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书辞》 引子 元史记:南朝末年,眀帝昏聩,景后垂帘,景氏乱政。恐社稷耽于竖子,成远十一年,延山王元琅合纵都督卫氏举兵上京,望清君侧。然景后不悟,甚以天子相挟。上怒,遂攻城,景后败,伏诛于太极。帝闻此讯,气急攻心,崩。延山王元氏登皇帝位,称元朝,号永熙。 自朱门之变后,上京又迎来新一位的帝王。在上京臣民,甚至是天下臣民的眼里,永熙帝都是仁慈的,即便是对于景氏一族。本以为依着景后的条条罪状,景氏怎么也会落得满门斩首的罪名,却不想仅是没入奴籍。永熙元年末,景氏一罪奴纵火于卫氏都督府,卫家无一人生还。永熙帝大怒,下旨斩杀景氏满门并追封卫玄为延山侯,更是亲自主持了他的丧仪,一时为上京各级所议。 青青路(一) 小桃眠枝,微苔添翠,正是上京好春意。 暖灯通明,笙歌入耳。席间杯影交错,佳人亦是欲拒还迎。不同于席间的热闹气氛,尚在偏阁里梳妆的歌姬则安静许多,大约是人少的缘故,又过了一会儿,这偏阁里仿佛也只有未灵一个人了。她对着铜镜,将花钿贴在了额间,又去拿那根翠玉簪子,却不想手被按住。 “于大人这是做什么?” 他的手拂过案上的珠玉钗环,最后选了一支白玉攒金丝的步摇为未灵簪在发髻上,“我好似同灵儿说过,他不喜欢深色的饰物。况且,我曾见过先夫人的画像,她也曾戴过相似的步摇。” “于大人放心,该做什么婢子是明白的。” 未灵裸着双足旋转在庭院中央的花鼓上,每一次舞袖,回眸,她总是要注意那人是不是也在看着她。她的舞技并不算精湛,还偏偏挑了这盘鼓舞,是以并不算尽心尽力。不知怎得,想起那十五女儿腰的说法,她想,除了十五岁,这场拙劣的献舞同弱柳之姿都差的太远。 他好似心不在焉,即便旁边的歌姬一直伏在他怀里,时不时也劝与他吃酒。可他总稍稍一抿,便又放下了,倒是不知他又同那女子调笑了些什么,那女子粉白的脸登时变色,只见得满目娇羞,玉面通红。 箜篌声渐起,原本平缓的曲子变得急切,嘈嘈切切,未灵在心里默念道,“就是此刻了。”便脚步略略一歇,从那鼓上落到了地上。 这同于刺史的安排不同,他本是要未灵献舞一曲再将她引给李晔,如今这情形,他怕是也没有想到。于明起身朝李晔作揖道,“是下官调教不当,让这婢子扰了都督的雅兴,下官一定严加管教,还望您原宥。” 她趴在地上,那花鼓比寻常的鼓轻,却也略略大些,刚才那一摔实在是痛的紧,便不由自主得悄悄揉了揉脚。 “原宥?”也不知何时,李晔竟已站到了未灵面前。他的身上粘着歌姬的脂粉气,还混了些酒气,未灵低着头,只能瞧见他玄色的衣摆。突然间,自己下颌被抬起,即使他右手上只是微微使力,她也觉得自己动弹不得。她本能的想要躲开这禁锢,他手中的力道却加重了几分,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竟然伸出手去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瞧着未灵,她也瞧着他。李晔生的好看,虽是武官出身,也当得起清雅俊秀一称。可未灵一想到翎姐姐那样的下场,便痛恨这副皮囊。他眼里有玩味,有惊喜,也有杀机。不过那只在一瞬,他便松开了手,随后便听得他向于明问道,“不知,这婢子在你府上几年了?” 于明恭谨回道,“已是叁年有余。” 李晔听得这话,颇为嘲弄得笑道,“看来明弟不善调教婢子啊,叁年教养成这样的性子。不然这样可好,将此女赠予我,我替你管教管教?”他虽是询问,可这话里确是要定的意思。还不待于明开口,李晔又说道,“今日吃酒也晚了,劳烦明弟宴请,改日再邀明弟到我府上去。”谈笑间,李晔将她抱了起来。 未灵想,今天是逃不过得。 青青路(二) 未灵与李晔一同坐在车厢内,侍从会意,驾着马车缓缓而行。李晔似乎酒气上头,将她放下后便自顾自得闭目养神,好像刚才抱着她出府的并不是他一样。未灵着实觉着无趣,便掀开了帷裳,外边的景致比他要好看得多。 夜晚的风总是凉凉得,扶在面上,连刺鼻得酒气也消散了许多。街上两侧的行人虽多,可见到这辆马车,也纷纷避开去。许是以为她有什么要事吩咐,那亲卫长快马行至了窗边。 “姑娘可有何事吩咐?”他眼里瞧不出什么情绪,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是淡淡得。未灵摇摇头,他便便会意,也不再过问,退到了侍从后方。 未灵突然难过起来,她本以为迟敬还会记得她的,没想到他都没有认出来。难道自己从前日日夜夜梦里的人是假的么?她倒宁可自己是活在梦中的,这样也就免去了许多苦楚。想到这些,窗外的景致再好也不能让她提起兴趣了,便又转回车厢内。 “不好看?” “嗯?”李晔突然没头没脑的一句,倒让未灵乱了心神。 “那就是好看了。”他睁开眼,半眯着,嘴角挂着几丝的讥笑。 “花前月下,才子佳人。自然是赏心悦目。” “哦?那不知姑娘心悦的是才子,还是佳人呢?”他倒是来了兴趣。 “当然是…”还不待她说完,李晔捉住她的手稍一使力,未灵便落入他的怀里。她睁大了眼睛瞪着他,却只见得他愈靠愈近,气息喷薄在她的发间,“轩窗外的佳人如何,我是无缘得见了,可这眼前的美人,真真是令我心悦。”他的指尖游走在未灵的后背,似有若无,舞衣是细薄的香云纱,他指尖颇为冰凉,让她生出战栗,未灵只觉着自己心里咚咚直跳。 未灵努力挤出笑,“想来,每一位与大人共乘得娘子,都能得大人如此赞誉。” 他眼底闪过一丝灵光,“美人这是吃得哪年月的飞醋?”他指节拂过未灵的肩胛,还欲往下,轻轻一拉,襦裙的衣带便散开来。李晔动情更甚,直接吻住了她,有酒气,也带了几分怒气。 “嗯……唔……”他吻得用力,即便未灵紧闭着双唇,也渐渐感受到他攻入的唇舌,慢慢地,她连呼吸都跟不上了。她一直挣扎着,用力锤着他的胸膛,可他好像完全没有感觉,也不停下。 过了许久,他终于放开了未灵,“看来还是个木头美人。”他拭了拭嘴角,“不过,又香又软,滋味不错。” 经历了刚才那一番深吻,未灵犹在喘息中,不想李晔倒来了兴致。他轻轻一钩,便褪去了她的上襦。肌肤暴露在空气里,也暴露在他眼前,她胳膊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脸却烧的通红,“我不要。”她知道这样说也是没有用的,不过欲拒还迎,总是要装的像些。 “不要?那好吧。”他语气颇为无奈。 “既然美人不想要上边,那咱们就先从下边开始吧,如何?” 他这话,未灵只觉得要将脸埋进地里才能接的下去。他看出她心虚,又说道,“我还以为美人难驯,原来也只是只纸老虎。” 未灵心里忿忿,奈何力量悬殊,只得瞪着他。 他叹了口气,“想来你不是上郡人。” “何以见得?” “上京识得我身份的歌姬,大抵都是笑语勤勤,哪似美人你这般冷情?”他眼中嘲弄的意味更甚,右手也不防滑进了衫裙里,一路往上。 未灵本来不应当拦住他的,可在他解开她亵衣的那一刻,还是按住了他的手,“都督真是好眼力,我是柳州人氏。” “哦……柳州啊,柳州偏南,水土养人,怪不得生出了这样的美人。”他凑近了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喘息,明明被她按住的手也并不安分,隔着衣衫按抚起来。他的确有一双巧手,未灵也放开了他,任由他拨弄。既然从一开始就准备欲擒故纵,总不能纵得太过,便也顺着他的爱抚,轻吟出声。他的速度愈来愈快,未灵也失去了意识,仿佛飘在江水上的浮木一般 ,只能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好像这样才能使得上力气。