富贵,但能吃饱穿暖的话,谁又愿意挨饿受冻呢? 颜家。 这一夜也不能平静。 绛紫直等见着颜真,才把许惜颜的话说了。 道谢把她送走,颜大太太气得立即去找丈夫闹了。 “瞧瞧你这官儿做得,都给人欺到家里来了。我不管,我已经赔了一个丫头进了皇家,再不会送第二个。真逼着我,我带真儿一起出家去!” 颜大尚书略无奈。 此事,其实他也听到风声了。 只许家这么快就来报信,让他挺意外,也挺感动的。 因为这种事,说白了,不落到别人家,就得落到自家。要不是真有一定交情,谁肯过来打招呼? 许家那个二丫头,当真不错。 三皇子的用意,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不过是投石问路,想跟大皇子别苗头罢了。 只皇上那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算颜太傅过世,可他还算皇上师兄呢,竟是半点情义也无。就这么算计颜家? 大皇子娶了他家女儿,如今三皇子倒要来求娶他家孙女? 当真无耻! 反观颜真这个当事人,却比祖父祖母都淡定。 “唯今之计,要么是我出家,要么就是立即找个人嫁了。只是这家人,怕就要从此得罪宫中了。是以孙女觉得,还不如出家。” “胡扯!” 颜大太太急了眼,这孙女好不容易被许惜颜劝得回心转意,肯嫁人了。再要出家,那颜大太太觉得自己这把年纪,简直白活了。 连自家孩子都护不住,还有什么用? “天下这么大,总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你的及笄礼也不要办了,直接说亲吧。”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颜大太太真急了,“你别跟我掉书袋子。” 又转身问丈夫,“你倒是快拿个主意啊!” 被催问的颜大尚书,倒是早想过了,“这及笄礼,如今办不办都无关要紧。说亲嘛,我倒是预备了几个人选。” 看他瞟一眼颜真,颜大太太急道,“如今这情形,也别忌讳了,就在孩子跟前说吧。” 颜大尚书方道,“原先我是打算把五丫头留在京城的。丫头你别恼,就你这性子,哪个夫家都不能待见。也就留在京城,家里才能看护一二。明年春闱正是大比之年,我想择个身家单薄的青年才俊,留在京城,入个翰林院,给你做女婿就好。 但如今事情赶在此时,怕是不会让咱家安生过年了。这一时之间,上哪儿找合适人选?就京城这些相熟人家子弟,真儿能看得上谁?二个这不也是给人家添麻烦么?” 颜大太太冷静下来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要说皇家虽然势大,但世家也不至于怕成奴才秧子。大家属于相辅相成,相互合作的关系。 所以京城未必没有敢娶颜真的人家,但问题是,如今三皇子刚提出亲事,人家就上赶着与颜家结亲,未免显得太打皇家脸了。 回头又在一个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便只有三分怨气,也要变成七分了。 所以如颜大尚书所说,择一个身家单薄的外地名门子弟,反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能考上翰林,证明学问不错,颜真不至于太嫌弃。 老家不在京城,也就没这么多牵绊,三皇子也不至于去拿捏那么个小人物,反显得他气量狭小了。就算回头一定要打击报复,便有限得很,回头颜家也能在别的地方找补。 故此,颜家如今最缺的,是时间。 第220章 腊八(一) “那能不能让真儿装病?” 颜大太太自己说完,先否决了,“太假。刚提起这事就装病,哄谁呢?还得招皇上不待见,到时不好难为咱们,难为大皇子妃,也是麻烦。” 颜大尚书也苦恼。 颜真忽地有了个主意,“上回惜颜妹妹害我背了个伤她脸的恶名,这回让她还我一个,不过分吧?” 什么? 颜真挑眉一笑,“她那丫头来时,还给我送了张帖子。说是惜颜妹妹今年要做生辰,请我去打马球。到时受个伤,不是很正常的么?” 呃…… 颜大太太觉得不大好,“这会不会影响人家名声?” “不怕。”颜大尚书反而笑了,“那丫头是个通透人,否则也不会愿意装病,帮着拖过真儿的及笄宴了。那就这样吧,也不要说她伤你,你们就不能打个两败俱伤?” 颜真哈哈一笑。 好吧,那就两败俱伤,势均力敌,甚好甚好。 只让人没想到的是,许家的反击,来得如此迅猛而直接。 或者说,成安公主,再一次让世人见识了她的彪悍。 在听说有人算计她闺女之后,趁着腊八过节那天进宫,成安公主特意找到那个多嘴的梁美人。 然后当着满殿嫔妃的面,端起一碗滚烫的腊八粥,直接就泼到了梁美人的脸上。 寒冬时节,怕送给贵人的饭食会冷,从御膳房里端出来后,都会放进特制的双层食盒,底下有个小炉,是煨着炭的。 所以这八宝粥送来,那可是咕嘟咕嘟还冒着泡的。 尤其是煮得浓稠的米粥,比开水都烫。 据说梁美人的脸,顿时就给烫掉一层皮,眼看就毁容了。 等到太医赶来,没一个不摇头的。 死是绝对死不了,只不过梁美人原本漂亮的小脸蛋,靠下巴那边掉了小巴掌大的一块皮,绝对会留疤。 在宫中,这般脸上留了疤的嫔妃,别说不许再侍奉皇上,甚至连看都不能被皇上看到。 梁美人,就算不打进冷宫,也彻底废了。 这绝对不是许观海的主意。 原本他琢磨了好几个更加温和更加迂回的计策,可跟成安公主一说,她径直冷笑。 “就算如此,旁人便不知是我做的?” “本宫堂堂一介公主,用得着这么忌讳一个小美人?” “做了就是做了,敢这么算计我家阿颜,本宫就是要让人知道,得罪本宫,是个什么下场!” 好吧,你有理,你说的都对。 成安公主就是这么个暴躁性子,她干出这种事,才叫不奇怪。 想明白的许观海,也不乱出主意了。 只是在媳妇犯了错后,他主动去找皇上请罪了。 睿帝自然勃然大怒,把夫妻两个叫来质问。 成安公主理直气壮,“手滑!儿臣又不是故意的。父皇若是责怪,让她也泼我一回好了。” 嗯,泼脸是从尹二奶奶那儿学的,手滑还是从许云樱那儿学的。 只不过成安公主不屑跟她们那般遮遮掩掩,她就是欺负人,也欺负得正大光明。 反正她都是当娘的人了,也不怕毁容。 皇上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美人,就毁了亲生女儿的容。 不过成安公主如今跟女儿也学乖了些,假假的表示,“要不就罚儿臣一辈子养着梁美人吧。她往后要是在宫中住着不便,来儿臣府上也行啊。儿臣保证好好待她,以赎罪过。” 呃…… 不管这话有几分真心,到底态度还是过得去的。 兼之又是腊八节,梁美人这事确实干得讨嫌,宗室皇亲也有帮着求情的。 “成安一向是个爽直性子,她都说不是故意的,皇上就饶了她吧。” “是啊,皇姐从前跟我们打马球,打伤我们,我们打伤她都是有的,难道也能说是故意?” “对嘛,本来就是个意外。大年下的,她也诚心认错了,算了吧。” …… 嗯,到底是亲生女儿,要是骂她骄纵,岂不也是自己这当爹的管教无方? 睿帝面子能过得去,正打算就着台阶下来,偏高贤妃不高兴,冷冷质问。 “就算是手滑,也该治个宫中失仪的罪名吧?” 她心里清楚,成安公主这是杀鸡给猴看,表示不满呢。 但即便她之前也没考虑过许家,但这样急急跑来打脸,是不是也太不给她和三皇子面子了? 成安公主才不乐意,有太监匆匆来报。 “梁美人,梁美人她一时想不开,跳湖了。” 啊? 众人皆惊。 高贤妃更道,“这般逼出人命,就算是手滑,也说不过去了。可怜梁美人一向乖巧懂事,这得多伤心欲绝,才会这么想不开?” 谁知那太监话还没完,“幸好发现及时,已经救起来了。” 高贤妃假惺惺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挤出来,闻言便是一噎。 沈婕妤心念一动,微微蹙眉,“这……未免就有些不懂事了吧?就算心里委屈,毕竟大过节的呢,又在年下。不看别的,总该念着皇上待她的恩情,隐忍着些才是。” 宫人嫔妃,别说自尽,就是不爱惜身体,也是重罪。 真要是就这么死了,还要连累家人获罪。 成安公主眼前一亮,顿时反唇相讥,“贤妃娘娘才说我失仪,可她这大过节的跑去寻短见,岂不是更加失仪?亏娘娘还夸她乖巧懂事,便儿臣这样不懂事的,都知道不该大过节的跑来添乱,她这又是懂的什么事呢?” 高贤妃,给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而皇上,显而易见的不高兴了。 原本对梁美人还有几分怜惜之心,如今荡然无存,脸色也阴沉下来。 “如此心胸狭隘,不懂规矩,着降梁美人为梁选侍。唯念其年幼,令其闭门休养便是。” 这, 就是被废了。 一个脸上留疤的小选侍,永不会再有翻身的那一日。 至于成安公主,成安公主没事。 公主驸马许观海,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罚他教妻无方。 习惯背锅的许探花感觉,三个月的俸禄,出这口气,值! 而高贤妃,记下这个仇了。 原本没打算真选许家女孩,但如今,她却觉得非弄一个来出气不可! 第221章 腊八(二) 腊八,许府。 因成安公主两口子都进宫找事去了,许惜颜自然留在府里过节。 许家有个小习俗,这一日,各房都会煮了腊八粥送到许太夫人这里,相互交换,看谁的好喝,也是孝敬长辈的意思。 今年,柏二太太特地把她们这一房的差使交给许惜颜了,也是想让她融入家里的意思。 可惜许惜颜对厨艺实在没什么兴趣,如今交待给她,也是随手抄了份食谱,交给厨房去做,却意外得到一致好评。 连许太夫人都觉得极好,特特要了方子,以后照做。 许惜颜拿着某位征战在外的大将军给的食谱,忽地有几分心虚。 叫人又送了一锅给萧氏,顺便也送了张帖子过去,请杨荔枝也来她的生辰宴,方才心安理得。 只看她请人,许太夫人忽地想起一事,“我那林家曾侄孙,怎地还没上京?是说年前要到的吧?” 琥珀忙回话道,“正是呢。怕咱们不认得,还叫我们全家都去拜见过的。二姑娘早叫我弟弟冬生,日日跟门上去城门口守着了,只不知为何,一直就没见着人。” 许太夫人笑了,“怕是那孩子孤拐,刻意躲着呢。算了,大冷的天,别叫人去了。他要进了京,想来自会来的。” 上次陪祖母回沂州省亲,许惜颜特意放了琥珀一家也回了趟老家潞州,顺便探视许太夫人的娘家。 林家倒还都好,林老太爷身子也康健。 只如今家中有一个小曾孙,虽是庶出,但读书极是灵光。已经中了举人,明年要上京师考进士。 原本林老太爷想让曾孙直接跟琥珀一家人去沂州,跟许惜颜她们会合,再去京城就是。 可这小子不乐意,嫌弃浪费他大好的读书时光。非要自己去京城,磨练一番。 林老太爷拗不过,只得让琥珀一家子见了面。万一到时有事,还能帮着找找。 据琥珀说,是个生得十分漂亮的哥儿。 只有点书生呆气,打小就闹了不少笑话。 算算行程,早该到京城了。 许太夫人嘴上虽说不管,心里怎会不惦念? 柏二太太一向跟婆婆要好,便道,“那要不要叫个人,去本地的同文会馆打听打听?” 举子入京,就算不找亲戚朋友,也必会去同文会馆投个帖,报个道的。 回头有什么科举上的动向,组织讲座,探讨时事,很有可能就关系到今年的院试出题,没有举人会错过。 但许太夫人想想,还是摇了摇头,“他既不愿来,就随他去吧。小孩子家,总得摔打摔打,才知道长大哩。不说他了。” 她抬头看向孙女,“你那生辰宴,定在公主府做了?” 许惜颜正色,“是。没在许家,是这大年下的,怕给家里添乱。等我及笄之时,必在家里办的。” 颜真已经打发人来说了,叫她“好好准备”。 这回的宴会,定要出点乱子的,所以倒不好放在许家了。 许太夫人摆手笑道,“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在公主府办,可以多请些体面宾客。于家中兄弟姐妹,也是好事。我这话,原是代你这些婶婶们问的,能请她们去开开眼不?” 余大奶奶先就笑了,“还是老太太心疼我们,否则我们还真不好意思说。好侄女,也带咱们去相看相看呗。” 许惜颜略显迟疑。 她这回摆明要闹事的,坑坑自家爹娘也就算了。反正他俩一个凶,一个精,都承受得起。 但家里的婶婶们,需要这么集体入坑么? 许太夫人乐呵呵道,“无妨,不碍事就去瞧瞧吧。能一起吃粥领赏,也该一起吃苦受罪才是。” 许惜颜心下一暖,“多谢曾祖母。” 许太夫人这是心疼她们母女,不想让她们二人来背恶名,所以才让许家媳妇一起去凑这个热闹。 到时就算挨骂,也有人分散些压力。 可这事老太太心里清楚,邹大太太不清楚,顿时表示,“那我也去。” 她还要给许松相看媳妇呢。 许太夫人道,“你就算了吧,你弟妹也不去,让她们年轻人担担事。” 到底她们年纪大了,身份也贵重,不好跟年轻的媳妇们一般挨骂。 邹大太太还不大高兴,却也无法。 最后议定,二房那边的余大奶奶卢二奶奶都去,几个孩子也去。 小杜氏不去。 她没孩子,且有正事。 官媒办事很利落,已经许泓挑了几个合适的妾室,只等人选一定,年前就能进门。 小杜氏虽不高兴挑人,但新人到底是在她院里,往后还得一起住呢。必得她亲自收拾新房,准备铺盖不可。 许太夫人看她终于懂了一回事,倒又赏了她一对镯子。还说往后若受了气,只管来她这里说。 小杜氏倒是又感动了一回。 至于大房这边,情况却有些微妙了。 邹大太太不能去,赵大奶奶便不想去。 反正她说了又不算,看了又有什么用?看不好还得挨骂。 尹二奶奶,自鸣翠那事过后,也有些疙疙瘩瘩的,此时更道,“不巧我前儿接了帖子,是东川伯府小孙子抓周,我已经应承了他家太太,要去随礼的。” 别人家的小孩子抓周,比得过自家侄女过生日? 许惜颜难得做一次生日,她就这般不给面子。 许太夫人心中不悦,却也不勉强,“那便随你。只樵儿和桐儿,两个必得要去。” 但尹二奶奶又不乐意,“他俩,我倒是答应了东川伯太太,要一起带去的。” 她故意露出一副,我们要去相亲的表情,却让人更不愉快了。 许桐捧着粥,尴尬万分。 许樵倒是爽快,一手抱着许云柯,一手给他和自己喂粥。 哥俩好得,就吃这一碗粥,一根勺子了。 尹二奶奶看不顺眼,也没法子。 “我不去!一个奶娃娃,有什么好看的?二妹妹,我带小七跟你到公主府玩去。他还没去过公主府呢,是不是呀?” 许云柯每日被哥哥投喂,越发白胖喜人。当下奶声奶气,表情认真的说。 “去玩!哥哥,带柯柯,去玩!” 第222章 亲疏(一) 众人都给逗得笑了起来,柏二太太再看许桐一眼,给了她个台阶。 “那就这么定了吧。樵儿和柯儿都去公主府,桐儿陪着你娘就是。” 那就这么定了。 许惜颜看了许桐一眼,可许桐却回避了她的目光。 等离了许太夫人这里,柏二太太把许桐叫到屋里去了。 “你怎么回事?你娘气不顺,我知道,你做女儿的,劝劝也就是了。可至于连你二妹妹的生辰宴,都不去么?” 许桐委屈垂泪,“那我能怎么办?要我也不去,娘肯定又得哭半宿。” 柏二太太气道,“就因为你这么退让,她才来哭。你看她如今怎么不去你哥哥跟前哭?” “可她到底是我娘呀!” 许桐更想哭了。 正因为大家都不肯理她娘了,所以她才越发觉得自己甩不脱手。 柏二太太直摇头,“大过节的,你也别在我这儿掉眼泪了。丫头我跟你说,人的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在旁人想不明白,一心钻进牛角尖的时候,你只能冷着、躲着、避着些。象你这般好心送上门去,除了委屈自己,又有什么用?有时候,我真希望你向你二妹妹学学,她就比你拎得清。” 可她娘,跟我娘,能一样么? 许桐心里不大服气。 成安公主小时候那般对许惜颜,如今许惜颜不计较,只能说她宽容。 但尹二奶奶从小就对许桐极好,母女俩一直无话不谈。故此许桐骨子里的责任感又冒出来了,觉得自己再不理她娘,尹二奶奶就太可怜了。 柏二太太看她听不进,也不再劝。 想想还是自己多操操心,赶紧给她寻个靠谱的婆家吧。等到事情定下,就再没心思再被尹氏缠着,带着到处走了。 她回头找许润一说,许润也有同感。 尹二奶奶近日的表现,总让他觉得有些不正常,甚至翻起了医书。 “娘,据说妇人在年纪大了之后,都有些反常无常,脾气怪异。你说桐儿她娘,会不会也是如此?” 柏二太太差点给气笑了,“你媳妇才大多?你娘才该有这症状呢。赶紧给孩子订下亲事,让她有正事忙活,兴许过一阵子就好了。” 许润笑了,“行吧。要不侄女生日那天,我也去公主府,帮帮三弟。万一有事,我们也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他也不傻。 有些事就算许观海没来吱声,他也看出来了。 柏二太太道,“合该如此。樵儿这哥哥当得就挺好,将来,也会是个好爹爹。对了,有件事,我还一直没空跟你说。就从前兵部尚书樊老大人,你还记得吗?” 几十年的老邻居,自然记得。 柏二太太就跟他说起樊玉婵的事来,“那姑娘将门出身,书读得是少了些,但性子活泼讨喜。最难得的是,遇事有担当。只家里如今太单薄了些,也不知你们愿不愿意。故此我也没敢答应,只留了个玉扣而已。” 许润正色道,“娶妻当娶贤,家世那些倒在其次。娘的眼光,我自是信得过的。只担心,樵儿他娘不会乐意。唔,要不我回头寻个机会,跟她慢慢细说。” 柏二太太点头,“她要实在不乐意,也就算了。再有合适的,咱们也帮人家留着心。” 许润应下,母子两个细说家事。 许惜颜回了房,却见许云槿面色古怪的等在那里。 有些兴奋,也有些忐忑。 她微一思忖,便已猜到。 “可是秦家来人了?若是,不妨请进园子里,你和秦姨娘都见一见吧。” 许云槿喜出望外,话都结巴起来,“多,多谢二姐姐,多谢了!” 她提着裙子就想跑,冷不妨许惜颜在背后淡淡道了声,“既要见人,也得象个样子。毛毛躁躁的,也不怕人笑话。” 许云槿顿时红了脸。 暗地里吐吐舌头,转身施了一礼,然后收手敛足,规规矩矩的去了。 只那份雀跃的心情,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许惜颜看着她的背影,明眸中微带浅笑,转头就吩咐丫鬟,准备了腊八粥和点心礼物送去。 小院里,秦家父子在见到秦姨娘时,恍若隔世。 眼前这个娇贵明丽的小妇人,真是他家女儿? 而秦姨娘,已经哭着扑了上去,“爹……你,你怎么这么狠心?这么些年,都不来看看我……” 一句话,把秦老爹的心都要揉碎了。 抬起粗糙的大手,想摸摸女儿的头,又生怕把她好看的发髻和首饰弄乱了。 最后憨厚的老军汉,只得跟哄小婴儿那般,轻轻拍着她的背,木讷解释。 “不是哩,爹也想你。这不是怕添乱,叫人瞧不起你们么?” “我们,不怕的……” 许云槿红着眼睛上前,含泪看着秦老爹,“我和姨娘,一直也惦记着……外祖和舅舅……” 秦老爹给她一声“外祖”喊得浑身一震,再看着这个长眉俊眼,颇肖似自家人英气的外孙女,满心里又疼又酸,竟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秦二郎抹着眼泪,轻轻应了一声,“我们也惦记着你们,好孩子,知道你的心了。往后就别叫了,不合规矩呢。” 许云槿忽地破涕为笑,“那正经外祖和舅舅,我也攀不上啊。就叫你们,就叫了!舅舅好,您是大舅舅还是二舅舅?” 秦家父子给弄得哭笑不得,心里却是一松,也都笑了。 说得也是。 许云槿正经嫡母是成安公主,论起外祖那得是皇上,舅舅是皇子,谁敢高攀? 得了,反正没外人,就这么着吧。 一家人坐下述话。 秦老爹就跟女儿说了,许观海今儿虽不在家,但他刚见了石青。 知道许家是想找人往北境走一遭,秦老爹是打算亲自去的。 他身子还算硬朗,主要是儿孙没经验,怕他们路上会出差错。 “如今你大哥还得养养身子,正好看家,我先带你二哥和侄儿们去探个路。回头他们有了经验,再带上你大哥,我就不去了。” 秦姨娘虽然不舍,但心知老爹说的才是正理。 富贵险中求。 想过好日子,哪有那么容易? 第223章 亲疏(二) 连许云槿也说,“姨娘与其担心,不如收拾几件厚实皮料,给外祖和二舅舅路上御寒。” 秦姨娘听着有理,忙忙翻箱倒柜去了。 许云槿方问秦家父子,“外祖可曾想过,要如何借此机会,为秦家多谋几条出路?” 秦家父子面面相觑,皆都愣了。 许云槿道,“二姐姐借史书给我,有个狡兔三窟的故事。简单来说,兔子还要打三个洞,才得安心,做人自然也是如此。秦家原有个酒坊,这算一窟。如今爹爹愿意带着秦家做事,这算二窟。但咱们还得想想法子,留个三窟方得安稳。” 秦二郎一听便道,“好外甥女,你快教教咱们。咱们一家俱是粗人,哪里读了你这些书,能懂这么多道理?” 许云槿笑道,“我方才没问家中情形,那些表哥表姐,可曾读书?便无力供着太多,但字总要识几个。选个伶俐的,去街面上寻个私塾,跟着读几年,不求考中功名,回来教会一家子,能识字,能算数,就比寻常人家强太多了。 回头就算哪个表哥又要服兵役入伍,不也多个机会?听说尉迟将军当年入伍,就因为能识字,即刻当了伍长,才有后头那些功绩。” 秦家父子听着有理,秦老爹更道,“我原也有这个打算。只是全部供不起,若谁去谁不去的,闹得孩子们生分,索性就都没去了。倒未曾想过,还能有这样法子。若说起伶俐,倒是你二舅舅家的小丫头最是伶俐。记性又好,听邻家小子背几句诗文,她即刻都能记住。” 秦二郎忙道,“万万不可。就算要去,也该选大哥的孩子才是。” 许云槿却道,“这可不是谦让的时候。只要足够伶俐,能快些学回来教人,才最是省钱。莫非二舅舅嫌弃女孩?” “说得正是。”秦老爹军汉出身,办事爽快,当即就拍板定了,“哪个不服,回去比一比也行。也不光是孩子们,凡在家的,连你们和你们媳妇都学着些,往后不管在哪儿办事,都得便利。” “外祖高见。” 许云槿挑着大拇指,又道,“这读了书,还得能活学活用。外祖和舅舅这辈子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我读的都是书上的死道理,要怎么用,还得你们琢磨才行。只你们从前老实,没多思多想。 可这一路千里迢迢,除了爹爹交待的事情,何不再顺手做些什么?至于本钱,你们不必操心。我这些年倒也攒了些银子,横竖搁在手上也没处使,不如给你们带上。 万一有合适买卖,顺手做了,回头分我些利息就是。便亏了也不怕,只当花钱买教训了。多试几次,总有成的时候。” 这不好吧。 秦二郎惭愧道,“舅舅们没钱给你,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再花你的钱,成什么样子?” 可许云槿道,“舅舅要过意不去,就把账记上,也不拘五年十年,发财了再还我就是。再说我助你们发了财,我和姨娘往后腰杆子不也硬气?这是拿点小钱就诳着你们做事呢,且我又不给个工钱,你们可别当我太好心。” 她这说得父子俩哭笑不得,“你这哪来这么多大道理?” 许云槿调皮的做个鬼脸,“都是书上教的呀。等你们也读了书,自然明白,我这就是卖了你们,还叫你们数钱呢。” “那你卖吧。横竖自家人,卖给你,舅舅们乐意。” 许云槿便叫丫鬟回去,拿了早收拾好的四五十两银子出来。 秦姨娘瞧着,也要往里头加钱。 许云槿却拦住了,“舅舅们没经验,先少拿些试试。往后看准路子,再拿姨娘的就是。正如二姐姐教我读书一般,不积硅步,无以致千里。做人,就别想一口吃个胖子。” 秦二郎忍不住赞道,“你那嫡姐,当真不错。” 那可不? 许云槿正想夸夸嫡姐,许惜颜打发的下人来了。 送了八宝粥和点心,叫带回家去尝尝。 秦家父子正好起身告辞,走时秦老爹跟女儿说,“你生了个好闺女。等她将来再嫁个好女婿,爹就算死了,也有脸去见你娘了。” 这话说得秦姨娘是又骄傲又伤感,“您快别招我了。就您出了门,家里也别断了走动。过年时好歹叫大哥大嫂,带着侄儿侄女们来看看我们。还有二哥,都当祖父的人了,你那小孙子我还没见过呢。” 父子俩个应下,告辞离去。 出门遇上从宫中回来的许观海了,听说秦老爹打算亲自往北境走一趟,许观海点了点头,只问秦老爹需要准备什么。 秦老爹说,东西自己会需要。只是若有走过北境的老马,倒可以准备两匹。 许观海答应下来,父子俩便回去了。 等许观海进府,沙姨娘已经闻讯赶来,神情略有犹豫。 许观海原是派人第一个找上她家的,谁知沙老爹胡商买卖人出身,一听这事,就想讨价还价。 许观海听说,即刻断了这念头。 许家是想趁便赚钱不假,但讨价还价?还真当他们是商贾人家了么? 此时见了沙姨娘,不用张口都知道她想说什么。 “爷这会子没空。那些原也不关你的事,你别管了,也不许去烦五哥儿。” 他调头走了,沙姨娘气得直跺脚。 倒不是气他,而是气沙老爹太不争气。 许家书香名门,岂会争那几个蝇头小利?这时候动心眼,不是招人讨厌么? 看不出秦姨娘表面老实,关键时刻,倒是会抱大腿。 此事说大不大,但真要做起来,往后秦家就能搭上许家,水涨船高。 而沙家白白错失这样良机,可是再没有后悔药吃的。 沙姨娘实在不甘心,想来想去,还是叫丫鬟去把许云柳叫来。 丫鬟劝道,“三爷都说了,不许去烦五哥儿,何必触这个霉头?” 可沙姨娘觉得不至于此。 到底亲儿子呢,再生气也有限。 象许云梨,闯那么多祸,不也好好当着她的四姑娘? 再说自己又不是要儿子去闯祸,只是去沙家走一趟,讲清这些利害关系而已。 她自以为无事,却不料生出一场天大风波。 第224章 请客(一) 许云柳是极不想去沙家的。 倒不是沙家对他不好,而是太殷勤,殷勤得都有些过了。还有那满屋子铜钱味,让他十分不喜。 “我便想去,也没个机会出门呀。身边跟着那些丫鬟小厮,回头准得告到爹那里去,又罚我功课。” 沙姨娘哄道,“过几日,你们不是要去公主府,参加你二姐姐的生辰宴么?你抽空溜出来,过去一趟也就是了。不过是说几句话的工夫,你快去快回,便无人察觉了。” 许云柳给缠得无法,只得答应下来。 那边许观海打发了沙姨娘,便去见女儿了。 把成安公主的彪悍战绩一说,问女儿还要办生辰宴么? 到时说不好三皇子都得来捣乱。 许惜颜反问,“便是不办,人家就不找机会出气了?既然定了,那就办吧。” 许观海无语。 到底是亲母女,二人一般霸气。 想想也是,三皇子还不是太子呢,高贤妃也不是皇后,凭什么退让? 许观海,好吧,他承认自己也不是个好说话的。 正经的纨绔子弟,哪有几个好脾气? 那就办! 腊月十二,挑了个黄道吉日,成安公主府摆宴,替升平郡主庆生。 其实许惜颜的正经生日原不是这日,但也没关系了。 大户人家反不太讲究这个,横竖月份对了,提前几日办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许惜颜为着锻炼家中兄弟姐妹,还提前一人发了几张空白帖子,让他们自去请人。 这可把许家孩子为难坏了。 如许松许樵这般,年纪较大,时常出去走动的哥儿,自不愁没人请,只愁帖子太少,给谁不给谁呢? 但如许椿这般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竟是拿着帖子都不知请谁,只得求助到爹娘这里。 卢二奶奶笑骂,“该!早跟你说多少回了,世事人情皆学问。人生在世,除了家中亲人,多少也得结交几个知心好友才行。你去太学院这些天,就没一个能请的?” 许椿苦着脸道,“我认得的,皆是两个哥哥介绍的。余下,只向先生请教学问……倒是未曾留心这些,可如今,请先生来也不合适啊……” 连他一向不管事的亲爹,许洛都听不下去了,“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还三个帮。就你爹我这般,也有三五好友,你这孩子,怎就这般孤僻?” 不过气过之后,还是给指点了一条明道,“还不快问你两个哥哥?若有他们没请到的,你再请了就是。” 许椿忙忙的去了。 出门遇到隔房的二哥许楠,还问他要不要同去。 可许楠摇头表示,“我娘在京城有几门亲戚,我想请几个表哥表姐,如今数着帖子还不够,连四弟的都给我了。” 许椿一拍脑门,赶紧调转头去,问要不要给爹娘亲戚朋友家的孩子留着。 肥水不流外人田。 先顾着自家人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能想到这里,算是不错了。卢二奶奶笑着把他赶走,“忘了还有你三弟那一份么?快去吧。” 许椿这才明白。 爹娘是让他去两个哥哥面前做个人情。 至于许楠他们,年纪还小,没那么多人情往来,照顾亲戚也就是了。 他赶紧去了。 偏杜三太太听着眼热,也想要几张帖子,给老杜家的孩子们送去。万一成安公主再大手笔的送礼物呢?过年都够了。 偏小杜氏收拾新房,路过听到,把婆婆,也是姑母堵了回去。 “我劝娘赶紧歇了这心思吧。首先上门就得送礼,到底是二姑娘,轻了能拿得出手?还得有个能拿得出手的哥儿姐儿呀。就咱们老杜家,您看看满门上下,谁能看?信不信您打发人回去一说,立马家里就得打发人来管您要银子,给孩子做衣裳,置办行头加上送礼,您有多少私房,敢充这个冤大头?还不如留着给您小儿子,娶小老婆呢!” 卢二奶奶在屋里听得笑得肚子疼,将许洛推了出去。 许洛道,“三弟妹这话,我同意。娘您真有钱多的,给谁不好?花在这种地步,去了也是给人笑话,倒没意思了。” 杜三太太早在小杜氏揭了老底时,就心生悔意了。如今一听,更是打了退堂鼓。 “行行行,我不管就是。我去瞧瞧我们樱儿,准备了什么好看衣裳。” 许云樱自上回在公主府摔了手,在家养了好些时,都没脸出来见人。 但这回,是无论如何要去露个脸的。 翻箱倒柜找了无数衣裳,都不知穿哪个好。 偏杜三太太在那里瞎出主意,赶又赶不走,弄得许云樱更加头疼了。 至于请人,她是没资格的。 横竖她也没人能请,许惜颜就直接替她安排了。 五房不是还有几个姐妹么? 虽然她们的爹很糟心,到底这些姑娘们也姓许。到时就由许云樱带着,只当是她请的人了。 而五房,也正为此事发愁。 老大许浔正妻胡氏的嫡女,就差点被送去作妾那一个,许桂,小名唤作桂娘已经十四了,自是该去。 但她长年跟着父亲在外,规矩礼节,差了许多。且长得中人之姿,只能说相貌清秀,人又老实,胡氏真是怕她出丑。 偏老三许长汀那边,有个丫鬟生的庶女许云枣,也是十四,长得漂亮不说,还嘴甜伶俐,惯会捧高踩低,很得亲爹偏爱,早定了要去。 胡氏就更愁了。 这两相对比,岂不衬得她女儿越发不如人? 后来还是亲儿子许荣,出了个主意。 他比小叔许长津都大,都二十五六了,早已成亲生子。不过孩子太小,又不懂规矩,肯定不能去添乱。对亲妹妹,倒很是上心。 “娘去四叔那儿,把陈二妈妈借来,陪着妹妹,就不怕出错了。再借个小丫头跟着,不就象那么回事了?” 胡氏恍然。 陈二媳妇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自是熟知京城事。 那边新来的几个丫头小子,全是许惜颜从公主府送来的。模样倒在其次,规矩着实是好,比她自家老家仆都强得多。 胡氏赶紧去了。 第225章 请客(二) 谁知在许长津那里,遇到许长汀了,带着许云枣,也要借人。 还很不客气的指指点点,“横竖老四你也不去,叫那些丫鬟出来。枣儿你瞧着好的,挑几个就是。” 那许云枣也是个不懂事的,主人都没发话,便笑得甜美。 “多谢四叔,那侄女可就不客气了。” 许长津大病初愈,脸色还有些发白,瞧着实在不大高兴。 胡氏有心帮忙,才想开口,梅二奶奶也来了,张口也是一样的事。 “我瞧四弟你这几个新来的小子不错,挑几个给枫哥儿带去,也撑撑面子。” 许长津再也忍不了了,啪地将手上书本放下。 当他这是菜园子么?想来拿什么就拿什么。 胡氏却先开口了,“说来咱们竟是一样的心思,可四弟这才几个人?全给咱们分了,他自个儿怎么办?大病初愈的,还得人照顾呢。且家里还这么多事,人都走了谁来做?要我说,大家都别贪心。叫陈二媳妇来问问,谁当值谁不当值,各处派一个便罢。 四弟啊,这是大嫂子请你帮忙呢。到底我们离京多年,怕不晓得京城规矩出了错,到时也是丢许家的脸面。回头嫂子亲自给你做件冬衣,算谢你了。” 这才象个求人的态度。 许长津道,“那就谢谢大嫂子了。” 往旁边一瞟,那其他二人也不好干看着。 梅二奶奶表示就送双鞋,许长汀说叫许云枣给他绣个荷包。虽然还是小气巴拉的,但起码也是个意思了。 陈二媳妇便安排了两个丫鬟,一个小子,分送三房。 许长汀和梅二奶奶扭头就走,胡氏道了谢后,却不忙着离开,又关心起他的学业身体。 许长津一一答过,方道,“我瞧桂娘心性单纯,怕是没应付过这般场面,回头要不要陈二妈妈跟着一起去?” 真真是个聪明人,知道投桃报李。 胡氏连声道谢,又悄悄说,“大嫂子会记得你的好的。” 许长津一笑。 大嫂就算也有缺点,但肯拿着菜刀护住女儿的娘,还是值得一信。 他此生,既投生在许家里,跟这些兄嫂子侄,这辈子就有斩不断的联系。 要是怕这些鸡毛蒜皮,日子都不用过了。 但他也有他的原则。 别人敬他一尺,他不介意还人一丈。 但要是得寸进尺,那他也不是好惹的。 到底他是小弟,真欺负了他,不会去主枝那边哭么? 想想杨荔枝,那样的处境都能替自己挣出一条活路。他又为什么不能替自己,还有未来的妻儿,挣个太平? 人善被人欺。 他再也不会委屈求全,对所有人都善良了。 那天风雪里刺目的红色斗篷,此生见过一次,便已足够。 腊月十二。 恰好雪后初晴,皑皑白雪,覆着金色的琉璃瓦,映着朱红宫墙,于金光万丈中,越发华贵耀眼。 宫殿里的银霜炭,烧得暖意融融。熏得茶几上的水仙花又开了几朵,花香四溢。 八皇子一进屋,就皱了皱眉。 “前儿给皇后娘娘请安,她的殿里还只摆着几盆腊梅呢,母妃这就摆上水仙了,怕是给有心人知道,又要多嘴。” “怕什么?”高贤妃冷笑连连,“本宫三个儿子,还怕她一个连儿子也生不出的皇后?你两个哥哥来了都没说话,偏你事多。” 八皇子无奈闭嘴。 他也是亲生的,却不象三皇子和四皇子一样,是高贤妃拢在身边长大的。 孩子,就跟别的东西一样。 多了,就不值钱了。 尤其他小时好哭,昼夜不分,高贤妃给吵得厌烦,故此假做好心,把他交给自己宫里一个位份低微的唐美人抚养。 是以八皇子跟养母感情极好,也从小学会看人眼色,跟高贤妃这般飞扬跋扈了的亲娘,并不亲近。 而高贤妃这会子叫他来,也不是笼络感情,不过是有话吩咐。 “你那丫头,也有十四五了吧。叫她换身衣裳,到成安府上去贺个寿。走前过来我瞧瞧,贺礼也不需要你准备了,我这儿有。” “母妃,您这是要做什么?” 八皇子顿时警惕下起来,高贤妃连她女儿多大了都记不清,无缘无故的叫她去干嘛? 高贤妃杏眼一厉,“本宫做什么,还需要跟你解释么?那许家这般不给你皇兄面子,本宫岂容他家好过!哼,亏你平日还跟那许驸马称兄道弟,吟诗作画什么的,人家给你面子了吗?没用的东西。帮不上忙就别添乱,叫你女儿过来!” 八皇子又气又羞,忍气吞声道,“母妃就是想做什么,吩咐儿子就好,何苦拉上婧儿?” 高贤妃怒道,“你还敢顶嘴?但凡要是你还有点用处,本宫何须用到你女儿?少在这里废话,叫她过来!” 八皇子也火了,梗着脖子道,“婧儿不舒服,今儿出不得门。” 高贤妃冷笑起来,“你舅舅来信,边关那边,又有部族似有结亲之事。本宫深明大义,可不介意送个孙女出塞和亲的。” “母妃!”八皇子眼珠子都红了,“我与王妃,可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女儿——” “所以,你最好听话。”高贤妃坐下,冷眼睨着他。 八皇子忍了几忍,心思几转,方道,“那我要与婧儿一起去。横竖母妃也说了,我与驸马颇有交情——” “不行。万一你使坏,走漏风声怎么办?那许驸马精得跟鬼似的,你这般老实,可弄不过他。” “那母妃让您身边的大姑姑跟一个去!万一办砸了,也别怪婧儿办事不利。” “这是自然。她一个毛丫头,能办成什么事?不过是借她的名头罢了。这你总该放心了吧?” 八皇子忿然走了。 他两个皇兄,三皇子和四皇子才从隔间出来。 望着这个兄弟背影,同样不屑,“一个窝里,怎么生出老八这么个胆小怕事的东西。” 四皇子笑,“这可不就应了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么?三哥是天上的龙,也得要老八这样的,做那附庸风雅的负屃呀?” 第226章 贺寿(一) 三皇子噗哧笑了,“老五你这张嘴呀!” 四皇子道,“算了,到底自家兄弟。不过母妃,你方才提到的和亲一事,是真的么?” 高贤妃道,“可不是真的?听你舅舅说,北狄那边新出了个首领,很是厉害的模样,收服了不少小部落。还特别爱慕中原文化,已经悄悄打发人跟你舅舅接触过了,甚有交好之意。要是能把此事办妥,可是大功一件。” 三皇子颇为心动,可四皇子摇了摇头。 “舅舅谬矣!我问问你们,这世上什么饭菜最香?” 三皇子想想,“可是饿了最香?” 四皇子笑着摇头,“抢来的最香。便吃不下,也非吃了不可。” 三皇子恍然,“你的意思是,就算交好,也得假意打上几仗?” “皇兄高见。且这可是实打实的军功啊,比那什么虎威大将军杀几个贼寇,岂不来得荣耀?” 高贤妃也懂了,“到时三皇儿有了这般文德武功,何愁皇上不将大位传你?” “母妃悄声些。” 高贤妃忙低声道,“我省得的。那老八这个闺女?” 到时送去和亲,也是大功一件。 四皇子道,“自然留得。但当务之急,是皇兄的继妃。你们不觉得,许家那丫头此时突然办个生辰宴,有些古怪么?” “哪里古怪了?” “颜许两家多年不和,之前还都说是颜五丫头,划伤了许二丫头的脸。可依着成安那暴脾气,居然没打上门去。如今颜家说要办及笄礼,却又迟迟不办,反倒是许家先办起什么生辰宴,你们不觉得古怪?” 高贤妃和三皇子对视一眼,都开始深思起来。 找许家麻烦,不过是出口气,争个面子的问题。 颜家才是他们极力要争取打击的对象。 毕竟,那是大皇子妃的娘家。 大皇子,才是三皇子最有力的竞争者。 居嫡居长,又没有犯过大错,天然就象一座大山,堵了他的前路。 所以他们才会故意提出与颜家联姻。 既是试探皇上的心意,也是想瓦解大皇子的势力。 至于继妃人选,他们早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但这件事,皇上能拒绝他们,颜家却是不行。 要是颜家当真与许家背地里捣鬼,岂不是又在打他们的脸? 高贤妃道,“老四你就别藏着掖着了,有话直说。” 四皇子道,“母妃不是让老八家的丫头去贺寿么?不如将计就计,只要颜家那丫头来了,咱们就先下手为强!” 他低声说了个主意。 三皇子大赞,“这个好!要颜家真敢来,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高贤妃也觉极好,“就算她们没想怎样,可若能让颜许两家吃个大亏,给皇儿弄两个妾室。光想想大皇子的脸色,都叫人痛快。” 果然最毒妇人心。 母子几个商议完毕,八皇子亲自送女儿,宝庆郡主萧婧儿来了。 看到两位兄长也在,见他便收了话。他倒是没怎样,反正也习惯了。 只悄悄又叮嘱女儿,“一定记得爹爹的话。” 萧婧儿乖巧点头,“女儿会记得的。” 然后进了大殿,拜见高贤妃,又得了几句训斥。无非是让她老实听话,然后跟着高贤妃的管事大姑姑,一起出宫了。 成安公主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难得女儿高兴,肯做一回生日,成安公主是恨不是把满府的珍宝都摆在台面上,给女儿做脸。 亏得许惜颜早有先见之明,砍了大半。 即便如此,这一场小小生辰宴的规格,比宫中也不差多少了。 甚至因为不用守着宫中规矩,还有不少出挑之处。 比如用寿桃寿面搭成一个斜躺着的寿字假山,据说还是许观海的手笔。 配合着面点制作的百花盆景,群芳献寿,连萧婧儿这等在宫中长大的,都觉甚是新奇有趣。 等进了大殿,成安公主难得一见的亲切和蔼。 一身明丽之极的缂丝蝙蝠仙桃贺寿纹样的杏黄对襟长袄,华彩贵重,亲在那儿迎客。 “哟,宝庆来啦,八皇兄还真是客气呀。快进去吧,你升平妹妹在后殿里呢。” 萧婧儿道了恭喜,客气问候,“许姑父不在?” 成安公主扬手笑道,“家里来了一群小子,闹腾腾的,在院子里玩呢。你升平妹妹不放心,叫他过去看着了。你找他有事?” 眼看身边的姑姑,脸色微变,萧婧儿忙道,“无事,不过爹爹叫我带个好而已。既如此,我先去恭喜升平妹妹了。” 去吧去吧。 成安公主笑得毫无心机,等离了前厅,那姑姑才冷着脸警告对萧婧儿,“郡主最好乖顺些,别惹娘娘生气。” 萧婧儿一脸怯怯,“姑姑我知错了,我方才真就是问候一声。否则岂不让人起疑?” 那姑姑冷哼,“如此最好。一会儿见到升平郡主,你把娘娘准备的礼物送上,你的差事就算完了。” 萧婧儿柔顺道,“我知道了,可那是什么礼物?” 姑姑冰冷道,“不该你问的,便不必知道了。” 萧婧儿垂眸,不敢作声了。 而那边,笑着送走她们的成安公主,脸上还堆着笑呢,眼神却凌厉起来。 “来个腿快的,去跟阿颜说一声。宝庆这儿,有古怪!” 她磨着牙冷笑,“当本宫眼瞎了么?八皇兄打发闺女来,怎会让贤妃身边的姑姑跟着?” 母子俩关系又不好。 萧婧儿特意多问两句,看那姑姑脸色,就是在给她提醒呢。 成安公主是不聪明,但她能在宫中得宠这么多年,于这些事上,倒是一等一的灵透。 太监领命,飞快的从小路跑着去了。 当萧婧儿到后殿的时候,就见满殿的莺莺燕燕,珠环翠绕。但即便如此,所有人的第一眼,还是会注意到许惜颜。 她今天过生日,难得穿了一身正红对襟长袄。 似是知道会太过耀眼,还特意选了不那么纯粹的灰黑色貂皮,镶在领口袖口。 虽然压下这一身正红带来的耀眼灼目,却又有一股别样的庄重贵气,衬得少女越发肌肤如雪,艳压群芳。 如云的乌黑长发下,那双微微上挑的澄澈明眸,更加晶莹纯粹,让人不敢逼视,却又过眼难忘。 第227章 贺寿(二) 那管事姑姑偷看了许惜颜一眼,随即瞳孔微缩,似也被刺了一下,有着惊艳,也颇有些妒忌。然后斜了萧婧儿一眼,催促她上前。 萧婧儿微吸了口气,笑着上前,“我生日时偏你也不在京城,这会子倒让我来给你贺喜。” 许惜颜眸光微温,“那我回头再补姐姐一份生辰礼。” “那倒不必。成安姑母早送过了,许姑父还给我画了副小像。画得极好,我极喜欢的,今儿原还想当面跟他道个谢呢。” 那姑姑听着不耐烦,索性上前插话,“这是我们郡主准备的礼物,贺郡主芳辰。” 她拿出一只半尺来长的精致锦盒,就往前递。 许惜颜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接。 便也没有下人来接。 萧婧儿笑容不变,“我今儿也带了张画,是父亲叫送的。上回我生辰,既收了你家两份礼,父亲便叫我也多送一份。要不要打开看看?” 那姑姑微一皱眉,许惜颜已经应下了,“好。” 卷轴打开,是一副前朝名家的山水图,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 萧婧儿心中忐忑,也不知许惜颜能不能明白。 可父亲说,到了许家,无论给她父女两个,谁看都能明白。 接下来许家要怎么做,就不必她多嘴了。 “真真好画。多谢姐姐,多谢八皇舅了。” 许惜颜大方的将画收下,那姑姑又将手上锦盒往前递了递 ,“郡主。” 可许惜颜一双明眸微抬,看了过来,“不如姑姑也将这锦盒打开,让大家一起看看吧。” 那姑姑脸上笑容一僵,目光微微闪躲,“郡主接了,自看就是。总之可是好东西呢。” “那就更要一起看了。” 许家没人来接,锦盒依旧在这姑姑手里,便算不得送到许家人手上。 高贤妃千算万算,没算到会遇到这种情况。 一下子那姑姑也僵在那里,进退两难。 忽地,一声轻笑响起,颜真来了。 她今日少见的也穿了身浅杏粉色如意纹袄子,洋青鹤纹斗篷。清新风雅里,总算带了几分女儿气。 伴在她身边的,是定安公主之女,靖海侯府嫡出大小姐,素来跟许惜颜不大对付的,韩琅华。 今儿格外穿了一身接近正红的海棠红新衣,打扮得花枝招展,立志要来抢许惜颜的风头。 可一看许惜颜今儿的装扮,半年未见的她,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韩琅华就知道又输了。 不由得妒火中烧,都没看清场中形势,就脱口而出,“贤妃娘娘给的赏,你居然不接?这可是大不敬!” 一语落,满殿皆惊。 许惜颜再看着颜真,微微致意,知道她为何特意把这莽撞丫头给带来了。 简直来得太及时了。 “我不知姐姐说的什么,这不是宝庆姐姐送我的么?怎成了贤妃娘娘的赏?” 韩琅华瞬间一僵,知道闯祸了。 她见那位姑姑眼熟,知道是高贤妃身边的人,就以为是高贤妃的打赏,难道竟然不是? 倒是那姑姑,眼见事败,反倒有恃无恐起来,做出一副无辜样,“奴婢确是贤妃娘娘身边伺候的,怎么,升平郡主竟是因此,就不接奴婢的礼物了么?” 满殿的少女,开始不安。 话说到这份上,谁都知道不妥了。 大家都在等着许惜颜的应对,偏颜真凑热闹不嫌事大。 上前抽出一柄折扇,谁也不知她大冬天的带着把折扇干什么,如纨绔子般,风流肆意的摇着小风儿道。 “听到没有?人家就算是条狗,也是贤妃娘娘身边的狗。狗叫你接,你敢不接?你不接就是不给她主子面子,她回去汪汪汪的叫一通,你仔细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忍笑。 而那姑姑早已气得面红耳赤。 却又不好发火,毕竟人家是主子,她一个奴才,被打趣两句怎么了? 横竖这颜许两家丫头,回头有她们好看。 她暗自怀恨的瞪了颜真一眼,只问许惜颜,“郡主到底接,还是不接?” 许惜颜淡然,“不管是贤妃娘娘还是八皇舅的赏赐,我自然要接。只怕有些下人,粗蠢愚笨,拿错了主子的赏赐,那就不美了。这份礼,你能确定是贤妃娘娘或是谁赏我的?若你敢应个是,我就接下,即刻打开,给众人瞧瞧。你敢确定么?” 那姑姑反被噎住。 拿着那只锦匣,进退两难。 高贤妃满心只算计着许惜颜接下之后,要如何拿捏许家。但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许惜颜根本就不接这份礼物。 而这匣子里的东西,在许惜颜接下之前,是万万不可展示于人前。不能扯上高贤妃,更不能扯上八皇子。 否则,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如果怪萧婧儿,她又一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能给许惜颜什么暗示? 回头要怪萧婧儿,她自己也脱不开办事不利的罪名。 正骑虎难下,许惜颜反而说话了,“姑姑不过是听命行事,我也不为难你。不妨再去仔细检查一下,看清楚了再说。” 少女转头看向一众宾客,跟没事人一般,“多谢各位今日赏脸,请暂且稳步到后花园去逛逛吧。” 这般大气,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颜真收起折扇,竖起大拇指,一马当先的走了。 韩琅华,还有余下人等赶紧跟上。 留下那姑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赶紧想别的辙去了。 许观海那里,接到消息晚了一步。 不过只听女儿说,八皇子送了哪个名家的山水图,他就懂了。 跟萧婧儿说,“这般厚礼,回头我自找你父亲吃酒。” 她们父女,应该是懂了。 萧婧儿这才安心。 那张古画并没有什么,唯一暗藏玄机的,是画画的人。 作者是江南人,有一个别号,叫吴中老叟,自刻了个章子,就叫吴叟。 吴叟,勿收。 八皇子是在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提醒他们不要收。 虽然他也不知道高贤妃到底要送什么,想来总不是好物。 不收才是最安全的。 可这件事,能这么容易就完结么? 第228章 上天(一) 萧婧儿挺担心的。 但许惜颜一派淡然,连眼皮子都没多撩一下,便道,“姐姐难得出宫一趟,不如也在我家园子里逛逛。回头若想打马球,亦可去换身衣裳。俱是熟人和哥哥们的同窗好友,到时不如打一场?” 这……好吧。 萧婧儿微红着脸,答应了。 她出宫门不易,想结识一下臣子家的王孙公子,就更不易了。 倒不是姑娘大了,春心萌动。而是大家的圈子就这么窄,将来彼此的丈夫妻子,很有可能就是今日马球场上的一个。许惜颜制造机会给彼此认识,其实年轻人心里都是感激的。 萧婧儿去后头换衣服了,可巧遇到韩琅华。 她虽讨厌许惜颜,却也不想错失这个机会,只嘴上假装抱怨。 “好好办个宴会不行么?偏什么样低三下四的人家都拉来,没得连累咱们都跌了身份。” 这是怪许惜颜大开方面之门,也请了些身份没那么高贵的公子小姐。 萧婧儿听着不喜。 她是性子和婉,却不表示不敢得罪人。 到底是皇室郡主,虽无法反抗高贤妃,那毕竟是她亲祖母。可在韩琅华跟前,难道也不敢说话了? “表姐要是看不惯,可以先避避。我倒觉得,升平和姑母一家,俱招呼得很好。可是圣上亲口说的,皇家还有三门草鞋亲呢。想来表姐家世显赫,看不惯也是有的。” 韩琅华给噎了一下,很是尴尬。 难道她能说自己比皇家还高贵? 恰好瞧着对面,顿时解释。 “你别误会,我不是说这个。你看对面那些姑娘,连个马球也不会打。便来了,又有什么趣儿?” 她声音不小,听得对面不会打马球的许桂,捏着衣带,一下红了脸。 她原就老实,今儿来了公主府,虽有陈二媳妇相伴,还是蹑手蹑脚的放不开。 反倒是庶妹许云枣,一张小嘴特别甜,早哄着许云樱,一道儿去看公子哥儿们打球去了。 今日宾客多,许惜颜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人,起先是叫许云槿带着她的。可后头客人太多,许云槿也去帮忙招呼,许桂也想尽份力,就陪着孙白芷这样出身不高的姑娘,来逛花园了。 孙白芷能收到请帖,也是很意外的。 虽说她帮着小杜氏做针灸,去过几回许府,但真没想到许惜颜会拿她当朋友,过生辰都肯请她。 毕竟太医普遍品级不高,院正才正三品,寻常太医也就六七品罢了。真论起身份,差距太大。 原本还纠结要不要来,是祖父孙老太医逼着她来的。 年轻姑娘,有机会当然要去交际一下。 就算家里不逼着她嫁人,但有好机会,为何不争取? 所以孙白芷还是来了。 来了看到还有许桂这样的本家姑娘,顿时安心了。 因家世不显,大家的性子也大半温柔低调些,便不会打马球,出来逛逛园子赏赏景,不也挺好的么? 不想被韩琅华撞见,刺了这么一句。 许桂知道自己身为主家,应该维护客人。可她实在没这种历练,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尴尬得满脸通红,求助的看向陈二媳妇。 一个面容娟丽的清瘦女孩,穿着大红斗篷,眼神坚定的走来。 “会打马球固然是好,可不会打马球又有什么可丢脸的?世上三百六十行,谁能说自己面面俱到?今儿能来,便是许家赏脸。连升平郡主都没瞧不起咱们,又何必听几句闲言闲语就自轻自贱?你们是想逛园子么?加我一个,横竖我也不会打马球呢。” 正是杨荔枝。 许桂得人解围,大为感动。 连孙白芷也多看了杨荔枝一眼,心生好感。 陈二媳妇有了话头,便好吭声了,“原来是尉迟家的小姐,您今儿这身衣裳,可真好看。” 她的原意是点出杨荔枝的身份,让人顾忌虎威大将军,好歹给几分面子,也是换个话题的意思。 可被呛了的韩琅华,颇为羞恼。 尤其听说还是尉迟圭那等暴发户的穷亲戚,越发小瞧了几分。 “成安姨母可真是宽宏,连乡下来的野鸭子,也敢嘎嘎叫!” 杨荔枝跟众女见了礼,闻言转头上下打量她一眼,“姑娘厉害呀,不仅能说人话,连鸭子嘎嘎叫唤,都听得明白。此等人才,可惜是个女儿身,否则不也能去番邦,当个使节来着?” 众女听得无不掩口而笑。 这姑娘好泼辣一张嘴! 韩琅华气红了脸。 孙白芷好心解围,“算了吧,不过话赶话,都不是有意的。郡主,你们自去打马球,我们去逛园子就是。” 许桂连忙点头附合,“就是就是。” 萧婧儿略带歉意的微微一笑,想拉着韩琅华离开。偏她自觉丢了大脸,甩开她的手,先骂起孙白芷和许桂,“你们算哪根葱哪根蒜,跑这儿来插这个嘴?” 又骂杨荔枝,“就算虎威大将军没了爹,好歹娘还在呢,怎么府里就教出你这般货色?牙尖嘴利,尖酸刻薄,莫非这就是你们将军府的好家教?” 她还没完了! 杨荔枝自己挨骂不生气,方才也给韩琅华留了颜面,调侃居多。可如今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上来,尤其骂到萧氏头上,她是再不能忍了。 舅母于她有大恩,她可不能任人作践,叫人小看了尉迟府。 “说起家教,我看姑娘你才要好生检讨一下!” “我是乡下来的野丫头,才学着读书识字,懂的规矩不多,可好歹也知道客随主便。您呢?到人家家里来做客,却连主人家的姑娘和主人家的客人都给骂上了。赶紧报上名来,让我们也听听,是哪个府上的好规矩,好家教!” 韩琅华给骂得哑口无言。 她真不知道许桂也是许家姑娘。 即便之前见过,但象这般隔房庶出,如何会入她的眼? 一时又想不出反驳的话来,便使劲挤了挤眼睛,跺着脚就想装哭耍无赖。 可杨荔枝打小在乡间长大,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不知看过多少,顿时冷笑着抢先道。 “哦,说不过就想哭鼻子?好似全天下都欺负你了吧?那你倒是哭啊,哭大声些,要不要我帮你多喊些人来?省得看见的人少了,显不出你的委屈。最好呀,再气得假装晕过去,就更象了。横竖咱这儿就有位太医家的小姐呢,总不能见死不救不是?便知道是装的,也不好意思戳穿了不是?” “只我就不明白了,您得罪我不要紧,横竖我算哪只阿猫阿狗?只您怎么得罪了主人家,连大夫也得罪了?要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莫非,您是神仙?可若是那般,您咋还不上天呢?” 第229章 上天(二) 原本孙白芷也被骂得很是气愤,可如今给杨荔枝这么一呛,不仅消了气,还噗哧笑出声来。 这姑娘真是太可爱了! 跟她有同感的,显然不在少数。 连萧婧儿都不厚道的掩面而笑,肩膀抖得厉害。 韩琅华气极了,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我你……你是虎威大将军的人是不是?我,我跟你没完!” 杨荔枝乌黑的眸子里,透着几分轻蔑,“哟,那小姐可得记清楚了。我姓杨,跟我表哥关系不大。他都不在京城呢,我就一上门打抽丰的厚脸皮。您要报复,记得找我爹娘去。不过他们一个乡巴佬,一个乡巴佬婆娘,大字都不识一箩筐。小姐要不要为我这破瓦罐儿,磕着你这玉瓶儿,请想好了再来吧!” 韩琅华指着她,抖着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萧婧儿实在听不下去了。 到底亲戚一场,她怕她要破功笑场。 忙拉着韩琅华走开,“行了行了,小姐妹们不过玩笑几句,多大的事啊?走吧。杨姑娘,不好意思啊。” 杨荔枝一福,“到底是宝庆郡主,宽厚仁德,多谢。民女在乡下野惯了,出言无状,若有得罪之处,万望海涵。” 哎,这姑娘有点意思。 虽出身不高,却极有眼色。知道见好就收,得饶人处且饶人。 萧婧儿点头微笑,对她印象更好几分。 韩琅华还有不服,可抬头一看,就见一个少年正在月亮门外,冷冷看着自己。 认得,是许樵。 在男孩子们面前,女孩子还是多要些脸的,不想吵得跟个泼妇似的。 尤其, 还是许樵。 韩琅华脸上微红,难为情的低了头。咬着唇跟萧婧儿走了,心中直把杨荔枝骂了千遍万遍。 此时许桂终于找回舌头,笨拙谢过杨荔枝,又跟客人们结结巴巴的道歉。 可姑娘们纷纷表示无碍,经此一役,大家反倒放下矜持,亲热起来。 这个夸“杨荔枝”风趣,那个夸许桂“厚道”,又有人请教起孙白芷医术。 大家最后在逛花园时,倒真真换了好几条手帕,结了名副其实的手帕交。 她们大都出身不高,将来的夫婿很可能也会是差不多的档次,所以更该抱团才是。 当然,还都需要进修一下杨荔枝骂人,咳咳,是讲道理的技能。 瞧这气势,太痛快了! 等姑娘们都散了,许樵身后,却又扒出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个子不太高,但皮肤极白嫩光滑,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很是活泼机灵的模样。一张口,还有一对浅浅的小酒窝。 “哎哎哎!那穿大红斗篷的小辣椒,是虎威大将军的表妹?介绍我认识下呗。” 太对他胃口了。 看他还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里看,许樵黑着脸,一把将他拽了回去。 “非礼勿视!亏你还叫方以礼,不许看了,还看?你也是想上天么?再看我就送客了!” 到底他也被杨荔枝带歪了。 好好好。 方以礼这才悻悻然把脖子缩回来,一脸少见多怪的瞧着他。 “你家请人来打马球,不就是让大家见见的吗?怎么就你跟个老夫子似的,不通人情。” 其实他跟许松关系更好,但许松狐朋狗友太多,忙着招呼去了,就叫二弟来领人了。 许樵理直气壮,“就算能让人家看你,你也不能乱看人家姑娘。走走走,真不知大哥叫你来干嘛?” 当然是为了相亲喽。 方以礼聪明的把这话咽了回去,“你放心,你们家的姑娘,哪怕是个庶女,也是我配不上的。毕竟除了一点家世和这张脸,我还有什么?” 亏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那许樵就更不明白了,为何许松还说是许惜颜一定要见方以礼的? 算了,二妹妹的心思太高深,回头再问吧。 只那个韩琅华实在是太讨厌了,以后叫二妹妹再不要请她。 而许樵不知道的是,今儿带着妹妹前去东山伯府叶家做客的尹二奶奶,却是正好说起,他和韩琅华的亲事。 “靖海侯家的嫡女?” “正是。”东山伯府的叶太太是个富态人儿,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一道缝,“你不正好想给儿女结门好亲事么?这门亲事,还有什么不满意?那可是定安公主唯一的嫡女,日后嫁妆少得了么?” 尹二奶奶心动了,却又有些犹豫,“可她跟成安公主……” 从小掐到大,也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实。 叶太太笑道,“那又不是叫她俩成亲。你想啊,成安公主就一个女儿,迟早要嫁人的。到时你接个媳妇进来,跟她有什么关系?这般好亲要不是看在你女儿亲事份上,我能告诉你?你若错过,回头只怕打着灯笼也没处找了?” 尹二奶奶被说动了,“两个孩子的亲事一起定下,只怕不太好吧……要不,我还是回去跟他们爹商量一下。” 叶太太直撇嘴,“这有什么好商量的?都是顶顶上乘的亲事,还有什么可挑剔的?也不是我说,你家二爷纳妾娶小这事,本来寻常,可还给妾室讨个封赏,就委实太过分了。还算许家懂规矩,没让人出来招摇,否则这叫满京城怎么笑话你?” 尹二奶奶一听,新仇旧恨顿时涌上心头,当下恨恨拔了手上一只玉镯,“那行,这门亲事,你先替我订下,回头我就打发媒人上门提亲。” 叶太太忙拿块帕子,好好的包起玉镯收下,笑眯眯又拿出一块鸾凤玉佩,“这个也给你,算是男方给的订礼。瞧瞧瞧瞧,这可是从前宫中的老物件,多好的东西。人家可是有诚意呢!” 尹二奶奶舍出去一只玉镯,换回一块玉佩,心中又喜又忧,忐忑中又带着点报复的快意。 许家要抬举鸣翠那丫头,打她的脸。她就要给儿女结两门顶顶好的亲事,让所有人都羡慕不已。 鸣翠就算有儿子又怎样? 日后还是得被她一双儿女压得死死的,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对了,我要你给我买的人,买到没有?” “买到了。已经养在外头,保证干干净净。你回去路上瞧一眼,若相得中就直接带回去,相不中也没什么。” 第230章 祸起(一) 尹二奶奶道,“不用了,我信你,这是银票,你点点数。” 叶太太假意谦让,但接钱的手,丝毫不慢,“哎,不必了,我还信不过你么?只我还得劝你一句,你真想好,要带这么个人回去?那日后……” 尹二奶奶冷笑,“总之我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我就见不得那贱婢和小崽子得意。这世上又不是她一个人能生,年轻漂亮的得有多少?只要再生一个长得好的,我瞧她们母子得怎么过!” “也就你这般巾帼,才有这般魄力了,我可是不敢的呢。”叶太太狠夸了几句,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许桐在另一边的花厅里,跟叶家姑娘们闲聊,目光却不时担忧的瞥过那一头的母亲。 只可惜离得太远了,完全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但她从叶家姑娘们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畏惧和害怕,瞧出叶太太只怕不是面上这般和善。 许家门风清正,母亲其实是没经过多少内宅争斗的,她会不会上人家的当了? 想想真该和哥哥一样,去陪二妹妹过生辰,而不是这般提心吊胆,在东山伯府作客。 那位叶太太看她的目光,就象是拿着把秤,把人搁在秤上称斤两似的,很不舒服。 成安公主府。 一场马球赛,正在上演。 先下场的俱是公子哥儿,打的也以表演成分居多,就为了秀下球技,取悦在一旁观战的姑娘们。 马场边,有个专门观赛的小楼,上头珠光宝气,环肥燕瘦。 只可惜男孩子们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那边瞧,只好卖力在场上表现了。 尔后,随着萧婧儿,韩琅华这些会打球的姑娘,也加入比赛,画风又是一变。 男孩子们更卖力了,但除了卖力表现,还得尽量把球送到姑娘们那边。又不会真的打到她们,让她们也有机会进球。 眼下,场中最出风头的是萧婧儿。 韩琅华倒是也想,可她一碰球,许樵就使坏。弄得她跟个傻子似的在场上空跑半天,一个球也没进。 偏许樵还特意拿布带,将小弟弟牢牢捆在身后,一起来玩。 许云柯啥也不懂,看着哥哥打球就咯咯直笑。 小孩子笑声娇嫩,又明又亮,满场都能听到。 韩琅华就觉得是在笑她,更生气了。 正想发脾气,摔了球杆说不打了。颜真和许惜颜,换好衣裳上场来了。 “要不你们歇歇,我们来。” “好呀。” 韩琅华说走,却不是当真想走。反而是萧婧儿,觉得已经出了一阵风头,该把机会让给别人了,爽快拔马下了场,韩琅华也只好跟着走了。 许松头皮一紧,“二妹妹和颜五来了,都小心着些!” 有公子哥儿没跟她们交过手,还问,“是得小心送球么?” 许樵冷笑,“你顾好你自己吧。” 说话之间,两匹马直冲过来,竟是丝毫不逊色于男子。 不, 因她们体重更轻,马速更快。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一杆挥出,就进球了。 是颜真。 楼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她在贵女间的粉丝也很多的。 连韩琅华也展开笑颜,拼命鼓掌,“阿真好样的!” 这是遇到高手了啊! 男孩子们如梦初醒,赶紧结阵列队,但完全没用。 两个女孩骑在马上,如游鱼般轻巧灵活,眨眼间又是一个球进了。 还是颜真。 这下,连萧婧儿都鼓起掌来。 只要有许惜颜的马球场,许云樱是再不敢下去的。如今看有人压住她的风头,十分高兴,“颜五姑娘球技真好。” 可萧婧儿却奇怪的看她一眼,“也是升平传的球好,你没看出来?” 许云樱一下尴尬了。 再看韩琅华,果然黑着脸,笑都不笑。 如果说第一个球是颜真的技术,第二个,就能看出许惜颜的水平了。 她们宗室间打小玩惯的,自然知道许惜颜的水平。 只许惜颜不爱出风头,极少下场而已。 而场上,已经有男孩叫嚷起来,“这不行,你俩太强了,得分开。一队一个,这才公平。” “好呀!” 颜真笑着和许惜颜挑了挑眉,正合她们的意思。 如果不对上,一会儿如何“自相残杀”? 趁着错身之际,颜真低语,“就额头吧,以后我还能用头发盖住。” 许惜颜静静看她,“不后悔?” 颜真爽朗,“皮下三寸皆白骨。一个疤换一生安宁,不亏。反正我又不似你花容月貌,一会儿我尽量打你胳膊。走了。” 她提马过去,再转过身来,便跟许惜颜形成对阵之势,“来吧!” 一个眉目灵活,还有酒窝的白晳少年,伺机蹿上来,“升平郡主,我们要怎么打?我叫方以礼,是你家大哥儿带来的小方啊。” 许樵很不待见的皱眉赶上前去,挡在他和二妹妹之间,“二妹妹别理他,你想怎么打?” 许惜颜认真看了方以礼一眼,吐出两个字,“随便。” 啊? 随便是怎么打? 这回连许樵都不明白了,就见许惜颜已经冲出去,跟颜真两个对上了。 二人身形灵活,争抢着马球,旁人竟是半点也插不进手。 可不就只能随便么? 一群少年看得精彩,忍不住退开场地,让她二人尽情发挥。 谁知忽地有一匹马,斜刺里冲了过来,似是要帮着许惜颜,去格档颜真,但那带着风声挥舞的球杆,却又似要打到她们两个人。 众人齐齐惊呼起来。 少年们想赶上前,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两个少女几乎是同时挥杆,一同迎向那球杆。 咔嘎。 迎在前面的颜真,球杆先断了,人都被大力惯得,摔下马去。 可那人却纵着马,竟似还想踩踏! 而后迎上的许惜颜,明眸微冷,直接甩出球杆,打得那人球杆一歪。又从马鞍边抽下马鞭,狠狠迎面抽去。 当真是半点不留情。 那人总算提马避开,颜真才有借机避开。 否则她要是被马踏上,就算死不了,手脚给磕一下,也会残疾。 “你谁呀?” 许松愤怒的叫嚷起来。 来人笑声响起,却不理他,“阿颜,你真的长大了,是大姑娘了。” 第231章 祸起(二) 来人眯着眼掩饰,眸光中却难掩那抹惊艳。 这不是长辈看晚辈,而是男人看女人的眼光。 少女明眸不动,下马施礼,“三皇子殿下。” 什么? 这是三皇子? 所有人只得下马行礼,又有两匹马先后赶了过来。 许观海还勉强维持礼仪,忍气下马行了个礼,“见过殿下。” 成安公主就不客气的多了。 “三皇兄,你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跑我府上来了?还以大欺小——” “成安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这不是逗她们玩玩么?来来来,我看这两个丫头打的不错,再来比试一场。” 成安公主冷笑,“皇兄想打球,找我呀!跟丫头们打什么?” 她今儿难得当一回主人,就没过去玩,招呼了客人就去准备酒菜了。谁知一眼没盯到,就让三皇子闯进府来了。 下人又不敢拦,只得火速报给他们夫妻。二人匆匆赶来,却见差点出事,再怎样都知三皇子是故意来找茬了。 “皇妹你这话就不对了,怎么就不能跟她们打了?来来来,过来几个人,咱们就比谁先进球,打完了好去吃小寿星的长寿面呀。” 成安公主想要拒绝,可女儿已经同意了,“如此,就请殿下指点。” 颜真呵地轻笑,复又上马,唤人再送来一根马杆,“请。” 三皇子往身后一看,“哟,没人跟我一边?” 众少年正面面相觑着,许松灵机一动,壮着胆子,高举马杆,“殿下若不嫌弃,我愿跟您一边!” 机智。 帮不了忙,他还可以拖后腿。 许樵眼睛一亮,也想上前,谁知三皇子却早有准备,“你们几个过来。” 却是他自己带的侍卫好手。 然后指指许惜颜,颜真,许观海和成安公主,又指指自己、两个侍卫加上许松,“你们四个,我们也正好四个,公平合理。” 公平合理个头! 三个大男人加一个少年,欺负三个女流,其中还有两个小姑娘,你脸皮不要太厚。 许观海眸光微沉,就是豁出去彻底得罪此人,也不能让他这般撒野。 忽地又有一人来了,“要不驸马退下,我来陪皇叔玩玩吧。” 是端王世子,皇孙萧越。 三皇子眼神微冷,“越侄子你不去种地,跑来打什么球啊?” 萧越咧嘴,微黑的肌肤上,笑容温煦,“瞧皇叔说的,这天寒地冻,种什么地呀?自然也该来松散松散筋骨,陪皇叔打两把。” 三皇子冷笑一声,“那你自己可小心了。” 但还是忍不住,给手下侍卫一个眼色。 萧越的球技如何不重要,但身份太重要了。 身为已故二皇子唯一的血脉,如果伤了他,怕是在皇上那里,就说不过去了。 “如此,父亲暂且退下吧。” 少女微微上挑的明眸镇定,淡淡开口。 那许观海,便退下了。 就算明知敌强我弱,成安公主也毫不畏惧,只冷笑看着三皇子,“可是皇兄说的,先进球就算赢,对吧?” “是。” “那就开始吧。” 成安公主话音未落,便挥动球杆,将球打了出去。 旁人都没有准备,唯有许惜颜,心领神会。 早早的就做好准备,跟离弦的小箭般冲了出去,接球就是一记直击。 隔着小半个球场,砰地一声。 球进! 哗。 满场哗然。 谁也不知,斯斯文文的许惜颜打起球来,竟如此凶悍。 就算有趁其不备的意思,可她瞬间表现出的速度与准确度,也是一流好手。 意料之中的成安公主,得意挑眉,“球进了,打完了。” “承让承让。”许观海假装道谢,却是坐实了比赛结果。 三皇子不怒反笑,“皇妹,你当真教的好女儿。” 成安公主似是听不出来这话里的嘲讽之意,喜滋滋道,“多谢皇兄夸奖。我这丫头,是还不错。” 三皇子笑容更盛,可忽地球杆一挥,却是对着毫无防备的颜真,劈头盖脸打了过去。 这要是给他打上,颜真的脸就毁了。 “三皇兄!” 成安公主微微上挑的媚眼圆瞪,勃然色变。 但此时,却有一道身影极快挡在颜真跟前。 “哎哟!” 许松惨叫一声,从马上直摔了下去。 虽然已经抬手格挡,但那球杆仍是从他的左脸一直打到他胳膊。 那般大力,打得骨头都似裂了一般。 “许松!” 颜真跳下马去,扶起了他。 “哎哟,不好意思,一不留神,这球杆就脱了手。”三皇子依旧满面笑容,“怎样,没事吧?” 许松已经痛得快晕过去了。 他打小身娇肉贵,哪里吃过这种亏? 且他从来又不是那等刚强能忍的人,如今能撑着没撕心裂肺的大叫,完全是面子作祟。 咬牙切齿说,“没,没死……” “没事就好,赶紧抬下去治治。” 三皇子嘴上故作关切,实则半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有,还望着一身红装的许惜颜道,“升平真是好球技,想必跟你娘一样好酒量,一会儿陪我多喝几杯。” 这特么打完他侄子,还要拉他女儿去陪酒? 许观海一张俊脸,气得都快铁青了,“三皇兄既有雅兴,自然该妹夫我来作陪才是。快请移步正殿,摆宴!” 今儿灌不死他,他就不姓许! “皇兄,走吧。我还得看看你送了什么礼,礼物轻了,我可不依。” 在宫中长大的成安公主,太懂三皇子看她女儿的眼光了。 她没发脾气,不是因为不生气,而是跟许观海怀着同样的心思。 敢对她的女儿,怀着这样的龌龊心思。 弄不死他! 成安公主是骄横无礼,但骨子里一样流淌着宫廷血脉。真动到她心爱女儿的时候,倾刻之间,她宫斗的血脉全被激发出来了。 既然是宫中的人,自然要用宫中的法子解决。 三皇子,高贤妃,从此全都跟她势不两立! 而许惜颜,少女微微上挑的明眸越发澄澈明净。那寒气内敛起来,象是藏着的冰锋。 在许观海夫妇带走三皇子之后,她还能保持理智,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 第232章 碍眼(一) 许惜颜叫许樵送许松回家,公主府的医侍随行看护。 许云槿只管看好小弟许云柯,许云椿许云桢两个大的看好几房剩下的弟弟们,其余人该怎样还是怎样。 就算三皇子闹事在先,但公主府的宴会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潦草收场,否则也显得许家太没有气魄和能力了。 “那,那我们呢?要不要,要不要跟去照顾大哥哥?我,我照顾过生病的娘,还有小侄子,熬药擦汗都做得……” 许桂畏畏缩缩,好心问了一声。 她其实挺想帮忙的,又觉自己太笨了。她还各种要人照顾呢,哪能在人前帮得上忙?也只好在人后出力了。 可许云枣是第一个不乐意的。 这样的盛会,她可不想走开。 许松受伤关她什么事? 大家名义上是兄妹,又不太熟。 那边可有皇子皇孙,好多王孙亲贵! 她从前住在嫡母娘家,因涂家有钱,便自以为有些见识,谁知今日方是真正的大开眼界。 原来真正出众的人物,竟是这般模样。 比起他们,从前那些所谓的公子哥儿,竟跟土鸡瓦狗一般,让她再也瞧不上了。 如何甘心离开? 偏许云梨讨好的道,“我们都听二姐姐的。” 许云樱心虚的不敢看许惜颜,此时也忍不住开口了,“我们要是都走了,旁人看着象什么样子?” 这般好机会,她也不想走。 就算上次给萧越留下了坏印象,但今天她可一直没犯错。 就算巴结不上他,还有那么多王孙公子呢。 许云枣心中一喜,忙附合道,“说得是呢。” 话音未落,忽地对上许惜颜那双微微上挑的冷眸,只觉头皮一僵,硬是不敢出声了。 少女扫过许家神色各异的女孩子,“你们跟着我就是。” 然后,她神色如常,带着大家招呼贵女,继续赴宴。 如此,许云樱和许云枣方松了口气。 至于颜真,颜真很干脆。 许松是因她而受伤的,她肯定要陪他医治,送他回府才罢。 许松其实很不想她跟着。 可颜真一语戳破,“等离了这里,随你鬼哭狼嚎,也没人听见了。我又不是头天认识你,充什么英雄好汉?” 许松想想也是。 只在她一人跟前丢脸,也就没那么丢脸了。 反正颜真也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当兄弟看就完了。 而许云桢,在被许惜颜交托了要照顾弟弟之后,他才突然发现,许云柳不见了! 之前倒是打了招呼,说是去更衣,竟是半天不见回来。 许云桢心想他这年纪也不小,闹不出什么大事,大概只是走开了,便先牵好六弟许云树。一面命人去寻人,一面先带着弟弟入席了。 原本在前厅陪客的许润,还有余大奶奶卢二奶奶,都已经知道后头的事了。 赵大奶奶听说儿子受伤,腿软的差点晕了过去。还是她们叫了得力婆子,给扶到后头去的。 而他们也俱都气得不轻。 好好的给小辈过个生日,三皇子身为长辈,倒好意思上门来闹事。还故意把人打伤,真当自己是龙子龙孙,就没人敢惹了么? 见许观海夫妇先迎着三皇子过来,许润带着温良笑容,先迎了上去。 “下官先前在工部任事修堤,全亏户部筹谋,才得以不负圣命。听说三皇子为了此事,还顶着压力,驳回许多支出,甚至压减宫中开支。实在是宅心仁厚,体恤百姓。” 这话说得三皇子爱听。 这也是他这两年在户部观政,干的主要“政绩”。 虽然得罪了一票宗室,却也博了不少虚名。 “也没什么,咱们这些龙子凤孙,吃差些穿差些,总也过得去,好过瞧着那些百姓流离失所。” 三皇子假意客套几句,又假惺惺的关心起来,“这天寒地冻的,那些沿河百姓日子如何?能过个好年不?” 看他这么装,许润神色不变,但眸中却有寒芒掠过。 许润笑道,“有圣上和殿下关心,日子自是能过得下去的。只下官离任前,百姓们还在遗憾呢。本说殿下要亲去巡查的,百姓们无不翘首以待。后听说您犯了足疾,来不得了,百姓们未能得见殿下风采,可是大为遗憾。您这足疾,好些了么?” 呃…… 三皇子瞬间有些笑不出来。 再看着许润那一脸温厚,只觉碍眼得很。 读书人坏起来,太坏了! 这是绕着弯子,给他下套呢。 之前许润这些工部官员干完活后,纷纷上报,也按例请求了上峰巡视。 而三皇子卖那“忧国忧民”的人设,卖得过了头。这巡查河堤的差事,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可天寒地冻的,谁想出去喝风受罪? 三皇子就报了一个“足疾”,留在京城,另派了官员前去。 但今儿为了出气,他一时大意,亲自在公主府后头骑了马,还动手打了人,这象是有足疾的样子么? 回头要是给御史攻讦起来,皇上跟前,他都得吃不了得兜着走! 成安公主已经哟呵一声,冷笑起来,“上月三皇嫂过世,看皇兄哭得那般伤心,路都走不稳,我还只当是伤心所致。原来竟和父皇一样,也有足疾?那三皇兄是怎么好得这么快?方才我瞧你在后院打马球,可是威武得很,半点也瞧不出来,定是在民间寻了良方吧?那可不能藏私,得赶紧献给父皇才是,父皇一定会记你一大功!” 这死丫头! 早年没把她掐死在这宫中,实在是一大失策。 成安公主若论别的本事不行,论在皇上面前溜须拍马,那是一等一的高手。 睿帝深为足疾所苦,要知道三皇子有“足疾”方子,却不肯给他,那就要好生想一想了。 三皇子当下再也装不下去,“我哪有什么足疾方子,还不是太医院给治的?说来方才也是一时兴起,才偶尔动了上场的念头,否则怎会说一球定胜负?如今活动开来,倒觉得这脚又开始疼了。想来今儿这酒,是喝不成了。好在礼已送到,我就不在这儿碍眼了,让她们小姑娘乐呵乐呵吧。” 他这就要溜了。 忽地一个姑姑闪身出来,对他使了个眼色。正是今日高贤妃身边,派来带萧婧儿的那位。 第233章 碍眼(二) 三皇子心想要这般走了,实在有些灰头土脸。 且再转头看看许惜颜那般绝色,他也有些舍不得。 眼珠子一转,装作忽地想起,接过那姑姑手中锦盒,当众打开。 “我今儿原本准备了一块极好的美玉,想要赏给升平的。可惜奴才听岔了,拿了这枝当年我和皇妃成亲时的和合二仙钗。” 萧婧儿一听,脸差点都绿了! 和合二仙钗,顾名思义,这只能是夫妻之间,或是要结亲的人家之间,才能送的礼物。 尤其还是过世三皇妃的遗物,那意义更加不同。 高贤妃却要她拿来,真要是给了许家,让许家怎么办? 即便不是许惜颜,许家也非得赔个姑娘给三皇子作妾不可。 到时她和她爹就算不知情,能不被记恨吗? 让那些世家子弟们知道,以后谁还愿意跟她结亲? 高贤妃对她们一家子,还真是半点情分也不顾。 萧婧儿委屈得差点落下泪来,只死命咬着唇忍住。 而三皇子,还大言不惭,拿着那支钗,望着许惜颜一笑,“自然,这钗再给升平,是委屈你了。” 他是堂堂皇子,若是有意娶妻,便应该送凤钗。 一枝和合二仙钗,不过是给妾室之流罢了。 所以三皇子望着许惜颜身后的一众许家女孩儿,“但今日既拿出来了,也断没有再带回去的道理。你们谁要喜欢就拿去,戴着玩儿吧。”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送钗,是送个侧妃之位么? 有人不乐意,有人是想接不敢接。 譬如许云樱,实在是被许惜颜教训怕了,且三皇子于她也太老了些,兴趣不大。 但有人却喜形于色。 许云枣。 她是太知道宁做富家妾,不做贫家妻的道理了。 就算自己亲姨娘只是丫鬟出身,但因为给许长汀做了妾,不一样吃香的喝辣的? 比起那些端茶倒水,却自命清高的同辈丫鬟们,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而三皇子就算打了许松又怎样? 他到底是位皇子,就算年纪可以给自己当爹了,那也是皇子啊! 一登龙门,身价百倍。 男人老些不怕,就怕没钱。哪怕他老得快可以给自己当祖父,只要有钱,就值得一嫁。 眼看大家都不动手,许云枣盯着那枝华贵不凡的和合二仙钗,心生贪贪了。 手心捏着把汗,悄悄抬头,恰好对上三皇子看过来的眼。 他原见许家没姑娘肯接,有些尴尬来着,忽见一个小姑娘半抬着脸,娇羞柔媚的冲他轻轻一笑,顿时心领神会。 “那就赏你了吧!” 将钗掷到许云枣怀里,三皇子笑着转身就走。 “多……” 许云枣一个谢字未出口,激动的心情还未平复下来,一道带着冷清香气的大红身影,凌厉的从她跟前掠过,带走了那枝还没被看清的钗。 “三皇舅留步。” 萧越想拉没拉住,许惜颜堵着三皇子的去路,将金钗高高举起,一双微微上挑的明眸,直视着他的眼睛。 “三皇舅说,这枝钗,会委屈了升平。那也请不要赠给许家姐妹,否则,受委屈的就是她们了。” 三皇子眼神不善,冷下了脸,“升平你这话是何意?她们同你,岂能相提并论?” 少女眸光沉静,毫无惧色,“升平或许出身是要高贵一些,但与她们,都同姓一个许,身上也同样流着许家的血脉。今天,是升平的好日子,也是我做主请她们来的,她们便都是我的贵客。所以升平自己不想受的委屈,就不会落到她们任何一个人头上。” 三皇子眼神嘲讽,“但她们,未必觉得这是委屈吧?” 少女眸光不变,掷地有声,“她们怎样觉得,是她们的事。但升平觉得如何,就是我的事。” 三皇子眯眼看了她一会儿,忽地哈哈大笑,“好!果然是成安的女儿,够嚣张,够霸气。得,这钗既碍了你的眼,不要就不要吧。” 他伸手接过,却是甩进那捧了半日的姑姑手里,“既是奴才办事不力,你自知道回去是什么责罚。” 那姑姑吓白了脸,可许家连瘫倒在地的机会都不给她。 许观海一个眼色,两个婆子上前架着她,就拖出府去了。 许惜颜转身,“开宴。” 宴席照旧。 可接下来,就连最跟许惜颜不对付的韩琅华都老老实实,再不敢挑衅半分。 不是气氛不好。 说真的,只要不是抄家杀头的大事,对于京城子弟来说,真算不得什么。 他们可能是纨绔娇纵些,但心理承受力,也比一般人要强得多。 三皇子是来闹事了,可最后不还是给许家赶走了么? 就算两家回头要斗个你死我活,但眼下既然歌舞升平,她们好好做客也就是了。 象萧婧儿,还是三皇子的亲侄女儿呢,她都安安稳稳的坐着,其他人有什么理由好惊慌失措的? 让韩琅华安分下来的,是许惜颜。 她今儿的所作所为,韩琅华自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从前,可能真是她小瞧这丫头了。 又或者说,是许惜颜从没有认真跟她计较过。 否则就凭她今天一杆进球的能力,还有敢怼到三皇子面前,将钗还回去的勇气,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可让韩琅华不解的是,那个许云枣,听说连她的庶妹都算不上,不过族妹而已,她为何要这般维护? 同样的问题,萧越找了个离场的机会,也在院子里问了她。 “值得吗?” 为那样一个不知好歹的丫头。 就算把她送给三皇子又怎样?横竖是她自己选的路。她的好意,别人也未必心领。 许云枣在许惜颜抢走金钗,还给三皇子后,气到差点哭了。甚至方才在酒宴中,都故意不来敬她这个寿星的酒。 许惜颜抬眼,院子里,搁着两盆养了好几十年的腊梅,映着白雪粉墙,幽香淡雅。 花下的红衣少女,抬起纤白小手,接住一朵悠悠落下枝头的腊梅,微微上挑的明眸中,流露出一丝复杂。 “越皇孙,是真心爱花吗?” 第234章 事发(一) 萧越一怔。 少女平摊着玉白的小手,目光凝视着那朵嫩黄的小小腊梅,神色温柔。 “牡丹是花,蜡梅是花,田野里的野花也是花。佛经里说,众生平等。也许世间,永远也无法做到。但在能力所及时,为何不去珍惜身边每一朵花开的时节呢?” 萧越隐隐懂了,却又生出更多疑惑。 “你即便是救了这朵花,可树上还有那么多花,它只要活着,还有那么多的风雨,你能每一次都救得了吗?而付出一样的时间精力,谁不愿意去种一盆能得到更多人赞美的稀世珍品?” 许惜颜正色看着他,“救不救在我,活不活在它。如今,它尚有余香,又落入我手,我便顺手收了。他日幽香散尽,干枯残败,便融入泥土,也是它的归宿。” 说着话,她将这朵犹带幽香的腊梅收进荷包,低头福了一福,“惜颜之前随祖母省亲,途中偶遇一小庙,见一对联,一直想赠与皇孙殿下。” 萧越眼神一亮,“你说。” 少女一字一句,声若梵音,“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 她微微上挑的眸光澄澈,有如庙中观音,微怜而悲悯。 萧越喉头一哽,心中涌动着一阵阵近乎沸腾的酸楚。 “表妹,表妹你都懂的……你什么都知道的……对不对?” 许惜颜垂眸,雪白的玉颈在领口灰黑色貂毛簇拥下,显出一个纤细而精致的弧度。 “惜颜虽侥幸多读了几本书,骨子里到底只是个俗人,亦只想有凡俗女子的一生。皇孙殿下,珍重。” 她转身离开。 萧越站在腊梅树下的淡淡幽香里,目光怆痛。 她一向冰雪聪明,果然是懂他的。 可她却不愿意去懂。 如果, 如果能把她抓到身边,逼着她来懂呢? 她肯定不乐意,说不定会郁郁一生。 但要就这么放弃吗? 不! 他不甘心。 许云梨躲在大红柱子后面,偷偷看着那位鼎鼎大名的种田皇孙,紧握着双拳走了。 但他的背影,却透出一股坚定和执着。 二姐姐也是的,为什么跟自家表哥说话也这般疏离?要换了她,才不会如此。 到底,这位可是皇孙殿下呢。 就算不能继承皇位,还有个端王世子的名头,日后一个王爷总是逃不掉的。 他的妻子,可就是王妃了。 便是侧妃,也比给三皇子那般大叔做小要好吧? 许云梨目光闪烁,悄悄退了回去。 却不妨还有一人,觑见了她的动静。 同样追随萧越而来的许云樱,美眸微眯。难道四妹妹小小年纪,就跟她一样,也怀着别样心思? 那这个筹码,她可得好生握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许惜颜再入席的时候,许云桢神色有异的上前。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话,眼神慌得都不敢抬头。 许惜颜冷静将一盘她桌上才有的油炸酥酪推到他跟前,语气淡然。 “四弟今儿带六弟辛苦了,把这个拿去吃吧。只盯着六弟些,不许吃多了,仔细不克化。” 许云桢闭眼静了静,悄悄擦去鼻尖沁出的细密汗珠,才神色如常的接过这盘果子走了。 许观海探询的看过来,女儿只以眼神示意无事。 可许观海还是觉得不对了,“老五呢?怎半天没见他?” 许惜颜也不说话,却叫琥珀去给许观海添了杯酒。 离得近了,琥珀才低低说,“五哥儿风地里吃坏东西,闹肚子了,姑娘才叫了人去看护。” 许观海顿时眉头一皱,但好歹安下心来。 只想着回头非揍这臭小子一顿不可,竟在嫡姐的生辰宴上出丑,简直可恶! 一顿宴席,直吃得宾主尽欢,将贵客一一送走。 许惜颜还命公主府不要闭门,将宴席剩下的酒菜,又添了厨房剩下的寿面寿桃,拿到城门口,分赠穷苦百姓方罢。 许润都赞她此举极好。 比那些沽名钓誉的施粥都要来得真心,且不招人非议。 “这会子起风了,天儿也冷了,侄女儿你快回去歇着,二伯替你去城外走一趟吧。” 许惜颜却道,“今儿既是我生辰,自然该我亲自去才好。二伯今儿也辛苦了,接下来和父亲还有得忙呢。您也别急着回去,且进去喝杯茶润润,我去去就回。” 许润瞧她递了个眼色,似有些古怪,暂且回去了。 谁知等他和许观海一进屋,却见成安公主拦在前头。 “你们先别急着骂人,听清楚了再说!” 许观海再看被她护在身后的许云桢,顿时血往上冲,厉声质问,“是云柳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许云桢鼻尖的汗,又出来了,这回连后背都湿了。 但如今宾客已散,不怕露了形迹,他颤声道。 “在马场那会子,二姐姐嘱咐我看好几个弟弟,我就发现五弟不见了。然后打发人去找,一直找不着…… 后来门子上的人才来说,说五弟,五弟今儿来了没一会儿,就推说有事,要出去一趟。 门房不肯放人,他才说是要去沙家一趟,代他姨娘说几句话就回来。 门房因不放心,还替他雇了车,叫了个小子跟着,才好好送去沙家。 可去了沙家便说,一会儿会把五弟送回来,打发了那小子先回来。却不知五弟在他家发生了什么,再打发人去问,竟说已经走了。 却又没回公主府,连家里也不在。如今,如今竟不知人去了哪里!” 许观海又气又急,眼珠子都红了,“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这等大事,怎不早报我?” “你冷静些!”许润现在知道,为何侄女儿临走前,非叫他留下了。 许观海是聪明,却当惯了家中老幺,脾气上来有些不管不顾。若不是他在,怕是这会儿都得动手打孩子了。 “事到如今,你发脾气又有什么用?快说,你二姐姐还安排了什么?” 许云桢都被他爹吓哭了,且也担心许云柳,忍不住抬手抹泪道,“二姐姐即刻就安排人回府,去寻二房三叔了,说他如今在衙门里,做事总要便利些。刚还分派了人手,去京城各个城门口打听。刚,刚又亲自去寻了……” 第235章 事发(二) 许润恍然。 怪道许惜颜忽地说人去城门口要施剩菜剩饭,原来竟是为此。 但这样安排,确实是最妥当的。 许观海气急上头,还没明白过来,怒吼,“报官哪!光打听有什么用?我去报官!” “你醒醒吧!” 成安公主比他更大声,“这会子报了官,你是等着全京城的人笑话阿颜吗?好容易过个生辰,居然丢了弟弟,这传出去能听么?” 许观海气急,“莫非你们母女就是因此,才迟迟不肯声张?难道你们不知,晚一会子,老五可能永远找不回来了!” 成安公主气得直抖,话都说不清楚。 还是许润冷静,大力拍了弟弟一掌,“怎么说话的?弟妹没说错!今儿也不仅是她们母女摆宴,还是许家摆宴,忽地丢了孩子,让世人怎么说?你脸上就光彩么? 再说了,你去报官,把事情闹大。让绑匪知道,绑的是你许驸马家的公子,你就不怕人家狗急跳墙,杀人灭口? 这事阿颜一点没错,她已经把该做的,都提前做的了。便换了你我,不也就是这般追查下去么?” 许观海这才冷静下来,方知错怪她们母女了。 才想道歉,成安公主还不稀罕了。 “要说你那儿子死了,跟我阿颜能有多大关系?可她还是辛辛苦苦,操心出力。你要骂她,你怎不去骂你那小老婆?要不是她让你的宝贝儿子回她娘家,能出这么大的事?” 许云桢找到机会,这才哭诉,“二姐姐说,不让报官,也是为了五弟一辈子的名声。要是父亲发脾气,执意要报官,就问问父亲,可记得那位凤凰的故事?” 许云桢年纪小,见识浅,听得莫名其妙,只记下此事。 但许润许观海却是浑身一震,俱听懂了。 “凤凰凤凰,栖在阿房。” 说的是前朝一位小名凤皇的王子,因过分美貌,年幼时因战乱被权贵豢养,当作娈童,后又复仇的故事。 许云柳今年才十岁,生得极象许观海,是几个儿子当中最漂亮的一个。且天生一双蓝眼,又添了几分异域风情。 这样的孩子,要是落入歹人手里,真不敢有什么凄凉际遇。 就算找回来,将来外人也不知要怎么编排。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不声张不宣扬,悄悄把人找回来。 此时,琥珀方补了句,“二姑娘叫我们去泓三老爷衙门报信时,说的也不是丢了五哥儿,因在沙家丢的,只说是商人之子罢了。那沙家已经封口,不敢乱说的。” 许润听及此,才算松了口气,然后跟成安公主道,“弟妹啊,回头找着孩子,我亲自带三弟来负荆请罪。这会子你大人有大量,且包涵着些。” 成安公主这才顺过气来,“那孩子虽不是我亲生,到底管我叫一声嫡母呢。我岂有盼他出事的?回头若要公主府协助,只管开口。” 许观海没啥可说的。 头一回真心诚意,给成安公主深深施了一礼,赶紧跟许润走了。 回许家,找沙姨娘那个罪魁祸首去! 沙姨娘一听儿子丢了,已经晕过去一回了。 醒来的时候,沙老爹已被石青悄悄带来了。 他哭丧着老脸道,“我原只想,只想让他表姐,跟他亲近亲近来着……结果,结果他就气跑了……拦都拦不住……” 许观海勃然大怒,“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啊,你就算有什么念头,是不是也太早了些?” 沙姨娘又急又羞,又晕死过去。 等她再次醒过来,沙老爹已经被打发走了,她也没空理了,只跪地哭求许观海,快去找人。 许观海眼睛通红,却已经彻底冷静下来,闻言骂道,“爷倒是想去,能出得了城吗?如今天一黑,城门都封了,他二姐姐还没回来呢。且这大年下的,若许家闹得人仰马翻,你是要满京城都知道你丢了儿,子?那他回头还要不要做人,要如何科举?” 那,那可怎么办? 沙姨娘简直是悔死了。 要是可以,她宁肯自己去死,也不愿儿子出事。 可千金难买后悔药。 就算她眼睛都要哭瞎了,又有何用? 当二更的梆子刚刚敲响,许泓带着最新消息回来了。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竟是姑奶奶家的人哪!那你们可快点,救救我们少爷吧。就他生得那比女人还俊俏的模样,落到歹人手里,坏了名节可怎么办?我们少爷,可是要中状元的人哪!” 便许太夫人这般沉稳老人家,都给这大嗓门又啰嗦的小厮,闹得头疼。 原本许云柳丢了的事情,是瞒着老人家的。 可这小厮性子憨愚,非要见到自家老太太才肯说话,只好把人带来了。 也亏得许太夫人性子坚毅,一生经历的事情又多,方没被吓着,反而很是冷静。 “二郎,你来问他。” 许润到底当官多年,过来一问一答间,很快把事情搞清楚了。 许太夫人的娘家哥哥,林老太爷不是有个庶重孙,读书极有天分,上京来赶考了么? 果然如许太夫人所料,其实人家十一月里,就到京城了。 一直没来许家,是不想给许太夫人添麻烦,也是想考中功名之后再来拜会。 当然,这大嗓门的小厮还说,“大户人家规矩多,亲戚也多,好些姑娘见了我们少爷就往上扑。成天不是送帕子就是送荷包,他想清清静静的念会儿书都不行……” 快打住吧! 说重点,怎么报的官,又怎么丢的人? 小厮就说了。 原来这林家少爷虽有些书呆气,倒也不傻。 上京虽只带了一个小厮,却是找着同样进京赶考的举子,结伴上京的,所以一路平安。 只到了京城之后,他才发现就算提前了这么久,可好地段的房子,还是租不着。于是只得租住到西市,沙老爹家附近的胡同。 “我原就说那个地方不行,买卖人太多,太乱,还是得找老太太。可少爷不同意,小的能有什么法子?” 许观海急得正想打断,这小厮倒自己又顺回来了。 等到今天,林家少爷正在刻苦功读。 念得正带劲,忽地听到邻家客栈有个男孩的声音,翻来覆去,絮絮叨叨的在背成语。 都是读书人,林家少爷一下就听住了。 第236章 信任(一) 男孩的成语念得杂乱无章,乱七八糟。 后来就听人说,“你是不是把这孩子打傻了?” 那人人就说,“就这般好皮囊的傻子也值钱,这小子别是装的吧?要不就是吓着了,回头养养就好。实在嫌烦,灌个哑药也行。” 林家少爷听着吓一跳,顿觉不是好人。 再一琢磨,他忽地意识到不到。 小厮道,“少爷说,那孩子背的成语听起来乱,其实都在说一个事儿。什么报仇雪恨,官官相护。公报私仇,升官发财。通风报信,笔墨官司……” 许观海瞬间明了,“他说的每一组词里,上下相对,都在说报官!” 小厮一拍大腿,“对呀,要不怎么说是亲戚呢?三爷您真聪明,我们少爷也聪明着呢,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必是那孩子听到他读书,知道是个读书人,才这般给暗号呢。” 眼看他又要歪楼,许观海急得一把扯回正题,“那孩子呢?” 哦哦,说正事 林家少爷明白过去之后,忙叫小厮去报官。 然后接下来的事情,不用这小厮说了,由许泓补充完整。 他去到京兆尹衙门,差役们一听,即刻派人随他去看。 可惜那时,已经人去楼空。 据客栈伙计说,这两个绑了孩子的汉子,是扛着个麻布袋出的门。扔上他们自己的骡车,结了账就走了。 林家少爷大概是担心人丢了找不回来,便好心跟了出去,路上还跟人打过招呼来着。 后一路追踪,是从京城南门走掉的。 后据有经验的差役分析,这两个绑匪应是老手来着。 也有户籍路引,也有正当事做。 若遇着正经商队,他们就做些南来北往的赶车买卖。要是遇到落了单的商人、妇人和孩子,保不齐就要做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了。 许云柳从沙家跑出来,估计是想叫个车回公主府,不想就上了这二人的黑车。 他们见是商户人家出来的孩子,长得细皮嫩肉,还是一双蓝眼睛,就动起歪心思。 索性将他绑了,想赚一票大的。 这样的绑匪,不会来要赎金。 最有可能,就是把人远远带走卖掉。 为了卖个高价,他们跟许惜颜的判断一样,极有可能是卖给那些有特殊嗜好的豪客当娈童,或是做小倌。 即便将来给主家知道,都不会把孩子认回去。 孩子就算记得身世,也再不敢回家,更不可能去揭发他们了。 特别残忍,却也一劳永逸。 许观海心急如焚,“那如今怎么办?” 他没那么冷血迂腐,眼见自家孩子落进火坑,还佯装不知。 许泓道,“亏得侄女儿机警,一开始就把事情压下。如今衙门里头,也只当是沙家的胡商亲戚丢了孩子,日后于侄儿名声影响不大。但当务之急,还是得快些把人找回来。 还有林家哥儿。 他应是追踪时,行踪暴露了。那俩车夫将他脑袋打破,只草草包扎,说要带回家去医治。过城门时,士兵还特意盘查过的,是以有些印象。 如今侄女儿已经带人追了出去,还叫我回来报信。叫家里不必慌张,务必一切如常。尤其是三哥,千万别追,她自有法子把人寻回来。” 可这叫许观海一个当爹的,如何坐得住? 但许太夫人想想,却同意许惜颜的意见。 “年下事多,你若不在,旁人定要疑心。且今日才与三皇子起了纠纷,若给人知道家里丢了孩子,旁人会不会疑心是许家故意做的一场戏,就为了攀扯三皇子?到时若被倒打一耙,许家可就真是说不清了。” 许观海一下愣在那里。 细细想来,确实如此。 舍一个庶子,拉一个皇子下马,不是很划算的买卖么? 许惜颜只怕就是顾虑这个,才宁愿亲自出去走一趟。 横竖她是闺中女孩,刚过完生辰,几日不见人倒也说得过去。但许家其他人不见了,定会惹人疑心。 如今许家人能做的,就是安安稳稳,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这天寒地冻,儿子生死不知,女儿又顶风冒雪的跑出去找人了,还得让许观海装作若无其事,他心中这份焦灼,可想而知。 “不能忍,也得忍着。” 许润抬手,搭上弟弟肩膀,“如今孩子们都在努力求生,我们也不能给他们扯后腿,不如做些能做的事吧。” 许泓道,“衙门那边的事交给我,一有消息我就回来报信。侄女是个聪明的,人又能干,我信得过她,莫非三哥你倒不信了?” 就是。 许太夫人也道,“如今事情尚可补救,咱们千万不能自乱了阵脚。” 许观海深吸口气,算是体会到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滋味了。 可大家说得对,此刻再心急如焚,也得顾全大局。他不能将女儿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局面,毁于一旦。 “松哥儿怎么样了?我们很该去瞧瞧他的。” 这就对了。 许润拍拍他肩,一起去了。 余下各人,便安心做好自己份内之事,等着许惜颜的消息。 如今,全家人的希望都在她身上了。 但无论是许太夫人,还是许润他们,都信她。 林家小厮左顾右盼,主子们既都不慌。那他,他也等着好了。 大房。 许松情况还好。 三皇子大概也只想给颜真一个教训,下手看着重,还是有分寸的。 只伤了皮肉,没伤着筋骨。 可这份疼,是免不了的。 两个叔叔过来的时候,正好许松在上药。 他之前太疼了,回家就让大夫开了宁神的药,喝了勉强睡了一会儿,这会子药效过了,又给疼醒了。 揭开软布一看,肩膀那里,淤紫了碗大的青紫一块,高高肿着,看着就疼。 这也亏得冬天衣裳厚,没破皮。 只是脸上那儿,却有些不好了。 从眉骨到下巴,靠耳朵那里,给马球杆划了个快两寸的大口子,肯定是要落下疤的。 许观海又心疼又着急,“上回太医院不说能缝针么?樯哥儿就缝得挺好,如今疤都看不见了。要不我去请太医,你这也缝缝吧。” 第237章 信任(二) 许松顿时捂着脸,怪叫起来,“叔,我亲叔!求你了,别操心了。我才说动家里,不给我缝针。再要勾起他们那心思,我就不活了!樯哥儿上回才几针哪?我这缝下去,得多少针。我不缝,一辈子打光棍也不缝!” “你还好意思说?” 许汤也在这儿陪着儿子呢,一样的又气又心疼,“本来就没个屁大的本事,你逞什么英雄?就算家里从没指着你当官,可带着这个疤……” 他都气得不想说了。 许观海和许润瞧着,也是一样心疼。 到底是许家的长子嫡孙呢,日后要承袭宗祠的,落个疤多不好看? 许松倒想得开,“我要不挡那一下,颜五可怎么办?到底是个姑娘家,还要嫁人的。” “你就光想着人家,怎不想想你自己?”许汤说着,又开始冒火。 他几时教出一个,这么无私忘我的儿子来了? 可许松道,“今儿到底是在公主婶婶府里,也算是许家了。若要三皇子在那里伤了许家的宾客,回头许家在京城可怎么立足?那时候若不是我挡得快,我瞧着二妹妹就要过来了。今儿不叫三皇子打一下,出口气,他是不会走的。比起伤到二妹妹,还是伤着我好些吧?爹你从前不也跟我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 这话倒把许汤说得愣住了。 连许观海和许润,也是刮目相看。 这个侄子,真长大了。 “松哥儿这事没办错。” 许遂进来了,后头跟着邹大太太,“方才颜家来人了,送了好些药材东西过来。还说明儿颜尚书和颜大太太都要来看松哥儿,你们可收敛些吧。人情都做了,别又招人讨厌。” 这话是说给邹大太太,及许汤听的。 又看着许观海,“你那头怕还有事吧?一直没见着二丫头。我这里乱着,也没空问你。如今没旁人,说吧。” 许观海实在难以启齿,许润就把许云柳丢了的事情说了。 邹大太太他们皆惊呼起来,尤其许松,“五弟丢了?赶紧找——哎哟!” 他一时忘形,甩动胳膊,牵动伤处,疼得呲牙裂嘴。 倒是许遂,此时倒拿出一家之主的气魄来了。 “慌什么?你二妹妹这不是已经去找了么?都沉住气,别走漏了风声。”他想了想,“这样吧,就说二丫头因为过生日,害松哥儿受了伤,心里不安乐。要给他抄几卷经书,化解这血光之灾,所以这些天就闭门不见客了。” 哎,这个理由挺好。 许观海应下。 许遂皱眉道,“你也端着些,还有你那姨娘,不行索性先关几天,省得哭哭啼啼的坏事。” 许观海正有此意。 许遂又道,“亏得这回二丫头提前把二房老三弄到衙门里去了,如今办起事来,倒是便利多了。你们就不要出去胡乱拜托人了,一切等二丫头的消息为准。明儿颜家来人,你们也跟着一起见见,不要露了马脚。” 许润应下,许遂便赶他们回去歇着。 “天塌下来,还得有人撑着。不保重自己如何能行?我瞧你们晚上都没吃吧?赶紧回去吃两口,热乎乎的烫个脚歇下,打起精神,后头还有得忙呢。” 兄弟俩一起告退,见只剩自家人,邹大太太才敢出声,“松哥儿这伤在脸上……” 许遂皱眉,“就咱们许家,还不至于让他讨不着媳妇,都少操些没用的心吧,赶紧歇着。松哥儿你明儿若敢在颜家跟前露了端倪,我即刻就请太医回来给你缝针!” 许松吓得脖子一缩,顿时老实睡觉了。 众人俱都四散回房。 但这一晚,许家真的能安稳睡着的,又有几个? 连许遂都伴着书房的灯,坐了半宿。 看他心里有事,邹大太太也不敢问,只好又去看了睡着的许松一回。 恰好许汤也不放心过来,还低声安慰他娘,“好在伤得靠近耳朵,不是很明显,日后就算有疤,正面也看不大出来。” 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而此时在颜家,颜真当着爹娘,还有祖父母的面,表了个态。 “我要嫁他。” 四个长辈面面相觑,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不是光凭一时感激,就能草率决定。” “就算要报恩,也不必把自己报答出去吧?” “就算我们都允了,可他一无功名,二无本事,无非托赖着投了个好胎,你从前不是最瞧不起这样人吗?你这般心高气傲,天长日久,能跟人家过好吗?” 颜真昂起头,一双清华剔透的眼神里,刻着无比的坚定。 “抛开旁的,他的家世出身,与我不般配么?” “如今三皇子咄咄逼人,无非是想毁我容貌,给他作妾。我若不快些寻个亲事嫁掉,岂不是给家里惹祸?这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 “此时,我若嫁得太好,反是害人。只有这般嫁得不怎么好,才能让三皇子消停。” “你们都说,我这样的性子,不敢远嫁,怕去了别的夫家会受气。但若是许家,不正好可以一辈子留在京城,在你们眼皮子底下?” “就算你们日后不照看,以许家门风,几时又苛待过哪个媳妇?” “至于说到我与他的相处,那是我与他成婚之后的事。不过就凭他今日肯这般护着我,我信他会是个好夫君。” 颜真忽地跪下,大礼参拜,眼中含泪,“真儿自幼骄傲任性,给家里给长辈添了无数烦恼,但此刻,真儿是出自真心,并非一时冲动想要结这门亲事的。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可以细细商量。除开我与他自身的缘故,这门婚事若真不妥当,真儿自不会固执。但婚姻乃是合二姓之好,我与他,真的不合适吗?” 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倒是让长辈们都愣住了。 如果抛开其他,这婚事有什么不合适的? 嫡子嫡女,门当户对。 又是世交,知根知底,正经的良配啊。 第238章 流言(一) 是夜,许润回房,因已累极,只嘱咐厨房下碗汤面过来就是。 才进屋洗了把脸坐下,就有个十五六岁,青葱水嫩的面生丫鬟,捧了食盒进来放下。却是不走,拿起筷子,挟了面条,亲奉到他嘴边,殷勤小意的道,“二爷累了,奴婢伺候您吃。” 许润抬眼一看,愣了。 “你是谁?” 许家也没这般规矩啊。 丫鬟越发娇羞妩媚,含情脉脉,“奴婢是二奶奶带回来伺候爷的,还请爷赐名。” 许润一顿,眸光渐渐冷下来。 尹二奶奶特意避了出去,一直在对面屋子,隔窗盯着这边动静。 见那瘦马将面条送进去了,不一会儿,空碗送出来了。 热水送进去了,水凉又送出来了。 可直到熄灯,她带回来的那个瘦马,也一直没有出来。 尹二奶奶安心了。 又有些莫名酸楚。 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送到嘴边的肉,岂有不吃的道理? 不过也无妨。 只要能分去鸣翠的宠,再生一个比许云柯更会讨人欢心的小崽子,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这个家,就还在她这个主母的掌控之中。 至于儿女的亲事,就算自己没问过丈夫就做了决定,又有什么不可以? 难道还有人比她更看重两个孩子的将来吗? 不可能的。 尹二奶奶私心里,也不知是赌气,还是心虚,明知这等大事,应该早早说清,却又硬是拖了下来。 天,黑如锅底。 寒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 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也掩盖住了路上的痕迹。 就连奔跑中的马啼印,也很快就了无痕迹。 “吁!” 少女勒住马蹄,马儿趁机大口粗喘着白色的雾气。 火红的斗篷底下,露出寒霜似的脸庞。一双微微上挑的明眸,在黑夜中亮若晶石,打量着眼前的三岔路口。 “此处都通向哪里?” 侍卫答话,“回郡主,这三条路,分别通向兴平、永丰和孟县。永丰最近,但孟县过后便有渡口,南下最是便利。贼人怕是会去那儿吧?” 李捕头道,“话虽如此,但今日雪大,孟县太远,只怕那贼人会去永丰暂避。” 他是京兆尹衙门今日当值的官差,也是接到林家小厮报案后,最快找到线索,一路追踪到城南的。 许惜颜看他颇有经验,命他带上手下,一起追踪出来。 这李捕头虽办案无数,极富经验,但因好酒贪杯,误过不少事。且一喝多就管不住嘴,爱骂人,不仅骂同僚,还骂上司。在衙门里得罪了不少人,一直也得不到机会升迁。 但今日遇着许惜颜,他深觉是个机会。所以查这个案子,他也十分的肯卖力气。 可许惜颜听了众人的话,却径直做出判断。 “去兴平县。” 为何? 李捕头不解。 侍卫也不解。 兴平县既不是最近的,也不是最方便回南方的,为何偏要选这样一条路? 许惜颜的理由很简单,“我虽没去过那里,却听说所有的官家富商上京出京,都会在兴平县休整停留。” 当年尉迟家进京,不就是在兴平县停留,才闹出程寡妇之事? 如果不是繁华到一定程度,一个妇道人家,哪有这般见识和胆量,看准了尉迟家就敢下手? 对啊! 众人恍然。 那绑匪手上若只带着一个小孩子还好,若还带着一个受伤的成年人。若要出手,会有比兴平县更适合的地方吗? 且如今天寒地冻,能早点把两个人出手,拿了银钱回家,岂不比在路上提心吊胆强? 所以即便不是最近,也不是最方便,那两个绑匪也极有可能带着人,去兴平县了。 不过要万一判断错了怎么办? 李捕头建议,“要不要去跟那两地的公差交待一声?” 不必。 许惜颜很冷静的回绝了。 那两个绑匪既然还有正当身份做掩护,必然害怕打草惊蛇。若发现惊动官府,恐怕宁肯把两个肉票立即杀了,也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 且不说许云柳,那么小小年纪,都知道背成语求救。 她不信林家那个中了举人的表哥,会笨到什么线索都不留下。 若实在要出事,那也绝非人力可及。 象之前去沂州,柏老太爷在教许惜颜占卜星象那些时,就曾告诉她。这世上多的是救得了命,救不了运的。凡事须当尽力,但也得接受意外。 只要认定了,就没什么可后悔的。 所以许惜颜带人,奔赴了兴平县。 找到当地最大最贵的一家客栈,整个包了下来。 “告诉已经入住的客人,只要愿意离开,就给他们十倍的房钱,还派马车送他们去其他客栈入住。” 这…… 需要这么招摇吗? 李捕头不解。 灯下的少女,眸中透着淡淡异彩,“安排完了这些事,你们就去当地最贵的澡堂子洗澡,再叫最贵的酒菜,然后都不许多话。只麻烦李捕头,看着合适的人,悄悄告诉他们一件事…… 时候不长。 兴平县最好的一家澡堂子里。 天寒地冻,泡个舒服的澡堂子,是再舒服不过的享受了。 李捕头瞧着一个主动凑过来,特别八卦的本地老客,借着几杯酒劲,半遮半掩,吐露了一件事。 “……要说我跟他们,原也不大熟……可上峰的命令下来,我们这小胳膊,如何拧得过大腿?横竖是人家出钱,咱们跟着享受也就完了……只恨自己出生太早,模样太丑,要是长得俊俏些,那位贵主儿打赏起来,可是下半辈子都不愁了……哎,瞧老哥你既是本地人,可有眉清目秀,或体格雄壮的子侄啊?若能入了那贵主儿的眼,只怕全家都能鸡犬升天了……” 啧啧啧。 原来是京城有钱贵女,出来找面首啊,听说很多公主就爱这口。 他们离京城近,有什么不知道? 男人猥琐的笑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哗啦! 一大瓢热水淋下,浇得不远处一位竖着耳朵偷听的络腮胡子,低低笑问,“你们大户人家的女眷,真有玩得这么野的?那我这体格,可算雄壮?” 第239章 流言(二) 向鼎十分没好气的甩了个白眼。 事实上,自从被虎威大将军拐来上京路上,他整个人一直都不太好。 “将军您不是有媳妇的人了么?还敢拈花惹草,不怕卑下告个黑状?” 尉迟圭笑容一僵,瞥他一眼,“你别好的不学,成天学卫绩好不好?这不就说笑么?” “卑职一想到无旨入京该当何罪,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哎呀,我知道无旨入京不对,可你们嫂子好不容易过个生日,我能不来么?大不了让皇上骂一顿,掉不了几斤肉。否则那些御史,闲着不也是闲着?你还能顺便,去看看你家姑奶奶呢。” 我家姑奶奶,才不想要我这个顺便! 向鼎如今可是后悔不迭。 早知尉迟圭是这么个浑不吝的痞子,打死他也不敢上他的贼船。 怪不得卫绩成天一张怨妇脸,他这心腹实在太难当了。 有哪个官员敢不奉旨,就私自上京的? 还是手握重兵的将领。 也就眼前这位了。 若你来,好歹扯个好点的理由。偏偏尉迟圭理直气壮表示,是因为许惜颜生辰将近,他得来送礼。 可你礼物在哪里? 人家很稀罕么? 那还不是你媳妇呢! 如今想来,向鼎觉得自己真傻,简直傻透了。 那天尉迟圭只说要出去巡查,卫绩那小子大概心腹得比较久,瞧出不对,当即就拒了。只有向鼎,傻乎乎就跟了出来。 等出了门,跑着跑着,发现不对劲了。 自家将军胆大包天,就带着他和几个亲兵,居然就一路长驱直入,往京城狂奔了! 向鼎回想起来,真想掐死当时那个愚蠢的自己。 都寒冬腊月了,滴水成冰,贼寇都窝在老巢不出来了,他们还巡查个屁啊! 如今—— 算了算了,来都来了,不提也罢。 再看透露假消息的李捕快一眼,他一面给尉迟圭搓背,一面低语。 “这人一看,就是公门的。那些侍卫,倒象宫中的。您可收敛着些,别惹事。此处离京城近了,保不齐是什么人。” 有些贵妇,比如公主郡主,确实养了不少面首。 有些还会偷抢长相英武俊俏的良家男子,私藏入府,花天酒地,春风数度。只等腻味了,再给一大笔钱财,悄悄送出府去。 所以李捕快透露的假消息,他也没怎么疑心。 只尉迟圭翻个老大白眼,“你当我傻么?本将军的有用之躯,是要留给我媳妇的,倒贴钱也不卖!” 你拉倒吧。 八字还没一撇,向鼎又想翻白眼,忽地灵机一动。 “将军,您是不是因为得罪了荀知府,又迟迟没接到归老县令的嘉奖令,才特意来的京城?” “本将军的良心苦心,终于被你看破了呀。” 要是他极力否认,谦虚一下,向鼎可能还真以为误解了尉迟圭。可他这么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又让向鼎犹豫了。 这位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难道真是为了许惜颜? 那也实在是太重色轻“军”了吧? 大概是不忍心让新收的心腹过于纠结,尉迟圭给他指点了一条明路。 “你要实在闲得慌,不如去打听打听那位贵人,说不定有惊喜。” 向鼎断然拒绝。 他还不想找死,坚决不惹那种人。 尉迟圭道,“那你明儿就去打听打听,一位本地姓程的寡妇,回头来向本将军禀报。” 寡妇门前是非多,有啥有好打听的? 大将军的心思变幻莫测,他到底要干嘛? 向鼎十分不想接活,但比比那位贵人,还是勉强接受这个了。 回到客栈,人还挺不少。 大将军在行军中,会与士兵同甘共苦,但在有条件的时候,也是十分大方的。 这家客栈虽不是县里最贵,却也是排行第二的。 被那位神秘贵女,高价请出原客栈的客人,不少都到了这里。正收拾衣裳包袱,闹哄哄的,不得安宁。 尉迟圭和向鼎倒是没怎样,不妨有个十四五岁的青衣少年郎,一脸书呆子气的出来抱怨。 “有钱了不起啊?大晚上的闹什么闹?叫人不得安宁!” 隔壁有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有钱没什么了不起,但没钱就得受气。你又没钱请人离开,就只能忍耐了。” 这话好生实在。 尉迟圭都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就见少年郎鼓着个脸,一脸憋屈的进去,“阿姐,哪有你这样,净帮着外人欺负你弟弟的?你不是说做人要护短么?” 那女子很无赖,“护短和讲理,是两码事。别人要是揍阿弟,我肯定要替你揍回去。可要是别人给的钱够多,说不定我都要折腾着阿弟挪屋子了。” 丫鬟关了门,姐弟俩自去说话。 尉迟圭回房想想,突然问向鼎,“给一千两银子,你挪不挪?” 富贵不能淫! 向鼎用力一摆手,“一千两银子,谁不挪谁傻!” 可尉迟圭嘿嘿一笑,“要肯出到一千两,本将军就要开价到二千两。再讨价还价,起码要个一千五。这时候不坐地起价,才是傻子呢。” 向傻子差点吐血,却无力反驳。 而隔壁那对姐弟,也刚好聊到他们。 阿弟说,“那个头头,看着象个粗人,偏身边手下,是好人家出身。莫不是阿姐你说的小宝传里,那平西王就扮成仆人模样,让仆人装头领?” 阿姐笑了,“平西王是要进京见皇帝,自然要藏拙试探。可如今他们在这县里,装给谁看去?好比咱俩,也算是尚书府的公子千金了,可在乡下长这么大,无非两只土包子。硬要装阔装千金,岂不惹人笑话?” 阿弟顿时难过起来,“这些年要不是为了我,姐姐也不必躲在乡下,还耽误了你嫁人。” “说什么傻话呢!我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十八岁才算成年。身子骨养好了,生娃娃才稳当。否则遇着个庸医,小命就没了。你倒刚好给了我个借口,以后快别这么说了。” 阿弟看她一眼,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可阿姐你已经十八了,如今连我姐夫在哪儿都不知道呢。这回爹爹非要我们上京,只怕就存着摆布阿姐婚事的念头。也是我太没用了,要我能早些考个功名,阿姐也能硬气些。” 第240章 自救(一) 阿姐笑眯眯的摸摸他的头,“傻小子,你要是早早考中功名,我们这些年能在乡下这么清静?早给人当出头的枝丫,不知咔嚓修理掉多少回了。总之你放心,阿姐能照顾好自己。只要你好好的,阿姐日子就坏不到哪儿去。” 阿弟眼圈红了,“我省得的,阿姐你是穿越的嘛。” 姐弟两个对视一眼,噗哧笑了,偏笑中又带着盈盈泪光。 但做弟弟的,显然不信阿姐穿越的鬼话。 “我不管阿姐是怎么来的,总之我长这么大,能记得的,全是阿姐待我的好。阿娘没时,我才两三岁,要不是阿姐疼我护我,偷偷教我,哪有我今日?不管你是哪来的,你做了我这么多年阿姐,你就是我阿姐,一辈子最亲最好的阿姐。爹爹有了后娘,又有了那些弟妹,便也不只是我们爹爹了。在这世上,我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阿姐。阿姐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我了。” 阿姐吸吸鼻子,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好了好了,别来招我了。咱们就快进京了,往后你可收起这些小心思吧。起码在翅膀长硬之前,绝不可露出马脚。” 弟弟扮个鬼脸,“装傻么?我最拿手了。瞧,象不象个呆子?” 瞧他装出一副呆若木鸡的傻样,姐姐先是一笑,后又哭了。 “都怪阿姐没本事,害你这些年……” 阿弟安慰道,“阿姐这些年,最讨厌做针线守规矩,不也成天装得贤惠能干么?我虽舍不得阿姐嫁人,但也盼你能快些嫁个好姐夫,过几天松快日子的。” 阿姐笑了,“那咱们姐弟一言为定,大家都要好好的。才对得起死去的阿娘,对得起自己这辈子。” “正是。” 姐弟二人闲话一时,听外头动静渐渐消停,便也各自回房休息。 直到更深夜重,人人皆入了梦乡,这客栈外头才一前一后又来了两辆马车。 也不乱叫,影响其他客人休息,而是熟门熟路的找到偏门,轻轻叫醒守夜的伙计,只求一个屋檐休息而已。 这种人,一看就是惯走长途的车夫。看他们懂规矩,伙计也算客气,提了灯把人迎进来,安排最角落的一间偏房。 “今儿是你们运道不好,镇上来了个贵客,把客人都赶到我们这儿来了。这间房里没有火炕,给你们算便宜些吧。” 高个车夫连忙道谢,又给了伙计几文钱打赏,求他烧一壶热水来。 “我们在京城遇着个赶考的读书人,不想在青楼跟人争粉头,被砸破了头。眼看考不成了,托我们捎回家乡去,省得客死异乡。瞧着实在可怜,能帮就帮一把吧。” 伙计看他们当真扶出个昏迷不醒的读书人,反觉这两车夫好心,去烧热水了。 却不想离开之后,这两个貌似忠厚的车夫,又从车里扛出一个小男孩,捆了手脚,堵了嘴,威胁他道,“敢弄出动静,即刻把你扔雪地里冻死!” 小男孩,许云柳连连摇头,配合得不得了。 其实这俩车夫早到兴平县了,但怕被人察觉,就是不肯进县城。一直拖到深更半夜才来,他在马车里,都快被冻死了。 好容易进到屋子里,给了口热水,才觉小命回来了一半。 可还没轮到吃一口东西呢,嘴又给堵上了。 虽黑灯瞎火的瞧不清,但许云柳也知,这定是个人烟稠密之处。所以这俩贼车夫,才这般谨慎。 自己想要求救,此处才最好不过。 但要求救不成,恐怕就会被杀人灭口了。 那要怎么办? 亏得这半年来,许惜颜把几个弟妹打发到公主府学习,许云柳年纪虽小,总算是开了眼界。心里虽然怕得很,但还不至于跟没头苍蝇似的,毫无主张。 左右瞧瞧,他假意畏寒,便往那书生处蹭了蹭。 到底是个成年人,还是个好心人。他们就算两个臭皮匠,也能顶半个诸葛亮吧? 矮个车夫瞧见,倒也没怎么管他,只顾呲牙裂嘴的用热水烫脚。 可那书生似是晕迷着,一直不醒。 但许云柳觉得他是在装晕。 因为靠得近了,才察觉出他一直在发抖,显然也是被冻得厉害。 但人家既然不想理他,肯定有人家的理由。 许云柳蹭了几下没反应,索性就只当取暖般,跟人依偎在一起了。 那书生似是松了口气,渐渐的,二人身上温度上来,也没抖得这么厉害了。 不一时,那高个车夫回来了,弄了锅热气腾腾的羊杂汤,并几个冷饼。 “别嫌弃是人剩下的,凑合吃一顿吧。” “这有什么好嫌弃的?能有口热乎的,就很不错了。” 二人狼吞虎咽,很快吃干抹净。 等还了锅子,吹熄了灯,才窝在一处低低商议。 “明儿要不先把这书生料理了?省得病病歪歪的招出祸来。” “那多不划算?要说这时节进京的,不是举人也是个秀才,卖给那些相公馆,当个噱头,定然是肯收的。至于这孩子,倒可以带到南方去。蓝眼睛,就算图个稀奇,也有人肯出高价。” “那明儿你看家,我去找找门道。” “行。” 二人三言两语商议已定,便一人铺开一个被窝卷,就这么睡了。 许云柳只听得心急如焚,偏偏又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 等着身上渐渐暖和,睡意袭来,他到底年纪还小,竟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几时,忽地耳朵一疼,却是被人咬醒。 许云柳吓了一跳,还好堵了嘴,叫不出声。 定晴再看,却是那见义勇为的书生,使劲冲他挤眉弄眼。 那两个车夫,应是睡得熟了,打着响亮的呼噜。 许云柳精神一振,想要逃跑,那书生却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可造次。 又张开嘴呵了口气,许云柳先是嫌弃,随即闻着一股苦味,恍然大悟。 怪不得这书生没被堵嘴,原来被他们灌了药,除了啊啊的声音,暂时说不出话来。 再努力扭过身子,许云柳才见他的手脚竟也是被牢牢绑着的,甚至比自己绑得还牢。 这可咋办? 许云柳原有些绝望,却见那书生,借着窗外大雪映出来的微光,用眼睛使劲盯着他的脚,又下巴一拧,撇向窗外。 重复了三四次。 啥意思? 第241章 自救(二) 许云柳先以为书生是示意自己跳窗逃跑,可随即就明白过来了。 被绑得这么牢,怎么跑啊? 他是在示意自己,扔只鞋子出去。 车夫是瞒着伙计,把许云柳带进来的。要是给人发现他的鞋子,知道这屋里还藏着个小孩,必然知道不对了。 许云柳身上的衣裳东西,因太过扎眼,早在京城时,就被这俩车夫从里到外都扒干净了。换了身不知从哪儿现买的民间袄子,故此才给他冻成傻猴儿。 只有脚上鞋袜,因难买到合适的,没给他换过。 今儿因是参加嫡姐许惜颜的生辰,许云柳从头到脚,可是一身新。 这双鞋子就是身边奶娘带着几个大丫鬟一起做的,因他年纪不大,特特选了喜庆的朱红色,用宫中金线绣了宝相纹,做得很是精致。 今儿穿去,好几个兄弟都夸好看来着。 希望有人能认出来。 许云柳虽被绑着,但脚在炕上左右一蹭,倒是很轻松就将一只鞋子蹭下来了。 可他这又没手,怎么扔? 却见那书生,又张嘴咬牙的示意,许云柳懂了。 也顾不得嫌弃,叼着那只鞋,蹭到了窗户边。 那书生也蹭了过来,脑袋一伸,将窗户顶开条缝,许云柳叼着鞋子,就噗地吐了出去。 好在雪厚,鞋子落地,也无甚声响。 只冷风吹进,却让高个车夫顿时打了个喷嚏,竟是要醒! 二人惊出一身冷汗,赶紧躺好不动。 好在那车夫未曾察觉,咕哝着骂了两句,转了个声,又是鼾声依旧。 二人这才松了口气,对视一眼,也睡了过去。 想要逃跑,也是要积攒体力的。 只可惜次日一早,天还没亮透,这两车夫就把他二人又扛回马车,假装赶路,出门去了。竟是生怕被人发现,狡猾至此。 许云柳心中叫苦。 那书生也急了。 这样就算给人发现鞋子,也找不着他们呀? 但更让人着急的是,他们两个还被分开了。 矮个子带着许云柳,约好在个僻静的地方等着。 那高个子赶着车,径直去卖书生了。 但让人意外的是,当高个子走远,那矮个子竟赶着马车,悄悄尾随而去。 当看到高个子并没有如他所言,去找那些相公馆人牙子,而是去到县城最贵的那家客栈时,矮个子嘿嘿冷笑,喃喃自语。 “就知道这家伙不老实!人人皆知这客栈来了豪客,却想欺我不知。等他回头卖了大钱,却拿仨瓜俩枣的哄我。哼,你既做初一,休怪我做十五。” 他调转车头,竟也跑了。 许云柳,快急疯了! 他方才已经在车缝里看到,成安公主府的侍卫,带他打过马球的! 那这客栈里住的是谁? 是爹还是二姐姐? 是她们来找他了么? 可被绑得严严实实的他,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只能瞪着眼睛,气得眼泪长流。 他在这儿, 他就在这儿啊! 眼看着客栈离自己越来越远,许云柳真是一点辙没有了。 他虽年幼,却也知道,真要是被卖到那种腌臜地方,自己就算记得回家的路,也不敢回去了。 许家三百年书香名门,怎能容得下一个曾经流落烟花之地的子弟? 自己还不如找个机会寻死算了。 可是, 爹爹真的会不要他吗? 二姐姐真的会嫌弃他吗? 还有公主嫡母。 她答应过他,要有人欺负他,就要给他作主,还肯帮他打架的公主嫡母,真的也会不管他吗? 小小的少年蜷缩成一团,又害怕又惶恐,哭得不能自己。 他的人生,就如枝头的嫩芽,才开始看见光,泛起绿,叫他如何舍得去死? 而此时,在那间客栈里,终于有人发现他遗落的鞋子了。 “大姑娘,该走了。” “管事稍等,容我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马上就来。” 女孩转身,一袭雪青色绣卷草纹的素淡袄裙,在她俊俏眉眼的映衬下,都多了几分绮丽。 但, 这般斤斤计较的小家子气,再好看也失了大家闺秀的气度神韵。 管事撇了撇嘴,心中暗道可惜。 这位乡下来的大小姐,果然跟人说的一样。美则美矣,却是个一身乡气的木头美人。 别说跟府里的嫡出小姐比了,就是那几个庶小姐,也比她出挑多了。 真是可惜了这一张好脸。 而不管外人怎么看,一向刻板规矩的大姑娘,还是习惯性的巡查了一遍自己和弟弟的房间。 呃…… 眼光余光不经意瞥过窗外,在对面楼角的雪地里,瞥见一只朱红绣金线宝相纹的鞋子。 映着天光白雪,格外耀眼。 她原本没太当回事。 可猛地转头,心中警铃大作。 如果是晾在窗台上,晒太阳透气的鞋子,应该是一双。掉下来一只,还有一只呢? 瞧那大小,还是个孩子的。 昨晚才下过新雪,附近又没有脚印,不可能是小孩子顽皮走过去落下的。 就算是小孩子顽皮走,可都快到午时了,大人怎么还没发现? 且那般的朱红耀眼,能是普通人家的鞋子?怎么又住在那样偏僻角落? 女孩心中疑窦大起,这是遇上人拐子还是拍花子? “那谁的鞋子掉了?” “是哦,太不爱惜东西了。圣人云,一丝一缕,恒念物力唯艰。阿姐别气,待我去捡了来,替你骂他几句。” 阿弟很配合。 和阿姐对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再次摆出一副书呆子模样,就想往楼下冲。 可派来迎接的管事,皮笑肉不笑的将人拦住,“这等闲事,何须哥儿亲自前去?没的辱没身份。走吧,老爷夫人还在家中等着呢。” 阿弟不想退缩,却又不得不显得畏缩,有些犹豫。 阿姐也迟疑了。 她藏拙了十几年,原本是不该出这个头的。 可真若有事,那可能就牵扯到一个孩子的一辈子。 而这孩子身后,就牵扯到一个家。 丢了孩子的家人,该有多着急? 所以阿姐咬了咬牙,到底开了口,“要不——” “过去看看。” 旁边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尉迟圭逆着光,背手站在那儿,沉声吩咐向鼎。 然后看一眼这位阿姐,眯了眯眼。 第242章 善念(一) 姑娘眉眼生得极好,甚至不在许惜颜之下,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许惜颜美得似成安公主,如牡丹芍药。生来就是花中魁首,张扬霸气。 便是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也只能让那份俗艳的美,变得如月宫仙子,高不可攀。 但沁在骨子里的娇媚与尊贵,却是怎么也改不了的。 这位阿姐却是古典温柔的鹅蛋脸,一如她衣上的卷草纹,端庄秀丽。 让虎威大将军来形容,只能说这姑娘美得十分——正经。 跟许惜颜那种,弄不好就祸国殃民的美,截然不同。 大概这姑娘,更适合老人家和正人君子的口味。 但许惜颜,却是更招男人喜欢。 但只刻这位阿姐脸上,却多了几分刻板呆气。全无昨日无人,姐弟话中透出来的活泼伶俐,十分姿色也只剩三分了。 尉迟圭没多瞧,径直下楼。 只在路过那位管事时,道了一句,“不管你是哪家的奴才,主子发话,有奴才这么唧唧歪歪的么?不知道的,还当你才是大爷呢。” 管事一噎。 尉迟圭就算没穿官袍,一身便服也是气势惊人,瞧着实在不好招惹。他只能把这口气,生生咽了下去。 姐弟俩偷偷对视,皆觉心中痛快。 而向鼎在捡起那只鞋子后,即刻也发现不对了。 他是识货之人。 这鞋子从面料,到金线,到花纹,皆不是俗品。 这般精致,可不是寻常人家穿得起的。 必是官家子弟无疑。 可叫来伙计一问,昨儿压根没见着什么小孩,只有两个车夫带着个病秧秧的读书人,在此住了一晚。 尉迟圭瞧着那只鞋子,目光微冷,“怪道人常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呵,这不知是从哪儿拐来好人家的公子,想卖了吧?你们这儿,最有门道,肯出高价的人牙子是谁?” 那伙计也吓着了,“要说起本地的人牙子,倒是郑牙婆最有手段,找她的人也多。” 那个管事听着,也赶紧过来了,“要不要小的帮忙去报官?我家老爷还算有些体面,寻常官员不敢不理。” 他眼力不差,自然也认出这只鞋子不是凡品,恐怕是哪个大户人家丢的。 要是能顺手帮上一把,岂不是给老爷做个顺手人情,自己也能露一回脸? 可尉迟圭转手,就把这鞋子藏袖里了,“你家大人不是还急着等你回去么?操这个心干嘛?你家老爷有体面,你又没有体面。” 他轻嗤一声,只转头看着那位阿姐,微微颔首示意,“敢问小姐贵姓?若果真能做件好事,回头我给人说一声,去府上道谢。” 阿姐客气还礼,“举手之劳而已。若真能救得到人,只需打发人来说一声,省得我们姐弟惦记就好。” 她再看向那管事,管事才如梦方醒,也不敢卖弄,如实道,“到时请贵人到京城北面隆福寺旁的大兴巷,找顶头的那户人家就是。” 他被尉迟圭怼了两回,论理应该是生气的。 可做下人的,最有眼色。 尉迟圭怼得越狠,他越发觉得这人不好招惹,越发恭敬客气。 而尉迟圭摸摸下巴,打量着他的目光中,也多了抹复杂。 京城权贵虽多半云集在东城,但其他地方也有藏龙卧虎。 尤其城北的隆福寺,那可是太祖亲封的护国皇庙。 景色清幽,因为背后小山还能远眺皇宫,那一带的宅子可不是寻常人能住的。 而向鼎惊讶的轻啊了一声,显然已经猜到这是什么人家了。 但尉迟圭递个眼色,他暂时还不想知道。只点头表示记下,就跟向鼎两个带着那伙计出门了。 他虽急着回京看他小媳妇,却也不介意顺手做件好事。 兴平县最豪华的客栈里,许惜颜撒下的饵,终于钓上了大鱼。 李捕快看着自投罗网的高个子车夫,都有些难以置信。 可车夫不知落入圈套,还在那儿漫天要价。 “……这位公子,可是个真绝色,且还是个读书人,有功名的。至少一千两,不二价。 贵人大可放心,他已经给灌了哑药。但怕坏了贵人兴致,份量很轻,三五日后便可养好。若想他一辈子说不出话来,药在这里,算是小的孝敬贵人的。想房中更有乐子的药,也送贵人一份。 只这药吃上一月,人就废了。嘿嘿,不过想来那时贵人也腻了,不拘扔到哪个荒山野岭就是。或卖去南风馆,也能值几两银子。” 这也太嚣张了吧? 李捕快数度想要将人拿下,却被旁边侍卫按住。 屏风后头,少女一双微微上挑的眸子,清冷如冰,“你倒想得周全。既如此,验货吧。” 她转头微一示意,琥珀送出银票,正好是一千两。 车夫大喜,立即表示可以去抬人了。 书生被抬进来的时候,人还清醒着。 给抬到屏风里,看一眼穿着火红斗篷的少女,十分惊诧而意外。 然后着急的想说什么,许惜颜却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多话。 只让琥珀又拿出一袋金叶子。 “我家主子闲来无事,最喜欢听故事。瞧你这般熟练,这种事应该没少做吧?能说来听听么?一个故事,便赏你一片金叶子。但若让我们主子听出破绽,就要抽你一鞭子,你可乐意?” 车夫知道贵人多怪癖,也不以为意。 横竖金子是真的,他见钱眼开,也就无所顾忌。 “贵人愿听,我就讲给你听。” 当下如竹筒倒豆子,将自己做过的恶事,和盘托出。 李捕快直听得目瞪口呆。 这个车夫,杀过独行商人,拐过落难孤女,至于顺手牵羊卖掉的孩子,实在太多,他都有些记不清了。 但他干得最出格的一件事,居然是伙同一个恶仆,杀了恶仆考中功名,拿到官印前去赴任的主人! 然后鸠占雀巢,这恶仆跑去当官了,至今已有六七年,也不知有没有被人察觉。 这事可太大了,李捕快吓得脸都黄了。 但许惜颜依旧不紧不慢,细细问清经过,见下人俱已记录在案,才出声发话。 “拿下。” 第243章 善念(二) 高个子车夫惊呆了。 “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我,我手上还有个人质,你们要是伤了我,那孩子也会没命!” 只见少女走出屏风,走到他的跟前。一身火红的狐毛斗篷,映得她的眼神,比三九寒天的雪花,还要凛冽。 “你当真以为,你那同伙还会等着你么?” “你该死,是因为你做了太多的坏事。” “而我的弟弟,我自己会救!” 她转身,吩咐左右,“我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见到本地所有的牙婆。若遗漏一个,你们也不要回来见我!” 两个车夫既然分开了,高个子想着赶紧脱手,换钱走人,矮个子必然也差不多。 许惜颜不是不着急找弟弟,才要听故事。 而是不想太早惊动本地牙婆,让人不敢交易,反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然,查查这人的案底,也是一方面。 相较起来,牙婆若肯花钱买人,必然爱惜货物,就不会伤到许云柳。 这个时候,估计交易也差不多了,出手才最合适。 至于那书生,此时许惜颜才有工夫见礼。 “是林家表哥吧?我是许家二姑娘,小字惜颜,许太夫人是我的曾祖母。余下的事,交给我就好。” 书生怔怔看着比自己矮了许多,也小好几岁的少女,却莫名觉得安心。 然后,他轻轻一笑,放心的睡了过去。 他这两日,也实在是又困又乏。横竖如今又说不出话来,瞎折腾什么? 许惜颜盯着他最后那个笑容,倒是多瞧了两眼。 车夫说他是绝色,也不算夸张。 这位林家表哥,颇有些男生女相。天生一双桃花眼,杏脸桃腮,要不是还有喉结,真让人怀疑是不是女扮男装。 真要流落到相公馆,怕不是个花魁了。 不过以他的性子,真到那一步,只怕会宁为玉碎,宁死不屈的。 吩咐人把他扶去隔壁,又安排人请大夫救治,许惜颜此时才有心情,好好给自己泡了壶茶,等着侍卫们的消息。 都已经这般田地了,要是还找不回许云柳,那真是他命数不济了。 郑牙婆,名声不大好,却是兴平县里数一数二的土财主。 家里除了两进院落,十来间大瓦房,还在后花园里修了个两层小楼,给她宝贝女儿当绣楼。 而她的宝贝女儿,生来体弱,都快三十了,还没嫁人。 世人皆说,是郑牙婆缺德事做多了,才让女儿遭了报应。 可郑牙婆从不信这个邪。 她女儿是生来就带着病,那时她还没入牙婆这行呢。 反倒是生了女儿之后,为了替她挣药钱,和下半辈子的积蓄,郑牙婆才狠心说起了卖人进火坑的勾当。 为此,丈夫嫌弃名声不好,早早带着儿子搬走了。还另纳了妾室,又生了儿女。 自然,也带走了郑牙婆挣下的田地房子。 郑牙婆不是不生气,但没法子,她怕陪不了女儿终老,总得给女儿留些父兄情份。 日后她若不在了,只求那边看在钱的份上,还肯照看女儿一眼。 今儿瞧着阳光晴好,家里一盆腊梅花开了,郑牙婆喜滋滋让丫鬟捧了,送上楼去给闺女看。 “你也到窗边晒晒日头,大夫说了,对你身子有好处。” 郑氏女闻过花香,又劝起老娘,“您也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往后那些事就别做了吧。安安生生跟我一起晒晒日头说说话,咱们娘俩有多久没这么安生过了?” 郑牙婆知道女儿是心疼自己,才想答应,却听门外来人了。 这买卖上门,就是钱哪! 郑牙婆一句去去就来,又扔下女儿走了。 郑氏女默默垂泪。 都说娘干缺德事,赚钱是为了自己。可她真是宁肯死了,也不想让娘背这个名声的。 再说娘,真的全是为了自己么? 难道不是她自己也贪钱爱享? 郑氏女苦笑着望着窗外稀薄的日头,知道这个问题是永远不能问,也不会有答案的。 要不是郑牙婆赚的这些黑心钱,她又如何能多活这些年,还锦衣玉食? 拿帕子悄悄掩去又吐出的一口血,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久好活了。 这些年的病魔,早就一点一点掏空了她的身体。 突然的,她就很想做点善事。 哪怕只有一件,是不是也能给自己积点福气,等下到地狱里时,叫阎王爷不要太怪罪? 她知道,她娘刚刚又买了一个小男孩,就关在后院里。 于是,她告诉丫鬟。 “我想吃汤圆,要红豆沙馅儿的。红豆煮好,要连皮一起磨得细细的,别叫我吃出渣来,快去做。” 她怎么突然想吃这一口了? 可这个家里,除了郑牙婆,就数郑氏女说话算话。 她就是要吃天上的星星,下人也要想法给她弄来。 丫鬟答应,下去做了。 郑氏女强撑着病体起身,慢慢的扶着墙,一步一步往楼下挪。 客厅里,男人的笑声十分响亮,估计是买卖成了,她得再快一些! 谈成买卖的郑牙婆,笑得见牙不见眼。 “大爷您放心,那可真真是个仙童转世,长得极好的男孩儿。光那一双蓝眼睛,就值您这三千两银子了。不信,我这就把人领出来,您先瞧一眼。” 满脸胡子,假扮豪客的尉迟圭,矜持的点了点头,又冲向鼎一扬下巴,“给钱哪!光看着干嘛?” 向鼎一脸憋屈。 他上哪儿找三千两银子去? 真给了,回家媳妇得跟他拼命! 可他这般纠结犹豫,倒叫郑牙婆误会了。 看看他这斯文清秀的模样,再看看狂放狷介的尉迟圭,郑牙婆笑得一副很懂的神情。 “我说这位爷,您也别吃醋,那孩子还小呢,碍不着您什么事。毕竟,姜是老的辣。他一小屁孩,能懂什么?” 向鼎猛地会过意来。 一张脸又羞又臊,面红耳赤。 他几时说碍他的事了? 再说,他也不是老姜,他也不辣! 可尉迟圭似是别人生怕不误会,假作亲密,一把从他腰间抢下荷包。 “瞧你这抠抠索索的劲儿,才三千两,计较什么?喏,这是故意不带钱吧?瞧这小气的。” 他从荷包里掏出两片金叶子,往郑虔婆面前一扔,余下又扔回向鼎怀里,姿态潇洒之极。 “只当是见面礼了,您老拿去喝茶吧。爷先瞧一眼,相中了就回去拿钱。” “哎,还是爷痛快!” 郑牙婆喜不自胜,真把尉迟圭当成个漫洒千金的大豪客,转身就去领人。 谁知意外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正慢吞吞遮掩着什么。 “女儿你在这儿干嘛?” 郑氏女给她这声厉喝,吓了一跳。 猛地回头,见被察觉,越发面白如纸。忽地转身,把刚领出来的小少年往门后一推。 “快跑!” 第244章 答谢(一) 都已经不用再说,蓝眼少年一得释放,就跟脱笼的兔子似的,飞快往外跑去。 “别跑!” 郑牙婆失声惊叫。 尉迟圭一怔,随即撩起袍子也大步追了出去。 “站住,站住!” 郑氏女想挡,却一把被向鼎拦住。 可他们越喊,许云柳跑得越快,尤其扭头看一眼凶神恶煞的尉迟圭,简直亡命飞奔! “小子,你停下,叫你停下没听见么?” 到底他身高腿长,少年却是连饿带冻,本就气力不济,再加上心里一慌,很快就自己绊到雪堆,摔了一跤,狼狈之极。 尉迟圭反倒笑了,“我叫你跑,你再跑啊。真是的!不识——” 好人心三字没出口,迎面一个雪团扔来,砸了他一脸。 许云柳心知逃不掉,一面扔,一面哭。 “你你你,你这坏人走开,你别过来!呜呜呜……” “你知不知道我二姐很凶的,呜呜……你,你敢欺负我,她不会放过你的!” 他忽地想起一事,口不择言就说了出来。 “你,你知道我姐夫是谁吗?他是大名鼎鼎的虎威大将军!” “就是那个特别凶,特别会杀人的鬼将军!” “真的,我不骗你。你要抓我,我我我,我就一头撞死,我姐夫也会来杀你全家!” 姐夫? 尉迟圭拧着眉头,上下打量这个在雪地里呜呜哭着,滚了一身烂泥的蓝眼小子,摸着下巴想想。 “你总不会,姓许吧?” 他这辈子有过婚约的,就一个。 这天下敢赖上他的人,只怕也不多。 可这双蓝眼睛,也不象他老岳父啊? 呃…… 哭得打嗝的许云柳一怔,然后一只红鞋被扔了回来,正是他之前丢掉的那只。 再抬眼,却跟弯下腰的尉迟圭,正正看了个对眼。 这般凶神恶煞,吓得他一个激灵,又想往后躲。 却被人拎着后颈,提了起来。 “唔,长得还真有点象,许观海是你什么人?” “你,你想干什么?” 许云柳紧紧抱着自己的鞋子,不太敢承认。 万一这人跟自家有仇呢?他很有心眼的反问了一句,“那你,你又是谁呀?” 呵, 呵呵呵。 谁知这凶巴巴的大胡子汉,竟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一面笑,还一面拎着他,跟拎小狗似的左看右看。 “小子你不错,有前途!” “我还愁见你姐没有见面礼呢,这倒刚好。” 郑牙婆上气不接下气,也追了出来,“哎哎,这位大爷,你,你既相看过了,总得给了钱才能收货。” “给钱?我给过了呀!”尉迟大爷把小舅子提到身后,理直气壮,“那金叶子你不收着了么?” 郑牙婆急了,“那不是见面礼么?” “对呀,见面礼都给了,人我就带走了。”尉迟圭神色一冷,“要不是看在你女儿份上,就你这老虔婆,今儿我非抓你进大牢不可!” 郑牙婆怒了,“你凭什么抓我进大牢?这孩子是我真金白银花钱买来的,你今儿要不给足三千两,谁也别想带走!” “你闭嘴吧!”同样跟上来的向鼎,一巴掌将她推到雪地里,“你正经做牙婆买卖,自无不当。可这孩子明显是被人拐来的,你也敢收?这般丧良心的钱,你就不怕遭了报应!” 说起报应,郑牙婆反有理了。 “苍天要是有眼,为何我女儿生来就有病?她做错了什么,要这般对她?这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们才是要遭报应!” “娘,别说了!”郑氏女扶着墙哭着出来,“女儿不孝,往后再不拖累您了。只求来生,再来报答娘的大恩。” 语毕,她竟是狠狠一头撞向墙壁。 血光四溅,竟是即刻气绝身亡。 “女儿!” 郑牙婆凄厉叫着,再也顾不得尉迟圭,扑上前去。 尉迟圭摇摇头,拎着许云柳,走了。 这血腥的一幕,许云柳没看到。 在郑氏女撞墙的时候,一只大手就蒙上他的眼睛。 小孩子,不该看到这些。 可许云柳心里,还是很难受。 “那个姨姨,死了么?” “怎么?同情她?” “她,她方才放了我。” “可她这些年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也不知有多少你这样孩子的卖身钱。她对你有恩,你难过是应当的。但我今儿放过她娘,就算替你报恩了。你也不要再想,她的死,跟你无关,只是替她娘赎罪罢了。” 许云柳沉默了好一时,方道,“你这话,好象我二姐姐。” 听着都挺无情。 但细细想来,颇为有理。 大胡子汉又嘿嘿笑了起来,还笑得颇为骄傲与得意,“那是自然。” 自然个啥? 许云柳下一刻又认真道,“你也别多想。你跟我姐,是绝无可能的。我姐姐那样的仙女,可不是普通人能配得上的。尤其你还这么丑。” 尉迟圭噎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才赞这小子机灵有前途,怎么这会子就犯傻了? “难道我配不上,那位虎威大将军就配得上?” 许云柳冷静下来,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大概也不行吧……嗯,刚才我是哄你的。你是个好人,送我去见我姐吧。我知道她在哪个客栈,她会答谢你的。” 什么? 尉迟圭脚步一顿,瞬间想到件事,“你是说,你姐追来了?那个喜欢俊俏郎君的贵女……是你姐?!” 客栈里。 终于团圆的姐弟俩,没有抱头痛哭,没有喜出望外。 许云柳倒是很想扑到二姐姐怀里,掉一回眼泪,再委屈的撒撒娇,却在许惜颜的冷眼冷脸下,畏缩的站在了那里。 “知错了?” 小鸡点头。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让自己置身险境,险些闯出大祸,差点害了自己不说,也害得全家不宁,几乎算得上是不孝了。 “知道错在何处?” 小鸡继续点头。 他就不该使性子,独自出门乘车。更不该听沙姨娘的话,偷偷出门。 “弟弟既已平安归来,你就……” 余下的话,在少女冰霜般的眼神里,自动消音了。 尉迟大将军搓着手,千军万马前都不曾退缩,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将军,同样退后两步,嘿嘿干笑。 “我错了,我就不该乱插嘴,你继续。” 许惜颜方道,“那下去洗漱一番,将此事详情写来。写得不好,是要重写的。” 这还要罚做文章? 好可怜。 尉迟圭同情的看一眼垂头丧气的小鸡,许云柳一脸愁苦,还记得规规矩矩施了一礼,方给人带下去了。 尉迟圭,更同情了。 突然发愁的想,要是将来他们孩子犯了错,他是护还是不护? 呃…… 还是先娶上媳妇再说吧。 “郡主家风严正,管教有方,真是——” 搜肠刮肚,也实在想不出词儿来的尉迟圭,只能挑一个大拇指,求生欲很强的赞道,“太好了!” 第245章 答谢(二) 少女微微上挑的眸子,淡淡瞟了他一眼,却是起身,认真行了个礼。 “多谢将军,义救小弟。此番恩德,许家上下,没齿难忘。” 不必不必。 尉迟圭哈哈假笑,“说来你还得感谢一人,是隆福寺的那个谁家。” 许惜颜眸光微动,显然也猜到了。 尉迟圭道,“亏他家大小姐眼尖,看到令弟扔出来的鞋子,才发现不对。我不过按图索骥,白捡个人情罢了。” 许惜颜目光柔和下来,“将军不居功,不自傲,此番高风亮节,也值得许家尊敬。” 尉迟圭仗着一把络腮胡子遮掩,觍着脸道,“我为的是什么,郡主知道就好。” 少女不见脸红,不见羞恼,反静静道,“将军救人之前,也不可能从一只鞋子,就猜到是舍弟。您怀着一份侠义心肠,自然为的是拯救无辜。此事若非不好宣扬,必请我父写成奏折,上报圣上,下告黎民,彰显将军仁义。” 尉迟圭摸摸鼻子,有几分不好意思,却也吐露了几分真心。 “原本我回京城,还想着送你什么生辰礼好,如今倒是歪打正着。” 少女好看的眉眼,忽地一冷,“你是无旨进京?” “哎!你别生气,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听我说!” 许惜颜不想听,“将军这话,还是拿去向皇上解释吧。升平一介女流,实在不敢耽搁将军大事。送客!” “那你听我最重要的一句,就一句!” 尉迟圭也急了,眼看她就要赶人,再不敢嬉笑拖拉,“我得罪了和州知府荀雍!打着你的旗号,呃,近来京城,有人为难你家么?” 许惜颜眸光一顿,顿时想到那位梁美人。 无缘无故在皇上面前提到许家,会不会是因为此事? 看来回头,得好生再去查一查梁家了。 “那你为何会打着我的旗号,得罪和州知府?” 虎威大将军略尴尬,讪讪把当日之事含糊说了。 许惜颜,甚无语。 肯定不能说尉迟圭错了,可难道还得夸奖他为了自己,守身如玉么? 最坏的自然是荀知府。 没事送什么丫鬟。 人家都表示不收了,还强求干嘛? 可见为人品性太差! 尉迟圭就见少女神色变幻,眸光忽地一冷,瞧着他不由得打个哆嗦。 “那和州知府,怕不只是做了这些事情吧?” 确实。 除了打压原本该给归老县令的功劳,他还当真跟本地盗匪有所勾连。 那时急着摆庆功宴,想将尉迟圭送走,也是有这方面的顾虑。 随后等大军离开,果然和州又闹出盗匪。不过没等到荀知府倒打一耙,尉迟圭便先抓着把柄了。 “亏得郡主你送我的锦囊妙计,如今不是在乡下安插了不少退伍军士么?这回他们就立功了。抓了一个探子,审出不少事来。” 许惜颜就知道如此。 尉迟圭这样野心勃勃的小子,怎么可能就为了谈情说爱,或者给自家报信,就跑上京城? 必然还有更重要的企图。 他是想找机会告御状,顺便立威呢。 得罪文臣又如何? 他就是想告诉群臣,老子就是这么不好惹。谁敢捋他的虎须,都得有被咬掉一块肉的准备。 不过这有错么? 自然没错。 如果易地而处,许惜颜说不定下手比他更加凶残。 官场争斗,从来不比战场轻松。 如樊老尚书,一朝落败,连自家孙女亲事都得百般求人,何况尉迟圭这样毫无根基的野小子呢? 大局当前,既是盟友,许惜颜想想,便低声提点了他几句。 尉迟圭秒懂,抱一抱拳,“多谢郡主!那我这就走了。” 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做什么。 只是大将军暗下决心,往后一定不能轻易得罪小媳妇。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可太狠了! 可就这样凶悍的小媳妇,他居然更加欢喜。 他一定是有病,还病得不轻。 只能娶了小媳妇来治的这种。 少女并不留他,只凉凉道,“将军既然说是为了我的生辰,才无旨上的京城。就劳烦您也去许家跑一趟,报个平安吧。” 总不能让她白背了名声,还没个好处。 跑个腿儿,过分吗? 这…… 这是应当,应当。 尉迟圭并不推辞,只道,“之前那程寡妇之事,亏得郡主周全。如今既来了此地,也拜托您打发个人去瞧瞧就好,走了。” 他看大步流星的离开,少女唇角反倒勾起一抹柔和。 她就说尉迟圭为何在此处停留,原来竟是为了程寡妇。 如果没遇到自己,想必他是预备打发人去探视的。 也不为什么,就是让四邻看到,她是有京城贵人惦记着的。回头她一个寡妇拖着幼子,才能清静过日子。 这位大将军,虽然粗野了些,但亦是个细心体贴的人呢。 向鼎略稀奇。 “咱们到底替她寻回了兄弟,郡主是请您吃苦瓜还是黄连了?怎这副表情?” “别胡说!郡主劝本将军的,都是金玉良言。赶紧上马,日落前,务必赶到就京城!” 你疯了? 这么大雪的天,跑这么快,不要命了么? 虎威大将军没疯,但显然病得不轻。 嗯,得了被某个小郡主一管,就不得不行动起来的病。 “那程寡妇的事不用你管了,赶紧叫了人,走!” 一行人快马加鞭,狂奔冲向京城。 要是赶不及日落前进京,就显不出他进京告状的诚意。 就算宫门已经落闸,好歹能到宫门口露个脸,让人知道他来了。 回头再去许家报平安,他应该能蹭顿饭吃吧? 最好再留宿一晚,也好与岳父大人亲近亲近。 只可惜大将军想得虽美,现实却很残酷。 他虽然将将赶在关门前,入了京城。 赶到皇宫门外时,也确实宫门落锁,而他已是满头大汗,一身狼狈。 但当宫门卫士进去通报之后,睿帝笑着传下话来。 “宫门不能开,叫他爬墙进来。” 爬……爬墙? 他堂堂虎威大将军,不要面子的么? 今儿在这么多人面前爬了墙,往后他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所以尉迟圭坚定拒绝了侍卫们给他扛来的梯子,而是要了一根绳索。 然后借助绳索拉力,助跑,勉强算是跳进宫里。 就算落地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大将军也坚定的表示,他的臀,一点也不疼! 第246章 回京(一) 听说大将军各种“恶形恶相”的皇上,乐不可支。可见到面时,却是一脸冷肃。 “无旨回京,怕你是反了天了!” 尉迟圭顿时叫屈,“皇上,臣也是迫于无奈啊!” 然后他巴拉巴拉,开始告状,不不,在小郡主的建议下,他改诉苦了。 一个领兵在外的将领,在不能判定贼寇有没有完全肃清的情况下,和州知府倒是先摆起庆功宴,还想以美色相诱,他安的是什么心? 多疑的睿帝一听,顿时沉下了脸。 尉迟圭还道,“……臣是个粗人,只知打打杀杀。略学些规矩,都是跟着身边的大家子弟学的。好比卫绩,皇上都夸过的。再比如向鼎,他家要不好,他家姑奶奶也不能给皇上当娘娘啊。他俩行军在外,都不近女色,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臣哪里敢随便收人?” 然后他絮絮叨叨的说,臣也不知是不是因此得罪了荀大人,心中害怕。后头那些退役老兵又抓了贼寇,竟敢说有官府包庇。 反正他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那些大人俱是名门出身,谁敢干这种事? 只怕是诬告攀连。 可又怕是贼寇的反间计,回头闹出事来,反说是他生事。 思来想去,眼瞅也快过年了,贼寇们龟缩不出,士兵也要休整。他才借机赶上京城,来跟陛下讨个主意。 省得回头闹出误会,不也让皇上操心? 最后尉迟圭表示,“臣自幼没了爹,少人管教,亏得皇上不嫌弃,提拔重用。都说皇上是天下人的君父,臣打仗倒是不怕,可于这些事上,实在是理不清,只好来请教皇上。若臣要是错了,回去就给荀知府赔罪,负荆请罪也行了。” “行了,朕知道了。”睿帝听完,也不见喜怒,“不过你这大老远的跑来,的确违反了禁令。朕要是不罚你,恐难服众。你别怪朕心狠,且到天牢里去蹲几日吧。” 啊? 尉迟圭恰到好处,露出一脸惶恐,“天天天,臣要去天牢?那那那,那臣的官职不会被撸了吧?” 可心却安下了。 许惜颜跟他说了,若皇上听了还要安抚于他,那他就要小心。 若是皇上听了肯罚他,反是好事。 看他这般,还惦记着富贵前程,睿帝都给气笑了。 “把大将军关起来,清清静静吃几天素,不许给肉!” 只是不吃肉,还好还好。 尉迟圭在被侍卫们拖走之前,又夸张大叫,“皇上,那您罚了微臣,就别罚臣的手下了吧。那许家还等着臣去报平安呢,还有向鼎。他是被臣骗上京的,还真以为是带他来给他家姑奶奶请安的呢。” “那就一起关几天!也都长长脑子。” 嗯,许云柳被拐这事,许惜颜也不叫他瞒着皇上。还可以假意告密,悄摸摸的说一声。 睿帝果然听得龙心大悦。 他倒不在意这些小事,但很满意尉迟圭在他跟前,竹筒倒豆子般的诚实。 只当顺手卖个人情,他叫身边太监,去成安公主府传话了。 然后成安公主,横竖她也不是第一次违反宵禁,顶多罚些俸禄就是。赶紧跑去许家,递了这个好消息。 听说许惜颜找到人了,俱已平安。 许家上下,齐齐松了口气。 可许惜颜托人,消息怎会从宫中传来? 但那传话的公公也不敢多说,成安公主也不知究竟。 许家人就更不敢乱打听了,只等着许惜颜回来再问。 一夜无话。 次日早朝,朝堂上便有消息灵通的,知道消息了。 虎威大将军无旨入京,被皇上下了天牢!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风向要变了? 有些朝臣就试探着站出来,开始攻讦尉迟圭。 譬如治军不力,治家不严,粗俗无礼,好大喜功,林林总总。 当然也有人站出来说好话。 尉迟圭到底平定了叛乱,这是有目共睹。 可那些人又说了。 就算之前打仗立了功,但皇上不也嘉奖过了么?否则他这个大将军是怎么来? 不能因为之前的功劳,就一直躺在功劳簿上吧? 尤其这般无旨入京,实在是罪大恶极。 进天牢才是皇上英明,但要更加英明,就得将他治罪,非重重治罪不可! 睿帝没吭声。 等回了后宫,方才发了脾气。 说尉迟圭没能力,那是说他用人不当么? 且这般没能力的人,最后仍是他才平定叛乱,且现在还在打着仗呢。 他不行,要你们一群嘴炮又有何用? 要是尉迟圭一落难,就有一大堆人说情,皇上可能还要疑心他三分。 但如今不过是下了天牢,就见这么多人来落井下石,皇上反倒越发安心。 要说武将,除了打仗的时候,太平年间真挺不受文臣待见的。 尤其尉迟圭根基浅,盯着他的位置的人,大有人在。 皇上这么投石问路,小试一回,顿时就钓起不少鱼来。 当然,也有精明人,看出这事还未见分晓,并不轻易表态。 相反,还在暗中推波助澜,试探皇上态度。 和州知府荀雍的折子,此时就被递到了皇上跟前。 这是他前些天送来的,既点出尉迟圭的功绩,但最后也似不经意间添了一笔。说在尉迟圭走后,仍有少量余孽,但已伏法云云。 要是皇上没见尉迟圭,光看这种文人的春秋笔法,只怕还要疑心尉迟圭不肯尽力,养寇自重。 但如今他只是冷笑一声,啪地一声,将折子摔下。 看来养寇自重的,也未必是武将。 文人弄权,还更有心机! 殿门外,向良妃穿着身素服,连簪子珠花都不敢戴,前来请罪了。 她才听说向鼎下了大狱,也不知犯了什么事。想来求见皇上,也说个情。 海公公将她拉到一旁,“娘娘回去吧,这些前朝之事,与娘娘无关,皇上也不会怪罪您和廿七皇子的。您这么往前凑,才是惹事呢。” 向良妃不傻,当下心里大石就落了一半,“多谢公公,那我就先回去了。万一有什么事,公公可千万来跟我说一声。” 海公公笑着应下,向良妃才欲离开,高贤妃趾高气昂的来了。 向良妃赶紧行礼。 第247章 回京(二) 虽然都是妃位,但宫中自皇后之下,以贵淑贤德四妃封号最为尊贵。 良妃入宫也比贤妃晚了十几年,自当敬重。 可高贤妃历来见到比自己年轻的宫妃就不高兴,今日瞧见她这身装扮,明知她是来求情的,却要冷嘲热讽。 “……就是装可怜,也得带上儿子来呀。哦,忘了你家那小子是个药罐子,怕是这样冷风吹吹,就要坏了。” 然后得意洋洋,自进大殿去见皇上了。 向良妃都快气哭了。 想着不能殿前失仪,还是忍着眼泪走了。 却不知这一幕,早已被殿内的皇上瞧见,脸色阴沉了下来。 向良妃的儿子身子不好,说来还是皇上的锅。 廿七皇子才两三岁时,有一回冬天跑去湖边喂鱼,偶遇皇上。 看这小儿子娇憨可爱,他忍不住抱起来逗弄,却一个失手,把他掉湖里了。虽然立即给人捞了起来,但寒冬腊月,湖水湿冷,这么点大的孩子如何经受得住?到底大病了一场。 打那之后,廿七皇子身子就不大好了。 皇上嘴上不说,也无人敢指责他,都说是廿七皇子自己没福,但皇上心里多少是有些愧疚的,这些年对她们母子也格外关照。 如今却被高贤妃这般嘲讽,实在是让皇上心里不爽之极。 恰好高贤妃进来,又说起要给三皇子选妃之事。 睿帝心里转了几个念头,道,“眼看就快过年了,你去挑个好日子,跟皇后商量着,请些名门贵女入宫,把这事定下吧。有些该成亲的皇子皇孙,也可一并定下了。” 居然还给她挑选的机会? 这可太有面子了。 高贤妃喜不自胜,“臣妾包管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 她都没说要去请示下皇后,就风风火火的走了。 睿帝微眯着眼,瞧着她的背影,转头就命人给向良妃那里,厚赏了一回。 “皇上还叫奴才带话,说廿七皇子也大了,过几日叫娘娘掌掌眼,也给殿下挑门好婚事。也不拘门第了,娘娘瞧着投缘,人好最要紧。” 这才是真好。 表示不用廿七皇子去政治联姻,可以挑个喜欢的儿媳妇。 既这般宽容,也证明向鼎那儿铁定没事。 向良妃连忙谢恩,自去盘算。 而被高贤妃故意落下的牛皇后,都快气疯了。 她别的事都能忍。 比如宫中新开的水仙花,都没进贡到她这里,先被高贤妃抢去。或是哪个得宠的宫妃,穿了她都没有的好衣料。 这些都是小事,她不怎么计较。 但象举办宫宴,宴请朝臣之女这般大事,高贤妃都不赶紧找她商议,就是在挑战她的皇后权威了。 如今你不仁,我不义! 高贤妃在那里拟名单拟得热火朝天,牛皇后已经把火速请帖送了出去。 京城所有正三品的官员人家,皆得到一份来自皇后娘娘的请帖。 宫中的梅花开了,请大家带着自家的未嫁女儿前来赏花吧。 如此风雅,谁又能挑得出毛病? 且不说高贤妃得知,如何生气,如何与牛皇后在宫中斗法。 许惜颜带着弟弟和林家表哥,赶在天黑前,悄悄回了许府。 可怜的许云柳,就算写了悔过书,可一进门就被黑着脸的亲爹,许观海拎去跪祠堂了。 不长点教训,真当次次都这么走运? 至于林家哥儿,在收拾得焕然一新之后,羞愧难当的出来见亲戚了。 “……全是小子无知,不知天高地厚,还妄想强出头。要不是惜颜表妹,如今真不知沦落何种境地!” 没有没有。 你也不是故意的。 许家对自家子弟如寒冬般冷酷,对亲戚家的孩子却如春天般温暖。 尤其他还被人打破头了呢。 不过大夫早看过了,没事。 那车夫怕卖不起价,没舍得打太狠,只破了头皮而已。养几天就能活蹦乱跳,绝对不耽误科举考试。 当然,该说教还是要说教的。 连一向寡言的柏二太太,都忍不住念叨了几句。 年轻人知道上进,不想依靠亲戚朋友是好事,但也要分清时候。 这人生地不熟的,跑到京城一个犄角旮旯住着,如今是运气好,没出什么大事。万一真遇到作奸犯科的歹人,连求救只怕都来不及。 尤其还生得这么好。 一个男孩,长得杏眼桃腮,眉目如画,岂不招人觊觎? 当然,后面这番话,柏二太太没说,但林端友已经得到教训了。 主动表示,自己长这么大,虽因外貌招来些麻烦。但因有长辈庇护,所以麻烦也有限。总以为自己没这心思,别人就奈何不了他。 却没想到,人心险恶。 有些人可不管你怎么想,当他发现你奇货可居时,他就敢下手。 象那两个车夫,都猜到他是读书人了,还很有可能是举人,但他们就是敢下手。 恶人的胆量,永远是好人无法估量的。 所以于他,真是毕生难忘的深刻教训。 看他都这么坦诚认错了,许家长辈也不多说。 尤其这孩子生得太好了,谁看了不喜欢? 连邹大太太都忍不住打听他有没有婚约,想说给自家亲戚。 林端友十分实诚,“小侄虽侥幸,得中功名,但出身委实不高,姨娘只是个姓氏都不知的丫鬟而已。之前也有两家长辈抬爱,想让家中千金与我订亲。大概是我命硬,竟克得两位小姐,先后离世。后有相士说,我这般面相,必得高娶才压得住。可小侄连之前那样的好人家都不行,哪里还敢坑害高门?索性绝了这心思,一心读书罢了。” 这…… 竟然还有这种事? 庶子出身倒没什么,能读书就抵过不知多少嫡出肚皮了。 但一连克死两个未婚妻,这样的亲事,着实不太好说了。 邹大太太绝了这心思,反过来假假安慰道,“你也别灰心,或许你这亲事就应在京城呢?等你高中,人家看你好相貌,肯榜下捉婿,到时捉去,也是一段好姻缘。” 林端友坦然道,“那我也得先告诉人家,可不敢骗婚。” 当下众人都觉惋惜,许惜颜倒是豁达。 “男子汉大丈夫,生而立世,也不单是为了子嗣传承。能做出一番事业,也算是光耀门楣,不负此生。” 第248章 惊雷(一) 柏家也有个柏昭,天生断袖改不了,难道就自轻自贱,放弃一生? 许惜颜劝过一个,再劝第二个,也算驾轻就熟。 “二妹妹这话我爱听。” 林端友深觉找到知音,他是典型的面柔心壮,很有志气。 “我就想着,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既有幸读了圣贤书,不说轰轰烈烈,起码也要做几件对得起天地祖宗,有益于世人之事吧?横竖家里又不止我一个男丁,传宗接代,自有兄弟。成亲之事,便随缘吧。这两日耽搁了不少功夫,我还想回房读一会儿书,请诸位长辈恕罪,告辞。” 说完,他当真走了。 干净利落,绝不回头。 众人齐齐傻眼。 许家当然已经给他收拾好了客房,考虑到他要赶考,还特意挑了个清幽之处。 可这亲戚才相见,团圆饭还没吃呢,他就跑了? 许惜颜道,“林表哥确实是一心向学。昨日他病得都不怎么爬起得来,还非得默一会儿书才肯歇下。今日回京的马车上,也一直在背书来着。” 当下无人怪他失礼。 许家长辈们,反齐齐看向自家儿孙。 瞧见没? 人家不仅是学霸,还比你们勤奋。 许松等人,顿觉压力山大。 许惜颜又道,“林表哥虽对人心险恶,估量不足。但心性正直,仗义肯为。处事沉稳,又能随机应变。否则我也没那么容易找到五弟,父亲,您真得好生谢谢他。” 这是自然。 许观海连连点头,“我去帮他理理功课。” 他也起身走了。 然后许惜颜有意无意,幽幽补了一句,“林家表哥今年才及弱冠,已是举人。若是明年春闱金榜题名,也只比父亲晚了一年而已。” 许观海是二十岁那年高中探花,但他的起点就跟林端友不一样。 生在京城,天子脚下,正房嫡出。且不说许家着意栽培,自幼又得过多少京城名师指点? 林家虽也是大户人家,毕竟远在潞州,且林端友一个庶子,还是丫鬟生的,幼时能多得家族看重? 但他这般也能考中举人,二十岁时便入京考进士。 哪怕回头中不了,或者中不到探花这般好名次,他的优秀,已经无须置疑了。 看许惜颜一箭双雕,不仅敲打了许家兄弟们,还点出娘家子弟出息。许太夫人一张老脸,格外光彩。 原先还有人,主要是邹大太太,在她跟前唠叨过几句。 话里话外,无非是嫌弃林端友读书读傻了,来了京城也不找许家,惹出事来给大家添麻烦。 那时许太夫人不好多说,这会子腰杆子才硬气起来。 乐呵呵道,“你们平日,只觉咱家出个探花郎就了不起,如今看到了吧?一山还有一山高,学无止境啊。但只要肯攀登,怎样的奇峰峻岭攀上不去?无非是下的工夫不够而已。既如此,咱家也不讲这些虚礼了,趁着年前还不那么忙,都去温习一下功课。好歹亲朋好友拜年问起来,别太丢脸。” 孙儿们齐齐应下,也赶紧走了。 许太夫人正想厚赏许惜颜,宫中牛皇后的请帖到了。 正好。 许太夫人当即命人取了自己的首饰匣子,赏了许惜颜一枝头面金钗。 邹大太太瞧得眼热,还想挑事,“老太太偏心。这般好东西赏了二姑娘,那大姑娘呢?” 牛皇后亲自下帖,许家唯二有资格能去的,也就是许桐和许惜颜了。 谁知旁人都没接话,尹二奶奶半遮半掩,无不得意的抛出个惊雷。 “未嫁闺女呀,那我们桐儿可能不合适了。我前儿,才给她订了门亲事。” “嗯,樵儿也订下了。” 许润都惊了,“你都没问过我,就给两个孩子都订了亲事?” 尹二奶奶睨他一眼,心中有报复的快意,假作无辜,“这有什么问题么?我到底还是他们的母亲吧,难道能害了他们不成?都是一等一的好亲事,好人家。” “那究竟是何等人家?能不能说来,也给我们听听?” 许太夫人不见动怒,但这般沉稳的语调,却越发让人心惊。 尹二奶奶再不敢显摆,老实起身回话,“老太太,我不是乱定的。给樵儿定的是定安公主之女,靖海侯府的大小姐。” “韩琅华?” 成安公主失声惊呼,满脸诧异。 她从昨儿来报信,就一直在许家等着了。如今听到,可是万分诧异,上下打量着这位二嫂,似是头一回把她认清。 全京城都知道她跟定安公主不对付,尹氏偏要讨这家女儿当儿媳妇,那能是几个意思? 许惜颜一个眼神,示意母亲稍安勿躁,语气平静,“果然是高门贵女。那大姐姐呢,不知婶婶将她说与何人?” 尹二奶奶给她那双微微上挑的明澈眼神,看得颇为心虚。 “桐儿定的是长兴侯府的嫡次孙,如今在太学里求学的邓旭。之前桐儿及笄礼,他也曾来过,还救了桐儿,挡猫的那个。当时老太太不也赞他是个好孩子么?” 呵, 呵呵呵。 成安公主径直冷笑出声,“是个好孩子,还是义阳姑姑家的孙子呢。二嫂子这两门亲事订得可真好,简直好极了。后儿女亲家,都正经的皇亲国戚,多体面,多威风!” 尹二奶奶给刺得面红耳赤。 她确实就是这个心思,可给成安公主这般赤裸裸的说出来,实在面子也有些挂不住,强自辩解。 “我,我也是看着人好。就那邓旭,不信你们问桐儿,她都印象极好。这不也是成全两个孩子么?” 许桐一惊,尔后又羞又愧。 没想到娘居然拿她当挡箭牌了,她就算对邓旭印象不错,却还不至于到非“成全”不可的地步吧? 当时尹二奶奶还断然否定,说了他家诸般不好,不招皇上待见,又是嫡次孙什么的,如今怎么又许了婚事? “这话嫂子可别乱说。” 还是成安公主抢先出声,“就我这不知礼的,也知私相授受是大过。我那大侄女,最是规矩不过。您说我没规矩,脾气大都行,可千万别这么说您亲生闺女。这叫外人听见,你一个亲娘说的,不毁她名声么?” 第249章 惊雷(二) 许桐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万没有想到,第一个替她发声的,居然是全家公认最不懂规矩的成安公主。 可连她都觉得不妥,她娘怎么就想不到? 尹二奶奶只觉脸上火辣辣的,颇为难堪。 既后悔说错话,更恨成安公主撕破她面皮。 而许润已经黑着脸发话了,“这两门亲事,我都不同意!” 尹二奶奶顿时急了,“我都已经答应人家了,怎好反悔?” 许太夫人沉声道,“我舍了这张老脸,亲自去给人上门赔罪。” 连老太太都不赞成? 尹二奶奶可真急了。 这要是被退了婚,她的脸往哪儿搁? 往后她在这个府里,出去说话,还有谁会听? “我,我小定都收了!” 似是怕众人不信,她拿出一块玉佩,“这是东川伯府叶家太太,替邓家下给桐儿的聘礼。” 她看了许润一眼,又把眼光挪开,“我还把当年你家下聘时,给的一对玉镯,送靖海侯府了。” 她居然胆大如此? 这下子,连许遂都不淡定了。 “你没跟家里一个人商量,就把两个孩子的婚事都给订下了?” 尹二奶奶自知理亏,偏还要梗着脖子硬犟,“儿女婚事,不正是父母作主么?我管不了丈夫纳妾生子,难道还管不了儿女婚事?” 原来症结还在这儿呢。 许遂气笑了,“既如此,我倒想修书一封,去跟亲家老爷讨教讨教。尹家是否有这个规矩,外嫁女绝不许夫家纳妾生子?便连你自己作主纳的妾,也不能例外?” 这话,就很有些重了。 真要让婆家族长正经给娘家去信,那尹二奶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甚至尹家未嫁姑娘们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原来个个都是容不下丈夫纳妾生子的醋坛子么? 尹氏眼神闪烁,显然很有些慌了,却还要犟下去。 “我是给公公服过丧的,还生养了一双儿女。如今我又没安排别人亲事,不过是我亲生的儿女。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要大伯这么对我!” “你让我不高兴了。” 在许润额头青筋直跳,即将发火之前,柏二太太站了出来,冷着脸望着这个儿媳妇。 “去祠堂跪一个时辰,醒醒脑子。如果你还肯认我这个婆婆,叫我一声娘的话。” 尹二奶奶左右看看,最终气弱,应了一声“是”。 柏二太太这还是在护着她的。 否则还不知许润,要气得说出怎样决绝的话,到那时,才再无转寰的余地。 柏二太太也跟许遂赔了个礼,“是我管教无方,惹大伯生气了。这事,让我们自家先回去商议,回头必给大伯一个交待。” 最好如此。 许遂原本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不过他还是瞧着许惜颜,多说了一句,“二丫头辛苦了,可如今多事之秋,也不能让你歇着。” 许惜颜静静道,“伯祖父无需如此,惜颜分得清轻重。” 看她如此懂事,许遂方才气顺了些,转身离开。 一家子散去,只留下她们二房议事。 成安公主刚开口,“我……” 她就不参加了吧? 许惜颜道,“母亲留下。去把父亲和二哥哥请来,大姐姐也别光知道哭,总得有句准话才行。” 婚姻大事,虽是父母做主,但也要孩子情愿的。 否则不是结亲,反是结仇了。 可许桐,沉默了。 众人也不催她。 反倒是成安公主,忍不住嘟囔了几句,“大姑娘你可得想好了,那东川伯府的叶氏,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嘴里说的好,可未必是真好。且为人又贪银子,也不知收了靖海侯府多少好处,才这么替他家说好话。我倒也不是说邓旭不好,那小子我见过,人是不错。可他家里委实太难搞了些,且离着京城山长水远的,你要嫁了去,家里可未必护得住你。” 许桐眼圈又红了,低低道谢,“多谢婶婶,我知道您是为我好。” 许樵来得极快,他应该也听说了,进门就一句,“我是绝不会娶韩家那丫头的!拼着坏了名声,我也要去退亲。” 那天他是亲眼看到,韩琅华如何势利,欺负许桂杨荔枝她们的。 这般骄横,她将来能待见小弟弟许云柯? 怕不得跟尹二奶奶一条战线,欺负死人才怪。 再说,就了为定安公主与成安公主不和,韩琅华又素来跟二妹妹不对付,他也不会娶这般女子。 里外亲疏,他还是分得清的。 成安公主喜孜孜的,很想公然支持他一把,又怕表露得太明显,拿帕子掩着嘴说,“其实也不必老太太出面,不如我去?” 去打定安公主的脸,她可太有经验了。 柏二太太和许润交换一个眼神,淡淡发话,“那你就去吧。趁着天黑,早去早回。” 啊? 还真放她去啊? 成安公主愣了,许润行了一个大礼,“劳烦弟妹了。只说樵儿早已订亲,实在不是故意失约。” 订,订亲了? 那是谁呀? “是樊老尚书家的孙女,我们去沂州路上遇到的。” 柏二太太解释得清清楚楚,“不信他家可以去樊家打听,我早已送了一枚玉扣为证。原想等着回了京城,问过你哥嫂的意思再正式下定。谁想樵儿他娘竟没有问过我们的意思,就又订了一门亲事。论起先来后到,也该是樊家才是。” 许润道,“这事娘已跟我说明,我也同意了。原想着忙完这个年,就把此事敲定,谁想出了这般岔子,却不是许家有心失约。好在如今只送了东西,还不算正式过礼,请韩家原谅才是。” 成安公主顿时理直气壮,“她敢不原谅!咳咳,都说了先来后到。走,我们这就去!” 她是没理还能搅三分呢,何况如何有理。 才转身,许观海闻讯赶来了,“等我换身衣裳,二郎你也去换换。” 这是应该的。 毕竟上门作客,礼不可废。 只成安公主不大乐意,“你去干嘛?娘又没叫你。” 凭她一人之力,都能闹个天翻地覆。 定安公主从小跟她掐到大,就没赢过一次,对这个手下败将,成安公主很有信心。 多个人,反觉碍手碍脚。 看亲爹一脸憋屈,许惜颜只得出声,“有人唱红脸,总也得要人唱白脸。此事到底许家理亏,母亲去了,也收敛着些。” 好吧好吧。 成安公主勉强答应,斗志昂扬的领着侄子,出门退婚去了。 要说定安和韩琅华也算有眼光,知道盯上她侄子。 但想跟她进一家门,没门儿! 第250章 执意(一) 许樵的婚事去解决了,剩下就是许桐的婚事。 因只有许润许惜颜在场,柏二太太直言,“你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主意,别害臊,赶紧说了吧。不管怎样,家里总能替你作主。” 许桐哭着跪下了,“祖母,我知道你们心疼我。可哥哥已经去退亲了,要是我再把邓家的亲事退了,往后叫娘如何自处?” 许润怒道,“那你就甘心为了你娘,赔上你一辈子?” 许桐咬了咬牙,“爹爹只当女儿不孝,看上那邓旭了吧。” 许润差点一巴掌打下去,可到底舍不得,收手怒道。 “你这孩子,怎么就挑了最难走的一条路呢?说实话,若是你哥哥把韩家丫头接进门来,哪怕再骄横,她进了这个门,就得守我们许家的规矩。可你不一样,你是要嫁出去的呀!没听你公主婶婶说么?叶家这个媒人就不靠谱,这门亲事,如何做得?” 许桐真是顾不得羞了,满心只想着替尹二奶奶圆场。 “可公主婶婶,还有祖母也说过,邓旭这委实不坏的,娘也不会故意害我。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只要人好,日子总是过得的吧?要不,爹爹先见他一次?” 许润真不知该怎么跟她说了。 就算他见了好,又有何用? 成亲不是嫁一个男人,是嫁一整个家族。 许惜颜淡然出声,“大姐姐既想到难得有情郎,为何想不到还有一句老话?贫贱夫妻百事哀。自然,你们夫妻还不至于贫贱,但若是和夫家处得不好,将来面临的矬磨,只怕比贫贱更加难捱。到时光靠人好,又能支撑几时?” 就是这个理。 许润就算没去过邓家,但他也看得分明。 “你二妹妹说得再明白不过。说句不怕诛心的话,邓家既然舍了这个幼子,送上京城为质,对他的情分就有限得很了。 但长子既有个体弱的名头,就必然不会放手让幼子离家,自立门户。你若进门,一辈子就得困在那个府里,便侍奉走了公婆,还有兄嫂逃脱不得。 你是自幼在许家长大,没见过那等厉害的人家,大概还想着能跟人讲讲道理。可世上多的是不讲道理的人家,你到时要如何自处?” 许桐心中矛盾激烈,可想想亲娘,到底割舍不下,伏地痛哭,“爹,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我,我真不能这么对娘。她会活不下去的!我,我既然选了这条路,我就不会后悔。就算,就算粉身碎骨,你们也让我去吧!” 许润真是气到无话可说了。 他怎么就生这么个牛心的女儿? 简直就是滥好心! 柏二太太也没法再劝了,毕竟她是祖母,隔了一层。亲爹都劝不动,她再劝就成挑拔人家母女情分了。 倒是许惜颜上前,将许桐扶起,“大姐姐若真下定了决心,就结了这门亲事吧。不过等到你后悔的那一日,也不必粉身碎骨,给家里来个信,依旧替你做主就是。” 那时还如何作主? 许润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莫非——和离? 可和离……细细一想,似乎……也还真没什么。 许家又不是那等穷到没饭吃的人家,许桐就算将来过不好,和离回家,也不至于差她一口饭吃。 大不了养她一辈子得了,无非名声差些。 就算他不在了,还有许樵呢。 总不可能不管亲生妹妹的。 许惜颜望着二伯轻轻颔首,示意还有她。 其实认真说来,许桐的选择也不算太错。 毕竟尹二奶奶已经收人玉佩了,许樵是运气好,刚好跟樊家有订亲的意思,柏二太太还提前送了玉扣,否则这门婚事还真不好推脱。 三百年的书香名门,难道真能拿婚姻大事当儿戏,就这么随口说说? 怕是要给世人的唾沫星子骂死了。 且樊家落难,樊玉婵这个被罢黜的官员孙女,比起韩琅华这个公主嫡女,侯门千金来说,差得太远了。 如今许家舍了高门就低门,世人还只会说许家重信诺,讲仁义。 但许桐这婚事要再推托,就算尹二奶奶脸上无光,许家不也要背骂名? 且邓旭公认还是不错的。 万一小两口将来能过好,岂不皆大欢喜? 许润心中气渐渐平了。 再跟柏二太太对视一眼,母子两个皆被说服了。 且同时想到,不如把许桐的嫁妆扣一部分下来吧。留着她将来万一过不好,还有个退路。 当然,若是能跟邓旭好好过下去,将来补给她也就是了。 事情议定,许惜颜总算可以回去休息了。 等她吃了饭,泡了个热水澡,成安公主喜孜孜,和许观海一起回来报喜了。 婚,自然是退了。 镯子,也拿回来了。 但让成安公主一定要来八卦的,是许樵。 “……平日看这小子还算老实,没想到在韩家,原本她爹娘都同意了,就琅华那丫头死活不同意。还说她要做大,樊家丫头做小。结果你二哥哥就跟人说,她要做大是不行的,顶多平起平坐。 只樊家丫头凶起来,连豺狼虎豹都敢杀。他那儿还有张皮子,就是樊家丫头砍了,非送给他的。韩琅华一定要嫁,得写个文书给他,将来有个三长两短,他可不管。 韩家丫头一听,吓得脸都白了。顿时进去,让人把镯子送出来了。 哎哟,可把我乐得不行!后你二哥哥还说,跟你出门一趟,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可真是没脸回来见你了。” 确实。 不过这事总算是许家对不起韩家,许惜颜忍不住交待,做人也别太过分了,起码别在外头乱嚷嚷。 “我知道!”成安公主得意洋洋道,“定安一直眼馋我陪嫁里的一盆珊瑚,我答应送她,给她女儿做嫁妆,她就屁都不放一个了。” 那盆珊瑚只一尺多高,但难得是好颜色,红得跟火一般,宫中统共也没几件的。放到外头,可是千金不换。没想到成安公主会这般大方,说送就送了。 许观海都衷心谢了一句,“这回,还真是多亏你母亲了。” 第251章 执意(二) 成安公主道,“每回话一从你嘴里说出来,我都觉得怪怪的。得了,你也别打扰女儿了,叫她早点睡吧,这都累几天了。” 可许观海还有一事,必须要讲。 “尉迟将军回京城了,一回来就下了天牢。他母亲也不知如何是好,打发人来求助,我还没空回话呢。” 许惜颜真是累了,微掩着樱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没事,就让他去蹲几天也好。尉迟府上,我会打发人回话,父亲不用管了。倒是五弟这回能脱险,还有人要谢。只我这会子实在没精神了,明儿再说吧。” 那你倒是说呀。 给个人名就好,省得他抓心挠肝的。 可成安公主已经拉着他走人了,“女儿都困成这样,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不过是多一份谢礼的事,你若没钱,叫沙家去送。真是的!” 她把许观海拉走了。 许惜颜临睡前,也跟琥珀交待了一句,“理理你家在潞州之事,明日说与我听。” 琥珀一愣,随即点头,替她放下帐子,便退了出去。 回家跟爹娘兄弟们一说,黄志远都忍不住道,“咱们回来这么久,姑娘都没问过,如今才问,怕是要跟那家,对上了吧?” 春生道,“爹您素日总叫我们谨言慎行,这事到临头,您自己怎么不谨慎了?” 黄志远不好意思的笑笑,“我这不是激动么?” 春生道,“越是这时候,越得沉住气。如今才哪儿到哪儿呀,不过开个头呢。您就激动上了,回头可怎么办?咱家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何必急于一时?” 黄志远一想也是,不由得拍了儿子一掌,“你这小子,如今倒是历练出来了,瞧着倒象是个要成亲的人了。” 他跟万书吏侄女的亲事,算是订下了。 明儿正好跟许惜颜说一声,只要她没意见,就能成亲了。 翌日。 许惜颜睡足起来,对春生的婚事没意见,只让绛紫去取了三百两银子。 万家已经通融到这个地步,宁肯贴房子贴嫁妆了,可不能得寸进尺。否则回头小两口拌个嘴,春生都不硬气。 “把那院子还给万家,叫你爹另拿去置个小院,算我赏你哥成亲的。回头你们婚嫁,我一样给嫁妆聘礼。” 琥珀心中感激,忍不住道,“绛紫姐姐嫁了,我就不外嫁了。往后留在姑娘身边,还能照看小主子。” 许惜颜不强求,“随缘吧,说正事。” 知道主子就是这么个冷淡性子,琥珀轻声说起回乡的过往。 因跟着许惜颜历练多时,黄家人俱都长进不少。一路商量了好些天,拿了几样对策,方回了林老太爷家。 给主子请安问好,送上礼物。然后自家兄弟团圆,自是抱头痛哭,悲喜交加。 等回乡下老家扫墓时,也不知怎地,就见黄家大伯,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举着拐棍,竟是当着乡邻的面,把黄志远这个老侄子,给暴打了一顿。 还当众大骂他不孝子孙,被京城繁华迷了眼,叫他滚蛋,以后再不许回乡下了。 黄大嫂在那里哭天抹泪,旁人来劝,却不肯多说。 只有冬生年纪小,发了几句牢骚。 无非是过去的事情,记得那么清干嘛? 然后,被姐姐琥珀训斥了。 “长辈发话,哪有你多嘴的余地?” 可越是如此,流言传得越快。 老家人便都以为,是黄家两房生了嫌隙。长房还要追究当年之事,但二房却不想再理了。 等到天黑,黄志远拿着两枝人参,带着大儿子春生,去探视了当年那位伤得最重的老镖师。 他一个老实人,也没什么话。 只是听说老镖师瘫在床上有好几年,大概时日无多。偏儿孙不孝,明明个个家业殷实,却相互推诿,总觉得老头还私藏着钱财,偏心给了旁人,谁都不肯管他。 自去年老伴走了,老镖师的日子越发难过,屎尿都没人收拾。 黄志远看不过眼,带着儿子给他细细料理清爽。回头留下人参,还搁了几两银子。 “叔别嫌弃,原这只大参是给大伯带的,小的才是给您了。可大伯不要,就都送您吧。算是全了咱两家当年的情谊。您要舍不得吃,叫人拿去换几两银子,也能请个人,照顾几日。要说我爹娘,这些年早看开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当年我们黄家注定有此一劫,关旁人什么事?偏大伯火气大,总是放不下。若有什么怪话,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又叫春生给老镖师磕个头,算是谢他当年对东家的忠心,便要走了。 谁知那老镖师,老泪滂沱。 虽话都说不利索,却死死拉着黄志远的手,不肯让他走,更不肯叫春生给他磕头。 嘴里只一个劲的念叨,“报应啊,报应。” 可到底什么也没肯说。 原本,黄家人还以为这场苦肉计白演了。谁想临走那日,老镖师打发邻居小孩给他们送了一样东西来。 琥珀拿出一只破旧的小香袋,小小心心送到许惜颜跟前。 香袋里,早已挥发失效的香料里,藏着一枚金戒指。 许惜颜亲手拈起,蓝紫色的青金石,在她雪白的手上,越发衬得幽深如夏夜星空。虽只小蚕豆大小,又有些年头,依旧是件好货。 戒指托是用黄金,打造出精致的鸢尾百合纹样。在两侧,还各结一个细小的喜字。凑成双喜,自然是为成亲所作。这样戒指,一般会做一对。 看大小,这是个女款,应该还有个男款。 然后在戒指里头,便有一个小小的印记。 “白”。 琥珀低声道,“这戒指我们悄悄拿到潞州省城问过,是一家老字号的手艺。因这样子极受欢迎,打过的金银戒指也不知有多少。但那老掌柜还清楚的记得,这般颜色的青金石戒指,只打过一对。当时也是偶然得了这对宝石,师傅打了做样品的。谁知才摆出来,就给人高价买去办喜事了。” 便是印鉴上的白家。 “而这只戒指,也是当年白家托付我们黄家,保镖的红货之一。” 却不想在混乱中,被老镖师私藏了。 横竖最后黄家是按保单赔偿,白家也没有太追究。 于是,就留下这么一点证据。 第252章 巧合(一) 事情很明了。 当年白家人托了黄家保镖,但被“劫走”的红货,却又出现在当初拼死护卫他的镖师手中,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白家早串通了镖师,监守自盗。 目的就是,坑骗黄家家业。 至于独独留下这枚青金石戒指,大概是因其带有白家印记,方被老镖师私藏,留着保命。 不想如今儿孙不肖,晚景凄凉,让他终于良心发现,将这枚戒指拿了出来。 黄家要是决意淡忘此事,这戒指也能值些银子,算是个补偿。 若黄家还想讨还公道,也算一点小小证据。 但要开口作证,镖师是死也不肯的。 儿孙再不肖,他也不想让他们去死。 横竖他也没几天好活了,谁来逼他都不怕。 将戒指送还,只是承认他错了,求个心安而已。 憋了多年的疑问,终于得到证实,黄家人的心情,可谓喜忧参半。 当年丢镖,弄得原本富庶的人家,倾家荡产,终于证实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但想要报仇,又谈何容易? 哪怕许惜颜肯替他们作主,只凭一枚小小的戒指,又如何翻案? 尤其如今白家最出息的子弟,是朝中一品大员,吏部尚书白守中! 真正的帝王心腹。 所以琥珀没有催促。 但要说内心一点没有期待,那是骗人的。 如果不是遭此变故,如今的她,应该正在乡下当着镖局家的富小姐,使奴唤婢,又何需做个服侍人的丫鬟? 可发生的,终究无法改变。 她再心焦,也只能等待。 少女雪白柔嫩的手,拿着这只戒指,静静思索了一时,忽地问,“那白家当地,风评如何?” 琥珀冷笑。 不如何。 能够使出这般下三滥的手段,算计她家这样的良民,就能看出家风人品。 如今家中子弟在朝中得势,越发仗势欺人,鱼肉乡里。 但都是小恶,没什么大恶。想要治罪,恐怕不易。 琥珀抽出本小册子,“不过我们也将那些小事,皆记录了下来。之前看姑娘教几位哥儿,列了谱系图。奴婢不才,也学了几招。” 许惜颜很满意。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小恶事做得多了,也会落下把柄的。 翻翻册子,她很快注意到一事,“白大人还有个元配?长子长女,尚在乡下?” 琥珀点头,她们也是去到乡下,才知道此事。才想跟许惜颜细说,许观海来了。 他还惦记着女儿昨天说过,要答谢救儿子的人呢。恰好听了两句,不由疑惑。 “你们研究白大人做什么?是吏部尚书白守中?那可是著名的官运亨通,升官发财死老婆,全给他赶上了。” 许惜颜眸光微亮,“父亲也知?” “那是自然。”许观海傲然坐下,“你父是谁?打小就是京城出了名的神童,记性超群。何况白大人,跟我还是同年呢。别看他年纪大些,却得管我叫声师兄的。 说来白家原也是官宦世家,只可惜他幼年家道中落,后在乡间奋起,与你林家表哥倒有几分相似。但他曾在乡间服丧守孝,耽搁了好些年,是以三十五岁才中的进士。 那年我是探花,他是二甲十七名,也很不错了。后考入翰林院,恰好元配过世。就娶了我们那一界的恩师,翰林院乔大学士的女儿。” 琥珀忽地插了一句,“那时乡下过世的,也不是白大人的元配,而是二房夫人。” 啊? 这事许观海还真不知道。 琥珀正好一并说了。 乡下人结亲早,这位白守中白大人,不到二十中童生时,就娶了本地一个富户王家的女儿。 因他有功名,元配王氏嫁来时,足足带了八十八抬嫁妆,还有三百亩地的陪嫁,至今乡里老人们都记得。 后来白守中中举人时,王氏正怀着二胎呢,不想跌一跤,母子俩一起死了。留下一个哥儿,当时也有七八岁了。 后来又娶了一位读书人家的小姐。 嫁妆便没那么多了,听说才六十抬,也没有地。不过,听说那姑娘父亲也是读书人,着意栽培了女婿好些年,方中的进士。 可等到女婿金榜题名,女儿却又不幸病逝。 留下一儿一女,姐弟两个都在乡间长大。 许观海都听得诧异了,“这倒从未听说。要是前头留下嫡出儿女,怎不送来京城?” 琥珀看一眼许惜颜,如实道,“头先那位王夫人留下的大哥儿,听说长到十来岁上,得急病死了。乡下人嘴毒,都说是后娘,就是二房冯氏偏心,没用心照看所致。要不原本挺聪明伶俐的一个哥儿,定然也是要中举人进士的。 只这后娘也遭了报应,早死了不说,留下一儿一女,也俱是笨笨的。 听说那位大姑娘成天就知道拿着棍子逼弟弟读书,但她弟弟似乎怎么也不开窍,考了几回,俱落第了。” 许观海连连摇头,显然不信。 “生死命数,自有天定,岂是人为?象你林家表哥,订亲两次不成,真是他命硬克死人么?不过是那两个姑娘没福罢了。白大人性格沉稳,治家严谨,倒还不至于此。” 许惜颜忽问,“父亲对白大人印象颇好?” 许观海道,“你爹少有佩服人的,他算一个。我跟他虽不投缘,也极少来往。但接触过几次,此人行事端正平和,颇有君子之风。且办事妥帖周到,十分精干。否则当今圣上又不是瞎子,怎会用他?” 许惜颜若有所思,“那他当初既是鳏夫,乔大学士桃李满天下,他的爱女,必是京城名门闺秀,何以看上这个小小进士?” 许观海略顿一顿,跟女儿说起八卦。 “你如今也大了,听听也无妨,省得日后不知,反闹出尴尬。乔大学士的爱女,原先是嫁过人的。与丈夫倒也恩爱,还育有一女。只听说与公婆实在和不来,和离回家,方选中的白大人。” 他又不甚认同的摇了摇头,“乔大学士学问极好,但对子女,历来太偏心了些。” 那这个和离回家的乔小姐本身,也有些问题了。 第253章 巧合(二) 许惜颜轻轻点头,眸光微动。 不意许观海忽又笑了,“要说世间缘份,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乔氏自归了白大人,可是夫妻恩爱,儿女成群。唔,大概也有五六个了?倒大半都是乔夫人所出。” 许惜颜却轻轻皱眉,微有些嫌恶。 许观海聪明过人,瞬间明白过来。 白守中娶乔氏,与他娶成安公主的时间差不多。 这些年,他虽也儿女众多,好歹是不同妻妾所出。 可白守中却是盯着乔氏一人,生了五六个。虽是子嗣兴旺,却也证明乔氏这些年的肚皮,基本就没闲过。 也太伤身了! 富贵人家,又不是等着儿子下地干活,何至于此? 悟过来的许观海,也一阵恶寒,摇了摇头。 想跟女儿说一声,往后千万别这么傻。可恰好少女一个冷眼丢过来,许观海彻底咽回去了。 他闺女是谁呀? 就算遗传了成安公主那脑子,都干不出这蠢事。 许观海正经起来,回归正题,“女儿你打听白大人作甚?他得罪你了么?说正经的,他为官严谨,又是皇上心腹,便你爹你娘捆一起,也不一定弄得过人家。” “你说弄不过谁?你自己就没用就算了,可别拉扯上我。” 是成安公主来了,来了就抱怨。 “尉迟家来了个老头子,我原还想看阿颜的面子,见上一面。可他说话实在难听,我不耐烦搭理,你快过去。” 难道是尉迟海来了? 又不给个帖子,真是太失礼了。 许惜颜眼皮子不抬,丢了句话,“等着。” 他不可能有大事,无非是为了尉迟圭下天牢的事而已。 如果没猜错,不过是皇上做的一场戏,出不了事。 所以她先告诉许观海,“白大人没有得罪我。相反,若我猜得不错,他家那位养在乡下大姑娘,应该上京了,还帮着找回五弟了。” 许观海又是一愣,“那我得准备礼品,过去道谢吧?” 许惜颜摇头,“不必。此事我来处置就好,父亲去寻个生人,到白府递个话,说孩子家人找到了,报个平安,余下都不必提。” 这是打的什么哑谜? 可成安公主推他,“女儿叫你去,你照做就是,问那么多干嘛?” 许观海忿忿然,也就起身去了。 不过走前,许惜颜忽地道,“世上事一次是巧合,次次都能是巧合?既然与人相交不深,岂可凭表面印象,就断人品性?还望父亲三思。” 她这说的,还是白守中。 许观海才想辩驳,觉得女儿有些过分多疑了,却被成安公主推走了。 “女儿说的对!别成天总以为你最聪明,小心那个,聪明反被聪明误!” 唯妇人和小人难养也。 许观海气得一甩袖子,走了。 可走不上几步,他忽地忆起一件旧事。 当年自己高中后,有一回自幼交好的京中纨绔们在酒楼里宴请,遇到同样高中的白守中在楼下经过。自己好意,叫他上来吃杯酒,也认识一下权贵子弟。 不想当时序起年齿,白守中最长。 有个嘴贱的纨绔,曾说笑过一句,“要是白兄早些成亲,如今生个儿子,都有观海老弟这般年纪了。父子同科,却也是一桩美谈。” 当时白守中说了什么来着? 好似什么都没说,只尴尬的笑了笑,就告辞了。 再然后,这纨绔父亲任上被初到吏部的白守中查出差错,罢职丢官,赶回原籍,如今也有五六年不见了。 走前这纨绔也曾说过,叫他当心白守中来着。 许观海当时以为是他心存怨气,未曾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或许人家还有未尽之言? 他皱眉一时想不明白,先去寻人带话了。 这事不难办,使钱叫个街头小孩,去白家门口说一声就是。 下人听到也不会疑心,只当是大户人家不想张扬,也不会多嘴来问。 于是,时间不长,白家那位阿姐,就听说孩子平安的消息。 真好。 特意来告诉她的,还是现任白夫人乔氏。 她虽是官家小姐出身,但如今身上却不见半分骄纵之色。尤其对乡下来的嫡长女白秋月,更见亲和。 “……你们能帮人,这是好事。人家不来道谢,怕是张扬出去名声不好,可不要见怪。这枝玉钗,就赏你了。” 白秋月,忙道不敢。 可乔氏却硬是将玉钗插在她头上,眼中没有半分作伪,满是疼爱,“好孩子,你就让我尽些心吧。” 看着她眼中的淡淡伤感,白秋月不说话了。 嫡母,大概是想到她前夫家的那个女儿了吧? 听说那姑娘和自己差不多大,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乔氏连打听都不敢。 白秋月略低头,掩去心中复杂。 她从不觉得有了后娘就一定有后爹,事实上,亲爹亲娘若是给力,继父后娘如何作怪? 但她也万万没想到,这位继母竟是这般好说话,养的几个弟妹也俱是纯良乖巧。 甚至,都有些胆小怯懦。 想象中的宅斗,半点都没有出现。 如果说有,那便只有一人。 家主,白守中。 许观海料理完女儿交待的正事,又梳理了一下心情,才从从容容,去见尉迟海了。 老头儿等着毛焦火辣,好容易见着人,拉着他的手,就哼哼唧唧。 “是你家答应照看我家的,可不能瞧我家出事,就撒手不管哪。” 他这还当是乡下,可以耍无赖么? 许观海世家教养,最讨厌这种拉拉扯扯,甩袖道,“如今你家大将军是下了天牢,这叫我们怎么管,跟你去劫天牢么?” 尉迟海给呛到了。 他今儿来,其实都没得到萧氏的同意。 但他实在是害怕啊。 尤其尉迟炜还在他跟前嘀咕嘀咕,他是真的很怕连累到自己。 尉迟海抹了把脸,勉强赔笑,“那你不是皇上女婿么?老丈人看女婿,都是越看越有趣。你去皇上那儿,替我家说说呗。” 还有趣, 他当自己是说笑话的么? 许观海嗤笑,“那你知道皇上一共多少女婿?要个个都能去说情,皇上不用干别的,成天见女婿就够够的了。” 第254章 讨好(一) 尉迟海,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还想卖惨,可许观海却不想听他啰嗦,将他打发回去了。 “安生在家呆着,若大将军有事,你们想逃也逃不掉。若无事,岂不瞎操心?天牢那是什么地方,皇上亲自掌管的地方。谁有这个本事,上那儿捞人去?” 尉迟海还不想走,萧氏来了。 她是真不知道尉迟海跑许家来了,千赔罪万赔罪,也不见许太夫人,也不见许惜颜,就把这个不省心的公公给领回去了。 回去关了门,便发了好大脾气。 “怎么?二郎得了势,一个个就充大爷,充长辈,跟着来京城来吃香的喝辣的。如今他落难,你们就想各自飞了?行啊,那就走啊!赶紧收拾包袱,我还送银子你们出门呢!” 她这一发火,倒把全家人给镇住了。 尉迟炜干巴巴解释,“我们这,这不也是想给尉迟家留条根么?就走,也得带上三郎他们……” 呸! 要不是读了这些时的书,尉迟均差点冲上去吐了口唾沫。 “大伯您这套瞎话,拿去骗小孩合适,骗我们兄弟,那还差了些。尉迟家的根多了去了,就咱们全死在京城,那乡下还一大堆呢。没了你我,尉迟家断不了根!” 这话说得尉迟炜老脸发红,萧氏也懒得理他了。 “爹您倒是说说,许家人怎么说的?” 就算生气,但许家人的态度,还是很重要的。 那些都是聪明人,他们说的话,哪怕是骂人呢,肯定也是有道理的。 尉迟海当下就把许观海怎么怼他的,添油加醋说了。 还故作叹气,“我这舍了老脸,也是不想你们为难。谁知竟被抢白一顿,可想而知……” “二弟暂时出不了大事。” 尉迟坚,忽地插了句嘴,“且许家也没说错,天牢是皇上亲自掌管的地方。他家便是皇亲国戚,也没上那儿捞人的道理。若皇上要杀二弟,早就动手了。如今既不动手,咱们等等就是。横竖我听着旁人弹劾二弟的罪名,并没有什么大罪,无非是家风不正那些。顶多罚罚俸禄,打几板子完事。” 他自那回被许云樱刺激,安心在京城读了几个月的书,人也长进多了。 这么一说,全家人都觉得挺有道理。 朱宝来道,“我前儿还在大街看见几户获罪的官员,首先就得查封田产家私。咱家在京城的田地俱是皇上赐的,却也没有人来查封。家里也住得好好的,出门出京都没人管,真要出了大事,还不得把咱们看管起来呀?” 尉迟秀都悄悄跟萧氏说,“我瞧小郡主,是个最讲义气的人。真若有事,她必上门。如今连面都不露,反不会有什么大事。” 一家子才稍稍安心,可尉迟海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既无事,皇上好端端的,把二郎抓进天牢干嘛?可见还是有事的吧?” 这话将萧氏的怒火又点了起来,“要不是爹纵着女儿女婿,闯下祸来,人家能说咱们家风不正么?如今他们跑了,可怜我那二郎,却要背黑锅!” 眼看她眼泪都要下来了,尉迟海自悔失言,才讪讪想找个借口躲开,忽地门上人报,说是一位方公子来了。 方公子?谁呀? 可上门是客,尤其这时候肯上尉迟家门的,萧氏先多了三分好感,叫儿子迎了出去。 时候不长,一位个子不高,肤色白净,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很是伶俐模样的青年公子,同尉迟均一起进来了。 “你,是你?” 杨荔枝倒是认出来了。 她没跟方以礼正式认识过,但在许惜颜生日那天,是见他和许松打过马球的。 方以礼惊喜交加,“原来小姐还记得我哪!我,我打听了大将军的消息,特来告诉你们一声的。” 啊? 许观海都没办法打听到的消息,他竟打听到了? 咳咳。 方以礼露出一对讨喜的酒窝,“这种事,他们那样大人物自然不好打听。但我们这些晚辈,跟底下的虾兵蟹将走动走动,倒是无妨。” 那可真是太好了! 萧氏喜出望外,“那你快说,我家二郎现今如何?有没有挨板子,有没有遭罪?” 方以礼又咳嗽两声,左顾右盼之后,眼见尉迟家人不退反进,围得更靠前了。他干脆趴萧氏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啊? 萧氏目瞪口呆,表情怪异。 可方以礼认真点了点头,伸出一只巴掌,“这可是我花了五两银子,才买到的一句话,应该不会有错。且拿这个骗人,也忒没意思了。” 萧氏闭嘴,收拢表情,点了点头,“我信你。方公子,多谢你——” “太太客气了。”他赶紧先施一大礼,“我跟许松,都是极熟的朋友了。再说我也一向敬重虎威大将军,就怕有事,你们府上担心,所以赶着来说一声。回头要是有什么消息,我再来跟你们说。” 那可太谢谢了。 萧氏要拿银子谢他,可方以礼坚决不要。 但萧氏客套一句,说要留他吃个便饭,他却乐呵呵的同意了。 吃饭的时候也不等萧氏来问,自己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的身家交待了清清楚楚。 包括他靠着祖父余荫,才进的太学读书。 但实在不开窍,估计将来科举无门。只能靠朝廷专门对官宦子弟特设的恩科,博个出身好做官了。 这般坦陈,倒是让尉迟均先对他有了好感。 一样的学渣,都是读书不开窍,总是格外能引起共鸣。 “那你娘不说你么?” 方以礼一声长叹,说起他家的糟心事。 自他爹没了,他娘性子软弱,便有些立不起来。 差点连他入太学的名额,都被其他族中子弟顶替。还是方以礼自己强硬,不顾他娘的眼泪,硬是跑来京城念书的。 “我爹没有亲兄弟,家里几位姑姑还有姐妹兄弟,便只能指着我立起来,将来日子才有盼头。若是我不中用,她们可怎么过?偏我娘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想息事宁人,家和万事兴。但有时候,一个家里别人兴旺了,关你什么事?总得自家兴旺,才是正经。” 第255章 讨好(二) 方以礼这话说得,正中萧氏下怀。 越发喜欢他了三分,偏尉迟炜一家听着有些没意思。 尉迟海觍着老脸道,“你这小孩儿还是不懂事,你娘说得未必没有道理。别人承了你家的情,将来怎么可能不报答?你都说了,自己读书不行,何不让给更有出息的子弟?将来他有出息,不也能拉拔你们家?这不是你们大户人家常说的那啥,一荣俱荣?” 方以礼笑了,露出一对讨喜酒窝,“老爷子您说得都对,我来京城,确实是自私了。可恕小侄冒昧,问您一句,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肯定脑子记性都不如年轻人。那您愿意把您所有钱财,交给儿孙掌管么? ” 呃…… 尉迟海如被掐中七寸,说不出话来了。 方以礼摊手笑道,“所以呀,道理人人明白,但落到自己身上,谁不自私?君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连自己一家子都没顾好呢,哪有心情去谦让别人?等到我功成名就,家业有成,还这么自私自利,不愿意拉拔亲戚,老爷子您尽管骂我。可我如今不是没这能力么?先顾好自己,不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说得太对了! 萧氏顿时勾起新仇旧恨,呵呵一笑,“我记得从前二郎他爹就心软,有回给了个快饿死的孩子半块饼子,爹您瞧见,足足骂了他大半年。您说,自家人都不敢放开肚皮吃,哪有余粮给别人?能救一时,谁还救得了一世?怎如今,您倒也犯起这心软的毛病来?” 尉迟海越发难堪,借口人老了爱犯困,躲了。 尉迟炜一家,自然也告辞。 萧氏倒是跟方以礼又聊了半日,才打发人好生将他送走了。 回转进屋,大女儿尉迟秀悄悄道,“我瞧这位方公子,似乎有些来意。” 这般讨好卖力,哪是普通朋友会做的? 萧氏嗤笑,“你娘还没不瞎!” 这方家小子也不忌讳,说话的时候,很是偷偷瞧了杨荔枝好几眼的。 问杨荔枝,她很果断,“他敢来提亲,我就敢嫁!” 她明白方以礼为什么看上她。 无非是觉得她乡下长大,足够泼辣。 方母撑不起家业,他总得娶个厉害媳妇,才能摆平那些叔叔伯伯,三姑六婆。 她不怕当个恶婆娘。 只要方以礼肯以正妻之礼待她,不打骂妻子儿女就好。 且方家再落魄,也比杨家强上百倍。她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萧氏一想,确实如此。 从前那个李媒婆就说过,杨荔枝这样投亲靠友的女孩,确实很难嫁到象样人家。 方以礼就算读书不行,家业也没差点,人家总还可以混个官身。长得不错,人也伶俐。只要肯一心护着自家,虽说可能比许长津差了些,倒不失为一个好丈夫。 只如今尉迟圭还在大牢里,家里也不好说亲。 不过那小子在牢里,怎么居然干个那个? 尉迟均两兄弟趁夜也跑来打听了,“二哥究竟在牢中怎样,方哥究竟说了什么?” 瞧, 方以礼还是挺有本事的。这么快,就从方公子混成方哥了。 萧氏不想说,只眼珠子一瞪,“都回房念书去!等你们二哥回来,我要他好生考考你们,谁读得不好,就罚月例。” 这,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尉迟兄弟如今也是拿惯月例的人了,不给钱,好难过。 兄弟俩乖乖回去读书了,萧氏也回房合计起来。 如果方以礼真来提亲,看这小子的态度,应该等尉迟圭平安无事,就会张这个口。那要给杨荔枝准备多少嫁妆?准备些什么好呢? 大家子的主母,真不是这么好当的。 许府。 许惜颜同样很忙。 打发走了爹娘,还有千恩万谢,抬了箱珠宝香料来送礼的沙姨娘。 真是一箱子。 她应该是狠敲了娘家一笔,沙老爹也吓坏了。 害得许家差点丢了儿子,生怕许家怪罪。狠狠放了回血,着实送了不少好东西。沙姨娘就一股脑儿都许惜颜送来了,也不多说,搁下就走。 许惜颜也没什么不敢收的。 只还来不及收拾,许泓带着京兆尹衙门的李捕快来了,就是帮着找回许云柳的那位。 是李捕快求了他好久,他才将人带来的。但他知道规矩,根本没带进来,还在二门外等着呢。 “……李捕快说是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跟你当面说不可,我实在是拗不过他。” 许惜颜想了想,随手从那箱子抓了几件珠宝,“劳烦三叔拿去送他吧,这回也是辛苦他了。” 许泓没接,有些迟疑,“我瞧李捕快,不大是这个意思。” 李捕快想升官,想得眼睛都绿了。 就算这些珠宝再值钱,也入不了他的眼。 许惜颜淡然,“无妨,三叔拿去给他就是。” 知道侄女聪慧,许泓摸不透她的意思,只得接了。 不过想走时,又有些欲言又止。 “三叔有话直说,我最不喜人吞吞吐吐。” 许泓只得转身赔笑,“那我就这么一说,侄女儿你姑且一听吧。这,这原是你三婶的主意。你也知道她不聪明,不过这回,她倒真是一份好心……” 李捕快等得正心焦,许泓出来了。 他眼睛一亮,迎上前去,“郡主——” “这是郡主赏你的。”许泓拿出珠宝,足有一二百两银子了。 李捕快先是一喜,随即一愣,“郡主,这是何意?” 许泓道,“这不是谢你么?怎么,嫌少?” 李捕快再如何,也当差多年,没那么没眼力。 当即知道,许惜颜是婉拒了。 可他就平白放过这个机会? 不, 他绝不甘心。 此路不通,他可以另辟蹊径。 李捕快想想,索性拿珠宝换了银子,然后趁着夜色,悄悄去了京城另一头的某个大户人家…… 许泓走后,许惜颜调了一盒安神香,命人去将余大奶奶请到许太夫人那里,便也过去了。 路上经过许润的院子,只听尹二奶奶哭得撕心裂肺。 “……你但凡有半点孝心,就不许娶樊家那丫头。娶了,我也不会让她好过……” “您不让她好过,我就跟她出去过!” 第256章 促狭(一) 许樵扛着明显有些受惊的许云柯跑了出来,撞见许惜颜,忍不住脖子一缩,讪讪道,“二妹妹……” 许惜颜淡然,“二哥哥也是要娶亲的人了,须稳重着些。大哥哥养病闷得慌,不妨去找他说说话。我看过祖母,也去瞧他。” 对呀。 许樵顿时一笑,扛着小弟就跑,“走喽走喽,飞飞飞飞!” 许云柯很快被他逗笑,忘了尹二奶奶的歇斯底里。 而院子里,许桐无奈又略带求助的看过来,可许惜颜半步也没有停留,转身走了。 若自己不想改变,旁人再多金玉良言,又有何用? 许桐明白,却也有点小小委屈。 原以为她们姐妹如今感情好了,二妹妹就算再冷淡,也要宽慰她两句。 看来,是她想多了。 而尹二奶奶,哭得更伤心了,“桐儿你瞧,如今娘就只有你了……只有你心疼娘,我的嫁妆都给你,半点都不给你哥,全都给你当嫁妆!” 许桐深深疲惫,“娘啊,您也知道我是要嫁出去的,您还是要跟哥嫂过下半辈子的。得罪了他们,于您有什么好处?” “我不管!我就是不给他们,就是不给……我实跟你说了吧,你爹也不是个好的。他收用了我给他的人,瞧瞧是怎么对我的?连给你的嫁妆也要克扣。说什么公中份额该多少就是多少,可当年你姑姑出嫁,许家贴补了多少?当我不知道么,你祖母也一样偏心!” “娘啊!”许桐想打断都打断不了。 姑姑是嫁去做长子宗妇的,跟寻常婚嫁能一样么? 且尹二奶奶给丈夫送了人,这种话能跟女儿说么? 可尹二奶奶不管。 如今没人听她抱怨,就非得在女儿跟前说痛快,什么腥的臭的都不顾忌了。 许桐放弃跟母亲讲道理了,只觉深深头疼。 她甚至隐隐盼望着能快点嫁出去,好不用应付尹二奶奶。 那一边,许太夫人笑呵呵的,跟余大奶奶议定,拍着许惜颜的手道,“我就愿意跟你这丫头在一起,心里敞亮,诸事明白。” 许惜颜并不居功,“这回之事,倒是要谢过三婶。” 许太夫人笑道,“那也是你结的善缘。当然,事成之后,也要长津好生谢过他三嫂才是。” 又望着余大奶奶道,“你这做大嫂可不能偷懒,赶紧趁着年前把事情敲定,咱们也添添喜气。” 余大奶奶笑着起身,“那我这就去了。要不要先去四弟那里……” “不必。”许太夫人道,“只说是我发话,交待你去办的。他还敢挑剔不成?对了,说成之后,倒是叫五房那两个兄长都准备一份厚礼,也说是我的话。不说旁的,老四这些年他们什么都没管,到时也好意思吃弟媳妇茶?” 余大奶奶笑道,“很不必老太太发话,我去说就是。当初二弟妹闹出那般事来,咱们两房兄弟都出钱出力,难道他们亲哥就好意思干看着?” 就是。 许惜颜补了一句,“大婶婶只需过去问问,往后想不想跟四嫂娘家走动就行。” 哈哈哈哈。 许太夫人忍俊不禁,“人家坏在表面上,你这丫头却坏在骨子里,促狭着呢!” 余大奶奶走了。 她办事,很是雷厉风行。 当天晚上,许长津就听说了。 许太夫人作主,给他说了门婚事。 然后许惜颜的贺礼,后脚就到了。 珠宝香料,随他自己弄去。 许长津心中,喜忧参半。 说亲自然是好事,且许太夫人发话,必不会坑害自己。 他知道跟杨荔枝早已没了可能,但还没听到她的好消息,还是忍不住替她悬着一颗心。 而且, 他这到底是要娶哪家的姑娘啊? 可连陈二媳妇都不肯告诉他,只笑着说,“是个顶好的姑娘。二姑娘都掌过眼的,爷还有什么不放心?您哪,只管安心读书,早日考中功名,风风光光迎娶奶奶过门就是。” 许长津也不好意思打听了。 但这门亲事,显然让几位兄嫂都很满意。 大哥许浔和三哥许长汀随后一个封了四百,一个封了三百两银子过来,助他成亲。 这显然是许惜颜让余大奶奶带的话,起到效果了。 当初梅二奶奶坑了许长津分家银子,隔房兄弟都一人给了二三百两,他们两个亲兄长好意思更少些? 只是许长汀平白放了回血,到底气不平。忍不住找茬,旧事重提,将梅二奶奶骂了一顿。 梅二奶奶哭着去找许浔这大哥出头,谁知许浔却也借机将她训斥一顿。还罚她抄几卷经书,供奉给死去的丈夫。 这些小事,不必多提。 不几日,朝中出了一桩奇案。 案子并不算大,但案情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一个进士,好不容易寒窗得中,得了个偏远外地的八品县丞。谁料上任途中,被恶仆串通贼人所杀。 恶仆仗着无人认识,竟是拿了主子的任命文书,冒名顶替,大摇大摆,去当了这个县丞。 因地处偏远,无人察觉。 还是吏部清查文书,偶然发现这人送上的公文笔迹,与当年入职在京城留下的相差甚远,才意外揭破真相。 皇上大怒。 即刻命人前去追索此人,抓到必要剥皮点天灯,以儆效尤。 至于主动揭破底下官员办事不利,请求责罚的吏部尚书白守中白大人,皇上不仅没有怪罪,反而褒奖他忠心任事,敢于担当。 要不是他行事周全,何至于发现这个漏洞? 所以这是底下人当差不力,跟白大人没有半点关系。 许惜颜听说,眉头轻挑,把许泓找来,推了一张纸过去。 “这有几桩陈年老案,三叔想办法查一查。” 许泓一看,不是拐卖少女儿童,就是谋害小本商人。天南海北,还年代久远,不禁皱眉。 “侄女你查这些干嘛?有些人恐怕都找不着了。” 许惜颜淡然,“就算找不着,也去跟他们活着的家人说一声,好过日夜悬心。” 好吧。 只当积德了。 许泓收下,忍不住说起八卦,“就上回来找你的李捕快,如今升巡检了。虽才九品,到底是入流的官员了。” 其实他还想问,这样小官要说许家也能办成。当日为何放着这个顺手的人情,就是不做呢? 第257章 促狭(二) 恰好许樵来了,还抱着许云柯。 如今鸣翠还在许惜颜的院里养伤,怕许云柯找不到亲姨娘害怕,每天都来探视两回。 只今儿天气晴和,许樵居然给弟弟裹了个小斗篷。 斗篷上头有一对毛茸茸的小老虎耳朵,后面还有个长长小老虎尾巴,好玩是好玩,却热得许云柯不住想掀帽子,显然是某个兄长的恶趣味。 见有正事,许樵本想抱着弟弟直接去后院找鸣翠。 但许惜颜把他叫住,让丫鬟把许云柯抱过去,当着许樵的面,跟许泓解释。 “……李捕快虽有能力,但三叔细想,他究竟有何好处,值得我们非帮这个忙不可?” 许泓顿悟。 李捕快是在找回许云柳的事情上出了力,但他肯出这个力,不也是看在许家份上么? 换一个平头百姓,未必肯这么尽力。 且许惜颜前脚刚送了珠宝表示婉拒,他后脚就投靠了别人,否则也不能升官。就这般人品,将来真有什么事,恐怕也是靠不住的。 许家如今有许泓在京兆尹,也不是非缺李捕快不可,那又何必冒险去提拔一个品性不怎么样的人呢? 许泓想明白过来,便爽快走了。 许樵正觉得受教,许惜颜令丫鬟,将沙姨娘送的那箱子珠宝香料打开了。 “二妹妹真是太懂我了!二哥哥会记得你的好。” 许樵老实不客气,上前挑挑拣拣,选了好些东西出来,团成一个包袱。等许云柯探来出来,将小包袱藏在弟弟的小斗篷里,走了。 这些东西没入库,没记账,送人最是神不知鬼不觉。 回头柏二太太打发人给樊家送信和年礼,既然亲事订下,自然要以亲家之礼相待。 许樵硬是塞了只给弟弟买的小老虎枕头进去。 柏二太太还纳闷,樊玉婵和樊玉重都多大了,要什么老虎枕啊? 可许樵非说是许云柯要送的,柏二太太就算心知有些小古怪,也随他去了。 回头等樊家收到,知道亲事说定,可是喜出望外! 至于这只老虎枕,樊玉婵樊玉重都嫌太小孩子气了,不肯要。 倒是樊老大人乐呵呵的收回屋里,说瞧着喜庆,要拿去靠他的老腰。 然后伸手一摸,就摸出枕头里暗藏的宝石了。 小样儿!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这些小把戏。 不过算小子有心。 樊老大人掂着宝石,交樊玉婵打首饰去了。 至于来处,也不肯告诉她。只等着日后洞房花烛夜,小两口再揭破这个谜底吧。 京城。 不上几日,便是宫中梅宴。 因连下了两场大雪,天气愈冷,宫中梅苑也开得格外红艳。 但十分不凑巧的是,成安公主在宴席的前一天,兴致极高的跑去踏雪还愿。 那日许惜颜生辰,许松被三皇子打伤。当时许家对外放话,说是许惜颜心情不好,要礼佛消灾。当时成安公主就表示,等许松好了,她还要去庙里还愿。 一是觉得女儿不顺,替她消灾。二也有替许松,许云柳祈福的意思。 结果昨儿喜滋滋一去,吹了风,着凉了。 今日宫宴她原还想强撑着一起去,可瞧她那声音沙哑,鼻塞流涕,通红着眼睛,跟兔子似的模样,许观海都坚决不许她出门了。 “你好歹在家歇着吧,我去就行了。” “你一个大男人,又不能去后头……” “那母亲是觉得我应付不来?” 夫妻两个拌着嘴,许惜颜已经换好衣裳出来了。 火红的狐皮斗篷底下,是绛紫束腰长袄,笼着纯白的貂皮袖筒。 长袄上,绣着象征郡主身份的鸾鸟纹,华贵典雅。一对白玉耳环,映着她微微上挑的眸子,越发清冷华贵,端庄稳重。 看着这样子的女儿,夫妻两个都说不出话来了。 这,这是不是也太好看了? 这一年,经了不少事,许惜颜可是长大好些。 看得二人心头又喜又忧。 既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也担心太过出挑,招人觊觎。 “今儿若皇上有意,母亲去不去,意义不大。” 许惜颜很是淡然。 她这是实话,皇上真要有心赐婚,靠成安公主撒泼打滚,能有用么? “母亲既然来了,就在许家养两天吧。正好也快过年了,您一人回公主府,又有什么意思?去把三姑娘请来,给母亲讲故事。回头叫几个弟弟下了学,都过来侍疾。” “这就不必了吧……” 成安公主还想推脱,可许惜颜已经吩咐下去了。 再看一眼许观海,“父亲,走吧。” 行。 许观海扶着女儿,“雪大,小心。” 有那么多下人,他就非得去扶着女儿?太心机了,就想显摆他跟女儿关系好。 成安公主妒忌的吸了吸鼻子。 等她好了,也要跟女儿手挽手,不,是手拉手走一回! 依着规矩,要出门,还要去许太夫人这里辞行。却见许遂一家也来了,齐齐整整穿着新衣裳,十分喜庆。 许松其实伤还没好全,但已经能行动自如,今儿打扮得格外花枝招展。 要平日里,他不知得怎么显摆。偏今儿束手束脚,跟大姑娘头回上花轿似的,特别笨拙。 看见许惜颜来了,还不好意思的想往后躲。 少女眸中带了几分浅笑,先行一礼,“恭喜大哥哥,恭喜伯祖父。” 今天是个好日子,宜上门提亲。 至于邹大太太,就算了吧。 就算穿了个枣红衣裳,也跟丢了一千两银子似的,笑得牙疼。 许遂心情很好。 也赞了许惜颜一句,“你今儿穿得也很精神。怎么二房的樱丫头还没来?” “来了来了!” 杜三太太拉着盛妆打扮的许云樱,几乎是一路小跑的赶了来。 她是万万没有想到,许桐因订下亲事,不能去赴宫宴,许惜颜居然肯带许云樱同去。 就算她去到宫宴上,也没人相得中。可这去过一回宫宴,就很能抬一抬身价,回头好说亲了。 如今瞧着许惜颜,她干眨巴着眼睛,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许遂皱眉发话,“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一会儿进了宫,到底是许家的颜面。到底行不行?不行宁肯不去了。” 第258章 入宫(一) “能能能,能行的!” 杜三太太连忙给许云樱又拉裙子,又扶钗,“樱丫头会听话的,叫她去吧,之前不是在公主府学过规矩么?她肯定不会再闯祸的。” 许遂看向许惜颜,见她轻轻颔首,方道,“那就去吧。这可是你祖母亲口答应的,樱丫头,你若去了,生出别样心思,倒也不妨掂量掂量后果。” 许云樱头皮一紧,也结巴了,“我,我不敢的。” 那就最好。 许遂转头看向邹大太太,“既公主病了,你陪两个孩子去宫中走一趟吧。” 省得这一脸牙疼的表情,去提亲也不好看。 啊啊? 邹大太太懵了。 许太夫人却道,“如此甚好。你是许家宗妇,陪两个丫头进宫,再合适不过。去,把我的暖手筒和手炉拿给樱丫头。你捧着它,就得记着,自己到底姓什么。” 许云樱匆匆赶来,还真忘了这个。 如今捧着老太太温暖的手筒,心中却是又酸又涩。 好容易进个宫,除了许惜颜,还是兄弟姐妹间头一份荣耀呢,连许松都没去过的。偏被这么敲打,再高兴也有限了。 而邹大太太,总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 今天不是说好了,要去给许松提亲么?怎么忽地把她打发到宫中去了? 又不是她亲孙女,她不是很想管哪。 柏二太太低声道,“公主病了,嫂子要不去,难道叫我一个寡妇去?总不能麻烦老太太吧?那就是不孝了。这家除了你,还真没人够这个份量。” 到底多年妯娌,最后一句,彻底把邹大太太的毛给顺好了。 说得也是。 进宫虽麻烦些,到底也是荣耀。 难道她要放弃这个机会,给她看不中的人? 那还是她自己去吧。 不过她也忍不住严厉警告许云樱,“你若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作怪,我就让你日后光着身子出许家门子!” 身为宗妇,族长之妻,她还真有这权力。 且邹大太太素日积威甚重,这番威胁,让许云樱彻底老实下来了。 低眉垂眼的随她和许惜颜父女出了老太太的院子。 “爹爹!二姐姐。”是许云梨,和许云槿过来相送了。 许云槿只穿着家常袄子,挑了个略鲜亮些的颜色。 成安公主生平最不爱小姑娘穿得素雅寡淡,就算不是大红大绿,也要鲜亮活泼才看得顺眼。 但许云梨却是一身新衣,格外装扮过的。 也不能说她出错,只这殷勤小意的劲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我们……送了爹和姐姐,就去公主那里侍疾。” 许观海只点了点头。 许云槿却看了许云梨一眼,走到许云樱跟前,送了她一个香囊,“如今大姐姐有了喜事,樱二姐姐就是我们诸姐妹中年纪最长的,合该去宫中见识见识。这香囊是我前儿做的,可巧是喜鹊登梅的图案。送樱二姐姐,也祝你好运当头,不要堕了我们许家女儿的声名。” 这话说得极好。 许观海多看她一眼,从前只觉秦姨娘出身太低,养出来的女儿再怎样乖巧,也只算小家碧玉。如今看来,这姑娘倒有几分她姥爷家的军伍之风,爽直大气。 这样的闺女,倒可以适当考虑高嫁了。 许云梨有些讪讪,等人走后,还企图挑拨离间。 “我年纪还小,也就罢了。可三姐姐你素来跟二姐姐走得亲近,就算多带你一人,又不是难事。” 许云槿嗤笑,“不是难事,却也不是进一回宫门,就能鲤鱼跃龙门的。我劝你,收起那些小心思,好生随我去伺奉公主嫡母吧。博个孝名,才是正经。” 许云梨给她抢白一顿,十分无趣。 却也打起精神,到成安公主跟前,彩衣娱亲了。 宫门口,早有侍卫和太监等着。 将前来赴宴的各家贵妇千金,往宫苑门口引去。 身为驸马的许观海,自然熟门熟路。 才要拐上去宫苑的那条御街,不妨瞧见一家熟人马车。 他赶紧到女儿车边敲敲,“丫头!” 许惜颜撩开车帘,“颜五姐姐,你怎么也去?” 颜真打开车帘,略怔忡。 颜家也接到请帖了啊。 就算明知三皇子不安好心,可她要不去,颜家才会得罪皇室吧? 忽地,她眼神一变,两颊也微微红了。 许惜颜知她猜到,淡然浅笑,“姐姐还是快些回去吧,今儿是个黄道吉日,一早家里喜鹊就喳喳叫,想必有喜事临门。” 颜真忽地正色问她,“你怪不怪我?这时候算计——” 许惜颜同样正色答,“姐姐这般好人才,不嫌委屈就好。许家上下,只觉蓬荜生辉,必扫帚以待。” 颜真再度看她一眼,眼圈忽地有些微红,“许家解我于危难之时,这恩情——” 许惜颜声音极轻,再次打断,“往后许家和大哥哥,就拜托姐姐了。” 颜真没再说话。 只在车中,慎重给许惜颜行了一礼。 而那边,已经跟邹大太太对上的颜大太太,温声发话,“真儿你就先回去吧,我带你侄女过去也就是了。” 颜家都走到这儿了,不可能不入宫。 幸好她今天还带了两个才十来岁的曾孙女,原说跟颜真作个伴儿。如今看来,倒是正好带进宫去当挡箭牌了。 横竖她们年纪还小,说亲也轮不上她们。 原本那日颜家来许家探视,隐约透出结亲之意。 许遂当时都惊到了,一时没有答应。 颜真与许松,要说身份倒也般配。可这人才—— 就算许遂再怎么昧着良心,也不觉得孙子能配得上人家孙女。 简直天降馅饼! 这差距也太大了。 一个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才女,一个是京城默默无闻的纨绔。 就许松那人品学业,在许家一众年轻子弟间,都排不上前列,他何德何能,娶当朝礼部尚书的嫡孙女? 许遂要敢一口答应,都怕过世的颜太傅气得半夜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他理论。 这事于颜家也很意外,所以说了之后,也没有催促,只让人家考虑考虑。 原想着就算许家不同意,也是情所当然。 毕竟这般多事之秋,谁愿意当个接盘侠? 摆明要得罪三皇子和高贤妃一家的。 第259章 入宫(二) 且颜家就算再偏心,也得说自家女儿并不是那么十全十美。 颜真虽盛名在外,却也是出了名的恃才傲物,清高孤僻。 综上种种,若许家不同意这门婚事,也是理所当然。 却没想到,许遂没答应,一是不敢立即答应,显得太急于求成。二也是想等许松养好伤,能亲自上门,才等到今儿这般黄道吉日,一家子收拾齐整,上门提亲。 这可太给脸了。 颜大太太心中对许家原就满满的好感,如今更胜一筹。 这亲家,果然是可以结的。 当年与许观海没结成,如今落到颜真头上,也是一等一的好事。 两家心照不宣,颜真先行回去。 就算邹大太太瞅着颜真这个孙媳妇,还很有些牙疼。颜大太太已经暗中交待两个曾孙女,到时可得见机行事,帮助许家。 两个曾孙女乖巧点头,又不约而同看了许云樱一眼。 小姑娘聪明得很,升平郡主肯定不必她们担心。只要盯好许云樱,就算帮忙了。 很快入了宫门,梅苑里来了不少贵女淑女,云鬓霞影,暗香涌动,人比花娇。 宫中另一边的天牢内,也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竹篾!” “红纱!” “糨糊!蠢哪,递个糨糊刷子就行,提桶干嘛?” 凶名在外的虎威大将军,十分不满的拿衣袖擦着糊到身上的糨糊,瞪着笨狱卒开骂。 相处几日,狱卒也不怎么怕他了,还敢顶嘴。 “那昨儿我给您递刷子,您又骂我没眼力劲儿,不知帮着刷一刷。大不了,我赔您就是。喏,现在我身上也有糨糊,扯平了吧?” “一道怎么够,起码得两道!你这道刷得也太敷衍了,没我的多。” 大将军正认真跟人讨价还价,牢门开了。 海公公乐呵呵的进来,“给大将军请安,大将军好兴致啊,这是在……做灯笼?” 尉迟圭吊着眼,兴致颇好的瞧着他,“公公有空?来来来,一起糊几个。” 还糊个毛啊? 向鼎恨不得锤他一顿。 自进了天牢,他们这些手下是担惊受怕,寝食难安。 这位爷倒好,非嚷嚷着叫狱卒给他寻来竹子红纱,糊起了灯笼。 此事方以礼打听了告诉萧氏,萧氏都不敢相信。 不过还有心思糊灯笼,想必无事,是以她才安了心。 可你说他吃饱了没事,糊灯笼干什么? 难道糊几个灯笼,就能让皇上开恩,将他们放了? 众人不解,尉迟圭也不解释。 反正大将军心中自有主意。 不仅将向鼎亲兵抓了壮丁,连看守的狱卒都一网打尽。 大概是天牢里得了交待,只要大将军不瞎闹,他爱干啥就干啥。反正几个灯笼也不能逃狱。 于是,大将军蹲了几天天牢,就热热闹闹糊了一地的红灯笼。 但海公公过来,可不是为了陪他糊灯笼的。 “大将军,走吧,皇上要见您呢。小的现就伺候您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 “可我这些灯笼怎么办?” 狱卒忙道,“将军放心,小的一定给您看好,不叫人碰坏了。” 那哪行? “你们得把这些剩下的糊完。回头我若出了天牢,都给我好好送到宫门口去。” 狱卒苦笑着领命。 尉迟圭这才大马金刀的起身,突然想起,又指指向鼎他们,“他们呢?也蹲这些天了,能一起去洗个澡,换身衣裳么?否则这浑身臭得,都快要把我的灯笼熏坏了。” 向鼎吐血。 他还好意思嫌弃他们? 白给他做这些天的工了! 海公公一笑,“自然可以。向大人,皇上说了,也允您去见见良妃娘娘。” 啊哟! 那是这些天糊灯笼,还当真转了运道? 向鼎又惊又喜,如坠五里雾中。 几人随着尉迟出来,先去泡了个澡。大概是托了尉迟圭要面圣的福,洗澡水里还给洒了香料,香喷喷的。 数十个小太监一拥而上,麻利的给众人搓下一身泥丸,换上干净新衣。 几个侍卫心情一爽,干脆回去接着糊灯笼了。 瞧这架式,要不了多久,大家就能出宫了。 尉迟圭和向鼎,便被领到宫中梅苑。 尉迟圭等着面圣,向鼎去见向良妃了。 向良妃今日要给廿七皇子挑媳妇,早就到梅苑来相看了。 不意还能见小堂弟向鼎一面,当真是又惊又喜。 “这都多少年没见了!当年我入宫,阿鼎你牙都没长全呢。那年冬天,家里也是烤了羊腿。你啃不动,气得直哭……” 想起往事,向良妃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 少女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再也回不去的伤感,和亲情的温暖。 向鼎也湿了眼圈。 心中再无幽怨,反而无比感谢大将军带他上京。 虽说这些年向家一直在京城有人,不时传递消息,但怎比得过亲人的探望? 自己能来,于向良妃,只怕也是个极大的安慰。 “家里也一直惦记娘娘呢,每年下杏子的季节,都要蜜渍了给娘娘送来。老太太走的时候,还不放心此事,念叨了多次,叫家里千万别忘了。腌杏子的桂花蜜,都是家里嫂嫂姐妹们,亲手做的。” “我知道,我一吃就知道,就是家里那几棵老桂花树的味道。外头东西再好,也是不一样的。” 向良妃笑中有泪,“只可惜老太太疼我一场,我却不能给她老人家尽孝了。” “娘娘千万别这么说。老祖宗生前就时常念叨,娘娘进了宫,就是最大的孝道,叫我们切莫忘了。” 向良妃心中酸软,哭得更厉害了。 “母妃。” 廿七皇子也接到消息过,轻轻拍上母妃的臂膀。 向良妃连忙收了眼泪,“这是我那皇儿了,论理,原该叫你声舅舅的。” 向鼎连忙推辞,“可不敢当。” 廿七皇子却还是给他行了一礼,低低唤了声舅舅,又笑,“左右无人,叫几声也无妨。人前我也是不敢的,怕给舅舅招祸。” 向鼎看廿七皇子斯文清秀,温厚和气,忍不住也说笑了句,“我瞧着殿下,倒有几分叔叔年轻时的形容,只没叔叔那般爱装。” 他说的正是自诩儒将的向守备。 从年轻时就特别爱装模作样,装风雅,装才子,阖府闻名。 第260章 表白(一) 想起向守备年轻时的矫情,向良妃噗哧笑了,“可不是么?我也一直这么觉得呢。回头要有机会,能见见就好。对了,你们这一向可好?” 姐弟俩还是很知道好歹的。 并不说正事,只扯些家长里短。 廿七皇子听说有个跟他长得颇象,又爱装模作样的舅公,甚有兴趣,无比期待有机会见面。 只日后相见,却是在大家做梦都想不到的情形之下。 他们一家在这里叙述别情,那边尉迟大将军无聊的都想辣手催花了。 海公公脾气挺好,打听皇上还得有一会子过来,陪他在园子里蹓跶开来。 不过尉迟圭挺懂规矩,“公公,你可别把我往女眷堆里领。就我这生相,若吓到人家,到时我可不管,一定推你出来背锅,你可别说我不讲义气。” 海公公呵呵直笑,“老奴省得。” 正说着话,前头过来四位贵女。 其余三位大将军直接忽略不计了,只盯着当中穿着火红斗篷的那位,他的眼睛都亮了。 海公公轻咳一声,想挡住视线。 方才还一身正气,要避嫌的虎威大将军,却大踏步,蹭蹭蹭走上前去,根本拦不住! 他还理直气壮,“遇到熟人,我去打个招呼。” 海公公鼻子差点气歪了。 你说熟人就熟人,人家承认么? 才想劝阻,却见许惜颜脚步一停,跟许云樱和颜家两个小姑娘道,“你们先过去逛逛,我一会儿就来。” 要说今日这宴会,安排得确实也有些问题。 也不知牛皇后和高贤妃是怎么斗的法,总之找了几个嫔妃,将邹大太太颜大太太这些贵妇绊住,留在大殿里吃茶说话,只把各家千金请进园子里来闲逛,也不知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们。 许云樱初次来这种场合,也怕惹祸,倒是挺乖巧的指着个空亭子,说过去坐坐。 颜家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又齐齐看了许惜颜一眼,“郡主放心,我们一定不会乱跑。” 顺便帮她把许云樱看住。 真乖。 许惜颜赞许颔首,放心的走开了。 虎威大将军还以为她看到自己了,赶紧上上下下整理衣裳头发。越发昂首挺胸,气宇轩昂。 可再一转身,人呢? 海公公憋得脸皮子直抖,但还是指了个方向。 宫苑里,不仅有红梅,还有白梅。 此刻,转过这条小石甬路,围墙那边的几棵白梅边,就站着一位穿着藕荷色斗篷的高挑女子。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阿春,你的名字,就在这首诗里呢。” 名唤阿春的丫鬟,显然不以为意,“奴婢又不懂诗,姑娘对着我念,就是那个,对牛弹琴了。或许这白梅是好,但那边赏红梅的贵人更多,可见世人多是喜红不喜白的。姑娘略看看,还是快过去吧。” 女子笑叹,“好容易想过来图个清静,偏又听你唠叨一顿。不过你说得也对……谁!” 她猛地转头,便跟许惜颜正好看了个对眼。 然后有好一时,二人都没有出声。 直至女子觉得不妥,才眨眨眼,忽地换上一副木讷害怕的表情,声如蚊蚋,“对不起,我,我乡下来的……得罪小姐……” 却不料,这美貌贵女,忽地深深一福,“许氏惜颜,谢过白小姐搭救舍弟之恩。小姐不必惊慌,我的丫鬟,已经在外头守着。” 白秋月再看许惜颜一眼,不装了。 这女孩的眼睛太聪明太通透,瞒不住的。 “你就是那位升平郡主?是怎么认出我来?哦,我是今日难得的生面孔,你认出也不奇怪。只没想到,那天丢的是你弟弟。你既已打发人来告知,为何还要与我相认?就不怕我说出去?” 许惜颜眸光沉静,“白小姐花容月貌,若是京城中人,必早有名声在外。这般初来乍到,又够格参加宫宴,且衣饰不俗,恐怕只有户部尚书家的嫡长女。 救弟之恩,不说是为欺心。小姐聪慧,从一只鞋就能寻出许多蛛丝马迹,若贪图回报,断不至于如此低调,升平信您。” 白秋月轻轻笑得促狭,“我可没你说得那般好。若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是升平郡主这尊大佛,说不得我就贪心了呢?” 许惜颜痛快回应,“小姐若有所请,只要升平能力所及,无不应允。这也不是贪心,是有恩必报。” 白秋月好奇,“什么事都可以?” 许惜颜轻轻点头。 她不轻易许诺,但许下了就会做到。 白秋月上前一步,轻声问,“那若是,我想嫁尉迟大将军呢?” 什么? 少女微微上挑的明眸,生平头一次这般古怪。 这位清雅清新的女孩,能张嘴就吟出《白梅》诗的女孩,她想嫁尉迟圭? 那野小子还关在天牢里呢,她就不怕? 隔着一堵花墙,非礼也要躲着偷听的尉迟大将军,不是守在外头的绛紫琥珀不仔细,是大将军太奸诈,使了军中斥侯手段过来偷听,实在是防不胜防。 但此刻,他和许惜颜一样,同样震惊了。 原来自己行情这么好,还有姑娘爱慕? 虽然不是很想要,但还是很想听听啊。 “为何?”许惜颜替他问出了口。 白秋月浅笑,“升平郡主既打听过我,自该知道我年纪不小,早该嫁了。说不定今儿这宫宴上,就会被定下。但我还是想替自己,小小的争取一下。” “为何是他?” “位高权重,身家单薄。读书不多,规矩常错。但我从未听说,大将军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 白秋月答得干脆。 一墙之隔的大将军,心情复杂。 原来姑娘不是爱慕他,是爱慕他的家世才华。 虽说这样也没错,可怎么听着就这么不对味? 许惜颜看着白秋月,眸光微深。 这是个真正的聪明人,懂得看透事情的本质。 尉迟圭于她,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良配。 “你,肯放弃吗?” 白秋月追问起来。 少女微微上挑的眸光微动,难得的犹豫起来。 但比她更为忐忑的,是一墙之隔的虎威大将军。 比起旁人的表白,他更在意的是许惜颜的态度。 要以前不敢说,如今都已经这么“熟”了,她还会轻易放弃吗? 第261章 表白(二) 海公公想拉尉迟圭离开。 听这些闺阁女儿的私房话,真的很失礼。 他一个无根之人,都看不下去了。 可大将军威武怒视。 这时候,就算皇上来叫,也不能让他走开。 小媳妇如今有没有一丢丢看上他,他好想知道啊啊啊! 许惜颜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看上尉迟圭。 还是白秋月这般玲珑剔透的女子。 要论起年纪,她也的确更般配一些。 若有这么个好女婿,想来那位一升官就死老婆的白大人,肯定不会反对。 但是,她要放弃吗? 一时间,许惜颜少有的心情复杂,难以决断。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难道有点喜欢那小子? 应该,是欣赏? 又或者,是放不下他给自己,允许她参与政事的许诺? 尉迟圭正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就见白秋月轻轻一笑,掩嘴在许惜颜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这回,许惜颜就很干脆,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答得干脆利落,“好。” 喂! 你们到底说好了什么呀? 大将军急了,偏又不能发问。 可小媳妇没有明确拒绝,那是不是表示,对他或许,有了那么一丢丢的意思? 白秋月又是一笑,略带俏皮,“或许,我们以后还能交个朋友。” 她是真有些喜欢许惜颜了。 从小到大,再没人能这般跟她说话,简直一见如故。 可许惜颜忽道,“或许,我们还不止交个朋友。” 一枚戒指,悄悄塞到白秋月的手心。 白秋月只看一眼,脸色就变了,甚至手都有些发抖。 这是老镖师给黄家的那枚戒指。 镶着蓝紫色的青金石,用黄金打着鸢尾花纹,结着双喜字。 但同样的戒指,白秋月还见过一枚略大些的男款。 正在她那父亲的手上。 父亲没说,但有婆子说,这是白家的祖传之物,也是父亲与她母亲的成婚之物,共有一对。 自母亲故去后,父亲就一直戴在手上,纪念亡妻,从未离身。 若这般深情,那一枚戒指早就该随母亲葬于地下才是,如今怎会突然出现? 很意外么? 并没有。 白秋月笑得有几分苦涩,几分凝重,更有几分愤怒,几分倔强。 再看一眼,似是要将这戒指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她又还到许惜颜的手里。 白家人多嘴杂,是万万不好带在身上的。 然后对视一眼,有些话,两个女孩已经尽在不言中。 “若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白秋月没有道谢,只定定望着许惜颜,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闭上那双微微泛红的杏眸,定了定神。 带着心腹丫鬟转出去时,依旧是那副低眉垂眼,小家子气的模样。 琥珀悄悄上前,“这位白小姐跟传闻中,似乎不大一样。” 许惜颜将那枚戒指交还给她,“有时候耳听眼见,都未必为实。何况是传闻呢?谁!” 她忽地眸光一厉,往花墙外看去。 不小心撞到一树花枝的虎威大将军,急急探出脑袋。 “我,是我!没别人,我都叫海公公清场了!” 大将军您可真够义气。 海公公赔笑出来,一脸尴尬。 要说他在宫中这些年,也没少听过墙角。可没有一回跟今儿这般,这般没脸。 尉迟圭还好意思,觍着大脸凑上前去打听,“你们后头到底说什么了?我都没听见。” 许惜颜忽地就很想把白秋月叫回来。 看看, 你看上的就是这种人,你还想嫁么? 可尉迟圭还毫不以偷听为耻,反羞答答告诉她,“不管别人怎么想,总之我……我就看上你了。嘿嘿嘿,其他那些人,可入不了我的眼。嘿嘿嘿……” 嘿你个头! 海公公都替他尴尬,白在宫中混了大辈子,都不知如何应付这般尴尬。 好在望风的小太监,及时来报,“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海公公眼睛一亮,大将军已经大步走开。 “迎驾,快迎驾!” 要不是同样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模样,还真当他修炼成精了呢。 许惜颜冷着脸,再凉嗖嗖的瞟大将军一眼,默不作声,退到一旁。 尉迟圭摸摸鼻子,略遗憾。 不过好在自己想说的已经说到了,他还是很有心情恭迎圣驾哒。 牛皇后和高贤妃,也不知是从哪儿得的耳报神。大概在宫中混久的,都有这份本事。原本半天不见人影,此刻几乎同时踩着睿帝进梅苑的点,一前一后,俱都到了。 笑容温婉而亲切,谦卑恭迎。 睿帝显然心情不错,带着吏部尚书白守中,户部尚书魏承祚,还有京兆尹的府尹萧子规,许观海等高官宗室,还有大皇子越皇孙等人进来,还不时停下脚步,赏赏梅花,点评几句。 嗯,许探花自上回圆满处理皇子田庄纷争之后,也颇受皇上信重。虽没有提拔,却给他加了一个宗人府的官衔。能协助处理一些宗室内务,如今在宗亲跟前,也算得脸。就算成安公主没来,也有不少宗亲与他说笑。 众人齐齐恭迎圣驾,睿帝一打眼,就瞧见尉迟圭了。 没法子,个子太高,很难忽略。 才想说话,三皇子匆匆赶来。 “儿臣来得迟了,请父皇责罚。” “无事。”睿帝还是瞧着尉迟圭,又想张嘴。 可三皇子却跪着不肯起来,“父皇,儿臣受了些委屈,也不知能不能在您跟前说一说。” 这是怎么了? 高贤妃忙道,“皇儿不得无礼!今儿难得皇上高兴,还请了这么多大臣千金,哪有你告状的份儿?便受了天大委屈,也得忍着。” 牛皇后再熟悉不过。 一看这套路,就知她母子二人要作戏了。 可这么大的皇子都当众跪下开口了,皇上能不问的? 果然,睿帝只好问了,“你倒是说说了,谁给你受了委屈?” 三皇子斜着眼睛,瞥一眼大皇子和大皇子妃,“大皇兄给的委屈,儿臣心里不服。” 大皇子一下愣了。 他今儿就没见过三皇子,哪来的委屈给他? 连大皇子妃也不知道啊。 倒是颜大太太想到了。 心头一沉,本想开口解释,一个火红斗篷的少女,先站了出来,清声道,“殿下说的可是今儿颜五姐姐,来而复返之事?” 第262章 告状(一) 三皇子眯眼,睨着少女明艳面容,冷笑,“升平既然说破,那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是,我那天是在许家失手,误伤了许家哥儿。可我回头不是命人,送了好些礼物去赔罪么?成安也说不生气了。可这颜家是怎么回事?明明来了宫门前,却又回去,这是什么意思?父皇,儿臣就算再不成器,也不至于强抢谁家千金做继室吧?这般畏我如虎,若不是大皇兄发话,怎会如此?” 高贤妃瞬间又惊又怒,还一脸悲愤,“大皇子,就算你不喜你皇弟,至于要你王妃的娘家人这般打脸?这不是羞辱皇儿,简直是羞辱整个皇室!” 颜大太太赶紧出来,“娘娘息怒,颜家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瞧瞧你家,今儿带来的什么人?两个不及腰高的黄毛丫头,你颜家是何居心?” 她人虽没到,但显然场中来了什么人,打听得一清二楚。 颜大太太一噎,正不知该怎么接这话,还是许惜颜,站了出来。 “是我叫颜五姐姐回去的。”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沉稳镇定,“我上次生辰宴闹出些不好,便在家躲了几日。颜家姐姐心疼我,才特特挑了今日,在宫门口劝我几句。说完她就回家,本就没打算进宫的。” 最后这句话,说得颜大太太眼前一亮。 对呀,来了宫门前,也不是一定要进宫的。只要颜家咬死了不承认,三皇子又能奈颜家如何? 她急忙道,“确系如此。五丫头来,就是为了见升平郡主……” 高贤妃打断了她,“那你家什么意思?到年纪的丫头不进宫,挑两个乳臭未干的来,你是成心藐视皇室么?” “娘娘慎言。” 许惜颜淡淡看过去,“今日我们前来,是应皇后娘娘所邀,进宫赏梅的。又没写年龄限制,娘娘说我们藐视,这罪名太大,臣等背不起。” 没错! 牛皇后可算找着机会,插进话来,“贤妃,你别这么大火气,且容人把话说清楚。颜大太太,你先来说,今儿怎么没见五丫头?” 颜大太太应对极快,“这不是五丫头已经订亲了么?怎好入宫?” 啊? 场中人俱是一愣。 高贤妃道,“你莫要胡说八道,随意编排个人出来哄我们。这可是欺君之罪!” 许观海站了出来,笑得轻松,“娘娘,您就算借我们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在御前欺君啊!皇上,是这么回事。我那大伯早看上颜家五姑娘了,有意替许家求娶宗妇。偏前儿我那大侄子受了些小伤,便拖延了几日。偏巧今儿皇后娘娘挑的好黄道吉日,我大伯一早就带着我堂兄侄儿,去颜家上门提亲了。” 什么? 皇上此时,才终于问了一句,“你哪个侄儿?” “就我大伯的亲孙子,我许家嫡长孙,许松!” 没听说。 皇上在心里扒拉半天,也没想起这号人物。 海公公凑近些,低低解释,“这位许家长公子倒是个率真之人,只学业,略寻常。” 他跟随皇上多年,这般客套话,皇上一听就懂。 想来是不学无术,学渣一个! 三皇子和高贤妃都愣了。 万万没想到,颜家居然舍得把才华出众的颜真,嫁给许松那等废物? 许观海十分坦率,“我那大侄子,就我这亲叔也得说,资质平平。故此我大伯一向忧心他的婚事,就怕娶个不好的,将来堕了许家门楣。这也是颜老大人赏脸,许了这门婚事,我家可不得慎重着些?” 颜大太太忙相互捧场,“我家五丫头虽名声在外,但好好一个女孩子家,成天弄那些琴棋书画,半点针线不会。且性子孤拐,京城闻名,这也是许家不嫌弃,否则这丫头的婚事,我们家也头疼着呢。” 京兆尹萧子规萧大人,他也是皇室宗亲,颇有脸面,闻言顿时笑了起来,“我说今儿怎么颜尚书一下了朝,就借口有事,急着往家里赶。原来竟是家有喜事,那可真是恭喜两家了。” 许观海很是上道,顿时顺杆子说笑起来,“世叔您可不能光嘴上说说,您那府上藏的好酒,回头可得给我侄儿预备几坛。还有您家夫人,最是贤惠不过,到时请来给我侄儿做个全福太太吧。” “你家有喜,不惦记请我吃些好酒,倒好意思惦记我的酒?简直该打!” 二人一唱一合,乐呵呵的就把气氛重新说得热闹起来,众大臣纷纷道喜。 谁想高贤妃忽地冷声道,“原来是这般好事,那确实值得恭喜。只我记得许家还有个嫡长女,她怎不入宫,又是许了哪户人家?” 许观海微微色变。 高贤妃好灵通的消息,她连这也打听到了? 只听女儿清柔的声音,静静响起,“回娘娘的话,非但我大姐姐的亲事订了,连二哥哥也订下来了。是回乡途中,祖母亲自许下,前兵部尚书樊老大人家的孙女。大姐姐是东川伯府叶家太太做的媒,许了长兴侯府,义阳长公主家的嫡幼孙,如今在太学里念书的邓旭。” 听她这么清清楚楚,交待明白,众人微惊。 邹大太太更是心里埋怨,为何要竹筒倒豆子,说得这般仔细? 这两桩婚事,在她看来,都不太好。 也不知二房是什么糊涂猪油蒙了心,挑了这样不受待见的两家子。 皇上听了,果然脸色微沉。 偏户部尚书魏承祚,就皇上的表哥,亦是心腹重臣,还接了一句,“府上这两门亲,结的倒都不甚近。” 都是官场的老油条了,一听就懂。 是说两门亲事不仅距离都比较远,也跟皇上不亲近。 一家是被冷落的长公主,一家是犯错被罢黜的重臣,许家什么样的人家不好选,偏选这样两家人? 不提起来没事,如今公然提起,皇上能不膈应? 只见大红狐皮斗篷包裹下的娇艳少女,不紧不慢,淡然回应。 “原本婚姻大事,没有晚辈置喙的道理。但臣女随祖母返乡,有次曾听曾外祖武进伯,跟祖母议起家事。说起儿女亲事时,特地拿了本地特产的桃子做比。” 第263章 告状(二) “桃子养在果园都是千好万好,生怕受一丁点委屈,可摘下树来,是好是坏,就由不得自己了。一要看得到的人家,懂不懂得珍惜,二要看得到的人家,愿不愿意珍惜。 樊老大人从前与许家住得近,升平小时有幸,还得他惠赐一盆兰草。樊家姐姐也算是祖母看着长大的,人品心性,知根知底。 长兴侯府虽距离甚远,但既托了东川伯府说亲,也是极有诚意。听说邓旭在太学,也风评甚佳。故此长辈才应允了这两门婚事。 说来颜家亲事也是。 颜家姐姐自小名动京城,我大哥哥却平平无奇。若论起来,大概谁都觉得不般配。但我许家愿意珍惜颜家姐姐,就如待自家女儿一般。若非如此,颜家又怎肯将女儿下嫁?” 这话真够直接,也够坦白。 但说得真好。 颜大太太道,“正是如此。我不怕说句实话,光看许家大哥儿,我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将孙女嫁去的。但正因看着许家门风清正,大哥儿本性良善,又肯护着人的,我家方才同意这门亲事。” 她这话是对着邹大太太说的。 邹大太太能怎么说?只能赔笑,不住点头。 京兆尹萧子规又出声了,“虽说成亲是要门当户对,但家世人品也很要紧。许家到底是书香名门,一脉相承的仁厚宽和。还是皇上有眼光,早早将公主下嫁。哎!驸马爷,回头你跟我说说,你家还有哪些好孩子,我也提前订一个。”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皇上再看看许惜颜,眼神也柔和下来。 要说许家这两门亲事,是有些让他不高兴。但仔细一想,倒也不错。 人人都说他待义阳长公主和樊老大人刻薄,如今许家身为皇亲国戚,愿意主动联姻,他若同意,不也代表了一种示好? 且许家这般嫁娶,都是门第不显的人家,也显出他家在朝堂上并没有太大的野心。 唯一娶了颜真的许松,还是个废材,怕也是为着三皇子的缘故。 相比起那些见风使舵的精明人,还是这种仁厚宽和的臣子,反倒让人安心。 故此皇上扫一眼,便发话了,“成安怎么没来?” 许观海忙道,“昨儿她去庙里给几个孩子还愿,不想那么大雪,染了风寒,今儿实在不敢来面圣。” 皇上点头,“等她好了,也叫她帮着打理下家计。一下子许出三门亲事,你兄长年后又要上任,家里的事情,你们两口子都得多操心着些。 如今你侄女许的既也是宗室子弟,该有的份额,恐怕他小孩儿家脸皮薄,你去内库给他支应着,别让人短了他的。” 许观海连连点头,睿帝又道,“旧年上京的这些宗室子弟,要是到了成婚的年纪,也该放回去成亲了。樊老大人虽犯了大错,但朕始终记得,他家数个儿孙,皆是为大齐捐的躯。 如今他孙女既要嫁到京城,皇后啊,你也帮着准备几件嫁妆。女孩儿家,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叫她也挣个风光体面。” 牛皇后即刻应下。 群臣更是一片山呼万岁,“皇上仁慈!” 睿帝叹了口气,假假说,“朕成日国事缠身,哪里想得起来这些?就象前几年世道乱着,朕叫各家宗室送个孩子来京,也是想放在朕跟前,万一有事,也给各家留个血脉的意思。可这两年一忙,便混忘了。世人不知,倒以为朕要故意扣个人质,真是滑天之大稽!真有什么,弄个孩子在这儿,有什么用啊?” 就是! 哪怕明知皇上就是心思,嫔妃臣子们又是一片歌功颂德。 至于告状的三皇子,谁还搭理? 牛皇后真是太喜欢许惜颜了。 瞧瞧高贤妃那脸气得,简直没法看了。 她心思一动,趁皇上心情好,便想做个顺水人情,“皇上,既如此,臣妾也想替颜家求个恩典。她家五姑娘到底是颜太傅最喜爱的重孙女儿呢,不如您下道恩旨,给她赐个婚吧。” 睿帝笑了。 牛皇后别的不行,这锦上添花的本事,还是挺不错的。 不过一道圣旨,费什么工夫?当下应允。 这可太荣耀了。 颜大太太许观海忙忙谢恩。 邹大太太背后早洇出一圈冷汗,还是许云樱暗推了她一把,才慌慌张张的一同跪下。 方才三皇子母子轮番告状,可把她唬得要死。 别看她在许家宗妇当了这么多年,可正经进宫的次数寥寥无几。 生怕皇上怪罪下来,许家上下吃罪不起。 好在许惜颜父女机智,总算搞定此事。 但她心中对颜真这个孙媳妇,越发没了好印象。 只觉是个惹事精。 偏许遂一意孤行,非得娶这孙媳妇。 邹大太太拗不过丈夫,只得同意。 如今赐婚虽然风光,但这也意味着,二人就算将来过不好,也绝不可能和离或者休妻。 想着要跟那个难搞的丫头过一辈子,邹大太太真是满腹愁肠。 此时三皇子心中,更是翻江倒海,又憋屈,又隐隐有几分忌惮。 原想借机挑唆,没想到被许惜颜这么个小丫头,三言两语,全都化解开来。还暗投了皇上的心思,替许家博了一个仁厚宽和的美名。 这样聪明的小丫头,要是能为他所用,该有多好? 三皇子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眼看一场风波平息,三皇子道,“父皇,是儿臣莽撞了。还请父皇作主,给儿臣定下继妃人选,省得儿臣这么弓杯蛇影的,闹出笑话。” “谁敢笑话你?” 不得不说,三皇子这般作态,倒是极投皇上胃口的。 不管这儿子年纪多大,闯了祸敢当众认下,还会开口叫他作主。就算莽撞,也显出几分率直天真。 比起懂事明理的孩子,多半父母还是更偏心淘气闯祸的。 三皇子一向张扬,上蹿下跳,偏偏没招了皇上厌弃,大半缘故也就在这里了。 淡淡扫过全场,尤其是稳重明理的大皇子,全场鸦雀无声。 皇上心中满意,方开口道,“今儿既请了这些名门淑媛前来,都是足以匹配皇子皇孙的身份。皇儿看上谁,就去把人定下来吧。” 第264章 拒婚(一) 皇上这竟是给了三皇子近乎选妃的权力? 场中少女一时齐齐噤声,垂下头去。 不是没有想要攀龙附凤的人,但一来此时表现太过,不够矜持。二来婚姻大事,乃两姓交好。除了两情相悦,更得顾及家族意见。 有些明知道家里不同意的,就越发低调起来。 许惜颜却不管情势如何,始终站在那里,腰背笔直。一双微微上挑的明眸,如秋水澄澈。 三皇子一眼扫过去,就瞧着她了。 跟睿帝从前在一众儿女间,总是会首先看到长得最好的成安公主一样。 许惜颜姿容气度,只比成安公主更盛。 就美色而言,确实是倾国倾城的极品。 他暗捺着喉间隐隐焦渴,赔笑道,“父皇说笑了,儿臣何德何能,连皇兄都没有这般选妃的权力,儿臣如何敢当?” 大皇子心中,直把三皇子骂了个千遍万遍。 这般一遍遍的提着他,就是想踩着他,抬举他自己呢。 果然,三皇子越这么说,皇上越坚持,“朕叫你选,你就大胆的选。你皇兄没选,不代表你就不能选。” 这话里的意思,就很有些耐人寻味了。 大皇子忙躬身道,“父皇说得是。三皇弟,父亲叫你选,你选个合心意的就是。早些定下新弟妹,你府中事务有人打理,父皇母后也能多些安心。这也是做儿臣的,一番孝心。” 这话说得庄重得体,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 可三皇子偏要就着这话,来找茬了。 “大皇兄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怎能是我合心意?要说合我心意,成安家那丫头最合我心意,我能选么?” 大皇子脸色微变。 他竟这般无耻? 那是亲外甥女啊,他也好意思提? 偏偏皇上发话了,“那又有何不可?驸马,你不同意?” 许观海当然不能同意! 他都恨不得一爪子把三皇子挠死了。 这个变态。 一把年纪,比自己都大了那么多,居然好意思娶他闺女? 偏定安公主的亲娘,韩琅华的亲外祖母,容妃瞧着成安公主不在,邹大太太全无战力,便在那里幸灾乐祸。 “这婚事倒是不错。姑舅亲,亲上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原我就说成安那丫头长得那般出挑,嫁出去了委实可惜。如今有机会娶回她的女儿,倒也是一桩好事。回头生几个漂亮丫头,光瞧着就赏心悦目呢。” 韩琅华被许樵退亲,宁肯去娶失势的樊老尚书孙女,虽然没有对外宣传,可容妃心中实在是气不过。 总觉得许家不肯娶她外孙女,便是看不起她。 这一有机会,她就来报复了。 就算明知舅舅和外甥女,伦理有亏,但天家血脉,何曾讲究过这个? “娘娘这话,倒是欠妥!” 谁都不敢说话的时候,虎威大将军站了出来。 嗓门巨大,一口就将容妃堵了回去。 “娘娘书读得多,难道没听说过还有一句话,叫姑血不还家?没旁的意思,这般结亲的人家,极容易生出傻子。臣在乡下,就曾见过这般夫妻。一口气生了七八个,竟是五六个都没养活。唯二活着的,长得倒好,只可惜一个天憨,一个天瞎。” 尉迟圭说着,还皱眉假装犹豫,“或许,是臣念书太少,见识不够?又或者是乡下人愚笨,才会如此?哎,娘娘有外孙女没?若有,既是娘娘教养出来的,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名门千金,要不要也嫁去舅家联个姻,回头生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好让臣见识见识?” 容妃的脸,早就绿了。 她就定安公主一个女儿,定安公主又只韩琅华一个女儿。要韩琅华嫁回宫里来受罪,真还不如先杀了她。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这尉迟圭,他也真敢说! 但正因有了这位敢说的虎威大将军,许观海原本气得发青的脸,才慢慢恢复正常,脑子也清醒过来。 皇上要是真有心把许惜颜嫁给三皇子,早就直接发话了,根本不会问他的意思。 他问,只是要一个态度而已。 尉迟圭已经替他把恶人做了,那他只需给皇上一个交待就好。 “皇上,臣与公主深受皇恩,一身富贵荣华皆系皇上所赐,但有吩咐,便是我夫妻肝脑涂地,都在所不辞。只我夫妻就此一个嫡女,未免娇纵了些,早就许了这丫头日后婚事,由她自行决定。所以皇上问微臣,臣还真不能出尔反尔。否则往后在孩子们跟前,还有何威信?” 这个回答显然让皇上颇为满意,于是,他看向了许惜颜,“那你呢?” 少女明眸微垂,行了一礼,“若说是三皇子,臣女确实不能同意。” 高贤妃顿时就怒了。 尉迟圭那个粗人就不说了,好歹许观海还知道委婉推拒,她怎敢拒绝得如此干脆? 皇上却笑,“为何?” “那还能为什么呀?”尉迟圭又开始嘟囔,“那小狼长大了都会被公狼赶出巢穴,日后交配也会避着血亲,人还能不如一个畜生?” “你骂谁呢?” 高贤妃是真火了。 可她接了这话,不就是在找骂? “闭嘴!”皇上也生气了,“朕还在这儿呢,哪有你们插嘴的份?” 尉迟圭扑通跪下了。 两手还死死捂着嘴巴,示意他再不说了。 跟这般粗人,真心没法计较。 高贤妃也只得跪下,皇上却连一眼都没看她。 他还在看着许惜颜,要听她说出个理由。 少女明眸澄澈,静静吐出二字,“太老。” 三皇子愣了一下,老脸几乎烧得通红。 他他他,他就算四十了,在男人间也算正值盛年好吧? 这小丫头片子居然敢嫌弃他老? 皇上听了也沉了脸。 他可是三皇子的爹。 嫌弃他儿子老了,岂不是嫌弃他这当爹的更老? 宫中那些年轻貌美小嫔妃里,就有许惜颜这般年纪的。可是日日奉承他老当益壮,宝刀未老,难道都是假话? 可在皇上要动怒之前,许惜颜又淡淡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一点,我大概是随了母亲,改不了的。” 第265章 拒婚(二) 众人就见皇上微怔了怔,随即放声大笑。 “好一个爱美之心!这一点,你随你母亲,你母亲随了朕。要不当年,怎么就看上你爹了?哈哈,我们皇族中人,便是如此率性。总好过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明明心里也是一般,偏要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才叫人瞧不起。” 邹大太太差点给许惜颜吓死! 连许观海都惊出一身冷汗。 回过神来之后,暗赞女儿高明。 许惜颜如果不是这么说,随便她扯什么理由,都会惹皇上不喜。 偏偏她就这么直白任性的告诉皇上,她就是臭美,就是爱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反讨了皇上欢心。 皇族和世家,一向都关系微妙,相互牵制。 许多世家看不起皇族,嫌弃他们读书少,规矩差,礼仪缺失。 而皇族就嫌世家迂腐,清高,摆臭架子。 就象皇上,治国虽然会用到世家的理论与规矩,但谁喜欢用这些条条框框来束缚自己? 睿帝肯宠着成安公主,惯得她没个正形,也是这个道理了。 否则当年怎会允许成安公主当众抢亲,强嫁了许观海这样的世家子? 睿帝会不高兴别人家小姑娘,嫌弃他这样的老头子。 但当许惜颜表示,自己正是因为成安公主的血脉,才会如此时,反将睿帝天然拉进她的阵营。 别人这么做都是错,但流着他的血的外孙女这么做,有问题么? 半点都没有。 所以皇上再看许惜颜,越发顺眼,还有股奇异的舒爽。 哪怕这丫头姓许,但身上流着的,还是他的血脉。 皇上一高兴,就想赏赐了。 “这红狐斗篷,果然也就你穿了才好看。朕记得从前丽嫔有过一件孔雀毛的斗篷,也极是好看。如今还有么?有就赏升平郡主一件。” 他说的丽嫔,正是成安公主的生母,那个早就过世的卑贱舞姬。 有那掌管内库的宫人忙道,“也就一件了。那孔雀毛极是难得,须得番邦进贡,攒上好些年才能织出一件。当年给丽嫔娘娘织过一件,材料就用掉大半。后来有娘娘想要,却一直凑不齐。留这一件,原是预备皇上要用的。” 皇上大方道,“那就拿来赏她了。说来丽嫔到底福薄,恐怕受不住这样好东西,才早早去了。但升平是朕的亲外孙女,天生福厚,她穿再合适不过。那剩下的孔雀毛继续攒着,回头若是升平郡主有了女儿,再赏她一件。至于其他人,朕如今还真看不出,还有谁配穿这个。” 这竟是一口气许了两件? 众人听得无不又羡又妒。 唯有跪在地上的高贤妃,差点气歪了鼻子。 因为她就是那个去要孔雀斗篷的娘娘,可如今皇上都摆明说了,别人都不配穿,那她再敢要,岂不是自己打脸? 三皇子,更是后悔不迭。 皇上明着是厚赏许惜颜,暗地里也在敲打他呢。 要他记住,到底谁才是皇上,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他敢开口要许惜颜做继妃,就算真娶,也没什么。但他想借此试探皇上对许家,进而对大皇子的态度,那就是逾矩了。 自己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今儿这个头,他必须低下。 可要这么低头,他又实在不甘心。左右偷瞧一眼,他有主意了。 “是儿臣冒失,说错话了。也是到了父皇跟前,总觉自己还小,便放肆了。驸马,你别见怪。” 三皇子不甚有诚意的道了个歉,忽地笑着看向萧越,“若升平喜欢年轻些的,越皇侄倒是年纪相当。且他这年纪,也该说亲了。” 这一下,把全场人的目光,又扯到了萧越的头上。 若说三皇子和许惜颜,那确实是血缘太近,且还差着辈分,太不雅了。 但萧越与许惜颜,却是表哥表妹,世人最爱结亲的那种。 即便是虎威大将军,此刻也眸光闪动,却不敢再说什么姑血不还家之类的屁话。 他要敢说,估计皇上下一刻就要将许惜颜赐婚给旁人了。 甚至连许惜颜本人,都不太好推脱,唯一能做选择的,就是萧越自己。 睿帝也没打算真让三皇子下不来台,且他心里也装着这桩心事,就势笑吟吟的看过去。 “越儿,你皇叔问你话呢,你可愿意?” 萧越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再偷眼看着火红斗篷的少女,他离自己的梦想,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只要他点个头,应个是字,以今日的情势,皇上十有八九会当场赐婚。 可那个字,哽在喉间,不知为何,却又犹豫起来。 皇上又笑了,望向左右,“等越儿定了亲,你们也将他母亲当年的嫁妆收拾收拾,交还给他自己打理。从前他年纪小,又是那么大一笔钱财,只得宫中代管。如今他要成家立室,自该发还才是。否则旁人不知,还以为这钱俱进了皇宫呢。” 犹如兜头一盆雪水泼下,萧越脑子里一个激灵,在还没有反应之前,就听见自己的声音。 “皇祖父这可是为难孙儿了,如今若说种个瓜果蔬菜,孙儿自信还有几分本事。可那商贾之事,孙儿竟是一窍不通。便拿着银钱也不知干什么,若大手大脚花用了,也是对故世长辈的不敬。还是累皇祖父继续替孙儿操着心吧,孙儿有吃有喝,若缺什么只管向皇祖父要就是。” “你这孩子,倒是推得干净!” 皇上笑骂起来,但并无多少愠色,“罢了罢了,朕就再帮你盯几年,只往后还是要你自己来的。你要躲懒,就自寻个贤惠的媳妇管去。朕成日多少江山大事都忙不完,还得盯着你那点银子。瞧见没,这儿孙都是债啊!” 臣子们捧场的俱都笑了起来。 至于升平公主与萧越的婚事? 自然无人提起。 第266章 提亲(一) 众人一路说,一路簇拥着皇上往梅林里摆宴的宫殿而去。 萧越刻意停了停,目光复杂的越过众人,望向那个火红斗篷的少女。 可她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纤细却始终挺拔的背影。 在雪地映衬下,就如傲雪的梅花,骄傲清静。 表妹,失望了吧? 可这种情况下,让他怎么说? 皇上故意提到外祖家的巨额财富,显然没有打算归还的意思。还叫他找个贤惠媳妇,那其实是不愿意他跟许家结亲的吧? 他又如何,能拗得过皇上的意思? “哎哟!咝——” 忽地肩头一重,是方才被罚跪的大将军。 尉迟圭老实不客气的搭着他的肩膀,呲牙咧嘴的站了起来,“皇孙殿下,谢谢您啊,扶我一把。天儿太冷,腿都麻了。” 他,他居然自己站起来了? 皇上还没发话呢! 可大将军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皇上是没叫他起来,可也没说不叫他起来啊。 做人,不必太拘泥。 大将军还拍拍他的肩,低声笑道,“别看了,再好看,那也不能是你媳妇。” 不是我媳妇,还能是你媳妇? 萧越眸光微沉,涌动着被挑衅的怒意。 可尉迟圭接下来认真道,“你爱种田,她只爱看书。你这辈子注定离不了这座皇宫,你看她很爱进宫么?那你娶她回去干什么,跟着你受气?” 话糙理不糙。 尉迟圭的话,犹如一记重锤,锤打在萧越耳边。 他从来只想着许惜颜聪慧剔透,会是自己的极大助力。但许惜颜嫁给他会不会快活,他却从来没有想过。 大将军呵呵笑得嚣张,“我就不一样了。她要嫁了我,我会让她过得快活。你要真想争,还得过我这一关。要不要一起到皇上跟前去说说?” 萧越再看着他,双拳渐渐攥紧。 尉迟圭正得重用,他要如何才能在皇上跟前赢过他? “可你又凭什么认定,她会愿意嫁你?” 尉迟圭指着自己鼻子,“我念书不多,不会说那些好听的,但我会做。不信走着瞧!” 再度拍拍他肩,正要转身跟进大殿,海公公出来了。 身后小太监手上,还托着两只白玉梅瓶,看到尉迟圭自己起身,也没半分异样,反笑呵呵道。 “皇上刚才说了,叫皇孙殿下您去折一瓶梅花,回头请各位千金赏评。尉迟将军,皇上还格外提到了,叫您也去。” 这就有赐婚之意了。 萧越忍不住再看尉迟圭一眼,就算他娶不到许惜颜,但尉迟圭不也一样? 谁知大将军爽朗大笑,“本将军只会打打杀杀,叫我拆花是个行家,哪会插什么花?多谢皇上美意,我自进去说!” 他还真敢? 萧越不信。 却见虎威大将军一面进殿,一面大嗓门嚷嚷,“皇上,臣打小是个最恋家的。这还没娶媳妇呢,就恨不得一天往家里跑八趟了,这要是娶了媳妇,恐怕再也无心打仗。这等美事,还是等等再说吧。要不臣就顺便留下,您换个人去平叛?横竖如今事情也不多,臣这一把年纪……” “你们瞧瞧这泼皮,可曾见过这般无赖?” 皇上的笑骂声,传出殿来,“既不娶媳妇,还坐这儿干嘛?白浪费酒菜。带着你的人,从哪儿来的,趁早给朕滚回去!姑念你是初犯,又事出有因,朕往开一面。下回要是再敢无旨进京,瞧朕怎么治你!” 大将军从善如流,即刻滚了。 可滚之前,他还不忘说一句,“那臣,臣还有句话,要跟升平郡主说!” 满殿的贵人都听笑了。 许惜颜沉着一张脸,看不出是喜是怒。 皇上憋着笑,“好歹也是朕的外孙女,有什么话,你就在这里说,不许私底下偷偷摸摸!” 大将军只好扬声道,“升平郡主,今晚掌灯之后,你往京城南边看。一定要看一眼啊!” 那不仅是许惜颜会看,估计全京城的脸都会看一眼了。 皇上猜到几分,乐不可支,“快滚快滚!” 大将军都已经走到大殿边了,又扒着门槛,回头问了句,“皇上,那我能不能顺着我家府门前,滚出京城?好歹叫我老娘看一眼,省得她日夜惦念。我保证过门不入!” “准了。” 大将军还不肯走,因为他瞧见送孔雀斗篷的宫人来了,“臣,臣还有一个要求,很快的。就让升平郡主把斗篷披上,叫臣看一眼可好?就一眼!” “不等到得胜班师,你休想再见朕的外孙女。” 皇上笑骂着,总算挥退了尉迟圭。 而虎威大将军麻利的滚出皇宫时,向鼎和侍卫们已经带着他的宝贝灯笼,牵着马在那里等着了。 因去见过向良妃,在梅苑里几乎见证全程的向鼎,已经两眼苍茫,心如死灰了。 摊上这么一位大将军,他能怎么办? 自求多福吧。 怪不得卫绩那小子如今越来越滑不溜手,死活不上京城。 自己下回也坚决不能上这个当! 一路去到尉迟府,萧氏并一众儿女,都在门口等着了。 尉迟圭还诧异呢,以为是宫中侍卫先来报信了。 不意闪出一个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笑起来还有俩酒窝的年轻人。 “我就说大将军今儿可能回府,这不就回来了么?” 这谁呀? 还混得这么熟的模样。 萧氏连忙介绍,“这是方以礼,顶好的一个孩子。先前就打听了你在宫中做灯,来家报过信的。今儿听说你给放了,他就说你可能会回家,我们便早早等着了。快进屋!” 进不了。 尉迟圭再度上下打量着方以礼,方以礼深施一礼,没有客套,直奔主题。 “小子今年痴长二十有二,祖父原是翰林大学士,不幸家道中落,父亲过逝,如今孤身一人在太学就读。意欲恩科之后求个出身,好照拂家中姐妹兄弟。托许家大哥儿许松的福,见过府上表小姐一面,深以为贤良淑惠,意欲求娶,望将军应允!” 尉迟圭再看杨荔枝,“表姐,你愿意么?” 杨荔枝看了方以礼一眼,答得同样干脆,“愿意!” 第267章 提亲(二) 行! 尉迟圭望着方以礼,抱拳正色行了一礼,“我不挑剔姐夫家的彩礼,也不会挑剔你家日后寡母亲戚间的磕磕碰碰。但有一条,姐夫须得全心全意,善待我表姐。 你可以变心,但绝不许作践我表姐。若我表姐有错,你可以说教,她要改不好,你甚至可以休妻。但我绝不许你打她一拳一脚!但凡有这么一次,你休怪我翻脸无情。” 方以礼连宫中的消息都能打探到,自然也把杨荔枝的过去,打听得清清楚楚。 当下动容,回了一礼,“我欲迎娶令表姐过门,自是盼着与她匡扶家业,白头到老的。我可以在此,以我祖父清名立誓,绝不会殴打妻儿。如若违誓,祖先有灵,都饶不过我!” 很好。 那就这样了。 尉迟圭当即交待萧氏,按嫡出小姐份例,好好操办这门亲事。 至于杨荔枝,早在尉迟圭说出这样一番话时,便哭成了个泪人儿。 这个表弟,面上粗豪,心却比谁都细。 若不是真心关心她,替她着想,断说不出这番话来。 “嗳嗳,这是二郎回来了?怎不进府? ” 尉迟海和尉迟炜一家子也得到消息,赶了出来。 因为不确实尉迟圭是不是真的能回府,故此萧氏也没声张,只是跟儿女们坐不住,才在大门口等着。 尉迟海他们得到消息,就迟了一步。 尉迟圭抬头,目光沉静的扫过祖父,倒也给他和大伯尉迟炜都行了礼,然后目光落在了尉迟坚的身上。 “军务在身,不好多留。往后家里还要大哥,多操着心。” 又看向两个弟弟,“你们也要好生念书,别惹娘生气。姐姐姐夫,拜托你们了。” 然后飞身上马,急驰而去。 看他来去如风,萧氏心里悲喜参半。 好在儿子无事,全家人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毫不夸张,这几天尉迟圭蹲大牢里,就算知道可能无事,可当娘的怎能不担心? 萧氏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总是心神不定,恶梦连连。 如今才跟儿子匆匆见了这么一面,门都没进,就要分离。这一别又不知几年再见,叫她如何不担心不伤感? 但比她更揪心的,却是尉迟坚。 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尉迟圭走前那句话,什么叫他多操着心? 听起来只是一句寻常的客套话,但深究起来,似乎大有深意啊。 他们堂兄弟又不是感情有多好。 当初还是自己逃了兵役,才逼得尉迟圭不得不去顶替,他心里就没有一点记恨? 如今反说起这般冠冕堂皇的话来,弄得尉迟坚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回想自己最近到底做过什么,惹恼了尉迟圭。 想来想去,他突然想起一事。 原本,尉迟海说,叫他明年开春也去下场,先考个童生试试。 虽然他自觉多半考不过,但书院里有同窗说,只要肯花钱,还是能提前打听到试题的。不过是个童生试,又不是举人进士,朝廷抓得也没那么严。 尉迟坚很是心动。 但如今尉迟圭叫他操心家里,是不是不想让他考取功名? 毕竟尉迟圭以武将发家,若有兄弟考取了功名,别人会怎么说? 还有他走时,可交待了两个弟弟好生读书的。 他要真考中功名,岂不衬得尉迟均和尉迟喜越发没用? 尉迟坚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可要是考不到功名,难道要一辈子仰仗这个堂弟的鼻息过日子? 尉迟坚自然不愿意。 可今儿虽只匆匆一个照面,但尉迟圭浑身上下的官威,已经显露无疑。 真得罪了他,自己又考不上,岂不糟糕? 于是从这日起,萧氏终于能够安枕,却轮到尉迟坚,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了。 宫中。 盛宴依旧。 也亏得许惜颜之前带兄弟姐妹们到公主府历练过,许云樱虽是初次入宫,倒也不曾出错。 反倒是有几家正经嫡出的小姐,因太过紧张,犯了点小毛病,反衬得她举止得体起来。 连牛皇后都格外看了一眼,“要说许家教女,真是不错。” 这话没有杀伤力,邹大太太就敢接了,“当不起娘娘谬赞,不过守着祖宗规矩,教她们老实听话罢了。” 许惜颜淡淡补了一句,“也是宫里给母亲府上派的管事姑姑们得力,才能学出这般模样。回头待母亲康复,倒是要亲来宫中答谢皇后娘娘才是。” 这话接得漂亮。 被不着痕迹恭维了的牛皇后,越发笑容慈和,“这还答谢什么?奴才尽力,自是他们的本分。也是你们姐妹资质出众,才能一学就会。嗳,这丫头多大了?头抬起来本宫瞧瞧,哟,长得可真俊!” 邹大太太忙道,“回皇后,她是许家二房次女,因我们大丫头许了亲事,才把她带来给郡主作伴。只可惜这丫头没福气托生在太太肚里,不过二房就这么一个闺女,也是从小疼到大的。” 方才那话她知道自己没接好,虽然不出错,却不如许惜颜这般讨好人,所以这会子回话格外上心了些。 连许云樱听得,都挺有面子。 只可惜邹大太太这话音才落,高贤妃却啧啧可惜起来。 “原来是个庶女啊,我原还瞧着皇后娘娘这般喜欢,有意说门亲事。但这般身份,稍好些的人家,只好当个侧室了。” 许云樱大窘。 一张俏脸涨得滴血般通红,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邹大太太都没法接。 还是许惜颜,拿起杯茶,淡淡抿了一口,方道,“贤妃娘娘眼光高,能看上的人家自然有限,但许家却不敢这么挑剔。二姐姐虽没福气做贤妃娘娘认可人家的正室,但在许家相当的门第里,做个正妻倒也不难,也不敢劳娘娘操心。” 许云樱脸上血气渐退,这才觉争回一口气。 高贤妃给怼了回去,却不死心,“这是郡主你的意思,未必就是你庶姐的意思。要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们家人先别插嘴,丫头你来说,今儿若肯应下,我必保你能当个侧妃,如何?” 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许云樱了。 第268章 梅瓶(一) 邹大太太数度想插嘴,却又实在不敢开口。 指望着许惜颜,她却一派云淡风清,还有闲心又抿了口茶。 而许云樱,确实心动了。 以她庶女身份,若能做皇室侧妃,真可谓一步登天了。就算往后跟公主郡主在一起,也不失颜面。 可真要是答应了,怕就得罪死许惜颜了吧? 可偷眼瞟去,她竟连半分警告的眼风,都不肯给向自己。 就这么笃定自己不敢答应么? 许云樱快气死了。 真想就这么答应高贤妃算了。 横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怕她何来? 可待到开口,声音却极虚弱,嘴巴好象有自己的意志般,干巴巴的说,“谢娘娘厚爱,但小女见识浅薄,婚姻大事,还是想听从父母之命……” 这就对了。 邹大太太长长舒了口气。 高贤妃再说不出话来。 而许云樱一双手缩在许太夫人给的暖筒里,死死抠着里头的银制小手炉,已经满手是汗。 好吧,她承认,她确实是怂了。 许惜颜就不看她,她也还是怕她。 比畏惧会克扣嫁妆的邹大太太更甚。 因为邹大太太也就只能克扣嫁妆了,真惹毛了许惜颜,天知道这丫头要怎么对付自己? 许云樱真是怕了她了,所以只好夹着尾巴,老实放弃了。 牛皇后可高兴了,赶紧落井下石,“我说贤妃,你也别老盯着许家女孩儿打转了,倒是三皇子要挑个怎样的继妃,你们母子商量好了没有?皇上之前说要皇子皇孙们也去摘花的,都摘来了吗?” 虽在同一个大殿里,但男女宾客还是分席而坐,并有屏风隔开。 听说皇后问起花的事,皇上笑着一挥手,“还不赶紧送进去?哎,不许留名,带上签筒,叫她们各自中意哪盆花,就投哪个。” 这倒是有些意思了。 臣子表面笑着,心下却犯起了嘀咕。 皇上这是要盲婚哑嫁么? 万一有人投错了签筒,那可如何是好? “皇上,这等雅事,臣愿毛遂自荐,去做个见证!” 许观海站了出来,十分大方的表示,“横竖小女素来不爱这些花花草草,她是断不会投的。各位同僚,也不必担心我徇私舞弊。” 他长相风流,性格讨喜,又是驸马,去见后宫女眷确实最为合适。 至于许惜颜,虎威大将军临走前扔下那话,几乎是挑明了在说,这是他相中的人。 皇上没反对,也是一种默许。 除非是作死想跟尉迟圭大将军对上,否则没人会去招惹许惜颜。 况且这位小郡主美则美矣,脾气实在太大。 连三皇子都敢当面怼回去,万一闹个当众没脸,多没意思? 众臣子打趣几句,皇上也就笑着允了。 于是,风流倜傥的许探花,带着一群小太监,捧着数瓶梅花过来,说了皇上的新玩法。在座的贵妇千金,心思各异。 这都不知道是谁,该怎么投? 难道真的比插花? 当然,有些有本事的,已经在借着宫人的嘴,窃窃私语,传递消息。 许观海只当没看见。 他是来当和事佬的,自然不会主动挑事。 如果有人想来打听,他也只笑笑,并不肯舞弊。皇上既订了这般规矩,心中定有主意,不是旁人能乱干涉的。 但当许惜颜也来打听时,许观海有些诧异。 女儿虽没说话,但那眼神他一看就懂,还似不经意间伸出柔白玉指,轻敲了小几三下。是在打听,三皇子的放在哪儿。 许观海也没说话,假意扶了扶头上的官帽,对着女儿的正是左手,五根手指。 许惜颜看懂了。 韩琅华今天也来了,正好坐在她左手下边。 就见许惜颜左手微扬,小指上蓝紫光芒一闪,象是戴了个戒指,恰好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闪了她的眼。害得她一下没注意,袖子一拂,将面前酒杯带倒,泼了自己一身。 宫女忙上前替她擦拭,韩琅华却更生气了,“蠢货,这岂不是越擦越多?” 这衣裳是她近来新做的衣裳里,最中意的一款了。就这么染上酒渍,回头都没法穿了。 宫女好心解释,“这酒渍晕开,一会儿干了,就不显眼了。小姐回府后……” 她是干惯活的人,自然知道如何处理。 可韩琅华哪里肯听? “好好的新衣裳给你弄成这样,你还有脸说?” 宫女十分无奈,又不是她失手打翻的,这还栽上她了? 却也只得伏地告罪。 偏牛皇后瞧见,“这是怎么了?” 这回轮到高贤妃得意了,“也没什么,不过皇后娘娘下回举办宴会,也找几个手脚麻利的。象这等上不得台面的笨奴才,就该送去干粗活!” 牛皇后黑了脸。 韩琅华也没想到会这样。 她只想骂奴才几句,可没想上纲上线。 许惜颜才赞过皇后娘娘,送给公主府的下人得力,难道她就要拆台,说留在宫中的反而不中用么? 牛皇后再如何,总是皇后。 要是回头不高兴,给自家小鞋穿,那是再容易不过。 便推卸责任,“回皇后娘娘,原也不关这丫头的事。是升平方才戴的戒指太耀眼了,才晃到我的眼睛。” 看她不敢招惹牛皇后,高贤妃自然不高兴,不过能把矛头对准许惜颜,也是好的。 “哟,什么戒指这么好?也给我们开开眼呀。” 坐在许惜颜斜对面,低调得跟个隐形人似的白秋月闻言,不禁担忧的悄悄看过来。 可脱了斗篷的紫衣少女,沉稳端静,“哪有什么戒指,是表姐看错了吧?” 她露出双手,果然没一个戒指,连蔻丹都没染,也没留长指甲,修整得圆润整齐,透着蔷薇般的嫰粉色。 许观海遥遥欣赏着女儿的双手,忽地觉得那些染了蔻丹的,变得俗不可耐起来。 笑道,“琅华你是不是眼花了?你妹妹时常练字,素来不爱带戒指。不过以后出席宴会,还是戴几个的好。明儿我寻几块宝石,给你打几个。琅华你要喜欢,也送你两个。” “可我明明看到——” 第269章 梅瓶(二) 韩琅华还想辩解,定安公主皱眉制止了她,“一点小事,有什么可争的?还不快谢过驸马?” 许观海摆明是要息事宁人,还挺有善意的。何必揪着不放?反显得自家小气。 “驸马眼光一向是最好的,正好我家倒收着几块宝石。回头给你家送来,就劳烦驸马费心了。回头多打几个,让我也沾沾光,戴几个新样子。” “那我们到时,也要看的。”沈婕妤主动卖了个好,接下话题。 和许家交好的纷纷附合,话题便轻轻揭了过去。 要说定安公主这些年,在夫君的熏陶下,倒是比容妃和女儿懂事多了。 在她看来,亲娘容妃就算气愤许家退婚,但也不该当众赞成三皇子和许惜颜的婚事,自己闹了个没脸不说,还险些得罪了虎威大将军。 韩琅华也是蠢。 明知高贤妃借题发挥,只要借故说心疼衣裳就完了,何必非扒拉上旁人? 所以定安公主才大方的送上宝石,也是间接向许家赔罪的意思。 高贤妃见掀不起风浪,只恨得牙痒痒。 偏牛皇后皮笑肉不笑,“贤妃哪,你有空关注底下奴才,倒不如猜猜哪个是三皇子的花瓶?难道就因为是续娶,你这正经婆婆,便这么不上心了?” 这话很有些毒了。 高贤妃顿时变了脸色。 她之前其实已经约见了一些人家,对每家都说很好,但具体要选谁,却一直不肯给个准话。 颇有些待价而沽,价高者得的意思。 要是让她们觉得,原来她其实没这么重视这个儿媳妇,说不定人家就会主动放弃了。 再看那些贵妇,果然就有眼神闪烁,显出几分犹豫的。 高贤妃忍气服了个软,“皇后娘娘教训的是,只有宗嗣传承,才是大事。吾三皇儿正值壮年,若得配名门闺秀,我们母子自当与元配一般,珍重爱惜。” 牛皇后呵呵一笑,并不接话。 许惜颜却似嫌不够爽快,出奇不意,神补了一刀。 “要说贤妃娘娘,确实很疼惜三皇子妃。犹记得三四年前,宫中进贡了几根血参,据说专给女子补气血的。因升平幼时体弱,母亲也进宫来要。不想来了便听说没有了,是贤妃娘娘要去给三皇子妃配药了。母亲虽遗憾,却也说三皇子妃身子弱,给她是应该的。” 许观海闻弦而知雅意,暗赞女儿这刀补得漂亮。 顿时接话,“此事我也知道,只因你母亲后来还叫我拿银子出去买来着。可惜折腾了快小一年,还是没买着。好在咱家孩子不娇贵,就这么摔摔打打,总算也平安长大了。” 呵, 呵呵, 呵呵呵。 如果不是顾忌着身份,牛皇后简直想放声大笑。 痛快, 太痛快了! 说高贤妃心疼儿媳妇,怎么就把人给心疼死了呀? 有些贵妇人甚至会想,那些打着给三皇子妃配药的血参,到底落进了谁的口中? 瞧高贤妃和三皇子,都牛高马大,脸色红润。偏三皇子妃却是三病八灾,早早去了。 留下个正妃位置虽然让人眼热,但前提是自家姑娘得有命活着! 况且,三皇子妃虽然走了,但嫡出的儿女却皆都生下来了。再争,就不容易了。 有些贵妇再综合考量一下,便对自家女儿,轻轻摇了摇头。 高贤妃想待价而沽,她们千娇百宠养大的女儿,也是想成为家族助力的。 一户稳定但可以持续发展的人家,岂不比那生死不知的宫门要强? 于是,三皇子的那只梅瓶,投签者便少了许多。 起码,比高贤妃预估的,少了一半。 她这口气憋得,不上不气,偏又挑不出许惜颜半分毛病。因为人家是在夸奖她呢。 邹大太太都觉得心头痛快。 高贤妃今天上蹿下跳,难为许家多少回了,难道就不许许家报复一次? 等许观海忍笑,将签筒抱回前殿,三皇子一看,也黑了脸。 他原看上的几个高门贵女,都放弃了这次联姻。只有几个中不溜的鸡肋人家,其中还有算他门客的人家,凑数一般,投了几个。 偏偏皇上就拿起一家门客的签子,笑道,“朕看你素日与他家交情不错,可是要选这家姑娘?” 皇上这是敲打他呢,还是在敲打他? 三皇子心思急转,“若不是母妃催得急,这年底户部事又多,儿臣其实想暂缓此事。儿臣府内尚有姬妾,也能打理好内宅事务,只择一人扶为侧妃便罢。” 户部尚书魏承祚,出来帮忙道,“确实,三殿下事必躬亲,着实辛苦。” 皇上笑笑,将那根签子扔了回去,“既如此,那便缓缓吧。将端王世子的签筒捧上来。” 萧越心头一跳,就见自己的签筒里,不知有意无意,竟也有五六家小姐投了。 旁人也就罢了,皇上在看到白字时,眼睛一眯,“哟,这是白大人家的女儿?” 三皇子微微色变。 因为他最有意的,是与白家联姻。 怎么这位白小姐,却投了他人? 吏部尚书,白守中也不明白。难道是他悄悄打发人进去传信,传错了? 忙上前道,“正是臣的长女,只因小时养在乡下,颇有些俗气。还是皇上格外开恩,才敢让内子带她入宫。” 皇上拿着这枝签子,递给许观海,“那你去问问,这位白小姐,是如何相中这瓶花的?” 很快,许观海带着一脸古怪笑意出来了。 “臣问过了,白小姐说,她自幼在乡间长大,不懂什么插花。只看这株上头花苞多,又没有虫蛀蚁啃的,应该能多养些时日,便选了这个。” 皇上听了哈哈大笑,“既如此,便把这瓶梅花,赏白小姐了!” 那就是订下这桩婚事了。 群臣纷纷道贺,白守中忙代女儿磕头谢恩。但垂下头时,眸中却闪过一抹厉色。 至于萧越,萧越整个人还有点懵。 朝臣皆知,皇上两大心腹。 一是管钱的户部尚书魏承祚,排名第二就是管人的吏部尚书白守中了。 如今皇上肯把这样一个心腹重臣的长女嫁给他,那可是太意外,也太——惊喜了。 第270章 棋子(一) 是的。 在回过神来之后,萧越眼中的那抹惊喜,是藏都藏不住的。 这门婚事在政治利益上,甚至看起来,比娶许惜颜还有利。 看到他的反应,皇上也很满意,“越儿不要嫌弃白姑娘幼时养在乡下,想来往后她与你,定能说到一起去。” 是。 这话总算让萧越激动的脑子,稍微冷静了些,“皇祖父这般替孙儿考虑,孙儿……” 一脸的濡慕和感激。 “好了好了,你既叫我一声皇祖父,替你操心不是应该的么?” 这样的祖慈孙孝,也是皇上乐于看到的。转 头就吩咐魏承祚,“你先拔些银子,赶紧给越儿把王府修起来。等你成亲之后,便袭了你父亲的王位,出宫去住吧。还有你们。” 他又看向大皇子三皇子等年长儿子,“我知道你们在宫里憋得狠了,原早想放你们出宫,这不是连年战乱,国库空虚么?如今好容易缓口气来,也把你们的府邸挑一挑,赶紧修起来吧。省得都嫌我这个当父皇的,管得太宽。” 这不亚于一记惊雷,把所有的焦点都转移了。 皇上竟然同意成年皇子们出宫建府? 这是干什么? 皇位争夺战,这就要开始了? 回家的马车上,许观海心潮澎湃的想跟女儿聊几句,却被许惜颜毫不留情的赶下车去。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八个字,犹如醍醐灌顶,许观海澎湃的心潮,瞬间冷静。 许家如果不站队,管皇子们要如何争斗? 他安心当好他的驸马爷就完事。 马车里的少女,眸光微冷。 如今不过是出宫建府,就激得这么多人心思动荡。 皇上啊,还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可他是不是太自负了些? 养虎为患。 真把老虎放出笼子,他还能关得回去? 往后京城,可有得热闹了。 不过比起这些纷争,许惜颜更加关注另一个人。 取出袖中暗藏的鸢尾花双喜戒指,蓝紫色的青金石,正剔透晶亮。 套在她的小指上,分明大了一圈。 韩琅华没有眼花,只不过她就戴了那么一下,便又收回袖里。 而白秋月看懂了。 在白梅林里,白秋月轻声请求她的是,“帮我避开三皇子。”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别看三皇子如今上蹿下跳,但最后他若能坐登大位,许惜颜从此就把许字倒过来写! 只不想,她最后还是给皇上算计,落进了皇家。 只怕这也是她不情愿的吧? 这样一个兰心慧质的姑娘,合该有着自由烂漫的人生。 真是可惜了。 白府。 位于城南隆福寺后,府后有山,还能远眺宫城一角,是京城著名的景点。 这样的好位置,自然要留给皇上偏爱的臣子。 它从前,原是先帝赏给乔大学士的府邸。 在乔大学士过世之后,家人扶灵柩返乡守灵,这处府邸就被皇上赐给乔家女婿,吏部尚书白守中。 是以人人都羡慕白家夫人乔氏有福气。 一个女子能在自家出嫁,又回到自家当主母,这本就是一段传奇了。 况且她是二婚,白大人都没有嫌弃。家中连个妾室姨娘都没有,所有孩子皆是乔氏所出。 还有哪家主母比她过得更舒心? 就算前头夫人留下一双儿女,可一直养在乡下,也不碍她的眼。 如今上京来,瞧着也笨笨的,没什么大出息。何不容下,还博个好名声? 于是,白府下人就见主子一家从宫中回来之后,老爷脸色不善的把大小姐叫到书房,继母乔氏跟去打圆场了。 白守中厉声道,“我不是叫你选三皇子么?你为何选了端王世子?” 看白秋月一副懦弱老实,嚅嚅不敢答的模样,乔氏很是心疼。 “你别怪她了,也是下人没说清楚,只说第五个,也没说左边还是右边,一下子糊涂了,也是有的。” “可这么选,就毁了我一盘好棋!” 白守中明晃晃的不悦,写在他攥紧的拳头上。那上面,另一枚蓝紫色青金石的鸢尾花双喜戒指,咄咄逼人。 白秋月盯着那枚戒指,头垂得更低。 还是乔氏在替她说好话,“算了吧,横竖皇上对这门婚事也很满意。岂知不是失之桑榆,收之东篱?” 这般话,总算还能入耳。 白守中眸光幽深,似是要看到白秋月的心里,“我不管你这丫头是怎么捣的鬼,记住,你就算嫁了人,也是白家的人。若是白家倒了,你就什么都不是!听到没有?” “女,女儿听到了。”白秋月哆哆嗦嗦的应着,眼里都含着泪了。 “她也累了一天,叫她回去休息吧。”乔氏将白秋月推出去了。 夫妻俩关了门,白守中忽地冷笑,“对她这么好,是想起你那个女儿了么?” 乔氏心中一痛。 她当年和离回家,确实是任性了。 回想起来最对不起的,就是女儿了。 打小就没了亲娘,她又跟夫家闹得关系那样僵,可想而知,女儿的日子不好过。 可越是如此,乔氏越不敢打发人去瞧。就怕夫家误会,让女儿更难过。 这些年就算她生养了那么多孩子,但大女儿,却一直被她默默惦记在心里。 她肯对白秋月好,也确实是爱屋及乌,想到自己的女儿了。 只盼也能有个和气的后母,能好生待她。 但这,是绝不能在丈夫面前承认的。 “老爷说的哪里话?我是怕你把她吓着,回头越发胆小不敢见人了。到底她这嫁出去,就要开府做王妃了。若太过畏缩,岂不也是坏了白家声名?” 白守中冷哼一声,显然不信,“你出去吧。” 这表示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了。 然后提起纸笔,写了数个名字,勾勾连连,划来划去,竟与许惜颜的作派有三分相似。 乔氏告退。 虽然成亲这么多年,她还是没看懂这个丈夫。 或者说,他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她的丈夫。 在府里也象他在吏部当官一般,妻子儿女只是他手下一个官吏。 要如何结亲,如何成长,都得按他的规矩来。 唯一一次偏差,大概就是白秋月。 第271章 棋子(二) 在亲娘过世之后,那么小小的女孩,哭着喊着不肯上京,非要带着弟弟留在老家给娘守孝。 这样的要求,占据了大义。 便是白守中,也没法拒绝。且传出去,不也是白家的好名声? 数年之后,他又有了新的儿女,更重要的是官务繁忙,自然也渐渐将这双儿女抛在脑后。 要不是这回皇上忽地问他家中事,隐约透露出结亲之意,白守中差点都快忘了,他的大女儿都已经十八了。 于是,白秋月也就成了他棋盘上一颗棋。 至于白守中为什么会选三皇子,乔氏不懂。 但她总觉得,白秋月没选他,才是好事。 都那么大年纪了,儿女成群,嫁去当后妈有意思么?便给个继妃也不能快活。 还不如萧越,到底年轻,小夫妻才能处出感情。 转了个弯,便是白秋月的小院。窗户里蓝袍一闪,是白秋雨来探视姐姐了。 乔氏原想避开,让他们姐弟说些体己,不妨听到他们正说起自己。 “……等我嫁了,你往后要听母亲的话。她不是坏人,不会害你的,也跟弟妹们多亲近亲近。” 白秋雨显然舍不得姐姐,声音都哽咽了,“阿姐我舍不得你嫁,我想……” “别胡说!”白秋月道,“父亲方才教训我,教训得很是。他说我既然姓白,就算嫁了人也还是白家人。白家人好,我才好。所以你要留在府里,替姐姐守着这里。” 乔氏听得心下伤感,掉头走了。 而屋里的姐弟两个,不约而同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相对苦笑。 方才那话,不是故意说给乔氏听的。 而是隔墙有耳。 除了少数几个心腹,他们姐弟身边能信的人,真的不多。 打小无人保护的孩子,总是更多几分警惕与小心。 好比娇惯长大的乔氏,不明白白守中何以让女儿去给三皇子当填房,白秋月却能猜到大半。 吏部尚书的女儿嫁给三皇子,就代表白守中站三皇子? 绝不。 他只会站一个人,那就是皇上。 白秋月虽来京城时间不长,却也听人说起大概。 一个既非嫡长,又无功劳,还没干过多少实事,树起名声的皇子,想争大位? 别做梦了! 历史证明,这种人往往才是死得最快的。 白守中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向皇上表忠。 哪怕明知是个注定要炮灰的皇子,可他眼都不眨就把嫡长女给嫁了,不正好证明自己的忠心? 若三皇子自以为娶到吏部尚书的嫡女,就与他结交,推心置腹,留下把柄。不正好向皇上告发,演一出无间道? 其中白秋月的幸福,全不在白守中的考虑之列。 若三皇子日后作死连累妻子,她敢保证亲爹还会第一个跳出来“大义灭亲”。好换取自己的锦绣前程,官运亨通。 所以今日白秋月误打误撞,选了萧越,于白守中而言,实在是坏了他的好事。 不过细想,萧越身份敏感,谁嫁给他,都不能让皇上真正放心。 尤其是升平郡主这般贵女,是绝对不可能的。 此时有一个心腹重臣,养在乡下的土鳖女儿进京来了,有比这合适的人选么? 皇上肯定恨不得昭告天下,快别说他贪图儿媳妇家里的钱了,都让他娶重臣之女了,对他还不够好么? 但对于白守中,好处显然没这么多。 所以他这会子,应该在琢磨着能从这桩婚事中,捞到多少好处吧? “阿姐,你有事情瞒着我。” 白秋雨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你在宫里,究竟还发生什么事了?” 白秋月心中一痛,几乎落下泪来。 到底是朝夕相处,一块儿长大的亲姐弟。就象她永远知道阿弟在想什么,阿弟也永远能看出她的心事。 “阿姐确实有件事瞒着你,但在你没有长大到足以承担之前,阿姐不会说的。行了,去温书吧,为了阿姐嫁得风光,小书呆子很该拼命考个秀才的。” 白秋雨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抿着唇扭头走了。 白秋月瞬间泪流满面。 天知道她在宫里忍得多辛苦。 就算是回了这个家,都不敢放声大哭。 为了那枚鸢尾花戒指,更为了她可怜的娘亲。 她压根就不是病死,而是被人活活逼死的! 那时阿弟还太小,但白秋月已经能记事了。 况且她的体内,还有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 那时,爹爹中了进士的消息传来,原本是很欢乐的。可没几天,她便隐约觉得家里气氛不对,亲娘冯氏也是心事重重。 那天,她就抽了个空,避开下人想悄悄前去探视,不意亲眼见证了这一幕。 族中长老来了,说是来探视,但一番话软硬兼施,无非是白守中在京城得人赏识,即将平步青云,但带着她这么个糟糠之妻,实在上不得台面云云。 冯氏很气愤,也很是不服,“若没有我父兄指点,他能得高中?如今得了富贵,就容不得我了?那好呀,你们家写休书呀!让世人看看,白家到底是个什么行径!” 族老冷笑,“那咱们也得好好说说,大哥儿过世之事了。” 冯氏脸一白,直觉冷到骨子里。 当年她初嫁,真是想做个好继母,与那孩子好好相处的。 谁知白家人却似乎不大乐意,总能听些闲言碎语不说,还总拿提防的眼光看着她。 冯氏也是年轻没经验,不愿热脸贴冷屁股,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女儿,索性撒手不管了。 却没想到,那么个十来岁的孩子,居然一病,就死了。 不管他是怎么死的,反正他的死,就成了冯氏这个后娘,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污点和把柄。 族老幽幽说,“咱们白家,是知书识礼的人家。从来不会闹和离,更别提无故休妻。你还有一双儿女,便不为自己,也得替孩子们想想不是?” 两个孩子,彻底击中了冯氏的软肋。 从那天起,冯氏才真正病倒。 心病。 白家人便四处宣扬,这媳妇病势沉重,可能留不住了。 白秋月拼尽全力,想帮助母亲。可那时的她,还是个小孩子,实在是无能为力。甚至,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第272章 贺寿(一) 不久后的一天,小白秋月就莫名其妙,“失足”跌进井里。 虽然很快被捞了起来,但冯氏还是快被吓疯了。 她知道,这是对自己的严厉警告。 而就算白秋月明知推她的人是谁,可说出来又有什么用? 白家上下,都在等着冯氏“重病”过世,好腾出位置让白守中续娶高门之女。 所以冯氏坚决不让女儿说出来,生怕她会被扣上“疯癫”之名,禁足终生。 直到那天晚上,族长再次前来。 等他走后,冯氏悄悄去到两个孩子房里,看了又看,亲了又亲。 装睡的白秋月睁开眼睛,一把抱住冯氏,哭了,“娘,我们逃吧。” 冯氏也哭。 可她们逃不掉的。 宗族社会,交通艰难,她想给娘家送个信儿都送不出去。就算逃掉了,日后必也给白家泼上污水,害了儿女终生。 而她,已经服下族老送来的毒药。 “好孩子,记得娘的话。没长大之前,决不要去京城,更不要展露出半分聪明伶俐。娘没用,娘实在是护不住你们了。好孩子,往后好生照顾自己,照顾弟弟。答应娘,你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求你了,求你了!” 而冯氏吐着血,留给女儿的最后一句话是,“有机会,就替娘出了这口气。不要相信你爹,死都别信!” 次日一早,冯氏就“病逝”了。 白家自然是风光大葬,连冯氏娘家人来了,都挑不出半分毛病。 从此,白家就多了一对呆瓜姐弟。 这是冯氏用命给姐弟俩换来的生机,白秋月不能不努力活下去。 她还要带着弟弟,好好活下去。 就算嫁进皇室并非她所愿,但至少不是三皇子那般已经彻底没救的。要是这位端王世子明白事理,说不定她们夫妻还能试着走出一条新路。 乔氏方才没懂。 白秋月叫弟弟留在白家,不是为了守住家业,而是为了这个家里无辜的人。 比如乔氏和她的儿女。 至于白家,从乡下到京城,早就腐烂透了。 迟早垮掉。 白秋月痛哭一场,发泄过情绪之后,便擦干眼泪,重新打理好了自己。 或许,那位升平郡主,能跟她成为不错的盟友。 在机会合适的时候,她不介意将这个狠毒的亲爹,往坑里推上一把。 替她那可怜早逝的娘亲,出一口恶气。 或许,还有她爹的那位元配,以及元配之子。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灯火渐次亮起。 白秋月突然想起尉迟圭走前的那句话,往京城南边看。 看什么? 许府。 连成安公主听说之后,都不住探头往外张望,一顿饭吃得七零八落。只有许惜颜,依旧沉静。 吃了饭,还按平时习惯坐了一会儿,方缓缓起身,“你们慢用。” 因今日孩子们都给成安公主侍疾来了,所以许观海在极少动用的花厅,摆了一桌家宴。 夫妻儿女俱在,团团围坐。 这般亲密的气氛,许惜颜其实也有点不太习惯。 尤其许云槿,还给她夹菜了。 虽然用的是干净筷子,但她总觉得不太适应。 然后许云柳瞧着,也来照做,“二姐姐你吃得太少了,也尝尝这个大肘子,很好吃的。” 然后几个弟妹全都一一夹过,弄得许惜颜吃了平日绝不会碰的酱肉肘子,扒羊排,还有六哥儿许云树特别夹给她的糟鹅掌。 “二姐姐,这个特别好吃,你尝尝就知道了。” 看着小弟弟期待的大眼睛,许惜颜只好尝了尝。 味道还真不错,就是骨头太多,吃起来太不雅了。 然后被弟妹们爱心投喂的许惜颜,便有些吃多。 故此要是留心,她其实比平日多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正打算走几步消消食,丫鬟兴奋的打起帘子。 “来了来了!二姑娘你快来看呀!” 什么什么? 成安公主扔下筷子,跑得完全不象个还吸溜着鼻涕的风寒病人,连许观海都被她挤到身后。 抬头一看,成安公主说不出话来了。 京城上空,一个由无数盏红灯组成的巨大寿字,缓缓飘来。 哇! 成安公主只剩下哇了,一双微微上挑的媚眼,亮晶晶的,竟有几分童稚。 而看到的人群,已经有在街上欢呼。 于是,大半个京城的人都跑到院中,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巨大的寿字,缓缓飘过。 这是谁,这么大的手笔? 天灯人人放过,可谁曾想还能弄成这么大个寿字,这般招摇? 当然,今日宫中那些知道内情的贵女们,难免又羡又妒。 就算虎威大将军看着再粗俗,但能够这般用心,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就足以夸耀一生了。 哪怕最古板的长辈,也觉此灯要是送的自家女儿,也是颇有颜面,可以去跟同僚吹嘘一番的。 半晌,许观海闭上合不拢的嘴,“使乖弄巧,呵!” 但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莫名的酸。 本命年的老虎灯,他这个亲爹没送过。 这么大的寿灯,他这个亲爹也没有送过。 而一旁,年纪最小的许云树已经跟许云柳琢磨起来,那个寿字是怎么弄上去的。 许云桢好性子的解释,“想必是用极轻的竹篾,串连在一起,否则也飞不动。” 许云树问,“那要是有足够多的灯,能把我带到天上去吗?” 许云柳笑,“就算能上去,你要怎么下来?等火烧尽国,灯跌下来没事,人跌下来怎受得住?” “那你们就不能做个不会跌下来的?” 成安公主也兴致勃勃加入讨论,“我出银子,你们尽管放开手来做。等过年的时候,我们放一个更大的!” 眼看许观海都想插一嘴,许惜颜忽地凉凉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似是为了附合,家丁已经飞奔似的跑了进来。 “三爷,公主殿下!这天上的寿字,惊动官府的水龙队了。后听说是跟咱们府上有关,问赏完了没有。若是赏完了,他们就要射下来了。” 射吧射吧。 正好许观海看得不痛快,还特意交待拿银子打赏人家,辛苦他们了。 这么多灯火,万一烧着了谁家房子,可怎么办? 那个夯货! 第273章 贺寿(二) 可尉迟大将军,在京郊高坡上,骑着高头大马,十分满意的远眺着自己送出去的贺礼。 嘿嘿,据说小媳妇认识的第一个字是寿字。以后年年都给她送一个! 让全京城的人都眼红。 确实眼红。 但想年年送,是不可能了。 宫中皇上也看见了,哈哈大笑之后,当即下了一道圣旨。 以后京城范围内,拒绝大规模的天灯。 所以除了眼红,完全没办法复制。 这一回天灯,就成永恒! 许家人兴致勃勃讨论着,许云槿都忍不住悄悄跟许惜颜咬耳朵,“谁要对我这么好,我都想嫁了。” 送盏灯就叫好? “那不妨请父亲为妹妹在工部物色一下。” 肯定有更多的糊灯笼高手,做得更大更漂亮。 许云槿愣了下,忽地锤了许惜颜一记,“二姐姐你好讨厌啊,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她居然敢捶自己? 虽然小女孩的小拳拳,一点也不疼,可这也太失礼了吧? 许惜颜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遭受一记捶打。 这次来自她的亲娘,成安公主。 羡慕中也带了点醋,目光幽怨的扫过某人。 “我长这么大,也没人送过我这么别致的礼物。你说那小子关天牢里这些天,是不是就一直糊灯笼来着?” 肯定,确实,以及一定。 许观海实在不想接这个话题。 野小子真是鸡贼,居然想出这样的计策博美人一笑。 够招摇,够狡猾,也够——机智! 自诩风流,曾经做过京城无数闺秀,春闺梦里人的许大探花,自然知道,所有的女人都抵挡不住这样的用心。 谁不希望自己是那个被这般送祝福的幸运儿? 别说女子了,就是男人,又哪个没有一点虚荣心呢? 被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这般近乎昭告天下的珍重以待,谁不羡慕? 没看连成安公主都有些小妒忌了。 可想而知,其余女子是何等羡慕妒忌恨了。 况且他也没出格,没失礼啊。 任哪家的长辈都挑不出错来。 许大探花只能硬生生把这缸老醋给咽下,寄望于他女儿不是普通人,才不会被这些小把戏打动。 可许惜颜呢? 虽然面色依旧淡淡,但那双微微上挑的明眸中,透出来的光华,却是与平日完全不同的。 最大的证据,就是她居然一声不吭的站在那里,听成安公主和弟妹们拉扯着她,兴致勃勃的拉起家常。 嗯,如果天灯足够大,是不是就能带人上天的无聊话题还在继续。 先不放人,放盆花行不行? 许云树指着一盆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山茶,又叫许云桢抱着他和花盆都试试份量,如果能带起花盆,就能带得起他了。 可你们带一盆花上天干嘛? 这样的无聊话题,以前许惜颜从不会多留多听,可今天她一直守在这里。 许大探花一颗老父亲的心啊,越发酸了。 好象自家辛辛苦苦娇养出的大白菜,水灵灵的,居然被一只猪,还是头野猪惦记要拱了的感觉。 这一刻,他忽地理解当年大姐出嫁时,父亲躲在屋里偷偷落泪的心情了。 许大探花,突然也想哭了。 不行,他要回屋躲躲。 可招他眼泪的那个女儿,忽地走到他身边,“父亲,你说我是不是有些过分?” 呃? 许观海的眼泪瞬间没了,很少看到女儿这般不确实。你干什么了? 少女微微蹙眉,“上回我叫父亲画的画册,是给他的。” 什么? 许观海一下反应过来,那回烤栗子打赌,他输给了女儿,答应替她做一件事。许惜颜就塞了本食谱给他,叫他画本画册。 许观海画人画景画虎画鸟,几时画过菜? 可身为男子汉大丈夫,也为了当爹的尊严,许观海还是愿赌服输,去画了。 试过才发现,想把一只烧鸡画得让人一看就食指大动,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而追求完美的许观海,自然不可能就此认输,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好。 在画废了不知多少稿纸之后,他还因此领悟到一些绘画的新技法,觉得自己大有长进。 当那本画册送给女儿,许观海还真有些舍不得。不过一想是亲闺女,也就没什么了。 但如今一听,竟是给野猪了? 简直暴殄天物! 不过看得到吃不到,馋不死他,活该! 许观海又心痛又莫名暗爽。 只是心痛到底占了上风。 “女儿以后你别给他画了,他那种粗人,哪里懂得欣赏?” 许惜颜点点头,“那个寿字就绑得特别丑。” “就是!” 不过许惜颜又道,“但细想想,又丑得怪有意思的。且今儿咱们一家子在庭院里说话,这场景象不象一副画?” 许观海要是再听不懂,他就生不出许惜颜这样的女儿了。 “你还要我画下来?” 绝不! 可这话嗓门略大,成安公主已经听到了,“画什么?是把今日的场景画下来?那你可得把我画得好看些!你们说,我要不要再去换身衣裳,再加几根钗?” 许观海气急败坏,“我才不画,你们谁爱画谁画!” 这要是画出来,不是给他添一辈子的堵么? 许云树突然眨巴着眼睛,羞答答的问,“那,那我能画吗?” 就你那水平,能画什么? “可以呀!” 成安公主已经豪气答应了,“你们谁想画就画,只要画了,过年压岁钱翻倍。画得最好的,本宫还有重赏!” 这下子,所有孩子们都笑闹着表示要画了。 许惜颜还是不作声,那双微微上挑的明眸,就那么看着她爹。 “看什么看?再看我也不会画。”许观海嘟囔着,很有骨气的坚持下来。 可等到大年夜,孩子们把画作一一拿出来时,那个惨不忍睹,看得许观海简直辣眼睛。 这也能叫画? 以为画个圈圈加几个树杈就是个人了? 你家房顶房梁都是歪的? 就这房子你们还住得这么欢乐? 许观海最终确认,他六个子女,没一个继承他的绘画天分。 嗯,没参与的许惜颜不算。 但成安公主看得很欢乐,点评一番,将许云树评为第一。 第274章 年后(一) 也是, 都画得那么丑,许云树带着稚拙的画,反显出几天真质朴。 但成安公主选他做第一,是因为他把自己的笑脸画得最大,也最好看。 虽然也是一个圈圈几个点那种,但那份快乐是表达出来了的。 许惜颜眼神微温,“既六弟得了第一,我便帮你将这张画裱起来,以后年节翻看,也是份传承。” 成安公主很赞成,“赶紧裱好了!把它挂出来,过年也给亲戚朋友都看看。” 打住! 就这种画,还传承?还给人看? 你们不嫌丢人,他嫌丢人! “我画还不行么?” 到底,许大探花屈服了。 他这个女儿,果然不是白养的。 不战而屈人之兵,深得其中之妙。 那他一定要把那个寿字,画得更丑一点! 但许云树的那张画,后来还是被许惜颜寻人裱好,给成安公主珍藏起来了。 许观海要画得精致,非一两个月不得,这个太难等。过年时,成安公主便还是喜孜孜的把庶子的画拿出去,给上门拜年的亲戚朋友们看了,还假模假样的说。 “要说虎威大将军也真是的,又不是什么正经大生日,整这么大动静干嘛?闹得父皇还格外下了道圣旨,以后也没人能放了,这可真是独一份呢。” 这种炫耀的感觉,不要太爽哦! 在许观海初尝家里白菜被猪惦记的醋意时,成安公主却诡异的体会到身为丈母娘的快乐。 许惜颜十四岁的新年,就这么热热闹闹的过去了。 接下来的这一年,许家是在忙乱中过去的。 年前,圣旨发下,正式赐婚许松与颜真,两家各有赏赐。 正月还没过完,只等赏过元宵花灯,许润便起身,前去赴任。 路途遥远,他要是不快些走,等到冰河化冻,更不好走了。 横竖儿女亲事都已定下,他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只是走前,尹二奶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许润带走了鸣翠和许云柯。 至于她送去的那个瘦马,许润从头到尾都没碰过。 留在房中,只是不想跟尹氏大过年的闹得太难看,才一直隐忍不发。 如今他完璧归赵,走前心平气和的告诉尹二奶奶。 “你我多年夫妻情份,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与你夫妻离心。鸣翠虽是个丫头,但她也是个人。你不能把她给了我,又不许我对她有任何情感。就是一个物件,我也做不到这样。 如今为了让我移情别恋,又送我一个那种地方出来的姑娘。如果她能取代鸣翠,于你而言,不就是另一个鸣翠?若我们又有了感情,你是否还要去找下下个鸣翠?” 许润说着,都摇头叹了口气,“我真不知,你为何会钻进这样的牛角尖。那我就先把她们母子带走,省得你见了不快。” 许润走了。 留下尹二奶奶,是满心的空虚与慌乱。 她想抓住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抓住些什么。 窗外,只有许云柯稚嫩的哭声,是那么伤心。 他不是不愿意跟爹走,而是舍不得他哥。 死死抱着许樵的脖子,哭成一个小泪人儿。 许樵也哭了。 有些兄弟情分可能真的是上天注定的,他们兄弟俩打从第一次见面,就是投缘。 可他也知道,母亲不发话,父亲是不会把弟弟留下的。 “娘!” 许桐红着眼睛进屋,尹二奶奶死死捂着耳朵。 一个声音告诉她,应该出去说句话,把人留下。 另一个声音又告诉她,留下就是认输,承认她自己错了。 不,她不会错,她怎么会错? 然后,尹二奶奶只觉整个脑子都乱成了一团浆糊,尖声厉叫,“出去,都出去!” 最后,是许润亲自上前,从大儿子手里,强行抱走了小儿子,带着鸣翠一块儿走了。 等许桐冲出来,就见同来送行的二妹妹,站在院门前,看着自己。 微微上挑的明眸,清澈冷静,一如往昔。 如果什么都做不了,上前表示难过,还有什么意义? 二月,春闱。 寄居许家的林端友,果然不负众望,在许观海的恶补下,考中二甲十一名进士,非常骄人的成绩。 许家子弟越发头皮发麻。 别人家的孩子…… 关于他,还有个趣事。 殿试时,皇上见他长得实在是好,听说还是许观海的亲戚,便有意将他擢升为探花。打马游街时,让百姓瞧着,也更加体面。 谁知这书呆子,竟然拒绝了。 说许观海是凭自己的本事,先考进前十名,才被皇上择为探花。他只考了十一名,就不应该凭相貌挤掉前头的人,否则是对天下士子的不公平。 皇上被他这呆子逗乐了。 索性就让他当了这个十一名,但也当廷赐官,让他直入了刑部,掌管律法。 倒要看看他这般如女子佼好的容貌,要如何震慑住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徒。 许太夫人听说,真是又喜又愁。 这孩子,真当了官儿,这般性子,可怎么办哟? 而林端友还找上老太太,表示要搬出去住。 他吃过上回那般大亏,这回便不是任性了。 许家门禁一向严格,他新人入职,公务缠身,只怕要早出晚归,再住在许家,多有不便。 所以呢,他这回想找许家帮忙,或租或借他一个小宅子,再拔几房老实可靠的家丁照管就是。 横竖他如今也是有俸禄的人了,便攒不下钱,养活自己也是够的。 许惜颜听说,倒表示有处现成的新宅,也不要租金,可以借他,但需得等些时候才腾得出来。 那是杨荔枝与方以礼的婚房。 他们的亲事得到尉迟圭首肯后,萧氏便着手准备嫁外甥女了。 打听得京城中她们这等人家,嫡女出嫁一般三五千两银子,庶女就一二千完事,亲戚几百也算体面了。 萧氏想着杨荔枝实在可怜,便打算拿二千两银子给她操办。 但明面上,只拿一千两。因她家根基薄,一个表小姐太招摇了,只怕引人闲话。但私底下,再给杨荔枝一千两银子压箱底就是。 寻人来请教小郡主,许惜颜就觉得不如干脆给杨荔枝在京城买个宅子。 就算不住,放着也是日后儿女们的家业。 第275章 年后(二) 京城地价,房子不太会贬值,出租也是极容易的。比田地商铺那些,更好打理。 后跟方以礼一商量,他也特别赞同。 “……真要是手上拿这么多银子,一回老家,这个生病,那个娶媳妇,怎么着都能给你榨个干干净净。反不如留个房子,将来孩子们要是有机会来京城读书,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看他也动心,萧氏干脆叫方以礼自己去满城相看。 最后在南城,挑中一个带小花园的宅院。 虽比不得白府那般好位置,但离隆福寺也不算太远,出门就是大街,十分便利。且还有个小花园,颇有些景致可赏。 这在京城,就算很不错了。 价钱也不错,足足要一千八百两呢。 方以礼也不找萧氏要钱,自己私下就厚着脸皮去找那些有钱同窗们,包括许松,把钱凑到了。写的依旧是杨荔枝一人的名字,算她的嫁妆,也省得跟老家的极品亲戚们扯皮。 至于这些人情,他都记了账,将来会慢慢还的。 不提杨荔枝如何感动,林端友得知要给他住这样新房,有些犹豫,“这样好的房子,白给我可不敢住。” 就见许惜颜明眸一扫,隐约有些翻白眼的意思,“表哥想多了。说是给你住,只是给你住正房后头连着花园的那几间。因是新房,人家才翻修过,有些舍不得租。特别是成亲的新房,正缺个妥当人看管。不收你钱,是要你帮忙照管的。” 方以礼那样精细人,岂舍得白租? 杨荔枝也舍不得的。 哦,听说不是白住,林端友就同意了。 至于陪房下人,许惜颜也一并给他解决了。 上回公主府挑了六个丫鬟小子去照顾生病的许长津,结果都表现很好。别说许长津想留,五房那三家兄嫂都想留。 许长津见此,索性把六人又全都还了回去,省得许惜颜难做。 等他成亲之后,媳妇肯定要带人来。不愁没使唤下人,且也是对妻子的尊重。 不过还人的时候,许长津也细细说明了六人品性特长。 林端友带上京的,就一个话痨小厮大牛,忠心是有的,其余方面皆是平常。 许惜颜便送了两个小丫鬟,两个小子给许端友使唤。再加上许太夫人安排的几个粗使妇人,端茶倒水,洗衣做饭,鞍前马后便皆有人伺候了。等林家派了人来,再还她就是。 要说一般进士高中之后,均有两三个月不等的探亲假,让他们回乡风光夸耀,再去赴任。 可林端友是直接给皇上指派进六部的,还是个新人,来来去去难免显然有些托大。 且他自己也想多补些律法,好早些上手。故此跟许家人商量过后,便不回去了,早些入职跟着学习。 待回头将他介绍给方以礼,尤其听说林端友要入职刑部,方以礼顿时拉着他去找了太学院的米学士。 就是许松说过,那位特别严肃端方,还挺看不惯许观海,总不把聪明用在正道上,家中精研刑律的的米夫子。 但对于虚心求学的林书呆,米夫子瞧着格外顺眼。 说来米夫子也曾是方家祖父,方大学士的学生。就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学问渊博,沉稳端重的一个先生,就生出这般不爱读书,又活泼过头的孙子。 就算论辈分方以礼应该是他师侄,可米学士从来没给他个好脸色。 但今儿趁着米师叔和林端友聊得高兴,方以礼再次软磨硬泡,终于说动了米学士替他主婚。 嗯, 方以礼也实在是个人才。 他从谈成亲事,到操办亲事,皆是自己亲力亲为,根本没问过家里人。 因为他知道,不管是不是杨荔枝,但凡他跟家里开口,那些叔伯们绝对不会同意,肯定要他娶家族安排的人。到时七大姑八大姨的找上门来,这辈子都扯不清。 方以礼不是不愿意承担家族责任,但他也不愿意一辈子被人操控着生活。所以他的亲事,他要自己作主。 但世人重礼法,哪有自己操办的? 如今能得到米学士的同意,他这婚事就算有男方的父母之命了。 横竖他没了爹,找师叔拿主意,不是很名正言顺么? 且米学士名声极好,他都同意了,别人还说个屁呀? 米学士虽素来循规蹈矩,严肃端方,但方家那些破事,他也能体谅。 哎,看在过世先生的份上,帮孩子们一把吧。 他既松口答应主婚,就很认真的替方以礼张罗起来。 亲笔写了书信,寄给方家,说明情况。 还按照规矩,亲自捧了只木雁,送到尉迟家去提亲。 所以方以礼的亲事订得晚,但办得是最快的。 如今尉迟圭这般孙儿孙女,守祖母一年孝期已满。尉迟府除了萧氏和尉迟炜宋氏,皆可除服。 先办了一个小小除服仪式,回头挑了个黄道吉日,将杨荔枝嫁了出去。 尉迟海偏心女儿,却跟这个外孙女并不亲近。 不过在萧氏的敲打之下,他也忍痛拿出积攒的二百两银子,送杨荔枝出嫁了。 尉迟炜特别小气,只肯出五十两,又逼着妻子宋氏也出了五十两,凑个一百,打发了事。 倒是尉迟坚,大方了一回。 他拿私房给杨荔枝打了一对金镯子,也值六七十两银子了。 “……表哥如今就这能力。只望表妹日后夫妻和顺,儿孙满堂。” 这般体贴好话,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真让人意外。 杨荔枝道了谢。 回头却私下跟萧氏说,“我只记舅母和二表哥的情份就是。” 尉迟坚的钱哪来的? 不还是尉迟圭挣下的。 拿着别人的钱做人情,难道还要她记他们人情? 当她傻么! 且这个大表哥啊,她始终亲近不起来。觉得他的好里,都透着三分假惺惺。 萧氏深以为然。 原本尉迟海看孙子读了书,早就张罗着要尉迟坚今年去参加科举,好考个秀才,风光一回。 谁知尉迟坚自己拒绝了。 借口是祖母的孝期刚满,他就参加考试,显得有些不孝。不如沉心再用一年功,等着尉迟均尉迟喜兄弟俩也学出眉目来了,一起去考。 听他鬼扯! 萧氏一个字儿都不信。 第276章 合适(一) 萧氏不知,尉迟坚实是被尉迟圭吓到了。 连年都没过好,琢磨了这些天,才以守考为由,避开科举。 当然,他知道自己肯定考不过,怕丢脸也是一个原因。 这借口哄不住萧氏,她跟杨荔枝的感觉一样,总觉得尉迟坚如今的温文尔雅里,藏的不是真心。 却把尉迟海感动得热泪盈眶。 深觉这个孙子是要有大出息的,逢人就说。 但他能说的,也就几个家里人。 唯一能说的外人,就是来拜年的许观海了。 这是没办法,受女儿之托来的。 许惜颜极不耐烦尉迟海,偏偏他这辈分,大过年的来了不见见也不好,所以干脆不来了。 许观海当时听着尉迟海吹嘘,只看看尉迟坚,虚虚一笑,“等他中了举人,我帮他看看文章。” 从一介白身,到秀才,再到举人,这熬白了多少士子的头啊。 毛还没见一根呢,就好意思吹? 但尉迟坚无所谓。 心知是个客套话,也彬彬有礼道了谢。 他如今在书院交往的人多,也开始懂得些人情世故。 自己这样身份,凭什么叫人高看? 京城这般捧高踩低的地方,等自己发达了,还怕没人恭维么? 他肯送杨荔枝厚礼,也是存着一份小心思的。 别看表妹落魄,爹娘兄弟皆不靠谱。可她嫁进方家,就是方家的媳妇。 方以礼虽读书不行,但方家人脉还是有的。 瞧他上蹿下跳,颇有能力。既有能力结个善缘,何不大方些,留个人情? 果然,方以礼成婚不到一月,四月中旬,他的任命就下来了。 他在与老家巴州交界的和州某渡口小县,谋了个小小的八品官,掌管河运那些杂事。 虽辛苦些,但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常常乘船回家。一两日即到,方便照管家里。 因老家屋舍宽敞,方以礼早就打算好了。 成亲之后,让杨荔枝先住回家里。熟悉家长里短,他一人在任上就成。回头生儿育女,家里不也能帮着照看? 过几年等他攒够资历,再要升迁的时候,杨荔枝也搞清楚他家状况了,懂得如何应酬来往,他也好带着妻儿老小一同赴任了。 杨荔枝明白。 这是叫她回去收服婆婆,做个恶媳妇。 不过这也没啥。 她从小在乡下,这种事见得太多了。 兄弟妯娌,打破头的还少么? 亲戚要是明事理,自然可以好好相处。要是不明事理,干嘛还惯着他们? 不过等她真的回了巴州方氏老家,见到那些族人,尤其她那个婆婆,还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就没见过这么胳膊肘往外拐,一心为人,毫不利已的“大方”人。 后来气得最狠的时候,她都忍不住写信给萧氏吐槽。 怪不得方以礼一个正经公子哥儿,愿意娶她这么个乡下姑娘,实在是换个稍微正常些,明理义,面子薄的好姑娘,都扛不住这位婆婆,迟早把家败光。 但也许,就这样吵闹争斗的日子,才更适合她。而不是许家那般,文质彬彬,谦和有礼的人家。 许长津那样的人,合该配同样的姑娘才是。 日后杨荔枝看着房中的几坛葡萄酒,眼神悠远,只觉前尘往事,恍若一梦。 只余满心祝福。 四月底,杨荔枝离京之后,许长津也成亲了。 成亲前,他这半年来的苦功没白费,把秀才功名给考下来了。 虽不似林端友那般进士吸人眼球,但他也考了个案首,得了个第一! 不仅是许家,女方家里更是高兴。 至于梅二奶奶心中酸楚,不提也罢。 可怜的许长津,直到挑开新娘盖头,才知道自己娶的原来竟是孙白芷! 余大奶奶拉着他,一定要他去敬小杜氏一杯。 因为这门亲事,真是小杜氏偶然想到的。 她因为接受了许惜颜的建议,孙白芷每十日便来给她做一次针灸,风雪无阻。 小杜氏接触几次后,发现这姑娘挺不错啊,且又会看病,要是谁家娶去,以后小病小痛都不必求人了。 可她知道自己平素行事不着调,许家人大概不会听,又可能早有安排,便只在许泓跟前说了一嘴。 许泓却也觉不错。 那日便跟许惜颜提了提,不料许惜颜觉得极好,随后再跟许太夫人一禀告,就把事情定下来了。 孙白芷这般有善心,爱行医的姑娘,跟许长津这样无人护持的幼弟,正好般配。 横竖他兄弟四个早分家了,也不必担心有人管束,不让她出去行医治病。 孙家一听,也十分满意。 许长津他们是见过的,一表人材,人品端正。且他的身体还是孙老太医亲自调理,如今绝对没毛病。 就算是旁枝庶子,但他们这等六七品的太医人家,能有个女儿嫁进书香门第,算般配了。 回头许长津得了案首,孙家人就更满意了。 家世再好,比不上自己争气。 如今有这么个体面的新女婿,他们说出去都觉光彩。 而许长津如今方知,为何自打他订亲,兄嫂们的态度都不一样了。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按他家身份,绝对不比主枝,能请得动孙太医一家人。但如今讨了个孙家媳妇进门,以后看病还用愁么? 就算是为了日后看病,兄嫂们都要巴结好这个小弟妹。 对许长津更是客气多了,于是许长津终于又过上了亲爹还在时的太平日子。 不用再提心吊胆,又会有谁来找麻烦。 连梅二奶奶如今见了他,也只会提醒他用功读书,早生贵子。 如果换了杨荔枝进门,就算她再好,可能有这般太平宁静? 许长津如今方知,许惜颜替他订下这门亲事的好意。 不是他不好,也不是杨荔枝不好,而是他们彼此真的不合适。 在一起不能说一定过不好,但肯定没有现在这般如意。 如今的许长津,还不够强大,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能让他去安心读书,而不是成天跟兄嫂们为了鸡毛蒜皮,扯皮拉筋。 而只靠最初的那一点怦然心动,又如何能维系往后的漫漫余生? 于是,许长津对新婚妻子更体贴疼惜了。 第277章 合适(二) 孙白芷也十分满意。 后来有次回娘家,一个关系不错的堂嫂,悄悄说起杨荔枝之事。毕竟当初那场动静,闹得也太大了些,左右邻居都有些瞧见的。 孙白芷笑得云淡风轻,“就算曾经有过些意思又怎样?如今他娶的是我,又肯对我好,那我为何要记着从前之事?至于偶尔想想,有什么好介怀的?要说堂嫂你之前还迷过一个戏班子的武生呢,难道就不跟堂兄过了?” 那堂嫂也笑了起来,就此不提。 至于杨荔枝,孙白芷还记得她那天怒怼韩琅华的模样。 这样的姑娘,不管走到哪里,就象一株顽强的小草,总能过得好的。 许长津中了案首,自是阖府欢喜。 但也有失意人。 二房一向最用功的长子许椿,就不幸落榜了。 他考试太紧张,发挥失常了。 哎,只能当个教训了。 但比他落榜更让人意外的,是一向好学上进的许樵,居然放弃了科举,跟方以礼一样,选择了恩科,入太学院去当助教了。 这简直是自断前程。 因为朝廷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经恩科授官的,基本不可能到三品以上。 而且许樵干什么不好,偏偏选了教书,这差事说起来清贵,却没什么实权。 他到底图的什么! 尹二奶奶快崩溃了。 还以为儿子是为了报复自己,不肯留下弟弟,才故意选择这样一条路。 许松却觉得,许樵是不是怕考中功名刺激到自己,才这么做的? 可他跑去问许惜颜,二妹妹却只肯说,“回头问你媳妇。” 那还要憋大半年哪! 颜许两家虽被赐婚,但两家孩子皆是正枝嫡出,婚事自然不可与许长津那般旁支庶子般简慢。 三媒六聘,量房子打家具,规矩礼仪至少就得闹小半年。 所以两家约定,如果准备齐全,就在年底完婚,不行就推迟到明年春天。 真到那时候,许松怕自己头发都得愁白几根。 所以他只好厚着脸皮,假装有事,到颜家去求教了。 结果被颜真拧着耳朵,好一顿训斥。 “蠢材!若你手中有几个金元宝,你不赶紧捂着,难道还要亮在人前,招人觊觎?” 什么意思?听不太懂。 而且耳朵好痛! “你轻些,轻些!” 好在下朝归来的颜大尚书,救了许松,“来来来,你看这棵树,为何要修剪枝丫?” 许松揉着耳朵,苦着脸答,“自然是为了长得更好。” 颜大尚书循循善诱,“那你看它根底下,为何又发出一棵幼苗?” 许松想想,“以备来年?” “善哉。”颜大尚书抚掌大笑,“你既已明白,不如来陪我下盘棋吧。” 我明白什么呀? 我什么都没明白! 而且我也极其不擅长下棋啊。 琴棋书画,他一样也不太擅长,跟你孙女儿可没得比。 但当家丁端上棋盘,许松眼前一亮,“象棋?” 这个他会! 还赢过不少同窗的银子。 颜大尚书道,“三局两胜,输了滚蛋,赢了可以留下吃顿饭。” 一言为定。 许松撸起袖子跟颜大尚书对阵,然后他发现,诗书满腹的颜大尚书,居然是个臭棋篓子! 偏偏特别有瘾。 弄到颜家如今已经没人愿意跟他下了。 他,他好似被抓壮丁了。 他好象,也不是很差这顿饭吧? 颜真远远瞅着许松求助的小眼神,果断无视离去。 这个未婚夫,也就这么点用处了。 道理都给他讲成这样,还不明白……算了,就继续留下下棋吧。 当许松终于从颜家解脱,两眼无神的回了许家,倒在许惜颜跟前的软榻上,就不想起来了。 喃喃自语,“我大概,似乎,明白了一点。” 灯下的少女,静静翻动着书页,嗯了一声,当回应了。 到底是世家嫡子,许松下棋下得无聊,想了许久,终于想通了。 皇上如今摆明是想重用许润的,如果发现他还有个出色的儿子,皇上怎么想? 父子同朝为官,是佳话,但也是忌讳。 一般有一方,都会主动请辞,或者调离。 而许润的一双嫡出儿女,结的都不是那么让皇上满意的亲事。就算他不见怪,还赏赐了,可等到日后有事,这就又是一个把柄。 所以许樵最好的做法,就是藏着他的优秀与锋芒,让皇上不会注意到他,才会更加重用他的父亲。 “可二弟,也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许樵笑着从书架后面转出来,吓得许松差点滚到地上。 “你,你怎么也在?” “我来借书啊,已经来了好一会子了,你进来也没问过二妹妹。再说了,我如今觉得教书也挺有意思的,我都教会七弟好多课文了。” 许樵忽地上下打量着许松,“大哥哥你可要小心了,你还是太学院的学生呢。万一哪天落在我手上?嘿嘿嘿。” 天, 他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听着他那不怀好意的笑声,许松吓得屁滚尿流,飞奔着跑了。 他不要再上学了,快给他也找个事做吧! 看把人吓跑了,许樵在他方才躺的软榻坐下, 翻看着手中的书。 灯光下的少女,抬起明澈眼眸,“二哥哥,你真不后悔?” 沂州一路同行,她看出这位兄长也是个胸中有抱负,想做一番事业的人。 这个决定,不是家族的意思。 是许樵自己提出来的。 尹二奶奶不知道,走前父子两长谈一夜,许润本是不同意的,但许樵最终说服了他。 至于教书这条路,也是父子两个商量的结果。 也得到了许遂、柏二太太和许观海的赞同。 如果不能亲自去建功立业,最好的选择,就是去做这些建功立业之人的老师。 世人尊师重道,也是一份对家族有利的香火情。 原本许润打算他来做这个恶人,公布这个决定,省得儿子被骂,但许樵不肯。 父母关系已经形同水火,再加上这件事,恐怕家中再不得安生。 如今二妹妹问起,许樵笑了,“是有些不甘。但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跟二妹妹你说给小四叔的婚事一样,有时想要的,并不一定适合。但适合的,却迟早令人受益。我虽不能亲自去治理一片州县,但他日若能桃李满天下,有无数学生替我去做,不也是很有意义吗?” 第278章 璞玉(一) 许樵忽地仰面一笑,眼中满是憧憬,“再过几年,小七也要读书了。若是回来,我这个做兄长的,还能当他夫子,岂不有趣?” 你个弟控! 怕是因为这个,才跑去当先生的吧? 许惜颜连白眼欠奉,偏许樵还兴致勃勃,“将来二妹妹的孩子,也可以送来我教啊。只是若不听话,我也是要打板子的,二妹妹你可不许记仇。” 你不要想太多! 先生打的不能记仇,舅舅打的必须记啊。 如果到时孩子回来告状,她要怎么报复回去? 突然发觉自己也想歪了的许惜颜赶紧打住,再看许樵不作伪的快乐,突然发现,他这样也挺好。 人生在世,不是都得积极进取,力争上游。 有时活得中庸一点,平凡一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许惜颜道,“二哥哥既已决意教书育人,我便等着日后侄儿侄女,大放光芒。” 许樵忽地就感动了。 还是二妹妹最懂他。 他其实不是真想放弃仕途的。 但目前许家的形势,确实需要他做出这样的牺牲。 但他的下一代,就不必了。 有他这个教书育人,甘于平凡的父亲打下基础,他的孩子就能毫无顾忌的去追寻梦想了。 而他曾舍弃的那些,都会由他的孩子来替他实现。 灯下的少女,看着渐渐有了成熟男人眉眼的少年,心思复杂。 一个家族,想要长盛不衰,总是得有所舍取的。 有时是婚姻,有时是前程,有时甚至要付出鲜血和生命。 相比之下,许樵这样真算好的。 许家曾经辉煌过,又渐渐没落,连国公府的爵位都丢了。 原本到祖父许述那一辈时,渐有起色,不想寿数太短,无力回天。 许观海虽然争气,偏又遇着成安公主这个冤家。 虽说不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到底顶着个驸马爷的招牌,还算替许家勉强保住了三百年书香名门的门楣。 如今的许家,其实处在一种很微妙的状况。 青黄不接。 许润他们还在蓄力,许长津他们已经渐渐冒头。 就象一片菜地,如果任其每颗种子都长出来,肯定不如狠心刨去几棵,只留少数。 许惜颜清醒的认识到,只要还是睿帝在位,以他那多疑又爱权衡的性子,二伯许润最好的前程,就是能在致仕退休前,做到一州主位,正四品。 运气好,可以一脚踏进三品的边。 至于一二品,休想。 至于二房许椿,五房许长津都可以冒个头。但以他们的资质出身,在官场上也不可能走得太远,但可以替许家积蓄一批中层力量。 所以许家长房,是不能再有人冒头了。 许松再不成器,也要娶被颜太傅赞有进士之材的颜真,这就已经很惹眼了。 许樵订了樊玉婵这门婚事,表面上看不怎么样,其实也并不差的。 樊家如今虽是潜伏了,但樊老尚书在兵部那么多年,也不知积攒下多少人情人脉。明面上文武不同道,帮不上许樵什么,但暗地里,肯帮他的人不会少。 所以此时许樵表现得越不起眼,反而越是件好事。 等到一二十年后,熬过睿帝,新皇即位,许家下一辈的孩子们成长起来,如果有几个出色的,便正好可以接过前头的人脉,冲击三品以上的高位,带领家族更进一步。 所以就象许樵所说,前程就跟娶妻一样,不是最喜欢,而是最合适。 如今的许家,就象一块暗藏的璞玉,他们所做的,就是保护好它,等待最适合的时机绽放。 四月底。 杨荔枝和方以礼小两口离京上任前,林端友过去交接,方知那一所小房子竟被方以礼拆拆分分,租给了三户人家,租金还挺不低。 林端友觉得自己便宜占大了。 可方以礼笑,“你莫担心,他们俱是商人。听说有刑部官员同住,才肯出这价钱,说来还是我占你的便宜了。” 林端友诧异,他以为方以礼应该会租给在京城无房的官员或读书人,怎会租给商人? 方以礼坦言,“咱们都是读书人,更知道有些读过书的人,才最是难缠。当然也有好的,但底层官员俸禄低,京城物价又贵。回头要一时不凑手,跟你攀上同僚情谊,求你向我宽限几句,你能不能开得了这个口?若是不开口,你岂不得帮着往里倒贴钱?更有甚者,今天来你家借几个鸡蛋,明天借一碗米,又不还,你要怎么讨还?” 林端友听得愣了。 这种人,他以前同窗时也有遇到过。 今天借沓纸,明天借块墨,确实烦人。 方以礼摊手,“所以呀,我也不给你找麻烦,索性全租给商人了。他们来京城做买卖,身上都不缺银钱。且畏惧官府,必不敢来滋扰于你,只有巴结你的份。你往后只管安心住着,他们要送你些礼品,你只管收下,更不必客气,只当我拿你招牌的赔礼了。” 果然,那三个商人一搬进来,俱都先给林端友送了一份厚礼。 然后不管在外头如何应酬,花天酒地,但一回到这里,俱都敛气屏气,特别规矩安静。 后来熟识了些,林端友有次休沐,遇到一个老客商也刚好在家,就忍不住问了几句。 又不是做什么犯法买卖,为何想跟官员同住? 这里租几间房子的钱,换个地方都能租个小院了。 老客商赔笑,“大人是大家公子出身,自不知我们商人难处。莫看我们有些闲钱,但走出去,永远低人一等。有时多赚些钱,自己心里也惶恐不安。如今能住在这里,就算租金高些,可大家搁着心里踏实。 我们虽不敢出去乱说,攀附大人。到底租的官宅,闲杂人等就不敢来找我们麻烦,贼也忌惮。 要万一出点什么事,好歹跟大人混了个脸熟。到时也不敢求大人包庇,只求能秉公处理,莫让我们背了冤屈,就感激不尽了。” 林端友恍然。 用刑部案卷里,他最近学到的一个词儿来说,这就是“保护费”,也叫“份子钱”。 许多地痞无赖就借此谋财。 没想到他刚入刑部,竟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同流合污”了一把。 第279章 璞玉(二) 老客商还道,“大人是个和气人,小老儿方敢说几句实话。如今有商贾听说我们和大人同租,还愿意出高价从我们手中转租。小老儿万万不敢做这种事的,只跟大人说一声便是。” 林端友点头。 他不是蠢人,知道老客商是在委婉的提醒他,万一另外两家租户人员有变动,注意核查。 回头细细思量半日,他去给许家请安时,还特意找许惜颜道了个谢。 谢她指点了一个好住处,让他明白许多人情世故。 若说方以礼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俗”人,他就“雅”得过分了。 许惜颜应该也是看到这点,才让他人与方以礼结识的。 看他明白过来,许太夫人十分欣慰。 前几天林家来信了,连同家仆礼物一大堆。对于林端友选择不回去,林家上下表示十分理解和全力支持。 反正他中举的喜报在全家传阅过后,已经代他祭祀,禀告祖先了。也厚礼酬谢过教他的先生们,并大摆宴席宴谢过宾客。 如今林端友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好好做官。 说来自林端友的二甲十一名,还是林家这些年来,科举功名第一人。 整个家族的厚望,不言而喻。 给他派来的仆人不多,但几乎是林家下人中最得力忠心的精英了。 而他拒当探花,甘当十一名的故事也流传回潞州,在家乡传为美谈,令林家上下十分荣耀。 如今全家上下不担心别的,就担心他不通人情世故,会在京城闯祸得罪人。 林老太爷厚厚一封信,其中焦虑担忧之心,溢于言表。 如今他能多明白些人情世故,自是让人高兴。 只许太夫人还受兄长所托,有件事非说不可,“如今你好歹也算高中,你的婚事是不是也考虑一下了?或许京城风水不一样,能顺顺当当结个亲呢?” 林端友听得连连摇头,“还是等等再说吧。实不相瞒,我到刑部没几日,就有同僚前来试探。我干脆全都照实说了,估计京城也都传遍了。” 从此也就消停了。 这点自知之明,林端友还是有的。 他一个庶子,家世虽然尚可,但更多倚仗的,不过是张好脸和考取了功名。 在京城这种藏龙卧虎的地方,永远不缺有才华又英俊的年轻人。人家实在犯不着冒着被克死的风险,来跟他结亲。 所以林端友决定先当好差事,至于成亲这种事,随缘吧。 许太夫人反倒没话讲了。 既然他都把“克妻”的名声都传出去了,就不如干脆学姜太公钓鱼,等着愿者上钩。 许惜颜道,“我看表哥是个胸中有沟壑的,一般般的女子未必配得上他。且等等也好。” 许太夫人被安慰到了。 这个重孙女素有见识,且还听说跟柏老太爷颇学点了星象玄术,万一给她说中了呢? 那许太夫人就静候佳音了。 而许惜颜说这话,并不纯属安慰人。 林端友能考出这般成绩,就不是笨人。 看许观海就知道,表面上颇有些风流倜傥,游戏人间的味道,其实认真做起事来,滴水不漏。 林端友之所以表现得象个书呆子,一半是他的成长经历决定,专心苦读方能出人头地。 一半是为了他那张脸,少惹麻烦。这也是他这般聪明人,下意识的一种保护色。 他在殿试时,能抵抗住探花的诱惑,坚持当十一名,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头一回面圣,还是在决定人生前途的大事上,他非常清醒冷静,坚持了最正确的选择。 如果他真的顺从皇上心意,当了这个探花,天下学子们虽不敢说,但肯定会在心里议论,将来不定留下什么污名。 拒绝,反而是最好的做法。 哪怕皇上怪罪,但同殿那么多学子,尤其前十名,肯定会对他充满好感。否则谁被顶替下去,会不记恨他一辈子? 且除了状元和榜眼,剩下八个人都会想,如果他不来,我可能就是探花了,凭什么这小子靠脸蛋就能上位? 这仇恨拉得,不止是他们八个人,还有他们身后的八个家族。 以及八家林林总总,亲朋故旧。 真的来使起绊子,不比皇上刁难人要轻松。 所以林端友拒绝,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当初,在解救许云柳时,许惜颜便看出这位表哥的不凡之处了。所以才敢断言,他必定金榜题名。 从发现有小孩可能被拐,到一路追踪,还逼得两个车夫不得不将他打破头带出城去,以及后面教许云柳脱鞋示警。 种种都证明,此人智商情商,包括应变能力,堪称一流。 他唯一欠缺的,就是待人处事时的经验而已。 只要给他机会成长,他必定会让所有人拭目以待。 就好象如今只是一个租房的小事,但林端友从中观察与思考的,绝对不止表面这些。 所以许惜颜,真是很看好他。 这位林大表哥,如今就象一块璞玉,还没等到他绽放光华的时候,晚些结亲才是对的。否则那时,倒是林家要后悔,给他结亲太早了。 而日后,当许太夫人终于等到愿者上钩的大鱼时,可着实是吃了一惊。 亏得没早订亲,可她这曾孙女也太厉害了吧? 怎么就能料到今日! 七月。 许家二房传来一则好消息,和一则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多年无子的三爷许泓,终于有后了。 年前接进门来的姨娘罗氏,有喜了。 她也是京城人,年方十六。家住南城,原以做油炸果子维生,家境还算不错。 不想年前一时不察失了火,自家烧个精光不说,还连累了邻居,赔了好些银子。实在是没法子,只得卖女儿为妾,也好重开铺子。 这罗母共生三子一女,罗姨娘颇肖其母,珠圆玉润,人人皆说有宜男相。长得不算太漂亮,但也温婉和气。且她打小在铺子里做事,勤快懂事,又曾跟着邻家秀才之女,颇识得几个字。 许泓亲自去细细打听过,罗家人都很本份老实。是以才和兄嫂商量过后,定下了她。 第280章 喜忧(一) 因年前许家事多,也怕小杜氏心里难过,只一顶粉色小轿悄悄接了罗氏进门,二房自家摆几桌酒,送几件钗环便算完事。 罗姨娘也极乖巧老实,进门后并不生事。 除了闲着没事儿,就爱下厨干她家的老本行,炸些油果子,众人吃多了上火,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而她也显然遗传了她娘的好孕,进门才三个月时,就发现自己癸水停了。 但她到底年纪小,不敢声张,也没什么害喜的症状,就隐瞒下来,直到都有些胎动了,方才悄悄禀告了主母。 小杜氏一听,赶紧命人去许长津那儿,把孙白芷请来了。 结果一把脉,孙白芷就道恭喜。 小杜氏原还高兴着呢,孙白芷顺势也给她把了个平安脉。 结果,还是喜脉! 这下子, 小杜氏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没有子女缘了,却不料偶然做件好事,让孙白芷拿她练手,针灸了小半年,居然就怀上了。 她以前的癸水就不甚准确,孙白芷也跟她说了,第一轮针灸过后,要养养元气,再看情况进行第二轮医治。 所以她停了第一轮针炙后,癸水没来,也没太当回事。 可谁知竟是喜脉呢? 孙白芷也给她弄得不太敢确信,让许家再上街请个大夫来。 余大奶奶赶紧打发人,请了京城最有名的一位妇科老大夫,结果还是喜脉。 这下确认无疑了。 等许泓接到喜信赶回家来,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小杜氏的醋性,是阖家闻名的。 这十多年都咬死了不肯让丈夫纳妾,要不是上回被两个假道士骗了,差点失节,彻底死了这条心,她可能还有得折腾。 要早知道自己能怀上,还纳妾干嘛? 可罗姨娘都进门了,肚子里也怀上了,还能再退回去不成? 眼看小杜氏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余大奶奶都怕她想不开,赶紧把许惜颜请来了。 小杜氏一见许惜颜,就哭了。 她是真后悔,后悔没早听许惜颜的。 当时许惜颜就说了,叫她先治着,过一年没效果再纳妾。 是她不听,非接了人来。如今怨得了谁? 可是很神奇的,许惜颜让一屋子人出去,只用几句话的工夫,就把小杜氏又说得破涕为笑,抹了眼泪高高兴兴出来了。 说要和罗姨娘一起好好安胎,生两个白白胖胖的好娃娃。还叫许泓打发人,去给罗姨娘的娘家也报个喜。 这下全家人才算安心。 可也好奇,许惜颜到底说了什么? 但这话,也就留在房中照看的孙白芷听到了。 “……三婶婶之前一直怀不上,或许是你和罗姨娘,命中注定有缘份?两个孩子拆不开,所以上天才非得等到她进了门,才将孩子一起送来。” 小杜氏瞬间治愈。 孙白芷深表佩服。 论起睁眼说瞎话,升平郡主才是许家第一。比起其父许探花,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她同时也想到一事。 是不是人的心情,和治病也有关系? 小杜氏如果不是彻底死了心,彻底放松下来,怎能好好配合治疗,轻松怀上呢? 她又特意回了一趟娘家,跟叔伯兄弟探讨这个话题。 结果好些叔叔伯伯,深有同感。 同样的药,用在同样的病人身上,就会有不同的结果。 有些人分明更年轻强壮些,但嫌病着太累赘,只想死了不受罪,明明能治好的,结果也好了。 有些身体虚弱的老人家,牵挂着儿女家人,偏偏就治好了。 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孙老爷子也忍不住道,“所以说,医者父母心。何谓父母?便是要将病人当孩子,哄着疼着才是。当然,这也得分人。有些病人胆小,就得大病说小,小病说无。有些病人胆大,不拿身体当回病,就得把病情往大里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而已。” 孙家子弟们纷纷点头,表示受教了。 然后孙老爷子再瞟一眼孙女,“多开一副安胎药,自己也回去喝着。身为医者,自己都不知道照顾自己,如何照顾病人?” 不可能吧? 孙白芷惊了。 她才成亲三个月,这就怀上了? 呀,不过细算算,这月癸水好似也没来。 孙家一屋子大夫呢,顿时五七只手同时伸出来,给她把了脉,果然是怀上了。 只是月份极浅,也就孙老太医这般在宫中呆了大半辈子的,眼睛贼毒。只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这下子,孙家人高兴极了。 打发人把许长津叫来,留小两口吃了顿饭,开了一堆补品和安胎药,让孙白芷提回去慢慢吃了。 当晚,许太夫人接到消息,喜笑颜开。连夜就去许家祠堂,焚香禀告先祖。 三喜临门啊,多好的事情。 本还兴致勃勃看了老黄历,说要去隆福寺烧香,谢神佛保佑。 谁料次日一早,要起床的时候,老太太出事了。 人好好的起来,却突然倒下,不能动了。 许家上下惊动,连成安公主都赶了回来。 太医院的王院正亲自过来诊治,说是年前摔过一次,到底受损。又遇着喜事,太过高兴,受了风邪,中风了。 尹二奶奶听得不是滋味。 这不还是在指责她么? 因不愿鸣翠带小七进门,害老太太跌倒的,不正是她? 好在王院正又说,对老太太这般快八十岁的人,这事儿也难免,很多老人就是这么走的。或者瘫在床上熬几个月,也就去了。 但老太太求生意志极强。 许家如今正是要紧时候,许桐已经定下八月就要出嫁。 她要一死,这个曾孙女的亲事就耽误了,这可太不吉利了。 还有许润。 他若要服祖母的孝,立即就得辞官回乡,守孝一年,回头那位置铁定被人顶上。 那许樵不是白牺牲了么? 还有三个没出世的孩子,总不能让他们没出生,就背着“克亲”的罪名吧? 所以许太夫人虽不能言,但眼睛一直看着许惜颜。唯一能动的左手,也一直紧紧抓着她。 许惜颜告诉王院正,“全力医治。无论如何,曾祖母都会配合。” 第281章 喜忧(二) 那王院正就敢说了。 这般重症,只能下针灸。 孙白芷新近怀孕,且经验尚浅,不好惊动。 宫中带来的医女,也没见过般阵仗,有些胆怯,不敢下针。 这可怎么办? 许惜颜很果断,告诉王院正,“劳您亲自动手了,我帮您。” 要说许太夫人都这般年纪了,王院正也是胡子一大把,针灸一下,便看些什么,也无妨。 可许惜颜一个未婚闺女留下,不太好吧? 但她很坚持。 柏二太太说,“就让她留下尽孝吧。” 于是众人退去,许惜颜亲自跟陈妈妈一道,替许太夫人宽了衣裳,又遮住不必针灸的地方,请王院正针灸。 但让王院正惊讶的是,他每一次说到需要的穴位,许惜颜都能准确的找到位置,只把那一小块肌肤露出。 “郡主以前学过?” 许惜颜摇头,“闲暇时翻过几本医书,大致记得几个穴位,但具体在哪,却辨认不清。” 嗯, 也是尉迟圭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医书,反正一股脑给她送来了。 恰好又有一本志怪野书。 说什么打通奇经八脉,飞升成仙云云。 许惜颜好奇,未免多看了几眼,后来发现太鬼扯了,便丢到一边,倒是记住了大半的穴道。 可人体光大穴就一百零八个,随便看看就能记住,简直奇才啊! 她要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王院正都有心收她为徒了。 其实太医院里,就有前朝传下,专门为练针灸铸造的空心铜人。但许惜颜又不会入太医院,如何练得? 但许惜颜倒是产生兴趣。 尤其王院正下针不过一会儿,许太夫人当真就缓过劲来了。 起码能说话,半边身子也能动了。 许惜颜觉得,似乎也不太难哪,要不回头就去练练? 王院正动了爱材之心,也想看看许惜颜究竟能奇才到什么地步。便悄悄跟她约定,找个没人的时候,带她去太医院练练。 身为太医院的院正,这点小特权还是有的。 只王院正没想到,许惜颜去的时候,着实给了他一个大大惊喜。 她把尉迟圭送她的医书,转赠王院正了。 反正她也不会行医,顶多学点皮毛,这医书如果有用,留在有用的人手里,才更有意义。 但没想到的是,尉迟大将军捡了那么多的破烂,这回当真捡到宝了。 这本医书,是已经失传的古籍。虽然不是原件,只是一个誊抄本,却也弥足珍贵。里面几个失传已久的秘方,居然还有完整记载! 王院正惊喜坏了。 这要献给朝廷,都是大功一件。 可许惜颜听说,倒是淡淡,“那就当谢王院正救治曾祖母的谢礼了,不必再告诉旁人。” 王院正再看着她,突然有些明白这位小郡主何以能得许太夫人,如此信重了。 她从来都是一个懂取舍的人。 敢于舍得,所以才能得到。 于是王院正几乎是使出毕生功力,传授她辨穴认穴之术。 而许惜颜超强的学习能力,同样让他震惊。 她只来太医院练习三回,就已经可以在王院正的指导下,给许太夫人施针了。 胆子又大,手又稳,心又静,这是个学医的奇才呀! 王院正再次跺足叹息,她要不是身份太高贵,他真想上门求收徒了。 不过许惜颜,显然对此兴趣不大。 倒是跟王院正请教了一些常见病的施针急救之法。 万一将来家里又有谁出毛病,不也能用上? 这也是许太夫人年纪大了,要象柏二太太这般年纪,又骄傲惯了的人,要她脱了衣服给男大夫施针,怕还是做不到的。 先学一手,总是有备无患。 感念她的孝心,王院正教得更认真了。 随着许太夫人一日日渐渐康复,许家上下齐齐松了口气。 虽不能如从前那般康健,走路都得拄着柺杖,由人搀扶,说话也慢了很多。好歹神智清明,不至于瘫在床上那般遭罪,所以儿孙们才算放下这颗心。 八月,许桐出阁。 其实许家没打算这么早送她出嫁的,原先预计的是先办完许松和颜真的婚事,再办她的。毕竟许松更加居长,把女儿多留些时日,也显得珍重。 可尹二奶奶不乐意。 一是怕老太太又有个好歹,耽误佳期。 二来,更怕许家的钱财都在操办许松这个嫡长子的婚礼时,全耗尽了,回头操办起女儿婚事来,就不能如头一个这般尽心尽力。 便以许桐也是嫡长女,邓家又在催办为由,还是要先办她的。 这事连绛紫这般下人,都悄悄议论。 一个姑娘家,人家男方嘴上说催办,也只是来了一封信,连个正经长辈都不到,就慌慌张张的把人嫁出去,不是自降身份么? 可即便如此,尹二奶奶还是执意嫁女,许家又能如何?只得答应了。 从八月初,一路等到八月下旬,长兴侯府始终不见来人。 邓旭都等急了。 自得知婚讯,这个英武又体贴的少年,是很感激,也很高兴的。 许桐这般书香名门的嫡长女,居然能做自己的妻子,于他是太意外,也太惊喜了。 因许惜颜在皇上应对得体,他还得了一份宫中赏赐,许观海给他打点得妥妥贴贴。宗人府那边,也是卖驸马人情,送来的都是好东西。 敏惠长公主也是好心,到底照看了几年,颇有情份,便也替他准备了好些东西。偏左等邓家不来人,右等邓家不来人,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一直等到八月底,邓家人终于上京了。 但迎亲的船队,还泊在离京城一百多里外的地方,说是船身受损,许多聘礼不好拿来,请许家体谅。但为表诚意,义阳长公主亲自来接这个孙媳妇了。 这,这办的都叫什么事呀? 等来人往东川伯府一说,东川伯叶参气得把保媒的叶太太,又骂了了个狗血淋头。 “……我就叫你少干这些污七八糟的事,你瞧瞧你姐姐都干的什么事?哪有儿子迎亲,男方父母都不到,却把祖母打发出来的?且义阳长公主一声不吭的跑回京城,让皇上怎么想?京城有谁很欢迎她么?如今连聘礼都送不齐全,这不是诚心要人难堪?” 第282章 送嫁(一) 叶太太冷笑着,撕破和善面皮,毫不示弱,“你嫌我干的事,污七八糟,从我这儿拿银子的时候,怎么就不嫌了?要不是为了打发你外头那些花天酒地,还有伯府里一帮子只会花钱的小老婆和小老婆生的小崽子们,我至于如此么?” 东川伯叶参到底理亏,只硬声道,“你别扯远了,总之你惹出来的烂摊子,自己收拾干净。这件婚事,好歹是在皇上过了眼的,真把人得罪狠了,回头我倒霉,你也好不了!许家那里,如今渐得重用,有些该说的,你还是提醒几句吧。” 他转身就走,留下叶太太,即刻就砸了个杯子。 难道她不知这些厉害么? 原先只欺尹氏是个耳根子软,没经过事的,谁知升平郡主这般厉害,小小年纪,行事老道。竟是把婚事,连媒人都在皇上跟前说了,闹得满城皆知。要是这桩婚事办砸了,往后谁还肯信她,花钱托她办事? 叶太太忍了又忍,好容易消下火来,把邓家人叫来,问清缘由。 那下人跟叶参都不敢说实话,但在她的面前,如实说了。 “我们家夫人说了,此事实在是没法子,万请太太帮着周全,日后必当重谢。” 叶太太直气得眼前发黑。 她自家姐姐是个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 呵,说这般话,不过是看在这门亲事已经铁板钉钉,且跟自己脱不开干系,索性将计就计,逼自己去周全罢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姐姐坑她就算了,如今居然连亲生儿子也一起坑! 可如今山水迢迢,她又不能冲去找人算账。 左思右想,只得拿了尹氏托她买瘦马赚来的一千两银票,并邓家送的一枝金钗,去找敏惠长公主了。 想想这门婚事,她是半文钱没赚到,还倒贴这些茶水和口水费,直恨得咬牙。 原想撒手不管的敏惠长公主,被叶太太苦求半日,也是可怜邓旭,也不肯收那根金钗,到底答应同来许家,帮忙说好话了。 尹二奶奶耳根子软,被说几句好话就心动了。 可柏二太太非常生气,“从来低头接媳,抬头嫁女,我家女孩儿又不是没人要,至于受这般委屈么?” 敏惠长公主劝道,“这事确实是邓家没办好,只如今喜帖都发出去了,如今又反悔,两个孩子还不得被人嘲笑一世?我们不看大人的情面,只看孩子,你又忍心让自家孙女受这些闲言碎语?” 柏二太太到底被说动了。 想想也确实骑虎难下,不答应都不行。 敏惠长公主又道,“若担心义阳长公主之事,我亲去宫中向皇上求情。不过,最好让成安随我同去。” 见她诚心想帮忙,柏二太太才想答应,一个少女挑开珠帘,强拉着许桐进来,掷地有声说。 “二姐姐,你今儿就当着长辈的面说一句。你到底有没有后悔,还想不想成这个亲?但凡你有一丝后悔,我就去替你回了这门婚事,就说是我不高兴,不许你成这个亲!” 少女微微上挑的冷静明眸,少见的燃烧着两簇火苗,却仍不失理智。 许桐满面泪痕。 她很想说,她是真的后悔了。 邓家这点小把戏瞒得过谁呀? 分明就是没有诚意,连聘礼都没准备齐全。真要有心,什么东西拖不来? 跟这样的人家结亲,且又那么远,哪怕她对邓旭再有好感,也敌不过内心的恐惧了。 柏二太太冷静下来,也心生悔意,“一时被人笑话,总好过毁了一世。桐儿你说,你到底想怎样,祖母也帮你。” 许桐心生希望,忍不住看向她娘。 只要尹二奶奶也肯点头,她就有勇气拒绝了。 可尹二奶奶脸色巨变,“桐儿,你不能这么糊涂,你跟你二妹妹能比吗?她是郡主,你算什么?” “二婶!”许惜颜真是忍无可忍了,倏地转身,逼视着她的眼睛。 “二姐姐就算不是郡主,她难道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什么面子能有里子值钱?你一个当娘的,为什么不好生替她想想?邓家这般没有诚意,嫁去能有好日子过?还是说二婶你手眼通天,能在京城也护着二姐姐一世无忧?” 她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连叶太太都臊得无话可说。 柏二太太心想,还是许惜颜清醒,若她方才答应了,岂不是害了许桐一世? 正想狠心毁婚算了,扑通一声,门外有人重重跪下了。 是邓旭。 满脸羞惭,眼中含泪,“是,是小子无福,配不上府上千金……千错万错,皆是我一人之错……若,若府上实在不愿,小子这就去禀明祖母……” 眼看他起身想走,尹二奶奶撕心裂肺的叫了声,“桐儿!” 这要去了,她就彻底成了个笑话了! 许桐双目紧闭,眼泪长流,最终还是心软,“我,我嫁……” 这下,谁都无力回天。 柏二太太都气得不想说话了,许惜颜眼中的火苗也熄了。只白着脸走到许桐跟前,眼中失望又悲悯,“那我从前答应大姐姐的话,依旧算数。” 如果许桐过不好,她还会照看这个姐姐。 她又望着敏惠长公主,深施一礼,“今日升平莽撞,请勿见笑,方才我已经命人去请了母亲,应该很快就到。烦请姑祖母陪母亲进宫,跟皇上求个情吧。” 原来这丫头早就想到? 敏惠长公主感动得不知该怎么说,叶太太都只觉讪讪无光。 许惜颜走了不久,成安公主来了。 应是早知道消息,只是伸指戳了许桐额头一记。摇头叹了口气,难得没发脾气,跟敏惠长公主进宫去了。 叶太太方拿出银票,想想又不好意思的拿出那根金钗,悄悄说,“我姐姐这个人吧,素来吃软不吃硬。你嫁去之后,把自己的嫁妆看牢些。这个,算我送你赔罪吧。” 尹二奶奶还觉叶太太是个厚道人,刚想推辞。 冷不防柏二太太厉声道,“拿着!我不是说你,是桐儿!” 她深吸口气,从椅上站起,走到许桐跟前,突然用力,打了她一耳光。 第283章 送嫁(二) 啪! 耳光响亮,打得众人都愣了。 许桐更是忘记哭泣,呆若木鸡。 她长这么大,就算犯多大的错,祖母从来都是明明白白的跟她讲道理,几时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邓旭在门外瞧见,想进来,又畏缩的在门槛前退却了,只着急的说,“太太,您,您要生气,打我好了……” “你闭嘴!” 柏二太太指着许桐,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这一巴掌,是要打醒你!嫁了人之后,便不再是闺中娇养的女儿,而是别人家的媳妇。有什么苦什么痛,就算打掉牙齿,也得自己咽下去。 该说的,你二妹妹已经说尽了。既然你做了选择,将来就别怨任何人。给我挺直了腰杆活着!从此收起这些不值钱的眼泪,许家女儿,别是个遇事只会哭的孬种!” 许桐强忍着眼泪,跪下重重磕了个头,却到底没让一滴眼泪掉下来。 柏二太太转身走了。 尹二奶奶心疼的扶起女儿,还想埋怨婆婆出手太重,打得那么深的巴掌印。 可许桐却只看着祖母微微颤抖,显然同样强忍眼泪的背影,心如刀割。 她错了吗? 她这么选择,难道不是对全家最好的吗? 是夜,成安公主回来,累得饭都吃不下了。她和敏惠长公主赔着笑脸,跪求了半日,总算求得皇上松口,允义阳长公主进京替孙子接亲。 但也事先声明,不许她摆公主仪仗,穿公主礼服,也不许对外声张。 那么相应的,许家要么在刚刚天亮,宫门刚开之时,将许桐和她一并送走。要么就等到天色昏暗,城门即将关闭之前。 他就睁只眼闭只眼,当义阳长公主从没来过了。 这已经是一个帝王,能做出的最大让位。 说他不近人情? 呵呵,你跟一个帝王讲道理? 许家实在是没办法,连夜商量之后,大清早的实在是赶不及了,且也来不及通知亲戚朋友前来送嫁。 于是只得把时间定在黄昏。 可一般女方出嫁,看路程远近,一般都是在午饭之前出门,抬着嫁妆风风光光绕城一周,然后才送到新郎家拜堂成亲。 如今弄到天黑才能出门,还有什么风光体面? 只能折衷一下,还是按京城规矩,娘家中午摆宴,嫁妆同样绕城一周,但暂且不出城了,到敏惠长公主府休息。 义阳长公主就得大清早的进城,然后到敏惠长公主府等着天黑,然后跟许桐一起出城。 其实按理说,这么做是不太好的。 毕竟敏惠长公主是个寡妇,成亲没多久就死了丈夫,新人过去太不吉利了。 可如今除了她那儿,还能去哪儿? 成安公主府倒是欢迎,但是许桐自己坚决不肯去。 二妹妹替她做的够多了,她真不想再麻烦她。 且她这亲事结得疙疙瘩瘩,她不愿意将自己的坏运气留在成安公主府,日后连累许惜颜。 如此也就随她吧。 故此许桐这婚事办得,颇有些虎头蛇尾的味道。 许家不能说不用心,该给许桐的面子,也都给她挣足了,可架不住男方使劲拖后腿,那有什么法子? 于是,京城人就看见一个怪事情。 明明城门都快关了,却有一支成亲的队伍,大步流星往城外赶,不知道的,还以为结阴亲呢。 许桐在轿中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又难过又憋屈。 好容易走了一个多时辰,天都黑透了,人困马乏,总算是将他们送到船上。 来送亲的许观海,实在无话可说,只叫侄女早点回房休息。 小夫妻要正式拜堂成亲,得等回到长兴侯府。 他们这些人,也不好多留,在附近租了个民宿。也不能讲究什么,囫囵过一夜,明天一大早,还再趁着城门刚开,赶回京城去。 否则让熟人撞见,该怎么解释? 同来送亲的许樵,红着眼睛走到妹妹跟前,将缰绳递到她跟前,“这是二妹妹叫送你的,叫你好好照顾。往后,自己保重!” 许桐掀开盖头瞧见,浑身一震。 是一匹白马。 这是成安公主从皇上那里替女儿讨要的,年后宫中御马监的小马驹儿生了,其中恰好有一对毛色雪白的小马驹儿,又精神又漂亮。 父母皆是良种,将来也必是千里马无疑。 成安公主一见就爱上了,牵回公主府,让许惜颜亲自照顾。 主人和马的感情,就是这般培养的。 但没想到,二妹妹没来送她,却把爱马送了她一匹。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许樵怕她不明白,到底忍不住,“二妹妹的意思,你懂么?” 许桐哽咽着,用力点了点头。 要是过不下去,就骑着马回来。 许樵一声长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怪妹妹太善良,还是怪母亲太糊涂? 如今木已成舟,他只能希望她能和妹夫一起,好好过了。 目送家里人一个个消失在黑夜里,许桐收拾心情,挺直了腰杆,转身上船。 开弓没有回头箭,都已经这般地步了,还有什么可说? 虽然满心初次离家的惶恐不安,但她还挺懂事的,知道惦记着义阳长公主。 说来义阳长公主也是挺辛苦的,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千里迢迢折腾上京,还不能光明正大的见人。 昨夜基本没睡,天摸黑赶到城门口,一大清早的进了京城。虽在敏惠长公主那里歇了半日,可天擦黑又匆匆赶出城来,实在折腾得不轻。 念及此,许桐一到船头,就嘱咐丫鬟赶紧先炖了碗燕窝粥,亲自给她送去。 谁知走到义阳长公主的船舱跟前,就听见她正发着牢骚。 “……原以为给你娶个高门媳妇,总能求得皇上体谅,能让我死前再进一次宫,拜祭一次父皇母妃。我就是死,也算瞑目了。谁知竟是个银枪洋蜡头,中看不中用的。 那许家不是正得圣宠么?我虽在不在京城,也听说成安公主打小在宫中就说一不二。女儿都被赐婚了,她闹着不愿意,也能让皇上收回成命,还白给个郡主,怎么就说不下个情来?想必是不愿尽力。 早知道,娶这房媳妇还有何用?白折腾我上京丢人现眼!” 第284章 过门(一) 许桐又羞又气,差点连小小一碗燕窝粥都捧不住。 原来邓家竟是这般想她的么? 这一刻,许桐真想摔了粥碗,就这么骑着白马,赶回京城去。 可下一刻,她听见邓旭跪下了。 “祖母,求您别这么说。媳妇……这种事……能关媳妇什么事?她是个好姑娘,真的——” “得了得了。”义阳长公主不耐烦的打断他道,“这还是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才进门呢,就护上了。我也乏了,你出去吧。” 许桐又心软了。 到底她嫁的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就算长辈说几句重话,可能只是一时之气? 于是她放重脚步,吞下眼泪,赔着笑脸,“想着祖母必定辛苦,给您炖了燕窝粥。” 义阳长公主倒是即刻换了张虚伪笑脸,“哟,你这孩子,真是有心了。行了,你放下吧,也早点回去歇着。” 许桐告退,邓旭跟着出来,低低说,“你别生气,老人家总有些嘴碎。祖母人,其实还是很好的。” 嗯。 许桐轻轻应了一声,心中生出几分暖意。 出门前,尹二奶奶也跟她说,横竖你是跟丈夫过日子,又不是跟长兴侯府过日子。只要丈夫肯对你好,就算他家有什么破事,也不打紧了。 许桐想想也是,便对邓旭说,“我不会往心里去。你也累了,早些歇着。” 邓旭挺感动的,“你,你真好……” 可一语未落,忽听管事嬷嬷重重咳嗽一声。二人一惊,又羞又愧,赶紧分头回房了。 嬷嬷进屋,跟义阳长公主悄声道,“怕是方才在门口,都听到了。” 义阳长公主一面吃着燕窝粥,一面冷哼,“听到又如何?就是要说给她听听才好!也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别摆那京城贵女的清高派头。对了,你去看过她嫁妆,如何?” 嬷嬷忙道,“许家算是用了心的,陪嫁的都是好东西。但不太多,估摸着四五千两,总是有的。” 义阳长公主眉头一皱,“才这么少?她不是嫡长女么?我以为至少要赔个万儿八千的,看来许家,也不过如此了。” 嬷嬷道,“那不还有她压箱子的钱么?还有今儿别人给的添妆那些,加起来总是有的。不过最值钱的,还是升平郡主送的。” 义阳长公主忙问,“她送什么了?” 嬷嬷笑道,“公主再想不到,那丫头竟大方到送了一匹马!雪白雪白的,好生漂亮。方才奴婢打眼一瞧,就知不是凡品,过去一打听,果然是皇上赐的,本有一对儿。如今还小,不到一岁的小马驹儿呢。等养上一二年,怕不得上万的银子了!” 义阳长公主听着这才眉头舒展,“你说的那还是几十年前,咱们还在京城的旧黄历了。如今这般御马,怕是三四万两都有人要的。等过两年,天下太平,贼寇肃清,只怕还能涨涨。” 说着却又不满,“真要有心,送一对儿呀!哪有送礼送单数的?可见还是小气!回头叫她娘去到宫里,什么好东西要不到?” 嬷嬷附合着,伺候她歇下不提。 随后,许桐发现,义阳长公主对她的态度和善不少。 她还以为是自己每日恭敬孝顺,博来的好感。却不知义阳长公主如今每次一看到她,就想到许惜颜送的白马。 嗯,那就是几万两银子在向她招手,心情才如此舒畅。 从前她母妃得宠,义阳长公主也习惯大手大脚的花钱。等皇上登基,她们母女失势,她又远嫁长兴侯府,可是憋屈多年了。 这么大笔的银子,已有多年未见,可不是心花怒放? 于是心情一好,看她也顺眼了。 宫中长大的女子,惯会逢场作戏,哄起许桐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要太容易。 船上气氛好了,邓旭也高兴,日跟许桐悄悄说,“我就说了,祖母其实是个挺好的人,对吧?之前不过是路途遥远,怕是累着了,才啰嗦几句,并不是有心的。” 许桐信了,忍不住打听,“那你父母是怎样的人?” 邓旭笑道,“自然也都是好人。你放心,我们一家虽在朝中不算得势,但人俱是极好相处的。兄嫂也是,你见了便知。” 许桐这才安心。 好在她们南归,算是顺江而下,比上京就快了许多。两个月后,便到了洪州府城隆庆。 长兴侯府早得到消息,在码头张灯结彩,一路鞭炮齐鸣,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将义阳长公主,还有新娘子接进府中拜堂成亲。 义阳长公主素喜热闹,见这般排场,笑得合不拢嘴,“瞧瞧瞧瞧,你婆婆就是这么个热闹人,也是给你做脸呢!” 许桐在京城备受冷落的心,瞬间被治愈了。 瞧这人头攒动,万人空巷,怕是全城的百姓都来祝福他们了吧? 再看邓旭一身喜气洋洋,许桐也是含羞带笑,坐上了八抬大轿,带着一颗无比雀跃与期待的心,嫁进了隆庆府。 拜堂的时候,她真的是诚心诚意给天地神灵,祖宗公婆行礼的。 冲今日大家待她的这份体面与尊重,她也会与邓家同甘共苦,休戚与共。 但成亲的喜悦还没过去,新婚夜里,便留下阴影。 邓旭直到快三更天,才大醉而归。 连新娘盖头都没力气挑,便倒头大睡。 大喜之日,许桐没法说一个醉汉,只得和衣而卧。 迷糊睡了一夜,次日一早,宿醉的邓旭,便起不来了。 许桐好不容易把他叫醒,他也连连赔罪来着,但请安敬茶的时辰,还是迟了。 小两口慌慌张张赶了过去,长辈俱已到齐。 许桐羞愧万分,好在没请什么亲戚。 只有义阳长公主,长兴侯夫妇,及兄嫂二人。 许桐心中又是侥幸,又是诧异。 若无需认亲,邓旭昨天又是给哪些亲戚灌得这么醉? 可也不好问。 好在敬茶,倒算顺利。 许家给她准备的见面礼不薄,邓家该给她的见面礼,也都按着礼数给了。 瞧公婆面相,也不象刻薄凶恶之人,还俱都保养得很是年轻。 第285章 过门(二) 尤其婆婆虞氏,虽是姐姐,却比东川伯府叶太太,显得还小了十来岁的模样,风韵犹存。 倒是据说自幼体弱的嫡世子邓昌,除了说话时总爱带一两声干咳,并没有半点病气的样子。 要说不好,可能是太胖了。 坐那儿就跟座肉山似的,两颊的肉都垂了下来,五官都挤变形了。 长嫂丁氏,长得倒也娟丽,却又瘦得出奇。 许桐在北方女子中已经算是高挑的,她一个南方姑娘却又高出寸许,更瘦一圈。衣裳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就跟竹竿似的。尤其跟丈夫坐一块儿,更觉弱不经风。 只她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而是盐商之女。 想来家中应该豪富,身上衣饰却是平平,还不如许桐华丽,隐约称得上朴素了。 人也乖顺,低眉垂眼的坐在那儿,不问到她,绝不吭声。 因邓昌比邓旭大了快一轮,故此二人成亲都快十年了,至今尚无儿女。 许桐看他那体型,大致猜到几分,也不多问什么,行完礼转身离开。才走到廊下,只见有个婆子,拿着个有些眼熟的锦盒,匆匆进来。 还挺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然后面色不好的进屋,在虞氏面前打开。 许桐猛地记起,这是搁在她房中,装新娘子落红元帕的那只锦盒! 可邓旭昨晚醉成那样,二人根本就没圆房,这事一问丫鬟便知,这婆子还拿来干嘛? 虞氏只瞟了一眼,便啪地一声关上,反嗔那婆子多事。 “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么大老远的一路过来,小两口干柴烈火的,如何忍得住?” 义阳长公主呵呵笑,“可不是么?两个人在船上,背着我就凑一块儿。我都睁只眼闭只眼,要你这老奴来多事。” 而原本一脸严肃的长兴侯邓兴,也端着茶杯悠悠感慨,“所以说,女大不中留。要不许家怎么这么着急嫁女呢?好在我是没女儿,否则不仅赔钱,还操多少心。” 他忽地压低了声音,“你们瞧见没?她昨儿的陪嫁丫鬟里,还有一个瘦马呢。这也是三百年书香名门?” 除了丁氏没笑,邓昌那张大肉脸上,被挤成条缝的眼睛忽地亮了亮,一屋子人都嗤笑起来。 …… 许桐羞得简直无地自容! 浑身血往脑门上直冲,调头就要冲到房里去解释清楚。 凭什么这么污蔑她? 许家教女,哪有这么不懂规矩? 还有义阳长公主,原以为她真的对自己改观了,没想到却是如此! 还有母亲, 尹二奶奶可坑死她了! 竟然还是将那瘦马,塞她这儿来了吗? 她明明说了不要,叫母亲发卖掉的。她怎么还是塞了来? 尹二奶奶要脸,难道她就不要脸了吗? 一只手,将许桐紧紧拉住了。 邓旭一路将她拖回房中,才肯松开。 许桐含泪怒道,“你干嘛拦着我?” 邓旭嗫嚅,“那,那让你进屋去吵架吗?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咱们才成亲,你就这么顶撞长辈,传出去多不好听?” “可让人这么冤枉,传扬出去我就好听了?” “那也,也就是上小误会。若是你说了实话,那让人家怎么想我?” 许桐气得冷笑起来,“你男人要自尊,我就不要了吗?你要是这么顾惜脸面,昨晚干嘛醉成那样!” 邓旭也急了,“那我能有什么办法?那么多人来敬,我能不喝吗?我从前看你挺懂事的,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 “那你又何曾体谅过我?” “我怎么不体谅你了?要不是体谅你,我会拼命在前头挡酒,不让人家来闹你吗?你知不知道隆庆府的风俗,是怎么闹新娘的?谁管你是什么京城贵女!” “可我为什么要白担这个污名?连我们许家,都跟着被羞辱!” …… 大吵一架后,小两口不欢而散。 许桐气哭了。 邓旭去了书房。 直到第三天,该回门的日子,他才过来认错。 媳妇也是挺可怜的,远嫁洪州,连个娘家亲戚朋友也没有。自己要是再这么冷落她,她该怎么过? 许桐心里凉了半截。 她原以为,邓旭会为之前的事,跟她道歉。起码要去长辈们面前说清楚,替她争个清白。 但没想到,只是因为同情。 但也不能说邓旭不好,因为他确实是个善良的人。 可他依旧觉得,之前的事,是许桐小题大做。 许桐突然发现,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邓旭。 他确实是个善良柔软的人,可在他的眼里,所有人都是好的。 爹是好的,娘是好的,兄嫂是好的,义阳长公主祖母更是好的。 就连是非不分,说她闲话,也是没有恶意的。 自己既然嫁了他,就该象他一样,去同样包容、善待、接纳他们。 可问题是,许桐又不是邓家养大的女儿,有什么恩情,值得她去这般对待? 就算为了邓旭,可邓旭又为她做了什么? 许家教子,从来不是这样的。 有一句先祖亲笔手书的条幅,挂在许家学堂里。 “尽信书,不如无书!” 这是在许家孩子启蒙的第一课,长辈们就会教导的一句话。 学会质疑,学会思考,才能真正的融汇贯通,明辨是非。 否则读再多的书,又有何用? 可她一个人,怎能改变整个长兴侯府,和在这个府里长大的邓旭? 许桐只觉,自己象是掉进一个沼泽里。 明明曾经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爬上来,她却偏要陷下去。 如今,她真的后悔了。 后悔没有早听许惜颜的话,更后悔心软听了尹二奶奶的话。 可如今再说后悔又有何用? 许桐自暴自弃的想,不如干脆彻底陷进去,也就没有挣扎的心思了。 于是当晚,小两口总算圆了房。 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就象是完成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许桐最后疲惫的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但有些事,却不是你不想,就不来找你的。 次日一早,世子邓昌打发人来要人了。 想要那个瘦马。 第286章 利来(一) 邓旭讨好的端着粥,赔笑张口,“……反正我也不会收用那丫头,兄长好奇,给他就是。” 许桐原本还存着些温情的念头,瞬间膈应了,“不好意思,迟了,我前儿就命人发卖了。” 难道在邓家人眼里,她就这么蠢。还要留着这个瘦马,继续被羞辱吗? 反正她自己的陪嫁丫鬟,卖了不就卖了吗? 谁知这事还没完。 在得知她把这个瘦马,只是按普通丫鬟的价钱,卖了个正经人家后,虞氏把她喊去教训了一顿。 总之话里话外,就是说她不会当家过日子,各种浪费。 逼得许桐只好将部分陪嫁下人身契,交给婆婆,此事才算作罢。 然后那些下人,就开始被各种理由替换。她的身边,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而且,并不怎么听她使唤…… 京城。 许桐出嫁之后,许家好似一下冷清了许多。 尤其尹二奶奶,当初火烧屁股似的,非得把许桐嫁出去。如今女儿走了,她又空落落的不得劲了。 想去找儿子吧,许樵才进太学院任教,正忙着呢,根本没工夫在家呆着。就在家时,不是吃饭就是睡觉,哪有力气陪她谈心? 尹二奶奶此时方才有些悔意。 早知道就把鸣翠母子留下了,要不就等许樵接了媳妇再嫁女儿,那她还有个媳妇折腾,如今叫她干什么去? 就算想去找婆婆请安,柏二太太都不理她。 她如今也忙着呢! 许桐嫁后,许惜颜只要不去公主府,便每天过来请安了。 有她带头,弟妹们哪敢不来? 但也不是一起来。 许惜颜打小跟成安公主在宫中养成的习惯,睡得要晚一些,早上起来就迟了。还得用过早饭,练了大字,看会子书才过来,往往就更晚了。 两个妹妹便要来得早一些。 其实许云梨也贪睡,她纯粹是懒。 可许云槿打小跟着秦姨娘,秦姨娘又跟着从军的秦老爹,都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如今一个院里住着,许云槿每天醒来,就打发人非把许云梨也叫起来,梳洗了就去给祖母请安。 孝字当头,二姐姐都以身作则了,你敢不去? 有时许惜颜来得早一点,或者两个妹妹坐得晚了点,就干脆一起留下,陪柏二太太吃个午饭才回。 于是三个兄弟,由许云桢带着,在每日下午上完家学后,便也齐齐来请安了。 尹二奶奶每次过来,都见柏二太太不是在听孙子背功课,就是几个孙女给她看针线,说琴棋书画。 尹二奶奶怪没意思的,却也有些羡慕起来。 儿女多还是有好处啊。 瞧许观海这么多孩子,便嫁一两个又何妨?也不至于嫁个女儿就没人陪了。 可想想要妾室生孩子,她又实在不乐意。 且许桐这亲结得疙疙瘩瘩,柏二太太也不想理她。 她来了几次,实在插不上嘴,只得悄没声息的走了。 入冬之后,许桐倒是来了封家书报平安。 只说一切都好,隆庆府如何热闹,吃了什么新鲜东西,看了什么新鲜玩意,和京城又有何区别。 可关于她自己的生活细节,却是半字不提。 明眼人一看,就懂了。 可如今能怎么说呢? 只能指望她这是刚刚远嫁,还没在婆家立稳脚跟,尚在磨合罢了。 此时,柏二太太倒是打心底里,挺谢谢许惜颜的。 这个孙女从来不多话,却体贴的知道在大姐姐出嫁后,自己肯定会觉得空虚寂寞,所以才带着头,领着弟妹们不时来坐坐。 把她的时间填得满满的,就没空跟尹二奶奶那般失落了。 而尹二奶奶,屋漏偏逢连夜雨。 下元节那会子,接到家中书信,原本跟她感情最好的兄长,尹家实际的家主,不幸病逝了。 临终前,尹家大爷还放心不下她,特特在病中,给她留了封遗书。 他知道这个妹妹打小就有些左性子,好在许家门风清正,这些年都不曾为难过她。 但人年纪大了以后,要学会少说话少管事。也不止是在儿媳跟前,便在儿女跟前,也得学会放手。 须知不聋不哑,不作家翁。 要说这一片拳拳关爱之意,俱是好的。 可尹二奶奶看了,又伤感又不忿。 说什么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可民间还有句老话,叫多年媳妇熬成婆。 凭什么她都要接儿媳妇的人了,还叫她看儿女媳妇的脸色? 就那个樊玉婵,打小她就挺不喜欢的。 一个好好的女孩子,成天野得跟泥猴儿一般,舞刀弄枪的,哪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柏二太太就是跟她过不去,才择了这么个媳妇。 真是让人越想越讨厌! 十一月,大雪节气。 京城才下起今年的第一场雪,许家派往边关贩纸的商队,连同秦老爹一起回来了。 就那成本不过几百两银子的竹纸,竟卖出近十倍的暴利,拿回来了上千两! 许遂惊得胡子都差点被自己捋下几根,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看了又看。 许观海笑道,“是真的,银票都交回来了。实不相瞒,我都数了三遍呢。听说,这还是咱们家人厚道,没开高价。有些商贩买了那竹纸,贩到关外去,转手还能赚一倍呢!” 许遂只觉稀奇。 这又不是什么好纸,怎能卖出这般高价? 这就说来话长了。 前朝边贸曾经兴盛过一段时日,那时往来边关,行走的商队络绎不绝,很是繁荣过一阵子。 可随着前朝没落,战乱开始,边贸也暂停了。 等到大齐立国,平定天下,这百来年时光,也只够安安稳稳解决内患的,并没有大规模重启边贸。 除了几个边境重镇,还有些小规模的边贸交易,大部分地方,都处于无货可卖的境地。 但这并不表示就没有需求啊! 被前朝养出消费习惯的人们,更加迫切的需要南来的物资。 于是,少数还肯去边境的商队,总是特别受到追捧。 但专门卖纸的,唯有许家。 因为其他商队大半贩的都是茶盐布匹这些,少有商人肯带价钱昂贵的宣纸过来。便有,也是买来自用的。 第287章 利来(二) 因为宣纸本就价格昂贵,加上长途贩运,能买得起的人,就更少了。 但少,并不表示没有需求啊。 有时想传个书信,实在找不到纸,或者价钱太昂贵了,甚至只能用绢布木片代替。 如今成安竹纸的横空出世,很好的填补了这一空白。 因为制作竹纸的匠人和方子,最早是从成安公主府流传出来。所以如今有好些人已经习惯把竹纸,称作成安纸了。 成安公主的大名因此流传后世,被万人传颂,倒是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的。 如今许遂觉得这些竹纸卖出了天价,但那些买的人却不这么看。 虽说贩到边关的竹纸,比在京城时贵得多,但还是比宣纸便宜了太多太多。 同样的价钱,只能买一两张宣纸,却可以买一大沓竹纸,谁不乐意? 是以在秦家商队行走过的一些边关,许多大齐读书人,都苦苦哀求下次一定多带些竹纸来。 宣纸虽好,可实在用不起,许多人平时练字都只能用沙盘,实在是苦不堪言。 许观海说着,也笑了起来,“……秦老爹倒是好心,他带的那些竹纸,一张没舍得卖给商贩,全卖给读书人了。所以他这队才利润最薄。” 许遂忙道,“那也应该!都是读书人,很该相互照应才是。下回宁肯不赚那些商人的钱,你也多分些货给他。” 到底是书香名门熏陶大的,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许观海笑道,“他连订单都接回来了,我能不给么?那些读书人怕他不肯再来,硬是把订金都给付了。我若不给货他,就他那般老实人,就算是倒贴钱,也要买纸给人送去的。” “那宁肯旁处停一停,也要先匀给他。让大齐多几个读书人,总是好的。” “我也是这般想的。回头得赶紧给卫家去信,问问那边明年还有多少纸出来。不行宁肯南方少卖些,咱们依价收过来就是。” 许遂想想,“要不,家里打发个人,亲自去南边走一趟吧。也拜访下卫家人,显得尊重。” 好啊。 那叫谁去呢? 许遂忸怩了半天,“你看,你侄儿如何?” 许松? 话即出口,许遂索性直说了,“这孩子成天闹着要事做,不肯上学。可他这样的,我也不敢放出去啊。” 许松不比许樵,许樵还有点真材实学,进了太学院也不露怯。 许松就一纨绔,吃喝玩乐样样拿手,就是不务正业。 既受不得气,嘴上还没个把门的,随随便便就能得罪人。 把他放进官场,纯属招祸呢。 让他去打理家业吧,他连账都算不清。 属于人家开价四文钱一个,他能还价十文钱俩的。 但如果是卫家,让他去交际应酬一下,倒是不怕。在礼节规矩这一块,许家孩子还是很能拿得出手的。 到时再派几个老成的管事跟着,别瞎说话得罪人就好。 许观海忍笑点头,“我觉可行,大伯娘能同意么?” 许遂松了口气,“你同意就好,那头我去说。” 若是邹大太太不同意,许松能把她耳朵磨破。 且经过三皇子一事,许遂如今也看开了些。 自家虽就一个独苗苗,但真要出事,谁护得住? 不如让他出去走走,受些挫折辛苦,才知道珍惜。否则这般养在家里,岂不废物点心一个? 回头就娶了颜真,也太丢脸了。 当下议定,许遂倒又抽出几张银票给了许观海。 “原就没打算赚这么多,如今有这些入公账就够了。余下给二丫头一些,谢她出的好主意。剩下你拿一些,再分些给秦家人和伙计们。就快过年了,他们都出了大力,也该回去过个好年了。 哎,咱家庄子上刚送了年货来。那些猪牛羊只怕秦家人这大半年都快吃腻了,一会儿我叫人送筐活鱼来。” 许观海笑着道谢,又涎着脸问,“那大伯不如把四弟送的葡萄酒,也匀我两坛子?” 许遂笑骂,“长津给了我,难道就没给你吗?少来!我这儿祭祀宴客还不够分呢,你倒好意思打我的秋风?去吧!” 许观海笑着走了。 可回头许遂还是打发人送了一筐鲜鱼,两坛汾酒,并一口袋榛子核桃、杏仁瓜子这些干货,并一口袋各色糖果蜜饯来。 来人笑道,“大老爷说,葡萄酒实在是不够分。这两坛子汾酒,也是旁人送大老爷的好酒了,官家宴客都是极体面的,叫秦爷也别嫌弃。” 秦老爹连忙推辞,“这拿一样都太过了,如何给这么多?” 来人客气道,“大老爷说,你这一年不在家,家里也都辛苦了。给孩子们吃着甜甜嘴,拿去走亲访友也是体面。回头还叫秦爷过年也带着家里人来府上拜个年吃酒,别不好意思。” 许观海扔出一锭银子,径直发话,“既如此,你干脆叫几个人,把这些和行李先给送到秦家去。带话说他爷俩给我留下吃饭了,我还好些话问他们呢。” 来人接了银子谢了赏,笑呵呵走了。 秦老爹和秦二郎只得留下。 他俩身携巨款,搁身上总不踏实,回了京城,连家都没回,就先赶到许家来了。如今交了账,才算一身轻松。 方才许观海去跟许遂回话,他俩已经跟秦姨娘见过了。 当初秦姨娘和许云槿给的银子,不仅还了,还赚了不少。给她们娘俩,也带了些小礼物。 但今儿许云槿和家里孩子们都跟着许惜颜,去公主府学礼仪规矩去了,等到晚上才能回来。 原还以为见不着了,可如今许观海既把他们留下吃饭,说不定就能见到了。 秦姨娘喜滋滋去交待厨房,准备饭菜。 等她走了,有件事,秦老爹其实挺想跟许观海说的,又不大好意思。 许观海主动问起他们一路境况,秦老爹就先说起正事。 他们这回之所以走了大半年,是因为去的地方多。 因秦老爹明年就不去了,所以这次便带着儿孙,几乎把整条北线都跑了一圈,最远都到了那个著名的鹅儿堡。 就是柏昭,镇守的地方。 说到这儿,秦老爹突然想了起来,“哎,那位郭参军,叫我们带的信呢?” 第288章 来信(一) 好在重要东西都放在随身包袱里,不曾给方才下人送回秦家去,秦二郎忙去解开,“在这!” 信封上,写的却是给升平郡主。 秦二郎道,“我们去到鹅儿堡时,柏校尉正好带兵巡边去了,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留守的郭参军怕府上惦记,就去柏校尉房中帮着拿了封信,说是柏校尉早写好的,托我们带来了。” 郭? 又派到鹅儿堡,怕是大皇子母舅家的人吧? 许观海将信收下,也不拆开,只等着女儿回来再看,继续听秦家父子说起边关之事。 要说旁的倒没有什么,这几年大齐腹地动荡,边境倒是无甚战事。只有一件事,让秦老爹这样的老兵,实在不吐不快。 “……要说历来士兵们囤边,闲暇时种地放羊,本是常事,但总不好因此耽误了操练吧?此回去到边关,见有些将领竟将士兵当作自家佃农,划了田地令其耕种放牧,要是完不成交粮任务,还得克扣军饷,这就太过分了。” 许观海听得一愣。 此事可大可小,可不是闹着玩的。 秦老爹犹豫一时,从怀里掏了又掏,取出暗藏在里衣里头,带着体温的一封按了几十个血手印的匿名信。 这是他们在途经济州一处边境时,经一个买纸的读书人介绍,两个什长趁夜悄悄送来的。 肯给秦老爹,无非信他也曾是军人的缘故。 信中就是揭发当地将领,克扣俸禄,逼迫他们种田放牧之事。 有些人实在完不成,只得蒙了面去边境偷抢那些北境牧民的牛羊,甚至侵占大齐百姓田地,偷盗自家百姓牛羊。 影响十分恶劣,却也是迫于无奈。 这几个什长实在是干不了这种事,就想求秦老爹带信回京告状。 许观海一惊,“这种越级上告,是要被追责的。驻守济州的定北侯,就不管的么?” 秦老爹苦笑,“之前有人告过,结果被带去济州府城之后,音信全无。后有人瞧见,其中一个告发者,说是被调到了别处,实则是戴上镣铐,跟发配边境的重犯一道服苦役去了。 所以这些士兵也怕了,不敢具名落款,但盖上这些血手印,却是真的。若朝廷真想彻查此事,他们都愿意站出来作证。” 许观海懂了。 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秦二郎忍不住又道,“我们当时又去济州设的边贸处转了转,发现那里的商贩,十停里倒有五六停,竟是军人假扮。至于剩下的那些,也是他们安排的百姓!想来——” “二郎!”秦老爹将他打断,对许观海道,“此事也就是我们怀疑,并无实证。或许定北侯高大将军也是被人蒙蔽了。” 哼!这回却是秦二郎又把他爹打断,“那济州城里最豪奢的就是将军府了,盖得比我们进城时,瞧见的那什么新端王府还气派!这能是被蒙蔽?” 秦老爹叹道,“要说将领吸兵血,抽些粮饷,原也是常事,哪个不曾遭遇过?但象这般,就太过了。那日来的一个什长,流着眼泪说,他们当中有些人,都三年没拿到一粒粮食了,家里全靠爹娘妻儿做工养活。原本当兵打仗,图的就是个养妻活儿,如今这些都做不到,又不让他们退伍还乡,难道眼睁睁看一家老小饿死么?” 许观海听得心中鬼火直冒。 他虽是个读书人,却也有着一腔热血。 高家,实在太可恶了! “你们放心,此事——” “爹爹!” 许云槿回来了。 小脸和鼻尖都冻得有些微红,应该是着急,连风帽都没戴,就一路跑进来的。 看着气氛不对,她叫了一声,就愣在那里,局促不前。 许观海缓和了一下神色,再看她身后,“你二姐姐呢?” 怎么就一个许云梨? 完全不被重视的许云梨,不高兴了,不想说话。 许云槿收敛神态,恭敬答话,“没回。今儿大雪,又下雪了,公主嫡母留大家吃鹿肉来着,说晚上都不回来了。就我和四妹妹回来了,还叫给爹爹和,和秦姥爷也带了块鹿肉。” 她心虚的低下头。 知道是不该叫秦老爹为姥爷的,可叫别的,她实在叫不出口,只能这样折衷了。 说是老爷,姥爷都行。 许观海也懒得跟个小丫头抠字眼,横竖他在这里,秦家父子也不自在。 干脆叫人摆上酒菜,敬了他们父子几杯,留他们和秦姨娘母女吃饭团聚。他揣上那封揭发信,还有柏昭的信,急急赶去公主府了。 到时那边刚好吃完了饭,三个儿子还聚在那里做天灯呢。 这还是去年冬天说起的事,因虎威大将军给许惜颜送的寿字,许云树想做一盏能带得动花盆的大灯。 可随后皇上下了圣旨,不许放这般大灯,原本许云树还挺失望来着。 可许惜颜告诉他,“皇上只说不让放去天上,又没说不许飞起来。你在下头拴根绳子,只在自家院子里飞,不祸害外头不就行了?” 许云树听着精神大振,又开工了。 可很快发现了新问题。 灯很容易做大,但糊灯的棉纸,或是细纱却没有那大的,非得拼接不可。但若是用上浆糊或针线,就会加重份量,以至于飞不起来。 若是加粗底下的蜡烛,又更重了,非得加大灯笼不可。 这就象面粉多了得加水,水多了又得加面粉。循环往复,都快把许云树折腾成愁眉苦脸的小老头了。 两个哥哥实在看不下去,出了各种主意,来帮他一起做,还是不行。 原本都想放弃了,可成安公主瞧着有趣,许愿他们要是做成了,就送他们一匹马,还带他们去打猎。 于是三兄弟又鼓起勇气,继续努力了。 努力不下去的时候,许惜颜又送了他们几本书。 譬如《考工记》、《九章算数》、《孙子算经》这些,还在府里找了个会糊灯笼的下人,专职给他们打下手。 于是三兄弟不知不觉,就又多读了好些书,还学会了不少手工活。 如今不仅是糊灯笼,木工篾匠,连熬糨糊,针线活都学会了不少呢。 第289章 来信(二) 许观海冷眼旁观着三个傻乎乎就掉了坑的儿子,从不多言。 进来只见成安公主窝在暖炕上,舒舒服服的歪着,悠哉悠哉的磕着小瓜子儿,瞧着三个庶子热火朝天的忙活着,打眼瞧见许观海顶风冒雪来了,还奇怪呢。 “你来干嘛?” 许观海灌着一肚子冷气进来,不满的把成安公主挤到一边,“给我弄点吃的去,瞧把你舒服的。我有正经话跟女儿说!” 我舒服关你什么事? 眼看二人又要吵,看着书的许惜颜,轻轻抚额,“行了,母亲,去吧。再让厨房煮些热汤来,一会儿也给几个弟弟喝上一碗暖暖。” 成安公主看在女儿面上,翻个白眼,勉强起身,让开位置,只问女儿,“那你要不要也喝点什么?” 许惜颜道,“母亲想喝什么,我陪你。” 看这女儿,养得多贴心。 成安公主心满意足的去了。 许观海把柏昭的信取了出来,再把那张盖满血手印的状纸拿出来了。 许惜颜便问,“那父亲想如何做?禀告皇上,结果又会如何?不过是推几个人出来杀了,上头说他们毫不知情罢了。接下来这些士兵,说不定还会比从前更加水深火热。” 许观海其实也想到了,所以才这般为难。 毕竟没有一样直接证据指向高家,且他家在边关盘踞多年,根深蒂固,宫中还有高贤妃三皇子一脉,想要治罪,谈何容易?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放任不管么?” “那父亲想要怎么管?管到什么地步?” 这话什么意思? 许观海对上女儿沉静的目光,稍一琢磨,忽地惊出一身冷汗来。 若要摆明了动高家,岂不是跟三皇子作对? 那就是涉及皇权之争了! 自去年赏梅宫宴上,睿帝答应皇子们出宫建府。但真正得到批准的,只有即将成亲的端王世子萧越, 大皇子,三皇子和向良妃的廿七皇子四位。 前面三个不用说,一个身负巨额财富的皇孙,两个长子,都是应该的。至于廿七皇子,应该是皇上心存愧疚,想弥补他的。 不过他的府邸也小,只有其他人的四分之一大。 是向良妃主动要求的。 说儿子身子弱,房子太大,怕他撑不住,择个清静些的小地方也就是了。 睿帝挺满意的。 有了这个榜样,将来其他皇子就知道分寸了。 于是亲自择了一处同样靠近隆福寺的地方,给廿七皇子盖府邸。说让离着菩萨近些,也能庇护着他。 只没想到,一语成谶。 日后京城动荡,全靠隆福寺的僧人们搭救,廿七皇子才幸免遇难。 如今的好消息,是因为皇子盖房,官府征地,杨荔枝和方以礼买的那处小宅子,虽不在拆迁之列,但因为紧邻日后的廿七皇子府,房价跟着暴涨一倍! 当初他收的那点租金,如今真不算什么了。 不过当初那租房的三家商户中,确实有人经不起高利诱惑,私下把房子转租。 林端友得了那老客商提醒,早有防备。 只要换人,别说是你家的亲戚还是朋友,一律清退。 宁肯空着,也不租那些心思太多的人。 在去信告知之后,方以礼十分赞同。 他是爱钱,脑子又没进水。 象那本分的老客商,只要愿意,房租可以不变,长租下去。但要是新来的租户,租金就得跟着地价翻番了。 这个多的钱他也不要,一半叫林端友拿去隆福寺捐了,保佑他媳妇平安生产。 对啦,杨荔枝如今也怀有身孕,他明年就能当爹啦! 另一半,除谢过林端友外,还请林端友帮忙买些礼物,去谢谢许惜颜。 多谢她当初提议买房,又让他娶到杨荔枝这个好媳妇,实在太是他的贤内助了。 如今把他全家收拾得服服帖帖,糟心的老娘再也作不起妖,弟妹们也俱都信服,一心向着兄嫂。他在外为官,日子再省心不过啦。 后头许樵知道,也跑来嘀咕,说有这种好事,二妹妹也不早告诉他,他媳妇也想买呢。 许松成了亲,接下来就轮到他了。 当初樊家在京城的官宅被收回,给了尉迟圭,但自家也是留了一个小院子的。 但位置不太好,在北城。 且经常会有一些兵部的旧部下来京城办事时借住,既不好收回,也不好出手。 所以樊老大人也想在京城买个小院子,给樊玉婵做陪嫁。将来要是她弟弟上京,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是以许樵也在满城相看。 可随着皇子府的动工,京城好些地段都在上涨。 看中的都太贵了,买得起的又不好。 许惜颜便建议他,不如去京郊置个小田庄。 既能住,还能种点瓜果蔬菜。如许长津一般,赚点收益。到时樊玉婵手上有活钱,过日子也便利。 若说京郊不方便,可樊玉重若求到官职,多半是武将,未必会在京城长住,实在用不着考虑太多。 实在不行,还能来许家借住啊。 许樵觉得有理,一面写信给樊家商议,一面又去城郊看地了。 如今说回正题,因为盖皇子府,萧越那个也是皇上指定的,还是最先动工的。 但大皇子和三皇子的府邸,就有些微妙了。 宗人府倒是划出了几块地方,让他们自己选。 三皇子就为了谁先选地皮,谁先动工什么的,跟大皇子已经掐了数架,至今没有动工。 大皇子是性情温厚,但不能什么都要他退让吧? 所以两兄弟现在见面势同水火,要是许观海此时帮着济州士兵告状,会不会被认为是在站队大皇子? 又或者说,这是大皇子的授意? 想清楚这点的许观海,彻底冷静下来了。 许惜颜又道,“边关这些事,真以为皇上不知?那二伯,怎么偏偏给点去了济州?” 许观海一惊,“你的意思是——” 皇上有意让许润跟高家对上? 那二哥不会有危险吧! 许惜颜淡然扫过那张状纸,目光微寒,“所以这个状,还是要告的。” 只要告得好,未尝不是许润的助力。 再说这样欺负戍边的底层将士,高家太实在过分了。 她也是读书人,心中也是有正气的。 只是怎么告,还得再想想。 第290章 灯笼(一) 恰好成安公主,带人送来重新整治好的饭菜,还挺丰盛的。 “父亲先用饭吧,别急。” 确实, 饭得一口一口的吃,事得一件一件的做,慌什么? 许观海静下心来用饭。 成安公主出去看三个庶子。 帮不上忙,她还可以瞎指挥。 许惜颜瞧着几人身影,忽地眸光一亮,从窗户里说了一声,“辛苦你们,再糊几个小灯笼,要方便提字的那种。” 这个没问题,他们如今都是熟练工了,轻松就能搞定。 许惜颜转头又道,“父亲吃完了,便提几首诗,给大皇舅,还有敏惠姑祖母她们送去。” 为什么呀? 许观海不解。 女儿淡然道,“大雪节气逢大雪,父亲诗兴大发了。” 不, 我不是,我没有。 可许惜颜说,“父亲写了,大伯分我的银票,我就不要了,都给弟妹们攒着吧。” 风流倜傥的许大探花是那么爱财的人吗? 显然不是。 可他是个养了一群讨债鬼的苦逼老父亲。 于是,许观海屈服了。 “写就写!” 他又忿然瞪着窗外的三个讨债鬼,“你们也一人写一首,老六最小,写不出来,也要默一首跟大雪有关的。” 三兄弟面面相觑,老爹这是抽的什么疯? 就他们这个年纪,能写得出什么好诗? 成安公主笑眯眯道,“听你们姐姐的,写完了我送你们一样好东西。” 好吧,看在好东西的份上,三人一面冥思苦想,一面糊灯笼了。 不多时,许观海饭毕,几个儿子的灯笼也糊好了。 到底是许大探花,琢磨一会儿,就写了两首。 第三首他实在写不出来,想放弃时,许惜颜念了一首前朝古诗,让他写下。 “长安大雪天,鸟雀难相觅。其中豪贵家,捣椒泥四壁。到处爇红炉,周回下罗幂。暖手调金丝,蘸甲斟琼液。醉唱玉尘飞,困融香汁滴。岂知饥寒人,手脚生皴劈。” 许观海忽地觉得这个有点意思了,不正是在讽刺成安公主和三个蠢儿子么? 许惜颜又道,“父亲再配个画吧。就随意画几笔,三个弟弟在雪地里做灯笼即可。” 许观海不明白女儿要干什么,但还是画了。 只廖廖几笔,就勾勒出三个小人儿,在雪里做灯笼的场景。只是旁边,还添了个指手画脚的妇人。 那张牙舞爪的模样,跃然纸上。 成安公主看得又生气又喜欢,“你干嘛把我画上?还画得这么丑。去年那张拜寿图呢?至今也没见你拿出来,别是没画吧?” 早画好了。 但许观海就是不想给她看,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许惜颜垂眸掩唇。 这画儿才画好,就给去帮忙调色的绛紫“偷”了出来,给她看过了。 画得极好,栩栩如生。 尤其把成安公主,画得极美。 不过此时,怕揭穿了许大探花会炸毛,许惜颜也不多说。 命人将头两只灯笼,分别给大皇子,敏惠长公主送去,这第三只她递给了成安公主。 “母亲明儿不是要进宫请安么?把灯笼也提去给皇上瞧瞧。” 好呀。 成安公主正有此意,“别看父皇平日里威严得很,但我带些小玩意儿给他,他也是很喜欢的。” 那是呀,你自己就是个笑话儿了。 许观海横她一眼,没吱声,检查了几个儿子写的诗,照例挑剔了一顿,正好厨房送了汤来。 见有雪梨甜汤,他素来喜甜,又正好口渴,就端起喝了。 成安公主怒了,“那是给女儿和我的!” 本给他们准备的都是红枣鸽子汤。 不过一碗汤,吵什么? 许惜颜轻轻抚额,“正好我也不饿,父亲喝了正好。” 随后也不管他二人吵闹,自去休息了。 宫中。 因大皇子府还没修好,他自然还是住在宫中。 宫门虽已落锁,但送盏灯笼进来,倒是不难。 侍卫检查,看并无夹带,便叫人给送了进去。 听说是许驸马诗兴大发,叫儿子做了灯笼,他亲自提的诗,正在泡脚的大皇子,听得发笑。 也就成安公主这个小妹妹,一把年纪,还有这般童心。 大皇子妃正好梳洗毕,也出来了,“给我瞧瞧,驸马写什么好诗。” 她把灯笼这么一提起来,坐在那儿泡脚的大皇子,瞧见不对了。 灯笼里放蜡烛的小碟子底下,好似夹着张纸。 横竖房中只有夫妻二人,他道,“你拿来我瞧瞧。” 大皇子妃不解,提过来之后,大皇子将那张纸抽出,见叠成小儿巴掌大的同心方笺上,赫然用印泥打着一个熟悉的徽记。 这是郭家的徽记! 大皇子幼时常见母亲与娘家通信,再不会认错。 他赶紧拆开,一张素白小笺上,只有挺拔圆润的两个字—— “不争!” 这是舅舅家送来的,他们这是何意? 大皇子妃也吃了一惊,难道是郭家放弃支持大皇子了? 不, 不可能。 一个女儿曾经当过皇后,亲外孙又是皇家嫡长子的外家,怎么可能让他拱手相让? 别人不争都行,大皇子不争,就只有死。 大皇子妃突然想到一个典故,“殿下,您还记得前朝那位’不争太后’么?” 大皇子恍然。 前朝曾有位妃子,位分不高,娘家势薄,育有一子后,便与儿子在宫中低调生存。 直到其他有野心的妃嫔皇子们纷纷落败,她和儿子便被朝臣们联手推到了太后与帝王的宝座。 也直到那个时候,母子俩才展现出惊人的才干。 收拢皇权,大治天下,成就一段传奇。 “还有牛皇后。” 大皇子妃轻声说着,大皇子也想到她了。 如今宫中的牛皇后,不也是因为争不到,干脆不争才得来的后位? 郭家叫他不争,是在告诉他,争一时长短,不如争一世长短。 再看看这圆润俊秀的不争二字,大皇子忽地长舒口气,轻轻笑了。 犹记得小时候,郭家来信,字迹总是各种金戈铁马,狂放不羁。 看来在这些年的打压磨砺中,郭家也学会养精蓄锐了。 但内蕴的风骨依旧,也不知是哪位舅舅或是表兄弟。 真好。 将字条就着灯笼里的烛火点燃,大皇子心思安定了下来。只是拉着大皇子妃的手,微有歉然,“那得要你和孩子们,陪我多受几年苦了。” 大皇子妃笑得淡然,“苦尽方才甘来,妾不怕。其实妾也早想劝殿下一句了,与其与三皇子针锋相对,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第291章 灯笼(二) 次日,大皇子在去给下朝的睿帝请安时,就见高贤妃又在那儿忿忿不平,告自己的黑状。 “……知道他是大皇子,应该让着他,可也不能太欺负弟弟们了。” 要是从前,大皇子必定恼怒。 可今日,他腹内只一声轻笑,主动走进来赔罪,“惹贤妃娘娘生气,是儿臣的过错。” 高贤妃跟掐住脖子的母鸡似的,瞬间失声。 大皇子一向最是宽厚,遇到这种事情都会装作不知,今儿怎么主动挑破面皮了? 这下弄得她十分难堪,问责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大皇子便主动跟皇上说了。 之前跟三皇子争执,是他想岔了。 为表歉意,他决定让三皇子先选地方,先盖府邸。 至于他自己,也不必急于一时,如今朝廷刚渐渐结束战乱,国库想必也不富裕。先修了端王府,廿七皇子府,如今又要修三皇子府,想必开销巨大,他的府邸晚些再修,也是一样的。 大皇子最后更是笑着表示,“儿臣能在宫中跟父皇多住些时日,也是儿臣的福气。” 高贤妃脸色更难看了。 她怎么没想到这一出? 大皇子这般以退为进,显然更讨皇上欢心啊! 果然,睿帝就笑了,“如此倒也有些兄长的风度,怨不得成安都惦记着你。昨儿那么晚了,还巴巴的要给你送灯笼。” 大皇子心头一跳,父皇居然连这么点小事都放在心上?那是敲打他还是怎样? 他面色不改,“叫父皇笑话了,其实也是皇妹给我提的醒。昨晚收到她的灯笼,儿臣忽地在想,连成安这样的任性,家里孩子们做个小灯笼都能想到我这个兄长。我这个做兄长的,好意思不让着兄弟?” “大皇兄是在说我么?” 恰好,成安公主提着灯笼来了。 高贤妃顿时插话,“在说你给大皇子送灯笼呢,怎么没给你三皇兄也送一个?难道是怨你三皇兄待你不好?” 没想到成安公主下巴一昂,果断道,“我长这么大,除了父皇和过世的母妃,就大皇兄还记得我的生辰,年年给我送寿面寿礼,三皇兄几时给我送过?贤妃娘娘也没送过。倒是您每年生辰,哪个宫妃,或兄弟姐妹敢不送,不得吃您几句挂落?” 高贤妃给呛得气管疼。 不过她这些年在宫中跋扈惯了,这些小事已经变得理所当然。就算她不说,底下宫人也会仗势欺人。 皇上脸上笑容不变,但眼神显然冷了几分,“贤妃还真是好气派啊。” 高贤妃顿时叫屈,“皇上,臣妾怎会如此?想来是底下人打着臣妾的名头生事,臣妾这就回去彻查此事!” “那你就退下吧。” 皇上也懒得跟她计较,把她打发走了,问成安公主所来何事。 见高贤妃一脸憋屈的走了,成安公主得意洋洋,提着灯笼献宝。 “这不是昨晚大雪,家里孩子糊了几个灯笼么?驸马他喝了几杯,便显摆起来,写了几首歪诗,我瞧着有些意思,便给大皇兄,敏惠姑姑都送了一个。这个是顶好的,独给父皇留着。您瞧瞧,有意思不?” 太监赶紧接下,送到皇上跟前。上头的诗是古人名作,独画得有些意思。 看那做灯笼的三个小人,和旁边袖手旁观的妇人,皇上也笑了。 成安公主便继续告状,“驸马欺我不懂,可几个孩子都说了,这是拐着弯儿骂我们呢。说穷人日子不好过,我们还在做灯笼取乐,哪里知道穷人冻得手脚皴裂的辛苦?可人各有命,穷人冻手,又不是我的错。大不了我捐点银子,施个粥施点药呗。可驸马又骂我,说你管得了京城,还管得了天下?最苦的还是边关士兵们,连饭都吃不饱……” 皇上一听,疑心大起。 “驸马从哪儿知道,边关士兵连饭都吃不饱?” 大皇子脸色也变了,想给成安公主打眼色,她却巴拉巴拉,径直说了。 “这不是儿臣府里做了些便宜竹纸么?如今都卖到边关去了,听说还挺欢迎的。那些回来的人,还带了些肉干什么的,可惜都不大好吃,我就没给父皇送来。然后他们说,瞧见好些士兵过得挺苦的,戍边还要种地,种不好就没饭吃。我才不信呢,父皇这般英明,怎会克扣边关将士的军饷?顶多是他们肚量大,才不够吃。” 大皇子简直不忍直视。 这个皇妹,真是养在深宫,啥世事艰辛也不懂。 不过她这样的率直和心无城府,偏偏是皇上最喜欢的。 不提皇上心中如何惊涛骇浪,面上却夸奖了几句,“成安你能有这个心,也是好的。” “那都是父皇教的好。” 成安公主拍了个龙屁,还从袖中掏出张纸来,“这是驸马做的诗,和我两个大些的庶子做的。皇上您瞧,他们写的是不是比驸马好?驸马写的我都看不懂,有什么用啊?” 大皇子实在忍俊不禁,闷笑连连。 皇上也笑了起来。 并且再次确信,许家就算想搞点阴谋诡计,给大皇子暗通款曲什么的,都绝不可能借成安公主的手。 太坑了! 他还什么都没问呢,成安公主就全都掀了个底掉。 其实许观海写的那两首诗,皇上昨晚就知道了。 不过是写景之作,也没抒发什么乱七八糟的情怀,嘲讽朝廷官府啥的。唯一一首有所涉及的,便是抄写的前人之作。但用意可能真的就是如画上所说,嘲讽几个孩子,尤其是成安公主呢。 不过他的女儿,自己笑话没什么,旁人笑话那是不行的。 所以皇上当即下旨,叫太医院准备一批治风寒冻疮的药材,交给许观海,要求以成安公主的名义,施舍给城中百姓。 不是笑话他女儿不知民间疾苦么? 这就做给你看。 成安公主再看着旁边的大皇子,忽地灵机一动,“父皇,您知道儿臣素来是个不会管事的,这事儿既打着儿臣的名头,能不能请大皇兄去帮我做了呀?省得让驸马一人做了,回头又来我跟前显摆。” 这种树名声,收拢人心的好事,要给大皇子去做? 第292章 惊喜(一) 睿帝素来小气,尤其防着这些成年的皇子,原本是断不肯让大皇子去做赠药的好事。 可忽地想起咄咄逼人的高贤妃,还有吃不饱饭的边关将士,转念却是允了。 “也罢,那就让你大皇兄去和驸马商议着做吧。” 大皇子很是惊喜,连忙应下,还提了个小小建议。 “……百姓无知,便拿了药材,也未必知道怎么用。只怕有些人领了,转手拿去卖钱,辜负了父皇的一番好意。儿臣想着,是不是请太医院的学徒们,在京城做一次义诊?也显得父皇皇恩浩荡,泽被苍生。” 这个提议极好。 太医得供奉宫中,时刻准备着,肯定是不能去义诊的。让那些学徒们去练练手,积累些经验,以后也能更好服务皇家。 皇上点头,让他们下去。 可成安公主,还磨蹭着不肯走。 皇上皱眉,“你还有何事?” 成安公主说,“父皇,昨晚几个孩子做诗,儿臣答应送他们一样小礼物的。您也瞧见了,他们写得还不错吧?” 皇上失笑,“行吧行吧,那就赏他们些笔墨纸砚。” 成安公主谢了赏,却又赔着笑脸,“父皇,您再赏儿臣个工匠吧。” 工匠? “是这样的,儿臣那几个庶子,为个糊个大灯笼,一年了也没糊好,看着真是愁人……” 听她巴拉巴拉说完,睿帝真是半分脾气都没有了。 敢拿这点小事来烦他的,这天下间估计也就成安公主一人了。 行行行,赏你了赏你了,回头就打发人送去,快走吧! 成安公主这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高贤妃的宫中,三皇子和四皇子已经到了。 听说大皇子主动退让盖王府,还被皇上赏了赈灾的差事。 高贤妃气得大骂不止。 因为成安公主告的那一状,她刚赶走两个得力的管事,好跟皇上交差。 三皇子也是一肚子的火。 赈灾这种收拢民心的好事,最是讨便宜了。 且大皇子如今这么一退让,倒把他架在火上烤了。跟着退吧,显得东施效颦。不退,就显得他不念手足之情。 四皇子不禁稀奇,“这是谁在背后,给他出的主意?” 那谁知道? 总不可能是成安公主那个蠢货。 若说许家,似乎手也没这么长。 母子三个想不明白,四皇子便换了话题,“母妃之前不是提到北境想来求亲?如今怎样了?” 高贤妃不知。 就算想来求娶,也得有个合适时机啊。 否则无凭无据的,凭什么把皇族之女嫁给你? 四皇子想了想,“若没有时机,咱们何不创造个时机?” 创造时机? 高贤妃不懂。 可三皇子一拍脑门,“对呀,若是收买……能跟草原打上一仗,不正可以让舅舅家再挣些军功?到时就算我抢在前头建府,也更名正言顺了。” 有理! 北境本就没有统一,而是由大小部族组成。 也不用全部收买,只须结交一两个部族,许以金银财帛,让他们佯装攻击济州。再由高家出面,打个“大胜仗”,砍几个人头,不就行了? 当下,母子三个开始暗中筹谋。 却不知睿帝此时,也冷下了脸。 若换个人来刻意告状,说高家克扣军饷,他可能还要再查一查。但成安公主这么随口一提,却让皇上查都不查,就深信不疑。 济州之事,他早有耳闻,只是事情不那么过分,他还要用到高家,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但要是过分得让士兵连饭都吃不饱,这就不能再纵容下去了。 次日,皇上便当朝下了一道圣旨。 限年底之前,各地州府严查刻薄士兵,克扣军饷之事。一旦查实,必将严惩。 圣旨一下,当即惊到了不少人。 谁也不知皇上到底是收到什么密报,要对哪里开刀了。 故此那些做贼心虚的,赶紧把克扣的粮食发下了,此番受惠的底层将士们,也不知有多少。 那些私下按了血手印,递了状纸的士兵,更是暗中感激秦老爹。 独两个领头的什长,悄悄嘀咕。 “怎么也没见上头有人来抓咱们?还把粮食发了?” “可不是?瞧那些头领,之前一个个扒皮老财的嘴脸,如今倒都老实了,客气得我鸡皮疙瘩都掉一地。” “就是,赵大胆故意说了几句怪话,问太阳是打西边南边,还是北边出来了,他们都只能赔着笑脸受着。瞧着可真解气!” “要是以后都能这样就好了。” “谁不这么想呢?不过要说这回,除了秦老爹,还得谢个人。” “谁呀?” “成安公主。” “一个公主能管咱们闲事?” “是呢,我悄悄打听了,秦老爹卖的竹纸,是从京城成安公主府里出来的。造的纸又便宜又好用,就那介绍咱们认识的程秀才说,这对他们读书人来说,可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要不是公主帮忙,皇上怎么能知道咱们遭的罪?” “那可真是个好公主!” 于是,一群智谋无双的朝臣们,都猜不着的真相,被两个小什长言中了。 而在京城人眼中骄纵无礼,嚣张霸道的成安公主,在边关小兵和读书人的心目中,却成了善良贤淑,蕙质兰心的化身。 日后,甚至还惠泽儿孙…… 成安公主府。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装点得亭台楼阁犹如琼楼玉宇。 许惜颜闲闲斜倚在熏笼上,一袭织粉色蔷薇的墨绿长袄,掐着少女纤细柔软的腰肢,如一枝人间富贵花,温暖明媚。 玉指轻拈,再度翻阅起柏昭的来信,藏在纤长睫毛的明眸里,勾起一抹好奇和浅笑。 这信,确实是柏昭舅舅写的。 但估计,不是他想寄出来的。 因为信中十句话里,就有四五次会提到一个人。 郭怀。 郭家嫡系子孙,年二十四。 一身本事却浪荡多年,听说还曾闹着要出家当和尚,西行求取佛法真经,至今尚未成亲。 这回柏昭来了鹅儿堡,才被家族给强踢过来,逼他当了个参军。据说只要能在柏昭手下干满三年,郭家就放他自由,爱干嘛干嘛去。 第293章 惊喜(二) 要说郭怀此人确实有材,无论是马上功夫,还是掌管粮草后勤,甚至书写公文奏折等诸职杂事,样样出色。 只有一点讨厌,对初来乍到的柏昭柏校尉,百般挑剔。 嫌他满身的公子哥儿习气,身娇肉贵,又不通世事。 柏昭也不想啊。 可他确实比不过人家怎么办? 唯有一样,幸好他打小读的书比较多,佛经也有涉猎。 要是郭怀把他惹毛了,他能跟他辩最拿手的佛经,辩到他怀疑人生! 但这样的辉煌只有一次,郭怀就再不跟他辩了。 说真男人,拳头底下见真章。 于是真身娇肉贵的柏昭舅舅,只好憋着一口老血,退了。 这些事,要是告诉家里,难免长辈担心,还要骂他不能跟人好好相处。 于是只好全都写在给许惜颜的信里,却又迟迟未寄。 看那墨色,有深有浅,应该是多次写成。写到最后,倒象记下自己的心事,就更不好意思寄了。 却不想这回被那位郭参军,一古脑的给寄了来。 除了夹带了一张给大皇子的短笺,他还在柏昭信的末尾,补了几句。 “边关苦寒,远不如家乡闲逸。然令舅性毅坚忍,天姿聪慧,家学渊源,来日定有所作为。怀自当襄助,勿念。” 许惜颜不信他没偷看柏昭的信,否则他怎么就敢寄? 但前头被人说了那么多坏话,这位郭怀郭参军却这般夸奖柏昭。 他安的是什么心? 那么多年都桀傲不驯,不服家族管教,连亲都不肯成,还想出家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肯帮着柏昭了? 她这个舅舅是还不错,却也不是什么天纵奇才。 柏昭自己都说了,论兵书武功,自己还不如他呢,怎么就能让郭怀折服? 许惜颜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旋即失笑,自家舅舅已经是个另类了,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大概是近日在母亲这里,听那些瞎编的传奇故事听多了,所以想法也跟着传奇起来。 不过有一点许惜颜是确信的。 这位郭怀,确实是个人才。 别看他的字迹圆润俊秀,显得佛性十足,但笔力锋芒,却是暗藏其中。 许惜颜不知郭怀夹的那张短笺里写了什么,原本那上头连个名字也没提。但许惜颜就是知道,是给大皇子的。而且,必定很要紧。 所以昨晚才借故做灯笼,让人送进宫里去了。 也不知今儿母亲入宫,会带回什么消息。 “好冰!” “公主嫡母你干嘛?” 窗外,忽地传来几个弟弟委屈的声音。 尤其许云树,委屈得都快哭了。 他们好端端的在那儿做灯笼,成安公主干嘛一人脖子里塞个雪团? 太坏了! 成安公主得意的哈哈笑,“昨儿你们做了诗,我不是答应要给你们一个惊喜么?惊喜来了。” 这,这是惊喜? 好吧, 确实是他们受惊,嫡母欢喜。 算了算了,不跟她计较,也都不敢计较呀。 小哥仨原本你帮我,我帮你,互掏着雪球。冷不防一只雪团飞来,正中成安公主肩头。 许惜颜在檐下轻轻拍手,淡然看向三个弟弟,“母亲大人有兴致,你们就陪她玩玩。” 管他是谁,打过来了,哪有不敢打回去的道理? 做人须当敬畏长辈,却也要学会挑战权威。 “阿颜你太坏了!怎么能这么教坏弟弟?” 亲女儿打的,成安公主也不敢计较。 咯咯笑着往后躲,还抓了团雪,伺机还击。 小哥仨怔了怔。 还是许云柳最机灵,看成安公主是真心想玩,赶紧也捏个雪团,扔了过去,“公主嫡母你快跑,我可打来了!” 成安公主笑得更欢乐了,“你打不着,打不着!” 好吧。 许云树,许云桢也捏起雪团,开始参战了。 挑起战火的许惜颜正想离开,冷不防一只雪团砸到她的腿上。 许云树吐着舌头,笑得顽皮,“二姐姐也下来一起玩呀!” 这也太会举一反三了吧? 这,这都是被云槿那丫头带坏了,竟敢打嫡姐! 许惜颜怒了,再揉一个雪团就追打上去。 很快,兄弟母女混战一团,最后都分不清谁是谁,反正揍就对了。 当许观海回府,迎面飞来一个雪球,正中他的额头。 痛倒不痛,就是雪团四散,糊了满面。 玉树临风的许大探花,瞬间玉树临雪了。 成安公主指着他哈哈大笑,不妨笑得太狠,一屁股跌坐到雪地上。 大皇子和海公公跟进来,看得傻眼,“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哎哟公主你跌疼了没有?” 大皇子倒是笑了,“皇妹好兴致,跟孩子们玩着呢,倒是难得看阿颜你也活泼一回。” 许惜颜略窘,一家子身上全沾满雪花,不用看都知道是个什么狼狈样儿。 赶紧行礼,许云桢也把成安公主扶了起来。两个弟弟赶紧替她拍衣裳,扯裙摆,就怕公主形象不好,被人怪罪。 可成安公主笑着并不介意,“没事儿,都自己人。大皇兄,海公公,你们怎么来了?” 海公公也笑了,“这不是公主管皇上要了人么?老奴挑了个好的,给送来了。也瞧瞧驸马和大皇子殿下打算怎么义诊,回去好跟皇上禀报一声。” 成安公主嘻嘻笑着道谢,才告诉小哥仨,送的惊喜是宫灯匠人。 能跟公主嫡母,还有嫡姐打一回雪仗,兄弟三人都已经圆满了。 就是要他们再做一年花灯,也没所谓了。 海公公瞧着好奇,过去听小哥仨介绍了一回。 许观海没法说,自去净面洗脸,大皇子特特走到许惜颜跟前,低声说了句,“听说那灯是你的主意,舅舅很喜欢。” 许惜颜便知道他看到了。 聪明人都不必多说,回头听说大皇子谦让三皇子,还得了施药的差使,许惜颜便基本猜到,那张短笺上写的什么了。 那郭怀,果然也是个聪明人。 既然他对柏昭舅舅只有善意,那就无妨。 等海公公回宫复命,听说成安公主还跟孩子们打起雪仗,睿帝也笑了。 这丫头还真是童心未泯,不过海公公又说,“升平郡主说,弟弟们做灯虽然只是个小玩意儿,但若是哪天当真做成了,或者圣上也想一观京城风华?又或者攻敌瞭望时也能用上?她也不知能不能成,但总得先跟圣上说一声才好。” 第294章 边关(一) 睿帝心中一动。 对啊,要是这种大灯真能做成,带着人飞高,倒是一件利器。 “传旨,此事叫公主府务必保密。若是做成,即刻来报。如需费用,可从内库支出。切记,不要声张。” 海公公领命。 皇上心里满意许惜颜的谨慎和恭敬,想想便问,“升平今年好似十五了吧?” “可不是么?皇上好记性。” “你去内库再挑几枝簪子首饰,赏她做及笄礼吧。” 海公公去了。 皇上难免又想到他的虎威大将军。 这小子平定贼寇,快要回来了。 到时他要求娶,要不要把许惜颜嫁给他? 皇上忽地有些舍不得了。 毕竟仗都打完了,虎威大将军还有何用? 留着这个姿容绝色的外孙女,万一还能结更合适的亲呢? 入夜。 大齐遥远的北疆,鹅儿堡。 入职已有一年柏昭校尉,依旧适应不了北方干燥的气候。好好在那儿写着家书,鼻血就滴答下来。正捏着鼻子,想叫家仆拿布来塞。 不妨门帘一挑,寒风袭进,一个高大身影罩上身后。 他心中一惊,才待叫唤,就被人捏着后颈脖,强拎到水盆边。一块冰冷的帕子,已经粗鲁的贴上他的后脖颈。 “冷哪!” “冷也忍着!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这么怕冷。屋里火盆生这么旺,活该流血流死你。” “你你你,你这又干嘛?” “别动!” 可怜的柏校尉张牙舞爪,却全无反抗之力。 只好任凭来人,掐着他的两手中指根部,形成一个怪异的姿势。 唉,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都跟着士兵操练一年了,可比起自幼在西北朔风中长大的某位参军,还是弱鸡一个。 这么能打的家伙,凭什么当文职? 想想自己这么弱鸡,居然也好意思当武将,还是人家上司。柏昭这话只敢在心里打个转,又咽了回去。 别看这人一张脸长得还算斯文,脱了衣裳全是腱子肉。 柏昭曾经偷偷比过,毫不夸张,人家胳膊都有他小腿粗了。 天生的骨骼强壮,跟他这种在南方温润书香门第里,娇养大的公子哥儿,完全是两个物种。 倒是那位虎威大将军,可能跟他有得一拼。 “老实些!摸什么摸?” 察觉不小心勾着人家手腕的动作,似乎暧昧了些。柏昭连忙收回手指头,嘟囔着回嘴,“谁摸你了?当你多稀罕么?” 郭怀笑了起来,明晃晃犹如北地阳光,炽热明朗。 看已经将血止住,才松了手。 “这是跟道家学的法子,说止鼻血有效,还真是的。这细绳以后就缠在手腕上,往后再流就在中指根部绕几圈。” 原来如此。 柏昭也不见怪了。只是看着细绳,忽地想问,那你有绳子不用,掐我干嘛?手劲还那么大,都掐红了。 可郭怀忽地语气一变,调侃起来,“说来咱们哪有校尉大人细皮嫩肉?安远城里的姑娘们就不要钱,都想上您的床呢。” 柏昭顿时忘了要说什么,脸通红。 这是他来西北闹的笑话之一。 但他也想不到,北疆的姑娘们竟如此狂放,良家女子都有敢追求男人的。 也不求嫁他,只求能怀个孩子就好。 这也是边境不安稳,又地广人稀,百姓们本能的就想要多生孩子,生漂亮孩子,才容易有出头之日。 说到底,还是穷闹的。 柏昭又开始想念许惜颜了,这个小外甥女可是个十足的小财主。 可他也知道,要解决边境穷困,却不是光拿银子就行的,得给百姓们找到出路。 那出路在哪儿呢? 他正琢磨着,不妨这人又按着他坐下,提起他的脚丫子,脱了他的鞋袜。 “哎哎哎,你又干嘛?” 女人脚不能乱摸,男人脚也一样啊。 郭怀一把将他重又按下,“老实些吧,都冻成这样了,还不吱声,你是想残废么?” 柏昭在北疆适应不了的,除了流鼻血,还有冻疮。 手还强些,脚上早就冻出一堆冻疮了。 裂得老大口子,还流水的,又疼又痒,他自己都不敢看,这人怎么知道的? “你给我抹的什么?” “前儿去抓了几只旱獭,熬了点油,治冻伤烧伤,还有风湿都是极有效的。你可别误会,我是给家里长辈做的,顺道分你一点。谁叫你是长辈让照顾的人呢?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又得挨揍。” 柏昭那点小感动,变成好奇了。 “你都这么大了,你家还揍你啊?” 郭怀翻翻白眼,给他抹完一只脚,又换了一只,“说得好象你没挨过揍似的。” 柏昭想了想,“太小那时不记得,但自打我记事起,真好象没挨过揍,我家是讲道理的。” “那讲不通呢?” “跪祠堂,罚功课。偶尔用戒尺打两下手板,也当不得真的。唔,可能因我是家里的老来子吧,兄弟间最小的。我爹有我的时候,我大哥都要当爹的,到底偏爱了些。” “那还舍得放你来这么远?” “那不是——” 柏昭忽地疼得直吸气,生气的一脚把他踹开,“关你什么事?把油给我,我自己揉。好痛的!” 可冻疮本就是气血不通所致,不用点力气揉开,怎么好得了? 看他抱着自己的脚,一脸警惕,郭怀无奈,“还真是娇少爷,这点疼都吃不消。怎么上回打马上摔下来,非说不疼,不让人瞧?真是鸭子死了嘴巴硬!” 那回屁股都跌青了,能给人看的? 看他要走,柏昭把人叫住,“你等等,我有正经事问你。” 郭怀端起火盆,凉凉道,“那也得让卑职先去给校尉大人把炭捡几块出来,再给你提壶水来烧着。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就是不长记性,拎壶水累死你呀?不也能加点湿气?省得一会儿又留鼻血,还得想法给你弄红枣红糖来补血。” “谁要红糖了?那是女人吃的!不过红枣鸽子汤还行,炖鹌鹑也好。啧,这里哪有鸽子鹌鹑?你快走,别招我口水了。要说今年也是怪,怎么净刮风,也不下雪?就跟干打雷不下雨似的,这么干冷干冷的,谁受得了?” 郭怀正往走呢,闻言蓦地转身,眼神大变,“你方才说什么?” 第295章 边关(二) “我说鸽子鹌鹑汤好喝啊。” “不对不对,最后一句!” “说这儿冷啊,又不下雪。我记得我去年来时,还不这样的。当时那么大的雪,都把人给埋了。还是你把我从雪窝子里捞——” 他突然也意识到不对了,光着脚从床上跳了下来,“你赶紧去查!今年草原上的天气如何?要是这般不下雪——” “会有大灾。” 大灾,就意味着战争。 郭怀扔下火盆就冲出去了,忽地又一阵风般冲回来,一把将他掼回床上,“你给我老实呆着,起码今晚不许下地!我这就去安远城报信,回来你脚上的冻疮和裂口要是再多一个,你瞧我怎么治你!” 柏昭惊了,“你还数了有几个?” 这人有病吧? 就见他这位参军大人,呵呵一声冷笑,给他个眼神自己体会,就旋风般冲了出去。 “给校尉大人提壶水来,拣几块炭。备马,我要去安远城!” 柏昭想想刚抹的药,定是珍贵的。到底没舍得下床,下来也没用,只得扯着嗓子喊。 “你也顺便打听打听,本地有什么特产,能让百姓做点什么!” “知道了!” 踏踏的马蹄声,很快跑远。 柏昭把两个光脚丫子缩回跟前,皱眉嗅了嗅。 他再细皮嫩肉,边关条件有限,也不能天天洗得香喷喷的。男人的臭脚丫子又不是香馍馍,这个假和尚,干嘛对他这么好? 他一个断袖,很容易想歪啊! 腊月。京城。 先是郭家驻守的甘州,然后是尉迟圭的老家宁州,皆传回急报,今冬北境干旱少雪,草原得不到滋润,恐怕明年春天牛羊患病增多,牧草稀少,会生祸端。 再然后是高贤妃娘家驻守的济州,更提到有小股草原部族,似乎蠢蠢欲动,形势颇为危急。 朝堂上的气氛,一下就凝肃起来,群臣们议论纷纷。 如今可以上朝观政的三皇子,力主该打就打,绝对不能手软。 但大皇子,觉得尚可观望。 群臣们的意见也是两边倒,谁都说服不了谁。 睿帝心情不好,退朝回去,说端王世子萧越求见。 皇上原本不见的,海公公提醒道,“皇上,后日可是世子成亲呢,怕是要求个恩典,请个长辈主持。” 他爹娘都死了,总不好叫他光杆一个去成亲吧? 睿帝想想,“那叫大皇子去吧。长兄如父,替侄子主持,倒也说得过去,再叫成安公主和驸马也去帮衬着。” 上回叫大皇子和许观海一起办的义诊,十分成功。 提前通知了各处街坊,一共义诊了三天。 为防人来的太多,他们在京城一共划了十六处,分片接待。由当地保甲盯着,谨防有人作乱。 当然,也不一定全都开药。 有些特别贫困的,或年过六十的长者,或是妇人幼儿,才有机会得到赠药。 但其他人有机会看看宫廷御医,哪怕还是学徒和各家带去的子弟,不也是莫大的福份? 所以来的人特别多。 在许惜颜的建议下,还专给妇人特设了一处。 搭了若干间帐篷,若有愿意针灸的,可进去由太医院的医女进行医治。 孙白芷听说此事,可是后悔不迭。 这么好的机会,能接触到多少病人?好大夫可都是用经验堆出来的。 可她如今月份大了,就算没有公婆,许长津也绝不可能放她去那般人多的现场。 但许惜颜告诉她,“这只是一个开始。将来,会有更多机会。” 先让妇人们尝到针灸的好处,日后再行推广,就容易得多了。 孙白芷很是期待。 故此这次义诊,办得百姓们一片叫好。随后多坊百姓都联名上书,歌颂皇上恩德。 睿帝十分满意,便又想起这对搭档了。 大皇子稳重得体,许观海风流知趣,主持婚礼也很象样了。 海公公略迟疑了下,“可后日也是许家大哥儿成亲的吉日,整个十二月,就后儿初五日子最好。京城成亲的可是不少呢,只怕非但许驸马去不了,连大皇子妃都得回趟娘家。” 睿帝想想也是,“那就叫皇后去。” 至于大皇子,就算了吧。 若叫他和皇后一起去主持,未免显得他跟皇后平起平坐,近乎太子的地位了。皇上这个小心眼,可就不乐意了。 海公公出去传话,萧越谢了恩,便去请牛皇后了。 其实牛皇后挺爱干这种出风头的事,偏偏还要拿腔作势。 “……说来大皇子从前与你父亲最是兄弟情深,怎么这样大事他竟不来?就算颜家也要嫁女,到底是大皇子妃的娘家事,应该还是侄儿要紧些吧?” 这个,让萧越怎么说? 他不知这是皇上的小心思,心里给挑唆得多少有些不舒服。 难道是看颜许两家得势,就瞧不起他么? 且许颜两家不是原定明年春天才办喜事,上月突然改期,这不是故意膈应人么? 但这可真是误会了。 许颜两家提前办喜事,是许松强烈要求的。 得知家里愿意让他管正事,去南方卫家走一趟,他就闹着把亲事提前。 因为腊月里成婚,他能过完正月就出门。 但要是等到明年二月成亲,那至少得四月才能放他出门。 少年人本就性急,哪里还等得了? 怕家里不同意,他还跑颜家去私下嘀咕了一番。也不知他是怎么说的,颜真居然也同意了。 这下子,双方家长一看,要不就办了吧。 难得许松想干点正经事,何不支持呢? 横竖两家都准备了快一年,样样齐备,提前些,也能省件心事了。 至于撞上萧越的婚期,真是没办法。 谁叫整个年前,就这一天吉日? 且许颜两家想的是,萧越怎么说,娶的可是吏部尚书家的女儿,到时来巴结的朝臣也不知多少。他们就算一起办,也不见得会抢多少风头。 谁知萧越就误会了呢? 旁人没想到这些,但有人想到了。 趁着成安公主挑衣裳的工夫,许惜颜给了个建议。 “……初五那日,母亲一早先和父亲去端王府吧。叫父亲用过午饭再回来,母亲您等新娘子进了门,吃杯酒再回许家来赴喜宴就是。” 第296章 嫁娶(一) 成安公主有些诧异,“到底我是许家的媳妇,这样好吗?你越表哥那儿,我派人去打个招呼,他不会见怪的。” 许惜颜直言,“便不见怪,心里又岂会好过?到底咱们还有一大家子,他却孤零零一个人。母亲跟他这么多年的情分,何苦在此事上伤到?正好,母亲可以多准备两套衣裳,在那边穿一套,回来再换一套。” 这个好! 成安公主一下子听进去了,又折腾着试新衣裳。 见许惜颜也多挑了两套,还问呢,“你是跟我一起去端王府么?” 少女却轻轻摇头,“我另有去处。” 腊月初五。 京城北边,隆福寺旁大兴巷。 天还没亮透,巷子尽头的白府就开了门,将门前巷道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上了大红毡子。 等到早朝散后,天光大亮,就有许多官宦人家,上门道喜了。 可前院的热闹,却只衬托出后院的冷清。 乔氏看着挺心酸,也挺心疼的。 白秋月打小不在京城长大,来了虽有一年,但因为订了亲事,不能出门走动,是以半个闺中好友都没有。 今儿上门的太太奶奶们,大半是随官场中的丈夫前来道喜并应酬交际,只有少数几家带了小姐过来,假装给她添个妆。 因实在不熟,无甚话说,且都有些瞧不起乡下长大的白秋月,放下钗环就到花园里赏景去了。 毕竟白府花园自当年乔大学士起,就是很出名的。 而肯留下陪新娘子说说话的,除了自家三个小姐妹,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外头越是热闹,就衬得新房越冷清。 白秋月却是想得通,“母亲不必担心,我这里有妹妹们陪着,反倒自在。阿春,把厨房刚送来的银丝面,给母亲挑一碗,您都忙一早上了,赶紧坐下垫垫肚子。” 乔氏心中一暖,不好意思的低了头,抚上自己的肚子。 已经四个多月,开始显怀了。 白秋月细心,想必是早看出来了。 小女儿才四岁多,不大晓事,还欣喜的跑来问,“母亲又要生小弟弟了么?” 乔氏略显难堪。 以她这般年纪,哪怕是名义上的长女要出嫁,说来也是可以做外祖母的人了,还怀孕,在富贵人家,当真就有些不大好看了。 尤其她的肚皮,因为多次生产,已经花得法看了。她自己都嫌弃得不行,可白守中却是不管。 非说不够,一定要拉着她生。 可她都已经生了二子三女五个孩子,加上白秋月姐弟,白守中都足有七个孩子了,为何还是不够? 他到底是在跟谁较劲? 如果真的要生,寻几个妾室不行么? 乔氏也不是容不下,她真是生怕了。 可悄悄喝过几回避子药,被白守中发现,却是大发雷霆,甚至把那几个帮她买药熬药的多年老仆都给打发了。 从此府中再也无人敢帮乔氏做这事,乔氏也不好连累人。 她现在都盼着快些老去,不能生育。否则这样生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别看她才四十不到,但如今时常觉得头晕眼花,心虚盗汗,吃再多的补品也没用,想来就是生产太过的缘故。 可这种难言之隐,要怎么跟人说呢? 白秋月将小妹妹唤来,塞了块糖果,就让她换了话题。 乔氏感激一笑,把丫鬟端来的面条吃了。 怀孕的人消耗大,她也确实是饿了。 吃完才要出去招呼客人,白秋雨兴冲冲的跑了来。 “阿姐阿姐,升平郡主来了!还带了家中姐妹,请了宝庆郡主,靖海侯府的小姐,尉迟家的姑奶奶,好些贵女呢,说是来给阿姐添妆的。” 什么? 乔氏赶紧站了起来,独一个许惜颜肯来,就很是赏脸了,何况她还请了这么多人? 很快就有小子进来传话,白守中也接到消息了,叫她们务必好生接待。 白秋雨更加替姐姐高兴。 他如今也考到了秀才的功名,总算能穿着一身儒服,让阿姐说出去不是那么难看了。 白秋月心中一暖,鼻根有些泛酸。 那位小郡主,当真是个心善的。 定是体谅到她的处境,特意来撑场子的。 时候不长,许惜颜带着一群贵女们,花枝招展的进来了。 其实韩琅华,原本是不打算来的。 她们都是颜真的粉,今儿原本都是相约去给她添妆的。 可许惜颜忽地打发人来请宝庆郡主,说是吃了萧越多年瓜果,要来给未过门的表嫂壮壮声势。 萧婧儿是个和气人,听许惜颜这么一说,觉得也挺有道理,白秋月来京城时日尚短,肯定没什么人来添妆。不如顺道来白家走一趟,给她添个妆,也算给萧越脸上贴金了。 她这一来,韩琅华生怕少个显摆的机会,也要跟着来。 要说她对白秋月没什么印象,但白尚书很值得巴结啊。 原本这些王公亲贵,结交朝廷重臣原是大忌。但如今有许惜颜带头,她们这些宗室贵女变相帮家里卖个人情,不是正合适么? 于是这么你拖我,我拉你的,倒是齐齐都跑来了。 添个妆,说几句吉祥话,一时间,映得白府后院满堂生辉。 有些前头坐的官员听说,也盛赞白家人缘好,才来这么多人。 那些原先不大愿意跟白秋月交际应酬的奶奶太太们,更是闻风而动,景也不赏,赶紧过来了。 原先想着白秋月虽是嫁进皇室,但端王一个“种田皇子”,有什么好结交的? 但此时却是不同。 这么多王公贵女,尤其还有两位郡主,便是巴结不上,但来见一面,说出去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哪怕各有目的,可气氛如此热闹,对于成亲的人来说,就是很好的了。 白秋月心中感激,许惜颜也只淡淡,“惟愿姐姐与殿下夫妻携手白头,祥和安好。” 白秋月微笑,她会尽力。 不多时,丫鬟来报,王府迎亲的队伍已经来了。 与民间成亲不同,皇室迎亲,新郎是不会来迎接的。而是派出宗室指定的迎亲使,带上册封的诏书,新娘的朝服,将人接走,再回宫中或王府行礼。 这也是许惜颜能带这么多人过来的原因,等到送走了白秋月再回许家,或是去给颜真添妆,也完全来得及。 第297章 嫁娶(二) 皇上已经下旨,正经册封萧越袭了父亲的端王爵位,白秋月就是正经的端王妃了。 除了许惜颜和萧婧儿两位郡主,其余宾客,包括白守中夫妇及一众弟妹,都是必须行大礼的。 白秋月换上王妃朝服,要出门的那一刻,到底忍不住眼含热泪,拉着许惜颜的手,轻声拜托,“若是,若是将来有什么事……妹妹帮我,看顾我阿弟……我会报答你的……” 许惜颜轻轻颔首,白秋月这才安心,轻吐口气,头也不回的走了。 许惜颜便带着姐妹们,一起回了许家,等着新娘子进门,那些贵女就赶去又给颜真添妆了。 走前白秋雨特意来道了个谢,一躬到底,无比诚心。 有这样的好姐弟,也是福气。 许府,原本邹大太太还不高兴呢,“松儿要成亲,她往外跑什么?还撺掇家里人一起跑出去。” 许遂恼道,“你懂什么?” 旁人不知,他却明白许惜颜这么做的用意。 不仅做了场顺水人情,也让许家显得没那么高调,不会抢了萧越的风头。就是皇上知道,也得说一句许家知礼,谦让皇室。 邹大太太被抢白一句,好歹不吱声了。 此时萧氏也带着两个儿子上门,见面就谢过邹大太太。 “多谢你家小郡主,还肯带我那乡下丫头去见见世面。否则我们这等人家,如何敢进尚书府的门槛?” 她如今跟许家人也颇为熟识,知道各人品性。 许太夫人和柏二太太都是明白人,不必这般虚套,也就邹大太太素爱争强好胜,奉承几句准没错。 果然,邹大太太心情一下好了。随后又有几家太太上门道喜道谢,夸许家明礼,她还假假谦虚起来,“……也没什么,不过是恪守为人臣子的本份罢了。” 这话不说别人,连她亲媳妇,赵大奶奶听着都觉牙酸。 不多时,许惜颜带人回来,又换了身衣裳,才听说许松带去接亲的队伍,才从颜家起身呢。 这还是许观海算计着,从端王府赶去救的场。 颜家那是什么人家? 皇上的先生,颜太傅的家! 也是当今的礼部尚书,颜大人的家! 书香名门不说,关键是人丁兴旺,出彩的读书人还特别多。 一个个出口成章,满腹锦绣。 之前许观海陪成安公主先去端王府道贺,光靠一个太学院的小助教许樵,哪里应付得来?就算加上中了县案的许长津,和没中的秀才的许椿,那也顶不住啊。 大小舅子们太凶残了。 尤其要娶他们家有“进士之才”的宝贝女儿,有这么容易的么? 十八般武艺尽数使出,上考天文,下考地理,吟诗作对,谈古论今。 直把许松考出一脑门的汗来。 连人家说啥都听不懂,怎么解? 最后得亏三叔许大探花赶来得及时,见招拆招,总算是过五关斩六将,摆平了这群难缠的大小舅子们,成功接到了新娘子。 等到新娘子进许家门,就欢乐祥和多了。 本来邹大太太是暗中设计了些小花样,想杀杀孙媳妇的威风,不料许遂替孙儿娶到这般佳妇,心情极好,大手一挥,全都免了。 颜真顺顺当当进了许家门,连闹新房的人都不太多。 倒不是因为许惜颜过来替她坐阵了,关键是颜真自己战斗力就超强啊。 文的武的,来啥都不怕。哪个敢来开她玩笑,瞬间十倍还回去。 本来有几个嘴碎的奶奶太太,可能是得了邹大太太的示意,想刁难一下,结果颜真谈笑风生,引经据典就把人怼了回去。 这丫头也特别坏。 用的那些典故特别艰深,除了许惜颜,根本没几个听得懂。 这种明知道别人在骂你,但又不知道别人在骂你什么。明明她说的每个字你都能明白,但串在一起到底是个啥意思,就跟听天书似的感觉太糟糕了。 所以交手不到两个回合,就再也无人敢来闹新娘子,转而都跑去闹新郎了。 对付许松,不用别的,灌酒就行。 邹大太太心疼得不得了。 急急跑去护着,闹到最后,倒把她给灌醉了七八分。要不是柏二太太见势不妙,赶紧寻人把她扶回房去,邹大太太都能当着客人的面,唱起戏来。 于是总的来说,许家这场婚礼办得特别喜庆热闹。 颜家很满意,宾客们也很满意。 端王府的婚礼,也办得顺顺当当。 除了皇家规矩繁琐,礼节众多,但相应的,也省了闹新房新人这些事情。 成安公主从一大早过来,帮衬到了晚上,十分辛苦,还是萧越催她早些回许家去的。 新娘进门的时候,他就听说许惜颜带了京中贵女去给白秋月添妆的事了。这般给脸,让他之前的怨气尽消,暗暗生出不少感激。 随后大皇子和大皇子妃也来了,他们虽没被皇上委派主婚之责,但还是自觉担当起长兄长嫂的责任,帮衬二弟唯一的儿子,就怕萧越觉得孤苦无依。 萧越心中最后那点疙瘩,也就烟消云散了。 倒让挑拔不成的牛皇后,觉得怪没意思。主持完婚礼,就回宫了。 入夜,客人散后,就剩一对新人,在洞房相对。 萧越直到挑开盖头这一刻,才第一次看清妻子的模样。 出乎他的意料,此刻的白秋月,根本不是什么乡下丫头。美丽优雅得就如秋日明月,甚至不在许惜颜之下。 白秋月坦白跟他承认了,“妾幼年丧母,在那种乡下地方长大,有时不得不装傻,才能护着自己和弟弟。但能嫁给殿下,却是意外之喜,实不敢欺瞒。” 这是她的丈夫,不出意外,基本这辈子都没得换了。 所以白秋月一早就打算坦诚以待。 只除了母亲的死。 萧越确实被惊喜到了。 他原本以为娶白秋月,只是一场政治联姻,并没有对这个妻子抱多大的期待。但如今见她谈吐优雅,见识不凡,那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于是,他也多了几分真心与怜惜。 “我虽出生皇家,但自幼父母双亡,其中甘苦,不为外人所道。你我既为夫妇,日后必同甘共苦,祸福与共。” 第298章 人情(一) 白秋月自然愿意,“我不怕苦,只要能与王爷好好过日子。就是粗茶淡饭,也觉欢喜。” 萧越却忍不住轻哼一声,“本王凭什么粗茶淡饭?分明母妃早给我留下富可敌国的财富!” 白秋月微觉诧异。 他不是种田皇子,一向与世无争的么? 难道竟是装的? 萧越眉眼凛冽,“总之,我迟早会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看着他眼中的勃勃野心,白秋月只觉心头一凉。 她只想平淡安然的过此一世,所求无非是给死去的娘亲讨个公道而已,难道还要狗血的卷进什么宫廷斗争? 萧越也怕吓着她了,又放柔了声音,“你放心,我不会干傻事,也会护着你的。” 好吧。 白秋月只能顺势倚靠在他胸前,乖巧答应。 但本已决意付出十分的真心,到底收了两分回来。 从古到今,宫斗都是高危行业,搞不好全家都得陪葬那种。 她不能不为自己,为弟弟留个退路。 许家。 许松和颜真的大喜之夜,却是意外的和谐。 次日一早,光看小两口抿着嘴,牵着手,笑眯眯去许家祠堂行礼,及与亲戚们见礼,就知二人相对还是比较满意。 其实刨去才华学识那些,二人俱是名门世家教养出来的子弟,生活习惯还是颇为相似。 在皇上赐婚后的一年里,颜真已经耳提面命,把自己的喜好禁忌逐一告诉许松了。 如今共同生活起来,只要不对许松考取功名,建功立业抱有幻想,小两口的日子还是能过到一起去的。 许松虽玩不来琴棋书画,但世家子弟骑马行令种种消遣,都能跟颜真玩到一起。 颜真要去琴棋书画,他也从不打扰,自去找他的乐子。 所以等到婚后,颜真反觉比在闺中,更加轻松惬意。 且许家确实门风很正,长辈们也很体贴。 有意识都不去打扰,让新婚小两口去甜甜蜜蜜,相互适应。 唯一失落的,大概就是邹大太太了。 可连赵大奶奶这个正经婆婆,都不敢在儿媳妇面前摆谱。她这个婆婆的婆婆,要怎么去刁难人? 只能眼不见为净了。 也是年关近了,家中事多,哪有时间成天盯着孙媳? 这日正算着年货,觉得有些吃紧,恰好下人又送来一批。 是杨荔枝从巴州送来的。 打的旗号是给许惜颜的,许惜颜转手就给送来了。 好些腊鱼腊肉,腊鸡腊鸭,还有腌制过的大猪腿,正好解了邹大太太的燃眉之急。 原本,邹大太太对这门跟自家无关的穷亲事,是半点没放在心上的。如今收了这些好东西,倒让她觉得稀奇。 那样的破落户,哪送得起这些?别是打肿脸充胖子,有事相求吧? 帮着收拾东西的赵大奶奶,抿嘴笑了,“娘啊,这破船还有三斤钉呢。我之前听松儿说过,方大学士原先在世时,家里是置办过不少产业的。只那儿媳妇不会过日子,又给亲戚们一闹,才渐渐穷了。但这位尉迟家的表小姐,却着实是个厉害的。听说一回去,就把婆婆治得服服帖帖,该他家的产业也讨要了回来。如今这些东西在京城是贵,但在他们乡下想来便宜,应是送得起的。” 邹大太太这才恍然,却又嗔道,“这般收拾长辈的媳妇,你夸她作甚?难道还指望有人来收拾你呀?” 赵大奶奶知她又想针对颜真了,索性换了话题,“说来二姑娘的生辰快到了,今年这及笄礼办是不办 ?” “原听说是要办的,这不是松哥儿刚成亲么?我那天听你二婶说,又觉得大办不太好,小办吧,又显得不重视,还在那儿跟老太太商议呢。” 赵大奶奶恍然,“怪道前儿我听四丫头在那嘀咕,问要送什么礼。” 邹大太太嗤笑,“她能送什么礼?二丫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还贪她的不成?” 赵大奶奶压低声音,掩嘴笑道,“娘您不知道,松哥儿成亲那日,不是端王也接媳妇么?二姑娘便带了姐妹们去白家给端王妃添妆,听说回头又按姐妹们送的礼,加还了首饰的。想是四丫头当时送得轻的,得的回礼就轻,所以在算计呢。” 啧啧。 邹大太太很是瞧不上许云梨这作派,怨不得许惜颜都不爱亲近这个妹妹。 忽地下人又拖着一车酒送来,说是秦姨娘家里酿的。 之前他们收了许遂两坛子好酒,这些说是自家酒坊今年新酿的尖儿。 因这回秦家走了一趟边关,也赚到钱了,索性这些酒就都不卖了。不敢说招待贵客,但若是府中自用,却是使得。 邹大太太大喜。 她们府中上上下下这么多口子,全喝好酒谁喝得起? 如今有这些,正是得用的时候。 “开一坛我尝尝。” 不想许遂闻着酒香,也出来了,开了一坛尝过,觉得很是不错。 “回头待客也别光知道用好酒,也搭配着这些。说是自家酿的,倒显得亲切朴素。” 邹大太太听着心里就明白几分。 秦姨娘的娘家会做人,如今也能算是自己人了。倒是许云梨的外祖章家,实在上不得台面。成日不来则已,一来就是打抽丰,指望谁不知道么? 谁知许遂转头,还叫人拿两坛给许松送去,叫他带着媳妇,送回娘家尝尝。 邹大太太暗暗翻个白眼,懒得理会。 谁知许遂又叫她寻些东西,给许惜颜许观海送去。 “俱是她们做下的人情,虽是给到公中,总也不好白拿。” 邹大太太无法,只得把才入库的绸缎布匹,也送了些过去。 许观海不在。 年底了,他也忙。 公主府的收成,和卫家那些竹纸的账,桩桩件件,俱要人做。 且大女儿又交给他一个新任务,直忙得他脚不沾地。 许惜颜作主收下布匹,叫来送酒的秦老爹去见秦姨娘和许云槿。 这回秦老爹没带儿子,倒是带了乖巧懂事的小重孙和大孙女,估计也是想让他们和许云槿亲近亲近。 等丫鬟们把孩子先带下去了,秦老爹却是犹豫了一时。 许惜颜瞧出来了,“老丈有话,不妨直言。” 第299章 人情(二) 秦老爹方才开口,“其实这话上次才回来,就想说的,可怎么也张不了口。听三姑娘说,二姑娘待她极好,又最是明白事情,故此今儿趁着驸马爷不在,老汉方才厚颜,先请二姑娘帮忙拿个主意。” 许惜颜点头,还命人给他上了杯茶,“老丈别急,慢慢说。” 秦老爹老脸有些微红,“这还是老汉当年作下的事情。” 说来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秦老爹还正值壮年,正在边关服役。有一次出巡时,无意中从狼嘴底下,救了个十来岁的小男孩。 当时他还急着归队,也没太放在心上,把孩子送到平安地界,就自回去了。 不料这次重回边关,竟无意中与那孩子再度相逢了。 “……却是万万没想到,那孩子竟是如今的宁州知府,乐斯乐大人!” 许惜颜也愣了。 北境名门乐氏,她都是听说过的。 秦老爹道,“乐大人说,他那时也是少年贪玩,跑出去打猎,不想几乎命丧狼口。给我救下之后,当时惊吓过度,也忘了报答。回家之后,多方找寻,却怎么找不着我了。只他那时年纪虽小,倒有情义,一直记得我腰牌上刻着的姓氏。且为了救他,手上给狼狠挠了一爪子,留下了疤痕。这回见了我,无论如何要报这救命之恩,我本不肯。后他问了我家情况,就说要,要……” 他越发惭愧了,“也是老汉贪嘴,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说我没别的心事,就担心三姑娘将来说亲,怕我这样出身,会连累于她。” 许惜颜瞬间意会,“他便想与三妹妹结亲?” 果然聪明。 秦老爹不安的搓着老手,“我自然是不敢答应的。可他却笑说,不要我为难,会让人来开口。我,我原以为他是说笑,谁想昨儿,昨儿真的有位翰林院的庶吉士找上门来了。” 正是这位乐斯大人的次子乐鞅,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儿子。 跟林端友恰是同科进士,正是那个差点被他顶替的第十名。 但年纪就比他大了许多,如今已经三十好几了。 原本林端友许观海这样的少年得志,才属异类,他这个年纪中进士才算正常。虽未中三甲,却考到了翰林院的庶吉士,三年之后,必有大用。 乐鞅亲自上门,是收到父亲来信,来给他嫡长子提亲的。 他的长子名叫乐由,今年十六,已在老家考中童生。 要是许家同意,乐家就想让他娶许云槿。 只不过乐家跟许家不太熟,所以乐鞅提前去找秦老爹,委婉表达了来意。 如果许家看不上那就算了,要是愿意,他就正经上门提亲。 秦老爹老脸发红,忸忸怩怩,“我我我,我是真没想到……他们居然还真会找上门来……” 许惜颜却浅浅笑了,“老丈不必担心,这原是极好的事情。也是您积下的恩情,才有这样的福报。” 读书人中有薄幸的,但也有重信诺的。 许惜颜完全确信,如果是乐斯这般身份,亲自开口。说要报这个恩德,绝对会拿出孙子当中最出色的一个。 且是与许家联姻,他们不会,也不敢开这个玩笑。 叫秦老爹安心见秦姨娘和许云槿,许惜颜亲自去见了祖母。柏二太太一听,果然欣然应允。 随后乐鞅上门提亲,还特意邀了林端友作陪。 他身材高大,国字脸,浓眉大眼,颇为威严,但性子却带着北人的爽朗,直接就告诉许家人。 他那长子,跟他生得就如一个模子里扒出来一般,只皮肤更加白皙,随了他娘亲。 总之,比他好看,性子也比他老成。 小小年纪,便懂得替长辈分担家计。 说来惭愧,乐鞅年轻时颇爱游山玩水,读书有些不怎么用心。还是儿子开始读书以后,成日督促着他,才一道用起功来。乐鞅如今能高中,倒是跟儿子这么多年,孜孜不倦的鞭策有关。 本来乐鞅这回想带儿子一起进京赶考,也长长见识。 可妻子身体不太好,舍不得这唯一的儿子。 乐由又是个孝顺孩子,平日里还要帮着祖父打理家计,照顾弟妹,便没有前来。 但乐鞅保证,他这儿子日后功名前程不敢吹嘘,但肯定是个好孩子。 之前在宁州,不知多少富贵人家看上他这个大儿子,想将爱女嫁过来。可乐斯却一直不肯松口,着意要替这个孙子挑拣一门好亲事。 如今说了许云槿,说真的,要不是有秦老爹的救命之恩,确实是她高攀太多了。 但乐鞅说得也很诚恳。 许家是京城名门,又是皇亲国戚,许云槿还是许探花的女儿。哪怕是妾生,他相信也是很不错的。 但为了孩子负责,他希望能亲眼见一次许云槿。 倒不为了看她的相貌够不够美貌,而是想跟她聊聊学问。 他那个儿子吧,没别的毛病。 唯一只对不读书,没见识的男女,没啥好感。 如果许云槿是个只知道做针线女红的女孩子,也不是说这门亲事就不能成,而是将来小两口情份上,可能就要差些。 万一她学问真的不够好,可如今不是还小么?也不着急成亲,还是能抓紧时间,再读两年书的。 为了表示诚意,乐鞅都宁肯先送上订亲的玉佩,再见许云槿。 可三丫头她,到底行不行? 许观海心里没底。 成安公主,因涉及儿女亲事,特意被许惜颜请回来的成安公主,更加紧张了。 “这说亲,还要考学问哪?” 于成安公主而言,却是太不人道了。 却见许惜颜和柏二太太对视一眼,然后许惜颜便起身道,“世伯若不嫌弃,随我前去瞧瞧吧,正好姐妹们都在上课。” 这样谈婚论嫁的场合,一般人家是不会让未成年的子女参与的。 但许惜颜就是来了,柏二太太也允她留下了。 乐鞅注意到,他数次说话时,许观海都悄悄去看大女儿的神色。就跟他在家,总忍不住去看儿子的眼色,一模一样! 所以他不仅不觉得违合,反而对这个容貌轶丽,端凝沉稳的小郡主,生出几分亲切和好感,就觉得天生应该做亲戚。 第300章 结亲(一) 因为感觉亲近,乐鞅忍不住就跟许惜颜多聊了几句,然后这位小郡主的博学多识,再次刷新了乐鞅对许家的认知。 等他去到许家家学外,正好听到学堂里的纪先生,讲到一段历史。 是一位前朝名将,虽好色贪财,却能与将士同甘共苦,善打胜仗。但私德却不怎么好,好色贪财,背叛了几个主君,最后下场凄凉。 当下许云桢就点评说,这证明为人立德的重要性。 许椿也是一样看法。 不管是进入官场,还是平日做人,君子立身,都得注重品德,否则就算一时显赫,也难以持久。 但许云槿却有不一样的看法,“曾听说武官立足,比文官更难。太平无事时,是鸟尽弓藏。遇到战乱,手握重兵,又得担心被人诬告。所谓贪财好色,未必不是做给旁人看的。说他背叛,那几位主君不也应该反省?真若是贤明君主,又怎会被人轻易挑拔?既要用人家打仗,又想人家老实听话,不争不抢。这样的圣人,你们倒先做一个我瞧瞧?好比读书,人人都说是为了立德修身,那天下士子,包括你们还考什么功名啊?让家里给上几亩田地,几把锄头,你们也去乡间耕读,甘于清贫,才显得有君子之风呢。” 说得好! 乐鞅在窗外,就忍不住想要鼓掌,再看英气明朗的许云槿,越发喜形于色。 “吾儿得此佳妇,实属乐家之幸!” 不用再聊,就是她了。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里,有几分浅浅骄傲。 许观海成天忙着外头的事情,对几个孩子的功课掌握,就不如长女了解得清楚。 若乐鞅要考针线女红,许云槿还不太拿得出手,但要是考问她的功课,却是进步极大。 这两年在许惜颜的推荐下,她着实是读了些书。 且一面跟着袁姨娘学琴,一面去公主府学规矩礼仪,整个人的气质,肉眼可见的在迅速提升。 也就是许观海这般天天能见到,反看不出女儿进步。但在外人眼里,许云槿这般气质见识,已经不输许多人家的正经嫡出了。 而且长得也好看。 也是许家个个颜色好,且有许惜颜这般绝色压着,把姐妹们都衬得平平无奇了。事实上许云槿这般长相拿出去,已经算姿色上乘了。 于是,许云槿从课上下来,就被一群丫鬟婆子恭喜。 再一问,就听说自己居然订亲了! “怎么,怎么可能是我?” “二姐姐不还没订亲么?四哥哥也没订啊。” “我,我才几岁?我不想嫁!” 看这个傻妹妹被吓得变了脸色,许惜颜不悦的瞟她一眼,“因为全家里头,数你最丑。” 所以得先说出去。 许云槿愣了一下,才听出嫡姐话里的促狭。 “二姐姐,你怎么能这么坏!” 又捶, 她居然又上手来捶! 许惜颜的脸色更冷,眸中却暗藏笑意,“母亲已经回公主府,给你整治嫁妆了。早些嫁了,我这个坏姐姐,也能得些清静。” 许云槿给她气得哭笑不得,又羞又恼,扭头跑了。 许惜颜抚平被弄皱的衣袖,忽地微叹了口气。 大姐姐远嫁了,没想三妹妹也要嫁这么远。 她那两匹白马,难道一匹也保不住? 算了,还是几时再从宫里,去多要两匹吧。 消息传开,阖府欢喜。 许云槿这亲事,当真是结得极好。 连一个庶女都能嫁得这般体面,回头谁不高看许家一眼? 许云梨真是快妒忌死了! 这么好的亲事,怎么就不能落到她头上? 想起只会打抽丰的章家,简直恨得牙痒。 许云樱,也不好过。 许桐嫁了,女孩中原该轮到她了。 可她的亲事,还八字没一撇呢。许云槿倒好,如今就定下了。正经的名门嫡子,听说还有功名,谁不羡慕? 杜三太太更在二房唠叨,“怎么有好亲事,不先说给樱丫头,反说给槿丫头了?她才几岁啊。要不叫她让让,横竖不都是许家姑娘么?咱们保证嫁妆一样!” 拉倒吧! 这回都不用余大奶奶,许淳先把这不靠谱的老娘堵了回去。 “那上回姨母过来,瞧见您那御赐的银手炉眼红,想跟您换,您怎么不依?还是您亲姐妹呢,横竖不也是一样的用?” “那怎能一样?” “对呀,连一件东西您都舍不得,何况是个大活人呢?” 其实许云樱的亲事,也不算八字没一撇,还是有两家不错人选的。 一个寒门举子。 其实也不是真穷,但跟许家这样三百年的名门世家是没得比的。 他家还算有点小钱,才能供他考中功名。如今才刚二十,就中举人,虽然跟林端友这种天才没法比,但将来也是颇有前程的。 要不然人家也不会等到这把年纪,还不说亲,就是想等一个高门贵女,拉拉身价。 原本是想娶嫡女,但许家这等门庭若能看得上他,庶女他也是能将就的。 另一个是某官宦人家的嫡子。 虽读书平平,又在家中兄弟里居中。属于上不居长,下不靠幼,有点不太受宠,但人品性情却是不错。 其实这两个,要之前都看不上许云樱。 如今肯娶,其中最关键一点,得感谢许惜颜。 因她曾经带许云樱进过宫,面过圣,还得皇后夸奖过礼仪规矩好,所以这两家才肯答应。 但许云樱都不是太满意。 说起来二十岁的举子,是挺不错。可问题是多少人一辈子就卡在这个举子上,再也考不中进士? 别的不说,五房的大哥许浔,就是现成的例子啊。 中举之后考了十几年,实在是中不了进士。才由许家大房出力,给他谋了官的。 这种官儿往往也当不大,犯点过错,说撸就被撸了。 至于那个官家嫡子,唉,许云樱更加没眼看了。 她亲爹不就如此吗? 许家二房要不是还有大房撑着,能有什么体面? 也就是许泓去府兆尹衙门当官之后,才渐渐带了点起色出来。 所以许云樱觉得,要嫁人,最好还是能嫁个当官的。 第301章 结亲(二) 好比许云槿的这门亲事,父祖皆这般得力。将来她的夫君,哪怕中不了进士,但有一个翰林院庶吉士的爹,和一个知府大老爷的祖父,怎么说也差不到哪儿去。 可要是这种好亲事,又如何会找上她呢? 许云樱其实还有一点小私心。 当余大奶奶来问她时,她就吞吞吐吐,半遮半掩的说了,“……还是想找个相熟的人家,嗯,也更知根知底。哪怕是庶出,有些旁的不好……只要人出息,也不是不行。” 余大奶奶还纳闷,这丫头怎么转性了? 这是进了回宫,真懂事了? 可去跟卢二奶奶一说,卢二奶奶顿时想了起来,“她倒打的好主意!怕美不死她。大嫂子你以为她相中谁了?是老太太的侄孙。” 林端友! 余大奶奶会过意来,简直无语。 那般人物相貌,且人家如今正经刑部七品官,要不是有个克妻的名声,多少名门世家愿招他为婿,她倒想拣这个漏了。 可即便是有个克妻的名声,林端友也绝对不会娶她。 许太夫人首先就不能答应。 但也不能干等着吧?说来许云樱确实年纪不小,得抓紧了。 卢二奶奶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大嫂子还记得那帮尉迟家说亲的李媒婆吗?” 之前曾经跟杨荔枝说过亲,虽然介绍的都没成,后来是方以礼上门毛遂自荐,但萧氏还是找她当媒婆,居中办的喜事。 余大奶奶记得,对这个利索干练的媒婆印象挺好。 后来许长津成亲,也是找了李媒婆和她相公,同样也是官媒的李四郎操办的,同样办得极好。 卢二奶奶的意思是,如今许云樱既想嫁官家郎,许家大房的人脉可能有点偏高,何不找她打听打听些中不溜的? 余大奶奶觉得有理,便请来了李媒婆。 听说想嫁个有官身的,李媒婆苦笑,“原本是有这么个人的,可我说了,怕二位奶奶要打我嘴巴子。” 卢二奶奶道,“你说就是。若不中意,我们只当听笑话了。” 李媒婆为难道,“这门亲事,其实原也给尉迟太太说过……” 就是当初她介绍的那个去当后娘的,从六品官员。元配死了,还守过三年孝,很重情义的申学勤。 但如今,人家已经是正五品啦。 这事吧,说来还跟尉迟圭有点关系。 他之前在和州清理匪患,不是按许惜颜的主意,借了归老县令的嘴,安排那些残疾退伍老兵,担当官府暗探么? 后来这事闹得和州知府荀雍想抢功,给尉迟圭送美人不成,二人结下仇怨。 荀雍是写了折子进京告状,但尉迟圭却是直接跑回京城,在皇上跟前给他也爆了个雷。 后来皇上查明真相,也没处罚荀知府,却把他明升暗降,调离了。 何通判是维持原状。 归老县令却没能衣锦还乡,他升官啦! 他因安置退伍老兵有功,被调至京城兵部,当了个小小主事。如果不出意外,他是可以在这个职位上干到老死的。 至于这位申学勤申大人,因和州官场动荡,意外捡漏,升到那里当了同知。 这可是知府大人的副手,基本相当于副知府了。 而他此时,再娶一个低门媳妇就不太合适了。因为如今算是步入中层,将来应酬来往,就需要一个更体面更拿得出手的妻子。 也幸好是杨荔枝没选他,否则现在倒弄得不上不下,不好说了。 李媒婆说得很实在,“若是年轻有为的青年官员,只怕心高气傲。一般般的姑娘,不一定看得上。这位申大人虽年近四十,但在官场上,却仍是好年纪。他这一升迁,赶上去想做继室的,真心不少,嫡女都有。但要是府上点头,必是能成。只看府上小姐,能不能愿意了。” 余大奶奶和卢二奶奶对视一眼,皆明白了。 这位申大人是有心在官场上更进一步的,所以不想娶太差的,但也怕娘家事多,掣肘了他。故此许云樱这等无权无职的高门庶女,最为合适。 但这样精明强干的男人,许云樱是绝对没可能拿捏得住的。 且人家早有儿女,许云樱想母凭子贵亦无可能,只能等着夫荣妻贵了。 这事跟许淳一说,他是不同意了。 男方年纪也大了,比他都小不了几岁。 这样的女婿,他说出去都觉得不好意思。 但许云樱却颇为心动。 四十岁的中层官员,算是很不错了。象许樵亲爹许润,不也是个同知? 她一嫁过去,就是正经的官家太太。 可不象那些小年轻,还要熬十几二十年。 但问题确实也卡在年纪上,都四十了,真不能再有年轻点的? 许云樱思来想去,也不敢问余大奶奶,怕显得自己太贪心,她跑去找许惜颜了。 也不好意思直接问,便旁敲侧击,“这新年也快到了,林家表哥应该是会来过年的哦。” 许惜颜淡淡扫了她一眼,答非所问,“他跟二哥哥约了,新年要去太学清清静静读几天书的。” 许云樱心里一凉,这样的书呆子,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她就是有十八般武艺,也用不上啊。 想了半天,到底期期艾艾的又问了,“二妹妹,你书读得多,见识广。嗯,你倒是说说,一朵花是开得最好的时候摘,还是应该摘个花苞,等它慢慢绽放?” 读书多见识广,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许惜颜回得干脆,“樱二姐姐不妨问问自己,如果必须放弃一个,你最舍不得哪个,就摘哪个好了。横竖世事两难全,有就好了。别忘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一句,犹如当头棒喝,把许云樱点醒。 是啊。 她还在这里挑挑拣拣,万一那位申大人有了其他选择呢? 相当起那两位年轻公子,还是这位,最让她割舍不下。 许云樱起身想走,又有些犹豫的回了头,“那,那要是将来我过得不好,二妹妹,你也会管我么?” 坐在书案前的少女,仰起小脸,微微上挑的明眸中,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 “那要看姐姐占不占个理字。若是同样有理,但凡许家人,我都先帮亲。” 好吧,那许云樱就明白了。 深深的行了一礼,她回去之后,就答应了申家的婚事。 第302章 拓土(一) 许淳还想再劝劝许云樱,这回却是一向不大管事的二弟许洛,把他拉住了。 “大哥,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女大不中留。樱丫头是个什么性子,咱们都是打小看在眼里的。你真给她说了那两桩亲事,若是丈夫日后不能上进,达不到她的要求,她会不安于室,闹得家宅不宁的。倒不如嫁个厉害有手腕的,能管着她,她才能老老实实过日子。 如今无非是说来做后娘,名声要差些。可再差,能差得过大姑娘的夫家?那邓家可是在皇上跟前都不讨喜的。横竖人是她自己选的,否则你强行替她作了主,她能怨你一世!” 许淳听住了。 翻来覆去想了一夜,又再三跟许云樱确认。 许云樱最后道,“若我实在过不下去,大不了家里给我一个别院,让我清清静静养老,我也不敢埋怨父亲母亲。” 行吧,她都有这思想准备了,那就嫁吧。 不过许淳也再三交待,要是申家对她不好,许家会替她作主,接她回来。但要是许云樱自己作夭,那许家是绝对不管的。 于是,这个年前,许云樱的亲事也订下了。 但因申学勤早已赴和州上任,初步议定是明年秋天,他会抽空告假上京完婚。 这下子,成安公主开始急了。 上头姐姐,底下妹妹,全都订亲了,她的女儿还没着落呢。 不行,她得赶紧操办女儿的及笄宴,说亲! 但许惜颜的及笄宴,注定是不能大操大办了。 腊月十八,军部传来八百里加急密报,本该归京的虎威大将军,尉迟圭他打出境外去了! 倒不是有外族挑衅,而是他在收拢那些贼寇时,意外得知一个惊天消息。 位于大齐西边的西梁王朝,朝中动荡,老皇病重,几位皇子皇叔为了皇位斗得昏天黑地,甚至都在大齐境内招募起贼寇流勇。 兼之今年北边无雪,但西边大雪成灾,实际已经无力控制与大齐接壤的边境地带。 这一块地带,因地势险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千百年来,一直战乱不绝。 原本前朝早年,是打下了这块地方的,可随着前朝没落,最终还是丧失了领地。 而在大齐高祖逐鹿中原,定鼎天下时,因西梁那时兵强马壮,始终未能将其收复,深以为憾。 但如今尉迟圭竟然打出去了。 他要是真的收复这块,古称渠州的地方,那可是大齐立国之后,开疆拓土的第一人! 朝野上下,震动非常。 这回就算是最迂腐的老先生,都不会谈什么“趁虚而入,不义之兵”,而是理直气壮给虎威大将军找借口。 渠州自古本来就是我们的,我们不过是在收复失地! 但问题是,能收复得了吗? 可打都已经打了,难道还能把人叫回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而且尉迟圭这个时机选得太好了。 战报送到京城的时候,他已经势如破竹,打到渠州府城底下了。 只要攻下这座著名的琉璃城,也称乐城。 那就攻守相易,大齐就完全有可能收复渠州! 而只要渠州入手,与大齐如今最西北的甘州互为犄角,可保国境西北线,长治久安。 睿帝彻底的不淡定了。 不管尉迟圭是如何的先斩后奏,但此刻皇上即刻发下圣旨。 要求朝廷上下,集结一切人力物力,全力保障虎威大将军作战。 且当众叫人传旨到前线,只要尉迟圭真能打下乐城,皇上就恢复他先祖荣光,重封他为金光侯! 消息传开,有人羡慕,有人妒忌,但萧氏却是悄悄在家大哭了一场。 不是高兴,是担心。 皇上都许下这般重诺了,儿子能不在前线卖命吗? 这般两国交战,谁敢有必胜的把握? 于是萧氏是再也无心会客,闭门念经茹素,日夜求先祖神佛保佑,儿子能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这回尉迟家上下倒是心齐,真要是尉迟圭能得封侯爵,那他们也水涨船高啊。要是他兵败身死,尉迟家就彻底垮了。 即便茹素做不到,但人人都记得早晚给祖宗神灵烧个香,向老天爷念叨几句,就盼着能传来好消息。 在这种情势下,除了婚丧嫁娶,京城谁家还有心思办什么宴席? 不是给皇上添堵么? 举国大战就在眼前,怎么这点觉悟都没有? 成安公主就是再不情愿,也只得把写好的请柬全都束之高阁。 最后只一家人关起门来,吃顿饭了事。 但许惜颜觉得挺好,“不必应酬,不必客套,有父母双亲替我主持加簪,还有家人祝福,足矣。” 女儿越懂事,成安公主越觉得亏欠她的,暗地里倒把虎威大将军埋怨了几句。 “挑什么时候打仗不行,偏赶上这个时候。去年还知道拜寿呢,今年难道就忘了?” 许观海瞟了这个蠢媳妇一眼,没吱声。 那野小子怕正是惦记着今年是许惜颜的及笄之年,才会不要命的去打了这场仗。 如果不在平乱之前,再立一大功,他凭什么来娶升平郡主? 就皇上那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性子,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把吊了他几年的萝卜给他。 许惜颜也心知肚明。 所以这些天罕见的沉默着,只异常关注前方战报,然后在沙盘前反复推演,预测局势的变化。 在如火如荼的战事中,迎来了她十五岁的这个新年。 正月十六,二房的罗姨娘先发动了。赶在元宵节的尾巴,很争气的一举得男。 小杜氏因得许惜颜开解,并不妒忌,反而心情很好的给庶子起了个小名,就叫元宵的小元子。 因为她的预产期在三月,还开玩笑说,那时正是吃青团的时节,她再生一个,就叫小团子。 可到底没等到三月份,她在二月末就生了。 是一个小闺女。 这下子,小杜氏有些不淡定了。 倒不是因为生了个女儿,而是老人们都说,二月里生的女子命硬,克亲,不吉利。 杜三太太都暗搓搓的嘀咕了好些闲话,小杜氏心里更难受了。 第303章 拓土(二) 许泓却抱着小闺女不撒手,疼爱之极,“别听娘瞎扯,我就觉得咱家姑娘生得好极了!不过不能叫团子,人家会笑的,小名就叫阿青吧。”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三叔这名字,起得极好。” 许惜颜来了,还告诉小杜氏,“不如我送小妹妹一个大名,许杏。二月正是杏花季,且与青杏相连,意头也好。将来就算小妹妹人生有何波折,也能因这杏字,得一份幸运。” 甚好。 这下子,小杜氏才总算被安慰到了。 想想干脆就给女儿起名叫许青杏,虽说许家嫡女都是单字,但给她起个双字,却又不用庶出的云字,也有故意起个贱名好养活的意思。 再者,她也存着私心,想让同样双名的许惜颜,日后能多照看女儿些。 至于小元子,小杜氏倒叫许泓起了个单名。 她到底年纪大了,虽幸运生了一女,但大夫们也说,日后很难再孕。 许惜颜既说这孩子跟她有缘,罗姨娘也愿意把长子养在小杜氏跟前,那将来肯定是他承袭家业的。 不如早早就把名份定下,也省得将来孩子们再争。 后来过了几年,许泓看小杜氏真的再无身孕,方给长子起名许桉。 也不指望他有大作为,只要能平安一生,做个有用的人就行了。 而许桉长大,果然跟许青杏兄妹两个极其要好,长得还象。见过的都说,跟亲兄妹似的。 杜三太太又在嘀咕,说两个孩子怕不是前世的夫妻,今生缘份未了,才齐齐投胎来做兄妹。 小杜氏那时早想通了,也不在乎。 即便是前世的夫妻又如何,只要两个孩子好好的,她也不嫌弃。 而罗姨娘果然与她娘一般多子,后又生两儿一女。 于是原本子嗣最差的许泓,最后倒成了二房最多子之人,差点都追平了许观海。 弄得杜三太太再次嘀咕,是不是排行老三的都特别旺子? 那二房如何排行老三的许云榉,是不是也有这个命? 弄得许云榉,他如今也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最是敏感知羞。弄得看到祖母就怕,总是远远躲开。 好在全家人只当是个笑话,笑笑也就过了。 三月里,孙白芷也生了个千金。 小丫头白白胖胖,整七斤。 许长津来报喜的时候,许太夫人十分高兴。还格外交待别着急催孙白芷生二胎,慢慢养好身子再说。 许长津笑,“是她自己心事重,原还说要找丫鬟开脸什么的,给我好生骂了一顿。我们许家可没这般规矩,除非是她自己贪图美色。” 许太夫人忍俊不禁,“你也学坏了!” 许长津说的,正是颜真小两口,前些时闹的一段故事。 许家人都没想到,当初许松说动颜真提前成亲,是答应了媳妇,年后去南方卫家时,带着颜真一起上路。 小两口也挺沉得住气,一直没吱声。 等到正月过完,打算放许松出门时,才禀告长辈,二人的行李都已经收拾齐全了。 邹大太太当即就炸了,哪有这般规矩? 新媳妇不在家好生呆着,还想跑那么远去游山玩水?门儿都没有! 再说万一她已经怀上了呢? 这个,不可能。 小两口既然打算出远门,就不可能没有防备。 所以怀孕,是不可能怀孕的。 邹大太太更生气了。 你要出门是不是?那就得让她给孙子挑几个通房丫鬟。 个个貌美如花,乖巧伶俐。 颜真一听大喜,十分乐意。 相见之后,一个个拉着人家的小手,嘘寒问暖,体贴周到。还打算亲自教她们琴棋书画,还做衣裳打首饰,个个打扮得如花似玉。 直把许松气得面黑如锅底,跑去跟祖母大吵一架。 从前那些京城贵女就爱招惹他媳妇,好容易成了亲,那些丫头们不好意思来了,怎么祖母又送了一堆来? 这到底是给他添堵,还是给他添堵啊? 他到底还是不是邹大太太的亲孙子了! 邹大太太万万没想到,会落得这般结局。 最终只得偃旗息鼓,将丫鬟召回,放了小两口出门。 而此事,也成了许家一个笑话。 许长津是半点没有纳妾的心思,才会拿此事开个玩笑,逗许太夫人一乐而已。 回头去给许惜颜送红蛋,许惜颜却是没空理他。 面前摊着满满的战报,头也不抬。 只道声恭喜,说洗三时会来送礼,便又在那里摆弄起沙盘。 许长津忍不住问,“你觉得这战事吃紧?” 少女轻轻蹙眉,手上拿着一枚小旗子,却迟迟落不下去。 “攻是能攻得下的,但想要守住,谈何容易?” 四月。 消息传来,尉迟圭果然在二月就攻下了乐城,但又差点被夺了回去。 如今那边苦苦鏖战,十分激烈。 天气太冷了,原本就不适宜作战,之前不过是尉迟圭出奇兵,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西梁反应过来,那些原本打生打死的王子王叔们倒是团结起来,齐心协力,一致对外。 如果说大齐是举国之兵,在助力尉迟圭光复失地。西梁也是举国之力,不愿领土有失。 这仗一直打了快大半年,大齐也快耗不起了。 原本之前就受了天灾,又乱了几年,损耗了不少国力。如今好不容易缓了口气,打了这么一场硬仗,国库已经消耗殆尽。 再这么耗下去,朝臣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 事关自身利益,人人皆会自私。于是朝中再度变了风向,从之前一面倒的支持,开始有了越来越多反对的声音。 以户部尚书魏承祚为首,他掌管天下钱粮,天天在皇上叫苦,说实在是支应不起。再打下去,他们户部上下,都得当裤子了。 要是皇上一定支持,那宫中开销就无法保证,连皇上的皇陵都得停工。 这下子,睿帝也犹豫了。 开疆拓土虽然荣耀,可真到自己要吃苦受穷的时候,谁乐意? 此时,前朝后宫又有人开始嘀咕,说尉迟圭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在黔兵渎武,一将功成万骨枯。 其中尤以一向崇尚武勇的三皇子,反对最为激烈。 直把虎威大将军骂得狗血淋头,还怀疑他是收了敌国重金贿赂,故意消耗大齐国力的窃国贼一般。 第304章 大捷(一) 比起三皇子各种污蔑尉迟圭,力主停战议和,倒是素来端厚温和的大皇子,还有礼部尚书颜大人,数次进言,请皇上再坚持一把。 都已经打了大半年了,要是此时放弃,前功尽弃,实在太可惜。 皇上犹犹豫豫,拖到了七月。偏不知打哪儿,又传来一个小道消息。 说是西梁已经寻了几个相邻国家相助,应允让王子们结亲,资助他们粮草兵马。 这下子,朝中大臣又闹起来,支持罢兵。 睿帝也终于坚持不下去,正要发圣旨,召尉迟圭回来。成安公主驸马,在鸿胪寺当差,专管接待外交使臣的前探花郎,许观海风度翩翩的上朝奏了一本。 所谓的邻国相助,全是谎言! 去年冬天,整个西境大雪,损失惨重。 各国皆是自顾不暇,谁有余力救助旁人? 且还和王子们结亲,那到时扶谁当国主?回头不又打成一锅粥? 当番邦都是傻子么? 许驸马有理有据,还找了数个行走边关的商旅作证,当廷痛斥,此乃造谣生事,就是不愿大将军得胜。 户部尚书魏承祚不服,跟他当众争吵,说即便如此,大齐也“民无余粮”,承担不起这么庞大的军费开销了。 就算你许驸马觉悟高,有公主养,愿意捐出俸禄粮食,其余人不吃饭的么? 许驸马嘿然冷笑,玉树临风的一转身,抛出第二件事。 许家早在正月过后,已派嫡长孙许松,携孙媳颜氏远赴江南,耗费巨万,从江南采购了十万担军粮,已经紧急通过水路,送上前线。 算算行程,如今已经快到了! 魏大尚书所谓的“民无余粮”,纯属红口白牙。 这几年大齐确实是被战乱波及,百姓受损严重,但江南的地主豪商们,还是存粮颇丰。 他们只需要皇上给一个嘉奖,这些粮食就算是他们捐的了。 这两巴掌,可是把一群主和派的老脸,都给按在地下摩擦。 皇上再无二话。 继续打! 却没想到,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月。 八月初二,深夜。 一封八百里加急,叩开了京城城门。 大捷! 前线大捷! 驻守甘州的郭大将军,出奇兵,绕后路,斜插进西梁,直接打到人家国都门下。 使了一招围魏救赵,逼得西梁主动撤兵投降了。 愿意割让渠州,并派王子前来大齐议和,以求大齐退兵。 胜利的消息一路传到京师,天下震动,京城欢呼。 无数被惊醒的百姓,齐声高呼,大齐万胜! 他们赢了, 渠州当真收回来了! 睿帝深更半夜被吵醒,原本是很生气的,可听到捷报,简直难以置信。 光着脚连鞋都没穿,就急召使者送上战报,反复看了三四遍,犹自不信。 “大海,朕,朕别还是在梦中吧?” 海公公笑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这不是做梦,是真的呢!尉迟将军和郭大将军,当真是替您打下渠州来了!” 睿帝这才开怀大笑,这种国之幸事,也无须讲究宫规了。 赶紧点灯,大开宫门,他要上朝,向天下公布这个特大喜讯! 这是他身为帝王的最大骄傲, 就算死了,就凭这份实打实的功绩,足以被称作明主,后世传颂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 皇上是高兴了,主战的许家,颜家,还有大皇子他们,都高兴极了。 可当初一直坚持罢战,称“民无余粮”的户部尚书魏承祚,羞得告病,躲在家中不敢上朝。 那位“宅心仁厚、体恤百姓”的三皇子,更是在他的新皇子府里,脸黑如锅底。 对, 大将军战事如此激烈,都没能耽误三皇子殿下修建府邸。 他不仅修了,还挑了京城最好的一块地方。 占了大片京城百姓的菜地,就为了给自家造个后花园,多些景致,招来怨声载道。 不过他如今还可以在外头躲清静,身处宫中的高贤妃,却是避无可避。 还得打扮得花枝招展,随故意来膈应她的牛皇后,还有嫔妃们,一起去向皇上朝贺道喜。 气得她回来就砸了一只心爱的花瓶。 “竖子,老匹夫!二人坏我好事!” 原本,按她们和高家商议的计策,是借口北境干旱少雪,假装打几场小仗,再由高家出面讲和,捞些功劳。 当然,那些打仗的北境部族,也可借此向大齐讨要皇女婚配,得些嫁妆粮食,算是各取所需了。 谁知还没等他们动手,尉迟圭这个杀神,先在西边打起来了。 听说这位鬼将军的大名,北境那些部族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兵了。 西梁都没动手,虎威大将军都打了过去。 要是他们先动手,招惹了这尊杀神,到他们这里来垒几座京观怎么办? 故此在战事胶着时,三皇子才会那般上蹿下跳,假意仁厚,后面还私下放出流言,想搅黄了这场战事。 谁知不仅没搅黄,还叫人家赢了。 赢了不说,连大皇子的外家,郭家都立下大功,这让高贤妃如何不恨? 还有许家,要不是他家多事。 戳破流言没什么,最关键的是送了那批粮食,解了前线燃眉之急。 可问题是他家怎么那么早就预料到这事,还派人下江南采购了? 同样的问题,皇上也问起驸马许观海。 许观海就不好意思的笑了,“皇上,这其实原是我家的一点小私心来着。本想着要打仗了,肯定粮价要涨,故此才叫我侄儿去江南贩上一批,好挣个差价。谁想最后听着前线缺粮,我许家世代深受皇恩,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这才临时改道,把粮食送到前线去了。” 这话听着倒是合情合理。 不过皇上不是这么容易被说服的。 “那你家又如何说动江南那些土财主们,肯捐这批粮食?” 这打仗又不知道输赢,连皇上都有段时间信心动摇,许家更不能未卜先知。 万一输了呢? 许观海嘿嘿笑得颇有几分鸡贼,“因为臣那侄儿和侄媳妇儿答应他们,只要肯捐,日后都可送一位子弟进颜家书院附读三年。如若愿意,也得能臣指点一二,这才把事谈成。” 第305章 大捷(二) 皇上恍然,不由得抚掌大笑。 这世上什么最贵? 读书最贵。 有钱人家无不希望子孙上进,那还有比颜家书院,和一位探花郎的指点,更有吸引力的么? 怪不得江南那些士族肯出手呢。 但皇上同时,也放心了。 要是许家真有一位料事如神,能提前办成这些大事的人,那他还真有些担心了。 如今一想,应是自己多疑了。 然后许观海打铁趁热,趁着皇上心情好,便开口了。 “这回好歹许家也立了些许功劳,那些银子更是实打实花用出去了。就算如今粮食不用付钱,路上运费,车马船费,还有人工搬运,这些可没人捐。别的不说,我侄媳妇儿压箱底的嫁妆银子,整整三千两都没了。 这钱臣也不敢向皇上讨要,只当是为国尽忠了。只是皇上,您好歹赏我侄儿个功名呗,让我侄媳妇也能有些面子。回头别叫颜大人,说我们坑了他家,还坑他家孙女。” 皇上笑骂,“既是为国尽忠,还计较什么?你自己卖几副画,还她就是。” 许观海觍着脸叫苦,“这画卖多了,就不值钱了。皇上——” 他还想絮叨,皇上把他赶了出去,“此事朕心中有数,退下吧。” 许观海就麻溜的滚了。 直接滚去了成安公主府,叮嘱媳妇回头一定要去皇上跟前哭闹,或是耍宝,总之不能薄待了许家。 他刚才在皇上跟前,还是打了埋伏的。 这回许家上下,当真是大出血。 颜真掏了三千两银子,都是小头。 他女儿可是整整掏了一万两! 许观海自己攒的一点私房银子,也全都拿出来了。 还有许家这几年卖竹纸攒的一点钱,以及公中的盈余,许遂也都拿来填这个坑了。 七七八八,好几万的银子呢。 就是花钱买,也得给许松赏个六品官吧? 也不求实权,给个虚衔也行啊。 “父亲真是太和气了!” 不意许惜颜也在,从屏风后面出来,神色冷淡。 “钱财是小,许家此次,上上下下欠了多少人情?颜家,卫家,还有姑姑姑父,若不是她们牵线搭桥,如何说动江南那些世族?后头为了运粮,沿途水路,方以礼帮忙打通关节,又出了多大的力气?区区六品,可不值当。” 那你待如何? 许惜颜不说,只告诉成安公主,带点皇上喜欢的东西进宫去。不管他要赏什么,都要做出不太满意的样子,最终要什么,她只跟成安公主附耳低语了几句。 成安公主最爱这种,女儿有小秘密,却只跟她分享的感觉了。 “包在我身上!你娘别的不会,讨赏最拿手了。” 她也不带吃的,也不带喝的,只让人收拾了一箱衣物东西,随她进宫了。 许观海不知道这娘俩打什么哑谜,却是觉得可惜。 “明明这回都是阿颜你的主意,偏偏又不能告诉旁人。” 皇上其实没有怀疑错,许家当真潜伏着一个高手,早就预料到了一切。 早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许惜颜就估摸着,如果尉迟圭不能一举打下乐城,必将陷入苦战。 按照朝廷官员历来的德性,最后肯定会拖后腿。 所以在许松颜真小两口要出门之前,她就请了许遂,一起关门秘密开了个小会。 如果许松他们去了南方,战事仍然不能结束,就马上转道江南,联络那些地主豪强,采购粮食。 条件也确实是许观海告诉皇上的,可送子弟进颜家书院就读,及得到许观海的指点。 但还有一个皇上不知道,估计他也猜到的条件。 那就是如果许家不能替他们讨来朝廷嘉奖,除了以上条件,所有粮食许家就得照价付钱的。 就算一年还不清,十年二十年,这个账是不能赖的。 所以,许家不仅是掏了几万两银子,还拿整个家族前途,做了一次豪赌。 万一虎威大将军战败,拿不下渠州,许家可真要穷了。 如今区区一个六品官,怎么可能值得许家上下付出这样的代价? 但女儿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许惜颜不说。 对于这位多疑又小气的皇外祖父,有时候不逼一下,真是不行的。 而入了宫的成安公主,换了身装束,命人敲锣打鼓,来给父皇舞狮子来了! 她还真是打小学过的,舞起来似模似样,十分活泼灵动。 最后还特意上个高竿,想咬青来着,只不想人到中年,不比小姑娘时身手灵活,一下子没爬稳,从竿上滑了下来,差点摔了一跌。 把底下太监宫女吓得,一窝蜂拥上去,把她托住。 睿帝更是吓了一跳,赶紧叫她下来。 成安公主却不服气,到底又爬了上去,非把那个横幅咬开,露出“雄才大略,德彪千秋”才罢。 “行啦,朕知道你的孝心了。快下来吧,瞧这一头的汗。” 皇上嘴上虽埋怨着,但成安公主这个马屁,却着实拍得他舒爽之极。 又命人拿了不少好东西,赏给成安公主。 成安公主统统——收了。 她这么辛苦,干嘛不要? 反正不过是些金银珠宝,许惜颜花了那么多银子,回头正好给女儿填填缺。 然后成安公主又开始挽着皇上胳膊,开始撒娇卖乖了。 给许家什么赏赐呀? 她也好回去报个喜。 皇上呵呵笑了。 要是别人这么问,他可能还会顿起疑心。可成安公主这个傻妞,是他一手养大的闺女,能不知道她根花花肠子? 正好皇上也想借她的手,把这份赏赐带回去,就给她看了。 果然如许观海所料,赏了许松一个正六品虚衔,颜真也得个诰命。 可成安公主不屑撇嘴,“就这啊?” 皇上不悦道,“什么叫就这?他们才几岁年纪,还想得什么赏赐?” 成安公主瞟着她爹,知道皇上并没有真的生气,大着胆子道,“儿臣倒不是觉得他们委屈了,只那尉迟家都要是侯府了,许家出这么大力气,就没点别的?将来说出去,儿臣都觉得丢脸。宫中哪个姐姐妹妹嫁的不是侯府就是国公府,偏儿臣可怜,嫁个许家,什么都没有。儿臣不服!” 第306章 争爵(一) 皇上一听这话,倒是认真看了过来,“这话是谁教你的?” 成安公主当然不会供出女儿,“还用谁吗?就儿臣自己!” 皇上不信,“就你这脑子,还想不到这些!是不是驸马教你说的?” 成安公主眼珠一转,心想爹替女儿背黑锅,也是天经地义,索性理直气壮道。 “就算是又如何?驸马家原先就是国公府,这回又立了这么大功劳。父皇,您就当给儿臣一个颜面,赏回他们国公吧。” 皇上冷笑,“那朕要是不给你这个脸面呢?” 成安公主瞬间没辙了。 眼珠子左转右转,最后一跺脚,“那儿臣,儿臣就赖在宫中不走了!横竖来之前,儿臣已经夸下海口,说包在我身上。如今办不成,叫儿臣如何回去见人?” 这是实情,她都答应许惜颜了。 皇上却道,“那你就呆在宫中吧。” 成安公主这下彻底傻眼了。 女儿只教她要不来就耍赖,但没说耍赖不成怎么办呀? 难道她真就住在宫中了? 皇上还真让人把她送回出嫁前住的宫室了。 消息传开,许观海也傻眼了。 他没想到许惜颜竟然这么大的胃口,想讨要的是许家丢失已久的国公爵位。 如今可怎么办? 许惜颜淡淡道,“事情还未到山穷水尽。父亲假意去宫中接母亲回来,叫母亲继续闹。” 好吧。 反正恶名都落下了,要是办不成,真挺丢脸的。 如今朝中内外,可是人人皆知,许探花教唆公主媳妇去讨要国公爵位不成,还把媳妇搭进宫中的笑话。 许观海,便厚着脸皮去了。 成安公主一听,顿时安了心,还假意跟他大吵了一闹。反正有吃有喝,父皇不嫌丢人,她就赖在宫中,非弄到这个爵位不可。 再然后,看笑话的人就更多了。 高贤妃正不痛快呢,见别人倒霉她就高兴了。顿时又跟尾活龙一般,跑到皇上跟前来搬弄是非了。 立了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功劳,就好意思讨要爵位? 真当国公是路边的大白菜,想摘就摘啊。 皇上不仅不应该赏他,就连尉迟圭的侯位,都不应该赏! 瞧瞧他这场仗,花了多长时间,耗费了多少民力物力,他好意思么? 他本就该赢的。 这全是大齐在皇上的英明领导下,靠上下得力,才赢的这场仗。跟他,跟郭大将军,都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只不过这两个人会投机,会钻营,捡了个漏子罢了。 皇上听了,不置可否,似乎隐隐还有赞赏之意。 前朝后宫,本就消息互通。 有人这一带头,朝臣中也有些红眼病,就跟着闹起来了。 凭什么给尉迟圭赏侯爵啊? 许家的国公,就更不应该了。 不就是十万担粮食么?还是江南士族捐的。 他家不过动动嘴皮子,何至于有这么大的功劳? 皇上,这个口子真不能开呀。 再往后,据说许观海又入了几回宫,几乎是低声下气,求成安公主回去。 据说他早就后悔了,不该这么贪心。 如今家里也骂他,朝中也骂他,弄得一个意气风发的探花郎,成天跟鹌鹑似的缩头缩脑。 别人请他赴宴吃酒,赏花吟诗都不去了。 旁人见此,越发觉得皇上没有打赏的心思。 攻讦许家及尉迟家,郭家及一干有功之臣的折子就更多了。 皇上也不出声,只有天问颜大尚书,怎么看。 颜大尚书苦笑连连,“许家那是臣的亲家,可怎么说呢?臣不论怎么说,都得被人说成是别有用心。横竖如今大局已定,臣没有别的想法。雷霆雨露,俱是皇恩,臣听皇上的。皇上英明,必不会滥加赏赐,更不会委屈了有功之臣。” 这还象句话,睿帝点了点头。 等这场风波愈演愈烈的时候,大皇子实在坐不住了。 郭家是叫他“不争”。 可他不为自己争,却不能不为舅舅,成安公主,这些有功之臣争一争! 于是,大皇子跪在皇上的御书房外,请求奖赏有功之臣。 三皇子闻风也不躲了,跑来争吵。 但这一回,让他没想到的是,宗室里八百年不出动的几位老皇亲,连同敏惠长公主她们,一起递牌子入宫了。 齐齐陪着大皇子跪下,恳请皇上论功行赏,不要伤了功臣们的心。 他们甚至捧出,大齐高祖留下的一道诏书。 当年遗憾于没有收回渠州,高祖曾经口述,说要有能收复渠州者,得封异姓王! 如今许、尉迟、郭三家,在收复渠州中立的功劳最大,也得了皇上金口御言,要恢复尉迟家的侯爵。 如果皇上出尔反尔,将来还有谁会为他们大齐皇室卖命? 这天下百姓,还有谁会信一个帝王的话? 至于说到尉迟圭打得太过艰难,太损耗人力物力。可先祖那会子,为了收复渠州,一共打了三回仗。最长的一回打了将近三年,都没能攻克下来。 要是再拿这个说事,是在变相指责高祖的无能么? 当然,也没人敢说这话。 只当老皇亲们捧出高祖遗诏时,三皇子就猛地记起此事,后背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谁这么歹毒,竟然查到了此事? 他都忘了! 敏惠长公主道,“臣妹是妇人,又性素愚昧。却也知道如今皇兄收回渠州,乃是立了先祖都未能完成的大功绩,是大齐幸事。怎么倒给人说得,好似不费吹灰之力一般?臣妹不解,真若这么简单,那些有能的大臣们,他们怎么早不收复?这些年岂不辜负圣恩,枉食了朝廷俸禄?” 三皇子只听得冷汗横流,扑通跪下,“儿臣无知,儿臣大错!” 他们只想着拦着有功之臣,却偏偏忘了,收复失地,最大的功绩者是谁? 那是睿帝,是皇上! 要是把底下人全都贬得一文不值,那皇上算什么? 他要如何给自己歌功颂德? 恐怕皇上早想好了要给自己大大的立一回功勋,才故意借着成安公主,试探他们这些人吧? 否则他大可以把成安公主赶回公主府去禁足思过,为何要把她留在宫中,还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怕是中计了。 第307章 争爵(二) 果然,皇上此时才发作起来。 “一群见利忘义之徒!看旁人立了功劳,就犯了红眼病。真以为朕是这么好糊弄的?朕身为天子,一言九鼎,岂容你们这些小人挑唆! 大将军的侯爵,朕答应过,就决不会食言! 至于许家,忠心任事,连刚进门的新媳妇,都拿出了压箱底的嫁妆银子。你们还嫌人家没出力,那你们倒是说说,自己出了什么力?为前线将士买过一粒粮食没有? 郭大将军更是不顾艰险,千里奔徙,勇猛无畏,才帮忙打下这场硬仗,朕岂有不知? 传旨!” 当天,第一道圣旨就让人,连同成安公主一起,送到许家。 追封许太夫人先夫为修国公,允袭三世。因老国公过世,由长子许遂承袭。 咣当! 犹如一个天大馅饼砸下来,许遂,许遂他彻底懵了。 就算皇上的封赏还玩了点小心机,因为许太夫人在世,他封的是个死人,所以许家等于白已经浪费了一世。 但即便如此,也是无上荣光啊! 当初成安公主下嫁,皇上都没舍得把修国公的爵位赏还给许家,如今竟是给他了。 这下子,连许遂也不得不佩服起许惜颜来。 亏得她坚持,叫成安公主去闹,谁知就闹成了呢? 可她是怎么就算准了,皇上最后会同意? 要是不成,许家岂不成了个笑话? 其实这要说穿了,很简单。 因为皇上本就是个好大喜功的人啊! 许惜颜打小在宫中行走,早摸熟了皇上的脾气。 原本皇上是没打算给许家爵位的,他只想着要如何给自己树碑立传。 偏偏臣子们不懂他的心意,马屁拍得不够响亮,让皇上甚是不满。 此时,许惜颜恰好撺掇着成安公主一闹,反倒是给了皇上个机会。 谁想那些臣子们竟是如此不上道,还群起而攻之,硬是把一桩天大的功劳说得跟随手捡来的一般,这让皇上怎么忍? 回头他得怎么给自己吹嘘? 而且攻击的人越多,越激起了一个帝王的逆反心。 你们都这么不待见许家,那朕还偏偏要封赏许家了。 再加上皇室宗亲们这么一闹,嗯,这也是许惜颜暗中推动的。 高祖诏书,时隔上百年,大家都忘了。偏许惜颜平素看书最多最杂,依稀记得。 回头查证属实,就叫许观海去敏惠长公主跟前抱怨几句,露了点口风。 敏惠长公主多聪明的人啊! 身为一个长年靠看皇上眼色过日子的寡妇公主,她可比三皇子了解皇上太多了。她也是在许惜颜之后,第二个看出皇上真实心意的人。 故此在听说大皇子去求情请罪后,即刻联络这些宗亲族老们,来给皇上搭台阶了。 捧出高祖遗诏,谁还敢有话说? 所以许家这个国公爵位,就这么犹如天降馅饼般,砸下来了。 在许遂从惊喜中清醒过来之后,即刻抓着全府上下,改换门楣! 当年国公爵位被收走之后,那些拆掉的飞檐半拱,华丽装饰,如今全部都得恢复起来。 头一个要换的,就是许太夫人的居所。 邹大太太简直忙得脚打后脑勺,既要打点府中上下,给下人发放赏钱,还得应付前来道贺的宾朋亲友。 心里一时欢喜,一时又犯愁。 许遂得了国公爵位,但国公夫人的名头,暂时还不能落在邹大太太头上。 许太夫人还健在呢,她才是皇上亲封的国公夫人,所以邹大太太还是邹大太太。 这就略有些糟心了。 但更糟心的是,有不少道贺的亲戚朋友纷纷表示羡慕。 你家这孙媳妇娶得多好呀! 又聪慧又能干还旺夫,瞧这进门才一年,就旺得夫君得了官职,连你家国公爵位都回来了。 邹大太太有苦难言。 许遂已经三令五申交待过,绝不许透露许惜颜在背后为家族出谋划策之事。 小姑娘已经够惹人注目了。 再添名声,那不是帮她,是在害她。 但夸夸颜真没事啊。 她打小就名声在外,且这孩子也是真能干,光凭许松,许遂知道这孙子几斤几两,就算有嫁出去的姑奶奶许汶和夫家的鼎力相助,在江南也难以成事。 如果说许惜颜提供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但也得有个强有力的执行人。 这个人就是颜真。 而在许汶给京城娘家来信里,也盛赞这个侄媳妇。娶得真是太好,太能干了! 至于许松,那就算了吧。 但他日后和颜真的孩子,却是认真可以期待一下的。 于是,邹大太太心里再苦,也得赔着笑脸,听人把她的孙媳妇夸了又夸。 而皇上的第二道圣旨,就是发给尉迟家的。 果然封了尉迟圭为金光侯,但正式册封,得等大将军带着大军回来再说。 但如今工部也有官员奉命来给尉迟府改换门庭了,而掌管此事的,正是为了他们请命的大皇子。 这件差事,还是皇上主动交给他的。 不仅是因为大皇子这一争,顺了皇上的心思。 更重要的是,皇上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这个皇长子,并不是没有血性的泥人儿呀。 遇到自己的私事,譬如修建府邸,他可以让着弟弟。但要是遇到这种大是大非,他还是知道坚持原则的。 这样宽厚仁爱,却又能明辨是非,便有些明君的潜质了。 说真的,皇上以前不喜欢他,偏爱三皇子。无非是觉得大皇子性子太温吞,三皇子才更有杀伐决断的勇气。 作为一个帝王,太绵软仁慈,只会被臣子架空,皇权旁落。 但如今看来,却不是这样。 反倒是三皇子,数次都表现得私心太重。还有勇无谋,实在是令人失望。 但就算意外改观不少,但让皇上松口立大皇子为太子,还是不可能的。 于是便给了大皇子这件差事,让他可以名正言顺插手些工部的事情,交好臣子。 不说大皇子收获了意外之喜,萧氏真是喜极而泣。 侯府啊, 她儿子真的封侯了! 还不比尉迟家的先祖,纯属撞大运捡了个漏,而是实打实凭战功换来的。 再没什么,比这个更荣耀的了。 第308章 良缘(一) 尉迟海都禁不住落了几滴老泪,没想到啊,他这辈子还能有今日。 虽说封侯的是孙子,可他从此也是侯爷的爷爷了! 只有尉迟坚一家,心中五味杂陈,又酸又苦。 高兴自然也是高兴的。 尉迟圭出息了,挣回一个侯府,他们走出去都得人高看一眼。 可尉迟圭越出息,跟他们的差距就越大。 若说从前尉迟坚还有追一追的心思,如今彻底死心了。 封侯拜相,几乎是为人臣子的最高追求。 尉迟坚正经连个童生的功名都没捞着,这辈子哪还有机会追上堂弟? 失落的人,宫中还有一个。 牛皇后。 皇上的第三道圣旨,是给先皇后郭家的。 原本,在郭皇后过世之后,郭家一直备受打压,但如今皇上也给了郭家封了一个爵位。 承恩公。 这历来便是封赏皇后娘家的爵位,早就应该给郭家的。 可小气的皇上,因郭皇后没登上凤位时就过世了,便硬是压了这么多年。 牛皇后虽然捡了个漏,得了后位。 但因家世浅薄,娘家却只得了个承恩伯的爵位。 王、公、侯、伯,依次类推。 如今一个朝堂之上,既有了承恩伯,却又来个承恩公,这也太打脸了吧? 就算牛家人没本事,立不下功劳,但皇上好歹能不能换个名号? 给郭家封别的国公不行么,非得是承恩公,这叫她娘家怎么见人,叫她这个皇后怎么见人? 牛皇后素来不是个大方人,她又不敢埋怨皇上,便怨上大皇子和郭家了。 非争这个承恩公,好证明他们才是正统么? 牛皇后心里憋着火,就借口大皇子子嗣单薄,一口气从宫中精挑细选了四个美人过去,说是给他开枝散叶。 这,这是给谁添堵呢? 大皇子妃哭笑不得。 她倒不是妒忌,多年夫妻,彼此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且不说颜家得不得力,大皇子得多想不开,才会为几个美人就疏忽了正妻,让人说成宠妾灭妻? 所以她痛快把美人收了,还劝大皇子不要太不给面子,好歹挑些中意的,也亲近一二。 可大皇子不乐意。 是皇上要封郭家做承恩公,又不是他封的。 牛皇后不高兴,找皇上闹啊,欺负他算怎么回事? 且他如今也看出来了,皇上既不愿意他凡事争抢,也不愿意他太过与世无争。 封两个承恩公伯的爵位,只怕也有让他和牛皇后掐一掐的意思。 于是大皇子干脆命人把这四个美人领着,给三皇子、廿七皇子,还有萧越送了去。 按年纪辈分,让他们先挑。 说是皇后赏赐,他自己不好独享,来跟弟弟侄儿们分享。 横竖都是长辈的关怀之意,且你们三个府邸都已经建成,我的府邸还没动工呢,家里也装不下。就让你们先挑,剩下的归我就是。 这个面子,大家还真不能不给他。 就算是三皇子,可他才犯了大错,哪里还敢惹事? 横竖是大皇子硬送来的,还是头一个来他家,算是很给面子了。他就去看了一回,选了最漂亮的一个收下。 廿七皇子和萧越倒是连面都没见,随意挑了一个。 剩下一个送回大皇子府,给了个良人的名分,好吃好喝的养起来了。 回头几位皇子皇孙还相约一起进宫,向牛皇后道谢。 但话里话外透着的意思,就是她吃饱了撑着,多管闲事! 高贤妃最近是消停了,不敢蹦跶。 但向良妃,向鼎这回随尉迟圭出征,可也是实打实立下战功的。胳膊还给人砍了一刀,至今吊着绷带呢。 所以她很硬气的到皇上跟前说,“皇后娘娘虽是好意,可这色是刮骨钢刀。尤其我家那个,才成亲的人,身子骨又弱,哪经得起这般美人?” 因战事平稳,廿七皇子前些天才刚成亲,娶的正是那位精研律法的米家女儿。 人不算太漂亮,家世也不算太高,但难得的是家风清正,端正明理。 且这个姑娘也是做长姐的,打小照顾弟妹和祖父母,颇有贤名。 向良妃很满意。 横竖她们母子没有争大位的野心,只要小两口能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所以最烦这些妖妖调调的女子。她自己都没塞人,牛皇后跑来凑什么热闹? 皇上也不高兴了,把牛皇后叫来训斥了几句。 成天闲着没事,管儿子们的后宅干嘛? 合着不是你生的,你不心疼是不是? 可你也是有女儿的人,要是婆婆总惦记着往你女儿女婿房里塞小老婆,你怎么想? 牛皇后赔了夫人又折兵,憋屈得不行。 心中对大皇子的怨恨,更深一层。 可她怨恨有什么用? 随着时气愈冷,年底将近,凯旋的大军,即将回京。 满朝文武都在准备迎接,谁有工夫理她这些小心情? 尤其前线,传来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 原来虎威大将军,不不,如今是金光侯了,竟然不是那么恶形恶相,凶神恶煞。在大获全胜,刮了胡子的他,听说原是个十足的美男子! 连西梁公主见了,都倾心不已,执意求嫁,可被金光侯冷酷无情的拒绝了。 说自己是大齐人,只会娶大齐女子。 消息一出,大齐百姓自然是万分得意。 不过大家也开始议论纷纷,金光侯究竟会娶谁呢? 说来这般年轻,又身居高位的侯爷,能嫁他的女子,可真是太有福气了。 想想那位升平郡主,却是有眼不识金镶玉,错过了这么一段良缘,估计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吧? 哈哈,真是想想都活该! 墙倒众人推。 人都是特别健忘的,尤其善于忘记自己的过错。 如今有多少人在对许惜颜幸灾乐祸,就有多少人在动起心思。 大家不会去回想,自己当初是怎样畏惧害怕,这位闻风丧胆的鬼将军,只会在嘲笑升平郡主的同时,期盼着能与这位年轻英俊的新贵侯爷相见,发展出一段金玉良缘。 有些爱做梦的贵女,已经在琢磨要如何用一颗温柔、善良、体贴的心,去融化尉迟侯爷曾经为升平郡主这个恶毒势利的女子,所伤的心了…… 第309章 良缘(二) 十一月底。 靖海侯府。 韩琅华刚换上母亲送来的新衣裳,对着镜子正美呢,闻言难以置信,“要我嫁他?尉迟圭?” 定安公主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当委屈了你么?二十来岁的正经侯爷,全大齐能有几个?且上头公公不在了,就一个婆婆,还是乡下农妇。往后你要进了门,就是正经的侯爷夫人,全家上下谁不看你眼色?这般松快日子,你上哪儿找去?” 可韩琅华还是不愿意,“那也是许二丫头不要的男人,我不稀罕。” 定安公主气得肝疼,“那你拿什么跟许二丫头比?人家是郡主,你是吗?人家如今还是国公府的嫡出小姐,你又是吗?我是已经认命了,这辈子算是争不过成安那死丫头了。只盼着你能比她女儿嫁得好,也算扳回一城。再说了,你换过来想,那金光侯虽是升平不要的,可如今人家也不一定要她啊?你抢了来,不也正好说明你的本事?” 哎, 这话韩琅华爱听,“但我还得看一眼。我也不指望他多英俊,但太丑太吓人,还是不行的。” 定安公主方才笑了,“这个你只管放心,你外祖母在宫中已经仔细托人打听过了,真真是个帅小伙儿。如今想嫁他的人,可是不少呢。你要不抓着紧,还指不定给谁捷足先登了!” 韩琅华不由怦然心动,开始期待虎威大将军得胜班师。 而京城中跟她一样,翘首以待的贵女们,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许府,后院。 “这妖风刮的,简直了!” 颜真拈起一颗松子糖,放嘴里嘎巴嘎巴嚼着,忿忿不平。 因捷报传来,京城年下摆宴的人家就多了。尤其许家新得了国公府,赶着锦上添花来邀请的人就更多了。 身为长孙宗妇,颜真近来几乎日日都要出门应酬。可一出门,就总听见外头人在传许惜颜的笑话。 可这些人光记着许惜颜曾经拒绝过尉迟圭的婚事,却怎么不记得尉迟圭曾经为许惜颜祝寿所放的灯? 这象是记恨她的样子吗? 可这些话,在尉迟圭还没回京,确定和许惜颜的亲事前,许家人不能说也不好说。 于是这口气,憋得着实难受。 反观许惜颜,穿着件家常的紫罗兰袄子,舒服的半倚在软榻上,手不释卷。听颜真抱怨,也只翻了一页,眼皮子都不抬,淡淡嗯了一声。 “我说你这也太敷衍了吧?好歹给个表情嘛,否则我可来闹你了。” 许惜颜略无奈,总算将书从眼前挪开,露了被雪白狐毛簇拥,越发小巧明媚的脸,“这样可行?” 颜真气笑了,“这可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算了算了,你既不在意,我又何必枉作小人?只不过跟你说一声,心里有数就行。皇上昨儿召我祖父进宫,除了议定给将士们的嘉奖。还拟了几个吉祥封号,似是给女子准备的。” 许惜颜继续翻书,语气淡然,“西梁公主此番跟着进京,必定是要留下的。提前拟定,也无不妥。” 颜真嗤笑起来,“一个番邦女子,还是手下败将,需要拟定好几个封号?我不信你不知皇上有择人和亲之意。如今宫中没有适龄的公主,真个要选,只怕就得轮到你们这些宗室之女了。” 许惜颜道,“嫂嫂放心,替我谢过颜老尚书——” 她话音未落,许松来了。 一手还拽着黑着脸的许樵,边走边劝,“得,到二妹妹这儿了,你们来劝劝他吧。” 姑嫂两个齐齐闭嘴。 到底颜真嘴快,翻翻白眼,“二婶又怎么了?” 许樵不说话,许松替他说了,“二婶想来个一门双好,双喜临门。叫她娘家侄女,给二弟做二房,两边一样大呢。” “她别是——是糊涂了吧?” 颜真一句发梦,到底咽了回去,再看许樵,满脸同情。 她那太婆婆,邹大太太虽然一直挑剔她,好歹没这么过分。但尹二奶奶这两年,似乎越发拎不清了。 她兄长过世之后,今年夏天那会子,写信回娘家说自从女儿嫁了,各种孤单寂寞。然后尹家如今当家作主的大侄儿,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把家中姨娘生的庶出小妹,打包送来了京城。 钱财嫁妆俱是没有的,只有几件换洗衣裳,连同一个小丫鬟。 要说那姑娘,尹秀莲也算是人如其名,秀秀气气,畏畏缩缩小庶女一个。肤白眼大,倒也有几分姿色。 但性子软懦低调,未曾开口脸先红。来了快半年,统共跟许樵都没说上十句话。不惹事,也不出挑。 偏偏就入了尹二奶奶的眼,非说这侄女儿如何端庄贤淑。要不是许家家风清正,她都想在儿子成亲前,先将她娶进门来。 因为战事影响,许家又忙着筹集粮饷,许樵这婚事未免就拖延下来。本来说好是今年秋天完婚的,却一直拖到了入冬。 樊老大人很是理解。 七月里他已经举家搬回京城了,就住在效外,也一直没催。 自从跟蒋小客商合作,开起了野味酒楼的生意,可是红火得很,如今都开起第二家分店了。 那些伤残老兵有了正经营生,不愁生计,樊老大人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横竖他家就剩下老少三口子,带上亲兵老仆,上哪儿都便利。 干脆收拾收拾,在将老家的事情安排妥当之后,一起来了京城。 但促使老头儿下定决心的,是亲家许润。 给他一连写了三封信,诚挚恳切。 毕竟在乡下读书,跟京城可是天差地别。且当年皇上只是罢了他的官职,又不是不许他再进京城。 如今正好借着孙女送嫁回来,也没什么不妥。 要说许家从前,说这话还有些勉强。但如今可是正经的修国公府,要护住一个亲家,还有何难? 樊老大人自知年事已高,住在乡下,看个大夫都不方便。可樊玉重还小,起码得再有十年,方能成材。 所以就为了不给孙儿孙女添麻烦,让他们操心,他也得回来京城。 且许樵这个孙女婿,实在是个得力的。 也得感谢许惜颜,当初樊家想买房时,推荐了他去郊外买地。 第310章 对策(一) 许樵满京城周边相看时,恰逢尉迟将军跟西梁开战。 京城房价暂时坚挺,没怎么松动,郊区地价却是跌了一波,比正常水平还略低。 故此许樵用很合理的价钱,在京城东郊给樊家买到一处小田庄。 田地一般,但庄子里有山有水,还有一所新盖的小院,不到十年,还挺新的。 自得知樊老大人一大家子都要上京,许樵算算人口,整个夏天除了在太学任教,都顶着烈日跑来跑去。晒脱了几层皮,给老丈人家里又扩建了一番。 虽比不得从前的尚书府,但也有大小三十来间房,安顿一家老小加亲兵家丁,连同招待客人旧部都够够的了。 是以樊老大人到了京城,就直接入住了小田庄。 虽说离京城还有半日路程,但也能享受京城便利。且那地方清静舒适,还依山傍水的,住着很是惬意,又不必担心招皇上忌讳,樊老大人十分满意。 至于战事结束后,地价大涨,这个纯属意外之喜。但不打算出售,说来也没什么意义。 这段时日,他们一家就安心在那边整备嫁妆,准备成亲。 但尹二奶奶极不高兴。 这儿子还没娶媳妇呢,就成天向着老丈人,给他们家跑腿办事去了。这要是接了媳妇进门,她还能有这个儿子吗? 故此尹二奶奶就闹腾起来了。 非要许樵把侄女尹秀莲也一同娶进门来,还闹着两头一般大。 这开的什么玩笑? 朝廷律法都明明白白写着,妻就是妻,妾就是妾。 除非是叔伯无后,需要许樵一肩挑,去娶两房媳妇,否则他只能有一位被律法承认的妻子。 可跟尹二奶奶讲道理,她就说,那勉强退让一步,尹秀莲做妹妹好了。但关起门来过日子,还是得一碗水端平的。 端平个屁! 樊玉婵是正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媳妇,凭什么要退让,跟一个外来的亲戚丫头平起平坐? 许樵方才就差点为这个事,跟尹二奶奶吵了起来。 许松来接媳妇的路上听到,忙把他拉到这儿来了。 又亲自倒了茶水给他压压心头火气,并指着媳妇和二妹妹劝劝他。 可这种事,有什么好劝的? 颜真不客气的甩了个白眼,“二婶纯属没事找事,除非再给她一个面人儿揉搓,否则她可不会消停。” 这总结,十分精准到位。 从前许桐,就是尹二奶奶手中的面人儿。 如今女儿远嫁,尹秀莲又刚好是个没脾气的,填上了这个缺。 除非许樵和樊玉婵成亲后,逆来顺受,没有半点忤逆,否则尹二奶奶永远都不会满意。 也就是在兄弟姐妹跟前,许樵才敢倒一倒苦水。 “……我如今,真是想搬出去了。这还没进门呢,就闹成这样。真要进了门,往后叫人怎么过?” 确实。 最难的还不是许樵,是樊玉婵。 跟这么个糟心婆婆在一起,她这个新媳妇得怎么做? 许松想想都替她发愁。 虽然邹大太太总也看颜真不顺眼,但自己去闹一闹,祖母也是没法子的。但尹二奶奶不肯这么顺着许樵啊,亲爹又不在,他总不能成天为了媳妇,去找长辈作主吧? 但许惜颜的看法却不一样,“樊老大人当了这么多年的兵部尚书,他教出来的孙女,不会太弱。二哥哥你也别杞人忧天,或许樊姐姐早有对策呢?” 呃…… 最好如此了。 许樵想想,“那我再去找娘说说,她要逼我逼急了,我索性谁都不娶,出家当和尚去!” 对嘛! 颜真一挑大拇指,早该如此了。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跟不讲理的人,就得一样蛮不讲理。 “谁要当和尚?” 成安公主穿一件大红斗篷,英气勃勃的来了。 一屋子人赶紧起身相迎,看她斗篷上还沾着水珠子,许惜颜往窗外看了一眼,“又下雪了?” “没呢,我这身水是方才看人抓鱼弄上的。庄头儿今天送年货来了,正好你弟弟妹妹们来学规矩么?我索性叫你爹在那里,带着他们学些打理家计。我就抓了筐鱼来,晚上咱娘俩打个边炉。你们是留下来,还是拎回去自己吃?” “连吃带拿行不行?”颜真如今跟成安公主也颇能说笑了,且她也是个好热闹的性子,“我陪婶娘喝几盅。” 成安公主果然高兴,“行啊!咱们开几坛好酒,喝着热闹热闹。” 又指着许松许樵,“你俩不能白吃。去挑几条大的,给长辈们送去。” 再望着许樵,“你娘我不给。我怕她卡着刺,回头还骂我。” 许惜颜还怕许樵难堪,没想到他浑不在意,还说笑道,“那这鱼也不能替婶娘省着,得给我老丈人送去。他那边收拾了菜地,倒是种了好萝卜,煮鱼汤最好不过,我也给婶娘送些来。” 成安公主笑骂,“拿几根不值钱的萝卜就换我的大鱼,你这小子也忒会算账了。” “没法子,谁叫我命好,婶子疼我呢?” 说说笑笑,当真去挑了鱼。 那鱼也真够大了,大的都快有二三十斤了,小的也十来斤,瞧着就异常肥美。 众人商议着,又叫拆了一条打鱼丸,好给许太夫人送去。 自然,尹二奶奶那里,意思意思送一盘也就是了。 时候不长,却见许太夫人坐着软轿,柏二太太跟在一旁,一同来了。 成安公主正诧异着,许惜颜悄声道,“我用母亲名义请的。” 咳咳,既然是女儿安排的,那成安公主硬着头皮也得顶上啊。 忙把人请到前面正院,烧起火盆,款待婆婆和太婆婆。 许太夫人乐呵呵说,“难得公主有条鱼都想到我们,不会扰了你们兴致吧?” 成安公主还想客套,柏二太太却道,“扰了也是应该的。她们年轻人,多的是机会玩乐。咱们偶尔来闹一闹,也是她们做晚辈的孝心。” 成安公主心中一暖,这是婆婆跟她亲近,才肯这么说呢。 许太夫人更高兴了,拉着重孙儿重孙女们说笑。 许松活泼,颜真伶俐,直逗得老太太前仰后合,大为开怀。 第311章 对策(二) 柏二太太才把许樵拉到一旁,私下教训,“你这孩子也是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跟你娘吵什么?祖母还没老糊涂,又不是不能给你作主。我已跟她说了,等到过年,我会亲自给那尹家丫头相看一门婚事,必好好的将人嫁出去。叫她这当姑姑的,也颜面有光。” 这招高,釜底抽薪。 尹二奶奶再闹腾,柏二太太这个当婆婆的,是不是也可以管教一下儿媳妇了? 许樵忍不住又看向许惜颜,柏二太太嗔道,“别看你二妹妹,不关她的事。你们吵得那般沸反盈天,我得多耳背才听不到?亏你如今还在太学当先生,叫学生们知道你这样顶撞长辈,象什么话?” 许樵大为羞惭,忙忙告罪。 祖孙俩又说了几句,一家子俱都聚到老太太跟前,说笑逗乐。 傍晚时分,下人快马加鞭,去城郊樊家送了鱼,也拿回满满一大筐子菜来。 虽说就是些萝卜白菜,胜在新鲜,都是刚从地里拔的,樊老大人还凑趣的送了一坛他自家新酿的甜米酒。 一家子围着火炉,吃吃喝喝,倒也热闹。 等到酒足饭饱,不想许遂忽地和许泓一起来了。 这爷俩显然是外出赴宴归来,喝了些酒,微有些上头。 好在今儿吃的正是鲜鱼汤,醒酒极好。 老太太忙命人给爷俩各盛了一碗,早已熬成奶白色的香浓鱼汤,盯着爷俩酽酽的喝下去,方才安心说话。 时至年底,应酬都多。 只爷俩去的不是一处,一个新出炉的国公爷,一个府尹衙门里的八品小知事,原也凑不到一处去。 许遂是外头人请客,许泓却是到北城五房吃的酒。 原先二房大爷许淳不是给许云樱相了两门亲事,她都不大乐意,最后相中一个丧偶的五品同知申学勤么? 原本订在今年秋天成亲的,可这位申大人新官上任,实在是公务繁忙,又因战事,一直拖到十一月才挤出假期,上京迎娶。 婚期就订在腊月初七,办完婚事连年都没法留在京城过了,得赶回任上去。 不过申家倒也是京城颇有名望的大户人家,虽然申大人是旁枝,但他如今官运亨通,续娶的又是国公府的小姐。主枝那边也挺给面子,专门收拾了新房,正经替他们操办婚事。 送来的聘礼不多,却也不显寒酸。于许云樱这等身份,算是很不错了。 只她回绝的两门亲事,也没浪费。 因许家重得了国公府的牌匾,这两门亲事,就给五房要去了。 就算分了家,到底都还姓许的不是? 许桂和许云枣的年纪也该说亲了。 只那才二十的寒门举子,和官宦人家的嫡子,不约而同都看上了许桂。 至于三爷许长汀的庶女许云枣,却是无人问津。 这个真没办法。 许桂再如何不伶俐,亲爹许浔好歹中过举人,还当过官。她又是正经太太生的嫡女,说出去也好听。 许云枣哪怕长得再漂亮,但亲爹不过是个秀才,又是丫鬟生的。身份差了一大截,就算勉强贴上国公府的招牌,又怎能哄得到人? 故此今儿五房是许长汀作东,硬把许泓请了去。好说歹说,请他务必成全一门亲事。 许泓在那边被灌得有些多,一时嘴快,就应承了此事。如今回来喝了碗醒酒汤,后悔不迭。 许长汀就不说了,能在岳父家里白吃白喝七八年。岳父一死,连孝都不守,马上就回家的人,还能有什么指望? 许云枣也不是个安分的。 如今嘴上说得好听,二个随便给她哪个能行。但回头若过得不如意,怕是要回来抱怨的。 柏二太太这般不爱说嘴的人,都忍不住说了许泓几句,“你二位兄长虽不爱管事,好歹不往家里惹事。你这热心快肠的性子,却是要改一改了。也罢,横竖我也要替尹家姑娘相看亲事,顺便也替她留着心吧。” 许泓闻言,如蒙大赦,深深一揖,谢过柏二太太。 许遂捋着胡子道,“这事都先别急。桂丫头那里,也没答应吧?” 没呢。 许浔看中了寒门举子,觉得那小子有野心,能扶上马去当官,将来就能多条门路。 但妻子胡氏却看中了那户官宦子弟,家风淳厚,生性温和,好过日子。 如今两口子还在打官司,没定呢。 许遂说了一句,就不说了。 许泓如今在官场也颇学了些眉高眼低,顿时就要告辞。 许太夫人更是人老成精,借口精神不济,叫许松小两口,扶自己回去。 许遂却无意瞒着他们,只是习惯这么说话了。 “原不说,是怕老太太操心,如今听听倒也无妨。今儿我去赴宴,听说北境那边也有使臣要来朝贡,只怕到时会有联姻之事。家里多留两个女孩儿,到底稳妥些。” 说完,他便看着许惜颜。 一家人即刻懂了。 许家是绝对要保住许惜颜的。 如果皇上当真摊派到许家头上,有许桂许云枣两个旁枝姑娘在,到时总能送一个出去交差。 毕竟嫁到外族,就不比正经联姻,有些人家还会从民间认了义女代嫁。 旁枝女孩,只要姓许,身份就不算低了。 可少女微微上挑的明眸,一片澄澈安静,“若果真如此,我倒要建议家里,赶紧订下两个妹妹的亲事了。” 许遂正想说什么,少女却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这一生也不会安乐。” “没错!”成安公主道,“我就阿颜一个女儿,父皇就是再狠心,也不可能把阿颜送去和亲吧?” 旁人不好劝,许太夫人却道,“就算皇上不这么想,但若是有人撺掇呢?或是人家指名道姓,就要二丫头怎么办?” 这…… 成安公主瞪大眼睛,不知道了。 “那曾祖母信我么?”许惜颜和母亲肖似的眼睛里,闪着坚定与无畏,“我若是连自己都护不住,又怎配做修国公府的儿孙?” 有志气! 颜真很想给她鼓掌,但也忍不住提醒,“二妹妹,你可要想好了。天家无情,有时情势所迫四个字,真是让人无能为力。” 许惜颜淡然,“嫂嫂放心,我敢应下,就已有了应对之策。” 那就行了。 许遂安心扶母亲回去歇着了。 但成安公主反倒忐忑起来,“阿颜,你有了什么对策?父皇要是不讲理起来,天下真没人能说服他的。” 少女却自信一笑,“确实没人。” 但利益可以。 皇上,虽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却也是天底下最俗的一个人。 端看拿什么打动他罢了。 还有那位新鲜出炉的金光侯,许惜颜不信他没有半分算计。 第312章 求娶(一) 腊月初一,年末的大朝会上,钦天监算出吉日,请西征的大军与求和的西梁人一道,于腊月初七入京。 此时,离大军回京,只有不到三百里地了,一两日内即可到达。 睿帝甚是满意。 还派了大皇子三皇子,杀猪宰羊,带了宫中的御酒,前去犒赏。 腊月初六。 比西征军提前一天,位于大齐北方的草原部族,在乱了二十几年之后,终于由一个名叫哈萨尔的首领,暂时统一,也来纳贡朝觐。 而一力促成这件事的,便是长驻济州的定北侯高家。 自得知兄弟要来京城,高贤妃可是趾高气昂,威风八面。 只可惜亲生的长子,三皇子被派去犒赏西征军了,高贤妃想让自家二子,四皇子去迎接舅舅,但皇上却只安排了如今的端王,萧越。 高贤妃原自忿忿不平,随后却听说,亏得自家儿子没去。 听说来的是北边人,不是大名鼎鼎的虎威大将军,前去看热闹的百姓都极少。 后见那哈萨尔还是个白胡子老头儿,长得既不英武,也不帅气。就少数去看热闹的百姓,也大失所望,转身就走。 就算到了朝堂之上,大臣们对于这不费一兵一卒,就主动来示好的草原新主,也只维持了表面的客套。 倒不是轻视人家,而是这位哈萨尔,连个正经汗王的封号都没挣到呢。 草原规矩一向如此。 得不到众部落公认的汗王,便算不得他们的正经首领。 充其量,只是暂时休战结盟,推选的一个发言人而已。 所以这位哈萨尔首领,虽然也称可汗,却不敢以汗王自居。态度谦卑的来到大齐,他的主要目的,是想按照草原习俗,将前任汗王的遗孀,敏惠长公主迎娶回去,从而让自己更加名正言顺。 此言一出,倒是在不冷不热的朝堂,激起了一些水花。 因素来交好,驸马许观海顿时表示反对。 可送哈萨尔前来的高季兴高将军表示,敏惠长公主早就嫁人了,女子出嫁从夫,就该按草原规矩来办。 且人家这么有诚意,是带了大量牛羊当礼物,来接敏惠长公主回去的,怎能寒了番邦们的心? 礼部尚书颜大人也站了出来。 出嫁从夫,不是按高家这样来理解。 难道你家姑娘嫁了人,就跟娘家没关系了?既不必孝顺父母,也不必帮扶兄弟?若如此,天下人谁还愿意养女儿? 他把问题这么一拔高,论起礼仪规矩,可是高季兴这般武将接不上嘴的。 但户部尚书魏承祚,却说女人嘛,始终是要有个归宿的。 敏惠长公主守寡多年,孤寂无依。若是哈萨尔诚心求娶,不也挺好?日后生儿育女,也能有个依靠了。 啊呸! 许观海差点啐了上去。 敏惠长公主是还不老,可这要是你亲闺女,你愿意她嫁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还去生儿育女?等哈萨尔一死,还很有可能按草原风俗,被逼着再嫁给他的子侄兄弟们。 在京城做个富贵闲逸的寡妇,有什么不好,谁愿意去草原上顶风冒雪,成天啃牛羊肉? 好在敏惠长公主这些年在京城颇结下不少好人缘,当下有不少朝臣站出来替她说话。 尤其是京兆府尹,同为宗室的萧子规萧大人。 表示敏惠长公主守寡几十年,咳咳,虽然她实际年纪还不到四十。但在世人眼中,却是十足可以当祖母的“老”妇了。 所以魏承祚说的什么生儿育女,太牵强了。 且她在京城呆了这么多年,草原上的部族如果有心,早该把她接走。既然这么些年都没接,还不如让她全了当年与延陀汗王的夫妻情义。 有始有终的守一辈子,占着贞烈二字,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这话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但那哈萨尔也适时提出,若不能迎回敏惠长公主,他希望能再迎娶一位宗室贵女,与大齐缔结良缘。 如果大齐答应,他愿意每年上贡骏马十匹,还保证至少有两匹公马。 这个,就很有诱惑力了。 大齐因地域所限,养不出上等好马。就算偶尔有几匹不错的,但交配几代之后,马的品质依旧会下降。 但这个时代的战争,是离不开马匹的。 尤其是可以配种的公马。 如果舍一个宗室贵女,就能换回十几年的马匹,这个账,似乎不亏。 睿帝心动了,却也没有一口答应。 只借口哈萨尔长途而来,辛苦了,安排他和随从下去休息。 却在散朝之后,将一直没表态的心腹,吏部尚书白守中单独叫到御书房,密谈了许久。 次日,腊月初七。 正是西征大军回京的日子,京城百姓可是翘首以待,早早的扶老携幼,挤到金光门去看热闹了。 因皇上要兑现自己的诺言,封尉迟圭侯爵,所以特意让他带兵从先祖曾经攻下的金光门进城,也好留下一段佳话。 于是,无数百姓簇拥在此,等着看这位名声大振的鬼将军,到底是丑是俊。 沿途更有无数京城贵女,包下临街的酒楼茶馆,就等着瞧见大将军的真容后,好决定是抛个荷包还是金钗。 万一真是个英俊侯爷,又年轻,立下这般赫赫战功,偏偏跟自己看对了眼,那岂不又是一段佳话? 所以今天,就算规矩最严苛的人家,都忍不住睁只眼闭只眼,放纵自家女儿。 至于有人办喜事,谁有心情去看别人家办喜事? 许府二房。 许云樱恨得牙都要咬断了。 今天,是她成亲的好日子。原本还想着虽然嫁了个鳏夫,好歹是五品官。她就是正经的五品官太太,这份荣耀可不是谁都有的,也能好生夸耀夸耀。 可谁知偏偏赶上尉迟圭进京呢? 几乎全城都跑去看热闹了,谁还在乎她一个做填房的五品官太太? 且许云樱本就是个庶女,少有出门交际的机会。今日肯来添妆的,除了自家姐妹,竟是再无外人。 想着大嫂颜真进门时的热闹,连一向不怎么对付的许云槿,都有几分同情起她来。 第313章 求娶(二) 今日因是大日子,连许家家主,新任修国公许遂,和许观海这般有脸面官职的长辈,都得上朝去恭贺西征将士凯旋归来,故此许云樱这婚事,着实失色不少。 于是许云槿拿出礼物时,也大方了几分。 “这枝串珠点翠小步摇,原是公主嫡母赏了过年的,我还没正经戴过呢。祝樱二姐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首饰确实精致,许云樱看着心情好多了。 本想问许惜颜怎么没来,可再一想自己是哪根葱哪根蒜? 今日尉迟圭回京,许惜颜素日又跟萧氏交好,只怕早就给人请去了吧? 算了算了,不问了,省得自讨没趣。 许云樱道了谢,看向许云梨,“妹妹可有什么好东西送我?” 许云梨迟疑了一下,这礼物还真有些拿不出手了。 她没想到,许云槿会这么大方,把成安公主赏了过年的好首饰都送来了。 而她,就带了一枚戒指。 旧年许惜颜第一次带姐妹们去尉迟家做客时,萧氏原本送了许云槿和她一人一只宝石戒指。 许云槿是只蓝宝石的,她是只蝙蝠纹的绿宝石戒指。 只她那时年纪还小,明明手指太纤细了,非要戴着戒指招摇,结果一回家就发现戒指不知丢到了哪儿,怎么都找不着。 原本还想回尉迟家讨要,看是不是遗落在他家,结果被那时还没禁足的章姨娘,一顿好骂。 这种东西,就算下人捡到,谁又会说? 再说因尉迟海无礼,当时是得罪了许家姑娘们的,谁还好意思去讨要东西? 到底是章姨娘从自己的首饰匣子里,拿了一只成色略差的宝石戒指给她,才算消停。 就为此事,许云梨还特意跑许云樱跟前抱怨过。说全是为了她,自己才损失惨重。 所以许云樱也是印象深刻,看她犹犹豫豫拿出只宝石戒指,顿时膈应了。 当年她因为摆谱,萧氏送的猫眼石戒指不要,后来弄得人家给了只更不值钱的碎红宝石戒指,偏偏许云梨拿来的,正是当年章姨娘给的那只不怎么值钱的戒指。 许云樱素来不是好性子,且今儿她是新娘子,人人都得让着三分,径直拉下脸道,“妹妹这是什么意思?我虽是填房,却要嫁去做正房太太的。拿你姨娘戴过的东西送我,你什么意思?” 许云梨给她戳破,反而无所谓了,“从来只有送礼道谢的,怎么姐姐收了东西还不高兴?既如此,我不送就是了。哎,你干嘛?” 许云樱手快的拔下她头上一根金簪,“那戒指妹妹收回去,这簪子我就收下了。多谢,我可道谢了呀。” 许云梨气得脸都红了,“这可是我今年生辰才打的,你这不是强盗吗?” “行啦!” 许云槿皱眉,“不过是一根簪子,樱二姐姐喜欢,送就送了吧。她这一嫁人,咱们姐妹还想再见,都不知几时了。” “就是。”许云樱显然得了便宜还卖乖,“三妹妹的夫家我是不敢说,可四妹妹你亲事未定,将来说不定还有求到我的时候,到时我记你这个人情就是。” 许云梨似是想说什么,到底咽了回去,只冷哼一声,“我也未必不如人!” “那敢情好。我还盼着咱们姐妹都嫁得好呢,将来不也是助力?” 许云梨还待回嘴,杜三太太却是慌慌张张来了,“新郎官儿来了,赶紧准备走吧!” 这下子,几个女孩都不敢多说了。忙忙的让开,让喜娘替许云樱补了补妆。 只是还未到午时,这新郎官儿怎么来得这么早? 连五房的人都没还来呢。 大厅外头,新郎官儿申学勤,正跟岳父许淳赔罪。 “……前儿下了场雪,不意母亲吹了些风,只怕精神有些支撑不住。故此才想早些接了新妇回去,实在不是故意失礼。” 许淳再看这位不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婿,心中越发五味杂陈。 就算申学勤已经刮了胡子,刻意收拾得年轻些,但五品官身上的官威,却是掩饰不住的。 比一直赋闲在家的许淳可成熟稳重多了,就算是赔罪,都让许淳坐卧难安。 “那……” “那就这样吧。”一个少女的声音,清冷的响起,是许惜颜来了。 还很应景的穿了件玛瑙红的织金长袄,低调又精致,“百善孝为先。樱二姐姐自小在三太太跟前养大,自是知道孝顺。” 许淳瞧着她,似是找到定心骨,瞬间松了口气,“说的是呢,孝顺公婆是应尽的本分,那就去吧。” 申学勤也松了口气,又给升平郡主行礼。 许惜颜侧身避过,“大人无须多礼,我许家今日宽和,也无非是盼着大人日后善待我许家女儿罢了。大人是过来人,我姐姐却还年轻,只望大人日后肯多加耐心,包涵指引。” 这话说得很是。 既显得诚恳,又不失身份。 许淳忙端起岳父的架子,也说了几句正经话,叫儿子陪他去后头接新人了。 许惜颜先行一步,已经到了新房。 许云樱又惊又喜。 她是真没想到,这个郡主妹妹居然放着尉迟圭这样的锦上添花没去,反而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说真的,她肯来,可比送什么礼物都珍贵。 就为这个,从前的恩怨,好吧,主要是许云樱吃的亏,受的气,自觉都能一笔勾销了。 而许惜颜既然来了,肯定不会空手。 添妆的东西自然比两个庶妹贵重许多,却不是给许云樱的,而是用一块整玉雕成的四只福禄寿喜扇形玉佩。 四枚玉佩拼在一起,恰好是个同心圆。雕工精美细腻,一看就是宫中手艺。 许云樱懂了,这是叫她送给四个继子女的。 不过这样好的玉,她还真有些舍不得。 许惜颜直言,“继母难为。樱二姐姐不是个笨人,但有时伶俐太过,反招人嫌弃。横竖这些孩子将来要叫你一声母亲,不如待他们大方宽和些,让上下瞧着,也知道姐姐的贤惠。” 许云樱起身,深深一福,“我会记得妹妹的话。” 第314章 抢亲(一) 许云樱不傻。 有了许惜颜这么好的玉,只要送出去,她在申家就算站住脚了。往后任谁想挑她的理,都得掂量三分。 哎,只是想想都心痛! 不提她的纠结,许椿那群二房兄弟们,放申学勤进来了。 这位姐夫年纪太大,还是当官的,谁也不好意思为难。意思意思让他接了副对联,就算过关了。 正好五房的人也赶来,赶紧给许云樱添了妆。一家人又簇拥着她,去大房行礼。 听说许惜颜给了许云樱那样一块玉佩,许太夫人点点头,只让人给许云樱拿了一副明晃晃的金项圈。 谈不上多精致,但足够份量。 家里便是一时周转不开,典当都能值个三四百两银子,足见实诚。 许太夫人也跟许惜颜一样,叮嘱申学勤,好生照顾许云樱,并劝诫许云樱不可再跟闺中女儿般任性。 邹大太太和柏二太太,也是差不多的话。 只等着一干子侄送了新人出门,许长津方悄悄问许惜颜,“你今儿真不去金光门?” 几乎全京城的贵女都去了,就等着跟金光侯发生点什么呢。 大将军当年虽放了那样一盏巨大天灯,给许惜颜拜寿,闹得满城风雨,到底不曾正经上门提亲。万一给人中途截胡,岂不让她成了笑柄? 可许惜颜依旧淡淡,就两字—— “不去。” 她不去看尉迟圭的热闹,尉迟家的人是知道的。 因为熟识,许云樱出嫁,萧氏也送了礼。自然知道许惜颜大概,多半是不会去捧儿子这个场的。 谈不上失落,毕竟人家身份在那儿摆着,但多少也是有一丢丢微酸。 尉迟圭当初放寿字天灯,她们一家也是亲眼看到的。 尉迟圭对许惜颜的心意,再没有比萧氏更清楚的。 她儿子跟他爹一样,都是特别执着的人。一旦认定,绝不会轻易拐弯。 当然,许惜颜也不是不好。 但要说很期待接进许惜颜这个媳妇,那就有些自欺欺人了。 今日尉迟圭回城,两个弟弟,一个堂兄,一个姐夫都去迎接了。但萧氏身为长辈,是不适宜去的。 尉迟海也没去。 甚至主动打发走了尉迟炜夫妇,他破天荒的,几乎算是语重心长,推心置腹,跟萧氏谈起了心。 “二郎这次回来,婚事就该订下了。” “我不是要多管闲事,这事最后肯定还得你和二郎来拿主意。” “只一样,许家那位小郡主,真不合适。” “不是说人家不好,而是太好了。咱们这样的门第,怎么娶得起?” “就算咱家封了侯,可人家还是国公府呢。就那丫头的排面,我不是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咱家不说旁的,就秀儿吧,说实在点,还不如人家身边大丫鬟来得体面讲究。这要进了门,将来可怎么过?” 萧氏,无话可说。 进京已有三年多,她早不是从前那个初入京城,彷徨无助,又没见识的乡下妇人了。 说真的,自那年腊月,看到离京的儿子还给许惜颜放了那样一盏天灯,这几年她的心里就一直搁着这件事,辗转难眠。 知子莫若母。 就算儿子不在身边,毕竟也是萧氏亲手养大的,最是了解不过。 尉迟圭从小到大,几时为个姑娘这般上心过? 他要是肯上心,就证明他是真把人家搁心里了。 当初皇上赐婚,许惜颜拒绝,那时根本还不认识的尉迟圭,只会琢磨着如何讨价还价,从这件事里捞到最大好处,压根就不会觉得受伤。 就算面子受损,可穷人的面子值个屁啊! 他的心里,是毫发无伤的。 但如今,不一样了。 如果尉迟圭还执意要娶许惜颜,萧氏觉得,自己是拦不住的。 整个尉迟家捆在一块儿,估计都拦不住。 许惜颜,正如尉迟海所说,是个极好的姑娘。 相貌一流,学问一流,教养一流,出身也是一流。 萧氏这几年也算见识过好些名门闺秀了,可还真没见过一个,能强过许惜颜的。 可这般好的姑娘,要给她做媳妇…… 好吧,说心里话,萧氏也是不情愿的。 废话! 哪家婆婆能喜欢这般聪明绝顶,又不爱笑,又不讨喜,说话一针见血,脾气大得出奇,偏偏又身份尊贵到全家必须仰视的儿媳妇? 用她们从前乡下话来说,这竟不是接媳妇,正经是接个姑奶奶回来呢! 真叫许惜颜进了门,全家谁敢惹? 那还不都得跟孙子似的,乖乖被儿媳妇管教啊? 萧氏思忖半晌,方苦笑道,“二郎已经这般大了,这事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作得了主。” 刀山血海,九死一生里挣出来的侯爷,全家谁有这个脸面去管? 她们除了给他一条命,何曾助他半分? 至今还全家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谁能那么不要脸的去他面前充老大? 就算是怀胎十月,辛苦把他生养下来的萧氏,都自觉没这个脸面。 但尉迟海道,“你若也不愿意娶那么个高门媳妇,事情就好说了。” 萧氏一愣,尉迟海干咳两声,从袖中取出一张红纸。 上头写着两个八字,其中一个,正是尉迟圭的。 另一个女孩,年方十六。 八字批语,十分吉利。 萧氏当即变了脸色,“爹您——” 尉迟海忙道,“你先别急,我可没把二郎的生辰八字给别人。不过这亲事,是大郎……不,是我叫大郎应下的。说媒的,还是李媒婆,她那人品,你可放心了吧?” “那这……” “是这么一回事,我寻思着,二郎如今虽封了侯,咱家门第又不高,娶个太好的千金只怕咱家这庙小,容不下那般大佛,倒不如娶个差不多的中等人家得了。不也是你们常说的,那啥门当户对来着?” “正好,大郎书院里认得几个朋友,有一家正好要嫁女呢。也是正经的官宦人家,不大,才五品,但读书规矩也是极好的。姑娘大郎没见过,李媒婆见过。真真的美人胚子,又孝顺又乖巧。” “我一想,就悄悄托李媒婆去求了姑娘的八字,先跟二郎算了一卦。你瞧你瞧,那姑娘又旺夫又旺子,再般配不过了。” “你要是中意,也去瞧一眼,要是真好,咱们就把人订下,岂不是好?” 第315章 抢亲(二) 这番话,说得萧氏稍稍安心。 可再一想,又觉不对。 “这八字岂是随便要得出来的?莫不是你们打着二郎的招牌——” “没有没有!” 尉迟海连连摆手,“我如今怎会这般老糊涂?实话说了也不怕,因你近日心神不定的,李媒婆也不好总去闹你,倒是去我那儿坐了两回。如今想嫁进咱家的姑娘,可海了去了!愿意主动上门送八字的,也不止这一个。不过我都说了,是给咱家的儿郎们相看,却没说是哪一个。不过是这姑娘的八字最好,听说长得也最漂亮。” 萧氏一想,倒也释然。 自从儿子大胜的消息传来,她要是再不端着点,尉迟家的门槛都得被人踏破了。 想上门巴结的,求亲的,不知凡几,连原本无人问津的尉迟坚尉迟均尉迟喜,都变得炙手可热。 闹得两个小儿子如今都不敢去上学了,否则总有抹不开的人情。 尉迟海收几个八字,真算不得什么。 况且李媒婆办事,她是信得过的。 “那,究竟是个什么人家?” 如果真的还不错,何妨考虑一二? 将近午时,西征的大军终于进京。 金光门下,已是人山人海。 眼看威武的士兵,列着整齐的方阵,扛枪进城,百姓们热烈欢呼,手中的绢花果子,如不要钱一般,掷向他们。 有那实诚的,都掷起热腾腾的大肉包子! 接到的士兵也不客气,抓起就啃。 看得百姓们越发高兴,那些有年纪的长者,便端来一碗碗美酒,敬这些凯旋的将士。 热心的婶子大娘,趁空拉扯着士兵的手问。 “小伙子,多大年纪啊,有没有娶妻?瞧这身板儿,是个能过日子的。” 有那促狭的就笑,“婶子您果真有心,把家里闺女拉来瞧瞧呀。万一看对眼,正好拉回去做女婿!” 士兵一口气干了碗中的酒,抱拳谢过众乡邻,一本正经道。 “多谢各位父老乡亲们盛情,只如今打头阵的,俱是已经成了家的。全因我们大将军说,就怕那些没成亲的生瓜蛋子面皮薄,撑不住,弄得大伙儿都进不了城,故此派我们先来了。各位若要相女婿,且安心等一等。把好酒好果子留着,省得浪费。” 百姓们听了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大将军真是小瞧我们了,就算你们成了亲,不也是为大齐收复失地的英雄?值得我们敬酒!来来来,再来一碗!” 这么一闹,气氛愈加热烈。 但那些有心的大姑娘千金们,却不禁偷偷把目光往后头放了放。 靖海侯府韩家,恰好也在这条街面上有间铺子。早早就打扫出来,恭候着主母和嫡小姐。 韩琅华一颗芳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既盼着快点见到尉迟圭,又有些担心人家相不中自己。 在见识过这般声势浩荡的军威之后,她彻底折服了。 这是什么? 这才是权势! 不同于她作为侯府小姐,平日里被下人恭维的那种权势。这是来自掌握实权,才有的权势。 定安公主没有,作为驸马赋闲了一辈子的她爹,也没有。 就算尉迟圭长得不那么英俊帅气,只要是个五官端正,四肢俱全的人,她觉得都可以嫁了。 所以此时,她更担心的,是人家能不能看上自己。 毕竟有许惜颜珠玉在前。 那个丫头不说别的,光那张脸,确实是一等一的好看。 你说当年,那余姑姑怎么就没划花她的脸? 真是大恨! 瞧出女儿忐忑,定安公主悄声跟她说起旧事,“知道当年,成安是怎么嫁给许探花的么?” 韩琅华不知。 成日里只听说是成安公主用了下作手段,当街抢亲,可具体是怎么做的,她却不知。 定安公主轻笑,“你是见过成安骑马的,身手如何?” 极好。 马球打得这么好,能骑不好马么? 韩琅华不解,母亲为何这么问。 定安公主低笑起来,“就她那身手,居然在大街上失手,从马背上直接跌到许探花的身上。” 据说方位没掌握好,直接砸到他的背上,撞得许观海跌了一个大跟头,眼冒金星,差点晕了过去。、 等清醒过来,已经莫名其妙的被“男女授受不亲,坏了名节”,多了一个公主媳妇。 这般简单粗暴,确实是她的风格。 但被强行碰瓷许观海和许家,如何接受得了? 是以才闹了这么多年的矛盾。 韩琅华瞠目结舌,“这,这样也行?” 定安公主扬起细长的柳眉,“当然!当年京城看上许探花的贵女不知凡几,但没一个敢这么干的。所以成安这些年不招人待见,便是给大家气着了。早知道这般简单,她们还学什么琴棋书画?先找机会靠过去,那探花郎不就是自家夫婿?” 韩琅华噗哧笑了。 暗想还真是。 也只有成安公主这个胸大无脑的泼妇,才想得出这般馊主意。 但确实也就这般馊主意,才最见效。 不管是砸上去,还是倒在他怀里,二人有了肌肤之亲,只要咬死了这一点,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难道母亲您是要女儿……” 定安公主声音更轻,“你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伤不着你。这二楼又不高,骑着马伸手就能够着。那里的两根栏杆已经动过手脚,到时你倚在那儿,假意跌下去。这个金光侯夫人,就非你莫属了!” 韩琅华又羞又喜,几乎已经可以预想到自己跌进尉迟圭怀中的场景。 到时她要如何娇羞的抬起头,如何娇羞的介绍自己…… 也就越发焦急的盼望主帅的到来。 好在,没让她们等多时,先头军队过去,中军来临。 穿着皇家服饰的大皇子和三皇子,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但他们身边,竟有数位或白皙或英俊或威武的青年将军,究竟谁是虎威大将军? 定安公主也傻眼了。 百姓已经齐齐高呼起来,“大将军,大将军!”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气氛愈加火爆。 韩琅华急了,“娘,这到底是谁?” 她跳还是不跳啊?往谁的马上跳啊? 第316章 拜访(一) 定安公主也给人群喊得心神不宁,正想叫人去打听打听,究竟谁才是虎威大将军。谁知隔壁楼上,不知哪家小姐心急,已经先行跳下去了! “啊呀!” 韩琅华一慌,似乎到手的侯爷夫人就要被抢,正好听到定安公主一声惊呼。 她赶紧上前两步,快得定安公主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见女儿重重往那动了手脚的栏杆上一靠,然后整个人便掉了下去。 但韩琅华预想中,被人抱住,英雄救美什么的,俱是没有的。 只见下头士兵,忽拉一声,张开两张软兜,竟是将韩琅华和方才那位小姐,兜头接住。 又完好无损的送回各自楼里,全程连她们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楼上的定安公主,还有沿途百姓目瞪口呆,看着这娴熟的操作,下巴掉了一地。 士兵们却是一脸淡定,目不斜视。 这算啥? 一路回京路上,大将军所过之处,跳楼的,唱歌的,跳舞的,往马蹄下假摔碰瓷的,他们也不知见过多少回了。 应付这点小场面,完全不在话下。 定安公主见势不好,才想躲回屋子里去,偏偏被大皇子和三皇子看见了。 三皇子顿时瞪了一眼过来,还是大皇子仁厚,假装没看见,望着百姓笑着解释。 “好叫各位乡亲知道,大将军有些私事,已经先行一步,提前进京了。不过大将军也说,待他成亲那日,必会巡游全城,散发喜饼。到时还望诸位乡亲们,能道声恭喜。多谢,多谢大家了!” 什么? 大将军压根就不在队伍里? 定安公主,羞得简直想钻进地洞里去。 亏她处心积虑布置这么久,还让女儿丢了这么大丑。竟然,竟然压根就没有正主! 好在尉迟圭行事宽厚,让士兵利索的将女儿送了回来,半点脸面未露。要是给全城百姓围观,还活不活的? 且不提她们这些贵女失望,已有好事百姓,哈哈大笑起来。 “大将军这一路是给多少姑娘扑过,才演练出这般军阵?” 有个白皙俊俏的年轻将军,卫绩朗声说笑,“也不多,不过是每日十来遭而已。京城女子,已经很含蓄了。” 哈哈哈哈,百姓们快笑疯了。 “大将军恐怕是给吓跑的吧?” “也不知大将军到底要娶哪家闺秀,也跟我们说一声呗!” 卫绩笑道,“大将军有没有吓到,末将不敢说。但要娶哪家姑娘,末将倒可透露一二。” “那你快说!” “就是,快说快说!” 卫绩卖够了关子,方才笑道,“不出意外,应该是位京城姑娘。” 轰! 百姓的热情,再次被点燃了。 虽然这话说了,就跟没说一样。 但知道虎威大将军要娶京城姑娘,还是让百姓们莫名兴奋起来。 就跟自家要嫁闺女似的,热议纷纷。 大将军既然说了,只怕是有意向了。 但那究竟是哪家姑娘,能再透露一二么? 可卫绩却不肯再说,“大将军过,区区私事,不足挂齿。此战能成,全仗圣上英明,军士用命,百姓襄助。如今新年在即,祝我大齐万胜,国运昌隆!” 说得好! 百姓们热血澎湃,齐声高呼, “大齐万胜,国运昌隆!” “大齐万胜,国运昌隆!” …… 雄壮热烈的欢呼声,如一阵阵波涛,远远的传进宫中,直听得等候的睿帝,喜不自胜。 再耿直的臣子,也不会吝啬于此时,拍拍皇上的龙屁。 至于提前开溜的尉迟大将军,皇上也不过是笑骂了一句,谁还会认真计较他的小小失礼? 但大将军此刻究竟在哪儿呢? 修国公府。 柏二太太眼神复杂的看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尉迟大将军,这叫她说什么好? 凯旋的大军还在进城,百姓们的欢呼声连许家都能隐隐听见。 可谁能想到,虎威大将军,收复渠州第一功臣,还没面圣呢,就跑到她家来了? 要是给人知道—— 可这事又怎么可能瞒得住? “祖母。” 终于,许惜颜来了。 站在厅里的高大青年蓦然转身,惊喜的面孔看得少女的心跳,也微微漏了一拍。 刮了胡子,盔明甲亮的青年,果然与传闻中的一样,高鼻深目,有张格外俊朗的脸。 皮肤是沿袭了尉迟家祖上的白皙,眉目中有几分萧氏的痕迹,却比所有尉迟家人都生得俊美太多。 就象是粗坯的泥罐和精美的瓷器,就算颇有些相似,但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两个物种了。 难得的,少女半垂下微微上挑的明眸,福了一福。 “见过承恩公,见过金光侯。” 一旁须发斑白的瘦削长者,朗声笑了。 正是新任的承恩公,大皇子的亲大舅郭乃安。 也是这回带兵斜刺里杀到西梁后方,配合着尉迟圭最终守住渠州,赢得胜利的大功臣。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身形并不十分高大魁梧,相反还略显瘦削。 但一双眼睛却是格外精明干练,透着睿智的光。 “这就是升平郡主吧?长得可真有福气。听闻今日府上有喜,老夫不请自来,讨杯喜酒,府上不会怪罪吧?” 怎么会? 柏二太太道,“老国公镇守边关多年,劳苦功高。肯来我家府上喝杯喜杯,是许家的荣幸。” 郭乃安再看她一眼,“武进伯果然教女有方,你那侄儿也很不错。不仅能带兵,还给边关牧民们找了一样好生计呢。我这里头穿的就是他领人织出来的羯绒,可真是暖和,比袄子都强,又轻便又好活动。这回西征,全靠这件衣裳撑着,老夫才算扛过了那般冰天雪地。” 呃…… 他分明是在赞柏昭,为何最后又冲着孙女颔首致谢? 柏二太太看过去,却正好瞧见那位肤色白皙的新侯爷,白皙俊朗的脸上泛着红,却从盔甲的衣领里,使劲扯出一角,羞答答,却十分殷勤的往她孙女跟前送。 “我也有。老将军来的时候,还专门派人给我也送了一件,特别好穿。” 你够了吧? 说说就行了,还拉出来给人看里衣? 就算你是男人豪放不羁,不怕被人看,我家女孩儿还怕看了辣眼睛呢! 第317章 拜访(二) 柏二太太才想咳嗽两声,提醒一下,尉迟圭又心有余悸道。 “之前攻城,久攻不下。我实在着急,干脆自己上了,不想给人射了一箭,正中心口,都以为我要死了。谁想被里头这件绒衣挡了一下,箭头便没能扎透。连随行的军医都说,幸亏穿了这个,要是普通衣裳,真不好说了。” 柏二太太微惊,即将脱口而出的咳嗽,不觉就改了,“竟伤得这般厉害?” 谁知大将军最会顺杆子往上爬,看她心疼,立即撒娇。 “可不是么?那血流了一地,把好些人都给吓哭了。后来连卫绩这样的弱鸡,都提剑爬上攻城梯,疯了似的将西梁人打退,才最终进了乐城。” 柏二太太直听得心惊肉跳,想要责备的话,忘得干干净净。 可少女眸光沉静,隐含几分戏谑,“我若没记错,金光侯攻城时,老国公还没出兵吧?” 你就算有羯绒衣,又怎么可能是郭老将军送的? 咳咳。 这回是郭老将军,实在隐忍不住,在一旁闷笑连连。 柏二太太再看向大将军,就见谎言被戳穿的大将军,连耳朵都红啦,却还梗着脖子在那里硬挺。 “那,那件是攻打西梁时,无意中得了匹羯绒,军中胡乱缝的。正因如此,才害得本将军受了回伤。要是能早收到郭老将军带来的,只怕就一点事没有了。我如今身上穿的,可是柏校尉那里织的。” 郭乃安到底厚道,替他打个圆场,正色跟柏二太太道,“说来这羯绒在西北也是贵比黄金,大齐竟没有工匠会织。亏得郡主从古书里找到方子,告知柏校尉,如今边境百姓,也能多一样营生了。” 原来如此。 柏二太太总算是懂了。 怪不得郭老将军和尉迟圭,都要变着法儿夸这羯绒,竟跟孙女脱不开干系。 许惜颜正色道,“既如此,二位将军有没有想过,将这羯绒多试几种织法,试试哪一种最能有效挡住箭枝?如果羯绒太贵,试着将羊毛织进边关将士的盔甲里,会不会既能保暖,也减轻些伤害?” 哎呀,这是正理! 郭乃安老眼发亮,心想自己果然没来错。 “多事郡主提点,这事我来安排。郡主,实不相瞒,老夫今日上门,还有一事请教。” “老国公客气,请讲。” “之前柏校尉见咱们甘州多草,想问你要个制草纸的方子。可你说甘州缺水,不大适合。但如今我大齐攻下渠州,那里却是水源充沛,是不是就能做了?” “自然可以。但草纸价低,利润极薄,老国公若是真心想做,不若就做宫中那般,最顶级的草纸。都不必费劲拉到京城来卖,径直往边境销售,只怕还更有出息。” “妙啊!” 郭乃安击节叹赏,当即明白许惜颜的深意。 草纸这种东西,日常虽然离不得,但若要掏钱,好些穷人家都是舍不得的。 至今在许多地方,穷苦百姓都是用的厕筹。就是不要钱的竹片,或是抓把野草揉两下,就当草纸了。 只有稍讲究些的富贵人家,才舍得用草纸。既如此,还不如做得少而精,反容易卖起高价。 直接卖到西梁贵族,既可以赚取他们的银钱,削弱他们的实力,也能让商贸通行,好安插探子。 再说这生意做得小而精,还不易引起皇上的猜疑。 说不定他回头去说一声,皇上还肯赐几个工匠,助他开工。实在是一举多得,再合适不过。 之前柏昭看甘州穷苦,想着要找点副业,说实在话,郭家人其实是并不太看好的。 只是不忍打击他的积极性,随他去做罢了。 却没想到,他跟许惜颜在书信来往中商量了一番,就当真把羊毛生意做起来了。 不上一年时光,如今几乎甘州家家户户,都知道羊毛是个好东西。还不必占用青壮汉子太多时间,家里的老弱妇孺,就能在春秋两季,将修剪下来的羊毛进行修剪清洗,分类纺线。 细挑细选出来的羊绒,更是可以卖个好价钱。 但因为没钱,柏家和许惜颜都离得太远了,重点是没有人脉,这生意柏昭从一开始,就交给了郭怀。 然后郭怀提前从家里支取了自己娶媳妇的份例,在安远城开了唯一一个羊绒作坊,交给边关退役老兵及其家眷打理。 郭家原本指望他们能保本就不错了,不想做成之后,干活的老兵,连郭乃安这个当家人都惊呆了。 这么轻飘飘的羯绒,居然能卖出黄金一样的天价! 毫不夸张,有识货的大客商就是拿着黄金直接来交易的。 给他多重的货,就给多少两黄金。 若是能染出漂亮颜色,就更值钱了。 所以当尉迟圭想逃了进城队伍,来许家拜访,郭乃安是无论如何要亲自上门道个谢的。 至于进城那份风光, 呵呵,就皇上那个小心眼,他们这等功臣最好还是不要领了。 但郭乃安很有心机的,让大皇子一定要去露个脸。 正经的嫡长子,凭什么跟个大姑娘似的养在深闺人未识? 不争是不争,但该露面的场合,就得去露个脸。 否则就三皇子那狼子野心,简直昭然若揭。 郭乃安实在看不惯,也不是那种招摇性子,还不如来许家走走。如今看来,果然来对了。 他这边的正事已了,心满意足,便也不在这儿碍眼了。还很识趣的请柏二太太带着,要去拜见许太夫人。 还催促着,“大将军也快着些。一会儿军队就到宫门前了,咱们还得赶去会合的。” 这才是真正知礼。 虽然陪了尉迟圭上门,却也知道分寸。 然后尉迟圭,赶紧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一样宝贝。 一只琉璃的小老虎,只巴掌大小,五彩斑澜,十分可爱。 只在屋子里拿出来,好似就能吸引所有光线,光华流转,显见得是件宝物。 “去年你的生辰,我没能来庆贺,这是补你的贺礼。” 一向厚脸皮的大将军,不知是不是刮了胡子,没有遮挡的缘故,送起礼物,居然又透着几分青涩。 第318章 讨好(一) “郡主读的书多,自然知道,渠州的乐城,又叫琉璃城。城中工匠烧琉璃的手艺,乃是天下第一。我攻下琉璃城时,心中就在想着,打下来之后,一定寻最好的工匠,烧最好的琉璃给你。” “二月里攻下来之后,我那时还受着伤,就把城中工匠全都寻了来,叫他们烧只小老虎给你做贺礼。先前烧了许多只,皆不中意。最后我威胁他们,再烧不出来,就要砍他们的脑袋,才有工匠献出琉璃城的镇城之宝,一块巨大的五彩琉璃石。那个我烧了一对琉璃烛台,是要敬献给皇上的。余下的一点石料,就烧了这只小老虎,送你。 喜欢吗?” 尉迟圭絮絮说着,这一刻的他,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将军。而只是一个带着三分卑微,三分忐忑,还有三分不确定,在努力讨好心仪姑娘的普通青年。 喜欢吗? 许惜颜怎么可能不喜欢! 且不提这小老虎烧得本身就精美绝伦,重点是这份礼物,送得也太贵重太有诚意了吧? 得到人家的镇城之宝,特意烧的烛台,那肯定是要放进太庙里头,点灯昭告先帝的。 而用这样镇城之宝一同烧出来的小件,无疑也是价值连城。 但尤为难得,是尉迟圭的这份用心。 一个男子,说为你去攻下一个城,打下一片天地。这样的话,无论对几岁年纪的女子,都是动听的。 而眼前这人,不仅会说,他还做到了。 许惜颜垂眸细看,琉璃小老虎的背上,还隐隐用花纹,烧出一个寿字。翻过来,小老虎的肚子上,还有十五二字,暗合着许惜颜去年的岁数。 显见得这是一份独属于她,也是专门为她烧制的礼物了。 就算许惜颜打小见过无数奇珍异宝,也不能不珍视这样一件巴掌大的琉璃小老虎。 微微仰起玉白小脸,那双微微上挑的清澈明眸里,映出的全然是高大青年的身影。 “谢谢。我很喜欢。” 原本几乎可以将她完全罩住的魁梧大将军,却被这样一声普通的道谢,激得俊脸又添了层红。 迅速而又坚定的,蔓延到了耳根,甚至脖子。 连鼻尖上,都肉眼可见的,沁出一层细密汗珠来。 好半天,才结结巴巴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今年生辰还差些天……嗯,我,我还有礼物送你……” 少了平日的嚣张肆意,却多了份笨拙和诚恳。 少女难得,勾起一抹淡淡笑意,“好,我等着。” 浅浅一笑,如月下昙花,优雅绽放。 又似万顷碧波上,被春风温柔拂过的层层涟漪,说不尽的万千风流,妩媚娇柔。 瞧得鼎鼎凶名的虎威大将军,恍惚一瞬间又回到杀声阵天的战场上,心中汹涌而出的,滚烫而炽烈的,是他也无法控制的,攻城掠地的喜悦。 柏二太太就见这位新鲜出炉的金光侯,瞬间张嘴笑开了花,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那你……我我……” 咳咳! 郭乃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行啦,有完没完? 再磨蹭下去,天都要黑了。 大将军总算记起正事,努力吸气,收敛神色,勉强捋直了舌头。 “那,那那末将先行告辞,回头再登门造访。” 可转身迈步的瞬间,还是出卖了他欢呼雀跃的心情。 嗯,一不小心,大将军同手同脚了。 迈过门槛时,还是直接蹦出去的。 要不是郭老将军拉了他一把,估计要跳三尺高了。 柏二太太佯装没看见,引着二人离开。 许惜颜再度打量手中的琉璃小老虎,忽地眼中也掠过一抹期待。 第一年的天灯, 第二年的琉璃, 都让她特别满意。 今年生日,他还能送出什么惊喜? 宫中。 当天的朝会上,睿帝自是大出风头。 摆足了一个帝王的架子,接受西梁王子的降书,也大大的犒赏了众多有功之臣。 但与此同时,立下赫赫战功的虎威大将军,也是如今的金光侯,按惯例交出了他的兵权。 皇上,也毫不客气的收了。 要给他一个官职,尉迟圭表示不要。 “……臣这几年征战在外,实在是未尽半分孝道。如今好容易平定乱局,自然是要在家好生侍奉长辈,歇息歇息的。且臣的老娘已经催过多次了,就臣这般年纪,早该成亲了。皇上,您就放臣歇歇吧。” 皇上,皇上自然是笑骂着同意了。 如今尉迟圭声威正隆,官职给低了不象样,给高了往后收回可就不容易了。 难得他这么知情识趣,先放放也好。 然后,在郭乃安同样知情识趣,表示要告老时,皇上也只意思两句,就赐下一座早准备好的承恩公府邸,将他留在京城。 但郭家的兵权,一时是收不回来的。 偏远的甘州,还需要人镇守。 但郭乃安主动送上京城,还肯打发人去接来老妻幼子,就是自觉当起人质。 皇上用起来也就放心了,他甚至,还主动卖了个人情。 “……听说这回出征,郭家有位小将甚是勇猛,可曾一同入京?” 横竖那人官职低微,升一升也是不怕的。 郭乃安笑道,“皇上说的是我侄孙郭怀吧?他打小没了爹娘,是臣夫妇带大的。只是没看好,将他养歪了。一个好好的将门之家,却出了个和尚种子。成天的念经拜佛,能去参军已是勉强。 这回肯出征,还是柏校尉跟他讲经说法,他辩不赢,才去押运粮草。勇猛冲锋了几回,无非是出于孝道,怕老臣出事罢了。 如今家里对他也没什么指望,就老实在柏校尉手下好生呆着吧。” 皇上听着笑了,他的暗探已经打听清楚。 这位郭怀,虽然堪称郭家下一代的佼佼者,却着实不是个有上进心的。 西梁一降,他一刻都不多留,就赶回边关去了。 跟柏家那个娇气的断袖少爷,倒是都不怎么需要提防。 于是皇上想了想,给他二人都记一大功。 各自官升一级,继续镇守边关。 郭乃安连忙谢恩,柏家无人在朝堂上,许观海便凑趣的代表弟谢了恩,又道,“皇上如此宽厚,重赏群臣,谁来嘉奖皇上呢?” 第319章 讨好(二) 上道! 许观海这女婿的一记龙屁,拍得睿帝浑身舒爽,却还假假谦虚,说是臣子的功劳。 而到了朝堂之上的尉迟圭,再不是升平郡主跟前,那个会脸红会害羞的青涩小子了,顿时高声嚷嚷。 “臣就是匹夫之勇,想到哪儿就打到哪儿。要不是皇上在后头运筹帷幄,如何能有收复渠州之事?若论功劳,皇上若居第二,谁敢居第一?” 恶! 群臣听得一阵鸡皮疙瘩,心想大将军也太不要脸了,这种话他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当初风头不对,皇上也是打了退堂鼓的。 要不是许家鼎力支持,在江南筹集了那么多的粮草,恐怕这事早就凉凉了。 但他这个第一功臣都这么说了,谁还好意思挑刺呢? 所以,群臣一窝蜂的涌上来,开始给皇上歌功颂德。 论起嘴皮子,文臣岂能输给武将? 你肉麻,我们能更肉麻! 皇上给群臣拍得浑身舒泰,这才半推半就,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章程。 要祭天要告祖,要加开恩科,还要昭告天下他的丰功伟绩! 次日,腊八。 皇上一早就挑了个吉时,拿着尉迟圭敬献的琉璃烛台,去太庙祭祀了。 朝臣自然也得跟去。 而许惜颜,自那年纸上谈兵的腊八粥,广受好评之后,便年年被安排起她们二房的煮粥重任。不仅早早布置下去,还让人拎了粥,送了好几户人家。 金光侯府,自然也有一份。 大概是因为尉迟圭回来了,今年还特意送了两罐。 要说往年,许惜颜也会送。但从没有如今年这般,让萧氏难以下咽。 她已经知道了,儿子连昨天进城的风光都不要,也要跑去许家见那位小郡主一面。 听说还送了个劳什子琉璃,特别贵重。 因尉迟圭去参加祭祀,不在府中,尉迟海不免嘀咕,“人都说妻贤夫祸少。象你,这般贤惠,咱家才养得出二郎这么出息的儿孙。可女人太漂亮,那就不是好事了。昨儿进城那么大的事,他都能为了那位小郡主抛下不管,这是啥?不叫人说他好色么?” 萧氏,萧氏还真有几分听到心里去了。 可尉迟海一走,尉迟秀却有不同见解。 “娘,您别听阿爷的。二弟最难的时候,可是许家送去的粮食。若没有这些,二弟如何赢得了?他去道个谢,又有什么不该?” 萧氏心里不痛快,反问,“要道谢什么时候不能?非得赶在进城这天?” “那郭老将军不也一起去了?” “那怎能一样?人家是先皇后的亲兄弟,咱算什么?二郎这事,确实办得不妥当。你也别说了,先回屋去吧,都七八个月的肚子了,少操些心。我这心里乱得很,你让我静静。” 尉迟秀只得扶着腰,慢慢走了。 她早年在乡间也是累着了,这第二胎来得颇为不易。 虽说早没了公婆,朱宝来也不从催问。 到底还是想生个儿子,好给朱家传承香火。 可巧朱宝来忙完进屋,先问她今儿好不好,肚里的孩子有没有闹腾,又问,“今年的腊八粥,许家有送么?那个真真好吃,小花极爱,早起还问来着。我答应了中午下学,要给她留着的。” 朱小花自去年起也请了个女先生,在家学着读书识字了。 可腊八粥,就不要想了。 尉迟秀心里也不自在,便把尉迟海在萧氏跟前嘀咕的那些话,都跟丈夫说了。 朱宝来恍然,“怪道我进门撞见阿爷跟大弟一起,嘀嘀咕咕,好似说什么金家女儿好,只等岳母点头之类的话。哎,他们是不是想给二弟说亲?” 尉迟秀一惊,“不会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了解二弟,也了解萧氏。 都属于平素很好说话,但骨子里却刚强倔强的。真要是对上,只怕母子俩得翻天覆地闹一场了。 “不行,我得再去跟娘说说。” “你坐下吧。” 朱宝来身为女婿,却能更客观的体谅丈母娘的心情。 许惜颜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 要娶这样一个儿媳妇,哪家婆婆都压力山大。 这时候旁人去给萧氏讲道理,都是讲不通的。说不好,还会适得其反,激化矛盾。 想彻底解决问题,只能靠尉迟圭自己去说服母亲。 到底是亲生儿子,哪个当娘的不心疼? 若儿女执意要婚嫁,当爹娘的又怎能拗得过? 尉迟秀听着有理,“那你再去打听下,阿爷他们到底要给二弟说哪门子亲事?也不是我把人想得坏,只是大弟这人吧,打小我就没见他有几分真心。若是他找回来的,我还真不放心。” 朱宝来笑了,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虽说这两年尉迟坚表面上改好了,特别谦恭有礼。但总让人感觉违合,并不似出自真心。 且朱宝来这几年冷眼旁观,尉迟坚在凤岗书院里结识往来的一些同窗好友,也不怎么样。 他形容不好,却也瞧得出些眉高眼低。 那些书生,表面上斯斯文文,客客气气,但都极会看人眼色,爬高踩低。 总而言之一句话—— 假仙儿! 跟尉迟坚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不过以尉迟圭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尉迟坚还真不敢怎么算计他。他介绍的这门亲事,别是被人忽悠了吧? 朱宝来去打听了。 却不知,他这点猜测,却是刚好命中核心。 隆重庄严的祭天大典过后,群臣总算是松了口气。 穿着紫袍侯服的尉迟圭,正挨挨擦擦,往他家准岳父,驸马许观海那里蹭过去。 管他旁人怎么看,今儿腊八,且去搭个话呗。 最好还能“顺路”去许家坐一坐,蹭上一碗腊八粥,最好不过。 不想有人半道将他一把拽住,哈哈一笑,“侯爷今儿换了这一身,可真是玉树临风,格外英俊。” 尉迟圭一转头,就跟个白毛矮冬瓜看了个对眼。 正是户部尚书魏承祚。 皇上的表兄,亦朝中重臣。 当初也是他说没钱没粮,西梁打不下来,闹着要撤兵。如今倒跟没事儿人一般,拉着尉迟圭闲话家常。 这脸皮,金光侯也自叹弗如。 第320章 说亲(一) 魏承祚能厚着脸皮凑上来,尉迟圭也不跟他客气了。 “尚书大人好啊!瞧您今儿也是老当益壮,龙精虎猛呢。”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朝中皆知尉迟圭出身低,读书少,也不好挑他的毛病。 眼看旁边有不少朝臣,特别是许观海,已经看了过来。魏承祚笑眯眯,有意无意,抛出一记重磅。 “金光侯说笑了。回头等你成亲,可不要求老夫来帮忙。” 成亲? 尉迟圭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偏偏英俊的脸上,依旧笑嘻嘻。 “大人放心,我如今虽卸了官职,军中大肚汉却还能叫来几个,喝酒闹事最是不怕。” 看他故意歪楼,魏承祚满脸皱纹里的老眼一眯,“你呀,也别只知道打打杀杀,你嫂子娘家都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别把人家吓着。” 什么嫂子娘家? 尉迟圭越听越糊涂,可魏承祚却深谙欲擒故纵的道理。 已经松开他的手,笑呵呵的拱手告辞了,“回头再说,正经过了大礼再说。” 这下子,围观官员们纷纷侧目,都听出这话里有话。 有那性急想拍马屁,已经上前恭喜了。 “没想到侯爷却是要跟尚书大人家联姻。” 魏承祚连连摆手,“你们可别乱说,金光侯可不是与我家联姻。人家心思通透,只求淑女,不问高门。” 他似是有意无意,瞟了脸色难看的许观海一眼,再看尉迟圭,笑得亲热。 “要说娶妻当娶贤,有咱们男人打江山就够了。金光侯英雄年少,可不是吃软饭的人。” 他这明里暗里,夹枪带棒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眼看许观海的脸,已经彻底黑了。 尉迟圭反直起腰板,笑了。 “那魏大人可能不怎么了解我。” “若这软饭香甜,为何不吃?” “怕没面子?那天下最顶尖的好姑娘们,可嫁去哪儿呢?好比大人家中的千金,难道养得那么聪明贤淑,就为了砸手里?不能吧。” “就算是为了给大人这般身份的爹娘分忧,我也得努力去吃口软饭了。” 哈, 哈哈哈。 率先笑出声来的,正是许观海。 优雅上前,风度翩翩,望着魏承祚一笑,“魏大人这话,还好没给皇上听见,否则还只当你嫌弃皇室呢。否则何以魏太后过世之后,府上一个与皇室联姻的都没有?” 这话恁地狠毒,直把魏承祚憋得老脸发青。 同为宗室的京兆府尹,萧子规萧大人也走上前来,笑嘻嘻补了一刀。 “魏大人如今的续弦,确实门第不高。不过一树梨花压海棠,只要新妇温柔小意,低就低些,也没那么多讲究。可如今金光侯正值青春年少,元配正房,可不得跟当年魏大人一般,娶个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难道还有人敢说您吃软饭不成?” 魏承祚越发尴尬。 他若不是元配出身高贵,如何在魏家一干子弟中出头? 皇上又不止他一个表兄。 尤其颜大尚书道,“无论门户高低,女孩儿自身如何,才是娶媳正经要考量之处。有些人家中意温柔贤惠的媳妇,有些人家就需要精明能干的主母。怎可以身份高低,一概而论?难道高门就没有淑女,寒门就尽出贤妇?这就太过偏颇了。” 这话说得在理,群臣纷纷点头。 身为修国公的许遂,如今也能参与这些重大场合了,当下笑着接话。 “象我那孙儿不争气,可不就得娶个能干媳妇管着?我家也不要她做针线女红,端茶倒水,否则那些下人养着干嘛?只要孙媳妇能担起正事就好。说来亏得颜尚书教导,我那孙媳妇可比我那大孙子,都强出百倍呢!” 这话说得绵里藏针,十分硬气。 但颜真确实是能干啊。 这回许家挣下修国公的门楣,她确实功不可没。这样能干的媳妇,岂不比那成日端茶倒水,晨昏定省要强? 好些高门官员都在想,咱们娇养的女儿,难道还要跟那些寒门小户女子一般,算计银钱,烹饪纺织?这是养闺女,还是养丫鬟呢? 且他们也不是金侍郎,舍得把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嫁给魏承祚这样的老头子糟蹋。又何苦那般温柔小意,去讨好夫家? 于是大家纷纷顺着这话题,对颜许两家教子教女有方,表示赞赏。 又很和善的提点金光侯,娶媳妇正如颜大尚书所说,不必拘泥门第。 管他那么多呢,娶一个顺心合意的媳妇才最要紧。 尉迟圭很谦虚的低下头来,表示受教。 至于魏承祚,等于被变相群嘲。 心中窝火,可想而知。终于忍不住,自揭老底。 “侯爷如今这般说,可府上为何又扣着人家姑娘的生辰八字,听说还拿去合过了?” 谁知尉迟圭反应奇快,“大人只怕是误会了吧?我家可不止我一个,统共四个兄弟尚未婚配呢。您确定是说给我的?我这回来才几天,朝堂之事都忙得不可开交,哪有空过问家事?不若回头我去问问,再跟大人细说?” 这话有理。 许观海心中气平。 就算尉迟家有什么动静,尉迟圭也未必知道。 姑且看他一入京就巴巴儿来许家送礼的份上,也不会暗地里还留着几手。 再说他那么好的闺女,还怕砸手里? 许观海轻声嗤笑,上前悠然道,“魏大人还真是爱操心,怪道皇上把国库交您管着。只金光侯要娶谁,到底是他自家的事,大人就省省这份心吧。” 魏承祚再也无话可说。 真要是彻底把脸撕开,万一尉迟圭当场回绝,那才是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他一甩袖子,拉长着脸,走了。 尉迟圭还想上前给许观海道个谢,解释几句。谁想这位驸马爷却撩着眼皮瞅他一眼,冷哼一声,优雅的一甩袖,拉着许遂一起走了。 尉迟圭…… 萧子规轻拍拍他肩,也没说话,只笑了笑,同样走了。 都是明眼人,谁瞧不出来呢? 这事就算魏承祚故意,有些想生米做成熟饭的味道,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尉迟家,到底授人以柄了。 第321章 说亲(二) 只有颜大尚书最为厚道,在礼部多年,教书育人早已深入骨髓,招手唤来尉迟圭。 “侯爷别嫌老朽啰嗦,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侯爷年纪轻轻,就战功彪炳,封侯得爵,远胜常人。但越是如此,越得谨慎,修身齐家,方能持久。” 尉迟圭深施一礼,“多谢大人提点,小子知道好歹。” 颜大尚书点点头,也走了。 承恩公郭乃安最后才走上来,意味深长道,“小子,别以为仗打完了,就消停了。这才刚开始哪!” 他也走了。 空荡荡的太庙跟前,唯余尉迟圭一人。 寒风朔朔,斾旗猎猎。 立于庄严雄伟的明黄宫殿前,等到人群散去,便显得分外空旷与寂廖。 青年独立场中,紫袍翻飞,略浅淡的眸光幽深,也不知想些什么。 随后他抬起大手,抹一把脸,他调头进宫了! 再然后,就听说金光侯去找皇上要求赐婚了。 结果皇上大笑着,说要在随后的宫宴上定夺。 然后京城贵女们,再度收到了牛皇后的请柬。 这回范围还扩大了些,许多四五品的官宦人家都接到了请柬。 不过许惜颜的小院里,许观海和成安公主,却是异口同声对着女儿说,“不去!” 许观海道,“不管尉迟圭知不知道,可他家里定是有些糟心事。哼,咱们还没嫌弃他家呢,他家还好好意思挑三拣四?谁稀罕谁嫁去!” 成安公主难得跟他步调一致,“我都打听过了,还以为是什么人家呢,原来就是把女儿嫁给魏老头的金家,就之前想抢你二伯功劳的那个工部小侍郎。他家几个女儿,没一个是正经太太生的,都是庶出。只为了说亲时名声好听,才把女儿记在太太名下。” 许观海还不知道这事,听得吓一跳,“就这等身份,也敢说给正经侯爷?金家怕是疯了吧?” 成安公主嗤笑,“人家才没疯呢。横竖人家背后有魏老头做靠山,如今事情既已揭破,金家便传出风声,说自家姑娘成日哭哭啼啼,说八字都合过了,金光侯要是不娶,她也没脸活着了,就一根绳子吊死了去!” 她嘁地一声,极是不屑,“吓唬谁呢?信不信送根绳子过去,她跑得比兔子还快!不过是想逼婚罢了。” 许观海忙问,“那尉迟家怎么说?”成安公主果断摊手,“不知道,我也懒得去打听。不过据说这事,尉迟太太原是同意了的。亏我素日瞧她还不错,竟这般没眼力。阿颜啊,真要是如此,这回的宫宴,你就不去了吧。” “那还去个球啊!” 许观海还待发牢骚,许惜颜终于收回小银勺,静静抬头。 面前的一小碗梨子银耳羹,已经吃完。 “四叔庄子上今年结的梨子当真不错,煮的好糖水,父亲母亲都喝一碗润润吧。” 谁还有心情喝这个? 成安公主瞪一眼许观海,“女儿叫你喝,你就喝!阿颜,这宫里——” 许惜颜优雅的拿起布巾,擦了擦嘴,“宫里不会允许我不去的。父亲母亲不如想想,今年要不要让两个妹妹都跟我一起去见识见识?” 怎么会呢? 夫妻二人正错愕着,下人急传,宫中有人来了。 来的正是牛皇后身边的大太监,客客气气给许惜颜送来几样宫中新制首饰珠花,顺便带了句话。 今年的宫宴,请升平郡主无论如何要去赏个脸。 他还隐约点了一句,这不是牛皇后,而是皇上的意思。 许惜颜淡淡点头,“请公公回去代为谢过皇后娘娘,升平必到。” 那大太监似是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走了。 许观海再看女儿,“这,这是何意?莫非……” 他想到了一个不怎么好的可能。 却见女儿轻轻点头,算是肯定了他的猜测。 许观海心中一颤,成安公主急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许惜颜淡然道,“母亲安心,无事。” 她垂眸看看眼前的空碗,忽地想起一事,“叫厨房做一道拔丝梨子,给金光侯送去。” 什么,还要给他送吃的? 这会不会有些自降身份? 可许惜颜决定了的事情,是没有能改变的。 她说送,丫鬟就去传话了。 再瞧瞧牛皇后送的首饰珠花,她又决定了,“两个妹妹都大了,这回也带她们进宫见识见识吧。” 看她这般胸有成竹,许观海咬咬牙,也不啰嗦也不打听了,“那有什么要爹做的?” 许惜颜轻轻皱了皱小鼻子,“父亲不如去二哥哥那里坐坐吧,他成亲在即,倒是比要上花轿的新娘子还能闹腾,成日来烦我。” 那不是紧张的么? 跟尹二奶奶又没法沟通,只得来找二妹妹调节心情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尉迟圭这事闹得,他怕二妹妹心情不好,故意找茬让她分心来着。 “我瞧那小子就是欠收拾!” 虽然明知侄子是一番好意,但许观海还是故作气势汹汹,去找许樵“谈心”了。 趁他不在,成安公主才想打听打听,女儿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许惜颜却给她分派了一件差事。 “两个妹妹初次进宫,若是失了体统,岂不叫人笑话母亲?不如您先打点着她们的衣裳首饰,这皇后娘娘赏的东西,您瞧着能用,就给她们一两件吧。” 成安公主刚点头,想拉回话题,又有人来报,说是许云樱和夫婿回门了,正在许太夫人那里见礼,柏二太太请她也去见见。 婆婆发话,成安公主不敢不听。 许惜颜一起跟去了。 至于她吩咐的拔丝梨子,自然被人火速送往了金光侯府。 尉迟圭正好在家。 摒退了旁人,在跟萧氏说话。 “如今娘可知道,差点替儿子结了怎样一门亲事?” 萧氏羞愧万分。 成安公主打听到的消息,朱宝来也打听到了。 不过他没有直接告诉丈母娘,怕萧氏难堪,而是私下告诉了尉迟圭。还劝了大舅子许多好话,叫他也理解萧氏。 萧氏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差点给儿子娶了个丫鬟生的庶女。 倒不是庶女就不好,可她儿子堂堂一介侯爷,难道非要去娶个“小妇养的?” 这在乡下,可真真是骂人的话了。 第322章 撑腰(一) 要说这桩亲事,还真不能怪李媒婆。 朱宝来一问上去,她就说得清清楚楚。 原是魏家听说她跟萧氏相熟,硬逼着她接这个活的。她也得罪不起,也拒绝不了啊。 不过她知道不妥,早想跟萧氏说清楚了。 可萧氏没心情,她只能去跟尉迟海说说了。 但她也只提供了这些女孩的基本情况,至于回头怎么偏拿那金家姑娘去合的八字,全是尉迟坚哄着尉迟海弄的。她可没说过半句好话,还打算着回头萧氏问起,再来说清的。 萧氏恨得直咬牙,当场就想打上大房去。 就说尉迟坚没安好心,谁知竟这般坑人? 朱宝来劝道,“娘也不必怪阿爷,也不必怪大堂哥。他们就有私心,也想不到这些。说实在的,咱家才进京才几日,哪知道这些富贵人家的弯弯绕绕?只怕也是被蒙蔽了,且追究了他们既不会承认,也实在没啥意思。” 这话确实有理。 尉迟圭素来爽快,尤其只有自家人,便直率问了,“娘您给我一句准话,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到底她才是正经婆婆,她要是不乐意,回头得生出多少风波? 萧氏冷静下来,咬了咬牙,“你要问娘的心里话,那我,我就不乐意你娶那小郡主!不是她不好,而是二郎啊,你得瞧见,咱们家庙小,真容不下这尊大佛!你难道忍心叫你娘一把年纪,还在媳妇跟前做小伏低么?” 尉迟圭点头,面上不喜不怒,“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你若是答应,不该给你娘一句准话? 萧氏还想再追问,下人来报,许家送菜来了。 尉迟圭一双略浅淡的琥珀色眼睛,顿时亮晶晶的,“还不赶紧端上来!” 萧氏只瞧得心头发紧。 她儿子此时,才是真心欢喜。 方才的知道了,倒象极了他爹生前,心里拿定了主意的时候。不声不响,只闷头去做罢了。 没想到许家这菜,是跟厨子一起送来的。 一行十来个人,皆是青衣窄袖,收拾得干净利落。抬着炉灶油盐,鱼贯而入。 稔熟的烧炭起火,架起油锅。 帮厨做好辅助工作,大师傅才净手站到案前。 唰唰唰削皮现切了一只白净雪梨,打了蛋清面粉挂糊,熬了冰糖裹上,前后不过片刻工夫,便滚烫出锅。 取一双银筷,恭恭敬敬送到尉迟圭的面前。 “请侯爷品尝。” 尉迟圭拿筷子挟起一块梨,顿时拔出长长的丝来。扯了快二尺来长,仍是延绵不绝。 尉迟圭忍不住赞叹,“大师傅真好手艺!” 厨子一笑,“谢侯爷夸奖。” 又端上一碗凉水,蘸过之后,外头那层冰糖,立即变得爽脆透明。 咬一口,香甜满嘴。 一只梨,本来分量就没多少,落在尉迟圭这大肚汉的嘴里,三两下就没了。 再转头,才忽地瞧见萧氏。 “哟,不好意思,忘了请娘也尝一尝了。” 他哪是忘了? 他分明就是故意! 不愿意与人分享小郡主送他的吃食罢了。 到底是亲娘,萧氏虽然生气,面上还是要给儿子做脸的。 还大方的打赏了许家下人,等他们客客气气,鱼贯而退,现场还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残渣。 自家关起门来,萧氏才发起火来。 “就这么一个梨,前后十多个人伺候着,费了多少油盐工夫?这样的姑娘,咱家伺候得起吗?我看她就是成心!” 瞧儿子浑不在意,萧氏缓了缓语气,又苦口婆心道,“二郎,你难道忘了,当初她是怎么拒绝你的?” “娘放心,我都记着呢。总之,不会让您受了委屈。” 尉迟圭说完,起身走了。 虽说得了他一句保证,可萧氏一颗心,越发七上八下了。 她发现自己,真的不太了解这个儿子了。 几年的军旅生涯,无数生死考验之后,尉迟圭岂会是当初那个离家时,还红着眼的少年? 他经历的,比萧氏,比世上大部分人一生经历的都要多。 他若真想做什么,谁还拦得住? 可他到底说了,不会让萧氏受委屈。 那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可能,会放弃许惜颜? 那这位小郡主,倒也怪难做的。 萧氏到底不是坏人,她是记得许惜颜的好的。 毕竟进京这几年,实在得她助力良多。后头还亏她家给儿子送了粮食,才打了胜仗。 如今又巴巴儿送了梨子…… 梨? 离? 小郡主巴巴儿送颗梨子来,这是打算放弃了? 那,那可太好了! 萧氏一颗心不由得狂跳起来,又欢喜又难以置信。 可思来想去,又有些不落忍。 回头就把儿子封侯时,宫中赏她的一串名贵珊瑚珠子,给许惜颜送去当回礼了。 朱宝来瞧着岳母这当局者迷,实在没法跟她说清。 都是男人,他可看不出大舅子有半分放弃的意思。 那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许府。 许太夫人的小院里,正说得热闹。 申学勤能从大族旁枝爬到今日地位,只要他愿意,没有应酬不来的场合。 如今续娶了一位小新娘,越发显得青春得意。 连邹大太太这等挑剔人,都越看他越顺眼。也不嫌弃他年纪大,还张罗着问他喜好,要留他在大房用席。 等许惜颜过来,还格外问了一声,“你母亲不是也来了么?都是自家人,一起用个饭吧。” 这就有些过了。 成安公主再如何,身份在那儿摆着。岂是随随便便能赏脸的? 殷勤太过,反让人小觑。 柏二太太道,“二哥儿成亲在即,我那里还有几桩事劳烦公主,一会儿只怕连我也得失陪。” 申学勤姿态很低,“倒是我的不是,连二公子的婚礼也不能参加了。” 许太夫人给他打圆场,“你那里也是正经差事,耽误不得。这路上行李都打点好了么?听说和州湿冷,来人呀,去拿两块好皮子,给你和樱丫头,一人做件袄子穿。” 申学勤忙又道谢。 许云樱看了他一眼,忽地忿然开口,“多谢老太太想着,只如今申家,不叫我跟去呢。” 第323章 撑腰(二) 众人微微色变。 刚成亲的新娘子,就不让跟去任上? 这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啊。 申学勤神色不变,反应极快,“也没说定。只母亲得了风寒,仍是咳嗽,便想着家里要留个人照顾。待母亲好了,再做打算。” 这话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但其中的弯弯绕绕,哪个在座的主母不明白? 到时若申家拿捏,不放许云樱出门,她不也只得干瞪眼么? 可孝字当头,谁好意思说破? 陪他们过来的杜三太太,就好意思。 她原还不知道这事,新人进门行了礼,就赶紧到大房来了,顿时嚷嚷起来,“这怎么能行?要是……” 你娘好不了,难道还要许云樱两地分居,一直伺候着病婆婆么? “不如我替府上请位太医吧。” 是许惜颜,把杜三太太的话给截断了。 余大奶奶忙拉了婆婆一把,笑着开口,“那怎好麻烦?” 这明面是客气,实际是给许惜颜接话呢。 “不麻烦。” 许惜颜神色淡淡,“治病要紧。” 这下子,许云樱松了口气,却轮到申学勤眼神闪烁了。 他娘哪有什么毛病? 不过是给人撺掇着,装病罢了。 可爹娘那么大年纪了,替他照看孩子多年,他也不好意思忤逆,原想着让许云樱忍几年委屈,回头再慢慢商议。 谁想小郡主却这般梗直。 真要是请了太医,他娘还装个屁啊? 回头家里非闹起来不可。 “不必麻烦郡主,老人家的老毛病,慢慢调理也就是了。” 许惜颜正色道,“若是老毛病,更该好生治一治了。否则长辈不安宁,岂不也叫姐夫,在外头做官都做得不安心?” 这…… 申学勤无言以对。 不是说许家姐妹关系平平,尤其这位小郡主,跟许云樱还甚是不和么?怎么这般帮她说话? 许云樱得人撑腰,越发气不过,“原说留我侍疾,也是应该的。可爷还要带大姐儿大哥儿去任上,岂不叫你受累?虽说大姐儿大哥儿都大了,也都懂事。到底年轻,又没出过远门,回头若有什么,岂不更叫爹娘担心?” 申学勤眉头微皱,显然对她有些不高兴了。 可许云樱真的很气。 亏她进门就把许惜颜送的玉佩,分送给了四个继子。 确实长了好大的脸面,但还是没收拢到大女儿的心。 那申大姐儿还领着头儿,带着弟妹跟她作对。 她也有十三岁了,许云樱知道她心里对自己这个大不了几岁的小继母不服气。 这般折腾,目的无非一个。 叫她没法子跟申学勤培养感情,生下孩子。 待过得几年,她们姐弟差不多都成家立室,才会允她与父亲团聚。 而申家二老,显然也偏心几个一手带大的孙儿孙女。 生怕他们受了继母委屈,那就只能让许云樱这个新媳妇受委屈了。 横竖她还年轻,晚几年生孩子,又有什么不妥? 而申学勤,虽然明知爹娘和孩子们这做法太自私。但说到底,那才是他几十年的亲人,又岂是许云樱这才进门三天的新媳妇能比的? 所以也就默许了。 这会子反责怪起许云樱不给面子,在娘家人面前说爹娘儿女的坏话来。 看他脸色微沉,余大奶奶怕夫妻俩当真存下芥蒂,忙又打了个圆场。 “年轻人不历练,怎能长大?你女婿做官这些年,未必还要你来教。” 邹大太太也跟着附合,“正是呢。带两个大的出去,不也是分担你的责任?要说你才嫁,留下也好,正好跟家里人亲近亲近。” 申学勤脸色稍霁。 许云樱却噎得不轻。 偏偏不好反驳,正干瞪着眼生气,许惜颜又开口了。 “这话原说的也是。只是反过头来想一想,若是樱二姐姐跟去照顾姐夫,岂不也能叫家里长辈多安些心?再让孩子们留下尽孝,不也成全了他们的孝顺名声?似乎倒比樱二姐姐,更加需要吧。” 这…… 申学勤再次卡壳。 再度看向许惜颜,他头一回目光审慎。 不再是看着一个闺中女孩,而是如打量同僚那般,眼神认真。 这位小郡主,还真不是徒有美貌。 机敏犀利,句句切中要害,有理有据。 这若是在官场上,可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劲敌。 而被打量的少女浑不在意,垂首抿了口茶,雪白柔夷握着天青色瓷杯,格外好看。 “自然,樱二姐姐留下也是好事。以后有空不妨多回家走走,也省得家里长辈牵肠挂肚了。” “可不是?”柏二太太也捧着茶杯开口了,“到底自家闺女自家疼。如今虽做了别人家的媳妇,但在咱们心里,哪个女儿又不是心头肉呢?行了,你们先说着,我们就先过去了。” 柏二太太起身要走,还叫上许惜颜及她的两个妹妹。 许云樱还有些怔怔的回不过神来。 怎么二妹妹说着说着,就倒戈了? 如今还跟祖母一起走了,这是撒手不管她了么? 但申学勤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一般。 这祖孙俩好生厉害!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警告他呢。 许家的姑娘就算嫁出去了,也不是没人撑腰的。 若在婆家过不好,尽可回娘家来。 他自己也是有儿有女的人,若易地处之,自家闺女遇着这般事,他还会愿意自家闺女受这份委屈,去成全夫家么? 申学勤忙起身相送,笑道,“多谢二妹妹提点。看来老太太这两块皮子,我还非收不可了。” 什么? 他,他居然改主意了? 许云樱惊喜交加。 许太夫人也呵呵笑了,“那把我御赐的银手炉,也给樱二丫头拿上吧。我知道你这丫头,眼馋很久了。等出了门子,也得知道自己心疼自己。” 许云樱没听出深意,只高兴道谢。 只申学勤眼中,眸光微闪。 原来这事,许太夫人竟也是不高兴的。 亏得自己改了主意,否则跟许家,怕是要留下芥蒂了。 不过许家人,也是真心大方和气,又肯护着自家人。想必日后有事,这亲家才会多多照应。 这么一想,他倒觉得退让一回,也半点不亏了。 第324章 训女(一) 申家。 申母有些不安,“你说媳妇今儿回娘家,会不会告状啊?唉,也不知会不会让勤儿难做。” 申父摇头,“你此时才知道担心,我之前劝你,你又为何不听,非要装病?” 申母道,“我那不是心疼孩子们么?” 申父叹气,“我知道。可新媳妇虽是庶出,到底是堂堂正正,从修国公府嫁出来的。若真要计较起来,到底咱们理亏。只盼着她能懂些事,不吭声罢了。” 申母不信,“那丫头年纪虽轻,倒不象个能受气的……” 话音未落,有人接嘴。 “早知道,宁可不结这门亲了!” 是申家大姐儿,端着汤药进来。 申家二老齐齐皱眉,却又不忍心责罚。 申父道,“这是你一个晚辈,该说的话么?” 早母也道,“你继母一进门,就送了你们那么好的玉佩。就算不知感激,也不该心存怨怼才是。” 申大姐儿撅着嘴,把汤药放下,“不过是收买人心的小手段罢了。” “那大姐把继母送的玉佩给我,也收买收买我呀。” 是申家年纪最小,才七岁的二姐儿,挂着她分到的那块玉佩,从帐子底下钻了出来。 申大姐儿可不乐意。 那般好的美玉,那般好的雕工,见过的婶婶姨娘们都说,以后留着当嫁妆都是极有脸面的。 “你才几岁,知道什么?回头给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我这一片苦心,还不是为了你们?将来有了弟弟妹妹,你们就知道——” 她还想说,眼尖的小妹却忽地变了脸色,焦急道,“大姐!” 可申大姐儿非得把话说完不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啪! 一巴掌打在她后脑勺,很重。 申大姐儿又惊又怒,再转过头来。 不是她爹,又是何人? 后面跟着许云樱,听见这话,寻个借口,调头就先回房了。 不过心中暗自笑破肚皮。 该打,活该! 有些事,心里明白是一回事。但说破,就是另一回事了。 申学勤脸上还带着几分酒意,但眼神却是雪亮。 “去祠堂跪上一个时辰,好生反省反省!” 申大姐儿又疼又羞,眼中含泪,看向祖父母。 可不等爹娘发话,申学勤就冷笑起来,“怎么?我这后爹,如今还打不得罚不得你了?” 这话太重了。 再闹下去,就是父女失和了。 申父道,“大丫头,你这话实在不象话。自己拿个蒲团,去跪着吧。” 申学勤趁空把话说开了,“原先儿子想着,把媳妇留下也好,跟爹娘也能亲近亲近。可如今看来,倒是不妥。若爹娘同意,大姐儿和大哥儿依旧跟着我们一起去任上。留下两个小的,待到春暖花开,娘也彻底养好了,我再打发人上京,接他们和爹娘一起过来。” 啊? 这是一家子都要随他去任上? 申学勤这般当官的人,一旦拿定主意,行动就极迅速。 “一家人,自然要住在一起,才能处出感情。如无意外,儿子在同知任上,怕是要干上好几年的。爹娘年事已高,离不得人服侍。几个孩子读书,也需人管教。让新媳妇先去打点好住处,爹娘来了,只管安心住下享福就是。” 这,这话说得也很有道理。 申家虽还有女儿,却只有申学勤一个儿子。老两口跟着他养老,那是天经地义。 可这事,怕是大姐儿不会乐意。 但还没走的申二姐儿,却已欢呼起来,“好哦好哦,等祖母好了,我们一起去找爹爹。等母亲生了小弟弟小妹妹,我也能带他们。” 申学勤笑了,“你不妒忌?到时爹爹有了小弟弟小妹妹,就不疼你了。” 申二姐儿很是机灵,“才不怕呢。爹爹成日忙于公务,从前也没空陪我们,不如生个弟弟妹妹陪我玩儿。” 她还扮了鬼脸,申学勤一笑,叫小女儿走了。 申父才道,“此事怕得缓一缓吧?不如让大姐儿大哥儿也跟我们一起走。” 跟许云樱在一起,肯定得闹矛盾。 申学勤却道,“我特意带她先走,就是要磨磨她的性子。爹,闺女在家,咱们尽可以宠着哄着。等她嫁出去了,谁来惯着?若还是这般自私自利,将来哪个夫家喜欢?我还在家呢,她就容不下继母了。可人家给的好处,她又有哪样不收的?若真有骨气,你倒是跟人家撇清啊,偏又舍不得。这般模样,岂不叫人小瞧了去?” 这话若是旁人来说,只怕申家二老要暴跳如雷的。 但亲生儿子这么说,二老却是沉默了。 自家孙女到底脾性如何,他们怎会不知? 不过是护短,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申学勤在许家多喝了几杯,略觉口渴,此时又喝了口茶,方道,“我知道这回的事,也不全赖大姐儿。还有主枝那边,几个婶娘有背后啰嗦。可爹娘细想,正经跟许家结亲的是儿子。真要把人得罪狠了,堂堂一个国公府,能坐视不理?到时人家不会针对申家,针对我那不是一抓一个准么?” 申母一惊,“你今儿去,可是你媳妇告状了?” 申学勤道,“她倒没说什么,可人家是什么门第?我才张口说两句,她那郡主妹妹便说要给娘请太医。大道理说得比我还透彻,生生把儿子噎在那里。” 申母也吓到了,“怎么,怎么竟这般厉害?” 申学勤道,“所以啊,娘之前还觉得媳妇心眼多,比起那正经嫡出,她算是老实多了。人家就那么个门第,成日听着见着不知多少故事,再如何也不可能养出个傻子。娘瞧瞧主枝那边的姑娘婶婶,就知道 了。” 申母心有余悸,“行吧行吧,都听你的。咱们离了这京城,只怕还安生些。” 要不到时一个郡主杀上门来,他们也挡不住啊。 正是。 申学勤软硬兼施,说通了爹娘,又去训女了。 到底是亲生的,就算再不好,怎能撒手不管? 却见祠堂里,已经摆上了两个火盆。烧得屋里暖烘烘的,倒驱散了那股子冷冷清清。 “这谁让摆的?” “是夫人。” 第325章 训女(二) 许云樱可不傻,一直牢记着许惜颜的话。 凡事只要自己大气些,先占住了理,就不怕申家人挑理。 且到底是申学勤的亲闺女,他自己可以打可以罚。但别人敢这么干,非结仇不可。 就算今儿这事,是申大姐儿自己嘴贱活该,到底因她而起。不如顺手做个好人,哪怕是装呢,不也叫申家人不好指责? 果然,申学勤进门瞧见两只大火盆,心气就先顺了一大半。 再看申大姐儿含着两包眼泪的模样,也不觉得十分可怜了。摆手打断女儿又想告状,直言。 “你这丫头是不是傻?得罪你继母有什么好处?” “你忘了她出身修国公府了么?人家有个妹妹是郡主,还有个婶婶可是正经公主!” “她回头若是肯提携你一把,带你回娘家走动走动,你多少好处拿不到?非跟她计较眼皮子底下的这点子仨瓜俩枣,眼皮子浅不浅的?” “咱们这些家当,统共加一起,都比不上人家老太太屋里两件摆设,更别提郡主了。” “你娘走得早,你这丫头又是老大,未免心思多了些。但你得记住,与人交往,有戒心是对的。但切忌自作聪明,把别人当傻瓜。” “凡事自己多想想,别人云亦去。平白给人当了枪使,你能落得什么好处?” 申大姐儿给训得又羞又愧,但到底被说动了。 她只算计着怕许云樱早生儿女,分薄了她们姐弟的宠爱与家财,怎忘了继母出身名门? 若是能带给她一门好亲事,岂不比区区钱财强上百倍? “那,那我跪足时辰,就去给母亲认错。” 嗯,这才象话。 申学勤摆平女儿,心满意足回房了。 许云樱早准备好了热汤热水,伺候他洗漱更衣。 申学勤安抚温存了几句,便旁敲侧击,打听起许惜颜来。 许云樱哪敌得过这种官场老手? 给他的迷魂汤一灌,顿时把知道的都说了。 二妹妹小时如何不得宠,又如何翻身。 大了如何厉害,如何收服爹娘祖母一大家子,摆平尉迟家的破事。 甚至许家挣来这个修国公府,八成也有她的功劳。 只是具体情形,她也不甚清楚。 申学勤心中惊叹,好厉害的小姨子啊! 亏得今儿没得罪她,要是这丫头真记恨上他了,只怕他这个小小同知还不够人家一指头碾的。 他打定了主意要交好许惜颜,刻意对许云樱更温柔小意了些。哄得她迷迷糊糊就答应临行前,再带继子女们都去许家做个客,拜见下这位升平郡主。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许惜颜偏偏不在家,去做客了。 廿七皇子成亲两年,喜得贵子,她和成安公主一起,去送洗三礼了。 但只是去了趟许府,就让申家姐弟们惊叹不已。 原来三百年的名门世家,竟是这样的! 以前总觉得申家主枝那边就够阔气的,如今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许家那种浸润到骨子里书香气,与不动声色的低调精致,可是让他们大开眼界。 再回家时,几姐弟不约而同,对许云樱越发尊敬与亲近起来。 他们的亲娘再好,却不是这般名门千金。舅舅家他们也是去过的,差得太远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别说孩子们势利,世人谁不是如此? 继子们不来作对,许云樱的日子可就好过多了。 心中难免得意,也越发感激许惜颜。 亏得她替自己撑腰,否则哪有今日? 别看从前在闺中时,二人交情不怎么样,但有难时,她还是肯伸手的。所以就算许惜颜不在,也很是说了她些好话,还劝其他姐妹都要与她交好。 送走她和申家人之后,许云梨颇不以为然,跟许云槿议论起申家儿女。 “……瞧那几个拖油瓶眼光灼灼,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尤其她家大姐儿,只恨不得把整个许家都抠在眼珠子里带走了。” 许云槿放下茶杯,斜斜翻个白眼,“想想从前咱们头回去公主府,不也一般模样?嘴下积点德吧,谁又比谁高贵多少?人家无非出身低些,到底正经嫡出呢。且她爹若是官场得力,日后未必没有好前程,何苦这般瞧不起人?” 许云梨给说得讪讪,“二姐姐倒是好心,从前樱二姐姐那般得罪她,她还肯这般帮她。” 许云槿道,“这也得分事。樱二姐姐又没做错事,申家原答应好的。就这么反悔,岂不让人觉得许家女孩软弱好欺?且她一个新媳妇,前头四个嫡出,若不赶紧生个亲生孩儿,如何在夫家立足?二姐姐自然是要帮她的。若换了你我,自然也是一样。” 许云梨触动心事,“三姐姐,你跟二姐姐最好。你说,若是咱们哪天犯了不占理的错,二姐姐还会帮我们吗?” 许云槿,“那也得看是什么错了。不过你可别没事找事,故意犯错。一次两次倒还罢了,次数多了,再好的姐妹也折腾不起。” 许云梨眼神闪烁,“我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哎,你说连体弱多病的廿七皇子都喜得贵子,怎么端王妃那里,还不见动静?” 许云槿瞪她,“这也是你该嚼舌根的?二房三婶便是现成的例子。若你日后嫁了人,几年没生,就由着丈夫纳小?” 许云梨给噎得面红耳赤。 许云槿不想跟她说了,起身回房。 许云梨忿然。 回房之后,却从枕下摸出一块手帕包着的香囊,目光渐渐痴迷。 那天她们兄妹照例去公主府学习礼仪规矩,偏遇着庄头来送年货。成安公主挑了筐大鱼回了许家,还请了老太太她们吃饭。她们留在公主府学着管账,不想萧越来了。 拉着一车花木,送公主府过年的。 原还想见见许惜颜母女,不想二人都不在。 看他略显失望,许云梨灵机一动,开口留他吃饭。 萧越没留。 却客气的指着那车花木,让她们姐弟各挑一盆。 眼看大家挑的都是梅花菊花这等寻常货色,许云梨明知没有,却还是壮着胆子,故意管他讨要梨花。 第326章 势利(一) 萧越微微诧异。 这个隆冬季节,哪来的梨花? 许云梨清楚的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说的。 “……因我名字里有个梨字,遇到梨花诗词,总会多看几眼。曾记得有一句,’一树梨花一溪月’,总觉美极。可惜我家没有梨花,但我的小院里却有条小溪,映着月光,极为清雅。若有再能有个梨花盆景,就真正应景了。” 萧越恍然,“那好吧。 回头我试试,若能种出梨花盆景,送你一盆。” 许云梨娇嗔,“王爷事多,这般区区小事,若是忘了,我又没个凭证,还能来讨要不成?” 萧越一笑,大方解下香囊给她,“这个给你,总不怕我抵赖了。嗯,你家女孩是云字辈,许云梨,我记得你了。” 许云梨每次想到他最后这句话,总会莫名脸红,又暗自窃喜。 他总算是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可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生两年,否则如今的端王妃还一定是谁呢。 说来萧越,实在是出身极好。 上无父母,旁无兄弟姐妹,皇子皇孙中唯一一个封王的,这样的王妃,当得不要太舒心哦。 而嫁他的白秋月,不过是乡下养大,当了王妃也极少出来走动,估计是拿不出手。 许云梨觉得,自己除了差个嫡出的名份,比她可强得多了。 可恨这等好事,为何就没轮到她? 但别急,这位端王妃不是一直没有喜讯么? 回头说不定就要纳侧妃的。 如今她学宫中礼仪,把这些弄得再清楚不过。 大齐宫规,正经皇子或王爷,除了正妃,还能有两个上玉牒的侧妃。 太子还能再封两个良娣,两个宝林。 虽是做妾,但因是有品级的皇家媳妇,故此寻常人见到,皆是要行礼的。就算见到许惜颜这样的郡主,也可以不用跪拜。 许云梨光想想这个画面,都觉得扬眉吐气。 可前提是,她得有机会做上这个侧妃。 肩膀忽地给人一拍,许云梨几乎失声惊叫! 章姨娘赶紧掩了她的嘴,“是我。叫你把东西收好,怎么又拿出来了?” 许云梨赶紧收了香囊,皱眉,“姨娘怎么又来了?万一给云姑姑瞧见……” “你放心,我今儿过来,是问过她的。”章姨娘殷勤捧出双新棉鞋,“不是听说你要进宫么?我赶着给你做了双新鞋,快试试。” 在许家重获国公府之后,章姨娘终于也被普天同庆的放了出来。 许观海真没苛刻她,衣食周全。 又因被关起来,操不了那些闲心,她养得白白胖胖,脸色红润,一个顶从前两个宽了。 但在许云梨的眼里,这个胖变形的姨娘,却是越混越看不上眼了。 瞟一眼她手里那双绣工精细的海棠红新鞋,皱眉嫌弃,“这样土气,谁耐烦穿?公主已经赏了我们一人一双新靴子,连衣裳首饰都打点好了。” 章姨娘一片殷勤落空,再看她一眼,也有些不悦,“我知道,你如今拣高枝飞上去了,哪还看得起亲娘?” 谁想许云梨并不安慰,反道,“姨娘知道就好。我也大了,你往后别一口一个亲娘的,没的叫人听见,还说我没规矩!” 章姨娘给噎得不轻。 她满心以为重获自由后,迎接自己的,会是女儿的欢欣雀跃。如今看来,是她想多了。 人心易变。 女儿的心,也是一样。 本赌气想走,可再一想,还是忍气把鞋子放下了。 “到底是我亲手做的呢,你就看不上,不愿穿出去,在家里穿穿也好啊。” 许云梨睨她一眼,“姨娘有话就直说,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的。” 章姨娘无奈,只得说了,“我,我收到你外祖来信……” “可别!”许云梨顿时冷笑,“我哪门子外祖?爹都不认这门亲戚,我可不敢认。哼,又不跟秦家似的,能替许家办事,替我长脸,还不时贴补三姐姐些好东西。姨娘爱贴他们,是你的事。再不济,你找六弟去,别拉上我!” 章姨娘急了,“你这丫头怎么这般势利?如今你外祖是走了霉运,可谁知他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许云梨越发不屑,俏丽的梨涡里,带着刻薄,“我怕姨娘真是关傻了,如今我可是堂堂国公府的四小姐。章家再如何东山再起,还能越得过国公府去?要是就这事,姨娘请回吧,我累了,要歇着了。” 看她当真背过身去,章姨娘火冒三丈,扬手差点一巴掌打上去。 可想想如今这处境,六哥儿许云树带离她时,年纪尚小,受她影响不深,感情便没那么深厚。 且许观海这几年盯得紧,三个哥儿功课繁重,基本都不来后院了。 连许云梨都少见这个弟弟,更何况是她呢? 上回她被禁足,身边丫鬟婆子全换了干干净净。要是许云梨撒手不管,她是半点辙也没有了。 于是章姨娘再三忍气,方寻到个由头。 “就算你不顾亲戚情份,可你若心里头惦记端王,总也得有个人在外头替你跑腿张罗吧?除了自家舅舅,谁肯帮你?” 到底知女莫若母。 这话,才总算说到许云梨心里去了。 “姨娘别拿我当傻子。就章家,如何登得了王府大门?” 章姨娘道,“你外祖如今回了京城,就租住在南城郊外。恰好,离端王的庄子不太远。说来,也算是邻居了。” 其实还离得老远呢,不过跟那些乡民一样,远远看见过几回罢了。 但许云梨又不知道,顿时有些心动。 章姨娘趁热打铁,故作姿态,“要说破船还有三斤钉呢。就算你外祖,好吧,不是你外祖,是我爹没了那顶乌纱帽,官场上总也认得几个人的。亏我想着你的心事,还想拜托他替你暗地里留心。你若这般,我也不必讨这个没趣了。” 她作势要走,许云梨忙把她拉住。 “姨娘还不知道我么?就是这个脾气,也是怕您给人骗了,白花了体己银子,回头又给爹爹禁足起来,有什么意思?” 章姨娘半推半就的坐下抱怨,“别看如今公主和你爹肯管你了,若细论起来,谁肯似我这般,一门心思向着你们姐弟?到底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疼你们,可疼谁去?你也太伤我的心了。” 许云梨忙又哄劝几句,章姨娘才道出苦处。 第327章 势利(二) 无非还是要银子罢了。 当年章老爹在任上贪污公款,是大舅子舍了脸面,用同窗之情求到许润头上。许润心软,出手管了一回。 给章老爹谋了个外放,虽被贬斥去了偏远之地,到底还能保有官身。 谁知章老爹却在离京前,把章姨娘故意扔到许家门口,要给许润作妾。气得尹二奶奶要上吊,章家舅舅差点给许家跪下磕头,许观海才不得已收下了章姨娘。 谁知章老爹去了边关,仍是狗不了吃屎。 再次贪污公款,还是赈灾的公款,又被上司抓个正着。 这回再无半点情面可讲,上奏朝廷后,立即夺了他的官职。 只是在变卖了所有家财,补上这个窟窿后,不曾问罪罢了。 章老爹为了筹措回京路费,他还想靠着许家,谋求复起呢。甚至狠心,将妾室庶子庶女全都卖了。 是的,这些年他在偏远地区当着官,一点没闲着。 又纳了两个漂亮丫头,还生了四五个庶子庶女。 在回京之前,尽数卖了。 也不管买家好坏,是青楼还是哪里,只管价高者得。 原本,除了唯一的嫡孙,连正经媳妇生的大孙女,也想一起卖掉。 这个因是嫡出,人牙子出的价钱最高。 但章大姐儿到底大了几岁,机警多了。 眼看章老爹故意把爹娘支开,便死活不肯跟他出门,倒是躲过一劫。 等爹娘回来,只可惜她这爹娘皆是没用的。一辈子啃爹的人,能硬气到哪里去? 无非是吵一架,闹一场,也就歇菜了。 说来这章大姐儿倒是脑子清醒,见事明白。她比许云梨也大不了两岁,一等回了京城,跟人混熟后,便私下拜托邻家婶娘,给她寻门亲事。 也不求男方富贵,只要是个老实本份的清白人家就行。 那婶娘也讲义气,瞧章家确实有些拎不清。可到底曾是官家小姐,便给她说了个京郊小富户。 虽是种地的,但家里颇有二三百亩田地,日子算是过得不错。 公婆俱在,兄弟三人,宗亲众多,在乡下也不怕被人欺负。 只都不怎么识字,倒想给长子娶个读了书的女子,以后也好提升门户。 因章大姐儿年纪太小,人家还愿意养她两年再圆房,算是很厚道的人家了。 章大姐儿偷去见了一面,见是个憨厚精壮的汉子,十分满意。便自作主张,送了自己的长命锁,应下亲事。 回头男方来提亲,章老爹勃然大怒。 原本在他的算计里,这个大孙女至少要送去联姻,或是狠狠收一笔彩礼才罢。 可谁想章大姐儿也遗传了他的无耻。 十分泼辣的表示,已经跟人有了苟且,连长命锁都送了。若祖父不肯认下这门亲,就等着她大着肚子闹家丑吧。 章老爹被逼无奈,一番讨价还价后,收了四十两银子的彩礼,却统共只给了一身衣裳两床被,就把这个大孙女草草嫁出去了。 然后,在给章姨娘的信里,他是把孙女大骂了一顿。 章姨娘也看不起这个侄女。 宁做富家妾,不做穷家妻。 她便是禁足,过的日子也不是穷酸官家太太能比的。 许云梨也是一般想法。 她倒不觉得章大姐儿自谋前程有什么错,但要嫁也得嫁个有钱人,哪怕给乡下财主做小老婆呢。那样的乡下汉子,一辈子顶多吃饱穿暖,有什么嫁头? 章姨娘道,“……眼看快过年了,正好能去端王府拜个年什么的,可你外祖却连件象样的袄子都做不起,世人又多势利。他就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施展啊?”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许云梨想了想,拿了五两银子出来。 章姨娘愣了,“就,就这么点?” 她这几年虽在禁足,却知女儿绝对不穷。 成安公主是个手中漫撒的,就算不怎么喜欢许云梨,但四时八节的赏赐,总没落下。 许云梨一月二两银子月例,除非自己吃零嘴买些小玩意儿,基本没有花用。 一年少说也能攒下五六十两,就给五两? 可许云梨表示,章老爷不就是要做件新袄子么? 五两银子,足够他从头到脚置办一新了。 当然皮子是不可能有好皮子的,但如今章家不是败落了么?领口袖口出圈风毛也就是了。 她最后表示,“总不能什么都没做,就指着我当冤大头吧?想要继续拿钱,也得先做点子事再说。” 章姨娘无语。 这几年的教育,许云梨确实长了点脑子,没那么好骗了。 “那你要你外祖做什么?” 许云梨道,“帮我去打听打听,端王近来在庄子里种什么养什么。身为邻居,这应该不太难吧?” 估计,很难。 皇庄那么大,又不是无人看管,要怎么打听? 章姨娘心想,要实在不行,就编些瞎话得了。 可许云梨道,“别想着蒙我,回头公主府里,总得见过。要是戳穿,就再无二回了。” 章姨娘只得咬牙应下。 这五两银子,她还没办法送出去。反添上自己好不容易攒的二十两体己,求许云梨打发人送去。 许云梨似笑非笑,再看她一眼,把银子收下了。 但回头命人给章家送去的,依旧只有五两。 并且嘱咐门上,往后再有给章姨娘的书信东西,都得先送到她这儿来。检查过没有不妥当,才允许给章姨娘。 然后唇边勾起一抹得意,就算许惜颜今儿不带她去廿七皇子府走动又如何?她一样能打听到自己想打听的。 等她慢慢了解萧越的生活喜好,迟早这个侧妃之位,就是她的囊中之物! 城北,廿七皇府。 同样关心端王侧妃之位的人,还很不少。 譬如东川伯府那位叶太太,就借着来送洗三礼的机会,旁敲侧击。 “……我倒不是想离间端王和王妃的感情,不过这进门几年无出,与其等着宫中派个不知来历的,还不如自家先选个中意的。你若有机会见她,也提上一提。” 廿七皇子妃米氏,大为尴尬。 她跟叶太太其实一点都不熟,就算熟,也不愿意管这种破事。 第328章 避嫌(一) 东川伯府从前老伯爷还在世时,家风尚好,曾有个女儿,嫁给了米家姑奶奶的儿子,所以两家算是拐着弯的亲戚。 只老伯爷过世之后,因米家不怎么得势,虽同在京城,十来年叶太太都从不搭理。 直到米氏意外中选,当了廿七皇子妃,叶太太才又热络起来,还挺大个脸,处处以娘家人自居,什么话都敢说。 米氏虽不高兴,到底年轻面嫩,也不好公然拂逆了去。 正不自在,有人来解围了。 “叶太太怕是忘了,我这小弟妹还做着月子呢。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操得起媒婆的心?” 是成安公主来了,身后伴着许惜颜。 母女俩姿容绝艳,如双生花一般。一进门,衬得屋子都亮堂几分。 叶太太给呛得不轻。 才想发火,瞧见是成安公主这京城著名泼妇,且还有个早领教过的升平郡主。 当日说定许桐婚事时,差点把叶太太一张老脸按进地洞里。 对着这样战斗力爆表的母女二人,她再伶牙俐齿,也不敢还嘴,反低头嚅嚅解释,“我,我原也是好意……” 成安公主才自嗤笑,许惜颜淡淡开口了。 “前些时,恍惚听闻叶太太的亲生女儿,出嫁数年,一直无子。因我家五房小四婶颇通医术,前些时求请上门去。将心比心,何至于此?” 叶太太给堵得面红耳赤。 方想起孙白芷,不正是许家媳妇? 因许长津跟许惜颜素来亲厚,许惜颜又答应给孙白芷实践医术的机会,如今她三不五时便来许家大房走动,给女眷们把个平安脉,治些小毛病,顺便也跟许惜颜说些京城动向。 叶太太虽有两个儿子,却只得一个亲闺女,极是疼爱。 出嫁多年,却是连生三女。听说许家二房的小杜氏,那也是京城有名的不下蛋的鸡,偏偏给孙白芷治好了,得了一女。她便病急乱投急,求上门去。 但孙白芷给婉拒了。 她是大夫,医病不医命。 她若真有包生儿子的本事,自己干嘛不先生个儿子? 许惜颜本不留心这些闺阁私事,听听也就罢了。 只叶太太这般行径,实在有些欺人太甚了。 就算白秋月不在,她也得替她说几句公道话。 成安公主听及此,再次嗤笑,“这般好意,还是留着你自家女婿使吧。要不给东川伯纳个妾也行啊,再生他七八个儿子,才显得人丁兴旺不是?” 这下子,叶太太真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成安公主赶苍蝇般挥挥手,“行了行了,你添了礼就出去坐着吧。这屋子里人一多就闷得慌,别憋着我弟媳妇和小侄子。” 叶太太如蒙大赦,赶紧退下。 等她一走,米皇妃连忙道谢。 成安公主笑,“你都不必谢我,谢阿颜就是。要依我的性子,哪那么多废话?早在门口听到那会子,就叫人把她叉出去了。” 这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米皇妃都笑了。 说着话,许惜颜送上母女二人的添盆礼。 却比以自居娘家人的叶太太,大方多了。 米皇妃再次道谢,又叫奶娘抱出孩子来看。 之前嫌叶太太啰嗦,她都没叫人抱出来过。 一向温柔少言的她,带着初为人母的满足与喜气,主动跟她们说起生产的经历。 夸孩子在肚里的时候就乖,没怎么折腾她。 生的时候也乖,才半日工夫,就顺顺当当出来了。 虽才六斤出头,但长得却是极好。 不似一般新生儿,红通通的象小猴子。这孩子才下地三日就显出白晳粉嫩的皮肤来,连眼睛都能睁开了,乌溜溜的十分讨喜。 不过再如何,一个小婴儿,能好看到那里去? 但在每个母亲眼里,自家孩儿就是天上地上,独一无二,最出众的宝贝了。 好在许惜颜素来是个低调冷淡的性子,知她不爱说话,米皇妃也没强求。 成安公主附合着夸几句,米皇妃就满足得不行。 一高兴,还让成安公主来抱抱孩子。 但成安公主,是不敢抱的。 她虽生过一对双胞胎,可哪里自己带过孩子? 尤其这么点小,娇娇嫩嫩跟块水豆腐似的小娃娃,只在旁人怀里看看也就罢了。 正问起孩子乳名,却见廿七皇子陪着向鼎来了。 这是正经的表亲,来也不稀奇。 他们大军得胜班师之后,驻扎在城外军营里。皇上除下旨给了赏赐,还给大军放了假。 有些愿意回家的就回家,不想回家也可留在京城过年。 但象向鼎卫绩这般,出身世家的中高层将领,却大多留了下来。 除了等待新任命,他们也有不少亲朋故旧需要走动。 只是从里间看出去,在院门口还有个异常高大的青年,一晃而过。 晴好的冬日暖阳,照在他白皙俊脸上,甚至有些隐隐反光。 许惜颜眸光微闪,廿七皇子打过招呼,笑得有几分古怪,“金光侯也来了,把孩子包严实些,我抱出去给他看看吧。” 廿七皇子自问,他跟尉迟圭,当真是半点也不熟啊。 谁知这位新侯爷一听说向鼎要来随礼,他也非要跟了来。 身为下属,向鼎又不能拒绝,只能带着来了。 上门是客,且是这般朝廷新贵,廿七皇子同样拒绝不了哇。 方才从前厅经过,已经激起一片女眷惊呼了。 因那日进城没有公开亮相,除了朝臣,见过尉迟圭真容的还真不多。 如今瞧着原本凶名赫赫的鬼将军,竟是这般美男子,那些女眷们,彻底不淡定了。 要不是顾忌着身份,且宫中的向良妃,一早也亲自来了,在那里坐陪,早一窝蜂涌过来了。 不过大将军还算知礼,女眷和向鼎这些正经亲戚可以进里屋,他是外男,便只在门口檐下留步。 但他虽留步,廿七皇子却不能不把孩子抱出来给他看一眼。 大将军虽凶名赫赫,也不全然没有好处。 方才在前厅,向良妃都说,要请侯爷抱抱孙儿。 上过战场的军人,在世人心中,都带着至刚正气。百邪不侵,用来镇邪最好用不过。 但要比较起来,十个向鼎捆一起,估计都比不上一个虎威大将军吧? 第329章 避嫌(二) 当爹娘的,都是这般想法。 好东西都恨不得送到孩子跟前。 廿七皇子又自幼体弱,生怕儿子受了他的影响,长不好。如今能给金光侯抱一回,不也挺好的么? 金光侯眼睛贼尖。 早在撩起厚厚门帘时,就瞥见绛紫了。 丫鬟在此,主子还会远吗? 嗯,早在来前,机智的侯爷就算计着某位小郡主大概会来,特意来“偶遇”了。 如今没看见人,也先在屋外高声见礼。 成安公主才自不高兴呢,不想叫女儿出去。 谁知许惜颜窈窕的俏影一闪,已经随廿七皇子出去见礼了。 眼看成安公主走到门边,虎视眈眈,金光侯十分机灵的咽下嘴边的话,先接过廿七皇子手中的孩子,还指点于他。 “你这么抱不行,他会不舒服的。小孩子头骨软嫩,脖子还立不起来,你得用胳膊托着他,他才舒服。” 看金光侯三两下,果然把孩子抱得舒服起来。甚至惬意的在他怀里打了个小呵欠,廿七皇子既惊又奇。 “侯爷你,你居然会抱孩子?” 向鼎都惊了。 就算他已经是俩孩子的爹了,但抱孩子的手法,似乎还没有尉迟圭这个光棍汉娴熟。 尉迟圭得意一笑,再度瞟过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澈眼眸。 “你们可别忘了,我底下还两个弟弟呢。小时候家里农忙起来,连娘和姐姐都得下地干活,可不就是我背着他们砍柴挑水?别说抱了,连臭烘烘的尿布都是洗过的。这小子瞧着是要睡了,你们且别接手,我且拍他两下就得。” 这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原本奶娘拍哄孩子睡觉,都得别扭几声的。可不知是大将军杀人如麻,当真有镇宅避邪的奇效。又或者是男子的臂膀格外宽厚有力,让孩子安心。 只见他几乎只用一只大手,就把小小婴孩稳稳托住,轻轻摇晃着拍哄了几下,那孩子就抵抗不住沉沉睡意。 眼皮酸涩,费劲的眨巴了两下,一声没哼,呼呼大睡去了。 这可太神奇了! 奶娘上前接过孩子时,都忍不住跟廿七皇子悄声嘀咕,“殿下何不讨个侯爷身上物件,给小殿下挂在屋里,也能镇一镇。” 对呀! 廿七皇子眼睛一亮,还没开口,已经听到的尉迟圭,就很大方的将随身荷包摘下来了。 “原打算添些御赐金钱,如今连荷包一并送你吧。” 那可太好了。 廿七皇子这下也不嫌弃他不请自来了,诚心诚意道了谢,还要让他去前头吃洗三面。 尉迟圭回头咧嘴一笑,“郡主,咳咳,公主殿下,要不要一起?” 自然是要的。 想跟阿颜独处,那可没门儿! 不过成安公主再看着大将军的眼神,也和善多了。 不管何时,会带孩子的大男人,尤其还是看着五大三粗,凶名赫赫的男人,真的还挺反差,挺招人好感的。 “真瞧不出,侯爷这般人,居然也会带孩子。” “那公主就是太不了解我了。岂止带孩子呀?种地放羊,修墙翻瓦,我小时什么活没干过?不瞒您说,生火做饭,洗衣喂鸡,就没有我没做过的。哎,要说乡下男人下地是累,可女人也辛苦啊。成日里家里家外,是忙不完的活。” “男人出去种地做事,好歹回家就能歇着。女人成日困在内宅,干的活不比男人轻省,只因不能抛头露面,就被当成是吃白饭的。” “故此我打小就立志,将来有了媳妇,一定不让她那么累。否则人家嫁你一场,图啥呢?” 这,这话说得好呀! 成安公主是越听越顺耳。 跟在后头廿七皇子和向鼎,却是相视—— 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尤其升平郡主还跟在一旁呢。 侯爷您的用意这么明显,真的合适么? 金光侯可半点不觉得不合适。 有意无意凑到成安公主身边,说起那些乡间往事。 比如小时穷得没肉吃,馋得上山逮兔子。结果兔子没逮着,惹了只野猪。年纪小,打不过。吓得连滚带爬,从山上狂奔回家,连裤子磨破了也不自知,光着两腚冲回家,给村里人笑话了大半年。 等快走到前厅,成安公主笑得前仰后合。忍不住捶着他的胳膊,笑骂他“活该”。 厅里一干贵妇人瞧见,面上笑意不变,但心内呵呵的,大有人在。 尤其定安公主,可是后悔死了! 她今儿来送礼前,是叫过女儿韩琅华的,可韩琅华不想来。 她自觉上回尉迟圭进城,跳了回楼,虽给及时遮掩,还是自觉无脸见人,想在家躲羞。 说到底,廿七皇子这儿,也算个冷灶。 都知道他身子弱,不可能继承大统,娶的米氏也家世中等,那又为何要费心巴结? 肯来的这些贵妇人,无非是个面子情罢了。 也就许惜颜这丫头精怪,怕是早想着廿七皇子和向家有亲,向鼎又在尉迟圭手下当差,只怕能在这里遇上,才特特过来晃悠的吧? 别说,不止定安公主,在座的大半女眷,都是这么想的。 否则以升平郡主平素清贵冷淡,一应红白喜事都极少露面的性子,怎会为了个洗三礼,就特特跑来了? 也没听说她和米皇妃有什么交情啊。 于是,升平郡主便在众人心中,又落下个心机深沉的名声。 尤其吃了洗三面后,金光侯要告辞之前,也不知有意无意,特地在众女眷跟前,又来跟升平郡主道谢。 “那日收到郡主送来的菜,果然别致。” 什么? 她居然还给人送菜? 你之前不是宁肯服毒,都不愿意嫁他的么? 定安公主都想质问一句,如今孤男寡女的,你倒送起菜来,也不知道避嫌! 就算她早已经了和成安公主一争上下的心,但女儿的终生大事,她却是不肯让也不能让的。 当下笑里带刺,“也不知升平给侯爷送了什么好菜,几时也给姨母送一个尝尝?” 成安公主才想怼她,许惜颜却淡然道,“不过家常小菜罢了,侯爷也不过尝个新鲜,怕是入不得姨母的眼。” 轻描淡写,把话题揭过。她也当着众人的面,大大方方对尉迟圭递出了一份邀请。 第330章 邀请(一) “方才听说侯爷打小就这般能干,不知您会不会做灯笼?我家弟弟做了两年多,竟还没做成。若侯爷有空,能去指点一二,定是再好不过。” “会啊!做灯笼我拿手啊!” 一屋子贵妇就见这位年轻英俊的金光侯,热心快肠,几乎是急不可耐的答应下来,不由得心中大恨。 早知道他这么好说话,是不是自己也该去搭个讪? 才算计着要如何截胡,许惜颜又道,“那侯爷今晚有空么?若有,升平便命人整治酒席,叫弟弟们在母亲府上,恭候大驾了。” “一言为定!” 尉迟圭连洗三面也不吃,喜滋滋的走了。 他得赶紧回去梳洗打扮,再找人问问,怎么糊灯笼来着。 咳咳,他可没吹牛,他赶紧学学不就会了么? 被拉下的手下,向鼎一言难尽的看着他欢呼雀跃的背影。忙给廿七皇子辞行,赶上前去轻咳了两声。 形象, 注意形象。 后头还有人呢! 哦哦哦。 一想起成安公主和许惜颜还在后头,金光侯顿时收起手舞足蹈,差点蹦跶起来的双手双脚,沉稳稳重的走了。 留下的背影,特别的高大挺拔,气宇轩昂。 一屋子贵妇,不由得又妒又气。 偏成安公主瞧着众人神色,她又不傻,总不至于看不出别人的敌意,得意显摆,“哎哟,那我也不能久留,得先回去准备着了。” 向良妃忍笑,横竖不关她家的事,看看热闹就好。 “那你快回去吧。” 许惜颜也过来告辞,还善意提醒一事,“小殿下生得顺利,又母子平安,很该去隆福寺上个香的。” 哎呀! 向良妃和廿七皇子对视一眼,她们只顾着高兴,还当真忘了这事。 且不提隆福寺的国寺地位,当初皇上赐这宅子时,可是金口御言,说希望借着国寺的福气,庇护着体弱多病的廿七皇子。 如今头胎就一举得男,可不得去拜谢一番? 回头说给皇上知道,不也显得她们母子恭敬,时刻把他的话记在心上? 廿七皇子赶紧谢过,就回去换衣裳,准备礼品去上香了。 向良妃看着许惜颜,笑得越发真诚慈和,“都是一家人,往后别叫什么小殿下,叫声表弟就是。过些天你生辰,叫他也给你送份礼。” 奶娃娃有什么礼好送的? 但她这么说,就表达了她们一家人的心意。 成安公主凑趣的道,“这礼也不叫你家白送,我们阿颜可是跟她曾外祖,学了观天观地的大本事呢。不信你叫她说说,一准有好事!” 向良妃配合的笑道,“那我可真要讨几句吉祥话了。” 许惜颜看她娘一眼。 饶是她生性淡定,都给成安公主夸得有几分不自在了。 不过吉祥话,人人都会说的。 “我瞧小表弟生得如珠如宝,定是个有福气的。” 向良妃听得欢喜,“那就承你吉言了。” 谁知话音才落,就有下人领着皇上身边传旨太监,笑眯眯的进来。 “娘娘,殿下呢?快摆香案,准备接旨吧。” 什么旨意? 向良妃才自一愣,想要叫人,许惜颜已不着痕迹的添了一句。 “劳烦公公稍候,廿七皇子才去隆福寺进香。好在离得近,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什么进香,估计他这会子连衣裳都没换好吧? 可向良妃瞬间就反应过来。 对呀, 就得这么说,才显得虔诚不是?到时由旁人的嘴说到皇上跟前,就更合适了。 再看那太监表情,心里也不慌了。 条理得当的安排了香案,廿七皇子才过来与她一起接旨。 原以为皇上就是要给些赏赐,但圣旨念出来,却是让她们母子又惊又喜。 皇上下旨,册廿七皇子为安王,册米皇妃为安王妃,并册他们的长子为世子。 这可是活着的皇子中,头一份的恩宠! 萧越袭的端王,是二皇子死后才封的。但廿七皇子,却是活蹦乱跳,就得了这份荣耀。 虽说皇上封这个安字,颇有深意。 但既是众兄弟活着里第一个封王的,也足够廿七皇子这冷灶热乎起来了。 最起码,只要他将来不主动作死,哪个皇兄上位,都不敢动他分毫。这道圣旨,等于给了他全家一道免死金牌护身符啊。 向良妃接了旨,喜极而泣。 再看才说了吉祥话的许惜颜,越发感激。 “我那里有几匹好云锦,等我回宫收拾出来,就打发人送你。” 许惜颜自然不要。 她这不过是赶巧了,哪那么大的本事? 要真一说一个准,还麻烦了。 可向良妃非说她若不收就是嫌弃,还是成安公主大方。 “那就收了吧,回头给你小表弟也送些好东西就是。” 向良妃笑了,“往后叫他们姐弟多多走动,我才欢喜呢。” 如此许惜颜方道谢,随母亲走了。 等上了回去的马车,成安公主忽地,就当着女儿的面,哭了。 “你别理我,我,我不是难过……他,他都会带孩子,还知道心疼娘和姐姐,是个好人……我就是,就是心里不舒服……” 她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 偏偏许惜颜听懂了。 然后,成安公主就见女儿明澈冷静的眼睛,也渐渐红了。 “好孩子,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我……” 她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女儿拉进怀里,终于哭出声来。 成安公主是不聪明,但再不聪明的母亲,在面对儿女时,总多那么几分奇异的直觉。 看尉迟圭对许惜颜这般模样,且许惜颜也肯不惧世人眼光,请他来家中作客。这门亲事,八九怕是要成的。 要说许惜颜马上就要满十六了,这个年龄早该说亲了。 自然,以她的家世容貌,想嫁人是特别容易的。 但许惜颜一直不急不徐,半点没有对哪个世家子表现出这个意思。 这么多年,可能与她交往最深的外姓男子,就是这位虎威大将军了。 关于许惜颜的亲事,柏二太太早把道理掰碎,跟儿子儿媳说过了。 这个孙女太优秀了。 若按着她们这些长辈的想法,不一定会带给她幸福,说不定还会给她带来困扰。 而尉迟圭,一路从个小兵,拼到金光侯。 满京城,甚至整个大齐寻摸一番,有比他更称得上年轻有为的青年俊杰么? 且他对许惜颜这些年的用心,也是长辈都看在眼里的。 他甚至肯为了她,去开疆拓土! 那些苦战,他只那日去到许家时,才略提了几句。 但其中凶险,谁敢昧着良心,硬装不知道呢? 若辜负一份这样的用心与深情,说真的,怕是要折福吧? 第331章 邀请(二) 道理人人明白,但落到头上时,成安公主再彪悍,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 当真真实实要面对唯一爱女的出嫁,她就跟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难过了。 所以,她哭了。 好在伤感的情绪也就那么一刹那,等马车回到公主府时,成安公主早擦干眼泪,精神抖擞起来了。 许观海已经闻讯赶来,本想问为何要请尉迟圭吃饭,可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倒是先吃了一惊。 “这,你这是怎么了?谁还敢给你气受?莫非宫中……” 成安公主不悦的白他一眼,“别乱猜!阿颜点了几个菜,你安排下去。” “不是,阿颜我跟你说……” 京城一向如此,好事无人知,坏事传千里。 八卦也是如此。 她那头才要请尉迟圭吃饭,如今京城已经四处传说。是升平郡主见金光侯立了战功,又封了侯爵,所以想吃回头草,赖上人家了! 许惜颜淡然,“父亲想说的,我已尽知。可那又如何?” 成安公主更是冷笑起来,甚至不避讳的提到,“我当初嫁你,满京城的闲话还少了么?可那又如何?” 看着母女二人如出一辙的美貌,如出一辙的霸气,许观海反倒没话说了。 可事实就是如此啊。 不管别人怎么说,能笑到最后的,就是赢家。 就好比当年的京城贵女们再如何妒恨,但成安公主还是抢了她们心中的如意郎君,嫁了许观海。 现在外头再如何流言纷纷,但许惜颜若是有这个本事,赖上尉迟圭,不也是她的能耐? 得! 许观海不说了。 上门是客,去准备酒席吧。 可听到成安公主转述的菜单,许爹又酸了。 展翅烧鸡,绣球全鱼,荷包里脊,罗汉大虾,蝴蝶海参,八宝烤鸭…… 这,这些全是当初叫他画了画册的! 那本他精心所作的画册,最后送了尉迟圭。要说不是许惜颜安排的,许探花发誓可以把许字倒过来写! 偏偏成安公主又提起一事,“再上个野兔子,还有野猪吧。哎,可怜的小子,小时候连这些东西也吃不到,还给人笑话,让厨子给他多做些。” 许观海实在酸不过,忍不住嘟囔,“那头野猪都要拱你家白菜了,你还对他这么好?” 已经哭过一场的成安公主,反正色起来,“那你待如何?留女儿一辈子?那不是耽误她青春么!你自己都左一个右一个的,还不许我阿颜有人疼?” 许大探花,头一次被这个蠢媳妇堵得哑口无言。 然后气鼓鼓的走开,悄悄掉了两滴老父亲的心酸泪。 不过女儿大了,总得嫁人的。 所以,所以他还得苦逼的去张罗酒席。 到底紧急加了道宫保野兔丁,还有野猪万福肉。 甚至搬出几坛子公主府珍藏数年的美酒,等着人家的大驾光临。 这一顿酒宴,自然吃得是宾主尽欢。 唯一一点不好,威风凛凛,杀敌无数的金光侯,尉迟圭他喝起酒来,居然沾了点酒就脸红,再多喝两杯,就要倒! 他坦言,“之前有推拒不过的场合,要么就是卫绩他们帮我代酒,要么就是偷偷给我兑了水。就那些妇人孩子喝的甜酒我都晕,实在是奉陪不能。” 可成安公主一家子非但没生气,反而笑得格外开怀。 因为他们一家子,在关系亲近之后,发现彼此居然都很有些酒量。 许观海成安公主和许惜颜,三人都还没被测出过底。 但如今连年纪最小的许云树,都可以轻易把金光侯灌醉了。 最后一家子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 要是金光侯哪天惹他家不快,找个借口请他喝酒,似乎也不错哦。 至于主动送出把柄的金光侯,毫不介意。 倒是许家三兄弟,到底年轻腼腆,都不好意思闹他酒了,反而诚心向他道谢。 关于他们的大灯笼,尉迟圭还真提出好意见了。 虽然紧急学过,但就这临时抱佛脚,能学会什么? 不过尉迟圭到底是领兵打仗之人,胆大心细,特别有想法。 一样样看过他们的材料之后,提出一个大胆的新思路。 不要老怕灯笼太重,一切材料都用得过于轻薄。 闹得最后只要带上炭火,虽然可以飞起来,却带不起任何重物。 既然此路一直不通,那何妨换个思路? 干脆做个结实些的超级大灯笼,多多的带上炭火,说不定也能飞起来呢? 不得不说,他这思路倒是真让许家三兄弟茅塞顿开。 尤其是钻研最深的小弟许云树,当下觉得很可以一试。 看儿子们这么快就被人收服,机智过人的许大探花再度暗自叹息,他怎么就净生出这些蠢货? 哦不,还是有一个机灵的。 许惜颜就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吃饭,眼观鼻,鼻观心。若不是早知道她的打算,还真以为她就是个局外人。 许观海心中更不平了。 许惜颜一定是看出来了,却不想说,也不值得说。 金光侯仅凭一已之力,就搞定了一群小舅子,将来想灌他的酒? 小子们,还太嫩了点。 可许观海越发不平了。 他这么聪明,这么优秀的女儿,凭什么要便宜这小子? 成安公主还难得慈母一回,生怕他们说得口干,还让人上汤来着。 她对自己,都没这么好过! 哼, 吃醋兼生气的许观海,端着酒杯找成安公主来喝了。 就没见过心这么大的亲娘,难道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然后这一晚没放倒尉迟圭,倒是夫妻俩相互测了个底,最后成安公主小胜一筹。 喝到最后,许观海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到女儿身边,拉着她的手,眼圈都红了。 “阿颜,爹,爹从前……对不起你……” 他这边一起话头,尉迟圭顿时识趣的告退了。 有些事,还是得给彼此留些颜面的,往后才有再相见的时候。 许惜颜轻轻颔首,示意三个弟弟送客。 “你,你别走!” 许观海还想嚷嚷呢,被女儿拉住了。 “父亲你说,我听着呢。” 哦。 许大探花就开始絮絮叨叨的说了。 第332章 奇案(一) 次日一早,许观海醒来,却见成安公主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光看着他,还难得娇羞一回的,扭头走了。 许观海一个激灵,顿时捂着头疼的脑袋,去找女儿了。 最后的记忆,断篇还是在女儿跟前的。 至于说了什么,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许惜颜神色淡淡,“父亲也没说什么,只说当年对母亲其实也没那么厌恶。相反,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还是惊艳到了的。说您从来就没见过这么漂亮活泼有朝气,象盛夏阳光一样的小姑娘。而后来发生的一些事,也不全是母亲的错,只是当时情势使然罢了。 且这些年的驸马,您实在是享了母亲带来的福气。于她,只有感激,再没有怨恨。对我,就更没有恶意了。 只是当时弟弟的突然夭折,让您很是自责,觉得没尽到当父亲的责任。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母亲,怎么面对我。那几年才放任自己,假装忽视我们。 后来有机会教我念书,您其实是很高兴的。也是为了弥补我,所以您不肯教弟妹,只教我一个。便如今,也只指点弟妹的学问,却只肯教我一个。” 这,这还叫没说什么? 许观海捂脸,觉得他再也无脸见人了。 可这些掏心窝子的话,真的不是旁人能编出来的。全是他自己心中所想,也肯定是他自己所说的。 许惜颜道,“父亲放心,昨晚弟弟们去送金光侯,这些话只有我和母亲听见。其实挺好的,您早该对我们,尤其是对母亲说了。” 可这些话,他尤其不想跟成安公主说呀! 怪不得方才那蠢媳妇那么看他。 不行,他得回许家去,起码这几天再不来公主府了。 可许惜颜在他要落荒而逃时,道了句,“父亲要是酒醒了,赶紧去衙门里当差吧。” 许观海心头一跳,“可是出事了?” 他在鸿胪寺的差使,算是可有可无。女儿突然提醒,必是出事了。 许惜颜依旧神色如常,“一点小事。” 哦,许观海安心了。 可一点小事,值得女儿提醒? 赶紧收拾了出门,等他赶到鸿胪寺,却见一向清闲的衙门,难得齐聚一堂,忙得那叫一个兵荒马乱。 鸿胪寺卿,同为皇亲国戚的卢霄卢老大人,一看到他来,顿时眼前一亮。 “许探花,许驸马!来来来,你快帮着参详一下,这案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案子,出什么事了? “哎呀呀,你这是哪里过的神仙日子,怎么这么大的事还不知道?” “哦哦哦,对了,听说你家昨晚宴请金光侯。这倒好,你二人俱躲过一劫。” “是那北边草原上来的部落族长,哈萨尔死了!” 许观海一惊,还没来得及问他家不过请尉迟圭吃个饭,怎么就闹得人尽皆知?已经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了。 哈萨尔是求亲来的,原本还想把敏惠长公主给重新迎娶回去,好继承汗王之位。在被大齐君臣拒绝之后,本来已经没戏唱了。 可他突然死在大齐,事情就不一样了。 “那他怎么死的?” 卢霄道,“昨晚在酒楼里用过饭后,便死得不明不白。皇上限期咱们一日之内,必须破案,否则你我都要罢官不说,还要将宝庆郡主嫁到草原上去!” 这又关宝庆郡主什么事? 卢霄一手掩嘴,压低了声音,“因为昨晚的酒宴,原是八皇子安排的。其实也不关他的事,不过是顺着那帮人的要求,给指了个地方而已,可如今就赖上他了。昨晚人死了之后,草原上来的那帮人大怒,皇上也发了火。要求必须给人一个交待,否则就叫八皇子自家把女儿赔给——” 他话音未落,八皇子满眼血丝,眼窝青黑,面色疲惫的来了。 自昨晚得知消息,他就一夜未眠。 八皇子妃更是哭得死去活来。 这么大的事情,根本瞒不住。 宝庆郡主倒是个体贴懂事的好孩子,还忍着眼泪告诉爹娘,要实在不行,她嫁就嫁了吧。 可孩子越懂事,当爹娘的越发受不住。 他们夫妻就只一个嫡女,这是在挖他们的心头肉啊! 八皇子暗暗立誓,就拼着这个皇子不做,贬为庶民,他也不要女儿嫁到草原上去。 真当他傻么? 分明是高家和三皇子背后捣的鬼! 眼看哈萨尔求亲无门,怕失了北方草原的人心。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勾结,竟弄死了哈萨尔。想要逼嫁一个皇女过去,平息事态,交换利益。 是以出事之后,高贤妃和三皇子四皇子他们便又唱白脸,又唱红脸的想忽悠着他答应。 这也是亲娘,这也是亲哥! 八皇子的心,彻底凉了。 此事之后,对这些所谓的骨肉亲人,他是再没有半点执念了。只等着妥善安置好女儿,他就要与他们彻底决裂! 但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查出真相,保住女儿。 “驸马,你素来机智,就替宝庆那丫头想想辙吧!” 八皇子真是病急乱投医了,抓着个可堪任用的人,就想求助。 看他嗓音暗哑,形容憔悴的模样,许观海很能感同身受。 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哪个当爹的摊上这种事能好受? “殿下别急,咱们先来捋一捋。唔,请刑部的杵作来验看过没有?” 岂止刑部? 大理寺,京兆尹,满京城的有名杵作都给请来了。 看哈萨尔死的那般口吐白沫的症状,都觉得象是中了毒。偏偏谁也瞧不出,究竟是中的是什么毒。 但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若是用了罕见的毒药,一时查不出,也是有的。 可偏偏当晚宴席上的酒菜,却又查不出半点问题。 那酒楼老板伙计,包括厨子杂役更是一个劲儿的喊冤。 他们也是京城老字号了,酒楼开了都快四五十年,许观海打小就去吃过,从来没听过出过投毒害人的事。 八皇子来前,已经亲自查问过这些人的老底,没有一个身份不明,也没有突然消失的。 真要是做了恶事,谁还敢留? 可若不是酒楼的人捣鬼,那又是谁呢? 第333章 奇案(二) 卢霄又道,“如今驿站里也去查了,暂时毫无线索。若是饭菜有毒,偏偏一同吃饭的其他人却是无事,这就稀奇了。要是投毒,还有指着一人下的厉害法子?” 许观海托着下巴,皱眉也觉古怪。 但更让他不解的是,这么大的事情,女儿为何会说是“一点小事”? 那就是此事,尚有他们没想到的关节之处? 许观海突然想起来了,匆忙出门前,许惜颜还交待了他一句话。 “若有机会,不妨举贤不避亲。” 这,这是要他推荐谁? “哎呀,我真没这个本事,你们就别难为我了。” 思索间,一个熟人被推推搡搡,拖到了鸿胪寺。 “三弟?”许观海诧异了。 来的正是许家二房,如今在京兆尹当差的三爷许泓。 “三哥,你快帮我解释解释,我平素是好看几本闲书来了。可哪有这般本事,破这样奇案?” 许泓一张脸,快愁成苦瓜。 因为许惜颜给他打造的是“为人急公好义,喜好猎奇探险”的人设,自从入职之后,他确实是看了不少刑律方面的闲书,也出过几个歪打正着的好主意。 但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心里能没点数? 哈萨尔的案子牵涉甚广,他哪敢强出这个风头,给家里招祸? 不知被谁闹腾着,趁着府尹萧大人不在,将他推了出来。 但如今看着他,许观海却是心神一动,知道女儿说的是谁了。 “殿下,几位大人,我这位堂弟是爱打抱不平,办事也肯用心,只智谋上恐怕尚有所欠缺。你们若不嫌我冒昧,我倒是想举荐个年轻人。” 八皇子如遇救命稻草,忙道,“驸马快讲!” “这案子如今查得怎样?”众人转身,却见刑部尚书薛大人,带着个青袍小官来了。 面若芙蓉,眼似桃花,端的是好相貌。 若不是周身气质冷冽,几乎要以为是个女扮男装了。 许观海才眼前一亮,薛尚书已经介绍起来,“这是我们刑部的主事林端友,别看他年轻,遇事却是沉稳。且来了刑部这两年,几乎翻遍了部里的陈年旧案,堪称我们刑部的活字典。故此我特特把他领来,只怕能多些线索。” 八皇子连忙道谢。 薛尚书自然不敢领受,只瞧着他,微微颔首。 八皇子妃的亲娘,就出自薛氏。算是至亲,他这会子亲自领人来,自是好意。 许观海笑了,“我要举荐的,就是他了。原是我家太夫人曾侄孙,就当年殿试的十一名。” 一提十一名,大家都想起来了,对林端友很是刮目相看。 他虽位卑官小,但在一干王公亲贵面前,却毫不怯场。当下施了个礼,便沉声问话。 “大人既吩咐下官来彻查此案,下官自当竭尽全力。若有啰嗦之处,还请诸位大人海涵。” 好说好说,只要能查清这案子,大家都轻省,麻烦一些又有何妨? 可看他这般面嫩,八皇子忍不住道,“皇上要求的,是一日之内必须破案。从昨晚算起,已经过了半日了。” 今晚又正值宫宴,如果查找不出真凶,宝庆郡主很有可能就会在宴席上,被当廷赐嫁草原了。 林端友板着脸,点了点头,“下官知道,请殿下稍安勿躁,且静待一时。若是查不出真相,听凭殿下处置。” 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八皇子再着急,也只得等等了。 许观海眼见不错,将许泓推了上去,“既然你们大人叫你来,你就去给小林大人当个帮手。这个时候只论官职,不论私情。” 我? 许泓指着自己鼻子发愣。 许观海忽也被人拍了拍肩膀,就见自家大人卢霄笑得跟个老狐狸似的。 “你举贤不避亲,我也举贤不避亲。整个鸿胪寺,就数你许大探花最是足智多谋。横竖这案子查不清,都得回家吃自己,你也跟去查一回吧。” 他转头跟众人解释,“我们许大人昨晚在公主府宴请金光侯,可是尽人皆知,他是最没有嫌疑的。让他去,大家不反对吧?” 不反对不反对,这个烫手山芋,众人巴不得有人接去。 尤其正好一窝子许家人。 有功算人家的,有黑锅,也你们背着吧。 横竖成安公主得宠,皇上再怎样,处置起来也会留一丝颜面。 许观海一想,干脆从杵作里挑了个大理寺的人,算是四个衙门都齐备了。 便以林端友为主审,他记录,许泓跑腿传话,从头开始梳理这个案子。 而林端友简单听过案情,就提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忽视了的问题。 “既然查不出是什么毒,可有传大夫验看?” 啊呀! 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所有人都呆了一呆。 但他说得对呀! 如果酒楼里查不出毒物,会不会是他本人有病? 毕竟都这么大年纪了。 是不是也能解释为何别人都没事,独他一个出事? 林端友又冷静的提出第二个疑点,“在去酒楼赴宴之前,哈萨尔大人他吃过什么,喝过什么?来京城之后这些天的饮食起居,我全部要一份详细的口供。” 对呀,这些也很重要啊。 有些富贵人家杀人不见血的投毒,不就是藏在日常细节里? 甚至都不用投毒,只要用些相克的食物,天长日久,就能在无形中夺人性命! 许观海记录着的毛笔,猛地一顿,眼神也变了。 这这这,这等杀人的手法,岂不跟当年害死他儿子的,一模一样? 那是谁,会这么处心积虑的杀人? 八皇子原本还有些不大信任的眼里,迸发出灼人的光芒。沙哑的嗓子,也高昂起来。 “我这就亲自去请太医!小林大人,接下来,务必请你追查仔细,拜托了!” 这下子,他是真信林端友有几分本事了。 之前大家跟没头苍蝇似的,一通乱查。却没有一人如他这般,想得深远周密。 而许观海微吸口气,也冷静了下来。 不管幕后主使之人是谁,当务之急,是查清真相。 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 那人既然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迟早能揪住他的狐狸尾巴! 第334章 野心(一) 若说许观海之前接下这个差事,半是公务,半是人情。如今的他,可是打起了百倍精神。 嫡长子的死,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他自问长这么大,从未与人结怨。 就是家中下人,不合自己的意,顶多不用就完了,从不赶尽杀绝。那是谁会这般心思狠毒,用那样残忍的方法,去害死他家一个还吃奶的小娃娃? 这般歹毒之人,若是给他抓到,必得剥皮拆骨点天灯,才能报他的杀子之痛! 宫中。 三皇子不安的走来走去,连宫人给他倒的茶,不是嫌烫就是嫌冷,砸了几杯了。 高贤妃从帘后出来,不心疼茶杯和宫人,只翻了翻白眼。 “瞧你这点子出息!老八不过是请了几个太医,哪里就能查得出究竟?便查出来,任谁也扯不到咱们头上。” 三皇子眉头紧锁,“可我总觉得不大踏实。母妃,咱们这事,是不是办得太顺当了?万一……” “没有万一。” 高贤妃很肯定的说,“就算那位大人猜出几分,也不敢多嘴。追根究底,可是他告诉你的这些禁忌。他如今位高权重,不知多少人眼红,又岂会往自己身上抹黑? 你呀,就是想太多。眼看天就要黑了,等到宫宴一开始,咱们先就提出宝庆那丫头的亲事,办成铁板钉钉。便是神仙,也救不得了。” 三皇子这才点头,又假假道,“只这回的事,倒是委屈老八了。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将来他会知道我的好处。” 就是。 高贤妃不屑,“舍一个丫头片子,换来草原部族的鼎力相助,这等划算的买卖,也就老八这个没眼色的看不清。到底不是咱们跟前养大的,不是一条心。只是今晚你就不要露面了,省得惹人闲话。” 三皇子道,“我晓得,一切全赖母妃周全。对了,怎么不见四弟?” 高贤妃没好气道,“还不是给老八闹的?他不放心,说要去盯一盯。也就是他,才肯替你这般用心。回头他那府邸,你倒是也上些心,也该轮到他了。” 三皇子却显出几分不以为然,“正因为我们都盖了,户部哪里还有余钱?廿七皇弟,那是正好赶上了。余下的,还是缓一缓吧。” 高贤妃不悦道,“老四这些年替你出力,怎么就不该挣一套宅子?你那些公事公办的嘴脸,拿出去哄外人可以,可别拿来哄咱们自家人。” 三皇子也不高兴了,“母妃这说得什么话?真要是有钱,我能不顾着他?那不是没有么?” 高贤妃嗤笑,“那之前还打着仗,都给你们修了。如今天下太平,倒是没钱了?哄谁呢!无非是不想张这个口,怕惹你父皇不高兴吧。” 三皇子给道破心事,脸上有些下不来,“那行,母妃若有本事,自求得父皇同意,我再无二话。” 这叫什么话? 高贤妃还想再争,可三皇子却径直起身走了。 他永远都是这样! 替自己要好处的时候,恨不得拉所有人来使劲。可轮到要他出力,就各种装死。 高贤妃生了一会儿闷气,到底还是自己排解开了。 怎么办呢? 这是她的长子,整个家族已经在他身上投了最多的钱财心力。 不拱着他上位,还能拱谁上位? 至于老四,再等等吧。 眼看晚宴时辰将至,高贤妃提起精神,去梳妆打扮了。 却不知这一幕,被那无辜砸了茶杯砸,还挨了打骂的宫女,一五一十学给四皇子了。 “……委屈你了,拿去买几个果子吃吧。” 宫女接了银子,方才有些喜气,又悄悄道,“奴婢就是替殿下委屈来着,论起读书习武,您打小哪点不比三殿下强?为人处事,就更没得说了。娘娘也真是太偏心了,亏您平日里这般孝顺,可——” 四皇子摆摆手,示意她别说了。 宫女识趣退下,他的眼神中才勾起一抹冷意。 才过申时,各家接到邀请的贵妇千金,早已在宫门外大排长龙,等候查验入宫。 不巧的是,原本还阳光晴好的天,忽地阴云密布。不一时,竟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 就算各家主子都不缺暖炉,雪地里站着,毕竟也是冷的。 可再冷,也得照着宫中规矩,一点点的来。 否则出了差错,混进奸细算谁的? 正在雪中等得煎熬,快到申时三刻,忽见一辆华盖马车径直走到最前,显是皇室中人。 跟在后面的,是一辆体型稍小,却也十分精致,绘着鸾凤纹的马车。拉车的马儿,更是神骏。 再后头又有一辆车,就普通得多了。 有人还在纳罕,这是谁家这么大排场? 马车里的主人出来了。 姿容绝艳,媚眼微厉,不是成安公主,又是谁呢? 她也不必查验腰牌,径直对着那些宫人发话。 “你们也快着些,不行就多派几个人手查验。这么大的雪,一个个冻成冰耗子模样,还如何面圣?” 这,她这分明是一番好意。 可这般好意,还不如没有! 谁是冰耗子? 会不会说话的! 可众位贵妇千金,就算不想领她的情都不成。 因为成安公主发了话后,负责查验的管事太监,当真加开了两班人手,一下就快得多了。 废话。 成安公主恶名在外,又受圣宠。 万一她进去在皇上跟前一通乱说,谁不怕的? 看那管事太监又讨好的来请安,成安公主笑道,“你这老货也是在宫中历练久的,怕是只假苍蝇往你跟前一过,都能揪出来,何况这么大活人?行啦,等我进去,只说你这老小子眼见大雪,特特增加人手,必不抢你功劳就是。今儿雪大,拿去喝两碗热汤吧。” 随行宫女打赏出一大锭银子,喜得那管事太监见牙不见眼。赶紧招手,叫来步辇。 论理,只有成安公主和许惜颜这位升平郡主,有资格乘步辇入宫,两个庶女只能步行。 但见许惜颜主动上了成安公主的大辇,宫人们顿时机灵的把原给升平郡主备的小辇,撤下遮雪的大伞,请许云槿和许云梨上去了。 就算要两人挤一挤,且无伞遮雪,但这么长的宫道,总比自己步行强。 第335章 野心(二) 许云槿道谢,先上了辇。 许云梨却有些担心弄花她的妆。 想叫自家婢女打个伞,又实在不敢开这个口。 她在公主府学习已有数年,知道今日坐辇都算小小逾矩了。没看有些六七十岁的老命妇,也得步行入宫么? 只得随和些也上了辇,想拿帕子挡脸,被许云槿暗地里掐了一把。 假装替她戴起斗篷上的风帽,低声轻斥,“老实些吧,少给嫡母惹祸。” 许云梨不敢乱动了。 难得有机会入宫,她也实在不想,也不敢横生波折。 许云槿自己也将风帽戴好,姐妹俩生平头一次,入了皇宫。 大雪纷飞,天色越发暗了。 有宫人提着长竿,开始点起各个大殿内外的灯笼。 大红色的宫灯,次第亮起。 照着金黄的琉璃瓦,飞檐上的走兽,暮色中暗红的宫墙,还有屋檐上晶莹的白雪,仿佛一切都显得特别高大,特别威武,特别庄严。 许云梨形容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有些东西,就算听过再多,但跟亲眼看见,还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她的眼睛里,开始有控制不住的灼热在涌动。让她甚至都忘了这漫天飞雪是不是会弄花她的妆,而是贪婪的看着这一切,目不转睛。 “行了,把你眼里的野心收一收吧。” 许云槿的话,叫许云梨吃了一惊。 “别这么看我,是你的眼神太明显,只要不瞎都能看见。” 许云梨忍不住问,“三姐姐你——” “我不想。” 许云槿答得斩钉截铁,目光清明,“别说我已经订亲,就算没有,我也不稀罕进这种地方。还记得公主府的姑姑们说过么?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里,也是无数红粉枯骨堆积起来的战场。才进来的人,有几个没有野心?可能笑到最后的,能有几人?没有公主嫡母的命,就不要妄想了。” 许云梨闻言一窒,生生给噎住了。 比起后宫嫔妃,成安公主无疑是十分幸运的。 但她的幸运里,也伴随着从小到大的嘲讽,以及盛传京城的骂名。 许云梨是没本事去重新投个胎的,可要她认命,她不甘心! 又或者,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骨子里,其实象足了一个人。 被她最看不起的亲外祖,章老爹。 不管有没有这个能力,就是一门心思想往上爬,哪怕舍弃亲生儿女都无所谓。 要说许云梨的胎,已经投得很好了。 许家也厚道,从不曾苛待庶女。似这般入宫长脸的好机会,也给了她。 但许云梨就跟章老爹一样,是永远不会知足的那种人。 象此刻能坐着步辇入宫,她也不会惜福。只会耿耿于怀许惜颜和成安公主有人打伞,而自己没有。 就算给了她伞,她还会生出别的不足。 正如此刻入宫,在见识到天底下至高无上的皇权威严时,她心里某个隐秘的想法,也越发坚定了一些。 只可惜,还不等她立下鸿图大志,步辇停了,她们需要下来步行了。 小小逾矩可以,过分就是错。 宫中出错,随随便便一个罪名,就得一条命了。 所以许云梨越发不平。 因为前面的大辇上,成安公主还跟许惜颜,稳稳的坐着。 母女两个,还在悄悄说私房话。 “我方才在宫门口表现得还算好吧,能不能挣回点人情?” 不得罪人就算好的,想要人情,只怕想太多。 许惜颜垂眸,“嗯”了一声。 得到肯定的成安公主,喜滋滋道,“那我就安心了。娘以前得罪人太多,那时觉得无所谓,可如今想想,恐怕不行。你若嫁了人,到底不能成天在我跟前护着。万一她们难为不了我,跑来欺负你怎么办?” 许惜颜突然心头一酸,喉头发紧,“母亲不必如此,没人欺负得了我。” “你呀,还是太年轻。” 任性了一辈子的成安公主,居然能有此觉悟。要是许观海听见,又不知要作何感想了。 “这些人敬我怕我,无非是看着父皇的面子。肯让着你,也只因你是皇上的外孙女。可你真要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一个郡主,恐怕还唬不住那些刁钻妇人。可你将来,总是要去她们的圈子里走动的。哎,早知如此,我早该学学敏惠姑姑,也多做些好人。” 而不是拉了一大堆仇恨,将来叫女儿怎么办? 成安公主是真心生出几分悔意。 “母亲其实大可不必。” 许惜颜忽地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成安公主一听,顿时脸色放晴。 “对呀!还是我家阿颜聪明,那以后我就不必费神讨好她们。说真的,好累的。” 少女淡淡笑着,眼神里尽是纵容。 这个亲娘,确实在年幼时给过她伤害,但也确实给了她最多的尊荣,如今还在尽力弥补。 况且当年之事,也不能全怪成安公主。 换作任何一个母亲,如果看到一个女儿,就会想起同时出生,却早夭的孪生儿子,叫她怎么想? 那几年,如果说许观海一个堂堂男子,都在逃避伤痛与自责,又怎么能苛责成安公主? 她们不是故意不爱她,只是需要时间来治愈。 就象奶娘说的,只要哪天爹娘明白过来…… 少女微微上挑的明眸忽地一顿,猛地抓住了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灵光。 奶娘! 当日彻查弟弟死因,只查了他身边的奶娘婆子丫鬟,但自己身边的呢? 姐弟俩同时降生,都得人伺候。如果真要安放细作,与其放在弟弟身边,倒不如放在她这个生来就不得宠的女儿身边,岂不更加掩人耳目? 她还记得自己的奶娘,是个特别温软柔善的妇人。 一直带她到了八岁,和许观海成安公主关系渐渐缓和,奶娘才借口身体不好,回乡养老去了。 可她那时才将将三十出头吧,养的什么老? 再细想那些年她待自己的好,真的是事无巨细,体贴周到。 只那时的许惜颜,到底年岁尚小,不可能把人想得那么坏,是以从来没有疑心过她。 但如今想来,奶娘待她好得太过了,就一般亲娘也做不到,倒似有一层愧疚在里面吧? 第336章 较劲(一) “阿颜,阿颜你怎么了?” 成安公主看女儿神色有异,担心起来。 许惜颜微微一顿,“无事。” 已经快到正殿,她们也该下来步行了。 风雪越大,少女心中却似燃着一团火。 弟弟的死,是父母心中拔不出的一根刺,于她又何尝不是? 那个暗地里害死了弟弟的人,也间接害得她遭了父母多年冷落,家庭失和。 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但不管心里怎么想,少女面上沉静似水。 前几回,都是家里大张旗鼓的去查,结果什么也查不出来。如今时隔多年,好容易被她想起一点有用的线索,万万不能这么轻易断掉了。 万一又查不出什么,岂不是白又揭一次父母心中的的旧伤疤? 一切等有了结果再说。 许惜颜心中有了计较,便暂且不说了。 而成安公主,素来是很好哄的。 甚至都不用她哄,自己就换了注意力。 “你看那不是,尉迟太太?” 萧氏今日也来了。 婆婆的三年孝期总算过去,以尉迟圭今时今日的地位尊荣,她来出席宫宴合情合理。 但能让成安公主多嘴说一句的,是围在她身边,笑脸逢迎的一对母女。 定安公主和韩琅华。 原本,在她们母女看过来时,韩琅华的眼神还略有些不自在。可下一刻,便高高昂起下巴,越发显出三分得意。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尤其成安公主,最不怕跟人比趾高气昂了。 “尉迟太太,过来坐呀。” 她笑说着,虽有较量之心,却也是带着善意。 在她想来,便不看尉迟圭的面子,许惜颜帮了他们家多少? 论起亲疏,满京城有比许家对她更好的么? 尤其韩琅华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丫头,从前可曾正眼看过尉迟家人一眼? 这种时候,自然该到自家身边来。反正她们又不会坑她,何苦跟些不熟的人坐一块儿? 几时给人挖个坑埋了,还不知道呢。 可成安公主难得一回好心肠,却是落空了。 萧氏瞧见她们母女,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和犹豫,但到底只是欠身还了一礼。 “多谢公主盛情,我就坐这儿吧。” 呵, 呵呵。 成安公主差点给气笑了。 她倒不觉得没脸,只是心疼女儿。 说到底,萧氏不肯过来,最不给脸的,是许惜颜。 亲娘这般划清界限,尉迟圭又成天往她家里跑,算怎么回事? 可许惜颜浑然不当回事。 “敏惠皇姑也来了,母亲先去请安吧。” 给成安公主解了个围,她也带着两个妹妹转身离开了。 萧氏连声招呼都不肯跟她打,她又为何要给她好脸? 一家养女百家求。 许惜颜不敢说自己真有百家来求,但起码,她也不是那等热脸贴人冷屁股的。 萧氏,萧氏反倒愣了。 她满以为,许惜颜到此,总得给她低个头行个礼的,她也一向礼数周全。怎么今儿却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她没脸了? 自然,许惜颜是郡主,她这般的侯爷之母,身份还略差了一点点。人家不行礼,也挑不出错来。 但她毕竟是长辈啊。 且今儿来到宫里,多少名门贵女,如韩琅华,难道她不知道她以前看不起自家么?正因为知道,所以今日看到韩琅华这般殷勤小意,各种讨好,她的心情是异常舒爽的。 萧氏知道,她们的目的,无非是想嫁给她儿子,做她儿媳妇罢了。 那许惜颜应该也是如此啊。 如今满京城不是都在盛传,升平郡主如何后悔,如何巴结着想嫁她儿子么?还又送菜,又主动请他上门吃饭了,可她为何偏偏这般傲气,连个笑脸都不肯给她? “……尉迟太太,尉迟太太?” 萧氏一番失神,连定安公主母女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竟是半字没有听到。 可都不必她来道歉,定安公主反和气的又说。 “……要说我家这个女儿,确实有些小性子,也养得娇惯。不过在长辈面前,还是肯听话的。” 韩琅华适时娇羞的微红了脸,活脱脱一个柔顺乖巧的小媳妇,萧氏便也笑了,“看出来了。” 心中有些酸,有些气,又有些莫名的羞恼。 横竖儿子说过,不会叫她这个当娘的受了委屈。 她就是不喜欢许惜颜,就是不想要当她儿媳妇,有什么错吗? 哪怕选韩琅华这样势利的姑娘,但势利又有什么不好?起码嫁进尉迟家,她就肯听自己这个当婆婆的话。 哪象许惜颜哪,一言不和,说走就走。这样脾气大的儿媳妇,她不要! 萧氏也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态,一面越发眉目和顺的细问韩琅华家常,但那双眼睛却仍是控制不住的追随着许惜颜,想看看这个“倒贴”她儿子的小郡主在干什么。 也是许惜颜太耀眼了。 她马上就要过十六岁生辰,算是大姑娘了。 早脱去当年的青涩,出落得亭亭玉立,正如殿外微微绽放的早梅。 香冷,诱人。 便是什么都不说的站在那里,也让人移不开目光。 要说今天衣饰华丽者,不在少数。 许惜颜倒只穿了件桐花紫面的白狐长袄,稍稍点缀两只珠钗。虽不失身份,却并不华丽。 甚至都比不上两个庶妹衣饰鲜亮。 在成安公主的安排下,许云槿今天是宝蓝绣鸟雀桃花袄,配大红洒金褶裙。许云梨是跟她一模一样的裙子,配了件姜黄缠枝莲纹袄。 很衬她们各自的肤色气质,兼之珠环翠绕,十分夺目。 但跟在素素静静的许惜颜身边,却硬是被压得没半分脾气。 甚至放眼大殿,这陆续进来的诸多贵女千金,饶是怎么打扮得花团锦簇,还是会不约而同,第一眼就注意到许惜颜。 萧氏心中说不出的焦躁与不安。 她是个妇人,都这般想。若是个男人,岂有不注意到许惜颜的道理? 此刻萧氏倒盼着能有个出色女子,能抢一抢许惜颜的风头。 这左看右看,还真看到一个。却见一个素雅皎丽的女子,却是嫁了人的妇人,笑吟吟向许惜颜走去。 第337章 较劲(二) “升平来了,两位妹妹好呀。” 许惜颜忙引着妹妹们,给端王妃见礼。 这是许云梨第二次见到白秋月。 之前她出嫁,许惜颜特意带着姐妹们去添妆时,曾见过一面。 不过那回人多,没来得及细看。今日再见,许云梨眸光微亮,原本还想挑剔一番,但很快却不得不承认,论起姿色,除了许惜颜,自己实在是比不上的。 她不是乡下养大的姑娘么? 怎么浑身气度雍容,眉目灵动,半没分畏缩土气? 难道这就是居移气,养移体? 若如此,许云梨心中蠢蠢欲动的野心,更进一步了。 几年时光,若能让一个乡下丫头都脱胎换骨,她这般良材美质,又该是何等风光? 白秋月不动声色,将许云梨的野心,尽收眼底。 挽着许惜颜,往旁边走开几步。 “上回我府里有些事,去安王府便迟了些。但安王妃都跟我说了,多谢你们母女了。” 她不在,还肯替她解围,这是真心待人好。 许惜颜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我那四妹妹,也不是个安分的。” 白秋月淡然,“不安分的多了去了。多一个少一个,也实在没什么打紧。” 听她这话音有异,许惜颜再看她一眼。 白秋月自嘲一笑,“两姓联姻,谁不指望着开枝散叶,互相裨益?谁曾象我这般,竟是不下蛋的鸡?” 许惜颜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了。 她这一语双关,既指自己一直无出。也是在说,萧越对于娶了她之后,却始终得不到吏部尚书白守中的半点支持,是颇为不满的。 但以许惜颜对白秋月的了解,她这两年一直无出,恐怕不是她不能生,而是她不想生。 初来乍到,人人只当她是个乡下丫头,就算一朝好运,坐上端王妃的位置。但能不能坐得安稳,却是要颇费一番心力。 且跟萧越,也要相互了解磨合。彼此有了信任,才敢生死相托。 妇人生产,就是去鬼门关走一遭。要是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能信任,她又如何敢生? “我家五房的小四婶,倒是医术不错。她生过孩子,且这几年也帮人接生过好几回了,回头若有需要,可来寻我。” 白秋月心中一暖。 几年来,她跟许惜颜接触不多,却也瞧出,她从来都是做在前头。 不会说那些虚无飘渺,安慰人的话,却是实实在在,每一步都在替你打算。 “我省得,明年怎么着也得要一个了。” 许惜颜点头,怕跟她在一起太久,惹人疑心,才想走开,白秋月却有件事要问她。 前几天,她回了一趟娘家。 她这两年没生,继母乔氏却在掉了两胎之后,又生了一个小妹妹。 将将五斤,很是瘦小,也不知能不能养活。 当年她们姐弟初进京城,那个怀胎四月的小弟倒是生了下来,但还没满月就夭折了。 大夫说,是乔氏生产太密,伤了底子。且上了年纪,最好不要再生了。 可白守中不管,放话非要乔氏再生个儿子不可。 乔氏都哭着跪下求他了,还是不行。 只得把白秋月请了回来,想说说好话,但白守中根本谈都不跟女儿谈,反而把她大骂了一顿。说她嫁人这么久,也没生出一儿半女,不尽妇责什么的。 白秋雨护姐心切,略顶撞几句,便惹得白守中大怒,拿砚台砸伤了儿子。 本来是想砸他脑袋的,还是白秋月眼疾手快,拉了弟弟一把,才只砸到他的手。 不过白守中下手也是真狠,直接砸断了儿子三根手指头,全都骨折了,血肉模糊。 好在伤的是左手,不影响写字。要是砸到右手,将来影响弟弟科举,白秋月就再不肯隐忍,真是要跟她爹拼命的! 但这样一番大闹,也不算全无收获。 这会子,她就来问许惜颜了。 “你家一共有几个姐弟?几男几女?” 许惜颜一愣,“六个。加上夭折的弟弟,一共是七个,四子三女。” 白秋月皱眉,心中有了几分了悟。 争吵之中,她曾追问过白守中,继母又不是没生,已经生了二子三女,加上小妹,足足六个了,还有什么不满? 便是想多子多孙,收几个妾室通房就是,乔氏又何尝妒忌过? 白守中在气急之下,曾经脱口而出一句话。 “那些妾室生的算什么?他姓许的能有四子,我凭什么差他一头?” 当时白秋月就觉奇怪,哪个姓许的? 只后来白秋雨也掺和进来,倒是把这话给混过去了。 等到白秋月回了家,细细回想,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她爹逼着继母生孩子,不似为了开枝散叶,或是对继母有多喜欢,倒象是在跟人较劲。 姓许的? 他那一届姓许的,最出名的不就是许观海么? 白秋月心里生了疑惑,回头假借送药为名,又打发贴身丫鬟回娘家探视过弟弟。悄悄问他近来是不是哪里得罪过白守中,否则何以下此狠手? 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尤其还是如白守中这般当了皇上心腹,吏部尚书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一方石砚砸下去的后果? 可他还是砸了, 还是对着亲生儿子的脑袋。 那一刻,白秋月分明在她爹眼里,看见了深切的厌恶与浓重的杀机。 这到底是有多大的仇啊,要下这般狠手。 白秋雨细细回想许久,想起一件事。 他如今也在有国子监念书,前些天刚好许观海去上了堂课,讲了些书画之道。他去听了,感觉受益匪浅,回来还高高兴兴给白守中说了。 谁知白守中当下就拉了脸,说这些俱是旁门左道,极不高兴。 回头还命小厮来他书房,将能作画的颜料全都收走了。连纸张笔墨,都只留了最普通的那一种。 两相对证,白秋月越发觉得不对劲了。 要说许观海,虽年少成名,还早早中了探花,迎娶了公主。虽说富贵风流,但也仕途断绝。白守中却是位高权重,他跟这样一个世家子,较的哪门子劲? 一时正想问问许惜颜,知不知道白守中是不是跟许观海有些旧怨,忽地就听人报,“皇上驾到!” 她来不及细述,只能低声提醒许惜颜,“小心我爹,你的婚事。” 第338章 没脸(一) 不必说完,许惜颜已明白过来。 皇上今晚要定的,不止是尉迟圭的婚事,还有她的婚事,以及西梁与北边草原的和亲之事。 可白秋月为何要提醒她,小心她爹? 吏部尚书白守中,明面上可跟许家没有半点利害冲突,许家也没有挡过他的道。 哦不, 若认真梳理起来,还真有一点小事。 那年她的五弟许云柳,差点被两个外地的贼车夫拐卖。当时京兆尹衙门里,有个姓李的捕快也在此事中出过力。 后来他想以此投靠许家,许惜颜见此人功名心太重,又有好赌的劣迹,便送了厚礼,拒绝了。 随后吏部就主动揭发出一件奇案。 是许惜颜在审贼车夫时问出来的,一个恶仆,杀了家主,拿了他的官印,冒名顶替前去赴任。 本是吏部的疏忽,因白守中主动揭发,倒成了他“正直无私,细无巨细”的功劳了。 随后,李捕快便升了九品巡检。 许惜颜心知肚明。 那李捕快必是走了白守中的门路,才一步通天。 但此事说起来,也实在算不得什么仇怨。 至于黄志远琥珀一家的旧案,更是年代久远。 那时白守中还小呢,不可能记得这些事。 再说黄家人都在许家为奴多少年了,就算再见,双方都未必认识,又哪能想到这些? 要说唯一的交集,便是许观海了。 但跟他也不过是同年进士而已,也不太熟,那白守中能跟许家有什么仇怨? 可白秋月素来聪慧,不会无缘无故提醒她这么一句,那究竟是为什么? 但不管是为什么,她今天都得快刀斩乱麻,把自己的亲事,掌握在自己手里。 许惜颜一面拿定主意,一面随众人三呼万岁,迎来了睿帝。 还有他身后的群臣,和来自西北的两帮子使臣。 嗯,皇上一到,牛皇后和高贤妃,也一个不拉,齐齐出现了。 婉转恭迎,那叫一个神出鬼没。 许惜颜早已习惯,可初次进宫的许云梨却是心中惊骇。 不过瞧瞧后妃们的排场,她又忍不住心生妒意,直恨不得取而代之才好。 这点小心事,宫中实在太多,根本无人理会。 许惜颜还在寻思着白守中,便也没注意到,有数道目光,灼灼向她望了过来。 正如萧氏的看法一样。 哪怕场中有多少精心打扮的千金贵女,又是怎样的环肥燕瘦,可最漂亮的那一个,永远是藏不住的。 就象是星星里的月亮,百鸟中的凤凰,总能让人一眼看到。 不少人正想多看几眼,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忽地闪身出来。 就象是乌云遮住了月亮,又挡住了凤凰。跟熊似的挡在了升平郡主的前方,隔绝了那些灼热的视线。 气壮山河道,“非礼勿视!还不给诸位千金拿屏风来?” 这皇上才落座,还没发话呢,他倒先提要求了? 这位金光侯,还真是粗俗得可以。 当下有人便娇笑了起来,“金光侯这话可真有意思。小女无知,竟不知人天生着一张脸,竟也有不能给人看的。若这般躲躲藏藏不能见人,那还出来做什么?” 这女子十七八岁,肤白如玉,娇媚明丽。衣饰鲜艳华贵,通身的异域风情,与大齐大相径庭。 想来便是随西梁求和入京的那位公主,梅朵了。 她嘴上嘲讽,面上却一派天真,年纪又轻,便是朝臣们有一肚子话反驳,大家还要斟酌个词汇,想尽量婉转一些。才显得怜香惜玉,有大国风范。 偏偏金光侯,是个不解风情的,直接怼了回去。 “公主不明白,那是因为咱们走的不是一条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 “对,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有人在他身后低语,令尉迟圭胆气愈壮,腰身愈粗。 “我们大齐女孩儿尊贵,今儿能进宫来的,更是千金里的千金。除了自家人和未来夫婿,岂好给外人随随便便瞧了去?她们今儿能来,也不是来随便给人看的。只因皇上和娘娘的隆恩,才进宫谒见。 公主既知自己无知,便不要随意评论。你看今儿大殿里多少大人,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大家不发话,不是因为没道理,而是我大齐的待客之道,不好叫你一个小女子为难,也怕讲太深了你听不懂。 只有本侯这个没读书的,跟你略分说一二罢了。” 他说着说着,还老气横秋,叹了口气,“如今,你可明白本侯为何不能娶个番邦女子了么?这实在差距太大,没法沟通啊。” 噗哧,咳咳。 场中已经有人,忍俊不禁,偷偷笑了。 谁说这位金光侯粗俗? 人家机灵着呢! 一番话,既贬低了番邦异族,又捧了大齐君臣,各位女眷,他还暗搓搓自抬了身价。 他承认是大齐里读书少的,可就这样,也甩了番邦异族起码八座城池。 这样的滚刀肉,浑不吝,谁能斗得过他? 睿帝都勾起一抹笑意,“既知大齐是礼仪之邦,快不快请人入席?朕看改日也得送金光侯几本书,让你好生收收性子。” “那臣先谢过皇上隆恩!” 尉迟圭丝毫不以为丢脸,反而厚着脸皮应承下了。 别看皇上假意责罚,谁看不出这是明贬实褒呢? 梅朵恨恨的瞪一眼尉迟圭,身后那个娇小的身影。 是的, 她不怪尉迟圭,却怪上升平郡主了。 如果不是这个狐狸精,仗着一张好脸,勾引了尉迟圭,她现在早该是金光侯夫人了。 她进殿时就已经看过了,放眼全场,大齐未婚的千金贵女们,除了许惜颜,还有谁能比她更漂亮? 尉迟圭不选她,不可能有别的理由。 学识规矩出身家世都是假的,唯一的理由,就是许惜颜比她漂亮! 她是这么想的,脸上就明明白白显露出了敌意。 可对面的许惜颜,却视若无睹,半点没把她放在眼里。 这,就更让人生气了。 尤其得到皇上同意后,宫人们还当真送上一长溜的小纱屏。 原就是为宫宴设计,只半人多高,透明薄纱所制,小巧轻便。 既不影响纱屏后的贵宾观看歌舞,又不至于被人盯了冒犯。 当然,除了梅朵公主。 宫人们也有自己的小心眼。 这个番邦公主胆敢嘲笑大齐贵女,你的脸既然是被人看惯的,那就露着呗。 于是满大殿里,单一个梅朵公主露出来,倒显得格外突兀了。 她自觉没脸,心中憋气,越发恨上了许惜颜。 自家同来的王子兄长怕她惹事,暗地里拉扯了她好几回,才让她暂且按捺下怒气。 等到齐齐落座,举杯说过那些客套贺词,西梁王子才想发难,有人比他抢先了一步。 第339章 没脸(二) 高贤妃是真的担心夜长梦多,横生枝节。 所以在宫宴开始之后,外人都没提,她自己主动提起了联姻婚事。 “……要说宝庆这丫头就是懂事,方才自己主动找到臣妾,表示愿嫁到草原上去,以结两国之好。” 八皇子还在查案,没来,可八皇子妃是在的。 听了这话险些晕厥过去。 接下来高贤妃又说了什么,她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一片空白,目眦欲裂! 她知道婆婆一向不怎么喜欢她们一家子,却不知能坑害到如此地步。 她就怕高贤妃为难女儿,特意来得晚了些。还一直把女儿牢牢带在身边,半分机会都不给高贤妃。那她是几时见到宝庆去找过她? 分明就是骗人! 还在这样的盛大宫宴上,当着无数朝臣贵妇,及两邦使臣的面,这样的话,叫她如何反驳? 末了,高贤妃瞟一眼雪白着脸,已经摇摇欲坠的八皇子妃,笑得越发端庄得体。 “臣妾冒昧,就借着这样好日子,请皇上作主赐婚,以全了宝庆这丫头的一片忠孝之心。”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因为谁也没想到,高贤妃居然放出这个大招。 都说一家女,百家求。你就算不等着人家来求,好歹等人开口求婚啊,没想到这样急不可耐的倒贴了。 可高贤妃是宝庆郡主的亲祖母,她若是要替孙女做主,又有谁能说不对? 定北侯的亲弟,这回陪草原部族上京的高季兴,就跳出来替高贤妃唱赞歌了。 夸赞贤妃娘娘“深明大义,贤良淑德”。 当然也是皇恩浩荡,才能养出宝庆郡主同样乖巧懂事的孙女。 高家满门上下,都以有娘娘这样的女儿,宝庆郡主这样的外孙女为荣。 高家还愿毛遂自荐,担当遣婚使,送宝庆郡主出嫁。 话已至此,这门联姻几乎已经板上钉钉。 八皇子妃双目尽赤,就在她狠下心,豁出性命也要为女儿博一回时,一个少女的声音,清清泠泠的响起。 “臣女以为,此事不妥。” 高贤妃锐利的眼神,跟刀子一样盯了过去。 “升平,大人说话,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少在这里插嘴!” 成安公主想对骂,却被女儿轻轻一按肩头。她起身越过母亲,走出纱屏,沉稳优雅的跪在了皇上跟前。 “方才贤妃娘娘也说,皇女联姻,历来是结两国之好。升平冒昧,敢问如今草原上的汗王何在?” 犹如绝处逢生,她这一刀捅得又准又狠。 八皇子妃的眼睛,顿时雪亮。 宝庆郡主萧子婧,眼中隐忍已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却不是难过,而是喜极而泣! 结两国之好,那得先有位汗王。 若没有汗王,何以联姻? 京兆府尹,同为宗室的萧子规轻声嗤笑,“我大齐宗室贵女,又不是路边的萝卜白菜。谁来求娶都给,传出去岂不叫天下人笑话?” 高贤妃一时语塞,脸色难看的辩驳,“那,那这不也是为了平息两国的争端吗?只要将宝庆嫁去,回头草原自然会迎奉她的夫主为汗王。” 她不知道,当她说完这句话时,许惜颜的眸中就多了一抹笃定。 此事已经被她搅黄的笃定。 所以,她不再说话,反退了一步。 萧子规又怼了一句,“如今哈萨尔首领的死,还未查清,贤妃娘娘就这么着急的把罪过往身上揽。知道的说您大方,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心虚呢。” 当真心虚的高贤妃,噎得无话可说,只得转去求请皇上了。 “皇上,臣妾真是一片好——” 却见睿帝眼神不悦,看向草原使臣。 也就是哈萨尔死后,提出联姻的另一个部落主博格,很自觉的站出来行了一礼。 “皇上,小臣十分感激贤妃娘娘的好意,但正如升平郡主所言,如今小臣也未能统一草原,也没有得封汗王的能力。但哈萨尔大人死在大齐京城是不争的事实,不论事实真相如何,草原上先后有一位可汗一位首领死在大齐,让世人可怎么说?故此小臣不敢求娶皇子之女,只愿求娶一位今日在场的贵女,将大齐的善意带回草原,还请皇上恩准。” 什么? 他究竟在说什么? 不是之前还口口声声的闹着,一定要大齐赔个贵女给他们联姻么? 怎么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得这么谦和有礼? 高贤妃只觉脑子有些不够用了,一脸茫然。 但有一点,她是听明白了的。 草原人不娶宝庆郡主了。 他们情愿娶在座的任何一个普通贵女,但都不会是宝庆。 可如果不是宝庆,她要凭什么来立功,凭什么来给三皇子,还有高家刷声望? 高季兴,脸色铁青。 高贤妃到底是个深宫妇人,她还没想明白的事,他却是懂了。 自家算是被许家那个丫头,升平郡主三言两语,给活活坑死了! 也怪高贤妃自己蠢,什么话不好说,非要说谁娶了宝庆,就能统一草原,当上汗王。 这不是往皇上心头戳刀子么? 比起一个铁板一块,统一强大的草原,还是有个一盘散沙,各为其政的邻居? 这个问题,几乎用不着选。 而原本宝庆郡主身份高贵的优势,如今却成了最大的阻碍。 高家守着北境,宝庆郡主又是高贤妃的孙女。 若是将她嫁去,高家和草原部族就和睦一家亲了,哪个帝王看着能高兴? 尤其睿帝,更不是这样大方的人。 若坚持还要宝庆嫁去,那高家,就得从北境边关,连根拔起了。 “皇上——” 在高贤妃再度开口,还不死心的要挽回时,高季兴抢先出声了。 “娘娘,您的心意,圣上已经是明白了。但此等国家大事,还是请圣上定夺吧。” 已成败局,越说越错得多,赶紧闭嘴吧。 高贤妃越发糊涂了。 怎么连亲兄弟也拦着她了? 牛皇后总算寻着机会,狠狠踩了一脚,“贤妃,后宫嫔妃不得干政。如今皇上和诸位大臣都在呢,你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插嘴政事,到底是要干什么?” 高贤妃,再不甘心也只得闭嘴了。 第340章 争娶(一) 只听皇上发话了,“难得博格首领深明大义。那你如今,属意何人?” 博格笑了,他不算年轻,但好歹没跟哈萨尔那般老。三四十岁的男人,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长得也还算硬朗挺拔,所以很自信的说。 “小臣不敢挑拣,但也想跟陛下亲近一二。若能得配公主之女,便心愿足矣。” 哈! 高贤妃原本被刺激得差点崩溃的心,忽地又活泛了起来。 公主之女,场中的公主之女能有几人? 许惜颜这回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可还没等到她开口,有人更着急的出声了。 “你这人好不要脸,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你想配公主之女,谁看得上你?反正我是不要这么个老女婿!” 成安公主是真急了。 今儿在场的就她和定安公主带着闺女,不是韩琅华,就是许惜颜,这叫她怎么忍? 不过有她出头,定安公主母女反倒松了口气。 这会子,韩琅华倒庆幸许惜颜生得比自己漂亮了。若成安公主惹了皇上不高兴,直接钦点她嫁人就更好了。 但许惜颜半点不见慌张。 微微上挑的明眸,依旧澄澈明净。 她甚至饶有闲暇的等了一等,果然等来了睿帝的申斥。 “大胆!朕看成安你是越发不象话了。再敢失礼,就滚回你的府里去。升平,你怎么说?” 成安公主不敢说话了,一脸焦急的看着女儿。 许惜颜平静淡然,略一欠身,“博格首领只说想求娶公主之女,又没指名道姓,说是臣女。故此臣女,不大好说。” 博格出来,单膝跪下,正色开口,“若能求娶升平郡主为妻,小臣愿意遣散妻妾,立郡主为大阏氏。此后余生,再无更改!” 阏氏,是草原部族首领对正妻的尊称。而大阏氏,就是所有妻妾中地位最高的那一个。 草原部族,逐水草而居,相互通婚更注重背后的家族利益。 这位博格,肯为了许惜颜遣散妻妾,不惜得罪那些妻妾身后的家族,可谓是很拼了。 但有人,比他更拼。 一直找不到机会出声的西梁王子,朗日也站了出来,同样单膝跪地,“陛下,小臣也想求娶升平郡主。为此,我愿献上银河谷的一座琉璃矿,以作聘礼。” 哗! 群臣惊呼。 尉迟圭虽打下渠州,占领了乐城这座闻名天下的琉璃城,但琉璃城想要造出好琉璃,还得要琉璃矿石。 而西梁最好的琉璃矿就在银河谷里,一直为西梁皇室把持。 如今朗日作为西梁王子,肯送上一座琉璃矿,实在是份豪礼。 但这边博格也不示弱,“之前,哈萨尔大人答应若能娶到皇室贵女,便上贡骏马十匹,公马两匹。若皇上愿将升平郡主赐嫁,小臣可以保证,这两匹公马中,有一匹汗血宝马!” 砰! 有朝臣,不淡定的摔了酒杯。 却无人责怪他君前失仪,因为连皇上自己都快拿不稳手中酒杯了。 汗血宝马,这种传说中的天马,因为极其罕见,在民间已经有着近乎神话一般的色彩。 据说得到这样天马的军队,是得到上苍祝福,战无不胜的。 草原部族,也将它们视作天神的使者,祥瑞的象征,宁死也不肯送与旁人。 历代天子,花费数万金也未必能得到,可如今博格却愿意主动奉上。 他也确实有这个实力送上。 他的部族在草原上不是实力最强,人数最多的,却是最擅长驯马养马的。 睿帝几乎可以想象,自己骑着天马,让百姓顶礼膜拜时,该是多么的光彩荣耀。 可少女的声音淡淡响起,如冰玉相击,打破了皇上的美梦。 “升平何德何能,竟得二位如此厚爱?” 睿帝眼神微眯,一下醒过神来。 是啊,为什么呢? 一个公主之女,凭什么得他们这般厚爱? 几乎是同时,博格和朗日都表示,是仰慕升平郡主的美貌。 嗯,再加上她探花之女的光环。 这样一个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女子,娶了她,自然不亏。 可睿帝反倒呵呵一笑,又不着急了。 “说来朕的金光侯,还一直未婚呢。尉迟太太,您想挑个怎样的儿媳妇啊?” 谁都没想到,皇上就这么拉家常一般,将话题抛给了萧氏。 眼下,整个大殿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萧氏,萧氏只觉头皮发麻,快要支撑不住了。 可她到底,还是咬牙撑住了。 能生出金光侯这般奇才,她这个当娘的,自然也弱不到哪里去。 “臣妇家世浅薄,也不敢有甚么挑拣,只要差不多的人品德行,便是好的。” 这话很是实诚,也得体。 不少重臣听着都暗暗点头。 尉迟家新贵,若萧氏当真提什么要求,难免显得轻浮自大。反而这样谦逊,得人好感。 可谁也没料到,萧氏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吾儿虽侥幸,得皇上厚爱,赐了侯爵。但臣妇家中,就是这么个情形。那些,那些太高的门第,臣妇是万万不敢高攀的。” 呵呵。 当下数道意味深长的目光,便落到了尉迟圭的身上。 有些促狭的,还在升平郡主身前,打了个转。 当年的虎威大将军,放灯给升平郡主祝寿,几乎闹得全城皆知。如今萧氏却当众放下这个话来,其中深意,大可玩味。 坐在萧氏旁边的韩琅华,脸都快绿了。 而定安公主,也笑不出来了。 亏她们一片苦心,纡尊降贵的巴在萧氏身边。听听听听,人家说什么? 说高攀不起! 如果说许惜颜是高攀,难道她们就是低就么? 就算定安公主早歇和成安公主争锋的心思,但该有的身份,也是绝不肯跌的,要不她成什么人了? 就为了争口气,这门婚事她家都不能再争取了。 但也有人,哈哈笑了。 正是户部尚书魏承祚,“尉迟太太,是个明白人哪。” 说着还得意的瞟了尉迟圭一眼,可是狠狠出了一口那日被他当众拒婚的恶气。 “听说金光侯父亲早逝,素来孝顺,想来是不会拂逆了母亲的心意吧?” 这是连他最后的退路,都要堵死了么? 第341章 争娶(二) 群臣就见金光侯,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收起笑意,严肃的看着魏承祚,拱了拱手。就在谁都以为他要跟人单挑时,他却服软了。 “大人说的是!本侯虽读书少,却知道百善孝为先。拂逆母亲心意的事,绝不会做。” 魏承祚心中痛快,正想旧事重提,忽地又听到一声,“但是——” 尉迟圭转而面向睿帝,行一大礼,“臣母困居深宅,不晓世事。臣在外征战多年,于京城人家更是一无所知。所以臣恳请陛下,为臣择一良配,臣肝脏涂地,必报皇上隆恩。” 哈。 原以为魏承祚堵了尉迟圭的后路,没想到人家更狠,连自己的前路也给塞得严严实实。 此言一出,皇上不管赐婚哪家女儿,哪怕是个小宫女呢,金光侯都再没有拒绝的可能。 当然,哪怕金光侯的亲妈,萧氏也没有了。 她震惊的看着儿子,不明白他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皇上赐婚,看着荣耀,但实则没有了半分商榷的余地。 万一将来过不好,连闹的资格都没有。 否则,那就是不敬圣上。 萧氏,忽地就开始慌了。 是自己把儿子逼到这个地步的吗? 可这真不是她的本意。 她只不过是,只不过是—— 忍不住看向许惜颜,却见她一脸平静,好象如今发生的事,半点与她无关。 也是。 萧氏心中苦笑。 对于这样一位天之娇女来说,她怕什么呢?就算西梁草原的使臣,为她争得头破血流,谁又敢怠慢了她? 无论嫁给谁,她的日子都是极好过的。 反倒是自家,要是当真赐下一个脾性不和的媳妇,将来要怎么过? 大户人家,厉害儿媳妇让婆婆憋屈的,也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工夫。 且一个赐婚压在头上,夫家先天就矮了三分。不管是什么门第的姑娘,萧氏又岂敢真拿出婆婆的款儿? 早知今日,还不如就遂了儿子心愿,早早去许家上门提亲。 到底许惜颜,再难伺候,却是个肯讲道理的。 但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这下子,萧氏当真是后悔不迭。 何必自作聪明,补那一句? 如今她算是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许惜颜不动声色,却将萧氏脸色,尽收眼底。 然后再看一脸“忠心”的金光侯,和眼神深遂的皇上,心中思忖一阵,忽地豁然开朗,猜着大半。 再度看向金光侯,一直不肯看向自己的眼神,少女心底呵呵。 不急。 尉迟圭莫名一个激灵,似有些不好的预感。 即便如此,他还是维持着一副凛然就义般的表情,老实巴交的看着皇上。 睿帝很是满意,特意问了萧氏一声,“那若是朕作主了,尉迟太太可有意见?” 皇上是天下人的君父,他要作主赐婚,谁敢有意见? 萧氏诚惶诚恐,总算还记得宫廷礼仪,“臣妇惶恐,臣妇多谢陛下!” 很好。 睿帝再看向群臣,以及特邀而来的贵女们,带着笑问,“那有哪些人家,愿与金光侯联姻?” 这可太多了! 皇上亲自赐婚,还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将来嫁去还用愁吗? 就连方才被萧氏不愿攀高门膈应到的定安公主,都悄悄给女儿递了个眼色。 别管这拎不清的乡下妇人,只要皇上赐下婚事,她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到时有百八十种法子找回场子,且自己落得实惠,还怕她这么婆婆么? 韩琅华也下定决心,就算豁出脸面,也要替自己争上一争。 但见一道紫色的身影微闪,许惜颜当着众多朝臣贵妇,千金贵女的面,第一个站到了皇上面前,淡然出声。 “臣女不才,愿毛遂自荐。” 什么, 她,她居然这么厚的脸皮,好意思毛遂自荐? 简直比她娘,成安公主当年当街摔到许观海怀里,还要无耻! 底下女眷们既惊且怒,连朝臣们都议论纷纷。 成安公主不高兴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女儿有什么不好?” “那请问令千金,到底有什么好的?”是西梁的梅朵公主。 她憋屈半天了,此时方有机会说话,毫不留情的嘲讽起来。 成安公主大怒,“你是哪根葱哪根蒜,也配来问我女儿?” 梅朵也怒了,“我再如何,也是堂堂西梁公主!皇上您评评理——”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 少女冷冷的话语,将本来快要着火的局面,瞬间冰封。 梅朵, 这回也不仅是她了,连西梁人俱都齐齐瞪着许惜颜,目光跟要吃人似的。 连准备求娶的西梁王子朗日,都面黑如锅底。 可紫衣少女就骄傲的站在那里,就如一只落入凡间的紫凤。 微微上挑的明眸,睥睨冷静。 “我有说错么?” “我的母亲,皇上亲女,大齐成安公主,她说你算哪根葱哪根蒜,说错了么?” “难道你们前来大齐,不是为了求和,还想耀武扬威?” “从来战败之国,只能割地赔款,你们倒好,还想娶我大齐贵女?皇上仁慈,不愿亲口道破,可你们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连我大齐将军,都不愿娶你这位西梁公主,你又凭什么觍着脸,来质问我的母亲?” “就凭你脸大么?” 这一句紧似一句的逼问,生生打得人脸皮生疼。 可也,当真是痛快之极! 别说大齐臣子们听得两眼放光,心潮澎湃。就连睿帝的眼神,都亮了起来。 本来就是,作为战胜国,凭什么不能趾高气昂,盛气凌人? 虽然出于礼节,还要还三分客气,但看到有他们大齐女子这般张扬肆意,痛痛快快的把人快怼到地缝里去,可真是太解气了! 甚至她这番话,已经堵死了西梁想要求娶任何一个大齐贵女的路。在场的大齐千金,都得感谢她。 但大家又实在是谢不起来。 因为如此凶悍的升平郡主,要抢她们的如意郎君。 年轻英俊,还位高权重的金光侯! 第342章 求嫁(一) 所以,韩琅华就忍不住出声了。 “若旁人问不得,我能问一声么?升平你凭什么要金光侯娶你?德容言工,你是女红特别好,还是有何才艺?” 她这一带头,又有个贵女站了出来,“小女姿容家世,皆不比升平郡主出众,却也想不自量力,跟你比一比才艺。” 另一个贵女说,“我的才艺是不如人,但我擅烹饪。金光侯及尉迟太太是北地人吧?想来爱吃面食,小女不才,倒是可以现场一试。” 这个丫头,当真是用了心的。 但强中自有强中手,有人就直接走到萧氏面前卖乖来了,“夫人瞧瞧,我这衣裳好看吗?我自己绣的。” 那可绣得真好。 女孩笑靥如花,“夫人您若喜欢,回头我也给能您绣。” 然后,有更多的女孩走上前来,大献殷勤。 甚至有些害羞的,她们的母亲,都在暗自鼓励。 因为当年大家都吃过成安公主的亏,一点面子比起好夫婿来说,算得上什么呀。 要是能嫁给尉迟圭,下半辈子的日子可就不愁了。 横竖带头的是许惜颜,要丢脸,最丢脸的也是她。 她都不怕了,她们还怕什么? 韩琅华,韩琅华都快气死了! 这些死丫头,怎么一个个的这么不要脸,都公然跑上前来,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有朝臣看得乐呵,撺掇着叫这些千金们比试比试。 但也有人不大高兴,比如魏承祚就冷着脸说,“成何体统?既然尉迟太太早有放话,择一个就是。这样拉拉扯扯,你们各家怎不管管?” 他想要说亲的金家小姨子,虽然来了,却一直挤不进去呢。 可萧子规端着杯酒,不怀好意,笑着敬他,“魏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您家又没有闺女在此,操这些心做甚?难道只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不兴金光侯年少英雄,得人爱慕了?” 魏承祚给噎得不上不下,再看一眼许惜颜,越发嫌恶。 心思一动,抛出话去,“升平郡主,人家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若是不行,赶紧下来。少在那儿丢人现眼!” 枪打出头鸟,先把这个灭了,底下就消停了。 谁知被质问的许惜颜,却是径直走到金光侯的面前。 没法子,就算尉迟圭再英俊再好看,但他的赫赫凶名也是真的。 那些贵女们敢去萧氏面前讨好卖乖,却还没有一个敢走到他面前去的。 但如今许惜颜一动,韩琅华便也动了。 跑得更快,抢先一步冲到尉迟圭面前。 然后,然后对着金光侯,她腾地一下脸就红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我好看么?” 许惜颜依旧冷静,清清淡淡的问,好象只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韩琅华僵硬的转过脖子,不敢置信的看着许惜颜。 她这问的是什么问题? 她居然也好意思问? 许惜颜显然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连脸都没红一下。 反倒是凶名赫赫的金光侯。 在众目睽睽注视之下,一张英俊帅气的脸,迅速红了。 从耳朵一直红到脖根。 他皮肤又白,如今又刮光了胡子,根本拦不住。 然后,他似乎也知道自己脸红得过分,一张脸就越发红得快要滴血了。 连眼皮子也不敢抬,眼睫毛颤了颤,这毛头小伙子的青涩模样,看得年纪大的人,是又好笑又有趣。 年轻的姑娘们,就更爱了。 废话, 除了少数脑子有疾,喜欢找些阅遍千帆的浪子,大部分理智尚存的姑娘都知道,这种略显青涩的小伙子,在情事上没有经验,才会对你付出最多的真心。 “侯爷……”韩琅华正想开口,拒绝许惜颜的无理要求。 金光侯却已经飞快的瞟了许惜颜一眼,用力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话,但那嘴角使劲压抑的弧度,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情。 明眼人都能看出,金光侯很高兴。 他简直都快高兴疯了! 然后,许惜颜又问,“娶我可好?” 这回,不等旁人插话,金光侯一颗脑袋点得就跟小鸡啄米一般,别提有多欢快了。 再然后,少女轻轻挑眉,似也笑了一下。 但那笑容太快,除了金光侯,根本就无人能够捕捉得到,就见她一个轻盈的转身,优雅的伏倒在了皇上面前。 “皇上,您三年前曾有意为臣女与金光侯赐婚。只因侯爷家中长辈离世,才不得不耽搁了下来。如今尉迟家孝期已过,金光侯也平定贼寇,收复渠州,皇上是否应该为我们主持婚礼?” 她,她好不要脸! 三年前,明明是她拒婚服毒,怎么三年后,倒是振振有词起来? 韩琅华听不下去了。 有人比她更加气愤。 “金光侯,你不会就看上升平郡主生得美了吧?方才那么多千金,例举那些优点,都没一样能打动你?” 高贤妃此刻面上虽带着笑意调侃,但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她原先听萧氏不乐意娶个高门媳妇,还以为能峰回路转。 许惜颜堵死了她送亲孙女,宝庆郡主跟草原联姻的路,她也想坑了许惜颜的婚事。 既有人带头,韩琅华更加不忿,“皮下三分皆白骨,谁会这么肤浅?” 谁知金光侯,终于绷不住,搓着手嘿嘿一笑,“我,我就这么肤浅……虽然话是那么说,可谁会抱着白骨过日子呢?娶媳妇,好看一点,总是讨人喜欢的。要说我也没什么好的,又不会琴棋书画。你们跟我说,我也不懂……嗯,不就成了那啥,对牛弹琴了么?” 韩琅华脸也绿了。 高贤妃鼻子差点气歪了。 这小子,他还真好意思说! 可人家说得没错啊。 他出身寒微,任你们有十八般武艺,会多少琴棋书画,他欣赏不来就是欣赏不来。 成安公主就噗哧笑出声来,得意洋洋道,“这做人呀,贵有那个……自知之明!侯爷这般坦诚,倒合了本宫的脾胃。我也不会琴棋书画,也不会女红烹饪,不一样嫁了探花郎?也没见我们没衣裳穿,没饭吃啊。” 就是就是。 第343章 求嫁(二) 准丈母娘一发话,金光侯更加理直气壮了。 “本侯虽然比公主穷多了,但养活媳妇穿衣吃饭,还是行的。” 想及此,他赶紧出来,跪在皇上面前,嗓门极大。 “皇上,您都听到了,我娘说了,不想要门第太高的儿媳妇。臣总不能不孝顺,可也不好让郡主平白受了委屈。 所以能不能请您,再赐臣一个成婚的宅子?也不要多大,够住下我们,嘿嘿,我们小两口就行。 这京城宅子也太贵了,臣都打听过了。臣,臣实在是买不起啊!郡主肯定买得起,但臣若是住了她买的宅子,那成什么了?不叫人笑话臣倒插门了么?” 大殿里一片哗然。 爆笑声,接连响起。 萧子规抚桌大笑,“皇上,求您快成全了金光侯吧!哎哟哟,这京城房价,可是把侯爷你为难坏了!” 金光侯还接话,“可不是?我没撒谎吧?” 颜大尚书也笑了,“侯爷所言极是。只要给郡主赐宅,似乎不合规矩?各位大人,不如咱们提前凑些份子,也好助侯爷安家。” 尉迟圭大喜,“尚书大人,多谢多谢!” 