片刻,她终于被浪潮卷到了滩上,连扯着衣襟得力气也无,瘫软在了李晔怀里。 他终于退了出来,堪堪将指尖在未灵唇上一点。她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是衣衫尽褪,一片狼藉,而他依旧锦衣素袍,只有那唇畔的齿痕才能稍稍昭示刚才发生的一切。 马车已停了许久,也不知是不是仆从都猜到了马车里的情形,竟没有一个前来通传的人。 “大人,已经到了。”未灵提醒道。 “哦?美人是到了,我可还没到啊。”他竟还轻笑出声。 真真是无耻,未灵别过脸去,慌忙得拢好自己的裙衫,可那上襦还缠在他手里,她只好又说道,“烦大人将衣物还我。”李晔这才替她将上襦披上,理了理自己的装束,先行下了马车。 青青路(三) 绕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与庭院,未灵终于被一名唤作珍娘的婢子引至一间小阁内。屋子不大,可装饰却雅致,除却博古架上满满的古籍,唯有那案几上白瓷瓶里的几株红梅于一室之内添些生气。如今已是早春时候,这瓷瓶里的红梅更显主人的用心了。 珍娘击了击掌,便见数名丫鬟捧着衣裳与饰物鱼贯而入,“这是?” 珍娘笑道,“都督吩咐让婢子先侍奉您梳洗,热汤已备好,烦请姑娘移步。”珍娘福身,掀起层层帷幔,将她引至屏风后面。未灵正欲除去衣物,那几名丫鬟也不避后,只直盯盯得瞧着她。她实在不习惯这样被人审视的感觉,便让珍娘带着她们退了出去。 未灵好似许久没有这样放松过,竟然泡在水里沉沉睡去,直到那双带有薄茧的手盘桓在她的腰际,她才一下子醒了过来。一抬眸,便是李晔那不怀好意的脸。未灵以为他又要做些什么,便拽着他的手腕在水下挣扎起来,浴盆里也激起了一片片的水花。 “美人这样急切,莫不是想邀我同浴?” 李晔总喜欢讲这些下流的话来激她,可她也学乖了,她若是越反抗他便越得劲。于是她微微低头,软声道,“也不是婢子不想,只是这地方太小,怕是委屈了大人您。”说罢又朝他盈盈一笑,尽量装得无辜。他果真放了手,又道,“你先穿好衣裳,我等着。”他指着那绛红色的衣衫,说罢便掀起帘子离开了。 那衣饰的款式极为复杂,里叁层外叁层,未灵有些奇怪,既然是要侍奉他,又为何要赐下这样繁琐的衣物。待她穿戴完毕,对着那铜镜一窥,曵地飞红描花长裙,云锦石榴金绣袍,这分明是大婚的喜服。 难道他?未灵快步走了出去,就这样,赤足点地,亦步亦趋。他好像就立在帷幔的尽头,这条路竟然这样长。行至最后一重,她又停下了,自己又何必这样快就自乱阵脚。 只见李晔缓缓转身,掀起那纱幔,同宴席上不同,此刻他的眼里只有惊喜,从期待变成的惊喜,果然是她多心了。 珍娘拜倒,“恭贺都督再得佳人。”言语中尽是喜色。李晔挥一挥手,珍娘便带着丫鬟退了出去,室中只剩下了未灵与他。 他仍旧穿着席间的玄色衣服,未灵想,玄色是适合他的,适合他这样薄情寡恩的人。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也并不讲话。 他是在试探吗,还是真的动情,未灵无从得知,只得微微垂下了眼眸。 李晔突然将她拥住,缓缓道,“匆匆事别,翎儿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么?”他伏在未灵的肩头,不断的摩挲。 灵儿?他是怎么知晓自己的名字,未灵转念一想,李晔他应当是将她当做了翎姐姐了。她虽与翎姐姐有五六分相似,但他又不至于意乱情迷,怎么会错认呢。 他抱得太紧了,未灵不由得想要挣脱,却听得李晔说道,“不要动,让我好好抱一抱你。” 她便依言不再扭动,他也不再言语,未灵只能听见他在自己耳畔细微得呼吸,像是沉浸在某些往事里,又好似在流泪。 她轻声道,“李大人?” “叫我定舟。”他终于回过神来一般,松开了她,“我不是什么都督,我是你的定舟啊。”他就那样看着未灵,眼神清亮,似有一泓秋水。 “定舟。” 李晔一下子将她抱起来,放在了琉璃塌上。随后便是细密的吻落在她的耳后,肩上,胸前。大抵是这婚服有太多层的缘故,实在不好脱去,可他倒是不嫌繁琐。 未灵见他急切,便勾住他的脖子笑道,“原来,大人喜欢这样啊。 ”这事前,往往比事中来的有意思得多。你说是不是?” 青青路(四) 彼时,未灵的肩上已布满了被他压过的红痕。好似觉得这样并不尽兴,李晔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他起身从博古架上抽出一册书来,行至榻边。 吟诗作对?他的喜好可真是……异于常俗。 李晔倒像是看透她的疑惑,将那册子递与她。未灵接过一看,果真是她误会了,那封皮上赫然写着——胜蓬莱。从前在于明府里,她虽名义上是歌姬,可事实上于家妓并无不同,教引的妈妈也曾拿这种画册教习过,如何取悦,如何婉转低吟云云,没想到李晔竟也存了这样的东西。 “怎么不翻开看看?”李晔淡淡道,“莫非,美人是不识得此物?” 未灵讪讪答,“识得,自然是识得的。” 他轻轻勾起她的脸,笑道,“识得啊,那便最好,免去许多麻烦。”他又凑近了些,“如此良宵,不可轻易辜负,当然要玩些花样,你说是不是?” 未灵眨了眨眼睛。 他继续道,“听闻柳州女子善歌舞,方才席间我已见识了美人的舞姿,实在是有负盛名。不如,你再唱只小调来助助兴如何?” 小调?未灵的确听过,可那已是多年前了,不过也不在柳州,而是上京。 她怔了怔,听他继续说道,“若是唱的合意,便由你来选一样?嗯?” 未灵并不答话,而是含住他的食指指尖,轻轻一抿,缓缓舔舐。他眼里闪过一丝惊异,还要再深入,她便轻轻一咬,拾起琉璃榻上的镜花绫披上,款步站到叁尺之外。 她缓缓开口,唱起此前习得的曲子。 “思绵绵,对婵娟,至更阑。 无寐辗转成翻。好天良夕,疏狂身转。 凤帏鸳衾,且向紫薇前 ……”唱到此处,未灵将那菱纱一扬,珠影一转,堪堪拂过李晔的鼻尖。未灵以为他会捉住,没想到李晔只淡淡笑了笑,再无动作,好整以暇得瞧着她。 未灵继续上前,悠悠唱道: “凭玉钗乱横,高阳尽散。 偎香雪,乍迁烟绮春处……”她在他面前站定,李晔此刻也是衣衫尽散,透过半敞的烟蓝色中衣隐约可见条条旧伤。 “嗯?” 未灵将那菱纱扯下,蒙上他的双眼,“一共暮恩朝欢。” 她指节轻灵得探进他的单衣内,覆上伤痕,轻轻摩挲,她瞧了瞧李晔,他脸上仍是挂着淡淡的笑。李晔任由她的动作,并不阻止,他更想看看这女子究竟能到哪一步。未灵沿着那条最重的伤口往下,一路迂回,探进李晔的裈袴里。他身下的器物早已灼热,未灵只犹豫一瞬,便紧紧握住了它,缓缓而动。李晔的呼吸愈渐急促,她便仰头,伏在李晔身侧,在他耳后轻轻舔舐,“大人,可还合您的意?” 情欲只在那一瞬间弥漫开来,他并没有失去理智。他是大都督,也断续有过许多暖床的女人。可是此刻,他只是单纯得想将她压在身下,然后狠狠地,重重得索取,爱怜。李晔也这样做了,一把捞起身下的人儿,复又压在了榻上。罗裳半解,她的身子在自己面前一览无余。未灵面色绯红,落在李晔眼里更显得魅惑,虽然不甚丰腴,却也真真是面若芙蓉体窈窕,藕臂素手尽妖娆。 李晔的唇在未灵的身上游走,发现身下的躯体竟是在微微颤抖,他低声道,“方才不是还唱些淫词艳曲,扇风点火,如今这般又是怎样?嗯?” 他含住了她乳上的红珠,重重一咬,似是有意惩罚。未灵紧闭着双眼,只有乌黑的眼睫微微颤动,她禁不住嘤咛一声,落在李晔耳里更添情致。他便一挺身,虽微微遇了些阻碍,仍狠狠得入了进去。 “啊……痛……” 未灵虽然被教习过,但究竟是初经人事,凭着本能抱住了李晔,他的身上也是灼热异常,背上也起了薄汗。 