然后一个宫妆贵妇,敏惠长公主笑着起身,“皇上,既如此,臣妹倒有个主意。论理,郡主可赐宅,也可不赐宅。若赐了,自是皇上隆恩浩荡,但对其他郡主,难免有些不公。若一视同仁,难免又要靡费国库。如今战事初平,宫中许多皇子都没住上新宅呢,怎好破例又添上郡主? 故此臣妹是想着,当年蒙皇上厚爱,不仅赐了我一座公主府,后因延陀可汗病着,又格外赐了座养病的小院。这些年,臣妹惦念着过世的可汗,一直住在那里没有搬离。倒是把御赐的公主府,渐渐荒废。 如皇兄同意,不如就转赠给升平郡主吧,只当贺他们大婚了。且那宅子听说早年曾是金光侯祖上住过的,如今给他们,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这个主意极好。 睿帝笑了,“你们呀,连给他们成婚的新宅都准备好了,还要朕说什么呢?尉迟太太,成安,还有驸马,这桩婚事,你们都同意吗?” “儿臣同意!” 成安公主答得响亮,趾高气昂,“谁叫我女儿生得美呢?也就金光侯这张脸,勉勉强强配得上了。尉迟太太,你觉得呢?” 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脸皮厚得,简直一模一样。 至于萧氏,这让萧氏怎么说? 没听尉迟圭说么,他早都去看过宅子了。 这个儿子,他是铁了心要娶许惜颜啊! 甚至都不惜在朝臣面前自曝家穷,讨人同情。 若说尉迟圭说看上许惜颜美貌过人,可能只是说笑。但自家儿子,平心而论,能有什么被许家看上的? 钱财,人家缺吗? 权势,人家少吗? 说不定还真是成安公主那句话,人家真就看上他那张脸了。 萧氏心中苦笑,知道大势已去,只能点头答应,“能得郡主下嫁,是尉迟家的福气。” 一言出,诸事定。 睿帝笑了,“既两相情愿,那朕就作主,赐下这门婚事了。待郡主府,嗯,金光侯你别闹,朕还是要偏心一回的,这宅子便赐给升平郡主,作郡主府。重新收拾好,钦天监请了吉期,你们完婚吧。” “多谢皇上!” 尉迟圭眉开眼笑,“皇上尽管偏心,驸马爷都能住公主府,臣一个郡马住进郡主府,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只是各位大人,你们的份子不要忘了啊,最好早些送来。否则我凑不出象样聘礼,也是丢脸。” 群臣无不大笑,“好好好,依侯爷就是。” “回去就送,跑不掉的。” 只魏承祚,肺都快气炸了。 本想出言刺上几句,却被交好之人,暗暗拉了衣袖。 此时再蠢的朝臣,也看出来了。 皇上分明早就有心许下尉迟圭和许惜颜的婚事,只不知何故,一直拖延至今。 不过有一点,大家都明白了。 升平郡主嫁谁都行,就是万万不能送去和亲。 因为她曾经跟尉迟圭有过婚约。 如果送去和亲,那成什么了? 打不过大齐,就把大齐主帅的未婚妻娶走,任那些番邦蛮夷耀武扬威么? 再想想西梁肯拿琉璃矿,草原肯拿汗血宝马换她,甚为可疑啊! 但皇上为何要兜这么大个圈子,才肯赐婚呢? 别人不明白,如今身处漩涡的许惜颜,却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钓鱼。 早听说尉迟圭那日入宫,曾向皇上请求赐婚,皇上没有答应。 却也没有拒绝。 估计是从那时起,皇上就盘算着,要怎样从这桩婚事中,赚取最多的好处了。 顺便他也想看看,朝臣们对于金光侯婚事的态度,从中观察下朝中风向。 至于许惜颜,也不一定就是留给尉迟圭的。只不过是如今西梁和草原上开出来的条件,还不足以打动皇上罢了。倒不如做个人情,卖个好,遂了两家心愿。 当然也是因为许惜颜,一开始就把话堵了回去。 所以尉迟圭在开始议亲时,始终保持沉默。 一定是与皇上达成了某种交易条件,才不得不闭上了嘴。 当然,他回头肯定会跟许惜颜说,是充分相信她的聪明机智云云。 呵呵, 这个账回头再算! 如今,如今许惜颜既明白过来,也想扳回一城。 难道只许帝王算计臣子,就不许臣子算计帝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许惜颜承认,自己现在确实是人大了,心思也大了。 如果还是从前的闺中少女,她可能就算知道被皇上算计,也会隐忍下来。 但如今的她,在尉迟圭暗地里的协助下,已经悄悄参与了多桩政事,并发现自己的能力,足以间接推动朝政时局之后,少女就不甘心只是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了。 她还想,也愿意去做更多的事情。 就好比当下,她的婚事定了,就太平无事了么? 并不。 恰恰相反,如果说她的婚事,早在自己的算计之中。那么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344章 过敏(一) 果然,许惜颜的亲事一俟订下,睿帝就主动看向番邦的使臣们。 “升平郡主虽然许嫁了金光侯,但朕还有别的外孙女儿。且这大殿之上,亦多的是名门闺秀,也当得起任何一家的象样聘礼。” 犹如一记闷雷,炸响在各人的耳朵眼里。 皇上这是舍不得琉璃矿和汗血宝马,想换人了! 虽然许惜颜之前堵上用贵女去和亲的口子,但也并没有说,不可以任他们求娶呀。 换一种方式,一样能收到好处。 有些人家开始急速盘算得失。 而有些人家,譬如定安公主母女,脸色雪白。 方才宝庆郡主,萧婧儿已经被许惜颜的话救了,皇上再怎样,也不会再考虑她。 那么接下来,能跟许惜颜地位相当的,就只有韩琅华了。 且皇上还专门提到,仍有外孙女儿。 若要结亲,那首当其冲,不就是她了么? 定安公主再也顾不得体面,瞬间泪下,“父皇,儿臣,儿臣唯此一女……” 可她未出口的话,瞬间被人打断了。 “公主慎言!” 是吏部尚书白守中,一脸正直。 “皇室宗亲受天下人供养,享无上尊荣。若遇有事,自也当挺身而出才是。何况此时又并不是要谁去牺牲什么,不过是谈婚论嫁。公主却在此哭哭啼啼,作无知妇人状,实在有失体统,还望矜重!” 定安公主给噎得差点吐血,连哭都不敢了。 韩琅华更是如此。 死命咬着唇,就怕眼泪掉下来。 许惜颜定定看着白守中。 意料之中的,跟这位白大人看了个对眼。 虽然他的眼神一闪即逝,但许惜颜确信,原本这话,应该是准备送给她的。 只是被她和尉迟圭联手,一通乱拳,打得没有出手的机会。直到此时,才递了上来。 而显然,极合了皇上的心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皇上想要拿捏什么人,还管她是不是独生女么? 而此时,魏承祚也站了出来,“启禀皇上,工部金侍郎一向忠君爱国,他家女儿也甚是端庄贤惠,深明大义。若皇上允许,臣愿保举金家女儿,结成这桩亲事。” 这也太狠了。 当女婿的直接就拿着小姨子当人情,给自己博功名富贵了。 不过金家也乐意。 若不乐意,能干的出十六女儿嫁六十老翁的事么? 便也没什么可说的。 只那金家小女儿,满以为今天能嫁金光侯,不想要被送去番邦。一张俏丽的面孔雪白,如霜打梨花,摇摇欲坠。 有他这么一对比,定安公主几乎跌进绝境。 人家都主动献上女儿了,她还能怎么说? 这下子,她是真心后悔了。 不该那么心高气傲,贪图富贵,非要跟许惜颜抢夫婿。若能早早给女儿择个婆家,何至于有今日之祸? 父皇本就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且她们母女又不是很得宠。若真定下韩琅华,她哪有这个能力回天 “启奏皇上,八皇子求见。” 危急时刻,八皇子来了,还带来了许观海。 “儿臣总算不辱使命,查清了哈萨尔大人过世的真相!” 真的? 草原上的使臣们激动起来。 但许惜颜注意到,那位博格首领的眼神,明显闪烁了起来。 还有白守中。 自从白秋月提醒之后,许惜颜一直留心他的一举一动。 他听了此事,面色倒没有一丝变化,只是端起桌上酒杯,若无其事的微抿了一口。 可这种反应,也太奇怪了吧? 难道他就镇定如此,连半分好奇心都没有? 那只能说明一点,他早就知道哈萨尔的死因! 八皇子很激动,他也不是个能藏得住话的人,顿时就说了。 “哈萨尔大人确实死于中毒,却不是被人投毒,而是吃错了东西!” 什么? 草原人怪叫起来,“吃错了东西就会死人?你们大齐别是随意找个借口敷衍我们吧?” 真不是。 到底事不关已,许观海比八皇子镇定得多,呈上一路记下的案卷。 “启禀皇上,此事虽有些离奇,还真是确有其事。哈萨尔首领的死因不是别的,就是去那酒楼,吃的那顿海鲜!” 草原人越发不信了,“那顿海鲜是大家一起吃的,为何我们没事,独独首领死了?” 许观海勾唇一笑,说不尽的风流倜傥,潇洒自如。 “那象你们在草原上,总有被狼拖走的牛羊,那能怪谁?都是命啊!” “也许你们不信,但水土不服四个字,总是听说过的吧?” “就象我们大齐人,适应不了你们草原的气候。你们来到大齐,吃坏东西,不是很寻常的事么?尤其海鲜,恐怕诸位打从出生起,就没吃过吧?尤其还一次吃那么多。” “听说为了表示对哈萨尔首领的尊敬,你们还把最贵的几道蚝和蟹全都让给他一人吃了。细论起来,你们每一个,都是杀人帮手。” 草原人不干了,又叫嚣起来,“那一共也没多少肉啊?你怎么还怪起我们?” 许观海道,“这不是肉多肉少的问题,而是有些人天生就对海鲜敏感。尤其哈萨尔首领,年纪又大,还给你们劝了许多酒。所以他最后浑身起红疹,发烧红肿,并不是中毒,而是对海鲜过敏,才诱发的急性猝死!” 竟是这般死因? 草原人自然不信,可许观海翻出卷宗,笃定自信。 “你们若是不信,尽可以去查。京城这几十年来,死于过敏的共有五人。有喝酒死的,有吃花生死的,还有因花粉过敏死的。至于因吃海鲜而死,你们大人,算头一个。” “但却找出了一共二十二个病例,全都是因海鲜吃出毛病的。大半是痢疾拉肚,发烧肿胀。但因为海鲜价贵,寻常人吃不起,顶多点两盘尝个鲜罢了。谁象你们那般,吃下上百斤去。再加上烈酒,可不就出事了?” “喏,不信你们自己看,这些陈年老病例,纸都泛黄了,墨色也旧,是能随随便便作假的么?” 再看着严谨详尽的卷宗,草原人说不出话来了。 第345章 过敏(二) 最终,将整件事盖板钉钉的,是随后赶来的林端友,带来的一位特殊证人。 一个二十五六,挺精神的小伙子。穿一身素净布袍,带着浓浓药香。 “小人禇良材,忝为太医院医士,也是安济坊的管事。” 此言一出,大殿上惊呼一片。 哪怕这位禇大夫,里里外外早已换了身新衣,还熏着浓浓药香,但有些人,还是嫌恶的以袖掩面。 人们熟知的太医院,是给皇上和诸位贵人看病的地方。 但大部分人不愿意提及的是,太医院的下属里,还有一个安济坊。 却是朝廷设定,在京郊医治那些重症时疫传染病,俗称人瘟的。 自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许惜颜心中一动,忽地生出个念头。 再看白守中,眼里也闪过一抹异色。 禇良材知道自己不受待见,进了大殿就老老实实跪得远远的,再不敢靠前半步。 “方才这位刑部小林大人叫了小的,同杵作一起,又去验看了哈萨尔首领的尸首。确实不是中毒,而是病殁。 因为中毒而死的人,死后指甲肌肤的颜色,和病人都是不一样的。还有呕吐出来的秽物气味,也都不同。 小的虽年轻,但自学走路起,就跟着父伯在安济坊当差,至今也有快二十年了。几乎天天见着死人,不敢夸别的海口,但这人到底是病死还是毒死,大略不会出错。 小的再冒昧问一句,这位大人是不是有痹症?就是腿脚,或是哪里的关节肿痛?时不时发病,尤其半夜里疼得最厉害了,有时还会活活痛醒。” “你,你是如何得知?” 一个草原人失声惊呼起来,“首领出事的前几天,便是如此。” 禇良材一脸惋惜,“那就是了。我看他的关节,俱有些变形,想来得这个病也不止一日。只寻常人家不识得,只当成老寒腿,却不晓得这个痹病,实是吃了太多酒肉,生生吃出来的。想治首先就得戒酒戒肉,尤其碰不得海鲜。你们还一次吃这么多,他便不对海鲜过敏,这般吃法,也是要出人命的。” 满殿哗然。 别说草原人了,就连在座好些朝臣,都不知道这个病。 这还是头回听说,吃得太好,还能得病。 但听禇良材说得条理分明,实在不象假话。 倒是令人相信他。 尤其龙椅上的睿帝,都忍不住轻轻敲了两下椅背。 这个痹症,旁人不知,他却再熟悉不过。 只因他那个死鬼父皇,就得了这个病。 此病又称帝王病。 说白了,就是贪嘴好吃闹的。 民间少见,只大富人家才有。 好比他父皇,就特别贪杯好肉。 只是吃时一时爽,这病若发作起来,也酸爽得叫人痛不欲生。 但帝王疾病都是绝密。 除了少数几个太医和亲近之人,外人自是无从知晓。 倒是禇良材,别看年轻,但经手的死人太多,居然认出了这个痹症。 既是哈萨尔本身就有病,再想赖上大齐,就不大容易了。 睿帝搁在龙椅上的手指头轻敲,心中算盘打得飞快。 他原先是想查清哈萨尔的死因。 当然查不清也没什么,陪嫁个孙女联姻于他而言,真不是什么大事。 却没想到八皇子居然把林端友挖了出来,而林端友这书呆子居然这么能干,仓促之间,追查得这般仔细。铁证如山,让人无法反驳。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倒是得拿个对策才好。 那汗血宝马,他还是很想要啊。 该怎么开这个口呢? “父皇!” 八皇子跪下了,“此事虽已查清,但安排哈萨尔首领去酒楼吃饭的,到底是儿臣。虽非有心,到底有失察之过。恳请父皇允儿臣携妻小回祖陵思过,聊表歉意。” 群臣再次哗然。 没想到八皇子这么干脆利落的认了错,还自罚回祖陵去看坟。这简直是自断前程,表示退出皇位之争,以及京城这个权贵圈子了。 草原人就算有天大的怨气,也没法再提更过分的要求。 当然,也就无法将这件事追查下去。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轻轻扫过一脸坚毅的八皇子,还有似松了口气的八皇子妃。以及错愕在那里的高贤妃,心中暗暗点头。 壮士断臂,激流勇退。 或许对八皇子来说,这样的选择才是最好的。 草原人,是高家招来的。 偏偏安排出事饭局的,却不是一贯上蹿下跳的三皇子,而是凡事靠边站的八皇子。 稍稍动些脑筋,就该知道其中并不简单。 若是追查下去,不论幕后主使是谁,目的为何,高家都脱不了干系。跟他们一母同胞的八皇子就算不知情,却又怎能脱得开身? 不如抽身离开,拿富贵前程换个太平安宁了。 睿帝,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此事再追究下去,真掀个底朝天,也未必是他想看到的结局。 如今八皇子这一退让,倒是一步死棋盘成活棋,生出无限可能来。 “你这孩子,倒是老实。” 皇上这似赞似叹的一句话,顿时让底下朝臣们明白不少。 好些伶俐的,就跟着附合起来,赞八皇子宅心仁厚,忠诚本份。 自然,挽留的话还是要说的。 但八皇子决心已定,说自己才疏学浅,难堪大任。莫若带着妻小回去看守祖陵,好歹尽个孝道。 此时高季兴忍不住递了个眼色,高贤妃如梦方醒,假假的拿帕子按着眼角,接过话来。 “皇上,既然皇儿一番孝心,就成全了他吧。只是臣妾,臣妾实在不舍。不如把宝庆留下,臣妾心里也好有个念想。” 她居然到了此时,还在打自家女儿的主意? 就算不能把萧婧儿到草原,但能结一门有利于她的姻亲,不也是挺划算的么? 八皇子若说之前是灰心绝望,如今是寒到了骨子里。 “母妃这话说得极是。儿臣正想跟父皇说呢,宝庆也大了,若父皇同意儿臣回去,想在走前把她的婚事定下。儿臣已看好了,回头再跟父皇细禀。” 高贤妃脸色一变,睿帝却点了点头,还警告的看了她和高季兴一眼。 “行,此事回头再议。总之是朕的亲孙女,朕也不会委屈了她。” 第346章 落井(一) 有皇上这话,八皇子心安了。 也是高贤妃,还有高家的吃相,实在太难看了。 哪怕萧婧儿是高贤妃的亲孙女,却也是皇上的亲孙女。顶着他家姓氏,能给一个后宫妇人轻易摆布了去? 这还当着他的面呢,高贤妃算计的爪子,未免也伸得太长了。 看惹皇上不高兴了,高贤妃,连高季兴都噤若寒蝉,再不敢言。 睿帝也懒得跟他们计较,只转而跟草原人谈判。 如今事实明摆着,哈萨尔只能说死于一场意外。 而且已经有一位皇子愿意为此负责,守陵忏悔了,还有什么咄咄逼人的借口? 博格很识趣,表示不再追究。 他同时也表示,想迎娶一位汉家贵女的心是不变的,甚至答应皇上的汗血宝马也不会变。 但希望在这位汉家贵女的嫁妆里,加上粮种织机还有一份盐铁交易的边贸协议。 这也是他们此次前来,最重要的目的。 如今的草原虽说结束了战乱,但还远没有恢复荣光。 发展经济仍是草原各部族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或者说,哪个部族能抓住时机,尽快的先富起来,才有机会问鼎可汗大位。 如今哈萨尔一死,所有人又回到同一起跑线上。 谁都不想错过。 西梁的朗日王子,也表示了类似的诉求。 就算作为战败方,谈不上和亲,但他们也可以跟大齐贵女结成秦晋之好吧? 为此,他们依旧愿意付出一座琉璃矿的聘礼。 但前提是那位贵女,得有升平郡主相当的身份。 若没有的话,他们就只能给大齐一个设定期限的供应协议了。比如五年,或十年。 西梁是输了,但大齐也是惨胜。 谁都没能力再打一场,不如各退一步,见好就收吧。 睿帝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正盘桓着合适的人选,西梁的梅朵公主站了起来。 骄傲的在群臣面前,展示她青春美貌的脸,和凹凸有致的好身材。 “从前,我曾仰慕过能打败西梁的勇士,但在来到大齐之后,我才知道大齐真正的第一勇士,靠的不是拳头,而是用智慧臣服天下的皇帝陛下。所以尊敬的陛下,梅朵愿意做您后宫中最谦卑恭敬的奴仆,终身侍奉。这也是西梁献给您,最有诚意的礼物。” 她说完,就跪下了。 鸦雀无声。 这样一番话,对于在场的大多数女人来说,都觉得太过厚颜无耻。 但对于在场的大多数男人来说,却又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尤其是被她指名道姓,要嫁的睿帝,连眼神都似年轻了几分。 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无遮无拦的吹捧,真是—— 很能满足男人的虚荣心啊。 再看朗日那志在必得的神情,连博格都有些懊恼。 倒不是他们没想着献美人来着,只是原先的死鬼首领哈萨尔不同意。 本来草原各部就不算完全统一,再要献美人,摊到哪个部族,大家都会不高兴,倒不如不献。 且他原先的打算,是迎娶回敏惠长公主的。 但如今看来,还是应该备上几个。 没瞧大齐皇上听了这话,脸色都不一样了么? 果然,此言一落,就有臣子站出来说,“既然西梁这么有诚意,愿意送一位公主充入陛下后宫,大齐也该选一位宗室贵女与西梁王子联姻才是。定安公主之女身份也不弱于升平郡主,正是结亲的最好人选。” 好。 朗日都想站出来谢恩了,不想韩琅华尖声道,“我不去!” 这不仅是失态了,还特别失礼。 定安公主又急又慌,更加熟知父皇性情的她,已然看到,睿帝脸色未变,但整个眼神已经暗沉下来了。 这是要杀人的前兆! “父皇恕罪——” 偏偏韩琅华不知死活,“娘,娘您不能不管我呀,我不要嫁到番邦去。我……” 啪! 一个清脆耳光,利落的甩到她脸上,打断了她未完的话。 少女脸罩寒霜,耳畔一对鲜红油亮的珊瑚赤金耳坠,在明烛之下,摇曳着炫目的光,衬得她微微上挑的明眸,越发冰冷无情。 “这也是你该说的话?方才白尚书说得好,皇室宗亲受天下人的供养,遇到危难,自该身先士卒。再说婚姻大事,自来由父母长辈作主。若皇上赐婚,该是你的荣耀。亏你也是大家千金,却在此哭闹不休,与那无知村妇,有何两样?” 这番话,骂得又狠又急,直把众人都听得呆了。 韩琅华更是捂着脸,不可置信看着她,话都说不出来了。 许惜颜素来不是个爱管闲事的冷淡性子,怎么突然就发难了? 可高高在上的睿帝,颇为满意。 总算有个明白事体的出来说话了,这比他以帝王之尊出言教训,更加合适。 但更多的人,却是在同情韩琅华。 漂亮话谁不会说? 但实际损害到自己利益时,谁又乐意? 许惜颜这么做,虽能讨好皇上,却也显得太过无情了吧? 魏承祚心中嗤笑。 啧啧,还以为升平郡主是个多厉害的角色,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在给自己算计好处时,是有些小聪明。可轮到别人头上,立即就暴露了女子小气善妒的本性,开始落井下石了。 不过这般讨好皇上的事,怎能让她一人专美? 于是,他假惺惺道,“升平郡主说的是啊,定安公主,你快劝劝女儿吧。” 又摆出一脸正色,“皇上,若韩家小姐不愿嫁去西梁,臣保证金侍郎之女是愿意的。只是出嫁之前,还请皇上能赐她一个封号,得以郡主之礼出嫁。至于博格首领这里——” 他话音未落,韩琅华急道,“我也不——” 一个嫁字未曾出口,又一记耳光,清脆的打到她的脸上。 出手的,还是许惜颜。 这回,韩琅华是真火了。 提着裙子跳了起来,抬手就要打回去。 “许惜颜,你别以为我怕你!你自己的婚事说定,就在这里假充清高深明大义。你这么厉害,你怎么不嫁去?” 咕咚。 她还没挨着许惜颜的头发,却摔倒在地,狼狈之极。 金光侯尉迟圭,干笑着假假起身,松开踩着她裙子的大脚,“意外,意外而已。我是来劝架的,对不起,对不起啊。要不你来打我两下?本侯绝不还手。” 第347章 落井(二) 定安公主气得眼泪都下来了。 就算女儿失礼,也不至于被人这般当众羞辱吧? 尉迟圭说他不是故意的,谁信哪! 可她一介妇人,也不好跟个外男争辩。 一面扶起女儿,一边流着眼泪望向成安公主,“这就是你的好女儿,好女婿!都欺负我们母女是不是?索性拿根绳子,把我们母女勒死得了!” 饶是成安公主一向泼辣,也觉得有些理亏。 但自家女儿是万万不能怪罪的,她一抬眼就看向许观海。 “你赶紧去说几句。” 怎么又是他的锅? 许观海很是忿忿。 但他更想不明白,女儿到底是要干什么? “简直胡闹!” 有些在场老大人,都看不下去了。 瞪了一眼尉迟圭,也不悦的扫向许惜颜一家。 就见冷清美貌的升平郡主,又出声了。 “老大人教训得是,确实太过胡闹。只韩家小姐如此不识大体,莽撞冒失,又心存偏见,请问博格首领和朗日王子,还愿意将她迎娶回去么?” 呃? 这一下,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问住了。 韩琅华还没回过神来,自以为被羞辱,还想出言反驳,却被定安公主死死捂住了嘴。 重新看向许惜颜的目光里,带着复杂和疑惑。 被点名的博格和朗日,也俱都愣了。 稍一犹豫,尉迟圭先摇头笑了起来,“那自然是不愿意的。强扭的瓜不甜,花钱讨媳妇是为着好好过日子。否则牛不喝水成天强按头么?又不是土匪。呃……这是本侯的一点浅见啊,浅见。若你们愿意,或诸位大人有别的看法,本侯也管不着就是。” 可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让人怎么说? 便是博格和朗日还在犹豫,已经有草原人出声了,“还要送一匹汗血宝马呢,又不是天仙,讨回去干嘛?” 然后朗日也出声了,“我们西梁愿意跟大齐结秦晋之好,也得是真正明理懂事的千金贵女,若是这般蛮横没规矩,我们也不情愿的。” 太好了。 定安公主总算松了口气,不觉松开捂着女儿的嘴,甚至感激的看了一眼许惜颜。 就算她这个法子另类了些,有些坏名声。 可能堵死女儿远嫁的路,也是在帮她们的呀。 谁知被嫌弃的韩琅华,却不懂事的再度开口反驳,“你们一群番邦蛮子,好意思骂人蛮横没规矩?我,唔唔唔……” 她的嘴,再次被定安公主捂上了。 还没来得及请罪,皇上凉飕飕的发话了。 “朕看靖海侯府,这些年是越发有规矩了。” 定安公主大惊。 父皇的脾气她知道,越是发火反而没事。象这般冷嘲热讽,那是要出大问题的。 偏她亲娘容妃,今儿病了没来。 公公靖海侯老迈病重,她丈夫一直在家侍疾,还得打点过年的诸般事宜,更没空了。 今儿进宫的就她们母女二人,也是想赶在公公过世前,赶紧订下女儿亲事,否则回头守孝起来,就更难说了。 却不想反倒激怒了皇上,这下可怎么办? 这会子别说旁人了,就连她自己,又哪敢冒着触怒天威的风险,跟皇上解释? 可她不敢,有人敢。 “皇上息怒。韩姐姐虽不懂事,但她不愿远嫁,亦是人之常情。常言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梅朵公主愿意留下,也说了是仰慕皇上英明,大齐繁华。别说我大齐女儿,不愿去番邦受那边塞之苦。便是诸位大人,习惯了京城繁华,又有几个愿意去到穷乡僻壤为官的?” 满殿的人,面面相觑。 万万没想到,方才拿大道理压着韩琅华,打她耳光的许惜颜,此刻又站出来替她说话了。 这丫头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白守中忽地拱手出声,“许探花,素闻许家书香门第,今日得见令千金在朝堂之上,各种有理有据,可见家学渊源。” 这,这是在指责许惜颜牝鸡司晨,干涉朝政了吧? 许观海心里也没底,女儿这到底是要闹哪样? 他脑筋急转,想着接话,不想尉迟圭粗声大气,大大咧咧开口了。 “白大人说得对啊。升平郡主,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话赶紧说吧。回头人家说不过你,都不肯让你说了。” 算他机灵。 许惜颜瞟他一眼,接下来的话就容易多了,“多谢侯爷提点。升平自知女流,并不敢妄议朝政。不过有两点疑问,便多说了几句。” 她转而看着睿帝,重施一礼,“皇上,方才我要没听错,梅朵公主说的是想入大齐皇宫,做陛下最谦卑的奴仆,对吧?” 这, 这话一下把所有人都问住了。 尤其梅朵公主,脸色一下变了。 她虽说的是奴仆,却完全不想伺候人啊。 但如果死咬字眼,就不给她当嫔妃,那可怎么办? 不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许惜颜接着道,“其次,升平不明白的是,两国要交好,真的只有联姻一条路?莫非真的只能如前朝诗人所言,社禝依明主,安危托妇人?而这般换来的和平,又能维系几时?” 这, 这话更加犀利了。 整个大殿都静悄悄的,无人敢答。 最终,睿帝轻眯了眼,“那你待如何?” 许惜颜毫无惧色,微微上挑的明眸里,一片诚恳,“升平不懂国家大事,但自幼曾蒙宫中嬷嬷教养,也曾听说过大齐的元德皇后陛下,与草原上和雅公主的一段佳话。” 哗。 此言一出,犹如在寂静的大殿里,投下一枚石子,顿时泛起阵阵涟漪。 许观海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不愧是他的女儿,聪明! 元德皇后,是大齐的开国皇后。 她出身高贵,原本是大齐高祖发迹前怎么都高攀不上的。 但时局动荡,造化弄人,一番机缘巧合之下,也是元德皇后慧眼识人,相中了出身寒微的大齐高祖。甘愿带着大笔嫁妆下嫁,还以整个家族之力,扶助夫君登顶了九五之尊,实在是一代传奇贤后。 而和雅公主,也是在那个英雄辈出的乱世里,涌现出的奇女子。 第348章 求学(一) 和雅公主,原是当时草原汗王最小的女儿,也最得宠爱。 在大齐高祖争夺天下的初期,因战败失利,曾逃到草原上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看好,想将他交出去。 是年幼善良的和雅小公主,救了他一命,并保护他平安离开。 后大齐高祖成功问鼎后,草原上的老汗王过世,于是有人就想将正值妙龄,又美丽聪慧的和雅公主送来联姻,换取利益。 但和雅小公主却不愿意挟恩以报,甚至以死抗争。 最后,是元德皇后智慧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将和雅公主认作义妹,接她来大齐宫廷学习。 数年后,和雅公主重回草原。用自己在大齐的生平所学,教草原百姓织布种地,为家乡的安宁奔走忙碌。 直到如今,草原人还在沿用许多和雅公主教会的技艺。 为了不令部族间产生纷争,和雅公主甚至牺牲了自己的爱情,终生未嫁。 她把所有草原人都当成自己的儿女,在西北一带,有着受人尊敬的地位,并被尊称为“和雅妈妈”。 在草原上,可以骂汗王,骂首领,但没有敢指责和雅公主半个字,否则一定会被所有部族驱逐。 因为这个传奇女性,真的是为了草原,奉献了她的一生。 至此,许观海终于明白女儿想做什么了。 “皇上,臣虽然是有些娇纵女儿,好歹托皇上的福,孩子没养歪啊。如今臣冒昧问一句博格首领和朗日王子,你们为何要求娶我汉家女儿?” 二人一怔,许观海自己接了话,“自是因我汉家女儿读书识字,明白事理。可大家都是男人,不怕掏心窝子的说一句,你们是跟媳妇亲,还是女儿亲?别看我媳妇在,还是公主,我都敢当着她的面说一句,那自然是跟女儿更亲啊! 既如此,咱们何必谈什么联姻?不如把你们各家女儿送几个来我大齐教养,回头领回去嫁人,岂不比娶个媳妇更强?” 这,这话说得挺有道理啊。 敏惠长公主也出声了,“臣妹记得,元德皇后当年曾为和雅公主求学,在宫中设立过女学,召集了好些宗室贵族少女前来伴读。后移至皇家别苑漪兰苑,就更名为漪兰书院,历任皇后都有主持。臣妹尚且幼年时,在郭皇后膝下玩闹,她曾答应臣妹,说待我年长,便送我入学。为此,还特特给臣妹亲手缝过一个书袋,臣妹至今收着。只可惜自先皇后故去,朝中事多,便无人过问了。” 她一声叹息,也没有指责。 但牛皇后听着,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历任皇后都有主持,那是因为她们都是名门淑女,才德兼备。 偏偏她这个继后出身不高,才学有限,哪里想得到这些? 便想到,也不会吭声。 而此时,大皇子也站了出来。 他之前早想帮着说话来着,实在是不好开口。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许惜颜这外甥女战力超强,完全不需要他出手啊。 更别提还有个尉迟圭,在一旁添油加醋了。 所以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深谙此道的大皇子,直到此时才发表意见。 “那漪兰书院,这些年虽未重开,倒也不曾荒废,上月儿臣还去看过。里头的布置一如当年,元德皇后留下的墨宝,和雅公主坐过的小桌,都未曾变过。对了,还有一张和雅公主的抄的小诗,至今还挂在那里。” 草原里顿时有人问,“可是写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那首?” 正是。 大皇子点头,那草原人就跟博格,还有自己这边的人说。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是极想把女儿送来读书的。和雅妈妈说过,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汉人里虽然也有很多不好的,但他们的书是世上第一等的好,能学到受用一生的本事和做人的道理。咱们联姻,无非是换些盐巴铁器,那些俱是死的。若是我们的女儿能读到汉人的书,就算做不成和雅妈妈,也能回来教导族人和她日后的儿女,岂不比联姻强?” 其余几人皆是这般想法。 不是他们不肯请汉人先生,但能在大齐京城读书,跟在草原上请个先生能一样吗? 天下真正有学问有本事的人,都在这里呢。 女儿若能在大齐读了书再回去,将来嫁人不就更容易说成好亲事了吗? 还能在这边也认识几个贵族少女,回头不也多条出路? 这些草原人想到的,西梁人也想到了。 比起联姻,只能娶回一个贵女,让一人或一族受益,他们肯定更愿意各家都能选派女儿,来大齐读书。 所以这会子就算朗日王子还没答应,大家已经商量开来了。 至于被晾在一旁,肺都快气炸的梅朵公主,谁搭理? 西梁王风流多情,论起后宫,比大齐皇帝只多不少,儿女更是多得他自己都数不清。 梅朵公主还不算他正经嫔妃所出,身世颇有些不清不楚。 但西梁人本也不太在乎这个,只因梅朵生得美貌,又会讨好父亲,才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 她在西梁时,因求嫁尉迟圭不成,其实已经落成笑柄。才自己提出,要来大齐和亲。 但如今既然有了更好的选择,谁还管她? 西梁的朝廷格局,更象草原,由数个大大小小的部族组成。视实力大小,有不同的话语权。 这回西梁战败,其实主要是皇族的势力战败,实力大为削弱。 如今连西梁王都得看底下这些大部族主的脸色行事,所以就算还没得到朗日王子的同意,但这些部族首领们愿意答应,便是能做得了主的。 睿帝端坐上首,一时以喜,一时以忧。 喜的是许惜颜提出一种全新的思路,可以不必用和亲这种被人吐槽了千百年,老掉牙的法子,实现邦交和平。 但忧的是他的琉璃矿和汗血宝马,岂不就飞了? 少女微微上挑的明眸,忽地望着尉迟圭眨了眨。 金光侯给眨得,小心肝儿扑通乱跳,却也收到了准媳妇传来的暗号。 “我们汉人最是尊师重道,你们要是想来求学,可不能不交学费,不不,是束脩来着!” 第349章 求学(二) 粗声大气的尉迟圭,这话可是说到睿帝心坎里去了。 也不怪他粗俗无礼,反觉大将军实在是太可爱了。 而草原人和西梁人,对视一番,抢着答应了。 “我们愿意!就依之前说好的条件。到时我们送了女孩儿来,一应吃住,皆是我们自己的,还请安排个贵人打理。” “那不如就大皇兄吧!” 成安公主能得宠这么多年,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比谁都会看皇上脸色。 一见皇上那使劲隐忍的高兴劲儿,就知皇上有了允意,便特别嘴快的抢在高贤妃之前,飞快的道。 “原本这书院就该郭母后照管,如今郭母后仙逝,交给大皇兄也算妥当。且他又一直在礼部当差,自是照管得来。” 颜大尚书笑了,“公主这提议极好,臣附议。” 很快又有几个宗室及臣子站了出来,“大皇子一向仁厚有礼,处事周全,臣等附议。” 草原和西梁人也同意了,“要是大殿下能主持此事,我们再没有不放心的。” 这些天,大皇子也有参与接待。 比起好大喜功,夸夸其谈的三皇子,似乎还是踏实稳重的大皇子更得人信任。 尤其他还是郭皇后的儿子,还会关照皇后打理过的漪兰书院,证明是个爱读书的人呢。 于是皇上,皇上也没什么好不同意的。 反正都要选派一个儿子去主持此事,大皇子一向读书最好,又在礼部当差,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且只是一个接收丫头片子的书院,说真的,就算结交几个人情,也算不得大事。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再加一个许观海吧。 倒不是皇上就信了许观海,只是许观海身后,还有偌大一个许家。 只要回头敲打他两句,大皇子要是真想背着他干点什么,以许观海的聪明,是绝不敢替他隐瞒的。 算无遗策的皇上一高兴,就又赏赐了许惜颜。 责成宗室按皇子之女的规格,操办升平郡主的婚事。 群臣纷纷恭贺。 京兆府尹萧子规,还毛遂自荐,要担当这个主婚人。 他是宗室,算女方的。 然后同样武将出身的承恩公郭乃安站出来了,表示愿当男方主婚人。 可他是大皇子的舅舅,细论起来,还是跟女方更亲。 群臣凑趣,拿此事开起玩笑,说金光侯日后怕是要被媳妇管得死死的,场面就更热闹了。 许云梨看着嫡姐被这般众星捧月,又羡又妒。 忽见端王萧越也站出来,表示愿意作为兄长,为表妹的婚事出力。 许云梨急忙拉扯着许惜颜的衣袖,示意她快答应,可许惜颜却淡淡婉拒。 “多谢端王好意,可升平自有兄弟。就算不如王爷尊贵,但总是血脉相连。若不用他们,只怕兄弟们是要难过的。” 许云梨听得大急。 许云桢这些庶出兄弟,如何比得过萧越? 就算是许松许樵捆一起,也比不上堂堂一位王爷吧? 这般锦上添花的好事,为何要拒? 可她还想说,却被许云槿拖了回去。 只得眼睁睁看着萧越一脸尴尬与落寞的走开。 宫宴散去,繁华落尽。 人人都只道升平郡主是最大赢家,最为春风得意。却不知她在回府后,即刻面色凝重请来许观海,问起他与白守中的过往。 如果说之前她还对白守中是否与许家有仇持有疑问,但经过这场宴会,她能肯定了。 有没有仇她不知道,但白守中却是不想让许家好过的。 许观海也藏着一肚子官司。 今日查案,最终呈报到皇上面前的,是有真凭实据的部分。 但还有一部分,是没能追查下去的。 八皇子安排海鲜宴,原不是他的意思。 那到底是谁提议他们去吃海鲜的? 又是谁告诉草原人说海鲜大补,多吃还能壮阳? 这件事,三皇子那边没法查,草原人也含糊着说不清。 可越是如此,越让许观海想起自己嫡长子的死来。 也是这般的莫名其妙,看似偶然。却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黑手,在幕后操纵一切。 可这跟白守中会有什么关系? 他俩除了是同科进士,实在没什么交情。 唯一有印象的,就是那次在大街上遇到。自己请他上来喝了杯酒,不想被纨绔发小开了个玩笑,说白守中这年龄,几乎可以给许观海当爹了。 可许观海说到这儿,自己也沉默了。 因为这个发小的爹,前些年在白守中执掌吏部之后,就被抓着把柄,罢官离京了。 就算这是白守中的打击报复,可跟许观海又有什么关系? 他又不曾得罪过他。 许惜颜一双微微上挑的眸子,带着几分顿悟,颇显复杂的看着他。 她一个字也没说,可许观海却愣是从女儿眼里,看出那两个字。 妒忌。 爱别离,求不得,贪嗔痴。 这跟生老病死一般,都是人生最难堪破的苦。 可许观海还是不能相信。 一个人就因为妒忌,就会去害死别人儿子? 这得是多变态的心思啊。 但如果真是这个理由,倒可以解释,白守中为何想将许惜颜送去和亲了。 虽然对他自己无甚利益,但能让仇家不高兴,不就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许惜颜又想起一件事。 “父亲当年,为何一定要纳了袁姨娘?” 袁家的安国公府,是白守中一手搞垮的,这也是他后来晋升吏部尚书的最大功绩。 当然,安国公府当年也确实是犯了过错。 但最重要的是,老国公仗着曾经扶助皇上登基的功劳,有些居功自傲了。 作为一个帝王,最无法容忍的就是这种功高震主,倚老卖老的老臣子。 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安国公当时还力主要早立东宫太子。 安国公虽然没有明显偏向哪位皇子,却数次提出,江山不可无本,太子也需要早早培养。一来安定诸皇子的心,二来也省得睿帝有个万一时,江山无继。 可至今都不肯放权的皇上,数年前就更不乐意了。 然后白守中又适时抓到袁家几桩把柄,皇上便一鼓作气,将安国公府给抄家杀头了。 虽说也是有理有据,但处罚委实太重,一些老臣子们都看不下去。 抄家罢官也就是了,何必把男丁满门抄斩,女眷还要发卖教坊司? 太寒人心了。 第350章 家事(一) 因睿帝当年的冷酷无情,生生逼得袁家女眷,齐齐吊死了上百口子,只留下几个不及车轮高的幼童,还有一位嫡出的大小姐,便是袁毓。 她不是不想死,只是太年轻了,家里长辈舍不得,苦苦哀求她活下去。也是因为有长辈答应,会救她出火坑。 袁毓这才忍辱偷生,入了教坊司。 许观海当年跟成安公主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又因许家门风正直,所以最后算是被一班跟袁家交好的故人算计,将袁姨娘半托付半送的硬塞给他了。 许观海能不收吗? 有些话虽不能在明里说,但他心里是知道的。 要说皇上的驸马也不止他一个,象定安公主,嫁的还是靖海侯世子呢。可这些年在京城混的,却没一个比他更好的。 很多人明里不会说,但暗地里看在袁姨娘的份上,能帮的就都帮他一把了。 至于皇上,可能事后也有些悔意,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道了。 不过一个小女子,娘家都彻底垮了,还能翻得起什么浪来? 许惜颜垂眸,忽地又问,“名门闺秀,沦落风尘,想要染指的,怕不止父亲一人吧?” 许观海一下愣了。 当年,他收了人便没有多想。 不过想来也是啊,象这样的大家千金,淑女名媛,一旦落到那种地方,能没有人打主意? 只怕不要太多。 “我回头去查。” 许惜颜道,“这件事,父亲先不要露了痕迹。” 许观海懂。 真要是白守中与许家为敌,既然他在暗中,那许家也装作不晓得好了。 只是那个教唆草原人,害死哈萨尔的人,还要不要追究下去? 他抛出心中疑问,许惜颜没有回答,却是反问,“父亲觉得,林大表哥是个怎样的人?” 林端友? 许观海一怔。 若说从前只觉他是个勤奋上进的书呆子,如今看来,倒是小看他了。 象今天查这桩案子,心细如发,却又懂得适可而止。做到了官场上最难得的外圆内方,不卑不亢。 许惜颜又适时提点了一句,“父亲觉得刑部的薛尚书,又是个怎样的人?” 许观海一惊。 薛尚书是六部之中,最难以琢磨的一位尚书。 他其实还不完全算是皇上的人,是先皇在世时留下的班底。 偏偏在睿帝登基后,一直稳稳执掌着刑部。 不过他比袁老国公会做人,从不摆老臣子的架子,给足皇上面子。但要是涉及到刑部之事,他是当仁不让。 之前好几个皇上的心腹犯事,他一样铁面无私,该怎么办就把人给办了,皇上也奈何不得。 今日林端友能去审案,可是薛大尚书亲自带过来的。 栽培之意,显而易见。 许惜颜这会子一提点,许观海就明白过来了。 哈萨尔的事,不必他去追查,刑部也会去弄个明白。他只管去查清跟袁姨娘有关的事情,足矣。 父女两个,不知不觉,聊至夜深。 成安公主带着宵夜来了。 “都这么晚了,你不要再打扰女儿了。统共在家也不会有多久,也不知心疼心疼她。” 成安公主说着,掏出帕子还想抹抹眼泪来着,可实在是——哭不出来。 许观海见此,差点给气笑了。 可想指责这个当娘的没心没肺,自己却也没有立场。 皇上都赐下郡主府了,女儿出嫁,无非是换个宅子当家作主,有甚么好哭的? 还多一个男人护着她呢。 今日所见,尉迟圭这辈子,怕是要被许惜颜捏在手心里了。 不,他还是自发自动跳进来给女儿拿捏的。这会子怕是尉迟家里,才要哭吧? 确实。 金光侯府,今夜无人入眠。 萧氏一回家,就把尉迟圭要娶许惜颜的消息,告知了所有人。 一片寂静。 然后尉迟海,尉迟海差点号啕起来。 不是说好了不娶那丫头么? 怎么还是她! 这日子没法过了。 真要那丫头进了门,他可怎么活? “阿爷您急什么?都说了人家郡主不进门,皇上有赐宅子呢。听说还是咱们先祖,老金光侯的宅子。唔,哥,那我们可以去瞧瞧么?” 尉迟均还挺期待的。 他这两年读书读得沉稳些了,但骨子里的跳脱,还是难改。 尉迟圭并不怪罪,反而大方笑道,“自然可以。你们要是愿意,在那边留间房都行。不过这个得你们嫂子同意,记得把她哄好,别惹她生气。” 萧氏冷着脸,“好端端的自家不住,跑人家家去干什么?” 看她这般,尉迟秀劝道,“娘,您这又是何必?如今这样很好,大家又不住在一块儿,有什么过不去的?您别怨我说句实话,郡主还算是个明理的,您就接了哪家媳妇回来,能没有矛盾?” “姐姐说得一点也没错。”尉迟喜也帮腔道,“娘也总说哥哥在外征战辛苦,怎么就不能让他娶个合心意的嫂子?还是非得娶个您满意,他却不喜欢的,那是您去替他过日子么?” 萧氏给噎得,越发火大。 合着媳妇还没进门,她就成恶婆婆了? 谁知尉迟喜又笑道,“到时我和三哥的媳妇,就由您选了,我们保证没意见,娶个您高兴的就好。” 尉迟均道,“对对对,我们都没意见,娘想娶谁就娶谁。到时还让她们天天给娘打洗脚水!” 萧氏满肚子火,给两个儿子嘻皮笑脸,浇得越发旺了。 谁知尉迟圭忽地出手,一个弟弟敲了一记爆栗。 “都胡诌诌什么呢?娘是这种人吗?再说了,你们这一个个的亲生儿子都不去给娘打洗脚水,好意思使唤你们媳妇?滚滚滚,现就给娘烧洗脚水去,少在这里讨嫌。” 把两个弟弟赶了出去,尉迟圭正色问萧氏,“娘,您还记得,爹当初为什么会娶您么?” 萧氏,她自然记得。 丈夫从不瞒她,娶她就是因为她识字,能教好儿女。 尉迟圭扯开嘴角,自嘲一笑,“今儿宫中的事,娘都是看在眼里的。您觉得人家是真心敬我这个金光侯,敬我立下的功劳么?” 萧氏说不出话来了。 她又不瞎,自然看得出许多朝臣,只把她儿子当成小丑那般的角色取乐而已。 尉迟圭斩钉截铁的告诉她,“所以儿子要娶升平郡主,跟当初我爹娶您,是一样的心思。” 第351章 家事(二) 萧氏说不出话来了。 她反对许惜颜做儿媳妇,可以有千百个理由。 但她儿子要却娶许惜颜,只需要一个理由。 正如尉迟圭所说,如果是为了儿女考虑,许惜颜无疑是最合适,以及最好的选择。 满京城的贵女,可有一个比她更聪明,更漂亮,更出色的? 就萧氏再怎么昧着良心,也挑不出来。 尉迟家想要保住这份荣华富贵,非得有个强有力的新媳妇,带着全家往上走不可。 尉迟圭很诚恳的告诉母亲,“我找皇上求了郡主府,是为了让娘能有个时间,慢慢接受媳妇,却不是要故意跟您生分的。我可以把话放在这儿,往后我那里的小家,也是娘的家。只要您乐意,随时都能来。谁敢无端端给您脸色看,哪怕是我媳妇,我都不依。” 萧氏听了这个话,总算是神色和缓下来了。 她还真是有些担心,怕这个最出息的儿子,有了媳妇就忘了娘。 如今一大家子还靠着他呢,要是尉迟圭撒手不管,自顾自的小日子去了,她们可怎么办呢? 于是她也正色道,“你放心,我也把话放在这儿,我不是要你媳妇一定对我端茶倒水什么的。只是指望你们搭一把手,扶着你几个兄弟姐妹都能上路,有自己的营生,娘也就安心了。至于娘,都这么大年纪了,能吃用得了多少?到时能有个小院子,清清静静过日子就行了,必不来讨你们的嫌。” 她说着这话,还故意瞟了眼尉迟海及尉迟炜一家子。 尉迟圭笑了。 娘还是心疼他的,怕阿爷和大伯一家给他添乱,故意说的这些话。 “行了娘,我懂你的心。咱们母子俩没什么可说的,将来您定是要跟着我们养老的,到时还指望您给我带孩子呢。家里兄弟姐妹,我和媳妇该管的都会管。不过我的丑话也得说到前头,我媳妇虽脾气大了些,但她是读过书,最明理的人。只要你们跟她讲道理,她不讲理,你们只管来找我。但要是你们不讲理,那可别怪我向着她,不帮你们了。” “那是自然。” 尉迟秀赶紧答应下来,还主动问了一声,“阿爷,大伯,你们说呢?” 尉迟炜一家面面相觑,能有什么可说的? 就许惜颜,谁敢在她面前摆长辈架子,套亲戚关系? 尉迟海心下不悦,嘟囔着道,“我们能有什么可说的?不过二郎,不是阿爷为难你,你大哥还没订亲呢。你不帮他找个好嫂子,好意思只顾着自己娶媳妇么?” 尉迟圭笑了,“我还正想说到这事。大哥这么挑三拣四的是要闹哪样?我也就只能娶个郡主了,总不能逼我去给他娶个公主回来才满意吧?” 尉迟炜一家子,都尴尬了。 尉迟海也有些讪讪,觍着老脸道,“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定不下来,那不是没好的么?你回来这些天又这么忙,成日见不着人,怎不带你哥出去见识见识?就今儿,怎也不带他入个宫?” 呵呵。 尉迟圭笑得颇有几分玩味,“他想入宫,也得皇后娘娘肯下帖子呀。再说了,一大家子都没个正经差事,我再闲着,咱们都喝西北风去?阿爷您呀,也甭在我跟前说这些场面话了。爽快说了吧,便不是大哥,就我俩亲弟弟,一无功名二无官职的,只怕将来也讨不到什么象样的媳妇。阿爷要是想不明白这层,咱们就一拍两散,索性不谈了。” 尉迟海给呛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还是尉迟坚自己接了话,“二弟说得没错,依我这般白身,原也是不好说亲了。” 尉迟炜急道,“那也可以给你捐一个呀!只看二郎肯不肯出力了。” 尉迟圭都给气笑了,“看来大伯打听了不少事呀,行,咱们今儿索性就一回把话说清楚吧。给大哥捐个监生,不难。甚至谋个官职,我也不是做不到。问题是,大哥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他要是今天干了,明天又嫌不好。或是闯了祸,又怎么说? 我又不是他亲爹,没个一直替他兜着底的。就我俩弟弟,我娘都没要我管一辈子。咱们且不说分家的话,但到底是个什么章法,大伯也须得给我一个说法,我才知道怎么出力。总不能拿我当冤大头,坑一辈子吧?” 他忽地想起,还补了一句,“就我乐意,等我媳妇进了门,她也不能乐意。” 话说到这份上,尉迟炜没辙了。 他私心里肯定希望这个侄子能管他儿子一辈子的,可这确实不现实。 尉迟圭最后这话没说错,就他碍于情面,不得不管。可许惜颜进了门,就那小母老虎,能善罢甘休? 可要提,这个条件该怎么提呢? 尉迟圭这个浑不吝的态度很明显,是要趁着成亲之前,把家里的破事摆平,省得累着他小媳妇。 所以这种机会就一次,要是日后闹出事故,他是不搭理的。 那要怎么狮子大开口,又能让人接受? “那二郎你看,这样好不好。” 谁都没想到,是瘦瘦小小的宋氏出声了。 “我们也不是贪心,只大家既是一家人,二郎你又有了大出息,少不得要托你关照。我一个妇道人家,说错了你别见怪。” 尉迟圭抬眼,客气了句,“好说,大娘说吧。” 宋氏赔笑,“要不这样,就依你所说,给你大哥捐个功名,再谋个差事,娶个过得去的媳妇就行了。他若是差事办砸了,自没脸再来见你。但为了日后生计,也叫你娘少操份心,能不能将田地分我们一份?回头给他接了媳妇过起日子,也省得总麻烦你们了。” 呵呵,她还算计得挺周到啊。 官也要,功名也要,连家产也得分一份走。 萧氏听得一肚子火,她两个亲生的小儿子都没这般狮子大开口,一个堂兄,也好意思? 谁知尉迟炜还有些不同意,“我看秀儿女婿管田地管得挺好,要不日后只分我们这一份钱财就好了。” 他这几年颇拿了不少银子去做生意,就没一个赚钱的,只看赔多赔少。 折腾了数回,他自己也觉没意思了。倒不如拿着钱,安安稳稳的当大老爷。 第352章 态度(一) 尉迟炜想坐享其成,宋氏却不乐意,“就算你不能干,未必接个媳妇也这般不能干?再说还有大郎呢,何至于总是求人?” 她憋了几年,倒想拿了田产,自己当家做太太了。 萧氏是比她多读了些书,识了些字,但大家原在乡下,也是一样的妯娌。没道理萧氏管得来,她却管不来的。 再说便她不会,不还有那么多的下人帮着么? 尉迟圭眯眼,倒高看了宋氏一眼,又问尉迟坚,“大哥,你怎么说?” 尉迟坚,眼神闪烁。 若依他说,他是宋氏要求的功名家产那些也想要,也想继续赖在堂弟挣来的侯府里。 不过他也知道,若这般狮子大开口,尉迟圭肯定会断然拒绝。 所以心中一番掂量之后,他摆出副老实嘴脸,使出拖字决。 “是大哥没用,劳二弟操心了。不过早前不是说过,等着两个弟弟长成再说么?还有阿爷在呢,我也还要读书。不急,也急不来的。” 呵呵, 这还是想赖着吃白饭了。 这爷俩真是如出一辙,还不如宋氏一个妇人。 尉迟圭正鄙夷着,看尉迟海出声附合,摆了摆手。 他如今位高权重,一家子倒是都静了下来,听他说。 “大哥可别误会,我从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但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总得学着自立吧?否则日后走出这道门,得怎么过呢? 要说从前,那从前咱还都是乡下穷小子呢。前几年我也就挣个虎威大将军,跟如今能一样么?这时候变了,人也得跟着变,对吧?” 就是。 萧氏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前些天是谁在我跟前说,如今家里是侯府,得涨月例银子了?真要什么都不能变,还不如蹲在老家别出来。” 尉迟海给噎得脸发青,因为这事正是他提的。 尉迟圭道,“娘也别扯那些,还是先说回来。我真没有赶大哥一家走的意思,只是树大要分岔,人大要分家。看大娘,不也想自己当家过日子么?当然,也不能一下子说走就走,这样我也不能放心。” 他话锋一转,说上正题了。 “我的意思是,正好今年打了胜仗,皇上明年要加开恩科。我虽能给大哥捐个功名,但你也先去考了试试。也不止是你了,三弟四弟也一起去。中不中都无所谓,但得让我知道,这些年给你们读书的钱,没白花。” 这个要求很合理,谁都说不出来一个不字。 但尉迟坚,一下子压力大了。 万一他考不过,反而尉迟均尉迟喜考中了怎么办? 须知他之前还是读过书的,要是被人比下去,哪还有脸面提要求? 随后尉迟圭又提出第二点要求,“既然我已定下媳妇,大哥的亲事也不能再拖。毕竟咱们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家,这长幼嫡庶的规矩不能乱。大哥成亲可以晚些,但亲事必须在我成亲前订下。你们若是有了人选,赶紧来报。若是没有,我便托人去说了。” 这若是结得不好,岂不是全要推到他头上? 萧氏皱眉,才想回绝,谁知尉迟坚已经抢着说了,“那就劳烦二弟了。我们在京城交往有限,也实在不知道上哪儿寻人。” 这是假话。 因金光侯新贵,就算攀不上他,但京城赶着上门巴结,想跟尉迟坚及其他兄弟结亲的人,还是大把。 只尉迟坚心高,不是嫌弃人家不是嫡出,就是嫌弃人家家世太低,或是不够有钱,百般挑剔。 如今尉迟圭主动出手,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横竖以后相不中,赖他就是。 这点小伎俩,在尉迟圭跟前,只是一哂,“难得大哥信我,那就这么定了。” 尉迟坚瞧他如此,反倒有几分忐忑,却又不好反悔。 尉迟圭兵贵神速,又谈到第三件事,“皇上赐了郡主府,我以后肯定要搬过去住的。虽说我媳妇不差钱,可我总不能厚着脸皮,就一个光人过去吧?所以这份家业,我得带一部分走。往后咱们兄弟想要分家啥的,便不能动郡主府的东西。这话我得说到前头。” 萧氏连连点头。 要是啥都不出,儿子不成上门女婿,吃软饭的么? 尉迟海犹豫的看她一眼,弱弱的问,“那,那要是都拿走了,咱们可怎么过……” 哎哟哟。 这回连朱宝来这个女婿,都忍不住出声了,“您老放心吧!郡主可比咱们有钱多了,只怕人家高门大户,看不上咱家这些破烂玩意儿。只要能看上,她拿去又怎么了?说来整个家当都是二郎挣的,也该他们拿。” 就是。 萧氏径直发话,“回头我就把家里库房的册子给二郎,你拿去给你媳妇家瞧瞧,想要什么就只管拿。横竖这个家将来也是要交给她的,早些给她过过眼也好。只怕你媳妇使不着咱家的钱,她娘家就更瞧不 上了。” 最后这句,把尉迟海他们堵得哑口无言。 可事实就是如此啊。 就许惜颜,都不说许家了,就成安公主府,日后都是她一个人的,她用得着抠婆家去巴娘家吗? 人家能不能看得上,还不一定呢。 尉迟圭笑着行了个礼,“多谢娘体谅,我明儿就去。” 话已至此,各自散去。 尉迟圭不管大伯一家如何商量,送萧氏回房。 结果连尉迟秀都忍不住埋怨,“二弟何苦管那亲事?万一娶的不好,岂不是更加赖你一辈子?” 尉迟圭嗤笑,“姐姐放心,我心里有数。你呀,只管好生安胎,生个小胖外甥才是正经。家里的正事,回头我找姐夫说去,快回房歇着吧。” 朱宝来会意,扶着尉迟秀走了。 她的预产期就在正月,说不好随时都会生的。 还劝媳妇,“二郎这侯爷是天下掉下来的么?他能干着呢。你呀,操心太多了。” 尉迟秀一想也是,不由笑了。 小夫妻安心回房,萧氏才露出隐忧,“我知你不惧你大哥,但只要你阿爷在一日,总得顾他几分。若闹得家宅不宁,总是你的过错。” 尉迟圭方道,“我说给他说媳妇,有说就一个人选么?到时寻两门亲事,让他自己决定,回头能怨得了谁?” 第353章 态度(二) 萧氏一怔,方才失笑。 这个儿子,鬼精鬼精的。 要是二选一,等于还是尉迟坚自己挑的人,到时不好,能怨谁? 她忍不住道,“此事要不去跟你媳妇商量下吧,她到底比咱们熟知京城,可别又给人骗了。” 尉迟圭坏笑,“娘这会子承认她是媳妇了?” 萧氏嗔着,虚打了他一记,“你呀,就会呕我。不过你说得也对,咱家根底太薄了,是得娶这么个媳妇,才帮得上你。只将来你两个弟弟那里,就不必这般高门,娶个差不多的就得。要是能过到一块儿,我就跟他们一块儿过,也不来烦你们。” 尉迟圭故意摇头,“那可不行,我就爱看你们婆媳闹矛盾,都来找我哭。行啦,娘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我媳妇懂事着呢,不会不孝敬您的。你看她爹娘,从前也待她不好,如今她不是一样孝敬?还有那堆弟妹,还没一个亲生的,都管得好好的。媳妇她就是那张脸,不爱说笑,但心地是最明白的一个人。您说是不是?” 这倒是。 许惜颜是规矩大脾气大,但心思也正。 别说庶出弟妹了,就连许云樱,那般隔房的堂姐,从前关系还不大好的,在婆家受了委屈也是她撑的腰。 只要人好,总比那嘴甜心苦,譬如尉迟坚这样的强多了。 萧氏其实对许惜颜本来也没什么意见,不过是担心处不来,才有些发怵。 如今事已定下,又不必同住,想想再娶这么个媳妇也实在不错。 起码有她扮黑脸,往后可没人再敢欺负她儿子了。 尤其尉迟海他们,一说起许惜颜,谁还敢啰嗦? 可真是痛快。 所以拐过这道弯来之后,萧氏还挺上心的跟儿子商量起婚事。 尉迟圭摆平了家事,次日一早,就邀了他的大媒,承恩公郭乃安,上许家登门拜访来了。 谁知小媳妇竟然不在家,出门了。 还以为去了公主府,却又说不是。 那是上哪儿了? 老丈人许观海也不在,许遂亲自接待了他们。 既要商量婚事,跟他这个大家长说,也是一样。 尤其他如今还有个好孙媳,别忘了颜真可是礼部尚书家的嫡亲孙女。许遂很自信,论起礼节这些,还有比她更清楚的么? 尉迟圭想想也是,就把自家账册交出来了。 直说自己年轻,家世也浅薄,不知该怎么办,任许家挑拣。 许遂看也不看,只看他这个态度,便满意的点了点头,命人去请颜真。 时候不长,颜真没出来,却叫许松亲自送出一份礼单出来。 “我媳妇说了,你们家底子薄,能传家的东西只怕也没几件,我二妹妹也不稀罕。索性就不讲这些虚头巴脑的,依着古礼准备就是。” 尉迟圭展开礼单一看,顿时拍了大腿,“多谢多谢!” 郭乃安看了,也是服气。 礼单不长,也不要特别珍贵的东西。 却要新郎亲手抓的活雁,婆家自酿的酒水,腌的猪腿这些。 这对于别的人家可能有些难办,但于尉迟家,反倒最容易不过。 花钱的礼物哪里都能买得到,但婆家亲手准备的东西,意义就不一样了,且也显得珍视。 当然,珠宝珍器还是得有。 但贵精不贵多。 譬如首饰这些,尉迟家勉强算是武将世家,许惜颜有郡主份位,按制可以戴十六根钗,不如给她打一套刀兵钗。还有送新娘的环佩手镯,皆可依制而为。 要说也是颜真,如数家珍,写得明明白白。 不说尉迟圭瞧着欢喜,郭乃安看了都想抄一份回去。 他家虽是郭皇后的娘家,但在边关多年,也不曾讲究这些。 如今他下半辈子怕是要留在京城的,他家那老太婆也快来了,跟他吃了大半辈子的苦,如今也得给她置办起来,摆摆国公夫人的威风才好。 许松一笑,又从袖里抽出一份,“内子听说国公爷也来了,怕要问到此事,便给您也准备了一份。您若不嫌弃,拿回去慢慢瞧着吧。” 这可太好了! 郭乃安收下,不由盛赞了一番。 许遂听得颜面有光,笑意更盛。 再次暗叹这个孙媳妇,娶得可真是长脸。 颜真为何不来,反让许松出来?并不是有心怠慢或是避嫌,而是不愿抢了风头,特意给丈夫在长辈跟前露脸的机会呢。 至于邹大太太唠叨颜真一直没怀孕,催什么呀? 好饭不怕迟,好孩子不怕等。 这样聪慧能干的长媳,日后生出来的孩子,才能继承家业呢。 这边谈妥,许遂亲自带着许松,送郭乃安和尉迟圭出去。 可巧遇到许观海回来了。 他一早出门打探了袁姨娘当年的旧事,正想换衣裳换马,去接许惜颜。 尉迟圭即刻表示,“哪里敢劳动岳丈大人?这天寒地冻的,让小婿去就好了。” 还没成亲呢,哪门子女婿? 许观海心里正不痛快,郭乃安忽地笑说,“今儿本该金光侯请我吃酒,已经订了京城名楼。素听闻许驸马是个酒中谪仙,不如咱们去喝两盅?当然,账还是记他头上。” 听这意思,是有话要讲啊。 尉迟圭豪爽道,“随便记,多少银子都行。” 许遂笑道,“那敢情好。劳国公爷登门,老三也该去的。” 许观海虽有些不乐意,但国公爷和大伯的面子要给。于是召来一个小厮给尉迟圭引路,自陪着郭乃安去酒楼了。 他还以为郭乃安会说大皇子的事,要许家表个态站个队什么的,没想到他把许松也叫上了。 “小伙子我看懂事得很,不知酒量行不行?许国公要是不嫌大材小用,叫大公子来给咱们倒酒?老夫家小还没来,万一醉了,也好有个人送送。” 这是给他孙子脸呢。 许遂哈哈一笑,叫许松跟着去了。 可带上许松这个不靠谱的,还怎么谈正事? 等到了酒楼,果然郭乃安绝口不提大皇子,倒是跟许观海请教了不少京城吃喝玩乐上的事。 这话题许松也能插几句嘴,爷仨倒是聊是热闹。 最后许松还拍着胸脯说,等郭家子弟来了京城,他作东带人四处游荡去,郭乃安也乐呵呵的答应了。 眼看酒酣耳热,吃喝得也差不多了,许观海叫许松下去备车,准备送郭乃安回家时,郭乃安才跟许观海提起一事。 第354章 奶娘(一) “我家有个不成器的侄孙,哎,也是他爹过世得早,我们这些当长辈管教无方,没把孩子教好,野性难驯。早年还闹着要出家当和尚,自从你母家那位弟弟来了,才学得懂事些。” 许观海一下打起精神。 他说的是柏昭,他表弟。 至于郭家那个侄孙郭怀,可是少年英雄,跟着郭乃安去西梁立下大功的郭家第一人。 只是事了拂衣去,人家根本没有进京受赏,就赶回边关了。 郭乃安解下腰间玉佩,放在桌上,“我们当兵的,都人粗嘴笨,不会说好听的,但心眼实在。一旦真心结交,就肯拿性命相托。我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跟你家也说一声。柏昭是个好的,郭家会护着他的。” 许观海连忙起身道谢。 他自是听得懂这话里的份量,可郭家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可这话也实在不大好问啊。 正好许松上楼表示准备齐当,郭乃安便起身走了。 许观海收了玉佩细看,是雕着威风凛凛的白玉狮子滚绣球,又贵重又显身份。 给这么一块玉佩,是什么意思? 他聪明绝顶,自是明白了七八分,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阿昭表弟,还能有这份奇遇? 收好玉佩,他也赶紧回家了。 出京城往东,二百多里地后,便少了许多繁华,有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就叫望江镇。 顾名思义,此处望江而不见江。 但阵阵吹来的江风,已经带着冬日的湿冷。还有家家户户屋檐下挂着的成串腊鱼,四处晾晒的渔网,显出这小镇上大半人,仍是以靠捕鱼为生。 小镇往东,有户人家,显然是新翻修了没几年的青砖大瓦房,很是气派。 屋檐下除了家家户户都有的腊鱼,肉也挂了极多。尤其还吊着只肥羊和几只鸡鸭,显然就比寻常人家殷实多了。 从窗户上褪了色,却没揭去的大红喜字判断,估计近两三年里,还办过喜事。 但奇怪的是,在这户青砖大瓦房的后院,仍有两间上了年头的老房子。 老房子其实也不算太破,当初新盖时应该也是很风光的。但跟前头的新房子比起来,就象是新衣裳上打的补丁,格外的不协调。 阴暗逼仄的老房子里,一个青年,正苦心婆心劝着个中年妇人。 “……大过年的,娘您一人住这破屋子算怎么回事?那边炕早烧热了,铺盖枕头俱是新的。你媳妇亲手洗过浆过,还晒过日头的。您怎么就放着好好的福不享,非蹲这破屋子遭罪呢?” 妇人年纪虽长,容貌却还清秀,显出年轻时的风韵。 她一面叠着过年时要烧了祭祀酬神的纸元宝,一面头也不抬道,“我都说了几百回了,这老房子是我跟你爹从前住过的。你爹是在这屋走的,将来我也得在这屋里走。再说我这有吃有喝的,有什么过不去的?” “什么有有喝,就您成天种的青菜萝卜,当我不知道么?再说就算您惦记着爹,将来我把您送回这老屋就是。如今跟我们住前头,有什么不好?” “我就不爱鱼肉,爱吃青菜萝卜怎么了?你这孩子,就不能让我过得松快些么?再说了,我这儿还供着菩萨呢,不好吃荦冲撞了。” 青年忍了忍,到底抱怨出来,“您别当我不知道,您成天供菩萨,求的都是保护你那公主府的小郡主。可您奶了她一场,她给了您银子养老,大家就算两清了。您这成天求神拜佛的,人家也不知道啊,何苦来呢?” 妇人一下生气了,从炕下跳下来,就把儿子往外推,“走走走!你做人不讲良心,你娘我是要讲的。我奶小郡主那么些年,人家没给工钱么?走时还送我三百两银子,这不是两清,这是恩情!否则你盖房子,娶媳妇,满院子的鱼肉打哪儿来的?” 青年急了,“我不是我不记恩情,哎哟,算我说错了好不好?就算您平常要吃素,可这大过年的,总该松快些吧?您孙子才还要来呢,我怕您不肯走,他又哭闹,才没带过来的。” 提起孙子,妇人犹豫了。 可仍是把儿子推出门外了,“我知道你们孝顺,可我真的在这儿住惯了。你赶紧回去吧,这年下事多,给你岳父家的年礼也该去送了,别来烦我。” 青年无法,只得郁郁走了。 等他离了后院,妇人再一转头,神色忽地黯然下来。 是啊,她这成天求神拜佛的,郡主也不会知道。 可要是不求,她心里难安哪。 “奶娘。” 后院的小门,无声无息的开了。 少女缓步进来,揭开的斗篷帽子底下,露出一双微微上挑的清冷明眸。 妇人猛地一惊,瞪大的眼睛里是不作伪的慌张,和害怕。 “二,二姑……郡主!” 看她膝盖一软,想要跪下,少女亲自将她扶住。 “不必多礼,不习惯就还是叫我二姑娘吧。我今日来,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许惜颜极近的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的说,“我要成亲了。” 崔奶娘愣了一下。 看着已经比她还高的少女,说,“奶娘哺育了我一场,尤其六岁以前,全赖奶娘照看。所以我想着,还是得亲自来告诉你一声。” 许惜颜说着,福身一拜。 崔奶娘呆了呆,才慌慌张张将她扶了起来,“不可不可,姑娘怎么拜起我来?奶娘不配,不配的!你,你长高了,真是大姑娘了。嫁的人家好不好?唉,我……奶娘又瞎操心了。你从小就那么聪明,肯定会过得比谁都好……只是,只是总还觉得你是小姑娘,怎么就要嫁人了呢?” 她语无伦次的说着,不知不觉,就已经泪流满面了。 这份关怀,是骗不了人的。 许惜颜抬手,擦去她脸上泪痕,“谢谢奶娘,替我操的心。我要嫁的人很好,他家里也很好。还专门求皇上赏了一座郡主府,让我可以自由自在的过日子。” 崔奶娘紧紧握着她的手,呜呜哭着,拼命点头。 第355章 奶娘(二) 等她情绪平稳了一些,许惜颜微微一示意,春生拿了一盒药上来。 “我知道送银子送东西,奶娘都不会要。便只去太医院给你拿了些丸药,你都知道怎么吃的。如今一到换季,你晚上还爱咳嗽吗?” 崔奶娘拼命摇头,哽咽道,“当年全亏了姑娘替奴婢求了太医,又吃了那么多的好药,早养好了,回来一次也没犯过。” 许惜颜点头,“那就好,你好生养着。回头我成亲,再派人来接你,你也瞧瞧我的夫婿,和我出嫁时的风光。” “不不。”崔奶娘赶紧抹了眼泪,强自堆笑,“奴婢,奴婢算哪个牌面上的人,也值得二姑娘来接?我这生相,就不给郡主丢脸了。不过我会在家里天天求菩萨保佑,保佑二姑娘夫妻和睦,子孙满堂。” 许惜颜也不勉强,“那我回头打发人来给你送喜糖。” 嗳。 崔奶娘这回总算是点了头,她突然想起什么,“这时候也不早了,得给姑娘赶紧寻个客栈吧?您寻了客栈么,住哪儿呢?” “不必。”许惜颜道,“我一早骑马来的,快着些,天黑前还能赶回京城。” 崔奶娘惊了。 这二百多里地,天寒地冻的,寻常百姓得走两天。她金尊玉贵的二姑娘,就这么骑着马跑来,就为了告诉她一声喜讯儿? 她,她不配啊! 崔奶娘,再次泪崩。 许惜颜轻拍拍她,“好了,奶娘,我要走了。不如,你再给我梳个头吧。跑半天,都乱了。” 崔奶娘连忙应下,把许惜颜拉到屋里坐下。 可拿出自己的梳子,又嫌弃得不行。 这样普通的木梳怎么配得上她家二姑娘?连个象样的镜子都没有。 许惜颜拉着手忙脚乱的她,“就这样吧。” 崔奶娘忍着泪光,到底替许惜颜拆了头发,轻轻梳了起来。目光柔和,低低呢喃。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子孙落地,满堂富贵。” 很快,她就给许惜颜梳了一个小时候常梳的发型。如今长大了再梳,也不难看,还有几分可爱。 许惜颜看都不看,就很信任的说,“奶娘梳头,最舒服了。” 崔奶娘显然似是想说什么,可眼神挣扎了半天,最终也只是抬手替她整理好斗篷,戴好风帽。 “姑娘回去路上小心,宁可慢些,别摔着了。” 少女点头,转身的时候,才道了句,“奶娘,往后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对我说。你待我的好,我永远记得的。” 崔奶娘浑身一个激灵。 再看少女,依旧神色淡淡。 她从小就是这样,看不出喜怒。 可崔奶娘知道,她说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 可她最后还是低下头,摇了摇,“奶娘没,没什么难处。” 少女隐去眸中那一抹淡淡失望,再不逼问,转身离开。 可院子里,忽地传来小孩娇嫩的笑声。 “咯咯咯,飞高高,高高!” 崔奶娘一惊,只见院里不知几时,站着个高高大大的华服男子。 长得虽然英俊,但那浑身气势,实在惊人。便笑着,也象是一把渴血的长矛。 此时,正抱着她才一岁多的小孙子,一下一下抛高又接住。 这会子转头笑看着她们,冲崔奶娘微一点头,“是崔奶娘吧?您老康泰呀。我是你家小郡主的未婚夫婿,金光侯尉迟圭。那个大名鼎鼎的虎威大将军,也是我!” 什么? 他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鬼将军? 崔奶娘一下就慌了。 求助的看向许惜颜,可那位大将军依旧抱着她的小孙子,笑嘻嘻的说,“你们话说完了没?说完了就走吧。” 说着他又把那孩子抛得极高,却故意缩了下手,在崔奶娘掩嘴惊呼时,才猛地把孩子接住。 孩子吓一跳,反而咯咯笑得更欢了,拍着小手道,“还要,还要来!” 崔奶娘却是承受不住了。 儿子呢,媳妇呢? 怎么就这么悄无声息,没个动静? 她瞬间脑补了许多,然后面白如纸,捂着心口扑通跪下了。 “二姑娘,郡主,郡主求您开恩啊!奴婢,奴婢真不是有心隐瞒的!” 这件事,在她心口压了十几年了,日日夜夜不得安生。 十六年前,因家中渔船意外触礁,公公几乎丧命。虽被丈夫拼死救回,父子俩却都伤得极重。 治病吃药,让原本的小康之家,迅速垮败。 婆婆只得带着她去给人洗衣裳,却是杯水车薪。 当时有个邻居就提到,京城贵人生子,大半需要乳母,给的酬金也高。 崔奶娘长相端庄,身家清白,说不定有机会选上。 崔氏想想,便咬牙和丈夫又怀了一胎。 生了小女儿后,有了奶水,就到京城来谋事了。 只可惜迟了一步,原本说好的那户人家,已经找好了乳母。 那日正急得在街上哭,一个脸上有大半个巴掌大黑色胎记的丑婆婆留意到了她。 听她说了原委,说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试试,于是崔氏就去到了成安公主府。 因无钱打点,原本又要被退。她正在那里苦苦哀求,不想被偶然路过的成安公主瞧见。 太医早诊出她怀的是双生子,横竖成安公主素来也大方惯了。听崔奶娘说得可怜,觉得多养一个奶娘也无所谓,便把人留下了。 崔奶娘简直是绝处逢生,感激涕零。 在公主府住了一个月后,成安公主平安生产。 是一对龙凤胎,挺吉祥的。 虽说大女儿长得特别象她,不太讨夫家喜欢。但难得的是,小女孩跟崔奶娘特别投缘。 几个奶娘里,就只肯吃她的奶。 于是,原本替补的崔奶娘,一跃成了正经奶娘,衣食住行各种条件都好了起来。 崔奶娘把这全当成成安公主和二姑娘赏她的福份,照顾得越发仔细。 眼看着原本瘦弱的小姑娘,一日日白胖茁壮起来,她的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也越发感激指点她来成安公主府的那个丑婆婆。 可巧那日成安公主又给了打赏,是两匹好宫缎,给她们做新衣裳的。 崔奶娘领了,就托人给那位丑婆婆送去了。 因为她还记得,那位丑婆婆说自己的唯一愿望,就盼死得体面。 有口好棺材,一身好寿衣。 崔奶娘家里还在还债,棺材是买不起的。但宫缎却能送给丑婆婆,做件好寿衣了。 谁想过了没两日,那位丑婆婆竟是找上门了。 第356章 懂她(一) 崔奶娘出去见时,吓了一跳。 “……丑婆婆那时,瘦得厉害,已经快要死了。” “她说她这辈子,受够了欺负,可她做错了什么?就因爹娘生下她时,脸上有一块巴掌大的黑色胎记,谁都觉得她是不祥之人。不是见了她就躲,就是各种欺负各种骂。 终生未嫁,无儿无女。” “她一辈子行善积德,好事做尽。自小便在安济坊,当起医婆。也不知看护过多少可怜病人,替他们送终。” “有许多曾受过她恩惠的人,皆说过要报答。可末了真正来了的,只有我一个。” “所以丑婆婆来了,只为了告诉我一句话。” 崔奶娘含着眼泪,小心翼翼看了许惜颜一眼,吐露深埋多年的秘密。 “她跟我说,近期不要给孩子穿百家衣。”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一凝,心思忽地如穿透阴云的阳光,瞬间洞明。 原本仿佛缠成一团乱麻的千丝万缕,忽地就露出最重要的那点头绪。 安济坊,是专门收治时疫病人的地方。 在那里看护了一辈子的丑婆婆,定然接触过各种病症。 包括,害死她弟弟的百日咳! 而百家衣的风俗,由来已久。 尤其京城的富贵人家,唯恐福气太大,孩子会夭折。往往会派下人到大街上,拿馒头换取穷人身上的一角衣裳。拼凑成百家衣,给新生儿套上,祈愿他平安长大,长命百岁。 只要稍稍留心,不难动个手脚,将病人的一角衣裳,混进许家换取的百家衣里。 还娇弱的小孩子,哪里抵抗得住? 怪不得事后死活查不出原因。 因为小孩子一旦夭折,贴身的衣裳,百家衣都是要被烧掉的。 而那丑婆婆也未必知道,讨去病衣的人,到底是要害哪家孩童。 这件事在崔奶娘心里堵了十几年,内疚之极。 “……当初,丑婆婆来跟我说这个话,我真不知道,会是三哥儿。要不,我肯定会跟公主说的。不过我,我也有提醒过。我叫三哥儿的奶娘,别给他穿了……” 可这样的提醒,显然十分无力。 崔奶娘因为知道丑婆婆在安济坊做事,所以会拿她的话当真。 可她却不敢告诉别人,她跟一个这样成天跟疫病打交道的人有交往。 她怕保不住差事。 在三哥儿出事后,崔奶娘就越发不敢说了。 她只能加倍的对许惜颜好,弥补心中的愧疚。 可许惜颜一日日,一年年的渐渐长大,崔奶娘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 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实在是再了解不过。 别看那时许惜颜还没启蒙,可崔奶娘知道,自家姑娘再冰雪聪明不过。 就象她六岁,就知道在许太夫人的寿宴上,用一点小小心机,便逼得许家不得不重视她的教养问题。 等到许观海亲自教了她两年,崔奶娘看着小姑娘一日比一日聪慧明晰的眼睛,再也不敢呆下去了。 她很怕天天跟这么个聪明的孩子在一起,哪天就会被识破。 所以才寻了借口,坚决回了老家。 可人虽回来了,心里到底难安。 所以才自我惩罚,住在旧屋子里,吃斋念佛,求一点内心的宁静。 看着崔奶娘坐地大哭,许惜颜眼神复杂。 恨她吗? 说不恨,那是假的。 明明她是有机会阻止这场悲剧的。 那么许惜颜年幼时,也不必被爹娘冷落那么多年。 更别提如今若有一个嫡亲的兄弟,会是多大的助力。 可要报复吗? 再看着崔奶娘那内疚的神情,许惜颜垂眸片刻,最终只告诉她一句话。 “好自为之。” 情份已尽,好自为之。 崔奶娘怔怔看着她决然离去的窈窕背影,张了张嘴,心里莫名空荡了一块。一种说不出的急迫,让她想追上去。 可尉迟圭将她的孙儿,一把塞到她的怀里。一双墨黑的剑眉,高高挑起。 “占了这么多年的便宜,该知足了。” “郡主不怪罪,是她厚道。” “我却没这么好脾气。” “让我媳妇儿不痛快的人,就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崔奶娘一惊。 两脚顿时就象灌了铅似的,再难动弹。 眼睁睁看着这位凶名赫赫的鬼将军,也走了。 前院里,儿子媳妇慌乱的跑过来,“娘,娘这是怎么了?刚才突然冲进一队军爷,抱着孩子就走。还把我们嘴都堵了,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 但以后,跟许家的二姑娘,再无干系。 崔奶娘眼睛酸涩的回了房,再看着供桌上的菩萨,突然觉得毫无意义。 是的, 她承认是她自私了。 她要是真心悔过,早就应该告诉许家真相。或是在家里债务还清时,就早早离开公主府。 可她偏偏又多呆了这些年。 不就是为了多攒些银子么? 一面内疚,又一面接受许惜颜的银两与资助。 如果不是尉迟圭抓了她孙子威胁她,她至今都不会吐露真相,甚至还想把这份情义,长长久久维系下去。 直到尉迟圭把实情点破,她才肯承认自己的贪心。 她不是个好人,不是个好人啊! 崔奶娘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回京的官道上,疾驰来一匹白马,在黯淡的冬日里,凌厉的象是一道闪电。 很快,又一匹黑马追了上来,特别嚣张霸道的超越过去。 却也不领先太多,就一个马头的距离,似是若有若无的挑衅。 白马少女咬一咬牙,即刻追了上去。 可领先了没一会儿,又被人反超了。 然后一黑一白两匹马,就这么你追我赶,一路跑回京城。 眼看城墙在望,高大巍峨,车马渐多,少女将手中缰绳收紧,渐渐缓了下来。 黑马眼见身边一空,顿时放缓步伐,扭头一看,摇头摆尾凑了上去。 “你长这么大,有去小酒馆坐过么?想不想去试试?那日向鼎带我们去了一家,倒还不错。” 跑了这么久,少女娇俏的小脸虽被寒风吹得冰凉,但一双微微上挑的明眸,却越发明亮了些。 身上也不冷,手心还微有几分汗意。 看着一脸讨好的尉迟圭,她轻轻点了点头。 第357章 懂她(二) 金光侯顿时高兴了。 絮絮叨叨就开始抱怨,回京之后实在太忙,几乎成天在酒局里泡着,统共也没好生吃几顿饭。 当然最好吃的,就是许惜颜送的。 早听人介绍,说京城有许多好吃的,回头他非得一样一样尝过不可。 要是吃着好,也给许惜颜送一份来。 二人并马齐行,一路走到城门口时,身后的家丁亲兵们,终于呼哧呼哧赶上来了。 不是他们不努力,是马不行! 金光侯和小郡主的马,皆是宫中御赐的良驹,撒开蹄子,真真能日行千里的,他们的马如何比得过? 尉迟圭挥挥大手,“行啦行啦,别啰嗦了,各回各家,报个平安。我陪郡主去吃个饭,一会儿送她回去。” 他伸手一指春生,“你,回去套个马车来接,省得一会儿天黑了夜凉。” 这本就是下人份内之事,还要他来吩咐? 春生看了许惜颜一眼,得她点头,才转身离开。 但金光侯想跟小郡主单独去吃饭,是不可能的。 还是有下人默默跟在了身后。 反正不上前来碍眼,尉迟圭就假装人家不存在了。 入城时候不长,他说的小酒馆到了。 确实不大,只一层,但环境瞧着不错,还颇有几分精致。 想来也是,能让向鼎那种世家子入眼,还宴请同僚的,本就不可能太差。 只是还没进门,见下人就想进去清客。 许惜颜轻轻摇头,既出来感受人间烟火,略嘈杂些也无妨。 只挑了个清静角落坐下,下人即刻唤来伙计,挂上竹帘。 这倒也行。 反正尉迟圭也不想太多人瞧见他小媳妇,点好了菜进来,就见许惜颜已经摘下风帽,坐在那里自斟自饮。 橘黄的灯光下,少女的脸,静谧绮丽。 尉迟圭突然就想起一个词——秀色可餐。 对着这张脸,他不用吃,都觉得已经饱了。 “别喝太快。我点了个羊肉锅子,这家店做得还行。” 把许惜颜面前的酒抢过来,给她慢慢温着。少女明眸流转间的风华,看得金光侯小心肝扑通扑通,跳得更加欢快了。 伙计要上菜时,还连忙迎了出去。将竹帘堵得严严实实,就是不想让人多看许惜颜一眼。 咕嘟咕嘟的羊肉锅子,带着温暖的肉香,配上醇厚绵软的温热老酒,让人心在这个严寒的冬日里,渐渐软化。 许惜颜是真正世家教养出来的闺秀,食不言,饭不语。 她不说话,尉迟圭也不觉得闷,还一个劲的给她捞肉布菜,倒酒盛汤。 等到八分饱,许惜颜才搁下筷子,“你也吃。” 嗳。 尉迟圭这才捞起筷子,狼吞虎咽。 说是秀色可餐,但肚子还是诚实的。 也不嫌弃是小媳妇剩下的,反正金光侯不讲究。 斜对角,有一桌爹娘带着孩子来吃饭。大女儿大概有些挑食,当娘的就在那里骂她,连弟弟都不如。 但一边骂,却还是把肉挑出来,哪怕大女儿含着眼泪呢,也逼她一口一口吃下去。 许惜颜端着热酒, 浅浅一抿,终于开口。 “我小时候,也不爱吃肉。每次吃饭,都得奶娘把肉在碗里碾得烂碎,才能哄着我吃下去。那时候她偶尔也会笑着抱怨,说养我一个,比养十个孩子都累。” “后来我大了一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母亲都不喜我。奶娘就说,他们是喜欢的,就是心里还在为弟弟难过。” “我问她怎么才能让父亲母亲不再难过,她说等他们再有了小弟弟,就会好起来的。” “我问她要怎么才能有小弟弟,她就教我做小孩子穿的虎头鞋。说哪天我能做好,在生日那天许个心愿,就会有弟弟了。” “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做虎头鞋。整整做了一年,手上不知扎了多少个针眼,终于做成了一双,大红色的。我在生日时许了心愿,可来年还是没有弟弟。” “奶娘说,那可能是弟弟不喜欢大红,不如明年再做一双。” “第二年,我做了所有我能找到的各种颜色,各种花样,可还是没有弟弟。我问奶娘,是不是弟弟也不喜欢我这个姐姐?” “奶娘说不是的。她说,大概是我没读书?弟弟可能想要一个能带她读书的姐姐。” “随后我就写了那个寿字,送给太夫人。” “再然后,我就再也不问了。” 崔奶娘说这话时,可能以为是一个许惜颜完成不了的任务,没想到她做到了。 而读了书,开了智的她,开始明白,弟弟不是这样求来的。 所以,她再也不问了。 她说完了。 吃得风卷残去,稀里呼噜的尉迟圭方才抬头。 抹一把嘴,姿态随意,眼神却很认真。 “你没错。这事儿可以怪很多人,就是不能怪你。” “你那时才多大呀,比你弟弟就大一个时辰吧?能知道什么?” “你今儿放过她,也没错。” “她是自私,隐瞒了你,可她也真的对你好过。” “再说你弟弟的死,也不能怪你奶娘。跟那坏人有仇的是你们许家,不是她。她顶多算见死不救罢了,要因此杀了她。天下该死的人,也太多了。”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普通人。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 “大丈夫恩怨分明。她对你的好,你回报过了。可因她的这份自私,你日后也会断了与她的联系。大家就这么两清吧。” “当务之急,是查清你弟弟的死因。找到幕后真凶,才能真正消了咱们的心头之恨。” “至于那些小鱼小虾,不过听命行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放过又如何?只当给咱弟弟积德了,保佑他能轮回投个好胎吧。” 许惜颜看着他在灯下,明亮有神的眼睛,一向冷清的脸上,总算多了几抹柔和之意。 这个男人,是真的懂她。 不纠结于过去,不沉溺于仇恨。 凡事知道大局,放过无关紧要的细节,也是放过自己。 许惜颜既然离开,便已做出决定。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知道是一回事,还是忍不住受情绪影响。 会感觉气愤,被欺骗,也有些伤心。 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个人听一听她的心声,支持她的决定。 而尉迟圭做得极好。 第358章 秘辛(一) 尉迟圭在陪着许惜颜跑马时,已经将她满腔郁愤发泄了大半。 如今静静听她说出来,并给予许惜颜理解,就是最好的安慰。 所以少女心情不错的问,“那么侯爷觉得,该怎么查出这个真凶?” 尉迟圭嘿嘿笑了,促狭的挑一挑眉,“你爹怕是快来了吧,不如问问他?” 许观海才进来,就听到这句话了。 居然被他说中了? 可这不理所当然么? 就算已经是未婚小夫妻,但自家闺女一天没嫁,就得看好了,别让那些别有用心的狼崽子叼了去。 这是当爹最后的权利了,必须捍卫到底。 本还想着发难,谁知进来就被准女婿抢先爆了个雷。 许观海脸色一黑,“阿颜你先回去。” 剩下的工夫,有他。 “一起。” 许惜颜神色淡淡的起身,否则谁回去了也睡不着。 几人没有明说,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要去干什么。 尉迟圭忙道,“不急,这事等我先安排一下。岳父你们在后头慢慢走着,我先带人过去。” 许观海原本还想说什么,许惜颜却已轻轻颔首。 父女俩上了马车,沉默了好一时。 许惜颜突然开口,“这事不怪父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任谁也想不到的。” 许观海只听得心里发酸,眼窝发涩,眼泪差点掉下来。 许惜颜去见崔奶娘之事,事先跟他打了招呼的。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他都知道了。 “……总之,是爹无能……没保护好你们……” 他尽力扭过头去,强忍着喉头哽咽。 不想手背一暖,少女柔嫩的小手,轻轻拍着他,“所以我们要去找出真相,给弟弟报仇。” 是! 许观海神情一凛,反手紧握住女儿的手,咬牙切齿,“我们要去找出真相,给你弟弟报仇!敢用这般阴毒手段,害我许家孩子,我豁出性命,也跟他不死不休!” 许惜颜却轻轻摇头,冷静的告诉他,“我们都要好好活着,让该死的人去死。玉石俱焚,他还不配。就是弟弟在天有灵,也不会高兴。” 许观海深吸一口气,总算渐渐冷静了下来。 是了, 为何要玉石俱焚? 好好活着,才是对仇人最大的报复。 但首先,是找出这个仇人。 他有一种感觉,不会太远了。 冬夜里的坟场,越发凄清孤冷。 但几个人影,却扛着锄头铁锹,挖得热火朝天。 看到许惜颜父女,尉迟圭迎上前,嘿嘿一笑,满口白牙在火把的映衬下,竟莫名有几分讨喜。 总之,许惜颜看得很顺眼。 “这婆婆家境贫寒,无儿无女,倒是葬了块风水宝地,后事也给人打点得妥妥当当。” 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许惜颜上前,刚好那些亲兵,已经挖出了棺材。 死人未必不会说话,挖坟也能寻找证据。 尉迟圭已经跳下坑去,也不嫌弃晦气,就抬手轻叩,“是老油柏的棺木,桐油也刷得厚实。都十几年了,还这么紧实,不是普通人家能置办得起的。” 他又举着火把,细看那接缝,“好家伙,还是个四角。” 许家父女在上头一听,心里都有了数。 所谓四角,是说整副棺材是用四根整木方料做的。 刨开树皮圆周,想想那树得有多大? 自然,王公亲贵还有更贵重的楠木和阴沉木这些。最高级的,还有独木棺。但那些民间见都见不不着,能有一副这样四角油柏棺材,已经算是非常殷实的富户。 许观海正想开棺,许惜颜忽地出声,“将棺材抬起来,看看底板。” 棺材铺生意特殊,按规矩都是不写招牌,也不会在明处写上字号。 但有时为了标记货物,怕弄错了,会在底板注明归属。 尉迟圭忙招呼几个士兵,小小心心将棺材整个抬起,拿火把一晃,底板果然写有红字。 只可惜埋在地底太久,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有半个柳字,勉强辨认出来。 “开棺!” 许观海还想找找线索,尉迟圭却犹豫起来。 他们大晚上的刨坟不算什么,但要是开棺,就有些麻烦了。 因为世人敬重死者,如果没有重大案件,或是确凿证据,并得到死者家属同意,开棺可是重罪,会被世人诟病的。 看他这般神情,许观海急了,“我叫你开就开。若有罪责,我一人担着!” “不必。” 许惜颜刚开口,后头又有个声音响起。 “住手!” 是刑部尚书,薛大人。 带着几个心腹官差,还有安济坊的那位管事褚良材,一起来了。 旁边给他提着灯笼的青年,杏脸桃腮,眉目秀丽,赫然正是林端友! 都是聪明人,不用问,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尉迟圭要打听这位丑婆婆的坟地,必然要去安济坊,不可能不惊动禇良材。 而林端友还在追查草原首领哈萨尔的死因,估计也跟禇良材保持着联系。就算禇良材不留心,他这么个聪明人,却不会没有防备。 但令许观海愤怒的是,林端友跟自家不是亲戚么? 他在许家借住这么久,还得他指点学业,怎可胳膊肘往外拐,吃里爬外? “正好,薛大人。” 许惜颜抢在许观海发火之前,淡淡开口,“我家偶然得了点线索,听说安济坊这位仇婆婆,可能与我三弟当年之死有关。故此心情急迫,前来查探。虽有不妥,到底还未有违反律法之处,请大人明察。” 薛尚书再看她一看,冷肃的神色,到底和缓了三分,“当年贵府小公子的旧事,老夫也有所听闻。驸马和郡主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凡事最好依着律法来办,否则朝廷养着我等官员又有何用?对府上清誉,也是不利。尤其许探花这般读书人,更不好被平白污了名声,可是也不是?” 这个时候跟他讲名声? 名声比起杀子之仇,算得了什么? 许观海怒火上涌,到底还是记得女儿之前的话。 玉石俱焚,不值得。 他深吸口气,方道,“薛大人说得极是。这婆子生前苦寒,死后却风光大葬,此事疑点甚多,还望大人能当面开棺,查个究竟。” 第359章 秘辛(二) “已经水落石出了。” 轻声接话的,正是林端友。他声音不高,却极为冷静。 “仇氏十二岁就到安济坊当差,整整五十一年后,因感染时疫过逝。死后有位善心的外地商人,捐了一口上等柏油棺材,并八十两银子,给她料理丧事。禇管事,可以作证。” 被点到名的禇良材,赶紧上前,“正是正是,银子是我家收的,她的身后事也是我家替她料理的。那时我还小呢,因仇婆婆没有亲人,最后还是我充的孝子,替她摔盆哭灵,送她上的山。当时这些花用,我家还专门记了账的,买墓地香烛那些一共用了六十多两。剩下十几两银子,给她在隆福寺添了灯油。如今每年春秋两祭,也是我家在照看。这些钱,俱是我家掏的。” 线索一下又断了。 京城每年来来往往的外地客商那么多,随便收买一个人来办这件事,就留不下半点痕迹。 那幕后之人,当真是算计周全。 许观海心中憋气,“那就这样了?” “否则又当如何?” 林端友眉眼低垂,语气却很坚决,“刑部办案,历来讲究铁证如山,若是三叔有疑问,尽可以把证据送到刑部公堂上来。如果没有,单凭一个怀疑,什么都证明不了。” 许观海给噎得脸色发青,“林端友!你这般吃里爬外,就不怕老太太伤心?” “父亲!”许惜颜迅速打断,眸光幽静,“请表哥体谅,父亲不过是一时情急,不是有心怪你。” “就是就是。”尉迟圭连忙帮着打圆场,“丧子之痛,谁能好受?薛大人,挖坟这事是我干的,主意也是我拿的。我明儿就去跟皇上请罪,否则我岳父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想得到这些事?” 许观海还想出声,被女儿拉住了。 薛尚书再看他们爷仨一眼,决定卖个人情,“今晚之事,念着情有可原,本官就不追究了,侯爷也不必急着向皇上请罪。这大年下的,让皇上也消停一会儿吧。但下不为例。” “多谢,多谢大人!”尉迟圭一揖到底,姿态十足。 许惜颜躬身一福,说了改日赔罪,拉着怒气冲冲的老爹走了。 只是,在与林端友擦肩而过时,她也轻声说了声“多谢”。 提着灯笼的青年,点了点头。 一身素净的淡青锦袍,在冬夜寒风里飒飒纷飞,那双俊逸的桃花眼里,透着几分微温。 直等许家人都走远了,薛尚书才拍拍林端友的肩膀,目光中的赏识之意,又多了三分。 今天的事,如果不是林端友提前禀报,他还真不知道。 林端友此举,表面上看,是不给亲戚面子。但事实上,却是在保护许家。 只许观海一时没想明白罢了。 待他冷静下来,会想明白的。 这般公私分明,又懂得凡事有可为,有不可为,实在是个可造之材。 手下有问,“大人,这棺材还开吗?” 薛尚书笑着摇头,“少造些孽,给人填回去吧。有小林大人在,开不开都这样了。” 转过头,他低声问,“草原那边?” “一袋金子,有个仆从说了。” 林端友坚信,这个世上凡是做过的,都不可能天衣无缝,必然留下证据。 哈萨尔原想迎娶敏惠长公主,被拒绝后,便不再想着联姻,而是打算跟大齐谈谈互市交易,谋求合作。 但对于一心想借联姻来邀功的高家和三皇子来说,这份好处就有些看不上眼了。 于是,三皇子便表示,更看好“年轻上进”的博格。 又命手下安排他们去吃海鲜,并假装无意中提到,吃海鲜的好处和禁忌。 博格顺水推舟,哈萨尔果然上当。 博格部族势力不够,估计也不是有心害死哈萨尔,而是想让他生病,无力主持大局,自己好上位。却不想他本身患有痹症,竟吃死了。 于是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但如今还有一个疑点,就是三皇子怎么知道海鲜杀人的法子? 就他那个脑子,不可能想出这般毒计。 所以此事背后,必定有人指点。 薛尚书袖着两手,摇头叹道,“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黄雀在后,却不知谁又做了谁的蝉。去查,将那个人揪出来。” 林端友从袖里掏出一份名单,上面记的是那段时日,三皇子见过的所有官员。 薛尚书越发满意,有句话,差点说出来了。 他一直觉得这些年,京城里好似有只看不见的黑手,在操纵着一场阴谋,可怎么也找不到证据。 或许,眼前这个聪明又有原则的年轻人,能帮他堪破迷雾。 所以,他不介意告诉他一个秘辛。 “知道皇上为什么要让着刑部三分?” “因为我们刑部,收着先皇一道御令。” “先皇一生性子刚烈,最爱打抱不平。有一回微服出宫,却被人冤枉,要不是我刚好路过,那时我也不知道他是皇上啊,替他解了围,他还真得吃个大亏。” “后来,我考取功名,上金殿面圣时,才知他是皇上。先皇也认出了我,知我学的是法家,便让我入了刑部。还亲手写了一个’扫尽天下不平事’的条幅送我,说来是我赚大发了。” “先帝大行前,又格外给了刑部一道御令,令我等可以放心大胆,铲除奸佞。所以我这一生,万万不敢辜负先皇所托,必得替大齐扫清妖孽。” “但我如今也老啦,要不了多少年,就要去见先皇了。刑部的将来,就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 回程的路上,一路无话。 许观海生着闷气,许惜颜也不理他。 她从来不是贴心小棉袄,反正该说的她已经说过了,许观海要是自己转不过弯来,她就不说了。 直等进了家门,偏偏柏二太太还等着他们,说起一件要事。 “八皇子,托人来说亲了。” 许惜颜冰雪聪明,瞬间想到,“难道是想将宝庆姐姐,说给林表哥?” 否则许家哪还有配得上萧婧儿的适龄男子? 柏二太太点头,又是高兴,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八皇子已经知道林端友的克妻名声了,但他觉得正好。 如果说林端友命中注定要高娶,那他女儿岂不正合适? 说不定这就是天赐良缘,一直等着呢。 第360章 心疼(一) 如今八皇子已决意全家都去守陵,但宝庆郡主,是他唯一嫡出的大女儿,舍不得带去乡下受苦,更怕去到乡下嫁不好。所以想将她嫁在京城,寻个可靠的人家照应。 林端友那日破案,真是惊艳到他了。 一等一的好相貌,一等一的聪明才智。更难得的是,为人处事也颇见章法,不是那等走马章台的纨绔子弟。 再加上林家不高不低的家世,以及与许家的亲戚情份,八皇子和八皇妃商议过后,都觉得这是个极好的女婿人选。 故此特意打发人来跟许太夫人说一声,若是不反对,就赶紧谈婚论嫁。 在离开京城之前,把亲事办了,他们也能了却一桩心事。 许太夫人喜出望外,顿时作主答应了。 她倒不是贪图富贵,或是皇室名声,林家也不靠这个。而是这门婚事,确实很合适。 八皇子自愿去守陵,就撇清了京城纷争。娶宝庆郡主,就不会被人忌讳。 但有这么个出身高贵的妻子,对于身家单薄的林端友来说,又是莫大助力。 他如今肩上扛着振兴林家的重任,普普通通的姑娘林家断入不了眼。但太好的又碍于他的克妻名声,不大好主动张口。 如今八皇子既不介意,那真是天赐良缘,最好不过。 林老太爷早在书信里,将林端友的亲事拜托给许太夫人了。为此,还特意送了对林家祖传的鸾凤玉佩为证。 如今许太夫人虽口头应承了,但还是想挑个好日子,让许观海带着玉佩,上八皇子府去提亲。 他是驸马,跟宫里都熟,办这事最合适不过。 可许观海还没等母亲开口呢,就气鼓鼓的回绝了。 “不管!我自家糟心事一大堆,哪有空管旁人闲事?” 柏二太太莫名其妙,他这是犯的什么驴脾气? 许惜颜道,“祖母只管去跟老太太商议黄道吉日,回头父亲必去。” 许观海还想啰嗦,尉迟圭瞧着小媳妇开始不耐烦的神色,把他拉到一旁去了。 “岳父大人勿恼,您仔细想想,小林大人怎么就那么巧,不早不晚,恰好在那时候出现?” 一语惊醒梦中人。 许观海又不傻,想想确实不对。 林端友要不是早就盯着安济坊,何至于来得这么及时? 偏偏又迟了一步,让他们先看个究竟,难道是故意放水? 尉迟圭又道,“岳父您再想想,要是今晚真开了棺,后果会怎样?” 呃…… 那还真是得不偿失。 如果仇婆婆的身后事都是禇家打点的,若有疑问,直接问禇良材就好了呀,何必还要惊动一个已死之人呢? 且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许观海再瞧女儿,忽地就有些心虚。 怪不得她一早向林端友致谢,倒是自己气糊涂了。 “那,那既然阿颜说了,我回头去就是了。” 柏二太太越发觉得奇怪了,皱眉疑惑,“你们嘀嘀咕咕,在那儿说什么?” 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没!” “没什么!” 许观海和尉迟圭齐齐摆手,不等准岳父小媳妇操心想借口,尉迟圭就笑道,“我是在跟岳父商议,后日不是二舅子成亲么?樊老将军家,不如让我带几个兄弟去迎迎。” 哟,这倒说到点子上了。 许樵成亲在即,樊家恐怕有不少武将友人。柏二太太原本还犯愁,上哪儿借几个壮实小伙子,能跟着许樵去迎亲。如今尉迟圭肯出面,那是最好不过。 “那就辛苦侯爷了。” “哎呀,祖母您这就见外了,什么猴不猴的?叫我二郎就得了。这天儿晚了,我送您回去歇着,您有什么吩咐,也想着告诉我一声。” 柏二太太暗暗发笑。 这是心疼许惜颜累到了,才急着送她走呢。 不过也好,知道心疼人,总比不知体贴的强。 至于这翁婿藏着什么小秘密,不问也罢。 当长辈的,有时该糊涂的,就得装糊涂。 她从善如流的走了,许观海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 如今儿子的死还没查清,告诉家里人,只会让她们平添伤心。这一点上,他和,好吧,这个准女婿倒是很有默契。 再看女儿也转身要走,许观海赶紧做小伏低。 “阿颜,方才是爹爹不好,心急甩脸子了,要不……” “要不劳烦父亲大人去内务府要了郡主府的图纸,瞧瞧如何布置?” 呃? 许观海脸色一变,颇有几分委屈。 他要嫁女就算了,还要去给女儿布置新房? 这岂不是在剜他这个老父亲的心? “横竖我的喜好,父亲最清楚,到时您跟人商量着就是。” 对哦! 许观海再次神色一变,凛然道,“交给我了。” 如果他不去,那小子不就又有借口成天来烦他女儿? 那还是自己去吧。 许惜颜回屋休息了。 今天一天事太多,还跑了这么远的路,她确实累了。 不过就这么累,她还是记起一事。 于是等到尉迟圭送了柏二太太回房,要离开许府时,门房的下人,笑眯眯给他捧来一碗热汤。 “二姑娘说,侯爷今儿也累了,这汤是驱寒助眠的。您热乎乎的喝一碗下肚,晚上回去正好睡觉。您 那些手下,也俱都喝了。” 哎呀呀! 尉迟圭一碗热汤还没沾唇,心就热乎得不行了。 这有了媳妇的人,就是不一样。 有人心疼了。 可小媳妇对他这般好,他就越想早些娶回去了怎么办? 真想现在就翻墙进去把小媳妇抱走。 所以这个晚上,尉迟侯爷注定是睡不着啦。 翻来覆去的琢磨,要怎么能让婚期定得再早一些? 很快,到了许樵成亲的吉日。 虽说尹二奶奶闹了点不愉快,但他的婚礼在许家长辈们的操持下,还是办得极为隆重。 住在京郊的樊老大人,特别满意。 许家真是给足了面子。 还有新鲜出炉的金光侯,带着一队盘正条顺,英俊帅气的军官,穿着一水儿的新衣裳新靴子,骑着高头骏马,列队前来迎亲。 一路走过,威风无比,简直轰动小半个京城。 第361章 心疼(二) 这般盛大体面,连邹大太太看了都眼红,跟颜真小声嘀咕,“当初你们成亲,也不见他这般上心。” 颜真又好气又好笑,“我们成亲时,他跟二妹妹还八字没一撇呢。若这般上心,您敢收?” 邹大太太给噎得无话可说,讪讪的招呼客人去了。 颜真笑着摇头。 她这个太婆婆,虽爱唧歪了些,倒也不难对付。 难的是樊玉婵。 跟尹二奶奶这么个拎不清的婆婆夹裹在一起,只怕日子不好过了。 果然,许樵洞房当晚,宾客散去之后,尹二奶奶就作起夭来了。 非叫新媳妇去给她端洗脚水,以示孝敬。 “……要说二少奶奶也是绝,拦着二少爷不许吵闹,当下就去了。去了便问,不知二奶奶平日里是怎么服侍二太太的,请二奶奶带她去做个示范,她好跟着学了,再回来伺候二奶奶。可把二奶奶堵得哟,又羞又气。后是二太太听说,打发人来解了围,才平息这场风波。” 听着丫鬟打听来八卦,许松拍床大笑,“二婶真是……真是,我也没话说了。” “没话说就别说!” 颜真拿块糕塞他嘴里,“赶紧收拾了过去,一会儿拜亲戚时你给我收敛着些,敢失态我回来罚你抄书!” 许松忍笑,“那,那你让我笑够了再走。噗哈哈哈,这二弟妹,也是个人才!” 颜真看得直摇头。 不过樊玉婵有此一举,倒是不错。 起码以后,不会被婆婆随意欺负了。 樊玉婵微红着脸,悄悄抿着嘴,跟一早来看她的许惜颜说。 “我出嫁前,爷爷跟我说,不管娘让我干什么,都叫我听着。只许家规矩我不晓得,凡事都请婆婆辛苦,多教教我。” 很好。 许惜颜从来不是个愚孝之人,也不会劝人愚孝。 “你跟她处得来,就多相处。若处不来,只管去祖母跟前呆着。或去大嫂子那里,或来我们姐妹这里,都使得。” 许樵感激道,“有二妹妹这话,我——” 可许惜颜望着他,正色道,“二哥哥是要做正经事的人,别成日里往后院里掺合。只要你心思放正,不受人挑唆,二嫂子就不会受人欺负。” 许樵一怔,谁知樊玉婵也道,“我出嫁前,爷爷也是这么说的。叫我不要凡事都找你,你也别管太多。我到底是新媳妇,婆婆不喜,也是常事。你要为此跟婆婆成日吵闹,人家不还得说我挑唆你们母子不和么? 爷爷还说,许家门风好,长辈姐妹们大都和气明理,纵有些小小矛盾,也比旁人家好过太多。再说牙齿还有咬着舌头的时候呢,纵偶尔受点委屈,又有什么?只要你争气,我就不愁没好日子过。” 这也正是许惜颜想说的话。 并不是说男人就可以甩手不管家务事,而是要把握好这个度。 若管得太多太细,只会让矛盾更多。 有些事,就算他不管,长辈们未必想不到。 果然,回头去给长辈见礼,许遂就当众发话。 “既然都是有孙媳妇的人了,也该教她们分担些家计了。” 邹大太太一愣。 这,这岂不是要分她的权? 可许遂笑看着她,“你不成日跟我说,管家管得累得慌么?咱们也渐渐上年纪了,有些事该放手,就放手给年轻人去干吧,咱们也享享清福。你早说想去京郊泡泡温泉,吃吃素斋。回头抽个空儿,我陪你去。” 哎哟哟。 邹大太太这张老脸啊,也不知道是该红上一红,还是该恼上一恼。 若许遂只夺她的掌家之权,她定是不乐意的。可如今话里的意思,却是老夫妻出去过过二人世界,那,那她还是很愿意的。 许太夫人和蔼笑道,“早该如此了。管家三年狗也嫌,从前我也当过家,知道当家的艰难。任你做成朵花呢,总有人不满意。所以这一接了媳妇进门,我就忙不迭的撂挑子了。倒是大太太比我能干,肯操心,一直累了这么多年。瞧瞧你如今,也有白头发了,该歇歇了。先分些不大要紧的,给她们练着手,要紧的慢慢教着就是。你也抽空保养保养身子,日后好享儿孙福。” 这话说得体贴。 邹大太太都禁不住眼窝一热,真心实意道了谢,“老太太疼媳妇,媳妇心里是知道的。” 于是,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邹大太太同意分权了。 答应回头就交几桩家事,给颜真和樊玉婵打理。 许樵松了口气。 媳妇有了正经事做,他娘就不好成日去烦她了。 至于为何会跳过赵大奶奶和尹二奶奶,算了吧,这两个媳妇接进来这么多年,是个什么品性,长辈们早看清了。她们能管好自家院里那一摊子事,就不错了。 赵大奶奶本也不是爱管事的性子,还乐得跳开她了。 可尹二奶奶略有些不服,她瞧出来了,这是一家子合着伙儿要护着樊玉婵,打她的脸呢。 谁知才起个头儿,表示她也很愿意为家里分忧,柏二太太就冷不丁丢出一句。 “你趁着年下亲戚走动多,也给侄女儿相看相看。既接来了,就好生照应着,别误了人家花期。” 尹二奶奶顿时被堵回去了。 她把娘家庶出侄女,尹秀莲接了来,原是打算给儿子做平妻的,谁知被婆婆堵死了这条路。 如今这侄女儿搁在手上,倒成了个烫手山芋。 自尹二奶奶能干明理的大哥过世之后,家里子侄不争气,尹家眼看着就江河日下了。 一个庶出姑娘,哪里寻得到好出路? 说句真心话,还不如许家五房的闺女呢。 仗着许家新封国公府的势,他们到底把之前两桩许云樱没看上的亲事,都说成了。 许桂顺顺当当跟那个世家子订了亲,许云枣也说成了寒门举子。 就尹秀莲这般,高不成低不就,眼看就要砸在手里了。 要不是担心太丢脸,尹二奶奶真是想把人打发回去得了。如今要她说亲,往哪处说呢? 瞧着母亲碰壁,许樵有些不忍心了。 才想开口,蓦地想起二妹妹方才的话,又忍了回去。 这内宅之事他也别管了,让尹二奶奶先自去撞几回南墙。回头知道难处,肯开口求人了才知珍惜呢。 第362章 讨骂(一) 一晃新婚三日,过得倒也平静。 等许樵带着新媳妇回门,樊老大人听说孙女这么快就接手了几桩小家务,也很高兴。 为不辜负许家的厚望,也是怕她干不来,还想再送个老管事给她,樊玉婵却不肯要了。 “祖母和二妹妹都跟我说了,初次当差,犯错是难免的,错了才能长记性,没事儿。咱家本来人手就不多,爷爷你留着自己使吧。我那边还有大嫂子照应,能行。” 樊老大人更满意了。 有柏二太太和许惜颜照应着,还有颜真这个好妯娌,是孙女的福气呀。 于是晚饭也不留,只吃个午饭,就催着小两口赶紧回去了,省得耽误正事。 回城路上,樊玉婵忽地抽抽鼻子,“咦,这是老黄家的烧饼出锅了吧?好香。” 许樵掀开帘子一看,笑了,“你倒是好鼻子,正是呢。在车上等着,我去给你买。” 樊玉婵几年没回京城了,确实有些馋。可瞧着排队的人多,惦记着自己的媳妇身份,还是将他拉住了。 “不要了,这么多人,咱们回去又不是没有饭吃。我就那么一说。” 许樵看她分明偷偷吞了吞口水,揉着她的头,宠溺笑道,“不耽误这一会儿。我们多买几个,家里人也爱吃的。” 他下车去排队了,跟车丫鬟才抿嘴笑道,“二爷这是心疼少奶奶呢。” 樊玉婵又羞又甜,却道,“还不快给我理理头发?” 原以为要等一会儿,可很快许樵就回来了。 将热腾腾的烧饼送到车里,“可巧遇着侯爷了,省了我好大工夫。” 樊玉婵撩开车帘一看,可不是尉迟圭么? 连忙在车内见礼,尉迟圭笑道,“一家人,客气什么?走走走,赶紧家去,这烧饼就得趁热才好吃。” 樊玉婵还以为他是要回自己家,不想却是跟着他们一路回了许家。 许樵指他笑道,“你这往我们家,跑得也太勤快了,回头指不定三叔还得骂我呢。” 尉迟圭厚着老脸道,“只当我欠二哥一个人情行不行?快进屋吧。” 樊玉婵心知其意,笑而不语。 算了算了,自家小两口正是甜甜蜜蜜,更巴不得天下有情人早成眷属,就行个方便吧。 不想许观海正在许惜颜这里呢,看见尉迟圭就是眉头一皱。 “你怎么又来了?那郡主府怎么弄,我不是跟你说了么?” 尉迟圭眨巴眨巴眼,一脸正直,“我这不是才又想到件事情,生怕忘了,赶来说一声么?呐个,郡主先吃着烧饼啊,岳父您也吃,还热乎着的。唔,我是想着,府里只做了一个大厨房,怕是不太够吧?要不要在主院里再弄几个小厨房?听说大户人家都有的。” 噗哧。 许樵差点笑出声来,打了个招呼,赶紧拉着媳妇走了。 郡主府本就是怕许惜颜和婆家相处不来,单独赏她的,还需要分什么大厨房小厨房么? 金光侯这纯属没事找事,找机会上门而已。 果然,出门时就听许观海冷笑,“那你就不知道了,我女儿生平最讨厌烟火气,少在那儿自作聪明。” 许樵越发想笑,留着这对翁婿修罗场,溜了溜了。 可等着出了院门,却被媳妇戳了一把。 “怎么?” 樊玉婵很是委屈,“你把烧饼,全都留下了。” 一个都没带出来。 许樵一拍脑门,果然做人不能太得意忘形。光记得看笑话,正事都忘了。 “那我再去给你买。” “买什么呀?改天再说吧。” 都进家门了,再为个烧饼跑出去,真是讨骂了。 屋里,吃完烧饼的许惜颜,喝口清茶漱了漱口,优雅的拭拭嘴角,为那对还在为了鸡毛蒜皮,扯皮拉筋的翁婿,做了决断。 “加个小厨房也无妨,冬天好热些汤水,就在邻近主院的下风口,另置个别院就是。” 高。 尉迟圭率先伸出大拇指,活似许惜颜出了什么了不得的锦囊妙计。 许观海,许观海还能说什么? 指着从宫里要来的郡主府图纸道,“那就设在这里。” 离尉迟圭的书房最近,熏他! “多谢岳父体恤。”尉迟圭感谢得真情实感,“这样以后小婿有什么不好见人的东西,送去烧了也方便。” 许观海气绝。 “你要烧不会在你书房安个火盆?还得拿去厨房?再说你打算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眼看又要掀起新的修罗场,许惜颜声音淡淡,“那教坊司,查了么?” 一句话,把许观海的理智又拉回正常线。 再瞪尉迟圭一眼,怒气冲冲道,“查过了,没线索!” 之前许惜颜提到,让他去打听当年想赎袁姨娘的人。可惜教坊司这种地方,人基本都呆不长。 好人不长命,祸害也难长命。 当年的那批旧人,死的死,散的散,找了一圈,毫无线索。 “那还有一处,父亲可以去问问。” 许观海一愣,颇有些迟疑。 如果外头都打听不到,袁姨娘自己,就是一条活生生的线索。 但当年沦落教坊司,是袁姨娘心头最惨痛的伤疤,还要去揭开一遍? 女儿也不是这么冷酷无情的人啊。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眸光中,忽地闪过一抹促狭。许观海才自一愣,就听尉迟圭在那嘀咕。 “教坊司那种地方,乱得很,说的也未必是实情。倒不如到掌管乐籍的地方打听,只怕还能有些线索。” 咝! 许观海恼了,“我还用你教?” 在女儿那一眼看过来的时候,他就觉着不对。 谁想尉迟圭嘴快,先说了出来,让他的脸往哪儿搁? 可尉迟圭素来是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被岳父甩脸子也没啥生气的。反厚着脸皮,毛遂自荐。 “若岳父不嫌弃,此事交小婿去办如何?也不招人现眼。” 这, 许观海还当真推拒不得。 教坊司本就乱,找个人去打听事儿,一点不难。 但掌管乐籍的乐部就不一样了,这个地方隶属于礼部,是有正经官吏在管着的。他再去打听,只怕真要打草惊蛇了。 虽说礼部尚书颜大人如今跟许家是亲家,但越因如此,越要避嫌才是。 第363章 讨骂(二) 许观海心里已经允了,嘴上却还嫌弃,“你行不行的?” 是男人就不能说不行。 尉迟圭满口答应,“行!我去找个军中兄弟,说要给教坊司相好的赎身,偏人家有个姐妹,十几年前给人买走,想打听打听去向,不就行了?” 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还是很有几分机灵。谎话张嘴就来,偏还天衣无缝。 许观海想想,还是把此事交给他了,“那你挑个记性好的去,瞧瞧那段时日,都有哪些官员花钱赎买,都大略记一记。” 尉迟圭拍着胸脯保证,“我办事,您放心。” 既然办了事,那是不是岳父大人也可以走开一下,让他跟小媳妇说几句体己了? “我这还有点家事,想跟郡主商量下……” 许观海斜他一眼,到底行了个方便,“阿颜,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这是摆明了不许尉迟圭久留。 可即便只能留一小会儿,金光侯也是心花怒放的。 许惜颜示意丫鬟拿着烧饼跟上,许观海正想说他才不吃尉迟圭的东西,许惜颜道。 “这怕是二哥哥买的吧?父亲想吃就留几个,余下给他送去。” 正是正是。 尉迟圭连忙点头。 许观海一听是自家侄子买的,这才挑了个红糖馅儿的,狠狠咬了一口,活似在咬某人的肉。 谁想尉迟圭嘻皮笑脸道,“原来岳父大人也爱甜口的,咱俩倒是一样。这点小钱,叫二哥别跟我计较了。” 这,这分明是故意告诉他,这烧饼还是他花钱买的。 许观海越发生气,香甜的烧饼吃在嘴里……哼,不吃白不吃! 看他啃着烧饼,甩袖走了,尉迟圭忙向小媳妇讨好,“马上就是你生日了,我有好东西送你。”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看了他一眼,淡淡应了声,“唔。” 小媳妇能有回应,尉迟圭就搓着手很高兴了。 觉得有满心的话要讲,却又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光这般瞧着她,就觉得心口胀胀的,很欢乐也很满足。 看他这傻样,许惜颜没嫌弃,还问了句,“你不是说,家里有事?” 哦。 尉迟圭总算想起拿来应付岳父的事了。 “也不值什么,我堂兄的婚事而已。” 在他的高压之下,尉迟坚的亲事总算是进入了正题。 最后入围的有两个,一个是举人家的女儿,一个是七品武官的妹妹。 不过尉迟坚都有些不太满意。 那举人名声好听,但年纪有些大了,家里兄弟也没见太出息,只怕日后无甚助力。 七品官倒是能干,但偏偏只是个妹妹。比起女儿,恐怕还是差着一层。 废话, 尉迟圭又不傻,干嘛要掏心巴肺的给他找个高门贵女?不回头给自己找事儿么? 再说这两家人要不看他的面子,也看得上尉迟坚。 人家都没挑剔他,他还想挑三拣四? 尉迟圭只给了尉迟坚三天时间,必须选一个,否则他就撒手不管了。 原本觉得这是小事,都不想说给许惜颜听的,如今既然说了,尉迟圭就顺嘴提起一事。 “往后我两个弟弟的婚事,还得你帮着相看。不比这俩是随便找的,往后两个弟妹,倒要多用些心。” 许惜颜并不推托,只忽地想起一事,“说来你堂兄进京前,年纪就不小了,居然没说亲?” 尉迟圭一愣,这事他还当真忘了。 乡下成亲早,十五六当爹都不稀奇。 且尉迟海成天念叨着长孙长孙啥的,从前尉迟圭还没去当兵前,家中就不时说起亲事。后他发达,又怎会不提? 他疑心一起,也觉出不对了。 “我回去问问。” 如果说过亲事,那有没有断得干净? 万一闹出事来,如今影响的,可是尉迟圭的名声。 许惜颜提醒到了,就不多说了。 命人给尉迟圭重上了杯热茶,意思是提醒他也该走了。 尉迟圭不想走。 可小媳妇一个眼神过来,不走不行啊。 但也不能就这么走。 于是,趁丫鬟转身,许惜颜只觉眼角一花。 旁边快如闪电伸出一只大狼爪,从她柔嫩的小手上快速抚过,咳咳,是接过茶盏,拿出喝酒的气势,也不怕烫,一口干了。 “果然好茶,也好杯子。要不,送我得了呗。” 偷了点香的金光侯,欢喜得眉毛眼睛都要飞起来了。 可惜了他那一脸的络腮胡子,早被刮得干干净净,否则还不知要飞成什么模样。 谁知,下一刻,少女起身,站在他的面前,一双微微上挑的明眸,定定看着他,“一个杯子而已,值得如此?” 然后尉迟圭只觉脸上微温,许惜颜那只柔软白皙的小手,轻轻摸上他的脸,还在他下巴那里摩挲了两下,转身回了里屋。 金光侯,金光侯整个人从头顶,一直麻到脚底板。 吼吼吼! 神啊,来个天雷劈醒他吧? 他不是做梦吧? 他只敢摸下媳妇的小手,小媳妇居然摸他脸了。 他觉得他今晚,不不,在下次见到许惜颜之前,都不用再洗脸了。 看着金光侯恨不得翻两个筋斗跳出去,绛紫抿嘴笑着,跟进屋里伺候。 但许惜颜显然也有些不想让人打扰,手上虽然还拿着那本书,但许久没有翻动一页,只有微微透着粉的耳垂,出卖了主人的心情。 又等了好一会儿,许惜颜才恢复平静的开口,“你是跟我嫁过去之后再嫁,还是现在就嫁?”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绛紫知道,说的是自己。 她跟吕青山的事,早就定了。 但吕青山这回没回京受赏,他升官了。 随着部分军队留在刚打下来的琉璃城,如今也是个正经的七品官了。 “我都跟琥珀商量好了,一起伺候姑娘先嫁了。待安稳下来,我再嫁。” 许惜颜微微蹙眉,“那岂不是要耽误到后年?” 以她郡主的身份,成亲至少要大半年来走流程,才合乎礼仪规矩,最快也是明年秋天的事。 秋冬西北寒冷,不宜出行。 绛紫要是拖到后年再嫁,年纪真有些大了。 绛紫笑得有几分促狭,“要姑娘心疼奴婢,就早些办了呗。要是明年夏天就办喜事,奴婢大概还赶得及冬天成亲。” 她说完这话,就笑着跑了。 独留下许惜颜,才恢复白净的耳垂又有些粉了。但眼中,终究浮上浅浅一层笑意。 早些成亲,似乎,也不错? 第364章 寿礼(一) 腊月二十三,许惜颜的生日。 是了,她就生在过小年的这一天,是幸运也是不幸。 幸运的是无论如何,都不容易被忘记。 但不幸的是,官宦名门都是这天过小年,需要祭祀祖先,礼仪繁琐,便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单独给她庆祝。 尤其她的生日,又总会让人想起她早夭的孪生弟弟,所以不论是许家,还是许惜颜自己,都很有默契的不会在正日子这天庆祝。 一般提前吃个长寿面,便算过了。 偏偏今年事多,自入了腊月一直不得闲,也是许惜颜的亲事定下,所以许观海倒是早早跟母亲打了个招呼,今年就在正日子办一回吧。 柏二太太十分同意。 孙女都要嫁人了,总不能为了从前的旧事,在娘家一个生辰也没正经过过。 反嘱咐许观海亲力亲为,好生给许惜颜准备礼物。 许观海知道的。 早私下准备好了,要给女儿一个惊喜。 只过小年也是宫中的大日子,就许观海这样闲人,也得去宫中参加祭祀大典。 也是从这日起,宫中会封起皇上的御笔和玉玺,休朝数日。 上朝的男人们没有回来之前,各家的祭祀也无法进行。 所以许观海特意交待了人,还是让二姑娘多睡一会儿,正常作息。 待许惜颜如常起来,梳洗时就听丫鬟们喜孜孜的说了。 许观海已经给她们都发放了赏钱,还准备了寿桃寿面,送到各房各处。 各房也有回了寿礼来,还不叫她去磕头道谢。说一会儿祭祀时见了,行个礼就完了。 唔,挺好的。 许惜颜不是懒,而是能省力的时候,谁喜欢这些繁文缛节? 才在想尉迟圭今天究竟会给她送什么礼物,惊喜来了。 “姑娘姑娘,金光侯府打发人给您送了寿面来!” 这不是很寻常的礼物么? 许惜颜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刚喝了口清茶,本想说收下就好。 传话的婆子,已经笑得脸都红了。 “尉迟府里的人说,是侯爷半夜里就起来,亲手做的,面都是他和的。” 啪嗒, 难得一回,许惜颜略有些失态的,不小心拂落了桌上的一朵珠花。 “他,亲手做的?” “可不是么?正经的寿面,独一根,没想到侯爷还能有这份手艺。一起送来的还有罐子老鸡汤,听说也是侯爷亲自洗剥熬的。说他们老家,过生日就得吃鸡汤面。” 这婆子还想絮叨,面来了。 琥珀和绛紫两个大丫鬟,一前一后把东西捧进来,同样激动不已。 面条刚刚在沸水里煮过,捞起下到早已熬好的金黄鸡汤里,洒一把小葱花,香飘四溢。 底下还卧着两个煎好的荷包蛋,没有半分花哨,只有满满诚意。 许惜颜不知该怎么说。 面条热气腾腾熏着她的眼,莫名有些酸涩,近乎落泪的冲动。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忍着没哭,近乎虔诚的把这碗面条吃了。 算不是顶好,却是她这十六年来,吃过最香甜的长寿面。 从胃里一直到心里,都无比熨帖。 如果这是尉迟圭今年送她的生辰礼,那么比他之前送的的寿字天灯,琉璃老虎,都更她欣慰与感动。 读的书越多,人就会越明白。 世间繁华易散,风流易去。 万人羡慕,价值连城,都比不过柴米油盐,一日三餐。 想不到今生有幸,还能找到一个为她洗手做羹汤的男人。 真好。 真的,很好。 于是,当许观海终于完成宫中祭祀,回家想陪女儿吃长寿面时,就听说尉迟圭大清早打发家里人来送了一碗长寿面。 …… “三叔,您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别说和面了,您煮过一碗面么?弄得我媳妇说我半天了,嫁我这么久,功名挣不上也就算了,连碗面也吃不上。天地良心!我又何曾吃过她煮的面?” 许松想是被颜真念得狠了,在许观海耳边嘀嘀咕咕。 “嘿嘿,我媳妇倒是说,回头我生日,她也给我煮长寿面,亲手做。” 这般可恶秀恩爱的,是新婚的许樵。 身为许观海长子,许云桢如今年纪也大了,也被允许跟着父兄们一起走在祭祀的前列,此刻忧心忡忡。 “侯爷送了二姐姐这碗面,弄得我们都不知道送什么好了,感觉送什么都显不出心意。可就是我们愿意去学,这会子也煮不出来啊。” “所以叫你们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许观海总算找着机会,咬牙切齿,踹了儿子一脚。 “看看看看,都给个外人比下去了!” “那也不能算外人吧?”许松还是一贯的嘴快,讨人嫌,“马上就是二妹夫了,他对二妹妹好,原也没错。” 还是许樵晓事,赶紧拉两个兄弟一把,赔笑安慰已经快醋倒的三叔。 “出身不同,当然行事不一样。金光侯出身贫寒,会些家事也不稀奇。可三叔亲自教导二妹妹这么多年,这份亦父亦师的父女深情,又岂是旁人能比得了的?” 这个侄子没白疼。 许观海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偏偏许松嘴巴又秃溜了,长叹一声,“要我说,生女儿干嘛呀?再怎么父女情深,日后还是要嫁人的。大半辈子还得跟她夫婿过去……” 你够了! 许樵捂他嘴都来不及,就见许观海眼中几乎要飞出利剑。 飞去尉迟家,往那个会下面条的臭小子身上戳戳戳戳戳,总之就很想狠狠揍他一顿。 叫他欺负自己不会下面条! 许探花这滔天醋意,直到见着成安公主,才给他治服。 她也听说金光侯给女儿下面条了,不过比起老丈人的妒忌,她倒有一颗宽广的丈母娘胸怀。 “这不挺好的么?阿颜又不爱下厨,万一往后有什么事,也不担心她吃不上热乎饭了。莫非你还指望女儿给他做去?” 呃…… 这么一想,许观海竟然被诡异的治愈了。 比起女儿下厨,似乎还是外头的小子下厨,比较合他老父亲的心。 不管怎么说,尉迟圭这份礼,可算是在许家送出名了。 阖府上下,就没有不羡慕妒忌的。 第365章 寿礼(二) 许云梨更是在院里酸溜溜的道,“按说这些烹饪之事,原是我们女子份内之事。若流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许云槿嗤笑,“笑话什么?我倒巴不得有个这般好夫君。就不信日后若你家夫君替你下碗面,你还要一本正经教训他,这原是女子本份,他不该做。装什么呢?” 许云梨给呛得无语,讪然嘀咕,“那,那就算我夫君不给我下厨,我也不会怪他就是。难道三姐姐,就因此会怪你夫君?” 这就属于强词夺理了。 许云槿不想跟她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正好,袁姨娘来了。 “你们是要去给二姑娘送生辰礼么?正好一起。” “你也要去?”许云梨上下打量着她,忽地甜笑,“姨娘有什么好东西,交我带去就行,何必多跑一趟?” 呵呵,那只怕就成你的人情了。 许云槿顿时挽上袁姨娘,“那就一起去呀,正好多个人还热闹些。” 袁姨娘感激一笑,同着她一起去了。 许云梨忿忿跺足,到底也带上了自己的礼物。 倒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她们这些兄弟姐妹原也比不上许惜颜。不过是送些针线手工,或是一副字一副画,尽个心意罢了。 许云梨这几年给拘在袁姨娘跟前,倒是磨出一手跟章姨娘相仿的好绣活。 别看在背地里爱嚼舌根子,到了许惜颜这里,可是很殷勤的上前,抢先送了个挺精致的小香囊。 许云槿自得许惜颜点拔,这几年读了不少书,又修习琴艺,在楹联上也用功颇多。这回就送了副亲手写的对联,比当年可是长进多了。 兄弟三个,许云桢送了块外头得的好墨锭。许云树扎灯笼的技艺日益精湛,给嫡姐做了个走马灯,还画了个简单的八仙祝寿。 许云柳却有些意思,他替嫡姐工工整整抄了十六本佛经。 旧年他差点给人拐走,被许惜颜救回来之后,许观海罚他抄几本经书供奉到佛前。 一是杀杀他毛毛躁躁的性子,二也是唯恐这个儿子再遭横祸,想叫他自己积些福德。 没想到许云柳抄来抄去,倒是当真养出些佛性。也不仅是替自己,还经常替家里长辈都抄些经书,散到京城各处庙里供奉。 不过今年按许惜颜的生辰抄这么多,他也算是有用心了。 “今年大概是二姐姐在家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了,我多抄些,也好让菩萨看到,护着姐姐一生平安。” 这话说得,许惜颜还没怎样,成安公主先眼圈都红了。 眼看母亲要哭,许惜颜淡声道,“弟妹们都懂事了,人也高了好些。年下的新衣裳,有打点齐么?那天侯爷还跟我说,想带他们出去玩的。” 一提这事,成安公主的注意力立马转移了,“那我得问问!” 哄好了母亲,许惜颜方看向袁姨娘,“劳姨娘费心,还专程过来一趟。” 袁姨娘等半天了。 不过半点也不着急,直等着这会子上前,才微现几分赧颜。 “二姑娘,能借一步说话么?” 自然可以。 许惜颜才自颔首,许云梨忽地插嘴,“袁姨娘有什么奇珍异宝要送二姐姐,也给我们开开眼呀。” 她这一嗓子,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正尴尬着,袁姨娘反倒温温一笑,“也不值什么,四姑娘想看,就看看吧,原是我自己画的个折扇来着,不过是个小意思罢了。” 她轻轻展开手中之物,果然是一把湘妃竹骨的白折扇,上面画着流云山水,很是雅致。 许云梨一看,顿时失了兴致。 一把破竹扇,有什么意思? 若是个名人大家画的,或是象玉金玉作骨柄,还称得上珍宝。如今就是个竹子,偏还是她自己画的,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吧? 她讪讪的给自己找台阶,“这大冬天的,姨娘竟送把扇子,倒也别致。” “确实别致。”许惜颜接了折扇,目露欣赏,“这画的可是高山流水?” 袁姨娘目光微亮,“二姑娘好眼力。” 许云槿笑着,不着痕迹的瞪了许云梨一眼,“若是高山流水,那确实送得及时啊。二姐姐刚订亲,日后和二姐夫,可不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么?” 弟弟们纷纷附和,许云梨闹了个没脸,悻悻然退到了一旁。 成安公主睨着她道,“怪道我说你总是不长个子,原来光去长心眼子了。也罢,今年你的衣裳且省几件吧。” 这, 这简直得不偿失! 许云梨只想挖苦袁姨娘来着,怎么反落一身不是? 可跟公主嫡母能讲道理吗? 显然不能。 且不提她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讨好成安公主,要回衣裳。 那边许惜颜已经带着袁姨娘,走到书案那边。隔着一道纱屏,外头虽看得清她们的人影,但具体说什么,却又半个字都听不见。 袁姨娘这才低声道,“二姑娘,这扇子,原是我十五岁时的旧作。” 许惜颜看到了。 折扇底下的落款里,留着作画时间和袁姨娘的小印。 方才许云梨她们离得远看不清,她拿在手上却可以很明显的看到,画已经上了年头,泛着时光的微黄。 “但这两个小人,却不是你画的吧?” 给书画双绝的许观海,亲自教养这么多年,许惜颜就算不擅画,但也一眼看出,画上的这对简单几笔勾勒的渔夫樵夫,与山水画的笔力不同了。 袁姨娘目露异彩,声音更低,“二姑娘看出来了?确实不是我画的,是我家出事之前,祖父亲手画的。” 那就是前安国公了。 “当年我画好这柄扇子,便送祖父纳凉消暑了。谁知夏天还没过完,祖父获罪前几日,似有预感,亲自将这柄折扇又交还到我手上。 说家中不出事则罢,若出了大事,让我一定好好活下去。若将来有机缘,能参透这扇子的秘密,或可替袁家讨个说法。若参不透,本本份份过此一生,也是好事。” 袁姨娘再看许惜颜,目光伤感又自责。 “可能是我太笨了,这些年也不知看了多少回,却无论如何也参不透其中深意。 二姑娘,我这条命是许家救的,还受了许家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如今,我把扇子送你,不是要姑娘替袁家去做什么。只是若你能参透,或许这扇子里的秘密,能助你一臂之力。” 第366章 寿礼(三) 袁姨娘的意思,许惜颜明白了。 安国公府倾覆,袁家固然倒了大霉,却也成全了一批人的崛起。 譬如吏部尚书白守中,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同样的道理。 如果能有机会将白守中斗倒,官场上又会空出一大片位置,又会有新的人家崛起。 所以这把扇子,落在寻常人家无用。但在有用的时候,又是一件极为厉害的利器。 毕竟当年的老安国公,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这样东西。 只是碍于身份地位,又或者其中有什么隐情,让他不便说出。 而袁姨娘看似白送,实则不亏。 横竖在她手上也是个废物,何不送许惜颜做个人情? 就算袁家再也恢复不了当年的荣光,但若能因此赦免袁家后人罪过,活得不那么艰难,也算她尽到家族责任了。 退一万步说,哪怕只能除掉白守中这个政敌呢,也能出一口气了。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里,有一丝疑惑,“姨娘,怎么想到给我?” 给她爹许观海,不是更理所当然吗? 袁姨娘笑了。 只这回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她当年名门嫡女的从容与自信。 “妾这些年浮浮沉沉,别的本事没见长,唯有看人的本事,长进了那么一丁点。二姑娘是个胸怀大志,能做正事的人。您的路,还长着呢。” 许观海是聪明,但他是公主驸马,先天身份就受到限制,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 但许惜颜不一样。 她一个闺中女子,深居内宅,真有心插手某些事,外人是很难窥探究竟的。 别的不说,光看她这些弟妹。 自从许惜颜肯出手管他们,他们的变化,不说翻天覆地,也算脱胎换骨了。 若说袁姨娘从前还在犹豫,在许家暗助尉迟圭,秘密调运粮草,打赢西梁这一仗时,她是彻底想通了。 许惜颜暗中推动此事,虽未明说,但袁姨娘又不是瞎的。 经历过一次家族巨变的她,比常人在这方面要更加敏锐。 总隐隐觉得,这事跟许惜颜脱不开干系。 故此这把扇子,她早想送来了。 只是今儿,才寻着合适的时机。 许惜颜接下扇子,看着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温情,“那我就暂且,替姨娘收着了。” 就算是为了早夭的孪生弟弟,她也迟早要跟白守中对上。 这扇子于她,是太有用了。 袁姨娘笑着福身,“多谢姑娘。二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侯爷也是个有福气的。妾身余生,会在佛前许愿,愿姑娘姑爷福泰安康。” 她看出来了,只要许惜颜好了。许家,日后的尉迟家,都会越来越好的。 许惜颜点头还礼。 再看这把扇子上的渔夫和樵夫,目光微动。 老安国公不会无缘无故画这样两个小人,那他究竟是何意? 来不及细想,许观海来了。 叫大家去赴小年宴了,也是许惜颜的生辰宴。 今儿柏二太太是早打定了主意,要让孙女好好安逸一日,凡事都要儿子去照管。许惜颜她们这一桌,大半都是许惜颜喜欢的菜式。 林端友也来了,正在许太夫人这里说话。 他跟宝庆郡主的婚事已经说定,只等黄道吉日正式上门提亲。 许观海嘴上虽嘀咕了几句,但接下事后,还是办得妥妥当当。 故此这会子林端友见了他就连忙起身道谢,反倒许观海有些傲娇,爱搭不理的。 林端友却是涵养极好,不以为意,还说有礼物要送许惜颜。 许太夫人虽不明究竟,却一向是个乐于成全的老人家,笑呵呵道,“这是嫌我老人家嘴碎了。你们年轻人自去说你们的,我们上了年纪的,自说我们的。” “那可不行,林大表哥走了,我们也是要缠着老太太的。” 许云槿凑趣上前,同兄弟们一起,陪许太夫人说笑起来。 许惜颜趁便跟林端友去了厢房,淡淡一个眼神,许观海也就跟来了。 映着外头的喧嚣热闹,厢房里越发安静。 林端友也不啰嗦,从袖中抽了一封信,递到许惜颜的跟前。 展开一看,眸光便冷了下来,“今儿可巧了,接连收到几桩旧物。” 许观海接过再看,倒吸一口凉气! “这谁?!” 那张纸,是从一张旧账册里撕下来的。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棺材铺交付四角柏木棺材一副,确认无误。 只收件人那里,端端正正赫然提着三个字—— “许观海!” 都不是蠢人,有些事不必明说,许家父女都明白了。 当年那个幕后主使人,就算能买通外地商人,给仇婆婆打理后事。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跑到棺材铺里,去买一口棺材。 那种地方,总有些忌讳。 特别是商人,行走在外,就不怕沾了晦气? 故此,在看到棺材底下那个柳字时,许惜颜其实就约摸猜到了。 这口棺材应该是那幕后主使,自己在京城买的。 因为柳州棺材极为出名,世人莫不以过世时有一副柳州棺材为荣。 甚至把死在柳州,当作一种福气。 尤其那仇婆婆对自己的后事这么看重,说不定游说她的人,曾带她亲眼相看过这副棺材,让她觉得满意了,才肯交换百日咳的病衣。 林端友也是想到这一点,秘密查了京城所有的柳州棺材铺,最终在一家铺子里,找到了这本老账册。 因为这样贵重的棺材,木料都是限定的。 棺材铺通常在交付时要求客人签字,就怕回头扯皮。 于是也因此,留下一条极为关键的线索。 “许观海”这三个字,虽然还不能确认凶手的身份,但起码能确认两点。 一,写字的这个人,必是个官员。因为他用的字体,是上奏公文的正规官体。 二,此人与许观海有仇。也正是他,阴谋害死了许惜颜的孪生弟弟,许观海与成安公主的嫡子。 林端友肃然拱手,不再以亲戚身份,而是以官员身份见礼。 “薛大人要下官带来这页名册,也是要转告大人。这案子既然犯到刑部手上,我们自当一查到底。残害宗亲是个什么罪名,不用下官多说,大人自当明白。我们希望的,只是大人稍安勿躁,暂且忍耐。” 第367章 寿礼(四) “那得等多久?” 许观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这是有多大仇,多大恨哪? 才会在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害了自家无辜幼子之后,还要在买棺人这里,提上他这个亲爹的名字。 此刻就算将人碎尸万断,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许惜颜忽地开口,此刻少女微微上挑明眸,亮得可怕。 “十几年了,就算查出幕后主使,也很容易推几个替罪羊。如果料得不错,当年的经手人,应该查不出线索了吧?” 确实。 林端友坚定的桃花眼里,闪过一抹无奈。 当年经手这口棺材的伙计,没两年就意外发了笔小财,早早离开京城,不知去向。 另一个知情的老掌柜于五年前寿终正寝,没有了任何人证。 而字迹这个东西,太容易被模仿。 真要狡辩起来,许观海这个名字,也不是独一无二。想要形成有力的证据,实在不容易。 许惜颜微一福身,“多谢表哥,回头还须仰仗你在刑部费心。也请转告薛大人,许家不会滥用私刑,但许家也会尽全力找出这个幕后主使。” 杀子之仇,没有人能轻易原谅。 相比起刑部一板一眼的找证据,许家肯定会有所动作,这个无法避免。 林端友今日带话,最重要的就是要许家的一句保证。 朝堂争斗,怎么明争暗斗都行。 但身为刑部官员,最讨厌的就是底下滥用私刑。 许惜颜既然已经做了保证,那林端友就安心了。又给许家,提供了一条线索。 “都是亲戚,只要不违背律法,表妹不必客气。对了,听说这回草原部族选报来京城的贵女,博格首领把名额让给另一个小部族了。” 他的话,只能说到这里。 睿帝无疑是个谈判高手。 在许惜颜提出一个全新思路,改和亲为番邦教育贵女之后,立即用到极致。 送贵女来可以,但名额却有严格限制。 太多了那能显出尊贵么? 身为一个精明的帝王,睿帝自然知道, 物以稀为贵,故此特意将名额定为五人。 太少了不够分,但多了就不值钱了。 五个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肯定要争破头,却又不至于安置不了。 当然,草原上的汗血宝马还是要有。而西梁想争取到一样的名额,除了付出一座琉璃矿的代价,还有在商路上的让步。 打了一场大仗,不仅是西梁元气大伤,大齐同样如此。 草原虽未参战,可这些年也过得紧巴巴。 不如趁此机会开放部分商路,彼此有利,大家一起赚点钱,要不皇上的私库也快见底了。 这些事,容后再议。 但博格身为一个颇为得势的草原首领,却在哈萨尔过世之后,主动放弃本部送贵女入京的机会,让给一个小部族。光这态度,就很值得玩味了。 不管表面如何光冕堂皇,私底下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心里有鬼。 那个小部族首领,应该是抓到了什么把柄。 但如今这案子已经到此为止,起码明面上不能再追查下去。 可私底下有人要查,谁管得了? 故此林端友肯说出来,就是一条重要线索。 许惜颜聪慧,瞬间明白。 海鲜宴虽是三皇子安排的,但这般巧妙又隐晦的杀人手段,他不可能知道,连宫中太医都未必能想起。 但仇婆婆,肯定知道。 她在安济坊呆了几十年,不知见过多少千奇百怪的死者。如果当初收买她的那个官员,多问了几样杀人于无形的法子,倒是最有可能知道。 回头再假装不小心,泄露给三皇子,岂不正好? 林端友查过三皇子近期接触的官员,其实心中隐隐也有一个怀疑。 但没有证据,他不能乱说。 但有一点,林端友是看明白了。 害死哈萨尔首领,表面上看,是剑指宝庆郡主,想推她出去联姻。 但林端友更加觉得,这是在针对许惜颜。 因为京城适龄和亲的贵女,就这么几个。 若有一个带了头,其他人很难幸免。 要不是许惜颜机智果决,提出新思路,那么就算她能嫁给尉迟圭,躲过和亲的命运,但其他被和亲的贵女和家族,肯定会因此记恨上她及整个许家。 到底亲戚一场,林端友略一迟疑,到底开口。 “我在刑部大牢,曾见过一些案子。有些可能都没有恩怨,或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犯事的人往往不这么看。成天疑心,旁人要害他,便不如先下手为强。 有一个案子,原本是亲如兄弟的邻居发小。只因一人因缘际会,进了京城某大作坊当学徒,得老板赏识,渐得重用,家业兴旺。另一个打小比他聪明伶俐的,却是净遇小人,坎坷谋生。 某日,那身处顺境者好言相劝,却被逆境之人当成嘲讽。竟趁着酒意杀人,生生毁了两家。” 他话说到这里,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会用这般阴私手段害人,肯定不会是许家明面上的敌人,起码人家还不想在明面上撕破脸。 而许观海少年得志,富贵风流,忌恨他的人,真的就太多了。 谁知道其中会不会藏着几个变态? 只要有一个,那就让人防不胜防。 许观海正色道了个歉,“之前,是我错怪你了。” 他又不是不识好歹。 这样推心置腹的话,不是自家人,断不肯说的。 难道要说你交友不慎,可能才惹下灾祸? 林端友摇头表示不怪,许观海的心情他能理解。 杀子之仇啊,如果换成自己,也未必就能这么冷静。 话说到这里,他就先出去了。 剩下许惜颜父女俩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如今,就等着尉迟圭那边打听的消息了。 当年还有没有其他人,想要买走袁姨娘,总不可能又是“许观海”吧? 不过就算没有线索也没关系。 “只要是狐狸,就总会露出尾巴。不急。” 是,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许观海自问生平,从不曾做过亏心事,所以他不信老天,就不会给他一个公道。 第368章 寿礼(五) 许惜颜垂眸想想,“父亲不妨看看,皇上对于渠州官员是个什么安排,吏部都推荐了什么人。” 许观海一想,明白了。 尉迟圭打下渠州,大齐必将重新安排文武官员前去治理。 因为地域特殊,能去那里的,必为封疆大吏,这也将是朝堂势力的一次博弈。 身为吏部尚书,白守中没可能放过这块大肥肉。 不管他安排了什么人,搅黄了就是。 若是令得白守中不高兴,就再好不过。 只要他还手,必然亮出招式。有来有往,就有机会抓住破绽。 父女俩心照不宣,就算如今有些旁证能指向白守中,可就凭他替皇上当了这么多年的走狗,光许家一个早夭的幼子,还未必扳得倒他。 只有掌握更多的证据,或是逼着他犯下皇上不能容忍的过错,才能在证据确凿时,一击毙命。 许观海心中有恨,却也不忍,“今天,原本是你的生日……” 闹出这样的糟心事,谁的心情能好得了? 可许惜颜回看着他,眼神肃静,“今天,原也该是弟弟的生日。我跟他,原该一起庆祝,一起长大。所以父亲不用劝我,如今有消息,于我反而是件好事。父亲也要打起精神,不要叫母亲祖母看出形迹。” 是了。 这些事情还没有眉目,先不要让她们知道的好。 许观海看着女儿面色如常的走出去,又是难过又是骄傲。 难过于嫡子的被害,却又骄傲于女儿的优秀。 女儿越优秀,他这个当爹的就更不能拖后腿。 还有儿子的仇,等着他去报呢。 于是深吸口气的许观海,依旧风流倜傥的出现在了众人跟前。谈笑自如,浑没露出半分破绽。 父亲,也是长进了。 可压在父女俩心头的沉痛,又岂是她们表现的这般轻松? 直到, 烟花绽放。 自腊八起,就有不少百姓会放起烟花。尤其小年夜,放烟花的人家不要太多。 许家也有准备,预备宴会放了给孩子们助兴的。 但是,这家放的显然不一样。 轰! 轰轰轰! 接连十六道烟花,呈队列排开,由远及近,从正东方往许府而来。 在早早暗下来的冬夜中,格外壮观华丽。 “这……我怎么觉得, 这烟花象是冲着咱家来的?” 许泓在京兆尹呆了几年,颇有些眼力劲了。 他这话音刚落,就只听正东方,传来军士们整齐划一的呐喊声。 “金光侯恭祝升平郡主,福寿康宁,芳龄永继!” 那威武雄壮的呐喊声,反复数遍,直入人心。 乖乖, 这,这还真是来祝寿的! 可这般别出心裁的祝寿,也太,太…… 原谅许泓词穷,他都不知怎么形容了。 只觉得太给面子,太叫人热血沸腾了! 而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军士们呐喊结束之后,正东方向,烟花齐放。 说不尽的火树银花,光耀数里。 伴随着百姓们的欢呼声,声传全城。 许家上下,齐齐站在院里,连许太夫人都给人搀扶出来了。 满脸慈爱的看着这般盛景,欢喜不已。 “这孩子,当真是个会讨人喜欢的。” 可不是么? 上至八十,下至八岁,哪有一个女子不希望能被人如此捧在手心里? 好容易东方的烟火放完了,大家觉得告一段落,谁知西方又响起同样威武雄壮的呐喊声。 “金光侯恭祝升平郡主福寿康宁,芳龄永继!” 现在,轮到西城的百姓轰动了。 尤其是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声,几乎要冲破云霄。 而如大家所愿,西边的烟花如约而至。 再然后,是南边。 再然后,是北边。 最后,四面八方烟花大盛,围绕着整个许府,放起一场烟火盛宴! 全城轰动。 到最后只要军士开始呐喊,百姓们都跟着齐齐欢呼。 “金光侯恭祝升平郡主福寿康宁,芳龄永继!” “金光侯恭祝升平郡主福寿康宁,芳龄永继!” “金光侯恭祝升平郡主福寿康宁,芳龄永继!” …… 如果说放在中途,象许太夫人,许遂这般老成持重之人,还会带着笑意数落几句, “太过靡费,太过招摇了。” 到最后,整个许府都被火树银花包裹起来,恍如幻境时,大家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一向最是冷静端庄的柏二太太,都激动得捂着嘴哭了。 又是流泪,又是想笑。 女子这一生,能得男子这般倾心相待,有这么一回几乎昭告天下的风光,真的够了。 这会子,别说尉迟圭还是侯爷了,他就没这个侯爷身份,孙女嫁他都不亏! 许惜颜站在庭院中间,放眼所及的天空之处,全是被烟火点燃的绚烂。 浓烈,热情,简单,却又直击人心。 不知何时,脸庞上凉凉的,有泪滑过。 原本因弟弟的死,堵在心口的那股子郁气,就随这漫天烟花,喷薄而出。 她以为尉迟圭早上送来的长寿面,就已经足够体贴温暖。 却没想到,还有晚上这场焰火盛宴。 让她生平罕见的,有些失态了。 不管许惜颜平日再冷静再聪慧,但她也只是个十几岁,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一样有梦想有期待。 甚至,也会有着女孩的小小虚荣。 如果说早上那碗面,是给了她体贴的里子。 晚上这场焰火,就是给她荣耀的脸子。 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不是她许惜颜死皮赖脸,耍弄心机才嫁上金光侯的,而是他金光侯主动求娶。 甚至,因为能够求娶到她,金光侯已经欢喜得快要疯了。 才会这般大手笔的放上这么一场比过年还热闹的烟火,让全京城的百姓都来分享他的喜悦! 往后谁要是再敢拿这事在许惜颜跟前说嘴—— 谁又敢说? 太打脸了。 这一夜,不知多少女孩流着眼泪,羡慕妒忌死了升平郡主。 嫁的夫君年轻英俊,位高权重,偏偏还视她如珍如宝,这般盛大招摇的为她放烟火。 呜呜,这样的好夫君,为什么她们就不能遇到? 连许云梨都握着心口,咬牙切齿,泪流满面,“哪个男人能替我做到这样,我死了都甘愿!” 那你还是活着吧,因为不可能。 第369章 生事(一) 许云槿也激动得哭了,懒得跟她斗嘴。 她的想法就没这么不切实际了,她也不指望未来夫君能跟金光侯一样,毕竟她自己也没有嫡姐这般出色。只要夫君能做一点让她感动的事,她这一生就满足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夜鱼龙舞。 这一个小年夜,京城不知多少姑娘是含着眼泪,带着妒意入睡。 但升平郡主却是可想而知的,一夜好眠。 醒来就听说自己在市井流言中的美貌值,开始直线飙升,基本跟狐狸精划上了等号。 否则怎么可能把金光侯迷成这样? 这样败家的替她放烟火,不管了,她必须是狐狸精! 听丫鬟们一早兴致勃勃带回来的八卦,替她梳头的小太监阿织也笑了。 “这些都是妒忌郡主呢,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这个梳头的小太监,是新近从成安公主府选来的。 难得有一双巧手,梳头针线这些精细活,做得比丫鬟们还好。大家就给他起了外号,叫男织女。甚至将错就错,就改名阿织了。 许惜颜心情不错的从首饰盒里挑拣出一枚用青金石攒的葡萄钗,“那今儿,就戴这个吧。” 这是要公然去酸一酸别人? 阿织忍笑应下,给她改了发式。 自家小郡主面上虽冷些,但骨子里却着实是个亲和有趣的人呢。 等许惜颜收拾停当,樊玉婵来了。 因过了小年就算新年,她又是新媳妇,故此穿着身石榴红的新衣,打扮得花团锦簇。 只她跟颜真如今都是新媳妇当家,正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哪有空来她这里闲坐? 樊玉婵不跟她啰嗦,“我就不跟二妹妹客套了,跟你说完,我还得去大房那边议事呢。” 是尹二奶奶,又来找事了。 柏二太太催她把侄女尹秀莲发嫁出去,可尹二奶奶寻摸不着人,今儿一早就跑来找许樵,说想把尹秀莲送到长兴侯府许桐那里去。 许樵一听就炸了。 尹二奶奶之前还想把这个表妹塞给他作平妻,他不肯收,如今怎么还算计上妹妹了? 有这样的亲娘么? 尹二奶奶还自觉有理,说许桐出嫁这几年,一直无子。如果将表妹收作屋里人,总比外人贴心。且尹秀莲实在是个老实姑娘,不敢作夭云云。 就算许桐不要,拿去送邓旭他大哥,不也挺好么? 许樵当即反问,鸣翠不老实么?还是她的陪嫁丫鬟呢,怎么尹二奶奶也看成眼中钉一般? 这种送屋里人的事,摆明就是得罪人的。 别说不能给许桐,更不好能送邓旭他大哥了,让人家大嫂怎么看待许桐? 尹二奶奶给揭破旧疮疤,又羞又恼,便跟许樵吵了起来,樊玉婵赶紧解围。 尹二奶奶无非是因为侄女砸手里,成了块烫手山芋,又拉不下脸来求人,才生出这般心思。 樊玉婵出面把此事应承下来,算是给了婆婆一个台阶。 不过有她在中间打个圆场,许樵也好做恶人了。 表示媳妇找来的人选,不许尹二奶奶再挑三拣四,不然他拼着撕破脸面,也要把人送回尹家去。 尹二奶奶总算勉强同意了。 说完前情提要,樊玉婵说上正题。 “……这事很用不着二妹妹费神。不过想请二妹妹借个人,也教教尹家妹妹学些规矩。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否则她这生相,实难见人。” 看来樊老大人就算蹲在京郊,也没闲着。起码京城里的亲朋故旧,跟樊玉婵讲清楚了。要是手上没一点人脉,她也不敢包揽这事。 要说尹秀莲生得不差,出身也勉强。但生性懦弱,行事畏缩,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许惜颜想想,“莫若把她送去后院,跟我两个妹妹住一块儿吧,叫袁姨娘照看几天。” 樊玉婵一愣,许云槿还好,许云梨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 可随即兴高采烈的一击掌,“纸上谈兵,总比不过真刀真枪的干一场。二妹妹要不嫌弃,我这就叫她收拾行李搬去!” 内宅里的学问,可不就得在不好相与的人身上学? 甚好。 许惜颜就欣赏她这股想干就干的泼辣劲儿,命人过去传了个话,袁姨娘一听就懂。 硬是从院里挤了间房出来,安置尹秀莲。 许云梨自然是不高兴的。 再看尹秀莲跟个鹌鹑似的过来,战战兢兢没带几件象样行头,越发瞧不起了。 “二婶那院里也不是没地方住,干嘛非塞我们这里?” 许云槿逗着檐下的小鸟,添了些食水,噎了一句,“自然是四妹妹聪明伶俐,好催人上进呗。” 许云梨给气得不轻,“咱们可是亲姐妹,你居然帮个外人?” 许云槿拍了拍手,“我是夸四妹妹呢,哪有帮外人?行啦,尹姐姐也住不了多久,何苦为难人呢?我去姨娘那里,你去吗?” 今天二十四,民间过小年。 秦家外公舅舅必要来送礼的,也不知今年带哪个表弟表妹来,她得先去秦姨娘那里帮忙张罗着,回头还能留他们吃顿饭。 许云梨妒忌的看她一眼。 章家是不可能来送礼的,送礼只会送些便宜货,还要打足了秋风回去。 但比起尹秀莲这般老实巴交的穷姑娘,扎一针都不知哎哟一声,欺负她都没劲。想想还是一道出门,去见章姨娘了。 章家今年来的还是章姨娘的大嫂,没法子,许观海厌恶极了章老爷,早放话不许章家一个男人进内宅。 章大嫂只带了几个不值钱的荷包,就一个劲儿的在那儿叫家计艰难,“你们拔根寒毛,比我们腰还粗”,总之就是要扶持。 许云梨这几年,早都听腻味了,撩起帘子进来就呛。 “知道你们在乡下,也没人指望你们能送个金山银山来。好歹晒些菜干,腌些泡菜也是个意思。每回就这样几个破荷包,赏丫头都嫌没面子。” 章大嫂给说得怪没脸的,又有些不服气,“姑娘是没过过穷日子,哪里知道土里刨食的艰难?好容易结些瓜果,做点腌菜什么的,自家都不够吃,哪有多的能送人?再说你们府上,还缺这一口吃的?说出去没得失了身份。” 第370章 生事(二) 许云梨冷笑,“你真当我不知?我和姨娘给的那些银钱,你们家一共置办了多少田地,真要我报个数出来听听?说什么土里刨食,你瞧你这双手,干过一天农活,洗过一天衣裳么?多打的粮食瓜菜,你男人还拖到京城来卖了对吧?如今怕是在外头收钱呢。只等你在这儿讨了好处,再装一车子家去!” 章大嫂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许云梨说的全是实情。 获罪回京这几年,章家从她们母女手上,重点是章姨娘手上零零碎碎敲来的银子,还很不少。 又仗着许家的势,在京郊置了不少田地,说不上大富大贵,但还算过得殷实。 要不是章老爷贼心不死,还想钻营个官儿出来,章家日子还能更好些。 只不过人心都是无底洞。 自家虽好过了,但瞧着许家大富大贵,永远觉得自己穷,永远这么理直气壮来打抽丰。 章大嫂半晌还是抱怨道,“您如今也是国公府的小姐了,怎么还跟我们计较这个?” “我就皇帝家的公主,也没这般当冤大头的。换你你乐意?” “哟,真要有这好事,赶紧换,我可太乐意了!” “你!” …… 眼看二人又要吵,章姨娘连忙劝和,“算了算了,都一家人,好容易见个面,何必呢?呐个,方才嫂子不是说,有端王的消息么?” 章大嫂倒拿起乔来,不肯说了。 许云梨冷笑,“既然无话可说,还不送客?” 横竖不是她求人,还怕她不成? 章大嫂无法,只得嘟囔着说了,“今儿上京,走得早些,瞧见端王爷,似往乡下来了。” 什么? 许云梨不信。 大过年的,宫中宴会祭祀少不了。就算今儿没大事,但萧越能闲得跑到乡下去? “是真的!”章大嫂一着急,就说漏嘴了,“那边庄子管事还打发人来村里买过年的东西,家里酿了过了的两大坛子甜米酒,还有你大表姐送来的年糕,都卖……总之,都给出去了。” 章大姑娘自嫁人后,虽不与娘家来往,但怕乡人嚼舌根,每逢年节还是送一回年礼,章家也都收了。 听说章家还有余粮酿酒,还卖了个好价钱,章姨娘脸色也有点不好看了。 原来许云梨说的竟是真的,娘家不是拿不出东西,而是一毛不拔! 好在许云梨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这里。 “甜米酒,年糕?” 章家原是南方人,素喜甜酒年糕,但北方人要这个,就太奇怪了。 章大嫂道,“老爷也说,怕是端王南方母家来人了吧?” 这倒说得过去了。 可端王母家,不是都死绝了么?怎么还会有人来? 既来了,为何不接到京城端王府,却又安置在京郊? 若是不要紧的人,又何须萧越亲自来见,还在这样的日子? 许云梨越发想不明白,章大嫂已经讨要起银子。 许云梨还舍不得断掉这条线,便给了二两银子,章姨娘又添上二两,再给两匹布,便算打发了。 章大嫂嫌少不高兴,谁知一向帮着她的章姨娘也说。 “嫂子知足吧。我看咱家人都伶俐,日子也过得滋润,何苦总来我们母女这里刮地皮?正经的,帮四姑娘谋个好夫婿,大家都能长长久久享她的福,才是正理。这几个荷包我也不要了,嫂子带回去,回头送人又能省几个钱。” 章大嫂这才作罢。 拿了银子和布匹,又把章姨娘屋里摆出来的点心果子装了满满一口袋,才肯离开。 “大嫂从前也不是这样的人,怎么这几年越发眼皮子浅了?” 章姨娘还嘀咕着,许云梨已经转身要走,临走忍不住冷哼。 “有什么不明白?姨娘惯得呗!能不劳而获,谁还愿意辛苦做事?这几年您给了多少头面首饰,自己心里清楚。我是不敢指望姨娘的,可您日后还要在许家讨生活呢。回头弟弟娶媳妇,您半件象样见面礼都拿不出来,想要弟媳妇如何孝敬您呢?也长长心眼吧。” 章姨娘给噎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许云梨待她早没有了从前的好脸色,许云树更是一年都见不到几回。 当然,也不止是她了,姚姨娘沙姨娘也是如此。 姚姨娘过早的动了争嫡长的心思,沙姨娘一时大意,差点害死了许云柳。 在惹得许观海大怒之后,她们二人也先后失去了儿子的教养权。 与当年左右看不上的章姨娘,如今倒是同病相怜,可以坐在一块儿集体幽怨了。 可今天去到沙姨娘这里,三人幽怨的话题还没开头,却见红珠姨娘眉头紧锁,带着一股浓浓药香从窗前飘过。 说飘,是因为她的神思完全不在旁的事上面,整个人跟游魂似的。 沙姨娘不高兴了,“这大过年的,就不能消停几天?天天给药熏着,好人也要给熏出病了。” 她这话,显然是故意说给红珠听的。可红珠恍若未闻,依旧往前飘去。 姚姨娘习惯性的劝,“算了,也是可怜。” 无非是想孩子,想得快魔怔了。 章姨娘却忽地想起一事,“若这般想生,何不去求二姑娘?那二房的杜三奶奶,不正是二姑娘说情,才给五房的小四奶奶治好的么?” 沙姚二人看着她,不说话了。 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蠢,真让红珠生一个,岂不又多一个分家产的? 谁知红珠姨娘却似如梦方醒,骤然停下脚步,冲章姨娘深深一拜,“多谢姐姐指点!” 然后提着裙子,几乎是跑的去找许惜颜了。 不过在院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 许观海刚出门回来,皱眉看向她,“你怎么来了?” 红珠素来冷艳的面庞上,不复当初的傲气,卑微的快要低到尘埃里。 “三爷,贱妾想求二姑娘,请五房的小四奶奶替贱妾调养身子……” 谁都知道许长津承了许惜颜的情,甚至他和孙白芷的美满姻缘,也是许惜颜牵起,只要她开口,孙白芷断不会拒绝。 不过是给妾室一个孩子,又什么了不起? 谁知许观海,断然拒绝了。 第371章 议婚(一) 许观海眼神中掠过一抹复杂,面现恼色,“我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管你有没有孩子,有我一日,总不至于有人难为你。就没了我,许家也不会容不下你。你怎么就是想不开?再说皇上今年要开恩科,长津正是用功科举的要紧时候,他媳妇哪有空来管你?” 眼泪即刻漫了上来,红珠哭了,“贱妾知道,爷一家都是好人。可妾身孤零零一个人,也没个亲人……若,若爷实在是嫌弃妾的出身,不如将我逐出……” “胡闹!”许观海不欲跟她纠缠,索性说了狠话,“爷活着一日,你就别想另嫁他人。再看看你自己,这些年养尊处优,哪家太太容得下你这样妾室?寻常男人也养不起你,死心吧。爷已经这么多孩子,不想再多要一个!” 红珠哭得瘫倒在地,伤心欲绝。 许观海露出一丝不忍心,却还是狠心下令,“还不快把你们姨娘扶回去?” 丫鬟们扶着红珠走了。 许观海这才进了女儿的院子,可巧许惜颜正要出门,披着斗篷站在门口,早将一切尽收眼底。 “父亲为何不将实情告知?” 许观海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让她恨我,总比万念俱灰要强。不说她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给曾祖母,祖母请安。” 过年了,人人都忙,但不管事的老人家,却是闲着的。 人一闲,就会寂寞。 所以许惜颜打算过去请个安,陪陪她们,这是她的孝心。 许观海正感动着,只听少女清泠泠的又说。 “也好讨点嫁妆。” 难得听女儿讲一回冷笑话的许观海,哭笑不得。 他自然知道,女儿是怕他心情不好,故意逗他的。 “你爹还没这么穷……” 这几年竹纸生意不错,公主的皇庄自交给他打理之后,也是蒸蒸日上,许观海还是攒了些私房钱的。 就算不要他的银子,光公主府和许家的陪嫁就足够丰富了。 许惜颜是郡主,皇上还特别准许她以皇子之女的规格出嫁,又能从皇室再支一笔银子,想不风光都难。 “有多的银子别给我,父亲瞧着添置些产业吧,找几个可靠的人管着。我出嫁,公中的份例足矣。” 许观海有些不明白。 女儿这意思—— “狡兔三窟。”少女沉静的面容,一如往昔,“尉迟家,也很用不着那些。” 许观海有些明白了。 别看尉迟圭昨晚放了那样一场盛大的烟火,其实并不精巧贵重,无非胜在量大又够多,才显得绚丽壮阔。 今儿出门,他已经听人酸溜溜的算过,这场烟火整个花销,其实要不了几百两银子。 当然许家也不看重这个,重点是人家花的这份心思。 但这也显出,尉迟圭的家底单薄了。 许家若陪嫁太过,处处压人家一头,倒也不是好事。 “可你是我的长女……” 若不能风光大嫁,让他这个当老父亲的,如何甘心? 许惜颜道,“我又不是许家长女,大哥哥大姐姐的婚事也就这样了。底下还有好几个弟妹,许家才封的国公府,还是低调些吧。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长在别人嘴上的。” 呃…… 这话总算是把许观海劝住了。 许惜颜是身份高贵,但要是超过兄弟姐妹们太多,确实也不合适。 且也招皇上忌讳。 颜真依着古礼,给尉迟圭拟定的聘礼单子,许观海也看过了。 不奢华,但很是体面尊重。 许惜颜的意思,就是婚礼嫁妆都照这个规格准备就好。 至于更多的好东西,悄悄往她的郡主府一塞,谁又知道? 父女两个算是达成协议,许惜颜方道,“母亲那里,就劳烦父亲了。” 嘁! 就知道没好事。 比起说服他,说服高调张扬的成安公主,才是更令人头疼的事情。 许观海闷闷哼了一声,勉强算是答应。 可再一想,又觉出不对了。 “你这意思……” 婚事一切从简,不就能加快流程,早些出嫁?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看了过来,主动挽起他的胳膊,“父亲已经答应了。” 女生外向! 可许观海气归气,到底没舍得甩开女儿挽住他的手,“那小子有什么好?” 你要这么急着嫁! 少女眸中有浅浅促狭,“父亲成亲时,年方弱冠吧?” 许观海气结。 他少年得志,成亲也早。 尉迟圭虽也是少年成名,但当年跟许惜颜议亲时,都已经整二十了。 这三年仗打下来,明年成亲,都算二十四了。许观海象他这个年纪,早都当爹了。 要是所有人家的姑娘都不着急出嫁,这些打光棍的小伙子们该怎么讨媳妇呢? 真正要说服成安公主为唯一爱女,低调办婚事就够难的了,难的是连时间也要抓紧。 别看她昨晚也被尉迟圭放的烟火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但对于女儿成亲的日期,她却是能拖就拖。 “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入冬才行!” 许太夫人这里,不仅是柏二太太在,成安公主也在。父女俩刚进门,就听见这话了。 成安是给婆婆叫过来的,商量的自然是许惜颜的婚事。 几个孙子孙女成亲,许太夫人都有首饰相赠,但轮到许惜颜,她打算送她的,是许老太爷珍藏的一箱子书。 这个礼物,对于世家名门来说,可比首饰更加贵重。 因为书籍才真正意味着传承,一般都是传子不传女。如今肯送给许惜颜当陪嫁,足见对她的看重和珍视。 正好,柏二太太也有相同的打算。 当年她带许惜颜回家省亲,柏老太爷临别时给她装了几大车东西。除了土仪,最珍贵的,当数那一车子书。 那时柏老太爷就已经言明,这是将来要给许惜颜当嫁妆的。 不过有些书柏家也是孤本,所以给她们带上京城,只能是手抄本。 这几年柏二太太又找人陆陆续续把这些书抄了一份,留给许家儿孙。 那些从柏家带上京的,就给许惜颜当陪嫁了。 只怕成安公主误会,所以婆媳两个特意抽空约了她,跟她解释了一番。 第372章 议婚(二) 成安公主挺感动的。 要是她年轻不懂事时,可能真得把许太夫人婆媳的一番好意,当成驴肝肺。 但如今年纪渐长,世事见多,开始渐渐明白。 她是公主,天潢贵冑,读不读书确实不打紧。但对于寻常百姓及臣子家来说,决定一个家族传承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人才辈出。 人才怎么来? 就得靠读书。 举个例子,尉迟家当年为何守不住富贵,早早败落? 就是出身太低,书读得少了,没有见识。 故此富贵得快,败得更快。 如今尉迟圭吸取教训,在打仗的同时,还拼命读书。 他列给两个弟弟的书单,自己都读过不说,还不时请教许惜颜,也不知看了多少本书。 他愿娶许惜颜,这么看重这个媳妇,最重要的,也是看上许惜颜爱读书,会读书,也能读书了。 成安公主想不到那么深远,但浅显的,她是看得到的。 就比如林端友吧,只能算中等人家的庶子,凭什么得八皇子青睐,愿将嫡女下嫁? 不就是因他会读书,会做官么? 再说她自己,当年能看上许观海,不也因为他是京城名门子弟中,长得最好,又最会读书的? 所以成安公主,诚心诚意跟婆婆和许太夫人道了谢,婆媳三个就说起婚期来。 一听说成安公主想把婚事安排到冬天,许观海就觉头疼。随即胳膊一紧,却是女儿不动声色捏了他一把,许观海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明年入冬,那也太晚了。瞧八皇子给宝庆的婚事,都想安排在明年春天呢。” 他今儿一早出门,就代表林端友,找刑部尚书薛大人保媒提亲了。 是薛大人毛遂自荐,说他要为手下爱将保这个大媒,许家也是欢喜的。 八皇子已经决意回老家守祖陵,过了年就得打点上路。女儿婚事自然是越快解决越好,所以想安排在明年三四月间,嫁了女儿他就好安心离京了。 可成安公主觉得,她嫁女儿却不能这么随便。 没个大半年的工夫,连件象样的嫁衣都绣不出来。 当年她那件嫁衣,宫中绣娘足足绣了三年。 许观海道,“女儿又不是公主,怎好照你的规格来?岂不让人说她僭越?” 成安公主越发有理了,“所以我没说三年,只说明年冬天啊。” 这,这好道理,竟是无法反驳。 还是许太夫人人老成精,瞧出些端倪,打了个圆场,“这日子也不是我们说了算,总得请人合个八字,先算一算。” 对对对! 许观海恍然,丫鬟来报,“承恩公府派管事来了。” 哟, 那是郭乃安郭大将军,算是许惜颜和尉迟圭婚事的大媒。 赶紧把人请进来,是个四五十岁,很严肃端方的中年人。但此刻他的表情却甚是古怪,一副竭力隐忍的模样。 “金光侯今儿请了我家国公爷,去钦天监挑选吉日。最后算出来,说明儿就是吉日,宜小定,还有婚期,也拟了几个。” 他都不敢看许家人的脸色,双手恭恭敬敬,捧上一纸红笺。 要说成亲的事儿,他也不是头一回办了,但从没有见哪个男方急成这样。一大早就跑来郭家,把郭老国公闹起来洗漱用饭,当然,郭乃安也抓着尉迟圭陪他打了趟拳,舒展了筋骨,才肯陪着他去了钦天监。 然后钦天监的官员们,就被金光侯足足聒噪荼毒了半日。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直至算出金光侯想要的好日子,方才作罢。 要说小定在明天还不算什么,至于婚期,那个婚期管事简直都没脸说。 他怕说了人家就要打他的脸! 果然,成安公主抢过来看后,顿时变了脸色,“明年二月?二月!” 腊月眼看就要过完,正月不宜婚嫁,最近的也只有二月了。 管事脸皮子抖抖,终于急中生智,想起最重要的一句话,“金光侯说,若是依着此日,必能夫妻美满,一举得男!” 怎么竟是金光侯说的? 若不能一举得男,得了个女儿,还能推倒重来不成? 趁着成安公主没发现这漏洞,许观海忍着翻腾的醋火,岔开话题,“这也太赶了吧?嫁衣都准备不及。” 管事暗抹一把冷汗,迅速接话,“嫁衣凤冠那些,金光侯说他还未出征西梁之前,就开始准备了。虽不是宫中手艺,却也花费千金,请了民间最好的绣娘,凤冠也是名匠所作。” 意思是,这头狼崽子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叼走自家女儿了。 许观海火冒三丈,再也按捺不住。 “真的?” 忽地少女淡淡出声,只两个字,顿时让成安公主跟着歪了楼。 “那是什么样的?拿来我看看。” 她生平挚爱华衣美服,尤其女人的好奇心,对于自己没见过的衣裳首饰总是特别有兴趣。 许观海无言以对了。 一肚子气象是被根小针轻轻一戳,漏了干净。 女大不中留。 女儿想嫁人,当爹的怎么拦得住? 还有这么个不太聪明的娘,傻乎乎就上了人家圈套。 许观海气乎乎的扭头,却只听柏二太太淡然道,“赶是赶了些,但也不是办不下来。要紧的倒是那郡主府,能收拾好么?” 呃,怎么母亲也倒戈了? 许太夫人也笑了,“说的是呢,那边府邸你收拾得怎样了?” 许观海有些糊涂,还是如实答道,“那边虽然敏惠长公主少住,却一直有人打理,屋舍花木都还不错。也已经命人去粉饰刷漆了,随时能搬。” 婆媳两个相视一笑,“那就好。早些成亲也行,先安家,再立业嘛。” 郭管事总算松了口气,忙忙附合,“老太太高见,太太高见。” 柏二太太作主打赏,放他走了,这意思便是允了。 就算有什么不允的,郭管事也不管了。横竖明儿小定没什么异议,叫金光侯自己上门来跟人家谈去。 看许观海还不明白,柏二太太忍不住嗔了一眼,“你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你女婿不成家,怎么立业?难道就一直这么闲着?” 第373章 小定(一) 许观海一怔,恍然! 他真是闲散日子过太久了,反不如柏二太太这般内宅妇人看得明白。 尉迟圭如今名头好听,金光侯。 可尉迟家不比许家,全靠他一人撑着。若他成了个空头侯爷,金光侯府还能有什么作为? 他要主动找皇上要事情做,皇上现成的理由打发他。 不急,先去成了亲再说。 可真要是闲上大半年,什么黄花菜都凉了。 若他定在二月里成亲,象卫绩那些交好的将领,都能有借口在京城等一等。 这些青年有功的将领留着不走,就是一股朝中无法忽视的力量。 到时给他们,给尉迟圭的安置都能好些。 否则真要是散到了地方,皇上直接下了圣旨,难道大家还能一道一道的驳回去? 所以尉迟圭要提前成亲,不仅是为了自己,也代表他这一拔青年将领的集体利益。 郭乃安也是看出如此,才会由着尉迟圭胡闹。 否则他这么一大把年纪,如果尉迟圭干得事实在不靠谱,他再怎样也不会帮他胡来。 许观海明白过来,心中气也消了七八分。 还想着跟成安公主再解释解释,谁知成安公主也悟了。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只要他准备的嫁衣凤冠好看,二月就二月!” 到底是宫廷出身,成安公主别的不会,对于权利却天生的嗅觉灵敏。 女婿位高权重,她女儿就不会受憋屈。 否则为了臭要面子,丢了大权,那才是傻子。 既然全家达成一致,就彻底忙活开来了。 如果要在二月里成亲,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安生过了,要准备的事情太多。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次日的小定。 可喜一早便天光放晴,金光侯请了大媒郭乃安,携母亲和姐弟们,如约而至。 还有精挑细选的两百四十个士兵,个个高大魁梧,相貌周正,两人一对,抬了整整一百二十提的礼物上门。 热闹得好比人家成亲。 许云梨很是妒忌,酸溜溜的说,“也没见什么好东西,净是些猪牛羊鸡,连一坛子酒都好意思算一提。” 呵呵。 许云槿启唇,只用三个字就把她打败,“你没有。” 小定礼本来就只是个意思而已,许家没有设定这个,尉迟圭就按乡下规矩来办了。 不过丰盛了数倍而已。 但因为东西并不金贵,也不至于招御史弹赅他铺张浪费。 但在百姓心目中,这意义又大不相同了。 只觉金光侯实在是他们穷人的榜样。 穷人家上门送小定,譬如花馍,凑一提,有一百个堆起来就很体面了。 可金光侯凑了整整一打,十二提,一千二百个。 穷人家送鱼,两条足矣。 金光侯送大鱼,整整两百条。 好些老人家指着那些扛着鸡鸭鱼肉,过去送礼的士兵,拿拐棍指着儿孙教训。 “你们几时也能跟金光侯一般,出人头地,也让你们老子娘,阿爷阿奶有这番体面?” “说来往前数十年,尉迟侯爷不也是个乡下小子?还没你们这般托生在京城这般好命哩。” “瞧瞧人家如今,再瞧瞧你们,不羞愧么?” …… 金光侯没想到,竟用实际行动给京城百姓上了励志一课。 男人当学金光侯,娶妻当娶许升平! 随着百姓议论纷纷,就连原先瞧不起尉迟圭这般乡下作派的官宦名门,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百姓心中有杆秤。 尉迟圭是怎么从一个小兵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全天下的人都看在眼里。 他就是出身贫寒,他就是个乡下小子,那又怎么了? 也正因如此,他的成功才显得格外可贵。 说他祖上当过侯爷,可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人家早败落得都去放羊种田了。 即便在这样的条件下,人家还能翻身复起,这样的顽强,这样的斗志,不值得夸奖么? 那些躺在祖先功劳簿上的富家子弟,又有几个能比得上他? 说人家的礼物俗,你倒是有本事,也凭自己双手,整一份这样的俗礼出来呀? 这一日,不知有多少少年郎,被金光侯的一份小定礼,激起了雄心壮志。 却也不知有多少人,目光阴沉。 端王府。 宅院深深深似海,尤其身处内宅,便不大可能看到这种热闹。但总有好打听的丫鬟婆子,把消息带进来。 “……如今京城百姓都快传遍了,大家还等着瞧,金光侯大定成亲时,要整出怎样的风光热闹呢!” 白秋月穿着件洋红的家常小袄,盘腿坐在炕上,一面做着针线,一面笑听着丫鬟们喜笑颜开的复述着不知转了几手的消息。只有头上一枝轻轻摇动的小步摇,显出身份。 “我看你们呀,也快留不住了。眼见人家好姻缘,可是动心了吧?” “王妃又来打趣我们……” “下去!” 忽地,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响起,象一盆凉水,浇熄了这里的热闹喜庆。 丫鬟们噤若寒蝉,鱼贯退下。 从前没进王府前,总以为王妃娘娘是个乡下出身,怕有些小肚鸡肠,不好相与。 没想到相处下来,却是性子和善,宽厚温婉,又明理公允,极得人心。 反倒是人人以为好相处的端王萧越,远没有他从前表现出来的开朗大方。 也不是说他不好,但只要不在外人跟前,自家王爷总显得比较阴郁沉闷。 所以在白秋月跟前,丫鬟们还敢说笑几句,萧越一发话,大家都退散了。 尤其今日,心情似乎格外不好。 人一走,萧越脸色更阴沉了几分。 白秋月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放下手中针线,温声问,“怎么了?” 萧越垂眸,她做的是一件单层皮坎肩。 没有任何花饰纹路,显然是男式,看大小显然不是给他的。 白秋月坦然迎着他的眼睛,“这是给小弟准备的,开春他也要下场了,若能得中,也是你的助力。” 萧越冷哼起来,“分明你家就放着尊大佛,为何还要等他?” 太久了,他等不起,也不想等。 白秋月无奈,“父亲那里,我是说不上话的……” “你又没说,如何知道说不上?怎么说,你都是白家的嫡长女,你真要有心,他会半点不顾念父女之情?” 第374章 小定(二) 听着萧越渐渐尖锐起来的声音,白秋月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自成亲后,为了这个事,两人私底不知道吵过多少次了。 起初,她解释,萧越还肯听一听。 可后来,她渐渐发现,其实她的解释,萧越从来就没有听到心里去。 无论她怎么说,白守中要是顾念父女之情,就不会把她们姐弟搁在乡下十几年。但萧越总以为,在这件事上,她自己也有责任。 为什么她这个姐姐总能想到白秋雨,时常记得给他打点针线饮食,却想不起来在白守中跟前尽孝? 但凡她要是肯在父亲身上多用些心,白守中何至于对他这个女婿,始终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有好多回,白秋月差点忍不住吐露实情了。 可她知道不能。 因为她看出来了,萧越远没有他那个“种田皇子”的名头,来得云淡风清。 他当初娶自己时有多欢喜,在梦想破灭时就会有多愤怒。 倒不是白秋月贪恋他的情爱,不舍得告诉他实情。 而是白守中压根不会顾念父女亲情这种事,说了萧越也不会信。 她也拿不出白守中害死生母的证据,就算说了,萧越还会觉得是她小孩子心眼太多,想太多。 在这一点上,萧越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又不是皇家,民间骨肉,怎么可能会互相残害? 所以现在,白秋月能理解许惜颜为何不肯选萧越了。 怕是早就看出他的秉性,才冷静的一直保持距离。 而萧越对于青梅竹马的许惜颜,是求而不得,才会多了一层愤怒。 尤其是在每回听到她和金光侯的好消息时,格外控制不住情绪。 白秋月暗吸口气,让自己冷静。然后从炕上下来,重新带着温柔笑意,拉着萧越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我们大概,快要做爹娘了。” 她差不多,也该要个孩子了。 也许有了孩子,能让丈夫学着长大一点? 可萧越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先是一怔,随即一喜,“那还等什么?赶紧回你娘家报喜啊!然后趁你父亲心情好,告诉他,我要渠州做封地。” 你疯了么? 白秋月简直不敢相信,他能说出这般幼稚的话。 “那渠州刚打下来,如今朝廷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要?凭什么给你?” 萧越振振有词,“就凭我是唯一的皇孙啊,早年太祖有言,令皇子皇孙们镇守四方。只这些年太平盛世,只怕皇上忘了,得你父亲提醒一下。如今诸位皇叔是皇上绝不肯用的,除了我,还有更合适的人选么?退一万步,就算给不了我这个西瓜,也得给我个芝麻。” 天真! 白秋月简直不知该怎么跟他说。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对于一个权力欲极强的帝王,所有成年的皇子皇孙们,都是他的威胁。 哪有随随便便忘记的事?只有他不愿意去做的事。 而白守中身为皇上心腹,要是这点眼力劲都没有,能爬到这个位置? 可白秋月不能把这些告诉他。 因为人如果选择装睡,是没办法叫醒的。 她只能换了个说法,“皇上若真心想用你,也不会让你无所事事了。你是不是,被郊外的那些人鼓动了?” 她还没瞎,就算招待那些江南来客的米粮,是萧越在京郊买的,但银子总是从王府拿出去的。 “王爷,妾身必须劝你一句,这事连我也瞒不住,如何瞒得过皇上?” 萧越越发愤怒,“那就让他知道好了!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么?反倒是他,说好了母亲留给我的东西,为什么不还?总之你别管这么多了,你到底回不回娘家,帮不帮我?” 白秋月笑容微苦,“如果,我帮不了呢?” 萧越寒着脸,盯着她那件做了大半的那件坎肩,“王妃既有了身孕,不宜操劳,这些事,往后就别做了。来人,把王妃这里的针线全都收走!” 他怒气冲冲的走了,丫鬟们白着脸进来。 白秋月闭了闭眼,满心疲惫,“我没事。行了,你们收拾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看看这满身的孩子气,一言不和就任性发脾气,还想争那至高无上的皇位? 别做梦了! 相比起来,倒是那位冷静又机智的升平郡主,似乎才是更可靠的盟友。 许家。 小定的热闹还在前堂继续,但尉迟圭背着人,偷摸去到岳父书房,在小媳妇跟前,说出一个名字。 “荀雍。” 他的手下在礼部查到,当年与许观海一并购买犯官女眷的官员,正是在和州企图拿美色引诱尉迟圭不成而交恶的那位知府大人,荀雍。 后来袁姨娘进了许家,荀雍也另外买了一个获罪官员家的女儿,似是掩人耳目。 如今,在尉迟圭告了荀雍一状之后,荀雍虽丢了和州知府的官职,却没有获罪。 被皇上不轻不重的斥责几句之后,如今正“居家反省”,等着候补。 而尉迟圭还打听到一个小道消息,“听说吏部尚书白大人,举荐他去渠州为官,戴罪立功。不是知府,同知就行。” 许观海的眸光,顿时冷了三分。 这招苦肉计用得好啊,明贬实升,以退为进。 如今渠州就是块大肥肉,白守中不争主官头衔,只争一个辅官,还是自贬身份,皇上岂会不同意? 而大肥肉总是招人觊觎,到时那个主官一旦出错,荀雍这个“任劳任怨”,又有了治理经验的同知,岂不正好上位? 许惜颜忽地问,“那你呢,对渠州如何打算?” 尉迟圭喝了口热茶。 还是小媳妇好,知道他不胜酒力,早准备了香喷喷的热茶,还有他最爱的甜点心。 刚好裹腹。 小媳妇问什么,他自然就说什么,“我打算把向鼎搁那儿。” 许惜颜轻轻点头,这也是个很聪明的选择。 向鼎生性平和,家世不弱,却并不争先。 且在宫中还有位不争不抢的向良妃,以及打小体弱多病,注定与皇位无缘的廿七皇子,比较能得皇上信任。 给他讨一个渠州武官副职,皇上应该会给这个面子。 至于那边的主将,还是由皇上定夺吧。 在这点分寸的拿捏上,尉迟圭别看年轻,却跟白守中这老狐狸,不谋而合。 第375章 争权(一) 其实要说合适,卫绩才是尉迟圭心目中最理想的人选。 倒不是因为卫绩最早投奔的他,算是第一心腹。而是卫绩的性格,实在比向鼎更加刚毅有魄力。 向鼎到底养尊处优,一辈子没经过大事,有些老好人。卫绩却曾经差点灭族之祸,故此更加警惕,也更加外圆内方。 但他如今跟尉迟圭一样,都要回家成亲了。 未婚妻是卫家本地一户世交之女。 女方也挺惨的,同样在动乱中几乎灭族。但也就是在这样的乱世里,原本养在深宅的小姑娘挺身而出,带着家族残存的妇孺老幼,硬是挣出一条活路。 后卫家得许惜颜扶助,开始做起竹纸生意。这姑娘是最早主动找上门去,求合作的。如今也开起竹纸作坊,蒸蒸日上。 卫家敬重这姑娘品格,才愿让族中如今最出息的卫绩,娶她为妻。 所以尉迟圭想将卫绩安置到南方一处军事要害,具体地方还没定。 顺便把亲成了,跟家人团聚一些时日。至于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在许惜颜跟前,尉迟圭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跟小媳妇交待得清清楚楚。连自己的一点小心思都不放过,特别谄媚。 许观海简直没眼看。 不过论起这小子在政事上的心思,却不知该夸他少年老成,足智多谋,还是该骂他一句小奸巨滑。 许惜颜柔白的手指,轻轻敲在厚重的紫檀案上,无声无息,却格外醒目。 “荀家也算世家名门,怎么荀雍却会另找靠山?” 许观海即刻回神,“荀雍虽是嫡子,听说却与其父关系不大和睦。” 具体的他也不知,但“小奸巨滑”的尉迟圭,却早打听得明明白白。 “这种腌臜事,说来真是辣耳朵。这位荀大人的亲娘,听说当年本不是跟她提亲,是她自己使了些心机,才李代桃僵嫁进荀家的。夫妻本就有些嫌隙,偏还格外妒忌。据说这位荀大人少年时,曾将自己一对聪明伶俐的孪生小庶弟,大冬天哄到冰湖上玩耍。才两三岁的小娃娃呢,结果齐齐掉进冰窟窿,双双殒命。” 饶是许惜颜素来淡定,指尖都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一对孪生弟弟,就这么没了? 也太狠心了! 尉迟圭忙道,“媳……郡主莫怕,莫怕。这种人做多了亏心事,迟早有报应。” 荀家为着家门着想,只得胳膊折了袖里藏,瞒下此事。 但纸包不住火,总有些风声透出来。 荀雍也因此,彻底遭了父亲厌弃。将他送去书院求学,衣食周到,但这些年不管他如何科举得力,荀家从不搭理。 荀雍为了往上爬,这才搭上白守中。 少女微微上挑的眸光,微带寒意,“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能狠得下心害死亲弟弟的人,跟白守中这样杀妻之人,不正是一丘之貉? “既然他要推这位荀大人上位,那就如他所愿好了。” 呃? 许观海还有些不明白,不是一开始说好了,要将此事搅黄的么? 谁知尉迟圭一竖大拇指,狂拍马屁,“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近日刚好在书上看到这句,郡主思虑极是。” 许观海瞬间意会,却越发有磨牙的冲动。 眼看个外来野小子比自己还能跟女儿心意相通,哪个当爹的受得住? 许惜颜改主意,是因为先不知道尉迟圭的打算。 如今既知他会在渠州埋伏手笔,何不顺水推舟,先将荀雍扶上位?待他犯下大错,能不连累举荐他的白守中? 到时如果白守中保不住荀雍,光他们内部狗咬狗,就够给白守中添堵的了。 不过这还不够。 许惜颜忽地抬眼,“你呢,打算去哪?” 尉迟圭嘿嘿一笑,“我打算毛遂自荐,去镇守渠州啊。” 许观海才自一愣,方才不还说要把这个主将职务留给皇上定夺么? 随即他就想明白了,这坏小子也是以退为进,声东击西呢。 “那要不要我在皇上跟前,帮你说说?” 论理是尉迟圭打下的渠州,前去镇守那是理所当然。 两家既然要结姻亲,许家替他说话也是合情合理。 不想尉迟圭赶紧打住,“岳父大人,您可千万别!您,您去给我拖拖后腿就好了。” 许观海看他笑得贱贱的模样,再一想,悟了。 他一个素以诗书风流著称的赋闲驸马,如果帮着女婿谋实权,岂不显得太有野心? 倒不如假装心疼女儿,强要把女婿留在京中,才符合他及许家在皇上跟前的人设。 要说他原也不笨,怎么今儿几次三番,想事情总要慢半拍,莫非真是他老了? 似是猜出他的心思,尉迟圭体贴的道,“岳父大人是真君子,这些朝堂上的破事,经历得少了些。呐个,往后您要是想跟白家斗,不如叫小婿来。” 这小子要不要说得这么直白? 许观海气得直瞪眼,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才是实情。 许观海是在富贵乡里养大的,成日的吟风弄月,虽说聪明,但政治斗争的嗅觉却差了许多。 这一点他真比不上从刀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尉迟圭,也比不上一步一步从最底层爬上来的白守中。 说白了,他不够狠,也不够毒。 他还习惯了保留君子之风,凡事讲究个礼义道德。 光这一点,就比不上白守中的阴险狡诈,也比不上尉迟圭的泼皮无赖。 “用得着你的时候,自然会说。” 还是许惜颜开口,替许观海解了围。 然后优雅的捋了捋衣袖,唇边勾起微微一抹冷意,“如今就先放长线,吊大鱼。不急。” 困兽犹斗。 对于白守中,一刀捅了他倒也不难。但如何比得过让他眼睁睁的一点点失去好不容易挣来的荣华富贵? 钝刀子割肉,才最磨人。 他给许家带来的伤害和痛苦,自然要百倍千倍的偿还。 一击毙命,太便宜了他。 不发火,是准备将这火烧得更加持久而燎原。让他如置身炼狱,日日夜夜都后悔曾经的所作所为! 第376章 争权(二) 许观海看着女儿,忽地有几分恍惚。 或许当爹娘的总觉得孩子还小,但不知几时,女儿却已经成长为可以替他,替全家披荆斩棘,甚至遮风挡雨的所在了。 她要替弟弟报仇,她要把痛苦百倍还于白守中,她就必然能做到。 冷酷吗? 不,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本身就流着一半皇族血脉的女儿,可能天生才是最合适的政客。 许观海心中更痛。 要是她弟弟还活着,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又将是怎样的优秀? 害死他的人,碎尸万断都不为过。 可女儿这般行事凌厉,旁人会怎么看? 许观海忍不住抬眼,就见尉迟圭再看着许惜颜的目光,就如看着稀世珍宝,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欣喜得不得了。 小媳妇看起来好凶,好可怕。 不过,他好喜欢怎么办? 还越来越喜欢了! 在逆境中长大的金光侯,要的不是端庄贤良的小白花,他要是可以跟他一起并肩作战,放心交托后背的战友。 “媳妇儿你这么聪明,回头教我几招呗。” 一时心潮澎湃,激动不已的尉迟圭,忘形的说出心声。 好吧,许观海安心之余,又想骂人了。 “还没成亲呢,谁是你媳妇?” 已经够猾头的了,你还用学? 学得更坏,会不会坑到女儿啊? 许惜颜不理翁婿二人斗嘴,听完自己想听的,起身施施然走了。 既然确定了一些事,接下来,她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时间为这点小事费神。 “媳妇儿”,虽然土了点,听着却很可爱呢。 他想叫,就让他叫呗。 方才要是没看错,他应该很喜欢吃甜食。 许惜颜方才带来了一盒八宝格的点心,有甜有咸。其中裹了花生的大块糖,还有夹了红豆沙甜软的糯米糕是最先吃掉的。 这一点,倒是跟许观海意外的相似。 大概男人骨子里都象孩子? 许惜颜是没这么爱甜食,但往后似乎可以考虑从父亲这里顺些糖果点心回去? 毕竟许观海这样的资深嗜糖行家,生平吃过的糖果点心,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经他鉴赏,并常备左右的,肯定错不了。 许观海还不知自己珍爱的糖果,已经被女儿惦记上了。眼下带着准女婿回了宴席,他这个老丈人还得招呼着儿子们,替人挡酒呢。 谁叫尉迟圭这个没用的,酒量太浅了呢? 连他小儿子都不如,简直丢脸。 尉迟家和许家的小定宴,算是宾主尽欢。 接下来,赶在年前,八皇子的爱女,宝庆郡主正式和林端友订亲了。 若说许惜颜和尉迟圭的婚事,让京城闺秀们又羡又妒。 林端友的这门婚事,就让京城少年郎们也狠狠醋了一把。 并看到某种希望。 原来出身寒微,并不是没有出头之日的。 只要你够强,够出息,也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而尉迟圭和林端友,刚好成了一文一武,激励天下少年郎上进的榜样。 甚至有文人墨客,感慨于此事,作了诗词文章宣扬。这也属于教化的一种,连在宫中看到的睿帝,都挺高兴的。 他一高兴,就帮两个寒酸男方添了些聘礼,还同样赏了萧婧儿一座郡主府。 八皇子既然要回老家,自然就放弃了在京城建造王府的权利。原本是打算花钱买个宅子,送小两口安家。谁知皇上听说,大手一挥,决定送了。 还笑着跟他打趣,“别怪朕不给宝庆添妆,她跟升平一样,都是小财主,很不缺这些。许家这点就做得不错,听说嫁妆单子都是依着古礼。你们也悠着些,别让男方太为难了。” 八皇子原就没打算给女儿大操大办,他的心思跟许惜颜一样。 有好东西先送到闺女府里就完了,何必招人现眼? 到时还引来高贤妃和两位皇兄觊觎。 如今皇上开口,他更能奉旨听话了。 但他可以拿着一份朴素的嫁妆单子给外人看,高贤妃她们却不能没有表示。 原本是想塞几件首饰完事,可八皇子不要。 说父皇说了,太招摇。 最后从母妃皇兄这里打劫来了一个几百亩的果园,虽说离京城远了些,但收益很是不错。 连皇上听了都点头,觉得这事办得不错。 小两口家底薄,双方都没个亲爹亲娘照看。京城物贵,有个正经营生比什么都强。且又不是从商,打理果园不是挺好的么? 于是,原本高贤妃还肉疼的想抱怨,最后也不敢说了。 原还指望卖了萧婧儿能赚些好处,没想到最后倒赔了一个果园,说来都怪许惜颜。要不是那丫头捣乱,至于如此么? 不过许家运道正旺,她也不敢为难。 只开始跟来了京城的兄长,还有两个大儿子算计着渠州武官。 是了,那样一块大肥肉,高家也想插一脚。 他们还挺有雄心壮志,想谋主官之位。 大皇子听说此事,都忍不住嗤笑。 这是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啊。 象郭家,正经在渠州之战中立下大功的人家,都闷不吭声,一切听从皇上安排。高家这得多大的脸,才好意思把爪子伸得这么长? 但随后,朝堂上却出现另一种声音。 有人提议,让皇子皇孙们前去镇守。 大皇子微惊。 难道是高家表面争权是假,暗中想拱三皇子上位? 先去藩镇,积累几年威望? 许观海忧心忡忡来找女儿商量,怕有人打乱了毛脚女婿的计划,许惜颜也只有一句。 “一切尘埃落定前,都是浮云。” 帝王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你也不明白,还招忌讳。 只要够实力,他出招,做臣子的顺势而为即可。 所以许惜颜还甚有闲心,提起笔来,给远嫁隆兴府的许桐写了封家书。 说说自己的亲事,并问候长姐安康。 她觉得有点不对了。 连嫁了申学勤的许云樱,从前那样不对付的堂姐,都知道到了任上,给家里写信报平安,还送了年礼。 当然,也告知她一到地方,就查出有孕的喜信。 怎么许桐嫁了这么几年,半点消息也无? 第377章 旧债(一) 许惜颜是不信许桐不能生的。 大姐姐素来身体康泰,邓旭也是大好男儿一枚,小两口又没遇着什么天灾人祸,却成亲几年,半点喜讯也无,肯定事有蹊跷。 许惜颜就担心这位大姐姐好面子,打落牙齿和血吞,学那哑巴吃黄连,有苦也不诉,所以特特修书一封。也没有通过许家的人传递,而是命人送去给尉迟圭了。 尉迟圭一看就知道怎么办了。 如今他军中的兄弟,以及兄弟的兄弟遍及天南海北。 别说隆庆府这样的重镇,大齐甭管哪个犄角旮旯,想送个信再容易不过,还能打听打听许桐的近况。 只是担心军中糙汉的手,脏了小媳妇的信,看了她的笔迹。 所以小气巴拉的金光侯,转手就给许惜颜的信上,重裹了张封皮,让人托去给了兵部的归老主事。 就是当年清剿流寇时,用许惜颜出的计策,安置伤残退伍老兵的归老县令。 当年他立一大功,原是打算荣归故里的,没想到机缘巧合,最后竟老树逢春,给调到京城兵部来当主事了。 虽说级别没高多少,但一入六部,身价百倍啊。 且他立功的又是造福老兵的大好事,兵部诸位大佬要是不想被天下兵卒们唾弃,肯定要留归老大人干到老死的。 于是举家迁入京城的归老大人,如今日子过得颇为滋润。 家里不算富裕,却比从前殷实许多。在京城赁了一套小小的宅院,早晚都能听到小孙孙们念书的稚嫩童声,两个儿子也在兵部找了新差事。 嗯,不是什么肥差,养马去了。 臭归臭,胜在安稳。 归老大人一家子也因其老实本份,在人精扎堆的京城,更招人疼。 他们一家日子好过,也越发感念带来这一切的尉迟圭。 才念叨着过年得抽个空,去侯府走动走动,谁想就收到尉迟圭的差使了。 送信的亲兵原也是认识他的,乐呵呵道,“我们侯爷回来忙,您也不去瞧瞧。侯爷说了,他回头娶媳妇,老大人可得带上礼金,全家一起吃喜酒去。如今连天子都知道我们侯爷穷,还帮衬聘礼呢,您这份礼金,可不能薄了。” 归老大人听着欢喜,跟着打趣,“让他做梦去吧!老头子礼金没有,就剩一大家子嘴了。请侯爷先把过年的红包准备好,回头我带小子们还得上门拜年,讨一波红包呢。” 越亲近的人,才会这么说。 亲兵哈哈一笑,给他家娃娃丢了包点心,走了。 归老大人倒追着喊了一句,“这信至多半月,就能送到!” “知道啦,您老办事,我们放心!” 且不提归老大人要如何走兵部门道,将信急急送出。 那边许惜颜趁着年关未至,清理一桩旧债。 琥珀她叔,黄志成的亲事。 当初黄志成从庄子里跑出来投奔她,意外走失,救了柏老太爷,又无意中展露了一把捏泥巴,做沙盘的天赋,给尉迟圭带去了军中。 随着大军南征北战,他也捏了不少泥巴,不,是舆图。 因事涉机密,等着尉迟圭一回京,就主动将他上报给皇上了。 这样的人才不可能瞒得住,也没有这个必要瞒着。 睿帝自然懂得这样人才的重要性,即刻将黄志成安排进了兵部。 虽然是最低等的九品芝麻官,专司制图的小令史,但怎么说也是官了不是? 黄志成挺高兴的,在请示了许惜颜之后,得意洋洋穿着他的新官袍,特意回乡下庄子炫耀了一番,顺便也是接爹娘上京。 如今黄家跟着二姑娘,立了不少功劳,也收了不少打赏,早就今非昔比。 不提春生早已与万家姑娘结亲,孩儿都生一个出来了。 黄志远两口子还得跟许惜颜干正事,都没空带大孙女,又不好麻烦女方家里。想接二老上京,也是想有个可靠的人,帮忙看孩子。 谁知黄志远这一炫耀,就炫耀出事来了。 媒婆多得,简直快把他家门槛踏破了。 连附近庄子里,有些小财主家的女儿,都想跟他结亲。 年纪大些怕什么? 年纪大才知道疼人呢! 她们这种乡下地方,几辈子才能出一个当官的?还是在京城,天下脚下当官的。嫁过去就是现成的官太太,全家在乡间都可以横着走了。 黄志成吓得连夜带上爹娘,逃回京城来了。 那个狼狈得哟,随即就叫侄女转告许惜颜。 郡主答应要给他找媳妇的,赶紧给安排一个吧。 这么如狼似虎的小姑娘们,他惹不起! 要说给黄志成安排个亲事,当真不难。 他如今有了官身,府里想嫁他的丫鬟,不要太多。 但黄家人都很本份,黄志成自己虽有些小小得意,却还至于忘形。 他也不指望找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反愿意找个年纪大些,老成安分会过日子的。 许惜颜正叫来身边管事妈妈,说着此事,尉迟府里的管事张妈妈来了。 她惯常在萧氏身边伺候,这大年下的过来,定有要事。 也确实是有桩要事。 横竖如今都是一家人了,没两月就要接她进门,所以张妈妈也不含糊,请了安问了好,张口就道出实情。 “……亏得郡主之前提醒,侯爷回来一问,太太才忽地想起。原大爷在乡下,确实订过一桩亲事……” 那时尉迟圭还不是大将军,却已经在军中一路高升。喜报送回家乡,就有人动了结亲的心思。 亏得萧氏是个明白人,她爹也再三告诫。二郎眼看要有大好前途,万不可在婚事上草率。 故此不管媒婆说得天花乱坠,就是咬死了不同意。 尉迟海倒有心答应。 无奈他这些年对尉迟圭哥几个不上心,愣是连他们的生辰都记不清。 乡下穷苦,除非老人家办大寿,从没有庆贺生辰一说。 尉迟海拿不出尉迟圭的生辰八字,只得悻悻作罢。转而动起心思,玩了招移花接木,将一门原说给尉迟圭的亲事,说给尉迟坚了。 女孩亲爹是老家县衙里的吏员,姓潘。 吏员虽不入流,没有正经品级,但在乡间,却足以横行一方。 第378章 旧债(二) 要说从前,如尉迟坚这般,没有半点功名,又穷又不出色的乡下小子,半点也入不了人家的眼。 但在尉迟圭发迹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就算尉迟坚没有堂弟出色,到底是至亲骨肉。 所以这位潘吏员考虑了几日,还是答应了亲事,两家也交换了庚贴。 谁知不上几月,尉迟圭就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平步青云。 潘家也挺高兴的。 以为不算买中头彩,也算买中二彩,平得一注暴利。谁知尉迟海和尉迟炜这一家子势利眼,已经嫌弃潘家身份低微,想要悔婚。 然后,当尉迟圭得大将军册封,并带信要接全家入京时,尉迟海就仗势欺人的跑去退亲了。 这事从头到尾,萧氏都没沾边。 那时她还没有当家主妇的觉悟,只嫌烫手,故此不太知道内情。 只听说赔了人家五两银子,拿回了庚贴,亲事就此作罢。 如今要不是许惜颜提点,几乎忘了。 回头再去逼问,尉迟海才吐出实情。 庚贴确实拿回来了,但银子也给扔了出来。 潘家甚至都没骂上一顿,只是冷笑了几声,关上家门。 萧氏直听得心惊肉跳。 这样一口气憋在心里,就不怕人家发大招? 可尉迟海还存着侥幸心理,说那姑娘当时就不小了,如今几年过去,只怕早嫁人了吧?还怕他何来? 尉迟圭想在二月成亲,如果亲堂兄连个亲事都不能定下,可怎么说呢? 他还拿许家来举例了。 许樵的婚事可以定在许松的前面,但成亲还得是许松排在前头吧? 你也好意思跟许家比? 萧氏虽然不满,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怕此事给尉迟圭知道,要发大脾气,才赶紧打发张妈妈先来找许惜颜讨个主意。 如今尉迟坚倒是不敢再挑了,之前的两家,他倾向于七品官的妹妹。 虽说兄妹情肯定会淡一些,总比那举人家的女儿,多个助力。 萧氏却觉得,万一潘家闹事,尉迟坚最后娶个举人家的小姐,总比官员家妹妹,要显得清贵些。 可许惜颜想都不想,就干脆利落的告诉她,“都不行。当务之急,令人回老家送上厚礼赔罪。那姑娘若没有嫁人,就认下这门亲事。” 啊? 张妈妈还有些犹豫,之前尉迟圭不还跟家里说。 宁可小错不断,不可绝不犯错吗? 许惜颜眸光沉静,“此一时,彼一时。” 当初大将军征战在外,屡立战功,好比有人不停往缸里添水,所以家里有人适当拖点后腿,相当于不断往外舀水,让这口缸不要水满则溢,反而是件好事。 但如今的金光侯已经身居高位,平定四方,就象一口已经加满水的缸,需要做的就是修身养性,维持现状。 如果家人再犯错,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遭到不断的攻击。 若缸里的水被抽得多了,这口缸也就废了。 许惜颜从不爱解释这么多,只叫张妈妈转告一句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若拿不准主意,不妨与侯爷商议。” 张妈妈赶紧把话带回去了。 正好尉迟圭回来,闻言顿时砸了茶杯。 “这般背信弃义之事,如何做得?来人!” 他青着脸,连饭都不吃了,即刻“请”来尉迟海和尉迟坚一家子,吩咐下人整治行装和礼物。 “明日就启程,送回老家去,如果潘姑娘好生嫁了,就把礼物送上,代本侯致以歉意。若潘姑娘未嫁,或者还有未嫁的姐妹,即刻接上京城,与堂兄完婚!” 尉迟海大惊,“二郎不可,那,那就是个小吏的女儿……” 要是给长孙做了媳妇,将来不给人笑话死? 尉迟炜眼珠一转,还自作聪明的又接了一句,“难道你要郡主,管她叫大嫂么?” 呵呵。 尉迟圭森然一笑,周身黑气弥漫,刀山血海中沾染的杀意冲天。 “郡主知书识理,与我若成夫妻,便是一体。若我都能管小吏之女叫大嫂,她又如何不能?” 尉迟海等人又惊又怕,再不敢多说一字。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 尉迟炜一家,在忧心忡忡中迎来新年。 生怕真要娶个小吏女儿,失了助力。 不过运气好的是,亏得尉迟圭派人去得及时。 那位潘吏员当真是个角色,他当初跟尉迟坚议亲的大女儿,确实是嫁了,还生活美满。 但尉迟海没搞清楚的是,人家家里还有三朵金花! 当初他去议亲,也没说清到底是哪一个。 尉迟海是要回了尉迟坚的庚贴,却不好要回当初送的礼物。 除了不经放的吃食,那些茶叶布匹,潘家可是妥妥的收藏好了,半点没动过。 所以潘吏员早先打的算盘是,只要听到迟坚另娶的消息,他立即就让个小女儿去假意上吊跳井,作一出戏,然后把事情闹大。 他是位卑职低,惹不起尉迟大将军,如今还是鼎鼎大名的金光侯了。但他相信只要他闹,总有些有心之人会拿着此事做文章,攻讦尉迟圭。 就算打不赢人,也要擤人一身鼻涕,才能消他心头之气。 也亏得尉迟圭及时派人过去,厚礼相赠,还诚心道歉,甚至愿意重结姻缘。潘吏员面子里子都赚足了,心中那口憋了几年的郁气才终于消了。 反而敬重尉迟圭的为人,愿意把实情和盘托出。 当年要是尉迟海肯诚心诚意的来认错,就算退亲,他也能理解。 毕竟门不当户不对,散就散了。 他自知家境寒微,并不指望攀附权贵。省得女儿嫁了,日后不受夫君公婆待见,也是难过。 而不是丢下五两银子,还要摆出副仗势欺人的嘴脸,羞辱于人。 如今与尉迟家的亲事,既然作罢。他甚至当面将藏了数年的那些礼物,如数退回。 消息报回京城,尉迟海一家子才总算松了口气。 谁知尉迟圭趁着新年,酒宴众多,假意漏嘴,把此事说了出去。 旁人听了,不少人笑话金光侯太傻,自揭家丑。 但也有人肯替他说话。 太学院以严格著称的律法大家,素昧平生的米夫子便是。 第379章 眼力(一) “……金光侯那时征战在外,如何知道这些家事?一旦知道,即刻上门道歉,还愿重结婚约。这般重信守诺,知错能改,真君子也。” 米夫子的话,如一锤定音,日后谁也不能再拿这事翻起浪来。 至于这件事里的反面典型,尉迟坚之前还挑挑拣拣的两门亲事,齐齐告吹。 人要脸,树要皮。 就算人家再怎么想攀附权贵,日后也指望着行走官场,出门交际的。 明知道尉迟坚是这样嫌贫爱富,有过退婚史的渣男了,还把女儿嫁去,那不是讨骂么? 总之眼下这个风头浪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结亲了。 至于他当堂兄的,还没订亲,堂弟就要先成亲,谁还会说闲话呢? 那不是他自己渣么? 难道为你这个渣堂兄,堂弟都还不能成亲了? 嘁! 尉迟海是真急眼了。 可那又如何? 如今情况就是这样,除非等着时间淡去,或者尉迟坚能发愤图强,考个功名。否则他也只能娶个身家清白的普通女子,不怕名声难听,有钱的富商之女倒也使得。 不理那一家子龌龊,萧氏总算松了口气。 如此脓疮,还是早挑破的好,省得日后带累二郎。 也亏得听了许惜颜的话,否则要是自己一时心软,留这么个祸害,将来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萧氏庆幸之余,就想对这个未来媳妇示点好。 张妈妈出了一计,“那日老奴去郡主那里,恍惚听见要给郡主一个手下说亲来着。老奴回来琢磨了几日,咱们府上倒是有个合适人选。” “谁?” 萧氏稀奇了,她府上还能有许惜颜用得上的人? 张妈妈笑道,“就程寡妇那大女儿呀!” 当年萧氏一家进京,尉迟炜因为贪风流,被走投无路的程寡妇勾引,做下丑事。后全亏许惜颜出面,替程寡妇讨回了被族人侵占的田产和儿子。她和原配的亲女,还有前夫前妻的大女儿,便留在尉迟府里做丫鬟,至今也有三年多了。 两个姑娘都挺争气的,老实本份肯干活。 虽然不够伶俐,没轮上一等丫鬟。但两个俱是二等,也算不错了。 且在尉迟家几年,着实学了不少眉高眼低,针线烹饪,嫁人很够格了。 因她二人身份特殊,当时也没有入奴籍,只签了在尉迟府做工的契约。如今听说两个姑娘都挺多人求亲的,正打算年后几个小丫鬟调教上手了,就把她二人放回家去。 萧氏听着不错,索性差了张妈妈跟她二人说一声,要是同意,就直接去许惜颜那里相个亲。要是相得中,她便添些嫁妆,助她出嫁了。 程寡妇那大女儿一听,自然愿意。 黄志成还有官身,就算年纪大些,又有什么可嫌弃的? 只担心人家看不上她,不好意思。 二姐儿却比大姐要伶俐些,虽不是亲生,却很替大姐操心。 “就算有了更好了,咱们只当去瞧瞧热闹就好。若是可以,岂不是件好姻缘?劳烦妈妈给我们件差使,省得尴尬。” 张妈妈笑道,“你俩赶紧梳洗了,我去安排车,咱们带些点心吃食,体体面面的过去请安。” 不一时,姐妹俩收拾好出来。 大姐儿又扑了些脂粉,穿了件过年赏的新袄子,梳着乌油油的辫子,戴了大红绢花,颇有几分俏丽。 张妈妈瞧着满意,带着姐俩儿去了。 谁知这日许惜颜不在府里,给接去公主府挑嫁妆了。 张妈妈挺遗憾的。 嘱咐姐俩在院前稍等,自将东西交给这边的管事妈妈收着,并说几句闲话。 这边二姐儿也有些丧气,可大姐儿想得开。 “或许本就没这福气。日后咱们姐妹能嫁得近些,也是好事。” 二姐儿如此方重展笑颜,正待说话,忽见一个三十多岁汉子,鼻尖带汗,扛着个方方正正,挺大的箱子进来。 他视线受阻,眼看就要磕到院墙了。 姐妹俩都是眼睛里有活的,立即上前帮忙。 “这位大哥,小心磕着!我们帮你抬吧。” 黄志成皱眉,“你俩赶紧走开,这箱子挺沉的,你们拿不动,别给我摔了。” 大姐儿实诚道,“你放心,我们力气大着呢,田里的活都能干得。你快松手,要不真磕着了。” 黄志成将信将疑松了手,却见姐俩当真稳稳的把大箱子给托住了。 “哟,瞧不出来,你俩力气还真挺大的。” 二姐儿问,“这是送哪儿?给郡主的么?” “对啊。” “那大哥你就别进去了,郡主不在家呢,我们帮你送进去就得。” 黄志成笑,“我知道外男不能进,可我这东西,还真只能我送进去,你们帮我抬进来就得。这边,过来。” 两姐妹也不多话,顺着他指的路,将箱子抬了进来。 一个小太监迎了上来,笑着请安,“哟,大人来了。” 黄志成笑着推他,“闪一边去,别挡着道。你别去接,就你那小身板,接不动的。” 等到把箱子放下,姐妹俩就低头告退,很是规矩。 只离开时,大姐儿眼尖,忽地看见黄志成衣袍下摆后头,不知道在哪儿溅了好大一块雪泥,蹲下拿帕子替他擦干净了。 黄志成挺不好意思的,“把你的帕子都弄脏了,我自己来就得。” 大姐儿和气笑笑,“没事儿,我们这就回去了。万一大哥要见主子,大过年的,还是干净些好。” 她收了脏帕子,和妹妹走了。 黄志成瞧她笑容,心中一暖,还未及开口,人就走了。 他赶紧跟小太监打听,谁知小太监也不知道。 “我这才来多久?还以为是大人从外头带进来的姐姐呢。” 黄志成抓头,想着回头再问也一样,便摆布起他这箱子。 箱子里,装满了一块一块,捏好烘干的泥巴。 有山川,有湖泊,有田原,还有村落,牛羊,鸡鸭马匹。 看着挺象小孩儿过家家的玩具,但整个组合起来,就是一副山川舆图。 当然,这跟他捏了交到兵部的不一样。那些更精确,这些就更加美观。 旁人看着只是个玩具,但机密全藏在一张巨大的地图里。 第380章 眼力(二) 只要摊开地图,按编号将这些泥巴一一摆上,玩具顿时就成了实打实的作战地图。 甚至比交到兵部的更加灵活机动,这才是黄志成的得意之作。 他打小就爱捏泥巴,可不是为了办正事,就是为了玩呀! 虽说如今皇上给他安排了差事,发了俸禄,又不包媳妇。 黄家真正的衣食父母,还是升平郡主。 否则就他这低等小官,哪能在京城过上日日有小酒,天天能吃肉的好日子? 主子眼看要嫁金光侯了,这舆图送他们做新婚贺礼,最合适不过。 等主子瞧了高兴,他不就可以打听方才那个丫鬟大姐的消息? 于是黄志成机智的一直蹲守在许家,蹲到了许惜颜回来。 她瞧了舆图,果然满意。 只是那个戴红花的丫鬟大姐,居然不是许家的人? 才失望着,许惜颜却隐隐猜到些什么。 派人去尉迟家一打听,果然,亲事成了。 回头程寡妇得知,高兴得跑到丈夫坟前报信,还大哭了一场。 能把这个跟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大女儿,终生大事安排好,她死了也有脸去见丈夫了。 还有升平郡主,简直是她一家子的大贵人。 先救了她们一家子不说,如今还给大女儿找了这么桩好亲事,二女儿眼看也要有好着落。 往后余生,她不干别的,天天都要求老天爷保佑,保佑郡主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黄志成听说媳妇的身世,很是掉了几滴眼泪。 太可怜了。 没爹没娘,就一个同母的小弟弟,还是个小不点。要是自己将来对她不好,她连哭都没地方哭去,所以一定得好好待她。 黄家人也很满意。 苦水里泡大的人,都格外懂事,也知道珍惜。这样的姑娘跟同样憨直本分的黄志成,才能把日子过到一块儿去。 横竖都老大不小了,穷人家也没那么多讲究,赶紧送上彩礼,过了正月就成亲! 洪州,隆庆府。 午后淅淅沥沥下起一场小雨,又转为雪籽,却又偏偏下不起雪来,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越发显得冷冷清清。 长兴侯府后院,一处僻静角落。 冻得鼻尖通红的丫鬟,正焦急的在檐下呵着手,走来走去。好容易看到提着食盒的婆子过来,不顾雪籽,赶紧迎上前去。 “怎么又弄得这么晚?如今二奶奶还做着月子呢……怎么这饭,又是温的?昨儿我说要个红枣乌鸡汤,银子都给了,厨房也答应了的,怎么没有?” 婆子都顾不得把身上的雪水擦一擦,先叹了口气,“姑娘怨我,我怨谁去?就这几个菜,还是我费了老鼻子劲,才苦苦求来的。厨房的说,前头在宴客,没时间准备,请二奶奶体谅。 那红枣乌鸡汤,他们一早就炖了,可才炖好就给太太身边丫鬟要去了。说是太太小日子,正好吃这个,只当二奶奶孝顺了。 我敢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我若说的多了,回头又是二奶奶的一场气受。 好姑娘,你赶紧拿茶炉上热热,先给二奶奶吃上饭吧。也容我回屋换件衣裳,这袄子都快湿透了。到时我若病了,这屋里更没人伺候了。” 丫鬟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憋火,眼圈都红了,“敢情二奶奶不是给他们家生的孩子么?这也太过分了!” 婆子急道,“姑娘赶紧把眼泪收一收,仔细别给二奶奶察觉,她做月子的人,可不能掉眼泪的。” 丫鬟深吸口气,勉强维持住了表情,去热饭热菜了。 刚把饭菜端进里屋,门帘一动,却是邓旭,挟着身寒气,揣了一个汤盅,喜气洋洋的进来。 “快快!方才我在母亲那儿见到一罐红枣乌鸡汤,母亲略吃两口,便嫌吃絮了,不要了。我瞧着还干净得很,就给拿来了。这汤对妇人最好不过,快拿碗装了给你们奶奶喝。” 丫鬟闻言,气得拿着托盘的手指都掐得发白,冷笑道,“太太吃剩的汤拿来送我们奶奶,爷还真是体贴!” 邓旭给噎在那里,尴尬不已。 躺在床上的年轻妇人,许桐撩开帘子,轻轻皱眉,“怎么跟爷说话的?没规矩。” “我有说错么?”丫鬟心头火起,索性梗着脖子含泪道,“这汤原就是我昨儿就拿银子找厨房加的菜,偏给太太要了去。奴婢愚笨,在京城多年,竟不知谁家的规矩是当婆婆的,连做月子媳妇的一口吃食都要抢!” “放肆!”许桐冷着脸道,“出去,自己打自己两个耳光,醒醒神。” 她只想找个借口,把丫鬟叫出去,谁想这丫鬟却流着眼泪大声应了声,“是!” 出去果真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又打了两个。 “奴婢再打自己两个,只因有句话不得不说!爷要是真心疼我们奶奶,好歹给她一日三餐一口热乎的,别让我们奶奶总是吃冷饭冷菜!” 丫鬟哭着走了。 邓旭讪讪的把怀里的汤盅放下,“我,我真不知道……你,你肯定饿了,还是先吃饭,吃饭。” 他似是赎罪一般,赶紧将食盘给许桐端到床前来。 可许桐看着他,没动筷子,也没提汤的事,只目光殷殷的问,“孩子今天好吗?生下来就抱走,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了。” 邓旭露出温柔笑意,“你放心,都好着呢。我天天去看的,长得也象你。将来长大了,肯定跟你三叔一样,都是俊秀的小伙子。” 许桐笑得温柔,又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那如今,可以把他抱回来了吗?之前说我生产的日子不好,流年不利,冲着孩子了。如今都翻年了,我月子也快做满了,总该过去了吧?还有京城,总可以报个喜信儿了吧?家里连我怀孕都不知道呢,肯定担心。” 邓旭笑容一僵,眼神也躲闪起来,“唔,这大过年的,报信的事,不急,不急。再说你,你还要做月子呢,哪里能操心得了孩子的事?他身边奶娘婆子一大堆,照顾得好着呢。” 许桐有些笑不出来了,“你也说了,他身边奶娘婆子一大堆,如何又需要我操心了?怎么就不能抱回来?如果你家没有报信的人手,我自己来。” 第381章 懂事(一) 邓旭说不出话来了。 许桐定定的看了他一眼,忽地掀被,就要下床。 “你,你干什么?” 许桐静静道,“去接孩子。家里前头是在宴客吗?那我得好生打扮起来,别让客人看了笑话。” “哎!你——” 邓旭一下就慌了手脚,想拦又不知道该怎么拦。最终只得一句,“你不能去!” 许桐脸色越冷,“说吧,你们家到底是个打算?纸包不住火。你就算拦得住我一时,还拦得住我一世?天下没有不许娘见儿子的吧?你们家从我怀孕,就把我赶到这个小破院子来住着,什么人也不让见,什么信也不让捎,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邓旭脸色愈发难看了,“你,你还是先吃饭吧……” “我不吃!” 许桐抬手,咣啷一声,把整个桌子给掀了。清丽的眉眼,罩上一层寒霜。 “邓旭,我忍你,忍你们家已经很久了!你别逼着我跟你撕破脸,你真当我没脾气么?” 邓旭急了,英气的眉眼满是无奈,“咱们不发脾气,好好说话行不行?” 许桐笑得微苦,“我有哪一回不是好好跟你说话,可有用吗?你祖母,你母亲看上我的陪嫁,想要我的首饰,说拿就拿走了。你父亲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不用读这么多的书,所以我这儿的好笔好墨,又给拿走了。 我一个当媳妇儿的,替你们邓家生了孩子。一眼都没看过,孩子就被抱了。我做个月子想吃个补汤,还得我的丫鬟拿了钱替我打点,还吃不到! 邓旭你告诉我,这是哪家的道理?” 邓旭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我,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咱们做晚辈的,有些事就多担待些呗。” 呵。 许桐嗤笑出声,眼角带泪,“自然,受委屈的又不是你,劝人向善,多容易啊。行吧,我都担待着,谁叫我嫁了你这么个会担待的丈夫呢?你就爽快说了吧,你家到底是个什么打算,这孩子是不是不打算还给我了?” 邓旭给逼得无法,总算说了,“大哥成亲多年,一直无子……这,这既是家中第一个长孙,自然给他好些……但咱们不还是一家人吗?孩子将来,也会跟你亲的!” 哈, 哈哈哈! 许桐忽地放声大笑,笑声凄绝,“好好好,你还真大方啊。连亲生儿子都能送人,邓家真该给你立个孝子牌坊,让全天下人都来拜你!” 邓旭又羞又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什么叫送人?过继那不是很正常的吗?就你们许家二房,还不是嫡子无出,才把庶出过继来的?亏你还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呢,怎么这么不懂事?” 许桐猛地抬眼,脸孔雪白的望着他,“你,你居然说我不懂事?你再说一遍!” 邓旭看着她神色有异,不敢说了。目光闪烁着道,“我看你,精神不大好,还是先好好养着吧,等你好了再说。” 他拔脚想走,却被许桐一把揪住。 还没开口,刚挨了耳光的贴身丫鬟,却顶着巴掌印,急急跑回来了。 “二奶奶,二奶奶不好了!公主那里打发人来,说要卖了二奶奶的白马,就是二姑娘送您的照夜!” 许桐身形猛地一晃,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你说什么?要卖了我的照夜?” “正是!说公主已经收了人家订金,明儿就要上门来拉马了,卖了五万两银子!” 许桐再看着邓旭,眼神忽地变得十分奇怪。 好似摇摇欲坠的蛛丝,又好似灰烬里最后泛出来的一点火星。 她颤抖着声音,急急恳求,“我,我不要儿子了。你把我的马留下,把我的马还我!” 邓旭愣了一下,忽地怒了,大力将她甩开,“你,你这女人怎么这么狠心?难道在你的心里,儿子还比不上一匹马?” 末了,竟成了她狠心? 许桐扯动嘴角,凄然一笑,身子晃了晃,忽地一张嘴,却是一口鲜血喷出! 溅了邓旭一身。 邓旭惊了,丫鬟早已失声叫起,“二奶奶,二奶奶你怎么了?你别吓奴婢——” 可许桐狠狠扶着她,瞪着邓旭,一字一字的说,“马和儿子,你总要给我留一个的……” 邓旭也有些慌,“你还闹什么呀?还不赶紧去躺着?” “我问你!”许桐质问着,几欲撕心裂肺,“马和儿子,你到底给我留哪一个!” 邓旭突然就有些不敢答了。 因为这两样,他一样也做不到,一个也留不住。 所以他只能放柔了语气,劝哄着她。 “孩子我们还年轻,往后要生多少有多少。马,马我给买还不行么?一匹不行,我给你买十匹,各种颜色都买。到时,到时你还可以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学骑马,多好呀!” 呵, 呵呵呵。 许桐笑了。 不过她这回的笑容里,似又带了些别的东西,带着唇边没有拭去的血痕,看得邓旭格外心惊。 “阿桐,你,你别吓我,你到底是怎么了?” 好一时,许桐才收了笑,淡淡拭去唇角咸腥的血,“无事。夫君既然决意如此,妾也无甚可说。我饿了,夫君能去厨房给我再要些饭菜吗?” 哦哦,好的。 这会子只要许桐不再要她的马,和她的儿子,就是要天上的星星,邓旭也会去给她摘来的。何况只是些饭菜呢? 只要他这个长兴侯府的二爷,肯认真发个脾气,厨房里很快就给许桐整治出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连红枣乌鸡汤,也重新炖了一份。 只不过,要不要给她请个大夫? 还是做月子的人,才吐了血的。 邓旭才提起这个主意,又自己打消了。 大过年的,要是请大夫,肯定会惊动长辈。到时问起许桐吐血,未免又要怪她一场,白添气受。还是,还是算了吧。 可邓旭到底心下不安。 任哪个女子,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孩子一面都没见着,就给抱与他人,扪心自问,谁心里能好过? 再说她那匹白马,是临行前,许惜颜特意送来的。可祖母贪财,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拿去卖了,让人如何好受? 第382章 懂事(二) 邓旭不是不懂许桐的苦。 可他不能懂,也不敢去懂。 他只能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对她好那么一点点。 横竖兄长无子,爹娘也说了,这孩子承继到兄长膝下,日后不还是他们的孩子? 等时日长了,他们再有孩子,许桐应该会渐渐淡忘这份伤痛吧? 邓旭努力不去回想许桐最后那个绝望眼神,去给她买治吐血的药了。 再给她买几样小礼物,哄哄她,她便还会是那个端庄明理,大气懂事的好媳妇了。 邓旭如此想着,打起精神,寻了借口出门了。 后院,许桐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将一桌子饭吃得干干净净。 她忽地想起二妹妹,许惜颜每次吃饭就是这样。 安静,优雅,缓慢而自得其乐。 是啊,安安静静享受一顿美食,是人生多大的幸福啊,为什么从前自己就没有留意过呢? 喝着汤的时候,她的唇角甚至勾起一抹笑意。 瞧瞧这汤的滋味,多鲜美,多甘醇? 从家里带出来的贴身丫鬟看出她的不对劲了,哭着跪下来。 “二奶奶,二奶奶您别吓我……您,您这到底是怎么了?您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别这样好吗?” 许桐,又笑了,“傻丫头,我没事。方才我叫你出去打自己两耳光,不过是个幌子,你怎么就真打了呢?还打得这么重,疼了吧?快去我匣子拿药抹抹。” 丫鬟更不敢去了,“二奶奶……” “傻丫头,你就是不顾自己,也给我拿一丸天王补心丹来呀。我方才吐了血,心中有些难过,恐怕得吃一丸药才行。” 哦哦。 丫鬟如梦初醒,慌着去找药,许桐又叮嘱她件事,“记得敷了脸再来,否则叫人看见,又该说闲话了。再给我找些糖果蜜饯,一会儿要吃药,嘴里必发苦,我想吃些甜的压一压。” 好的好的,丫鬟走开。 许桐走到镜子跟前,轻轻抚上自己的脸。 其实她不看也知道,这是一张年轻,苍白,消瘦而忧郁的脸。 不过努力的笑一笑,还是没那么难看的。 再涂些脂粉,就更精神了。 等许桐收拾得齐齐整整,甚至换了身新衣裳,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地有些犹豫了。 因为她无意中戴起的红宝石耳坠,正是当年二妹妹送她的。 那年她及笄,祖母送了一只红宝石项圈,许惜颜就送了一盒子宝石,给她自己打首饰。 如今那副项圈早被她的婆婆,长兴侯夫人要走了,但这对耳坠子幸好还在。 如果此时二妹妹看到,估计早该骂她了吧? 当初二妹妹就不看好这桩婚事,是她自己糊涂猪油蒙了心,就为了对尹二奶奶的愚孝,生生坑了自己。 如今连儿子,连二妹妹送的马都保不住,只想着一死了之。她好歹也堂堂许家嫡出大小姐,怎么就落到如今田地? 另一只耳坠紧紧握在手里,把许桐硌得很疼。 但疼痛也分明提醒着她,如果二妹妹还在这里,说不定都要一巴掌抽向她的脸。 大姐姐你活成这样,丢不丢脸?! 我当初就说过,你要是过不下去,就骑着我送你的马回家来,你都忘了吗? 许桐死死咬着唇,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 她分明还这么年轻,她难道真的就此结束生命? 如果说是为了邓家这些人,不值得,真心半点都不值得! “二奶奶!” 门忽地开了,是之前去拿饭食的婆子,已经换好衣裳,擦干头发,正兴高采烈的进来。猛地看到盛妆打扮的许桐,惊到了。 去取药和蜜饯糖果的丫鬟,到底没敢去敷脸,也不放心的赶了回来。 见此都吓哭了,手上东西摔了一地,颤声冲上前,“二奶奶,你到底要干什么呀?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 婆子到底年纪大些,更加沉稳,赶紧看看后面,幸好没什么人,一把将门关上。 “你轻声些!二奶奶,您要是忍不了,咱又不是没娘家的人,何至于此啊?说句不怕难听的话,您若真走了这条绝路,纵受了多少委屈也没法说了。人家该干嘛还是干嘛,谁心疼你来?对了,京城有信来了!” 许桐闻言一顿,“京城?” “是,我在门上认的那个干儿子说,是个当兵的等在那里。人挺谨慎的,说一定要见着二奶奶身边的人才行,我便出去了一趟。那当兵的问了我好些话,确认我是许家人,才肯把信给我,二奶奶快瞧瞧看。” 当兵送来的,莫非是二妹妹? 许桐赶紧拆了封皮,果然,在看到里面的熟悉字迹时,她的眼泪就又掉了下来,是二妹妹。 真是二妹妹! 信里没有多话,轻飘飘就一张纸,几句话。 “……妹吉期将至,若长姐能回家观礼,幸甚。” 许桐瞬间眼前模糊一片,哭出声来。 二妹妹! 二妹妹,果然是最面冷心热,最会心疼人的人。 邀请远嫁的长姐归家,这本身就清楚的表明,聪慧如她,已经看到许桐的困境。 哪怕她一个字抱怨都没有寄回许家,但她就是知道。 所以她的邀请,也是一句承诺。 若是许桐当真回了京城,许惜颜就会是她最坚强的后盾。哪怕许家内部有不同的声音,她都能安顿好她的生活。 婆子道,“二奶奶别光顾着哭。快回个信吧,那兵大哥还在外头等着呢。” 许桐长吐胸中浊气,狠狠抹去泪水,“给我拿件斗篷,我要亲自去见他!” 等邓旭提着药回家的时候,丫鬟却说许桐已经休息了。 邓旭只得放下药离开,但心中总有些莫名的不安定。 长兴侯夫人虞氏,见他心不在焉,嗔了几句,邓旭忍不住开口了。 “娘,要不把孩子抱给媳妇瞧瞧吧。她到底是亲娘呢,连孩子都没看过。” 虞氏顿时冷了脸,“你媳妇又说什么了?宗嗣之事,当由长辈作主,哪里由得她来任性?” “娘,我不是这意思,媳妇也没说什么。只不过给她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横竖也不是她儿子,洗三时都对外说了,就是你兄嫂亲生。我看往后倒要孩子远着她些,省得学了那一身酸儒腐气!” 第383章 求救(一) 邓旭无法,谁知义阳长公主也怒气冲冲的扶着丫鬟来了。 “二郎,你那媳妇到底是怎么回事?把我许给人家的马,她弄到哪里去了?” 邓旭一怔。 “这,这我不知道啊。” 义阳长公主怒道,“总之我不管,你去摆平此事。银子我已经收了,要是你媳妇拿不出马,就叫她自己赔银子!” 邓旭只觉头皮发麻,一口气就跑去后院。 谁知婆子早等在那儿,从容的交给他一串钥匙,“这是我们二奶奶如今所有的嫁妆了,邓家要拿什么就随便拿吧。要是不够,我们二奶奶说,把她卖了抵债都行。横竖那马是我们二奶奶的嫁妆,她爱牵哪儿,就牵哪儿去。邓家要是不服,不如报官评评理?要实在气不过,一把火烧死我们主仆也行。” 邓旭整个人都呆了。 他这才想起来,他的媳妇再温良谦恭,原也是许家嫡长女,正经的名门大小姐,岂没有半点脾气? 随后赶来的虞氏,义阳长公主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瞧瞧她这是什么态度?什么态度!” “以为这样就能拿捏住咱们?做梦!来人呀,去把她儿子抱来,就在这里哭!” 婆子听着反倒笑了,“我们二奶奶说了,横竖这孩子生下来,她连面都没见过。只要府上不心疼,便当场摔死,她也不在乎。只府上早四下里宣扬,那可是长兴侯府的长子嫡孙呢,礼金都收了不少。要是这么不幸夭折,可让外人怎么说呢?” 她把钥匙强塞进邓旭怀里,意味深长的道,“二爷,您好歹是个男人吧?好歹也是读过书,明白事理的吧?接下来要怎么对我们二奶奶和您亲儿子,您自个儿看着办吧。” 邓旭羞愧万分,想说话,那婆子却转身进去了。 回手就把院门给闩了起来,义阳长公主才要叫人来砸门,邓旭挡住了。 扑通跪下,“祖母,娘!算了吧,真逼死媳妇,长兴侯府如何跟许家交待?那马本也是她的嫁妆——” 啪! 一巴掌重重打在他的脸上,虞氏平常慈爱的眉眼,凌厉凶狠。 “她既嫁了我们家,嫁妆就是我们家的!你祖母肯要,那是赏她的脸。她既不识抬举,好呀,把大门给我钉死,谁都不许送饭,我看她能撑几时?” 义阳长公主这才气顺,“哼,跟许家交待什么?天高皇帝远,能奈我何?一个短命暴毙,病逝的媳妇,我们还嫌许家晦气呢!旭儿起来,回头祖母给你再说门好亲事。” 邓旭惊呆了。 他原以为,媳妇和亲娘祖母不和,不过是妇人间的家长里短,婆媳间的磕磕碰碰,算不得什么。 但此时,他方才意识到,亲娘和祖母压根就没有把许桐当作一家人,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让她去死的外人。 要说娘和祖母也是为人妻,为人母的妇人,她们为何就能这般残忍对待自己的发妻,自己的元配? 邓旭彻底迷惘了。 可虞氏,还管他讨要许桐的嫁妆钥匙,“娘给你收着。这些琐事,娘替你打量就是。” 在习惯性的就要递出钥匙时,邓旭忽地清醒了。 “娘的嫁妆,祖母的嫁妆,也是自己收着的吧?媳妇的,还是还她好了。” 他一扬手,一大串钥匙,高高飞起一个抛物线,飞过被大铁链子锁起来的院门,跌进院里。 听着院外再度响起的呵斥和责骂声,再看着婆子满脸欲言又止,送进来的钥匙,许桐脸上表情,苦涩难言。 她知道,邓旭其实是个好人。 可他的问题,就是太好了。 永远都是以善意去揣度人,永远那么助人为乐,甚至到牺牲妻儿的地步。 这样的男人,做朋友挺好。 但做丈夫,太苦了。 许桐不是圣人,她还没有伟大到能为了别人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地步。 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子,只想有平凡安宁的一生。 哪怕没有举案齐眉,起码日子能过得下去,而不是象现在一样,无时无刻感觉憋屈,总想去死。 深吸口气,让婆子把钥匙收好,她冷静下来,又察看一遍刚刚囤积回来的米面粮油。 幸好她手上还有些银子。 义阳长公主和虞氏自以为将长兴侯府管得跟铁桶一般,但事实上,有这么样贪财好利的主子,底下下人能规矩得到哪里去? 只要花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所以她在匆忙之间,仍是囤到了足够主仆几人吃用两个月的粮食。 两个月,足够那位兵大哥骑着照夜,赶回京城,搬来救兵了。 人的心思一转,便豁然开朗。 她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么? 抬起头,从高深的屋檐底下,许桐遥望北方,目露希翼。 京城。 繁忙的一个新年过去,百姓人家尚能喘口气,预备春耕或来年生计。但修国公府和成安公主府,却是为了升平郡主的婚事,忙得人仰马翻。 因为婚期定在二月底,统共也剩不下多少时日了。 新赐的升平郡主府,在金光侯日日亲自监督下,工匠们总算赶在元宵节前就全部刷了新漆,翻了新瓦。 然后就轮到许大探花,给女儿一一布置。 哪里要设书房,哪里要挂帐幔,哪里宜赏春景,哪里宜赏红叶,安排得条理分明。 原本只想来参观参观,缅怀一下先祖荣光,却被尉迟圭抓了壮丁,分派给岳父使唤的尉迟均,尉迟喜弟兄俩,每一日都在叹为观止。 大户人家养闺女太贵了。 养郡主尤其贵! 连这一砖一瓦,一花一草都讲究到了骨子里。 甚至许大探花,还特意借来京城灭火的水车,人工降了回雨,就为了试听落在瓦上的水声,日后下起雨来,够不够动听。 弟兄俩无一日不回家感慨,幸好这位郡主娘娘,未来的二嫂不跟他们一块住。否则就这般精致讲究劲儿,住一块儿他们都没法活了! 有他二人这般成日宣扬,尉迟家上至尉迟海,下至萧氏,对于许惜颜这个媳妇不在家中同住,渐渐从释然变成了庆幸。 第384章 求救(二) 就算尉迟家如今也学了不少大户人家的规矩,可骨子里跟许家那三百年世家名门蕴养出的富贵风流,还是天差地远。 富贵三代,方知穿衣吃饭。 如今能不在一起住,反而彼此自在。 只萧氏又开始担心起尉迟圭来。 儿子粗糙惯了,能适应那么个精贵媳妇? 别到时给人成天赶回家来哟。 听说很多尚了公主的驸马就是如此,一年见不到媳妇几回,连公主府的大门都进不去。要是儿子遭了嫌弃,可怎生是好? 尉迟圭笑得开怀,“那娘就别在家给我留房留衣裳了,就让媳妇知道,赶我出了门,我就只能睡大街,估计她就不忍心了。” “去你的吧,净拿你娘开心!” 在家里少放些东西可以,怎能不留房间? 萧氏心里有数,这个金光侯府,是以尉迟圭的名义才赏赐下来的。所以不仅得留他的房间,还得把正院留给许惜颜。哪怕她一天不住,也是心意。 尉迟圭故意这么说,其实是心疼萧氏,不想让她折腾。 可萧氏难得抓着儿子一回,便一起去看给许惜颜准备的房间。指着帐幔铺盖道,“若有什么不好,我再换。” 尉迟圭,“横竖也不长住,安排媳妇跟我一屋就行,又何必惊动娘呢?” 萧氏道,“我知道你不计较,你媳妇也不会计较。但规矩就是规矩,咱们先不守好规矩,如何约束这一大家子?再说我从前住着正院,就嫌太大太冷清了。尤其荔枝嫁了,更无趣了。这回能搬得离你弟弟妹妹们近些,正好照看他们,我也热闹些。尤其,还能多陪陪我小外孙呢。” 看母亲确实真心的,尉迟圭便也笑着不勉强了。 尉迟秀前几天刚生了个白胖儿子,母子平安。 这孩子也是会长,偏偏象了早已过世的外祖,尉迟炎。 萧氏第一眼见着,又是哭又是喜。 如今疼得跟什么似的,一日不见个三五遭,心里怎么也放不下。 这边挑好了给许惜颜的东西,指挥着下人该挂的挂,该摆的摆上,母子俩正说一起去看看尉迟秀,绛紫来了。 这可是许惜颜身边的贴身大丫鬟,那是出了什么大事? 绛紫看萧氏一眼,略显犹豫。 萧氏顿时知趣道,“你们说着,我先去瞧小外孙了。” 绛紫这才敢跟尉迟圭吐露实情,“二姑娘打发奴婢来说一声,说她有点事,得出去一趟。她会尽量在婚期前赶回来,但要是万一延迟,请侯爷万勿见怪。” 尉迟圭神色一凛,“你说实话,谁给你们姑娘找不痛快了?” 都影响到他和小媳妇成亲了,简直该死! 看许惜颜不告而别,并未让这位爷动怒,反而一心偏着自家姑娘,想要拉偏架。绛紫一颗悬着心,总算安定下来了。 当下声音压得更低,凑到尉迟圭耳边,嘀嘀咕咕说清事由。 直听得尉迟圭火冒三丈,拧着眉头就骂了起来,“他奶奶个腿儿,这也算是个男人?行啦,你先回去。唔,顺便跟我岳父带句话,这事他老人家不好出面,交我们吧。” 行吧。 就算许观海还不是老人家,绛紫也赶紧回去报信了。 许惜颜是从成安公主府直接走的。 原本正在那里试大婚的新衣呢,结果消息传来,许家都来不及回,点了一队侍卫,就匆匆出门了。 绛紫不会骑马,所以身边,只有琥珀跟了去。 待她回到许家,那个前来报信的大兵,已经牵着一路驮他飞驰回京的照夜,到了许家主子跟前。 许观海脸色铁青,“备马!” 这是欺他许家无人啊。 他要亲去洪州,长兴侯府! “站住!” 再没想到,是一向骄横跋扈,张扬肆意的成安公主,把他拦住了。 “阿颜走前说了,这事谁都能去,就你我不能去。咱们去了,就是那个,仗势欺人!” “我还就要仗势欺人一回了!” 许观海还想往外走,得到消息的尹二奶奶已经白着脸,哭着飞奔进来。 “三弟,三弟你想干什么?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 “去你的吧!” 许观海真是火冒三丈,也不听听许桐都在邓家遭遇了什么。还想着胳膊折了袖里藏,有这么当娘的吗? 啪! 一记耳光,比他伸出的脚更快,抢在许观海踹人之前,将尹二奶奶拉到一旁,打上她的脸。 成安公主瞪一眼许观海,拉着被打懵了的尹二奶奶,又给了她一记耳光。一边一个大红巴掌印,十分对衬。 她是妇人,可以打妯娌。 但许观海是男人,又是小叔,兄长不在家,再有理也不能打嫂子。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当娘的!如今受欺负的是你女儿吧,你不说给你女儿讨公道,你这当娘还拦着叔叔给她讨公道。女儿是你从街上捡来的吗?这般不知道心疼!” “我……” 尹二奶奶给打懵了,哭都忘了,想要争辩,谁知成安公主拿手指头戳着她胸口,一个劲儿往后怼。 “你什么你?这事儿就是你的错!当初阿颜和全家那般反对,就是你非要结这门亲事。结果把女儿坑成这样,你不羞愧吗?你还有脸在这儿拦着?你是收了邓家多少彩礼哪,非要把女儿活活坑死,你才高兴?” 她这番撒泼,直骂得又凶又急,把尹二奶奶都给骂得糊涂了。张着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忽地后背又来一人,是柏二太太,给丫鬟扶着,浑身颤抖,满脸是泪的闻讯赶来了。 “要是桐儿有个好歹,我拼着做个恶婆婆,也要活撕你的皮!” “娘,娘您可别动气!” 许观海从未见过母亲生这般大的气,看她整个人脸色都不对了,赶紧上前搀扶,又跺着脚叫唤,“你们还傻站着干嘛,快给娘拿顺气的药来!” “我我我,我有带!阿颜叫我拿了的!” 成安公主忙从嬷嬷手上,接了药丸,亲自送到柏二太太嘴边,又拿水服侍她吞下,不住的给她抚胸。 “也给我拿一丸来!” 第385章 娘家(一) 许遂也来了。 许松颜真两口子一边一个扶着他,同样气得不轻。 颜真看看嬷嬷捧的丸药,轻声吩咐,“把治心绞痛的也拿两丸,一会儿老爷二太太若觉心痛,赶紧服下。” 这个提醒得很是,绛紫忙帮着准备。 给诸位主子又都提前倒好茶水晾着,虽是大冬天,可这会子谁喝得下热茶?不如凉茶好醒神。 亏得一丸药下肚,原本柏二太太手脚都气得发麻,冰凉颤抖,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坐在那里缓了一会子,才勉强定住心神。 “行了,没别人了,说吧。把事情源源本本,都给我说清楚!” 绛紫招手,请那兵大哥上前,便如实说了。 “小的原是金光侯手下斥侯,得府上所托,送信至洪州大姑奶奶手上……” 斥侯? 那可是军中专管侦察,刺探情报的士兵,许家人打起精神,听他细说。 这斥侯去到隆庆府之后,先上街面转了一圈,打听了下长兴侯府,发现名声实在不怎么好。 虽说许桐嫁来的时候,侯府张罗得披红挂彩,十分气派。 但本地人都知道,长兴侯乃是出了名的抠门,连管事日常出来买个小菜,都要多贪多占,十分的惹人讨厌。 而邓家娶的两个儿媳,都只有成亲那一日的风光,便从不见她们外出。 倒是三不五时,听说义阳长公主和侯爷侯夫人,出来踏青饮宴,寻欢作乐。 这斥侯心里有了数,便也不走侯府正门,而是寻到府后角门,直等有小厮出来,才私下打听。 幸好这小厮就是许桐身边婆子认的干儿子,平素很得她的关照,这才能进去传了个信。 “……等到府上大姑奶奶出来,便牵了这匹白马给我,让我骑上京城,寻府上郡主,托我给她带了句话。” “什么话?” “她说,’你跟我二妹妹说,我要和离。’” “这,这可万万使不得!她还这么年轻……” 尹二奶奶失声惊叫,柏二太太又气得开始哆嗦了。 许遂狠狠一眼剜了过去,先黑着脸发话了,“闭嘴!和离怎么了,谁还短她一口饭吃不成?我许家女儿,就算嫁出去了,只要她还姓许,就没这么任人欺负的道理!” 就是! 许松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邓家这么欺负大妹妹,也是在打许家的脸呢。二婶在乎那破名声,我们姓许的不在乎!” 许桐虽不是他亲妹妹,也是一起长大的,最了解她的性子不过。 她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说出这样决绝的话来? 尹二奶奶不听她说明白,就一味拒绝。 要是许桐知道,得有多心寒?说不定真不想活了。 怪不得这话她都不带给亲娘,只带给许惜颜。 怕是早看透了这个娘,靠不住! 许松再望向那个斥侯,“你还打听了什么,一并痛快说了吧。” “因时间太短,小的也没来得及多打听,府上大姑奶奶也没说。倒是听说长兴侯府的世子爷,新得一嫡子。但那后门的小子却说,可怜他们二奶奶,做月子想吃个红糖鸡汤,都得干娘四处讨要。大姑奶奶出来见我的时候,虽裹了斗篷,依稀瞧着,确是做月子的模样。” 柏大太太听得心头绞痛,眼前发黑,差点晕了过去。 亏得颜真眼急手快,又一颗治心绞痛的丸药,就给她塞进嘴去。 许遂也气得说不出话来,径直伸手同抓了颗药丸,水都不要,干嚼了咽下时,尹二奶奶扑通跪下了。 “大老爷,太太,算我求你们了,这儿子都生了……” “你够了!” 成安公主都听不下去了,“不会说话你能不能闭嘴?你没听见么?大丫头那儿子生下来,也不是她的,都给人抱走了。怪道我近日听宗室里说,长兴侯府又上了本,要请封世孙呢,原来竟是如此!” 尹二奶奶却眼睛一亮,那世孙不也是自家亲外孙? 许松看她表情都猜出来了,忍不住破口大骂,“二婶,你出门不带脑子还顶个脑袋干嘛呀?这孩子就算是大妹妹亲生的,可都落到别人名下了。别说世孙,就是个侯爷又跟你有半文钱的关系啊?还指望他认你当外祖母?省省吧! 再说我们许家姑娘,又不是哪里的阿猫阿狗,就这么去给旁人生孩子,你还得意个屁啊!没听说大妹妹连个红糖都吃不到么?她过的什么日子啊?你还要她在那里忍忍忍,真逼死了她,你才知道后悔么?” 尹二奶奶给骂得无言以对。 斥侯犹豫着,补了一句,“送我走时,大姑奶奶身边的丫鬟大姐,哭着给我塞了包银子,求我一定把话早些带到。她说,若是去得迟了,只怕就再也见不到了。这话,我也跟郡主说了。” 所以,许惜颜才会不顾一切,行李都没来及收拾,就匆匆带着人走了。 她这是要去救命啊! 万一邓家人狼心狗肺,真敢用阴损招数逼死许桐,许家再想讨回这个公道,就千难万难了。 一句话,死无对证。 许遂都气得发抖,“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许观海,“还是我去,我这就去!” “三叔,你真不能去。”颜真冷静出声了,“你和公主,无诏不得出京。你若是去了,咱们有理反而也变没理了。眼下二妹妹去,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咱们也不能闲着,得有人接应。” 绛紫忽地想起,“我方才去通知金光侯时,侯爷也说,不要三爷插手,他会想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 颜真却松了口气,“若侯爷不在乎二妹妹延误婚期,这事就好办了。如今咱们要想的,是派谁去接应二妹妹。还有和离之后,这个名声许家不能背。既邓家不仁,我们何苦打落牙齿和血吞?总得有个防备,防着邓家倒打一耙。还有大妹妹回来之后,如何安置?总得有个对策。” 许遂连连点头,“你说得很对,要说让你二叔去接应是最合适的,可他如今偏偏在任上……” 第386章 娘家(二) 许惜颜身份是尊贵,到底是平辈,许桐要和离,必须要有个长辈出面。 许润是亲爹,替女儿出头天经地义,偏偏在任上。 若尹二奶奶是个拎得清的,她去也行,但偏偏最不能去的就是她。 许观海又不能去。 许遂长子许汤,虽身体够了,到底能力差些。若邓家胡搅蛮缠,只怕他应付不来。如果带上颜真和许松做帮手,倒是不怕了。 可一下子出去这么多人,尤其长房,外人肯定要生疑的。 一时之间,许遂着实犯了难。 总不能他自己亲自去吧? 可他骑马也不行,这件事还非得快些解决不可,否则许惜颜在那边也耗不起。 叫谁去呢? “我去!” 是许樵,满头大汗的赶了回来。 显然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进来也不多说,躬身对诸位长辈先施了一礼,“我已经告好假了,明儿就能出门。妹妹遭难,我这做兄长的自该出头。只是往后,还求各位长辈宽宏怜爱。” 末一句话,把全家人的眼泪都给招下来了。 多懂事的孩子呀。 这才是真心疼他妹子呢,已经想到许桐将来的不容易,才先祈求长辈们关怀。 尹二奶奶哭着又想开口了。 和离的妇人将来可怎么办?世人该怎么说? 再说她还给邓家生了个儿子呢,就算再苦,熬上二十年三十年,总能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吧? 可这回许樵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娘若还想认我们这对儿女,就别再说了。我宁肯一辈子养着妹妹,丢了仕途,搬出京城,都绝不会再让她去受邓家的气!生过儿子又怎么了?往后妹妹只要想嫁,我就给她风风光光,再嫁一回!” 说得对。 颜真挑眉,不屑瞟一眼尹二奶奶,“我记得前朝曾出过一位皇后,就是嫁过人,生过孩子,再入宫的。远的不说,就当朝吏部尚书白大人的夫人,也是如此。之前还听二婶夸她贤惠有福气来着,如今轮到大妹妹,怎么就想不通了?难道尹氏,就没有再嫁之女么?” 这…… 还真把尹二奶奶堵住了。 就她曾祖母,就是死了丈夫再嫁她曾祖父的。 说来她自己的体内都流着再嫁女的血,还有什么可说的? 许遂也允了,“可你一个人……” 许樵道,“伯祖父怎么忘了?姑母就在江南呢。” 柏二太太此时才道,“我才也想说的。她那离得近,叫她和她女婿过去,还能快着些。” 许松忍不住插话,“依我说,等大妹妹的事情了了,也不必赶回京城,索性到姑母家去散散心。江南那边景色好,也少些流言蜚语。过上一年半载的再接回京城来,不论嫁人还是怎样,都没那么打眼了。” 要说许松没什么正经本事,在人情世故上却很有些歪才。 许惜颜婚期将近,就算她和尉迟圭都不在乎,但许桐若是和离,再跟着一起归京,肯定要掀起风言风语,且不吉利。 还不如让她去姑母许汶家住些时日呢,就算许汶婆家不方便,但许汶也有娘家陪送的小院,很碍不着旁人。大不了,再买一个就是。 许观海先就觉得可行。 大姐泼辣能干,又是宗妇,在婆家不说一言九鼎,起码也值七八个鼎了。 许桐去了,没人敢给她眼色看。 且跟着大姐熏陶熏陶,不也能让她长进长进? “大哥儿说得极是。让桐儿回来,还不如出去避避风头。咱们收拾些银票,叫樵哥儿给她妹妹带去就是。” 柏二太太跟许遂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身为族长,还是许遂开口发话,“那这事就这么定了。老三你即刻修书一封,赶紧派人,不,就找金光侯吧,快些给庞家送去。” 成安公主灵机一动,“不如就叫这斥侯去呗。我瞧他办事挺牢靠的,正好把那白马再骑回去,回头还是留给桐丫头。” 这主意不错,众人都觉可行。 少一个人知道,也少好些风言风语。 这斥候本就是金光侯亲兵,自是信得过的。 成安公主素来大方,“也不叫你白辛苦,回头盖房娶媳妇,都包在本宫身上。” 斥侯闹个大红脸,谢过下去准备。 许遂又交待一事,“老太太身子不好,她那里谁都不许说漏嘴。回头等事情办好,再缓缓告诉她。嗯,我看这些天,二郎媳妇,你就在屋里养养吧。樵哥儿,叫你媳妇照看着。” 这是怕尹二奶奶坏事,把她禁足了。 许樵答应一声,半扶半拉着尹二奶奶走了。 他得赶回去收拾行李,二妹妹走得匆忙,还得给她带一份。 至于尹二奶奶还想说什么,谁也不想听了。 斥侯在许家吃了顿饭,下人替他喂饱了马,又准备了一份行囊,先赶去送信了。 等到次日许樵出门之际,许遂亲自来送,殷殷嘱咐,叫他见机行事。 成安公主也拖来给女儿的行李,只没想到,尉迟圭也来了。 也是一身出门的打扮,还带着十几个亲兵。 “走走走,一起一起!” 许观海微惊,“你也去?” 尉迟圭裂嘴露出白牙,捏着拳头,挑眉一笑,“媳妇要去干仗,我自然要去帮手。岳父您老人家别操心了,在家等着就是。走走走!” 喂,什么干仗? 我们家是读书人,是以德服人! 再说,谁是老人家? 自觉还甚是年轻英俊的许大探花,忿忿翻了个白眼,但心里到底更踏实了几分。 自家女儿本就不是吃亏的人,有这小子,还能多替许桐出一口恶气! 只许观海以为,尉迟圭离开京城,肯定是跟皇上打好招呼,请好假的。 谁知转头宫中里就派了太监,急急将他宣进宫中去了。 睿帝既惊且怒。 将尉迟圭手写的假条,劈头盖脸摔到许观海脸上。 “你给朕一个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尉迟圭请假的态度很诚恳,却不肯写明事由。 只说家里出了急事,必须走开一趟。想想最近没大事,就不告而别了。请皇上别生气,等他回来再打板子。 可皇上能不生气吗? 堂堂金光侯,就算已经交回了兵权,仍是位高权重。这样说跑就跑,要是百官都跟着他学上一学,他这朝堂索性别开张了。 第387章 上门(一) 许观海心中暗骂那个闯祸的女婿,但眼珠一转,觉得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于是许大探花暗自狠掐自己一把,挤出几滴眼泪,开始在君前痛哭。 “这,这实在是家门不幸……臣,臣五内俱焚,心如刀绞……” 呃…… 睿帝奇异的消气了。 要是在他面前啼哭的是旁人,他只会觉得厌烦。可这是谁啊? 诗书风流的许大探花。 打小生在富贵乡里,可以说是半点不知人间愁滋味的贵公子。竟不顾体统在他面前哭了,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皇上很稀奇。 递个眼色,海公公急忙把殿里的闲杂人等都赶出去,亲自搬了个矮凳,扶了许观海坐下。 给他端茶倒水擦眼泪,把许驸马哄得终于稍稍冷静下来,才哽咽着将事情说了。 “……臣,臣不是对义阳长公主不敬,可她们家这般做法,实在是太过分了……所以阿颜才慌得连成亲都顾不上,急急赶去了。金光侯也是担心小女,才追去瞧瞧。 臣,臣全家如今真是后悔,当初怎么就听了个妇人之言,结下这门亲事?若是早让公主来问问皇上,想必都不会闯下这般弥天大错……臣,臣君前失仪,臣有错……” 原来如此! 睿帝明白过来,彻底不生气了。 反倒有三分好笑,七分得意。 要说许观海,拿捏皇上心态,还是很准的。 皇上一向厌恶义阳长公主,因她和生母在皇上还没得势时,很是欺负过他们母子。 只那时先皇还在世,又早早将她远嫁,皇上登基后碍着姐弟情份,不好发落而已。但这些年来,宗室之中,要论皇上最不待见的亲戚,义阳长公主绝对可以排得上前三。 也就尹二奶奶鼠目寸光,给东川伯家叶太太一忽悠,就上当了。 总想着义阳长公主年事已高,有什么恩怨也该散了。将来留下长兴侯府,世子体弱,继承不了。迟早留给女儿女婿,说不定还能重获圣宠。 可她忘了,人要感恩不容易,记仇太简单了。 就算义阳长公主薨了,可只要皇上还活着,能对长兴侯府有好脸色? 哪怕邓旭是个好孩子,但他寸功未立的,凭什么让皇上改观? 想夫荣妻贵,做梦呢! 所以许观海故意在皇上面前哭一鼻子,承认自家错了,反倒让皇上得意起来。 看, 朕就知道,义阳长公主跟她死了的母妃,都不是好鸟。 偏你们不信邪,上赶着结这门亲,吃亏了吧? 人的心理就是这般,看到别人倒霉,总会有几分幸灾乐祸,和微妙的暗爽。 皇上假惺惺的跟着叹了几口气,又说教了许观海几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揭过此节。 尉迟圭跑就跑了吧,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真的,尉迟圭要在长兴侯府闹点事出来,皇上还喜闻乐见呢! 他早看那家子人不顺眼了,偏这些年还得耗米耗粮的养着他们。 要是能找着把柄,趁着义阳长公主还活着,动一动长兴侯府,他不也能出一口陈年的老怨气? 可这个话也不太好往明里说。 毕竟邓家就算虐待了许桐,说穿了也只是家务事,哪有皇上亲自插手的道理? 待许观海走了,皇上倒是纠结起来。 他得怎么跟许家通个气,让他们把事情往大里闹呢? 要说还是海公公,在皇上身边服侍多年,深体朕意,悄悄道,“升平郡主是个明白人,她既去了,断不肯善罢甘休。只若她年轻没分寸,闹过了些,还请皇上宽恕则个。” 皇上睨他一眼,故作正色,“你这是收了多少好处,就替她说起好话来。” 海公公赔笑,“老奴万万不敢。只不过升平郡主到底也算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论起亲疏,自然要偏袒些罢了。且老奴这衣裳里头穿的皮袄子,皇上莫怪,还是成安公主赏的呢。要说她们母女,倒都随了皇上,面上不爱言语,心都是最好的。” 这样的马屁,皇上最爱听了。 孩子们好的都随他,不好的,肯定是别人家的错。 区区一件皮袄,更不会计较。 于是皇上也不纠结了,只盼着许惜颜快点把事情闹大。 这个外孙女,可千万别辜负他的期盼啊! 洪州,隆庆府。 二月十二,花朝节。 可喜这日一早春光晴好,城中百姓纷纷呼朋唤友,郊外踏青赏花。待到午后,正陆续归家时,忽地飘来几朵乌云,下起绵绵春雨,滋润大地。 这才是真正的好雨知时节呢。 横竖南方百姓,早已习惯这种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有些人兴致不减,甚至放慢脚步,欣赏雨中春景。 却不妨背后忽地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又快又急。 “让开让开!让一让,让一让!” 领头的侍卫,嘶声大吼着,却小心避开了街上行人。 百姓们纷纷退让,看着这支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队伍,莫名诧异。 哎, 这是出了什么事? 你们瞧,那支队伍往长兴侯府去了。 看这气势汹汹的架式,不象是什么好事呀? 有那胆大的百姓,已经悄悄围观上去。 果然不是好事。 长兴侯府的门子,听说“京城许家来访”,脸色就变了。 “把帖子留下,诸位先请回去吧,待小的通报过后……” 呵呵。 跟他们玩这一套? 带队的段统领使个眼色,几个侍卫径直从角门闯进去,自己动手,就将长兴侯府的大门拉开。 以迎接贵客的最高礼仪,躬身施礼。 “郡主请!” 门上的几个家丁吓得腿都软了,他们在本地作威作福多年,何曾遇到过这种硬茬? 想把人赶出去,明显打不过呀! 终于一个机灵的门子,麻溜的转身跑了。 赶紧去报信吧,总比留在这里当靶子强。 剩下的人意识到不好,心中大骂此人狡诈,也想开溜,却被侍卫拿住了。 琥珀随着许惜颜进来,随手指认了一个门子,“头前带路,去你们二奶奶那里。” 剩下的家丁,皆被解了裤腰带,捆在那里。 第388章 上门(二) 段猛留下两个面善老成的侍卫,看着府门外探头探脑的百姓,故意高声道,“好叫众位乡亲知道,我们原是京城修国公府许家的人。只因我家姑奶奶在邓家受了委屈,特来讨个公道,并不累及旁人。” 哦,原来是家务事。 有那胆大的百姓就蹭上前来,搭起闲话,“方才那位主子是谁,瞧着好生霸气。” “那是我家升平郡主,公主之女。” 哦哦,皇上的亲外孙女,怪不得呢! 且不提乡亲们在这里闲话,被慢慢引发舆论攻势。 段猛安顿好了门前,就大步流星赶往许惜颜身边了。 可这越往里走,他就越发觉得不对劲。 “慢着!你这奴才,是骗我们的吧?” 堂堂侯府的二奶奶,再怎么也不至于住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吧? 可门子尴尬赔笑,“不敢不敢,原,原先二奶奶是和二爷,住那边正院的。后来说,说二奶奶流年不利,要养病,就搬到后头了……” 这简直欺人太甚! 分明是自从许桐诊出有孕,邓家就想好谋夺这个孩子了。无论是长女还是长子,都得归到世子名下才行。 所以才寻个借口,将许桐远远圈禁,可瞧瞧她这住的院子,简直连个下人都不如! 在看到院门上的大铁链子时,许家人的愤怒到了顶点。 都不用许惜颜吩咐,段猛提着刀就走上前去。 “给我砸!” “我看你们谁敢?” 长兴侯夫人,虞氏终于闻讯赶来了。 带着大批的家丁下人,坐着肩舆,打着伞,恶狠狠盯着当中的华服贵女。 出来得再匆忙,许惜颜身上的衣裳仍是一等一的货色。 这是当年皇上御赐的那件孔雀毛斗篷,整个宫中都不多见,更遑论是民间了。 这样金碧辉煌的斗篷,便是连日的风尘也不能遮掩它的尊贵。尤其在纷飞的细雨中,竟是沾雨不湿。只凝结成细密的水珠,轻轻一抖,便滑落下去。 虞氏心中,也不知是妒是忌,狞笑道,“今儿你们若敢砸了这把锁,我就休了你家这贱婢!甭管你是谁,这天下从没有一个当婆婆的,不能管教儿媳妇的。就是官司打到御前,我也能告你姐姐忤逆不孝!回头你许家名声还要不要了?再有,你们今天这么如狼似虎的闯进来,已经惊吓到了义阳长公主,如果不想也背个忤逆不孝的名声,赶紧跪下来认错!” 呵, 纷飞的细雨中,只见那少女动了,轻轻抬手,揭开了斗篷上的风帽。露出一张冷到极点,也艳到极点的脸。 这是虞氏第一次见到许惜颜,她甚至都不知道,也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这般美貌的女子。 秾艳,清华,两种完全不可能的极致,偏偏在她身上恰到好处的融为一体。 就象玉雕的牡丹,冰封的海棠,美得让人惊心动魄,只敢远观。 而此时,少女微微上挑的明眸沉静看着她。 看着她坐着的肩舆,还有遮挡细雨的大伞,淡淡吐出一句话。 “长兴侯夫人,您僭越了。” 虞氏一怔。 随即眼神慌乱起来。 糟糕! 她完全给忘了。 这样的肩舆和大伞,自然是义阳长公主从宫中带来的。 虞氏善讨婆婆欢心,看这个坐得体面,又威风舒适,早就依样画葫芦,给自己也添置了一套。别说下雨了,就是晴天,她有时懒得走路,也是这般出行的。 要是认真理论起来,她是绝无资格坐这样的肩舆,打这样的伞。 可在洪州地界上,她就是地头蛇,谁敢参她? 就算许惜颜看到了,又如何? 隆庆府离京城,何止千百里,她只要抵死了不认,能奈她何? 虞氏想到这儿,反而不着急了,还姿态娴雅的在肩舆上弹了弹染得猩红的长长指甲。 “哟,这哪来的野丫头,口气不小。谁僭越,谁僭越了?来人呀,还不给我将她拿下,省得她在这里妖言惑众。” “你敢!”段猛怒了,“这是我们升平郡主,皇上亲封的!” 虞氏冷笑,“你说她是皇上封的,就是皇上封的?请问你谁呀?横竖我不认得,我们长兴侯府也没人认得。想告状,也得等你们能回了京城再说。将那丫头衣裳扒了,我仔细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这竟是耍起无赖,想先下手为强了。 倒也不敢杀人灭口,只要将许惜颜抓了,扒了她的衣裳,让她名声有损,不敢声张。那么虞氏僭越的事情,自然也就一笔勾销了。 只可惜她算盘打得虽精,却敌不过一根鞭子。 嗖! 鞭子飞出,直接抽到虞氏身上,将她从肩舆上打落下来。摔得惨叫一声,狼狈不堪。 “母亲!” 邓旭匆匆赶来,见此情形,脸都白了。 短短数日,他瘦了许多,神色也极憔悴。 从许桐放走马匹,与家里决裂那日起,他的世界好似全然翻了个个儿,变得面目全非。 他想讲道理,可没人听他的。 他再委屈求全,也讨好不到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直到刚刚,听说许家人已经打上门来,他还有些不敢置信。 直到父亲匆匆赶来,将钥匙交给他,“快去看看!总之你是丈夫,就得拿出夫纲。无论如何,得帮着你娘把事情压下,懂么?” 这是叫娘唱红脸,他唱白脸? 原来爹娘祖母根本不是老糊涂,他们显然知道自己是错的,却不愿意承认而已。 只没想到,许家这么快就大老远的找上门来,还明显的来意不善。 真要是逼得许家铁了心,拼个鱼死网破,长兴侯府还真不一定能消受得起。 毕竟人家也是堂堂的国公府了,还有个公主媳妇,尤其最近听说,那个凶名赫赫的金光侯也给人家招了女婿。 这样的人家,岂是好惹的? 起初他们无非仗着山高皇帝远,才敢欺压许桐,真逼得娘家找上门来了,哪里真敢不当一回事? 所以才会让义阳长公主装病,虞氏去做坏人,再让邓旭去唱苦情戏。 可邓旭就算知道自家不占理,他能不去么? 第389章 和离(一) 说到底,邓旭还是姓邓的。 这个家就算对许桐有千般不好,对他还算可以。 在将大门钥匙交到他手上时,长兴侯邓兴又老调重弹,“你兄长身子不好,如今都把你儿子过继去了,这个长兴侯府,日后还不是你们夫妻的?你媳妇也真是气性大,这就闹得翻天覆地。还管娘家搬救兵,哪有这般做人儿媳妇的?” 这样的话,说真的,听得太多,邓旭都麻木了。 如果家里真心看重他,当初为何在送子进京当质子时,会选上他呢? 可有些真相,没法追究。 一旦较真,是他都不想面对的残酷真实。 所以邓旭还是接了钥匙,匆匆赶来了,“郡主收手,我来开门!” 可许惜颜漠然收回鞭子,只说了一个字,“砸。” 侍卫们顿时三两下将铁链斩断。 大门打开,许桐早在站在门后,泪流满面了。 她预计要两个月,却没想到二妹妹这么快就来了。 看她这满身风尘,是吃了多少辛苦? 许桐有满腹的话想说,可张了张嘴,却只能落下一串又一串的眼泪。 许惜颜上前,抬手摸摸她的头发。长姐初嫁时,许惜颜还比她矮了不少,但如今,她已是长到能跟她比肩的人了。 “好了,大姐姐莫哭,我来接你回家。” 一句话,许桐放声痛哭。 这几年捱的辛酸,受的委屈,都恨不得都全数从眼泪里流出,只听得人都心酸不已。 丫鬟婆子抹着眼泪上前见礼,许惜颜没有二话,“收拾东西,走。” “你,你敢!”虞氏忍着疼,嘶声尖叫起来,可到底被许惜颜那一鞭子抽怕了。 见她微微上挑的冷冷双眸看过来,便急忙去推儿子。 “你是死的么?人家要带走你媳妇,你就不去说句话?” 邓旭满面羞惭,“二妹妹,郡主……” 许惜颜没说话,许桐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她们夫妻的事。 如今二妹妹来了,她的心思安定了,就得拿出自己的态度了。 “我们夫妻,情份已尽,和离吧。” 邓旭整个人都呆了。 虞氏也怔了,随即厉声道,“你休想!你凭什么和离?你是我们邓家八抬大轿接回来的,儿子都生了,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要脸?还想另嫁……” 啪! 又是一记鞭子,狠狠抽到她的身上。 邓旭想来拦,不想这鞭子竟是同样抽到他的身上! 一记一记,又狠又重。 长兴侯府的下人都给吓呆了,好容易反应过来想来拦着,却被侍卫们拦住了。 一个个拳头捏得嘎巴作响,大有谁敢动手,正好大打一架的意思。 他们都是真正上过战场的,身上带着血光之气,盯着家丁们的眼光,就象是盯着一群家鸡的猛兽,骇得人连连后退。 “二妹妹,行了。” 直到许桐开口求情,许惜颜才收回鞭子。 微微上挑的明眸,轻蔑的看着邓旭母子,“我大姐姐的话,你们听清了吗?和离,是给你们邓家留了面子。不服,就去报官吧。只不知强夺兄弟之子,还企图瞒报朝廷,讨要册封,邓家又是何等罪过。” 虞氏犹如被打中七寸,满心怨毒,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长兴侯府怕许家闹事,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过继,而是将孩子直接记在长子名下。 所以一早封锁了许桐怀孕的消息,给孩子办的洗三满月礼,全是以长子名义。 真理论起来,整个隆兴府不知多少官员曾来贺喜,这要瞒,又如何瞒得过去?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终于,眼看妻儿都搞不定,长兴侯邓兴打着哈哈,也过来了,摆出一副长辈的亲热嘴脸。 “都是一家子亲戚,有什么误会说清楚就是了。还请郡主进屋,快上茶,准备酒菜,给郡主接风洗尘!” 许惜颜看也不看,只将鞭子抽在邓兴面前,止住他前进的脚步。 “同样的话,我不说第二遍。邓旭,你若对我大姐姐还有半点夫妻之情,就去写放妻书吧。嫁妆单子呢?” “在这!”丫鬟连忙取了出来,又恨恨的看了一眼邓家人,“只好些,都没有了。” 许惜颜接了礼单,随手就给了段猛,“我大姐姐嫁来两年,金银绸缎那些用就用了,但其余嫁妆皆给我一样不差的找回来。没有的,列个账单,管长兴侯府讨要。” 是。 别以为他们拿刀的就是大老粗,能进宫,还能当上统领,都不会是睁眼瞎。查抄起来的时候,连官老爷的公文书信都能看得明明白白,何况只是份嫁妆呢? 眼看这些如狼似虎的侍卫当真一样一样清点起嫁妆,邓兴脸上挂不住了。 “升平郡主,我敬你一声,叫你一声侄女,你这是一定要撕破脸,跟我邓家过不去么?” 许惜颜淡淡看着他,“我是来替我大姐姐和离的,又不是来走亲戚的。长兴侯你治家不严,对我姐姐不仁在前,如今也莫怪我许家不义在后。” “你好,你好得很!” 邓兴这回没法子了,他从没想过,许惜颜这么个小姑娘,竟这般难缠。只得转头去骂儿子,“总之媳妇是你的,你就这么没用,人家叫你和离,你就和离吗?” 邓旭进退两难。 他给许惜颜抽了几鞭子,其实心里还好受些。 但如今给父亲逼迫上前,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媳妇……” 许桐看着他,眼里已经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甚至干枯得连眼泪都泛不出半滴。 “你是个好人,可做你的妻子,太苦,也太难了。孩子我不会跟你争的,只当行行好,你放过我吧。” 邓旭僵在了那里。 他知道许桐对他很失望,他也知道自己有很多事做得不够好,不能护着她。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令她绝望到了这般地步。 她求他行行好,放过她。 他几时,成了这样让人嫌弃,想要极力摆脱的人? “我……你能再给我,给我一个机会么?我,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第390章 和离(二) 许桐勉强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那你能把我的孩子还回来么?” 邓旭说不出话来了。 若要孩子,家里又得不得安宁吧? 可虞氏听着小院,丫鬟侍卫一项一项勾对嫁妆的声音,忽地出声了,“大不了,把孩子给她就是!” 她们到底贪了许桐多少嫁妆,自己都记不清了。 若是要还,拿什么还? 倒也不是还不起,只是想着要还钱,就跟割肉一样疼。相比起来,孩子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反正事态平息,也能随时抱回来。 邓兴眼前一亮,还佯装埋怨上了,“真是的,一点兄弟情份都不念。行吧行吧,把孩子抱回来就是。不过先说好,你们生的下一个孩子,还是得给你们兄长的。” 邓旭眼里,肉眼可见的亮起了光,“媳妇你瞧,爹娘都答应了,肯把孩子还你了。我们往后好好过……” 他想上前去拉许桐的手,却被许桐如避蛇蝎般,连退了好几步。再看着邓旭,是越发的心如死灰。 “我没兴趣替别人生孩子。你愿意,自找人去生吧。” 邓兴大怒,“你这女人怎么这么狠心,连亲生儿子都不顾了?” 许桐彻底火了。 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拿孩子来指责她,可始作俑者又是谁呢? “谁都有资格骂我,偏你们家没有!我狠心?呵,你们怎么不照照镜子?大儿子养成一个废物,小儿子养得一心愚孝。你们是真心爱孩子吗?你们不过全是一群自私鬼!只想把所有的儿女都拿捏在手心里,任你们摆布! 我若是真的狠心,就该跟你们似的,同流合污,把孩子全部养成废物,成为我最听话的奴才才对。可我还是个人,我能明辨是非。我不要在你们家,跟你们一样,最后全都变成一群只能让孩子们痛苦的怪物!” 她激动得胸脯不住起伏,冲着邓兴虞氏步步紧逼,“你们说我不顾孩子,可以呀,你们把孩子还我。我带着他走,我发誓一定把他教养成才!绝不会象你们的两个儿子一样,半点功名也无,官职也无,甚至连打理家事都不许。只会混日子等死!” “你你你,你闭嘴,闭嘴!我们家就有这个命,你想过还过不上呢!” 可邓兴色厉内荏的叫嚣,完全不能打断憋屈了几年的许桐。 呵呵。 她冷笑出声,理都不理这夫妻俩,走到给骂得脸色苍白的邓旭面前。 “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我最后劝你几句。从来这世间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没有长久不变的富贵,也没有长盛不衰的家族。长兴侯府当年确实曾经辉煌过,但如今究竟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我当年肯嫁你,一是迫于母命,二也是看中你在京城时,还算是上进有为。但如今看来,是我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如今你我夫妻缘份已尽,你愿不愿意上进,还要如何去孝顺你的父母,我管不着。 只求你能善待我们的孩儿,多少教他些本事。我宁肯他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农夫,也不希望把他养成一个如你们兄弟般的废物!” 邓旭闭上眼,喉中腥甜,几欲吐血,又生生咬牙咽了回去。 他终于明白,妻子,是再也留不住了。 他也终于明白,那日许桐被逼得吐血,是怎样的心情。 “给,给我打!打杀了她们,我一力承担!” 装病的义阳长公主,到底坐着肩舆来了。 带着大批的精壮家丁,扛着刀枪棍棒,还有成筐的石头,以及弓箭。 该听的,她显然已经都听到了。此时已经气红了眼睛,恨毒了许桐和许惜颜。 连杀人她都不在乎了! 邓兴虞氏急忙跑了过去,还叫邓旭,“你傻呀?还站那儿干嘛,快回来!” 邓旭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不堪重负的扑通跪倒在地。恳求的看着祖母,拼命摇头。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可义阳长公主却没有半分心软,反而眉眼凌厉,“放箭!” 这家人简直疯了。 段猛和带来的侍卫们,都相信这家人集体有病了。 升平郡主敢带着他们十几个人,千里迢迢闯进长兴侯府,能没有半点准备? 别看这些家丁多势众,还拿着刀枪棍棒,瞧他们那腿脚无力的模样。哪怕一拥而上,都不可能赢。 且他们从京城里,还带了好东西呢。 一个侍卫扭头,正好瞧见自家郡主望着他们,轻轻点了个头。 那侍卫顿时冷笑,从怀中取出巴掌大的一只铁球。拉出引线,狠狠掷到地上。 “闪开!快闪开!” 邓兴眼尖,已经看到了。 这是宫中才有的火雷! 想要抱头鼠窜,却已经来不及了。 身后的家丁太多,义阳长公主又一心置人于死地,把院门都关得死死的。 轰隆一声巨响,炸得邓府众人哭爹叫娘,伏倒一片。 这还是侍卫好心,并没有对着人群,只是掷到他们跟前的地上。 但也将平整的地面炸出一个大坑,溅起的飞石沙土无数,才伤到邓家人。 义阳长公主的脑门上,就不幸被飞起了小石子崩了个口子,湿漉漉的淌下血来。 乘坐的肩舆更是早被人摔下,义阳长公主伸手一抹,满手是血,不禁又气又怕,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祖母!爹,娘,你们在哪儿?” 到底骨肉连心。 邓旭之前站在许惜颜阵营这边,倒是侥幸躲过一劫。可等到硝烟散去,看着家里兵荒马乱的模样,还是忍不住上前寻人。 虞氏,颤微微举起手,从地上想爬,没爬起来。 方才她吓得摔了一跤,然后也不知是哪些个混帐东西,竟然从她身上踩踏了过去! 下巴磕在台阶下,硬是磕掉了一颗牙,疼得她眼泪长流。 邓旭赶紧把她扶了起来,再去找他爹。 邓兴更惨。 “我,我在这儿呢,快来扶我!” 他倒不是被人误伤,而是自个儿跑太快,一不小心左脚绊右脚,生生把自己右脚那儿,踩骨裂了,一碰就钻心的疼。 第391章 和离(三) 等邓旭好不容易将他架起来,邓兴抖着手,指着许惜颜。 “反了反了,你你你,你这丫头真是反了天了……竟敢私带火器出宫,强迫和离,还炸人院子,我要报官,报官!” 他再不学无术,也知道朝廷对火器管制极严,除非尉迟圭那般对外征战。否则一般情况下,是绝不许出宫的。 好歹他家还是长兴侯府吧?好歹他娘还是义阳长公主吧? 又没有犯上作乱,许惜颜敢在他家动用火器,就是重罪! 许惜颜冷冷看着他,不置一词。 因为她已经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随即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嚷嚷着响起,“谁要报官?官儿来了!” 轰隆一声,邓兴身后的院门,忽地尽数被人撞开。 一位翩翩玉树,异常白皙的高大男子,着一身大红蟒袍,如渴血的长枪,令人不寒而栗。 只那双比常人略浅淡的茶色琉璃眸子,在场中一转,就定在了身披孔雀氅,于细雨纷飞中,立在中庭的许惜颜身上。 顿时大步上前,兜头便将人拉到自己身边,解下玄色斗篷给她遮住,碎碎念个不停。 “这般大的雨,这般冷的天,怎好站在院里?万一冻病了怎么办?瞧这小脸白的,是给吓着了吧?别怕别怕,如今本侯,还有你二哥都来了,自给你撑腰!” 邓兴一家气得好玄晕了过去。 她吓着了? 他们一家才是被吓着了好吧? 见过颠倒黑白的,没见过这么能胡说八道的。 可显然,这番胡说八道才刚开始。 许樵上前,满面风尘,颇为憔悴。这一路给尉迟圭快马加鞭,可是催得不轻。 不过也幸亏他催,又抄了几个近道,倒是正好赶上了。 如今也顾不得长辈不在,眼前这架式,必得闹出个结果方罢。 他躬身施了一礼,“大人,您也看到了,我两个妹妹,弱质纤纤,可邓家人却连刀枪棍棒都拿出来了。他们这分明是想置我两个妹妹于死地呀! 我们许家,为了亲戚颜面,原只想和离了事。可长兴侯府这般咄咄逼人,我们要跟他们义绝!” 旁边被请来的洪州知府焦大人,饶是六十多,世面见得多,也不禁暗抹一把冷汗。 怪不得人家能太学当夫子呢,瞧瞧这口齿,真是犀利。 从来夫妻仳离,有三种情形。 一,女方犯了七出之条,休妻。 二,女方与男方和平协商,和离。 三,女方与男方家有斗殴致死人命之事,如系至亲,义绝。 眼下这架式,当他瞎了么? 分明是邓家人吃了大亏,可偏偏许家人先说出来,就占了理。 确实也是邓家人多势众,围攻许家两个姑娘,人证物证俱在。要是许家咬死了不放,非要跟邓家义绝,也不是说不过去。 可自己的治下要是出了这档子事,岂不显得他无能? 且两家都是豪门大户,这事闹到御前,恐怕全大齐的官员都要笑话他无能了。 所以焦知府赶紧先把许樵劝到一旁,稍安勿躁,然后去劝邓兴父子。 “如今事已至此,和离吧。好说好散,何必闹得如此不堪?到底人家离天子脚下近,真若将官司打到御前,你家能占多大便宜?” 他压低嗓门,低低道了句,“这手足之情,比得过父女之情?” 何况义阳长公主,又不招皇上喜欢,成安公主却一直盛宠。 邓兴听住了。 其实今天闹到这步田地,许桐这个媳妇,他也是再不想要了。 如今唯一割舍不下的,是她的嫁妆。 和离是女方并无过错,男方要交还嫁妆的。 正想着给许桐安个什么罪名,那边虞氏忽地捏着帕子,哭叫起来,“娘,娘您怎么了?您可千万不能走呀。您要是走了,扔下我们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办呀?快来看呀,老太太被气死了……” 邓兴心中一喜! 夫妻俩狼狈为奸多年,瞬间意识到这是个好主意,顿时老着脸道,“什么和离不和离,分明是我邓家休妻。生生气死了母亲,这样的媳妇,就是忤逆!” 许樵冷了脸,才说要请大夫,就见许惜颜从袖中抽出一排金针,“我曾跟太医院的王院正,学了三招两式,不如给长公主瞧瞧?” “才不要你!”虞氏瞪着眼睛尖叫,“你肯定没安好心。” “那还是本侯来吧!” 尉迟圭嘿嘿一笑,大步上前,径直将大拇指往义阳长公主的人中按去,“本侯此法,可在军中救过众多兄弟性命,断不至于出错。只是本侯力气有些大,长公主殿下,得罪了!” 虞氏慌了。 想去拉他,却跟个铁柱子一般,如何能拉得住? 就三五个下人上前,也拉不住呀。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有时,还挺大快人心的。 许惜颜收了金针,冷眼瞧着。 就见义阳长公主再也装不下去,刚按上就痛得她惨叫连连,拼命拍打起尉迟圭来。 “你住手,住手!” 尉迟圭挑眉一笑,“看吧,本侯就说这法子灵。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让本侯给您捶打捶打,顺顺气吧。” 义阳长公主是真怕他要上手,连连摇头,“我好得很!什么事都没有,才不要你捶打。” 这般凶名赫赫的鬼将军,真给他打两下子,她怕老命都得交待在这儿。 尉迟圭一笑,“知府大人,您可都听见了。长公主殿下说了,她好得很,什么事都没有呢!长兴侯,你也别想着诬赖人家啦。要说你祖上也是追随先帝爷打下江山的英雄好汉,怎么轮到你,就连儿媳妇的嫁妆都想贪?若是邓家的列祖列宗有知,还不得从棺材里跳起来骂你呀?” 邓兴给他说得颜面扫地,红着脸争辩,“我才没有,你少在那里血口喷人!” “那就爽快点,和离!在这磨磨蹭蹭,争那仨瓜两枣有意思么?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别让世人笑话你们长兴侯府,老子英雄儿狗熊!” 邓兴给他激怒了,“谁狗熊了?和离就和离!” “那就好!” 第392章 和离(四) 尉迟圭一锤定音,大手一伸,将邓旭抓了过来,拍着他肩膀。语重心长,却不留半分情面。 “兄弟,你也是个男人,痛快发句话吧。瞧你媳妇委屈得那可怜样儿,都快没个人形了,你还死扒着不放。是非逼着她在你这棵树上吊死才甘心?” “我……” 邓旭满心羞惭,直直的看着许桐,有愧疚,也有不舍。 “别你呀我的了。”尉迟圭将他拉到一旁,手一伸,许樵立即从袖中取出一份放妻书。 说义绝不过是给邓家施压,最好的结果其实就是和离。 真闹到义绝,人家也得说许家逼人太甚了。 “这都给你写好了,你摁个手印就得。我不会说那些文绉绉的话,可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强摁牛头难喝水。你媳妇真是被你家伤透心了,签了吧。” 邓旭没有去接,仍是直直看着许桐,眼中含泪恳求道,“若我能改,若……” 可许桐深深看他一眼,却失去了所有信任。只郑重施了个大礼,声音哀婉,却铿锵有声。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努力加餐勿念妾!” 这出自两首诗,一首《卜算子》,一首《白头吟》。 “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绝!” 邓旭心中绞痛,酸涩难当。 焦知府听着都直摇头,叹惜道,“事已至此,罢手吧。” 如此决绝,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 许桐没有说出最伤人的那几句,但心意已经表明无误。 邓旭强把眼泪咽下,“好,我签!拿纸笔来,我亲自写!” 这些俱是现成的,可在提笔写下放妻书时,邓旭的手,还是肉眼可见的颤抖了一下。 他再看许桐一眼,许桐却已经红着眼圈,扭过头去。 他强咽下嘴里苦涩的泪,一字一字写了下去。 “盖说夫妻之缘,恩深义重……凡为夫妇之因,前世结缘……若缘不合,比是冤家……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蛾眉……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更生欢喜……” 当他终于写到最末,签上日期,要提上姓名时,一阵婴孩啼哭之声传来。 是府里的大奶奶,世子夫人丁大奶奶抱着孩子,被虞氏的人带来了。 太卑鄙了!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一冷,看向许桐,却见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虞氏勾唇,得意冷笑。 嘴上说不要孩子,就不信她真能忍得住。 就算忍住,也将成为折磨她一辈子的刺,让她下半生,日日夜夜都活在痛苦的煎熬里! 邓旭愣了愣,再看看爹娘祖母脸上怨毒,却似下定决心一般,快速提笔写上名字,交给许樵。 如今虽没有许家长辈,但请了知府大人,也是能做见证的。 然后他大步上前,亲自把孩子抱了过来。走到许桐身边,却没有走到她的近前。 “你想看他一眼吗?” “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长大。” “你说的对,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但我会努力,当一个好父亲。” “你,放心!” 许桐全身剧烈颤抖着,伸出了手,想碰却又不敢碰。 那个小小的襁褓,那个稚嫩的哭声,快把她的心都揉碎了。 许惜颜伸手,果断将孩子接了下来,递到许桐怀里。 “抱抱他吧,就算和离了,你也永远是他的亲娘。将来等他大些,未必没有机会相见。” 许桐浑身一震。 还能有机会再见? 二妹妹眼神坚定,神色淡然,“便接来小住,也不是不行。等他长大了,自会谅解。” 是的, 只要大家都活着,只要大家都好好的,将来必定有机会相见。 许桐紧紧抱着孩子,流着泪,亲吻着他的小脸,似要把他的模样,一笔一划刻到自己的心里。 丫鬟上前,交来许桐的嫁妆单子。 大半值钱物件都没有了,余下小半东西里,还有大半是不好搬运的家具那些。 许惜颜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将这嫁妆单子交到邓旭手里。 “我要清查大姐姐的嫁妆,并不是为了把东西带走,只是跟邓家查清这笔账目而已。如今你既决意照顾好我外甥,这些东西就算我大姐姐留给孩子的日常使费。除了几件随身衣物,和我家陪嫁的下人,许家不带走一针一线。知府大人,还请您作个见证。” 焦知府竖起大拇指,又拱了拱手,“下官明白。” 这事升平郡主办得当真漂亮。 将所有的嫁妆留下,净身出户,往后任谁也不能说许桐这个当娘的狠心了。 她已经给孩子留下了她能留下的一切。 这说明什么? 这只能说明长兴侯府欺人太甚,让人家实在是忍无可忍,才会坚决和离。 义阳长公主母子三人面面相觑,有心说不要许桐的嫁妆,他们还当真舍不得! 所谓善财难舍。 就算钱交到邓旭手里,不也是自家占便宜?谁还会嫌钱多么? 焦知府暗自摇头。 有些讲情面的人家和离,还要送媳妇些钱财,算是弥补她在婆家的花费,也是添个妆的意思。 可邓家倒好,白得了一份嫁妆,半点表示也无。 这样人家,怪不得人家呆不下去! 既然事已至此,那就走吧。 正当许桐依依不舍,想把孩子还回去时,忽地大嫂丁氏扑通一声,跪在了许惜颜的跟前。 “升平郡主,您,您能救救我么?” 虞氏顾不得被磕落露风的牙齿,厉声嘶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丁氏抬脸,紧紧盯着许惜颜,“我,我也要和离!” 什么? 邓家人惊了。 邓兴都顾不上他那个痛脚,“你这妇人疯了不成?你是什么出身,不过是个商贾人家的女儿!抬举你才做了正房,信不信回头就叫你下堂!如今你爹都死了,看谁能给你撑腰?” 丁氏清瘦的面庞上,眼泪长流,她看着许惜颜,就象是看着一根救命稻草,“郡主,您能救你姐姐,也能救我的,对吧?求您了,行行好,救救我吧!” 第393章 闹大(一) 从许惜颜一进门,干了什么事,丁大奶奶全打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冷着脸的少女,绝不象她表面这般柔弱冷漠。 还有许桐进府这几年,妯娌俩虽无深交,可许桐是个怎样的人,她心知肚明。 这样好人家的姑娘,都是好人。 尤其如今许桐看着她二妹妹的眼神,就如看着山峦般可靠。 那么这样的贵女,她为什么不信一回? 反正她爹都死了,她已经无依无靠,再不拼死一博,真是死路一条! 义阳长公主眼神一眯,掩去那抹厉色,随即若无其事道,“旭儿,你去送客吧。升平,看在亲戚一场的情份上,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们走吧,我也不追究了。” 您也没什么可追究的呀。 不过说个硬话,强撑个面子而已。 焦知府没嘲讽,到底他还要在本地当官的,便也跟许惜颜说了句好话,“郡主,这到底是长兴侯府的家务事。要不,咱们先走吧。” 他真是一番好意,清官难断家务事。 许惜颜帮许桐和离虽有些逾矩,到底还能说是姐妹情深。再多管丁氏的闲事,只怕就要被人诟病了。 老话说的好,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婚嘛。 可许惜颜眸光微动,却是看向了尉迟圭。 却见他摸摸下巴,光明正大给未婚妻递个秋波,老神在在道,“世子夫人,您这岂不是为难我家郡主么?您要和离,该找宗族长辈出面才是。我们郡主别说不是官员,就算是官员,也管不着你们的家务事啊,是不是?” “就是就是。”邓兴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赶紧吩咐下人,“还不快把大奶奶扶屋里歇着?赶紧请个大夫,我怕她是脑子有毛病了。” “我没有毛病!”丁氏吓坏了。 偏偏义阳长公主也道,“我看你就是疯了!还不快把她给我关起来?” 这下子,丁氏彻底吓破了胆。 邓家连许桐这样的名门贵女都敢关,何况她一个家中破了产的皇商之女呢?真要将她当成疯子关起来,她可怎么办? “我要说的,不是家务事!我要检举世子,他,他才是个疯子!” “你胡说,胡说!”虞氏瞪大眼睛,想要亲自上来堵她的嘴。 可丁氏死死攥着许惜颜的斗篷,痛痛快快把话说了出来,“我才没有胡说!弟妹没说错,他,他们两兄弟早就给你们养成了废物!连人道都不行,只会虐待人!” 她猛地松手,将自己的衣袖一撸到底,“你们看,这就是他咬的!” 丁氏苍白细瘦的胳膊,遍布着牙印。青紫交错,新伤老伤,看得人触目惊心。 如焦知府许樵这般的读书人,都赶紧转过脸去,非礼勿视。 可尉迟圭在随他们一道转过脸去之后,却紧接着追问了一句,“可汉子打婆娘,也没法定罪呀。” “就是就是。”邓兴汗都快急出来了,“小两口打打闹闹,那不是寻常事么?” 许惜颜眸光微沉,“你听见没有?光是虐打,定不了罪的。” 丁氏真急了,“可他不止是虐打,他,他还伤了人命!” “你胡扯!”义阳长公主都坐不住了,“你们都死的吗?还不快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可事涉人命,就没这么容易善了了。 许惜颜垂眸,问丁氏,“你可有证据?” 丁氏猛地点头,“有的有的!我陪嫁来一共八个丫鬟,生生被他弄死了七个!只剩最后一个,还给逼疯了。然后邓家人就说她意外跌到井里,也死了,倒是送出去埋了。至于死的那七个……” “丁氏,你想灭族吗?”义阳长公主的脸色极其难看,简直是要吃人了。 丁氏凄厉笑了起来,“我爹娘将我送到这府里来活受罪,我就还了丁家的生养大恩了。如今,我只想为我自己活!” 啊! 她忽地惊叫一声,眼睁睁看着一枝冷箭,从邓家家丁方向射来。 可半路上就被人轻轻松松,一把抓住。 尉迟圭将箭枝递给段猛,“这可是想杀人灭口的罪证,收好了。” “人证也抓到了!” 另两个侍卫押着那个放冷箭的家仆,捆了起来。 义阳长公主反倒笑了,“不过是打杀几个奴婢,就算我孙儿有错,也不是什么大过。交些银子,就能赎身。倒是你,丁氏,本宫的话搁在这儿了。你就等着千刀万剐,被凌迟吧!” 可许惜颜淡然出声了,“说,说清楚。我保你无事!” 丁氏重又鼓起勇气,“我那死的七个丫鬟,有一个就埋在侯府后花园的牡丹花底下。我有一回,在那里捡到了她的耳环!至于还有没有埋其他人,我不知道。但那片园子里的花,不用施肥都总是开得特别好。长公主和侯夫人最喜欢在那旁边宴客,只她们的房中从来都不肯插那片花园子里的花,更不会戴。开得再好,也从来一朵不会戴!” 许桐闻言脸都白了,“怪不得,怪不得府里总是往外头买花……后花园里插了瓶的,也只送我和丫鬟们……” 再想起这花的来历,她简直想要干呕! 丁氏道,“那时你刚进门不久,我是不是提醒过你,后花园的花开得太艳,只宜远观,叫你挑些自己院子的来戴就好?” 确实。 好在许桐本就素淡,极少簪花,但想着日日供在房中花瓶里的花,竟是人血养出来的,叫她怎么好受? 这回事情彻底闹大了。 焦知府额头上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尉迟圭拍拍他肩,“焦大人哪,朝廷屡次禁绝私刑,尤其是主人打杀奴仆,那个是怎么判来着?这些个律法条文你比我熟,挖地的粗活就交给我了。来人,咱们去挖开侯府的后花园看看。” “不行,你们凭什么去?” 邓兴母子三人,肉眼可见的慌了。 可金光侯无赖的一摊手,“要是没有,不也刚好给你家洗清冤屈么?知府大人,本侯去了!” 他一声令下,亲自带人去了。 邓兴母子瘫坐在地,跟烂泥一般,扶都扶不起来。 此事他们嘴上说得要强,但实际上,却是了不得的大事! 第394章 闹大(二) 邓旭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傻了。 呆愣在那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一天里受到的冲击,比他一辈子经历得都多得多。 “爹,娘,祖母,这,这全是假的吧?兄长,兄长怎么会……” “去杀了她!你兄长全是被她害的!” 义阳长公主恨恨盯着许惜颜,满脸怨毒,“我诅咒你,诅咒你这丫头不得好死!你带你姐姐那个贱婢走就好了,干嘛还要多管闲事?你拆人姻缘,将来生儿子没屁眼,生女儿做娼妓……” “祖母!” 邓旭嗓子都快喊出血来,却止不住义阳长公主的辱骂。 也不仅是她了,连虞氏,还有邓兴也破罐子破摔,跟着叫骂起来。 “你就合该是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 “你娘就是个贱货生的贱货!邓家是瞎了眼,才娶了你姐姐这个扫把星,招来你这么个丧门神!” …… 各种污言秽语,比市井最下等的泼妇还不如。 而许惜颜只是淡淡问向左右,“都记下来了么?” “记下来了。”琥珀捏着纸笔,冷笑着道,“这般辱骂郡主公主,连皇上嫔妃都给问候到了。也不知皇上看了,要如何发落。” 邓家人就跟被掐住脖子的鸡似的,集体失声了。 这才察觉,场中不止琥珀一人,还有好几个人在做着笔录。 段猛亮出一块宫中令牌,呲牙冷笑,“好叫长公主及长兴侯知道,小人不才,忝为公主府统领,却也在宫中兼着一份差呢。诸位的心意如此真切,小人自当奏报御前,保证一个字都不漏!” 许樵黑着脸望着他们,“结了你家这门亲事,我许家才是瞎了眼!在这儿多站一会儿,都污了人的眼。” 接下来的腌臜事,没必要让妹妹们看到。 许樵将她们送去客栈安置,就等着此间事了,好回京去。 长兴侯府前的百姓还未散去,听说后花园里起出尸骨,百姓大惊。 一传十,十传百。 不多时,有些曾在侯府做工,或是曾经来送菜送东西,又莫名失踪的百姓家属,俱都赶了过来。 当时侯府给的理由五花八门,有说偷了东西逃跑的,有说给派到外地当差的,还有与人私奔的,总之都不是侯府的过错。 上门讨人,还要吃一顿鞭子。 因长兴侯府势大,竟只能忍了。 如今听说起出尸骨,谁不着急? 一夜工夫,围在长兴侯府外,打着火把等待的百姓,便有上千之数。 等到次日天明,一具一具的白骨给衙役抬出来,百姓们群情激愤。 亏得许惜颜仔细,早早提醒许樵,叫来本地驻军把守。 否则愤怒的百姓,非把长兴侯府拆了不可! 最终长兴侯府的后花园里,共起出无名尸骨竟有六十九副之多。 经杵作验证,大半都是十来岁的年轻男女。 也有些年纪大的,也不知是被哪个主子打死,一并埋在这里。 恐家属看到尸骨,接受不了,杵作只能将他们身上仅存的衣物,还有残存的首饰交出来辨认。 丁氏那七个丫鬟,果真俱在其中。 有些百姓找着亲人,当场晕厥的,不在少数。 然后告状的折子,跟雪片般向官府飞来。 还有全族联名,写下血书,要求杀人偿命的。 本地读书人也义愤填膺,联名替这些无辜百姓写下万言书,求官府作主,严惩凶手。 但还有大半骸骨,无人认领。 一看都年岁尚小,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怕是邓家从乡下买来,给那位世子折腾的小玩意儿。 饶是尉迟圭这种沙场杀伐惯了的人,都气得看不下去,跑到升平郡主这里讨安慰来了。 许惜颜收笔,将亲手抄写的经书给他。 “我替这些无主的孩子们准备了一场法事,明儿你去将他们接出来,好生安葬。将这经书焚了,希望他们能在九泉之下,得些安宁。” 呜呜呜。 金光侯感动了,挺大个男子汉,差点就红了眼圈。 他家小媳妇从来不是多话的人,却总是在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蹭到小媳妇身边,看着小媳妇搁在茶几上的玉白小手,壮起肥胆,本想讨个牵牵,横竖如今没旁人。嗯,丫鬟小子统统不算。 房门忽地开了。 一对陌生的中年男女,由许樵亲自陪着进来。 金光侯吓得赶紧收手,十分的做贼心虚。两只大爪子还跟小孩子似的,背到了身后。 谁知大爪子上忽地一暖,被一只娇嫩的小手调皮的捏了捏。 那柔滑的手感,如最嫩的豆腐,捏得在千军万马之前,都没怕过的金光侯,心如擂鼓,脑门都快要冒烟了! 这这这,这是小媳妇在捏他的爪爪? 僵硬的扭着脖子去看,许惜颜却一脸坦然,浑似什么都没发生。 许樵一怔,“你,你们……” 他没看错吧? 就是藏在背后,他也看见了! 可分明是他二妹妹主动去调戏的人家,那,那要怎么说? 那就不说了呗。 许惜颜优雅收手,只看着那中年贵妇熟悉的眉眼,起身行礼,“惜颜拜见姑姑,姑父。” 许观海的大姐,许汶长得其实不太象柏二太太,她和许润一样,更肖似生父许述。 英气明朗,大方爽利。 是以和许樵站在一块,姑侄俩倒有五六分相似,一眼就能认出。 而得小媳妇捏手安慰的金光侯,心情好得都快飞起来了! “姑姑!姑父!” 红着脸,叫得特别理直气壮,气壮山河。 咳咳。 方脸儒雅的中年男子,许家姑爷,庞宽拱手,“见过金光侯。” 尉迟圭还一大礼,几欲到地,慌得庞宽赶紧扶起。 到底这位侯爷,论身份可比他们夫妻高多了。且还没正经成亲呢,哪好意思受人家大礼? 可尉迟圭一脸正直,“我们老家有句粗话,香不过吃肉,亲不过姑舅。小子若不是侥幸得了爵位,得磕头拜见才行,还望姑姑姑父勿要见怪才好。” 这小子,还真挺上道的。 许汶先满意了三分。 也不追究他在侄女闺房,偷偷摸摸捏小手了。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当了多年宗妇的许汶,太知道难得糊涂了。 第395章 余波(一) 许汶夫妇一接到许家来信,顿时起身赶来了。 只没想到许惜颜这般雷厉风行,竟是半刻不停留,就打上门去。 等他们赶来,都已经解决好了。 这样也好,显得自家孩子有本事不是? 许汶才不怕人家说自家孩子霸道,真有人敢说,她就敢当面啐上去! 如果说许桐这个大姐姐,净学着照顾人了。许汶这个大姐姐,可就霸气多了。打小在家把几个弟弟收拾得服服帖帖,连许汤都不敢惹她。真正有世家嫡长女的风范,所以当年才会被庞家求娶做宗妇。 “侯爷客气,拿着吧。” 尉迟圭既以长辈礼见她们,许汶自然不会空手。 早就准备的荷包,装的竟是满满一袋金弹丸! 打得圆润讨喜,还有福禄寿喜等吉祥纹样,可以直接当钱使,若想当弹丸,也不是不行。 尉迟圭收得眉开眼笑,“多谢姑姑疼我。” 从前只听说大户人家,有那娇惯的纨绔便是拿金弹丸打鸟雀儿的,没想到他如今也被当成少爷来娇惯了。 不过他是武将,送弹丸正合适啊。 庞宽笑得温和斯文,“听说侯爷一心上进,极爱读书,我也挑了几本书给你,也不知侯爷看过没有。” 那就去瞅瞅呗。 尉迟圭很识趣的把庞宽请到自己屋去说话了,这边许汶看着许惜颜,百感交集。 “你长这么大,竟没怎么变样。就跟你爹从前寄来的小像一样。” 许观海还没成亲时,她便离了京城,姑侄俩一面都没有见过。 许惜颜微怔,父亲还给她画过小像? 许汶抿嘴笑了起来,拉着她坐下,“你那个爹呀,打小就是个口是心非的。当年你和你弟弟出生时,他得意得不行,特特给你俩画了小像,随家书报喜。后来你弟弟没了,我每次写信回家,都劝他要放开怀抱。可他那个别扭性子,除非是打着骂着,否则哪里肯认?这些年,可是给你受了不少委屈吧?回头等他老了,你也别不好意思。就得不待见他,才能出了这口气呢。” 许惜颜惊了。 这是鼓励她“不孝?” 这个姑姑,她好喜欢! 看她一双微微上挑的明眸,亮晶晶的,极是好看,许汶也越发欢喜。 “我收到母亲来信,知道你是个明白孩子,旁的话姑姑就不劝你了。只一条,这世上谁对你好,你就对他好。谁对你不好,管他什么亲戚呢,一样不用给面子。有些人哪,呵呵,说不定还比不上个邻居!” 她是庞家宗妇,当了几十年的家,也不知瞧过多少人情冷暖,方有这番感悟。 肯告诉许惜颜,真是掏心窝子的待她。 许惜颜肃然受教。 许汶摆了摆手,“一家子不必如此。我知道你忙,还得赶回京城去成亲。方才那些弹丸不过小意思,这对碧玉簪子,才是姑姑送你成亲的礼物,和金光侯一人一支。那小子出身是差了些,不过人看着不错。懂事,也好欺负。” 她掩嘴轻笑了下,“往后,好好跟他过日子吧。这个荷包给你,里头的银票,算姑姑给你压箱的。这么多年也没在你身上用心,就别推辞了。 叫丫鬟小子们收拾收拾,你们赶紧走吧。底下的事交给我,你那个大姐啊,我非好好别别她的性子不可!” 这才是真正的当家主妇,雷厉风行,爽快麻利。 许惜颜彻底放心了。 许桐交到这位姑姑手上,肯定能脱胎换骨,再塑三观。 当晚跟许汶夫妇俩吃个小小家宴,次日收拾齐整,亲眼盯着那些无主的孩童尸骨好生安葬,许惜颜安心离开了。 和尉迟圭一起走的。 当然,许樵必须夹在中间。 想必他也被许汶教育过了。 这一路上严防死守,坚决不许金光侯靠近二妹妹半步。 当然,如果二妹妹想去调戏,不,是靠近一下金光侯,他就暂时失明了。 至于长兴侯里的破事,自有官府处置。 焦知府倒真想摆宴答谢一回升平郡主。 许惜颜请人做法事,是把隆庆府周边有名的和尚道士全请来了,招幡引魂,办得十分隆重。 出殡这日,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来相送。 见此盛况,大家对官府的怨气便少了许多。 就算人死得可怜,但能有这般体面的身后事,也能平熄百姓不少怒火,只求官府早点给个公道。 焦知府这些天查案查得焦头烂额,哪里能想得到这般细致? 原本背地里还有人嚼舌根,埋怨许家多事,焦知府顿时给骂了回去。 要不是有升平郡主,长兴侯府这个火药桶也不知几时会炸,就算他那时离了此处,到底曾经在任上,不还是得有个“识人不清,冤情不察”的屎盆子扣头上? 所以脓疮挤破就挤破吧,若能将后续处理妥当,也算是将功折过了。 于是许惜颜虽然走了,但许汶还在处理后续,焦知府便打发人去道谢。 许汶可不跟他客气。 要道谢,不如干点实际的事情。 首先,让他寻了个院子,在官府的监管之下,让邓旭带着儿子和少量老实忠仆搬了出来。 长兴侯府已经没法住人了。 因有官兵把守,老百姓没法闯进去报复,但你拦不住愤怒的百姓,将臭鸡蛋烂菜叶子从围墙外扔了进去。更有许多百姓,提了马桶过来倾倒,简直臭不可闻。 这还不算最狠的。 最狠的是,长兴侯府买不着东西了。 不管出多少银子,整个隆庆府都没有百姓肯卖给他们哪怕一片菜叶,一颗米粒。 你有朝廷发的禄米布匹,大家管不着。但时鲜果蔬鱼肉,却是拿着金山也买不着了。 想出门采购? 根本出不去。 出来就被人泼屎淋尿,只能滚回长兴侯府去。 若是从前的邓旭,定要跟全家人共患难。 但在家中起了那么多白骨之后,他沉默的同意了许汶的建议。 抱着儿子,搬了出来。 如今家里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兄长头上,邓旭其实是不信的。 到底在这个家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就算兄长是个变态,爹娘祖母的脾气又能好得到哪去? 第396章 余波(二) 可他去看兄长,邓昌也不分辩,只说了一句话。 “带着你的儿子,走!别让他也被这个家,给糟污了。” 邓旭走了。 还带了一张兄长亲笔写的休书,给大嫂丁氏。 丁氏到底不比许桐,没有家族撑腰,她是不可能和离的。 能拿到一纸休书,重获自由,已是最好结局。 许惜颜走前,给她留了张银票。 不多,就五百两。 但只要勤俭些,加上她的金银首饰,足够下半生花用。 丁氏商家女的精明天性展露出来,她求了许汶,打算随她一道去庞家原籍。在那边开个小铺子,讨口饭吃。 否则她一个单身的妇道人家,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欺负。 日后说不定得遇良缘,她还能再嫁个丈夫。 许汶一听,顿时允了。 再嫁好啊。 她就担心许桐经此打击,一蹶不振,从此断了情爱念头。 如果有个人在身边,做出榜样,总比说些大道理强。 大概是经此患难,人的心态都会有所改变。许桐和这位不太熟的大嫂,倒生出几分惺惺相惜,颇能说到一块儿去。 妯娌俩相互扶持,相互疗伤,倒比从前在家的感情,更亲近了些。 听说儿子也跟邓旭搬出来了,都安顿好了,许桐才放心跟姑姑离开了。 而长兴侯府的案子,因为事关重大,比骑了御马,一路赶往京城成亲的尉迟圭,还要先报到皇上的御书案前。 睿帝先是一喜,随即大怒。 他原就盼着尉迟圭和许惜颜能去搞点事,没想到搞得这么大,自然欢喜。 可万万没想到,义阳长公主居然能跋扈成这样,害死这么多百姓,不是给整个皇室抹黑吗? 丢的还是他的脸! 朝堂上下,也震惊了。 六十七条人命啊,就是打杀的自家奴婢,也太过分了。 更何况其中有几个,还是可以验明身份的平民。 这就过分了。 人家不过是上你家送个鱼,卖个花儿,便给拉进门去,活活虐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啊! 真当你是隆庆府的土皇帝,想怎样就怎样? 一时间,弹赅长兴侯府的折子,如雪片般飞来。 就算宗室皇亲,都忍不了。 这样的败类,早杀早干净! 所以皇上十分痛快的顺应民情,赐了长兴侯府的世子邓昌,鸠酒一壶。 到底宗亲,杀头凌迟那些是不可能的,得有个基本的体面。 至于长兴侯邓兴和夫人虞氏,夺爵,圈禁,贬为庶民。 日日还要被人监管,跪在祖宗牌位跟前,吃斋念佛,忏悔赎罪。 义阳长公主管教无方,但念其年事已高,不予追究,只夺了她的公主俸禄及所有待遇。 这不是皇上法外容情。 而是故意让这位皇姐活着,活活看着自己和儿孙遭罪。死又舍不得,活又活不好,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唯一开恩的邓旭。 是许家。 就算已经和离,但看在孩子份上,仍请了当年照拂过邓旭的敏惠长公主,及几个老宗亲,到皇上跟前求了个情。 也不求其他,只容他和幼子,有个安生之所就好。 横竖长兴侯府已经夺爵,省了一大笔俸禄,还能日日看他们受罪,报了旧仇的皇上心情颇好,大手一挥,同意了。 就容他们父子住在焦知府找的那处官宅里,当个平民也就罢了。 而许家因此,倒是得了不少好名声。 就算和离,瞧瞧人家,算是仁至义尽了。 也亏得邓旭r搬了外头,才能不时给家里买些菜种鸡仔,交下人养活。 只是昔日的富贵风流地,如今只能种满青瓜黄豆,养着鸡鸭满地,还得挑粪施肥,跟个乡间田园一般。 可没了银钱权势,只为生存,就不见诗意只见愁了。 可人要活下去,青菜鸡蛋到底比那金钗宝石有用多了。 不过人都是得陇望蜀的。 邓昌已经伏法,为何邓旭能够住在外头,却不能放义阳长公主和邓兴虞氏出去? 于是每回这个小儿子来,母子三人都要哭哭啼啼,尖声责骂一番。 骂他自私,骂他没本事,自己和儿子快活去了,独留祖母和爹娘受苦。 如果说起初,还会有不平,在兄长死后,邓旭彻底麻木了。 兄长被赐死的那天,祖母爹娘没有一个过来看的。 只有他一人,送兄长上路。 邓昌饮下鸠酒之后,方告诉他,“打小,他们就跟你说,我活不长,这个侯府日后就是你的吧?可他们从小也跟我说,我才是这个侯府的主人。养你弟弟不过是为了给你养个帮手罢了,他人傻又好哄,跟奴才也差不多了。” 邓昌死了,丧事潦草。 邓旭没见爹娘祖母半点悲伤,反倒越发一股脑的把所有过错推到他的头上。 反正人死了也不能解释。 此后,不管爹娘祖母是软语哀求,还是暴跳如雷,他只初一十五上门探视,带些日用之物罢了。 平素只专心教养儿子,再不理旁事。 京城。 长兴侯府这事闹得太大了,皇上也没想替他们遮羞,于是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不过京城百姓的关注点,在那六十七具尸骨上叹息一番后,却是诡异的转了个圈儿,转到了即将成亲的升平郡主头上! 一个没出嫁的姑娘,竟然千里飞骑跑到洪州那么远的地方,帮姐姐和离了。 就算那邓家不是个东西,但这位郡主娘娘,是不是也太剽悍了些? 听说和离的还不止一位,她还顺手,帮人家世子夫人也带走了。 听说还是带着宫中火炮去的呢。 一炮下去,轰隆一声,就把人家侯府给轰没了半边。 早知道她娘成安公主是个厉害的,没想到这位郡主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比她娘还凶悍。 啧啧啧,金光侯讨了这么个媳妇,往后这日子该怎么过呀? 你们替金光侯发愁,怎么不替她婆家人发发愁? 金光侯好歹是个男人,不敢对媳妇对手,起码扛揍。 莫非他家爷娘也扛揍? 要说金光侯这么个好英俊模样,怎么偏偏配上这么个母夜叉? …… 谣言一传三千里。 等传到金光侯府时,尉迟海快愁死了。 第397章 蔫坏(一) 因为给谣言说得人心惶惶,尉迟海都忍不住在想,他现在赶去跳个河,还能不能拦得住这个厉害的孙媳妇进门? 要真有用,尉迟炜是想撺掇着亲爹去冒这个险的。 虽说许惜颜进门,也不会跟他们一起住。可她嫁进来就是尉迟家名正言顺的儿媳妇,万一她看自家不顺眼,硬把他们撵走怎么办? 他们也打不过,也不敢打啊! “爹,要不还是您去说说,赶紧给大郎把婚事订下吧。” 尉迟坚闹了一出退亲风波后,原本他还挑拣的两门婚事,全都告吹。 尉迟圭放话,要不叫堂兄去考个功名,他便给他说门好亲事。要不就找个普通清白人家的女孩,省得成天作夭。 可这让尉迟炜一家子如何甘心? 尤其担心许惜颜进门之后,强势婚配,到时他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 不如早些把尉迟炜的亲事定下,往后也能有个做嫂子的长孙媳妇,跟许惜颜争一争。 尉迟海想想也对啊。 跳河他确实有些不敢,万一弄巧成拙,真淹死了,他这么大的福气要谁来享?要不干脆,他绝食吧。 反正少吃几天也饿不死。 在偷藏了不少点心之后,尉迟海跑到萧氏面前,表示他要绝食。 如果不能在许惜颜进门之前,安排好尉迟坚的婚事,他老人家就不吃饭了。 到时新人成亲,总没个不许他老人家出面的道理。 等他饿得奄奄一息,往客人们面前一站,就是许惜颜的不孝! 萧氏气得不轻。 儿子婚事就在眼前,老头此时来作夭,真是成心不让她好过。 尉迟均听说,倒是当下冷笑,“好啊,让他去绝!索性叫厨房连热水都不给他提一壶,我就不信他能撑过三天。” 萧氏白了儿子一眼。 这主意不是不行,但在乡下用可以,如今的金光侯府却不能这么对辈分最高的老人家。 到时一个不孝的罪名扣下来,倒霉的还是尉迟圭。 尉迟喜挠挠下巴,提了个建议,“不如问问二嫂去?我知道娘不想烦她,可郡主的本事咱们都知道,说不定咱们头疼的事,她能有更好主意?也别跟哥哥说了,就我去问吧。” 萧氏想想,这倒可以。 如果尉迟圭摆不平家里的事,去问许惜颜,难免不好看。若是年纪最小的尉迟喜“嘴快”说了,那就无妨。 于是尉迟喜麻溜的就去了。 尉迟均非要跟着,他也好奇啊,到底新嫂子能有什么好主意? 结果不到一刻钟,尉迟喜就喜气洋洋从许家出来了。 许惜颜听说此事,还微微有些讶异。 这点小事,值得发愁? 只能说萧氏这个主母太宽和了。 一个打抽丰的侄儿,还给他什么二选一啊,直接安排了事! 上了马车,跟尉迟均一说,兄弟俩在马车里爆笑了好一时,又齐齐挑起大拇指。 等回了家,恰好尉迟圭也回来了,知道尉迟海绝食的事,倒是没发脾气。 只吩咐下人依着尉迟海的喜好,做了一大桌子好菜,个个浓油赤酱,肉肥膏美,香气扑鼻。 等菜的工夫,恰好两个弟弟回来了,跟兄长和母亲一说,萧氏也笑了。 “到底是郡主,比我们强太多了。” 尉迟圭越发得意,那可不? 萧氏问,“那要不要去你祖父说一声?” 尉迟圭摆手,示意不必。 拿点心让母子几个先垫了垫肚子,正好给尉迟海那一大桌子菜也准备齐全了。金光侯亲自带着母亲弟弟们,去尉迟海的院子里表孝心了。 都不用他说话,一个下人捧着一个食盒,齐齐揭开时,那叫一个香飘十里,馋得尉迟海根本坐不住。 本就该是饭点了,他还没来及偷吃点心呢,肚子正饿的时候,哪经得起这般诱惑? 正悄悄咽着口水,还想梗着脖子装硬气,尉迟圭眼看菜都摆齐,一撩袍子,在他跟前跪下了。 “阿爷不吃,儿孙也不敢吃。阿爷要绝食,那就全家一起绝食!” 吩咐厨房撤火,也不仅是他们了。连大伯一家子,集体绝食。点心糖果都集体撤走,要是让他看见有人偷吃,打板子! 还是用军伍里的厚板子。 这下子,尉迟海算是骑虎难下了。 他是闹绝食,可没想着全家跟着不吃饭。 如今尉迟圭反将一军,他要是还闹,岂不显得他这长辈不慈爱不讲道理? 很快,尉迟炜一家子也赶来了。 到饭点不给饭吃,谁受得住? 几年的锦衣玉食,已经彻底把他们给养娇了,哪里还受得了饿肚子的苦? 而且尉迟圭一家都跪下了,他们好意思装得没事人一般? 也俱都跪下了。 都不用尉迟圭开口,先劝起尉迟海。 成婚这事不能着急。 尉迟圭也不是不上心,可缘份这事儿,也不是急得来的呀? 嗯,关键是说不出口的那句。 比起娶媳妇,还是饿死事大。 尉迟海,尉迟海这下子干瞪眼,下不来台来了。 正骑虎难下,朱小花来了。 尉迟秀还在做月子呢,肯定不能动。朱宝来一个女婿,不好掺合这些事。 尉迟圭早命人去将小外甥女给牵来了,五六岁的小孩子,这个时候最得用了。 现撕下一只烤得金黄流油的大鸡腿,送到尉迟海嘴边,“太公真的不吃?吃吧,很好吃的,您平日最喜欢吃的!” 嘴唇都沾了油了,尉迟海还能怎样? 只能忸忸怩怩,意思意思的咬上小小一口,却不留神撕下一大块肉来。 又不好吐出去,太浪费了。 于是破罐子破摔,干脆拿手将肉塞嘴里大嚼起来,“行行行,我吃就是。你们也吃,一起吃!” 这就对了嘛。 尉迟圭扶着萧氏起身,“那大家就一起,好生吃个饭吧。关于大哥这婚事,咱们也好生说道说道。” 尉迟炜一家三口忍不住俱看向他。 可尉迟圭又不说了,反招呼着大家吃饭。 尤其尉迟海,每回想张嘴,尉迟圭就亲自伸手给他布菜。 萧氏忍笑,心中只觉痛快。 又看向两个小儿子,一语双关,“可要学着你们哥哥些,懂么?” 懂。 尉迟均尉迟喜明白,这不仅是要学着二哥孝顺,更要学他的为人处事。 就这手段,真真跟新嫂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都蔫儿坏! 第398章 蔫坏(二) 这一顿饭,直吃得尉迟海尉迟炜一家,索然无味。 直等吊够了他们的胃口,自己都退让八百里,也不敢挑剔了。尉迟圭酒足饭饱,又用清茶漱了漱口,方才愿意重开尊口。 漱口这小毛病,是跟许惜颜一道回京时学的。倒不是为了附庸风雅,而是许惜颜略提了句,他一口牙天生白净整齐,好看,金光侯就上心了。 小媳妇喜欢,就得好生养着。 别说,养成习惯之后,感觉挺舒服的。 口气清新,自己说话都觉得斯文了三分。 “大哥的婚事不顺,难道我就脸上有光?一笔写不出两个尉迟,我不一样揪心?可越揪心越不能马虎不是?” 尉迟海尉迟炜齐齐点头,父子神似。 尉迟圭睨他们一眼,“我不是故意为难人,但这话必须说清。要怪也只能怪大哥这几年,一个功名也没考到,咱家又不比那些世家子弟,我就有心去说个高门大户,谁瞧得起?若是找些平民小户,只怕你们也不乐意。故此我便琢磨着,不如大哥便娶个殷实的商户之女吧。多些银子,你们日后也落得实惠。” 商户之女? 尉迟坚脸色一变,有心拒绝,可尉迟圭随即道,“再不然大哥给我句准话,你到底几年能考个功名?也不用举人进士,秀才就行,我也好跟女方去提亲了。但答应了,就必须做到。万一做不到,也须得给女方一个交待。大哥你说,怎么办吧。” 尉迟坚哪里敢做这种保证? 一时间进退两难。 而这,就是许惜颜的主意了。 尉迟圭也极为满意。 尉迟坚这般没有功名,又没有本事的平民,他凭什么去娶高门大户? 连庶女许惜颜都不愿说给他。 一旦与士族联姻,往后还不知生出多少事来,不如痛快娶个富商家的娇养千金。 既能满足尉迟坚的虚荣心,带出去也能撑起体面。 最重要,好拿捏。 只要正经做生意,尉迟家可以罩着他们闷声发大财。 若想改换门庭,那还有比许家尉迟家更值得攀附的好亲戚么? 不论想走文武哪条道,许惜颜只给了对方一个选择,那就是必须依附自己和尉迟圭,日后妯娌必定和睦。 许惜颜还打算替尉迟坚好生看看,娶个精明能干,正好管起这一家子的。 就算尉迟坚不喜又如何? 只要许惜颜认她,尉迟圭承认这个大嫂,尉迟坚就只能忍让。 到时若知道是升平郡主,未来的金光侯夫人亲自相看,不知多少巨商大贾打破头,愿将女儿嫁来。 可真娶了商户人家之女,尉迟坚日后就算考中功名,于仕途上也要差一些了。 许惜颜此法的妙处,就在于让尉迟坚明知是个陷阱,还是不得不一脚踩进去。 她也不是没给尉迟坚选择啊,你可以选择同意,或不同意。 尉迟圭说得明白,“要是大哥嫌商家名声难听,我是不介意你娶个清白人家的读书女儿。京城不知多少落第秀才和举子,寻门亲事,应该不难。” 尉迟坚,显然不乐意。 那样的穷门小户,寒酸得不行,倒不如听尉迟圭的,娶个有钱的商户女。 就算是个陷阱,金的银的,也比土坑强。 所以,他屈服了。 眼神闪烁了半天,到底犹犹豫豫的道,“那,那行吧。就,就商户人家了。” 尉迟圭又问尉迟海大伯,他们商量了一下,也同意了。 比起名声和钱财,还是有钱重要。 宋氏尤为赞同,“咱们自己都不是太那啥的人家,真接个规矩大的,也过不到一块儿去。不如就这样了,挺好的。” 尉迟圭一挑大拇指。 别说,比起死要面子的大伯父子,倒是大伯母这般没读过书的妇人,考虑问题要实际得多。 “那我回头,可就请郡主去帮忙打听了。” 尉迟炜一家连声道谢,萧氏掩嘴忍笑。 这媳妇还没进门,儿子就偏袒上了。 明明是许惜颜的主意,偏偏不说,就是不想尉迟海他们回头又找上许惜颜的麻烦。 不过这样挺好的,会疼媳妇的男人,才有媳妇疼。 而摆平此事的金光侯,心情大好之余,回头也教了两个亲弟弟一回。 “最好的防御,不是在别人打来时,你抗住,而是根本不给别人打来的机会。你们嫂子的脑子啊,就是这么深不可测,往后多学着吧!” 两弟弟面面相觑,深不可测还能这么用? 可金光侯高兴,金光侯就这么用了。 而许惜颜既然答应出手,她的行动力之强,也让尉迟家震惊。 隔日午后,便有媒人上门,尉迟坚的未婚妻,已经新鲜出炉了。 姑娘姓郑,今年十九,是与京城接壤的顺州人氏。 因为依山傍水,气候适宜,她们那一带,祖祖辈辈做的都是花木生意。因为离得不太远,主要供应京城,与朝廷贵人也多有结识。 在成安公主出嫁开府之后,郑姑娘她爹走了些小小门道,得了部分给成安公主府供应花木的差使。不过十来年的工夫,家业眼看着就兴旺起来。在京郊也置了个小小花圃,生意是越做越大。 故此对于他家的最大主顾,大方爽快的成安公主,那简直犹如再生父母,尊敬得不得了。 每回供应来的鲜花树木,都是最出挑的。 许观海在给公主府梳理家业时,也跟此人打过交道,印象颇好。 虽有商人的精明,却并不市侩,骨子里还有点侠气。 且为人处事十分周到,不管是当年那难缠的余姑姑当家弄权,还是如今换了风流雅致的许探花,他皆能保住差事,便可见一斑。 不过郑家既没有雄心壮志,要靠嫁女儿联姻来扩大经营。也没有人要走读书仕途,会求到许家。 他家有个小儿子,是尉迟圭的铁粉。 在虎威大将军的鼎鼎凶名,初初传到京城时,他都没被鬼将军吓退,反而心生仰慕,一门心思要从军! 嗯,小家伙儿那时才六岁,如今也才是跟尉迟喜这般的小小少年一枚。 第399章 蔫坏(三) 郑家上下可是愁死了。 全因这位郑小郎是郑父五十多岁,才老蚌生珠,和老妻意外得的小儿子。 上头生足了七仙女,才得的一个幼子。 真是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要星星不敢给月亮,要从军…… 这可如何敢答应? 偏这小子执拗得很,硬要家里请了弓马师傅,早早开始学习。 原破着心狠一回,让师傅严厉些,好让他知难而退。 谁知小家伙却有几分韧性,便是成天抹天哭泪,也坚持下来了。 扎马步,学骑射,也不知摔了多少回,浑身伤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也从不叫苦。 等到去年尉迟圭大破西梁,收服渠州的消息传来,郑小郎对他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为了亲眼见金光侯一面,迎大军回城,他还离家出走,私自跑来京城了。 可惜没见着。 当然,家里也很快发现,唬得赶紧举家搬来京城,省得哪天儿子又跑了。 郑家上头六个闺女都嫁了,只剩一个郑七娘。若没这个小弟弟,她是肯定要留在家里招赘的。 商户人家不讲究那些规矩,这姑娘打小便当儿子般养大。 管人算账,什么都来得。舞刀弄棍,也学了三招两式,防身的工夫。走南闯北,还带她去过不少地方。故此眼界为人,与普通姑娘大为不同。 若说寻常姑娘想的是夫唱妇随,这姑娘主意太大,想的便是妇唱夫随。 可若不是上门女婿,谁肯女主外,男主内,处处都听媳妇的? 故此郑家搬了京城后,郑老爹就私下跟石青提过一嘴。 请他帮女儿留个心,看有什么合适亲事。 否则姑娘都快二十了,郑家也是愁坏了。 搬来京城,也是心疼女儿,让她躲躲乡下的闲言碎语。 这会子听说许惜颜要找个商人之女联姻,石青顿时就想着郑家了。 私下过去一问,郑老爹亲自带着女儿来了许家一趟,问清情况后,当即就同意了。 不仅是郑老爹同意,郑七娘更加同意。 尉迟坚没用好啊,正好听她的。 且背靠尉迟家这样大树,她也能一展所学,做出一番事业。 在见到许惜颜时,郑七娘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奴打小就在外头跑惯了,心野了。若让我在家呆一辈子,相夫教子,那是不能够的。原我爹做那花木生意,奴就不甚中意。可到底是祖业,若我留在家里,便只能如此。幸得有了弟弟,奴能外嫁,做自己欢喜的事。还能跟金光侯府联姻,帮弟弟实现梦想,与侯爷亲近,这简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所以奴真是心甘情愿,万分愿意,还请郡主成全。” 看她确实是个明白人,不怕拿捏不住尉迟坚,许惜颜就成全她了。 从尉迟家送自己的聘礼里,挑了件玉环送她。然后打发人去金光侯府,讨要尉迟坚的生辰八字。 嗯,玉环都送了,这亲事就算订下了,谁也别想赖。 尉迟坚一家子都呆了,连尉迟海都咂巴着老嘴。 “这,这会不会太快了?什么都没弄清呢……” 幸好尉迟圭不在。 他最近为自个儿成亲的事,忙得成天不着家,也不知在干嘛,问也不说。 萧氏垂眸,撇着茶沫反问,“那爹还想弄清什么?哦对了,郑家说了,若嫁进咱们侯府,愿意陪送一千五百两银子的嫁妆。京城多少官员,寻常嫁个女儿也不过三五百两银子。有些穷官儿,索性就那几件首饰,几副铺盖,数只箱笼了事。便是之前你们相中的两家,可有这般体面?” 真没有。 正如萧氏所说,顶破天也就五六百两银子的嫁妆罢了。 差不多名门大户的庶女,比如许云梨这般,若许观海没钱贴补,公中也就这点嫁妆了。 郑七娘能有一千五百两,实在很体面了。 看他们一家还在犹豫,萧氏不高兴了。脸拉得老长,将茶杯砰地搁下。 “是你们自己说,要郡主帮忙相看的。如今人家相看好了,连礼都送了,你们却又来挑三拣四?那行,干脆我做个恶人,回绝了郡主。从此以后,再也别来找麻烦!” “那,那便这样吧。” 到底,尉迟炜顶不住压力,先开口妥协了。 又望着儿子,“大郎啊,这亲事,算是不错了。媳妇娶进门,总是跟你过日子的。只要你降得住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折腾出什么?你说是不是?” 尉迟坚心里也妥协了,嘴上只说,“那就听爹的。” 瞧瞧,这父子之间还留着一手,相互甩锅呢。 萧氏懒得理这些破烂事,只撂下一句,“如今没人反对吧?那可说好了,是爹,大伯,还有大郎你自己,都同意的这门婚事。回头别有个磕磕碰碰,就赖上我们二郎和郡主。” 尉迟海爷孙仨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 倒是宋氏爽快,拿出尉迟坚的生辰八字,“弟妹,劳你安排一下,寻个媒人去提亲吧。” 她这些年也算是看透了,丈夫儿子就是贪心不足,才总想跟二房赖在一起。 要说她自己,原是个妇道人家,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要是尉迟坚愿意早些拿钱分家出去过,当个小财主,让她也能过把太太瘾,才最好不过。 可眼看不行。 所以她倒宁肯早些接个媳妇回来,能正正经经的过日子。 别以为她不知道,尉迟坚也这么大年纪了,这几年跟着那些同窗,很是出入过一些烟花之地,早失了童子之身。所以才这么挑三拣四,不急着娶亲。 只畏惧尉迟圭和萧氏,不敢张扬。但身为亲娘,岂有发现不了的? 宋氏是真怕他玩野了心。 如今陪嫁一千五百两银子的正经媳妇都想挑剔,日后若是从那种地方弄个女人回来,岂不要命? 所以还不如干脆答应呢,就算媳妇厉害些,能管着儿子,也是件好事。 萧氏很是满意。 当下又寻了那位相熟的李媒婆,去郑家提亲了。 另又送了许惜颜件首饰,算是补她聘礼的缺。 回头尉迟圭回来知道,十分满意。 又趁空教了一回两个弟弟,何谓快刀斩乱麻,何谓当断则断。 第400章 吃糖(一) 两个弟弟受教,却也忍不住问了一句,“哥,你这成天在外头忙啥呢?总找不到人。连许大人都不高兴了。” 尉迟均他俩身为小叔子,还从早到晚在郡主府里当壮丁呢。尤其婚期临近,事情越发多了。 许观海每天都恨不得踏着风火轮来去,气性也越发大了。 可尉迟圭神秘挑眉,大手拍拍弟弟肩膀,“总之成亲那天你们就知道了。你们去跟我岳父说,我必定给郡主一个盛大婚礼。” 好吧。 小哥俩转天就把话带到了。 可忙得脚不沾地的许观海,听了还是一肚子火。 什么盛大婚礼? 尉迟家连份象样的聘礼都凑不出来,一切循照古礼,弄得女儿嫁妆也不能准备太多,连个十里红妆都没有。 许观海私心就遗忘了,许府和郡主府距离太近,就算有十里红妆,也铺阵不开的事实。 只抱怨得跟做贼似的,趁着早晚人少,悄摸摸将许惜颜的东西,一箱箱搬过来。 还得兵分两头,一头从许府拿,一头从公主府拿,累得他都多少天没睡个囫囵觉了。 就这,成安公主还总是啰嗦,这个没带,那个没拿。 想抓儿子当壮丁,许云桢三兄弟也不见人影。 成安公主还给他们打掩护,“你别问,问也不告诉你。” 许观海直气得牙疼,回头到女儿这儿,就撂下狠话,“到时拿不出象样礼物,看老子不抽他们!” 许惜颜倒是淡淡笑了。 身为新娘子,大概她如今是最悠闲的。给许观海倒了杯茶,心平气和的劝道。 “无妨,尽到心意就好。父亲也别太苛责了,俗话话,月圆则亏,水满则溢。凡事有些缺憾,恐怕才得长久。” 许观海给女儿哄得没脾气,抓起茶杯一饮而尽,到底心情好了不少。 细想想,大概真是自己嫁女焦虑症了,不如吃几颗糖缓缓吧。 可许惜颜瞧他从荷包里摸出糖来安慰自己,顿时想起同样嗜糖的某人。 “父亲这又是哪里寻来的好糖?分女儿尝尝。” 好啊。 许观海很大方的整个荷包都给她了。 许惜颜尝了一颗,点了点头,“果然香滑,父亲哪里买的?日后女儿自己当家,总也得备些待客才是。” 许观海一听可来劲了,“那你可是请教对了,我告诉你啊,你方才吃的这粽子糖是京城林记做的。她家在个小胡同里,祖传的手艺,做这个最拿手了,也就这一样能拿得出手。若说到窝丝糖,老刘家的虎眼窝丝糖做的最好。但宫中也有几样好的,你母亲那里就有……” 等许大探花滔滔不绝讲了会子他的糖经,干脆一拍大腿,打发人去这些地方拿糖果了。再一一写明出处,将来女儿要打发人去买,就知道按图索骥。 看他这么卖力,许惜颜到底不忍心,说了句实话,“那回头,叫您女婿来谢您。” 啊? 啊! 许观海明白过来,真不知是气好,还是醋好。 就说女儿不爱吃糖,怎么愿意听他唠叨,原来还是为了那个臭小子! “女大不中留。” 许惜颜看着父亲,自己幽幽说了出来,“如此,父亲心情可好过了?我这般小没良心的,少疼些也罢了。” 要说许观海原先是醋,这会子倒是差点落下泪来。 女儿小时候就没得他多少疼爱,如今都要嫁了,还担心他太伤感。 算了算了,不就是为个臭小子买些糖果么? 只当是自己欠他的,买就买! 然后许大泰山,还在女儿面前,嘀嘀咕咕进了一番谗言,“我看你那女婿,长得也太好了些。往后多给他吃些糖,养肥些。省得有那不懂事的往上扑,到时岂不惹你生气?” 许惜颜看一眼依旧玉树临风的许观海,再看着他又往嘴里塞了颗糖,只嗯了一声,没说应不应。 私心却在想着,婚后千万得督促某侯爷保持身材。 长得好,她才乐意看呢! 要是早早的胖个球,估计她就不想看了。 在京郊某处,秘密准备礼物的金光侯,忽地打了个大大喷嚏,感觉后脖有些发凉,这是谁在惦记他? “侯爷,侯爷!” 亲兵大老远的跑来,扯着脖子就嚷,“郭老将军的家眷,快到京城了!” 哎哟,这可太好了,还赶得上参加他的婚礼。 金光侯连忙骑着马,亲自去迎接了。 好歹赶在城门口关闭之前,将郭家人接了进来。 掌灯时分,当一家子风尘仆仆,终于到承恩公府团聚时,郭乃安拉着尉迟圭的手,百感交集。 他跟尉迟圭是战场上打出来的情谊,其实都没怎么见过面,只是心照不宣的相互配合着,打了几场关键性的大仗,惺惺相惜而已。 肯担当他的媒人,虽是这份战友情,也是想帮着大皇子结个善缘。 却没想到,尉迟圭这般会做人。 数月前就打发了亲兵,去迎接他家家眷了。一路妥妥的将人接到京城,方才郭夫人一见面,就不住嘴的夸。 说尉迟圭想的,比自家人都周到。 知道路上辛苦,特命亲兵拖了一辆厨车,还带了两个厨子过来。 装了许多过年腌制的风鸡腊肉,蒸一蒸就能吃,又香又下饭。 怕郭夫人这般上了年纪的牙口不好,还有年纪小的哥儿姐儿们吃不动,还带了些泡菜和酱肉坛子,以及甜甜的玫瑰酱,蜜蜂,糖果点心等等,实在是贴心极了。 也亏得他这般用心,否则郭夫人她们还当真打熬不住。 虽是风尘仆仆的来京,可形容不见憔悴,郭夫人自觉还胖了几斤。 这会子被人一夸,尉迟圭裂嘴,笑得腼腆,“其实也不是我,是我小媳妇教的……” 之前许惜颜不是派人上门给他送过菜么? 连厨子带炉灶的,很是体面。 金光侯眼珠子一转,立即活学活用了。 甚至因此特意改造了一辆便于做饭的厨车,不管刮风下雨,在野地里都能做上干净热乎的饭菜了。 郭乃安这样的老行伍,一眼就看出这种厨车的价值了。 第401章 吃糖(二) “此车若是能装备到军中,倒是能让士兵们吃顿热乎饭了。” 行军作战时,军中一般是将干粮直接分发给士兵。做饭就以行伍为单位,搭个灶即可。 这样的饭,别说好不好吃,能不能熟都是一个问题。 烧糊的,夹生的,风一吹就一锅沙石的,不在少数。 每回都有不少士兵因为吃不好闹肚子,还没开战就躺下的。 万一遇到雨雪天,或是捡不到柴禾的地方,甚至只能生吞干粮,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 要是能多装备些这样的车,是不是就能把饭煮熟,好歹让士兵们吃个熟饭,杀敌不也有力气? 高! 尉迟圭一挑大拇指,“还是老公爷有眼光,小子就尽顾着享福了。” 屁! 郭乃安笑骂,“不信你没想到。只是这般装备,恐怕难以普及。” 厨子倒是好办,伙头军兼任就是。 只是多一辆厨车,就得多一匹牲口来拉,还得预备炭火炉灶,俱是要钱的。 找皇上要? 别做梦了。 军饷能及时发放就谢天谢地了,至于其他,不要想太多。 尉迟圭嘿嘿一笑,“故此小子才没将此事报上去,让下头先用着练练手。这辆车要不就送老公爷了,您先琢磨着,等想好了咱们再一起往上报吧。” 真会做人。 明明他自己就可以独吞功劳,还非要找机会送给别人。 怪不得能爬得这么快,还能娶到升平郡主。 郭乃安忍不住捶他一记,去看车了。 当兵的老将,对一切能帮助打仗的东西最感兴趣了。 横竖他如今不掌兵,研究这些兵事相关的辅助,最合适不过。 而车上比当初尉迟圭送来时,也有了变化。 最初只准备了两个炉子,一个蒸,一个炒。旁边一个长条案板,就是洗菜切菜处。 但在实际应用中,还是感觉太挤了。 郭家跟着上京的子弟,早帮着搭了个可以伸缩拆卸的棚子,可以视天气情况,将炉子提到外头蒸菜炒菜。 郭乃安却又想到,要是在车身上加块翻板,遇到雨雪天,连睡觉的地方都有了,岂不更加便利? 郭夫人刚交待了下人拆卸行李,转身就见自家老头子,啥正事也不干,就去摆弄那个车了。 郭夫人嗔了一眼,招手叫来一个小孙子,到尉迟圭跟前赔了个不是。 “我家老爷子就这脾气,侯爷万勿见怪。今儿兵荒马乱的,就不留侯爷吃酒了,改日再来谢过。这有一包东西,是替升平郡主家的柏昭舅舅带的。劳侯爷带个路,让我家小子送送。回头给她和侯爷的贺礼,待我家收拾好了,再来相送。” 这是给机会他去见小媳妇呢。 就算如今成亲在即,恐怕不给见了。但有借口去小媳妇家里走一趟,尉迟圭也是乐意之极。 于是很拍了善解人意的郭夫人几记马屁,直把郭夫人逗得一张老脸褶子都笑开了花,才带着郭家小子走了。 转头郭夫人忍不住道,“这位金光侯,还真是个值得结交的。” 郭乃安扭过头来,一脸得意,“我要不给你机会,你能结交得上?还说我坏话。” 别以为他没听见,他耳朵好使着呢。 知道家里人前来,柏昭是必要给许惜颜带礼物的。所以才假装不搭理,让郭夫人出面了。 郭夫人又甩个白眼,“就你能耐!行啦,国公爷,别看您那车了,赶紧也跟我说说京城里的情形。接下来,还有得忙呢。” 这倒是正话。 郭乃安也不是当真不通俗务的人,当下就跟老妻一一道来。 许府。 金光侯高高兴兴领了郭家小哥过来,果然不出所料,没见到他家小媳妇,就给打发走了。 但走时,却拎了一盒子糖果。 许观海亲自给送出来的。 都特别香甜,特别好吃。赶紧拿回去多吃点,快些发胖。 “赶紧拿走!都要成亲了,还成天往这里跑。象什么样子?” “多谢岳父大人慈爱!” 尉迟圭脸皮厚,笑嘻嘻无所谓,高高兴兴捧着小媳妇的爱心糖果走了。 嗯,只要是许家门出来的,都是小媳妇给的。 至于多吃会不会胖? 金光侯表示完全没有压力。 他还这么年轻,哪这么容易吃出肉来? 就这盒子点心吃下,他还能再吃三大碗饭呢! 隔着一道屏风,许惜颜见了一回郭家人。 “……小柏将军,如今带着百姓们做起羯绒生意,次一等的就做毛毡,如今都卖得可好呢,当地百姓都恨不得将他当成小财神爷来拜了。 边关苦寒,百姓日子极苦。别看家家养着羊,实则大半人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口,饭也吃不饱。收成半是看老天,半看有没有开战……如今却是不管男女老幼都能有活干,有钱赚,安远城眼看着就兴旺起来了……” 郭夫人派出来的孙子郭惇,是晚辈里口齿最好的一个,又伶俐又爱笑。 讲起边漠风光,孤烟长河,直如身临其境,令人向往。说起牧民疾苦,却又哀而不伤,穷而不怨,再艰苦也不失那份昂扬振奋之意。 便是想象中,似乎都能见到那些在漫天风雪中,勤劳悍勇的边关百姓。 也不止是许惜颜,连后面赶来的许松许樵两兄弟也听住了。 直等他说完好一时,兄妹三人才回过神来。 许樵叹道,“我等还是笼中鸟,园中花,经历太少,也见识得太少了。” 郭惇笑道,“那也不尽然。譬如郡主寄来的羊绒方子,便是我家在边关守了几代人,都不知晓的。之前家中长辈还念叨着惭愧呢,硬是守着宝山却不自知,要不是你们提点,谁知这些无用的羊毛,也能这么值钱?如今这回我们来京,也想寻些手艺好的织染匠,恐怕还得府上帮忙。” “行啊,这事你就交给我们吧。”许松很是意气的拍着胸脯就答应了,“宫中工匠就交给二妹妹了。这个,不麻烦吧?” 亏他还知道问一句,也是讨了颜真这媳妇,人长进了。 许惜颜没说话,许樵嗔了他一眼,“如果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自当启奏圣上才是。” 哪有臣子私下动作的? 第402章 别扭(一) 找民间匠人没事,宫廷匠人就非得告知皇上了。 示恩于百姓的小事可以干,大事就只能由朝廷出面。 否则你这般拉拢人心,是想闹哪样? 郭家镇守边关多年,这些事上最敏感不过。 郭惇嘴上说请许府帮忙,不过是个客气话。也就许松实心眼儿,一下就当真了。 看许松不好意思,郭惇反觉得此人赤诚心热,可以结交。 “怪不得祖父托了府上带我们熟识京城呢。我家军汉出身,俱是些直肠子。凡事再不知拐弯的,还得有你们提点着才好。” 这是个聪明人。 所以跟他说话,无须兜圈子。 许惜颜便说了,“大皇舅的长子,亦是个活泼性子,爱些刀枪棍棒。听说他长得也肖似郭皇后,到时你们不妨约了一同去逛逛。” 大皇子身份敏感,郭家虽是亲舅舅,却也不好走得太近。但隔了一层的小兄弟之间,走动走动,却是无妨。 要是连这也不敢走动,未免就显得太过刻意,反倒招皇上忌讳了。 郭惇明白,在屏风外深施一礼,“多谢郡主提点。” 许惜颜欠身还礼,知他远道而来,必是疲累,请两位兄长将人好好送出去了。 横竖两家府邸也不远,这一送干脆就把人送到家门口了。顺势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这才道别离开。 回头郭乃恩听说此事,感慨万分。 为何他就不能有个好孙子,能娶到许惜颜颜真这般好孙媳呢? 到底是读书人家的姑娘,这些为人处事上的分寸拿捏,比他们武将之家精细多了。若是能接这样的媳妇进门,于家族可是太有助力。 承恩公感慨完了,就拎着孙子们训话了。 他不管孙子们要不要,总之他老人家就要一个读书人家的孙媳妇。 那种迂腐人家的姑娘他不要,象许颜两家的姑娘就甚好! 能娶到的聘礼翻倍,娶不到的聘礼打折。 军令如山,就是这么雷厉风行。 结果有孙子耿直的当场质疑,“咱家不是已经有一个了么?” 却顿时被其他几个兄弟捂着嘴拖下去了。 郭乃恩抖着手,瞪着这些臭小子,郭夫人却是掩嘴而笑。 打发四下无人,才悄悄问他,“怀哥儿那事……跟许家说了没?” 郭乃恩忿忿然收回手指,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送了块狮子玉佩,还是皇上赏的! 郭夫人念了声佛,“那许家……” 郭乃恩幽幽看了老妻一眼。 你这让人家怎么说? 他也没法问啊。 总之,让人家知道他们心意就行了。 郭夫人失笑,“是我的不当。嗯,等郡主成亲那日,我亲去瞧瞧。阿昭来家时,总说他外甥女长外甥女短的,自当亲厚。” 许府。 许惜颜拆开柏昭舅舅的礼物,是四块羯绒,又轻软又暖和。 一块茄紫,一块驼色,一块胭脂红和一块没有染过的灰白色。 还有一封信。 信中问候过后,就讲到这四块羯绒。 茄紫和驼色,是给许家太夫人和柏二太太的,胭脂红是送许惜颜成亲的。 原本想给她染个正红色,可边关的染匠染不出来,这块胭脂红已经是最好的了。 至于没染过的这块,也是给许惜颜的。 如果她能找到好染匠,染成正红最好。要染不出来,随便她染成什么颜色,或是送她未来的婆婆,或是自留着穿都好。 也别怪他小气,就送这么点,实在是羯绒太贵了。 跟百姓收绒,都是拿称药材的小戥子来称。精确到了几钱几厘,价比黄金。 别看这羯绒生意是柏昭打头做起来的,可如今他想要,一样得拿银子买。不过是他舍了脸皮,要了个优惠价而已。 就这,都把往后一年的俸禄都给花出去了,还欠了好多银子呢。 柏昭在家当惯了娇少爷,花钱大手大脚,又爱帮助人,哪存得下银子? 就这几块羯绒的钱,还是郭怀垫的。 嗯,正如郭夫人所料,有些不方便跟长辈说的事,柏昭在信中,厚着脸皮,半遮半掩跟外甥女说了。 因为许惜颜马上就要嫁人了,可以算做是大人了。 且她当年在沂州,该知道的事也都知道了,态度又特别的大方从容。所以在柏昭想找人倾吐心事时,头一个就想起她了。 他又不傻。 郭怀对他好得异乎寻常,他早感觉到了。 但这小子忒能装,硬是从不捅破那层窗户纸,他也没法问哪。 总不能直不愣登的跟人家说,嘿,我是个断袖,你是吗?你要不是,干嘛对我这么好? 但也不算太好,最近二人就在闹矛盾。 矛盾的起因,是郭怀这个衰人,在随郭乃恩去西梁一战时,完全没考虑过柏昭! 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只说要去例行巡查,人就跑了。 柏昭觉得,军事机密,不提前告诉他,他完全理解。 但这样的大战,是不是也该问他,要不要参战? 他也很想为国杀敌呀。 哪怕他确实没什么本事,不能打,但总能做些后勤辅助的事务吧? 可半点没有。 后头听说郭家还替他报了功劳,柏昭就更膈应了。 无功不受禄。 他什么都没干,凭什么领功? 等郭怀一回来,他就忍不住跑去质问,谁知郭怀嘻皮笑脸的说。 “……少爷这般细皮嫩肉,落了疤多难看?还是留在家里比较好。” 柏昭顿时火冒三丈,气得至今都没跟他说话。 他再怎么娇生惯养,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吧?又不是娇滴滴的大姑娘,要养在深闺。 就算郭怀不带他去,确实是因为担心他,怕他出事,但这样的态度,是柏昭接受不了的。 他是喜欢男人,却不想跟女人般,做谁的附庸,也不会要求别人来做他的附庸。 好比当年翟秀才,他也是一门心思助他上进的。 如果郭怀的喜欢,只是想将他藏在身后,象弱女子一样保护起来。那柏昭觉得,他们还是别捅破这层窗户纸,永远当个陌生人好了。 因为这不是他要的感情,也不是他要的伴侣。 他期待的那个人,他期待的那份感情,应该是跟天上的雄鹰,地上的骏马一般,能并肩前行的。 所以柏昭舅舅不开心了。 一直别扭到现在,实在忍不住,才写信来向外甥女吐槽。 第403章 别扭(二) 不过就算柏昭对郭怀有意见,也能不否认,郭怀确实对他很好。 手把手教他军事,方方面面照料着他。 打了胜仗,一天都不停留,甚至放弃加官进爵的机会,飞奔回安远城,就为了看他的冷脸。 郭家更是没话说,不论他想怎么折腾,都想方设法的配合。 否则他一个外来人,再有宏图大志,也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当真在甘州办起羯绒作坊,连百姓都知道了他的大名。 但即便如此,柏昭舅舅还是觉得,他这口气消化不良。 嗯,如今写信过来,也是想听听外甥女的意见。 但柏昭舅舅不知道的是,在他的信里, 还暗搓搓的夹着一张别人的小字条。 一看那笔挺拔圆润的字迹,许惜颜就认出来了。 当初给大皇子传信“不争”,就是此人。 许惜颜印象深刻。 这是个聪明人,说实在的,柏昭舅舅虽然不笨,但真心还比不上他。 这不是先天脑子,而是后天历练、眼界、遭遇种种决定的。 身为家中幼子,得长辈宠爱多年的柏昭舅舅想要追上,是需要时间的。 而这样一个聪明人,这回给许惜颜的字条上,也只有两个字。 “慢来。” 许惜颜顿时就笑了。 微微上挑的明眸,难得弯了起来。 将字条和信一起收起,让丫鬟捧着茄紫和驼色的羯绒,趁着睡前空闲,亲自给许太夫人还有柏二太太送去了。 许太夫人高高兴兴收了那块茄紫的,还挑了花样,配了绣线,叫丫鬟们赶紧去给她做件褂子出来,她要赶着过年穿的。 还叫许惜颜带话,“……你祖母一向是个省事的,这般好东西不是收着就是送人。去说我说的,叫她也赶紧做起来,年下我要看的。” 送礼送给这样的人,最是欢喜不过。 许惜颜去到柏二太太那里,果然,她一见这般好东西,就想叫她自己收着,或是送萧氏。 听了老太太的话,柏二太太也不是那么固执的人,笑着就答应了。 不过因为料子太珍贵,舍不得浪费。 嘱咐下人做得精细些,多余的料子再拼个小孩的坎肩帽子什么的,给鸣翠送去。 “……你们也别怪我偏心,七哥儿到底跟着他爹在外头呢,怎么都不如家里精细,省得他小孩儿冻着了。” 丫鬟笑道,“这可不怪二太太偏心,方才老太太也是这么交待的。说这样好料,不敢给他小孩儿穿整块的,省得折了福,但剩下的边边角角倒是无妨。也不叫露出来,贴身着穿才好。” 柏二太太笑,“到底是老太太,想得比我周到。” 当下也选了绣纹和式样,给丫鬟拿去一并做了。 然后才问许惜颜,“你阿昭舅舅那儿有信了吧?怎么说?” 羊绒都到了,肯定信也到了。 少女眸光温柔,“俱都安好。郭家那玉佩,祖母不妨收下。” 呃? 柏二太太微一愣怔,孙女这意思,竟是同意了? 确实。 郭怀给许惜颜的“慢来”二字,意思是叫她不要跟柏昭争辩。也是担心许惜颜戳破实情,会让柏昭难堪,自尊心受损。 他也不是年轻气盛,一时贪欢,而是要跟柏昭求一个天长地久的。 所以,他愿意等着柏昭长大。 柏昭怪他出征不带上他,是因为柏昭在军事上,确实还是个小孩子。 有满腔热血,愿意报国杀敌固然是好事。但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如果没有上阵杀敌的能力,何必去白扔性命? 郭怀这回打的不是小仗,是深入敌国,啃的硬骨头。 如果换作许惜颜,她都绝不会带上自己身边亲近之人。 沙场无眼。 万一出了意外,岂不白填了尸骨? 人都是自私的。 但因郭怀对柏昭的这份“自私”,反而让许惜颜印象极好。 他宁肯背负柏昭的误解,也不忍心戳破这个真相。 柏昭想与他并肩作战,可问题是现在的他,还没有这个并肩的能力啊。 等到柏昭哪天想明白了,就会知道,不是谁藏谁的问题。 好比男子在外打仗,妇孺老幼在家耕种纺织,难道不是对前线的支持?非得要一起肩并肩,扛枪作战的才算数? 许惜颜觉得,柏昭舅舅迟早会想明白过来的。 而肯等着他慢慢想通的郭怀,也实在是个值得信重之人。 两个男子,谈不上嫁娶。 只要他们能相互扶持,同甘共苦,就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此事到底不好细说,许惜颜也不是话多的人,但她说了郭怀不错,柏二太太就信她的眼光。 横竖这个侄子,原以为是个要孤独终老的命。如果能有人相伴终老,又有什么不好? 柏二太太想了想,问许惜颜,“我想把老太爷送来的书,也借他家几本,你看可好?” 甚好。 许惜颜也是此意,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 一本是柏家收藏的孤本,一本是柏老太爷批注的随笔。虽然都是手抄本,但也十分珍贵了,足见心意。 柏二太太看着她,又慈爱又感慨的笑了,“别怪你爹舍不得你嫁……算了,你将来过得好,我们就知足了。” 这样聪明的女孩,真是舍不得嫁出去。 尉迟家是祖坟冒青烟了,否则何德何能,娶到许家这么好的姑娘? 又聪慧又善体人意,什么事都办得妥妥当当,再没有一点能让人挑剔的。 要是将来尉迟家有个不好,柏二太太都轻饶不了他们! 祖母的未尽之意,许惜颜自然明白。 不过她更明白,孩子总是自己家的好,故此长辈才这般偏心。 对于尉迟家而言,尉迟圭不也是天上地下,最好的郎君? 所以有件事,她想先问过祖母的意思。 次日。 柏二太太身边的管事刘妈妈,亲自去了趟金光侯府。 萧氏忙不迭的放下小外孙,又换了身衣裳,才请人相见。 等刘妈妈道出来意,萧氏惊讶了。 “郡主打算在侯府成亲?” 刘妈妈笑道,“正是呢。虽说如今得了郡主府,在那里成亲也是行的。但郡主总念着太太抚养侯爷一场不易,故此想在侯府成亲,待过了三朝回门,再回郡主府去住。” 第404章 做脸(一) 萧氏,眼圈就红了。 她是寡母,若在乡下,按规矩儿子成亲都是不能到堂的,怕沾了霉运给新人。到时拜堂时行大礼,都得尉迟炜两口子顶替。 尉迟海早这么唠叨过了。 但尉迟圭却径直发话,叫萧氏只管安心出来,和尉迟海一起受新人的大礼。 横竖他们家乡野出身,就是这般没规矩了。 萧氏知道,儿子这是怕她心里不好过,才这般护着她。却没想到,许惜颜也会这么细心体贴,这般给萧氏做脸。 因为去了郡主府,就该以身份而论。尉迟家除了尉迟圭,全都得给她行礼。 但她要是留在尉迟家,那行的就是家礼,她不过是萧氏的儿媳妇。她这个婆婆将来在外人面前,都会更有面子。 如果说原先萧氏对于娶许惜颜这么一个尊贵又骄傲的儿媳妇,还有些隐隐的敬畏与不安,如今,就只剩下感动与疼惜了。 许惜颜心疼她,她也会把她当成亲生女儿般疼惜。 晚上,尉迟圭回来听说,沉默了一会儿,忽地跟孩子那样,低头一把抱住了萧氏,“我有一个好媳妇,也有一个好娘。” 萧氏笑中带泪,抬指戳了戳他的脑门,只有几句话交待。 “成亲了,往后就是大人了,要好好待你媳妇。挣的钱给她,心也要给她。别看你媳妇什么都不缺,但嫁了人,都是要人疼的。女人若嫁个男人不如意,就象一辈子喉咙里卡着根刺,再怎么都快活不起来的。” 尉迟圭,记下了。 二月二十八,着实是个好日子。 