未灵睁眼,眼眶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嘴里也说不出话来,李晔见她这般,更是兴致大起,也不顾她的疼痛,只听着身下人的呻吟,径自加快了动作。 李晔终于尽了欢愉,从背后拥住她堪堪握住了未灵得腰身,轻拧一把,笑道,“虽然侍候的不怎样,倒也还算合意。” “大人……大人……欢喜就好 。”她哑声道。 未灵涣散的意识终于伴随着身体的疼痛稍稍平复,李晔抱着她,可两人都起了薄汗,她觉得有些腻滑,便想挣开去。 她稍稍一动,却被李晔挎得更紧了,“你若是再乱动,我可不保证你今晚能轻易过去。” 未灵怕再经历一次,便听话不再扭动。又过了许久,李晔也不再说话,她只听见身后平稳的气息。她轻轻转身,堪堪对上李晔的双眼,他喉咙微动,未灵先是一怔,这才注意到李晔生了一双桃花眼。未灵心下慌乱,害怕他真的做些什么,便垂下了眼眸 。 过了片刻,未灵再睁眼时,发觉李晔已然歇息,手中的力道亦轻了许多,她这才放心合上了双眼。嗅着金炉中的缕缕合香,未灵终于沉沉睡去。 一萼红(一) 无人怜此苕溪月,衰草愁烟入梦来。 那团团烈火又在未灵眼前燃起,她想要推开紧闭的府门,奈何朱门纹丝不动。她不住得向路旁的人哭喊着,快来救人啊,直到自己声嘶力竭,也没有人来帮帮她。火势越来越旺,天上却突然降下了细碎的雪来,风雪与同。雪势转急,盖住了大火,将都督府生生染成了素白色。 千支针尖扎在未灵的心头,她一回头,却是失约的迟敬。她好想,好想冲过去抱住他,告诉他现如今自己已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他了。可她的腿好似有千斤重,怎么也迈不开去。恍惚间,她觉得颈间一紧,竟是一条白绫。身后的人加重了手间的力气,未灵拽住白绫,想要保住残存的一丝呼吸。 可它愈来愈紧,渐渐得,未灵再也使不上力气,脸色青白,只讷讷得唤道,“敬……敬哥哥……救…..救我。” 迟敬的面容越来越远,再也不见,身后的人也终于松开了白绫。未灵更加焦灼,却一下子醒了过来,原来只是亦真亦假,大梦一场。只是这梦境又太过真实,她的腕上被香菱纱束缚着,脖颈间也渗出一阵酸痛。不必回头,也知身侧早已无人。 未灵正欲起身,却听得珍娘道,“不知都督要怎样处置这名女子?” 她便又缩回锦衾内。 李晔扫了一眼榻上的人,淡淡道,“就……让她留在这琼华阁内吧。” 珍娘有些惊诧,还欲细问。 李晔道,“不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她出府门一步,也不许她私下见旁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拿你是问,明白了么?”说罢便快步出了院门,再无留恋之意。 珍娘侍奉在李晔身旁已经多年,她年岁长他许多。从李晔生母逝去后便一直是珍娘照顾他的起居,顺带管理些内宅琐事。从少年将军到如今尚逾弱冠便已大权在握的都督,一路的不易,珍娘都看在眼里。从前李晔也曾从赴宴的席上带回来各式各样的歌姬,不过大都兴趣寥寥,在疏境阁过完一夜便送走了,或是遣回原府,或是送到了秦楼楚馆,这都是视李晔心情而定。大都是旁的官员赠与他的,怎样处置想来都随着他的心意。 李晔或许一直是如此冷情。有一夜他搂着一位容颜肖似先夫人的女子进了疏境阁,可第二日一早李晔便离开了,让珍娘好生料理。珍娘进去一瞧,那女子衣衫齐整,穿着绛红色的喜服,静静得躺在榻上。只见得她面容灰暗,唇色发紫,再不复昨夜的媚光流转,笑语盈盈。 春意绵绵,春雨潺潺,点点滴滴都落在人的心上,最终,和着尘土再无痕迹。 太极殿,早朝时分。 一阵山呼万岁之后,永熙帝元琅令内监将北朝施之天下的诏令念了一遍,“公子旦,吾之弟也。旦以淬毒之匕首刺君父而毙,为道义所不法,为孝悌之难容。然,旦自兄弟,弗忍诛,请陈自杀之。不然,将围陈。” 元琅将奏疏向案上一扣,问道,“各位爱卿有何高见?” 无人应声。章则神色微动,似是有话要讲。 元琅道,“章相怎么看?” 章则执玉圭出列道,“齐旦和北帝早在皇子时期就已争斗得不可开交,此后兵戎相见也是意料之中得事情。北帝初登帝位,自然是容不下这弟弟的,况且,这诏令里所写,未必就是事实。” 元琅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事情难在,陈国厉公的王后便是这齐旦一母同胞的姐姐,他逃亡陈国,也是做了最后的考量。北帝此诏虽狠,可也打了厉公的脸。本身北朝与陈国靠着这姻亲的关系才止戈,如今北帝再挑起争端,想来……”,章则顿首道,“是要一举吞并陈国了。” 此言一出,朝堂上的大臣不免窃窃私语起来,又纷纷点头,觉得章相的话颇有道理。 元朝、北朝与陈国分治天下,陈国虽只得叁郡,却占有最富庶的地界,是以能够在北元两朝的夹缝中存在。自上一次叁朝边境开战已过去了十年,这十年间依着盟约互不侵犯,若是北朝真的攻下了陈国,元朝又当如何自处? 一萼红(二) 孤影独身寒岁多,叁尺青翠安淡泊。李晔喜好有生命力的花草,于是在书房内多置尧草,尧草茎香味浓郁,是以他甚少在金炉内燃香。 李晔将剑刃用酒拭了一次又一次,好似终于满意了些,朝迟敬道,“阿敬,北朝与陈国交恶之事,你怎么看?” 适才永熙帝在朝间询问他的看法,他只说与章相想法一致,也并未提出有何实际的应对之法。不过面对这样的局势,往往当是天子做主的,身为臣子,配合他的决策就好。何况,如何处置,想必今上心里也早已有了定夺。 迟敬道,“想来,北朝与陈国必有一战。” 李晔斜睨他一眼, “没了?”又淡淡道,“你我之间不需要虚与委蛇,随心畅谈就好。” 迟敬继续说道,“我朝与北陈也必有一战,至于攻的是谁,全看今上的意思了。” 李晔将剑收进剑鞘,朝迟敬笑道,“你这些天多准备准备。”瞧他尚有疑窦,又拍了拍他的肩,“这次,我会向圣上荐你出战,可不要失了我的脸面。” 迟敬了然,他如今虽身居校尉,可想要再加升中郎将,还缺了些实实在在的功劳。迟敬与李晔自小相识,也受他的提拔,只是,今上又为何不派定舟去呢?迟敬见他笃定,也就不再细问。 自上次亲近已过了十余日,李晔便再也没有来过琼华阁。未灵照了照脖颈上的红痕,早已消散了许多,只留下了细微的青色痕迹。 每次她刚要踏出院门,珍娘便将她拦下,说什么大都督下令不许她出去云云。可她明明听见是不许出府门,这珍娘也太过严苛了些。若是李晔来了,他还要想着要怎么胡诌诓骗;可他真的不来,却更让她不安心。如今连这院门都出不了,又何来接近一说呢? 未灵拿着那白玉攒金丝步摇在手中研磨,终于想到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未灵将心一横,说道,“珍娘,我胸口闷得慌,烦您去请一请都督,或是……” “或是什么?” 未灵回头,那门口站着的不是李晔又是谁? 她微微怔了怔,便立时转过头来插上步摇,笑道,“或是,请位大夫来瞧一瞧也是可以的。” 李晔闻言走近,搂过她的肩,仔细瞧了半晌,摇摇头道,“可依我看来,美人气色红润,哪里像是得了病呢?” 他抚上未灵的脸颊,笑道,“就算美人得了病,也还是个病美人。唉?刚才不是说胸口闷得慌吗?让我瞧瞧。”谈笑间便顺势往下,替未灵揉了揉,问道,“现在可还疼?” 未灵翻手握住他还欲往里的手,嗔道,“大人总是不在意奴的,狠心将人家抛下这样久,也不来瞧一瞧。” 李晔挑眉,“我这不是一得空就来琼华阁了么,这里能让我朝思暮想的人儿,除了美人你可还有旁人?” 未灵掩口笑了笑,“大人您连奴的名姓都不记得,还说您在意,可教人怎么信呢?” 李晔听她这样讲,倒是乐了,“那美人说一说,想来必定是个有意思的名字。常言名剑赠英雄,椿萱配名士,美人你的名字也定是如你这般……温婉可心。” 未灵缓缓道,“未灵,木重枝叶,以玉事神。”她笑吟吟得看着李晔,恍惚间竟然发现他有一瞬的失神,只在下一刻,只听得李晔淡淡道,“的确算得是一个好名字。” 未灵?还是卫翎,天下间真的有这样相似的皮囊和这名字么,不过这脾性相差得不是一点点,明明是个气性孤高的人,如此这般伏低作小,却又装的过火了些。 “多谢大人夸奖。” 有趣,甚是有趣。 李晔故意作势将手再往下移,在她胸口上重重得捏了一把,俯身在未灵耳后吐气道,“依我看,美人的唇舌最灵,其他的嘛……可就次之了。” 怀里的人果然脸色微红。 他继续说道,“灵儿说我狠心,可我看灵儿才最是狠心呀。” 未灵抬眸,表示不解。 李晔搂住她的腰身,往前一拉,笑道,“灵儿说我不来瞧你,可这都督府也不大,灵儿怎么就不来瞧瞧我呢?” 未灵抵着他的胸口道,“灵儿日夜思念大人,可珍娘说都督不让灵儿出这琼华阁。”言语间甚是委屈。 “那灵儿是哪里想呢?” 他凑的这样近,就这般直愣愣得盯着自己,未灵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便在他喉结上轻轻一咬,“哪里都想。” 起初,他的手只是在她的腰上不断揉捏,渐渐地,那种灼热感愈演愈烈,尽管是隔着衣衫,他也在她身上轻易放火。从窗外瞧来,只以为是李晔深深地拥住了她。 “大人,这是白天。”未灵提醒道。 “白日就不能见见周公?” 他的手终于探进了亵衣内,还在往下游走,时有时无的触碰让未灵心跳如麻 。 “大人,珍娘还在外面。”未灵的声音随着身体一起颤抖着,她紧紧攥住了李晔的外袍。 “敦睦伦常,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大人,我真的饿了。”未灵已然被李晔拨弄的神情涣散,可她还是清楚地讲出来了。 李晔哼了一声,淡淡道,“秀色可餐。” 一萼红(三) 起初,只是因为头磕在了榻边瓷枕上,让她疼痛不已。可李晔丝毫不顾,只是一味地扯她的衣裳,她突然就被怒气充满了胸口,便抄起桌上的书向他砸去。未灵承认,她用步摇划向李晔的那一刻,是未曾料到自己收不住手的。 就那么一刻,就这样吧,同归于尽,就这样,一起沉沦。她只有这一个念头。 直到他捉住她的手,夺过步摇摔在了地上,“嘣”得一声,玉石点地,再无完整。那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她珍藏多年,却被李晔摔成了两半。未灵登时气急,再也顾不得许多,只一心想要去将它拾起来,却又被李晔拉了回来。她便又抓又挠,在他肩上,颈上留下了细密,狭长得伤痕。 李晔喜欢女子反抗,若是身下的人同一条死鱼一样,那倒真真是没有情趣。起先未灵抗拒,他只当是陪她玩玩,可后来她的动作太过激烈,下手也不分轻重,这可直接惹恼了他。 他直接将她按在榻上,盯着她许久,直到未灵也安静下来。见他不言语,她便别过脸去,可李晔却捏着她的脸,迫使她和他四目相对。 “我,不喜欢强迫女子。” 真疼,李晔是武将出身,手中的力气自然是极大的。待未灵回过神来,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珍娘原先还在外边等着李晔用膳,明明他是笑着进去得,怎的出来时是这般得怒气冲冲,将她也吓了一跳。 未灵拾起碎裂的玉石片,即便是再好的雕花刻纹,也不复存在。她再也顾不得,终于落下泪来,何至于此啊。 珍娘进来时,见她哭的那样伤心与她手里握着的白玉兰花,也就明了,便温声劝道,“姑娘莫要伤心,这上京好的玉石师傅这样多,想来要复原,也不是什么难事。” 未灵听得这话,果然止住了哭声,却不免抽噎几声,“这是我一位很重要的亲人留下的,若是真能复原,那是再好不过。”她转念一想,李晔走时那样怒气冲冲,又佯装戚戚然说道,“本是我的错,不该为了一件物什惹得大都督那样不快,他必是恼了我了。” 珍娘道,“都督还是在意姑娘的,姑娘不必太过忧心,过几天气消了,也就好了。” 未灵心念,但愿真是如此,一面后悔自己太过鲁莽,一面又担心,若是前功尽弃,那才真是大大的不妙。 永熙四年春末,北朝与陈国久久僵持不下。北帝既已下诏,自然不是见齐旦头颅不肯罢休,从下诏到开打也不过月余。 陈国虽富庶,可兵力实在算不上强悍。即便占有地形优势易守难攻,在北朝的铁蹄之下,也连连丢失了十城。 边城的消息传到上京,再传至朝堂。 虽说早已是料定了有此一战,可陈国厉公竟修书向元朝求援,还说愿割与十城赔偿,倒是让众臣略略吃惊。 元琅问道,“大都督你怎么看?” 李晔道,“全凭陛下圣裁。” 元琅笑道,“定舟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此刻只是在商议对策,并不能算得决定。” 李晔顿首道,“若是援陈,可得十城。陈国修书也没有说哪十城,若是偏远之地,要起来也无甚益处;若……随北帝攻陈,可得半数而治之,不过,这北帝狡猾,也不是那么好相与得。” 元琅对李晔的话颇为赞许,只听得李晔继续说道,“无论是援陈还是伐陈,臣都愿意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元琅道,“朕会好好斟酌。”转而问及其他大臣的意见,与李晔大都相同,剖析厉害,却不点出主张。不过是无解,便也容后再议。 虽说珍娘劝解她李晔并非真的生气,可他也实实在在抛下自己这么多天,再未来过。珍娘虽然不再拦着她,可是她在府里闲庭信步,竟也没有一次遇到过他,后同珍娘打听,才知近日李晔都在京郊巡营。 未灵翻开案上的诗卷,却怎么也读不下去。只见一丫鬟捧着茶水,亦步亦趋得行至案边,为她续上。 她瞧着人眼生,便问道,“你是新来的丫头?从前不曾见过。” 那婢子答:“奴婢在这府上已是两年有余,并非新来的。珍娘说姑娘是柳州人,所以想找个柳州的丫头近身侍奉。因而遣了小梅前来侍候。” 未灵道,“小梅……你,也是柳州人?” 小梅答道,“奴婢也是柳州人,或与姑娘同乡。” 四目相对,未灵了然,便不再多言。 卜算子(一) 几近暮春,夜色微凉。今夜的月虽然不甚圆满,可薄雾淡淡,衬得地上的万物都柔和起来。 未灵立在檐下,静静地等着李晔舞剑。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她不由得想起这句诗来。 李晔的剑式变化极快,剑气也甚为锋利,引得平院杏花片片坠下,若是对面站着他的敌人,想必有碎尸万段之效力,未灵禁不住得吸了口凉气。 瞬息间,那剑锋对准了她,未灵以为要向她刺过来,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只呆呆立住。 李晔道,“檐下何人,要瞧就正大光明得瞧,躲在暗处做甚?” 未灵心有余悸,回道,“是我。” 随后便快步将酒盘置在石桌上,先李晔一步拿起汗巾,替他轻轻拭汗。 李晔先是一愣,复又搂住她的腰道,“你怎么来了。” “大人不思念灵儿,可灵儿思念大人呀。”她轻笑出声,又嗔道,“瞧大人这话,是恼了我,不想见我了?” 李晔捏了捏她的脸,微微勾唇,“灵儿这是哪里的话。”又瞧见那案上的酒,便问道,“灵儿来看我,还拿酒做什么?” 她便往李晔怀里一偎,“灵儿知错,特意……”未灵头埋的更深,声音细如蚊蝇,“特意来向大人赔罪的。” 李晔将未灵压在榻上时,几近疯狂,他也不明白自己,独独对这样一副躯体如此留恋。是因为她,还是只因为眼前的人呢。 她,算不上完美,亦算不上技巧高深。 而自己,偏偏就心软了。 李晔能感受得到,今夜的她似火热情,几近要死死得缠绕在他身上,转守为攻。 