也是许惜颜出嫁的日子。 从三天前,老天就开始放晴,今日更是早早的露出太阳,洒了一地金光,驱散了早春的寒意。 听着鸟雀儿在绽着新绿的枝丫上,娇嫩活泼的叽叽喳喳,每个人的心里都无比欢畅。 连扫地的家丁都说,咱家二姑娘着实是个有福的。今儿这天好,地也好。 扫地都不扬灰不起尘,软硬适中,到时送嫁都体面干净。 否则跟前些天那般,带着雨雪后的泥泞,或是晒得太干了,一跺脚一脚灰,再好也差了那么几分意思了。 恰好管事过来听到,顿时脸上笑意更浓几分。 没得说,赏! 回头将这话说到主子跟前,他也少不了讨个喜庆呢。 只是素来最大方的成安公主,也没心思打赏人了。 就为着女儿出嫁,她昨天一晚没阖眼。 翻来覆去,不是梦到下大雨,就是梦到各种事故,生生吓得她干脆爬了起来,清点女儿的嫁妆,直到天亮。 许观海之前比她焦虑,这会子反倒镇定下来。 虽说昨晚也没睡几个时辰,但好歹睡了,精神就好得多。 到底是经历过科举的人,遇到大事沉得住气,知道今天非得养精蓄锐不可。 大清早看成安公主跟个游魂似的,肿着张脸,挂着两个黑眼圈,在放嫁妆的厅堂里念念叨叨,这哪里能见人? 当下抓了成安公主跟他一起吃了个早饭,亲自押着她回房休息了。 成安公主原还不肯,许观海少见的黑了脸,“你再逞强,回头连阿颜出门都撑不住,到时哈欠连天,成什么样子?索性不要露脸了!你这会子躺下,也就能睡半个时辰。” 成安公主一想,半个时辰的空,还是有的。 而且许观海答应喊他,她就眯一会儿吧。 只没想到,她这一夜没睡,刚刚吃饱喝足,人本来就容易犯困,许观海又交待下人点了宁神的香料。结果眼睛一闭,黑甜一觉便睡了过去。 等身边姑姑将她唤醒,都已经是天光大亮,整整睡了一个多时辰。 成安公主顿时慌了,姑姑笑道,“还有时间。听说金光侯刚出了门,正带着人满城转悠着发喜饼呢。待到来府,恐怕得中午那会子了。公主更衣梳妆后,正好赶上。郡主那边,也才起身没一会儿,公主便过去了,也帮不上忙。” 成安公主这才稍稍安心,但还是催着人赶紧给她盛妆打扮起来。 唯一的女儿嫁人,她可不能丢脸。 也幸好睡了一觉,如今脸色好看多了。 姑姑给她上粉的时候都说,“亏得驸马逼您睡了一觉,一早看您那脸色,实在差得不象样,再多粉也遮不住。今儿的衣裳又非得隆重些,要不整个人压得都没法看了。” 成安公主照照镜子,确实如此。 忽地就见镜中又现出一个人影,正是许观海。 他早上已经忙活了一拔,刚回来换了身正式的吉服,和成安公主是配套的。样子还是许惜颜之前订做婚服时,一并选的。 夫妻俩个虽嘴上一个嫌弃素,一个嫌弃花,到底都穿上了。 如今二人同时看着对方,眼神皆有些怔忡。 一旁伺候的姑姑左右瞧瞧,倒是笑了,“虽说郡主都要嫁人了,但公主和驸马还跟当年成亲时一样,那么般配呢。” 确实。 光看皮相,对面那个人,还是顶好的。 成安公主难得有些羞涩的挪开了眼,许观海也不自然的干咳两声。 “呐个,既然收拾好了,就去看看阿颜吧。回头你去母亲跟前,帮着招呼客人。” 成安公主低头应了一声,倒有几分不做作的娇羞,颇有些象当年成亲时的少女模样。 许观海心里怪别扭的。 不过成安公主这些年,似乎变化也不大。 可能是老天格外厚待,岁月这些年在她身上,都没留下什么痕迹。 也可能是她不爱操心,才总显得长不大吧。 不过这般瞧着,倒是比有些妇人强得多。 好比尹二奶奶,这几年越发昏愦了。 一早他忙得那般不可开交,偏尹二奶奶凑上来,期期艾艾的拉着侄女尹秀莲,就想往跟前凑。似是也想借机见见人,择个好亲。 其实她还想说说,许桐的事情。 邓家都破落成这个样子了,尹二奶奶居然还觉得糟糠夫妻不可弃,一女不可事二夫之类的鬼话。尤其儿子都生了,如果气消了,小夫妻还是破镜重圆的好。 好在许观海没给她机会,许樵也很快过来,把这个不省心的娘给弄回去了。 第405章 做脸(二) 至于尹秀莲,给樊玉婵领走了。 刚一离开,她就红着脸,怯怯的说了,“嫂子,真不是我……姑母把我叫来,我不知道……” 其实樊玉婵已经给她说了一门亲事。 男方门第不高,但跟如今没落的尹家相比,还算略高一筹。 尤其男方自己挺争气的。 虽没考中功名,但凭祖荫还是在军中谋了个差事,虽然小,如今也算有官身了。 但尹二奶奶看不上。 嫌弃人家是长子,家里弟妹多,老人年纪又大,负担重。 侄女嫁过去,只怕帮不上她半点忙,还得赔补着些。 可人家若非如此,何必要娶一个没爹没娘的庶女呢? 这也是樊家在军中的老人情了,樊玉婵别的不敢保证,起码她说的这门亲事,绝不会出现许桐那般阳奉阴违,刻薄媳妇的。 尹秀莲原本私心觉得是满意的,但架不住尹二奶奶念叨。 说尉迟圭手下一个亲兵,都混到七品了,许惜颜身边一个丫鬟,嫁得都比她好。 她说的是吕青山和绛紫。 还有黄志成,一个下奴,都正经进了兵部,如今还娶了程寡妇家的大妞儿。 再说尉迟坚,这样一个打抽丰的亲戚,不也娶到有一千五百两银子陪嫁的商户女? 所以她是觉得,这事托给樊玉婵,太不靠谱。 只要许惜颜肯发句话,就今儿尉迟圭带来的那些人里,随便指个青年将官,怎么都比这个男的强。 尹秀莲,是有几分心动的。 这些天,她跟许云槿许云梨姐妹住一院,虽然学到不少规矩,和内宅处事的道道。但不可避免的,也沾染了一些坏毛病。 主要是被许云梨影响的。 她现在也对许云槿有个好外祖,出手阔绰的秦家,心生羡慕。 也信了些许云梨的歪门邪道,譬如女子出嫁是二次投胎,就得一次到位,嫁个最好的。 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 跟着那般穷小子,能有什么出息? 所以,尹秀莲明知尹二奶奶居心不正,却也没有完全拒绝。 说穿了,心里还是存着骑驴找马的心思。 如今跟樊玉婵解释,可谁又瞧不出来呢? 亏得樊玉婵不是小心眼,却也不愿装这个糊涂,白受这口气,索性跟她把话挑明了。 “妹妹你要实在犹豫,回头我就替你去郡主跟前张个嘴。只你想好了,你确定要放弃这个?” 尹秀莲大窘。 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私心里知道,尹二奶奶的话,有些作不得准的。 绛紫相中吕青山时,那还是个大头兵呢。等了几年,才等来人家的升迁,能一样么? 至于黄志成,就那般乡野中人,就算当了官儿,尹秀莲也看不上啊。 说到尉迟坚和郑七娘子,若她肯答应嫁给商人,说不定聘礼更多,问题是她又愿意吗? 看她这般纠结,樊玉婵颇有些不耐烦了,也想撒手不管算了。 忽地尹秀莲的小丫鬟,急着低声上前,“姑娘,您快答应了吧。您还记得,姨奶奶死前是怎么说的吗?” 尹秀莲悚然一惊。 她娘原本只是个丫头,虽相貌清秀,也不是那么出挑,原本她爹是看不上的。尤其还是妻子的陪嫁丫鬟,没妻子发话,就更不会动了。 可她娘自己心大,趁着主母有孕,私下爬了主子的床。 回头主母虽然容下了,自此主仆情份,却断得一干二净。 往后的日子,主母虽然没有故意虐待,可她娘依旧活得生不如死。 她娘就算早已悔悟,可错已铸成,又有何用? 临终前,她娘没有好东西留给她,只留给她一句话,也是她毕生的教训。 “往后做人,万不可贪心。吃着碗里的,又想着锅里的。什么都想最好,最后却什么都得不到。” 小丫鬟眼神急切,“奴婢是姑娘的人,这辈子都只能跟着姑娘,我不会害您的。” 这是实情。 尹秀莲终于下了决心,“我……就这家吧。嫂子不会害我的,我信你。” 等她终于说出这番话,自己的心也安定了。 就算许惜颜有本事,可她凭什么管她啊? 又没什么交情,别自作多情了。 就算许惜颜好心替她说门好亲,她嫁去能好过吗? 齐大非偶。 连许桐出嫁都受了这么多的窝囊气,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庶女还想攀高枝?也不怕摔死! 许家真正跟她有亲的是尹二奶奶,是许樵,是樊玉婵。 只要这门婚事是樊玉婵说的,日后他们夫妻就会照管自己,岂不比找高高在上的升平郡主更加容易? 既想明白了,尹秀莲拉着樊玉婵的手,诚恳的跟她道了个歉。 “之前是我糊涂,求嫂子千万别嫌弃我。往后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你尽管骂我。我也没个爹娘了,嫂子只当可怜可怜我,别跟我这蠢人见气,好么?” 她说得眼圈都红了,确见真心。 樊玉婵这口气才算是顺了过来,“我不怕跟妹妹说句实话,你这般条件,便嫁了高门,又如何弹压得住?便不说那些妯娌亲戚,就下人又哪一个不是势利眼?就许家这般家风,算是极好的了。可你看看,我和大嫂子走出去,谁更能服人?” 那毫无疑问,肯定是颜真。 名门贵女,父兄得力,嫁妆丰厚,人也聪慧。哪个下人敢不捧着敬着? 樊玉婵要说原也不差,可祖父罢官之后,家境便一落千丈。所以说话行事,都得加几分小心。 这不能怪人势利,只是世情如此。 尹秀莲越发心服。 也亏得她认错及时,方不算彻底得罪樊玉婵。 姑嫂两个去到许惜颜那里添妆时,樊玉婵送了一对宝石制的石榴花钗,富丽吉祥。 尹秀莲寒酸,仅有的几件象样首饰,还俱是许太夫人她们赏的,怎好再送许惜颜? 可左右都是富贵眼睛,只得肉痛拆了一条珍珠项链,串了一对花开并蒂的珍珠香囊,才算勉强拿得出手了。 许惜颜一眼看出香囊来历,倒没嫌弃东西寒酸,看做得用心,还特意道了声谢。 听樊玉婵说起她也好事将近,表示她若出嫁,也通知她一声,会有礼相送。 这就很给面子了。 第406章 佳期(一) 尹秀莲越发觉得自己做对了。 真要那么厚脸皮,来攀高枝,哪还能得人这般好脸? 果然人走对了路,行事说话便也能大方得起来。 “其实我做的还不算什么,三姑娘给郡主绣的荷包才叫精致。每一个都是她亲手绣的,天天做活做三更天,还不许人说……” 话音未落,许云槿和许云梨前后脚进来了。 今儿嫡姐出嫁,姐妹俩自然都打扮得焕然一新。 许云槿穿着茜红锦袄,百合花样裙,腰掐得极细,越发显出英气明媚,身量修长。许云梨则穿着荔枝花鸟纹的桃红新褂,甜美可人。 但两人看到嫡姐时,还是跟所有进来的人一样,都惊艳了。 许惜颜今天穿着一身正红婚服,因她的郡主身份,衣裳比寻常人家的新娘子都要庄重华丽得多。 绣的重工鸾凤,金碧辉煌,几乎要展翅飞起来一般。 这是尉迟圭早前在外头订制,也不枉他花了好几年的工夫,衣裳送到成安公主的面前,连一向挑剔的她都没话说了。 宫中东西虽然好,但民间也不是没有高手。 尤其这件衣裳,面料还是皇上之前赏赐的贡缎,再配上这样精湛的绣工,真心没什么可挑剔的。甚至比宫中水准,还强上一些呢。 甚至连大小,都跟尉迟圭预估得差不多了。 纤秾合度,衬得许惜颜越发纤腰一束,高挑修长。 但最重要的,是气质。 不得不说,男人给女人选东西,有时比女人还要眼光毒辣。 尉迟圭是出身不高,见识有限,但他给许惜颜挑的婚服样式,完全出乎成安公主的预料却让所有看到的人,都不得不被惊艳到,暗赞一句,实在是太合适了。 以至于当许观海和成安公主结伴过来,看到之后,都皱着眉头,心中泛起阵阵酸意。 女婿选的衣裳太好,把女儿衬托得太完美,更不想嫁了怎么办? “太招摇了!” 许观海的醋意,当即被成安公主打断了,“一辈子就成一回亲。此时不招摇,几时招摇?” 这倒也是。 许观海扶正了心里的醋缸,来看两个小女儿给姐姐送这什么礼。 此时大家可不敢小气,许云槿送了副凤头金手钏,许云梨送了只宝石扣针,都是她们拿得出手的好东西。 但格外用心的是,许云槿还亲手绣了十二个荷包。 俱是吉祥如意的好样式,精美秀雅。尤为特别的是,一面还绣了刀枪斧钺这些兵器,正符合武将侯门的身份。 众所周知,许惜颜不擅针线。 或者干脆直说,不会。 可出嫁次日认亲戚时,是要给婆家送针线的,以显示女子的贤惠。 许家原也有准备,但那些再好,也是下人做的。跟自家姐妹亲手做的,心意上还是不同。 许观海看着这些荷包,倒是多看了许云槿一眼,“你有心了。” 许云槿笑容爽朗,“应该的。” 也不居功。 反倒是许云梨瞧着微妒,忍不住道,“我原也想给二姐姐绣些东西来着,偏问起时,二姐姐又说都准备好了。” 她的针线活原比许云槿要好,若是做了,肯定更得夸奖。 她不怪自己偷懒,却怪别人太殷勤? 许云槿睨她一眼,“我却没四妹妹这么多心思。二姐姐准备得再好,我做得再差,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回头二姐姐便拿去打赏丫鬟婆子,我也是高兴的。” 奸滑! 许云梨还想刺上几句,许观海冷冷一眼斜了过来,看得她不敢吱声。 那话,却是对许云槿说的。 “你给你二姐姐绣的东西,自然送得亲戚。今儿忙,回头爹有好东西赏你。” 跟亲爹不用客气,许云槿笑得促狭,“那我可记下了,回头爹可别赖账。” 再转头,右手腕一重,却是许惜颜径直从腕上褪了只白玉镯下来,给她套上。 她今儿出嫁,身上穿的戴的可全是好东西。 这玉镯润白油亮,原还是成安公主出嫁的首饰呢,宫中都不多见,一件就价值千金了。 许云梨瞬间红了眼。 只听许惜颜淡淡道,“这只爪子辛苦了,赏它。” 升平郡主素来讲究的是有功则赏,有过则罚。 等什么回头啊? 现在就赏。 许云槿心中一暖,知道二姐姐疼她,调皮的把另一只爪子也伸到她眼前晃晃,“这只爪子不服,它也累。”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眸子,淡然瞟她,“不服,憋着。” 特意拆开一对玉镯,姐妹俩一人一只,才更见亲厚呢。 许云槿乐不可支,摇晃着她的衣袖亲昵娇笑,一屋子人也笑了。 成安公主都说,叫许云槿日后戴着那只玉镯出嫁,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恰好又有外客来,大家齐齐忙活开来。 只许云梨心里酸水直冒。 偏又不能走开,只能继续蹲在这里,各种受刺激。 原以为许惜颜素来不怎么跟人交往,应该没多少人来添妆。结果除了许家上下这些姐妹奶奶太太,京城贵妇千金来得也极多。 别说大皇子妃,安王妃,敏惠长公主这,就五皇子妃,十六皇妃这些交情尚可的,也俱都来了。 萧婧儿虽在备嫁,八皇子妃也特特带她来了。 日后她们离了京城,女儿还要许家照拂呢,尤其许惜颜。 她千里急行,闯进长兴侯府,替许桐和离之事,虽然大大震慑住了尉迟海这般人,但也极大的鼓舞了八皇子妃她们这些当娘的! 特特添了份厚厚的妆,拉着许惜颜的手,低声恳求,“我们婧儿老实,受了气也不懂得说,她女婿也是个好的。只怕将来有其他难缠之处,还望升平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多帮帮她。回头若有什么,只管推到我们夫妻头上就是。” 这,这就算是素来机智聪慧的许惜颜,也不知如何答话。 难道谁不好,她就要帮着打上门去? 敏惠长公主听得掩嘴而笑,“你快打住吧,怎么就不盼孩子们好?不过升平啊,你姐姐那事儿,你办得痛快。回头若有需要,只管来我这我儿开口。唉,这事说来,我也有责任的。” 她当年好心,照拂邓旭,虽有替他结亲的意思,却没有说给许桐。 但毕竟交好一场,如今邓家闹得这般下场,她也挺唏嘘。 但事已至此,便想帮许桐相看相看,再嫁个好夫君。 第407章 佳期(二) 许惜颜谢过,也表示许桐的事不关敏惠长公主的事。 毕竟离得这么远,谁了解呢? 连邓旭自己都不了解他那一家子,何况外人了。 当年这门婚事谁都不同意,就尹二奶奶钻了牛角尖,才酿成悲剧。 如今许桐在姑姑许汶那边散心也挺好的,至于再嫁这事,许惜颜是不强求的,随她高兴了。 敏惠长公主听说,倒是想起一事,“今年的新科进士里,有几个画得不错的小年轻,宫宴上约了下江南作画。正好皇上听到,也想看看江南园林美景,便点了他们几个供奉。命他们探亲过后,奉旨作画。你姑父家孝期应该过了吧?若有空,倒不妨接待一下。” 这是好事。 庞宽姑父自辞官回乡守孝后,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机会起复。 虽说上回帮着尉迟圭的西征大军在江南采买粮食,出了大力。但毕竟不是直接参战,庞家便只拿了个嘉奖。 若这回能在接待中露个小脸,刷刷好感,在官场中也是很受士大夫们欢迎的。 再说去的又是些青年才俊,不管许桐想不想嫁,多认识认识总不是坏事。 说不定她看不上,庞家有看上的呢? 所以许惜颜当即代姑父应下,表示即刻写信通知姑姑一家。 敏惠长公主就喜欢她这个爽快劲儿,从来不推诿不矫情。 眼看客人来得越来越多,她也帮着张罗起来。 韩琅华来得晚些,一进门便瞧见客人们给许惜颜添妆的首饰,都快堆起小山来。金碧辉煌,简直快闪瞎人眼! 顿时酸了。 可定安公主狠掐了她一把,低斥,“什么表情?还不给我收了。” 韩琅华吃痛,“娘!松手。” 眼看有人瞧过来,到底还是挣扎出一个灿烂笑意。定安公主这才满意,带着她上前道喜。 “……过些天,你姐姐也要嫁人了。到时升平你可一定要来,再带着你的夫君。” 众人皆笑,纷纷恭喜。 韩琅华挺不好意思的。 她的婚事总算是订了,是今年的一个新科进士。 出身虽是名门,到底没落了,家世不显。长相也只平平,只五官端正而已。 可这已经是今年高中的进士里,最年轻最象样的一个了。 为了争这个女婿,韩家也是费了牛鼻子的劲了。 哪里轮得到韩琅华再挑三拣四? 上回都差点被和亲,如今那些番人还在京城没走呢,万一又闹出什么事故怎么办? 如林端友,尉迟圭这般仪表堂堂,又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 之前韩琅华还嫌弃尉迟家出身寒微,林端友是个庶子,暗地里笑话许惜颜和萧婧儿嫁得不过如此。可事实上轮到自己,才发现这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好对象? 许观海算一个。 可这样的名门子弟,多少年才能出一个?又哪是那么好嫁的么? 便如今,搁上成安公主这样的对手,她抢得过么? 在家中时,定安公主已经苦口婆心跟女儿说过多回了。 别说许惜颜之前就不好惹,她嫁去之后,就是正经的侯夫人。跟她往来的,便是定安公主这一级别的贵妇。 尉迟家的情况,大家都晓得。她这一成亲,就是尉迟家正经的女主人。是能代表金光侯府,说话算数的。 而尉迟圭虽是武将,人家也站到武将的顶尖好吧。在朝堂上的份量,不言而喻。身为他的夫人,许惜颜能弱得了? 且许家可是正经的文官世家,还有颜家这些重量级的姻亲。 日后韩琅华的丈夫想在仕途上有所建树,能绕得开这些同僚么?又有多少会跟许家有牵连呢? 此时还不赶紧放下架子,好生跟人亲近,将来怎好上门走动? 道理虽说韩琅华都明白,可要做到,真心好难。 可再难也得强打起精神,赔着笑脸,上前奉承。 许惜颜看出她的别扭,倒也不曾难为。就跟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认真难为过韩琅华一样,还吩咐姐妹去招呼她了。 可她越是这般云淡风清,韩琅华心里越是别扭。 她懂。 因为许惜颜从来没有把她当成对手,甚至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就象大象不会在意去一只蚂蚁,老虎不会去捕食一只蚱蜢,又何必难为她呢? 看看她成婚时是怎样的风光,自己怎么也不可能超越,将来还不知要如何去倒拍她的马屁。 想想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再看旁边的许云梨,韩琅华忍不住假惺惺刺了一句,“看你们嫡姐嫁得如此风光,你们姐妹将来,肯定也差不到哪儿去。” 许云梨也正一肚子酸水呢,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话? 也知韩琅华心里气不顺,可她今儿好端端的坐在这儿,招谁惹谁了?偏要这样欺负人。 便也没了好脸,同样笑得虚伪。 “我们姐妹到底出身有限,跟二姐姐如何比得了?倒是韩家姐姐,一样是公主嫡出,日后才配有这般风光呢。” 韩琅华一口气又给憋了回去。 二人正私下瞪眼,丫鬟来报,端王妃来了。 韩琅华就见许云梨眼睛一亮,瞬间站了起来。却不是恭敬,而是带着几分挑剔,悄悄打量起白秋月。 她今天也是一身盛妆,秋香色的袄子,绣着大朵鲜红的合欢花,勾出曼妙身段。因月份尚浅,还看不出有孕。 但行走间却本能的多了几分稳重,右手更是一直搭在小腹前,隐隐有一种保护之姿。 旁人瞧不出,但许惜颜素来心细,一眼瞧出端倪,忙命人请她坐下。 有些经历过的妇人,也看出来了。知道月份尚浅时,不宜说破。便只装不知,却让丫鬟重换了红枣桂圆茶。还按着白秋月,非叫她在许惜颜身边坐一坐。 这是借些好孕气,日后早生贵子的吉兆。 白秋月趁便坐下,命丫鬟捧上添妆首饰。 她送的却是有趣。 不是寻常图案,却是颇有乡土气息的瓜蔓花叶图案,打制成一副赤金宝石项圈,贵重又别致。 许云梨颇有些不屑,假假赞道,“端王妃到底进京时日浅,怕是难忘田园之趣吧?” 这是笑话她乡下人呢。 第408章 佳期(三) 许惜颜眸光微冷,正要出声,旁边一个贵妇却冲她和善笑笑,正是承恩公郭乃恩的夫人。 “这可不只是田园之趣。上头的瓜瓞绵绵,桃花红叶,皆是有典故的。祝福子孙昌盛,家业长青,夫妻和美,白头到老之意。只这图案少见,你们年轻女孩儿不识得罢了。当年我出嫁,家里也曾打了一只这样项圈,只远不及王妃这只贵重。后我女儿出嫁,便给她了。” 郭家虽远道而来,可京城总有几门亲戚,有那熟识她家事的夫人,便笑了起来,“怪道你婆婆总夸你旺夫,可不是一进门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么?你女儿也是有福的,没几年就儿女双全了,原来都是这项圈的功劳。看来还是端王妃有心,送这样一份好礼。” 这下子,其他宾客也来了兴趣,细问上头典故。 许惜颜再看许云梨一眼,她顿时心虚的退后了。 韩琅华有些好笑的瞟她一眼,“没那个金钢钻,揽什么瓷器活?” 就这三脚猫工夫,也敢上前给人添堵。 没见许惜颜还坐镇么,岂容人放肆? 便也凑上前,去看那只项圈了。 她也快出嫁了,有这样吉祥的好物,为何不学? 白秋月觑空,跟许惜颜低声说话。 “……我今儿就不久坐了,弟弟侥幸中了举,正打点行装,想跟几个同窗出去游学。” 白守中这回可是看走了眼。 他一直以为自己养在乡下的长子就是个书呆子,就算中了个秀才,实在乏味得很。平素功课学业,夫子也只说他“勤勉认真”而已。 所以乔氏提起,说今年白秋雨想下场一试,他无可无不可就同意了。 他从来没觉得这个儿子能中,甚至还盼着他去受些打击。 偏偏,白秋雨顺顺当当过了,如今也算是正经举人老爷了。 但看他的文章,也不是特别出彩,中正平和,方正而已。 可越是如此,白守中疑心越大。 这个儿子是不是跟长女一样,都在扮猪吃老虎? 白秋月出嫁之前他还没感觉,但出嫁之后,接触得少了,反而让他觉得小看了这个女儿。 原以为蠢钝木讷的乡下丫头,居然也顺顺当当做起了端王妃。 不出彩,却也不出什么大错。虽不冒尖,但也从没听到她什么不好的闲话。 同样从底层一级级爬起来的白守中深知,这就很可怕了。 跟他当年不动声色的休妻再娶再休妻,几乎一模一样。 可这样酷似自己的子女,没让白守中有半分欢喜,反而深深忌惮。 对于同类,不想要竞争的话,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尽早掐断。 所以在白秋雨中举之后,白守中当机立断,要与长子说亲。 打算用一大堆柴米油盐,家庭琐事困住他,让他再难寸进。 白秋月怎能让他如愿? 非得帮弟弟跳出这个坑不可。 送他外出游学,便是最好不过的理由。 至于说亲,拜这些年白守中从不带儿子出去交际应酬所赐,白秋雨竟没几人认得。 稍体面些的人家,便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真有想答应的,搅黄倒也不难。 聪明人,都是闻弦知雅意。 许惜颜一听,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白守中此獠可恨,但白秋月姐弟却是她家盟友。 让敌人不痛快,就是自己痛快。 “那何不去江南?那边文风昌盛,我家倒也还有几门亲戚可以照应。如今还有新科进士要去奉旨作画,不如结伴上路。” 白秋月心领神会,露齿微笑,“那就先谢过郡主了。” 然后随众人说笑一回,她就走了。 许云梨原还想挑剔她怎么连饭都不吃,是不是不给面子? 却听之前那些赏玩瓜蔓项圈的贵妇们,又小声议论起要打什么样的长命锁。 “……既端王妃喜欢这些田园野趣,倒不如打些瓜果样式的。譬如南瓜白菜,都好寓意。” “那可说好了。我打白菜的,你打南瓜的。” “行。打好了咱们换着看看,以后送人也多些花样子。” …… 许云梨再看丫鬟收起的红枣桂圆茶,心中猛地一惊,明白过来了。 她她她,竟是怀孕了?! 怪不得在场这么多人,都不留她。只有孕妇,要忌口的人,才不适合留下饮宴。 许云梨一时心乱如麻,又酸又妒。 送客回来的许云槿看见,不悦瞪她,“想什么呢?” 许云梨忙收起形容,忽地想到一事。 若白秋月怀孕,这般大喜的事情,萧越怎不陪着? 他是许惜颜的表哥,就算陪妻子来到后宅道声恭喜,也不算错。 可分明没有。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夫妻的感情,并不是那么融洽? 而一个女子连在替男子生儿育女时,都得不到他的怜惜,还有什么尊荣? 许云梨原本酸涩的心,就这么又被她自己治愈了。 不过也轮不到她多得意一会儿,因为喧天的锣鼓渐渐逼近。 新郎,终于来迎娶了。 修国公府外,已是人山人海。 全是被新郎官招来的。 他一大早骑着高头大马,带人绕着全京城撒了一圈喜饼,炫耀自己要成亲。闹得全城的老百姓,有空没空,都跑来看热闹了。 之前大军回城,没见着这位大名鼎鼎的虎威大将军,金光侯。如今得了机会,还不得翘首以待,看看他到底长得啥模样? 于是许府门外,挤得是水泄不通。 好在附近皆是王公亲贵的府邸,各家都派家丁出来维持秩序了,看着还象那么个模样。 在更远些的墙头树梢,如今远远望去,竟是挂满了人。 弄得许府不得不派出一队大嗓门的家丁沿路喊话,就怕有人不小心摔着,那不是添乱么? 眼瞅着迎亲队伍终于到了大门外,樊老大人笑容可掬,赶紧吆喝上了。 “快快快,先来一顿杀威棒!你们不是演练过的吗?快上啊!” 他孙子樊玉重红着脸,站在前头当先锋。 许惜颜要出嫁,樊家身为亲戚,怎么都是要来观礼的。 许樵还早给小舅子布置下任务了,金光侯那边军汉多,第一关就由他来打头阵,许松亲自掠阵。 本还想拉上许云桢他们弟兄几个,可那几个小子说要给嫡姐准备出嫁的礼物,没空。 不过也没关系,许松觉得,自己一个就顶俩了。 第409章 迎娶(一) 颜真不知是不是为了看热闹,还特特把自己的陪嫁宝剑借给了许松。 这可不是样子货,颜真文武双全,剑术也好。 她这柄青锋剑,是真能上阵杀敌的。 之前小夫妻下江南采买粮食,有一回在街市里,只带了两个小丫鬟。遇着不开眼的宵小,想拦路抢劫。 许松挡在前头,才叫媳妇和丫鬟们跑路,颜真已经上前,剑都没出鞘,三招两式,就带着丫鬟,把那几个宵小给打趴下了,连鬓发都没乱一根。 强将手下无弱兵。 从此许松对颜真陪嫁来的几位丫鬟,可是姐姐长姐姐短,分外敬仰有加。 如今提着媳妇的宝剑,许松倍感自信。 回想当日自己迎娶,颜家舅子们的高傲模样,趾高气昂的问。 “尔等何人?上门何事!” “金光侯尉迟圭,前来迎娶!” 人群自动分开,跃然眼前的,是一匹巨大的黑马。 比寻常马匹足足高了半头有余,体型也更显壮硕。 金辔银鞍,刷洗得焕然一新,一身皮毛油光水润,在阳光下如镀着金的黑缎般流动。 那昂头傲然睥睨的神态,就跟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许松也是爱马之人,不妨一时被马的颜值勾了神。蓦地眼前一花,长腿一晃,京城里闻名遐迩的金光侯,已经潇洒利落的跳下地来,立于人前。 他今天穿着一身大红喜袍,众宾客一看,就知跟送给许惜颜的喜袍,是一模一样的料子,一模一样的绣工。也一模一样的张扬霸气,光华夺目。 衬得他越发鹤背猿腰,卓然不凡。 尤其异于常人的白皙肤色,和带着淡淡胡人血统的琉璃褐眸,在炽烈的大红喜袍映衬下,越发英姿勃发,帅得惊心动魄。 许松不自觉咽了咽唾沫。 好在他是个男人,他要是个女子,都没法拒绝这样优秀的男人。 长得高,身材好也就算了,偏偏人家还格外能干,年纪轻轻就挣下偌大功勋。 这简直就是老天爷的私生子,投胎时就犯了规! 打小锦绣堆里长大的许大公子,难得妒忌了一回。 “管你是谁?想进我家门,先破了这个阵再说。阿重!” 在,在呢。 樊玉重脸更红了些,之前姐姐樊玉婵出嫁,就是这位大将军带人,帮姐夫“抢”了新娘去的。 上回没准备好,这回他他他,他可是有备而来。 “侯爷,小可不才,愿以阵法求教。” 哦。 站在对面的金光侯,勾了勾手指头。 樊玉重,就昂首挺胸的走过去了。 然后,只有一招,就一招。他就被金光侯拧着胳膊,制住了! 樊玉重瞪大眼睛,淳厚的小圆脸上,一脸懵逼。 这是干嘛? 人群中,樊老大人放声大笑,“三军未动,主帅被擒。人家勾勾手指头,你就去了?傻不傻的!” 樊玉重满脸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人心险恶,人心太过险恶! 忽地胳膊一松,“险恶”的金光侯放开了他,拍拍他的小肩膀笑道,“这是给你提个醒,既然决定要跟人干仗,从叫阵的这一刻起,就是两军对垒。你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拿我当敌人,任何细节都不能疏漏。否则我制住你了,你再多的阵又有何用?” 樊玉重虽然输得有点不服气,但想想似乎也挺有道理。 金光侯把他一推,“回去吧,重新来过。你这大阵多少人?” 樊玉重诚实道,“四十九。大将军,也别说我们以多欺寡,你带二十人,试试我的阵呗。” 哦。 金光侯应了一声,转手招手,“来二百人!” “是。” 今日来做傧相的卫绩,收起笑容,大声答应,当真点出二百亲兵。还有不少打扮得格外英俊的将官,威风凛凛的站到中间。 这些全是战场中厮杀出来的军人,就算已经刻意收敛,但光身上这份凛冽的气势,就把樊玉重全面压倒了。 许松忍不住倒退半步,挥舞着宝剑,“这这这,这不是欺负人么?” 谁知樊玉重脸又红了,却不是害羞,而是懊恼。 “是我输了。方才侯爷已经提醒我要打起精神,是我自己不慎,把军情和盘托出,还暴露了虚实。阵法再好,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全然不堪一击。” 旁边不少来观礼的大人瞧着,忍不住对着樊老大人拱了拱手,“孺子可教,后继有人。” 樊老大人也笑了,不过这回他站了孙子一边。 “侯爷,您也别玩这些虚的,陪年轻人玩玩呗。早些让他们心服口服,你也能早些去接媳妇不是么?” 众人齐齐大笑。 尉迟圭挥了挥手,身后的将士整齐退下,很快就如樊玉重所言,连尉迟圭在内,只留下了二十人。 樊玉重把军阵重新摆开,樊老大人转身招手,“你们都傻站着干嘛?打仗能这么老实的?快过来帮忙啊。” 哄堂大笑声中,呼啦啦的也不仅是许松,一大帮子来观礼的年轻子弟,纷纷加入进智囊团,帮着出谋划策。 双方模拟攻守开战。 从第一场输得一塌涂地,到第三场输得还能活下那么几个人。 也不仅是樊玉重,连参与进来的许松,都觉得自己的智商在被准妹夫各种阴谋诡计吊打之后,得到飞速提高。 才犹豫要不要再来个第四场,突然听到一个熟悉沉稳的声音。 “再来一场!” 后院。 许惜颜早听说尉迟圭过来的消息了,听说他被前头拦住,也不着急,叫原本陪在新房里的婶婶姐妹们,都去看热闹。自吩咐丫鬟给她弄了些点心茶水,润了润喉。 陪了一早上客,就算是收礼,也是很辛苦的。 早知道成亲这么麻烦…… 他们在前头到底还要闹多久? 少女才微一皱眉,成安公主喜气洋洋,小跑了进来,“阿颜阿颜,你知道谁回来了?” 许惜颜一怔,随即一喜,“难道是二伯?” 家里也只有他在外头了。 成安公主击掌笑道,“聪明!不愧是我女儿,就是你二伯,带着小七回来了!你可知他们方才怎么赢了你女婿?” 许惜颜再看母亲脸上,几乎溢出来的笑意,不加思索道,“放小七。” 第410章 迎娶(二) 正是正是。 外头的宾客已经笑倒了一片。 谁也不知许润会特意告假赶了回来,方才提议再来一场之后,直接放出小儿子。 已经快五岁的许云柯,乐颠颠的捧着给二姐的礼物,送到侯爷姐夫手上。 在给二姐夫抱起来抛高高后,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臭小子,不忘掏出横系腰间,对他而言,几乎当腰刀的短剑,连剑鞘一起比到姐夫的脖子上。 “赢喽!赢喽!” 这叫出其不易,攻其不备。 当然也不排除金光侯刻意放水。 都已经连赢三场了,这些臭小子们反倒越打越精神,一个个摩拳擦掌的还想再战,很耽误他娶媳妇啊! 既然自家亲二伯来了,刚好卖个面子。输给小堂弟,不是正好么? 这把短剑,似乎还是古董,是给他的礼物。 收了礼,输了阵仗的金光侯喜气洋洋,大步流星就想往里赶,许长津带着第二拔人马拦住了。 既不比诗词,也不比琴棋,想来金光侯都不会,到时耍起无赖,谁也奈何不了他。 所以他们只铺了笔墨,求金光侯写一副字,表明对许惜颜的心意。如果大家都觉得可以,就能放行。这副字就交给许惜颜,当作字据。 卫绩向鼎他们正想上前帮忙,金光侯已经提着笔,一挥而就。 “拿去!” 许长津他们看了,彼此对视,还真说不出挑剔的话来。 旁人不知,金光侯自己洋洋得意的说了出来。 “本侯答应,一辈子对媳妇好,人归她,心归她,赚的银钱也归她。白纸黑字,立此为据!” 满场的女子,听得都红了眼。 妒忌! 要说之前钦慕他的智谋勇武和英俊,但此言一出,却是捧出一片赤诚火热的真心。 时人重信。 如果没有半点守诺的决心,谁都不肯在这么多宾客面前,轻易说出这样的保证,还立下字据。 原本许长津他们只想逗一逗他,成亲嘛,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不想却逼出这样一番质朴的话来。 当下又感动又敬重,将这位新女婿请进了二门。 但坏人还是要做的。 许长津在将尉迟圭的手书送进新房后,还请许惜颜再出一个难题,为难一下她的新郎。 前头两关过得太轻松了,岂不显得许家没水平? 许惜颜想了想,出了道题。 许长津出来时,面上就带着几分强忍的笑意了。 “嗯,我们家郡主说了,曾经听侯爷跟同袍们唱过无衣,甚是不错。今日能不能请您为她在宾客面前,也唱一首歌?” 这主意,简直太好了! 前来围观的宾客们抚掌大笑,齐齐叫好。 听金光侯唱歌,哎哟喂,今日若能有耳福听到,恐怕能笑一整年。 尉迟圭显然也没想到小媳妇会提出这个要求,不由闹了个大红脸。 憋了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问,“真的要唱啊?我,我唱不来那些文雅的……” 这回,连卫绩这些兵兵将将,都跟着起哄了。 “唱唱唱!只要你唱,郡主肯定喜欢!” “就是,侯爷把你们家乡的情歌拿出来,唱给郡主听!” 尉迟圭瞪他们一眼,把心一横,“那我就真唱了啊。咳咳。” 等他清清嗓子,这一开唱,当真是震惊四座。 不难听。 相反,还挺好听的。 他唱的是宁州小调,很多话大家都听不太懂。但不妨碍那份哥哥对妹妹的情意,质朴热烈,缠绵悱恻。如北方的醇酒,辛辣醉人,直逼人心。 啪啪啪。 一曲终了,众宾客还在回味之际,宝蓝色的袍服一闪,竟是睿帝换了身便装,亲自来了! 只是此时,追随皇上从宫中而来的端王萧越,眼神颇有些复杂。 他不能说尉迟圭不好。 立于庭中的男子,如松如柏,权势加身,荣耀光华。 他的权势荣耀还不是天生,全靠自己一刀一拳拼杀出来,谁不敬仰? 但要他承认尉迟圭的好,也太难了。 真要是好,为何要在这样的场合,唱这般的乡野俚曲? 再好,也落了下乘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堂宾客尽皆跪了下去。 睿帝笑吟吟的抬手,“都平身吧。朕倒不知,金光侯还有这般好歌喉。” 这一句话,就是最好的褒奖了。 不管雅俗,能得圣人称赞,旁人便有多少不服,也只能搁下。 成安公主欢欣喜悦,殷勤上前服侍,“父皇怎么来了?” 睿帝调侃笑道,“因你女婿说他家贫,弄得朕也不好赏赐外孙女儿。只好前来送嫁,省得你回头到宫中来闹朕。” 成安公主一张明媚俏脸上,几乎都要放出光来,“儿臣哪敢?有父皇亲来送嫁,可比什么赏赐都贵重呢!” 这是实话。 定安公主之前还叫女儿韩琅华别妒忌,但此刻连她都不由开始妒忌了。 别说皇外孙皇外孙女,就皇上正经的皇孙皇孙女,都没几个能得皇上大驾光临婚礼现场的。 偏许惜颜就有这脸面,你说气人不气人? 她也知道,皇上肯给这个面子,多半还是看在尉迟圭的份上。 可这,这也太给面子吧? 连许惜颜,既皇上来了,她也是要出来相迎的,都忍不住暗瞟了尉迟圭一眼,心生疑窦。 皇上可没这么好心,赏她二人面子。那是尉迟圭给了什么好处,能请动这尊大佛? 既然皇上都大驾光临,亲自为外孙女送嫁,那许家的婚事就得加快流程了。 横竖已经闹得差不多,小两口去许家祠堂祭祀行礼,又到堂上拜别许太夫人和家中长辈,就能出门了。 论理,是要由新娘子的兄弟背她出门的。 原以为会是许樵抢到这差使。 却不想消失许久的许云桢众兄弟们,抬出一顶小小肩舆,披红挂彩,十分的喜庆可爱。 从许松许樵,到许云桢三兄弟,连二房的许椿四个兄弟,一人一个位置,按身高不同站好,竟是要齐心协力,抬许惜颜出门。 看这架式,是早就演练好的。 许樵笑道,“人家姑娘出嫁都是八抬大轿,我家二妹妹出阁,有九兄弟送出门去,凑的就是长长久久。愿妹妹夫妻和睦,恩爱白头。” 第411章 大嫁(一) “那该凑个十全十美!” 许润把小儿子许云柯拎上前,让他牵着软轿上的红绳,走在最前头引路。 尹二奶奶本想上前和丈夫招呼,见此又站住了脚。 许润淡淡瞥她一眼,不动声色。 宾客们齐齐鼓掌称赞,许泓当即来求。 “让小七歇歇,换我家元子吧。好二哥,换我家元子吧,独我家没人呢。” 许润睨他一眼,无情鄙视,“你家元子路还走不稳呢,只怪你这当爹不争气,没让他早出生两年。” 众人大笑。 许惜颜方才皇上来时,都没怎样,此刻坐着众兄弟们抬的软轿,却是眼睫湿润。 她虽然性子冷淡,从不爱温言软语,但她所作的一切,兄弟们都记得。大家也想用这样的方式感谢她,谢她为整个家族作出的贡献。 新娘子甫一出来,她的美貌也惊艳了所有宾客的眼。 名花倾城两相欢。 不过如此。 萧越心中忽然就空了一块,妒忌,失落,后悔,怅惘,种种情绪交错复杂,还有属于他年少时隐晦的纯真爱恋。 但就象被流水卷走的落花,风中落下的树叶,再也无法留下。 转头去看尉迟圭,眼里有惊艳,但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满足。 然后,他就去看他的岳父母了。 旁人只能看到许惜颜的美貌,但于父母亲人来说,却是骨肉别离。 眼看一向骄纵的丈母娘,成安公主都开始劈里啪啦的掉眼泪,尉迟圭故意说起笑话。 “才把我吓一跳,还只当你们兄弟要威胁我呢。好了好了,我知道许家兄弟齐心,人多势众,将来我肯定不敢招惹媳妇,只有媳妇欺负我的,行了吧?丈母娘,您可别哭了。再哭,我岳父大人一个不高兴,不让我接媳妇了可怎么办哪?” 成安公主破涕为笑,使劲捶了他两记,总算是笑了。 睿帝笑着放话,“男婚女嫁,乃是大喜之事。朕看升平是个有福的,日后开枝散叶,生儿育女,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正是正是。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只有许观海,憋着一肚子的酸水,暗瞅了皇上一眼,又咽回去了。 十兄弟抬着肩舆,一齐出了许家大门。 震天的鞭炮齐鸣中,兄弟们将肩舆放下,抽去横杠,又架上大红纱屏。那上头织工精湛,全是吉祥如意的图案,精致又轻盈。 许惜颜心中若有所悟,看向众人。 许樵笑道,“你别看我,这事我就打了个杂。正经是老四他们三个干的,还不快上来。” 再转头间,六弟许云树代表三兄弟上前,红着脸大声说,“从前我异想天开想做个大灯笼,是二姐姐不嫌弃,还和公主嫡母一直支持着我。今日,今日我们兄弟,终于可以说一句,幸不辱命!” 他说到此处,终于声音哽咽,狠狠抬袖抹了一把眼泪,“起轿!” 在他的身后,许云桢和许云柳,带着工匠们早已准备多时了,当着所有宾客连同百姓的面,撑开一卷巨大的帐篷。 随着火炉升起,帐篷渐渐充气鼓起,很快成形。 竟是一只比房子还大的巨大圆球,带着许惜颜的大红纱轿,缓缓升起。 圆球通体大红,上头端端正正织着巨大的金色双囍。 百姓惊呼。 连许家这些见多识广的宾客们,都惊叹不已。 萧越,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这样的风光,这样的巧思,就算他娶了许惜颜,也给不了她。 睿帝仰望着高高升起的花轿,同样眯眼笑了。 “怪道你家女婿一定求朕来观礼,原来埋伏在这儿呢。” 许观海,原本满肚子嫁女的辛酸,此时似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了。 他就说嘛,皇上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来送嫁。 整个许家加上成安公主,也没这么大的面子。 原来是尉迟圭求来的。 虽说是因为儿子们做出的这个大球,但要不是有金光侯出面,哪里求得动皇上御驾? 而世人不知道这些,他们能看到的,就是许惜颜出嫁,得了皇上赏脸送嫁。 这对于自家女儿来说,就足够夸耀一世了。 所以不仅许惜颜,整个许家都要领他的情。 巨大的圆球越升越高,到离地约有两三层楼的时候,停住了。 底下一根粗壮的绳索,正牢牢挽在尉迟圭的手上。 利落翻身,骑上高头骏马,他要接他的新娘子,回家了。 用这种独一无二的方式,让她光耀全城! 站在高高花轿上的许惜颜,终于明白为何兄弟们要齐齐抬她出府了。 因为她的出嫁,是不会有八抬大轿的。 但是,他们给了她一种全新的,更加让人瞩目的方式,以示许家对她的万千珍重! 原本没哭的许惜颜,站在如此高处,却落下眼泪。 是感动,也是欣喜。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女,绽放出最美的笑容,冲着底下的兄弟们,挥了挥手。 大红的衣袖,迎风招展,宛若仙子凌空。 许家送嫁的兄弟们,前呼后拥,跟随着飘浮在半空的花轿,大笑着,仰起一张张爽朗的笑脸,同样挥手致意。 “二姐姐别怕,上头稳当得很。我们都试过了,你往远处看,仔细瞧瞧风景!” 许惜颜才不怕。 抬头看着京城风华,百姓物貌,尽收眼底,胸中涌动着豪情喜悦,难以言表。 而尉迟圭为她准备的,还不止于此。 卫绩那帮子军中兄弟们,在她每经过一个路口时,就放起特制的烟花。 轰! 喷出的竟不是焰火,而是串着红绳的喜钱。 也不甚高,就一棵小树的高度,便散落一地,并不伤人。但还来不及细瞧,就被看热闹的大人孩子们抢了一空,博得满堂欢笑。 但从许惜颜角度,就如同地面上突然绽出一蓬火红的金花。 华美壮观。 “这也太破费了。” 柏二太太也乐得合不拢嘴,扶着许太夫人俱出来看热闹了。嘴上假意嗔怪着,心里不知有多欢喜。 许太夫人也瞧着高兴。 男方办得越隆重,不越表示对自家女孩的珍重? 正好冲一冲许桐和离的晦气,让世人知道,许家女孩儿还是金贵无比的! 才想接话,忽地觉出有些不对。 还在想是什么不对,许云槿忽地失声惊叫起来。 第412章 大嫁(二) “嫁妆!二姐姐的嫁妆呢?” 哎呀呀! 许云槿这么一说,许太夫人总算想起哪里不对了。 全家人都顾着看热闹,连许惜颜自己,都把嫁妆都给忘到九霄云外了。 一家子又是着急,又是好笑。 忙忙打发下人,抬了许惜颜的嫁妆,追了上去。 这回连皇上都给逗笑了,“你们呀,不会连客人们的喜酒都忘了吧?” 不敢不敢。 既然皇上都心情大好的说笑起来,自然是要请皇上也到喜堂上来喝两杯的。 至于那腾空升起的巨大圆球,见过也就够了。 至于有人也想要? 纯属做梦。 在场别说官员,就连颜真这般女子都看出来了。 那圆球日后若用在军事勘探上,不比什么高楼岗哨好用? 且更轻便快捷。 怪不得金光侯一定要皇上来亲自看一眼,怕也是想在圣上跟前做个实证。他连自己还没进门的亲亲媳妇都敢放到半空上去了,足证安全。日后要收归哪里,怎么使用,自有皇上安排。 故此许惜颜这回出嫁的风光,别人休想复制。 所以颜真感叹了一句,“二妹妹这花轿,当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听得懂的人,无不暗暗点头。 柏二太太谦虚道,“不过小孩儿家心思,也亏得二姑娘宽厚,竟支持兄弟们胡闹了这几年。” 她故意说得轻描淡写,谁知韩琅华听了不服,拉了定安公主撒娇,“娘,那您替我说一声……” 她成亲时也想要。 还要扎一个比许惜颜更大更漂亮的巨大圆球,把她比下去! 定安公主还来不及斥责,一个威严声音响起,“说什么?你又没支持过兄弟们做些正经事,凭什么要求这些?” 正是靖海侯世子,定安公主夫君,韩琅华的亲爹。 此刻,在韩世子身边,还站着一个面容方正严肃的青年。正是韩琅华的未婚夫,新科进士孟珙。 原本因靖海侯近年身子不好,韩世子在家侍疾,极少出席这些宴会。 但今日不同,是修国公府和金光侯联姻,升平郡主出阁,他无论如何要给个面子来吃杯喜酒的。也是提携女婿,带他前来结交的意思。 不想别人都看出来的事情,偏他女儿愚蠢,还要上赶着往枪头上撞。 韩世子还待训斥,颜真看在素日情份上,出来解围了。 “世伯无须生气,别说韩家妹妹看了眼热,若是在我出嫁前,见了这般好物,少不得也要闹着坐一回的。只想想我家夫君那小身板,只怕就他愿意在底下拉绳,我也不敢上去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确实,许惜颜能飞上去,底下也要有可靠的人拉着绳索才行。 除了金光侯,谁有这本事? 换几个力夫,就没这意思了。 韩世子感谢的冲颜真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说。 只故意当着宾客的面,同女婿说了一句。 “我这丫头,给她母亲惯坏了。往后嫁去,就是你们老孟家的人,凡事便按着你们家的规矩来。若她有不妥,只管让你母亲管束,不必有什么顾虑。” 韩琅华自觉在众人面前没了脸,又羞又臊,委屈得想哭。 偏众人听着连连点头。 “哪家女儿不娇惯?不过嫁了人,就得学着懂事了。世子能这么说,足见明理。您的女儿,也差不到哪里去。” “正是正是,谁都是从小媳妇过来的。便男子汉大丈夫,初出茅庐,年轻识浅时,也是要走些弯路的。” 听众人,尤其是许家人这么一打圆场,不说韩琅华,定安公主面子也好看了,忍不住笑着附合。 “养女儿时,都恨不得捧在手心里,要嫁出去时,又恨没有早打她几顿。知女莫若母,否则,我何以挑个老成稳重的女婿?这份心思啊,等你们这些小年轻也当了父母,才会懂呢。” 这话说得一些长辈们深有共鸣,不住点头。 孟珙原本心中有些不快,觉得韩琅华太不懂事,可如今听了岳母这番话,也消气了。 想想自家也有姐妹,日后多半也会有女儿,在家中养得娇惯些也是人之常情。妻子若有不好,慢慢教就是了。岳父岳母都当众这么给面子了,他再得理不饶人,就过分了。 自己家世寻常,如若不是真心疼爱女儿,盼着女儿跟着他能奔个前程,他们大可将韩琅华嫁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子,锦衣玉食过一生,何苦嫁给他呢? 还有韩世子,本不是个好钻营的人,却愿意为了他跟人四处赔笑脸,说好话。自己要是还埋怨人家没教好女儿,也太不识趣了。 真那么好,如许惜颜那般,嫁金光侯多好,如何又看得上他? 故此孟珙反倒显出几分不好意思,要拉着韩世子去入席。 许太夫人慈爱玩笑,“这是生怕我们欺负了你媳妇么?这样急着要走。行了行了,都别说了,别让年轻人嫌弃我们啰嗦,走走走,都请去入席吧。” 宾客们都笑了。 男女分席,各自落座,自然是喜庆热闹的。 而接到新媳妇的尉迟圭,也是一路礼炮齐鸣,漫撒喜钱,将许惜颜迎进了金光侯府。 这边宾客早看到半空中的圆球盛况,许多年轻人,如郭家子弟们,早就迎了出来,目光热切,议论纷纷。 尉迟海看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这这这,这当真是娶了个仙女回来吧,否则怎么能在半空中飘呢? 等到府门前,尉迟圭跳下马背,拉着绳子,将喜轿慢慢牵引下来,冲许惜颜伸出双手。 “敢跳吗?我接着你。” 这是他临时起意,原本没抱太大指望,怕自家媳妇嫌弃没规矩,谁知许惜颜忽地展颜一笑。 如夏日天边绮丽的彩霞中,浮起金光的太阳,又如铺天盖地开满了一园子的国色芳华。 在金光侯都看得失神的华彩里,他的小新娘提着喜袍,在离地还有几尺的距离,轻身跃下。 软玉温香抱满怀的金光侯,心还吓得犹自颤抖,嘴却情不自禁咧到耳根。 一张白晳如玉的英气面庞上,瞬间染满嫣红,平添几分青涩。 端的是又喜又羞。 第413章 新婚(一) 看金光侯脸红,起哄的人群更加热闹了。 他家来的多半是武将,豪迈爽朗,开起玩笑各种没下限。 要是从前的金光侯,有一脸大胡子作掩饰,也是不逊于人的。 偏偏如今刮了胡子,玉面郎君一般,有些话就不大好意思说出口了。 不过金光侯到底是金光侯。 小媳妇还在怀里抱着呢,还用那种调侃的眼神看着他。 就算他不怕调笑,能让小媳妇跟他在这里被调笑么? 必须不能呀! “起开起开,别乱起哄。耽误了拜堂的吉时,小心本侯找你们算账!” 总算鬼将军积威犹在,一番“恶狠狠”的威胁之后,金光侯总算抱着他的小媳妇,大步进了侯府正堂。 “拜堂拜堂!” 赶紧拜了堂,小媳妇就是他家的了。 萧氏眼看不象话,又好笑又瞪眼睛,“哪有这样的?” 生怕委屈了许惜颜,赶紧张罗着人,开始拜堂。 好在如今到底是侯府,礼仪各处,俱都准备齐全。在宾客们的见证下,金光侯终于和他心心念念多年的小媳妇,拜堂成亲了。 尉迟海坐在上首,就跟做梦似的。 他再怎么对许惜颜发怵,但这个孙媳妇漂亮是真真的,整个成亲的热闹也是真真的。 还有许惜颜的嫁妆,人都进门了,嫁妆还没送完呢。 一路还在往金光侯府里送,尤其最后添妆的那些首饰。是要摆出来给众人看的,光华耀眼,富丽堂皇,跟小山堆似的,摆得满堂生辉。 他尉迟家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能娶个这样天仙又豪阔的的孙媳妇? 哎, 老头儿难得感慨一回,还掉了几滴老泪。 “二郎没福啊,老太婆也没福,要是都能好好活着,瞧着今日,该有多欢喜?” 一旁的萧氏,早都激动得哭了。 别看嘴上说得如何刚强,事到临头,哪里忍得住? 长子长媳成亲,算是人生中的大事。 如今难得又听到老公公亲口说了这么一句话,她更是止不住的泪如雨下。 要是丈夫还活着,看着长子娶到这么好的媳妇,一家美满,该有多好? 旁人忙劝,成亲是大喜,回头生儿育女,祭祀先人,他们在天有灵,一样欣慰。 萧氏连忙忍住眼泪,尉迟海也打起精神,中规中矩的说了几句吉祥话,小两口就算礼成。 将新娘送入新房,尉迟家摆开宴席,大宴宾客,十分热闹喜庆。 等到宾客散去,天色昏暗,又准备了一辆精致马车,内里也是全新的大红装饰,将一对新人送去郡主府了。 这就是萧氏对许惜颜的疼爱。 许惜颜愿意孝敬她,愿意来尉迟家里成亲,是给婆婆面子,给尉迟家做脸。 但萧氏亦怜惜许惜颜,要小两口回郡主府去洞房。 还借口今儿准备婚事太累,不许他们明日一早回来认亲,起码要到午饭时。 萧氏心里明白,自己准备得再好,只是她的心意,许惜颜未必适应,那何不让她去自己适应的地方歇着?郡主府可是许观海一手布置的。自己的心意,让许惜颜看到就够了。 还有这新婚头一个月,萧氏已经严令家中,所有人都不许去郡主府打扰,就叫小两口过些松快日子才好呢。 洞房花烛夜,人生大喜时。 这一夜的旖旎甜蜜,不必细叙。 次日许惜颜醒来,早已日上三竿。 锦被温软,转身一看,身边却是无人。屋里屋外皆是静悄悄的,没半点动静。 才自奇怪,守在屋外的绛紫已经听到动静,笑着打帘进来了。 “郡主醒了?侯爷怕吵着您,去外院打拳了。” 许惜颜初为人妇,颇有些娇羞,可再看自己周身上下,却是清爽异常。恍惚记起夜里是谁侍候的自己,便是她这般冷静自持的性子,都有些不自在了。 绛紫笑着俯身耳语,“恭喜郡主,侯爷着实是个疼人的。说好了要跟您一道用早饭,硬是不肯吃。还说以后凡他在家,屋里的事,不许我们随便插手呢。” 都这个点了,还吃什么早饭? 许惜颜,便也轻轻笑了。 若说她从前美得,如冰山上的牡丹,让人望而却步。 如今那一份新嫁娘的娇媚,却沁上眉眼,直如层林尽染的红枫,看得人心都醉了。 才梳妆着,听到消息的金光侯,已经巴巴儿的赶回来了。 初见小媳妇,还有些莫名害羞,眼神都不敢对视,却又舍不得挪开。玉白的脸上,甚至微微有些发红。 许惜颜眼角余光瞟见,唇角更柔和三分,耳垂也隐隐开始发热。 小两口都没说话,却又象有看不见的暗流,笼罩二人,身边那许多下人,都觉多余。 偏小太监阿织职责所在,才拿起玉梳要给许惜颜梳头,不妨打破这份氛围,令尉迟圭叫道。 “停停停,你怎么能来梳头?” 阿织莫名其妙,他怎么就不能来梳头了? 还是许惜颜反应过来,冷着脸道,“不过梳个头而已,阿织还替我做针线呢。侯爷往后,还是多把心思用在正事上吧。” 这下子,阿织和屋里的丫鬟们才算会过意来,连忙低头忍笑。 原来侯爷,他是吃醋了。 可一个小太监,至于么? 给揭破心思的金光侯,还犟上了。 “他既能学会,未必我就学不会?过来,你教我梳!” 这,被人抢了梳子的阿织也不敢夺。 鼎鼎大名的虎威大将军,他这细胳膊细腿的,肯定也打不过啊。 委委屈屈的看许惜颜一眼,郡主头疼的皱了皱眉。 不过想想今日只回尉迟家认亲,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算了算了,给他梳吧。 细想想,描眉画鬓,也是闺房乐事。 得了许可的阿织,教起侯爷梳头。 选了个最简单的样式,尉迟圭居然很快就梳好了。 被抢了饭碗的阿织,都忍不住赞叹道,“侯爷真是心灵手巧。” “那是。”编着小辫的尉迟圭得意洋洋,“本侯小时候在家,什么活没做过?这可比编筐简单多了。小时候,我还帮我娘我姐姐打过络子。娘要是忙起来,连弟弟们的衣裳,都是我补的。” 他居然如此全能? 第414章 新婚(二) 阿织顿生仰慕,却没留意到巨大铜镜里的郡主,眸光微动。 尉迟圭原本还想吹嘘一下,到了军中,有多少兄弟央过他补衣裳。还没起话头,就被新媳妇给截断了。 “能快些么?时辰不早了。” 哦哦,媳妇是不是饿了? 其实他也饿了,不过他还能忍着。 尉迟圭只能退开,由阿织接手。三下五除二,给她弄好。再戴上首饰珠翠,便十分富贵明媚了。 尉迟圭瞧得欢喜,“下回我再给你梳啊。” 还想有下回? 不会梳头,不会打络子,甚至不怎么会穿针引线的金光侯夫人,决意才不给他这个机会。 不过走到外间的时候,许惜颜还是小小的惊了一把。 桌子上琳琅满目,堆了二三十种不重样的吃食。 挤得郡主府厨子奉送的精致早饭,都只得另开一席了。 尉迟圭笑得有几分羞涩,拉着她的手坐下,“我一早起来,呃,也不知你爱不爱吃,就俱都去买回来了,叫他们热着。又不敢走远,怕你醒了找我,只买了附近几条巷子的。” 他都买了这么多,竟一口也不吃,还要等着自己? 许惜颜的一颗心哪,软软暖暖。 忽地觉得,要不还是再给他个机会梳头吧。 而金光侯,已经拿筷子挟起一根汤面,还细心的卷成卷儿,送到她的嘴边,“你尝尝,一口就好。觉得哪个好,往后我再给你买。” 好吧,许惜颜就当真只吃了一口。 每一样都只有一口。 这么二三十口吃下来,差不多也饱了。 剩下来的也不浪费。 这不是还有金光侯么? 风卷残云般吃了大半,剩下干净的,赏下人了。 这一顿早饭,吃得空气中仿佛都散发着蜜糖味道,丫鬟们看得都脸红了。 小两口却是毫无察觉,换了衣裳,便去金光府了。 看着一对品貌超群,珠联璧合的新人,尤其自家那傻儿子,笑得嘴巴都快裂开了,足见恩爱,萧氏欢喜不胜。 重新拜见,敬茶行礼。 萧氏给了红封,许惜颜也分送了针线礼物。 她亲妹妹许云槿做的,不跟她自己做的一样么? 只给尉迟圭三个亲姐弟的荷包里,除了一对小金锞子,还搁了一只小玉坠儿。 皆是他们的生肖,用一整块羊脂白玉雕出来的,足见用心。 给朱小花的荷包里,又多加了一对小珠花。把小姑娘喜得,眼都笑眯了。 至于其他人,妒忌也没用。 里外亲疏,她做嫂子的送弟妹外甥女,是亲近。 但送一个壮年堂兄贴身玉坠,那叫什么事儿? 横竖还有金锞子呢,任谁都挑不得理。 然后尉迟圭将自家新妇带到祠堂,磕头上香。 这是他们来京之后才弄的,尉迟海也不知揪掉多少老白毛,才勉强拼凑出一份家谱。订制了灵牌,一个个摆上去。 原本尉迟圭还觉得挺热闹了。 可迎亲那日,去许家祠堂拜了一回,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 整整三百年的书香名门,那流传下来的灵牌神位, 看得人几乎窒息。 就金光侯这般武力,都毫不怀疑,若是所有许家灵牌倒下来,肯定能将他砸死。 还有这么多许家先辈凝聚出的气场,跟他这个暴发户一比,就让尉迟圭明白,何谓底蕴。 就这般,还能得许惜颜下嫁,实在是祖坟冒青烟,赚大发了! 正走神呢,不妨手上给人轻捻了一把,大将军皮粗肉厚没感觉。只等小媳妇那微微上挑的眸光冷下来,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小小声说,“以后要掐我,掐腰上嫩肉,别处太粗,仔细硌疼你的手。” 尉迟海快听不下去了。 以为压低了声音他就听不见么? 他是老了,牙齿松了几颗,眼睛也有些发花,可耳朵不背,他都听见了! “咳咳,孙媳妇啊,是这样的。” 尉迟海倚老卖老,想趁热打铁,提一提尉迟坚的婚事。 昨儿尉迟圭成亲这般盛大隆重,轮到他的长孙,也不能太差了不是? 关键是许惜颜的嫁妆。 就算已经刻意减省,许多好东西早私下搬去郡主府了。但光是露出来的这些,已经够叫人眼红的了。 尉迟海就打了个小算盘,想叫许惜颜分些嫁妆给尉迟坚。 尤其尉迟炜一早来叨咕了几句,他就更动心思了。 怕被拒绝,父子俩还商量了一计,就以尉迟海的名义去要,回头再“赏”给长孙媳郑七娘,岂不是好? 可他刚提起嫁妆二字,萧氏知他德性,便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就着这话,抢先插嘴。 “巧了,我也正想说这事呢。郡主你的嫁妆一早我就叫人归整好了,回头装几辆马车,你们一并带回去就是。” 她又似笑非笑,端茶瞟着尉迟海,“郡主虽是您老的孙媳妇,可接下来,您还有大郎的孙媳妇马上要进门,日后还有咱们三郎四郎的孙媳妇。都喊孙媳妇,岂不乱套?我看,要不趁便把称呼都定下吧。就称郡主好了,也显得尊重。以后侄媳妇进门,便是正经大奶奶了。” 别成天有事没事的孙媳妇,瞎套近乎。 尉迟海满肚子主意还没开口呢,就被这么堵了回去,实在心有不甘。 “要说大奶奶是个能干的,你也上了年纪……” 那她进了门,是不是得把家事分给她掌管? 可萧氏又笑着堵了回去,“郡主帮忙相看的人,自是能干。听说侄媳妇有志气着呢,只怕家里这些闲事耽搁了她。正好,咱们今儿一家团圆,也把这事说开了吧。” 她一个眼色,管家周谦拿出两份账册,显然早准备好了。 萧氏道,“我知道郡主你有俸禄,也不差这点银子。但天下间就没有让嫁了人的媳妇,还吃自己的规矩。故此我是打算着,从今年开始,也正好赶上开春,二郎的俸禄就一分为二。一半留在府里,一半送到你那边去。之前御赐和家里置办下的田地,赚的利息也是如此。 只这些产业,暂且还搁我这儿管着。等日后几兄弟都能顶门立户了,就一并交到你手上。往后家中账册,我一份,你也收着一份。” 如此十分公允。 第415章 联手(一) 许惜颜起身道谢,吩咐丫鬟收着,并且表示,“只要母亲康泰,媳妇便偷个懒。这些东西,就交母亲管着吧。” 婆媳俩对视一眼,皆十分满意。 这点子东西,许惜颜当真看不上眼,但她必须收下。否则尉迟圭住郡主府,不成吃软饭的么? 尉迟家的产业依旧搁萧氏手上,也是让婆婆手上有权有钱,还有点事情打发时间,日子过得才更加舒心。 尉迟海左右一瞧,这不仅没捞着半点好处,还得分钱出去? 那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的日子能好过? 不由得叨咕起来,“要说郡主又不是外人,她既不缺,还这么客气干嘛?如今还好,日后再添几张吃饭的嘴,只怕日子就难过了。” 这指桑骂槐的,不就是在说她女儿女婿? 萧氏反倒冷笑起来,“若只几张吃饭的嘴,又哪里供不起了?只怕有些人心不足的无底洞,那我可没本事填补。宝来呀,你自己也跟郡主说说吧。” 哎! 朱宝来答应一声,笑着开口了,“这几年家里的田庄基本理明白了,往后照做就得。故此我是想着,自己出去做些事情。正好如今有郡主进门帮着娘,也没什么大碍了。” 尉迟圭半天没说话,看婆媳两个联手,配合默契,此刻方问,“姐夫找着门道了?” 朱宝来点头,“确实找着了。我打算跟人合伙,开个书坊。说起这事,还亏了郡主。” 许惜颜略一思忖,“可是因那竹纸?” 正是。 朱宝来说得两眼都放起光来。 自许家做起竹纸生意,因为便宜好用,深受贫寒学子的喜爱,朱宝来也注意到了。 竹纸书写流利,但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吸水性差,不适合作画,也不方便印刷。油墨印上去,特别容易糊,但手工抄写就一点没问题。 朱宝来在京城几年,可不是白过的,在仔细观察后,他敏锐的发现这个商机了。 要说天子脚下,科举不第,滞留京城的读书人极多。 许多家境贫寒的人,都会帮寺庙或有需要的人抄书,赚几个零用钱。 随着竹纸的普及,肯买纸抄书的人,也越来越多。 所以朱宝来在细细走访之后,便想开个书坊。 卖书,也相当于建一个交流的平台。 让那些想找人抄书的,和想接抄书活的,都能够便利的交流。不需要相互知道对方是谁,只需要在他这里张贴信息就好。 甚至一些常用书,朱宝来可以组织人手,大量抄写,摆卖就是。 这个主意极好,但尉迟圭当即提出两个问题。 “一,你这么做,是不是砸人家书铺饭碗?人家能不跟你急?二,万一你做得好,别人跟风怎么办?” 朱宝来笑了,“还是二弟有见识,一眼看出来了。所以我才说,得跟人合作。已经谈妥了好几家书铺,说好我帮他们卖书,他们允我找人抄书。肯定做得要比他们朴素一些,回头我这里抄出各家书铺的特色书,还得分些他们来卖。” 尉迟圭点头,这就双赢了。 其实书铺老板也知道,有些读书人买不起书,就会来看书。每天记一段,回家自己再默写下来。挺烦人的,又不好说。 因为其中有些人,你知道将来会有什么造化?万一出个大人物呢? 朱宝来这个法子,反而给了他们一个新思路。 若买不起印的书,可以来买抄写本啊,无非少赚些罢了,还能在士子间落个好名声。 至于那些想跟风模仿的人,呵呵,估计才想冒头就得被这些书铺老板们,联手抵制了。 这种事,他们肯定会控制一个合适的规模,不可能无节制的做大,否则叫他们去喝西北风么? 所以允许朱宝来做,未必会允许其他人加入。 谁最早做,就是最占便宜的。 尉迟圭又问,“那姐夫找好铺子了么?不行我给你买一个吧,算租你的。” 这事还真问到点子上了。 京城生意旺,铺子特别不好找。 朱宝来从去年生出这个主意开始,已经相看好几个月了,始终没找着合适的。 要么地方太小,环境不好。要么地方够了,位置又太偏了。 就算拿着现银,哪有这么好找铺子的? 这事,怕只能拜托许惜颜了。 也就她们这样的老世家,才有门路。 谁知还没开口,许惜颜却道,“如今家中现有一处现成的,姐夫怎么忘了?” 朱宝来一愣,尉迟炜瞪大了眼。 “你们还瞒着我,私下置办了产业?” 这叫什么话? 萧氏一眼瞪过去,尉迟炜自悔失言,忙掩饰道,“我不是这意思,只这样大事,总得一家人有商有量的不是?” 萧氏正气着,许惜颜忽地开口了,“莫非日后我想置些产业,也得跟家里商量不可?” “自然不必!”尉迟圭答得斩钉截铁,“娘给了你的,还有你自家的嫁妆,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连我都不必问过,更何况是其他人了。” 尉迟海急道,“这还没分家呢!” 尉迟均性子耿直,更加高声道,“咱们就算分家,也是分阿爷挣下的东西,跟兄嫂有什么干系?如今兄嫂愿意帮扶我们,是他们仗义,可不是天经地义!横竖我长这么大,也没花用过大伯大堂哥挣下的东西。如今二哥还给一半俸禄养活家里人,剩下一半,凭什么管郡主嫂子讨要?多大的脸呢。” 尉迟海,给怼得说不出话来。 谁知许惜颜静静撇了撇沫,说了一句,“三弟慎言。长兄如父,养家糊口,亦是本份。” 尉迟海顿时捂着胸,装气得心口疼。 “瞧瞧瞧瞧,到底孙媳,郡主是读书人家,说的话才明白事理。有老三你这么气老人家的么?该罚!” 可许惜颜抬眼,接下来便是,“长兄如父,可侯爷是大堂兄的弟弟,没错吧?” 尉迟海一下卡壳了。 许惜颜放下茶杯,正色道,“自然,亲戚之间相互帮扶,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世人皆倚重长子长孙,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祖父应该也听过一句俗语,慈母多败儿。如今大伯大堂兄皆不是年幼孩童,而是壮年。如若不趁早扶着他们自己立起来,祖父打算就这么老着脸,替他们赖上侯爷一世?我们自然希望您能长命百岁,可百年之后又待如何?” 第416章 联手(二) 这话痛快。 属于尉迟海能听得懂,却又挑不出半分毛病的。 尉迟均弟兄俩喜形于色,对嫂子的敬仰更添三分。 瞧瞧瞧瞧,这才叫真正的书香名门呢。 不动气不骂人,四两拨千斤,就把他们想说,又不好说,说不好的话,全都说了个明明白白。 宋氏给刺得坐不住,到底是亲儿子,赔笑解释,“我们也不是想赖上二郎,都答应了待兄弟们成家立业后,会离开的。” 许惜颜一动不动,她这身份,本就不必对一个白身客气。 “大伯母这话又错了。大堂兄是长房长子,还是侯爷的兄长,正该挑起振兴家业的重担,哪有随随便便一走了之的道理?一家子骨肉,侯爷应该从来没说过赖不赖的话吧?自然,大伯母读书少,可能思虑不那么周全。大堂兄却是读了书的人,你说。” 这叫尉迟坚说什么? 他习惯了躲在祖父爹娘后面,惯作一副忠厚嘴脸。 冷不妨被许惜颜逼到跟前来,他能怎么说? 只能支支吾吾道,“郡主说的是,说的是。” 尉迟圭听得心花怒放,他就喜欢媳妇这么会挑理! “大哥,从小阿爷就说你聪明伶俐,又刻苦上进,是全家唯一的读书种子。所以就算我们都吃不上饭,也要供你识字,供你上学堂。如今这天下承平,弟弟我的差事也快没了。全家可就等着大哥考中功名,有个大出息,我们好沾你的光,享你的福呢。” 许惜颜道,“侯爷也不必这么说。有些大儒,一生科举不第,却也能著书立说,桃李满门。大堂兄既得祖父青眼,必有过人之处,日后修身养德,也光耀门楣,也是幸事。” 是是是。 眼看这夫妻俩一唱一合,将尉迟坚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难堪万分。萧氏一家子心中,大呼痛快,暗笑这小两口可太坏了。 如果说以前,尉迟圭还得靠威势,才能逼得人走投无路。 许惜颜轻描淡写间,就能横扫千军。 真是天生一对! 而横扫尉迟坚一家子之后,许惜颜还能若无其事,拉回正题。 “方才我提到的现成之处,并非甚么私产,而是杨表妹的陪嫁,难道大家都忘了吗?” 呃…… 全家人这才醒过神来。 当初杨荔枝和方以礼成亲,许惜颜建议萧氏,将给杨荔枝的陪嫁,买了一处京城的宅子。原先是给林端友借住,并托他出租,一直挺赚钱的。 后遇到朝廷要建亲王府,房价暴涨,就更赚钱了。 但如今林端友和宝庆郡主萧婧儿订亲,不日即将完婚。八皇子主动放弃了在京城的王府,也替女儿求了个郡主府。 林端友自是无法再照管,得另托人打理。 许惜颜就建议朱宝来,干脆把杨荔枝的宅子给整租下来,办一个精致些的书坊。 也不需要打什么招牌,最好就如富贵人家的别院一般。 不仅给穷书生提供读书抄书的地方,最好还不时能请些大儒来讲讲经义。 朱宝来惊道,“这主意好虽好,恐怕赚不了多少钱吧?” 他不过做个掮客,赚些抽头而已,且许惜颜还叫他把店开得那么默默无闻,哪有生意? 尉迟圭却先领会到了。 “不可能!姐夫你想呀,那些读书人最好面子。若是你的店开得太简单,谁还好意思去?去了岂不就让人知道他囊中羞涩,得抄书赚钱了?若办得精致体面,还有书看,有讲学,便是时常来往,也没甚么丢脸的了。至于抄书的钱,都是小头,大钱是赚那些沽名钓誉的豪客,对也不对?” 最后一句,他是望着自家新妇问的。 许惜颜浅笑颔首。 能嫁一个心意相通的夫君,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朱宝来这生意的思路很好,却显然赚不到什么大钱。 自然他心思不大,一家子糊口足够了。 但许惜颜觉得,既然要做,最好做大做强。 这就是格局教养和眼光的不同。 杨荔枝的房子买的位置特别好,靠近隆福寺,闹中取静。 只要好好经营起来,日后未必不能跟隆福寺合作。 须知抄经供奉,才是大头呢。 朱宝来得了这番点拔,当下在家坐不住了。要忙着去看地方,算盈亏。 萧氏笑嗔,“再忙也要吃了饭再走。” 朱宝来失笑,“那我还得敬弟妹一杯,多谢你了。” 尉迟圭略得意,“以后你们想敬我,尽可以敬她。” 媳妇可比他能喝多了。 嗯,夫妻一体。往后家宴,总算他也有个拿得出手的了。 用罢午饭,萧氏原本怜惜新婚小夫妻,就叫他们回去歇息。 许惜颜却坚持在侯府午休小憩后,让尉迟圭去查看弟弟们的学业,自陪萧氏料理了家务,探视过尉迟秀的一双小儿女,直至用了晚饭方才归家。 等送走二人,尉迟秀回转头来,方才调笑,“如今娘可安心了?” 萧氏嗔道,“我几时不安心了?哎,我原只担心咱家门楣低,到底高攀了郡主。我倒罢了,只怕你们入不了人家的眼,回头手足生分了可惜。如今看来,郡主真真是个好的。你们呀,也惜福吧。有这么个好弟妹好嫂子,将来日子差不了。” 尉迟秀说笑,“等你女婿把生意做起来,我给她打个大金镯子好不好?” 不想弟弟尉迟均接了话,“打什么大金镯子呀,嫂子还缺得了这个?不如打个长命锁,早些有个小侄儿才好。” 这话说得好。 萧氏笑眯了眼,“小孙女我也爱,最好长得象郡主。啧啧, 多俊哪!那我肯定再看不上你们,成天去带她了。” 不想小儿子尉迟喜直言,“就娘你肚子里那点墨水,连嫂子身边丫鬟都不如,人家能要你带?别把我小侄女带歪了。” 萧氏又气又乐,“我带怎么了?那一点点大的孩子,除了吃吃睡睡,你讲旁的,她听得懂么?等到大了,自然得你嫂子教。小时候,怎么就不能给我带了?我看下回也别叫你们二哥了,很该叫你们嫂子看看你们功课才是。一个两个的,正经书都读不好,歪理倒学了一大堆。” 第417章 回门(一) 尉迟喜两兄弟故作夸张,“亲娘哎,您是我们亲娘么?快饶了我们吧。就二哥都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真要是嫂子来了,我们还活不活了?头悬梁,锥刺股也做不到啊。” “那也活该!正好你们嫂子说了,日后咱家也把规矩立起来,给你们皆上上笼头。” 眼看她们一家子说说笑笑,热热闹闹。 那边尉迟海瞅瞅大儿子一家,俱自沉默。 尉迟海,也就不想说话了。 要说尉迟圭虽凶名在外,到底忙于公务,甚少在家,便在家也没时间打理家务。 但许惜颜不一样。 名门出身,打小受着世家规矩熏陶,料理起家务犹如吃饭喝水般轻松。不过帮萧氏料理了半日,便明确了好几条家规。 首先,对尉迟海这个辈分最高的祖父,供养上要更加精细。 一应饮食汤药,四时进补,还有日常作息,皆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了,得遵医嘱。 她会去请太医,确保老头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这是孝道。 全家人必须恪守,谁要是违背,就是不孝。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谁都顶不住。 就连尉迟海自己都不行。 他最好大肥鸡大肥肉,以后若是要戒,该有多难受? 原犹犹豫豫想唧歪几句,可许惜颜正色告诉他。 “祖父要是不愿,那也是儿孙不孝。只怕侯爷也无颜在朝堂立足,只能请辞归乡了。” 什么? 官儿都不当了,要回那个穷乡僻壤? 尉迟海顿时没屁话了。 横竖也是为了他好,能好好活着享受荣华富贵,又不是给他吃糠咽菜,也不要他下地干活。那他,他还是受着吧。 其次,许惜颜明确的几点家规,也是为了家里好。 原本老管家周谦在萧氏才来时,也讲过大户人家的规矩。 但他从前毕竟是樊老大人家的管家,武将之家,没有许家这样的书香门第精细。且执行下来,也有些不甚严格。 尤其是尉迟炜这一房。 自尉迟坚在京城念书,有了几个交好同窗,早出晚归,也无人管束。 如今许惜颜却不肯这般好说话。 明确指出,家里兄弟,连尉迟秀夫妻出门该坐什么车,骑什么马,带几个下人,都得有个定数。否则不打招呼跑出去,回头出了事都不知道。 接下来,各房掌事的是谁,掌管衣裳首饰的是谁,书房笔墨的是谁,牵马驾车,出门跑腿的是谁,全都得明确到人。 往后若再想犯规,那身边下人都得掂量掂量,担不担得起这个责。若出了事,那可别怪主子处置起来不讲情面。 萧氏觉得这点大好。 打量她真瞎了,不知尉迟坚在外头干的那些破事? 只是懒得去管而已。 如今她两个小儿子,尉迟均和尉迟喜都渐渐长大,也是知人事的年纪了。万一被人勾引学坏怎么办? 与其事后后悔,不如提前防备着。 先把规矩立足,让孩子们知道厉害。下人怕担责,也不敢引诱他们去那些不该去的地方,才叫人省心。 好在她们一家都挺老实,一说就听。连外出谈生意赶回来吃晚饭的朱宝来,也没意见,只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照这般规矩,往后他也得享受正经尉迟家少爷的待遇,要给他配车配马配小厮的。 尉迟圭大手拍拍姐夫肩膀,咧嘴一笑,“这不是防着你给我姐找妹妹么?你不嫌烦就好。” 朱宝来心中一暖,却也忍俊不禁,怼了他一句,“那我是不是也要建议郡主弟妹,给你也配个长随?” 一家人,大笑不止。 大房一家就着实有些憋屈了。 也别说尉迟坚了,连尉迟炜不时都打着做正事的由头,偷溜出去,赌几把小钱,听几个小曲,喝两壶小花酒,要是这般严加管束,他往后还哪有这般逍遥自在? 可敢怼许惜颜吗? 不敢。 许惜颜已经明说了,从前尉迟圭不在家,家里出点小差错没关系。可如今他既回来了,还是成家立室的人了,家风要是再这么污七八糟,朝堂上就该说话了。 她虽不住在侯府里,但身为金光侯夫人,就得管起这摊些事来。 她也不惧做这个恶人。 尉迟圭坚决站在媳妇这边,“谁不乐意,就回老家去,我奉送路费。” 大房消停了,小两口走了。 在萧氏眼里,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越看越喜爱。 在尉迟坚一家眼里,简直是凶神配恶母,狼狈为奸! 但人家小夫妻俩,却是美满得很呢。拖着一大堆嫁妆回家,还挺有满足感的。 唯一遗憾,因翌日即是三朝回门,当晚许惜颜严禁尉迟圭胡闹。 因婆婆萧氏疼爱,可以允许她睡懒觉到中午,也是尉迟家亲戚少,又出身不高,规矩不严。 但于许家,回门礼却是大事,一早娘家会打发人来接的。且还有回门宴,若还睡得日上三竿,哈欠连天,脸青眼黑,那象什么话? 所以许惜颜特意早早歇息,早起了一回。 尉迟圭今日也没去买早点,特意在窗外打了趟拳给媳妇看着解闷。他还想帮她梳头来着,可许惜颜坚决不许他上手了。 简单梳个头回婆家,只要首饰华丽,就没人会挑理。 但许家不一样,半点马虎不得。 所以阿织打起精神,给许惜颜梳了个精致的合欢髻,戴的都是尉迟家送的首饰。 回娘家,还是要给婆家做脸的。 反正他家不差钱,送的都是财大气粗的好东西,倒也不跌份。 眼看收拾得差不多了,许惜颜也唤尉迟圭进来换衣裳了。 一时小夫妻收拾停当,许家来接人了。 许松许樵许云桢,三兄弟一起来的。 看着一对新人,娘家人又是一番感受。 今天许惜颜不仅戴的是婆家的首饰,衣裳也是。 不是素日常见的宽袍大袖,而是类似于骑装的大红窄袖束腰礼服。绣的也不是花草鸾鸟,而是象征勇武的饕餮纹。 配着她头上的刀兵钗,端凝华贵的气质,竟穿出一种飒爽清冽的味道,隐隐带着金戈铁马的气势,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尤其跟尉迟圭并肩站在一起时,就如长刀名剑,相映得彰。 第418章 回门(二) 许家三兄弟看得怔了,尤其许松,上下打量了好几眼,才敢说话。 “二妹妹这么穿,倒叫我们不敢相认了。不过,还真好看!” “那是!”金光侯趾高气昂,“我媳妇,能不好看么?” “那只能说明你眼光好,我许家姑娘养得好。”许樵很是牙酸。又不是你生的,得意个什么劲儿? 尉迟圭厚着脸皮接,“那也说明我好,才得你家看上呀。行啦,二舅子你就别在这里醋啦。肯定是咱们两家都好,才能两好凑一好。走吧走吧,赶紧回去,省得岳父岳母等得着急。” 谁知他这么一说,许云桢的脸色却颇有些微妙起来。 许惜颜即刻察觉,莫非父亲母亲又闹别扭了? 这倒不是。 不过事涉长辈,许云桢有些话不能明说,只能偷偷给嫡姐咬了回耳朵。 原来在许惜颜出嫁当晚,许观海跟成安公主夫妻俩,心中伤感,晚上便凑在一块儿喝起了酒。 许云桢他们这些兄弟姐妹先前还去照看过,后来天色晚了,夫妻俩把孩子们都轰走了,也不知喝到几时,反正次日去请安时,成安公主是慌慌张张走的。 那落荒而逃的模样,着实有些古怪。 许观海这两天也挺奇怪,好象藏着心事。 却又不象是为了女儿出嫁,倒象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成安公主的事似的。 不过这话许云桢没敢说,留着嫡姐自己去看了。 只说一早他们三兄弟出门,本来其他两个弟弟也想来,许观海却忽地叫许云柳和许云树去接成安公主了。 这就奇怪了。 成安公主如今跟许家关系好多了,连在柏二太太跟前,都能有说有笑。她又是那般张扬泼辣的性子,难道还不敢来许家了? 许惜颜按下心中疑惑,跟弟兄们回家了。 回门礼昨天萧氏就准备好了,跟嫁妆一起拖回来的。 金光侯心情好,又去萧氏给他的家业箱子里,抓了几把珍珠宝石,说要送给兄弟姐妹们“拿去玩玩”。 许樵瞧着直皱眉,“二妹妹你往后可得把家当起来,否则侯爷这么大手大脚,可怎么得了?” 就许惜颜素来大方,也觉没这么送礼的,便指派丫鬟去挑些合适的。 “既然拿出来了,就一人送一个。随你们自己去镶了首饰来戴,不过也就这一回了。下不为例。” 如此也就罢了。 许樵还一个劲说,“拿小些,拿小些!” 许松却没啥兴趣,“妹夫你若有好马,能不能卖我一匹?或者你和二妹妹的马,日后要是生小马驹儿了,给我一匹吧。” 其实是颜真眼馋。 那日看他们成亲,无论是尉迟圭的大黑马,还是许惜颜陪嫁的那匹白马,皆是千里挑一的良驹。她很是喜欢,回头忍不住在许松跟前夸赞了几句,他就记住了。 同是爱马之人,尉迟圭表示可以。 当然,珠宝也要送,而且金光侯很机智的出了个好主意。 一家子说说笑笑,回了许府。 他们到的时候,成安公主正好也给接来了。 瞧见女儿,果然神色有异。 不过也不象什么大事,很快就拉着女儿,亲亲热热说起话来。 只是在许观海迎出来时,二人相视一眼,俱有些脸红。 许惜颜不动声色,也不打听,如果是夫妻间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回头去到许太夫人这里,许家两房早齐聚一堂了。 五房的许长津一家子也来了。 当然,其他几房也想来的,奈何许惜颜跟他们并不亲近,不敢来现眼。 只得央了许长津,带了许枫,许荣许桂娘这几个老实懂事的平辈兄弟姐妹过来。许云枣不服,可她是庶出,一句话就把她给堵了回去。 看小夫妻神采飞扬,眉目传情,知他们过得极好,长辈们也都放了心。 行了礼后,先送上萧氏准备的回门礼,许家表示了感谢,尉迟圭又把准备的荷包拿了出来。 “……里头除了金锞子,还装了些宝石珠子,给兄弟姐妹们玩的。如今也分不清谁是谁了,各凭手气,看看今儿谁走运。” 哟,还有这等好事? 有人眼睛一亮,但更多长辈却是齐齐嗔怪起来。 “这如何使得?你们小夫妻过日子,将来花钱的日子还长着呢。” “不过是个见面礼,实在不必破费。” 尉迟圭笑了,“方才几位舅兄弟来家,也是这么说的,还特意只让拿小的。可见许家家风好,我这媳妇算是娶着了。只郡主昨儿见我家兄弟姐妹,也是一人一只玉坠儿。虽我家人少,却见郡主心意。故此母亲早有交待,今儿就破个例吧,也只此一回了。往后我都听媳妇的,钱都交她管着,我还立了字据的。” 如此大家方笑了。 许太夫人乐呵呵发话,“那还不快去抢?我倒要看看,今儿谁最好运道。” 大家这才上去拿,看二房兄弟们还有些犹豫,许惜颜道,“都有的,去拿吧。大姐姐虽不在家,也替她拿一个。小四叔,也给你闺女挑一个。” 许樵顿时叫许云柯上前,“快去帮二哥大姐都拿一个,趁你二姐夫难得当一回家,这便宜不占白不占,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众人乐不可支。 俱都道了谢,才叫孩子们上去拿了。 成安公主悄悄问女儿,“那你家还有没有呀?我回头再送你些吧。” 许惜颜拍拍她手,“尽够了,母亲自己攒着吧。” 回头看各人手气,却是二房小杜氏的女儿青杏,和余大奶奶的儿子许楠,拿到最好的一块宝石和一块玉。 弄得余大奶奶都不好意思了,“这可怎么说的?竟是我们偏了好东西。楠哥儿,要不你跟小七换换。” 许楠也很大方,顿时拿了出来。 许樵忙把许云柯牵开,“我们不换。都说了各凭手气,这是该着楠弟有运道呢。” 正是。 许惜颜淡然,“再好,也不过是一件东西。侯爷赤手空拳都可以挣来,难道许家儿郎就挣不来?昨日听我婆婆说了句话,深以为然。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着嫁时衣。爹有娘有固然好,但俱不如自己有来得稳妥。今日,我让侯爷送给众兄弟们,也是想给大家一个激励。” 第419章 争权(一) “说得好!” 许润刚下朝回来,朝服还没换呢,就赶着来见侄女儿了。 “把这份礼物,和二丫头的话都记到心里吧。就算咱们未必能有侯爷这般成就,但能有这份心,并努力去做过,就不负此生了。” 许太夫人连连点头,一双老眼都欣慰的亮了几分。 托生在繁荣兴旺的家族里,固然是福气,但也容易养懒骨头。 许家三百年书香名门,如今争气的能有几个? 许遂,许淳,还有不少人听得低下头来,十分惭愧。 因为他们就属于吃祖宗饭,享祖宗福的。 许惜颜能适时激励一下众兄弟姐妹们,确实是件好事。 只是有些人,依旧执迷不悟。 许云梨就挺不高兴的。 她倒不是手气不好,抽了颗珍珠。 珠子圆润光泽,足有小指头大。若有一对,用来做副耳环,很是体面,花费也小。 可就这么一颗,只能做来镶个珠钗什么的,花费要贵一些。于是就不满意了,低声叨咕着,“既要送礼,就送一对,哪有一颗的?” 许云槿冷哼,“你若嫌弃,送我呀,别贪心不足了。” 她手气更差,抽了个玛瑙扳指,不也乐呵呵的? 这扳指虽说太大,她用不上,还打算日后送她夫君呢。说来可是二姐夫的见面礼,又有二姐姐这番话,多有纪念意义? 许云梨跟她说不上话,鼓着脸走开,想去找尹秀莲。 她今儿也在,见者有份,也抽到颗珍珠,倒是跟许云梨的差不多大,正好凑一对。 可尹秀莲不等她过来开口,就走到许云槿跟前了,“三妹妹,我也抽到颗珍珠,你说我镶个戒指好不好?用什么花色好看?” 许云槿瞟许云梨一眼,跟她说,“姐姐如今也好事近了,要是不想太破费,不如打个银的,再鎏个金水。显得体面,也衬得手白。” 尹秀莲点头,便跟她商量起花色样式。 那边许云梨又盯上许桂娘,可许荣立即把妹妹往后一拉,故意说,“妹妹这猫眼石也好看,回头你想打什么?哥哥送你。” 许枫也看出眉高眼低了,同气连枝道,“咱们一起。你们说我打个什么好?” 硬是不给许云梨插嘴的机会,她正憋屈着,忽见一道亮光闪起,正正划过她的眼前,落在许云槿怀里。 姐妹错愕,再定晴一瞧,竟是一颗鹌鹑蛋大小,通透明亮的蓝宝石! 比今天送出最好的宝石,都要贵重得多。 尉迟圭咧嘴,露出白牙一笑,“多谢三妹绣的荷包。听你二姐说三妹妹喜欢蓝色,特意挑了这颗送你,拿去玩吧。” 他转身,伴着许惜颜,和许润许遂几个长辈一起,去谈正事了。 许云梨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这也太偏心了! 尹秀莲反应过来,忙跟许云槿道喜,又故意睨着许云梨道,“云槿妹妹辛苦做了那些天的绣活,也当得这颗宝石了。” 许云槿也是又惊又喜,“是二姐夫大方。哎,姐姐说我是做个胸针,还是镶个簪子?” “都行,就看你有没有得配了。” 不提她们姐妹在这商量首饰,那边更多人看着许惜颜小夫妻随长辈入内室的背影,心中略酸。 送礼是小事,够格商议家中正事,才是大事呢。 他们还靠家里养活,但那边小两口,已经是能跟长辈谈事的人了。 可这就是差距,不服不行。 许松也没能给叫去,心里多少有点失落。 不想颜真掐了他一把,低声骂道,“咱们之前去江南,不也是做的正事?如二妹夫这般人物,百年能出几个?二妹妹是要激励大家,又不是要人人做到二妹夫那般,咱们尽力就好。这会子他们过去,显然是要说朝堂正事的,就是叫你去了,你能插得上嘴?” 许松顿时给骂得神清气爽,醒了。 偏邹大太太过来嘀咕,叫尉迟圭过去,她不敢有意见,凭什么许惜颜也能跟过去? 清醒了的许松,顿时不乐意了,“祖母,您就别总在这儿添乱了。您当二妹妹跟您似的,成天只管着宅子里头的鸡毛蒜皮?她是做大事的人,且人家如今正经是金光侯夫人呢,担着一整个家族,她为什么不能去?” 邹大太太给噎得无言以对,颜真将她拉到一旁,“您啊别见气,不如瞧瞧中午的家宴,准备得可曾妥当?” 邹大太太气闷的睨这个孙媳一眼,心说这些事情如今都归你掌管了,还能有什么不妥当? 她要来挑刺,就有无数话等着回她呢。 但好歹是个台阶,就着下来吧。 柏二太太也过来劝,“咱们都一把年纪了,享享儿孙清福吧。操这些心干嘛?” 邹大太太拉长着脸抱怨,“我倒想有个重孙子抱,问题是在哪儿呢?你瞧,连你的孙女儿都嫁了,回头还不知先抱重外孙还是重孙呢!” 柏二太太噗哧笑了,“你呀,松哥儿小两口好得很,早晚的事。” 那一边,许惜颜和尉迟圭听到了许润带来朝堂上的最新消息。 皇上已经下旨,将尉迟圭舍生忘死打下来的渠州,定下了文武官员。 他力荐的向鼎,果然去了那里当副将,郭家也有人去了。但镇守一方的最高武将,竟是高贤妃的娘家兄弟,来了京城的高季兴。 至于文官,吏部尚书白守中力荐的荀雍,终于出任了渠州第一任知府。 但皇上又下圣旨,安排了一位巡边御史。 却是宁州知府乐斯,许云槿未来的太公公。 都是聪明人,不难看出皇上的用意。 渠州是尉迟圭和郭家合力打下的,如今还是他们的兵在那里镇守,肯定不能把人全赶走,所以一边留一支,但完全交给他们,皇上又不放心。 便派了跟他们两家都不甚和睦的高家在那里掌权,相互制衡。 文官方面也是一样道理。 荀雍之前因抢功不成,告尉迟圭的黑状,被他反告后,给皇上撸了下来,赋闲在家几年。 如今能有机会上位,肯定不会给尉迟圭那边的士兵好脸色。 就不会有文武勾结的嫌疑。 但皇上也担心他打击报复得太过,所以把精明强干,又跟大家没太多利害冲突的乐斯调去,压着众人一头。 第420章 争权(二) 要说乐斯掌管宁州多年,也是处理边关问题的老手了。 官声又好,确实是个极好的人选。 许惜颜忽地问,“那二伯,也要动一动了吧?” 许润特意请假赶回来参加她的婚礼,虽然是对侄女的看重,但也不会没有半点公务吧? 且那天皇上见到他,并没有半点诧异,应该是早就知道了。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许润笑得谦和,“皇上有意,让我接手宁州代知府一职。” 这是好事啊。 能够直接升到一府主官,就算是代知府,那也是个极好的机会。 许遂忙道,“那你身上银子够不够用?人手够不够?” 升官是好事,但也意味着花销巨大。 首先就得多请幕僚,还得要收买人心,哪里不得花钱? 可许润谢过大伯后,却是看向尉迟圭,“我婉拒了。” 啊? 这么好的机会,为何要婉拒? 就算要在代知府上干上几年,一旦转正,就从此稳稳走上高层,正经算封疆大吏了。再磨练上十几二十年,日后升任六部,与颜大尚书平起平坐,也不是没有可能。 还是许观海更懂兄长的心。 “其实二哥婉拒也没错,毕竟他去到边关,根基尚浅。这么快就提拔,只怕会招人觊觎。还不如稳扎稳打,先经营好济州,也省得跟高家交恶。” 许润正是这个意思,却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 许惜颜懂了,尉迟圭也懂了。 “二伯的意思是……可这,合适吗?” 他方才说那话时,就看着自己。尉迟圭再要猜不出来,今儿也不能是金光侯了。 许润神色一肃,“有什么不合适?你不正是宁州人么?虽说朝廷规矩,不能在家乡任职,但戍边却是例外。因家乡父老安危所系,本地官员还更肯用命。故此,我是举贤不避亲,已经在皇上跟前保举你为宁州知府。只是真若成行,三弟,你莫怪我,咱们与阿颜,便要骨肉分离了。” 女儿也要走? 许观海当即想说,武将镇守边关,不是得把家眷留在京城为质么? 可再一想,尉迟圭若是舍下京城富贵,肯带全家回原籍,才是表忠呢。 且小两口刚成亲,怎么都不可能分居两地的。 许观海顿时就纠结了。 就算他还有好几个儿女,但大女儿才是家里的主心骨。嫁出门去他都百般不舍,更何况还得去到边关? 但这委实是个极好的机遇,错过实在太可惜了。 尉迟圭交了兵权,难道这么年纪轻轻,就留在京城养老混日子不成? 难得这次渠州官员变动,安排了其他人。皇上应该对尉迟圭是有些愧疚的,若不趁此机会,弄个有实权的知府来当当,等事过境迁,哪还有这般好机会? 尉迟圭坐不住了,“那我即刻进宫,向皇上求官!” 这也太心急了吧? 难道不再商议商议了? 许惜颜出声了,“去吧。跟皇上说,我们和祖父,可以先走一步。大堂兄不是正好要成亲么?母亲暂且留下,等办完喜事再说。” 这不好吧? 这不是把婆婆留下当人质,自己去奔荣华富贵了么?尤其一个当媳妇的说这等话,不是叫婆家忌讳么? 偏尉迟圭十分满意,跟亲亲媳妇,谢字也不必提,提反倒生分,只跟许观海作了个揖,“岳父大人,不好意思,一会儿你们先吃,先别等我了。” 他说走就走,利索之极,十足一个官迷心窍,半点不想等的模样。 许遂捋着胡子,咂巴了一时,回过味来。 这才对嘛! 金光侯出身贫寒,凭军功暴发,他要是坐在那儿稳扎稳打,讲什么孝义礼让,才让人疑心。 反不如做个真小人,只怕皇上还更放心用他。 再看许惜颜一派悠然,气定神闲,许遂彻底安了心。 侄孙女敢当面说这话,必是夫妻同心。 且这丫头,本就不是笼中的金丝鸟,她既已决意与尉迟圭前去宁州赴任,怕还能施展拳脚,助她夫君一臂之力。 所以许遂对她也很放心,想想跟许观海道,“公主那里,要不要我去帮忙说说?” 许观海再看向大伯兄长,头一回现出几分惘然。 这这这,你们这就都同意了? 许润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三弟,我记得你小时还写了这副对联挂在书房里的。难道如今,还要阻碍侄女么?” 许观海怔了。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这对联也曾是他少年时的志向,只可惜尚了成安公主后,于富贵风流乡里,渐渐沉迷。 如今再看女儿,许惜颜也正静静的看过来。 微微上挑的明眸,比她在闺中时,更多了几分从容与坚定。 这是找到心仪之人,愿意与他肩并肩,同风雨,共进退的底气与自信。 许观海突然就释然了。 女儿从来不是笼中的金丝鸟,室中富贵花,她羽翼渐丰,她枝叶渐成,她渴望翱翔苍穹,历经风雨。 她有她的宏志,她的梦想,那么做父母的,就算帮不上她,起码也不要阻止她。 “不必大伯忧心,公主那里,我会去说。阿颜哪,爹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就是不管你走到哪里,都要好好照顾自己,爱惜自己,好吗?” 许惜颜,轻轻笑了。 犹如早春破开湖面的风,枝头清晨的花香。透着一份被理解,被尊重,被呵护的娇与甜。 这才象是儿女在父母跟前,应有的模样。 “我记下了,父亲。永不敢忘。” 很好。 许观海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此事就算定下了。 尉迟圭回来得挺快,许家午饭还没用完,他就回来了。 带回来两道御菜,还有一份奖赏。 两道御菜算是给金光侯长脸,回门宴都没好好吃,跑到宫中求官,象什么话? 至于那份奖赏,是给尉迟圭三个亲小舅子的。 许云桢,许云柳,许云树三兄弟,因为造能载人的巨型天灯有功,各赏宫中御制笔墨一套,金钱十枚。 待传旨太监宣了圣谕,许家上下喜气洋洋。 吃完了怕什么? 再摆上新菜,再贺一遍! 第421章 求官(一) 尉迟圭进宫求官,皇上没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尉迟圭歪在小媳妇闺房午休时,脸上带着几分酒意后的酡红告诉她,“此事八九不离十了。我去时你道见到谁了?三皇子。都已经求到渠州主将了,还不满足,还在那里叽歪呢。若不是我去了,只怕皇上的大耳刮子,就要赏下来了。” 许惜颜轻轻点头,她是从不会亲手伺候人的。只令下人送上热面巾,尉迟圭便只当是小媳妇的心意了。 敷在脸上,烫得长舒一口气,又喝了两口解酒的热茶,方才惬意的将小媳妇拉到怀里。 “皇上问我,升平自幼生在京城,长于宫中,就你愿意去,升平能愿意去那荒凉之地?你猜我怎么回的?” 许惜颜任他一只一只捏着自己的手指头把玩,淡然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总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一套。” 随即身后胸膛震动,尉迟圭闷笑连连,“知我者,夫人也。当时我就说了这话,还说,她既嫁了我这个大马骝,可不就得跟着我满山跑了?我还求了皇上,千万别把你留下。才成亲呢,你是一定得跟我走的。要留,正好我大堂兄要成亲,就让他和娘留下吧。当时皇上就笑指着我骂,真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就把我轰出来了。” 许惜颜明白,皇上如此说,那就是同意了。 没有当场同意,只不过还要端端架子而已。 “我有件事,想跟你商议。” “何事?” “关于我们的子嗣……” 尉迟圭一愣,他没听错吧? 他这才成亲几日啊,这么快就有了子嗣? 许惜颜坐直,清冷的眼眸,却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大堂兄一家昏聩愚昧,留在京城必定招祸。你我不在,婆母一人肯定弹压不住。你想过没有?” 尉迟圭亦收起玩笑之色。 一双略浅淡的琉璃色眸子紧盯着她,久久未发一言。 前头正院。 许观海终于找到成安公主,说起女儿女婿可能要赴宁州之事。 “什么?” 原本还一直害羞,躲着他的成安公主,不干了,“为什么要去宁州那么远?” 许观海耐下性子,细细跟她解释。 可成安公主不乐意,“若要谋个好差使,我去求求父皇,给安排在京城不好么?要去,也去得近些。宁州那么远,这一走,岂不是十几年都不能相见?” 确有可能。 许观海也舍不得,“那也不至于吧?三年一任,女婿总得回京述职的,到时跟皇上求求情,叫他带阿颜回来就是。” “那也得三年才见一面啊,我不同意。” 许观海瞧瞧屋外,把她拉进内室,方才压低了声音,“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留在京城,日后怎可避免皇子之争?女婿那身份,不是给他找事么?” 成安公主原给他拖进来,还有些不自在来着,可这么一听,倒是愣住了。 皇室出身,她再傻也知道争储可不是闹着玩的。 皇上年纪大了,却迟迟不愿意放权,连个太子也不肯立。 如今三皇兄早已急不可耐,各种上蹿下跳,其他兄弟们,未必没有想法。 尉迟圭是武将,虽已交了兵权,但如今亲信战友可是遍布大江南北,哪个皇子不想争取他的支持? 到时就算尉迟圭自己不愿意站队,总有人能逼着他站队。 许观海道,“你素来跟大皇子交好,这原也没什么,但要是女婿一直留在京城,别人岂不是要多心?就算没事也能生出事来,故此我的意思,倒不如让他们小夫妻外放几年吧。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眼看成安公主渐渐被说动,他又真真假假的补了一句。 “还有件事,阿颜原不让我跟你说的。咱们三哥儿的死,难道你忘了吗?宫中余姑姑原就是济州人,皇上查了一半,就没了下文,故此阿颜也是想到那边再查访查访。” 这件事,日后总是要挑穿的。先说一声,也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 听到嫡子的死,成安公主终于心软了,含着眼泪跌坐在床上,“是我这个当娘的没用,都护不住自己孩子。那阿颜去查,会不会有危险?要有危险,就算了吧,我可就这么一个女儿了。” 许观海在她身边坐下,“没事,有你女婿在呢,能护不住她?且咱们阿颜又是个最机灵的。所以我是觉得,还是让他们出去的好。若京城有什么风雨,咱们先挡着。许家还算凑合,可你女婿实在家底薄,经不起折腾,还是立些功业的好。” 成安公主抽抽答答的点头了,“我,我就是舍不得……” 许观海揽着她的肩膀拍拍,“我知道,我也一样舍不得。可怎么办呢?女儿大了,总得过自己的日子。只要她好,咱们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成安公主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一时身边的姑姑不察,走了进来,撞见夫妻俩抱一块儿,顿时告退。 成安公主更不好意思。 连忙起身,把许观海赶走,叫姑姑进来伺候。 姑姑却笑,“公主也是的,跟驸马好好说说话不行么?唤老奴来作甚?” 成安公主脸一红,“我跟他有什么可说的?” 姑姑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如今郡主嫁了,公主成天在府内长吁短叹。您要是早听老奴的,跟驸马多生几个儿女,哪有这般伤感?” 成安公主脸更红了,“那我不是怕疼么?” 姑姑道,“太医都说了,也就第一胎难些,且公主又怀了双胎,是要遭罪些。后面再生,就不会那么疼了。” 成安公主不信,忽又想起一事,“那个,我不是要你去准备汤药吗?药呢?” 姑姑拉长着脸,理直气壮,“什么汤药?老奴不知。” 成安公主又羞又急,偏又不好说。 那日许惜颜出嫁,她心情低落,偏遇着同样心情低落,一心求醉的许观海,二人也不知怎地,喝着小酒叹着气,最后竟一同滚到了床上。 一觉醒来,简直无颜以对。 是以成安公主一大早落荒而逃,许观海这几日总也不大自在。 可这种事,是连跟女儿都没脸说的,哪好意思明着讨要净身汤药? 只盼着自己年纪大了,也没这么巧,混过去就混过去了吧。 却不知世间事,冥冥中自有定数。 第422章 求官(二) 三日后。 尉迟圭终于得了圣旨,正式捞着宁州知府这个官位了。 消息一出,朝臣们自有不服。 一个武将,凭什么能当文官? 可这回,就连一向跟他不怎么对付的三皇子,也站出来替他说好话了。 不说不行。 要是不让尉迟圭去宁州,他调转头来跟高家抢渠州主官怎么办? 毕竟渠州正经是他打下来的,他去那里任职,才天经地义呢。 自然,三皇子也不是一味的好心。 原先,他还想将宁州知府这官职也抢来的。 但后来四皇子提醒了他。 济州如今已经是高家的天下了,现在又把高季兴安排到了渠州。如果再抢下宁州,整个大齐边境,就有一半要落到高家手上了,岂不招人忌讳? 反不如把宁州知府一职让出来,尉迟圭一个莽夫,能干好才怪。 回头出了错,再安排人取而代之,岂不更加不显山不露水? 三皇子恍然。 怪道那天他去求官,皇上那般脸色,肯定是恼他得寸进尺,不知收敛。 莫若今日做个顺水人情,助尉迟圭一臂之力。 于是,就算朝中还有少数反对的声音,但大半都被“大义凛然”的三皇子压下了。 剩下一些细枝末节,就由礼部尚书颜大人,云淡风清的摆平。 金光侯虽是武将出身,但谁能说他就当不好知府?你当官之前难道也有过经验? 且人家正经三品侯爷,可比官秩才四品的宁州知府要高多了。 人家不嫌去那里屈就,你们还好意思挑理? 于是,一片清静。 尉迟圭如今越发理解娶个好媳妇有多省心了。 颜大人当然也是一心为公,但若不是和许家有亲,何以这般罩着他这个亲家家里的毛脚女婿? 投桃报李,他也想给颜大人拉点好处。 自然,他也是一心为公的。 因为他的差事定得和从前计划出入甚大,手下心腹便也得动一动了。 卫绩就主动提出,愿意舍了南方官位,回家成亲后便追随尉迟圭,也去宁州得了。 否则他一个光杆司令,能干得了什么? 尉迟圭深以为然。 一个好汉三个帮,他再能干也没有三头六臂,不带几个帮手怎么行? 就皇上知道,也不会多说什么。 事实上,皇上也担心这些世家大族在地方太久,会根基太深。 否则不会把乐斯安排到渠州,又把高季兴也安排过去。 表面上看,是在重用高家,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背后,也是在不动声色的分高家的势力。 也就三皇子那个二货看不出。 但尉迟圭和许惜颜却是眼明心亮得很。 说来更早些,在皇上把许润安排到济州时,就有意要削弱高家了。 如今卫绩放弃江南说好的官职,这个是很容易的。但要怎么换得更有利? 金光侯眼珠子转了几圈,转头就卖了颜大尚书一份人情。 他去保举颜大尚书的孙女,颜真女婿,许家大哥儿许松,为官了! 消息传到许家,许遂都惊呆了。 就许松这连童生试都过不了,原以为得在家啃老,捞个世袭恩荫的夯货,他何德何能,能被保举为官? 当下都等不及请许惜颜回娘家,许遂亲自带了许松,拉了许观海,去了一趟郡主府。 正好,省得许惜颜多跑一趟,请他们坐下,细细分说清楚。 还记得那位入了兵部的小主事,得了尉迟圭恩惠的归老县令么? 成亲前,尉迟圭特意打发亲兵去请过,成亲那日,归老大人也果真带着一大家子来了。 都是挺憨厚本分的人,许惜颜还特意见了一面,赏了东西的。 他久在南地,熟知南方官事。 如今入了兵部,更容易看到哪有空缺。 要说许松文不成,武不就,去哪儿都得被嫌弃。 但有一个地方,却是他能勉强挨上边的。 就是沿河道而设,专管运粮上京的漕运司。 之前杨荔枝的夫婿,方以礼就是谋了个漕运的地方官职。 辛苦了几年,也为尉迟圭的大军运送粮草出了力,如今小升一级,不必再事事亲力亲为,总算是能松口气了。 如今归老大人说给许松的官职,显然比当年方以礼还要更好些。 可以直接进到漕运衙门里,当个小主事。 毕竟之前许松和颜真下江南采办粮食,可是出了大力。 作为回报,原先给卫绩谋好的南方军职,那可是个肥缺,尉迟圭就大方送人了。 但让尉迟圭也没想到的是,替许松求官的折子,却是如今漕运衙门的主官,平江伯史豫亲自上的。 说起平江伯史家,那是随大齐高祖开国时,打下江山的老世家了。 原是大齐高祖的亲外甥,不擅征战,却默默在背后筹集粮草军饷,同样立下大功,很得高祖信重。但在分封天下时,却坚持不受王侯,只领了一个平江伯的爵位,也不眷恋京城繁华,去到南方给皇上镇守河运粮道,然后这份差使,就一直稳稳袭到如今。 可见史家家风谨慎,且能得历任皇上信重。 而平江伯肯卖这个人情,还是尉迟圭结下的善缘。 早前尉迟圭带兵在南方平叛,那时还是个普通的小将领,曾救过平江伯亲舅舅家的女眷。 救下也没声张,只悄悄把人送了回去,都没报军功,省得带累这些姑娘奶奶们的名声。 那时平江伯就想来道谢,只是军情紧急,尉迟圭很快就走了。但这份人情,平江伯一直记在心里。 前些天尉迟圭成亲,史家也托人特意送了份厚礼。 东西不多,但很精致,足见用心。 因为掌管粮道重任,平江伯定期要给皇上上奏折汇报情况。 这回在说完正事后,就半开玩笑的夹带了句,说许家有子,在他眼皮子底下运走那么多粮食,可见督粮有方。皇上不考虑考虑,把这样人才送到漕运司来? 正好他们这儿空了几个缺,急需青年才俊哪。 也是史家极得圣心,又很少开口提请求,才能这么说。 于是睿帝也没生气。 回头尉迟圭一提,想想索性卖个人情,就同意了。 于是就有了许松的这身绿皮官袍。 不高,才八品,但这可是正经有实权的官职啊。 还是最肥的漕运,谁不乐意? 听许惜颜说清前因后果,许遂一颗心,才算忽忽悠悠放了下来。 第423章 刚柔(一) 许遂如今放心了。 可瞧瞧许松,又一脸为难。 差事是个好差事,有平江伯亲自举荐,也必会照应。但许松,能撑得起来吗? 自家的亲孙子,再偏心许遂也得说句公道话,这个机会要是给许樵,或是许长津,他都相信他们能干好,偏偏是许松这个不着调的二货。 官场上一个闹不好,可是要结仇的,他能应付? 许观海觉得大伯想太多了,忍不住举了个现成的例子,“那侯爷还没当过知府呢,为何他又能去?不行不还有大哥儿媳妇么?” 可半晌没吭声的许松,此时弱弱出声,“我,我媳妇她,她……” “她有孕了?”许惜颜问得直接,听得众人一愣。 许松又是高兴,又有几分忸怩,“原本你嫂子说月份尚浅,不让我说来着。” 哎呀呀,这可真是好消息! 许遂一双老眼都亮了几分。 他嘴上虽然一直不许邹大太太催促小两口,但心里也是盼着好消息的。 而且比起子嗣,似乎一份官职也没什么了。 实在不行,将来再说。 正要咬牙拒绝,许惜颜淡淡出声,“那正好,大哥哥也可自去磨砺一番。” 啊? 这意思是还是要去? 自然。 许惜颜正色道,“机会难得。不信伯祖父回去问大嫂子,必也是如此决定。” 正好萧氏打发人来,要请许惜颜回去商议家事。 尉迟圭已经定下差事,马上就得赴任,要收拾行李,还有许多家事需得安排商议。 许惜颜也不留人,一起出门。 许遂一行回了家,颜真听说,果然跟许惜颜是一样口径。 “机会难得,机不可失。” 邹大太太不依,想以身孕留人,“你才怀上,若生产时松儿不在,你能安心?” 颜真惊奇反问,“夫君一不懂医术,二不会接生,留他何用?” 把邹大太太噎回去之后,她也不跟她啰嗦,径直跟许遂道。 “祖父,如今就咱们一家人,我也不怕照直说。若是以前的许家,夫君庸碌一辈子,倒也无妨。但如今许家有了修国公这个爵位,若是夫君无德无才,就算许家兄弟们都不来争,皇上能让他承袭这个爵位?” 一句话,把许遂问得当场愣了。 再回想当时许惜颜的神色,怕早想到此处,只是不好说出口而已。 袭爵跟继承家业可不一样,真不一定是长子嫡孙就有这福份的。 本朝都已经出了好些例子,有些人家嫡长无才,但次子乃至庶子立了大功,就能承袭爵位。 否则许惜颜怎不推别人,非把许松推上官场呢? 她又不是没有亲兄弟要照顾。 若许松放弃这个机会,回头再有机会,许云桢他们也渐渐长成。她做嫡姐的,自然要照拂一二,那时还有许松什么事? 就许遂自己,都没脸去争了。 原先给了好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如今时过境迁,还管她要,多大的脸呢? 许遂顿时拍板,“去!孙媳妇你回趟娘家,问你祖父身边有没有可用之人,也寻几个幕僚。回头等你生了,带着孩儿一起到任上去。” 颜真略一迟疑,“那家里……” 许遂看一眼动着嘴唇,想说话的邹大太太,果断拍板。 “家里的事,交给你弟妹。我看樵哥儿桢哥儿几个都大了,也能分担家计了。还有你们三叔,也太快活了,得让他挑些担子。” 如果孙子的定位是国公爷,就不能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二房都这么帮他们了,他们长房若还计较家里这些仨瓜俩枣,就显得忒小家子气了。 眼看邹大太太噎得不轻,颜真忍笑。 利索梳妆,当天就带着许松回了一趟娘家。 颜大尚书早准备好几个师爷,就等着孙女回家开口了。 这并不是瞧不起许家没人,而是各家在官场上的人脉不同,多个人不也能多条路子? 且让颜家出人,这也是看重颜真,日后肯让她参与政事的意思。 颜大尚书挺满意的,深觉许家这门亲事结得极好。 他老人家一高兴,就抓着许松又下起了棋。 等陪着臭棋篓子的尚书大人过足棋瘾,许松回家路上,差点瘫倒在车里。横竖左右无人,便没甚形象的滚到媳妇怀里讨安慰。 颜真笑着弹他脑门,“瞧这点出息!你当祖父为何要抓你下棋?日后官场上烦难之事多得很呢,你连这个都熬不住,如何跟人虚与委蛇?” 许松恍然。 原来是在磨他的性子呢。 却又感慨,“我打小就胸无大志,倒是二弟,总想着出去建功立业。没想到如今我能出门,他却得守在京城。真是……”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颜真却是笑了,“你知我当日何以嫁你?要说京城纨绔也不止你一个,好人家也还是有的。” 许松瞪大眼睛,只听颜真道,“只因你这份滥好心。你打小就怕疼怕死,却还肯在三皇子的鞭子下护着我。那时咱们也没什么交情,不过是担心我伤了脸,嫁不出去而已,从没想过回报。今日你得了官,却一直忐忑不安,无甚喜色,也是担心刺激到二弟吧?” 原本许松给夸赞得有些不好意思,回头给道破心事,索性破罐子破摔,“那你说,我回头得怎么跟二弟说去?” 颜真失笑,又弹了他一个脑崩,“少拿你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二弟才不象你想的那么多愁善感。回去大大方方找他讨教,说出你心中烦难,日后也可时常书信与他探讨官事,便是最好的相处之道。祖父虽说,等我生了孩儿,就带去任上跟你团聚,我却是不打算带走的,到时就交给二弟照看。看他如今带小七带得这么好,日后必也能带好侄儿侄女。” 啊? 许松震惊了。 那岂不是说,他从孩子出生到长大,一直没机会见到? “回头在任上,又不是不能再生。” 颜真反不如他这般儿女情长,她想得很明白。 长房人丁单薄,她这胎生下,无论男女,都得留在大房尽孝,让长辈享受含饴弄孙的乐趣才行。 第424章 刚柔(二) 但许松不能认同。 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就算将来在任上有了老二老三,可老大没享受到父爱母爱,可怎么办? 颜真不想跟着他继续歪楼了。 不是她狠心,别说世家大族,就是寻常百姓家,成日为生计奔波,又哪里真的能天天守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远的不说,就说二妹妹。 许惜颜跟尉迟圭去赴任,不也得把萧氏留下?将来想要接走婆母,只怕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这些话,颜真不欲跟许松多说。 一个家里,有人唱红脸,就得有人唱白脸。 许松天性善良柔软,就让他保持这样好了。 大不了自己拉下脸,做个严母吧。 回了许家,都不等许松去找许樵,许樵先主动来找他了。 列了一个名单,将他在太学里的师长学生,包括樊家的姻亲故旧,能找到的关系,全部列上了。细细讲给许松知道, 万一他遇到事儿,也知道哪些人可以去求,求到什么地步。 许松原先准备好的那些话,都没法说出口了。 赶紧拿出小本本,记呀! 一家人说那些虚头巴脑的都没啥意义,最后许樵拍着他的肩膀,忍不住语重心长道。 “大哥出去以后,就是许家的一张脸面,只要你好,我们许家就会好。反之亦然。” 许松顿觉肩头责任重大,斗志昂扬的走了。 浑然忘了,此刻的许樵,就跟从前的夫子劝学一般。 只不过那时夫子劝学,他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如今兄弟所劝,却是真正听到了心上。 眼看许松走了,樊玉婵才笑着出来,“夫君这般,倒跟祖父小时哄我和阿弟读书一般。” 怎么能叫哄? 这是助人成材,金玉良言。 许樵拉着她的手,一起进屋,“大嫂子回头必是要去任上的,往后你身上的担子,可是不轻。伯祖母跟前,尽孝可不容易。” 后一句,他声音极低。 樊玉婵噗哧笑了,笑骂道,“夫君果然是学坏了,这般促狭!” 明明是想说邹大太太难为人,却也换了光冕堂皇的说法。 许樵捻一把她的手,使了个眼色,“这就坏了?还有更坏的呢。如今大嫂既然有孕,咱们也该努力了。” 毕竟那边是长房,且人丁太薄。 抢先生孩子没啥意思,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樊玉婵脸一红,才要反驳,忽听一阵细碎脚步,忙将他的手甩开。 果然下一刻,许云柯来了。 进屋瞧见哥哥,小家伙眸光澄澈,却收了脚步,象模象样的请安行礼。然后呲出一口小白牙问,“二兄若正事已毕,可以给弟讲书了吧?” 我弟弟怎么这么招人稀罕呢? 许樵瞧着手痒,可惦记着为兄为师者的尊严,才强忍着没把小弟跟小时那般捞到怀里,揉搓一番。 “开始吧。” 等讲完了,再揉搓不迟。 樊玉婵含笑退到隔间,一边轻声料理家务,一边听那边的兄弟俩上课,心中一片安宁幸福。 她们这两口子,跟许松许惜颜两兄妹正好相反,那两家都是媳妇当家。但自己的小家里,表面上看,是樊玉婵更加刚强,可实际上的主心骨却是斯斯文文的许樵呢。 不过樊玉婵也不介意做个表面上的恶人,起码婆婆不敢来闹事了。 许润在参加完许惜颜的婚礼后,也跟皇上述过职,就匆匆又赶回济州了。 他把小儿子许云柯留下了。 之前孩子太小,离不得娘,是以才带去济州。 但如今到了启蒙之龄,许润就老实不客气的把幼子扔给长子了。 有事弟子服其劳。 更何况亲儿子呢? 正好许樵还在太学里教书,要教不好自家小弟,才叫该打。 鸣翠也是乐意的。 人的情份都是处出来的。 她虽舍不得,但为了幼子前程,跟着许樵才是最好的。 且京城繁华,可比济州强多了。 许润还有心干一番事业,幼子留在身边,总不免有些绊手绊脚。 至于尹二奶奶,在经历了许桐和离后,她是万万不敢祸害许云柯的。 自从兄长过世后,她娘家就算倒了一半,儿子儿媳是她早得罪了的。连唯一身在远方的女儿,也被她祸害得不轻。 虽许家上下无人责备,但尹二奶奶知道,大家心里早恶了她。 只不过碍于情面,不说而已。 这回许润把许云柯交给许樵夫妇来带,她连争都不敢争。平时更是离得远远的,就怕这个庶子有个好歹,得赖到她身上。 原本还想说说许桐,能不能再跟邓旭破镜重圆,毕竟孩子都有了。邓家再坏,可世子不是已经伏法了么? 义阳长公主和长兴侯及夫人都被圈禁,也伤害不到许桐了。 这话她之前也不是没提过,谁知全家反对。好容易找机会在走前跟丈夫略略一提,许润顿时发了大火。 “……我竟不知,你这当娘的竟心狠如此!推桐儿进了火坑一次,还想推她进去第二次?我许家不是嫌贫爱富之人,否则头一个该被嫌弃的就是你!先不说邓家败落,桐儿与他复合,能有甚么好日子过。你先摸着良心问问,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她好,还是为了圆你自己的面子?” 尹二奶奶还想争辩,许润已经不想听了。 “原本我不想做到如此地步,可你这般,我却不能不做了。” 他提笔唰唰写了封书信,当着尹二奶奶的面,命人送给柏二太太。 “日后桐儿婚嫁,一并由她自己作主。你再敢胡乱插手,坑害孩子,我就请娘代为做主,将你送去乡下田庄养病!” 尹二奶奶彻底不敢言语了。 如果许润说要休了她,送她回娘家,关祠堂什么的,她还敢仗着儿女闹一闹。可许润说送她去乡下田庄养病,她完全无力反抗。 这是世家惩治犯错族人,最常用的手段了。 就尹二奶奶自己,这一生里,也不知见了多少去“乡下养病”,随后沓无音信的贵妇子弟。 倒也不会弄死你,一样有吃有喝的养着。只是去到乡下,被人看管,此生就再难出来了。 第425章 人心(一) 等许润出了门,柏二太太把尹二奶奶叫去见了一面。 也不多话,只给她看了一匣子东西。 给许桐的东西。 有许太夫人准备的,她准备的,还有许润攒的私房。 乃至许观海许惜颜许樵,都有为许桐准备一份。 银子首饰田庄,十分丰盛。 尹二奶奶看着这些东西,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烧了起来。 她总算明白,许润这次回来,便有再多理由。但有最重要的一条,其实是为了许桐。 许桐的嫁妆,已经留在邓家,留给儿子了。 不管再嫁还是选择一个人过,没东西傍身,怎么行? 尹二奶奶嘴上说着如何深爱女儿,又替她实际做了什么? 反不如许家人,真是掏心挖肺的替她着想。 柏二太太也不想多说,等她看过,便把东西都收起来了,叫她回去自己想想。 “……真正为了孩子好,是让她按照你的意思去活,还是让她自己过得快活?” 尹二奶奶久久无语,回去之后倒是当真安分了许多。 连一向看不顺眼的樊玉婵,也不怎么去挑剔她了。 给许桐的东西里,也有她的嫁妆,还都是好东西。 看她终于懂事,许家上下也松了口气。 倒不是怕了尹二奶奶,便邹大太太这样宗妇,有家族规矩压着,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但她要是闹腾,就跟苍蝇蚊子似的,也是烦心。 尤其许家现在忙得很,许松要南下为官,许惜颜也得随金光侯北上,且女婿家里单薄,他们不帮衬着些,怎么行? 故此尹二奶奶能省点事,大家都舒心。 许家腾出手来,上上下下都在为他俩出门忙碌。 许松这边还好说,位卑官小,就犯错也犯不了什么大错。 只需给他打点好行李,找几个靠谱的门客幕僚就行。 但许惜颜这边,却是轻忽不得。 尉迟圭凶名在外,他去砍人大家都放心,但要是做官就不一定了。尤其是一地主官,万一出点子事,那就是大事。 故此这些天也不止是许观海了,连许遂从孙子得官之事上冷静下来,都恨不得一天照三顿饭的节奏,把尉迟圭请来相见。好将自己宦海沉浮这些年的经验,尽数传授。 尉迟圭挺虚心的。 哪怕许遂这辈子在官场上混得不怎么如意,但仍是认真听取他栽过的跟头,犯过的错。 而他展现出的惊人天份,也让许遂赞叹又感慨。 这小子真是个天生当官的料,举一反三,又能虚怀若谷,说改就改。拉得下脸,舍得下身段,又不是完全没有下限,没有主见。 他这是胎没投好,若是换个好些的胎,说不定早一飞冲天了。 不过对于这样的赞赏,尉迟圭自己首先是不能认同的。 他要真投个好胎,皇上还不一定肯这般重用他呢。 就是胎投得不好,才有机会飞升。 许惜颜赞许的看他一眼,亲手将装着三只青团的小碟,推到他的面前。 时近清明,南方一直有做青团祭祖的习惯,后传到京师,也有几家糕饼铺子会在此时推出各种馅料的青团。 经重度甜食爱好者许大探花亲自鉴定之后,觉得各家做的都有些不尽如人意。 自从掌管公主府后,他便叫公主府的厨子照他的要求,重新做了。 与市面上只用艾草汁加进糯米粉里不同,许观海指导的青团,是用艾草汁,还要加上牛乳和面的,吃起来更加香滑,还有一股浓郁奶香。 馅料也不止用红豆沙一味,还做了咸口的肉松咸蛋黄馅,以及应季的春笋咸肉馅。 但最特别的,是一款乳酪馅的。 这款乳酪青团,就算许惜颜这般不爱甜食的人,都觉得特别奶香可口。但她也只能吃一个,多了就腻。 可金光侯偏偏跟许观海一样,特别中意这一款。 要不是朝廷管制牛乳,实在是量太少,给多少都能吃干净。 如今小媳妇推过来,他也不动手,倒是把嘴大大张开了。 啊—— 许惜颜看他一眼,到底伸手拈起一只青团,投喂进去。 金光侯笑眯了眼,吃得特别满足。 下人们低头忍笑。 侯爷别看这么大个个子,真的是很爱撒娇呢。 许惜颜眼角余光,左右扫了一眼,耳根子有些热。微微上挑的眼睛,忍不住瞪了尉迟圭一眼,却不觉带了几分娇媚。 瞪得金光侯越发得意了,挥手赶人下去,还想往小媳妇身边凑凑。 可许惜颜不跟他闹了,正色把绛紫叫上前来。 “向将军的家眷几时上京?我也好将人一并送去。” 这是正经事。 总不能自己成了亲,放任手下还打着光棍。 绛紫跟吕青山定亲好几年了,都老大不小,该成亲了。 尉迟圭讪讪然,坐了回去,“向鼎早给家里去了信,算算日子,也快到了。还有卫绩,正好,夫人给我准备一匣珠宝,叫他带回去成亲呗。我跟他说了,去了也别着急赶来,年底前能赶到任上就行。” 金光侯说到做到。 他的私库,早就交媳妇管着了。如今要花钱,可不得找她讨么? 许惜颜让阿织去捧出只首饰匣子。 匣子共分五层,打造精致,翻起最上面的盖板,还嵌着面铜镜,有活扣可以拆下来打磨。只看起来,却不象新的,而是旧物。 无须许惜颜多说,阿织一格格拉开,展示在侯爷面前。 匣子里装得满满的,全是宫中精工细作的头面首饰。 正好窗外春光正明,简直晃花了人的眼。 尉迟圭看得一愣一愣的,“这是给卫绩的?可卫家不好这些吧?他说家里当初遭难,什么金银细软都没顾得上收拾,只抢了书房的书籍字画,我原还想借你家几本书抄抄送去的。” 许惜颜轻轻摇头,“我家亦是书香传家,可回门那日,侯爷送出许多珠宝,有人可曾嫌弃俗气?” 那还真没有。 许云梨都眼红了。 尉迟圭看向小媳妇,许惜颜道,“书香世家,也需要门面装点。世上有眼不识金镶玉,只认衣衫不认人的才是大多数。再说了,当时卫家是顾不上,不是半点不心疼那些金银细软。将我给卫家准备的礼单呈上来。” 第426章 人心(二) 阿织捧来,尉迟圭认真看过。 礼单很长,光首饰就分了头面首饰,银首饰,银鎏金首饰,珍珠珊瑚各色珠宝首饰。也不仅是女款,还有男款的玉佩扳指发簪吊坠,林林总总。 并有锦缎绢帛,细布软纱。瓷器漆器,香料笔墨。甚至装饰用的玉璧字画,大小屏风,香炉案几,都列了长长一串。 许惜颜端起清茶,轻轻抿着,旁边阿织轻声解释。 “一个家,甚至宫里皇上的私库,就是这么一点点攒起来的。卫家遭了大难,那些经年积累的老物件,肯定丢失大半。如今三年守孝期过,卫将军要成亲,底下兄弟姐妹要办喜事的又有多少?自然,侯爷送的珠宝金银,也是好的,但总少了那么点子底蕴。郡主挑出来的,不是宫中赏赐,就是积年的老物件。便眼前这只梳妆匣子,也称得上前朝古物。这样的东西,说句不怕托大的话,真是拿着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赠予卫将军,方显交情笃厚。” 尉迟圭肃然。 许惜颜这是在教他呢。 他从前打仗,只需管着平分军功赏赐就好。只要他在前头舍命,将士们自会跟着他往前冲。 但日后为官,却不可如此。 要在太平年间收拢人心,就得这般体贴入微,设身处地替人着想。 否则就靠曾经的旧交情,又能支撑几日? 许惜颜也不仅是给卫绩准备了,给向鼎及向夫人,同样有一份厚礼。 哪怕绛紫这样的丫头,嫁的不过是吕青山这样的小小校尉,许惜颜都替她准备了三大车的嫁妆。 从屏风桌椅,衣柜箱笼,妆台马桶,被褥帐席,皆是按出嫁的新娘子来准备。 以她的身份,东西肯定不能跟卫绩他们的比,但这样三大车东西拉到渠州,足够绛紫抬头挺胸,风光体面的嫁人了。 回头摆着这么一屋子东西,别说绛紫和吕青山,凡来看到的人,谁不会觉得,尉迟圭是个值得跟随的好头领? 名望人气,也就是这么一点点攒下来的。 尉迟圭明白过来之后,当即唰唰提笔开始列名单,皆是他是心腹战友,当然关系有远有近。让媳妇帮着参详,该送什么礼。 这要送得好,可比他从前一股脑的塞金银珠宝强太多了。 小两口正商议着,尉迟炜来了。 听说尉迟圭要去老家宁州赴任,他们一家是一百八十个不愿意回去。 好在因为尉迟坚的婚事,尉迟圭只说尉迟海人老思乡,要带他走。 尉迟炜一家,可是狠狠松了口气。 可他们又怕尉迟圭走了,儿子的婚事不体面,所以非要赶在尉迟圭上任之前,把尉迟坚的婚事办了。 郑家倒是好说话,也没怎么挑剔。 上回萧氏请许惜颜回去,就是商量此事。 尉迟圭记得已经安排妥当了,怎么今儿又找来了? 尉迟炜赔笑道,“那不是看了郑家的嫁妆单子,觉得咱家有些不够么?总不好给人压了过去,岂不让侯爷郡主也面上无光?” 呵呵。 从前挑剔人家嫁妆少,如今倒又嫌太多。真嫌弃,叫人家少陪点不就完事了?或者叫媳妇全压箱子,你管人家给多少呢。 说白了,还是生怕尉迟圭走了,往后不好打抽丰,提前找了借口来预支了。 尉迟圭才想老着脸把大伯怼回去,就见小媳妇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摇了摇头。 无非是些钱财,为这般小人,不值得。 尉迟圭眼珠一转,有主意了。 拿了他准备送礼的金锭银锭,当着尉迟炜的面,交给阿织了。 “拿去公主府,求我岳母帮忙,赶紧打两套好首饰,送去当聘礼。让嫂子风风光光戴着进门,也显得体面不是?” 尉迟炜脸上笑容一僵,这么些好东西,全给媳妇了? 那他跑来干什么? “这,这些也太多了吧?不如……” 尉迟圭脑子转得极快,迅速截断,“多的再打几只长命锁,留着以后给侄儿侄女用。对了,给我大嫂的小弟弟也准备一个。还有弓,岳母那府上,能做小孩子儿用的弓箭么?” 许惜颜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可以。还有马鞭,不如送一套吧。” 善。 尉迟圭点头,阿织笑着领命退下。 转头看尉迟炜还站在那儿,尉迟圭不客气了,“大伯要是无事,先回去忙吧。我们这里还有正事呢。” 尉迟炜,只得空欢喜一场的走了。 回头萧氏听说,十分解气。 该! 这么贪得无厌,如今好了,便宜落到郑七娘头上,这侄媳妇只要脑子不进水,就知道该偏着谁向着谁了。 尉迟秀同样笑过,却又叹气,“偏二弟又不能把娘带走……” 萧氏道,“这话你可别在你二弟和郡主跟前露出马脚,他们也都不容易。再说我留在京城,你们不也在一起么?” 尉迟秀,便也笑了。 这回尉迟圭和许惜颜返乡,除了尉迟海是必须带回去的,尉迟均也跟回去了。 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他本就无心向学,还不如跟着哥哥做点正事。 有心考武举的尉迟喜,就陪萧氏留在京城。 尉迟秀和朱宝来一家也留下了。 在许惜颜提出书坊的新概念之后,朱宝来正打算撸起袖子大干一场呢,自然不能离开。 而且尉迟家总要留个耳目在京城,再没有比他这般商人女婿的身份,更合适的了。 只是尉迟秀想着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团聚,却又得分开,实在是有些伤感。 萧氏却比她更想得通。 “想想从前,倒是一大家子天天守在一处,可穷成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如今日子好过了,人就得学会把心放宽,不是那书上说的?有得有失。” 尉迟秀便也笑了。 没两日,收到尉迟圭礼物的卫绩,先上门道谢了。 谢的不是金光侯,是许惜颜。 他追随侯爷好几年了,知道这些东西断不是尉迟圭能想到的,故此只谢主有心。 许惜颜还未出声,尉迟圭便与有荣焉道,“你呀,快回去把你媳妇娶进门,就也能帮衬着你了。我们在宁州,等着你们。” 卫绩一笑,告辞走了。 金光侯这个醋坛子,生怕旁人与他小媳妇多说几句话。盯得这么紧,回头小心睡书房哟。 书房,侯爷表示是坚决不会去睡书房的。 大不了在里屋打地铺,反正他不走。 第427章 成长(一) 又几日,向鼎的夫人上京了。 尉迟圭自然又带人去帮着接了一回,回来很是感慨。 因要随向鼎赴任,估计得呆上好些年,向家浩浩荡荡带了二十几辆大车,家具衣物,塞得满满当当。 要是没许惜颜的提点,尉迟圭可能还会开个玩笑,这是搬家还是要干嘛。 但如今他不会了。 他知道人家带上任去的,不止是一份家当,还是一份体面和尊重。 若是不带,才会给人瞧不起。 故此,他只问候向夫人上京辛苦。因女儿因娇养大的,没带在身边,只带了儿子。就说人家骨肉分离,十分不易。 弄得向夫人都不好意思,如实说儿子读书平平,才想带他早些接触边关军事,将来好谋个出路。 金光侯点头,说将门虎子,理当如此。 因他牢记着小媳妇的嘱咐,处处设身处地,替人着想,说出的话便如春风拂面,暖人心窝。使得向夫人对尉迟圭印象极好,上门来拜访许惜颜时,送了份厚礼,还把人一顿好夸。 然后,她还带来一个小小惊喜。 “……我娘家妹妹,嫁了你姑父家的堂侄,走前特意来见,还带来你家大姑娘的消息。她如今在江南极好,可是有名的才女。许多世家名门,争着请她去做客的。这回,还专程给你带了礼物。” 许惜颜谢过。 回头打开锦匣,许桐送来的是一本画册。 画的是江南美景,亭台楼阁,市井街巷,烟火人家。 每副画旁还有数行小字,活泼清丽。 在附送的家书里,许桐告诉妹妹,自从和离,她才觉得自己从前是何等眼界狭小,坐井观天。 如今,姑姑许汶不仅带着她理事待客,教她人情世故,还让表弟表妹们陪着她游山玩水,陶冶性情。 许桐都没想到,自己会拣起当年的绘画。 那还是她小时候,跟许观海学的。 可大了之后,忙于女红家事,是她自己放弃了曾经的技艺。不过偶尔一次,在表弟画画时,略添补了几笔,竟人人夸赞,让她重拾自信。 如今的许桐,也才渐渐明白,原来她渴望的人生,从来不是如尹二奶奶那般,一味相夫教子。她还是希望能在相夫教子之余,有一点诗情画意。 所以她给许惜颜送上这本册子,也是勉励并监督自己。 以后每年都要给她送一册,就画自己走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吃过的美食,花开的快乐。 也许她终其一生,都达不到许观海那般境界,但能坚持下去,她觉得对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交待。 合上册子,许惜颜的唇角,露出几分清浅笑意。 她就知道,大姐姐一定会走出来困局。 身为许家大姑娘,嫡出的长女,怎么可能是个委委屈屈的受气小媳妇? 她只是在年轻迷惘时,栽了个大跟头而已,等她自己重新看清自己的内心,会找到真正属于她的幸福。 而许惜颜奉上的回礼,向夫人也是特别满意。 给她家的东西,跟给卫绩的又有不同。 不多,但件件是拿得出手的精品。 除了北方要用的裘皮,还贴心准备了药材干粮,备着他们一路西行。 但最得向夫人欢心的,是一辆餐车。 就是尉迟圭捣鼓出来,后经郭家完善,如今已经很象模样了。 想着以后风餐露宿时,不必吃得那么艰难,向夫人当即就想去采买两个厨子。 她原也是带了厨子上路的,可不惯车马,一路水土不服,病病歪歪,只得中途打发了回去。 进宫跟向良妃请安时说起,向良妃忙命媳妇米氏,送两个厨子给她。米氏想想,和廿七皇子商议了,又从王府里挑了两个善驭牛马的北地下人。 一家子在京城又添置了不少行李东西,多了七八辆大车,还有绛紫那三辆大车,并她自己和新买小丫鬟乘坐的骡车,一起浩浩荡荡,往渠州而去。 经此事后,尉迟圭再去许家,连许太夫人都忍不住感慨了句。 “果然是人成了亲,就长大了。如今侯爷,可是越发周到体贴了。” 许惜颜垂眸轻笑,不语。 尉迟圭的成长,确实惊人。 他天生就有一种野兽般的敏锐,善于捕捉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东西,活学活用。 就好象今日,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是尹秀莲要出嫁了。 嫁的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许惜颜不过念在亲戚一场,过来给长辈请安,顺便添个妆而已。但尉迟圭也陪着回来,不仅同向长辈请安,还挺客气的去跟尹秀莲的夫婿见了一面,说了几句客气话。 可把那个八品小武官岑贺,给激动坏了。 原本就暗暗仰慕金光侯的丰功伟绩,如今给人拍着肩膀勉励几句,顿生豪气万千,简直要死心塌地。 而夫婿得权贵看重,尹秀莲同样激动万分。 许惜颜能来露个脸,就足够体面,没想到还有金光侯给的这份体面。 回头她嫁去夫家,就算自己嫁妆不丰,出身庶女,也不怕给人小视了。 若说她没想到,尹二奶奶就更没想到了。 不过是她家侄女,跟许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可许家上下还这般给脸,尤其许惜颜这个素来冷面冷心的丫头,都带着位高权重的夫君来了,她还有什么可挑剔? 没见连许家人都羡慕了么? 五房许桂和许云枣的亲事都订下了,但成婚却是一个在夏天,一个在秋天。 肯定都无缘得许惜颜夫妇来贺。 许桂只是遗憾,倒没怎么样。许云枣却是十分不服,极想把婚事提前。 可她想有什么用? 这事在五房内部都得不到通过,许浔再无能也是一家之主,怎能容忍自家长女还没嫁,弟弟的小女儿倒先嫁了?还是庶出。 所以许云枣今天过来看热闹,就想趁机把自己的添妆礼给要了。 她都听说了,许惜颜回门那天,可是大手笔的撒了一圈珠宝玉石。可恨那天她不在场,没占到便宜,可是心心念念,等着要占便宜。 谁知不等她开口,许惜颜却似猜到一般,主动表示,“回头二位妹妹出阁,我虽不在京城,却已跟母亲说好,会为你们添妆。” “那是什么?”许云枣笑得娇俏,故作娇憨的来问。 第428章 成长(二) 许惜颜云淡风清,“到时自然知晓。” 她自然不会告诉许云枣,她压根就没想过。 不过嫡庶有别,具体是什么,公主府自有规矩。 许桂不论收到什么,有礼物就觉得很高兴了,连忙道谢,许云枣也只得跟着道了个谢。 一眼瞟见许云梨,眼珠一转,不死心的笑道,“回头三姐姐和四妹妹的好日子,二姐姐若不能归家,实在遗憾。二姐姐早前曾给大姐姐送了价值数万的御马,给樱二姐姐也是极好的一整只玉佩。就不知给她们,又是怎样的好东西。” 这是拿话激许惜颜,暗示她给自己的东西不能太差。 谁知平素最无利不起早的许云梨,却连讥带讽,“这话好没志气。那日二姐姐回门可是说了的,二姐夫赤手空拳,都能打下一片富贵前程,我们同是许家儿孙,又有何不可?哦,当日姐姐不在场,怪不得不知道。你那日若是来了,说不定还能抽中最好的呢。” 许云枣气得脸都红了。 许云梨还格外炫耀似的拉起尹秀莲的手,“你瞧,这珍珠戒指就是那日尹姐姐得的,镶起来还是挺体面的。” 尹秀莲将手收回去,也恼了她的口不择言。 就算众人皆知,可需要这般明明白白说出来吗? 可她今日是新娘子,想发脾气,哪有这般容易? 许云槿却是不怕的,径直将许云梨拉到一旁,“我看你呀,这毛手毛脚的毛病是不打算改了吧?万一弄花新娘子的妆可怎么办?” 许云梨还不服气,可瞧见许惜颜冷冷的看过来,顿时收了气焰。 许惜颜再看向许云枣,许云枣也不敢吱声了。 很好,趁着满堂寂静,许惜颜开口。 “今日在场都是许家姐妹,又是尹姐姐出阁的大喜之日,不妨多说几句。女子嫁人,想过得安好,凭的是什么?” 一时默默,无人敢答。 许惜颜道,“娘家?嫁妆?子嗣?还是贤惠?还是兼而有之?” 众女觉得,自然是兼而有之。 可许云槿想想,接话了,“得靠自己,也靠夫君。自己若是立不起来,夫君若是不体谅,无论娘家多得力,嫁妆多丰厚,还是曾经生儿育女,侍奉公婆,皆是无用功。” 远的不说,最坏的例子就是许桐。 她之所以会被公婆苛待,虽有许桐自己好面子,心善又软弱的毛病,但最大的问题,还在于丈夫邓旭,不肯站在她的一边,维护妻子。 许惜颜颔首,“三妹妹进益了。若今有一农妇,贤惠能干,夫君敬爱,可突遭天灾,或是家人重病,即将破家卖儿,何解?” 这…… 把众姐妹都问住了。 许惜颜缓声道,“人生事,千变万化。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许多智者穷其一生,也未能参透,何况你我?但宗族传承,莫过于祭祀、子嗣、产业三事。诸姐妹若想过得好,不妨时常仔细思量。” 这番话,说得大半人都似懂非懂。 譬如尹秀莲,想的是将来只要她孝敬公婆,照顾弟妹,占住名份,回头生儿育女,在夫家精打细算,好好过日子,自当无碍。 但许云槿想得更深一层。 她的夫家是个世家大族,未婚夫也是有功名的子弟,那如何帮着他振兴门庭? 许桂想的又不一样。 她的夫君才能不高,排行居中,胜在本分老实。那她们两口子只须守着规矩家业,安稳行事,也就是了。太拔尖,说不定反倒家宅不要。 许云枣的想法,部分跟许云槿类似,她也要助她夫君奋起。 但她想的是,要如何多利用许家的人脉关系? 这样看来,自己往后似乎不能随便得罪人了。真惹恼了许惜颜,甚至尹秀莲,到底她夫君也是个官儿呢,往后不肯帮她,可怎么办? 只恨自己投错了胎,大房二房又太精明。要如何哄骗,才能让他们为已所用? 至于许云梨,许云梨被许惜颜问得早早垂眸,但唇角却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讽意。 也就许惜颜这般出身,才能说这般的大道理。 若她也投胎到公主肚里,呵,她要让所有人跪在自己的脚下,舔她的脚趾头。 可就算没有投胎到公主肚里,她也要这般努力! 众姐妹心思不提,吉时已到,新郎官接了尹秀莲,上花轿出门去了。 随后这番话传到许太夫人耳朵里,也就她这般年纪才听得懂许惜颜的深意。 哎, 这些小姑娘们啊,要是真能想明白个中的道理,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于她们这一生,都能受益。 许惜颜回家前,找上许观海,专门说起许云梨,“父亲还是尽早给四妹妹定个亲事吧。” 许观海一愣,“她又惹事了?” 许惜颜轻轻摇头,“四妹妹的心性,实不似许家人。父亲插手管教,还是晚了些。” 如果说章姨娘有许多坏毛病,许观海就不该一错再错。 明知道她居心不良,还让她接连生下儿女。生下来又没好生管教,就是大错特错。 许云梨被管教时,年纪已经偏大,就算再努力掰正,她顶多学个皮毛。有些根深蒂固的坏毛病,如果没有出现重大变故,她是改不了的。如果不早点把她的路给定死,恐怕生祸。 许观海沉下脸,“等你出门,我就给她寻门妥当亲事。” 许惜颜便不再多说。 三月底,是宝庆郡主和林端友的亲事。 许惜颜特意多留了些天,除了操办尉迟坚和郑七娘的亲事,更是为了这一对新人。 八皇子感念许惜颜的一番好意,特意赠了她一个据说擅长调理饮食的老姑姑。 心意是好的,但这年纪也太大了些吧? 头发都白大半,就算眼神清亮,瞧着精神极好,可她能经得起边关的风霜? 许惜颜见了,也不多问,只给八皇子深深行了一礼。 八皇子一笑,让老姑姑随她走了。 等到了郡主府,左右无人的时候,慈眉善目的老姑姑,方跟许惜颜说。 “老奴是自己要求跟着郡主的……” 第429章 临行(一) 她不是宫中出身,原是八皇子的养母,唐美人带进宫的丫鬟。 本姓乌,川中人氏,打小家中便以采药捕蛇为生。后因受了唐家救命之恩,乌姑姑才随唐美人入了宫。 “……老奴虽擅长调理饮食,但家传绝学,是使毒。只唐美人和八皇子仁厚,从不曾害人,这些年在宫中还算风平浪静,老奴也没什么施展的机会。如今八皇子求了皇上,迎奉唐美人同去守陵,想必余生安稳。宝庆郡主有小林大人看护,也使不着老奴。倒是郡主此去边关,怕是有些风险。故此老奴不才,便毛遂自荐了。” 乌姑姑更提起一事,“当年余氏给郡主投毒,老奴就极想来看看。只怕给主子惹事,郡主又吉人天相,才按捺了下来。若老奴猜得不错,郡主府上必藏着救命灵丹,才解了那毒,对么?” 在许惜颜点头后,乌姑姑笑得斗志昂扬,“故此就算郡主不去,老奴也想去边关走走,看那贼妇到底是怎么使的毒物。太医院说的毒草虽是源头,我也试着配过,但究竟怎么做到无色无味,下到饮食里,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若能查出究竟,也算是解我心中一个疑团了。” 一旁伺候的琥珀,直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真是好有上进心,又爱学习的老姑姑。 她要琢磨的若不是剧毒之物,就这般精神,倒能当个好医者。 而一旁,金光侯已经拍了桌子,“姑姑要是能抓到那个制毒害我夫人之人,你有什么要求,本侯全都答应!” 乌姑姑笑道,“老奴这偌大年纪,于世俗之物,皆看得淡了。唯这一身本事,失传了可惜。将来若侯爷和郡主有女,能让老奴伺候着,教她些本事么?” 这,事关子女教育,金光侯不敢继续拍板了。 转头看向小媳妇,许惜颜轻轻颔首,“我答应你。” 她的女儿,心性必然不会差。学一门使毒的本事,不必害人,留着防身也好。 乌姑姑笑得越发慈祥,“其实原本郡主的心性就极为合适,可惜您事务繁杂,想来抽不出时间,老奴只得等等了。只老奴年纪大了,总有些琐事要人使唤。回头郡主瞧着,安排两个稳妥的小丫头过来就是。” 她又笑看了琥珀一眼,给琥珀看得心里直发毛,“最好力气大一点,胆子大一点,人笨一点,嘴巴紧一点。” 许惜颜点头,“回头琥珀寻了人,姑姑先凑合着用。若用着不合适,再换就是。” 乌姑姑很满意,告退下去。 许惜颜告诉琥珀,给乌姑姑的丫头别从府里挑了,直接去外头买那七八岁,无牵无挂的小丫头。 乌姑姑刻意不带人手,就是向她投诚,示意自己没有藏私的意思。 那就不必用许府的家人子,不如从外头挑人,才能最大限度保密。 琥珀要下去时,尉迟圭忽地说了一句,“我瞧乌姑姑挺喜欢虎子姐姐的,你没事可以去走动走动什么的,也能认个干娘。” 琥珀一怔,随即满脸通红,要笑又不好意思笑。 他是怎么看出乌姑姑喜欢她的? 且侯爷这是什么记性? 绛紫在他嘴里,就是那个酱。她在他嘴里,就是虎子。 小太监阿织最惨,也不知是不是侯爷妒忌他能给郡主梳头,总管他叫纺织郎。 世人管螽斯才叫纺织娘,如今阿织顶个虫儿名,成了纺织郎。每回被侯爷使唤,皆是一脸憋屈。 不过总算侯爷还记得他们几个,余下的丫鬟小子,侯爷是一概记不住的。 这样,也好。 许惜颜放下茶杯,明眸轻垂。 她在这些小事上,从不纠正尉迟圭。 人无完人。 尉迟圭已经刻意表现得野心勃勃,锐意进取了,要是对上头和下人都一视同仁,体贴入微,那才该招人非议。 就说她这郡主府,虽大半是许家和尉迟圭带来人手,但也有不少是随同赐宅时,本身就留下来的人。 其中有多少是皇上的眼线,许惜颜压根就不想去查。 就算回头要带去宁州,也会有这些下人的份。 哪怕乌姑姑的事被皇上知晓也没什么,她在宫中这么多年,皇上未必就不知晓她的存在。 可就如乌姑姑所说,唐美人带她入宫只是为了自保,又不曾刻意害人,有何追究的必要? 只可惜高贤妃瞎了眼,一心把亲生儿子往外推。 弄得八皇子跟她离心,宁愿把乌姑姑送给许惜颜,也不肯告诉她们。 否则若是到了高贤妃和三皇子手上,岂不是一大利器? 所以做人呐,真别仗着亲情就为所欲为。 什么样的骨肉血缘,都经不起这般消耗。 等许惜颜订下出行的日子,也不仅是八皇子,宫中大皇子,五皇子,十六皇子,还有向良妃,梁婕妤,敏惠长公主一些交好的宗室长辈,都有礼物相赠。 连牛皇后都假惺惺在皇上跟前提了一嘴,要不要办个宫宴,算是给她和金光侯践行。 谁想皇上竟同意了。 还叫她把已经出宫建府的皇子公主们都叫回来,这下子,各家就算有些不大想送礼的,也不得不给许惜颜补一份礼了。否则岂不显得没有亲戚情份? 至于尉迟圭,也接到皇上的一份口头邀请,叫他把母亲和兄弟们都带来。 旁人尚可,尉迟坚一下就心潮澎湃了。 面圣,那是去见天子啊。 寻常官员一辈子都不得一次机会,如今居然叫他去赴宫宴,若是表现得好,得了皇上赏识—— “我劝夫君,还是沉稳些好。” 新入门的郑七娘客客气气,捧来一杯茶,“能得陛下赏识自然是好,但若是不小心说错了话呢?” 犹如兜头一盆雪水泼下,尉迟坚火热的脑子,冷静了。 成亲虽才几日,但郑七娘算是把这位夫君里外给摸透了。 志大才疏,好高骛远,贪财好色,又不务正业。 不过也没什么好失望的,成亲前许惜颜就把尉迟坚的为人品性如实说了。 后来郑父也托人,细细将尉迟坚打听了一番,主要是书院夫子和同窗们,故此成亲前,郑七娘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了。 第430章 临行(二) 反正许惜颜还有萧氏都答应了她,郑七娘婚后可以自由出入做买卖。 所以尉迟坚要不要升官发达,郑七娘根本不在乎。 若一辈子碌碌无为,还更方便她行事呢。 横竖尉迟家的人,脸都生得不错,还是能凑合着看下去的。 可她这般,却让尉迟坚更为光火。 就算明知道郑七娘的话,皆是对的。圣前奏对,并不是这么容易,弄不好反会引火烧身,却还是将她骂了一顿。 但郑七娘子是谁? 打小穿着男装,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差点继承家业的女子。 如今就算嫁进尉迟府,她也不是吃着尉迟坚的饭,为何要忍他? 尉迟坚没说两句,反被郑七娘大骂了一顿。 尉迟坚理屈词穷,想抬手打人,却被郑七娘抓着胳膊,动弹不得。 郑七娘冷笑着道,“好叫夫君知道,如今教小弟的武师傅,早先可是教我的。行商在外,不学几招拳脚工夫如何自保?倒不比夫君这样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 说罢,她松手一推,都没用尽全力,尉迟坚都差点摔到地上。直将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抖着手指着她,“我我我,我要休了你!” 呵呵。 郑七娘笑了,“那恐怕夫君,还没这个本事。行了,别跟个小娘子似的,受些委屈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天色不早,早些洗洗睡吧。” 你做梦! 尉迟坚不听,大踏步就想往外走。 可没走两步,就被郑七娘捉住,一把掼到床上,随即吩咐下人关门歇息。 如今屋里服侍的,皆是郑家陪嫁丫鬟,自然忠于主子。 原本那头尉迟炜听见吵闹,要过来问问,可宋氏一巴掌拍到他背上,“大晚上的,你一个当公公的,往儿媳妇屋里凑什么凑?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乃是常事,你管那么多!” 尉迟炜给骂得老脸一红,也就不管不问了。 宋氏冷笑,同样押着他回了隔壁房间。 自闹出程寡妇的事后,宋氏是彻底寒了心。 她这人有诸多毛病,但于夫妻之事上,略洁癖。 丈夫碰了不该碰的人,她就嫌弃他脏,再不愿让他近身。横竖儿子都这么大了,她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有丫鬟不自爱,愿意同尉迟炜鬼混,她也睁只眼闭只眼,总之不给名分,不许闹出孩子就完事。 郑七娘进门次日,就私下同婆婆交了底。 只要宋氏肯向着她,她日后赚来的银钱,都愿分一半给婆婆掌管,只当是为孩子存着的。 为表诚意,她把一些值钱金饰,还有不好动用的田地房契,全交给宋氏保管了。 宋氏被感动了。 她是爱儿子,但尉迟坚有几分本事,她这个当娘的能看不清? 这个家,将来怕还是要指望媳妇的。 且除了媳妇,谁拿过这许多钱财放她这里? 这样的信任,让宋氏迅速倒戈。 别说她不知道儿子媳妇为何吵架,就算知道,都不会站在尉迟坚一边。 更盼着儿媳妇能早日有喜,好让她含饴弄孙。 于是郑七娘,越发的春风满面,惬意滋润。 尉迟坚却一脸形容枯槁,苦大仇深。 他原还想用房中事来拿捏郑七娘,可人家根本就不是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甭管你乐不乐意,只要她乐意,就有办法强压着尉迟坚成其好事。 尉迟坚打又不打过,骂也骂不过,说也不能说,当真是哑巴吃黄连,苦不堪言。 看他成日被折腾得萎靡不振,萧氏心中大呼痛快,越发对郑七娘好了些。 各种滋补壮阳的补品,流水般送了过去。 不是说二房人多势众,长房单薄么?那就多补补,早些生个胖娃娃好了。 尉迟海不知内情,还当面叫尉迟坚来谢萧氏。 直把尉迟坚憋屈得,差点吐血三升。 就这般匆匆几日,尉迟坚根本来不及任何准备,就得进宫赴宴了。 郑七娘特意给他挑了件京城纨绔最时新,颜色又鲜嫩的春衫,越发衬得他文质彬彬。 但要细看,却能瞧出眼圈发青,脸色虚白,一看就不堪任用。 尉迟圭回家来接母亲兄弟们,见了他就拍拍肩膀赞道,“这衣裳好看,大嫂子有眼光。” 郑七娘会心一笑,倒弄得尉迟坚心里毛毛的。 要说郑七娘不用心,也说不过去。 这衣裳真不便宜,且样式也新。 但这妇人成日那般压榨他,能有这般好心? 郑七娘凑他耳边道,“平日在房中如何,到底是夫妻之事。但夫君走出去,不也是我的颜面?安心。” 好吧,尉迟坚将信将疑,被哄住了。 再看同样穿戴花俏的尉迟均和尉迟喜,渐渐安心。 这兄弟俩,还有萧氏的衣裳,都是许惜颜定下的。 萧氏一身素雅沉稳,既有孀居之人的本份,也有对皇室的敬重,不会犯了宫中忌讳。 至于两个小叔子,就怎么花俏怎么来了。 富贵风流里,又透着几分暴发户的浅薄,才是尉迟家最合适的定位。 尤其和尉迟坚三人站在一起,花红柳绿,招摇无比。 郑七娘不经意间,倒是心有灵犀了。 许惜颜心中满意,跟郑七娘道,“临行前家中小宴,把亲家都请来吧。等我们出门,还需府上多多帮衬。” 放着许家这根大腿,哪有需要郑家出力的份儿? 知道许惜颜是在示好,郑七娘满脸欢喜,“到时必到。我回门才知,小弟自那日得了郡主和侯爷送的弓箭马鞭,如今睡觉都要塞被窝里,谁都不给碰。要知能来见见侯爷,真不知他提前几天就吃不下饭了。” 萧氏笑得都合不拢嘴,“那你可得瞒着他些,饿出好歹怎么办?” 宋氏也笑,“不然就早些接到家里来吧,横竖房子多,住两天也无妨。” 尉迟圭道,“大娘这话有理。要不好意思过来,便告诉他,本侯最欣赏能吃饭的小伙子。一顿须三碗打底,五碗最好,会不会让他吃撑?” 一家子说说笑笑,便出了门。 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时候不长,入了宫门。 别看尉迟坚嘴上说得如何,真进了宫门,他一下就怂了。 第431章 道别(一) 也很少能有人不怂的。 毕竟天子居所,皇家威仪,哪是寻常大臣百姓家可比? 尉迟坚甚至都不敢偷看一眼飞檐雕瓦,只地面那些气象庄严的盘龙丹墀,和威严肃穆,扛枪守卫的御军侍卫,扫一眼都够让人腿肚子发软,几欲跪倒了。 尉迟圭头前带路,许惜颜扶着萧氏,领着兄弟们进殿,跟众人行礼。 今日既是家宴,成安公主和许观海自然也来了,忙招呼亲家女儿过来坐。 成安公主还亲自介绍一些交好的宗室妇人,给萧氏认识。 萧氏倒也沉得住气,虽不能妙语连珠,胜在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敏惠长公主因也是寡妇,笑说回头还要给萧氏下帖子,叫她无事带着女儿外孙女来玩,萧氏也答应了。 时候不长,宫中嫔妃和牛皇后前后脚也到了,才请了安,皇上驾到。 众人再度起身,三呼万岁,方按次序落座。 尉迟坚坐在后头,连眼角都不敢乱飞,紧张得手心不住出汗。 至于宫宴上吃了什么,有什么歌舞,什么都没留意,只剩下紧张了。 忽地衣袖被人扯动,尉迟坚半晌才回过神来,却见尉迟均兄弟已经起身,正皱眉瞪他。头前尉迟圭正笑着回话,“……这就是臣那几个不成材的兄弟了。” 我,我没有不成材。 尉迟坚慌慌张张的起身,跟上他们的脚步,却不小心撞翻了自己案上的酒杯,十分狼狈。 要不是尉迟均一手拉着他,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把自己绊倒。 他心中又急又恼,自己为何这般不争气。 只听尉迟圭又为他的失态请了罪,就听头顶呵呵一声低沉威严的轻笑。 “无妨。听说你这兄长也是读书人?可读了些什么书?” 这,这是皇上在给他机会? 尉迟坚只觉有满肚子的话想说,鼻尖急得都冒汗了, 偏偏张着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大殿里一片安静,静得他连自己呼吸都听得格外清晰。 他知道大家都在等他说话,可偏偏越着急越说不出。 甚至头晕目眩,几欲晕倒。 等了一晌,尉迟圭才忍不住想接话时,忽地收到小媳妇递来的眼色。他刚闭嘴,冷不丁三弟尉迟均接话了。 “回圣上的话,说起读书,倒是惭愧得很。我等兄弟枉费兄长苦心栽培,如今也就只略识得几个字而已。大哥和四弟尚有志气,愿意努力。只草民不才,已决意放弃读书,随兄长嫂子去宁州做点实事了。” 不料皇上却挺有兴趣,又追问一句,“那你想做什么?” 尉迟均一向梗直,答得实诚,“这个……草民也不知道啊。但无论是回乡下种田,还是打理商铺,总得自食其力,别总拖累二哥才好。” 皇上再度追问,“你二兄如今高官厚禄,你们兄弟骨肉,便拖累了,还怕他赶你们走吗?” 尉迟均红着脖子,嗡声嗡气,如实道,“就算兄长不赶,可那样做人还有什么意思?我自己都得嫌弃自己了。呃……是草民。呐个,草民的娘,还有过世的爹,常说一句话。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靠天靠人靠祖宗,不算是好汉。草民无甚本事,可能一辈子都当不成二哥这样的好汉,但起码也想做个吃自己饭的汉子。” 语毕,静默了一时。 皇威之下,尉迟均额头的汗,也给问下来了。 正在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不知答得好不好,忽听头顶传来一阵朗朗大笑。 “善!甚善!金光侯府虽没落了,到底老侯爷的骨气仍在。先帝慧眼,朕也没有看错人。赏!” 皇上一高兴,赏了萧氏教子有方,也赏了尉迟坚和尉迟喜各一套笔墨纸砚。 但唯独破格赏了尉迟均一个出身。 “跟着你二哥,到宁州去好好干吧。不管你能管好一方田地,或是税收治安,朕就许你一个官身。” 这,这么大个馅饼砸下来,尉迟均张大嘴巴,彻底懵了。 他预想过自己将来的千百条路,唯独完全没想过当官的好不好? 他哪是那块料啊? 他没听错,这真是许他个官身? 可他这般真心不作伪的性情流露,倒让睿帝龙颜大悦,心情更好了三分。 看尉迟圭强摁着弟弟的头,带他谢恩,还责怪尉迟圭下手太重。 “哪有你这般做兄长的?你弟弟是个赤诚之人,要好生教他,别搞得跟对军中粗汉似的,镇日就知道打打骂骂。” 得, 这真是一代新人胜旧人,皇上喜新厌旧了。 尉迟圭故作苦恼,乱用诗词,逗得满堂大笑。 但尉迟均入了皇上的眼,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等着出了宫,尉迟圭忍不住问小媳妇,那时打断他说话,是早算着三弟能一鸣惊人? 许惜颜淡淡,不予理睬。 她又不是神仙,哪算得到这么多? 不过是觉得机会难得,推了一把而已。 回头尉迟均兄弟回家,萧氏也激动万分。 儿子怎么突然长进了,知道答话了?还答得这么好。 尉迟均没好气道,“哪是我愿答的呀?是小弟在背后掐我,我才不得不说的。” 尉迟喜道,“那时皇上点我们起身,郡主嫂子特意看了我们一眼。三哥你净顾着去拉大哥了,只怕没留意。后来大哥答不上来,我才推的你。到底你是兄长,要我抢着说,多不好?” 萧氏喜笑颜开,“掐得好!回头娘赏你一个大蹄膀,也是你们郡主嫂子看的好。这回可不能怨我们了吧?谁叫他自己答不上话来。” 可尉迟坚回家冷静下来之后,简直妒忌得发狂! 尉迟均那时凭什么抢话? 他要不抢话,自己肯定能说出来的。 那如今得了官身的,就是自己了。凭什么给他呀? 可这回,就连亲爹尉迟炜听了此事,都不能站在他这边了。 事情明摆着,再来一回,尉迟坚还是说不出话来的。 给尉迟均那个二愣子捡了漏,只能说他运气好罢了,再怪不得旁人。 “大郎,你这也是没经验,一时紧张罢了。二回咱们再去宫里,你保证能答得更好,更讨皇上 第432章 道别(二) 哪有这般容易? 且也再没有这般好机会了。 尉迟坚不愿去回想自己当时都快吓晕的熊样,反将过错都记到尉迟均头上,连尉迟圭也一并记恨下了。 肯定是他,偷偷跟弟弟们传授了秘决,却不告诉自己。 才害得他这般紧张,尉迟均却能那般从容作答。 所以不是他的错,全是尉迟圭一家子的错! 若有机会爬得更高,他一定要狠狠将他们打落,看他们那时又是什么嘴脸。 可还没等他想出个子丑寅卯,郑七娘来了。 这个女人真是一天都不肯放过他! 没看他心情不好么? 可悲愤中的尉迟坚,到底又被得逞了。 事后还想闹脾气,郑七娘一脚把他踹下床去。 只等有了儿子,他想近身,她还不乐意了呢。 且她也没宋氏那般好脾气,横竖成了亲,尉迟坚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总之她没红杏出墙,就绝不许他碰别的女人。 尉迟坚又气又恼,偏偏门被闩上,连书房也没得睡,只得在外间榻上将就了一宿。 心里憋着一肚子火,就盼着天赐良机。 而有个机会,当真慢慢逼近。 三皇子府。 “你是说,尉迟家的大房,跟二房不和?” 四皇子将打听到的消息递给兄长,“这尉迟坚,公认的外强中干,草包一个,极好利用。要早知道此人,倒可以在他身边下手。偏他新近娶了亲,娶的还是个给成安府上送花木的商人之女。怕是不会为我们所用,但尉迟坚此人,却是个十足蠢货。横竖金光侯离京,他们一家是不走的,兄长要是有什么打算,倒可以尽力施展。” 三皇子颇为嫌弃,“一个连话都说不出的草包,怕是也利用不上什么。罢了,多少是个机会,你着人去跟他结识一番,先埋下线吧,回头真有事情再说。” 行。 四皇子应承下来,又笑着提起一事,“舅舅即将去渠州赴任,听说兄长已经挑好了人跟随?我那儿有几个人,倒也算得用,总能跟去帮帮忙。” 三皇子睨他一眼,“老四你又不缺花,这么急吼吼的跟来干嘛?过两年吧,先待根基打牢些,再带你就是。” 四皇子笑着应好,也不多说,只转身之际,眼中的笑意,到底冷了下来。 渠州,琉璃城。 谁都知道那里富庶无比。 将高季兴拱上渠州守备的位置,难道他没有出力? 凭什么如今只有高家和三皇子去摘桃子,却不肯分他一杯羹? 吩咐起他做事来,却是理所当然。 这就是兄弟? 哼! 正经连个太子都没挣上,倒是会拿兄弟当臣下了。 再想想尉迟坚,四皇子眯了眯眼,便多了一番计较。 四月初,挑了个黄道吉日,金光侯和升平郡主夫妇,离京赴任了。 幸亏尉迟圭之前没笑话旁人,轮到他家,人马行李,竟收拾出来近百来辆车!延绵走出一二里地去。 就这般规模,丈母娘成安公主还一个劲儿的抹眼泪,抱怨宁州实在太远,东西带不齐。女儿去到那里,必是要受委屈的。 一向跟她唱反调的老丈人许观海,这回也赞同的沉默了。 因为郡主府里好些大件行李没法带,最后“不得不”搬了些许惜颜从前的闺中旧物,想起来都替女儿心酸。 尉迟圭老实闭嘴,啥也不敢说。 只说自己一定会照顾好小媳妇,请二老,不不,请他还年轻貌美的岳父岳母放心。 到最后,许惜颜不耐烦了,淡然道,“女儿是去宁州,又不是天边。回来京城,快马一月也能到。到时若有缺漏,使人回来说一声就是。大哥哥孤身前去南方赴任,比我还远得多呢,伯祖父打小这般心疼他,也未曾怎样。还勉励他勤勉任事,好生担当。父亲母亲,实不必如此伤怀,当保重身体才是。” 好吧。 成安公主收了眼泪,许观海也振作精神,殷殷嘱咐,“那你回头缺什么,可一定得跟家里说,千万别迁就。” 知道了。 许惜颜答应下来,去跟兄弟姐妹们告别了。 别人尚可,她瞧着许云槿的时候,忍不住真有几分伤感。 乐家已经来信了。 乐斯被任命去了渠州,因他年纪大了,想带孙子乐由前去侍奉。只那路途遥远,往来不便,故此特意来信跟许家商议,能不能把孩子婚期提前。 如果可以,乐家干脆拖着聘礼,来京城完婚。 正好乐由的亲爹乐鞅,还在翰林院任职呢。乐斯去渠州之前,也得来京城一趟,跟皇上述职,见上一面的。 祖辈父辈皆在,办起喜事也体面庄重。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许家自当同意。可这样一来,许惜颜就注定不能参加三妹妹的婚礼,实在是太遗憾了。 毕竟原以为许云槿日后要嫁到宁州,姐妹俩还能继续做伴呢。 许惜颜性子清冷,诸姐妹中许云槿最热情大方,跟她处得最好。 偏偏就这个妹妹的婚礼自己不在,想想都难过。 许云槿也红了眼圈 ,却尽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行了,二姐姐别招我了。我有你偷偷送我的那些嫁妆,不知多得意呢。将来等我去了渠州,说不定跟二姐夫有公务往来,二姐姐也能跟来呢?” 哪有这般好事? 身为一地主官,尤其边关,绝不可轻易走动。 唯一的可能,就是战事。 故此许惜颜道,“我唯愿与妹妹不在渠州,不在宁州,回到京城再相逢。” 许云槿的眼泪到底涌了上来,“谢二姐姐教我,我往后再不说这话了。就让咱们在京城,在许家团圆!” 许惜颜抬手抚上妹妹的脸,认真点了点头。 但此时姐妹俩不知,今日一别,终成永决。 如果早知道…… 没有早知道。 多年以后,每当许惜颜回想起这一幕,都会痛彻心扉,却又无力回天。 而留在她心里的三妹妹,永远是那个穿着湖蓝色春衫,长眉俊眼,笑容英气的小姑娘。 也是唯一一个敢胳肢她,敢跟她拉拉扯扯,玩笑打闹的妹妹。 正如她的名字,木槿。 不艳丽,不招摇,却又一份独属于她的热情与体贴。 若干年后,世人皆知升平郡主最爱木槿。房前屋后,皆种满了此花。却少有人知,郡主心中的怀念…… 第433章 归乡(一) 卫绩离京时尚是三月,春寒料峭。等四月行至江南,除了山间林谷,还能远眺几株桃李,城中已然换了芳菲。 河边的垂柳,绿叶儿已经长得老长。有那放牛的孩童,头戴柳条野花编成的花环,好奇打量着远归的行人。 卫绩笑了。 从腰间荷包里,掏出颗饴糖扔了过去。 这还是跟着某位爱吃甜食的大将军,养成的习惯。 无论是抚恤百姓,还是喂马行军,皆有奇效。 放牛娃接着糖,笑得见牙不见眼,却还是不失礼貌的在牛背上行了一礼,“公子要去哪里?可要指路?” 听着熟悉的童稚乡音,卫绩想张嘴答话,却发现在外征战数年,早已习惯官话,竟有些不大会说乡音了。 才皱眉组织语言,一队车马已经旋风般迎了上来。 “十一郎,果真是十一郎!快回去报信,十一郎到了!” 卫绩再抬头,看着数年未见,欣喜若狂,出来迎接的叔伯兄弟们,想说什么,喉头却已哽咽。 那放牛娃愣过之后,忽地满脸激动,从牛背上一跃跳下。沿着乡间小路一面跑,一面高喊。 “卫家十一郎回来啦!” “随鬼将军打下渠州的十一郎回来啦!” “卫夫人,卫小姐,你们家的十一公子回来啦!” …… 童音高亢,在乡间水田边回荡,几可穿透淡蓝天空上,几抹白纱般的流云。 半人高的庄稼地里,青翠的竹林里,有戴着斗笠,拿着锄头的乡亲陆续小跑出来。 “真是十一郎?是十一公子回来了么?” “是哩,是哩!” 卫家最老成持重的大伯伯,高兴得不顾跛了的一条腿,跳下车来,团团拱手,“各位乡亲,真是我家十一郎回来了。回头请大家到我们府上来,一起吃个团圆饭。” 好好好! 乡亲们都激动坏了,有那老叟就说,“赶紧的,叫各家婆娘赶紧杀了鸡鸭,打起糍粑来。还有你,你们几个,去我家抓头猪来办酒。还有米酒,酒也带上!” 有年轻人已经笑着跑开了,“我家也有酒,也有大肥猪!你们帮我收着锄头筐子啊,我先回去杀猪了。” “这臭小子,还抢上了!” …… 被亲人乡亲淳朴热情包裹着的卫十一郎,不争气的掉下了眼泪。 叔伯兄弟们俱都潸然泪下,“赶紧回家,回家见你娘去……” 卫绩再不理旁事,快马加鞭,赶回去了。 而卫家女眷们已经听到消息,集体出动,连衣裳都来不及换,齐齐奔到了大门口。 当中一人,素净朴素,焦灼万分的,正是卫绩的亲娘,卫四太太。 几年不见,卫绩才发现母亲原本满头乌发,如今竟添了不少银丝,而记忆里端庄光洁的脸庞,眼角也生出许多皱纹。 他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而一旁的卫家人,同样泪雨滂沱…… 德安府卫氏,从祖上发迹开始,就从没有搬离过祖宅。反而一直将祖宅进行扩充和重修,最终在德安府形成一个庞大的聚居群。 大大小小, 足有几百户人家,上千族人和近万的乡亲们。 这也是当年在盗匪作乱时,卫家不能丢下大家,一走了之的原因。 多少年的老乡亲了,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就算不姓卫,能眼睁睁的扔下不管么? 可这一管,付出的代价是惊人的。 卫氏一族的青壮男丁,死了近七成。女眷也在迁徙途中,折损了近一成。 活着的男丁,又有两成都是当年未成年的孩童。 至于长者,少之有少。 如方才亲自前来迎接卫绩的跛脚卫大伯,便是其中一个。 当年,他是愿意跟着青壮去拼命的,可因其素有腿疾,人又沉稳老练,被族长亲自下令,带着乡亲和族人们逃命,如今亦是卫氏族长。 而当年的老族长,卫绩的亲祖父,还有他才成婚的两个兄长,数个堂哥,和几个热血的堂弟,全都死在替大家断后的那场战役里。 如今卫氏满门,大半寡妇孤儿。 自然,本地乡亲们,也是死伤惨重。 象方才那个放牛娃,他叫小豆子,一大家子十几个人,最后只活下来他和堂姐两个。 也亏得卫绩投军,一路建功立业,有功名傍身,才让外人不敢来欺。 后又跟成安公主府合作,做起竹纸生意。使得濒临崩溃的卫家和德安府百姓,总算有个营生,渐渐恢复了元气。 待一大家子抱头痛哭过,也热热闹闹杀鸡烧猪,祭拜过祖宗亲人,吃过乡宴,卫家如今几个主事人,就跟卫绩母子,在堂屋里说起正事。 “……也亏得那竹纸生意,盈利颇丰。战后德安府如小豆子姐弟这般孤儿很是不少,如今都收拢在各村,由卫家牵头,从公中的竹纸生意里拔了钱粮养活。就为这事,还得了好几次衙门里的嘉奖。这十里八乡的乡亲们,也更肯护着卫家了。” 卫大伯哂笑,“之前也不是没人看竹纸生意眼红,想插一脚来着。可咱家还没怎样,乡亲们就把人打跑了。且在这方圆数里都放了话,竹子只许卖给卫家铺子。谁要敢卖给别人,敢给别家作坊做事,就全家一起赶出去!” 卫绩颔首,很是赞同。 他虽因久别重逢,才痛快哭过一场,但心志早在军中历练得刚强冷硬。 慈不掌兵。 卫家元气大伤,正是要积蓄力量的时候。此时来抢卫家生意,简直就是趁火打劫,无耻之极! 若是自家滥好心,讲什么仁义,开了这个口子,众人都来抢生意,那卫家几时才能复起? 一个没有实力的家族,早晚被人欺负死。 留着短须的卫九叔道,“也不都是坏人,洈水卫氏这回就帮了大忙。最早给咱们送粮送布,度过难关不说,这几年我们说了几次,要给他们也建个竹纸作坊,他们却坚辞不受,还把那边的竹子都卖给我们。” “九叔就是心善,总把人往好里想。” 如今年轻一辈里的俊才,留在家里打理竹纸生意的卫五郎道,“洈水卫氏肯这么仗义,不也是听说十一郎帮孙太医家谋了不少差使?人家志向可大着呢。” 第434章 归乡(二) “慎言!”卫大伯皱眉打断了他,“人家那么想,也是理所当然。洈水卫氏如今在朝中,实在是太单薄了。十一郎要是有机缘,能提携下也是好的。此事回头我跟你细说,你今儿回来累了,先去歇着吧,也跟你母亲说说话。” 卫绩点头,取出一份礼单,“这是当日我归家,金光侯和升平郡主所赠。大伯收着,只怕家里用得着。” 跟他回来的二十多辆大车,全都是蒙了油布,遮得严严实实的。 是以卫家人还不知道是什么。 如今打开礼单,卫家人顿时色变。 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卫绩理解他们的这份心情,因为当初他看到时,也是这般。 倒是卫四太太一看,又哭了。 卫绩只当她娘是被感动的,想劝解几句来着。谁知卫四太太随即将眼泪一抹,拉着儿子的手道。 “今儿你刚进门,本不该说这话。可要是不说,娘实在替你委屈,也辜负侯爷郡主的一片好心。” 卫大伯叹息一声,“我来说吧。十一郎,你的亲事,可能有些变故。” 卫绩一下就愣了。 五日后,邻县姜家大宅。 一个妇人正拉着淡黄衫子的女子哭泣,“……不是家里拦着你的好姻缘,是那卫家小子委实去得太远了。本说好了回南方任职,怎么一下跑去宁州了?若日后家里有个什么事,上哪儿找你去?这么一大家的人,算娘求求你了,咱们换亲吧,行么?” 淡黄衫子的女子还未开口,一旁中年男子冷哼出声,“别看那卫家十一郎,给德安府传得名声甚响,回来却是悄无声息,没个动静,想来也不是在朝中太得力。如今天下承平,连虎威大将军都只能去守边关了,他就更别提了。江南富庶,不知多少好人家。这门亲事,不结也罢。” 又有年纪更大的长者说,“姜家也不算毁婚,如今这些姑娘,任他再挑一个就是,料他卫家也无话可说。” “正是。否则我们就成亲当日,把人送去,等着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他们卫家还敢不认吗?也就是我们姜家厚道,才肯提前说清。” “往后大丫头你就嫁在附近,要不干脆留在家里招个女婿,岂不比去那边关吃沙子强?” 黄衫女子转过身来,娟秀的面庞上,又是羞恼又是无奈,“家中尚有兄弟,招婿这话,万万不要再提,否则就是逼着兄弟们与我生分了。” “那你是答应换婚了?” 黄衫女子还未答应,下人来报,“卫家人到了。” 众人色变。 别看方才闹哄哄,说得理直气壮,此时却不约而同显得有些心虚。 黄衫女子心里鄙视。 家族遭难时,卫家是青壮主动断后,护着妇孺离开。她家这些叔伯兄弟却是自顾自的跑了,还美其名曰为姜家留根。 等她带着妇孺们躲过盗匪,整顿起家业,这些“根”们却又跟土拨鼠似的一个个冒出来,要当家作主。 可恨那些婶婶姐妹们不争气,一见男人就各种心软。 好比她娘,反帮着这些叔伯兄弟说话,各种叫她妥协。 姜大姑娘憋屈又无奈。 哪怕知道换亲不妥,却也无法拒绝。 因为家里真没能够挑大梁的人,几个小堂弟如今瞧着还不错,可惜还需时日,非十年不足以成材。 她若远嫁,姜家分崩离析,指日可待。 深吸口气,姜大姑娘调整情绪,冷冷道,“且不提卫家之前于姜家有恩,便如今,姜家的竹纸生意可还是大半依托于卫家。一会儿见了人,都客气着些。” “那,那我们就不见了吧?”之前叫嚣得最欢的一个伯伯,呵呵假笑,“不如就你们年轻人谈谈。” “对对对,我们这一屋子人,岂不显得要吵架似的?走吧走吧,大姑娘肯定应付得来。” “叫你娘陪着你。你们妇道人家,卫家就算有气,必不敢放重话的。否则他家名声还要不要了?” “就是就是,叫那些丫头们进来,叫卫家人自己挑拣去。” …… 一屋子叔伯火速散去,只留下满目苍凉的姜大姑娘,茫然四顾的姜母。 还有纱屏后面,五个神色各异的少女。 她们皆是姜家挑出来,替代姜大姑娘换亲的适龄女孩。 一眼扫过去,有人满面惊惶,有人略带野心,有人则默不作声。 姜大姑娘深感头疼。 但叔伯们这一招,倒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真要等到成亲那日才换新娘,无论结果如何,那不是结亲,是结仇了。 他们还没这胆量。 还不如早做小人,把事情摊开说明白,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说白了,卫家这门亲事实在极好,所有人都舍不得放弃。 姜大姑娘命人将纱屏收起,以贵客之礼,出门相迎。 来的人不多,就两个。 卫大伯和卫绩。 看只有姜大姑娘和她母亲二人相迎,再看着屋里影影绰绰的几个少女,卫绩停步,守礼的只站在院中。 “大伯,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就在这里说吧。” 卫大伯瞧见姜家这般情形,实在是连气都生不起来了。 这般大事,一个男丁不来,全让一群女眷抛头露面,姜家这亲,真可以作罢了。 还未开口,姜大姑娘深施一礼,“今日之事,错在姜家,百口莫辩。若卫家想要退亲,姜家绝无二话。” 卫大伯一愣,起先姜家可是无论如何不肯退亲的,如何怎么就肯了? 不肯怎么办? 姜大姑娘遭逢大难,也历练出些眼光来了。 卫绩此时,虽刻意收敛,表现得象个翩翩佳公子,但在战场中拼杀出的血性杀气,仍是暗流涌动。 在这样的人面前,别想着虚与委蛇,最好拿出十分诚意。 卫绩忽问,“那大姑娘的心意,也是如此?在下今日前来,不是以官身,只以卫十一郎来问。若大姑娘心有委屈,尽可说出,某愿与你分担。” 姜大姑娘眸光一暖,心头微酸。 她听得懂卫绩的深意,如果自己还想嫁他,他是会为她分担姜家的重担。 这么一个好夫君,错过可能真的就再也遇不上了。 但再想想,她还是苦笑道,“将军诚意十足,妾也当据实以告。比起夫唱妇随,妾如今更想比翼双飞。” 于是卫绩,也懂了。 第435章 归乡(三) 在经历过劫难,挑起家族重担后,姜大姑娘的眼界,她的格局已经不满足于做一个打理好内宅,相夫教子的小妇人。 她如今实际算是姜家家主,权力的滋味,只要尝过的人都很难戒掉。 让她放弃一切,跟随卫绩远赴宁州做他背后的小女人,她自己也不太乐意了。 强扭的瓜不甜。 卫绩看着屋里隐隐绰绰几个女孩身影,“在下冒昧,能问她们一个问题吗?” 这是考验,也是选择。 如果其中没有他满意的答案,他会毫不犹豫,选择退婚。 姜大姑娘点头,并告诉屋里的女孩子们,“机会只有一次,你们自己把握。” 卫绩朗声问道,“只需各位小姐告知,为何愿意嫁我?” 第一个少女站了出来,略带几分激动,“我,我仰慕将军英勇!” 她话音才落,第二个少女站了出来,“将军一介书生,投笔从戎,有的不仅是英勇,还有智谋。妾不才,愿与将军共结连理,打理好后宅。” 接下来一个说得比一个好。 只有最后一个圆圆脸,相貌甜美的女孩,带着眼泪怯怯问卫绩,日后能不能调得离家近点?她还有爹娘弟弟想要照顾。 卫绩温和道,“你若不愿,不必勉强。” 可女孩特别老实的直言,“爹娘皆说你是门好亲事,两个弟弟也叫我别管那么多。你这么好,我,我只有配不上的,哪有不愿意?只是,只是我虽是老大,却无甚本事。我,我……” 她说不出话来了,又哭起鼻子。 卫绩却看着这个鼻头都哭红了的圆脸小姑娘,笑了。 “军职在身,日后别说调哪儿,连几时上阵,马革裹尸也不好说,但照顾岳家乃是为人女婿本分。如小姐不弃,末将愿意求娶。” 圆脸姑娘一下愣了,“你说什么?马革裹……呸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老天爷爷不会听到的。 你,你也挺不容易的……” 她又哭了。 这一回却是为了卫绩这个人,红了眼圈。 然后,卫大伯看看卫绩,也轻轻点了头。 之前那些小姑娘,或者说教她们的家长,功利心太重了。 唯独这个最实在。 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家里舍不得让女儿为难,女儿也舍不得抛下父母亲人。 这样的姑娘,这样的娘家人,就算没什么本事,但是重情,肯心疼人,日后就不会让卫绩为难,就是门不错的亲事。 至于姜家这门亲事,早已四邻皆知。 卫家真的退婚,难免也会惹上闲言碎语。 再说他这年纪,也实在耽误不起了。又公务繁忙,哪有时间精挑细选?姜家到底门第还行,不如选个乖巧懂事的,反倒省事。 姜大姑娘看着,心里突然就空了一块。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又酸又涩。 事情明摆着,方才叔伯们拼命游说,列举各种不好,叫她放弃卫绩这门亲事。但私底下呢?人人皆知这是门好亲。 否则何以来的五个小姑娘,连哭的这个,都在极力表示愿意? 她若也有真心疼爱她的爹娘,恐怕早顶着压力,赶着她去完婚了。 而不是将这般的好姻缘,拱手让人。 姜大姑娘,忽地有些后悔。 为了姜家这样一摊烂泥,她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 可已经容不得她反悔了。 卫大伯和卫绩,已经带着那圆脸小姑娘,正式上门提亲了。 等人走了,姜母茫然望着女儿,“这……就算换了?” 她的心里也有不好的预感,却仍象云遮雾罩一般,看不仔细。 姜大姑娘笑得微苦,“是,换了。但愿娘,您不要后悔!” 这话也不知说给她,还是自己听。 而没几日,姜母就后悔了。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之前族人们都说,卫绩有名无实,在军中混得也不算什么。 结果人家送来的聘礼中,竟然有宫廷之物! 那些首饰漂亮得简直晃瞎人的眼睛,连带装首饰的匣子,据说都是前朝古物。 虽说这些东西,还得带回夫家去。可人家肯拿来当聘礼,就是给新娘子用的。 还有那些锦绣布匹,跟天上的云彩一样,就是姜家从前最鼎盛时,也没见过的。 再后来,等到成亲那日,送亲的族人回来,眼珠子都要红了。 卫家根本不似他们想的那般落魄。 人家摆在堂屋的屏风都是玳瑁的,整整十六扇! 整个德安府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还有香炉玉璧,古玩字画。 连待客的茶具,每一件都精美无比。 怕是卫家之前守孝,所以将这些好东西藏着,没摆出来吧? 听着那般的锦绣盛景,之前没竞争上,或是没去竞争的姜家姑娘们,简直都快怄出血来了。 这么好的人家,凭什么给那不起眼的丫头抢了去? 姜母忍无可忍,找到姜大姑娘,“不行,咱们得去闹!你才是说好的正妻,趁着还没过门,咱们要换回来!” 姜大姑娘黯然垂泪,“当日是母亲闹着要我留下,照管弟妹。如今人家新娘子都要过门了,还能如何反悔?” 姜母,悔恨交加,嚎啕大哭。 随后的岁月里,伴随着卫绩的平步青云,一路水涨船高的姜夫人。就算不在眼前,也刺激得姜母日日不得安宁。 姜大姑娘到底也没能如心中所愿,一展生平抱负。 而是在族弟们长成后,被毫不犹豫的踢出家族,只嫁了个江南小世家的普通秀才,一辈子拼尽全力,仍过得憋憋屈屈。 回想起那些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和错失的姻缘,真不知为谁辛苦为谁甜。 而卫绩的风光大婚在十里八乡传开后,卫家门槛都快给媒人踏破了。 那些没订亲的少男少女,瞬间成了人人眼中的香饽饽。 至于订过亲的,亲家们在暗自庆幸的同时,无不把预计的聘礼嫁妆悄悄加厚了几分。 不说卫家人如何昂首挺胸,扬眉吐气。连依附他们的村人乡亲走出去,都腰杆笔直,脚下生风。 人是英雄财是胆。 老话最俗,却俗得至真至纯。 升平郡主这份厚礼,当真是让卫家上上下下,都记到了心坎里。 来而不往,非礼也。 于是,卫绩成亲不上一月,就被卫家人打发出了门。 尉迟圭是叫他在家多住一些时日,年前赶到宁州赴任就是。 但做人怎能如此? 金光侯都是初来乍到,不定任上有多少麻烦事。可不能仗着人家体恤,就这般懈怠。 第436章 赴任(一) 于是选了个良辰吉日,卫绩携新妇祭祀了祖宗,拜别了母亲族人,在父老乡亲的簇拥下,再次拖着来时的二十多辆大车,这回装满了回赠升平郡主的礼物,同族兄卫五郎一起,上路了。 却不是直奔边关,而是绕了个道,先去江南探视许惜颜的姑姑许汶,还有许松。 如果庞家有意,帮他们建一个竹纸作坊也不是不行。 卫五郎跟来,就是为此。 比起嘴上说得天花乱坠,能为人家做点实事才是最真实有效的。 这,就是卫家的报答。 江南春日,最是一年好时节。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风清日丽,小桥流水。 担夫走卒,船女软笑,简直无一处不可入画。 就连不知何处飞起的纸鸢,上面画的一只狸猫,都格外有趣。 一树繁盛如火的石榴花,从黛瓦粉墙内略探出几枝的别院里。 有女郎笑语,“表姐这狸猫纸鸢够高的了,拿剪子来,剪了也去去旧年的晦气。此后诸事大吉,花开锦绣。” “别剪,别剪!”忽地青年男子声音,急急响起,“画得这么好的狸猫,剪了多可惜。若小姐不要,赠我吧。” 女子转过身来,一件轻薄的草绿春衫,在这花木繁盛的园子里,并没有被淹没无痕,反被她穿出几分轻灵之气。 正是许桐。 如今的她,再不似在长兴侯府邓家为妇时,那般的悒郁不乐。整个人早就似脱胎换骨般精神起来,就如这江南的清江碧柳,淡雅娴静。 不仅恢复了她世家嫡长女的骄傲,更平添了一份历经磨难后的从容与优雅。 “薛公子,谬赞了。你若不弃,拿去就是。” 看她一派落落大方,薛奕反低头有些羞赧,连耳垂都透着些粉意。 但还是站在那里,等着丫鬟收了纸鸢,含笑交他手上,才深施一礼,转身小跑着走了。 那般情窦初开的模样,看得人含笑不语。 许桐也不明白,这薛奕为何会如此想不开,看上自己这么个和离的妇人。 他是新科进士,也是沂州柏家大姑奶奶夫家薛氏里那位早早上京,在太学读书,很是崇拜许观海,也酷爱作画,却不好意思来认亲戚的那位堂弟。 后来许惜颜回京,曾将此事告知许观海。也不叫他挑破,只在合适的时候,指导薛奕一二就行。 薛奕似有察觉。 只年轻人面皮薄,也不好意思戳破。只等许惜颜成婚,他那时已然中了进士,才亲自送了礼来,算是正式跟亲戚见过面了。 但他也没有想到,只因在琼林宴上和几个同样喜爱书画的同年们畅谈,竟被皇上听到,还点了他们来江南作画。 更想不到的是,接待他们的竟是许家的姑爷庞宽,又在这里,认识了许桐。 因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许汶庞宽都对他十分照顾。 许桐的过去并不瞒人,他都知道了。 同情之余,他更加忿忿不平。 这么一个有才情,懂诗书,会作画的女子,那邓旭怎么就不知道珍惜? 要是他能娶上…… 邓旭脸上更红一层,捧着那只风筝,闷头跑得更快,差点撞上了人。 卫绩笑着将他扶住,庞宽忙为二人做了个介绍。 不动声色瞟一眼薛奕,那一副小心宝贝,生怕碰坏了纸鸢的模样,卫绩眼中不免多了几分好奇。 待回头听说,卫绩顿时觉得,能报答许家的,或许还有更多…… 彼时的塞北,在彻底走出京城地界后,许惜颜一行,迎来一场大雪。 要说四月里下雪,许惜颜真是生平头一回见到。但据尉迟圭说,这种天气在北地算是正常。 “……五月之前,早晚都别想脱棉衣。有时遇到反常天气,六月里还能飞场雪呢。” 他侧耳听着窗外的呼呼北风,给许惜颜端了杯热茶过来,连她微凉的小手,一同包裹在大手里捂着。 “听风声这雪就下不大,真正大雪下起来,能埋过你的马车轮子,根本没法走。别提小孩,大人一脚下去,都能到大腿根。” 许惜颜还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正想问他要下这样的大雪,人得怎么生活,忽地尉迟圭警觉的站了起来,“有人来了,马还很不少。” 如今,他们身在官道上一个简陋的小驿站里,四周很是荒凉。 许惜颜如今算是真正认识到一个词——地广人稀。 真的是太荒凉了。 要说当年她随柏二太太回沂州,也路过人烟稀少的地方。但南方的荒凉,多是被大片的绿覆盖的山林,或是少有人烟的湖泊,但总得见到不时在山林湖泊中出没的野兽和大鱼。 至少看起来,是有东西,且不断变化的。 但北方的荒凉就完全是另一种模样了。 象前几日她们走过的地方,整整一天,没有一户人家。 举目所及,全是黄土野草,东西南北全都一个样,根本辨不清方向。 那草还未完全返青,足有一人多高,也不知里头藏着什么,风吹草动,越发显得神秘。看得人心里空荡荡的,越发惶恐。 原本,许惜颜看行李实在太多,还打算兵分两路,叫尉迟圭带人先去赴任的。 可瞧着这般荒凉,实在是不敢草率行事。 前几日,一个郡主府的年轻侍卫,在草丛里看到野兔,便追上去猎了来献宝,结果被尉迟圭狠抽了一鞭子,发了顿大火。 就算他们走的是官道,但因北地荒凉,跟繁华南方完全不一样。 别看离队伍不远,真遇到野兽或是土匪,把人堵了嘴往草丛里一拖,那是神仙也救不回来的。 许惜颜一听,果断下令。 以后每走一到两个时辰,会择一安全地带,拉起帷幕,让众人,尤其是丫鬟婆子集中方便,但绝不允许中途私自脱离队伍。 打猎什么的,更加不许。 她的侍卫统领段猛,原先在公主府当差,如今因许惜颜开府,也有了五十个侍卫,便调了他来当头领。 成安公主还加派人手,许惜颜坚决拒了。 这不是返乡探亲,是正式就职上任,不好超出规格。 大皇子原还想把那个车马吏张淮派来,送她到任上再走,许惜颜都婉拒了。 不说尉迟圭,她也是要学着长大的,总得练出自己得用的手下才行。 段猛本在前头开路,后来闻听此事,也是把那年轻侍卫好一顿数落。要不是在路上,担心伤重不好行路,真想打他几板子。 第437章 赴任(二) 郡主府的新侍卫,大半是京城长大的良民子弟。连当年鲤鱼岭与猛兽的那般恶战都未曾见过,哪里知道江湖险恶? 不过鬼将军一发威,还是威力惊人。 从上到下,皮都紧绷了三分。 尉迟圭才发觉车马到来,在外头值守的侍卫已经上前查探,进来报信了。 “是前任宁州知府,乐大人到了!” 啊哟, 那是亲戚来了。 尉迟圭忙套上斗篷,迎了出去,许惜颜也命人备起热水姜汤。 等到尉迟圭把人接进来,瞬间站满了一屋子。 驿站太小,统共就这么一个略大的厅房,及四五间小房,如今全都腾出来给金光侯都不够了。 再来人,真是没地儿呆。 而乐斯也不是一个人,除了随行人员,重点,他还带着北边草原上要进宫学习的十个贵女。 是的,睿帝给的名额是五个,但草原人送来的,整整翻了一倍,足足十个。 大的看起来十三四岁,小的只有六七岁。 长得都挺不错,衣饰也颇为华美。 不用问,许惜颜只瞧这架式,就明白草原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皇上说了,只有五个名额,那我分作两批,每批也就五人上课啊。 女孩子们娇弱,万一有生病的,有事的,空下个缺岂不浪费? 可许惜颜看破也不说破。 这本就不是她份内的事,等着皇上去跟人撕扯好了。 不过瞧着她们也离乡背井的份上,许惜颜还是叫下人把煮好的热汤,给她们分了一碗。 至于乐斯,就亲自请到主座上,叫下人捧了热水,给他净手吃茶。 就算身处陋室,但许惜颜身边的丫鬟婆子皆是世家调教出来的,再简陋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 有人捧巾,有人端水,有人挽袖,还有人蹲下给乐斯脱下湿靴,换上干净棉鞋。 棉鞋是乐家下人从门口递进来的,因为里面有女眷,人家很知礼的没有进来。 乐斯净了手,拿滚烫的热帕子敷了脸,才舒服的长舒口气。 拿油脂抹了手脸,才接过许惜颜亲手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 这是许惜颜在用子侄辈的礼仪服侍他,显出她的谦虚知礼和敬爱长辈。 然后他放下茶杯,就要起身给许惜颜还礼。 到底是郡主呢,比他的品级还高。 就算许惜颜不会受他的礼,他也是要行这个礼的。 谁知茶杯才搁下,一个十三四岁的红衣贵女出声了。 “兀那小娘,你既有热水,怎不服侍我等?” 乐斯一双老眼,顿时犀利如刀。 这些丫头在自己面前还算恭顺,不想到此处却现了原形。 方才就算没有介绍,总算听说过金光侯的大名,如何能不知道升平郡主? 要不是她一力促成这些贵女们南下求学,哪有她们的机会? 这会子突然摆谱,怕是别有居心。 “夏虫不可语冰。” 一个轻柔的女声静静响起,乐斯再看许惜颜,明光四照的脸上,是全然不放在眼里的淡漠。 他忽地有些想笑。 这般嘴脸,倒跟朝堂上的老手相仿。 你跟我谈东,我跟你说西,无论如何不接你的话茬,活活把人气死。 果然,红衣贵女显然动怒,“你说什么?” 呵呵。 尉迟圭挑眉讥笑,“我媳妇读书人,她说话你听不懂是吧?这也难怪,到底没读过书。不妨将此话记下,等你将来去京城念了书,就明白了。” 可他好心帮腔,却得了媳妇一记冷眼。 尉迟圭也不知哪儿做错了,只觉头皮一麻,后颈脖发凉。 红衣贵女上前一步,厉声道,“你可知我是何人?我——” 这回不等她话出口,许惜颜先截了过去,“你是何人与我何干?将来你若要寻仇,只须记得大齐升平郡主就是。” 她再往旁边看一眼,丫鬟忙道,“已经腾出一间客房,可供贵女们歇息。” 许惜颜微一垂眸,只有二字,“送客。” 于是,这些贵女们再不甘,也被送走了。 不走就得回马车上呆着去,或是去雪地里自扎帐篷,反正许惜颜不伺候。 十个贵女挤在一间小屋里,肯定憋屈。 红衣贵女怒道,“这里分明还有多的房间,为什么不让给我们?她们大齐不是号称礼仪之邦吗?就是这么待客的?” 女孩们还不知如何接话,门外却有郡主府的婆子听到,顿时驳斥。 “小姐既知是来做客,怎不知客随主便?我们大齐正是号称礼仪之邦,才特意在风雪里腾了一间客房给你们,进门还有热汤相赠。否则以咱们郡主之尊,就是不给,又能怎样?这番好意,小姐却连半个谢字都没有,还诸多挑剔。难道小姐家待客,是任客人骑到主人头上来,才叫尊敬知礼?” 红衣贵女被呛得脸色发青,还想吵闹,倒是旁边有个矮她一头,才十来岁的粉衣小贵女站出来,冷声道,“行啦,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族里送我们出来,是让大家好生念书,学习汉人的本事,将来能跟和雅妈妈一样,造福族人,可不是叫你来跟人吵架的。何况还吵不赢!你要是再闹,给大家添了麻烦,我即刻打发人回草原上去,叫我父汗找你家父汗说理。” 红衣贵女不敢吭声了。 草原上讲理,历来是拼拳头,拼实力。 这粉衣小贵女年纪虽比她小,但部族却比她家强多了。且她在族中,也比自己得宠。 真要是叫她告上一状,只怕父汗要即刻派人将她接回去了。 见她消停了,那粉衣小贵女才走到门边,扬声吩咐下人,赶十头羊给许惜颜送去,答谢她的好意,并跟那婆子说,“就跟汉人也不见得人人都是好的,我们草原人也不都是不知礼的。升平郡主的善意,我会记得。” 婆子听了,反对她客气行了一礼,回头把事报给许惜颜。 许惜颜大方把羊收了,正好这么大雪,杀了给大家吃肉喝汤,驱驱寒气,又给这位名叫萨仁的小贵女独送了一桌子菜来。 打发了这些小事,趁着乐斯跟尉迟圭说起正事,许惜颜认真见了未来的三妹夫,乐由一回。 第438章 赴任(三) 跟亲爹乐鞅当年上门提亲时说的一样,儿子乐由生得跟他极象,却又比他好看多了。 这是个圆脸膛,厚嘴唇,身材颀长,眼神清亮,瞧着就挺英气正直的小伙子。 头一眼,许惜颜便觉与英气的三妹妹许云槿,还颇有几分夫妻相,很是合眼缘。 别看小伙子长那么大个子,实在有些害羞。 许惜颜问几句家常话,脸就通红。 主要是这位姨姐太犀利,上来就问他有没有通房丫鬟。 乐由背后都惊出一身汗来,头摇得跟拔浪鼓似的,结结巴巴连称不敢。 别说乐家也没这个规矩,在订下亲事之后,打听得许家极重门风,乐家长辈约束更严,他是怎么都不敢乱来的。 许惜颜更满意了几分,又问他对这门婚事怎么看,会不会嫌弃她三妹妹的庶女出身。 若瞧出乐由有半分犹豫,许惜颜都能毁了这门亲事。 许桐嫁得那般糟心,已经够够的了,她实在不想家中再有姐妹遭这个罪。 乐由这回答得十分干脆果断。 虽然亲事里有祖父报秦老爹救命之恩的意思在,但他自己也是十分乐意的。 “……世人多重门第,却不知有那庶子庶女出挑的,也能胜过嫡出百倍。小子有幸,投胎是嫡出。但也有那同窗好友,却是出生寒门,还是庶出子弟,但功课人品,无不强我几分。如今小子蒙许家厚爱,肯许以千金,小子只恐匹配不上,实在不敢小瞧。” 一个人的朋友圈,还是能看出些人品性情。 乐由能不拘身份交友,便不是个狗眼看人低的。 许惜颜这回才算放心,随即考问起他学业功课,竟是比寻常夫子还厉害。 乐由才消下去的汗,又冒出来了。 打起精神,认真作答。 开头虽有些磕磕巴巴,却答得不错。显出学问扎实,也颇有见识。 三妹妹要嫁这么个夫君,倒也不差了。 许惜颜问得满意,恰好羊汤也熟了,才把人放了。 乐由回头忍不住在祖父跟前啧舌。 一个姑娘家,怎么就能读那么多书? 他感觉得到,许惜颜还未尽全力,不过蜻蜓点水而已,但已经看得出她博览群书,见识卓远。 乐斯看孙子被考成这怂样,也特别满意,捋着胡子得意道。 “如今可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探花家的嫡女,三百年书香名门,能是寻常人家么?别瞧你媳妇是个庶出,秦老爹当日就跟我说过,他那外孙女也好读书,又跟嫡姐亲近。要不是出身差点,这般好事,哪轮得到你?” 乐由抓着红通通的耳朵,忍不住也害羞的笑了。 祖父说得不错,许惜颜这般郡主之尊,别说他如今只是个小秀才,就是中了举人进士,也是高攀不起的。 也根本不敢高攀,压力太大了。能般配的,只有战功赫赫的金光侯。 他能娶到许云槿,就算是捡漏了。 就算许云槿没有嫡姐这般出色,只要有个两三分,他就很满意了。 于是还没进京城,乐由对自己的婚事,又多了几分期待。 恨不得马上进京,见到新娘子才好。 偏这雪又下了一日,乐斯又把孙子带去给许惜颜“指教”。 他便在一旁拉着尉迟圭,细细跟他说宁州情形。 别看尉迟圭也是宁州人,但对整个宁州的了解,真不如乐斯这样执政多年的老主官深入。 在边关诸州中,宁州夹在当中,地盘不大,人口不多。 既比不上隔壁被高贤妃娘家把持的济州富庶,也不如郭家所在的甘州,军事位置要害。 民风相对彪悍,但也没有什么太深刻的矛盾。所以作为一地主官,最重要的,就是发展农耕畜牧,让百姓安居乐业。 但具体落实起来,也不是这般容易。要注意的细节,还特别的多。 次日一早,风停雪住,两边人收拾整齐,道别后,各奔南北。 那红衣贵女憋了两日,回到自家马车上时,才露出妒忌与恨意。 “要不是升平郡主打断,金光侯那天就已经注意到我了!” 身边侍女知晓她的心事,忙道,“轻声!仔细给人听见。奴婢听说,这回部族送诸位公主上京,可是想与他们那边的贵族子弟联姻的。” 草原各部族首领之女,一律都称公主,但份量却比大齐轻得多了。 没封地没财产,别说比起许惜颜这般有食邑的郡主,就是个有脸面的县主,都是比不上的。 红衣贵女冷笑,“汉人规矩重,真有好子弟,如何肯娶我们这般异族女子?若是嫁给那些没用的纨绔,岂不浪费?可恨我晚出生了几年,否则一定比那升平郡主漂亮,更得金光侯欢心!” 侍女掩嘴笑道,“小才好呢,男人哪有不爱年轻美貌的?待公主学了汉人规矩,再长大几岁,到时可不就把那什么人老珠黄的郡主,比到天边去了?” 红衣贵女这才转怒为喜,做起美梦。 真到那一天,她该如何出了这口气? 而她不知,许惜颜也悄悄把她记在了小本子上。 这一行贵女十人,年龄部族父母,乐斯当面没多说,告别时却给了许惜颜一份明细。 尉迟圭镇守边关,回头定要跟草原各部打交道,多知道一些,总是有备无患。 而这个叫赛罕的女孩,显然出身不怎么样。 她所属的部落比较单薄,也不知抓了如今的首领博格什么把柄,居然也要到了一个名额。 但她生母不显,这次能来,纯属拣漏。 上头几个姐姐全都嫁人了,底下妹妹又太小,这馅饼就砸到她头上了。 而赛罕显然不甘心为部族效力,只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所以早早就盯上尉迟圭了。 许惜颜看得分明。 那天她故意挑事,表面显得粗俗无礼,其实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尉迟圭。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许惜颜并不怕有人觊觎自己的丈夫。 不招人忌是庸才。 但敢当着她的面挑衅,就是另一回事了。 许惜颜从不是小气人,却也不大方。 所以接下来,她能保证这位赛罕公主,在京城的生活异常励志。 嗯, 天将降大任也,必先苦其心志嘛。 于是,在赛罕还没入京城时,一封家书就送回许家。 成安公主美眸一眯,这就想撬她女儿墙角了? 呵,这样丫头,确实该好生学学规矩了。 第439章 好事(一) 在外骑马的金光侯,不知道车里小媳妇在想什么。但许惜颜似乎不怎么开心,他却看出来了。 唔,长路漫漫,不如给小媳妇找点乐子? 听着窗外,忽地响起男子嘹亮的歌声,许惜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然后不觉唇角微弯,眼中现出几分温柔。 好一时,歌声停歇,琥珀轻笑着将茶壶往她手边推推,“看在侯爷唱得这么卖力的份上,您也给人送杯茶嘛。” 许惜颜有点不好意思,才想推让,尉迟圭已经敲敲她的车窗,笑容灿烂的凑过大脸,“媳妇,赏口茶呗!” 许惜颜眸光一顿,这才倒了杯茶,递了出去。 可尉迟圭张嘴,努力弯着腰,硬是就着她的手,把茶水饮尽。末了还在她的雪白柔夷上偷亲一口,才象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大笑着打马上前。 “你们有会唱的,也来唱几句!” 有人打趣,“唱了有赏么?” “赏光你要不要?小兔崽子,成天惦记着东西。能唱就唱!” 众人嘻嘻大笑,到底队伍里次第唱起了歌声。 没想到那些侍卫中,当真有几个唱得很不错的。 末了,连郡主府的下人也唱了起来。 其中唱得最好的,居然是个车夫。 也不是唱歌,而是唱戏。 就许惜颜听来,他也唱得很好了。虽然会的段子不多,但只要唱,就颇有宫中优伶的风采。 众人更是齐齐喝彩。 自此,枯燥无味的行程,似乎也多了几分乐趣。没事就来唱一段,还分了队伍,相互比拼。 如此,赶在端午节前,金光侯一行,终于踏进宁州地界。 但想去到上任的宁州府城寿城,还得往北,再走一个月。 不是行李太多,走得太慢,事实上,这回许惜颜带的都是良马大车,速度真不慢。真正阻碍行程的,是路程,是气候。 随行的侍卫下人中,渐渐出现一些身体不适应的。 其中以流鼻血的最多。 因为宁州在京城北面,一路虽时气渐夏,往这边却是越走越冷,越走越干燥。 随行的太医,这是成安公主去找睿帝要来的,还要了两个。一个给了出宫嫁人的萧婧儿,一个就给了女儿。横竖以她们的郡主身份,又是宗亲,也不算违例。 太医院的王院正,因曾收过许惜颜一本残破的古医书,也教过她一点辨穴金针之道,颇有些师徒情份,便特意给她挑了个颇有经验的胡太医。 这胡太医四十多了,医术不错,为人却很有些不羁,又不爱逢迎拍马,故此在宫里始终混不出头。他一辈子也没娶妻,又胸无大志,乐得跟着许惜颜来边关享清闲。 便告诉她,这流鼻血,只因天气干燥,青菜瓜果吃少了。 可这般荒凉之所,连个人家都找不到,哪有人种瓜种菜? 整个队伍里,也就只能勉强保证许惜颜和尉迟海的餐桌上,有点青菜鲜果。 其他人,连尉迟圭吃不上呢。 于是胡太医配了几个滋润清火的药茶方子,每晚煮上一大锅,叫众人来喝。 但也只能起到缓解作用,不行就只好多喝水了。 不过这都进了宁州关口,怎么没人前来迎接? 许惜颜不是个要讲排场,但身为一地主官前来上任,怎么可能没人迎接? 想起乐斯之前的告诫,未免有了三分忧心。 宁州衙门里的文官,基本还算老实。乐斯走前,已经专门提点过众人。等尉迟圭去了,熟悉脾气,应该就没什么了。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本地的驻军。 因为宁州军事位置不突出,紧邻的济州又因高贤妃和三位皇子的缘故,从朝廷要到的资源,永远是边关最好的。相应的,别的地方都被削弱了不少。 尤其是宁州,至今驻军的最高将领,论制至少应该是个四品将军,偏偏只是个五品守备。 这位守备姓马,名彻。 跟尉迟圭一样,也是出身不高,还有胡人血统。 但他比尉迟圭倒霉的是,因出身差,还有胡人血统,一直在官场上受人排挤。明明按功劳,早就该升迁了,却一直被压制得默默无闻,很不受待见,如今性格就有些狷介。 不过他心地着实不坏,是那种人敬他一尺,他必还一丈的汉子。 特别讲义气,重感情。 所以尉迟圭去了,只要注意跟他处好关系,其余就没什么了。 但如今他们这一行人,都进了宁州城,却没有军伍相迎。许惜颜难免就要多想一回,是不是这位马守备,给的下马威? “这也正常。”尉迟圭显然也想到了,不过他倒是颇想得开,还有心情说笑,“谁叫你夫君长得英俊帅气呢?” “合着侯爷,是靠脸打的胜仗?” 许惜颜忍不住白他一眼,到底心情也好了几分。 嗯,嫁个长得好看的丈夫,是挺好的。就算吵起架来,看着也没这么讨厌。 其实尉迟圭说的她都明白。 对于马彻那种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人来说,尉迟圭这种年少得志,一路青云的后起之秀,真的是太讨厌了。 可人总不能因为别人讨厌,就不去争取自己应得的利益吧? 横竖路遥知马车,日久见人心。 能得乐斯评价,说是仗义重情的人,应该人品差不到哪里去。回头相处久了,也就知道了。 尉迟圭这一路飞黄腾达,估计没少招人怨。他都不在乎,自己又有何好担心? 所以许惜颜也就搁下了。 却不知这位马守备的下马威,却不是冲着年少得志的金光侯,而是冲着升平郡主来的。 至于什么缘故,就只能等着见面再说了。 在关口简单过了个端午节,一行人继续上路。 此时的京城郡主府里,却有个好消息,在暗流涌动。 “我不看大夫,我又没病!” 成安公主一路走,一路躲避紧跟其后的管事姑姑。急得姑姑直叫唤,“好好好,主子您快停下吧,别走这么快,小心跌着!” 话音未落,成安公主已经一脚绊上门槛,猛地就往前栽去。 姑姑吓得脸都变了颜色,一声惊呼还未出口,成安公主给人抱住了。 第440章 好事(二) 许观海将她扶正,好没气的道,“都多大的人了,走路还这么不当心.” 成安公主本想跟他吵架,也不知想起什么,心虚的转移了话题,“你来这儿干什么?” 许观海也不知想什么,竟然没有反驳,反而顺着这话道,“我就来看看。女儿虽然不在,郡主府总得不时收拾一下的。那些花花草草,也得修整修整。今年雨水多,瓦片也得翻翻了。你来也是这事吧?” 成安公主嗯嗯虚应了两声,“那你看吧,我已经看过了,先走了。” 她自己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把欲言又止的姑姑也拉走了。 许观海瞧得古怪。 可成安公主一向骄横惯了,说风就是雨。女儿成亲那日是自己对不起她,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他正抬头想继续察看屋子,黄大嫂端着盘洗干净的杏子出来了。 这回许惜颜去宁州,只带了冬生一个,把春生和他们两口子都留下了。 一来春生媳妇要生了,二来要人照管宅子,三来也得有人打听京城的消息。 尤其白守中那边,必得留几个信得过的。 如若日后白秋月出事,也不至于找不到帮手。 “三爷来了,公主呢?” “走了。” 黄大嫂皱眉,迟疑着看了许观海一眼。 “你们一个个都怎么了,古古怪怪的。有话直说不行么?” 许观海随手拈了颗杏子,咬一口顿时酸呲了牙,“这么酸你们摘了干嘛?” 黄大嫂赔笑,“哪是奴婢们贪嘴?是方才公主过来,瞧见园子里那棵杏树结了果,就要尝尝。奴婢说了,别瞧这皮儿黄了,里头还没熟透,酸着呢,她也非要,这才打了两颗下来给公主尝尝,她又说吃着刚好,奴婢这才去打的。” 她再看许观海一眼,还是如实说了,“后奴婢还恍惚听姑姑念叨着,看大夫,别是公主身子不好,又不乐意看大夫吧?” 她到底忍了一句没说,就这么害口,还非吃酸的模样,竟跟才怀孕的弟妹一个样儿。 可人人皆知,成安公主跟许观海一直分府别居,且成安公主也没有养面首的嗜好。这个怀孕,肯定是不可能的吧?所以她也不敢乱说。 谁知话音落下,就见许观海如遭雷击,那叫一个呆若木鸡。 好半晌,缓过神来,再无二话,许观海是调头就走! 黄大嫂赶紧追问,“三爷,您说要翻瓦,到底是怎么搞啊?” 许观海听了,顿时倒转回头,却不是回答,而是将她这盘杏子尽数兜了,还郑重道,“看好树上的杏子,别给鸟儿啄了去,回头还要的!” 然后就跟阵旋风似的,跑了。 黄大嫂懵了半天,忽地一拍大腿。 我的天! 别是公主,公主—— 那她们郡主,不就有嫡亲的弟妹了? 那可太好了! 甘州,安远城。 五月里的正午,阳光正好。 正是剪羊毛的好日子。 寻一块开阔干燥之地,铺上毡布,将羊蹄前后捆上,轻柔放平。记得一定要头高脚低,才能从大腿处向前直剪。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个中分寸,全凭经验拿捏。 先剪头毛再剪后背,剪完一侧再剪另一侧。下腹柔软处,一定要格外小心划伤。 剪完的羊毛,毛尖向内,毛根朝外,卷成一捆,装入袋中,就是一袋好羊毛了。 整个过程有如庖丁解牛,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摁着羊的汉子伸出大拇指,“还是婶子好手艺,剪得真好。” 特意被请来剪羊毛的老妪,握着剪刀,瘪着没牙的嘴,得意一笑,“那是,剪了一辈子窗花,那花蕊儿我都能剪出来,何况剪个羊毛?” 有嘴贱的小年轻打趣,“您老剪窗花,可挣不上这些钱和体面,还得靠剪羊毛!” 老妪笑骂,“你这小混蛋,就不许我老太太挣点棺材本?” “哪敢呀?这不是求您来了么?” 虽已认了错,可脑袋上还是挨了一记爆栗,“不许这么没规矩,跟人好好说话。” 打人的是亲爷爷,孙子不敢反抗,还得好好扶着人坐下。 老汉趁空跟老妪道谢,又亲自捧上一碗水,“多谢老姐姐来帮忙了。你那媳妇也是个能干的,在那头剪得可麻利呢。” 老妪接水喝了口,笑着感慨,“这也是城里的大人们,给咱们寻的好门道啊。要象往年,我们这样的老不死,就只能等着进棺材了。可如今,没想到还能出来挣几个小钱。连妇人娃娃们都能找着事做,家里可是宽松多了。” 老汉亦感慨,“可不是么?他们小年轻儿眼神好,还能挑羊绒。我这样不会剪羊毛,又放不动羊的,也能帮着扎羊毛毡子。只我手笨,只能扎出三等的活计。有些能干的,能扎出二等,可就值钱多了。老姐姐,您这么好手艺,家里怎么着也得是个二等吧?” 老妪瘪着嘴,笑得颇有几分矜持,“大兄弟你是个老实人,我不瞒你。我家,就我儿子,也能扎出一等的。我孙女如今都给选中城里作坊,去做羯绒了。” 老汉惊得瞪大眼睛,“进羯绒作坊了?那能挣不少钱吧?” 老妪假假谦虚,“也没多少,横竖家里也不要她的,留着办嫁妆吧。” “那您孙女,说亲了吗?” “这不正相看着么。” 老汉再瞅一眼孙子,只恨没多敲两记爆栗。 这死小子,方才嘴那么欠干嘛? 这多好的一个亲家啊,可如今要怎么开口呢? 此时,嘴欠的孙子,又跳出去找事了。 “我说王叔,你这羊一看就没饿足一天,剪什么羊毛啊?一会儿屎尿出来……哎哟!” 他赶紧捏着鼻子跳开。 那人原还辩解着,已经饿过了,谁想没动两下剪刀,屎尿横流,剪下的羊毛都脏污了,没法用了。 众人齐齐大骂。 尤其老妪老汉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最见不得这样的败家子。 “军爷都来说过多少回了,别瞎糟蹋羊毛。怀孕的母羊不许剪,要剪也得饿足整整一日,水草不许沾牙。” “浪费工夫是小,毁了羊毛多可惜?羊也白遭一回罪了。” 骂得那汉子,灰溜溜的捡了自家羊毛,牵着自家羊走了。 第441章 入城(一) 老妪倒跟老汉打听起来,“你这孙子眼力不错啊,一眼就瞧出有没有饿够。” 老头顿时打起精神,王婆卖瓜,不,是卖孙。 “小子嘴巴虽欠了些,人倒是能干。田里重活也能做,家里养羊也大半靠他。如今这不也到了年纪,在相看着么?” 哦。 老妪跟他对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彼此心知肚明。 才想细谈,孙子又激动的招手叫嚷起来,“柏将军,柏将军!” 众乡亲一听,都丢下手上的活,站了起来,倒水拿点心。 柏昭带着一队士兵,刚刚骑马巡边回来,见此远远就摆手笑道,“乡亲们别客气了,我们这就回去了!” “那怎么行?” 老汉忙叫孙子去拦,结果没拦上,还给人扔了包糖过来。 “拿去甜甜嘴。省得你一天到晚说错话,招骂。” 眼看着柏昭带兵骑马就跑了,乡亲们脸上的笑容,就没放下来过。 老妪甚至念起了佛。 多好的小伙子啊,不仅替她们看守边关,还替她们找了财路。 从前那羊毛长在羊身上,也就白长了,如今每年春秋两季光剪羊毛,挑羊绒,织羊毛毡子,都能挣不少钱。 日子松快了,大家活得才有奔头。 她从前都恨不得早点入土,别拖累儿孙。如今却只盼着能再活他个十七八年,好给孩子们再多攒点家底。 好容易等人不见了,老汉再转头,还想如何迂回接上方才的话题。 老妪不耐烦了,“大兄弟,别磨蹭了,赶紧的把话说清楚,我回去问问家里。要是同意,就把这事定下!” 到底是边关婆娘,够爽快。 不提民间之事,那边柏昭回了安远城,就见郭怀已经在府里备好热茶热汤,等着他了。 “有什么事,快说!天已经热了,就不能上点凉茶?” “凉茶伤身,还是喝热的好。” 见柏昭又瞪眼睛,郭怀迅速道,“确实有件正事,升平郡主,来边关了。” 什么? 柏昭眼珠子都快瞪圆了,“她怎么会来?朝廷不是说不和亲了,还送了贵女去京城念书么?” 郭怀笑得无奈,“你别老是这么个急性子行不行?听我把话说完。” “那你倒是快些呀!” “朝廷点了金光侯为宁州知府,携家小上任。算算日子,他们应该在月底能到。从这里快马赶过去……” “我刚好可以迎一迎!”柏昭才开心得大笑,却又苦恼的皱起眉眼,“可这样……” “不算擅离职守。”郭怀象是他肚里的蛔虫,娓娓道,“你来了这些年,按规矩也可以休一次。我已经替你告了假。这段时间刚好剪羊毛,就是草原上有人想闹事,也得等着卖完了羊毛再说。既然要去宁州,也去济州见见你表哥。礼物我帮你略准备了几样,你看着合适的带上。” 柏昭到底,不情不愿的说了声谢谢,闷头把热茶慢慢喝了,才问,“那你呢?有没有书信要我替你带回家去?反正路过。” 郭怀微笑点头,“正有此意。” 柏昭再看他一眼,搁下茶杯走了。 但嘴角却止不住的上翘,甚至都想蹦蹦跳跳。 阿颜要来了,真好。 他都几年没见过一个亲人了,真是太想念了。 还有济州的表哥许润,自他来了边关后,倒是互送过东西,只没见过。能去见上一回,他也是很期待的呢。 却不知,这一去,可就惹上麻烦了。 宁州,寿城。 赶在五月底,许惜颜和尉迟圭一行,总算是到了任上。 一百多辆大车,足足花了半日工夫才进城,引得全城轰动,百姓竞相围观。 名满天下的老乡,鼎鼎大名的虎威大将军,金光侯固然值得乡亲们荣耀,但能带来一百多辆车嫁妆的升平郡主,哪怕这其中有许多是金光侯挣下的家业,可百姓们不管,既然远道而来,就当成是升平郡主的嫁妆,才更值得大家翘首以待呢! 尉迟海见百姓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伸长了脖子看热闹,重点看的还不是自家的热闹,不高兴了。 跟前来迎接的副将焦固抱怨,“这是看猴儿么?起开起开,路都走不动了!” 五日前,宁州府衙总算是派人前来迎接了。 文官来的是本地同知,姓田,单名一个巩字。 年近五旬,为人木讷质朴。手脚粗大,满面风霜,如果换一身常服,活脱脱给人当成乡间老农。 他没什么家世倚仗,全凭科举授的官,从基层一点点苦熬上来的。若不是乐斯赏识,将他提拔,至今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窝着当县令呢。 如今给尉迟圭叫到一旁,问本地的各种情况。 至于武将,来的就是就是焦固。 跟尉迟圭从前一样,也是满脸络腮胡子,还带着卷儿。一张黑红脸膛,若不开口,跟田巩倒象是一对做农活的难兄难弟。 可聊起天来,才发现此人比田巩能说善道多了,心眼也活泛。一路上插科打浑,逗得原本满肚子不快的尉迟海,十分开怀。 但此人粗中有细,尉迟海叫他赶人,他也不反驳,只去了许惜颜的车外讨主意。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尤其郡主还是皇上的亲外孙女。本地从没见过这般贵人,故此就有些失礼,该如何是好?” 这是考她? 如果驱散,难免显得不近人情。如果不驱散,难道就这么堵在路上,成个笑话? 若是去叫尉迟圭,岂不叫人家的塞翁之意落空? 许惜颜端坐车里,略交待两句,琥珀便推开车门站了出来,朗声道,“各位乡亲,知道大家今日盛情,郡主特意备有好礼,凡城中年过六旬的长者,和不满十二的孩童,人人有份!只需大家回去,安坐家中,待我家下人上门确认无误,就会将好礼送上。但要是错过,却也是补不了的哟。” 此言一出,满城轰动。 看热闹哪有收礼实在? 原本还挤着看热闹的乡亲们,顿时一拥而散。一路上呼儿唤女,喊爹叫娘。就有贪玩儿不想回去的,也给拽回去了。 焦固见此都愣了。 这法子固然好,可升平郡主居然如此大手笔,全城派送? 伴着兄嫂一同归家的尉迟均,也在担心自家郡主嫂子会不会破产。 还没整明白呢,就被尉迟圭推了出去。 第442章 入城(二) “还不赶紧跟上?这算是你干的第一件事正事,你嫂子路都铺好了,要还干不好,自己到你嫂子跟前请罪去。” 尉迟均给他哥,凶得又慌又急。 铺什么路?这是叫他去干嘛? 能不能说清楚呀! 他不怕吃苦,可真不知道要干嘛。 正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想扑到嫂子打听几句,随即被人拉住了。 是冬生。 “三爷莫急,这寿城一共大小七个城门,咱们就分七路人马,各管一区。不求详尽,但一定要搞清楚各区共分几户,家中几口男女,青壮老幼如何,以何为生……” 尉迟均总算安心了。 拿了纸笔,领着一路人马匆匆走了。 而同知田巩,皱眉思忖片刻,眼里亮起了光。 “郡主这是要,摸摸底?” 正是。 虽说官府每年春秋纳税,都会核实人口。但那多是青壮,老人孩童往往会被忽视。 如今尉迟圭想要在此任官,弄清楚本地人员结构就非常重要,也可以说明很多问题。 所以许惜颜刚提起话头,尉迟圭就明白了。 嘿嘿,其实此事,小夫妻早商议过了,只没想好怎么推行。不料今日入城,热情爱看热闹的寿城百姓们,倒是给了个好借口。 这般既不张扬,又不招百姓反感,就能不动声色的摸个底,实在是再好不过。 且送礼这般好事,当然要交给亲兄弟去做,才能让百姓记得尉迟家的好不是么? 田巩明白过来,也觉佩服。 接下来一行人,顺顺当当进了城。 却不知在不远处的城郊,那位还未见其人的马守备正在山坡上,骑着高头大马,注视着城内情形。 眼见他们顺顺当当进了城,旁边有交好之人劝道,“到底一位侯爷一位郡主,大人总不能一直避而不见……” 马彻嗤笑,“谁说我不见他们了?明儿我就去拜见!你们也打听打听,那位郡主娘娘到底送了什么好东西?也不知她这一百多辆车,够送几回的。” 旁人面面相觑,尽皆无奈摇头。 这位大人,就这么副臭脾气。 从前全亏了乐大人宽厚,要是金光侯和小郡主年轻气盛,不愿意包容,将来日子可就难过了。 一个是皇家的外孙女,一个战功赫赫的金光侯,背后还站着公主探花一大帮子皇亲国戚。真闹出不快,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皇上要偏帮哪边。 他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许惜颜一行入了城,府衙肯定是不够住的。 无论是尉迟圭的侯爷身份,还是许惜颜的郡主身份,都不可能住得进一个区区府衙。 论制,是可以在本地开府修宅。 但一来时间赶不及,二来怕他们不喜欢。 故此在任命下来之后,乐斯就先给他们安排了一下,借了相邻一个大户人家的宅子。 那家时运不济,家主刚过世,住着这么大个宅院,实在瘆得慌。原就有意收拾了去投奔亲戚家,如今能做个人情,借给金光侯和升平郡主,人家高兴还来不及呢。 早就收拾好搬去客院,把正屋打扫得干干净净,迎接新人了。 因乐斯提前说得清楚,尉迟圭和许惜颜都没有忌讳的。 谁家宅子不死几个人? 尤其也不是在这宅子里出的意外。 尉迟圭是一身杀气冲天,无所畏惧。许惜颜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小两口毫无畏惧。 等着进门,隔壁的乐家人也来相迎了。 乐斯夫人早已过世,又无意续娶,如今长子次子皆在外为官,如今府中当家的是长媳申氏和次媳李氏。 这是许云槿的婆家人,许惜颜早已备下厚礼。 李二太太身子有些弱,但温婉和气,大嫂子申氏却是个爽朗麻利的。 “……别看你这婶子不爱说话,能娶到你妹妹,她是很欢喜的,早备着你们来了。还专门教导了两个女仆,你且拿去使吧。有些不明白的本地小事,尽可以吩咐。” 这般不说只做的性子,倒有些象柏二太太。 许惜颜印象不错,谢过后又问起乐家子侄。 申大太太笑道,“这也是你二婶子说的,你们今儿初来乍到,必然累了,就先不见了。改日歇好了,有的是走动的时候。若有空,郡主能先见见元家太太么?她就等着拜见了你们,好举家搬迁的。” 许惜颜点头,李氏便去把人请了进来。 元家太太就是许惜颜借住这户人家的主人了。 她的丈夫,原是本地的通判。 亦是世家子弟,虽是荫封来的官职,但也是从底层干起,一步步升迁上来的。后在边境掌管刑狱,颇为精干。 只可惜天不假年,一次外出查案,不慎误食了毒蘑菇,暴毙了。 而丈夫的两个兄弟,一个早年外出骑马,马儿受惊,连累他摔断了脊梁骨,在床上生不如死的躺了三个月,吞金自杀了。 另一个最小的弟弟,才十几岁时,跟几个同窗好友去踏青。不想遇到另一伙少年纨绔,为了点小事打了一架,原本不是什么大事。 谁知那边一个纨绔意外跌断了鼻梁骨,从此破了相,算是毁了仕途。 那边家长不依不饶的追杀过来,硬是把这边几个少年全打成残废。元家小弟伤势最重,送回家没熬几日,就死了。 最是可怜。 隔壁这所宅子,本是另一个富户家的。 元通判在此地得官后,买下宅子和周边一片山林,改建了本地最大的一所园林。 住的房子倒还罢了,他一个通判,也不敢逾矩乱建。 重点是那片山林,费了老大力气,引水铺桥,种树养花,修了个特别好看的园林,给连遭丧子之痛的亲爹元老爷散心。 原本一家子眼看过上太平日子,谁想元通判又出事了。 害得元老爷再受丧子之痛,还是唯一的长子,如今人都有些疯癫了。 趁着李二太太去请人的工夫,申大太太便跟许惜颜交了个底。 如今人都说元家修这所大宅太破费了,是以福薄压不住。如今许惜颜和尉迟圭不嫌不吉利,肯搬进来住,元家是很感激的。 这般有贵人住过,回头想卖也能说上价钱了。 也不求赚,只求不亏罢了。 故此如今宅子里的新鲜蔬果瓜菜,牛羊鸡鸭,柴米油盐,俱是元家太太掏钱置办,只当道谢。 第443章 安顿(一) 许惜颜忽地想起,“她家老爷子,莫非是元瓒?” 之前申大太太说起元通判买宅修园,她就有些诧异了。因为一个通判能有多少钱,折腾得起这些? 但若是元瓒,就合情合理了。 此人年少成名,如今是大齐最出名的书画大家之一。 他的画作,在京城都能卖出上千两银子。也是少数还活着的,能比许观海的画作卖得更贵的画家,连许大探花也是仰慕多年。 在许惜颜之前送给卫家的礼物里,就有一副他的山水图。如今可是挂在卫家堂屋里待客呢,可见此人名气之大。 当然,也有许大探花的一副花鸟图。不过给卫四太太珍藏了起来,打算日后给女儿当嫁妆。 申大太太点头,“正是,故此她家于银钱上倒也不甚艰难。只元老爷实在可怜,他年少孤苦,年近四十才成亲。好容易得了三子一女,算是儿孙满堂,偏偏三个儿子都走在前头。以前老爷在家,还能去陪他说说话,如今却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许惜颜不再多提,反而问起申大太太一事。 “我有个堂姐,嫁了京城申家,可与太太有亲?” 她说的是许云樱,嫁了申学勤,如今已经是和州同知了。 申大太太一听就笑了,“原不好意思提的,正是同族呢。” 只不过申大太太是主枝的嫡出姑娘,申学勤是旁枝子弟。论辈分,申学勤还得管她叫一声堂姐。 可要这么算起来,许惜颜的辈分就有些难算了。 随着许云樱算,她跟申大太太是同辈。但要是随着许云槿来算,就得矮一辈。 因隔了房,故此申大太太也没提。 许惜颜心下了然,对申大太太的为人也多敬重三分。 起码不是个顺杆子爬上来,就想讨好处的。 “以后各论各的就是,以后还请太太们多多指点。” “可不敢当郡主的礼。”申大太太连忙还礼,那边李氏已经引了元家太太进来了。 因丈夫过世不到一年,来见贵客,却不好穿孝服,她便选了件素净的浅茶色衣裳,没有多余的装饰,却也戴了一两枝白玉钗环,显出不俗。 虽家中连遭多番打击,丈夫也已过世,但元家太太精神却没垮。 跟许惜颜行了礼后,客气周到的请了安,又把方才管事送来的银钱,全数退回。 “……这宅子原是修了给爹尽孝的,如今又成伤心地。蒙侯爷郡主不弃,愿意进来住上几日,于我家实在是莫大好事,哪里还好意思收府上银钱?” 许惜颜静静看她,“那太太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元家太太如实道,“原本姑爷姑奶奶,还有我娘家兄弟,都有意接我们过去。只公爹病着,一时不便出远门。且不论去了哪处,读书都不怎么便利。如今得乐家不弃,几个孩子都附在乐家念书呢,实在是教得好极了,外头再请不到这样好先生。只孩子们的前程虽要紧,但留在这伤心地,于公爹又太残忍,故此正左右为难着呢。” 许惜颜很理解,“府上共有几位公子小姐?” 元家太太道,“我有二子一女,二弟家也留下一子一女。都年纪不大,若回头能拜见贵人一回,也是他们的福气。” 许惜颜忽问,“那太太的弟妹呢?” 元家太太笑容微顿,随即抚过鬓发,爽朗道,“郡主别怪我无礼,二弟走时她还年轻,何苦白守着一辈子?是我作主叫她回娘家去嫁人的。两个孩子,只儿子是她亲生。女儿是丫鬟生的,离开也无处可去,我便留了下来作伴。但孩子们,俱是一样的。” 看她真诚不作伪的双眼,许惜颜轻轻点头,“回头收拾齐整,我摆几桌酒,你们俱带着孩子来坐坐,到时也叫侯爷见见。” 这可太给脸了! 元家太太赶紧起身谢过,也不耽搁许惜颜休息,跟着申氏李氏一并告辞了。 世家妇人都很会拿捏分寸,她们说了会子话,正好让许家下人准备好了饭菜,备好香汤。 打发人去请尉迟圭,说前头还有正事,叫郡主送些饭菜出去,自己休息就好。 至于尉迟海,自打进了门,就说累得慌,许惜颜命人好生伺候着就是。 简单用了饭,洗沐清爽,她自去睡了个午觉,直到日落西山方醒。 这一觉很是香甜,许惜颜醒来精神极好,又不必再受舟车劳顿之苦,方有心情细细洗干净头发。小丫鬟拿布巾给她一点点擦干,只拿发带松松绾起,换了身家居常服,许惜颜才慢条斯理,开始打理家务。 尉迟海等得都快急死了。 他吃了饭也睡了一觉,不过老人家瞌睡多,却睡得浅,早就醒了。 醒来就想找人打听事,可许惜颜治家不比萧氏。 萧氏治家,他还能不时扑腾一下。许惜颜治家,有如铁桶一般。 倒也不是看管犯人那般,事实上,许惜颜带的下人,可比尉迟家有规矩多了。丫鬟婆子说话前,都先行礼,客气又恭顺。但问题是——这还是个守礼的铁桶! 别说是出门,想派人出门都不行。 找尉迟圭,尉迟圭更不知道在哪儿忙呢,哪里找得到? 可下人们说得也有理。 初来乍到,诸事繁杂,谁不忙?谁不累?就算是晚辈,难道就不许歇歇了? 尉迟海想发脾气,都找不到借口,只能在屋里团团转。 哦,他要想去园子转也行,总之不能出门走动。 可尉迟海哪有心情? 直到下人通报说郡主起来了,他忙不迭的请人来了。 他倒想直接去找许惜颜来着,可下人又说不合规矩。他是长辈,只能由小辈来见,就算是郡主,也会恪守孝道。 所以尉迟海只能在分拔给他的屋里等着,等着许惜颜安排好了家务,过来相见。 “别行礼了,一家子不用这么见外。我叫你来,不为别的,就你姑姑,怎么不来?别是出事了吧?赶紧打发个人去看看呀。” 就算尉迟牡丹有千般不好,到底是亲闺女。 且离开几年,之前的矛盾渐渐淡忘,老头儿又开始惦记起来。 第444章 安顿(二) 原以为来了寿城,女儿肯定要出城相迎的,谁知一直不见。于是尉迟海又开始担心,七想八想了。 许惜颜淡然欠身,一举一动,皆是标准的贵女风姿,“祖父勿急,姑母那儿,真若出了事,早有下人来报。如今没报,必是无事。 祖父是长辈,姑母是晚辈。侯爷与我,虽是晚辈,但地位尊崇,实在没有主动拜见的道理。且早打发人送了信,连外人都知道迎接,姑母若有事不能露面,也该主动令人相迎。若还等着咱们打发人去问候,岂不成了姑母的不孝不敬之罪?” 这话说得尉迟海哑口无言。 院子里的管事,忙也道,“才也是这么劝老太爷来着。” 可人不听,他能有什么法子? 许惜颜的态度很明确,尉迟牡丹无礼在先,她就不会以长辈礼数来待她。 所以说完,便直接换了话题,“这次回乡,侯爷虽有公务在身,但家事也不可懈怠。祖父若有空,倒该费些心思,准备回乡祭祀的好,方是正事。” 尉迟海最后那点子话,也彻底给堵回去了。 且不说他在京城呆了几年,看到那些有脸面的人家如何重视。就寻常乡人远来归乡,第一件要事,也得到爷娘坟上磕个头,烧些纸钱。 尉迟家的老家,离得寿城不太远,再往西北,车马两日可到。 若是在路上,他们一家该先去祭祖,再来上任的。 如今尉迟圭有官职在身,先来把正事理顺,有什么要紧的,赶紧办了。紧接着,就要回乡祭祖了。 否则才要给世人说道。 尉迟海动动嘴皮子,实在是没办法给尉迟牡丹说情,只得假惺惺跟许惜颜商量了下祭祀之事。 主要是说了些当地的乡下规矩,许惜颜听是认真听了,但要不要照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因为金光侯,私下里早有交待。 “……别理乡下那些破规矩,照着你来就是。你才是正经大户人家,规矩最好不过,难道还听那些乡下人的歪歪调调?” 所以听尉迟海唠叨完,许惜颜只重点问他,都有哪些乡下亲戚? 尉迟海便又扳着手指头,一一算了起来。 比如张家跟他关系好,李家跟他关系不好。当年找人借斗粮食都不给,可不能对人太好。 许惜颜倒也不嫌烦,端着茶杯慢悠悠听着。还叫丫鬟满满记了好几张纸,直到尉迟海口都说干了,再也想不起来,她才告辞离开。 回去丫鬟们已经摆上晚饭了,尉迟圭也终于忙回来。 回来就嚷饿,叫人摆饭,自去浴室里洗澡了。 要说前任房主元家,虽说家世差了些,因有个会赚钱的老爹,各种享受倒是不差。 因北地严寒,每个主屋隔壁的浴室,是特意打了暖炕,将浴桶仿温泉池般嵌在地下。 灶头烧水,用管子牵引过来放水,浴池底下又有水管放水,可以始终保持池水干净又暖和,很是惬意。 回头想要清洗更换浴桶,也极便利。 许惜颜见了,都有意找这工匠送回京城,叫许家也做上几个。 不说别人,象许太夫人柏二太太这样上了年纪的,冬日里就很适合。 也省得她们年纪大了,冬日里去温泉庄子不方便。 她那个爱享受的父亲大人,只怕还能琢磨得更好。 这边听丫鬟们报了晚餐,她又上加了两个菜。正梳理着祭祀之事,尉迟圭出来了。 “这个澡洗得痛快,泥都搓下三层来!” 比起升平郡主的矜持端庄,金光侯就豪放多了。 只松松绾了件丝质中衣,撒脚裤子,头发在头顶绑成个马尾,还湿漉漉往下淌着水,就半敞着泡红的结实胸膛,大步走了出来,连腹肌都块垒分明。 小丫鬟们齐齐低下头去,俱有些脸红。 刮了胡子的侯爷,当真生得极好。 尤其洗沐后,白皙的皮肤蒸得通红,便如此不羁,也有别样的一种风流洒脱。 唯一能跟他相提并论的,大概只有许观海了。 但比起许观海那文质彬彬的名士气质,尉迟圭更多了几分野性和男子气,若说前者看得人脸红心跳,后者就让人手软脚软了。 许惜颜一眼睨过去,眸光微冷,“北地寒凉,侯爷保重。” 尉迟圭还想嚷热呢,他汗都出来了。 可再看那些脸颊红晕的小丫鬟们,还有小媳妇凉凉的眼神,连忙将敞开的衣襟拉拢了。 “郡主说的是!快给我拿袍子来。” 可他一转身,露出被头发打湿的后背,丝衣轻薄,沾水便透,紧贴在他宽阔有力的肩背上,行动间越发惹眼。 许惜颜眸光愈冷,再也忍不住亲自上前,兜头就扔了块大布巾子上去罩着。 “你们都先下去。” 等丫鬟们退下,才忍不住跟尉迟圭发了脾气。 “我知道侯爷不拘小节,可也不能太不管不顾了。简直成何体统!” 尉迟圭胡乱擦了几下头发,把袍子裹上,倒是笑着将许惜颜一把打横抱起,拿额头顶着她的脸亲昵撒娇。 “好啦好啦,我知道错了,以后注意就是。本侯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以后要看,只给你一个人看。” 许惜颜挣扎得耳垂微红,到底不生气了,低声喝斥,“放我下来,吃饭!” “就不放。”尉迟圭抱着她坐到桌前,“反正人都赶出来了,咱俩清清静静吃个饭多好?今儿为夫错了,罚我喂你。啊——” 这一顿饭,小两口到底是腻歪着吃完了。 虽然极不合规矩,但就跟许云槿偶尔也会不合规矩的胳肢她一样,许惜颜倒也不甚反感,还隐约生出几分甜意。 但她生就一副骄傲性子,要她主动表露,那是永远也做不到的。 所以许惜颜有时候也觉得,她可能真的就适合尉迟圭这样出身贫寒的小无赖。 总能放下身段,跟她嘻笑腻歪,真若换作个端方君子,怕是二人要相敬如冰一辈子了。 只是饭吃完了,还是得叫人进来。 许惜颜特意唤了阿织,给尉迟圭擦头发。 嗯,金光侯十分看不惯阿织给小媳妇梳头,哪怕阿织是个小太监。 但升平郡主十分看得惯小太监给金光侯梳头,至于丫鬟们,还是算了。 第445章 安顿(三) 次日天明,小夫妻睡得早,便也起得早。 看到妆台上许惜颜昨晚散放在那里,记录尉迟海关于答谢亲友的小本本,尉迟圭又好气又好笑。 “……正经的亲戚不记,倒记一堆乱七八糟的。” 他自提了笔,又写了一份名单,“阿爷正经,是有两个兄弟一个姐妹的。只是阿爷为人小气,不甚亲热。但爹还在时,成亲生子,叔公姑婆都有送礼。我去从军后,听娘说,叔公还特意打发儿媳来探问过的。只是那时我都走了,也没法子。后来我被提拔,渐有钱财寄回家中,娘原想去关照,可阿爷却坚决不许。听娘说她们上京前,打发姐夫去看。叔公们因没帮到我,心中有愧,也不好意思来占便宜,却叫七叔那等人跟来了。” 哦,许惜颜点头,还有点印象。 那对七叔七婶,才入京时还想仗着尉迟海的势,狐假虎威。后被收拾老实,主动留在尉迟府里,种了几亩菜地,还养了些鸡,小日子过得很是安逸。 这次回乡,尉迟海原还想带他们回来,他们倒不乐意了。只求到萧氏跟前,推说腿脚有毛病,到底留下了。 尉迟圭又写,“还有我阿奶的娘家,大舅公是个顶老实的人。就是嘴笨,阿爷便也不肯待见了。还有我娘家里的亲戚。呵!” 他再看尉迟海要求注明给萧家的中等礼,忍不住嗤笑,“给我外祖中等礼,真亏他说得出口。” 许惜颜此时方接了句话,“这样话在屋里说说也就罢了,万不可带到外头去。” 尉迟圭道,“我省得。也就在你面前抱怨几句罢了,连娘那儿我都不会告诉,省得听了生气。” 这才象话。 许惜颜原就没打算按这份名单送礼,就算别的情况她不知道,萧氏娘家她怎么也不可能听尉迟海的。 萧家确实没在银钱上帮尉迟家多少,是以尉迟海昨儿说了不小萧家小气的话。 可人家再怎样,都肯把女儿嫁来了。尉迟圭从军时还买了兵书相赠,这份恩情就得记着。 若萧家肯给银钱,以尉迟海那偏心劲儿,又有多少真能落到尉迟圭一家子头上? 所以许惜颜反觉得,萧氏亲爹,就是萧状师,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她都打算亲自登门拜访的。 听她这么说,尉迟圭挺感动的,一感动就又想跟小媳妇腻歪几下。 谁想有个不识相的家伙,挂着两个黑眼圈,早饭都没吃,就跑来打扰了。 尉迟均是真的苦啊。 昨儿领了二嫂发放福利的差事,好不容易忙到天黑,总算是发完东西回家了。 结果二哥当头来一句,“发完就完了?你也不算算,一共发了多少人家,多少东西?全城是什么状况,东西南北各区街坊又是什么状况?” 尉迟均给说得两眼懵圈,末了二哥还要嘲笑一句,“就你这样,上了战场三柱香工夫都坚持不了,准得填坑,你瞧瞧那个冬瓜。” 他指的是冬生,“明明比你还小几岁,也没跟你似的,花钱费蜡的正经读书,人家怎么就能理得清清楚楚?拿回去,照这样,算完明早来交账!” 尉迟均差点哭了。 他,他能不能不要这个官身,他回乡下种地放羊还不行么? 可皇上的赏赐,不要是绝对不行的。 尉迟均满腹辛酸。 胡乱吃了点饭菜,昨晚挑灯夜战,熬了大半宿,到四更天才勉强算完,迷糊了一会儿,一大早就来交账了。 被打搅了好事的尉迟圭,还想凶弟弟几句,却被许惜颜一个冷眼就打断了。 “侯爷一会儿要去府衙理事,最好还是先看一眼再走。把早饭摆上,你和二弟先吃。” 尉迟圭这才收敛,拍着二弟的肩膀,正经说教了几句,“别以为这就叫辛苦。你也过过几年好日子了,真让你再下地种田,上山放羊,你做得动吗?就你能做,得种多少田,放多少羊才买得起你身上的一套衣裳?” 尉迟均原本想说的话,到底咽了回去。 一处长大的兄弟,岂有相互不了解的? 尉迟均是能吃苦,也愿意吃苦。但如今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能好好活,谁愿意受苦? 尉迟圭压低了声音,“你不看别的,就看你这个官身,可是大哥求而不得,妒忌红了眼的,也得好好干下去,是不是?” 他一挑眉,尉迟均噗哧给逗乐了。 就是! 只要看着长房憋屈的脸,吃点苦什么了?不也是给自己长本事么? 尉迟均坦然坐了下来,端起碗面条就吃。 可把他饿坏了。 尉迟圭见不得这吃相,打断了弟弟,给他碗里加了卤肉片胡瓜丝各种菜码,又舀了酱汁。 “拌匀了再吃!也别光捞面条,这还好多好吃的。水煎包也不错,吃时仔细烫,咬了皮儿,吸口汤汁再吃。” 尉迟均这才想起,二嫂还在旁边呢。 赶紧收敛一二,斯斯文文开始吃饭了。 只是再斯文,两个二十左右的青年,都是大肚汉,下人原本给许惜颜和尉迟圭准备的早饭,显然就不够了。 又上了一轮,才把他俩喂饱,可许惜颜就没得吃了。 尉迟均挺不好意思的,可许惜颜道,“我初来北地,有些脾胃失和,原都不大想吃早饭。如今看你们吃得香,倒觉饿了。去煮一碗馄饨,放些干虾仁提鲜,不必搁香油,炸些葱油淋上就好。” 再看一眼意犹未尽的兄弟俩,许惜颜唇角微弯,“多煮些,你们也尝两个。正好,咱们说说此事。” 她是想说昨日摸底排查之事,可尉迟圭已经没时间听了。 下人来报,说是马守备回来了,如今已经去了官衙迎候。 对这位将来要共事的左右手,必须不能怠慢。 许惜颜匆匆提笔,一笔行书越发流畅飘逸,记下要点,“侯爷暂且先瞧着吧。” 尉迟圭拎着纸吹吹,完全不需许惜颜多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行,走了。” 可是走出里屋,他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一双略浅淡的琉璃色眸子,渐渐冰冷。 第446章 老人(一) 男人不该把外头的情绪带回家里。 方才在小媳妇跟前,他不想如此。 但此时,他却是恨不得一步走到府衙,好生说道说道! 屋里,尉迟均看得目瞪口呆,“二嫂你……” 怎么能这么快,就得出他统计了一晚上的数据? 许惜颜淡然,“你是一个个数据相加出来的。我只需将昨日花费的银钱,和采买的东西核对,再分门别类相除,不就得出总数了?” 居然,这么简单? 对呀! 这么简单的倒推法,岂不比他一个个这么笨的加起来,简单太多? 可嫂子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点教他? 许惜颜跟尉迟圭最大的不同,就是她从不忽悠孩子。 呃,尉迟均虽说也快二十了,但这能力这差距,就让许惜颜完全有理由把他当成弟妹一样的孩子。 正色道,“三弟不要觉得你做的是无用功,我这法子虽然快,却只能得出几个数字。你的法子虽然瞧着笨,却能弄明白每条街每户人家的情况,比我这个可有意义多了。所以往后做事,可万万不能只想着走捷径。还是得脚踏实地,该下的苦功,是半分也省不得的。” 尉迟均如此方好过些了,诚心行了一礼,“二嫂,那能请你教教我吗?分清这些数据,到底有什么意义?” 许惜颜对于热心学习的孩子,从来都是不吝啬的。 只不过下人刚把馄饨端来,于是金光侯无福吃到葱油虾仁馄饨,尉迟均吃到了。 果然鲜香得很。 连厨房又配送的七八样小点心,他也吃了大半。 许惜颜是只要了一份馄饨,可厨房怎么可能只给送一碗馄饨? 还做了鸡蛋大的芝麻椒盐小酥饼,切成象眼块的山芋糯米糕,龙眼大的豆沙包,还有用五色瓜菜切成细丝儿,拼成花型的小凉菜。 既精致好看,味道又好。 不知不觉,尉迟均就又吃了一顿。 用过早饭,许惜颜并没有直接解答,而是开始发问。 “你先看这组数据,会得出什么结论?” 尉迟均皱眉想了好一时,忽地眼前一亮,“老人!” 许惜颜赞许的点了点头。 此时,宁州府衙里,等待新官上任的官员们,正交头结耳,也议论着此事。 一个品级不高的年轻文吏就满面红光,中气十足道,“……可巧贱内刚生了二胎,岳父岳母带着祖父母赶来探视。贱内幼时,便是在祖父母膝前养大,感情深厚。如今岳父母尚年轻,祖父母却是过了岁数。原想着外县人,也不好上报。谁知郡主客气,硬是也给了他们两斗米。可把老人家喜得,直说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遇到这种好事。” “可不是么?”又一个官员接话,“家父也是这么说的,从前瞧着家中七八个孩子,闹起来头疼得很。昨儿居然一个小儿也得了一斗粟米。直让家父打趣,如今才知,何为多子多福。” 众官吏放声大笑。 又有人道,“你们这还不算什么,我隔壁一老丈,因有七十,除了一斗米,还多给了一斗面呢,还是雪白的精细面粉,老丈都吓着了,怎么都不敢领,怕有灾祸。特意打发了儿孙到我家来问,是我亲自过去,他才肯收。后来,我还帮着发放了我们附近那几坊的邻居。只可惜我们那儿没有上八十的老人家,否则,还多给一包红糖,一匹细布的。” 正是正是。 官吏们齐齐点头,深为赞服。 昨日升平郡主入城,当真是大手笔,据说直接买空了城中好几家粮铺。 凡十二岁以下的孩童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得粟米一斗。 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家,栗米一斗,面粉一斗。 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家,栗米一斗,面粉一斗,另加细布一匹。 且不论身份,不论门户高低。 只要你家有这样人口,就能得一份。 有些富人家得了这些米粮,知是升平郡主善举,都索性给了满足条件的老仆和家生子们。 当然,这也是金光侯凶名在外,众人不敢轻忽。 但总的来说,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大家还是很高兴的。 才热闹着,忽地有人冷冷道,“不过蝇头小利,管得了一时,岂能管得了一世?” 众人噤声,转头再看,却是本地守备马彻大人。 身材高大,相貌冷肃。 眼眸倒是乌黑,但发色发黄,且微微卷曲,一看就有胡人血统。 官吏们不敢作声了。 这位马大人一向脾气不好,只有当初乐斯在时,才能压得住他三分。 如今乐大人不在,马守备官职最高,他这么说,谁敢反驳? 不过瞧着架式,马守备似对升平郡主昨日之举,颇有微词啊。 一会儿金光侯来了,还不知怎么闹腾呢。 说曹操曹操到。 才自想着,新任长官尉迟圭,来了。 不管心里服不服气,正三品的金光侯,实在能碾压在场所有人。 所以就算是马彻,也得先躬身行礼。 然后也不等尉迟圭开口,他还主动提起。 “侯爷上任,没有亲自相迎,实在是下官带人前去协助百姓春耕了,农时耽误不起。” 正等着尉迟圭挑刺,谁知这位少年得志的新侯爷,却是扬手,哗啦啦亮出一张纸。 “说起春耕粮食,本侯真是万万没想到,寿城足有五千余户,将近两万人的大城。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家居然不足三百,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家只有区区二十,八十岁以上的,只有四位。” 当他甩出这组数据,惊呆了马彻,也惊掉了一众文武官员的下巴。 金光侯简直是痛心疾首,差点就拍案而起。 “这说明什么?说明我等官员无能啊。别给本侯找借口,说我刚来什么的,身为本州子弟,未能让本乡百姓安然养老,就是我的失职!” 出门前,当许惜颜将这组数据交给他时,他是真的意外,也十分痛心。 所有的老人家加一起,都占不到总人口的百分之二,这说明什么? 足以说明百姓的生活有多苦。 才无法益寿延年。 第447章 老人(二) “以前曾听人说,胡人部落遇到大雪灾年,就会将老弱赶出部落,令其自生自灭。等寒冬过去,白发者,百中无一。我们大概是,百中有二?” 金光侯的这句话,问得所有官员,颜面无光。 若说有战乱还好,可近几十年来,宁州并没有太大的战事。 这样的人口比例,真的是太低了。 说数据不准? 怎么可能。 要说收税还可能有偷逃税目的,昨儿升平郡主进城,可是分发礼物。抢着要还来不及呢,谁会往外推? 连打算来找茬的守备马彻,也彻底愣住了。 完全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从尉迟圭手上抢过那张纸,再三确认无误后,厉声质问本地同知田巩。 “你等素日彻查簿籍,收受丁税,怎没早发现这事?” 田巩本就愁苦憨厚的脸上,又添了几分晦暗,“马大人,非是我等懈怠。实是我等核查簿籍,也从来没有对年龄的核查啊。” “那你就不能多想想?你肩膀上顶的到底是——” “马大人!”尉迟圭忽地厉声喝止了他,“本地知府还是本侯吧?纵田大人有错,也轮不到你来训斥!” 马彻,闭嘴了。 这事是他不对,再如何,也没有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训斥他人的道理。 人要脸,树要皮,谁受得住? 尤其人家是文官,他是武将。 换个脾气烈,只怕都要一状告到御前去了。 尉迟圭骂他,是维护田巩,也是替他解围。 马彻虽性如烈火,却也是个知错能改的直肠子,当下对田巩抱了抱拳,“对不起,田大人,是我心急,一时出言无状了。” 田巩本就好脾气,摆手道,“无妨。不怪马大人,连我也吓了一跳。确实是我等素日失职,忽视了,请侯爷责罚。” 尉迟圭摆手,“非你一人之过。昨日若不是郡主善意,要分赠礼物,本侯也想不到此事。若要怪罪,本侯才是个领头儿的。往后这种话,都不必多说。该怎么干,让百姓们富足起来,才是咱们下一步要商议的重点。” 这话太对了。 而且极得官员们的好感。 不管是武将,还是文官,谁不喜欢有个能扛事的上司? 若有了功劳,就是上司的。有了罪过,就是底下人背锅,谁还愿意卖力? 如今尉迟圭一张嘴,就把这锅背到自己身上。官员们有了好感,积极性便一下子调动起来了,也肯说话了。 老人少,也不能说是官员不尽心尽力。 边关严寒,这气候本就生存不易。尤其一些偏远地方,缺医少药。莫说老人家,就是青年一旦染病,也是难以救治的。 很好,尉迟圭命人记下第一条。 缺医少药,那就去请大夫,买药。或是给予一定补助,请本地大夫多带几个徒弟。 往后必须确保,各村各庄必须有一个医者或学徒坐镇。能医治一些简单的小病,是不是就能让百姓过得安稳些了?至于如何开展,等各地调查了医者情况,再来逐一想办法。 气候严寒,这个跟老天爷没法说理。 但是不是能让各地官员把事情管得再细些? 好比京城,每到暴雨大雪这些恶劣天气,京兆尹就会向朝廷申请补助,疏通沟渠,清扫积雪。虽然还是百姓干活,但有人来主事,情况就能好得多。 尉迟圭这一提点,一向寡言木讷的田巩,表示他有话说。 他原在基层干了多年县令,一些村子的民风较为淳朴。就有乡民会在寒冬多砍些柴禾,分赠给乡里的老人。 对于这些乡民,他一向是大力表彰的。可家家都有自己的事,也不好强求吧?若强行摊派,恐怕反激起对乡里老人的厌恶。 尉迟圭眼睛一瞪,“谁摊派了?本侯打算来点实在的,除了表彰,还一样给发粮发米!你们先别问我东西从哪儿来,本侯还没想好。不过家里有儿孙懒惰不孝的,倒是不可不查。” 那个才生了二胎的年轻小官,便忍笑道,“这个倒是无须担心。下官岳家的村子里,就有条村规。若谁家儿孙不孝,对老人不好,年底合村祭祀时,便不许他家供品上桌。若有父母长辈随便打骂儿孙,凌虐子女,也是如此。故此这些年来,村里家家和睦,相处淳厚。” 哎,这个好! 尉迟圭忙又让人记了下来。 接下来,也不令大家站着,团团围坐。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已见。 最后金光侯还表示,若是谁出的主意好,能派上用场,回头也能拿奖赏,考评上就是优良。 这下子,大家的积极性更加高涨了,还真商议出不少切实有效的办法。 从如何改进农具,到选育优良粮种,寻找积年老农,如何传授经验。 其实有很多事情,不是大家想不到,而是从前没这个条件,根本做不到,故此大家也就不想提,不想说了。 但金光侯不一样。 他都直白说了,自己也不知奖励从哪儿来,但不妨碍他先画个大饼出来。 做不到再另说,但万一做成了呢? 故此,在他的带动下,官员们都开始放飞自我了。 将历年积累的心事,一吐为快。 就比如说那农具吧,难道他们不知道要改进吗? 上古时就有许多好农书流传了下来,民间也不是没有好铁匠的。问题是找不到足够的铁,朝廷又管制严格。最后只能望书兴叹,叹一声百无一用是书生。 可真是书生没用吗? 大家心里不服气的。 若是遇到别的大人,恐怕不愿意听这些牢骚话。 但尉迟圭不一样。 他是从最底层爬起来的侯爷,跟同袍们一处从山间野地里滚过来的三品大员,太习惯听基层官员的诉苦和不易了。 就跟带兵需要跟士兵站在一起,冲锋在最前线一样。如今身为主官,也需要多了解基层官员的辛苦,才知道如何替他们解决问题。 把他们的问题解决了,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 第448章 敬老(一) 马彻就见尉迟圭凝眉侧耳,认真倾听所有人的意见,不时令书吏记下一张又一张的纸。他突然就明白,为何这个同样胡人出身的贫家小子,却能一飞冲天。 比起有一张巧嘴,他是这世上难得有一双好耳朵的人。 懂得去听各种各样的声音,然后寻找最有效的解决之道。 再反思自己这半辈子,总是横冲直撞,自以为仗义耿直,但实际上有没有认真聆听过上司同僚还有下属的各种意见? 不服不行。 马彻忽地一阵羞愧,原本还想质问尉迟圭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说到底,人家不欠他的,也不亏他的。 若不是来了宁州为官,他马彻上赶着都攀不上人家,又凭什么去质问? 倒不如老老实实,替本地百姓解决生计,想些办法。 这一场讨论,一直过了午时,还没停歇。 要不是大家的肚子,都此起彼伏,咕噜噜叫了起来,还不知要议论到何时。 尉迟圭拍着田巩的肩膀笑道,“本侯这头一天上任,就害得大家饿肚子,实在是不该。罚我今日做个东道,请大伙儿吃个饭吧。你们定,吃啥?” 田巩笑得有几分犹豫,“要不,算了吧?昨日郡主才……” 哎! 尉迟圭大手一挥,“郡主赏赐是郡主的,本侯又不是没有私房钱。嘘,这话小声点,可别传扬出去。只咱们这么多人,恐怕去了酒楼太招摇,不如叫几桌席面回来吧。快些,都别磨磨蹭蹭,赶紧说了,下午还有正事差你们做呢。” 那好吧。 众人便说了几家城中不错的酒楼,尉迟圭便着人安排去了。 等到席面送来,官员们都愣了。 这,这实在也太多了吧?就算加上衙门里的差役,也有多的。 正糊涂着,尉迟圭却正一正官袍,“请诸位同僚随我到衙门口,去迎一迎。” 那是去迎谁? 还请了什么人来? 等众人来到衙门口,尉迟圭打发接人的马车,陆陆续续,也来了。 看着一对相携而下的老夫妻,那个年轻小官呆住了。 这,这不是他妻子的祖父母么? 他们怎么来了? 老人家瞧着孙女婿,满脸喜气,“是大将军打发人请我们来的,说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家,皆能来赴宴,便是外地人,也是一样,可不就把我们接来了?哎,你指给我们看看,到底哪位是大将军?” 在民间,大将军的名头可比侯爷更响亮。 “正是小子呢。” 尉迟圭笑嘻嘻上前,给二老行了一礼,“今日可不白请您二老来,一会儿吃了饭,得让您这孙女婿,向二老问策的。二老可得多说几句,否则您这孙女婿,可就交不了差喽!” 哎哟哟,老人家犹自不信呢。 都说大将军是个腰围八丈,青面獠牙的丑八怪,怎么能是这么一个俊秀白皙的后生呢? 老爷子笑咧着缺了牙的嘴,拍打着尉迟圭的胳膊,主要是人太高,别处够不着。 “你这小子,就爱说笑,你要能是大将军,那我就是——” “这真是大将军,是侯爷!”呆了半天的年轻官吏总算是回过神来,一把捂着老爷子的嘴,可不敢胡说八道! 老爷子愣了,“他他他,他真是大将军?” 孙女婿快急哭了,“真是!” 尉迟圭哈哈大笑,半点也不见气,“你别吓着老爷子了。老爷子啊,您总该知道,大将军是宁州人吧?我这土话说得地道不?” 他换了土话这么一说,老爷子总算信了。 我的天! 这这这,他刚刚捶了虎威大将军,那个杀神鬼将军? 老头儿吓得一阵眩晕,好玄摔倒,尉迟圭赶紧将他扶住,“您别紧张,不知者不罪嘛。就是知道,您肯捶我两下,也是乡亲们对小子的爱护。没事儿啊,没事儿!” 老头儿好歹给孙女婿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如梦里一般,都不知怎么进了衙门,怎么坐的席。 老婆子还想埋怨,不知轻重,险些惹祸,老头儿却扒拉开她,直直盯着院门口的尉迟圭,又在迎接下一个长者,确认是金光侯无疑了。 他再看着自己的手,猛地脸放红光,嘿嘿直笑,“这可是捶了虎威大将军的手啊,回头够我吹到闭眼了。啊,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捶一回大将军,简直是,简直是祖坟冒青烟哪!” 这老头儿,他还得意上了。 不过也好,老婆子,连同孙女婿都笑了。 确实与有荣焉,全家都能吹一辈子了。 时候不长,全城七十以上的长者,一共也就三十来人。齐聚一堂,来赴金光侯的宴。 尉迟圭带着官员们,敬了诸位长者,这一个下午,就把长者们留在衙门,分组跟他们聊天。 主要就是问百姓们有什么艰难,对于种地养羊这些事,长者们都有什么好的建议。 毕竟他们吃的盐,比年轻人吃的米还多。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 老人们被夸得飘飘然,一个个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几乎想把毕生的经验,倾囊相授。 当中还真有不少可行的。 也不光是种地了,还有引水种树,织布纺线,连老妪们都不甘示弱,提了不少好建议。 官吏们大开眼界。 原先他们的一些想法,可能出发点是好的,但还是有些想当然了。 真正听这些积年的老人再说,又有许多需要补充完善的。 否则到时好心办坏事,那就不是利民,而是害民了。 这一场官民相会,可是惹得不少百姓在门外驻足观望。 原本衙役还想驱赶,可尉迟圭却令大门敞开,请百姓进来旁听。若有人提出好建议,一样有赏。 不过这样的探讨,金光侯就不亲自参与了。 而是找到在场空闲下来的官员,一个个与人交流,认识每个人,了解他们分工,以及工作中的难处。 最后,他走到马彻跟前,抱拳施了一礼。 马彻吓了一跳,可尉迟圭正色道,“马大人当得本侯一礼,只为令尊是全城最年长者,这一礼马大人就受之无愧。” 第449章 敬老(二) 马彻,从来不知脸红为何物的人,居然被一个可以当他儿子的后生晚辈,夸得脸红了。 可马老爹,确实是全城最年长的。 足足八十有六了。 马彻是他爹的小儿子,却也是众儿子中唯一一个活到现在,也最有出息的。 老爷子如今眼睛也花,耳朵也背。已经看不清多少东西,也听不清旁人在说什么了。 只是拄着拐棍,笑眯眯的坐在阳光底下,看着一张张鲜活而模糊的面孔,看着旁人热闹的说话。 但他衣饰整洁,指甲干净,脸色红润,神气安详,一看就给照顾得极好。 尉迟圭是临时起意请人来的,各家老人状况如何,万万作不得假。 怪不得乐斯说,马彻虽脾气不好,却是个值得结交的人。 光凭他能这么孝顺,就是个极大的优点了。 尉迟圭这一礼,行的真诚无比。 马彻反说出话来,红着脸讷讷道,“都是家中妇人们细心……” 尉迟圭笑了,“妇人们细心,也得马大人有心。可见大人孝敬长辈,又治家有方。” 别看男人们长期不在家,但他们的态度,是会影响到女人们的行事。 如果马彻不是真心孝敬,妇人们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尉迟圭最烦那种自己不用心,有事就推妇人身上的男人。 套用句老话,上梁不正下梁歪。男人要是好的,妇人作夭的可能性就低很多。 不过看出马彻的不自在,尉迟圭也不多说了,反问起他本地的军事情况。 马彻松了口气,终于也有机会倒他的苦水了。 尉迟圭听了也不作声,只点头表示记下。 直到夕阳西下,聊得也快差不多了,才出声打断,表示今日告一段落。 而往后,还会不定时的请这些乡老们前来,向他们请教农事。 最后,金光侯走到大门口,当着许多来接家中老人的乡亲的面,发布了上任以后的第一把火,也是第一条政令。 往后宁州境内,凡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家,每季得粮一斗。 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家,每月得粮一斗。子女中有一人,可以免除一季的赋税。 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家,每旬得粮一斗。子女中便有两人,可以免除一整年的赋税。 家中有两位以个老人家,依次类推。 如果哪个村里能出三位以上这样的老人家,本村另有嘉奖。 哗! 围观百姓们震惊了,也激动了。 一斗粮食十几斤呢,若是每旬一斗,基本上老人家就够吃了,相当于自己能养活自己了,更别提还能免掉家中两口人的税赋。那又是多少钱粮? 偏偏此时,家中应是听到,冬生特意赶着车,带着尉迟均来了。 尉迟均红着脸,大声在众人面前说,“升平郡主听说有乡老在此聚集,特命赏其家人,善待老人之功,为陛下贺寿!” 金光圭再次感慨,娶个好媳妇的重要性。 瞧瞧瞧瞧,小两口半点没通气,但许惜颜就是知道他想干什么,还能帮着他把事情干得更好。 身为臣子,尉迟圭请乡老吃顿饭可以,但赏赐就不合适了。 会有收买人心之嫌。 但许惜颜不必担心。 她是皇上正牌的外孙女,她分发百姓米粮,给乡老送礼,那就代表着皇室有教养。 若是皇子皇孙也招忌讳,可她一个女子,成安公主又没有亲兄弟,她怕从何来? 且她还找了个最好的理由,替睿帝贺寿。 就算有人眼红,谁敢参她? 尉迟圭当下,即刻带领一众官员,代本地乡老,以臣子之礼,谢过升平郡主赏赐之恩。 嗯,许惜颜的品级,比金光侯还是略高。论起官身,别说他,全宁州都得给他小媳妇行礼。 尉迟均既然是代许惜颜传话,他就得站在那儿,替升平郡主受他哥,以及大家的礼。 这对于尉迟均,真是个极大的压力。 可他虽然红着脸,手心挣出满手的汗,但还是稳稳站住了。 今天郡主二嫂可是给他好好上了一课,让尉迟均知道,不管自己怎么想,一家人私下怎么算,但明面上的事情,该怎样就必须怎样。 他是皇上钦点了官身,来宁州当差的。不管他愿不愿意,就得把事情做好。 尤其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他在负责,更得善始善终。 所以尉迟均也是动了脑子的,嫂子说要赏,那要怎么赏得好看些? 披红挂彩那是必须的,后来跟冬生一商量,又去买了不少鞭炮。 所有的老人,和来接他的家人,全都坐上披红挂彩的大车。反正天气晴好,也不需要有篷。身后堆放着郡主赏赐的礼物,将他们一家一家送回去。 在人家门口,还要放一挂鞭炮,告诉围观的乡邻们,这家人有多孝顺。 因为知道人数不多,也是有意树起新风,所以这回的礼,许惜颜特意赏得丰厚一些。 七十岁的老人家里,直接赏布两匹,四色点心一盒,酒两坛,猪一头! 酒这个,是尉迟均要加上的,边关严寒,边民大多好酒。 他打小就记得,尉迟海要是能打上一小壶小酒,不过二三两的模样,都能高兴好久。至于家里其他人,是再也摸不到酒边的。 许惜颜听取了他的意见,而且一出手就是两坛,可是让人羡慕坏了。 但最让人羡慕的,还是家有八十老人的。 以上这些礼物,全部翻番外,还多赏两只大肥羊,两只鸡,两只鸭,两条鱼。凑足了民间的五牲之数,也算是最高礼仪了。 尤其是鱼。 边关水少,活鱼是很珍贵的东西,比在京城时都要贵出数倍。 而许惜颜赏给四位八旬老人的,皆是超过一尺的鱼。 这在当地,算是大鱼了。 除了过年时合族祭祀,供奉祖宗,寻常百姓别说吃,连见都是见不到的。 有时打不到大鱼,拿木头雕两个凑数,也是有的。 但这回,两条大鱼都挂在老人乘坐的车边,还摇摆着尾巴,格外惹眼。 那些猪啊羊的,实在上了不车,就拿绳儿拴着,哼哼咩咩,跟在底下走吧。反正也不赶时间,巴不得百姓多围观一会儿呢。 第450章 敬老(三) 这般阵势,哪家不出来看个热闹? 有那坊间出了个七旬老人了,谁不荣耀? 在边关这般短寿的地方,家中有能活到七十以上的老人,基本上晚辈都很孝顺。反正今日所见,没有极品。 是以人人夸赞,个个羡慕。 而最令人羡慕的,就是马彻马大人了。 因为独他家老人,年纪最长,故此是赫赫有名的金光侯,亲自牵马送回来的。 而马彻马守备,也被同僚摁着,硬是给他胸前披上一朵大红花,一并送回来了。 这一路上,马大人的脸,就跟胸前的大红花一样红。 就当年成亲,都没这般害羞过。 而他原来是个大孝子的名声,今天算是彻底被金光侯和升平郡主夫妻俩,给联手刷得响彻全城。 但这是极好的事情。 全城最年长的人家,出自官宦人家,这不正好对百姓是个极好的表率么? 回到马家,家里人早早就闻信出来迎接了,见此风光,马夫人是喜极而泣! 再没人比她更知道丈夫人品了,可就因为脾气臭,不会说话,这些年也不知在官场上得罪了多少人。 就算是出生入死,立下多少战功,最后秋后算账,总没他的份。 何曾料到一日,能有这般风光? 还有这么多同僚乡亲前来道喜,马夫人算是豁出去了。她就是掏尽箱底最后一个铜板,也要请人吃顿好的。给丈夫做脸,争这一口气。 可饭,金光侯是不吃的。 不仅不吃,还有一份礼物相赠。 尉迟均捧上托盘,盘上蒙着红布,大声的告诉众人。 “这是郡主格外赏赐。夫人,您揭开看看吧。” 马家所住的巷子里,已是人山人海,连墙头上都骑满了人。 百姓们也好奇,不住催促,“夫人,您快揭开看看吧!” 马夫人提一口气,上前猛地一揭,红布底下,是一枝光华耀眼的金钗,和两只十两一锭的崭新银锭。 哗! 百姓们齐齐喝彩,欢呼震天。 原本只准备了二十两银子,这枝金钗是听说最年长人家出自马家后,许惜颜临时派人加送来的。 因为普通百姓,论制是不可以戴金钗的。到时赏了人家,且给全城人瞧见这样重宝,就不是好意,而是给人招祸了。 眼下看来,效果正好。 尉迟均红着脸道,“郡主说了,马老爷子能益寿延年,除了府上上下孝顺,也是夫人照顾有功。特赏赐金钗一枝,嘉奖夫人美德!” 马夫人,马夫人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满脸的眼泪,止都止不住。 连马彻都红了眼圈。 真没想到,升平郡主在这儿还埋伏了一笔。 哪怕明知她有故意做给百姓看的成分,但给他们夫妻的荣耀是实实在在的。所以这份情,他得领。 也必须领。 在尉迟圭轻推了他一把,笑着以眼神示意后,马彻上前,拿起这枝金钗,端端正正给妻子插在头上,对她也行了一礼。 “这些年,辛苦你了。” 话音才落,马夫人放声大哭。 多年的委屈不甘,心酸担忧,在这一刻,尽数化解。 许多围观的妇人,都跟着哭了起来。 男人在外打拼是苦,可妇人在家操持家务,照顾老老小小,一大家子零零碎碎的琐碎小事,又如何不苦? 有时这份日复一日的辛苦,还更加难熬。 金光侯拍拍马彻,“今儿就不叨扰了,好生陪陪夫人吧。咱们同僚有空,改日再聚。” 然后尉迟圭望向百姓,正色抱拳,“众位乡亲,大家都知,本侯也是宁州人氏。原也是乡亲们当中,极普通的一个后生小辈。不过是机缘巧合,才有今日。要说本侯打小也没读过多少书,但百善孝为先的道理,还是懂的。郡主今日这番赏赐,也是希望大家勿忘孝道,善待老人。 本侯也说不来那些大话,便直白说吧。每个人都会老的,今日咱们如何对待老人,他日儿孙就会如何对待我们。有样学样,就这么简单。 今日大家羡慕旁人家的荣耀,但只要你们也肯善待老人,日后只要家中有年过六十的老人,都有奖励。本侯已经立下规矩,从明日起,官差们就会四处张贴告示,宣讲此事。本侯是希望到时能拿赏的人家越来越多,乡亲们,有没有信心来拿赏?有没有?” “有!” 终于,有人挣红着脸,大声喊了出来。 然后一呼百应,这满坊的人,都齐声大吼了出来。 “有!” 声振云霄。 很好,尉迟圭拱手作别,带着官员们走了。 余下马家要如何招呼邻居,一家人又是如何喜极而泣,便不细述。 这里尉迟圭与官员们离开,自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爱找妈找妈,爱找媳妇找媳妇去吧。 只尉迟均还是头回经历这种大场面,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二哥,你说,你说——” 看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尉迟圭笑了,“傻样,慢慢学着吧。你嫂子的智慧,那是深不可测呀!” “深不可测,似乎不是这么用的吧?” “还敢顶嘴!总之你嫂子的本事,你能学到一个小指头,你哥也不必操你的心了。” 那倒是。 尉迟均深以为然。 许惜颜虽然连面都没露,但却能极精确的掌控全场。 这,大概就是那个书上说的,“运筹帷幄于账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不服不行。 真的,不管别人服不服,尉迟均是彻底服气了。 兄弟俩回了家,还有惊喜。 “外祖?您怎么来了?” 萧讷笑得慈祥,“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听说你们要回,我前几日便来了寿城。昨儿你们进城,我就站在路边呢。只人太多,你们没瞧见我罢了。今儿衙门里的事,我也都瞧见了。方才算着你们差不多该回来了,我便提前来了。见过你们祖父,也过郡主了。” 因萧讷自幼口齿伶俐,读书启蒙时,先生就替他正经改了个名。 讷。 取其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的意思,告诫他口齿好固然重要,但需要谨慎,行动更需敏捷。 萧讷极珍爱这个名字,这一生也是这做的。 尤其当了状师之后,越发的言行谨慎,周到勤勉。 第451章 申冤(一) 萧讷看着尉迟圭,目光中大有欣慰之意,“郡主极好,二郎也做得不错。如此你们在宁州,算是站住脚跟了。” 到底是长年帮人打官司的状师,还是萧讷眼光老辣,一眼就看出端底。 他原还担心,大外孙刚从武将转文职,怕他搞不清这里头的门道,吃了暗亏。故此才早早的提前赶来,看能不能帮上点忙。 如今看来,是他多虑了。 就算尉迟圭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但有许惜颜这个贤内助在,他出不了差错。 何况尉迟圭并不是。 尉迟圭一听,就明白外祖特意赶来的苦心了。 不禁鼻根发酸,声带微哑,“可惜娘不能回来。” 萧讷独此一女,很是疼爱。 看外祖数年未见,头发都快全白了,偏偏不能骨肉团聚,想来就心酸。 可萧讷嫌弃道,“都当侯爷的人了,别作这些小儿女态。你娘上京前,我就说了,我还盼着她一辈子回不来呢,那才证明你们过得安好。外祖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有什么想不开?如今你们能回来,已经是老天额外厚待。再强求圆满,那就是贪心不足,水满则溢,得招祸了。” 好吧好吧,论起说理,尉迟家全家捆一起,如今得除开许惜颜,恐怕都不是这位状师外祖的对手。 金光侯得了一顿教训,反而神清气爽,精神抖擞。 问萧家可曾安好,舅舅表兄们又想不想在官衙中寻个差事。 这不是循私,而是人之常情。 举贤不避亲。 如果家族姻亲中果真有出众之辈,为何不去提拔? 尉迟圭又不是要六亲断绝,要去做孤臣的人。 萧讷却摇了摇头,“你那几个舅舅皆资质平平,且年纪也不小了,这辈子能守好家业,安份度日,便是好的。至于你那些表兄弟们,如今倒有几个似还能读进去书。再过上十年二十年,若是有人侥幸得中,再来求你关照吧。” 说着话,他又笑了起来,“听郡主说,如今你姐夫在京城做起抄书的生意?要不,在宁州也开一个吧。才我这话,没好意思跟郡主说。因为宁州不比京城富庶,就算是寿城,读书艰难着呢。早年外祖求学,也是吃过这个苦的。 故此一直有个心愿,想开个小书肆,哪怕少收些钱,许人来借阅抄录。你要觉得可行,这事就交给外祖来办,我能拉到富户捐款,总之不叫你们贴钱。 只少不得,得求到郡主头上。你们进城时,我瞧见她的行李里,可有不少书箱子,到时能借来抄抄么?” 这,这主意极好啊! 教化民风,孝顺敬老是一方面,兴学助学,引导孩童成材,不也是极好的事么? 金光侯觉得,自己上任的第二把火也有了。 转身就往里小跑而去,打算亲自去跟小媳妇说这件事,却忽地听到院外吵嚷。 “我有冤屈,我要贵人给我儿申冤!” “侯爷,贵人,我要申冤,我儿死得冤枉啊!” 这是怎么了? 尉迟圭还没闹明白,许惜颜也听到动静出来了。 在接待了外祖萧讷之后,她便尽到当家主母的责任,亲自去打点晚宴,准备礼物了。 身为长辈,却依旧记着身份尊卑,肯主动上门。光这一点,萧外祖就比尉迟牡丹不知强到哪儿去了。 且他这么做,提前堵上乡人来挑理的嘴。 外祖这身份,如果连他都能做到,其他人还有脸挑理么? 许惜颜是知礼之人,并不因自己身份贵重就过分骄傲。萧外祖肯这般替她着想,她也要认真以最周全的礼数相待。 才安排好酒席出来,见尉迟圭一头雾水,他还没来得及了解元家之事,但许惜颜却是清楚。 如今元家只住着一个偏院,与正院有一道月亮门相连。 本是锁着的,今儿因是下人们要做事,才打开了一会儿。却不知怎地,让元家那位著名画家,也是半疯癫的老爷子元瓒跑过来了。 元家太太已经慌慌张张赶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孩,“这是怎么了?爹快回来!” 她身为儿媳妇,不好对公爹直接上手。下人们又根本拦不住,老爷子压根不让他们近身。 倒是两个孙女,大些的十二三,小些的才七八岁。衣饰皆是差不多的,气度也都不错。 勇敢上前,拉着元瓒,“祖父,祖父我们回家,回家教孙女儿画画好不好?” 可元瓒不听,却没有推开孙女儿,只一个劲儿的念叨,“我儿冤枉,我儿冤枉……” 元家太太又羞又急,脸上汗都挣出来了,“郡主,我家老爷子……” 许惜颜很是镇定,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说,只扬声道,“你说你儿冤枉,可有证据?” 元瓒浑浊的老眼,忽地一亮,“我有!吃毒蘑菇的死法,不是这样的。我从前在乡下见过,不是这样的……我的儿,我的儿啊!” 他又糊涂起来,放声大哭。 “高家害死我一个儿子还不够么?我儿都拿命赔他了!还要害死我儿……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呀?苍天哪,你是瞎的吗?要死,让我死好了,别带走我儿……我的——” 元老爷子正哭得伤心,蓦地颈间微麻,整个人软倒了下来,给人托住。 尉迟圭力气大,稳稳扶着老爷子,送到元家下人跟前。 许惜颜纤手微扬,袖里银针一闪而过。 “得罪了。” 夫妻俩配合默契,瞬间安抚下局面。 元家太太才想张嘴赔罪,许惜颜轻轻摇头,“先去照顾老爷子吧。来人,去请胡太医过来瞧瞧。” 哎哟,这可怎么使得? 元家太太还想推辞,许惜颜上前一步,低声道,“把元通判死的案卷,悄悄送来给侯爷看看。” 什么? 元家太太一愣,这竟是信了她家疯公爹的话? 可再看尉迟圭,也正望着她,轻轻颔首。 元家太太能在丈夫过世后,挑起全家,就不是个傻的。心思急转,便故意赔笑扬声道,“知道今日郡主有客,一会儿命人送两个菜来赔罪,只望郡主不要嫌弃。” 第452章 申冤(二) 很好。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不着痕迹的左右一扫,“那就烦请太太,一并送两位小姐过来陪我用饭可好?” 太好了。 这是赏脸呢。 如今尉迟家除了许惜颜一个当家主母,并无其他女眷,送女儿过去陪她吃饭,那是合情合理。 也顺便,就将正事办了。 而刚刚许惜颜那一眼,也让元家太太警觉。 人多口杂。 元瓒老爷子控诉的可是邻州主官,高贤妃的娘家。 她的这些下人,也未必个个可靠。 如果丈夫当真是被人谋害,里头又会有多少奸细? 元家太太想到此处,已是寒毛倒竖。 她强自镇定下来,表面不露痕迹,带着女儿下人,暂且回去了。 金光侯和升平郡主,对了个眼神,彼此心知肚明。 他们不是因为元瓒老爷子的话,故意要跟隔壁的高家对上。而是宁州想发展,迟早就要跟四处抢资源,占好处的济州高家对上。 是乐斯大人不能干,半点没有意识到吗? 不是。 真要如此,他也不能让宁州在夹缝中安稳生存这些年了。 他是限于身份和家族势力,没法跟高家对上,许多事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可金光侯不一样。 皇上派他来,就是寄望他能有所作为的。 精于权衡之术的帝王,早就意识到高家在边关势大,需要削弱了,否则也不会把许润强插进济州府去。 这场不见刀兵的仗,迟早是要打的。 打得好了,正好能作为金光侯上任的第三把火。 要说前两把火,敬老,助学都是惠民,这第三把火烧得好,才是皇上最愿意看到的。 至于兴建书馆,尉迟圭才开口,许惜颜就听得唇角微弯。 “侯爷以为我带这么多书来,只是为了自家读么?” 她早想到了。 在朱宝来提出想办个书肆供士子抄书时,她就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她不仅想办一个书肆,还想办一个免费的阅书楼。 只是在京城,是无论如何不合适的。 会遭到太多人的反对和质疑,但当尉迟圭得了宁州知府的官职,许惜颜就觉得可以一试了。 如今萧讷提出来,那就最好不过。 许惜颜径直命人取出三百两银子,告诉尉迟圭。 “外祖若是想办,就长长久久的办下去。买一所宅院,交予官府,充作公产。府学里也可定期组织夫子前来讲学,但想抄书使费的笔墨纸张,还是得平价售卖。也是让士子们不要浪费,懂得珍惜之意。诸如此类,侯爷可跟外祖细商量去。 只从我这儿借的书,都得立个规矩。凡来借阅抄写者,必得替本地百姓做点事。譬如给孩童们上一节课,或教百姓认十个大字。侯爷以为如何?” 太好了。 要不是天光还有点亮,身边人有些多,重点是扑上去,媳妇肯定会恼,金光侯都想扑上去亲小媳妇一口了。 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伸出大手,揉了揉许惜颜的头,“我小媳妇就是招人稀罕!” 然后,他高高兴兴走了。 而许惜颜,顶着一头被揉乱些许的乌黑长发。好在她的发质好,又黑又亮又浓又密。便是揉乱了些许,拿个细齿梳子抿抿,也能很快整齐。 只是这般没规矩,还真是,真是…… 好吧,到底升平郡主唇角微弯,浅浅笑了。 琥珀也抿嘴笑了,“小夫妻嘛,这样才象过日子。” 可是愉悦的心情没能持续太久,甚至都等不及她们一家安安生生吃顿饭。 一个坏消息,犹如惊雷般传来。 “我家小八爷在济州被抓了!说他逼奸民女,误伤人命!” 八爷?柏昭? 金光侯听得一只眉头拧着,一只眉毛高高挑起,“逼奸民女?” 他是见过柏家小舅舅柏昭的,一个断袖,怎么可能去逼奸民女?且柏家家教也不允许啊。 来报信的柏家家仆也不信,“偏我那日闹肚子,八爷叫我留在客栈歇息,也不在跟前,不知道到底出了何事,忽地就听说八爷被抓了。” 许惜颜厉声喝问,“那二伯呢?” 家仆忙道,“许大人不在。翠夫人说,他去巡查春耕了,非一两个月回不来。八爷原是打算探视了许大人之后,就来探视郡主的。结果……” 翠夫人,那是鸣翠。因有诰命,也当得一声夫人。 “那民女什么来历?” “是个在酒楼唱曲的。听说长得挺好,爱扮作俊俏男生,也会些棍棒拳脚,在当地还挺出名的。” 呵。 许惜颜娇艳的面庞,似罩上一层寒冰。 呵, 看来对方打听得很仔细,这是有备而来呀。 “那她是怎么死的?” “不是这姑娘死了,死的是她姑母。” 家仆忙细细解释,“她家就姑侄俩相依为命,姑母以前是给戏班子缝补衣裳钉珠花的,后来侄女长大,在戏班里偷学了些,也能出来卖唱挣钱了,姑侄俩便离了戏班,独自谋生。听说这姑母是为保护侄女,给八爷失手推下楼梯,摔死的。但我们八爷长这么大,连只鸡都没杀过,如何会杀人?” 这些废话不用说了。 许惜颜只问,“那如今他被抓到哪儿,谁定的罪?他自己就没辩驳么?” 家仆道,“小的不在跟前,是以不知详情。这些事是翠夫人派家仆前来报信,叫小的快来郡主处求援。说八爷那里,她会先盯着,必不至于吃太大的亏。” 许惜颜轻轻点头,许润到底在济州经营几年,就算如今人不在,但也不至于家里人出了事,半点手都伸不上。 不过高家行事这般迅速,怕是早有预谋啊。 看来,也不只是金光侯想着要跟定北侯碰一碰,人家更是急不可耐呢。 不过也好。 许惜颜跟尉迟圭对个眼神,二人心中皆有了主意。 “行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此事我自有主意。” 家仆不解,这么人命关天的事,不赶着去救人么? 可他到底是从柏家跟到边关来的,知道升平郡主的赫赫威名。且两家又亲,不可能撒手不管。是以心中虽有疑惑,到底听话的下去了。 第453章 不急(一) 萧讷道,“若是要打官司,我随人走一趟吧。外祖别的本事没有,这点忙倒帮得上。” 许惜颜福身,“升平正有此意,辛苦外祖,随升平走一趟了。” 萧讷一愣,“郡主,你要亲自去?” 尉迟圭道,“让她去吧。我初来乍到,公务在身,实在是走不得,总得有人去走一场。三弟,你也跟去,服侍外祖。” 哎。 尉迟均应下。 其实二哥不说,他也会跟着去。 这显然是嫂子的娘家人被欺负了,婆家怎能没人出头? 若萧氏知道,都要拿棍子抽他们的。 “我现就去收拾行李。” “不。”许惜颜道,“先吃饭,家宴都准备好了,去请祖父过来用饭。” 啊? 尉迟均也怔了,这时候还有心情吃饭? 显然,不止是他的二嫂有心情,二哥尉迟圭同样很有心情。 “外祖知道,我打小就不胜酒力,一会儿让三弟陪您多喝几杯。” 还多喝几杯? 萧讷便也笑了,忍不住拍拍尉迟均肩膀,提点了这个傻外孙几句,“不过惹上人命官司,又不是即刻要砍人脑袋。就算要砍,还得报上朝廷,等到秋后问斩呢。这个时候,我们不急,急的就是对方。” 尉迟圭一挑大拇指,请外祖入席。 高家显然是要闹事,就不会杀柏昭。 到底他还是朝廷命官呢,私自杀了,反要获罪。 且跟许家柏家,还有他,就是结成死仇了。 高家恐怕还得掂量掂量。 济州,定北侯府。 高伯贤正在擦拭他的铠甲,身为一个武将,他一向认为亲手打理自己铠甲兵器,就跟屠夫磨刀,农夫爱惜锄头一样,都是天经地义,也非做不可的。 只是,盔甲兵器擦得再亮,只有自己敝帚自珍。 如今走到街头巷尾,世人更爱听的,是虎威大将军如何从一个小兵,迅速崛起封侯的传奇。 但在高家,这是绝对的忌讳。 定北侯高伯贤,尤其不爱听。 若是他尉迟家从第一代金光侯,能延续至今,倒也勉强能说几句。 不过走了狗屎运,一时得志的乡野小子,哪比得上他高家几代人,上百年在边关挣下的功劳? 当今圣上睿帝刚继位时,边关动荡不安,若不是高家拼死打了几场胜仗,哪有如今的太平? 回想那些年,真是高家最荣耀的时候。 封侯不说,高家女儿也在宫中封了贤妃,连接生下三个皇子,乃是后宫中盛宠的第一人。 唯一可惜就是仗打得晚了几年,没有让高贤妃抓住机会登上凤位。否则如今的太子东宫,早该住进三皇子了。 所以如今有人说,高家的子弟骄横,霸道,甚至鱼肉乡里,高伯贤最不高兴了。 就凭他高家立下的这些大功,难道还要跟郭家那般惺惺作态,缩着尾巴装乌龟么? 哼, 也没见郭家落到什么好。 混到如今才混上一个承恩公府,还得交出部分兵权,分出家人去到京城为质,高伯贤打心眼里瞧不起。 反正他是绝不会交出济州的。 别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高家辛辛苦苦守住的地盘,凭什么交给别人? 就是皇上也不行。 只帝王啊,还真是狠心薄情。 先派了许润来出任同知,瓜分权利不够,如今还把尉迟圭那小子派到宁州了。 这是想干嘛? 呵。 一步退,步步退。 高伯贤是绝不肯退让半步的。 那金光侯要来,就让他来。 好生碰一碰,看看是高家的底子雄厚,还是他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拳头硬。 下人急急进来回报,“侯爷,那柏家有个下人跑了,似乎是衙门里的人通风报信,往宁州方向而去。您看……” 高伯贤唔了一声,漫不经心道,“那就等着吧,别这么心急。这时候我们不急,急的是他们。” “是,还是侯爷高见。” 高伯贤得意一笑,将擦得明光锃亮的盔甲,重新摆到木架子上,悠然自得的等着宁州来人。 可一天不见,两天不见,一晃匆匆十来天转瞬即过,还是不见人影! 两州省府明明只需要三两天的路程,若是快马,一日即到。 最近又没下雪,又没塌方,时气入夏,成天的艳阳高照,人呢? 高伯贤都有些沉不住气了,“莫非抓错了?那姓柏的,到底是不是许家亲戚?” “是,正是武进伯的嫡孙,升平郡主都要唤舅舅的。” “那怎么还不来人?你们再去打听打听,可是宁州出事了?” 是。 下人匆匆去了。 而此时,宁州省府寿城,确实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 升平郡主,正式宴客。 之所以这么轰动,并不单是因为此次宴客是由一位郡主主办,更为重要的是,在下帖子的同时,升平郡主就已经跟人说了,她这次宴会是要筹款的。 筹款兴办宁州有史以来,第一所由官府督导,百姓捐资的公益书馆。 简单来说,凡识字的百姓,还有读书人到书馆来看书,均是免费的。 如果想要抄写,也可以自携笔墨纸研。 唯一需要回报的,就是抄书人必须抽空到书院里来,义务干点活,或是给广大的平民孩童上课。 若是筹集的款项足够,将来还会定期举办讲座,请府学的夫子们,甚至各地有名望的大儒,来给本地士子们上课。 作为主事人,升平郡主会率先借出自家的一批藏书,待抄录后归还即可。 当然,也欢迎各家借出藏书,互通有无。 这个,真的太吸引人了。 第454章 不急(二) 顿时,升平郡主的请帖,在宁州境内,毫不夸张的说,是洛阳纸贵。 时下读书人难,一是难在笔墨书本贵,二是难在书籍的珍贵。 因为印刷不易,许多古籍传世数量极少。若逢战乱,更加流散大半。 于是,许多名门世家,何以称之为世家? 就是保存的书多。 这些名门世家,何以人才辈出? 并不是真的天生聪慧,而是能够在家族传承中,看到更多的书,学会更多的知识。 但人都有私心。 自家攒下的好处凭什么分给别人?拉低自家子弟的竞争力? 于是许多收藏珍贵书籍的人家,都不会轻易展示, 而升平郡主,如今愿意展示许家三百年书香名门的传承,哪怕只是其中一小部分,都足够宁州的读书人受益数代了。 所以消息传出,本地的士绅名流,官宦人家,无不趋之若鹜,人人都以得一张升平郡主的请柬为荣。 相比之下,捐点银子算什么? 能去亲眼看看许家藏书,就是莫大的福份。 而对于普通的老百姓来说,听说以后还能有机会让自家孩童免费上课,哪怕就是学个名字,认几个数字招牌,不也比做睁眼瞎强? 于是又有许多百姓自发组织起来,找到本地的保甲乡老,要求捐款。 他们穷,大概一家也就能出几个铜板,但积少成多,也是他们的一番心意。 否则将来自家孩子去读书,也不能心安理得呀。 咱不看别的,就之前郡主进城,全城大派米粮,几乎家家受惠。 如今还有免费读书的好事,出几个铜板,不也是应该的么? 于是,在升平郡主的宴会还没开始前,光老百姓自发捐赠的铜板,都已经收了几大筐了。 作为首倡人的萧讷,是真没想到这种情况。 百姓们的热情,或者说对知识的渴求,远比他想象中更为炽烈。 但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先生们的态度。 原本他以为,让这些高高在上,阳春白雪的先生们,去教那些贩夫走卒,下里巴人的孩子,会不会有些不乐意? 谁知消息传出,许多本地名士大儒,竟相给升平郡主投帖,毛遂自荐。强烈表示只要郡主安排,也不说什么抄不抄书了,他们都愿意抽空来上课。 这才是践行圣人的思想,有教无类呢! 不愧是三百年书香名门,熏陶出的升平郡主,这是给了他们一个实践的机会啊。 人生能上几堂这样的课,足够光宗耀祖,吹嘘一辈子了。 甚至有几个狂生,或是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的文章,或是作了诗词,亲自送来,请升平郡主指教。 把金光侯气得,一张白皙英俊的脸,都黑了几分。 这些人一个二个的,都那么年轻,头发也没白,胡子也没一大把,好意思来求见他小媳妇么? 就是不见面,只传递书文诗词也不象样啊。 以如今侯爷的文化水平,看寻常公文没问题了。可有些艰深的诗词,尤其那些四六骈文,他还是看不太懂的。 字倒是认得,可组合起来,就看得他两眼直冒金星,特别想揍人。 更加生气的是,有些人为了凸显古风,还特意不好好写字,非得用小篆。 这不是欺负人么? 万一里面有夹带私货,向他小媳妇表白怎么办? 这些读书人的心眼,可多可多呢。 此时此刻,金光侯万分想念他的老下属,卫绩卫大人。 这小子不会真等到年底才来吧? 金光侯真想打发个人去催催了。 尉迟均这些天,吓得都不敢往二哥跟前走。 浑身冒冷气,见他一回骂一回。 可尉迟均也没法子啊。 读书时候短,学艺又不精,他也看不懂那些人的鸟字。否则他留在京城读书多好,何必天天在这挨骂? 还是嫂子明理,才有人送了份好礼,尉迟均一见,就打算亲自给嫂子送去,顺便躲一躲了。 今日宾客众多,许惜颜虽平素最不耐烦俗务,但认真料理起来,却也游刃有余。 这也是每个世家女子必备的本事。 故此旁人看着都觉得累,她却还有余力,处理一点小事。 “查清楚了?” “绝不会错。” 乌姑姑依旧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令人心惊。 新买的小丫头跟在她身后,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两只碟子,碟子上分别装着几朵暗红色的蘑菇。 “郡主请看,这两碟蘑菇从外表上看,极其相似。但左边这个小一点的,是无毒的,右边这个略大的,是有毒的。有时百姓不知,确实是会误食,煮出来的汤水也俱是鲜美异常。但就跟元老爷子说的一样,中了蘑菇毒,应该是口吐白沫,而不是口吐鲜血。” 许惜颜细细看过这两种蘑菇,“那案卷上说,元通判是外出查案时误食。与他同时中毒的还有两名官差,那二人却侥幸活下来了,又是何解?” 乌姑姑笑着掠过鬓发,“并不难解。如果说这锅汤里的蘑菇,本身是无毒的呢?” 许惜颜倏地反应过来,“毒在碗里。” 乌姑姑赞道,“郡主聪慧。如果一锅汤吃得三个人都中了毒,还有谁会去怀疑这锅汤?而那二位官差中毒之后的药方,老奴也查过,确实是清热解毒,解那蘑菇毒的。据说他们正是口吐白沫,症状相符。何以就元通判一人会口吐鲜血?” 那只能是他俩被人收买,给元通判下了毒。 琥珀上前低声道,“那两个官差中毒后,一个以身体不好为由辞了差事,另一个以家人担心为由也辞了差事。其中一人之前欠下的巨额赌债,被还清了。另一人听说在济州马市里找了份差事,可是又安逸又有油水。” 许惜颜眸光微沉。 边关几州里,唯有济州独占与草原交易马的生意,且不许别州染指,利润极高,素来为高家独掌。 “那元通判当日去追查的,是何案子?” “是一桩耕牛中毒案,据说是邻居闹了矛盾,有人投的毒。” 乌姑姑忽地插言,“听说那元通判家的兄弟,也是因马儿中毒才死的?郡主不觉得,这家人跟中毒是不是也太有缘了?” 第455章 上门(一) 琥珀一惊,张口结舌,“这,这也能扯到一起?” 乌姑姑笑着点点她,“你这丫头,就是心善,世上那些坏人可未必如此。如果今儿投毒害死你家一人,你没有疑心。他难道就不会想要再投次毒,以绝后患?” 在她老家,川苗边境,有些结了仇的,相互下毒,甚至可以绵延上百年,几代人不死不休。 琥珀忍不住问,“那如果要杀,何不一次杀光?这么一个个的,不是折磨人吗?” 许惜颜忽地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了个大胆的猜测。才想发话,人报三爷来了。 众人闭嘴。 尉迟均提着只笼子,欢欢喜喜进来。 “二嫂,你瞧,这是什么?” 笼布揭开,里面不是寻常的雀鸟,而是一只白鹰! 许惜颜在宫中长大,自是识货之人。 这只白鹰年纪尚小,应该才刚刚离巢,圆头圆脑圆肚子,看起来还颇有几分憨态可掬。 但要真的就此小看,那便大错特错。 这种白鹰个头虽不大,可性情凶猛顽强,待成年后便能捕杀体型大过它数倍的禽鸟。经训练后,捕杀羚羊小鹿,甚至与狼豹相搏,皆不在话下。 尉迟均还在惋惜,“可惜这鹰不是纯白,翅膀脑袋还是灰的,若是纯白,该多漂亮?” 乌姑姑都忍不住看了这傻小子一眼,“若是纯白,便只能进贡,绝不可私藏了。也不止是鹰,凡白鹿,白狮现世,皆是瑞兽吉兆。下回要三公子遇上,可得留心,千万别伤着。若进献给陛下,就是大功一件,到时您不仅这官身能坐实,还算大功一件呢。” 呃…… 好吧,尉迟均摸摸鼻子,又长见识了。 “那这只白鹰也算贵重了吧?咱们收下,会不会惹祸?我也不知,只见这鹰儿好玩,就给嫂子提来了。要是不合适,我这就给人退了去。” 嗯,孺子可教。 且这么有孝心的小叔子,必须不能打击啊。 许惜颜温和道,“前些年,母亲曾给我寻过一只白鹰,比这只羽色更好。只我那时年幼,无甚兴趣,故此没要。如今养来,倒也无妨。” 乌姑姑笑,“郡主没要的那只白鹰,后来好似送给大皇子家的小殿下了吧?后八皇子还曾借来画过画儿,故此老奴也见过,确实比这只品相更好。不过这只白鹰甚有灵气,养好了也未必输人。若郡主信得过,不如交由老奴代为训教?只鹰须认主,以后一日三餐,还得郡主亲自来喂才是。” 那是自然。 乌姑姑提着鸟笼,带着小丫头走了。 全程那小丫头脸色平静,眼皮子都没掀过一下。 当时一共在京城买了两个,另一个呢? 琥珀轻声禀报,“另一个心思太杂,已经发卖掉了。” 走前乌姑姑还送了剂汤药,吃得那小丫头迷迷糊糊,只怕此生也想不起还曾在升平郡主府里伺候过的日子。 许惜颜并不多问。 她不是天生多情的人,有些人给过机会,却把握不住,却怪得谁来? “那送鹰的?” 尉迟均忙道,“是府学里虞先生。因他是读书人,我才收下的。” 学渣对于先生,都有着天然的恐惧,不不,是敬仰。 所以虞先生一说升平郡主肯开书院,是福泽百姓,他家没什么好东西,才送她一只鸟儿玩的,尉迟均就信了。 但如今想来,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许惜颜倒是猜着几分。 虞家说来虽比不上许家,却也不是泛泛之辈,一样是当世的书香名门。 特意送了这只不犯忌讳的白鹰,可见用心。 须知这种白鹰,除了打猎,更重要的,是能够送信。行军打仗,更是要紧。 若飞去京城,怕也要不了几日。 于许惜颜,于尉迟圭,皆有大用。 也罢。 不管这位虞先生是什么用意,肯送这样厚礼,就是善意。 先领着,回头再瞧就是。 让尉迟均不必介怀,如常出去待客,许惜颜也换了件衣裳,开始接受本地贵妇淑女们的拜见。 乐家二位太太,申氏和李氏是来得最早的。 都不需要许惜颜多说,就帮着招呼客人,提点下人。 这回她们也带了儿女来了。 申大太太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才生了个儿子。如今才十来岁,还小着呢。 而她三个大女儿,都已经嫁了,不在本地。如今只有个庶出的小女儿,十四五岁,打小养在身边,规矩学得不错。 至于庶出长子倒比乐由还大些,只服侍亲爹去了任上。是以才让二房的嫡出长子乐由,服侍祖父去了渠州。 李二太太就只生了两个儿子。 长子乐由,次子乐思。 乐思只比他哥小两岁,长得更加秀气。性子也跟李氏一样,不爱说话,只闷头做事。 尉迟均让他在花厅,帮忙照看许惜颜捐出来的那些古籍珍本,他就比主人还要爱惜。 并不肯让宾客翻看,而是让丫鬟们净了手,戴上丝绢手套,翻给客人看。一个丫鬟管着一本书,谁出了差错就找谁。 至于最贵重的那些,就由他亲自看管。只许远观,不许近看。 回头要看,就等着看抄本吧。 不过他这般严谨,没招来宾客们的反感,反觉得认真负责,有些人还悄悄打听起他的婚事。 许惜颜也有问起。 看儿子得人赞赏,李二太太眼中也透着几分暖意,诚实道,“此子读书比不得他兄长,虽愿意用功,将来恐怕也难得功名。能娶个差不多人家的好女孩儿,安安分分守着家里,便是福气。” 许惜颜却道,“我看令郎未必如此,天道酬勤,这世上有人聪慧,自然走得快些。但若肯努力,也未必不能追上,夫人也不必太过自谦。” 李二太太听出许惜颜的言下之意,不觉脸都有些红了。 半是激动,半是赧然。 许惜颜这话,自有许乐思一个前程之意。 申大太太忙笑,“那可得承郡主吉言了。” 许惜颜轻轻点头,并不深说。 此时,也有不少本城闺秀,前来拜访,其中也有几个出色的。 许惜颜见过后,便令元家两个女孩儿,领着她们去园子里逛了。 第456章 上门(二) 元家太太是新寡妇,自然不好出席在这种热闹场合。 但她家儿女实在养得不错,许惜颜便叫人都请了来。 尤其她家两个女孩儿。 要说元大姐儿才是元家太太亲生,二姐儿是死去元二爷妾生的女儿,但两个女孩儿走一块儿,就跟亲姐妹似的,衣饰相仿,教养也好,不说出来,真看不出嫡庶之别。 许惜颜肯出手管元家之事,也是因为对元家太太印象极好。 别的东西可以伪装,但孩子们是最不会装的。 如果不是元家太太平日里一视同仁,孩子们,尤其是一个小庶女,不可能和嫡堂姐相处得这么亲密,眼中还有这般自信。 后再见到元家三个男孩,也是如此。 对比梅二奶奶和许长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故此今日许惜颜也是有意让元家几个孩子露脸,别以为元通判死了,就能被人小觑。 他们也很争气,落落大方。就有些小客人说话不留神,提及元家的疯祖父,他们都能不卑不亢的圆回来,足见教养。 元家太太便没有亲至,也是光彩之极。 而这场宴会的核心,显然也办得十分成功。 会后即刻公布,一共筹集到善款千余两银子,在寿城这种边关之地,别说买个铺子,估计连同头几年的开销都足够了。 还有数十家人,表示愿意借出家中书籍。 凡是这样的人家,升平郡主都表示,回头会打一块小小的银牌相赠。往后家中来借阅,出示银牌即可。 至于捐过款的人家,包括那些只捐了几文钱的百姓,都会赠以木牌,作为前来看书的凭证。 并在组织上课学习时,优先安排。 这倒让没捐的百姓有些后悔了。 早知道能有这样便利,为何要吝啬的去省那么几文钱? 可再想来捐,却是不行了。 为了不给百姓添负担,也不想造成盲目攀比的风气,所以除了继续接受藏书,是暂停接受钱财捐助的。 许惜颜此举,反而更加激起众人好感。 只有真正诚心做事的人,才会这般。 否则谁嫌钱多呢? 有些商人,轮不上这种盛会,表示愿意捐出家中空宅,或是商铺,以作书院。 但许惜颜,也谢绝了。 商人们愿意出力是好事,但书院既然说了是公益,一开始就必须立稳脚跟。 说好地方是自己的,就必须是自己的,将来才不怕被人攀附,惹出闲话。 既如此,萧讷另生出个念头。 只还没来得及提,有人上门了。 是尉迟牡丹。 同着她丈夫杨静,还有几个同乡的老人,风尘仆仆的赶来了。 因门上的许家下人不认得,正客气的问要找谁。 杨静却看着正在送客的尉迟圭,眼现厉色,正想提高了嗓门冲上前去,不妨肩膀被人拉住。 蓦地转头,只见尉迟均冲他威胁的眯了眯眼,却恭敬无比的行了个礼。 “啊呀,是姑父来啦!这一向可好,别来无恙?你们既在城中,怎也不上门来?叫祖父二哥一直惦念。” 随即走近一步,压低了嗓门,“你敢闹事试试看?信不信小爷我揍掉你满嘴大牙,再给你镶上金的,可好?” 杨静悚然一惊,不可置信的上下打量着他,“你,你是三郎?” 原本那个耿直憨厚的尉迟均上哪儿去了? 竟然这么会装! “我不是三郎是谁?姑父这是高兴糊涂了吧,要不你揉揉眼睛看看清楚?” 尉迟均笑容灿烂,心中暗赞。 果然二嫂教得好计策,对付坏人,不能用常理出招,只能比坏人更坏,他们就憋屈了。 瞧瞧,这不就是么? 杨静说不出话来了。 而尉迟均,还一脸阳光的去招呼其余乡人,“哟,这么多乡亲都来了?快请进!姑姑您也是的,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探望祖父?还真当自己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了么?我寿表弟呢?这小的是谁?恭喜姑姑姑父,又添丁进口了。” 他这连消带打的,在尉迟牡丹一家子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被人拖拖拉拉,拽进府门了。 至于旁观者,还觉得金光侯家教极好。 对这些显然是乡下来的穷亲戚们,还这么客气热情,忍不住又赞了几句。 同样在大门口送客的金光侯,瞟了一眼弟弟那边,笑得骄傲,“也没啥,主要是娶了个好媳妇,郡主管得好。所以人常说,妻贤夫祸少嘛。” “正是正是。” 客人们越发交口称赞了。 能在宁州开书院的升平郡主,能不知礼么? 能当众坦率说出自己不足的金光侯,也是很平易近人啊。 这样的两口子,根本就不可能做出不知礼的事。若有人造谣中伤,必是诽谤无疑。 杨静不知,他的打算还没出口,就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了。 而听说他带来几位从前与尉迟海交好的同乡,就是被尉迟圭指认过,皆是一群只会拍马屁,说大话的族老们,许惜颜连冷笑都懒得奉送半句。 “既然来了,便送至客房,好生安置。” “祖父累了一日,请姑母去相见就好。” “辛苦三弟,去陪陪姑父。” 我不累! 尉迟均现在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 眼看二嫂轻描淡写,安安静静,就将这群人打得落花流水,他很乐意来添油加醋啊。 管这成语是不是这么用,总之尉迟均斗志满满的去了。 乡下来的族老们傻眼了,怎么一来就把人都隔开了?还不让他们见尉迟海? 可负责招呼的管事,穿戴得比他们寻常乡下财主老爷,还要体面,态度也是客气又礼貌的。 “老太爷累了一日,实在不得精神。诸位且先梳洗一番,用些饭菜可好?” 然后一招手,一群小子冲出来,利落的一人架上一个,就“扶着”这些族老们,脚不沾地的各自回屋了。 洗脸水打到面前,还要拧了热帕子给他们敷脸,连鞋子都不嫌他们的脏臭,要替他们脱换。 这些乡下人,哪里经历过这般服侍? 一个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原本盘算得满肚子鬼主意,也只好暂且搁置了。 第457章 上门(三) 门外的管事,这才露出几分讽意。 真当大户人家会怕一群泼皮无赖? 光规矩都能压死这些人了,只不过是郡主厚道,还给他们留了脸而已。若不留脸,一通乱棍打出去,谁敢说个不字? 真当郡主嫁到尉迟家来了,就是尉迟家的媳妇,能由着他们捏扁搓圆的? 做梦去吧! 连侯爷都尚且得看着郡主的脸色过日子,虽说那只是小两口的情趣。但许惜颜的身份,真不是寻常人家的儿媳妇,可以比拟的。 这边安置好了,那边尉迟均把杨静带到自己的院子,自有管事上前,依法炮制,给了加倍的待遇。 甚至把人扒干净,扔进浴桶里,从头到脚清洗一番。还给他拿了身衣裳换过,弄得里外一新,还熏得香喷喷,才放出来之后,杨静的脑子,也有些迷糊了。 从前在京城,也没见这么大规矩啊,怎么如今就不一样了? 尉迟均笑,“自然不同。如今家里是郡主嫂嫂当家,别说姑父了,就连我和二哥到二嫂跟前,也要熏香洗漱的。否则冲撞了郡主,就是罪过了。” 许惜颜的厉害,是杨静领教过的。 当年离京前,被她抽了十板子,至今他还记得那痛彻心扉的滋味。 算了,他不找她,他找尉迟海去! 可尉迟均又笑,“姑父这就错了,如今阿爷是什么人?是正经有年纪的官身,哪有这么多空闲,谁来都得见?就今日郡主嫂嫂摆宴,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来,都只让阿爷露一面,就回去歇着了,这才是真孝顺呢,我和二哥都得学着的。要说姑父这般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请一堆人上门,嚷嚷着要见阿爷,倒显得不懂事了。是不是?” 杨静,本就迷糊的脑子,给他说得越发迷糊了。 好象,还真是这个理儿? 可不对! 这样一来,他要怎么闹事? 尉迟均本来也想问问的,忽见小厮背着人,对着他在嘴巴的比划了一道。 啊。 尉迟均想起来了,郡主嫂嫂方才的交待过,要矜持,要端着! “我看姑父也累了半日,不如先歇一会儿,有什么事儿,回头再说吧。” 然后,他就当真走了。 招呼客人,他也累了大半日呢,何不趁机去眯一会儿? 而杨静,杨静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管今日入了尉迟府,是吵也好,闹也好,都是他擅长的。偏偏人家不吵不闹,客气有礼,还挑不出半点毛病来,那他还能怎么办? 原本尉迟圭进城,那么大的动静,他早就知道了。 尉迟牡丹倒是想去迎一迎的,可杨静叫她别去。 “咱们便这么端着,不理不睬的。等你爹使人来了,就好谈条件了。” 说来说去,无非为着一个钱字。 他们夫妻当年回乡,是分了些钱财,和部分竹纸生意。 这些年,经营纸铺的人皆是许家派去的,做得挺好。但对于尉迟牡丹夫妻来说,就不甚满意了。 因为铺子里的生意再好,他们也只能拿三成。 余下三成归许家派来的掌柜伙计,三成归出了本金的尉迟圭,余下一成还得用作族中善事。 当然,尉迟牡丹他们一开始也是够花的。 因为萧氏还给他们买了所两进的小宅子,十来间房,说好了日后给他们大儿子杨寿的。 但是,尉迟牡丹怀着身孕一回了宁州,就又生了个儿子。 二儿子还没断奶呢,杨静便哄着尉迟牡丹,又怀上了一胎,如今刚满百日,还是个儿子。 这对于一向重男轻女的尉迟牡丹来说,也有些吃不消了。 儿子虽好,也是债啊。 日后成亲娶媳妇,可比嫁女儿愁人多了。 杨静便成天在她耳根边念叨,如今大儿是有房了,可二儿三儿怎么办? 日后那三成干股,一个儿子是够花的。可三个儿子怎么分?万一他们还要再生四儿五儿呢? 这条打住! 尉迟牡丹是死都不肯再生了。 连生两胎后,她也多少有些明白过来了。 杨静这几年,一个劲儿的在她肚皮上使力,怕也没安着好心。 生得越多,她越不可能甩脱这个丈夫。杨静是生怕她跑了,用孩子来绑着她呢。 不过如今生都生了,再想塞也是塞不回去的。 尉迟牡丹本就是个好逸恶劳,自私自利惯了的人。想着养这么多孩子,会让自己的银钱不够花,便认真考虑起杨静的话来。 可巧听说尉迟圭要回宁州上任了。 夫妻俩于是合计了多时,定了千百条妙计,就等着尉迟海上门,自投罗网。 尤其在许惜颜进城之初,大手笔的送粮送米后,杨静越发眼热。 “……给不相干的人,都能送这么多。若是全给了咱们,那得是多少钱?” “别看她是什么郡主,嫁进尉迟家来,东西不还全是尉迟家的?你这个当姑姑的,要她孝敬点又怎么了?赏别人都是大金钗,不给你个全套,她好意思么?” …… 可两公婆说得再热络,就是不见人登门。 不仅不登门,连上门传信的下人都没有,活似忘了他们一般。 这下子,两公婆坐不住了。 杨静气道,“既然他们不仁,咱们就不义!” 他索性回了趟尉迟老家,带着这些族老们来了。 到底还是给许惜颜打怕了,就怕又揍他们一顿,没处说理去。 如今有这些乡下族老,只要许惜颜敢动手,他们就躺地上装死! 就算惹不起许惜颜,看尉迟圭的名声还要不要。 至于那些乡下族老们,明理的不会来,来的俱是爱占便宜的。 听杨静在那里胡说八道,说什么许惜颜打赏全城,也不给他们。只顾着好名声,就不管乡下正经亲戚死活什么的,就“义愤填膺”的跑来了。 可今儿真正进了许惜颜的家门,被这么一番伺候,族老们的怒气下去,倒生出几分心虚来。 人家可是正经的升平郡主,皇上的亲外孙女。瞧这府里头,下人婆子就不说了,竟还有许多扛枪穿甲的侍卫。 这这这,这可比乡下县太爷身边的衙役还要威武。 能是他们惹得起的么? 第458章 高明(一) 他们究竟是哪门子七大爷八大叔的,自己心里清楚。你想赖上人家,就能赖得上? 有些人已经心生怯意,想溜了。 可进了这道门,是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照看人的小厮脸上笑得客气,态度却是出奇的坚决。 想走? 没门儿! 老实呆着吧,郡主没发话,谁都别想出这道门。 且不提这些族老们人心惶惶,也不提杨静越等越心慌。就连唯一一个被带进后宅的尉迟牡丹,也失了往日威风,心里象惴着十五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至于她特意领来的二儿子,早给婆子丫鬟不知抱哪儿玩去了。 杨寿儿年纪大了,渐知人事,少年郎还是要面子的,再不肯上门来讨羞。 小的那个不顶事,除了吃就是睡,啥也不知道,抱来也没用。还是个累赘,于是也留在家里了。 只带了这个刚学走路的二儿子,也能说几句话,尉迟牡丹是想着,有事就掐一把儿子,让他哭嚎起来,好提要求。 谁知如今孩子不知给抱到哪儿去了,失了最大的利器,她还能怎样? 要说许惜颜身边的丫鬟婆子,待她也算客气。 给她带到客房,一样洗手洗脸,还给她上了点心小菜。 闻着就挺香。 尉迟牡丹肚子也饿了,于是也就吃了。 等她吃饱饱,丫鬟们又来伺候她歇午觉,说主子们都睡了,去了也见不着人。 尉迟牡丹只得躺下,却哪里睡得着? 翻来覆去烙了快一个时辰的烧饼,总算听着说里头叫起了。 她忙一骨碌的爬起来,提上鞋子就想去见人。 可丫鬟们又来了。 服侍她再次洗脸梳头,涂脂抹粉,折腾了快小半个时辰,才慢悠悠的带着她往后头走。 走在主院门外时,看门的小丫鬟轻轻一摆手,就只能等在院外了。 还不许说话,怕吵着主子。 尉迟牡丹心急如焚,却只见屋子里几十个大小丫鬟,还有小太监,穿梭来去,恭谨无比。却无一人敢高声喧哗,玩笑半句。 尉迟牡丹都不觉跟着屏住了呼吸,生怕弄出半点动静。 又等了一时,才听着屋里有爽朗男人笑声响起。 “怪不得外祖都说,你这个小鬼灵精……” 接下来的笑语听不真切,又好一时,门帘一动,尉迟圭大步走了出来。 穿着件鸭青色团花束袖长袍,腰悬美玉,轩轩韶举,气势尊荣。 尉迟牡丹看得一惊,都有些不敢相认了。 之前她在京城,尉迟圭在外征战。 等尉迟圭回了京城,她早回了宁州。 方才在大门外,她在车里,压根没看见尉迟圭,就连杨静也只看了个背影,才大着胆子敢上前。 真要是正面对上,这两公婆可能当场就会怂了。 因为如今的尉迟圭。再不是他们记忆中的那个少年,而是已经位高权重的金光侯了。 居移气,养移体。 如果说尉迟家人都能跟着鸡犬升天,那么作为带领全家飞升的人,尉迟圭怎么可能跟他们一个档次? 且他还是从刀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猛将,便是这般平和时候,身上的凛冽肃杀之气,都若隐若现。 尤其订亲之后,萧氏知道自己审美水平有限,索性再不给儿子做新衣,而是直接拉了几大车的绢绸布匹,送到儿媳妇的手上。 如今尉迟圭身上穿的戴的,皆是许惜颜手下打点。 连尉迟圭自己都察觉出来,布料还是那些布料,玉佩还是那些玉佩。可经过小媳妇的手,她的手下也是她的手,一搭配,整个感觉完全不同了。 富贵风流中又带着含蓄低调,英气洒脱中又带着高贵优雅。 跟他从前暴发户般的形象,大相径庭。 连在京城时,有不少军中年轻属下,包括两个弟弟,都开始悄悄模仿他的衣着。卫绩向鼎更不止一次的开玩笑,说侯爷自从成亲,可是越来越俊了。 金光侯自然得意。 这会子眼看他一路走过,下人们一路躬身施礼,无比恭顺,尉迟牡丹差点腿软的跟着跪下。 还是尉迟圭先看见她了,“哟,姑姑来了?那进去陪郡主说说话吧。” 只这么一句,尉迟圭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袍角勾起熏香,都格外清冷幽贵。 尉迟牡丹完全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回过神来时,已经给丫鬟引着,往屋里走了。 还没进门,就听见有丫鬟在说话。 “……老太爷今儿兴致高,多喝了两杯,还吃了席上半盘肘子。下人们不好拦着,今儿胡太医便改了养身汤方,略添了几味助消化补脾胃的药,又交待了下人注意恭桶,请老太爷多走动走动。” 尉迟牡丹又是一惊,她爹几时活得这般讲究了?还有太医开药方? 此时就听上方一个年轻女子,淡淡唔了一声,“既如此,便将姑母的幼子抱去老太爷膝下承欢,能引得老太爷多走几步,也算他的孝心。再带两个长命锁过去,请老太爷一并赏了。” 是。 丫鬟应下,退出。 尉迟牡丹还没进来,就听许惜颜已经给儿子放了赏,无形之中,气势更矮三分。 进门之后,丫鬟引着她行礼。她再不敢摆姑母的谱,老老实实行了礼。 许惜颜请她坐下,尉迟牡丹也只敢半边屁股挨着凳子,坐在那里,头都不敢抬。 只闻见淡淡冷香,却是与方才尉迟圭袍角上的相仿,透着一股清雅悠远。 还没想好怎么张口,许惜颜先说话了。 “我与侯爷才来宁州,诸事繁杂,也未来得及问候姑母,姑母可不要怪罪。” 尉迟牡丹哪敢呀? 原本有这个心思的,也瞬间给浇灭了。 起身回话,“这个,委实不敢的。我们一介草民,哪里敢劳动郡主和……和侯爷?” 她到底,连二郎都不敢喊了。 许惜颜道,“姑母不怪就好。听说家中近来新添二子,如今日子可好?” 尉迟牡丹迟疑着答了个“尚好”,正想说说难处。 许惜颜便说话了,“我观姑母家中,镇日坐吃山空,将来恐怕三子长成,难以为继。” 她往旁边看了一眼,便有丫鬟递上一本账册。 “姑太太,我家郡主看过这几年宁州竹纸铺子分红的账。给府上的银子不说多,但足够你们一家过得安逸。但听说姑老爷总是入不敷出,还时常来赊账。要说如今姑老爷也去不了赌坊,那他的钱,究竟花用到了哪里?后来铺子里的人,便留心查了查。” 尉迟牡丹全然不知,整个懵了,“那你们查出什么了?他可是外头有人了?” 丫鬟笑道,“姑太太勿要着急,这倒没有。只查出姑老爷竟拿着这些钱,在外头私自置了些田地,交给他杨家亲戚打理着呢。” 第459章 高明(二) 什么? 尉迟牡丹气得饱满的胸脯一起一伏,“我找他去!” 哄她没钱,竟是被他私藏了? 丫鬟把她按住,“姑太太去了又有何用?这些田地,俱落的是杨家名字。您若是吵闹起来,他还正好有理了。姑太太既嫁了杨家,连您都是杨家的人,产业落在杨家名下,又有什么问题?” 这……这不正是杨静说许惜颜的话么? 尉迟牡丹一屁股坐下,神色凄惶,“那我,我可怎么办?” 丫鬟道,“这个不难。之前姑老爷能做手脚,无非是姑太太不擅长打理家务而已。如今咱们帮您找个管事,把家中钱财好好的管起来,若有余财,便拿去买了田地,置下产业。十几二十年后,府上几个小少爷长大,不也都能有一份?” 尉迟牡丹连连点头,丫鬟又道,“只这么一来,姑太太的日子就要难过些了,起码不能这么漫天花费,您可愿意?” 这下,可戳到尉迟牡丹的痛处了。 可她想着杨静背着她置办私产,还是咬牙道,“横竖也不是我一人受罪,要过不好,大家都过不好拉倒!” 那就行了。 许惜颜此时方道,“总之我们在宁州一日,总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姑母的日子过不下去。” 她再往旁边一看,有丫鬟捧出一枝银鎏金的簪子,和一副银镶珍珠的镯子,以及两匹布。 银饰不算奢华,却也大方稳重,正是尉迟牡丹这样的身份,合用的东西。 两匹布一匹颜色略素净些,一匹颜色鲜亮。尉迟牡丹和三个儿子,都能用上。 丫鬟道,“姑太太不要嫌弃礼物不够贵重,实是我们郡主为了您好。若是大手笔的给了您东西,您想想,拿回去旁人该怎么想?是不是撺掇着您来要更多?一回两回的,等您把人都得罪光了,将来等老爷子一去,还有谁来帮您?” 尉迟牡丹听得汗都快吓出来了,终于顿悟。 怪不得杨静要做好人,买了田地给族人。 哄她来娘家当坏人,他自己却去自家当好人。 将来夫妻两个过不好,尽可指责她这个败家娘们,他却手握大把田地,可以去儿子们面前做好爹。 呸! 做他的黄粱美梦。 尉迟牡丹再不怪许惜颜,只拿了那根簪子戴上,“郡主赏我这个就够了。这镯子……您先帮我存着。布我就拿着了,多谢郡主。” 很好。 她很自觉的走了。 送她去了尉迟海院里,丫鬟才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其实杨静只私自给杨家买了两亩地,还是中等田,真心不算什么。 只可惜尉迟牡丹一脑补,这个问题就很严重了。 所以回头当尉迟牡丹见到尉迟海的时候,尉迟海就惊奇的发现,这个女儿怎么突然变了性子? 不仅不找他要东要西,还各种拿好话哄着他,说自己从前是如何不懂事,请爹原谅云云。 后说到那些所谓族老,尉迟牡丹嗤笑道,“都是您女婿弄来的人,爹您见了干嘛?一人给点粮食打发了,就是很给面子了。如今这个家到底是侯爷和郡主当家,爹您有好吃好喝的,就好好的多活些年吧。” 这话尉迟海爱听。 如今瞧女儿懂事,他也放下一桩心事。 回头有许惜颜给的银锁片,打赏两个小外孙,就更高兴了。 这边杨静一个正主没见着,就给尉迟牡丹领回去了。 待要打听,尉迟牡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要见谁?人家凭什么见你?我爹我外甥,可都是正经有官身的。就郡主,你也高攀不上啊!” 杨静被呛得不轻,可转头却见家中多来了个管事。 人是笑眯眯,极客气的。可管起事来,却是毫不容情。 把那些不干正事,撑场面的下人统统裁去,倒给留下的涨了点工钱。 然后尉迟牡丹就发现,她的生活质量其实没下降太多,成日还是有鸡鸭鱼肉,只是不那么浪费了。花用的银子,却省了好些。 至于铺子里按月分来的利钱,眼看着就慢慢涨了起来。 没两月居然就能买地买羊了! 然后管家就笑眯眯的跟她算账,这地生粮,羊生羊,一年之后家里是什么光景。三五年后,又是什么光景。 直听得尉迟牡丹心花怒放,再不为三个儿子发愁。 杨静还想嘀咕几句,尉迟牡丹就冷笑道,“你要有心,好歹去替你儿子种一亩地,放两只羊啊?成天除了吃饱了没事闲嗑牙,你还能干什么?哦,对了,你还会吃你儿子喝你儿子用你儿子的!三个儿子都听好,你们可是靠老娘的嫁妆养活大的。你们爹若手上有点什么,也是你们老娘的!” 杨静给噎得无话可说,却也从此消停下来。 得知许惜颜是怎么收拾这家人的,那天尉迟圭才会笑说,连外祖萧讷都赞她是个小机灵鬼儿。 不过这招用得高。 分崩离析,挑拨离间。 也是这两公婆本就有二心,相互猜忌,才给许惜颜抓住机会,一举击破。 其实他们两公婆真的日子不难过,而是靡费太多。又不愿意受约束,才弄得坐吃山空。 这样的穷,没人帮得了。 只能由他们自己作出改变,才有可能改变他们的生活。 所以许惜颜不过是派了个管事过去,把他们的日子梳理顺了,有人约束,顿时就不一样了。 等尉迟牡丹养成习惯,这种由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她也才会珍惜。 尉迟均回头知道,对二嫂四两拔千金的手段,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尉迟牡丹,简直是家里一颗毒瘤,谁见了都头疼。 没想到竟被她三言两语,不吵不闹,就给治好了。 少了她来找麻烦,家里省多少事呢。 不过许惜颜少了这桩事,还有许多事。 首当其冲,要随尉迟圭回乡祭祀。 其次,济州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公文。却不是给他们,而是给甘州柏昭任所,说他事涉人命官司。 这回连尉迟圭都忍不住问了,“你还不过去?” 许惜颜淡然,“无妨,横竖离得不远,先随你回乡祭祀,再去济州就是。” 第460章 来见(一) 尉迟圭挑个大拇指,他都不能不佩服媳妇这份淡定了。 可还是忍不住问,“那你就不担心,你舅舅在牢里吃苦?” 许惜颜淡然回应,“他既要打抱不平,合该吃点教训。” 呃…… 金光侯头皮一麻,想了半天还是咽了咽唾沫,小心求情,“媳妇,万一将来我那啥,一不小心,也给抓了……你好歹,好歹……” 他好歹之后的话,到底没能说出来。 因为小媳妇一双微微上挑的明眸,似笑非笑看着他,“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又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般大事,侯爷还是拜托三弟比较好。” 靠尉迟均那个傻小子? 金光侯头皮一紧,那他还不如拜托自己别这么不小心。 同时,尉迟圭也明白了。要是被人坑害出了事,小媳妇肯定会管。 但要是跟柏昭这样,自己傻乎乎钻进人家的圈套,那就自求多福吧,苦头肯定少不了! 济州。 牢房里,柏昭一人给关了个单间,倒是无人打扰。正好让他安安静静,反思了自己的过错。 在冷静下来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 那天,在酒楼上卖唱的女子,虽扮作男装,但柏昭当时就看出来了。她没有喉结,是个女子。 原本看她被人欺负,好心上前帮忙讲理,怎么回头倒成了他“见色起义,逼奸人命”? 柏昭可以发誓,他真的从头到尾,都没留意到死的那个老妇人。 偏偏在他无意识的抬手间,人就摔下楼了,还恰好摔死了。 据说,那老妇人眼神不好,是以跌断了颈脖。 可一个在戏班子里做活多年的人,成天见着那些戏子们打空翻,会不知道跌倒时如何保护颈脖? 柏昭不信。 可为什么要找上自己呢? 理由太多了。 柏家不算,郭家就够了。 还有许润,要是高家以此为由,逼他做些他不愿意做的事怎么办? 柏昭不傻。 在济州的地盘上,能这么算计一个朝廷官员,幕后黑手除了高家,没旁人。 更别提,外甥女婿金光侯了。 柏昭是真的很难过。 不是因为自己被关在大牢里,而是因为自己被人算计,而会连累到身后的这许多许多人。 他没那么天真,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 哪怕他现在就是一头撞死,高家要找上郭家或是尉迟圭的麻烦,还是会找上去的。 尤其他死了,好多事才真是说不清了。 现在柏昭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劝自己好好活,一方面又很怕有人来救自己。 因为不管是谁,只要来了,都会为他做出一些妥协和牺牲吧?那得是多大的代价? “柏校尉!柏昭校尉!” 呃? 柏昭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扭头去看,却见到一张最不想看到的脸。 “你,你怎么来了?你走了安远城……” “垮不了。” 郭怀臭着一张脸,满脸尘土,还有汗珠冲涮的沟痕。 要是平日,柏昭一定会取笑几句。 但如今,他非但不敢说,连笑都不敢笑一下。 郭怀递出一张公文,给那狱吏,“已经跟你们大人说好了,保释人犯出来。” 狱吏笑得油滑,“知道知道,上头已经交待过了。” 你答应了高家什么?要不就算了吧? 柏昭还想张嘴,可郭怀面无表情的看过来,他就什么都不敢说了。 手续办妥,很快,柏昭就走出住了十几天的牢房,重见天日。 今日无甚云彩,北地夏日晴朗的阳光,明晃晃的从蓝汪汪的天空照下来,柏昭一个不察,还没踏出牢房大门,就给刺激得差点落下泪来。 忽地眼前一暗,给人扣上了一顶夏天穿戴的薄斗篷。 郭怀也不说话,大步向前。 柏昭追随其后,心头更暖了几分。 到底他坐了十几天牢,再干净也有限得很。身上又脏又臭,就算在济州没什么熟人,可给人瞧着象什么话?日后人家要怎么说柏家,甚至说起许家和升平郡主呢? 裹着斗篷闷头走了一时,身上微微出汗的时候,到了。 柏昭一抬头,诧异了。 不是客栈,不是民宅,竟是一处寺庙。 庙门口斑驳古旧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古朴的大字,龙兴寺,一看就上了年头。 守着角门的小沙弥才七八岁大,一笑就露出缺了两颗的大门牙,“师兄来了!快请进,热水斋饭都备好了。” 柏昭忽地想起,郭怀早年可是在寺庙里混迹多年,要出家的,看来此言非虚。 郭怀从怀里掷出包糖,“拿去给师兄弟们分一分。你就少吃几颗吧,仔细把牙都吃没了。” 小沙弥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作了一揖还礼,“出家人不打诳语。师兄虽回了俗世,也少造些口孽吧。还当我小呢,净唬人!” 等人进来,小沙弥便自去忙了。 郭怀熟门熟路,将柏昭领进后院,却是一处清幽所在。 庭中种着银杏与菩提,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瞧那树干,粗得需几人合抱,怕是有好几百年了。 还有几丛芍药,也开得正好。 南边一溜数间客房,皆打扫得干干净净。 郭怀上前,推开一间房门,眼光示意他进来。 柏昭才想问他那几个手下如何,从门洞那边迎面走来一人,可不正是其中一人么? “哎呀,柏大人,你可算出来了!” 柏昭也是又惊又喜,“他们有没有难为你们?还有人呢?” “人都在,都没事儿,在后山帮忙收拾洞窟呢,我是回来提茶水的。我们算哪根葱哪根蒜,难为我们做什么?柏大人你没事就好。哎,行了,先不多说了,你赶紧洗漱歇歇吧。回见啊!” 他提着茶桶,拎着一撂碗走了,柏昭才算安心。 才想道谢,郭怀已经转身去了隔壁。 挑眉站在台阶上说,“我劝你,快着些。你那位郡主外甥女,只怕就要到了。” 啊? 柏昭一怔,可郭怀已经关门,自去洗漱了。 虽不知为何他会说许惜颜快到了,但柏昭还是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赶紧洗了个澡。 第461章 来见(二) 等柏昭从头到脚收拾干净,缺牙的小沙弥提着素斋,又带着两个高高大大的师兄来了。 那二人跟郭怀显然也很是熟络,说了好些话,才将浴桶收拾抬走。 等他们简单吃了饭,就又有个十来岁的小沙弥过来报信。 “师兄师兄,你说的贵女果然来了,好大气派!” 柏昭赶紧拿清茶漱了口,随他去了前堂,见一位紫衣贵女,正在主持方丈的陪同下,参观寺庙。 不是许惜颜,又是何人? 数年不见,外甥女长高了好些,出落得越发雍容华贵。 因着新婚的缘故,眼角眉梢还透着一股小妇人的娇润鲜妍。却又不落俗套,只觉贵气端庄。 柏昭看得眼眶一热,颇有吾家有女终长成的骄傲,和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悲喜交加。 可郭怀忽地住脚,柏昭也只得随他停下脚步。 只听老主持道,“……若说本寺石刻壁画,这大殿中的保养尚可。后山洞窟里的,却是年久失修,全靠信众们捐助,才勉强维持,却是不敢招呼贵人上去看的。前春两场雨水,又塌了好些。这几日天晴,才敢组织人手,上去修缮。小寺人少力薄,只得慢慢来了。” 许惜颜聪慧,瞬间便道,“既如此,我便捐金一百两,助方丈修缮古寺。” 老主持大喜。 要说在京城一掷千金不算什么,可在边关就太难遇着这种大施主了。 他们这所古庙虽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却因崇尚清修,要不也不会建在边关这种苦寒之地,是以并不太讨世俗财主们的喜欢。 想要募集些善款,更加难上加难。 谁知今儿遇着个大财主,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金子,那可是足足一千两银子。 且有金子熔作金水,回头修补佛像壁画,也更方便了。 老主持诚心诚意给许惜颜深施一礼,还问要不要在庙里点几盏长明灯,替家人祈福,这就算他们赠送了。 许惜颜不置可否,却又给老主持提了个意见,“我方才远眺那后山洞窟,非朝夕之功可以修复。方丈就没想过,换个更好的法子?” 呃? 老主持一怔,“郡主的意思……” 许惜颜道,“套用一句才学的俗语,便是栽下梧桐树,不怕引不来金凤凰。如果方丈在后山先着力修缮一窟,供奉奇珍呢?” 老主持还没反应过来,郭怀大步出来,深施一礼,“多谢郡主提点。郡主慧心慈善,佛祖必当护佑。” 若在后山再开一窟,以重宝引得游人登山,沿途再编几个传奇故事,不怕没有善男信女肯掏银子。 积少成多,不但能造福古寺,日后修路开山,不也是给本地百姓提供一个挣钱的途径? 为吸引游人,百姓们肯定会帮忙编得更加生动具体,活灵活现。 许惜颜看他明白,住嘴不说,任他去跟老主持解释。 果然,不一会儿的工夫,老主持激动得满面红光,直说一定要请许惜颜留下来,尝尝他们庙里有名的素斋。 这回许惜颜倒是没有推辞,谢过老主持的好意,去到专门腾给她的偏殿,就对着柏昭,行了一礼。 “舅舅。” 柏昭都快羞死了,恨不得捂脸,“阿颜我,舅舅知错了……” 许惜颜嗯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却问,“既然知错,舅舅打算如何将功补过?” 啊?啊! 柏昭懵然抬脸。 许惜颜一脸淡然,“莫非舅舅只是嘴上知错,却不打算做出半分补偿?” 柏昭呆了呆,“那阿颜,阿颜要我做什么?” 许惜颜端起茶杯,轻抿了口。这北方天气干燥,说几句话就觉口干得很,所以她也不兜圈子了,径直道。 “一,写份悔过书,总结一下,错在那里,回头送我,我替舅舅存着。下回舅舅再想干什么,也请三思而后行。莫要我再拿出此书,来让舅舅难堪。” 柏昭光想着那场景就很难堪了。 但为了警示自己,柏昭咬牙。 “我写!” 许惜颜道,“二嘛,暂且先搁着,我回头再跟舅舅说。” 柏昭心下忐忑,就不能一次来个痛快的? 显然,是不能的。 许惜颜也不废话,把萧讷请了出来,做了个介绍,“……侯爷的外祖,几十年的老状师。请舅舅把那日情形,一字不漏,跟外祖说个清楚。” 柏昭就把事情说了,萧讷又问了他几个问题,柏昭全都如实说了。 包括当时并没有看到卖唱女子的姑姑,到底是怎么摔下楼去的,但确实觉得自己挥手时,撞到了人。 萧讷问完之后,冲许惜颜点了点头。 许惜颜即刻就打发人去送帖子了。 不一时,济州府衙回话,“说明日午后未时,可以开堂公审,还请小柏大人提前到堂。” 甚好。 许惜颜很满意,柏昭倒是一惊,“明日,明日就过堂?”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瞟了他一眼,“不尽早过堂,还留着过七夕么?行了,小舅舅今日早些歇着,明日养足精神,好生把事情分辩清楚就是。” 柏昭还待再问,许惜颜却不跟他说了。 同样一头雾水的,还有定北侯府的高伯贤。 “你说什么?升平郡主要开堂公审?” 是的。 本地知府潘大人,同样诧异万分。 可许惜颜的请求合情合理,一不要人徇私,二不要人枉法,正经开堂,也是人犯应有的权利。尤其她的郡主身份,足以代柏昭提交状纸,申请开堂。 但惹上这样的人命官司,她怎么就没想着私了,反而要公事公办呢? 难道她是想拿自家舅舅立威,给她树个好名声? 可这也不对呀。 她一个妇道人家,又不当官,要这般名声做什么? 还有那金光侯,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高伯贤真是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摸不着边了。 要是尉迟圭在此,定会送他三字—— 想太多! 许惜颜一早跟他商量这场官司时,小两口出奇的意见统一,就是公事公办。 因为相信柏昭的为人,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如果是一场构陷,肯定可以找出可疑的疑点,洗脱罪名。 就算不能完全洗清,还要受些惩罚,许惜颜觉得,那也是柏昭舅舅活该得的一个教训。 第462章 来见(三) 如果柏昭还是家中的少爷,许惜颜会尽全力维护他,不让他受到伤害。可他现在是领军在外的将领了,如果再不谨慎,日后在军事上犯下大错,那后果是很严重的。 甚至会抄家灭门。 而高家显然是想借着此事,跟他们讨价还价。一旦上了贼船,就只能跟着高家的路数走,怎么化解,终归都落了下乘。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压根不按高家的路数来。 要打官司,奉陪就是。 许惜颜是宁肯输了这场官司,回头再去朝中给柏昭想法开脱,也绝不会向高家低头。 这其实也是尉迟圭的态度。 皇上把他派到宁州来,是平衡,也是为了制约。 要是他一开始就向高家低头,处得你好我好大家好,只怕皇上下一道圣旨,就得把他调离了。 也就是高伯贤看不透。 或者说是他在边关作威作福惯了,总以为天高皇帝远,皇上管不到这儿来,凡事就得由他说了算。 如今给他踢个铁板,让他知道痛才好。 可惜高伯贤踢到铁板,只觉得给驳了面子,当即就怒火中烧,呵呵冷笑。 “既如此,就索性公事公办,废了柏家那小子的前程好了!对了,那丫头在哪?” 下人回复,“放心,她不敢乱说的。” 高伯贤道,“好!下去跟老六说,只要她此事办得好,回头就让她进高家的门,做个丫鬟,养她终生就是。” 下人应下,去传话了。 高家的六少爷,正是当年与元家幼子相争,鼻子撞歪的那个,一听还不乐意了。 “一个戏子,玩玩也就罢了,凭什么还要她进门?” 下人只得哄道,“也就是个丫鬟,回头随六爷安置到哪儿。瞧着不喜,扔到乡下不就是了?” 高六少爷这才勉强同意,也不耐烦见人,打发这个下人去了。 下人去到冷僻的小院,见那女子正吐得昏天黑地,连胆汁苦水都吐出来了。 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怀孕了。 出来卖唱,想凭着一点拳脚工夫就保住清白,谈何容易? 如果不是被高六少爷强迫,还怀了身孕,她的姑母何至于舍了性命,想替她和孩子求一个正经名份? 哪怕一个庶子,总比做没爹的野种强吧? 可就这么一点卑微的要求,似乎也不可能实现了。 下人倒有几分同情,老实跟她说,“……待官司了了,去开一副药,把孩子打了。你往后,就好好留在高家吧。正经侯府,贤妃娘娘的娘家,怎容得一个下九流之人生下的庶子?别作这痴心妄想了。等着再过几年,事情平息,六爷也不记你了。我帮你求求情,你或是在府中,或是出府寻个老实人,嫁了吧。” 只他这忙,也不白帮。 上下瞟着女子依旧婀娜的身形,还有姣好的容颜,个中深意,不言而喻。 女子心中悲苦愤怒,几乎想一头撞死。 可到底,这般年轻,她还舍不得死。 蝼蚁尚且贪生,她想活,有错吗? 但要活着,高家这般势大,她一个最底层的弱女子,又如何反抗得了? 所以,她才不得不去陷害那个陌生的年轻人,甚至陪上了姑母的性命。 可末了,就只能换一个丫鬟身份,一副堕胎药,和继续被玩弄羞辱的人生? 女子迷惘了。 这一夜,柏昭原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却不想一沾着枕头,便酣然入梦,还睡得打起小呼噜。 牢狱里那些天的疲劳与忐忑一涌而上,如今终于能得个清静之地,且有家人同袍在侧,他睡得无比安心。 天还未亮,便在庙里唱经声中悠然醒来。 起身再看,却见住隔壁的几个手下,也都早早起来了。帮着挑水打扫,十分勤快。 在檐下伸个懒腰,在清晨鸟鸣间,只觉分外神清气爽。 正想帮忙做些什么,不意见到郭怀,拎着食盒从鹅卵石铺成的甬道上走来。 一身青灰色僧袍,踏着清晨薄雾,衣袂飘动间,还沾染着方才在大殿做早课时沾染的檀香,竟是满身的出尘之意。 若不是还蓄着头发,几乎和身边的僧人,没有差别。 柏昭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倒是看得愣了。 心神一动,忽地想起这位仁兄,少年时可是在寺庙里流连,差一点就出家了的。后为家族羁绊,才不情不愿的回来承袭家业,从了军职。 但后来,他明明在出征西梁,打下渠州时立了大功,为何又要放弃赏赐,回到鹅儿堡呢? 如果是为了家族,去升官进爵,不才是理所当然吗? 可这句话,在喉头滚了几滚,到底不敢问出口。 早饭过后,旭日初升,天光大亮,百姓们纷纷上街,济州城热闹非凡。 许惜颜包下的,自然是城中最好的一处客栈,闹中取静的位置。便是再吵,也吵不到她的头上。 只是醒来,却比平日还要晚些。没别的原因,就是困了。 她都有几分不好意思,可身边服侍的丫鬟却心疼道。 “瞧把郡主累得,若公主驸马知道,还不定多心疼呢,回去真得炖些汤水补补。” 饶是许惜颜再淡然,也有几分赧颜。 累? 不太觉得。 虽然去尉迟圭的老家祭了趟祖,但真心半点不累。 主要是尉迟家就风光过一代,还没来得及整出名门的规矩,就飞速没落。待重新起复时,就一平头老百姓,能有什么家世传承? 就尉迟家那点子祭祀小事,在许惜颜看来,不费吹灰之力。 可在尉迟家的老乡们看来,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尉迟海都觉得,操办得也实在是太隆重了。 连他那几个八百年不来往的兄弟姐妹,也跟着风光了一场。 人人都做了新衣裳新鞋子,把他们一个个收拾得人模人样的,可是引来好些人羡慕眼红。 可郡主孙媳妇说了,许惜颜自不耐烦细说,是管事说的。 哪怕心里再不喜欢,可亲疏嫡庶的规矩,是绝不能乱的,方是大户人家的气象。 再看着周遭一片歌功颂德,连本地县令都亲自赶来,奉承他家有规矩,好家风,尉迟海只好捏着鼻子,勉勉强强认下这些亲戚啦。 还借着许惜颜的手,赏了几大车的东西出去。 第463章 看好(一) 这也是尉迟海再不喜欢,也没法讨厌许惜颜的原因。 这个孙媳妇,当真是太有钱了。 光她一人之力,比他全家还强! 故此就看跟着许惜颜,可以当散财老太爷,大手笔花钱的份上,尉迟海是一日比一日,更喜欢这位郡主孙媳妇了。 他甚至开始觉得,许惜颜给尉迟坚结的亲事也极好。 别看那郑七娘是商户人家,可也有钱哪,真是太爽了。 他已经决定了,往后尉迟均尉迟喜兄弟俩的媳妇,也要照着这个标准找。 不求什么大户人家,重点看嫁妆。 可能不能如他所愿,就不知道了。 但尉迟家从上到下,包括乡亲邻居,在祭祀之后,都对这位郡主媳妇,死心塌地。 许惜颜走的时候,两个叔公和一个姑奶奶家,还照乡下规矩,给她和尉迟圭都做了全套的新棉鞋新棉袄。连同新生儿用的全套虎头斗篷虎头鞋,也是祈盼他们早生贵子的意思。 虽是乡下东西,但针脚纳得细密,袄子也絮得严严实实,足见用心。 配色鲜艳热烈,虽不够雅致,却有一种质朴粗犷的民间美,还挺有意思的。 不想尉迟圭看了,感慨着说起往事。 萧氏嫁进他家这么多年,可没得婆家一件针线。 当年一个是穷,二个是尉迟海太小气了。 按规矩要给新媳妇做新衣,他都能当忘了。 后来也是两个叔公凑钱,才给他娘扯了块布,叫姑祖母做了件新衣裳送来。这份恩情,萧氏一直念叨,他们几个孩子也一直记得的。 如今这些穷亲戚虽没什么好东西送他们,却用最质朴的方式,依旧按风俗做了新衣裳,这份心意,就是很珍贵的。 如今天热是穿不上,等到天冷,许惜颜也可以穿着这老棉袄老棉鞋在家里试试,很舒服的。 为了做示范,金光侯也不怕热,特特穿了给他做的那一身老棉袄,在屋里给许惜颜看了。 这种民间衣裳,许惜颜还是头一回近距离看见,还真挺有意思的。 于是将乡下亲戚们的心意,妥妥收好,回手就以尉迟圭的名义,大手笔在乡下设立了族田族学。 原本这事,尉迟圭早就打发过家里人去做。 可还是那句话,穷惯了的人,怎舍得花钱? 到底搞得不象样。 许惜颜一来,就正经把事情给落实了。 本来尉迟圭就得了不少赏赐,其中多少划为族中公产,交给族老打理。日后祭祀祖先,资助族中孤老,让孩子们有机会上学认几个字,都有了明白分派。 又有些田地便分派给了尉迟家的两个叔公和一个姑婆。 里外亲疏,必须要看出规矩。 至于修桥铺路,林林总总琐碎之事,旁人看起来艰难无比,但于许惜颜这样的世家女,却是轻松搞定。 还在其中设立了多重制衡,相互监督。既不怕把族人养得骄横懒惰,也不怕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没事就上门打抽丰。 此番恩威并施,都不用金光侯去当恶人,小两口就赢得众人交口称颂,连尉迟海也面上有光。 要不是许惜颜要办正事,尉迟海都想跟她来济州逛逛。 可惜未能如愿,老头儿走前还专门嘱咐许惜颜,要多多买些特产带回来。 这个不必许惜颜亲去,底下人自会代劳。 起来才梳洗着,鸣翠来了。 跟着许润来边关几年,她也渐渐历练出来了。 再不是从前家中那个畏畏缩缩的老丫鬟,行事落落大方,真正象个有诰命的王孺人了。 只因许润所住的官宅狭窄,是肯定没办法请许惜颜来住的。所以她昨儿得知她们进城的消息,就过来请安了,还叫了好几桌酒菜。 离家几年,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家里人,自是亲热。 因曾经在许惜颜的小院住过养伤,知道二姑奶奶的习惯是要多睡了一会儿,所以今儿特意来得晚了些。 来前还到城中买了好些有名的特色小吃,给许惜颜尝鲜。 “……这道羊肉汤粉,郡主也尝尝,真真做得地道,连我们二爷也极爱吃的。配这个油炸馓子,最是酥香不过。” 许惜颜依言尝了尝,果然咸香好吃。 羊肉并不腥膻,汤熬得香浓,馓子里又加了芝麻,吃起来很是香甜。 可北地种植稻米困难,更多的是黍麦之类,这粉皮用的是何物? 鸣翠笑道,“真真让郡主问着了。原先二爷头回吃,也这么问来着。这粉皮不是米做,竟是用山芋,就是入药的淮山做的。但与南边的品种不同,更适应北方沙土,只吃起来口感差些。但要是百姓们能多种些,做成粉皮,不也能多口吃食?且易保存。只听有经验的老农说,这个种下,需得两年才熟。从二爷刚来济州,就找人种过这个。去年秋收,倒是收成不错。所以他这回出去巡查,也想让百姓多开些荒地,多种些山芋试试。” 哦。 许惜颜默默记下,打算回头说给尉迟圭知道。 别看寿城还算繁华,但许多乡下地方,真是穷的连饭都吃不上的。 就尉迟圭的乡下老家,还有住窝棚的。就依着山边,拣些石头树枝搭一下就算是家了,若是下来一场雨雪,都不知这些人该怎么过。 许惜颜本想出手相助,可跟尉迟圭一说,他连连摇头。 住这样的窝棚,若是本乡之人,大半都是有缘故的。 有些是跟家里闹矛盾,有些是行了不义之事,给村民厌弃,才给赶了出来。 若是外地来的流民,更不好帮了。 倒不如以后多提供些途径,让其中有上进心的有事做,靠自己双手再盖起新房,才会更加珍惜,也不惹乡民反感。 许惜颜不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很是听劝。正想再听鸣翠说说本地的风土人情,阿织捧着盒糕点,拿着张拜帖进来了。 “方才外头来了位马车,说是听说郡主在此,他家太夫人特意送来的。下人也不知能不能接,过来请问郡主示下。” 许惜颜接过帖子一看,落款是个虞字。 第464章 看好(二) 许惜颜顿时想起宁州府学里,那位送她白鹰的虞先生了。 问起鸣翠,这虞家,正是许惜颜所知道的那个虞家。 老牌的书香人家,原也是济州的名门望族。但近年来,却渐有没落之势。 “……也不是他家真就没人了,听二爷说,似是得罪了人,被打压得厉害。郡主知道吏部尚书白家吧?” 许惜颜眸光一动,“莫非,是白夫人的前任夫家?” 鸣翠道,“可不就是他家?不过是结错一门亲,糟心了多少年。妾来这几年,也颇见过几回虞家人,实在瞧不出恶毒之相。听说乔氏当年嫁来,虞家也不过要她依着家里规矩行事罢了。乔夫人却年轻气盛,执意和离。虞家还想托人转圜呢,不想乔大学士却替女儿做主和离,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许惜颜默然。 乔大学士在京城鼎盛时,可谓桃李遍天下。 他说虞家不好,让虞家如何自证清白? 后又招了白守中这么个恶毒女婿,虞家人想出头,想必更加艰难。 怪不得虞先生会到宁州府学来任个闲职,又送白鹰。 再看虞家并不通过鸣翠私下转送,而是大大方方,直接登门来送糕点,这份交好的诚意,显而易见。 许惜颜便也大方收下,还叫人转述了谢意。 消息传回虞家,虞太夫人很是松了口气。 因她是虞家女眷中,如今唯一有诰命之人,便是想要送糕点给升平郡主,只有她有这个身份。 旁边重孙女,虞家五小姐虞淑芬不解,“可这位郡主怎么就只嘴上道谢?连个回礼都没有。听说她在宁州,可是大手笔得很呢。” 虞太夫人沉下脸,“噤声!你这傻孩子,知道什么?如果咱们送点什么,人家就巴巴儿的回礼,那才是不想沾你的情。如今郡主收了礼,只道谢不回礼,才是真心承了虞家的情。且不过一盒糕点,值得什么?” 虞淑芬连忙起身认错,又红了眼圈,“……虽只是一盒糕点,可从昨儿知道消息,曾祖母就不曾安宁。一样样细细交待下人,又是磨粉又命人去打山泉,都没歇好……芬儿也是心疼曾祖母,太过辛苦。” 虞太夫人方才心软,叹了口气,“曾祖母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往后须要记得,祸从口出。当年要不是我责骂了几句重话,也不至于……” “那怎么能怪曾祖母?原是——” “算了,都别提了。我只盼着如今能跟升平郡主交好,将来也给你们铺条路吧。” “那位郡主,真有这么大本事?” 虞太夫人笑了,“没点真本事,敢一人来济州打官司?等着瞧吧,高家这回,必输无疑。” 会么? 虞淑芬年纪还小,有些不解。但虞太夫人却是信心百倍,等着好消息了。 这些年,高家可没少帮着踩踏打压虞家。这回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他们跌个大跟头了。 哼, 用那等下作手段,真以为大伙儿都是瞎的,看不出来么? 午时将至,郭怀领着柏昭,先来跟许惜颜会合了。 一起吃个饭,好上公堂去。 鸣翠连忙表示,她也要去。 这会子别说许惜颜要上公堂,就许惜颜不在,她肯定也是要去的。否则也显得许家太没人了,许润回来都得说她的。 那就一起去吧。 许惜颜素来是个痛快人,从不拘泥。 倒是柏昭,原本还挺淡定的,但当萧讷告诉他,等到过堂时,不必他多说话,只需萧讷问他时,他再作答,他却有些犹豫起来。 那,是不是要他说谎? 状师不就惯会颠倒黑白,倒打一耙么? 虽说他知道自己是被下套了,可那个无辜死去的妇人,也是真的。 郭怀瞧他犹豫,皱眉正想开口,不意许惜颜忽地问他,“郭校尉将我小舅舅保释出来,花了多少银子?” 郭怀一怔,柏昭也已看向了他。 他也早想问来着,怕挨骂。 郭怀瞬间明白许惜颜的意思了,苦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头。 柏昭还以为是一百两,正想说那我还你,许惜颜出声了,“一千两。小舅舅可记着了?” 柏昭张大嘴巴,震惊无比。 一,一千两? 就为了提前一天把他捞出来,洗个澡吃个饭? 这,这未必也太多了吧?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静静看着他,“若有一天,易地而处,小舅舅肯为我花这一千两吗?” 柏昭大张的嘴巴,又闭上了。 那岂止一千两,一万两他都肯花的。 许惜颜告诉他,“不提银钱,就为了舅舅这场官司,我特意跑来济州。外祖更是不知翻查了多少律例,想了多少办法。你觉得,我们的付出,都不足以让你在公堂上好生说话?还是说,你觉得我们就是会徇私枉法,为替你洗脱罪名,而无所不用?” 柏昭羞愧万分,“我错了。” 许惜颜竖起两根手指头,“这是我从昨儿,听到第二遍了。” 柏昭越发羞愧,“我,我再写一篇……” 悔过书。 如果说第一次,是因为他的冲动莽撞,正义感过剩,管了不该管的事,惹上官非。 那么今天,则是他的善良过剩,同情不该同情的人。 可许惜颜轻轻摇头,“这两次,其实是一回事。舅舅自认是个好人,好人就应该抱打不平,好人就应该正义善良。可你坚持的,真的都是对的吗?” 她无一字重话,却将柏昭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郭怀看不下去了,“郡主……” 目露恳求之意,他就是怕把柏昭打击得太重,有些话才一直没忍心说。 他不是要柏昭狠毒,但善良这种品质,真的只能留给对自己好的人。 尤其是在战场上。 柏昭这样,叫他怎么放心带他去那天下最残酷,也最多卑鄙无耻,尔虞我诈的地方? 可许惜颜显然比他更明白长痛不如短痛,“小舅舅你今日这般,实在是伤害了我,和所有为你努力的人。不过亲戚一场,我还是会管你的。走吧。” 她转身就走。 柏昭都快给她说哭了。 满心想要道歉的话,不知怎么开口。 第465章 过堂(一) “阿颜我,我真不是……” 柏昭还想道歉,一只大手,拍拍他的背,郭怀道,“先过了公堂再说吧。” 柏昭垂头丧气,几欲落泪的跟出来了。 很好。 许惜颜微微一扫,这才象个心虚有罪的人,最适合过堂了。 之前那么精神抖擞的横样,岂不让人同情苦主? 鸣翠看得呆了,直等许惜颜上了马车,都不敢跟她说话。 倒是萧讷看出几分,对这个外孙媳妇,是越看越喜爱。 别说几个外孙,就是他亲儿孙,也没一个继承他的状师天分。 这丫头是身份太高贵了,否则她要是去当状师,全天下都没有状师的活路了。 这份拿捏人心,把握时势的能力简直不要太强。 这么想想,萧外祖都嫌弃柏昭这案子太小儿科了,一点挑战没有。否则跟许惜颜联手,打几场厉害官司,才是生平快事。 嗯,别看萧外祖年纪大了,还是很好胜的呢。 这一点,金光侯象他。 济州城的府衙,公堂之上,大门敞开。 潘知府还有些犹豫,“侯爷,真要开门让百姓围观?” 高伯贤老眼一眯,“她升平郡主都不怕丢人现眼,要大义灭亲,本侯索性就成全了她。开门!” 潘知府迟疑着,“要万一……” 若赢了还好,若给人翻盘了呢? 可高伯贤冷哼,“人证物证俱在,这样还能输,你这个知府,怕是也做到头了!” 潘知府给噎得一愣。 反应过来之后,怒火中烧,气得差点拂袖而去。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高家人的手笔。他好心提点,反倒成他的锅了? 想他也是十年寒窗,辛苦考出来的功名。又举阖族之力,宦海苦熬近二十年,才有今日的济州知府之位。 他高伯贤区区一介定北侯,凭什么敢跟他说,他的官做到头的话? 也太狂妄了! 你家三皇子,还不是太子呢。就算是太子,也没有这么无缘无故包庇亲戚,羞辱臣子的吧? 潘知府暗藏在官袍大袖中的手,都气得微微颤抖起来。 他潘家确实家世差些,比不得那些名门望族,但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的寒门。 在济州为官这些年,受够了高家的鸟气。 原想睁只眼闭只眼,能维持着面子情也就算了。谁想高家竟把他当成奴仆一般,呼来喝去。 既然如此,他还做什么老好人,睁眼瞎? 看皇上接连派来许润,金光侯,也未必就没有动一动高家的意思。既如此,他何不顺水推舟,也帮上一把? 潘知府心中拿定主意,倒盼着升平郡主能给点力,打赢这场官司了。 高家以为人证物证俱在,就能十拿九稳? 呵呵, 未必! 在久经官场之人眼里,此案其实疑点甚多。无非是高家倚仗权势,自以为天衣无缝而已。 须知世上事,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哪有那么多以假乱真?否则也没有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了。 潘知府心下正琢磨,要怎么给个暗示,升平郡主到了。 看着衙门口已经聚拢的不少百姓,许多还是高家人去刻意宣扬,把人叫来的。 当然,在高家人的口中,是某世家子弟,甘州将官见色起意,调戏不成,就将人姑母打死的“惨案”。 因卖唱的女郎在市井中小有名气,还当真惹得不少百姓同情,有兴趣来听个究竟。 柏昭本给许惜颜说得难过之极,如今一路上听到百姓闲话,不仅骂他“有娘生没爹教”,还骂“甘州那群官老爷,都是一群土匪,就没几个好鸟”云云。 直听得他又悲又愤,更觉自己之前的滥好心,纯属笑话。 且不提许惜颜并没有半字让他撒谎,就算让他当堂撒谎,那又怎样? 就算那死了的妇人可怜,却也是来陷害他的。 他同情此人,可谁来同情他? 谁来为他被无辜连累的爹娘亲族,还有甘州的同袍兄弟们,说句公道话? 一只大手罩上他的头,使劲揉了揉。 郭怀什么也没说,可这般举动,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柏昭深吸口气,拔开他的手,捋了捋头发,率先跳下马车。 亲人朋友们都没有放弃他,他就更不能放弃自己。 压下心中的怒火,走进公堂的步伐,更加沉稳而坚定。 但落在旁人眼里,升平郡主是一脸寒霜,柏昭也是冰冷郁愤。两个人还彼此不说话,尤其是升平郡主,连个眼神都欠奉的模样,显然是刚吵过架的模样。 高伯贤躲在后堂,看得心中得意。 看来,金光侯是不想保这个小舅舅,想拿他杀鸡儆猴了。 既然如此,就趁了他的心愿,替他折了这只羽翼吧。 于是,高伯贤出来,拜见升平郡主了。 到底许惜颜是皇室郡主,公主亲女,高伯贤这个定北侯,就跟金光侯一样,在郡主跟前,还是差了一级的。 可他嘴上说的是拜见,却连弯腰拱手都没有,笔直直的站在那里,更象是等着许惜颜的拜见。 谁知许惜颜径直走到上头,坐下了。 还是主位。 头也不抬的道,“既然人都到齐了,就开堂吧。侯爷既有兴趣来旁听,也请坐吧。” 高伯贤一哽,这都多少年了,从来没人在他面前抖过这样的威风。 许惜颜这么个不到双十年华的小姑娘,怎么就能这么趾高气昂,霸气张扬? 偏偏人家理直气壮。 潘知府心中冷笑,抢先躬身施礼。 许惜颜抬手,“不必多礼,本郡主今日前来,不过是旁听。具体如何处置,全由大人决断。” 瞧瞧人家,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子给得十足。 潘知府直起腰,对高家的厌恶更深一层。 对着高伯贤再一拱手,他去开堂了。 高伯贤忍气,到底坐在了许惜颜的下手。 自家带的下人,忙给他端了茶来。可高伯贤心中有气,故意将茶盏摔在地上,砸个粉碎,“蠢材,连杯茶都倒不好,留你何用?” 他到底是领军之人,积威甚重,发起火来。高家下人吓得脸都白了,跪地求饶。 偏偏许惜颜,连同她带的下人,都没挑动半分眉头。 第466章 过堂(二) “侯爷若想教训下人,自可回府去慢慢教训。本郡主还要留神听前堂动静,经不起吵闹。” 高伯贤又是一噎,此时许家下人已稳稳给许惜颜端上清茶。 许惜颜揭开盖子,撇了撇浮沫,“也不知侯爷喜好,这茶升平就不让了。侯爷请自便,姨娘也坐。” 跟在她身边的鸣翠,看着高伯贤那憋屈的样子,十分痛快。 这几年许润在济州为官,也没少看高家人的脸子。 如今许惜颜叫她坐,她就索性坐在高伯贤的对面! 一个侯爷,和一个妾室姨娘平起平坐,叫他也吃一回憋屈。 高伯贤黑着脸,才想要发火,许家下人却抬来一架轻巧的纱屏,正正的摆在高伯贤跟前。 能看得到对面的举动,却又不那么真切。 但有了纱屏,便不能说许家刻意羞辱,让个妾室跟侯爷平起平坐了。 人家隔开了呀。 且大户人家的女眷,本就不见外男的,尤其还是郡主之尊。 许惜颜赏脸让他一回,已经是敬重他的年纪和身份了。 还想跟这样年轻女子面对面坐上半日,那人家该说高伯贤为老不尊,不知道避嫌了。 否则他该主动告退的,非赖在一屋干嘛? 可退,高伯贤是不能退的。 他若退了,岂不就是对许惜颜拱手认输? 直到这一刻,连吃多回憋屈的高伯贤,才开始认真打量起升平郡主。 这位在高贤妃的家书里,屡次把她气得七窍生烟的小丫头。原本,只以为是些妇人间的口舌之争,高伯贤从没放在心上。但如今看来,还真不一定。 这丫头是有意做出这般张扬之态,惹他生气,还是怎样? 可惜,有了屏风的阻拦,他已经看不真切了。 前头,潘知府开堂了。 案件经过没什么好审的,再简单不过。 不管是苦主,还是人犯,皆没有多说什么。 唯一不同的是今日的状师,萧讷走到卖唱女郎跟前,温和的问。 “敢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奴,奴原姓蔡,没名儿,就叫大妞……后,后出来卖唱,起了个花名儿,叫彩麟儿……” 萧讷又问,“蔡姑娘,听说你和你姑母相依为命,那你爹娘呢?” 蔡大妞哭了,“我爹不是个东西,好赌,把我娘都输了,还要卖我……是我姑带着我偷跑出来的,前几年,听说我爹也死了,死在赌场上……” 萧讷再问,“那你跟你姑母,一定感情极深吧?” 对方不耐烦了。 出来帮着蔡大妞打官司的,正是高家歪了鼻子的六少爷。 嗯,他是“见义勇为”,“路见不平,仗义执言”的好心人。 “你这老头儿有完没完?问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嘛呢?” “高公子,请慎言。身为状师,皆有功名在身,请勿随意出言羞辱。” 潘知府听得不悦,受高伯贤的气也就算了,到底是位侯爷。可不是随便什么歪瓜裂枣,都能来他的公堂上咆哮的。不过他还是畏惧高家之势,不敢得罪得太彻底,所以也温言提醒了一句。 “萧状师,请快些。” 萧讷拱手一笑,毫不动怒,“谢大人不怪,人年纪大了,难免就啰嗦些,正要问到要紧之处呢。不过是见那蔡氏死了这些天,连个收尸之人都没有……” 蔡大妞惊了,脸孔雪白,“你说什么?我姑——她没人收尸?” 然后她的眼睛,顿时就看向那位高六少。 管事不是说,已经给她姑母料理妥当了么? 萧讷讶异,“蔡姑娘你不知道?你姑母那日横死茶楼,尸首交杵作勘验过后,一直无人认领。他们也不知蔡姑娘你去了哪儿,只得拿个破席卷了,送去义庄。老可亲去查验过了,还以为蔡姑娘你并不如嘴上说的这般姑侄情深呢。 近来天热,都生蛆了……” 呕,呕—— 蔡大妞本就有孕,听得干呕不止。满脸挣得又是汗,又是泪,又是悲愤,又是自责。指着高六少,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讷人老成精,就连潘知府都看出来了。 这姑娘,怀孕了。 高六的种,跑不了! 萧讷心思急转,什么废话都不说了,只问一句,“蔡姑娘既然不舒服,老可只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亲眼看着柏校尉,将你姑母推下楼去的?” 蔡大妞看看柏昭,再看看高六少,眼神怨毒,狠狠擦了擦嘴,摇了摇头! 高六少还想插嘴,萧讷又抢先问了柏昭一句,“柏校尉,你是不是有意将那蔡氏推下楼去的?” 柏昭斩钉截铁道,“不是!我压根就没看到她!” “你还想抵赖不成?”高六少急了,跳起脚来骂。 萧讷嘿嘿冷笑,“高公子,据您此前录的供词上说,您是在事发之后,见柏校尉与蔡姑娘争执,才上前打抱不平。那么说,您并没有看到事情经过。那又怎能随意诬陷旁人,还是一个朝廷命官呢?” 高六少这回当真是气歪了鼻子。 他素来在济州骄横惯了,当即火冒三丈,指着潘知府的鼻子骂道,“你就这么当官的?他不招,你打得他招啊?还要我来教你不成?还有你这贱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连杀姑之仇你都不报了,你还配当个人吗?” 看他都想上前去踢打蔡大妞了,潘知府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大胆!高公子,姑且念你也是位侯府公子,退下堂去。” 到底知府老爷发了话,就有衙役上前拉人。 可高六不依,“姓潘的,你有种!你竟敢包庇这个杀人凶手——” “你才是杀人凶手!”蔡大妞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状若疯魔道,“是你,是你这个畜生强暴了我,还逼着我和我姑姑去替你害人!害死了我的苦命的姑姑……她就是听了你的话,才不得不从楼梯上滚下去的!” 围观百姓哗然。 原以为来看惩治外地凶徒,没想到却是案中有案哪。 “这女人已经疯了,还不赶紧把她拿下?” 高伯贤再也顾不得风度仪态,从后堂大步走出来,面沉似水。 第467章 过堂(三) 可随着他的发话,有人更快一步,将蔡大妞带到一旁。 是郭怀。 “怎么?侯爷想要杀人灭口?” 蔡大妞声嘶力竭,“我没疯,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有我肚子里的孩子为证,我愿意滴血认亲,就是他留下的孽种!” 高伯贤面黑如锅底。 偏偏之前生怕柏昭出丑出得不够,喊来众多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将知府衙门围得水泄不通。 潘知府腹内冷笑连连。 他早提醒过的,是高伯贤自己不听,如今怪得了谁? 忽地香风一动,是戴上帷帽的许惜颜,施施然从后堂出来了。 当着满城百姓的面,望着高伯贤,声若寒冰,“今日之事,定北侯不需要给本郡主交待,但必须要给皇上一个交待。否则,侯爷何以要令家中子弟设局,陷害甘州边关将领?高家究竟,有何图谋?” 高伯贤瞳孔紧缩,悚然一惊。 这丫头好厉害的一张嘴,扣上这样的帽子,就不仅是他,连高贤妃,三皇子都有了不是! 他心思急转,猛地抬手,啪地就打了高六少一记耳光。 这一记下手极重,直打得他嘴唇都破了,那个歪鼻子更是脆弱,给掌风扫过,顿时鼻血长流,痛不欲生。 “高家怎么养出你这个混账?竟然自甘堕落,跟个戏子厮混,简直给家族蒙羞!” 他忽地抢步到郭怀跟前,郭怀还以为他要对蔡大妞不利,忙又往后退了一步,谁知高伯贤却是一把拔出他的腰刀,指向高六。 高六大惊,“祖父,祖父饶命!” 这下子,连郭怀也吃了一惊,还以为他要弃卒保帅,杀了高六灭口。 才想上前争夺佩刀,谁知许惜颜一眼看了过来,“小心!” 郭怀顿觉不妙。 再转头,却见一个高府家丁已经鬼鬼祟祟提了刀来,原来喊打喊杀高六是假,想杀了蔡大妞灭口才是真的。 郭怀再来救,肯定来不及。 却没想到,有个身影猛地扑了过来,一把将那家丁扑倒在地,自己也重重摔了下去。 正是柏昭。 高伯贤一计不成,又叫嚷道,“你这狗才,竟想替你主子杀人灭口不成?枉顾国法,简直该死。拖下去,毙了他!” 许惜颜冷声道,“犹记得圣上这几年常提到,不许无故打杀奴婢性命。故此,这奴才该不该死,当由国法说了算。侯爷一片赤诚正直之心,还是留着跟皇上说吧。潘大人,如今案子有变,又是在你的任所出的问题,恐怕审理不易。我会上奏朝廷,请皇上另发明旨,确定审理之人。如今这几个人犯,便请潘大人派几个衙役,交本郡主带走吧。” 高伯贤沉声冷道,“我高家的人,只怕郡主还不能带走!” 许惜颜一双明眸,便是在帷帽后头,都晶然澄澈,如冰如霜,“侯爷放心,你高家的人,本郡主自当留下,相信侯爷也做不出杀人灭口之事。我只带走这蔡大妞便是,如今我家是苦主,她是我家的人证,我自然是要保护她的。” 高伯贤一噎,“那也该留在衙门才是。” 谁知潘知府假假苦笑,“侯爷,郡主这么说,倒也没错。之前府上说要保护人证,不也把这蔡大妞接走了么?总不好,厚此薄彼吧?” 呵呵。 这回高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高伯贤还待狡辩,许惜颜已经不耐烦了,“定北侯,本郡主敬高家也曾为国立功,方诸多忍让。怎么,你还当本郡主行事非得问过你吗?人,我带走了。侯爷有何指教,本郡主都在宁州,随时恭候!” 然后,她果真昂着头,带着人扬长而去。 潘知府急忙点了两个老道沉稳的心腹衙役跟上,算是全了律法。 只留下高伯贤,望着又被自己打歪鼻子的孙子,家丁,重点是那里三层外三层,还未散去的百姓,心思暴躁得简直想杀人! 可他杀得了这么多么? 且他发现,百姓们看他的眼神,开始有些不一样了。 若说从前是敬畏他如土皇帝一般,如今突然发现,原来定北侯也没什么了不起。 这来了位郡主,不就逼得他矮了一截? 那济州的天,是不是也要变了? 许惜颜离开之后,即刻派人去通知二伯父许润了。叫他再在外头多巡查一段时间,别急着赶回来,等过了这段多事之秋再说。 至于鸣翠这里,也给她多留了两个人,保护她的安全。 但高伯贤只要不是昏了头,想要即刻举旗子造反,就不会动他二人。 因为这时候下手,太明显了。 倒是要提防着事情过后,高家会秋后算账。 鸣翠知道厉害,许惜颜派人送了她回去,又命人送蔡大妞去替她姑姑收敛尸首。 蔡大妞千恩万谢,跟着去了。 许惜颜再看一眼郭怀,郭怀很识趣,立即表示去寺庙收拾行李,带人过来会合,便先告辞了。 等许惜颜将柏昭带上马车,柏昭刚想开口认错,许惜颜却从车里翻出个小药箱,替他擦起了药。 方才为了救那蔡大妞,他扑那高家家丁时,脸颊都蹭伤了一块,手也割伤了。 “阿颜我……” “我之前那么说,是故意吓唬你的。小舅舅有错,却也无错。” 许惜颜说得平淡,柏昭听得糊涂。 “到底还是我的错,咝!” 他痛得直吸冷气,许惜颜却毫不留情,继续涂涂抹抹,“小舅舅干嘛不想一想,高家人为何会找上你?其中应该也有向我和侯爷示威的意思吧?那我是不是也要向你道歉,连累了你?” 柏昭一怔,正好许惜颜将他的手也裹起来了。 “小舅舅心软,这回确实闯了祸,却也误打误撞,帮了我们一把,反将了定北侯一军。所以一家人,不说那些谁欠谁还的话,肯齐心协力,才最要紧。” 第468章 后续(一) 柏昭听着动容,还想和外甥女多说几句,可许惜颜摇头示意,先不必多说。 等着回了客栈,日头偏西,一早出去的冬生回来了。 不仅采买了尉迟海惦记的满满几大车土仪,还带回了一张舆图。 嗯,这个本事是叔叔黄志成教的。 自黄志成入了兵部,除了捏泥巴,也正经学了画图。冬生显然没有叔叔捏泥巴的天分,但画图的工夫却学得不错。 今儿借口买礼物,在城中转了一圈,就把济州省府,济州城给大致画了出来。 “……城中生意最好的,自然是马市。但郡主可知,因小的打听要买马,便有客商拉着我往城外去,说税收减半。” 许惜颜眸光轻动,瞬间了然。 柏昭大惊失色。 高家好大的胆子! 济州讨来朝廷圣旨,已经垄断了边关马市,如今居然还敢私设马市? 这减半的税收,只怕就落进高家的腰包了吧? 再看图中高家宅院,几乎占据了全城中心最好的地带。修得跟个小皇宫似的,层层叠叠,早不知僭越到哪儿去了。 冬生又掏出一本册子,“在市井中,听得济州原有十景。如今有那读书人,又编了济州城新十景,其中七景,都在高家。有一景郡主万万想不到,竟是高家大宴宾客后,家中丫鬟舞姬洗脸的脂粉水流出来,都能染红河沟,香气数日不散。喏,还有人写了诗词来着。小的不知好坏,索性一并抄录来了。” 好! 好得很哪。 也不知这些东西送到御前,皇上瞧了,是怎样心情。 许惜颜一一看过,心中已有计较,“做的很好,你姐姐呢?” 冬生道,“姐姐和乌姑姑随我出了门,就自去逛了。才我问过,还没回来呢。” 琥珀会拳脚,乌姑姑更不必提。对她二人,许惜颜没什么不放心的。 可冬生看了眼柏昭,笑着又说起一事,“小的在济州城,倒是另有一个发现,与柏少爷似有些关联呢。” 与我有关? 正是。 冬生道,“因逛了马市,小的又去逛了逛贩卖牛羊的地方。牛倒还好,只羊却不多。后听人说,如今边关百姓养了羊,都千方百计往安远城送呢。便是能在当地卖的,也只肯卖羊肉,羊毛羊皮都不肯卖的。说若是贩到你们那边,价钱就高多了。就为这个,集市上已经关了好几家卖羊的铺子。听说,都是高家的。” 柏昭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怪不得他一来济州,就给高家盯上找麻烦。 为了尉迟圭是一方面,但若来的不是他,随便是安远城的哪个将官,只怕高家都得难为一回,回头才好管他们要织羯绒的法子和作坊。 “所以,我说小舅舅这回有错,却也无错,懂了么?”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眸子,毫不意外,“也不只是济州如此,宁州如今也是如此。百姓们都知道甘州羊贵,情愿多费些工夫,也想把羊赶到甘州去卖。” 柏昭顿时道,“那我可以帮阿颜你们也建个作坊啊。” 象那些竹纸作坊,卫家也建了好多的。 许惜颜却轻轻摇头,“小舅舅于经济事务,还是无甚经验。自己想,想不出来去问郭校尉。这个羊毛作坊不仅不能给我们,哪儿也不能给。就只能留在甘州,留在安远城。” 她樱唇边忽地勾起一抹讥讽,“高家如果不是太蠢,明日在我们走前,就该给出一个交待。小舅舅不妨去换身衣裳,趁着天还没黑,好好看看这济州城。机不可失。” 让他看什么呀? 是去逛马市,还是羊市? 柏昭是真心糊涂了。 幸好,郭怀去寺庙拿了行李,带着随从,已经来了。 闻言立即让许家下人找了两身寻常衣裳,跟他换上,扮成小厮出了门。 他对济州城显然熟悉多了,只几年没来,也有些变化。 到底柏昭没那么傻。 跟他逛了一时,渐瞧出门道来了,也不多说,只在心中默记。 天光渐暗,定北侯府内,更显压抑。 下人们别说走动,连呼吸都不敢重了,唯恐惹得主子不快。 即便如此战战兢兢,听说后院已经有好几个人遭殃了。 其中一个,还是定北侯近来最宠爱的小妾。 穿了件新衫,高高兴兴跑去献媚,不想给高伯贤一脚踹在心口上,顿时吐了血。嫌她晦气,还叫人拖去乡下田庄做农活。这般娇花样的女子,估计是活不长了。 想想侯爷对枕边人都这般残忍,他们这些奴仆就越发心惊胆寒了。 可更加胆寒的,是高伯贤的三子高三爷。 “爹,这,这真要取老六的性命么?打他一顿行了吧?儿子,儿子可就这么一个嫡子啊!” 高伯贤心烦意乱,看着这么个老大的儿子,还在跟前哭哭啼啼,就更加无名火起。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说了多少回,叫你们好生管教儿孙。仗着我的势,闹些小事不怕,重点是不能闯大祸。如今他闯了大祸,谁救得了他?” 高伯贤的长子讷讷道,“那,那也不至于死吧?就算是冤枉了人,想个法子圆过去就好了,何必非致老六于死地?” 正是正是。 高三爷忙道,“爹若担心那个唱戏的乱说话,咱们今晚就打发人去,悄悄灭了口就行了。到时不就死无对证?” 高伯贤气得差点掀了桌子,“我怎么生出你们这些蠢货来?如今还是冤枉人的事吗?那许家丫头口口声声,说高家在谋害甘州将领,动摇边关军心!这顶帽子扣下来,谁受得了?更别提如今我们跟草原交好,那圣上会不会疑心,我们是在投石问路,有所企图?若经了那些文臣的嘴,将这把火烧到贤妃娘娘和三皇子身上,可怎么得了?” 这下子,高家大爷,和跪在地上的高家三爷面面相觑,都不作声了。 因为高家真有这个企图啊! 第469章 后续(二) 郭乃安调到京城去当承恩公,虽说甘州兵权还是在郭家掌控之中,但难免就显得山中无老虎,高家早有心思往里头插几根钉子了。 这回也是柏昭赶巧了。 如他所料,就算不是他来,换一个甘州将领,高家同样会设局陷害。 是柏昭,就更好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几年在安远城,把羯绒生意做得让高家都眼红之极。加上身份特殊,又是尉迟圭的亲戚,所以几样凑一起,让高家就果断下手了。 只不过多年顺遂,让他们的脑子都有些退化。尤其高六少这个蠢材,竟以为闹出条人命,就能将人捏得死死的。 却不想错漏百出,还因行事太过狠毒,逼得蔡大妞当堂反水,给许惜颜抓住把柄,瞬间还拿住了高家的七寸。 对于寻常人来说的威逼利诱,在许惜颜身上,不用试都知道不行。 人家正经的公主亲女,有钱有势,能压得住么? 想武力威胁,真跟尉迟圭干上,高家谁敢说自己必胜? 这完全就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啊。 真让许惜颜把事情闹大,高家是吃不了兜着走。 高伯贤恨声道,“这也是皇上迟迟不立太子,我高家才被人这般羞辱。真若等到那一天,我必十倍百倍,报此大仇!” 那一天,就只能等到三皇子登上皇位了。 想想那时的荣华富贵,如今的牺牲似乎都可以容忍。 高大爷先就动摇了,“三弟,成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如今高家示弱,皇上只会觉得许家丫头欺人太甚,逼死人命,我高家老实,大义灭亲。否则等到皇上派下巡查御史来,就难以收拾了。” 高三爷胡子上还挂着自个儿流下的鼻涕眼泪呢,但面上也多了几分犹豫。 高家,是经不起查的。 这些年能天高皇帝远的作威作福,也是皇上睁只眼闭只眼的缘故。真惹恼了皇上,打发了御史前来,高家就有许多事说不清了。 真若失了高家这把保护伞,他们这些人,还有什么体面尊贵,拿什么作威作福? 高六虽是他唯一嫡子,但他还有四五个庶子呢,又不怕没人送终。 且高六也早已成亲,嫡庶儿女一大群了。 再想想三皇子上位之后,高家的富贵荣华,终于,他也松口了。 “……回头二叔若从渠州退下……” 提起渠州,高伯贤却又恼了,“若不是你们几个不争气,在军中多年毫无建树,我何至于把这么大块肥肉拱手让给二房?” 这话骂得兄弟两个都不敢作声了。 他俩虽是兵家子弟,却因有个过分溺爱的老母,打小养得比读书人家的子弟还要娇惯。 不说旁人,就许观海这样风流倜傥的探花郎,打小也学了君子六艺,既可提笔做文章,亦可提剑上马战贼人。就算这两兄弟并肩上,都不一定打得过他。 高家子如此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孙辈自也好不到哪儿去。 高六就是个明例。 年少时跟人争执,打不过不说,自己脚滑跌一跤,还摔歪了鼻子。 虽然后来高家也报复了,不仅将那班少年个个打成伤残,还让元瓒的幼子丢了性命。但高家大房,一代不如一代,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反倒是二叔高季兴这边,尚有一两个成器的儿孙。 高伯贤每每想起,都妒火中烧,恨铁不成钢。所以无论如何,得在自己活着时,将三皇子扶上大位,让高家爵位传到自家这房才好。 “哼,一个渠州算得了什么?若能助三皇子大业得成,就是江南,你也未必去不得。” 高三爷一听,最后一丝犹豫不忍,也割舍了。 江南啊,天下最富庶繁华的地方,要是能去那里,谁愿在边关吹寒风? “我这就让人安排。” 他握着拳头,下了狠心。 “站住。” 高伯贤从书房暗格里,抽出一只小小玉瓶,“拿去,让小六走得痛快些。” 高三爷眼神微闪,到底接了药走了。 一更天的梆子已经响起两遍,但济州城还是毫无睡意。 大街上灯火通明,尤其酒肆歌坊,不过此时出来寻欢作乐的,除了南来北往的商人,还有更多才下值守的将官。 一个个左拥右抱,丑态百出,观之作呕。 许惜颜包下的客栈,乃是闹中取静之所,自然看不到这些。但光凭柏昭的描述,就可以想象了。 “……就这般军纪,这般将领,他高家就算把济州城的城墙修得再高,也指日可破!” “朝廷早有明令,边关城市须严守宵禁,一更天即不许无故上街行走,听说这济州城,却日日要热闹到三更天呢。” “还与民争利!济州城中凡象样些的买卖,皆被高家把持,其余人想跟着喝口肉汤都难。” “这边关之地,首重粮食。可他高家倒好,带头酿酒!卖去草原,牟以暴利。只可怜那些底层将士,常被克扣军饷不说,辛苦耕种出的粮食,倒供养了外头这些花天酒地的蛀虫们!” …… 柏昭真是越说越气愤。 许惜颜叫他好好看看济州城,居然看出这么多糟心事,快把他的肺都气炸了。 要不是官卑职小,真想上折子参定北侯一本。 许惜颜问,“关于羯绒作坊,我说只能留在甘州,小舅舅想明白了吗?” 柏昭点点头,他想明白了。 济州有马市之利,在无法撼动此条的前提下,甘州也必须发展起自己的经济,才能跟济州一争长短。 且那羊毛作坊,若给了高家,简直是助纣为虐。半点帮不上当地百姓不说,说不定还会因此给百姓增加负担,被高家强制要求养羊取绒,盘剥得更加厉害。 “还有一点。” 郭怀忍不住补充,“甘州也需要一个繁荣的安远城,回去我会建议家里修路。”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高家再多私心,确实也因马市,将济州城带动得繁荣了起来。 不仅把济州城的城墙修得格外高大坚固,也将出入济州城的路,修得很好。 在一些集市交易管理上,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第470章 后续(三) 学习,不止是向朋友,还应该看到对手和敌人的长处。 要不是许惜颜提醒,郭怀也差点忽视了这一点。 但在细细看过济州城的繁荣之后,除了柏昭所说的问题,他也看到了一些可取之处。 只有一个繁荣的边城,才能供给士兵更多的粮食,让大家吃饱肚子有力气操练,并打造更精良精锐的武器,防守边关。 边关人口有限,大片的土地都没法耕种,就算是集合几州之力,所养的羊只也是有限的,一个安远城就足够吃下。 且他们有独门赚钱的门道,就能吸引行商百姓过去。 有人走动,沿途百姓就有了事做。 哪怕摆个茶水摊子,卖几张蒸饼,不就是个营生? 商路一打通,就如掘出流动的河水,能带动着整个州的经济好转起来。 甚至吸引更多的人口,到甘州落户。 有了人,就有了更多的可能。 朝廷对于其他州府的人口,管理严格,禁止随意流动。但唯有对去到边关几州落户的,还有一定的奖励。 许惜颜看向郭怀,“校尉回去商议之后,商量个章程出来。如果可行,侯爷必当鼎力支持。” 高家还是习惯了独霸好处,完全没有想过,若是只想造福百姓,完全可以统一收购羊毛羊绒。 那么本地百姓就跟甘州百姓一样,多一项营生。 而官府组织此事,只费少少的力气,也能赚些差价,转而发展更多的经济。 如此便能形成良性循环,互惠互利。 柏昭听着又有些不安了。 若不把羊毛作坊建到别处还好,连宁州也不行吗? 这主意最早还是许惜颜给出的呢。 瞟一眼他的神色,许惜颜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这个小舅舅啊,还是太善了。 不过对自家人,再如何心怀善意,也是对的。 “小舅舅不要小瞧了人,我当日既能把羯绒的方子从古书里找出来,你怎知我不能给宁州百姓再找一条财路?到时小舅舅可不要眼红。” 保证不眼红。 柏昭这才安心笑了。 眼看时候不早,也该歇息了,忽地下人匆匆来报,“潘知府方才命人送了口信过来,那位高家六少爷,服毒自尽了。” 什么? 高六那种人,一看就贪生怕死,居然会自杀? 许惜颜也错愕了一下,回过神来,倒是冷笑起来,“那就打发个人,去看看吧。去请乌姑姑,还有萧外祖。” 郭怀主动道,“我也跟着去一趟吧。” 若是要了结官司,他也可以帮着处理一下。 一行人去了时候不长,三更天前,就赶了回来。 高六果然死得不能再死。 没留下遗书,却留下遗言。 说并不是有意陷害柏昭,而是跟那蔡大妞纠缠不清,为了摆脱这对戏子姑侄,才说了几句戏言。没想到这对姑侄一心想飞上枝头,竟不惜以死相逼,后面惹上官非,只是阴差阳错云云。 如今知道大错铸成,又担心升平郡主怪罪,给家里丢脸,便服毒自尽,希望到此为止。 要说这份解释,简直狗屁不通。 但人都死了,还要怎么追究? 高家咬死了一点,就是高六从前跟柏昭都并不相识,也素无仇怨,怎么可能针对他? 所以只是一场意外。 如果升平郡主还要纠缠不休,那也没什么,反正高家也打算将此事禀告皇上了。 他家最重要的人犯都死了,又能审出什么? 柏昭挺生气的。 明明这件事他们从头到尾是被设局陷害,可高家弄死个人,倒显得许惜颜张扬跋扈了。 郭怀却不这么看。 “宁死都不想被查,岂不更加证明高家做贼心虚?” 他去看过高六的尸首,虽然高家已经给他换了衣裳,但细看手脚分明都有挣扎的痕迹。显然不是自愿,而是被强迫灌下毒药。 可那又如何? 高家不肯验尸的话,这些证据又不能让皇上亲自来看一眼。 “证据,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想听到什么,愿意去相信什么。” 郭怀轻轻一语,将柏昭点醒。 高家可以告许惜颜的黑状,许惜颜一样可以告高家的黑状啊。 尤其如今,皇上很喜欢高家么? 再说这世上,从来没有天衣无缝,死无对证的事。就算高六死了,到底也留下了一样证据。 高六死时服用的毒药,跟当初余姑姑下给许惜颜,和她自己服了自尽的,是一样的。 当然,这只是乌姑姑的一面之辞,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但也不需要啊。 许惜颜只需要给皇上的密奏中提到一句,高六所服毒药疑似当初余氏所用,就足够皇上去联想的了。 而且乌姑姑带着琥珀在济州城逛了整整一天,还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这里的草药,特别便宜。 就连制作那种毒药的野草,也就十几文钱一大把。 百姓时常会买了晒干碾碎,裹在剩饭里,药耗子。 又或者裹些吃食,去做了陷阱,去猎捕野兔,黄羊,野狼什么的。 至于如何提纯至无色无味,这事儿还真没人知道。 城中唯二的两家医馆,都没人知道。 边关的草药不值钱,但医馆极贵。 因为能读书能识字的人少,会看病的人就更少了。 原本济州城也有好几家医馆,但近年来高家诸多借口,将其他几家都挤兑得关了门。如今只剩一家由高家掌控的大医馆,和一间虞家开办的小医馆。 不是不想一网打尽,实在是虞家这间医馆在此地开了快上百年了。救死扶伤,名声极好。 还有几个世代在此坐堂的大夫,医术高明,连高家人有时也不得不求上门来。 故此只得便往开一面,留下这间小医馆。 也因有虞家这间小医馆,高家医馆虽然贵,也没法做到一言堂,故此老百姓们还是勉强能看得起病。 看不起的,就只能自己胡乱在地摊上买几味草药,凑合着吃了。 好不好的,全凭运气。 故此,琥珀都忍不住建议许惜颜,不如回去资助胡太医,开个医馆吧。 就算只卖高家一半的价钱,都是有赚的。 重点,能让百姓看得起病了。 第471章 牙酸(一) 济州城到寿城也不算太远,只要能把看病的钱省下来,肯定有人愿意来。 但许惜颜听了,却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让琥珀把边关的常见药材及价格都先整理出来。 然后在回程的路上,郭怀便讲起边关的风土人情。 原本柏昭因惹上官司,假期都快用光了,想要早些赶回任上去。但许惜颜坚持让他陪自己去一趟宁州,不为别的,就是让他多走多看。 身为边关将领,了解本地及周边情况一样重要。 济州城他算是看过了,如今多看看宁州,万一有个什么事,说不定哪日就用上了。 郭怀很赞成。 他告假出来前,已经帮柏昭又请过假了,军中也调了人去暂代他们的职务。晚上那么几天,不成问题。 于是这一路,不止是许惜颜,还有柏昭,都大开眼界。 柏昭也是头一次发现,郭怀少年时,不止是个浪的,也是很有几分本事的。 几乎走遍了边关的山山水水,对各处道路关卡,都了若指掌。何处设防,何处囤兵,都能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当然,最熟的还是寺庙。 简直如数家珍,哪儿都有他的师兄弟。此人真要出了家,就算不要郭家扶持,定然也能混个主持当当。 不过想想他剃光了头发,托着钵盂四处化缘的模样,柏昭觉得,还是现在这样一身戎装,似乎更顺眼些。 不几日,入了宁州地界。 许惜颜似有所感,当天下午,果然迎面就遇上“巡查春耕”的金光侯。 小媳妇走好些天了,他惦记不是天经地义么? 柏昭无语。 显然,金光侯升级为外甥女婿之后,脸皮厚度更上一层楼。 若说从前到柏家那时候,只有城墙厚,现在起码是瓮城级别。 原以为就许惜颜冷清的性子,必然不悦,谁知外甥女转头就让人拖出一辆餐车。 嗯,就是尉迟圭之前改装的餐车。 还经过许观海的精心调整,为了让女儿一路过得舒服些,许大探花可没少花心思。如今设施更加完备,使用也更加便利了。 “侯爷辛苦,车上有从济州采买的特产,侯爷留着和诸位大人们使吧。” “不行,郡主回去还要两日呢,你吃什么?” “这一路皆有客栈酒肆,侯爷无须担心。” “那怎么行?万一你半道想喝个茶,吃个点心怎么办?我们这些糙汉子,好赖都使得,郡主可不能受了委屈。” …… 柏昭听得牙酸。 很想说,你俩别谦让了,把车送我行不行? 我回去还远着呢。 可不等他开口,已经有了决断。 金光侯不肯要车,“勉勉强强”从小媳妇那儿接收了一包,特意带给他的甜点心。又收下车里的肉干酱菜,分发给随行官吏们,才跟郡主挥手道别。 还不肯叫人从车里出来,说日头太猛,风沙太大,仔细吹坏了媳妇娇嫩的小脸。 好在这话金光侯也知道不能大声嚷嚷,是压低了声音,小声说的。 所以,也就只成功酸倒了柏昭的牙。 “老三,走吧。” 尉迟均,一直不配拥有名姓。默默追随二嫂,侍奉着外祖去了济州,还默默围观了一场官司,同样默默看过济州城。突然被点到名,还有些茫然。 去哪儿? 尉迟圭拧着眉头,活似看买肉时搭的骨头,“你还是奉旨来学习的,别净想着偷懒!” 偷懒? 他敢么? 尉迟均苦逼的望向二嫂求援,可隔着纱窗的二嫂也说,“跟去看看也好。我叫你记的笔记,不要断了。” 她这一张口,下人顿时把尉迟均的行李包袱,麻溜的给拎出来了。 于是,还想着能回城歇几日的尉迟均,只好又默不作声的跟上了他哥的队伍。 萧讷拍拍外孙肩膀,“小年轻,不要怕吃苦。年轻时多吃些苦,老了才能享福。” 好吧,想想二哥从战场上杀出来的功名富贵,尉迟均重又鼓起斗志,精神饱满的走了。 郭怀,从头到尾不敢小视这位比自己还小的侯爷。 都是军旅出身,知道能从一个小兵爬起来,绝不可能是普通人。 所以,当尉迟圭拍拍他肩,说,“有什么事,跟郡主说也是一样”时,他就能当真了。 否则,真当他很有空,陪着许惜颜游山玩水么? 他也是代表郭家,特意来拜见金光侯的。 说侯爷公私不分,让媳妇参与政事? 呵呵,那也得看是怎样的媳妇。 前朝都能有垂帘听政的太后,与皇上共治天下的皇后,为何就不能有位帮忙打理正事的金光侯夫人? 人家正经还是升平郡主呢,这里官阶最大就是她了。 至于济州那点破事,郭怀没提,尉迟圭也压根就没放在心上过。 小媳妇都亲自出马了,还能有解决不了的事? 至于高家,也就这么点能耐了。 金光侯挺瞧不起的。 所以回头在巡查到两州交界处一处村庄,发现济州越界,将宁州一条河流挖开改道,灌溉到他们那边,却又不是为了种地,只为了酿酒,反害得本村百姓无水种田,不得不走得更远时,尉迟圭果断下令,命人把那条河流重新堵了回去。 然后叫尉迟均过去带话,你们借用我们的河流多年,如今也该归还了。侯爷素来大度,就不来讨要利息了,但你们也不能小气是不是?故此,把你们的水磨拆了送来,往后给本地村民磨麦子吧。否则,金光侯就要亲自来说道说道了。 那县令一听,脸都吓黄了。 酿酒本就被朝廷严禁,且其中还涉及到克扣军粮诸多事端。真查起来,高家固然是个领头的,但他们的屁股也不干净。 从前是高家势大,一手遮天。但如今这位金光侯的媳妇,可是出身皇室,能直达天听。 再说尉迟圭自己,也是垒过京观的厉害人物,万一惹怒了他,砍几颗脑袋,皇上还能替他们报仇么? 于是那县令二话不说,连夜命人拆了水磨,整个送了过来,还赔了不少猪羊酒肉。 金光侯这才作罢。 宁州边境百姓更是满意。 第472章 牙酸(二) 百姓们能把河流重新讨回来,就够高兴的了。如今平白多了一个大水磨,日后家家户户磨麦子就不必人力去推,可是省力多了。 所以人人都念金光侯的好,知他新婚,主要是侯爷自己一路吹嘘,大伙儿还说了不少祝福的话。 譬如白头到老,早生贵子,直听得金光侯越发心花怒放,笑得见牙不见眼。 济州本地县令趁空来见,不想被金光侯大骂一顿。 “……从前你们为何这般怂样,连上报都不敢,本侯不问,也不再追究。但往后本侯治下,若还有这般软骨头,趁早收拾了回去吃自己吧。本侯丢不起这人!” 本地县令满面通红,除了应下,再不敢多说一字。 尉迟均当夜便记下笔记,二嫂曾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又说,小人畏威不畏德。 所以象二哥对付这些小人,就是先亮拳头,再讲道理。讲完道理,再讨要便宜…… 尉迟圭正好看到,不禁一脸骄傲,“还是你嫂子教的好,继续写吧。” 尉迟均…… 忍着牙酸,继续写了。 谁叫媳妇是人家的?光棍汉就不配妒忌。 寿城。 许惜颜才回元府,不意撞见一场闹剧。 “……嫂子成日把持着家里,不许我们接走岳父,到底是何居心?莫不是想独吞这份家业?” “偌大的府邸,说白送就白送。嫂子好大的手笔,有跟我们商量过吗?” “说为了孩子们的学业,难道就没有半点私心?如今只管拿好吃好喝把这些傻孩子哄住,可真等你们长大,这个家都被搬空了,要如何过日子?” …… “噤声!” 叭地一声凌厉鞭哨,在半空中炸响。 段侍卫横眉暴喝,气势全开,“郡主面前,岂容尔等放肆!” 拉拉扯扯的一群人,这才安静下来。 元大太太显然气得不轻,满脸又是汗又是泪,也不知在大太阳底下晒了多久,脸色通红,喘着粗气,头晕脚软,隐约有些中暑的症状了。 二房的侄儿扶着她,大女儿和侄女儿一边一个,拉着她的两个儿子。 身上脸上全是灰土,跟发怒的小狮子一样。 最小的儿子还扬着小拳头,包着两眶眼泪,用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吼,“不许欺负我娘,不许你们欺负我娘!” 乐家两位太太,申氏李氏也早出来了。可元家人说话太难听,她们站在一旁想帮忙,又不知该如何下手。 元家老爷子元瓒,呆呆站在一旁。 一个打扮贵丽的中年妇人拉着他,与其面貌生得颇有几分相似,显然是元家的那位姑奶奶了。 旁边还有一个妇人,面貌更加娇秀柔美,只衣着差了许多,目光微有闪烁之意。 说话的是个面白有须的中年男子,正是元家姑爷。 衣衫颇为华丽,人也生得斯文体面,只那双眼珠子过分灵活了些。转头瞧见许惜颜一行,脸色大变,却也不甚惊慌,连忙过来行礼。 只没轮到他拜见,呆呆不动的元老爷子瞧见许惜颜,却是猛地惊醒一般,大力甩开女儿,噔噔噔冲上前来。 “那高六,高家六子,果然死了?” 许惜颜清静的明眸看着他,微微颔首。 “那他,他究竟是怎么死的?真是你,你逼死的?” 这样大不敬的话,许惜颜却也没有否认,只说,“高家人说,他是服毒自尽。” 元瓒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剧烈颤动着,半晌,忽地仰天大笑,笑声凄厉,笑中带泪。 “死得好,死得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儿啊,你在天有灵,可以安息了!” 笑声蓦地一停,他忽地对着许惜颜深深一揖,“请贵人稍候。” 然后老头转身跑开,从已经拉上车的行李里,抱出一大堆画轴。齐齐捧到许惜颜跟前,双手奉上。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的画都给你,全都给你!” 许惜颜没接,微微上挑的眸子,往旁边一瞟,就见元家姑爷,神色一紧。 她淡声反问,“都给我?” 元瓒毫不犹豫,“都给你!要是贵人不嫌弃,老儿以后画的画,也全都送你!” “爹!” 这下子,元姑奶奶也显然慌了神。 世人重信,这么多人听着呢,可怎么反悔? 那个面貌秀美的妇人,忽地出声,“老爷子怕是又犯病了,还是赶紧离了这里,去寻个好大夫吧。” 对对对! 元家姑爷连连点头。 那伴着元大太太的侄儿,站了出来,“我不走!我在这里念书念得好好的,我不走!” 那秀美妇人上前,斯斯文文道,“好孩子,知道你爱读书,可为人子为了孙,岂能不讲孝道?难道你忍心看着你祖父受苦?那你读的圣贤书,才是白费了。” 许惜颜抬眸扫去。 明明她容貌极妍,但目光清冷,暗藏锋锐,隐带威严,这妇人似有所觉,忙低头退后。 元家女婿接过话道,“你们瞧瞧老爷子——” “我看老爷子好得很!分明是有人心术不正。” 乐家三公子乐思站了出来,少年郎板着面孔,耿直道,“不信问问老爷子,是愿意留下,还是离开。” 元家女婿急了,“我们家的事,岂容个外人插嘴?再说了,老爷子本就不清醒,他说的话,岂能当真?” 趁着空档,乐家的申氏李氏已经指挥着下人,端了凳子,倒了清水,拿了消暑的药丸,扶着元大太太坐下,给她服下了。 “老爷子说的话不能当真,你说的就能当真?” 柏昭实在忍不住,又跳出来打抱不平了。不过如今的他,吃一堑长一智,开口之前,已经想好了对策。 “别说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衙门和律例也不是放着做摆设的。且照这位仁兄的话说,嫁出去的女儿,还是泼出去的水呢。你一个女婿,又凭什么跑来管岳父家的事?” 元家女婿给噎得不轻。 许惜颜赞赏的看了小舅舅一眼,出声了,“元老太爷,本郡主可管得你家的闲事?” 方才儿女们吵来吵去,元瓒听得头疼,实在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也不知道他们吵了什么。 如今许惜颜这般清静悠然的跟他说话,且闻着她身上阵阵香气,十分舒服,他不自觉就上前两步,忙道,“可以的,郡主于小老儿有大恩,您说什么,小老儿都听!” 第473章 真相(一) “爹——” 元姑奶奶急了,可一个字才出口,身边就站了个婆子,面色严厉,低低警告,“瞧夫人这身打扮,并无诰命吧?冲撞了郡主是什么罪名,您是想试试宫中掌嘴的滋味么?” 元姑奶奶不敢出声了,元大太太缓过气来,勉力道,“今日郡主肯替我家作主,再好不过。不如当面,把话都说清楚了吧。你们无非是担心我有私心,藏了爹的画而已。那就索性登记造册,除了爹答应送给郡主的,分了干净!” 元家女婿等人面色大变,有惊有喜。 许惜颜瞟他们一眼,轻轻摇头,“太太怕是气糊涂了,此事不妥。” “对对对,不妥。”元家女婿忙道,“郡主这般贵人,怎会贪图我家的几副画呢?是不是?” 许惜颜挑眉看他,“长者赐,不可辞。来人,将元老爷子送本郡主的画,收下。” 也不用下人了,柏昭亲自上前,抱过元瓒手里的画,还笑呵呵施了一礼,“谢老爷子。” 元家太太欣慰的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她家小叔子,就因高六而死。 这是公爹和丈夫的一个心结,这么多年,原以为讨不回公道了,如今就算许惜颜并不是有心,只是无意替她家报了仇,也是她家的恩人。送几副画,不是理所当然么? 元家女婿一脸肉痛。 却畏惧金光侯和郡主权势,不敢作声。 许惜颜又扫了他一眼,“今日本郡主累了,你们的家事,明日再定夺不迟。来人,送元老爷子,元家太太回房。” 众人不解,她怎么雷声大,雨点小的把事情就揭过了? 唯郭怀隐约猜到几分。 再看元家女婿那行人一眼,目光嫌弃又憎恶。 忽地柏昭拿手肘轻轻撞他,递了个眼色。二人跟着许惜颜进了元府之后,又从角门出来,拎着那些画,就去了街市上的古董书画店。 许惜颜洗漱更衣,用过茶点,舒舒服服的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甚至还料理了一些家事,方命人将冷静下来的元大太太请了过来。 “今日伴着府上姑奶奶来的那位妇人,是太太从前的弟妹吧?” 正是。 元大太太也想不到周氏会来。 不过到底是二房侄子的亲母,她也不能拦着人家母子不能见面不是? 谁知竟胳膊肘往外拐,倒向外边。 也有可能,人家从没拿她当过自己人。 元大太太其实有被伤到心了,可她品性端良,只想着各人立场不同,没说周氏半句坏话。 许惜颜又淡淡开口,“关于尊夫和府上二爷的死,太太可曾有过疑心?” 元大太太一愣,“郡主,可是有了什么证据?” 许惜颜道,“想要知道真相,倒也不难。只是这真相,恐怕有些让人难以承受,太太可想好了?” 元大太太的脸,一下白了。 她不傻。 之前许惜颜提醒她,仔细隔墙有耳,她就留心了一下。 不料发现家中下人,有些是姑奶奶的耳目。还有些,是二弟妹周氏留下的。 但她们,能害自家? 许惜颜没说话,胡太医来了。 他刚去瞧了元瓒,给许惜颜行了礼,便毫不客气道,“元家有人悄悄在老爷子的药里动了手脚,才害得他这般疯疯癫癫,糊里糊涂,可不是我医术不精。” 什么? 元大太太失态的站了起来,撞倒茶碗都毫无察觉,“有人,有人竟想谋害老爷子?” “那倒不至于。”胡太医摇头道,“目的只是让老爷子不清醒,所以下的份量极浅,若是寻常的大夫,还真不一定看得出来。” 也就是他这般在宫中呆了大半辈子的人,才有这般眼力。 许惜颜颇有几分了悟,“我身上的香囊,有清心明目之效。怪不得老爷子每次靠近我,似乎就能明白几分。” 胡太医傲然道,“那是自然,郡主身上配的香料,不仅能清心明目,还能驱邪辟祟,寻常蚊虫毒物都不愿靠近的。侯爷这次出门,给他配的比给郡主还要浓些,但出门在外,却是刚好。” 许惜颜十分满意,当场就赏了胡太医两坛子好酒。 胡太医喜笑颜开,正想谢赏呢,许惜颜又告诉琥珀,“酒你管着,一天只许给胡太医打一壶送去。” 胡太医顿时憋屈了,委委屈屈道了谢。 他不是不识好歹之人,许惜颜命人管着他,才是真心为他好。 元大太太手足都吓得冰凉了,半天才哆嗦着道,“那,那爹……” 胡太医酒喝不畅快,心情便不那么美好,说话便也不客气了三分,“放心,那是你家的摇钱树,没人真敢动老爷子的。只要换个安稳的所在,哪怕不吃药,只要不害他,就能恢复清明。太太,你懂了么?” 元大太太一屁股跌坐回椅上,明白过来了。 不管把老爷子接到哪儿,都能渐渐恢复清明。到时,拦着不让元瓒离开的她,一个不孝的罪名,就背定了。 “可,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明明姑爷欠了债,是我帮着还的……二弟妹说新嫁的婆家看不起她,也是我暗中贴补……” 胡太医嗤笑,“从旁人手上要钱,哪有自己守着金山快活?太太,你挡着人家财路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元大太太只觉后背发凉,柏昭郭怀回来了。 放下那一大堆画轴,将丫鬟捧来的两碗冰镇酸梅汤,一饮而尽。连声赞好,又要了两碗,当着元大太太的面,直言。 “我们在城中打听了,元老爷子的画,四十岁以前是一个价。四十岁以后,每十年又是一个价。不止一位书画铺子里的掌柜伙计说,老爷子每遭丧子之痛,必潜心作画数年,画风就越发凌厉老辣,孤高标逸。” “这回元通判过世,好些人都在等着元老爷子再度出手。如今他的新画,市面上已经炒到一千两银子一尺的高价!” “还有人预收了好几家订金,说过几天就有新画奉上。” …… 元大太太只听得眼前发黑,差点晕了过去! 她家每次失亲之痛,难道都成全了这些人眼中的银子? 第474章 真相(二) 一阵清凉袭来,元大太太悠悠醒转。 胡太医收回在她鼻子下晃悠的小鼻烟壶,珍惜的收了回去。 却不料这番举动,同时被柏昭和郭怀,目光灼灼盯上了。 好东西啊! 边关药材多,但大夫少,尤其这种宫中太医制的好药,就更少见了。 要说他们那里冬天能把人的脚丫子都冻掉,但夏天也是真热。尤其大太阳底下,在沙漠里巡边走上半日,总有中暑的士兵。这么闻闻就能醒的好药,肯定能用啊。 “小舅舅,郭校尉,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许惜颜淡淡开口,送客了。 呃…… 差点忘了家里还有头小母老虎,柏昭很是乖觉,拉着郭怀,把又送上来的酸梅汤一饮而尽,走了。 还警告郭怀,“别打我外甥女的主意,她手下的东西也不行。” 郭怀浅笑,“那不如,换个合作方式?我先说给你听……” 他二人自有客房歇息。 至于随从们,早吃吃喝喝安排上了,十分惬意。 有个讲究的女主人,当真是不一样。 衣食住行,打理得无一不妥当精致,实在是让人不得不羡慕金光侯的好福气,怎么就能讨到这么个好媳妇呢? 此时,偷吃着媳妇爱心甜点的金光侯,就算还在外头巡查,也不觉得辛苦啦! 旁人凑过来想要? 没门儿。 至于蚊子为什么不叮他,只叮旁人,金光侯就更得意了。 掂着腰带上的小香囊,因为本侯有个好媳妇呗。 媳妇的丫鬟给做的,媳妇的太医配的料,四舍五入,也就约等于媳妇亲手做的啦。 屋里,元大太太扑通一声,给许惜颜跪下了,硬声道,“求郡主相助,查出真相!” 她从来不是个软弱的人,方才会晕,不过是被气得。 如果查出真是家贼作乱,她也能狠得下心,与他们恩断义绝! 夜深了,星光满天。 随着檐廊下的灯笼,逐一熄灭,连下人也要收工歇息了。 不想元府后院突然响起一声惊呼,“老爷子,老爷子上吊了!” 什么? 元家女婿,姑奶奶,连同已经改嫁周氏,闻言匆匆赶到小院。 却见地上有摔碎的药罐子,元大太太已经满脸是泪的跪在床前。 元老太爷似是刚刚被救下来,却已经太晚。面色蜡白,瞧着已然没了呼吸。 而房梁上,还挂着一根长长的麻绳,晃来晃去。底下是一张踢倒的凳子,都已经无人顾得上收拾。 “爹,爹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呀?” 元姑奶奶一拍大腿,急得号啕大哭。 不知是心疼爹,还是心疼银子。 元大太太含泪转头,“小姑,你来帮我,给爹把寿衣换上吧,总得让他走得体面。” 可元姑奶奶不敢。 到底是死人,就算是亲爹,她都害怕。 元家女婿不死心,冲上前来摸了一把,只觉触手冰凉,显然不是正常人的体温。 他心思急转,“画,快去找画!” 而比他动作更快的,是周氏。 看见房中的画案边,立着只大花瓶,插着十几卷画轴,顿时扑上去抢到怀里。 元家女婿怒了,上前争夺,“你一个外嫁之人,凭什么来抢我家东西?” “你才是外姓人呢。我儿子是正经元家嫡孙,我们二房拿这些,才是理所应当!” “呸!你儿子的东西也不是你的,滚开!” 他直接上脚踹了,谁知周氏极其顽强,死活不撒手。一面躲闪,一面还使绊子,让他摔了一跤。 冷笑道,“我儿子的东西,怎么就不是我的?他人都是我生的,我拿他点画怎么了?再说了,要不是我出的计策,你们知道来么?我拿走的,是我自己的东西!” 她转身想跑,不妨被人拿砚台重重砸中了脑袋,头破血流,却是元姑奶奶。 从她怀里抢过画来,声音更冷,“那若不是我们,你一个改嫁的妇人,也进不了这道门!贱人!” 周氏惊呆了,再摸着头皮上的血,面容阴鸷,揭出老底,“我是贱人,你是什么?害死自己的亲兄长,你连禽兽都不如!” “那你呢?”元姑奶奶不甘示弱,咬牙切齿,“当年要不是你这贱人淫荡,跟小厮在我二哥跟前偷情,还被他发觉,他至于怒而自尽吗?我二哥那马出事,也是你家动的手吧?” “你们!” 蓦地一声怒吼,是他们以为已经“死去”的元瓒,重又从床上坐了起来。 浑身颤抖,不可置信的瞪着她们,却目光清明,没有半分糊涂之相。 “你们,竟是你们害死老大和老二的?你们给我说清楚!” 元大太太缓缓站了起来,目光淬毒。 旁边的屏风撤下,段猛带人走了出来。 元姑奶奶周氏此时才惊觉,这一路进来,竟没有看到半个丫鬟婆子,倒是门口,如今站满了侍卫。 “别看了,这院子周围已经清空,就算你们叫破了喉咙,也没人听见,要不要试试我们宫中的手段?” 段猛一个眼色,侍卫们搬来几样刑具。 光是看着那火炉烙铁,还有布满倒刺的鞭子,就让人毛孔倒竖,遍体生寒。 “你,你这老不死的,居然这么算计你的亲生女儿?你还是不是人哪?” 啪! 重重一个耳光,打上元姑奶奶的脸,元大太太声音不高,却象刀子一样刮进人的心里。 “你不是我女儿,我来打你怎样?你敢害死我的丈夫,信不信我能活剥了你的皮!” “别,别!” 先怂了的,是元家女婿。 “这真不关我们的事,全是大哥他自己,他自己惹来的祸呀。” “非要去追查什么投毒案,不过是死了头牛,他就怀疑跟高家有关,还非说跟当年二舅兄出事的马一样。我都亲自来说情了,他也不听,还把我骂了一顿。” “回头出事,不是他自找的么?咱们这样人家,就跟鸡蛋一般,能碰得过高家那样的硬石头?” “那是谁让你来说情的?” 元大太太厉声质问,元家女婿迟疑着不敢说,元姑奶奶冷笑起来。 “嫂子好大威风,当我们是人犯审么?真这么厉害,不如报官,索性把我们抓到公堂上去。到时就是家丑,整个元家都不用做人了!” 第475章 善意(一) 元大太大确实是有这个顾虑,才清空了院子,趁夜行事。 却万万没想到,竟成了小姑子反过来要挟的借口。 元瓒气得心口疼,“你,你这丫头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可是爹的亲生女儿,为何要害你大哥?” “还不是因为你?” 元姑奶奶指责得理直气壮,“你看看你,都一大把年纪了,有银子为什么不给儿女花,反给自己盖这么大园子,你有个当爹的样子吗?大哥也是的,每回来拿点钱,就把我劈头盖脸教训一顿。嘁,银子又不是他挣的,我花我爹挣来的银子,他凭什么管我?死了也活该!” 元瓒没料到素来疼爱的女儿,竟能说出这番话来,气得浑身发抖。 元大太太问周氏,“那我呢?我总没有对不起你吧?这些年私下贴补了你多少,你怎能害我?当年我是不知道二弟之死跟你有关,但发现你守不住,可是我作主,要你改嫁的。” 周氏冷笑连连,“你别装好人了,我几时说过我想改嫁了?你若真好心,睁只眼闭只眼不就行了?改嫁改嫁,你知道我嫁了个什么混账东西吗?一日无钱就打打骂骂。你倒好,把我的儿子养成你的儿子,独霸着这份家财,偶尔给我个仨瓜俩枣的,还得我感激涕零。呸!如今你男人也死了,你怎么不改嫁?” 元大太太气得脸发青,“你,你还有点羞耻心吗?二弟究竟是怎么死的,你肯定知道,你说!” 周氏一指元瓒,满脸怨毒,“还不是这老不死害的!当初三弟死都死了,偏他死抓着不放。后来定北侯过寿,我爹的顶头上司想讨副画去祝寿,求到我爹头上,我爹敢不答应么?谁知这老不死的,半点不念亲戚情面,一口回绝。害得我爹多难做,你们有想过吗?后头那马的事,反正不是我,也不是我家干的。是谁干的,我也没兴趣知道!” …… 许惜颜安安稳稳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起来就听到回报了。 这种家事,她一听就知道其中狗血不少,所以压根没去。 如今她也无意探究别人隐私,人性贪婪是没法治的。 活着的人所能做的,就是替枉死之人讨个公道。 当年元三郎的死,确系意外之后高家的打击报复,这点确认无疑。如今高六被逼服毒自尽,算是报应。 而元二郎之死,应是撞破妻子周氏偷情,又无力阻止,方愤而自尽。 但他惊马跌至瘫痪,极有可能是周氏老爹上司,因为讨画不成,心生怨恨,又为了讨好高家,暗中算计。但如今事隔多年,只怕难以查出真相。 但元家大郎,即元通判之死,却甚是蹊跷。 之前尉迟圭翻看这个案子,就觉得不简单。 表面上看,只是一头牛受了惊,撞死一个农夫。元通判下乡查证,不慎误食毒蘑菇,意外致死。 但如今乌姑姑已经证实,元通判之死,并非死于毒蘑菇。而是跟当年余氏害许惜颜的,也跟高六服毒的,是同一种毒药。 而当年随元通判下乡的两个衙役,又都搬离故土,被高家安置得妥妥当当。 至于元通判之所以会下乡去查证,是因为发现那头撞死人的牛,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受惊,而是给人下了毒。 就跟当年他二弟受惊落马时,一模一样。 后头元家姑爷还曾经受人受托,前来说情,叫大舅兄别再追查了。 就不看高家和元家的陈年恩怨,光凭这件事,就透着不对劲了。 一个乡下农夫能有什么本事,逼得官场中人非得用这种方式,大费周折的害死他呢? 又在元通判不肯放弃追查时,害死了他。 不用通风,许惜颜也知道尉迟圭这回下乡巡查,必然也会暗中调查此事。 如果真跟高家有关,那高家的问题,肯定不止表面暴露出的骄奢淫逸。就象他家急不可耐的毒杀高六灭口,怕是还藏着更深的秘密。 许惜颜斟酌了一番,提笔给京城写了封信。 才打上封泥,元大太太来了。 面容憔悴,她是来告辞的。 正如元姑奶奶所料,就算明知周氏和她的不妥,但元家也不能报官。只能生生打掉牙往肚里咽,盖下这桩丑闻。 否则家里孩子们,还怎么做人? 不过也幸亏有段猛带人震慑,最终逼得元姑奶奶和周氏,都立下高额借据。 这是元大太太的主意。 为了家里的颜面,不好去官府告发二人,但立下借据就不一样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只要有借据在手,她们日后就再不敢上门来找麻烦了。 如今元大太太打算带着公爹和孩子们,去投奔自己娘家兄弟。 这个寿城,她们是再也无颜留下来了。 于是过来的时候,元大太太还特特送来了一箱子画。 那晚做戏的画儿,全是假的。也就是天都黑了,才会分辨不清。如今这些,是元瓒亲自挑选出的精品,算是答谢许惜颜。 许惜颜没收,反而命人把之前元瓒送她的那些画,也全部还了回来。 “当时不过做戏,若元老爷子抬爱,日后可以专门作副画送我。至于这些画,还是拿回去吧。你们将来过日子,用得着。” 又说,“做错事的,又不是太太,太太何以要觉得无颜见人?府中哥儿姐儿,年岁还小,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要过。难道要他们一直背负着别人的过错走下去?太太既带着他们开了个好头,难道要虎头蛇尾?” 元大太太一怔。 回过味来之后,泪流满面。 对着许惜颜深深一拜,然后毅然决定,不走了! 许惜颜这么说,就不会把元家的事情宣扬出去。那么留下,才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孩子们一直在乐家读书,又能结识升平郡主,这本身就是一种资历。 将来于他们一生,都会受益。 但元大太太不知,也是她的善良正直,打动了许惜颜。 当初明明发现周氏偷情,却也能同情她的处境,将她改嫁,保护了侄子侄女。 如今就算小姑和二弟妹做了这样恶事,她也没有在孩子们面前揭穿,维护了他们心里的阳光。 等他们长大懂事后,再缓缓告知,受到的伤害就没有这么大了。 所以与其说许惜颜选择帮她,不如说是她自己帮到了自己。 因为这样的品性,实在是很值得结交。 而日后,也确实证明了许惜颜的眼光。 第476章 善意(二) 元家之事,抹平之后,许惜颜只留柏昭住了两天,便毫不客气送他走了。 行李车马礼物,都已经给他备得妥妥当当,想不走都不行。 柏昭有点看上她那只小白鹰了。 磨磨蹭蹭才想张口,就被许惜颜堵了回去。 除非他能找到一只与小白鹰相配的雌鹰,以后生了小鹰可以送他一只,这只就别想了。 相比之下,郭怀的提议就实用得多。 他不敢打胡太医的主意,却打起了送甘州军医来胡太医这里学习的主意。 许惜颜爽快答应了,但也告诉他,这是要交学费的。 至于学费要收什么,暂时没定,回头想好了,自会跟他说。 于是,郭怀喜忧参半的走了。 怀里还揣走了几张冬生画的地图。 虽然画得还不够精致,但有总比没有强啊。 军中舆图极其珍贵,连他也不是轻易能得到的。 而有了这几张简易的地图,冬生也教了他绘制方法,他回去也能尝试一下,画画他走过的边关。 以后给出关巡查的士兵们带上,就不怕迷路,身陷饥渴而无辜枉死了。 这也是柏昭为什么想要那只白鹰的缘故。 草原人不容易迷路,一是因为路熟,二是因为他们擅养鹰来指路。 可许惜颜留下这只白鹰,也是有大用的。 不仅她有用,也要留给她家夫君用。 就是这么偏心眼,谁敢不服? 又过了几日,她家夫君回来了。 站着出去,躺着回来的。 对外的消息称,金光侯巡查春耕返程时,踏上一道年久失修的木桥,桥身承载不住,意外坍塌,金光侯跌进沟里,不意伤了脚踝。 但尉迟圭在小媳妇跟前,是这么说的。 “……我当时就想着,怎么摔,都不能把脸摔了。万一毁了容貌,你日日看着得多闹心?我也没脸站你身边了。这才抱头滚下山坡,伤了脚踝。” 然后,在许惜颜冷冷的注视下,尉迟圭不装了,长叹一声。 “可惜了我的大黑,真是匹好马。要不是它奋力一跃,让我有机会扑到崖壁上,等人来救,今儿你就见不着我了。他奶奶的,老子非替大黑报这个仇不可!” 这还象句话。 许惜颜在他身边坐下,看他肿得跟猪蹄样的脚踝。 “痛不痛?” “放心,瘸不了。”金光侯动动脚趾头,想抱抱小媳妇,又笑着往后靠了靠,“好些天没洗了,又脏又臭,别熏着你。”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扫了他一眼,依旧坐在床边没动。 “查清楚没有?” 一行队伍里那么多人,怎么单单他上桥就出了事? 内奸肯定是有的。 尉迟圭沉声道,“是个高手。旁人过都没事,就大黑和我,本就高壮,上去就垮了,也说得通。说不定之前也打过大黑的主意,可大黑聪明,外人给的东西一律不吃。白天黑夜,都有我的亲兵看守,草料马鞍都有他们照料,绝不许外人来碰。” 怪不得只能动这种歪脑筋。 许惜颜冷哼,“不过死了个不成器的儿子,还想赔上一个侯爷?高家倒做得好买卖。” 在边关,除了高家,再没人敢做这样事。 尉迟圭简直爱死了小媳妇这般护短,又霸道的模样。 越发哼哼唧唧装可怜,“可不是么?这么欺负我,媳妇治治他们呗。” 许惜颜横他一眼,“到底伤筋动骨了一回,且安生几日吧。好在卫大人回来了。对了,他的差事,你安置好了没?” 没有。 原本尉迟圭是有个位置安置卫绩的,但如今又不太愿意了。 如果说高家对他都敢下手了,那还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干的? 卫绩这样的死党,真得安置到一个更重要的位置才行。 要说他这回能及时获救,也亏得遇上卫绩了。 这小子机灵,书读得多,办法也多。旁人束手无策时,是他使计,拆了车轮,搭个简单的辘轳,跟打水似的,将他从山崖下拉起来的。 否则那般地势,就算有亲兵肯拼死下来,也背不动尉迟圭。 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且慢慢还吧。 许惜颜想了想,“元通判过世之后,顶替他职位的周通判年纪不小了吧?” 呃, 这要看怎么说了。 人家虽年界五十,已是当祖父的人了,但还算年富力强。 但许惜颜说人家老,尉迟圭顿时点头,“就是,一身暮气。” 是个老好人,但老好人不顶事啊。 身为一地知府,他的两大副手,同知田巩虽也是个老好人,好歹是从基层一步步干起来的。性子虽有些迂,但属于推一步动一步,还能动到位的副手,也就勉强能用了。 但这位周通判却是推一步,还犹犹豫豫想退半步的人。 偏年纪又大,性子又软,略说几句,他就一脸委屈。可要不说,就得自己憋屈。 金光侯是在沙场上杀伐惯了的,哪里受得住这个?早想换人了。 许惜颜果断道,“既如此,就让他告假,由卫大人暂借吧。” 尉迟圭惊了。 他自然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暂代一二年就转正呗。可就算他媳妇是郡主,可也不能叫人告假就告假吧? 放弃大好仕途,人家图什么啊? 可许惜颜偏偏就有这样本事。 只把周通判请来,和和气气聊了几句家常,周通判回去就“病”了。 为了病得厉害些,老头儿也是很拼的。 大热的天,守着火炉吃了满满一锅羊肉,又吃了一个七八斤的大冰西瓜。 直吃得上吐下泻,两天工夫,整个人都瘦脱了相。 正好让初来乍到的卫绩,顶了这个缺。 也不是没人觉得周通判病得蹊跷,旁敲侧击想去打听,可是迫于金光侯权势? 还隐约透露,有人可以代为作主,上达天听。 周通判躺在床上,统统大骂了回去。 然后据说被气到,勾起“旧疾”,病得更重了。 然后,连他少年结发的老妻也给吓到了。 老头子不是当真要去了吧? 成日啼哭。 周通判这才挑个无人深夜,悄悄告诉她。 “你莫担心,我自有主张。这是为了咱家将来呢,过几年你就晓得了。” 第477章 栋梁(一) 如此,周夫人才放下心来。 自家老头虽然面上看着软和,但大事不糊涂。他这般做,必有缘故,帮他遮掩好了就是。 周通判眯眼望着帐子顶,悄悄笑了。 他自己是个什么能力,自己心中清楚。 能顶上元通判的缺,已经是走狗屎运,捡漏了。想要在这个位置安生呆下去,保证不出错,基本不可能。与其等着回头闯了祸,丢官罢职,还不如提前“告病”,做个人情呢。 升平郡主已经答应,给他一个太学的名额。 周通判自己读书平平,儿子也不行,且喜有个好儿媳,生了个聪明伶俐的大孙子。 小小年纪,已经考到了童生。 周通判早就在为他的前程操心,没想到那位小郡主这般细心。那日他不过是带孙子去郡主府赴了回宴,略见过一面,小郡主就注意到了此事。然后跟他一提,简直是让周通判喜出望外! 他家世不高,想送孙子去太学,基本是天方夜谭。但若有许惜颜举荐,就有如探囊取物,轻松之极。 只要孙子读书争气,再有太学经历,积攒下官场人脉,将来他的仕途,就比自己要光明顺遂多了。 这般交易,傻子才会拒绝。 所以周通判“缠绵病榻,卧床不起”,卫绩便轻松顶替了他的职位。 消息传到济州,高伯贤破口大骂。 “那姓周的,怎么就这么没用?扶都扶不起来!还有那尉迟圭,怎么就摔不死他?” 高三爷不敢接后一句话,只说,“这样顶替,不合规矩吧?要不要去参上一本?总不能让老六白死了。” 高伯贤更生气了。 他当然知道这样暂代不合规矩,可这样不合规矩的事,高家也没少干。 而且干得更加过分。 起码,人家是让周通判心甘情愿的装病让位,并没有半分牢骚。 真要参了尉迟圭,只怕高家会有更多把柄,要被人攻讦了。 但状还是要告的,但这个奏折该怎么写,他还得再斟酌斟酌。 与此同时,金光侯和升平群主从宁州递上的奏折和书信,已经送上了京城。 等到高家的奏折送来,睿帝看后冷笑数声,不发一词。 只命人给升平郡主送去赏赐。 赏赐一经公布,整个朝堂都轰动了。 皇上赏的不是金,不是银,不是珠宝,不是首饰,而是两根梁柱! 因升平郡主有意在寿城建一所免费书馆,教化百姓。萧讷看了好些宅院,都不太满意。许惜颜就大气表示,不如自己盖一个吧,反正钱也是够的。 然后,许惜颜就用郡主名义上书朝廷,请求皇上也御赐几本书下来。 意思这书馆虽是她牵头办的,但还是要来看书的人,永远感念皇上的恩情。 这种又不要自己掏多少钱,还得名声的好事,睿帝自然乐意做啊。 不仅如许惜颜所求,赏下两大车书来,还特意赐了两根大梁。 意思是这书馆也是为朝廷,为边关培育栋梁之材。 这可太荣耀了。 就连外祖萧讷,都因首倡此事,得了一个小小的虚职。算是官方委任他督建书馆,以后说出去就名正言顺了。 直把在京城的萧氏,激动得泪流满面。 闻知喜讯,厚厚的准备了一车礼物,贺老爹一把年纪,当官之喜! 至于大伯尉迟炜,快酸死了。 更加后悔,为何没一起跟回去? 否则这样好事,抢也要抢到自家头上啊。 要说前头尉迟均,得了做官资格,就够叫人妒忌的。这回萧讷得了官职,就更让人妒忌了。 就算没啥见识的人也知道,这事一旦办好,萧讷的大名,是能跟这宁州书馆一起流芳百世的。 只要大齐不亡,书院不倒,永远都会有人记得他这个首创人的名字。 尤其在读书人心中,这可是太大的荣耀了。 尉迟坚的心,乱了。 原以为留在京城才是最好的选择,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啊。 要是早知道,要是早知道—— “要是早知道,我就该让小弟跟着去济州念书!” 郑七娘一面兴致勃勃,挑选着给许惜颜的礼物,一面跟陪嫁丫鬟闲话,“如今有皇上御赐的梁柱,那书院定能吸引许多大儒前来。咱们多备些好礼,说不定郡主能用上。” 丫鬟笑着捧场,“正是,咱们奶奶蒸出这么好的香露,还配这么好的琉璃瓶。就是郡主的身份,也拿得出手了。” 尉迟坚心中,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更不是个滋味了。 平心而论,郑七娘实在是个很能干的妻子。 她看不上家传的花木生意,是想转做更加高档,也更加暴利的香露生意。 这种利用花朵蒸出香露的法子,古以有之。 可食用,亦可当香水涂抹使用。 郑家世代做花木生意,自然也会蒸香露。 不过蒸得一般,且主要是做吃食使用,利润不高,算是附带。 但郑七娘到底是个姑娘家,打小就特别爱琢磨这个。 尤其那些作涂抹使用的番邦来货,香味馥郁,就一口不到的份量,只要配个漂亮的小瓶子,就比她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百十盆花木还贵,且十分受追捧。 郑七娘不服。 凭什么别人能做,她就做不出来? 但郑父是个老成持重的人,颇看不上女儿这些“歪门邪道”的生意,只想好好守着自家的花木铺子,所以父女俩道不同,不相为谋,没少为此吵架。 从前是没儿子继承家业,只得逼着小女儿来照管家里的生意。 如今有了小弟,郑七娘乐得放飞自我。这些年来,没少在这上头折腾。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还真给她做出些门道来。 尤其成亲之后,一是嫁进金光侯府,有了倚仗。二是因许惜颜做主结的亲,便有机会拜见成安公主。 成安公主听说她喜欢折腾香露,径直从宫中要了几个制香太监出来,不能赏人给她,却帮她改进了几项关键技术。 让郑七娘的香露,顿时大步上了几个台阶。 虽还比不上宫中精致,但足够贵妇千金们使用了。 第478章 栋梁(二) 也是托福尉迟圭为大齐打下了渠州的福,琉璃制品也渐渐多了起来。 虽然价格还是昂贵,但眼光独到的郑七娘,依旧大手笔的订制了上百只,做了她香露铺子里,最为高档,也最受欢迎的一个系列。 价比黄金,偏偏还趋之若鹜,供不应求。 弄得郑七娘小小一个制香铺子,简直日进斗金。 郑七娘赚了大钱,便经常给婆婆那儿塞花用,让她攒着。 把宋氏喜得,成日见着她,就见牙不见眼的,处得比亲闺女还亲。 因成安公主不收郑七娘的礼,她也知道自己这点钱,在成安公主眼中,压根不入眼。就把这份好处,统统记在许惜颜身上,给她用心挑了不少礼物。 好比这香露,一口气就装了十几盒子。 高中低档都有,打赏贵妇千金,丫鬟婆子都使得着。 尉迟坚实在是理解不了那些女人的心思,肯为这么点小玩意儿就花这么高的价钱,但这不妨碍他也想拿几瓶出去送礼。 因为实在是很体面。 “你干什么?” 郑七娘虽跟丫鬟说着话,眼睛却尖得很。他才在旁边伸手,就被拍了一巴掌。 尉迟坚不悦,“我自家的东西,我怎么就拿不得?” 郑七娘冷笑,“你自家的东西?请问大爷您是出了银子,还是出了力?” 尉迟坚火了,“那别人也没出银子出力,你不还上赶着巴结?” 郑七娘呵呵,“郡主是没出银子没出力,可人家有个好娘啊。若没有公主相助,我做得起这生意么?再说了,我看郡主顺眼,愿意对她好,你管得着吗?” “那我还是你丈夫呢,你就这么对我?” “我就这么对你了,不服气?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好好好,我走,我走就是!” “站住,你又想去哪?” 郑七娘也不堵他,只叫人去喊婆婆。 还恶人先告状,说尉迟坚拿了香露,也不知想去送哪里的小妖精。 宋氏气得直骂儿子,“她如今是有双身子的人,你还这样气你媳妇儿。不许出去,老实在家呆着!” 尉迟坚看她身后,抚着小腹,一脸得意挑衅的郑七娘,气得不止想离家出走,还想断绝母子关系。 可以上,都是不可能的。 最终只得咽下这口气,去蹲书房了。 不过心思,却没有安静。 因为近日,他可是结识了一位特别平易近人,又肯赏识他的“贵人”呢。 哼,有朝一日,总会有那么一日。 他会得到比尉迟均,萧讷,更加荣誉的官职,让所有人都羡慕无比! 修国公府。 许家也在准备给许惜颜的回信,还有礼物。 文采出众的许大探花,头一回提笔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动笔。 有个消息,到底要不要告诉女儿? 说肯定是肯定要说的,但要怎么说呢? 许观海正纠结着落笔,不意石青面色不好,匆匆来报,“三爷,出事了。” 一滴墨落在雪白宣纸上,就象一个抹不去的污点,渐渐晕开…… 宁州。 木材运送还需时日,但嘉奖的消息已经跟插了翅膀一般,飞到了边关诸州。 这下子,不仅是宁州本地的大儒,就连周边几州的名士,都有毛遂自荐,愿意来新书馆讲学的。 重点,人家还免费! 升平郡主一介女流,都能有这般大的魄力,建立书馆。难道他们这些七尺男儿,反而还要藏着掖着,计较一点金银财帛么? 一时间,升平郡主名声鹊起,就连她的夫君,出身贫寒,“不学无术”的金光侯,都在士林间得了不少好评。 这也是小两口聪明的地方。 尉迟圭身为威名赫赫的武将,如今又执掌一府大权。要是兴文助学这样好事,还落在他头上,未免有邀买人心之嫌。 用金光侯的话来说,就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猪太肥,就得挨宰了。 但让许惜颜牵头来做,就半点问题都没有了。 她是公主与探花亲女,又是皇上的亲封的郡主,她表现好,不也显得皇家教导有方? 再说若不是许惜颜,皇上也不会这么给面子的除了御书,还赏下两根梁柱来。 当然,这其中还有高家的神助攻。 高家以为,尉迟圭和许惜颜肯定会在奏折里说自家的坏话,告他家的黑状。 所以一本奏折是思量再三,各种春秋笔法,欲盖弥彰,要把罪责都推到他二人头上。 谁知许惜颜的奏折里,压根就没提到这些事。 她只写了兴办书馆之事。 至于柏昭被冤入狱,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一个帝王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啊。 要是天下人受了冤屈,个个都要来找皇上主持公道,还要那么多当官的干嘛?全是饭桶吗? 至于金光侯,他压根儿就没上奏折。 许惜颜上奏折的时候,他不正在养伤吗?怎么写奏折? 肯定得等伤好了些再写啊。 再说才来没几日,也没干多少正经事,怎好找皇上打报告,要好处呢? 机智的金光侯,决定缓一缓。 至于边关发生的这些事,早有密探报到宫中。 连尉迟圭跌下桥受伤,都没有隐瞒。 两相对照,一个是拼命在抹黑别人,一个绝口不提。 皇上看了,是什么感觉? 只会觉得高家欺人太甚。 看小两口年轻,就欺负他们是不是?可好歹许惜颜,还是他的亲外孙女呢。 打狗都得看主人。 这一上任,就来个下马威,他高家是想干什么?简直是要反了天了! 还有高贤妃,因收了家书,还装模作样到皇上跟前落了几滴眼泪。 说什么自家孩子虽给奸人误导,做错了点小事,到底罪不该死吧?偏偏服毒自尽,真是个老实孩子。也不知多畏惧升平郡主,真是可怜云云。 啊呸! 皇上差点给气笑了。 就这么个狗东西,还值得拿到他跟前来说? 跟许惜颜的云淡风清一比,简直天差地远。 心中越发憎恶了高家,所以特意赏下两根梁柱,其实还有一层深意,只有少数人品了出来。 就如颜大尚书,就欣慰的跟老妻说。 “……原还担心他们小年轻去了撑不住场面,如今有皇上赏下的两根梁柱,往后就不怕了。这分明是在夸奖小两口,皆是栋梁之材呢。” 第479章 小事(一) 颜大太太听得欢喜,又心生向往,“要是咱们真儿和阿松,日后也能有这般造化就好了。” 颜大尚书摇头失笑,“你呀,这就是贪心了。松哥儿只要不出错,能平平稳稳当好差就不错了。对了,真儿打算几时走?” 颜大太太笑道,“如今再不能跟她说这事。那丫头,素性最是好强,松哥儿就是块烂泥,她都得想法把他糊到墙上去。何况如今看升平干得这般出色,她能在家里呆得住?我是想着,好歹明年过了端午,孩子立住了再说。到时你可得稳住,不能被她一求就松口。” 颜大尚书掐指算算,不太抱希望的摇摇头,“她年底生了,能在家过个年就不错了。” 颜大太太大惊失色,那岂不是做完月子就跑了? 可细想孙女的个性,还真是她做得出来的事。 才说着,颜真挺着老大肚子回娘家来了。 颜大太太急道,“这么大热的天,你有事打发人说一声就是,跑回来干什么?” 颜真摆手笑道,“热不着我,一路上有吃有喝,还有人打扇撑伞,就是坐马车里闷得慌。说正事吧,我回来,是来借书的。祖父,把咱家藏的书,也抄录一份,给二妹妹送去呗,再给您孙女婿也抄一份。 要说祖父您可是礼部尚书,能坐视二妹妹专美,不在别处也建几个书馆?我是打算让您孙女婿,跟平江伯建言,在江南也办一个的。” 瞧瞧这丫头,心操得多远。 颜大太太还想说她几句呢,颜大尚书却拈着胡须,跟孙女认真探讨起来。 “你这想法,我倒是也有过。但江南自来文风昌盛,出头办这件事,只怕反不如升平郡主在北地便 利。” “祖父就是顾虑太多。所谓快刀斩乱麻,有时办事,就得有二妹妹这般魄力。不信您等着瞧,要不了几日,肯定有人跳出来争了。” …… 到底是颜太傅当年亲赞过的曾孙女,很快便被颜真料中。 许惜颜在宁州兴办学馆的消息传开,顿时有人呼应。 首先是柏家所在的沂州,然后是西蜀巴州。 柏家不必说,必要帮衬着亲戚。 巴州这事,方以礼还没来得及开口呢,但他祖父到底做过太傅,巴州同样文风昌盛。有大儒登高一呼,顿时八方响应。 至于江南,因为书香门第太多,相互都在看,反倒落后了一步。 直等平江伯史家的奏折,加急送往京城,睿帝干脆按东西南北中,择了几处上书的州府,一起痛快批了。 虽是民间募资,但确认作为官方监管的书馆,授予官职,这几家就算是过了明路。 弄得其他还在犹豫观望的州府,后悔不迭。 因为这种公益学馆,注定不可能太多。 到底读书还是个小众的事情,办太多反显不出尊贵,且对广大书坊就是太大的冲击了,故此必须控制。哪个地方能先抢到,就是赚到。 平江伯史豫抢了这么个好差事,简直心花怒放。 有这家书馆在,他们史家就算日后做不得官,也能得一方百姓感念,在当地安稳做个受人尊重的世家大族了。 所以对于提议的许松,史豫是越看越顺眼。 这样的人才,必须提拔! 但平江伯是个明白人,要提拔,就必须先干活呀。 有了实打实的业绩,才好升迁不是? 于是,本就忙得脚打后脑勺的许松,更加马不停蹄了,简直快要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说什么江南美景,烟雨佳人,他有那个空闲去欣赏么? 二妹妹闲着没事,办什么书馆?看看如今,给他找了多少事! 他的毕生追求,就是做个混吃等死的纨绔。谁想忧国忧民,成天累死累活呀? 这一刻,许松简直是泪流满面,万分思念颜真。 就算媳妇儿再凶,经常把他骂得跟猪头似的,她到底什么时候能生完孩子来帮忙?他一人快要承受不来! 于是,催她快来的家书,写了一封又一封。 颜真那暗戳戳的小心思,是越发炽热,并理直气壮了。 八月中秋,许家家书,终于连同节礼一起送到了寿城。 来送礼的,除了石青春生这些许家家丁,还有秦老爹。 许惜颜微有些诧异。 秦老爹年岁已高,自从头年带了一回路,已经不亲自出门走动了。且秦家如今行走边关贩卖竹纸的商队,历来是忙完了春耕才出发,腊月年前回家,怎么这时节跑来了? 秦老爹未曾开口,先有些赧颜。 不过这几年家境渐渐富裕,和许家走动也更为亲近,养得人越发明朗大方,所以就算不好意思,他还是笑着说了。 “小老儿这回来,是有两件小事。一是我家孙儿到了从军的年纪,想请郡主赏脸,在宁州不拘哪里,入个军籍。” 许惜颜点头。 秦家是军户,在税收上会有些许优惠。但相应的,只要朝廷征兵,秦家就得送儿孙入伍。 原本秦家落户京城,是可以去近些的京畿大营。但秦老爹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既然要当兵,就别想着享福,还是来边关吧。 原先想让孙子跟许云槿去渠州入伍,但许云槿叫这位表兄来了宁州。 一来秦老爹在这边还能寻摸到些老交情,二来跟着许惜颜和尉迟圭,许云槿觉得,比跟着自己都更安心些。 “第二件事,是小老儿闲来无事,做了些酱菜和肉干。三姑娘非说,非叫献与郡主。” 秦老爹实在做不来自夸的事,索性叫来孙子,亮出一大堆的瓶瓶罐罐。 他自头回带儿子走边关时,就发现人年纪大了,习惯了京城的软糯饭菜,当真吃不动边关又咸又硬的肉干,和烤得跟石头一般,能砸死人的胡饼。 这几年他闲着没事,朝廷虽然不禁止酿酒了,但因为内乱才平,还是限制酿酒。秦老爹勤快惯了,就开始折腾起吃食。 比如酿酒的同时,也是可以酿醋的。 收了豆子还可以做酱,瓜菜的做法就更多了。 嫩嫩的腌小胡瓜,甜辣蒜,泡白菜,萝卜干,梅干菜。 这也是家境宽裕之后,秦老爹不靠酒坊维生,开始有了闲心在房前屋后种了几块菜地。 第480章 小事(二) 后来家里人都说好吃,想想儿孙们连伙计去到边关,一走大半年消耗也大,索性在京郊买了几亩地,专门雇人种菜。 秦老爹也每天清早骑着他的大青骡子,去自家菜地里走一圈,才能安心。 因为腌泡的品种多了,花样也更多,后来挑那精致的,给秦姨娘也送了不少。 许惜颜瞧着那一小坛子腌茄鲞,认出来了。 “这个就极好。来宁州的路上,可是吃过不少,侯爷也极爱,只不知竟是您做的。” 秦老爹憨厚笑道,“难得侯爷和郡主不嫌弃,我家还做了笋鲞,猪肉鲞,郡主不妨尝尝。” 丫鬟们早拿了干净瓷碟,一样样挑出少许,琳琅满目摆在桌上。 许惜颜拿起根银签子,叉了指甲盖那么点猪肉鲞尝过,点了点头,“甚好。油香软韧,比肉干强多了。” 看她赞许,秦老爹有了几分底气,就敢说了,“故此三姑娘本是叫小老儿,将这些吃食整理一个食谱,给郡主送来。可小老儿怕写不明白,也怕底下人交待不清,干脆就跑这一趟了。若郡主不嫌弃,我教给府上下人就是。若能将这猪肉换成牛肉来做鲞,滋味会更足些的。三姑娘就打算去渠州,开个酱菜铺子。” 边关苦寒,食物保存不易。尤其到了漫漫寒冬,基本只能靠这些腌酱菜过冬。 而朝廷虽禁食耕牛,但边关却是例外。 许云槿让秦老爹将这门手艺送来,实在是一片好意。 想起三妹妹远嫁还不忘自己,许惜颜目光微暖。问过秦家孙子姓名,知道他也有这门手艺,便让人送他去找守备马彻了。 马彻见之大喜,军中不可能做出秦家这么多精致花样来,但将这秦家小子编进伙头军,让他带人把酱菜肉干腌得好些,别成天跟猪食似的,就再好不过了。 秦老爹倒是无所谓孙子去哪儿,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搓着手,提了个小小请求。 等教完了这些酱菜,他想多呆几天,等他家儿孙的商队过来,去渠州看看许云槿,否则总不能放心。 “好啊!” 尉迟圭回来了。 他脚踝不过是崴了,筋骨没断,养了十来天,就“带病”坚持处理政务去了。为了表现自己多么努力勤快,金光侯还从尉迟海那里,寻摸了根龙头拐出来。 祖父都没用上,他成天拄着四处蹓跶,生怕别人看不到。 进门刚好听着几句,对秦老爹大加赞赏,“到时我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正好也该给三妹妹和三妹夫送年礼了。” 他还操心年礼的事? 怕是想探个路了。 许惜颜瞟他中气十足,拄着拐棍的怪模样的一眼,命人先送秦老爹下去休息,留下石青说话。 “家中到底发生何事,竟打发了你来?” 否则这等心腹,不可能专程跑这一趟。 石青苦笑,双手递出一封信,“郡主先看信吧。” 至于金光侯,也被赶到后头去更衣洗脸了。 嗯,这是升平郡主的家规。从外头回来,必须换了外衣洗了手脸,才能坐下说话。 其实大户人家,基本都这样。 尤其许惜颜素性喜洁,金光侯为了能挨小媳妇近些,一直乖巧遵守来着。 许观海的信,不长。 许惜颜很快看完,看完眼角微弯,轻轻笑了。 她少有这样喜形于色的时候,看得洗漱出来的尉迟圭,十分诧异。 “这是出了什么大喜事,让你这般高兴?” 皇上赏两根梁柱,她也没这么笑过啊。 许惜颜温声道,“母亲有喜了。” 她是真的很高兴。 尉迟圭一眼就能看出来,小媳妇的声音虽然依旧平稳,但微微上挑的明眸里,却有喜悦的小火苗,在闪啊闪啊,别提多好看了。 金光侯一不小心,就看走神了。 想起小媳妇在某些无人的时候,眼睛也是这么亮闪闪的…… 在那亮闪闪的小眼神,即将变成冷眼时,金光侯又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一拍大腿,“那,那可真是大喜!岳父岳母大人可真是老——” 不,人家分明一点也不老当益壮,还年轻着呢。 在小媳妇越发凉凉的眼神下,尉迟圭迅速改口,“老有福气了!” 这还差不多。 “劳烦侯爷将您素日用的那把宝刀拿来。” 许惜颜又看向石青,“回头叫母亲挂在床头,也能镇邪。” 之前廿七皇子家的孩儿睡不安稳,可不就是尉迟圭这尊杀神送了只荷包,顿时就好了么? 给她自家用的,自然得更厉害些。 尉迟圭兴冲冲的亲自去拿了,半分不见腿瘸。 石青忙低声问,“那四姑娘?” 许惜颜轻嗤,“这点小事,也值得伤神?” 石青惊了。 这也能叫小事? 可许惜颜说是小事,那就是小事。 叫石青下去歇着,春生自去与琥珀冬生兄妹团聚。 她还得给她母亲准备补品,还要安抚三个年长的庶弟,哪样不比许云梨那点小破事要紧? 等许惜颜收罗了几车的好玩意儿,连同金光侯的腰刀一并装得妥妥的了。尉迟圭才凑过来,问她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小媳妇嘴上说是小事,但显然还是有点不高兴的。 金光侯好不容易寻个借口,硬是把小媳妇强摁到自己大腿上坐下,搂着媳妇的小蛮腰,腻腻歪歪的问出来了。 说来许云梨也真是胆大包天。 听说许观海在给她说亲了,那日便寻了个借口,也是章家人做的一出戏。 说章姨娘那个贪赃枉法,官迷心窍的爹,生了重病,可能要不行了,叫她们去见最后一面。 许观海到底不是个无情人。 还特意叫了六哥儿许云树,陪她们母女一起去。 许云树到底年纪还小没经验,去了没多久,就给许云梨找借口先哄回来了。 随后她就出事了。 具体怎么出的事不清楚,总之是闯到隔壁萧越的田庄里,似还看见他光膀子之类不雅之事。 然后许云梨就又哭又闹。 章父也“垂死病中惊坐起”,直嚷嚷着害外孙女毁了名节,各种撒泼打滚,寻死觅活。 言而总之,总而言之,就是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最后萧越只得把许云梨送回许家,表示愿意负这个责,纳她进门。 第481章 志向(一) 这下子,许云梨得意了。 而许家,尤其是许观海,鼻子差点被气歪了。 在许惜颜离家赴任前,已经看出这个四妹妹不太安分,还是赶紧给她订下亲事的好,许观海也确实照做了。 特特寻了一个跟他从小玩到大的京城世交,打算把许云梨嫁给他家庶子。 虽然那个庶子也没什么大出息,胜在老实本分。且许观海深知许云梨吃不得苦,还特意寻了个家境殷实的。回头夫家看在许观海的份上,必会善待许云梨,再多陪送些嫁妆,这辈子锦衣玉食是少不了的。 按说这是门极好的亲事了,谁想许云梨压根就没看上眼。 名门庶子算什么,连嫡子她都看不上,人家志向大着呢! 可任许观海再怎么想,都想不到她竟然敢算计皇家,还挑上了萧越。 真让她进了皇家的门,还不知给家里闯下多大的祸。只当他没生过这个女儿,也绝不能放任她祸害家族。 许观海提着剑,是真想杀了许云梨。 石青拦都拦不住,要不是柏二太太及时赶到,把宝剑夺了下来,搞不好许家就得闹出一出父女相残的人间惨剧。 如今的许观海,真是又气又悔又伤心。 当年就不该一时心软,收下章姨娘这个祸害,更不该放任她来教养孩子。 许云树是掰得早,根骨没歪。 许云梨…… 如今许观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杀又不能杀,难道还能放任她嫁到端王府去? 如今此事就僵在那里,不上不下,象个烫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岳父呀,就是心太软!” 尉迟圭搂着小媳妇,听她简单说完,只摇着头总结了这么一句。 许惜颜深以为然。 难道许观海真这么笨,没法子治许云梨了么? 不是的。 只是还狠不下这个心而已。 不过,也亏得许观海狠不下这个心,否则也没有这些年许惜颜和他的父女缘份了。 但一个家里,总得有个人来当坏人的。 许观海狠不下这个心,就由许惜颜来好了。 也是许云梨咎由自取。 如果她肯老老实实,嫁给那个门当户对的庶子,就算许惜颜不怎么喜欢她,但这辈子肯定会关照她几分。 如今她偏偏选了这样一条路,那就怪不得许惜颜翻脸无情了。 尉迟圭却不觉得她无情。 恰恰相反,他觉得小媳妇简直是菩萨心肠。 这样的手足要落在他手上,远的不说,就说尉迟坚吧,尉迟圭不怕举例说明。 “只要我活着一日,大房休想出头!别说大堂兄本就无才无德,他就是个天纵奇才,我也要压得他永世不得翻身。有仇不报非君子,我如今是挣出来功名前程了,可我若没挣出来呢?岂不就白当了他的替死鬼?” 逼着没成年的堂弟,顶替他去当兵,连个谢字都没有。 从那时起,尉迟圭就彻底寒了心,再不会把堂兄一家当亲人了。 虽然尉迟圭是因祸得福,赚来了富贵荣华,但难道还要因此感谢他们吗? 若是易地而处,谁会去感谢伤害自己的人呢? 真不知大伯一家,包括尉迟海也是,都是哪来的自信,好象尉迟圭能有今天这番成就,全是他们的促成,还想以施恩者的嘴脸自居。 若按他们的想法,尉迟圭也可以肆意打压他们,反正也是为了逼他们上进嘛。 所以按这些坏人的思路,许惜颜对许云梨无情,只是教她认清现实,教她做人而已。 这一番用心良苦,简直感动天地! 饶是许惜颜素来淡定,都被金光侯的厚脸皮给雷得不轻,连人家大腿也坐不住了。 不过这话,听起来着实大快人心。 于是,许惜颜就揽着他的颈脖说,“我宁可你往后做个痛快的小人,也不愿你当受气的君子。” 就是! 尉迟圭眼睛晶亮,笑容真切,“媳妇我也不要你当贤惠人,横竖咱家也不竖牌坊。往后哪怕就我娘给你气受,你也该吵就吵,千万别憋屈了自己。自然,我娘我姐我弟弟们都是好的,不会真心害你,顶多犯些老糊涂小糊涂。你骂完就算,别搁心里去。至于外人,可别让着他们。” 许惜颜心中欢喜,点着他的鼻子,声音放低,“你这般作派,倒似个为美色所迷的昏君。” 尉迟圭哈哈大笑,“昏就昏呗,谁让媳妇你生得好看?就那傻子才为个名声活着呢。媳妇你这辈子你跟着我,不说让你享大福,为夫保证,让你活得痛快畅亮。不过如今连岳母都要生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努力?” 许惜颜一双微微上挑的明眸闪闪,带了几分妩媚几分调侃,“那侯爷想怎么努力?” 嗷! 尉迟圭差点化身狼嚎,他太吃小媳妇这一套了。 小媳妇怎么这么会撩他呢? 于是,金光侯就果断化身为狼了。 石青送完礼,只在此呆了短短三天,就带着许惜颜的回信,启程告辞。 再不走,北地就该下雪了。 他们还得去济州探视许润,否则赶不及的。 来时是大车小车,走时还是大车小车。 边关自然不比京城富庶,但许惜颜挑那有意思有好玩的土仪,装了不少。 尉迟圭瞧着头一年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索性把庄稼地里刚收的庄稼,也就那黄澄澄的小米给装了一大车。 说这个拿回去煮粥,最是养人,老人妇人孩子都能吃得。 许惜颜倒没嫌弃他这份廉价的好心,反把宁州各种新收的农作物给装了一份,显得就更丰盛热闹了。 原本石青还奇怪来着,这么便宜,有什么好带的? 可许惜颜一发话,石青就二话不说,拉着走了。 回头去了许润那儿,倒是对这份农礼赞不绝口,说小两口想得周到。然后也把他治下新种的芋头给装了一车,叫石青拖回去了。 至于留在宁州秦老爹,各种大显身手。 他在边关驻守多年,知道如今正是粮食成熟,瓜菜下来的时候。于是带着许家下人,做了各种各样的腌货。 也亏得元家这园子修得大,足够施展,专门腾了个院子给他做酱菜,否则还真摆不下。 第482章 志向(二) 反正升平郡主也不差钱,既然要做,就索性多做些。 这头一年过冬,也不知道要吃多少,多做些总比不够强。 于是她这府里各种大手笔的买买买,倒是带旺了寿城一带的经济,几乎所有农家的瓜菜,都被买空。 最后一数,做出来的竟有上百缸! 秦老爹都觉得太多了。 哪怕一府的人呢,能吃得了这些? 可许惜颜无所谓。 吃不完可以送人啊,象尉迟圭的下属,或是许润柏昭那儿。 尤其是柏昭,手下那么些军汉,只怕有多少都能吃得下。 而这么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因为瓜菜卖出了好价钱,百姓们手上的活钱多了,肯来寿城消费的人就多了。 哪怕只能扯两尺布称一块肉呢,整个市面就显而易见的活泛起来了。 但想要真正让百姓富足,这点小钱显然是不够的。 于是许惜颜想想,把元大太太又请来了。 “郡主,想买下我家的花园子?” 正是。 许惜颜替元家打算过了。 元家如今人口单薄,孩子们还小,读书科举至少还要十几二十年的工夫。毕竟世上如许观海林端友这般少年得志的实属少数,元家要在乐家借读,肯定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要住在寿城。 老憋屈在那么个小院子里,肯定不舒服。 但如果要她们家这点人,住这么大个宅子,不说吉不吉利,光打理都够愁人的。 所以许惜颜的意思,是把前头正院和一部分园林,全部还给元家。 只买下她家后头大半园林,用围墙隔开,在元府后头,那块荒地另建屋舍居住。 但此处园林她虽买下,但元家人还是可以随意进出游玩。 而且许惜颜的意思,是想将未来的宁州书馆也建在一旁。以后这个花园,还可定期开放,供来看书的百姓赏玩。 元大太太一听,这不是摆明给她家占便宜么? 肯定不行。 就冲着许惜颜替她家小叔报了仇,还揭开丈夫和二叔之死的秘密,把花园子白送给她都是行的。 可许惜颜摇了摇头,“名不正,则言不顺。我知道元大太太是一番好意,但若是让你开了这个头,将来我和侯爷,却是难办了。” 元大太太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了。 金光侯到底是一地主官,要是平白接受她家厚礼,旁人可怎么说? 会不会说金光侯和升平郡主仗势欺人,强夺元家孤儿寡妇的家业? 世人的嘴呀,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有时候好心,真不一定能办好事。 元大太太是个爽快人,想想便道,“那我回去整理一下,郡主就照着当年这园子的造价,给我银子吧。再多,我是绝对不要的。” 也行。 许惜颜又派人跟萧讷说了一声,叫他赶紧带着工匠去丈量地方了。 听说孙媳妇要盖大屋,尉迟海都给惊动了。 慌慌张张跑了来,“怎么要盖房呢?咱们日后不回京城了?” 许惜颜看了尉迟圭一眼,尉迟圭上前就把老爷子哄回去了。 “不管回不回京城,盖个大屋自家住着不是更舒服么?之前阿爷您还老惦记着回老家去盖房子,咱们盖在这儿,不是更好吗?” 那能一样么? 盖回老家,那是盖给亲戚乡亲们看的。盖在这里,有什么用? 就算要盖,盖个小点的不行么? 偏许惜颜还要盖个大的,听说那园子买了还要捐出去,岂不是太浪费了? 尉迟海都忍不住拉着尉迟圭,心疼的说,“就算是你媳妇儿掏钱,可那些银子要是能攒下,不也是家里孩子们的?要盖回京城盖去,盖在这些地方干嘛?” 哎哟,这可真不容易,尉迟海终于也为他们勤俭节约一回了。 可尉迟圭道,“阿爷您放心好了,这钱花出去,还能挣回来的。” 尉迟海不信。 从来没听说,还能盖房子挣钱的。 且这么大的房子,将来怎么卖呀?哪个冤大头,会在边关买这么大的房子? 但让尉迟海想不到的是,不上三年,随着寿城繁盛,房价地价都开始暴涨。 他更加想不到,自己会衷心喜欢上许惜颜盖的大屋,在此养老送终,并且临终时留下遗言。 尉迟家的子孙,坚决不许卖掉此处大房! 如今看他还要歪缠,尉迟圭径直捧了一堆图纸过来。 “总之是要盖的,阿爷不如看看,您喜欢什么样儿?赶紧让人给您盖起来。” 尉迟海老眼一亮。 可以自己挑选新房子,还是很让人欢喜的。 反正拦不住许惜颜那个败家媳妇,算了算了,他就挑一个自己中意的吧。 作为去京城见过大世面的老人家,他也是很有追求的。 只是看他最后挑中的小院,颇似许惜颜在京城郡主府的格局,尉迟圭颇无语。 这就是嘴上越嫌弃,心中越向往? 许惜颜倒无所谓。 尉迟海喜欢,给他盖一个就是。 她在京城是喜欢宫中那般宽敞格局,但在宁州,倒宁肯把屋子盖得小些。 实在是太冷了。 这还没到中秋呢,早晚都得穿棉袄了。 那么大个屋子,也不嫌冷得慌。 “不过书房还是要大些,否则你那些书都放不下。要不就做个里外隔间?里头放书,外头看书。还有咱们孩儿的房间,也得宽敞些,要不孩子们跑不开,冬天屋里憋得难受……” 听尉迟圭在那儿念念叨叨,还提笔描描画画,许惜颜樱唇微弯,抬手放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眸光温柔又坚定。 中秋。 许惜颜办了个小宴,把隔壁乐家,元家,还有守备马彻,同知田巩,暂代通判的卫绩,连前任周通判,他至今装病没来,却让夫人儿媳来了,以及尉迟圭如今重用的几家女眷子女请来做了个客。 宴后把新确定的建筑模型,摆出来给大家观看。 众人皆惊。 说来只是金光侯和升平郡主盖了所宅子,却几乎要改造小半个寿城! 主理的老师傅姓鲁,是元大太太推荐,盖起元府之人。听说还是鲁班后人,胸中极有丘壑。 设计出来的宅院,既让元家,侯府和书院都保证了自己的生活不受打扰。又相互借了地利之便,几可成城中一景。 但跟济州高家,只为自己享受不同,许惜颜要盖的宅子,是要惠及广大百姓的。 第483章 壮志(一) 许惜颜并不掩饰他们夫妻的雄心壮志。 “……我曾翻阅本地县志,寿城之所以得名,全因背后靠着一座山,形似蟠桃的缘故。传说是西王母寿宴时,遗落人间的一只蟠桃。但寿城如今年过花甲的长者寥寥,实在令人痛心。故此侯爷有志在任时,让整个寿城,以及宁州的长者之数能翻一番。而要长者得子孙善养,必家有余粮。故此我和侯爷愿尽绵薄之力,抛砖引玉。” 在场的人都不傻,基本听明白了。 如今秋收已过,边关即将进入漫漫长冬。 许惜颜是打算借着这拔工程,让百姓们赚些钱,从而拉动整个寿城的经济。 “那,郡主的意思是要一起盖房子?我家倒也可以盖几间的。” 怯怯说话,声如黄莺的,正是卫绩新娶的媳妇,姜家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娘,闺名唤作姜莺儿。 她生性柔弱,人又老实,卫绩跟她交待过,要以许惜颜马首是瞻。那么许惜颜说什么,她照做就是。反正之前听说侯爷要盖房子,卫绩就说,可以跟着也盖几间,省得住着不舒服。 这样肯夫唱妇随,确实也是个贤内助。 许惜颜温声道,“卫家弟妹若愿意的话,自可以一起建新屋。我的意思是,若有其他主意,也可博采众长,群策群力。” 姜莺儿自知说得肤浅,一下红了脸,躲在人后不敢吱声。 一向寡言少言的李二太太,低声安慰了句,“无妨,你到底还年轻呢,也是好意。” 姜莺儿感激的点点头,坐在后头不作声了。 马夫人犹豫了一下,扶了扶鬓边许惜颜送的金钗,到底开了口,“我算在座年纪最大的吧?就厚着老脸说几句了,行不行的,大家听听就算了。” 许惜颜正色,“夫人请讲。” 马夫人就说了,“听得如今甘州安远城里,做得羊毛好生意,恍惚还是郡主家的亲戚?那咱们是不是也能跟着学学?” 许惜颜轻轻颔首,“此事已经谈妥,日后宁州境内百姓一样可以采集羊毛羊绒,定期侯爷会派人去各乡村收集,一并送至甘州。” 马夫人松口气,笑道,“那就好。实不相瞒,原先瞧着甘州百姓多了项收益,连我家老爷都眼红,直说这样好事,几时能让宁州百姓受惠?要论起养羊,宁州可比甘州多多了!” 她这番无心说笑,却给许惜颜解了惑。 尉迟圭早就察觉出不对了,说怎么马守备每次看见他,都是欲言又止。 又不好打听,原来症结在这儿呢。 当下气氛一活跃,更多人说话了。 乐家申大太太就说,“宁州虽穷了些,但早年也不是没有繁华过,听公爹说,咱们原还有个养马场的,在哪儿来着?” 李二太太摇头,“这我可不记得,恐怕得去前头问三郎。” 不想久未开口的周通判夫人说,“太太说的是龙岭马场吧?我随老爷来寿城上任时路过。着实是片好草场,可惜都荒凉了。” 乐家四姑娘,那个小庶女也秀秀气气的出声了,“正是那里。是前朝一位大将军所创,后随着前朝覆灭,那里就没落了。如今朝廷只在济州养马,祖父从前也直说可惜来着。” 许惜颜默默记下。 然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说起不少有用的消息。 别看她们都是女流之辈,却不是没见识的妇人。官宦人家,书香门第,眼力劲儿自然跟普通人不同。 升平郡主夫妇既有心把寿城搞好,她们也是乐意出力的。 整个宁州政绩上来了,丈夫面上有光,她们不也夫荣妻贵? 且好些人家里本就有商铺或做着小买卖,整个宁州繁荣了,大家能不跟着赚钱? 于是这个中秋宴,许惜颜这边开得很成功。 尉迟圭招呼男客那里,也收获颇丰。 原来宁州除了古老的马场,还有井盐,药材,以及点豆腐做城墙的石膏等等特产。 “还有一门生意,你无论如何想不到。” 晚上回了房,尉迟圭喷着酒气凑过来,在耳边的低笑,撩拔得人心里直发痒,许惜颜嫌弃又娇羞的一把推开。 “好好说话。” 金光侯才不要。 腻着小媳妇,顶着她的额头,自己招供了,“是养鹿。” 许惜颜微怔。 就算她从不过问柴米油盐,但鹿肉价高还是知道的。 象成安公主也爱吃鹿肉,每回都仗着受宠,去皇家猎场打抽丰。 至于许家,除非宴客,或是有什么大喜事,不然也只能等着年底田庄送几只来罢了,平时极少会买。 宁州如果能养鹿,那确实挺赚钱的呀。 尉迟圭顺势倒在她的大腿上枕着,“赚不到,因为养多少都得给宫中拉走。” 想想宫中人人都爱吃的鹿肉,还有鹿血,鹿茸,还要制来养身的鹿胎膏。许惜颜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打小习惯的美味,原来竟是这么来的? 尉迟圭拉着她的小手,在大手里揉搓着,嘴角扯起一抹坏笑,“是不是觉着吃了不少民脂民膏,心有愧疚?现在给你个机会你弥补,快给出身寒微的本侯捏捏吧。” 许惜颜当真给他轻轻揉起太阳穴,眸光却重又恢复了冷静,“你少哄我了。从宁州这么远,拉活鹿去京城,纵然不死,也瘦得不能见人了。我打小吃的鹿,应是京郊宫苑自个儿养的。” 就算也是民脂民膏,却不至于这般靡费。 确实。 尉迟圭看没骗到小媳妇,半点也不心虚,还觉得小媳妇聪明得可爱,吐露了实情。 “虽然宫里拉不走,可边关百姓也吃不起,就没人愿意养了。偏高家坏心眼,非要宁州用好鹿来低价换军马,否则净给些歪瓜裂枣凑数,弄得如今还不得不做这个赔本的买卖。他家倒好,自己拿去享用了,想起来就火大。 至于你说的龙岭马场,我倒是知道。可有什么用?没马啊。皇上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把市马权给咱们。要我的大黑还在,还能找几匹好母马配一配,如今找谁去?” 听他抱怨,许惜颜倒是忽地灵机一动,“我若有法子替你弄到马,侯爷要怎么谢我?” 第484章 壮志(二) 尉迟圭一骨碌爬了起来,“你打算上哪儿弄马去?总不好又叫岳母管皇上讨要吧?要的少了没用,多了肯定会挨骂的。”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里,透着几分狡黠,“我自有主意,只是出身寒微的侯爷大人,您出得起价么?” 嗷, 侯爷又差点萌出两管鼻血。 他媳妇怎么能这么可爱? “郡主要什么,拿去就是!这爪子,这蹄子,这腰子,这脑花子……” 给他动手动脚的一顿闹腾,许惜颜也撑不住笑了。 “老实躺一会儿吧,晚上还有家宴的。” 许惜颜心中有了计较,还得细琢磨一阵子。 可尉迟圭也是个闲不住了。 马的事媳妇不愿意说,他可以先安排下马场的事情。 譬如趁着天还没那么冷,安排人去看看。 “也不知卫绩能不能走得开。他那娶的究竟是什么媳妇儿呀?简直跟养个闺女差不多。听说动不动就哭鼻子,也不知卫绩图个什么?” 许惜颜忍不住翻个白眼,“侯爷当人人都跟您似的,娶个媳妇回来,就图个撒手不管,万事大吉?我看那姜氏与卫大人般配得很。” 她把姜莺儿支持她的事说了,“卫大人不比侯爷,他本是个精细人,家里家外俱管得来。姜氏心思单纯,也不逞强。用侯爷的话说,跟那田大人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尉迟圭想想还真是。 卫绩虽然能干,却不是个开疆拓土的性子,而是个极严谨周全的副手。 他若娶个能干妻子,自然是好。但若是不能,他也能把家里打点周全。只需妻子按部就班,别拖后腿就行。若妻子太能干,太有主意,说不定还要闹矛盾。 尉迟圭这么一想,倒是明白卫绩为何会舍弃姜大姑娘,选择姜莺儿了。 卫绩跟尉迟圭是过命的交情,以后如无意外,将是官场上的同盟,二人得捆绑一辈子的。所以这些家事,卫绩都不瞒他。 金光侯明白过来,除了自我检讨,以后万不可自以为是。也再次感慨有个好媳妇的好处,关键时刻总能提点他几句,省得他犯糊涂。若为这点小事伤了兄弟和气,太划不来了。 所以今儿大过节的,就不派活了。自己先琢磨明白,明儿再派就是。 浑然不知只能休息一日的卫绩回了家,忽觉脖子后头凉嗖嗖的,有些不好的预感。 姜莺儿关切的问,“你怎么了?” 卫绩摇了摇头,反夸起她来,“你今儿说要跟郡主一起盖房,做得很好。往后在郡主面前,有什么就说什么,别有顾虑。就算错了,她也会护着你的。” 姜莺儿这才安心,“乐家太太也安慰我来着,她人真好。听说她下月要过生辰,我想做件针线给她,可以么?会不会显得太孩子气?” 她什么都不会,也就会做些小针线活了。 从前在家,爹娘弟弟的荷包香囊什么的,全是她做的,大家都赞好来着。 可如今嫁了人,看过许惜颜送给卫家的好东西,如今更亲眼见证了许惜颜身上的穿戴,她开始不自信了。 两相对比,这简直就没法比! 卫绩失笑,摸摸她的头,柔声道,“想做就做吧,送郡主也使得,横竖是你一片心意呢。” 姜莺儿松了口气,甜笑起来,“那我回头再给郡主细细做,我记得你说过,她的生辰是在腊月里的。我今儿去,她还送了我四瓶香露,说是她家弟妹在京城做的买卖。你瞧,都是琉璃瓶儿装着的,可香呢。这么精致的东西,从前我家都没见过。要是早知道有这样好东西,就该当年礼给老家送回去。让婆母留着给妹妹出嫁,也是极体面的。” 卫绩心中喟叹,这傻丫头,是不大聪明,不过心眼儿是真好。 她嫁了卫家,心里除了自家的爹娘弟弟,就把卫绩那一家子也划归自己人了,凡事都肯想着她们。 “这香露不经放,郡主既给了你,你就使着吧。要惦记家里,不如写信跟母亲说一声,回头伙计上京送竹纸时,带几瓶回去就是,何苦还大老远的往回送?这琉璃瓶儿,万一路上磕着摔了,岂不可惜?若是觉得有利息,贩些回去卖也是好的。” 姜莺儿恍然,当真就去写信了。 卫绩便去琢磨自家的房子了。 既然姜莺儿代表他发了话,那这房子就必须盖。算是给姜莺儿撑腰,也显得她说话是有份量的。 肯定不能如郡主家气派,但也不能显得太小家子气。 横竖边关地价低,要盖干脆盖个大的吧。 象尉迟圭吹嘘多次的浴室,必须盖几个。说不定将来卫家子弟也有愿意来边关谋出路,还得多预备几间客房。 类似的情形,发生在各家各户。 只要不瞎,就能看出金光侯和升平郡主是真心想发展寿城。既如此,何不在他们附近也买些地,盖几间房? 一来表示支持,二来说不定还能增值呢。 就连乐家这种完全不缺宅子的,也打算买块地。 他家不打算盖宅子,打算盖个茶楼饭馆。 如果书院建在那里,日后少不了文人墨客,可不得要个吃饭的地方么? 这主意还不是申氏李氏想出来的,而是一向显得略“古板”的乐思提到的。 自从上回帮许惜颜展示书籍筹款时,得了肯定,乐思就从书本中挪出部分目光,开始考虑家计。 尉迟均跟他说,嫂子就是这么教他的。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翻译过来就是,男子汉大丈夫若是连一点子家事都搞不定,还谈什么建功立业? 纯属吹牛皮! 乐思犹如醍醐灌顶。 他虽自忖才能并不出众,但总不至于连尉迟均都不如吧? 如今连尉迟均都给扔到外头,去干正经事了,难道他就不能帮着伯娘母亲,分担家计? 看到他的成长,申氏李氏自然喜闻乐见。 对于许惜颜所说,未来给乐思争取个前程,也越发有了信心。 次日,接到差使的卫绩不得不佩服自己,早有筹谋。 昨儿用中秋节的一个下午,便把家里房屋样子基本确定了下来,接下来的事情交待给姜莺儿就好。 第485章 孝心(一) 而姜莺儿历来最听话,拿到图样,就打发人去问许惜颜。知道她家地盘在哪儿,就在旁边挨得最近的位置买了块地。 连工匠都不换,只等着鲁师傅给许惜颜做了,接着过来开工就是。 等卫绩出了这趟差,过些天后回来,赫然发现那一带的地价都开始上涨了。 幸好他家下手快,否则还得多花好些钱。 这也就是娶个听话媳妇的好处了。 后头尉迟圭得知,都觉得挺有意思。 当然,过程中也不是一帆风顺。 荒地附近有几户百姓,就不想拆迁。 他们倒没听说孟母三迁的故事,只是知道那一块儿要建书馆后,就公推几个年纪大的老人过来求情。 都说金光侯和升平郡主尊重老人家,他们说话,可能比年轻人更好些。 表示还是想住在附近,日后让孩子们也能去听听,哪怕多识两个字呢,不也是好事? 许惜颜答应了。 表示会在新居旁边,建一条胡同,安置那几户人家。各家面积只会比他们从前更大,不会更小。 但有一条,房子可以不收钱,但需要适当交点租金。交不起钱的话,也可以用劳力来代替。 比如打扫胡同,疏通沟渠。 因为免费的东西,是没有人会珍惜的。只有自己付出过,才会愿意维护。 如果几家同意,就来签文书按手印。 几家人一听,俱都愿意。 这相当于一文钱不掏,白给各家换了套新房子来住。还是多年失修的破房子,换成青砖大瓦房,谁不乐意? 这消息一出,倒让之前几户人家,本是拿了赔偿的,又心生悔意,找来想要一样的待遇。 有人想留点钱,就问能不能不要那么大的房子,小一点,多干点活来补偿也行。 许惜颜俱都满足了。 让下人去一一谈妥,公平合理,童叟无欺。 然后挑了个黄道吉日,破土动工。 首先开工的,自然是宁州书馆。 虽然御赐的大梁还在路上,但不妨碍一些前期工作。 动工这天,锣鼓喧天,金光侯亲自去主持了仪式。几乎半城的老百姓,都跑来看热闹了。 好多家长特意带了孩子,指着给他们认地方,说以后就能在这里识字念书了。 又指着金光侯说,这也是咱们同乡,还是乡下来的呢。 看看人家,都能从乡下小子做到侯爷,你也要努力云云。 尉迟圭听着半点不见气,还挺高兴,只有一点不太满意。 怎么各家带来的都是男孩,没有女孩儿? 于是,金光侯在仪式上就发话了,说宁州书馆不仅会教男孩,也会教女孩儿的。 若是女子有志想学的,到时也能来报名。 可这话没得到意料中的欢呼和掌声,反招来不少嘲笑。 “姑娘家读什么书啊?能做好针线带好孩子就不错了。” “就是。就算女孩儿识了字,还想出去抛头露面不成?那才是败坏风气。” “就是,我们捐了钱,可不是给这么瞎折腾的。” …… 自然,也有明白人。 “你们不要瞧不起女子,建这书馆,升平郡主可是出了大力气呢。” “再说女孩儿多识几个字,有什么不好?日后教孩子也用得上啊。” …… 可更多的人,还是摇头不能接受。 郡主那样的,是人家投的胎好。 大户人家的小姐,读书是应该的。至于他们普通人家,还是算了吧。 叫姑娘们读了书,别还野了她们的性子。 别说尉迟圭听着这些风言风语生气,一向脾气火爆的守备马彻,要不是尉迟圭拦着,他都差点跟人吵起来。 女孩儿家怎么了? 教她们读书不是件好事么? 又不收钱,哪来这些唧歪! 尉迟圭道,“不要跟这些乡民一般见识。横竖日后这书馆收不收女学生,也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马彻勉强压了火气,到底压下这些不快。 而人群后头,有人冷冷看着这些,讥讽一笑,甩袖走人。 随即,一道弹劾金光侯的奏折,悄然送上京城。 京城,十月。 因路上连接下了几场雪,石青直到此时才赶了回来。 一入府怕主子等得着急,都来不及换衣裳,只洗了把手脸,就赶去见许观海了。 时候不长,许大探花一扫连日来的阴郁,叫石青下去歇口气,换件衣裳去见萧氏,自去见了柏二太太和大伯许遂。 然后一家子气定神闲,齐齐去给许太夫人请安了。 边关暂且没啥好特产,许惜颜送回来的,除了那些粮食,就几张图纸,和一个姓鲁的年轻工匠。 在勘察过许太夫人的院子之后,当即拍板收拾出一间侧屋,次日就开始动工了。 听说是许惜颜一片孝心,要在屋里给她修个小浴池,老太太乐呵呵等着看稀奇。 不上十日,浴池修好,阖府的主子都闻风而来,人人看了都说好。 也确实是好。 正如许惜颜所料,有许大探花这个顶级纨绔的加持,给许太夫人修的浴池,比她在元府用的那个还要更加舒适。 考虑到老太太年纪大了,浴桶使用的是半嵌入式,可以先放半池热水,让老太太舒服的走进去坐下,卡上挡板,再慢慢添加热水就是。 鲁小郎年纪不大,却尽得鲁老师傅真传,手艺极好。 试用过后,老太太十分满意,不住口的夸许惜颜的孝心。 她自旧年中风,半边手脚便有些不利落,洗澡就变得特别不方便。 因怕她摔着,每回几乎都得几个力气大的丫鬟婆子抬来抬去。 为了不麻烦人,老太太近几年都不怎么愿意洗澡了。想洗沐时,只多打几盆热水,擦洗完事。 如今终于能不必麻烦人,痛痛快快的洗个澡,于老太太来说,这是比送什么奇珍异宝都更贴心的礼物。 “……还有二丫头她女婿惦记我,送回来的新鲜粮食,熬粥可是清香得很,一会儿给你们也尝尝。再配上咱家二爷送回来的好芋头,蒸个肥鸭子这时节最合适不过。只别想着讨要,我老人家还要留着慢慢吃的。” 众人听着皆笑。 皆帮着凑趣,夸赞许惜颜小两口孝顺,至于粮食和芋头,谁会来抢? 本就价贱得很,再好也有限。但肯千里迢迢送回来,又是自己治下种出来的,这份心意就不一样了。 第486章 孝心(二) 夸赞了许惜颜小两口,看许太夫人这里的小浴池建的好,家里人还商议着,要不请王太医过来,配几味药浴,调理下气血。 小杜氏一手牵着女儿青杏,一手牵着长子元子笑道,“这点事,哪里要麻烦别人,让四弟妹来不就完了?” 这几年小杜氏有了亲生女儿,罗姨娘也一个接一个的生出来,许泓没了无后之忧,开始为孩子们的前程打拼,在京兆尹成天忙得见不着人。 她和罗姨娘成日在家带娃,倒是妻妾相得。脾气也磨得没了早年的尖酸刻薄,和气多了。 今儿罗姨娘在家看几个小的,她就把两个大的牵过来逛逛。 此时说的正是许长津的媳妇,孙白芷。 行医几年,如今孙白芷在京城贵妇人中,已经小有名声。特别是些妇科上的小毛病,许多人就爱找她,可是忙得很。 许太夫人也笑了,“就叫老四媳妇来。都好些天没见着她了,还怪想她家那小丫头的。” 然后众人商议着,回头还要给许遂夫妇,还有柏二太太也各建一个浴池。 邹大太太心中欢喜,假假谦让,柏二太太笑而不语,却让二房的杜三太太羡慕得不得了。 故意在余大奶奶面前说,“也不知我几时有这个福气,也能盖一个。” 余大奶奶失笑,“您想盖就盖呗。但肯定先得把大房,还有尉迟太太那边,公主那里的做完再说。” 许观海笑道,“我们这些晚辈,还不至于这么娇贵,公主排在后头就是。尉迟太太那边也说不急,但我想着,既先给老太太做了,还是先去她家盖一个,回头再给大伯和娘各盖一个便罢。再下一个,就到你们这儿来。” 他这话是正理。 许家虽然不差盖浴池的这点银子,但也不会娇纵儿孙,过分享受。 许惜颜会用到这种浴池,是因为天气所限,太冷了。 如今给家里几个上了年纪的长辈盖了便罢,成安公主是身份尊贵,又爱新鲜,才给盖一个,至于其他人,就没这个必要了。 不过许观海还暗戳戳的计划着,在女儿的郡主府里也盖一个极精致的,就不拿出来说了。 众人听着点头,刚想再问问许惜颜的近况,忽地一个年轻娇嫩的声音插进来。 “既如此,把这工匠给我带到王府去呗!” 许云梨,穿着件百花穿蝶粉色斗篷,插金戴玉,艳丽无比的扶着丫鬟进来了。 她自打得萧越应允亲事,就恨不得处处以端王妃自居。 要是有根尾巴,早翘到天上去了。 可惜许家家规森严,随着上头姐姐们陆续出嫁,兄弟们又要读书,实在没什么显摆的机会。 好容易听说有今天的热闹,许云梨顿时精心打扮着,硬凑来了。 原本一屋子人正热热闹闹的说话,她这一来,犹如热水里加进半桶冰,立时安静了下来。 还透着几分凉意。 许云梨不悦的沉了脸,仗着年纪小,还娇滴滴的问,“怎么,我这话说得不对么?” 自然不对。 先不说长辈说话,晚辈插嘴有多失礼。 鲁小郎是许惜颜送回来的工匠,又不是许家的奴才,怎么能说要就要? 而且还是带到王府里去。 这叫外人瞧见,还只当许家如何骄奢淫逸呢。 “不可能!” 许观海一张口,就把话给堵死了,“这是你二姐姐对家中长辈的一片孝心,你想孝敬人,自己找去。” 许云梨自觉没了脸,更不高兴了,“不过是个工匠,让他去王府干活,已是抬举他了。爹爹又没有叫人来问问,怎知他不乐意?” 许观海冷笑起来,“那你也没有问过端王妃,怎么就敢随意带工匠进王府?” 许云梨被噎得红了脸,还想强辩,许观海又道,“你不懂事,是我没本事教好。但总不能让整个许家跟你一样不懂事。如今你还未嫁,就仍是许家女儿吧?你若认这条,就回屋去呆着。等到出了这道门子,随你要如何,我就再不管了。” 许云梨这回当真是变了脸色。 那日,她机关算尽,终于攀上萧越,自以为得了门天大好亲,但回到许家,意料中的众星捧月,从来没有出现过。 所有人看着她的眼神,都奇怪之极,好象突然变得不认识一般。 就象此刻,连一向最不懂事的杜三太太,都不正眼瞧她,只假装没看到。 但许云梨心里总觉得,许家一向娇养女孩,凡事又肯讲道理。 象许云樱,从前那般讨嫌,但她出嫁时,该给的脸面许家没有半分亏欠。后来受了欺负,许惜颜还肯替她出头。 所以许家就算待她不热络,但许云梨觉得,许家该给她的体面,同样不会有半分亏欠。 但如今许观海说了这样重话,许云梨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不敢再顶撞下去,到底走了。 许观海随即到长辈跟前赔罪,“全是我教女无方,让家门蒙羞。” 许遂摇头叹息,“也是吾等之过。” “树大有枯枝。”柏二太太冷声道,“还是二丫头说得对,哪家不出几个不成器的子弟?只须记着这个教训,往后再不要犯就是。” 许太夫人重重道,“咱们许家家规里,还得定下这一条。往后有那来路不正的女子,便是个妾,也不许纳进府来!拼着一时颜面受损,总好过贻祸儿孙。” 当年如果不是一时心软,把章姨娘收进府里,哪生得出许云梨这个搅家精? 许遂许观海,连同一屋子儿孙都齐齐站了起来,肃然应下。 然后许遂便去写家规了,趁着过年开祠堂,务必要训诫到全体子孙。 这事不用瞒人,回头听到消息的许云梨,恨得又摔了几个茶杯。 章姨娘惶恐道,“你先别乱发脾气。我怎么觉得,这事有点不好?要不,你去跟你爹认个错,那王府,咱就别嫁了吧。你爹之前说的那门亲事,虽是个庶子,但真挺好……” “你发的什么疯?”许云梨厉声将她打断,心头更火,“我好不容易才攀上这门亲事,怎么可能放弃?就算我现在不嫁了,你以为我还能嫁进那户人家吗?别做梦了!到时不知把我打发给哪个酸秀才,一辈子受穷,你就高兴了吗?” 第487章 好事(一) 可,那也比得罪全家人好吧? 章姨娘心里虽是这么想的,却被她吼得不敢作声,瑟缩着站在那里,也不知如何劝解。 许云梨越发讨厌,“滚滚滚!帮不上忙,净在这里添乱。” 章姨娘委屈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好半晌才忍气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帕,珍惜的打开,将里面的白玉簪子,讨好的递了过来。 “这个,原是我生了你时,你爹给的。你从前想要,我都没舍得……” “你以为我现在还看得上这个?” 许云梨想都不想就抓起来,摔在地上,碎成三截。 “堂堂王府侧妃,我什么好东西不会有?那死老太婆就算敢说那些重话,她敢不给我一副体面嫁妆,我还用得上一个姨娘的东西?” 章姨娘心疼得眼泪掉了下来。 那簪子已经是她仅有的,最贵重的首饰了。 如今给砸成这样,还有什么用? 她抖着手,把那断成三截的簪子捡起,哭着跑了。 袁姨娘站在屋檐下看着,眼中满是叹惜。 另一个小院里的红珠姨娘,红着眼圈,却打翻了刚煎好的药。 “来路不正,来路不正!” 许太夫人的话,已经传开了。 虽然不是针对她,却被红珠记到心坎里。 许家以后再不收来路不正的女子进门。 可象她这样已经进门的,又要怎么办? 许家不会给她孩子的,她再吃多少药也不会有的。 他们怎么能这么狠心? 宫中。 睿帝退朝后,召了几位重臣皇子,在小殿中为一份宁州送来的奏折,争论不休。 三皇子叫得比谁都大声,“金光侯如此悖逆行事,实在是有负圣恩,理当立即召回京城问罪!” 户部尚书魏承祚叹气,“皇上才赏了升平郡主梁柱,不料她就做出这等事来。当革去郡主头衔,并召驸马许观海入宫,问问他们许家,究竟是怎么教女儿的。” …… 大皇子听不下去了,才想帮忙说话,京兆尹萧子规却递个眼色,和气劝道,“这些事情还未查清,不可听信一面之词。” 三皇子忿然道,“这还有什么可说的?那宁州通判告了病假,金光侯就使心腹卫绩暂代。他家要盖房子,就害得百姓没处住,难道这些都不是事实?一个小小县令,如何敢捏造诬告?” 萧子规一时哑然,连大皇子也不知如何解释。 这位上折子告状的,正是宁州寿城县令,江廉。 从前乃是御史,年轻时因言获罪,年过半百,依旧在边关辗转,当个小县令。 官场上有句话,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 意思就是在府城当县令,跟顶头上司在一起,可想而知,这个县令将毫无存在感。 可毫无存在感,并不表示不存在。 如今这位江廉县令,就用一份奏折,狠狠刷了一把存在感。 他举报金光侯,任人唯亲,在周通判告了病假之后,就使了心腹卫绩暂代。 他举报升平郡主,为了盖房子,笼络当地权贵,哄抬地价,害得百姓流离失所不说,还要被迫服劳役。 甚至金光侯在书院动工时,还语出惊人,点名要收女学生。 还特意说明,各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要来。 他这是想干什么? 扰乱纲常,牝鸡司晨,还是想趁机选美? 细思极恐啊! 要说这位江廉县令,真不愧是在御史台干过的,一份奏折写得痛快淋漓,处处刀光剑影,杀人不见血。 高家刚在许惜颜手上吃了大亏,如今有了这么好的借口,三皇子要是不趁机反咬回来,那他还是个人么? 但他叫得再凶,皇上显然不是个耳根子软的。 反而问起吏部尚书白守中,怎么看待此事。 白守中心思一动,即刻回话,“金光侯初来乍到,许多事未必理得清楚,任用相熟之人,暂代通判一职,虽然不大合理,但也并无大错。以卫绩品级,也担得起通判一职。至于占地那些,臣不知详情,不敢妄言。不如也请升平郡主上个折子自辩,或许是当中有什么误会呢?” 皇上显然满意了,“那就依爱卿之言。” 这事就这么定了? 三皇子还有不服,可魏承祚悄悄拉了他一把,只好随着大皇子一起,齐齐高呼“皇上英明”,告退了。 出宫后,如今三皇子的府邸也修好了,有些不便在宫中说的话,还是到自家来说的好。 魏承祚低声道,“听说许家有个女儿,要给端王当侧妃了。今儿皇上这般高拿轻放,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三皇子恍然。 许家已经重得回了修国公的爵位,一个媳妇是公主,孙女儿是郡主,孙女婿还是金光侯,如今又嫁一个孙女儿给端王,许家这是想干嘛? 皇上今天故意问白守中,是不是也有其深意? 白守中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就算他与大女儿白秋月一向无甚感情,但在外人眼里,他们永远都是至亲父女。 许家嫁个女儿去端王府,他要是立即攻击许惜颜,是不是有挟私报复的嫌疑? 所以方才他才只就事论事,发表了意见。 也幸亏他是这么说了,因为皇上把他单独留下来时,温声说了句,“许家是知礼的人家,你大可放心。” 白守中谢过圣上关怀,也告退了。 却不知许观海已经先行一步,在收到许惜颜的家书后,已经入宫找皇上专门说过许云梨的事情。 更不知道皇上此时拿着尉迟圭送上京的第一封奏折,心生满意。 这份折子比江廉县令的折子,来得只早一天。 折子里金光侯可是叫苦连天,说不应该逞强,官迷心窍,来当这一地知府。 发现宁州人口结构问题,老人极少时,为了爱面子,便许下豪言壮志,要给老人发粮食云云。结果一算,搞不好连他的俸禄都要赔进去! 而现有的官员,也不怎么样。 田巩是个木头桩子,周通判是个药罐子,马守备还总挑剔他。 至于其余人,不提也罢。 卫绩是被他强抓来顶缸的,如今也是牢骚满腹。 抓别人他也不认识,也看不起他这个野路子侯爷呀。 总之就没一样顺心的。 第488章 好事(二) 尉迟圭最后说,要是有人攻击他,说他干得不好,皇上想撸就把他给撸了吧。 只是撸了之后,最好再给他安排个武职,他觉得自己还是干那个比较拿手。文官这里水太深,金光侯搞不定,干得很痛苦啊。 看臣子叫苦,睿帝满意了。 他自然知道,尉迟圭有夸大事实的嫌疑,但他面临的困境,确实也是真的。 比起他自觉交回的兵权,一个知府之位,真算不得什么。 尤其宁州还是那等偏远之地,经济又不富庶,地理位置也不太要害。只当安抚人心,总好过让人说他鸟尽弓藏,卸磨杀驴。 所以皇上心情很好的提起朱笔,在他的奏折上下了一句批语。 “好好干,莫想与朕讨价还价!” 至于卫绩,就那么先暂代着吧。 要人干活,也总得给点好处的。 至于许惜颜,确实要她上个折子解释。 之前梁柱都赏下去了,总不能留下污名。 要说那江廉,就是个十足蠢材! 攻击朝臣可以,骂皇室中人,岂不是说他教子无方? 尤其他才刚赏了许惜颜,还在全大齐圈了几处建书馆,这么快就来打脸。 活该此人一辈子蹲在边关,就这种脑子,根本不配。 不过这只蠢苍蝇就留在寿城,继续恶心金光侯吧。横竖有这么个人在,也总能听到些不一样的声音。 还是海公公侍奉多年,深知皇上性情。 此时便眼珠一转,笑着问道,“之前许驸马入宫,还带了些金光侯和升平郡主送来的土产,都是些寻常庄稼,只胜在新鲜。皇上午膳时,要不要也熬个粥尝尝?这是他们的一片孝心,也是圣上体恤民情了。” 好啊。 正得意于自己的帝王心术的睿帝,越发满意了。 难得吃点粗粮,回头不正好让人夸夸他“俭朴”的美德? 送粮这事断不能是尉迟圭那样粗人能想到的,必是许惜颜。 千里迢迢,不送金不送银,就送点本地庄稼,反倒显得清新脱俗,淳朴诚挚。就是大臣们知道,也挑不出毛病。 皇上再一转念,索性决定再赏许惜颜点好东西,也让那些告状的人知道分寸,什么人不能惹才是。 端王府。 白秋月翻看着老黄历,忽地一笑,“后儿正是个吉日,打发人去跟王爷说一声。要是不反对,就那天接许家姑娘入府吧。首饰衣裳,都准备好了吗?” 贴身丫鬟阿春很难过,“娘娘——” “你们都下去。” 萧越来了,恰好听着这话。 阿春想正好诉诉委屈,却见白秋月,眉眼弯弯的笑看过去,抚着西瓜般的大肚子道。 “王爷来了?恕妾身无礼了,正好,您来看看后日如何?接新人进门可曾妥当?” 萧越眼神略复杂的看她一眼,忽地有些心软,“我跟她,真没什么的。” 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解释一句,但他跟许云梨,真的没什么。 他也想不到那小丫头胆子这么大,竟然闯进庄子,还敢威胁他。 但她确实有个好出身。 许观海的女儿,许惜颜的亲妹妹。修国公府的正经小姐,就为了这个,他便很是心动。 但看着白秋月眼中的笑意,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这个妻子,自然是美的,甚至不在许惜颜之下。 虽然她总不肯替他在白守中面前说话,但萧越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妻子,她是合格的。 甚至,她比世间许多女子都聪慧有趣。会讲发人深省的小故事,还格外体贴善良。 有时候,萧越都觉得,白秋月那双眼睛,似乎历经千年,比许多饱经沧桑的老人家还要通透澄澈。 只是她从来不卖弄不炫耀,还很好的把它们收藏了起来。 偶尔,才会展现在最亲近的人面前。 萧越其实一直知道,白秋月要的是什么。 不是什么荣华富贵,荣耀权柄,她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可惜,萧越不行。 出生在皇家,他注定有他的鸿图大业,如果白秋月实在不愿意帮他实现,他就会去找别人。 萧越抿了抿唇,不自觉的挪开目光,那句话,才说得出口,“田庄上,有个姑娘侍奉过我一夜……” 白秋月笑声如银铃,“那正好,一起接进来。咱们后院太空了,多些人才热闹。” 萧越暗松了口气,“你真的不介意?那姑娘身份还有些……” 白秋月越发体贴,“只说是我给王爷安排的人,行么?” 如此最好。 那姑娘是底下人从南方母亲老家带来的,萧越知道他们在顾虑什么,也很烦他们用这种手段。可为了笼络人心,他只能收下。 原先还不知如何进门,如今许云梨闹这一场,倒是刚好。 为表感谢,他也告诉白秋月,“你永远是我的正妻,谁都无法取代。” 白秋月笑得温婉,“那是自然。王爷岂是不知礼的人?” 萧越如释重负,有些感动,想说几句贴心的话,谁知白秋月却喊人进来,去安排喜事了,还问萧越有何要求。 萧越讪讪,再不晓事也知这种事对于女子来说,岂有这么好揭过的? 说全凭她来作主,起身走了。 出门之际再转头,见白秋月全无恼意,萧越觉得似乎理当如此,却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好似丢失了一样珍贵的宝物,再也寻不回来了。 可等到有朝一日,等到那日…… 萧越想,白秋月会感谢他的。 就算为了孩子,她也会感谢自己的。 等他走远,丫鬟阿春已经难过得快哭了。 她是个下人,她不会说话。可她知道,自己从小服侍到大的姑娘,也曾经对她的丈夫,捧出过一片火热滚烫的真心。 可如今,那颗心仍在,却冷了。 她那么好的姑娘,为什么就不能找到一个好丈夫? “要是姑娘当初坚持一下,嫁了金光侯——” 那是个好男人,会善待她家姑娘的,起码比在这冷冰冰的王府强。 卸去伪装的白秋月,也红了眼圈,却依然笑着打断了她,“傻丫头,记得我教过你么?女人这一辈子,就算遇不到可心的丈夫,也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再说,我是嫁不了金光侯的。因为他跟升平郡主,才是真正的情投意合。” 至于她,和尉迟圭就算也能举案齐眉,但跟尉迟圭对许惜颜那样浓烈而炽热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那样年轻而炽烈的感情,一生大概也只能有一次的。 遇上了,抓住了,就是天大的幸运。 白秋月眼中,不觉也流露出一丝羡慕,随即释然。拉着阿春的手,放到自己高高的肚腹上。 “你看,我还有你,有阿弟,还有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快打起精神,咱们将来可得过好过。” 是。 到底给白秋月教了这么多年,阿春暗吸口气,忍住眼泪,去给白秋月弄好吃的了。 哼, 不过是少了个丈夫疼爱,只当没这个人就得了。她会好好照顾自家姑娘,还有小主子,日后也不会比人差太多。 第489章 过门(一) 许府。 收到可以正式过门的佳期,许云梨快高兴疯了。 却也只有她一个人在高兴,许家还是那样平平淡淡。既没有叫她去做新衣,也没有拿首饰银票给她。 但不要紧,等出门那天,他们想不给都不行。 许云梨这么安慰着自己,万分期待着。 两天时光,于她极其难熬,可也很快就熬过了。 第三天定好的吉日,许家还是静悄悄的,连喜庆的红灯笼都没挂一盏。 这到底是在干嘛? 难道他们都忘了吗? 可一早,明明就有端王府的姑姑过来,伺候她沐浴更衣了。 因有外人,许云梨也不敢闹。只得勉强按住性子,梳妆等待。 且喜衣裳虽是蔷薇粉色的,但很漂亮。首饰八件,也件件精致。 看来萧越是有把她放在心上吧?否则怎么会送这些好东西? 姑姑将许云梨按宫妆打扮起来,确实美貌。 可一直捱到黄昏,许家都没半个人来探视。 倒是端王府来了顶粉色小轿,要接新人过门了。 另有四个太监,四个宫女挑着灯笼,前后相伴。 可, 可就这样? 连鞭炮都不放一声的? 姑姑垂眸,“吉时已到,请姑娘出门吧。” 许云梨大怒。 叫她就这么走出去? 也没个人背,也不铺上红毯?添妆的人呢?家里的长辈呢? 许云梨有无数的问题,却在那姑姑平淡的眼光里,全都咽了回去。 一个答案隐隐浮上心头,却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也不敢相信的。 难道许家,会让她光着身子出门? 她不信! 许云梨憋着一肚子火,大步走了出去。 她倒要看看,许家到底要怎么做。 姑姑尚且提醒了一句,“姑娘要不要先去拜别父母长辈?” “他们若是不来,我为何要去?” 许云梨冷冷呛了一句,径直往外走。 一路无人,畅通无阻。 似乎大家早有默契,全都避开了。 直到许云梨一口气走出许家侧门,是的,不是身为正妻出的娘家,大门是不开的。只有侧门,王府的小轿也是在这里迎候。 许云梨停下脚步,一张俏脸气得发白,当真如梨花一般。 然后,她又实在不甘心的扭头走了回去,冲着门子尖锐吩咐。 “我爹呢?叫我爹来!” 门子恭敬盯着自己脚尖,“回四姑娘的话,三爷不在。” “那他去哪儿了?” “小的不知。” “那——” 许云梨还想问柏二太太,要不她亲弟弟呢?甚至连章姨娘,怎么都不见人影? 可再想想,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再抬头看着修国公府的牌匾,她眼圈通红,忿然道,“好,你们都好得很!你们许家今日这么对我,迟早有一天,迟早我——” “姑娘慎言。” 王府姑姑不咸不淡,“不管姑娘原本姓谁,只要出了娘家大门,就算是王府的人了,一言一行都要谨慎。或许姑娘想要肆意,但王爷和王妃,未必愿意。” 许云梨的狠话到底没撂下来,憋着一口老血,上了花轿。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家走着瞧! 不过这样也好,等进了端王府,萧越还不得心疼死她? 好歹是个皇孙殿下,正经的王爷,岂容许家这般轻慢? 许云梨捏着帕子,腹内冷笑,一路上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欲言又止,梨花带雨,狠狠告上一状。 可等她进了端王府,却赫然发现,对面停着的,还有一乘粉色小轿! 有一个跟她衣裳首饰一模一样,略大几岁,更高挑一些,也十分美貌的江南佳人,正上下打量着她。 引她们进来的姑姑,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新人既都到了,便去给王妃行礼吧。” 都到了? 她也是? 许云梨再次被怒火点燃,想问萧越在哪儿,怎么不是他来见她们? 可对面那个佳人,已经柔顺的答应迈步了。 许云梨咬着樱唇,只好跟着她一起走了。 时候不长,到了白秋月跟前,终于有一个熟人了。 许云梨还想要怎么给个下马威,掩饰自己光身子出门的狼狈。 但白秋月却似不知一般,半点不曾打听,还挺和气的一人又赏了对大金镯子,一模一样,然后就命人送她们各自回屋休息了。 只最后提了一句,“府里还有一位赵良人,原是皇后娘娘赏的。今儿你们也累了,改日再见吧。” 那是之前牛皇后不满郭家被封承恩公,为了膈应大皇子,送了四个美人给他。后被大皇子分送给几个兄弟侄子家,当了摆设。 许云梨记得这些陈年老事,但暂时没兴趣打听,实在忍不住问道,“王爷在哪儿?我要见王爷!” 白秋月微讶,“你有急事吗?那行,去个人问问王爷回来了没。若是回来了,就赶紧禀告一声。现在,你们都先回屋等着好吗?时候不早了,就算你们不吃,我可以不吃,但肚里小的,却是要吃饭了。” “娘娘赶紧用饭吧,妾身告退。”还是那个江南佳人,懂事的先告辞出了门。 许云梨憋着一肚子火,也只好跟了出去。 她俩的院子倒不在一起,一个东一个西,但大小格局相同,布置摆设,人员配备也是一样的。 听着院子管事的大宫女,一一介绍,许云梨忍不住问,“她是哪来的?” 大宫女摇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问三不知。 可更憋屈的,是直到这个“新婚”夜过去,许云梨都没能见到萧越。 第二天一早,才听说萧越歇在了对面,那个江南佳人,苏姓女子的院里。 许云梨怒气冲冲,又找到白秋月那儿。 劈头盖脸就问,凭什么安排她,不安排自己?难道对方身份比她更尊贵,家世更好? 白秋月喝着红枣茶,一脸诧异,“我要没记错,四姑娘你还不到十四吧?” 许云梨脸一红,硬气道,“快到了。那,那有什么关系?” 白秋月以帕掩嘴,有点不知道怎么说了,“咱们王府倒比不得那些没规矩的人家,且王爷也不是那等不知怜香惜玉的人,总得等到姑娘大几岁才行。” 许云梨急了。 第490章 过门(二) 许云梨,“那我想见见王爷,总该行吧。” 白秋月点头,“这肯定是行的,不过王爷平素也忙,横竖你都进了门了,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急于一时?” 许云梨还想追问个确切时间,有宫中太监来了。 “奉皇上口谕,端王妃贤惠大度,赏金钗一枝,锦缎绢帛若干。新入府的苏氏许氏,皆封良人。待其有子,再做封赏。” 白秋月连忙谢恩领赏。 可许云梨惊呆了。 她,她不是侧妃,只是个良人? 之前在成安公主府的学习里,良人按宫中品级,压根就没有品级! 只不过比宫女强上那么一点,是个过了明路的妾室罢了。 她堂堂修国公府的四小姐,就是个良人?宫女一样的待遇? 在她想要出声质问前,被王府姑姑拦住了。 “许良人要是不想获罪,最好安分些。” 许云梨激灵灵打个冷战,快要气炸的心,突然就冷静下来。 她如今不再是许家四小姐了,她是端王府的许良人。 敢出言质问皇上,就算萧越,恐怕也是不敢的,那她一个小小良人又怎敢冒犯天威? 许云梨到底低下头,走了。 萧越这才从屏风后面出来,脸色阴沉。 他也没有想到,许家会做得这般决绝。 对这个庶女,不给半点嫁妆,就这么白送进端王府了。 可许家错了吗? 不。 他们做的应该极合圣心。 许家在明明白白的告诉皇上,是这个女儿自己不争气,主动攀附上端王府。跟他们许家,没有半点关系。 所以他们宁肯让许云梨记恨上全家,也要彻底与她割裂。 可对于娶了她的萧越来说,这简直就是自打耳光,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他还以为娶了许云梨能得个助力,如今看来,反让许家与他彻底离了心。 以后就算是为了避嫌,许家也绝不会插手端王府的任何事务。 那他娶回许云梨,还有何用? 但对于白秋月,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丫鬟阿春总算安了心,抚着胸口说,“许家人,还是懂礼的。” 白秋月抚着肚子笑笑,没说话。 春生同石青从宁州回来后,给她送了一份给新生儿的礼物,里头除了寻常的长命锁,银手镯那些,还有一只小马鞭。 如果不留意,就会以为是给孩子玩的。 但只有白秋月,一眼就看懂了。 许惜颜是在告诉她,哪怕是她亲妹妹呢,只要做了她家的妾室,就请她这个主母管教。 就算拿鞭子抽,她都不介意的。 所以白秋月才能够放心的挑选吉日,接许云梨进门。 因为她早料到,许惜颜必将这层意思也告诉了许家。 但没想到许家竟能壮士断腕,做得如此决绝。 许云梨因为负气,她连自己的首饰,丫鬟都没带一个,还翻得起什么浪? 至于萧越,白秋月是彻底冷了心。 都是成年人,她又不是圣母观世音,没空教他重新做人。 瞧瞧他纳的妾室,一个是被家族放弃的庶女,一个是还没成功,就想着分红的手下之女,就这样的能力,这样的班底,还想肖想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简直做梦! 如今皇上不动手,只怕是觉得这个孙儿手段太低端,根本不屑于动手。 白秋月劝了那么久都听不进去,还有什么可说? 如今她只希望自己能生个女儿就好了,到时不管萧越犯了什么错,她带着女儿,也好全身而退。 许家。 得知许云梨只不过获封许良人,章姨娘坐不住了。 到底是亲生女儿,想去找许云树说说,跟许观海求个情。 许云树漠然道,“姨娘素来是个糊涂人,我也不跟你说那些大道理,只问一句。若是当年姨娘亲爹,将您跟其他儿女一般卖掉,姨娘还会念着生养之恩,回报他么?” 章姨娘一噎。 那,恐怕会恨死娘家人吧? 许云树冷冷道,“四姐姐在攀上端王府之前,可曾考虑过许家半分?甚至那日做局,连我都算计了进去时,可曾想过我会讨长辈不喜?所以姨娘别跟我说什么姐弟之情。既然她都没有考虑过许家,考虑过我半分,我还有许家又为何要替她出头?路是她自己选的,是好是坏,由她自己过去。 姨娘若还想安享晚年,从今儿起,不管是四姐姐,还是章家的事,您都别再插手半分。若您执迷不悟,那也别怪我不念生育之恩。我说到做到,不信走着瞧。” 他躬身深施一礼,走了。 留下章姨娘,浑身齿冷。 京城里,得知许家如此嫁女,京兆尹萧子规哈哈大笑几声,也不多说。 大皇子妃倒是吩咐下人把许家送来的芋头,做了一个芋泥酥。大皇子素来宽厚,面上不显,但着实心情极好的吃了好几个。 至于三皇子,气得在王府掀了桌子。 白守中半晌无语,过后只能庆幸自己没乱叫屈。 而魏承祚,恨得生生揪掉一把胡子,却又不得不佩服许家这番举动,实在高明。 这到底是哪个高人在背后指点? 等到皇上又给升平郡主发下赏赐,所有的人更是牢牢闭上嘴巴,不敢再多置一词。 因为皇上再次赏了升平郡主两根梁柱! 这不是外孙女要盖新房了么,身为皇外祖父,送她两根大梁怎么了? 这是天子家事,外人管不着。 可这只是两根大梁么? 这表示升平郡主简在帝心,深得陛下宠爱! 还不知死活的告她黑状,到底是想怎样? 许家至此,才算真正安下心来。 连许遂都忍不住赞叹,还是许惜颜有见识。 别说树大有枯枝,就算是棵好苗子,可长歪了就该毫不留情的修理。 对许云梨一人狠心,换来的却是许府阖家安宁,这简直不要太划算。 所以许遂想想,决定也趁着皇上的东风,给许惜颜送点家具什么的。 可叫来许观海一说,许观海却苦笑连连,“大伯快别提了,如今公主也非折腾着要给阿颜送瓦送砖呢。这么大老远的,那么沉,怎么运啊?” 许遂摸着胡子乐了,“那我不管,这也是家里的一番心意。我去库房挑些好东西,你想办法运去。” 第491章 鄙夷(一) 许观海一咬牙,转头就去找儿子们了。 有事弟子服其劳,儿子们养来更是白使唤的。 三个小子连装人的天灯都能折腾出来,难道就不能想法把马车再改进下? 许云桢三兄弟倒是挺乐意。 虽然头疼,还是接下这差使了。 许云树还自告奋勇,想到时亲自押运去宁州,也探视下二姐姐。 许观海凶巴巴道,“毛都没长齐,谁也别想乱跑。先把书读好再说!” 不过也给了他一句话,“你四姐没用得上的东西,家里长辈商量过了,回头都给你。” 是许云梨的嫁妆。 许家不给,不是扣下了,而是早商议过,要留给许云树了。 许云树顿时红了眼,“我不要!” 许云梨犯了大错,家里长辈没有不待见他就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要多拿? 可许云桢许云柳帮着劝道,“你收着吧,就为了让外人少说几句闲话,你也该收下。” “二姐姐信里都说了,乡下人种地,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今年可能在这块地上多施些肥,多种些东西,明年轮到你休息时,就要去别处耕种。但只有每块地都打理好,才得保年年丰收。这回你多拿些东西,回头到你出力的时候,别叫苦就行。” 许云树含着眼泪,给哥哥们劝服了。 他何其有幸,投胎到这样一个明理和睦的大家族。可同胞姐姐,怎么就不知道珍惜? 许云梨,快气死了。 也恨死了许惜颜。 肯定是二姐姐,叫家里故意扣了她的嫁妆,好讨好皇上。 等到将来,总有一天,她要报这个仇! 宁州。 京城的赏赐还没这么快送来,边关一入十月,便是天寒地冻。 不过宁州书馆的主体结构已经落成了,皇上赏赐的两根梁柱也妥妥的安了上去。 虽还有些配套没完工,但正厅这一块,却是可以开门迎客了。 如今里头正在布置桌椅书架,还有不少读书人毛遂自荐,来义务抄录书籍。每日挑灯熬夜,为赶在年前开馆,努力书写。 萧讷多年梦想成真,如今每每走进宁州书馆,总是感慨万千。 因为许惜颜的鼎力支持,这个书馆比他预想的好了几百倍。 有给人看书的地方,有给人抄书的地方,还有给人讲经说法,探讨学问的地方。 只是正院旁边,还修了几处院落,也不知是干什么的,还特别宽敞。 萧讷问起,许惜颜只说是有备无患。 可到底备什么? 这日回了元府,下人就说郡主有请。 萧讷忙赶过去,就见待客的小花厅里,几个陌生人和胡太医在一起说事,屏风后面坐着许惜颜。 这是他小气的外孙,金光侯强烈要求的。 他不反对媳妇管事见人,但一定要摆上屏风。 哪怕全城皆知升平郡主美艳无双,但能少让人看一眼,就得让人少看一眼。 萧讷没工夫吐槽那个醋坛子外孙,正进门时,胡太医眼尖,看到他了。 “萧老爷来得正好,您那书馆收拾好了么?能给我们上课么?” 萧讷一愣。 这书馆头一课,因事关重大,不是还在商议请谁么?胡太医不会这么没眼色,他这么问,又是何意? 阿织笑嘻嘻指着图纸上,一个离正院最远的院落道,“郡主说,以后这里就做为专门的医馆了。” 许惜颜在屏风内说,“学针灸的铜人,我会命人打制,这里也可以放一两具白骨。若要验尸,还是去义庄吧。” 什么? 萧讷吃了一惊。 就见素来洒脱,没个正形的胡太医,同一众医者,给许惜颜齐施一大礼。 “郡主此举,虽是造福一方百姓,恐怕也要顶着好大骂名。” 许惜颜淡然,“只要你们不辜负这样的机会,能于医术上有所进益,日后多救几个人,就是好的。” 胡太医和一众医者应下告退,自去商议。 屏风撤下,萧讷方道,“郡主要设医馆?” 许惜颜点头,“外祖父应该知道,也不止是宁州,边关一带都缺大夫。故此我有意在书馆设一医馆,往后请杏林高手前来传授医术,福泽百姓。也不让他们白教,只要肯来教授的人,日后在边关,皆有一份米粮可领。也无须传授家传绝技,只需粗浅医术就好。” 萧讷恍然,“如此,百姓们便能受益了。那其他的院落,郡主是不是也有类似打算?” 许惜颜道,“正是。我设这书馆,虽为方便百姓识字,但相信大半穷人,都读不起。不如顺便学些耕田种地,编筐织布等技艺,更加受益。” 萧讷目露异彩,连连点头,这才是真正造福百姓的大好事呢! 可这样,只怕那些清高的读书人会骂吧? 许惜颜全然无惧。 这世间哪怕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哪个背后无人说? 只要是对的事情,为何不去坚持? 她来宁州,又不是真的要做散财童子,万家生佛的。 尉迟圭愿意给她参与政事的机会,她就要好好珍惜。 不说流芳百世,起码做些于国于民真正有益的事情,而不是为了所谓的虚名,做些假把戏。 萧讷真心赞服,回头难免跟尉迟圭感慨,“真是你爹在天保佑,让你娶了个好妻。” 那是自然。 金光侯一脸骄傲,他爹打小就教他,娶媳妇一定要把眼睛睁大些。 要不满天下那么多漂亮姑娘,他怎么独独就看上许惜颜了? 只是那些奸人可恨,总有来给他们夫妻添堵的。 听说寿城县令江廉告了他们一状,尉迟圭犹自忿忿,许惜颜却以为是件好事。 若是所有人都一边倒说二人好话,整个宁州被治得犹如铁桶一般,哪个帝王乐意看见? 所以对这位江县令,不仅不能去找他麻烦,当然,也不必待若上宾。总之,当他不存在就好了。 尉迟圭听得好笑,“田大人还建议我,客客气气去找他谈谈,夫人怎不如此?” 许惜颜鄙夷冷笑,“虽说官场上有些才华横溢之人,确实是被打压埋没,但我观此人,实在不在此列。他若是攻击些别的也好,偏偏攻击侯爷支持女子上学,便是好色。呵,侯爷若当真是好色之人,有本郡主珠玉在前,侯爷还能看得上谁?” 第492章 鄙夷(二) 尉迟圭痛快大笑,他就喜欢媳妇这么张扬霸气,又跟他心有灵犀。 故此田巩虽是一片好心,可他却半个字都不肯听。 这等小人,遭遇了一些挫折,就觉得自己被辜负。既不肯检讨,也不肯努力,成天攻击别人,来凸显自己。干啥啥不行,耍嘴第一名。 尉迟圭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么?要去找这种人啰嗦。 有这工夫不如陪小媳妇吃个饭聊个天,就光看着小媳妇这张脸,都不知多开心呢。 但他乐意看许惜颜,许惜颜可不乐意看他。 因为江廉多事,如今她还要多写道折子解释,实在是讨厌得很。 尉迟圭一看小媳妇不高兴了,马上来抢活,“那你别写了,我替你写折子,你替我写几个字呗。” 什么字? 尉迟圭道,“就宁州书馆,你来提字。哼,说本侯好色,那本侯就好色到底了。连这牌匾都让一个女子来写,看以为这些说闲话的人,羞也不羞!” 许惜颜微怔。 她一向只做实事,从没想过博这些虚名。 可尉迟圭理直气壮,“这书馆是你提议盖的,且你跟岳父学习多年,字也极好。岳父书画,可是整个大齐都是有名的,你又为何不能?” “侯爷说得有理。” 琥珀都忍不住插嘴了,“奴婢虽没读多少书,可成日看这些公文往来,也略瞧了几眼封皮。不是奴婢自夸,再没一个字比郡主更好。听说从前大少奶奶在闺中时,也常帮人题字写匾,我看郡主的字,也不比大少奶奶差,为何不行?” 她说的是颜真。 颜真因自幼有才女之名,自然得更加勤奋苦练。但许惜颜也有自信,并不比她差。 小太监阿织也劝,“郡主就写吧。奴婢从前在宫中,就时常听人赞驸马的字。连皇上都说,是一等一的好。郡主写得跟驸马几乎一样,埋没了实在是可惜。只要您肯挂出去,一来给驸马公主争口气,二来恐怕还能替书院招几个女学生呢。” 正是正是! 若有个女子的字挂在书馆上,往后对宁州,甚至对天下女子不也是一个激励? 尉迟圭大笑着,另给许惜颜铺了宣纸,摆上笔墨,“既是众望所归,你就快来写吧。那个江里鲇鱼的破事,为夫去替你摆平。” 好吧,这般霸气外露的金光侯,也是升平郡主极其满意的。 那她就认认真真,提好宁州书馆这四个大字。也让人知道,世间女子只要能有机会,不会比男人差! 寿城县衙。 只是一处破落的小院子,前衙后府的格局,巴掌大的一块地。 虽在城中心,却极不起眼,走过路过就错过了。好些在本地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不打官司都搞不清这县衙在哪里。 县衙后堂里,就这么点小的地方,都好久没收拾过了,四处糟污得不象样,尘土飞扬。还有苍蝇蚂蚁围着地上吃剩的骨头,嗡嗡爬得恶心。 如今已是正午时分,但后堂里唯一还能睡人的榻上,正鼾声大作。看那袍服,正是本地县令江廉。 老胥吏苦着脸,将江廉推醒。 听说这位也是进士出身,才遭贬谪,刚来边关时,也是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怎么这么年,活得越来越象圈里的猪? “大人,大人醒醒,醒醒……哎,您闻闻,这烧鸡香不香?” “好你个老刁才,竟敢背着本大人偷吃……” 江廉总算是打着哈欠,伸着懒腰醒来了,“又有什么事呀?是谁家丢了鸡,还是婆媳打架了?” 老胥吏道,“没有,都没有。是京城来消息了。” 江廉一下清醒过来,脸孔发红,神色激动,“京城?可是有圣旨召我回京?那,那我得赶紧去梳洗——” “不是,是关于金光侯和升平郡主的消息。” “那是不是皇上要处罚他们了?罚了什么?” 老胥吏无奈摇头,“皇上罚没罚金光侯小人不知,但皇上又赏了升平郡主两根梁柱,说是给郡主盖房子的。” 什么? 江廉怪叫起来,眼屎都快瞪出来了,“本官参了她,皇上居然没罚她,还赏了她?你会不会听错了?” 老胥吏委屈道,“别的敢听错,此事怎敢听错?城中好些大人,都往元家贺喜去了。金光侯说,等到赏赐下来,新居落成,还要摆酒请客呢。大人,要不您也去送份礼吧。大家都送了,您——” “休想!本官岂是那攀龙附凤之人?”江廉气得脸通红,“这,这定是京城有人蒙蔽了皇上。要么,就是皇上老糊涂了!” “大人!慎言!” 老胥吏急得差点上前把他嘴捂上。 你不要命,他还要呢。 好在江廉一语出口,也知不妥,不再多说,只是忿然在屋里发火。 “奸臣当道,女子祸国!” 老胥吏正想劝,有人来了。 也是一个被发配到边关的文官,他好歹还是个知县,算一个主官,此人却只能在军队里当了个小文职,更加受气。 因此二人惺惺相惜,总在一起大倒苦水,平素倒是关系不错。 江廉眼前一亮,才想诉说心中憋屈,谁知来人张嘴却是劝起他来。 “如今整个宁州,大概都知道你那奏折之事了,不过你也别往心里去。皇上这不没降罪吗?想来也无事。不过你也别这么拗下去了,到底是皇亲国戚呢,咱们这小鸡蛋,何苦去撞那石头?且还是个女流之辈,你就争赢了,很光彩么?” 老胥吏听得不住点头,可不就是这话? 公事上说说金光侯倒也罢了,何苦还要捎上升平郡主? 之前郡主才进城,给老人孩子发粮食,他今年五十八,没轮上。可家里几个孩子,着实是受了恩惠的。 这是消息没传开,要是传开,只怕好些乡亲都要骂江廉,往县衙扔臭鸡蛋了。 江廉却只觉这话刺耳,忿然道,“我看你是看人家有权有势,就骨头软了!” 来人一噎,心中来气,可想想这么些年的交情,还是苦口婆道,“我是骨头软了,可你也不想想,你我都多大年纪了,难道想一辈子呆在这边关终老么?难道就不想能风风光光,荣归故里?你那老母,就不打算回去尽孝了?” 第493章 小人(一) 这话江廉总算听住了。 他不仅有老母在堂,还有妻子儿女。 这些年不仅从未在老娘跟前尽过孝道,也没有尽到过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一点俸禄全拿去喝酒买醉了。 就算嘴上从不承认,心中难免理亏。 将来老了老了,还能指望儿女们孝敬? 来人又道,“我打听过了,金光侯实在是个仗义之人,凡是跟他交好的,无不受他关照。咱们也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能调得离家乡近些,哪怕是去县学里当个两袖清风的教谕,我都是情愿的。 如今要上赶着去示好,咱们一来没钱,也显得太过巴结。于是我想了想,不如去书馆帮忙抄书吧,既算示好,也不堕文人风骨。” 江廉才听得心动,来人又道,“要去可得抓紧着些,听说马上要开馆了。那匾额升平郡主写好,拿去刻了,我好不容易打听到……” 什么? 江廉一听这话,又炸了。 “他竟然让一介女流之辈来题写书馆之名?简直有辱斯文,斯文扫地!” 来人急道,“小声些!你管他这么多?横竖那书馆是人家掏钱办的,咱们不过是去抄书,你管那么多干嘛?” 江廉怒道,“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要抄你去抄,我才不跟你这小人一般,去卑躬屈膝!咱俩的交情到此为止,我要跟你割袍断义。” 这下,来人真火了,呵呵冷笑,“行!你既这么说,那咱俩的交情就到此为止。简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割袍断义,你有袍子可割么?” 江廉给噎得差点打了上去,却给老胥吏抱住。 “大人,您这是何苦呢?” 唯一的朋友也绝交了,往后是要做个孤家寡人么? 江廉一把将老胥吏推开,他也回屋写字去了。 他生平长于书法,也是他的骄傲。 就不信寒窗苦读这么多年,竟比不上一个女子。他也要去写下宁州书馆这几个大字,到开馆那天,掷到书馆面前,羞得那位升平郡主,无地自容! 宁州书馆还没开馆,但一场教学已经悄然在医馆里开课。 许惜颜原以为第一场课,来的人不会太多。除了郭家从甘州送来的几个军医,还有叫守备马彻派来的本地军医,大概就没什么外人了。 怕胡太医教得不得劲,所以她还低调的戴了面纱,过去捧了个场。 却没想到,足可容纳五六十人的大屋里,坐得满满当当,挤了近百人。瞧那衣裳,全是读书人。 连马彻来了都没地儿坐,只得叫人搬了把凳子,坐在过道上。 这是为何? 医术虽能治病救人,但一向被视作九流,很多文人还持有一定偏见,怎会来这么多读书人? 一个衣饰素雅,眉眼细长,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凑过来,低声笑道。 “是下官召集这些本地学子来的,若非坐不下,来的人会更多。边关大夫少,故此能识字的人,大多会学些医术。既为自己,也为家人保个平安。” 许惜颜知道他是谁了,“虞大人。” 也知道他是怎么说动这些读书人的了。 就是那句,为自己,也为家人保个平安。 虞希一笑,拱手作揖,“郡主聪慧,坐吧。” 看他并没有讨好攀谈之意,许惜颜坐下,心中对他及虞家,倒是又生三分好感。 看来虞家这些年虽被打压,但风骨犹存。 当初送了她一只白鹰,去济州城时,又送了一回糕点。 这回帮着医馆开课,招徕了这么多读书人。回头若有人攻讦,还攻讦得起来吗? 半城的读书人都在呢。 一旦开骂,得罪的人就多了。 但许惜颜也知道,虞家这般君子相交,既不居功,也不卖弄,必有更大的所求,但那又如何? 如果虞家的表现值得,许惜颜也不介意拉虞家一把。 毕竟,他们还有共同的敌人,白守中。 胡太医这堂课讲得极其认真,甚至比他浪荡在京城太医院时,奉诏给宫中贵人诊脉都要认真得多。 或许,胡太医直到此时,才真正找到了他人生的意义。 比起在太医院里消磨时光,为了几个贵人不痛不痒的小毛病,耗费大量珍贵药材,此时做的,才更有意义。 为此,他甚至贡献了自家独门绝技,讲了好几个实用又简便的小偏方。对于边关常见的骨伤,及风寒冻症,都极为有效。 好些原本只想来凑热闹的读书人,都觉得来对了,不停的抄写记录。 当进入实体讲解环节,看着仆役搬上来的白骨,大家也很淡定。 边关多战事,遍地有枯骨。 这具也不知是汉人还是异族,总之是马守备友情赞助,命手下从野外捡来。经药水浸泡,以作教学之用。 到底读书人明事理,不用多说,都知道纸上谈兵都是白扯,还得亲身实践,才能学以致用。 所以不仅没有嗤之以鼻,更没有书呆子上来驳斥不尊重死者什么的,只在胡太医的带领下,齐齐对白骨深施一礼,然后兴致勃勃的围上前去研究。 眼看那近百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把一具白骨挤得水泄不通。 马彻实在是伸着脑袋踮着脚也看不见,转头就吩咐亲兵,回头再去多寻几具,起码得保证十来个人能有一具白骨,他也好跟着学几招。 此时总算看到许惜颜,赶紧上前施礼,“郡主此番开馆,日后也不知能救多少士兵性命。可恨我等枉活一把年纪,远不如郡主多矣。” 许惜颜侧身回礼,一句客气话还没有出口,就听到门外吵嚷。 有书馆的仆役匆匆来报,“外头来了好多大夫,说咱们在这教学,是要砸人家饭碗。小的解释了半天,他们也不听。” 马彻当即怒了,“我去跟他们说!” 许惜颜忽地静静道,“大人官威甚重,此事不如交由虞大人吧,大人帮其掠阵即可。” 掠阵? 马彻原本生着气,却给许惜颜借用行军打仗时的俏皮话,一下逗乐了。 “好,那本官就去掠阵。虞大人是吧?走!” 第494章 小人(二) 虞希再看着许惜颜,目露异彩。 果然,家里老祖宗没看错人。 这位升平郡主,很是值得结交。 他来宁州府学任职也有好几年了,几时入过马彻的眼?倒不是从前的知府乐斯不给介绍,实在是无甚交集,一个武将如何与他一个文官亲近? 但今日只要他们并肩出去一回,这份交情就实打实的落下了。 虞希拱了拱手,既是领命,也是致谢,整一整衣袍,大步出去了。 这也是他谋到宁州府学之后,第一件露脸的差事,无论如何得办得漂亮。 萧长魁有些担心过来低语,“那门外好似还站着几个拆迁的百姓,语出不善。郡主,要不我……” 许惜颜温声道,“大舅舅别急,此时侯爷应当有过处理,你去看着就是。” 萧讷到底年纪大了,虽有万丈雄心,奈何身体经不得劳累,于是便把长子萧长魁从老家叫了来,帮着监督修造书馆之事。 比起萧讷的精明强干,言语犀利,萧长魁才当真称得上口舌木讷。 但不擅言词,并不表示人家傻。办事是很老到周全的,人也本份。从不仗着亲戚情分,就在尉迟圭和许惜颜面前摆舅舅的谱。是以许惜颜对他这样的老实人,也格外有耐心。 为防萧长魁不安心,还示意阿织跟着一起出去。 却见虞希笑如春风,已经将情绪激动的大夫们安抚了下来。 “……怎么会是砸你们饭碗呢?郡主这用意,竟是想给你们的饭碗鎏个金呢。” “今日原是为从甘州,还有咱们宁州的军医们办的一个小讲课,却是我多事,通知了府学里的读书人,一起来凑个热闹罢了。” “学的也无非是些骨折风寒,一些常用的急救术而已。要说得高深了,谁听得懂?肯定比不得你们这些老大夫。” “郡主办这个医馆纯是一片好心来着。往后要是各位愿意,一样可以带着各家子弟前来交流啊,不也能促进彼此医术么?” 哦哦! 那些大夫们听得这才安心,又有些惭愧起来,“也是我们没仔细打听,听着风就是雨了。” “错怪你们了,不好意思啊。” 萧长魁才松口气,谁知阿织忽地插言,“不过郡主也说了,边关缺大夫缺得厉害,往后宁州书馆入学的子弟中,若有天分出众,又感兴趣者,也会加以培训,行医济世。” 什么? 这下子,那些大夫们又急了眼。 多一个同行,不是多一个人抢饭碗么?这可绝对不行! 且要是宫中太医在此收徒,他们往后还怎么招学徒? 须知为了学手艺,这些学徒一般得跟着他们干上数十年的。除了打下手,连煮饭打扫,看孩子跑腿这些下人的活都得干,还不必给钱。 有大夫当即就不高兴了,嘟囔抱怨,“就算是郡主,也没有这么干的。这不欺负人么?” “就是。怪不得有人说升平郡主是假慈悲,占了人家的地,逼人家给她干活,还得赞她一声好呢。” 萧长魁心中一紧,果然说起此事了么? 再见书馆门前,已经围了不少百姓,交头结耳,窃窃私语。他心里发急,想上前解释,不想却被阿织拉住。 含笑冲着旁边努一努嘴,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急匆匆扛着条扫帚就跑了来,劈头盖脸的就冲着他们打下去。 “你们这些人,是我们这儿的住户吗?凭什么替我们说话?害我们名声?” “我不怕老实告诉你们,老娘就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活了一把年纪,从来没遇到这样的好事。如今是占了我家的地,拆了我家的屋,可人家赔了一套青砖大瓦房呢!你如今会说怪话,怎不做这好事?你若做了,老娘也替你干一辈子活!” 这妇人虽是女流,却泼辣高壮,嗓门洪量。一个人扛着把扫帚,浑似扛着把大刀一般,把那群大夫逼得连连后退。 妇人又望着围观的乡亲们道,“我是没读书,可也知道,做人应该讲良心。说郡主假慈悲,那你家老人孩子吃过她的粮食没有?要吃过了,就活该烂嘴烂肚肠!” 这话骂得许多乡亲低了头,也有那上了年纪的早就看不下去,出来说起公道话。 “这话说得是,若一个假慈悲的人,都能送这么多粮食,那你们这些不假慈悲的,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医馆呢?口口声声说砸你们生意,不给你们活路,难道让大伙儿多学些医术,多救几个人,不是好事?” 那些大夫给堵得哑口无言,面带羞惭。 马彻只觉痛快之极,不觉拍着虞希的肩膀笑道,“瞧瞧你那嘴皮子,还是太客气了,这个骂得才痛快。” 虞希失笑,坦然认错。 可马彻又拍拍他肩笑道,“这也不怪你,原你我这等身份,却是不好说这话,还得百姓来说才行。哎哟,我手劲一向大,没拍疼你吧?” 虞希说笑道,“实不相瞒,下官因自幼读书,落下个肩颈的毛病。得大人这么一拍啊,倒是通畅许多。” 马彻笑了,“你这人不错。从前……算了,从前就不说,往后若不嫌弃我这大老粗,也多走动走动。” 虞希自然答应。 且不提他们,那边骂战还在继续。 妇人忿然道,“因书馆开在这儿,郡主还给我们各家能动的老人妇人找了活,让我们在这打扫,也能挣几文钱。我们这些街坊邻居,都感激得不得了。偏你们这些长舌头来造我们的谣,说我们过得不好?老娘过得好着呢! 我家新屋都盖好了,不知道多美。那八百年的破屋子谁稀罕住啊?下场大雪都遭不住,屋顶准塌。如今新屋子又结实又暖和,你们这些人,要是闹了老娘没了新屋子住,老娘就住进你家去!” 这个威胁可是太奏效了。 一群大夫都眼神躲闪,不敢出声了。 偏此时又有些街坊邻居听到消息,一群老老小小,扛着锄头,拿着擀面杖就跑了出来。 第495章 小人(三) “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又在借我们闹事?” “就说之前对那些讨价还价的人家,不应该客气。都已经分了这么好的房子,还嫌这嫌那,简直是占便宜没够!” “做人能这么丧良心的么?人家凭什么白给你修房子啊,换成你,你肯么?” “老陈家的,你站出来,是不是你们又闹了?再闹就把他们几家逐出去!” …… “没有,没有!” 一个黑瘦中年汉子急得直摆手,“我承认,之前我是说了几句怪话,可如今早改好了。我也愿意干活了,真的。可别给我爹听到,又得揍我一顿。” 啪! 话音未落,依旧一棍子抽到他的腿上,正是他爹,指他大骂,“要不是你说那怪话,至于弄出这么多事?” “众位乡亲,老汉给大家赔礼了,是我教子无方,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带累了郡主名声。今儿,今儿我就当着大伙儿的面,狠狠抽他一顿,算是给郡主赔罪,也是表个决心,真没再说这话了。往后要是再有人再传,我却是要打上门去的!” 老汉虽年纪不小,却是长年干活,有一把子力气。此刻挥舞着棍子,呼呼带着风声就往儿子身上招呼去了,可见没有留情。 却不想猛地被人出手,抓住了棍子。 是马彻。 而虞希已经和气笑道,“老伯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了,郡主宽宏大度,贤淑良善,必不会计较这些小事。既犯了错,改了就好了嘛。往后听到这些谣言,骂回去就罢了。” 安抚下百姓,他又看向那些大夫,“说句公道话,诸位虽行医多年,可这寿城的百姓,有几人能看得起大夫?不到生死关头,谁敢轻易劳动诸位?” 大夫们面面相觑,半晌才道,“那我们也要糊口,也要养家啊。” 虞希笑道,“你们哪,说句不中话的话,是坐井观天的时间长了,只能看到眼前巴掌大的一块利益,却看不到更广阔的天地。如今郡主兴办医馆,让更多有志者前来学习。将来若是看得起病的百姓多了,比如今多上十倍百倍,光凭你们几家,吃得消吗?” 什么? 这下子,大夫们惊了。 阿织此时才傲然道,“谁说这医馆往后教出的徒弟,只能呆在寿城?整个宁州,整个边关又有多大?就算全拉给你们来看,你们能看得完的吗?” 这这这…… 大夫们悚然变色。 这才突然想起,金光侯可不是寿城一地的知府,人家是宁州知府! 而整个宁州,有多缺大夫,他们如何能不知道? 能在府城开馆的,大半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于是好些离得近,家里又有钱的人家,都会上寿城来看大夫,或是把人请家里去。去了也不能只看一家,当地许多人就慕名而来,有时一去,往返一两个月都是常事。 剩下本地的老病患找不着人,也不是没有抱怨过的。 如果许惜颜教出这些学徒,将来的目标是整个宁州,那真心不算多,只会嫌少了。 萧长魁这老实人,都忍不住开口,“咱宁州的土规矩,凡遇着战事灾祸,除了自家亲人,一定得护着的,除了杀敌的军士,便是诸位大夫了。军士们没啥好说的,是为咱们打仗卖命的。而各位大夫,就是除了爹娘外,能让百姓活命的人。怎么如今要多出几个这样的人,你们反倒容不下了呢?” 这番话,说得一群大夫羞愧万分。 也不仅是宁州一地,边关数州的百姓,都是这么一辈辈教导儿孙的。 哪怕他们一生都看不起几回大夫,没受过他们的救命之恩,却还是愿意为这些大夫献出最朴素的敬意。 相比之下,他们却斤斤计较,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都说医者父母心。 那他们这些父母,此刻的心都偏到铜钱里去了么? 眼看围观百姓中有不少人,目光里开始含着鄙夷,大夫们又羞又窘,偏又不知如何开口解释。不约而同看向那个乱带消息,把他们喊来闹事的同行,心中埋怨。 那同行目光闪躲,正是有口难言的时候,一阵爽朗笑声忽地传来。 “哟,这是知道本侯爷要来,都来迎接了么?” 是尉迟圭,才忙完公事,就抽空骑着匹骏逸白马,来接小媳妇了。 他的大黑马坠谷死了,另寻了好久的座骑,都没有合适的。只得找许惜颜借了她的白马,暂且代步。 许惜颜自那年送了许桐一匹白马后,倒是跟成安公主核计着,趁睿帝心情好,又陆续要了几匹宫中的小马驹。 虽没有她的白马好,但也是很不错的。 才拉回来,就被许樵要走了一匹。给了他小舅子樊玉重,练习骑射去了。 一匹给了许云槿出嫁,还有一匹被许松死皮赖脸要走了。 他南下为官时,倒没舍得带走,叫颜真喂着,来找他时再带来,另有一匹就给了三个弟弟共用。 许惜颜来宁州时,成安公主从自己的马房里,也挑了两匹好马给女儿带来。 路上遇着乐由,许惜颜看他骑的是匹老马,又送了妹夫一匹。 后面卫绩来了,把剩下的那匹好马也给要走了。 弄得许惜颜手上也没了好马,只剩自己的大白马。 其他马虽有,可金光侯骑惯了好马,骑别的总不得劲。许惜颜也担心高家贼心不死,又暗中谋害,于是亲自过去,也不知喂了多少糖果,说了多少好话,又让尉迟圭替马儿洗洗涮涮,把它伺候得舒舒服服,大白马才勉强又认下金光侯这个主子,同意让他来骑了。 今日金光侯新刮了胡子,露出俊朗的面容,再骑匹白马,越发翩然出众。便不说话,都是讨人喜欢的。何况还说起笑话? 众人都笑了。 棍子打够了,也该给些甜枣。 虞希便上前笑着行礼,“可不是来迎接侯爷的么?城中大夫们眼看医馆开业了,都急着来约下回交流听课呢。” 啊—— 对对对! 有那机灵的,即刻反应过来,这是给他们台阶下呢。 真要等此事传扬开来,他们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往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第496章 豪气(一) “正是正是!我们这不是听着有宫中太医授课,也想来学学么?” “就是就是,我等地处偏远,难得有机会得名医指点,还请侯爷成全。” …… 看一群大夫迅速倒戈,尉迟圭假装不知,利落跳下马来,挑眉一笑,“既如此,本侯要不成全你们做件大事吧。这光说不练假把式,是驴子是马都得拉出来蹓蹓。要不回头书馆开馆这日,你们诸位在医馆办次义诊吧。如何?” 哎哟,这是有免费看病的好事? 百姓们一听,眼睛都亮了,目光灼灼的盯着那些大夫。 呃…… 这些大夫才一犹豫,就听人说,“这提议极好,下官从命!” 是胡太医,已经上完了课,跟那些军医士子们一起出来了。 睨着他们,那鄙视的眼神,不要太明显哟。 有个甘州来的军医更道,“也不必局限百姓了,若是有士兵轮值,亦可来看看,正好咱们也能活学活用不是?” 正是正是,自家同袍肯定要优先关照。 连一群读书人都纷纷点头,有个眉目清秀的士子文绉绉道,“圣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辈读书人虽不能上阵杀敌,又不曾出仕为官,若能帮着诸位大夫做些善事,亦是读书人的本份,到时必来助一臂之力。” 说得好! 这话说得一群大夫想不答应都不成了。 忽地一个女子淡然出声,“既然诸位有心,那此次义诊所需的药材,就由本郡主出了。” 啊? 除了免费看病,连药也能白拿? 这下子,百姓们不淡定了,有人激动的问,“真的吗?也不限年纪?还是只有老人孩子不要钱?” 许惜颜一双微微上挑的明眸,面纱都掩不住沉静霸气,朗声回应,“全免!哪怕不是寿城人,只要赶上了,本郡主一律白送。” 这可太大手笔了。 就算边关的药材便宜,但要全部白送,那可真不是一笔小数目。 尉迟圭眸现异彩,赞叹连连。 娶个有钱的媳妇就是好啊。 瞧他小媳妇,多豪气,多支持他? 前有进城时的赠粮,又有兴建书馆之功,这回再一赠药,他们小夫妻在宁州,起码寿城一地的民心就稳了。将来不管再推行什么政令,都会顺畅得多。 有些百姓,激动得都跪下了,“活菩萨,这是活菩萨啊!小的给郡主磕头,给郡主磕头了。” “多谢郡主,郡主千秋,郡主万福!” 呼啦啦,场中很快跪了一地。 随着百姓们的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情嘶吼,越来越多的人听到动静,打听之后,又加入了进来。 眼看着人群要越聚越多,金光侯不乐意了。 那么多人,都围着他小媳妇算怎么回事? 戴了面纱也不行。 尉迟圭翻身上马,一弯腰一伸手,轻松单臂就把许惜颜从地上捞了起来,稳稳托到马后。 仗着人高马高,他又宣布了一件事,“书馆开门那日,还请诸位读书人题个字儿,画个画儿,作个诗词什么的,叫百姓瞧个热闹。回头评选出优者,来年考评就给个上等。虞大人,这事情就交给你啦。” 虞希笑着领命,“下官份内之职,无须侯爷挂心。” 尉迟圭一本正经,“还有件事,这书馆的牌匾,是我家郡主题的。虽本侯觉得我家郡主的字极好,但郡主说了,做人要谦虚。嗯,在她这个年纪,若还有写得比她好的,尽管亮出来比试比试。比不过,这宁州书馆从此可就挂我家郡主的字了。” 众人大笑。 有人说,“就冲郡主为寿城百姓做了这么多好事,也该挂她的字,我们服气!” 马彻更是力挺道,“就算郡主什么都不做,就冲着修国公府,许家世代书香名门,驸马还曾高中探花,我们都信郡主家学渊源,必是好字。” 虞希笑望着一群士子,“诸位,听见没?都别想着藏拙,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十分吧。只求到时别跟郡主差得太远,让人笑话咱们宁州士子才是。” 有些原本真存着此心的读书人,猛地警醒。 他们自以为十年寒窗,才华出众,可毕竟身处边关,跟长于京城皇宫中的名门嫡女,眼界见识差得不要太多 真别小看了升平郡主,若刻意放水,搞不好他们的面子才要被按在地上摩擦。 不提众位读书人如何打起精神,要全力以赴。金光侯骑着白马,带着小媳妇,速速回家去也。 进了家门,金光侯才抱怨,“你方才掐我干嘛?我是那不知轻重,乱说话的人么?” 许惜颜冷冷瞟了一眼。 合着在金光侯眼里,吹牛皮都不叫乱说话。 若非掐那一把,他才知道改口说要跟同年纪的比。 若让大儒听见,岂不成了笑话? 自古武无第二,文无第一。 字好不好的除了功底,还得看个人喜好。就象有人喜欢王羲之的飘逸洒脱,也有人推崇颜真卿的雄伟遒劲。哪有自家牛皮吹上天的道理? 丫鬟们忍笑上前,伺候着替郡主摘下面纱,净面更衣。 金光侯跟着凑过去,嘿嘿笑得无比讨好,“媳妇你别生气,反正牛皮是我吹的,旁人不认同,回头顶多骂我怕老婆,赖不到你头上。你为了为夫一掷千金,我还没谢你呢。回头你看钱够不够,不够我来想办法。” 他还有理了? 不过想想他都肯替自己挨骂,许惜颜心中到底消了三分气,忍不住吐槽,“你上哪儿找钱去?打劫么?” 定北侯高家? 嘿嘿,金光侯还真有此意。 也不仅是高家,查查有谁作奸犯科,鱼肉百姓的,尉迟圭很愿意去替天行道一把。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啊。 许惜颜不太赞同的睨着他,“少动这些歪心思,钱财之事,无需你操心。你倒是抽空,把马的事先解决了。” 天天骑着她的大白马不还,亲夫妻也得明算账。 尉迟圭挠头,赶紧吩咐人,去通知他的第一狗腿卫绩了。 卫绩之前出了趟短差,已经去龙岭古马场详细查看过了。 确实是块好地方,收拾出来养马没问题。 问题是马从哪儿来? 第497章 豪气(二) 要建有规模的马场,非得有足够的马群才行。 皇上再宠着升平郡主,也不可能一口气赏她几百匹马。 况且皇上也拿不出来啊。 花钱买?更不现实。 就算许惜颜有钱,能买下一个马群。可买完之后,小两口日子还过不过了? 且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卫绩百思不得其解,却不知升平郡主,早有打算。 草原牧民多养牛马,价钱比在大齐买要低很多。 但朝廷有禁令,只给了济州的马匹交易权。 别看高家三番五次的过来挑衅,皇上也挺护着许惜颜和尉迟圭。但对于这项交易权,也不敢轻易触动。 因为这个,算是触动了高家的利益核心,到时只怕不止高贤妃三皇子,整个高家,甚至依附于高家的大小官员士绅,都要跳起脚来闹了。 一个弄不好,整个济州都会动荡不安。 许惜颜之前上奏折,也有试探皇上的意思。看皇上迟迟不表态,她心里就有数了。 起码在明面上,皇上暂时是不可能支持他们这么做的。 所以这时候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于是她就给尉迟圭出了个主意,要他借着买马的借口,去草原上交易一把。 反正大黑马死了,金光侯没有坐骑。现有的不合适,去外头采买一下有问题么? 至于一不小心多买了十几,甚至几十匹,那不是升平郡主财大气粗,愿意宠着自家男人么? 至于多拉了些人入伙,一不小心买出个马群,不就理所当然了? 不得不说,有个聪明的媳妇真是个好事,起码能解决八成烦恼。 金光侯陪自家聪明的小媳妇吃了个午饭,下午到了约定的点,卫绩先来了。 二人商量了一时,又把马彻请来,将计划说了。 尉迟圭要去买马,肯定得走开一段时日,卫绩也得跟去。还得找马彻借几个军中的人,才行事方便。故此定要先跟他说一声的,也显得尊重。 没请田巩田大人,倒不是瞧不起他。实在是田大人太老实本分,侯爷怕吓着人家,索性干完了再说。 至于卫绩,相处多年,早知自家侯爷皮厚心黑,郡主更是智计百出,商量出什么计策都不会大惊小怪。 而马彻听后,整个人都惊了。 还能有这种操作? 不过真他娘的痛快,干了! 想想往后买马,再不必再去受高家的鸟气,马彻当即拍着胸脯表示,他回去军中,怎么也能凑出十匹马的银子来。 要是能谈个合适的价钱,说不定还能有二十匹。 不过尉迟圭叫他先别说,省得走漏消息。 横竖他会多买些,如果有人想要,平价再卖给他们就是。 马彻顿时问,“那要不要找钱庄当铺借些银子?总不好都让郡主来垫。” 升平郡主虽财大气粗,不过她才答应给百姓赠药,一下子花这么多,也会不凑手吧? 尉迟圭奇道,“你跟他们很熟?” 要说他穷,马彻更穷,哪来的脸面? 马彻老脸一红,如实说了,“因军饷时常拖欠,偶尔有空,就命手下帮他们运送些贵重物品来着。不过可不敢违反军纪,都是换了便装,抽空做的。” 这也是马彻感动于金光侯告诉他这样大的机密,主动给他递投名状呢。真心拿他当一伙的,才说出这样隐密。 尉迟圭笑了,“既如此,就去借些吧。但也不好让人家白借,把利息算上,上我家拿几样贵重东西抵着。” 马彻连连摆手,脸都红了,“这怎么好意思?万不敢的。” 卫绩帮腔,“要的要的。只是草原恐怕不会愿收金银钱帛,得有些他们没有的粮食盐巴茶叶才行。”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以上这些,皆属于管制物资。若是交易的量大,恐怕定会被人告到御前,说他们有“通敌”之嫌了。 尉迟圭笑得狡黠,“这个你们放心,郡主早有妙计。只是我要出关,老马你得帮我打个掩护。” 那倒不难。 马彻沉吟片刻,“每到年底,都得给边军送一次军粮补给,也要替换些士兵下来。就算拉上几十车东西,也是常事。只恐年底事多,侯爷要去,倒不如赶在书馆开门之后就去,腊月之前赶回来。回头我就跟人说,说是今年郡主来了,关照边军,早些轮换些人回来治病。这样便提前些天,倒也无妨了。” 尉迟圭觉得极好,“对百姓的义诊时间不会太长,军伍里的兄弟们,倒是可以不限时日。多的不敢保证,尽量有病的都轮上一次吧。我也是领军出来的,知道底下兄弟们的难处。就那么点口粮,都恨不得省下给家里人送去,哪舍得看病?不过此事咱们也就别声张了,心里有数就行。” 马彻心中越发感激。 既然议定,便去分头行事。 卫绩多留了一步,悄悄回禀尉迟圭。 “那被牛撞死的王四郎,有个兄长王大虎,原在甘州军中服役,去年突然死了。那边军里报信,说是巡边时遇到狼群,被咬死的。可王四郎却是不信,还跟来报信的人吵过。说他家原是猎户,兄长十二岁就独自猎狼来着,如今正值壮年,怎可能被狼所伤?且连个尸骨都没有,他是不信的。还嚷嚷着要卖了羊,去京里告御状。这王家只他兄弟二人,又都没娶亲,如今弟弟一死,竟成绝户了。” 这就是之前元通判去调查,却也为之丧命的案子。 后尉迟圭借口巡查春耕,想绕道去那村里瞧瞧,桥就莫名其妙塌了。害死了他的大黑马,还差点害了他的性命。 交给卫绩之后,因有这些前车之鉴,他查起来就格外谨慎。 并没有贸然派官府中人前去,而是找了个犯了些小案子的本地小商人,允其代罪立功,去把这事给打听出来了。 再有一条,就是撞死王四郎的那头牛,也颇有些说头。 竟是当地保甲家的。 而保甲家的儿子,听说也在甘州军中服役,还是个小队长。 虽大半村民畏惧保甲家势大,或同村之人,本来沾亲带故,不肯多说。但总有人嘴碎,觉得这事里透着蹊跷,才给那小商人灌了些黄汤,打听了出来。 第498章 民心(一) 看来这里头,水很深啊。 尉迟圭摸摸下巴,让卫绩别打草惊蛇,先回去准备跟他买马之事。 直等到晚上天黑,小夫妻要歇息了,才把这事跟许惜颜悄悄说了。 谁知小媳妇轻轻冷哼,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如此遮遮掩掩,必与盐铁之类有关。” 噗咳咳咳! 金光侯吓得一个激灵,刚喝的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 随即被媳妇一个冷眼,给生生制住。又咽下去,才呛到了自己。 这,这猜测也太大胆了吧? 可仔细一想,没错啊。 能让高家冒着谋害多位朝廷命官,甚至侯爷的风险,就不可能仅仅是私设马市这么简单了。 边关的财力物力就这样,他是查过账本的。 济州就算比宁州富庶,但也不可能支撑起高家,过着这么穷奢极欲的生活。 就那一条脂粉沟,洗掉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听说高家女眷从不用本地货色,都是整车整车从京城江南运来,那又得是多少钱? 许惜颜也一直觉得,高贤妃和三皇子富得可疑。 她是宫中长大的,自然知道,宫中嫔妃的开销,光靠皇上的赏赐,其实是很难的。 除了少数得宠之人,好比成安公主,连牛皇后都得算计着过日子。 高贤妃当年,在皇上重用高家时,是曾经得宠过,但后来情份却渐渐淡了。 但高贤妃却一直出手阔绰,除了八皇子这个送给唐美人养的小透明,连三四皇子花钱也是大手大脚。 如果没有高家暗地里的贴补,她哪来的钱财挥霍? 而三皇子这么上蹿下跳,要争皇位,光靠高家军事上的支持根本不够。他还得有钱来收买更多的官员,为他说话。 那么这钱,又是从哪儿来的?否则,他哪来的底气? 所以许惜颜的猜测,虽然大胆,却自觉八九不离十。 尉迟圭坐不住了,他要去翻看济州州志。 看看哪里有盐井,有矿山。 许惜颜轻嗤,“何须如此麻烦?既然那个保甲的儿子还在甘州军中,打听出他的下落,不就能按图索骥?” 对呀。 可要怎么才能打听出保甲儿子的下落?又不惊动高家? 许惜颜往旁边一瞧,琥珀很快翻出一个名字。 “钱策。” 这是秦老爹当初头回来边关卖竹纸时,帮着甘州士兵告状,讨要粮饷的那位秀才。 他既然能仗义帮士兵出头,就是个心中有正气,可以结交之人。 这几年秦家只要来边关,都会抽空去跟他见上一面,渐渐熟识。 前些天秦家商队回来,接了做完腌酱菜的秦老爹,已经分了两拔。 一拔送钱回京城,一拔跟着秦老爹,还有尉迟圭安排的人,去了渠州。 冬生也跟去了,他要负责绘制沿途地图。过去的画一个,交许云槿收着,万一将来有事,才知道怎么来求救。回来的画一个,就交尉迟圭。 此时的许惜颜,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日后当真派上了大用。 如今既有了名字,尉迟圭就知道怎么做了。 即刻安排人去找钱秀才,让他联络甘州军士,打听这位保甲之子,就既不显山露水,也不打草惊蛇了。 要说媳妇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连这些小事都想到了,还提前留了名字。 于是金光侯决定亲自动手,给小媳妇捶肩膀去。要他帮忙端水洗脚,他也是很可以的呀。 但许惜颜,自然是不要的。 可来自金光侯对小媳妇的关怀,却是不要不行的。 不提小两口的闺房之乐,寿城百姓这一夜,却是为了升平郡主的善举,都快炸锅了。 免费义诊啊,还送药,破天荒几时听说过这种好事? 好些人家感激之余,更加告诫儿孙。 “要是往后再有人敢说郡主坏话,假慈悲什么的,不必客气,直接上去抽他嘴巴子。回头有事,老子替你担着!” 家中妇人冷笑,“抽嘴巴子那是轻的,拿棍子打!还要嚷嚷得人尽皆知,看他家还有没有脸做人。” 边关战事多,妇人多半泼辣。 男人还有些不忍心,“多年乡亲,不至于吧?” 妇人嗤笑,“能说出这种话,你还指望真有事时,能跟你一条心么?怕不是哄着你上去了,他自家跑了。就得嚷嚷开来,闹得他站不住脚,走了最好!” 家中老父拍板,“媳妇所言甚是,对恶狼心软,才是给自己留祸害呢。咱们不能受了恩惠,忘了根本。” 就是。 妇人道,“正好趁这机会,带爹去好生瞧瞧您那老毛病,省得天一冷,总是难受得很。” 几个孩子更道,“阿爷要长命百岁,还能挣粮食挣糖。就跟小齐家的阿奶一样,还去府衙做过客,见过金光侯呢。” 老人听着好笑,可妇人却沉着脸,一个孩子敲了一记爆栗。 “怎么孝敬老人,竟成惦记粮食和糖了?要说齐家,从前便没这些好处,对齐阿婆难道就不孝顺了?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先惦记着老人,才有今日福报。如你们这般,好的不学,成天眼皮子浅,只知道惦记东西,那就是不孝!往后再敢说这话,起这念头,我就撕了你们的嘴,听到没有?” 几个孩子给敲打得眼泪汪汪,点头说知道了。 当爹的还在帮腔,“你们娘说得对!若再不懂事,回头就不让你们去上学了,省得说些不该说的话,坏了家里的名声。” 这下几个孩子都哭着开始认错。 自从听说有免费上学的机会,哪家孩子不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望着? 爹娘也都答应了,不要钱的课,还是可以去听一下的。 若不能去,真要哭死了。 老人笑了,“算了算了,小孩子有口无心,就是不懂事,才要去读书识字呢。将来有了出息,肯定比咱们强。” 这倒是。 父母的心里也是这么想,也是这么盼望的。 说不许上学,只是吓唬他们而已,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谁家愿意舍弃? 也不知这第一批上课,要怎么上呢?还有给家里老人看病,是不是也得起个大早,去排队呀? 虽说天寒地冻,可为了孩子们,为了老人看病,再早他们也不怕辛苦。就是下大雪下雹子,他们也得早早去! 第499章 民心(二) 寿城县衙。 听说升平郡主要给全城百姓义诊,江廉直气得咬牙切齿。 “邀买人心,邀买人心!” 若他有钱,他也能做得这么好。 哼, 无非是民脂民膏罢了,也就哄哄那些愚民。 老胥吏忍不住道,“大人,这不也是好事么?您看咱们要不要去帮忙来着?” 一来算是份内之事,二来也缓合一下关系。 “帮什么?要去你们自己去!” 江廉更加生气了。 也不知是气恼自己没钱,还是气恼这般收买人心的好事,却没人来通知他,总之他是不去的。 老胥吏无法,转而去跟衙门里呆了多年的几个老人,悄悄商量了一回。 县太爷要作死,没理由他们也跟着作死。 再说流水的县令,铁打的衙役。 江廉是孤身来此当官,这些衙役小吏却都是土生土长的宁州人。 之前就受过升平郡主的恩惠,得了米粮,如今家家都有想去看病的。 还穿着这身官皮呢,谁好意思白看? 故此几人商议过后,便派了老胥吏作代表,到府衙去了一趟。 主动告知他们县衙共有几人,也能协助些什么事。 同知田巩才忙完秋收,正准备入冬之后,积雪清扫等等琐事,原想着快入腊月,就能松口气,谁知咣当一声,又给交待下全城义诊这么件大事,直忙得脚打后脑勺,恨不得一人劈成八瓣用。 老胥吏主动送上门来,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不过也奇怪,“你们江县令呢?” 老胥吏好心,扯了个谎,“江大人偶感风寒,还病着呢,故此才叫小的过来听令。” 田巩是个老实人,闻言没深想,还问候几句,就开始安排差事了。 老胥吏因是本地人,熟知民间事,听了他的安排,倒有几点建议。 首先,不好各处设点,分散医治。 因为天气太冷了,特别有些病人出行艰难,万一排队太多,再冻出毛病,岂不坏事? 所以他给出个建议,不如按当初许惜颜分派粮食那般,让衙役们辛苦些,主动挨家挨户上门预约。 有那病情严重,年纪又大,或是襁褓幼儿,不能耽误的,就安排在前头。其他不严重的,就视年纪和病情,分在后头。 全城把每日要分发的总号牌数控制住,上下午再分几个时辰过来,就能保证看病的人流均衡稳当了。 也不用设太多的点,集中在宁州书馆里的医馆即可。 大夫们也不必四处跑了,万一遇到疑难杂症,还能一起探讨研究。 发药最好也设在附近。 看完病就领药走人,既能省事,还不必百姓白费工夫,来来去去。 这主意极好啊! 田巩顿时听进去了,叫这老胥吏跟在自己身边,凡事出个主意。 也亏得许惜颜之前赠粮,对全城的人口摸了个底。 哪一块老人多,哪一块孩子多,他们早就统计出来了,如今发放起号牌来,也是心中有数。 至于周边百姓可能会闻讯而来,就在各个城门口,依样分发号牌就是。 不过考虑到他们远道而来,有些穷的,只怕还得赶回去,便尽量优先。若能投亲靠友,住得起客栈的,就先缓缓,想必大家也能理解。 只是跟士兵那边,恐怕得商量一下。 田巩还没去找马彻呢,马彻主动派人来说,让百姓先看。看郡主一共义诊几日,士兵们最后就是。 后去一问,许惜颜倒是大方。 反正边关的草药便宜。如今因她要义诊,去联系那些做草药生意的商家,都肯平价卖给她。于是升平郡主豪气决定,一共义诊三十日。 对,就是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的时间,也足够周边离得近的百姓,过来看一趟了。 既然如此,田巩他们商量过后,决定头十日以百姓为主。 从第十一日开始,每天上午还是安排百姓,下午就安排士兵过来看病。估计到了末尾几天,外地百姓会更多,到时要是士兵有安排不完的,继续推迟也就是了。 既已拟定,官府中人就忙碌起来,挨家挨户上门分发号牌。 跟预想中的争先恐后不同,百姓们大半都特别明理懂事。除非病得厉害,否则绝不肯领。 “……郡主也是不容易,初来乍到,已经为咱们花了不少钱了。我这咳嗽不过是老毛病,都习惯了,还是让给那些有需要的人吧。” “我们年轻,还能捱,让老人孩子去就行了。” …… 同样的情形,不止出现在一家一户,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如此。 随着差役们走了一圈下来,田巩挺感动的。 什么叫民心? 这就是民心。 当你真的为百姓着想的时候,百姓们都是记在心里的,也知道回报的。 可,可他却也着急了。 手上一大把的号码牌,不能发不出去呀! 还是那老胥吏有办法。 拿了张一张号码牌,不由分说,塞给那个老咳嗽的中年汉子。 “知道老弟你明白事理,可有病还是得治。治好了,不说家里人安心,你能多干些活,不也是报答侯爷和郡主么?你既不急,这头三天,就不安排你了。第四天下午过去,可千万别躲,否则大夫还得空等呢。行啦,就这样了。” 他拉着田巩,扭头就走。 等出了大门,田巩忍不住回头去看。 低矮的院墙内,汉子红了眼圈,身边媳妇更是抹着眼泪。 “当家的,你就去看看吧,省得一宿一宿的咳……你好了,咱们这个家才好,孩子们还指望着你呢……我,我给郡主扎个笤帚去!” 汉子差点破涕为笑,“人家郡主,尊贵着呢,要个笤帚干啥?你当都跟你似的,还要天天扫地呀?” “那,那郡主用不上,她家下人总用得上吧?还有给你看病的大夫,我多扎几个,你都带去呗,多少是咱的一点心意。” 懂事的大儿子已经闷头去找工具了,“我帮娘做。” 小女儿撒娇的拉着汉子的手,“爹爹去看吧,省得总舍不得。方才那官爷爷说了,咱们日后好好做活,就是报答哩。” 汉子摩挲着女儿的头顶,长叹一声,到底点了点头,“你们可得记得郡主的恩情,好人哪!” 第500章 民心(三) 田巩悄悄走了,心中无限感慨。 等回了衙门,发现跟他一样感慨的,还有许多人。 尤其一些年轻热血的官员,都是红着眼圈回来的。 推让的也不止中年人,老人也是。 都一把年纪了,还治啥呀?浪费药材和郡主的好心,还是留给年轻人吧。 反正他们也不能干活,如今白从官府领粮食,已经很惭愧了。还想白治病,那怕不得天打雷劈了。 能给出去的号码牌,除了少数病重之人,大半都是官员们硬塞下的。 回来一碰头,大家都没心思说话。 只是闷闷的想,这样淳朴善良的百姓,这样通情达理的父老乡亲,若不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是他们这些官员无能! “这都怎么了,怎么了?” 宁州知府,金光侯精神抖擞,跟尾活龙似的进来了。 “一个个垂头丧气,丢了魂似的。是给人劫了财,还是劫了色啊?” 众人无语。 有这么个接地气的知府大人,真不知如何接话。 可下一刻,金光侯啪地重重一掌击在案上,拍得众人心惊胆战。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苦着个脸,就能救人了吗?” “有那个闲工夫,怎么就不想着如何为百姓做点实事!” “还是说,你他娘的只想喝几杯小酒,吟几首酸诗就揭过此事?” 官员们被骂醒了。 有那年轻官吏,更是红着眼睛攥着拳头道,“侯爷以为我们不想做吗?可是我们能做什么?若有差遣,但请侯爷吩咐!” 好! 尉迟圭等的就是这句话。 大手一挥,都去帮忙卸货吧。 卸,卸货? 就是卸货。 卫绩已经在外头,忙得满头大汗。 十几辆大车鱼贯而入,有那熟识的,都认出来了。 这不是城中粮行伙计么? 难道郡主又要发粮了? 金光侯表示,发粮是不可能发粮的。 天天这么发,他家日子还过不过了? 以上这些粮食,卸货之后,还得拆包论斤称了,按比例分成小袋。 至于干什么,金光侯他就是不说! 一众官吏们憋着个闷葫芦,也猜不透侯爷到底打什么哑谜。 还是那个老胥吏,瞧出些门道来。 这一份一份的,有配糖,有配干枣,是要做点心吃食么? 金光侯耳朵灵得很,顿时瞪了过来,“谁要你抖机灵的,知道也不许说!” 那这岂不是承认了? 众官吏忍笑,有些机灵的,便明白了七八分。 不明白的,咬个耳朵告诉他也就是了。 想到侯爷要做什么,大家心肠火热。一群读书人,也不肯叫苦叫累。直忙了整整一夜,侯爷叫去歇息都不肯,非把货物清分完毕才罢。 但这只是第一批,次日天明,还有第二批,第三批。 于是众官吏白天忙着发号牌,晚上忙着清点货物,忙忙碌碌,就到了宁州书馆开馆,并医馆义诊的大日子。 这一天,选在十一月初十。 金光侯特意看了老黄历,宜开张,宜嫁娶,宜求医,宜治病。 总之,是个干啥都好的黄道吉日,正好也赶上官员每旬的休沐。 虽然要牺牲一天休息时间,但能够亲眼见证这一幕的官员们,还是十分骄傲,并甘之如饴。 因为寿城史上,宁州史上,也是整个大齐史上,第一所公益书馆,就要在他们的任期里开馆了。 为增加这种仪式感,头一天散衙时,知府大人金光侯,还给每个官员发了一套洗漱用品。 里面有一盒澡豆,一块澡帕,一小瓶头油,一盒面膏,一把发梳,一把胡梳,以及一块熏衣用的香饼。 以上,据说是升平郡主友情赞助,用的还是宫中秘方。 所以尉迟圭发下的时候,特特交待了。 别省着不用,都收拾得精精神神,别丢了他这位知府大人的脸。 其实,就是他不说,官吏们也早有准备。 但如今特意交待了,还发了东西,省得一些家境贫寒的官员为难,大家心中感激,也更有仪式感了。 就是平日最豪放不讲究的官员,当晚都仔仔细细搓了个澡,修了胡子。有些年纪大的,还染黑了头发。 第二天更是一大早就收拾齐整,赶到府衙来了。 这也是金光侯要求的,一起出发,更显声势浩大。 然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是又好笑又紧张。 好笑是因为平素最落拓不羁的同僚,此刻都打扮得跟新郎官儿似的。 紧张是因为自己在同僚眼里,怕不也是个新郎官儿吧? 有人感慨。 “这么一弄,我连路都不会走了。出门时还同手同脚,给家里笑话了好一回。” 这算什么呀? “我一早差点把墨水当成酱汁喝了。” 众人皆笑,紧张的心情却未能缓解太多。 直到,金光侯夫妇到了。 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他们小两口是必须出席的。 皆是一身朝服,贵气张扬。 不说升平郡主是如何的皇家气派,高贵如九天仙女。 金光侯也收起素日嬉笑亲和,一身官威隆重,肃穆明锐,才让官吏们猛地记起,这位小老乡,可是曾经垒过京观的杀神! 于是,官吏们的那点小小紧张,在小夫妻叠加的庞大压力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个个崩紧了皮,精神抖擞,隐约生出几分要上金殿面圣的错觉。 很好。 小夫妻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交换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俱是满意。 然后尉迟圭就维持着这个威严表情,一一审视众人,还假装替几人理了理官袍,见人已到齐,便发号施令。 “出发!” 然后一出门,众官员都被惊到了。 门外不仅有府衙的差役们,同样打扮得干净整齐,扛着擦洗干净,几乎焕然一新的旗牌铜锣开道。 还有郡主府的段猛统领,带了侍卫家丁们,整齐划一的骑马着装,人人皆披着一件大红斗篷,如一股红色的洪流,英武不凡。 而他们的前面,有马夫牵着一匹白马,和十几辆马车。 白马自然是许惜颜的那匹,今日格外打理得容光焕发,神骏无比。 其后的马车一看那朱顶华盖,就是郡主规制,正是宫中赏赐。 至于随后的十几辆马车也新换了顶篷,收拾得干净整齐,气派十足。 作为引路人的卫绩,上前主动邀了同知田巩,“烦请大人与下官同车。” 众官吏恍然。 再看自家乱七八糟的驴马轿,要是这般出场,哪有齐齐乘坐马车威风? 也不用人指引,大家按照官职高低,很容易就分清自己应该上哪辆车。 不过马车还是有多的,这是要去哪儿? 第501章 开馆(一) 等着领头的金光侯一出发,有人顿悟。 是去接寿城那些老寿星! 正是如此。 前一日尉迟圭大手笔送出的洗漱套装,还不止他们,也有给这些老人家的,还贴心的一人送了件厚实的羊皮袍子。 如今这些老人家,早都收拾干净,穿着新袍子,暖暖和和的等着了。听着巷口开道的铜锣声,早早的迎了出来。瞧见居然是金光侯升平郡主带队,同整个寿城官员们前来迎接,老人家们可又是激动,又是感动。 好些老人家说怕折了福,说什么都不肯让侯爷,尤其是升平郡主下车恭迎,一骨碌就身手敏捷的爬到马车上去坐好了。 还叫人赶紧出发,去接下一个,省得耽误吉时。 这般老人家,实在可爱之极。 但也有些低层官员眼馋他们身上的新袍子,虽然是羊皮的,不算太贵重,好歹是全新的,这般齐齐整整穿出来,多好看? 至于他们,因为俸禄有限,还要养家糊口,可不是人人穿得起斗篷的。就连郡主府的侍卫家丁都不如,瞧着多寒酸? 眼看老寿星们接得差不多,要去书馆了,那赶车的车夫忽地回身轻敲马车,示意大家往座位底下去看。 只见每个座位底下,都放着一个包袱,打开包袱一看,赫然就是许多人心心念念的斗篷! 里头的皮子虽不是顶好,却厚实暖和。并不是百姓穿的羊皮,也尽量做到了颜色相似。 斗篷的面子是统一的石青色粗呢料,特别端庄稳重,正适合官员。 车夫轻笑,拱手作揖,“各位大人近日辛苦了,这是我家郡主送诸位的一点小小心意,万勿见弃。” 哎哟! 这下子,好些官员们又红了眼圈。这样替他们着想,为这样的上司卖命,值了! 随着渐行渐近,官员们赫然发现,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扶老携幼,不畏严寒的赶过来了。 不过大家很有秩序,非常配合的排着队,没有拥挤,没有喧闹。 只有一张张充满热情和期待的笑脸,都在注视着他们过来的方向。 咕咚。 有些年轻的官员沉不住气,咽了咽口水。 原还担心前辈笑话,没想到前辈偷偷问,“有谁带了提神的香料?有块姜也行啊。” 他心里也慌。 可这,这还真没有。 前辈很爽快,伸出胳膊,“你掐我一把,下手重些。” 不敢不敢。 年轻官员想想,挺不好意思的从钱袋里掏出一枚铜钱,“您要不嫌弃,就握在手心里。我小时候一被夫子抽考就紧张,什么都答不上来。我娘便给我想了这个办法,您要不试试?” 甚好。 虽然谁也不缺这一文铜钱,可同车的几人皆沉默的伸手,从他的钱袋里各自掏了一枚铜钱捏在了手心里。 年轻官员眨巴眨巴眼,忽地就不紧张了。 连各位前辈都会紧张,那他个年轻人怕啥? 要说统一的马车,统一的着装,确实很能给人仪式感,还有一股莫名的神圣感。 当看着穿着一模一样石青色斗篷的官员们,在红衣侍卫们的簇拥下,陆续下了马车,百姓们都不自觉的摒住了呼吸。 已经先到一步的马彻,再看看身边同来捧场的将领,颇有几分后悔。 他们倒也得了金光侯的洗漱套装,同样收拾得精神整齐,却没想到还能把斗篷统一。 若是他们也换成侍卫这般的大红斗篷,也无须多贵,颜色统一就行,得有多精神多好看? 有这心思的还不止他一人,好些将领都暗暗打定主意,下回要是再集体活动,可得提前商量商量,好生亮个相。 别说升平郡主有钱好办事,重点是人家也得有这份巧心思,才能把事情办得漂亮。 至于说升平郡主为何不给他们送? 脑子给驴踢了,也不会有人问。 如今金光侯是文官,送手下件衣裳也就送了。再送武将,这在明面上就笼络太过了。 送了他们也不敢收啊。 再看给文官的斗篷面料,其实不贵,不过特别厚实暖和罢了,并不出格,任谁都挑不出理来。 这也是许惜颜的谨慎细致了。 最后,一身大红衮龙侯爵袍服的尉迟圭,裹着件纯黑如墨的貂裘斗篷,卓而不群的亮相。 这也是理所应当,都封侯的人了,能跟大伙儿一样吗? 潇洒下了白马,迈开长腿,走到郡主车驾旁,亲自恭请郡主下车。 百姓就见一个精致如小姐般的随车丫鬟,先侧身打开车门,方扶出正主。 只见那宽大锦裘里,先探出的一只玉白小手,微露一点圆润的粉色指尖,便说不出的精致好看。 然后众人眼前一花,又齐齐眼前一亮。 边关百姓大多没有见过牡丹芍药,水仙幽兰这些名花,于是他们觉得,就象是看见一片夏日天边,最美的晚霞。 又仿若春回大地时,那碧绿碧绿的原野上,铺天盖地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在金色阳光下,交织成一片波澜壮阔的锦绣。 明媚天成,动人心魄。 升平郡主虽入城已久,但正式亮相在众人跟前,这还是头一回。 而今天这样的场合,肯定是不适宜戴面纱的,所以她也干脆没带。 所以,今日有幸见过升平郡主容貌之人,若干年说起,总是念念不忘,赞叹万分。 就没见过世间,还有这般美丽的女子。 这样美丽的女子,肯定是仙子下凡,也只能是仙子下凡! 之前说她假慈悲的人,真是太坏了。 嗯,还记得之前想给柏昭生孩子的那些边关女郎么? 成长在地广人稀的广袤边关,这里的百姓,更加珍惜每一份美好的事物。 简而言之,大家就爱看脸! 就算升平郡主什么都不做,她靠着这份美貌,就能收服民心。 更何况,她还替百姓们做了这么多的好事? 于是,在知府大人,金光侯带领官员们苦哈哈干了大半年,还没彻底收服民心的时候,升平郡主一露脸,就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 后来金光侯得知,很是不服,揽镜自照,十分纳闷。 本侯不美么? 为何百姓更爱戴郡主呢? 第502章 开馆(二) 升平郡主的回答,是一对白眼。 至于百姓爱戴她的原因? 连琥珀阿织都看出来了。 是因为金光侯太接地气了,是本地土生土长出来的。但许惜颜可是京城名门贵女,皇家外孙女呢! 有句老话,叫隔灶的饭香。 又有句老话,叫物以稀为贵。 乡间小子有多少,可皇上的外孙女能有几个? 比起爱戴一个土生土长的小老乡,那自然是升平郡主这般仿佛长在云端里的美人,才更有神秘感,更配被人仰望啊。 而如今,因为许惜颜的美貌,还有她刻意安排过后,统一着装带来的仪式感,百姓们对于宁州书馆的揭牌仪式,越发虔诚敬畏了。 而出乎大家意料,替书馆揭开牌匾的人,不是升平郡主,也不是金光侯。 这个机会,给了五个人。 头一位,是马守备的老父,全城最年长的人。 第二位,是一个五岁的稚龄幼童。 他家没人当官,也没人读过书,却孝顺和睦,家中不仅有有八旬老人,更难得的是五世同堂。 所以作为家中年纪最小的孙辈,也被请到了现场。 第三位,是主持修建书院的鲁师傅。 他原本怎么都不肯来,哪有工匠站于人前的道理? 可许惜颜坚持让他来了,说他不仅代表自己,还代表所有参与建设的普通百姓。 于是鲁师傅今儿收拾得比他当年成亲还要精神抖擞,满心激动的站了出来。 第四位,是寿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举人。 本来,因乐家捐了不少书,又是本地望族,许惜颜是想把这个机会留给乐思的。 可乐家商议过后,却推荐了这位小举人。 如果乐由在,他是寿城史上最年轻的秀才,倒也当得这份殊荣。但如今既然他不在,乐家也没必要强出这个风头,不如让给这位涂举人。 此人亦是本地大户子弟,足以代表寿城世家了。 最后一位,是萧讷。 作为书馆的首倡者,也是皇上钦点督造书馆之人,他当之无愧! 当这几位被金光侯亲自一一介绍,隆重请出来时,得到的是寿城百姓,一阵胜过一阵的热情欢呼和巴掌口哨。 就连应邀前来观礼的大儒们,都捋着胡子连连点头,觉得这五个人选得好极了。 尊老,和睦,感恩,上进,仁义。 这不正是读书教化的意义所在么? 萧讷,百感交集。 说实话,这般让他站在父老乡亲跟前揭幕,比他得了皇上赐的那个官职,更国让他倍感荣耀。 人一生,能有多少实现梦想的机会? 就算这事是他首提的,可要没有许惜颜,如何能办得这般风光体面?更惠及无数宁州百姓? 所以,萧长魁就看着老爹,眼含着热泪,和另外四人,齐齐大力拉下手中红绳。 红布应声飘落,宁州书馆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潇洒展露于人前。 一片惊呼。 尤其在场的读书人,几乎是齐唰唰眼睛放了光。 翩若惊鸿,笔走游龙。 这四个字写得太好了,近乎大家! 只以为升平郡主出身名门,字肯定不会太差。但万万没想到,她能写得这么好。 大家都是读书人,不说男女,只说这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能练出这么一笔好字,得下多少苦功? 不少人当即在手上开始比比划划,琢磨许惜颜的字。 偏人群中有人啧啧,阴阳怪气道,“听闻许探花书画双绝,果然好字!” 这话什么意思? 江廉肺都要气炸了。 就因为他没来帮忙,尉迟圭做人就这般小气的么? 既不给他送洗漱套装,也不给他新斗篷。 甚至都没告诉他集合的时间,害得他今天睡过了头,匆匆赶到现场,却看见那么整齐精神的同僚们,独自己,被排除在外了。 尉迟圭缺这点钱么? 他就是小气刻薄! 还来不及上前质问,就见到一群老头竖子,还有低贱的工匠,及尉迟圭外祖那个关系户,齐齐给宁州书馆揭幕! 当中除了那个读书人。 可那也太年轻了好不好?凭什么有资格站在前头? 中个举人有什么了不起? 他中进士的时候,也是很年轻的,凭什么不来请他? 待看清牌匾上的四个大字,江廉再也忍不住,径直嘲讽出声。 这字能是许惜颜写的? 哄谁呢! 肯定是早早请许观海写了,寄送过来的。 就许惜颜的娇滴滴的模样,能练得出来才怪。 有人不悦皱眉,“你又不明真相,怎可恶语伤人?” 江廉越发嗤笑,“我哪有恶语伤人?明明是在夸赞许探花呢。这般大气磅礴的好字,整个边关恐怕都无出其右者。今日若要评个魁首,必是第一!” “真的?” 尉迟圭忽地挑眉看了过来,“这话可出自江大人真心?” 江廉硬声道,“下官生平从不说假话!不似有些人,拿父亲的字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尉迟圭忽地轻笑,“若本侯说这字,是本侯亲眼所见,郡主亲手所书,江大人定是不会相信的吧?” “自然不信!” 江廉越发大声道,“你们也都是读书人,倒是出来说说,这字哪有半分闺阁字体?寻常男子都练不出来,何况是郡主这般万金贵体。” 他说的这般笃定,有些读书人眼神闪烁,还真有些信了。 对呀,连他们都练不出这样好字,许惜颜一个娇滴滴千金大小姐,她是怎么练出来的? 确实可疑。 马彻挺生气的。 就算这字是许观海写的,又如何了? 爹爹的东西给女儿,又有什么错? “就算——” 可话音未落,被尉迟圭打断了。 再看着江廉,眼神中带着几分冰冷的嘲弄,“若这字确实是郡主写的,江大人你待如何?” 江廉毫不犹豫道,“我就辞官不做!不过得郡主当着大家的面,写出一模一样的。” 他想堵死许惜颜的退路,却不料尉迟圭即刻命人抬出桌子笔墨。 “既如此,就请郡主赏脸,给书馆随便题个字吧。” 许惜颜冷冷瞟了江廉一眼,目露讥讽,“江大人,还是继续做着你的官吧。只不过宁州书馆,有本郡主在此一日,就绝不许你踏足半步!” 第503章 提拔(一) 江廉心一沉,莫名有些慌。 却见许惜颜纤手一扬,当众提笔,饱蘸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行云流水般写下一字。 尉迟圭凑过去一看,噗哧笑了。 尔后高声道,“大伙儿都别干站着了,该看病去看病,该听课的听课。几位先生,这边请,咱们来看书了。其他人就别跟着凑热闹了,字儿都不认识,看啥书啊?这书馆开了张,又不会跑,别一窝蜂挤着,都跟着虞大人上课去!” 虞希笑着拱手领命,“众乡亲若是不弃,今儿就由本官跟大家讲讲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宁州,以及寿城。” 这个好。 百姓们热烈鼓掌。 都不用挪地方,站在原地就能听。 为了方便授课,书馆特意在最靠外的地方,修了一座足以容纳二三百人的敞轩。此刻整整齐齐摆放着长条矮桌和草编的蒲团,供人来坐,外头还空了个极大的广场来着。 但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人能挤进去的。 但也无需官员们维持秩序,各家都是让孩子们优先进去。 男孩居多,但也不是没有女孩。 有几个家长就顶着旁人异样的眼光,把自家略显胆怯的闺女,往前推。 “丫头,别怕。这是郡主给的机会呢,咱去听了,不丢人。” “就是,郡主都能写那么好的字儿,全边关第一,女娃娃又怎么不能听课了?” 有人还问,“你咋知道郡主第一?方才那个官儿,不说是郡主她爹写的么?” 呸! 当即有数人怒目而视。 “你瞎呀!” “没见那个官儿看了郡主的字,就涨红着脸屁也不敢放,扭头走了吗?” “我看你不仅是瞎,脑子还被驴踢了!就你这样的,估计听啥都不懂。赶紧站开些,别挡着孩子们的路!” …… 随着几个女孩勇敢走进来,有更多的女孩开始跃跃欲试了。 有家小媳妇正犹豫着,忽地怀里一轻,襁褓中的孩子被身边婆婆抱走,冲她道。 “媳妇,你也去!咱不进去坐,你在站那边边仔细听着。” 小媳妇一愣,素来严厉的婆婆,却只顾咬牙盯着前方,目光里满是热切。 “要不是老娘年纪太大,我也要去。当年要不是不识字,给人哄了,你爹至于白给人干活,还赔上那些钱么?咱家就你还伶俐些,赶紧去学了,往后还能教教一家子。快去,再不去就没地方了!” 小媳妇本就有这心思,再看旁边也有人蠢蠢欲动,赶紧小跑着上前去抢位置了。 还占了一个很不错的位置。 回头还想看看婆婆,可呼啦啦的,身后跑来好些人,瞬间就挤得满满当当,什么都看不见了。 再转过头,虞希已经布置好幕板,要开讲了。 这也是鲁师傅给做的。 一人多高的直立讲板上,挂着一张雪白宣纸,写着一个大大的宁字。 旁边还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只有一个大圈圈的那种,旁边简单写着邻近州府的名字。 分东西南北方位,标有寿城,甘州济州及几个著名城镇。 “这,就是我们宁州的宁字。而我们宁州在哪儿呢?在大齐的北边,东边是济州,再往西北边,就是甘州。所以大伙儿走亲访友的,如果要去济州,就得往东边的城门过……” 一堂课,不仅是底下坐着的孩子们,后面站的年轻人,连一些特意请进来听课的老人家,都听得入了神。 这些于读书人而言,最基本最简单的常识,却是许多老百姓,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听说过的。 挤着上千人的广场,鸦雀无声,而挤不进来的地方,仍有许多百姓不愿离去。 哪怕听不见,但能够站在里,看上一回,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乐家特意敞开新修的酒楼大门,今儿也不做生意,倒上免费的热茶,请老弱妇孺们进来坐着避寒。 而上天似乎看到寿城百姓的用心,忽地散开阴云,出太阳了。 还特别暖和。 好些老人家敬畏的望着苍天,不住作揖。 是升平郡主和金光侯做了大好事,开了书馆,还给免费看病,所以老天爷才格外开眼哪。 好人,真正的大好人啊! 可在书馆里,看着她那幅字的读书人,却是在会心一笑之余,赞服不已。 才女, 真正的名门闺秀,当如是! 江廉那般挑衅,许惜颜就回敬了他一个字。 就这一个字,足以说明她的书法功底,完全撑得起匾额上的四个字。 她写的,是个蛙字。 蛙, 坐井观天。 这是一个读书人都知道的成语。 就连读书不多的金光侯,都一下猜出来了。 小媳妇真是太坏了。 可她怎么就坏得这么可爱呢? 骂人都骂得不带脏字,贼精贼精的。 这个蛙字刚好可以用来嘲讽那条江鲇鱼,嗯,金光侯就是固执的给人起了这个外号,那酒糟后的大肚皮,还有鼓鼓的眼睛,可不就是只癞蛤蟆么? 还想污蔑他天鹅般的小媳妇,简直自取其辱! 而挂在书馆里,也可以勉励来此看书的读书人。 永远不要固步自封,只知道死读书,作书馆之蛙,不知广阔天地,不知谦虚有礼。 此后经年,金光侯这江鲇鱼的外号只供自用,但江廉蛙公的外号却是不径而走,在边关留传,再后来竟成了一个著名的典故。 往后宁州,尤其是寿城的读书人,说起有些人刚愎自用,见识浅薄,狗眼看人低,就会取笑对方是个“蛙公”。 江廉在任时如此,若干年后挂印离去了,还是如此。 这污名硬是洗不脱了! 此刻,许惜颜却不在读书人中间,听他们的奉承。 她更为关注的,是医馆的义诊。 因为这是第一天,她不盯着些,实在于心不安。 可没想到,现场竟组织得这么好。 看百姓们井然有序,拿着号牌,按时前来就诊,许惜颜实在是好奇极了。 这哪个聪明人想出的主意? 田巩倒不邀功,很诚实的告诉她,是寿城县衙里的老胥吏,正在前头负责审核登记呢。 “也是他说,之前郡主赠粮,曾统计了城中人口,只怕这回义诊也是要的。便特意提醒下官,准备了簿籍,记录来诊病之人的年纪男女,以及身患何病,用了哪种药材。回头加以归纳,就能知道本地人身体状况如何,常用何药了。” 第504章 提拔(二) 善。 那许惜颜一定要见他一面了。 这般举一反三,心思周到,人才啊。 老胥吏吓了一跳,赶紧整理衣襟过来了。 许惜颜也不问旁的,只问,“老丈可觉屈才?” 这么有能力的人,不该屈居一个小吏之位。若他愿意,许惜颜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老胥吏听着一惊,怔怔片刻,却有些泫然欲泣。 “郡主抬爱,老朽不敢相瞒。若是早二十年,哪怕十年前,老朽必会说是。但如今老朽年过半百,实不敢想……” “为何不敢想?姜尚八十遇文王,卞和三献和氏璧。只要是美玉,总有它绽放光芒的时候。” 许惜颜直接就命人带他去见尉迟圭了,这样能干的人留在县衙,在江廉那种人手底下厮混,实在是太埋没了。 目送人带老胥吏离去,田巩颇为不舍。 这样能干的属下,他原都想着回头调到自己手下来的,却没想到郡主出手这么快,这就把人给抢走了。 可许惜颜告诉他,“如今既然一个县衙里都有被埋没的,大人身边,难道就没有吗?大人肯体察下情,事必躬亲,自然是好的。但有时是不是也该给些机会下头人表现?若能多发现几个得用之人,不说大人能轻省些,也是于国于民有利。” 对呀! 田巩茅塞顿开。 他到底是基层干惯了,凡事都习惯自己操心。从前官小事少,倒还勉强支撑。如今在金光侯这个雷厉风行的知府大人手底下当差,可就太累了。没见他两个黑眼圈,都累出来了么? 可金光侯乡野出身,聪明绝顶,有野兽般的直觉,知道该怎么办事最省力,却不知道如何教人,他那一套,也是别人学不来的。 倒是许惜颜世家教养,一眼看出问题所在了。 点拔了几句,便令田巩极为受用。 当即现学现卖,点了手下几个官吏,分派统计去了。每人分管一块,务必做到日清月结。 到时谁的能力高低,不就一目了然? 看这边理顺,许惜颜正想离开,忽地琥珀过来,说有几个病患,叫家里人来给许惜颜磕头。 也不求见面,就在外头院子里,磕了头,放下东西就走。 “……说了不要,还是把东西放下了。不是拿了鸡蛋,就是纳了鞋垫。还有些百姓,特特去打了野兔野鸡,或把家里积存的药材也送来了。” 轮到第一天,又是上午来的,都是病情比较重的。 这样的人家,原本都快被治病掏空家底了,再拿出东西来,得有多难? 但他们还是拿了。 是以琥珀才来跟许惜颜说一声,东西不贵,但心意珍贵。 许惜颜想想,“把东西收下,说我知道了。回头给他们派活时,适当宽松些许。” 田巩听得眼前一亮,这是他们之前加班加点忙的那些事,要提前开干了吗? 许惜颜转头就看向他,“大人可还忙得过来?” 必须忙得过来呀! 大不了,加大对底下官员的考验。 那行,许惜颜就交给他了。 此事刚了,谁知乐家太太,元家太太,周夫人马夫人她们这些官家太太联手,又邀请了本地名门大户的女眷,捐了一批金银送来了。 代表来送的,是卫绩小媳妇姜莺儿,红着脸蛋,羞答答的老实道,“夫人们说我最年轻,面嫩,郡主不好推辞,才叫我来的。嗯,我家相公也说,不能总叫郡主一个人辛苦,咱们也合该分担些的。” 许惜颜眸光一暖。 然后书馆那边,今日负责揭幕的年轻举人,他叫涂仲贤,特意拉了乐思作陪,两家本就是世交,打小熟识的,送来许多零散银两。 “皆是先生同窗们的一点心意,还望郡主不要嫌弃。我们,我们还有个不请之情。能请郡主方便的时候,拔冗来上一堂课吗?指点一下大家书法。此事我们问过侯爷,已经允了的。” 自然可以。 不过不必说上课,只说交流吧。 许惜颜很是谦逊。 她知道,就算她的书法水平足以给众人当先生。但她毕竟是个女子,年纪又太轻。这些读书人能不耻下问,愿意向她讨教,已经很不容易了。若以后遇着心胸狭隘的,难保不为这些事嘲笑讥讽他们。 所以不如只说探讨交流,更加合适。 涂仲贤大喜,拉着乐思回去报喜信儿了。 随后又有本地的富商世绅,陆续捐了金银送来。有些甚至都不肯留名,只打发下人过来,把银子扔下就跑。 他们都信升平郡主,也愿意为她的义诊出一份力。 这就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然后,原本以为可以功成身退,安心回家过年的萧外祖,又忙起来了。 因为许惜颜把统计捐赠这件事,交给他和舅舅萧长魁了。 愿意留名的,要登记好姓名。不愿意留名的,也要把金额写上去。 后面这些善款用到哪儿,买了多少药材,添置了什么东西,都得清清楚楚的标上。 每天拿大红纸写了,贴到书院外头墙上,一目了然。 这下子,愿意捐钱的人就更多了。 好些百姓都想捐钱,却被婉拒了。 说是已经够多的了,无须大家操心。 想帮忙的,去领活干吧。 百姓们摩拳擦掌,什么活? 他们有的是力气! 田巩安排的官员们,就开始派活计了。 做点心,做吃食。 香喷喷的烤饼,香甜的枣糕,风干栗子,烤核桃,还有金黄耐饥的炒米等等。 都是边关百姓常见,加工简便,又耐储存的食物。 你擅长什么,就去寿城县衙登记,领一份材料。拿回去加工好之后,按规定日期交还即可。 这活还不让百姓白干,是给工钱的。 好些百姓一听,连钱都不要,就答应帮忙干活了。 材料不要自家出,柴炭另有补助,不过是白费些力气,怎么就不能做? 且这天寒地冻的,闲着也是闲着,做点事才没那么无聊呢。 只是,那个寿城县衙在哪儿? 一时间,默默无闻的寿城县衙人气暴涨,成了全城百姓打听最多的地方。 第505章 人才(一) 这个地方是知府大人,金光侯亲自定的。 江廉是很讨厌,但寿城县衙又不是他的。 他可以继续告病不干活,但寿城县衙作为宁州衙门,该干的活,一分不能少干! 说来金光侯也是蔫坏蔫坏的。 江廉得罪了他家小媳妇,想这么轻松就揭过? 别做梦了。 就算不把你当成牛马使唤,也要把你憋成一个受气包。 再说了,县衙里除了这位县太爷,其他小吏衙役们可是很乐意来帮忙呢。 闲了这么多年,难得有个机会表现表现。万一跟尤头儿似的,也给金光侯看中,调到身边去了呢? 他们说的正是那个精明能干的老胥吏,尤福。 这名字还真没起错,虽说他的机缘来得晚了些,但到底来了。 如今换了新官服,成天跟在金光侯身边忙前忙后,别提多威风呢。 至于县太爷的脸色? 谁理他去! 江廉当众丢了那么大回脸,如今连出门见人都不敢,除了憋屋子里运气,还能如何? 哦,他还能告状。 江廉就算还不知道那个“蛙公”的典故,但受此奇耻大辱,他非但没有反省自己,反而恨毒了尉迟圭和许惜颜。 甚至,连一应同僚都恨上了。 他们肯定早就知道许惜颜能写一笔好字了,但谁都不来提醒他,眼睁睁看他闹笑话。 所以他要向皇上告状,告整个宁州官府的状! 全都被升平郡主和金光侯的小恩小惠收买,全都是狼狈为奸。 不提江廉如何运笔如刀,寿城百姓们可是忙得如火如焚。 本该清闲的冬季里,往年都猫在家里闲磕牙的时候,如今却是家家户户都忙着干活。 随着香气四溢,一笼新鲜的枣糕出炉了。 氤氲的白汽散去,露出新鲜好看的红褐色。 看家的大黄狗,使劲摇着尾巴,吐着舌头,垂涎欲滴。 却惹来主人笑骂,“去去去,成天就想着吃!这是郡主的东西,得交给人家的。咱家的饭,一会煮了有你吃的。去门口看看,小四儿回来没有。” 极通人性大黄狗,听话的摇着尾巴出门了。 巷子口那儿,正好瞧见自家小主人背着个小书包,一蹦一跳的往家走。 大黄狗兴奋的汪汪叫着,直冲过去,却差点撞上一辆马车。 小主人大惊失色,“阿黄站住,你撞到人啦!” 拉车的马虽然瘦巴巴的,个子也不大,但走得极稳,胆子也沉稳。虽然斜刺里冒冒失失冲出只大黄狗,却是很淡定的抬高马蹄,便跟大黄狗擦蹄而过了。 意识到闯祸的大黄狗,缩在路边,小声呜呜。 小主人连忙赔罪,想想又加上学堂里才学的礼仪,作了个大揖。 被吓到的那家人,原本是想骂的,可赶车的汉子看小男孩这般有礼貌,还背着书包,不由得高看了一眼。 再看他身上衣裳还打着补丁,裤子分明用布又接了一截,跟自家不相上下,就忍不住打听了几句。 “没事没事。呃,小兄弟,你可是上那宁州书馆念书的,真不要钱?” 小男孩顿时骄傲的昂起下巴,“那能有假?郡主是仙女下凡,说话算话的!” “纸笔书本呢?” “那肯定要自己掏钱,不过先生们说我们还小,不用花钱。叫各家劈了柴禾,做了些木片片,喏,就跟这样,能写字儿就行。” 小男孩很大方的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小木片,无比珍惜的递了过来。 巴掌大的小木片上,用炭笔写着个“冬”字。 虽然歪歪扭扭,还很稚拙,却让不识字的人,莫名敬畏。 小男孩眼睛紧盯着自己的小木片,小嘴吧啦吧啦的絮叨,“如今先生们每天教我们五个大字,叫我们练熟了再记在木片片上,回家可以刻在墙上,在雪地上去练。回头擦了木片还能再带来上学,不过我爹叫我把这些木片都收好,咱家别的没有,木片片管够。往后我要能读得好,再给我买毛笔,买成安纸。 大叔你知道啥是成安纸吗?就是我们郡主她娘做的。听学堂的先生说,又好用,又不贵,他们都是用这个纸呢。大叔,你能还我了吗?” 那汉子一怔,忙不好意思的把木片还给他。 后头马车里,忽地撩起帘子,露出一个七八岁小女孩的脸,“那女孩也能去念书吗?” 见着同龄人,小男孩更放松了,“可以呀,我们巷子里就好几个女孩去了。” “你们这里的老人家,真的还能领粮食?” “是啊。到年纪的老人家,每月初一就能领。” 小女孩还想问什么,大黄狗突然不甘寂寞的低叫了两声,汉子便笑着打断了。 “行了,快到吃饭的时候了,丫头别耽误人家了。谢谢你啊,小兄弟,我们顺着这条路,就能去医馆吗?” “对,没错,就顺着这条路,走上一会儿就到。大叔你看如今城中,扫得最干净的路,就是通往书馆的路,全是各家出来扫的。书馆后头就是医馆,不过大叔,你家要来看病,是要领号的,你领了吗?” “领了领了,多谢提醒。” “不客气。” 小男孩带着大黄狗,蹦蹦跳跳回家了。 在白雪黑瓦灰墙下,朴素又温馨。 马车里,这才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 小女孩懂事的给老人家捶着背,满脸欢欣,“太爷太爷,您听到了吗?这寿城真好,咱们就留下来吧。我能读书,您能治病,还有粮食领呢!” 老人家缓过气来,却是失笑,“你想留就留啊,那寿城还不给挤破了?” 小女孩咬着嘴唇,一双黑亮的圆眼睛里,却透着几分狡黠的天真,“太爷是个有本事的人,肯定有法子留下来的,对不对?听说那书馆开幕,还有位盖房子的鲁师傅来揭幕呢。太爷……” “行了。”汉子打断了女儿,却也没生气,只望着马车里的老人家,尊敬又忐忑的问,“阿爷,萍儿虽嘴碎些,这话却也有理。若果真郡主是个爱惜人才的,要不咱先去看了病,您瞧瞧再说?” 老人家轻轻颔首。 看着通往前方的干净马路,一双饱经世事的老眼里,也含了几分希翼。 第506章 人才(二) 且不提小女孩如何喜笑颜开,如今的宁州府衙,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新问题。 自打书馆开馆,义诊开始,附近来看病的乡亲渐渐多了,寿城的房产交易,也跟着活跃起来。 连尉迟圭都想不到,这事竟然是他那个极不靠谱的姑姑,尉迟牡丹提醒的。 自从许惜颜点醒尉迟牡丹,又给她派了个老成得力的管事之后,尉迟牡丹的日子,总算是肉眼可见的走上正路了。 再不那么大手大脚,还知道提防着杨寿,有多的钱就拿去买地置产,渐渐就有个正经人家的气象了。 尉迟圭瞧着,便从小媳妇那儿时不时讨几两银子,塞给姑姑,说给她防身什么的。 尉迟牡丹最爱吃这种小甜头,只这钱转手还是交还给许惜颜,叫她帮忙攒着。 前些时,因瞧着许惜颜盖新房,她也动起了心思。 她家如今三个儿子,现今的屋子日后肯定住不下。 且大儿子杨寿儿渐渐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心思。 得姐姐杨荔枝照顾那么多年,都自私得从不肯替她着想半分。如今多了两个小弟弟来分家业,他就更不乐意了。 成天嘟囔着嘴,说当年舅母萧氏,可是答应了把这个小院给他成亲的。 自己养出这般自私自利的儿子,尉迟牡丹也无话可说。 于是就想在许惜颜的新府旁边买块地,再盖个院子给两个小儿子,及自己养老。 只是犹豫了一下,谁想随着宁州书馆的快速建设,竟是一天一个价。 地价不见下跌,只有上涨。 这下她可急了,赶紧凑了银子,为了做给杨寿看,还特意去典当了几件首饰,先把地给买下来了。 也亏得她买下来了,宁州书馆开张后,引发地价第二轮大涨。 关键是,好些百姓都不肯卖了。 能让孩子们近些上学,多好的事啊。 而且自打书馆开张,日日人流不息。好些头脑灵活的百姓,都提篮挑担的,在附近做起了小买卖。 再不济也能给前来看病的穷人,提供一个歇脚等候的地方。 烧一壶热水,做点简单的饭菜,也不收贵,就那么几文钱,总是使得的吧? 实在没钱,拿草药布匹粮食,或是针线活交换也行。 所以,宁州书馆邻近,开始变得一地难求。 这事许惜颜早有预料,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不少百姓因此,动了迁户的心思了。 尉迟牡丹这日特意上门,便说起此事。 “……是杨家的亲戚,听说咱们这儿可以免费看病,杨静就去叫了老家的人来。这事我倒跟他说过,也要叫咱尉迟家的亲戚。但老家的叔伯们都挺明理,说身体还算硬朗,如今家里也过得,就不来添乱了。也就杨家的人没皮没脸,硬要来占便宜。如今住在我家,还挑剔吃喝来着……” 许惜颜还没动作,阿织轻轻咳嗽一声,尉迟牡丹瞬间意识到自己扯远了,赶紧又说回正题。 “他们见寿城孩子上学不要钱,就想把户籍迁来。我原是不同意的,可杨静说,他们都有把子力气,也能种地。这回帮了他们,日后给我们种地肯花心思,到底比外人强。且也不仅是他们,象咱们尉迟家,还有萧家,出了这么大力,怎么就不能迁几户过来?若能在宁州书馆读书,总比外头强些。我听着倒有些道理,才来郡主跟前说一说。要是我说得不对,您可千万别生气。” 许惜颜没生气。 相反,尉迟牡丹说的,她已经想到了,还跟萧讷和尉迟圭都商量过。 萧家想培养几个读书人,肯定是要送孩子来寿城的。 尉迟家想要后继有人,也必须走同样的路子。 读书,功名,永远是平民上升,绕不开的路。 否则就只能是昙花一现,过了尉迟圭这一二代,就整体没落。 但许惜颜原先估计的是,宁州书馆还得办个五年十年左右,才能渐渐吸引百姓移居。 却没想到,这刚开张就有动静了。 “难怪老人说,种下梧桐树,就不怕引不来金凤凰。” 尉迟圭回来听说,如此感慨。 真没料到百姓们对于读书识字,改变命运的渴望,如此强烈。 许惜颜没想到,他也没想到。 他最近一直忙着出关市粮买马的事,都没关注过这些。 许惜颜跟他一提,他才赶紧让底下人去问了问。 尉迟牡丹只关注书馆这一块的地价,却不知道在寿城其他地方,房产交易也渐渐增多。 不仅是本地富户,周边有些富户,都在悄悄买入。 横竖人家配得起车马,也不在乎路程远近。 就连受邀来书馆讲学的几个夫子,都有在本地买房置业的打算。 因为宁州书馆里的书,真的是挺好的。 特别是许惜颜从京城带来的,有些连他们都没看过。 之前许惜颜着手修建宁州书馆时,倒想到过这个问题,专门修建了几所精致小院,如客栈一般,供讲学的先生们暂住。 但大家显然觉得不够。 就算不必天天讲学,他们也很愿意找个地方安稳的住下来,静静看书。等他们回去了,还可安排家中子侄学生前来,总也不会闲置。 毕竟宁州书馆除了藏书,更重要的是,营造了一个特别好的氛围。 让读书人可以安心的在一起交流喜欢的学问,琴棋书画。耳边还伴着孩子们的朗朗书声,特别让人沉醉其中。 尉迟圭听了回报,感觉必须重视起来了。 边关为了发展人口,对户籍管理要相对宽松一些。 但若是大量百姓都往寿城涌来,首先不谈别的,一个寿城如何容纳得下? 再有从别州来人,济州还好,横竖高家的地盘,拉多少他都不在乎,可万一是甘州呢? 挖郭老将军家的墙脚,这不合适吧? 但要是一味限制,又实在舍不得。 边关地广人稀,最值钱的就是人了。 只有足够的人,才能做起更多的事。 金光侯开始发愁了。 皱眉苦眼,唉声叹气,就象头饥饿的猛兽,明明盯着一块大肥肉,却硬是有种无从下口的感觉。 第507章 投奔(一) 许惜颜就见不得金光侯这副嘴脸,冷着脸道。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莫非之前侯爷带兵打仗,除了确保士兵安全,还得照顾到每一匹马,每一棵庄稼?” 尉迟圭悚然一惊,明白她的意思了。 在许惜颜看来,如果有好的人才愿意来寿城,为什么不收? 如果别的州府留不住,那是他们的官府无能。 若是受了刺激,能奋起直追,留住百姓,不也是件好事么? 若是只会抱怨,就跟江廉那种,管他去死。 尉迟圭还是出身低了,见识得少。 他只知武将在战场上厮杀,是要拼尽全力。却不知文官治理,也要勇于放手一搏。 想当年袁姨娘,堂堂的国公府,不说权倾朝野,也是跺跺脚,朝堂就要抖三抖的人物。可一招不慎,就被白守中这个初出茅庐的恶狼,直接扑杀,阖族灰飞烟灭。 所以这个时候客气什么? 正是要趁此良机,收拢人才才对。 寿城好了,宁州好了,也是大齐好了。 明明是于国于民皆有利的好事,为何反倒裹足不前了? 尉迟圭一俟想明白过来,顿时便要去找官吏们开会,着手抓紧此事了。 偏偏此时,府中的段猛统领,满脸激动的亲自跑来。 “回禀郡主,有位相马师,前来拜见!” 什么? 尉迟圭都惊了。 兽医常有,可相马师真不多见。 基本都是祖传的手艺,绝不会轻易外泄。 一旦能找到一个,那可是太有用处了。 可这般好事儿,真能自己找上门来? 连宫中都不多呢,别是个骗子吧? 一向沉稳的段猛,激动道,“是真的。他才说是相马士,我们也不信来着。这位先生就给我们看了看马,真的就只看看,便说出每匹马的年纪,性情优劣。就连我那匹马近日有些懒懒的不舒服,他一针下去,就好了。” “那还不快请?” 尉迟圭话音才落,干脆抓着段猛的胳膊,“走走走,我亲自去请!” 这样的人才,必须破格提拔重用。 可金光侯的诚意,并不能打动人。 因为人家完全不想为官,只想投靠升平郡主。 许惜颜看着眼前貌不惊人,甚至有几分尖嘴猴腮,干巴枯瘦的小老头儿,听他自称姓管,猛地记了一事。 “老丈家中祖上,可曾在宫中为官?” 她还记得年幼刚学骑马时,曾听宫人说过,前朝有位管大人,极懂相马,在宫中留下无数传奇,至今无人超越。 那个前几日坐着瘦马拉的车,带着孙子重孙女,进寿城看病的老丈一听,反倒愣了。 愣过之后,又有些感动涌上心头,投奔郡主的心意,更加坚定了几分。 “难为贵人还记得,实不相瞒,家父原是太仆寺官员。后一朝获罪,连累全家被贬至边关,客死异乡。故此临终前留下遗训,再不许子孙出仕。老老实实,靠手艺吃饭就好。只听闻郡主仁厚和善,老汉便觍着脸,前来毛遂自荐了。” 许惜颜是郡主,是有权册封一些侍从小官的,还能申请朝廷俸禄。 可就是皇上不给俸禄,这样的人才也必须不能错过啊。 许惜颜什么都不考较,径直就问了,“老丈家中还有何人?有何难处,尽管提出。” 这就不仅是收下他,还要收下他一大家子了。 如果没有真才实学,绝不敢到她跟前来毛遂自荐的。 她的夫君,可是凶名赫赫的金光侯,谁敢骗她? 管平精神一振,“多谢郡主。小人全家人倒不多,也就十几口子,但若是举家搬迁过来,说不得还有些亲戚朋友想跟着……” “无妨,有多少尽管带来!”尉迟圭很豪气的表态,还主动关心,“你家如今落藉在哪儿呢?过来就给你改成平民。” 管平笑得颇有几分矜持,“因小人家里有手艺,罪籍倒是早就消了,不劳侯爷费神。如今落户在济州,迁来倒也不难。只是住处,就得劳郡主费心了。” 所以说,有本事的人,在哪儿都能吃得开。 金光侯想示好,还没地方用力气。 正搓着手想辙呢,还是小媳妇心疼他,替他解围,“那行,家里的事,管伯就不必操心了。只是侯爷准备出关市马,管伯可能随行?” 管平忙道,“使得。小人此次来寿城,原是来看病的。多年的老毛病了,亏得胡太医亲自瞧过,给小人扎了针又吃了药,去了病气,小人才敢来贵人跟前献丑。跟着小人来的,还有个孙子及重孙女。重孙女年幼,极想去书馆念书,怕是舍不得走。小人便跟她留下,叫我那孙子回去接人就是。” 甚好。 许惜颜点头,“那管伯暂且就在我跟前,领个差使。儿孙友人间若有能力出众者,亦可代为举荐。琥珀,你去安排一下。” 琥珀领命,把人带下去了。 先发银子,算是俸禄。 还有安家要用的布匹家具器物等等,一样样发放添置。 管平家的小重孙女儿,管小翠一见琥珀就喜欢上了,非常乐意留在她跟前暂住几日,还特别想去见见传说中的仙子升平郡主。 她爹管怕她闯祸,可琥珀却笑说无妨。 “……郡主规矩虽严,实则最是大度。小翠性子活泼,郡主定然喜欢。这还有二十两银子,管大哥带着,算路上盘缠。回头我再给你拿一道手令,万一遇着有人纠缠,也能省些事。管爷这儿,我一会儿就打发两个下人过来伺候着。赶紧把身子将养好,才好跟侯爷出门。” 等她带着小翠走了,管平爷孙两个对视一眼,皆是极为满意。 管平更加告诉孙子,“回去之后,把你莫大爷,刘大爷几家都给带来。说是我说的,不想再一辈子苦哈哈的在济州受穷,就来投奔郡主。” 管和用力点头,开始收拾行李。 打算明儿就走,年前还得赶过来安家过年呢。 如今的尉迟圭,还不知道这位能相马的管老大爷,还能带给自己多少惊喜。 他紧急去找了他的田同知和卫通判,想想又叫人请来了虞希,一起开了个小会。 第508章 投奔(二) 若有外州百姓想迁户到寿城来的,一律欢迎,但也不能毫无门槛。 比如有功名的读书人,有手艺的匠人,或是能在本地买得起房的,落户一年,就给人家寿城居民待遇。 孩子上学,老人领粮都能享受福利。 但要是象姑父杨静家的亲戚,只是投亲靠友,没什么本事,须得落户三年,缴纳足够的税赋,才能享受这些福利。 以上这些,也不要明目张胆的宣扬了,先暗搓搓的办吧。回头要是有人告状,闹开了再说。 横竖只要朝廷不明令禁止,先捞一票人来说。 而在宁州全境内,金光侯答应给老人们的福利,从明年开始执行。 至于孩子读书,设太多书院是不现实的,但可以组织读书人,去周边的县城巡回教学。一样选在农闲时节,教上三个月,给百姓一个识字的机会。 要是条件合适,也能出去办义诊。 争取三五年内,把全州都轮上一回。以后渐渐形成惯例,花费不大,却能让百姓有个盼头。 而让更多的百姓识字开智,往小里说,可让一家一户日子富足。往大里说,也能促进当地经济的发展。 头一回被叫进小团体的虞希,十分珍惜这次机会。 提出培训也不一定全是识字,还应该加授农课,编席养殖,还有面向女子的纺织刺绣等等课程,恐怕更受欢迎。 往后下乡授课,还得注意发掘各处人才。真有本事,回头不妨请到寿城来授课,做好笔记,全州推广。 田巩卫绩连连点头。 说实话,读书识字,考取功名,对于贫寒子弟,基本是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除非天纵奇才,否则读书做官,还是少数富足书香人家才有的机会。 对于广大百姓来说,能粗识得几个字,会写个名字,算些简单的算数,已经足矣。 对他们来说,最实用的还不如教他们如何能让地里多打几斗粮食,纺布如何纺得细密。 大家集思广益,补充完整之后,就一层层传达下去了。 那些来看病的本州人,听说以后也要去那里免费授课,一下安定了。 象杨家的亲戚们,反倒不着急迁户了。 既然迟早要轮上,何苦费这个劲,还要离乡背井,欠下个人情呢? 闹得杨静怪没意思的。 至于回头如何去家里吵闹,尉迟牡丹又如何得了管家点拔,挑唆他跟家里关系,不再那么胳膊肘往外拐,都是小事。 倒是宁州以外的人听了,颇为动心。 原先只以为有钱来寿城买房买地才能落户,原来有手艺也可以? 有些人心思灵活的,未免就开始打听。 有那胆子大的,回去就收拾东西,搬家! 只是眼下还没露出太多端倪,倒是之前寿城百姓领了粮食加工的活计,到了交差的时候了。 寿城县衙门口,再次排起长龙。 一份份的枣糕,烙饼,炒米,核桃等等,称重之后,分类装车,拖走了。 江廉眼睁睁看着这么多香喷喷的吃食,打自己眼皮子底下过去,却愣是没吃到一口! 这事不是小气的金光侯办的,金光侯还没空管这些小事。 是同知田巩办的。 他素来精细,知道县衙窄小,压根放不下多少东西,就去找了本地车行,又找升平郡主借了些她来北地时装行李的大车。 分门别类,拉到寿城县衙外装货,装满一车走一车。 既不堵路,又特别便利,连百姓都夸说这法子好。 吃不到的江廉除了干瞪眼,还能如何? 哦,他还能看着一筐筐的铜钱流水般发给百姓。 俱是升平郡主的。 说是要做点“小生意”。 什么小生意要发这么多铜钱? 江廉原先还想记数来着,后来发现实在记不清,愤而又回去写奏折告状了。 你一个堂堂郡主,食朝廷俸禄,好意思做生意,与民争利么? 要说江廉近来心情郁愤,喝酒都不能解忧,倒是文字水平激增,颇找回当年当御史时的风采。只是他这奏折递出去,有没有效果,就天知道了。 倒是田巩组织得力,短短两日内便把粮食准备齐全,可以上路了。 金光侯对这个副手很是满意。 果然小媳妇说得对。没有不能干的人才,只有没用对的人才。 所以接下来,本侯出了门,还有一件事,也就拜托田大人你啦! 皇上又赏下给升平郡主盖房子的两根梁柱,也快到寿城了。 但尉迟圭显然是没时间去迎接了。 他原本是打算悄悄出关,但许惜般却觉得不合适,叫他明目张胆的走。 理由也是现成的。 巡边! 虽说尉迟圭如今是文职,但身为一地知府,尤其是边关知府,适当了解军事也很重要啊。 且快到年底了,去探视边关将士,也是理所应当。 至于顺便帮家里卖点东西,买几匹马不是顺理成章么? 许惜颜还打发了府中管事跟他一起去了,反正货是她的,有什么事就推到她头上。 因为小媳妇的霸气,不用藏头露尾的金光侯很是得意。 他这一得意,就招了人的眼。 马彻顿时表示,既然如此,他身为宁州守备,很该随侯爷一起去巡边啊。 被安排留守的副将很不满。 守备大人您不是上个月才去过么,怎么又要去?都说好了叫他带队去买马的。 马大人您还是留下歇歇,让我们年轻人去吧。 可马大人才不肯服老,他壮实着呢。 让副将留下保护郡主,顺便也迎下两根梁柱。 反正他官大一级压死人,难得郡主找了这么好的理由,马彻也要去买马。不不,是巡边。 金光侯爽快的大手一挥,那就走! 也好早去早回。 还没出发的尉迟圭已经想着早些回来,跟小媳妇团年了。 当然,要是许惜颜想一起去,那就最好。 大不了让那两根梁柱走慢些,等他们两口子回了寿城,再到就是。 可许惜颜断然拒绝。 微微上挑的明眸轻闪,藏着几分小小狡黠,玉白的小手轻轻搭在了小腹上,带着份不容侵犯的回护。 金光侯未曾留心,潇洒的走了。 不知道回来时,还会有怎样的惊喜等着他。 第509章 可靠(一) 金光侯出门之后,许惜颜坐镇府中,先迎来一波小小惊喜。 管平的孙子管顺,不止带来了管家人,还有莫姓铁匠,及刘姓皮匠两家人。 二人为了来见许惜颜,竟合力用珍藏的皮子和铜铁,打制了一副女子贴身穿的皮甲。 轻巧便利,刀枪不入。 饶是许惜颜自幼在宫中长大,见多识广,也被这份见面礼给惊着了。 这样好的手艺,可不是普通人。 因二人皆讷于口舌,管顺帮着介绍。 这位莫铁匠,祖上有胡人血统,早年因战乱留在了边关,娶了汉女为妻,至今虽孙子眼睛还是绿色,但一代代生活下来,骨子里早自认是个十足汉人了。 只祖传的手艺,没丢。 而他家最擅长的,是打制弯刀。 只要给他好铁,就能打制出神兵利器。 济州高家刻薄,他也不想招惹事端,才假意没学到祖上本事。平素只以修补锄头菜刀马蹄铁,干些零星小活,勉强维持生计。 至于这位刘皮匠,遭遇更加悲惨。 他原是孤儿,小时很吃了些苦,后给岳父母收养,做了童养夫。 既学了岳父家的好皮匠手艺,还娶了岳父漂亮的独生女。 小两口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成亲不久就连接生了一儿一女,极是和睦。 人人都说他是苦尽甘来,谁知好日子没几年,某年定北侯府要做几面歌舞表演的皮鼓,他被官府征召去了高家。 差事快做完的时候,因离家不太远,又近年关,媳妇和岳父母就带着孩子们来省城逛逛,顺便接他一起回家,却不意被定北侯府的一个管事撞见。 那管事见他媳妇生得美貌,想占便宜,被刘皮匠忿然拒绝之后,怀恨在心,回头竟然设了毒计,将他媳妇诓骗进了高家。 侯门一入深似海。 这么个大活人,就此失踪。 刘皮匠跑去讨要,高家死不认账,还说他诬陷,叫人把他的一条腿给打断,从此成了个瘸子。 岳父母也被推倒,差点当场咽气。 要不是当时两个年幼孩子哭得厉害,引来百姓围观,指不定要把他们一家活活打死。 为了孩子和爹娘,刘皮匠忍气吞声走了。 但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找回发妻。 “……因媳妇丢了,爹娘又气又怄,没几年就先后撒手去了。当时我那还吃着奶的小女儿,因受了惊吓,大病一场,至今痴痴呆呆。郡主要是能替小人找回孩子他娘,哪怕是具尸骨,我们全家都愿做牛做马,报答郡主大恩!” 不必。 就此人不来投奔,许惜颜也不能不管这等恶事。 当即问了他媳妇姓名,长相特征,还有当年那个管事,便命人着手去查了。又叫刘皮匠赶紧带着小女儿去找胡太医瞧瞧,能治一点是一点。 看传闻中的升平郡主果然是个仗义仁厚之人,刘皮匠再不犹豫。 “小人还有一事,要密报郡主。” 他当年在定北侯府做鼓时,曾经有位高家少爷,私下找他为一把匕首修补过皮鞘。 那匕首原是宫中赏赐,镶着珠宝玉石,很是贵重。 这位少爷私拿出去炫耀,却不慎失手掉进火盆,将皮鞘烧坏,宝石也脱落了几颗。恐怕长辈责怪,才暗中叫刘皮匠修补。修好之后,又威胁刘皮匠不准说出去。 “为此,那位少爷赏了小人一袋东西。” 刘皮匠从肩上包袱里,翻出一只仔细包裹的布袋,呈了上来。 打开一瞧,许惜颜就怔了。 这是军中粮袋。 尉迟圭也有一只。 就算封了侯,但一向跟士兵同甘共苦的金光侯,依旧珍藏着这只粮袋,还特意给许惜颜看过。 而粮袋里装的不是粮食,更不是银钱,而是——盐。 不是边关市面上售卖的官盐,颗粒更粗,颜色偏黄,一颗颗跟小石子似的。 刘皮匠悄声说,“小人岳父母生前看过,都说这盐更象他们小时候吃过的井盐。可济州盐井几十年前早就封了,如何又有了?” 许惜颜纤手一扬,拈起几粒井盐,明眸微眯,心中却有了定论。 她早怀疑高家豪阔,跟盐铁矿藏有所牵连。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尉迟圭早前翻阅了边关县志,济州以前确实出产井盐,但采掘了数百年后,渐渐枯竭。几十年前高家就上奏朝廷,封了盐井。如今边关吃的都是邻州采的湖盐,颜色发青,跟这井盐是不大一样的。 如今看来,高家极有可能故意隐瞒了盐井的真实情况,私下盗采! 而盐的暴利,自不必多说。 可风险,也是巨大的。 就算只是平头百姓,刘家人也知道盐铁这东西,官府管制极严,被抓到可是要杀头的。 故此一直捂着不敢说,连关系极好的管伯和莫铁匠都不知道。 也就是到了升平郡主跟前,知道她身份高贵,根本不畏高家,还逼死了高六那个混账,又肯帮他查找媳妇的消息,刘皮匠才大胆说了。 高家人也万万想不到,无意中漏出去的一袋盐,刘家人竟是没敢吃,一直藏到至今,成了铁证。 但仅凭这一袋盐,能动摇高家? 不可能的。 许惜颜叫刘皮匠下去休息,暗自筹谋。 又过了几日,济州的钱策钱秀才,亲自来了。 “……郡主要打听的王大虎,正是在济州沙边子镇服役。那处古时也称盐镇,只如今早不产盐了。 除了盐,那里还出产好羊肉,羊皮羊毛都是极出名的。并有一味草药,甜甘草,倒是许多方子都用得。听说郡主义诊,学生不才,也略尽绵力,找同窗朋友筹了些钱,买了两车给郡主送来。 至于那两头羊,却是军中汉子感激郡主讨要军饷的恩德,凑钱送与郡主尝鲜的。” 钱策是个典型的边关汉子,肌肤黝黑,高大壮实。 要不是还穿着一身秀才儒服,随便换上身衣裳,倒更象是个当兵的。尤其眸光正直,颇有侠义之风。 许惜颜再看向他,“钱秀才亲去了沙边子镇?” 钱策略赧颜,眸光中却隐含一丝殷切,“学生读书不甚专心,倒是交游广阔。也是托郡主的福,秦家每年来边关,都给了不少竹纸让学生转卖,落下不少好人缘。便邀几个好友,一起去沙边子镇转了转。原还想去那古盐场凭吊怀古一番,不料却是看守极严,被把守的士兵赶了出来。” 这番话里,就很有深意了。 如果没有问题,为何要把人赶出来? 第510章 可靠(二) 许惜颜却不追问,只道了辛苦,命人带钱策下去休息。 钱策离开之际,眼中不禁流露出一抹失望。 小太监阿织不解,“郡主,这钱秀才如此尽心尽力,分明有投靠之意,且也算能干,怎地不用?” 象管平,莫铁匠那些匠人,她都毫不犹豫收下,这钱策怎么反倒不用了? 许惜颜喝茶不语。 琥珀却一脸理所当然,“郡主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 就算她也不明白,却不妨碍她坚决拥护自家主子。 好吧,这原也没错。当下人的,可不就得忠心无二么? 阿织只好闭嘴。 许惜颜却扫他一眼,难得多说几句,“管老伯他们皆是匠人,所求无非生活富足,顶多再加一个沉冤昭雪,家人安定。但一个秀才所求的,岂会如此?” 哦! 阿织恍然。 钱策方才也说了,他读书不太行,能中个秀才大概已经拼尽了全力。如今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混得不上不下,心气自然难平。所以他广交朋友,为许惜颜卖力气,都是想求一个前程。 说白了,他想当官! 那就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简单说,管平那些人再有本事,不过是匠人,闯不出什么大祸,但钱策就不一样了。 许惜颜要扶着他当了官,回头他闯了祸,那就不是小事。许惜颜也脱不开干系,岂能这么轻易决定? 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材须待七年期。 想要更好的前程,就得经受更多的考验。 “要给刀剑开锋容易,但要是不会使用,不是平白折损了刀剑,就是割伤自己。” 许惜颜浅显的这么一说,琥珀顿时会意。 “那我就明白了。象我如今管着的几件事,就得先把规矩交待清楚。回头不管谁犯了,哪怕是更有年纪的妈妈,也是要受罚的。反过来,她们要领这件差事之前,也得想好自己能不能胜任。否则光看着好处就凑过来,万一做不好,赚的还不够挨罚呢。 如今郡主没有轻易许钱秀才一个前程,一是再看看他的本性,二是找个合适的差使,让他能够发挥所长,才是真心为人好呢。” 许惜颜难得说笑一回,“琥珀悟道了。” 琥珀掩嘴笑了,“郡主别打趣我了,我也就知道些内宅小事罢了。哪里管得了外头大事?” 许惜颜复又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人这一生,能清醒的认识自己,做好每一件小事,也就不错了。” 主仆俩说笑几句,揭过便罢。 倒是阿织,不免在想,那么自己在做的事,配得上自己的能力么? 若他是把刀,是会割伤别人,还是伤到自己? 郡主从来不会无故多嘴,她是不是在借机敲打自己? 如此一想,背后竟惊出一层冷汗。 许惜颜眼角余光轻轻扫过,不露痕迹。 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 不管阿织来历如何,他若一直帮着自己,许惜颜就绝不会亏待他。 反之,就自求多福吧。 腊月初二。 皇上赏赐的梁柱,终于进了寿城。 被兄长扔出去巡查的尉迟均,终于也随着这两根梁柱回来了。 几月不见,他沉稳多了,就是冻得够呛,人也脏得不行。 都不敢往许惜颜跟前凑,只隔着几丈远,行了个礼就跑回小院里泡澡去了,听说热水都换了三四回,才算是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 歇了一夜,次日一早特意找胡太医请了平安脉,确定没什么问题,才敢来拜见许惜颜。 尉迟海正好也在。 他在家闲着闷得慌,想去看看那两根梁柱,顺便也去书馆逛逛。 今天有大儒讲学,也是年前的最后一课了。听不懂没关系,瞧个热闹就行。 打眼瞧见尉迟均,他倒吃了一惊。 这几个月历练下来,尉迟均竟有几分他爹尉迟炎当年的模样了。再不是从前那个横头愣脑的莽撞少年,瞧着就可靠多了。 “你这脚怎么了?” 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尉迟均笑道,“无事,生了几个冻疮罢了。胡太医已经看过,也给了药,手上也有呢。” 看他把手伸出来,好几处冻得红肿透亮,跟猪爪似的,尉迟海嫌弃得简直没眼看。 自尉迟圭发达,他们全家可再没生过冻疮这些玩意儿了。 “拿开拿开,省得过了病气。” “几时这冻疮还有病气?” “那还在你郡主嫂子跟前呢!” 尉迟海自觉理亏,想想补了一句,“回头我给你张好皮子,你也做个手捂子戴上,省得冻得这副凄惨模样,还只当家里刻薄你呢。” 这可太难得了。 铁公鸡居然拔毛了,就算明知是二哥二嫂的东西,借花的献佛,尉迟均还是忍笑道了谢。 “那我可多谢阿爷了!” 尉迟海很满意的走了。 许惜颜再看这个小叔子,也甚满意。 确实是长大了,不再一味的呛人,懂得妥协了。 “这次出门,看来大有收获。” 确实。 尉迟均交出自己的功课。 他也画了副简略的地图,这是跟冬生学的,还有一本记得密密麻麻的小册子。 上面注明了宁州大半县城的位置,特产,以及风土人情。 但尉迟均感受最深的,还是对宁州的误解。 “……听老人们说,咱们宁州以前还挺好的。尤其种的小米养人,麦子也好。不仅能养马放牛,还能养鹿养羊呢。可年年征战,从百姓家里牵走了马,牵走了牛,连人也拉到边关去了。留下都是妇人老人,就越来越穷了。好些村里,一头耕地的牛都没有。有些甚至是家里妇人在前头拖着,后头老人孩子扶着。” 尉迟均从前觉得自己家也挺苦,但再看看他们,却又觉得幸运了。 尉迟家虽穷,到底还有些老底子在,日子是能过得下去的,否则尉迟坚也读不起书。 且爹在时,凡事有爹顶着,爹没了还有娘和靠谱的二哥,尉迟均还从没真正担心过吃饭的问题。 但这些百姓,却是真正吃了上顿愁下顿,再无余力想其他事情。 尉迟均走了一圈下来,看得多了,人的脾气也就被慢慢磨圆了。 他起初少年意气,想着既然你们缺牛,我买几头来就是。但在走遍宁州之后,他就发现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就算哥嫂再有钱,也不可能保证宁州家家户户都有牛。 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在思考怎么办。 跟吃不饱饭的百姓比起来,和尉迟海斗气,实在是太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第511章 争书(一) 许惜颜挺欣慰。 尉迟均能这么想,开始具备了一个为官为吏者的资格了。 所以她告诫尉迟均,“永远记得你今天的这份心意。不管日后官场得失,总要记着得是真心在为百姓做事情。故此便有多少反对,甚至百姓一时都不理解,只要是对的,就要坚持做下去。” 尉迟均受教了。 汇报完思想心得,本来他还想帮帮嫂子,看年下有什么事情,可许惜颜打发他也去医馆了。 小叔子显然在外头被打击得不轻,急需治愈一下心情。 助人为快乐之本,不如去做点善事吧。 正好也瞧瞧钱策。 许惜颜虽然暂且没有给他正事,却把人安排得妥妥当当。 让他和同窗入住客栈,还安排他们去宁州书馆读书,也是想看看他的为人心性。 如果他一蹶不振,牢骚抱怨,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厚厚的送一份谢礼就是。 要是还能沉住气,此人就可以用了。 尉迟均如今沉稳了些,又无甚心机,去见人一面,最合适不过。 尉迟均很听话的去了。 出门前,丫鬟又捧了许惜颜新做的手捂来,又拿了一双尉迟圭的新棉靴。 尉迟圭比弟弟高大,靴子自然是大了。但对于脚上生了冻疮的尉迟均来说,却是刚好。 尉迟均心中一暖,请丫鬟代为谢过嫂子,出门去了。 许惜颜在家,却忍不住盘算起来。 小叔子年纪不小,该考虑婚事了。 从前尉迟均孩子心性,好人家未必看得上,如今这般,倒是可以带出去见见人了。 来宁州之前,萧氏就说叫她看着合适的人家,就给弟弟订下。 正盘算着见过的宁州闺秀,忽地琥珀打跟前经过,许惜颜一下又想起她的亲事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嫁人?” 黄家爹娘,从前也是拜托了她的。 琥珀给猛地一问,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腾地一下脸红了。 “郡主,好好的怎地说起此事?我,我还不着急!” 她扭头跑了,可那娇羞的小儿女模样,却分明与平日里不同。 许惜颜倒纳罕了。 以前提起这事,这丫头都是一副我没兴趣,不想嫁人的模样,如今怎么变了? 要说许惜颜并不过分约束身边下人,有彼此情投意合的,只要不逾礼,守着规矩来告诉一声,皆能成全。琥珀平素也不是个忸怩的性子,她这是看上谁了,这般不爽利? 管事妈妈抿嘴笑得有些一言难尽,“这事吧,还真不太好说……” 宁州书馆。 尉迟均来的时候,一楼大厅里站了不少,竟似在吵架。 一方是尉迟海,身后站着个身材纤瘦的小哥,不不,这应该是个男扮女装的姑娘。 哭声娇嫩,姿态娇柔,大概也就十五六岁,长得很是清秀。 一方是个冷面长须的夫子,身后一群读书人。 当中站着个五大三粗的高壮汉子,正是钱策,两边劝架。 “有话好好话。都是读书人,这般岂不让人笑话?” “姑娘你也别哭了,咱们细细讲理行不行?” 尉迟海却是不依,拉长着脸,还趁空在那里发脾气。 “这书馆是我家盖的!我还不能说句话了?别以为你们骂我,我听不懂呢。就你们这些读书人,最坏了。要不是我家盖的书馆,你们看个屁呀!” 乐思跟在钱策后头,想帮忙却又实在讷于口舌,大冷的天,硬是急得满头热汗。 那夫子气得浑身直哆嗦,“好好好,这是你家书馆,跟旁人都没关系。那行,我走!我去请全宁州的读书人,都去金光侯跟前,评评这个理!” 尉迟均听着这话不好,连忙扑上前去,“先生留步,留步!我阿爷上了年纪,说话行事难免糊涂。若有不妥之处,小子先代他赔罪了!” 他长长一揖,几乎到地,可见诚意。 那先生才消了三分气,尉迟海却是火了。 “你爷爷在自家地盘上被人欺负了,你这孙子竟不替你爷爷出气,还敢帮着外人?瞧我抽你!” 他抬手就想揍人,亏得钱策身高力壮,赶紧一把抱住。 “老爷子您别生气,有话好好话!” “正是正是。” 跟出来的下人也急得一头汗,真要是闹起来,他们回去都得吃挂落,急中生智道,“您不为别的,也得保重自己身子骨啊。太医好不容易给您调养好的,眼看着就能长命百岁的。要是少活一两个月,您都亏得慌!” 这话倒是。 想想自己天天捏着鼻子灌的那些补药,大鱼大肉都不敢痛快吃,糖果糕点也得数着个儿呢。真要气出好歹,他孙子挣出这般泼天富贵,岂不浪费? 况且他还有个那么有钱的孙媳妇,三不五时的孝敬他呢。他要死了,那些好东西岂不便宜了别人? 尉迟海想及此,勉强压下火气。下人忙上前端茶倒水,捶肩揉胸口的劝哄着。 另一个口齿伶俐的,便赶紧三言两语,将事情跟尉迟均说了。 原来今儿这事,还真不怪尉迟海。他难得一回,算是打抱不平来着。 他出了门,先去工地看了皇上赏赐的梁柱。因离得不远,就顺道来书馆逛逛,不想正巧遇着那女扮男装的小姑娘,跟夫子争执。 起因是件特别小的事,就是为着一本许惜颜捐到书馆的许家藏书。 小姑娘显然也是识货的。 正经办了借阅手续,就坐着静静看书。 赶巧夫子上完课,与学生们一起出来探讨学问时,想起这本书,想拿来再探讨一番。 但小姑娘估计也是出门不易,又难得来宁州书馆一趟,就舍不得给。 若是好好说,本也无事。偏小姑娘涉世未深,一时嘴快就嘟囔了句,说凡事应该先来后到。 好象说人家不讲理似的。 弄得夫子不大高兴了。 就跟她辩驳几句,学无先后,达者为先的道理。 横竖你一个姑娘家,就算女扮男装,可明眼人一看即知,又不考功名,改天再来就是,跟他们正经读书人争什么? 小姑娘也不高兴了。 就指着大门说,那上头的题字还是升平郡主写的呢。 你们能考功名,这么有本事,怎么就不能比一个女子写得好?为什么不许她争?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了。 第512章 争书(二)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虽说全宁州的读书人,可能都写不出许惜颜的好字。可这事他们自己能认,被人当众说出来,还是个小姑娘,就太打脸了。 一帮子年轻书生,顿时就七嘴八舌的跟她争辩起来。 年轻人,火气旺,说话就更不中听了。 小姑娘一个人吵不过,就气哭了。 其实也不是没人说公道话,譬如钱策这般老成的都在劝。 不过是话赶话赶上了,何至于此? 那夫子看人家小姑娘都哭了,也想劝劝学生们,算了吧。 偏此时,尉迟海来了。 看着这么个小姑娘在哭,老人家未免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上前打抱不平。 可他这打抱不平的水平实在太咋地。 一来就说什么,这宁州书馆是他家孙媳妇盖的,书也是孙媳妇捐的,他就作主,给小姑娘先看了,你们有意见也不许提! 这下才把夫子真惹火了。 所有人都承认升平郡主修建宁州书馆的功劳,但并不表示别人都没有出力吧? 之前捐钱捐书,还有义务抄书的人有多少,怎么在尉迟海嘴里,一下全都抹平了? 尤其尉迟海身份敏感,他公然这么说,很容易让士子们误解。 说好了宁州书馆会永远对公众免费开放,大家才这么上心。如今他这么说,是想把宁州书馆变成自己的么? 这才认真吵闹起来。 尉迟均听了,简直不知该怎么说! 尉迟海这不没事儿找事儿么? 就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值当闹成这样? 可既然已经闹成这样了,还非得解决不可。 于是尉迟均先去劝那个姑娘,还掏了块干净帕子给她,“我没用过的,你先擦擦吧。” 那姑娘哭得满脸是泪,自己的帕子早打湿了,正尴尬着没有替换。得了他这块干净帕子,道谢接过,默默擦拭,也就抽抽答答,收了眼泪。 尉迟均看她不是不讲理的姑娘,便道,“姑娘既爱看书,还是郡主带来的好书,想必也是有学问的人。既然如此,是不是更应该更加敬重长辈?就算长辈说你几句,受了委屈,可咱们身为晚辈,这般顶撞,是不是不太好?” 这话说得有理。 姑娘忍不住瞟他一眼,低声哽咽,“原是我说话莽撞了,可他们那么多人一起说我……” 重点是有人讥讽她跑出来抛头露面,不守规矩。 想起来就又委屈得想哭了。 尉迟均忙小声哄道,“那是他们不对。可你瞧着敌众我寡,何必跟他们吵呢?好汉都不吃眼前亏,何况你小姑娘家家的。今日之事若是传扬出去,你名声能好听?” 这倒是。 姑娘回过味来,挺懂事的说,“我,我该去跟先生,赔个罪的。” 这就对了。 尉迟均道,“我陪你去。” 那边,钱策也劝住了夫子和士子们。 “……不过是个小姑娘,便吵赢了很光彩么?咱们也都是读书人,若看到一本好书,谁愿意中途借人?” 这倒是。 那本书,确实是人家先借的。 就算人家小气了,不愿意借给他们,也不算大错。 罢罢,跟个小姑娘这般计较,也显得他们太没有男儿气概了。 眼看两边都有和解之意,尉迟均便带着这姑娘过去道歉了。到底她年纪小,应该先退让这一步的。 夫子摆摆手,表示也不计较了。 但也忍不住说了她几句,往后为人处事,须当谨言慎行来着。 动不动呛得跟个小辣椒一样,回头真遇着粗蛮不讲理之人,径直动起拳头,那是要吃大亏的。 这些全是好话,小姑娘也听进去了。 夫子又训诫一干学子,知道比不上升平郡主的字,更要发奋苦练。而不是听到人家说几句闲话,就暴跳如雷。 否则就算逼得别人闭嘴不说,可你的字就能比得上了? 这不自欺欺人么? 也没太君子之风了。 学子们肃然,齐声应是,又给这小姑娘也道了个歉。 无论男女,有向学之心皆是好事,不该恶语相向。 于是小姑娘气也顺了。 忙给大家赔不是,承认自己有不妥之处。 眼看一场干戈就化为玉帛,谁知尉迟海又闹腾了。 “合着半天,是我老人家多管闲事?罢罢罢,把这书收了,咱不捐了!哼,到底是我家捐出来的书,没说我不能收一本吧?” 他这怎么又闹上了? 钱策真是头疼。 尉迟海那意思很明白,就是倚老卖老。要人也来哄哄他,给他赔个罪。 可他虽是打抱不平,可说话实在太伤人,谁都不可能给他道歉的。 忽地人影一动,是尉迟均出手了。 亲祖孙,彼此太了解了。要治尉迟海,还得自家人来。 尉迟均抢过那本书,作势欲撕,“阿爷说得对,惹祸的就是这本书。咱把它劈成两半,拿去烧了才痛快!” 啊? 这下尉迟海傻眼了。 就算他目不识丁,也知道书是极其珍贵的。 尤其许惜颜捐的书,哪怕是手抄本呢,更是拿着钱也买不着的好东西。 这要烧了,得多少银子?且也不是银子的事啊! 可表面上,尉迟均是在替他出气,那他拦着,是不是也不太好? 尉迟海犹豫着,但围观之人已经站不住了。 小姑娘都急得眼泪又飙出来了,“别,别烧!这么好的书,怎么能烧呢?老爷子,您消消气,都是我的错,快叫他收手,收手吧!” 夫子更是直跺脚,“不能烧,不能烧呀!你们快拦着他,拦着他!” 倒是钱策品出了几分味道,还在那儿添油加醋。 “老爷子可是金光侯的亲祖父,若气出好歹怎么办?若烧本书能让老爷子消气,烧便烧了吧。” “不行,绝对不行!” 乐思这个书呆子,当真给吓着了,“老爷子您有气就打我吧。别烧书,求您了,小子求您了!” 他长揖到地,一帮学生也是道歉不迭。 正乱着,萧讷和虞希闻讯赶来了。 他们方才,一个在处理药馆的事,一个在安排学生放假考试的事,都忙着呢。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小姑娘哭着鼻子,走到虞希跟前,“舅舅,都是我的错……您快劝劝他们,要烧书呢!” 啊? 第513章 争书(三) 虞希吃了一惊,再转头看,萧讷已经厉声喝止了。 “谁要烧书?谁敢烧书!” 他辛辛苦苦建起的书馆,谁敢动这些书一指头,他是真能跟人拼老命的。 尉迟海可以不服别人,但对这位老亲家,却是不能不礼让三分。 尤其如今人家也得了皇上封赏,身上有虚职,算是当官的。 “没烧书呢,就是老三性子急,瞎嚷嚷罢了。这书——” 他还想带回家去,给自己挽回一点颜面。 可尉迟均看到外祖来了,也不演戏了,将书双手交还到萧讷手上。 “这书还是还给书馆吧。阿爷您以后也千万别说这样话了,都已经捐出来的东西,好意思再要回去的?且这书到底是嫂子从娘家带来的,又不是尉迟家的东西。便嫂子知道,也不会赞同。” 尉迟海给说得老脸无光,还想嘟囔。 萧讷却大步走到他跟前,正色道,“亲家,你若是要管家里的事,哪怕是我女儿,哪怕你管错了,我都绝无二话。但书馆不行! 这不是尉迟家的书馆,不是升平郡主的书馆,更不是你我的书馆,这是全宁州人的书馆!每一本书,从进了这道门开始,就不再分你家我家,而是全宁州百姓的。并不是金光侯出力大,升平郡主捐书多,就能随他们任意处置。 当然,您也是宁州百姓中的一员,往后就算您不识字,想来看,欢迎。但别再说什么,书是你家捐的,你就能带走之类的话。再让人听到,别说我得跟你急,整个宁州百姓都得跟你急!” 这话说得太好了。 尤其在场的夫子,和一干读书人,听得连连点头。 原本有人心里还有些膈应,因为萧讷这番话,不仅烟消云散,反而越发敬重起萧讷,也不会再怪罪尉迟圭和许惜颜了。 有这样的外祖父,难怪他们小夫妻能做出这样的善举。 至于尉迟海,谁家没几个糟心亲戚呢? 奈何人家还是金光侯的亲祖父,能怎么办? 算了,跟这种为老不尊的俗人,计较什么? 夫子上前,跟萧讷郑重行了一礼,又问虞希,能不能将萧越这番话记下来,写在宁州书馆的墙上? 大意就是一句,宁州书馆,是宁州百姓的书馆,也将是全大齐,全天下百姓的书馆。 无论是谁,除非他品行不端,譬如江廉那种,已经被许惜颜严词拒绝的,否则只要有机会来到寿城的读书人,都应该有看书的权利。 这是好事啊。 虞希十分乐意,就将此事交与这位夫子了,甚至将题字权都交给了他。 虽然大概率比不上许惜颜的一笔好字,但这就是眼下宁州读书人的真实水平,挂出去也没什么好丢脸的,说不定还能激励宁州读书人更加上进呢。 等到宁州文风昌盛,将来肯定会有人,能把字写好。 “……江山代有才人出,就不信偌大个宁州,没有这一天!” 这话说得太好了。 一帮读书人群情激昂,热血沸腾,恨不得这就回家苦练书法。 连那个小姑娘,都被热烈的情绪感染,又想哭了。 这回不是委屈着急,而是感动,还有些内疚。 “我,我也是宁州人来着……自然也是盼着宁州好的……” 谁曾想却为了本书,跟宁州的读书人们计较起来。此刻想想,真心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了。 所以她又诚心诚意,给大家道了个歉。 不怪你,不怪你。 一群读书人也都笑了,连连摆手。 那夫子忽地瞧她有几分眼熟,不禁问道,“你能读这样的书,想来也是家学渊源吧?还未请教府上何处。” 小姑娘不好意思的说,“我,我家复姓上官……” 不料夫子顿时失笑,径直问她,“上官俭是你何人?” “正,正是家父。” 嗐! 夫子大笑,点着她道,“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这丫头正经该打。你是秋天生的对不对?还是我给你起的闺名。后你五岁那年,启蒙认字。我来你家吃酒,带了块新买的澄泥砚,你爹抱着你出来相见,非说这砚跟你闺名相合,硬是抢了去。没想这几年不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真是认不得了。” 小姑娘腾地小脸通红。 这这这,这竟是熟人! 她闺名上官穗,夫子自然不会在众人面前道破。从小就听父亲说,这名字是一位闵世伯起的。因生她时恰逢秋收,起这名字,便是希望她如谷穗一般繁茂茁壮,日后宜室宜家,富足美满。 那块澄泥砚上,恰好刻的也是麦穗,才给父亲要了来,打小随她读书识字。 谁想今儿能在这般情形下相认? 如今大家瞧着,都有些啼笑皆非。 倒是一帮子士子们,打趣的喊上官穗小师妹。还让夫子接着上课,把没讲完的讲完。 横竖如今心情好,那就再上一会儿吧。 横竖男女不同席,又在他眼皮子底下,谅这些小子也不敢作怪。 眼看一场风波平息,讲学重又开始,尉迟均总算松了口气。 再看尉迟海,已经给萧讷拉走了。 “亲家你别怪我,这情势只能拿你作个筏子,否则咱家好事也做了,还得背上恶名,能划算么?” “那你们都是好人,就我是个坏的?” “怎么能这么说呢?您可是家里的老太爷,谁还敢欺到您跟前去?且如今二郎和郡主都还年轻,不好拉下脸面,家里要没您撑着,扮一回恶人,谁知道畏惧?我倒是想当这恶人,可名不正言不顺哪。要不咱俩换换,我当这恶人如何?” 才不要。 尉迟海给劝了一回,心想也是。 当个不好说话的老太爷,总比被人欺负的活菩萨强。 至于让给萧讷,那是坚决不能让的。 就算尉迟圭是萧氏生的,可姓了尉迟,这般福气就只能由他来享。 于是转过弯来的尉迟海,反倒假惺惺谦让几句。 尉迟均听着事态平息,捂嘴偷笑。 就见外祖父用那张当了大半辈子状师的嘴,把祖父给忽悠走了。 再一转头,虞希正望着他,同样笑得慈祥。 怎么却让人后颈脖发凉呢? 第514章 暗算(一) “瞧三公子办事颇有急智,正好这儿有件差事,不如就交给三公子了。你是皇上钦赐的官身,可不要推辞哟。” 不! 我不是,我没有,我不行! 尉迟均直觉就没有好事。 然后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这是他亲哥,尉迟圭挖下的坑。 他想把免费识字送到宁州各县里去,这事在学府一传开,学子先生们都激动了。 愿意报名,义务讲学的人很多,但大家都想先去自己的老家。 这可怎么办? 虞希原本说干脆抽签得了,可谁都不敢上去抽这根签,怕担这个责。 那总不能让虞希一人把签抽了吧? 所以这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换个人来解决。 于是尉迟均,就接到这件差事了。 虞希还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原本金光侯定的是明年再办此,可这些热情洋溢的读书人表示不用! 因为边关冬季漫长,四月之前都难以耕种。所以为了不浪费时间,他们觉得从明年春天就能开始巡回教学了。 从正月十六开始,正好学上三个月,便开始春耕,什么都不耽误。 所以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年前必须定下。 尉迟三公子,你要努力,赶紧想呀。 这下子,就算尉迟均去了医馆做善事,也不能治愈了。 他快愁死了。 这得怎么选? 万一选不好,会不会连累哥嫂? 去问许惜颜? 不不不,要是什么难题都找二嫂,那自己白长个脑袋干嘛? 还是得先动动脑筋才行。 在医馆站了一会儿,尉迟均就打算走了。 给病人治病发药什么的,都是大事。为了避免出错,他这样心不在焉的人,还是别在这儿碍眼了。没看胡太医嫌弃得都快翻白眼了么? 出门的时候,舅舅萧长魁叫住了他。 “这儿有个病人,老寒腿,才大夫们看过,给拣了药的。独缺一味五加皮,你把人领到仁济堂,叫伙计给他抓了完事。省得他外地来的,跑来跑去不方便。记得一定是五加皮,别抓成香加皮了。两个功效不一样,大夫们可交待好几回了。” 行。 尉迟均脚上生了冻疮,今天出门便没骑马,是坐马车出来的。顺路带个人,再容易不过。 来看病的,是一对老两口。 年纪挺大,衣衫都打着补丁,带着长期劳作后的佝偻,腰都直不起来,满面风霜里,刻着深深的愁苦。 尉迟均半点没嫌弃,还亲自拿下脚踏,招呼人上车。 老两口看他衣饰华丽,对视一眼,皆有些畏缩。 尉迟均爽朗扶着老头,先上车了,“没事儿,我家从前也苦过的。若不是后来哥哥出息了,如今就跟您二老一样呢。” 看他和气,老两口才略安心些。道谢上了车,却死活不肯坐进车厢里去,怕给他弄脏了。只在车门边侧坐着,能搭个脚就行。 尉迟均也不勉强了。 上了车,坐进车厢里,开着车门,跟老两口搭话。 “二老外地来的吧?是老爷子的腿脚不好?过来辛苦不?” 老两口再对视一眼,老太太到底搭话了。 “是济州来的,离得虽不远,但这大雪天,可走了七八天呢,要不是——” 老头儿忽地重重咳嗽一声,老太太吓一跳,忙把话咽了回去,“要不是郡主好心,哪里能看得起病?” 尉迟均没多心,“看了就好,回头治好了,老爷子陪着您,一起长命百岁。” 老太太听着先是笑了,再看老头儿一眼,笑容却显得僵硬,眼神也避开了。低着头只嗯嗯敷衍着,显然不想再说话。 尉迟均也就不问了。 很快到了仁济堂,他亲自去抓了药,还顺手给称了一包冰糖,和一包果子蜜饯。 “吃药苦着呢,老人家拿去甜甜嘴吧,带回去给孩子们尝尝也好。花不了几个钱,甭客气了。” 尉迟均结了账就走了。 剩下老两口,面面相觑,复杂难言。 提着药和冰糖蜜饯,象是有千钧重一般,压得二人的腰,更佝偻了。 此时,寿城一处酒楼包厢里,给请过来的江廉,见到一个穿着斗篷,戴着风帽的客人。 “您是……” 来人拉下风帽,赫然正是定北侯高伯贤的二儿子,死了的高六的爹,高二爷。 “眼下,马上有条人命官司要着落在升平郡主身上。江县令,你敢不敢闹这个事儿?” 那必须敢哪! 江廉顿时眼睛亮了,“您说——” 高二爷却又不说了,只是打开桌上的包袱,里面装着数十只白花花的银子。 江廉脸色一变,想要厉声喝斥,可眼睛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银子是天下最俗气的东西,偏偏能解决俗人大半的烦恼。 高二爷掩去几分嘲讽,“知道大人不是贪财小人,必不会为了几两银子办事,但总得有钱使唤下人。” 他起身戴好风帽,低低嘱咐几句,留下银子就走了。 却又没有走远,躲在马车里,看到江廉拎着那包银子离开,才安心离开。 七弯八绕,到了一处僻静客栈,方才看病的老两口,正局促不安的等待着。 “大爷,都照您的吩咐,去看过了,药也开回来了,果然有那个什么五加皮。” 高二爷从马车里另拿出一份药换上,“就吃这个。” 老太太不安的问,“可这,这是什么呀?吃了会不会……” 高二爷冷笑,“你还想不想你儿子活着了?强暴年方八岁的小姑娘,这样的混账,砍头都不冤……” “我吃!” 老头儿一把抢了药,咬牙道,“大爷,那可说好的。我死了,就放我儿子一条活路。” 老太太哭了,“老头子,算了吧,养出那么个孽障东西,是咱家前世不修。他要坐牢,要砍头,都是他罪有应得。咱们还有女儿女婿,不会不管我们的。” 老头儿却火了,“女儿女婿又不跟我姓,咱家就这么一条根,能眼睁睁的看他去死么?你听好了,就算我死,你也得替我护着儿子,否则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老太太老泪长流。 都是这老头儿不听劝,打小就把儿子惯坏了。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如今还要老子拿命去换,真是作孽哟! 高二爷却面露得色。 许惜颜逼死了他的儿子,还滥好心搞什么义诊。 呵呵,如今就让她知道,什么叫一报还一报! 第515章 暗算(二) 宁州,杏花峪。 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却是宁州北边与草原接壤,最为苦寒的关口所在。 边关守将展青松,人如其名,是个青松般高大威猛的汉子。 此刻却搓着粗糙大手,跟讨好的大狗似的,两眼放光的望着马守备。 “大人带上我,带上我一个呗!” 马彻跟赶苍蝇似的,烦不胜烦,“滚滚滚,少来烦老子。个个都想跟去,谁来守关?” “哎呀,这不还有人吗?” “屁!你就是这儿最大的官儿。别人能动,就你不能动,这不合规矩。” “那那那,那守备大人你不也亲自来了?这也不合规矩。” “你小子还反了天了!” 马彻不想讲理了,正想用拳头说话,下属跑来报信,满脸激动。 “大人大人!卖马的来了,就在关外!” 什么? 二位大人顿时不吵了,齐齐大步往外跑。 管他同不同意,合不合规矩,赶紧跑出去看看是正经! 杏花峪外五十多里处,人欢马叫。 十几个青壮牧民守护着上百只马,正警惕的望着对面的大齐人。 马彻和展青松眼睛里除了马,什么也看不见了。双眼放光的正想往前走,却被人喝止。 “站着!当兵的不准上前,不然我们就不卖了!” 当兵的怎么了?又不是不给钱,他们可都是一等一的良民。 再看旁边,蹿出一匹膘肥体壮的大黄马,马上端坐着一位翩翩贵公子。穿着身石绿团花袍子,猩红斗篷,金冠束发,白玉悬腰,打扮得花枝招展,当先冲出去了。 跟纨绔般的打扮,不是尉迟圭,又是何人? 要不是他个头太高大了些,笑得嘴角又咧得太大,露出一口白牙微有些骖人,那些牧民当真就要放松警惕了。 不过这一看就是个人傻钱多的阔佬,他们还是允许了金光侯的接近。 “这是谁?” “花钱的大爷。” 好不容易把人和马哄来的卫绩,笑得特别温和可亲,“要买马的就是他了,你们要谈价钱,跟他说就是,他什么都能做主。” 能花钱做主的金光侯,骄傲的高高挺起胸脯,大手一挥,“把东西都拉上来!” 这回马彻和展青松总算有机会上前了。 亲自赶着马车,走到近前,揭下油布,亮出筐笼。 也不多说,“来尝尝吧!” 为表安全,他们还各拿了一样,径直塞进嘴里,故意吧唧吧唧,嚼得极香。 那群牧民面面相觑,悄悄咽了咽口水。然后头领微一颔首,五六个人上前了。 一走进,食物香味更加明显。再一尝,大家眼睛都亮了。 暗红的枣糕,甜丝丝的,好吃! 金黄的炒米,香喷喷的,好吃! 就算是冷硬的烙饼,也有人狠狠撕开嚼了嚼,然后果断伸出大拇指。 上头的芝麻真香,烤热之后,泡羊汤最好不过。 马彻很是大方,卖力吆喝,“都拿些,拿过去分大伙儿尝尝。尝尝不收钱,尝好了再买嘛!” 听说不要钱,有那实诚的牧民,就想整筐搬走了,展青松急忙拦着。 “整筐还是要收钱的,拿两个倒是可以。” 那牧民鄙视的看他一眼,小气两个字几乎要明晃晃的挂在脸上。 可展青松不为所动,主动拿了两个烙饼送人,那人倒也接下,然后高高兴兴回去了。 招呼众人拔出小刀一尝,都挺满意。 每样吃过,满意的拍拍肚皮,彼此一笑,那头领上前谈价了。 指了指那些吃食,再指指身后的马,伸出一根手指头。 这是啥意思? “一筐就能换一匹马?” 马彻激动得都喊了起来,“可以可以!” 不行不行。 那头领连连摇头,双手比划划,用生硬的汉话道,“一车,一匹!” 啥? 这也太贵了吧? 虽然比济州的马要便宜,但也便宜不了多少。还指望能捡漏的马彻,展青松大失所望。 可那头领狡猾一笑,用生硬的汉话道,“大齐,不许贩马。济州,更贵。” 这家伙别瞧五大三粗,长得一副憨样,还挺懂行的。 不过他开的这个价,也实在是可以了。起码比济州强多了,还不用看人脸色,任他们挑选。 马彻和展青松他们,有些犹豫。 但看着就不靠谱的那位“纨绔”,金光侯一口回绝。 “那就算了,劳你们白跑一趟,留几筐吃食,算是送兄弟们的路费,请回吧。” 啊? 这就不买啦? 马彻急了,可金光侯傲娇得很,“当老子是肥羊么?卖得不痛快,老子留家里积肥也不卖。拖回去!” 什么? 看他当真掉头就走,草原头领更急。 他们草原不缺牛羊,缺的是粮食。 吃肉虽然饱肚子,但不配些五谷杂粮,是很容易生病的,尤其老弱妇孺人受不住。 尤其眼前这些,还是汉人已经加工好的粮食。味道又香又经放,可比自己去买粮来做,要划算多了。 若说大齐牛马销售有禁令,但同样的,粮食卖出边境也是有限制的。真要是放弃,于他们也是一大损失。 “站住!” 头领到底沉不住气,担心尉迟圭任性跑了,主动开口还价,“那你说多少?” 这就有得谈了。 尉迟圭昂着下巴告诉他,“不二价,五筐换一匹。” 这,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车上的东西,他们看过了,份量是很扎实的,尤其那个烙饼,很抗饿。 拿上五筐,一个冬天,一家人就足够了。只换出去一匹马的话,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太大损失。 毕竟到了明年春天,小马驹又要生出来了。 多一匹马少一匹马,真心无所谓。 头领想了想,“你又没盐,如果你能再一袋盐,五筐就五筐。” 马彻等人听得面色一变。 贩卖粮食还算打了擦边球,贩盐贩铁,可是要杀头的。 谁知尉迟圭一声轻笑,趾高气昂的又挥了挥手。 然后亲兵另赶上来一辆大车,揭开油布,里面全是坛坛罐罐。 打开一只半人高的坛子,顿时酸香四溢,闻得人口水都要下来了。 亲兵在衣裳上擦了擦手,才取出匕首,小心翼翼的从坛子里挑出一根黑乎乎的玩意儿。用匕首切成小块,用坛盖装着,送到那头领面前。 第516章 暗算(三) 酸香味儿更浓,此起彼伏的口水声,更响亮了。 那头领接了碗,将信将疑的拈起手指头粗的一小块,放进嘴里,瞬间眼睛亮了。 “这个,一坛子,一匹!” 想得美! 尉迟圭连价都不还,就命士兵把坛盖收回来。 “两匹!” 头领急了。 将坛盖里的吃食一把倒在手上,也顾不得脏,招呼族人来尝。 一群族人尝过之后,眼睛全都亮晶晶的,盯着那辆大车,跟饿狼盯着肉似的。 “你说,多少?” 马彻觉得不对,赶紧跟展青松跑过去护着了。 他们已经认出这是什么了。 金光侯后面带的那几大车东西,正是之前升平郡主收了百姓们的菜,叫秦老爹做的酸菜泡菜。 怪不得这些草原人的眼睛亮了。 这些酱菜除了盐,还有酸,最是开胃消食。配合着牛羊肉,更助消化。 金光侯显摆的告诉他们,“你们方才吃的,叫酸胡瓜,搁点香油一拌,更好吃了。我这还有酸菜,最适宜炖牛羊肉汤,干豆角,还可以焖肉。腌萝卜随你们怎么吃,那黄豆酱趁热抹在烤饼上,那个滋味啧啧啧——” 他故意停下,却已经把对方的口水都快招下来了。 好些草原人已经着急了,叽哩咕噜说起草原话,就算听不懂那个意思,大家也看出来了。 卫绩招来的向导,赶紧翻译,“贵人你到底要多少,开个价吧。” 金光侯伸出一只巴掌,五指叉得开开的,“五筐粮食,一匹。一坛子咸菜,五匹。” 这,这也太黑了吧。 马彻和展青松听着,目瞪口呆。 可头领盯着那车咸菜,显然极为心动。 斯斯文文的卫绩,上前帮腔了,“你们不要觉得贵,这一坛子咸菜,就是一坛子盐哪,里面还塞这么多的菜,真不便宜的。就你们方才吃的那胡瓜,是挑那顶嫩顶嫩的时节摘下,晒得干干的,才能腌这么一小坛子。且这样咸菜,就在我们大齐,大冬天百姓都指着它过日子。你们要是不买,我们还真不愁销路。” 这,这也太能忽悠了吧? 马彻和展青松对视一眼,复杂难言。 平素看卫绩斯文腼腆,一副读书人的守礼模样,谁知骗起来人竟也是一把好手! 谁家腌一坛子菜,用得上一坛子咸盐? 就是加上菜钱,也比不上盐钱哪。 花了点时间和工夫倒是真的,可这就能哄来五匹马? 显然,这些草原人也不太相信。 可这些酱菜实在是诱惑太大了。 须知大齐能解腻消食的茶叶,也是限制出境的。 且在这样的大冬天,能吃一口菜,哪怕是酸菜呢,也是太幸福的享受了。尝过滋味的人,都不想放弃。 所以他们围拢商量了一会儿,主动找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卫绩讨价还价。 马实在是换不了这么多,能不能两匹马,再加些牛羊? 这价钱,已经很好了。 要是展青松和马彻,肯定已经答应了。 如今只能眼巴巴的看卫绩和尉迟圭,假模假样的商量了半天,最后表示两匹马太少,得再加一匹,不过允许给只小马驹子。 再加两头牛,十只羊。 最后卫绩一脸恳切的跟那头领说,“别看我们这位大爷穿得挺有钱的,其实他家全是媳妇当家,钱都在媳妇手上管着。你们也知道,女人就是爱计较。临出门说好的价,要是再降,他宁可不卖了,省得回去挨他媳妇的骂。” 原来如此。 那些草原人再上下打量尉迟圭一眼,无不眼露同情,还有幸灾乐祸的。 看来这位金光闪闪的大爷过得也不咋地啊,还得被自家婆娘欺负,真没出息。 算了,不跟这样怕老婆的怂汉计较,买就买吧。 于是,交易达成。 居然,真的达成了?! 马彻和展青松差点激动的抱一块儿,跳了起来。 就一坛子不值钱的破咸菜,居然换了这么多马牛羊。 暴利,暴利啊! 想想之前在高家买马各种被宰,马彻真想把自己摁回去,再重新投个胎。 “我现在总算知道,为何人家年纪轻轻,能封侯。我这一把年纪,还是个边关守将了。”展青松眼角泛着泪光,激动的说。 可还没等他再感慨几句,马彻已经大步上前,“我要这匹,这匹,还有这匹马!” 展青松一拍大腿,怪不得他也当不成守备! “那我要这几匹!” 眼看他们抢得如火如荼,金光侯倒是淡定得很。 头领不解,凑过来问,“大爷看不上这些马么?” 就尉迟圭自己骑的这个大黄马,表面膘肥体壮,其实养马的人一看,就知道孱弱不堪,就是个样子货。 故此头领也是觉得他不会挑马,才敢答应这个价钱。 果然,就听尉迟圭懒懒道,“我看这些马也就平平,还不如我骑的这个。横竖今日只是开个头儿,明儿把你们那长得肥,长得壮的好马带些来,我再挑就是。” 头领心中窃喜,嘴上故意说,“那样好马,恐怕价钱还得涨一涨。” 尉迟圭冷哼一声,“若有那特别好的,一坛子咸菜一匹也不是不行。问题是你们有吗?” 不要太多哟! 头领斜睨着他骑的大黄马,满头答应。还想讨些咸菜回去尝尝,尉迟圭却不肯了。 “明儿再来此处交易,我会带些碗碟来,让你们每样都尝过再买,总不怕吃亏了吧?” 那行。 很快交易达成,只两车食物,就先换了十来匹马。 马彻和展青松,激动得象是在做梦一般,这已经大大超出他们的想象了。 想想后头还有那么多辆车,不要太幸福哦。 瞧把这些人出息的,金光侯简直没眼看。 可等着回了杏花峪,见到管平管老爷子,带来一个消息时,他也没出息的惊叫起来! “您您您,您老说的是真的?” 管平佯装不悦,“侯爷若是不信,那就算了。” 不不不! 我信,我太信了。 我就是难以置信! 尉迟圭激动得拉着老头儿团团转,“您说,要怎么做?” 等。 管平尖嘴猴腮的脸上,一副世外高人,智珠在握的模样。 “回头有的是侯爷出力的时候。不过老汉到底是郡主的人,回头怎么分,侯爷得先给个说法,可不能囫囵过去。” 这,这一家子还要算这么清楚? 第517章 长进(一) 管平却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管了的欠揍模样。 “侯爷带老汉来边关,只说是相马,可没有旁的。其余便是老汉自愿为郡主效力,额外多做的事。侯爷若觉得亏,老汉也能换个人来做,只怕价格更好商量。” 别! 这个亏,还是我吃了吧。 尉迟圭义正辞严的表示,新年将至,郡主寿辰又快到了,他很该送媳妇一份礼物。 今年,就是这个了! 哟,那就正好。 管平老眼一眯,自去安排。 卫绩瞧出些眉目,凑过来打听,“又有什么好事?” 能让自家侯爷露出这种表情,想是有大便宜可占了。 尉迟圭就是不告诉他,“这事儿你也帮不上忙。换好了马牛羊,先回去带个信儿,省得家里惦记,我还要多留几日。” 这就是新人娶进房,媒人扔过墙? 谈成生意,就嫌弃他了。 早习惯大将军用过就扔的卫绩,腹诽着走了。 却在暗暗琢磨,郡主那匹御赐白马可是一到边关,就被管平要走了。 几天都没露面,肯定是去干大事了。 可到底干什么去了? 忽地,卫绩有个大胆的猜测,然后自己也吓了一跳。 真要如此,那他这种弱鸡,可真帮不上忙,难怪尉迟圭要打发他走呢。 但真有这种可能? 卫绩也热血沸腾了。 “卫大人,卫大人!” 展青松伸手推了一把,才把卫绩叫回神来。 怎么? “您方才在想什么呢?” 那表情,好可怕,跟要偷鸡的狐狸似的。 展青松没敢说,也没敢问。 他如今也不敢小瞧这位脸白心黑的小书生了, 总之,跟着侯爷的,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不不,是一般机灵。 卫绩回过神来,看他这欲言又止的小表情,便笑了,“有什么话便直说了吧。回头侯爷要安排我先回去,可没法帮你们说话了。” 展青松红着老脸,搓着手就说了,“是这样的,侯爷说边关兄弟们辛苦,便把那些咸菜酱菜也给我们留了一车。可这么好的东西,给我们这些糙汉子吃进肚里,那是罪过啊!卫大人您跟侯爷熟,能不能帮我们说说,要不也换成马牛羊吧,大过年的,也能给大家分块肉。” 比起长年没有油水的边军来说,确实是肉更吸引人。 卫绩略一思忖,还是叫他一样留了一坛子。 “到底是侯爷郡主的一片心意,年三十的晚上,给兄弟们尝一口,是那么个意思就好。” 至于剩下的,也不必明天拖出去卖了。 就今天,趁现在,去找城里做草原生意的商人,把今天谈的价钱告诉人家,然后要求人家付现钱。 卫绩说得很实在,“分块肉,吃吃也就没了。不如换了钱,一人好赖有那么几十文,家家过年都能松口气。你再留一点,回头买上几口肥猪肥羊,过年炖上,也是个意思了。” 这主意极好。 杏花峪是个小关口,上上下下常驻士卒不过千余人。 如今一坛子咸菜至少能换三匹马,贩进大齐至少就是三万贯,散给众人,也有三十文钱。 问题是那些商人,能花钱当这个冤大头? 卫绩看他这没出息的样儿,亲自带他走了一趟。 等钱拖回来时,展青松脚下都是飘的,生怕这是大梦一场。 直到回了军营驻所, 他才使劲拍了自己一巴掌。 “我傻了!应该去买些红绳,好让侯爷来发!” 买红绳可以,但金光侯不肯来发钱做好人,却把马彻打发来了。 到底如今金光侯是知府大人,手不好伸得太长。 马彻正痴迷于他新换的马,怎么看怎么美,冷不丁白捡一份人情,原也不肯来,叫展青松自己发。 咸菜又不是他媳妇买的,也不是他作主送的,怎好白占这个便宜? 但尉迟圭拍拍他肩,“老哥哥去吧,回头我还要你和兄弟们出大力呢。正愁白使唤不好意思,如今刚好。” 你要干嘛? 尉迟圭附耳低低说了。 马彻激动得差点蹦了起来,声音都变调了,“当真?” 尉迟圭道,“比真金还真。但能不能成,我一人肯定不行,还得老哥哥出手帮忙。” 马彻摩拳擦掌,“干了!不如把那钱留下一些,回头做个奖赏。” 这倒不必。 尉迟圭道,“这事要是成了,本侯另有重赏。只到时委屈老哥哥,也得听人差遣。到底不是本侯手下,不服我管哪,还跟我讨价还价呢。” 他故作抱怨,说的正是管平。 可马彻肃然正色道,“那是应当!” 要没有这个能人,他们哪有这样机会?肯定要听专业人士的。 于是金光侯,信心更足啦。 当晚,镇守杏花峪的边关将士,无论官职高低,一人都分了一串钱。 不多,三百文。 可这是实打实的钱啊,他们当兵这么多年,几时遇见这种好事? 有小兵胆小,还问钱是哪儿来的,别是赃款吧? 伍长顿时一巴掌招呼上他的脑袋,“傻了吧唧的!会不会说话?金光侯在这儿,谁敢发赃款?不怕实话告诉你们,这钱,是咱守备大人厚着老脸,管升平郡主讨要来的。” 马彻可没那么厚脸皮,白占这么大功劳。 虽然去发了钱,却也私下说了,这钱是他找升平郡主讨来的。 也是侯爷头一年上任,又来边关慰问,才有这好事。可别因此就讹上人家,年年都想要。 士兵恍然。 纷纷点头,做人肯定不能这么贪心。 郡主已经很好心了,守备大人对他们也够仗义。 都一把年纪了,还拉下脸去问个小姑娘讨钱,这份恩义,得记下。 伍长又说,“如今郡主在寿城义诊,老李你那胳膊上的旧伤,一变天就疼,我已经头一个报了你。兄弟们就别抢了啊,回头都能轮上的。” 众人都说应当,老李忙谢过众人,“兄弟们这样关照,我年纪最大,就啰嗦几句。今儿发的钱不多,却是郡主的一番心意。别胡吃海喝的花了,要用就得用到刀刃上。我听我婆娘说,如今咱宁州也能收羊毛了。她眼馋好久,正愁没钱买呢。我就打算给她买只羊羔子,大伙儿要一起么?” 这是正理。 第518章 长进(二) 伍长笑道,“也不仅是羊羔子,展将军还说,要有余力,家里能多开几块荒地,种些瓜菜也行。就算没盐,做不了泡菜坛子,但晒干的菜也是收的。他都跟侯爷说好了,回头都交给郡主去卖。好歹也能挣几个零花。你们各家婆娘爹娘要有好手艺,尽管使出来。只要东西好,有郡主在,都不愁卖的。” 一番话,说得大伙儿心头火热。 感觉日子越发有了奔头,忍不住商议起来。 而同样的情形,也不止发生在这一伍。 许多士兵拿了钱,想的都不是买鱼买肉,除了还债治病这些没法子,更多的人,都在考虑能为以后做些什么。 就算是要还债治病的,也想留点余钱,来年开春买几只小鸡崽,不也能收几个鸡蛋么? 展青松回头听说,越发觉得应该多向卫绩学习。 也好近墨者黑,不不,是肚里学点墨水儿。 卫绩心想,他才哪儿到哪儿呀? 真正肚里黑的是金光侯。 如今还有了升平郡主这个肚里真正有墨水儿的当高参,才是真黑呢。 次日,再去跟草原人换马的时候,草原头领就意外发现,人群中多了个老头儿,尖嘴猴腮的,瞧着不起眼,偏偏眼光贼刁! 嗖嗖嗖伸指一点,就把他们部落里最好的马,几乎一网打尽。 这这这,这可绝对不行! 头领想赖账,卫绩将他拉到一边。 “您从我们这儿换了这些吃的,就不会回头换给别的部落,再适当涨点价?” 嗳, 这话有理啊。 既然他们都爱吃,没理由旁人不爱吃。 横竖卫绩也说了,今年就这一批货,卖完再没有了。 头领心想,既如此,那随他们带回草原怎么换,都不带有竞争的。虽损失了几匹好马,倒也没什么,反正最好的那些马也没带出来。 他们也不傻的。 于是心平气和跟卫绩交了朋友,表示明年还要交换。 可以呀。 卫绩爽快告诉他,往后有事托人到关口,给展青松送个信,说不定大家还有更多合作可能。 头领满意了,尉迟圭也很满意。 这回一共换了二百多匹马,虽然大半是骟过的马,不能生育。但很能缓解宁州军马的不足,整个战力也能有长足进步。 再说还白赚了那些牛羊呢,又能吃肉又能生养,还能卖羊毛呢,牛皮也能做马鞍的。 一场交易,皆大欢喜。 草原人拿着东西走了,卫绩赶着大批牛羊,也往回赶去。 至于金光侯和马彻,对一对眼神,拔转马头。 “走!” 跟在管平那匹破马车的身后,冲进了莽莽雪原。 未几时,展青松带着一队士兵,不吭不哈的跟上来了。 哎, 你小子怎么擅离职守? 展青松绷着脸,一脸正直,“末将没有擅离了职守,正是出来巡边。” 很好。 跟着金光侯,个个都长进了。 管平看他们一眼,并不多说。 跑了大半日,将众人引到一处未结冰,冒着白汽的河流旁。 就在那河流的对面,赫然有一群野马! 随便一瞧,就有近千之数。 就是十中取一,也有上百匹马,足以建个马群了! 还都是没有骟过的马。 而升平郡主的那匹大白马,正颇得其乐,穿梭其中。 瞧着他们过来,还打了个响鼻,长嘶一声。 而尉迟圭没看这老熟马,他第一眼,就对上那匹马王了。 一样的黝黑神骏,不不,它比皇上赏赐的大黑马,更加高大强壮,也更加桀骜不驯。 哪怕看到他们,大概知晓他们的来意,也毫不畏惧。 甚至,那睥睨天下的小眼神里,还带着几分挑衅。 好象在说,你来呀。爷就在这儿,你抓得到吗? 金光侯直看得热血沸腾。 就是它,这就是他的下一匹大黑了! 也不仅是金光侯,马彻,展青松,还有特意带来的军中好手们,全都看直了眼。 没有一个不热血沸腾的。 再看坐着破马车,一脸老神在在的管平,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人。 升平郡主得有多大本事,才能收服这样的能人为她效力啊。 管能人一脸云淡风清,告诉他们,“你们各自驯服的各自带走,余下的,全归我家郡主。” 就你这老胳膊老腿的,也能驯马? 有人不信,管平也不啰嗦。一个人远远走到一边,开始做饭了。 不是人吃的,是马吃的。 然后众人惊恐的发现,他做的饭,人没闻着香气,却能把野马勾过来。 好几匹吃了他的饭,还很亲昵的肯拿头蹭他的手了。 这特么还是野马? 这么好性子? 有人不信邪,试图靠近,谁想方才还温驯如猫咪的野马,立即野性毕露。呲牙跺蹄,分分钟要冲上来干仗的模样。 管平得意一瞟,“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趁着有力气,先把晚上睡的帐篷搭了吧。” 金光侯二话不说,开始干活。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尤其还是管平这样的专业老人家,听他的,准没错。 再说他家那匹大黑,金光侯看上了,就是他家的了,一看就机灵健壮得很。如今天色已晚,尉迟圭还真没把握一次就驯服它。非得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不可。 好在军营糙汉,习惯了风餐露宿,大冷天啃着冰冷冷的干粮也不觉得苦。 尤其想到河对岸那么多马,更加心头火热。 宁州,寿城。 被虞希交予重任的尉迟均,苦苦思索了一夜,都没想好要怎么安排各县前后。不意在次日一早,去给嫂子请安时,破解了。 原本是不想麻烦许惜颜的,可这不是实在想不出来么? 该讨教还是得讨教,总不能耽误正事。 彼时,许惜颜正亲自拿长筷挟起鲜肉,喂虞希送来的白鹰。 小半年的工夫,白鹰再不是才来时圆头圆脑的呆萌模样,身形拉长,眼神锐利,渐渐有了猛禽架式。在乌姑姑的训练下,也知道认人归巢了。 乍然瞧见尉迟均这个陌生人,顿时警惕过来。 阿织忙把尉迟均拦住,请他稍等。 “猛兽在进食时,都不喜欢被打扰。只要它来,连小丫鬟们洒了稻谷,小雀儿们都不敢下来吃了。” 他说者无心,可尉迟均听得眼神一亮。 第519章 解决(一) “啊,我知道啦!” 知道什么了? 阿织莫名其妙,许惜颜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尉迟均喜笑颜开施了一礼,“等我做成了,回来再跟嫂子说!” 他忙忙跑了,跑几步又回头一脸懊丧,“嫂子,我忘了找钱秀才了!” 那天一吵架,后来钱策走开,他也去了医馆。又给虞希推坑里,哪里记得这些? 许惜颜温声道,“无妨。” 有时纯然无心的遗忘,也是一种试探。 再说钱策近来的表现,已经有人回报了。 尉迟均看没耽误事,这才安心忙活去了。 看小叔子那单纯快乐的模样,许惜颜都忍不住露出几分浅笑。 也是年关将至,未免想起京城的萧氏和家人们。 但如今已经冰天雪地,想要通信,却是极难。 “细雪现下能飞京城了吗?” 她说的是白鹰。 许惜颜读的书虽多,却不愿在名字上过于雕琢。 从前她那一对白马,大的就叫大雪,给了许桐。小就叫小雪,如今正跟着金光侯在草原上,勾搭马群。这只白鹰个头最小,便叫细雪,特别朴素。 从这一点来看,郡主和侯爷,当真是般配得很呢。 “可以的。” 送白鹰来的小丫鬟一直安安静静,此时方才出声,“上回许家来人,姑姑已经带春生认过细雪了,还给了香料,教他在京城郡主府搭巢,细雪能认出来。只是头一次,可能要久一些。” 没关系。 许惜颜也就是试一下,重点是她算着日子,成安公主怕是要生了。若能早一刻得知喜信,总是好的,再问问萧氏一家平安便好。 于是,吃饱饱的白鹰,接下鹰生第一次任务了。 为了传信专门打造的小银筒和细帛,早就准备齐当。 足够许惜颜写一封详尽家书。 等到白鹰回来,尉迟均始终不明白,为何这只白鹰见了旁人没事,每回见到他,总是一副特别不高兴的债主模样。 难道他天生长得不讨鹰鸟喜欢? 这个未解之谜,就一直在金光侯府流传下去。 哼, 谁叫第一次见到这家伙,就得干活来着? 白鹰飞走了,宁州书馆里,免费培训后的第一次考试,刚刚举行完毕。 暂且不知道成绩的孩子们,还有大姑娘小伙子,正兴致勃勃围观一场较量。 讲堂空旷的广场雪地上,画了一副巨大的宁州地图,按大致方位,标出各个县镇的名字。 然后每个名字旁边放一只小碟子,撒上稻谷。 现场找了若干学子,一人负责盯着一只碟子,只要有鸟雀落下,就举手报出地名。 全程公开透明,绝无作弊可能。 以此,来决定今后免费教学的秩序。 不得不说,这个办法实在是想得巧极了。既公平合理,又不会让任何人背黑锅。 全凭天意。 虞希十分赞赏。 问尉迟均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尉迟均就老实说了。 听说还是自己送出的白鹰,给了尉迟均灵感,虞希不由失笑。 但对尉迟均印象,也更好了三分。 并不是一味的躺在尉迟圭的功劳簿上,等着做个侯爷弟弟,而是肯吃苦,肯动脑,脚踏实地的来做事,这样的人品,就很不错了。哪怕自身条件差些,也属于可造之材。 说话间,场子布置完毕,命众人散开一段距离,保持安静。 那些府学里的士子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天上看。 就盼着有鸟雀快些落下来,落到自己家乡的碟子上。 时候不长,啾啾一声清脆鸟鸣,有只胆大的小麻雀飞来了。 “快——” 有人才想出声,却被人捂了嘴。 虞希狠狠瞪了一眼过去,别惊吓到这些鸟儿了。 随即众人屏气敛声,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只小麻雀,蹦蹦跳跳就凑到一个小碟子旁边,啄起稻谷。 正是他的老家! “哈!” 那人激动得才想笑,瞬间反应过来,捂了嘴迅速跑到一旁立起来的木板地图上,标上了大红的一。 谁知这只顽皮的小麻雀,吃着一个碟子不够,又来啄第二个。 于是第二名也出炉了。 在这只小麻雀还想啄第三个的时候,又有一群小麻雀飞来了。 于是三四五六七,困扰了大家数日的难题,几乎是倾刻间就化解开来。 虽说抢到前几名的,是喜笑颜开。但落后的除摇头叹息,也是释然一笑。 只要本地乡亲们肯努力,早一年晚一年,也没什么打紧。 横竖这两三年间都会轮上,说不定后头的更有经验,教得还更好呢。 既然次序已经定下,一群读书人纷纷来向虞希道谢,谢他想出这么巧妙的主意。 虞希不肯居功,笑着把尉迟均介绍给大家。 听说是金光侯弟弟想出来的主意,众人笑着打趣。看来是家学渊源,这麻雀兵就使得极好嘛。 尉迟均原本因功课差,不太敢跟这些读书人接近,如今也放松下来说笑,还趁空打听起钱策来。 虽然许惜颜说没关系,他觉得还是问几句的好。 说起钱策,倒是赞扬的多,只他如今已经回家过年了。 尉迟均默默记下,那边学堂考试的成绩,也张榜公布出来了。 本来学的时日就不长,考的也不难,一共就一张卷子的题目。十几个读书人一分,很快就批改完了。 为防打击后进,毕竟百姓学了,也不是为了科考,公布出来的只有被评为甲等的二十一人名单。 书馆还给这二十一人准备了一份小小的礼物,一支毛笔,一沓竹纸,一方小砚和一块墨。凑齐一套笔墨纸砚,虽然都不贵重,但对于这二十一人,却是极大的鼓舞。 然后给他们每个人,还发了一朵大红花。 这个不要钱,是开馆的时候,用来布置装点的大红绸子。回收之后,妇人们舍不得扔,洗干净裁开做的。 虽然廉价,却透着一股朴素的热情。 让每一个戴在胸前的人,笑容与红花映衬,更美了三分。 开馆当日,被严厉婆婆强推来识字的小媳妇,也得了一朵。 她大概是这二十一名里,年纪最大的一个。羞得捏着花,怎么也不好意思戴。 第520章 解决(二) “怕啥?好事呢!” 谁想婆婆听说今天有考试,也悄悄抱着孩子来了。此时方站出来,硬给她戴在头上,骄傲得不得了。 有个聪明的小媳妇,日后保管能把孩子教好。 可不是么? 一群婶婶阿婆,纷纷恭喜。 而得了大红花的,大半还是十来岁的孩子。 这年纪不是不大不小,知道学习,记性又好,确实学得快。 令人意外的是,得奖的女孩也有六七个,这其实是个很高的比例了。 因为女孩来得本就少,因为少,她们还特别抱团。自觉组了小队,相互监督,特别用功。 好些百姓看着眼热,尤其听那小媳妇的婆婆,骄傲的说。 “……你们呀,都别这么死脑筋,那郡主不也是个女娃娃么?她怎么就能读书,还能写这么好的字儿?我们这样人家虽不敢去比郡主,但家里哪个孩子灵光,心里能没点数? 就说我家吧,与其让我那榆木疙瘩的儿子来学,十个字儿认不到两个。还不如让他在家干活,换媳妇来呢。 别看我如今有了孙儿,日后有了孙女也是一样,聪明的尽可来多学学。女娃娃又怎么了?学好了一样能帮衬全家。横竖不要钱,不过少做会子家务活罢了,心疼什么?要是孙女出息了,哪个婆家能不爱惜?将来她嫁出去能立得住,回头女婿才肯帮衬着娘家呢。否则只会憨吃傻做,谁还当你是根葱呢?” 话糙理不糙。 那些有女儿的便开始琢磨,下一次开班是不是也叫她们来学学? 别的地方还要抽签轮换下去教学,到底寿城占了地利之便,年年都能学呢。 听说年后还有机会学农活,学纺织,但因名额有限,都得先上过识字班的才能报名。 这样看来,还是都来学学的好。 等着这些得了嘉奖的孩子们回家,新的一轮热议,又在各个街坊巷子里传开。 于是,重男轻女的风气改变,便也在缓慢,不动声色的进行之中。 那一边,学堂结业之后,来参加义诊的人流却是不减反增。 如今除了士兵,更多的是外地闻风赶来的百姓们。 时近年关,来府城办年货,走亲戚的都多,就顺便把病看了。 看书馆这里人手不足,好些士兵轮到来看病时,索性义务帮忙值守,维持起秩序。 胡太医他们也是加班加点,十分辛苦。每天干脆都不回去了,吃住全在医馆里。 还不等许惜颜来安排,附近百姓就自发给他们送起饭菜。有些开酒楼的,索性把厨子都一并派来了,架起大锅,现做现吃,特别热乎。 萧长魁才要推辞,人家就说了。 “……之前想捐钱,郡主也给辞了,如今就让我等略尽一份心力吧。都是寿城百姓,哪好意思总是白受郡主恩惠?要是不受,那就是瞧不起我等商户人家。那我们也不敢多留,就此回去了。” 如此,还真推辞不得了。 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地方,让这些商户们自商量着,轮流给大夫们做起一日三餐。花样百出,各出绝技,十分尽心。 许惜颜听了,只吩咐人送去炭火铺盖,并给大夫们安顿了住处。好歹要轮换休息一下,别累坏了。 并让原在书馆打杂的那些百姓,继续过去照顾,工钱照发。 这般体贴周到,大夫们也没二话了。 况且这样大规模的看病,确实很能锻炼医术。 横竖统共也就一个月的工夫, 大家也别叫苦叫累,撸起袖子加油干吧。 很快,到了义诊的最后一日,人流也达到一个顶峰。 从一大早,队伍就排得老长。 这天轮到的士兵们一商量,都很自觉的让出名额。横竖他们回头还能看,这些百姓却是最后一天了,让他们先看吧。 别说田巩等一众官员,连尉迟均萧长魁,老外祖萧讷都坐不住,跑去帮忙了。 过了午时,天色渐暗,阴沉沉开始飘起雪花。 人却半点不见少,队伍排得比一早还长。有些后头才闻讯赶来的百姓担心看不上,都快急哭了。 也是他们之前不信,有白给看病的好事。直到村里有人来看过,连药都拿回去了,他们这才一窝蜂的赶来,谁知竟是这么多人? 有些性急的,不停催促,还跟前头的人吵了起来。 要不是有士兵在那儿维持秩序,有些说不定都得打起来。 许惜颜在府中得到回报,命人紧急赶制了一批号牌,叫琥珀送来。 只要拿上号牌的,明儿也能看。总之只要今儿来的,就确保给大伙儿看上,哪怕延后三五天也不怕。 此言一出,现场齐齐松了口气。 田巩如今也有经验了,赶紧组织官员按病情轻重,分发号牌,登记姓名。 等在后头的百姓也安了心,千恩万谢捏着那写着字儿的薄薄纸条,就要到周边去寻住宿的地方。 可有些穷的,就只能借个屋檐蹲一宿了。 那些捐饭食的商家看了不忍,商量之后干脆好事做到底,反正最后一天,他们也再捐顿饭吧。 跟大夫这样的好饭好菜,肯定供应不起。 做几个粗粮饼子,给一碗滚烫热粥还是做得到的。 况且那些稍有余力的人家,也没这么厚脸皮。只要能掏得起钱的,都自己掏钱买去吃了。 书馆也临时把授课的讲堂重又打开,实在没地方去的,就进来避避风雪,凑合着窝一晚上,总比冻着强。 一切正井然有序,往好的方向发展。忽地打队伍末端,来了一小队人。 一共有那么十来个,除了领头的男子,三十来岁,略显瘦小,披麻带孝。身后那些汉子俱是身形壮硕,孔武有力。推着一辆板车,车上有副铺盖,里头好似躺着个人。 田巩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觉着不好,就听那领头的男子,一声干嚎起来。 “治死人啦!” “这里的大夫治死人命了!” “乡亲们都来评评理,都来说句公道话呀!” “嘴上说着不要钱,却原来是乱开药,把我爹生生的给药死了!” …… 田巩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都阵阵发黑。 第521章 医闹(一) 医死人了? 怎么会医死人呢? 不止田巩都慌得变了脸色,在场的百姓更是惊恐万分,此时只听有人厉声喝骂。 “都胡嚷嚷什么?有这么信口雌黄,胡乱污蔑人的吗?” “哼,说我们治死人,也得拿出证据来!” “这么多大夫,若说一个医术不精,莫非大伙儿一起瞎了不成?” 是胡太医。 他也确实有这个自信。 有他这一领头,那些大夫纷纷镇定下来,面现怀疑。 “就是,只要是疑难杂症,都得两人以上确认,怎么可能一起看错?” “我们开出的所有方子,都是有存底的,你拿方子来!” 正是正是。 田巩眼睛亮了。 亏得许惜颜的提点,他在把差事安排下去之后,顿时就有官员提出,应该把所有的药方存个底了。虽麻烦了些,但遇到事儿,可就太有利了。 田巩的胆气也壮了回来,“就是没带药方,报上姓名和看病日期,我们也能即刻查到!” 那披麻带孝,也掩不住奸滑猥琐的瘦小男子愣了愣,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反倒犹豫了一下。 此时旁边有人递个眼色,他才猛地记了起来,急急改了口。 “不是,不是那个药方开错了,是药抓错了!” “我爹得的是老寒腿,药里该用五加皮,你们却给的香加皮!” “我已经找大夫问过了,香加皮是有毒的,治心慌气短的毛病,不该给我爹用。我爹就是吃了你们开的药,这才死了!” “对了,看病那天,你们说药发完了,是带我爹娘去仁济堂拿的。” “还是那个金光侯的弟弟,他亲自带去的!” 听他说是这么有鼻子有眼,这回连胡太医都犹豫了。 田巩鼻尖重又冒上汗来,难道真是尉迟均不小心,抓错了药? “不可能!” 站出来的,是虞希。 他盯着这群人,冷笑连连,“说吧,你们是谁打发来闹事的?想抹黑侯爷和郡主,倒是会挑好时机。但你们知不知道,诬陷朝廷命官,还敢牵连皇室宗亲是什么下场?呵呵,那可不是砍你们一个脑袋就完事的事情,你们全家,甚至全族全村都要被你带累!” 瘦小男子显然慌了神,眼神闪烁,后退了几步。 可那几个彪形大汉对视一眼,却硬是挤着他止步,“你们少来吓唬人!” “这是拿侯爷和郡主压着百姓么?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讲理的地方!” “拿下!”却是田巩,厉声发话了。 嗯,在金光侯的多日熏陶下,他也难得果断了一回。 方才虞希一提点,他就迅速反应过来。 这些人,显然就是故意来闹事的。 否则为何偏偏挑在今天,还是人这么多的时候? 摆明不安好心。 那还客气什么? 有他发话,在场的衙役们就好动手了。 可还不等他们动手,现场帮忙维持秩序的士兵们,已经冷冷围上前去。 到底是当兵的,他们见过的魑魅魍魉更多,开始都有些发愣,如今醒过神来,再看那些彪形大汉,就觉得不对了。 故此被马彻留下的副将,一个眼色,带着人站了出来。 “听你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外地来看病,受了咱们郡主的恩惠,怎么,还想倒打一耙?” “给你看病没收钱吧?抓药也没收钱吧?这么多人都没吃出问题,怎么就偏偏你家吃出问题了?” “我看这些小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好生揍上一顿,只怕才能吐出真话!” ……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那瘦小男子先就腿软了。 边关士兵,身上都带着杀气,可不是一般人能抵挡得住的。 其他几个彪形大汉也有些傻眼。 这,这怎么跟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就连围观的百姓,此时也回过神来,怒目而视。 “事都没说清楚,你们就瞎嚷嚷什么?坏了大夫心情,还耽误我们看病!” “就是,这大雪的天,过来一趟容易么?你们叫唤啥呢?又没给你爹看错,就算是抓错了药,也有可能是伙计干的呀?你赖人家侯爷郡主干嘛?不成心来找事么!” “可不是?要不是郡主,大伙儿能看得起病?我们村里那么多人来看过,个个都说好。尤其那王阿婆,瞎了多少年的眼睛,愣是给这里的大夫治好了。说这里的大夫不行,你咋不自己掏钱去找大夫?” …… 那伙人给怼得哑口无言,节节败退。 还有年纪大的人说,“就算你爹吃死了,那也可能是你爹寿数到了。指不定还是你家煎药没煎对呢?要都象你家这般,治不好就赖大夫。天下大夫都不用出诊了,索性不治还痛快些。谁能保证一定医得好人?那竟不是大夫,别是个神仙吧?” 噗哈哈哈。 围观百姓们纷纷给逗笑了,伸着大拇指道,“老哥儿这话说得敞亮!可不是么?大夫又不是神仙,哪有不医死人的?” “走走走,看在你爹死了的份上,赶紧回去办丧事吧,少在这儿讨人嫌。” 这,这可如何是好? 一伙彪形大汉正面面相觑,江廉穿着他的那身官袍,匆匆坐着轿子赶来。 远远听着动静,嫌轿子太慢,索性下了地,提着官袍往前跑。却不留神刚跑到门前,在冰上滑了一跤,扑通摔了个五体投地,狼狈之极。 围观人群又是一阵隐忍爆笑。 这位江大人,大概天生跟宁州书馆八字不合吧? 来一回就出一回大丑。 亏得田巩还是个厚道人,赶紧叫人去扶。 不想江廉已经摔得鼻青脸肿,还鼻血长流。 “哎哟,赶紧扶江大人进去医治。” 不! 江廉很有志气的拒绝了,站在宁州书馆门前,拿个帕子塞了鼻血,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本官不受这点小小恩惠!” “本官今天来,是来捉拿人犯尉迟均的。” “他人呢?把他叫出来。” “田大人,你可别知法犯法,包庇罪人。” “本官身为寿城县令,如今已经接下这场官司了!” 他回头再看,那群彪形大汉连忙把那瘦小男子架上前来,“苦主正是他呢,他要告状!” 第522章 医闹(二) 好! 江廉恶狠狠瞪着宁州书馆的牌匾,“就算是金光侯的亲弟弟,升平郡主的小叔子,本官身为朝廷命官,也要为百姓主持公道!” 啪啪啪。 有人鼓着掌出来了。 就一个。 还是萧讷,身后跟着明显气坏了的萧长魁,沉着脸的尉迟均。 “大人爱民如子,老朽佩服之极。不过要打官司,须得状纸。如今有人告状,可有状纸?” 江廉一噎。 他太久没干正经事,完全忘了。 却不想遇到萧讷这样的老状师,一句话就把他怼了回去。 转头问,“你们的状纸呢?” 彪形大汉们面面相觑,哪有什么状纸? 他们就是收钱来闹事的。 白纸黑字的东西,谁敢乱写? 萧讷淡然,“请问这位苦主,你说是我这外孙抓错了药,害死了你爹,证据在哪呢?” 瘦小男子目光闪烁,都不太敢接话。还是被那些大汉狠瞪了几眼,才硬着头皮道。 “那,那我爹都死了,还不是证据?还有他吃剩一副药,你们瞧,这里头就有那个,香加皮的……” 萧讷呵地一声冷笑,“你爹死了,就算是死于抓错了药,但你也不能证明,是我外孙抓的药吧?” 这…… 田巩等人对视,皆明白了大半。 瘦小男子越发支支吾吾,旁边大汉勉力帮腔,“那日明明就是他,他把人带去的。” “但我也不可能抓错药!” 尉迟均黑着脸上前,紧紧攥着拳头,却克制着自己,没有发火。 “因为那天特意有交待过,是五加皮,不是香加皮,我记得清清楚楚。去药铺的时候,还拿了方子给伙计看过,对了好几遍。” 那大汉强词夺理道,“你这会子自然推得一干二净,横竖是你家的地盘,肯定都帮着你。” “你!” 萧长魁气得浑身直抖,话都说不利落了。 谁想尉迟均沉住了气,“哦,你们既知道这是我家地盘,还敢来闹事,那是仗着谁撑腰啊?” 这话问得极好。 连虞希都忍不住赞赏的点了点头。 当下有百姓高声答,“听他们口音,是济州人。” 呵! 呵呵,原来是济州来的。 那些士兵一听,拳头捏得嘎巴嘎巴作响,主动问,“各位大人,要不要先把他们揍一顿,揍老实些再问?” “你们敢!” 江廉一副义正辞严,大义凛然的模样,揪着尉迟均方才的话,挑他的毛病。 “什么你家的地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金光侯于国有功,但家里人竟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见平日里如何嚣张跋扈!” 哪有这般倒打一耙的? 连田巩这样老好人都气着了,“江大人,这话可不是尉迟公子先说的,是他们先说的。你这么断章取义,偏袒他们,到底是何用意?” “我怎么偏袒他们了?难道非跟你们一样,都巴结着尉迟家,才算是公道正义?” 江廉到底是当过御史的人,胡搅蛮缠起来,可是十分的在行,还假惺惺道,“田大人,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忧。就算你们身上穿的斗篷,还有些大伙儿看不见的好处,皆是金光侯和升平郡主给的,但你到底还是读了圣贤书的朝廷命官吧?能被一点子小恩小惠收买,不公不正?亏我从前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原来骨子里也是这般的市侩!” 田巩本是个老实人,不擅于人争吵。此刻气得脸都白了,浑身颤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虞希笑了,“那依着江大人的意思,今儿您是非当这个江青天,要做这个主了?” “正是!”江廉高高昂着头,“有本官在,这寿城,这宁州,就轮不到尉迟家一手遮天!” 好好好。 你自己作死,就索性成全你! 虞希冷着眼才想挖坑,不防一个声音响起。 “那江大人不如赶紧回衙门,去参本郡主一本吧。” 是许惜颜,坐着马车来了。 在打发琥珀过来送了号牌之后,她听说今儿百姓特别多,到底不安心。又拉了几车柴炭,找邻近的几家大户人家,收拾了些不用的被褥,亲自送来看看,不想就遇到江廉闹事了。 此时她也不多问,只在马车里淡淡吩咐。 “把那些闹事的拖下去,俱都打折双腿,扔去济州边界。” 什么? 众人皆惊。 江廉更是道,“你,你竟如此心狠手辣,就不怕有伤天和?” 可郡主府的侍卫统领,段猛已经冷哼一声,招手带人上前了。 但这种粗活,哪里还用公主府的人动手? 在场的副将,赶紧给手下递个眼色。 兵哥们上前一围,直接提起拳头就开揍。 他们受了郡主大恩,如今有机会,自然要回报一番。 再看这些来闹事的,一个个恶形恶相,也不知是哪家养的打手。若是高家养的更好,先狠揍一回,出出多年来的这口恶气! 好些围观的百姓,还帮着出黑拳,递棍子。 郡主说了,要打断他们的腿,靠手多累得慌,还是用棍子快。 可边军兵哥的凶悍,还是远超百姓想象。 以为用拳头就砸不断他们的腿? 那就给你们现场露一手。 咔嚓! 有个看着身形中等,不太魁梧的兵哥,却是一拳带着风声下去,就把一个大汉的小腿骨生生打折了。 痛得他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可是还没完呢。 段猛森然冷笑,“郡主都说了,是两条腿!” 然后他猛地一踹,将那人另一条腿骨也给踹折了。 原本痛晕过去的人,又痛醒过来。 鬼哭狼嚎的惨叫声,简直突破天际。 余下之人,跪了一地。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 “郡主,只要你饶过我们,我们就告诉你幕后主使!” 可升平郡主,一点也不稀罕知道这个幕后主使。 接下来,无一幸免,所有来闹事的人,全都给打断了双腿。 那瘦小男子,早吓得面无血色,瘫软在地,尿湿了裤子,骚气冲天。 江廉,江廉最开始还叫嚷几句来着,后面也给吓得变了脸色。 缩到人群后头瑟瑟发抖,生怕许惜颜注意到他。 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何谓贵族,何谓皇权! 场中数千百姓,静得连根针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第523章 人心(一) 一片压死人的寂静里,段猛轻声回报,“郡主,依您的吩咐,腿都打折了。” 许惜颜在马车里淡淡嗯了一声,“去吧。” “是。” 段猛应下,命侍卫们一人捞上一两个,搭在马屁股后头,跟拖死狗似的,疾驰向两州的交界处。 虞希上前,望着那瘦小男子,一脸嫌弃,“郡主,此人要如何处置?不如交给田大人审……” 有什么好审的? 许惜颜眸光轻挑,远远的,有个苍老声音传来。 “郡主饶命,贵人饶命啊!” 背着包袱,原本已经打包回家的钱策,扶着个老太太,满脚雪泥的匆匆赶来。 尉迟均抬眼一看,认识! 这不是那日他送去买药的老太太么? 因跟她多搭过几句话,注意到这老太太眉毛上长了颗黑痣,人也算明理和善。 如今这老太太一来,跪地就哭了。 “全是我这儿子不争气,给抓进大牢要砍头,才害得孩子他爹鬼迷心窍,帮人作恶……如今害死自己不说,还要闯祸。求郡主原谅,贵人原谅啊!” 哗, 满场哗然。 大家想到很多可能,却万万没想到这种可能。 此时,仁济堂的掌柜已经接到消息,也带着伙计匆匆赶来了。 “那药不可能抓错!这是我们的账本,每日进出流水皆有记录。不信可以去我们店里验货,不可能作假!” 伙计更是义愤,“那日的药是我经手,我记得清清楚楚。抓的就是五加皮,不是香加皮。尉迟三公子还特意问了好几遍,我可以用全家性命对天立誓,绝对不可能抓错。” “不是你们抓错了药,是我家老头子自己换的!” 老太太哭着,大声承认了,“我连生了三个女儿,才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打小就给他爹惯坏了。他犯了错,活该受罚,偏偏他爹总是惯着……郡主不要钱,给这么多穷人看病。害这样的好人,会被天打雷劈的。可没人听我的呀,不听我的呀……” 老太太捶着胸口,哭得撕心裂肺。 可那又如何? 明白过来的百姓们,忿忿不平。 “既知道害人不对,还来害人,那就是明知故犯!” “你说你家老头子惯坏孩子,可你这个当娘的,怎就不能管管?” “如今闯了大祸,才找人求饶。你又有什么脸,来求这个饶?” …… 许惜颜轻轻敲了敲车窗,尉迟均会意上前。 “他们诬陷的是你,三弟你打算如何处置?” 尉迟均之前是很生气的,可如今看着老太太,被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数落得头都抬不起来,佝偻着腰的模样,天大的怨气都消下去了。 “二嫂,我要说,就这么算了,你会不会怪我?” 他不是不生气,而是觉得,跟这种人计较也没什么意思。 反正真相已经大白,百姓们都看到究竟。 这家人犯的错,不如就交给官府去处置吧。 许惜颜勾起一抹赞赏,“三弟心胸宽宏,是件极好的事。那就这样吧。” 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的蝼蚁,许惜颜既没兴趣听她家的悲惨故事,也不想做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说来他们一家,会落得如今这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全是他们自己咎由自取。 每一个人都不无辜。 但让许惜颜意外的是,钱策怎么又回来了? 钱策颇有几分不好意思。 他本是不抱指望走了的,但他这人天生就是个热心肠,闲不住。 虽然许惜颜没有许他一个前程,但她在宁城寿城做的每一件事,都实实在在赢得了百姓,还有钱策的尊敬。 后来在回乡的路上,偶然遇到这个老太太,追赶着儿子前来。生怕他闯下大祸,丢了性命。钱策一听是想要抹黑升平郡主,忙又调头回来帮忙了。 这会子看来,自己好象是热心过了头,又白跑一趟。 任谁也没想到,或是不敢想象,升平郡主竟然这么霸气。 说打人就打人,实在是——痛快之极! 许惜颜得知他回来的理由,也没多说,只请钱策到家中小住一日,有信请他带去济州。 这是顺手之事,钱策正点头应下,忽地听得车中的郡主,又淡淡说了句,“正好钱秀才,也去见见我二伯。” 咣当! 钱策愣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天降大饼。 升平郡主的二伯,那是宁州同知,许润许大人啊。 叫他去拜见许润,不正是引荐之意? 钱策,激动得手都开始发抖,一向能言善辩的他,甚至舌头都开始打结,说不出一句完整道谢的话。 只那方才还义正辞严,要主持公道的江廉呢? 早摸着墙角,悄没声息的捂着脸溜了。 不是许惜颜没发现,只是懒得跟跳蚤般的小人物计较而已。 而江廉也清晰的认识到,这位郡主要是想对付他,真是一根小手指头,就能把他碾得死死的。 皇亲国戚,以为只是说着玩玩的么? 就算许惜颜打折了那伙人的腿,又能怎样? 皇上还能为了这些小人物,处罚自己外孙女? 如今事情明摆着,就是有人栽赃陷害呀。 她堂堂一个郡主,被这些庶民欺上头来,还不能出口气了? 所以江廉溜了,也完全不敢再有告状的心思。 他生平两回见识到皇权。 第一回,是将他从风光无限的御史台,给直接打发到了这苦寒的边关。 那时他还敢有怨恨,有不平。 可这一回,许惜颜让他见识到真正的皇权,不仅能把他从天上打到地底下,还能打折他的腿,打断他的骨头,打断他的筋! 当贵族撕下温文尔雅的面具时,就是这么暴力而直接。 跟她讲理,呵呵,你配么? 江廉腿没断,但他心里,那根脊梁已经断了。 在场的人,也被升平郡主的雷霆手段震慑到了。 可此时的田巩,却一反平素老好人的模样,坚定表示了支持。 “郡主打得极好!” “就是要给这起子刁民一个教训,否则真当侯爷和郡主年少仁厚,个个都想欺上来不成?” 这话说得大伙儿悚然一惊,全都明白过来了。 君子畏德,小人畏威。 如果不是因为金光侯和升平郡主自打来了宁州,一路做善事,区区几个百姓,怎敢随意冒犯? 就算背后有人指使,不也瞧着他们年轻和善,以为闹不出大事么? 却是忘了,他们原本一个是凶名远播的鬼将军,一个是正经的皇亲国戚。岂是一介草民能随随便便就诬告的? 第524章 人心(二) 老吏尤福更道,“田大人说得半点不错。小人没读过多少书,说句粗话大伙儿别见笑,棍棒底下才出孝子呢。孩子不听话,天天哄着劝着有用么?不如一顿棒子下去,马上就长记性了。今儿若不来个厉害的,明儿张三家吃着药说不好,李四家说穷,又要来讨情。怎么办呢?” 正是如此。 田巩当了一辈子的老好人,也受了一辈子的窝囊气。 尤其当年在乡下当知县时,也不知吃过多少刁民的哑巴亏,真真是有苦难言。 所以许惜颜这么做,他反而是最早看清真相,并坚决支持的。 大概他这一辈子,都不能这么霸气,但能看到旁人霸气一回,也是大快人心啊。 既然这点破事已了,许惜颜便要带着琥珀她们回去了。 柴炭被褥那些,依旧留下。 虽说出了那么个恶心之极,恩将仇报的百姓,但许惜颜还是不吝啬于付出她的慷慨。 因为这世上懂回报的正常人,还是更多。 在她离开之后,就有不少来看病的老人家,指着那对母子,还有板车上老头儿的尸体,教育子女。 “咱们做人,可不能这么丧良心。升平郡主那是上天派来的小仙女儿,给老人孩子发粮食,还给咱们治病。再想着害她,真该给雷劈。” “爹,我们知道,我们都不会这样。” “知道就好,回头就是我治不好,你们也不许来闹事。都没给钱看病呢,还想咋样?” “这就是打小没管好,烂了根子。这会子哭有什么用?可怜老头儿死了,还不得安宁。” “有什么好可怜的?也是他自己作的,那就自己受着吧。” …… 那母子俩给人说得哭都哭不下去了。 天地茫茫,雪花飘飘。 他们要去哪儿?又能去哪儿? 没有人知道,也无人在意。 被丢回济州的那些打手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段猛算是好心,把他们扔在一个人烟稠密的小镇。 还是大路中间。 四周都是人,可是他们能求助吗?该喊谁呢? 侍卫们扔下来的时候,高声说了。 这伙人拖着个死人,意图讹诈升平郡主。 眼下郡主下令,把人打断了腿扔回济州,乡亲们有认得的,去给他家里报个信儿。 别回头人死了,说是郡主害的。 这人可是活得好好的,鬼哭狼嚎给扔回来的。 说完侍卫们就大摇大摆走了,可是哪有百姓敢管? 他们这里离宁州近,可是不少人去寿城看过病的。 听说这些人居然讹诈升平郡主,一来觉得他们无耻,二来怕惹上官司,纷纷闭门锁窗,谁愿意搭理? 最后,到底是本地官府怕冻死了人,要出大事。派衙役把这些人给拉了回来,还请了大夫。 不远处的马车里,高二爷气得不住口的咒骂。 “没用的东西!” “一群废物!” 下人忐忑的问,“二爷,要不还是给几两银子治治吧,万一供出家里……” “他们敢?” 高二爷漠然冷哼,“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养着他们何用?何况如今还全成了废物。走,回去!” 下人不敢多说,到底赶着车走了。 心里却留下根刺。 这样凉薄的主子,还给他卖什么命? 而衙门里不比升平郡主财大气粗,请了大夫也只简单给他们包扎一下,确保死不了人,就不管了。 这些打手还以为高家会出手,谁知左等等不到,右等等不到。渐渐绝望后,方知是被高家放弃了。 他们这些人,平素又没积德,残废了还指望有人来白养么? 可恨他们到底没有背主,虽然曾经有过,可许惜颜不是没听么? 最后几人一想,干脆趁夜含恨相携爬到大街上,齐齐冻死了。 省得活受罪。 此番闹得动静实在太大,沸沸扬扬很快传遍了济州。 可谁又敢当面在高家人跟前提起? 所以高家人反倒以为,自家仍能镇住济州。 却不知底下人心浮动,连好些原本他们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都唇亡齿寒,生了二心。 这样薄情寡义,谁还愿意追随? 此时的高伯贤,还忙着上奏朝廷。 江廉不敢告了,他却要告! 状告金光侯,私自跑到草原上交易马匹。 这个动静太大,是瞒不住人的。 尤其一直派人盯着金光侯的高伯贤,得知消息,简直如获至宝。忙忙的写了奏折,又去告状了。 这事并不瞒人,连鸣翠这样的后宅女眷都听说了,忙问许润要不要去个信,提醒许惜颜一声。 许润却是轻笑,“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就尉迟圭那小子,他不算计别人就算好的,更何况还有二丫头在呢,出不了错。倒是高家这回,人心尽失,还半点不知。啧啧。” 土崩瓦解,指日可待。 他笑着摇摇头,不说了。 看他这么镇定,鸣翠也安下心来。跟许润商议着要不要趁着过年放假,也去寿城住几日。 之前许惜颜就提了的。 那肯定要去啊。 亲侄女家,就跟亲闺女一样,有什么好客气的? 许润在这儿住的是官宅,窄小陈旧,许惜颜那儿条件好多了。 尤其那个宁州书馆,他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虽说在济州没法复制,高家绝不会同意,但若有好的惠民政策,他这个济州同知,还是有权力去做的。 毕竟济州又不是他高家的,还是大齐百姓的。 官场斗气是小,为百姓谋福祉,才是一个官员真正应该干的。 他估摸着,许惜颜过几天应该会派人来接他们,别准备太多东西,把随身行李收拾出来才是正经。 鸣翠正答应着,有客人来了。 钱策带着几分忐忑,几分赧颜,拿出许惜颜的书信,交给许润。 他头一回兴冲冲,精心准备,满怀期待的去见许惜颜,结果希望落空。 第二回不抱希望,只想做点份内之事,却没想到峰回路转,许惜颜却突然给了他一个机会,叫他来见二叔了。 信中写得简洁明了,一如许惜颜素日风格。 一是如许润所料,她过几日便会打发人来接二叔和鸣翠上她那儿过年去,叫他们先把行李收拾齐备。 二是引荐钱策这个人,具体请二叔自己看着办。 第525章 人心(三) 许润开口问了几句,心里大略有了底。 也不忙着分派活计,叫钱策安心回去过年,年后等他通知。 钱策心头一热,知道有门儿了。 哪里真敢歇着? 仔仔细细把自己在宁州所见所闻,整理成了文字。有些好的,觉得可以在济州推广的,都一一列了出来。 又四下打听,询问本地农耕纺织诸事,就备着回头许润考问。 在经历过许惜颜这番事之后,他开始有些明白做官的决窍了。 就跟书到用时方恨少一样,当官儿,尤其还是基层的时候,可不能等着上头叫你做什么,你再做什么,那时就来不及了。 都得把心替上官操在前头,多思多想,才能事到临头,不至于慌了手脚。 看他这般上心,大过年的连家事都没空打理,妻子难免有些抱怨。回娘家时送年礼时,跟爹娘私下诉苦。 “……一文钱都没领人家的,白使唤还干得这般乐呵。我说他几句,他还不高兴,说我妇人头发长见识短。他倒不短,可怎么这些年,怎不见正经领个差事?” 谁想老爹听了,顿时教训起她来,“你女婿说的没错,你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小时候我是怎么教你们的?做人不要计较一时长短,得把眼光放长远了些。你女婿这些年是没出头,可你看他在外头,不管办什么事,总有朋友来帮忙。 之前他不在家,你公公病了,都不用你去求人,旁人听到消息,是不是主动帮着上医馆请大夫,救回一条命?这还是你回来说的。这就看出来了,你女婿在外头交的都是好朋友,可不是那些酒肉混混。他如今既然肯这么上心,定有前程,你就别拖后腿了。 咱自家人,不怕说得直白些。这么多年的苦日子,你都陪他熬过来了,何苦此时坏了夫妻情份?回头人家心里留下膈应,等他发达了,再要纳妾收房什么的,你拿什么说嘴?” 这话有理。 钱妻默默点头,安安生生回了家。还买了钱策爱吃的猪肚,说他近日辛苦,要给他炖个花生鸡肚汤补一补。 到底多年夫妻,她这一服软,钱策心气也平了。 忙挽着袖子问她有什么家事要做,夫妻俩说说笑笑,就算和解了。 只这汤才刚炖上,忽地有人叫门。 钱策正占着手呢,钱妻便过去应门。 谁想是个陌生家丁,客客气气行了礼,就命人卸下一车的礼物。 柴炭油米,糖果点心,还有两扇大猪腿,一只新鲜杀好的羊肉,可值不少银子了。 来人又单取过两只大大包袱,双手递上,“这里是几本书和些笔墨纸砚,我家许大人给钱秀才使的。另有几匹布和些脂粉绢花,娘子不嫌弃,就留着家常穿戴吧。” 等来人走了,钱妻才回过神来,忙去后院叫了钱策来看。 这下子,钱策的腰杆总算挺起来了。 不过因为妻子已经服过软,他也只玩笑几句就算。 倒是赶紧洗了手,打开给他的包袱来看。 却见里面包的两本书,正是济州的两本县志。 这可太有用了。 钱策心中越发笃定,这是要用他,才肯给他看这个呢。 而打开另一只包袱的钱妻,激动得连连唤他,“这,竟是这么好的布料?我见都没见过。这,这留给丫头当嫁妆吧。” 钱策失笑,心中豪气顿生,“给你你就穿!大过年的,也体面一回。咱丫头的嫁妆,我以后再挣好的。” 钱妻捂着嘴,欢喜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再看丈夫,是不住嘴的夸赞。 这个年,钱策过得是舒心极了。 但高家的日子,就不大好过了。 倒也不是没钱没东西,只高二爷撒手不管那些手下,任其冻死后,今年来给高家送礼的人虽然依旧,但总能有意无意,感受到一股客气与疏离。 高伯贤先没放在心里,忙着去告状了。等回过味来,方知寒了人心。 可这事他也有错,却不肯承认,而是把高二爷叫来,骂了一顿。 “……横竖人都死了,再骂也不能复生。别怪妾说句狠心的话,那些本也不是什么好人,侯爷为他们坏了父子情分,才是不值。至于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就更不必理会了。回头等高家风光,不愁他们不来攀附,何苦怄坏身子?” 这话说得高伯贤最是爱听。 瞧着给他倒来参茶的妇人,笑得舒心,“还是芸娘最贴心。” 这芸娘进府也有七八年了,原是留着做家妓,招呼客人的。 不意投了高伯贤的眼缘,见她生得貌美,又温驯可人,便留在身边。 虽年纪大些,却也有大的好处。 起码不会跟些小丫头一般,得了宠就各种兴风作浪,一直老实本分。 故此高伯贤相处越久,越觉芸娘可心懂事。这些年反倒安安生生呆在后宅,渐给了几分体面尊重。 今儿见哄得高伯贤心情甚好,芸娘心里藏着事,就委婉提了几句。 “听说城中的龙兴寺近日重新修缮,添了不少景致,很是热闹。奴自然不敢出去乱逛,只想求侯爷赏脸,让奴趁年下,也能捐几个香油钱。一来保佑侯爷身体安康,二来祈个福罢了。” 高伯贤调笑,“就求这些?没别的?” 芸娘带着羞意低头,“自然还是有的。求奴不要招了侯爷厌弃,能多得些照看……” 高伯贤得意大笑,这才对嘛。 “既要礼佛,可得诚心。人不到,光捐银子有什么用?挑个好日子,你自去上香。说是我答应的,也套上车带两个丫鬟,体体面面的去。” 芸娘喜出望外。 连忙谢过,表示要斋戒沐浴,诚心拜佛。又哄了高伯贤好一时,把他伺候得无一处不舒爽,方才回了自己小屋。 可进来一关门,芸娘的脸就冷了下来,眼神结冰。 被强掳进侯府这些年,她没一日不是强颜欢笑。只为了再见日夜惦念的爹娘丈夫儿女一面,才打落牙齿和血吞,心头滴血的逼自己活下去。 没想到高伯贤这老色鬼竟肯放她出门,那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要怎么传信出去? 芸娘想想,从箱子底翻出一只珍藏多年的小荷包。 与寻常布做的不同,这是一只皮子缝制的兔子小荷包,十分精巧可爱。 这是她的丈夫,刘皮匠亲手做给她的礼物…… 芸娘紧紧攥着这只荷包,眼泪如珠串落下。 这么些年,丈夫好吗?孩子们好吗?爹娘都还康泰吗? 第526章 发动(一) 宁州,寿城。 转眼就到腊月二十二,明儿就要过小年了。 如今尉迟家也是官宦人家,自然要按官宦人家的规矩,在二十三这日过小年。 可尉迟圭迟迟不归,尉迟海已经念叨好几回了。偏许惜颜极沉得住气,跟没事人似的。 弄得尉迟海便在女儿来时抱怨,“男人出门在外,她倒好,没半点担心。卫绩说没事,就当真半点不操心。还有心情折腾吃喝,恨不得在米上雕出朵花儿来!” 大概是不习惯北地苦寒,许惜颜近来颇为挑食,想吃的还都是特别费工夫的菜。 好比昨日,她突发奇想,要吃红豆糕,却不要糯米做皮,嫌弃粘腻的口感,要大米做的。又不能太甜,又不能一点不甜。既要有红豆的淡淡清香,能吃出豆粒,又不要做出豆腥气。 可把家里的厨子为难坏了。 琢磨了许久,也不知调配了多少食材,蒸了多少笼,才做出郡主想吃的红豆糕。 尉迟牡丹听得好笑,“又不要您去雕花,又不费您一文钱,您管她那么多?再说人家到底是京城娇养大的贵女,吃得精细些也是有的。再说这红豆糕不也孝敬您了?您也说好吃来着。” 尉迟海没话讲了。 那个孙媳妇虽然挑得厉害,但不自私。 凡做出的好东西,都肯分他一份。 尉迟海也跟着她,享了不少口福,也就不好再说,反唠叨起女儿,“你不在家忙年,跑来干嘛?” 听听这话,象话么? 尉迟牡丹今天是送麦芽糖来的,不多,就自家地里打下的麦子做的。不过是明儿过小年,要给灶王爷嘴上抹嘴,应个景罢了,送完她也得走了。 自从她开始安生过日子,便天天觉得家里一大摊子事,哪一样没她盯着都不行。 这样挺好,总比从前那般不着调要强得多。 尉迟海收了礼,摆摆手,便打发她走了。 然后敲一小块麦芽糖来尝,可他到底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差点没把他的老牙给粘下来。 尉迟海气闷的想扔又舍不得,忽地想起他小时候吃过的一种芝麻糖。 就是熬化了麦芽糖,滚上芝麻,再配些糯米粉,做得脆薄脆薄,好吃又不太粘牙。 许惜颜可以打发厨子做好吃的,那他也叫来厨子形容了,让人去做。 到晚上那会子,还真给厨子做成了。 为了吃着方便,除了他要的片状,还有做成指头粗细的小圆筒,就不怕吃着掉渣,更加文雅。 尉迟海吃着挺好,也命人给许惜颜送了一份去。 原以为许惜颜不会爱这些乡土零食,没想到她也喜欢,还特特打发人来给他道谢,又送了一道特别精致考究的虾饼。 这虾在边关可太难得了。 也不知许惜颜打哪儿弄来,费了多少银子。 尉迟海一面摇头叹息着这个败家媳妇,一面毫不客气吃了个精光。 啧啧,别说,这味儿还真鲜! 是夜,京城。 成安公主府,灯火通明。 成安公主已经过了预产期十来天了,却迟迟不见发动。 别说柏二太太着急,一天三遍的打发人来问,连许太夫人都着急了。 就算有太医日夜值守,许观海也一直陪着,还是叫柏二太太也过去住着了。万一有事,好有个照应。 “……她这里偏偏是个慢性子,松哥儿媳妇那里又是个急性子。老太太别着急,我昨儿去庙里抽了签,俱是大吉呢。” 余大奶奶知道许太夫人心里焦躁,近来常来走动,宽慰几句。 谁知邹大太太听了就直撇嘴,“那你该早些去,也替我们大哥儿求一个,省得他生下来才六斤不到。” 余大奶奶笑道,“就差那么一两!瞧瞧您,都说多少回了。” 颜真于十一月,刚过了冬至的初八那日,生下一个男孩。 因个头不大,生得十分顺利。前后半日不到,孩子就下来了,母子均安。 颜许两家皆是大喜,洗三宴满月宴皆办得十分热闹。 许遂和颜大尚书,还齐齐喝醉了一回。 也因为家中有了第五代,如今许松打头,这一辈的哥儿姐儿们集体荣升,哥儿姐儿就留着称呼下一辈了。 邹大太太高兴归高兴,却又美中不足。 总嫌弃是颜真着急出门,到南方与许松会合,故此比预产期足足提前了半月生产,孩子的个头就小了些,才五斤九两。 但孩子个头虽不大,却生得极好。 虽然才满月,但眉目里依稀看出,是充分吸收了父母的优点,长大了必定是个小美男子。 “……咱们这等人家,又不指着孩子下地干活,要那么粗壮干嘛?只要平安康泰就好。且我看大哥儿生得好,日后只怕比他三叔爷还招人喜欢呢。” 余大奶奶一说起这话,邹大太太也给哄得开心起来。 “要说我们大哥儿确实聪明,会长。哎,我看你们老三那儿的罗姨娘也不错,又生了个小子。” 余大奶奶也笑了,“可不是么?原先只愁三弟后继无人,如今却发愁孩子太多,家产太薄。他如今在京兆尹,可是有名的拼命三郎。成天忙得见头不见尾,这大过年的,都不得消停。” 许太夫人忙道,“忙才是好事,且哪有嫌弃孩子多的?儿孙兴旺才是福气。实在不行,我们能不搭把手的?” 余大奶奶忙道,“瞧老太太说的,不过说笑罢了。咱家哪有养不活的?” 本来这话题都揭过去了,偏邹大太太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我怎么恍惚听说,五房哪个丫头,掉了一个?” 余大奶奶笑容一僵,看许太夫人也关切看了过来,只得如实说了。 自许惜颜嫁后,五房的许桂娘和许云枣也差不多前后脚嫁了。 年前二人齐齐查出有孕,本是喜事,可没曾想前些天,许云枣忽地小产了。 这事还真不怪别人,是她自己逞能,非帮着夫君,那个野心勃勃的寒门举子办什么赏梅宴。在雪地里又冻又累了一日,当天晚上回去就见了红,次日一早孩子就没了。 如今婆家还怪她呢。 又怪许家不尽力,没给请太医。 第527章 发动(二) 余大奶奶好心过去探视时,却很听许云枣的婆婆说了几句闲话。要不是她涵养好,非跟人当场吵起来不可。 就算许家有门皇亲,但太医院又不是许家开的。 孙白芷家里是太医,可人家不当差的么?就成日等着亲戚们使唤? 说孙白芷不来,那不是人家也忙着么? 因渐有名气,如今孙白芷的时间早排得满满的,经常有富贵人家请去给女眷针灸。 且她还有自己的小家要打理,女儿还小,明年又是正经的科举年,许长津还要考进士的。 那天孙白芷虽忙着没能来,却也推荐了一个京城有名的妇科好手,来替许云枣医治。 这样的大夫,若没有她的面子,就凭那甄家,还真请不来。 连那日的诊金,都是许家去结的。 后头孩子实在保不住,也是许家送来阿胶燕窝等贵重滋补药材。便余大奶奶今儿过来,也是没空着手的。 就这般尽力,还要怪许家不尽力,那就实在有些没意思了。 说白了,这孩子到底是许云枣自己折腾没的,关旁人何事? 余大奶奶不欲许太夫人怄气,便避重就轻说了几句而已。 可许太夫人人老成精,如何听不出话外之音? 原先她就不大看好甄家这门亲事。出了个读书种子,就跟出了只凤凰似的,自以为公主也配得了。跟这种人家结了亲,再怎么贴补,他们都不能满足。 也就是许长汀眼皮子浅,看人家中了举,就硬要巴上去。如今闹出这些糟心事,又带累娘家,实在讨厌得很。 老太太想想,便命人从她的妆匣里寻摸出把小儿巴掌大的小金剪刀出来,给许桂娘送去。 余大奶奶听着就笑了。 婴儿落地,都需剪刀来剪断脐带,故此金绞剪也一直是用来供奉坑三娘娘。送给有孕的妇人,便有替她们镇邪安胎之意。 许桂娘嫁的那言家,丈夫虽排行居中,无甚本事。但家里到底也是传承了几代,有些底蕴的望族,于人情世故上,相处起来就舒服得很。 余大奶奶也乐意做这个好人,“……到底是老太太,比我们想得周到。她年纪轻轻有了身孕,正要带着镇一镇呢。尤其老太太亲自赏的,却比我们送的都有福气。” 至于许云枣和甄家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厚此薄彼? 还巴不得她们生气呢,就是要这么敲打一回,否则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堂堂修国公府,许家还能稀罕你一个举人? 嘁! 余大奶奶忙又说起许椿相亲的趣事来,逗得众人重又开怀。 许椿素来有些书呆子气,故此给他相看亲事,连卢二奶奶这亲娘,都没抱太大指望。 只求娶个中等人家,安分贤淑,将来不要太欺负她儿子就好了。 却不曾想许椿呆人有呆福,他从不主动招惹姑娘家,却有姑娘家主动看上他了。 还是工部侍郎龚家的千金,亦是名门望族,亲爹虽不比吏部尚书白守中简在帝心,却也是极有实权。 许椿至今都不明白,那姑娘看上他啥了。 虽然他也能挂上国公府公子的金字招牌,但明眼人不可能看不出这桩婚事的差距。 连许洛和卢二奶奶两口子都人心惶惶,觉得太过高攀。 还是龚家打发人来,诚恳解释了一番。 “说是椿哥儿跟几个同窗去秋游登高,无意中遇见几个风尘女子给人请来吟诗作画。旁人都去献殷勤,唯独椿哥儿看也不看……” 那些女子问他是不是看不起女子,许椿说不是。 又问是不是看不上她们出身风尘,许椿也说不是。 再问是不是看她们不够美貌,许椿还说不是。 那些女子就非逼问出个结果不可,许椿就照直说了。 家里有姐妹曾说,人的出身与相貌,皆是上天注定,无法选择。 但才华不是。 若这才华能用来修身悦性,是件极好的事情。 若能进而做出一番功业,青史留名,就更好不过。 但若这才华美貌只能沦为讨好他人的工具,甚至谋生的手段,其实是件很可怜也很辛苦的事情。 他知道这些风尘女子身不由已,所以不欲她们对着自己强颜欢笑。 但也看不出她们的诗词书画有何亮点,起码他是自认比不上他家姐妹的,所以也不能勉强自己,夸赞她们。 但那些风尘女子心高气傲惯了,非要许椿说出那位姐妹的诗词,好叫她们服气。 但许椿说,他的姐妹从不作诗词,也不作画,甚至不弹琴,不下棋。 唯一,就字儿写得不错。 那些女子越发不信,许椿也不跟她们争执。 说不通,干脆扭头走了。 却不知那日的事,给同样去登高的龚家千金及母亲看到了。 母女二人皆对许椿印象极好。 深觉他懂得尊重女子,又不恋美色,还不趋炎附势,人云亦云,诚恳踏实,颇有君子之风。 回头龚侍郎细细打听了许椿,知许家家风清正,卢二奶奶又是个明理之人,才有结亲之意。 人家也不指望许椿成龙,只要能跟女儿平安幸福过一生就罢。 于是许椿就白捡了个有实力的老丈人,和一个漂亮媳妇儿。 余大奶奶和卢二奶奶已经去相看过了,龚家小姐实在生得美貌,又甜美活泼,卢二奶奶很是中意这个儿媳妇。 她今儿没来,是在忙着订亲的事呢。 许太夫人听着欢喜,也猜着了,“椿哥儿说的,是咱家二姑娘呢。” 余大奶奶笑道,“可不是么?后来那些人打听得椿哥儿姓许,也猜到他说的是咱家郡主了。都听说宁州书馆就是她提的名,多少读书人都比不过,哪还敢吭声? 哎,不是我说嘴,咱家这一辈的孩子里,男女加一块,就数二姑娘最出息。也亏得兄弟姐妹们都肯跟她亲近,方能沾着福气。 如今松哥儿樵哥儿是这样,椿哥儿也是这样,只盼将来我们楠哥儿樯哥儿也有这福气才好呢。” 许太夫人越发高兴,“肯定都会有的。” 邹大太太听着怪酸的,又想来煞风景。原想提许桐吧,未免显得太不厚道。若提许云梨,话到嘴边,她自己也咽了回去。 这丫头实在太败胃口,提了她都膈应。 第528章 归矣(一) 于是没话找话,邹大太太硬扯了个话题,“只可惜这丫头嫁得远了些,也不知她如今有没有好消息。别跟她母亲似的,不肯生吧?” 许太夫人顿时不悦的瞥过来,“不可能!行了,今儿也晚了,都回去歇着吧。” 邹大太太讪讪,起身告辞。 等人都走了,许太夫人才负气跟陈妈妈说,“我瞧她,就是犯了红眼病。除了她自己,再见不得旁人好过。” 陈妈妈抿嘴笑道,“那也是许家各房出息,大太太才有的眼红。否则上哪儿犯病?老太太该高兴才对。” 许太夫人给逗笑了。 歇下之前,忍不住念叨着,“过了子时,便是二丫头的生辰了。你说成安这胎,是不是惦记着他姐姐,非要凑到一起?” 陈妈妈一愣,随即凑趣笑道,“还真有这可能,那就借老太太吉言了。” 许太夫人听着高兴,躺着又念了几遍平安经,才渐渐睡去。 谁料当天晚上,成安公主果真发动了。 次日天明,顺利产下一子。 在那边照应的柏二太太大喜,转头却见许观海,默默垂泪。 