她轻轻得,慢慢地覆上他的唇。不同前几次他的执拗,她先是灵舌探进了他的齿,然后缓缓搅动,总能将他挠得心痒痒。他想将她抱住,却又被她轻易躲开去,反而还挂着挑衅的笑。未灵喝了一杯酒,然后又来渡与他。酒的辛辣混着她口齿的芳香,真真是销魂至极。 只消片刻,二人俱是衣衫尽除,赤身相对,未灵复又添了一樽。他以为她要再喝,正想阻止,却见她将那一樽沿着自己的胸膛缓缓倾下,复又添了几樽,流至全身。 未灵倚在他身上,沿着耳后,肩侧,胸口,腹上,将清酒一一舔舐一净。 行至腰下,未灵怔了怔,尚在犹豫间,李晔却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他来势汹汹,一如此前的霸道,她媚眼如丝,而鼻尖扫过,全是情浓。李晔待她温存许多,再不似前一次的粗横,“我同灵儿说过,不强迫你。” 他语气轻柔,在她耳畔回荡着,或许,或许她有那么一点点陷入这柔情蜜意里了。 可她始终又是那么清醒。 未灵竖起耳朵听着书房里的声音,只听得得声音渐远,她也终于放下心来。 “灵儿不专心啊。” 未灵被他压着,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李晔在她肩上重重一咬,“让我猜猜,灵儿在想些什么?” 她的脸埋在锦被里,眼前只是黑暗,她使了好些力气才将头侧过来,好容易挤出笑来,“自然……自然是想大人你了。听闻……嗯……我朝将有一战,若是大人……啊……出征,灵儿当日夜悬壶,提心吊胆。” 李晔轻笑一声,拍了拍她的腰身,在她耳后呓语,“灵儿不必担心,且不说,我是否会去,就算去了,难道灵儿还担心我会战死沙场?” 未灵此刻因情欲而蒙上的潮红,倒是遮盖了内心的慌乱,她回道,“左不过是担心大人罢了……大人连我这点小小的想法也不许么?” “唤我定舟。” “定舟。” 未灵终究是身子太弱,失声后竟然晕了过去。迷迷糊糊间,她觉得李晔在替她擦身子,可最终也没有力气睁眼。 李晔抚过她的眉弯,那脚步即便轻微,他也的确听到了。 又思忖道,若她真的是一个细作,放在从前,早就责令亲卫严刑拷打,逼问幕后主使。若她都是假意欢好,又想图些什么? 不过…… 不过,美人在侧,无论如何,都是盛情难却啊。 卜算子(二) 杏风吹枕,因向凄凉心事,徒增清苦。 大抵到了后半夜,一时间狂风乱作,第二日平院里也铺满了及第。 珍娘将那修复好的步摇呈上时,李晔刚哄着未灵喝完伤寒药。她没有看错,即使他那日怒气冲冲,也果真对这位未灵姑娘十分上心。若是换作以前,且不说他从未这样宠着一位女子,堪堪让其在平院留宿,便是他将苦药亲自渡与灵儿,也让下头的婢子们看红了脸。 李晔将那白玉步摇取出来仔细端详,叹了口气道,“灵儿对这步摇如此上心,也不知是谁赠的。” 未灵不解其意,“是一位,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见他始终没有还给自己的意思,她想要趁其不备拿过来。谁知,李晔早已看穿,先她起身。他对着晨曦照了一圈,这位修缮的师傅功力深厚,竟看不出半点裂纹。 李晔道,“步摇者,一步一摇。灵儿可知,在元朝,若是男子赠予步摇,便是要这女子步步不移,是为妻。” 未灵愣住,不妨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竟不知如何作答。 李晔见她没有反应,继续道,“灵儿不肯据实相告,莫不是哪位情郎赠与的?” “大人说笑了。我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情郎?”她理了理发尾,抬眸时已是眉目含情,笑意浅浅,“若真要说有位情郎,那也……只得定舟你一人。” 李晔闻言,倒好似心情疏解,颇为高兴,复又至榻边,替未灵簪上。 李晔淡淡道,“如此雅致的步摇,只有灵儿才与之相配。” 虽是没什么新意的夸赞,可对女子来说总是适用的,未灵便依偎在他怀里,好似羞怯,缓缓道,“方才大人不是说,若是赠与步摇,便是要求娶姻缘的。” 李晔只笑道,“我与灵儿不就早已是夫妻了么?” 北朝与陈国边关战事胶着,虽说北朝强兵一路势如破竹,可陈国依着易守难攻的地势,竟是将这战事拖至初夏。 朝臣本以为永熙帝会主张早些与北朝联合,未曾想时至今日才下了攻打陈国的诏令,其缘由也甚为冠冕堂皇,“公子旦所为,当为天下所不容。” 与此同时,圣上降旨申饬了大都督李晔,收回其半数兵权,责令其在家中思过一月。 无论是太尉孙岐督战,校尉迟敬主帅,或是李定舟突然被削去兵权,都让各方甚是意外。 太尉孙岐随今上在平定景后之乱时便出谋划策,是以由他督战并不奇怪。只是,这迟敬年纪尚轻,此一役又非同小可,怕难以服众。况且这迟敬乃是归属李定舟麾下,若以胜算计,派出李定舟也明显比迟敬要强的多。 不过圣意已决,再论无用。 李晔这几日总陪着未灵,倒真似一个富贵闲人。 不是要她唱曲儿,便是要她跳支舞。今日还牵着她去宜湖上泛起舟来。即便觉着自己并不擅长,也得做戏到底。可他倒像是乐在其中,并不嫌弃。 他被今上斥责,是否也有那封信的缘故?是……于明?小梅在她手心里写下通敌二字时,也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可如今只是训斥,细细想来,并不曾坐实。 未灵脖颈间一凉,还以为是落雨了,回过神一瞧,竟是李晔从那湖中向她拨水。 他着白衣素袍,隐约可见少年郎的模样。 她佯怒道,“定舟不仔细划船,净做些小孩子的把戏。” 李晔缓缓划桨,笑道,“明明是灵儿你走神了,倒还赖起我来。” 未灵竟未发觉自己出神得这样明显,既然说不过,便白了他一眼侧卧在船上。 李晔叹了叹气,淡淡道,“灵儿前几日不是还说要作夫妻么?莫非,我如今失了圣上的宠信,连你也嫌弃我了?” “灵儿哪里敢嫌弃大人呀,灵儿只是想着,大人如今不用再出征,我也不用为您担忧,心里高兴啊。”她摆弄着手里的锦帕,却是头也不回。 李晔道,“如今,我虽少了些俸禄,可是养活一个灵儿,还是没有问题的。” 船至宜湖深处,清波一片,唯见莲叶田田,已是没过人头,盖住了日曦。 未灵随手摘了片莲叶,盖在脸上。和着缕缕清香,真是不亦快哉啊。 只听得李晔问了句,“若他日,我连这半份俸禄也没了,那灵儿愿不愿意与我做一对寻常夫妻呢?” “灵儿既是定舟的人,自然是定舟去哪里,灵儿就去哪里了。若真有那天,我自然愿意同定舟做一对平凡夫妻。” 未灵睁着眼,只见得一片碧色,唯有李晔爽朗的笑声不绝于耳。 舟上白衣摇,摇落一江笑。 卜算子(三) 也,太过安静了些,未灵再也没有听见木桨穿水而过的声音,只觉得身旁李晔的气息越来越重。 她并不掀起莲叶。 他似乎,也没了动静。 未灵再不假寐,将那菱叶缓缓挪出一道缝,想要瞧一瞧,哪知堪堪对上他的双眼。他眼中笑意渐浓,像是在说,‘就知道你会偷看,被抓包了吧…..’ 青色直眉,美目媔只。 李晔见她慌乱之间,再要将脸遮住,便捉住了未央的手。 “大人盯着我做什么?” 李晔并不答话。 他明明靠的越来越近,未灵又唤道,“定舟?” “嗯?”他竟轻笑出声,“我只当灵儿已经睡着了。” 只消一刻,他便要压下身来,未灵道,“我腿麻了,定舟你起来些?” 仍没有回答,她便直起身来。菱叶也落在了湖上。 手腕被他拉着,未灵想要抽出来,可他不仅不放开,手上施力愈渐大了些。 李晔颇为无赖,说道,“难道灵儿手也麻了?那我可更不能放开了。”见她耳根绯红,又道,“不如,我替灵儿揉一揉?” 未灵不再挣扎,而是瞪着他,既然他一直有意逗弄,那她也报以愤愤之意。 只此一眼,非关风月。 “甚慕娉婷,愿迎子归。” 下一刻,李晔就吻住了她,在她还在思索这句话的时候。很轻,很轻,与从前欢好时的他相差甚远,仿佛她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此时他只是一位忆起旧事的少年郎,而已。 他的温情,很容易让人沉迷其中,是以在李晔快要解开她衣衫的时候,她才发现,已至情浓,自己果然天真。 她放开了李晔,不再纠缠,只道,“岸边人太多,何况天色已晚,不如我同定舟回去吧。” 他兴致上头,哪里肯放过,嗤笑道,“荷华为盖,宜湖为榻,哪里会有人看到呢?正是几近暮色,才更有意趣。” 李晔的手犹自在她腰间轻抚,总是不肯放过她。 未灵再不多言,直接吻上了他的颈。只消一次,即便如风似雾,就这一次。 这一场情事来得轻缓而绵长。 不需要过多的引诱,亦不需多余的挽留,她拥着李晔,坐在他身上,感受着他的温暖与热情。 李晔衣上有尧草的馥郁芳香,和着菱叶特有的清气,唇齿相依,水乳交融,让未灵整个人都沉陷其中。 她突然发觉,他比自己更明白怎样才能快活,自己前几次的勾引得手段实在不够高明。因为此刻她被他牵引着,一切都由他主导,依他而动,随他而欢。 李晔见她眼神迷离,却又有意放缓了动作。 还未到。 她去吻他,吻他的眼,唇,轻咬他的脖颈,均无反应。 只稍稍思虑一瞬,她的手便覆上他的胸膛,对着他的眼,“定舟,想要……” “想要什么?” “你。” 李晔加快了动作,共赴极乐时,差点让她失声,可他吻住了她。 绿萍莲微动,鸳鸯交颈眠。此心无一事,银波香不断。云来绵长野,不知红日晚。 以身相娱,又是一场欢好。 李晔揽着未灵回到平院时,迟敬已在院中等候多时。 未灵见到院中的身影,先是觉得颇为熟悉,待那人转过来时,猛然发现,原来是他,竟然是他。她想要松开李晔的手,身旁的人却早已牵着她向书房内走去。 如此漫长。 未灵心中实在难以平静,整个人似乎都在轻轻发抖,她竭力克制,说道,“既然大人有要事商议,那灵儿便先回琼华阁。” 李晔面色一沉,淡淡道,“你我之间,这些事情不需要瞒着你。你风寒未愈,夜寒风凉,若是病情耽误可怎么好?再说,你不是都已经搬来了平院,还回那里做什么?” 听及此话,未灵与迟敬均是一愣。见李晔不准许,她也便不再多言,随侍在一旁。 只听得李晔颇为关心得说道,“阿敬你此次出征,有孙岐督战,加上你熟知用兵之计,想来也不会有纰漏。不过,有一事可不得不防。” 迟敬自然知道他说的是防着北朝在攻下陈国时,违背信约。虽然明面上都是在陈国的地界,可一场大仗没有彻头彻尾得打完,也全非定数,难保北朝不会在背后偷袭。大战多疲兵,若是不提前防着,难免为他人做嫁。 又听得李晔说笑道,“阿敬你也不必太过紧张,你有能力拿下这中郎将之位。”不知想起什么,又道,“也许等阿敬你班师回朝,我就不用只得这半数俸禄了。” 迟敬应是。 见他如此拘谨,李晔不免摇了摇头。 阿敬就是这样得人。他们是总角之交,又均是师从向之晖,年少时候也算得玩伴,后来年岁渐长,也就不复当时之乐。再后来他协助元琅,平定景后之乱,官至中郎将,一路也有阿敬相陪。虽然他心思深,可李晔知道,迟敬遇事沉稳,亦属益处,而且,他们之间的情谊也非常人能比。 卜算子(四) 李晔又唤近侍替他们摆了一局棋,“就以棋局代酒,替阿敬送行。” 棋盘虽小,可这死生之事,全在这黑白行来间。李晔善布局,急攻,棋风大有气吞山河之势,而迟敬则深谙防守之道,仍应对自如。 一室之间,除去落子,再无他声。 未灵眼里是棋盘上的厮杀,可全然只顾着迟敬。她明明看到他那日也在于明宴上,他认出自己了么?即便那时没有,如今也知道了吧。他是李晔心腹,那把火烧起来,他也有份吧。她恨李晔,也恨迟敬,既然要烧了一府的人,又为何要独独留下她,留下她苟活,何不让她一起在那场火里变成一抔黄土。逝者已矣,生者却要痛不欲生。不知不觉间,手早已紧握成拳,连牙齿也在打颤。 迟敬虽未抬头,也能感受到那一道道仇视的目光,他也有满腹疑问。明明自己私自放走了她,可她怎么又到了李晔的府上?还……那日他在于明府上瞧见一个歌姬,同她形容相仿,可隔着那样远,跳的还是那样露骨的舞,他从心里也不愿是她。 正在失神间,一局已毕。 惊顿悟,从容叁百六十路,算来横云劫。 李晔抿了一口清茶,见身旁的人面带愁容,神色颇为紧张,便拉过未灵的手道,“不如,由灵儿来作一次判官?” 未灵心事重重,又哪里注意到这盘棋局的走势,只道,“我不会围棋,也不大懂得如何分辨局势,怕是要让大人您失望了。” 李晔将杯盏放下,淡淡道,“灵儿你饱读诗书,又怎会不懂?灵儿之前在琼华阁不是还同侍女对弈么?” 未灵心一惊,自己在琼华阁时,总不喜被人瞧着,是以常常屏退众人。可如今,李晔竟然知道了。是仅仅知道对弈这件事,还是连谈话也都被他听了去?转念一想,那日她同小梅设计时,或是蘸水而书,或是写于手中,想来应当不会有什么纰漏。 未灵手中吃痛,竟是他将自己紧握成拳的指节全部掰弄开来,可对上他的眼,也不曾看出暗藏多余的情绪。 迟敬见此状,开口解围道,“若是姑娘实在不会,也务须勉强。” 灵儿只略略朝他笑了笑,行至案边,就着昏黄灯光细察片刻。 “那灵儿就献丑了。白子胜叁子。依结果而言,白子虽攻势迅猛,可也未能顾及全部,留出尾部,给了黑子可乘之机。不过,此招虽险,胜算亦高。黑子长于防守,不过防中有攻,吃准白子尾部,是故两者难解难分。胜负只看二者谁出招更快。” 听得未灵的评判,李晔同迟敬对视一眼,忽而一笑。 “不过……”未灵顿了顿,继续说道,“白子此招能胜,实属黑子太过保守。白子留出尾部而不守,也,实在有诱敌之嫌。” 她看向李晔,其间审视之味更甚。 她柔声道,“灵儿粗鄙之言,若是说的不对,也请两位大人莫要笑话。” 灯下观美人。 可况这还是个才智俱佳的美人,甚妙,甚妙。李晔不禁抚掌笑道,“灵儿看得这样透彻,哪里是献丑呢?” 他牵过她的手,复又对迟敬说道,“阿敬,你出战在外,务须太过保守。须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迟敬一怔,原来定舟是想告诉他这件事情。定舟他总是比自己看的要宽广些,也计算深远,可一瞧见他牵着卫影,心里又难免失落,遂答道,“多谢定舟相告。” 他的目光状似不经意扫过卫影,她却只对着定舟羞怯一笑,心里又是一阵难受,便道时刻已晚,起身告辞。 却听得李晔淡淡道,“那就不留你了。灵儿,你替我去送一送阿敬。” 二人均是一惊。 迟敬虽与卫影有旧情,可那时她也只是卫氏一个受人忽视的庶女而已,活在深宅后院,李晔眼里也只有卫翎,更不曾见过她。他收到灭口的密令,思虑再叁,依旧不忍心让她那样小就葬身火海,便早一步约她出去,躲过这一场祸事。可后来,再去隽芳亭寻她,早已不见踪迹。 未灵稍定心神,问道,“我同这位大人并不相识,即便要送,也是定舟去啊?莫不是定舟已经惫懒至此?” 李晔捏了捏她的手,笑道,“作为这唯一的小君,替我送送客又怎么了?迟早都会学。” 未灵听他话中之意,神色微动。 只是如此么?还是竭尽所能的试探,她觉得自己看不明白。 身在棋局中,自己又是哪一子呢? 李晔松开她的手,她也就会意,再不推脱,随迟敬出了书房。 经行处(一) 月落潮升,应是关山冷遍,青石长阶。 念唯有,淮南相诀;更何必,千驿寻满。 那回归去,尽算来,染尽生死离别。 未灵同迟敬并肩而行,行至中院,一路无话,唯有簌簌花落。 她很想质问他,可仍在这府上,谁知暗处会有谁的眼睛?是以先他一步停下,冷声道,“灵儿就送大人至此了,且祝大人,得胜归朝,一路高升。” 正欲转身,胳膊却被身旁的人紧紧钳制住。她想要挣脱束缚,可迟敬手中力道不减分毫,便用尽全身力气去推开他。 纹丝不动。 眼前的人一如从前,即便是过了叁年,也不曾变过性子。