而产房里,成安公主早已不顾伤眼睛,放声大哭。 柏二太太不明就里,这夫妻俩是怎么了? 许观海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默默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想是摩挲许久,封皮都有些微微毛糙了。 展开正是许惜颜的笔迹,一张信纸上,只写着四个大字。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欢欣雀跃,悦然笔间。 “吾弟归矣!” 这是许惜颜得知母亲有孕时,写给父母的回信。 只这四个字,就足以表达她的心情。 柏二太太瞬间,同样泪流满面。 她突然明白,为何成安公主迟了这么久不发动,和许观海一点都不着急。 夫妻俩反而极有默契的,默默等待。 直到小年夜,直到现在。 也许真的就如许惜颜所说,这迟来了十六年的儿子,就是她当年的胞弟。 否则,这孩子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小年夜,等着跟十六年前的胞姐许惜颜,生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呢? 看着窗外,蓬勃而出的一轮红日,许观海悄悄拭去泪痕,告诉母亲。 “当年,我取名惜颜,真不是羞辱她,也不是跟成安置气。真的,是她生得太好了。当稳婆把她抱出来,送到我面前,也是这样一轮红日,在云端生起。我看着她,那么小,但已经那么好看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眼白是天空一样的淡蓝色,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只剩下惜颜二字。原本,我在族谱里,还给她起了一个名字……” “你别跟我说,去告诉她,告诉你媳妇儿!”柏二太太流着眼泪,坚决把儿子推走了。 许观海走进产房,又跟成安公主说。 “……我有给阿颜起名字的,小时候是故意不告诉她。等三哥儿没了,我怕她也有个好歹,才不肯说,也不敢说……后来,后来就是不好意思说了。其实惜颜是她的字,她正经在族谱上,还有个名字……连她弟弟的名字,我都起好了……” 夫妻两个,一个坐着,一个躺着,相对泪目。 忽地不约而同想起一事,赶紧翻看起小小的襁褓。 原本睡得安稳的小婴儿,给揭了尿布,露出光溜溜的小屁股,极不舒服的闭着眼睛,皱起小小眉头,一脸的不耐烦。 而在他的左臀上方,有个鸡蛋大的青色胎记,形似一只小葫芦。 夫妻两个,看着这胎记,齐齐又哭了。 成安公主把孩子小心的紧紧抱进怀里,哭着说,“阿颜说得对,这是她弟弟,是咱们的三哥儿,他回来了……” 当年龙凤胎里的弟弟,生下来也是这样,有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胎记。 许观海笨手笨脚,帮着把孩子尿布包起来,“记着!这事除了阿颜,不能告诉别人,谁都不行。” 成安公主点头,她晓得厉害。 三哥儿当年被人害死,至今还没查出原委呢。 她都这么大年纪了,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个宝贝儿子,二人都有预感,这会是他们夫妻最后一个孩子了,说什么都不能让人知道,否则再招来坏人觊觎可怎么办? 就连皇上,成安公主都不会说的。 她们夫妻都没说,但心里却打定了主意,会用生命守护小儿子平安长大。绝不能让三哥儿的悲剧,再一次上演。 屋外,看着红日破云而出的柏二太太,同样敬畏的默默祈求上苍,愿能以自己的残躯,替这个小孙子挡住一切灾厄。 让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八,平安长大。 京城上方云端间,忽地出现一道黄豆大的黑影。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径直而快速的扑向郡主府。 守在这边的黄志远一家,顿时发现了。 这是儿子说过,郡主养的那只白鹰吧? 正是。 头回出远门,白鹰到底年纪还小,飞飞玩玩,不小心就多耽搁了几天,是以今日才到。 但鹰不会说。 很快,公主府就接到来信。 许惜颜头一次放鹰回来,也就为问一句话。 “吾弟归否?母子安否?” 归来了,母子平安。 许观海收拾了心情,便给许惜颜回了个信。 白鹰歇了两日,便又要回去了。 哎,那就走吧。 反正这一路它也见识过了,天寒地冻,兔子都抓不到两个。这京城人太多,它找了好久才找到郡主府的巢穴,还不如回北方,自由辽阔哪。 所以饱食一顿鲜肉之后,白鹰又飞走了。 宁州,寿城。 腊月二十三,一早天就阴阴的,又要落雪。 许惜颜正朦朦胧胧,快要醒来之际,一个黑影蹿到床边。 出于本能,她一下就惊醒了。 纤手搭在小腹上,极其警觉。 可下一瞬间,那熟悉的气息,就让她放松下来。 “别怕,是我。” 尉迟圭咧着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其实昨儿半夜已经悄悄赶回来了,怕惊醒了小媳妇,特意都没进后院,只在外院客房凑合了一宿。 知道小媳妇爱干净,特意洗漱干净,才来见她。 第529章 归矣(二) 小别胜新婚。 老话果然有大道理,许惜颜惯常的起床气,瞬间被眼前归来的良人治愈。才想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无知无觉的金光侯,却在抢着献宝。 “今儿是你生辰,我答应过每年要给你煮一碗面的,赶紧起来吃了,我还有好东西送你。不过今儿好似要下雪,就别骑马了,坐车吧。”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眸中,隐藏着一丝戏谑,也不多说,果断起身。 丫鬟们鱼贯而入,倒水伺候,随即摆上早饭。 除了尉迟圭亲手做的长寿面,还有她原本的早饭。 尉迟圭很是惊奇,“你这一大早的,就吃这个?” 居然是道羊肉锅子。 许惜颜昨晚睡前突然想到,点了今早要吃的。 厨房的大师傅已经习惯郡主近日神出鬼没的胃口,早就准备好食材,四更天就起来炖上了。 如今羊汤奶白,汁浓汤美。 配一炉新鲜烤制,鸭蛋大的小锅盔,嗯,还是红糖馅儿的。 这原是尉迟圭从前给小媳妇买的零食,她觉得挺好,也叫大师傅学了。今儿想吃,她就点了。 尉迟圭知道小媳妇胃口小,煮的面条份量也极少,于是许惜颜吃完他那一碗爱心长寿面,还有余力吃着糖饼配羊肉汤。 看她吃得慢条斯理,津津有味,尉迟圭看着也馋了。 虽说咸汤配甜饼,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吃起来唔,似乎也挺香。 不过许惜颜不给他吃了。 羊肉汤也就罢了,那小锅盔可是大师傅按照她的份量做的。尉迟圭要放开肚量吃起来,她就没了。 “你吃别的去。” 尉迟圭还想再拿一个,“反正你又吃不完。” “我吃得完。” “别吹了,你什么食量……” 他能不知道吗? 可下一刻,尉迟圭面前的锅盔,被整盘端走了。 阿织将小锅盔整盘搁到许惜颜跟前,赔笑着道,“侯爷还是吃别的吧,要不给您下碗羊汤面?” 尉迟圭点着手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小太监,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吧? 他们小夫妻打情骂俏,他来插的什么嘴? 可再看许惜颜,却没有半分怪罪的意思,心满意足的啃着小锅盔,微微上挑的眸光里,笑意更浓了些。 尉迟圭给笑得莫名其妙。 然后让他震惊的是,许惜颜竟然当着他的面,把那一份小锅盔全吃完了。 虽然只小小的,可足有三四个呢。 还喝了一小碗羊肉汤,又吃了他煮的寿面。 面里他还卧了个鸡蛋的! 这点份量对于尉迟圭来说,虽不算什么。但对于许惜颜来说,可就太难得了。 要知道,小媳妇吃东西跟小猫似的,挑剔得不行。 基本每样都只尝那么一两口罢了,有时尉迟圭都说笑,他媳妇竟是仙女下凡吧,靠露水也能养活。 今儿竟有个正常人的饭量了,这可太不容易了。 他离家也没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许惜颜不答。 “你不是说有东西送我么?去看看吧。” 许惜颜吃饱饱,心情极好,还顺手拿了盒小零嘴。就是昨天尉迟海送来的芝麻糖,让下人给她披上了斗篷。 也是。 还是先办正事吧。 尉迟圭没多想,牵着小媳妇出门,体贴的替她戴着帽子,护着她沿着干干净净的长廊一路走到外院,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车里琥珀已经打点好了手炉脚炉,还生起只小小火盆,外头罩着熏笼。防着火星溅出来,铺着软和厚实的毛皮,十分温暖舒适。 尉迟圭再如何不舍,也松开许惜颜的小手,放弃同乘一车的想法,转而去骑马了。 大概是小媳妇怕冷,可这温度对于他来说,也太热了。 却想着提醒琥珀,“带茶水没有?这么多火盆,别干出鼻血来。” 琥珀笑着翻出车厢内的暗格,露出装着热茶的茶桶,“侯爷安心,都备着呢。” 看他这般细心周到,许惜颜挺满意的。 特意从零食里拈了一片芝麻糖,塞他嘴里。 尉迟圭再次意外了。 这酥脆香甜的芝麻糖卷自然是好吃的,可这样的甜食,许惜颜以前也是不怎么爱吃的。 就算吃,顶多尝一两个就算了。少有象现在这样,抱着整罐子出来的。 聪明伶俐的金光侯,心头忽地快速掠过一丝灵光。 可还来不及让他想明白,许惜颜便扶着他的手,登车了。 稳稳的坐好,关上车门,“走吧。” 那就走吧。 想起自己的礼物,尉迟圭心头火热。打马扬鞭,带人就往城郊而去。 灰蒙蒙的天空下,阴云密布。 皑皑白雪如静静的波涛,无边无际,苍茫辽阔。 行至郊外,在连半棵杂草,半点人烟都不见的地方停下,许惜颜不免疑惑。 尉迟圭这是要给她看什么? 放一场盛大的烟火,还是天灯? 尉迟圭回望着她,笑得得意又俏皮。象个等着讨糖吃的孩子,琥珀色的眼睛,格外明亮。 随即将手指放在唇边,打出一个响亮悠长的呼哨。 不多时,就似有隆隆鼓声,从远处响起。 由小及大,由远及近。 不对! 许惜颜猛地推开车门,站在了车辕上。 然后,她就看到令人头皮发麻,热血沸腾的一幕! 数百只马匹,黑的,红的,白的,花的,汇成一道汹涌奔腾的河流。 奔跑在这苍茫又黯淡的天地间,是那样鲜活灵动,激昂肆意。 宛如上天执笔,落下的壮阔画卷,震撼壮观。 “这是我今年送你的生辰礼,喜欢吗?” 其实不用回答,尉迟圭已经看到答案了。 因为许惜颜,笑了。 如溪畔春风里,一夜吹开那漫山遍野的桃李,不是一株一片,是满山满谷都染上云霞般的明艳绮丽! 那双微微上挑的眸子,似是闪动着漫天星光,亮得勾魂夺魄。 所谓倾国倾城,大概就是这样吧? 就算已经做了夫妻,可这一刻,尉迟圭的心,还是狠狠悸动了。 这时候不管许惜颜叫他去做什么,哪怕是悬崖万丈,他都会眼都不眨的跳下去吧? 他突然觉得无比庆幸,又无比害怕。 庆幸能娶到许惜颜这样的妻子,此生无憾。 害怕这样美丽的妻子,会不会真如乡亲们所言,是天上来的仙子? 那她会不会有一天,尘缘一了,就飞到天上,飞到他这样的凡人,再也找不着的地方去了? 第530章 有喜(一) “我不管,你就是真是个天仙,这辈子也是我媳妇!下辈子,若还有下辈子,我就是抢,也还要把你抢来当媳妇!” 许惜颜忽地被金光侯抱到马背上,紧紧摁在怀里,恶狠狠的威胁着,表白了一番。 饶是她聪慧过人,也脑补不出金光侯究竟想到哪里去了。 可不妨碍她调皮的问上一句,“那我要下辈子投个男胎呢?” 尉迟圭傻眼了。 想了半天,方咬牙切齿下了决心,“那我就投个女胎,总之我还是要把你抢来成亲的。” 这样俊俏明朗的妻子,除了个子太高了些,许惜颜想想,似乎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一言为定。” 又抓着他的大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眼神戏谑,“那我这辈子给你生几个孩儿,你下辈子也得生还给我。” “一言为定。” 尉迟圭才答应下来,还想说说自己如何降服这群野马,重点是还收服了一匹野马王,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你你你,咝,你说什么?” 侯爷一不小心,咬到自己舌头了。 许惜颜微笑,“说我腹中有孩儿了,你快当爹了。” 不不不! 是他脑子出问题了,还是他耳朵出问题了? 当当当,他要当爹了? 凶名赫赫的金光侯,战无不胜的鬼将军,差点从马上跌下去! 返程的途中,下人和亲兵就见自家侯爷,简直化身成了麻烦精。 一会儿嫌马快,一会儿嫌风大,一会儿嫌天冷,一会儿嫌雪大。 总之天地万物在金光侯的眼里,怎么看都怎么不顺眼了。 好象处处都在跟他作对,不能让他小媳妇,和肚里的孩子安康。 许惜颜舒舒服服歪在马车里,一边咯吱咯吱啃着芝麻糖,一边享受的瞧着车外的傻侯爷。 竟是把他当戏看了。 琥珀再偏心,都觉得自家郡主有点不厚道了。 “到底是侯爷呢,要不说说……” 说什么? 她才不说呢。 许惜颜将最后一块芝麻糖卷塞琥珀手里,意犹未尽的明眸一瞟,透着几分狡黠,“女子太懂事,太会替人着想,是会吃亏的。这话,还是我出阁前,祖母说的。” 柏二太太这辈子,就是吃了太要强的亏。 明明从前也是如柏昭一般,活泼爱玩的性子,婚后生生改得端庄稳重。 后来丈夫没了,这一改竟是大半辈子都再也改不回来了。 是以许惜颜出嫁前,柏二太太不担心别的,只担心这孙女太过聪慧能干,反而受累,故此特特跟她叮嘱再三。 象如今尉迟圭犯点傻,就让他犯去。 人这一辈子,怎能不犯点傻呢? 尤其头回当爹,犯傻才正常呢。 但许惜颜此时跟琥珀说这话,显然还有别的用意。 琥珀微怔,随即脸就红了,她也懂了。 嗯,许惜颜已经知道琥珀的心上人是谁了。 真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胡太医! 跟琥珀她爹,黄志远一样的年纪,琥珀又不缺父爱,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这不关任何人的事,全是奴婢自己愿意。”琥珀轻声,说得实诚。 原先,她也从没想过,会喜欢一个足以当爹的男人。 但在朝夕相处中,她真是被胡太医的豁达淡然,风趣幽默吸引了。 尤其是办起医馆后,平素里那样一个不思进取,得过且过的人,却是极其认真。 要说最令琥珀怦然心动,还是看他培训军医时,骂人的时候。 那日有个年纪不小的军医,在模拟给人接骨时,没怎么仔细,粗手粗脚,偏给胡仲阳瞧见,顿时黑着脸,将人痛骂了一顿。 “……就算是军营里的糙汉子,难道就不知道痛?还是说痛不在你身上,你就不知道疼惜?你也这把年纪,想必有儿有女。若是你的儿子参了军,受了伤,你也希望那军医这般救治不成? 你也别不服气,就你这般接法,回头骨头必是歪的。就算不会落下残疾,到底歪手斜腿,且不说好看不好看,日后打起仗来,能跑快一步,多挥一次刀,就是一条命哪。 就算日后回乡,这般干起农活,能受得住力?到时能不被家人嫌弃?你毁的就算不是他的一生,也是十几年的下半生了。 若是医者无法尽力,我定不说你。明明你是能做好的,却为何这般不仔细?” 那军医虽被骂得脸上无光,但他说得在理,到底诚心认了错。 琥珀回忆着当日情形,脸都放出光来。 “奴婢当时就觉得,胡太医是个好丈夫,可这样的好人,为何不能有个家呢?他年纪虽大,恐怕不能陪我白头,但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能有个孩子,奴婢总可以守着孩子,过完后半辈子的…… 只要郡主不赶我走,我情愿一辈子留在您身边,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又哪里会觉得寂寞?从前听郡主读书,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就是人生一世,也不是非得长长久久才幸福,只要在一起时很幸福,就很好了。至于将来,将来的事,谁又知道呢?” 那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许惜颜想想,没有劝她,只问,“那这事,胡太医也同意?”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琥珀脸一红,“他,他不同意。说他年纪太大,不能耽误了我。还说我是鬼迷心窍,在瞎胡闹。不过,不过要是郡主不反对的话,我会让他同意的。嗯,我家里,我也打算写信告诉他们了。” 既然她都下了这般决心,许惜颜就不多说什么了。 男未婚,女未嫁,如果琥珀自己能说服胡太医和她爹娘,她为何要反对? 喜欢这个事情,是很玄妙的。 象许惜颜自己,和尉迟圭也是门不当户不对,教养常识差了千万里。但如今相处起来,却是琴瑟合谐,幸福美满。 许惜颜都想象不出来,自己还能嫁给谁,过得这般舒心顺意。 若琥珀真心喜欢,胡太医又不是什么烂人,为何不能成就一段好姻缘? 只是,让许惜颜纳闷的是,连胡太医这样的半老头子都有姑娘看上了。怎么她家小叔子尉迟均,至今都没一朵桃花? 第531章 有喜(二) 宁州,广阳城。 今儿过小年,家家户户都在团年,上官府也不例外。 今年还格外多了位贵客,正是府上奶奶虞氏的兄长,虞希。 宁州府学倒是早放假了,但今年是金光侯上任的第一年,且没见他回来,难得受到重用的虞希,就没回济州老家,而是来妹妹府上过小年。打算回头跟尉迟圭见上一面,再回济州老家过年去。 饭后妹妹跟他念叨起女儿上官穗的亲事,如今倒是有几家上门求娶,可各有各的长短,夫妻俩也拿不定主意,就想听听兄长的意见。 虞希想想,给了一个建议。 “既无好的,何不考虑金光侯的三弟?” 虞氏一怔,“尉迟家?可他家——” 如今门第算是挺高,可世人皆知,除了金光侯本人,尉迟家就是个乡下出身的暴发户,实在没什么出色人物,尉迟均也只平平。 虞希实话实说,“若非如此,又如何结得成亲?我是没有合适女儿,否则我都愿意结这门亲的。就不看金光侯,只看升平郡主这妯娌,足矣。” 这话虞氏倒是认同。 许惜颜来的时间不长,但名声极好。 她还是正经的名门闺秀,皇室郡主,说实话,跟这样的人做妯娌,实在是很长脸的。 但尉迟均本人,似乎差了点吧? 虞希捧着茶碗哂笑,“就算结个书香门第,哪怕中了举人进士,能正经求个好官身的,又有几人?不说别人,就说你兄长我吧,书难道读得少了?可这都熬多少年了,才得几分重用。金光侯可就这么两个亲兄弟,且尉迟均还是在皇上跟前过了眼的人,有他兄嫂一路提点,日后前程错不了的。不信你自问问穗儿去,那尉迟均出身虽低,为人处事着实不差。若她不中意,那也不必再提。” 虞氏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天下读书人和世家子弟有多少,真的能出头的又有几个? 就算尉迟均是走了狗屎运,可好运道的人,不也是一种本事? 当下她便去了女儿闺房,问起她对尉迟均的观感。 上官穗还不知是为了自己亲事,当下可是一顿好夸。 说那天在宁州书馆,亏得尉迟均来解围。 不偏不倚,说话中肯,人也挺实在。 还有点小聪明,虽然后面假意要撕书,吓了自己一跳,但事后回想,这人还挺有趣的。 亲亲母女,虞氏索性就问了,“那若要你嫁给尉迟均,你可嫌弃?” 上官穗脸一下红了,“娘怎么问我这话?我的亲事,自然该您与爹爹作主,哪有女儿置喙的余地?” 没有拒绝,那就是不反对了。 虞氏跟丈夫一商量,二人都觉得可行。 他们也不指望结这门亲,就能飞黄腾达。只要女婿踏实能干,肯对女儿好,这辈子能过得差不离,也就行了。 转头夫妻俩又找到虞希,托他做这个冰人。 虞希很高兴的表示,包在他身上好啦。 然后,寿城里的尉迟均,忽地打了个大大喷嚏。 幸好一家子已经吃过小年饭,正围炉闲话,尉迟海不悦的瞥过来一眼,才想说他几句,许惜颜淡淡开口。 “看来是京城母亲惦记三弟,至今尚未成亲,无人照料。” 这话一下把尉迟海就带歪了,“说的也是啊,老三也是快二十的人了,如今你哥都要当爹了,你也该成个家了。别差得太多,回头上学打架都没个帮手。” 噗! 尉迟均差点喷茶。 难道他成亲,就为这个? 嗯,要当爹的金光侯一回家,就把媳妇有孕之事,弄得阖府皆知。 倒不是他大嘴巴瞎嚷嚷来着,只就那般对许惜颜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的态度,只要不瞎都能猜出来。 好在胡太医说许惜颜根骨强壮,这胎虽不足三月,但极是稳固,说也就说了吧。 只是如今的金光侯,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连尉迟海这话,他都能听得眼睛一亮。 “对呀对呀!三弟你明年上半年就成亲,争取下半年就抱娃。年头年尾,弟兄俩同岁,正好一块儿上学去。” 许惜颜沉了脸。 这叫什么话? 年头成了亲,年尾就抱娃,人家得怎么说那姑娘? 大户人家可没这么不成体统的,尤其正妻,总得缓个三五个月才会备孕。 接收到小媳妇冷冷的眼神,金光侯总算清醒了一下。 “当然,这是笑话。差一岁也是行的,到时三弟你可不许挑剔。” 尉迟均耳朵都红了。 如今他还一个都没有呢,上哪儿挑剔去? 偏尉迟海也接话了,“这话说得极是。老三你别看咱家如今富贵了,就挑花了眼。咱还得守着庄稼人的本分,挑个勤快能干的媳妇才是。或者跟你大哥那样,找个殷实人家也好。哎,不如问问亲戚家里,还有你外祖家,可有亲上加亲的意思?” 他自觉很大方,面对整个亲戚群。 可就尉迟家的亲戚,不是说没有好姑娘,只是那般出身,跟他们家如今,已经门不当户不对,过不到一块儿去了。 尤其尉迟均已经踏上仕途,更需要一个贤内助。 偏偏尉迟圭还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里,脑子不太灵光,跟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许惜颜冷着脸放话,“离京前,母亲既把此事托付于我,我自然是要替小叔操着心。回头挑好了,再请祖父侯爷定夺就是。” 总之,选择权在她。 不好的人选,根本到不了跟前。 尉迟均一听,这才松了口气。 有嫂子把关,就不担心祖父会乱系红线了。 而尉迟海到底年纪大了,反应慢了好几拍,硬是没听出来,还觉得许惜颜特别尊重自己,又着实夸赞了她好几句,才忸怩着提起一事。 “郡主啊,你看你一下子多了这么多马……” 尉迟圭已经说了,除了他们各自捕回的十来匹,余下皆是管平套回来的,全得算许惜颜的。 那是不是回头也能送他几匹,让他拉回老家去送送人,显摆显摆? 许惜颜反应极快,“那些马还野性难驯,可不敢送人,莫若等到有了小马驹,慢慢调教好了,给祖父打辆新马车吧。” 这虽然跟尉迟海设想的不一样,但也是极好的呀。 第532章 谈钱(一) 尉迟海高高兴兴给哄回去睡觉了,许惜颜才跟尉迟圭商量起这些马的用途,尉迟均也被留下来了。 这么多马,就算记在她一人名下,也不可能由她完全占据,也守不住。 太多了。 树大招风。 尉迟圭赶紧写个折子,上奏朝廷吧。 这些马里挑出好的,会给皇上送一批。 余下如虞希这些官员,平价卖一批,算是替大家谋福利。 剩下的慢慢驯养了,除了逐步补充进宁州军需,三五年后,亦可对边关各州出售。 尉迟均如今也能听出些门道来了。 “如此既可把马场正大光明的办起来,亦不惧他人闲话了。” 尤其是高家。 再想要告状,其他等着要马的人,先就能跟高家掐起来。 不错,有长进。 说起正事,尉迟圭的脑子终于找回来了,赞赏的看弟弟一眼,“再往深处想想,还能想到什么?” 尉迟均皱眉使劲想想,“往后还能打马鞍,打马蹄铁,给百姓多找些活计?” 这些也算,但不是大头。 尉迟圭笑道,“傻小子,是钱哪!之前你嫂子姐姐家的恶婆婆,为何惦记你嫂子送的那匹马?不就是看它值钱么?那还就一匹呢,若这些马拉到京城,能值多少钱?有了钱,不管是马大人想扩充军备,还是我想造福百姓,或是你想兴修水利,就都有钱了。咱们整个宁州的水,就能盘活了。” 噗! 尉迟均这回,是真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看着兄长两眼放光,恨不得凝成金光灿灿的铜钱状,实在是震惊。 尉迟圭大力拍拍弟弟的背,“二弟呀,你读了几年书,可别学那些酸臭文人,以为谈钱很俗。要说这世上确实是银子最俗,却有几样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尉迟均,竟无言以对。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虽然绝对,但银子确实能解决世上大半烦恼。 可兄长都是侯爷了,位高权重,竟还这么在意银子? 他这么说,不怕嫂子嫌他俗气? 许惜颜不嫌弃,反而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上,默默的也不说话,一瓣瓣吃着丫鬟剥好的蜜桔,静静听尉迟圭感慨。 “若不是你嫂子有钱,你哥我这官儿,能当得这么顺当么?开书馆办义诊,送那些官员的斗篷礼物,哪一样不是钱?就连咱家这一桌小年饭,若不是你嫂子费了大价钱,你能吃得这么舒服? 方才阿爷说什么,找媳妇要找个有钱的,听听便罢。横竖有哥嫂在呢,不至于叫你穷到那个份上,找个明理懂事的姑娘才最要紧。 但真别以为你将来当官过日子,就不用谈钱。家业越大,官儿做得越大,才越是花钱厉害呢。我都不敢细问你嫂子,来宁州都花用了多少。就算你嫂子不跟我算账,我心里能没点数? 如今抓那批野马,也是替你嫂子补个漏罢了。” 冷不丁许惜颜接了一句,“多谢侯爷惦记,如今可有得赚呢。” 尉迟圭笑了,“那也是你没跟我算利息,否则我上哪儿也借不来呀?再说咱们往后还得养孩子呢,赚的也是你和孩子们的。男孩无所谓,闺女嫁妆可得给足。” 许惜颜淡淡瞥了他一眼,忽地觉得甜甜的桔子也有点酸了。 尉迟圭忙又讨好道,“我再怎么心疼闺女,也不可能越过你去。” 这还差不多。 许惜颜心满意足的起身,“侯爷和三弟再说会子话,我先回去歇着了。” “我跟他没啥可说的了。”尉迟圭急忙起身,扔个桔子给弟弟,“总之,想当官儿,就得学会挣钱。但不是动那些歪心思,从百姓手里搜刮,而是从官员富人手上掏钱,细琢磨去吧。” 他飞快的说完,小心翼翼扶着许惜颜走了。 那狗腿样儿,简直没眼看。 尉迟均掰开桔子,狠狠咬上一口,暗下决心,将来他娶了妻,绝对不会这样! 唔,这桔子酸甜多汁,还真挺好吃。 “这桔子多少钱一斤?” 侍候的下人笑了,“宁州哪来的桔子?这是表小姐专门从巴州送来的年礼。宝贝似的送了两大筐,只可惜路途太远,饶是下人再用心,还是坏了一多半。剩的这些若是拿出去卖,一两银子一个,只怕也是有人要的。” 哦,是杨荔枝送来的呀。 尉迟均问,“那我姑姑有想着给她送东西么?” 下人摇了摇头。 许惜颜是肯定会惦记着杨荔枝的,但尉迟牡丹如今虽改好了些,但要她想起远嫁的大闺女,还是没戏。 尉迟均挑了挑眉,忽地明白为何这桔子,许惜颜从不拿出来给尉迟牡丹尝一瓣了。 尉迟海那儿虽有几个,但估计也不会知道这桔子是打哪儿来的。 许惜颜是会关照尉迟牡丹,但她从来都是很有底线的。 她都没惦记着杨荔枝,凭什么享受杨荔枝的孝敬? 就算是至亲母女,也不行! 尉迟均吃着桔子,觉得越发香甜了。 他此时倒希望,将来能找一个跟表姐杨荔枝一样泼辣能干的女孩。瞧瞧如今,把小日子过得多火红? 唔,趁着过年有空,他也得给表姐表姐夫写写信,给他们的孩子买些小礼物。 人的情份,就是这么处出来了,可不能光指着嫂子能干就偷懒。尉迟牡丹已经是个最坏的榜样了,如今嫂子应酬她,只怕也没几分真心。 没几日,尉迟均的信还没寄出去呢,就听说,他的亲事被二嫂定下了。 正是上官穗。 虞希来了略略一提,许惜颜就爽快同意了。 上官家,算是地方名门,虽比起名门世家,仍有不小差距。但同尉迟均结亲,却是再好不过。 尉迟均读书有限,却机缘巧合,踏上官途。他所缺的,正是这般读过书,明礼义的姑娘。 至于上官穗有几分书呆气,那不更好么? 书呆子气,才秉性纯良,不会贪财好名,把尉迟均带到沟里去。 至于说到上官穗女工针线俱不大通,就更不成问题了。 许惜颜自己也不会啊。 她的弟妹也不会,这不是正合适么? 于是这桩亲事很快谈定,双方都很满意。 第533章 谈钱(二) 许惜颜行动迅速,立即就去请示尉迟海了。 尉迟海听说是自己“仗义相助”——这是许惜颜说的——过的那个小姑娘,还挺高兴的,满口应下。 然后许惜颜特意从他手上讨了块玉佩,说显得更加慎重,赶在年前放了小定,等到年后再议亲事。 因为许惜颜预产期在八月,要么提前一些,得就在六月里成亲,她七八个月的时候,还能料理家务,打理婚事。 要不就干脆等到十月过后,她做完月子,彻底恢复再办喜事。 尉迟均是宁肯等一等的。 他不着急成亲,只怕嫂子辛苦。 但许惜颜说这事由不得他。 得看与女方合八字的情况,还是以女方意见为准。 尉迟圭却说,“他家要是个懂事的,这婚事就该提前才是。” 早些嫁进来,就算是新媳妇,也能替许惜颜分担家务,让她安心生产。 许惜颜正色道,“这话私下说说便罢。到底婚姻大事呢,人家肯提前是情份,不肯也是本份。” 却不能拿情份当本份,说得好似人家不提前,就不懂事一般,那就过了。 尉迟圭讪笑,“所以我才只私下跟你说呀。无非也是我的一点私心,心疼你罢了。” 这倒可以有。 许惜颜挺满意的,所以还格外夸赞了一句,“我也知道侯爷,面上粗豪,私底下却是再细心不过。只是您的好处,也只给身边人知道罢了。” 尉迟圭顿时给夸得见牙不见眼,凑过去调笑,“我就这点好处呀?没有别的?” 却见小媳妇伸手摸摸自己微凸的小腹,微微上挑的明眸流转,说不尽的风流妩媚。 “别的好处,可不就在这里了么?” 宫廷里长大的贵女,打小什么没见识过? 小夫妻偶尔几句闺房说笑,那是信手拈来。 想撩人的金光侯,反被升平郡主撩得耳朵都微微红了。 恨声道,“你就知道我这些时动不得你,偏说这话!我,我——” “侯爷想干嘛?” “我去洗澡!” 尉迟圭气得大踏步走了,许惜颜垂眸笑得促狭。 至于下人服侍? 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有手有脚,身强力壮,长得又帅,没事叫丫鬟上前算怎么回事? 也就是叫阿织过去送个衣裳而已。 就算金光侯再不待见,实际在身边服侍最多的,还是这个小太监。 等他洗了澡,冷静过后出来,许惜颜已经命人备好了一道清润的甜汤。 嗯,是她馋了。 非打着侯爷的旗号,要了碗夏天吃的冰糖绿豆汤。 若不是这大冬天的吃冰,会招人骂,她还想搁外头冻一冻,有些碎冰碴子才好。 孕妇的口味,就是这么千奇百怪。 可能骂吗? 不能的。 丫鬟只能把汤放在熏笼上暖着,等尉迟圭一出来,就趁着温热,赶紧打发二人吃了。 跟着吃了碗甜品,尉迟圭心情也好多了。 小两口漱了口,歇下的时候,尉迟圭就拉着小媳妇的手,絮絮跟她吹起枕头风。 “咱们那些马,也不能光顾着卖。象你家里那么多人,总得送几匹过去。还有柏昭小舅舅那里,我也托人送信去了,他和郭家回头一准得来要。所以在给皇上的奏折那儿,我便打了点埋伏。” 明明套来近千匹马,他只报了五百。 水至清则无鱼。 这种事就算皇上知道,也不会说话。 许惜颜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对于家里人,别有打算。 “……除了给父亲母亲送几匹,我姑母那里也得送两匹。其他人谁要,都管他们收银子。就算柏昭小舅舅,也不例外。倒是婆婆那里,得预备几匹。给小叔的,给大堂嫂的,还有荔枝那里,我打算下次送礼,给她也送匹马去。” 尉迟圭挺高兴,却也不解。 “这样不好吧?若是给你家的都得收钱,我家怎好不收?” 许惜颜嗤笑,小手指头戳戳他坚硬的胸膛,“因为女生外向啊。” 这,这话说得才冷静下来的金光侯,差点又心猿意马起来。 赶紧抓了她不安分的小手,自嘲一笑,“哎,若是算钱,我家也实在买不起。” 就是。 许惜颜聪明得很,方才就没戳穿,反而换了一种男人最能接受的说法,保护尉迟圭的自尊心。 “不过你也别在意。你当我家大伯爷,都是傻的么?咱们平价给他,他加点银子卖出去,一来一去,花不了几个钱不说,他还能落下人情呢。” 这倒是。 许家有钱,亲戚朋友皆是权贵。跟尉迟家,完全没得比。 八百两和一千两,在尉迟家人眼里差了整两百,四分之一。但在许家那些贵人眼里,是没啥感觉的。 而且一旦开了白送的口子,反而让许家不好做。 姻亲太多,照顾不过来的。 倒不如都拿钱买,做起人情还轻松一些。 尉迟圭也不是傻的,“咱们这马场才刚刚建起来,可不能手中撒漫。除了有些实在没法子,咱们要送只送小马驹,想要且排队等着吧。” 这就对了。 许惜颜道,“如今天寒地冻,就算要贡到宫里,也得是开春以后了。你的奏折上,没写送大马小马吧?” 尉迟圭瞬间乐了,“知为夫者,莫过贤妻。” 他打的也正是主意呢。 特特没写大小马,就是预备着开春之后,送几匹大马意思意思,余下皆拿小马驹凑数得了。 许惜颜便也笑了。 这种“狼狈为奸”的感觉,不要太爽哟。 京城,大年初一。 新年的大朝会上,倒也祥和。 再不长眼的人,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触皇上的霉头。 可散朝之后的宫宴上,趁着有了几分酒意,三皇子就代表高家,在皇上和群臣面前告了一状。 举报金光侯未经许可,打着升平郡主的旗号,私下前往草原交易马匹牛羊。 简直想钱想疯了! 许观海还沉浸在又添嫡子的喜悦里,正接受同僚们的道贺呢,一下子没留意。却是大伯许遂,难得先站了出来。 “我家郡主,一向守礼。且臣说句不该说的话,她的嫁妆够丰厚的了,又不缺银子,何苦做这冒风险的生意?臣不是指责殿下污蔑,只怕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这话说得很客气了,可三皇子讥讽道,“我误会?边军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怎可能误会?且你家那位小郡主,在宁州又是盖房,又是义诊。这般大的手笔,就多少嫁妆也给烧完了。如今离得又远,哪有她不敢做的事?” 第534章 反转(一) 大皇子听得也不高兴了,“三皇弟这么说,是有真凭实据?若有,就趁早拿出来,否则这般无端攻击朝廷重臣,岂不寒了人心?” 三皇子还想说话,廿七皇子,他如今是安王了,也够份量说话了。 “儿臣体素,素来不理正事,却也不信金光侯和升平会这么做。他们就算年轻,却不是不懂事的人。何苦冒着朝廷禁令,做这种摆明要被问罪之事?” 五皇子十六皇子也纷纷表态,站在廿七皇子这边。 连敏惠长公主一班女眷听说,都表示不信。 眼看宗室几乎一边倒了,萧越也说,“若有疑问,何不令金光侯上折自辩?如今成安姑母还在做月子呢,她这年纪,若是知道,定要受惊的。” 许观海看他一眼,拱手道了声谢,然后答话,“以臣对小女及女婿的了解,他们若做下此事,必定已有解释。皇上何不等上几日,再作定论?” 睿帝轻轻颔首。 反告诫许观海,不许将此事告诉成安公主,又赏了她们母子些东西才罢。 三皇子觉得怪没意思的,回头去了高贤妃的宫中,就发了火。 高贤妃也不理解,为何宗室一边倒向许惜颜呢? 她从前在京城时,为人也不伶俐嘴甜,冷冷淡淡,清高得很。尉迟圭一个乡野小子,就更没有根基了。 怎么想告这小两口一状,却如此之难? 四皇子摸着下巴想半天,倒是琢磨出点东西来。 “只怕正因如此,所以宗亲们才肯帮他们。” 成安公主没兄弟啊,与皇位无争,为难她的女儿做什么? 尉迟圭正因是从乡野来的,没有根基,宗亲们帮他,才不会被说成是拉帮结派。 至于许家,在朝中虽不甚得力,但姻亲甚广。素日家风又正,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那么帮小两口说几句好话,又有何不可? 这么一听,倒也有理。 只是三皇子越发气闷,“难道如今还动他们不得了?” 高贤妃道,“老四你别光做事后诸葛亮,也替你皇兄出个主意呀。” 三皇子也道,“你不是跟尉迟家有联系么?难道就一点忙也帮不上?” 看二人脸上如出一辙,明晃晃的嫌弃嗔怪,四皇子眸中掠过一丝不快。 他也是高贤妃的儿子,三皇兄的亲兄弟,又不是奴才,怎么二人使唤得这般顺手? 可不想落到八皇子那般全家去守皇陵的下场,四皇子只得忍住不快,面上堆笑。 “想出气倒是不难,成安那个爆脾气,谁不晓得?只须找人去她面前挑拔几句,她必闯祸。再伺机压一压边关奏折,等皇上生气下了降罪的圣旨,就算金光侯舌绽莲花,也回天乏力了。” 这话倒是可行。 但叫谁去呢? 不等三皇子又把锅甩到自己身上,四皇子追问了句,“只是皇兄,你想好接下来怎么做了吗?金光侯才去宁州没多久,人又年轻,就算舅舅说的属实,恐怕朝臣们劝上几句,皇上就不会轻易把金光侯给撸下来。那你和舅舅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这,这还真没有。 三皇子一向有勇无谋,少动脑子。 他以为告上一状,就算不能把尉迟圭撸下来,也能让皇上惩戒一回,让他大大的丢一回脸,再严禁别处私下交易马匹,省得耽误高家赚钱。 但却没有想过,事情的各种后续。 幸好,同样不爱动脑子的高贤妃,已经问了出来,“你若有什么好主意,照直说就是,何必藏着掖着?” 就这般脑子,还想当太后和皇上? 四皇子强忍着不屑,“母妃怎么忘了,朝廷历来有派出巡查御史的习惯?” 对哦! 他这一点,三皇子恍然。 只要能先说动皇上,派下一个巡查御史,安插上自己心腹,岂不可以掣肘着尉迟圭,让他寸步难行? “行了,今儿大过节的,都累一天了,四弟早些回去歇着吧。” 三皇子毫不客气,用完就扔,要独自留下跟高贤妃商议人选了。 四皇子心中不忿。 答应了他几年,至今连在宫外开府建宅都还没争取到呢。 要说都没有倒也罢了,偏偏五皇子和十六皇子这哥俩,已经越过他争取到了。 虽说是兄弟俩共用一块地盘,还比不上廿七皇子,到底可以出宫自在些了。可自己提了多少回,却总是推诿。 四皇子心中憋屈,实在不想回皇子所,想想便出宫寻人喝酒去了。 然后尉迟坚,就接到了邀请。 大年初一,他也是一肚子气。 郑七娘有了身孕,香露生意又做得红红火火,越发不把他放在眼里。 竟趁着大年初一,祭拜祖宗的时候,提出要他下场科举。 明年正是科举年,就算中不了举人进士,好歹考个童生,不也说出去好听? 可尉迟坚肚里有多少墨水,自己心里最清楚。 如何能考得中? 偏偏亲娘宋氏站在她一边,还说就算为了孩子,也得努力试一试。 连亲爹尉迟炜都表示了赞同。 然后萧氏就作主拍板,直接去给他报名了。 他要是无故弃考,可就麻烦了。 尉迟坚心里烦,跟四皇子一见面,难免大倒苦水,倾吐人生的各种不如意。 当然,主要是尉迟坚说。四皇子最隐秘的心事,是不会随便跟人说起的。 他今日来见尉迟坚,还有一个目的。 如今听了尉迟坚的苦水,正好说了。 “你可真是守着宝山讨饭吃。区区一个童生,于许家来说,又有何难?” 呃? 尉迟坚听得一愣,这是叫他去求许家指教? 四皇子道,“许家书香名门,又跟掌管礼部的颜家是亲家,提前从指缝里漏几道考题给你,又有何难?又不是考举人状元,不过是个童生试,有什么打紧?” 尉迟坚一想,对呀。 要是能提前知道考题,他去请人替他答了背下来,不就能考过了? 可许家又如何会帮助自己? 四皇子叫他附耳过来,低低道,“你去告诉许驸马一句,就说你担心令弟在宁州为官,也不知会不会派巡查御史,他就懂了。至于旁的,不用我教你了吧?” 那是叫他趁便提出科举之事? 可许观海听了,真的会帮他? 四皇子很肯定,“会的。赶紧去,可别说是我说的,只说是你自己无意中想到的主意。” 好吧,那尉迟坚就跑这一趟了。 第535章 反转(二) 看尉迟坚离去的背影,四皇子才露出几分冷笑。 这主意虽是他提出的,可他更愿意提前泄露,让许家早有准备,跟三皇兄掐起来,他才好渔翁得利呢。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不知道是尉迟坚办事不力,还是许家内部出了什么问题。 总之事件的发展,让他下巴都快跌到地下。 三皇子舍了一个相伴多年的侧妃,高贤妃舍了一件御赐的白瓷观音,让那侧妃拿着白瓷观音假意去给成安公主送礼,故意提起许惜颜和尉迟圭违禁,要被处罚之事。 气得成安公主那个暴脾气,当场摔了御赐观音,还把那个侧妃头都打破了。 嗯,她是直接拿观音砸的侧妃。 然后不顾还在做月子,顿时气势汹汹,要人抬着她,到皇上跟前来闹事。 好在许观海拦住,然后来皇上跟前请罪了。 皇上自然生气。 御赐之物,别人不认得,成安公主怎么可能不认得? 高贤妃到底是她庶母,送她观音,也是一番好意。就算那侧妃不懂事,她也不该摔了东西才是。 于是,进宫替她认错的许驸马,又被罚了半年俸禄。 还令他跟做月子的成安公主一起,闭门思过。 这处罚其实有些重了。 三皇子趁机提出,说要给宁州派个巡查御史的事,皇上也有允意。 只是在人选方面,还没能达成一致。 不过新年期间,大家都无心政事,稍稍耽搁一下,也是正常。 很快到了正月十一,恰好这日是立春。 皇上一早便去宫外祭祀,还按着旧例,扶牛耕种来着。 不想,还在田地里呢,就听到好消息了。 金光侯送马回来了! 连同他的奏折一起到的,是精挑细选的两匹性子乖顺的好野马,先加急给皇上送来了。 因朝臣们都在,许观海虽然被禁足,许遂身为修国公,还是能来这种重大场合的。 闻言顿时腰杆子就悄悄挺直了几分。 待看完奏折,皇上抚掌大笑。 “金光侯,真乃朕的福将也!” 去草原买马算什么? 他还收服了一群野马! 且那奏折上写得清清楚楚,他不是去交易粮食,而是百姓加工后的食物。 因为宁州穷啊。 冬天又长,老百姓几个月闲着没事干,往常不是喝酒赌钱,就是打架闹事。所以许惜颜才掏钱雇了城中百姓,加工食物。 但加工好了,自家也吃不了啊。这才想起卖到草原上,换了牛羊。 这也是为了来年耕种和剪羊毛吃羊肉的啊。 有了牲畜,还可以堆肥,这不也是为了来年好种地么? 注意! 牛羊才是重点。 至于金光侯顺便买了几匹马,那不是皇上赐给他的大黑马摔死了么?如今这案子还没破呢。 嗯,金光侯很小心机的,在这儿又暗刺了高家一把。 只因没有合适的坐骑,还得靠郡主支援,成日给人嘲讽吃软饭,他才想去买匹马的。 只是没有想到,那些“顺便”带去交易的咸菜。那也是许惜颜为了叫百姓好过,掏钱买了菜又吃不完,怕浪费才腌的咸菜。在草原意外卖出高价,金光侯才“顺手”,又多买了几匹马。 但也正因多买了几匹马,耽搁了些时日,才“意外”发现那个野马群。 本着为国分忧,为皇上尽忠的想法,金光侯觉得,这无主的野马,就是天赐的财物,不要白不要。 所以他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收服了野马王,顺便把这些野马也一起赶回来了。 至于相马师管平的功劳,自然被瞒下不提。 一来人家根本不想为官,二来这等人才,一旦暴露,肯定就要被挖墙角的。所以尉迟圭只含糊带过,说是郡主手下出力。 然后大书特书,说自己一片忠心,特特从野马里挑了两匹顶好的,性子也温驯的,先给皇上送来瞧瞧了。 那马王性子太烈,实在不适合皇上冒险骑乘,也就金光侯这等粗人,皮糙肉厚,勉强骑骑吧。 等日后给它配了母马,产下好的小马驹,再给皇上送来。 所以此事,来龙去脉,基本就是这么个情况了。 皇上得知,能不高兴? 就算明知尉迟圭肯定有些打埋伏的地方,但大节上说得过去,重点是弄来一群不要钱的野马,便犯些小小过错,也能带过了。 而在场的官员们一听,下巴齐齐都要惊掉了。 因大齐少有好马,就算与草原交易,他们也不傻,基本只会卖煽过的马,是无法繁育的。 但如今金光侯从草原上套了一群野马回来,听说足有五百匹之多,这可都是纯天然能生养的! 只要养护得当,说不定都能提高整个大齐本地马的种群质量。 起码在一二十年内不会退化,这,这实在是最昧着良心的人,都不能再攻击金光侯和升平郡主了。 当下三皇子,都厚着脸皮站出来。 表示这些野马得收归国有,归掌管农业,也就是他目前所在的户部! 传信士兵带来的那两匹野马,已经在众人面前亮过相了。 一匹枣红,一匹黄膘马,生得那叫一个高大健壮,威猛不凡。 虽说已经算是温驯的,但那睥睨众生的小眼神,分明野性十足。 这样的好马,拉到市集上,怕没有几万两银子,是根本买不下来的。 而尉迟圭如今抢了这么一大群野马,得是多少银子? 也难怪三皇子眼红。 可他这一开口,还不等户部尚书魏承祚来附合,就有大臣提出反对意见了。 把马拉回京城,养在哪儿? 若是养在宫苑里,定会失了野性,于提升整个族群无益。 自回京之后,一向低调的承恩公郭乃安,此时忍不住说话了。 “此事关系国本,还请陛下慎重考虑。若臣没记错,原宁州前朝就有一个古马场,正适宜繁育马匹。” 睿帝十分满意,“还是老国公关心国事,记得清楚。金光侯奏折上说,已经寻到了那处古马场,如今已经先将马儿迁了。这些马儿虽说是他送给升平的寿礼,但于国有利的事情,他们夫妻倒不敢马虎。如今也是奏请朝廷,派人前去打理。” 第536章 报喜(一) 什,什么寿礼? 三皇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这么多马,竟然是尉迟圭送给许惜颜那丫头的寿礼? 郭乃安虽是武将,心思精明细致,一听便笑了,“到底是年轻小夫妻,着实叫人羡慕。皇上,那要是臣等日后想去买马,是去跟升平郡主商议,还是从皇上这儿讨一个章程?” 上道。 皇上越发赞赏,“此事还得回宫后细细商议,不过他们两口子倒有孝心,说这马场里往后每出两匹马,就有一匹是朕的。往后你们想要啊,都找修国公去。” 突然被点到名的许遂,怔过之后,脸放红光,呵呵赔笑,“那,那臣怎么好意思?这——” 他话音未落,魏承祚就接话了,“皇上,此风万万不可长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赐的野马,也该是皇上的才对。真有孝心,就该全部献上,怎么还成一半一半的了?升平郡主一介女流,要这么多马干什么?这是她,还是金光侯别有居心?修国公,你既不好意思,是不是就该约束家中晚辈,把马匹全都捐出来?” 许遂一噎,还没开口,有人说话了。 “魏大人,那你一日也不过三餐,夜宿也不过七尺之地。你家住那么大宅子,攒那么多银子是干嘛?” 是京兆府尹萧子规,毫不客气的怼了他。 “虽说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降服马王,套回马群的吧。谁不服,谁去套一个呀。依臣所见,正是金光侯和升平郡主诚心孝敬皇上,才会敬献一半马儿给皇上。至于留下些许,难道他们养马不要钱,过日子都靠喝西北风的? 臣也无比赞同承恩公所言,这些野马就得养在边关,才能保持它们的野性。三五年后,发展壮大,才能增强国力。但他们小夫妻年轻识浅也是真的,非得皇上派人前去不可。 臣是觉得,此事本是家事,也别从户部派人了。既这马群是金光侯与升平郡主献与皇上的,当从宫中御马监派人前去才是正理!” 魏承祚被怼得节节败退,才在想办法,三皇子这个有勇无谋的,已经脱口而出了。 “天子家事,亦是国事。既是与国有利之事,为何不能派朝中官员?” 一语落,全场皆静。 三皇子回想起自己说了什么,惊出一身白毛冷汗,扑通就跪下了,“父皇,儿臣,儿臣不是——” 皇上似笑非笑,“不是什么?看不出皇儿倒有这般公正无私之心,真是国之幸事。前儿你还说升平在宁州义诊,是沽名钓誉。不如趁着新年,百姓有空,你也在京城办一次义诊?让朕和天下人看看,不是沽名钓誉的义诊,到底要怎么做。” 三皇子,脸绿了。 许惜颜敢在宁州办义诊,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本地药材便宜。 且对于那些连病都看不起的穷人来说,只要能用普通药材简单医治,缓解病痛,就感激不尽了。 可京城不一样啊! 这里的百姓可是见过世面,有眼力劲儿的,能随随便便打发得了吗? 且京城是什么物价? 就寻常药材都要贵上三分,好药材更是天价。 之前大皇子和许观海也办过一次义诊,那是皇上掏钱,太医院鼎力支持,国库敞开了供应,但也只敢办几天而已。 若要三皇子独力支撑,这可是比许观海罚半年俸禄,还要可怕得多的事情。 搞不好他这几年俸禄都得填进去,还不一定够。 可皇上已经发了话,他能不照办吗? 就算心里跟吞了碗黄连似的,还得遵旨领命。 睿帝这才顺气,轻哼一声,一脸庄严,“难道朕就不知天子家事,即是国事?若金光侯不知马匹珍贵,又如何愿意甘冒奇险,去套取野马?若升平不是挂心百姓,又为何要做这些零零碎碎,还叫你们说她沽名钓誉?朕之前不说,是想看看你们究竟是什么态度,谁知竟是如此!那朕又何必枉做好人,横竖怎么做都得被人说三道四,那朕就索性背了这个骂名吧。传旨!” 三皇子万万没想到,自己之前的抹黑告状,不仅坑了自己,还成全了他亲爹。 要说天下最沽名钓誉的,除了皇上,还有何人? 于是睿帝大大方方下旨,将龙岭古马场,直接划给升平郡主当封地了! 允许她在那里养马,又如萧子规所建议的那般,会从宫中御马监派人前去协助打理。 当然,马场所需的费用,就由皇上私库里拔出,跟国库无关。 至于盈利,那也就是皇上和升平郡主的私事了,其他人休想过问。 三皇子这才恍然,为何尉迟圭要强调,说这群野马是送给许惜颜的礼物。 因为只有如此,他们才能明正言顺的将马场的利益分一半给皇上,从而换取天下最大的保护伞。 而皇上缺钱吗? 缺得厉害! 之前几年大仗,皇上的私房可是去了大半。正愁没有来钱的路子,许惜颜就送钱来了。 能不搔到皇上痒处? 偏三皇子这傻子,还跳出来说什么家事国事,真是欠收拾。 如今这般安排之后,皇上还笑着对群臣发话,“你们若有好马,亦可送去配种,否则就只能等着马驹出栏。可别欺朕的外孙女年少,朕可不依。” 那是自然。 群臣纷纷赞同,杀鸡取卵的事,怎么能干? 总得维持着马群,大家才能受益。 郭乃安笑道,“那臣可是第一个报名的,请给臣往前排排。” 大皇子五皇子廿七皇子也纷纷前来凑趣,皇上却是笑骂。 “你们顶多买个三五匹,意思意思就得了,还是先让着边关将士吧。到时也不许争价钱,若是卖他们的便宜了,给你们的贵些,也不许来讨价还价。” 皇子们笑道,“那是自然。升平是晚辈,咱们一群当舅舅的,总不好占她的便宜。” 既然皇子们都这么说了,摆明接受了当肥羊,其余朝臣们就算是为了向皇上表个忠心,也得凑趣的订上一二匹马,算是给皇上私库作贡献了。 第537章 报喜(二) 皇上又跟许遂说,“之前倒是让驸马受委屈了。” 许遂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不至于连这点子场面话都不会应付,忙道,“皇上言重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驸马深受皇恩,被皇上责骂几句怎么了?臣不怕说句笑话,您肯管教这女婿,才是他的福气。象臣那孙子,就巴不得颜大人替我多管教管教。” 这话接得挺好,颜大尚书也上前凑趣。 皇上面子给圆过来了,心情也舒爽了,于是便放了个话,“明年秋天,让驸马去趟宁州,接马驹回来,正好也陪升平待产。” 哟! 许惜颜有孕了?这事许家人还不知道呢。 皇上不无得意,“金光侯在奏折上,可还跟朕讨要礼物来着。” 颜大尚书故作叹息,那不是金光侯自幼失怙么? 肯定是陛下慈爱天下,所以金光侯把您当亲爹了,什么事儿都记得跟您说一声。 睿帝也是这么觉得。 虽说帝王忙于国家大事,但偶尔有臣子能跟他拉拉小家常,将他当个长辈尊敬,他也是很享受的。 正一片君臣和乐呢,忽有宫人匆匆上前,在端王耳边说话。 睿帝心情好,问是怎么回事。 萧越忙道,是白秋月生了。 不过,只是个女儿。 可睿帝挺高兴的,还打趣他道,“这是看你爱种地,所以特地挑了个好日子啊。” 今日立春,春和景明,又有佳音来报。皇上心情一好,看什么都顺眼,当即册封端王妃所出的嫡长女为和嘉郡主。 谁知话音才落,晴朗的天空,忽地飘起小雨点。 不大,在明媚春光下,莹润透亮,缠绵如丝。 春雨贵如雨。 这可是大吉之兆。 臣子们忙忙恭喜, 皇上越发高兴了,特意跟萧越说,“你这女儿恐怕有些造化,好生待她。闺女养得好,可不比儿子差,看升平就知道了。” 又厚赏了端王妃一回,把萧越赶回家去照看她们母女了。 端王府。 喜讯传来,白秋雨抱着小侄女,欢喜得简直不想撒手。 “小外甥女生得就是好,跟阿姐小时候一个样儿。” 白秋月虽才生产,精神尚好,还有心情跟弟弟打趣,“我小时候,你哪里见过?” 白秋雨道,“那也大致差不多嘛。” 他这趟下江南,整个人长大了好些,也沉稳了。神色明朗,不见京城时的阴郁,反添了几分从容与担当,象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算着姐姐快生产了,他前些天才匆匆赶回京城。 只回白家打了个转,就寻借口住进端王府里,就是担心白秋月生产时无人照料,还真如他所料。 白秋月是昨晚就开始发动的,可萧越惦记着今日立春,要去陪皇上祭祀。所以昨晚只陪了一会儿,就去睡觉了。 白秋雨也懒得争执。 他自己也是男人,最知道男人的心。 他要是有心陪着你,下刀子都会陪着你。他要是不想陪着你,说什么都白费。 横竖有自己呢,且没了姐夫在这里碍手碍脚,感觉还更自在些。 起码他可不会迂腐的不让大夫进产房。 只要阿姐有半分不妥,他才不管什么皇子皇孙,定要先保住阿姐才是。 有阿弟在门外坐镇,白秋月心里也安定多了。 又有太医,稳婆,姑姑丫鬟们齐齐效力,总算把这个快七斤的小胖丫头,给顺利生了出来。 一听说生出的是个女儿,白秋月顿时安心了。 再听小丫头哭声洪亮,数数她十个小手指头小脚趾头,一个没多,一个没少,白秋月更加满意。 若是不出意外,她此生,可能就这一个女儿了。 自然看得跟眼珠子一样贵重。 但如今能得皇上青眼,获封郡主,等于给女儿又上了一道保险,怎能不叫白秋月高兴? “……你别净顾着傻乐,回头去金光侯府,修国公府,还有成安公主府都送些红蛋,也坐一坐。” 白秋雨笑,“我省得。小外甥女这回得了册封,也是托了金光侯和升平郡主的福。亏得他们送马来,皇上一高兴,就成全咱家这小宝贝了。所以你也要记着人家的好,知不知道?” 看他说着话,还把小襁褓轻轻悠了两下,白秋月忍俊不禁,“她才多大,听得懂什么?” 嘴里嗔着,眼里却满是幸福。 白秋雨看着这样的姐姐,有点难过。 他这样的好阿姐,怎么配了这么个姐夫? 甭管是不是王爷,不把阿姐捧在手心里的男人,白秋雨就是瞧不上眼。 偏偏丫鬟阿春,嘴快的说了,“王爷回来这么半天,只瞧了王妃和小郡主一眼,就出去收礼了。还有许良人,在那指挥得可带劲儿呢,活似她生了郡主似的。” “阿春。”白秋月皱眉,再看一眼弟弟也沉下来的脸色,忙道,“我这做着月子,难道你们还要我去操心不成?皇上今日当众给了脸,肯定大伙儿也要给脸的,不怪王爷。行了,我也累了,阿春,你把孩子抱到奶娘那里去,阿弟留下,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阿春咬着唇,虽有些不情不愿,到底抱着孩子下去了。 白秋月摆了摆手,“阿弟你别说话,听我的。一会儿就回白家去,我都生了,你也不好再赖在这里。我这儿的,都是些小事,你的婚事,才是大事。在这节骨眼上,别找不痛快。” 白秋雨知道阿姐的脾气,把话咽了回去,“可就算我不找不痛快,那个……也不会同意我的婚事。不过,我也不会随他摆布。大不了,我走就是了。” 白秋月冷笑,“瞧你这点出息!我是教过你,打不过就跑,可没教过你当缩头乌龟吧?行了,我都生了,说给我听听吧。” 白秋雨只得说了。 他这趟去江南,除了结识到几个好友,还有许惜颜的姑父庞家介绍的江南名门子弟。回来的路上,还私下去寻访过他们姐弟俩的亲娘冯氏外祖家。 只可惜外祖和舅舅都已经先后过世,倒是外祖母依旧健在,和舅母表哥一家子生活。 第538章 通透(一) 冯氏一家,都心地正直,善良和睦。 两个表哥,也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 虽有些书呆气,却不迂腐,一个中了秀才,一个也考过童生,显见得将来,还是有翻身之力的。 见了白秋雨,知白秋月当了王妃,他还得中举人,欢喜得老太太是又哭又笑。 不过擦干眼泪,冯外祖母也清醒的告诉他,当年他娘过世后,冯大舅去白家奔丧时,已经觉得不太对劲了。 只当时冯外祖身体也不好,且白守中新科进士,冯家实在没有这个心力来跟白家计较,只得佯装不知,隐忍下来。 不过父亲过世之后,冯大舅倒是悄悄跟母亲说过一嘴。 万一将来外甥们来了,总得给他们提个醒,当心着白家人。 用冯外祖母自己的话来说,她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没什么看不开的。 就算对于女儿的死,一直耿耿于怀,但如果白家将白秋月姐弟照顾得极好,她也没什么二话。但如果不是,那就必须说一声,让孩子们有个警惕了。 白秋雨看看左右无人,才从贴身衣襟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纸。 “这是当年大舅在母亲妆匣里,无意拣到的药方。不是娘的,是当年那个哥哥的。” 白秋月一下明白过来了。 是白守中元配王氏,那个带着六十提嫁妆进门,乡下财主家的女儿生的嫡长子,后来一病死了的那个。 人人都怪冯氏,说是她照顾不周。 但事实上冯氏半点手都没伸,压根就不关她的事,却生生被泼了污水。 大概她自己也觉得不对劲,所以留心捡了这孩子的药方,私藏了起来。 因为这上头,正是白守中自己的笔迹。 白秋雨道,“后来大舅舅私下寻多个大夫打听过了,这方子倒是没开错,是治风寒的。但对于小孩子来说,份量太重了,倒象是从哪个大人的药方里抄过来的。” 最终,治死了那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所以冯大舅怀疑自己妹妹的死,也是白家捣的鬼。 否则妹妹自小康泰,没病没灾,怎么年纪轻轻就一病死了? 可那时白守中已经发达,在京城为官,白秋月姐弟俩又小,他自己身体也不好,哪有精力去追查? 故此他这些年,才索性断了跟白家的联系。 姐弟俩越是显得无依无靠,白家才越会对他们放松警惕。 事实也果然如此。 临死前,冯大舅把这张方子交给亲娘收着。若是外甥不来,就带进棺材里去吧。 可如今白秋雨来了,冯外祖母又将这方子交给了他。 老人家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世情看得通透。 父母可以不慈,但子女不孝,是会被世人唾骂的。 哪怕是为了亲娘,去状告自己的亲爹,也是不行的。 所以她并不指望他们姐弟俩拿这药方去报仇,而是用来防身。 万一白守中要是丧心病狂,想对他们姐弟下手了,有个白纸黑字的真凭实据,也能吓唬吓唬他。 其实这事白秋月早猜着了。 都说虎毒不食子。白守中怕是连个畜生都不如吧,才会拿亲生儿子的性命,去算计后妻。 可单凭这方子,他们姐弟还真不能去告白守中。但留着这份证据,迟早是个把柄。 将药方收好,她问白秋雨,对于自己婚事,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白秋雨微微赧颜,告诉阿姐。 江南一行,他除了收获良师益友,也遇见愿意携手一生的女子…… 修国公府。 许遂一脸诧异,“你说什么?你和公主之前,是在演戏?” 许观海眨了眨眼,笑得狡黠,“不如此,能让皇上打消疑虑?” 许遂再一想,明白过来了。 如果许家聪明到完全不上三皇子的当,那此刻怎会得到这样的奖赏? 许观海是故意示弱,前面越发显得成安公主冲动无脑,许家鸡飞狗跳,回头就越拉同情分。 许遂不觉失笑点点,“你们呀,既早知这样消息,怎也不说一声?害我们白担心一场。” 这倒没有。 许观海表示,他真不知道尉迟圭去弄了个马群回来。 不过他是出于对女儿女婿的信任,觉得小两口都挺机灵,不至于犯这样的大错,才故意将错就错,演了这一出戏。 说来这回最该感谢的,还是尉迟坚。 要不是有这小子跑来通风报信,许观海还想不出这主意呢。 许遂一下就听明白了,“那是谁在背后?” 不管是谁在兴风作浪,只要知道一件事,三皇子没这么得人心就对了。 而且这件事明显是从三皇子内部泄露出来的。 许观海虽然一直没实权,但他能做状元,还长期跟皇家打交道,四处讨人喜欢,在官场上的敏锐程度,却不是毫无经验的新丁能比拟的。 尤其,他还有个聪明女儿,许惜颜。 她甚至在尉迟圭刚去上任之初,就预料到将来有一天,可能会有巡查御史的到来。 这对于边关重镇来说,并不稀奇。 于是曾跟许观海交过底,万一哪天皇上要派人来,千万别作对。还得顺着皇上,才有可能争取最大利益。 所以在四皇子看来,派巡查御史是个了不得的大招。 但在早有准备的许观海看来,却实在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于是和成安公主,配合着演了一出戏,让皇上对他们夫妻放下戒心。前期处罚得越重,回头就越会弥补到许惜颜头上。 如今看,他拿半年俸禄,换女儿一块封地,还是马场。孰赢孰亏,还用说么? 所以此时,许观海已经敢跟许遂放话了。 大胆开始接受马驹预订吧。 赚点差价,就算是许惜颜孝敬娘家了。 许遂还不大好意思,许观海道,“咱们赚的,也是那丫头赚的。总不好让她亲自跟人谈价去,倒不如咱们当这恶人得了。” 许遂恍然。 皇上把马场赐给许惜颜,已经很招人眼红了。要是再以此牟取暴利,那就太拉仇恨了。 还不如许家帮她在京城倒个手呢。 而且皇上公然允许皇子们来买马,恐怕也有这层意思。就是劫富济贫,让京城的世家财主们多掏些钱,间接资助皇上养马去。 第539章 通透(二) 回头能直接找到许惜颜订马的,估计都是军需。 其他人想要,就得靠许家这个二道贩子。 倒不是尉迟家不肯出力,只是京城里就靠萧氏,既无人脉,且她一个寡妇,谁好意思上门烦她? 也只有许家最名正言顺了。 许遂听明白过来,倒是摸着胡子,又提了个建议。 既然如此,那还便宜干嘛? 统统涨价! 只是视亲戚关系远近,涨多涨少而已。 许观海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给大伯伸了个大拇指。 高啊! 就得他们涨价,才衬得许惜颜平价售卖军马,更加仁厚不是? 且他们涨点价怎么了? 养马多贵啊。 难得一群好野马,还大老远的从宁州送过来,涨价才是应该的呢。 要说这世上聪明人还是多。 很快,郭乃安和大皇子都先后打发人,捧了真金银子送来了。 只求排个队,具体价格许家说了算。 颜大尚书也打发人送了笔银子,不多,却撂下句话。 还想他替你家管教孙子不? 想就送匹马驹来。 这银子不管多了少了,都给郡主当养马驹儿的花销。 亲戚之间,谈钱伤感情。反正颜家书香门第,有钱都拿去买书了,不够就让许遂这个亲家看着办。 这也是位聪明人哪,看得通透。 有颜大尚书这般“无赖”行径,其他亲戚想说情讲价的,反倒不好开口了。 难道你也能厚着脸皮,说帮人家管教许家子弟? 天下间,若许家自认管教不了,也只有颜家这样的帝师之家,才有资格管教了。 所以他这番“无赖”,倒替许家省了好大麻烦。 于是许遂大方收了颜家银子,也不让许观海当坏人,索性自己把这差事揽了。 还问,“尉迟家那小子求你何事来着?若不好办,也推我头上得了。” 反正他一把年纪了,落下坏名声也不怕。年轻人日子还长着呢,得替他们多想些。 许观海笑,“一点小事,还用不着大伯操心。” 正说着,忽地人报,许良人替端王府来送红鸡蛋了。 是许云梨。 萧越是怎么办的事? 怎么打发她来了? 这是还想跟许家缓合关系? 许遂这样自认官场平庸之人,都不禁摇了摇头。 政治选择,虽然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但有些选择一旦做了,就是不能回头的。 许云梨背叛家族在先,许家放弃在后。 既然都已经放弃了,就万没有再捡起来的道理。否则世人该说许家出尔反尔,前后不一了。 这位殿下,原以为通透,却实在糊涂。 正想让邹大太太去当这个恶人,省得二房难做,许观海先发话了。 “叫袁姨娘去见她,唔,引她去见二少奶奶一面。” 那是许樵媳妇,樊玉婵。 如今分管家事,合当见人。 且一个王府的良人,得世家嫡子媳妇接待,算是给足端王府面子了。 许遂想想,便也点头同意,“跟二奶奶说,回礼就按正经份例走。再预备一份,等着端王妃打发人上门。” 萧越的态度,未必就能代表白秋月的态度。 且端王妃如今母凭女贵,很值得许家另眼相待。 便不说许惜颜和白秋月的交情,这么做,才显得许家前后如一。 许云梨都快气死了! 她今天厚着脸皮上门,确实是抱着跟家里重修旧好的念头。 重点, 她还想拿回自己的嫁妆。 却不想,许家却只打发袁姨娘来见她了,且只引着她去见了樊玉婵一面。 “我也没旁的话跟二嫂子说,我要见爹爹,我知道他在家。不然祖母,老太太,伯祖父都行!” 樊玉婵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她也有身孕了。才三个月呢,正是不大稳当的时候,闻言未免动怒,但念着孩子,很快就压下火来。 “许良人不想跟我说,正好,我身子也不大爽利,就不留你了。只家里长辈都忙,恐怕没工夫招呼许良人。袁姨娘,麻烦你送客吧。” 她,她竟敢赶她走? 许云梨火冒三丈,“樊玉婵,你别给脸不要脸!这里是我家,还轮不到你一个外姓人在这里吆三喝四。我今儿就是要去见爹爹,见祖母,见老太太了,我看谁敢拦我!” “四姑娘——”袁姨娘想劝,可才张口,许云梨就一把将她掀开,指着她的鼻子大骂。 “你少来这里充好人!你算什么东西?一个破落户的女儿,要不是许家收留你,你跟路边的野狗有什么区别?不,你还不如野狗呢,你就是个人尽可夫的——” 那个最恶毒的词还没骂出来前,一记耳光已经狠狠扇到了她的脸上。 啪! 打得许云梨嘴顿时肿了半边,嘴角都淌出血来。 樊玉婵缓缓收手,尽显她武将之女的冷峻,“许云梨,你骂别人,可知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别以为你还顶着许家姓氏,就还是许家金尊玉贵的四姑娘。袁姨娘再卑微,也是我许家的姨娘,可容不得你来欺侮。 我樊玉婵就算是外姓人,却也是许家八抬大轿接进门来,拜过天地,写进族谱的嫡妻!你这般羞辱我们,真以为没人治得了你?不信你可以试试,我敢打你这一巴掌,就敢叫人把你乱棍打出去。 你若不信,尽可以试试。不然就回王府去告我呀,让你家王爷王妃来修国公府理论。看是哪个王府教出来的规矩,可以任一位良人私闯臣子家的内宅!” 你! 许云梨捂着脸,又惊又怒,眼神怨毒。 她居然敢打自己? 她还敢这么骂自己! 那是自然。 樊玉婵跟着颜真学了这么久,怎么都学到大嫂几成功力了。 只要自己占着理,她有什么好怕的? 且二妹妹许惜颜都敢千里迢迢冲到邓家去,替许桐和离,她在许家要是还护不住自己和一个姨娘,未免也太没用了些。 许云梨怨毒的目光再度落到樊玉婵搭着小腹的手,想起她方才说身子不爽利,猛地瞳仁一利。 “好好好,既如此,我就请王爷来,来说说这个道理。” 她貌似转身要走,却猛地转身,在众人还来不及防备的时候,许云梨已经抓起桌上的茶壶,掷向樊玉婵。 第540章 结仇(一) 樊玉婵本能的抬手去挡,暴露出小腹。 就是现在! 扔茶壶是假,许云梨果断抓起桌边的鼓凳,狠狠向樊玉婵的腹部砸去。 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她想得很清楚,自己如果回去告状,不管是白秋月还是萧越,都不可能替她来许家出头。 就算肯来,也不可能把樊玉婵打一耳光回来。 所以要报仇,还得靠自己。 只要这一凳子砸上去,樊玉婵的孩子就保不住了。 可许家就算再生气,又能拿她怎么办? 总不能杀了她,给个胎儿偿命。 为了名声,两家都得压下此事,省得外人笑话。 所以许云梨这一凳子,砸得是又快又狠。 眼看樊玉婵吓得花容失色,完全来不及反应,许云梨唇边好看的梨涡里,噙着抹森森冷笑。 正得意于即将报仇的快意,冷不防一道半高的身影灵活闪过。在丫鬟们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将那张紫檀小圆桌整个掀翻了。 恰好挡在樊玉婵身前,挡住了许云梨砸下来的凳子,还砸伤了她的脚,痛得许云梨顿时眼泪长流。 是许云柯。 掀了桌子的他,还勇敢的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樊玉婵的腰。用小小的后背,挡着桌上摔下来的茶杯点心。 而终于反应过来的樊玉婵,也赶紧回抱住他,将他拉到身后。 再下一瞬,许云梨就被人拎着后衣领,直接扔出门去,摔到地上。 许樵脸黑如锅底,“许云梨,你是铁了心,要和许家结仇么?” 院子里,还有许云桢兄弟三人,脚上沾着雪泥。 今儿立春,皇家有祭祀,百姓人家也一样有。 许遂许观海走不开,就把他们兄弟几个统统跟许汤一起,一早打发到乡下去了,察看京郊田庄的春耕诸事。 这才刚刚回来,不想就撞见此事。 许云柯因在乡下摘了好看的野花野菜,献宝似的想给怀孕的嫂嫂,故此小孩子家,跑得快些。 不想却救了樊玉婵母子一命。 真给许云梨砸上,孩子固然保不住,大人也是极其危险。 这会子许樵盯着许云梨,目光就跟要吃人似的。 “许良人今日来我许家,意图谋害我许家子嗣,究竟是得何人授意?我许樵虽位卑官小,但若是连妻小都护不住,还有何颜面立足于天地之间?便豁出性命名声俱不要了,也要跟许良人你上公堂对质!” 许云梨这回,是真的怕了。 今天能说动萧越,放她回娘家,也是她说可以求得许观海心软,跟娘家缓和关系。 如果把许樵逼急了,跟她再大闹一场,惊动了萧越,自己回去真就讨不着好了。 所以许云梨放软了身段,挤下眼泪,“二哥哥,你素来是兄弟里最明理心软的,怎么偏要跟我说这般重话?明明是二嫂先动手打的我,就算我年纪小不懂事,说错了几句话,不也是挂心家里,想去给长辈请安吗?偏她又不让。呜呜呜,二哥哥,我在王府就没有一日不挂念你们……” 呵。 旁边有人嗤笑,是许云柳。 “许良人是挂念我们,还是挂念许家的好处?哦,怕是想来要嫁妆的吧?可你也配?” “我怎么就不配了?”许云梨给戳到痛处,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大怒反驳,“我也姓许,我也是许家女儿。就算是给人做妾,又不是嫁去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凭什么不给我嫁妆?” “那四妹妹可曾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曾有三媒六聘,八抬花轿?什么都没有,你凭什么要嫁妆?” 许云桢站了出来,他如今也渐渐大了,虽还带着少年的单薄,但唇上有了细密茸毛,也越发有了男儿气概。 许云梨越发火大,“许云桢,你别在这里充老大。如今公主有了儿子,你们一个个的,都不值钱了!拦着我,对你们有什么好处?难道没了我的嫁妆,你们就能多拿一份家产吗?不可能的,那只会便宜别人!” “那不是别人,也是我们的弟弟!”许云柳火得额上青筋直跳,捏着拳头,跟她对吵。 许云梨嗤之以鼻,“别天真了,人家才是亲姐弟,我们算什么东西?没亲弟妹的时候,才要笼络着咱们,如今你是哪根葱哪根蒜?” 亲弟弟许云树,都大声驳斥,“那只是你的想法,不代表我们。再说嫡庶有别,就算八弟日后多拿些,也是应该的。” “狗屁!你这傻小子竟是念书念傻了么?人不为已,才天诛地灭!你对人家好,人家可不会领情。” 许云桢再看许云梨一眼,眼神颇有几分奇异,“原来四妹妹竟是这么想的?那倒也好。” 他忽地看向两个弟弟,“有件事,如今告诉你们也无妨。之前爹说,二姐姐早前帮家里打理生计,叫爹替我们几弟妹一人存了一份银子,一共就是五份。三妹妹出嫁时,分了她一份,如今还有四份。爹说我是长子,就问我多的这一份,要怎么处理。我说二姐姐不要,就留给小八吧。爹说不必,他还小呢,且日后他能拿到的,肯定比我们多。” 他说到这里,许云柳已经大声接话了,“就算如此,二姐姐都肯这我们留银子,我们又为何不能留给小八弟?” 许云树也大声赞同,“正是!我们没本事跟二姐姐那般挣钱,难道还不能给八弟留点零花么?” 许云桢笑了,“看来这事我没做错,当时我就这么说的。” 许云梨看着他们,却象看着一群傻子,“你们,你们以为这样,人家就会感谢你们吗?他不会的!” 许云桢嗤笑,“四妹妹这话太武断了,你又不是八弟,怎知他不会?再说这钱本就不是我们挣的,就算他日后不感谢我们,只感谢二姐姐,又有什么不该?” 许云梨愈发气闷,“你们都被骗了——” 她话音未落,许云桢轻轻摇头,“四妹妹你总是这样,从小到大都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谁对你好,那是应该。谁对你不好,就是十恶不赦。你说二姐姐骗我们也好,利用我们也罢,但她实实在在替我们存了银子,你呢?你打小针线就好,可就连六弟,都没得你几件针线吧?比起二姐姐,你才吝啬。” 第541章 结仇(二) 许云梨不服,“我若是她,我肯定——” “幸好你不是,你也肯定不会做得比二姐姐更好。” 许云柳蓝眸幽幽,唇角讥讽,“四妹妹那时只会拿出嫡庶之别,把我们压得死死的,如何会跟二姐姐一般,做些让我们受益终身之事?” “正是。”许云树也捏着拳头,大声道,“二姐姐虽然不爱笑,不爱跟人亲近,可她让爹爹和公主嫡母管教我们。教我们学规矩学礼仪学本事,还肯替我们攒银子。四姐姐你除了一张嘴,从小到大,你为大家做过什么?” 许云梨给众人说得难堪,“好好好,你们都看不起我,你们都欺负我!” 许云桢摇起头来,“没人看不起你,只是你看不起我们罢了。如今四妹妹肯定在心里想着,我们都是群傻子。将来有朝一日,你要如何扬眉吐气,把我们踩在脚底下吧?” 被说中心事的许云梨,越发难堪了,跺着脚道,“六弟,难道你就看着他们欺负我吗?你就是这么对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的?” 许云柳道,“你别叫六弟。” 许云树自己答话了,“我没看见人欺负姐姐,只有姐姐在无理取闹。如果不让你如意,就是在欺负你,这世上欺负你的也太多了。还有,如果姐姐只有在用得着的时候,才会记得我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那以后还是别惦记了,章姨娘也是。自姐姐出门那日,我就跟她说了,要是她以后再敢私下联系姐姐或是章家,哪怕一次,我也绝不养她的老。如今当着哥哥们我再说一次,我说到做到!” 许云梨,给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后许樵冷冷发话了,“送客。二少奶奶受了惊吓,得去请个大夫回来,给她看看。” 许云梨实在站不住脚,扭头走了,临走还要放句狠话。 “我等着你们后悔的那一天!” 可许家兄弟却没人愿再跟她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反让许云梨,落得越发无趣了。 出到二门前,就见红珠姨娘失魂落魄,从身边经过,半点没有察觉到旁人存在。 还有个许家相熟的老大夫,正要离开。 旁边小徒弟背着药箱,不解的问,“师父,为何许家不告诉这位姨奶奶,她从前喝过红花,是生不了孩子的,还要给她治病?” 老大夫叹气,“做人呐,有个盼头,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许家,是厚道人呢。” 才走着,忽地有下人来请,叫老大夫回头,去给樊玉婵看看。 许云梨忙闪身躲到一旁,忽地明白过来。 红珠姨娘曾经流落青楼,虽然没接过客,却在那时就给老鸨灌下了绝子汤药。是以这些年,才一直不曾生育。 可这件事,红珠自己不知道啊。 想想这么一个下贱女子,许家都待她这么宽厚,甚至不忍告诉她这样残忍的真相,那凭什么对自己这样的亲生女儿,就这么苛刻? 许云梨心头更恨,暗生毒计。 等她前脚出门,后脚白秋雨就来了。 这才是正经代表端王妃,来送红鸡蛋的,自然也得到许家足够的礼遇。 端王府里,灯明烛亮。 萧越十分后悔,他已经知道许云梨去许家又闹了一场。 虽然没人跟他说细节,可樊玉婵见了许云梨就惊动胎气,请了大夫,就足以说明一切。 白秋月已经睡一觉醒了,精神奕奕道,“王爷也不必担心,阿弟已经去过了,无妨的。许家不是不明理的人,不会往心里去。” 萧越心中有愧,“这回倒是劳烦你兄弟了,对了,我书房里正收着几块好墨,这就给他送去。” 白秋月笑得温和,“王爷真想帮忙,不如帮阿弟说门亲事可好?” 好啊。 萧越顺嘴就答应了。 问是哪家淑女,白秋月才含笑告诉他。 “淑女倒是位真正的淑女,却也是个弃妇。” 弃妇? 萧越一下怔了。 白秋月笑道,“王爷不会想要反悔吧?” 萧越自然不能反悔。 可这是哪家的弃妇,能有这般魅力? 有那一瞬间,他还想起许桐。 可许桐是和离,还谈不上弃妇。 这会是谁? 白秋月道,“说来还是京城的一位故人,与皇家也有些亲戚,王爷应该知道的,正是前大理寺少卿柴度家的孙女儿。” 竟是柴家? 萧越这下子,脸色终于变了。 怪不得白秋月要算计着让他来帮忙呢,这婚事还真不大好说。 白府。 白守中脸色发青,“这婚事我绝不能同意!” 可白秋雨告诉他,“此事阿姐和姐夫已然同意替我作主,还有许驸马,也答应做这个冰人。” 他竟然先斩后奏,还找了自己最讨厌的人做媒? 白守成越发暴怒,拿起滚烫的茶杯就砸向儿子。 可白秋雨一转身,轻巧躲开,“等父亲冷静些再说吧。” 他,他竟敢走? “你走了就别回来!敢结这门亲,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 正好。 白秋雨还不要白家这些脏钱呢,回身行了一礼,“谨遵父命。” 他就这么两袖清风的走了,甚至没带走一片树叶。 成安公主府。 看着皇上又发下来的赏赐,成安公主躺在炕上,逗弄着襁褓里的小儿子,笑得花枝乱颤。 “哎哟哟,竟是柴家的丫头?这亲事咱们可非管不可了。” 正是。 许观海也是一脸感慨。 前大理寺少卿柴度,有个儿子叫柴宗诲,正是他年少时的纨绔好友。 也是嘴贱取笑白守中,都能给许观海当爹,后被报复的那位。 原柴家也是京城贵族,柴宗诲的祖母,柴老太太可是永贞驸马的亲妹妹,跟皇家也算亲戚。只可惜永贞公主和驸马都走得早,又没留下儿女。后来白守中找着借口,撸了柴度官职时,皇室就没什么人替柴家说话。 但如今不巧的是,白秋雨看上的,正是柴宗诲的大女儿。 许观海还记得那小丫头,离京时还是个小不点,路都走不稳,但一张小嘴儿极甜,老是吧啦吧啦的叫他世叔,可是从他这儿骗了不少甜甜的零嘴去。 如今却成了弃妇,实在叫许观海听着生气。 第542章 娇气(一) 也是柴家倒了大霉,被赶回原籍后,柴大姑娘就不大好说亲。 柴家想着自家官场不得力,不如给女儿择个门户低些的人家,也好降压得住。 于是就选了某皇商之子,谁知成亲不到两年,女儿被休了。 借口是柴大姑娘肚子不争气,生了个六指的儿子。 这事其实也不能说是女方的缘故,也可能是男方的呢? 再说六指也不算残疾,前朝还有位著名的六指学士呢。 那夫家会休掉柴大姑娘,实在是因为那时找到门路,攀附上了白守中的亲信。为了讨好这位吏部尚书,才将她们母子逐出家门。 而位柴大姑娘也是个硬气的。 虽然没有许惜颜的凌厉,也从夫家狠狠敲了一笔银子。 但最难得的是,这位柴大姑娘被休弃后,并没有心存怨恨,反而把儿子教得极好,豁达又开朗。 对自己也没放弃。 因打小喜欢女红刺绣,回了娘家后,索性开了个绣坊,专心研究起缂丝技艺,如今竟在江南闯出不小的名气。 当年送别时,许观海怕发小大手大脚惯了,回了老家没饭吃,干脆给他一口气画了十多副画。谁想柴宗诲一副都没舍得卖,俱都好好珍藏起来,如今倒是给柴大姑娘提供了思路。 她缂丝模仿许观海的画,再加上自己的技艺与看法,很是新颖别致。 如今她亲手织的一幅缂丝画能卖出几百两银子的高价,还供不应求。 后头夫家瞧她能赚钱,又有了悔意。也幸好初嫁时,柴大姑娘忙着侍奉公婆,安胎生育,还没来得及展露出本事,如今想来倒是幸运。 等前夫觍着脸找上门来求复合,竟提出让柴大姑娘做外室,气得她毫不客气将人打出门去。 别说外室,就是正妻她也不干了。 掉一回坑是运气不好,再想哄她掉坑,她脑子可没坏掉。 想指着儿子说事,同样没门儿! 连儿子小小年纪,自己都知道说,自己跟娘被赶出家门时,连姓都给夺了,族谱也没上过。如今他是随母姓柴,跟父家可再无关系。 因许汶打小在京城长大,同样跟柴家熟识,自然多有走动。 为给许桐重塑性格,许汶姑母可是不遗余力。这位经历坎坷,又励志上进的柴大姑娘,自然不能错过。 成安公主忽地想起一事,“不说有个薛家小子看上咱家大姑娘了吗?如今怎样?” 许观海瞥她一眼,最讨厌这种乱打岔的。 可看在儿子份上,还是耐心答了。 “桐丫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且再等等吧。若那小子真的有心,也不耽误这么一时。” “话可不能这么说。” 成安公主颇不赞同,“小心绷过劲,把绳子绷断,人跑了,可就得不偿失了。你爱念叨的那个折花是怎么说的?总之谁也不会总站在那儿等你。要是当初我总这么端着,你肯娶我?就阿颜要是如此,也不可能嫁给尉迟圭那小子的。” 这话竟也有些道理。 且不提许观海这样的万人迷,哪怕尉迟圭再喜欢许惜颜,要是女儿半分好颜色都没有,怎么可能成事? 许观海想想,“那我回头给姐姐去个信,也催着桐丫头些。” 这才对。 成安公主满意了,才有了听故事的兴趣,“你接着说。” 可许观海觉得没啥好讲的了。 等白秋雨去到江南,在庞家意外结识了柴大姑娘后,简直惊为天人。 打小被姐姐带大的他,最欣赏这种独自坚强,励志上进的女孩子了。 就算比他大几岁,还拖着个孩子,他是半点不介意,执意想娶回来当正妻。 而柴大姑娘,显然也心动了。 她还年轻,为何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 且儿子跟白秋雨也相处得来,主动表示愿意他来当后爹。 于是柴宗诲就发话了。 柴家可以不计较白守中那些旧仇,但白秋雨想娶她女儿,除了明媒正娶,还得请到许观海成安公主夫妇做媒,算是有个保障。 白秋雨来送红蛋时一说,许观海便答应了。 为了世侄女的幸福,肯定得同意啊。 能让白守中生气,就更好不过了。 成安公主先还纳闷,“为何还要加上我?哦,我知道了,柴家小子也不傻,知道你就是个银样蜡枪头,非得有我这样的做主,才不会让他女儿受气。行吧,我就替他丫头撑回腰了。” 许观海正想翻白眼,他虽不能打,也是很能智取的好吧? 却见小儿子在襁褓里,皱皱清秀的小眉头,噗噗吐个可可爱爱的口水泡泡。 夫妻俩瞬间都忘了话题。 “哎呀,他是要醒了吧?” “我去拿夜壶,想是要尿了。” …… 夫妻俩在兵荒马乱中,又不约而同的想。 女儿也要当娘了,真好。 她一定会是比他们更好的父母,而他们这对父母,也要努力啊。 宁州,寿城。 五月的边关,放眼所及,还是一片冰天雪地。 但总有倔强的小草,悄然萌发。 就象许惜颜的肚子。 尉迟圭十分发愁,如今看个什么都触景伤情。说完公务,就谈起私事。 “老卫啊,你说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怎么前几月都好好的,现在却不行了呢?” 一点也不老的卫绩,十分不满的瞥了愁眉苦脸的金光侯一眼,“你家现成养着太医呢,你倒来问我?我媳妇月份比你家还小些呢。” 姜莺儿也有孕了。 堪堪四个月,想是过年休息那些天怀上的。 小媳妇十分好养活,肚里的小娃娃也是。 除了早起有些干呕孕吐,并不磨人。 哪象许惜颜,大概是真正的千金,都格外娇气? 她四个月之前,是格外嘴馋。 冬天想吃冰,下雪想吃虾这些都不提了。只要能吃得下去,也是好事。 可在过了年之后,肚子都大了,就这些天,也不知是怎么了,许惜颜突然就开始孕吐了。 还是不吐则已,一吐惊人。 吃什么吐什么,没一样能开胃的。 愁得金光侯,头发都掉了不知多少。 胡太医,还有宁州城附近的大夫,各种偏方几乎全用了一遍,却没一个有办法。 只能用最原始的老办法,吐了再吃,吃了再吐。 否则母子两个没营养,回头可怎么生? 第543章 娇气(二) 天天看着小媳妇孕吐遭罪的小模样,尉迟圭快心疼死了。 要是可以,他都愿意把身上肉割几斤给媳妇吃。 虽说胡太医开了补身汤药,倒不至于影响太大。但天天瞧着媳妇那小可怜样儿,他也是愁得吃不下睡不香,人都瘦了几斤。 卫绩虽然半点不同情金光侯,嗯,如今不打仗了,侯爷略有些发福,瘦几斤倒是正好。 但到底他也是要做爹的人,很怜惜升平郡主。 这女子怀孕,还真是怪可怜的。 任她身份再高,一样遭罪。 自家媳妇眼下还好,谁知后面会不会也这样?不如做点好事,想想办法吧。 卫绩摸着下巴想半天,给尉迟圭出了个主意。 “你看啊,郡主太好的吃不下,能不能试试民间食物?别那种眼神看我,我又不是故意难为她。这不实在是没办法,啥马当成活马医么?又不是给她吃糠咽菜,乡下也有杀猪菜呢,就是不怎么体面而已,但香啊!前些时我媳妇忽地馋起那个,特意杀了头猪。后来这北方厨娘还拿你家给的酸菜,和粉条一起炖了个锅子,可是爱得不行,吃了足足有一盆子呢。” 尉迟圭心想也是,要不就试试? 于是当天晚上,许惜颜正饿着,又没胃口,就闻到一股子香味了。 不是她平时吃的那些,象是民间百姓,用柴禾炖出来的肉香。但不是普通的柴禾,似还带着果木清香,十分好闻。正想打发人去问问,尉迟圭亲自提着食盒来了。 “做了几样新鲜菜,你先看能不能闻。” 如今许惜颜敏感得很,哪怕再好吃的东西,或许昨天还能多吃几口,今儿闻到就得吐出胆汁。所以尉迟圭小心翼翼,揭开食盒。 里面摆着四样儿小菜,一碟蒜泥白肉,一碟锅包肉,一碗酸菜粉条猪杂汤,还有一份用五种粗粮菜汁和面,烤成小儿巴掌大的五色小烧饼。 说是农家菜,还是做得精致了许多。但配的却不是贵重瓷器,而是民间的土碟土碗,别有种质朴粗犷。 许惜颜瞧着新鲜,一下来了胃口。 先拿起一只小烧饼,咬一口,喷香。 口感虽有些粗糙,却奇异的让人喜欢。 再喝一口猪肉汤,酸香满口。 尝一口猪包肉,外酥里嫩。 但最对她胃口的,是那份蒜泥白肉。 里面还特意搁了杨荔枝从巴州捎来的茱萸酱,又酸又辣,蒜香诱人,吃起来十分过瘾。 尉迟圭一颗心,总算是忽忽悠悠放下了一半。 说是一半,是因为如今许惜颜也偶尔有好胃口的时候,但吃完没一会儿工夫就吐了。 现在吃是吃下去了,回头能不吐出来,才算是成功呢。 正绞尽脑汁,一会儿要怎么找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 下人兴冲冲的来报,“京城来信了。” 尉迟圭怕有事儿,想自己先瞅瞅,谁知许惜颜径直发话,“拿来!” 得,有孕的人最大。 尉迟圭亲自接了信,递给越发霸气的小媳妇。 大雪封路,这还是年后第一封从家里收到的信。 之前细雪送回来的不算。 它带回来的帛布上,只简单写了一个生辰八字,两句话。 尉迟圭突然想起来,许惜颜好象就是从那天起,开始变得格外娇气。 上面的生辰八字,自然是她小弟弟的。 一个名字,许桓,就是他的小小舅子了。 并一句,“告爱女许榕:阿壶归矣,母子俱安。父。” 是小媳妇亲爹写的,无法冒充,因为那笔迹和许惜颜几乎一模一样。 许惜颜那天看到,没说话。 晚上睡梦之中,却是留下眼泪。 尉迟圭被吓醒了。 还怕她做了恶梦,赶紧把她轻轻拍醒。 小媳妇却依偎在他怀里,流着眼泪笑着告诉他,“是个好梦呢。” 许惜颜一直以为,许观海虽然自她六岁起,肯管教她了,但小时候还是不喜她的,才故意不给她按家族排名,起木字辈的名字。 但其实不是。 一双嫡出子女的名字,许观海早就想好了。 儿子叫许桓,女儿叫许榕, 桓,官衙旁的立柱,华表。 榕,独木成林,长寿而繁茂。 皆是极好的字眼,且寓意深刻。 也真难为他想到这两个字。 须知当年伯祖父许遂,因只得了许汤一子,便在儿子成亲时,不顾门庭略低,执意挑个珠圆玉润,好生养的媳妇,即赵大奶奶。偏偏二人成亲后,虽很快生了许松,却再也怀不上。 但当时许遂不知,还霸了许柏,许杉等许多木字辈的好名字。 是以二伯许润有了儿子后,故意起名叫许樵。意思是将来当个平凡的樵夫就好,不跟大房争了。小儿子起名柯,也是跟樵字呼应。 但许家娇贵女儿。 许润可以接受儿子名字平凡,却不能接受女儿的名字太平庸,所以一定要了桐字去。 许惜颜小时候,就极羡慕许桐的名字。 梧桐,可是凤凰栖息之树。 但她没想到,自己在族谱中,会有一个更好的名字。 榕。 独木成林啊。 这是有多大的期待,才会起这样的名字? 许惜颜一见,就喜欢极了。 但她自小习惯了不动声色,也不擅长表露情绪,故此心里就算惊涛骇浪,面上始终不显。 只在梦里,到底忍不住哭了。 喜极而泣。 就象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始终憋着一口气。 如今气消了,心中只剩满满欢喜。 许观海一个字没有为自己辩解,但许惜颜已经全然能明白他的心了。 从前只肯说她叫惜颜,只怕也是因为这个榕字太大,小孩儿压不住。 等到弟弟意外夭折,许观海就更不敢说了。 直到如今。 尉迟圭恍然,却又遗憾,“还想等着你二十岁时,我帮你起个字的,谁想岳父两个都占了。” 许惜颜倒好奇了,“你想给我起什么字?” 尉迟圭嘿嘿闷笑,特意干咳两声,才骄傲的道,“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所以我给你起的字就叫倾国,够好的吧?要想不那么招摇,咱就叫倾城,这才够威武,够霸气。且让人一听,就知道你特别好看。” 第544章 拿捏(一) “你休想!” 小媳妇瞬间黑了脸。 谁要倾城倾国?那是亡国之相! 幸好她爹提前把两个名字都占了,许惜颜以前还不怎么喜欢惜颜这两个字,如今一对比,倒深深庆幸了。 掐着尉迟圭腰间的软肉,逼他打消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为了讨好媳妇的金光侯,主动自揭家丑。 “知道我乳名叫啥?” 许惜颜还真不知道。 “罐儿呀!” 金光侯为博媳妇一笑,丝毫不觉丢脸,“我们这辈是土字排行嘛,别看大堂哥那么讲究,他小名就叫阿缸。我是阿罐儿,轮到老三,就叫阿盆。轮到老四实在想不出来,总不能叫他阿碗阿杯吧?干脆叫四狗了,他属狗的嘛。” 真是一家子土到掉渣了。 许惜颜好奇,“那你为何起名叫圭?” 圭,乃帝王诸侯祭祀的玉璧,还是测日影的工具,十分大气,也符合如今金光侯的身份。 尉迟圭抬手在空中比划,“圭字两个土啊,我又行二。我娘教我认字的时候,说我爹叫尉迟炎,正是两个火,我就问她,两个土能不能组个字?我娘还没学过这个字,后来拜年去问外祖,外祖说行,正是个圭字。我一看,又好写又好记,就定下这个名字了。” 许惜颜,顿时下定决心,往后孩子的大小名,绝不能让夫君来取。 偏金光侯还挺有兴致的,跟她八卦。 尉迟家除了尉迟坚的坚字,是花钱请先生起的,其他都是随便瞎起的。 尉迟圭是瞎猫撞死耗子,误打误撞起了个好名字, 象尉迟均那个均字,只因他打小脑子就不好,空有一身蛮力,总是闯祸。于是老爹尉迟炎就希望他的脑子跟力气能匀一匀,便起了个均字。 如今弟弟总算开窍,开始长脑子,倒挺合适的。 至于尉迟喜,原本家里一直没顾得上给他起名。只后来尉迟炎病重,人都快没了,萧氏想有人来冲冲喜,就给他起名叫喜。 可惜爹没救回来,但小弟确实是家中最好运的孩子。 小时没吃多少苦,才大些尉迟圭就发达了,能读书能上进,如今就盼着小弟这辈子人逢喜事精神爽,能好运相伴吧。 而尉迟喜日后也果然如这个名字般,平顺喜庆,学业婚事都好运连连。 许惜颜是世家之女,又跟着柏老太爷学了点星相占卜的皮毛。暗忖尉迟家三兄弟这几个名字虽是信手拈来,但浑然天成中,却于姓名学上颇为吉利,都挺好的。 倒是尉迟坚花钱买来的这个名字,有些太大了。 坚者固也,本也是好的。但若是本人撑不住,看尉迟坚这处处依赖人的性子,也不可能撑得住,只怕他日后反而会被这个名字连累。 但这种事,可看破,不可说破。许惜颜也没兴趣谈些无关紧要之人。 但尉迟圭依旧兴致勃勃,“如今看看,咱俩还真挺有缘的。我有两个土,你是榕树,这榕树就得种在土多的地方,咱们就是天生一对啊!” 呵。 你说得都对。 许惜颜已经完全没了兴致,也不想跟他聊下去了。 就怕金光侯突然给孩子憋个名字出来,她得怎么拒绝,才不打击他的积极性? 按尉迟家金木水火土的辈分,下一辈就是金了。 郑七娘虽进门比她晚,却怀得比她早,大概也是要生在前头的。 要都是男孩,那她的孩子,岂不是要叫尉迟二金? 顶着这个名字,孩子会被人笑话一辈子的。 绝对不行! 许惜颜想想都要崩溃了。 偏尉迟圭就说了,“你读的书多,这两个金字能组成个字么?要不,叫二金?还是双金?” 去你的二金双金! 许惜颜瞬间暴躁。 “侯爷还是歇了吧!孩子的名字我来起,你少操这些心。” 好吧,自知读书少,没文化的金光侯怂了。 偏还贼心不死,“要上面的不好,叫千金?要是个闺女,不如就叫千金吧?” 许惜颜磨牙冷笑,“行啊,那就这么定了。若是个女儿,就叫尉迟千金。等她长大了,就说是侯爷给起的好名字。” 不不不。 尉迟圭反应不慢,即刻表示,“我错了,你来起,你说叫啥就叫啥,就咱家千金,一定得起得个好名字……我错了,不是千金。是闺女,姑娘……” 如今金光侯回想起来,就是自次日起,许惜颜开始孕吐。 那是不是肚里的娃,听到了他起的这些土气名字,便开始往土气发展? 好东西吃不下,杀猪菜倒是吃得香。 尉迟圭莫名心虚,正在内心深刻检讨,犹豫着要不认个错。许惜颜已经拆开家书,一目十行的扫过了。 原本,她餐桌礼仪极好,从不会在吃饭时,分心做别的事。 但是太久没有家里的消息,实在惦念,今天的饭菜又比较乡土,让人不觉放松下来。 故此许惜颜少见的破了个例,用饭时将信看了。 信上的内容挺多,也挺杂。 许观海知道女儿脾气,从来不会报喜不报忧。他挑出重点,不管好坏,皆跟女儿说了。 譬如三皇子告黑状,惹得皇上差点动怒,最后见了他们送去的马匹,才赐下马场。 这道圣旨已经先走官路,发到边关,许惜颜早已知晓。 当时就觉得事有蹊跷,如今看明白始末,心里反倒踏实。 至于家里商量着,要怎么帮她们小两口做恶人。 横竖许惜颜也不会让自家人吃亏,他们既替自己背了恶名,肯定要帮家里多挣些银子的。 只是尉迟坚不知和什么人勾结,被人当枪使,来要功名之事,倒是值得多留心一下。 这事可大可小。 毕竟血缘太近,又没分家,万一惹出大祸,就会株连整个家族。 尉迟圭知道,也是拧着眉头,沉吟半晌。 许惜颜明白他的纠结。 如果这时候就写信回去揭穿,固然能一举解决,却也会留下后患。 只要尉迟坚贼心不死,永远会是尉迟家的一个脓疮。 但要留着他继续跟不知什么人勾搭,恐怕迟早会招来大祸。 树大有枯枝。 但要如何修剪,却颇有难度。毕竟尉迟海还在呢,分家是不可能的。 且尉迟坚也不算大奸大恶,想分家,估计别人该攻击尉迟圭嫌贫爱富,不照应亲戚了。 第545章 拿捏(二) 许惜颜给了个建议,“侯爷不如瞧瞧白家之事。” 白家? 尉迟圭接了信看过,简直叹为观止。 白秋雨不是要迎娶那位弃妇柴大姑娘么? 说动了姐姐姐夫撑腰,还有许观海夫妻作媒。 但白守中只有一句,不行! 甚至黑着脸放话,如果白秋雨执意要娶柴家女儿,就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一文钱都不给他! 然后白秋雨,就痛快答应下来了。 因为他已经答应了柴大姑娘,不能失信于人,所以这个媳妇是必定要娶的。 如果父亲暂时理解不了,他就离开白家吧,去女方家住。 但是,他也特别有孝心的表示,父亲可以和他断绝关系,但他不会跟父亲断绝关系。等到父亲年老,需要人照料,他还是会管他的。 甚至,他还会一样孝顺继母乔氏,爱护家里的弟弟妹妹。 然后,他就潇潇洒洒,净身出户了。 成安公主原本很豪气的表示,可以替他准备一份聘礼,也给白秋雨婉拒了。 因为这份聘礼,已经有他姐夫帮着出了。 萧越都快气死了! 就算他是被白秋月算计着答应此事,但在他看来,不过一桩小事。 柴大姑娘虽嫁过人,到底出身名门,与白秋雨算是门当户对。 只要他自己不介意,娶个弃妇也没什么不行。 谁想才张口,白守中却是半点面子不留,还将萧越狠狠嘲讽了一顿。 大概是没能拿捏到长子,气急之下,说话没了分寸。 竟然叫萧越好好种田就行,少操这些保媒拉纤的心。 萧越再如何不中用,也是个正经王爷,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气? 且在世人眼中,白秋雨已经够退让的了。 正经嫡出长子,宁可不分家产,不过是娶一个心仪女子,有什么不能成全? 说到底,白守中就算再不乐意,萧越自觉也该给他几分面子才是,换个委婉的理由也好啊。 谁知却这般决绝,那这个岳父,未免也有些太过分了。 横竖之前也没襄助于他,所以萧越迅速倒戈,转而支持小舅子的婚事。 甚至对于白秋月一直跟娘家不怎么热络,开始表示理解。 以前总以为是白秋月不想帮他,如今看来,怕是有心无力。 想想她们这对姐弟,打小在乡下长大,恐怕在白守中心中,就算嫡出,也是没甚么地位的。 故此萧越一怒之下,不顾与白守中交恶,主动管了这桩亲事。 谁知他这一出手,反倒招了皇上高兴。 睿帝平生最爱见到臣子不和,才需要他这个帝王来平衡调解。 白守中虽是他心腹,也因他办事太过滴水不漏,所以让皇上留有三分忌惮。 如今看到白守中后院起火,先得罪长子,又得罪女婿,皇上反倒满意了。 他不插手臣子家的儿女亲事,却给了萧越一件正当差事。 这个孙子不是爱种田么? 干脆叫他去江南巡查一下春耕,顺便也祭拜一下他的母家,显出皇恩浩荡。 至于萧越顺便送小舅子完婚,那就是他自家私事了。 圣旨一出,简直犹如天上掉馅饼,快把萧越砸晕了。 他出手管妻弟的婚事,确实也有点自己的小心思。 倒没敢想能亲自送他去江南完婚,顺便见见外祖家的人,但可以派身边亲信啊。却没想到,皇上主动给了这个机会,可以正大光明去江南了。 这实在是太好了! 萧越喜出望外,越发热心帮着白秋雨筹备婚事。 但白秋月却品出些不一样的味道。 皇上从不是个大方人,又老谋深算的。 这突然给一馅饼,其后必有陷阱! 可她的好心提醒,萧越却不以为然。 就算是试探,那又如何? 萧越自以为想明白了。 他越显得跟岳父不是一条心,皇上反而越能放心用他。 就象大皇子,不也是因为跟三皇子硬刚了几回,才渐得重用么? 所以他已决意,要敢于展现自己的“勇于任事”。 白秋月跟他说不通,索性不说了。 横竖她如今有了女儿,女儿又讨了皇上欢喜。 她的依靠,并不止是萧越一人。 只要自己不作死,守着女儿安分度日,作为一个注定“无子”又“无能”的王妃,倒是不太容易被牵连。 所以对于一心“上进”,毛遂自荐要陪伴萧越下江南的许云梨,她很大度的允许了。 还叫府里的赵良人和苏良人一起去。 苏良人有些心动。 她本是江南人,能回家省亲自是好的。 可想想会遇到的三姑六婆们,还是摇头表示不去了。 嗯,这丫头能被送进王府,确实不笨,还很有几分小聪明。 至于宫廷出身的赵良人,更是一口回绝。 倒不是她更聪明,而是她羞答答,半是骄傲半是显摆的吐露一个消息。 身上癸水有一个多月没来了,怕是有了身孕。 哎哟。 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白秋月顿时给赵良人提了各种待遇,务必要把她照顾得妥妥当当,最好能快些生下儿子,衬托她的凄凉无助。 许云梨一面妒忌,一面暗骂白秋月这个傻狍子。 不过也好,眼下能陪萧越去江南的,只有她了。 一来一回至少小半年呢,只要她把握好机会,不愁爬不上床。如果赵良人生的也是女儿,她还有机会生下庶长子呢。 于是萧越就带着许云梨,和白秋雨一起下江南去了。 算算日子,只怕许惜颜收到信时,他们早出发了。 但许惜颜让尉迟圭看白家的事,并不是看这些八卦。 聪明机智的金光侯,一下就抓住了要领。 “多谢郡主提点。” 然后他就火速给萧氏修书一封,信里明白说了,留心大堂兄是不是给人利用。但绝口不提分家之事,只隐讳提点是否分府别居。 等萧氏接到回信,气得顿时去找了尉迟炜一家子吵闹。 “……你要上进,我一个婶娘管不着,也管不了。但只要还住在这个府里住着,吃用着我家二郎的钱财,就得给我都老实些。否则干脆搬出去,我家容不下这般大佛!” 尉迟坚,哑口无言。 第546章 拿捏(三) 那日尉迟坚听了四皇子的挑唆,找上许家,故意透露皇上可能要往边关派巡查御史的消息。谁知被许家将计就计,演了一出好戏,叫许惜颜白得了一块封地。 事后,四皇子回过味来,难免有些羞恼,也不爱找尉迟坚了。 而尉迟坚,未经科举,就白得了个功名。 许观海大方掏钱,给他捐了个童生。 尉迟坚,懵了。 他原打算的是,许家给他漏漏题,帮他考过功名,扬眉吐气,威风一把。 谁知却是花钱捐的,这算怎么一回事? 还是亲戚掏的钱,说出去都嫌丢人。 就为这事,郑七娘成日在家说嘴。 又没人叫你一考就过,问题是你考都不敢去考,到底是在怕什么?还管亲戚讨钱捐功名,难道尉迟家就穷成这样? 也别说她了,连尉迟炜和宋氏都极不高兴。 他们就算爱占便宜,也是要脸的。 占尉迟圭的便宜,那是仗着骨肉至亲,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但许家不是啊。 本来许惜颜就压得全家没几分颜面,这往后要见了她,哪里还抬得起头来? 如今在萧氏跟前,都平白矮了三分。 现在萧氏跑来骂,夫妻俩也是无话可说。 可萧氏不依,硬逼着他们表态。 要么尉迟坚就禁足,要么就索性搬走。 郑七娘是无所谓的。 横竖她的生意已经走上正轨,就算分家,也不会有太大影响。何况只是搬出去分府别居呢? 且她小弟如今跟尉迟喜处得极好,两人成天一块儿读书习武,跟亲兄弟似的。萧氏又不是会株连的人,实在影响不到什么。 但尉迟炜哪里舍得? 要没了金光侯府的庇护,他们走出去,在京城算个什么东西?谁肯高看一眼? 于是尉迟炜非说是外头人把儿子带坏了。 禁足有些太难看了毕竟都这么大人了。不如往后就停了他的月例银子,省得他有钱就出去作怪。 萧氏冷笑,难道谁家就差了这几两银子? 就算不给尉迟坚,他能没钱花用?此事要没个说法,她是再不能依的。 看儿子死活不吭声,郑七娘又附耳低语几句,宋氏想想,表了个态。 “不如,咱们就搬了吧。又不是分家,还同在京城,也不算什么。只是还请弟妹费心,给咱们安置些家业才好。” 郑七娘方才悄悄说了,搬出去,她也当正经太太了,自己当家作主,有什么不好? 且萧氏显然是下定决心赶她们走了,何苦非赖在一起讨人嫌呢? 既然宋氏松了口,萧氏即刻应下。 就算不分家,也会给他们一份家业。 尉迟坚这才勉强同意。 他实在受不得禁足的苦,更没信心考中功名。与其留下受人约束,还不如出去自由自在呢。 既然一家子都同意了,尉迟炜也只得答应。 但他也表示,钱给少了,他是不走的。 郑七娘听着只觉丢脸之极,但萧氏却暗松了口气。 只要这家人肯走,多掏些钱她都乐意。 于是正经约上一日,齐集家人,并请来许观海,还有郑七娘的亲爹作见证,将尉迟圭在京城的产业,除了御赐的大宅等不可动用之物,其余一分为五。 给了尉迟坚五分之一。 因为不是分家,故此不能按尉迟炜兄弟两个算。也没有大伯分侄儿家产的道理。 所以如今只能算是萧氏这个做婶婶的,给侄儿一份家业。 郑父连连惊呼,觉得太多。 哪有一个堂兄弟,分堂弟产业,还分这么多的? 可尉迟坚父子犹有不足。 尉迟家只兄弟四人,凭什么要分五份? 萧氏嗤笑,“多的一份,是给我女儿的。二郎三郎还有郡主皆不在京城,四郎又小,我一个寡妇,还需仰仗女儿女婿支应门户,凭什么不给他们一份?此事二郎郡主都不会有意见,旁人更不必提。 至于大伯和你,本是长子长孙,原该侍奉公爹养老。可如今爹跟着二郎他们回了宁州,盖房起屋什么的,也没找你们掏半文钱。日后养老送终,自然也着落在二郎郡主身上。 你们若是要计较,那咱们就摊开来算个清楚。到底是要如何?” 这么一说,尉迟坚父子都哑巴了。 比起如今许惜颜奉养尉迟海的花钱如流水,还真不如分点小钱给尉迟秀夫妻拉倒。 只是接下来,尉迟坚表示,不想要那么多的田产器物,想多要金银,方便花用。 却没想到不等萧氏反驳,便遭到他爹娘双双反对。 金银拿在手上,太容易败光了。他们倒是宁肯多要田地,求个收益。 郑父实在看不下去,说起公道话,“别贪心不足蛇吞象了。有什么就拿什么吧,已经是白捡的便宜了,还挑三拣四,仔细折了福气!” 许观海早听得不耐,满眼不想掩饰的嘲讽。 他不好插嘴,是因为他女儿太有钱了。 此时出声,要是尉迟坚这种小人,又惦记上他女儿的东西怎么办? 谁知他不出声,尉迟坚也厚着脸皮盯上许惜颜的东西了。 他倒不敢明目张胆讨要郡主府里的东西,只说尉迟圭既送了尉迟喜和郑小弟马驹,他也要两匹。 嗯,是每年都要两匹。 这也太贪了。 郑父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想许观海反倒气笑了,“行啊。我女儿既嫁进你们家,白给你养马驹也算活该。但皇上白得马驹,还送人送钱过去帮忙打理呢。如今我代我女儿管大公子讨几个草料钱,总说得过去吧?还是您觉得,连这也太不象话,不能讨要?” 尉迟坚给羞得无地自容,再不敢提。 再提就是犯上,觉得自己得比皇上还有面子了。 这是多大的脸呢? 尉迟炜和宋氏听出不好,连连赔罪,表示儿子年轻糊涂,叫许观海不要计较。 许观海一甩袖子,冷哼一声,催着他们赶紧定下了。 表面上看,是尉迟圭吃了亏。 但私底下,却是许观海都松了口气。 能花点钱,把尉迟坚这样不安定的家伙撇开,其实才是件好事。 就好比白秋雨宁肯一文钱都不要,也要净身出门一样。 只要能摆脱白守中这个作死的爹,牺牲些利益,又算得了什么? 就算没分家,但分府别居,终归也算隔了一层,日后旁人想要拿捏,可就不容易了。 第547章 眼光(一) 后面萧氏也私下跟郑七娘说,非逼着她们搬出去,也不是就跟她生分了。往后男人们的事,是一回事。但她们女人之间该怎么走动,还是一样走动。 她的这门亲事是许惜颜作主,必要管她周全。 郑七娘很是爽快的表示理解,也特别支持这么做。 就尉迟坚这人吧,志大才疏,让他出去碰碰钉子才好呢。否则成天这么管着,总在刚点火时就被人摁熄,日后反容易闯出大祸。 好在她家只是小生意人,不象尉迟圭是做官的,能被连累的程度有限。 况且能早些跟尉迟圭分割开来,就算尉迟坚闯下大祸,只要保住了尉迟圭,日后才有人搭救她们。 否则一窝子全死在那儿,谁来捞人? 所以郑七娘反过来安慰萧氏,不要往心里去。 萧氏看她见事通透,心才安定。 只是越发可惜了这么个好姑娘,怎么偏嫁给尉迟坚? 郑七娘笑得爽朗。 若不是嫁给尉迟坚,她如何有机会施展自己生平抱负? 她既然接受了尉迟家的好处,自然也要承担一些恶果。 横竖这门亲事,许惜颜一早就跟她说得明明白白,没有任何隐瞒。她既然选了,就愿意去承担。 就跟做买卖似的,哪有一文钱本钱不掏,就空手套白狼的好事? 萧氏给逗笑了。 再次深觉许惜颜的眼光是真好,这个媳妇算是找对了。 所以她给尉迟均说的那门亲事,萧氏就算从来没见过上官穗,也是极为放心的。 如今许惜颜还怀着孩子呢,也不知她忙不忙得过来。 萧氏真是有心想去出力,偏生还得留在京城当人质。只能把给儿媳们的礼物准备得丰丰厚厚的,略尽尽她这个做婆母的心了。 宁州,寿城。 心虚的金光侯,终于向小媳妇坦承,觉得肚里的娃娃极有可能受了他土气名字的影响,才害得她孕吐。 瞧瞧如今,自打那日吃过杀猪菜后,顿顿换作农家菜,顿时就又神奇的不吐了。 说这话的时候,许惜颜刚蘸着鱼汤,吃完铁锅里最后一块烤得焦香的粗粮饼子,十分满足惬意。 这道菜算是仿农家的铁锅炖鱼,但郡主府里的大厨进行了改进。 鲜嫩的鱼肉剔去骨刺,炸成金黄的鱼饼,好吃又方便。骨刺加酸菜熬成底汤,贴上粗粮饼子,美味又营养,连胡太医都觉极好。 许惜颜吃饱喝足,心情极好,便大度的原谅了金光侯。 也就没有告诉他,胡太医近日总结,觉得她之前的孕吐应该是吃得太过精细,许多食材都是从外地运来,故此在北地不太适应所致。所以需要吃些本地农家菜,接接地气。 说白了,算是迟来的水土不服。 象来自更遥远南方的姜莺儿,为何会突然馋杀猪菜? 那是肚里的娃娃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们呢。 如今吃对了,孩子们就都安逸了。 但看金光侯一脸心虚的请罪,许惜颜就觉得,还是先不告诉他了。 嗯,横竖怀孕辛苦的是自己,让他一起遭点罪也算有难同当。 想想那些土气名字,也是活该。 吃得好,还小小恶作剧了一把的升平郡主心情也很美好,精神百倍的去打理小叔尉迟均的婚事了。 上官家果然明理,确定婚事后,在请人合八字时,挑了最近的六月初二。 就是想叫女儿早些嫁过来,好帮着许惜颜料理家务,备她待产。 尉迟圭心下满意,对这个亲家就更关照了。 不仅聘礼给的格外丰厚,还“以权谋私”将二弟的岳父大人,上官俭给强塞进宁州讲学队了。 这个浑名是金光侯私下起的,就是要去各地讲学的先生们。 其实以上官俭在本地的学识名望,也够格去讲学了,可架不住如今想来的人太多! 好些大儒名宿都挺积极的来毛遂自荐,甭管是一腔热血,还是沽名钓誉,总之有太多人想来共襄这个盛举。 尉迟圭很聪明,也不说学识才华什么的,直接就劝退了所有六十岁以上的长者。 说是不忍他们路途辛苦,且杀鸡焉用牛刀? 不过是教些字儿都不识的平民,哪里需要大儒那么高深莫测的本事? 倒是大力提拔了上官俭这样四五十岁,有一定资历,又年富力强的中年人担当讲师。 这样一来,倒显得金光侯的名声更好了。 既让那些大儒之间用不着明争暗斗,也显得他体贴长者。 最后招募的讲师们,虞希都很熟识。 都是有热血,又愿意放下身段,真的走到百姓当中,教习他们识字的人。 当然,那些报名的大儒也不必浪费,以后可以定期安排到宁州书馆来讲学嘛。 是驴子是马,都拉出来蹓蹓。 反正这样的讲学,对于所有学子都是开放的。 讲师们到底有没有水平,有多少水平,让读书人听了,自己体会去。 不过最狠,不不,最聪明的还是自家小媳妇,许惜颜给出了主意。 每回上完课后,学生们都可以不记名投个票。 一是可以向夫子提问,集中归纳后,挑最多的问题,请先生解答,也是教学相长。 二也请这些学生投个票,就最希望哪位夫子,再来上课,甚至主讲什么都可以提。 虞希一听,都赞叹升平郡主太有才了。 这样一来,谁还敢不认真授课? 若只为显摆,讲些空洞无用的东西? 郡主也说了,为维护各位读书人的声誉,是不记名投票。 而读书人,大多会的不止一种字体。 只要端端正正用考试用的正体,基本一模一样,谁认得出是谁来? 故此这法子一说,原本争先恐后要来上课的大儒们,就有不少表示“身体不适”,“偶感风寒”,“家中有事”,想是要回去再准备准备。 但也有准备好了的,就全然不俱,更没有先等别人讲讲看的想法。 故此年后安排了几次试讲,均是有真才实学的饱学之士,授课大获成功,反响极为热烈。 最为显著的反应,就是日日来寿城的读书人,更多了。 也不仅是宁州,连周边甘州济州都来了不少人。不仅要看看宁州书馆,更想听听课再走。 第548章 眼光(二) 故此许润年后特特给许惜颜来信,建议最好把讲学的时间固定。 比如确定在每月初一十五,再由各州府学出面,组织讲学交流,就能办得更有声势。 要说尉迟圭这点真的特别好。 素来能听人劝,只要办的是好事,他是半点也不计较的。 哪怕明知高家总告他黑状,还主动给定北侯去信,邀请人来。 但高伯贤可没他名字这般贤明大度,反而想以种种借口推诿。甚至要宁州派人来,到济州城来讲学。 他高家也不是出不起钱,一样能组织讲学,甚至还能花大价钱,将那些读书人伺候得好好的,让他们说不出坏话来。 言下之意,就是不肯叫人来给宁州增光添彩。 原本虞希气得不行,想要拒绝,可尉迟圭爽快答应了。 为表诚意,同意宁州学子先去济州,然后再请济州大儒来宁州讲学。至于济州学子们,想跟来听听也行,不想来也不勉强就是。 这样谦逊,实在是让高家无法拒绝,只得答应下来。 虞希还觉得自家大人吃了亏,可金光侯嘿嘿一笑。 “挑几个长眼睛,长耳朵的过去。送上门的机会,别犯傻呀!” 虞希一愣,随即恍然。 对呀,高家花钱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绽。只要他们好好组织,学子们又不傻,能看不出谁是真心做学问,谁是沽名钓誉? 将此事好生安排,说不得还能揪到高家几个小把柄呢。 于是,他斗志昂扬的去安排了。 尉迟圭还不忘打趣,“后儿你外甥女成亲,你这个大媒人可别忙忘了,一定得养足精神来。” 虞希哈哈一笑,答应走了。 现如今,他算是对这位金光侯心服口服了。 若说从前觉得许惜颜嫁他,有些低就,如今再不这么看了。 尉迟圭兴许学问是要差些,但他在重要的事情上从不含糊,还极为聪明。 但他的聪明,又不是那种显露在外,算计人,争一时长短的小聪明,而是不显山不露水,眼光长远的大聪明。 升平郡主能选这么个夫婿,当真是眼光极好。 许惜颜,也这么觉得。 尤其小叔成亲这日,当尉迟圭换上新做的袍服,要作为家长去主持弟弟婚礼时,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都说秀色可餐。 男人英俊起来,也是很讨人喜欢的。 嗯,光看这副皮囊,她都能多忍尉迟家人一些了。 尉迟均要成亲,自然要通知乡亲族老,呼啦啦来了不少人。 尉迟家的姑太太和两位叔祖人都极好,本分老实,从不闹事。可架不住总有些不长眼的儿子媳妇,或是孙子外孙惹人不喜。 哎,无非是眼皮子浅,想贪些小便宜罢了。 好在许惜颜身份尊贵,又素来是张冷脸。 除了几位明理的长辈,得她见了一回。余下之人,是她面都见不到的。有些小心思,也只好通过旁人转告。 于是,尉迟海就开始烦了。 原先,还以为这些亲戚孩子们是来奉承巴结他的,结果聊着聊着就开始各种诉苦。 不是家里女孩出嫁没首饰,就是男孩成亲没新房。 再不就是身上不好,也不敢去治病。若实在健壮如牛,就只能抱怨田地,牛羊太少,不够嚼用。 呵呵, 说来说去,都是要钱来的。 有那几个不开眼的,竟还撺掇着尉迟海,去跟许惜颜闹。 有那么多钱,能周济全城,免费看病什么的,怎么就不给尉迟家的人分一分? 说到底,她还是尉迟家的媳妇呢。 她的钱财,俱该是尉迟家的才对。 也就是尉迟海太好说话了,才让这个媳妇胡乱行事。他就该拿出爷爷的款儿,狠狠治治她不行。 尉迟海,鼻子差点给气歪了。 撺掇着他跟许惜颜斗,十个他也斗不赢啊,不摆明叫他去“送死”么? 再说,他又为何跟许惜颜斗? 这个孙媳妇是脾气大,规矩大,花钱如流水,但待他也是真心不含糊。 饮食起居,打点得妥妥当当,人参燕窝,一年四季都没断过。把他伺候得跟老王爷似的,快活似神仙。他是活得有多腻味了,要去跟她斗? 要说她的钱财,连尉迟圭都不敢说是自己的,更何况是他了。 尉迟海火上来,开始口不择言,“我家郡主施恩百姓,多少还能得句好。要给了你们,呵呵,只怕你们还嫌不足吧?” “要说她没给尉迟家做事,那乡下祖坟谁修的?公田谁置下的?如今你们家里那些流鼻涕的娃娃,还不知在哪个野地里跟猪打滚呢,能有学堂上?” “还有你们这些人,瞧瞧这一个个身上的衣裳,嘴上吃的油光,哪样不是她花钱弄的?还敢嫌她不好?趁早歇了心思,滚回乡下去!” …… 他拉下老脸,发了一回火,赶头了几个刺头儿。再往后,就消停多了。 但添堵的人,还是有。 譬如此刻,许惜颜正心情极好的欣赏自家夫君的英武俊朗,偏有不识相的人,要来打扰。 “表嫂,听说你爱吃煎饼,我也特意做了,搁了好多葱油,你快趁热尝尝。哎呀!表哥也在呀,要不一起尝尝吧。听外祖母说你小时候也爱吃煎饼,我做的这个,外祖母都夸好吃的。” 演, 就看你继续演。 许惜颜连个白眼都欠奉,冷冷看着这位马三姐。 偏偏她就是那么厚的脸皮,硬是当没看见,还特别“贤惠”的想要去替二人端茶倒水。 可才伸手呢,尉迟圭就嗤笑一声,打断了她,“马姑娘,如今没有外人,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看在外祖的份上,叫你一声表妹,但你要是这么蹬鼻子上脸,真拿自己不当外人,只怕本侯就要请你滚蛋了。” 马三姐一下愣了,随即娟秀的脸上,那双唯一值得称道的大眼睛里,顿时浮上一层泪光,要掉不掉,楚楚可怜。 可在看惯了自家媳妇倾国美貌的尉迟圭眼里,就跟路边的狗尾巴草一样没感觉。 “表哥,表哥你怎么……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尉迟圭摆了摆手,直言不讳,“你什么都没做错。就是脸皮太厚,讨人嫌了。” 噗哧。 屋里伺候的琥珀,故意轻笑出声。 心中冷笑,就这般货色,还不是正经亲戚,竟敢把主意打到侯爷头上来,谁借她的狗胆? 第549章 插曲(一) 马三姐羞得脸红脖子粗,扭头想走,尉迟圭却把她的路给堵上,把话说完。 “你阿爷和我外祖,虽是拜把子兄弟,到底你姓马,他姓萧,我更是姓尉迟呢,咱们不是一家人。你虽打小没了爹娘,身世可怜。你老爹马百户,也实是为国捐躯的好汉,我尉迟圭只有敬重的份。但这跟你这厚脸皮,三天两头跑到我妻子面前来讨人嫌是两回事。” 马三姐给羞辱得站不住脚,尖叫起来,“我知道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我就不该掏心掏肺的来对你们!” 呵。 尉迟圭看着她眼中夺眶而出的泪珠,没有半分怜惜,反而越发嗤笑,“掏心掏肺?马姑娘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讥讽的看着那一盘无比巨大的葱油饼,“我家郡主虽然偶尔也会吃些粗食,却是厨房专门做的,花的功夫不知凡几。象这等粗食,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且你都说了,是打听我小时候爱吃,那又怎么成了特意做给她的?” “我不怕明白告诉你,本侯是绝不会纳妾的。而且男人就算要纳妾,也绝不是马姑娘这样,自动送上门的。太贱!” 马三姐忿然道,“我,我都订过亲了!都是你们这些人心思龌龊,故意想歪!” 尉迟圭冷笑,“举头三尺有神明,马姑娘惴着什么心思,你自己心里清楚。都已经订过亲的人了,还是安生些,好生准备出嫁吧。别捡不着西瓜,回头把芝麻都丢了。” 他骂痛快了,才主动让开路,将那盘葱油饼又塞回马三姐手上。 “就算小时候爱吃,可人长大了,哪有不变的?看在死去马百户的份上,最后提醒你一句,好自为之吧。” 马三姐原想狠狠瞪他一眼,可实在是于心有愧,且金光侯威势太重,只得低头跑了。 许惜颜,轻轻摇头。 这也是她一直没有出手,容忍马三姐的原因。 并不是她多么善良,多么宽宏。而是对于这种女孩来说,除非是她心仪的对象,亲自打碎她的幻想,否则她永远不会死心的。 否则马三姐真以为,她真随随便便就能走到许惜颜跟前? 就算有萧讷的脸面,那么多下人,也不是吃白饭的。 不过许惜颜也没想到,尉迟圭会拒绝得这么冷酷无情。 嗯,她还挺满意的。 许惜颜从不玩假装大度那一套,更没有对尉迟圭的试探和不信任。 男人对外头的花花草草越是无情,就越显出对正妻的尊重。 所以对于冷酷无情,赶走马三姐的金光侯,许惜颜就毫不吝啬的给了一句夸奖。 “君美甚。引东邻之女窥视,亦是寻常。” 尉迟圭一听就笑了。 这里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邹忌讽齐王纳谏,一个是登徒子好色赋。这几天他刚好读书读到过,还跟许惜颜歪缠来着。 要是邹忌敬爱妻子,娶什么妾啊? 那宋玉也是。 若他当真无心,怎知东邻女看了他三年?还不是他也偷看了人家,才把那姑娘形容得那么贴切。 至于登徒子,喜爱丑妻,并生了五个孩子,有什么错? 这才是真正君子呢。 且人家也未必真这么丑,估计是被宋玉抹黑了。那东邻女也未必这么美,无非是宋玉自抬身价罢了。 “那是自然。不过郡主,就没别的赏赐?” 看金光侯厚着脸皮蹭上前去,琥珀识趣的含笑带着人退下了。 有些闺房之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也不适合被人看见。 总之侯爷再出门时,可是春风得意得很呢。 许惜颜心情也挺好的。 苍蝇不咬人,但是膈应人,赶走最好。 随后萧讷过来,主动替家里人道了个歉。 本来他就没想带马三姐来,是家里人不懂事,把她带来凑热闹了。 马三姐原先还好,只见了府中富贵,尤其尉迟圭两口子因着外祖的脸面,多给了她几分脸面,谁知竟让她生出别样心思。 她倒不敢跟许惜颜争锋,只听说大户人家主母有孕,都会纳妾。若是能在这么个富贵窝里,做金光侯的妾室,不也是天大的福份? 于是她就开始作夭了。 萧讷看出之后,早已有心把她送走。谁知迟了一步,被尉迟圭狠狠骂回。 那他就再不客气,已经派人将马三姐麻溜的打包,送回家去了。 还将这事,明明白白捅到了马三姐的未婚夫家。 许惜颜倒是不在意这点小事,只担心萧家名声。 毕竟如今侯府势大,世人又多同情弱者。如果马三姐摆出一副受害嘴脸,世人不敢来为难侯府,只怕要怪罪萧家的。 对这个外祖,她是真心敬重。 可萧讷轻笑,“无妨。她那婚事原就是马家求我说合的。若不早说清楚,将来给人知道,反倒不美。” 且马三姐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呢。 从前尉迟圭没得势时,马百户过世,两个男孩都是靠着萧讷,一手一脚带出来,成家立业。何况如今以金光侯今时今日的地位,马家更是只有求着萧家,万不敢得罪的。 也是马三姐鬼迷心窍,以为仗着几分姿色,就能一步登天。如今若不给她个厉害教训,只怕她将来,还要不安于室。 后她未婚夫家,果然气得差点退婚。 是马三姐的两个兄长亲自登门赔罪,才替妹妹保下亲事。 但也答应人家,将婚期提前。 将妹妹早些嫁去,让婆家好生管教。若她还是死性不改,将来得允许人家休妻。 马三姐又羞又气,哭闹着不肯。 谁想素来疼爱她的大哥,抬手就重重打了她一耳光,眼神凌厉,“你作下这般丢脸的事情,害得全家没脸,连爹爹拿命挣下的名声,都被你带累了。你要寻死是不是?拿绳子来,你就当着我的面吊死得了!” 然后二哥还当真把绳子拿来,挂在房梁上系好,连凳子都替她摆好了。 马三姐给吓着了。 她哪里真想死? 无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罢了。 如今两个哥哥都真心恼了她,她只得服软,草草出嫁。 第550章 插曲(二) 进门后婆家倒是不打不骂,却是烧茶煮饭,洗衣打扫,各种家务活都派给她了。 马三姐就算打小没了爹娘,家境却还过得去,打小家里也请得起丫鬟婆子,如何干得惯这些? 再说婆家也不是没钱,为何非要难为她? 可稍有反抗,婆婆就嘬着牙花子讥笑,“不干就滚!听说你最会做葱油饼,凭这手艺,说不定还能嫁个有钱人。就那街口摆摊卖豆腐脑的,还有挑担卖甜汤的,正好般配。” 马三姐给怼得无地自容,只得老实干活去了。 如此磨了两三年,渐渐把她的性子给压下来了,人也老实了。婆家才允她怀孕,过起正当日子。 再想起从前的年少轻狂,真是恍如一梦。 也就是到那时,她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真心感激萧讷给她说了这门好亲事。 公婆虽然严格,但都是好人。丈夫也本分勤快,实在没得挑剔了。 想想自己还怨恨了他那些年,实在不应该。 也直到那时,马大哥才告诉她,“你真以为当初是我和你二哥求了人,你婆家才没退亲么?不是的。是萧阿爷带了话,说你虽然有错,但年轻人,总有年少轻浮,一时想岔的时候。请你婆家看在他的面子上,给你一个机会改过,你婆家才肯接你进门。” 马三姐闻言,放声大哭,越发羞愧难当。 马大哥倒是笑了,“哭啥?收拾收拾,咱给萧阿爷拜寿去。” 这些俱是后话。 不过有了马三姐这么个小插曲,倒是给了许多人提了醒。 别看升平郡主大着肚子,人家跟金光侯好着呢。 哪怕说金光侯俱内,但人家态度很明白,是绝对不会纳妾的。 只要惹了他媳妇不高兴,就连他一向敬重的外祖家,都可以不给面子。其他人若有些小心思的,可以收一收了,省得难堪。 这也是许惜颜任其发展的原因。 随后,再也没有不长眼的人,敢旁敲侧击提起这些污七八糟的事。 等上官穗进了新房,许惜颜前去探视时,见到一个意外的客人。 虞希的堂侄女,虞家的五小姐虞淑芬。 穿着一件蔷薇红衫,皮肤是北方少见的白嫩,也算是个小美人儿了,正在被人打趣。 “……要说你家姐妹嫁的倒是有趣,你姐姐是那样人家,如今表姐又是这等侯门,回头可怎么见面呢?” 虞淑芬跟朵带刺的小蔷薇似的,笑里藏针,“姐姐想多了。也是我家长辈明理,才从不以那些功名富贵取人。我姐夫家虽是商户,却门风清正,尊重主母。如今金光侯府有郡主当家,更是如此。 远的不说,就说我们济州同知许大人吧。他家姨娘虽出身低些,却也是正经有诰命的夫人,再不是那等妖妖调调的小娘子,庄重沉稳,无人不赞。表姐你能嫁进尉迟家,可是有福呢。” 上官穗微红着脸,扫一眼宾客,拉着表妹的手,娇羞道,“我也知道,嫁前家里就说了,我有个好嫂子。规矩什么的,错不了的。” 那说话的姑娘正悔失言,许惜颜来了。 倒没有多说什么,只多看了虞淑芬两眼,颇为顺眼。于是赏了她件珠花和郑七娘送的香露,可是让一屋子女孩羡慕不已。 等到新婚次日,新弟妹上官穗怕她听到闲言碎语,特意过来解释了几句。 原来虞淑芬,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正是白守中如今的妻子乔氏,当年所生之女,虞家四小姐虞淑琼。 当年虞乔两家和离,后白守中得势,虞家备受打压,却没迁怒一个小女娃。 但虞淑琼知道身份尴尬,早几年在择亲时,主动选了个甘州的士绅之家。 那家早年倒也出过官员,但其后的儿孙却一代不如一代。 也不是败家,只是读书都不大灵光,生意倒是越做越大。又性喜游猎,于是成日的提鹰走马,行走边关。 不过他家虽有钱,但门风却是不错。 家里的主母,个顶个的泼辣,乃是甘州有名的母老虎。姑娘嫁去,倒不愁会被婆家欺负。 但也有人觉得这易家丢了读书的根本,跑去做生意,是自甘下贱,是以那天成亲,才有人说嘴。 无非笑话虞淑琼嫁的丈夫是个商户,上官穗的丈夫却是侯爷亲弟,悬殊过大。 但上官穗显然没有瞧不起人,还很是替易家鸣不平。 “……我爹说,做人固然要知道上进,但有自知之明更要紧。易家明知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若还死守名声,非得一棵树上吊死,那才叫迂腐。且易家也不是光知道卖皮毛,他家耕种田地,养的牛羊也很不少,不算丢了耕种人家的本色。” 许惜颜轻轻皱眉,“易家?做皮货的?我恍惚在哪儿听过。” 上官穗抿嘴一笑,“郡主怕是听过广盛祥皮货行吧?寿城也有他家店铺。” 啊,许惜颜想起来了。 才来宁州,知道这里严寒,她便打发管事去采购了一批皮子,给家下人都做件雪褂子,正是在广盛祥采买。 回头听琥珀她们说过,质量都挺不错。 后来许惜颜义诊,有些商人也想捐款捐物,领头的就有这家广盛祥皮货行。 虽被婉拒,但这广盛祥还是悄悄送了两车炭火送来。 给大夫们,和书馆里的孩子们取暖。 坚持了整整一个冬天呢,每月两车。还从不在外说嘴,很是低调和气。 这家掌柜,听说就姓易。 上官穗卖力宣扬,“如今边关几州的皮毛,十停里至少有四五停,俱是易家商行经手。我嫁妆里也有好几箱呢,也有买的,也有他家送的。” 她还格外提起,“易姐夫还颇有几分武力,之前送郡主的白鹰,便是他攀爬悬崖时捡的,也不知那小鹰怎么给挤出巢穴,还摔折了腿。若不是姐夫救它,就死了。” 许惜颜眸光一动,“当真?” 上官穗怕她不信,恨不得赌咒发誓,“是真的,我易姐夫打小就爱爬树爬山什么的,还不是正经树和路,全是参天老树,悬崖峭壁来着。打小就为这个,没少被家里长辈打骂。只他成亲有了妻儿,方不敢了。不过后来有一回虞太夫人病重,大夫说缺一味什么草药来着,只长在高山顶上,跑遍了济州宁州的药材铺都买不到。便是易姐夫热心,爬了好几座山头才采到的。不信郡主可以去问我舅舅,全是真的!” 第551章 插曲(三) 许惜颜没有不信。 温和的看新弟妹一眼,转而就命人写了帖子,征召虞淑琼的丈夫,这位擅长攀爬的易元吉当官去。 这样的人才,成天爬树爬山的太浪费,就该做点正事,为国效力! 上官穗一惊,这才突然想起,她这位嫂子,可不是普通人,她可是正经有册封的郡主。 地位比侯爷还高,是真正有权力举荐平民为官的。 可易姐夫为人懒散得很,这回自己多了句嘴,就要他去当官,回头会不会怪她呀? 不管易家同不同意,尉迟圭听说大喜。 人才,永远是不嫌多的。 偏马彻也在,“此人我早听说过,武力超群,放侯爷麾下实在可惜。这样的好汉子,就该到军中效力。况且他又熟知皮毛,正好放在马场里,再养养鹰什么的,不是一举两得么?” 这,这还都安排上了? 不过尉迟圭摸着下巴想想,也觉得很合适。 龙岭马场虽划归了许惜颜的封地,但皇上也要从御马监派人来管。如今正在路上,大概也快到了。 他们正在商议的,就是派驻的人选。 象易元吉这样的新人,不牵扯任何势力,反而更能让皇上放心。 至于跟白守中那点陈年老账,不管是许惜颜,还是尉迟圭,完全就没放在心上。 这天下说到底又不姓白,不过一个吏部尚书,就算是皇上的心腹,他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所以干脆把易元吉派到马场去吧。 给个官职,训练新兵。 正好让郭怀把官印一并带去。 嗯,如今郭怀也在。 尉迟圭总得赶在宫中来人前,将一些人情马,先行安排出去,也好对上他在皇上跟前打下的埋伏。 郭家人商量了一下,还是叫郭怀来了,顺便也代表郭家参加尉迟均的婚礼。 至于柏昭,他另有要事。 之前羊绒不好染色,他曾向许惜颜求助,如今有了新突破。 尉迟圭的姐夫朱宝来,不是在京城办了个抄书坊,还研究过竹纸上色涂墨么? 如今书坊生意极好,名声也好,连带着隔壁的安王夫妇都数次夸赞,觉得有了好邻居。 而许惜颜成亲后,就把柏昭送来的那匹没染色的羯绒一分为二,一半给朱宝来,另一半留给自家三个弟弟,叫他们自去琢磨。 两年下来,双方都有了进展。 朱宝来是在染色方面,许云树三兄弟则是在花色方面,后双方一碰头,便送了几个新方子过来,能把羯绒染出新花色。 许惜颜收到方子便送去了安远城。 这是正事。 柏昭怕糟蹋了好东西,亲自带人监督染色。 且他不来,也是不想许惜颜难做。 到底他是长辈,不给些优惠不象样。可给了优惠,岂不是让外甥女吃亏? 毕竟这马也不是给他一人,而是军方所用。不如让郭怀过来,更加合适。 郭家自然也不占这个便宜。 带足了银子,银货两讫。 只郭怀却不知,惜颜居然还招揽了管平这样的大相马师! 他自然不会多嘴,也知道本尊挖不动,便死活讨了个管家子弟跟他回甘州,也算是意外之喜。 听说要带官职给易元吉,顿时就答应下来。 易家在甘州多年,与郭家互有通婚,彼此熟络。 虽说易家人这几代读书皆不在行,倒是听说易元吉新媳妇所出的长孙,颇有灵性。就为了儿子铺路,只怕也得来的。 等去到易家,果然闻之大喜。 官场就是这样,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 本来因为读书差,家里几乎对仕途绝望。但如今天上掉了个官儿下来,哪怕再小,谁不乐意? 只易元吉阵阵头皮发麻。 “那马场听说得由宫里来的人打理,就我这性子,能不犯错?不是我不去,委实做不来——哎哎!” 谁想话音未落,顿时遭遇爹娘的混合双打。 别看儿子都娶媳妇生孩子了,该打就得打。 易父指他大骂,声若洪钟,“你瞎啊?没听这是升平郡主亲自举荐的么?边关数她最大,连她的面子都不给,你是不是要等着皇上亲自来请你?” 易母冷笑着抽出一根大棒,“你要不去?可以。老娘先把你的腿打折,也好跟郡主有个交待!” 易元吉吓得拔腿想跑,祖母牵着他那才学走路的长子进来了。 “行啦,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哪个新人不犯点错?大不了养死几匹马,咱家又不是赔不起这个钱。就不为你自己,你也得为你儿子上进一回。哎哟,我的乖曾孙,快把你今天学的诗背背,你们也都听听。” 摇摇摆摆的小家伙,牙都没长齐呢,顿时摇晃着小脑袋,奶声奶气的开始背了,“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天呐, 这竟是《行路难》! 别说一个小孩儿了,连易元吉这么大人了,都不曾背清楚过。 可他儿子,硬是奶声奶气,把整首诗给背下来了。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最后小不点冲着他爹,咧出小奶牙甜甜一笑,“娘说送给爹爹,叫爹爹不要怕难。嗯,以后总会那个,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对对对! 易父易母皆是听得一脸陶醉,心都快甜化了。 深觉这个媳妇娶得太对了。 别看虞淑琼的娘,那个乔氏有些让人说道。 但这姑娘本身,真是极好,虞家也把她教养得极好。 最重要,给易家生了个多好的宝贝金孙啊! 别人家孩子背个三字经都磕磕巴巴,无比艰难。只有这个孙子,大概是遗传了母亲来自外祖家的文脉,特别灵光,教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易父易母再看儿子,不用多说,易元吉已经给儿子激励得热血沸腾了。 握拳发誓,“好,爹爹去!长风破浪,那啥来着?总之不怕难!” 长辈们齐齐给个鄙视眼神,连小孩子都不如。 算了,他们也不会,就不挑理了。 于是易家开始积极筹备易元吉上任,对送来喜信的郭怀,也厚厚给了谢礼。 反正两家相熟,郭怀乐呵呵收了。 正打算回任上去,不想在街上遇到几个和尚,正义愤填膺的说着什么。他打小修习佛法,到底多了几分关心。上前去一打听,谁知竟问出件大事来。 第552章 上梁(一) 宁州,寿城。 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城外某个幽静所在,有人正在密谋。 “这样真的能行?” “能行。反正说的都是好话,她还能奈我何?” “但那位郡主,听说可不大好惹,连定北侯高家都在她手下吃了大亏……” “那高家还要做官,肯定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得罪,咱们就不一样了。她要敢耍横,我们难道不会装死么?到时你看百姓帮着谁。” “有理,那就这么办吧。谁叫这位郡主干什么不好,非管咱们佛门中事?这回不让她狠狠吐一回血,咱们日后还怎么行走边关?” “就是。如今皇上还把龙岭赐给她当封地了,要是不想个法子将她降服,日后咱们的日子就难过了。这回正好趁她男人,金光侯那尊杀神不在,就当着百姓的面,狠狠闹上一回!就算是用哄的骗的,也非得把她降服不可!” …… 今儿恰逢十五,月圆之夜,又是黄道吉日。所以许惜颜特意择在这一天,给新居的宅子上梁。 就算民间,这也是件大事,需要摆酒庆贺的。 尤其这根梁木,还是皇上从京城赐下,礼仪就要更周到一些。 象寻常人家,祭祀时用一个猪头,一根猪尾就能当全猪,但以金光侯和升平郡主的身份,是断断不可能这么怠慢。 用的五牲,还得挑那长相壮实漂亮的才行。 还有堆得琳琅满目,小山一样的果盘饽饽点心,都是预备一会儿抛梁,散给围观乡邻们用的。 但有趣的是,身为家里的顶梁柱,金光侯跟今天的吉日,居然有些不合适。 倒不是冲撞到了。 只是算命的说,金光侯生就是个杀伐凌厉,主破坏的主儿。跟主修造,上梁时必要祭祀的鲁班先师不合。 如果他要出现,恐怕在场的工匠们镇不住侯爷的煞气,上梁时会有波折。 故此最好能找个理由避开,等上梁之后,就能回来了。 如果想换个合适日子,那就得到许惜颜生产之后了。 金光侯一听,表示还是今日照办吧。 因许惜颜有孕,忌搬动。 故此早打算好了,是等她平安生产,做完月子就搬新家的。 如果因为迟迟上不了梁,工程拖延下来,等到入冬天儿一冷,更不好搬了。 正好他去巡查一下,也迎一迎京城御马监的人。 可尉迟海有些犹豫,孙子不在,将来住进新家,会不会阴盛阳衰? 虽说如今已经是这样。 就不提许惜颜了,上官穗才进门呢,尉迟均就什么都听她的。 在他看来,媳妇肯嫁给他,那是绝对的下嫁。 要不是兄嫂的颜面,他一个乡野小子,何德何能,能娶到这样的千金小姐? 要是还惹媳妇生气,就太不该了。 至于当年立下的誓言,什么绝不能做老婆奴,早不知抛到哪个犄角旮旯吃灰去了。 日日那个讨好媳妇的模样哟,尉迟海简直没眼看。 可又不好明说。 但尉迟圭大手一挥,解了老爷子的心结。 “家里这不还有阿爷在么?您才是咱家最大的顶梁柱呢。只要有您在,就稳稳当当,保管错不了。” 尉迟海给这马屁一拍,浑身上下都舒泰了。 也不计较尉迟圭不能在家,反正还有他嘛。 看他自告奋勇,特别愿意出头露脸,许惜颜乐得清闲。她如今月份大了,每天只想找个舒服地方猫着,实在是一动不如一静。 尉迟海愿意管,就叫他去出力吧。 不过尉迟均小两口也不能清闲,得去打下手来着,便也忙得团团转。 原本上官穗还提着颗心,以为进门之后,嫂子总要教她些规矩什么的。谁想许惜颜的教学方式,异常简单粗暴。 事情分给你,她就不管了,随你怎么做。 横竖有那么多下人帮着,大规矩错不了就行,至于错点小细节,那不是人之常情么? 她也不是那般挑剔的人。 有时候,犯点错才长进得快呢。 所以上官穗过门之后,一路磕磕绊绊,却又飞速成长。 连陪嫁来的管事婆子都说,再没有比许惜颜更好的妯娌了。 寻常大家子里,哪个新媳妇不学个一两年,才能渐渐上手管事? 她倒好,直接让人跳过学习阶段,进入实战演练。 但这样才好。 能最快的学会打理家计,人情往来,他们小夫妻将来也能更快的自立了。 上官家在嫁女之前,交待得明白。 金光侯再好,毕竟不是亲爹。尉迟家又不是靠父祖发家,从没有个做兄弟的,能赖兄长一辈子的道理。眼下虽还不显,等日后彼此有了儿女。儿女们再长大,就不一样了。 且尉迟均也有官身,努努力,过几年说不定还能谋个外任,那时候可真需要上官穗能够独挡一面的。 所以过门之后,不能怕苦怕累,就得多干帮着郡主分担家计,才是正理。 象上梁这样大事,升平郡主既放心交待下来,那从上官穗到她那一班下人,可是提点起百倍精神,打理得妥妥当当。 许惜颜挺满意的。 在依着本地风俗,隆重的祭祀过后,她也被请到了大梁前面,作为主母,与尉迟海一左一右,象征的虚扶了下大梁,再由工匠们拉起事先绑好红绳,便开始上梁了。 这也是许惜颜的生肖太吉利了。 正好属虎,是最适宜来做这事。 至于怀孕的妇人不能上前? 那是民间瞎扯,真正大户人家从不这样。 连尉迟海都觉得,许惜颜如今怀有尉迟家的骨血,让她来跟自己一起主持,才是最合适的呢。 在代表主人,接了工匠们从梁上抛下来,象征福禄寿喜万古长青的红布包后,上梁仪式最热闹的时候到了。 工匠们站在屋顶上,将主人家准备好的馒头花生,铜钱糖果四下抛散。 口中还念念有词,“抛梁抛到东,东方日出满堂红。抛梁抛到西,麒麟送子挂双喜。抛梁抛到南,子孙代代做状元。抛梁抛到北,囤囤白米年年满。” 围观百姓,尤其是孩子们一拥而上,欢呼雀跃着争抢。 能接到的,都有好兆头哩。 第553章 上梁(二) 许惜颜瞧得兴致勃勃。 对她这样生来就住在公主府和许府老宅里的贵女来说,还真没见过民间的上梁仪式。就连京城赐她的郡主府,也是现成的宅子。 故此,对那福禄寿喜红布袋,还很有几分好奇。 上官穗忙叫尉迟均拿来给她看,原来里头装的是红枣、花生、米、麦和万年青。 正说着各种吉祥寓意,忽地一阵金光闪现,是大风吹开了乌云,现出太阳,正正的照在大梁上。 工匠和百姓们齐声欢呼,上官穗也十分惊喜。 “这样晒梁,最吉利不过,我去给今天的师傅们加几个红包。” 许惜颜也浅浅一笑,“算命先生也得加。” 着实算了个好日子呢。 “对对对,要加要加!” 尉迟海也很高兴,特意拿了些金钱给许惜颜,“二郎不在,你也代表他,去外头扔几个,是那么个意思。” 旁人扔些铜钱就行,可许惜颜的身份,就不合适了。 老头儿今儿倒是特意带了一袋过年的金钱,这本来是他为了给自己挣面子的,但对于一向大方的许惜颜,他倒也愿意分享。 上官穗转头刚好看到,顿时懊恼起来,“哎呀,该我准备的,怎么就给忘了?” 许惜颜明眸微弯,“所以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这话说得好,既替上官穗解了围,又捧了尉迟海的臭脚。 老头儿越发大方,对上官穗道,“你才几岁呀?能办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这回就先用我的,往后再有,你还我就是。” 除了最后一句,还是显出他的老抠本色,其余还是很中听的。 上官穗连忙乖巧应下,扶着许惜颜出来。 因她有了身孕,不好被人围堵,便站在一处台阶上,纤手一扬,便洒下一把金钱。 梁上的工匠顿时随着她的动作,唱合起来。 “旭日悬顶,富贵吉祥!” “吉星高照,家业兴旺!” “金梁光耀,儿孙满堂!” 百姓们一面呼应,一面争抢金钱,场面越发热闹。 眼看也差不多了,许惜颜正想收手,请工匠和街坊邻居们赴宴,忽地有个声若洪钟的声音,从人群之后传来。 “阿弥陀佛,竟是紫气绕腹,拔云见日?” 许惜颜眸光一沉,立时敏锐的看向那人,隐含凌厉。 可那人随即转身就走,“失言失言,老讷失言!” 是个缁衣老和尚,身材高大,须眉皆白,行动间衣袂飘飘,竟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因边关礼佛之人不少,围观百姓纷纷恭敬让路,还生出几分疑惑。 这老和尚怎么见了许惜颜就走? 且他说的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好快到午时,是吃饭的点,书馆里有不少夫子和学生们出来。 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就跑过去请教,“先生先生,什么叫紫气绕腹,拔云见日?” 夫子脸色大变,“谁说的?说谁呢?这话岂能乱说?” 紫气,历来代指龙气,也是天子之气。 拔云见日,就更明显了。 太阳是万物之主,人间能当得起这般称呼的,只有帝王。 说有人能拨云见日?那岂不是要取而代之? 这话要是传扬开来,不说别人,当今皇上得怎么想? 就算是亲外孙女,只怕也是膈应的吧? 小孩被吓着了,不敢说话。 反倒是许惜颜,冷冷发话,“拿下!” 侍卫们动作极快,哪怕老和尚大步跑得也快,也是他本来就没打算跑远,迅速把人拿下。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老和尚一脸惊诧,半是演的,半是真的。 他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升平郡主,竟然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喊一声“大师留步”,然后邀他进屋详谈么? 只要进了屋,老和尚有自信,以他舌绽莲花的本事,总能说动许惜颜。 可惜,许惜颜半分没有跟他详谈的意思。 张嘴就叫人搜身,要查验他的度牒。 百姓里倒是有人认出这和尚来,小声在那说,“这是玉泉寺的和尚。从前我走亲戚,去过他们庙里,见过那里的和尚。他们的僧包上,都绣着这样一眼泉水。” 果然,再看那和尚的僧包上,用不起眼的银灰色,绣着泉水纹样。 而玉泉寺,许惜颜虽没去过,却也听说是宁州境内有名的古寺。 不在寿城,而是在皇上赐给她的马场,龙岭古道后头,算宁州边境了。 寺庙因有一口千年古泉得名,听说水质清冽甘甜,喝了能消百病。于是许多善男信女,每年都不远数十里,甚至数百里,前去讨水礼佛。 寺庙也因此财源广进,香火鼎盛。 可,那又如何? 僧包可以偷盗,谁能证明有这样僧包的人,就是庙里的和尚? 再说了,他就算是玉泉寺里的真和尚,敢这么大放厥词,许惜颜也饶不了他。 老和尚见势不妙,索性高声叫嚷,“我没有撒谎,你们若是不信,我就让你们开一回天眼!” 他猛地一咬牙,嘴里竟是喷出一道火光。 连旁边侍卫都吓了一跳,本能的闭了眼。 定睛再看,老和尚猛地大喝,“你们看她!” 众人不由自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来,正是许惜颜。 此时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上,若隐若现,似有光华闪动。可惜还没来得及看清,许惜颜已经冷笑声抓了一人,挡到身前。 此时众人才看清,那人腹部,竟盘着一条金龙? 虽然十分抽象而粗糙,但蛇形四爪,头顶又有两个突起的尖角,不是龙又是什么? 临时给抓来的小太监阿织,低头苦笑,“小人虽非出家人,却是净过身的。这这这,这怎么可能?” 老和尚一惊,没想到许惜颜这么聪明,反应也是无比迅捷。 而此时的她已经抬头眯眼,顺着日头的方向,指向一旁酒楼。 “上去拿人!” 刚刚帘子一动,她分明看到有亮光闪过。 话音才落,那边似是重物坠地的声音,又有伙计惊呼。应是被发现,企图跳楼逃跑。 侍卫们反应过来,不由大怒。 这般装神弄鬼,当他们死的么? 不抓到此人,誓不罢休! 第554章 揭穿(一) 许惜颜再看向那老和尚,眼神越发冷冽。 “这般妖言惑众,无事生非,我看这恐怕是个假和尚。押下去,详查!” 老和尚瞳仁一紧,再不复之前的仙风道骨,反倒显出几分狠辣。 “好一个升平郡主,倒是小瞧了你。不过你想留住本佛爷,却是妄想!” 话音未落,他竟是劈手挣开侍卫的束缚,甚至将人打得吐血,夺了匹马,飞身而去。 临走,还不忘从地上捞了个吓呆了的孩子当人质。 “敢追来,我便把他扔下马去!” 百姓们齐齐惊呼。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和尚! 看这一气呵成的挣脱,打人,夺马,劫掠,说是强盗还差不多。 因他手上有人质,侍卫们就算扣上弓弦,也不敢射了。 “跟上去,务必把人平安救回来。” 许惜颜发话了。 真以为手上扣着小孩,就拿他没办法了吗? 这也太小看他们这些京城出来的侍卫了。 甚至都不等这些侍卫们出手,在老和尚回头防备他们,还来不及跑出多远,有人就埋伏在暗处,冷不丁的射出一箭。 正是去而复返的郭怀。 这一箭也不是对人,而是对着马腿。 马儿吃痛,腿上一瘸,顿时要摔,老和尚在马背上坐不住,只得跳下马来。 侍卫们抓住机会,数十条绳索抛出,从四面八方将老和尚困住。 再顺着一个方向跟风车轮似的跑动,几息之间就将人捆成一个粽子。 知道这老和尚手上有功夫,大家不敢怠慢。 捆完之后,再来一轮,还是用的牛皮筋。如此一来,饶他就算是条泥鳅,也绝对插翅难逃了。 至于那被劫掠的孩子,早给一人抛出的绳索,直接套了拉起。跟放风筝似的在半空中飞了一轮,稳稳落到怀里。 却是擅长攀爬,绳索玩得极溜的易元吉。 “这谁家孩子?赶紧来领回去。” “我……我家的!” 那家爹娘本吓得面无人色,腿软得跟面条似的,如今只能应声,却迈不动步子。 易元吉咧嘴一笑,把孩子送回爹娘怀里。 还拍拍那孩子脑袋,“挺好,没哭。长大了是条汉子。” 那孩子原本给吓傻了,小脸都白了,忘了要哭。 如今回到爹娘怀里,原本是瘪了嘴要哭的。可给他这么一说,小家伙硬是抹抹小脸,把眼泪咽了回去,还带着颤抖的哭腔说。 “是是是……我我我,我是男男男汉子,我不哭!” 围观百姓轰然大笑。 随即有那豪爽之人,竟是将他从爹娘怀里抢去,几人合力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 这原本是极小的孩子才有的待遇,半大孩子体重上来,怕出意外,一般是不会这么抛的。 如今重又温习几次,倒让这孩子体会到难得的乐趣。很快就咯咯笑出声来,彻底驱散方才被惊吓的阴云。 他家爹娘也回过神来,相互携手,走到许惜颜跟前,扑通就跪下了。 “多谢郡主救命!” 百姓们齐齐施礼,“多谢郡主救命之恩!” 百姓们不傻。 若不是有许惜颜发话,恐怕孩子没这么容易救回来。 或者就算救回来,多半也会受点伤。 哪能象现在这般,毫发无损? 许惜颜受了大家一礼,便吩咐上官穗准备开宴。 至于这个老和尚,已经不需要她开口,百姓们先将他定罪了。 “郡主,咱们边关地大,这老头怕是个野和尚,您可得查仔细了。瞧他这身手,搞不好是个漏网的盗匪。” 说话的,正是书院里的夫子。 有人连连点头,“玉泉寺以前是挺好的,可自从前些年换了和尚,香火钱就一年比一年贵,那里的和尚还凶得要死。听我亲戚说,他有回带了去远处辛苦采的药经过,被那里的和尚看见,非说是从他们的山上偷的,硬是抢了去。还把人给打伤了,在家足足养了半个月。” “就是。原本我家姑婆,是每年都要去玉泉寺拜拜的。可自打有年去了,因给的香火钱少了,便被赶了出来,从此再不敢去。” 正是正是。 “以前老方丈在的时候,无论什么人去,都一样招待。瞧见穷苦的,还管吃管喝。如今可大不一样了,除非有钱,否则就被人呼呼喝喝。” …… “那我知道了!” 尉迟海恨得牙痒痒,破口大骂,“这些人肯定是听说我家郡主有钱,来讹钱的!特意挑在我家上梁的时候,什么心思?还故意说那些怪话,要不是郡主及时识破,可不就被他得逞了?谁能想得到呢?庙里的和尚居然会来诓人,换个老实点笨点的,可不就上当了?” 对呀! 乡亲们连连点头,还是老爷子有见识,肯定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说啥紫气,龙啊啥的全是胡扯,就是变戏法骗人呢。 亏得郡主聪明,一下子识破,否则回头还不知要诓骗多少人家。 正说着,侍卫们把逃跑的那个人也给抓回来了。 掀了帽子,分明也是个和尚,还烫了戒疤,却扮作普通人的模样,上酒楼吃酒,分明就不是个正经和尚了。 在此人身上,还搜出一面镜子。 那戏法说穿了,根本不值一提。 就是在面镜子外头贴了张纸片,纸片上剪出龙形,在太阳光底下一照,谁都能身怀龙子。 他包袱里还搜出好几张纸,虎形,猪形都有。 百姓哗然。 有人忽地想起,这些年玉泉寺的香火旺盛,还有一项绝技,说是在那古泉边许愿时,可以现出井中影像,喻示着你的前程。 比如说虎,就是大凶。猪形,就是招财。 回头为了解这个卦象,又得破一大注财。 甚至,已经有人想到,这骗子是不是早打听过了,否则怎么偏偏就挑在金光侯不在家的时候呢? 没有当家男人,妇人还是个大肚婆,便指着人家肚里没出世的孩子说事儿,这要是稍微软弱些的人,可不就被吓住了? 多恶毒的心思呀! 好些在场的百姓,特别是老人家和读书人,纷纷表示愿意作证,省得这些假和尚胡说八道,坏了升平郡主的名声。 第555章 揭穿(二) 许惜颜很感谢,却不能收受百姓好意。 因为这种事最是敏感。 说的人越多,说不定越会激起皇上的疑心病。还不如查明真相后,据实以报。 皇上要是有什么想法,让他自己来查。正好宫中要派人来了,回头让他们报信,反而比自己辩解要强。 但一场风波,到底消弥于无形。 许惜颜命尉迟均小两口还是照常主持宴席,答谢乡邻,尉迟海也留在这里坐镇,自回去审人。 尉迟海气鼓鼓的答应下来,叫她只管安心回去,最好把那老和尚扒下一层皮来。 当然,叫许惜颜别看,省得惊着她肚里的孩子。 “就叫这位,小郭将军去!” 哟,这可真不容易,老爷子还记得他呢。 郭怀连忙答应。 那天他去通知易家,回来路上就听到几个和尚很气愤的说起一事。 说的就是这玉泉寺的和尚,横行霸道,阻挠大家去济州参加龙兴古寺的法会。 自去年许惜颜去济州城救下柏归,顺便替龙兴寺方丈出了主意,又捐金给他重修了壁画,龙兴寺修出一个洞窟,供奉起镇寺珍宝,果然引得香火渐渐旺盛。 龙兴寺方丈是真正的有德高僧,赚了钱没想着自己享受,而是决心在今年夏天举办一次讲经辩经法会,给边关僧人提供一个讲经说法,相互交流的机会。 这是佛门盛事。 因为边关清贫,大半寺庙也不富裕,已经有多年没举办过法会了。 各州僧人听说,无不早早准备,打算前往。偏龙泉寺听说,却拦路一截,不许路过的僧人们前去。 他们的理由是,这法会他们也会办,何必跑那么远? 可玉泉寺的法会,是要交钱的。 而龙兴寺的法会,不仅不用掏钱,还会管大家的食宿。 偏偏龙泉寺的位置极好,占据了甘州去济州的必经之路。 如果不交买路钱,就得绕很远的路,那一路还都是荒山野岭,野兽出没,极不安全。 有些僧人交不起钱,又打不过玉泉寺的和尚。 也不知这些都是哪来的和尚,个顶个的能打。有些僧人想结伴强闯,均被打得鼻青脸肿,实在是过不去,才忿然退了回来。 那日他们在街上,正愤愤不平议论此事,恰好就被郭怀听到,才赶紧赶回了寿城。 因听得那些僧人说,玉泉寺和尚曾在外扬言,迟早要把郡主和侯爷拿下。他们就算是去报官,也不会有人受理。 郭怀当时就觉着不好,恐怕其中会有算计,便赶紧回来,跟易元吉暗中埋伏了两日,才等到这老和尚发难。 初次见面,易元吉还有些不好意思。 “唔,我其实也没什么本事。就是经常爬山,绳钩玩得多一点。不过旁门左道,雕虫小技而已。” 谁料升平郡主没有半分玩笑之意,反而很严肃的告诉他,“于混乱之中,救人性命,怎么能算是雕虫小技?若用在攻城拔寨上,又是何等利器?这还只是升平的一点浅见,回头等去到了马守备跟前,定然能得重用。” 易元吉万万没想到,自己打小的“不务正业”,竟得了许惜颜这般赏识。还来不及多谦虚一会儿,就脚步发飘的被送到马彻跟前去了。 然后,易元吉才入职,便收到一支百人队当手下了。 去防卫马场,顺便传授士兵登墙爬梯,攻墙破防的技巧。 至于搞不清军队情况? 没关系,去跟手下几个队长打一架,很快就能结下深厚交情了。 当兵的,就服有真本事的人。 于是,易元吉还来不及梳理一下心情,就一头扎进水深火热的训练之中。 郭怀送了许惜颜回府,本来打算帮忙提审,次日就走。谁想两个和尚倒是嘴巴硬得很,任凭侍卫们拷打,就是不肯说,还森森狞笑。 “郡主若有本事,便杀了我们。回头看她对百姓们,要怎么交待。” 这倒有些麻烦了。 郭怀礼佛多年,自然知道厉害。 佛法可以是高僧手中普渡众生,给予慰籍的良药。也可能是别有用心的僧人,用来谋求财富,甚至玩弄权势的利器。 这两个僧人仗着玉泉寺的名声,在本地招摇撞骗多年,想必信徒不少。 如果让百姓知道,他们仰慕的“高僧”被下狱了,只怕不明真相的百姓,是要闹事的。 一个处理不好,反而会给许惜颜和尉迟圭带来麻烦。 “说的是呢,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怎可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不如来一场辨经大会,让全宁州的百姓都来看看。二位法师若果真是佛门高僧,就算是升平郡主,在下倒也敢保你们毫发无伤。但若是连讲经说法都说不过,那再治个两罪并罚。” 郭怀一愣。 两个和尚却是一喜,想都不想就道,“我等愿意辩经!” 如果当众辩经,他们还有一线生机。真要是查下去,那就麻烦了。 可郭怀不敢应战。 他的水平自己晓得,跟普通僧人还能说上一说。真跟这样上了年纪的老和尚来比,铁定要输。 想想之前一个柏昭都能把他说得哑口无言,直想抡起拳头揍人。跟这样长年泡在寺庙里的人辩,就更不行了。 但说话那位华服男子,却是眼神笃定,姿态风流。 由金光侯亲自陪着进来,态度特别恭敬,特别殷勤。 此人瞧着约摸三十出头,生就玉树临风,举手投足,倜傥潇洒,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贵人。 莫名有几分眼熟,偏偏又不认得。 郭怀还在想这是谁呢,会不会是皇上派来的。 来人瞟他一眼,已经向两个老和尚发问了,“明镜菩提,当作何解?” 这说的是佛经里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的典故。代表了两种对佛法的理解,一种是渐悟派,一种是顿悟派。 两和尚看他这么问,对视一眼,觉得这贵人应该也笃信佛法,是个机缘,便试探着接了话。 可二人加一起,也说不上一盏茶的工夫,便开始吃力。再多说几句,越发被此人说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而这男子还在引经据典,口若悬河。 郭怀灵光一闪,忽地猜出此人是谁了。 再看堂堂金光侯那点头哈腰,近乎“卑躬屈膝”的姿态,差点噗哧笑了出来。 太坏了。 这一家子都太坏了! 第556章 案发(一) 眼看两个老和尚辩无可辩,华服男子,许观海嗤笑,“就这点子伎俩,还敢出来丢人现眼?哼,就凭你们,还怕脏了我家女儿的手!” 什么? 两个老和尚大惊失色,这是升平郡主她爹?传说中的驸马爷? 这这这,这也太年轻了吧? 他又怎会如此精通佛法? 金光侯可得意呢。 直起腰板,气壮山河,“不怕老实告诉你们,本侯的岳父可是正经的探花,惯常在宫中,就跟皇上,还有大齐最厉害的高僧探讨佛法。就你们这点三脚猫工夫,在他老人家跟前,就是一坨屎!” 什么? 如果说许观海已经让俩和尚吃了一惊,眼前这个高大俊朗的金光侯,更让他们惊掉了下巴。 这特么的居然就是尉迟圭那个杀神? 不是传说他身高八丈,虎背熊腰,长得凶神恶煞,百鬼避路么? 怎么竟是个小白脸,还特别英俊? 不对, 不是说他出了门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尉迟圭露出雪白牙齿,森森一笑,“将这两个和尚砍了手脚,放在缸里,做成那个人彘,就是人猪,送到玉泉寺去。然后跟那里的和尚说,只要他们不招,就每天拉一个出来做人猪。本侯倒要看看,能做几头猪!” 侍卫们也惊了,“侯爷,不,不审啦?” “审毛啊!” 尉迟圭嚣张无比,“敢趁着本侯不在家,欺负本侯家里人,这样的混账东西,不腌他百八十缸,能让那些贱骨头安生吗?对了,跟那寺里的和尚说,谁要先检举揭发,就算将功补过。” 他话音才落,身后的老和尚就颤颤微微开了口,“贫僧,我,小人愿意揭发!求侯爷开恩,侯爷开恩!” 很好。 侍卫们拿着皮鞭烙铁都没敲开的嘴,被尉迟圭翁婿俩一唱一合,迅速撬开了。 如果说许观海是从精神上彻底打垮了他们,尉迟圭就是用那恶名,震慑住了这些人。 鬼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太可怕了! 老和尚开始交待了。 尉迟圭则陪着老丈人,去见媳妇了。 许惜颜并不意外于父亲会来,圣旨上说了,叫许观海秋天来收马的,可怎么夏天就来了? “还不是你母亲?不放心你一人在外头生孩子,生怕没个照应,便催我来了。” 许观海看着肚腹高高隆起的女儿,笑得慈和又感慨。 昨天仿佛还在膝下的女儿,今天却也要当娘了。 “家里老太太,你祖母她们也惦记着你呢。还有你四弟弟,他也来了,在后头看行李呢。你母亲呀,简直恨不得给你把家都搬来了。” 许惜颜心中温暖。 她就知道,哪怕有了小弟弟,可父母对她的疼爱,是不会少的。 “那母亲没叫父亲给小弟弟画张像么?” 还真有。 许观海不大好意思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你娘催着我画的,不大精细,你先凑合着看看。他长得没你出色,性子却好,不爱哭闹,很是好带。” 那就好。 许惜颜赶着看画。 画不大,就一尺盈方。 画中小儿穿着红肚兜,光着屁股,给个妇人抱在怀里。旁边搁着浴盆,正要洗澡。 小儿揪着妇人散落下来的一绺头发,咧嘴无齿甜笑。 妇人低头背对着画,没戴任何首饰,却生生忍了,正是成安公主。 至于小弟弟露出的眉眼,确实不出色,却也眉清目秀,观之可亲。 尤其他高高抬起一条白嫩小腿,挡住了重点部位,却露出臀上一枚小小胎记。 “是个葫芦。跟你弟弟,一模一样,故此给他起了个小名儿,叫阿壶。” 许观海柔声说着,和女儿同看向画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温柔。 许惜颜知道,自己夭折的孪生弟弟,小名儿叫阿符。 他跟许惜颜一样,属虎。 而虎符在军事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如今夫妻两个想想,都觉得阿符这个名字太重,恐怕也是孩子压不住的缘故,所以干脆给幼子起名叫阿壶。 壶里乾坤,有收藏收纳之意,也意喻人更内秀,腹有诗书气自华。也算是跟他天生的葫芦胎记,暗自呼应了。 于是幼子相貌平凡些,许观海夫妇是半点没有失望,只有庆幸。 许惜颜也觉如此。 他们一家皆容貌过盛,早该有个平常些的中和一下了。水满则溢,柏老太爷教过她,人生就得有些缺憾,才得圆满。 且她观小弟面相,着实是个平和有福的。 当下问起小弟的饮食起居,虽是平常小事,但许观海说得兴致勃勃,许惜颜也听得津津有味。后还悄悄告诉父亲,已给腹中孩子起了个小名。 连尉迟圭都不知道。 许观海一愣,眼神中满是探询。 你就不怕生个女儿回头怨你?敢起这般名字。 许惜颜轻笑,“胡太医和乌姑姑看了都说,八九是个男孩。” 宫中的人,都有这分本事。 许惜颜才显怀时,二人就都看出来了。 既是外孙,那许观海就不管了,想想不觉失笑。 “也行,以后和他的阿壶舅舅相见,正好谁也别嫌弃谁。” 许惜颜眸中笑意微凝,但很快就若无其事,连许观海也未曾发现。 当下给父亲安排房屋,命人送他去梳洗歇息。还要打发人给邻州的二伯报信,抽空团聚。 至于柏昭,也要递个信,见上一面的。 这次许观海过来,着实带了不少人。 除了四子许云桢,还有秦姨娘家的兄弟侄子。他们惯常要来卖竹纸的,今年干脆都约到一起了。 幸好那边宴席结束,上官穗尉迟均都赶紧回来帮忙安排。 郭怀借口回去报信,次日一早就跑掉了。 昨儿见了一面,许观海不过信手拈来,随意聊了几句,就已经快把他的老底都给问掉了。 读书人真是太可怕了,何况还是中过探花的读书人。 就算长得跟许惜颜不象,但二人真真是亲生父女,坑起人来都是这么斯斯文文,杀人不见血。 他一介武夫,还是先走为妙。 而当天夜里,两个老和尚就分别吐出一份口供。 招认玉泉寺里的和尚,确实有些不是良民。 包括他们自己,据称原本是镖师来着。只可惜失了镖,又赔不起,才剃了头发当和尚。辗转到了玉泉寺,干些招摇撞骗的勾当,也只为了求一口饭吃。 可侍卫统领段猛看后,却觉得这些人没说真话。 只他是正经军中嫡系,不是江湖上的野路子,完全不清楚这些人的根底。如今要查,又天南海北的,怎么查呢? 第557章 案发(二) 眼看天色不早,侍卫过来叫人去吃饭。 说是春生来了,还给大家从京城家里捎来书信东西。 哎哟,这下众人都没了心思。 段猛也赶紧过去,谁想不止春生,春生他爹,黄志远也来了。 这不是琥珀一心想嫁胡太医么? 跟家里去信后,黄家两口子可是整宿睡不着觉了。 商量过后,觉得非有个长辈过来看看不可,于是黄志远便也跟着来了。 闲聊时听说几句案情,老和尚自称从前是保镖的,丢了镖才跑到边关躲着,黄志远当即表示不信。 真正保镖的,大都有家有口。就算丢了镖,谁敢不回去? 否则家里爹娘孩子一样要赔钱。 人死债不赖,无论官府民间,都是这样规矩。 段猛心思一动,干脆饭也不急着吃,带他悄悄去看了看那两个和尚。 其中年纪最大的,就是在许惜颜跟前装神弄鬼,瞧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那个。左眉靠眉心处,长着颗黄豆大的痦子,瞧着总是个笑模样,还显得颇有几分慈和。 因菩萨眉心有痣,故此他也以这颗痦子自傲。常说自己天生就是佛爷转世,可是哄了不少善男信女。 黄志远忽地想起件旧事,试探着喊了一声,“笑金刚!” 那老和尚本能的诧异转头。 这是他从前在江湖闯荡的浑名,怎地还有人记得? 可他这一转头,就暴露了。 黄志远激动的大叫起来,“就是他!笑金刚,熊九麟!我家当年被劫镖,砍伤我祖父的,就是他!” 当初那些强盗蒙着面,但黄老镖师还是记住了此人左边眉毛上的痦子。 后多方打听,才知是个成名的江湖强盗。 原还是个乡下富家子弟,因家境宽裕,又有天份,便拜在一位拳术大师门下,修习武艺。 可等他学艺有成,却日渐骄纵,不服管教。 在一次喝酒闹事,被师父责骂时,竟怒而打杀恩师,奸杀师娘。要不是那天家中孩儿去出嫁的姐姐家走亲戚,差点就被整个灭门。 此案一出,震动乡邻,也震动了官府。可缉拿多年,皆给他逃脱。 因手段酷烈,心肠狠毒,他在江湖中还闯荡出了不小的名声。 可做了黄家这件大案之后,此人就销声匿迹,遍寻不着。 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宁州寿城,把人寻到。 不说黄志远激动万分,被叫破真名的老和尚,熊九麟神色大变。 他就算得罪了许惜颜,可总有侥幸心理。因为许惜颜识破极快,并没有给他们占到便宜,能扯出来的,都是小事。 但给人叫破真身就不一样了。 他自己犯下多少血案,自己都记不清了。若是被官府追讨起来,可当真不是能轻易开脱的。 看出他有逃脱的打算,段猛却不再是毫无准备了。 当即掩鼻洒出一包粉末,熊九麟闻了之后,顿时软倒在地。 这是才去找乌姑姑讨的。 能让人骨软筋麻,若无解药,数日内都失去抵抗力。比江湖中的软骨散,可高明太多。 再次将熊九麟五花大绑,扒光了细细检查。还真从他身上,搜出好几把暗藏的小刀片,小针之类的利器。 这般危险人物,可不能轻忽。 也怕他畏罪自尽,不仅把他的牙拔得七七八八,连那把大胡子,都给剃了个精光。 熊九麟自知陷入死境,面若死灰。 “你们别杀我,别找我家人,我什么都说。只要我知道的,我什么都说!” 很好,黄志远父子俩亲自过来,过问了自家案子。 段猛原想回避,可得知消息的许惜颜让人带话,依旧叫他管事。 “郡主说,她信得过您。” 这一句,比什么都珍贵。 段猛没什么可说的,站在那里旁听。 尉迟均也被他哥打发来了,稀里糊涂就听了一件惊天大案。 当朝吏部尚书白守中白家,竟涉及买凶骗钱! 假意弄了些珠宝,找来同乡的黄家保镖。 黄家不知是计,还真以为是看在同乡份上,格外信任。 谁知快到家乡时,被白家请来的强盗,伙同被买通的镖师,里应外合,劫走了镖物。 弄得原本富甲一方的黄家,倾家荡产,甚至不得不卖身为奴。 而已经萧条败落的白家,却里外里吃了个双份,平白占尽黄家数代家财,并供着白守中一路升官发财死老婆,直至今日。 至于这些强盗为何躲到边关,同样是吃了白家的算计。 熊九麟恨恨道,“当日那白家找上我们几个去打劫,其实早就打听清楚了我们各家情况,知道我们皆是有牵挂的。等到事情办成,白家就翻脸不认人了。不仅说好的银子全都不分了,还逼着我们远走高飞。说若是我们再敢踏足中原半步,给官府擒住,就要弄死我们家人。大伙儿也是实在是没了办法,才跑到边关。” 尉迟均听得目瞪口呆,还有这般操作? “那你们,怎么又做起和尚?” 这就是个意外了。 刚来边关,地广人稀,想打劫都找不到人影。且边关百姓更穷,民风就剽悍,真敢抢劫,人家是要跟你拼命的,实在难混。 只一次路过玉泉寺,他们偶然发现庙里香火竟然不错,善男信女多有肯舍钱的。 那天趁夜偷了香火钱,才跑出没一段路,可不意遇到几个外地来的和尚,正要去玉泉寺挂单。 熊九麟几人顿生歹意。 与其成天躲躲藏藏的过日子,为何不干脆换个身份,跑到玉泉寺正大光明的当和尚? 反正官府也不查修行之人。 说不定,还能过得更好呢。 于是他们就杀了几个和尚,抢了他们的文牒。剃了光头,烫了戒疤,冒用这几个和尚的名义,混进了玉泉寺里。 进寺之后,开始表现得极为老实。虽佛经差些,但挑水劈柴这些粗活,都是抢着干的。 后发现庙里的老主持身体不好,底下几个大和尚都有接任主持之心,彼此有些龌龊,几人觉得机会来了。 各种挑拔,弄得寺里乌烟瘴气。 当老主持发觉不对时,已经无力回天了。想要报官,却是被几人活活捂死。 先扶持着一个大和尚当了主持,等他们渐渐站稳脚跟,再把人撵走。 不上数年,这起子强盗倒接管了玉泉寺。 第558章 断案(一) 自强盗接管,玉泉寺原先那些正经和尚斗不过,要么不愿为伍,另寻别处挂单。要么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寺中埋头修行,装聋作哑。 余下之人,全倒向了这帮强盗。还被教习武艺,充当武僧打手。 渐至后来,甚至招揽了一批流亡的强盗土匪,霸占寺庙,招摇撞骗,收取买路财,搞得乌烟瘴气,成了个贼窝。 这回之所以会来找升平郡主的麻烦,也实在是因为皇上赐给她的龙岭马场,碍了这些贼和尚的眼。 离得太近了。 又刚好切断了玉泉寺南北通道。 从前无人监管,自方便了这些贼和尚行事。如今成天有士兵们来来去去,万一哪天有人识破他们的身份,那可怎生是好? 所以非得想个法子,先将许惜颜拿下不可。 这些年来,强盗们在玉泉寺安逸惯了。 又不用打打杀杀,只是动动嘴皮子,搞几个障眼法,都能轻松骗来钱财,谁都不想舍弃这份安定富足的生活。 故此他们盘算着,要么就收服升平郡主,给他们做靠山,要么就索性要把她的名声搞臭。回头再有什么事,百姓们不肯信她,可怜他们这些贼和尚,日子就好过了。 尉迟均听完,只觉下巴跌地上,半天都捡不回来了。 要说这些和尚笨吗? 真不笨。 能从强盗摇身一变为和尚,还招摇撞骗这么多年,哄骗一大堆的善男信女,实在是有几分本事的。 今儿也就是遇上许惜颜了,真要换一个对手,譬如尉迟均自己,恐怕都得上他们的当。 偏偏他们挑错了对手。 升平郡主从不是普通的女流之辈,她这块铁板,连一些官场老油条踢到都得自折脚骨,何况这些贼和尚呢? 但是案子虽然问清楚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去跟白家打官司么? 这要捅上京城,可是惊天大案! 许观海也没想到,不过是提前来宁州陪女儿待产,抓几个招摇撞骗的和尚,却遇上这样大事。 更没想到,女儿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帮黄家隐瞒了这么久,半点风声没透。 事关白守中,这案子他肯定是想揭发出去。 但如今犯案的地方是在宁州,这是女婿尉迟圭的地盘,必须由他来衡量决定。 所以许观海还劝女儿,不要为了自家私仇,太多干涉。 谁知尉迟圭听了,顿时直言,“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不管涉及了谁,秉公执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许观海,顿时安心了,也是他想太多。 因为自家跟白守中有心结,就会觉得如果是自家揭发出来,会不会有“公报私仇”的嫌疑。但事实上,没理的又不是许家,许家担心个毛线啊。 于是接下来,玉泉寺很快就被查了个底朝天。 里头的问题,还真是触目惊心。 这帮子贼和尚,可不仅是坑蒙拐骗,骗些香火钱。他们甚至还打着出家人的幌子,替人干些不法勾当。 其中涉及不少人家隐私,有长兄害死幼弟,媳妇毒害婆婆,细数起来,桩桩件件,直令人头皮发麻。 奉命接手此事的同知田巩,到底老实,不知如何是好。 这么多人家,又涉及内宅女眷阴私,要是一一追查,得有多少家破人亡?罪魁祸首倒不值得同情,可那些无辜的家人呢? 尉迟圭反问,“你若同情无辜之人,谁又来同情那些枉死的,被害的人?若咱们当官的,都不能替他们主持公道,难道只能让他们去到阎王老子跟前,才能讨个说法么?” 田巩悚然一惊,顿觉汗颜。 然后尉迟圭也告诉他,虽说律法无情,但人亦有情。 这些案子若牵连的太广,可以视其情节轻重,不同处理。 譬如那个长兄害死幼弟的,全然出于私心,想独霸家产,必须严惩。 但媳妇毒害婆婆的,却是因为长期遭受婆婆虐打,实在忍无可忍,才想出的法子。且也没敢毒死人,不过是让婆婆生病,没力气折腾她罢了,所以可以适当减轻责罚。 如此一来,田巩便知道怎么办了。 在和尚们招供之后,该严惩的严惩。但有些情有可原的,虽然同样罪责难逃,也适当的网开一面。 当然,还要听取受害人及其家属的意见。 如果受害人及家属愿意谅解,也不是不能轻判。 象那个被下毒的婆婆,因看媳妇诚心悔过,且她也有不对。后来就表示看在孙子孙女的面上,愿意原谅媳妇。 她病着这几年,也是媳妇日日伺候。真要有心加害,她早就没了。 故此最后这个案子,便私下审理。 也不用这家媳妇上公堂丢人现眼,但也被罚织布舂米,诸多苦役,以作惩戒。 如此,这家婆婆也很满意,案情顺利了结。 以此类推,最后真正闹到需要上公堂的案子,其实并不多。去了的,也能得到公平处理。 一时间,田巩声望大涨。 百姓们均管他叫田青天,叫得田巩十分惭愧。 真正的青天金光侯,却不愿意出这个风头,硬是让他受了。 但笑金刚这个案子,尉迟圭却不让田巩他们插手。而是让自己的亲弟弟尉迟均,去主审了此事。 一是为了保密,二也是对宁州官员的保护。 省得他们得罪人。 故此,当尉迟均理顺了案情,写了生平第一份奏折送往京城后,震动朝堂。 因为尉迟均身份不够,没用密折,走的是明路! 早在皇上看到之前,这奏折就被负责整理的大臣们,提前看到了。 然后,齐齐诡异的沉默了。 也不是没有人想过瞒报,在白守中跟前讨个人情。 可这等大事,如何瞒得下来? 于是,这折子在朝臣中传阅过后,最后还是送到了皇上跟前。 白守中身为吏部尚书,朝中重臣,不可能这么多臣子都知道了,他还不知道。 亲自摘下乌纱,脱了官袍,以罪臣模样,跪在金殿外请罪。 此事睿帝其实早接到密报了。 待看过奏折,那是尉迟均写的,没经任何人润色。故此没用任何春秋笔法,词藻也不华丽,特别朴实,特别真实。只是简单明了把事情经过交待清楚,涉案人员的口供递上来而已。 第559章 断案(二) 也难怪没有朝臣敢隐瞒,这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啊。 要说尉迟圭两口子也是真聪明,特意让一个没什么从政经验的人来写这份奏折,反而最合适不过。 尉迟均是皇上亲自见过的,就那个憨直的傻小子,他还会针对谁,影射谁么? 根本没这心机,也没这份本事。 所以睿帝看后,反而把这折子交给白守中,让他自去家中查问清楚,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因为尉迟均的时间线,交待得很清楚。 案发当年,白守中还是个幼童,不可能主持筹谋这样大事。 但要说纯属虚构,也不可能。 第一谁都不可能找到这样一群强盗来诬陷他,第二这些强盗的口供是前后对证的,也保留了一份重要证据。 当年白家找他们做事时,曾经留下一份白纸黑字。 谁也料不到,这群强盗竟然也做事如此谨慎。 可能当初是怕收不到银子,后来就是防着被反咬一口,留了这封信。 如今铁证如山,白家绝不可能清白。 只是回头,谁也没想到,白守中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白氏一族, 侵占了黄家财产,愿意双倍奉还。 被强盗攀咬出来的族人,如今都是族老了,十好几口人呢,一起悬梁自尽了。 白守中还自请将白氏一族,连同自己,集体流放边关赎罪。 总之,做足了表面功夫。 “这就有些过了。” 以三皇子,还有户部尚书魏承祚为首的官员,开始为白守中说情。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白家再怎么说,也是书香书第。那黄家算什么?一个乡下土财主,还是保镖吃江湖饭的,谁敢保证他家就没有些不清白的事? 就算白家曾经有错,犯错之人,不是都已经死了么? 人死为大。 且钱财田地全都退回,你许家还想怎么样? 是的,针对一个小小的黄家没意思。打击尉迟圭吧,离得太远了。故此他们针对的,是收容黄家的许家。 于是,在兵部画图的黄志成,天天给气得火冒三丈,嘴上长了一圈燎泡。 明明这是自家跟白家的旧案,那些官员们非扯上许家做什么? 这事从头到脚,从升平郡主到许观海,有插过一句嘴没有? 如今却搞得好象黄家人若不宽宏不大度不谅解,就是许家不依不饶,非把白家置于死地不可。 可这关许家什么事啊? 他们老黄家又凭什么原谅? 被连累得家业尽失的痛苦,这些人没尝过。 全家为奴几代人的苦楚,这些人也没尝过。 却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就因为他们是镖师,白家是读书人,他们就活该被欺负不成? 还好意思说什么白家这些年在乡里积德行善,颇有美名。 啊呸! 那些钱财本是黄家的,拿着别人的钱财做善事,怎么还成白家的功劳了? 如今是黄家人被欺负了不原谅,还是他们自私小气刻薄记仇,天下竟也有这般道理? 可最后,此事还是被皇上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了。 白家首犯已死,田产家业也已经还清,就不予追究。 至于白家剩下的老弱妇孺,逼人家搬离故土,也实在是太不人道。 所以,就这样吧。 至于那些强盗,还有串通的镖师,却是需要严惩。 哪怕人已经死了,家财也得尽数没收,儿孙连坐。 听到判决,黄志远又失望又生气。 明明白家才是首恶,凭什么他家不连坐,反而是那些帮凶要连坐? 黄家想要扳倒的是白家,而不是一群打手。 谁知不过发几句牢骚,去兵部当差时脸上带了几分颜色,结果黄志成还被一状告到御前去了。 说他“心胸狭隘,心存怨怼,难堪任用”,竟是将他停职了! 要说这官儿当不当也没啥,横竖几年工夫,他的沙盘已经做好。留在兵部也无所事事,那些人也瞧不上他,实在没什么意思。可要走也不是这个走法吧?太窝囊了。 黄志成一口气堵着上不来,活活气病了。 但更让人生气的,还在后头。 留在潞州林老太爷家的大伯,紧急送了封信来。 官司赢了,可他们留在老家的日子,更难过了。 因皇上偏袒,白家嘴上说,将家业田产奉还,实际上呢,啥也没给! 想去收回黄家祖屋,白家人冷笑。 你们那破房子,我们早扒干净了,如今这些都是重修的。 想要啊,得给钱! 算来算去,白家赔的钱,还不够还的。 意思竟是黄家赢了官司,还得倒找钱给他们呢。否则这祖屋赎不回去,回头官府追究起来,竟又是黄家罪过。 想收回从前那些田产,更是如此。 佃农们受了白家挑唆,便也扯这些田地,是他们多用心的耕种,费了多少人力肥料,才不致荒芜。如今想收,除非把他们这些年的辛苦钱赔来。 不然就白送他们得了,反正乡里乡亲的,替你家白打理这么些年,还算他们吃亏了。再说你家不是不贪钱,只求公道么?若还想收租什么的,那定是存心不良,贪财好利。 …… 黄家大伯苦等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拔开云雾见青天,讨回一个公道,不料却落得如般结局,直气得吐出一口老血,要不是提前有了心理准备,也许当场就气死过去了。 嗯,在尉迟均寄回奏折时,许惜颜也跟身在宁州的黄志远父子说过了。 自古民不与官斗,可不只是嘴上说说。 这事一旦揭开,白家固然丢脸,可黄家未必得落着好。 要说当时黄志远父子还有些不信,可他们还是愿意相信许惜颜,所以早早的给老家去了信。 也幸亏有这信打了个底,否则也别说黄家大伯,就是黄老爹娘,还有黄志成那个爆脾气,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儿。 京城。 程家大妞,黄志成的媳妇,如今也是俩孩子他娘了,端了药劝黄志成服下。 “……再生气有什么用?气坏了身子,又报不了仇。大伯不是来信说了么?吐出经年的老淤血,人倒精神了。他老人家都咬着牙,说要再活十年,看看白家下场,你倒不想看了不成?你就不看我,不看孩子,总得看在爹娘份上吧,好意思让二老焦心?” 第560章 摆脱(一) 黄志成到底听进去了,咬着牙,把药一口饮尽。 “他娘的!老子还不信了,这世上就没个公道。郡主说让咱们再等等,咱们就走着瞧!” 这就对了。 程大妞正想再宽慰丈夫几句,同在兵部的归老大人来了。 赶紧把人请进来,归老大人自打入京,可是越活越年轻。红光满面,精神矍烁。瞧着病得脸色腊黄,一身药味儿,嘴唇上还起了一圈燎泡的黄志成,指他说笑。 “瞧瞧瞧瞧,多大点事儿呀,竟气成这样。要不是我这满头白发,回头走出去,人家保管得以为你是哥哥,我是弟弟。” 黄志成便也笑了。 招呼归老大人坐下,又叫端茶摆果子。 归老大人摆了摆手,“不必客套。我来,是来送一个好消息的。你呀,赶紧养好了身子,准备上任吧。” 啥? 黄志成愣了,他才被停职,上啥任啊? 归老大人一副过来人的嘴脸,“你呀,还是太年轻。不过停了职,又不是削职为民,一样有起复的机会。横竖你这性子,也实在不适合在衙门里坐班。如今可是给你找了个好去处,只要吃几年辛苦,回头前程好着呢。等养好了病,就赶紧出京去吧。” 啥? 出京? 是的。 兵部负责画舆图的,有在京城任职的,也有去各地堪察地形地貌的。 朝廷规定,各地州府每隔三五年,都要报一份本地的新舆图。尤其遇到地质灾害,改变了境内山川水流,或村镇变化更名时,都需记录。 但因为基层官员未必专业,画的不一定准确,所以也需要不时派出专业人员,前往堪察。 黄志成虽被停了职,可他到底是许家人,还是金光侯举荐出来的,怎么可能就这么任人欺负? 就算两家都没有出手,可就象白守中也没有出手,就有人为了讨好他,整黄志成一样,同样有人保住了黄志成。 将原本受到处分,将要停职的黄志成,生生改了个职位。 不是说他脾气不好,不适合坐衙么?那就换个位置,戴罪立功啊。 整个大齐,需要完善,画舆图,捏泥巴的地方多了去了。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专业人员,凭什么浪费? 黄志成可太高兴了。 这个差事或许对于别人来说是苦差,对他来说,却是优待啊。 他本就不耐烦成天坐在衙门里,无所事事,聊天打屁。如今等于公差派他游山玩水,有什么不好? 京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外出当差的,都可以小升一级,还给拔付几个手下,费用全算公中。 故此他听着这喜讯,顿觉病就好一半。 归老大人瞪他一眼,“你就光顾着玩,也不想想家里。” “家里没事,让他出去散散心吧。”程家大妞听着也很欢喜。 因归老大人上了年纪,说不要茶点,她就快手快脚的去厨房冲了碗红糖鸡蛋,老人家吃,最是得宜。 她也不在乎黄志成要出远门,横竖家里公婆大哥两家人都在呢。 还有她那异父异母的妹妹也嫁人了,妹夫家里也靠得住,时常走动,不愁没有照应。 且黄志成也不是一去好几年,出门七八个月,就能回来一趟。等他干上几年,说不定时局就变了,避避眼下这京城的风头也好。 这个媳妇,算是娶着了。 归老大人挺赞赏的,吃了蛋汤,留下几句话,先自回去了。 留下黄志成,喜不自胜。 “怪道柏老太爷当年说,我三十五岁以后,净走大运,凡事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果然说得再真切不过。哼,我就等着看白家这般,还能不能长久!” 端王府。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端王妃白秋月在写给弟弟白秋雨的信里,就毫不避讳的写上这么一句。 白守中和白家的应对,看似高明,实则愚蠢之极。 如果白家能够真心认错,哪怕是出于敬畏皇权,做个表面工夫,把黄家财物和田产都退回去,将来还能求个退路。如今这么做,将来一旦白守中失势,必将迎来整个家族覆灭。 不过,也算活该! 在白家巧取豪夺黄家家财,其后白守中又踩着两任妻子的骨血向上爬时,白家,已经注定跌落深渊,腐朽糟烂了。 幸好她和弟弟已经跳出这个火坑,将来就算被连累,也有限得很。 不过白秋月想想,还是命人把自己嫁妆收拾齐整。 除了不能动用的家具大件,其余金银细软,田庄商铺,还补了几张银票,命丫鬟给乔氏送回去。 阿春不同意,“要是这些都没有了,将来王妃可怎么过?尤其那许良人,不知要如何幸灾乐祸。” 白秋月笑容恬淡又骄傲,“便什么都没有,我有女儿,我这个端王妃,就不是旁人能随意动得了的。再说阿弟在江南,也有自己的产业,不会让我穷着的。送去吧,本来就是不义之财,拿着烫手。如今去了,反而安乐。” 阿春听着最后一句,方才同意去了。 她就算是个下人,却也明白,不该自己的钱财不能要。 白家仗着发达的,都是黄家的血泪。这些钱财说来挺脏的,送走也好。 但不能这么悄摸摸的送,回头没个对证怎么能行? 要还可以,得有个见证。 于是,白秋月笑眯眯的问,阿春觉得,谁适合当这个见证? 阿春又想了想,萧越去了江南,家里没个主事的。又不好老麻烦许家,不如去安王府,叫米氏派个管事婆子,跟她一起去还吧。 白秋月惊奇了,这个人选想得极妙。 朝中谁都知道,安王廿七皇子体弱,素来不管政事,他插手倒也无妨。安王妃米氏出身律法大家,为人严谨周到,口风也紧,确实合适。 只阿春却没想那么多大道理。 她只觉得宗亲里,素日除了大皇子妃,敏惠长公主他们,就数安王妃和气。只她们身份尊贵,不好管这些小事,不如安王妃了。 白秋月一笑,让她去了。 果然安王妃办事仔细,把东西整理成册,送回白家之后,还抄录了一份,留作见证。 第561章 摆脱(二) 此事没问过白守中,是乔氏作主收下的。 收好东西,她拉着阿春的手说,“好丫头,回去跟你们王妃说,她的心思我都明白。我没有旁的可说的,将来她几个弟弟就算吃些苦头也没什么,只女孩处世不易,几个妹妹好歹请王妃看顾着些。” 阿春点头,把话带了回去。 白秋月感慨,这个继母,也够难的。 嫁了这么个男人,明知是条中山狼,偏偏离不得,还能怎么办? 回头白守中知道此事,大发雷霆,几欲对乔氏动手。 把女儿的嫁妆拿回来,算怎么回事? 他就是再讨厌白秋月姐弟,也不能落了这样把柄。 看他要打,乔氏也不躲,只惨然一笑,“老爷若是不缺钱,为何要偷卖我的嫁妆?老家那么多条性命,不拿足钱财,怎么填得平?” 白守中闭嘴,脸色铁青。 乔氏道,“如今王妃还了嫁妆,正好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且叫她脱了干系,日后真若有个差池,总能保住一个。想捞人,也多份力量不是?” 最后这句,总算是把白守中劝住了。 世人都重孝道,白秋月姐弟再如何,也不敢公然忤逆他的。遇到难处,非搭救不可。 正欲拂袖而去,乔氏又抚着小腹,苦笑里带着几分试探。 “好叫老爷知道,我这胎又掉了。大夫说,若是再叫我养孩儿,别说孩儿立不住,便是连我的性命,都保不住了。若是老爷还想求娶名门淑女——” 她话音未落,就被白守中厉声打断,“谁跟你说了什么?” 乔氏心中一凉,抬手抚过鬓边隐现的银丝,凄凉一笑,“没有人。可妾也是深宅内院长大的,没傻,也不瞎。” 白守中眼中阴晴变幻,最终抛下一句,“少想那些有的没的!不能生,不生便罢。” 他转身走了,但乔氏心中越发明镜似的,跟吞了黄连般的苦。 当年,若不是自己任性,因为一点小事,就闹着要和离。如今的她,应该过着平凡踏实的日子吧? 而不似象现在这般,烈火享油似的煎熬。 不过,能护住白秋月,她总算心安些了。 阿春来的时候,除了退嫁妆,还悄悄告诉了她一个口信。 她的大女儿,有消息了。 原来那孩子被虞家照顾得极好,已经嫁了人,也当了娘亲。听说生了个儿子,极是聪明伶俐,母子俩都很得夫家疼爱。 真好! 乔氏抚去脸上不觉滑落的泪,无声笑了出来。 所以,就象升平郡主明明跟她萍水相逢,却仍是肯替她留心女儿的消息,甚至关照女婿,调入军伍一样,乔氏也想做个好人,关照白秋月姐弟。 哪怕不为任何利益,她也会帮她们的。 若非白守中不同意,她都想将这份家产全数送出。 如今吃着用着,她也觉得害怕,怕遭报应。 乔氏能看得出白守中前两个妻子死得不寻常,也看得出白家这回的案子,没这么容易揭过。 大概是年纪渐大,她不似年轻时轻狂,反而开始笃信一句老人常说的话。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白家以为皇上发了话,就能过关? 没这么容易的。 如今是皇上还要用到白守中,暂且揭过。等回头犯了事,再并作一处,那就是惊天大事了。 可她说了,有谁会听呢? 只能尽力做点好事,替孩子们积点德吧。 宁州,寿城。 消息再传来的时候,许惜颜已经平安生产了。 果然,是个男孩儿。 有成安公主送来药材奶娘嬷嬷,甚至她还派了两个医女来。不是宫中的,是从民间找来的。 如今在孙白芷的带动下,京城有更多的医家女子敢出来行走了。因为性别上的便利,不少女子都将接生作为主业。 选来的这两人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因为曾经有过嫡子夭折的经历,成安公主简直查过她们祖宗八代,才把人送到宁州。 别看年纪不大,做事很是得力。 所以许惜颜生产得特别顺利,基本没遭罪,顺顺当当,不到半天工夫就生下一个红通通的小猴子。 是的,饶是以金光侯的英俊,和升平郡主的美貌,新生儿也不是白白净净的。 头三天就跟个红通通的小猴子似的,皱皮巴巴的,除了哭声特别洪亮,实在看不出究竟。 直到三天之后,小模样渐渐长开,才显出清晰的眉目。 赫然,又是一个成安公主! 除了一双眸色随了尉迟圭,真心跟许惜颜,还有成安公主一个模子扒下来似的。 许观海瞧得又喜又忧。 小外孙象女儿,这点极好。可这么象成安公主,尉迟家人会怎么想? 不管别人怎么想,尉迟圭是非常满意的。 “象公主殿下才好呢,日后我儿子肯定也是个有福气的!” 他不仅是这么说,也是真心喜欢孩子。 只要在家,成日里抱着儿子就不撒手了,连换尿布都亲自来,闲得奶娘和一大堆下人反而没事做。 弄得许观海又欣慰又妒忌。 这是生的儿子,要是闺女,他还能这么爱么? 好在他没问。 真要生个跟许惜颜一样的小闺女,尉迟圭那是要把人宠上天的。 不过小小一团的儿子,也很可爱啊。 就连听他中气十足的大哭,新爹金光侯都觉得是一种享受。 哭声大,才证明身体好呢。 要跟个猫叫似的,那才愁人。 关于这一点,新晋得子的岳父许观海不能同意。 他家小儿子就不爱哭,就是哭,也是小猫般哼唧几声,特别淡定。 太医也说挺健康的。 可尉迟圭就说,小舅子那是书香门第,有君子之风,他儿子这是大将之风。 这话说得许观海勉强同意了一半,眼看二人又要就育儿展开新一轮交流,许惜颜实在听不下去。强令奶娘把孩子抱走,要正政事了。 尉迟圭眼巴巴瞅着儿子的小襁褓,还挺不舍。 就白家那点破事,有什么好说? 如今看来,是对黄家不公。可将来如何,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就不信,这样一件大事爆出,会不影响白守中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 第562章 秘道(一) 在金光侯看来,皇上没有马上大刀阔斧的处置白家,也很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允许许家告状,却也不允许许家一棍子把白家打倒。 不管有理没理,总得敲一棒子给一甜枣才行。 一次打得太狠,反而会让皇上觉得许家是存心针对,越发猜忌。 许惜颜基本赞同他这个判断,但她打扰了侯爷珍贵的亲子时间,却是另有要事。 冬生回来了。 原本,他年前送秦老爹去渠州,探视新嫁的许云槿,年后就该回来。但延迟了这么几个月,是因为他来去走了两条路。 去是官道,没什么可说的。 回来时他却花费了大量时间力气,打听了一条新路。 虽然没有官道便利,但知道的人少,隐蔽。最为重要的是,只要不带行李,快马加鞭,就能比官道快得多。 尉迟圭顿时收起玩笑之色,严肃起来。 身为一个将领,他太知道这样一条路在军事上的重要性了。虽然平时用不上,但一旦有事,就是决定胜败,千万人存亡的一条路。 西梁跟大齐打了一仗,输掉了渠州和乐城,真的就会甘心吗? 不可能的。 那样一个军事地位绝佳,富庶繁华的城市,不经过三五十年沉淀,收拢人心,是安定不了的。 只要大齐出现动荡,西梁人随时都会卷土重来。 所以,许惜颜在派出冬生探路时,就暗中交待过此事。 但她也没有强求,毕竟头一回去,又冰天雪地的,多难走啊。 谁知冬生,却是这么出色的完成了任务。 为此,他和同行的一群家丁侍卫,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许云槿给许惜颜带的几车回礼,更是一样都没有了。 有些掉进了山涧,有些拿去当买路钱,给了当地老乡。甚至几人随身携带的金银药材盐巴,都用得干干净净。 回到宁州境内时,穷得跟个叫花子无异。 但这一切付出,换来一张详细的地图,却是太值得了。 尉迟圭当即叫来卫绩,根据他们当初攻打渠州时的积存的路线,将地图更加完善,随后重新绘制出来,严密看管。 只给许惜颜借去,命人用细绢描摹了一份,让白鹰给乐城送去。 这次冬生过去,也给许云槿带了特制的香囊,还教她如何给鹰筑巢。 白鹰极有灵性,能找到路。 那是。 听完交待的白鹰,拍拍翅膀,骄傲的飞走了。 弄得尉迟圭都有些吃味,“你对你三妹,还真是好。” 那当然。 许惜颜做人恩怨分明,几个弟妹里,就数三妹妹最先对她敞开心扉。她跟这个妹妹最好,也是理所当然。 况且,她刚生了儿子的喜讯,也得跟三妹妹分享呢。 渠州,乐城。 许云槿收到消息的时候,刚刚诊出有孕的消息。 乐由是个端正拘谨的人,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悦,跑去给许云槿煮了一碗馄饨。 “从前听你说,当年你二姐姐生日,是侯爷亲手给她下的面,只我却不会。但我见你素日爱吃馄饨,便学着包了一回。这皮儿是厨娘擀的,可这馅儿是我亲手剁的,也是我包的,虽丑了点,好歹味儿还行,不信你尝尝。” 许云槿笑了。 咬了一口馄饨,心里比蜜还甜。 她的夫君,可能永远也比不上二姐夫优秀。但她此生,能得一个愿意为她下厨的丈夫,已经很满足了。 趁机她又将当年许惜颜新婚回门,盲抽到的玛瑙扳指,送了乐由。将那个激励的故事说出,尉迟圭能从一个穷小子能挣出偌大一个侯府,难道他们就不行么? “我知夫君素日爱读书,但这边关不比寻常,多学些防身本事总是好的,就如二姐姐还知道要寻条新路有备无患呢,回头待我生下孩儿,也要跟你学些武技的。” 乐由是个听劝的人,虽素性喜静不喜动,但觉得有理,便在日常里,加了习武一项。 祖父乐斯见此,越发觉得这个儿媳妇娶的好极了。 至于许惜颜送来的路线图,他看过后,还是叫许云槿密密珍藏。 这种东西,眼下实在不适合拿出来。 如今别说渠州,就连乐城都还是四分五裂,各种势力错综复杂。 向鼎身为尉迟圭的旧部,自然跟乐家交好。 但定北侯之弟高季兴,和白守中举荐来的荀雍,却是沆瀣一气。才来乐城没几日,就急吼吼的插手琉璃生意,忙着挣钱。 西梁人投其所好,如今跟他们打得火热。要不是有乐斯在这儿镇着,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儿。 但也因此,两边已经旗帜鲜明的撕裂开来,各种明目张胆的使绊子。 乐斯到底是在宁州呆惯的封疆大吏,资格老,年纪大,说不卖账就不卖账,荀雍还真不能把他怎样。 但向鼎就不行了。 到底年轻,面皮薄,总是忍让三分,惯得高季兴越发颐指气使。 乐斯私下说过几回,让向鼎别这么好说话。 可向鼎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向良妃在宫里,少不得还要跟高贤妃对上,便想息事宁人,算了吧。 无非自己吃点亏,多干点活,少拿点钱,也没什么。 他这么一来,乐斯也不好劝了。 这样要紧的地图,更不敢拿给他了。 就怕他人太老实,拿去给了高季兴,回头还不知便宜了谁。 如今乐斯是成日的忧心忡忡。 他看出来了,渠州如今这般,回头必要生一场大乱。 也只有再生一场大乱,才能彻底破除城中四分五裂的状况,决定将来的命运。 大齐若还想掌握此处,真不能让高家和荀雍呆下去了,非得派出更强有力的官员来不可。 他年纪大了,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魄力和精力,只能尽力替大齐多守几年。 这些情况,他已经上了数次奏折,向皇上密报。 可皇上的态度,始终含糊不清,实在令人失望。 乐斯自然希望在他的任期内,不要用到这份地图。但若是渠州果真哪天出了变故,这条通向宁州的密道就太重要了。 相信骁勇善战,强势果决的金光侯,会是比通知朝廷更加可靠的伙伴。 第563章 秘道(二) 宁州,寿城。 尉迟圭确实没有辜负乐斯的信任,在召来那批野马之后,他就秘令马彻,开始训练骑兵了。 如今有了马,还有升平郡主的财力支持。马场一开,银钱自然来。光是预收的订金,都足够训练一支强悍的骑兵。 易元吉训练的攀爬攻城百人小队,也是其中的十分之一。 而金光侯的计划,是训练出一支强攻型的千人小队。作为奇兵,起到一战定胜负的效果。 这也是他在跟西梁交手时,总结的经验。 西梁人是强悍,但因为并不属于一个部族,往往各自为战,并不团结。 大的部落有上万人,小的部落只有几百人,而真正每个部落最强悍的士兵,也就那么五百到一千人。 只要能把他们的精锐打下去,顿时就会成为一盘散沙,不攻自破。 尉迟圭第一次在西梁,之所以会陷入苦战,打了一年多,一是因为人生地不熟,二是因为进攻本来就比防守更难,三是因为没有趁手的骑兵。纯属拿步兵死磕,才打得这么艰苦。 但如今有了马,只要训练出一支能跟西梁对抗的骑兵,回头再加上大齐士兵擅长的阵法配合,将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马彻虽不如尉迟圭想的长远,但身为将领,哪有不热爱骑兵,热爱战场的? 他这辈子性子刚直,又宁折不弯,但只要肯给予应有的尊重和理解,他是愿意肝脑涂地,来报答你的。 故此他也不顾年纪,借口保护马场,亲自去到龙岭马场,跟新集结的骑兵们吃住在一块儿,展开秘训。 这些事,并没有瞒过前来大太监。 相反,在士兵和马匹融合时,还问过太监首领何公公的意见。 毕竟在养马方面,他也是行家。 何公公觉得被尊重了,挺高兴的,给了不少好建议,甚至自己都参与了训练。还真不是摆摆样子,确有几分真本事,能跟得上的。 何公公能被皇上派来打理马场,自然是心腹。而能做帝王心腹的人,都不太笨。 所以金光侯打了点埋伏,藏了些马,一眼就看出来了。可这算是大事么? 算,也不算。 他会报告皇上,也会说清原由。 金光侯并不是自己私藏,实在是送了些人情,留下的也是为了育马,扩大种群做准备。 这是对的,对皇上也有利。 因为回头只要是马场产的小马驹,都有皇上的一份。所以金光侯要是太老实,如实上报,讨要的人太多,才让皇上不胜其烦。 至于秘密训练骑兵,皇上就更不必反对了。 因为练的不多,就一千人,金光侯不可能拿去造反。而且兵权并不是抓到他自己手里,而是马彻。 这点尉迟圭做得特别好,从不越权。 否则也不可能通过何公公,将事情主动报给皇上知道了。 所以皇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是默许了。 至于驸马许观海在寿城开了几场讲座,人气极高,只会博皇上一笑,反而觉得这个女婿在某些方面,还真挺给皇室长脸的。 倒是从济州传来一本小诗集,引起了皇上的注意。 之前相互交流时,高伯贤生怕给宁州抢了风头,非要组织文人先到济州城来赴宴。 来了之后,还特意安排高家接待。 园林特别美,侍候的丫鬟也一个赛一个的水灵。这些读书人也很识趣,作出的诗词,一个比一个赏心悦目。 高伯贤很得意,还特意刊印了一本小小的诗集,以作纪念。 自己还亲自动笔,当然是找了师爷代笔,作了个序,写在最前头。 如今就呈放皇上面前。 因为经过拣选,里头的诗词没有半分嘲讽,不过是些风花雪月,富贵佳人。 可皇上看到的,却满满都是高家的骄奢淫逸。 一个边关之地,居然重门叠障,假山湖泊,这确认不是到了江南? 甚至还种着名品芍药牡丹,花开锦绣,家里弄得亭台楼阁,美女如云。 最重要的是,连定北侯高家自己,都全然不知自家的奢华,反只觉得寻常之极。 这说明什么? 说明高家在济州,俨然成了个土皇帝! 虞亮在高家出了这本诗集后,简直佩服死当初指点他的许惜颜和尉迟圭两口子了。这小夫妻什么都没说,却已经引着高伯贤,自己跳进坑里。 结果,结果最后就是皇上突然任命大皇子,接管许观海即将带回来的马匹。 在京郊宫苑里,另设一处,让兵部配合大皇子,训练骑兵。 这是何意? 三皇子不淡定了。 难道是皇上要将兵权交给老大了么? 众所周知,朝廷六部里,权柄最重的是吏部,户部和兵部。 吏部掌管天下官吏,户部掌管天下税收,而兵部掌管天下军事,平时看着最不显,但真正有事时,能掌握话语权的,兵部方是第一。 睿帝可以允许皇子们进入户部吏部,但兵部是从来没有让任何一个皇子染指过的。 如今怎么偏偏就给了大皇子? 这在传递什么信号? 不说三皇子满腹狐疑,连大皇子也是一脸懵。 他最近没做什么呀,怎么天上突然砸了这么大个馅饼下来? 莫非,是成安说了什么? 也不止是大皇子,所有人都这么想。 成安公主一向跟大皇子交好,龙岭的马场又是她女儿女婿弄的,如今还是她家驸马前去接收马匹,皇上突然想起大皇子,难道是她帮忙说了好话? 在府里专心育儿的成安公主,在面对忐忑登门的大皇兄时,一头雾水。 “我?没有啊。我最近都没空入宫,好些天没去给父皇请安了。” 因为嫡子的夭折,成安公主对这个幼子看得极紧。 甚至都不顾人笑话,亲自哺乳。 哪里出得了门? 不过皇上也确实对她不错,三不五时就有赏赐。有给她的,也有给孩子的。 错愕之后,成安公主还是一如既往的嚣张霸气。 “我看皇兄就是想太多。你本是长子,就算让你插手军事,不是理所当然?既然父皇交给你了,你好好干就是了。至于那起子小人,理他作甚?” 大皇子转念一想,对啊。 就算皇上是想树起他这个靶子,给人攻击。但他要是能不被打倒,不也是他的本事? 与其去揣摩父皇的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专注眼前,切实把这份权力给抓住,才是安身立命的保障。 第564章 离别(一) 大皇子心思豁然,想通之后,便不再纠结,反而挺有兴趣逗弄起小外甥。 只认真端详,这孩子怎么长得既不象成安,也不象许观海? 倒也不是象了旁人,只是将成安和许观海的部分五官组合之后,显得特别普通了。 这不应该啊! 明明这么好看的爹娘,还有那么漂亮的姐姐,许家也是个顶个的一表人才,怎么到他这儿,就平平无奇了呢? 成安公主挺淡定,“从前小三也是这样,他姐姐生下来象我,他却半分不象。这孩子,随了他三哥。” 所以成安公主越发肯定,这是她丢失的长子回来了。 只是这话,就算是跟最要好的大皇兄,也是不能说,也不敢说的。 看她都不在意孩子长相,大皇子也不多说了。 他想的是,相貌平凡也有平凡的好处。 起码将来不怕哪个贵女以貌取人,就跟成安公主似的,碰瓷硬把人抢回去当夫婿了。 只是如今的他可万万没料到,这位“相貌平平”的小外甥,日后可比他风流倜傥的爹更受欢迎呢。 大皇子,去筹备练兵了。 心思一开,他也不再畏首畏尾,反而大大方方去了郭家,找大舅舅郭乃安讨教去了。顺便还叫上几个表弟,去给他做个帮手。 横竖也避不了嫌,何不提携下亲戚? 回头就算皇上知道,也没说什么。 三皇子妒恨万分。 却怎么都想不到,此事的根由,却也是他自家舅舅一本诗集惹的祸。 宁州,寿城。 九月鹰飞,秋高草黄。 许观海再怎么舍不得女儿,也到了必须返程的时候。 马驹已经养大,可以上路,给家里的年礼也都准备好了。 甚至,连成安公主送来的奶娘医女们,都收拾好了行李。 许观海神色纠结,“阿颜,要不再……”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眸光里,透着坚定与刚毅,“再等,只会更难。既然是早就决定了的事,就这样吧。女儿不孝,拜托了!” 她双膝跪下,行了个大礼。 许观海想去扶她,伸出的双手,却给人硬塞进一个襁褓。 尉迟圭亲手把长子交到岳父手中,撩袍跪在妻子身边,郑重磕了个头。 “有劳岳父岳母了。” 许观海眼角微红,心中酸楚,仰头看着屋顶,却不想看到皇上赐的那根梁柱。 这是尉迟家的新居,在长子满月之后,择了个黄道吉日,一家子就搬了过来。 挺好的新居,并不华美,却朴实素雅。 但有这根御赐的梁柱在,却显出几分沉甸甸的威严与份量。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 他们家享受了荣华富贵,岂有不付出的道理? 宁州乍看平稳,但就如乐斯日夜忧心渠州局势一样,若有些风吹草动,这里即刻就是风口浪尖。小两口狠心将长子送回京城,才是最好的选择。 许观海心里都明白。 当初,在尉迟圭争取来边关时,这几乎就是注定的事了。 就好象郭家得到了承恩公的爵位,便立即把家中老弱妇孺接到京城一样,都是为这个爵位,为大皇子付出的代价。 也是为其他留在边关的郭氏儿郎,腾出成长的空间。 尉迟家也一样。 虽说有萧氏和大伯一家留在京城,但金光侯和升平郡主的嫡长子,才是最有份量的筹码。 也只有把这个小小的婴孩送到京城,才能让多疑的睿帝真正心安。 小两口才能在宁州的发展马场,训练骑兵,而不必担心被人背后捅刀子。 如今趁着孩子还小,不懂事时送走,对他的伤害反而更小。 如果养大些,记事了,能认出爹娘了,那时要怎么面对别离? 如今再心碎,也只有大人而已。 这也是许惜颜和尉迟圭狠下心肠,现在就送走他的原因。 好一时,许观海才落回目光。 紧紧抱着睡得昏天黑地,懵然无知的小外孙,慎重保证,“你们放心,我一定倾尽所能,教好他。” 许惜颜抬头,努力微笑,微微上挑的眸光里,噙着泪光,又狠狠咽下。 “父亲把我教得极好,也一定会把他教得极好。” 许观海不忍再看,狠了狠心,抱着孩子,大步走了。 尉迟圭把小媳妇从地上扶起来,拍拍她的背,“别太伤心,仔细身子。我去送送。” 许惜颜用力点头,喉头已经哽咽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以为自己从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却没想到在离别到来的这一刻,却是这般难过。 甚至,她都想把孩子抱回来算了。 可理智告诉她,不能这么做。 她蓦地回首,斩钉截铁的告诉尉迟圭,“六年……至多六岁,我去接他。” 她是到六岁的时候,才开始与父母和解亲近。 所以许惜颜也只给自己六年时间,无论如何,她会把长子接回自己身边。 如果做不到…… 她拼死也会做到! 尉迟圭抬手,温柔的抚过妻子的脸庞,应了一个字, “好!” 他懂许惜颜的未尽之意。 他会一起拼命,为了这个期限努力。 目送长长的队伍渐渐消失在草色烟光里,城墙上的尉迟海,呜呜哭得老泪纵横。 尉迟牡丹也在不停的抹眼泪,“爹,真要这么舍不得,为何一定要送走?他娘不是郡主——” 话音未落,尉迟海抬手就重重打了她一巴掌,吸着长长鼻涕泣道,“你懂啥?你啥也不懂!” 可他却已经开始懂了。 许惜颜不是不想留,否则不会自打孩子出生起,就一刻不停的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甚至,还亲自哺乳。 尉迟圭也不是不想留,否则他怎么一有空就抱着孩子不撒手? 连换尿布都不肯假手他人? 可真的不能留啊! 就象尉迟家刚刚盖起的房子,老家新建的学堂,尉迟牡丹渐有了起色的小日子,甚至尉迟海每天喝的补汤,每一碗每一滴里,都是有代价的。 尉迟海说不出什么大道理。 但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却渐渐能够明白,必须送走这个重长孙的无奈。 也知道这个时候,心里最痛的,是孩子的亲娘。 他得回去,给她捣鼓点好吃的。 要甜的,特别特别甜的,慰籍那颗已经揉碎了的心…… 第565章 离别(二) 赶在过年前,许观海回了京城。 带回了金光侯承诺的马驹,也带回了自己的大外孙。 “……边关苦寒,恐怕孩子养不好。小两口又没经验,故此百般恳求,托臣带了回来……臣养育幼子,已经够辛苦的了。如今又多一个,哪里应付得来?皇上要不把臣的差事收了吧,臣也好在家专心带孩子……” “你少做梦!该干什么干你的去,少想躲懒。” 睿帝看到那些年轻健壮的小马驹们,心情极好。如今看到金光侯的长子,他心情就更好了。 甚至亲自抱在手上,细细端详。 嗯,不是假冒的,也不可能假冒。 原来小男孩长成成安公主这样,也怪好看的。 “传朕的旨意,封此子,他大名儿起了么?” “起了,名钊。” “嗯,好名字,钊者,勉励也。是升平起的吧?” “这倒不是,是女婿起的。起了好多个,给阿颜挑的。” “哈哈,那朕的金光侯也算有长进了。传朕口谕,封金光侯长子尉迟钊为世子,给双份俸禄,拔几个伺候的人,就养在公主府吧。朕知道你读书多,有学问,但也得时常让人回家,给他祖母看看。” 许观海躬身谢恩,心中却在发凉。 女儿料得没错。 皇上果然不放心他们小两口,瞧赏赐得这么丰厚,还要养在公主府,不就算一半养在宫里的眼皮子底下? 不过只要有他,有成安公主一口气在,总会护着这孩子平安长大。 回头萧氏听说,也顾不得递帖子,一刻也等不得的跑到公主府来等着了。 见着亲孙子,眼泪是止不住的往下掉。 成安公主也哭了,“这么小就送回来,阿颜得有多伤心啊。” 一句话,招得萧氏更心酸了。 当娘的伤心,当爹的能好受? 这是儿子的长子,亲手把他送出来,尉迟圭该多难过啊。 许家的小八郎,他马上就要满一岁了,比起懵然无知的小外甥,显然要懂事一些。 抬起小肉手,替成安公主抹了眼泪,呜噜哇啦的,示意她不要哭。 成安公主强忍着眼泪,抱着小外甥送到他面前,“以后阿壶要好好照顾你姐姐的孩子,知道吗?” 许八少看看成安公主,再瞅瞅跟成安公主长得极象的小外甥,突然,咧嘴笑了。 用两只小手捧着小外甥的大胖脸,在小外甥瞪大眼睛瞧着他时,扑上去亲了一大口,满脸的口水。 然后,新鲜出炉的金光侯世子,尉迟钊瞪着这个日后跟他好得穿一条裤子的小八舅,突然也咧开小嘴,傻乎乎的笑了起来。 孩童的笑容,最为天真无邪。 围观的大人们,都含着眼泪,一同笑了。 萧氏问,“他大名叫阿钊,小名叫什么?” “叫小勺子。”许观海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是他娘取的。” 话音未落,萧氏就连声赞好,“我们二郎乳名叫罐儿,生个儿子叫勺子,极好。又寻常又好养活,咱们小勺子一定平平安安,好好长大,将来跟他爹一样有本事,跟他娘一样有学问。” 许观海把接下来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女儿给孩子起名小勺子,虽是从瓦罐来的,却还有一层促狭之意。 意在调笑她这儿子,不说是含着金汤勺,也是含着银汤勺出生的。可算是尉迟家里,第一个好命之人。 而在乡下土话里,勺,通苕,有也有骂人傻的意思。 这长子既然送回了京城,许惜颜反盼着他年幼时不要表现得太出众,最好能憨傻一点,才不惹人注目。 但让许惜颜也想不到的是,她的小勺子一半遂了她的心愿,另一半却往谁都意料不到的地方狂奔而去。 于是,虽然离了亲爹娘,但有祖母外祖父母的疼爱,还有一个亲切友好的同龄小舅舅,小勺子适应良好的在公主府安营扎寨,快活成长。 匆匆三年,眨眼就过。 又是一年新年,皇宫。 今日宫中设宴,款待西梁和草原的贵女们。 经过近五年的学习,这些小姑娘们,都长大了,也该回去嫁人,担负各个家族的重任了。 “大齐再多繁华锦绣,却也不是我们的家。” 宫道上,当年曾跟许惜颜有过一面之缘的草原贵女萨仁,正同颜真的两个侄女一起,漫步走来。 这几年,颜家姐妹二人,也随这些番邦贵女入读漪兰书院,与爽朗大气的萨仁性情相投,结下一份少女手帕交的情谊。 “我们明白。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外头再好,总好不过自家。” 萨仁笑道,“就如那日在市井听到,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我们又不比那位,自然还是想回家的。” 三个女孩对视一眼,又同时抿着嘴,笑弯了眼。 那位,就是唯一不肯回去的梅朵公主了。 当年,她求嫁尉迟圭不成,后又求嫁睿帝,却被许惜颜狠狠堵了回来。最终死皮赖脸,留在大齐一同学习了五年。 也是十一个番邦女孩中,唯一不肯回去的。 为此,她费了几年工夫,终于勾搭上了三皇子。 个中缘由,几个未婚女孩不便打听。总之是闹出些不雅之事,逼得三皇子不得不给了她一个侧妃之位,才算平息风波。 而梅朵能留在大齐京城,如今还得意上了。 自觉高人一等,处处拿鼻孔看人。 那些西梁贵女成日被她在跟前显摆,都快气死了。今日宫宴都不肯早来,就是不愿多看她那副嘴脸。 萨仁却想去宫中几个关照过自己的娘娘处道声谢,所以特意邀了颜家姐妹作陪。 三个姑娘说笑几句,正往后宫走着,忽地看到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被人推着从一处宫门里,倒退了出来。 “你这死胖子,怎么又进宫来了?真是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合着你家是不是没钱养你啊,才把你扔到京城来的?” “想来就是!那金光侯就是个穷酸,当年成亲,连聘礼都凑不齐,满大殿的磕头,求人凑的份子,哪有钱养儿子?” “不过你娘不是挺有钱的吗?怎么她也不要你了?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嫌你吃太多人太蠢,才不要你的。” “说不定是有了弟弟妹妹,就不要这你这死胖子了。” …… 字字句句,如针扎刀戳,伤着人的心。 第566章 甥舅(一) 宫门那头,一群锦衣华服的孩子,正放肆取笑。 大的七八岁,小的都有五六岁。而被他们围攻的小胖墩,年纪显然最小,才三岁多一点点。 虽然胖嘟嘟的,又裹着毛茸茸的小披风,越发象个圆滚滚的大毛球。但露出来的那张小脸,五官却是生得极好,就跟年画上抱着鲤鱼的小仙童一般,肥壮讨喜。 正是所有长辈最为偏爱的长相,却也能成为其他小伙伴攻击的理由。 就见为首那个,也是年纪最大,尖嘴猴腮的大孩子,突然看着一盆松树盆景,对旁边一个孩子努了努嘴。 那孩子一看就懂了,突然在脚下使了个绊子,想绊倒那小胖墩,让他面朝下,摔到盆景上去。 松树多针,且为了贵人观赏,花匠还刻意扭曲成一大盆,养得蓬勃旺盛,经冬不调。 这样娇嫩嫩的小孩儿,若整张脸摔上去,轻则毁容,重则还会戳瞎眼睛。 “你们干什么?” “快住手!” 颜家姐妹和萨仁眼见不妙,都冲了过去。 却不料那小胖墩虽是给人绊了一下,下盘却是极稳。 他小身子晃了一下,没摔! 反应过来之后,还嗷呜大吼一声,发足就往前冲,直接拿头撞向那绊他的孩子肚子。 顶着这个绊腿的,连同在他身后使坏的那尖嘴猴腮的大孩子,一齐摔到松树盆景里去了。 尤其因为瘦的那个站在后头,摔得更重。 就算穿得厚实,屁股没事,但两手本能往后一撑,尽数扎满了松针。 而那小狗腿,因惊吓过度,还在拼命挣扎,将他伤得更重了。 凄厉的哭声,顿时尖锐响起。 一群孩子都吓着了,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尖利的嗓音响起,却是梅朵带着下人气势汹汹的过来了。 “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天哪,这是哪来的小贱种,竟敢谋害皇孙殿下,你不要命了!” 虽听着那边是皇孙殿下,颜家姐妹和萨仁也有些慌,但还是把小胖墩护到身后。 “你说话客气点,谁是贱种了?” 她们就算没打听,也猜出这孩子是谁了。 光看这张跟升平郡主,成安公主一模一样的小脸蛋,除了金光侯府小世子,还能是何人? 颜家与许家有亲,说什么都要回护。 就算只有一面之缘的萨仁,或者说稍有正义感的人,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孩子被欺负吧? 梅朵冷笑起来,跋扈的指着萨仁,“我看你这丫头是在找死!你知道摔的人是谁么?这是三殿下唯一的独子。伤着他一根毫毛,你阖族都赔不起!” 啪! 一记耳光,重重甩到梅朵的脸上。 成安公主比她更加跋扈的赶了过来,“赔不起,那索性就不赔了呗!赶紧的,到皇上跟前告状去吧。不过就凭你,恐怕还不够格,再去请几尊大佛来呀,记得哭大声些!” 梅朵又痛又羞,又气又恨,却实在不敢招惹成安公主。 几年前三皇子一个侧妃上门调唆,还送着礼呢,成安都敢拿御赐的观音,径直砸破人家的头,梅朵可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冒险。 只得怀恨在心,带着下人,抱上三皇子的独子,快步走了。 那群孩子群龙无首,也想跟着溜。 谁知成安公主冷笑着发话,“把这起小混蛋给我认清楚,回头一个个的,请驸马爷去他们府上说道说道,否则这事儿没完。滚!” 有孩子当时就吓哭了。 真等到许观海上门,可怎么说?谁家大人说得过大名鼎鼎的探花郎? 回去肯定是要挨打的。 可成安却不肯再理他们。 不给个厉害的教训,这群捧高踩低的臭小子能长记性才怪。 转过身来,成安公主赶紧去看小胖墩。 而一个相貌平平,略瘦弱,才四岁多的小男孩已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小胖墩拍了一遍,“娘,没事儿。” 小胖墩也肯定的摸了摸自己的小脑袋,“我就拿头撞了他们一下,不疼。” 成安公主还是很心疼,“傻孩子,你拿头撞什么?把你撞笨了怎么办?” 小胖墩瘪了瘪嘴,显出几分忧伤,“反正我笨……” “胡说!咱们小勺子最聪明了,一点儿都不笨。笨也是外祖母笨,跟你没关系啊。” 成安公主从来就是个没原则惯孩子的。 尤其她女儿聪明伶俐,女婿也是个人精儿,如今生的长子却是读书不灵光,这能是什么原因? 肯定只能是她的原因。 看小胖墩忧伤,成安公主越发自责。还想劝劝,儿子扯了扯她的裙子,眼神示意旁边还有人呢,注意影响。 成安公主这才想起,道了声谢。 萨仁忙道客气。 颜家姐妹笑得温婉,“公主怕是不认得我们,我们姓颜,姑姑是府上大奶奶,原是亲戚,应该的。” 啊! 成安公主一拍手,“怪道看你俩有些眼熟。行了,废话不多说了,回头到我府上来玩,我给你们好东西。你们这是——” “我们是陪萨仁公主,去宫中拜谢几位娘娘。” “快去吧,我们恐怕还得打一场官司,就不带累你们了。” 这倒是。 打了三皇子的独子,只怕后面还有纷争。 萨仁想想,“要不要我们来作证?我们亲眼看到——” “多谢姐姐了,不必费神了。” 成安公主的幼子,许八少许桓笑着,仰着平平无奇的小脸,说的话却特别老气横秋,“小孩子嘛,打打闹闹,都是寻常。大人掺合进来,反倒多事。我看姐姐今儿这衣裳好看,只差朵花儿。” 他左右看看,转身到花盆边,掂起脚尖,摘了几朵山茶花,想要递给萨仁。 萨仁会意的蹲下,许桓挑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亲手给她戴上,然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还打开随身的小靶镜,给她照了照。 确实。 萨仁头上的首饰虽美,但有了这朵山茶,却象是画龙点晴一般,整个人都显得更有灵气了。 连颜家姐妹都小小惊叹,“这样好看多了。” 嗯,她们俩也有。 “两位姐姐已经很好看了,但戴上花,就是人比花娇。” 第567章 甥舅(二) 这小嘴儿甜的。 颜家姐妹顿时蹲上,也让他把花戴上了。 不得不说,小家伙审美极好,给她俩选的颜色,也是极为适合。 萨仁脸颊微红,摸摸许桓的小脸,突然觉得这孩子略显平凡的容貌,也格外讨人喜欢。 “你呀,就是年纪太小了,否则我都想嫁你了。” 草原女子,最是心直口快,且许桓还小呢,开开玩笑没什么。 正是正是。 颜家姐妹也有同感。 谁知许桓咧嘴,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小乳牙,笑道,“那幸好我年纪小,否则日后姐夫岂不要伤心?” 哎哟哟,小家伙真是太会说话了。 真不愧是风流倜傥探花郎的儿子。 三个姑娘捂着心口,依依不舍的走了。 许桓又摘来一朵山茶,笑逐颜开,双手送到成安公主面前,“给娘的,才是最好的。” 成安公主虽然早已习惯,但一颗心仍是要醉了。 这儿子养的,比十个姑娘都贴心。 许惜颜自然也是好的,可她做不来撒娇卖乖这些事。 如果相比起来,她的性格更刚毅果决,象个儿子。但这个小弟却是天生的嘴甜讨喜,似足了许观海,却又青出于蓝胜于蓝。 就连小胖墩外甥,都没被他忘记,早在检查的时候,嘴里就给塞了颗糖。 这会子更是牵着小勺子,跟他娘说,“我带外甥去跟皇上认个错,娘就不要跟去了。去大殿里等着我们就好,万一有人找爹的麻烦,您帮帮他。” 成安公主,还真是个儿管严。 从前就听女儿的,如今就听儿子的。 反正他们都比自己聪明,听了不吃亏。 只叫下人跟好,不许他们受了欺负。万一皇上要责罚,赶紧来喊她。 于是,一个四头身,带着三头身,小手牵小手,摇摇摆摆来了御书房。 梅朵还当真去找了高贤妃,带着皇孙来告状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老三子嗣艰难,好容易养下这么个独苗,却被推进花盆里。全是松针……要说小孩子打打闹闹,也得有个限度,这心也实在太狠了……” 睿帝不耐烦的皱眉,很想叫她们滚出去。 他去年又中了一回风,亏得太医医治及时,并没有大碍。 这事挺机密,就几个心腹知道。但王院正也悄悄说了,要是再来一回,可就难保了。劝皇上多保重身子,少操心不相干的小事。 睿帝听进去了。 故此这两三年间,渐渐分了些差事给几个皇子皇孙。后宫里的琐事,也大半交给了牛皇后。 如今高贤妃竟拿这种小孩子打架,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他,他早不耐烦了。 可一抬头,瞧见殿外两个小小身影,倒觉有几分意思,故意板着脸道。 “正好,这两个小混账来了,贤妃想要怎么处置啊?” 高贤妃一见,顿时新仇旧恨勾上心头,可转念一想,却又假惺惺道,“臣妾也不是瞧见金光侯和升平郡主不在,就要欺负他们孩子。只这般没规矩,实在得给个教训才是。也不必太重,拖下去打几板子就是。” 海公公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个小不点,就要打板子? 就宫里那厚板子,两三板子下去,只怕这孩子不死也得残废了。 偏偏皇上唔了一声,严肃的说,“朕也觉得该打,你们认不认?” 许桓牵着胖外甥,跪下先请安,方不慌不尽快,奶声奶气道,“皇上英明!嗯,阿壶也觉得小勺子该打。早说他多少回了,知道自己力气大,就不要跟人打架。尤其你现在才三岁,就把八岁的皇孙殿下给打了。等你八岁,那还了得?” 海公公憋着笑,脸皮子使劲在抖。 偷眼去看皇上,果然没有生气,同样在忍笑。 许桓还很诚恳的说,“海公公,麻烦你把板子拿来,就让阿壶亲自来打。小勺子不好,全是阿壶这当舅舅的教导无方。娘娘您看着,打得不好,就别叫停。” 高贤妃,噎得脸都绿了。 特么这小子说的是人话么? 他怎么比他那个姐姐还讨厌! 起码他姐姐从来不假辞笑,这小子却特别会装。 就这四头身,能拿得动板子么?偏偏他又占着长辈的身份,教训晚辈也不算错。 可真让他去打了,高贤妃往后还做不做人的? 果然,皇上实在撑不下去,发话了,“得了,芝麻大的小事,值当你还来闹一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个八岁的孩子,打不赢三岁的,还好意思哭?朕看老三把这小子也快养废了。退下!” 这话就很重了。 高贤妃二话不敢多说,麻溜的带着孙子滚了。 出门忍不住又甩了梅朵一耳光,“要是你好好看着孩子,能惹出这般事来?” 梅朵刚给成安公主打的一耳光还没好呢,不想又来一耳光,怄得快吐血了,可她能怎么办?还得赔着笑脸认不是。 只是才回贤妃宫室,谁知三皇子已经闻讯赶来,抬手又赏了她一耳光。 “你是怎么弄的?挑唆母妃,去皇上跟前闹什么?不平白让人笑话么?” 梅朵,连挨了三耳光的她,终于捂着脸哭了。 “妾……妾不是替小殿下委屈么……” 看三皇子抬手又想打,她连忙道,“殿下这会子有空打我,倒不如去皇上跟前讨个差使。” 三皇子一怔,到底收手,“你到底想说什么?” 梅朵先退了半步,方怯怯道,“皇上方才那样重话,母妃也听到了。” 高贤妃命人将孙子带下,脸色也不好看。 这几年三皇子的子孙运是真糟心。 几个年长的儿子接连过世,死得还都不甚光彩。 有染上花柳病死的,有光膀子嬉戏游湖失足淹死的,还有磕药磕迷糊了,自以为得道成仙,从山上跳下去摔死的。 虽然这些死因都盖过去了,但皇上岂能不知? 如今唯一活着的这个小儿子,出身太低。生母只是个贱婢,难怪皇上不喜。 而他后宅的女人要么小产,要么生了儿子也养不大,倒是几个女儿平平安安,连高贤妃也怀疑他那新宅是不是阴盛阳衰。可做了几回法事,也不管用。 而没有儿子,实在是三皇子争夺龙椅时的一大劣势。 第568章 出手(一) 这几年不说别人,四皇子都儿女成群了。好几个还颇有贤名,时常得人夸赞。 三皇子肯纳梅朵为侧妃,有一点也是考虑到她番邦出身,身子骨强壮,想她能赶紧生个儿子,换换风水。日后就算不会选她的孩子继承大位,起码不要显得自己膝下空虚方好。 梅朵道,“妾是想说,殿下如今在子嗣上不讨喜,皇上宁肯帮着一个外姓人,都不帮着自家孙子,故此殿下想要得皇上重用,就非得出奇招不可。” “什么奇招?” “殿下请附耳过来……” 御书房里。 睿帝饶有兴趣的看着尉迟钊,“他们说你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尉迟钊鼓着嫩嫩的小胖脸,用力点头。 外祖父已经很用功的教他了,可小舅舅是过耳不忘,听啥都会。他,他却是鸭背子泼水,听啥也记不住,只好在其他方面用功了。 譬如,吃饭。 “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和小舅舅都说,好好吃饭,才是好孩子……” 小胖墩很委屈,为何他努力吃饭反而要被人嘲笑? “还有,他们还说,他们说我爹娘有弟弟妹妹,就不要我了……” 小胖墩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皇上,我爹真的很穷,养不活我么?” 想想自己成日吃的那么多,小胖墩才下定决心,以后每顿只吃一半了。可要是吃少了,他不就没一样优点了吗? 这些童言稚语,天真无邪。可皇上眸中却闪过一抹异色,带着笑问,“朕刚刚接到你爹的来信,你确实是要有弟弟妹妹了。那小勺子,想不想回到你爹娘身边去?要是有了小弟弟小妹妹,你又不在身边,你爹娘可能真的会更疼他们呢。” 海公公心头一跳,再看尉迟钊。 小胖墩大睁着一双跟金光侯一模一样,略浅淡的琉璃色眸子,显然有几分忐忑,几分恓惶,几分不解,和几分害怕。 他又扭头想去看小舅舅,皇上却说,“别管旁人,小勺子自己说,想不想去宁州?想的话,朕就派人送你回家。” 尉迟钊低头想了想,瘪着小嘴,拖着要哭不哭的腔调说,“我,我不回去……我就呆在这里,跟外祖父外祖母,还有小舅舅在一起……” 他哇地一声,再也忍不住,回身抱着许桓,大哭起来。 显然是有被伤害到了。 哪个孩子听说家中会有弟妹,爹娘又不在身边,心里能好受得了?尤其还这么个小不点。 皇上却满意了。 转手赏了小胖墩一个纯金的小饭碗,一只金勺子,还说“往后你就好好吃饭,看还有没有人敢笑话你,你是奉旨吃饭呢!” 许桓替大外甥擦干眼泪,跟皇上谢了恩,牵着大外甥走了。 一路还安慰着他,“没事儿。你看小舅舅,生来就有那么多哥哥姐姐,我也没哭。咱小勺子有舅舅疼,有外祖外祖母,还好多人疼呢。不哭不哭啊……” 海公公再看着皇上犹如猫捉老鼠的表情,不寒而栗。 当帝王的,这样算计臣子,甚至伤害一个这么点大的小孩子,真的合适吗? 宁州,寿城。 春已三月,却依旧冰雪料峭,寒意深重。 金光侯气得满脸通红,啪地将家书拍到书案上,差点一脚把火盆都给踢了。 突然想想,赶紧抓起家书,想扔到火盆里烧了,谁知环佩轻响,一阵熟悉的香风淡淡袭来。 “拿来。” 三年时光,在许惜颜身上似乎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只有越发沉稳。 尉迟圭踌躇了一时,“你如今才有身子,这回怀相又不好——” 许惜颜也不说话,就用那双微微上挑的明眸看着他。看得金光侯败下阵来,只得将书信递上。 许惜颜看完,静了一时,只周身气势,越发冷冽三分。 尉迟圭才想开口劝慰,许惜颜先说话了。 “三皇子主动请缨,要送这些贵女回来?” 是的。 在方才许观海的家书里,除了告状,也把京城的局势,跟女儿女婿说了。 当然,他信中也有叫女儿女婿宽心。 小勺子的仇,他已经帮忙报了。那些欺负他的小混蛋们,全都挨了打,一个都没跑。 他虽然在宫里哭了一场,可回家之后,他们已经跟他说明白了。 爹娘没有不要他,更没有穷到没饭吃,只是想让他过得更好,才把他送到京城来。 小勺子挺懂事的。 他不怪爹娘了,还挺期待小弟弟小妹妹的,这回还特意挑了礼物,随家书一起送来。 也是他这个年纪,还不太明白这些算计。 他在京城,还有许家,有萧氏,有好多人疼爱,伤害也不会太重。 可当爹娘的,又怎能轻易揭过? 许惜颜刚提个话头,尉迟圭就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三皇子从来不是个肯吃苦的人,也不是个会做无用功的人。 他肯主动送这些番邦贵女回来,必定有所图谋。 所以不管他想做什么,破坏掉就好了。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更何况是欺负他们儿子? 如果不是三皇子不把他们夫妻放在眼里,他那庶子怎敢随意欺负小勺子? 许惜颜都不敢想,要不是自己儿子争气,当真摔进松针盆景里,会是什么下场? 恐怕她活剐了三皇子的心都有了! 可如今,她也不想让他好过就是。 三年了, 差不多该出手了。 就算皇上还不想让位,也要逼他动一动了。 连这么一个小孩子都要挑拔,生怕不跟他们父母生分,这样的帝王,真心该退位了。 小夫妻筹谋已定,恰好琥珀送来了乐城来信。 许云槿在生了长子之后,才又生了女儿,特意来信炫耀。二姐姐虽然嫁在她的前头,却不如她好运,如今已经儿女双全。 原想把女儿也生在小年那天,好跟二姐姐一样,谁知生在了大年初一,可把乐斯高兴坏了。 直说这重孙女是有大福气的,还把一块乐家祖传,据说是传男不传女的玉佩,都送她了。 好在儿子不妒忌,还特别喜欢这个妹妹。恨不得把所有好的好玩的,都给妹妹。只可惜妹妹太小了,大半时间都在睡。 可就这样,乐小哥哥也得每天来看她个十几遍,亲上五六回才罢。 原本给三皇子气得一肚子火的小两口,瞧着来信,目光里都露出柔和之意。 然后不约而同,看向许惜颜的肚子。 第569章 出手(二) 如今月份还小,生产恐怕要到八月里去了。 许惜颜还没开口,尉迟圭就猜到她的心意,“不行。” 送走长子,已经让许惜颜很伤心了。 再送走次子? 绝对不行。 胡太医看过,说又是一个男孩儿。 这是在剜一个母亲的心。 可许惜颜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看着他。 她的言下之意很明白。 如果不把次子送回去,就算小勺子现在不懂,可长大了,再懂事的孩子,肯定也会伤心。 尤其长子不在身边,如果留下次子朝夕相处,难保他们不会偏心。这对小勺子来说,多不公平? 尉迟圭错开眼神,不忍心再看,“再想想办法,说不定都能接回来呢?” 许惜颜没有接话。 她当然希望把孩子接回来,但夫妻俩又心知肚明,这不太可能。 就算他们有计划逼皇上退位,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起码来来去去,还要个两三年的工夫。 除非皇上突然驾崩,否则以他的性子,就算退位,肯定也不甘心收手。小勺子留在京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反而最是安全。 而这,也是许惜颜最初给自己的时间。 六年, 长子六岁前,必须回到她的身边。 其实在此之前,她跟尉迟圭,都没打算要二胎。要不是意外怀上,不会有次子。 可如今…… 算了,许惜颜也不想逼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吧。 要是能把孩子接回来更好,接不回来,就送次子去京城,跟长子团聚,也算是让小哥俩作个伴了。 不提这些不开心的家事,小两口还是按照原计划,派出白鹰,赶紧给许云槿回了信。 渠州,乐城。 乐斯已经打算告老还乡了。 到底岁月不饶人,尤其渠州,苦寒比宁州更甚。 乐斯自打上任,几乎年年都要病上几场,如今已经满头白发,实在是打熬不住了。 想想自己到了岁数,两个儿子也在官场上站稳了脚跟。不如激流勇退,回家含饴弄孙,清清静静安享晚年吧。 至于接替的人选,他早跟许惜颜小两口暗地里通了气。举荐了许云樱的丈夫,申学勤。 倒不光是因为亲戚,实在是如今的中层官员里,申学勤算是比较能干的,在任上也做出了一定成绩。 举贤不避亲,倒也不至于怕人说三道四,只皇上那儿还没确定。但乐斯致仕还乡,却是已经准了。 没想到这时节三皇子竟要跑来。 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真是没事找事,诚心不让他安心离任。 宦海沉浮大半辈子的乐斯,沉思了好一时,还是命人把向鼎请来了。 他的经验告诉他,这种时候,有点自己的兵权在手,才最靠谱。 所以得叫向鼎守好自己的军营,千万别出岔子。 向鼎面有难色,“……刚刚高将军已经传令,令末将打点行程,护卫三皇子一路安全。这,这……” 乐斯心下一沉,“独调了你去?” “也不止是我,还有好几路兵马。” 乐斯不问了,再问就有干涉军务的嫌疑,向鼎也实在不方便透露。 可他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向鼎却没这份嗅觉,反而觉得,“再如何,高家能在三皇子过来时闹事?那岂不连累他了?” 傻小子,要是没有图谋,真当三皇子只是来当个老好人么? 可事关皇子,有些话是不能轻易出口的。 乐斯只好嘱咐向鼎多加小心。 可向鼎想想,也不能安心。 向夫人即将临盆。 夫妻俩都没想到,在长子都快要说亲的时候,居然在这渠州又怀了一胎。 中年得子,虽比不上老来子那般金贵,夫妻俩也是极看重的。 好在这孩子不折腾,怀相极好,大夫稳婆都说,肯定能顺顺当当生下来。 所以向鼎才算稍稍安心,且十三岁的大儿子也英气勃勃,拍着小胸脯保证了。肯定会照顾好娘,让他爹安心出门。 向夫人道,“你放心去吧,不行我把吕家奶奶接来陪我几日。” 她说的是许惜颜的大丫鬟绛紫,自嫁了吕青山后,妻凭夫贵,如今也是位正经官太太了。 素日性子爽朗,办事麻利,跟城里的官夫人们都处得极好。尤其跟向夫人,还有许云槿最是亲近。 一提吕氏,向鼎倒是一拍脑袋,想到个主意。 他寻了个借口,把吕青山留了下来,并给他留了一百士兵,悄悄嘱咐,“万一有事,记得去找乐大人拿主意。” 吕青山是跟尉迟圭当亲兵出身,颇知厉害,点头应下,却找向鼎又要了两百人。 他实话实说,“真要出了事,一百人只够逃出乐城。想逃出渠州,至少得三百。” 向鼎一咬牙,又给调了两支心腹的百人队留下。 等回了家,吕青山却告诉绛紫,“收拾收拾,万一生出乱子。啥也别拿,去叫上三姑奶奶,带着孩子跑。对了,去给孩子准备几套寻常百姓衣裳,你也一样。” 他夫妻二人成亲虽晚了些,生孩子却不慢,运气还特别好。头胎就得了对双生子,如今也有三岁,十分欢实健壮,跟小牛犊子似的,成日闹得人头疼。 绛紫吓一跳,“这是要出事么?” 吕青山摇摇头,不肯多说。 他没有侯爷的本事,但到底是跟着尉迟圭一路打出来的功名,对战争有种天生的嗅觉。 高季兴把本地士兵调来调去,看得人眼花缭乱,连向鼎也给忽悠了出去。 但吕青山却看出来一点。 真正跟向鼎亲近的,都被调远了,留下的全是老高家的心腹。 这是要搞大事吧? 要说向鼎这人吧,委实不坏。但做事瞻前顾后,别说没有金光侯的敏锐与魄力,也比不上卫绩精明,办事详细。 既然都信不过老高家,干嘛还要听他的? 可乐斯都劝不动向鼎,吕青山一个小小裨将,更加多说无益,还不如给提前给家里人准备好退路。 唯一麻烦的是向夫人。 她都快要生了,到时肯定跑不了。 还有乐斯,年纪老迈,又官职所在,守土有责。 他们都不跑,吕青山就得留下来。 只希望情况不要坏到那个份上,能守住乐城就行。 第570章 风起(一) 京城,风起。 吹得纷纷扬扬的柳絮,如落雪一般。 高贤妃心神不宁的在佛前上了香,又忍不住悄悄问,“老四啊,你说你皇兄的大事,能成么?” 四皇子眸光微厉,左右看看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母妃那里,可准备好了?” 高贤妃艰难的咽了咽唾沫,点了点头。 再想想那张龙椅,一阵心神激荡。 只要此事成了,皇上无论如何得把皇位传给三皇子了吧? 不, 是必须传! 想想这几年渐掌军事,威势更隆的大皇子,高贤妃下定了决心。 必须行动了。 再放任大皇子这般得势,最后就算抢来龙椅,臣子们也不会支持的。 况且,高家快没钱了。 这三年来,许惜颜夫妇可不光是在宁州养马,抢了高家生意。更麻烦的是,她带动起的咸菜生意,逼得高家的私盐都没法卖了。 这个主意原是她和郭家联手,在宁州甘州两地推动。再然后,连许润也打着为民谋利的旗号,让济州百姓也渐渐参与其中。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高家简直恨之入骨,偏偏说不得。 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后想把私盐改往内陆贩卖,偏偏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总是倒霉的遇上官府巡查。 为了自保,高家用车马驮出济州境内后,都是沿江湖运输。因盐这东西,不易保存,只要投入江河,就能湮灭证据。 可这样固然没给人抓着把柄,却委实平白损失了不少井盐。 没了盐,就换不来钱,高家自己奢华生活都没法保障,哪里还有钱送到宫中,供高贤妃三皇子靡费,收买人心? 所以这回,梅朵虽然提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但要是做成了,能够扶持三皇子登基,那么一切付出,都将是值得的。 如今也不光是高贤妃,连整个定北侯府都几乎将压箱底的银钱掏出来,成败在此一举! 对呀,成败在此一举。 四皇子垂眸,掩去他的那抹野心。 谁能想到呢? 原来皇上之前就中了风。 虽然瞒得滴水不漏,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时一些最不起眼的地方,反而会泄露天机。 只要在他的饮食上稍稍动点手脚,不难让他再犯一次。 说来四皇子真心感谢高贤妃。 一辈子粗心大意,莽莽撞撞的亲娘,居然凭女人的直觉,半猜半蒙打听到这个绝密的消息,才促成这次高家的倾囊下注。 所以永远别小瞧了女人。 包括梅朵。 “你不是我三皇兄的女人么?为何又?” 梅朵笑得娇艳谄媚,“三殿下自大狂妄,怎比得上四殿下沉稳干练?妾不会看错人的。能成大事者,非四殿下莫属。” 这马屁实在是拍到四皇子心坎上了。 “只要你能助我成大事,一个贵妃之位,必少不了你。” 梅朵越发谦卑,“多谢殿下。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殿下还是准备个万全之策的好。如今贤妃娘娘虽然答应了,万一到时又心软了呢?毕竟几十年的夫妻,也不是全无恩义。” 四皇子微眯双眼,精光一厉。 无毒不丈夫,必要时该狠心就得狠下心肠。 如今,就等着边关风起了。 呵呵,三皇兄再不会想到,他那一番作为,不论是成是败,最后注定都会成为他的垫脚石,成就他的大业。 他隐忍这么多年,替三皇兄做了这么多年的嫁衣,终于轮到自己了。 不过有一家人,他还是深深忌惮的。 某处隐秘茶楼里。 尉迟坚激动万分,双膝下跪,“在下誓死追随殿下!” 四皇子道,“你到时可狠得下心?毕竟是一家人呢。” 尉迟坚目光狠厉,“在他们把我逐出金光府时,就不是一家人了。殿下放心,我知道怎么办的。” 好! 四皇子拍拍他肩,赞许的道,“待到事成,我不会忘了你功劳。” 尉迟坚越发亢奋。 似乎已经看到,他就快实现多年夙愿,将二房一家狠狠踩在地底,让所有人象仰视尉迟圭那样,仰视他! 宁州,寿城。 今年的五月,天气反常。 吃端午节的粽子时,早晚还得穿件夹棉衣,不料没过几日便齐齐换了夏装。 许惜颜怀着身子,尤觉燥热。便动也不动,也是香汗淋漓。 等到五月廿五,她记得很清楚。 大概是时气太暖,那天院子里六月才开的木槿花,忽地开出了今年的第一朵,特别红艳好看。 琥珀还开玩笑,说是今年家有喜事,要添丁进口,花儿也来凑趣。 可许惜颜却也不知怎么,就是心神不宁。 到了夜里,她突然就梦到三妹妹了。 许云槿笑着,还跟从前在闺中一样,跟她道别。 许惜颜在梦里也想不明白了,三妹妹才刚来,道什么别? 对了,儿子。 三妹妹还没见过她的儿子呢,可惜老大在京城,次子还在肚子里。 三妹妹要不要多住几日,陪她生产? 可许云槿又笑着捶她,“都是有家室的人了,我也要跟我相公走了。二姐姐,往后你要珍重啊。替我看着你外甥外甥女,多谢你了。” 许惜颜顿时急了。 照顾外甥和外甥女没事,可三妹妹这到底是要去哪儿? 她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使劲攥着她不肯松手。 别走,三妹妹你别走! 可许云槿爽朗笑着,却认真摇着头拒绝了,“二姐姐,你从前跟我说过,我们都是许家的儿女,无论如何,总不能堕了许家门风才是。” 许惜颜留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在一片茫茫白雾中,渐行渐远。 她喉头哽咽,满心的焦急难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媳妇,阿颜,阿颜!” 尉迟圭将许惜颜轻轻拍醒,点亮油灯,“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做噩梦了?不怕不怕啊,是梦呢。” 不, 这绝不是梦! 许惜颜抬手抹去满头的冷汗,和冰凉的泪。从床上坐起,喝了口温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三妹妹出事了,快派人去渠州!” 这深更半夜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可许惜颜坚信自己的直觉,“你去,快安排一下,你亲自带人去!对,就走那条密道,让冬生跟着你们一起去!要快!” 尉迟圭略迟疑。 不过是个梦,至于么? 随即,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听着就又重又急。 第571章 风起(二) 尉迟圭迅速警惕起来,衣裳都来不及穿,大步过去开门。 段猛亲自来报,“侯爷,出事了。渠州方向,燃起狼烟!马守备请您立即过去!” 真出事了? 尉迟圭转头去看,许惜颜一个摇晃,白着脸差点晕厥过去。 “赶紧叫胡太医!你们看着郡主。阿颜,你别太担心,我马上就去!” 许惜颜连答应的力气都没有,但看着尉迟圭如山岳一般,穿衣出门的矫健背影,才略略安心。 夫妻俩不必多言。 此刻她需要的不是安慰,是行动,是救人! 琥珀也披衣赶来了,头发都没来得及梳,松松绾了个髻,握着她冰凉的手,“郡主,别慌,会没事的。三姑奶奶吉人天相,会没事的。” 许惜颜不说话。 也不怕苦,把胡太医端来的汤药,一气饮尽,然后稍稍闭了闭眼,就开始唤人进来,发号施令。 “你家儿子小,赶紧回去。阿织进来,给侯爷准备行囊。” 看她有条不紊,胡太医把琥珀拉了出来,“你也冷静一下,别让郡主还得为咱们操心。” 琥珀用力点头,却又忍不住哭倒在他怀里。 自旧年黄志远父子来寿城,抓到有旧仇的贼和尚之后,胡太医反而愿意求娶琥珀了。 黄家案情昭雪,虽恢复了良籍,却狠狠得罪了白守中。若不是有许家庇护,只怕处境艰难。 胡太医答应娶琥珀,也是想护着她。 黄志远父子走前,跟他一番恳谈,同意了这门年纪悬殊的婚事。 而胡太医自此之后,戒酒打拳,认真养生。 三年时光,夫妻俩已经有了一儿一女。 女儿稍大,健壮活泼,儿子还不满百日,实在离不得娘。 如今胡太医的目标,是要活到至少八十岁去。那就还有三十年,足够儿孙们成家立室,尽到他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 而琥珀此时,担心的不止是许云槿,还有绛紫。 她们在一块做丫鬟多年,绛紫就跟个大姐姐似的,着实教会了她许多。要是真出了事,绛紫一家又该怎么办? 渠州,乐城。 杀戮阵阵,血光冲天。人间地狱,莫过于此。 三皇子快要疯了。 “不是说好了,咱们偷偷放些西梁人进来,他们假意攻城,我们再收复城池,立一大功么?怎么这些人,来了就不走了?” 高季兴养尊处优了大半辈子的脸上,脏污得都没法看了,“上当了,全完了……白攒了这么多钱……皇上,皇上要问罪的吧……” “别想那些了!”荀雍急道,“赶紧想个法子吧。要不,要不就跑吧。” 跑? 高季兴眼神一亮,随即黯淡下来,喃喃道,“不能跑,不能跑的。若是跑了,官员弃城,就是死罪,阖族当诛啊!不不不,咱们有三皇子,有殿下在啊。咱们护卫着殿下离开,对对对,咱们快护卫着殿下离开。” 三皇子甩开他二人,“可这样跑了,我还哪来的功劳去争大位?” 荀雍实在忍无可忍,“要是连命都保不住,殿下还争什么呀?难道您也想跟乐家那倔老头一样,殉城吗?” 提起乐斯,三皇子不说话了。 老头死得太惨烈了。 也亏得他的死,激起百姓斗志,护卫住了部分城池,他们才能苟延残喘。 而他,他是不想死的。 他也从不知道,原来打仗是件这么残忍,这么恶心的事。 血肉横飞,断肢残臂。 管你位高权重,还是诗书满腹,在铁蹄和刀刃下,跑不过,就只有一个下场——死! 看他动摇,高季兴赶紧半扶半拉住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趁着还有人抵抗,咱们快跑!” 于是,三皇子半推半就,被高季兴和荀雍拉着跑了。 而城墙上,却有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提枪站了出来。 “乐大人不在了,我向家还在!吾乃向家之子向瑛,世受朝廷俸禄,断没有弃城而逃的道理。如今我父一定在率军赶回的路上,大家只要随我守住这几日,一定能守住乐城!” 少年面容稚嫩,勇毅却不输大人。 有他这般鼓劲,士兵和百姓们又提起气来。 连将军之子都在呢,他们怕什么? 守住就是! 于是,吕青山想叫少年先走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跟着尉迟圭身经百战的他,更加老练的看出,他们很难守住。 向鼎被安排得太远了。 如今春季雨多,泥泞难行,他赶回来还需时日。西梁人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大举进攻。 但就算乐城一时被破,但渠州并不一定会丢。 毕竟,已经有人去报信了。 吕青山不相信旁人,只信金光侯。 只要侯爷得到消息,一定会带着人尽快赶来,也一定会夺回渠州。 所以他们要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守住乐城。 只要能多坚持几日,说不定就有生机。 可随即,一枝背后射来的冷箭,打断了他的全部希望和热血。 “不好啦,快跑吧!” “三皇子跑了,高将军也跑了,他们把城中后门都打开了!” “西梁人杀进来了!” …… 他们怎敢? 他们竟敢! 吕青山不甘的瞪大双眼,倒了下去。 他觉得他就是死,都死不瞑目! 宁州,寿城,六月。 风起云涌,暴雨将至。 渠州已经乱了,济州也快乱了。 许润万万没想到,高家居然疯狂至此。 高伯贤竟打算亲自带着重兵,秘密赶往京城,企图双管齐下,逼迫皇上禅位于三皇子。 要不是他府中小妾芸娘,就是刘皮匠的妻子,当初被强掳进府的那个妇人,一直暗中通风报信,几乎酿成大祸! 若是济州变成第二个渠州,同样乱起来,那许润说不得也要跟乐斯一样,以身殉城了。 幸好他当机立断,将高伯贤诱捕软禁,掌控了局势,但济州也是动荡不安。 高家在济州盘踞多年,岂能一下子连根拔起? 连草原部族听说西梁生变,也在边境线上蠢蠢欲动。 亏得尉迟圭有先见之明,在带兵赶往渠州之前,他还紧急通知了甘州郭家。也是郭家老练,早在看到渠州烽火的时候,便意识到不对,全州戒备。 接了金光侯通知后,便果断出兵,同马彻会合,沿边境线巡查。算是暂时稳定了草原,让许润可以腾出手来,安定人心。 第572章 生乱(一) 这也是许惜颜在冷静下来之后,给出的意见。 万一西梁生乱,最可怕的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个家族的生死存亡,而是引起整个边关的动荡。 那五位草原贵女,可是随三皇子的仪仗一起,去到了渠州。 原打算的是在渠州送归五位西梁贵女之后,再来济州城,送归她五人。 如今全部陷落渠州,草原上必然要来质问。若一个闹不好,西北两面同时动荡,大齐危矣! 到时得有多少无辜百姓死于战乱? 许惜颜再忧心三妹妹,也得以大局为重。 而事实也果如她所料,在渠州动荡之后,草原各部即刻派人叩关,质问大齐。 许惜颜让段猛送去她的金印,给草原人捎了句话。 “若五位贵女有何闪失,我们郡主担保,必将给草原一个交待。还请诸位暂退三十里,静候消息。” 草原人面面相觑,显然有些犹豫。 有一个人站出来,“那就暂退三十里。” 这是萨仁的父亲,也是哈萨尔的儿子莫车。 虽然父亲在大齐京城死得有些不清楚,但他却敏锐感觉到,这里头可能有草原势力的影响。 于是没有揪着此事闹个不休,接受了大齐的说法。这几年着力挑起部落重担,还发展得越来越好,在草原上也越来越有威信,渐渐重拾父亲的名声。 “升平郡主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虽然我不认识她,可萨仁在信中说,许家是大齐京城数一数二的好人家。她的话,我信。但大齐也要给我们一个时间,不能一直干等下去。” 马彻脸色也缓和下来,“来前我们侯爷有过交待,快则一月,慢则两月,总会有消息传来。到时就算你们不问,我们也得去打听的。” 如此,这些草原人才安分下来,带着各自部族退后了。 一个小部落主,五个贵女之一,赛罕的父亲巴昆,走到博格身边,似想说什么。可博格摇了摇头,直等回了帐篷才开口道。 “你也不要着急,五个女孩都没回来。不管是大齐,还是西梁,都不敢把她们怎样的。” “那可不一定。万一把她们强嫁了呢?赛罕已经说定了亲事,连聘礼我都收了,真要是出了事,我不管,你得替我摆平。” 博格也恼了,“我能怎么替你摆平?我又没有女儿替她出嫁。” 巴昆冷笑,“可不要忘了,当年你跟三皇子……呵呵,你既然跟他关系这么好,我不信他在西梁的事,没有找你。” 博格脸色大变。 此事还真被他说中了。 三皇子打的如意算盘,是他在西梁闹事时,让博格也挑唆草原人适时闹一把,再由他去“英明神武”的摆平。 回头只要他登上大位,就扶持博格做草原汗王。 可惜,三皇子如今都落荒而逃,下落不明。大齐显然又早有准备,博格哪还敢随便挑拔? 尤其莫车也不是傻瓜,相反比他的死鬼爹,忠厚的哈萨尔可精明多了。要是自己上蹿下跳,指不定还要被他抓住把柄。 如今博格倒是盼着那几个贵女能出点事了,好有借口生事。 而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此刻五位草原贵女,已经平安抵达寿城,来到许惜颜的面前。 “……全亏了侯爷的好马,在那条小路接应到了我们,谢谢您和侯爷的救命之恩。” 萨仁长大了,沉稳了,也更美丽了。 许惜颜认出她来了,当年曾在赴任的途中见过,是个懂事的姑娘。 “我记得你,当年吃过你的羊。如今也要谢谢你,带回了我的外甥,和小外甥女。” 萨仁很是诧异,随即目光敬佩,“听说郡主过目不忘,原来是真的。” 能记住许惜颜不难,因为她实在是太漂亮了。 就算时隔几年,已经生过孩子,如今还挺着个大肚子,但她仿佛被时光格外眷顾,没有显出半分年纪,反而象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宝石,越发璀璨迷人。 比起她们这些含苞待放的小姑娘,更加引人注目。 可此时,许惜颜实在没心情跟她多说。 “送几位贵女下去休息。” 她更加急迫的,想要去见她的小外甥和小外甥女。 听说他们都给救回来了,那她的三妹妹呢?三妹妹怎样了? 萨仁肉眼可见的犹豫了一下,脸色不太好看了。 而当年就对金光侯念念不忘的赛罕,眼中闪过一抹妒忌。 她原以为,等自己长大了,许惜颜年老色衰,她就能追到金光侯。可真的到了大齐京城,念了几年书之后,她开始明白,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汉人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并非贪恋美色。 真要是宠妾灭妻,反而会被世人唾弃。 且尉迟圭也并非好色之人,否则以他的权势地位,想往上扑的美人少得了么? 当年就不会,如今有妻有子,他就更不会了。 而赛罕也知道父亲给她订了亲。 其实草原人也一样,对于说定了的事,尤其是婚事,是不能轻易更改的,否则,会被整个部族遗弃。所以,她虽然也很想跟梅朵一样,留在大齐京城,但还是不情不愿的回来了。 不想半途落难,要不是尉迟圭犹如天神突降,她们可能真的都会死,甚至比死更惨。 被人当成战利品,送来送去。 可就在那样狼狈绝望的时候,尉迟圭来了。 比几年前见到时,更加英俊,更加沉稳,更加有男子气概。 如果说几年前的他,更象渴血的长矛,锐气逼人。现在的他,真的就象汉人说的君子剑一般,藏锋内敛。 草原人打小爱慕英雄。 赛罕的一颗芳心,更加沦陷了几分, 她也知道,自己未来的丈夫,不可能比尉迟圭更加优秀,所以这叫她怎么不去妒忌许惜颜? 偏偏她还这么美。 所以萨仁为难的不知道怎么说起的时候,她的脸上堆着笑,恶毒开口。 “那郡主可得快些请个大夫来。您的外甥和外甥女,好似脑子都有些问题了。” “逃命的时候,我们虽拼命护着,可到底这么点大的孩子,亲眼见着爹爹的尸体,哪有不被吓着的?” …… 第573章 生乱(二) 赛罕还想喋喋不休的想说下去,可萨仁看着许惜颜仿佛凝上寒霜的脸,赶紧打断了。 “闭嘴吧!” “升平郡主,您别担心,他们大概只是一时惊着了。” “说来真是亏得乐少夫人,您的妹妹,是她救了我们,我们才得以逃命。” …… 也亏得许惜颜办起马场,冬生又早早的探出一条近路。 这些草原贵女,也是打小在马背上长大,骑术精良。才能带着孩子们,飞奔逃命。 “只可惜,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许惜颜寒声追问,扶着肚子,步步紧逼到了萨仁的跟前。 “只可惜她留在乐城,迟早也是个——” 赛罕还想说下去,可许惜颜微微上挑的眸子,跟刮骨的钢刀似的看了过来,还淬着千年寒冰。她吓了一跳,那个死字在舌尖打了几个转,硬是不敢出口,咽下去了,只嚅嚅道。 “你,你别看我呀,又不是我们害的……是呐个,呐个你们的三皇子都跑了,高家人也跑了,还把城门打开了……当时我们有叫她一起走的,是她自己不肯走。如今,如今城也破了……” 留下来的人,还能有好下场吗? 许惜颜看着她,微微上挑的明眸,一片清冷,“我三妹妹救了你,你不知感恩,还这般幸灾乐祸。去,让人传话,就说我说的。三年之内,大齐人有谁敢与她的部族交易,就是与我为敌!” 什么? 赛罕呆了呆。 反应过来之后,几乎要急哭了。 如今因为通商,草原人也可以把羊毛羊绒,还有牛羊卖进大齐来,换取咸菜布匹。 要是不能跟大齐交易,她的部落就只能高价跟其他部落交易,那样所有族人都会恨死她的! 可冤枉吗? 一点都不冤枉。 也不仅是萨仁,其他三个贵女都不想替她求情。 许云槿救了她们,还给她们提供了马匹,秘道和地图。唯一的请求,只是请她们带上几个孩子。 但赛罕刚跑出乐城,就想把这些孩子扔下了。 口口声声说追兵来得太快,不如让这些孩子跟逃难的百姓混在一起,还更安全些。 要不是萨仁和其他贵女坚持要带上几个孩子,如今还不知流落到何方。 汉人知恩图报,她们草原人也是一样的。 但就跟汉人里也有三皇子高季兴那样的人渣,草原人里也有赛罕这样的自私鬼。 许惜颜这般惩罚,她们也觉大快人心。 “郡主,升平郡主我错了,求您大人大量,原谅我吧,别取消我们的交易。” 赛罕吓哭了,也后悔死了。 要是取消了交易,她的婚事,可能都保不住了。 许惜颜冷冷看着她,“那你最好从现在起,就对着神灵祈祷,求神灵庇护我的妹妹能平安归来。” 然后许惜颜再不理她,也不问了,径直走向队伍后方。 冬生,琥珀,还有胡太医,他们已经先走过去的地方。 人群自动分开,露出已经搬下车来,唇色苍白的绛紫。她的身边站着一对孪生子,牵着她的衣角,正哀哀哭泣。 琥珀满面是泪,跪在地上,紧紧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哽咽难言。 绛紫显然是强弩之末,到了弥留之际。她勉强勾动嘴角,露出微笑。 “……都怨我,当年我教你家务,你劝我也学学骑马和拳脚工夫……万一遇到事情,总能自保。是我懒,不肯学……如今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胡太医望着许惜颜,悲怆的摇了摇头。 因为骑术不精,绛紫在逃命时,落到了最后。她的背心处,中了一箭。 要是救治及时,倒也不至于丧命。 可如今,已经回天无力。 许惜颜动了动嘴唇,静静告诉她,“你的孩子,你的家里,我都会照顾好。” 可只有身边亲近之人,才能看出她是多么用力的克制着情绪,让嘴唇不去颤抖,声音不带上泣音。 绛紫看着许惜颜,目光柔和而安详,“奴婢,奴婢知道……自打遇上侯爷,奴婢就什么都不怕了……奴婢撑着这口气回来,是想跟郡主说一声,嫁给青山,去了渠州……奴婢,还有青山,我们这辈子都没后悔过……我们命好,遇上了侯爷,遇上了郡主,我们命好……” 许惜颜的眼泪,终于大滴大滴,无声滚落。 到底是伺候她多年的丫鬟,再知道她的脾气不过。 这些天里,许惜颜无数次的在后悔,在自责。 当初为什么要同意绛紫和吕青山的婚事,又为什么要把他们送去渠州? 绛紫也是深知她的性子,表面冷清,实则最重情义。所以才一定要撑着这口气回来,告诉她自己从来没有后悔过。 “郡主,二姑娘,您别怪我,没把三姑奶奶带回来。她不肯走,她怎么都不肯走……灼哥儿,灼哥儿你来……” 呀! 忽地一声惨叫响起。 是闻讯赶来的乐家妯娌,申大太太和李二太太,还有乐思。 李二太太想去抱车里的那个孩子,那是她的亲孙子,乐由和许云槿的大儿子。 却被那孩子狠狠的咬了一口,无比警惕的躲开。 李二太太不怪他,只是泣不成声,“孩子,孩子我是你祖母,你亲祖母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许惜颜的目光,在落到那一对小小的兄妹身上时,就再也挪不开了。 才三岁多的小男孩,紧紧抱着襁褓里,才半岁的小妹妹,象是走失的小兽,充满警惕的戒备着所有人。 他不哭,他怀里小妹妹也不哭。 两个小娃娃瞪着一模一样的大黑眼珠子,满怀警惕缩成一团。 看得人心都碎了。 这是遭遇了什么啊?怎么把好好的孩子吓成这样了? 绛紫自责得不行,“是我没用,没照顾好他们。让灼哥儿,让他看到了他爹……” 乐斯殉城,身中数箭,死得惨烈无比。 乐由想救回祖父,紧随其后,却又中箭,从城墙上掉下,活活摔死。 兵荒马乱里,甚至没人顾得上收尸! 等到城中大变,绛紫带着孩子们逃出城时,不意被灼哥儿一眼在城墙底下,死尸堆里看到了他的爹爹。 或许,他的小妹妹也看到了。 小乐灼当即惊呼,想跳下去找爹爹。 却被绛紫捂着嘴,带着他跑了。 第574章 早产(一) 从那天起,小小的男孩就开始对身边所有人充满了警惕。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叫喊,只是紧紧抱着他的小妹妹,日夜都不肯松手。 连小妹妹似也被他的情绪感染,这一路乖得出奇。 这么点大的小奶娃娃,在马背上颠得再不舒服,也只哼哼两声,一声不哭。 除非是吃饭逃命这些没办法的时候,否则小兄妹抗拒所有陌生人的接近。 可这样,分明是不正常的。 哪有孩子会这样? 绛紫不敢死,也是要撑着这口气,把孩子平安交到许惜颜的手上。 李二太太在听说儿子死在城墙下,尸骨都没人收时,已经心疼得晕了过去。 申大太太同样心如刀绞,泪流满面,“造孽,太造孽了……” 乐思含着眼泪,试图接近小侄子侄女。却被灼哥儿呲着小牙,凶狠的模样瞪得不敢上前。 倒不是怕他咬,是怕他再受刺激。 可许惜颜不管! 她快步上前,不顾身孕的过去,把灼哥儿兄妹一同拢在了怀里。任凭灼哥儿拳打脚踢,甚至咬她拧她,也把他们紧紧拢在怀里。 “郡主,小心身孕!” 旁人齐齐惊呼,小孩子不知道轻重,已经踢了她肚子好几下。 许惜颜却死死咬着牙,半声痛也没呼。 只是一下一下,不住拍抚着灼哥儿单薄的小小后背,让他尽情发泄情绪。 直到灼哥儿没有力气。 长途逃命,小孩子早已是强弩之末,哪有多大的力气? 踢打了没几下,就软手软脚的粗喘着气,只能发出小兽般威胁的嗬嗬声。 “桃花灼灼鸟啼寂,柳絮飞飞人意闲。” 许惜颜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如冰玉相击,清泠悲怆。 “这是你娘,写出的第一副对联。所以你,叫阿灼。你的妹妹,就叫阿絮。” “你娘呀,顽皮起来就喜欢胳肢人,还捶人……” “她喜欢蓝色衣裳,玉首饰……她有一只白玉镯子,那是我成亲那日送她的,另一只,便戴在我手上……” 等怀里的小男孩不再挣扎,许惜颜终于松开手,挽起衣袖。露出她雪白左腕上,一只羊脂玉白的镯子。 灼哥儿一直专注的听着,专注的看着她。当看到她手上的玉镯时,小家伙那警惕凶狠的目光,终于渐渐松软了下来。 他一只小手伸进怀里,掏出另一只被帕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白玉镯子。 就跟许惜颜手上的那只,一模一样。 小男孩还牢牢记得,娘把他们送走时,从手上褪下这只从不离身的玉镯,跟他说。 “要看好妹妹,看好这只镯子。” “只要拿着镯子,回头见到二姨,她就能认出你们。” “只要找到二姨,她就会跟娘一样,保护你们,照顾你们。” …… 灼哥儿很听话,他一路都有好好的看着妹妹,看着这只镯子。不给任何人碰,也不告诉任何人。 而这玉镯,自打他出生,就见娘日日戴在手上,被他把玩得极熟。 所以小男孩也能确信,许惜颜手上的那只,跟自己手上的是一对。别人想要冒充,也冒充不了。 然后,伪装坚强了许久的小男孩,无声的哭了。 先是默默落泪,随即放声大哭。 紧紧搂着许惜颜的脖子,不住的叫娘,叫爹,叫祖父! 他想告诉二姨,那天看到跌下城墙的爹爹,头破血流,本是认不出的,可他认出爹爹拇指上的玛瑙扳指了。 就前几日,爹爹还曾告诉过他,待他再大些,就把这扳指给他。教他骑马射箭,做个勇敢的小男子汉…… 稚子声声,锥心刺骨。 再然后,他一直抱着的小妹妹,同样放声大哭。 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 不需要语言,所有的人都能完全理解这对小小的兄妹。 这是憋了太久,压抑了太久,直到此时,确信安全了,到了长辈的身边,有了庇护了。才敢为亲人哭出来,喊出来。 …… “郡主,郡主——” 离得近的乐思,原本也在默默抹泪,忽地就慌了。 因为许惜颜的襦裙下,已经有血色渐渐弥漫开来。 可她转头含着泪的一个眼神,依旧凌厉,不怒自威。 申大太太查觉不妥,想上前把孩子接过来,可灼哥儿依旧死死搂着许惜颜的脖子,连他小妹妹都紧紧拉着许惜颜的衣襟,不肯松开。 直到灼哥儿哭晕了过去,小妹妹也哭得睡着了,许惜颜才轻轻松开手。 “二位太太,把他们暂时安置在我这儿吧。让他们醒来,就能见到我。给我,准备接生……” 天哪, 竟然,竟然是要生了? 这才八个月吧?根本不到时辰啊! 在场的人,都已经慌了。 可许惜颜已经没力气多说了,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已经是气若游丝。整个人随即往后一倒,差点晕了过去。 可她咬着舌尖,硬是没晕! 因为她知道,腹中的孩子,还需要她。 妹妹的孩子,还需要她。 京城里的小勺子,也需要她! 就算他日后见到自己,同样要踢要骂。可娘还在,就总有个人能给他踢打,给他出气。否则,难道象一对外甥外甥女这般,再也找不到亲娘了吗? 那也太可怜了。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下! …… 许惜颜这一胎早产,反而不如头胎顺利,生了足足三天。 让还不够瓜熟蒂落的孩子,提前降临,孩子遭罪,母亲更遭罪。 无论当中有多少艰难险阻,甚至差点没命,好在许惜颜都挺过来了。 连胡太医都差点没了信心,反是琥珀哭着骂着,逼他想尽一切办法救人。什么招都使上了,才总算是将阎王爷手里,把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的许惜颜,给硬是抢回来了。 “……也是郡主刚强,再没有见过比您更能忍的女子了,连男儿都没几个比得上的……” “……只二哥儿身子有些不好,说句不怕忌讳的老话,七生八死呢。这八个月的孩子是要难养些,但也没事,有姑姑在呢,已经给他种了蛊。郡主别怕,这蛊有害人,也有养人的。这小蛊虫啊,能护着咱哥儿平安长大,百毒不侵呢。” 乌姑姑一面慈爱念叨,一面抱着小小的襁褓,给刚醒来的许惜颜看。 第575章 早产(二) 比起他生下来就肥壮白胖的兄长,早产的二哥儿就跟只病恹恹的小猫似的,连眉眼都皱成一堆,极是难看。 可孩子还活着,能平稳的呼吸,就比什么都强。 许惜颜虽然昏迷了足足一天一夜,却也依稀记得,二哥儿生下来是没有哭声的。 救治了好久,才发出小猫样的轻哼。 她也是那时候,才又急又疼,晕死过去。 如今孩子活着,虽又小又丑,可仍是有呼吸有心跳,这对于许惜颜来说,就是天下最美丽的瑰宝了。 “那就辛苦姑姑了……” 乌姑姑虽然半字不提,可看着她好似突然苍老十年的模样,许惜颜就知道,种这养命的蛊虫,一定损耗极大。 说不定乌姑姑,都是要折寿的。 许惜颜不爱说客套话,但她已经在心中立誓,会在以后的日子,尽最大的能力,回报这份恩情。 乌姑姑笑道,“不辛苦。这孩子也算跟我有缘,要是郡主允许,回头将我这身本事悄悄传他如何?” 好。 “阿蝉以后,就拜托姑姑了。” “哟,咱二哥儿有名字了,叫阿蝉啊,真好名字。” 他生于盛夏,蝉鸣最盛时,很是合适。 蝉这名儿虽贱,按民间风俗,却好养活。 且他又属金字辈,日后金蝉脱壳,必焕然一新,身强体壮。 而在读书人的眼中,蝉又有一鸣惊人,金榜题名之意,实在寄托着一份最美好的祝福和心愿。 门帘轻晃,一个小小的身影,踌躇着站在那里,不敢上前。 许惜颜眼尖,“是阿灼吗?快过来,别怕。” 小乐灼跑了过来,先摸摸,确认了许惜颜手是热的,人是活的。才不安的背着小手,一脸犯错的表情,站在床边,脚尖踩脚尖。 “是,是阿灼,害得姨母提前生了小弟弟,差点死掉吗?” 虽然丫鬟们口风极紧,但见识过母亲生妹妹的他,还是敏感的猜到一点。 许惜颜轻轻笑了。 这是个很懂事很体贴的孩子,就跟三妹妹一样。 所以,她很肯定的告诉他。 “不是。是弟弟调皮,知道阿灼哥哥和絮儿姐姐来了,想早点出来跟你们玩呢。” “如果说有人害了姨母,那也是害了你爹娘,你祖父的那些恶人。是他们害得姨母生气难过,才会差点死掉。否则姨母见到阿灼,欢喜还来不及,如何会出事?” 灼哥儿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又同仇敌忾的点了点头,“阿灼也病了,妹妹也病了,我们都吃了药,好苦。不过阿灼没哭,也叫妹妹不哭。絮儿很听话,她也就哭了一小会儿。可是妹妹小,哭一下,姨母不生她的气吧?” 许惜颜目光柔和的摇头,“肯定不会的,她已经很乖了。” 灼哥儿道了谢,又小大人般安慰着许惜颜,“姨母也别生气了,生气对身子不好。你,你还要照顾小弟弟的。” 许惜颜不想跟一个孩子,说太沉重的话题,答应下来便唤他上前,“你来看看小弟弟,他叫阿蝉,就树上叫的那个蝉,现在有点丑,阿灼哥哥不要嫌弃好不好?” 灼哥儿看着襁褓里的小阿蝉,抬起小手,看许惜颜轻轻点头,才温柔的摸摸他柔软的胎发,就算弟弟在睡觉,仍是露出害羞又腼腆的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又跟许惜颜认真说,“小弟弟不丑。不能说他丑,要夸他长得好,他才会越长越好看。妹妹生下来的时候,爹爹也说是个丑丫头,娘还骂了他的。” 许惜颜心中一阵钝痛,赶紧打住话题,“好,往后姨母也会记得,再不说了。” 又跟小家伙聊了几天,小乐灼很懂事的跟着乌姑姑,带着小弟弟走了。 趁着许惜颜有精神,阿织递上汤药,上前回报。 乐灼与乐絮儿醒来过后,都已经正常许多。 虽然有些发烧咳嗽之类的小毛病,但没有大碍。 乐家两位太太天天来守着他们,亲手喂饭喂药,给小阿絮换尿布,如今两个孩子也能渐渐跟她们亲近了。就是晚上总做噩梦,还没能缓过神来。 然后绛紫,绛紫在许惜颜昏迷时,已经去了。 她走得很安详,临终前跟一对孪生子交待得也很明白。 两个孩子到底有亲娘在身边,便没象乐灼兄妹般,受这么大的刺激,虽然也伤心,还能缓过来。如今留在琥珀家里照顾,也打发人去给吕青山的老家送信了。 琥珀和胡太医商量过了,只要吕家人同意,他们打算把俩孩子留下自己养着,总比回乡下要强些。 要是吕家人不放心,可以让她女儿跟孪生子中的一个,订下娃娃亲。 这也是临终前,她跟绛紫说好了的。 只要孩子们长大了,不是特别不乐意,总可以结一门亲事,也算是全了她们姐妹的一场情谊。 许惜颜闭了闭眼,没有落泪。 她在做月子,再哭,会瞎的。 她还要保重自己身体,才有力气去替她们讨回公道! 于是,她便勉力提起精神,打点起正事,首先就是萨仁她们几个。 除了那个糟心的赛罕,不过她大大得罪了许惜颜,现在也不敢生事。萨仁和其他几个贵女都挺有良心的,听说许惜颜早产昏迷,都不肯走。只写了信打发人送去边关,务必要等她平安醒来才好。 许惜颜又歇了两日,养起一点精神,跟她们四个见了一面,赠了礼物,方打发人好好的将她们送走了。 自然,依旧没有赛罕的份。 不几日,五位草原贵女由杏花峪守将展青松,平安送出宁州边关。 就算已经接到来信,但亲眼见到自家毫发无伤的女儿们时,草原的各族长们,才总算是安下心来。 这些贵女,早就订下了好前程,如今个个是草原上的金凤凰,可是损失不起。 草原人安了心,对重信守诺的升平郡主,也更添好感。 至于闹事,那是不可能闹事的。 就算知道金光侯那尊杀神不在,可郭家这些年在边关,也不是浪得虚名。还有马彻,虽名气不大,却也是跟某些部族干过仗的,着实不是好惹的。 看不到占便宜的机会,谁会轻易开战? 草原人也不是不懂恩义,升平郡主算是对他们女儿有救命之恩,为何要在此时开战? 第576章 幕后(一) 萨仁也悄悄告诉父亲莫车,西梁绝对赢不了。 既然金光侯和升平郡主都那么有心,几年前就悄悄找到通往渠州的秘道。这几年又办马场又养骑兵,就绝不可能没有半点防备。 在短暂的狭路相逢中,她看到了尉迟圭带的骑兵,迅捷勇猛,根本不似普通士兵。 所以这场仗,毫无悬念,大齐必胜。 萨仁她爹本就不看好西梁,如今越发肯定了心中的判断。 倒是听说赛罕嘴贱,连累得本族三年不能与大齐交易,成了大家热议的话题。 至于她的亲事,也立即黄了。 出了这样的事,人家也怕受连累啊,谁还敢娶她? 萨仁和几个贵女都说了,真不是许惜颜故意刁难,是赛罕自己不懂事。甚至往严重里说,是忘恩负义。这样的品性,连草原人也是嫌弃的。 那位原要给儿子联姻的族长,正闹着要赛罕她爹退还聘礼。 原以为赛罕在大齐读了几年书,不说跟和雅妈妈那般懂事能干,起码比常人强些,他才肯花重金替儿子下聘,如今却是这么不懂事,自然是要赔的。 可吃到嘴里的肉,谁肯吐出来? 赛罕她爹巴昆是又急又气,连甩了赛罕好几记耳光,然后跑去找博格,想讨要一匹他族里的汗血宝马给女儿当嫁妆,好把亲事再捡起来。 赛罕的名声已经臭了,要是这回婚事不成,将来就更难要个好价钱了。 可博格断然拒绝。 当年他把去大齐求学的贵女名额让给了巴昆,已经让他在族中备受质疑。再无缘无故送出好马,族人定会生疑。 至于巴昆要说他坏话,他到时就说是二人合谋,要倒霉干脆一起倒霉。 巴昆没想到他这般无赖,憋了一肚子火。眼珠一转,他偷偷跑去找将女儿送回来的展青松了。 “我有一个秘密,你可以转告给升平郡主,只当我来赔罪,你也能立一小功。” “当年,我曾亲眼看见,你们的三皇子,跟博格嘀嘀咕咕,说起海鲜那些事。不过你们大齐聪明人多,说不定早想到了。但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在三皇子走了以后,博格又去见了一个人……” 宁州,寿城。 许惜颜少见的露出震惊表情,“竟然是他?” 因事关重大,亲自跑到寿城来报信的展青松,很是肯定。 “因为巴昆也不认得,故此专门打听了好几个人,皆是同一个名字。” “他说,他还曾经亲眼看见,博格曾将一包沙石交给那人。” “沙石?” “是的。” 展青松回想起巴昆的话,一字不拉的复述,“他说博格这个部落马养得好,是因为他们掌握着草原上一片神秘的河谷。那个河谷里长着一种特殊的草,能让马儿强壮。而这种草底下的沙石,还有一种特殊的功效——” 过滤。 那种特殊的沙石,能过滤掉有杂质不清洁的水。所以那里的草好,水好,马儿也长得好。其他部族有时找不到干净水源,也会跟他们部族交换一些沙石过滤。 可为什么,一个大齐的臣子,也要这种沙石呢?难道他也喝不到干净的水? 这绝不可能。 比起草原部族逐水而居,大齐人,尤其是京城人,吃的多半的是井水。就算偶尔会被雨水污浊,定期也会有匠人来淘澄,谁家会用到这种沙石?且这一包,也不够吧? 巴昆当时就觉得奇怪,记下了这件事。 如今他死马当作活马医,来讨好许惜颜。 而真的让他歪打正着! 因为许惜颜顿时想起,当年余姑姑给她下的毒药了,还有高家也用过。 乌姑姑在边关暗中查访了很久,也没到出处。当时许惜颜就怀疑,处理这种毒药的东西,是否并非大齐所产,而是来自草原异域? 这种沙石既然能够过滤水源,是否还能过滤毒药? 巴昆为了讨好升平郡主,特意准备了一包,叫展青松带来。 许惜颜立即交给乌姑姑,时候不长,她的猜想被证实了。 这种微微泛着粉红色的沙石,竟然真的能过滤毒药! 但毒性依旧在,只是表面看起来无色无味,让人难以察觉。 多年疑团终于解开。 但随即而来的,是更大的迷团。 真是他吗? 可为何又会是他? 许惜颜当即意识到不好。 如果此人真是幕后黑手,一定会趁着西梁动乱,搅动时局的! 她想要白鹰给京城送信,却忽地想起白鹰已经给尉迟圭带走了。他走前曾跟许惜颜约定,一旦找到了许云槿,会尽快给她回信。 正着急,院子里一阵翅膀扑腾,鹰唳响起,白鹰回来了! 但带回来的,并不是太好的消息。 “三妹亡,已与乐家父子送归故里。乐城已夺回,吾妻千万珍重。圭。” 潦草的一句话,想是急切中写就,用的还是尉迟圭袖中撕下的一片衣里。 许惜颜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醒过神来,已是泪流满面。 就算心中早有准备,可她还是盼着有个万一。 只要三妹妹能活着,哪怕断手断脚,残了瞎了,只要她活着,许惜颜总能照顾她一生一世。 可如今,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尉迟圭深知她的脾性,与其拖拖拉拉,遮遮掩掩,不如直接告诉她最坏的结局。 长痛不如短痛。 换作尉迟圭自己,也是宁肯得知噩耗,也好过在等待中煎熬。 许惜颜到底没忍住,虽然还在做月子,还是允许自己默默哭了一场。 回头叫来胡太医,给她开药。 胡太医知道她心里难受,反而劝慰她说,能把心里的郁结哭出来,也是件好事。至于眼睛,慢慢调理就是。 只是许惜颜这一难受,人又瘦了一大圈。原想养些奶水,喂喂小儿子,彻底没有了。 生小勺子时,因知道他要被送走,许惜颜是亲自喂过他的。 但如今阿蝉却是一点办法没有了。 这孩子身子太弱,不可能送走,也经不起长途奔波,只能留在身边。但不能被母亲哺乳,也算是跟他的兄长,勉强打个了平手。 再说接下来,还要应付更为重要和复杂的局面,许惜颜也实在没有这个精力去哺乳幼子。 第577章 幕后(二) 尉迟圭的来信,轻描淡写。 但以许惜颜对他的了解,绝对不可能只是夺回乐城就完事。 他不是那种,你打我一拳,我就还你一拳的人。 国与国之间,也不能这么客气。 不管是不是三皇子与人勾结,才酿成这场大祸。 总之西梁人在大齐的国土上,杀了人放了火,那就必须接受他们的报复! 所以尉迟圭在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强势拿下乐城之后,他悍然集结军队,去攻占渠州周边,西梁人最重视,看得最要紧的琉璃矿了。 西梁王子,朗日瞪着血红的双眼,都快疯了。 这个杀神,这个杀神他怎么就敢跑来了? 他不是文官么?怎么又干起武将的活? 他不怕掉脑袋的么? 三皇子万万没想到,连自以为算无遗策的四皇子也不知道,梅朵在分别向他们献计献策时,也跟自家王兄通风报信了。 梅朵是贪恋大齐的荣华富贵,可她也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留在大齐,无非只是一个筹码而已。 而当年朗日就答应过她,只要她能当好这个奸细,助西梁夺回渠州。将来等他登基,就将一半渠州送给她当封地,让她自己当女王。 那梅朵自然是愿意的。 为了等这个机会,她静静蛰伏了五年。 她想让尉迟圭看看,当年他选择了许惜颜,不选自己,是天大的错误! 一个小小的升平郡主怎么了,等她当了女王,才要他后悔。 事情开始都很顺利,草包的三皇子果然上当,来当这个冤大头了。 虽然遇到乐斯祖孙的拼死抵抗,但朗日总算顺利的拿下了乐城。 原本以为可以迅速借此夺回渠州,谁知金光侯这尊杀神,他竟又带兵杀回来了! 五年前的一战,已经打得西梁人心惊胆战。 而这一回,又没有天寒地冻,冰天雪地的阻拦,金光侯才展现出他真正的实力。 虽然只带了一千骑兵,可全是经受过特殊训练的精锐。 攻墙夺城,如履平地。 易元吉爬山攀崖的本事,这回可是立了大功。 除了一开始士兵们不太适应,摔了几个,后面几乎是毫发无损的攻进乐城。 整场战斗打得行云流水,如臂使指,金光侯当年在攻城吃了大亏,几乎丧命,这几年不知琢磨了多少招数,这回尽数使出来,打得痛快淋漓。 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下了乐城。 然后如砍瓜切菜一般,开始肃清城里。 这几年,虽然因为高季兴和荀雍贪财,搞得乐城奸细众多,四分五裂。但乐斯也不是吃素的,当年尉迟圭留下的嫡系也还在。 再加上回援的军队,乐城在短暂失守后,又很快得到控制。 西梁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原以为退出渠州就无事了。谁知金光侯却象被激怒的猛虎一般,凶狠的追了上来。 显而易见,是想伺机吞掉他们的琉璃矿,占据渠州后头的那块最肥的山脉。 真要是给他们打下来,那么大齐就能完全控制这部分琉璃矿,再也不必与西梁交易。但西梁将近一半的国力,就将被夺去。 所以朗日也是红了眼,要保住他们的矿山。 但尉迟圭这尊杀神,太可怕了。 甚至他的凶悍,已经让西梁人心存畏惧。士兵们一旦畏战,是特别可怕的事情。 朗日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得召集贵族朝臣们商议,向更远方的邻国求援。 就算最后的代价是要付出一半琉璃矿,总比全部被大齐抢走强。 甘州,安远城,白鹰落下。 比起向京城传递消息,许惜颜还是决定让白鹰又飞回尉迟圭身边。 毕竟那件事还可以缓一缓,但打起仗来,却是刻不容缓。每一个细微处,都不能忽视。 也幸亏她的这个决定,所以让尉迟圭把消息,及时传到了柏昭手上。 “警惕外援?” “西梁定是想搬来救兵,来一招围魏救赵!” “那么我们安远城,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 “可大军都去草原警戒了,一时调不回来怎么办?” …… 柏昭急了,也有点慌,这还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的面对战争。 “我能信任你吗?” 低沉的男声响起,郭怀的手指,从舆图上果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 “与其等着别人来打,不如我们先来一招围魏救赵。我带一队骑兵,前去埋伏,一旦他们真的有意对安远城发动攻击,我负责将他们引开,尽量拖延大军的脚步。然后你带兵去攻击他们的都城,不需要赢,只需要打进去,放一把火,能抢几个人质回来更好,动摇他们的军心,再回头接应我们就是。” 柏昭看着他的眼睛。 他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大齐再往西北过去,都是小国,地域偏远,言语不通,占了也守不住。 只要打乱他们的国都,无论是抢劫金银财宝,还是绑几个贵族,都足够动摇他们的军心。 “可这样你们也太危险了。我们的兵力本来就不多,再分兵,弄不好,你们会全军覆没!” “所以我问,我能信任你吗?”郭怀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你需要用最快的速度,打到他们的国都,然后及时赶回来接应,我们就能活。” 柏昭一噎。 他想说,要不他去引开大军。 可他确实没有作战经验,不一定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且在沙漠之中,极易迷路,万一把人跟丢了,更会放任大军前行,涂炭边关百姓。 如今的安排才是最合适的,只要他们能撑过这一时,等到甘州其他各处军队回援,就不必担心了。 柏昭最终咬了咬牙,“好!你们小心!” 郭怀眸中露出几分暖意,抬手跟他碰了碰拳,“回来请我吃酒。” “平安回来,我包你一年的酒。不,三年!” “一言为定。” …… 两位年青的将领,分别带着士兵,保家卫国,奔赴远方。 大漠黄沙,卷起猩红的斗篷,勾勒出一片残影。 在提马冲进这片广阔天地时,柏昭蓦地转头,看向孤悬塞外,沉默无言的安远城。 看着挥着鞭子,牧羊放牛的边民; 看着坐在家门口,缝补纺织的妇人; 看着小小年纪,就成天劳作的孩童; 看着佝偻着腰,老花了眼,还在尽力分拣羊毛的老人; 也看着忠实的追随着自己,奔赴战场的士兵…… 三皇子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不会去想,他的一个决定,会影响到多少人的命运,会害死多少无辜的士兵和百姓。 他们都是谁的儿女,谁的父母,谁的丈夫,谁的兄弟。 他只是为了自己的一颗私心,为了能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就草率又任性的做出决定。但白白流血牺牲的,付出巨大代价的,却是这一个一个,他眼中的草民! 可这,凭什么? 就因为他的皇子身份,谁又能奈何得了他? 而自己就算有满心不服,不也得为他闯下的祸,去收拾烂摊子? 柏昭,不服! 他相信出征的郭怀,手下的士兵,还有被战乱波及的百姓,都不会服气。 就算他是三皇子,就算他天生高贵,可他凭什么? 等他回来,豁出这个官不做了,他也要问个究竟! 第578章 七夕(一) 七月初七,七夕。 原该是牛郎织女相会的好日子,往年百姓早张罗着拜月乞巧。今年的京城上空,却是阴云密布,无星无月。象扣着一只看不见的笼子,气氛凝重。 一个白色的小小黑影,飞速掠过,在京城上方盘旋了一会儿,准确落到升平郡主府的巢穴内。可叫唤了好几声,居然没人搭理。 鹰不服! 它这些天飞来飞去的快累死了,好歹不管飞到哪儿,总有人喂鲜肉捏翅膀的好生伺候,怎么此处竟然没有? 鹰要闹了! “娘,有鸟,有鸟来了。”才睡下的小姑娘,睁着大眼睛,又一骨碌爬了起来。 “来就来吧,眼下是什么时候,你还不睡觉,管什么鸟呀?一会儿看把你弟弟也闹醒了。” “不是啊,爹说过的。是那个,那个鸟来了!” 万氏猛地一愣,想起来了。 对呀,丈夫春生,还有公婆都特意交待过的,无论如何,一定要盯着鹰巢。 她赶紧披上衣裳跑出去看,夜色中,可不正是一只白鹰在那儿不满的蹦跶么? “是爹爹说的大白鸟!” 大女儿也跟着跑了出来,惊喜的说。 “快闭嘴吧小祖宗,仔细给人听见。你还敢光着脚,看我回头揍你!” 万氏一边骂,一边赶紧给白鹰倒了干净的水,又割了鲜肉送来。白鹰吃饱喝足,才勉勉强强冲她伸出右腿。 万氏小心摘下上面的竹筒,也不敢随意打开。想想去厨房找了笼包子,将竹筒藏好,转头就见自家女儿已经趿拉着鞋抱着白鹰,给它顺起了翅膀。 “飞这么久,累了吧?我给你捏捏啊。” 看着凶狠的白鹰,大爷模样一脸享受,万氏眼要瞎了。 “算了算了,你就在家里看好弟弟和鹰。你弟弟要哭,就去后头叫你阿爷阿奶,我去送信。” 去吧去吧。 小姑娘有了新宠,巴不得没人管,能多玩一会儿呢。 万氏趁着天黑,开了角门,顺着墙角,溜出了郡主府,直奔公主府。 三天前,京城出了件大事。 连四皇子都万万没想到,当渠州消息传来,还不等分出胜负去刺激下皇上,皇上就一怒之下,气晕了。 还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朝堂之上倒下去的。 再次中风。 但在彻底晕过去之前,皇上也不是知有意还是无意,抖着手正好指向了大皇子。 驸马许观海反应最快,机智大喝,“皇上可是要大皇子监国,暂理朝政?” 皇上眼神犹豫了一下,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实在是说不出话来,最终勉强哼了一声。 这就够了。 既然有了大皇子监国,大伙儿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当然底下也不是没有暗流涌动,可表面上还是维持了起码的平静。 或许大家和皇上一样觉得,虽然中风,但可能也就三五天的事。所以大家都有个心态,想再等一等。 但四皇子等不下去了。 他都等了几十年,想等一个出头之日。 如果真的让皇上清醒过来,一切照旧,甚至按礼法将皇位传给大皇子,他还有什么盼头? 所以他逼着高贤妃,去下毒。 高贤妃这会子也犹豫了。 倒不是跟皇上旧情难忘,她还指望着三皇子万一得胜归来,扭转局势呢。 可四皇子冷笑着告诉她,“不可能了。三皇兄最后就算不死,也必败无疑。整件事本身就是个圈套,梅朵那女人早就投靠了我。甚至不怕告诉母妃,三皇兄的子嗣,都是我害死的。当然也是他们自己不争气,才被我找到可趁之机。至于他唯一活着的那个儿子,也是有病的,根本长不大,而三皇兄再无生育可能,母妃能够依靠的,只有我!” 高贤妃险些晕过去,“你,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皇兄?他是你亲哥,亲兄弟呀!” “呵呵,那八皇弟呢?难道不是母妃的亲生儿子么?为何母妃牺牲起他来,从没有二话?还是说,在您的心目中,只有我们能为三皇兄牺牲,却不能由他为我们牺牲?” 高贤妃无话可说。 此时她倒羡慕起皇上来,起码他还能晕过去,还能中风。但此时此刻,她连晕过去都不可能。 因为四皇子很直白也残忍的告诉她,“如果母妃不肯帮我,您就再也没有儿子能登上大位了。” 八皇子去看守皇陵,已经自动退出了竞争。 三皇子就算能活着回来,犯下这般滔天大错,怎么可能继承大位? 高贤妃还想当太后,就只能选择与四皇子合作。 所以她定下神,接受现实以后,反而告诉四皇子,就这么发难是不行的。 得想个借口,把大臣和皇子宗亲都骗进宫里来,一网打尽,才能逼着大家立他为帝。 当然,还得趁着皇上中风起不来,将玉玺和天子金印抢来,假传圣旨才有用。 这点,也是高贤妃觉得最棘手和风险最大的。 皇上的宫室,被他自己把控得牢牢的,宫中没有一个嫔妃和皇子能插进手去。 但也不是全无一搏的可能。 京城如今尙不知道高伯贤被软禁的消息,而高家几年前就已经秘密安排了一队心腹死士,在京城随时待命了。 实在不行,就跟皇上硬碰硬吧。 趁他病,要他命! 四皇子只能再次感慨,不要小瞧了任何一个女人。 之前还担心高贤妃会顾虑和皇上的夫妻情义,如今看来,纯属自作多情。 能在宫里活上大半辈子的女人,要么死了,要么出不了头。如高贤妃这般地位尊荣,有哪一个不是狠角色? 对于她们来说,权利远比情义重要。 而为了坐上太后之位,高贤妃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 就算四皇子不能让她满意,但没关系,只要自己能坐上太后宝座,换成他儿子就是。 不知高贤妃已经在脑子里打定主意,要废掉自己的四皇子,还真以为母妃想通了,还出主意要如何把人诳进宫来。 高贤妃却扯唇嗤笑,径直吩咐人去传话了。 在失去了最为倚重的三皇子之后,高贤妃的脑子似乎比从前要精明许多。 她打着皇上中风,需要祈福的借口,通知皇室宗亲和重臣女眷进宫。 第579章 七夕(二) 这事连牛皇后都没有反驳。 毕竟,是给皇上尽心意啊。 所以她难得的没跟高贤妃闹别扭,反而生怕落于人后的赶紧通知自己娘家,把一家子上得了台面的人物,统统叫进宫来了。 然后有些大臣来了,有些没有。 好比修国公府,许太夫人病了,许遂就用侍疾的名义留了下来。反而是成安公主带着小儿子和大外孙,代表许家和尉迟家,一同入了宫。 “其他人都别跟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老三在渠州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贤妃倒急着开始装贤惠了,八成心里有鬼!” 成安公主不了解别人,太了解宫中的这些女人了。 尤其高贤妃,斗了几十年。这突然性子一变,肯定是要作怪。 许观海原想跟着,都被成安公主驳回了。 “你留在家里,万一我们娘仨出了事,你还能出几个鬼主意捞我们。万一你也陷进去了,我们可怎么办?” 许桓深以为然,“我和小勺子真要有事,找个箱子水缸都能藏起来,爹你那么大个,就别去添乱了。” 许观海很想揍这个臭小子,可偏偏知道,儿子的话才是对的。 成安公主到底是皇上的亲闺女,又没有兄弟,不管哪个皇子想造反作乱,都不可能杀她立威。 相反,为了争取许家支持,只会更加善待她和她的幼子。 小勺子必须去。 因为他是金光侯府的小世子,亲爹还是朝廷重臣,作为表率,必须去尽孝。 但他年纪实在太小,自得了金饭碗和小金勺,满京皆知他是个奉旨吃饭的小吃货。 除非有皇子疯了,否则谁也不会拿这么个不懂事的小小幼童,来胁迫尉迟府。 太跌份了。 就算将来能继承皇位,也是一大污点。所以成安公主带他们进宫,反而是最安全的。 才要出门,万氏来了。 因为皇上突然中风,局势突变,许氏这么大个家族,不可能不做些防备。 春生一家子自案情平反,早改了户籍,俱是良民,办起事来更加方便,所以都去帮主子办正经事了。 万氏才会带着孩子和家里老人,暂时住进郡主府里看家。 她伯伯多年的老吏,官场经验丰富,万氏也很警觉,故此在收到白鹰消息的第一刻,赶紧送了来。 许观海验看过封泥,打开看过,身形微晃,整个人脸色都对了。 成安公主还怕女儿出事,抢过来一看,眼圈即刻红了。 就象许观海有事从不瞒着女儿,许惜颜有事也不瞒着家里。 三妹,亡。 虽然许云槿不是成安公主生的,到底叫她一声嫡母,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可成安公主看完,却显出几分宫廷斗争出来的本色,硬是咬着牙挺住了。 “瞧你这点子出息!亏你素日还总说我没脑子。行了,我知道了。” 将竹筒塞回许观海手里,她和颜悦色对万氏道,“辛苦你跑一趟了,赶紧回去看着孩子吧。喏,叫丫鬟把点心果子给你带些。” 万氏任务完成,安心走了。 成安公主却是脸色一沉,瞪着许观海,“还傻站在这儿干什么?赶紧去通知我几个皇兄皇弟,不要进宫。尤其大皇兄,此时除了他自己,不要信任何人!” 许观海道,“那你——” 成安公主冷笑起来,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泪,“本宫倒要去宫里看看,那些妖精还能玩出什么把戏。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她是必须去的。 皇上自从晕倒,整整三天音信全无。 虽说太医院的王院正,当晚就放出消息,说皇上醒了。只是情况不大好,暂时不能见任何人。 但皇上的寝宫几乎完全封闭,不许任何人出入,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牛皇后为何不反对高贤妃,在七夕夜搞劳什子祈福? 也是担心皇上会有什么变故,而她一无所知。 皇上曾经中风的消息,至今仍是绝密。 除了高贤妃等少数人,大半人都不知道。 连高贤妃也不敢肯定,这回皇上中风,到底到了个什么程度。如果许家没有一个人在宫里,不知道最新内情,回头出了事,那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所以必须派人到皇上身边去,一探究竟。 成安公主,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可她就太危险了。 但成安公主素来不是婆妈的人,厉声警告许观海。 “看好家里!就算我死,我也会把阿壶和小勺子平安送出宫来。但你要是死了,我可没本事教得了他们!” 许观海忍无可忍,“你要死了,我也不保证教他们时,不会揍他们。到时没人拦着,下手没个轻重,你在地底下别心疼!” 他,他居然敢拿孩子们威胁他? 成安公主快气疯了。 可再一想眼圈却是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总之都尽力活着吧。走了!” 她领着孩子,气势汹汹的进宫去了。 而几个皇子府,也得到了许家报信。 廿七皇子身子不好,但脑子不差,顿时跟皇妃米氏商议,“你就说孩子病了,进不得宫。我去。” 成安皇姐是脾气不好,但从不害人,且许家更加门风清正,母舅向家跟尉迟圭也算是一伙的,他们说有危险,必然是形势危急。 米氏将他拦住,“真要有个不好,你进宫才更加危险。不如我去,母妃还在宫里呢,不能扔下她一人。孩子我就不带了,只说你俩都病了。万一有事,你也别在府里傻坐着,赶紧躲起来。” 廿七皇子急道,“这怎么行?你太危险了。” 米氏笑着抚过鬓发,“我嫁了你,享了这般荣华富贵,也该受些磨难……你若有良心,往后善待我的孩儿就是。” 说完硬是撇下他,头也不回的去了。 大皇子府里,大皇子妃也做出同样的抉择。除了她,谁都别去。 甚至,在没有收到许家报信前,她就不同意大皇子进宫。 这事来得蹊跷。 高贤妃自己可是有着三个儿子的,就算三皇子出了事,还有四皇子呢。不管谁发难,大皇子都是首当其冲要被针对的。 他的平安,才最要紧。 第580章 入宫(一) “殿下要不出京吧。正好今儿七夕,就说殿下带着孩子们,去京郊马场接露水给皇上调药治病了,回头若是无事,也说得过去。若是有事……” 言下之意,大皇子妃不说,大皇子也明白。 这几年他接手京郊的宫苑马场,也是养出一支心腹骑兵的。 万一有人发难,手上有兵,才最安全。 “可你——” 结发多年,夫妻和睦,他岂能眼睁睁看着元配去替他冒这个风险? 大皇子妃冷笑,“真要有事,妾就是最好的人质。不到最后关头,舍不得杀我的。只要殿下平安,妾就无事。” 真要有事,别的皇子可能还有生路,但大皇子一家都得死。还不如拼死搏一把呢,去到宫中,多少也能探听些消息。 大皇子一想,还真是这个理,于是咬牙同意了,不过也调了身手最厉害的几个心腹,交待他们一定要护好大皇子妃。 至于五皇子和十六皇子,二人亲娘是同族姐妹,素来亲厚。连府邸都是一分为二,自然是一起得到消息。 商量之后,五皇子还是决定代表二人进宫去看看。 “再怎么父皇还在,不去实在不好。你就告病吧,万一真出了事,家里就全拜托你了。” 且不提兄弟两个如何商议,端王府里,萧越接到消息,却是一定要去。 至于白秋月,她早觉得不妙。 在皇上当朝晕倒的第二日,就叫女儿假装落水,自己跑去救,一起“受惊发烧”了,故此根本没人来问过她们母女。 但许云梨却是抢着要去的,还叫萧越把儿子带上。 那年萧越去江南时,赵良人怀孕了,生了府中的庶长子。白秋月精心照看,母子俩都养得白白胖胖。 等到许云梨回来,可是醋意大发。 她到底年纪太小,就算圆了房,也一直怀不上。对有子的赵良人,越发横挑鼻子竖挑眼。 可随后,与她一同入府的苏良人也有了身孕,同样生了个儿子。 许云梨就更不平了。 但此刻用起人家儿子,却是顺手无比。 “……就算有危险,但王爷宁肯带着两个幼子进宫,不正表明您对皇上的忠孝之心?回头不论是皇上醒了,还是臣子们议论起来,于王爷都是再有利不过。 不是妾胳膊肘往外拐,想那许家,为何独令成安公主带了幼子和外孙进宫?无非是一样道理,却不肯告诉旁人罢了。 就算有事,谁会为难这么小的孩子?所以再安全不过。” 萧越,还真听进去了。 想想赵良人也是宫女出身,便叫她也带着儿子,许云梨也带上苏良人生的小儿子,五人一同进宫了。 苏良人万般不舍,却也只能将儿子托付,走前眼巴巴跟萧越说,“王爷可一定照看着些,早些把孩子带回来。” 许云梨不耐烦的皱眉,“你当谁稀罕么?若不是入宫,白送我都不要。” 苏良人只得闭嘴。 但心里不安,等他们一走就忍不住去白秋月跟前说了一声。 这几年,白秋月越发是王府里的主心骨了。除了萧越和许云梨,谁都愿意找她拿主意。 白秋月大惊失色,“你怎么能把孩子交给她?这不是肉包子——眼下还追得回来吗?” 追不回来了,已经入了宫门。 白秋月只得劝她,“去求神佛保佑吧,唉,我也去替你上柱香。” 女儿和嘉也有三四岁了,悄悄拉着衣袖问她,“母妃,父王明知有危险,为何还要带弟弟们去?” 白秋月苦笑,默默抱紧了女儿。 因为在你们父王的心目中,权势与地位,比你们的性命还要紧。 要不是她一早跟女儿装病,哪里逃得过? 只盼今日宫中不要太腥风血雨,少造些杀孽吧。 宫中。 成安公主来时,正遇着高贤妃在皇上寝宫外吵闹。 “……为何不让本宫进去?皇上究竟怎么了,是不是被你们——” “哟!这么大嗓门干嘛呢?”成安公主惯常嚣张的上前,“贤妃娘娘今儿不是说要给父皇祈福么?您就这么祈福的呀?先给大伙儿全泼上脏水,是不是接下来,就安排人闯宫了?再把宫门一落锁,里头发生了什么,天知道!总之最后贤妃娘娘您怎么说,就是什么了。” 高贤妃,还真就是这么打算的。 简单粗暴的人,总是格外相互理解。 但她又不是成安公主,到底夫妻不比父女,她要挑战皇上,还是心存顾忌,所以才假装发威,想试探一下虚实。 但显然,踢到铁板了。 睿帝跟前的海公公,匆匆赶了出来,“正好皇上醒了,叫公主进去呢。” 什么? 皇上醒了? 高贤妃脸色遽变,“那本宫也要见皇上!凭什么她能进去,本宫不能进?” 成安公主嗤笑,洋洋得意,一副故意招人讨厌的嘴脸,“就凭我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呀,娘娘想见,还是再等等吧。” 高贤妃还想闹,牛皇后她们也来了。 “贤妃,你这是要干什么?” 高贤妃还想拉些战友,谁知牛皇后听了,狐疑的上下打量成安公主一眼,想想却是同意了。 “皇上想见公主,就让她进去吧。阿壶和小世子,都到本宫这儿来,省得吵到皇上。” 谁知成安公主也不肯给她面子,“不行。今儿俩孩子都不能离了我眼前,我上哪儿他们就上哪儿。” 牛皇后碰了钉子,才要发作,大皇子妃来了。 “那就赶紧进去吧,别让皇上等着。” 牛皇后一噎,不意向良妃挽着儿媳妇米氏,突然来了一句,“无论如何,都牵扯不到这么点大的孩子身上,进去又能怎样?” 这话切中要害。 皇上就是失心疯要传大位,也可能传给两个外姓的小不点。 防着他俩干嘛? 有小太监上前密语,海公公迟疑一下,上前半步苦笑,“皇上刚说了,叫公主带小公子和小世子一起进去。” 这下子,所有人都闭嘴了。 众人就见成安公主带着俩孩子,趾高气昂,进了皇上寝宫。 第581章 入宫(二) 大皇子妃松了口气,“不是说好了要给皇上祈福么?如何行事,还请皇后娘娘,贤妃娘娘指点。” 别忘了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将各色目光,暂时从皇上寝宫前挪开。 当然,也要问大皇子去了哪儿。大皇子妃镇定自若,各种应付。 就算明知他是躲了,贤妃恨得牙痒痒,又能如何? 而进了寝宫的成安公主,在见到睿帝时,当真吓了一跳。 太医院的王院正,苦笑着拱手道歉,“将公主牵扯进来,实在是没有办法,可皇上真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睿帝确实醒了。 他神智尚存,却口角流涎,除了眨眼和勉强动动食指,整个人瘫在那里,动弹不得。 海公公悄声禀告,“贤妃娘娘和四皇子,怕是想要动手了。可皇上非得找个清静地方,好生针炙上半个月到一个月才能见人。公主能不能想个法子,拖延一时?” 成安公主懂了。 她素来脾气不好,又没有兄弟,皇子皇孙们此时皇上肯定是一个都不想见的。公主里头也就数她最为彪悍,敢去得罪人。 皇上虽然还留有后手,但这个时候他没法跟高贤妃和四皇子正面刚上。一旦刚上,极容易暴露他中风的真相,那么朝臣们无论如何,肯定要拥立新君了。 可皇上还不想交出大权,所以想拖上一些时日,等自己恢复,再来主持大局。 总之,他一日不死,就一日不想放权。 “娘!” “外祖母!” 成安公主还没想明白要怎么办,身后的小许桓和尉迟钊,已经被人拿住了。 一人一把匕首,抵住他们幼嫩的颈脖。 拿住他们的宫侍,面目阴狠,却是成安公主从没见过的,想是皇上养的暗卫。 海公公笑容苦涩,“请公主见谅。在皇上平安之后,他们也会无恙。” 王院正也是一脸歉意。 这是皇上的心腹死士,他们也使唤不动。 甚至他们自己和家人,都被皇上的死士威胁着,如今是一个处境。 成安公主火冒三丈。 特么都已经瘫成这样了,还死霸着龙椅不放,甚至抓了孩子威胁她。 呵呵,这还当真是她的好父皇! “父皇,是不是我只要能拖过这一个月,做什么都行?” 睿帝不能说话,却眨了眨眼。 表示同意了。 成安公主理直气壮道,“那好,请父皇把传国玉玺交给儿臣。我得唬住人,手上总得有些东西不是?” 这却是万万不行的。 玉玺乃是传国的凭证,尤其成安公主这个莽脾气,谁知道她拿了玉玺要去干什么? 但成安公主这话是对的。 要她去拖延时间,却又什么都不给她,恐怕难以服众。 原本,皇上只打算给她一道圣旨。可眼下看来,成安公主肯定不会同意。而且一道圣旨,恐怕也唬不住高贤妃和群臣。 所以皇上想了想,冲着海公公又动了动手指。 亏得是多年心腹,海公公居然神奇的理解了。 拿出一物给皇上看过确认之后,双手奉上。 “传国玉玺不行,但这枚天子金印,可以暂且交由公主掌管。” 可他刚递出去,这金印就被另一个面目阴鸷的暗卫抢去,“小人会跟在公主身边,听公主号令。” 显然,只肯让成安公主拿着狐假虎威,却没有任何实权。 看皇上满意的又眨了眨眼,成安公主差点破口大骂。 眨屁呀,会眨眼了不起啊! 按下心头怒火,成安公主问,“父皇,接下来您是要离开了吧?” 确实。 寝宫底下有条秘道,皇上要去清清静静的治病了。 成安公主问,“那儿臣可以打开大门,让人进来么?” 海公公一愣,“公主这是何意?回头若问起来……” 你要怎么交待? 成安公主昂首嗤笑,“天子金印都在本宫手里,本宫需要给谁交待?谁要来看,就大大方方让人来看。本宫只说父皇养病去了,具体地方,还有人敢逼供本宫么?” 皇上越发满意了。 他果然没选错,这个女儿没别的本事,论起嚣张跋扈,阖宫第一。有她在这里耍无赖,拖延时日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所以皇上利落的带着人走了。 成安公主被暗卫请到一旁偏殿,啥也看不见,啥也听不见,也不知秘道究竟藏于何处。 等再回到寝宫时,已是人去楼空,半点痕迹不现。 成安公主自寻了张椅子,舒服的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暗卫倒有些稀奇,“公主——” 她突然这么安静,倒当真让人稀奇。 成安公主翻翻白眼,“你傻呀,趁人还没进来闹事,赶紧的抓紧时间喘口气吧。瞧你这饿死鬼投胎的模样,怕是连饭都没吃吧?赶紧去吃饱喝足,就算打架也多些力气。” 暗卫噎得直翻白眼,偏偏无话反驳。 因为他,好吧,这些天为了伺候皇上,又要警惕宫中有人作乱,哪有心思吃饭? 如今给她这么一提,还真觉饿了。 不提暗卫找人传饭,成安公主又翻了个白眼,闭着眼睛,交握两手,藏于袖中的手指,一片冰凉。 她其实,远没有表现出来的淡定自若。 她心里,也很慌。 她不傻。 皇上这会子把她推出来,表面风光,实则一个闹不好,她就是个现成的靶子,头一个得被高贤妃拉去砍头祭天的。 就算顺利过了这一劫,回头若有个什么事,成安公主也是个背黑锅的。自己公主头衔保不保住另说,最怕连累许氏还有尉迟这一大家子。 皇上的心,还真是狠呢。 要依成安公主往日的脾气,大不了一拍两散,把事情搞大,一起去死。 至于儿子和大外孙,别看都落在皇上手上。只要自己替皇上办了事,不论砸不砸,他们都不会死。 毕竟两个小娃娃,又是许家尉迟家最重要的人质。不到万不得已,皇上舍不得动他们的,所以才要去当保命符了。 要是从前的成安公主,死也没什么可怕的。 可如今的成安公主,不想死了。 此刻她一闭上眼,就想起出门前,许观海红着眼睛吼她的模样。 成亲这么多年,这是继许观海酒醉吐真言那回,成安公主头一次意识到,许观海对她的情意。 是亲人,也是夫妻间的情意。 第582章 魂兮(一) 之前许观海吐露的心里话,只表明他并不讨厌成安公主。但这一次,她却看到了许观海无法掩藏的真心。 一个男人对女人,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真心。 所以,他害怕了,怕她会不顾一切去死,才会故意说要是她死了,打骂孩子也没人拦这些话。 而因为他的这份真心,成安公主再不能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随随便便舍弃了。 三丫头云槿已经没了,自己要是再出事,许观海会承受不来的吧? 别看他是个男人,这点委实比不了成安公主。 成安公主打小没了娘,又生在皇宫这种波谲云诡的地方,其实她的内心,很刚强,甚至偶尔冷酷。 否则她也活不到现在。 阿颜骨子里的倔强与坚强,是随了她的。 别看母女俩长得象名花,实则都跟野草一样顽强。 可许观海真正是蜜罐子里长大的。 就算少年丧父,他也拥有母亲和无数长辈的爱,从未缺失。 许云槿的突然离世,已经给了许观海当头一记暴击。自己再出事的话,他真的会承受不住的。 成安公主咬着牙,硬是把夺眶的眼泪,又咽了回去。 她得拖延时间,也得替自己求生。 怎么办呢? 要是阿颜在就好了,她那么聪明,肯定会有办法的。 偏偏自己这么笨。 可如果阿颜在,以她的脾气,现在会怎么办? 成安公主强逼着自己开始想主意。 黑暗的地道里,小勺子看着前头那点灯火,紧紧拉着他小舅舅的手,悄声问,“小舅舅,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呀?” 许桓轻声安慰,“别怕,跟小舅舅去捉迷藏。” 你骗人。 小勺子左右看看,觉得自己还没那么傻,“可这就一条道,怎么走都会被人抓到的吧?” 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被抬着的睿帝,猛地瞪大眼睛,唯一能动的那根食指,轻轻敲动手边的铃铛。 就算地道的入口绝密,但出口呢? 会不会有埋伏? 如果将整个皇宫包围,监视住所有出口,那么无论比哪里逃出去,都会自投罗网。 整个队伍停下了。 海公公也惊出一身冷汗,干哑着嗓子问,“那小世子觉得,我们应该躲到哪里?” 小勺子怔了怔,眨巴着酷似他娘的眼睛,纯良天真的道,“那肯定是别人想不到的地方呀。” 王院正迷惘接话,“皇宫里,还有哪里是别人想不到的?” 这个小勺子就不知道了。 但许桓眨眨眼睛,“我,臣子似乎知道一个地方,皇上您看行吗……” 宁州,寿城,夜。 早该是关闭城门的时候,今日却是城门洞开。寂静无声的大街,打扫得干干净净。 皎洁的月光,温柔的洒落大地,象镀上一层银霜,又象是默哀的白雪。 七月十五,正值月半。鬼门开,忌夜行。 可风尘仆仆的马车,偏偏辘辘行来,就象即将踏进一个旖旎洁白的梦。 哗啦。 一阵脆响,是白色的纸钱,洒向天空。又飘然落下,象纷纷扬扬的雪。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恸哭声,夹道响起。 月光下,自发赶来的寿城百姓,人人头上系着一根素白孝带。当听着边关汉子们的凄声嘶吼响起时,瞬间泪下。 “乐老大人,回家啦!” “乐二少爷,回家啦!” “乐少夫人,回家啦!” …… 素来体弱的李二太太,在看见三具棺木出现的一刹那,就哭晕了过去。 她的儿子,她的儿媳,她的公公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何等的痛彻心扉? 许惜颜,没哭。 还在坐月子的她,穿着隆重的郡主礼服,却没有戴半件首饰,没施半点脂粉,一脸素白的跪坐在马车里,迎了上去。 她的身边,跪着小外甥乐灼。小外甥女阿絮给丫鬟抱着,同样跪在那里。 巨大的棺木,停下了。 许惜颜沉声发话,“开棺!” 有人想劝,“郡主……” 许惜颜厉声道,“开棺!” 刚刚生产后的她,不见半点产后的丰腴,反而瘦得出奇。整个下巴都尖了一大圈,衬得那双微微上挑的明眸,越发威严而锋利。 还未下葬的棺木,本就没有钉紧,留待家人见最后一面。将撬棍插上,棺盖打开,并没有太重的异味。 替他们收敛的尉迟圭很用心。 他也知道妻子非见最后一面不可,除了大量的冰块,还用了最好的香料,将人收敛得妥妥当当,衣裳首饰,一件不缺。 在温柔的月光底下,三人静静躺在那儿,就跟睡着了一般。 一个暗沉粗砺的男声响起,乌黑的盔甲,也掩不住他的银发闪闪,还有仇恨的眼神。整个人竟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犹如鬼魅般介绍着。 “乐老大人,身中十一箭,全在胸腹腿上。是他在坚守城墙时,被人射中的。” “乐由少爷,左肩中了一箭,跌下城墙而亡。” “乐少夫人,是在保护我家夫人时,被西梁人的刀捅死的。” …… “呀!” 申大太太在看到乐斯棺材里,那堆带血的箭枝时便惨叫一声,再也支撑不住,晕死过去。 乐思没晕,却被亲人的惨状,刺激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喉头里只能发出嗬嗬之声,死死扒着棺木,双目赤血。 许惜颜牵着乐灼,下了马车。 一步一步,走至最后一具棺材跟前。 许云槿静静躺着,英气秀丽的面庞擦得干干净净,涂了薄薄的脂粉,宛若她生前的模样。 只有一小绺头发,调皮的滑落脸畔。 许惜颜伸手,替妹妹拂到耳畔。 触手所及,冰凉刺骨。 锥心刺痛! 在她的身边,放着一把刀。一把西梁士兵常用的军刀,普通又寻常。 可就是这把刀,夺走了她妹妹的性命! 鬼魅男子说,“少夫人伤在左腹,一刀贯穿,但她也替自己报了仇。她用簪子,刺穿了那个士兵的喉咙。” 好! 这才是她的三妹妹。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看见了吗?” 许惜颜静静看向身边的小外甥,“记着你曾祖,你爹爹,你娘都是怎么死的。他们都是为国为民战死的,他们都是忠烈之士!” 小乐灼一面抹着眼泪,一面用力点头。 那双酷似许云槿的黑亮眼睛里,满是倔强。 许惜颜再抬眼,看向说话的那位鬼魅男子。 满头白发,面容却格外年轻。但那双眼神,充满了仇恨与阴鸷。 “向将军,多谢你送他们归来。节哀。” 第583章 魂兮(二) 向鼎惨然一笑,单膝跪地,“郡主不必道谢,倒是向鼎该向您和许家致歉。如果令妹不是为了留下照顾我夫人,她也不至于……” “就算没有向夫人,我妹妹也会留下来。” “向夫人就算没有身怀六甲,她也不会逃跑。” “令郎,就更不会!” “因为她们都是我们大齐的好儿女,她们心中皆有正气!” 向鼎捶着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以为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没想到还是因为许惜颜掷地有声的几句话,又落了下来。 城破那日,他才十三岁的长子啊,那个正直勇敢的少年向瑛。还没来得及提枪上战场,就被三皇子逃跑放进来的西梁兵,砍死在乱刀之下。 他的妻子,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向夫人,甚至被残忍的剖开肚腹,将未出生的婴孩活活剜出来取乐捅死。 向鼎在随着尉迟圭夺回城池之后,看到妻儿的死状,当场流出血泪,一夜白头,性情大变。 原本温润到有些温吞的世家子,大开杀戒。比起当日的鬼将军,更象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那位西梁的朗日王子,被他拖在马后,跑了数十里,生生虐杀。 高季兴父子,被扔在野地的狼群里,活撕了。 要不是尉迟圭使劲摁着,他还想一路杀进西梁王城去! 至于荀雍。 呵呵,大概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他少年时,曾将一对孪生小庶弟骗上冰湖,双双淹死。然后这回在逃命时,同样失足跌进一处结了冰湖,挣扎呼救了许久,也没人肯救,生生淹死了。 而向鼎会护送许云槿和乐家父子的尸身回来,除了向许惜颜致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升平,升平见到你太好了,你快救救舅父!” 三皇子被带了上来。 他没有戴镣铐,也没有被捆绑,却丢失了所有的侍从和亲兵,孤身被两个家将看管着。 是向家的家将,跟随向鼎出征,才侥幸逃过一劫。 可他们留在城中的妻儿,全部死了。死状惨烈,无一幸免。 在被尉迟圭找到的时候,三皇子开始还挺庆幸的。 可当他看到高家父子被放进狼群活活撕碎咬死时,他不淡定了。 虽然这事是向鼎干的,可他知道,也是尉迟圭默许的。 但更让他恐惧的是,当时明明有那么多士兵,可没有一个人来救他们,甚至出声求情的都没有一个。 那些士兵只是冷漠的远远旁观着,就象看着两只该死的猪狗掉进狼群里。 可他们明明都是朝廷命官,都是高门大户啊。 又不是猪狗一样的百姓,怎么能这么对他们呢? 可眼下,三皇子还真有些怕这些猪狗一样的百姓。 就象大街两边的这些人。 黑暗隐去他们的脸,却显得他们的眼睛,一双双亮得可怕。 倒是许惜颜。 这唯一一个熟人,又是血亲,让三皇子略略安心。 可许惜颜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也亮得奇异,跟周围的百姓,几乎一模一样。 三皇子不觉有些没来由的心虚,咽了咽唾沫,“升平,金光侯可是答应了,要送我回京的。” 许惜颜浅浅嗯了一声,“侯爷既答应了,那殿下自然是可以回京的。” 三皇子松了口气,“还是升平你懂事,赶紧带我回府休息,洗个澡去去秽气。这些天跟棺材一起赶路,实在脏得没法说。等我回了京城,再好生谢你。” 许惜颜看着他,语调上扬,“殿下觉得跟棺材一起,很脏,很秽气?” 三皇子想说是,可看看身处的环境,隐约觉得不对,又临时改了口。 “倒也不是。要不升平你送我去济州就好,要不你也别送了,安排个马车,送我过去就是。” 跟这些人呆在一起,他心里发毛。 许惜颜说,“殿下,是想见定北侯吧。不必这么麻烦,他也来了。” 什么? 三皇子一惊。 身后一辆马车上前,幕布打开,赫然是个牢笼。里面盘膝坐着的,正是定北侯高伯贤。 “殿下,殿下救我!” “你!” 三皇子身形一顿,差点摔倒。 完了, 全完了。 如果说连高伯贤都被抓了,那么他最后的底牌也被掀了个底朝天。 没有了高家的支持,他还怎么逼宫,怎么求得皇位? “升平你!” 三皇子冷静一下,声音陡然凌厉起来,“你居然敢囚禁堂堂侯爷?就算定北侯有错,也轮不到你来审判。还不赶紧把人给放了,我还能替你在皇上面前求个情!” 可惜他不知道,自己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已经吓唬不了任何人。 “不必。” 许惜颜伸手,从许云槿的身边抓起那把刀,那把夺去她性命的西梁军刀,紧紧握着,一步一步走到三皇子面前。 三皇子有些惊吓到了,“升平,阿颜,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他想后退,却被两个向家家将,给摁住了。 向鼎看看他,又怀疑的看看许惜颜,忽地在月光下,露出森森笑意。 “说实话,我也想知道。侯爷让我送他回来时,我原是不肯的。郡主您……” 他话音未落,许惜颜已经双手握刀,在三皇子面前站定。微微上挑的明眸,一片冰霜。 “许惜颜!” 三皇子大叫起来,却因为恐惧,全身连面皮都在抖动,“升平我……我知道你死了妹妹,可,可那只是个意外……是她自己不肯跑,不是我害死她的……她也不是你亲妹妹,只是个下贱的军户之女,你才是我的亲外甥女,咱俩才是一伙的……你敢杀皇子,这是要灭族的,你——” 干脆利落。 噗哧! 被摁住的三皇子,瞪着自己被捅了一刀的左腹,“你,你怎么敢……我是皇子,你怎敢……” “我为何不敢?” 许惜颜红着眼,紧盯着他的眼睛,寒声道,“你是皇子,可你也害死了我的妹妹!她不是母亲生的,她是军户之女,可只要我认她,她就是我的姐妹! 你还敢骂她下贱?你才下贱!就为了你这贱人的一已之私,害死了多少无辜士兵和百姓?若没有他们,你当什么皇子?谁供给你的民脂民膏? 你知道这一刀捅进去时,我妹妹她有多疼吗?我现在就让你知道!” 她重又大力向前一送,直接捅穿。 第584章 痛快(一) 三皇子只觉一阵剧痛袭来,简直痛不欲生! 许惜颜放开刀,双手雪白干净,没染上半滴血。 她嫌脏。 她只在皎洁的月光下,静静看着三皇子,象看着一只蝼蚁。然后转头看向棺材里的许云槿,柔声说。 “三妹妹,你安息吧。二姐姐替你杀了……” “不!杀三皇子者,乃我向鼎!” 猜到许惜颜要说什么的向鼎,双目含泪,猛然提起儿子向瑛那把染血的长枪,在三皇子还没来得及咽气前,一枪刺进他的肚腹。 甚至狠狠挑出一段肠子,为他死去的妻儿报仇。 谁知两个向家家将,一个拿刀割了三皇子的咽喉,一个捅向他的背心。 “杀三皇子者,是我!” “杀三皇子者,是我!” 然后,如山呼海啸一般,沿街的百姓似是从梦中惊醒,蜂拥而上。 “杀三皇子者,是我!” “杀三皇子者,是我!” …… 三皇子在倒下的时候,犹自瞪大眼睛。 他至死都想不明白,为何这些他一直视作猪狗的百姓,竟然人人都敢冲上来,对他拳打脚踢,撕咬掐砸。 怎么可能? 怎么会! 他们不是一向温驯如羔羊,只有任他肆意欺凌的份吗?他们怎么敢对一个皇子这般?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弥留那刻,三皇子一向不用功的脑子里,如电光火石般,蓦地想起少年时在学堂里,夫子的谆谆教诲。 “各位殿下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但也需修身养德,知道爱惜百姓……圣人云,民为贵,君为轻……” 当时,三皇子是怎么想的? 他是半点不信,嗤之以鼻。 他是生来的天之骄子,龙子龙孙,岂能不如百姓贵重? 这些酸儒的酸话,也只好骗骗那些想要给脸上贴金的君王罢了。 直到如今,方知昔年夫子所说,才是金玉良言。 只可惜,三皇子明白得太晚了。 所以他很快在愤怒的百姓手下,化成一滩肉泥。 整个人都被愤怒的百姓们剁碎了,连一块完整的找不到。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高伯贤,在牢笼里吓瘫了,屎尿横流。 然后,活活吓疯了。 可被他掳去多年的芸娘,却只用一根普普通通的绣花针,就把他给扎清醒了。 从他的指甲里拔出细针,芸娘笑得冷酷,“侯爷从前可虐杀过多少人吧?还说真要遇着事儿,先装疯卖傻,糊弄过去就行。您才没这么容易疯掉,不是么?” 高伯贤瞪着她,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恨不得生吃了她的肉,“就算老夫负尽天下人,对你总算不错吧。你这贱人,怎能出卖我?” 芸娘笑了,笑得满脸是泪,“侯爷所谓的不错,是指什么?” “是把我从丈夫身边夺来,强行霸占?还是让我骨肉分离,无法给爹娘送终?还是不能亲自抚育孩子们长大,害我的儿女终生受苦?” “侯爷说我出卖了你,可分明是你先害了我,你是我的仇人啊。我不报仇,难道就因为侯爷偶尔赏我几件衣裳首饰,我就要对侯爷感恩戴德?那不止是贱,更是蠢了!” “如果易地而处,侯爷会怎么对我?” 高伯贤无话可说。 芸娘冷笑着,转身离开。 她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她的丈夫,刘皮匠极有良心,并不嫌弃她被人糟蹋,反而越发自责,还心疼她这些年的不幸。 孩子们好容易盼回亲娘,对她也极为孝顺。 接下来,她要为自己而活,为家人而活。 也为升平郡主而活。 因为是郡主救了她,救了她全家。 若是因为升平郡主杀了三皇子要获罪,芸娘就算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也还有一条命,她也愿意代她去死! …… 甘州,安远城外八十里,荒漠无边。 黎明即将到来前的黑夜,总是格外深沉压抑。 郭怀右手执刀,勉强支着地,在鏖战数回,打退敌军又一次进攻后,大口喘着粗气,已经快要力竭。 最后抬头看一眼天边即将露头的朝阳,想象着即将喷涌而出的万丈金光,笑容微苦的低了头。 他大概,再也看不到日出了。 人生虽有许许多多遗憾,但他这一生,也算是无愧于心了。 唯一,只担心的是那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柏昭他会不会自责一生? 可他真的不怪他。 他们老郭家从来都是战死沙场的命,打小都习惯了。 这场仗,前来设伏的他不好打,去包抄后路的柏昭也难。 赶不回来,也是理所当然。 可那位小少爷嘴上虽倔,心却最软。回头看他死了,肯定会哭的。 所以,所以郭怀还想拼命撑下去,再多撑一会儿。所以他咽咽干渴的喉咙,舔舔皲裂的嘴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大伙儿,听我说……” 蓦地,有隆隆的马蹄声从远方响起。 一个原本已经浑身是伤,瘫倒在地小兵,蓦地弹起,打起精神。 “有人,有人来了!是援军吗?是我们的援军吗?” “吁!” 郭怀的坐骑,那匹一同从龙岭马场驯养出来的战马,本也累得精疲力尽,此刻却高昂起头,努力的长嘶了一声。 然后似是遥相呼应一般,那边也同样传来快要精疲力尽,却依旧执着的马嘶声。 郭怀的双眼,迸发出比朝阳更加热烈的光芒。 真是柏昭! 是援军,他们终于赶回来了! 随后,有人在高声嘶吼,“快住手!你们的王城已经破了,国王也在这里。想要他活命,就放下武器!” 可回答他的,是敌军头领的一声冷笑。 “那可谢谢你们了,省得我们动手。杀光这些汉人,回头夺取王位!” 郭怀心中大骂,这些番邦的国王,真是太不值钱了。 就不能假装犹豫一下? 而最凶猛的一博,也开始了。 郭怀双手抓刀,左劈右砍,象是浑身重新注入了力量。 他不能死,他绝不要死在柏昭面前。 可伤痕累累的小兵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单膝跪倒,眼看就要死在敌军马蹄之下。郭怀想都不想,就斜刺里冲了出去救他。 在挥刀的一瞬间,眼角不经意间,瞥见那一抹朝阳终于奋力跃出了水平线。瞬间金光翻涌,霞光万丈,辉煌耀眼! 郭怀只觉一阵剧痛,然后整个人,直直往后摔去。 第585章 痛快(二) 最后的那一眼,郭怀看到了柏昭出现在他的眼前。 虽然是一张倒着的脸,但在他的明净乌黑的瞳仁里,映出的确实是自己的容颜。 郭怀,就笑了。 却又嫌弃起自己来。 这脸也太脏了,真是没法看。 可一向白白净净的柏小少爷,脸也脏得没法看了,跟他一模一样。 这样脏兮兮的柏昭,让郭怀突然就很想干一件早就想干的事。 在他第一次把这位娇气白嫩的小少爷从雪窝子里捞出来的时候,就好想干的事。 他想伸手摸摸他的头,扒开他的头发,看看那两个旋。 就跟许惜颜,跟柏二太太一样,柏昭头上,也有柏家人的两个旋。 郭怀早想看看了。 可惜,他的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大概,自己是要死了吧? 可人到临死,怎么还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郭怀自嘲的笑笑,陷入一片黑甜的梦里。 如果死亡就是这样,倒也挺好。 他太累了,真的想要歇歇了。 可耳朵里,却清晰无比的听到柏昭的大喊,“郭怀!我告诉你……” 他要说什么? 郭怀听不清了。 他想告诉自己什么? 会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郭怀突然,又有点不想死了。 …… 晕晕沉沉,也不知睡了多久,似乎是个很长很长的梦,却又好象只有短短一瞬。 当郭怀终于费力的重又睁开酸涩疲惫的眼睛,盯着屋顶看了半天,赫然发现是个很熟悉的所在。 这是,是鹅儿堡! “你醒了?郭怀,郭怀你是醒了吗?你是清醒的吗?” 沙哑的嗓音传来,郭怀再度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却显然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又脏又瘦。 好好的一个小少爷,怎么搞成这副叫化子模样? 郭怀想笑,就开个玩笑,“你……你是谁呀?” 不想柏昭一下就哭了,眼泪劈里啪啦落在他脸上,“你,郭怀你真的摔坏脑子了?都怪我,没能早点赶回来……” 他哭得情真意切,撕心裂肺。 郭怀又悔又急,想抬手,却发现怎么也不听使唤,而且头疼得要命。 “我,我骗你的……柏昭,少爷,你很好,来得很快……求你别哭了……” 可柏昭听他这么说,却放声大哭,越发伤心。 郭怀真急了。 拼命想挣扎着起身,忽地意识到什么不对。 再往右看,他的一条胳膊,没了。 定了定神,郭怀总算想起来了。 当时为救那个小兵,他冲上去砍了敌军的马腿,救下同袍性命,却也替他挨了一刀。然后因为剧痛,都来不及反应,只看了柏昭一眼,就晕了过去。 等柏昭哭过这阵子,终于抽噎着冷静下来,郭怀反而笑着安慰他。 “没事,真的。能拣回一条命,我已经很知足了。” “在我们老郭家,断手断脚的多了去了。我一个叔爷,两条腿都被马蹄踩断了。还有个伯伯,我偷偷告诉你,你可别出去说,连子孙根都被伤到了……” “我不过少了条胳膊,真没事……”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柏昭又哭了。 最后郭怀无话可说,只得瞎扯,“只恨不能报仇雪恨。我不是指那些伤我的人,是挑起战事的人。他是皇子,就算回了京城,顶多圈禁反省。要不了几年,又能出来蹦跶。想起我这条胳膊,还有那么多士兵,真心不值得!” 柏昭不哭了。 哽咽着告诉他,“他蹦跶不了了,他死了。” 什么? 郭怀意外了。 三皇子,死了? 皇上会这么大方,赐死自己的亲生儿子给边关将士们出气? 不能吧! 柏昭红着眼睛告诉他,“你已经昏迷十几天了,除了右胳膊没了,还摔着头了。大夫不敢挪动,故此一直将你安置在鹅儿堡。亏得这些军医早前去寿城时,跟胡太医学了些本事,才将你救了回来。” “本来,我是要去给你报仇的。” “后来接到宁州来信,说三皇子,被寿城百姓齐齐打死了,几乎捶成肉泥……好多官员和士兵也摁了血手印,说他们也有动手。” 他的声音小了些,“是阿颜,捅的第一刀。” 郭怀愣了愣,随即大吼,“我也要联名,摁手印,老子还有左手!” 杀得痛快,杀得大快人心! 那混账东西,就该是这么个死法。 柏昭眼里,忽地带了几分笑意,“嗯,你摁了。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帮你摁上的,我也摁了。咱们甘州,所有官员和军中将领都摁了。好些士兵也要摁,我们没许。小兵蛋子,万一有事,就别牵连他们了。” 好, 哈哈哈哈真好! 郭怀报了断臂之仇,放声大笑,“痛快,着实痛快!那升平郡主呢?” 三皇子是该死。 千刀万剐都不足惜,但这事要不是许惜颜带头,没人敢的。 她肯定还是要背责任。 “如今边关局势已稳,她上京请罪去了,应该不会有大事。只是皇上,好象病了……” 郭怀眼神一变,这里头可有太多东西值得细品了。 柏昭给他端来汤药,“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接下来还好多事呢。” 郭怀懂。 皇上有事,郭家无论如何,是只能,也必须站在大皇子这边的。 万一真有事,那就是变天的大事了。 别说他断了一条胳膊,就连他家断了两条腿的叔爷,伤了子孙根的伯伯,爬也是要爬起来拼命的。 一张嘴,把满满一碗苦药,一饮而尽。 然后再看柏昭,郭怀忽地笑了,“少爷现在,也会照顾人了。” 柏昭认真问他,“那少爷是能放心交付后背的同袍么?” “能。” 郭怀答得斩钉截铁。 柏昭能够及时赶回来,就已经证明他是一个合格的将士了。 虽然那天最后还是郭家得到消息,赶来支援才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但要不是有柏昭及时赶到,他们一定会全军覆没。 放下药碗,柏昭伸手,突然摸了摸他的头。 郭怀一头雾水,“你拿我当小孩么?” 柏昭不说话,只将他仅存的左手拉了起来,放在自己头上,拆开了发髻。 郭怀一怔,随即心跳如擂鼓。 男人的头,跟女人的脚一样,是不能随便摸的。 第586章 生乱(一) “我知道你想摸很久了,你摸呗。” 郭怀的手,却一动也不敢动了。 想想自己断掉的右臂,他犹豫着,想把手缩回去。 柏昭嗤笑起来,“怎么,嫌弃我十几天没洗头么?你又能干净到哪儿去?我都不嫌弃你,给你擦屎端尿,伺候了这么多天,你还好意思嫌弃我?” 郭怀惊得脸都快绿了,“你你你,你还给我擦屎端尿?” 柏昭转过头来,鄙视的睨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是谁?你家叔爷和伯伯,残废之后,是不是就不能姓郭,要被赶出家门了?他们都成亲了吗?后来都休妻了吗?” 郭怀突然明白了。 叔祖和伯伯残废之后,都被照顾得很好,与妻儿也很和睦。 当初,把他带大的郭夫人,跟他说过。郭家每回为儿郎们上门提亲,都会主动告诉女方。如果男方在沙场上出了意外,不仅允许女方改嫁,还会再送一份嫁妆。 可郭家女人们,除了青年丧夫,又无子息的,极少改嫁。 她们从嫁进郭家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要面对什么。 可既然享受了郭家男人用鲜血与生命换来的战功,就绝不会做无情无义之事。 柏昭现在,是他能交付后背的战友,那么将来他也同样会面对未知的风险。 如果今天断了条胳膊的是柏昭,他会绝情的将他推开吗? 郭怀笑了。 笑得释然,笑得感动,笑得有点小小得意,又有点夙愿得偿后的唏嘘与感慨。 他等了很多年,绝望了很多年,原本早就心灰意冷,打算一个人青灯古佛,孤独终老了。 突然上天安排了一个同类与他相遇,他不是不惊喜的。却又在惊喜过后,陷入更大的恐慌。 他开始患得患失。 怕自己配不上,又怕人家会受伤。 可如今,人家能够勇敢的捧出一颗滚烫火热的真心交给他,他为什么不能勇敢的接受? 所以郭怀的眼角,甚至笑出隐约泪光,嘴上还故意挑剔。 “我不收拾,是因为没办法,你能收拾,为什么不收拾干净再来?” “那是谁在昏迷不醒时候,一直念叨着阿昭阿昭。还以为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要交待,我走得开吗?” “那我就没说点别的?譬如那谁的眼睫毛真长啊,要是也能摸下就好了。” “呵呵,羡慕人家睫毛长啊,那要不要给你牵头羊来?羊睫毛更长。” “看把你小气的,摸下怎么了?又不会摸掉。” “那可难说,万一你妒忌呢?别扯淡了,有个正事儿。咱们大概发了笔小财,那国王不值钱,王宫倒有不少财宝。大头给死伤兄弟们分了,小头你叔叫咱们自己留着。” “那你就收着呗,有好的挑几块珠宝给你外甥女送去,谢她替我报仇了。余下的留着买马,买刀。西梁人坏,刀是真好。” “我也是这意思。这回要不是阿颜的马好,我未必能回来得这么及时。只若买刀,还不如弄几个铁匠回来。不过这事,得等时局平定了再说。听说阿颜她女婿已经打下西梁的琉璃矿了,我这个当舅舅的,回头去要几个铁匠,倒也不难。” “也不能白占人家便宜。金光侯那边,咱们也要帮着出出力。” “嗯,上回你叔他们就在说这事了……” 又一轮朝阳在边关升起,带着勃勃生机与希望。 此后经年,连郭怀也没想到,他这位镇守边关的独臂将军,日后竟成了大齐一大传奇! 与弃文从武的柏昭,如双子星般,在历史的长河中闪耀。 至于那个曾经一心想出家,却连佛经都辩不赢的中二少年,和细皮嫩肉,头顶两个旋,一到秋冬总是冻手冻脚,还爱喝红枣乌鸡汤的娇少爷,却是不会浮上史书表面,只由彼此及家人珍守的小秘密。 …… 京城。 时入八月,桂花飘香。 若是从前,不论是民间,还是宫人们,早张罗着开始做桂花糕,打月饼,赏月。可今年的八月,明明一样的灿烂秋阳,照在人身上,却无端端的阵阵发寒。 整个京城风声鹤唳,处处可见持枪的士兵巡逻,气氛凝重而压抑。 七夕至今,已经快一个月了。 无论是被扣留至今的臣子宗亲,还是控制皇宫的高贤妃和四皇子,都快要崩溃了。 皇上,究竟躲去那儿了? 自七夕当晚,祈福仪式结束后,成安公主手持天子金印,悍然宣布,皇上去静养了。 可到底去哪儿静养,她就是不说。 于是这个问题,便困扰着所有人。 高贤妃果然发难,令人关闭宫门,困住所有人,喝令成安公主交出皇上。 可成安公主同样剽悍的表示,“皇上为何不想见你,你心里就没点数?想抢本宫手上的天子金印?那娘娘可就再也见不到传国玉玺喽。没有玉玺,贤妃娘娘不管想扶谁登基,都没人会服你,不信试试呀!” 高贤妃气得想杀人,偏偏无可奈何。 帝王要上位,一要先帝圣旨,二要有传国玉玺,两者缺一不可。 如果把成安公主逼急了,真跟她鱼死网破,毁了玉玺,那就得不偿失了。 成安公主又告诉她,“若是娘娘肯退一步,本宫可以拿天子金印下令,令四皇子暂代朝政。至于大皇子,就蹲在城外,不许进京好了。” 这个提议无疑极其大胆,但十分奏效。 高贤妃心动了。 暂且让四皇子代理了朝政,是不是就能掌握大权? 还不许大皇子进京,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是自家儿子能继承皇位。 顺便有这个时间,也能去把皇上找出来。 只要皇上落到自己手上,就不怕龙椅旁落。 到底成安公主也是皇上的女儿,不可能放着皇上的生死不管,公然忤逆不孝。 于是,双方算是达成了短暂的平衡。 高贤妃除了扣着那些入宫之人做人质,还调动京城驻军,控制街道,严查入京出京之人。甚至干涉朝政,任免了不少官员。 成安公主一概由她。 任凭旁人怎么说,都置之不理。 京兆府尹萧子规,今日就亲自跑来劝了。 第587章 生乱(二) “……真不能再这么弄下去了,整个朝堂乌烟瘴气。成安,若是你有玉玺就拿出来,叔父一定帮你护住,先把正事办好再说。” 成安公主低头撇着茶沫,“叔父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不过您也说了,如今没有玉玺,就算有些任命,一概只是暂代。既调不动京城外头兵马,也不能任命三品以上的大员。各部长官,依旧是叔父这样的旧臣。纵有些小小的变动,由她就是。” 萧子规急了,“成安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这底下办事之人都换了。我们上头人发话,底下谁听?不信你去问六部长官,如今哪一个是好做的?” 成安公主放下茶杯,认真想了想,“若实在不好做,要不叔父也告假吧。跟我家驸马一样,在家歇歇得了。” 萧子规险些气个倒仰。 也不仅是许观海,连修国公许遂也告假回家了,借口要给许太夫人侍疾,啥也不管了。 不过他们本就无甚实权,回家歇着也就歇着了。 可萧子规这样真正有实权的长官,此时怎敢告假回家? 相反,越是到了此时,才越要占着这个位置,好随时知道京城的风吹草动。真要回了家,万一出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萧子规摁下脾气,耐心相劝,“要不成安你告诉叔父,皇上究竟在哪儿,我们去请他来拿个主意。” 成安公主道,“做人要言而有信,我答应了父皇不说,怎可撒谎?” 萧子规见实在无法,也无话可说,不过走前告诉她,“成安你要执意如此,叔父也无法。但我告诉你,事情并不可能总如你想这般拖下去。你的女儿,升平她杀了三皇子!消息马上就会送到。如今你还一心护着皇上,可谁来护着你,护着许家?” 成安公主肉眼可见的浑身一颤,随即抿唇道,“多谢叔父提醒。” 再无二话。 萧子规再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宫中。 高贤妃已经接到消息,狠狠的将整桌东西全部拂落在地,双目赤红,“传本宫号令,将许家人尽数拿下大狱!还有尉迟家,一个都不要放过!” “母妃!”四皇子慌慌张张进来,险些给门槛绊了一跤,“这个时候,咱们还不能翻脸。” “你三皇兄都死了!他再怎样也是你的亲哥哥,你还要替旁人说话么?” “不是我要替旁人说话,是定北侯府,整个高家也在人家手上!” 高贤妃浑身一僵,瞬间意会。 许惜颜敢不经审判,在宁州公然杀了三皇子。肯定是因为已经控制了边关局势,控制了整个高家。 否则济州得到消息,不可能毫无动静。 而失去高家,还有谁会扶持她们母子登上皇位? 高贤妃突然发现,成安公主实在很聪明。 她拿京城暂时的控制权,交换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让皇上静养。 若等到皇上彻底好了,重新回到朝堂上,她们还要拿什么筹码去跟皇上谈判?她们还能有什么筹码?怕是只能任人宰割! “母妃,你听我说,这个时候我们只能破釜沉了,先把生米煮成熟饭!” 四皇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眼神狠绝。 “我一直疑心,父皇可能就在宫中,不然不可能半点消息没有。他既然躲着不肯出来,那就别出来好了。只要母妃下令,把所有的皇位继承人都杀了,父皇还能把皇位传给谁?成安拿着玉玺,又有什么用?她总不可能让升平去登基吧?” 对啊。 高贤妃重又燃起斗志。 只要杀光所有皇子,皇上总不可能把皇位传给外人吧? 至于许家和尉迟家,还是要拿下的,但不用杀光。只要把他们两家人困住,到时用来交换高家就好了。 只要高家还在,就能掌握兵权,回头才是她们母子上位的最大倚仗。 “那你赶紧派人出宫,先把他们两家围上。还有郭家和颜家,再将老十六和廿七抓回来!” 四皇子也是这个意思。 能在宫外开府的,才是真正有点势力的。 如今大皇子在城外,进不了城,暂且不管,横竖大皇子妃在他们手上。 五皇子上回入宫,一直没走成。 只要把十六皇子和廿七皇子拿进宫来,宫中稍有势力的皇子们,基本就被一网打尽了。至于那些还在宫中皇子所的,就跟笼里的小鸡似的,一个都跑不掉。 至于大皇子的外祖,承恩公郭家乃是武将世家。就算郭乃安这几年在京城,跟个笑脸菩萨似的,瞧着和气得不得了,可四皇子还真不太敢动他家。 起码,在没有万全之策之前,不如先困住好了。 只要郭乃安还在宫中,就不怕郭家不投鼠忌器。 为防走漏风声,是四皇子亲自带着心腹去拿人的。但要兵分几路,显然就有些不够用。 他蓦地想起一人。 宫外,尉迟坚涨红了脸,得到了命令。 “是,学生一定不辱使命!” 尉迟坚亢奋得全身都在发抖。 终于到了这一天么?终于可以改朝换日了么? 只要他帮着四皇子,拿下萧氏一家人,他就是从龙之功! 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扬眉吐气这一天! “大郎,你要去哪儿?” 是郑七娘,瞧着不对,把婆婆宋氏请来了。 宋氏手上还抱着二孙女呢,匆匆赶来。 郑七娘生了二胎,依旧是闺女。可这也没什么,当娘的能挣钱,女儿就不受气。就算尉迟炜有些不满,也只敢在背地里嘀咕几句。 尉迟坚不知道,此时自己正一脸小人得志。 “你别管我!哼,让他们一直瞧不起我。往后,看是谁瞧不起谁!” 他想走,宋氏却一把拦下,“你把话说清楚,你到底要去干什么呀?否则我不让你走!” 最近京城本就乱糟糟的,听说连皇上都出了事。儿媳妇那么好的生意,都把铺子给关了。尉迟坚能有什么事,非得往外跑?门外还好些士兵等着,那些人到底想干嘛? 尉迟坚正满心鸿图大志,谁想遇到亲娘这个胡搅蛮缠的,偏偏又挣脱不得,只得恼火道,“我去替你出气!你不素日总说二婶瞧不起人,不尊重你这大嫂么?如今四皇子命我去将人拿下,你还拦着干什么?” 第588章 生乱(三) 你说什么? 宋氏一下缩手,脸色都变了,失声道,“去拿你二婶?二郎他娘?” 尉迟坚道,“这下你可称心如意了吧?” 他又想走,谁知这回竟是被宋氏更紧的扯住了。 “我不许你去!” 宋氏厉声说着,眉眼间难得一回,全是凌厉。 尉迟坚意外了,“娘你怎么还拦着我呢?这种时候,你不是最高兴吗?” 高兴个屁。 宋氏神情坚决,声音却有些发抖,“咱们一家子再怎么闹,那是关起门来窝里斗。大郎你是怎么了?你怎么能带人去抓你二婶呢?你还读了书,该知道这是不对的呀。就是在咱们乡下,这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再说你二婶有什么对不起我们了?这些年我们靠着她们一家,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我就算有些抱怨,不过那么一说罢了。你怎么能当真?” 这回轮到尉迟坚吃惊了。 原来他娘,竟是这般想的? “娘不计较,我却是咽不下这口气!总之今儿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外头四皇子的人等着呢,娘您快放开,否则别怪我动粗了!” “不行!我不让你去!” 宋氏死命拦着,甚至把孩子举了起来,硬往他怀里塞,“你给我回去,回去好好带孩子……” “我不要!” 尉迟坚又急又气,心中发狠,竟是将亲生闺女一把扔到地上,摔得孩子哇哇大哭。 宋氏惊呼一声,赶紧扑上去抱孙女。上下查看,好在孩子没大碍,就是吓着了。 “你,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这可是你的亲闺女!” 尉迟坚冷笑,“那又如何?今儿就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咣地一声重响。 尉迟坚头上剧痛,抬手一摸,满手是血。 再转过头,却见自己老爹尉迟炜手执大花瓶,满面惶急与不安。 “大郎,你别怪爹,你真不能去!” 他跟宋氏一个意思。 平时一家人闹归闹,可帮着外人去抓萧氏,那算怎么回事? 他们嘴上虽有许多不满,但心里都门儿清。 要不是尉迟圭发达了,带着一家子富贵,他们哪有今天的好日子过? 尉迟坚嘴上总说如何如何,可这些年进到京城,名师也请过,书院也去过,他读出名堂来了吗? 连尉迟喜都要去考武科举了,尉迟坚至今一个童生功名,还是许家当年给捐的。 自家儿子,自家不好说。 可当爹娘的,哪有心里不清楚的? 尉迟坚就是个志大才疏的货,还妄想随什么皇子去闹事,这是要造反吧? 可就他这半瓶子醋,人家能真心看上他?他又能成得了什么事? 别怪爹娘都将他看扁了,这些年他实在是没做出过半分让人瞧得上的正事,还不如郑七娘呢。 自从搬出侯爷,里里外外全靠这个儿媳妇打点。 叫尉迟坚下乡去盯看田地收成,他都能算出一笔糊涂账,谁能指望得上他? 你, 你们! 尉迟坚伸出手指,想说话却说不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郑七娘立即叫丫鬟将他扶回房包裹救治,又命人去给四皇子的人回话。 “就说大爷不小心磕着头了,出不得门。爹,娘,我得去给二婶报信,这些人故意叫大郎去拿家里人,怕是没安好心!” 