她忆起与他初见时,他将那把油伞塞进自己手中的执拗来。当时漫天风雨,她被嫡母的孩子欺负,被罚站于深深庭院中。唯有他,唯有他给了自己片刻温暖。 后来……后来?而今却道当时错,全是错。 她深吸一口气,才稍稍平复了杂乱心绪,“放开。” 他眼里竟有痛楚闪过,他凭什么? “请大人放开。”未灵又愤懑重复一次,“这里,是都督府。” 迟敬咬紧牙关,终于开口道,“为什么,阿影?你为什么会在定舟的府上?” “为什么?嗬……迟敬,你竟然还问我为什么?”未灵终于失了理智,再不克制,冷笑道,“我为什么在这里你会不清楚?既然要毁尸灭迹,又何必要放过我呢?” 迟敬淡淡道,“为什么放过,你明白,我不曾后悔,亦不想多言。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会在定舟府上?” 未灵直视着他,缓缓道来,倒像是自嘲,“无非是无路可去,也就沦落至此。后来得定舟怜爱,自然也就到了他的府上。不过俗不可耐的一出救风尘。”她忽又浅浅一笑,“听大人此意,倒像是责怪我了?可这人生际遇,又哪里是我可以做的了主的?” 迟敬见她那般笑意,想起从前互生情愫时,她也常笑得灿若春花。只是如今,却又多了些诉不清,道不明的苦意。 迟敬终究放开了她,语气甚为平平,“我后来去过隽芳亭,没有找到你。”又顿了顿道,“我同定舟自小相识。无论你为了什么要更名改姓,我只提醒一句,他并不是一个好想与的人,你,最好不要有什么算计。” 说完此话,迟敬转身即走,一刻也不犹豫。 未灵尚在怔忪间,却只恍惚见得他似风背影。 他竟是毫无留恋。原来一切,早已归前尘,倒是难为自己,还在期盼什么?期盼他能从这里带走她?自己早该清醒,他们情深义厚,李晔对他恩深似海。自己只是一个早该寄于黄土的人,又哪里比的过他? 犹恨熏风逐寂寞,百年心事玉阑知。 未灵返至平院时,李晔尚在摆弄残局。见她进来,便摆了摆手,示意她过去。 李晔牵过她的手,又皱眉道,“怎么去了这样久?” “适才送那位迟大人出府时,竟得知他也曾游历柳州,所以谈起了一些故乡的事。不过都是些民风旧俗,聊解思乡之意罢了。” 李晔将她揽过来,靠在他身侧,笑道,“平定景后之乱时,他曾在柳州一带守城,当是十分熟悉。” 李晔将那黑棋移开一子,置在另一处。白子尾部尽失,必另起守之,如此一来,尚可扭转败局。 听得他突然问道,“灵儿可想回柳州瞧一瞧?之前在于明府里,他说你来上京已经叁载,想必是十分思念故乡。” 未灵当然不想回什么柳州,她已不曾回过柳州,这里不过是昔日自己与阿娘的故乡。她零落街头,醒来时发现已为于明所救,后来便养在他府上,做了歌姬。在柳州遇上迟敬,也不过随口胡诌,又哪里是她思念故乡? 未灵笑道,“我小时便失了双亲,四处流浪,后来为于大人所怜,才得以生活平顺,是以对柳州早已记忆模糊,只是一个伤心地。不过是问问聊以慰藉罢了,何况柳州离上京那样远,山高水远,要来回一趟也实在费神,又怎敢劳烦大人呢?” 见她谈起自己坎坷身世,李晔不免心生怜惜,“是我勾起灵儿伤心事了,我的罪过。”他捧着她的脸,眉目颇为深情,“如今灵儿遇到我,自然不会再让灵儿受这样的苦。” “幸好啊,还有定舟。”她笑了笑,倚在他肩上。 一日后,大军启程,永熙帝亲送主将出城,并致以叁盏薄酒。 一杯敬与皇天,一杯送与后土,一杯敬与这十万将士。 红旗角声破云去,吴钩金甲临八荒。 永熙帝自然相信,此战必胜,这半数江山,他亦志在必得。 经行处(二) 屋角垂枝,柳铿桃小。翠禽数声,也作相思调。 把酒临风,时光轻夏,尚不与人老。 自那晚对弈之后,未灵总觉得李晔待自己有些奇怪。是哪里奇怪,也说不上来。譬如他不再索欢,落枕即眠。又譬如他最近常对侍从发火,他从前待下人并不严苛。再比如,他似乎总爱自引自酌,然后就是夜里舞剑,即便她劝与寒风侵脑,李晔也仍旧不为所动。 她正要解饰而眠,却见李晔提着一壶酒闯了进来,眼里颇为失落。他走路摇摇晃晃,将那酒置于桌案上时,竟是站也站不稳。她便过去搀住了他,让他不至于摔倒在地上。谁知,他太沉了,连带着她也一起摔在了毡毯之上。她竭力起身,可身后总有一个人坠着。 未灵只能感受到他强烈的占有欲,尤其是被压倒在地上的时候,硌得背脊生疼。她身后是青砖的冰凉,身前是他的狂热纠缠。 不明所以,他一件件得撕扯自己的衣服,倒像是撒气一般。未灵只抵住他的胸膛,任他所为。 李晔一下子拔掉了她的步摇,发髻登时乱作一团。他似是愤怒,“你日日戴着他送你的步摇,从不离身。你说,是不是迟敬,是不是?” 浓厚的酒气将她紧紧包裹,熏得醉人。 她并不答话,又听得他语调更为激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他,你是那样在意他。” 未灵好似明白过来。 她淡淡道,“不是他。” 李晔冷笑一声,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看着自己,恶狠狠得说道,“你别以为我没有看到,那日下棋时你们眉来眼去,你还在梦里唤他的名字,你送他出去那样久……你自己说,你拿我当什么,我是什么?” 未灵难免心凉,他同迟敬的事情,他又知道多少?知道了竟还能同自己面不改色得调笑,是只知有私情还是了然自己的身份?不,他此刻还在质问,想来并不知道自己是卫影。 她别过脸去,柔声道,“我同迟大人的确是旧识,可那也是远在柳州,只是些前尘旧梦罢了。如今我已是定舟的人,自然不会再生出什么祸端。” 李晔将指尖附上她的唇,恣意游走,神情颇是放松,“就算你敢,迟敬他也不会。何况……” 他突然就笑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自当怜取眼前人。 李晔的唇舌一寸寸得落在未灵的身上,毫无怜惜,先是深吻,然后又变成了啃咬,直到留下青紫才肯罢休。 她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李晔,好像从前都不是他的本性一样。 未灵起先只道是他酒后乱性,却在衣衫尽褪时被他用腰带反剪缚住了双手,眼睛也被发带蒙住。 她恐惧黑暗。 不安从心中深处传来,她不住得踢着双腿,可身上的人兴致愈加高涨,她越抵抗,他手中的力气愈大。 “定舟……疼……定舟,饶过我吧……” 乞饶?李晔勾唇,指尖滑至她身下,缓缓按抚,“灵儿嘴里,从来没有一句真话。方才说不识他,又说有旧情。我瞧灵儿的话都能反着意思。” 未灵双手被束着,连使力得地方也没有,只能弓着腰身,不断得颤抖着双腿。 不够,远远不够。 他缓缓拨开幽处,两指探了进去,其间幽窄,混着晶莹,倒好似吸住了他,“灵儿说疼,我瞧灵儿又在说谎了。”便又是重重一勾,“灵儿此刻很欢愉,不是吗?” “嗯……不要……定舟……不要……”她已然是神智不明,身下被人牵引,一丝一毫的动作都牵动着她,身上无力,只得尽力绷直了双足。 李晔还在探寻,探寻着欲望的尽头。 “不要?那就是想要的紧。” 她不想,不想被勾起欲求,可终究是溃败。 方才她竟以为意乱情迷的是李晔,从来都是自己啊,真真是可笑。 见她没了动静,也不言语,李晔便停了下来。细细一听,像是有轻微的呜咽声,还有眼角的泪痕。 她竟哭了?像是害怕些什么。 李晔再不欺负她,将眼上的荆带和双手解开,温声笑道,“我可最怕女子哭了,更怕灵儿哭。” 手一覆上她的脸,却被未灵死死咬住了,像困兽一样扑了过来,拼命掐住了他脖子。 呵,诱敌之计么?可惜学的并不像样。 这一次,绝不放过。 纵一室之欢好,难觅至西桥。 忍道,忍道,不与君生早。 醒来时,未灵已不见李晔的身影。也好,见了反而不知要如何面对,她便唤了小梅进来侍候。 