就是。 尉迟炜和宋氏连连点头,反催她快去,还叫请个大夫回来,给孩子看看。 谁知那些士兵,却不肯听他们的。 尉迟坚自以为是四皇子的心腹,但四皇子显然不这么想。 早就交待过,如果能为他用,就先抓了萧氏,再抓他们一家子。如果不能,就一锅端了吧。 于是出师未捷的尉迟坚,从昏迷中被折腾醒来时,已经跟爹娘妻儿一起,尽数被带到了金光侯府里。 萧氏却是早有防备,并没有慌乱,反而换上一身朝服,按品大妆,手上还拿着柄白玉如意,跟那士兵说。 “要拿我进宫?可以,拿皇上的圣旨来。不然,皇后娘娘的也行。想动手的话,请仔细些。我这身衣裳是皇上赏的,首饰是,如意也是。万一弄坏了,只怕你就得落个犯上不敬的罪名。要砍你脑袋,再容易不过。 但你要是肯回去说一声,我就和家里人呆在侯府里,哪儿也不会去。兵大哥,我儿子也是吃当兵这碗饭的,所以好心提醒你一句。不信,咱们就试试,看你的主子会不会护着你。” 那为首的士兵犹豫一时,到底听进去了。 只留人将金光侯府团团围住,回去跟四皇子报信了。 郑七娘想上前安慰,可萧氏摆了摆手,疲惫道,“这回也不知是福是祸。你们既然来了,就住下吧。好在许亲家之前来报了信,家里还不至于没口饭吃。只是回头若要连累你们,可别怨我们。” 尉迟炜眼泪都快下来了,“这是怎么搞的?怎么就搞成这样?真会全家一起死吗?” 朱宝来倒是挺想得通透,“大伯呀,您就别自己吓唬自己啦。能活着一天,就好好活着吧。” 谁也没想到,当年随尉迟家上京打抽丰,后给安排在花园子里种地的七叔两口子,反倒笑了。 “得啦,就算死也不亏啦。这几年在京城可是享了大福,园子里还有我们种的菜呢。要心里实在过不得,一起去种菜吧。正好这两天豆荚熟了,去摘点下来,晚上搁几颗八角,拿盐一煮,下酒最好不过。” 行吧。 尉迟炜抹抹眼泪,“我跟你们一起去。” 尉迟坚躺在那儿,脸上青灰,突然就明白之前爹娘为何死命拦着,不许他来了。 都是姓尉迟的,真以为尉迟圭倒了霉,他就能出头? 别做梦了,他们一家只会死得更快! 可他的头真疼啊,快给他请个大夫呀。 可这也别想了。 郑七娘冷笑,“你要老老实实呆着,能被亲爹砸脑袋?如今,只好忍着吧。” 而颜许两家,想去拿人的士兵,全都碰了软钉子。 许家,是许太夫人命人将她抬到大门口,拿出先皇赏赐给先夫的一副卷轴披在身上。 横竖她这么大年纪,死了也不亏。 想拿人,先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 第589章 宫变(一) 至于颜家,倒是敞开大门,随便拿人。 所有男丁都齐聚在家中正厅,也不穿朝服,也不着华衣,皆是一袭读书人的儒服白衫,朗朗诵读。 他们的头上,悬挂着睿帝早年赐给恩师颜太傅的牌匾。 而颜家人正在诵读的,是大齐先祖制定的开国律例! 那一套书,搬出来就能塞满大半间屋子,奉命捉拿的将士们只听得头皮发麻。也不敢打断,硬是半个字也不敢多说,就灰溜溜的败退了。 想要开口?那得掂量掂量,哪条律例能来颜家拿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能出得了颜家大门? 秀才遇到兵,是有理说不清。 可这一屋子秀才,却也不是好惹的。 皇上还在呢,就欺负到人恩师家里。这往大里说,就是欺师灭祖。 四皇子简直是要气疯! 他亲自出宫拿人,也是处处碰壁,连廿七皇子人影都没找到。带着他那嫡子,也不知躲哪儿去了。 问家里下人,一个个都说不知,问得急了,只会哭。 杀了几个,还是没人肯说。反倒激起王府下人的血性,有太监都站了出来。 “殿下要杀人,也等到名正言顺的时候再说!我等皆是皇上赐到安王府来服侍的,也不知做错了什么,要这样无辜被杀。难道背主求荣,就是好奴才了?” 四皇子无法,搜了半天实在找不着人,只得命人锁了安王府,又跑去隔壁隆福寺找了一圈。 出家人不打诳语。 你问他,他就敲着木鱼念经。 你要杀他,他就闭目等死。 周边百姓有听闻风声的,跑来哭泣哀求。 隆福寺可是当年太祖立的国寺,又一向扶危济贫,在京城名声极好,不是那等骗财之人。随随便便杀修行之人,也不怕遭了报应。 四皇子里里外外搜了几个来回,连烧火僧人,菜窖都一一查遍,实在是搜不出来,只得悻悻收兵。 至于廿七皇妃米氏的娘家,更不可能。 她家只是中等世家,屋舍窄小,哪里藏得住人? 相较起来,倒是十六皇子拿得最容易。 他显然早有准备,愿意随他入宫。只一句话,不要为难他和五皇兄府里的女眷和孩子们。 “上有苍穹!且父皇还在呢,四皇兄想做什么,也需得留个退路,想想日后你的家小。” 四皇子,于是就只带着他一人入宫了。 五皇子见到十六弟,气得一巴掌拍上去。 “你个傻蛋,跑来自投罗网干嘛?就算去大皇兄那儿,也好过入宫啊。你真躲了起来,他也未必敢动咱们家小。” 十六皇子再一看,连颜许两家臣子都不肯入宫,方才后悔自己冒失了。 可来都来了,能怎么办? 既来之,则安之,也不至于怎样吧?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就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高贤妃居然让人拖出宫中年轻得宠的嫔妃,当众扒光衣服,还叫人在宫中四处喊话。 “皇上,您要是再不出来,可就要被戴绿帽子了!” 十六皇子愤怒之极,想上去讲理。可高贤妃冷笑着,下一个就命人拖出了他的生母,沈婕妤。 这下子,五皇子也又惊又怒,“贤妃娘娘,您这是要干什么?您这么做,就不怕父皇回头怪罪?” 高贤妃嗤笑,“那你倒是叫皇上出来呀。不如你去跟成安谈谈,让她交出传国玉玺也行!” 五皇子语塞。 成安公主恨得直咬牙。 高贤妃故意把嫔妃们带到皇上寝宫门外来扒衣服,就是做给她看的。 可她哪来的传国玉玺? 至于皇上,成安公主深知,就他那么个绝情狠心的性子,是绝不会在自己受到威胁时,站出来的。他至多事后把所有被羞辱的嫔妃,还有高贤妃一起赐死罢了。 转头去看睿帝留下的暗卫,果然一副装死的表情,摆明了见死不救。 成安公主恨得不轻。 怎么办怎么办? 她都快要急死了。 而宫门外的十六皇子,望着梁婕妤道,“母妃,全怪儿臣没用,连累你了……” 随即转向高贤妃,满脸悲愤,“贤妃你要拿人开刀,杀我就是!别难为我母妃。” “不!” 梁婕妤嘶声惨叫起来。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就算千刀万剐,也舍不得儿子出事。 “高氏,你想杀人是不是?那好,我就死给你看!但你以为,杀光我们,就能如愿?呵呵,那你这些年,未免也太不了解皇上了!你就是把宫中所有嫔妃皇子都杀光,又有何用?只要皇上还能纳嫔妃,还生得出儿子,你就永远别想如愿!皇儿,你和老五,都给我好好活着!” 她猛地一头往宫墙上狠狠撞去,瞬间头破血流,香消玉殒。 “母妃!” 十六皇子嘶声惨叫,痛得几欲晕厥。 成安公主没想到她如此烈性,转头狠狠瞪着那暗卫头领,然后命人开了宫门。 “高贤妃,你还想杀谁?你还想羞辱谁?要不要把本宫衣裳也都扒了,拖出去游街示众?横竖,您也是我母妃呢。管教我这个不听话的女儿,岂不名正言顺?也好让天下人都看看,您对同辈嫔妃,还有皇子皇女们都能心狠手辣,恶毒羞辱。这般的威风霸气,看天下还有谁敢不服?” 高贤妃给揭破面皮,又羞又恼。 “你以为你比我好得了多少?你女儿也杀了我的儿子!说我恶毒,说我心狠手辣,你女儿还以下犯上呢!” “呵,也不看看你那儿子干了什么好事!勾结外人,谋害大齐百姓,这样的混账东西,就活该千刀万剐。我家阿颜杀人,那是替天行道!” “你胡扯!你这是污蔑!” “我有没有胡扯,你自己心里清楚!不然你对天发誓,说你毫不知情,你敢吗?你不敢!” “你!” 高贤妃差点给气糊涂了。 反应过来,突然想到自己跟她吵什么呀?直接命人动手就完了。 谁知成安公主猛地眼神一变,比她更加迅速的出了手。 她假装吵架,越走越近,等着就是这个时机。 一把揪住高贤妃的头发,将她拧到自己跟前,袖里暗藏的金钗已经抵着她的咽喉。 第590章 宫变(二) “还不叫你的人退下,否则——” 成安公主也不废话,直接拿簪子尖端,就在高贤妃的脸上狠狠划了一道,瞬间见血。 “我杀不了旁人,杀你一个就算够本!” 高贤妃痛得惨叫,想要反抗,哪里反抗得了? 她虽是武将之女,可这些养尊处优,早把一身功夫丢下了。 反倒是成安公主更加年轻,又爱骑马,一言不合还随时准备跟人开打的主儿。此时突然发难,倒是打了高贤妃一个措手不及。 “还死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成安公主这一嗓子,终于吼得暗卫出手了。 一个眼色,皇上寝宫里迅速跑出来十多个面目模糊,身手极好的太监,护着这些嫔妃皇子,退了进去。 连梁婕妤的尸身,也给拖了进来。 哭得瘫软在地的十六皇子,是被五皇子架进来的。 进来之后,他就想拔刀,去找高贤妃拼命。 可五皇子把他抱住,“你清醒一点!姨母临终前的话你忘了吗?她要你活着,活着!” 眼下高贤妃是最好的人质,有她在,才能保大家平安。 十六皇子抱着梁婕妤的尸身,哀哭不止,听得人肝肠寸断。 成安公主是最后拖着高贤妃进来的。 “想要你们娘娘平安,就别乱动。去叫你们四皇子来!” 四皇子方才去后宫拿人了。 既然决定要发动宫变,那些皇子们肯定要拿住。还有一个人,绝对不能跑。 只可惜,皇子所里的小皇子们,很轻易就被抓到了。 但那个人,也跑掉了。 “什么,皇后娘娘不见了?” 是的。 自高贤妃和四皇子关闭宫廷以来,牛皇后也被困在了宫室里。 可方才,她似是察觉到了不对,竟甩下宫人,也跑了。 “是,是端王殿下和许良人带着皇后娘娘跑的,连孩子都不要了。” 宫人指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赵良人,以及她怀里的两个孩子。 赵良人早就入宫第一天就后悔了,为何要跟着萧越许云梨一起入宫? 但更可怜的,还是苏良人的儿子。 因为亲娘不在身边,许云梨又根本不会,也不肯照顾人。 小孩子才进宫的头天晚上,就受凉发烧了。 许云梨借口孩子有病,讨了不少吃喝,却全进了她和萧越的肚子。 如今孩子病势沉重,方才许云梨和萧越眼看情势不对,要带着牛皇后逃跑,她也想带着孩子们跟着。可许云梨一句话,就断了她们母子生路。 “那么小的孩子,随时都会哭,带着一定会碍事。只要我们活着,回来救她们就是。” 萧越犹豫了一下,到底舍下赵良人和两个儿子,和许云梨牛皇后一起跑了。 “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我真的不知道!” 赵良人努力想把自己和两个孩子藏起来,但显然无济于事。 四皇子一肚子憋屈,正熊熊燃烧,眼神阴鸷又疯狂。 “什么都不知道,要你还有何用?” 噗哧! 赵良人瞪大眼睛,死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么容易就失去了生命。 然后临死之前,她还得眼睁睁看着侍卫将两个孩子从她怀里扯了出去。 她的儿子放声大哭,依恋的抓着母亲衣袖不肯放手。 至于苏良人那个孩子,病得人事不省,哭都哭不出来了。 是护犊心切的赵良人,生怕孩子因此被杀,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撕下了这片衣袖。 她眼神凄绝的看着这些人,满是恳求,只盼他们看在孩子尚且年幼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却听到四皇子吩咐,“宫门四处落锁,他们一定逃不出宫去。就抱着孩子四处走动,让他们哭,看他们出不出来!” 赵良人在绝望中,死不瞑目。 萧越可以放弃两个儿子第一次,又怎么可能会突然良心发现? 再加上还有个许云梨在他身边,两个孩子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宫里四处乱糟糟的,但也不是没有半点好消息。 同样困在宫中的承恩公郭乃安,和几个宗室就抓住机会,打晕了看守的侍卫,把被囚禁多时的大皇子妃,及一众女眷们,也送到了皇上寝宫。 如今既有了高贤妃作人质,想必这里能太平一段时日。 这简直是太好了。 成安公主正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此时忽地有了主意。 负责掌管金印的暗卫还在犹豫,成安公主已经大骂起来。 “你死守着那个破玩意儿有什么用啊?是能吃能喝,还是能调得出千军万马?如果父皇好了,回来看到整个宫里的人都死了,就你抱着这个破金印,他还能赏你不成?拿来!” 凶悍霸道的成安公主,直接抢了天子金印,交到郭乃安手上。 “去传我的话,就说是我说的。皇上要立大皇兄为太子,带兵进京,平定叛乱,肃清宫室!” 这—— 暗卫脸色大变,皇上几时有说过这个话? 这不是假传圣旨么? 可成安公主冷冷看他一眼,低声威胁,“万一父皇要治不好呢?大齐总会有下一任帝王,到时你们这些人要怎么办?如今大皇子妃可也在这里呢。识趣点,赶紧把承恩公送出去,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再迟就来不及了!” 暗卫咽了咽唾沫,到底被说动了。 睿帝就算好了,也不能千秋万载。王院正没说,他们也看出来了,皇上真撑不了几年的。 下一任帝王只能在这些皇子当中产生,而大皇子最名正言顺。 如果能助大皇子成事,日后就是从龙之功。 如果最后上位的不是大皇子,那也是成安公主一人之错。 她都说了,是“传她的话”。 如今事态紧急,就算是为了营救皇子嫔妃们,小的逾矩,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回头大家都要领他们的情。 这样看来,怎么都不会吃亏。 暗卫咬了咬牙,决定赌这一把了。 招手叫来一个暗卫,送郭乃安离开。 可郭乃安知道,成安公主说出这样的话,是要付出极大代价的。 “公主……” 成安公主摆了摆手,“国公爷快走,这时候少婆婆妈妈。能活下去,比什么都要紧!” 第591章 援军(一) 郭乃安肃然生敬,拱手施一大礼,拿着金印快步走了。 是的, 这时候就得活下去,否则回头就算有天大的罪名,哪还有命背? 四皇子到底来迟了一步。 眼看高贤妃被绑得跟只螃蟹似的,架上高梯,露出宫墙。见了他便大声呼救,“皇儿救我,皇儿救我!” 四皇子额上青筋直跳,气怒攻心,“成安,你这是要逼我动手么?” 成安公主冷笑,“说得你好象没动手似的。都是一个父皇生的,咱们大哥莫说二哥,脸上麻子差不多!你敢硬闯,我就杀了你母妃。你要是不想背h l弑母的名声,尽管放马过来!” 四皇子,还当真被拿捏住了。 不是出于母子之情,而是大义。 要是他当真不管不顾,冲上前去,高贤妃必死无疑。 回头他一个不顾生母死活的人,天下人岂能服气? 想想成安公主这里,只有五皇子十六皇子二人,其余皇子公主皆在自己手上,如果能提前找到皇上,他就能彻底翻盘。所以四皇子眼神微眯,只令人看管着寝宫,半滴水米都不许送进去,先去找人了。 从最年幼的皇子公主开始,每到一处,就让人大声喊话,如果皇上不出来,就直接杀人! 听着同胞弟妹的惨叫和哀哭,成安公主紧紧抿着唇,俏脸发白,却不出一声。 有被救进来的嫔妃孩子被抓了,想指责成安公主为何见死不救,话才说了一半,就被狠狠打了一耳光。 一向温和有礼的大皇子妃,脸上是少见的狠厉。 “你想救孩子,你自己去啊!” “谁都有活下去的权力。成安又不是神仙,她凭什么救所有人?” “若不是她,你此时都被扒光衣裳示众了,就没人杀你,你也是个死!” “你的孩儿可怜,谁的孩儿又不可怜?” 就是。 一同被救的向良妃,给米氏扶着,也嘲讽出声了。 “你也是皇上的嫔妃,好歹是个长辈,你都不出头,却逼着成安公主一个晚辈出头,是何道理?难道你以为咱们在这儿就安全了?且等着吧,若是救兵不至,咱们也没有几天好活的。等到了地底下,你尽可以跟孩儿团聚。” 嫔妃们呜呜哭泣,这才意识到一个重要问题。 她们给困在宫室里,没吃没喝,能捱几天? 要是皇上迟迟不肯出来,或是郭乃安搬不来救兵,她们该怎么办? 懒得理这些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怂货,成安公主抓紧时间,眯眼养养精神。 明知没吃没喝还哭,只会让自己更加消耗体力。 倒不如留着精神,万一出事,跑不过别人,总跑得过这些怂货,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向良妃显然也想到一块儿去了,悄悄过来耳语,“回头要是不妙,公主殿下往我那宫室跑,我那后花园里有一口枯井,可以藏人,叫你弟媳妇给你领路。” 米氏一惊,“母妃!” 向良妃含笑拍拍她手,“你是个好孩子,肯进宫陪我就很好了,总不能累你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回头我皇儿和皇孙可怎么办?总之能跑就跑,能躲就躲吧,我年纪大了,跑也跑不快,到时给你们拦一拦。” 大皇子妃也心存死志。 就为了大皇子,她也不能跑,低低还出了个主意。 “幸好我皇儿都大了,很是用不着我。你们儿子还小,一定得活下去。若是枯井那里不行,就顺着皇子所洗衣裳的那条暗渠爬出去,不过得等到天黑才行。” 至于冷静下来的五皇子和十六皇子,已经找暗卫要来了刀。 他们就守在捆高贤妃的梯子底下,万一四皇子杀来,第一个先拿她开刀,然后能杀几个就杀几个。 更有几个先前差点被羞辱的嫔妃,也过来表示,成安公主救了她们,她们会知恩图报,到时会趁乱挡在前头,让她快跑。 有些伶俐些的,还现场拆起帐幔,结成绳索,打算做几道绊马索。总之,死也要尽量拉几个垫背的。 成安公主,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这些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做法,能管用么? 不过她一直以为自己人缘很差,没几个人喜欢,也从没打算讨好谁。没想到生死关头,还是有人肯帮她的。 那她,要更加努力的活下去! 天色渐暗,星光满天。 在修国公府,成安公主看不到的地方,许家人彻夜未眠。 别说柏二太太樊玉婵她们,就连一向爱叨咕的邹大太太,双手磨得满是血泡都没吱半声。正在许观海和三个儿子的指挥下,扎着灯笼。 就是当年送许惜颜出嫁时,那种可以带人的巨大灯笼。 当年灯笼做好,是交到宫里去了。 可族长许遂捋着胡子琢磨几回,这几年又悄悄叫许观海藏了些造灯笼的材料。万一要有什么事,这玩意儿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如今看来,倒是挺有先见之明。 宫门紧闭,许家也被圈禁,这肯定是要出大事了。可成安公主和两个孩子还在宫里呢,能不管的? 就算邹大太太再自私糊涂,也分得清轻重。 真要出了事,整个许家都没了,她要如何独善其身? 还有她的大胖曾孙。 这会子邹大太太倒是后悔极了,当初真该叫颜真把孩子带去江南,还能逃过一劫。如今留在京城,那全是一个篮子里的鸡蛋,谁都跑不掉。 这么一想,她干活越发卖力了,割了手也不吭声。 谁知咕咕一声,是不争气的肚子饿了。 那天杀的四皇子突然发难,害得许家没存多少粮食,又不知几时能够解禁,所以许家上下饮食就得精打细算,做好最坏的打算。 一日只有两顿,还不能管饱。 邹大太太才自懊恼着,忽地一块巴掌大的小月饼,塞到她的手里。 是许太夫人,慈爱笑着,还小孩子般冲她眨了眨眼。 “吃吧,别嫌弃。是我前些天嘴馋突然惦记着,叫丫鬟悄悄上街买的,就剩一个了。” 邹大太太愣过之后,眼泪差点下来了。 突然觉得家里还有个老人,有个长辈真是幸福。哪怕自己都头发花白,一大把年纪了,还有人惦记着她的吃喝。 第592章 援军(二) 邹大太太拿着月饼,掰了一半留下,另一半还给许太夫人,然后又掰下自己的另一半,塞到柏二太太嘴里。 然后娘仨儿,都笑了。 嗯,这一小块月饼,是酥皮五仁的馅儿,从前邹大太太顶不爱吃的。可今儿尝来,却怎么这么香甜呢? 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月饼了。 吃过之后,邹大太太干劲更足了。 这是为了救自家人呢。 一家人,就一个都不能少。 此时离京不到百里,有一队骏马,正披星戴月,飞速赶来。 段猛抹一把额头汗珠,打马追上最前方的女子,“郡主,不如就在这村子歇歇吧,您才生产完没多久,不能这么跑的。” 许惜颜脸上的汗,不比他的少,下巴瘦得又尖了一圈,显得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都有些佝偻了。 却不见颓唐,反而有种别样的坚毅。也不勒马,目视前方着说。 “我算过了,三皇子的消息,应该是这几天到京城,高贤妃一定会发难。我们早一日赶到,就能多一分助力。再跑一会儿,就是兴平县,明日就可进京。驾!” 许惜颜一面说着,一面催打着马匹,丝毫不见半点减缓。 段猛很想说,跑这么快有什么用? 他们手上又没几个兵,就这么几十个家丁侍卫,够干什么的?真出了事,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他想想,换了个借口,“不如我们缓缓,等等侯爷?” “段统领,我知道你的好意,我不是带你们去白白送死。退一万步说,真有个什么,你们跑快些,也出不了事。而我,必须去。” 段猛心头一跳。 许惜颜却始终目光坚定,不曾有半点犹豫。 “这些年你帮了我许多,我始终记得,还有阿织。但我也有句话想送给你们,月盈月缺,潮起潮落,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人往高处走,却也要懂得顺势而为。” 段猛心头大震,她果然早知道了! 他和小太监阿织,都是皇上安排在她身边的暗卫,负责监视她和尉迟圭的。 但这些年相处下来,不论是段猛还是阿织,都开始有意无意的帮着许惜颜和尉迟圭隐瞒一些事。 好比三皇子的死,他俩是有能力阻止的,却不约而同,没有阻止。 而尉迟圭身为宁州知府,明明是文官,却还是带兵前往渠州平乱,这样不合规矩的事,他们也没有及时上报。 因为他们都知道,许惜颜和尉迟圭做的,才是最利国利民的安排。 在金光侯好大喜功的表面下,藏着的是一颗最滚烫,最忠君爱国的心。 不说别的,就看这几年他在宁州做的,修桥铺路,鼓励农耕,养牛放羊,善待老人,推广识字和劳作技能,哪一样不是为了百姓好?又是哪一样是为了他自己在谋私利? 至于让马彻去巡守草原,他自己去了渠州。那是因为马彻研究了一辈子跟草原作战,跟邻州的高家打交道,而尉迟圭才最有跟西梁作战的实际经验么? 从目前效果来说,他的选择无疑是极其正确的。 所以许润才能那么快的控制高家,安抚济州,没有出现半点动乱。 而有了稳定的后方,尉迟圭才能放手一搏,速战速决,平定了渠州叛乱。 说到许惜颜杀三皇子,真是为了许云槿报仇? 是,也不是。 除了自家姐妹情深,她更是为了让天下人,尤其是让深受三皇子荼毒的百姓出一口恶气。 否则留着三皇子这个祸害,百姓士兵心中忿懑,迟早是会出大事的。 而她捅下的第一刀,也是替天下人担下了责任。 但皇上追究起来,不可能去追究那些张三李四,只能怪罪许惜颜。 从这一点上,段猛挺佩服她的。 一介弱质女流,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担当,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有德有才,又地位尊崇的郡主,为何要急于闯进京城那个烂泥潭? 段猛拦着许惜颜,也是想帮她。 可许惜颜不能不去。 只要她杀了三皇子的消息送到京城,高贤妃和四皇子肯定会狗急跳墙,孤注一掷。 那许家,尉迟家,成安公主、许观海,还有萧氏,尤其是她的小勺子,就太危险了。 这几年孩子不在身边,没有陪着他长大,许惜颜已经够愧疚的了。要是小勺子再出点什么事,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所以这会子不论什么理由,都阻止不了她。 此时的她,也不是什么郡主,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儿,媳妇,以及母亲。哪怕再多艰难险阻,她都得跟她的亲人在一起。 段猛没法再劝,只能默默跟在她的身边。 夜深了,星光更盛。 兴平县,虽说跟京城离得极近,可宫里的皇帝老子,跟普通百姓的距离,却比人和星星的距离还要遥远,也没什么人关心。 但凡事总有例外。 程寡妇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就着漫天的星光,去地里摘菜。 “娘,您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地里来干啥?” “哎哟,柱子你咋不出个声呢?吓我一大跳!正好,把这筐菜接着。” 她的女婿,程二姑娘的丈夫李铁柱就把菜筐搬了过来,“哟,这掐的尖儿,都没太长成呢,太嫩了吧?” 程寡妇捶捶酸麻的腿,慢慢直起腰来笑道,“我打算明儿进京,去瞧瞧你大姐一家,再给郡主家,侯爷家都送点菜去。那般富贵人家,可不就爱吃个尖儿么?咱也没大能耐,就种点地里的小玩意儿了。上回不说,许家老太太如今上了年纪,牙口不好,就爱这菜尖儿下的疙瘩汤么?” 李铁柱道,“那您歇歇,我再多摘些。” 程寡妇笑着点头,看着女婿魁梧高壮的忙碌背影,心中欣慰。 她大女儿,也是二婚丈夫跟前妻生的大女儿,嫁了黄志成,如今正经是个小官太太,在京城也有个单门小院,日常跟公婆哥嫂又好走动,日子过得不要太安逸。 二女儿,是她跟头婚丈夫生的女儿,嫁了这李铁柱,也是附近数得着的好人家。 虽是农户人家,也殷实富足。 第593章 进京(一) 原先程二妞回来,因在金光侯府做过丫鬟,见过世面,附近财主家都有来提亲,人人都以为必要高嫁。程寡妇却遂了女儿心愿,选了李铁柱。无非是看中他家和睦,人又朴实能干。 几年日子过下来,果然极是顺心。 李家看程寡妇一人拖着个小儿子,实在是人丁单薄,婚后没多久就干脆叫李铁柱搬来媳妇娘家帮衬。 这李铁柱干起农活利索之极,人又孝顺。跟程二妞连生两个大胖儿子,跟岳母小舅子都处得十分和睦。 尤其是程寡妇的小儿子,特别喜欢这个姐夫。 幼年时缺失的部分父爱,悄悄在姐夫身上,得到了弥补。 到底年轻人眼神好,手脚麻利。不多时,两大筐菜尖儿都收拾好了。 李铁柱也不叫岳母来抬,一人挑着就闷头往回走,程寡妇忙跟在前头。 才到家门口,却见系着几匹马,一匹白马尤其神骏,那身皮毛在夜色下,如雪缎子一般。 程寡妇才自吓了一跳,就看到一张永生难忘的脸。 许惜颜微微点头,“程婶,今日升平冒昧上门叨扰,可能歇歇?” 哎哟! 这说的叫什么话?简直老天给她掉个仙女下来了! 程寡妇两手一拍,刚摘的菜尖,刚好派上用场。 赶紧叫女儿拿去洗洗干净,把家中攒的一大篮子鸡蛋细面都拿了出来,连煮了几锅疙瘩汤。 因怕惊扰百姓,除了许惜颜和段猛阿织等少数几人,大半侍卫还在林子里露宿,程寡妇忙让女婿去把人接回家来。 “郡主别担心,我家如今只住前头这几间,后头还新修了一排大瓦房呢。原是预备当仓房的,现在粮食还没下来,刚好歇脚了,总比住野地里强。” 许惜颜谢过,问起京城之事,程寡妇倒不太清楚。 只知道皇上出了点事,城门都关了好些天了,盘查极严。听说许惜颜想进京,她想了想,却是问道。 “那郡主何不先去见见大皇子?” 她记得两个女儿从前说过,许家跟大皇子关系比较好。 许惜颜微怔,“大皇舅,也在京外?” “是啊,马儿爱吃豆子,他那马场管事时常来管我们买的。前儿还来买了些菜,鸡也要鸭也要,还买得挺多,价钱也给的特别公道。” 那许惜颜只能辜负程寡妇的好意了。 吃了疙瘩汤,就带人走了。 临走没留银子,只留了句话,“等事情了了,再来致谢。回头也带着孩子们,来京城逛逛。” 程寡妇愣了一下,随即吸着鼻子,大声答应,“好啊。吃这点子东西,要啥谢哟?若郡主不嫌弃,回头打发人来说一声,那时大概要收新粮了。我带些自家种的新米新麦子来,给贵人们也尝个香气。” 许惜颜轻轻颔首,眼中露出一抹浅淡的温柔笑意,转身离开。 她身上不是没银子,不给,是为了接受程寡妇的好意。 此去若是成功,自然可以还一份厚礼。但万一失败,便是抄家灭族的结局。今日吃了她家一顿,也能让受过恩惠的程寡妇回想起来,心中有少许安慰。 这也是许惜颜在宁州住了几年,渐渐从百姓身上学到的体贴。 就象她来京城请罪,也不止是芸娘,宁州不知多少百姓都愿意替她受死。 特别是受了她和尉迟圭恩惠的老人家们,连棺材寿衣都准备好了。 要不是许惜颜再三坚持,好些老人都想跟她一起上路。 最后送别许惜颜时,那些老人便再三嘱咐,“郡主可要早些回来,我们还等着过年,吃你家的好酒好菜。” 直到许惜颜答应下来,这些乡亲们才肯放她离开。 就为了这些可爱的乡亲们,还有知恩图报的程寡妇,她也要拼命活下去! 京郊御马场里。 大皇子刚刚收到舅舅带来的天子金印。 “这是成安说的?她,她怎敢?这丫头——” 都不用对质,他就知道成安公主撒谎了。 身为睿帝长子,大皇子跟这个亲爹相处最久,最知道他的脾气不过。 要他交出大权,除非他死了。 可成安公主这么说,确实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否则,他哪里师出有名? 郭乃安也道,“殿下,不是做舅舅的要偏帮外甥,而是你必须一争了!” 四皇子已经发动,大皇子难道就真坐在城外干等着? 那是迂腐,是自己躺上砧板给人当鱼肉。旁人还能挣个生机,可大皇子就只有死! 如今皇上不见踪影,反而是个最好的时机。 只要大皇子抓住机会,平定叛乱,就能收拢人心。 无论是宗室、臣子,还是百姓,都会觉得大皇子是个有魄力,能担事的人,回头他要上位,就是铁板钉钉。 相反,若是大皇子此刻犹犹豫豫,裹足不前,反而会让人把四皇子犯下的错,全部推到他的头上。 毕竟,在皇上晕倒前,可是指定了由他担事的。 要是他撒手不管,算怎么回事? 尤其如今,他手上有了天子金印,还有成安公主亲口说的那句话,立他为太子。 就算是假的,也能说服很多人了。 以上道理大皇子不是不明白,可他还是不能迅速下定决心。 因为他要真的拿着天子金印,以太子身份行事,回头皇上再矢口否认。大皇子毫不怀疑,皇上一旦康复,必定是要矢口否认的。他的权力欲太强了,强到完全不能容许有人在他还活着时,对他的皇位产生半点威胁。 到那个时候,大皇子可以说自己毫不知情。但成安公主,假传圣旨的她,必定要死。 就连整个许家,也是死罪难逃! 郭乃安急了,“可眼下这局势已成水火,殿下难道不救么?” 大皇子眉头紧皱,攥着那枚天子金印,神思纠结。 这就是个死循环。 他不拿天子金印,不用准太子的身份行事,就不能调动军队。光靠马场里这批骑兵,难以成事。 但若是用了天子金印,用了准太子身份,就会坐实成安公主的罪名。 到时候,就算他能登上大位,成安公主这个助他上位的第一功臣,也会成为睿帝祭旗的一面旗帜。 这叫大皇子于心何忍? 第594章 进京(二) 郭乃安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说了,“只要能保住公主幼子,还有许家……日后,殿下总可弥补。出京之前,我已经令郭家子弟暗中护住许家了,真若有个差池,总有郭家人死在前面。” 他是个耿直的人,却也不笨。 就象打仗的时候,为了大获全胜,总得有人充当诱饵,先锋,和断后。 此时,只能默许成安公主的牺牲,才能保住更多的人。 所以郭乃安打算最坏的情形,就是让郭家子弟与成安公主一同牺牲。 慈不掌兵。 打仗就没有不死人的。 这时候,真容不下心慈手软。否则,只会带累更多人。 可听了舅舅的安排,大皇子越发纠结了。 如今牺牲一个成安公主不算,还得搭上郭家? 那些年轻朝气的小伙子们,都是他的血亲啊,让他怎么忍心? “若大皇舅不忍心,何不庇护所有人,替大家求个生机?” “阿颜?” 大皇子很是吃了一惊,“你,你居然回来得这么快?” 许惜颜摆手,眼下带着淡淡青黑,显然极为疲倦。 她没力气寒喧,径直跪下,大礼参拜。 “母亲既然已经送来了天子金印,还有皇上的话。太子殿下,如今升平不是代表自己,一家一族,而是代表天下,请您担当重任。” 郭乃安敬佩的看一眼许惜颜,一同跪下,“请太子殿下,以天下为重!” 不用多说,他和许惜颜显然想到一起去了。 他们心照不宣,说不出口的那句话,大皇子同样明白了。 如果皇上一定要找成安公主的麻烦,那何不换一个皇上? 睿帝真的老了。 昏招迭出,臣子百姓都被折腾得快受不了了。 今日宫中之祸,要不是他的肆意妄为,何至于此? 不立太子,放纵高贤妃。又把草包一样,野心勃勃的三皇子派出来当差,闯下弥天大祸,如今还闹得宫中鸡犬不宁。 说句难听的,若是三四皇子害了人,那也是皇上给递的刀! 这样的君王,还要来何用? “殿下!” 郭乃安又催了一声,可大皇子神思越发纠结了,“可他,他毕竟是我的父皇。” 郭乃安还想说什么,许惜颜却轻轻摆手,示意郭乃安暂退一步,而是走到他的身边,抬手掩嘴,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大皇子脸色大变,“你说的,是真的?” 许惜颜微微颔首,“大皇舅若是不信,不妨一试。” 大皇子牙根紧咬,目光坚毅,“好,那咱们就试上一回!” 郭乃安心安了。 也不问许惜颜究竟说了什么,只是取出舆图,开始讲解京城布防图。 他这几年在京城无所事事,真是闲得慌么? 没有的。 他把整个京城军事都摸了个透,别看如今高家也有部分军队进驻京城,在郭乃安看来,就跟土鸡瓦狗一般,不堪一击。 唯一麻烦的是皇宫。 因为四皇子掌控了人质,又不知道皇上去了哪儿,想让所有人平安脱险,就不太容易了。要能有张地图…… 许惜颜反手就取出一张宫中地图。 黄志成之前在兵部当差时,顺手也给皇上捏了个皇宫的泥巴城池,还得过几句夸赞。 后遭贬谪,去外地制图时,他便按老习惯,悄没声息的夹带上这张皇宫草图,给许惜颜寄了一份。 上京城前,许惜颜就想到最坏的情况,特地带上了,如今刚好用上。 宫中密道那些,黄志成是不知道的,但大体宫殿和水渠走向却是清晰无误。 郭乃安大喜。 有了地图,想要平安打下皇宫,就有七成的把握了。 许惜颜还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如今宫城封锁,想必极难混进去。但每日五更天,上朝的大臣们从前门进来之后,寅时二刻,宫中后头的这道侧门,都会准时开启。” 大皇子一愣,这事怎么连他都不知道?这是什么门? 倒是郭乃安灵光一现,“是收马桶的香车!” 对, 就是粪车,因其臭,百姓故意称作香车。 任凭四皇子如何封锁皇宫,他也必须日日开启这道门,让宫人把马桶倒了。否则整个皇宫,都没法过了。 郭乃安握拳,“所以,这是最好的机会。果然妙计!” 大皇子也明白许惜颜想干什么了。 等到这道宫门一开,趁着天还黑着,秘密进宫,在四皇子毫无察觉的时候,控制住局势。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救出最多的人。 但这样有两个难点。 一,首先他们得想办法进京; 二,皇宫里得要有接应。 许惜颜道,“兵贵神速。现在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我的意思,是明早发动。” 什么? 这下连郭乃安也不淡定了,“这,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里,满是疲倦的红血丝,“就因为做不到,所以最少人防备。” 这倒是真的。 郭乃安看看地图,心里算了算,从现在开始点兵,一刻不停的冲去京城,确实能赶上开宫门放香车。四皇子万万不会想到,他们的反击会来得这么迅速。 可问题就在于,怎么可能这么顺利? 万一有半点差错,逼得他狗急跳墙,大开杀戒,那就两败俱伤了。 许惜颜没说话,只抿了抿干渴的唇,“凡事总得一试。走吧。” 走? 这,这就走了? 可大皇子深深看了许惜颜一眼,同样下令,“走!” 多耽误一时,可能就多伤一条人命。 既然决定了,就去努力做吧。 大皇子性格是有些优柔寡断,顾虑太多,但一旦决定了的事,他也能比谁都坚定。 这样的性格,也许不能做开国之君,但却适合做一个守成的明君。 他不会太激进,也不会象睿帝那般多疑。他愿意去相信别人,也愿意为了一个善意的目标而努力。 谁都不知道人登上皇位后,会不会改变。但起码现在的他,是唯一合适的选择。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眸光,看着大皇子的背影,只喝了杯茶,闭目歇了会神的工夫,他就把人马准备齐全了。 第595章 宫斗(一) 第595章 宫斗(一) 除了大皇子的两个皇儿,几乎是倾巢出动。 留下两个皇子,也是许惜颜的提议。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总得留几个漏网之鱼,也得让他们去寻人接应。 “阿颜,要不要给你找辆车?” 谁都能看出来,许惜颜真的很累,特别累。 但她骨子里象是有根看不见的的弦,绷紧支撑着,只歇息那么一小会儿,便又强迫自己直起腰来,“不必。” 这时候骑马,才是最快速有效的。 不能为了她一人,拖累所有人的进度。 大皇子不劝了。 因为这一去,多少人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系在上头,容不得半分迟疑。 三更天的时候,他们一行就在许惜颜的带领下,来到了京郊一个庄子跟前。 樊老大人已经带着家将在这里等着了。 在离家程寡妇家,许惜颜去见大皇子时,就让段猛直接来了这里。 该说都说了,其实不必说,樊老大人也要有所行动了。 真让四皇子变了天,许家落不着好,樊家身为姻亲,又能得着什么好处? 这就是家族,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太子殿下,请吧。” 大皇子神色一凝,不觉欢喜,只觉肩上担子,又沉了三分。 之前许惜颜和郭乃安叫他太子殿下,是让他下定决心,也只在私下里。 可如今樊老大人当着众人的面,管他叫“太子殿下”,是对他身份的确认,也是对手下的一种激励。 名正,则言顺。 如果大皇子是太子殿下,在皇上不明去向的时候,他就是储君。拥立他,不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吗? 至于成安公主假传圣旨? 呵呵,只要让所有人都相信这是真的,那还何来的“假传”? 那就是真的! 到底姜是老的辣。 又是朝堂上站了多年的兵部尚书,比起郭乃安这样的边关守将,在政治斗争上还是犀利多了。 许惜颜感激的看着樊老大人,轻轻点头致谢。 这种话她身为亲生女儿,不好出口。但樊老大人来说,就最合适不过。 反正他无官无职,一个被打发回家,已经致仕的老头儿,就算“稀里糊涂”,不也是情有可原么? 但有了他的带头,大皇子就能坐实这个“太子殿下”的身份了。 没见侍卫家将们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么? 一行人来到京城门口,樊玉重早已经到了。 当初的小少年渐渐长大,顶盔贯甲,小脸严肃。 向鼎之子向瑛的死,他也听说了。 心痛悲愤之余,更加坚信祖父教他的一句话。 自古英雄出少年。 英雄也多被狗熊误! 向瑛当然做得没错。 身为武将之子,就要随时有为国为民,沙场裹尸的觉悟。 但樊老大人认为,当时若决定死守城池,第一个要干的,就是把三皇子他们给看管起来。 主将无能,累死三军。 领头的一乱,底下人再舍生忘死,都枉作了白骨。 向瑛还是太单纯,对人性的阴暗认识不足。 所以樊玉重给祖父派来叩开城关,就算守城的主将是樊老大人从前一手提拔起来的旧人,他还是做了十足准备。 盔甲兵器,一个不缺。 最起码,在人家动刀子时,还能有机会博斗。 但情况比他想象的好。 守城的将领知道京城局势,但也有些犹豫。 没答应开城门,却也没有拒绝,要求等到大皇子来的时候再说。 如今大皇子过来,因有樊老大人先开过口,侍卫就理直气壮的大声说了。 “太子殿下在此,天子金印在此!尔等还不听命?” 城墙上的守将听了,便只要求一事,“那请太子殿下给末将一道手令,盖上天子金印,末将即刻开门!” 那也太容易了。 大皇子知道,京城守门责任重大。 这守将肯冒险开门,只要个凭证,也是完全说得过去的。所以即刻写了,拿箭射上城楼。 守将收下,果然守诺放下吊桥,放他们进城。 但樊老大人不再前行,许惜颜拜托他们爷孙去看顾许家。 到底贬为平民,再往宫里掺合,就不合适了。何况一个这么大年纪,一个这么小,还是独孙,万一出了点事怎么办? 大皇子又给了他们爷孙一道手令,万一有事,多少也能吓唬吓唬人。 樊家祖孙道谢离开。 五更时分,一行人到了宫中后门。 这回就更加顺利了。 提前过来的阿织,已经打开了宫门。连手令都不要,就放他们进来了。 大皇子就跟做梦似的,这……这就进来了? 可许惜颜告诉他,“最危险的时候,才刚刚开始。殿下,拜托了。” 离成功最近,越要仔细谨慎。 大皇子深吸口清晨冷冽的空气,冷静了一下脑子,招了招手。 身后的侍卫们振奋精神,猫腰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悄悄潜入皇宫…… 慎戒司里。 萧越实在是睡不着,悄悄抹去眼泪。 谁想这样也被发现,许云梨便说,“殿下何苦这般儿女情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她还想说,却被萧越忍无可忍的打断了,“那不是小节,是本王的骨肉,是我的儿子!” 两个孩子,被四皇子的人拖着四处游宫啼哭,他都听到了。 从哭声响亮到嘶哑,到最后无声,就象是漫长的钝刀子割肉,在不住的拷问萧越的良心。 他从小就失了爹娘,最知道没爹没娘的滋味。 他也曾经暗自立誓,将来如果有了孩子,一定要把他们保护好,再不要他们受自己曾经受过的苦。 可事到临头,他是怎么做的? 萧越不敢细想,自己抛下赵良人时,她有多么绝望。 她,应该不在了吧? 否则两个孩子怎么会哭得这般凄凉? 这会子,他开始后悔,后悔不该听许云梨的话,跑到宫里来图表现,尤其不该把孩子带来。 若让他们留在家里,起码也能躲过一劫吧? 这么一想,白秋月才是对的。 早前她落水装病时,就曾跟萧越说过,叫他最近不要轻举妄动,在家老实呆着吧。人人都想浑水摸鱼,这鱼又哪是这么好摸的? 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反成了被捕猎的对象。 可如今,再后悔又有什么用? 第596章 宫斗(二) 许云梨是有些小聪明,更是一肚子歪脑筋。 在高贤妃发难时,是亏得她察觉及时,带着牛皇后和他一起跑了。还知道换了身普通宫女太监的衣裳,躲到慎戒司来。 这是宫里处罚人的地方。 四皇子派人搜查几次,却都没有想到这里。 最后一次虽然有人来过,只要把手脸抹脏,头发打乱,假装舂米,就糊弄过去了。 看他二人吵架,牛皇后忍不住悄悄说,“只要你们保着本宫平安,回头本宫必有厚报。本宫没有儿子,更没有孙子。若皇上真有个什么,本宫的话,还是算数的。” 萧越咬了咬牙,到底又隐忍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就象是个赌徒,一脚已经踏上了贼船,甚至付出了两个儿子的性命,不可能不继续赌下去。 否则,他岂不是前功尽弃? 看安抚下他,牛皇后又拉着许云梨的手,无比亲密的低语,“你立了大功,回头一个侧妃之位,绝对少不了你的。只要你回头生下儿子,就是王府世子,至于那白氏——” 她极轻的一声冷笑,许云梨已经心知肚明。 白守中这回在皇子变动中,可是充分展露了他的本性。 首鼠两端,按兵不动。 看似谁也不得罪,却已经得罪了所有人。 回头不管是谁上位,他一定是要被清理的。 许云梨心花怒放,正憧憬着自己取代白秋月,掌管王府,说不定日后还能母仪天下的美梦,忽地听到外头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他们三人连忙起身,又假装去舂米干活,不想这回闯进来的士兵,直接拔刀相向。 “把所有人都赶出去!” 这是做什么? 再侧耳细听,外头已经有刀兵相接的打斗声,越逼越近。 这下三人都慌了,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人跟驱赶牛羊一样,拿鞭子刀枪抽赶了出来。 出了慎戒司,喊杀声越发清晰,也能看清形势了。 “太子殿下在此,天子金印在此,还不速速投降!” “传太子殿下号令,尔等叛臣贼子,即刻放下武器,还能从轻处罚,否则是想连累九族么?” “太子殿下有令!” …… 太子殿下? 哪来的太子殿下? 三人都慌了手脚。 萧越和许云梨,是梦想破灭的慌。那他们这一番辛苦,岂不白费? 牛皇后想的却是,真要是立了太子殿下,那她还怎么忽悠人?拉拢这两个傻子为她拼命? 而随着越来越多的呼声响起,显然这位太子殿下已经渐渐掌控局势。但最致命一击的,是有人开始高呼。 “升平郡主在此!金光侯的大军,即刻就到。再不投降,你们是想等死吗?” 什么? 许惜颜已经回来了? 还有尉迟圭那个杀神。 他要是回来了,真没得打了。 就算许多人都瞧不起尉迟圭的出身,但也不得不承认,战无不胜的他,实在是最犀利的人间兵器。 能垒起京观,攻城掠地的他,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 作为君王,谁都希望有这样的臣子。可作为对手,谁都不想跟他站在对立面。 眼看手下都开始手软脚软,惶恐撤退,四皇子赫然站了出来,双目赤红,面色狰狞。 他真是万万没想到,大皇子会杀来得这么快。还在睡梦之中,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宫中有多少地方失陷。 但他知道,此时就该向皇上寝宫逼近,只有那里才有最多人质。 可大皇子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截断了通往那里的多条路径。 所以四皇子让人把各宫的宫人都驱赶出来,充当炮灰,替他开路。 可要是尉迟圭那个杀神来了,再多的炮灰,也不够填啊。 所以四皇子即刻站出来,厉声喝止,“撒谎!他们在撒谎!尉迟圭不可能回来,升平郡主也不可能!” 可他这一露出形迹,顿时引来了一匹白马。 “殿下是在说我么?升平在此。” 渐渐明亮起来的曙光里,白马上的少女,摘下黑色的斗篷,露出那张苍白憔悴,却倾国倾城的脸。 是许惜颜! 真的是她! 既然她都来了,那尉迟圭可能真的来了! 看她离得并不太远,牛皇后心思急转,猛地冲出人群,大喊大叫,“升平救我!本宫在此,我是皇后!” 只可惜,牛皇后跑不上几步,就被四皇子的人给抓住了。 而她藏身之处,也迅速被人围困,然后很快就揪出了萧越和许云梨。 四皇子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真是天不亡我!升平你看,这是皇后娘娘,端王,还有你的亲妹妹!你能为了你那个庶妹,杀了三皇兄。那也该为了这个庶妹,去杀了大皇子!” 许云梨不知道他说的是许云槿,却知道在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掉眼泪求饶,“二姐姐救我,快救救我呀!” 牛皇后也跟着高呼,“升平,救我!” 萧越没说话,喉头里似哽着千言万语,但殷殷看着许惜颜的眼神,无疑出卖了他的心情。 他也在急切的等着被搭救,他也不想死。 大皇子也闻讯赶来。 想上前,却被郭乃安拦住了,随即许惜颜淡淡一个眼神过来,同样制止了他。 这种时候,大皇子是不能露面的。 一旦露面,反而会被人威胁,陷于两难境地。 牛皇后就算不是他亲娘,也是继母,不救则是他不仁。 可要救,万一四皇子提出他无法做到的要求,譬如逼他自尽,他该怎么办? 不远处的皇上寝宫,五皇子也爬上高梯,厉声道,“贤妃还在这里,四皇兄,你不管你母妃了吗?” 高贤妃同样扯着沙哑的嗓子高呼,“皇儿,皇儿快来救我!” 她被绑了大半天,又渴又累,再大的脾气也发不起来。这时候只想能喝口水,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 可四皇子面容扭曲,神色狰狞,“母妃,是您说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是您教儿子做人要心狠手辣,切不可有妇人之仁。如今到了您牺牲的时候,您怕什么?您不是常说,为了我们做什么都可以么?那就请您成全儿子吧!” 第597章 皇上(一) 高贤妃又惊又怒。 这些话确实都是她说的。可她从没有想过要用自己的死,去成全别人啊。 哪怕是亲生儿子,都不行。 她还要当太后,太皇太后! “老四,老四你这个逆子——啊!” 她话音未落,却被四皇子亲手射来的弩箭打断了。 要不是五皇子见机得快,将高贤妃一把摁下,说不定就死了。 事已至此,高贤妃这个人质便失去了意义。 许惜颜冷冷望着四皇子,“殿下要不要救贤妃娘娘,无所谓,如今不妨跟您说说眼下的事。我这个妹妹,许家虽未除名,实则已经毫无干系。但殿下要是杀了她,我还是会替她报仇的。不信您试试。” “不要啊!” 许云梨吓得大喊,“我不要死,二姐姐,你要眼睁睁的看着我去死,你能心安么?你可是我的亲姐姐,你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许惜颜淡然,“我不怕,我心安。不然你可以死后化作厉鬼,日日前来找我。”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许云梨再也无法。 四皇子只得指着牛皇后,“那皇后娘娘呢,端王呢,升平你也见死不救吗?大皇兄呢?叫大皇兄来!” 许惜颜冷静道,“殿下要见太子殿下,是要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杀了皇后娘娘和端王,你就死定了。拿他们威胁太子殿下,也只能求得一时性命罢了。就算放你逃出宫去,逃出京城,迟早也是个死。倒不如放下屠刀,诚心悔过,趁着大错尚末铸成,起码,替妻儿求一条活路。” 四皇子,给她说得心乱如麻。 可他不得不承认,许惜颜说的是对的。 如今他已经是兵败如山倒,几乎没有可能与大皇子相争了。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 高家已经倒了, 打小在京城养尊处优的他, 又能逃到哪儿去? 许惜颜又加一个重重的砝码,“殿下也知道,我杀了三皇子,如果迟早都要问罪,再多杀一个皇子,又能如何?” 犹如一针见血,四皇子彻底乱了分寸。 “你,你少在这里唬我,如今许家,还有尉迟家,都被我的人围困起来了。我要是死了,也要拖着他们一起陪葬!” 许惜颜呵地轻笑,“我能这么一路顺畅的进了皇宫,殿下真以为你留在宫外的那些人还有用么?知道为何是我先入宫,而不是我家侯爷么?请殿下三思。” 四皇子真心慌了。 许惜颜故意不把话说尽,却最让人恐慌 。 现在,四皇子已经想象着尉迟圭在宫外,控制了所有的局势,迟早会进京来跟许惜颜会合,到时他哪里还有一战之力? 咣当, 四皇子手中的刀,落了地。显然已经心理崩溃,可就在他要投降的时候,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 “将这个逆子拿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 睿帝, 久未露面的皇上,忽地出现了。 给人抬着,满脸威严,就跟他突然消失一般,又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还是这么的威武霸气,脸色红润。 郭乃安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差点气晕了过去。 这眼看胜利在即,他出来摘挑子了。 帝王啊,这就是帝王! 郭乃安坚信,皇上一定就躲在宫中某个暗处,密切监视着这一切。 不论是朝臣出事,还是嫔妃受辱,甚至皇子丧命,都没有一样能让皇上心软,出来主持大局。 直到他自己养得差不多了,大皇子和他们基本平定了乱局,他方才出来作威作福,摆他的帝王架子。 偏偏最可恨的是,还不能反抗! “皇,皇上万岁!” “皇上救命啊!” 是牛皇后,眼珠一转,带头喊了起来。 而有她这一带头,大皇子也无法了。 只得现身出来,“拜见父皇。” 然后侍卫太监们面面相觑,推金山倒玉柱般,齐齐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满意了。 是的, 这些天他一直都暗中关注着这一切,却不肯出来。 而四皇子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两个小孩子给瞒过了。 那天睿帝带着两个孩子从地道离开,被小勺子无意中的一句话点醒。就算顺着地道离开,也未必能平安脱困。然后是小许桓,给出建议。 “那就去冷宫啊。” “之前娘带我进宫,我从后头的狗洞里钻进去玩过,还给那里的婆婆送过吃的。那里的婆婆人很好,叫我有事躲到那里去,她们那儿,从不会有人来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冷宫里关押的都是失宠的妃嫔,大半还疯了。躲到那里,谁能想得到? 于是睿帝调头,去了冷宫。 事实也果然如此,在冷宫里,他清清静静养了快一个月,四皇子来来去去无数趟,连慎戒司都想到了,却硬是没想到要去冷宫搜检一番。 唯一讨厌的是,冷宫里的疯婆子实在太多,天天不是唱,就是笑。 也亏得许桓耐烦,小勺子又讨人喜欢。 两个小孩儿倒跟那些疯婆子玩得挺好的,省得天天来烦他。 但在今日,在大皇子入宫,掌控大局后,皇上觉得不能再躲下去了。 要是让大皇子平定乱局,他的威望岂不是要盖过自己,成为真正的太子殿下? 这是皇上绝对不能容忍的,所以他出来了。 他已经能说话,能坐起来了,只是还不能走路,所以只得让人将他抬了出来。 眼下,看他出来得多么及时—— “皇上,我弟弟呢?我儿子呢?” 许惜颜没有客气,那张明艳的脸,在晨曦中越发白得透明。象蝴蝶的翅膀,又象即将消散的透明露珠,摇摇欲坠。 被打断的睿帝,收起得意,瞟了她一眼,脸色不好的冷哼,“你的事,回头再说。现在——” “父皇!”成安公主跟团火似的,从寝宫里冲了出来。 “我儿子呢,我外孙呢?您答应过,儿臣替您守着皇宫,您就不会为难他们。您是天子,您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睿帝,被彻底激怒了。 “你还好意思说,朕让你见机行事,谁叫你假传圣旨?朕不来问你的罪过,你还敢在这里放肆,还不快带着女儿退下!” 第598章 皇上(二) 不可能。 成安公主跟被激怒的母狮似的,也彻底火了,“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把阿颜的儿子还给她!否则我不走,阿颜也不走!” “你,你们反了天了……”皇上气得浑身都开始哆嗦了,指着她和许惜颜,“来人,快来人,把她们母女拿下,关进天牢里去!” 他身边,有几个心腹暗卫站了出来。 可是成安公主和许惜颜的身后,站出了更多人。 不止是并肩战斗的侍卫,还有被成安公主救下的宫妃皇子,甚至宫女太监们。 “父皇,您不能这么做!” 大皇子再也忍无可忍,“成安和阿颜都担心多久了?尤其是阿颜,她刚刚生产,那么大老远的从边关赶回京城,你看看她的脸,她都多久没好生歇过了?您还扣着她们的孩子干什么?两个孩子啊,至于吗?” 睿帝被质问得恼羞成怒,“朕的决定,岂是你能质疑的?哼,朕还没拿你问罪呢,冒充太子,是个什么罪名!” 大皇子倒吸一口冷气,郭乃安也攥紧了拳头。 这是要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了! 对, 皇上根本不想承认他这个太子,所以小勺子和小阿壶,是绝不能带出来的。 皇上算得很精明,两个孩子是跟许惜颜谈判的重要砝码,也是威胁他们小夫妻最重要的人质。 他回头想要打压这些有功之臣,废去大皇子,首当其冲,就得用到他们两个。 这小两口是很能干,但也是十足的刺头儿。 如果没有这两个孩子,皇上真没把握能拿捏得住他们。 随即,一个冷静的声音,如冰凌相击般响起,“谁说大皇子冒充了?母亲,大皇舅冒充了吗?” 成安公主看一眼女儿,福至心灵,理直气壮,“他没冒充,他就是太子!明明是父皇您亲口说的,把天子金印交给我的时候,您就是这么说的。说危急时刻,可以宣布您的口谕,让大皇兄当太子殿下,怎么事到如今,您又不认了?” 你, 你们! 睿帝眼前一黑,差点给气了个倒仰。 他一直知道成安公主是个无赖,却没想到,她女儿比她还无赖! 天底下竟然有人敢诬陷一国之君,她们哪来的胆子? “去,去把许家……还有许观海……” “皇上,臣等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不用他去宣召,许遂许观海,颜大尚书,朝中许多之前被四皇子派兵包围府邸的重臣,都已经来了。 到底,许家人辛辛苦苦做的灯笼没用上,但这是好事。 原本许云桢三兄弟还为了谁上灯笼,进宫来营救嫡母争执不下,如今不用了。论身份,也就许遂许观海够格进宫。 还有之前四皇子遍寻不着的廿七皇子,也抱着儿子,含着眼泪赶进宫中来了。 只是父子二人皆穿着僧袍,还剃了光头,摁了九个香疤。 一个大和尚带着个小和尚,瞧着滑稽又好笑。 “父皇,父皇您没事啊,这可太好了。母妃,王妃!” “在,我们都在!” 向良妃和米氏婆媳携手,喜极而泣,快步出来。 廿七皇子看到她们安然无恙,这才放声大哭。可比看到父皇时,要情真意切多了。 米氏紧紧抱着儿子,“殿下别哭了,您,您怎么弄成这样?” 廿七皇子抹了眼泪道,“我躲到隆福寺去了,亏得和尚们好心,将我和儿子藏在佛像肚子里,才躲过搜查。后让我们父子改装,一直住在庙里呢。 要不是舅舅着人来寻,我还真不敢相认。母妃说得没错,我长得真挺象舅舅的,他一来我就认出来了。” 向良妃一怔,“你舅舅也来了?” 是娘家那个最爱装的儒将,向守备? 廿七皇子点头,不觉看向许惜颜,“是大皇兄……太子殿下召他来的,叫皇侄去搬的救兵。可是辛苦两个孩子了,星夜跑了上百里,大腿都磨烂了。” 他又跟大皇子说了一声,“太子殿下别担心,他俩在我舅舅那儿歇着呢,过几天就能回来。” 颜大尚书为首的官员也说,“多亏了太子殿下,派兵保护我等,否则我等还不知几时能脱困,前来护驾。” 四皇子直听得脸色发灰,心中冰凉。 他是真的大势已去,再无回天之力。 而睿帝眼神一眯,也记起来了。 这几年他中风之后,渐渐放宽政事。其中有一条,就是将向守备从沂州调来了京城邻近的顺州任职。 再不用在讨厌的秦都司手下当差,就算只是平调,向守备又能当一地主将,便高高兴兴的来上任了。但一直很低调,没被人注意。 因为侄儿向鼎之前跟他通信时,转告了金光侯的几句话。 尉迟圭当然不能直说,预测京城这几年,或是边关,得有一番大变。只说在京城,皇上眼皮子跟前,那么多贵人看着,还是缩头乌龟比较安全。 向守备自诩儒将,深知守拙的道理,便听进去了。 这回有了机会,不就立一大功? 可皇上此时想的,不是论功行赏,却隐约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制衡,要打压。 “没有天子手令,私自出兵,真是——” 郭乃安都忍不住了,可颜大尚书比他更快,“皇上此言谬矣。向将军出兵,有天子金印为证。且皇上在金殿晕倒之前,曾指定大殿下暂代朝政,有群臣为证。后皇上立大殿下为太子殿下,且情势危险,太子殿下自然有调兵的权利。如今向守备还在京城各处平息叛变,向鼎将军的夫人和儿子,更是忠肝义胆,慷慨为国捐躯,这样满门忠烈,合该表彰才是,岂可寒了人心?” 睿帝一噎,说不出话来了。 他躲在宫里,但耳目众多。 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他全心知肚明,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可向良妃不知道啊,廿七皇子也不知道。甚至连向守备,还有许多在场的官员都不知道。 向良妃白着脸,颤抖着嘴唇,“大人,颜大人您说什么?我,我那向鼎侄儿……他他,他媳妇和孩子……” “殉国了。” 许惜颜静静说着,声音里却带着难言的悲痛。 第599章 贼子(一) “三皇子勾结西梁,故意支开向鼎将军,后又和高季平荀雍临危偷逃,害得乐城失守。乐太守父子及少夫人,还有向瑛小将军及身怀六甲的向夫人,数千将士和坚守城池的百姓,壮烈牺牲。向鼎将军,一夜白头。 甘州安远堡,亦有千余将士为此送命。郭怀将军失了一条右臂,差点送命。我的夫君,金光侯带去平乱的队伍,还不知又有多少将士牺牲,邸报应该就快到京城了。 皇上,升平没有撒谎,对吧?” 向良妃掩着嘴,连惨叫都叫不出来,哭得撕心裂肺。 廿七皇子和米氏扶着她,同样泪流满面。 而郭乃安眼珠子也红了。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侄孙郭怀胳膊没了。还有边关那些将士,千余人哪,就这么没了! “那郡主就能因此擅动刀兵,杀了三皇子么?”是白守中,突然站了出来,厉声质问,“堂堂皇子,岂能容你这般轻贱!” 许惜颜望着他,微微上挑的眸光里似淬着冰雪,“升平不是上京请罪来了么?白大人莫急,升平回头还要跟您打场官司。” 白守中给她看得心惊肉跳,再看看皇上,又壮起胆子道,“你一介罪人,还要跟本官打什么官司?还不快跪下,跟皇上请罪。” “白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您一个吏部尚书,几时还能管起我刑部的事?” 薛尚书带着林端友,也匆匆赶到宫中来了,“升平郡主要不要跟皇上请罪是一码事,但她跟您打官司,只要她有证据有冤情,本官就能受理。” “你们这乱糟糟的,是想干什么?你们眼里,还有朕这个皇上吗?” 睿帝突然发威了。 他也知道,眼下这情势,不能再追究大皇子和向家的过错,甚至都不能发落许惜颜。 但没关系,只要先把人都安抚下去,回头他自可以一个一个的来算账。 谁都逃不过。 敢挑战他的权势,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可他想的虽好,却不能如意。 一向柔顺,与世无争的向良妃扑通跪下,重重磕下头去,嘶声泣血,“请皇上替向家作主!我向家冤枉!我向家不服!” 向鼎都一夜白头了,那该死得多么惨烈? 他就向瑛一个儿子啊,当初去边关时,向良妃也曾见过的。 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就这么没了。 还有向夫人,都即将临盆了,一尸两命。她都不敢细问,到底是怎样的悲凉。 廿七皇子也跪了下来,含泪道,“请父皇给向家一个公道,给所有无辜死去的将士们一个公道!” 郭乃安,大皇子,还有颜大尚书,连同许家人,大半臣子,皇室宗亲,连侍卫宫人们都跪了下来。 “请皇上替所有无辜将士和百姓作主!” “三皇子死于万民之手,这是民心所向。升平群主非但无罪,还杀贼有功!” “这种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他就该死!” 睿帝的手,几不可见的抖了起来。 是气得,也有些怕了。 他从未想到,居然有一天,会有这么多人挑战他的权威。这是要逼着他公然发话,放过许惜颜,放过这些有功之臣。 可这叫一个帝王,怎么甘心? 可他不甘心,又能怎么办? 如今,面对群情激昂,皇上只得低声喝斥,“升平,你还想不想见你儿子,你弟弟了?” 许惜颜直视着他的眼睛,清凉如冰,毫不畏惧,想想忽地跟成安公主说,“母亲去冷宫找找,说不定皇上把他们藏那儿了。” 然后看着皇上紧缩的瞳仁,她瞬间肯定了。 “没错,就是冷宫!” 成安公主当即和许观海要走,许遂留下陪着许惜颜,必要时,他也打算豁出自己一条老命了。 谁知却听到两个童稚清脆的声音。 “娘!” “外祖!” 小甥舅手拉手,毫发无伤的跑了过来。 皇上大惊,转而大怒。 他不是嘱咐过王院正和海公公盯着两个孩子么? 怎么放他们跑了? 回头一定要问罪。 而冷宫里的王院正和海公公,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在初生的朝阳下相对碰了碰杯,以茶代酒,苦笑着咽下。 皇上是下了令,可他们在身为臣子奴才之前,也还是个人,没有泯灭基本的人性。 连冷宫中的疯婆子们,都瞧出皇上的不安好心,躲躲闪闪的打掩护,想保护两个孩子,他们二人怎么能给皇上当帮凶? 所以假装没看见,故意泄露他们母亲已经入宫的消息,暗示小许桓带着小勺子,钻狗洞跑了。 小许桓果然聪明,一路找过来。 在看到成安公主,许观海,还有许观海身边,那个长得几乎和他娘,还有小外甥一模一样的女子时,蓦地停下脚步。 歪头左右看看,他小小声的对小外甥说,“小勺子,你娘来了。快叫娘!” 大概是母子连心,小勺子早就看见许惜颜了。 胖墩墩的小脸上,流露出几分惊奇和不可思议。 这天底下除了外祖母,居然还有人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可她看起来冷冰冰的,好厉害的样子哦。 小勺子突然一阵害羞,努力把自己胖胖的小身子,往小舅舅单薄的小身子后面藏了藏。 他这么胖,人又笨,他娘,会不会不喜欢他呀? 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象一个巨大的阴影,又浮上心头。 可看着儿子的犹豫,许惜颜的心啊,都快被揉碎了。 小勺子是不是在怪她? 他是不是不想认她? 可随即,许惜颜神色一厉,“贼子你敢!小心!” 可还是来不及了。 就算许观海已经冲了出去,到底迟了一步。 小许桓和小勺子,一左一右,被两个人分别抱起。 是白守中,还有一个让所有人万万没想到的,竟是京兆府尹萧子规。 敏惠长公主正好离得不远,她还想接手去接,萧子规素来和许家关系不错,她以为他是要救人,谁知却被萧子规突然拔出的匕首,割伤了手指,鲜血直流。 “谁也别过来!” 萧子规将匕首抵着小勺子的脖子,“退后,都退后!” 而白守中暗藏的短刺,也指向小许桓的喉咙。 两个人背靠背,一起退到宫墙上。 第600章 贼子(二) 皇上倒是得意了。 “二位爱卿快到朕这儿来。” 呵呵, 听听他说的话,不是放过孩子,而是到他那儿去。 言下之意,皇上也要这两个小人质。 可无论是萧子规,还是他自视心腹的白守中,都没动。 “你们!” 皇上有点懵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所有人都不听使唤了? 他可是帝王,帝王啊! 萧子规望着他冷哼,“皇上您就别费力气了。升平郡主,请上前一步说话!” 许惜颜,果然就上前了一步,“萧叔父,您想要怎样?” 萧子规收起神色,肃容道,“升平,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的儿子很可爱,我真的不想伤他。” “可若是我不听您吩咐,您还是会伤他对么?” 许惜颜眸光冷淡,尖尖的下颔在晨光朝阳里,画出一个坚定的弧度,“所以,您想让我做什么?是不是逼皇上写下圣旨,传位于怀王后人?” 萧子规眸光一紧,诧异的神色怎么也掩盖不住,“你,你居然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众人神色各异,有惊有奇。 只有皇上,脸黑如锅底。 “这要从一把扇子说起。” 许惜颜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缓缓展开,“安国公袁老公爷出事前,给自家孙女留下一柄折扇,也就是我父亲的袁姨娘。上面没写半个字,只画了一对渔樵小人。 我当年想了很久很久,一直想不明白。若说樵夫暗指白大人的岳父乔大学士,可怎么也猜不透这渔夫是谁。 直到我在草原,得知当年博格一行人进京时,曾经送了一包砂土给一位大臣,用来净化毒药。我突然就豁然开朗,什么都明白了。 因为萧大人,您有一个别号是江湖散人,又自称渔夫。” 刑部尚书,薛大人目光沉痛,说起旧事,“萧大人虽是宗室子弟,但幼年丧亲,又曾患时疫,无人敢管,被送至安济坊。是怀王仁厚,把你接到身边照料,救你一命。故此你对他的情谊,非比寻常。 而怀王仁厚,原本他是先后所出,年又居长,合该承袭帝位。但先帝恐他性子过于宽厚,被臣子所欺,一直犹豫不决。直到乔大学士,袁老国公都先后倒向陛下,先帝方才将帝位传给陛下。” 之前,许惜颜说动大皇子下定决心,就是告知了他萧子规之事,可能与怀王有所牵连。 所以在入京解救被困臣子时,大皇子也吩咐人,赶紧通知了薛大人。 论起查案,京城再没有比薛大人更老道的人。 很多事,只要提起个线头,就是一通百通。 薛大人一下就明白了,自己追查多年的京城黑手到底是谁,他又到底是为什么。 萧子规怒道,“才不是如此!是皇上让他的母妃,找到怀王殿下苦苦哀求。说你们母子如何可怜,若是承袭不到皇位,定要遭人欺凌,只怕还性命不保,求怀王不要相争。 作为回报,你的母妃答应过怀王,会给他最好的封地,让他和子孙一世无忧。这些话,俱是我亲眼所见,亲耳听到的!可你们母子,又是怎么做的? 将怀王远远封到烟瘴之地,最南边的旦州!这么多年,音信隔绝,死活不知。而这天下,原本该是怀王的。 如今你看看你的好儿子,都是些什么东西。亲生骨肉都能自相残杀,你这个皇帝,早就不配坐在这把龙椅上了!” “怪道。”林端友忽地插进话来,“当初给表妹下毒的余姑姑,查其身世,早年入宫亦是在怀王身边服侍。” “是又如何?”萧子规见事已败露,索性承认了,“这事是我指使,毒药是我给余氏的。成安府里的银子,也是我叫她贪的。呵,这天下的银子,原本都该是怀王殿下的。用在他身上,才是正道。” 许惜颜没有半分动怒,反而点了点头,“乔大学士和袁老国公当年一力扶持陛下上位,萧世叔自然恨之入骨。故此勾结这位白大人,陷害袁家满门抄斩,也是理所当然。白大人本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甚至都能踩着妻儿的尸骨上位,自然也会出卖岳父。只他二人,为何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袁老国公在意识到是萧世叔针对他时,都不敢明说。” 萧子规冷笑起来,“那是因为,乔大学士原本是个天阉,他根本就不行!他那满堂儿女,全是妻妾偷人生的。” 众人哗然。 只林端友点了点头,“这就说得通了。萧大人幼年曾在安济坊呆过,说不定听说过有断肢再植之术,虽说极难成功,但总有可能。若是无意间透露给乔大学士,他正好又有心病,肯定就会私下打听。萧大人只要留心,不难发现端倪。 下官曾经查过,当年引荐白大人给乔大学士认识的,正是萧大人。恐怕你在那时,已经设计好了,要一步一步蚕食乔家。乔大学士并无亲子,又有把柄在手,自然不会太过反抗。” 全中。 萧子规认真看他一眼,“你着实聪明,是个刑部的好苗子,只要你日后肯效忠怀王,我必会向殿下举荐。 至于那姓袁的,他为何不敢说?只因他表面道貌岸然,实则也是个伪君子!当年他权势正隆,得意忘形,趁醉奸污了自家一个庶出的侄孙女。 嫁去许家的袁酼丫头是嫡出,是尊贵,可庶出的姑娘就不是人么? 可怜那小姑娘才十三,酒醒后他怕人说出去,竟是将人活活掐死。还非说那小姑娘染了时疫,要送去化人坊烧了。 却不想半道给我撞见,起了疑心,让人跟去悄悄查看,才发现这小姑娘真正的死因。当时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枚从叔祖父身上扯下来的珍珠扣子。 那颗金色珍珠,是皇上御赐,怎么都抵赖不了。他敢说么?又拿什么脸来说?” 薛大人面沉似水,“就算他该千刀万剐,至于拉整个袁家陪葬么?这样的私刑,也太过了。” 萧子规冷笑,“真正让他满门抄斩的,不是我,是你们的好皇上!谁要他不知死活,非闹着要立太子呢?就算到了如今,呵呵,你们瞧瞧你们的好皇上,都已经瘫得不能动了,不也死霸着这张龙椅,不肯让出来么?” 第601章 秘辛(一) 群臣的目光再度转向皇上。 皇上脸色铁青,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好似又要中风。 他本就没好利索,再来一回,王院正说了,可是神仙都救不了了。 皇上竭力压下怒火,“朕是天子,要如何行事,轮不到你来置喙。来人呀,放箭,象这样的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他竟是连小许桓和小勺子,都一同放弃了。 “我看谁敢?” 成安公主冲到前头,跟许观海两个,跟母鸡护崽似的,护着孩子,“父皇,您要杀人,随便杀,可我不许有人碰我儿子一根头发。” 萧子规放声大笑起来,“升平,你瞧见没有?这就是皇上!你的儿子,你的弟弟,他全然不放在心上!这样没良心的帝王,还值得你效忠吗?” 皇上听得心中发紧,要是许惜颜连同尉迟圭一起倒戈,他还真降不住。 只听许惜颜淡淡说,“萧世叔,这一点,你可真象极了皇上。当年教这位白大人用那般阴毒的法子,害死我弟弟的,其实是你吧?我弟弟做错了什么,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要值得你们下这样的毒手? 而我呢,我又哪里得罪了你?只不过想让白大人替你办事,你就给了他毒药,好向我下手。要不是运气好,惜颜今日就站不到这里。如今,你还想叫我站在你这边。你觉得,有可能吗?” 萧子规抿了抿唇,“不错!害了你和你弟弟,是我生平最愧疚的两件事。你们许家,实在没做错什么,也没得罪过我半分。不过升平,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和金光侯扶持怀王上位,我就即刻自尽,为你弟弟偿命,我说到做到!” 他忽地反手一刀,将匕首捅进白守中的后腰。 在白守中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然后狠狠抽出匕首,一脚将他踹开。 自然,也就放过了小许桓。 “看!这就是我的诚意。” 林端友即刻带着人,将白守中抬开,包扎救治。 至于许桓,便被许观海一把抱了过来,送回成安公主怀里。 这样的变故,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萧子规再将匕首抵着小勺子娇嫩的脖子,只看着许惜颜,“怎么样,你答应吗?我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你考虑,你选吧!我信你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你是要你儿子的命,还是继续效忠你的皇上?” 睿帝终于忍不住,也出声了,“升平别听他的!朕,朕回头就封你做公主。你杀了三皇子的事,也既往不咎!你娘假传圣旨的事,一并算了。” 许惜颜没有理会二人,只蹲下来,和儿子平平对视,“小勺子,娘这几年没能亲自照顾你,得跟你说句对不起。可爹娘真不是故意的,我们也有很努力,想把小勺子接回家来。家里有间你小时候住过的房子,一直给你留着,里面摆满了爹娘给你买的东西。每年马场生了小马驹,你爹去看了总说,要挑一匹最好的给你,教你骑马。娘也给你准备好了打马球的衣裳杆子,娘的马球,打得还不错的。” 她柔声说,“我们真的都很爱你,没有不要你,也绝不会不要你。最近,虽然娘给你新添了个小弟弟,但爹娘也没有一天,一个时辰忘记你,从来都没有。” “那,是这样的啊。” 小勺子似乎松了口气,歪头看着她,突然问,“我小弟弟叫什么?他,嗯,他长得象我吗?” 许惜颜轻轻笑了,把眼中的泪眨掉,“他长得一点都不象你,不足月,瘦巴巴的,象个小猴子。你曾祖父说他倒有些象你祖父小的时候,也不知长大会不会好看些。他小名儿叫阿蝉,就是夏天树上会叫的那个蝉。” 小勺子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那个,四叔抓来给我和小舅舅玩过。他还给我抓过好多小虫子,蚱蜢,蛐蛐儿,好多好多。糟了!” 他突然想起一事,“我,我还吃过蝉怎么办?四叔说,可以炸了吃的。我,我怎么这么馋——” 他急得快哭了。 感觉好象吃了小弟弟! 许惜颜却柔柔的笑了,“没事儿,吃几个也不打紧。你爹也吃过,回头娘也尝尝,好吃吗?” 呃? 小勺子被转移了注意力,老实点点头,“挺香的。” 许惜颜道,“那就好,回头等阿蝉大了,让他自己也尝几个。咱们偷偷的给他,骗他自己吃自己。” 咯咯。 小勺子突然就笑了,笑完又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眼睛掩饰,“那,那还是不要了,骗人不是好孩子。” 许惜颜笑得越发欣慰,“小勺子真是个好孩子。你别怕呀,就算要死,娘也会陪你一起上路!” 她在说话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走到萧子规的身前。 此刻猛地伸出双手,紧紧抓着萧子规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握着,不惜断掉十指,残废双手,也要替儿子争取一线生机。 “小勺子,快跑!” “娘!” 看着她手上涌出的鲜血,小勺子大叫起来。 但下一秒,就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去死吧!”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恶汉,就跟鬼魅似的,从萧子规靠墙站立的墙后,跳了下来。 大脚把人踹开,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抱着小媳妇,把两人都护到了身后。 “别怕别怕!都没事了,没事了。” 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琉璃色眼睛,却眨都不敢眨的盯着萧子规,“快来人哪,传太医,给我媳妇治手!岳父快来接接,我媳妇累坏了。儿啊,你吃饭没有?饿不饿?” “我,我还好……唔,好象有一点饿。你,你是我爹?” 小勺子不害怕,反而快崇拜死了! 这个人看起来好威猛,好厉害啊。 从那么高的城墙上跳下来,他他他,他还救了自己和他娘。 都说他爹,金光侯是个杀神,果然战无不胜! 眼看着士兵们已经拿刀枪,将萧子规团团围住,尉迟圭总算是松了口气,却丝毫不敢大意,“赶紧清查,还有没有奸细。哎哟,儿子,爹真的没力气了,让爹睡一会儿吧。你去吃饭,多吃点,爹醒了再来陪你。”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躺倒就睡着了,鼾声如雷。 第602章 秘辛(二) 小勺子惊奇的在尉迟圭身边蹲下,拿小手戳了戳他的脸,也丝毫不能打断金光侯的好眠。 转头再看他娘,比尉迟圭还先一步,软倒在许观海的怀里,睡着了。 当丈夫突然从天而降,救出儿子的时候,许惜颜的心神就彻底松懈了下来。 一松懈,巨大的疲倦便如潮水袭卷全身,她是真的撑不住了。 谁也不知道,许惜颜之前说丈夫也回来了,其实是骗人的。 两口子相距遥远,就算有白鹰,如何能这么快的通信? 但冥冥中许惜颜自有预感,就象她不顾一切赶回京城一样,尉迟圭只要能抽得开身,也会赶回来的。 他要赶不回来,许惜颜也不会怪他就是。 然后,在两个孩子被劫持时,许惜颜突然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乌姑姑专门调的香料。 边关牛马多,虻虫也多,戴上这种香料就不怕虻虫近身。用了几年,许惜颜再熟悉不过。 在尉迟圭赶回京城,悄悄潜入皇宫,绕到宫墙后的时候,已经把香包拆开,让这味道充分散逸,许惜颜就知道丈夫来了。 她的心顿时安定了。 所以她故意跟小勺子说话,分散萧子规的注意力。再趁人不备,抢夺匕首。而在出手前,也悄悄在袖里,给双手缠上了帕子。 如今夫妻团聚,还救出儿子,她自然也很欢喜。 这当然还是要冒险。 可哪怕是断上十根手指,只要能救到儿子,他们夫妻都会拼尽全力。 只是此时,她真的累极,也倦极了。 就算手上再疼,都不能阻止她的睡意。 至于拥护怀王? 那只是萧子规一厢情愿的美梦而已。 就算怀王再好,可他当年放弃,就是放弃了。 又远离了朝堂这么多年,谁会拥护他?谁又能保证他有治理天下的能力?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需要他们操心了,相信群臣自有公论。 看着当众睡着的两口子,群臣说不出话来了。 这得是累到什么程度,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就一起睡着了? 此时谁还好意思追究他们的失礼?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匡扶社稷,平定叛乱,避免了朝堂震动,百姓不安,还挖出两只毒虫。 睿帝,无话可说。 甚至都不用他发话。 成安公主和许观海,只冷冷的看他一眼,便带着女儿女婿,儿子外孙,老老小小一大家子走了。 王院正和海公公也悄摸摸跟着去了。 在尉迟圭控制局势后,他们也从冷宫里出来了。 海公公忙着指挥小太监,抬来了两顶软轿,给升平郡主和金光侯,王院正不正好帮忙医治么? 整个太医院数他医术最好,再说许惜颜还算他半个弟子呢。 治她心情多愉快啊,谁愿意蹲在宫里,对着皇上那张嘴脸? 接下来的事,皇上也没心情了。 传旨让群臣们先回去,他得先把宫里的事理顺。 “把四皇子拿下,关进天牢。还有高贤妃!” 旁人不能动,处理这两个罪魁祸首,总没事吧? 谁知变故横生。 高贤妃眼看大势已去,忽地冲到大皇子跟前跪下,“太子殿下救我!只要你保我不死,我有个天大秘密告诉你!” 大皇子一愣,而大皇子妃已然厉声道,“少在这里故弄玄虚!太子殿下光明磊落,才不会做见不人的交易。” 这是正理。 大皇子才想发话,谁知高贤妃道,“那太子殿下想不想知道,你母后究竟是怎么死的?” “高氏!” 皇上猛地暴喝起来,“你到底想胡说什么?” 高贤妃冷笑,“皇上怕了吗?那你当初害死郭皇后的时候,怎么没有半分愧疚?” 皇上脸色大变,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来。 而郭乃安,还有大皇子,脸色齐齐白了。 高贤妃孤注一掷,索性说了,“因为皇上当时嫌弃郭家势大,根本就不想让郭皇后活着!那时大皇子应该也记事了吧?你还记得你母后死前,是不是总是恶心犯呕?宫中的太医说,皇后娘娘是身体虚弱,肠胃不适。呵呵,皇后娘娘分明是有了身孕!是皇上叫太医故意这么说的,然后给皇后娘娘开了治肠胃的药,生生把人治死的!一尸两命啊,皇上,您连自己的亲生骨肉,结发妻子都不放过。如今,好意思来怪谁?” “你,你胡说,胡说……”皇上已经叫不出来,浑身颤抖着,喘着粗气指责。 可高贤妃声音又尖又厉,“我才没有胡说!皇上,您想不到吧,皇后娘娘临死前,其实什么都明白了。您那时故意宠着我,让我去气皇后娘娘,我就偷偷穿了件您的袍子,跑到皇后宫里去,想再气气她。谁知郭皇后病糊涂了,隔着帐子以为是您来了,跟我说了。 说她什么都知道了,还说,’皇上,您这么狠心,不怕遭天谴么?虎毒不食子啊。您就算是真龙天子,也没有这么做的吧。她死不足惜,可好歹等她把孩子生下来,那时再弄死她,不是更容易么?’ 皇后娘娘临终前说,她就算永世不得超生,也会替她腹中的孩儿诅咒您,诅咒您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皇上,我从那时起,就对您彻底死了心。这些年我每回见到你,笑着哄你开心,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在演戏。你这样的人,就不配得到任何女人的真心,也不配得到孩子们的孝敬!” 大皇子浑身颤抖着,看着睿帝,难以置信。 可他记得,母后过世之前,确实一直恶心犯呕。身边服侍的姑姑还欢喜的说,怕是要恭喜大皇子,要添弟妹了。 那太医非说不是,一定要说是皇后脾胃虚弱,还给她开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药。 大皇子那时虽小,却也知道脾胃差的人,更不能乱吃药。可他略提了几句,便招来睿帝一顿大骂。 说他不懂事,瞎说。 如今想来,竟然处处都是疑点。 “父皇,父皇这不是真的……父皇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郭乃安眼泪长流,“我,臣一直想不通……妹妹,皇后娘娘打小体格健壮,跟我们兄弟一起在马背上长大。甚至我们兄弟,小时候都打不过她……怎么会突然身体虚弱,说没就没了呢? 皇上,皇上哪……我们郭家扶您上位,您就是嫌我们功高盖主,看不上我们,把我们削去官职就是,再不济,杀了臣等就是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铁铮铮一个汉子,掩面痛哭,“皇后娘娘!妹妹,我的妹妹哪……” 第603章 尾声(一) 睿帝急促的喘着粗气,猛地脑袋一歪,整个人软倒下去。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快传太医,王院正呢?” “王院正出宫了,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知道也不说。 …… 等许惜颜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 她足足睡了三天,也足够让很多事情尘埃落定。 “……父皇又中风了,这回可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听说心里是明白的,就是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成日嘴角流涎,跟个傻子似的,任人摆弄。这要养得好,还得活个十来年呢。 大皇兄,啊不,太子殿下,过几天就是皇上了,已经发了话。要太医院用最好的药材,一定保他长命百岁。” 成安公主一面冷笑,一面亲自端了燕窝粥,小心喂女儿,“你别嫌弃,娘这几年照顾你弟弟,许多活都会干了。你儿子都不嫌弃我,你也不许嫌弃。” 许惜颜眸中露出淡淡暖意,“不会,娘是极好的。” “那可不?” 成安公主得意洋洋,才想接话,忽地惊了,“你,你你方才叫我什么?你叫我娘了?你,你不是一向叫我母亲的么?” 许惜颜静静看着她,“哦,母亲。” “不不不,你这丫头就会怄我!你,你再叫声娘来听听?” “娘。” 成安公主突然就哭了,“阿颜,你原谅娘了是不是?你不怪我了是不是?” “早就不怪了,只是,有点不习惯。那天,小勺子突然叫我娘,我就想着,什么时候也叫一声爹娘。” 嗳。 旁边有人应了一声,是许观海,抹着眼泪牵着两个孩子进来了,“你从前老叫父亲母亲,还以为你跟我们客套呢,不怪我们就好。” “羞羞羞,一把年纪还哭鼻子。” 小许桓刮了刮脸,羞了他爹,拉着大外甥,活泼泼的扑到许惜颜跟前。 “二姐,你长得可真好看,跟娘一模一样,小勺子也好看。啧啧,一家子美人,我这艳福不浅呀。” 噗哧。 艳福是这么用的么? 谁知小勺子也接话了,“就是这艳福瘦了点。” 啥? 小勺子认真看向许惜颜,“爹说娘总不肯好好吃饭,才这般瘦,往后再不可如此,你还要照顾小弟弟的。” 就是就是。 许桓忙跟大胖外甥一唱一合,“我瘦是太忙了,可有好生吃饭。二姐你瞧瞧自己,就跟个美人灯儿似的,风吹吹就坏了。害小勺子担心不说,害得爹娘担心,那可是不孝。” 许惜颜头一回给人训得没脾气,“好好好,我以后好好吃饭就是。谢谢阿壶提点,也谢谢你这些年照顾你外甥了。” 浑不知被悄然转移话题的小许桓,还老气横秋的摆摆手,“小勺子乖得很,好带着呢。你手还疼不?叫你儿子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我都吹半天了。”小勺子鼓着胖乎乎的小脸,认真把娘的一只手交到小舅舅手上,“我娘也是你姐,你也吹吹。” 好吧。 小甥舅俩一人捧着许惜颜一只手,努力吹吹。 许惜颜满心温暖。 成安公主和许观海光看着这画面,心都要化了。 尉迟圭来了。 他只睡了一天就醒了,这几天已经刮了胡子,重新收拾得人模狗样,小勺子还挺遗憾的。 觉得他爹还是有大胡子帅气。 可当他爹表示,留胡子他娘就会嫌弃时,小勺子还是同情的亲手帮他刮了胡子。 小舅舅说了,女为悦已者容,男为悦已者帅。 娘要不喜欢,爹就会没饭吃,好可怜的。 许惜颜皱眉,“你脸上怎么了?受伤了?” 下巴上好几个血口子,猫挠了似的,太破坏颜值了。 小勺子闻言一抖,不安的看向他爹。 尉迟圭一笑,“无事。刮胡子不小心,割了几下。过几天就能养好,我让王院正给我开药了。倒是你的手,怕是要留疤了。虽缝得及时,到底伤口太深了。左边缝了十五针,右边缝了整二十针呢。王院正去给你琢磨配药了,希望疤能浅点。还疼吗?” 许惜颜看两个孩子一眼,“本来是疼的,有小勺子和阿壶吹过,就不怎么疼了。你呢,都安定好了?” 成安公主忍不住笑道,“这回你女婿可是争气了,又打下西梁一块地盘,琉璃矿也抢来了。” 她忽地截口不说,神色犹豫。 许惜颜却很淡定,“那回头该要你女婿去镇守渠州了。” 确实。 其实刚打下来的时候,就该尉迟圭去镇守的,是睿帝小心眼,派了高家和荀雍去。 如今他倒下了,大皇子上位,无论如何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朝堂之上,也数金光侯呼声最高。 无论是声望地位,还是能力,也只有他能镇得住渠州。 起码得有十来年工夫,大齐彻底掌控那边局势,才能考虑换人。 可要是尉迟圭去了渠州,那么他们一家人,又要分离了。 许观海犹豫了一下,“要不——” 他去? 如今换了皇上,好说话多了,说不定他这个驸马也能出京了。 仗着女婿威名,说不定也能唬住人呢? “算了吧。”许惜颜淡淡摇头,“父亲一直没出过京城,老太太伯祖父都老了,二伯和大哥哥都在外头,许家还要人照应。记得从前曾外祖给您批过命,您是要给祖母养老的。” “还要教我念书呢。”小许桓突然插话,“小勺子,你呢,你是跟你爹娘去渠州,还是留在京城?” 这是一个大问题。 也是大人们一直回避,不愿意谈起的。 睿帝就算没了,可象尉迟圭这样的封疆大吏,论理是要留家小在京城的。 否则要是开了这个头,后头对其他人要怎么要求呢? 然后,提出问题的许桓,自己又机智的解决了,“或者以后,小勺子在京城半年,去渠州半年?嗯,爹娘,那我能跟小勺子一起去吗?二姐,姐夫,行吗?” 对呀! 所有人的眼睛齐齐一亮。 他们这些大人,就是思维固定了,反不如一个小孩子看得明白。 往后,小勺子还是可以“长住”京城,只是“偶尔”去渠州探个亲,那不是很好的事情么? 第604章 尾声(二) “太行了!” 尉迟圭高兴的一把将小舅子扛起来,还抛了两下,“不愧是你姐的弟弟,就是聪明!” 小勺子急得大叫,“我也要,我也要!” 好好好,尉迟圭放下小舅子,开始抛儿子。 还真沉哪。 不过当爹的也抛得满心欢喜,“我还正犯愁呢,阿爷年纪也大了,要折腾他跟我们去渠州,实在不方便,娘也想叶落归根回宁州。那就干脆娘回原籍,你继续留京城。回头也可去宁州探个亲,再来渠州,甘州济州也能走一走嘛。好男儿就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许观海十分赞成,“那就等他们再稍微大一些,会骑马了再说。到时看我有没有空,或是哪个哥哥有空,带他们去走走。也不拘半年了,去一年也没什么。” 就是。 反正是要回京城的,谁还能挑出理来? 一家子解决了心腹难题,正欢喜着说说家常,忽地下人匆匆来报。 “许良人,没了。” 众人一惊,许云梨怎么突然没了?她在宫里又没出事。 是小产。 因为一直怀不上,许云梨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在宫中折腾那么久,回去之后,就折腾着要吃补药,结果里面有孕妇禁忌之物。吃了之后就落红,赶紧请来大夫,却已经大出血了。 “大夫说是崩症,应该是怀的位置不对……” 这确实是有的。 有些胎儿没正经呆在肚子里,跑到了别的地方发育。一旦出事,基本就救不回来了。 可就算是这个女儿自己作,但许观海这个当爹的,却不能不去看看。 许惜颜道,“叫章姨娘和六弟一起去吧。” 好歹是亲女儿亲弟弟,送她最后一程好了。 可等到许家人赶到端王府,却听说一个更加震惊的消息。 端王,要出家了。 就去京郊的道观,出家为道。 萧越显然心意已决,一身青衣道袍,木簪束发,站在白秋月面前,深深一礼,眼中含泪,只有一句。 “对不起。悔不该早听贤妻良言相劝,大错铸成,悔不当初。” 白秋月却是泪中带笑,“王爷去吧,静静心也好,女儿我会好生抚养长大的。” 萧越再度行礼,忍着眼泪,转身走了。 他不能不走。 不然他不管睁眼闭眼,永远能听到两个儿子的哭声。 如影随形,象是挣脱不了的魔咒。 他们都死了,活活哭死的。 至于许云梨和她腹中孩子,就象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萧越彻底明悟了。 许云梨毫不犹豫的抛弃了两个孩子和赵良人,所以老天也毫不犹豫的收走了她的孩子和她的命。 至于自己,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能活着。 但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得去替死去的妻儿们念经忏悔,以赎罪过。 否则他永远得不到安宁。 想想从前的王图霸业,野心勃勃,简直就是笑话一场。 他连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妻儿都照顾不好,他有什么本事去争这个天下,坐这个天下,守这个天下? 亏他以前,还总觉得是许惜颜辜负了他。她是贪图富贵,才选的尉迟圭。如今看来,人家的选择一点也没错。 因为尉迟圭,是拼了命的在保护自己的妻儿家小。往大里说,他还在保国卫国。 平定渠州,再赶来京城,没有圣旨,没有调令。 他只认为自己应该做,就做了。 换作萧越,哪有这样的魄力,这样的大义? 他甚至从来都不会在许惜颜,在许家落难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永远都是等到风波平息了,才小心翼翼的赶过去。他自以为自己出身行事,要处处当心,其实不过是给自己的懦弱自私找借口罢了。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许惜颜肯定是早就看出他的为人,才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他,而是毫不犹豫选择了尉迟圭。 他们,确实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而自己,甚至都配不上白秋月,配不上任何人。 白秋月,终究也是错付了。 只希望自己的离开,能让她们母女得些同情,好减去白守中带来的负面印象,安稳过完此生吧。这就是他身为丈夫,身为父亲,能尽到的最大善意了。 京城这个八月,如琵琶乱弹,纷纷扰扰,嘈嘈切切。 但时光如水,总能抚平一切,不管底下还藏着多少激流暗礁,总推着人不断向前。 八月十五,中秋。 许桂娘用过早饭,特意换了件鲜亮的丹桂红的衣裳,丈夫说她穿这个好看,给公婆打发回娘家送节礼来了。 丈夫和孩子自然也得带上,也早早的换了新衣裳,收拾得体面干净。 今年金光侯和升平郡主都回来了,又刚立了大功,倒不是贪图人家炙手可热,他们原也不是这样人。就是亲戚,也该去拜访一下的。 先到北城的许家五房,亲娘胡氏和兄长都已经收拾齐整了,正等着他们呢。 正要出门,忽听到隔壁传来哀哀哭声,还有人唤着许桂娘。 声音沙哑,听着也不知是谁。 许桂娘才想瞧瞧,胡氏却把她一把拉住,“别理她!当初才出乱子,她就急急撇清,如今还有脸来?嘁!” 人影微闪,许桂娘吃了一惊,竟是许云枣? 可她如今,再不复从前在家时的娇养模样,腊黄憔悴,得跟个中年妇人一般。 胡氏低声道,“谁叫她逞强,接连掉了几个孩儿。如今,听说怀不上了,婆家正张罗着娶平妻呢。当初她那门亲事,我就不看好。人家摆明是想借许家的势,要是正房姑娘嫁去,还能压一压,偏是咱们这样的隔房。到底不如你婆家稳当,就算门第不显,却是门风正派,做事要个脸面。她家不过出个举人,自以为就飞天了。还怕许家连累他,呵呵,如今想巴结,哪有这好事?” “可三叔……” 不是一向最偏爱许云枣的么? 胡氏现出一抹诡异笑意,声音更低,“你不知道,当初正房出事,你爹和你三叔都不稳当来着,连梅二奶奶也闹呢。是你小四婶,在家发了好大脾气,说谁要是敢跟着做吃里爬外,丢人现眼的事,她现就带着一家子,搬回长房去。往后谁也别跟她扯什么兄弟情谊,想看病也别来找她。如此,方把人镇住了。” 许桂娘恍然。 如今许长津是她们五房最有出息的一个,已高中进士,外放为官,前程一派大好。 孙白芷因照顾孩子,虽暂未跟去,在家也越发的受人敬重。且她自己也精通医术,名声渐隆,谁敢得罪? 不过胡氏说,家里孩子大半都挺好的。 象梅二奶奶家的许枫,她亲哥许荣,都愿意与家族共担风雨,没这些幺蛾子。 只有许浔许长汀梅二奶奶三人,也闹不出什么事来。 不过如今许家重又得势,他们倒又跟着得意起来。满口仁义道德,把许云枣教训一顿,连礼物也扔了出去。 许桂娘轻轻摇头,可转念一想,谁家没几根枯枝? 他们也就这点子本事了,随他去吧。 第605章 尾声(三) 忽见孙白芷在马车上冲她们母女招手,二人赶紧过去。 孙白芷笑道,“我已经让人交待下去,今儿恐怕有四爷的同僚好友要送礼上门,家里不能没人,叫他们留下照应。咱们娘儿几个,去大房热闹热闹就是。” 胡氏母女俱都抿嘴笑了。 把讨厌的人都留下,自窝里斗去,回头去了大房,才彼此欢喜呢。 只是今日许家热闹,还是超出许桂娘的预期。 倒不是修国公府铺张浪费,而是架不住上赶着献殷勤的人太多了。 宴席还没开呢,送礼的就来了一拔又一拔,宫里的赏赐也跟流水般送来。不管有没有交情,总之送就对了。 真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可这样的繁华热闹里,最该被人奉承的升平郡主却是不见踪影。 不知多少女眷打听,想攀攀交情,可谁都摇头说不知道。 许桂娘想了想,往后院走去。 果然,在许云槿曾经住过的小院里,看到了许惜颜的身影。 袁姨娘陪着她,旁边还跟着红珠。 “……三姑娘出嫁后,她的房间我都没动过。原说……算了,日后等表少爷表小姐来了,还能住的。” 许惜颜轻轻颔首,“劳姨娘费心了,往后也多开导开导章姨娘。姨娘自己,也要想开点。回头我会跟太子殿下提一提,赦免袁家其他人的罪过。” 袁姨娘笑中带泪,“多谢郡主,我们都会保重的。如今还有红珠妹妹陪我住在这儿,我俩做个伴儿,挺好的。日后等府中少爷们都成了家,有了孩子,我们这儿就更热闹了。哟,郡主快瞧,这是哪位姑奶奶,您还认得吗?” 许惜颜看到许桂娘了,“自然认得。难得桂娘妹妹想着我,陪我走一走吧。” 许桂娘心头一松,陪着许惜颜在园子里走动。 她不是多话的人,也不会谄媚讨好,但许惜颜此时的心情,跟她相处,才最舒服。 眼看她们走了,红珠才问,“姐姐为何不把我的事说出来?” 她差点,就被许云梨蛊惑,出卖了整个许家。 是袁姨娘发现不妥,及时制止。 然后告诉了她,当初她在卖去青楼时,已经被老鸨下药绝育了。 许观海在买下她时,就知道此事,却因为同情怜悯,始终不忍戳破。 至于袁姨娘自己,她是不想连累许家,主动喝下汤药,断绝生育的。 如今看来,她是对的。 祖父老袁国公做出那样禽兽不如的事,她的血脉里,也是带毒的。如果还安心生儿育女,会良心不安,尤其觉得对不起那个十三岁就死掉的堂姐妹。 如今这样挺好的,跟红珠作伴。一个曾经的大小姐,一个下贱的家养戏子,就安安稳稳的在许家,安度余生吧。 总好过乔家。 乔大学士不能生养的丑闻揭开,所有的儿女顿时都遭了嫌弃。 也亏得大皇子仁厚,怕牵连太广,已经尽力压下此事。 但世人重血脉,有些当事人,不能不告知。 于是,也不知多少妇人因此自尽,有些男儿都受不住。 倒是乔氏,白守中的继妻,表现得格外刚强。 她还特意找上刑部,主动表示可以上公堂作证,力证几件事。 一是证明端王妃早就退还嫁妆,跟白家再无瓜葛,白秋雨更是净身出户。 二是证明白守中曾经指使族人,接连杀害两任妻子,白秋月姐弟也差点遇害,所以他们姐弟俩应该跟白家撇清关系。 最后刑部查证属实,白秋月白秋雨姐弟虽是白守中的嫡亲儿女,却也是受害者,又一直养在乡下,实在牵连不深。 白秋月又早早外嫁,免于处罚。 白秋雨虽无责任,可到底身为长子,往后再不许出仕为官,却保留了他举人的功名。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而白氏一族,在从前黄家案子时,各种嚣张跋扈,阳奉阴违,死不悔改。如今两罪并罚,那些作恶多端,当年害死白守中两任妻子的责任人,全部砍头示众。至于剩下的人,发配边关为奴,遇赦不还。 欠黄家的产业,果然如白家所言,双倍奉还。 黄家大伯苦等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收回自家产业后,在祖宅里含笑而逝。 至于乔氏的几个子女,虽也被亲爹牵连为奴,但因年纪尚小,法外容情,允白秋月将几个妹妹买回为婢。 至于弟弟们,给发往南边漕运赎罪去了,三代不许科举。但有白秋雨许松照应,保住性命是不难的。 乔氏安下心来,一根白绫,含笑自尽。 就算她也是被无辜连累,可她的子女能活下来。她嫁到虞家生的长女,也没有遭夫家嫌弃,反而更心疼了些,她已经了无遗憾。 至于白守中,因罪大恶极,判了凌迟。 早知如此,他还宁肯当日被萧子规一刀捅死。 行刑那日,他哀号痛苦了许久,方才死去。但最凄凉的是,死前没有一人来送他。 他倒是想见白秋月来着,可白秋月没来,丫鬟阿春来了。 给他送了一顿饭,一身干净衣裳,算是最后的情面。 白守中忍不住破口大骂,阿春怪异的看着他。 “你凭什么骂我们王妃?你说她不孝,你又做了一个亲爹该做的事吗?” “我们王妃长这么大,你亲手喂她吃过一口饭,给她穿过一件衣裳没有?” “你是给了她一条命,可你也杀了她亲娘。要不是我们姑娘装傻,能平安长大?” “我们乡下人没读书,也知道爹娘慈爱,子女才孝顺。爹娘都不慈爱了,还要子女孝顺,你当人家傻么?” 她毫不留情的骂完,忿然走了。 白守中不要的衣裳吃食,转手拿出去送给贫苦百姓,人家还千恩万谢呢。 白秋月听了,摇头不语。 象白守中这种自私透顶的人,永远不会忏悔,所以根本不必相见。 等到刀子割到他自己身上,他才会知道疼。 萧子规,因是宗室皇亲,赏了他一壶毒酒,就是他曾经给许惜颜下的那一种。 至于妻儿也被贬为庶民,流放去了旦州。 对,就是怀王的封地。 可让萧子规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心心念念想要迎回来的怀王殿下,在旦州过得天高海阔,潇洒自如。甚至出海遨游,偶尔还在某些小岛上过过当土皇帝的瘾。 足足活了百岁高龄,才在儿女环绕下,无疾而终。 叫他回来当皇帝? 那才是有病! 大概是死的人太多,四皇子没被赐死,大皇子只将他和妻儿一起圈禁。 可这样行尸走肉般活着,才是真正生不如死。 不上三年,郁郁而终。 高贤妃,大皇子守信,也没有杀她。 只将她送进冷宫,日日跟些疯婆子作伴,听说很快都学会从头上抓虱子当零嘴了。 至于高家人,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做下的孽,迟早都是要还的。 所以袁姨娘觉得,她能好好活着,已经很幸运了。 只是如今许家前来巴结的人虽多,却也不是一团如意。 中秋宴上,就有宾客故意问许家人,“听说当初升平郡主中毒,府上是怎么治好的?既有灵丹妙药,何不献与帝王,救治陛下?” 呵。 许惜颜眸光一冷,还未答话,却有一人昂首阔步,进来说话。 “这药本侯用了,你是不是还想追问,是给谁用的?郡主,你快看,这是谁?” “卑职吕青山,见过升平郡主!” 许惜颜震惊了。 随即掩着嘴,喜极而泣! 吕青山当日被人从背后射了一箭,死不瞑目。 但他其实只是陷于假死状态,尚有一口气在,给城中百姓从死人堆里拖出来,救了下来。但也是气若游丝,随时没命。 直到尉迟圭赶去,将许惜颜给他保命的半颗药,给吕青山吃了,方才救了他的性命。 吕青山大声问那宾客,“是不是贵人以为,我这等小民,不配吃这么好的药,不配活着?” “胡说!胡说!” 许惜颜眼含热泪,大声反驳,“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每个人的命都一样珍贵!侯爷能救下你,我很高兴……” 她甚至流着泪,高兴得说起冷笑话,“你家两个儿子,也不必在我家吃白饭了。琥珀也不必担心,日后女儿跟你儿子处不来,还得强逼他们成亲了。” 他能活着,死去的绛紫才最安心。 一对双胞胎不用做孤儿,有亲爹在,总比父母双亡好太多了。 这实在是许惜颜近来听到,最好的消息。 吕青山狠狠抹了把鼻子,“是,卑职回头就接那两个调皮鬼回家!”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忽地吼了一声,“郡主高义,侯爷高义!” 满堂宾客齐齐色变,却又不约而同附合行礼,“郡主高义,侯爷高义!” 在中秋的桂花飘香里,飞出重檐叠嶂,声传数里…… 第606章 番外 忆秦娥(上) 清晨一场新雨后,初夏的凉风,轻轻拂动窗外的芭蕉。 豆大的雨珠,从碧绿油润的叶片上晶莹滚落。大雨洗净的澄澈蓝天下,火红的石榴开出一簇簇新花,端的是明丽讨喜。 元三奶奶却没空注意小园里的景致,紧张得拉扯着新衣,不住追问,“娘,您看我这身行么?有什么不妥?” 这是她上京以来,做得最好的一套衣裳了。 浅蓝的对襟长衫,文雅秀丽,衣身上又用银线绣着淡淡兰花,更添韵致。 只是好东西都不便宜,元三奶奶原本是舍不得的。 夫君说好看,她也是不肯的。后说既来了京城,日后总要随他去应酬走动,撑个体面,元三奶奶才狠心做了。如今看来,倒是正好用上。 “行,妥当极了。你们正是好年纪,穿什么都好看。” 元大太太笑着安慰小儿媳妇,看着她双十年华,正如枝头夏花般繁茂,不觉抚过已经泛起霜花的两鬓,感慨起岁月不饶人来。 想当年还在宁州寿城的时候,孩子们还等着她来依靠,如今却连最小的儿子都已经成家立室。去岁还给她添了个小孙女,也不知这些年郡主,过成了什么模样。 想必是极好的。 “娘,您再跟我说说那位升平郡主呗,哦,早该称公主的,我怎么又错了?” 元大太太回神,慈爱一笑,“不必在意。郡主啊,从来是个最明理懂事的人,从不在意这些……” 回忆的匣子一旦拉开,那些十多年前的往事,仿佛鲜亮得就象昨天。 当年升平郡主初到宁州寿城时,还是位娇滴滴的新嫁娘呢。可她那时做的事,便一桩桩一件件,烙刻在了寿城人的记忆里,一直传扬至今…… 马车辘辘,载着元大太太婆媳,摇摇晃晃走向升平公主府。 元三奶奶听着往日的故事,虽然已经听夫君说过多回,可听婆婆再说一遍,依然惊叹不已。 谁又能否认呢? 升平郡主,堪称本朝巾帼里的英雄,闺秀中的传奇。 从前在闺中时倒还罢了,成亲之后,随夫君金光侯镇守宁州数年,抚恤老人,建立书馆,又开设马场,连元三奶奶还在闺中时,就常听父兄夸她有见识。 后来更是助夫君平息先帝晚年之乱,省得好大一场生灵涂炭。 这样的功绩,连史官都记录进了国史里。 又随夫君金光侯镇守渠州数十年,才总算安定了那里的局面。 如今市面上的琉璃,香料,还有好些稀奇玩意儿,都是通过渠州源源不断送到大齐来。 等到元三奶奶和几个姐妹出嫁的时候,家里还特意给她们都添置了一套时兴的琉璃杯碗当嫁妆。这要是放到从前,想都不敢想呢。 自然,当初家里肯把她嫁到元家,没嫌弃元大太太一个寡妇当家,也是父兄打听仔细,知道元家的几个孩子,都曾在升平郡主跟前受教的缘故。 当时父亲就说,能入那位郡主的眼,必是好人家无疑。 事实也果然如此。 元三奶奶嫁来三年,是一日比一日深觉自己有福。能遇到这么一个明理豁达的好婆婆,让孩子们心甘情愿的敬爱孝顺。 上头两位兄长,考中功名,得以授官后,都是婆婆作主,让两个嫂嫂都跟着去了。 要说二哥不是婆婆亲生,原是二叔家的独子,这么做倒也罢了。可大嫂却是嫡亲的儿媳妇,两个姑子都先后出嫁,哪有说扔下婆婆一人,跟丈夫去过小日子的? 可元大太太硬是作了这个主。 还佯装发脾气,说大嫂要是留下服侍,就是嫌弃她老。 最后大嫂是含着眼泪,满怀感激跟着大哥走的。 元三奶奶成亲后听夫君说,也就是那时,夫君才下定决心跟岳父舅兄一样,去教书。 因为只有当教书先生是最稳定的,可以在一处呆上一辈子,好好孝敬母亲。 元大太太这一辈子,实在太不容易了。 青年丧父,中年丧夫,拉扯着两房孩子长大,给独居多病的公公送终,还得应付那些亲戚们隔三岔五的添乱。若是晚年还不能享享清福,实在是老天没眼。 元三奶奶挺赞同的。 丈夫虽然不说,但她隐约也从家里下人嘴里听说了几句陈年往事。 元太公那病,甚至公公的死,竟跟丈夫的姑母,还有二哥改嫁的亲娘都脱不开干系。 好在当年遇到了升平郡主,替元家抹平了这场风波。 后来几个孩子学业婚嫁,都没受什么影响。 但他们兄弟姐妹五人,个个心里都有数。 后来二房的小姑出嫁,二哥出仕,都执意留下一份不菲的家产,用以奉养元大太太。 如今虽天各一方,亦是书信不断。三节四礼,更是从没拉下。 有些日常琐事元三奶奶日日跟在婆婆身旁,还没想到呢,远方的小姑子就惦记上了。 这也是婆婆真心待人,才换来的福气。 否则任谁家一个丫鬟生的庶女,能嫁得这么风光如意? 故此元家虽靠着已然过世的老公公,家财颇丰,但五个兄弟姐妹却从未因为钱财之事脸红过。 妯娌姑嫂之间,也极为融洽。 尤其因为元三奶奶夫妻侍奉婆母,上头几个兄姐对他们格外关照。 象这回夫君机缘巧合,能调到京城国子监来教书,哪怕位卑官小,几个兄姐都忙不迭替他们各种打点。背后也不知求了多少人,陪了多少好话。 故此他们一家子才能顺顺当当来了京城安置,至于一回来就遇到升平郡主回京省亲,就是意外之喜了。 元大太太立即就递了帖子要拜见。 元三奶奶还怕人家地位尊贵,没空搭理。谁知很快郡主府就回话,请她们今日过府一叙。 元三奶奶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升平郡主可是仰慕已久, 惊喜之余,难免添了几分紧张。 等到了郡主府的跟前,要下车的时候,竟是连腿都开始发僵。 倒是元三奶奶,瞧见迎出来的管事妇人,顿时热泪盈眶。 “琥珀姑娘!胡娘子,怎么敢劳动你亲自来接?” 琥珀上前一把扶住元三奶奶,同样笑中带泪,“旁人也就罢了,太太来了,我怎能不来?您这些年都还好吗?家里孩子们好吗?公主从接到您的帖子就开始惦记,就盼着你们来呢。” “都好,都好。我们也惦记着公主和侯爷。” 这位琥珀姑娘,元三奶奶已经听说,她是胡太医的娘子,正经也是个官太太,还是升平公主身边的得用之人。婆婆能和她这么亲亲密密的说话,元三奶奶那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些许,僵直的腿,也能迈开了。 一路入了公主府,却不见奢华,只有那些参天的大树,还有飞檐朱瓦,画檐廊柱,才清静幽雅的显出身份。 琥珀一路絮絮与元大太太拉着家常,得知了元家之事,也说了些自己的过往。 听说胡太医如今年近七旬,却依旧精神矍烁,甚至日日早起跟侯爷一起打拳养生,显然是个长寿之相,元大太太不禁又感慨起来。 当初琥珀执意要嫁胡太医,原以为老夫少妻,不甚般配。可如今看来,这夫妻俩却真要相携白头的。 夫妻俩已经连生了四个孩子,还收不住。大前年又意外得了个老五,如今才两岁,堪堪学会走路。 如今胡太医可不担心自己死了,琥珀会寂寞。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能闹腾,每日睁眼瞧着都愁人。 他倒是担心再生下去,对琥珀身子有损。这次回京还想去太医院找老同僚聊聊,给自己开副药,好断了子孙。 他一向不擅长于此,自己开的好象都不怎么见效啊。 不过这事,琥珀便笑着隐了,替他扯了个借口,“……今儿他带着几个孩子去我娘家了,爹娘身上俱有些老毛病,顺道去瞧瞧,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元大太太笑着应下,“那敢情好,也容我做个东,招呼你们。这次公主回来,是长住还是如何?” “还不知道呢,总得等圣上安排。今儿侯爷进宫去了,小主子们俱去了许家,公主原特意空出来跟您叙旧,不想又有贵客上门,劳您稍等片刻。” “公主太客气了,无妨。” 元家婆媳随她进了后院的小花厅,茶水点心,俱是精精致致。 元三奶奶见都是自己没吃过没喝过的,未免又有些拘束。 偏元大太太大大方方的拈起一块糕点给她,“赶紧吃。公主从前还在寿城时,府里就是有名的好吃食。你相公小时每回去做客,总是念念不忘,回来还总跟我说,能不能叫咱家的厨子也学学?我说咱家的厨子没这本事,就别指望了。你倒是有一手做糕点的好手艺,若能学个五六分,回头哄哄你相公也是好的。琥珀呀,我这小儿媳妇别的不行,做的糕点倒是还能见人。回头你们来作客,叫她也做几样给你们尝尝。” 琥珀笑着应下,又夸她们婆媳相处和睦。 元三奶奶脸上嫣红,不觉羞笑,但心里却暖融融的。紧张的情绪总算和着香甜的糕点,一起咽下了。 一杯茶才喝下,那边有丫鬟来请。 元家婆媳忙重新收拾了出去,远远就见一个穿着月白道袍,头束木簪的清雅男子,手持佛尘,在向送出门来的紫衣丽人稽首行礼道别。 那通身的气度风华,一看就不似常人。 果然也不是常人。 此事没什么好隐瞒的,否则孤男寡女还更易引人误会,琥珀悄声跟元家婆媳介绍,“这是端王殿下,也是我们公主的表兄。” 哦。 元家婆媳恍然。 这位出家修行的越王殿下,在京城也是大大有名。这些年行善积德,颇做了不少好事。 她们入京时瞧见有个茶水摊,听说就是越王殿下长年摆着,给南来北往的客人免费饮用。 还专门建了个田庄,专门收容照管年幼无依的孩童。 那庄子是端王妃与和嘉郡主母女俩亲自打理,一直名声极好。 如今许惜颜远道归来,身为表兄前来探视,再正常不过。 元大太太喜孜孜带着媳妇儿上前拜见,甫一照面,元三奶奶就惊到了。 眼前的紫衣丽人,真是婆婆说起过的升平郡主? 这也太年轻,太好看了吧? 若不是微微上挑的眸光异样稳重,元三奶奶几乎以为跟自己是同龄人。 “郡主这些年,真是一点没老!不象我们,头发都白了许多。” 元大太太也是一般感慨,心直口快的她,半点没招许惜颜的厌弃,反让她眸中勾出许多暖意。 “我也老了,孩子们都要成亲了,怎能不老?方才越表兄过来,就刚刚商定,他家和嘉和我那长子的婚事。” 什么? 这事显然连琥珀也是不知情的,愕然过后,惊喜连连。 元大太太更是连声恭喜,“和嘉郡主可是京城有名的好贵女,果然是门好亲事。” 许惜颜淡笑,“可我那儿子,名声却不大好是吧?嗯,呆头鹅,小弱鸡,再加上怜香惜玉的丑蛤蟆舅舅,正是京城新三宝。” 元大太太顿时变了脸色。 琥珀更怒,“谁这么缺德,抹黑咱家小主子?” 旁人不知,她却知道,大公子自几岁起往来京城与渠州,顺道往来的商队,能有多少?是多少百姓的衣食父母? 至于小公子,那不是当年三皇子作乱的锅么?害得郡主七个月早产,这难道也成了错? 当年郡主不顾产后体弱,救京城危难于水火,不知多少人得以活命。这些人怎好意思造谣中伤她的孩儿,来伤一个做母亲的心? 元三奶奶虽不知内情,心中却也一股热血上涌,开口接话了,“不招人妒是庸才。正是府上公子出色,才被人中伤抹黑呢。” 许惜颜望向她,眼中多了几分绮丽,“你不信?” 元三奶奶被这样的眼神瞧着,莫名就多了几分勇气,跟小时候回答夫子提问般,微红着脸大声道,“自然不信!说府上大公子呆的,不过是他有次参加宴会,直言不会做诗词而已。可这世上多少人都不会做诗词,影响他们做正事了吗? 照这么说,天下人竟都别科举,只考诗词才是正经。可那么些诗人词人,能做得好官?前朝倒有个帝王会做诗,可怎么就亡国了? 倒也不是说,会做诗词就不好。可术业有专攻,只是不会做诗词,有什么好丢脸的? 敢于当众承认,才需要勇气呢。 至于说府上小公子体弱,出门总不骑马,只坐车的。那是个人情况不同,难道非得为了旁人眼光,硬要逞强,去骑马弄出病来,叫亲者痛,仇者快,才叫光彩么? 至于说到许家八公子,呵呵,就算他生得平凡些,可即便如此都能比当年诗书风流的许探花更得女子青睐,只能证明人家有本事!” 语毕,她的勇气也如潮水般退去,忽地脸一红,显出几分难为情。 可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越发柔和,望向元大太太,“你这儿媳妇,娶得极好。你出身何处?” 元三奶奶脸又红了,声如蚊蚋,“我,我娘家姓席,闺名云锦。” 第607章 番外 忆秦娥(下) 然后,熟识之人譬如琥珀,就见自家公主浑身一震,近乎失声,“你叫云槿?” 元三奶奶含羞答道,“嗯,是’云中谁寄锦书来’的云锦,我爹很喜欢这句词,便给我起了这闺名。不过爹也说,女孩子不要只耽于相思,也要关心旁事,开拓自己的眼界。凡事要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不要人云亦云。” 升平公主再看着她身上的淡蓝衣裳,眼神中多了几分复杂。 有掩饰不住的欣赏,也有暗藏的淡淡伤痛,不过快得只一瞬,就被她好好收藏,越发柔和起来。 “看来你书读得很好,令尊教的也好。你家姓席,可是益州人氏?” “正是呢!公主也知道?” “自然。那也是有名望的书香门第。” …… 等到回去的路上,元三奶奶还难掩兴奋。 “真没想到,公主竟是这样平和明理的一个人,还送我这么多书……” 本来,升平公主听说她的父兄教书多年,便想举荐席父入国子监教书,她也确实有这个能力。 元大太太却是恍然,就说儿子怎么忽地好运入了国子监,升平公主的二哥,不正是在那儿任官么? 但升平公主淡淡的也不居功,只说有才之人,便不会被埋没。 只是元三奶奶,也婉拒了她提携父兄的好意。 她父兄生平志愿是在家乡教书育人,回报乡亲,但对于升平公主当年兴办的书馆一直心向往之。若能从京城藏书最丰的翰林院抄些书回去,才让他们欢喜。 升平公主立即答应了。 叫席家自己安排人进京,想抄什么就抄什么,哪怕是宫中藏书,拿她的令牌一样通行无阻。 元三奶奶高兴得谢了又谢,相信这封家书送到,搞不好老爹都要亲自跑来京城了。 回头翻看公主送的礼物,俱是精致之物。 其中有一匹绸缎,是雨后天空一样明净的蓝,元三奶奶简直爱不释手。 突然,她又想起件事,“公主是不是特别爱木槿?我见她那院里,种了好大一片呢。回头我拿这料子做条裙子,绣上大朵的粉色木槿来见她,娘觉得好吗?” 可元大太太却是含着眼泪,颤抖着抚过儿媳的头,哽咽开口,“怪我,忘了告诉你。公主原有个庶妹,当年嫁了乐家,随乐老太爷和夫君,战死渠州。恍惚听说,闺名也叫云槿,是木槿花的槿。你是没见着,公主那时还是郡主,怀着七个月的身孕,简直快伤心死了。她提着刀,当着全寿城人的面,一步步走向三皇子……” 元三奶奶,偷偷大哭一场。 甚至为那位素未蒙面的许三姑娘,写了祭文,摆了香烛,小小祭奠了一场。 听说,那也是个爱读书,明事理,喜着蓝衣的好姑娘。 爽朗明净得就象雨后的天空,澄澈通透。 她跟她的夫君,此刻肯定在天上,笑看着这片太平盛世,自家二姐和亲人们吧? 元三奶奶坚信,这样的好人,肯定是要在天上做神仙的。 她的孩子,也肯定会有上天护佑。 果然,许云槿的一儿一女,日后都极争气。 儿子乐灼一路科举出仕,为官几十载后,继承曾祖乐老太公遗志,接任金光侯,成为渠州太守,成为一段美谈。 而在他镇守期间,又逢西梁叛乱。 此子也如其父曾祖一般,带领百姓坚守城池,数次打退敌军,确保了边境安稳,百姓安宁。后如曾祖一般,成为一代名臣。 而乐家女儿聪慧果敢,打小跟在姨母身边教养的她,被皇孙偶遇后一见钟情。苦求数年,才赢得美人芳心,终成一代贤后。 皇孙就是登基后,也罢绝了所有美人,恪守少年时的誓言,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曾祖预言,生在大年初一的她,真有大福气。 而许家出众的人物,还不止这些。 好比夫君的上司,许樵的长子,若干年后,高中榜眼,终于破了许观海许大探花压在许家子弟上的多年魔咒。 还有远在江南漕运的许松,那个曾经在京城纨绔中榜上有名,不学无术的许大公子。在妻子颜真的襄助下,除了疏通漕运,他们父子三代人接连在江南任职,修通了一条贯穿南北,造福千年的大运河! 后来那条运河,被命名为许渠,就是百姓们为了纪念许家父子的功绩,自发认定的。 就连许家曾经被和离的许桐,后嫁了薛家,儿孙繁茂,还有几个在书画上颇有天分的才子涌现。 至于其他各房,出色的人物也不少。 当然,要说到名声最大的,还得数许大探花中年才得的幼子。 这位小爷,从年少时就名满京城。 因为相貌平平。 要说许观海和成安公主,无一不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否则也生不出升平公主那样的美貌。 就连许家其他各房,也是个个风姿不俗。 唯此子没有半分继承到父母的优点,反而融合了二人缺点,却也不是丑,就是毫不起眼,长得那叫一个平凡。 可年岁稍长,却显出这是一个真正的天才。 读书作画,马球骑射,无一不精。 寻常人学得太多太杂,难免有不精通的地方,唯有他能身兼数十种才艺。 据说,此子连女子擅长的刺绣烹饪都很有一手。 每逢节庆,父母长姐外甥生日,都会亲自下厨给他们煎炒烹炸,做一桌佳肴。以至于唯一擅长寿面的姐夫金光侯十分不满,多次表示过对这个小舅子抢他风头的不喜。 但他更出风头的事,还在后头。 在许樵的长子高中榜眼的三年之后,下一届的科举中,此子以六元及第的成绩,高中状元。 也成为大齐开国的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 据说,他是故意让着侄子,让他去先考的,否则三年前就要高中,没其他人什么事了。 而这个科举大魔王最气人的是,他考中状元之后,还不肯当官。 按他的话说,是家里已经有太多人为国效力了。所以他要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吃喝玩乐,不不,是艺术创作中去。 随后他画画,自成一派,开一代宗师之门,比他爹还青出于蓝胜于蓝。 他精通吃喝茶艺,便留下了数本食谱、茶经、插花、园林、金石书画鉴赏等等著作。 至于他的诗词文集,更是洛阳纸贵,一文难求。 自他名声鹊起,各家无不以求到他来为长辈撰写祝寿的屏风条幅为荣。 中年以后,他还迷上了制琴。 经他制作的琴,千金难求。待他过世后,更是身价暴涨,万金不换。 后来有人感叹,百年出一许探花,千年一遇许全才。 老许家是烧了多少高香,才蕴养出这么个流芳千古的人物? 可许全才私底下说,不是许家烧了高香,而是上头有那么个厉害姐姐,他不努力不行啊。 倒也不是升平公主逼着他学这学那,而是言传身教,打小就有这么位姐姐珠玉在前,他想甘于平凡都做不到。 有人便奇怪了,虽说升平公主也是入了史册的贤明女子,但更多记载的是她辅助丈夫,镇守边关,救助百姓,开立马场的功绩,除了字儿写得特别好,似乎也没听说什么。 还有她那两个儿子,好似都平凡的很呢。 平凡么? 可细细一想,又觉不是。 升平公主的长子,虽不擅诗词文章,也没有小舅舅那般惊才绝艳,但他打小在京城长大,与宗室关系极好。辅佐四朝君王,极得信重。 活到九十高龄,儿孙满堂,方无疾而终。 升平公主的次子,幼时孱弱,随父母镇守边关。 但若干年后,大齐朝忽地推出一本药典,竟是将天下药材,做了一次完善的分类与备注,被奉为医家经典,也不知救活了多少性命。传说,就是这位次子的功劳。可他毫不居功,甚至都不肯留名。只印了无数药典,分赠天下。 而在京城的升平公主府,由金光侯与升平公主上书陛下,将整个府邸捐出,令其次子改建成了一个药圃。种植天下药材,供人分辨。有些无法种植的,也能制成标本展示。所有医者,能够免费参观学习。 这一场功德,就算是数百年后改朝换代,有帝王敢于烧毁大齐皇宫,却也不敢毁损许氏药圃半分。 跟许渠,宁州书馆,还有许家人留下的著作一起,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以上这些,有些是元三奶奶这辈子能看到的,有些是她看不到的。 可没关系,就她辈子能看到的事实,她知道升平郡主过得极好,她的孩子们也都过得极好,便足矣了。 自然,托这个盛世的福,象她这样没什么大本事的人,也能求一个富足安稳。孩子们虽没大本事,也算孝顺和睦,此生足矣。 而岁月愈久,她愈发明白,太公元瓒为何会用生命的最后五年,画那样一副画,送给升平公主。 她第一次和婆婆去拜见升平公主时,就带去的那副画。 元瓒的遗作。 也是这位一生坎坷的大画家,用了此生最后五年,呕心沥血完成一副画。 宁州书馆开馆图。 此画放弃了元瓒擅长的山水写意,也没有任何豪横胆气,只用近乎白描的笔法,细细勾勒了那一日的盛况。 年轻而富有远见的升平郡主,朝气的金光侯,整齐着装的官员们,满怀憧憬的寿城百姓,无不跃然纸上。 剪彩时的五人,授课时的虞希,安静听课的幼童,还有后来身佩红花的小媳妇,排队看病的长者,甚至连著名的蛙公江廉,都在画中占据一角,留下一个狼狈离开的背影。 毫无疑问,这是元瓒一生绘画的巅峰。 倾尽了他全部心血,穷尽了他一生的本事。 画上的百种景,千般人,细致到了头发衣裳,每一处皱褶和线条,竟是无一雷同,活灵活现勾勒出当日的寿城。 足以流芳千古。 他答应过,要送升平郡主一副画,他做到了。 用晚年的最后时光,耗尽所有心力,整整画了五年,完成这一夙愿。 报答升平郡主替他查清儿子死因,报仇雪恨的恩情。 原本,升平公主是不想将此画展示于人前。 因为将她实在画得太好了。 虽画中有千百人,但她还是最为光彩耀眼的那一个。 还有她身后题写的宁州书馆匾额四字,竟是元老爷子整整耗费了一年时光临摹,反复练习,才缩小了题上去的。 几乎如出一辙。 也是这画画得太好,升平公主一眼看出它的艺术价值。若是束之高阁,未免太过可惜。 所以素性低调的升平公主难得犹豫了一回,要不要展示给更多人观摹学习? 回头请父亲前来观赏,许观海简直惊为天人。 坚决以一个画者的身份,要求女儿公开展示。 如果说从前,他的画和元瓒相比,还算各有千秋。 但这张画,已经将他及同代画家远远甩开,步入圣境。 升平公主回头便委托父亲,办了个画展,将此画在京城展出一月。 而此画一经面世,就轰动整个画坛。 请求前来观摹者不知凡几,后来连圣驾也惊动了。 皇上亲来看过之后,感叹这样的盛景应该给更多的百姓看到。所以开了御口,找升平公主借了此画,安排朝廷官员护送,在大齐各个书馆,轮流展示一月,让天下读书人有机会观此名画。 终令此画,跟升平公主一起名扬四海。 千百年后,依旧被人竞相传颂,追忆当年的盛世繁华。 曾有一个女子,写下这样一番传奇。 可她值得,她也配! 元三奶奶拢一拢思绪,再望向菱花镜时,竟也是个两鬓微霜的中年妇人了。 轻风从南边窗户里吹过,轻轻翻动着桌上书页,发出哗啦啦的清脆轻响,听着就悦耳。 窗外的芭蕉越发葱郁,石榴更盛往昔。 只匆匆数十年过去,她也老了。 如今也是掌着一家的主妇,担着一家老小的职责。 可不管再忙,她总会抽出闲暇,读几页书。 因为她一直记得当年升平公主跟她说,读书是极好的事情。既然喜欢,就要坚持。 她记住了,也坚持了。 如今儿孙们不论男女走出去,且不论相貌资质,旁人总要赞一声,元家好家教,孩子们个个爱读书,瞧着就心明眼亮。 而孩子们总会腼腆的说,全是跟着她学的。 于元三奶奶,这就是对她人生最高的褒奖了。 前儿听孙女说,许全才又出了本新书,可得赶紧去买上一本,回来细瞧。 才自想着,忽见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元大太太,如今是元家老太君了,扶着丫鬟,颤颤微微,满面红光的碎步而来。 元三奶奶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娘您可慢着些,这是怎么了?高兴成这样!” 元大太太瘪着没牙的嘴,就是一顿爽朗大笑,“公主要回京了!皇上有旨,特召升平公主跟金光侯回京,奉养家中老人。哎哟,可算是盼到这一日了。媳妇儿,赶紧收拾了,咱们也上街迎接公主去!” 元三奶奶喜出望外,“那可太好了!哎哎,娘您说我穿什么好呀?” 元大太太笑道,“就穿你那条蓝色的,绣木槿花儿的裙子。那个鲜亮,好看,公主见了保管喜欢!” 元三奶奶微微一怔,随即笑了,“好勒,我听您的,就穿那个!” 就算年纪不小了,可元三奶奶依旧穿上了多年前那条做好后,一直珍藏在箱子里的明蓝色裙子,裙上绣着大朵粉色木槿,还细细压着金线,在春日里的明媚阳光下,熠熠生辉。 曾经的苦难、伤痛、悲伤与心碎,终将在时间的长河里被一一治愈。 终难忘,不能忘。 但新生的喜悦就象破土而出的春笋,枝头绽放的春花,更加势不可挡! 拥挤喧闹的人群中,元三太太扶着婆婆,踮着脚尖,跟小姑娘似的翘首以待,然后她看见了! 看见升平公主一如往昔的美貌,于万千人群中望向自己,望向她那条在春光里绽放的明蓝裙子,望着裙上在阳光下闪耀的木槿花,轻轻笑着颔首致意。那微微上挑的明眸中,充满了柔和与怀念。 这是三妹妹倾尽生命守护的盛世,也是她毕生守护的太平人间。 真是好看呢。 真好。 第608章 番外 庆千秋(一) 尉迟钊没想到,第一次见到弟弟阿蝉的时候,自己都快满七岁了,弟弟也刚过了三岁生日。 原本还想赶来跟弟弟庆贺生日的,到底迟了。 他也没有想到,从京城到渠州,居然有这么这么的远。 明明外祖父带着他和小舅舅,刚过完年就跟新帝请假出门了。 却走啊走啊,从春天一直走到夏天,又走到秋天,一直走到渠州境内,老天爷爷都开始下雪了,才终于走到了乐城。 然后一进门,他连手脸都顾不得洗,衣裳都顾不得换,就巴巴儿跑来看他的阿蝉小弟弟了。 “可你,你怎么这么小?” 这是小勺子哥哥,尉迟钊见到他弟弟的第一句话。 因为他真的好小,还不到尉迟钊的胸口,只比他腰高一点点。因为下雪,今儿穿了件领口镶着皮毛的小袄,越发显得小脸儿就巴掌大。 小小的,弱弱的一只。 阿蝉,他过了三岁,按老话说,总算是立住了。尉迟圭方敢给他起了大名,尉迟钧。 不是千钧一发,或是雷霆万钧什么高深的寓意。一钧,三十斤。 因次子早产,太过瘦弱,故此威名赫赫,令人闻风丧胆的金光侯,他最大的希望,也只是希望次子能快点长到三十斤。 升平郡主,哦,如今已是升平公主居然也没反对。 可怜天下父母心。 小小的阿蝉,给初次见面的哥哥问得愣了一下。 幸好他打小就习惯了自己的体弱,所以也没有被打击到,反而羡慕加仰慕的看着高了他小人儿一多多的哥哥,老实点了点头。 “是啊,我太小了。爹爹也这么说,还没有三十斤,都不及一只烤羊羔子大。” 想想好象还真是。 在脑海里比划一下曾经吃过的烤羊羔子,再看看弟弟,尉迟钊忽地有些饿了。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虽然完美遗传了他娘的脸,却也继承了他爹的大高个。 七岁还差一点点,却比同龄孩子普遍高出一大头,饭量就更大了。 有时想想,先帝奉旨吃饭的小金碗,还真没给错。 “你也喜欢吃烤羊羔吗?我一人就能吃一只烤羊腿。” 阿蝉眼睛亮晶晶的,更加崇拜了,“我,我吃不动。只能吃羊肉羹,就一小碗。娘也不让多吃,不然肚肚痛。” “啊,那一小碗能够什么?我要是吃羊肉羹,能吃一大锅呢。” …… 等阿壶舅舅,许桓找过来的时候,就见两个外甥已经坐在厚厚的毡毯上,交流着美食心得。 主要是阿勺哥哥在说,阿蝉弟弟在听。 “……到了秋天,京城里的果子就更多呢。水蜜桃一个都有这么大,揭了皮儿,一吸,咝——全是汁水,可甜可甜呢,我一次能吃一大只。小舅舅你说是不是?我可没骗人。这乐城真可怜,什么好吃食都没有。” 许桓看着他的小外甥。 阿蝉虽然是个瘦瘦小小的孩子,眉目却很秀致。 同样中和了父母的长相,却不似许桓组合得平平无奇,也不似父母兄长那般惊艳。而是融合出一种恰到好处的秀致,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许桓舅舅私心觉得,嗯,象他们老许家的人。 只是小家伙被哥哥的美食心经说得颇有些嘴馋,眼巴巴透出几分小可怜的委屈模样。 许桓当即就笑了,“谁说乐城没好吃的?咱们来了一顿饭都没吃过,哪能这么说?要说天南海北,好吃的东西多了去了。之前松大哥哥从江南送来那些好螃蟹,不也是京城没有的?如今咱们阿蝉还小呢,便有他也吃不了。等回头大了,想吃什么咱就上哪儿吃去。走走走,都先吃饭去。瞧阿勺你这一身的土,也不洗洗,亏得你弟弟不嫌弃。” 这话说得小阿勺有些不好意思,阿蝉弟弟也终于喜笑颜开了。 欢欢喜喜跟小舅舅见了礼,小大人般指挥着丫鬟端来热水洗漱,还告诉他们,“娘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房间,存了好多东西。我,我也有给你们放礼物。” 说话时,小家伙抿着小嘴儿,颇有几分羞涩与期待。 尉迟钊虽有些粗枝大叶,却也是个体贴人的好孩子,顿时道,“弟弟给的,哥哥肯定喜欢,回头我就去瞧瞧。我们也给你带了好些礼物呢,还有京城外祖母,舅舅他们带的,可多可多呢。” 等着小甥舅三人手牵手去到花厅,许惜颜和许观海正在那儿喝茶说事。 尉迟圭不在。 他去巡查边境了,得有几天才能回来。 在渠州镇守三年,才算是基本安定了各方局势。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小冲突总会不时发生。所以尉迟圭自上任后,每年冬天赶在大雪封路前,都会亲自带队,巡查边境,做足准备。 今年就算明知老丈人要带着小舅子儿子过来,也不能例外。甚至因此,还得巡查得更仔细些。否则回头出了幺蛾子,更糟心。 故此夫妻俩虽然早想接了长子过来团聚,新君,也就是继任的大皇子,如今被尊称为成帝,三年前就同意了。可渠州局势不稳,也不敢贸然接他们前来。 直到去年年底,眼看各方情况好了许多,才去了家书,通知他们今年能来了。 “……侯爷还想顺道找找药材,回头看能不能用上。不过这种事,也只能碰碰运气了。” 听许惜颜这么说,许观海也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不是许太夫人不好了,老太太已经活到八十多,算是高寿。哪天走都是喜丧,儿孙们也能接受。 是柏二太太,不好了。 居丧多年,谁都无法完全理解她心里承受了多少的压力和痛苦。自旧年一场风寒过后,整个人眼见得日渐消瘦。 王院正,还是从前那个王院正看过后,叫他们心里有个准备,恐怕柏二太太撑不了几年。 许观海这次来渠州,也是柏二太太催他来的。 她还没见过小阿蝉呢,叫许观海来看看,画幅画回去,她现在也就靠这点子念想支撑着了。 本来还叫成安公主一起来,没想到成安公主坚决不肯。反而主动搬回许家,亲自照看起婆母。 临出门前,还管王院正要了几个方子,反复交待许观海记得找药材。 渠州虽然苦寒,却也出产几味珍稀的好药材,都是用得上的。 其实就算家里不说,许惜颜两口子也惦记着这事。尉迟圭这回出门,就特意把最擅长攀爬的易元吉带上了。 这会子看孩子们进来,二人忙住口不提,堆起轻松笑容,摆上宴席。 许惜颜本还想解释下,尉迟圭为何不在家。没想到才张口,尉迟钊就懂事的说,“孩儿知道,爹爹是做正经事去了。我们路上遇到的大叔都说,全亏了有爹爹,他们才能安心放羊,吃饱肚子。家里跟我这样的小孩子,也能识几个字。象太外祖母那样老人家,也就不用为了省粮食,悄悄进山冻死了。” 这话许观海也是头一次听到,不由一惊。 却见他的幼子许桓,一脸淡定,“爹爹不必惊慌,那天是我带小勺子去跟乡人聊天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总得见见这些世情百态才好。” 再看尉迟钊小鸡啄米的崇拜样儿,许观海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么小的孩子就能淡然看待生死之事,合适吗? 若说当年许惜颜聪慧过人,让他时常恨不得这女儿是个男儿身,好建功立业。等到幼子早早展露出惊人天赋,他却又盼着他是个姑娘家,好藏愚守拙了。 早慧易折。 说句不怕忌讳的话,他是真心害怕。 白守中虽然早就魂飞魄散,尸骨都不知化为哪块泥土。可幼子这般多智近乎妖,也很让人操心啊。 谁知许惜颜接话了,还面带欣慰,“小勺子能知人间疾苦,体谅旁人的不易,这是极好的,也谢谢阿壶教你外甥了。往后人生无论遇到顺境逆境,平常处之便是。” 机智。 许观海偷偷给女儿竖起大拇指,如此不动声色,将略显伤感的生死之事,转移到顺境逆境上,就显得合适多了。 连小阿蝉也懵懵懂懂,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拍着自己的小肚皮说,“就象阿蝉,虽然生得小,小了点。但只要我,我好好吃饭,就会长大。嗯,迟早三十斤。” 噗哈哈哈。 一家子都被逗乐了。 许观海上前,一把抱起小外孙,“对对对,咱们阿蝉就算一天长一两,也迟早会有三十斤。将来还会一百斤,两百斤!” 许桓坏坏拆台,“两百斤怕就胖得走不动路了吧?要不爹先长到两百斤我们瞧瞧?” 臭小子,没大没小! 一家子愉快的用了顿饭,就此安心在乐城住下。 又过了十来天,尉迟钊的生辰快到了。 这是他打出生后,跟父母庆贺的第一个生日,许惜颜自然重视,早早开始准备。 侍卫匆匆来报,说太子殿下和许惜颜的庶弟许云柳马上要来了。金光侯稍晚一步,也就这两天的事,肯定是要赶回来给长子过生日的。 因为自己吃够了被父皇玩弄人心的苦,故此大皇子当年一登基,就把太子给册立了。 正是大皇子妃颜氏,所出的嫡长子。 名正言顺,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坏毛病。端端正正的好孩子,早些立了太子,也省得其他儿子有非分之想,反而酿成祸事。 作为东宫储君,太子殿下原本是不能轻易出京的。 可成帝特意下了道密旨,让他乔装成护卫,跟着许观海秘密来到渠州,也是让儿子好好看看自己将来要治理的江山。 如果说连懵懵懂懂的小勺子,都能看到民间疾苦,青年的太子殿下无疑看到的更多。 半道上,也是他主动提出,想去追随尉迟圭的巡查队伍,探访边境百姓的。 许观海自然不能跟着他去。 便找了个借口,让一同前来边关的许云柳跟着去了。 要说他这三个庶子,亏得许惜颜当年插手管教,如今个顶个的有出息。 老六许云树,因为少年时扎灯笼有功,早早便被工部老大人要去。如今一头扎进各个工程,修墙铺路。如今许松在南方管着漕运,想挖水渠,都得不时来信跟这个小堂弟讨教。 老四许云桢做事就中规中矩,一板一眼。 原本许观海是打算让他步许樵后尘,当个夫子什么的。谁知族长大伯许遂跟他一番恳谈后,如今倒是把许云桢留在家里,打理家计了。 许松在南方官儿做得极好,连从前最狭隘的邹大太太都舍不得叫他回来。尤其三年前经了那一番动乱,连最心爱的大孙子都给送了过去。 只是住了半年,又给送了回来,还带着老二老三。 颜真在江南,又生了一女一子,总算是破了许家长房一脉单传的魔咒,邹大太太也再不敢挑她的毛病。 只如今两口子都一心只想搞事业,不想再生娃了。把三个孩子都打包送回来,也是实在腾不出精力照管。 许遂和邹大太太见此,倒是达成一致。 想用余生好好教养三个孩子,家务事许汤是个顶不起来的,许遂年纪也大了,非得有个帮手不可。 许观海虽在家,可他自己还管着两个小的,公主府又是一大摊子事,沉稳仔细的许云桢就是最好的人选。 许惜颜也挺赞同。 建功立业固然光彩,但四弟为人沉稳仔细有余,灵活机变不足。 他就算去到官场,也只适合当个夫子或是副手,撑死了也就做到五品,还是看在他出身许家的份上。还不如留下打理家计,给大家提供一个稳固的后方。 许云桢也有自知之明,所以许观海回头跟他一谈,他也同意放弃仕途。 于是许云柳,谁也没想到,好吧,许家人除外。这个除了生着一双蓝眼睛,其实最为聪明伶俐,长得也最象许观海的庶子,便成了三个庶兄弟间,唯一一个科举出身之人。 虽然比不上许观海的丰功伟绩,却也是这辈子弟当中,第一个考中进士的。 也因他特殊的眸色,被许观海的老上司,鸿胪寺的卢霄卢老大人看中,借来一试,果然发现他在语言方面极有天分。 如今他也放下心结,不再以自己的眸色自卑,反而步了许观海的后尘,在鸿胪寺接待使节。而他那双蓝眸,也更能为他与异国人接触提供便利。 这回他能跟着来边关,不是许家人的意思,而是太子殿下亲点的。 除了亲戚情分,相信许家忠心。更重要就是看上他精通数国语言,脑瓜子灵活,办事周到。 显然,这是未来新君要用的人了,前程一片光明。 顺便提一句,如今许云柳的生母,沙姨娘可是阖府出了名的通情达理,贤良懂事。 当年因自己一时贪心,差点害了儿子后,沙姨娘就改了脾气。如今眼看儿子能有大好前程,她更没不敢拖后腿。 连沙家人见许云柳出息,又有些蠢蠢欲动,想来沾光,都给她毫不客气的拍了回去。 这回许观海来渠州,沙姨娘可又掏了不少压箱底的珍宝,非要给许惜颜送来,感激她当年的提携救命之恩。 只是这小子仕途一帆风顺,亲事上却有些不顺。 倒不是没有好人家愿意与他结亲。 京城名门子弟虽多,可年纪轻轻靠自己考上功名,走上仕途的有几个?就算生母出身低微,还有双蓝眸,可如今京城风气大改,这风气改变还跟许惜颜有点关系。 她当年嫁尉迟圭,也是出身卑微,还有胡人血统,其实当时也有许多高门贵族是不看好的。但如今随着金光侯节节高升,位高权重,还有谁敢说许惜颜瞎了眼?反倒人人称羡她慧眼识英雄。 故此如今京城风气也变了,世家结亲也不再看重这些,反而更注重子弟本身。 许观海这三个庶子虽然母家出身都不高,但个顶个的有出息。 就算不入仕途的许云桢,也当得起一句沉稳持重。 他和许云树的亲事早就定下,都是名门淑女。 中了进士的许云柳,更成了香饽饽。 “……可这小子非说,要找个象他姐姐的。除了许家姑娘,竟一个看不上。” 因为这个儿子要回来,许观海忍不住就跟许惜颜吐了个槽。 其实他也明白许云柳的想法。 许家姐妹都爱读书,除了没人想提的许云梨,还都不是假读书死读书那种,是真心爱读书的。 所以许家兄弟娶妻,都喜欢读了点书的。 尤其许云柳当年遭难,得许惜颜相救,对少年的他影响极大。故此他对未来妻子的要求没别的,就是象他姐。 就算象不了许惜颜,能象许云槿也好。 爱读书,能明理。 勇敢,善良,有担当。 长相出身他就不挑了,就是庶女也无妨。 可这些品质,如果不是长期生活,谁能真正了解? 且谁家女儿不是娇养深闺,如何能由得你来挑拣? 故此许家只得寻了个借口,说找人给他批命,不宜早娶,才勉强把婚事拖延下来。 可这眼看许云树都要成亲了,他一个做哥哥的反倒孤着,实在愁人。 不过许观海抱怨几句也就算了,反催着女儿准备迎接太子殿下要紧。就算他是秘密出行,但也不能怠慢。 可许惜颜,却忽地有个想法。 第609章 番外 庆千秋(二) 太子殿下不仅低调,也是个务实并肯吃苦的人。 不声不响的随许云柳进了乐城,见过许惜颜之后,就表示要随士兵前往甘州、济州、宁州都走一趟。 虽然父皇给他的任务,只是看看渠州。但好不容易出一趟门,他还想看看大齐的各处边关。 许云柳留下一家子团聚,明面上也说得过去了。 “……只是要劳烦升平妹妹,给孤准备些年礼,也好有个名目。” 让尉迟圭安排公事上的调动就太张扬了,不如借着年关将至,要探亲的名义去走走,最合适不过。 横竖许惜颜在边关三州都是正经有亲戚的。 如无意外,柏昭这辈子大概都会留在甘州了。许润在高家垮台,新君登基后,也正式接手了济州知府一职。至于宁州,萧氏已经从京城回去了。 原本,尉迟炜一家也以为要跟回去的。没想到,萧氏把他们留下了。 因为郑七娘。 这是个想做正事的好姑娘,当初肯嫁尉迟坚也是想做一番事业来着。如今她的花露生意又好,若回去宁州,岂不浪费? 不想郑七娘笑着回绝了。 “……做生意固然要紧,尽孝也是大事。再说侯爷公主可是在宁州做了不少好事,我虽不敢跟他们比肩,到底也是宁州人的儿媳妇,也想为宁州百姓做些事情。” 她想得很明白。 尉迟圭两口子去了渠州,不可能把尉迟海一人留在寿城,萧氏是肯定要回去侍奉的。她娘家都在宁州,也想叶落归根。 尉迟均如今在基层为官,没法日日在家。尉迟喜跟郑家小弟都要考武科举呢,最好还是留在京城。 所以于情于理,她们一家身为长子长孙,都该回去。 尉迟坚自那年动乱,被亲爹砸了脑袋,又不能及时医治,从此落下个头疼健忘的毛病,还总犯糊涂,这辈子眼见得是废了。 不过废得好。 从此省了多少是非。 故此郑七娘是觉得,既然没法在别处树名声,还不如回去侍奉老人,博个孝名,将来她两个女儿出嫁,也名声好听。 至于朱宝来,别人都能走,他必须留下。 尉迟喜到底年纪小,京城必须留人照应。二是他开了几年书馆后,名声极好。 许多读书人都认得他了,那个书馆也成了读书人思想交流的重要场所,连好些王公大臣都不时前去走动,听听底层广大读书人的真实想法,还真不适合交给旁人打理。 于是,郑七娘果断把京城的花露生意,也交给了朱宝来。 横竖还有她爹郑父帮忙,不至于乱到哪儿去。自己就带着两个女儿,和公婆丈夫一起,回宁州去开创事业新版图了。 辛苦了三年,终于在宁州培育出一种耐旱玫瑰,给许惜颜也送了几盆。回头她打算推广种植,收集花露,也能给边关百姓多一条财路。 这些好事,许惜颜从来都是大力支持的。 如今既然太子殿下想去边关,许惜颜也不多话,马上着人准备,并送太子过去休息。 可太子殿下婉拒了。 他既是秘密出行,除了少量心腹,大半人都不识得他。刚跟一群巡边将士打成一片,并约好了要一起去吃饭的。 许惜颜微微一笑,顺手送了他两坛子酒。 太子殿下大喜,“多谢表妹,想得周到。” 高高兴兴拎着酒就走了。 回头一家子说话,许惜颜脸上笑意就收敛了些。 “等小勺子过了生日,五弟你随太子殿下一起去吧。也别顾忌着家里,有什么你看到不妥的地方,都跟太子殿下说说。” 这,这是要他挑自家人的刺? 许云柳有些犹豫。 许观海已经虎下脸来教训,“好好记着你二姐的话!你是因为什么才被带出来的,可长点心吧。” 许云柳不傻,一骂就懂了。 太子殿下带他出来,不仅因为他姓许,也不仅因他是许惜颜的弟弟,更重要的是将他当作一个可用的臣子。 身为臣子,在君主面前,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尽忠职守,忠于国事。 尤其这次太子殿下出来,不是来慰问嘉奖,他就是来看问题,挑毛病,为日后治理江山打基础的。 否则他何以连顿饭都不吃,就赶去跟那些底层将士们聚会了? 所以如今的他,需要的就是一个能提供真实意见的属下。哪怕这想法还不成熟,不全面,甚至会犯错误,也是他需要听到的声音。 如果许云柳因为顾忌亲戚情份,什么都不敢多说。就算太子殿下能理解,可跟一个尽忠国事,直言无忌的臣子能相比吗? 二姐姐呀,她总是这么犀利敏锐,公心大度。 只要有需要,甚至不吝啬给兄弟姐妹们当垫脚石。 许云柳心里正感动着,不想许惜颜却话题一转,说起亲事。 不是他的。 “……有个难题正好你也帮我去处理一下。数年前我和你姐夫在宁州开起书馆,让平民女子也能读书识字,原是一番好意,不意如今却遇到一桩头疼事……”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引得争议极大。 起因就是一个女孩在宁州书馆读了几年书,然后,她就看不上打小订下的未婚夫了,反而看上学堂里另一个聪明上进的男孩。 女孩想退婚,家里大人自然不同意。 原未婚夫又没做错什么,无非是脑子不灵光,读书差劲而已,又不耽误他干农活。做人岂可无故悔婚? 可情窦初开的女孩接受不了,只觉得整个人生都没希望了,病得奄奄一息。 家里一看这样不行,未婚夫家也很通情达理。原就是邻居,早听说风声,想着强扭的瓜不甜,也不好因此害了女孩性命,干脆主动上门,退了婚事。 原以为有情人能终成眷属,谁知那男孩却是反悔了。 因他书读得好,重点是女孩因他书读得好,要死要活要悔婚的事情传开后,男孩小小的出了一回名。反倒招了不少势利人家上门提亲,男孩开始飘飘然。甚至做起状元美梦,想要娶高门淑女。 他,他看不上女孩了。 女孩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浑身给浇个冰凉。 她哭了。 茫然站在宁州书馆里,哭得无比伤心。 她说早知今日,宁肯当初从来没有走进书馆,读过一本书,识过半个字。 如果没有机会读书,她也不会觉得自己和未婚夫差得那么远。她应该会安于现状,好好嫁人,平凡简单过一生。 可如今她的婚事已经退了,看上的男孩又把她甩了,好人家都不敢娶,怕她心思大了养不住。先生们教了她书里的知识,那谁来教教她人生的道理? 书上都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说“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那她求一个两情相悦,情投意合,真的错了吗? 此事一出,在宁州议论纷纷。 好些原本愿意叫女孩识字的人家都动摇了,那些本就反对女孩识字的人家越发得理,更加反对。 因为之前是金光侯夫妇力主女孩也能读书识字,如今有些人就在背地里嚼他们的舌根。 郑七娘气得不轻,来信忿忿告状。 可这件事要如何处理,当真棘手得很。 听说那姑娘如今心灰意冷,一心想要出家。 可她真要出了家,岂不是在明晃晃的打金光侯夫妇的脸? 对未来女子读书的影响就更不好了。 离得太远,没法亲自处理,又不能置之不理。所以许惜颜,就很顺手的交给五弟了。 许云柳…… 他怎么就忘了,二姐姐虽然乐于提携帮助兄弟姐妹,可她也从不吝啬“利用”这些兄弟姐妹。 有能力要上,没能力更要多动脑筋,迎难而上! 许家兄弟姐妹,包括小四叔许长津,都常说,能有如今的成就,大半都是被二姐姐“鞭策”的。 好比二房三叔许泓。 以前多么懒散悠闲一个人,如今成天跟打了鸡血似的,忙得脚打后脚勺。虽说是为了孩子们的前程嫁妆奋斗,可最早也是二姐姐将他推上官场。 至于大堂兄许松,那就不说了。 听说他如今在工地上,都能挑得起一二百斤的担子,光脚下泥地干活了!想当年…… 哎,不想了。 许云柳悄悄往旁边瞟了一眼,没看见他爹已经眯着眼,威胁的看过来了吗? 他敢确信,自己要是敢不答应,二姐姐是以德服人,从不动手,可他爹的小鞭子,就会挥起来了。 鞭策! 所以许云柳立即答应了。 嗯,许惜颜很满意。对弟弟的亲事提也不提,反说起长子的庆生之事。 这是小勺子除了出生那年,头回在身边庆贺生辰,许惜颜想知道从前家里是怎么给他庆贺的,都收过什么礼物,才好给儿子准备惊喜。 这点,许云柳跟许观海意见一致。 尉迟钊特别好养活,只要有好吃哒,他就什么都不挑剔啦。 唯一就是千万别送书本笔墨那些,小勺子天生读书不开窍,收到这些东西才会自卑伤心。 琴棋书画也一概不要。 他,他是七窍通了六窍,全部一窍不通! 许惜颜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许观海还挺自责。 叫女儿别怪大外孙,他觉得是自己没本事,教不得其法。 又怀疑是当年小勺子年纪太小就随他回京,是不是在路上摇啊摇的,才把孩子摇得一脑子浆糊,生生摇傻了? 否则一对机智过人的爹娘,怎可能生下这么平凡的儿子? 许惜颜听得莞尔。 她年岁渐长,脾气越发好了。尉迟圭也总劝她,做人要常笑一笑,人生才少烦恼。 “父亲这话就过了。百姓有句俗话,叫鸡窝里飞出金凤凰。可见父母如何,并不能决定子女如何。又有句俗话,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算小勺子读书不行,却不一定就不能成材。哪怕他当真什么都不行,只要他能幸福康泰过一生,我也欢喜。” 许观海一听,还真是这个理儿。 父母爱孩子,难道只能爱他们的优秀? 不能的嘛。 五个指头有长短,可砍了哪一个不心疼? 就许云梨那样不争气的女儿,他有时想起来,还是难受,怪自己没早些教好她。 小勺子若此生注定平凡,也就平凡些吧。能平安到老,就是每个父母最大的期盼了。 屏风后头,说话的大人们不知道,被他们议论的小勺子正好听到了。 他是知道太子殿下来了,特意带着弟弟过来见礼的。 不是有人通知了他,是他看到太子殿下身边一个侍卫到后院去取东西,自己认出来的。 太子虽不住在这儿,但有些许惜颜给准备的日用之物,却是可以用上。 尉迟钊或许不是个聪明孩子,却是个懂规矩有礼貌的好孩子。尤其打小跟着成安公主长大,他其实特别知道君臣之别。 从前的老皇上虽然是外祖母的爹爹,但总是自称不懂规矩的成安公主,也打小教过他,在皇上面前不能放肆。 如今的皇上是外祖母的兄长,从前可以叫舅公,他还抱过小勺子的。但自打他登基,成安公主也再三说了,往后只能叫皇上。偶尔可以说笑几句,但规矩是不能错的。 而太子殿下是未来的皇上,天下人的君主。 他想不想见他们兄弟是一回事,但他们兄弟要来拜见他,就是另一回事了。 尤其自家小弟养在边关,啥世面也没见过,必须前来拜见啊。 所以尉迟钊赶紧带着小弟来刷脸了。 没叫许桓,是没这个必要。 大家在京城熟得很,一路同行也是天天见的。只有阿蝉没见过,值得一见。 尉迟钊虽读书不成器,但在人情世故方面,好似天生就遗传了成安公主的本事,看似有些犯傻,却处处透着精明。 知道太子殿下是微服私访,他也不声张,就牵着弟弟等在院门口。方才太子殿下出来,忙拉着弟弟上前行礼,也只喊了声表舅。 太子殿下出来得匆忙,怕暴露身份,也没带什么好东西打赏,看他上下寻摸,小勺子忙小声表示不用。 可太子殿下还是寻摸出只小玉坠,送给阿蝉当见面礼了。还笑着摸摸小勺子的头,低声说,“孤这回没空来吃你的寿面,回京再给你补份礼物。” 小勺子笑问,“能给弟弟么?他上月生辰刚过,我都收过好几回礼了。” 太子殿下笑着再揉揉阿蝉的头,“两个都有,走了。” 话虽不多,却透着亲热。 就算他会忘,底下人也会替他记着。 如此,小阿蝉也才算是在他跟前挂上号了。 回头想过来跟大人说一声,可小勺子没想到,意外听到许惜颜这番话。 虽然娘说,不会因为他不聪明就不喜欢他,小勺子很感动。可他从小也听说,自家爹娘都是特别聪明特别厉害的。 可爹娘居然对他一点期待也没有?! 这,这是不是自己太差劲了,才让爹娘会这么想呢? 小勺子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第610章 番外 庆千秋(三) 小孩子都是不会装的。 可小勺子深吸一口气,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进屋跟大人们交待了一声。得到几句夸奖,又适时做出害羞的表情,就牵着弟弟回屋了。 等回了屋,他才垮下小肩膀,显出几分失落和难过。 阿蝉看出他的不开心。 但小人儿到底才三岁,还不太能明白哥哥复杂的心情。只是看他不高兴,就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捧出来,想逗他开心。 小勺子一点都不想玩。 是鲁班球。 他又解不开,从来都是阿壶舅舅帮他解的。 再看一眼,他突然想起件事,怀疑的问,“你会玩这个?” 阿蝉怔了怔,点了点头,懵懂的说,“这个,很简单啊。娘教过我一回,我就会了。喏,你看。” 他生怕哥哥不信,把鲁班球拆开,又灵巧的拼装了起来,讨好的送到哥哥面前。 小勺子,整个人都不好了。 一言难尽的看着才到胸口的小弟弟,不抱希望的问,“那你,读书了吗,能识字?” 果然。 阿蝉欢快的点着小脑袋,把哥哥拉到自己的小宝箱跟前。 “阿蝉,阿蝉识字,哥哥考我!” 小箱子里装着许多三寸见方的小木片,边角打磨得圆润光滑,一面方方正正写着大字,一面画着简单的图画。 见哥哥没考他,阿蝉也自顾自的拿起来,一个个交到他手上,献宝的主动答题。 “这是牛,对牛弹琴的牛。” “这是马,一马当先,千军万马的马,娘前儿还给我讲了个故事,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些,都是娘给你做的?她还给你讲故事?” 阿蝉没听出来了,哥哥的声音都有些异样了。他低头爱惜的摩挲着手中的小木片,宝贝的说。 “这些,都是爹爹亲手做的,字儿也是他写的。爹爹,爹爹原本不会画画,专门学了,给我画的。要是爹爹在家,晚上,晚上也是他来讲故事。爹爹故事讲得可好呢,不过娘说他,说他是,是——信口开河,言过其实!” 阿蝉抬头,咧开粉嫩小嘴,毫无心机的冲哥哥绽放一个灿烂笑容。 特别,刺眼。 哗啦。 一箱子木片,全都摔到了地上,差点砸到两兄弟的脚。 阿蝉愣了一下,才哎呀一声蹲了下来,手忙脚乱的收拾木片。 小勺子象是突然醒过来一般,后退半步,同样蹲下来,手忙脚乱的帮忙收拾。 “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阿蝉抬头,又给了哥哥一个大大笑脸,“这些是木头,摔不坏的。我小时候也摔过,爹爹说,我小时候还啃过呢。他怕我咯了牙,后面就用了软木头。不信你咬,一咬就是个牙印。” 小勺子没咬。 他已经看到,自己脚边的一块木片上,就有两个不明显的小牙印。 然后,他眼眶有些发涩,心里也钝钝的疼。 当天夜里,爹爹回来了。 顶着漫天风雪,金光侯冻得手脚冰凉,眉毛头发上全是雪珠子,却掩不住内心欢喜。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只解下披风,就轻手轻脚跑去看儿子了。 看他养在京城的长子。 小勺子不知道。 天色太晚,他已经睡着了。 所以不知道他爹,蹑手蹑脚,跟做贼似的,小心翼翼的站在他床边,目光贪婪又傻呵呵的看了一眼又一眼。 要不是他娘来了,在门外无声的瞪着他爹,他爹还舍不得走。 而等到天亮,小勺子一起床,就听到隔壁屋子里的笑声了。 属于阿蝉弟弟咯咯娇嫩的笑声,还有属于男人的,浑厚爽朗的笑声。 小勺子心头一热,立即跑了出来。 盖着白雪的屋檐下,高大的红衣男子逆着晨光,高高抛起他的阿蝉弟弟,又稳稳把他接住。父子俩开心得哈哈大笑,美好的就象一幅流动的画,温馨又甜蜜。 似是被光线刺到,小勺子忽低了头,觉得自己很多余。 却被高高抛起的阿蝉看到,扒在爹爹肩头,欢快的跟他招手,“哥哥来,快来!爹爹回来了,这是哥哥,哥哥也来飞高高!” 尉迟圭还不知道怎么跟长子打招呼。 如此一听,深觉幼子真是个贴心小棉袄。赶紧放下他,想抱抱长子,可长子却退后一步。 “我,我不用……嗯,我,我小时候也经常被外祖父,舅舅们抛高高。现在,现在我大了……不要了……” 不是真的不想要,其实小勺子心里想要极了! 就算他也被抛高高过,但跟父亲的抛高高能一样么?尤其他的爹爹,那么高大雄壮,那双大手,一看就特别稳。 可小勺子沮丧的盯着自己脚尖,从没如此痛恨过自己的大块头。 他,他都这么高,这么重了,怎么可能抛得动? 他倒不怕摔,他怕闪了爹爹的老腰。 记忆里,在他稍大些,想要个抱抱的时候,外祖舅舅们都时常这么感慨,所以小勺子也就很自觉的早不让人抱了。 所以,他只是羡慕的看一眼小小只的弟弟,然后给他爹,恭恭敬敬请了个安。 尉迟圭挠了挠脸,感觉略奇异。 儿子懂事是好事,可为什么,这么别扭呢? “行了行了,一家子客气什么?今儿是你生辰,爹爹给你准备了一样好礼,你要看看吗?” 就是为了这份礼物,他才晚回来的。 原本打算家宴时再拿出来,给长子一个惊喜。不过眼下,他又有些迫不及待了。 可尉迟圭说得满心欢喜,小勺子却似乎不太感兴趣。 除了谢谢爹爹,反而催着去吃早饭了。 他在乐城住了这些天,许惜颜为了小哥俩亲近感情,安排二人住隔壁,大致也知道了弟弟阿蝉的生活规律。 因为体弱,乌姑姑在他体内养了蛊虫,所以三餐作息都得特别规律。 尉迟圭自然也知。 长子懂事的一提,他只好牵着幼子,长子不肯给他牵,去吃早饭了。 “……昨儿夜里回来得实在太晚,小勺子,爹爹中午再给你做长寿面。你想吃鸡汤,还是别的?” “不必麻烦,叫厨子做就行了。爹爹连日辛苦,还是处理正事要紧。” “正事也没你要紧。” “真没关系。不如,叫小舅舅给我烤个肉吧,那个我也爱吃。” 正好许桓跟着许观海出来,闻言乐了,“姐夫,你可别不信,我烤肉好吃着呢,连娘都夸来着。姐,不如今儿让弟弟我露一手,也给你们尝尝。我看这乐城,别的不多,香料倒多,正好了。” 将金光侯的小小失落,尽收眼底,特意穿着新衣出来的许惜颜,轻轻颔首,“好,今儿就辛苦弟弟了。” 她眼神一瞟,有丫鬟送上蒲团。 今天是儿子生辰,做父母的也都特意换了新衣。 照规矩,尉迟钊要先给父母长辈磕头,拜谢他们的养育之恩,再接受大家祝贺。 尉迟圭觉得,是不是不必这么麻烦? 可看许惜颜已经坐下,他也只得跟着坐下。 在接受儿子的大礼之前,许惜颜还叫尉迟钊先去拜谢许观海。 甚至,她还平平静静说出“生恩不及养恩大”,“虽然爹娘生了你,却没有亲自照顾你,不管有什么理由”这样的话。 这其实,也是尉迟钊的心里话。 七岁的孩子,开始懂事了。就算他读书差劲,脑子又不傻。 可这样的话,自己想是一回事,听着自己的亲娘亲口说出来,尉迟钊的心里,又怪不好受的。 他爹,应该也怪不好受的吧。 看他脸色都变了。 可许惜颜不让尉迟圭多说,平静的叫尉迟钊给外祖父和小舅舅,还有五舅舅许云柳都行了礼,才让他给父母行礼,最后是年纪最小的阿蝉给哥哥拜寿,一家子就开始吃饭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每个人都在很尽力的说笑,但气氛总有些怪怪的,吃得也不是那么开心。 反正,小勺子没吃好。 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许观海自然看出不对劲了。想去找大外孙谈谈,小勺子显然回避了。 借口要去帮小舅舅准备烤肉,他跑了。 然后许桓就给了他爹一个凡事有我的小眼神,不仅带上了小勺子,也带上阿蝉一起去忙活了。 嗯,孩子生日,也是母难日。 做顿饭也算是尽孝,很该一起一起啊。 知道幼子素来机智,许观海放下一半的心,再转头,他想跟女儿女婿谈谈,可许惜颜也回避了。 太子殿下那头许多事还要准备,尉迟圭更有一大摊子正经事。 可再忙也得陪陪孩子吧? 金光侯今日可是特意空出来,请了假的。 许惜颜却表示,陪孩子也得看他们有没有空。现在小甥舅几个,显然也有他们的正经事要忙,大人就别去添乱了。 金光侯被说服,只得去了趟衙门,他把许云柳也带去了。 小舅子回头要跟着太子殿下去巡查边关,还想走走当初打仗那条秘道,有许多事是需要交待安排的。 许观海也有正事,许惜颜让他去查看礼物了。 不说给济州的二伯许润,三妹妹的一双儿女,阿灼和絮儿可也在宁州寿城呢。 当年两个孩子受了刺激,差点就弄出大毛病。亏得许惜颜果断出手,给他们及时治好了。后来小兄妹便留在寿城老家,为父母曾祖守孝。 如今孝期将满,许惜颜想将小兄妹接来身边照料。 倒不是乐家教养不力,人家也是书香名门来着。而是乐家经此重创,李二太太本就身子骨弱,再经历丧子丧媳之痛,一病不起。 申大太太也上了年纪,要打理全家家计,照顾弟妹,延医请药已经很辛苦了。底下她的儿子,还有乐思出了孝期都要读书娶妻,实在是腾不出手来照管两个小的。 又因乐斯大人是为国捐躯,新帝怜悯他家一门忠烈,早就有意在孝期满了之后,提拔重用他两个儿子,家里就更没人了。 故此许惜颜有意把外甥外甥女接来,亲自教养几年,也容乐家缓口气。 横竖渠州跟宁州离得近,若有什么事,回去也是方便的。 此事许惜颜搁在心里几年,早在把小兄妹留在宁州时,就私下跟申大太太提过了。 后来许云槿的公公,两孩子的亲祖父,原考中翰林院的乐鞅知道,心中自是感激。 老爹走得虽然荣耀,可他和兄长若在官场上接不住趟,立不住脚,门第一旦跌下去,日后子孙再想起复,可就难了。 孙儿孙女的爹娘死得惨烈,家里人心疼他们都来不及,万万不会怠慢。只有时候,人真的没有三头六臂,很难面面俱到。 乐家这般青黄不接,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办法照料仔细。 若能送到升平公主跟前,由姨母亲自教养几年,于他二人日后名声前途却是大有裨益。 所以这事算是双方默许了。 如今算算孝期将满,许惜颜正打算去信呢,可巧许观海来了,又正好许云柳要随太子殿下巡查边关。 那么由许观海亲自来写这封信,然后让许云柳送去,就显得更加慎重与正式。 想起早逝的许云槿,许观海心里也不好受。 这信他肯定会写,只没想到许惜颜能想得这么仔细。 其实成安公主原也说过,想把两个孩子接回京城来养,可又怕伤了乐家人的自尊心。 毕竟人家祖父祖母都在,哪有养到外祖家的道理? 但如今许惜颜出手,最合适不过。 因为姐妹情深,所以姨母特意接来教养,说来也合情合理。 且他们两口子属于自己单独开府过日子,人口简单,又都地位尊崇,反比去到许家这样的大家族更加省事,所以许观海也没有二话。 “只是,又要辛苦你们了。” 许惜颜淡然一笑,“他们身上也留着许家的血呢,谈不上辛苦。等他们再大些,也送来京城长长见识。父亲回去也宽慰秦姨娘几句,让她保重身子,长命百岁,替三妹妹看到孩子们成家立业才好。” 许观海听得更心酸了。 他这个女儿啊,表面冷淡,其实心地最暖。 刚得知许云槿出事那会子,秦姨娘痛失爱女,是存了死志,要随了女儿一起去的。 那时也是许惜颜救了她一命。 刚肃清三皇子四皇子的破事,许惜颜一俟有了精神,便去见了秦姨娘一面。 跟她说了两个孩子如何可怜,如何没有依靠。要是连秦姨娘也去了,两个孩子跟秦家的情份更淡,日后谁肯扶持? 就这,才把秦姨娘救了回来,忍痛求生。 不过秦家人也没这般没良心。 这几年边关生意做得越发卖力,每年都攒下不少银子,给云槿的两个孩子送去。 可这几年,秦姨娘还是瘦得不象样。 不过如今有了这话,秦姨娘心里有了指望,想必能振作些了。 只是再想想,许惜颜对妹妹家的孩子都如此上心,自家长子送来京城,她得有多煎熬?许观海都不敢想。 因没养在身边,如今小勺子心里似有些小疙瘩,她能不清楚? 可她是怎么打算的呢? 第611章 番外 庆千秋(四) 许桓带着两个大外甥,在厨房里忙活。 “烤肉要烤得好,最重要的,就是挑选一块合适的肉。最嫩的是脊骨内侧的这条肉,切成薄片,随便烤烤就很好吃了。又没有筋,最适合我们小阿蝉。” “小勺子你爱吃的是脊骨连着排骨的这一块,把骨头都留着,砍成筷子长的大段。” …… 嗯,别看许八少口若悬河,在厨房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但实际动手干粗活的还是厨子。 因为许八少,他拿不动那些大菜刀,更别提有啥刀工了。 不过食材分割好了之后,他让人给他束上衣袖,亲自上手了。 “先洗手!爪子没洗干净,不许碰食材。” 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勺子,自然知道小舅舅的龟毛。牵着弟弟,帮他把小爪子和自己都洗得白白净净,亮给许桓检查过,也上手帮忙了。 “烤肉味道好赖,全在调料上。每个厨子都有自己的味道。” 这最关键的一步,许桓不假他人,亲自上手。 面对着琳琅满目的十几种香料,仔细嗅嗅,挑选了自己中意的茴香八香桂皮胡椒等等,各取了合适的份量,放进铜碾子里。 叫小哥俩一人坐一边,踩着圆轱辘的边边,拿脚碾。 阿蝉瞪大双眼,看着自己刚洗白白的小手手, “那,那不应该洗脚脚么?” 洗爪子干嘛? 阿壶舅舅一脸的理所当然,“这是让你养成好习惯。再说你那点力气,用脚都不一定碾不动。不信试试!” 好吧。 这一试,小阿蝉不吭声了。 大铜碾看着跟个小船似的挺好玩,可是也真挺沉。踩了没几下,阿蝉的小脚脚就没力气了,只得换了他哥上。 是时候展示真正的实力了! 小勺子力气就大多了,吭哧吭哧踩着铜碾子,很快就把香料磨得又细又匀。 “哇,哥哥你好厉害!” 阿蝉眼睛里闪着小星星,热情的鼓着小巴掌。 小勺子,就碾得更卖力啦。 “行了行了,够了够了。” 要不是许大厨桓急忙打断,小勺子还不知要把香料磨成啥样。 “你们闻闻,香不香?” 小心收集起来的香料,满满一大碗,看着特别有成就感。 阿蝉点着头,就把小脑袋凑了过去,“真香啊——啊啾!” 他凑得太近了,被香料刺激,随即一个大大喷嚏,香料直接飞出小半碗,扑了许桓一身。 剩下的,也没法用了。 就算没有许桓的龟毛,可谁还能没有顾忌的用一碗溅了鼻涕星子的香料? 哦,厨子可以。 忍笑把剩下的半碗香料收起,主子们肯定不能用,底下人烤个肉什么的,不挺好的么? 不过是个小主子的喷嚏。 童子尿都还能治病呢,小孩子家家的,干净得很,打个喷嚏怎么了?他们吃着没关系。 再说这些香料很贵的咧。 自家主母就算不差钱,也不能这么糟蹋东西不是? 可这些香料是小勺子辛苦磨的,他汗都出来了。 沉下脸才想教训弟弟几句,不想厨子已经乐呵呵拿个干净帕子,给弟弟擦鼻子了。 “没事没事,小哥儿别怕,坐那儿玩会,让小的来吧。” 他还变戏法般,从锅里取出一小碗糖蒸酥酪,投喂给阿蝉! 嗯,府里主子好,待遇好,厨子也特别勤快。 在把厨房借给三个小主子折腾的同时,他们也没闲着。而是打起牛乳,做起点心了。 在京城吃牛乳是个禁忌,可在边关的普通人家,都是日日有牛羊乳吃的。 京城来的厨子们自然也研究了各种做法,如今府里的酥酪做得比皇宫里还好吃。 给阿蝉的是一小碗酥酪,给小世子就有一大碗,许桓也有。 然后揭开来的蒸笼一角里,还藏着为尉迟钊庆生蒸制的寿桃。里面也格外添加了好多牛乳,闻着就奶香四溢,特别符合小孩子的喜好。 小勺子不好发脾气了。 只得大口吃着酥酪泄愤,不过他也告诉那些厨子,回头等阿壶舅舅捡了香料,还是他来磨,总得尽到孝心才是。 厨子们也笑着答应了。 三两口吃完酥酪,小勺子再度磨好了香料。并按小舅舅教的,用松肉锤捶打好了肉排和肉片,细致均匀的涂抹上了调料和香料。 这最轻松的一步,阿蝉也能来帮忙了。 虽然手小人小,但天生细心又有耐心的小家伙儿居然做得很不错。 于是,就被表扬了。 然后厨子大叔,还取出珍藏的新鲜葡萄,送给小主子了。 渠州天气冷,尤其现在都已经下雪了,可想而知这些新鲜葡萄保存下来有多么不容易。可厨子还是高高兴兴的取了出来,洗得干干净净,拿给阿蝉吃。 他才腌了几块肉?! 小勺子看着,虽然厨子大叔也请他们去吃了,可他的心里就是很不舒服,特别的不舒服—— 叭唧。 一分神,一块刚腌好的大肉排就掉到了地下,脏了,不能吃了。 才想去捡,可一道小身影比他更快。 阿蝉把肉排捡起来,仰头冲他和善的笑,“没关系,可以喂狗狗。” 对呀对呀。 厨子们也这么觉得。 可小勺子却更不高兴了。 要不是弟弟老在这里晃悠,他至于出错么?如今还要他来做好人,显得自己笨手笨脚。 “小笨蛋!” 许桓笑嘻嘻上前了,从阿蝉手上接过那块肉排,“上面抹了这么多调料,狗狗吃不了的啦,会生病的,得洗洗干净才行。” 这么一说,小勺子心里又舒服了一些。 努力不去看弟弟,也不肯去吃葡萄,他认认真真做完了手上的活,腌好了所有的肉。 然后洗干净手脸,换了身衣裳,作为今天的小寿星,尉迟钊在接受了下人们的祝福拜寿后,给大家分发了寿桃寿面。然后又去给城中贫苦人家的老人孩子,送寿桃寿面去了。 金光侯夫妇素来行事低调,长子的生日虽然没有声张,可一些交好的官宦人家,听到风声,也纷纷送礼上门。象有些关系好的,比如姜莺儿,就亲自登门来贺寿了。 尉迟圭来了渠州,卫绩也跟着来了。 二人毫不犹豫放手一起打造的宁州,也是不想在新帝继位后,就面临着边关的铁板一块。 济州高家留下的烂摊子不少,只能把许润留下收拾首尾。 若是卫绩再接替尉迟圭,留在宁州,未免就不太合适了。 所以二人知情识趣的一起来了渠州,反让新帝松了口气。 毕竟宁州有了如今大齐最重要的马场,先帝既赐给了许惜颜,他就不会动。许惜颜答应分给皇家一半,也不会动。但让他们夫妻的势力在宁州留得太多,这又是尉迟圭的老家,实在不妥。 所以不如大方些,将他三人,还有一个向鼎,全都放在渠州了。 向鼎自妻儿惨死后,一夜白头,早已立誓此生不再续娶,也绝不会离开渠州。他要一生守护在妻儿死去的地方,为自己的过失赎罪。 人都有过不去的坎,多说无益,尉迟圭也不劝了。 不过他们仨一直呆在渠州,也是不可能的。 尉迟圭私下跟卫绩说了,顶多十年,在渠州稳定之后,就放卫绩外出为官,以后也不必总在他手下了。 卫绩也明白,再想往上爬,他也不适合总做尉迟圭的副手,总得出去独挡一面。 再说如今边关局势稳定,十年之内,不会有大的战争,他们这些人,也得考虑解甲归田了。 不过如今来看,可能要不了十年,顶多再有个两三年,卫绩就要动一动了。 至于去哪儿,到时再看。 姜莺儿挺淡定。 她本是随遇而安的性子,随着卫绩外出这些年,也算是见识了不少风浪,越发有了主母气派。 来贺寿时,不仅把她的女儿们都带上了,甚至把卫母送来的一个表妹,都一起带上了。 许惜颜一看就明白了,这表妹怕是给卫绩准备的妾室。 倒也不全是坏心,姜莺儿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孩,家里开始着急了。 要是从前遇到这种事,姜莺儿少不得哭鼻子,再想不到自己会这般镇定,还能笑眯眯的跟许惜颜说悄悄话。 “……婆母年纪大了,耳根子软,也不知在哪儿听了些闲言碎语,就送了这么个人来。就算我回头生不出儿子要纳新人,也不能是这样的。不过既然都送来了,也不能送回去。到时给她安排个好人家,嫁了吧。” 许惜颜嗔她一眼,“你呀,也越发促狭了,平白吓唬人作甚?你又不是那等狠心的,还是挑个离家近的吧。” 渠州也太远了。 若是没有那层亲戚情份,哪家姑娘敢不远万里的投奔来?日后给人欺负死都没人知道。 姜莺儿也不过是开玩笑罢了,“我省得的。已经跟我们爷商量过了,带她来也是给您看一眼,回头拜托侯爷也留意下军中退伍的老乡,挑个本份人吧。” 嗯,许惜颜轻轻点头。 至于那姑娘,扫一眼就略过了。 卫母再糊涂,还不敢失了规矩,弄个妖妖调调的来,闹出宠妾灭妻之事,故此特意挑了个小门小户,老实本份的亲戚之女。 可那姑娘纵然生得有几分姿色,丰满圆润,却神色畏缩,束手束脚,比姜莺儿当年还不如。站在这儿,就跟个粗使丫鬟似的,实在上不得台面。 卫绩如今好歹也是个五品官,混到中层了,人家还在努力往高层爬呢,这般人才如何入得了眼? 想想也是他们夫妻好些年没回去,家里人虽知道卫绩高升,但心目中的印象可能还停留在他们当年刚成亲时。一个官场新人,一个一说话就脸红的新娘子,完全想象不到他们如今的模样。 故此许惜颜想了想,“不管你家卫大人回头要去哪,叫侯爷给个假,你们也回家省个亲吧。” 姜莺儿抿嘴笑道,“那可谢谢公主了。我们爷也是这么想的,否则真当他是个银样蜡枪头,什么样的歪瓜裂枣都敢往前送。” 许惜颜也笑了。 姜莺儿又问起悄悄话,“对了,你家老大来了这些天,跟老二闹过没?” 许惜颜眸光微闪,摇了摇头。 姜莺儿倒稀奇了,“不应该呀。别看我家三个丫头,出门的时候都挺能装,关起门来可是谁也不肯相让,都不知打过多少回了。怎么你家两个儿子,倒是谦让起来?好公主,你有什么决窍,也教教我呗。” 许惜颜再瞥她一眼,正想说话,尉迟钊送寿桃回来了。 他刚来乐城时,姜莺儿就带着孩子们上门拜访过,也认得的。 如今见他回来,立即打住话题,姜莺儿带着女儿送上寿礼,又说了些吉祥话,尉迟钊便很有大人样的请她们母女吃面。 姜莺儿自然从善如流。 饭后也不多留,知道她们一家子难得团圆,不多打扰她们团聚,带着女儿们告辞了。 谁想上了自家马车,表妹就自惭形秽的表示,想要回老家。 之前见到卫绩和姜莺儿,已经叫她抬不起头了。今儿再见到传说中的升平公主,她算是明白自己的差距有多大了。 姜莺儿还敢跟升平公主有说有笑,可她看见那位贵女,却是连头都不敢抬,一眼都不敢看。 就连她儿子,小世子尉迟钊不知道她的身份,也谦和的请她吃面吃寿桃,她却紧张得连一个寿桃都握不住,摔到地上,还亏得这位小世子不声张,悄悄捡了起来,替她遮掩。直让表妹羞得无地自容,差点当场痛哭。 所以渠州她是呆不下去了,卫绩表哥也是万万不敢嫁了。她还是回老家,安安份份过日子吧。 姜莺儿松了口气。 她能这么想,有些话就好开口了。 “……你既这么想,那我也不妨跟你说几句心里话。我嫁你表哥,外人看着风光。可有些事吧,就如你今儿看到的,我也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不说笑吧,怕人说你木讷。说笑几句,又怕人家说你轻狂……” 真真假假吐了一番苦水后,她委婉提出,要给表妹找一个中低层官员,并送一份嫁妆,省得她回乡难做人。 表妹大喜,感激不尽不提。 那头侯府里的小哥俩,终于闹起来了。 第612章 番外 庆千秋(五) 闹起来的起因很简单。 尉迟圭从衙门里忙回来了。 既然一家子都到齐了,便也可以开起家宴,替尉迟钊庆生了。 小甥舅几个自然搬出他们的孝心烤肉。 就算没有生活在一起,但听外祖提过几回亲娘许惜颜素来讨厌烟气,尉迟钊就记住了。还很贴心的吩咐厨房,在底下烤得差不多了,再连炉子一起搬上来。 既不容易冷,又有吃烤肉的气氛。 本来一切顺利。 阿壶舅舅秘制的香料确实有一手,在烤制时就已经香气四溢,惹人垂涎欲滴。 又有厨子们精心照料,不论是肉片还是肉排,都烤得色泽金黄,恰到好处,看着就外焦里嫩,十分好吃。 意外出现在上菜的时候。 尉迟钊因为记得早上拜寿时,娘让他先去给外祖父行礼,所以在从下人手上接了烤肉时,第一盘他也是送给许观海的。 这原也没错,许观海是在座辈分最长之人,确实应该先呈给他。 可看着哥哥孝敬长辈,小弟弟坐不住了。 阿蝉也有样学样,十分乖巧勤快的端了一大盘子烤肉,跑去给爹娘送去。 这份孝心原也没错。 可问题出在他这么个小小人儿,小短胳膊小短腿儿的,能端得动这么大一盘子? 在小勺子哥哥转身看到的时候,就惊呼起来,“你快站着,当心摔了!” 话音才落,扑通一声,阿蝉因盘子太大,看不清路,摔了个五体投地。 漆盘里的肉,掉了一地。 好在是漆盘,没破。 地上又铺着厚厚地毯,阿蝉倒也没怎么摔疼,就是吃了一惊,有点懵。 尉迟钊从后头赶上,一把将小弟弟拎起,再看着满地的肉,心疼得不行。 “你!你——” 他指着闯祸的弟弟,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偏偏他爹。 自诩英明神武的金光侯,尉迟圭自以为好心,往熊熊烈火上浇了一把滚烫的油。 “没事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为了让孩子们安心,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烤肉,毫不犹豫丢进嘴里,还吧唧吧唧吃得极香,“哎呀,这肉烤得真好,真香!” 阿蝉愣愣的看着爹爹,看他笑嘻嘻的全然不以为意,小家伙也就松口气,咧开嘴笑了。 还蹲下想把掉到地上的烤肉都捡起来,他是打算跟爹爹一起吃的,不料突然飞起一脚,将肉和漆盘大力踢开了。 尉迟钊气得小脸通红,连眼珠子都红了,瞪着他爹,攥着两个小拳头。 “你,你们就惯吧,可劲儿惯着他吧!” “阿钊!” 是许观海,沉着脸喝斥,“你怎么说话的?对你爹,对你弟弟什么态度!” 尉迟钊的眼泪,瞬间和心中汹涌已久的委屈,一起漫了上来。 这是一手带大他的亲亲外祖,居然都不帮他,还吼他。 “我,我要回京城!” “我找我外祖母!” 小少年吼了两嗓子,狠狠抹去不争气的眼泪,哭着跑了。 他要回去收拾东西,马上就走,一天也不想留了! 许观海倒吸一口凉气。 这孩子,他,他怎么还哭上了? 真是太不懂事了。 自己一手教养出来的,必须自己负责到底。 许观海额头青筋直跳,还想追去跟外孙讲理,一声悠悠叹息,从旁边传来。 “父亲为何不责骂闯祸的阿蝉,反而责骂小勺子?” 许惜颜挡住他的视线,静静发问。 许观海被问得一怔,却听幼子许桓,也在一旁撇嘴叹了口气,凉凉的问,“就因为阿蝉是弟弟,小勺子是哥哥,就得什么都让着他么?爹,做人没这么不讲道理的。还记得小时候你不小心弄坏了我的风筝,就算是你给我画的,娘也逼着你跟我道歉,还重做了一个。怎么到了小勺子这里,就没人心疼他了?” 他走到阿蝉身边,摸摸四顾茫然的小外甥头顶的软毛,“乖啊,别怕,不关你的事,你还小呢,不懂事的是大人。走,跟舅舅玩去。” 嗯,在跟他二姐对个眼神之后,他把小外甥牵走了。 许惜颜蹲下身,亲手一块一块把掉落的肉片捡起来,突然落下眼泪。 “今天在厨房,小勺子刚磨好的香料,阿蝉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就全毁了。然后厨子要帮着重磨,小勺子也不肯,又亲手磨了一份,还一块块的捶打,仔仔细细的收拾好……他都没在我身边呆过几日,却知道我不爱烟气,特意吩咐厨房烤得差不多才送上来。可阿蝉一端出来,就毁了一大盘子。” 素性爱洁的许惜颜,打出生就没从地下捡过东西吃的升平公主,在捡起一盘子肉之后,抓了最大的一块肉排,含着眼泪,一起咬进嘴里,用力吞下。 “然后侯爷,侯爷你跟阿蝉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父亲,父亲你说他对弟弟什么态度……” 许观海,听不下去了。 尉迟圭,更是眼圈通红,“我,我错了,我去跟他道歉!” 许观海觉得,他也得去。 “站住。” 许惜颜直起身来,“小勺子需要的,只是一份道歉吗?侯爷若是想不明白,就不要去见他了。去了,也只会更伤他的心。” 许惜颜走了。 剩下翁婿二人,相顾无言。 尉迟钊跑回了房,关门狠狠哭了一鼻子,就开始收拾东西了。 男子汉大丈夫,说走就走! 别看他是外祖父带来的,可最心疼他的外祖母,也给他专门留了人的。 他才不怕没人带他走! 乒乒乓乓收拾了一通,尉迟钊自觉差不多了,反正也一直没人来留他,那就走吧。 才自想着,门被人轻轻敲响了。 猛地拉开,却是他娘许惜颜。 亲手端着个漆盘,通身的烟气,静静站在那里,看到他背着的大大包袱,也不多问。 “我可以进来吗?” 尉迟钊怔怔看了她半晌,低着头,退开一步。 不过紧紧拉着包袱的手指头,还有微微鼓起来的脸颊,透着几分倔强。 若是,若是她来留他的,他才不留呢。 哼! 让她进来,不过看在她是他娘的份上罢了,就听她说几句话,说完他就走! “我不爱烟气,也从不下厨,竟不知道,烤肉会这般麻烦。那些油溅到手上,还怪疼的,脸上就更疼了。” 呃? 尉迟钊愕然抬头,“你,你被烫到啦?” 许惜颜点了点头,将漆盘放到桌上,很自然的坐下,“你有药吗?我来得急,还没抹药呢。” “你等等。”尉迟钊不知不觉就放下包袱,去给她找药了,“出门外祖母怕我受伤,给我带了好些膏药。喏,这个可以用。” “谢谢。” 许惜颜把脸凑了过去,没动。 尉迟钊就打开那瓶膏药,仔细看着她脸上被溅的几个小红点,给她抹了上去。 手指触到他娘的脸时,感觉有点奇异。 娘的脸,嫩嫩的,软软的。 跟外祖母的脸摸起来手感很象,长得更象,但又不一样。 尉迟钊也说不清。 只觉得象是有些细如发丝的电流,忽地直通到心底。又象是天生说不清的牵绊,激起他血脉中的阵阵微小涟漪。 涂完想想,又怕不够,再厚厚抹了一层。 毕竟他娘长得怪好看的,万一留下疤,那就不美了。 许惜颜再把双手伸了过去,尉迟钊一回生,二回熟,又替她抹起双手。 突然发现,他娘的手真白,真软,甚至比他的手还要细软。 “男孩子的手,果然要粗些。是调皮闹的吧,有学骑马吗?” 许惜颜显然也发现了,一面摸着儿子的手,一面问起。 尉迟钊有点不好意思,却又舍不得放开,“有学骑马,外祖母教的,还教我打马球了。” “嗯。母亲马球打得极好,娘也是她教的。不过母亲不太会教人,都是直接拎上场就打。从前为学这个,我可是很摔了几跤,还被马球打过头,很疼的。” 尉迟钊十分惊讶,“可外祖母说你可聪明啦,一学就会!” 许惜颜浅浅笑了,“她呀,素来粗枝大叶,哪有那么细心?我要告诉她我被打疼了,她还肯教我么?自然是不说的。” 哦。 尉迟钊恍然大悟,“我也被马球打过,还以为是自己笨呢。不过没打着头,打着腿了。” 许惜颜点头,“正常。就好象旁人总夸我聪明,那也不过是我书读得多些罢了。说我字儿写得好,那也是练出来的。” 尉迟钊重重点头,认真看向她,“这事外祖父跟我说过,他说娘开始习字起,就每日苦练一个时辰。无论刮风下雪,从不间断。” 许惜颜微笑颔首,不再自夸,反问,“烤肉也快凉了,你要不要试试?娘第一次下厨,可能不太好吃。” “没关系,谁都有第一次的。你还烤了寿桃?这还能烤着吃?” “对呀,这还是你曾外祖母教我的。小时候我跟她回沂州老家省亲,路上有回没遇着店家,她就教我烤了馒头,夹着酱菜来吃,还怪好吃的。我怕这肉烤得不好,也特意带了一坛子酱菜来,你一起包着试试?” 尉迟钊依言把烤热的寿桃掰开,夹了块烤肉,再抹上酱,咬上一口,他眼前一亮,“还真行!” 虽然肉烤得实在不怎么样,又老又粗,但配上美味的酱料,和烤制后带着焦香的寿桃,别有一番风味。 直等他两个寿桃下肚,不想再吃,许惜颜才抿嘴笑得有几分顽皮。 “其实我也是取巧了,反正寿桃和酱菜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烤肉也是厨子切好腌了,我随便烤烤就是。但总是经了我手,就算是我做的吧。说来,你还是第一个让我下厨的人呢,不嫌弃就好。” 听她再次说到第一次,小勺子浑身一怔。 他是第一个? 爹和阿蝉日日在身边,竟也没吃过? 再看他娘,抬手温柔摸了摸他的头。 “娘打小没在你身边照料,总觉得亏欠你太多,就想着要留点什么给你才好。哪怕是不值钱的东西,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小勺子你不仅是第一个让娘下厨的人,也是第一个,唯一一个我亲自哺乳过的孩子,你弟弟都没吃过一口。 哎,那时也是遇上事儿了。你三姨没了,乐家表弟表妹都差点给吓出毛病来,我早产生下阿蝉时,他连哭都哭不出来,我几乎以为他养不活,真是要急死了,故此一口奶都没有。 后你弟弟好不容易给乌姑姑救回来,身子又弱。当初为了带他来乐城,我在寿城老家直等到他快一岁才敢上路。路上又走走停停,费了半年的工夫,一路病了七八场。害得娘成天提心吊胆,就怕他有个好歹。 有天你弟弟病着,非要我去给他煮面条。我假装去了,其实还是让丫鬟煮的。那时我就想着,他能有我日夜在身边照顾,已经很好了。我就是要下厨,也得先把这个机会留给你才好。 嗯,别的我虽不会,大概煮个面条还行。我问过你爹,也私下里看了些食谱。但今儿你都吃过寿面了,故此我才烤了肉。 好孩子,别哭。 这本是你该得的,虽然你弟弟年纪小,身子又弱,娘得多照看着些。但能留给你的,娘还是尽力想留给你的。” 尉迟钊,伏在他娘的膝头,呜呜哭得说不出话来。 象是迷路的小孩,在茫茫大雾中忐忑了许久,摸索了许久,期待了许久,终于等到云开雾散,光明普照时的悲喜交加。 而那份光明,他想要确认的,无非就是爱。 无论他离开了多久,离开了多远,他娘从来没有不爱他。 这份爱一直都在。 始终都在。 这就够了。 第613章 番外 庆千秋(六) 许惜颜温柔的抚过少年的脊背,特别耐心的絮絮说话。 “你这孩子呀,就是爱装。你才几岁呀,要那么懂事干嘛?弟弟不听话,闯了祸,你当哥哥的客气什么?该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揍他几下都是使得的。人都说长兄如父,从前你娘在家,可没少收拾你几个舅舅小姨,甚至你大舅舅,大姨母都挨过我的骂。可只要是为了他们好,该骂就得骂。 若是爹娘长辈处置不公,你也可以哭,也可以闹,甚至躺地下撒泼打滚啊。为什么要自己忍着憋着,或是跑掉? 虽说手足之间要亲厚,要谦让,但真的到了你觉得不能忍的时候,该说也是要说的。否则你气破肚皮,谁又知道?” 尉迟钊给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哭够了,抹了鼻涕眼泪,抬起头来,沙哑着小嗓子说,“弟弟,阿蝉也没那么坏,他也不是有心的……” “那就更该教他了。” 许惜颜道,“这世上最坏的,还并不是那些有心做坏事的人。有心做坏事的人,旁人见了,都知道提防。最难以提防的,反而是这些无心办坏事的人。 好比阿蝉今儿一个喷嚏,毁了你的香料,你那时就该说他,让他知道自己闯了祸,毁了旁人的辛苦。回头他再想端烤肉,是不是心里就会有个警醒?起码知道要问你一声了。 他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论理比旁人都要亲近。如今他犯了错,你却不去管教,一味忍让,让他一错再错。若总是这么好心办坏事,你说他将来会不会惹人讨厌,又会不会给家里招祸?” 尉迟钊给问得愣住了,想想似乎还真是这样。 许惜颜神色认真,“旁人都说你笨,连你外祖父也说你读书不行,可娘觉得小勺子,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你在宫里人缘极好,从前的老皇上,现在的皇上皇后,还有太子殿下都喜欢你,这就是本事。你还知道带着弟弟去拜见太子殿下,帮他要了一份生辰礼,还让太子殿下不讨厌,这也是一种本事。就好比你外祖母,她也不会读书,更学不来琴棋书画,可你看她这一辈子,活得不好么?” 这,竟然无法反驳! 成安公主,如今是成安长公主了,这辈子活得当真是让人羡慕妒忌恨。 小时候被睿帝宠着,长大嫁了许观海这个乘龙快婿,就算是她碰瓷,人家碰的也是一等一好人家的瓷。 如今新皇继位,更多人羡慕她的好眼光。 因为在所有同辈公主里,她是跟皇上关系最好的那一个。 在大皇子倍受冷遇的那些年里,也只有她,始终真心尊敬这个皇兄,与他最为亲厚。 又是拥立大皇子继位的第一功臣,所以如今皇室里待遇最优的公主,依旧是成安长公主,这运道真是让人不服不行。 “民间有句俚语,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不管是读书做官,还是领军打仗,大家求的,无非是一个功名利禄,光宗耀祖。你生来便是金光侯府的世子,这是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福气。那你为何一定要去十年寒窗,或上阵杀敌,走常人走的那些路?只要你能做到跟你外祖母似的,一辈子过得这么好,不就好了?” 尉迟钊脑中一道灵光闪过,觉得自己似是隐隐明白了什么。 许惜颜摸着他的头,温和的说,“别着急,你还小呢,做人可是一辈子的学问,慢慢琢磨着吧。不过说到学问,你虽然读书不大好,但该读还是要读的。你外祖舅舅他们都说你最不爱书本笔墨,可娘偏偏给你准备了这样礼物,你想看看么?” 想! 尉迟钊重重点头。 然后许惜颜就带他回房了。 虽然来了庆城这些天,爹娘的卧室,尉迟钊还真没来过。 因为他觉得自己大了,不好意思过来。但如今走进来,又觉天经地义。 因为他本是爹娘的孩子,娘说他还小呢,为什么不能来? 尤其这房间,意外的眼熟,很是亲切。 “跟外祖的房间好象。” 那是。 一脉相承的父女,有很多喜好都一样。 外头都有一间大书房,永远有淡淡笔墨飘香。 阳光晴好的时候,旁人家的女眷是坐在窗前做针线,但在许惜颜这里,永远是读书练字。 另一头有张贵妃榻,却是尉迟圭专用。 他自有处理公事的外书房,但也在卧室书房里占据一角,摆了一小面墙的书,和一张小小的案几。 平时喜欢歪在榻上舒服的看书,还胡乱扔着他自己信手做的笔记,写得龙飞凤舞,恐怕除了他自己,没几个人识得。 但看笔迹很新,也是日日读书不辍。 许惜颜道,“如今不少人说,你爹是天纵奇才,运道又好,才有今日封侯。但当年跟他一样分到军中的那些小兵何止千百万?为何独你爹爹一人能出人头地?道理就在这里了。人这一生啊,不管你要走哪一条路,多学些本事,总是没错的。” 尉迟钊点头,表示受教了。 “外祖父也常跟我说,笨鸟先飞的道理,也讲过水滴石穿的故事。他说,就算我读书慢,但只要我肯读,每天学一点,天长日久,总比不学要强。” 许惜颜鼓励的拍拍儿子的脸,“看,娘就说,小勺子聪明,就是这个道理了。” 她从自己书架上抽出厚厚一本册子,示意尉迟钊打开看看。 这是一本纯手写的书。 图文并茂,注解着成语故事。一页一个,特别浅显明白,通俗易懂,正适合尉迟钊这年纪。 看那笔迹,跟许观海几乎一模一样。但那画工,就差得远了,不过仍看得出很是用心。 尉迟钊猛地抬头,一双跟许惜颜酷似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娘。 许惜颜笑容温和,“这些故事我也跟你弟弟讲过,不过他年纪尚小,讲得要浅显得多。你爹平时也会讲,但他老是信口开河,胡说一气。不过有些想法倒是挺有意思,所以我特意为你写了这本书,不仅有我的理解,也加了他的理解。你先拿去读着,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咱们再来讨论。只是娘第一次作画,实在是拙劣得很,你可不许笑话。” 才不会! 尉迟钊捧着书,激动得连连点头,又拼命摇头,“娘画的,就是最好的!” 从前,他还担心爹娘对他没有期待。 可如今看来,根本不是这样嘛。 娘又把这么珍贵的第一次作画都给了他,他一定要好好珍惜,好好学习! 许惜颜略俯下身,拍拍他的肩膀,望着他的眼睛说,“小勺子,你是世子,生来身份就比旁人尊贵,甚至比你弟弟也尊贵,所以也要多担些责任。 家里如今只能留你一人在京城,不仅要面对那些世家大族,还得面对皇宫里的是是非非。如今你还小,犯了什么错,旁人会体谅,也不会多说什么。可往后你渐渐大了,旁人再不会这般宽容体谅。 到时你就是无心犯些小错,说不定旁人都会牵连到爹娘头上。同样,若爹娘犯了什么过错,甚至就算没犯错,只是无意挡了人家的路,他们也会记恨到你的头上。 外头人看,你爹娘在渠州,位高权重,身份显赫。可我们到底离着京城千里迢迢,若有人攻讦中伤我们,我们又如何知道,要怎么解释?总不好回回都劳动你外祖父外祖母吧?次数多了,他们也该招人厌弃了。 故此往后,爹娘就得指望你了。 不是要你刻意去讨好谁,也没这个必要。就象你带弟弟去结识太子殿下一样,能结个好人缘,在家里有事时,能到宫中去为自家分辩几句,就很好了。” 尉迟钊顿时挺着小胸脯,斗志昂扬的答应了,“那我一定能做到!” 比起受保护,保护他人更能激起人的勇气。尤其需要保护的,还是自己最亲最爱的家人。 哪怕尉迟钊读书不太灵光,但有了成安长公主这个最好的例子,被娘指明方向的尉迟钊觉得,他似乎、大概、有极大可能,肯定也是能够做到哒! 很好。 咳咳。 一直躲在门外偷听的尉迟圭,听媳妇终于把长子哄好了,他也干咳两声,进来了。 “小勺子呀,其实爹,也有给你画过,比你弟弟还早呢。” 从他的书架底下,拎出一只跟阿蝉一模一样的小箱子,尉迟钊顿时就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了。 “当初,爹起先是给你做的识字卡片,可画得实在太丑……我拿去给人看,明明是个牛,他们非说是个猪,还有猜是狗是鹿的,我便不敢送了。如今你也大了,怕是更用不上——” “没事!” 尉迟钊果断收下,“既是爹爹的一片心意,自然不可辜负。孩儿用不上,可以留着给孩儿日后的孩儿来用!” 小子,你想得挺早啊。 不过早得好! 尉迟圭很鼓励儿子的大胆超前,“回头你若有相中的好姑娘,就早些定下也没事。要知道好姑娘就跟好马一样,都是得抢的。想当年我跟你娘——咳咳,我跟你娘也是很守规矩的,还是大点再说吧。唔,你知道爹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他机智的转移话题了。 “我我我,我也有礼物!” 门口探出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阿蝉也不知几时来的,急吼吼迈着小短腿跑进来,“哥哥哥哥,你别生我气了。阿蝉错了,我不该乱动你辛苦做的烤肉,你别走。我,我替你回京城去,你留下跟爹爹和娘在一起,好吗?” 外祖父刚才来跟他说了,他错在哪里。 而做错了事,都是要道歉的。并不只是口头说说,还得有行动来表示。 阿蝉力气小,做不出烤肉赔给哥哥。想来想去,他就只好把自己最喜欢的爹娘让给哥哥了。 可他的小勺子哥哥笑了。 笑完又鄙夷的刮刮他的小鼻子,“你这么小,能做什么?哥哥回了京城,是有正经事要做的。你想做正事,还是先长够三十斤吧,尉迟钧!” 哈哈哈哈。 无论是屋里的大人们,还是屋外的许观海许桓许云柳他们都笑了。 只是尉迟钊突然抓了抓耳朵,皱眉看向他爹,“弟弟这名字,是不是跟三叔重了?” 原本笑得格外大声,格外爽朗的金光侯,猛地一拍大腿,笑声戛然而止! 他三弟叫尉迟均,他给幼子起名尉迟钧? 均和钧,不仅重了音,连字儿也太重了一半? 这叫三弟知道了怎么想? 金光侯额上冷汗,瞬间快下来了,赶紧看向许惜颜。 上月才给幼子定了名字,往宁州寄送上族谱的家书还能追回来么? 却见媳妇一脸淡定,“原就打算等着小勺子来了,让他给老太爷亲手写封信再一起送去。如今五弟也要去宁州,就跟节礼一起放着了。” 谢天谢地,还好还好。 尉迟钧松了老大一口气,尉迟钊也偷偷笑了。 因为他发现,被外人传说得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爹娘,其实也是会画不好画儿,烤不好肉的普通人。 弟弟的名字,不仅是爹爹犯了糊涂,显然娘也忘了。 不过是娘比较会装,看不出来而已。 没见外祖父瞥了娘好几眼,只是没吭声么? 所以这个时候,就轮到他这个长子出面救场啦! “爹,您不说有礼物给我么?在哪儿呢?” 赶紧走吧,别再继续这个尴尬的话题了。 对对对! 尉迟圭一把扛起儿子,在尉迟钊的惊呼声中,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他他,他居然骑到了他爹的头上?! 好高啊,尉迟钊有点晕了。 是激动,也是幸福的眩晕呢。 他这把年纪,咳咳,自认七岁高龄的尉迟钊,居然还能骑在老爹的肩膀上,坐高高。简直太开心,太兴奋了! 把大儿子扛在肩膀上的金光侯,乐呵呵的一笑,又把想扒着他的长腿想往上爬的小儿子,拎在怀里。 “走走走,爹带你们骑马去!从前在京城,爹就答应过小勺子,要送你一匹马的。昨儿回来晚了,就是去给你拉小马驹了。特别漂亮,特别精神,你肯定能喜欢……” “我也要去!” 许桓拉着他爹,赶紧小跑跟上。还一眼一眼看着他爹的脖子,目光灼灼。 小子你休想! 许观海毫不示弱的瞪了回去。 你是想谋杀亲爹么? 让这臭小子骑上去,他这把老骨头还要不要的? “来来来,小弟我背你。” 好在许云柳识趣,赶紧蹲下,贡献出了自己的后背,让小弟爬了上去。 就算阿壶舅舅辈分高,也才只是个比七岁高龄的大外甥大了一岁,八岁的小孩子呢。 看人眼馋,才合情合理。 “好久没骑马了,父亲,不如我们也去赛一局?” 许惜颜含笑上前,挽起她爹的胳膊,“爹可不许赢我,输了要送我礼物。” 哪怕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可在爹娘面前,谁还不是个孩子呢? 耍赖也是应该的。 这种明目张胆坑爹的好事,走过路过怎能错过? 许云柳背着弟弟,也回头说,“二姐姐,那我也要赛。” 他也要礼物。 问他爹未必能行,问他姐就十拿九稳。 果然,许惜颜轻轻颔首。 而趴在哥哥背上,晃悠着小腿儿的许桓也想了想,“儿子年纪小,自然不好让爹爹以大欺小,我就先跑得了。” 这小子心眼多得很,话里就下着套呢。 先跑到底是跑多久? “你怎么不说,你干脆先到终点等着得了!” “好啊好啊,哥哥姐姐作证,这可是爹爹亲口答应的啊。” 这一个个的,都反了天了! 许观海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好吧,他没蓄胡子,成安长公主嫌蓄胡子显老,他只能干瞪眼睛了。 所以说养孩子干嘛呀? 一群小讨债的! 不过表面气乎乎,内心却盘算着拿什么礼物抵债的许观海,脚步不停的随自家讨债的去了。 毕竟都是他的儿女,也是他的一生所爱啊。 庆千秋,庆千秋, 过寿辰时,所有的长辈都会祝福晚辈,长命百岁,福泰安康。 庆千秋,庆千秋, 过寿辰时,所有的晚辈也会祝福长辈,椿萱并茂,长春不老。 只要彼此心中有爱,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岁岁年年,都会是彼此心上最牢固的牵绊,最美好又永远也不想还清的债。 第614章 番外 定风波(一)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炎炎夏日,树上的知了扯着嗓子拼命嘶叫,越发闹得人心烦意乱。 今天天气也是怪。 明明宁州的夏天清凉舒爽,最是好过。可今年一入夏,却是节节高温,整整一月不退。连寿城金光侯府,尉迟家的池塘里,水都干得只剩浅浅一层。 外头旱情,可想而知。 刚刚在前头灵堂送走一拔客人,许惜颜还没顾得上喝一口水,穿着孝衣的尉迟牡丹就慌慌张张的追了来。 “……公主公主,您赶紧去看看吧。你两个弟妹在前头吵起来了,我看着你娘似乎有些不好!” 许惜颜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琥珀赶紧拿过鼻烟给她闻着,又示意小丫鬟打扇倒水,不悦的嗔道,“姑奶奶既知不好,就不能先帮着劝劝?太太脸色不好,就快去请大夫啊。我们公主长途奔波,一日不停的赶回来奔丧,总得给她一个喘气的工夫吧?” 这些年,琥珀也是越发有威仪了。尉迟牡丹不敢反驳,只得讪讪道,“那我,我也是一时心里着慌,我这就去请大夫!” “等等。”她拔脚想走,许惜颜却把她叫住,“说说,两个弟妹是怎么吵起来的?” 尉迟牡丹本就是来八卦的,许惜颜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叫她留下。 见她眼神顿时都亮了几分,上前小声道,“还不是为了上官家的那点破事?咱家老太爷过世,满城里谁家不来上香?偏上官家的不来。老四家的气不过,就问了她几句。她倒好,一问就哭上了,可不就吵起来了?” 够了。 许惜颜皱眉闭目,琥珀便赶紧送客了。可尉迟牡丹前脚还没走,郑七娘后脚赶来了。 尉迟海过世,这是尉迟家的一件大事。 偏老爷子走的时候不好,赶上这么个大热天。 他自己走得倒没遭罪,一觉睡下,没能醒来,走得挺安详。且老爷子也活过了八十,享了这些年的福,半点不亏。 当然,若不是遇上这么个大热天,兴许老爷子还能多活两年。 可如今这样天气,按民间话说,就是老天爷在收人呢。各家老人都有离世的,也不算什么。 只是尉迟海走得这般突然,实在让儿孙们措手不及。 若寻常人家,这般热天早就入土为安,省得异味。 可依金光侯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绝无可能。还得想方设法用大量冰块香料保存好老爷子的遗体,铺设灵堂招呼官员亲友们前来祭奠,实在是折腾。 尉迟圭在渠州接到家中报丧时,就急得直跳脚。 渠州今年倒是风调雨顺,没什么灾情。麻烦的是向鼎重病,军中无人。卫绩更是早几年就调往别处,出任一方大员。手下培养的接班人还没能成长起来,独挡一面。故此尉迟圭只得先在渠州安置公务,待跟皇上告了假,再赶回来。 且喜有个能干媳妇,许惜颜也不要他操心,安排好诸事,便独自收拾了行李上路,先赶回来帮忙了。 亏得家中还有萧氏和郑七娘。 就算匆忙了些,诸般事宜打理得还得妥当,不失体面。 许惜颜今儿一早进了家门,都来不及叙个家常,就先换上孝服,按规矩到灵堂上哭了一场,然后开始照应宾客,应酬往来。 以她升平公主的身份,既回来了,从明儿起,要来的宾客只会更多。 郑七娘才在外头照应琐事,也不知道里头怎么就吵起来了。 不过她可比尉迟牡丹能担事多了,见萧氏脸色惨白,几乎晕倒,象是中暑的征兆,当机立断先给她服了丸药。然后让上官穗去照顾萧氏,又让尉迟喜的媳妇秦氏去帮着许惜颜收拾行李了。 得知尉迟牡丹跑到许惜颜这里来说嘴,她又赶紧过来解释。 弟妹大老远的回来,一路风尘仆仆,累得不轻。方才在灵堂粗粗一看,就觉她脸色不好。 偏家里这位姑奶奶又不懂事,有点糟心事便跑来嘀咕,不是成心给人添堵么? 可进门还没张嘴,许惜颜倒是先拉着她的手,关怀的说,“可真是辛苦大嫂了。家里要不是有你,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儿。” 哎哟, 一句话,快把郑七娘的眼泪给招下来了。 她这些天真是累得不轻,一双眼睛都佝偻下去,又红又肿。脸色也黄黄的,十分憔悴。 自打尉迟海过世,她忙了这些天,可没一个人关心她胖了还是瘦了。 也不怪家里人,都忙,谁有心情关心这个? 好几次,郑七娘都觉得撑不下去,也想跟婆婆文氏似的晕一晕,要不就跟公爹尉迟炜似的装病躲一躲,可她生来就不是个躲懒偷闲的性子。 且家里四个兄弟,尉迟坚本是废人,什么都指望不上。最能干的尉迟圭,还远在千里之外。尉迟均尉迟喜两个都在赶回来的途中,若是自己撒手不管,让萧氏怎么办? 所以郑七娘还是咬牙撑下来了。 如今能得许惜颜这一句话,她心窝子一暖,也就满足了。 “别光顾着说我,公主你这脸色也不好看。我已经让厨房准备了,如今守孝也没什么好的,汤汤水水多少吃些,赶紧歇歇吧。再怎样我先撑过今日,有事咱们明儿再说。” 这才是真心心疼人呢。 可许惜颜拉着她不放,“既如此,大嫂子陪我吃两口吧。错过这个点,只怕你也没得空吃了。” 郑七娘想想还真是,干脆留下一起简单用了点清粥小菜,叫许惜颜歇下,她自去张罗。 走前还吩咐下人守好许惜颜的院子,不许人来叨扰。 许惜颜实在是疲倦之极,倒下就睡着了。 却因心里有事,没敢睡太踏实,不过歇了一个时辰的午觉,就又起来了。 总算喘了口气,整个人就精神许多。梳洗一番,又过了午时最热的点,她先去探视萧氏了。 不意两个弟妹都在,尉迟喜正陪着媳妇,跟二嫂上官穗道歉。 “……你弟妹就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脾气,嫂子可别跟她见气。” 上官穗哽咽着说,“原也不怪她,是我娘家没理……” “得了,把你那眼泪收一收,留到堂前哭给宾客们看了才看样!” 许惜颜沉着脸一进来,就毫不客气,打了弟妹的脸。 上官穗一愣,随即眼中漫上更多泪水,却被许惜颜又一句话给压了下去。 “娘都病倒了,你还在这里哭哭啼啼,不是给她心里添堵么?还是说,要我和侯爷去你娘家赔礼道歉?” 上官穗错愕片刻,随即脸上火辣辣的烫了起来,“我,我不是……” “不是就最好,你素来知道我的脾气,正好你们都在,又没个外人,我就当着娘的面,一起说了。今儿这事,四弟妹确实有错,就算你心里有再多不满,也不该在灵堂就当众责问你三嫂。咱们是一家人,关起门来怎样都可以。你这样当众给她没脸,你就有脸了?” 三弟妹秦氏,秦瑶芝。 出身武将世家,说来跟当年许惜颜认识的秦守备还是同族。 不过她家这一支,从她曾祖父起,就跟秦守备一家分了宗。因家人生性耿直,跟圆滑势利的秦守备半点也处不来,故此官儿当得也不大。 在尉迟喜中了武举,入了军营,机缘巧合认识这家人,并表示看上这姑娘之后,尉迟圭和许惜颜便毫无心理负担的同意了这门亲事。 虽然圆滑爱钻营的秦守备,总是打着亲戚名号,闹出一些糟心事。但总的来说,因金光侯离得山高水远,这门亲事结的并无太多不妥。 只是秦瑶芝虽听说过二嫂的鼎鼎大名,今日才是头一回见她。 当年他们成亲,只有尉迟圭进京叙职,趁空喝了杯喜酒,许惜颜却是没能回来。 方才见她犀利凌厉就把上官穗骂了回去,秦瑶芝虽是来道歉的,心里却还暗暗称快。没想到这么快,巴掌就打到她脸上来了。 顿时面红耳赤,嗫嚅着说,“我,我错了……” 许惜颜道,“这话不要对我说。也不该由四弟来说,你自己去对你三嫂说。” 她家小勺子和阿蝉,才几岁就知道做错事要道歉的道理。怎么这么大个人,反倒不知道了? 秦瑶芝瞟一眼丈夫,见尉迟喜也不敢吱声,只得含羞忍辱,到上官穗面前,深深施了一礼,“嫂子,原是我错了,你别跟我见气。” 上官穗被许惜颜劈头盖脸,教训一顿的心里,顿时好过多了,就势将她扶起,“我知你也不是故意的。” 许惜颜道,“既说完这一桩,咱们再来说说三弟妹你家的事。旁的我就不说了,凭有什么怨气,冲着我和侯爷来都没事,咱家老爷子没碍着谁吧?就算是城中乡亲,无亲无故,也有看在他偌大年纪的份上,来上柱香行个礼的,偏偏你家不来人。这是在打你的脸,还是在打我跟侯爷的脸,或是想打咱们满府上下的脸?” 上官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了。 她也知道她家不对,可这让她怎么办? 第615章 番外 定风波(二) 许惜颜平静道,“母亲如今也在,我便问一句,这些年,就算跟上官家有些不睦。可咱们三节四礼,少了么?” 萧氏心里早憋着这口气了,果断答,“没有。就因为他们不高兴,我念着三媳妇你不好做人,每回给你们上官家的节礼,是不是总挑的尖儿,略厚那么一两分?媳妇啊,也不是娘要计较,你们家这事,办得太让人心寒了!” 上官穗,死死咬着嘴唇,又想哭了。 当年,三皇子之乱平息,尉迟圭去了渠州,就把虞亮给提拔起来了。 田巩虽能干,却太老实,身边不能没个机灵人帮着。 当时上官家就有意,想要接手虞亮掌管的宁州府学职位,可尉迟圭却没有一口答应。 宁州虽是他一手做起来的,但又不是他的,毕竟他上头还有天子呢。 他都打算带着卫绩一干原班人马撤退了,怎可能保举自家亲戚? 故此尉迟圭只是在给朝廷的奏折里,写明这些官员的特长及优缺点。 虞亮能被提拔起来,田巩能顺利接任,说到底也是皇上的意思。 上官家真想建功立业,不如干脆随他去渠州,另闯一片天地。 可上官家不怎么想。 自家在宁州呆得好好的,有名望有地位,为何要千里迢迢去到渠州? 金光侯是为了远大前程,上官家又没这个志向。 再说建宁州书馆,下乡教学时,他们也是出了力的。如今眼看宁州书馆一日比一日有名声,怎么就不能照顾亲戚了? 故此,上官家觉得,金光侯就是为了避嫌,才故意不肯拉拔自家,好显得自己大公无私,在外落个好名声。 从此,心里就存下了怨气。 好在上官穗的亲爹,上官俭挺明理的,并不这么想,还挺体谅女儿的难处。家里有什么难听的话,都给顶了回去,故此那时上官穗的日子还算好过。 可惜苍天无眼,上官俭两年后不幸病逝。这下子,娘家的风刀霜剑一下就向她扑面而来。 母亲虞氏,从前挺通情达理的一个人,中年丧夫后,却是性情大变。成日忧心忡忡,担心没了依靠。 上官穗原是长女,底下两个妹妹过后,方有个小弟,还不是虞氏亲生。年纪幼小,凡事都指望不上。 不论是女婿尉迟家,还是娘家兄弟虞亮,这几年官儿做得越好,虞氏在婆家反而越受气。 有些人心思歪了,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就是,“你家那么好,怎不拉拔我们?” 嫁了人的妇人,泼出去的水。自己的终身依靠,还得是上官家。 虞氏受了气,无处排解,只好来找女儿哭诉。 可上官穗能有什么法子? 回头尉迟均靠实干出的政绩,被正式授了官。尉迟圭有意磨练弟弟,只给他在宁州一个偏远的贫寒之地,谋了个八品的小小县丞。萧氏都同意让上官穗随夫上任了,也避一避家里这些糟心事,偏偏亲娘虞氏死活不肯。 说上官穗敢前脚走,她后脚就一根绳子吊死了去! 怕母亲偏激,当真做出糊涂事,上官穗只得留了下来。 好在丈夫离得虽远,总在一州,端午中秋总可团聚几日。 可即便这般,她的日子也过不太平。 凭良心说,上官穗也觉得婆婆对她很包容了。 尉迟家人口简单,没有那些污七八糟的事。 尉迟喜跟着姐姐姐夫在京城,尉迟圭两口子远在渠州,真正住到一起的,除了尉迟海和萧氏,只有堂兄一家人。 但也不难相处。 自打尉迟坚废了,尉迟炜的心气神也散了大半。成日只要好吃好喝,他再没半分挑理。 文氏就只顾照看两个亲孙女。 也为了孙女的前程,她跟萧氏彻底和解,凡事都肯退让,再没什么不睦。 至于郑七娘,上官穗是深深感谢这个能干的大堂嫂。 自打她回来,可是接手了家里大部分的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上官穗才能腾出手来,去应付娘家三不五时的闹腾。 至于丈夫,就更体谅了。 原本上官穗因不能陪他赴任,说要挑个丫鬟开脸,尉迟均也拒绝了。 说这辈子娶到她已是莫大福气。如今岳母有怨气,夫妻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是。 硬是一个丫鬟没带,只带了两个洗衣烧饭的老妈子,和几个青壮家丁就去上任了。 在那边干得有多苦有多累,他从来一字不提。还总是来信,劝上官穗要放开胸怀,豁达乐观。 每每回想起小两口新婚时的甜蜜,上官穗真是一颗心都要揉碎了。 她就不明白了。 自己平素不说行善积德,好歹也从没做什么坏事吧?更没存心害过什么人,怎么就偏偏遇到这样的磨难? 她也不是没有试图改变。 可道理讲了一千遍一万遍,她娘一句话就能让她完败。 “你这么会讲道理,去让他们别来欺负你娘啊?只要再不让我听到半句闲话,就跟你爹在时一样,我就再不来烦你。” …… 上官穗有时真心觉得,自己从前读了那么多的书有什么用? 遇到问题她什么也解决不了。 真真百无一用是书生。 可不管怎么说,尉迟海的事,确实是上官家的人过分了。 人死为大。 尉迟海又没得罪过谁。 何况离得这么近,消息早报过去了,作为亲戚,过来上柱香,就有这么难吗? 如今被许惜颜和婆婆这般质问,真是让上官穗无地自容,半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口。 那许惜颜就说话了,“我看弟妹脸色也不好,就留在后宅照看母亲吧。”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上官穗脸色大变,瞳仁紧缩。 让她留下,照顾母亲,自然不是坏事。给母亲尽孝,任谁也挑不出理来。可前头没有了她,上官家人要如何上门? 许惜颜,她是要彻底跟上官家决裂? “不——” “不必担心。”萧氏略显失望的瞟了她一眼,转而坚定的站在了长媳这边,“还有你们大堂嫂呢,乱不了。老四媳妇,你虽刚回来,也不能躲懒,赶紧上手帮着你几个嫂嫂些。坚儿媳妇可是累惨了,让她也抽空回去歇歇,前头就全都拜托公主了。” 秦瑶芝自然应下。 尉迟喜还帮她补了句,“若媳妇做得不好,娘和嫂子只管骂。她人年轻,没经过什么事,但心眼实在,多教教就好了。” 虽是护着媳妇,到底象句话,萧氏正点头呢。 “娘!”上官穗大喊一声,扑通跪下了,再度泪流满面,“娘,就算我娘家有错,您别这样。媳妇我,我这就回去,叫他们来……他们会来,真的会来的!” “难道我们尉迟家,很稀罕你们上官家来么?” 萧氏忍无可忍,终于发了大火,“我儿子当初娶你,是他高攀了!可你们家要是不同意,可以不结这门亲,没人逼着你们吧?怎么如今一提起来,就好似我们家就欠着你们家似的。 咱们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大儿媳妇就在这儿站着呢。人家还是公主,身份不比谁高贵?可这些年,她和许家,堂堂修国公府,连成安长公主都从没给我看过半分脸色。倒是回了宁州,你们上官家成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合着我是亏了你们家,还是欠了你们家?要我这样受气!” 这话,就很重了。 可萧氏也真是忍了很久,多年积怨,非一朝一夕所致。 上官穗肉眼可见的脸都白了,连跟她不怎么亲热的秦瑶芝都吓到了。 而许惜颜,许惜颜心里清楚。 萧氏这般发火,半是多年积怨,半也是替她挡的。 跟上官家绝交的提议是她提出来的,可萧氏发了这么大的脾气,这件事反而就成了萧氏的主意。回头他们兄弟妯娌之间,也不会因此失和。 可许惜颜最是知道感恩的一个人。 旁人待她有一分好,她都会记在心里。萧氏这般替她着想,她又怎么忍心让婆婆做这个坏人? 才想把话接过来,有人比她抢先了。 “起来吧,别惹娘生气了。” 尉迟均终于赶回来了。 他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满身风尘,眼角都添了不少细纹,藏着疲倦。眼神却黑亮沉稳,再不复当初的跳脱模样。 可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比萧氏更戳心窝子,“娘家和婆家,你总要选一样的。没有人能面面俱到,我也不能。算我对不起你了,好么?” 上官穗原本被他扶起来时,心里还是有个指望的。不意丈夫竟然说出这种话来,简直有如晴天霹雳! 她脑子一片空白,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 “弟妹是吧,初次见面,也没空招呼,劳烦你先送你嫂子回房歇着。陆大人和虞家舅舅都来了,嫂子要去见见吗?” 后头这话是对许惜颜说的,也是正经应酬。 十年光阴,田巩马彻早调任了,连许润也离开了济州。 如今的宁州知府姓陆,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倒是虞亮还在,因熟知本地情况,终于熬到田巩之前的职务,给陆知府作副手,是虞同知了。 如今金光侯没回来,他们二人依着身份上门,就得拜见升平公主。不过能来得这么快,算是很赏脸了,所以许惜颜也得去见上一面。 “走,四弟也一起去。母亲不必过分忧心,家里有我们呢。” 她拍拍萧氏的手,跟着两个小叔子一起出去了。 至于还在云里雾里的上官穗,被如梦方醒的秦瑶芝,尉迟喜临走前瞪了媳妇一眼,秦瑶芝才回过神来,半扶半拖着上官穗,回房去了。 好在她是武将之女,打小有一把子力气,拖个人也不算费力。 至于萧氏,头疼的抚额,总算也能喘口气了。 不想小姑子尉迟牡丹又蹿了进来,显然偷听了。 “哎!嫂子你早就该这发一回火了,那老三家的至于这么张狂么?不过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不要往心里去。喏,这是我让家里炖的安神汤药,给你喝了补养身子的。” 可萧氏揭开盖子一看,顿时变了颜色。 “这——” 汤罐在食盒里封得严实,连丝味儿都不透。但揭开一看,竟是炖好的鸡汤。还特意搁了些安神清润的好药材,香浓扑鼻,确实是下了工夫。 但如今家里还在守孝呢,怎能开荦? 尉迟牡丹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那些俱是做给旁人看的,爹都没了,再克薄自己,能把他换回来么?不能啊。那何不保重身子,打理好家里?就算爹在天上看着,也只有夸你的份儿。若他要骂,就来骂我得了,横竖是我干的,不怪你。趁着没人,你赶紧喝了。我都撇干净油了,一点不膩。也没放肉,总说得过去了吧?” 萧氏,萧氏还在犹豫,尉迟牡丹凑近了她,低低耳语,“我才进来前,在琥珀跟前透了些影儿,她都没吱声。” 显然是心疼萧氏,默许了。 年轻人吃点苦无所谓,萧氏上了年纪,真得吃点好东西才撑得住。 再看尉迟牡丹一眼,她嘟囔着道,“我虽不靠谱,也不至于害你。说句心里话,如今爹没了,大哥又那个鬼样子,我是真心盼着嫂子长命百岁,好照应着我的。否则回头我一个当姑姑的,好意思总上门来找侄儿侄媳妇打抽丰?怕不得给人大耳光子抽出去了。” 萧氏,差点噗哧笑了。 转念想想,还真是这个理。 干脆也不矫情,将温热得恰到好处的鸡汤,一口气喝尽,确实胃里舒服多了。 看她收了自己“贿赂”,尉迟牡丹自觉彼此关系近了一步,也有胆子八卦几句。 “那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萧氏横她一眼,将汤盅原样装好,交还给她,“这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你呀,有力气就去前头帮忙嚎几嗓子。回头,我也有好东西给你。” 尉迟牡丹翻翻白眼,到底收起食盒起了身,“去就去!” 她别的本事没有,哭丧还是会的。 如今有了萧氏这句话,她心里也有底了。 虽说尉迟海不在了,但只要她肯帮着娘家,好处就少不了她的。 她可不象上官穗那个傻蛋,向着娘家,又讨好不了婆家。那还做这些无用功干嘛? 做人举凡都得图一头。 她图啥?就图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真是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有病! 第616章 番外 定风波(三) 暂且搁下后宅琐事,许惜颜在前头灵堂旁的客厅,见了陆知府和虞亮。 一番寒喧后,初次拜访的陆知府,很识趣的告辞了,尉迟均和尉迟喜兄弟亲自去送。 虞亮趁着没人,给许惜颜深深施了一礼,“若是早知今日……” 他当年必不会保媒,将上官穗嫁给尉迟均。 如今看来,这哪是结亲,简直是结仇! 为了虞氏的不懂事,这几年不仅是上官穗焦头烂额,虞亮也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怄了多少气。 他如今是心灰意懒,再不想管了。 许惜颜越是拦着不让他赔罪,替他保全颜面,虞亮心中感激之余,便越发只有一个念头。 “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既是家务事,就全凭公主发落了。” 这是他的态度,也代表整个虞家的态度。 若是一个人钻了牛角尖,一心只认死理,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上官穗是上官家的女儿,却也是尉迟家的儿媳妇,说破了天,这只是两家的家务事。亲戚们可以劝,却不好干涉太多。所以接下来不论许惜颜要代表尉迟家怎么做,他虞家再不插手就是。 那就够了。 许惜颜也不跟他啰嗦,反而正经叙起家常。 十年光阴流水过,于幼童,只是匆匆长成的一瞬间,但于有些人,就是再不得相见的遥远了。 许太夫人,柏二太太都先后过世了。 那年尉迟钊第一次去渠州探望爹娘,次年春暖花开返回京城时,没有带上小弟弟的画像,而是把小弟弟也带回京城去了。 许惜颜就是怕时日无多,才让阿蝉去一趟京城。有这么个孱弱幼小的孩子牵绊,只怕柏二太太还能多撑几年。 事实也果然如此。 为了不影响孩子,怕他们落个克亲克长的名声,许太夫人是在阿蝉回去的次年,过完新年才溘然长逝。 走得极为安详。 许润也是那年丁忧,离了济州,回家为祖母守孝。 京城的许樵,还有远在江南的许松,都告了丁忧,却都被皇上夺情了。毕竟他们是曾孙,出了三代,倒也无妨。 许松便只与颜真回家奔了丧,又赶回了任上。 其余许泓许长津这些隔房的为官子弟,影响就更小了。 许家自此,才算是在朝堂上立住。 也亏得当年许惜颜替家里谋算,为这些叔伯兄弟挑的都是些不起眼,但实打实能干事的职位,故此才有这番局面。 只是再之后,谁也没想到,老一辈还好好的呢,许家长子许汤忽地走了。 死得还甚让人无语。 许太夫人孝期满了之后,他一高兴,也是在家憋久了,非要带着阖府的孙儿孙女们去郊外踏青。 这原也没什么,只是踏青就踏青,偏偏在那乡下农家又喝了不少粗酿的老烧酒。 酒劲太大上了头,他还不肯听孩子们的劝,非要骑马表现一番,说是猎只兔子给孩子们吃。结果给突然飞出来只野鸡吓了一跳,跌下马来,突发脑梗,竟然就这么走了。 简直了! 唯一独子去世,许遂心疼之余,也气个半死。 他孙子许松,当个官儿容易么? 打小的纨绔少爷,在江南漕运那儿,都快累成个泥巴猴了。上次回来奔丧,活跟个乡下老农似的,满府上下,连他都差点没能认出来。 因怕连累孙儿要回来奔丧,如今连许遂这一大把年纪,都成日跟邹大太太说,要保重身子,戒酒戒肉,不敢有半点闪失。 偏偏正值壮年的亲爹死了,这简直是,让人无话可说! 孩子们都说了,连最小的阿蝉都去拦了,就是拦不住。 不过好在皇上还算通情达理。 身为独子,许松这回是非得回来守孝不可,皇上便把孝期满了的许润,安置去了江南。 他肯定不能接侄子职务,品级差得太多。 不过却可以安排许润分管许松之前动工开挖的运河,许润原也是工部出身,还修过堤防,执掌正合适。 再说当初许润安抚济州,是立下大功的。后来局面安定下来,皇上有意换人,许太夫人正好过世,就借着守孝给人调了回来。 故此皇上心里也念着他的功劳,还高升一级,将许润派去了。 许松两口子这才安心回家守孝。 然后孩子们的“噩梦就”开始了。 尉迟钊悄悄写信给娘打小报告,说大舅母颜真一回家她也不管家务,却是自动接手了孩子的教养事务,还特别严格。 原本有一个在太学当先生的二舅舅许樵,已经让人头皮发麻。 可二舅舅好歹是君子,只动口不动手的那种。大舅母颜真却是不管,成天挥舞着戒尺,连尉迟钊都挨过好几下。 唯一没挨打的是小阿蝉,不是看在他身子弱的份上,是柏二太太护得紧,才没打到。 不过,也亏得有大舅母这般唱黑脸。 尉迟钊瞧得明白。 自打被许惜颜夸赞点醒之后,他的全部小脑筋反正用在书本上也不太行,干脆就动在了别的地方。 所以他有认真仔细的观察到,藏在颜真凶巴巴的背后,是原本自许汤过世后,大受打击,一蹶不振的邹大太太都重又打起了精神。 为了“保护”重孙子重孙女们,柱着拐棍跟孙媳成日斗起了法。 连柏二太太都因为担心小阿蝉跟不上功课会挨揍,几回眼瞅着快不行了,又硬是挺了过来。 直到三年孝期已满,许松又得到任命,带着颜真要回江南的时候,柏二太太才松了口气,含笑而逝。 连王太医,王院长也过世了,如今跟许家走动亲密的是王院正的儿子,王太医都说是个奇迹。 当然,也跟成安长公主和许观海这些年的细心照顾分不开。 如今的成安长公主,可是名声极好。 身为皇室最受宠的公主,就算曾经骄横跋扈,年少无知过,但她却在婆婆年老病重时,认真在婆家照顾了这么多年,处处操心,可是让曾经对她颇有看法的京城贵族们大为改观。 特别是些年纪大的宗室皇亲,譬如敏惠大长公主,更是成天夸赞。 皇上也觉有了面子,对这个皇妹愈发好了,各种赏赐不绝。 于是如今京城可是有不少人家都拿她来当榜样,教育儿孙。 当然,被盛赞的,还有升平公主。 统共就两个孩子,她全都送回京城了,送到长辈身边尽孝。颜老太师,在皇上登基,大皇子妃也登上皇后之位后,颜大尚书便无可争议的被加封为太师了。 不过老大人心明眼亮,主动借口老迈,没两年就辞去尚书职位,回家养老,极少发表政见,却毫不吝啬对许惜颜的夸奖与喜爱。 连尉迟钊小哥俩,都得到他的青睐,不时能过府一叙。 不过据尉迟钊给他娘的小报告,他挺乐意去探望老太师的,但要是老太师能不找他下棋那就更完美了。 陪那个臭棋篓子下棋,就连学业不精的小勺子也觉得很辛苦呀。 但想想老太师对他娘的赞美,小勺子为了尽孝,还是强忍了下来。他还无师自通,学会装傻,让老太师赢上几局,逗他高兴了。 可颜老太师越发觉得棋逢对手,更喜欢找他下棋了! 简直热泪盈眶。 生老病死,原是人间常事。 许家遇着这些事,虞家也有。 首当其冲的便是虞太夫人,在新皇初立没多久,操心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就过世了。虞亮可没被夺情,是正经回去守了孝的。 可上官家人看不见这些,只看到虞亮守孝之后,很快起复,便酸了起来。 嗯,在他刚得提拔便回去守孝时,也说了不少风凉话,这些虞亮俱都默默忍了,从不在人前提起。如今在许惜颜跟前,更是不提。 他今儿只起提一个人。 当年虞家的五小姐,他的侄女儿虞淑芬。 许惜颜还有印象,在上官穗成亲时,这姑娘来过。穿着蔷薇红衫,肤色白嫩,颇为秀美。当时有人开玩笑,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她还打抱不平来着。 可惜这姑娘嫁人后的运道,着实不怎么好。 丈夫倒是好的,可惜不长命。婚后不到两年,就一病呜呼了。 那时虞五姑娘才怀着三个月身孕,受了刺激,孩子也小产了。 她伤心欲绝,着实悲痛了几年。 原本想为夫家守一辈子,还从族中过继了一个男孩养着。不想那孩子也没能养大,出痘疹时死了。 这下子,就有些流言蜚语,说她命硬克夫。公婆年纪渐大,老迈糊涂,听了些闲话,便也没甚么心力来护着她了,过得很是遭罪。 虞家瞧着不象样,索性把她接回了娘家。 可寡妇门前是非多。 如今长辈们在,还能心疼她,回头换了儿子媳妇当家,谁能这么心疼一个守寡的小姑子呢? 故此虞亮是想趁着年轻,再给她择个夫婿。 可在宁州本地看来看去,实在没有合适的人家,故此才想拜托许惜颜。 毕竟许家可是有个再嫁女,许桐的。 当初也是许惜颜打上长兴侯府,帮长姐和离。 后来许桐二婚,嫁了柏家大姑奶奶的婆家薛氏。跟同样喜爱书画的薛奕夫唱妇随,过得幸福美满,早已儿女成群。 故此虞亮知道许惜颜绝对不会介意这种事,且许家到底三百年书香名门,枝繁叶茂,亲戚众多。才想请她帮忙,去京城或是外地打听打听,给侄女再求个良缘。 第617章 番外 定风波(四) 想离开宁州,是虞淑芬自己的意思。 走出丧夫流产的悲痛后,她也能理智的看待问题了。 因她婚姻不幸,已经给娘家添了许多麻烦。想嫁得远些,除了想耳根子清静,少听些闲言冷语。对娘家,对未来的婆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她和虞家,都不挑拣门第长相,唯一的要求除了人好,就是不做妾。 给年纪大些的做续弦也没关系,哪怕是个军伍里的低等军官也可以,只好心善人好,能安生过日子就行。 许惜颜光听着就心生怜悯,没有二话便应下了。 虞亮知她素来言出必行,行事又周全妥帖,故此安下心来告辞。 他说了再不管上官家的事,就当真连上官穗都没有见上一面。 等上官穗醒过神来,还想着等舅舅来了,讨个主意。却只等到天黑,才听说舅舅离开的消息。 她想去找许惜颜,可许惜颜根本没空见她。 自下午接待了陆知府,消息传开,许多曾经来许家上过香的客人,又来了,还带着女眷拜访。 许惜颜直忙了整整一个下午。 天擦黑,才有空见了乐家的申大太太和李二太太。 她二人早打发人来请安了,也是体谅许惜颜辛苦,才特意挑这个时辰过来。 见面就是不住道谢。 当年,真亏得许惜颜把乐由和许云槿的一双儿女接走,乐家才能腾出手来,理顺了家事。 这几年,在申大太太的精心照料下,李二太太身子渐好,小儿子乐思也接了媳妇。挺平和稳妥的一个姑娘,跟木讷老实的乐思也般配。在家侍奉亲娘,过得挺和睦。 申大太太的小儿子也成亲了,还中了秀才功名,再努努力,就可以接上趟,踏入官场了。 等小儿子能够立起来,乐大老爷就打算告老还乡,含饴弄孙。乐鞅为着一双孙儿孙女,在京城翰林院,还要再撑几年的。 李二太太可比许惜颜当年离开寿城的时,那般形销骨立的模样,可富态多了。 “……家里老爷多番来信,真是谢谢公主费心了,两个孩子都教得极好。旧年上京,老爷见了,欢喜不已。还叫我保重身子,好看着孩子们成家立业呢。” 在给许太夫人和柏二太太都送了终,守了孝后,许观海作主,叫尉迟钊又把弟弟阿蝉送回了渠州,以解女儿的思子之情。 好在小哥俩不在的那几年,许惜颜也不寂寞。 有乐灼和乐絮儿兄妹俩陪着,她便把一腔慈母情怀,还有对三妹妹的思念,尽数用在两个外甥身上,把他们教得极为出色。 当初皇孙殿下,那时他还小呢,第一次到渠州来长长见识,就跟两兄妹,主要是乐絮儿不打不相识了。 都是便服,乐絮儿也是男装打扮,谁也认不出谁,少年人一言不合,她便把皇孙殿下给摁在地上揍了一顿。 因父母皆死于战乱,二姨从小就命人教她们兄妹习武。不说要大杀四方,起码要有逃命自保的能力。所以不仅亲自教他们骑马打球挥鞭子,还让侯府最好的侍卫教他们功夫。 每年秦家舅舅们过来做生意,又会不时传授兄妹俩一些“绝学”。 故此乐絮儿打起架来,可是又快又狠。皇孙殿下还没反应过来,就给人家摁到泥地上去了。 真是一段辛酸的回忆…… 不过事后,皇孙殿下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对这个英气勃勃,性如烈火的小姑娘印象深刻。 随后在接触中,发现乐絮儿也不仅是会打架,装起名门淑女,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自然,也不全是装的。 有许惜颜的亲自教导,小姑娘的学问礼仪,那是一等一的出色。 皇孙殿下越发有了兴趣,等他离开时,情窦初开的少年,发现自己头一回对个小姑娘念念不忘了。 可乐絮儿才不想要他的念念不忘。 她天生就继承了母亲许云槿的英气爽朗,又有父系源自边关男儿的豁达豪迈,还被博学多才,胸襟广阔的二姨母抚养长大,骨子里最是向往自由。 乐灼都说,要是给妹妹一匹马,一把剑,她最想做的,就是江湖上的游侠儿。打抱不平,又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女英雄。 末了,这话给一向惯孩子的二姨父听见,因二姨没生过女孩,姨父是真心把妹妹当成女儿来养来了,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当即就寻了一匹最好的小马驹和一把宝剑给妹妹,异常慈爱又鼓励的看着她,“姨父不说交友遍天下,但在许多州府里还是有些跟过我的士兵,放心去吧,凡事他们会照应你的。” 乐灼惊呆了。 这言下之意,岂不是让妹妹放心的去打架闯祸,反正有人收拾首尾么? 喂!二姨父你不能这么惯孩子啊。就是他亲妹妹,也绝对不行。 再看着跃跃欲试的妹妹,乐灼直觉得自己这个兄长,简直操碎了心。 不能直接打击,省得妹妹伤心。可也不能由着她去啊,怎么办呢? 好在一向英明机智的二姨,及时出手,轻飘飘就将此事化解。 “既要行走天下,不如从天下最繁华的京城开始。你们也大了,该去探探祖父了。也替姨母去探视下家里人可好?” 乐絮儿果然上当,一口答应。 随即利索的收拾了行李,领上哥哥弟弟们,就上路了。 乐灼早就发现了。 小勺子哥哥似乎深得二姨真传,说什么“有妹妹照顾,咱哥几个可是享福了。回头要是没了妹妹,叫我们可怎么办?” 一路把乐絮儿哄得眉飞色舞,越发有二姨风范,成天有操不完的心,尤其是对小表弟阿蝉,关怀备至,哪还有工夫去路见不平? 有不平也早给尉迟钊和乐灼哥俩摆平了。 故此一路去到京城,太平无事。 离京城还有一百多里地时,外祖父许观海听说,亲自出迎。见面就骂许惜颜“胡闹”,这么小的孩子,就让他们自己上路。 可乐灼觉得,这也没什么呀? 表哥尉迟钊都来来去去多少回了,还领着不少商人行走边关,也没见怎样。 二姨虽然心疼他们,却从不娇惯孩子。 就算是身子孱弱的小表弟阿蝉,也是如此。 好在见了面,主要是见着外孙女乐絮儿,许观海就骂不出来了。他差点就当着孩子们的面,哭了,可也是眼圈通红,拉着乐絮儿,嘘寒问暖。 因为妹妹生得极似母亲,外祖父多疼她些,也是应该的。 乐灼当然也不会妒忌,更不会寂寞。因为回头,他祖父也闻讯亲自来接了。 还不比外祖父许观海能装。 乐鞅没挺住,抓着孙儿的手,就是一通眼泪长流。 乐灼打小就知道,自己长得象爹爹。 所以小时候把他们送去国姨母身边,也实在是祖母李氏看着他就会想起儿子,然后泪流不止,太伤身了。 等着兄妹俩进了京城,就更忙了。 许家,秦家,有太多太多的亲戚要走动。哪有工夫让乐絮儿去行侠仗义,行走江湖? 连皇孙殿下都来探视了,还问乐絮儿呢。 “你怎么净送礼,老是不回我的信?” 他可是一年三五封,写得很殷勤呢。 打小一起长大,乐灼知道,妹妹其实是很想翻白眼的,但强忍住了。其实乐灼也很想翻白眼的。 这位难道忘了自己身份? 回信才有鬼哩。 乐絮儿是个胸怀天下,热爱自由的女孩,谁愿意进宫,成天憋屈在巴掌大的一小方天地? 有人会羡慕那里的辉煌与荣耀,可一心想要行走江湖的妹妹,却是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怎么过了这些年,这小子还是贼心不死,总凑上来? 要是寻常人家,乐絮儿就要再打他一顿了。 打到他怕。 可这里是天子脚下,人家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人家还是龙子龙孙。 端着大家闺秀的礼仪,乐絮儿斯斯文文的假假笑着,随便寻了个借口,将地头龙皇孙殿下,打发出去了。 可皇孙殿下笑笑走了。 可他回头,又又又来了! 反正许家跟皇家有亲,许家大半亲戚,都能跟皇家能扯上关系。故此不管乐絮儿走到哪里,皇孙殿下都有由头凑上来,捧个场,凑个趣。 乐絮儿后来一生气,索性接上秦姨娘,躲到秦家舅舅家去了。 自从许惜颜当年让许观海带话回去,秦姨娘可算是打起精神,撑了下来。 如今终于见到女儿的一双儿女,还被教养得这么好,她真是死都瞑目,不,她还不能瞑目,她得看着两个孩子成家,才能瞑目。 谁知没几日,皇孙殿下居然又毫无架子的找上门来,好脾气的笑道,“听说秦家做得一手好酱菜,孤也想买些回去,给父王母妃尝个鲜儿。” 乐絮儿简直要气死! 乐灼也只剩叹气了。 且不提皇孙殿下要如何赢取乐絮儿的芳心,如今李二太太是万分感激许惜颜的。 不过皇孙殿下这事滋事体下,没下圣旨前,没人敢乱说。 乐鞅也不敢。 但他也在给家中来信里,隐晦提点了,千万保重身子,不要在这个节骨眼出事。否则让孩子们回来守孝,那就是拖后腿呢。 李二太太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妇人,不会不懂事,故此她是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的。 尉迟海一过世,乐家也是最早来帮忙的。 元大太太没来,是因为她们回老家了。 元瓒元老爷子前年过世,一家子扶着灵柩回去安葬守孝,如今孝期未满,自然不能走动。 听说元老爷子还有份礼物留给许惜颜,却也不知是什么,故此申氏李氏都没多嘴,只是替元大太太解释了几句。 虽然不能见面,略有些遗憾。但知道元大太太一家子都过得不错,儿女们都很争气,又和睦,许惜颜便也安了心。 眼看天色不早,二位太太要告辞的时候,相互对视一眼,才低低跟许惜颜说了。 “那上官家,如今是越发不象话了。仗着宫里那位娘娘,处处掐尖要强。” “如今竟是在外头放下话来,说若不是公主或侯爷相请,再不登门的。” “还有好些混账话,说了生气,索性也不说了。也是他们家老爷子老太太过世,没了约束,如今当家作主的,越发没了体统。” …… 许惜颜明白了。 上官家这些年敢拿捏上官穗,动不动就给尉迟家甩脸子,也是因他家有个姑娘,在宫中得宠了。 新皇继位之初,为表贤德,也是为了梳理宫中乱象,放了一批大龄宫女。 后几年间,随着朝政逐渐理清,不断有朝臣上奏,请采选后宫。 也既是朝臣们表忠,也是臣子增进与皇家联系的手段。 大皇子妃,颜皇后本就不是个小气人。从前在皇子府,也不是没给大皇子收人,庶出子女也都好好教养,她是再无二话。 反倒是新皇,成帝那几年瞧着年岁不好,处处闹些小天灾,也为表示尊重发妻,硬是拖延了下来。直到五年前,才终于松口,采选了一次。 为着后宫安稳,也没选高门贵女,大半是中低等官员家的女儿。 上官家便走了走门道,也送了一个女儿入宫。 论辈分,还是上官穗的侄女。 起初也不怎么打眼,后也不知怎地因缘际会,竟是入了成帝的眼,封了才人。 这下子,上官家算是抖起来了。 大齐后宫简单,尤其成帝继位后,深感父皇在位时后宫人数太多,靡费过重,故此恢复了开国时的祖制。 自皇后以下,依次是贵妃,妃,嫔,昭仪,婕妤,美人,才人,选侍九等。 可成帝不好美色,后宫中除了颜皇后,贵妃之位空缺,妃位也只有一人。以下各级,都只二三人,还是为了凑数。 故此上官才人这个封号,还是略有些份量的。 须知当年采选的美人,除了分赏各个王府,成帝留下的亦不过数十人,大多还是顾及臣子颜面。 选入宫中的女孩虽然出身不高,却也有些拐弯抹角的高门亲戚。 上官家在送女孩入宫时,暗地里可没少拉扯上金光侯和许家修国公府。 只是没人跟他计较而已。 第618章 番外 定风波(五) 当年入宫那一批美人,除了少数几个姿色出众,才情过人的封了婕妤美人。上官才人次年能得封号,也算是出挑了。 可不管是尉迟圭,还是许惜颜,都从没打过这位上官才人的主意。 就跟当年许家虽然迎娶了成安长公主,却从不干涉后宫,也不与哪个皇子结党营私一样,小两口做事只凭公心,之前没有帮过任何一位美人入宫,如今也不会去捧高踩低。 这也是许家与尉迟家,在朝堂上安身立命的根本。 想想当年许云梨,都嫁给萧越了,可许家说不管就是不管。 直到许云梨死了,许观海才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可他们越是如此,上官家越发不高兴了。 如果说从前上官家不得势,自觉被尉迟家低看一眼也正常。可如今他家出了个娘娘,怎么尉迟家还不来结交? 简单来说,这就好比是个穷亲戚,突然暴富了,想到富亲戚面前显摆显摆,你却始终不给他这个机会。这不是更让人记恨么? 所以上官家的怨气更重,积累了这么多年,在这回尉迟海的葬礼上,可算是找着机会,爆发了出来。 想让他家上门吊丧,非得让升平公主或是金光侯亲自打发人来报丧不可,否则他们就是不来! 毕竟人死为大,就是为着长辈死后的荣光,毕竟宁州也没几户大户人家,不信尉迟家不低这个头。 可他们盘算得好好的,谁知升平公主自打回了寿城,却跟没事人一般。一天不来,两天不来,眼看着七七之日就快到了,她还是不来。 这下子,上官家就把自己赶到烤架上,下不来了。 如今,几乎全宁州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道上官家跟尉迟侯府拧上了。得不到升平公主和金光侯的邀请,他们是绝不会上门祭奠的。 可七七一般是下葬之日,听说连金光侯都快赶回来了。 等到下葬时还不出现,那就说明上官家跟尉迟家,彻底决裂了。 不, 应该说,是尉迟家选择了跟上官家决裂。 换个人家,也是一样道理。 家里辈分最长的老太爷过世,都不来上香。 你既然这么不给我面子,我为何又要给你面子? 所以此时,除非上官家自己低头,主动去尉迟家吊丧,否则再难挽回。 可都到如今这地步了,上官家再上门,那真是赤裸裸的给人打脸,得被宁州所有高门大户耻笑了。 之前不是挺硬气的么?如今怎么就软了呢? 所以上官家,如今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去,太丢脸。 不去,那就等于选择接受决裂。 就算宫中有个才人娘娘,可到底山高水长的,且才人上头还有皇后,还有一堆娘娘呢。上官家心里清楚,他们能在宁州高人一等,其实更是外人敬重金光侯那个杀神,还有升平公主出生高贵,又有个三百年书香名门的娘家,才不敢轻易得罪。 这些年来,就算上官家使些小性子,可尉迟家的三节四礼,却是妥当周全。每回几大车的送来,给亲戚朋友瞧见,谁不夸一句体面? 说句不怕那啥的话,真断了这门亲戚,回头上哪儿收这些好东西去? 所以上官家有些急了。 尤其这日午后,听说金光侯已于昨日回府,上官家却一直接不到寿城送来的消息,好似默许了升平公主的任性。 上官家如今当家作主的几个老爷们聚起来一商议,就把虞氏叫来又大骂了一顿。 “都是你养的好女儿!简直废物一个。瞧瞧她干的好事,就任人这么打娘家的脸么?回头有事,还想不想娘家给她撑腰?” “你!赶紧打发个人去,不管她要怎么弄,要哭要闹要上吊,总得替家里把这口气争回来!” “在此事办妥之前,你儿子也不用上学了。” …… 看看, 他们又来欺负人了。 虞氏如何不知道这些叔伯们无礼? 说她女儿上官穗是废物,说她没本事,可哪个姑奶奶年年从婆家挣得出比她更体面的节礼? 还拿小儿子的前程威胁她,动不动就不给上学。 他们这些人呀,自丈夫过世,就良心坏了,都来欺负她们孤儿寡母。 可虞氏虽抹着眼泪,满心不忿,却还是低着头答应了。 她一个妇道人家,没这个心力去跟人扯皮拉筋,维护儿女。 自打没了丈夫,她自己都没人疼没人护的,儿女如今也大了,就该懂得孝道,替自己分忧。 所以虞氏只忿忿不平了一会儿,就把怨气全记在女儿身上了。 上官穗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还叫自己受气,也真是太没用了! 招来自己一个心腹婆子,打发人套车,赶紧去寿城。无论如何,得要来金光侯或升平公主的相请。 婆子不敢怠慢,赶紧收拾收拾,当天就赶去了。 好在离得不远,次日一早就进了寿城。 却见城中许多人家很是仁义,也不仅是官宦人家,好多受过许惜颜夫妇恩德的百姓,已经自发沿路搭起祭棚,直通金光侯府,打算送老爷子一程。 毕竟只为那些月月得到优待的老人们,还有曾经去宁州书馆上过学的孩子,头几年的学生们早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也很该上个香的。 婆子进城时,还无意间听到几个书生议论。 “……有些人家,当真是可笑之极。也就是升平公主不与计较而已……” 那婆子虽能干,却当惯了下人,天生是个多思多虑的性子。顿时心道不好,这怕是说的上官家? 可骡车过去,那些书生们继续议论,说的却是女子读书一事。 当年宁州书馆办了几年,不是出了件女孩读书开了智,心思大了,退了原未婚夫亲事,又被心仪之人拒绝,想要出家的事么? 后来许惜颜还打发五弟许云柳,叫他来宁州时,一并处置。 许云柳来了之后,才发现全无自己用武之地。二姐姐的嫂子,郑七娘已经把此事解决了。 她琢磨了许久,找了个机会碰瓷儿。 叫丫鬟捧着一坛子刚收的玫瑰香露,故意去撞了人家一下。一整坛香露打碎,那姑娘瞬间欠下巨额债务。 那时宁州人也已经知道,这种香露卖得极贵。鸡蛋大的一小瓶,在京城都得几两银子。这么一坛子,得是多少钱? 郑七娘还算公允,说这事双方都有责任。各打五十板子,那就一人赔一半好了。 可就这一半,姑娘全家倾家荡产,她也赔不起! 只得签了身契,进了郑七娘的玫瑰作坊,干活抵债。 天天忙着种玫瑰,收花露,哪还有心思琢磨出家的事? 要说,到底是读了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干不上两年,这姑娘因为聪明能干,成了郑七娘手下一员得力干将,风风火火的管着几十号人,上百亩花田。 在三年之后,终于勾清债务的那一天,郑七娘问她,“还想出家么?还觉得读书无用?” 姑娘心中泛羞,脸上却早历练出铜皮铁骨,深深对郑七娘施了一礼。 她已经能明白郑七娘的苦心了,也明白了读书的意义。 书本上的知识,虽然不能解决人生所有的难题,却能够让你在任何境地下,都多些选择的权利。 郑七娘一笑,命人取出帐本上被勾销的银子。 “这是你该得的,拿去好生置办嫁妆,做个新娘子吧。” 姑娘在这三年的艰苦磨砺里,早跟一个家境殷实,踏实肯干,读过些书,在城中开脂粉铺子的少东家好上了。 人家本来想帮她还钱,早些成亲的。是姑娘坚决不许,要靠自己的双手还清债务,才拖延至今。后她公婆知道,不仅不生气,还特别欣赏她的志气。 至于她年少时的那些糊涂事,哎,谁没干过呢? 就是这般经受了锤炼的姑娘,日后才能担起一家主妇的重任呢。他们家正想依托着郑七娘的花露生意,把自家铺子也扩大扩大呢。这样的儿媳妇,才最合适。 姑娘不意又得了一笔银子,感动得热泪盈眶,但还没忘,羞涩的问了郑七娘一句,“那我到时成亲,东家来添妆么?” 很好,这都不忘。已经出师,可以滚了。 姑娘拿了银子,欢欢喜喜去办嫁妆了。 等到成亲的那日,花轿特意绕了寿城一圈,引着百姓们都来了宁州书馆。 新郎新娘恭恭敬敬,当着百姓的面,给书馆里的所有夫子们,行了一份大礼。 谢谢有他们的教导,才有一对新人的缘份。 曾经的争议,讥笑,嘲讽,最后反而成就了一场佳话。 自此,寿城地界上,再没有人家会公然说女儿识字无用之类的话。 事实,胜于一切道理。 如果不是读了书,这姑娘能有今天?做梦去吧! 至于姑娘当初心仪,又朝三暮四的男子? 呵呵,因为他挑花了眼,最后反而把那些势利的人都给得罪了,一桩亲事也没说成,学业也荒废尽了,自此碌碌无为。 后来还有个小插曲,这男子亲事不成,又看姑娘在郑七娘手下,干得极为出色,还曾经动过吃回头草的心思,结果被姑娘直接提着大棒子,打了回去。 边关女孩,就算读了书,学了礼仪规矩,骨子里的血性亦是半分不改。 这般薄情寡义之人,她见一次打一次! 而许云柳,当初在听说郑七娘的处置后,已经抚掌感慨,果然女人才最懂女人! 他那时已经预料到,这姑娘以后的结局不会太差。起码,她绝对不会出家了。 走前除了拜托郑七娘一定要来信告知后续进展,许云柳一俟回了京城,立即就请许观海替他作主择亲了。 再不挑捡,非要象自家姐妹。 这姑娘的例子,给许云柳的教育意义便是,女子哪怕之前学问差些,只要品性端正,丈夫肯引领扶持,就能夫妻并肩,一路向前。 相反,若是好好的姑娘婚后变得面目狰狞,那肯定也是丈夫身上出了问题。 许云柳明白过来,简直觉得自己之前眼瞎。 远的不说,就看他家二嫂吧,樊玉婵,从前多英武,多喜欢使枪抡棒的一个人,自嫁了许樵,也给丈夫熏陶得成日手不释卷了。 有回贵族女眷赏花,有人想出风头,故意出了个很是刁钻生僻的典故,在座的人都不知道,偏樊玉婵摇着团扇,就微笑着答了出来。 不说给许家长脸,连樊老大人都乐得不行,深觉许家这门亲事结得太好了。回头给孙子樊玉重说起亲事,都腰杆笔直! 后面许云柳说的媳妇,因他心思摆正,不再挑剔,论才学虽不如他家大嫂和二姐姐,却是个小小才女,诗词做得不错,让他甚是满意。 这些就扯远了。 再说回宁州寿城,因那姑娘的遭遇,就跟江廉的蛙公一般,太具有传奇性了,故此那虞家婆子不知,她遇到的那群书生,其实商议的是想将这个故事写成话本,广为流传。 可她自己心里有鬼,觉得人家是在说上官家呢,故此见到上官穗时,就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 “……如今满城都在说咱们上官家的嘴,还说姑奶奶吃里扒外……这可不是奴婢说的,是那些人乱说,总之就是说姑奶奶也不帮着自己娘家,想来是个在婆家没地位的。” “要奴婢说,也是公主和侯爷,太不尊重人了。当年接姑奶奶进门,说得千好万好,可如今老爷去了,就变样了。” “您那婆母,也不是奴婢说,就是个偏心眼。哼,这些年不看功劳看苦劳,侯爷两口子远在渠州,小儿子一家又留在京城享福,只有姑奶奶留在寿城服侍,偏还不落好。” “这么点子小事都不肯通融,若是有她一句话,侯爷和公主谁敢违抗?方才奴婢依着规矩要去请安,见都不见,派个丫鬟就把我打发了。” …… 不见面,也就没了赏钱。 从前这婆子来,萧氏给的都是上等封儿,最少一两银子的赏。偏这回没有,她自然是要小小抱怨几句的。 可听到上官穗的心里,又是不同滋味了。 第619章 番外 定风波(六) 自打许惜颜回来那日见了一面,给骂了一顿,这随后数天里,上官穗竟是再没跟许惜颜能单独谈一次话。 一个确实是家里太忙,丧事太多需要要打点,也有太多人上门来拜访升平公主了。但更重要的,上官穗也感觉到了,二嫂根本就不想见她。 可能知道她是要替娘家求情,索性就不见了。 甚至,也不让她到前头去招呼宾客。 虽然这也是让上官穗避开闲言碎语,横竖萧氏也没出去,给她的借口就是在后院服侍婆母,连郑七娘也抽空狠狠在后头歇了几天。 但老是这么着,让上官穗的心里未免就恐慌起来。 她好不容易等到丈夫回家,想找尉迟均说说,可尉迟均如今也忙。 既忙家里的丧事,因回了府城,还得跟府衙上司们汇报本县的公事。 今年他那县里旱情严重,原是走不开的,还是陆知府亲自发话,他才回来了一趟。 但旱情不等人。 与邻近县城要如何合理分配用水,回头真若颗粒无收,得怎么救灾,零零碎碎,都得有个章程出来。 毫不夸张的说,如今尉迟均就连做梦说起梦话,都是在讲灾情。 上官穗好几回想趁夜去跟丈夫求情,因为长辈服丧,夫妻俩如今是分房别居,尉迟均去睡书房了。也不止是他,尉迟喜两口子也是如此,连尉迟圭回来了也是如此。 看丈夫那一脸疲惫,倒头就睡的模样,上官穗又实在不忍心把他吵醒。 可如今娘家都派人求上门来了,她再不能不管了。 上官穗命人带这婆子下去休息,想想还是打算先去求求婆母。 萧氏那天骂得虽凶,可婆媳相伴多年,上官穗深知,婆婆最是嘴硬心软的一个人。 许惜颜和尉迟圭,二人气势太盛,心志坚毅,她没有半分把握说服任何一个人,可萧氏却还是尚有几分机会。 为了方便说话,上官穗甚至都没有带一个丫鬟,可走到萧氏居住的后堂时,不意见到婆婆院里,来了个熟人。 是虞亮的妻子,也是上官穗的舅妈虞夫人。 因天气炎热,两家又有亲,萧氏便没在屋里待客,请人到院里的凉亭喝茶,更通风凉爽。却不意上官穗会悄无声息的过来,还站在围墙镂空花窗后的竹林里,挡得严严实实。 “……五丫头那里,也是亏得府上操心了。” 虞夫人一提,上官穗就知道了,这是说的虞淑芬。 可虞淑芬一个守寡的,要尉迟家来操什么心? 只听萧氏道,“这些客气话说来做甚?五姑娘也只是一时运道不好罢了。她那品格脾气,我早就爱得不行。偏生从前又没机会,只是干心疼着急罢了。如今也是机缘巧合,也亏得你们不嫌弃……” “太过谦了,这样的好人才,我们哪里敢嫌弃?” 接下来,二人声音更低,上官穗也听不太清,只隐约听到萧氏提到一句“三”什么的。 她心里咯登一下,排行第三,那是自己丈夫么? 虞夫人又说,“只盼着五丫头日后也能开枝散叶,生儿育女,报答……”之类的话。 上官穗勾起心病,脸色大变,再不敢留,在日头底下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的,竟又回了院里。 那虞家婆子吃了些茶水点心,缓过气来,正焦急的等消息呢,忽见上官穗脸色难看的回来,忙迎上去,“怎么?难道又拒了?姑奶奶就没有哭上?” “丁妈。” 上官穗忽地一把将她抓住,双手冰凉,“你说,你说家里,会不会给我相公纳妾?不不,她若来了,应该是个平妻。” 婆子脸色也变了,幸好上官穗之前将人打发下去,左右无人,她忙把她拉到里间,“如何说起这等话来?可是听到什么?” 上官穗真是六神无主了,便把方才隐约听到那些话,告诉了丁婆子。 丁婆子本就是个心多的人,当即脸色大变,一拍大腿,“十有八九,就是了!否则,好好的议论一个寡妇干什么?还克亲克夫,若不给人作妾,能有什么好去处?” 她的眼神也躲闪起来,明显透着几分心虚,“尤其咱们三姑爷,至今膝下可就一个儿子,还……” 上官穗浑身一颤,脸色更白了些。 大夫说了,她失于调养,日后要孩子,本就艰难。尤其象她这般渐渐上了年纪,更是一年不如一年。 偏偏亲娘虞氏死活不放她跟丈夫赴任,丈夫又不愿纳那些丫鬟之流,那么虞淑芬,不正是最好的人选? 想想当初,尉迟家肯娶她,许惜颜都明明白白的跟她说过,小叔子底子薄,学问差,希望她以后能多帮着些,尤其在公文处理上,自己也满口答应过的。 那几年,有兄嫂在身边,爹爹也还在的日子里,上官穗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一面学习打理家务,一面帮尉迟均讲解公文。 那时夫妻俩是多么要好,上官穗简直觉得,丈夫一刻也离不开她。回家就会问,少夫人呢?上官穗成天也是忙,却忙得有多么快活? 但后来…… 若是尉迟均再娶虞淑芬,自然可以带到任上,替他打点公文,应酬往来。岂不比自己这个困在家里,半点忙都帮不上,甚至生育艰难的正妻要强得多? “姑奶奶,姑奶奶你别哭呀,这会子你光哭有什么用?得想个法子才行!” 丁婆子推了上官穗好几下,才总算让她醒过神来。 再抬手,才发现满脸俱是冰凉的泪水。 “我,我该怎么办?丁妈,我要怎么办?” “人家都把刀架到咱们脖子上来了,姑奶奶还等什么?趁着这会子客人多,您就去灵堂闹!” “当着众宾客的面去问,怎么就不能打发人给上官家递个话儿了?到底还有没有把你这个三少夫人放在眼里?” “咱们上官家也不是多过分的要求,也没让他们去八抬大轿接吧?不过是打发个下人,说句话就行,有什么难的?” “若连这都做不到,说实在的,姑奶奶呀,您退了这一步,往后您在这个家里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对! 上官穗双拳紧握,咬紧牙关,站了起来。 她绝不能退,也绝不能让虞淑芬进门! 就算她再同情表妹的不幸,也绝不能把丈夫分给她。 兄嫂要是尊重自己,为什么就不能为了她退让一把,给她娘家一个面子? 如果他们不给,他们要实在不给,那自己也豁出去,要闹上一场了! 还是灵堂后的那间客厅,许惜颜正疲惫的结束了一拔应酬,进来喘口气。 陪她进来的,是赶来吊唁的柏昭,也顺便说说家常。 数年不见,他如今是个十足英武的将军了,浑身气势威严,不怒自威。 这些年里,柏老太爷走了,家里的叔伯婶娘们有走了的,连柏昭的母亲也过世了。柏昭在边关更是见多了生生死死,越发豁达。 “……之前娘过世,回去奔丧时,爹都说过,只要知道儿孙们过得好,他们就没什么牵挂了。身后事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差不多就得了。你抽空也要保重自己,别拖垮了身子,才是最大的孝道呢。” “还是小舅舅见识高明,这话说得敞亮。” 尉迟圭也进来了。 他一回来,前来的宾客就更多了。 只是金光侯惦记着媳妇辛苦,也不知谁给他带了两个鸡蛋大的果子来。当着柏昭的面,就心疼的塞给媳妇了。 “你这些天也没吃好喝好,且吃个果子开开胃。” 哟,无花果呀。 这无花果中原少见,西域较多。只这鲜果娇贵,就算如今打通了商路,也极难长途运输,所以有这两个品相上佳的鲜果,还真不容易。 之前夫妻俩就算偶尔能得一些,也都省给孩子们吃了,自己是舍不得吃的。 可尉迟圭记着媳妇喜欢,总会偷偷藏几个给她,这就是夫妻俩的小甜蜜了。 柏昭道,“你吃你的,别让我。侯爷也辛苦了,过来让小舅舅也给你倒口茶喝。” “那可谢谢舅舅了。” 横竖二人年纪差得不大,也没那些主人客人长辈晚辈间的计较。尉迟圭过去坐下说话,许惜颜便顺了丈夫的好意,将两枚小无花果吃了。 果然甜得很,也开胃。 而那边二人正说起之前萧氏和虞夫人提到的亲事。 原来,虞亮自拜托了许惜颜之后,许惜颜心中一直记挂。等小舅舅一来,就跟柏昭略提了提。 因在宁州济州姻亲众多,虞淑芬不想招惹闲话,原是不惧嫁到京城或是更远的地方,可许惜颜觉得,女子嫁得太远,远离家乡亲人,始终伤怀。倒不如去甘州打听打听,离得又不算太远,有空总可团圆一二。 结果一问,还真问着了。 原来郭怀有个小表弟郭惇,从前随郭乃安一起入京,在先帝眼皮子底下当人质的。还曾经去过许家拜访,又伶俐又爱笑,甚是讨人喜欢。 后在护卫大皇子入宫平反的那次战斗中,不幸负伤。没残疾,但脸上给劈了一小半,好好一个帅气小伙儿,算是毁容了。 后太医院虽全力救治,到底落下长长疤痕,甚是骇人,眼看是做不得官了。 郭惇倒想得通,觉得安心回老家过日子也挺好。 可新皇即位之后,心中甚是过意不去。 非要亲自做媒,在京城给郭惇娶了个名门淑女,还授了五品官衔,虽是虚的,却有一份俸禄,还允他世袭三代,才肯放郭惇离开。 要说郭惇娶的妻子也是好的,并不嫌弃丈夫毁容,当时结亲,也是女方自己同意的。 就是回了老家,怀孕的时候遇到难产。郭家人仁厚,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说保小弃大的,相反只要稳婆尽力救治媳妇。 后来媳妇救活了,孩子却胎死腹中,且又伤了身子,别说生孩子了,从此病卧榻上,要人日夜伺候。 媳妇心中又难过又不安,要给郭惇纳妾,可郭惇却不肯同意。 夫妻本是同林鸟。 哪有一方有难,就撒手不管的道理? 且媳妇还是为了给他生孩子才遭逢不幸,如今又远离故土亲人,再娶个妾回来生儿育女,父慈子孝的过日子,不是往媳妇心窝里捅刀子么? 他执意不肯。 这些年就守着一个病歪歪的媳妇,将她照顾得妥贴之极。 连大舅兄从京城来探视,都没什么可挑剔的。 整整守了十年,媳妇终于病逝。 郭惇又为妻守孝三年,仁至义尽。 他自知貌丑,也不愿吓着好人家的女儿,本来都不打算再娶,从兄弟里过继一个孩子就是,倒是郭家长辈心疼,看他正值壮年,想给他再寻个良配。 如今许惜颜一提虞淑芬,柏昭当即就觉得正好。 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年岁相当,又都经历了生活的磨难,必能惺惺相惜。 只要虞淑芬不嫌弃郭惇貌丑,这亲事他就敢打包票,绝对能成。 故此许惜颜便跟萧氏说了,将虞夫人请来说了。 虞夫人一听,立马就同意了。 说来郭惇当年受伤返乡,他自己都不知道,其实虞淑芬是远远见过他一回的。当下没有憎恶,反心生怜悯,还曾经跟长辈说过此事,不该以貌取人。 如今郭惇这身份地位,说来比虞淑芬的前夫家都强多了。二婚能再嫁这个丈夫,那才是烧高香了。 这回因柏昭来了,郭怀驻守边关走不开,就不能亲自来上香了。但郭家边关主事的叔叔婶婶,早说了会亲自吊唁,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要到了。到时长辈出面定下,再无不成的道理。 尉迟圭觉得挺好。 他也是军伍出身,最见不得这些军人伤残后,没个着落的凄凉下场。 当年绛紫死了,留下一对双生子,吕青山虽给救了回来,却也身受重伤。他原也不想续娶,后是尉迟圭跟他谈心,为着照顾孩子方便,也是为他调养身子,尉迟圭特意把吕青山调回了老家附近州县任职。 后吕青山也守了三年,才跟绛紫家里商量,娶了绛紫一个表妹。虽不如绛紫出挑,却是个老实厚道的姑娘,对双生子也视若已出,照顾极好,尉迟圭才算安心。 只是说着这事,未免又想起重病的向鼎,连金光侯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第620章 番外 定风波(七) “老向妻儿当年死得太惨,对他刺激太大了。这些年一口心血耗尽,怕是真不成了。走前我跟他说,当年你嫁女,我和老卫都是千里迢迢,亲自赶去吃了喜酒,给你丫头撑场子的。如今我儿子还没成亲,他也叫了你那么多年的伯伯,你是不是也该吃我儿子一杯喜酒,替他撑个场子?这才把他一口气吊住。可胡太医也说,再怎样,也撑不了多久的。” 众人听得无不伤感。 许惜颜忽地想起一事,“我记得安王殿下,从前生得就似向守备。后来阿钊从京城给我来信,提过安王与安王妃的长子,据向妃娘娘说,甚似向鼎那早逝的长子。若是能让那孩子去一趟渠州,见见向将军,怕是能让他精神好些?不然,我回头就给京城去封信问问。安王和王妃都是仁厚之人,会同意的。” 这主意好啊。 尉迟圭摆手,“这信你别写了,我来!” 向鼎到底是他手下大将,求人也得他张口,不能总叫媳妇去求人。 许惜颜会意,轻嗔了他一眼,“你我夫妻一体,你写我写,有何区别?” 尉迟圭还想争执,却是下人来报,郭将军夫妇,还有马彻夫妇都来了。 三人赶紧迎了出去,带着人上香吊唁,等将人请到后堂坐下,正待寒喧问候,不意屏风后头闪过一个白色孝服身影,是上官穗来了。 眼里似含着两团火,也不等通报,就闯上堂来。 许惜颜轻轻蹙眉,一眼就看出上官穗的不对劲了。 可她弟妹二字还未出口,上官穗就跟阵风似的冲到她的面前。 “嫂子,公主!我今日想问你一句——” “弟妹,想问什么?” 许惜颜反倒镇定下来,一双微微上挑的眸子,沉静如秋水深潭,看得上官穗忽地勇气顿消。浑身怒火就如遇着冰雪一般,迅速消融减退。 “你这是要干什么?” 尉迟均已经快步上前,挡在妻子和嫂子跟前,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隐忍着怒火,“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没见还有客人么?” 他提起客人二字,反倒让上官穗重又鼓起勇气。 丁妈说了,就是趁着客人们在,闹了才有用。 “我……” “看来侯爷家中有事,我们就先告辞了。” 马彻夫妇,还有郭氏夫妇却不想给上官穗机会,拱手就要离开。 上官穗急了,“你们,你们别走!请等一下。” 马夫人素来耿直,年纪也大,从前随丈夫在寿城多年,跟上官穗也算有些交情,忍不住开口,“三夫人,请自重!” 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难道就不知道么? 上官家如今闹成这样,在她看来,也有上官穗的过错。 一味纵容娘家,让婆家受屈,这不仅愚蠢,更加软弱无能! 上官穗不意还没张口,就先被个外人说了一句,委屈的眼泪顿时一下涌了上来。 难道她不知道自重么?明明就是,就是—— “你跟我回去!”尉迟均怕闹得更加不堪,干脆拉着妻子往里走。 如果当着宾客闹起来,那事情就大了。 可上官穗一看见他,却想起臆想中他要纳妾的事,彻底昏了头,“我不走,我不走!你是心虚了么?你为什么不让我说?” “你!” 尉迟均真急了。 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么?再闹下去,不说宾客难看,兄嫂要生气,只怕回头连娘都要发火了。 正想到娘,忽地就有一个披麻带孝,清秀瘦削的少年,怯生生站在门前,唤了一声。 “娘。” 尉迟均夫妇都愣了一下,尤其是上官穗,简直可以说是震惊,惊吓,和那么一丝丝恐惧了。 甚至都忘了自己原先要说的话,“你,你怎么跑出来了?谁叫你跑出来的!” 末一句,已经带着凌厉了。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抢在许惜颜之前,站了出来,隐隐护住妻子,身为一家之主的尉迟圭淡淡反问。 “他怎么就不能出来了?身为尉迟家的儿孙,为长辈服丧尽孝有错么?阿钦,进来!” 上官穗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岂不是,在她没有来灵堂的这些日子里,这孩子,他居然一直都在灵堂里? 那岂不是全宁州的人,甚至外头来的人,都看到了? 她猛地看向许惜颜,却撞进她沉静幽深的眼神里。 果然如此! 许惜颜一个字也没有开口解释,但那眼神已经明白无误的告诉她,就是如此。 不让上官穗到前头来,也是不想因此事吵闹。 可对于上官穗一直藏着捂着这孩子的做法,许惜颜显然是极为不满。 她这人从来不爱多说,觉得正确的,去做就是。 上官穗的脑子嗡地一声,空白了。 而此时,尉迟均也开了口,特意放柔了声音,“进来吧,也见见长辈。” 少年虽然看着上官穗,犹豫了一下,但威严的二伯伯和亲切的爹爹都发了话,他就小心翼翼的踏过门槛,进来了。 只一步,就让人看出来问题了。 少年的左腿不正常的瘦弱,比右腿明显短了一截,走起来一瘸一拐。他今年明明已经十五岁了,但身高体型都比同龄人差得多,看起来就跟十二三岁一般。 显然,是有残疾的。 而他,就是尉迟均和上官穗的嫡出长子,尉迟钦。 上官穗前一刻有多盼着有外人在,这一刻就有多盼着没有半个外人在。 可尉迟圭却好象仿佛没有看到侄子的残疾,带他一一给郭氏夫妇和马彻夫妻见礼。 大家都表现得很正常,没有半分奇怪的表情。 因没有准备见面礼,郭老将军还将手上从不离身的青玉扳指送他了。 马彻素来不爱带这些零碎,便和蔼的拍拍少年肩膀,“郭老将军送了你扳指,伯伯回头就送你把好弓,正是你这年纪能用的。咱们边关男儿,可没有不会打猎的。回头多出去跑跑,必能强壮起来。” 尉迟均连忙带儿子道谢。 少年脸红了。 但与二伯伯酷似的玻璃眼中,显然露出属于少年人的兴奋与向往。 是他们尉迟家的种。 尉迟圭越发满意,凑趣的说,“回头再让你二伯母送你匹好马,马鞭马鞍那些,二伯伯便包了。” “那还不是我出?” 许惜颜,忽地说了句冷笑话,一下把众人都逗乐了。 柏昭指她道,“就活该你出,谁叫你是大财主呢?整个龙岭马场都是你的封地,如今正好借着这机会,我也算是半个长辈,就发句话。郭老将军马老将军都亲自来了,咱们也不管你讨马,把你马场里新出的好马鞍好鞭子那些,一人送一套呗。我知道你手下有能人,可不许推辞。” 许惜颜当年不仅收留了莫铁匠刘皮匠两家人,更是救刘皮匠陷入定北侯府高家的妻子芸娘于水火,让他们一家团聚不说,后还扳倒高家,替他家报仇雪恨。 故此这两家人,还有相马的管平一家,可是对升平公主感恩戴德。这些年不仅在龙岭马场养出好马,还弄出配套的马具作坊,在整个大齐都极为有名。 只是价钱太贵,又需要定制等工期,别说柏昭眼馋好久,却不好意思开口,就连马彻和郭老将军都动心不已。 如今柏昭一提,虽有替尉迟家替他们赔罪的意思,毕竟让人听到了家丑。以马郭两家为人,也不会出去乱传。只二人都是武将,这些好东西,都有些舍不得拒绝。 马夫人倒是大方,她跟许惜颜也熟,便代夫答应了,“那我们可就偏了公主的好东西了。” 许惜颜道,“两位老将军自然该送。只舅舅素来最心疼我,您这份就省了吧。” 就算明知是说笑,可这话还是逗得马夫人她们忍俊不禁。要不是顾忌着前头灵堂,都想笑了。 眼看气氛正好,上官穗的眼泪却大滴大滴掉了下来。她的声音颤抖,浑身冰凉。 “你们是故意的对不对?” “你们全是故意的!” “你们明明都看到了,看到了他的腿,可你们都假装没看到!你们,你们——” 她说不下去了。 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少年,她的亲生儿子,尉迟钦神色灰败,目光颓唐,单薄的身子重又瑟缩起来,透着无助与迷茫。 他有残疾,他错了吗? 就活该关在后院,永不见人了吗? 一只柔软温暖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背上,虽然不大,却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许惜颜一手撑着侄子,一面沉静接话。 “阿钦的腿是有些不好,可他也是我尉迟家堂堂正正的好男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么?” “弟妹你今日非要闹,在座的诸位不是亲戚,就是世交,也不算外人,我便不怕当众说一句,我忍你已经很久了!” “当初若不是侯爷劝着,三弟求情,说要给你个机会,早在阿钦当年出事那会子,我便要把他接到身边来了!” “如今看看,你把孩子养成什么样了?好好一个男孩,成日把他关在院里,谁也不见,这是为了他好么?你这才是害他!” “你,你胡说!” 上官穗激动得浑身乱颤,“他成这样,我就不难过么?我是他的亲生母亲,我才是最心痛的人!照你这么说,把他拉到世人面前,让所有人来嘲笑,就是为了他好?” “那你睁开眼睛看看,在座的这些人,有谁嘲笑他了?有谁看不起他了?” 上官穗歇斯底里道,“那是他们看着你的面子,看着你丈夫的面子,不敢笑出声而已。谁知道他们肚里,是在怎么笑话!” “三夫人!”并不太熟的郭夫人,都忍不住生气了,“你这未免也太武断,把人都想得太坏了吧?那照你这么说,我们老郭家瘸腿断手的,可比令郎严重多了,他们莫非就都不配见人?或是三夫人见着我们老郭家的人,也是成日肚里笑话?” “就是!”马夫人忿忿帮腔,“孩子一生难免有些磕磕绊绊,身为父母肯加以爱护是对的,可凡事总得有个度吧?他都这么大了,又不是阿猫阿狗,能被你藏一辈子。你总得让他出来接人待物,将来才可顶门立户。” 就算生气,二位夫人因为年纪较长,都是做祖母的人了,故此还是以劝说为主。 可上官穗受不了。 这个长子,是她一生最不想面对,也最不愿被人提起的痛处。 当即红着眼睛嘶吼道,“他是我生的儿子,我想怎样就怎样,不许你们插手!你给我回去,滚哪!” 眼看她状若疯魔,想冲上来拉扯孩子,尉迟圭脸色阴沉,他是真的生气了。 还特别火大! 大步上前,护着侄儿,指着上官穗的鼻子怒道,“你闭嘴!” “我侄儿虽是你生的,可他也是姓尉迟的,不是你的私产!你想怎样就怎样?你做梦去吧!” 啪! 一记耳光,打在了上官穗的脸上。 “你跟我回去,回去!” 是尉迟均,抢先一步出手,然后拉扯着上官穗就要走。 打小的兄弟,他已经看出来了。二哥是动了真火,再闹下去,此事就没法收场了! 所以这一巴掌,也是故意打给二哥看的。 可上官穗自成婚后,从没被丈夫动过一根手指头,如今却被他打了一巴掌? 她懵了一瞬,随即满心委屈尽数涌上,越发陷入癫狂。 “你你你,你打我?你居然打我!” “你果然是变心了,果然是要娶小!我不走,不走!” 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尉迟均给闹得莫名其妙,上官穗却捂着脸,哭着冲到许惜颜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当初,当初是你答应接我进门的……那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肯不肯打发人去我娘家,请他们上门?” 尉迟圭的跟前,她到底是不太敢的。 但许惜颜,她还在许惜颜身上,寄托着一分希翼。 毕竟这个嫂子,明理却也心软。 如今自己都这么可怜,挨了巴掌,还哭得这么狼狈,她就算看在自己儿子份上,是不是也该点头? 第621章 番外 定风波(八) 可许惜颜缓缓开了口,“弟妹,我现在还叫你一声弟妹,已是看在阿钦的份上。你这些年,错得太多了。你既问我,我也想问你一句,你如今到底是姓什么?” 一句话,把上官穗问得泪如泉涌。 “我难道不知我是尉迟家的儿媳妇吗?可你让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生来就姓上官,到死都改不了。我又没有你那样的好娘家,只会给你锦上添花……他们有事找来,我爹又不在了,我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娘,撒手不管么?” 这近乎小孩耍无赖的说法,听得郭老将军马彻这样的耿直军汉都直摇头。 也是一把年纪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竟在夫家说这样的话,这不是逼着夫家跟你离心么? “那你想怎么管?” 尉迟圭黑着脸,浑身气势逼人,沉声发话了,“也别往别处扯,我媳妇娘家好,有人锦上添花,是她的福气,也是她的本事。至于你那娘家,你要怎么孝敬是你的事,但我把话搁在这儿,我尉迟家已经派人报过丧了,他们爱来不来,绝没有再去一次的道理。就算是三弟,是你儿子,都不会再去。你听明白了么?” 上官穗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尉迟圭竟会把话直接说到了这一步。 这简直是图穷匕现,毫无余地了。 她一时热血上头,话也不经思索的就说了出来,“那我……我这门亲事结的也没什么意思了。我,我要回去!” 这在她看来,是很严重的威胁了。 可尉迟圭却轻嗤一声,半点不受威胁,“弟妹想回就回吧。三弟,你去套车,送弟妹回去。她想带什么,都给她拿上!” 上官穗喉头一噎,瞬间哑了一瞬。 他,他居然就这么同意了? 还让她带东西?这是什么意思? “三嫂,你快别做傻事了!这个节骨眼上,你回娘家算什么呀?” 是秦瑶芝,和郑七娘来了。 兄嫂都在这边陪客,她和尉迟喜夫妇,还有尉迟炜郑七娘一家子原是在灵堂照应。后听说这边闹了起来,郑七娘就赶紧拉着她来了。 却不意瞧见上官穗闹得这么严重,秦瑶芝就算跟三嫂相处时日不长,也颇看不惯她,却也知道出嫁女子闹着回娘家,事情就严重了。 尤其如今尉迟家正办丧事呢,还是为辈分最大的老太爷。 上官穗真要走了,怎么说都得扣上一个不孝的名声,一辈子都摘不脱了。 郑七娘更是拉着上官穗,“弟妹,别犯糊涂了,赶紧跟二哥,给侯爷认个错。” 她也是好心。 特意提到尉迟圭,他这身份可不仅是尉迟均的兄长,更是有爵位的侯爷,正经的一家之主。 就算大伯不好开口管弟妹的事情,可一家之主发话,那是全家都得听着的。 可上官穗却被这侯爷二字,给深深刺激到了。 “凭什么?我有什么错,就因为他是侯爷,所以都得让着他么?连我丈夫的名字都得被他儿子冲撞,这是哪家的道理?甚至——” “你胡说什么?” 尉迟均也怒了,“阿蝉的名字最后订下尉迟钧,是我决定的。他生来身子骨弱,阿爷也请了算命先生,说就跟钧字最合。且有我这个做长辈顶在前头,也能替孩子挡挡,我乐意!” “可我不乐意!” 上官穗又哭了,猛地转身指着儿子,大声嘶吼着,“你挡灾祸?明明这灾祸就落到我儿子头上,否则他的腿怎么会瘸?” 此言一出,别说尉迟圭许惜颜的眸光彻底冷了下来,连在场众人俱自色变。 “你,你这说的什么话?”柏昭都忍不住插嘴了,“你儿子这腿,明明就是,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替他们家的儿子挡了灾,才会招来邪祟!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上官穗显然不愿意听,都顾不得最起码的礼节,粗暴的出言打断。 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许惜颜跟被激怒的母狮似的,缓步上前,寒声发问,“原来,这才是弟妹的心里话。就算我跟侯爷当年犯了糊涂,用了钧字,可我的阿蝉是直到满了三岁才正式起名,而阿钦那时已经五岁,他的腿已经出了事。请问我的阿蝉,又是怎么冲撞到阿钦?” 上官穗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原本我娘都已经请来了符水,只要我儿子喝了就会好。偏偏你们那时来信,说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你们既说要换,那换就好了呀。为什么还非要写信过来,提到那个钧字?若非如此,阿爷就不会去请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就不会这么胡说八道。 而我相公,你们明知道他是个老实人,从无心机,哪比得上你们两口子精明会算计?你们敢摸着良心,说一句不是故意的?说到底,你们就是因为你们儿子身子差,想找个替死鬼,才故意起的钧字吧?否则你们两口子这么聪明,怎么可能犯这种糊涂?也就我这傻相公信了你们,却害得我的儿子替他挡了灾!” 这番话说出口,全场人都面色大变。 就连秦瑶芝都捂着嘴,不敢置信的看着上官穗。 她也是做娘的人了,她也有儿有女。 可哪个做娘的能这么不讲道理,往别人家孩子身上泼脏水?又有哪个做娘的,能忍受得了,别人这样往自家孩子身上泼脏水? 说尉迟钦是替阿蝉挡了灾,那岂不是变相指责,阿蝉是个灾星? 许惜颜定定的看着上官穗,眼中似罩着一层寒霜。 而尉迟圭的脸色,尉迟均根本就不敢去看,二哥的脸色变成怎样了。 他的一颗心,象是往看不见底的深渊沉去。 他知道,这番话既说出了口,妻子和兄嫂之间,就永远的种下了一根刺,再也无法如家人般和睦相处了,连装都装不出来。 “你,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是萧氏,胸脯剧烈起伏着,气得浑身颤抖进来了。虞夫人在一旁扶着她,神情焦灼又不安。 方才的话,她们也听到了。 此刻再看着上官穗,让虞夫人说什么好? 连求情都张不开嘴! 虽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就算上官穗这个当娘的,心里可能会这么想,却有些话,真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的。 而萧氏走到已经被大人们吵架,惊得手足无措的尉迟钦面前,颤声告诉他,“祖母从来没跟你说过你的腿,但是今儿,我必须得说了!” “如果说你这腿残废,要怪人的话,那就怪祖母好了。是祖母当年一时糊涂,才让你娘把你带去乡下,染了软脚瘟(注:小儿麻痹病)!” “不是!” 上官穗象被打中七寸的蛇一般,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不是软脚瘟,是撞了邪祟,就是撞了邪祟!” “你给老娘闭嘴!” 萧氏是真火了,转头大骂,“这分明就是你跟你娘干的缺德事!你爹走了,你家姓上官的,要怎么当孝子贤孙你自己去啊,你干嘛非带上我的孙子?哪有外孙给外祖父这般尽孝的道理?我说了不同意不同意,你还是偷偷把他带走了,就为了给你娘撑面子。结果呢,我好好的孙子去了那乡下腌臜地方,才几日就染了病。一个早就能跑能跳的健壮孩子,怎么就突然站不起来了?如今你还好意思怪到阿蝉头上?你的良心真是给狗吃了!” “不是,不是!不是软脚瘟,就是替阿蝉挡了灾。”上官穗跳着脚,通红着双眼,状若疯魔,“你们都看他们夫妻得势,全都在撒谎,撒谎!阿钦你来听我说,听我说!” “听你说个屁!老娘从前给你留着面子,看你死了爹可怜,好多话都忍着没说,没成想惯出你这个白眼狼来。既如此,还有什么好遮掩的?阿钦,如今你也大了,祖母索性全跟你说清楚了吧!” “我不许你说,我不许你说!” 上官穗情急之下,还想上前撕扯婆母,却是被下人抱住了。 尉迟均,尉迟均已经无法面对,难过的转过了身去。 萧氏清清楚楚告诉孙子,和堂上宾客,“你出事后,我特意让人去你外祖的乡下老家打听过,原来早有得过软脚瘟的。连上官家自己的子弟都有,一律送到那庄子里,只说是身子不好,从此再不见人。 那时候你刚出事,祖母几乎请遍了全宁州的大夫,全都说是软脚瘟,偏你娘不信,成天给你灌符水。那时你应该能记事了,对不对?” 尉迟钦迷茫的眼神里,闪过不少回忆。 五岁的年纪,确实能记事了。 幼年突然不能行走后,便成天烟雾缭绕,娘还总摁着他烧香拜佛,净给他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吓得他成天哭闹,噩梦连连。 萧氏流着泪说,“原本,那时你二伯娘接到消息,便要派人把你送到京城去医治,可你娘不肯。她那时还使了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竟然又怀上了。呵,你家不是要名声要尽孝么?怎么爹的孝期还没过,你倒是怀上了?” 上官穗脸孔雪白。 这件事从没有人当她的面戳破,她还自以为做得隐秘,谁知婆母早就尽收眼底,只是不说而已。 “你可别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我尉迟家也不缺这一儿半女。因为你和你娘,包括你们上官家心里都明白,阿钦这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氏既敢当众把这样阴私都给戳破,也不怕说下去了,“你是怕招了我们厌弃,才赶紧算计着三郎,怀上一个当护身符。后来,也是三郎心软,替你求情,我才没有追究。回头也是我发了好大脾气,才把阿钦接到我身边,正经吃上药。” 她看着孙子,主动告诉他,“你这辈子,得记得你二伯娘的好处。当年治你的大夫,也是你二伯娘叫她娘家人,亲自去京城安济坊求人,才让褚家老爷子,亲自往宁州走了一趟。” 尉迟钦落泪点头。 他还记得,那个治了他一年多的禇爷爷。不象亲娘那般焦躁急促,反而总是特别和蔼的替他按摩动不了的腿,耐心的哄他吃药,才让他的腿慢慢恢复了知觉,能够下地行走。 后来褚老爷子走的时候,他还哭了。 因为老爷子是坐着车来,却是躺着走了。 他的腿治好了,可以走路了。可褚爷爷却病得厉害,听说送回京城没两月就过世了。 尉迟钦就算年纪小,也懂得感恩了。 禇老爷子本来身体就不好,若是留在京城,应该还能安度晚年,多活几年。可千里迢迢跑到苦寒的边关来给他治病,受了一路颠簸,又累又操心,才会提前过世。 这是他的恩人,他要报答的。 萧氏又落下泪来,“你都不知道,得了软脚瘟的人有多可怜。就上官家的那几个,全是蜷缩着腿,一辈子离不开拐棍,出不得屋子。要不是你二伯娘拉下脸来四处求人,还问皇上求了宫里的好药,你这条腿怎么可能下地行走?” 上官穗听到这儿,忽地眼睛一亮,急急插嘴,“能治就证明不是软脚瘟,就是撞了邪。” 再看许惜颜一眼,她想起她娘的话,又委屈上了,“她要是不心虚,干嘛这么卖力?” 萧氏简直要被她气得七窍生烟,索性最后一点面子也不留了。 “你要不心虚,当初你怀上老二时,为何要偷偷摸摸吃药?还不是生怕又在胎里带了毒,才这般行事?结果反折腾得孩子有了早产的征兆,你怕再生一个又出事,才干脆一狠心,吃药打了,还假装滑倒闹了一大通。你以为我一个乡下老婆子,就当真什么都看不出来,由着你和你娘糊弄?呵,事后我连你在哪儿抓的堕胎药,都打听得清清楚楚,药方都还在我那儿呢。” 这事却是连尉迟均都不知道的,又惊又怒,“娘?!” 萧氏无力的摆了摆手,“这事是我故意瞒下的,一来你当时在任上,听家里跟去的人说,忙得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哪有心思操心家里这些烂事?二来我当时就算告诉你了,你能如何?孩子已经没了,你还能休了她不成?你那没缘份的小闺女,我有给她好好安葬。还请人做了法事超度,她会投个好胎的。” 第622章 番外 定风波(九) 尉迟均听得心口都疼了。 他一直想有个香香软软的小女儿,都想了多少年了。 原来,竟早就没了? 抬头看向上官穗,上官穗却别开了脸,虚弱的说,“我,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也是为了你们家好,想生个好好的孩子来着……” 可此刻,尉迟均再看着她的眼泪,已经不再心疼,只剩满目苍凉了。 怎么会这样? 她怎么就变成这样? 在他的心里,上官穗原本还是当年那个书馆里爱看书的小姑娘。有些任性,有些娇气,但心地善良,也不嫌贫爱富。 可如今看来,这个妻子,她这些年在岳母的影响下,早已经开始变质了! 看着他的眼神,上官穗知道不好,又想上前求情,“相公,你,你别生气,不然,不然我给你纳妾?一个不够,两个好不好?要不,你说几个就几个。” “你可拉倒吧。” 萧氏原都不想再说了,被她这话重又勾起旧怨,“你嘴上说给三郎纳妾,可招来的都是些什么货色?不是蠢笨无知的丫鬟,就是你们上官家乱七八糟的远房亲戚。 原先我看你主动提起这事,还以为你真大方,便跟我娘家都打了招呼,想纳个能识字,有些品格的好姑娘让三郎带到任上去,也好有个知疼着热的人。 原都找好了,清清白白一个好姑娘,读了书,会针线,长得秀气,性子也稳重。可你见面就给人送一对大金镯子,还说要给她寻婆家。呵,你这是有心给三郎纳妾?你只是想找个能攥在手心里的人罢了。 我今儿不怕把话搁在这儿了,我从上官家接你一个已经够够的了,绝对不会再从你家接进任何一个人。管她亲戚丫鬟还是熟人,只要经了你和你娘的手,我就绝不让她进门!” 上官穗呆了呆,忽地嘶叫起来,“那你就要从虞家接人?舅母,你可是我亲舅母啊,你们怎么能合着伙儿,这么欺负我?那我也不怕把话搁在这儿,除非我死,就算我死了,我都不会让芬表妹进门!你们对我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她,她这说的是什么话? 虞夫人张口结舌,一头雾水。 倒是许惜颜素来聪慧,瞬间会意,“谁跟你说虞五小姐要进尉迟家门了?根本就绝无此事。” “你们别否认了,我都亲耳听到了,这会子又来装什么装?” 上官穗还瞪向了许惜颜,特别理直气壮,“想来这事就是你作的主!还鼓动舅舅不理我,就是为了接芬表妹进门,给相公作妾吧?回头再把我的儿子养得跟我离心,好成全你的大仁大义!” 呵。 许惜颜眸光更冷,一言不发。 而虞夫人听明白过来,已经气得面红耳赤。 “你这丫头当真是疯了!你当我和你舅舅是什么人,当我们虞家是什么人了?你芬妹妹就是一辈子不嫁,也绝不会来图谋你的丈夫! 算了算了,这事我不跟你说。省得我说什么,你还当我以大欺小。尉迟太太,公主,侯爷,我就先告辞了。回头再和拙夫,一起登门赔罪!” 她真是没脸呆了。 马彻夫妇,还有郭家夫妇,一同告辞。 该听的都听清楚了,也没啥好说的了,但只要有需要,他们就是尉迟家现成的人证!柏昭给许惜颜递个眼色,也随郭家夫妇离开,留出地方,给尉迟家处理家务。 尉迟均都不等娘和兄长发话,“我去套车。” 这样的妻子,再多少深情,也没法留了。 上官穗心头一惊,这,这竟是连丈夫也要送她走么? 怎么听方才舅母那话,好似自己误会了,根本没说过尉迟均和虞淑芬的亲事? 她突然一下子惊醒,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尉迟海才刚过世呢,作为孙子的尉迟均还在孝期,怎么可能会议起亲事?还是纳妾。 再糊涂的人家,也不敢这么干呀。 那到底说的是谁? 可没有人愿意跟她作任何解释了。 连她的儿子,尉迟钦都站到许惜颜的身边,主动给她行了一个大礼,含泪说,“侄儿一辈子,都会记得伯娘的好。” 上官穗急红了眼,这是她仅剩的底牌了,“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好歹?你,你过来,否则,否则你就是不孝!” 尉迟钦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从少年清秀的面庞滑落,“若说小时候的事,我记得不大清楚。可上学的事,我却始终记得的。 那时我的腿刚好,我记得是过年,祖母说开了年,便要送我去宁州书馆上学,横竖离得近,可娘不同意。祖母又说给我请个先生回来,娘又说不必。您嘴上说要亲自来给我启蒙,可一天教不到两个字,您就要去忙外祖家的事了。 后来,整整过了大半年,直等到那年秋天,我都八岁了,小勺子哥哥来探亲,看我还写不好自己的名字,问过我的功课后,没几天就把我领到隔壁元家,让我跟着元三叔,正经读了一日书,学会了写自己名字。 回来我高高兴兴拿给娘看,您却发了好大脾气,撕了我写的名字,还说再不许去。是小勺子哥哥说,已经跟人说好了,不去不行。若是尉迟家的儿孙,连个名字都不会写,岂不让人笑话?娘要再不同意,他就只好把我带去渠州,交给二伯娘亲自教导,娘才勉强同意。 可我好不容易跟元三叔读上了书,他们家一回去守孝,您就又不让我上学了。这回是爹爹跟乐家叔叔说好了,让我去附读。可您又三天两头给我告假,不说刮风下雪,天上有几朵云彩都不让我去。就今年夏天日头毒些,我竟是整整三个月都没上过学了。我又没病,您还隔三岔五的非抓药回来给我吃,说我弱。” 尉迟钦狠狠抬袖,抹去满脸的眼泪,“儿子是年纪小,不懂事。可跟着娘时,我到底学过什么,长了什么本事?爹爹每次回来,都说叫我多到园子里逛逛,跑跑跳跳,身子骨才高壮。可娘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回头连学都不让我上,又哪里肯让我出院子一步?一出门就非说怕过了病气,甚至,连饭都不给我吃饱!” 什么? 全家人听得目眦欲裂。 郑七娘都惊了,“你怎地,连饭都吃不饱?” 就是家里的下人,也不至于如此啊。 虽是一家子过日子,但为了孩子们自在,萧氏和尉迟海都很自觉,只在自己房里用饭。 郑七娘尉迟炜一家在一处吃,而上官穗便自己管着儿子用饭。 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大家还真不知道。 毕竟是亲娘啊,谁能想到这个? 尉迟钦呜呜哭得伤心,“因为娘说,吃饭只能八分饱,太饱了就会不克化。可我,我连半饱都没有,老是肚子饿得咕咕叫,晚上喝多少水都睡不着。 之前的丫鬟姐姐偷偷把她们的饭食分给我,给娘发现了,说她们乱给我吃东西,把人打了一顿,全给撵走了。后来的丫鬟姐姐,我那回偷偷听到娘你亲口跟她们说,不准给我吃饱,说我若是吃太饱,就不肯听话,老想着往外跑了。娘,你真是我亲娘么?您真是心疼我,为我好,还是怕儿子残疾,出去丢了你的脸?” 末一句话,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之前大家没说破,不是顾忌上官穗的面子,而是怕伤了孩子的心。 可尉迟钦又不傻。 就是个傻孩子,谁是真心对他好,谁不是真心,这么些年朝夕相处,难道看不出来? 说来上官穗这些年任凭虞氏摆布,真是没法子么?还是为了找一块遮羞布,来维护自己的面子? 因为她和亲娘,造成了儿子的终生残疾,上官穗只能借口亲娘的不懂事,既不管家务,也不管儿子。成日为一些鸡毛蒜皮折腾不休,便可以理所当然的远离儿子。 因为她根本就不想面对现实! 所以至今都不肯承认儿子得的是软脚瘟,非说是撞邪,还把过错都赖到阿蝉,赖到许惜颜尉迟圭一家子头上。 她就是不肯认错。 对于这样的人,许惜颜已经懒得跟她再说了。只招手命人把尉迟钦送回房去,又让郑七娘去请个信得过的大夫,替侄儿看看。 毕竟金光侯府家的孩子,连饭都吃不饱,还成天乱吃药,叫大夫看出来了可得怎么说? 从前许家四房,许枫就是如此,还差点连累了许长津。 好在许惜颜发现及时,才将二人补养回来。只许枫到底伤了根本,后来果然子嗣艰难。成亲快十年,才得一独女。 梅二奶奶也不敢挑剔媳妇,薄待孙女。如今倒是成日讨好许长津他媳妇孙白芷,想再要个孙子。 也是报应了。 不过尉迟钦还好,萧氏虽然不多干涉媳妇家事,但孙子每次要吃药,她都是要过问的。还有郑七娘当着家呢,走公中拿银子付账,她也是要看方子留底的。 且上官穗有意营造儿子孱弱之相,故此倒没跟梅二奶奶当年似的,给许枫吃了一堆人参鹿茸之类的大补虎狼药。不过是些日常安神定惊的小药方罢了,但到底见药三分毒,总归有些不好。回头便要给他清清余毒,慢慢食补起来。 郑七娘赶紧应了。 许惜颜又让秦瑶芝送萧氏回去歇歇,“这原也不关娘的事,是我们做兄嫂的平素操心不够。好在并未闯下大祸,好在如今说清,回头总能理顺。” 秦瑶芝再看嫂子一眼,心下算是明白丈夫为何总说二嫂最是面冷心热的一个人了。 这个时候,还怕萧氏难过,故意把责任把自己头上揽。可他们夫妻隔着千里迢迢,关他们什么事? 再说若不是有他们夫妻镇守边关,替尉迟家挣下偌大的功名富贵,他们一家子哪有这般好日子过? 就连上官穗都是受益者。 却不念兄嫂的好处,尽把人往坏处想,真是婆母说的,养出个白眼狼来了。 萧氏自然明白,回握许惜颜的手,心中妥帖,“好孩子,不关你们的事。就是又要劳你们受累了。” 回头跟上官家的人撕扯起来,且有得闹呢。 许惜颜轻轻摇头,送婆母出去,转而拉着铁青着脸的丈夫,跟尉迟圭一起走了。 一眼都没再看上官穗。 直到人都走干净了,虞家那丁婆子才鬼鬼祟祟的冒出来,“姑奶奶,你,你怎么好端端的就闹成这般不象样了?” 上官穗原本心中就空荡荡的,有些不妙的预感,此刻更是给她问得莫名其妙,“不是你,你叫我闹的么?” 丁婆子急得直拍大腿,“这关奴婢什么事?奴婢一个做下人的,只有听主子吩咐的命,哪有调唆主子的本事?再说了,奴婢只是让您闹一闹,好给家里报信,如今您办成了吗?您自个儿心里有怨气,把事情闹大了,可不能都赖到奴婢头上!” 原来,原来竟又是她的错? 上官穗脑子里越发糊涂,整个人好似都空荡荡的,抓不到边,“那,那我该怎么办?” “自然是留下啊。你赶紧求求姑爷……” 对对对。 正好尉迟均已经套好了车,过来“请”她了。 尉迟均没来,是叫下人来的。 丁婆子使劲给她使眼色,叫她别走,可上官穗跟游魂似的,就往外走了,“对对,我,我要去见他,我要跟他解释……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样的……” 可等到门外,尉迟均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这么些年,其实我也有一句话想问问你,既然你们上官家早有得过软脚瘟的人,当年为什么还要把阿钦带去?” 上官穗心尖一颤,答不出来了。 她能说她不知道吗? 可在她年纪很小的时候,家里从来不会带她去乡下老家,甚至整个家族的人都不会带幼小的孩子过去。 因为爹爹说,太小的孩子出门,容易过了病气。 她那时候还小,懵懵懂懂,也没太留意。 后来长大了,偶有几次回乡,曾经远远在一家窗户外头,看到一个很美丽的姑娘,正在窗前绣花。 当时上官穗还想去结交一下来着,可虞氏把她死死拉住,满脸嫌恶的将她带走,说那姑娘不吉利。 第623章 番外 定风波(十) 这么美丽的小姑娘,怎么会不吉利? 上官穗好奇的私下打听,有好事的小丫鬟趁空,悄悄指给她看了一眼。 只一眼,上官穗就吓着了。 那姑娘有条腿,不正常的蜷缩着。进而影响到她整个身形,都变得无比怪异。只能趁着早晚天黑,搬着一把小板凳,挪出屋子来透口气。 听说,她也是姓上官的。 听说,她爹娘还算心疼她,并不会让她嫁人,一辈子养到死为止。 可一个青春美丽的小姑娘,一辈子最好的结局竟是给关在乡下,巴掌大的小院里不嫁人,就算是对她好 了? 上官穗被深深震撼到了。 她也隐隐明白,爹爹打小不带她来,说怕过了病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听小丫鬟说,这姑娘并不是天生如此,小时候原也是能跑能跳的。 只可惜…… 只能怪她命不好。 上官穗不敢细打听,但自此印象深刻。所以,在虞氏提出,要她带儿子一起回乡下奔丧时,她原是拒绝了的。 可虞氏就哭,骂她不孝,骂她没良心,骂个不停。 上官穗受不住,也是抱着侥幸心理,还是偷偷带着儿子来了。她已经很小心的照顾儿子了,尽量不让儿子到那些人面前去。 可乡下条件简陋,办起丧事哪顾得了那么多?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染上的,总之那天一早起来,一向健壮活泼的儿子突然就瘫在炕上站起不来了。 当时,上官穗就彻底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等到她娘虞氏,还有上官家的人都说,她儿子是中了邪。她想都不想,就信了,还深信不疑。 若是不信—— 那她要怎么面对儿子,面对丈夫,面对婆母,面对整个尉迟府,更要怎么面对自己? 她不是坏人,她真的没有坏心。 她也是做娘的,怎么可能会去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当尉迟均问她,到底知不知道老家有软脚瘟时,上官穗答不出来了。 她能说不知道吗? 若说了,她做人最后的一点良心,也就没有了。丈夫也根本不会信。 可若说知道,她又为什么非要冒险,把儿子带回去? 上官穗无法解释。 马车摇摇晃晃,是几时到的上官府,她又是怎么下的车,上官穗全然记不清了。 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丈夫已经走了,满屋子叔伯婶娘们都围着她骂。 “……你怎地这般没用?这样给人送回来,回头你叫家里怎么出去见人?” 亲娘虞氏也在哭,一下一下重重拍打着她,打得她的肩背一阵阵钝痛,“我怎么生出你这个孽障?你这是成心不让我好过,逼着我去死么?” 上官穗更加糊涂了。 不过他们让她去闹的么? 怎地婆子不承认,连他们也不认了? 她雪白着脸,张着嘴想说话,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脑子里浮浮沉沉,想是漂浮在无边的暴风雨的海里。上不得,下不得。喘不上气,又偏偏不能沉进去溺毙。 然后,她听到有人尖声来报,“大喜,大喜啊!” 什么喜事? 家里还能有什么喜事? 可惜上官穗还没能听明白,当人群一窝蜂的散开,她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等到上官穗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她的眼皮酸涩,浑身酸痛,大概是昨儿闹得太累了,哭得太狠,也可能是娘家的床太硬了,硌得她浑身难受。 上官穗忽地一阵难过,自打爹没了,她的闺房虽还保留着,但里面的好家具却是一件也没有了,不是给娘收走,就是被叔伯婶娘们以种种借口搬光了。 若不是看在她婆家的面上,说不定连这间闺房也保不住。 不过这会子,上官穗没空计较,她的喉咙渴得冒烟,就跟要裂开似了。 “来,来人……来人呀!” 可是,院子里静悄悄的,都能听得到风吹动树梢的哗哗声,却不闻半点人声。 上官穗叫了半天,实在无人搭理,只得自己强撑着爬起来,倒了一碗茶水。 早已冷透的茶水,又苦又涩,远不如她在尉迟家里喝惯的好茶。她却顾不得嫌弃,一气饮尽。想再倒,却没有了。 上官穗只得披上衣裳,自己拿着茶壶出来找水,不意差点跟人撞个满怀。 “呀!姐你醒了呀。幸好我过来瞧瞧,你没事吧?” 是上官穗的庶弟,养在虞氏跟前,十七岁的上官敖。挺老实的一个孩子,不怎么伶俐,读书平平,且喜心眼却还不坏。 上官穗晃晃手中茶壶,“家里的人呢,我想喝碗水,怎么都叫不来人。” 上官敖摊手,“今儿肯定叫不来人的,家里人都上寿城摆酒去了。各院象样些的丫鬟小子全带走了,留的也要在前头干活,我都没人使唤。” 上官穗听得越发糊涂,“摆什么酒?为何还要去寿城?” 上官敖一拍脑门,这才想了起来,“姐你睡了几天,难怪不知道呢。咱家宫里的姑奶奶,高升啦!她生了个儿子,六皇子。皇上一高兴,就封了咱家姑奶奶做昭仪,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哦。 上官穗怔了怔,想起自己晕倒之前,恍惚是听着有什么喜报来着。若是真封了昭仪,也确实是件喜事了。 可远在京城的欢喜,却也解不了眼前的口渴。 上官穗皱眉道,“那家里总不会连口水都没得喝吧?娘在屋么?我去寻她” 虞氏是寡妇,这样的喜事是万万不会让她出席的,她若留在屋里,总有口水喝吧? 上官穗想去,上官敖却面现犹豫,“姐,你不用去了,娘不在。屋里没人,都锁了。” 自从成了寡妇,虞氏就生怕人家算计她的钱财东西,只要不在家,一定要处处上锁,才肯放心出门。 这点上官穗不奇怪,她只是奇怪,“那娘上哪儿去了?” 这般喜事,总不好出门吧? 上官敖支吾起来,“要不,姐你等会儿,我去厨房替你要壶水吧。” 上官穗猛地心头一跳,想起件事,“你说我睡了几日?那今儿是几号了?你别走,娘到底去哪儿了!” 上官敖到底老实,被她一吼,只得说了,“今儿正是你婆家老太爷的七七呢,娘跟叔伯们上尉迟家,替你……替你和离去了。” 什么? 咣当一声,上官穗手中的茶壶落地,跌个粉碎,可她都来不及多看一眼,就抓着弟弟追问。 “怎么就要和离了?也没人问过我呀!” 她虽然赌气回了娘家,可从没想过要和离。 上官敖无法,看看左右,为怕隔墙有耳,干脆将她推进屋里,方压低了声音道。 “姐呀,不是我说你,你好端端的跟你婆家闹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爹都没了,你当这个家还真有人心疼你么?” 上官穗浑身一震。 原本浑浑噩噩了许久的脑子,象被人猛地揭开浮纱一般,给这一句话点醒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她在娘家已经算是个外姓人了,连自己的闺房都保不住,她为何还要为这些人卖命? 许惜颜问她,她到底姓什么。 那时上官穗自以为嫁了人,还是改不了姓上官,但其实在世人,甚至在娘家人眼里,她早就改姓了尉迟啊! 她的家,早已经不在上官府,而是在尉迟府。 上官敖虽然年轻,到底是个男孩,又是庶出,看到的想到的,就跟上官穗大为不同。瞟着上官穗的脸色难看,虽有些不忍,有些话却不吐不快。 “娘上了年纪,到底是个妇道人家,难免犯些糊涂。我年纪小,又没什么出息,显见得功名无望。咱家没了顶门立户的人,自然是要受些气的。可受气忍忍也就过去了,你那么实心眼干嘛?人家说什么都当真。 那金光侯府的日子多好过,你看你这些年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比人强?族里不知多少人眼红,妒忌你好命,当着你面总是奉承说好话,可背着你多的是人在嚼舌根。 你这几天躺着不知道,族里上上下下,明着暗着都在笑话你傻呢。放着那般好婆家不好好过日子,折腾成这样,如今可是叫那起子小人称心如意了。” “现今宫里姑奶奶得了脸,叔伯们就说,不能再受尉迟家的气,所以非逼着娘去和离了,娘其实也不乐意的。姑奶奶再好,也没给咱们一块布,一盒糕点,有什么用啊?还不如姐夫呢。” …… 上官穗心中发寒,雪白着脸,身形微晃,脑子却似穿透迷雾,终于明白了。 原来,原来这些年娘所谓的“闹”,也就是闹闹而已,根本不用当真。 是自己书呆子气发作,或者也是虚荣心作祟,想显摆自己体面本事,才不肯看破。主动送上门,一遍一遍的被折腾。等到大错铸成,才悔之晚矣! 想想自己跟家里吵架时说的那些话, 什么撞邪,替阿蝉挡灾,怀疑二嫂有私心,纳妾也要纳能攥在自己手心里的人,故意给儿子吃不饱,他越弱,世人才会越同情他们母子…… 林林总总,如此细细想来,哪一样不是娘家人挑唆? 就连这个看似老实愚钝的弟弟,见事都比自己明白。自己怎么就糊涂猪油蒙了心,硬是看不穿呢? 不, 不是她看不穿,是她根本就不敢看穿。 若是看穿,就得承认她一早犯下的错。 她,她害怕啊! 真要承认儿子是自己害的,那她还能理直气壮当金光侯府的三少夫人么?她还能心安理得的享受婆家的荣华富贵,毫不心虚? 上官穗想哭,却已经没有了眼泪,只是红着眼睛瞪着弟弟,垂死挣扎,“你既早就明白,为何不一早不告诉我?” 上官敖给她这神情吓了一跳,随即叫屈,“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爹过世时,我才几岁?也就是这几年渐渐大了,才算看明白过来。你细想想,这几年你每次回来,我哪回没劝过你?就今年端午你回来送礼,我还说呢,天气太热,打发下人送送东西就好,省得你来回中暑。我总不能明明白白叫你别回娘家了吧?那岂不是讨打?你也得多心疑我了。” 上官穗细细一想,还真是如此。 也不止是上官敖,其实族里还是有几个从前跟爹交好的长辈婶娘,都曾经提点过她的。 还有爹爹的至交闵师伯,也来探望过她好几回,还跟她说起女子出嫁从夫的道理。 可自己,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不爱听呢? 还以为人家托大,仗着辈分故意教训她,各种不高兴,回头竟索性再不肯见,断了交情。 如今想想,她简直是在犯浑! 还有爹爹,上官穗蓦地想起,原本最疼爱她的爹爹,过世前是怎么跟她说? 叫她在夫家好生侍奉婆母,尊敬兄嫂,跟丈夫和睦相处,生儿育女…… 爹爹还不放心的说,最担心她身上的书呆子气,叫她往后若是有拿不准的事情,就听兄嫂,听婆母,听丈夫的。 可没有半个字,叫她听她娘,听娘家人的。 知女莫若父。 爹爹一定是早算着自己的性子要吃亏,才这般千叮咛万嘱咐。可自己在侯府好日子过得太顺,怎么就全忘了呢? 上官穗醒悟过来,狠狠给自己两个耳光,她是悔不当初,“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她不要和离,绝不要和离! 可上官敖一把拉着她。 他倒不是想要阻拦,事实上,他是想帮忙的。毕竟,有尉迟家的姐夫,于他也是好事情, “你就是要走,总得穿好衣裳梳个头吧。再说,你身上有银子吗?” 上官穗茫然摇头。 她这些年早习惯了做金光侯府的三少夫人,走到哪儿不说有下人服侍,便是一文钱不带,整个寿城,乃到整个宁州哪处不任她横着走? 托早年尉迟圭许惜颜结下的福缘,也不知有多少人愿意对尉迟家人请客示好。 为免麻烦,甚至上官穗出门时还得特意低调些。 如今想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离了尉迟家的她,到底算个什么呢? 她在娘家,甚至连一口水都喝不上! 第624章 番外 定风波(十一) 上官敖把腰下荷包解下来了,数数里面还有两小锭银子,十几文钱,一把给了上官穗。 “姐你赶紧梳头穿好衣裳,今儿尉迟老太爷七七,你得去送送。我先到院外看看,没人便悄悄送你出去,幸好今儿家里倒是没什么人。只是回头,你可千万别卖了我呀,否则叔伯们回来,非打死我不可!” 不会不会。 上官穗犹如找到主心骨,三两下穿好回家时的孝衣,因怕太招人眼,还披了件淡青色的素净薄斗篷。等收拾好自己,上官敖探路回来,引着她顺着后院角门,一路悄悄摸摸,溜了出去。 只见上官家张灯结彩,布置得比过年还热闹。不少地方都搭着梯子,下人正上上下下,清理屋顶屋檐。也亏得上官敖提前看了,一路都避开耳目。 直等出了角门,上官敖不敢再送,给上官穗指了条道,“姐你顺着这条路出去,往南大街一拐就能雇车去寿城了。” 到底是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上官穗认得路。千恩万谢也没空说了,只在心中记下弟弟的好,赶紧就要走。 可上官敖却还有几句要紧话要交待,“姐,你回了婆家,好好跟姐夫家里人都认个错,骂你也忍忍,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吧。我不怕实话告诉你,今儿一早娘走后,我在前头听几个婶娘悄悄商议着,等你和离,要回嫁妆,她们还说回头要给你再寻个婆家,好气气姐夫一家,故此我才来寻你。你可千万记着,别再犯糊涂。这个家,往后少回吧。” 他这是担心上官穗回去低不了头,又使起小性子,所以干脆把话挑明了说。 可上官穗脸都吓黄了,脚软得差点没一屁股摔下去。 这些年,叔伯婶娘们的为人,她是看得再清楚不过。 真要回了她的嫁妆,绝对是层层剥皮,还不知能有几成落在她手上。 回头还要将她嫁人,那能嫁给什么样的好人家? 不行,这绝对不行!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求得婆家原谅,他们若是不肯,她就一直一直求下去。 婆母嫂子虽然骂了她,可她们都是善良心软的好人。 如果不是深知这一点,上官穗哪敢这么闹? 可她如今,是真的知道错了。 上官穗回过神来,是扭头就跑。可是今儿的南大街,却是一辆车都没有。 全被上官家雇去了寿城,一辆都没有,全城都没有! 上官穗捏着荷包,都快急哭了。 她到了这一刻,才真真切切的知道后悔。 如果失去了金光侯府庇护,失去了尉迟均这个丈夫,她还算个什么? 这些年,她作的都是什么孽啊! 寿城。 知道今儿是尉迟老太爷出殡的日子,寿城百姓感念许惜颜和尉迟圭夫妻的恩德,一早就自发将城中街巷打扫得干干净净。 尤其各家能按月领米粮的老人,在宁州书馆读过书的孩子们,更是早早换上素净衣裳,胳膊上扎起孝带,三三两两在沿路搭起的祭棚里,备好香烛元宝恭候。 等到出殡的时辰到了,远远看到有高高的白色孝幔行来,百姓们无不点上香烛祭拜,哀声痛哭,行礼道别。 上官家人特意起了个大早,赶进城来时,就撞见这场丧礼,心中未免感慨。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 尉迟海这辈子虽说没干出任何让人铭记的事情,但他有这场全城祭拜的隆重丧礼,就足够荣光了。 但上官家人当然不肯承认这是因为金光侯府人缘好,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百姓们畏惧尉迟家强权,或是那些为了讨好升平公主的官员大户们,演的一出戏的! 既然是演戏,那当然是谁家唱得热闹,百姓们就听谁家。 上官家如今的领头人,上官仁一使眼色,后头顿时锣鼓喧天,唢呐齐鸣,吹吹打听歌,那叫一个喜气洋洋。 跟那白浪滔天,凄苦悲切的丧事一冲撞,越发刺耳刺心。 百姓们都懵了。 面面相觑,搞不清状况。 这是怎么了? 办喜事的队伍冲到人家出殡的队伍跟前,不是讨打么? 尉迟炜捧着火盆,还远远的跟在后头呢,见前面队伍怎么突然停了,还听着有唢呐乐曲? 他年纪大了,办丧事的时候躲懒装病,不想出力。可是等到捧火盆出城,这样需要露脸的时候,他又说自己是长子,该当尽孝。 尉迟圭根本争都不争,就让他捧了火盆。 不说以他今日的身份地位,便是什么都不争,也是尉迟家绝对的当家人。就算是看着前些天,许惜颜和他两口子出的大力气,相熟的宾客也知到底谁真孝顺。至于不熟的人家,又何需解释? 这会子发现异动,他跟许惜颜都是沉得住气的人,并不慌张。 可尉迟炜着急了。 出殡的棺材出了门,是不可以落地的,否则就是对死者极大的不尊重,也会给家人带来灾祸。 想要催着他们夫妻前去查看,已经有下人前来报信了。 犹豫着看了一眼自家三爷,“是,是上官家……” 尉迟均一下变了脸色,后面跟着的尉迟钦,更是掩不住的惊惶无助。 就算亲娘有再多不好,可孩子哪有不念着亲娘的? 他还想着,今天曾祖父出殡,上官穗最好还是能赶来送葬。谁知来是来了,却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惹事? 那已经不是要结仇,是半点不念着他和爹爹的名声,要逼着他们恩断义绝啊! 少年到底年纪小,忍不住红着眼圈,都快哭了。 尉迟喜忙从后面赶上,“我去看看。” 兄弟里头他年纪最小,出这个头,先礼后兵正合适。 “不必了。” 许惜颜与尉迟圭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显然不打算这般磨唧,淡然发话,“四弟留下,将棺材架起。三弟,阿钦,都过来。” 因抬棺出城,回老家还要走上几日,下人们早准备好了抬杆,主母一发话,顿时利索的将棺材停下,用数根碗口粗的条棍,撑得稳稳当当。 萧氏原本气得格格咬牙,却被许惜颜安慰的轻拍了拍手。于是,她长吐一口闷气,随儿子媳妇就站在这儿,动也不动了。 尉迟牡丹也蹿上前来,亲自接手扶了萧氏,显然也想站得靠前些,好看热闹。要是吵架,她也能帮忙。 可既要吵架,怎么不往前走? 正好郑七娘安置好婆婆丈夫,也过来了。 她两个女儿都大了,且喜性子都随了她,打小就泼辣能干。大的正扶着生病的祖母文氏,小的就负责盯好自家傻爹尉迟坚不出错。 听到尉迟牡丹嘀咕,郑七娘便扶住萧氏另一边,轻声低语,“他家什么身份,咱家侯爷公主什么身份,还值当我们上前?” 对哦。 尉迟牡丹这下不作声了。 萧氏同样也拍了拍郑七的娘手,谢她有心了。 不过心下也在感慨,这就是娶了个好媳妇和糟心媳妇的区别。 要说尉迟炜这一家子,原本没一个上得了台面。偏娶对个好媳妇,又会挣钱,又会为人,两个女儿教得也好,萧氏素来极为疼爱,这眼看就把一家子都带起来了。 如今郑七娘大女儿的婚事,还是萧氏帮忙说的媒。也是宁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姓涂。 原先涂家还出过寿城最年轻的举人,就是当年在宁州书馆开馆时揭幕的那位涂仲贤,正是男孩的亲叔叔。 原本今年就要完婚,不意尉迟海突然过世。因曾孙女服孝只需一年,便说好推迟到明年了。 今儿尉迟海出殡,涂家乐家萧家这等亲戚,天不亮就来帮忙了。哪象上官家,还特特跑来捣乱? 不过以萧氏对上官穗的了解,这个媳妇虽有些书呆气。那天大吵一架时,也说了很多过分的话,但还不至于做出拦棺材的这种事吧? 但不管是谁的主意,上官家这么做了,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么? 站在队伍前方的尉迟圭抿了抿唇,和许惜颜再度对视一眼。二人夫妻多年,越发心意相通,眼中俱是同样的轻蔑与鄙夷。 上官家不是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这是家里娘娘高升,骨头轻了,特意来显摆的。 虽说上官穗也有错,可若非有他们在背后当搅屎棍,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正好,今天也让他们知道尉迟家的底线何在。 看看日头渐高,天又渐渐热了起来,尉迟圭侧了半步,站在许惜颜的前头,替她挡着日头。 许惜颜也安心站在丈夫的阴影里,很自然的从荷包里取出一颗清热解暑,防口臭的薄荷糖给他。夫妻二人再对一个眼神,便是相互致谢。 尉迟牡丹看得眼中泛酸,羡慕不已。 她那个丈夫杨静,不提也罢。 年轻时仗着花言巧语,哄骗她嫁了后,便原形毕露,总是爱打人。后娘家富贵,他虽不敢再打,却因丢了管家掌财的权力,转而把兴趣转到喝酒上。 终于在大前年,喝出毛病来了。 如今半瘫在家,吃喝拉撒都得在床上,也算是对他前半辈子的惩罚。 只是想想自己这辈子嫁了这么个人,何曾跟许惜颜夫妻似的,有过这样一个眼神,相互心领神会的时候?更没有你替我挡日头,我给你吃糖的体贴入微。 可酸归酸,家里有这么两个人站在前头,尉迟牡丹的心就莫名安定。 管那上官家要怎么闹,接着就是了。 时候不长,上官仁及一家人被带到前头来了。 他们原也还以为,看他们挡路,尉迟家人肯定要上前来说话。那时就得由他们先开口,他们来发号施令。 谁知人家就派个管事前来,说是主子有请。 上官家的人,偏偏还不能不去! 就算家里娘娘升了昭仪,但他们又不都是昭仪,以金光侯和升平公主的身份地位,确实只有他们拜见的份儿。 故此,只得憋屈的下马的下马,落车的落车,随着尉迟家的下人,来到主人面前。 别看就这么短短的几十步,却狠狠削去上官家的气焰,也把主动权重抓到了尉迟家手里。 此刻相见,尉迟圭就那么随随便便的一拱手。 若是三弟的岳父还在,还当着起他半礼。可就凭上官家如今这些人,连个官职都没有,能拱个手,已经算是留面子了。 “不知上官先生一家前来何事?难道是为了争道?可就算本侯肯退让,你们过了也不吉利吧。” 呸呸呸, 谁想从你家办丧事的队伍中穿过去? “我们不是来争道的……” “承让承让,那就别耽误了我家出殡的时辰。闻知府上近日有大喜,恕本侯有孝在身,就不多礼了。走吧!” 眼看尉迟圭三下五除二,竟是作势要走,上官仁急了。 再也顾不得兜圈子,赶紧递个眼神,示意人把虞氏推上前去。 “侯爷且慢!我等今日前来,是有一事不明,想要请问府上。虽我这弟妹没了丈夫,却不能没个人替她出头作主——” 他正想当众说出尉迟家送归上官穗之事,许惜颜却是了然于胸的打断。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正好,我也想跟府上太太说几话。” 她将虞氏拉到一旁,低低耳语了两句,虞氏便脸色大变,回到上官家这边,顿时就摇头道,“我,我没什么可问的,咱们,咱们还是回去吧。” 这娘们怎么这么不顶用? 上官仁大怒,正想发火,虞氏却压低了声音,侧身避开他人方道,“方才升平公主跟我说,若要和离,不可能,尉迟家只会休妻。若是不服,尉迟家是宁肯让钦哥儿上公堂做证的。” 什么? 上官仁脸皮子直颤,心中发凉,再想不到许惜颜区区一个女子,竟然能狠到如此地步。 如果当真撕破脸,尉迟家休妻也是有理由的啊。 尉迟钦的腿,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些年因怕丢人,上官穗从不许儿子出门走动,故此就算在寿城,知道她儿子有残疾的也不多,知道是软脚瘟的就更少了。 若让人知道是在上官家染上,就算是乡下庄子,旁人定会用异样的目光看待上官家,往后他家儿女还如何婚嫁? 打蛇打七寸。 显然许惜颜深谙个中道理,故此半点都不拖泥带水,出手就是必杀技,让人难以招架。 第625章 番外 定风波(十二) 当然,虞氏还瞒下了一事。 许惜颜方才还对她说了一句,“你若帮着上官家闹事,我就一文钱嫁妆都不会退给你女儿,还叫阿钦与外家断亲,我说到做到。你以为你将来能好过?” 虞氏再糊涂,自然也知道这些年不知拿了尉迟家多少好处,真要是断了亲,她能好过才有鬼呢。 说句不怕诛心的话,女儿要是和离,能带着嫁妆回门,多少还有点油水可刮。要是光着身子回来,难道还要她再赔送一份嫁妆,将上官穗再嫁一次? 别想了。 虞氏这些年虽撺掇着上官穗跟婆家闹别扭,却从未当真想让她和离,今日本也不是她愿意来的。真失了这么个有钱亲戚,她才肉痛呢。 而上官仁,上官仁也没辙了。 因为他突然发现,族里预想的所有一切,都是以尉迟家不愿意撕破脸,还肯讲理的前提下。 可许惜颜如今旗帜鲜明的表明,她家不仅不怕撕破脸,甚至不怕赤膊上阵,要没脸就大家一起没脸好了。 那么上官家还有什么可以拿捏人家的? 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这话连上官仁自己都不能信。 他们全族如今没几个能在官场上站住脚的,也就是靠着宫里的娘娘活着了。 好比他这族长,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没听方才金光侯只称他为先生,而不称大人么?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 这个时候他们若是还不爱惜名声,闹出什么丑闻,回头给尉迟家告到宫中,他毫不怀疑,尉迟圭这个杀神肯定能做出这种事,那就是给家里的姑奶奶,上官昭仪招祸了。 想想许家在京城那般势大,上官家却山高水远,还有谁能替他们讲话? 失策了。 上官仁这才发觉一阵后怕,他来之前怎竟没想到这些? 也不是全然无人想到,其实族中有些厚道老人是不赞成这么闹的。 可惜他们能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微弱,瞬间就被淹没了。 也是从前许惜颜夫妇不在,尉迟海早已老迈,尉迟均常年不在家,郑七娘再能干也不好去管堂弟妹的娘家事,就萧氏一个寡妇,总想着家和万事兴,显得特别好说话,才惯出上官家的脾气。 如今许惜颜夫妇回来,就事事不一样了。 上官仁终于想明白过来,心中方后悔不迭。 如今想要全身而退,却又舍不得面皮道歉。 今日尉迟海出殡,几乎全城的官员和宁州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了。这时候退了,回头人家可怎么说呢? 正骑虎难下,左右为难,忽听人报。 “世子回来了!” “世子特意赶回来,给老太爷送葬了!” 哎哟。 这下子,连许惜颜夫妇都吃了一惊。 两个儿子,连乐家兄妹都在京城呢。因盛夏天热,路又远,原不指望孩子们能赶回来,怎么就来了? 尉迟圭差点都顾不得辈分,要亲自迎接。还是许惜颜冷静,暗拉了他一把,尉迟圭才勉强维持住稳重面皮。 很快数匹快马,风尘仆仆的赶了来。 为首之人,一身白袍,可不正是尉迟钊么? 他已经十七岁了,面貌虽酷似亲娘,可高大的身形,却已经跟父亲一般无二。甚至因为打小生活优裕,眼瞅着比他爹还高一两分呢。 和寻常人站一起,真正是鹤立鸡群,卓而不凡。 可后面的都是什么人? 一看那些马,皆不是凡品,身上衣裳虽脏,却显然也不是普通人能穿的。就是满面风尘,实在看不出究竟。 来到队伍跟前,尉迟钊十分干脆利落,又英武帅气的一个下马,就跳到了爹娘跟前,跪下行礼。 “孩子来得迟了,幸好总算赶上了!” 尉迟圭听着儿子微哑的喉咙,又见他满头大汗,脏得跟个泥猴儿似的,可是心疼坏了,一把将他拉起,“你怎么就跑来了?可是累坏了吧?你弟弟呢?你可别把他也折腾来了。” 尉迟钊先看一眼他娘,觑着许惜颜的脸色,赶紧低声求饶,“弟弟没来,他身子弱,这样暑天,可不敢叫他折腾。外祖父说,就叫他在京城服孝,有我回来也就够了。对了,儿子还请回了一道圣旨。” 圣旨? 这可是大事。 上官家的人也听到了。 他们家的姑奶奶升了昭仪,也只是一份喜报,却是没有圣旨送到上官家来的。 怎么尉迟家还有圣旨? 此时,跟着尉迟钊同来的一个泥猴儿,咳咳,人家正经也是个世子呢,赶紧从背上包袱里,解出一个明黄包袱皮。 有识货的人一看,好比如今的宁州知府贺大人,赶紧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他这一带头,路两边的人群顿时山呼海啸着跪下了一大片,连上官家人都不得不跟着尉迟家人一起跪下了。 幸好办丧事,高香这些都是必备的,尉迟家顿时搬来香案,开始接旨。 忽略掉前头那些华丽的词藻,最后就是一句话。 尉迟海,他也升官啦! 对,别看人家是个死人,但皇上就肯给他这个体面,直接给了个正五品下葬,连朝服官帽都一齐带来了。 因棺材还未入土,并没有钉死,将朝服官帽一并陪葬也不是多难的事。 而且皇上还特赐了香烛与元宝,令安王世子代为祭奠。 对,正是许惜颜和尉迟圭打算写信上京,请去渠州见见向鼎的那位安王世子。 他这回主动请缨,来边关跑一趟,也是奉了父母之命,要去渠州探望向鼎的。 另一层,就是他跟金光侯世子,尉迟钊的私人交情了。 而尉迟钊的交情,显然也不止这此。 再接下来,当上官仁听到尉迟钊跟爹娘一一介绍时,眼睛都直了! 瞪着这些泥猴儿,就象是瞪着一个个的金矿。 他们也确实是啊。 不是王爷世子,就是世家公子,反正没一个出身平平的。 许家自然也来人了。 许松许樵两个的大儿子,都代表许家来吊唁了。 还有许长津的长子,二房三叔许泓的长子元子。他俩比侄子们没大几岁,虽高了一个辈分,却也是自小一处厮混大的,便也一处来了。 “本来,要来的人更多,但家里长辈不同意,才叫一个房头来几个代表。” 尉迟钊讨好的跟许惜颜说悄悄话,“咱自家几个叔叔的儿子年纪小,都没轮上。我出门时,那帮小子还哭鼻子呢。就我们几个跑得快的在前头,慢的还跟小叔们在后面押运行李呢。” 许惜颜嗔他一眼,“身为主人,把客人扔下你还有理了?这点你做事就不如你小舅舅仔细。就算你要先赶回来,也该给家里报个信,让长辈安排人去接应才象话。那白鹰不是也给了你一只么?怎不记得放回来?” 许惜颜当年养的白鹰配种后,又生了几窝小鹰,皆驯养得极好,几个孩子都有一只。 许桓没来,只因他如今年岁渐大,博学名声早传遍了京城附近几州。更兼他兴趣多样,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许观海想压压他的性子,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便打发儿子出去游学了。 尉迟钊虽打小跟舅舅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但如今落了单,却有这么多朋友一呼百应,跑来奔丧,显然也不寂寞。 只是听娘问起白鹰,他的眼神却躲闪起来,“这鹰,回头再跟娘细说。只这家人跑来干嘛?还披红挂绿的,是来找茬的么?” 上官家如今哪里还敢找茬?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就算有人找茬,有他们夫妻在,难道还需要儿子千里迢迢赶回来打抱不平? 许惜颜幽幽的看了儿子一眼,看得尉迟钊心里直发毛,差点就要招供时,他娘终于大发慈悲,揭过此节。 “赶紧去后头换了孝衣,先给你曾祖出殡要紧。” 尉迟钊暗松了口气,赶紧去一边披麻带孝。然后作为主人,跟爹娘家人一起,接受各家家公子的行礼。 也亏得有许惜颜在,就这般突发局面,亦是临危不乱,指挥得当。当着全城人的面,亦是礼数周全,处处妥帖。 上官家瞧着,就算他们嘴上不承认,但心中就没一个不敬佩,甚至可说是惊叹的。 也可以说,换了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包括所有的宁州世家,都无人敢有这份把握,都从容得当,没有任何疏漏。 而偏偏许惜颜,她就做到了。 这让有些从前觉得许惜颜“牝鸡司晨,不务正业”的人,也都彻底闭了嘴。 人家不是不伸手管事,而是能力太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管得井井有条。试问这样的主母,谁家娶了不得高高敬起? 没见金光侯那下巴都快仰到天上去了么? 也活该人家得意。 是以大家又难免羡慕起金光侯来,人家不仅带兵打仗,当官治理的水平皆是一流,娶媳妇的眼光也是一流! 自此之后,许家姑娘身价倍增,水涨船高,求亲者众,也皆是托了许惜颜这位姑奶奶的福气呢。 而上官家,都快尴尬死了! 因为京城来的那些贵公子们,已经开始指指点点,问他们是什么人家。怎么穿红挂绿,跑来冲撞尉迟家出殡的队伍? 尉迟家的人闭口不答,连半个字的坏话都不说,上官仁只好自己厚着脸皮解释了。 并不是故意的,只因得了宫中娘娘喜讯,才想摆酒庆贺,不料看黄历时却跟今日冲撞了。 可这番干巴巴的说词,并没有讨来别人的谅解,反而让这些京城贵公子们越发另眼相看了。 呵呵。 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不就是仗着宫里有位娘娘,故意想来抢这个风头么? 当下安王世子就说,“来前成安姑母因担心尉迟太太过于悲痛,还特意叫阿钊带了些皇上赐下的雪参来。那雪参极为珍贵,与寻常人参不同,是滋阴润肺的,最适宜妇人服用,就是夏日也不怕。听闻满宫上下,除了皇后娘娘,也就是成安姑母得了这个赏呢。” 他故意说得寻常,可上官仁听得眼皮子直跳,差点没臊得掩面而退。 听听听听,这话就是来打他的脸呢。 皇上虽然不好美色,但后宫中还是有那么多位娘娘,上官昭仪之子,也得排行老六。 可皇上赏赐雪参的,却只有两个人。 除了颜皇后,就只有成安长公主。 上官昭仪再受宠,不过是个小老婆,能跟成安长公主比肩么? 那上官家在成安长公主的女儿跟前,还有什么可傲气的? 正臊得没处站脚,尉迟家终于大发慈悲,要继续前行了。 棺材已经出了门,总是要走的,老堵在城中也不象样。 后一拔来祭拜的年轻子弟们,在城郊祭祀就是。 上官家听闻此言,皆是狠狠松了口气。 这会子,只要能离开这样尴尬的处境,就是烧高香了。 可因这番耽误,却异变突生。 一匹大青骡子,从城外狂奔至此。 骡子上的人都来不及跳下,竟是半摔下来,连滚带爬,冲到上官仁,不不,是他身边虞氏的跟前,抱着她的腿,浑身颤抖。 “娘,娘!姐,姐姐她决意出家了!” 虞氏吓了一跳,定睛细看,才认出这是她的庶子上官敖。 当下犹如一个晴天霹雳,脸色雪白。 “你,你说什么?谁出家了?谁出家了!” 上官敖敬畏的看一眼金光侯,实在不敢说话,转而眼中含泪,看向姐夫尉迟均,凄声道,“姐夫,是,是真的。姐姐她,她说自己这些年没有好好孝顺婆母,也没有好好服侍相公,更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儿子……她说她罪孽深重,不配再为人母,为人妻,为人媳。故此,故此姐姐,姐姐决心遁入空门,念经祈福,以赎罪孽……” “不许,绝对不许!” 先吼起来的,反而是上官仁。 他满脸涨得通红,比方才遭受羞辱,更加愤怒。 真要是上官穗和离了,甚至改嫁了,但只要她还是世俗中的人,就依旧是上官家的女儿,就得受他们摆布。 她和尉迟钦这个儿子,也有斩不断的联系。 可要是上官穗出家了,那就是方外之人,跟世俗脱离了一切联系。 往后别说尉迟钦再不必因为母亲,跟上官家有所牵连,甚至连上官家都没办法再摆布上官穗半分。 这叫上官家,怎么忍? 第626章 番外 定风波(十三) 面对上官仁的怒火,上官敖忍着眼泪,虽然畏惧不安,还是大胆说了,“姐姐她,她为了表明心志,已经自己削光了头发……她还说,姐姐还说,这是爹爹,爹爹托梦告诉她的……” 什么? 她,她竟大胆削光了头发? 是的。 在发现实在雇不到马车赶来寿城之后,情急之中的上官穗,作出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举动。 她看着街边的剃头挑子,正好有人抱着耐不住暑热的小儿,在给他们刮光头,好少生些痱子。 上官穗忽地灵光一闪,夺过剃刀,咬牙狠心亲手削光了自己的头发,才又冲回上官府。 从大门口直闯了进去。 她光着头的模样,着实吓坏了全家人。 也因如此,家里才紧急卸下一匹拉磨的大青骡子,叫上官敖骑来寿城报信。 别人都不肯来,自然是不愿意撞这个枪口,讨这个嫌。 而上官敖能帮助姐姐的,就是替她圆这个谎,假托是上官俭托梦了。 “这贱人!” 即便如此,上官仁也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头发都剃光了,若是不让上官穗出家,便是一个巨大的丑闻。 而等她头发养出来前,最少得三五年工夫,她是休想再抛头露面了。 这得少占多少便宜? 上官仁盯着尉迟钊带回来的这些“金矿”,原本都已经在盘算茶会诗会赏花会了。 只要能再促成一两桩婚事,那上官家可不必再受尉迟家的鸟气! 可许惜颜蓦地冷冷侧目,“上官先生,弟妹如今还是我尉迟家的人吧?她既有此志,三弟,你怎么说?” 上官仁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被怒火冲昏的头脑又冷静了一下。 对啊,如今上官穗还没跟夫家和离,她就还是尉迟家的人。她要不要出家,得婆家说了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再说不过是做了一个梦,怎好做得准数?” 上官仁脑筋急转,寻了借口开脱,又赶紧望向虞氏,假惺惺的道,“弟妹,你说是不是?哪有为人父母的,舍得子女出家?” 看他半带威胁的目光,虞氏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今日同来送殡的虞亮,接话了。 “我这妹妹膝下又不是无子,早已外嫁的女儿,自然由夫家作主便是。若果真是妹夫托梦,那我这侄女儿,也算孝顺了。” 虞氏暗抹一把冷汗,赶紧连连点头,替自己开脱,“正是正是,我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儿大不由娘,哎,叫我能怎么办?” 方才虞亮那么一提点,她就明白过来了。 她日后要养老送终,指望的可不是上官仁,而是上官敖。 至于上官穗,她要是出家能博个好名声,于母亲不仅没有坏处,反而只有好处。 就算女儿脱离世俗,但骨肉亲情始终脱离不开。 只有孝顺她的份。 而且原本和尉迟家闹得势同水火,如今也就迎刃而解了。 不管上官穗曾犯下多大的过错,哪怕害得儿子残疾,可她如今已经去出家偿还了。一辈子青灯古佛,清苦修行,不会再嫁,也不会再给婆家添乱,尉迟家纵有多大的怨气,还能不消么? 也确实如此。 在听说上官穗已经削了头发,决心出家赎罪后,连萧氏都目露惊讶,以及不忍之色。 就算这个儿媳妇曾犯下大错,但她肯削发明志,便已经说明她是知错了。也向婆家表明,她是不知道不赞同也不愿意来婆家闹事的,更不想同婆家彻底决裂。 所以,她都以自己最大的努力,来阻止这一切了。 虽然这个法子笨了些,但不得不说,是极为有效,也震撼人心的。 而且,她还最大限度的保存了两家的名声。 她都肯出家了,还有什么过往恩怨是不能放下的? 所以,当尉迟均都震惊茫然又犹豫询问的看过来时,萧氏眼神复杂,轻轻点了点头。 有苦涩,有怜悯,也有几分释然,几分庆幸。 庆幸上官穗最终做出一件正确的选择。 否则就以她之前在家中大吵大闹,说出那些伤人的话,想让尉迟圭许惜颜毫无芥蒂的原谅她,那是不可能的。 天长日久,还会影响到他们父子和全家人的感情,那还不如壮士断腕,干脆出家吧。 起码暂时避让几年,让事过境迁,烟消云散。 于是,当尉迟均再度挺起胸膛时,已经目光坚定。当着众人的面,他一字一句,说得声声入耳。 “如今岳母及母亲大人皆在,兄嫂及诸位长辈也在,若果真是岳父托梦,拙荆又是真心想要皈依佛门,为家族祈福,为长辈略尽孝心,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她如今年轻,恐怕她将来后悔。不若以三年为限,先送她去一清静处修行。三年之后,若她还有此意,再正式剃度,到时就请岳母及母亲,还有各位长辈成全了。” 说完,他躬身一揖到地,看得四周人群不住点头,暗赞尉迟家人仁义。 稍微自私一点的男人,说不定都巴不得妻子赶紧出家,好给新人挪地方。可尉迟均这么决定,就表示他愿意苦守三年,让妻子先清静三年。 三年之后,纵有什么矛盾,都能看她三年苦修的份上,原谅一些了。 若那时上官穗还执意出家,世人也不会说她假仁假义,反而会赞她诚心仁孝。 而这,也是上官家无法拒绝的提议。 没看上官仁一张脸,就跟便秘似的,嘴也紧紧闭得跟蚝壳似的,再出说不出一句话来了么? 这让他怎么说? 再说不同意,那是什么意思? 人家丈夫都不介意当鳏夫,苦守三年了,你身为娘家人,反而要拦着自家的出嫁女尽孝? 那上官家的名声,也彻底别想要了。 才绞尽脑汁想着对策,却见那位升平公主冷冷看了过来,忽地跟萧氏和郑七娘说。 “我记得之前,嫂子曾说在老家捐资修缮过一个庵堂,专司收容无家可归的妇孺老幼,不如让弟妹前去主持打理可好?也能有族人照看。” 这是个好主意啊。 郑七娘也没想到,自己无意在家书中提及的一件小事,都能让许惜颜记在心里。 萧氏更赞,“修行是功德,能做些帮助人的事情更是功德,让她去吧。只那庵堂有些小,回头我再捐些钱,给她盖个院子,打发几个稳妥人跟去伺候着吧。” 这样极好。 当婆母的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旁人还有何话可说? 忽地有上官家的族人上前,在上官仁身边低低耳语。 虽说丈夫同意了,婆母也不反对,亲娘显见得更是个不中用的,那她自己的儿子呢? 上官仁眼前一亮。 对呀,还可以借口小孩子要人抚养的嘛。 尤其尉迟钦腿有残疾,如今说来,可是最好的借口。 可他才动起这念头,一个跛足少年,快步上前,并不介意让世人看到自己的残疾,当众跪下了。 两行清泪滑下清秀面庞,尉迟钦哽咽道,“孩儿代母亲谢过诸位长辈和叔叔伯伯,伯娘婶婶们了。全因孩儿不懂事,才引得母亲与诸位长辈失和……如今母亲想要出家清修,孩儿亦不敢打扰。只好发愤苦读,略尽孝道罢了。” 甚好。 萧氏满意的看着孙子们。 原本尉迟钦的身边,可悄悄站着尉迟钊呢。 这个长孙可比堂弟机灵多了,又是在京城长大,打小宫中行走,不知见过多少牛鬼蛇神,勾心斗角。方才那番话,就算尉迟钦心里也有这个意思,却不会这么快的反应过来,并敢当众说出来。 可堂兄一鼓励,尉迟钦就勇敢站出来了。 他的残疾是藏不住的,这辈子总要出来见人。那还不如象今日这般,故意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当众表表孝心,岂不更好? 就不信上官家还敢反驳,将软脚瘟的事情说出来。 果然,尉迟钦这般站出来,又这般一说,倒是让许多人面上露出恍然之色。 怪不得这孩子的亲娘要去出家,生了个残疾儿子,可不是觉得罪孽深重么? 跟婆家有矛盾,那也是人之常情了。 毕竟是她的嫡长子呢,偏偏出了这种事。跟婆家肯定有矛盾啊,没矛盾才不正常呢。 管他是因为什么残疾,谁家也不会这么不长眼,专程去打听这种事,故意揭人疮疤。 要说谁家没几桩胳膊折了袖里藏的糟心事?故此不问不打听,才是最大的善意。 当下,便有不少官员女眷,都已经走到萧氏身边,主动低声安慰她了。 家里遇到这种事,也是没有办法。亏您宽容大度,这么多年竟一直隐忍,如今还把孩子们教得这么好,当真是不容易。 至于上官家? 呵呵,大家心中都有杆秤。 若是别家不知道尉迟钦残疾,外家怎么可能不知道? 也不知道这回为什么跟尉迟家闹起来,但再如何,也不该在人家老太爷过世时来闹事吧? 可见人品低劣了。 这些年尉迟家可没少往上官家送好东西,谁叫上官家总爱显摆来着?如今可好,妥妥的全是忘恩负义的证据。 做亲戚做到这个份上,可真够没意思的。回头就算尉迟家再不肯搭理他家,不也是理所当然么? 上官仁虽听不到大家腹诽,可看着众人脸色,也不难猜出大家在想什么。 简直要吐出三升老血。 此时,他觉得今日岂止是失策,简直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经此一事,上官家想再宁州再度抬起头来,若不出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除非上官昭仪当皇后,六皇子继任当皇上! 可这,这有可能吗? 上官仁自己都不能相信。 最终还是厚着脸皮,带着族人给尉迟海上了香,灰溜溜的走了。 至于上官穗,谁还想去为难她?为难她也没什么用啊! 还不如趁着她在娘家,对她好点,以后还能博个人情,否则那才是不划算呢。 没了这一家子捣乱,尉迟海的出殡进行得极为顺利。 全家人一起,将尉迟海的棺材送回老家,风光大葬。 连尉迟钊的那些小伙伴们,也跟着送了一程。 不管他们身份如何贵重,到底是晚辈,既然大老远的来了宁州,不如人情做到底,往乡下走一趟,也算是增长见识了。 而有了这些王孙公子的相送,本地官员大户,能抽出空的,谁不想来作陪? 这样的“金矿”,不止是上官仁看到了,他们也不瞎,他们也都看到了啊! 说不定有些人家,还能攀上些拐弯抹角的远房亲戚,那就更得好生招待了。 没见宁州知府贺大人,都借口有皇上的圣旨在,亲自放下公务来作陪了么? 要说那位金光侯世子,也极为识趣。 因他熟知京城世家名门,还当真帮着贺大人,攀上门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 说出来,竟是连贺大人自己都不知道,偏偏还是真的! 这下子,贺大人去得更加理直气壮。看着尉迟钊的目光,也越发慈祥。 暗道果然传言不可信。 原先听说金光侯世子不学无术,笨拙愚钝,打小还有个奉旨吃饭的饭桶名声。如今看来,这不挺会来事的么? 须知人情世故,也是学问啊。 没见好些读书人,光会读书有什么用?多少状元榜眼,难道都能当大官? 不一定的。 贺大人再看尉迟钊,是越看越喜欢,甚至动了结亲的念头。 倒不敢说一定要跟尉迟钊联姻,两家家世差距太大了,尤其人家生来就是公主亲子,侯府世子,恐怕高攀不上。 但万一要是人家同意,捡漏了呢? 又有许家根深叶茂,亲戚众多。看如今前来的许家子弟,也有不少出众之人,要是能跟他们联姻,也是极好的呀。 故此贺大人心中存了这个意思,便有意无意在尉迟圭跟前透了个口风,说了说家中几个适龄的儿女。 尉迟圭聪敏过人,且官场历练多年,一听就明白了。 可回头跟许惜颜一说,许惜颜却轻轻摇头。 “侯爷您这儿子,只怕是个有大主意的,且等等吧。” 别以为许惜颜忘了,那白鹰的去向,她还牢牢记着呢。 儿子从未在她面前,露出过这般神色。恐怕是跟姑娘有关,只不知儿子会看上谁呢? 许惜颜也很好奇啊。 只是如今尉迟海刚刚过世,谈这些也不合适,且忙完了丧事再说吧。 第627章 番外 定风波(十四) 冬,正月。 才下过一场大雪,一洗如碧的蓝天上,点缀着浅浅几抹流云。皑皑白雪覆盖着金黄的琉璃瓦,映着张灯结彩的朱红宫墙,分外令人神清气爽。 明儿就是元宵,上元佳节,百姓们尚且家家户户要挂起彩灯,庆贺佳节,整个皇宫却静悄悄毫无喜色。 宫灯虽然挂起,但无人敢高声说笑。尤其越靠近皇上居所,气氛越为压抑。 宫人们连行走站立,甚至一呼一吸,都格外的小心翼翼,生怕触了霉头。 倒不是皇上突然性子大变,苛刻严责,说来今上成帝,可是比先帝睿帝要仁厚太多的一位明君了。 即位十来年,一直勤勤恳恳,处理国事,并不耽于享乐,也不苛责宫人。 只如今这般,实在是事出有由。 至于是什么原因,连寻常宫女太监也打听不得。 之前有人犯贱不信邪,以为趁着过年心情好,也没人计较,就多嘴跑去打听来着。结果给皇上身边的管事大太监知晓,大过年的不兴打人,却能将人拖去罚做苦役,可是不留情面得很。 皇上再仁厚,但总有不能触碰的底线。 而这件事,显然就触碰到皇上的底线,正如触到龙之逆鳞。 有些机灵之人,心下难免就在偷偷猜测。 皇上素来最关心国事,那是不是地方上出了什么大事,才弄得皇上连年都没心情过? 那是哪个地方出了事? 听说近来金光侯递的折子最多,那会不会是边境又要打仗了? “没事净瞎琢磨什么?就不知道去生个炉子烧壶茶水?再不然去把那栏杆窗棂通通擦一遍!我看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就是闲了欠揍!” 几个小太监正凑着头,在那里窃窃私语呢,不妨一把拂尘忽地扫到众人头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弓着背瞪着眼睛呵斥众人,满面皱纹的模样,很是凶恶。 小太监们吐吐舌头,一哄而散。 却也不是真心畏惧这老太监,老太监虽然面恶嘴坏爱骂人,心地却好,这些年得亏他提点教导众人许多,否则不知要挨多少打。 是以他们人虽跑了,却一人留下一两样点心干果,俱是干干净净,没怎么动过的,显见得就是孝敬老太监的了。 老太监眯着老花的眼睛,循着香味瞅见这些,一张凶脸上也露出几分慈和。 再瞧瞧左右,四顾无人,老太监迅速拈起一块他最喜欢的龙须酥,才要喜滋滋的往嘴里搁。 不妨忽地门帘一挑,一个中年太监大惊失色,“快放下!师傅,您怎么又偷吃!” 老太监吓了一跳,看清来人,立即把龙须酥塞嘴里,也不怎么嚼,就硬是往下咽。 谁想吃得太急,一下呛到气管,可惜一块好好的龙须酥,还未入喉,就咳出大半不说,那些糖粉粘着喉咙,还差点咳得几乎要了他半条老命! “裤子也咳湿了吧?该!” 中年太监,也是宫中如今的执法太监富春,一面心疼给师傅何老太监喂水拍背,伺候着他缓过气来,一面又去里屋给他找干净裤子替换。 何老太监羞愧难当。 哎,不管当年再是要强的一个人,在老得掉牙,一咳嗽一打喷嚏都要尿裤子时,也是要强不起来的。 只得一面躲到里屋换裤子,他还能动,才不要徒弟帮手,这也是他当师傅的最后尊严了,一面听徒弟在外屋气呼呼的唠叨。 “我是成心不让您吃么?您忘了海公公怎么死的?太医都说了,跟您一样,都是得的消渴症。得忌口,不能吃糖吃甜食。亏得成安长公主给他求了那样好的去处,可惜福都没享上两年,人就没了,您自己说起来不也觉得亏得慌?” 何老太监越发理亏心虚。 海公公从前可是睿帝身边第一大太监,也攒下不知多少身家人脉。 那些功劳且不提,先帝晚年养病那些年,他也跟在身边伺候了。将先帝那么一个瘫在床上的人,伺候得整整多活了十年。 当今皇上又早晚皆去问候,给一班下人的赏赐皆是四时不断,可是又发了不少小财。 虽说这里头还牵扯到前郭皇后的一些秘事,先帝也未必就愿意瘫在床上十年。 但是海公公把人伺候好了,当今皇上得了孝名,就不会亏待底下人。 等到先帝过世之后,成安长公主就特意找皇上,把海公公要了去。说是想要个父皇身边的老人说说话,留个念想,实则是把海公公接去荣养起来。还专门安排了一处清静别院,拔了人伺候,随他高兴折腾着种菜养鸡, 过着神仙般的快活日子。 只可惜好日子没两年,海公公便去了。 哎, 说来他那消渴症也是好多年了,可从前跟着先皇服侍,总有个约束,轻易不敢生病。 等到当真没人管了,闲散下来,他就各种偷嘴,也不遵医嘱好好吃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总以为没事没事,结果一病就去了。 临终前何老太监这帮老朋友也求了皇上恩典,特意出宫去看过他的。他便拉着何老太监的手,淌着眼泪说后悔。 好日子还没过够,他才栽下的桃树梨树核桃树,都还没结果呢,怎么就要死了呢? 临终前,海公公再三交待何老太监,一定要好好保重,替他多活几年,吃上他种的果,告诉他甜不甜。 果子很甜。 何老太监早去海公公坟前说了,只是他也不敢多吃,因他自己也查出消渴症了。 原以为自己只是眼睛老花,也没怎么在意,直到徒弟觉得不对,催逼着他去看大夫,还特意托人情,请了太医私下给他看过,才知原来也是消渴症,病症还被他拖得不轻。 确诊的那一天,都是人到中年,已经在宫中混出头的徒弟富春,可是哭得不象样。就跟小时候才进宫时那样,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别提多难看了。 何老太监看了,心里怪难受的。 他知道,徒弟也是个苦命人。 家人凉薄,就为了贪图几两碎银,把他卖进宫里,净身做了太监不说,还总惦记着他的银钱。 富春小时候心软不懂事,宁肯苦着自己,攒一点就总给家里哄骗了去。 后是何老太监看不下去,设计叫他看清真相,才让富春幡然醒悟,从此跟家里断了联系。也打心眼里,将何老太监当成了长辈依靠。 都说宫中没有真情义,尤其太监是无根之人,注定没有骨肉子女。如今能在宫中有一份情同父子的情义,叫何老太监如何敢死? 起码不敢跟海公公那般,死得太过容易。 最起码,得看着徒弟也找着一个,肯拿他当亲爹孝敬的晚辈,何老太监才敢去死。 如今的他还得保重身子,长命百岁,爷俩儿才能相互依靠着,在这天下最尊贵,也最凉薄的宫中活下去。 “你这个时候不当值,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自从扶着徒弟接班当上了执法太监,何老太监就给自己找了个教导小太监的轻省活计,打发时间,混混日子罢了。 富春如今却是皇上跟前用得着的人。 算是新年,哪里有空往他这儿跑? 就算明知师傅是在故意转移话题,富春横了一眼,却也不再追究,只是把那些点心收起,请教起一事。 “今儿有人给我报信,说看到上官昭仪身边的小禄子,悄悄到守门侍卫那里去取了份包裹。要说宫中也不禁家人传递,只要好生检查就行。上官昭仪又新近得了六皇子,皇上也颇为看重,为何要这般掩人耳目?” “这事儿不对!” 富春话音未落,就见何老太监已经猛地站了起来,神色凝重,又回到当初执法大太监的威严模样。 “皇上近来日夜忧心,连年都过不安稳。” “金光侯多有奏报,他之前可是和升平公主一起回宁州奔丧,却盘桓至今。” “上官昭仪也是宁州人,对不对?” 对呀。 所以富春才觉得这事不对劲,但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故此犹豫着要不要查。 有件事,小太监们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 就在年前,皇上还突然给宁州赐下大笔药材,连太医院都派去了好些太医。 虽然明面上说,是为了给龙岭马场的马儿治病,但富春因为如今常去给师傅抓药,跟那里的太医也混熟了,无意中曾听得要装的几味药材,却是治风寒的。 那马儿也会得风寒?也能跟人吃一样的药? 富春没有细打听。 宫里有些事,不能打听得太仔细。 知道得越多,越活不长。 而且上官昭仪这人吧,平常瞧着还可以。 并不是那等特别有心机,特别会作妖的,否则以皇后娘娘那般精明聪慧,早容不下她了,也不会让她有机会得宠。可这般遮遮掩掩,方才惹人疑心。 “去查!还要严查!” 在宫中活到老的何老太监,虽然也不知道宁州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就是直觉这事儿挺严重。 “宫中无小事。查了,你可能会得罪上官昭仪,甚至丢了差使。但若是不查,你就是玩忽职守,辜负皇上的信任!尤其咱们身为执法太监,若是执法不严,知道有人违法而不查,回头生出祸来,该是什么下场?” 富春以拳击掌,明白了。 上官昭仪就算得势,也只是一个妃子。 对于所有的妃子,臣子,包括他们这些宫女太监来说,只有忠君,效忠皇上,才是第一位的事情。 尤其如今宫中显然有事,那么尽好本分,守好宫中才是他们最该做的事。 “师傅您好生歇着,可不许再偷吃点心,等回头徒弟给您买好果子。” “快走吧!别等着生出祸来,那就迟了。” 眼看何老太监急得都跺起了脚,富春撩起袍子,小跑着走了。 何老太监在巴掌大的屋子里,心神不定的转来转去,总有种风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 只希望老天看在他们师徒两个从没有害人之心的份上,能让他们再次平安度过吧。 而烧着暖暖地龙的宫殿里,穿着明黄龙袍的一国之尊,成帝也跟何老太监似的,眉头紧锁,背着手烦燥的转来转去。 御书案上摊着本奏折,看封皮正是金光侯尉迟圭送来的。可里面到底写着什么,叫皇上这么烦恼? 打开来看了一眼,便合上。忍不住又看一眼,生气的摔了一回。却又命人捡回来,摆到桌上,却又不肯翻开再看,只是围着它,来来去去转圈圈呢? 看皇上眼窝处的淡淡乌青,就知道有几天没能安枕了。 身为帝王都睡不好,底下人怎么可能好过? 小太监提心吊胆守着门。 他再守一刻钟今儿的班就值完了,希望不要出事,起码让他平平安安交了班吧。 谁知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才向老天爷爷祈祷着,老天爷爷却没听到,上官昭仪满脸泪痕的闯进来了。 一进门就扑通跪下,“皇上,皇上明鉴!臣妾求皇上,给臣妾全家做主!” 她显然来得匆忙,连件斗篷都没来得及穿,戴着几件寻常首饰,一件略大的葡萄紫连珠莲纹袄子,裹着她产后亏空,明显瘦削的身形,越发显出几分楚楚可怜。 成帝就算心烦,看她如此还是有几分心疼,“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说话。” 可上官昭仪不肯起来,清秀的脸上,满是泪痕,“臣妾自知家世寻常,在宫中从不敢与人争锋,皇上最该知道臣妾的性子……可升平公主,升平公主实在是实在欺人太甚!” 守门的小太监闻言,顿时两眼一黑。 完了,状都告到升平公主头上,他就别想着好好交班,今儿这事情必定不能善了! 而殿内的皇上也变了神色,“你说升平公主?她怎么了?” 上官昭仪泣道,“臣妾家中原有一个姑奶奶,嫁入尉迟家,给升平公主做了弟妹。可,可就因为她的儿子,不幸得了足疾,落下残疾,升平公主竟是因此怪罪到我娘家头上……甚至,甚至在未经圣旨时,就把我上官家,乃至全广阳的百姓们全都拘禁!” 第628章 番外 定风波(十五) “拘禁?” 成帝震惊了。 就连他身为帝王,也不可能无缘无故责罚百姓吧? 升平公主,她竟然敢? 这是要当土皇帝还是怎样? “是真的!” 上官昭仪生怕他不信,赶紧双手托出一封信,“臣妾刚刚收到家书,方知家中祖父及祖母……皆因被拘禁,无法求医,已经双双病故!” 什么? 成帝快步上前,亲手接过信纸,一目十行的看过。 除却那些请安问候,信中内容倒有大半是在告状。 一一列举宁州惨状,简直闻所未闻,令人发指。 上官昭仪流着泪道,“写信之人乃是臣妾娘家族兄,最是老实宽厚的一个人,虽功名不显,只中过秀才,却一心只知读书,素来不理俗务,绝不会说谎。 只因臣妾得了六皇子,家里未免想要摆酒庆贺,谁知就冲撞了金光侯府的丧事,可这也不是有心的,谁知就得罪了升平公主?借口宁州有时疫,强行把我家拘禁。若非有好心人帮忙,冒险送出家书,臣妾还不知家中竟遭此大难。 皇上,臣妾知道升平公主于国有功,金光侯更是朝廷重臣。可臣妾的娘家就算再没用,也是大齐的百姓,皇上的子民哪。又没触犯刑法,青天白日,明君在上,怎么就要遭此无妄之灾?求皇上看在六皇子的份上,给臣妾娘家作主!” 成帝闻言,大冬天里直气出一身的汗来。 “来人,去传各部主事及尚书大人进宫,朕要议事!” 眼看这事越闹越大,守门的小太监心中叫苦。 忙不迭的应了,飞奔而出,差点跟匆匆赶来的太子殿下撞个满怀。 好在太子殿下心情好,反手将他扶住,还开玩笑的说了句“仔细摔着,今儿孤可没带压岁钱”,才兴冲冲进了大殿。 “启禀父皇,明儿上元佳节,儿臣已经命人备好了节目……”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玩!” 成帝正在气头上,想都不想就抓起桌上一只搁毛笔的白玉山架狠狠掷了过去。 他还不至于失了理智,拿的是小件,砸的也是儿子脚边。冬日里又铺着厚厚地毯,白玉山架并没有砸碎,却也被砸裂了一个小角,飞溅起来,却是刚好划过太子的眼角,顿时拉出一个半寸来长的血口子。 上官昭仪瞧他脸上见了血,当即惊呼出声。 成帝看了,心中也是一个咯登。 这么大的儿子,将来还是一国储君,若被自己毁了容貌,可怎生是好? 倒是太子殿下反手一抹,感觉也不是太深,也不太疼,便不太在意,先跪下请罪了,“儿臣无事。准备那些节目不光是为了玩,也是想募集些善款,为宁州灾情出些力。再有儿臣一点私心,看父皇近日心情不好,想为您抒解开怀来着。倒是儿臣思虑不周,惹父皇生气了。” 成帝这才知道错怪儿子了。 可当爹的哪里拉得下脸跟儿子道歉?尤其小老婆还在呢。 当下嘴硬心软道,“行了行了,朕知道了,快去找太医瞧瞧。别大节下的,惹你母后忧心。” 听父皇这么说,知他不再怪罪自己,太子殿下便打算走了。只走前,他忍不住好心说了句,“父皇也不必太过挂怀。金光侯是国之栋梁,升平公主又素来足智多谋……” 谁知话音未落,却惹来成帝一阵冷笑。 “叫你去上药,你倒多起嘴来。他们是不是国之栋梁,足智多谋,你倒比朕更清楚?” 太子殿下一下就愣了。 平素父皇从不是这般尖酸刻薄一个人,对尉迟圭许惜颜夫妇也极有好感,诸多夸奖来着。怎么这会子好似给人上了眼药,一提就炸? 要是旁人也就罢了,可许惜颜两口子还是亲戚呢,能不帮忙的么? 太子殿下就停下脚步,硬着头皮又多说了几句,“父皇何出此言?要说旁人也就罢了,可他夫妻二人,尤其升平表妹,也是父皇看着长大的,难道不知她素日为人?当年京城生乱,表妹产后未愈,都千里迢迢赶往京城……” “当年当年!若朕不念着她当年的功绩,她这升平公主是怎么来的?这些年一家子的荣华富贵又是哪里来的?可是如今你看她都干了什么好事!” 成帝越说越生气,将上官昭仪的家书掷到太子殿下怀里,然后是尉迟圭的奏折。 “你也是一国储君,你也看看,金光侯是怎么阳奉阴违,粉饰太平,来糊弄朕的!” 这话可很有些重了。 太子殿下急忙将家书和奏折速速看过,看过之后,他也愣在了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去岁夏天,宁州高温无雨,终酿成旱灾。 恰逢尉迟海过世,金光侯和升平公主回乡奔丧,谁知去到乡下老家下葬时,见乡间亦有不少老人过世。 主要症状都是发烧咳嗽,腹泻呕吐,严重者高热不退,水米不进,没几日便撒手人寰。 因跟中暑症状极为相似,故此百姓们大多当成中暑来诊治。 就算有些老人熬不过去,乡人们也不以为意。 但偏偏许惜颜尉迟圭夫妻两个心细,察觉苗头不对,疑心大起。 尤其许惜颜,因幼子生来体弱,她亦看了不少医书,粗学了些把脉之术。 在给几位乡人看诊后,发现这些症状虽和中暑相似,却不似中暑,更似时疫。 尤其在发现有些病故的老人家里,儿孙们也有出现同样症状,就更让许惜颜警惕了。 即刻延请更多名医前来诊治,并让家人分开居住,省得过了病气。 后请来的名医,也有说是热伤风,也有说就是中暑的,只是情节比较严重罢了。 又过了几日,倒是从宁州与草原接壤的杏花峪传来消息。说那里守城的军士多有出现这种热伤风和中暑症状,库存药材告急,急求支持。 而边关草原部族,也因有不少族人感染,已经来信求购药材。 如今驻守杏花峪的一个年轻副将,他姓孙,原是京城太医院孙家人。 当年自打许惜颜帮他家走通了入伍为官的路子,这小伙子也从了军。奋斗数年,经历了边关数场大大小小的战斗,才凭功绩升上的边关副将,新近才调拔到杏花峪值守。 因医家出身,这位小孙将军同样高度怀疑是时疫,所以除了申领药材,还特意来信提醒。 至于传播的途径,他最大怀疑就是通过蚊虫叮咬,再就是餐具不洁,饮水不洁。 如今他在边关,已经紧急腾空几所院子,专司救治士兵。 至于没生病的,也要严格管控。 每人的餐具都必须分开,用前用后放开水锅里煮过,士兵每三日必洗沐更衣,居所更是早晚用药驱杀跳蚤虱子。如此这般之后,军中新发病者,已经大大降低。 许惜颜看到此信,顿时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尉迟圭更是即刻命人三百里加急报上朝廷,并在宁州开始疫病防治。 成帝闻言大惊。 时疫虽还构不成瘟疫,但要是死的人太多,必会酿成大祸。 尤其边关本就人少,有些村镇就那么百来十户人家。一旦死了当家的,孤儿寡妇呆不住,只能迁往别处。回头整个村镇都成了空城,于边防可是大大不利。 当下急急调拔了药材前去不说,又怕边关大夫医术不精,还从太医院抽了不少人前去支援。 连金光侯也给了他一道特旨,允他在宁州多盘桓逗留一时,协助贺知府救灾防疫。 在尉迟圭回头上奏的奏折中,形势虽有好有坏,但总体是在渐渐好转。 已经控制了几城几地,严格管制出入。百姓也很配合,病症渐渐减少,死的人也少多了。 尤其在最近一封奏折里,就是成帝刚刚摔给太子殿下的那一封里,尉迟圭更是表示,如今时疫已经基本控制,希望皇上放开胸怀,好好过年,安定人心云云。 但在上官昭仪的家书里,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将金光侯,主要是升平公主,描述成一个仗势欺人,挟私报复的霸道公主。 拿着鸡毛当令箭,只因侄子的残疾,迁怒并欺负老实本分的上官家。 拘禁着不许他家人出门,害得上官家的有病之人,得不到及时医治,最终死于非命。 而尉迟家,反倒借口为他家过世的老太爷祈福,赠医施药,救治百姓,弄得跟个活菩萨似的,收买人心。 …… 太子殿下捧着这信,就犹如烫手山芋一般,突然之间,他才发现自己捅了多大一个马蜂窝。 虽然皇上没说,但有些事太子殿下也是知道的。 譬如宁州这回的灾情,为怕引发恐慌,消息基本封闭。 除了少数朝中重臣,六部尚书,许多宫妃都不晓得。 而这些位高权重的老大人们,除了少数支持金光侯,其实大多数人也是将信将疑,甚至反对时疫一说的。 天热会死人,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 就算死的是些老弱病残,偶尔加几个健壮的成年人,也是寻常之事,怎么就成时疫了? 又不是投毒,一只小小的蚊子能吸多少血,怎么可能传染疾病? 真要是闹时疫,只煮煮碗筷,杀几只蚊子,就能解决得了么? 他怎么不把大活人丢滚水锅里煮一煮? 孙家那小副将,怕是想邀功想升官想疯了吧? 这种胡话都编得出来,还说是什么医典古籍所记。 哼哼,不定看的是哪本野史呢。 至于说到尉迟圭,就更好理解了。 宁州今年有旱情,救灾最是吃力。一旦报上有时疫,便能掩盖本地官员们的救灾不力了。 那些官员们,谁不会帮他说话? 还有他的亲弟弟,也在宁州任着地方官呢,弟弟政绩不好看,回头怎么升迁? 且宁州本就是金光侯的老家,略有些风吹草动,便夸大十分报上朝廷,还能拿着朝廷调拔的药材在乡亲们跟前卖个好。 回头若无事,便说是金光侯发现及时,救治及时,是他的一场功劳。 回头若是有事,不更显得他英明神武? 至于派去的那些太医,为了显得自己辛苦,谁不会把病情把重里说?哪怕就算明知无事,定也是要改口的。 想想人家金光侯,没读书怕什么? 如今人家除了会打仗,会当官,还学会治病了。 回头要不给他个丞相之类的大官儿当当,岂不屈了这位大材? 嘁! 这算盘打得也忒精了。 …… 太子殿下想起那些流言蜚语,就觉无奈。 如果他没有实际与尉迟圭共事过,可能也会有所怀疑。可是当年在边关走了一圈的他,却是再知道尉迟圭两口子是什么人。 或许他们都有野心,会护短,也有目的,可他们夫妻俩本质上,都是极愿意为国为民做事的那种人。 好比尉迟钊,从那么点小,第一次行走边关开始,就愿意带上商队同行,护卫他们平安,也不觉得失了身份。 这些年,渠州商路能这么快铺到大齐京城,也实在有尉迟钊暗中相助的一份力。 想起这个小时候圆胖肥壮,最会讨人开心的表外甥,太子殿下暗自咬了咬牙,再度在父皇面前开了口。 “父皇,这两封信孰真孰假,儿臣也不敢妄议。” 上官昭仪听着话锋不对,急道,“可臣妾的祖父祖母身故,总不可能是假的吧?升平公主还不肯让他们好好入土为安,非要火化洒石灰什么的。这,这是不是也太欺侮人了?” 成帝听着有理。 这件事,确实是许惜颜太过分了。 她自己都说了不是瘟疫,那怎么能不让人入土为安? 太子殿下无法辩解,只能道,“既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何不再找人问问?龙岭马场那里,还有宫中之人常驻,他们总不至于偏袒谁吧?” 唔,这倒是个主意。 当年先帝下旨,将龙岭马场划给许惜颜做封地,但繁育出的小马驹却是与皇家一人一半。 等成帝上位,同样沿袭旧例,只不过把驻守之人换成自己心腹罢了。 不如让他们也上奏一番,才知道究竟。 可成帝才要开口,上官昭仪却又急得快哭了,“皇上,别人能等,臣妾的家人却不能再等了。再这么拘禁下去,臣妾怕是要家破人亡了啊,皇上!” 看她哭得梨花带雨,成帝再度心软了。 第629章 番外 定风波(十六) 就算要控制时疫,也没必要把人都关起来吧? 还有火化什么的,确实太不近人情。 于是,成帝便发话了,“好啦,昭仪你也莫要着急,朕这就下旨。来人!” 太子殿下想再劝劝,实在是不敢开口。 再劝下去,倒显得他跟许惜颜夫妇私交过笃,该犯忌讳了,只能听着成帝当面发下圣旨。 着金光侯升平公主即刻取消对宁州百姓的拘禁,也解除他们协助救灾治疫的差使。尉迟圭回渠州任上去当他的差,升平公主赏了点东西,留宁州守孝一年。 到底是宫中女眷,就看在成安长公主的份上,皇上也不愿处罚太重。但这样逼迫她留下守孝,明眼人一看,就是明褒实贬。 上官昭仪一听可高兴了,还催着皇上加急将圣旨发出,这才安心告退。 太子殿下,也只好告退。 皇上虽下了圣旨,但宁州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是要叫人去看看的。他已经叫了各部大臣前来议事,太子顶着脸上的血口子在这儿杵着,也不好看。 本来想去母后颜皇后那里说说这事,回头也好劝劝父皇。可转念一想,明儿就是元宵佳节,算了算了,还是别去给母后添堵了。 可小勺子尉迟钊算是自己打小看到大的,还有成安姑母,待他极好,不提点一下,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不如寻个人去趟修国公府,跟许观海透个口风吧。 老子有事,儿子服其劳。 就叫儿子去吧。 反正这小子老喜欢去找乐家小姑娘,那小姑娘又跟着许惜颜夫妇长大,知道了必是要去通风报信的。 太子殿下如此一想,连太医院也懒得去了。这点小伤,留不了疤,回头随手找点药抹抹就是,赶紧的回了太子府邸安排不提。 可他却不知,这件事到底闹到了颜皇后跟前。 因他没去报信,颜皇后不知他已经在皇上跟前闹了一场。反而母子俩前仆后继,撞到成帝的气管子上。 因明儿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今儿端王妃白秋月,安王妃米氏,还有敏惠长公主,定安长公主等皇室女眷,都相约到颜皇后这里来献灯了。 按宫中规矩,元宵佳节皇上皇后都会走上皇宫城楼,与民同乐。 她们这些女眷代表各家献上灯笼,一是向皇上皇后朝贺佳节,二也是增光添彩,图个热闹。 但今日大家相约前来,还有层意思,是打算相互义卖。 就是灯都捐给宫里,大家再张三家买李四家,左手倒右手,相互捧场,重点是捐一批银子,替皇上分忧。 虽说宁州疫情并未公开,但这些身在京城的贵人们,却普遍知道那边情况不太妙。 最起码,近来皇上心情不好,是人尽皆知。 那她们这些皇室宗亲,是不是很该为主分忧? 因此事并未公开,也怕引起皇上反感,故此只由各家女眷出头来做这事。 打的旗号也是为贺佳节,请颜皇后替她们抚恤困苦,总之用到有需要的地方去吧。 端王妃白秋月道,“……成安姑母素来热心,那两盏莲花灯就是她家献的。只她家大伯娘病重,大房子孙又全在外地当差,她和许姑父在家侍疾,实在走不开,才打发人送了银子来我这儿,务必要捐上。” 颜皇后挺高兴。 太子殿下特意准备了节目,也是有心募捐赈灾,此事皇上不知,她却早就知情,还帮着出了不少主意的。 如今是打瞌睡正巧遇上送枕头,不是刚好么? 又是皇室宗亲带头,说出去也是给皇上长脸呢。 当下还派了太监去请个太医,到许家看看。 知此事是端王妃牵的头,不好当面夸她,便夸过起和嘉郡主来。 “……要不是端王妃你就这么一个女儿,本宫都想把她接到身边来养了。也不是我当着你的面才夸她,实在是这丫头为人处事,再招人疼爱不过。” 敏惠长公主笑道,“岂止皇后娘娘喜欢,我也极爱。都是端王妃会养孩子,把她教得极好。旧年重阳,我们几个老姐妹临时动了兴致,约了去登高赏秋。偏偏一上山,有位就犯有旧疾,头疼得不行,又忘了带药,又没处请大夫,正急得不行,就见那山顶观里的道士在施药,正是老人家平素用得着的几味药丸子,可算是救了命了。后我那老姐妹要谢那里的道士,一问方知原是和嘉提前打发人送来。就是防着重阳佳节,有老人家会登高赏秋不舒服,可见这孩子心细。” 众人听了无不赞叹。 偏定安长公主有些酸。 她女儿韩琅华嫁了孟珙后,头胎也生了个女儿,比和嘉郡主小不了几岁。因定安长公主独此一女,在韩琅华随夫赴任后,便把长外孙女接来养在膝下,聊解寂寞。因隔辈亲,倒是比当年疼爱韩琅华更甚。 暗想这些年修桥铺路的好事,她也没少带着外孙女去做,给她树名声,偏偏就没遇着这般巧宗。如今听人赞别家丫头,心中难免就有些不平,故意提起一事。 “和嘉确实是个好孩子,只她的婚事怎么还没定下?端王妃你也不要要求太高,反误了孩子花期。” 在座的无一不是人精,听了都忍不住暗地里在心里翻起白眼。 端王萧越在十几年前,成帝上位的那场宫变里,差点行差踏错,铸成大祸。但也间接害死自己的一对庶子,悔之晚矣。随后他去出家修行,一是为了求个心安,也是为保住妻女,不受牵连。 但他这般远离朝政,端王府虽然名头还在,但有实权的人家是看不上的。 而白秋月的娘家,随着白守中之死,可谓全族覆没。她虽尽力保住弟妹,但也俱是平民,再也无法出仕。 听说她的弟弟白秋雨如今在江南当夫子,名声颇好。还和妻子柴氏一起,开了缂丝绣庄,吸纳许多贫家女子做工,如今大名已经传到京城,可见生意不错。 但京城里的有钱有名望的才子富户多如牛毛,似端王府这般没有实权,显然又自绝子嗣的皇族,摆明了在萧越百年之后,皇上就会收回端王府。有些世家名门想家族联姻,求个更上一层楼的,就不愿意结亲了。 愿意攀附的,大半门第低微,多半只想借势,端王妃又如何舍得把唯一爱女下嫁? 故此和嘉郡主这些年,虽跟母亲一起行善积德,做了颇多好事,但她的亲事,却迟迟难以决断。 别人就是当面不说,背地里也没少嘀咕。 但如今定安长公主既然当面挑起,那白秋月也不怕当面望她笑道。 “可不是我要求高么?横竖就一个闺女,也不指着她挣钱养家,升官发了。若遇着合心意的就嫁,遇不着我是宁肯养她一辈子,也不要她白填了旁人家的火坑。” 定安长公主听着刺耳,才想说些生儿育女,才是人间正道的大道理,白秋月又望着众人笑道。 “好歹是自己辛辛苦苦娇养大的女儿,难道就非得要她生儿育女,求世人眼里一个圆满,就委屈了她不成?旁人我管不着,横竖我是舍不得的。” 她都这么说了,可见态度坚决。 安王妃米氏抿嘴笑着附和,替她解围,“那王妃可算是跟我们王爷想到一块儿去了。我家小女儿自打出生,王爷就开始发愁她的婚事。私下总是嘀咕,万一遇到婆家严苛,下人难缠,可要怎么办?思来想去,倒不如不嫁的好。” 颜皇后笑出声来,指着她道,“你们呀,一个个惯孩子也惯得忒不象样。若都照你们这么想,那些生儿子的,竟是别想娶媳妇了。不过这话听着虽歪,细想却有三分道理。若我有个宝贝女儿,若嫁得不好,还真是宁肯她不嫁了。” 众人说说笑笑,就算揭过这话题。 定安长公主就算有些不悦,到底也不好撕破脸,只得闭口不提。 一时正又说回捐灯之事,忽地听到门外吵闹,有人大叫冤枉,还叫皇后娘娘救命。 颜皇后正皱眉,宫人匆匆来报,说是上官昭仪身边的管事太监小禄子,跟执法太监富春闹起来了。上官昭仪说她处理不了,请皇后决断。 颜皇后倒是奇了。 执法太监富春跟他师傅一个样,素来谨慎,从不冒失。这是怎么跟上官昭仪闹起来了? 便命人叫进来问话。 端王妃等人要避退,她说不必。 有宫人大叫冤枉,还叫救命,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当面说清,反倒最能杜绝留言。 横竖她又没什么私心,也没什么不敢当面说的。 当下富春和小禄子进来,富春先行跪下,小禄子哭哭啼啼,想往前爬,却被富春一把拉住。 “有话就在这儿说,别惊了皇后娘娘凤驾。皇后娘娘——” 他话音未落,小禄子就抢先道,“皇后娘娘救命!这大节下的,富公公竟是要打死奴婢呢!” 富春给他的颠倒黑白,气得脸色发青,“我几时要打死你了?明明是你不守宫规,私相授受,替上官昭仪传递物件,我依着职责审问,你却闭口不答,难道就不该罚?” 小禄子叫屈,“上官昭仪入宫多年,如今正值上元佳节,她思念亲人难道有错么?依着宫规,正月十四到十六,都允许宫人出宫走动,与亲人相见团聚,我去替她拿点土仪怎么了?值当你当审贼似的审问?分明你是无事找事,故意欺负人!” 富春忍怒质问,“那如今当着皇后娘娘的面,你倒是说清楚,这包袱哪里来的?宫中虽不禁传递,但是个什么来路去处,总得有个交待吧?既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你又为何不通过宫门登记,非要私相传递?” 小禄子嘟囔道,“你别一口一个私相传递,往我们昭仪娘娘身上泼脏水。那不是宫门太忙,出入的人多,我心急想早些把包袱给娘娘拿回去,才忘了登记么?正想回头补上,偏你这么不依不饶的,还闹到昭仪跟前,把小主子都吓哭了。喏,你要看,就看好了!” 他气鼓鼓的将之前一直抓着不肯放的包袱,塞到富春怀里,直差点把富春气个倒仰。 在宫中多年,他算是看出来了。 小禄子这是故意闹事,替他的主子立威呢。 富春之前跟师傅何老太监聊过之后,便决定尽忠职守,追查清楚上官昭仪私下传递之事。 谁知小禄子极不配合,大吵大闹。 等到上官昭仪从皇上那里回去之后,富春明明白白就把事情解释清楚了。 自己不过职责所在,想查清东西的来龙去脉。 却不知小禄子在她耳边嘀咕了什么,估计没好话,反正上官昭仪就一副后宫事务是由颜皇后掌管,富春也是皇上皇后任命提拔,她一个小小昭仪,不敢逾矩的委屈模样,叫他二人自行来皇后娘娘跟前评理。 等来到宫门外,明明看到有宗亲入宫,小禄子却大吵大闹,故意叫屈,这不是吃定了皇后娘娘大节下的,不好责罚,只能息事宁人么? 可想着何老太监交待,要忠于职守的话,富春忍气行礼,“皇后娘娘,奴婢真的没有针对任何人,只是职责所在,才要追查清楚。不意惊动了皇后娘娘和诸位贵人,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颜皇后听他们这番吵闹,心中早跟明镜似的,看个分明。 上官昭仪入宫时是挺老实单纯,可自打去年生了六皇子,因皇子年幼,皇上难免多疼几分,升了她的位份,也时有赏赐,恩宠有加。惯得她身边的人,心思就有些大了。开始撺掇着主子,母凭子贵,做些逾矩之事。 尤其这个小禄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不守规矩了。 富春查他,那是理所应当。 可就如上官昭仪所料,这大节下的,颜皇后还真不好处罚。可要就这么放过,将来宫规何存?也惯得上官昭仪越发不象样了。 正为难着要如何处理更加合适,忽地有人轻咦了一声。 “这是……皮毛?” 白秋月指着包袱一角,掩嘴轻吸了口气,目露惊讶。 第630章 番外 定风波(十七) 白秋月道,“不是我故意多事,但象皮毛这些东西,最易滋生虫蚁,还是先拿去清理一下的好。从前我们和嘉小时候,便自家存的皮货,没有清理晒过前,我都再不敢给她碰的。尤其六皇子年纪又小,皮肤娇嫩,可是要当心。” 过敏这事,可大可小。 若是遇到蚊虫传播疾病,就更麻烦了。 颜皇后闻言心头一沉,再看向那包袱,眸光微紧。 她忽地记起,上官昭仪可是宁州人! 那宁州疫情别人不知,帝后一家却是心知肚明。 成帝不会与妃子讲,却私下跟发妻说过此事。 升平公主在那边,严格管理百姓出入,为防病情扩散,颜皇后也是知道的。 怎么上官昭仪还能收到家里捎来的东西? 万一里面当真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岂不祸害宫里? 但如今人多,颜皇后也不好表露出来,只看向身边大宫女,递了个眼色。 大宫女顿时会意,立即把包袱远远的捧出去了。 且喜今儿日头正好,阳光照射之下,抖开那张皮子,几人撑开一拍,清楚的瞧见几个小黑点跳了出来,随即无影无踪。 竟是跳蚤! 大宫女吓了一跳,赶紧指挥着人收起皮毛,匆匆进来回报,已经不敢靠近,“娘娘,那皮毛里果然发现跳蚤。请恕奴婢告退,先行下去更衣。” 啊? 这下子,别说小禄子变了脸色,连在座一干贵妇,都忍不住起了身鸡皮疙瘩。 这种脏东西,万一沾一个上身,可是麻烦得很。 白秋月腾地起身吩咐,“赶紧把这包袱清理出去!还有上官昭仪那里,没让六皇子碰这包袱吧?快让他们熏香驱虫。” 小禄子知道厉害,脸也有些发白,“才拿回来,就给我们昭仪娘娘看了家书,可没敢给小主子碰过。” 幸好幸好。 可这家书里又会不会夹着什么? 真是太不小心了。 颜皇后也生气了。 一面速速打发人去上官昭仪那里传话,一面问道,“这包袱到底打哪儿来的?要是你还不肯说,那本宫就只能请你家主子来说一说了。” 小禄子只得如实招认。 “是,是昭仪娘娘家里人送来的。” “上官家?从宁州来的?” 颜皇后心中发紧,原希望并非如此,只是托人送信。谁知小禄子眼神闪躲,却轻轻点了点头。 这下问题严重了。 宁州,主要是寿城一带早已严格管控,怎么还有漏网之鱼跑了出来?还一路跑到京城。 当中会不会有病人,又会不会祸害其他人? 颜皇后再也无法留客。 婉言请众人回去,她得去面圣了。 大家也能理解,纷纷告退。 白秋月特意走慢了一步,悄悄跟颜皇后道,“娘娘回头不妨着人把宫殿也清理一番,再召太医开几个平安方子,好歹也喝上一副。那小禄子既碰了包袱,暂时就单独看管,且过几天再说。” 颜皇后心头一紧,竟有如此严重? 可转念一想,小心驶得万年船,横竖又不费事,便照做也无妨。 感念白秋月一番好意,还轻拍拍她的手,低低道,“和嘉的婚事,你也莫要太过担心。她是个好孩子,会有福气的,本宫心里有数。” 这就是要替她张罗了。 白秋月感激一笑,又行了个礼,走了。 她虽不介意养女儿一辈子,可若有好姻缘,她又为何要拦着? 再说她养出那么好个女儿,也不是没有人慧眼识珠。 回头若能得皇后娘娘做主,就更风光了。 等回了端王府,白秋月顿时把女儿叫了来,“你的白鹰呢?赶紧放去宁州去问问,怎么上官家人竟跑到京城来了?恐怕要出事。” 和嘉已是大姑娘了,眉眼生得虽似母亲,但饱满的额头与脸型轮廓却随了萧越,颇有皇族气派,尊贵美丽,飒爽英气。 此时闻言也吃了一惊,“皇上不是一向信重金光侯和升平公主?会出何事?” 白秋月嗔了女儿一眼。 就是自家讲话也得小心些,别以为她家就没有宫中眼线。不过好在自家不在政治核心,适当说些蠢话,反而让人安心。 “皇上信重也拦不住小人生事,总之听你娘的没错。” 那和嘉立即就去了。 除了母亲吩咐之事,还多加了几句问候。 要说她和尉迟钊,虽是打小相识,却算不上青梅竹马。 尉迟钊自小就是京城里的风云人物,和小舅舅一起行走宫中,一个奉旨吃饭的名声,可是如雷贯耳。 但和嘉郡主除了出生那会子,好运气的赶上春分节气,许惜颜夫妇又送来马场喜报,讨了先帝欢心,得了个郡主封号,却是在端王府默默无闻养大的。 那几年萧越心思不静,还惦记着大位,除了必须出席的场合,白秋月怕出事,一直带着女儿默默藏拙。 直到那年宫变之后,萧越终于堪破富贵,死心出家,白秋月又安静了两年,等着皇上坐稳龙椅,才慢慢带着女儿出来交际。 但母女俩也极守分寸,从不招摇逾矩。就算跟许惜颜私交不错,但面上并不显山露水。 直到孩子们都大了,参加茶会马球,才渐渐熟识。 但二人交情匪浅,却是这两年才有的事。 起因是某次赏菊花会上,一群年轻人效仿古人,玩起曲水流觞。酒杯停到尉迟钊跟前时,抽的签是罚他作诗一首。 可尉迟钊打小就是出了名的读书不行,于诗词之道更是不通,故此他就主动提出舞剑代替,罚酒也行。 偏那日有个世家子,家中跟金光侯颇有些旧怨,又看更厉害的许桓不在,便阴阳怪气说起风凉话。 嘲讽尉迟钊好歹也是三百年书香名门,许大探花的亲外孙,母亲升平公主题的牌匾,至今还悬挂在宁州书馆,小舅舅许桓还被人称作许全才云云,如何偏他就这般堕家人名头? 尉迟钊听了—— 好吧,他早就习惯了,毫不在意。 打小深受母亲教诲的他,早明白自己的长处在哪里,也知道自己过得好,才是真的好。对这种级别的风言风语,早就免疫。 才想打个哈哈混过去,没想到和嘉听了,却主动站出来维护他了。 举例古往今来多少才子文豪,有几个能被子孙超越?难道那些人的子孙,就都不配活着了么? 做人是要力争上游,青出于蓝,但凡事也要量力而行。肯当众承认自己力有不逮,总比不懂装懂,附庸风雅来得好吧?所以不会诗词也没什么可丢脸的。 反正她也不会,但她也不觉得自己就低人一等。 这世上会写诗词的人那么多,又有几首能流传后世? 取笑尉迟钊的人,难道就会尉迟钊的所有技能? 那你们要不要跟他比个舞剑? 那世家子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忿忿嘟囔着好男不跟女斗,提前离席了。 过后却又满京城说起尉迟钊的闲话,笑话他是呆头鹅,还要靠女子救场云云。 和嘉听了,气恼非常,又心中不安,再次遇到尉迟钊时,就跟他赔礼道歉了。 觉得那天不该多管闲事,反而害了尉迟钊。 尉迟钊倒是笑了,说爹爹小时候跟他讲投鼠忌器的成语故事时,举了个例子。 说有些人,就跟狗屎一般,踩上一脚,只会臭到自己,那又何必? 就算自己读书差些,诗词不行,到底挺爱干净,可不想变得又臭又差。 和嘉给逗笑了,心中总算释然。 到底年轻人心性,也忍不住玩笑起来,跟尉迟钊说,“你也别妄自菲薄,你别的不行,有一样却比别人都强。” 尉迟钊反倒好奇了,问是什么。 和嘉调皮一笑,“你会吃饭呀!上回听成安姑祖母说,看你吃饭,总是特别香,害得她也不知不觉就跟着吃多了,于是总也瘦不下来。这本事可是天下少有,又孝顺又不吃亏。便是你那么出名的小舅舅,也学不来的。” 尉迟钊怔过之后,与和嘉相视而笑。 可笑着笑着,少男少女也不知为何,又都莫名其妙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尉迟钊觉得不该在女孩面前提到狗屎这些肮脏东西,和嘉觉得不该夸奖别人会吃饭,就跟饭桶一样。 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情愫,青涩又朦胧的感觉,却是少男少女也说不清道不明的。 和嘉到底女孩儿家面皮薄,先行告辞。尉迟钊再看着少女的窈窕背影,突然就发觉她跟别人不一样了。 从小他认识的女孩子虽多,可大半最后都会被他“平平无奇”的阿壶小舅舅吸引。 这也是应当。 谁叫小舅舅许桓才华横溢,又知情识趣。用外人的话,是上至八岁,下至八十,就没有一个女子会在认识之后,不喜欢他的。 这还是头一回,有同时也认识小舅舅的女孩子,说他比小舅舅强。 就算是会吃饭,但勉强也能算是个优点? 尉迟钊挠挠头,却是心情极好的走了。 从此,他跟和嘉好似有了份小小默契,二人相见时的眼神也越发不一样起来。 少年人的心事是藏不住的。 就如高天上的白云,清浅得可以看清鹅卵石和小鱼小虾的明净小溪,白秋月早就察觉了。 女儿每回见到尉迟钊,就会心情极好。 而尉迟钊也开始不时送些小玩意儿给女儿,都不贵重,却极有趣。 比如街边的泥偶,草编的蚱蜢,偶然也会附上一张短笺,三言两语,逗个乐子。 大人们看了极其幼稚的东西,偏偏女儿看了极为开心。还时不时回上一两样小玩意儿,这一来二去,就越发熟稔。 有时见面听到旁人说起什么,二人还会抬头对视,会心一笑,竟是旁人再也插不进去的默契。 等到尉迟钊这次要离京回宁州奔丧,特意将母亲给他的白鹰,托付给和嘉照顾的时候,白秋月心里就有数了。 这白鹰是许惜颜给的,意在有事时,紧急传递消息。 许家那么多人,尉迟家在京城也不是没人,为何偏偏托付给和嘉一个外人? 什么女孩子家心细,能照顾得更好些,全是借口。 他就是担心和嘉有事,才会特意留下白鹰。 可和嘉一个女孩子,在京城父母的庇护之下,能有什么要紧事,还非得巴巴儿的给他去信? 这不是糊涂,而是关心则乱。 因为担心,因为在意,才肯尽心尽力,替人着想。 就象她家那个傻丫头,也会担心尉迟钊路上会没吃没喝,就偷偷下厨给他烙了一大堆的饼。 也不看看这大热的天,如何存放得住? 白秋月没有觉得两个孩子幼稚,反而挺感动的。 人也只有在这样青涩的年纪,这样单纯美好的情感里,才会做上这样一堆傻事。 不过如今当真有事,倒发现孩子们做的并不全是无用功。 眼看着和嘉亲手放出白鹰,白秋月眉头轻皱,心中更加替许惜颜,也替宁州百姓着急。 她是在后世见识过的人,深知病疫的可怕。 尤其在当今的医疗条件下,万一传播开来,只要一个小小疏忽,那是可能会害死一村一县一城人,甚至动摇国本,令得政权更替的大事! 只希望皇上英明,能重视此事,不要轻忽大意,给百姓带来灾难吧。 宫中。 一向英明的皇上,却觉得匆匆赶来求见的颜皇后,实在是小题大做。 “……不过是几个跳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朕知道皇后一向严于律已,宫规严谨,但对上官昭仪,是不是太严苛了?” “朕今儿是对太子下手重了些,那不也是担心他耽于安乐,疏于国事么?好啦,朕这会子还有国事商议,皇后就先回去吧。” 颜皇后听得一头雾水。 这又关太子什么事? 她因事态紧急,才匆匆赶来,方知皇上正与朝臣议事。若是平时,颜皇后绝不会打扰。但今儿这事可大可小,她是非禀报不可的,这才命人请皇上到后堂相见。 “皇上,臣妾实不知太子所犯何事。臣妾方才一直在招待宗室女眷,大家还有意募捐赈灾,并未见过太子……” 颜皇后是想解释清楚来着,可惜这番话犹如火上浇油,一下就把成帝满肚子的火气点着了。 第631章 番外 定风波(十八) 颜皇后来得真不是时候。 成帝方才与朝臣们商议得不大顺利,正满肚子不痛快。 这帮子大臣,大半都不信金光侯,觉得他是夸大疫情,根本没这么严重。但当皇上问起,有谁愿意去宁州巡查一番,看看究竟时,却都相互推诿,装起了缩头乌龟。 原因很简单,怕死呗。 虽然大半人都觉得疫情没这么严重,但万一要是他们去了,偏偏不小心染上了呢? 他们位高权重,命可值钱得很,才不想去冒险。 有几个跟金光侯交好的,倒是敢去,也主动请缨愿意前往。可不提成帝有些信不过,这帮子人更是死命拦着,觉得他们去了也是替金光侯说好话,绝对不能派他们前往。 那到底派谁去? 大家七嘴八舌,半天也扯不出个所以然。 给成帝憋了一肚子气。 以他帝王之尊,指派一个官员前去容易。 可若此人不是真心,贪生怕死,处处敷衍了事,又能看出什么? 还不如不去。 正不高兴,偏颜皇后来了,还拿这点小事烦他。 在成帝看来,颜皇后无非是看他因为上官昭仪责骂了太子,还伤了儿子的脸,要替儿子找回场子,才叫富春故意挑事。 这会子又听颜皇后说起赈灾捐款,更觉象是在讽刺他呢。 要说他们夫妻,感情一直较好,比外人更加亲近,发起火来也相对没有顾忌。当下就沉了脸,话也说得挺重。 “宁州几时有灾情?朕都不能肯定之事,皇后久居深宫,倒是清楚?” “朕看都是那起子小人生事!看到几只跳蚤,就要天下大乱了么?简直是无稽之谈。来人,传朕旨意,革了那富春差事,打上二十大板,看往后宫中还有谁还胡乱生事!” 他发完火就想走,偏偏颜皇后也生了气。 她生平最讨厌冤枉好人,更讨厌无端迁怒。索性跪下,将他拦住。 “若臣妾有错,皇上只管责罚臣妾就是。富春尽忠职守,何错之有?今日若责罚了他,回头谁还敢尽心尽力?” 成帝也火了,“富春尽忠职守,那是朕昏庸,朕错怪了他?好好好,皇后若要这般维护一个宫人,就请皇后自行去查。若查出问题,朕来给你赔罪。若查不出,皇后也不要再来见朕!” 他一甩袖子,大步走了。 把颜皇后晾在那里,气得手足冰凉,深觉丢脸之极。 要是夫妻俩关起门来自家吵架,倒也罢了。可如今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国母,却这样当众给她没脸,还给宫女太监看到,让她如何下台? 颜皇后动了真火,也不肯相让,追着成帝的脚后跟,硬梆梆高声道了句,“臣妾遵旨!” 然后,她就起身回宫,当真追查去了。 成帝脚步一顿,知道发妻发了火,心中颇有几分悔意。 可如今叫他怎么下得来台? 索性装作不知,继续回去议事。 也没心情再议。 成帝一回来,就黑着脸果断发话,指派了一个跳得最凶,最不信任尉迟圭的大臣,吏部侍郎夏大人,以及与他职位相当,力挺尉迟圭的兵部侍郎向大人,就是从前的向守备,向鼎的亲叔叔,宫中向贤妃,安王家亲戚,二人一同前去调查。 当年京城大乱,向守备接到两位皇子求援,星夜赶来救急,立下大功。在成帝即位后,先是接管了京畿大营,去年才升至兵部任职。 从前他在军营,一向好以儒将形象示人,假模假样好装个假仙。 如今入了六部,每天不必动刀动枪,反而最爱抡拳头,动不动就以武夫莽汉自居。 也不是他性情突变,实在是这些文官有时说起话来,比武将还恼火,不凶一点不行。 他本就信任尉迟圭,如今皇上一发话,顿时高呼“皇上英明,臣必当尽心竭力,查明真相,以安圣心。绝不敢循私枉法,还请夏大人作证。” 夏侍郎气得牙疼。 好话都给这家伙说尽了,自己要是再不去,就得惹皇上动怒了。 吏部掌管天下官员考核,这确也是他们份内之事。 于是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不过为保小命,他还厚着脸皮恳求皇上指派一个医官,多备些药材同行。 这些都是小事,成帝一口答应。 原令二人过完元宵,后日就出发。可向侍郎表示,为了国事,过什么元宵啊?只要皇上今儿能找好太医,他们晚上收拾好行李,明儿就能出发。早一日赶到边关,也能早一日看清实情。 这才有个办事的样子。 成帝顺过气来,当即赏下元宵节的花灯汤圆,令二人带回家中团圆,明儿出发就是。 那边又命人传话太医院,指定擅长疫症的太医随行。 等终于忙完正事,成帝回了宫室,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 颜皇后到底是他结发正妻,陪着他经历了多少艰难苦楚? 当年自己备受先帝冷遇打击,全是皇后成日给他提气解闷,夫妻俩相携相伴,才熬过那几十年的艰难岁月。 如今就为了个小小昭仪,跟妻子撒气,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可想要过去赔个罪吧,偏偏又拉不下脸。正在纠结,上官昭仪又打发人来了。 颜皇后既然遵了圣旨,要彻查此事,就要尽忠职守。 她干脆谁的面子也不给,把上官昭仪连同六皇子一起禁了足,封宫熏香除疫。 但上官昭仪想要告状,可以。 颜皇后的人,亲自来帮忙告自家主子的状了。 反正皇后娘娘就这么做了,不仅封了上官昭仪的宫,还把她与六皇子暂且隔离了。皇上您要不高兴,就夺了皇后娘娘的凤印,另找人来管吧。 成帝原有心去道歉,看颜皇后还在气头上,干脆也不肯去了。 既如此,那就查呗。 查不出毛病,皇后娘娘自然会来服软。 在他看来,颜皇后就是女人家心思小,喜欢小题大做,遇到点芝麻大的事情就一惊一乍。搞不好金光侯,那也是个著名的妻管严,多半也是被升平那丫头一说,就信以为真了。 不过是一张皮毛,几个跳蚤,值当什么大事? 真是少见多怪。 成帝不以为意,做回孤家寡人,他还乐得清静。 而后宫里的上官昭仪,哭哭啼啼闹着要见六皇子,谁又肯理? 负责看管的太监就说,“奴才劝娘娘,还是保重身体要紧。皇后娘娘又不是一直不许您见六皇子,都说了,只需过上十日,若是相安无事,母子再相见就是。您这般若哭出个好歹,回头六皇子可指望谁呢?皇上再疼六殿下,还能不顾国事,亲自抱过去照顾不成?” 上官昭仪给噎得无语,心中不免又开始后悔起来。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听小禄子和那些宫人撺掇。 皇上虽疼她和六皇子,但跟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比起来,她们母子又算得了什么? 如今皇上摆明了是撒手不管,还不知回头后宫中的人,要怎么笑话她呢。 而同样发愁的,还有一个人。 富春。 皇上皇后为了他,斗上气的事,如今已经传得阖宫皆知。 颜皇后索性跟他明言,如今这事查不利索,他们主仆都落不着好。 所以富春你就下死力气去查吧,一定要快些把上官昭仪的娘家人寻到。 富春也知,他如今就是肝脑涂地,也得替皇后娘娘卖这个命。 可小禄子已经招供,他是从宫门处得信,得知上官昭仪的娘家人寻来的。 而宫门处那个帮忙传递物件的侍卫也已经招供,他是在职守时得了银子,才帮忙递话。 至于上官家人住在哪里,他是一概不知。 而上官昭仪口中,那个老实本分,一心只知读圣贤书的族兄,果然是个书呆子。 他在信中,除了告状,甚至忘了落款,写下地址! 京城这么大,人海茫茫的,要如何找寻? 富春简直愁坏了,也快急死了。 怎么办怎么办? 且不提京城这番忙乱,宁州寿城,又是另一番紧张局面。 宁州书馆早已经关闭,不再开放作为阅读授课场所,而是隔离成一个个的小房间,安置时疫病人。 宁州知府贺大人,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天没睡个囫囵觉了。挂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才将险险晕厥过去。 他还想逞强留下,却被升平公主制止了。 “大人这样下去不行。您先回去睡一会儿吧,如今情况已经好了许多,咱们再坚持一把,太医都说了,只要过完正月,就不会有这么多病人。您就是不想歇着,回去洗把脸,换换脑子,给皇上写封奏折,说明情况也是好的。” 贺大人总算给劝住了,苦笑着冲许惜颜拱了拱手,“如此,就请恕下官先行告退,辛苦公主了。” 他又忍不住感慨起来,“这回要不是有公主和侯爷,宁州真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许惜颜轻轻摇头,同样微哑着嗓子道,“都是份内之事,食君之禄,忠君之忧。守土安民,应尽之责罢了。” 贺大人点了点头,心中敬佩却更深一层。 食君之禄,忠君之忧。 这话说得容易,可实际做到的,又能有几人? 偏偏人家真做到了。 第632章 番外 定风波(十九) 自从发现时疫,到迅速出手,控制百姓出入,强制推行防疫治病。这短短数月,金光侯和升平公主在宁州招致的骂名,犹如排山倒海。乡亲们的唾沫星子,差点能把人淹死! 好端端的,不过闹个旱情,死了几个人,却怎么连婚丧嫁娶都不许办了? 就先帝驾崩那会子,皇上也只让民间禁了三个月,不许摆酒办喜事。 如今不仅连丧事都不许办,解禁也是遥遥无期。好些老人活了大半辈子,也没有经历过这种事。 百姓们自然不服。 可不管有多少压力,许惜颜和尉迟圭夫妻俩,硬是顶住了。 铁面无私,顶着无数谩骂,严格督促。 在扛过大家最初的不理解不支持不配合之后,随着越来越多的病例出现,让百姓们开始意识到,人家两口子做的,才是对的,也是真心为他们好。 不许大家走亲访友,强逼他们不喝生水喝开水,还要填埋水洼,灭蚊杀蝇,都是为着阻止疫病传播。 知道老一辈人难以接受,许惜颜先命夫子们在宁州书馆,讲解给那些识字的年轻人和孩子们听。他们若是回去不能教给家人,也得考核。 至于老人家,若是做不到,就要克扣原本给他们的免费口粮。 其他人若做不到,全部记录在案。回头发现一次,到六十岁可以领取免费口粮时,就克扣一个月,绝不容情。 如此一来,虽然给许惜颜招致不少骂名,这也是避免官员难做,许惜颜主动要求挂名当了这个恶人,让官员们打着她的旗号去得罪人,但确实快速有效的控制住了局面。 再然后,当看见有些人实在不听话,结果害得全家染病,甚至重病垂死,开始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信服。 再不需要官府督促,就能自觉遵守,还相互监督,就防着有邻居亲友把病带回家。 但大家这般严谨防控,却还是有人不听话。 贺大人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走之前特意跟许惜颜说了一嘴。 “那上官家,本官定要参上一本!就算是皇亲国戚,也没有这么做事的。” 上官家所处的广阳城,也是这回时病症较多的地方之一。 别处都能遵纪守法,老老实实照着官府指示,安守本份。偏偏上官家,仗着宫里有个娘娘,处处生事。 发现疫病没多久,因为怕死,在官府三令五申,不许囤积相关药材后,他家还是带头大肆采买,造成广阳百姓恐慌抢购。打得头破血流不说,还闹出好几起踩踏事件,死伤数条人命。 等官府好不容易维持住秩序,是尉迟圭亲自带兵前去,雷厉风行,抓了一批带头闹事的,下重手狠治,镇住了局面。 上官家又听说许惜颜这里研究出对症的方子和药材,又要求特殊待遇,先给他们发放备用。 还狮子大开口,要的数量极多。 许惜颜断然拒绝。 那些方子是治病救人的,且药材紧张,供病人的还不够呢,没病你一个好人吃什么吃? 可上官家非四处说许惜颜是挟私报复。 报复他们家,害得尉迟钦得了软脚瘟。 呵呵。 这件事贺大人都可以作证,无论是许惜颜还是尉迟圭,都从未当着外人的面提过半个字。起码他从来没听说这夫妻俩,还有尉迟家人说过。 偏偏如今上官家自己提了,他们都亲口说尉迟钦得的是软脚瘟,那大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上官穗数月前求出家,也完全可以理解了。 再然后,上官家也有人生了病。 是上官昭仪的祖父母。 可那两位老人,在上官昭仪生了六皇子后,成日被族人吹捧,喝酒吃肉。 还记得当年尉迟圭的祖母是怎么死的么? 得知孙子发达的喜信,平素贫苦惯了的人,突然吃起大鱼大肉,结果无福消受,才引发旧疾而死。 上官昭仪的祖父母,亦是如此。 偏偏上官家人不承认,非说是升平公主强行封禁,不许求医,才害死他们。 而后面老人要下葬,也是他们家人怂了,谁都不敢出头揽事,操办丧事。 如今这时局,官府也不让大操大办。就算是硬要操办,亲朋好友也怕染病,不会有太多人上门,肯定冷清。 重点,那就收不到礼金银子! 没有好处,又要担风险的事情,谁愿意来办? 可他们又怕不管,落个不孝的名声,才故意来怪许惜颜。 说什么全是升平公主说的,所有死人必须火化,还要放石灰埋葬,他家不想委屈了老人,才硬顶着没办丧事云云。 这不是歪曲事实,睁着眼睛说瞎话么? 许惜颜是要求对病死之人另行处置,但几时这般不近人情,要求所有人都如此了? 再说便许惜颜不说,从前乡下有人得了会过人,不太好的病,也是要烧了,放石灰埋葬的,连坑都挖得比寻常人更深。 这么理所当然,连乡下老农都知道的事,怎么如今许惜颜来做,就成了她特别狠心,特别过分了? 听说他家还给一个在外县求学的子弟,听说那也是个书呆子,去信去东西,让人进京告状去了。 贺大人知晓,几乎没给上官家气死! 如今宁州是个什么样儿,他们还不清楚么? 不说帮忙,还要上京告黑状,这也太自私了。 之前他是忙着赈灾,没工夫搭理这起子小人,如今得许惜颜提醒,那他真要回去写个奏折,跟皇上说道说道了。 只贺大人起身告辞了没一会儿,脚还没走出宁州书馆的门,却又被匆匆追出来的丫鬟,重请了回去。 一照面,就见许惜颜的身边,已经多了一只白鹰。 贺大人知道,这是升平公主养来传递消息的,可叫他来做什么? 许惜颜手上拿着一封信,面带疲备与深深无奈,却直言不讳。 “上官家人已经去到京城,把状告到御前。恐怕不日京城就有旨意传来,要如何应对,大人还需提前想个对策才是。” 什么? 他们家人还当真去告状了?皇上居然信了? 贺大人眼前一黑,气得差点再度晕厥过去。 他们好不容易才收拾出如今的向好局面,要是再给上官家,或是哪里来的搅屎棍一通胡搅蛮缠,让疫病再度爆发。远的不说,就今年春耕,可如何是好? 不行, 这绝对不行! 京城。 元宵节就这么热热闹闹,又冷冷清清的过了。 说热热闹闹,是因为皇上还是按旧例,上城楼与民同乐了,太子殿下也将准备好的节目献上。 不是靡费钱财的歌舞表演,而是遴选了一批京城普通人家的孩童,俱是六岁至十二岁左右,启蒙读书没几年,每人都提着一盏自家手工糊的小花灯,在城楼下摆成一个大圆灯笼模样,请各位贵人点单。 童声朗朗,稚气未脱。 背诵诗文,背诵经书。 当然这个不白点,得给钱。 给的钱就是捐助的义款,给朝廷赈灾。 给钱多的,不时还能随着指挥,变幻出国泰民安,太平如意等等祝福的话语,十分的吉祥喜庆。 不得不说,这个法子好极了。 连成帝看了,都无可指摘。 能让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到御前表演一次,得是他们这一生多大的荣耀?就连他们家中的父母亲戚邻居,都是与有荣焉。 就算实在八竿子打不着,知道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令所有的京城百姓备受鼓舞。 于是,都不等动员,城楼下的那些百姓们,就主动捐款了。就算不是有钱人,穷人家扔出三五个铜板,不也是他们的一份心意? 而普通百姓都这般出力,那些有钱人家,官宦名门又怎好落后? 人都是有同理心的。 在一个善良友好的氛围里,就连原本小气的人,都愿意大方一回。 眼看着善款装满了一筐又一筐,比预计的多出数倍,还有好多妇人摘下金银钗环掷来,成帝在城楼上深施一礼,谢过全城百姓,又命人将所有钱财,不拘多少,一定要登记清楚,妥当收起,用到实处。 回头还要公诸天下,得让百姓知道这笔钱用到了哪里,帮助了什么人。 随后那些宗室皇亲又献上花灯,捐助善款,就更显得场面热闹了。 可是想想之前还差点错怪了儿子,成帝高兴之余,心里又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心中清楚,儿子这么做,也是替他这个父皇收拢民心呢。 别看今儿这事,是太子殿下做的,听说主意还是皇孙殿下出的,灵感来自于金光侯为升平公主某次祝寿。但百姓们多半会记住的,还是今日表演时,站在城楼上的天子。 成帝眼角往旁边一瞟,还能看到与他一同站在城楼上的颜皇后。 却跟皇上隔得远远的,客客气气,相敬如宾,除了在臣民前装装样子,旁的一句话也不多话,一个眼神也没多瞟。 这是皇后还在生气哪。 故此在外人眼中看来的热热闹闹,但在成帝心中,却是冷冷清清,怪没意思的。 唉,也是他自找的。 吵架时说了重话,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 今儿这种活动,是皇后娘娘必须出席,她才来的。但皇上既然说了在事情未查清前再不见她,那颜皇后就绝不再多看他一眼。 皇上心生悔意,想求和了。 可求和总也得有个借口吧?拿什么事儿过去说一说呢? 发愁了两日,机会来了。 皇孙主动送上来门的。 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帝后失和,虽自家人明白就是件小事,可拖得时间长了,也伤感情不是? 平日里看皇祖父处理政事,还挺英明果决,怎么反倒不会哄皇祖母了呢? 不管多大年纪,什么身份,媳妇都是要哄的。 虽然还没哄到媳妇,但处于热烈追求阶段的皇孙殿下,已经锻炼出铜皮铁骨,自认为很可以给皇祖父支招了。 所以,他就兴冲冲的拎着个风筝过来了。 “……这不是春风正盛么?孙儿想着,皇祖父也去放放风筝,去去晦气,多好的事儿呀。您瞧,这可是特意给您扎的大龙风筝,多威武,多霸气?” 是挺威武霸气。 可臭小子让皇祖父这一把年纪,跑去放风筝? “朕看你是功课太少,得去醒醒神了!” “不不不!”皇孙殿下赶紧凑近过去,压低了声音,“孙儿让絮儿姑娘帮忙看过天象了,她姨母教的,说是这两天都刮东南风,咱们去御花园假山上的小方亭那儿去放,这风筝一准儿能落进皇祖母的宫里。” 呃? 落进皇后的宫里? 成帝皱眉想了想,从地形上看,还真是如此。 那,就去试试。 成帝拉下脸,故作一副全是你这熊孩子缠着朕,朕实在没法子的模样,“看你一片孝心可嘉,朕就赏你个脸,出去走走吧。” 于是,爷孙俩就去了。 自然是孙子放,爷爷看。 毕竟,要皇上亲手放风筝,还是太有失体统了。不过指导一下笨手笨脚的皇孙子,还是很可以的。 因此事不好给太多人瞧见,所以来的只有爷孙俩,也没人帮个忙。 于是七歪八扭,费了好大力气,好不容易将风筝放起来之后,虽然随着东南风,果然飘向皇后寝宫方向,可爷孙俩却万万没料到另一件事。 这大龙风筝因为太过威武,太过霸气,个头巨大的它,呼啦啦一下子就飞过头了! “你快把它收回来,收回来一点!” “风太大,收不住啊。” 看孙子吃力的抓着风筝绳索,都忙活出了一头的汗,成帝急得忍不住到底出手帮忙了。 祖孙俩好不容易把风筝拽回来一点,却因没配合好,风筝线忽地断了。 嗖地一声,那只大龙风筝就跟脱困的笼中鸟似的,高高飞上天际,嘲笑的看着地上傻了眼的祖孙俩。打了个转就越飞越远,很快成了个小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这下可怎么办? 皇孙殿下傻了眼。 风筝都没了,还怎么上门去? 倒是皇上想想,清咳两声,背着手道,“看这方向,是往皇后宫中去的吧?行了行了,别苦着脸了,都多大的人了,丢个风筝还哭鼻子么?朕帮你去问问就是。” 第633章 番外 定风波(二十) 问啥? 谁苦着脸,谁又哭鼻子了? 再说风筝分明已经飞上天际,估计都飞出皇宫了,还问什么? 好在皇孙殿下不笨,愣了一小会儿,他眨巴眨巴眼,会过意来了。 高! 到底姜是老的辣。 风筝飞丢了算什么,也可以去问问嘛。 重点又不是找风筝,是去找人搭话啊。 可祖孙俩才寻到皇后寝宫,宫门忽地大开,皇后娘娘迎面走了出来。 成帝心中一喜,难道皇后也想和解,主动来迎了? 可笑容还没展开,就彻底凝结。 因为颜皇后根本来不及寒喧,就焦灼的告诉他,“皇上,上官昭仪的那个族兄寻到了,高热不退,已经出现了和宁州时疫一模一样的症状!” 成帝脑子里嗡地一声。 这,这怕是要出大事了! 京城名胜,隆福寺旁的明山书铺,十几年来,已然声名远播,是读书人心目中的另一个名胜了。 书铺不大,精精巧巧一处院落,却用山石花木,点缀得分外风雅别致。 有看书的地方,抄书的地方,还有讲学讨论的地方。 就因为地方不大,各处都不能同时招待太多客人,只适合与三五知已谈天说地,或是邀请顶多二十来人,办个小型讲座,反而因此更受欢迎。 毕竟人生路上,知己难寻,人一多难免有所争执。反不如这种小型场所,更适宜畅所欲言,找到志同道合的知音。 书铺老板,自称姓朱,是个没念过书的俗人,做人却颇有妙趣。 从给这书铺起名开始,只有自家人才知道,还暗含了他妻女的名字。 明山秀水。 他的妻子闺名尉迟秀,女儿乳名小花,却有个极好听的大名,叫朱画水。 正是妻子来京城读了书后,看到一句词,“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方起出来的。 他们的爱女生在春天,从前没条件读书,夫妻俩都起不出好名字,只得随口叫了小花的乳名。 后来长了学问,再读到这首词,顿时想起当年生女儿时,正是天青水碧的好时节,而前一晚刚好还下了场雨,淅淅沥沥打在屋檐上,听了一整夜。 等到次日清晨,女儿平安生产,确定妻子安稳后,朱宝来跑去给丈母娘家报喜时,恰好风停雨歇,满世界都是雨水洗过的青绿模样,特别养眼好看。 还有河边划着的小船,那船夫亦是旧相识,听说他得刚了一女,忙把刚打的鱼送了他两尾,让他拿回去煮鱼汤,给媳妇补养身子。虽乡下旧船不如画船好看,这份情意却比画儿还美。 后夫妻俩托兄弟富贵,一起离乡上京,对曾经照应过自家的人,亦是皆有回报。 因妻女的名字里,嵌着秀水二字,朱宝来才给铺子起名叫明山书铺。 他也没有辜负这个好名字。 一直用心打理,不仅书铺布置得典雅清幽,四时花木常换常新。弹琴作画,都颇有意趣。重点是让前来的客人,无论贵贱,都能如沐春风,处之泰然。 书铺里有卖得极贵的点心茶水,不过那些都是一等一的好货,寻常官宦人家都见不着。属于有钱都买不着的好东西,贵一些也应当。 但对于囊中羞涩的客人,这里也有免费供应的点心茶水。且不因免费,就品质粗劣。 尤其按时节供应的点心小吃,俱是他自家厨子每日现做,味美而精致。 其中有一味淡青色的茶香糕,特意做成竹节状,颇符合读书人的喜好,味道又好。就算是能花得起大价钱的贵客,来了也往往会要上一份。 让那些只能蹭免费茶点,来接抄书活的穷书生们,不至于跌了面子,大家也就更爱来捧场了。 甚至因京城物贵居不易,好些中低层官员租不起好宅子,都将这里作为招待友人的会客场所。 曾有位高权重的朝中大臣,因不时前来转转,听听读书人的想法,颇为赏识一个滞留京城多年的读书人,保荐人家做了官,让明山书铺更加声名大振。 也令更多来了京城的读书人,都愿意来此地转一转。要是万一走了狗屎运,也得了大官赏识,从此平步青云,岂不更妙? 于是,明山书铺名气更大,如今想来,若不是相熟的常客,还得预约。登记好姓名和住址,排定日期才行。 如今颜皇后摆在成帝面前的,就是一本明山书铺最新的预约册。 上面明明白白,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上官泰,宁州广阳人,住听松阁,约定某月某日前往明山书院,因故失约。 皇孙殿下顿时道,“亏得他没去,否则还不知祸害多少人。那明山书铺我知道,正是金光侯家姐夫开的,隔壁就是安王府呢。” 成帝听得心中发急,指着册子便问,“那听松阁是个什么所在?里头共有几人,情况如何?” 颜皇后露出一丝尴尬,旁边宫人,硬着头皮低声解释,“那里,原是个象姑堂子。” 象姑,相公的别称。那就是个南风馆,卖小倌的。 成帝一下噎到了。 上官昭仪口中老实巴交,一心读书的族兄,看来也没少读书人的风流毛病呢。 京城的南风馆全国闻名,听说有不少会诗文,能唱和的小倌,是以有些读书人就算不好龙阳的,也喜欢召他们来作陪,以显身份。 上官泰来了京城,没住客栈没寻亲戚,倒是上那儿落脚去了。还包了个小有名气的小倌,住了下来。反正族里除了让他捎东西,也是给足了银子的。 既然不差钱,谁不想当回大爷? 住在旁处,哪有这么知情识趣的人,来成日吹捧着他呢? 颜皇后道,“富春做事,倒算稳妥。寻到那里之后,发现人染了病,便一面赶紧回报,一面悄悄把那堂子给封了。他自己也不敢回来,亲自在那里守着呢。” 成帝这才略略安心,“他是怎么寻到那儿的?” 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先前颜皇后叫富春去查,富春也愿意卖这个力气。可京城人海茫茫,要上哪儿去寻? 正急得团团转时,还是师傅老辣,何老太监给他指点了一条明路。 叫他去寻金光侯府家的小公子,尉迟钦。 尉迟钊回了宁州奔丧,弟弟就留在了京城。 一是尉迟钦体弱,不好折腾,二也是身为重臣,一家子都回老家了,京城总得留个人质。 虽说成帝跟他们家关系,比之睿帝当年好了许多,也不在意这个。但尉迟家做臣子的,却不能恃宠生骄,不管不顾,落下口舌。 于是尉迟钦不仅一人搬回了老金光侯府,就是尉迟圭和许惜颜成婚的旧宅,还严格按照守孝的规矩,闭门在家布置灵堂,早晚上香,杜绝歌舞饮宴,粗茶淡饭,以示哀思。 如今邹大太太病重,许遂老迈,许汤走了后,妻子赵大奶奶本就是个担不起事的人,中年丧夫后更是大受打击,三天两头病病歪歪,竟是比公婆还不中用,实在指望不上。 于是成安长公主和许观海,都得留在家中侍疾,断无法操心这些小事,还不如去找尉迟钦。 虽说这位小公子一直有个病弱名头,不大显眼,但在何老太监这等宫中活成精的老人眼中,却是万万不敢小觑的。 金光侯和升平公主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能生出平平常常的孩子么? 就是打小不擅读书的尉迟钊,在何老太监看来,也是个极伶俐,极会为人处事的聪明孩子。 否则太子殿下何以明知皇上动了怒,还要冒着触犯龙颜的风险维护他? 而且这事归根究底,跟尉迟家脱不开干系。去找尉迟钦,一准儿没错。 富春顿时就去了。 他们师徒俩在宫中也不是白混的,总有些鱼门虾路的交情,找到尉迟钦的时候,这位小公子正在家里伺弄药材呢。 满园子药香。 许惜颜夫妇因长年在外,这个府邸就交给孩子们折腾了。 从前主要是许观海帮忙打理,定时修葺,毕竟修这宅子时也是他主理的,最知道女儿喜好,品味也高。等到两个外孙渐大,就慢慢交给他们打理了。 尉迟钊在京城呆得时间更长,管得更多些。 要说他读书虽不怎么灵光,但品味修养却被才华横溢的外祖和小舅舅熏陶得极好。 一花一木,一砖一瓦,天生就知道应该怎么摆放,古董字画更是一上手就知道真假。 这里头还有个小故事。 之前尉迟钦头一回上京,尉迟钊自然要带着小弟弟四处逛逛,想挑几件小摆设来着。有人听说金光侯府世子“愚钝”的名头,又欺他们年幼,故意弄了张高仿的假画,想哄人当冤大头。 谁知尉迟钊瞄一眼,就摇头表示不要。 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但跟他家中摆着的,宫里常见的那些,都不一样。 感觉不对。 那人还待激将,说他有眼不识金镶玉,想哄他来买,许桓已经闻讯赶至。 “真当我们年少无知?如今就是爹爹做了画,都要阿钊来看一眼,评一句好坏。你们这起子黑心小人,莫非还想等小爷一个个挑出错处,砸了你们的店不成?” 那人再不敢吭声,扔下画就跑了。 后来皇孙殿下听说此事,都忍不住跟着骂了一回。 真当他们这些皇室世家子弟俱是傻子不成? 自幼长在锦绣堆里,用句粗俗的话说,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拿这些假玩意儿糊弄他们,这得是多缺心眼儿? 那时他也是个小孩儿心性,特意还跑到皇祖父,成帝跟前嘀嘀咕咕,告了一状。 说来这也是给皇室世家长脸的事,连读书不灵光的尉迟钊都有这般眼光,以后看哪个骗子还敢来愚弄他们这些人家的子弟。 可胆敢坑骗世家子,还是皇室宗亲,便成帝这样好脾气的君王听着,也是不高兴的。 于是圣人一怒,京城的古董铺子就遭了殃,足足清理整治了小半年。 那些造假售假的就倒了大霉。 却是便宜了那些正经做生意的规矩人,直说圣上英明,也托金光侯世子的福气,生意好了不少。 这一战,让尉迟钊挣出名声的同时,也让世人不敢小看他弟弟了。 回头当尉迟小公子,尉迟钦放出求购药材时,再无人敢以次充好,哄骗他的。 于是,他就在哥哥分给他的园子里,种了好大一片药圃。 起先那几年,是为了给柏二太太尽孝,亲手种下药材,除了给柏二太太使用,多的都施舍给穷人,只当替柏二太太积福。 后来就算柏二太太过世,可尉迟钦已经种成习惯,加上他还有个喜欢惯弟弟的兄长。尉迟钊觉得这事挺好的,即便后来弟弟回了边关爹娘身边,他也继续精心照顾着弟弟的药圃。还请教了花匠太医,依着药材不同的特性和长相,精心布置,盖起温室与花房,将这些能入药的花草树木越种越多,渐渐弄得整个府邸,四季药香不断,十分好闻。 有时太医都喜欢到这里来转转,顺便采几味药材。 富春寻来的时候,尉迟钦正忙着收拾柴胡。 与高挑健壮的兄长不同,尉迟钦的身形,确要纤细许多。 但也不是一味柔弱,他幼年要是弱些,但这么些年精心调养下来,也是青年人该有的模样了。只是身形更随了母亲,象许家人,连长相也是,自有一股子翩翩君子,儒雅出尘的味道。 便是在打理药材,穿着家常守孝的素净旧衣,手上沾了不少泥巴,也不显得俗气。 之前富春因要照顾师傅,时常走动太医院,一些常见药材,颇识得一二。且打小净身入宫,干惯了服侍人的差事,眼见尉迟钦正收拾柴胡,二话不说,先上手来帮忙了。 看他动作熟练,显然是会的。尉迟钦笑笑,也不客气。 但富春却略有疑惑。 要说此药确实是春秋两季收其根茎干燥入药,虽味苦,性微寒,但归肝经,胆经。有和解表里,疏肝升阳之功效,正是治疗风寒发热的一味良药。 但眼下这时节来收,是不是略早了些?过些天,应该能长得更好些。 尉迟钦清秀的眉眼里,透着三分温和,三分隐忧,收拾完手头的活,拍了拍手上的泥巴,“不早了,只怕回头还不够用呢。公公今日前来,是有事吧?” 正是。 第634章 番外 定风波(二十一) 富春不是个矫情的人,如实说了。 虽是何老太监叫他来的,但其实他的心里并不敢抱太大指望。 尉迟钦到底年轻,能经多少事? 这茫茫人海,要寻人就如大海捞针一般,也太难为人家了吧? 偏尉迟钦一听,就拿出姑父明山书铺的登记册子。 之前太子殿下把消息故意透给儿子,皇孙掉头就跑去乐絮儿那里通风报信了。 乐絮儿一听,可气坏了。 原本她是想和尉迟钊一起回宁州奔丧的,可天气太热,且时间赶得紧,长辈们都不同意她一个姑娘家跟去。且寿城乐家又不是没有长辈帮忙,故此兄妹俩还是留在了京城。 也是尉迟钊会说话。 说留下他俩,还能帮忙照看下弟弟尉迟钦,和家里长辈们,他们走得也安心。 乐絮儿顿时听住了。 她打小给许惜颜养大,也是个爱操心爱管事的性子,便留了下来。 如今在她眼皮子底下,竟让人造起姨父姨母的谣言,气得她都恨不得立即去抓了上官家人,前来对质。 不过气归气,乐絮儿理智未失。 也是考虑到外祖父许观海夫妇正侍奉长辈,不好为这些小事分心,于是乐絮儿先找到表弟尉迟钦,二人一番商量,便很机智的想到朱宝来的明山书铺了。 要是那上官泰果然来了京城,只要听说过明山书铺的名声,多半会逛逛,说不定就能留下有用的线索。 随后乐絮儿跑去一查,当真就查出来了。 只他们年轻,无官无职,不好主动上报。成帝正对他们家有成见呢,越主动越怕惹他疑心。正想法子要如何把消息递到御前,可巧富春就来了。 接下来的事,就不必尉迟钦多言。 富春转头带着人,立即寻去了听松阁,一下找到上官泰不说,还发现他生病了。 据他包下的那小倌说,上官泰是来的头天晚上,就有些打喷嚏流鼻水的症状。他当时还劝他少喝些酒来着,偏上官泰不听,非说喝酒驱寒,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等到次日一早,就有些起不来了。 头重脚轻,昏昏沉沉。 小倌就有些不太想接这生意。 他倒不是嫌弃,反而是一番好意。 毕竟住他们这种地方,挺贵的。 上官泰一看就是那种远离家乡,才敢出来寻风流的愣头青,也不是特别有钱,如今还病病歪歪,何苦在这里花冤枉钱? 不如赶紧挪出去,好生寻个清静地方,寻大夫治病要紧。 偏上官泰书生气上来,还非花这个钱不可。一下就给了上百两的银子,包下他了。这里的老板贪财,一看就喜得不行,允他住下。 虽也请了大夫,却只照着普通风寒治了几日。起初见略有起色,这上官泰自以为身体棒棒,还可劲儿的作呢。要饮酒,要踏雪寻梅,还要去看元宵灯会。 仍是这个小倌儿好心劝他,京城的元宵节历来人山人海,他又人生地不熟,病还没好利索,万一吹了风,挤坏了怎么办? 还不如在阁子里清清静静的赏灯,若他高兴,陪他联对子就是了,日后想起,也是佳话云云。 上官泰到底少来这般风月场所,一下给哄住了。 可元宵节那晚统共没联几个对子,他就觉得脑子发晕,又开始不好了。 等到富春寻来这日,症状突然变得更糟。 高烧不退,躺在那儿人事不省。 甚至连来探视过的老板似乎都被染上,出现同样症状了。 富春一看就知道坏事了。 因他亲眼见了上官泰,难保身上没沾染病气,便也不敢回宫,索性在那里守着,打发人回来报信。 颜皇后闻言,大吃一惊。 她收到消息时,刚好有宫人来报,说是被隔离的小禄子,同样出现了腹泻及发烧症状。 而派去问诊的太医,也觉得那脉象不是普通的风寒,倒象是宁州时疫。 如今那太医又给派去看上官泰,这边颜皇后刚开了宫门,想亲自禀告皇上,成帝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没心情跟他拉扯,颜皇后急急把事情说清,成帝听得还没消化完呢。王太医就背着药箱,也一溜小跑着急急赶来了,是颜皇后传他来的。 “王太医家一向精通内科,皇上这几日不妨在臣妾的宫中安住,让太医诊治。” 成帝猛地惊醒,大步后退,“不行不行!上官昭仪那封家信,朕也是碰过的。那跳蚤还不知蹦过哪些地方,别过给了皇后。朕这就回宫去!” 颜皇后又急又气,上前一把将他衣袖拉住,“你我夫妻一体,若是皇上有事,让臣妾怎生安好?臣妾的寝宫都已经熏香除秽,皇上那儿却还没有,如何住得?就算要过病气,如今现下也过了,皇上就不要再任性了,倒是叫孙儿早些出宫去吧。” 成帝心中又酸又暖。 关键时刻,还是元配媳妇最靠谱啊。 行叭,叫皇孙赶紧滚回府邸,好生呆几日,没事没出来乱蹿,皇上便住进了皇后宫中。 且喜王太医看过,并无大碍。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给皇上开了几剂药方,以保平安。 又过几日,却是被隔离的上官昭仪也病了。 年幼的六皇子,却是太平无事。 这会子,连她自己都感激富春,那日去得及时。把包袱皮毛收走,没让儿子碰到。否则这么个小小孩童若是染病,就算是皇子,也是极有可能小命不保。 象那听松阁的老板,就一命呜呼了。 据太医说,他虽发病晚,但发得挺急。且平素就是大鱼大肉,又好饮酒的一个人,表面看高高壮壮,实则外强中干,所以染上病症后一下就情况危急,连救治都来不及,人就没了。 不过此人说难听点,也是亏心事做多了,活该遭了报应。 原先那小倌儿想送走上官泰,谁叫他贪图钱财,非把人留下? 也是自作自受。 倒是那小倌儿,到底年轻,虽出现了些轻微症状,但喝了几服药,人就好起来了。 他见左右无事,反正如今整个听松阁都被查封,他也出不去,索性胆儿挺肥的主动留下,还给太医打下手,照看起上官泰来。 象他这样已经病过的,反而不怕。 只是见他居然粗通医术,太医也很好奇。 这小倌儿就说了,原他也是好人家的子弟,祖上也是行医治病的大夫。可一朝不慎,治死了贵人,便被迁怒,弄得家破人亡,他也被卖进了南风馆,做起下贱勾当。 但这小倌儿始终存了一份医者仁心,从不主动害人。 他也不笨,这回先是遇上富春,又遇上了太医。虽然都未表露身份,但他早看出来了,富春是个公公,太医也不是普通大夫。 所以他是想着,能表现就尽量表现一下。若得了这些贵人青眼,肯救他出火坑,哪怕收他做个家仆,不比做这下贱勾当强? 太医一听,倒是心生怜悯,便跟富春私下商量了几句。 这小倌儿看着本性不坏,又懂些医术,回头不如让他去安济坊吧,照顾染上时疫之人,也算有口正经饭吃。 富春也知,这种打小做小倌儿的人,为了保持容貌身材,如女孩般娇柔,都早早给灌过药,吃坏了身子,将来难以娶妻生子,跟太监也没什么分别。 真把他扔出去,他也没法谋生,还会受尽世人白眼欺凌,倒不如帮他谋个正经出路。这小倌儿若果然是个好的,也算是一场功德了。 后跟这小倌儿一说,他也不嫌苦不嫌脏,顿时表示愿意。还跪下磕头,拿富春当救命恩人。 以后天长日久,看出他真是个好孩子,富春索性收他当了义子,很是照顾。 何老太监终于也不必担心徒弟老了没人管,可以安然去世了。 后来富春老了,这小倌儿接他出宫养老,真是当亲爹般孝敬。二人结这一段善缘,也算是好人有好报。 那些俱是后话,如今因为上官泰一个人,弄得京城也是风声鹤唳。 因为没几日,连当今天子,成帝也病了。 倒没有上官泰那般高烧不退的吓人症状,也可能是太医预防及时,所以皇上只出现了腹泻,畏冷这般最轻微的症状。 为防过人,他在皇后宫中老实蹲了好几日,连臣子也不敢见。只叫太子在前朝稳着局面,若有急事要事,才进来请示。 好在上官泰书呆子一个,上官家在京城也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亲戚,所以他上京之后,除了往宫里送了回东西,平日就呆在听松阁,并没有四处乱跑。 于是除了听松阁的老板,小禄子,还有上官泰带上京的车夫家仆几人,也没多少传染太多。 但是各个城门口已经加强了巡视,尤其是北地宁州一带来的人,必须要先在城郊指定院落住上十日,经大夫查验,并无大碍,才许入京。 京城各个医馆药铺也都得到通知,对于风寒腹泻等症状,要专门留下脉案地址,格外当心。 就算是百姓贫寒医治不起,也要先把人给治了,过后再找官府结账就是。 尉迟钦那日赶着炮制的柴胡等药材,正好得用。 当然也不止这些,乐絮儿,和嘉郡主等几个年轻人都主动帮忙,四处采买药材了。 之前元宵节上,太子和皇后娘娘募集来的善款,刚好用上。否则这青黄不接的时节,上哪儿找钱去? 皇上也不能白拿老百姓的货不给钱呀。 眼看京城给管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成帝欣慰之余,又觉惭愧。 亏他之前还疑心是许惜颜小题大做,如今看来,这个时疫实在是来势汹汹。 他不过是腹泻几日,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浑身乏力,行动都得有人搀扶,跟瞬间老了十岁一般,感觉身体被掏空,特别难受。 听说近日上官昭仪可是病得厉害。 又吐又泻,还发高烧说起胡话,幸好颜皇后不计前嫌,派人精心照管,否则救不救得回来,还得两说。 而宁州那里,成帝想起来就揪心。 他刚刚才收到宁州知府贺大人的折子,上面极力澄清了那些不实流言。 包括上官家如何作夭,如何得病,也不只是贺大人一家之言,连给上官昭仪祖父母问诊看病的大夫,当初的脉案,吃的什么药方,全都收拾齐整,一并交了上来。 都不用问太医,皇上也知,根本就不关时疫的事。 至于那上官家为何迟迟不肯下葬,还赖上升平公主,贺大人没写。 毕竟事涉昭仪,到底是位娘娘,也关乎皇上的体面。 但明眼人一看,谁还不知道呢? 故此这奏折,太子略瞧一眼,便半点没有耽搁,给父皇送来了。 您自家小老婆的娘家闯的祸,他做儿子的也不好插手,还是您自个儿看着办吧。 但太子一回头,却是连同太子妃一起,好生敲打了一番府中妻妾。 爷平素宠着你们,惯着你们,哪怕在府里犯些小错都没什么。可要是谁不长眼,回头纵着娘家人在外头闹出事来,可别怨爷心狠,更别想打着爷的旗号狐假虎威。 只要让爷知道,多少年的情份,儿女的脸面都顾不得了。爷非但不帮,还得大义灭亲。 你们可死了这条心吧! 旁人或许听了这话,还是个警醒,独太子妃有些郁忿,忍不住跟儿子抱怨。 “你母妃好歹也是八抬大轿,三书六礼接进门来的,跟那些人能一样么?再说你外祖家,平素还不够安分守已啊?这都恨不得心提到嗓子眼里过日子了,再要挑剔,索性闭门不出得了。” 皇孙劝道,“只是正好赶上这事,父王又不是刻意对母妃发的脾气。依我说,让父王出面敲打一番,才是好事呢,总好过让母妃去当这个坏人吧?” 太子妃一听,还真是这个理。 太子要是只教训姬妾,不教训她,不是给她拉仇恨么? 如此一想,未免又抱怨起上官昭仪来,就属她娘家多事,否则哪来平白无故的一顿骂? 皇孙轻哼,“所以说,好媳妇娶一个足矣,没事娶那么多干嘛?尤其咱们这等人家。世上虽有明理之人,便更多的却是八竿子沾点边,就觉得自己一跃龙门,身价百倍了。往后我就只娶一个,不知能省多少心呢。” 太子妃以为是孩子气话,反倒笑了,“多娶几个也是为着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好有个帮手来着,往后你就懂了。” 可皇孙越发不屑,“母妃当真希望,我有一大堆兄弟姐妹?” 呃…… 太子妃一下子噎到了。 旁人家多子多福是好事,可天家无情,就是同胞手足都有杀得你死我活的。远的不说,当年高贤妃的三四皇子又如何? 皇孙一摊手,“所以说,孩子跟媳妇一样,都是贵精不贵多。就如金光侯,一辈子只守着升平姑母过活,后宅又清静又和睦,省了多少事?他们养出的孩子,哪个不赞一声好?别看絮儿兄妹都姓乐,可他们跟阿钊阿钦这般要好,可说是掏心掏肺了。在母妃跟前,孩儿也不怕说句诛心的话,就我那些兄弟姐妹,有一个能比的么?” 这,还真比不了。 别看如今孩子们都不大,可有几个不安分的,或者说是人性本能,都知道要在太子皇上跟前讨好卖乖,争宠邀的了。 太子妃沉了脸,“这话你既知道不妥,也就在我跟前说说罢了,出去可不许乱说。” 皇孙应下,又道,“孩儿是母妃亲生,才敢把心里话透给您知道。儿子知道,皇家结亲有时也是笼络臣子的手段,好比皇祖父和父王娶的那些女人,也未必全是真心。可笼络臣子,真的就只能用这种手段?儿子却不信邪,就想试试,若是只娶一位正妻,能不能过好这一生。” 太子妃一怔,看着儿子年轻英气却无比认真的眼神,蓦地惊觉,这孩子真不是开玩笑,一时意气,他是认真的。 皇孙低低道,“儿子虽年轻,但还记得小时候,母妃曾为那些姨娘在背后掉的眼泪。后来儿子大了,您再不叫我看见。可是母妃,若是父王这辈子只有您一个正妻,您会不乐意吗?若我的兄弟姐妹,皆是母妃所出,您又该如何?” 该如何? 那自然是把孩子们教养得跟许惜颜家的孩子一样,长幼有序,相亲相爱。 太子妃年轻的时候,或者说世间每个女子嫁人时候,谁不是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说到底,世间男子纳妾,所谓开枝散叶,笼络人心,只是一部分原因。更多的人,无非是贪图美色,喜新厌旧罢了。 而自己的儿子,显然不在此列。 他想做个认真负责,一心一意的好丈夫,给妻子完整的幸福,那自己为何要阻拦? 儿子今日借故提起,显然是有心的。 太子妃心中有了计较,嘴上却不肯多说。只让儿子先下去,方细细琢磨起此事。 宫中。 成帝越看贺知府的奏折,心中越发后悔不迭。 起先他被上官昭仪催着,已经下了圣旨,要求宁州解除管制,还叫金光侯夫妇莫管闲事。 真要如他所说,如今从许惜颜到宁州官员都撒手不管了,那得是多可怕的局面? 皇上都不敢想。 第635章 番外 定风波(二十二) 还有后头派去的向崔二位大人。 成帝想起来就是一时庆幸,一时头疼。 庆幸的是总算派了向侍郎,跟尉迟家素来交好,能偏袒着些。 但头疼的是又派了崔侍郎,最爱挑刺的一个人。 万一他俩意见不合,在宁州闹起来可怎么办? 就算前几日已经下了圣旨去追,却也得耗费些时日。而这里头,可关乎着百姓们的一条条人命哪。 皇上忧心忡忡,想想又觉得腹中开始隐隐作痛,赶紧传话,他又要用恭桶了。 该! 这也是他自己的报应,谁叫他不信邪呢? 宁州,寿城。 成帝暂且还不知,他派去的户部侍郎崔大人,已然病倒了。 跟他一样的毛病,腹泻。 却不是染上时疫,而是吃坏了肚子,才跟皇上一样,躺倒了。 要随行太医说,他这纯粹属于心理因素,就是自己吓自己,生怕染病。自入了宁州,一口水都不敢喝,一口粮都不敢吃,全吃自家下仆带的干粮和水。 嗯,就为了不喝宁州水,他还特意买了数个皮囊存水。 那些水存放多日,就算煮开,能不喝出毛病么? 不信再看向大人,一样京城来的,该吃吃,该喝喝,且人家肯遵医嘱,越是到了这样地方,还要多吃些鸡鸭鱼肉等好东西,整个人补得红光满面,还略胖了几斤,出门时的衣衫,竟都有些紧了。 啥事儿没有。 每天生龙活虎,四处巡查。还到不少患者家中实地探访,依旧没事。 崔侍郎气得不轻,又死都不肯承认是自己小鸡肚肠才把自己闹病的。 只嘟囔着说向侍郎一介武夫,成天舞拳弄棒,皮粗肉厚,他一介文人,如何比得? 同来的老仆都听不下去,这日见衙门无人,好心劝道,“便比不得,老爷也该在公事上操些心,否则回去可怎么交差?” 这是正经话。 崔侍郎也正焦心此事。 他总不能回了京城,说自己因为拉肚子,就在宁州躺了数日,什么也不知道吧? 就算皇上不追究,朝中大人们也容不得他这般懈怠。 可叫崔侍郎出去访察,爱惜小命的他,却是万万不敢的。 思来想去,他让老仆去找上官家人了。 横竖这状是上官家人告的,他家要想扳倒金光侯府,力证自己无辜受害,非得有些证据不可。甭管是造假还是干嘛,崔侍郎觉得只要自己能拿着这些证据,总可以回京交差了。 官场之道,就是当一方赞成时,另一方强烈反对。 否则底下一团和气,皇上就该不高兴了。 眼下向侍郎不用问,定是要向着金光侯和升平公主说话的。他反着来不就显得自己不畏权贵,忠心报国了? 要说若是旁的事,崔侍郎这般做派,大概也行得通。可他怎么能想到,上官泰竟然把疫病带回了京城,还过给了皇上? 所以他这般做,注定是在作死。 可问题是如今的他,半点也不知道哇。 至于上官家,上官家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有京城官员前来传他家问话了,顿时那个趾高气昂,胆粗气壮! 身为族长的上官仁,特意换了身亮堂新衣,又格外熏香洁面,这才风度翩翩的去见人了。 他早憋了一肚子话要告状呢。 不告不行。 自从上官穗闹着出家,如今她是带发修行,上官家的名声便是一落千丈。别说年轻一辈的婚事不好说,连已经出嫁的姑奶奶,都不太敢回娘家了。 尉迟钦那个软脚瘟,是全城人都看到了的。 也都知道上官家有这个病根,谁还敢结这门亲? 后头他借故往许惜颜身上泼脏水,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如果不把她的名声搞臭,好显得上官家无辜,整个宁州,可就越发没有上官家的立足之地了。 要说上官仁后不后悔? 他其实早就后悔了。 若是一早知道收敛,不那么得寸进尺,早早的去尉迟家上柱香,两家也不必撕破脸,该有多好? 两家还能和和气气的做亲戚。 要是更早些时候,自己能尽到长辈义务,提点上官穗一句,叫她不要把儿子带到乡下,不让她儿子染上软脚瘟,不就更加皆大欢喜? 可惜世间无如果。 如今是一步错,步步错。 既然已将尉迟家得罪得死死的,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了。 也不知去京城告状的上官泰如何了,上官昭仪和皇上那儿,几乎是上官家的最后一点指望了。若是这样还不能扳倒金光侯府和升平公主,或是给他们一点打击,上官家也就彻底凉凉了。 虽然现在,在宁州已经快凉了。 名声臭成这样,又没有出息子弟,等他们这一辈故去,日后可怎么说呢? 哗啦! 一杯浓茶,冷不丁的从旁边泼了过来,正正的泼上上官仁的衣襟。 茶渍浓重,最不好洗,一件好好的衣裳,就这么毁了。 上官仁顿时黑了脸。 泼茶的五婶,瘪着缺了好几颗牙的嘴,故作吃惊,“哎哟哟,这是怎么搞的,竟泼了你一身茶。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手抖眼花的,老废物一个,活该埋了。” 可她前儿明明还帮着小孙女穿针来着,还又快又准。 因人年长,上官仁发不得火,只得忍着一肚子憋屈,道是无事,想赶紧回房换一件。 偏五婶拦着不放,“哎,知道你忙,也不多耽误你的工夫。只五叔五婶这年纪大了,人也老得不中用了,留下净是添乱。就想跟你商议着,索性我们一家子搬出去好了。也是我那儿媳妇的爹娘年纪大了,要人照管,人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也不能拦着不让人尽孝不是,正好他家又有空房……” 她后头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上官仁全没心思听了。 只觉得一颗心,比身上泼来的茶水更凉。 五叔五婶哪里是怕给族人添乱? 分明是想带着一家子离开,不想再跟他们搅和在一处了。 这些时日以来,也不止是五叔五婶有这个想法,族里已经有不少老人,各种借故离开了。 树倒猢狲散。 上官仁的心里,就这么五个字。 这事,还是从上官穗起的头。 在她决意出家之后,萧氏当真掏钱,让人在老家庵堂那儿,给她修了个小院子。 那时疫病还未大规模发现,只有些苗头,但上官穗还是毅然决然的搬去了。 她身上是有些书呆气,却也良心未泯。 既然决心用余生为自己赎罪,她就要脚踏实地的开始行动。 所以她不仅自己去了,还把她娘,连同她的庶弟上官敖,及几个年幼弟妹一起接出去了。 一家人嘛,既是要做善事,就要齐齐整整。 虞氏原还有些不乐意来着,可虞亮跟她说了。你要是去陪女儿,树个好名声,我还认你这个妹妹。否则你就蹲在上官家,往后再别来寻我。 至于上官敖他们,可是太乐意出来了。 横竖他们都是庶出,在上官家也无甚地位。若是肯出来,上官穗已经答应了,会让他们安心读书生活。考不考得上功名无所谓,日后姐夫尉迟均肯认他们这些小舅子小姨子,就会替他们觅个好前程。 虞氏眼看大势已去,索性走前还闹了一出。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从前那些全是上官家欺她没了丈夫,孤儿寡妇,祸害她们一家呢。所以之前种种,她是一概不认账,便拍拍屁股,把自家嫁妆钱财一并带走了。 上官仁好玄气出一口老血! 当初就算对待上官穗,有他们的私心在,可要是没有虞氏这个“帮凶”,他们能干得成什么? 如今虞氏不认,倒把黑锅全甩给他们了,这叫他们怎么办? 可虞氏不理。 自离开上官家,尤其是疫病爆发之后,她反倒庆幸出来得对了。 虽说住在乡下,条件是要差些,但起码安全哪。 虽说虞氏也挺怕死惜命,不敢去照顾病人,但庵堂里还有收容的年幼孤儿,可怜巴巴,孤苦无依,很能博得虞氏这样做过母亲之人的同情,她也就把照顾孩子的差事给接了下来。 这样忙忙碌碌,再加上乡下开阔新鲜的环境,又种了些瓜果蔬菜,养些鸡鸭猫狗什么的,竟奇异的让虞氏脸上重新有了笑容,整个人也健壮开朗起来。 等京城来了太医,在治疗疫病之余,也顺带瞧了虞氏一眼。问过她前几年丈夫过世后,正经历着癸水断绝,太医挺有经验的表示,她前几年的歇斯底里,不可理喻,是这个年龄段的正常现象。 正如上官敖所说,有些不好,熬一熬就过去了,哪里需要较真? 上官穗得知后,越发悔恨。 母亲原不是天生狠毒凉薄之人,后头既看出她的不妥,为何不及早给她请大夫诊治?反而一味愚孝,既害了儿子,也害了自己。 如今为了儿子,也是为给自己赎罪,她是特别上心,几乎不眠不休的照顾病患。 乡下条件差,房舍又窄小,基本一人得病,只要无法分房而居,结果就是全家染病。 故此上官穗主动提出,在庵堂附近搭了草棚子,照顾这些重症病人。 那时天气也热,住草棚子倒也无妨。 等到后来天气转凉,许惜颜也早安排人盖起结实的砖房,接收病人,也更容易了。 在上官穗的带动下,上官敖等几个弟妹也跟着帮忙,一家子因为照顾病人,很是博了些善名。 而上官家因为上官昭仪的祖父母过世,肆意往许惜颜身上泼脏水,却无人肯打理二人的身后事,也让上官家一些明理的老人寒了心。陆陆续续,便有人开始寻了借口离开。 虽没有明着说分宗那些,但上官仁知道,族人的心,已经散了。 大家离开,也是为了避祸。 谁都不傻,把金光侯府得罪成这样,万一人家反告了怎么办? 明明就是上官家理亏。 如今离开,就算将来有什么事,还要找上门来。但只要不是抄家灭族的大事,已经搬出去的族人,总可以掰扯一下。 说来上官仁该感谢许惜颜的。 若不是这回疫病,她要求官府强行管制,恐怕走的人还要更多。 可这话叫他怎么能说得出口? 如今五婶这样歪缠,显然是一家子商量好了也要离开,上官仁只好佯装不耐烦,忿忿答应。 “尽孝也是好事。您老可是长辈,哪有要问过我的道理?” 走了也好,万一有事,也不必全军覆没。 看他算是松了口,五婶也松了口气,不觉往屋里看了一眼。 五叔苍老的声音到底传了出来,“到底你是族长,五叔倚老卖老,最后送你一句话。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 上官仁心中苦笑。 难道他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他已经把尉迟家得罪得死死的,如今除了一条道走到黑,还能怎么办? 可当上官仁见到崔侍郎时,到底因着五叔的话,舌尖滴溜溜打了个转儿,状就告得没那么狠,更象是诉苦。 上官仁不知,此时他这一番小小改动,日后可算是救了全家一命,让皇上厌恶得没那么彻底,连带着宫中的上官昭仪,才侥幸不被打进冷宫里。 “……自皇上旨意传来,官府确实是解除了部分禁制,但那只是部分,实际出门还是得报备,跟犯人似的。” “金光侯是回了渠州,升平公主也闭门守孝,没听说出来。可他家世子,依旧领着人施药治病,收拢人心。” “其实我们家也不是不想尽力,那不是不给我们机会么?我家弟妹,还有数个子侄姑奶奶也在庵堂帮忙的。如今有好些族人,也暗中捐助过,大人尽可以去查。” “要说我们家,这回真是被坑苦了。在宁州这几辈子,谁不说一句家风清正?只为尉迟家那外孙得病残疾,难道就是我们愿意的?如今倒成了我们家的过错了……” 停停停。 崔侍郎听不下去了。 他是来抓尉迟家的小辫子,好回去告状的,可不是来当青天大老爷,替上官家作主出头的。 这些狗屁倒灶的鸡毛蒜皮他管不着,他的重点,是要抓金光侯府的错处。 小辫子,把柄,一切不利的证据,懂吗? 第636章 番外 定风波(二十三) 在崔侍郎一番明示暗示之下,上官仁懂是懂了。可问题是,这些把柄证据小辫子,让他上哪儿找去? 他要有这个本事,早扳倒许惜颜夫妇了,还用得着让族中子弟上京城告状么? “若是大人早些时候来,只怕还有百姓愿意帮忙,可如今都被疫病吓破了胆,谁肯出头?” 早先百姓尚不了解时疫的可怕,对金光侯和升平公主的禁制令,确实怨言颇多。但如今大家知道了,感激还来不及,谁肯说他夫妻二人坏话? 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人家金光侯和升平公主两口子,又出钱又出力,有病的给治病,没病的帮你防治。你不说感激,还要害人家,那还是个人么? 就如上官家这般算是结了仇的,也只敢借着下葬之事抹黑许惜颜,说她收拢人心之类的话,但更过分的事,却是不敢干的。 否则日后只怕在宁州地界上,都呆不下去了。 可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又如何扳得倒这对夫妻? 若扳不倒他们,抓不住把柄,不显得崔侍郎和他这一派的大臣,之前都是胡编乱造,中伤人家么?且不说皇上要不要追究,就是崔侍郎身后的大人们,都会觉得他十分无能,不堪重任了。到时随随便便给他穿只小鞋子,他还如何升官发财加俸禄? 这可绝对不行。 崔侍郎想了想,开始旁敲侧击,“听说金光侯府,出身寒微,便是金光侯位高权重,升平公主行事严谨,其余人难道也个个如此?” 上官仁一怔,瞬间会过意来。 这是想其他人的把柄了。 可他平素只顾跟金光侯和升平公主明枪暗箭的还来不及,哪有工夫搭理旁人? 坐定再仔细捋捋,还真没听说过尉迟家人的闲话。 倒是忘了在何处,恍惚听人赞过,说升平公主治家有方,就连从前最不靠谱的姑奶奶,如今都走上正路云云。 可这样话又不能直说,省得招崔侍郎不喜。于是上官仁想想,换了个说词。 “大人不知,盖因尉迟家娶回那尊大佛,谁敢言语?背地里都说侯爷畏妻如虎,凡事皆有她主张,如今她还有宁州呢,旁人哪敢出声?” 崔侍郎听着好没意思。 心想金光侯惧内,是满京城,连皇上都默认的事实。拿这个来说事,能说出什么花来? 若是金光侯府的其他人,也抓不到把柄,那许惜颜自己呢? “那升平公主,如今只是守孝,当真什么都不管了?” 这么个厉害人物,能撒手放权? 崔侍郎有些不信。 可上官仁想了半天,“确实是不管事了,如今有应酬,只叫世子和侯爷的两个兄弟出来。听说升平公主自接到圣旨,便在家抄写经书来着,连客也不见了。平日里,除了至亲女眷,也就龙兴寺玉泉寺的几位高僧前来拜访,还走动一二。” 崔侍郎奇道,“她家老太爷早安葬了吧?那和尚为何还要来拜访她?” 上官仁略讪讪,“不是都说升平公主的字好么,从前又跟这几所古寺颇有渊源,捐了不少香火。听说这回她家操办丧事,本地几所古寺的方丈高僧都是主动前来念经做法,只求升平公主帮他们抄写几卷经书,以作刻经之用。” 呃…… 崔侍郎也讪讪了。 求人抄经,刻石为记,这是可以流芳百世的好事。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几乎是最高的褒奖与肯定。他们都没经历过呢,不想却被一个女子抢了先。 这么一想,又颇为妒忌。 正没辙,忽地有人来报,说是玉泉寺的僧人送水来了。 崔侍郎正奇怪着,老仆出来解释。 “原是前些时老爷病着,老奴听说本地的玉泉寺极为灵验,便想着咱们初来乍到,还是拜拜本地的菩萨好。便掏钱让人供奉了些香火,果然老爷就有了起色。当时听说那寺里的泉水也有解除病痛的奇效,便又花钱买了桶泉水,想着给老爷梳洗沐浴一番,说不定菩萨保佑,就能药到病除。” 上官仁忙道,“本地确有这样的风俗,那玉泉寺果然灵验得很,大人不妨一试,您家这下人也算有心了。” 崔侍郎听得满意,便多赏了些银子,让老仆拿出去打赏。 只是从窗外不经意瞟见那僧人一眼,见相貌堂堂,忍不住赞了声。 上官仁随口笑道,“这算什么?大人是没见过他们寺里的净云和尚,年纪轻轻,生得超凡脱俗,俊逸过人。金光侯算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了吧?他也不在话下。只可惜人家小小年纪就入了佛门清静地,更兼佛法高深,已经是玉泉寺下一届的主持人选了,多少人家请都请不到,如今却是升平公主的常客呢。” 还是主动求上门的。 说着他也觉得怪没意思的,说不下去了。 自家求都求不到的人,偏偏一个妇人就有这个本事得人相求。就算是许惜颜身份尊贵,可天下尊贵的人多了去了,不也是人家有真本事么? 偏崔侍郎八卦之心大起,“当真长得那么好?” 上官仁心想你关心一个和尚干嘛?又不是美女。 但还是说了下去,“确实生得极好,真真跟那菩萨身边的金童一般。在整个边关,都极其有名,都说不知是哪路神仙菩萨的转世呢。” 他说者无意,崔侍郎却忽地站了起来,面现激动之色。 “他还年纪轻轻?今年多大了?” 上官仁一愣,心说他怎么知道? “约摸二十多?应该不超过三十吧?这个,具体也没人打听呀。” 而且,这有什么好激动的? 谁知崔侍郎眼睛一眯,生出一条毒计! 既然拿不到升平公主旁的实证,攻击她孝期失德不也是一件利器? 跟一个年轻英俊的和尚过从甚密,本就很惹人怀疑好不好? 前朝可是有不少公主,借着奉养出家人的名义,豢养面首呢。 如今许惜颜还是在奉旨守孝。 只怕皇上听了,顿时就要厌恶了。 尤其金光侯不在家,刚去了渠州,这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不是正当时么? 崔侍郎心中拿定主意,也不留上官仁在这里磨唧了,横竖他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打发走他,崔侍郎才叫了老仆,去细细打听净云和尚的品貌形容,以及他跟升平公主交往的事情。 老仆追随多年,一听就知道主子想干什么了。 要说随着崔侍郎的发迹,这种事可没少干。 从前跟同窗竞争,想拜在一个有名望的大儒门下读书。 崔侍郎就让老仆设计,故意以同窗名义给青楼女子送了请帖,让大儒误以为那个贫寒老实的同窗贪花好色,最终选择了崔侍郎为徒。 等他踏上官场,为排挤同僚,能进吏部,这招使得越发炉火纯青。 单凭一首诗词,就造谣同僚行为不检点,成功挤掉了此人上位。 如今用来对付升平公主,不是正好么? 可老仆难得犹豫了。 从前对付那些人好说,说白了身家背景都跟主子差不多,有些还远不如自家,可升平公主是谁呀?那是本朝一等一的硬茬。 不说娘家背景深厚,丈夫还是个恶名在外的杀神,就是她自己,也不是好惹的。 万一弄不成,反惹一身骚,只怕就难以善了了。 可崔侍郎不以为意。 女子的名节是大事,许惜颜再硬茬,也是个妇道人家,哪里就好意思撕破脸当众自证清白? 她也证不了。 都孩儿她娘了,难道还能证明自己是黄花大闺女? 就是把屎盆子给她扣上,她也没办法解释。 回头金光侯听见,也只能胳膊折了袖里藏,拼命把事情压下。否则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戴在头上,他还要不要见人的? 故此崔侍郎盘算了一阵子,是越想越觉得这主意靠谱。 杀敌一千,自损为零,这样划算的买卖不做才是亏呢。 老仆看他心意已决,只得去了。 却不知他们这一动,金光侯府就收到消息了。 许惜颜前脚才送走了以美姿仪著称的净云和尚,后脚儿子尉迟钊就风风火火的回了家。 “娘,那姓崔的也不知想干什么,见完上官家的人,就收买了几个闲汉,成天盯着咱家门口,实在是讨人嫌得紧!” 却不知这些闲汉,也曾受过升平公主的恩惠,一手收了崔家的银子,转头就来府里告密了。 如今盯梢,也就是装装样子而已。 许惜颜淡然,“你管他要作什么,把咱们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就够了。贺大人那里,还应付得来吧?” 说起正事,尉迟钊忙收敛神态,从袖中取出一份记事折子,恭敬的递到母亲跟前。 “还行。这是今儿最新上报的数据,咱们宁州已经连续十二日,没有再因时疫死人了,该治的也治得差不多了。太医说,百姓们如期春耕,没有问题。” 许惜颜看过折子,这才微微舒展眉心,几不可查的松了口气。 去年一场旱灾,整个宁州几乎颗粒无收,元气大伤。再加上后头的这场时疫,令得百姓无法外出谋生,若非有她和尉迟圭前些年打下的老底子丰厚,能及时救济,宁州怕是要饿死不少人的。 不过再多的存粮,这一回天灾也消耗殆尽。 所以她跟尉迟圭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之后,才这么着急的控制时疫。如果不能尽快控制,耽误了今年的春耕,百姓们彻底没了生计,那才是要出大乱子的。 “那耕牛种子,都准备好了么?还有农具修补,可能及时供应?” “都准备好了。” 尉迟钊坐下,接过母亲亲手递过来的一杯暖茶,感谢的笑笑,跟她细细说起。 贺大人也算是不容易。 自打接到圣旨,不,是从许惜颜这里收到京城白鹰的传信后,他只来得及回去睡了一觉,给皇上写了封奏折赶紧送去,就又脚打后脑勺的忙活上了。 赶在圣旨没正式送下前,把该安排的都得安排好。 皇上不是让解除对百姓的禁制令么? 那就改为出门申报。 各个路口村巷都让本地里长族老蹲着,衙役们定点巡查。谁管的地盘出了问题,就严惩不怠! 不过这番担心倒是多余,因为亲眼见着时疫的厉害,就没有百姓不怕的。 就是平素再声称胆大不怕死的混帐后生,也不敢没事出来闲晃。万一要把病气带回家去,到时自己没事,死了长辈家人,那这辈子还用做人么? 就不被乡邻的唾沫星子淹死,自己心里这辈子也过意不去。 所以里长族老们一说,大半人都是特别理解,也积极配合的。 就算有那极少数实在是不配合的混子,大伙儿也能打得他配合。故此圣旨下来,对于宁州本地的百姓影响并不大。 金光侯回了渠州,升平公主闭门守孝,大家也没觉得什么不妥。 反觉理所应当。 金光侯本来就在渠州当差,老拖着人家多不好? 还有升平公主,一个妇道人家,为了疫病成日受累,从前也不知受了她多少恩惠,这回更是全宁州的救命恩人,回家守孝好生歇歇才是正理。 是以宁州并未出现成帝担心的乱象,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崔侍郎有一点倒是猜对了,升平公主确实没有那么容易放手。 但不是他以为的争权夺利,而是出自于对宁州百姓的不放心。 所以许惜颜关注的不是哪儿的人事安排,派系争斗,而是将农事问得极细。 种子耕牛,农具灌溉,琐碎却又具体。 说到最后,尉迟钊都挠头笑了,“跟娘回话,比在贺大人那儿说一天正事都累。不行儿子也去种两亩地得了,否则真还答不上来。” 许惜颜瞥他一眼,“你有这个心,倒是好事。左右今年在家守孝无事,你也去种一回庄稼,也算你的孝心了。” 啥? 尉迟钊傻眼了,这还真让他去种地啊? 许惜颜却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 “你爹你祖母都是正经种过地的人,方知人间疾苦,你怎么就不能种了?” 尉迟钊很想说,那您也没种过地啊,难道就不知人间疾苦了? 可他不敢。 只得推说,“回头我那些朋友来了,我不得管着他们呀,哪有工夫伺候庄稼?” 第637章 番外 定风波(二十四) 当初,尉迟钊回来奔丧,可是来了一群小伙伴替他撑门面。 皆是王公贵胄的子弟,人家自然也不光是为了尉迟钊,也是想出来走走,长长见识的。 故此在祭拜过尉迟海后,许惜颜便送他们各奔东西了。 好比安王世子,听说向鼎病重,顿时心急如焚,当即就和几个交好的小伙伴去了渠州探视。 听说还真挺管用。 因他生得酷似向鼎那早逝的儿子,向鼎见了他,倒又多挣扎出几分求生意志。据在那边照料的胡太医琥珀夫妇来信,说要好生保养的话,还能多撑几年。 还有其他几家的孩子,有些还在甘州济州有亲,许惜颜也安排妥当人,一一将他们送去。 也亏得送走了。 回头发现时疫,自家孩儿无所谓,这帮身娇肉贵的公子哥儿,以许惜颜一人之力,还真照看不过来。 不过这帮年轻人,也不是一无是处。相反,他们还挺让许惜颜刮目相看的。 在边关多处发现时疫后,并没有一个吓得躲回京城,反而不约而同都跑去帮忙了。 跟尉迟钊通信讨方子,问了他们的对策,然后积极在他们所在的各地推行。 也别说,这些孩子都出身于大齐一等一的豪门望族,又长在京城天子脚下,就算他们再年轻,说话也是有人听的。 故此之前许惜颜担心的时疫扩散之事,并没有发生。 反而在这些年轻人的鼎力协助下,各地都很快的学习了宁州的防治措施,让疫情得到有效控制,连郭家柏昭都来信赞过。 但这些年轻人,显然也没这么老实,能一直乖乖呆着。眼看时疫控制得差不多了,他们又打起别的小主意。 在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下,尉迟钊眼神乱飞,到底老实招供了。 “……大家说,难得出趟远门,如今既时局安定,也想去看看大漠塞外风光……” 呵, 许惜颜冰雪聪明,瞬间会意,“是不是还想去套几匹野马,也好带回京城抖抖威风?” 正是。 尉迟钊眼看瞒不过,急急解释,“虽说我们不敢跟爹爹比肩,有他那般英勇神武,但也是打小学的骑射,是驴子是马总得拉出来蹓蹓不是?就让我们,不不,我要守孝,肯定是不去的,就让他们去试试呗。娘,我都答应人家了,要借管家的人给他们帮忙。您就行行好,答应了吧。” 她有说不答应么? 她象是那么霸道不讲理的母亲? 许惜颜微露责备,不悦的嗔了儿子一眼,忽地微一挑眉,暗藏狡黠。 “要我答应也行,你去种地。也不多,就你说的,两亩。一亩种庄稼,一亩种菜。嗯,回头再让你祖母抓几只小鸡小羊给你养着。你爹也曾放过羊的,老家说不定还收着羊鞭呢。对了,回头那羊毛也得剪了卖的。” 呃…… 尉迟钊突然觉得,好似又掉进他娘的坑了。 可为了小伙伴们,只得苦着脸,俱都应下。 许惜颜压下眸中浮起的那一抹促狭,到底没把儿子欺负得太狠。 “那你可以给他们去信,他们若是真能套回野马,我还送他们全套马具,这面子总算给你挣够了吧?” 确实。 尉迟钊一下眼睛亮了。 如今大齐谁不知道升平公主鼎鼎大名的龙岭马场,和她马场里的好马具呢? 只是好东西都贵得紧。 连继承了半个马场,素来宽厚的成帝都舍不得降价。 他的私库,想攒几个零花,也有大半是靠许惜颜的马场支撑呢。 如今打通了边关商路,许惜颜这里能更容易的拿到西域来的各种宝石,造出的马具越发精美,售价也就更高了。 这些王孙公子虽出身豪富,还当真,买不起。 不当家不作主的,谁给孩子这么大笔零花钱?那是招祸。 尤其讲规矩的大户人家,对孩子管得更严。 好比尉迟钊兄弟,打小花上几两碎银都有下人替他们记得清清楚楚,那小账本可是要随时预备着主母抽查的。想要这么大笔的花销,更是想都别想。 说来,尉迟钊又开始羡慕他娘了。 象外祖母成安长公主从前那般惯女儿,金山银子都恨不得搬给她的,全京城也就独一份了。 亏得许惜颜秉性好,否则说不定还真养成个败家女了。 只可惜尉迟钊他们没赶上好时候,生来就有许惜颜这个严母。又有许观海这个外祖父盯着长大,成安长公主就是想惯孩子,也只敢偷偷摸摸从外祖父那里偷几颗糖果,过多的银钱却是不敢给的。 如今许惜颜肯送马具,便是对于这些富贵乡里长大的年轻人来说,也极具诱惑力。 尉迟钊都十分心动。 不过许惜颜也说了,他要是种地种得好,也有奖励。 但要是他的那些小伙伴们,为了捕获野马受了伤,可就不算数了。她非但不会送东西,还要写信去他们京城家里告状。回头要怎么吃家法,她可就不管喽。 这也是担心年轻人热血上头,就不管不顾。 尉迟钊听得一时欢喜,一时发愁,赶紧给他的小伙伴们去信了。还认真帮忙核计,替他们准备出行的人马东西。 交朋友,不论贫富,要的就是这份真心实意。 许惜颜随儿子忙活,垂下的眸光温柔。 至于崔侍郎的小动作,根本就没放在她的心上。 这样小人,除了见不得光的手段,还会什么? 出招接招就是了。 她还挺淡定的摊开宣纸,继续去写经书了。 这是人家要刻在石上,流传后世的,她也得全力以赴啊。 主母这般淡定,家中上下便也稳住了心神。 三夫人秦瑶芝,她在家里呆了半年多,如今跟婆婆也亲近多了,还悄悄宽萧氏的心。 “娘也不必忧心,公主二嫂还有心情叫世子去种地,听说还要他养羊喂鸡,想必无事。” 萧氏愣过之后,噗哧笑了。 她其实本就没怎么担心。 她虽是农妇出身,但一些做人最朴素的道理还是懂的。 自家又没做坏事,堂堂正正治病救人,哪个皇帝还能怪罪上来?就算一时有什么误会,解释开来也就好了。 儿子儿媳都是正经做大事的人,胸中一向有成算。尤其儿媳妇,比儿子都强些,她才不担心呢。 如今倒是听说许惜颜安排尉迟钊去种地,让萧氏颇为欢乐。 种啥? 给他几亩地? 那菜种粮种,小鸡小羊要不要她帮忙去选选,她很乐意干这事啊! 对了,那祖传的小羊鞭,她还收着呢,回头一并交给孙子得了。 萧氏甚至找了针线丫鬟,核计着要给孙子做几身便于干农活的衣裳。 这马上就开春了,翻地施肥什么的,可得抓紧。 看婆婆似是找着乐子,自个儿就忙活开来,秦瑶芝回头见着丈夫,不免就后悔起来。 “早知道该把孩子们都带回来,也跟着下地干些活,知道人间疾苦,也是好事。” 尉迟喜道,“我原就说把他们带回来的,偏你不放心。不过当初也是赶得太急,他们年纪又小,从没出过远门,也怕路上生病,不如交给岳父母照看,咱们也能安心。你若舍得,回去咱们也给他们收拾块地来种种,只你能狠得下心?咱们二嫂子做事可从来不含糊,说要阿钊去种地,那是真要他脱几层皮的。” 秦瑶芝道,“你都说了,二嫂子都得狠得下心,我又如何舍不得?只到时你可不许心疼你闺女,那丫头如今养得也太娇气了。” 提起宝贝闺女,尉迟喜顿时护着,“那不是她还小么?又是女孩子,自然不好干重活,叫她弟弟多干些就是。” 秦瑶芝想了想,“那我也去学学,到时帮着他们一起干,你也得一起。你会干农活么?” 尉迟喜感慨起来,“还真不怎么会。我小时虽没了爹,可到底有娘和两个哥哥呢,没叫我吃什么苦。其实三哥也不大会,家里正经跟着爹娘下地干过活的,也只有二哥了。不过如今三哥当了这么些年地方官,也该会了。说来,我也得学学才好。不说别的,若有朝一日,又闹什么时疫,不便出门时,自家还能种点瓜果,不比守着金银那些死物强?” 秦瑶芝深以为然,“我也是这么想的。以前我爹还总说老了之后,就在后院种个南瓜葡萄什么的,咱们如今先试试,回头没准还能教他呢。” 尉迟喜笑道,“可不是?否则看你累坏了他的外孙外孙女,只怕岳父母是要不高兴的。” 两口子说说笑笑,回头还专程跟大侄子说要帮忙了。 尉迟均更是抽空,从农田灌溉,病虫害防治等各方面跟侄子传授打理田地的各项事宜。 原尉迟海去世时,宁州正逢旱灾,知府贺大人本来是想请奏皇上,夺情将尉迟均留任。 但后来发生疫病,上官穗又闹出出家之事,尉迟均实在是需要避避风头,便还是上了折子辞官守孝。 但那时宁州四处都是用人之际,贺大人干脆把尉迟均留在府衙给自己当帮手,请皇上另指派了一个官员去接替他的县丞职务。 回头打算等他孝期满了,给祖父守孝也就一年时间,再举荐他出任别处。 于是尉迟均说是辞官,却比从前更加忙碌。 连传授种地经验,还得争分夺秒。 但就是如此忙碌,他也没忘了,叫他儿子尉迟钦到时务必要去给堂哥帮忙。 自许惜颜回府奔丧,不再拘着尉迟钦,叫侄儿多出来走动,后又给他调理饮食。半年多来,他人长高了一大截,身子骨也比从前健壮多了。 连拉弓射箭也在学了,听说堂兄要种地,可是十分积极。 于是乎,尉迟钊这两亩地,竟是在全家人的热切盼望中,想种也得种,不想种也得种了! 金光侯世子表示很委屈。 却也只得在放去京城,给和嘉郡主的白鹰中诉苦。 不想和嘉郡主竟给他回了几包种子,拜托他种出来看看。 尉迟钊这才想起,和嘉郡主的亲爹,端王萧越,可是当初京城有名的种田皇子。 自从出家清修后,萧越除了做善事,是真心开始种瓜种果,选育良种,帮忙百姓了。 据和嘉来信说,她送的瓜果种子,都是精挑细选,特别甘甜的。等他种好了,还想他带回京城尝一尝呢。 如此一来,尉迟钊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众望所归。 哎,他只能老老实实的种地去也! 许惜颜看着儿子这般,忍住心中笑意,只暗想着回头他们夫妻还得亲自去一趟京城,替长子提亲才好。 而崔侍郎,一直憋着他的大招。 他心里清楚,有关许惜颜的丑事,是绝不能在宁州揭开的,否则他都说不定没命回京城了。 所以他只暗暗的嘱咐老仆收集证据,直到向侍郎考察完了宁州疫情,准备回京复命了,崔侍郎才将他精心准备的奏折,妥妥的收起。 此时成帝的圣旨,早已经追到宁州来了,要严控时疫云云。 到底皇上也不好打自己的脸,把话挑明了,但言下之意,众人还是解读得出来的。 可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因为贺大人本就是这么做的,时疫也已经基本消退了。 等向侍郎回京时,宁州多处都已经伴随着春暖化冰,开始春耕了呢。 连尉迟钊都拿着锄头,在自家分给他的两亩地里,开始刨地了。 不是不给他配牛,实在是比起驾驭老牛拉犁,尉迟钊觉得还不如自己刨地呢。 老牛也太难使唤了。 明明在农人手里乖乖听话得不得了,可到了他的手里,就各种欺生傲娇,牛眼看人低。 他堂堂金光侯世子,扛去的青草是吃了,可那牛该耍赖还是耍赖,就是不肯好好干活,尉迟钊又有什么法子? 好好干吧。 向侍郎走前看得赞叹不已,佩服升平公主教子有方。 都别说权贵之家,就他家又哪里真舍得让孩子下地干活了? 可许惜颜舍得。 就是磨破了手,刮伤了脚,都还是让他继续。 而升平公主自己,也换上了钗衣布裙,亲自去陪伴儿子,帮他干活了。 尉迟钊再也不敢在心里吐槽他娘,同不知民间疾苦了,只求他娘快进屋歇着吧。 横竖他是男孩,皮糙肉厚,若是磨破娘的手,他也心疼哪。 回头要他爹知道,更是饶不了他! 可崔侍郎却嗤之以鼻,深觉升平公主这是在装模作样,博人同情。 不过没关系,等他回了京城,拿出奏折,她搞的这些把戏就再也无用了。 然后,等到夏天,金光侯家的孝期都快结束的时候,他们一行终于回了京城。 皇上早就康复,京城一切如常。 崔侍郎也就得意洋洋,当朝把他的奏折,给拿出来了! 第638章 番外 定风波(二十五) 这一日的朝会,可委实热闹得很。 趁着皇上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宁州赈灾以及防治时疫的情况,崔侍郎就抢先一步,当着文武同僚的面,把他参升平公主的奏折,拿出来了。 他想的是,要先声夺人,先入为主给此事定下基调,后面不管向侍郎再如何解释,都显得象是在掩饰,全无用处了。 “臣参升平公主,奉旨守孝期间,德行有亏,与和尚过从甚密!” “旁的话臣也不好多说,请圣上和诸位同僚亲自来看吧。” 崔侍郎今日可是有备而来,宽大的朝服袖袍里,还暗藏着一轴等人高的画卷。当众揭开,亲自提起,那画比他人还略长,有些拖地。 只见画上一个年轻俊美的和尚,飘然出尘,眉目迭丽,栩栩如生,赏心悦目。 听着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再看那些惊掉下巴的眼神,崔侍郎万分得意。 看看看看,他就说这一千两银子花得值。请了宁州最著名的画师,专程给净云和尚画了张像。 本来要不了这么贵,可谁叫他做的事儿见不得人呢? 硬是给了人家一千两,叫人家偷偷摸摸的画了,还得守口如瓶。 “这位,就是宁州玉泉寺的净云和尚,自幼出家,今年方才二十七岁,在当地素有美名。但臣在宁州的短短数月间,这位净云和尚却是出入金光侯府不下二十余回。每回都是拜访升平公主,半日方归。” “虽说是为了抄经,可玉泉寺里多少德高望重的老高僧,为何偏偏派一个如此年轻俊美的和尚来?还专门趁着金光侯不在家的时候。” “臣知升平公主出身尊贵,也不敢妄自诋毁皇室宗亲。可这件事,实在是招摇得令人发指!臣也是替金光侯不平,他在边关为国效力,谁知后院却出了这等令人蒙羞之事?偏偏偌大个宁州,竟是无人敢问,无人敢说!皇上,臣实在是不忍见到金光侯这等国之重臣为一妇人蒙蔽,才斗胆上奏,还请皇上明察!” 崔侍郎说得慷慨激昂,自己都快被感动得热血沸腾,落下泪来。 他算计得极好。 用这样莫须有的罪名,抹黑升平公主,最难解释了。 偏偏他还捎带着金光侯,好似看不惯升平公主,才替尉迟圭打抱不平,不正显得自己不畏权贵,忠心无私? 看他这番话落下,朝堂上犹如一瓢冷水落进了滚油锅,轰然炸开的场面,崔侍郎越发得意。 如今,还有谁会关心宁州赈灾和防治疫病的情况? 向侍郎就是累死,说出一朵花来,也无人肯听。 八卦与闺房私事,永远是最吸引人眼球的东西。 就算是读了这么多书的大臣们,也不能免俗。 斜眼看向侍郎,看他那一副大吃一惊,呆若木鸡,闭口不语的模样,崔侍郎忍不住心中冷笑。 他是辛辛苦苦做了很多事,甚至不畏艰险的探访曾经染病的百姓,可有用吗? 屁用没有! 远远比不上给金光侯戴上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来得吸引人。 这手段就算有些不大光彩,又算得了什么? 做官的真谛是主持正义,为民申冤? 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真正聪明人,就该懂得用最省力的法子,达到自己的目的。 自诩为聪明人崔侍郎,是一万个为自己骄傲! 好几个相熟的同僚,已经开始出声附合。 升平公主怎能如此作派? 太辜负皇恩了。 还是三百年名门世家教养出来的,就这般品行? 崔侍郎很满意,他要的就是这样效果。 只是,微让他有些疑惑的是,原应该站在他这边的大佬,怎么没一个站出来说话? 反而眼神犹豫,看着他的神情,也甚是古怪。 可崔侍郎只疑惑一瞬,便自我开解开来。 到底都是朝中大佬,哪好意思品评妇人闺房私事?难免显得不太厚道,他们不下场才是正确的。 可自己需要打铁趁热啊,所以崔侍郎又开始说了。 “陛下,这些事俱是臣在宁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断不敢胡诌乱编。升平公主此举,实在是有伤风化,有负圣恩。请陛下明察!” 需要明察的陛下,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微微垂眸,令群臣看不清他的眼神。 只有身边的近侍,才看得见皇上半藏在宽大袖袍中一只手,在静默的捻动着沉香珠串。 这表示皇上心情不太好。 是很糟,才需要捻动珠串来平静一下。 那是为了升平公主的不检点而生气? 今儿朝上,许家没人。 修国公许遂老迈,老妻近日病重,驸马许观海和成安长公主都在家中侍疾,已经多日未曾上朝入宫。其余得力的朝中子弟,皆不在京城为官,外放各处。 尉迟家更是除了金光侯一枝独秀,尚无人有资格站上朝堂面君。 故此一时之间,无人替他家说话。 不, 还是有的! 一位大臣站了出来。 是颜大尚书致仕后的礼部尚书,最是老成持重,端方严谨的一个人。跟许家尉迟圭都没有什么交情,甚至在宁州疫情这事上,还存着较多疑虑。 “此事,似有不妥。” “单凭一幅画和几次上门,又能说明什么?这样便无端猜疑一位皇室宗亲,未必也太不谨慎了些。” 他说的是大实话。 可崔侍郎瞬间激动了。 终于有大佬下场了,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越发理直气壮,“若是大人不信,可以查啊!” 呵呵,这种事,只能是越查越糊涂,越抹越黑。 闹得越大,越不好收场,才越能制造话题,显出他为官刚正不阿呢。 可是随即而来的一句话,却把他的如意算盘统统钉死在当地。 “查什么?怎么查?谁去查?崔大人,皇上派你去宁州,难道就是为了盯着金光侯的后宅,查升平公主的私德?” 龙椅上的陛下,成帝手中念珠一顿,神色却是几不可察的缓和了几分。 却是国之储君,太子殿下按捺不住,阴沉着脸,亲自站了出来。 崔侍郎一下被噎在当地,无话可说了。 他再如何胆大包天,想要钻营,也万万不敢得罪太子啊。 那是未来的天子,真惹他发了毛,日后他的加官进爵,不是个笑话? 而太子殿下的话,问得恰到好处。 皇上派他去宁州,难道是专门去盯着许惜颜挑毛病的? 还拿这等私事,当众来说,此人其心可诛! 太子殿下的目光凌厉如钢刀,狠狠刮过崔侍郎,刺得他遍体生寒,然后只听太子殿下掷地有声的说。 “父皇,儿臣不信!” “升平一向守礼,德行俱佳,怎会做出这等事?定是有人无中生有,诬陷于她!” “臣冤枉,臣冤枉啊!” 崔侍郎扑通跪下了,面色发白,急急求饶,“臣所说俱是事实,俱是事实啊。不信,不信你们问向大人!向大人也去了宁州,你来作证,我有说谎么?” 向侍郎这才看他一眼,那一眼却看得崔侍郎浑身发毛。 他,他这是怎么了? 那眼光怎么跟看一只主动跳进火坑的蝼蚁一般? 正惊疑不定间,向侍郎开口了,“臣与金光侯过从甚密,只怕说了有些话,也会有人质疑。不如这样吧,跟臣等一同返京的,还有各位王侯公府里的世子公子们,不如让他们来说,大概会更好些。” “臣等愿意作证!” 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响起,却是皇孙殿下,也不知打哪儿听说了朝堂之事,急急拉着几个小伙计一起赶来了。 为首的安王世子异常愤怒,“崔大人,我升平皇姐是哪儿得罪了你,你要这样造她的谣?” 崔侍郎眼看被一群皇族公子围攻上来,眼皮子抖抖,急忙解释,“世子别误会,我亦是对事不对人罢了。再说您不是到了宁州没多久,就去了渠州,哪里知道渠州的事?” 看他狡辩,安王世子越发生气,“我是去了渠州,还一直呆到如今方回。可你手上举着的这位净云法师,我却也认得!” 崔侍郎到底狡猾,急急发问,“那是不是生得如这画中一般,俊美不凡。” 呵。 知他陷阱,安王世子冷笑起来,“岂止如画中一般?他本人生得比这画上可好看十倍百倍不止!真真如天上谪仙一般,见过的人都不会忘。” 崔侍郎越发高兴了,“看,臣没撒谎吧?” 可话音未落,却被安王世子打断了,“可你知道,他因何出家?” 崔侍郎一怔,其余几个贵族少年也围了上来。 “对呀,你知道吗?” “净云法师因何出家?” 崔侍郎不觉退后,“那,那不是说他与佛有缘吗?” 呵呵。 少年们齐齐冷笑,看着他的目光,就跟方才的向侍郎一模一样。 象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 还是安王世子答话了,“回陛下,这事别说在宁州,在整个边关都是人尽皆知。就不知为何崔大人去边关访察了那么久,竟然毫不知情,还要把脏水往升平公主身上泼。” “臣等年轻,原也不该说这等事。尤其净云法师自幼出家,虽然年轻,却是佛门得道高僧,在边关极受人尊敬。可今日要是不说出来,让人误会净云法师与升平公主的清白,所以臣也不得不说了。” 崔侍郎直觉不好,想要急急补救。 “臣,臣也不是故意要抹黑升平公主,只是——” “只是崔大人自从到了宁州,便连口水也不敢喝,连口干粮也不敢吃,成日闭门不出,只打发个老仆出门四处打听。还以为大人是用这种方式访察民情,不料却是专盯着升平公主啊。” 接话的是向侍郎,说完他还问呢,“我没撒谎吧,要不要宣随行太医上朝作证?” 崔侍郎给堵得面红耳赤,安王世子终于把话说清楚了。 “边关人人皆知,净云法师天生残疾,男根不全,才在襁褓中就被抛弃在荒郊野外,一处废弃的佛窟里。却是得菩萨庇护,不知几日几夜毫发无损,还有野狗前来照料,后还特意引了僧人前去搭救,这才入了佛门,故此世人会说净云法师天生有佛缘。 而玉泉寺多年前曾被强盗占据,在被升平公主识破解救后,净云法师发下善心大愿,要重修这名寺古刹,才来到玉泉寺,并求升平公主手书刻经。玉泉寺就是知道他情况特殊,才会让他出入金光侯府,规避流言。却不知崔大人因何要造这个谣,看来你在宁州那么久,当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会这般耳聋眼瞎。否则就是路上随便拦住一个孩童打听,都不至于犯下如此大错!” 崔侍郎脸白如纸,整个人摇摇欲坠,如坠冰窟。 他,他怎能想到竟是如此! 怪不得他叫那画师给净云和尚画像,还要求尽量画得俊美不凡时,那画师会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 后来给他一千两银子要求封口时,人家表情就更加怪异。 如今想来,画师心里定然想的是。 这是哪来的蠢货,花这般高价,就为了画一个天生残疾的和尚,难道还能拿去陷害人么? 简直笑话! 只听龙椅之上,淡淡嗤笑传来,成帝发话了。 “行了,朕知道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回头别让朕听到半句闲话。也将这位崔大人请下去,查查这等人是如何混到吏部,还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呆了这么多年。你们真当朕就是瞎的么?” 听他前头语气和缓,崔侍郎还想装可怜,求个情什么的。可成帝说到末一句时,猛地拔高声调,竟是气得大力一拍身前御案,站了起来。 “朕每日好性子,听你们说这说那,便有时觉得不妥,也想着这世上人无完人,朕也不是十全十美。就算你们平素行事俱有些小瑕疵小毛病,可瑕不掩瑜,一个个到底是十年寒窗苦读,辛辛苦苦熬上来的,总是有能力有本事做官,肯为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做些实事的吧? 如今看来,倒是朕大错特错! 你们这些人当中,好的有,可坏了心思的也不少。 成日惦记的不是如何做事,而是如何飞黄腾达,加官进爵。 你们天天不是求朕这个明察,那个明察吗?那好啊,就从这位崔大人查起! 这等居心叵测的小人,是如何通过层层考核,还选拔良材,送到朕的身边。这底下又有多少是玩忽职守,成日里不干正事,净惦记着调三窝四,攻讦同僚,只求上位的,都给朕一个个的查清楚,查仔细了!” 第639章 番外 定风波(二十六) 成帝登基数十载,这还是他头一遭发这么大的火,说这么重的话。 惊得朝上群臣齐齐跪下,个个心中都把崔侍郎骂了个半死! 这蠢货, 没事乱造升平公主的谣干嘛? 还造了个最不象样的。 看把皇上气得,手都在发抖了,如今还要严查群臣。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因为成帝显然不是气话,他认真把这此事交给太子殿下了。 “你是一国储君,日后这些也都你的臣子。你的父皇给人当成瞎子聋子,硬是蒙蔽了这些年。你若也查不清楚,那将来祸害的就是你自己。” “臣惶恐,臣万死!” 群臣心下更凉,齐齐伏地,山呼海啸,赶紧认错。 成帝冷笑,“你们就别惶恐了,更别万死。一个个都位高权重的,且好好活着吧。没做亏心事的,自不必怕影子斜。只是那些滥竽充数,一心钻营的,且把皮绷住了。若当真给戳破,几辈子的老脸也别来管朕讨。自个儿回家去想一想,是怎么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语毕,皇上一甩袖子,气冲冲的走了。 不走不行,再不走,瞧着朝堂这些人里头,也不知当中还有几个崔侍郎,他都怕自己一口老血上头,气出好歹来。 他得赶紧回宫,找皇后要几粒清心丸吃吃去。 实在是太生气了。 竟然造谣造到升平公主的头上,还造这种谣。 皇上就算疑心过他们夫妻夸大疫情,却从未怀疑过许惜颜的人品。 毕竟那也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外甥女,还是成安皇妹的独女。 就他成安皇妹那般娇纵,但在男女作风上,却一向正派。除了许观海这个正牌驸马,别说面首,连个相好的太监都没有。 皇上私以为,这也是他对小妹教导有方。 可崔侍郎却当众把许惜颜描述得那般不堪,活似丈夫一出门,就迫不及待找男人偷情的荡妇一般,这叫皇上如何不气? 当时活剐了崔侍郎的心都有了。 崔侍郎也是伴驾时间不长,他不知道,成帝于成安公主这个皇妹,实在是有一点亦父亦兄的情结在里头。 对于许惜颜,就更象看待自家晚辈了。 你可以攻击她做错很多事,但你不能攻击她最起码的人品。 因为这不仅是对于她个人,对以她长辈自居的成帝来说,都是极大的羞辱。 所以那时候,太子才会气成那样,主动站出来为许惜颜喊冤。 也幸好礼部尚书肯站出来说公道话,太子殿下也不傻,知道维护家里人,说出最关键的那几句话,才让皇上的怒火稍减。 否则今天这事儿,还真别想善了。 虽说君臣有别,但天家君王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孤家寡人,总有几个亲戚小辈是让他们挂心照拂的。 说白了,朕给你俸禄去宁州,是去办正事的,是让你成天盯着我外甥女裙下的那点事么? 简直无耻! 好在后面很快证明是个误会,否则这让天下人得怎么说呢? 颜皇后在宫中听了,也气得不得了。 “也是皇上素来宽厚,才纵得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今日敲打一番也是应当。只可怜升平,平白被人泼了一身脏水,让朝中上下听了流言,您可得替她洗清这个冤屈。” 那是自然。 成帝想了想,便下了道圣旨。 着金光侯夫妇守完祖父孝期之后,上京叙职,接受嘉奖。 嗯,向侍郎虽然没轮上到朝前说话,但他的奏折到底是送进宫来了。 宁州无论是抗旱,还是后面防治疫病,都完成得极其出色,没什么可指摘的,自然可以接受嘉奖。 然后又由颜皇后出面,赏了依旧留在京城的成安长公主和许观海夫妇,还是尉迟钧不少好东西,算是抚慰。 许观海回头知道女儿被人这么抹黑,气得差点打上崔侍郎的门去。 倒是一向暴脾气的成安长公主,将他拦住了,冷笑道,“皇兄既然已经发落了他,倒不如寻人多查查他的不妥,才是正经。” 被女儿儿子教导这么多年,她也学会隐忍,不不,是暗地里使坏了。 许观海一想也是。 干脆他也上了个奏折,声情并茂的将崔侍郎大骂了一顿。真真将文章做出花来,词藻优美,情真意切,看得皇上赏心悦目,还特意给群臣共欣赏了。 然后众臣自然也看到,许观海在文章末尾,还举贤不避亲的推荐自家入了刑部的亲戚林端友,前去彻查此事。 林端友如今在朝中可是颇有声名,明察秋毫,公正严明。 他还是八皇子之女,宝庆郡主的夫君,算是皇室宗亲,让他去查,许观海表示放心。 人家女儿刚被抹黑,群臣哪好意思驳回?纷纷表示应该,皇上便顺水推舟的允了。 林端友也是给太子培养的年轻人才,正好点了他去辅助太子,彻查朝中一干官员。 于是乎,朝中骂崔侍郎的人就更多了。 好端端的,把这个玉面阎王给招了来,不是给大家找事么? 不过人人自危之下,朝堂风纪倒是为之一清。 大家争着抢着干正事,再也不敢推诿扯皮。家里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也速速处理妥当。 一时间,民间也不知发生何事。只听说恍惚跟升平公主有点关系,让皇上发了顿脾气,要收拾这些官员。 所以那张官家的儿子,再不敢当街调戏民女了。 李官家拖欠饭铺大半年的钱,也派管家来还了。 还有赵官家原想侵占某个百姓的铺子,正打着官司,忽地就撤诉了。还送银礼赔罪,表示之前全是被下人愚弄,不过是一场误会。 王官家也不敢背信弃义,休弃糟糠妻,而是老老实实把那个妖妖调调的小妾送出门,和正妻过起了正经日子。 …… 百姓们听说,纷纷竖起大拇指。 都说升平公主是个好的,果然如此。 当年京城乱着,可是她和夫君来救百姓于水火。如今还深明大义,劝说君王,这是一等一的贤德才女啊。 京城里也不知是哪位说书先生带的头,开始把升平公主和金光侯的故事,讲成书来听。 总之那叫一个小郡主慧眼识英雄,好男儿豪气争封侯。 一时间,金光侯和升平公主的美名,是更上一层楼。 而崔侍郎,悲催的被第一个重点清查的他,很快就查出许多陈年往事。 包括他当年如何陷害同窗,后来又陷害同僚,桩桩件件,齐齐摊开在世人眼前,令众人恍然。 怪不得陷害升平公主陷害得这么顺手呢,敢情是个惯犯! 这样的人品,就算一开始还有人同情他的,最后都深恶痛绝。 这等小人,实在是品行恶劣,不堪为伍。 而从前曾举荐过他的几位官员,也都受了牵连。 不过太子殿下虽得林端友相助,雷霆肃查,但也分了轻重。 有些是受了贿赂,不问青红皂白,就替他大开绿灯的,自然要从重处罚。有些不过是受了蒙蔽,尚可往开一面。 进而清查朝中官员,也是有张有驰。 有些证据确凿,影响恶劣的,抓了几个典型,从重处理。余者犯些小错,在严厉警告过后,也给其时限,令其改过自新。 但也不是揭过,用太子殿下的话来说,就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为免朝堂动荡,才暂时把这些官员留用查看,但他们所作所为的恶行,却是统统记录在册。 这主意是人称玉面阎王的林端友提出来的。 嗯,他还专门弄了个账簿,记录被查官员的得失对错。 虽说大奸大恶必须要除,但小奸小恶也不能放过。 小恶作多了,就跟那苍蝇老鼠似的,也是极讨人嫌的。 故此他就定了个规矩,比如杀人放火若算十分,那么拖欠百姓银两,宠妾灭妻也得算一两分,如果累计得多了,一样需要严惩。 成帝回头看到,只觉大赞。 顿时把这册子收了,还叫太子也备一份。往后朝臣考核,就以此为准。 立了功劳给人家记着,犯了错误也记着。回头加加减减,这个人到底能不能提拔,该怎么任用,一目了然。 至于崔侍郎,等到他的册子送上来,连皇上都没眼看了。 想主动辞官留个体面都不行,直接革职! 他家还有些纵容家奴,欺压百姓的不法之事,都得严查。最后崔侍郎只得散尽家财赎罪,灰溜溜的离开了京城。 不想才出了京城城门口,便被人暴打了一顿。 为首之人也不蒙面,也不遮掩,正是尉迟钧。 还带着一群帮凶,个个面容稚嫩,同仇敌忾,正是他家一大群表哥表弟们。 乐絮儿本女扮男装,也想一起来揍人,却被临时劝回去了。 姑娘家家的,还是不要见这等贱人,脏了眼睛的好。 一帮表哥表弟们摁手摁脚,让尉迟钧动手,将崔侍郎揍成一个猪头。 “贼子辱我亲母,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别人动手不合适,尉迟钧动手就太名正言顺了。 造谣他亲娘作风不正,还企图给他爹带绿帽子,这种混账东西,打一顿怎么了?打一顿才出气呢。 打完之后,这群少年郎还请了城门官前来作证。 他们也不瞒着,很痛快的表示要自首。 他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少年,跟这个惯爱造谣生事的崔某人,才不是一路人。 至于专门选在出了京城城门这儿,也是表示对皇上的尊敬,才不在京城地界上打人。 然后那城门官,瞅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崔侍郎,其实全程他一直都看着,就是没管。 此时才好脾气的问,“这位大人,不,是大爷,您要报官么?” 皇上已经将崔侍郎革职,连功名都被革除,如今不过一介平民。叫声大爷,算是客气了。 崔侍郎虽心有不甘,仍是捂着被打出鼻血的脸,含泪心酸的摇了摇头。 他告状又有什么用? 人家是代母报仇,又没把他打残,不过都是些皮外伤,哪儿疼往哪儿打,这都是尉迟圭平素教儿子的,却不致命,要怎么告? 崔侍郎就是打起官司,反倒要惹人笑话。 故此自知理亏的他,到底扶着老仆,拿着尉迟钧非塞给他两锭银子,这是赔偿的医药费,反正尉迟家也不差钱,一瘸一拐的走了。 回头宫里知道,皇上也只笑笑,说了句“胡闹”便罢。 这事尉迟钧没瞒着,一早就打发人来宫里说了,他要去闯祸了。 长这么大,素来斯文柔弱的尉迟钧,这还是头一回表示要去闯祸,要去打人呢。 可见孩子是真气着了。 当家长的,不就得睁只眼闭只眼么? 故此颜皇后不管,成帝也不多说。 回头就算朝臣们知道,也不觉得尉迟钧过分。反而觉得尉迟钧虽然打小有个体弱多病的名声,到底还是金光侯的种,是个有血性的好孩子。 就连早就致仕养老,修身养性的颜大尚书听了,都赞了声,“打得好!要是给人辱到家门上头,连动手揍人的勇气都没用,才叫人瞧不起呢。” 晚辈们笑着应下,“您老也别为这起子小人生气,好好保养身子。等回头咱家姑奶奶回来了,见到您健康长寿,才欢喜呢。” 是的。 颜真和许松,都要回来了。 到底他们才是长房正经的嫡孙嫡媳,没个说为了做官,就让二房帮着伺候老人的。 再说许遂如今瞧着也不大好了,已经记不住事,快老糊涂了,他身上的修国公爵位必须要传下来。 许汤又早没了,只有许松来承袭。 许松倒是想把爵位让给叔叔来着,可两个叔叔一个都不要。 许润身上还有官职在身,许观海又是驸马,接这个也不合适。 一家人商量过后,还是许松回来侍疾尽孝,给祖父母养老送终,并接任国公爵位。至于他在南方主持的修渠大计,索性交他儿子得了。 家里的小子们也长大了,该干正经事了。 许家除了许润,许泓,许长津,诸如许樵,许云柳,许云树,还有许椿许楠他们,都早已长大成人,各自为官一方。 有兄弟叔侄们相互帮衬,纵使有些磕磕绊绊,也没甚紧要。 年轻人,谁不是摔摔打打中长大的呢? 经些挫折,反是好事。 所以颜真和许松,都要回京了。 颜大尚书上了年纪的人,知道孙女要回来,自然欢喜。但让他欢喜惦记的,还有一件事。 第640章 番外 鹊登枝(一) 让颜大尚书心心念念的,还有一件事。 “不是说回头升平公主和金光侯也要回京么?可让家里的小辈们都准备准备,到时求着他们姑姑,也去拜访一回。尤其是家里的小姑娘们,都去见见升平公主,那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大家闺秀呢。多见见这样的人,也长长眼,往后能学着她半分,也是她们的福份了。” 颜家晚辈们笑,“早惦记上了。只怕到时升平公主太忙,没空见她们呢。” 颜大尚书摸摸苍白的胡子,笑眯眯的说,“那就给我办个寿宴,索性把人请来。我这张老脸,大约在升平跟前,还是值几个钱的。” 哎哟,这可太不容易了。 颜大尚书因为颜皇后,以及太子殿下的缘故,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极其低调。就是寿宴顶多也只请许家这般交好的亲戚过来,简单庆贺一番罢了。 没想到如今为了请升平公主上门,老爷子居然肯摆寿宴了,那可真得好生准备一番。 从现在起,家里该修整的就要开始修整了。 飞檐斗拱,该描画的要重新描画。窗棂门柱,该上漆的得重新上漆。还有花草树木,都得梳理修剪。连待客的杯碗盘碟,团袱桌布都得认真准备,精致周到。 颜家都这般忙忙碌碌,要迎回姑奶奶的许家就更忙了。 这日,连尉迟秀都忍不住跟丈夫朱宝来商议着。 “咱们要不也把女儿女婿接回来住几日?把家里也重新拾掇拾掇。” 多年夫妻,朱宝来一听就懂了。 他们夫妻自从当年随岳母萧氏一家子上京,便一直住在先帝最早赐给尉迟圭的金光侯府里。如今算来,竟是在这宅子里住得最久的人,算算都有二十几年了。 倒不是没钱买新屋,那明山书院开张几年后,夫妻俩便也攒钱在京城买了所小院子,郊外也置了田产,眼见得就把个小家,红红火火的置办起来了。 只从前萧氏在京城,舍不得女儿一家搬走。后来她们回了宁州老家,更是把两口子留下看家护院了。 但如今尉迟秀盘算着尉迟钊也大了,这回弟弟弟妹奉旨回京,多半要替长子定下亲事。虽说许惜颜那儿还有一处大宅,足够尉迟钊成亲。 但不管怎么说,一旦接进新媳妇,总归是有了女主人。他们将这处旧宅收拾齐整,回头交给新媳妇才象样。 至于他们夫妻,自然可以功成身退,回自己小家安住。 就算亲戚们不计较,但做人不能这么不自觉的。 朱宝来自然没有二话,还说,“咱们托赖着岳母偏爱,妹夫宽厚,公主又通情达理,已经白占了这些年的便宜。不如这修宅子的使费,便由咱们出了吧。再找你女婿出些颜料工匠,他也必不肯找我收钱。” 夫妻二人本份,他们的长女小花,朱画水亦是一样。 就算留在京城,多少权贵看在金光侯和升平公主的面上,主动上门提亲,可朱画水到底没嫁高门大户,也没嫁书香世家,反嫁了个普普通通颜料商人子弟,都算不得富几代。 因为朱宝来做生意时认识他时,这家人正落魄着呢。 头先为了推广许惜颜家的竹纸,朱宝来的明山书铺除了替那些穷书生接抄书的活,也接描摹画本的活计。 为了节省成本,降低价格,需要研制适合竹纸使用的便宜彩墨,便结识了女婿一家。 挺实诚的一家人,姓顾,有个祖传的颜料铺子。 当年认得女婿顾玉圃的时候,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少年。 只因父亲多病,身为长子的他,不得不小小年纪就假充老成,扛起生活重担,出来奔波讨生活。 也是因为家底不丰厚,为了省钱,才琢磨着降低成本,做些便宜染料,不想跟朱宝来一拍即合。 知道顾家家境后,朱宝来不由心生怜悯,想起自己当年一个孤儿的种种不容易。要不是岳父心善,肯拉拔他一把,还将女儿嫁给他,他哪有如今的好日子? 于是朱宝来便也照顾顾家生意。 后来许惜颜想染出好看的大红羊绒,这顾玉圃也是出了大力的。 相交多年,看他虽沉默寡言,但为人老实忠厚,做事又勤勉踏实,朱宝来夫妇在给女儿择婿时,就有些相中他了。 也是朱画水自己中意的。 当初爹娘问她,想嫁个什么人,她就说了,“能跟顾小掌柜这般,就极好。” 她很有自知之明。 虽说打小上京,在舅母许惜颜的相助下,也算是接受了顶好的闺中教育。但朱画水自知资质平平,心性单纯,只适合做个小门小户的当家主母。 尤其在京城见惯了世家大户的倾轧争斗,朱画水越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人家给她的脸面,俱是冲着舅舅舅母来的,跟她亲生的爹娘兄弟,可没半文钱关系。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 表弟尉迟钊,生来就是侯府世子,可以出入宫廷。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那些王公大臣见了他,都得客气三分,还会记住他的长相模样,不至于认错。 可朱画水从前也常得许家姑娘,还有成安长公主的邀请,去她们府上参加过不少花会诗会。除了几个交好的闺中姐妹,那些贵女们,何曾认真记得她的模样? 小时候,朱画水心里也曾经有过不平。 可渐大些,却释然了。 有些差距,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弥补的。 好比许家三百年书香世家,才蕴养出舅母那般精彩绝艳的人物,她家指望靠舅舅一人暴富,就全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别做梦了。 若生来就是一头猪,何苦要鼻孔插葱充大象? 你累,别人看着也累。 她就是正经闺名改叫朱画水了,可芯子里,不仍是从前那个乡下姑娘朱小花么? 她的爹娘俱是普通人,她能有今日福分,已是万幸,装的哪门子富家千金? 说到底,亲戚再好,再富贵,那也俱是亲戚家的富贵荣华,与你无关。 倒不如嫁个门户相当的人家,快快乐乐当她的商人妇呢。 旁人听说,都觉得朱画水没志气,太低嫁了,可她却半点不以为意。 真那么“上进”,就有好下场么? 不信瞧瞧许家五房的许云枣,当年听信她爹一番鬼话,嫁了个“上进有为”的寒门举子。 婚后也一门心思,助着丈夫上进。结果反糟蹋坏了自己身子,小产了几次,再也无法生育。 后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丈夫左一个右一个的往房里抬人,生了满地的庶生儿女,还得花销她的嫁妆银子养活。 弄到后来,但凡见了人就哭。 哭诉自己的委屈,又埋怨爹娘不给她择个好夫婿。头几年,人还年轻时,她倒是想过和离,可夫家怕得罪了升平公主和金光侯,死活不同意。 这几年不知怎么哄的,她又一门心思替丈夫养儿女了,总想回娘家讨银子讨官做,弄得人见人厌。 所以啊,朱画水觉得,与其嫁个这般“上进”的夫婿,倒不如嫁个普通人呢。 当然,也不是说,嫁个“上进”夫婿就一定不好。 还是拿许家姑娘举例,二房的许云樱,就是一门心思奔高枝。 后来果然如愿嫁了个“上进有为”的鳏夫申学勤,一进门就当起后妈,继子女都比她小不了几岁。 旧年她随夫君回京述职,申大人又升官了,这是喜事。许家摆酒,也邀请了朱画水一家前来赴宴,便在许家见了一回许云樱。 那叫一个通身的官家太太气派,体面尊贵得不行。 可转头再看她的夫君,却是早生华发,满脸的褶子,官威隆重,叫人肃然起敬。 夫妻两个相处,真正相敬如宾。 却哪有半分郎情妾意? 回头朱画水无意中走得近些,细看了眼许云樱,却见她年纪尚轻,但乌黑的鬓发间便闪着点点银丝。那眼角眉梢,也暗藏细纹。 后离了丈夫,跟家中女眷团坐细叙时,才敢摘下雍容面具,伏跪在嫡母余大奶奶跟前落泪泣道,“……如今我也就指着两个孩子过活罢了……成日忙于公务,哪有心思听我说话……” 朱画水到底不是许家人,赶紧和小姐妹们避开了。 但她觉得,这事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据说当年这位许云樱许二姑娘婚嫁时,许家原是准备了好几个人选的。 是她自己太上进,不顾年纪差距,主动要求当继妻。 这就跟许云枣一样,你选择了怎样的丈夫,想要怎样的人生,都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想要丈夫位高权重,又年轻俊美,知情识趣? 嗯,她舅舅尉迟圭倒是全都符合。 可想做她舅母,也除非你有她舅母许惜颜的本事啊。 否则那么好的男子,又凭什么看得上你? 反正朱画水,自觉没兴趣给人当后妈,也不想辅助丈夫加官进爵,金榜题名。她只想嫁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安安稳稳,夫妻和美的过一生。 只是自亲事订下,旁人看衰的太多。难听的话听得多了,难免让朱画水心生抑郁,也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真的对吗? 关键时候,没想到却是舅母许惜颜,给了她最大的支持。 不仅大老远的从边关给她送来一车丰厚嫁妆,还专程给她写了封信。 信中赞她是个有主见,能守得住本心的好孩子,说她肯定能幸福美满的过好这一生。 朱画水忐忑的心,瞬间安定。 她舅母是什么人? 那是被当朝皇上,王公大臣都称作奇女子的巾帼英雄,又聪明又机智。 她都能肯定自己的选择,那还能有错? 故此朱画水高高兴兴的备嫁,高高兴兴的成了亲。 其实嫁了顾玉圃之后,她也不是没遇上糟心事。 偏心眼的公婆,作怪的小叔子小姑子,丈夫愚钝,嘴笨口拙,夹在中间越帮越添乱…… 寻常人家会遇到的烦心事,一样也没少见。 可朱画水从不烦恼,从不生气。 或者说偶然烦恼一下子,就想起舅母的那封信。 然后,她依旧能够气定神闲,一点点解决家中矛盾。 磕磕碰碰,适应几年之后,但凡公婆一出门,就不住口的夸她这个儿媳妇孝顺体贴。 小叔子小姑子成亲时,更是个个痛哭流涕,拜谢她这长嫂的恩惠。 后来她生老二的时候,略有些不顺,那么个老成憨厚的丈夫,居然吓得在产房外头失声痛哭,不管不顾的哀求大夫稳婆。 “……我只要保大,你们先顾着我媳妇……” 朱画水在产房里听着,都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是胎相歪了些,她又不是即刻就要死了,至于么? 后来孩子生下来,丈夫冲进产房里时,脸都是白的。整个人手足冰凉,抖得跟筛糠似的,还得她骂上几句,才能缓过神来。 嗯,正如舅母预言,朱画水虽嫁得门第不高,但这些年过得极好,还越过越舒心。 整个人容光焕发,比闺中少女时越发娇艳明媚,可是羡煞一干旁人。 后来,那些从前说她低嫁的闺中小姐妹们,都不无感慨的说。 “从前只道你是个傻的。如今方知,我们才是真正傻子,竟白读了那些年的书。什么样的荣华富贵,都比不过一粥一饭,处处顺心合意。” 朱画水垂眸,假假自谦,“各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都一样的。” 心中却难免乐开了一朵花。 其实她早已明白,这世间无论怎样的选择,都有他的好和不好。 端看你怎么选罢了。 既然选择了,就都不要后悔。 正如她选择的丈夫,并不能金榜题名,也不能加官进爵,但小两口可以一心一意的过日子,从没有纳妾庶子那些烦心事。因公婆疼爱,门第又低,自然也不用树大户人家的规矩,可以自在随意。 但相应的,也没有那么多宣宣赫赫,排场体面。 朱画水很知足。 也从不拿自家短处与人长处相比,所以她快乐。 尤其如今一家人愿意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奔富贵,将家里的颜料铺越做越大,比起她爹的明山书院,也不相上下呢。 朱画水几乎觉得,每天醒来都能听见收银子的哗啦哗啦声,她就更快乐了。 故此尉迟秀这会子听见丈夫要去敲女婿“竹杠”,也只是抿嘴一笑。 “行。他们也该出些力,给舅舅舅母表表孝心。还有之前跟女儿商议的那事,你也再去问问。要是可以,就尽早打发了上路吧。” 朱宝来心领神会,自去顾家寻女儿女婿了。 第641章 番外 鹊登枝(二) 丈夫出了门,尉迟秀也没闲着。 当家多年,便是从前羞涩少言如她,如今也能担起一家正经主母的职责了。 因有心将事情做好,当下便点了手下得力的丫鬟婆子,浩浩荡荡一大帮人,亲自一处处的检视大宅,查看哪处还需要修缮,或可补种花木。 偌大个府邸,快转了一半的时候,一个与朱宝来长得极为相似,却细皮嫩肉的青年,笑嘻嘻迎了上来。 正是尉迟秀和朱宝来的小儿子,朱铭恩。 尉迟秀眉心微微一跳,几可不查的略头疼。 如果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家最难念的经,就在此了。 这儿子他们夫妻到了京城之后调养数年才生的,原本很是爱惜。又因孩子从未见识过家中从前的贫苦,所以她和丈夫特意给他起名铭恩。 因老朱家没啥根底,穷人家也没个排行辈分的讲究,所以这个铭字,还是随了尉迟家这辈兄弟。 也是铭记过去苦难,知道感恩的意思。 可惜这孩子,偏偏跟这名字反着长。 小时候还挺乖巧可爱,可到底是生长在富贵乡里,半点不知人间疾苦,全无他姐姐小花的体贴懂事。反觉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读书读书不成,学武也吃不下苦。眼看也奔二十的一个人了,总之那叫一个一事无成。 但也说不上坏。 起码没尉迟坚那些臭毛病,大体还是知道守规矩的。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在富贵乡里养娇了,耽于安逸的年轻人罢了。 朱铭恩一过来,还挺高兴的,“娘,这是要给我成亲了么?才这般修整房子?” 尉迟秀心中默默。 听听这话,这宅子又不是他们老朱家的,怎可能为了给他娶妻就重新修整? 如今给他说亲,她都怕祸害了别人家的好姑娘。 “别想好事,这房子又不是咱家的。这是备着你舅舅舅母回来,给你阿钊表弟成亲用呢。” 尉迟秀淡淡道出实情,却惹得儿子老大不解。 “舅舅舅母他们不是还有座侯府么?阿钊表弟又不住这儿,给他准备了做什么?” “可这宅子本就是圣上赐给你舅舅的啊,又不是赐给朱家的。你阿钊表弟住不住是一回事,可该他的东西,迟早都是要还给他的。你要成亲,咱家自有房子。” 朱铭恩顿时一脸嫌弃,“那般小房子,如何住得了人?既然又不是阿钊表弟和舅舅他们要来住,咱们何苦白折腾?这得花不少钱吗?不过要是舅舅出银子,那也没什么。正好给我屋里那些家什也旧了,一起全换了吧。” 尉迟秀眉心直跳,火气突突突的往上直蹿。 不住默念,这是亲生的,亲生的,不能打死。 白住着人家的大房子,还有脸叫人家掏钱给他换新家什? 做梦去吧! 尉迟秀越发坚定了之前的决定。 “白住了你舅舅这么些年的房子,还让你舅舅掏钱给你换家什?你有这个脸,你爹娘还没这个脸呢。横竖修房子也不用你出钱,少来多嘴。 呵,你呀,要嫌咱家城里的房子小,那就搬到乡下去。刚好你爹打算盖房子呢,叫他给你盖个又大又敞亮的,想在屋里跑马都使得!” 朱铭恩给怼得急了眼,“娘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咱们住着舅舅的房子,不也是帮他看家了么?否则,这房子不早破败啦?再说了,咱们为什么要搬到乡下去?这,这城里的生意不做啦?爹那书院也不管啦?” 呵呵。 这可真是升米恩,斗米仇。住着人家的大房子,他还有理了? “那你大胆搬出去试试,看你舅舅这宅子会不会破败。” 朱铭恩无语了。 他再不晓事,也知舅舅人虽不在京城,但这种侯府官宅,朝廷是会逐年拔钱,并派官府工匠前来修缮维护的。 再说了,他还有那么个有钱的舅母呢,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家房子破败? “可,可咱们住得好好的,舅舅又没叫咱们走,为什么……” 到底是底气不足,他自己也越说越心虚。 尉迟秀心累的摆摆手,不想回答儿子的为什么了。 “行了行了,这些都是大人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拿几个银子,上街玩去吧。” 横竖机会也不多了,珍惜好时光吧。 被打发出门玩耍的朱铭恩满头雾水。 可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顾氏颜料铺里,正好朱画水也来帮忙,便跟丈夫一起见到了爹爹朱宝来。 女婿顾玉圃还略有些犹豫,“倒是跟人都说好了,只管送去就行。可真要打发恩弟去啊?他长这么大,还没出过京城吧?” 朱画水一声冷笑,“就是没出过门,才要把他远远送出去呢!我就瞧不惯他那个千金小姐的作派,拿个绣花绷子都跟那大家闺秀有啥区别?成日听曲看戏,观鱼养鸟,就这样一人,回头怎么给他娶妻?咱家大堂舅是走了狗屎运,仗着公主舅母,才娶到了大舅母。回头谁有这个本事,给他也招个好媳妇养一辈子?” 郑七娘当年要不是为了小弟,也是想背靠金光侯府好做生意,尉迟坚真是连给媳妇提鞋都不配。 可这样的好媳妇,可遇不可求。 哪能指望朱铭恩也有这运气? 顾玉圃忍不住瞧了妻子一眼。 岳父还在呢,可这话是不是有些重了?叫当爹的怎么想? 可惜他白操心了,一向偏疼大闺女的朱宝来顿时拍手附合,还甚为赞同,“正是如此。我是没本事给你弟弟娶个你大舅母那样的好媳妇,你娘也没有,所以我们才决意叫你弟弟出门历练。要不是看他实在太没出息,都想塞到哪个军中,去吃几年苦才晓事呢。” 朱画水是一样打算,“您那两个外孙,我都打算好了。将来不管争不争气,都送到军中去脱几层皮。回来再接手家业,人就稳重了。象老秦家的,不就挺好的么?” 正是正是。 说起秦老爹家,朱宝来也是很敬服的。 他家当年自被许家提携,做起边关生意,这些年下来,也是京城小有名气的财主了。 可人家愣是低调得很。 依旧将族中子弟送去军中服役吃苦,也没有大盖豪宅,广蓄奴婢。 也不是说人家就跟个守财奴似的,完全不享受。只是人家的享受,都不过分奢侈。 就算秦老爹故去之后,家里子孙们依旧维持了这般朴素团结的家风,还一起立下誓言,绝不分家。 但象旧年元宵,朝廷募捐给宁州赈灾,修桥铺路这些事,秦家从来都是积极得很。捐银子捐粮,十分慷慨。 尤其对于伤残军士,他家在京郊现如今有个庄子,种的粮食不为卖钱,全用来帮助伤残军士。 多的也管不了,但对于找上门去的军士,管口饭吃总是有的。 这些年坚持下来,如今在京城名声渐起,连皇上都曾亲口赞他家是“积善人家”。眼见得渐有大家气象,再蕴养些年,出一二出色子弟,就能真正立起来了。 否则皇孙殿下何至于为了追媳妇,都愿意去秦家? 要不是有这份好名声好家风,他再如何,也不会踏足半步。 朱宝来觉得,他老朱家虽人丁单薄,就一儿一女,远不敢与秦家比肩。但好歹孩子们也得守住本心,起码在他闭眼之前,不能有儿子这般没出息的子弟。 故此才狠下心肠,要将儿子送出去历练。 这回托女婿找的,乃是一个与顾家相熟的布坊老板,常来买颜料,也是多年世交,挺幽默和善的一人。 刚在离京城二百多里外的和州,新开了一个酒楼,需要招几个学徒。 那位布坊老板除了染布生意,还是个正经吃货。 开这家酒楼也只为了那地方临着江湖,有口好河鲜。 朱宝来听着不错,顿时就替儿子报了名。 照行规立下契约,约定学徒三年。 没有工钱,只管吃喝和一年四季衣裳。三年之后,是去是留,悉听尊便。 第一年是最苦的,得帮着主家扫地洗碗,甚至做饭带孩子,什么苦活累活都得干。第二年才轮得到上手学艺,洗菜切菜什么的。第三年看他勤快本份,天姿如何,师傅才会教些真本事。 这些路数,朱宝来做了多年生意,全都门儿清。 说起来,他当年被他爹一副货郎挑子就打发出门,走街串巷,风吹日晒的,可比做学徒苦多了。 如今儿子这样,已经算是好的。 起码有房有屋,不担心挨饿受冻,也有人照管,不会太受欺负,无非只是吃些苦头罢了。 其实吧,他们夫妻也不指望儿子饿其筋骨,体肤,学什么大本事。主要是受些磨难,知道眉眼高低,学会珍惜。 否则就他现在这蠢样,那明山书院朱宝来就是宁肯交给女儿,都绝不会交给儿子的。 特意打发得远些,也是怕这小子受不住苦,总想往家跑。 如今既然谈定,朱宝来又跟女婿说了一回要修补侯府之事,果然顾玉圃立即就说他出颜料工钱,也不要钱了。 他们小夫妻这些年也受了舅舅舅母不少好处,很该尽些孝心。 看他懂事,朱宝来越发满意,袖着替儿子立下的学徒契约,走了。 回去收拾收拾,立即打发这小子上路。 省得回头叫许惜颜夫妇看了辣眼睛,伤了他们多年亲戚情份。 送走岳父,顾玉圃忍不住心有戚戚,想跟媳妇打个商量。 “……我知道,女儿素来乖巧,只两个小子平素皮了些,可到底男孩子嘛,这也难免……往后,要不也打发去哪里当学徒吧?从军,太苦了……” 他还记着媳妇刚刚那话,要儿子脱几层皮呢。 顾玉圃,他这个老父亲光想想,就舍不得了。 朱画水睨着丈夫这副没出息的样儿,差点噗哧笑出声来。 故意板着脸道,“那我以后管教他们的时候,你还拦不拦了?” 顾玉圃连连摇头。 还主动表示,“往后你打他们的板子戒尺,我再也不藏了。” 比起从军,给亲娘打几板子,算个毛啊? 想想小舅子马上要遭的罪,他都觉得心疼。 朱画水这才故作勉强的点了点头,“那行吧,回头看他们表现。” 等出了这道门,她才躲在无人之处,捂着嘴无声的笑得前仰后合。 再偷看那屋里的丈夫,却是长长松了口气的模样,又开始偷摸着攒他的私房钱。 嗯,朱画水早知道了,也不去管。 因为丈夫攒的那点私房钱,基本都用在孩子们身上了。哄着被责罚的他们,不要哭闹,带他们吃点好吃的,安慰一下而已。 哎,一个家里,总得有人唱白脸,有人唱红脸。 有顾玉圃那个总也狠下不心的慈父,朱画水并不介意当个严母。 只要孩子们知道,她也是真心为他们好,还是会一样爱她。 就算小叔子小姑子,当年不也一样诸多顾虑私心? 如今都恨不得把私房钱交她这里藏着,兄长有半点风吹草动,都赶紧过来告诉她这个嫂子,可是积极得很。 所以呀,人心都是肉做的。 真心假意,很容易分辨。 朱画水笑过之后,捡起久违的针线,打算做两双好鞋子。 舅舅舅母难得回来,除了修房子,她也得尽点孝心呢。 舅母那般能干人,什么都会,却唯独不会做闺阁中的针线。 而朱画水这门做鞋的手艺,还是出嫁之后,跟婆婆学的。 尤其这几年当了母亲,为给孩子们做鞋,练得越发好了。连婆婆都说,可以出师了。 所以她要用心的给舅舅舅母做两双好鞋穿。 至于尺码,肯用心的人,又怎会打听不到? 只是舅舅舅母如今也有了岁数,又长途奔波而回,尺码还得略放得宽松一些,穿着才舒适跟脚。 颜色自然要挑舅母喜欢的庄重紫色,再绣上今年京城最时新的荷叶露珠纹样,又雅致又好意头。 至于费些工夫怕什么?就怕没这机会费工夫呢。 她在这里细细用心。 满京城里,也不止朱画水一人在细细用心。 许惜颜还未回京,就已经感受到来自亲人们的浓浓关怀与爱意了。 第642章 番外 鹊登枝(三) 跟随母亲一起回京的尉迟钊,喜气洋洋拿着家书过来报喜,“……五房的四叔祖母说,便四叔祖公务缠身走不开,她必是要带孩子们回来团聚的。” 这是说的孙白芷许长津两口子。 许长津当年分家娶妻,可是大半仗着侄女许惜颜肯替他出头,说公道话。 后他自己也争气,成亲没几年就中了进士。授官的时候主动要求外放,去了清苦却能干事的地方。 十几年宦海浮沉下来,也渐渐站稳脚跟了。如今他当官之处离京城倒不大远,告个假回来一趟,也是可以。 孙白芷却是在丈夫金榜题名前,便是京城有名的女大夫了。专精妇科,治疗不孕不育很有一手。 当初得知她要随夫上任,京城里可多的达官贵人家的太太奶奶们舍不得。 好在那时的孙白芷,也象当初许惜颜帮助她一般,带出一批有志从医的女大夫们。如今别处不知,但在京城附近几个州县,请个女大夫已经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了。 尤其给女眷治病,少了许多禁忌,针灸推拿都不用忌讳。自从当今上位后,颜皇后都觉大善,一直大力推行。 所以这两口子一听说许惜颜要回京,那种激动之情,可想而知。 许惜颜,也怪想他们的。 都十几年了,自从京城一别,再没见过这些亲人,如何能不惦念? 尉迟钊继续念信,“小舅舅也在赶回来的路上了,还说有惊喜,他不会给我带个小舅母回来吧?” 这是许桓,许惜颜同母胞弟,如今可是比他们探花爹更有名的“许全才”呢。 许惜颜略带责备的看儿子一眼,“没规矩!你小舅舅何曾是这种人?” 不过心里也在盘算,儿子都要议亲了,比儿子大一岁的小弟,自然也该上心。 只不知他想娶个怎样的。 从前不管父亲母亲,都曾私下来信跟许惜颜抱怨过。 说起这个儿子的心思,连他们都猜不透。 满京城的贵女总是围着成安长公主讨好献殷勤,许观海走到哪儿都有人捧场示好,无非都是想结亲罢了。 可问题是这小儿子虽素来有个风流之名,却从不逾矩,他到底喜欢怎样的,他们也不知道啊。 真是比当年的许云柳还难搞! 于是许惜颜,她其实也好奇了。 回头抓着机会,还得跟小弟好生聊一聊才行。 “松大舅舅和舅母大约跟我们差不多时候到,只是一个南,一个北,若是进京时撞见,倒是双喜临门。外祖父信上还说,絮儿表妹急得不行,成天打发丫鬟过来,恨不得一天问三遍,想她多半是要出城来接的。外祖母也准备了好多娘爱吃的东西,还有几坛子好酒,都收在冰窖里,外祖父想去瞧一眼,都不给看……” 许惜颜看儿子那副眉飞色舞,喜形于色的模样,忽地淡淡道,“怪道你也藏着一车子东西,谁也不给瞧。如今我算知道了,竟是你外祖母祖传下的毛病?” 尉迟钊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他,他是带了一车东西,那不是答应给和嘉带的瓜菜么? 他辛辛苦苦种了大半年呢。 皮都脱了几层,还不知给蚊虫叮了多少包。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如今他算是真懂这句话了,老百姓的日子也太不容易了。 就是放羊喂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又脏又臭不说,还得提防着老鼠什么的来祸害。 就算这些都没有,也有可能发鸡瘟,闹羊病呢。 一季粮食种下来,伺候那两亩地,数十只鸡羊,可真真是让尉迟钊吃足了苦头。数度想撂挑子不干,可他娘也一直坚持着呢。 只不过在子侄们的强烈要求下,许惜颜是不干活的。她只是提着小篮子,给大家送送茶水。顺带查看查看进度,摘几只瓜果什么的。 就这,还让萧氏心疼得掉了老多回的眼泪。 人家好好一个名门世家的贵女,嫁给她家,居然荆钗布裙,下地干活了。哎哟喂,真是太委屈太不容易了! 大孙子尉迟钊,便也想跟着叫几声苦,才起头,却顿时给祖母一巴掌虎虎生威的拍了回去。 你一个姓尉迟的,长这么大个子,种点地怎么了?还好意思嫌苦嫌累?快去捡几只新鲜鸡蛋,再杀只老母鸡,给你娘补补! 嘤嘤嘤。 说好的隔辈亲呢? 在他家根本就不灵。 尉迟钊深深觉得,他祖母跟他娘恐怕才是上辈子的母女呢。 他们全得排在后头,且好好干吧。 不过捱过了耕种的苦,等到收获的时节,那份满足也是难以言喻的。 尉迟钊天份有限,书读得不好,他形容不出来,却只觉得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瓜果飘香,麦子金黄时,便是打小吃过再多的珍馐美味,都无法比拟。 真正能打人心底,开出一朵最美的花。 也就是那时,他才真正明白娘非要他亲手耕种一季庄稼的良苦用心。 不仅是磨砺他的意志,让他知道人间疾苦,更是让他在耕种中,体会到付出与收获的种种得失酸甜。 就象那突如其来的暴雨,无处不在的虫子,甚至悄悄钻进鸡舍的老鼠……总是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他造成各种麻烦。 有时精心打理的土地,反倒颗粒无收。不抱指望的瓜田里,却结出意想不到的甘美。 其中感受到的道理,简直够他受用一生。 因为这些全是他亲手劳作,汗珠子掉地摔八瓣,才一样一样学来的。就比从书上瞧见,爹娘先生教的,都要来得牢靠与深刻。 而这么重要的劳作成果,他当然,当然还想与特别的人分享。 儿子的一点小心思,许惜颜自然心知肚明。 所以她在挑了儿子亲手种的头茬粮食瓜菜,当然还有小叔子尉迟喜两口子种的,尉迟均尉迟钦父子俩种的尖儿,一起供奉祖先,也祭拜过尉迟海之后,余下之物就随他们自己分配了。 说来还有个笑话儿。 原尉迟钦眼看堂兄要种两亩地,便给自己订下一亩的小目标。 后来发现他,他这小体格儿连一亩也种不完,地都翻不好,眼瞅着就要耽误农时了,急得差点哭鼻子。 许惜颜故意袖手旁观,她想瞧瞧这个侄子到底要怎么解决。 谁知孩子他爹尉迟均,竟是在繁忙的公务之余,亲自挽着裤脚下地,赶着牛披星戴月。嗯,他可是会赶牛的,可把尉迟钊羡慕坏了。忙了好几日,总算帮儿子翻好了地,赶上了耕种。 还特意多翻了一亩地。 表示没道理大侄子能做到的,他的儿子就做不到。 瘸了条腿算什么?爹来顶上! 尉迟钦被极大的激励到了,便也种了两亩地。 嗯,此事虽有些超出许惜颜的预估,她却很乐意见到这般结局。 其实这比她预估的更好。 一个人最可怕的不是没有能力,而是永远给自己设限,连个远大的目标也不敢有。 经过这两亩地的锤炼,相信就会打破尉迟钦心目中给自己的那个框框。 他不是只能做到别人的一半,只要努力,也能做到和正常人一样。 而见两个侄子都这般上进,小叔叔尉迟喜不由得热血上头。表示侄子都种两亩了,他做叔叔的要种四亩! 好在萧氏一巴掌将他的雄心斗志拍了回去。 真以为自己长一辈就多一倍的能耐?做梦去吧。 都养尊处优这些年了,能好好种出两亩地已经是极限。再多,他不嫌累,他媳妇也受不了。 也亏得萧氏把他拍回去了。 后面真正种起地来,尉迟喜成天累得“便没死,也是行将就木的老狗一只”,这是他媳妇秦瑶芝说的,只恨地太多,哪里还敢提再多种两亩的事? 许惜颜知道,尉迟钦种出的那些粮食瓜菜,除了留些给自家人尝鲜,大半都送到他娘上官穗那里去周济贫民了。 这很好。 在收到儿子亲手种的粮食瓜菜后,上官穗看着累得又黑又瘦,磨得满手老茧,却明显越发高壮的儿子,哭了,又笑了。 因为儿子告诉她,“大哥种了两亩,我也种了两亩呢。” 就这一句话,足够上官穗激动万分。 因为她的儿子,终于跟别人一样了。 尤其尉迟钊,可比尉迟钦壮实多了。就算尉迟钊未尽全力,但尉迟钦能做到跟他耕种一样的田地,这份顽强的意志,就很值得赞扬了。 然后,上官穗便也做出一个决定。 “等着孝期满了,你随你大哥,也去京城看看吧。” 如果说,许惜颜能帮着她的儿子站到人前,那么她为什么不能放手,让儿子去到更加广阔的天地? 尉迟钦一听,眼圈就红了。 其实这事,也不光是尉迟均尉迟圭,连萧氏都早都跟他说过,希望他能去京城走走。 这些年,萧氏的眼界也算练出来的。 孩子们哪,别总想拘在身边。 拘在身边的那都是小家雀,飞不高的。 就算她尉迟家的孩子能力有限,不能个顶个都做翱翔蓝天的雄鹰。但家里既有这个能力,为何不送他们到蓝天上去飞一回? 让他们见识下天地广阔,人生百态,才能胸怀宽广,知道日后的路要怎么走呢。 可尉迟钦一直惦记着亲娘,没有即刻答应。 就算他知道自己离开了,萧氏和尉迟家也会照拂上官穗。但上官穗总是犯过错,又与爹爹有那个三年出家之约。尉迟钦很担心自己不在,亲娘会孤立无援。 可如今,上官穗告诉他,“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便是娘从前那么待你,你也没有记仇,还总惦记着娘。生了你,大概真是娘上辈子积了德,或是你外祖在天之灵的保佑。但娘不希望,你为了娘,耽误了你自己的人生。这对于娘来说,才是最大的惩罚。 去走走,去看看,趁着你还年轻,多拜访些师长,结识些朋友。可能你也会遭受些羞辱和轻视,但娘还是希望你能出去,娘不是指望你一定要有多大出息,或是要跟谁攀比。但娘也希望我的儿子,是个坚强勇敢,不惧风雨的好汉子。” 尉迟钦最终,湿着眼眶点了点头。 是的,他还年轻,他也有热血,也有梦想。为何不趁着年轻,出去走走看看? 钊哥都说,人不轻狂枉少年呢。 而许惜颜,二伯母在得知他的决定后,仍是那么淡淡表情,却告诉他一句话。 “母凭子贵,子凭母贵。此乃颠扑不破之真理。” 尉迟钦一愣。 过了半天,等离了许惜颜跟前,才忽地噗哧笑出声来。 这就是二伯母传说中的冷笑话? 果然冷得很。 不过细想想,却甚是有理。 只要他过得好,他娘就算将来真的要跟父亲分离,他也有能力照拂。若他自己不成器,那就算是自己哭啊闹的,强迫爹爹仍是跟娘在一起,又能有幸福吗? 尉迟钦自己都摇了摇头。 心中已是豁然开朗,一片清明。 爹娘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他只要努力上进,如娘所言,做个坚强勇敢,不惧风雨的好汉子,就是对爹娘最大的报答了。 至于尉迟喜,他们两口子打下来的粮食,除了上供做祭品的部分,余下都留给萧氏了。 说是平日里不能在娘跟前尽孝,好容易种了些粮食,都留给娘吃。 可把萧氏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转手就把那些瓜菜切了晒干,又挑了几袋好粮食,非叫他们也带回去给岳父母,还有孩子们尝尝。 尉迟喜两口子不要,萧氏便说了。 “这是我给他们的,也是我做亲家,做祖母的一片心。今年他们吃我的,明年就不兴给我还回来么?” 然后,一家子便都笑了。 于是,尉迟喜两口子也满载着母亲的心意,跟着回来了。 此时,许惜颜终于也“欺负”够了儿子,这才发话。 “既是絮儿要来,保不齐父亲也是要出来接的,你就先走一步,省得他们担心。” 尉迟钊一下激动了。 这,这是允许他先走一步? “可娘,这……” 娘不会又是逗他的吧? 第643章 番外 鹊登枝(四) 许惜颜瞥他一眼,“儿大不中留。横竖我还有阿钦陪着呢,他也该学着担事了。嗯,去跟你四叔四婶说一声,就说我说的,叫他们先回去,也送你大妹妹去郑家省亲,回头接了一家子上京再热闹热闹。” 娘,娘真不是逗他! 尉迟钊高兴得跳了起来。 秦瑶芝娘家不在京城,却正是在郑七娘的老家顺州。 这也是尉迟喜和郑家小弟从军后,才能因缘际会,结了这门亲。 因与回京的路有些不顺,尉迟喜两口子原本商量着是先送嫂子许惜颜回了京城,再回去接儿女上京团圆。 可许惜颜这么个体贴人,怎会让人家如此麻烦? 且离家一载,做爹娘的哪有不惦记儿女的? 不如让他们先回去得了。 郑七娘这次是没回来,却让小女儿带了礼物回来,也很该前去探视外祖一家。 郑家爹娘当年是为着小儿子的功名前程,才搬来京城。后儿子出息,入了武职,女儿也跟着尉迟家回了宁州,他们年纪渐老后,便仍是搬回故里养老。 只成安长公主府里花木的活计,仍是一直给他们的。连两个金光侯府里不少花木,也多是找的郑家。 如今他们老两口无力打点,这回许惜颜上京,就把郑七娘的小女儿给带回来了。 是郑老爹强烈要求的。 他一连生了七个女儿,才得一子。照老规矩,肯定得让儿子继承家业。 偏偏这个臭小子,因为崇拜金光侯,入了武职。姐姐又与尉迟家结亲,如今他的官儿是越做越好。 可郑家根基浅薄,如今又四海承平,没啥战功可立,估计也升不到中层。但家里有个官儿,真是比从前的商户要强太多了。 所以家里那上头的六个女儿女婿,都强烈要求弟弟安心走仕途。至于家里的花木生意,姐姐们也不会争抢,仍留给弟弟就是。 可就算留给他,这偌大个家业,也得有人来打理啊。 偏偏郑小弟在军伍得上官赏识,也娶了个将门媳妇。比他还不识数,算起账来头疼得很。每回公公一说要教她接手家里生意,跑得比兔子还快,追都追不上。 郑老爹急得不行,琢磨琢磨,干脆,还不如把这生意重交给郑七娘呢。 哼, 谁叫她从前把家里生意做这么大,后又搞起花露那些的? 之前她跑去宁州,叫自己替她看了这么多年的生意。如今他老了,可不得女儿来“还债”了? 否则,他也撂挑子不干了! 郑小弟和媳妇两个一听,顿时拍手叫好。 他俩都不是做生意的料,生的娃儿也没瞧出有这份精明。不如就当个东家,抽个红利,余下交给姐姐打理得了。 就算郑七娘在宁州回不来,可姐姐不还有两个女儿么? 只要送一个回来管事就好,不也是女承母业? 郑老爹一听,深觉有理。 行了,这事就这么办了! 故此郑七娘给大女儿在宁州订下亲事,却迟迟不敢给小女儿订下。 这回也是许惜颜回去奔丧,问过她的意见,郑七娘才定决心把小女儿送回京城来。 许惜颜说得挺对的。 虽说亲戚之间,有很多因为钱财之事反目,闹得骨肉失和。但只要一开始就说好,也不见得就会生出嫌隙。 好比许家,从前虽有个三百年书香世家的名头撑着,却也是摇摇欲坠,拆东墙补西墙的破事一大堆。那时偶尔还会为了钱的事,生些疙疙瘩瘩。 否则邹大太太掌家那些年,也不会那样严厉。 有钱谁不会充大方? 后来是许惜颜找到门路,造竹纸,走边贸,慢慢贴补家计,才算是渐渐补上了里子,还越过越滋润。 但许家并没有因此分崩离析,反而更加团结。 因为越是赚钱,大家反而越是明白心往一处使,钱往一处用,才能彼此受益的道理。 就象这些年许润许松在外为官,若不是有许家钱财支撑,他们也不可能当得这么从容优裕,从不会被贿赂打动,才能真真正正为民着想,做出业绩。 而他们有了业绩,官做得越大越好,许家也不必去仗势欺人,便能在许多地方隐形受益,最终形成良性互动。 而如今郑家,也是一样道理。 郑小弟和姐姐们,就是相互依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所以六个姐姐姐夫才会齐唰唰的支持他做官去。 而他一个做官的人,愿意少沾些铜臭,保持心性单纯,其实反是好事。 郑七娘如果担心将来说不清,不如仍象从前那些,弟弟接手的祖业,依旧是花木生意。 叫她小女儿回京,照管着花露生意就是。 这些年好不容易把生意做得这么大,若是放弃,实在可惜。 若是舍不得与女儿别离,许惜颜却有不同看法。 她虽没有女儿,到底养了乐絮儿一场。 且两个儿子也打小就不在身边,小儿子养大后,不也送去了京城好几年? 所以许惜颜是觉得,孩子们只要过得好,不管男孩女孩,在不在身边都一样。 郑七娘两个闺女都随了她的性子,很是独立泼辣。没道理她这个当娘的都能小小年纪,独挡一面,两个女儿倒是不行了吧? 再说就算小闺女去了京城,也不是没有亲人照料,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回头两姐妹,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边关,遥相呼应,把她的这份花露生意好好继承并发扬光大,才是好事呢。 至于太长远的事情,那谁也不能预料。 何不作出当下最有利的选择? 最后许惜颜说,若实在拿不定主意,不如回去问问两个女儿的意思。她们年轻人有时候的想法,说不定比她们还强呢。 是吗? 郑七娘将信将疑,回去一问,谁知两个女儿却是抿嘴笑说,人家小姐俩早就商定好了。往后不管嫁到哪里,都是要相互帮忙的。 她们这房没有儿子,祖父尉迟炜总念叨着想过继。 这倒也没什么。 有个兄弟承袭香火,侍奉长辈也是好事。 “……只娘生了我们两个,我们总不能叫娘给人看轻。就算出了嫁是夫家的人,可嫁妆总归还是自己的。咱们姐俩只要肯一条心,多多的赚些银子,在哪儿都不至于过得太差。叫娘回头听了闲话,受了欺负。” 郑七娘听得心中又暖又酸,恨恨拍了两个丫头一巴掌,“你娘有这么没用?还叫你们来操心?既都大了,说话怎连点分寸都不知道?尤其大丫头你要嫁的可是书香门第,别成天把赚银子挂在嘴边,没得叫人笑话,只搁心里就好了。” 于是,母女三人达成一致。 尉迟家的二小姐,啊,她闺名叫做尉迟云铃,她姐姐叫尉迟宝铃。 这名字说来还跟尉迟海有一段渊源。 之前女儿生下来,只是大妞儿大妞儿的叫,郑七娘起了好多名字都不太满意。 后来是尉迟圭听说堂兄得了一女,他虽不喜堂兄,却极稀罕小闺女,发话说尉迟家没那么多臭规矩。男孩这辈金字排行,女孩便也能起。 后尉迟海便撇着嘴说,“看大妞儿成日戴着个镯子,上头铃铛叮叮当当,不如叫铃儿得了。” 许七娘原本嫌弃太随意,可萧氏悄悄拉了她一把,叫她把这个名字应下。 回头才告诉她,“别看老爷子嘴上那样,心里也是稀罕小闺女的。从前我听婆婆说,你们姑姑生下来,原是春天,想叫春桃。可老爷子非嫌弃不好,说俗,春桃哪有牡丹金贵?非叫了牡丹。看看你们姑姑如今多好命?便有一时不顺,总也有人替她撑腰。咱老爷子命也好,婆婆享不了的福,他一人全享了。认下这个名字,让咱大妞儿也沾沾老人家的福气。要嫌不好听,咱再加个宝字。宝铃,咱尉迟家的宝贝铃铛,大小姐呢。行不?” 郑七娘一听很是满意,当即就给女儿起名尉迟宝铃。 后来生了小女儿,因生她是个傍晚,恰好云霞满天,尉迟海又发了话,叫她跟着姐姐,叫云铃。 后也果如萧氏所言,尉迟海虽然一直对郑七娘没生个儿子,颇为不满。但对于两个小孙女却很是疼爱,还时常出去吹嘘,自己如何明白事理,孙子的名字都没得他来起。嗯,那孙子的名字,也轮不上他起。反倒是孙女儿的名字,都是他起的云云。 后老爷子过世前,因大妞儿定了亲事,他还悄悄给了一份嫁妆。说是等到云铃订下,也有她的份。 只可惜老爷子去得突然,没法交待。后来萧氏主持分配老爷子的遗物时,多给了云铃一份。 说她们姐妹多年在老爷子膝下承欢尽孝,理当多得些。 郑七娘眼见女儿们得了这么多年的疼爱,早已心满意足,又哪里会计较这些? 这些小事不提,对于尉迟云铃来说,小时候在京城的记忆都模糊了,早巴不得去看看呢。 如今说要她跟着公主二婶回去,高兴还来不及。 尉迟钊过去传了话,自然皆大欢喜。 过来道了谢,尉迟喜两口子便归心似箭的带着侄女儿先回顺州了。 尉迟钊突然发现,他那车东西太多,还坛坛罐罐的特别不太带! 只能拿了几样要紧的,装了个包袱,就带着少量侍卫家丁,赶回京城报信了。 剩下尉迟钦,尉迟钦略惶恐。 家里人一走,剩下照顾整个队伍,还有公主伯娘的任务就全都交给他了。 他,他没干过呀,感觉略有些承受不来。 临走前,尉迟钊拍拍他肩,告诉他说,“没事儿,娘一向就是这样。听从前舅舅们说,他们也是啥都不会,就被娘哄去干这干那了。反正离京城没多远,你干干就习惯了。” 那,那好吧。 尉迟钦挠挠脸,努力挺起还不算太坚实可靠的小胸膛,鼓起了勇气。 想想他都能跟堂兄一样,种两亩地了,怎么就不能管好一支队伍? 对吧,对吧? 那就试试看吧。 反正错了也只有伯娘知道,还不算太丢脸。 尉迟钦打起精神,接下领队新差。 尉迟钊快马加鞭,赶往京城。 却不知另有一番艳,是奇遇,正等着他呢。 京城,端王府。 时近初夏,牡丹已谢,芍药在廊下开得正艳。如有那不识货的,几可以假乱真。 和嘉接到消息,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因马骑得太快,新做的樱草色绸衫都被汗透,将背后绣着的鸾鸟沁出微微湿印。 都来不得回房更衣,她便赶往母亲白秋月所居的正院。 却正好瞧见苏良人不安的站在廊下,瞧见她来,先是一喜,随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手把和嘉悄悄带到了一侧纱窗前。 那年,她和赵良人的儿子被带进宫中,无辜惨死。 苏良人差点就疯了,一病不起好几年。 是白秋月,把那时还一点点大的女儿抱到苏良人跟前,劝她吃饭吃药,才叫苏良人挺过最艰难的那段时光。 也是从那时起,她是真心把白秋月当成亲人,也把和嘉当作了亲生女儿般疼爱。 此时努了努嘴,悄悄在和嘉耳边说,“是王妃的外祖,冯家人。” 和嘉一怔。 她娘的生母冯氏,原是举人之女。在外祖白守中倚靠冯父指点高中后,就把冯氏逼死,另娶了乔氏。 但这些年,冯家一直没怎么跟他们通过消息,怎么突然来人了? 还听说,被尉迟钊搭救了? 和嘉按捺下满心疑问,定睛往里细瞧。 就见一个满面风霜,风尘仆仆的普通老妇人,已经给人扶了起来,坐在椅上,哀哀痛哭。 她旁边还坐着个跟和嘉年纪差不多,身姿纤柔的女孩,却跟受惊的小兔子一般,抓着她的裙摆,竟是半刻也离不得。 故此丫鬟只得搬了个小杌子,叫她坐在老妇人下首。 母亲白秋月坐在上首,面上犹有泪痕,又换了一块手帕,红着眼正问,“……既发生这样惨事,你们怎不早些来说?” 老妇人给问得又掉下眼泪,但大概已经痛哭过一场,很快止住,哽咽着道,“婆婆,还有丈夫临终前都说,从前没能照拂到你们,如今也没脸面来麻烦你们姐弟。如今,如今若不是实在无法,我也是绝没有脸面来求王妃的……” 第644章 番外 鹊登枝(五) 和嘉站在隐隐绰绰的绿纱窗外,只听那老妇人又抽泣了好一时,方断断续续把事情说清楚了。 还真是,太惨了。 这老妇是白秋月亲舅舅的妻子,冯家舅母。 冯家原本还是不错的,当年白秋雨第一次找上舅舅家门时,虽然舅舅已经过世,但老外祖母还康泰,还收着舅舅当年私藏的一样证据,证实白家不仅毒害媳妇,还毒害了从前的嫡长子。 那时舅舅的两个儿子,白秋月应该叫表哥的,都已经成家。一个举人,一个秀才,虽性子淳厚,不适合做官,但他们教授课业,再加上祖产,一家人过得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衣食无忧,相处得也很合睦。 变故发生在十几年前。 冯家大表哥得了一个幼女,长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原本一家人是很疼惜的。谁知后来要起名时,请个算命先生算了一卦,却说这丫头生的时辰不对,跟冯家相克,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噩运。建议送去出家,或是给别人收养云云。 冯家人当然不信。 圣人云,子不语怪力乱神。一个江湖算命先生的话,如何信得能? 谁知到这小闺女一岁多,才开始牙牙学语,学走路的时候,噩运降临。 冯家舅母看孙女时一时大意,叫孙女掉进了井里。虽然很快捞了上来,但寒冬腊月的,小孙女顿时发了高烧,多日不退,等到烧终于退下来,人也聋了。 冯家大惊。 因为孩子太小不会说话,这症状是她退烧过后,有了好一段时间才发现的。当时本地大夫都没办法,冯舅母那时就想带着孩子来京城找白秋月治病。 可两个儿子觉得,都已经聋了,那能还有什么办法? 万一治不好,岂不是叫白秋月为难? 算了,别麻烦人家了。 反正家里还过得去,大不了养她一辈子得了。 然后又过了几年,冯家大表哥也因病过世了。 当时也有人叨咕了这哑女几句闲话,毕竟当初算命瞎子的话,好多邻居也听到了,还记得的,却给冯舅母和大媳妇怼了回去。 冯大表哥过世时都记挂着小闺女,旁人又有何可说? 直到去年过年,冯家邻居祭拜祖宗,点香的时候没看好火,半夜里突然着火了! 因天气寒冷,人人都在熟睡,竟是半点不知。 那夜北风又大,更兼久未下雪,干燥之极,火势很快蹿了起来,将大半条巷子的房子都点着了。 等巡更人察觉,敲锣把大家叫醒,一巷子的邻居在惊慌失措中,各种踩踏受伤。 冯家小表哥为了帮邻居救人,给根房梁砸中,受了重伤,虽侥幸救得性命,只怕下半辈子只能瘫在床上度过了。 而哑女的亲娘,冯大表嫂,断了条腿。她的亲哥,被烧伤了半边脸,算是毁容了。 邻居最后清点,竟是冯家损失最为惨重。 原本富裕的祖宅几乎烧成白地不说,还折损了几个好人。 冯舅母那时又心疼儿子瘫痪,又心疼孙子媳妇受伤,正乱成一团麻,偏偏有邻居们开始指指点点,说全是这位哑巴姑娘带来的噩运。 要不是她,能烧掉大半条巷子吗?还有这么多人受伤。 偏偏冯家这哑巴姑娘无事,肯定是她把噩运带给了别人,才保全了自己。 她就是个灾星! 闹到后来,邻居们群情激愤,非要冯家把这姑娘送走。 冯家小儿媳妇,素来挺懂事的一个人,也哭着要分家。 要照顾瘫痪的丈夫,重振家业已经很累了。再听这些闲话,她也受不住了。 最终,冯大表嫂,姑娘的亲娘也承受不住压力,以及儿子的毁容,也哭着指着女儿骂。 “你就是个来讨债,我再不要养你了!我就一个儿子,你要再把你哥都克死了,我也不活了!” …… 冯舅母流着泪,捶着胸口无比自责。 “当年,当年都是我不好……是我请来的算命瞎子……” “后也是我……是我没看好她,才叫她掉进井里……” “她叔叔的病,那是打小就有些弱……” “至于那火,那火不是邻居家没看住么?怎么最后……最后全成了我这苦命丫头的不是了?谁都容不下她,谁都不要她啊……” …… 纱窗外的和嘉,听得早已落下泪来。 而苏良人哭得都站不住,伏在栏杆上,强自忍耐着不要抽泣出声。 原本,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够倒霉的,却不料,竟有人比她还可怜。 这天下的倒霉事,怎么全都摊到她身上了? 真是造孽哟。 冯舅母哭诉过后,忽地起身,拉扯着孙女,扑通在白秋月跟前跪下。 “求王妃姑奶奶,看在你死去的娘的份上,救救她吧。给她一口饭吃,只当养个猫儿狗儿……” “阿好,好姐儿你也来跪下,给你姑姑磕头,求她收下你……” “别看这丫头哑巴了,可她能干着呢。洗衣做饭,缝补绣花,打小我什么都教她。看她这双手,手上的茧子是骗不了人的。” “她就算不能说话,可心里是个最聪明的孩子,看着人的嘴,就能知道你说什么。王妃……” 她还想哀求,不想珠帘一动,一个明净爽丽,着一身樱草色衣裳的少女,已经快步走了进来,侠气开口,“娘,收下她吧。往后只要有我一日,总能照顾她一辈子,不至于再受人欺负!” 冯舅母抬头怔怔看了她一眼,反应过来之后,喜形于色,连忙拉着孙女给和嘉磕头。 “多谢郡主,多谢郡主,若不嫌弃好姐儿乡下来的粗笨,就让她给您当个丫鬟好了。” 白秋月眼中,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异色。 但和嘉已经连忙将冯舅母扶了起来,可冯舅母一定摁着孙女,真正给和嘉磕了个头才罢。 还反复交待孙女,“将来你就一辈子跟着郡主,好好伺候着她,她会管你一辈子的。” 和嘉还想摆手表示不要,白秋月忽地平静下来道,“行了,一家人也不说这些。往后,是好姐儿吧,就在家里安心住着。我看你们也累了,先去洗漱休息一下。回头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身为女主人,这一发话,冯舅母也不敢再唠叨了。 千恩万谢的带着孙女,随丫鬟婆子下去了。 和嘉这才注意到,冯家这位表妹,因她小时命算得不好,冯舅母有心弥补,特意给她起的闺名就叫好姐儿,身上披着件披风,是男人的。 银灰色的软缎,织着素白色的荔枝纹,这是宫中去年才时新的纹样,不是普通人家该有的衣裳。 披风显然长了一大截,拖到地上,料想原主应该是个身姿颀长的男子。 上头风尘仆仆,原主远道而来。 方才屋里光线暗,灰头土脸的也没看清,如今看冯好姐走出房间,踏出门槛被阳光照亮的时候,和嘉才眸光一紧,察觉出异样来。 糟糕! 方才只顾着同情,却忘了问最紧要的一件事。 冯家人究竟是怎么跟尉迟钊撞上的? 如今这披风,是尉迟钊的吧,又怎么到了好姐儿的身上? “现在知道后悔了?” 耳边,忽地传来淡淡一句话,声音极轻,是白秋月,瞟了女儿一眼,“记得我说过什么?冲动是魔鬼。” 和嘉脸色一变,才想张口,却听人报,金光侯府家的世子,送礼物来了。 母女俩很是默契的同时闭了嘴,体体面面的客气相迎。 礼物很快送进来,是一堆压惊及治疗外伤的药材,显然是给冯家祖孙的。 来人也是尉迟钊的贴身小厮,和嘉也认识,不无懊恼的回话。 “原本,我们世子爷还给府上带了一些干菜干果呢。不想救人时,竟是跌到山沟子底下,怎么都寻不回来了。那可都是我们世子爷辛辛苦苦,自己亲手种的。” 和嘉闻言心头一疼。 这些事,她都是知道的。 白鹰往来中,已经说过许多回,她每一封信,每一个字条都好好留着。 在最新一次通信里,尉迟钊简洁有力写着,等着尝他做的好东西。隔着字里行间,和嘉几乎都能看到他那样高兴得眉飞色舞的得意模样。 如今,没了。 和嘉莫名就有些不安。 觉得好似有些原本笃定的东西,却抓不住的心慌无措。 白秋月温和道,“没了就算了,人没事就好。行了,你们主子刚回来也累了,你也赶紧回去歇着吧。给他也请个太医看看,别磕着碰着哪里了,回头我再亲自登门道谢。” 小厮行礼,给打发走了。 和嘉急不可待的想跟着母亲进屋问个清楚,可白秋月看她身上一眼,站着不动。 和嘉微怔。 再一想,明白了。 先回屋去换了衣裳,重新洗漱过后,喝了杯茶,让自己整个人由里到外都沉静下来。她甚至还抽空关心了下冯舅母和好姐儿,知道已经给她们请了大夫,也安排好了食宿。然后又特意挑了几件自己没穿过的素净衣裳命人给冯好姐儿送去,这才来见母亲。 白秋月看着女儿焕然一新,气定神闲的模样,这才满意的开了口。 说来不过短短几句话。 尉迟钊在回京途中,恰好遇着上京的冯舅母和好姐儿。 她们家遭了大灾,自然没钱雇大马车上京城。 冯舅母只能抵了自己仅存的一只金镯子,方才筹措到了路费。又央求多支商队和旅人,祖孙俩这才艰难的一站站辗转到了京城。 偏生在快进城的一段山路上,雇的那辆驴车不慎陷进坑里,装着碎银钱的包袱掉下山沟。好姐儿想去捡,自己却也摔了下去。 正急得上天无门,入地无路,遇着抄近路回京的尉迟钊了。 见此赶紧下去救人,却不慎摔了给和嘉带的两袋菜干。 后听说冯舅母是来寻端王妃的,尉迟钊忙又安排侍卫,好好的将祖孙俩平安送了来。 “……至于他身上的那件披风,应当是看到好姐儿被救上来时,衣裳都被划烂了,很是不雅,才好心给她披着的。” 白秋月其实就是不说,和嘉也能够猜到了。 但如今问题的重点,显然不是这个。 “娘,我方才的话,是不是有些过了?” 白秋月略带责备的看她一眼,“如今总算想明白了?可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你得怎么收回来?” 方才,和嘉一时热血上头,说了要照顾好姐儿一辈子的话。 若好姐儿是个寻常姑娘也就罢了,但好姐儿这般特殊情况,这个“一辈子”就可轻可重了。 做姐妹是一辈子,做姐妹的陪嫁媵妾,那也是一辈子。 而冯舅母想到的,显然就是后者。 好姐儿不会说话,又聋又哑,还背着一个克亲的名头,如今算是被家族彻底遗弃。这样的姑娘能说成什么好亲事?还不如寻个靠得住的人家做妾呢。 至少在冯舅母,以及外人的眼光里,好姐儿这样身世凄惨的人物,又能威胁到谁家主母? 就如冯舅母所言,不过当成小小猫小狗般养着,赏她口饭吃罢了。 所以那时,她才按着孙女,赶紧给和嘉磕了头。 等到和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娘,我知错了,冯舅母那里……” 她是指望着母亲能去说说,解开这个误会,可白秋月坚定的拒绝了。 “这祸既是你自己闯下,就得你自己去想办法解决。还有好姐儿的将来怎么办?你既应承下来,总得有个章程,否则看你日后还得乱充英雄。” 象照顾亲戚一辈子的话,她能说,她都正准备说了,却偏偏给女儿抢了先,若不给她个教训,她怎能改得了? 和嘉一噎。 她,她一个未婚女孩儿,要怎么去跟八竿子没来往的亲戚长辈,说这种事? 可白秋月却睨她一眼,“你也这么大了,若是连这点小事也解决不好,我还真不敢把你嫁进高门,你自个儿想想吧。” 和嘉一怔,忽地就懂了。 她跟尉迟钊的事情,娘应该早就看在眼里,但是迟迟没有点破。一是等到男方提亲,二也是看看他们二人到底合不合适。 第645章 番外 鹊登枝(六) 当年在乡下白家,那般随随便便就能要了性命的地方,白秋月在丧母后,都能护着自己和弟弟平安长大,自然眼力不差。 尉迟钊是生来的金光侯世子,就算他顶着个“不学无术”的名头,但日后绝对是要继承金光侯府的。 而尉迟家的态度一直很明朗。 爹娘兄弟都在外头奔前程,这个长子就是留在京城维护各方关系。 日后谁要做他的妻子,都得帮着丈夫一起,上跟皇宫保持良好交情,下跟群臣亲戚们友善往来。还得给身在异地的亲戚们书信提点,察看朝中局势,让大家谨言慎行。 要处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可比一个小小的好姐儿要棘手得多。 所以这也算是白秋月给女儿的一个小小考验。 如果她能通过,她才会考虑答应尉迟家的提亲。否则就算许惜颜亲自来说,白秋月也不能把女儿嫁去。 那时若再闯祸,就是大事了,说不好都会影响两个家族。 要是和嘉没有这个能力,白秋月宁肯把她嫁个门户低微的普通人家,也好过日后被人抱怨指责。 于是,接下考题的和嘉,深深苦恼了。 她到底年轻,哪里经过这等事? 难道要她去跟冯舅母说,不好意思,您误会了,我没有要你家好姐儿当妾的意思。但我会照顾她一辈子,不愁吃喝,也不受人欺负。您看行不? 真这么说,也不是不行。 但对于已经误会,抱有更高期待的冯舅母和好姐儿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她们肯定会想,好姐儿到底是有哪里不好?为何不能给你丈夫当妾?到底还是嫌弃她身有残疾,或是背负恶名吧? 说不定一个想不开,祖孙俩一起走上绝路也说不定。 这不是和嘉自己吓自己,而是真有可能的。 若不是逼到绝路上,这显然就是从未出过远门的祖孙俩,何以下定决心,冒着这般大的风险,老妇弱女,千里迢迢赶上京城来? 她们那眼神,和嘉也是看在眼里的,真真透着绝望与无助。 所以在她答应照顾好姐儿一辈子过后,冯舅母才会迸射出那样的惊喜。 比起做个寄人篱下,前途未卜的亲戚孤女,自然还是能正正经经有个丈夫,哪怕是做妾呢,但日后总能生儿育女的日子,更有盼头。 所以白秋月让女儿来解决这件事,难点不在于跟冯舅母解释清楚,而是给好姐儿安排一个让祖孙俩都安心的归宿。 更直白一点,就是找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好婆家。 可这,这得上哪儿找去? 说心里话,好姐儿这般不幸,虽然可怜,但真议起亲事,谁家都会有些顾虑。 纵碍于情面,勉强娶了。万一回头遇到些倒霉事,又跟冯家那些邻居一般,全都赖到她的头上,那才是真正害死她了。 给她份厚厚嫁妆,嫁个普通人家? 那就更不行了。 若看在钱的份上娶她,本身人品就有问题。 嫁府里的侍卫家丁,一辈子放在眼皮子底下照应? 绝对不行。 好姐儿再残疾,好歹也是白秋月的娘家人。冯家这么多年又从来没有麻烦过白家姐弟,算是很明理的人了。 就算挑再好的侍卫家丁,给人放了良籍,再捐个小官儿,混个名声,这么做也不合适,显得太轻慢她了,于白秋月名声也有损。 而且和嘉觉得,对于好姐儿这样一个本就命运多舛的女孩子来说,也太委屈了。 好姐儿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能不介意她的残疾和名声,真心愿意娶她,照顾她一辈子的好丈夫。否则她这辈子,就太可怜了。 可这样的人,上哪儿去找呢? 和嘉,真真开始发愁了。 而第二日一早,她就收到尉迟钊的那件银灰色披风。 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叠得整整齐齐,由好姐儿亲手捧着,叫丫鬟带路给送来了。 冯舅母虽是个一辈子没怎么出过门的老妇人,到底活了这么大岁数。家里原先在本地,也算是有些门户,见识还是有一点的。 尉迟钊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而且似乎跟端王府交情极好,否则不会这般热心管她们祖孙的闲事。再联想到他与和嘉年岁相当—— 冯舅母歇过气来琢磨琢磨,忽地脑子一亮,自觉堪破真相了。 别是两家,有意结亲吧? 若这么说,那孙女可得好好表现,争取给人家小两口一个好印象。 要说尉迟钊那般相貌人品,便不图人家家世,好姐儿能跟了他,冯舅母都是一万个满意。 若不是孙女残疾,就凭他当时救人,好姐儿给树枝山石刮破衣裳,让人看见些不雅,便赖上人家也是说得通的。 但冯舅母到底是读书人家,性子淳朴忠厚,对救命恩人哪能这么行事? 若尉迟钊正是和嘉中意的结亲对象,那就最好不过了。 却也越是如此,越得注意分寸。 跑到男方跟前献殷勤,那是找死。不如让和嘉看到孙女的柔顺乖巧,才能让人安心。 所以好姐儿不仅将尉迟钊的披风洗干净送了来,还下厨做了顿早饭。 知她不能说话,丫鬟们将食盒摆上,都忍不住夸奖,“冯姑娘真是聪明极了,听说郡主喜欢吃牛乳馒头,上手一学就会。喏,还捏出这些小兔子小鸡模样,连厨房大师傅看了都夸。” 确实,光看着那一碟子鸡蛋大小,圆润软萌的小馒头,都让人心情愉悦。可见冯舅母没说大话,好姐儿为了不招人嫌弃,确实打小练出一身的好本领。 和嘉虽然喜欢,却更觉心疼。 这个明明跟自己差不多大,应该娇宠着长大的女孩,因为残疾,吃了多少苦? 昨儿灰头土脸,都没怎么看清,她今儿洗得白白净净,又安睡了一夜再来,竟是个再标致不过的姑娘。 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眉毛细细的,嘴巴小小的。原本是个很甜美可爱的长相,只眉宇间长年带着几分郁色,添了我见犹怜的味道。 和嘉忽地有些不忍心,走到好姐儿面前,拉着她微有薄茧的手,真诚的说,“舅祖母说,你能看懂嘴型,那你知道我现在在说什么吗?” 好姐儿目光莹然,连连点头。 和嘉心疼的拍拍她手,“你以后不用特意给我做这些,太辛苦了。” 好姐儿拼命摇头,认真比划着手势,虽然和嘉看不大懂,但她那个迫切想要讨好她的意思,却是显而易见的。 和嘉很无奈,只得顺从她的意思,坐了下来,拈起一只小鸡馒头,尝了一口。 果然奶香浓郁,又发酵得恰到好处,是和嘉平素最喜欢的味道。 这要是换个人做的,她都能吃得无比香甜。可偏偏做的人是好姐儿,便让和嘉有些食不知味。 可好姐儿浑然不知,还留心观察起和嘉的穿戴喜好。只寻丫鬟比划了几下,她确实很聪明,几下就让丫鬟明白,她是想给和嘉做针线。 和嘉心头越发沉甸甸的,原不欲叫她做,可白秋月已经捧着丫鬟给的针线箩子,高高兴兴的走了。 丫鬟说,“郡主不必介怀,她一早也做了早饭给王妃送去的,也从王妃那儿拿了两件小针线。王妃都说,且让她做着吧,否则住得也不能安心。” 如此,和嘉也无法了,只心中越发愁苦焦急。 好姐儿越好,她就越舍不得说重话,而时间拖得越长,就会让人家误会越深,这可怎么办? 她在这边发着愁,那边升平公主却已然回京。 金光侯特意从渠州赶来,同妻子一道入的京。 百姓们听说消息,竟是自发去了半城人,塞得水泄不通。 和嘉原是不想去凑这个热闹的。 她也是好意,人家头一天回京,事情多得很,除了骨肉至亲,只怕皇上还要宣召,何必跑去添乱? 再说了,她还在为好姐儿的事苦恼呢。 甚至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她都想干脆就让好姐儿给自己当妾得了。 可很快又被自己推翻了。 因为这对自己,对好姐儿都是一种伤害不说,对尉迟钊也不公平。 自家是因为亲戚关系,非得照拂好姐儿。但人家凭什么要照顾一个哑女呢? 本就成天为了这事头疼,可冷眼旁观了好几日的白秋月,却非叫和嘉换了衣裳,去迎一迎。 “把好姐儿也带去,见识见识京城热闹。再者说,你们都年轻,又是晚辈,且不论亲戚情份,金光侯夫妇都是为国为民做出大贡献的人,多少年难得回京,很该去的。” “正是正是。” 冯舅母十分赞同,乐呵呵的一张老脸都放着舒心的光彩。 她是个忠厚实诚人,那心事明晃晃全摆在脸上呢。 先且不说拜见未来亲家,这要带她孙女去见大世面,不是极好的事么? 所以还格外嘱咐孙女,要跟好和嘉,别小家子气的丢了脸。 好姐儿是个乖巧姑娘,顿时就眼巴巴的看向和嘉了。 和嘉觉得她娘就没安好心! 这是在等着看她笑话吧? 把好姐儿带去见升平公主夫妇,真的合适么?尉迟钊也在呢。 可娘意不可违。 她最终只得硬着头皮,姐俩儿齐齐换了见客的新衣裳,白秋月看过满意,才肯放她们出门,在许惜颜回京的必经之路上迎候着了。 第646章 番外 鹊登枝(七) 小姐俩出了门,才发现今天升平公主回京,真的围观人群太多了,也有太多的亲戚朋友过来相迎。可即便如此,想低调的露个脸就走的和嘉,咳咳,还是被许家人特意让到了前头。 不是尉迟钊,是许家下人看到端王府的马车徽记,禀报了一声,许惜颜便说要停一停,见见人的。 还特特交待不叫和嘉下车。 今儿街上人实在太多,年轻姑娘家给人冲撞了实在不好。且如今天热,小姑娘大半都有几分洁癖,不爱跟人汗津津的挤来挤去,许惜颜也是这么长大的,自然体贴。 于是王府家丁就赶着马车上前,在升平公主的座驾旁边停下了。 虽长辈关怀,但和嘉还是带着好姐儿下了车,走到许惜颜的窗边,规规矩矩的请安问好。 两个姑娘今儿出来,都特意穿得喜庆些。 和嘉是一身玫瑰红裙,虽颜色略厚重些,却因纱料飘逸,并不显得热,反因那裙上星星点点用金线挑绣的细细碎花,于庄重中又显出几分活泼贵气。 好姐儿因家里刚遭了大灾,不敢穿得太艳,一袭浅浅的妃色红裙,裙底一圈流畅的细细银线万形纹,又吉祥又雅致。 小姐妹站在一起,一个明朗端庄,一个娇柔婉约,恰如两枝红粉交映的姐妹花,十分养眼。 许惜颜和气浅笑,“你母亲这是知道我没女儿,特特打扮好了两个闺女,来馋我的吧?侯爷,不如咱们抢回府里可好?” 尉迟圭豪气发话,“好!既是夫人有令,这便抢了。儿郎们,还不快随我上?” 来接人的一干子弟们,无不尴尬失笑。 都知道金光侯是宠妻狂魔,可这把年纪,都老夫老妻了,还这般在大街上大摇大摆顺着夫人,也太不着调了吧? 莫名,还有种被喂了狗粮的酸楚。 只有乐絮儿最捧姨父臭脚,“得令!我看两位姐姐貌美如花,也是欢喜得紧呢。不如抢回去给我作个伴,哥,你说怎样?” 她笑眉一挑,却不是问她的亲哥乐灼,亲哥也很自觉,知道不是问的自己,主动退让一旁,看向尉迟钊。 尉迟钊在和嘉过来时,早笑得见牙不见眼了。 此时问他,他哪里说得出话来? 只会挠着头,嘿嘿傻笑。 再看一眼和嘉,嘿嘿嘿,继续傻笑。 他平时不是挺伶俐的一个人么?能说会道的。 和嘉的脸,都被他笑红了。 偏生唇角也有按捺不住的笑意,在悄悄泛起。 都快窘出汗来,有人解围了。 许观海不悦的皱眉上前,他自然是亲自接女儿了。 虽说长辈接晚辈,略有些不合规矩,可谁叫他们父女感情好呢? 久别重逢,也是骨肉天性,你管得着么? 不过进城这会子,他便不打算在人前露脸了,省得有人唧歪,坏他女儿名声。可此时此刻,许观海不能不站出来了。 “行啦行啦,一大家子等着呢,你倒是有闲心逗起人家小姑娘了。” 嗯,这话不是对挑头的许惜颜说的,也不是对闹事的乐絮儿说的,他是对着堂堂金光侯,尉迟圭说的。 反正坏事的都是他。 显然还是个土匪,给女儿熏陶了这么多年,也没见长进一点。 许泰山还很不客气的赏了位高权重的女婿一双白眼,才跟和嘉道,“丫头啊,叫你这位姐妹也别往心里去,逗你们玩呢。今儿人多,一会儿还得进宫,就不请你们过去了。赶明儿让小子们专门来下帖子,过府来玩呀,你姑祖母还给你留了好东西呢。” 和嘉红着脸,赶紧应下,连声说没关系。 又拉着好姐儿,简单介绍了一下。 只说是亲戚家的女儿,别的一字不提。 许惜颜再看好姐儿一眼,才在车窗中笑说,“谢你们姐妹今儿特意前来,回去问你父亲母亲安好,回头我们夫妻必亲自登门拜访。” 这话里,就很有些意思了。 他们夫妻如今是何等身份,当众说要亲自拜访,那就非同寻常了。 和嘉自觉面颊滚烫,头都不敢抬的应下,赶紧行礼拜别。 等到回了端王府,一颗芳心仍是扑通扑通,狂跳不止。 于是,她便也没有注意到好姐儿的异样。 冯舅母对于自己亲手抚养大的女孩,却是一眼就注意到了。 好姐儿虽然是个哑巴,但此刻却安静得有些过分。 只是当着人前不好问,等到回房,才赶紧问她怎么了。 好姐儿一头扎进祖母怀里,难过了许久,才慢慢打着手势,说出她的心情。 她觉得,她不配。 今天,在见过那般雍容高贵的升平公主,还有豪气万千的金光侯后,她突然发现自己,是够不上这样人家的。 更加无法想象,这样的人,要是成了她的公婆。她就算是个小妾,也会在心底偷偷拿他们当公婆孝敬,她觉得,自己是配不上的。 冯舅母急道,“那你又不是嫁他们,是嫁他们儿子!” 可这句话,却把好姐儿的眼泪一下都问出来了。 尉迟钊,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他的眼里,他的心里,始终只有和嘉,没有她。 今天,她打扮得很漂亮,所有人都在注意到和嘉的同时,也看到她了。 只有尉迟钊没有,完全就跟个瞎子似的,半分心神都没有分给她。 冯舅母听得心头一凉。 若是如此,若是这样,该还敢嫁? 好姐儿又打着手势告诉祖母。 从前爹爹过世前就说过,不要觉得姑姑是为了白家丢了一条性命,所以白秋月姐弟就欠白家的。 就算冯家是被骗了婚,可坏的是白守中和白家那些族人,跟白秋月姐弟无关。他们帮不上忙也就算了,绝不能给人添乱。 这些天好姐儿也看出来了,白秋月母女俩,都是顶好顶好的人。 将心比心。 如果自己是和嘉,这会子突然来了个亲戚姑娘,要给她的丈夫作妾,自己心里能好受么? 如果说连白秋月都不欠冯家的,那和嘉就更不欠了。 人家愿意照顾自己是情份,却不能将这情份当成本份,觉得理所当然,那就过分了。 尤其今日,在亲眼见着尉迟家的富贵之后,好姐儿越发觉得自己和人家的生活差距实在太大了。 打个比方,人家就象和嘉养的,能高高飞在蓝天白云间的白鹰,自己却是个只能围着屋檐树梢打转的小麻雀,就算勉强给人作了妾,也不一定能过得开心。 所以她觉得,还是算了吧。 别在人家小两口中间添堵了,也别难为白秋月母女,非给她找婆家。 似她这般又聋又哑,只要能给她一个容身之处,她就已经知足了。 看白秋月就一个女儿,日后和嘉嫁出去,肯定是会寂寞的。往后她就一辈子不嫁人,陪着表姑母也挺好的。 至于祖母,还是回老家吧。 其实家里人都是淳朴善良的好人,就是那些说闲话的老邻居们,也相处了几辈子,本性不坏的。 不过是赶上这样大灾,有气没处撒,才会怪到她的头上。 只要自己不在,他们就不会怨恨,不会敌视。叔叔婶婶,还有娘和哥哥他们,都会孝顺冯舅母的。 冯舅母也能叶落归根,不至于一大把年纪还在外头飘泊。 京城再好,端王府再好,总也不是她们的家啊。 等她连比带划的“说”完,冯舅母直看得老泪长流,一颗心都要碎了。 老天爷啊, 你怎么就不能睁开眼睛看看? 她这么好,这么善良懂事的一个孙女儿,怎么就有这么苦的命呢? 虽说跟着白秋月也很好,但若是真的终生不嫁,孤苦伶仃的,是不是也太可怜了? 可是冯舅母直哭了大半宿,等到次日天明,还是找到白秋月母女,把话说清楚了。 因为好姐儿说的,是对的。 做人不能这么贪得无厌,什么都想要。 如果上天注定了好姐儿就只有这个命,认命吧。 如今冯舅母倒是庆幸,亏得之前那要给和嘉做陪嫁妾的话,并没有挑明了说,故此如今她也能从容的向白秋月提出告辞了。 她这么大年纪一个老婆子,说不好几时就会走,总不好死在人家家里,给人添晦气。 至于好姐儿,就拜托白秋月照顾了。 嫁不嫁人的,都无所谓,能得一世平安就够了。 如此一来,倒叫和嘉吃了一惊。 怎么出了趟门,整个事情就变天了? 但白秋月却不出意外的轻轻颔首。 她早看出来了,冯家祖孙都是善良忠厚的人,就算一时情急之下会犯些糊涂,但等到冷静下来,她们迟早会想明白的。 所以,她才特意让女儿带好姐儿去拜见许惜颜。 虽有些让她知难而退的意思,但更是一种善意委婉的提醒。 有些差距,真的不是努力就可以补救的。 尤其好姐儿还是个哑巴,若是将来过得不如,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白秋月也是真心看在娘的份上,心疼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方要将她点醒。 只如今看冯家祖孙这般明理懂事,和嘉越发自责难过了。 若是冯舅母和好姐儿坏一点,自私一点,恶毒一点,可能她就会毫无负担的置之不理。 但是,她们偏偏是这样善良体贴的老人家,这样乖巧懂事的女孩,要是不能给好姐儿寻个好结局,和嘉自觉就是再幸福美满,也会一生不安。 但此时的她却不知道,她的幸福,还有旁人惦记着呢。 第647章 番外 鹊登枝(八) 皇宫。 远道归来的金光侯,尉迟圭在跟成帝汇报完了正事之后,成帝便笑着提起一事。 “……阿钊如今也大了,他的亲事,这次你们回来,也该订下了吧。” 咦, 皇上怎么突然说起此事,是要保媒么? 尉迟圭忙道,“臣夫妻正有此意。只多年未归,一时也不大了解京城各家闺秀,只怕回头还得多听听岳父母的意见。且臣这儿子不争气得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也不敢娶太好的姑娘,怕耽误了人家。给他挑个本本份份,能持家的就好。” 这是怕赐婚的身份太高,故意自谦吧。 成帝听了也不生气,反倒笑了,“你放心,朕又不是月老,不会乱牵红线。只是靖海侯,早前在朕跟前提了一嘴。说你家两个儿子都教得极好,次子虽身子骨弱些,亦是将门虎子,骨子里的血性,跟你是一模一样。阿钊读书虽不大灵光,却也是个品性出众的好孩子,堪称良配。朕听他那意思,颇有结亲之意。只你也知道,当初定安跟成安,阿颜和他家那丫头,颇闹了些不愉快,故此不大好意思开口罢了。 只靖海侯父子几代忠良,俱是本份人,平素也极少会在朕跟前说什么。他既有心,你们夫妻不妨考虑考虑。若是你家真肯与韩家结亲,他定会料理得妥妥当当,不叫你们为难。且他家那大外孙女一直养在定安跟前,也时常出入皇宫,朕见过多次,是个不错的姑娘,可没他娘当年那般娇惯。” 虽说是让他们考虑考虑,可这是皇上亲自开的金口,替人说的好话,尉迟圭不敢敷衍,认真道,“承蒙靖海侯错爱。若说的是我家老二,臣即刻就要答应了。只阿钊是长子,又长年不在我们夫妻身边,心中常觉对他多有亏欠,此事只怕还得回去商议一番才行。” 他特意顿了一下,方直白道,“臣不怕说句大实话,这小子也这么大人了,臣就怕他心里已经惦记上谁家姑娘了。万一闹不好,岂不害了韩家姑娘?” 哟,这还真是实诚。 成帝噗哧给逗笑了,“你呀你呀,还真是什么都敢说。行吧行吧,那你就回去问问。嗯,这臭小子也算是在朕跟前长大的。回头不管定下谁,朕都给他赐婚就是。” 这可是恩典呢。 尉迟圭连忙谢恩,方才告退。 等成帝也回了后宫,颜皇后那边也刚送走了许惜颜。 颜真到底比许惜颜提前了一日回京,今儿正好颜皇后就把她们一起召进宫来说话。 娘儿几个见面,嗯,没玩抱头痛哭那一套。 都是果毅坚强的女性,久别重逢的淡淡伤感过去,只剩正事了。 南方的修渠漕运,北方的边防通商,颜皇后都听得极为认真,也问得极为仔细。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那只是防着裙带关系,任人唯亲罢了。 真要是当个皇后,什么前朝事都不问不知,那才是失职。 就跟大户人家的主母,都会帮着丈夫打理家计一般。她们这般位高权重的夫人们,只要有心,总有施展拳脚的地方。 就好比这些年尉迟圭在边关管着军防大事,许惜颜就跟在宁州办书院,周济老人一般,也在渠州做了不少善事。 比如乐城的琉璃工艺,本是天下之冠。但因当地人笃信佛教,便多用来给菩萨塑像装饰。 这倒也不是不可以,但若是佛教消耗了大量的钱财珍宝,百姓能用于改善生活的就太少了。 所以许惜颜不动声色的将琉璃更多的推向民用。 比如香露瓶子啦,胭脂盒子啦,还有花瓶酒杯碗碟这些,刻意做得精致艳丽,很受普通百姓,尤其是新嫁娘的喜爱。 就算买不起琉璃大件,买几个这样小件当嫁妆,也是很体面很时兴的事情。 于是,现在乐城琉璃便往两个方向发展。 一个仍是传统寺庙佛像所用,或是烧些屏风壁画,建筑鸱吻这些大物,二个就是多姿多彩的民用。 因为民用的渐渐多了,当地百姓手中有了余钱,就更愿意购买中原内陆运来的丝绸茶叶竹纸毛笔,乐城一带百姓的生活就越发汉代了。 颜皇后很是赞赏。 指着宫殿里一张琉璃屏风道,“旧年渠州贡上来琉璃,无非是灯台花瓶香炉那些,皆是供奉用的。前年贡上这屏风,皇上看了都说极好。” 都是聪明人,一听就懂。 渠州远在边头,又成别国领土多年,就算尉迟圭带兵打下来了,但人心修复却是个漫长的过程。 当地百姓们做了几代西梁人,也未必就能一下接受国朝的转换。 所以许惜颜推广民用,让百姓更多的与中原内陆的文化接触,其实就是在潜移默化间,让大家慢慢认同中原文化,接受自己的新身份。 事情看着虽小,影响却更深远持久。 而许松能在江南开渠,颜真也是功不可没。 组织船娘,运送沙石土木,这些能坚韧顽强的女人,一旦有了挣钱谋生的机会,往往比男人更能吃苦。 如今她们还自发组成了帮会船队,却不是为了抢生意,只是为了自保,不受欺负罢了。就是帮会接下来的活,也是优先照顾那些家里最穷,最急需要用钱的女伴。 而这些女子一旦有了挣钱的能力,当地风气也在慢慢改变。 颜真不无感慨的说起,“……如今能挣钱的船娘,就很少会在家挨打了。不少能送得起儿子读书的,也会送女儿去读两年,好歹能识几个字,懂些道理。 只是江南人口稠密,想推广免费读书确实太难。不过大概是受升平影响,如今南地的书馆学院,每月也会挑上一两日,免费授课。去听的百姓极多,总是挤得满满当当。 后当地官员见了,便让各个书馆学院,多讲些本地的风土人情,四时节令,还有些惩恶扬善的小故事,收效极好。 之前皇上下令,让各地注意防疫,原本说破了嘴皮子也没人听。恰好有人因为总喜欢吃生鱼,长了一肚子虫闹病的。平江伯听说此事,即刻叫人编了故事,还排成了戏,可是大受欢迎,从此吃生鱼的人便少多了。再到旁人家去,若端出没煮过的凉水待客,那是要被骂的,是拿人当乞丐呢。” 甚善。 颜皇后越发满意。 女性地位的提升,也意味着她这个国母地位的提升,她当然要大力支持。 “既读书不易,看戏也是一种教化。阿真你这次既回来了,也不许躲懒,我知你有这份本事。好好把你这些年听到看到的整一整,编几出好戏。本宫出钱,让人排了去演。” 这主意极好。 颜真也有此意。 原先只想着能写几个故事,刻印成书,能散播出去就好。如今皇后娘娘愿意鼎力支持,排成戏来演,那就更好了。 许惜颜道,“那我就厚颜,也来蹭蹭皇后娘娘的戏。带回边关,也是皇后娘娘的教化之功。” 颜皇后却笑,“你吹捧本宫也没用!升平你可是数一数二的大财主,戏本可以给你蹭,银子本宫可是不给你出的,自去排吧。” 许惜颜故作惊讶,“我还正算计着,蹭个戏本要给皇后娘娘捐多少银子。这样说来,我岂不是省了?” 颜皇后难得哈哈笑出声来,“我看升平你这些年,是在边关没人管着,跟着金光侯也学野了。” 许惜颜一本正经,“可不得怨他么?民间有句老话,叫嫁鸡随鸡,随狗随狗。我这是嫁了个猴子,也学会满山跑了。” 娘几个说笑一回,又定下几桩正事。知她长途归来辛苦,家人又等着团圆,颜皇后发下赏赐,便放她俩回去了。 正好成帝过来,说起靖海侯府想要联姻之事,颜皇后一听就笑着摇头,“亏得皇上您没乱点鸳鸯谱。这事,成不了。” 啊? 成帝倒是怔了,“当年定安和成安,阿颜和琅华,不过是小女孩子斗气,有这么严重?还是阿钊,心里真有人了?” 颜皇后却不肯告诉他,“皇上有空操心别人家,怎不操心操心自家?” 这说的是皇孙? 成帝倒奇了,“乐家那小丫头,还没同意哪?那小子也太没用了吧。难道叫朕赐婚?可人家都没同意,这也不合适吧?” 颜皇后差点气笑了,“臣妾有说是皇孙的婚事么?人家爹娘都在呢,咱们操心这些干嘛?那小子自己没本事,活该他娶不到媳妇。臣妾说的是上官昭仪,都来我这儿哭多少回了。臣妾早说不怪她了,还是这般惊弓之鸟,又说要把六皇子交臣妾抚养,皇上也去瞧瞧吧。” 上官昭仪因不小心把病带进了皇宫,还过给了皇上,可是吓个半死。待她自己治好了之后,成日提心吊胆,就怕找她秋后算账,整个人都快吓成神经病了。 颜皇后宽慰了几回都没用,也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话音才落,宫人来报,说上官昭仪又来了。还带了许多礼物,说是要送升平公主的。 颜皇后听得直摇头,给个眼神,意思就是让皇上去处理。 可皇上成天日理万机的,难道有空去给个妃子抒解心事? 再说了,他纳妃讨小老婆是为了逗自己开心,可不是本末倒置,去逗人开心的。 故此成帝想了想,索性传了道圣旨。 上官昭仪因行为失检,降一级为婕妤。她所出的六皇子,也交由德妃抚育。 但念在她生育有功,允许她也搬去德妃的宫室,一同看护儿子。 成帝说完,便问皇后,“皇后觉得,这般处置可合适?” 颜皇后十分赞同,“皇上圣明。” 上官昭仪说白了,是被吓到了。 旁人处置都没用,就得皇上来处罚一回,才能真正安她的心。 德妃是最早跟着成帝的老人了,品行端正,才学皆备。可惜她运气不大好,早年曾生过一个儿子,却不幸生病夭折了。后来得了个女儿,去年刚刚尚了驸马,正空虚无聊寂寞着呢。把幼小的六皇子送过去,刚好给她解闷了。 且德妃出身望族,性子刚强正直,从不为魑魅魍魉左右。上官昭仪却是出身略低,很有些小家子气,虽柔顺乖巧,却软弱没主见。由她教养六皇子,肯定是教不好的。不如把孩子给德妃养着,将来才不至于养出个窝囊废。 六皇子跟太子年纪差距也太大了,对这般完全构不成威胁的庶子,颜皇后倒盼着他能有些出息,起码将来不要太拖后腿。 至于上官昭仪想给许惜颜赔罪的东西,那就给送去吧,也定定她的神。 果然,皇上这一番发落之后,上官昭仪的心思才彻底安稳了,又赶紧带着儿子去德妃那里请安。 德妃到底跟颜皇后做了几十年姐妹,眼看皇上皇后这般发落,便猜到他们的意思。 故意板起脸来,把上官昭仪,哦,她如今是上官婕妤了,一通好训。 “……别指望我跟皇后娘娘似的好性子。既来了我这宫中,就得守着我的规矩。也别说六皇子是你生的,就在我跟前摆亲娘的谱。” “皇上既下旨让我教养六皇子,我就得对他负责。往后是打是骂,全由我说了算。你要不服,也给我憋着。想哭,也等着躲回屋里再哭。听到没有?” 上官婕妤给训得眼泪汪汪,到底没敢在德妃跟前掉眼泪,灰溜溜的走了。 嗯,儿子也被德妃截下了。 这么一两岁的小娃娃,可是最好玩了。德妃自嫁女后,可是寂寞坏了,成日爱不释手,逗弄得不亦乐乎。 上官婕妤虽能日日见到,却轮不上插手照顾,成天眼巴巴的盼着能跟儿子玩一会儿就是最大的幸福,哪里还有空惦记别的? 故此,她整个人都消停了。 至于娘家那些破事,哪还有工夫搭理? 就连上官泰,就是上官家那个倒霉蛋儿,被打发来上京告状,却跑去眠花宿柳,并差点带进时疫,闯下大祸的秀才。他自己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不说,若皇上有个好歹,整个上官家都是灭族之祸。 回头虽侥幸得救,但上官泰因为当初病势沉重,却也从此落下病根。 反正眠花宿柳是再也不可能了,下半辈子只能老实蹲家里养着。 因成帝最终平安无事,也懒得跟这般小虾米计较,故此没有追究。而上官婕妤病好之后,因日日惦记着儿子,也早把他忘光了。 只有太医院的太医,为了收集病例,增加诊治经验,将上官泰治好之后,才关心了一下他的去向。 上官泰求告无门,只得厚着脸皮跟人说了。 他,没钱了。 在京城挥霍一空,原以为还有宫中娘娘的接济,谁知人家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他现在是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了。 最后还是太医好心借了他银两,上官泰才得以灰溜溜的回了宁州老家。 至于上官家,早已经分崩离析,人心涣散,谁还有心情追究他去京城的得失? 没闯祸,没连累全族就算走了狗屎运了。 至于这份借来的银两,想走公账是不可能的,因他之前花销太多,自己想法子还去吧。 上官泰就算有些小毛病,可对于太医院的救命之恩,也不能说忘就忘。于是多方筹措,卖了几件心爱的文房之物,到底把这份银子凑齐,又托人送上京城归还了。 这也就是他这一生,最后在京城溅起的一点小小涟漪。 而此时的京城,因金光侯和升平公主初初归来的热度,跟就节节攀升的气温一样,仍在持续。 府里的拜帖毫不夸张的说,每天都得收几箩筐,几个门子一趟趟的往内院跑得鞋底都磨薄了好几双。 这日又收到一张拜贴,瞧着朴实无华,也没打什么名门世家的徽记,原本那年轻门子想缓一缓再送,但另一个老成的门子端详了好一会儿,还是叫他辛苦一趟,再送进去。 年轻门子不解,老门子耐心解释,“这些天你也看到了,来送帖子的不是亲戚,就是名门大户。可这家人分明不是,却也送来了。说不定是跟咱们公主侯爷有什么旧交情,故此才有这份自信。要说侯爷公主多年不在京城,许多事情咱们也不了解。有时宁肯辛苦一些,也不要因为一时疏漏,耽误了主子的正事。万一闹不好,回头还叫主子落一个高低眼的名声,那就不好了。” 年轻门子听得心悦诚服,谢过老门子教他,赶紧又送进去了。 可巧遇着公主身边的管事妈妈胡娘子,琥珀了。 胡太医如今算是许惜颜的家医,琥珀虽嫁了他,却也一直跟着公主过活。 年轻门子知她是公主身边得用之人,便还特意提了一嘴,怕是这帖子有些来历。 琥珀一看落款的元字,顿时哎哟了一声。 “这别是宁州的元太太吧,那可得赶紧给公主送去。你先别走,说不好一会儿公主还要给人回话的。” 这原来还真有交情? 年轻门子赶紧立住了脚。 不一会儿工夫,琥珀笑着出来,拿着张回帖,“赶紧给人送去。就说公主说的,请元大太太过府一叙。” 第648章 番外 鹊登枝(九) 怕年轻门子眼高,琥珀还专门交待了一句,“去了,可客气着些。” 不用她交待,年轻门子也必不敢轻视了。 自公主回京这些天,来来去去多少人,可少有人能得这般重视,可见在公主心目中的份量。 年轻门子越发佩服老门子的干练老道,换了干净见客衣裳,方规规矩矩的去了。 元家婆媳不意这么快就接到回帖,可是高兴坏了。连连答应,一定到访,那年轻门子才回去回话。 尉迟圭恰巧也在,不禁感慨,“上回在宁州老家,也没见着元家人,不意倒在京城重逢。可见这人生,有些意思。” 许惜颜略稀奇,“侯爷何出此言?” 夫妻多年,相互太了解了。 尉迟圭可从不是这等多愁善感之人,他这么说,必有缘故。 “还不是为了咱儿子的婚事?我还以为,有靖海侯看上咱们小勺子,已算不错。没成想,阿蝉也有人惦记。还特特大老远的托了老卫给我书信带话。弄得老卫都打趣,要实在为难,不如便宜他嫁个女儿过来得了。” 许惜颜轻笑,“卫大人还是这般体贴周到。” 他们跟卫绩实在太熟,且卫家还跟成安长公主府有合作竹纸事宜。可就是因为这般牵扯太深,反而不好结儿女亲事。 既是共同的政治盟友,又没有拉帮结派的意思,大家也不必非靠儿女姻亲来维系交情。 要结,也等到孙辈再说。 卫绩如今这么说,想必是托情的人太多。也担心许惜颜夫妇在给儿子择亲时遇到太多高门大户,不好得罪,才说倒不如他嫁个女儿过来的话。 也不是许惜颜瞧不起卫家,实在是有姜莺儿这个小门小户的亲娘,她教养出来的女儿,怕是胜任不了金光侯府这一代两位公子的正妻之位的。 卫绩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从前还在宁州一处,都压根没提过这事。 但随着他官阶渐长,姜莺儿也能慢慢蕴养出大家主母的气度,将来再教养出的孙儿们,倒是可以考虑联姻了。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如今既提到此事,许惜颜就顺嘴说了几句,“便两兄弟的亲事同时订下,倒也没什么,横竖也不是叫阿蝉即刻完婚。只侯爷对阿蝉的婚事,有何打算?” 夫妻俩总得先通个气,将来才好择亲。 尉迟圭抓了抓头,“我还真想过这事。却想不出要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咱们小阿蝉。” 许惜颜懂他。 她家小阿蝉虽因早产体弱,却天生遗传了父母的聪明机智。学什么都是过目不忘,举一反三。 人人都说许惜颜的小弟许桓,是许全才。可许惜颜觉得,她这小儿子若是身子好些,肯多用些心,也未必会输给他的小舅舅。 但尉迟钧也不知是为了照顾他小勺子哥哥的面子,还是生性低调,自从稍稍懂事了些,就总喜欢藏拙,并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的出众。 其实这样也挺好。 许惜颜小时也是如此,一个人默默的埋头用功,并不爱在人前炫耀。 可是许惜颜到底是女子,纵平凡些也无妨。可尉迟钧却是个男孩子,他就甘心一辈子默默无闻,毫无建树? 尉迟圭有时想想都挺发愁的,“要说老大不做官吧,好歹还有个侯府给他袭爵。咱家这老二,他眼见得也不是个爱当官的,那他将来干什么呢?” 他家自然能给两个儿子留下足够花用一生的家财。 可人生只躺着花钱,是不是也忒无聊了些? 反正这事儿搁一辈子打拼惯了的尉迟圭身上,他是受不了的。 “至不济,阿蝉要是能跟他小舅舅似的,出去云游四方,当个名士,吟个诗画个画儿什么的,不也挺好的么?” 只要他有点事做,家里也就不介意养着他一辈子了。 当初这小儿子的命能保住,就已经是谢了满天菩萨神仙保佑。 可怜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金光侯,亦不过是寻常父母心。只要儿子们能平平安安,过得顺心畅意,他这当爹的,就没啥大要求了。 听尉迟圭在那叨咕,许惜颜不由失笑,“我小弟是喜欢吟诗作画,才乐意去下这些工夫。侯爷您这位小公子啊,似乎没这兴趣。自然,我也没有。从前还没有小弟的时候,有次过年,父亲突然动了兴致,要考较大家的画技,竟是一个拿的出手的也无,当时他还遗憾了好久。幸好后来有了小弟,才有人继承父亲衣钵。可见这种事,得看缘份。至于阿蝉日后到底想干什么,侯爷也别急,等他慢慢想吧,迟早总会想明白的。” 尉迟圭失笑,“平素都说我太惯孩子。瞧瞧瞧瞧,如今这是谁在惯着?都要说亲的人了,还不着急。这是等着他生几个娃娃,再慢慢想么?” 许惜颜听着不悦,微微上挑的明眸,顿时瞪了过去,“我儿子,我高兴,我就惯着!怎么着?” 尉迟圭噗哧笑了,连连摆手告饶,“得得得,我哪敢怎么着啊?家里何事不是公主娘娘说了算?反正我算是早知道了,我在这个家里呀,就跟那架子上的花瓶一样,纯属摆设。只不过,还怪好看的,对不?” 许惜颜便也被逗笑了。 不过笑过一场,她倒是真心实意说了句,“若不是阿钊心里有了旁人,阿蝉年纪又小了些,不然和靖海侯府,倒是门不错的亲事。” 尉迟圭啧啧稀奇,“你说这话,不怕岳母冲过来打你?” 就算许惜颜不计较当年跟韩琅华的那些旧怨,成安长公主可是跟定安长公主从小掐到大的。相信她们要说起当年的恩怨史,足可以写满三个大书架。 许惜颜失笑,“你未免也太小瞧母亲了,她可不是这样人。再说了,如今是我们接媳妇。真要说成了,可真够她在定安姑母前显摆一辈子了。若不是瞧着这门婚事可行,靖海侯也不会在皇上跟前开这个口。” 这话说得也是。 想那靖海侯府,门第不弱。 当年追随先帝开国的六大世家之一,根基稳固。虽说近几代靖海侯并没有在朝堂上立下太多的功绩,那也是人家早早主动交权的缘故。 而韩家祖孙几代一向谦和恭敬,素无大错,一直稳稳站在那里。否则当年容妃也不会那样卖力,将唯一爱女定安长公主嫁进靖海侯府。 而韩琅华当年虽有些骄纵任性,但她嫁的夫君孟珙着实也很不错。 那时还是世子的靖海侯亲自挑的女婿,也是个朴素务实的。 当年家道中落,孟珙也是奋发图强,凭本事考中功名才得以授官。又花了将近二十年的工夫,做到一省大员,也是朝中有名的能吏,眼看要入六部核心之人。 如果说尉迟钊尉迟钧两兄弟,都没有做官掌实权的心思,那么娶个这样人家的女儿,反而合适。 门当户对,也合圣心。 且到底是韩家嫁女,只有韩家心疼的份。定安长公主和韩琅华也必不敢来捣乱,只有帮忙的份。 不过这也就是想想,如今尉迟钊既然心仪和嘉,跟端王府结亲也不错。 尉迟圭就问,“等这几天忙完,咱们也去端王府走一趟吧?你看带什么合适?” 这便要是去提亲了。 许惜颜眸光淡然,“你儿子既送了只白鹰,不如再送匹黑马。一黑一白,正好凑一对。” 噗。 尉迟圭差点喷笑,“这话可别叫你儿子听见,否则准得哭鼻子,以为他是捡来的呢。唔,那黑马留着你儿子成亲时骑去接人吧。我记得旧年似收到一对白玉飞马,雕得十分精细,你也赞好来着,收哪儿了?就送这个如何?喻意也好,让他们将来齐头并进,比翼双飞,就跟咱俩似的,多好?” 许惜颜横他一眼,“此事不劳侯爷操心,我早有主意。您这位大忙人,只管把日子空下来吧,别到时又跟我说没空。” “我那不都是正事么?要不咱们现在就挑定得了,拿黄历来。” 太监阿织忍笑,赶紧给两口子捧了黄历,正商议着,忽地许家打发人来报信。 说是颜真应皇后娘娘要求的新故事写出来了,还指导着家里的小戏班略排了排。请他们一家子明儿过去看戏,也提提意见。 许惜颜却摇头表示不去了,“我难得抽个空儿,想见见元大太太,叙叙旧。你们若看了好,必是好的,我回头再瞧就是。” 尉迟圭明儿正好也有事,便道,“不如让儿子们先去,咱们晚上再一道过去吃个饭吧,也探视下你伯祖父伯祖母。哎,老人家也是不容易,见一面就少一面了。就象我阿爷,虽说从前偏心眼子,对我也就那样。可他走了,我还怪惦记的。这些年一直忙于公务,也没工夫好好孝敬。到底若是没他,哪有我爹?更没我了。” 这话说得很是。 自从许松颜真回京,许遂邹大太太老两口眼见得是精神多了。 可也是一时清醒一时糊涂,颜真赶着写故事排戏,只怕也是为了逗老两口多乐一乐。 许惜颜打发人去回了话,次日一早就专心等着元大太太上门。 不意忽地下人来报,竟是多年未入京城的端王萧越,亲自来了。 他来得挺低调,就带了个车夫,赶着辆车。 清晨刚下过一场雨,他那身月白素净道袍,似也沾染了淡淡雨气里的青草香。只简单绾着只木簪,行动间不经意就流露出常年在道观熏出的飘渺烟气。比起从前那些年,更显清冷俊逸。 只一眼,许惜颜眼眶就有些微湿,“……表哥,你瘦了好些……” 语未落,声已咽。 萧越望着她,笑得温润舒朗,“从前那样追着让你叫我一声表哥都难,如今……到底是我错了。” 许惜颜摇了摇头。 其实无所谓对错。 若易地而处,她也很难保证能保持一颗平常心。 毕竟是当年先帝算计害死了萧越的父母,又霸占了萧越外祖的家财。害得他自小没爹没娘,孤苦伶仃在宫中挣扎求生。他会不甘,会反抗,那是一定的。 最后萧越能大梦醒来,及时纠错,出家保住妻女,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而这么多年的清修,还有两个庶子的死,对他已经是最大的惩罚。 许惜颜无意再多说什么,忙请人坐下,“表哥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每年我都有打发人往京城给你送东西,你有收到吗?” 萧越点头微笑,眸中也有隐忍的晶莹闪动,“都收到了。从前我总觉得阿颜表妹太狠心,任我怎么讨好,你总不肯应……没想到我出了家,表妹却是年年给我送礼,从不落下。我半个谢字都没有回过你,你还是一直在送……除了我家那位傻王妃和傻闺女,也就只有你,成安姑母,敏惠姑祖母这么廖廖几人,还肯记挂着我这么个无用之人罢了。” 许惜颜再次摇头,“你不是无用之人,你是我们的亲人。” 萧越瞬间眼眶红了。 许惜颜微微上挑的明眸里,有温情涌动,“……表哥虽然一个字都不肯回我,可我始终记得,小时候入宫,我不爱说话,遭人嫌弃的时候,是你第一个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带我坐下吃东西。我要谢你,你说不用。还摸着我的头,说我是成安姑母的女儿,就是你的亲人。说你是我的表哥,照顾表妹是应该的。亲人之间,用不着说谢字。” 萧越只能抬头望天,将眼泪掉进心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心情,“算了,前尘往事,过去的都过去了。表妹你既说了不用道谢,我便不说了。今儿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他拿出袖中一只小小锦盒,双手捧了出来。 许惜颜也不用下人,亲自去接。 打开一看,她就怔了。 锦盒里放着一只小孩子带过的金锁片,正面刻着春雨禾苗,背面刻着生辰八字。 许惜颜一眼就认出来,这是—— “这是和嘉的。她生在春分那日,恰好下了场春雨,你们夫妇又有马场捷报从宁州传来,先帝一高兴,便赐了她郡主名分。后她母亲就特意给她打了这样一块金锁片,三岁前一直戴着。后给我要了来,供奉在、祖师跟前,保她一个平安康泰。如今,我想求表妹——” 第649章 番外 鹊登枝(十) “不!” 不等萧越将所求之事说出口来,许惜颜便打急切打断了他。 因为聪慧如她,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萧越却笑着摆手,“表妹不要觉得过意不去,虽说一家养女百家求,但好男儿又岂会无人注意?当年我曾错失过,从此便悟出个道理。人生世事无常,前一刻就算好好开在自家枝头的花,也可能下一刻就被大风吹落,鸟雀衔去。 表妹别怨我唐突,今日前来,正是为了小女向表妹的长子求亲。 若表妹愿意从此庇护我那傻丫头的后半生,她长这么大,我实在也没如何教养过她,全是她母亲操心。这大概也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我便是折了余生所有福寿,都心甘情愿。” “表哥言重!你再这样,我就要生气了。” 好吧,萧越妥协了,不敢再说,只眼巴巴的问,“那表妹,是答应了么?” 许惜颜责备的看他一眼,却命人取出另一只锦盒。 “虽然表哥行事荒唐,我和侯爷已择定吉日要上门提亲的。但我们表兄妹,好歹心有灵犀了一回。” 她准备送到端王府提亲之物,也正是尉迟钊童年时戴过的金锁片,一样刻着生辰八字。 这就是最大的诚意。 不仅送孩子的贴身之物,还连生辰八字一并告知,就是表示连八字都不用合了,直接看黄历挑吉日办喜事就好。 萧越看得心中一烫,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金锁片应该是早就准备好的,否则不会拿得这么爽快。 而以许惜颜尉迟圭如今这般位高权重,却肯让嫡长子与他这样一个半废的王爷之女结亲,实在算是低就了。 而这还没完,许惜颜又命人取出另一份定亲礼。 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足有香瓜大小,沉甸甸的,看那玉质温润华美,显然十分贵重。 萧越一看也就懂了。 世人以玉为美,一般男方上女方家提亲,赠以美玉,便表示这是一段金玉良缘。也有海枯石烂,永无毁改之意。 而许惜颜特特赠以未经雕琢的璞玉,她的意思是说,将来小两口的人生就似这块璞玉一般,需要两个人共同努力,共同创造。 至于她们做长辈的,只会从旁引导辅助,却不会过多干涉,将所有的决定权交给他们自己。 而他们要过怎样的人生,也最终只能由他们自己来雕琢完成。 萧越捧着沉甸甸的璞玉时,便感受到了许惜颜这份深切的勉励与期待。 他只能代女儿,向许惜颜深深施了一礼。 “这个礼,表妹你得受着。否则我心不安。” 那许惜颜,只能深深的还了他一礼。 “从此,我家阿钊也要托府上千金照顾了。” 夫妻一体,付出的从来就不只有一方。 与尉迟圭夫妻多年,许惜颜从这段婚姻中,也是收获颇多。 想要维护一段幸福美满的感情,从没有单方面的索取,两个人都需要不断付出。 好比这些年,许惜颜一直跟着尉迟圭东奔西走,在国境边关经历无数风雪。替他开疆拓土,积攒人脉与金钱,让尉迟圭能够心无旁骛的专心公务,为民办事。 而尉迟圭不管再如何忙于公务,没时间陪伴,也给了许惜颜最大的理解与尊重。不管妻子做出任何决定,他从来都是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 这才成就了二人如今越发浓冽的感情,真真是如胶似漆,一刻也不想分离。 所以许惜颜也会希望,儿子也能拥有这样一份美好的夫妻之情。 是相互照顾,而不是单方面的托付。 身为女方家长,萧越自然愿意。 既然说定,那他就要告辞了。 只是走前,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表妹,若我当年真的只是那个种田皇子。你和我,会有可能吗?” 许惜颜很为难。 如今的她,是一日比一日觉得,当年决定不顾门第,下嫁给尉迟圭这个野小子,大概是她这一生中最为明智的决定。如今,难道叫她为了安慰人,就得刻意说谎? 她说不出。 萧越道,“你放心,咱们都这把年纪了,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略有些不甘心罢了。毕竟,你一生来,我就认识了你。” 可比某人早多了。 许惜颜沉吟一时,方斟酌着说,“在遇到侯爷之前,表哥那般对我,若说我全然无知,便是个木头人了。但既遇到了侯爷,我便只剩“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心中再难有其他涟漪。见谅。” 萧越苦笑,懂了。 或许,若这世上没有尉迟圭,或者他从来不曾出现过,自己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可能。 但尉迟圭出现了。 横空出世,惊艳世人。 从此许惜颜的眼里心里,就只能有他,再看不见旁人。 所以也并不是他的错失,而是他早就没有了机会。 许惜颜诚恳道,“表哥,你也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没什么放不下的,那我也想真心劝你一句。与其感怀过去,何不怜取眼前人?就象你爱伺弄花木,天地间也有天生天养,顽强茁壮的,但这并不表示它们就不需要人呵护,不需要人照顾吧? 表嫂唯有一女,真若嫁了,你让她一人怎么过?跟你一样,念经打坐还是种地?你才多大,她才多大?四十都不到。若要活到七老八十,还足有小半辈子,那为何不能试着好生相处?让余生晚年,少一些遗憾?而不是只在临终前,说一句对不起。那样的话,说了又有甚么意思?” 萧越浑身一震,如闻纶音。 怔怔半晌,对许惜颜再施一礼,头也不回的走了。 许惜颜反而露出几分轻松笑意。 因为只有头也不回的抛下过去,才能走向新生。 白秋月这一生也太艰难坎坷了,她也值得被更好的善待。 就算她与萧越做不成爱人,但能做一起赏花闲聊的朋友,对同样孤苦伶仃的两个人来说,也是很好的慰籍。 但此时的她也万万没想到,不上三年,她头一回接到表兄来信,竟是报喜! 他们夫妻,又当爹娘了。 正如许惜颜所说,自女儿嫁后,委实是太寂寞了,然后也不知怎地…… 总之是件好事。 不过那些俱是后话,如今送别表兄,再抬起眼时,元家婆媳已经来了,许惜颜也就笑着告诉了她们这个好消息。 “长子的亲事,已经订下了呢。” …… 等着又送别了元家婆媳,许惜颜看着窗外大片大片,开得灿烂的木槿花,心中再次无限感伤。 三妹妹啊, 她那么好的三妹妹,终究是无福了。 可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跟三妹妹一样好的女孩儿,值得为了她们来守护这个太平盛世。 但很快,一阵熙熙攘攘的嘈杂脚步声传来,打断了许惜颜的思绪。 性急的乐絮儿,一把挑开门帘,英气勃勃的笑着。宛如她的母亲,许云槿又活过来了一般,那么的青春洋溢,光洁的小脸上放着光,笑嘻嘻的问,“姨母姨母快看呀,快猜猜这是谁?” 一个少年,微红着耳垂,被兄弟姐妹们簇拥到了人前。 他脖颈修长,清润如竹。看着许惜颜的眼神,却十分的不好意思,眼角余光,都只敢往地上看。见到擦得足可放光的地砖上,映出一个紫衣贵夫人的身影,便长揖到地。 可还未开口,许惜颜便上前一把扶住了他,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急切寻找着另一个故人的踪影。 “你,你是大姐姐的孩子?你,你姓邓!” 这少年清秀的眉眼间,显然带着许桐的痕迹。 但年纪却显然比许桐后嫁进薛家所出的子女要年长,那么,便只剩这一个可能了。 少年不妨被她一语道破来历,略红肿,刚哭过的眼圈,再次湿润,哽咽道,“是,外甥邓觉,见过姨母。” 许惜颜的眼泪,再一次滚落,“好孩子,你不怪我么?” 当年长姐许桐嫁了长兴侯府的嫡次子邓旭,后在婆家处处受气,连所生长子都差点被过继。是许惜颜不远千里,打上门去,替许桐和离。 后又意外揭发出长兴侯府多年凌虐仆人百姓致死,害得长兴侯府被撤爵圈禁。唯二两个不受牵连的,也只有邓旭父子了。 尤其是这孩子,一出生就家破母去。他便是因此恨上自己,许惜颜也不会怪他。 邓觉的眼泪也落了下来,用力摇头,“原,原就不怪旁人……爹爹打小与我说得分明,全是咎由自取。也幸好及早给姨母揭破,若果真闯下弥天大祸,那才是悔之晚矣!” 邓家虽远在千里之外,但谁曾想,当年还跟“深谋远虑”四皇子有所勾连。 那时四皇子也是为争大位,曾有意对长兴侯府这样不受重视的权贵,主动示好。还有书信往来,密嘱长兴侯邓兴在南方帮忙结交各方势力来着。 也亏得长兴侯那时还没来得及干些出格的大事,许惜颜就带人打上门来。 等到回头京城大变,三四皇子连接栽了跟头,彻底失势。被圈禁的长兴侯邓兴听说消息,差点吓破了胆,生怕牵连到自己。虽无人追究,依旧大病一场,临终前才悄悄跟儿子说出此事。 可把邓旭惊出一身冷汗。 也亏得自家早早败落,否则任由他爹作死下去,那真是满门抄斩都不够赔的。 所以他越发告诫儿子,一定不要怨恨母亲和许家人,尤其还得感谢许惜颜呢。 而这些年虽说许惜颜远在边关,跟邓家没什么来往,但去信京城,也曾说起,大人的事是大人的,孩子却是无辜,还叫许家多多照看着邓家父子。 邓觉道,“这些年,我的许多课本,都是许家送来的。家里松大舅舅他们南下,也来探过我们父子。后外祖父到了南边,也特意遣人送来书信,问过我的功课。我后来去那书院,也是外祖父给的荐书。” 这说的是许润。 “这回跟着八舅舅上京,也是备考来着。他说家里一准儿能认出我来,方才去国公府拜见长辈,果然……” 少年说得哽咽,又想哭了。 长这么大,就父子俩相依为命。 义阳长公主和虞氏在圈禁几年后,都因受不住苦楚,先后郁郁而终。长兴侯邓兴算是活得长的,但也没能多活几年,几乎是邓觉刚记事呢,他就死了。 那长兴侯府自破败后,幽冷深清,又害死过那么多人,特别骖人,邓旭一年也就过年才带儿子去磕个头罢了。 故此在邓觉的心里,总觉只有一个父亲。 孤儿鳏夫,挺孤清的。 不意来了京城,他还怀着颗忐忑不安的心呢,谁想才进家门,连老糊涂的许遂都一眼把他认出来了。 “这怕不是,桐丫头的孩子吧?” 随后许观海,更是抚着他的头,眼泪长流。 如今到了许惜颜这里,对位声名赫赫的姨母,大名鼎鼎的升平公主,邓觉原是不敢来,硬是被一帮子兄弟姐妹强拖了来。 谁知也是一眼把他认出,还毫无隔阂。 在这么多亲人的怀抱里,头一次感受到大家族的温暖,邓觉虽是七尺男儿,到底还是个弱冠少年,所以忍不住就又哭了。 乐絮儿却是爽快得多,小嘴叭叭的,跟许惜颜解释。 邓觉表哥还是很棒哒。 他已经考中举人功名了,全靠自己努力。 这回来京城,也是预备要下场考进士的。 小舅舅许桓四处游历,在南方书院遇着他,又听说胞姐回京,就干脆把他提前拐回来啦。 这就是他给全家人的惊喜! 那还真是又惊又喜。 眼看小弟许桓一脸邀功的表情,许惜颜眼中闪着泪光,拍了他一记,“就数你顽皮。” 然后豪气表示,开库房,她要给外甥送礼! 邓觉忙要推辞,他方才在许府,已经收了一大波了。成安长公主也是这个调调,直接叫人带他去公主府的库房挑,邓觉吓了一跳,才赶紧随兄弟们前来拜访升平姨母,怎么到了这儿又要送? 乐絮儿却犹嫌不足,“挑那些有什么意思?又不是要成亲。姨母你给表兄送匹马吧,再配齐马具那些,回头我们带他打马球去。他在南边也没个人玩,还没学过呢。” 这一提成亲,许惜颜倒是想起来了.这孩子不小了呀,怎么还没说亲? 第650章 番外 鹊登枝(十一) 问起亲事,邓觉略羞涩,“我,我一无所长……爹爹的意思,也是叫我过了殿试,有些出息了,再去拜访母亲……到时也问问她的意思。自然,问过外祖家,也是一样的……” 啧啧啧,这么年轻的举人,还说自己一无所长。那天下大半读书人,都该去寻块豆腐一头撞死了。 许惜颜素来聪慧,顿时猜到最后一句多半是上京前,邓旭才临时交待的。 不给儿子早早说亲,肯定也是因为许桐当日之言,想让儿子金榜题名再去见她,也显得自己这些年,不至于一事无成。 不过晚些说亲也好,男孩子多受些磨砺,方知道心疼妻子呢。许惜颜可是开明得很,从不是催婚之人。 但礼物却是一定要送的。 当然,马也送。 这么多年难得见到外甥,还这么出息,许惜颜是真心替许桐,也替邓旭高兴。 邓觉不好意思去挑,她便让琥珀去看着置办一份。 邓觉想要推辞,许惜颜按着他的手说,“衣裳佩饰那些,我母亲是个最好打扮人的,我就不跟她抢了。你既要科举,只给你寻些笔墨纸砚,书本典籍也就罢了。再略给你拿几样小玩意儿,回头你总能用上。” 邓觉这才道谢收了。 却不想,回头打开许惜颜送来的两口大箱子,除了一口箱子里装着极精致的笔墨纸砚,另一口箱子里装的却全是大大小小,分装好了的打赏荷包,还有兑换好的碎银散钱,塞得整整齐齐。 邓觉背着人,再次大哭一场。 自长兴侯府败落,家产尽没,家境自是大不如从前。 父子俩说句难听的,还是靠着许桐当年留下的嫁妆过日子,自是过得紧巴巴的。 可自从随许桓上了京城,入了金光侯府,修国公府这般名门世家,骨子里都透着富贵风流,邓觉难免觉得自惭形秽。 就算亲戚们人人都对他很好,也无人轻视,长辈们送的礼物也都很好。可那些只能撑起门面,他却是拿不出多少银钱,去交际应酬,打赏下人。 就算没人怪他,可年轻人自己心里能觉得好受么? 都是最爱面子的年纪,可他这么大了,难道还好意思管谁要零花钱? 偏偏看起来最清冷的姨母就想到了,还替他预备好了。 送银钱来的小厮,他是春生的儿子,正经搁黄家也是位有丫鬟婆子伺候的小爷呢,偏偏从众兄弟间争抢到这差使,来暂充小厮了。 笑眯眯的说,“公主说,叫小的一并留下,就暂且伺候着哥儿了。一同来的还有几人,先去跟管家奶奶那儿招呼一声,回头就来见礼。您也别不好意思,咱哥几个对京城都熟,回头您去哪儿应试看书,访师会友,或是和亲戚朋友吃饭喝茶,咱们都能跟着说说,也省了您好大麻烦了。回头等您金榜题名,寻到可心得用之人,再打发小的们回去就是。” 这般体贴周到,邓觉还能说什么? 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他只能把这份恩情,默默记在心里,以图后报。 倒是亲舅舅许樵听说,有点不乐意,“我自己的亲外甥,我自己就不能照顾么?还要一个出嫁的妹妹来操心,这算什么事儿?” 可已经当家多年的樊玉婵,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你们这些男人,粗心大意的,哪有二妹妹想得细致?如今邓觉算是外甥,他住回家里,咱们给一份月钱,拔几个使唤人都容易,那象絮儿阿灼兄妹,是不是也得给?家里还那么多嫁出去的姑奶奶呢,若是个个都计较起来,又该怎么办? 就算咱们这房无所谓,可你让二房五房怎么办?跟着一样吧,肯定吃力。不跟着吧,又打脸。倒不如二妹妹出面省心呢,你要过意不去,自拿私房贴补到阿钊兄弟俩身上就是。何苦坏了规矩,让大家难做? 再说了,我看大外甥是个心细的,也未必就愿意接受咱们的好处。毕竟二妹妹家里才几个人,咱们府里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换成是你,你好意思么? 真有心对他好,倒不如悄悄给他置些家业呢。等他成亲时给他,方不伤孩子颜面,也能有份长长久久的收益。” 许樵转念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儿。 许惜颜家就两口子,俩儿子,又是出了名的财雄多金。 当外甥的从这样一位阔姨母手上拿钱,心理负担确实要小得多。 而许家如今却是人丁兴旺,光许樵和樊玉婵,都生了四个孩子。自己在外人看来,也就是一个太学院的教书先生,哪比得上金光侯? 若是给重了,只怕邓觉也会担心影响到舅母弟妹们,再不肯要的。 毕竟,教书先生在世人眼里,大半都挺穷的。 可是,许樵叹了口气,略有些发愁。 教书先生可能大半并不富裕,可他真心不穷啊。 这些年在授课之余,他也很努力的发展副业呢。 樊玉婵将门出身,自小便是个豪爽明朗的性子,这些年当主母管着人事内务还行,却实在不太擅长理财。故此,她出嫁带来的田庄铺子,可全是许樵在背后运筹帷幄。 就算比不上许惜颜的马场,也都挺赚钱的。 后来樊玉重得了官身从了军,也把在京城的家业全交给姐夫打理了。 其实自樊家入京,买房置地那些事,就全是许樵在操心。 也亏得招了这个能干女婿。 从此之后,樊家可算是再不用算计着俸禄过日子,还得打猎贴补家计了。 一样敞开门来,大大方方接济樊家旧部下属,但家里的日子却是渐渐富足。 等樊老大人过世时,那时成帝早已继位数年,因樊家拥立有功,临终前便给老爷子官复原职了。虽是虚的,却能体面的以官礼下葬。樊老大人再无心事,只嘱咐孙子要与姐夫一家好好相处,便安然长逝。 这些年樊玉重在外为官,家里的银钱接济可是没断过。 樊玉重原本念着姐夫打理辛苦,便说用不了这许多,叫姐夫自收着。 然后,然后姐夫果然就自收着了。 给小舅子送的银钱少了,给他置办的家业却是越来越多。 弄得樊玉重的妻子,他也早成亲了,银钱账目自然得交给夫人收着,那也是樊老大人订下的一门亲事,顶顶通情达理的好姑娘,都时常夸赞。 “人人都说许家是门好事,果然不错。姐姐嫁了,连咱们都跟着沾光。要是日后能亲上做亲,不管是嫁个闺女过去,还是接个媳妇进来,我都要笑死了。” 樊玉重顿时道,“你少发美梦。我那四个外甥,一个都不可能。老话说,姑血不还家。再说我姐夫家可都是讲究人,不兴这样的亲上做亲。” 樊妻白他一眼,“我有说是要跟你亲外甥结亲么?我家虽不是读书人,却也知道血亲不可太近的道理。我只说是许家,哪怕是二房五房呢,挑个好的不行么?” 呃,这倒是可行。 樊玉重摸着下巴想想,“那你也把咱家孩子教得好些,回头我才好跟姐姐姐夫张口。” 那是自然。 樊妻这才欢喜起来,两口子畅想着孩子们的日后,说些傻话不提。 许樵既能照顾好小舅子,自家日子自然也不会差。 只是两口子都不爱炫耀,也不是贪图享受,奢靡破费之人,不过闷头发财而已。 说来还是从小在京城长大的尉迟钊眼明心亮。 他就早看出来,二舅舅是个不差钱的。所以从小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的小勺子,就心安理得的吃起大户,还吃得特别坦然。 春天的鲈鱼,秋天的螃蟹,夏天的瓜果冰碗,冬天的汤锅,什么新鲜什么好吃,或是哪里又开了新馆子,来了新厨子,出了好新菜,他就跑来拉着舅舅的衣摆,要求请吃。 当长辈的,都喜欢这样会“敲竹杠”的孩子。 否则辛辛苦苦挣钱又是为了什么呢? 尤其看着孩子吃饭香,许樵舅舅也投喂得很开心呢。 如今尉迟钊能长这么大个子,每回见着,许樵都一脸骄傲,自觉功不可没。 “哎,不是阿钊要跟端王府说亲了么?定了没?到时我给他包个大红包。” 既然邓觉那里不好给太多钱,还是把钱贴补在尉迟钊身上吧,总不好让二妹妹一人出力。 至于外甥,也不能亏了他。正如妻子所说,回头给他置办份家业吧。 樊玉婵也是个大方人,从不计较这些,“应是订了吧?但还没明说。本来二妹妹说晚上要和侯爷回来吃饭的,可皇上突然召见,也不是何事,又进宫去了。二妹妹便打发人来说不等了,要不就明儿再来。我才打发人去问大嫂子时,偏娘听见,说叫再等一等。如今打发几个孩子去宫门口守着,要是出来得早,还是接回来吃饭。” 尹二奶奶自从旧年丈夫许润在外为官时,让通房丫鬟生了个庶子,可是不得了,闹得阖府不宁。后又折腾着许桐远嫁等诸般蠢事,越发跟家里人离心。 直到近些年,她大概是年纪大了,那点精气神总算是折腾没了。也是樊玉婵接二连三养下孙儿孙女,总有孩童在膝前环绕,童言稚语,活泼可爱,才总算是让尹二奶奶渐渐安生下来。再不寻事挑茬,家里也重归宁静。 许樵听说母亲愿意等许惜颜回来吃饭,很是赞同。 “那就等等吧。孩子们若是饿了,先吃块点心垫垫。也不知皇上召见侯爷何事?还把二妹妹也叫去了。” 你问她,她问谁去? 樊玉婵也不知道哇。 两口子正嘀咕着,宫中却是气氛压抑。 成帝拿着一份加急送来的奏折,神情感伤又无奈。 等着许惜颜两口子入了宫,也不多说,只命太监把奏折拿给他们看了。 夫妻俩一目十行的看过之后,齐齐怔住,对视一眼,同样说不出话来。 成帝苦笑,头疼又为难的开了口,“朕原先是说过,不会逼阿钊的亲事,可如今——” 他话音未落,却是靖海侯奉旨匆匆赶来。 脸色着实不大好,应该已经听说了风声,只强自隐忍着,到了皇上跟前,还不忘行礼。 只到底有了年纪,起身时便不小心踩到了袍角,踉跄了一下,差点扑通摔下去。 亏得尉迟圭年轻,眼急手快的将他托住。 靖海侯连忙道谢,又告罪,“臣君前失仪……” 成帝摆手,“侯爷无须如此。赐座,都坐吧。” 大家心情都不好,这事还是坐下来说吧。 君臣齐齐坐下,成帝正斟酌着要如何开口,忽地身边太监接到报信,赶紧跟皇上低低说了。 成帝眼前一亮,“已经醒了?那赶紧传上来!” 总比他亲自开口强。 于是,一个侍卫被带了进来。 整个人已经不是风尘仆仆可以形容,简直是泥水里滚出来的。 因要面君,头脸已经简单打水梳洗了一下,才勉强辨得出人形。 靖海侯一眼就认出来了。 正是定安长公主身边的老侍卫,给女儿韩琅华带出京城去的。到底骨肉至亲,他也顾不得皇上在此,先发问了。 “赵林,事情到底如何,你快说!” 赵林跪地,看一眼老主人,眼泪就下来了。 “是,是小的护主不力……回皇上,我家孟大人和夫人,俱是,俱是殉难了呀!” 靖海侯就算已经听说不好,可真等着听到这样确凿消息,还是惊得面无人色,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 还是尉迟圭在一旁扶着他,又催促道,“你别哭,倒是把事情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了?” 侍卫赵林抹去眼泪,这才把事情源源本本说了清楚。 孟珙如今在南方某地任着一州知府,因任所多雨,水渠易崩坏,时常造成流民,后又生出匪祸,故此也跟许松一般,一直有修渠来着。 不过因当地财力有限,孟珙没有采取从前那种哪里漏了修哪里,这种被动的修渠方式。而是主动筹资,先去修补历来洪涝最为严重,也是匪祸最严重的几个乡镇。修一段就要扎扎实实做好这一段,不说管上百八十年,起码能管个二三十年。避免年年修渠年年淹,一遇着下雨,总是四处报灾,四处补漏,回头还得找朝廷要钱要粮赈灾的循环套路。 要说这是个挺好的做法。 他也上报过朝廷,也得到了成帝的肯定。 施行下来,也确实见到有效。 在孟珙为官这数年间,每修好一处堤防水渠,当地的百姓就能保住庄稼,能保住粮食,大家能够安居乐业,自然也就不会去打家劫舍,祸害乡亲,横行多年的匪患也渐渐肃清。 成帝原打算着,等孟珙再干上一两年,差不多把全州的水渠都修补好了,就把他往京城挪一挪,也升个官儿来着。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偏偏今年,出事了。 赵林含着泪道,“……我家大人为了以身作则,早在修渠之初,就对着当地百姓立誓,说府衙所在的省城,是要留到最后才修的。偏偏今年自五月过后,省城那儿雨水极多,连着快一个月都没见过日头。城中的水井许多都漫出街面,简直没法下脚……” 然后,还亏得韩琅华矫情。 因为连日大雨,城中连口青菜都吃不上,被雨水打过的鱼虾,淋病的鸡鸭更没法吃了,各种物资短缺,这叫娇生惯养的韩琅华如何忍得? 她就算比不上许惜颜吧,那也是金枝玉叶长大的,哪里吃过这种苦?便命人去雇了一艘大船来。 原本,她是打算带着孩子们出去避避雨,找个地方住过雨季再回来。谁想那条船,最后竟成全城人的救命船。 赵林自然不会说自家主子的不是,只说了韩琅华雇船之事,便道,“……等到船来的那日半夜,忽地下起暴雨。短短一个时辰,就淹到人的小腿。我家大人瞧着不对,赶紧发动全城官员衙役,出来抗洪。也不知是几时,忽地听见老大一声轰鸣,全城人都瞧见了!省城后山处,竟是崩出一条黄龙样的山洪,直冲向省城。外城的泥墙,顿时就冲垮了,大水疯涨,一个劲儿的冲向城中。” “全城的男人都去封堵洪水了,可实在是拦不住啊,然后我家大人,大人只得下令……让城中的老人妇人和孩子们,都上那条大船去……可那船,船再大,也装不下一城人啊……城中的老人们,就没有一个肯上去的。只叫各家的年轻媳妇,抱着孩子们上去……可媳妇们上去之后,还是人太多了。于是她们,她们放下孩子又都下来了……最后,最后连咱家夫人,也下来了……她说,说少一个她,还能再带两三个孩子……” 听到这儿,靖海侯已经是浑身颤抖,两眼发直。 尉迟圭不忍心的别过脸去,许惜颜已落下泪来。 赵林哽咽了好一会儿,方道,“最后,最后是我家大人亲手斩断绳索,下令开船……小人因水性尚好,原想留在主子身边照应,可夫人不放心,非叫我跟着船走,照应几位小主子……那时她跟我说……” 他瞟了眼金光侯,重点是升平公主。 忽地似下定决心一般,跪爬到许惜颜跟前,大力磕着头,泣道,“我家夫人说,她要活着便罢。她若死了,就叫小的来找升平公主,跟您说,是她说的。她求您了,求您作主,让府上世子娶她一个女儿吧。不管是谁,娶一个就好。她在九泉之下,都谢谢您了!” 第651章 番外 鹊登枝(十二) “胡闹!” 却是靖海侯,重重出声了。他浑身发着抖,显然到了崩溃的边缘,却仍是强撑着口气,推开尉迟圭,勉力站了起来。 “这样,这样勉强人家换来的亲事,有什么意思?不谈也罢!” 成帝背着脸,悄悄抹去眼角的泪,也看向了许惜颜,哽咽着说,“升平啊,不勉强的,对不对?阿钊是个好孩子,朕也一直想给他赐婚来着……” 这话,近乎是恳求了。 而说话的人,可是一国之尊,是皇上! 就算韩琅华曾经不那么讨人喜欢,可她最后能为了几个平民的孩子,让出生存的机会。光凭这份大义,就足以成为皇室典范。也值得皇上开口,为她的女儿求这门亲事了。 尉迟圭心中一沉。 此时若是不答应,怕是从此就会在皇上心里埋根刺,让君臣生隙啊。 他暗自咬牙,刚想开口,自己当这个坏人得了,总不好牺牲儿子一生的幸福。却见妻子,许惜颜含着眼泪,缓缓站了起来,又跪了下去。 一字一句,却坚定的说,“多谢皇上。可我们阿钊,阿钊已经订亲了呀。就在今儿一早,我与端王,连两个孩子的八字都换了。” 什么? 靖海侯浑身一颤,差点瘫软下去。 他方才那么说,其实不是真的想拒婚,而是想换尉迟家一个心甘情愿。让女儿最后的请求,显得不那么卑微,不那么强人所难。 可难道,难道升平公主真就这么铁石心肠吗? 连这样都不能答应? 连成帝眼中,都显出几分失望。 这种事,原就可说可不说的。毕竟只是说定,并没有过了明路不是? 可许惜颜选择说了,就是选择拒绝了这门亲事,还是皇上亲口恳请的亲事。 这多扫他的面子? 而且让皇上不理解的是,就算和嘉嫁不成尉迟钊,难道就不能再求他给她赐门好亲事?再不行,二女同嫁一夫也行啊,何苦说得这么决绝? 是不是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尉迟圭心中更凉。 他倒不怕从此失了圣心,此时的他,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回老家种地放羊去,可他担心妻子会因此触怒圣颜,伤了从小的情份。 原想说此事是自己的主意,可他今儿一早就出门了,压根都不在家,要怎么圆得过这个谎来? 正急出一背的汗,却听许惜颜又流着泪道。 “如今升平家中,唯有一个病弱的次子。只不知琅华姐姐在天有灵,会不会嫌弃。” “不,不会!” 靖海侯直到此时,方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赶紧抢着答话,心中只剩无限感激。 只要能结亲就好。 原来升平公主,也不是这么铁石心肠。 “我代小女,多谢公主了……” 女婿的家事,他再了解不过。 家道中落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出了孟珙这么一个争气人,全族都指着他呢。如今他这一死,孟家真是犹如倒了顶梁柱一般,再想起复,还不知得多少年。 而韩琅华嫁了孟珙这十来年,虽一直随夫外任,却是连生三女,一个儿子都没有。对于连生二子的许惜颜,她简直都快妒忌死了。 直到前两年,还是定安长公主去信,把女儿狠狠骂了一顿,韩琅华才肯给丈夫纳了个妾,终于生了个儿子。 这也是韩琅华一定要嫁个女儿给尉迟家的缘故,否则老孟家日后就更无人扶持了。 她跟许惜颜打小相识,又对掐了这么多年。虽说从没讨到便宜,但也从来没有被许惜颜故意加害过。 所以要说这世上韩琅华最信任的,除了爹娘至亲,还真就数许惜颜了。 只要女儿嫁进去了,以许惜颜的人品,肯定会善待她的女儿。 将来,就是她那几个孩子被人欺负了,依许惜颜的脾气,也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所以,哪怕是尉迟钧,也是极好的人选。 至于到底嫁哪个孙女,这个可以回去慢慢商议,眼下只要应下亲事就好。 靖海侯安下心来,方浑身一松,满心悲痛涌上心头。倚着尉迟圭,痛哭起来。 晚年丧女,这是多大的惨事? 还是唯一的嫡女,回去还不知要怎么跟定安长公主开口。否则皇上也不会只传了靖海侯一人前来,还刻意交待,暂时别惊动了公主。 如今既能说成亲事,多少算个安慰了。 成帝也松了口气。 行吧,信义为先。 若是尉迟钊的亲事已经说定,换尉迟钧也好。 方才他一着急,满脑子只想着尉迟钊,却忘了许惜颜这个幼子。 小阿蝉虽然体弱,但这些年也渐渐养好了。宫中太医常去看他,都说无碍的。 大不了,回头看韩家定下到底要嫁哪个丫头,也封个郡主吧。抬一抬姑娘的份位,嫁人也好看些。 嗯,这回尉迟圭和许惜颜两口子在宁州防治疫病立下的功劳,就不赏他们了,给尉迟钧也赏个爵位得了。 那孩子体弱,怕是当不得官。有个爵位,也体面些。 成帝正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合适,却还得要个人来张口请求。 而此时,许惜颜便大礼参拜,含泪高声道,“升平一介女子,不敢干涉朝政。但琅华姐姐虽身为女流,却勇于担当,为国赴难,救民于水火。升平恳求皇上,为其加封。” 尉迟圭扶着靖海侯坐下,也跪了下来,“臣也恳请皇上,追封孟大人,并荫封其子女。” 很好。 成帝正合心意,当即应下。 韩琅华夫妻俩死得如此壮烈,肯定要加封,要厚葬。 据地方官报上来的奏折说,也有不止一位幸存的百姓表示,在放走大船之后,眼看洪水不可抗拒,孟珙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把全城包括府衙的门板木窗都给卸了,给百姓们四散逃生。 而他们夫妻俩都不会水,找到二人尸首时,夫妻俩是手绑着手,一同赴死的。 “……虽不能同生,但能共死。得妻如此,死亦无憾。” 或许韩琅华是有很多小毛病,但最后能选择与丈夫同生共死,还是很值得人敬重。 当数月之后,洪水缓缓退去,官员们寻到孟珙刻在府衙廊柱顶端的绝笔时,无不唏嘘万千。 根据这个位置,大家猜测,他们夫妻虽不会水,却也没有被动的等死,也有试图自救。看痕迹应该是孟珙想办法,和妻子用绳索爬到府衙最高的顶梁上,原想等待救援,奈何洪水来得实在太大太急,最终漫过府衙,几乎淹没全城,夫妻俩才被洪水一同卷走溺亡。 当下,就有官员提出,因为府衙已被洪水冲毁大半,仅剩这处梁柱,不如就在原有府衙,修建孟公祠,另择他处再建新府衙。 这也是当地百姓的强烈要求。 要不是有韩琅华的那条船,有孟珙的忠直公允,她后来被追封为贞义公主,丈夫孟珙被封为忠勇伯,配享太庙,爵位允袭三代。 全托了这对夫妻的大恩大德,可是救了全城数千小儿性命。 洪水过后,幸存的百姓寻到这些孩子。就算是家里大人也有不幸溺亡的,但能留下一点骨血,于生者也是极大的安慰。 哪怕全家大人都死光,只要活着的百姓,不管是贫是富,纷纷表示愿意收养这些孤儿。还愿意共同在孟珙夫妻死的府衙梁柱下立誓,必将善待这些孩子,视若已出。 毕竟经历了那样惨痛的一场洪灾,能生还者无不觉得万分幸运。也愿意牢记孟珙夫妻的恩德,并回报于人。 这是件极好的事情。 每每大灾过后,百姓们卖儿鬻女,又是一场人间惨剧。可今年却是没有上演,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值得传颂与铭记。 而京城里,定安长公主自得知唯一爱女死讯,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整个人都变得痴痴呆呆。 一阵清醒,一阵糊涂。 日常起居似乎一切如常,却时不时犯傻。 “……琅华爱吃的栗子糕,我早起叫厨房做了,怎么还没得?” “……这匹纱颜色鲜亮,拿去给琅华做条裙子吧。再给她配些小珍珠,绣花蕊用。她说上回成安家的那丫头,就做了条这样的。交待绣娘做得仔细些,别给人比下去。” “……对了,那许家五房的小四奶奶,不是听说挺会治妇人生育么?去把人请来,也给琅华开服药。凭什么成安的丫头一生就是儿子,琅华总是生闺女?怕是她家藏了什么秘方吧?” …… 眼见着老妻如此,靖海侯快吓死了。 与其这样,他还宁肯定安长公主跟年轻似的尖酸跋扈。 大半辈子夫妻,女儿如今没了。老妻再要疯了,他也真真是没法活了。 直到成安长公主,闻讯赶来探视。 见面就重重一掌,拍向定安长公主面前的案几。 “我今儿来,是想告诉你,你养了一个好丫头!不比我家阿颜差。” “这辈子,我都不会再与你相争了!” “你得意了吧?” 定安长公主,嘴唇翕动,猛地站了起来,眼中有泪光盈动,“你说,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 “我说,你养了一个好丫头!不比我家阿颜差。” “这辈子,我都不会再与你争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呢,非得我来使劲夸你是不是?你再这么下去,我就又要看不起你了……一把年纪,你丢不丢人的……琅华幸好不象你,她肯定是随了她爹……你这么个孬种,才干不出她那样的事……” 成安长公主说着骂着,就哭了。 定安长公主浑身直抖,强自反驳,“你胡说,胡说!她就是随了我,我女儿是我生的,她自然是随了我……她就跟我一样笨,跟我一样傻……傻丫头,你怎么那么傻呀……你自己坐船走不行吗?你干嘛要留下来呀……干嘛要留下来呀,娘的心肝呀……” ……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 二人年纪相仿,从小在宫中一处长大,互看不顺眼。也不知吵了多少回,掐了多少回。眼看着都活了大半辈子了,二人这还是头一回抱头痛哭。 可这样的抱头痛哭,谁都不想要啊。 哪个当娘的,会想要? 什么公主,什么祠堂,什么爵位,她们都不稀罕。 她们只想让自己孩子的好好活着,只要人还在,哪怕缺胳膊少腿,瞎眼哑巴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就比什么都珍贵了。 看着老妻哭得声嘶力竭,锥心刺血,靖海侯才抹着眼泪,终于放下心来。 能哭出来就好,能哭出来人就能醒过来了。 至于老妻说的那些话,又有什么要紧? 这才是人之常情。 他要能再见到女儿,也要大骂她一顿。 傻丫头,你干嘛要下船啊?你救了那么多人还不够,非得把自己小命搭上吗? 让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不孝啊! 傻孩子啊。 等擦干了眼泪,定安长公主清醒过来,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决定了跟尉迟钧联姻的人选。 “嫁大丫头。她是长女,这是她的责任。” 靖海侯略迟疑,“可她比尉迟家那孩子,大了三岁吧?老二似乎更合适些。” 定安长公主冷笑,“你都常说,我把大丫头惯得不象样。你指望咱们的女儿,能养出更象样的?” 靖海侯一下哑了。 韩琅华本性不坏,否则最后也做不出舍己为人的好事。 但她身上也有着所有千金小姐的坏毛病,眼高手低,挑三拣四,娇生惯养,掐尖好强,不懂宽容,不体谅人。指望她能教出特别乖巧懂事的孩子,那是天方夜谭。 比较下来,还不如大丫头呢。 到底这些年养在京城,有靖海侯盯着,定安长公主娇惯孩子也不敢太过份。这孩子大格儿上,其实比她娘当年还要强些。 琴棋书画都下苦功练过,很能拿得出手。各样规矩礼数也好,时常在宫中走动,并不出大错。 定安长公主考虑得很实际。 那两个小外孙女就算没在女儿身边养歪,但这些教养方面必定是要差姐姐一层的。 既然有心跟尉迟家联姻,尤其会有许惜颜这样一个厉害婆婆,就必须拿出家里最优秀的女孩,来表现她们的诚意。 年纪大些不重要。 正因为年纪大了,才会让大丫头更加谨慎,不敢在丈夫面前放肆。才能约束她谨言慎行,做好这个儿媳妇。 而且,这回的亲事,一半是因为韩琅华的临终遗言,另一半是皇上求情。 另外两个外孙女,是再不可能结到这样的好亲事了。 如果只考虑年纪,换成二丫头,那置长姐于何地? 将来二丫头又愿不愿意,或者说她能不能担起长姐的职责,照顾一大家子呢? 所以定安长公主真不是偏心自己养大的孙女,她是综合了各方面的考量,方定下大外孙女。 靖海侯是个明白人,一听也觉有理。 不怕再说得直白些,他一直想帮女儿攀上尉迟家这门亲事,也是因为自家的袭爵快到头了。 而靖海侯的两个庶子,俱是资质平平。就是成帝宽容,允他家再袭上一两代,等到定安长公主过世,新君继位,就不会有这等好事。 自然,有多大的能力吃多少的饭,靖海侯也没想着千秋万代。 但门庭衰微虽然不可避免,但做长辈的总想尽量给晚辈多一些荫庇。 结上一门有力的亲戚,若是孙辈重孙辈中有资质出众者,想往上走,就总有人能扶一把。 或是跌倒的时候,有人能拉一把,不至于被欺负得太狠,也足够了。 这样说来,从小在他们身边长大的大外孙女,可是跟两个庶出舅舅的感情要亲近得多。到时若韩家有事,她不会不理。但那两个小外孙女,可就不好说了。 只不过,若是将大丫头嫁过去,她将来的日子可就辛苦了。 毕竟比丈夫大几岁,做妻子的难免就要受累。 到底是在身边养大的孩子,靖海侯未免又心疼起来。 但定安长公主虽素来比他疼孩子,这时候却更加坚定。 “你也不要太担心,我已经跟大丫头说好了,她也同意了。横竖还有三年孝期呢,让她再多学些吧。” 哎,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人啊,谁不得学着长大呢? 靖海侯叹了口气,最终也同意了。 可谁曾想,有个人不同意。 尉迟钧自亲事订下,主动要求上门吊唁时,就在靖海侯夫妇的面前,跟未婚妻见了一面。 其实他们早就认识,毕竟京城就这么大,权贵圈子也就这么小,谁家不认识谁呢? “……你也不要想太多,往后该怎样就怎样,只管把自己身子保养好就是。横竖我又不是长子,身子没兄长那么多事。回头只要走得开,我就带你出去走走,看看大好山河,没个好身板可不行。嗯,这些山川志皆是我收藏的,你留着慢慢看吧。有感兴趣的,也记下来,咱们书信讨论。” 清瘦的少年,翩然告辞。 并不宽厚的肩膀,却分明透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等他一走,却是定安长公主忍不住,先哭了鼻子。 真好, 她没有做错,给大孙女挑了个好丈夫。 便大几岁又如何? 重点,还是看丈夫肯不肯来心疼,肯不肯来爱护妻子。 女儿最后那般近乎耍赖的托付,也是她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 日后孟家长女嫁给尉迟钧,果然过得极好。 夫妻俩携手,走遍大江大河,山山水水,恩爱互敬,体贴有爱,可是京城有名的神仙眷侣。 等到垂暮晚年,定安长公主与成安长公主老姐妹俩,坐在一处晒太阳赏花时,都感慨世事,小时如何想得到她们二人,还能有今日这等缘份? 第652章 番外 鹊登枝(十三) 两个儿子的亲事订下,许惜颜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和亲人们该团圆的也团圆过,该探视的也探视过,她便打算跟尉迟圭回边关去了。 再不走,天气渐冷,可就没法上路了。 身为国之重臣,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别说尉迟圭身上公务繁多,就是许惜颜这儿,成帝都通过颜皇后,交待了许多需要通过她去做的事。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为了边关安稳,百姓安乐,他们夫妻俩也愿意担起这份责任,守护一份太平。 只是有件事,让许惜颜颇为难。 再次摊开案上的长长画卷,她难得一回纠结了。 这是上次元家婆媳给她送来的礼物。 许惜颜也万万没想到,元瓒老爷子居然在临终前,给她留下这么珍贵的一份礼物。 宁州书馆开馆图。 用一副数米长卷,细细描绘了当年许惜颜初到宁州,兴建书馆时的动人画面。 栩栩如生,宛如情景再现。 有些许惜颜都已经遗忘的细节,通过细腻的画卷,又鲜活的跃然纸面。 尤其是画中的自己。 许惜颜第一眼看到时,都不免有些赧颜。 因为画中虽有数百人,但元老爷子将她画得实在太好了,特别的美。 那已经超脱了眉目之间的相似,而是精妙的捕捉到了人的气度风华,画出了一种令许惜颜都陷于自我怀疑的美。 她真有这么好看? 坦白讲,许惜颜第一眼看到这张画时,只想收藏起来,不想给任何人看见。因为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画中的这么美,这么好。 可要束之高阁,她又于心不忍。 因为许惜颜更加看出,这张画的价值,已经远远超脱了她个人的美丑,达到元瓒老爷子个人,也是现时画技的巅峰。 足以流芳千古的那种。 作为一个爱才惜才之人,许惜颜实在不忍心把这张画埋没,孤芳自赏。可要拿到世人面前,她还真有些犹豫。 “又在看画儿啊?”尉迟圭探过头来。 许惜颜顿时嫌弃的一把将他的大头推开,拿纱笼将画罩起。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观画不语真君子。唾沫星子会溅上去的。” 尉迟圭反倒笑了,“我又没对着画儿说,也喷不了这么远。你既这么稀罕这画儿,何不拿去给世人看看?” 许惜颜倒稀奇了,“你不介意?” 平常她要见个外客什么的,尉迟圭都老大不高兴。恨不得把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如今倒大方了? 尉迟圭理直气壮,“这是画儿啊,跟你真人怎么能一样?你,我肯定是不让人见的,可拿着画儿出去怕什么?也让世人都瞧瞧,本侯娶了位多么漂亮的媳妇。让他们看得着摸不着,都羡慕妒忌去吧。嘿嘿嘿。” 他还得意上了。 许惜颜嗔他一眼,不觉又问,“可你不觉得,把我画得太好了?” 尉迟圭一脸震惊,“不会吧?你怎么会这么觉得?这画儿哪有你好看?差老远了!我不是说元老爷子画得不好,他算是我见过画人里,画得最好的。自然,岳父画得也好。可岳父也没画过你呀,没得比较。哎,媳妇你不会觉得,你还没张画儿好看吧?那公主您可太自谦了。要我说,这画顶多也只有你八分的美貌,还有两分,只有为夫我才能看得到呀。” 又不正经了。 许惜颜翻个白眼,不理他了。 可尉迟圭道,“你要拿不定主意,拿去给岳父大人看看呗。我不懂画,他可懂啊。横竖咱们就要走了,这画是带走,还是留在京城,你也赶紧拿定主意,我先去收拾行李了啊。” 亲昵的拍拍妻子双肩,尉迟圭大步去忙活了。 许惜颜细想想,倒有几分道理。 自己若是拿不定主意,何不去问问父亲大人? 于是将画细细收起,她亲自捧了,去了母亲府上。 自许松夫妻回家,接过照顾许遂老两口的重担,便让许观海夫妇回去歇一歇。 两口子本不想走,可小儿子许桓回来了。这小子如今的名气都快赶上许探花了,成日上门拜托的人极多。还有家里亲戚们,为了探视许惜颜夫妇,也时常往他们夫妇这里走动。 人多虽热闹,却也嘈杂,反而不利于老人养病,也影响孩子们读书,故此两口子才又带着小儿子搬回了成安长公主府。 许惜颜过去这会子,只见父亲大人正被母亲大人指挥得团团转,给她收拾行李,打点礼物呢。 许惜颜不觉轻皱眉头,“我的行李已经够多了的,随便拿些就好,真带不了这么多。” 许观海顿时摊手,“看看看看,我就说女儿不会要,你非得装这么多。让她路上怎么走?不拖累人么?” 可成安长公主不依,“你那是不会装,装好了就没这么多的。” 许观海道,“那你来装呀。明明是你叫我这么装的,如今又赖我。” “你这人怎么这样?那不是我先说了那么装,你非说不行,才按你说的装么?” “那你说的确实是不行啊。” …… 眼看父母又要吵架,许惜颜赶紧插嘴,“我今儿来,是要请父亲替我看张画。不如母亲受累,就在此打点一二。不过先说好,我顶多再带两车,多了我可不要。” “不行。”成安长公主断然回绝,想想伸出四根手指头,干脆又换成巴掌,“五车!” “四车,超了我就一车都不带了。” 看成安长公主还想讨价还价,许观海忍不住道,“四车已经够多的了,你把那一时用不着的先收着,回头打发人慢慢给女儿送不就完了?先装些要紧的就好,何苦非要她一次带这么多?” 呃…… 这话倒是有理。 但成安长公主是绝对不会夸奖许观海的,翻翻白眼嘟囔道,“行吧行吧,四车就四车了。看画去看画去,别在这儿碍眼。” 许惜颜跟父亲往屋里走时,忍不住说了句,“年年给我送那么多东西干嘛?我那儿才几个人,又吃不了用不了,白搁着也浪费了,回头您也劝劝母亲。” 许观海却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娘也是一片好心,你就让她送吧。如今有得送,也是福气呢,象靖海侯府……” 韩琅华在时,定安长公主何尝不是年年大车小车的往女儿任所上送?还时常跟成安长公主攀比来着,如今却是想送都没得送了。 许观海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却拉着女儿嘱咐起来,“爹也老啦,管不了你们那么多。女儿呀,你那么山长水远的,可得爱惜着自己些。我跟你娘,是宁肯人家骂你们胆小鬼,贪生怕死,也不想换座牌坊回来的。知道么?” 许惜颜默默点头,“女儿记住了。” 她肯这样答应,就是认真记在心里了。 除非真是到了涉及人之大义,必须死而殉国的时候,否则她一定会保重自己性命,不让亲人们挂心。 那许观海也就不多说了。 只是回头展开画卷,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知女莫若父。 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女儿,许观海只一眼,就明白女儿的纠结了。 “阿颜,爹知道你生平最不好出风头,惹人注目。但是这张画,你必须拿出来,给世人来看。” 当下他正色起身,给女儿行了一礼。 “爹代天下读书人,先谢谢你了。” 许惜颜忙把他扶住,却也疑惑,“这画,真有这么好?” 这可真是问着了。 许观海道,“在没看到此画之前,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自觉跟元老爷子,就跟那梅花白雪一般。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算是各有千秋。若说我差元老爷子的,只在年纪阅历上。等我到他那个年纪,说不定还能比他更加老辣。可如今这张画,却把我比到泥地上了。 哎,爹爹将来除非能在心境上有了大突破,否则这辈子可能都难以超越了。元老爷子只凭这一张画,就足以笑傲当世画坛,再无人能出其右。来来来,我跟你细说……” 他这一番细说,就说到了半夜。 父女两个连吃饭的心思都没了。 许惜颜之前看出这画好,但因她没在画画上下过苦功,故此对于许多画技了解,就不够深入。 但许观海是大行家啊。 年少就以书画成名,这么多年又勤练不辍,且一生富贵,时常出入宫廷豪门,见识广阔,非常人可及。故此他对于各种绘画技法,绘画流派,研究得相当深入,也能有独到的见解。 今儿见着这张画,就如见到一个深藏闺中,未被人识的绝世美人儿般,他是从头发丝到脚底板,详详细细,跟女儿品评解说了一番。 到最后,连许桓——他早回来了,只是父女俩聊得正欢,谁都没空搭理他——都说,“姐呀,这画你要藏起来不给人看,那可真是暴殄天物了。好姐姐,这画你就别带走了,留下来,留下来先借我看一年,不不,三年!我到时,也临摹一张送你。” 你想得美! 许观海赏了儿子一记爆栗,“三年就想临摹此画?你可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爹都不敢说这大话,你也不怕闪了腰。这画既是人家送你姐的,自然该你姐决定。不过阿颜呀,若是这画能留下,展出三年,那天下能看到之人,真该谢谢你了。” 得, 父子俩话里话外,都一个意思呢。 许惜颜终于下定决心,“那这画就留下,交由父亲保管,暂定展出三年。” 这可太好了! 许观海顿时兴致高昂,还准备亲自写个题跋上去。到时盖上他的印章,也能随此画留名了。 许桓坏坏道,“那爹您可得写好点。否则那就不是流芳千古,而是遗臭万年了。” 臭小子! 许观海气得又赏他一个爆栗,不过也打算施展平生功力,一定要写出一篇足以匹配此画的好题跋来。 “得了得了,这都什么时辰了?都睡觉去。” 成安长公主觉得自己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女婿早都来接人了,见父女聊着,他也不打扰。静悄悄在前院陪着丈母娘又清点了一遍行李清单,看看有无疏漏,重点是花式夸奖了成安长公主。又陪丈母娘吃了饭。自然,陪丈母娘喝酒,他还是不行的。 哎,这就是白璧微瑕。 成亲这么多年,金光侯的酒量硬是没学到一点,还是个一杯倒。 不过金光侯有儿子呀。 尉迟钊打小不仅吃饭第一名,稍大些,他的酒量显然也遗传到了母亲和外祖的海量,棒棒的呢。 陪外祖母喝喝小酒,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就连弟弟尉迟钧,虽打小身子不好,从无人给他劝酒。不过偶尔过年喜庆时喝上一两杯,也绝对不会跟他爹似的一杯倒。 所以尉迟大将军,金光侯的酒量,依旧在家里垫底呢。 不过也没关系,丈母娘不嫌弃就好。 听说定下画要展出,尉迟圭还替自家拉了桩小生意。 “不如搁我姐夫家那书铺得了,也省得岳父操心惦记。” 许观海横他一眼,也不答话,小舅子许桓笑了,“才我们商量着,就是搁明山书铺那儿呢。” 许观海却跟成安长公主道,“你借我几个侍卫,轮班过去守着,可不能让人碰坏了。” 成安长公主跟他怼惯了,“又不是什么绝世名画,至于么?” “还真有这个必要。” 这回,却连许桓都站在亲爹这边了。 既然许观海把画说得这么好,那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许惜颜还打算在正式展出之前,先办个内部展会。 只邀请许家颜家,这些特别亲近的人家来看画。否则后头人一多,还不知挤成什么样呢。 这事许观海自告奋勇接下来了。 为了配合这画,展厅要怎么布置,围栏要怎么摆,还有纱笼必须重新订做几个新的,轮流替换。嗯,小儿子就给他打下手了。 其余人,好比尉迟钊兄弟想帮忙,许观海还嫌弃来着。 “不懂画的都一边儿去。挑几个平头正脸,能打的侍卫就行。” 好吧。 被嫌弃的尉迟钊,勾着弟弟一起走了。 打算明儿就去端王府,跟他丈母娘说一声。赶紧带着准媳妇来看,否则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只是尉迟钧,就不好跟韩家说了。 毕竟他的岳父母刚没了,谁有心情看画? 孟大姑娘正打点行李,准备跟舅舅们回老家奔丧。 孟珙与韩琅华自然是要葬回孟家祖坟的,定安长公主再偏疼大外孙女,也不可能让她在孝字上头有所亏损。 所以定安长公主叫她和几个弟妹,都回乡守孝三年。 回到乡下,就算孟家家风清正,也肯定会遇到些糟心事。 尉迟钧虽是次子,也肯心疼未婚妻,但做人却不可真当个傻白甜。应付麻烦,料理家宅的本事总得学一些。 所以定安长公主这回可是把身边几个得力的老嬷嬷,全给外孙女带走了。还一再嘱咐,务必从严要求,绝不能心慈手软。 也不只教大外孙女,底下几个孩子也得好生管教。 已经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自己若不争气,日后长辈再怜惜,也很管到方方面面。 反正该做的,能做的,定安长公主都会做,日后孩子们能有什么造化,也得看他们自己的。 孟大姑娘心里明白,叫她回去,也是要她担起长姐的责任。 外祖母跟她说得明白,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可若是娘家兄弟姐妹们个个得力,就跟许家似的,那将来就全是她的帮手。 若是她没管教好,跟弟妹们离心离德,那日后捅出的篓子,还是会牵扯到她。 临行前,定安长公主忍不住絮絮教诲,大外孙女自幼本就没跟弟妹们养在一处,这几年可别怕吃苦,一定得去跟弟妹们好好相处,用心待人。 只要是为他们好,哪怕一时严厉些,让他们抱怨生气,将来总会念她的好。 人心啊,都是这般处出来的。 还是以她将来的准婆婆,许惜颜为例。当年从没有个笑模样,京城有名的冷美人儿。可为何到了生死关头,她亲娘韩琅华不惜泼了面子,也非要结这门亲? 这就是许惜颜做人的好处了。 定安长公主指着尉迟钧刚送来的礼物感慨,“你瞧,知道你要回乡守孝,人家也不送那些乱七八糟的面子货,不过是本手抄的素食食谱,便足见用心。这就是你婆婆养出来的孩子,我也不敢奢求。你若能学到你婆婆的一两分好处,外祖母纵然此刻闭眼,都安心了。” 孟大姑娘懂。 她要守孝,为显诚意,便吃不得荤腥,成天清粥白菜,能好过么?而尉迟钧想到此处,才特意亲手抄了这份食谱打发人送来,。 她收到时,也很感动。 做人有时要的并不是多贵重的礼物,而是肯这般用心体贴关怀。 孟大姑娘默默记下,也下决心以准婆婆许惜颜为榜样,约束言行,回了老家好好跟弟妹们相处。 而端王府里,尉迟钊去请人看画时,却见他的准岳父难得从京郊回来了。 还带着盆亲手种的碗莲,一瞧那架式,就是在讨好他的准岳母呢。 嗯,平素他爹想讨好他娘,也是这个调调来着。 打小看到大的尉迟钊,可是机智的一眼就看穿了。 第653章 番外 鹊登枝(十四) 要说白秋月素来是个灵透人,看事见人,都分外透亮。 可有时吧,这事情要是落到自己头,反倒让人迷糊。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最近萧越不时打发人送个瓜,几棵菜,叫人过来嘘寒问暖,今儿还特意送了盆碗莲,反倒让白秋月费解了。 坐定细捋捋,最近也啥大事啊? 女儿定了亲,这是好事。皇上都亲自下旨赐婚了,也不会更改。 那他是要干嘛? 白秋月思来想去,第一反应是不是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才让人家突然对她好了起来? 但这显然不可能。 虽然她这个端王妃没啥实权,但皇室宗亲该有的待遇,还是不缺的。 她自己也打小就注重保养,定时看太医,请安问诊,早晚蹓弯活动,能吃能睡,没病没痛。不会这么背,得了病自己不知道,反而让萧越先知道了。 那是萧越得了不治之症? 白秋月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 要说萧越这一生,也是够悲催的。 打小没爹没娘,后来还曾经动过野心,想要登上大位。最终以失败告终不说,还葬送了两个幼小庶子的性命。自己一个人愁云惨淡的道观里蹲了这么十几年,就是个好人只怕也要抑郁出毛病了。 他肯定是有了啥大毛病,所以才突然对自己好了起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是么? 白秋月这么一想,便觉得他这古怪言行,都说得通了。 心中暗自唏嘘,嘴上便拐弯抹角,也打听起萧越的饮食起居了。 萧越浑不知自己在他美丽端庄的王妃心中,已经贴上命不久矣的标签。还以为白秋月对他的示好,已经接收到了了呢,只觉信心大增,也越发殷勤起来。 直到尉迟钊来了。 一眼就瞧出准岳父在干嘛的同时,他第二眼便也发觉准岳母的不对劲了。 两人虽然说的都是示好的话,但显然不是一种意思嘛。 简单来说,套句最俗气的话,就是落花有意逐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呀。 好惨一岳父。 不过看岳父似乎还挺高兴,好心的尉迟钊还是决定暂时不戳破他的美梦了。 他怕戳破之后,准岳父恼羞成怒,把他给怪上了。 便只说了家里要办个画展之事,请他们一家先去瞧瞧。 萧越原还嫌这准女婿不怎么懂事。 他从前可有个种田皇子的名头,白秋月又是乡下养大,请他们夫妻去看画,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显然是想约他女儿吗? 萧越心头不快,便端起老丈人的架子,教训起来,“虽说你们亲事已经订下,但该避嫌还是得避嫌——” “但这样难得的机会,还是去看看吧。” 白秋月却是眼前一亮,很是高兴,“那明山书铺,我可是久闻大名,只又不是读书人,也没好意思过去瞧瞧来着。那旁边就是隆福寺对吧,不如全家顺便去上个香,把舅母和好姐儿都带去,也尝尝那儿的好素斋。” 王妃生活养尊处优,却也处处受限。 尤其白秋月如今还是个丈夫长年不在家的王妃,难得有机会出门。 那明山书铺在京城极有名气,她早想去看看了。 还有冯舅母,自把话说开之后,她也多次请辞,不好再麻烦白秋月,表示要回老家了。 叶落归根,老人家有这心思并不意外。 只白秋月心中另有盘算,也没急着让她走。这些天只让满心内疚,自觉说了大话,却无法好生安置好姐儿的和嘉,带着冯舅母好姐儿一起去逛街听戏,各种玩乐去了。 今儿她们娘仨都不在家,便又是出去逛了。 只是逛了这些天,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正好全家去看个画儿,再去隆福寺上个香,让冯舅母再歇两日,也该送人回乡了。 顺便把萧越带去,也正好借着佛寺,劝劝他看开生死无常。 重点,有病就得治! 可别藏着掖着,一个劲儿的在她跟前来示好了。 瞧着忒累了些。 脑补着萧越躲在无人处,咳血凄惨的诸般模样,白秋月越发同情的道,“王爷虽是修道之人,也陪我们去庙里走走吧。到底是护国神寺呢,若有一时不顺,或是什么心愿,兴许对您更灵验些?再不济,只当陪我们娘儿几个吃顿素斋也好。” 丈母娘既有兴致,尉迟钊是万万要成全的。 连忙道,“那小侄这就去安排一下,先打扫个清静院子,到时也方便歇脚。只安王府就在明山书铺隔壁,离隆福寺也近。若去了不去请个安也不太好,但若是不方便带着舅祖母她们前去,那小侄就陪王爷过去请个安就是。” 这事想得很周到。 萧越如今出家修行,可以少些礼数,也无人会怪,但端王妃与女儿还得在京城过日子。 安王两口子都是厚道人,也与世无争,平素多有来往,辈分又高,应该要去拜访的。但好姐儿这般聋哑人,确实不太适合带出去作客,起码不好让她这么刻意的去见人。 如果萧越不去,那白秋月就得亲自去一趟。她要过去了,不带女儿又不太好。若带了女儿,难道得把冯舅母祖孙扔下么?就更不好看了。 所以尉迟钊这么一说,萧越是甭管乐不乐意,都不好推辞了。 他心里本就愿意陪母女俩去的。 可被尉迟钊说的,又觉得有三分不爽,便从鼻子里轻哼一声,算是答应了。 管他怎么答应的,答应了就好。 尉迟钊素来小孩有大量,也不计较了。 横竖这傲娇模样,就跟他爹口是心非时,一模一样。 都见怪不怪了。 故此,他便赶紧的去忙活开来了。 只是萧越忽地发现,自己似乎对他的王妃,并不太了解啊。 她不是乡下长大的么?居然也喜欢看画? 看这架式,平素表现得贞静老实的她,似乎还挺喜欢出门蹓跶? 这一日,挑了个黄道吉日,这是许观海许大探花亲自看黄历订下的。又准备齐全了他想要的画厅侍卫那些,才算是第一次将宁州书馆开馆图,正式亮相。 许惜颜看离启程还有几日,打算亲自来凑个热闹,叫尉迟圭一起来,尉迟圭却又不来,说是有事。 成天忙什么呢? 直教许惜颜都差点生出“悔叫夫婿觅封侯”的感慨。 等到了明山书铺,许惜颜也多年没来过了,却见早已贴出告示,说东主有喜,暂歇业三日。许惜颜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不过是办个画展,怎么还值得歇业三日? 朱宝来却道,“有这般名画,还不算天大喜事?只怕我这小庙,容不下大佛。回头展出不了几日,门槛都得给人踏破。” 不至于吧? 许惜颜将信将疑。 却不想展出没多久,真真应验了朱宝来的话。 门槛真的被踏破了! 就算紧急包了铁皮,也顶不住汹涌的人潮。 那些且是后话,朱宝来现在便引着人进来,一路介绍。 许惜颜这才发现,多年不见,父亲大人爱讲究的毛病,可是变本加厉,深入骨髓了。 许观海嘴上说的是要布置一个展厅,但实则从进入明山书铺大门起,就开始吹毛求疵。 这个花木不搭配,那个假山盆景放置得不对。从屋角的铃铛,到地上鹅卵石铺的形状,墙上挂的书画,桌上配的茶碗,统统都给挑剔了一遍。 许惜颜觉得,这也太难为人了吧? 偏偏朱宝来兴高采烈,对许大探花的敬仰,那是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难得驸马爷肯屈尊前来指点,有他这么一收拾,我这书铺可是象样多了。连伙计们都说,就咱们这些没读书的粗人,瞧着都觉好。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只觉得透着股读书人的味道。回头再开门,保管更受欢迎呢。” 这倒是。 许大探花虽龟毛了些,但品味却是第一流的好。 经他收拾过的明山书铺,虽然小小巧巧,却处处透着书香雅韵,还有些淡淡的明山秀水的味道在流转,十分的切合店铺名字。 至于摆画的展厅,没有设置在当中的大厅,那地方是留给人讨论的。到时看了画,肯定有很多人想要找同道讨论,各抒已见。 布置画的展厅,就设在东边一所小花厅里。 左门近,右门出。当中是一条直直的宽敞过道,简洁明快。如果人多时,也便于疏通人群。 前面是一道简洁古朴的雕花围栏,两个高大威武的侍卫已经站在围栏里里了。长得还都挺平头正脸,高矮胖瘦也适中。 这倒不是许观海的安排,是尉迟钊。 他太了解一手带大自己的外祖父了,所以按身高长相将人分班,连身上衣裳都是新订做的,就为了配合画展。 嗯,这还是亲戚间的内展,才安排两名侍卫。等到外展人多时,每一班会有四个侍卫,杜绝一切风险。 不然有些狂生看得兴起,非要冲上来怎么办? 而大厅靠墙专门订制的长案几上,桌面侧倾,正好面向观众展示画作。用宫中近乎透明的蝉翼纱笼罩起,放置着元瓒老爷子的宁州书馆开馆图。 画前已经已经加了许观海呕心沥血,几乎施展出生平功力书写的题跋。 字迹飘逸潇洒,文章朴实简约,配得起这副名画。 屋子没有开太多窗户,却在画的四周,摆着两只巨大木架,不是挂着乐器,而是数枚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恰到好处的将光线均匀的铺散在画的周围。 既可以让人看清画作,却又不会让阳光直射,损伤到画。 最巧妙的,是将许惜颜最不愿意让人看到的自己,略微掩饰了一番。 让她脸上的光线黯淡,看不真切。这样一来,升平公主就不再是画上最醒目的存在。虽然所有看到的人,都无法忽略她的容光,但更让大家注意的,却是整张画的布局与意境了。 许惜颜不能更满意了,赞这镜子的主意想得极妙。 朱宝来笑道,“这是令弟的主意。为此,还跟令尊争了好几回。后非找到我,摆上一试,果然极好。这些镜子俱是活动的,上午下午,摆放会有所不同。阴天晴天,又有不同。我们还预备了些上好的蜡烛,若是光线不足时,点上一二根,就又不同了。且光线柔和,似乎更好看些。” 那是,灯下看美人嘛。 许惜颜自觉没什么可说的了。 布置得这么好,已经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只是要观画的人呢? 今儿可是尉迟钊早早说了,要请他岳父一家子来看画,所以专门把时间给他空出来了。 才想着,忽听一阵嘈杂急切的脚步声响起,外头还有伙计惊呼。 “少,少爷,您,您怎么来了?” 哪个少爷? 许惜颜也纳闷呢,她家阿钊一般都称世子,有时也称大公子,并不叫少爷啊。 竹帘一挑,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闯了进来,进来就带着哭腔说,“爹,我知道错了,不要把我卖了。我去住咱家的小房子不行么?干嘛要卖了我呀?呜呜呜……”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许惜颜一头雾水。 朱宝来却是惊了,“你你你,你这小子怎么又跑回来了?” 来的这人,正是朱宝来的儿子,朱铭恩。 可是在许惜颜回京数日前,这小子已经被夫妻两个哄出了门,送到女婿介绍的酒楼那儿去了。 他们怕朱铭恩闹腾,说的是叫他出去跟人逛逛。 因怕儿子不听话,还特意跟人家说,要是朱铭恩闹腾,就说家里把他卖了,好让他死心呆在那里干活,等到三年期满,再告诉他实情好了。 却不想这小子怎么跑回来了? 还刚好冲撞到了许惜颜跟前。 眼下还来不及细问,身后又是一阵喧哗。 “你什么人呀,就往这里闯?” “你这个疯子!这是我家妹子,跟你没关系!” “这是我家妹子!报官,快来人呀,我要报官!” “小爷我就是官!你想找事是不是?” 这不是尉迟钊的声音么? 许惜颜一听可站不住了,也没空问朱宝来父子的情况,赶紧出来看个究竟。 而屋里的朱宝来听见窗外男人的声音,那是他老板,可凶可凶啦。 说他要是不好好听话干活,就要把他吊在屋梁上,拿小皮鞭蘸盐水抽。 他可不就吓得跑了么? 这会子真哭出了眼泪,死死抓着朱宝来不放,“爹呀,你别把我卖出去。总之我以后听话不行么?你别卖我呀?你你你,你卖了我,家里可连个传宗接代的人都没有了。还是说,你跟我娘,又要生小弟弟了?” 小弟弟你个头! 朱宝来恨恨的打了儿子一记,发现甩不脱他,只得拖拖拽拽的往外赶。 可朱铭恩害怕啊。 他不想走,一只胳膊拽着他爹,一只胳膊扒拉着门框,“我不走,我不出去。你一出去你就又要把我给卖了,爹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哪?” “嫌老子狠心,撒手找你娘去!” “我不去!呜呜呜,娘和姐姐是一伙儿的,她们更凶。老天爷呀,怎么也没个人给我作主啊?太爷如今不在了,外祖母也不在,我怎么这么苦的命啊?” 他还苦命? 朱宝来差点给儿子气死。 偏偏这死孩子正值年轻力壮,还挺大力气,一时挣脱不开,真是急出他满脑门的汗。 且不提父子俩在这里拉扯,那边许惜颜一出去就见着一场混乱。 一个三十来岁,商人模样的高大男子,穿着身赭色圆领袍子,料子倒是不错,腰间还挂着块美玉,衬得眉目端正,挺温厚的一个人。正跟老母鸡一般,护着个娇小柔弱的女孩。 许惜颜记性极好。 瞬间想起来了,这不是她回京时,和嘉带在身边的那个亲戚小姑娘? 可那被护着的女孩此时光知道哭,也说不出话来。但看那架式,却是想要冲开这男人的保护,到对面和嘉身边去的。 而这高大男子浑然不知,还企图以一挡十,力敌万军的架式,跟尉迟钊,和嘉及一干下人对峙着。 许惜颜出来的时候,尉迟钊正跟那人呛声,“你放不放人?你再不放人,小爷可不客气了!” 那商人比他更大声,“你尽管放马来呀!天子脚下,不信还有你这种无法无天的狂徒!你敢碰我妹子一下,我就跟你拼了!快来人呀,报官,快报官!” 尉迟钊也火了,“你这人明明没道理,偏还倒打一耙。来人呀,给我将他拿下!” 下人们正摩拳擦掌要帮忙呢,忽地一道绯红身影站了出来。 “都给我住手!” 是许惜颜。 她平素极少发火,这冷着脸一发话,顿时把双方人马都给镇住了。 那赭衣男子,上下打量她这番通身气度风华,顿时施礼,“请夫人作个明证。这青天白日的,竟要强抢民女呢!” “谁强抢良女了?” 尉迟钊急得直叫屈,许惜颜却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转头看向男子,“你说他强抢民女?那这民女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你且说来听听。” 赭衣男子一下哑巴了。 和嘉这才有机会开口,“说不出来了是不是?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你。你才是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狂徒,想要当街强抢民女呢,快把我表妹放了!” 第654章 番外 鹊登枝(十五) 赭衣男子一下急了,怒视和嘉,“可你刚才,你明明就在欺负人。好妹子,你别怕,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说。哥哥在呢,保管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可好姐儿一个聋哑人,叫她如何开口说话? 除了呜呜的哭,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甚至都搞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弄成这般局面了? 只是手指着最熟悉的和嘉,想要过去。 还是许惜颜,一眼就看出问题了。 冷冷望着那男子,“你既说你是她兄长,怎么连妹子身有残疾也不知道?非要逼着她开口?” 赭衣男子浑身一震,不觉松了手,终于得了解脱的好姐儿,即刻跟受惊的小鸟儿似的,飞奔到了和嘉身边,躲到了她的身后。 赭衣男子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切,整个人都象是失了魂魄一般。 “她,她不会说话?她果然又聋又哑了?” 什么叫果然又聋又哑? 和嘉听着不高兴,“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哪有你这样冲出来就乱认妹子的?” 可赭衣男子丝毫没有多看她一眼,满心满眼里都是躲在她身后的好姐儿。 他翕动着鼻翼,眼眶都湿润了,喃喃着哽咽说,“好妹子,你别怕,有哥哥呢……哥哥在呢,哥哥如今找着你了,总不会让你再受苦了……” 好姐儿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可光是看着这个男人的表情,那么哀伤,那么真诚,又那么心碎,就能让旁观者都感受到他那份浓浓的心疼与怜惜了。 许惜颜这一生也不知见过多少风浪,一眼就看出这男子必是真心。 所以在儿子想上前时,一个眼神将他拦住。 跟那男子道,“你既有心,就该好好说话。这姑娘现在可是有家有亲人的,你就不怕这样,把人吓着?” 我,我吓着她了? 赭衣男子猛地被点醒,抬手狠狠抹了把脸。再看看四周,突然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对呀,他自家事自家知道,外人怎么可能知道? 就连妹妹,妹妹她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连老板!” 朱宝来直到答应不再卖儿子,再总算甩脱了朱铭恩这个巨型狗皮膏药,赶了出来。 旁人不认得,他却认得。 这位褚衣男子,正是女婿顾玉圃的好友连宏顺,也是那个为了吃口美食,就特意跑去和州开酒楼的布坊老板。 可这一会子没出来,怎么就闹得剑拔弩张,出什么事了? 连宏顺深吸口气,走到许惜颜跟前,他早看出了,这位才是真正做主的贵人呢,深施一礼,“小人有些话要讲,能不能请各位耐心坐下,听我一言?我与妹子,不,是这位姑娘,实在是有莫大的缘份,我必须说。” 可以。 听故事嘛,许惜颜最乐意了。 正好朱宝来书铺里大把给人喝茶聊天的地方,大家坐下来聊一聊呗。 于是,很快收拾屋子坐定,连宏顺就开始说了。 他家祖父那辈还好,偏到他爹这一辈上,男丁不旺。除了几位姑母,只他爹一个独子。 而在生了他这个老大之后,爹娘又不幸先后染病,汤药缠身,底下再生出的弟弟妹妹,皆都没能活到周岁便先后夭折。只有一个比他小了整十岁小妹幸存,兄妹感情一直很好。 可惜小妹四岁那年,娘过世了。六岁那年,爹也走了。 爹娘临终前,都曾拉着他的手,嘱咐他一定要好好把妹子拉扯大。就算嫁不了人,在家里养一辈子也好。 “因为爹娘体弱,怀小妹时吃的药太多了,也不知是如何克到,总之小妹生来下就先天不足,有个心痛的毛病。不能跑也不能跳,甚至不能大哭不能大笑,否则就会晕厥过去。大夫说,能平安养大就不错了。就算能嫁人,也是绝对不能生孩子的,会要了她的命。” 这不是先天性心脏病么? 和嘉心里暗暗想着,这事白秋月曾经教过她。 之前她救助贫苦孤儿,就曾遇到这样一个孩子,长得漂亮极了,却是唇色发乌,被家人抛弃。 听娘说,这种病只能开刀。可现时这条件,却是做不到的。所以这样的孩子,多半都活不长。 许惜颜也懂。 宫里从前也生出过这样孩子,大半是胎里带来的,无法医治。 连宏顺含泪道,“爹娘没了,我便与小妹相依为命。就算百般精心,将她拉扯到十岁,一场风寒,她到底还是没能熬过去……” 哽咽了好一时,他才接着道,“小妹自幼胆子小,她死的时候怕极了,拉着我的手说,哥哥哥哥,我会不会做个小野鬼?夭折的孩子都不让葬进祖坟,你别把我埋在野地里,我害怕……” “我当时就答应了妹妹,你别怕。你埋不进祖坟,哥哥也不埋进去了。哥哥去寻个好风水宝地,将来哥哥死了,也埋那儿,跟你做伴儿。” “然后妹妹说,那,那还要等好久。我想要哥哥长命百岁,我不要哥哥死……从前我怕哥哥成了亲,有了嫂嫂侄儿就不疼我了……等我死了,你去成亲吧。娶个漂亮嫂嫂,生一堆侄儿侄女,都要健健康康的,不要跟我这样,总是关在屋子里,哪里都不能去……等到哥哥很老很老了,一百岁了,再来跟我作伴……” “可是妹妹又哭了,说一百岁还要等好久,万一有鬼来欺负她怎么办?然后我,我跟妹子说……说你就别等一百年,你赶紧去投胎,然后等你长大,哥哥就能来娶你了。只是到时候,哥哥就老了,你会不会嫌弃哥哥?” “妹妹,妹子说,她才不会嫌我老……可是,可是她怕我等太久,说说好了,叫我最多等到四十岁。而今,我已三十七了,从未娶妻……” 在座的人,听得无不垂泪。 连宏顺又哽咽了好一时,方讲了下去,“我,我家原不是京城人,却年年来京城做买卖,只因妹妹打小就爱热闹。她说,她要投胎转世,就要去京城,让我往热闹的地方寻她……” “我开那酒楼,也是因为妹妹打小爱吃鱼虾……她常说,等她长大了,就去江边开个酒楼,专门做好吃的鱼虾。看江上船来船去,日出日落。要是遇到有趣的读书人,就请人在墙上题诗画画,说不定还会遇到一二个大人物呢……” 呜呜呜呜。 却是朱铭恩,不知道几时也磨蹭过来了。听了“黑心”老板的故事,蹲在墙角哭了。 坏老板总是吓唬要拿小鞭子抽他,到底也没抽过一次。 连宏顺抹一把眼泪,振作精神,诚恳的看向许惜颜,“我知道常人不会信,可刚刚我看到那位姑娘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我见到了妹子,长得实在太像了!好姐儿要能长大,就该是那个样子的。” “你,你说什么?你妹妹也叫好姐儿?”和嘉也惊了。 连宏顺一愣,随即狂喜,“你,你说她也叫好姐儿?那,那她肯定是我妹妹呀,真是好姐儿回来找我了!我妹子生下来时因身子不好,全家都盼着她能好起来,还是我给她起名叫好姐儿的。我妹妹临终前也说了,她下辈子绝对不要得胎里的毛病,只要老天能让她回来找我。哪怕是断手瘸腿,做个聋子哑巴,她都心甘情愿……” 连宏顺捂着嘴,又哭开了,“我,我这么多年一直等着她……我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遇着修桥铺路,行善积德的事,我真是没少做。我有时都想,老天爷待我何其残忍?却原来,却原来老天有眼,待我不薄,他真待我不薄!哈哈哈哈!” 看着他又哭又笑,还跪下冲天磕头,状若疯癫。却没有一个人嘲笑,只有尊敬与体谅。 一个男人,又不是没钱,还没有爹娘长辈约束,却能够为了跟胞妹一个虚无飘渺的约定,守身如玉,苦等这么多年。他真的,值得老天爷厚待。 而这一刻,所有人都希望,好姐儿,就是他那不幸早逝的妹妹。 连宏顺磕了头,忽地发现蹲墙角哭的朱铭恩了。 他眼前一亮,三两下爬过来,就把朱铭恩一把抓住。 朱铭恩吓了一跳,“你,你想干嘛?我爹已经答应不卖我了!爹呀,你收了多少银子,赶紧还给人家吧。你答应好的,你可不能反悔!” 连宏顺哈哈大笑,“不卖不卖!朱兄弟,你可是我的大恩人啊,我谢你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敢买你当伙计?要不咱们结为兄弟吧?以后你爹再看不上你,你上哥哥这儿来,我管着你。” 呃……真有这等好事? 朱铭恩,他很心动啊。 可朱宝来急了,“不行!这小子已经够不成器了,你再惯着他,他将来怎么得了?” 连宏顺转头就拿出大哥气派护短了,“哎呀,朱老板,不不,朱叔,您就不要太着急了。这一口吃不出个胖子,一下也教不好孩子。慢慢来嘛,我看朱小兄弟。还是很有些本事的嘛。” 朱宝来没好气道,“他有个屁的本事!成天正事不干,就知道喝茶看戏。就这样人,你指望他将来能干啥?” 连宏顺道,“那也不尽然啊。你看他可是从和州,一气二百多里地都跑回来了。我骑着骡子都没追上,他还没认错路,这也是个本事吧?” 朱宝来两手一摊,“那还能跑出个钱来?” 连宏顺一噎。 尉迟钊忽地插嘴,“姑父,您等等,方才说什么来着?说表哥一口气,跑了二百多里地?” 朱宝来不以为然,“这算啥?从前你姑父在乡下做货郎,挑着担子走二三百里路也是常有的事。咱就是干这买卖的,不能走怎么办?” 尉迟钊看向他娘,正好许惜颜也看向他呢。 带着笑意,轻轻颔首。 尉迟钊顿时心里就有底了,招手把朱铭恩叫到一旁,“表哥,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闲在家里,惹 姑姑姑父生气。我帮你介绍个差使,如何?” 朱铭恩狐疑的看着他,“那,我还能喝茶看戏么?” “能啊!只不过一个月大概只有一两天工夫,你看我爹是金光侯,不也得十日才得一休沐?” 朱铭恩又问,“那要离开京城不?我不想离开京城。” “不必不必。我送你去个好地方,月月有钱拿,走出去得人敬重。也无非是要你多跑跑,递个信儿传个话儿。行不?” 朱铭恩立即点头,“那我愿意!” 很好。 尉迟钊又附耳跟朱宝来一番嘀咕,直听得朱宝来脸色变幻,似惊似喜。 若真如外甥所言,可不是坏事,而是大好事! 他要保举朱铭恩,去当宫中侍卫啦。 因为皇宫面积大,又严禁车马,所以消息通传,全靠侍卫们跑来跑去。 正需要朱铭恩这样的人才呢。 反正表兄也没啥心眼,又不想往上爬,就让他去宫中跑步吧。说出去到底御前侍奉,名声也好听不是? 至于跑了几年,因为表现突出,跑得太快,朱铭恩还成了御用的传令兵。经常被派往天南地北传递圣旨,通传消息,风吹日晒,十分苦逼,那就是后话了。 横竖入了宫,那便是皇上下令。谁也不能反抗,也不敢违背呀。 朱铭恩再娇气,也得学着接受人生的毒打。 起码再不敢撂挑子,往家跑了。 如今,尉迟钊就跟姑父保证,“你瞧,我娘还在呢,就算我能哄你,升平公主还能哄你不成?” 许惜颜带着浅笑,轻轻点头。 朱宝来这才欢喜,连忙行礼道谢。 无论如何,给儿子找个用武之地就行,省得在家混吃等死。 却不想,再次被连宏顺抢了先。 他看出许惜颜是位贵妇,却不想竟是大名鼎鼎的升平公主。这机会可太难得了,所以他扑通就跪下了。 “小人求升平公主作主,小人是真心想要向那位姑娘求亲!她,她还没订亲吧?” 没有没有。 和嘉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一直在为好姐儿的终生大事发愁的她,简直就想立即答应。 如果说把好姐儿交给别人,都不能完全放心,但交给连宏顺,实在是再妥当没有的了。 想必他会用自己的余生,来好好呵护这个苦命的女孩,保护她不受半分伤害。 第655章 番外 鹊登枝(十六) 不过经历过一次莽撞的和嘉,已经学会了成熟和懂事,不管心里再高兴,嘴上仍是道,“好姐儿可是我的表妹,此事须得回去禀告长辈才行。” 那您家长辈呢?到底在哪里? 连宏顺可急坏了。 他着急要娶媳妇,别说王府,哪怕是龙潭虎穴,他都要即刻上门提亲。 今日端王府是全家出动,一起出来上香看画的。 为表心诚,特意起了个大早。 尉迟钊自然起得更早,早早过去候着了。 萧越见他,没有好脸色也不要紧。 老丈人见女婿都这样。 没见他爹金光侯见了外祖许大探花,多少年如一日,都只有挨骂的份? 习惯就好。 尉迟钊只当没看见,送了白秋月母女,还有冯舅母祖孙去隆福寺上了第一柱香。 冯舅母年纪大了更虔诚,想要多跪拜一时,保佑家宅平安。 白秋月正好也想私下劝劝萧越,有病得治,就叫尉迟钊陪着和嘉好姐儿去四处逛逛,看看景色。 年轻人嘛,该给机会也得给个机会,都懂的。 于是尉迟钊就陪着两个女孩参观起隆福寺,从花园侧门转出来时,那儿正好还有条街,卖的全是泥巴做的小和尚,小木鱼,一些很讨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就顺便出来逛逛了。 不想忽地起了阵风,有沙子眯了好姐儿的眼睛。和嘉帮她吹着,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象是和嘉在欺负人,还把好姐儿骂哭了。 正好被赶着要去明山书铺找老爹救命的朱铭恩撞到。 想想自家亲娘和姐姐的画风,朱铭恩觉得全家最心软的还得数他爹,故此也不敢回家,而是来了铺子。 而怕他出事,追着他一路赶回京城的连宏顺,一眼瞧见好姐儿,似乎还是在哭,顿时热血上头,人就糊涂了。 只知道要带着妹子离开,又惦记着朱铭恩,才误打误撞,闯进明山书铺,闹出这一场误会。 如今这边事情说清,那头萧越越却听自家王妃劝自己的话,就觉得不对劲。 什么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什么叫人生就是个不断接受的过程。好的坏的,总得面对? 什么叫有志者,事竞成?只要有信心,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就算战胜不了,但起码努力过了,也能不留遗憾? …… 萧越要是当年鬼迷心窍,想争那张龙椅时听到这些,可能还挺感动,觉得自家王妃是怕他负担太重,想给他抒解心情来着。 可他都死心多少年了,王妃突然跑来说些,她到底是几个意思? 他是一头雾水,越听越迷糊。 可白秋月见他神色变幻,一脸便秘的表情,却以为自己点破他的心事,却不愿意面对。 最终,白秋月拿帕子捂着嘴角,清咳两声,心想也别这么兜圈子了。干脆,直说了吧。 “王爷,就算是看在女儿份上。咱们回去,就请个太医来看看吧。” 她总不好直说,你要是死了,咱们女儿就得守孝三年。她虽不介意女儿大一些再嫁,可这也太耽误事了吧? 重点,是破坏心情啊! 才订亲就死了爹,说出去也不吉利啊。 白秋月自以为说得很委婉,可萧越那张脸,却是肉眼可见的扭曲起来。 白秋月愣了,这人怎么回事? 是被道破实情,恼羞成怒了? “王爷,这讳疾忌医……” 去你的讳疾忌医! 萧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股无名之火瞬间蹿得老高。 亏他还以为自家王妃接收到他的示好,也有心与他亲近。 他刚刚甚至以为白秋月故意打发走孩子们,是为了跟他说几句贴心话来着。否则他能让尉迟钊带女儿去逛么? 原来,却原来全是他一番自作多情。 他家王妃竟是当他身染重病,快要死了! 要说萧越这一生,再如何在宫中卑微求生,到底是位皇子皇孙,天下间除了少有的几个人,基本是没有向人低过头的。 尤其是对于妻妾。 也不止是他,这世上男人大半打出生起,学的就是男尊女卑,夫为天妻为地。 要不是许惜颜将他点醒,他又觉得亏欠白秋月良多,怎么也不会低下这个头,来主动示好。 可如今,如今竟成了一场笑话! 他的各种良苦用心,原来在白秋月心中,竟成了重病将死的其言也善。 这这这,这简直是—— 正当他想要发火,却又不知是该对白秋月发火,还是对自己发火时,苏良人带着一个满身风尘,脸上有些烧伤疤痕的年轻人过来了。 既然是全家来烧香,白秋月自然把她也带来了。 相伴多年,也别提那些妻啊妾的,只当是个姐妹闺蜜处着吧。 苏良人心里记挂着早夭的儿子,见冯舅母去给亲人祈福,她也很虔诚的去给儿子念经了。只盼孩子早早投胎转世,去个好人家,平平安安过一生。 不想才做完法事出来,就遇着这年轻人了。 “王妃,是家里人送他来的,说他姓冯,是来寻冯家太太和好姐儿的。” 说着话,冯舅母也过来了,一见年轻人就愣了,“阿兴?你,你怎地来了?” 那年轻人,冯兴见着冯舅母,快步抢上前去,一把抱着她,扑通跪下就哭了,“祖母,你们让我好找啊!” “当日家中忽地不见了你们,几乎把我们吓死!生怕你们寻了短见,二叔都伤成那样,还非要来寻你们。还说若寻不回你们,就要休了婶婶。婶婶也哭了,说不该闹分家。” “娘也早就悔了,不该说那样重话。当时不过气头上,你们如何就当真了呢?” “邻居家也都来道歉了。隔壁四叔说,全是他家的错,没看好火,关好姐儿什么事?妹妹已经够命苦了,何苦还来为难她?” “大伙儿水井河边,庵堂庙宇,四处都找遍了,却怎么也寻不着你们,都差点要去报官了。后还是小叔想着,你们会不会上了京城?大伙儿正卖东西凑钱当盘缠,要上京来寻你们,王妃打发人送信来了。说你们到了京城,平安无事,家里这才松了口气,叫我跟着侍卫大哥来了。” “来前家里和邻居们都说了,务必要接你们回去,向你们认错。往后大家也再不说妹妹了,你们就别生气了,咱回去吧!” 他忽又想起,转头咚咚咚的给白秋月磕起了头,“谢谢王妃,多谢王妃!邻居们叫我替他们一起磕个头,真是谢谢您的大恩大德了。” 白秋月打发人去报信时,也带足了银两。 请大夫救治伤情,请工匠修复房屋,添补必要的衣裳家什,送些应急柴米油盐。 她不可能让一切恢复如初,但起码让遭了大灾的人能够有片瓦遮风挡雨,让受伤的人能够及早痊愈,寻个生计,日子就有了盼头,人心的怨恨与戾气就会消散许多。 …… 冯舅母惊讶过后,是放声大哭。 却不是伤心难过,而是委屈散尽,喜极而泣的哭。 真好, 原来家里人不是真心怪她们,邻居们也不是真心厌恶了好姐儿。 不过是遇着这样大灾,一时闹起情绪罢了。只要大家本性都还是善良的,还愿意相互体谅与宽容,往后总能好好的一起活下去。 只是好姐儿,却回不去了。 连宏顺来求亲了呀! 冯舅母再次大哭一场。 在听说了连宏顺的故事之后,老太太二话不说,当即作主把好姐儿嫁了。 挑一个最近的吉日,即刻拜堂成亲。 她要亲眼见着好姐儿嫁了人,才能安心回老家呢。 和嘉高兴坏了,恨不得把自己成亲的好东西都送给好姐儿。 但等了这么多年的连宏顺却表示,为表诚意,他愿将好姐儿和冯舅母送回老家,在老家亲人邻居们的见证下,正式拜堂成亲。 横竖他家爹娘早没了,又没有叔伯兄弟。几个姑姑,不说嫁得天南海北,也是东一个西一个,仓促之间难以凑齐。 不如干脆先去冯家成亲,回头等小两口回了连家,再摆宴款待姑姑姑父们,也说得过去了。 这就更好了! 冯舅母再度喜极而泣。 也越发相信,这个男人是真的会用一生全部的爱,来好好呵护她的苦命孙女。 “那叫府里也给好姐儿准备一份嫁妆,就按庶小姐的份,别怠慢了。” 是萧越,不声不响,突然发了句话。 自从冯家那小子出现,他就被人彻底无视了。 王妃看不见他,女儿也看不见他,大家就围着几个外人转来转去。 萧越忍着心里的酸,没走。 还跟着跑前跑后,也悄悄落了几滴眼泪来着。 然后,他就不气了。 是啊,气什么呢?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比起连宏顺这个倒霉蛋,他妻女俱在,家业尚全。还有个王府罩着,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就算他家王妃不灵光了点,心思歪了点,想法诡异了点,好歹没病没痛,没聋没哑,他自己也太太平平,健健康康的,那还有什么值得计较? 惜颜妹妹说得对,珍惜眼前人,凑合着过吧。 但一份王府的庶小姐嫁妆,可真心不轻了。 原本冯家人不肯要,可白秋月看了萧越一眼,悄悄跟冯舅母说。 光看连宏顺的衣裳打扮,就知道他家不穷,估计几个姑姑嫁的也不会差。 冯家却是刚遭了大灾,拿不出什么体面嫁妆。好姐儿又是个聋哑人,若是没有份好嫁妆傍身,回头不给人说嘴么? 就算是为了好姐儿,也拿着吧。 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只当是她娘在天有灵,知道娘家有灾,才想通过这种方式,补偿娘家的一点心意。否则怎么就这么巧,遇上这样一场缘份? 冯舅母这样的老人家,一下就被哄住了。 说的也是呢。 说不定真是冥冥中自有什么缘份牵引,或是死去的小姑子丈夫,还有家里过世的老人们保佑,否则怎么就这么巧呢? 横竖是给好姐儿的,这苦命的孩子,这辈子也太不容易了,就给她拿着吧。 于是白秋月就安排了两份嫁妆,一份轻巧贵重的衣裳首饰,叫巧姐儿带回去成亲,也给乡亲们都看看,挣些体面。 另一份笨重些的,譬如百子千孙床,衣柜马桶瓷器镜子这些,就交给和嘉去置办了。 自然不能用她郡主身份的东西。 就照着好姐儿的身份,给她准备个几十抬。等新人回了京城,再一起风风光光的抬进连家,才好堵上世人的嘴呢。 和嘉精神百倍,比准备自己的嫁妆还上心,斗志昂扬的去了。 冯舅母真没什么可说的,只能叫孙女来给白秋月夫妻磕头。 萧越再次发话,“成了亲也不要觉得就是外人了。横竖连家跟京城离得不远,往后可要多走动。” 冯舅母感动得又哭了一鼻子。 这位王爷外表冷冷清清,也实在是个大好人呢。 连家这门亲事她再无二话,唯一只担心好姐儿远嫁没个依靠。如今有了他这男主人发话,从此算是在京城,也有半个娘家了。 而好姐儿此时,也终于知道了连宏顺的故事。 在连宏顺冷静下来之后,其实并没有强求一定要娶好姐儿。毕竟,他大了那么多。如果好姐儿嫌弃或有任何顾虑,他也愿意认她做个义妹,一辈子照顾她。 可好姐儿反倒担心,如果自己不是连家妹妹转世,回头他再遇到一个更象的怎么办? 连宏顺说,“那也是我们的缘份。大概是妹妹不想嫁我,才让我遇上这么一个你。” 那好姐儿就安心了。 表示如果他不嫌弃自己又聋又哑,她是很愿意嫁给他的。一辈子跟他好好过日子,做起一个家。 连宏顺差点又哭了。 也越发相信,就算好姐儿不是他的妹妹转世,但肯定也是妹妹派来的小仙女,来陪他共度余生的。 所以,他还特意托了朱宝来,亲自去跟许惜颜道了个谢。 要不是升平公主英明果敢,及时替他解开误会,他如何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 许惜颜不意走前,还能成就这样一桩美事,自然也是很高兴的。 小两口也不需要如何谢她,只要以后能好好过日子,就是极好的啦。 至于尉迟圭,没赶上这场热闹,略遗憾。 不过那日他跟许惜颜说是有事,是真有事。 他去接杨荔枝了。 朱宝来贴出的东主有喜,也不是光为了画展,是真东主有喜呀! 真房东,杨荔枝夫妇回京了。 方以礼要升官啦。 他在巴州同样管了漕运那么多年,如今要升到南方许松主理的许家渠去了。 那条渠挖了十几年,如今到了最紧要的时候,偏偏许松得回来侍疾。虽然留了儿子,许润伯父也在,但还是用人之际。 尉迟圭举贤不避亲,就推荐了方以礼,正好也在吏部官员举荐的名单里。成帝一看,就干脆派他去吧。 十几年的时光,方以礼家中的弟妹终于都长大成人。在泼辣嫂嫂杨荔枝的督促下,都挺能干的。 知道兄长有升官的机会,弟妹们纷纷表示,叫长嫂杨荔枝随夫上任去。至于家中那个软弱无能的老母,有他们照顾就行。 老太太自己也愿意好好保重,起码再活十几二十年,才不叫长子回来丁忧啥的。 所以,杨荔枝就归心似箭的赶上京城来了,想跟表哥表嫂见上一面。 尤其是表嫂许惜颜,于她真是有再造之恩的。 姑嫂重逢,那一番悲喜交集,自不必多提。 问候家常后,谈的更多的,却还是公务民生。 弄得方以礼告辞归家的时候都忍不住说,在公主跟前回一次话,竟跟在长官跟前也差不离。 如今他们在京城也没家了,明山书铺早给占得满满当当,年年分红可不少拿。两口子只剩满心高兴,还是跟着朱宝来,住回了尉迟家在京城的老宅子。 杨荔枝道,“这也算是提前给你练练,明儿你可是要去面圣的。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莫非你还嫌弃?” 方以礼一想还真是。 等到次日面君,因已经被考较过一回,成帝问起什么,他都能对答如流。 有些之前没想到的,在被尉迟圭许惜颜考问之后,自己也细琢磨过,答得就更好了。 成帝大为满意,破格给他连升了两级,赏了身从五品的官服,让他南下去了。 出宫时,把方以礼美得,差点都想一蹦三尺高。 到了五品,他这官可算是有指望了。 这辈子不求做到三品以上大员,但也十足是个中层骨干,不算辱没他祖父英名了。 只回家时,好巧不巧,遇到林端友了。 比他还年轻,人家已是正五品了。 方以礼难免又有些酸。 可转念一想,人家读书就比他厉害,当官也比他厉害,自然晋升得更快。 而他能攀上杨荔枝这门好亲,做到今日田地,也该知足了。于是,知足常乐的方以礼,又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说好了今晚家里要一起吃饭呢,尉迟圭许惜颜一家子都来。 没几日就要别离,也是难得团聚。他打算亲自下厨,做几个拿手好菜。 虽说君子远疱厨,但方大人闲暇时光,却挺爱做菜的,水平还挺高呢。 只他这一做,越发把金光侯的寿面比到沟里去了。 简直令人惆怅。 而那一头,林端友却是去见升平公主了。 虽面容姣美,但林端友一向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来见许惜颜,只为送她十二个字。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许惜颜懂。 他们夫妻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声望愈隆,越要谨言慎行,牢记这十二个字。 高处不胜寒。 否则登得越高,一招不慎,便摔得越重。 奉上清茶一杯谢过,林端友知她心意,告辞。 没几日,升平公主与金光侯夫妇离京。 而元瓒老爷子留下的那副宁州书馆开馆图,不上数日,便震动京城,以至于惊动了皇上。 小小的明山书铺,再也无法承接展出重任,于是金光侯世子尉迟钊决意,将父母的居所拆了围墙,腾出偌大花园,才总算满足汹涌的观画人潮。 有后人评说,这也为日后他的兄弟,尉迟钧肯大义的将父母宅子捐出做药圃,开了一个微妙的先兆。 满身传奇的升平公主,以及她教养出的孩子们,行事永远都是那么让人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呢。 第656章 番外 如梦令 树上的知了叫得正欢,又是一年盛夏。 好在不似三年前的那场大旱,热的也算寻常。 眼看那群顽皮孩子,散了学后便跟一群活蹦乱跳的大小虾米似的,跳进庵后的小溪中打起水仗消暑,虞氏也只高声叫骂几句,提醒他们别滑了脚摔着,倒也不怎么管。 那小溪清浅,最深处也不过没过孩子膝盖,水流不急,实在不必太过担心。 转头进屋,却见女儿上官穗,正拿着明晃晃的葱绿绣线,补一件白色衣裳,显然心不在焉。 虞氏知她心事,顿时皱眉,“多大点事啊?你要回去就回去,不回去就留下。成天这么纠结来纠结去的,竟是比你弟弟考个秀才都难!” 屋舍窄小,说话原就瞒不住人,正好上官敖拎着一篮洗得白白净净的香瓜过来,自还啃着一只,探头道,“怎么又扯上我了?” 虞氏讥笑,“难道我说错了?这都考几回了,还没中呢。当心回头你教的孩子们都考中了,你还没中,那才是丢人丢大发了。” 上官敖嘻嘻笑着,将瓜递上,“那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好事儿。母亲,吃瓜,地里新鲜摘的,可甜呢。” 他从前在嫡母跟前,就跟避猫鼠儿似的,大气都不敢喘。如今来了乡下几年,大概是被淳朴乡野的民风所染,倒是俱都舒展开来,相处得更加融洽自在。 虞氏也不象从前在城里当太太那般讲究,横竖一把年纪了,也能随心所欲,少守些规矩,豪爽的直接上手,拿起只香瓜就啃。一面啃,还一面往外走。 “我还是得出去看着那些猴崽子,一个个的,一眼不见就要上天呢。” 上官敖也没空久留。 他给这些孤儿和邻村孩子们上的课结束了,自己还得去找夫子读书,争取考秀才呢。 虽嘴上不在意,可心里还真怕被比下去。 且如今这般上进还不同于从前被家里长辈逼着读书,是自己想要上进,自然就越发努力。 “姐你也歇歇,别老做针线,仔细眼睛酸,记着吃瓜啊。姐夫那儿,你想回就回呗,真别担心我们。” 上官穗原想找个人聊聊,不想一下走了精光。 只得高声提醒了句,“你也给先生家带几个瓜啊。” 上官敖摆手答应“知道了”,人却头也不回的走了。 上官穗也彻底没了做针线的心思。 单手托腮,看着窗外院子里爬上来的一朵南瓜藤上的黄花,心思纠结。 三年时光,怎么倏忽就过了? 想想三年前自己闯下的大祸,上官穗都觉得跟场梦似的。 她当时是怎样的鬼迷心窍,才闹得那样不堪? 也亏得许惜颜作主,将她送到乡下庵堂,清清静静过了三年,才让她真正想明白自己犯下多大的过错。 可越是想得明白,上官穗就越发羞愧。 她成日种瓜种菜,缝补衣裳,照顾孤寡老人和孩子,不是操心这个村的桥塌了,就是那个村谁家又遭了灾,简直没一刻停下。 可饶是如此,每当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想起从前种种,还是时常悔恨交加,泪湿枕畔。 不过她命好,真真嫁了个好人家。 婆婆萧氏,还有丈夫尉迟均早都跟她说了,三年约满后她若想回家,欢迎。想留下正式修行,也随她的意。 就连被她害得终身残疾的儿子,也来信跟她说,不管她最后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会尊重她,也会永远孝顺她。 遥想着身在远方的儿子,上官穗眼眶湿润,心中又是酸楚,又是骄傲。 尉迟钦自打旧年上了京城,可是开了眼界。在京城呆了大半年之后,他便决心跟许桓那般,出门游历去了。 这也是守孝种地,种出来的自信呢。 这一路,他见识过江南的烟雨小桥,观过东海的波澜壮阔,在绝顶上看到绝美的瀑布云海,也体验过千里江陵的浩浩汤汤…… 这些经验,他都写在一封封的书信里,跟母亲上官穗分享了。 而最新消息是,尉迟钦在某次大雨滂沱的路上,好心帮助一位淋着雨的老人家,不想竟是位德高望重,致仕还乡的老大人。 老大人闲来无事,就爱打扮成乡下老农的模样,出去钓个鱼蹓个弯,谁想就被大雨困在半路上了呢? 因为衣着寒酸,也无人搭理,只有好心的尉迟钦肯停下帮了他。 不顾自己的瘸腿,硬让老人上了马,在大风大雨里颠簸着走了一路中,滚了一身泥巴,却把老人好端端送回了家。 要不是遇到他,以老大人这般岁数,可真是够呛。最起码,大病一场是跑不掉的。 而尉迟钦做完好事还不留名。 眼见老人家世不俗,他也不图回报,留个化名就悄悄走啦。 谁知被精明老辣的老大人一眼看穿,硬是派人截了回来。后打听出底细,知道是金光侯的侄儿,老大人便动起了结亲的心思。 倒不是攀附权贵什么的,人家家世不俗,也不稀罕这些。老大人只看着门当户对,更重要的是,他看中了尉迟钦的人品。 肯怜恤老迈贫穷之人,也不居恩图报。虽身有残疾,仍是胸襟广阔,愿意周游四方,不拿自己当废人,自信自强,这便是个十足的好男儿了。 故此,老大人愿拿出结亲的,还是他家正枝嫡出的孙女儿。 至于瘸了条腿算什么? 不能做官又如何? 天底下男子汉大丈夫,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 要是有兴趣,不如跟着他精研律法,做学问吧。 嗯,老大人可是当世的法学名家。京城安王妃米氏娘家几位叔伯也是学律法的,还得尊称这位老大人一声先生呢。 上官穗接到来信,简直是喜极而泣! 儿子的腿,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 就怕他将来讨媳妇时被人挑三拣四,如今能结上这门好亲,真是再满意不过。 偏尉迟钦犯起牛脾气。 说婚姻大事,虽是父母长辈作主,也得姑娘家自己同意。 他身有残疾,到底不便,若姑娘家心里不愿,他也是不能同意的。 谁想那家孙女一听,即刻就肯了。 让丫鬟递出话来,说他能说这样话来,就必是个肯尊重妻子的好丈夫。 且他家还有个名满天下的婶婶升平公主呢,能嫁进这样人家,是她的福气。 于是,尉迟钦再也推辞不得,才写信告知家中,若父母同意,方正式提亲。 尉迟家收到消息,自然是同意的。 只看到信时,上官穗难免又羞惭了一回。 当初跟金光侯府结亲时,爹爹也说,能得许惜颜做妯娌,是她这辈子修来的福气。 可自己却差点亲手毁了这份福气,如今叫她回去,她哪里还有这个脸呢? 但要是不回去,难道要把这份福气拱手让人么? 上官穗深深的纠结了。 而此时,她所居的白云庵前,过来一支二十来人的小小队伍。大热的天,推车挑担,直走得汗流浃背。 好容易瞧见个小小庵堂,后头还有所大院子,遥遥从矮墙处看见里头打理得花木整齐,瓜果飘香。庵前绿叶浓密的大树底下,又摆着供行人歇脚的石桌石凳,显见得是个良善友好的所在。 队伍里的小伙子便扬声说,“班主,要不咱去讨口水喝吧?” 他口中的班主,竟是个风风火火,英姿飒爽的中年妇人,顿时赶上前来,“你们这些毛手毛脚的家伙,别把人家吓到了,我去。请问,有人吗,家里有人吗?” “有,有人的!” 上官穗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急急出来答话。 今儿庵堂师傅们给请去念经超度做法事了,几个丫鬟婆子陪着孤寡老人去瞧大夫了,剩下几个还在后头歇午晌呢。 她们可是天天一大早的起来忙活,累得很,上官穗也不去叫了。横竖她自己也做熟了,开了庵堂侧门,很快就拎出一大壶茶水,并一摞洗得干干净净的粗瓷大碗。 “中午才煮的消暑茶,正好温温的可以入口呢。” “哪里好劳动太太?快放下,我们自来吧。” 那妇人见上官穗虽是荆钗布裙,不施脂粉,却仪容不俗,显见得不是普通农妇。赶紧接过,道了谢方交给伙计们自去喝茶。 上官穗这才瞧见,这竟是个戏班子。 没见那些箱笼边,俱挂着好些锣鼓乐器么? 队伍里唯一一头骡车上,高高插着面镶着明黄边的大红三角旗子,旗中一只凤凰,古朴典雅。 “哟,你们这是奉旨去哪儿义演呀?这回演的是什么戏?” 三年前,自颜皇后听说好些地方读书不易,便叫颜真写了几出戏。然后由皇后娘娘出钱,资助一些戏班子,免费演出。宣扬尊贤敬老,勤劳上进等等美德,却是效果极好。 皇上见状,还特意赏下这面凤凰旗,给各地演出的戏班子。 而今能插上这只凤凰旗,演几出官府指定的新戏,于这些下九流的戏班子,也是极大的荣耀呢。 上官穗虽居乡间,好歹也是金光侯府的太太,消息自是灵通。 这样免费的大戏她虽没看过,却早听说过了。 每次演出,都是人山人海,极受欢迎的。 看她是个识货的,年轻伙计跳了出来,满脸自豪,“太太好眼力!我们正是要奉旨去济州义演呢。回头争取也到宁州来,到时太太也来捧场啊。” 她一个修行之人,如何去凑这种热闹? 上官穗笑笑,也不说话,却是转身把那篮子香瓜拿了出来,“吃吧,都洗干净了,挺甜的。” “我们的新戏可好了!”小 伙计不懂事,还想卖力推销,那女班主却是个明眼人,一下看出不妥,将瓜篮子往他怀里一塞,“有的吃还堵不上你的嘴?好不好的,也得客人说了算,哪有自己先吹上天的?” 将伙计打发到庵堂外的大树下乘凉歇脚,女班主转头道了个歉,“不好意思啊,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太太见谅。” 上官穗忙说无碍,又请那女班主坐下喝茶。 谁知那女班主左右瞧瞧,却是解了荷包,拿出几锭散碎银子,想想干脆将银子全倒了出来,只留下最小的两锭收着,余下悉数推到上官穗面前。 “这银子太太帮我收着,捐给庵堂做善事吧。你们这儿,应该收留了不少老人孩子吧?” 她已经注意到了,庵堂后面的院子里,可是晾晒着许多衣裳鞋子。 大大小小,虽旧,却洗涮得干干净净,补得整整齐齐。 庵堂里除了佛香,还有老人常熬的几味中药味道。 她也是苦日子过过来的,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上官穗知她们唱戏的不容易,原想说这也太多了,可女班主却笑着掠了掠鬓发,“别推辞,只当我还债吧。我欠宁州一个人,好大恩情呢。” 上官穗一愣,“那你何不——” 直接还给人家? 女班主自嘲的笑笑,“就我这仨瓜俩枣的,可不敢到那位贵人跟前丢人现眼。能替她家乡父老做些事,也算是尽我的一点心意了。” 上官穗便不问了。 谁知那女班主却是个爽快人,也不瞒着,照直说了,“其实也没啥,无非是我年轻时没脑子,被人利用,去诬陷一个好人。这位贵人知道后,不仅没有责备我,还替我讨回了公道。原我想着,得去给这位贵人为奴为仆,一辈子做牛做马,才能还了这份大恩大德。可她却是不收,还给了我银两,叫我去好好过日子,就是对她最大的报答了。 我还以为她是嫌弃我身份卑贱,毕竟我就是个下九流的戏子。可她却说,这天下除了少数幸运儿,大半人都出身寻常,乃至卑贱。可出生卑贱就注定了要卑贱一辈子么?那些出身卑贱却又青史留名,立下赫赫功绩的人,又怎么说呢? 就算这世上大半只是普通人,也只能普普通通过好这一生。但只要能不随波逐流,放纵命运,不甘心同流合污,愿意力争上流,并在有能力的时候,也做些好事,帮助下别人。这样的人,不也值得敬重,也对得起自己的一生?” 女班主目露怀念,“她走之后,我想了很久,就拿她给我的银子,开了个小小的戏班子。一开始真的很小,就我和一个拉琴拉得半调子的瞎眼老师傅,还有两个捡来的小徒弟。但我咬牙坚持了这些年,居然也慢慢做得小有名气了。如今我的戏班子还能接凤凰旗,演皇后娘娘的戏。这要放到从前,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不瞒太太您说,我们这些跑江湖的,成天污泥里滚来滚去,见到的糟污事可太多了。可我始终记着当年贵人跟我说的话,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好,但那缺德昧良心的黑心事,我却是当真一件也没有干过。来唱戏的虽都是下贱人,可我敢当着庵堂里的菩萨说一句,我们挣的钱,都干干净净。” “我信!”上官穗听得动容,认真的说,“你若不是这些年的坚持,也轮不到你们来演皇后娘娘的戏。” 哟。 女班主愣了愣神,忽地笑了,笑得无比真心,还有几分赧颜,“兴许还真应您的话。我说这回这好事怎么轮到我们班子了?比我们红,比我们名角多的班子,可太多了。可见是人在做,天在看,旁人也都看在眼里呢。” “肯定的。”上官穗忽地勾起心事,大概也是刚好对了气氛。人在面对陌生人时,更容易说出心里话。 她就便问了,“娘子是个能干人,又见多识广的。正好我却有个难题,想问问你的意思。” 女班主道,“这可万万不敢当。太太您要不嫌我瞎出主意,说来听听?” 上官穗就说了,“一个妇人,曾经犯过大错,对不起夫家,也对不起儿子。可夫家人好,都不怪她了,那她还能回去么?回去了,会不会连累夫家,连累孩子?” 女班主想想,“那我倒要问一句,那妇人改好了么?” 上官穗急道,“自然是改好了的。” 女班主便摊手笑了,“既改好了,为何不能回去?都不是圣人,岂有不犯错的?再者说,她夫家都不怪她了,何来连累之说?况且这世上的人啊,记性都差着呢。你自己搁心里过不去的坎,兴许旁人早就忘个精光。与其总惦记着过去那点糟污事,还不如多做些好事善事呢。将来人家就只会记得你的好,不会记得你的过去了。” 她为人精明,早猜出上官穗说的必是自己。忍不住劝道,“我们乡下人有句粗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呢,寻死容易,上吊跳井,一下就没了。可要好好活着,才真心艰难。 你方才说的那妇人,担心回去会影响家里人。那若是不影响,她是不是马上就要回去了?既然还是想回去,那就回呗。从此改了那些毛病,好好做人,不叫家里人因她受累,不就得了? 这世上啊,再难走的路,也总是人走出来的。我这样一个戏子,都能活成如今这样。太太你们这样的明白人,难道还能不如我?” 犹如醍醐灌顶,上官穗瞬间被点醒了。 是啊,她这么百般纠结,无非还是想回家,却又担心连累家人而已。 既然想回去,家里也肯给机会,她为什么不争口气,替自己,也替他们活出个人样儿? 自己曾经给家里抹黑的污点,就要自己亲手擦去。自己曾经给家人造成的伤害,就由自己来亲手弥补。 想通了的上官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她要回家,她即刻就要回家去! 她要好生孝顺婆婆萧氏,友爱妯娌。她还要给丈夫再生几个健健康康的儿女,给儿子生几个活泼可爱的手足弟妹。 女班主识趣的告辞走人。 坐在骡车边上,她望着蓝滢滢的天,笑了。 想想从前,真如一场黄梁大梦。 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本名叫蔡大妞了。 多年前被定远侯高府欺侮利用,赔了姑姑一条性命,逼她去诬陷柏昭,想打击那时初到宁州的金光侯和升平郡主。 多亏升平郡主大人有大量,知她也是苦命人,不计前嫌救了她,还给了银两放她离开。 蔡大妞那时就发誓,要做个清清白白的好人,方不辜负升平郡主救她的恩情。 如今,她也算是做到了吧。 衙门里的官爷召她去唱戏的时候说,她们唱好这些戏,也是替皇上和皇后娘娘教化百姓,是做好事呢。 那她一定会努力,带着她的戏班子好好唱下去。也好好的做个人,不给升平郡主丢脸。 方不负她,也不负自己这一生。 (全文完) 首-发:zpo18.com (woo1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