小梅轻轻替她将玉佩系上,甫一抬头,便瞧见了未灵脖颈间的暧昧痕迹,似乎并不止,倒像是延伸到衣衫遮盖处,更有许多红痕。昨夜李晔来此,还不待自己援引通报,便被他呼斥不许入内。 听墙根倒不是她的喜好,只是,昨夜的动静实在大了些,时至深夜声音才低了下去。自己倒是没有看出来,这大都督竟还有这等癖好。 未灵自然发现了身旁人的暧昧眼神,便是不想,也忘不掉,难免昨夜的纠缠浮现在心头。 他将自己压在铜镜前,一遍遍得攻城掠地,逼着自己看清,看清自己是如何放浪,看清自己是如何承欢。铜镜里的人,跪在他身前的人,不是自己,还能是谁呢? “知道自己是谁吗?” “是……是定舟的人。” 好似并不满意,冲撞感更强烈了,她闭上了眼睛,不去想不去看。 李晔却又咬住了她的肩,“是啊,只是我的灵儿。” 几近夏日,天气也愈见温暖,衣衫也更为轻薄。是以连珍娘送来李晔的贺礼,瞧见未灵身上的青紫也稍稍一惊,不过立刻明白。 珍娘道,“都督吩咐下来,以后娘子便是这府上的小君。虽无迎亲之礼,可今后这府里也只得您一位。”又奉上了锦盒道,“大人特意选了这支步摇赠予娘子,以示情意。” 未灵接过锦盒,那里头的步摇,和自己这一支倒是极为相似,好像是见过,却又不知在哪里见过。 “劳烦珍娘,替我谢过大人。”未灵不再多言,收起来一并送来的礼品。 情意?当真是假凤虚凰,做戏做的久了,连自己都分辨不清了。 经行处(三) 夜雨,淮河畔。杨柳扶青疏影斜,东风历历重楼下,亦作沧海桑田。 距陈国都城历阳已不足五十里。 营帐中烛火微微跳动,原是刚商议完攻克历阳的对策。明日,便是一切的结束,不必再见这样多无辜的鲜血。 自两月前,元朝出兵南境,本就与北帝胶着的陈国受到元北两朝的夹击,更是节节败退,连连失策。只消两月,便被两军攻到了都城。虽说是商议对策,可众人都心知肚明,无论强攻与否,依着陈国如今的兵力,又如何能撑过叁日? 迟敬在布帛上写着传回上京的战报,复又想到什么,唤起身旁的卫兵,“传我令,明日攻入历阳,直取帝宫。所有人,不得焚烧宫室,不得抢掠库藏,不得欺辱妇女,违者,杖百棍。” 卫兵听得将军这样讲,却是面露难色,“将军您也知道的,太尉他早先答应过只要攻入历阳,凡可自取。何况……” 那卫兵瞧了他一眼,脸色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只一直下笔疾思,又道,“弟兄们也都是精壮男子,对那些还是有些渴求的……总不能一直都自己解决吧。再说,不过都是些亡国奴而已……” 迟敬瞥了他一眼,将笔置在案上,“就算如今是亡国奴,可迟早也是元朝的子民。” 他想了想,又道,“到时会从里面划拨一部分出来犒军,不必急于一时。”又正色道,“明日的功夫,务必按照我令。若有违抗,决不轻饶。” 那卫兵知道迟将军是说一不二的人,他答应的事情,自然会做到,便立刻出帐传令全营。 尽管是六月天气,历城竟还似春日一般。 此一战,既无压城黑云,也无瑟瑟西风。一路行来,倒是难得的晴朗风光,和着淮河这般清亮的水,也不知今日会否被染为深红。 午时,历阳破,比想象中要迅速的多。 迟敬按着原先计划,率领中军,直取帝宫。路上不见陈兵抵抗,竟是畅通无阻,是以很快便到了历阳王宫。原来,那守城的兵士已是陈国最后的残兵败将,即便誓死守卫,也不过负隅顽抗而已。 满庭凄然,卷物而逃者有,惧而抵抗者有,苟然求生者有,羞愤自尽者有。 迟敬虽心中颇动,也只唤了一队人沿途制服,毕竟,要取得,是陈厉公的首级。 观政殿。 宫门大开,厉公端坐于王位之上,眼无惧色。 见是迟敬提剑而入,倒是有些意外,“我只当今日取我性命的,会是北朝人。没想到,将军倒是先来一步。” 迟敬将剑收入鞘中,神色坦然,笑道,“若厉公愿降,我等也自然不会为难与你。吾皇仁厚,只要你上与降表,想来也可得数城封地,自立为王。” 厉公虽已做好了难逃一死的准备,可听此轻慢之言,也难免羞愧,稍有恨意。 迟敬见他并不答话,又上前几步,行至玉阶下,温言道,“厉公这又是何必?为了王后一人,颠覆这一朝?其实,早一点将齐旦交出来,不就没有这些祸端了么?” “呵?他们要的只是这陈国,即便没有齐旦,也还会有其他的借口。再说,至少……至少如今,我还对得起她。” “厉公当真同王后情深意重,可你对的住她,又如何面对你的子民?” 四目相接,尽是杀机。 厉公叹了口气,缓缓道,“所以啊,我面对不了,只好赴死。”他忆起自己刚迎来北朝和亲的公主时,也是一身的不情愿。可后来在平日相处间,才知她是这样好的一位女子。他苦笑道,“请将军答允我一件小事。” “若力所能及,下官自当做到。” “请将军放王后一条生路,不要让她被北朝的人抓住,最好隐姓于世……”厉公虽极力遏制,可眼里的希冀与渴求是藏不住的。 迟敬淡淡道,“好。” 见他答允,厉公倒是放下心来,从那王座上缓缓起身,行至玉阶下,笑道,“既然将军如此爽快,那我也送一谢礼。” 迟敬自然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也并不阻止。其实,这么多的周旋又是何必,大家都心知肚明,北帝不会饶过他,难道元琅就真会赐城,留下祸患? 剑刃轻薄,锋利无比,是以见血封喉。 梦中未与青山见,夜暮忽闻子规啼。 歧路断,淮河一觉,踏过来路几许? 一场战乱,便是一城的祸乱。 战后叁日,迟敬与北朝的将领在观政殿议事,商讨这划定边界一事。 自然,是越多越好。不过,人也不得贪心。两方各让一步,淮河以北,已占之城,尽数归北朝所有,其余地方,包括历阳,归为元朝。 秦方看着眼前划分地界,快笔疾书的迟敬,不禁想到前日他率中军,先行占领王城。其人,野心不小。后来虽说对自己后卫辅助报以谢意,言语里却尽是以城外数万精兵相胁。他从北面攻来,持续叁月之久,若再战,怕是要折在了这历阳,也就答应了这盟约。此后,再无陈国繁华都城,只有,元朝边城。 连着两月的战争终于到了尽头,是夜,迟敬下令犒赏叁军。他也被孙岐和部下灌了不少酒,被卫兵扶到主帐时,已是头痛不已,却见自己席上坐着一名女子。 红巾翠袖,倩影秀姿。 那卫兵低声道,“都说陈女窈窕,这名女子姿色上佳,特意挑来送与将军的。” 迟敬笑了笑,并不多言,那兵士会意,便快步出了帐门。酒意甚浓,他将那玉玦解下,扔到案上,摇摇晃晃得朝席畔行去。 “怎么,不知道怎么侍奉人吗?”迟敬有意调笑。 那女子并不出声,只一味得抱着席上的薄被发抖,像是不敢回头。迟敬见她瑟缩着,一时竟想到,要是这里坐着的是卫影该有多好? 如此不干系的想法。 他靠的愈近,那女子发抖的越加厉害。他没什么欲望,即便是一位很美的人儿。 他故意将那被子一角拽住,往前一扯,假意借势要躺下去。那人被吓到,终于回过身来,眼里全是惊惧,嘴里还喃喃得说着些什么。她抬起头,脸上已是布满了泪痕,哪里有半分翠袖佳人得模样?看清了眼前人,两人均是一怔,竟会是她?怎么会呢? 燕归来(一) 芙蓉浅入云梦,共商黄昏雨。 尚思双燕归来,重访竹西。 夏正长,路何其? 曾听征西路,别有黯然者,世间儿女。 自攻克陈国,迟敬班师回朝,便被永熙帝授予右中郎将一职,属光禄勋,位比两千石,掌叁军部。至此,朝中军队半数归于李晔所辖,半数为迟敬所统管,亲卫队掌于元琅之手,由此看,今上对迟敬颇为宠信,几乎可与李定舟相比。从校尉到中郎将的这一步,能跨过的人实在太少,如今迟敬凭借着赫赫战功,倒也让众臣服气。一时间,他竟也成了众臣眼中的朝廷新贵。 虽已是六月中,与白日的阵阵炎热不同,上京的夜晚却总是凉凉的。 未灵同李晔共乘一车,虽是不时搭话,可也不过是作一阵耳旁风。今日李晔只说带她去赴宴,却并未说是谁的府上,未灵竟不由得要思索许久,她总是看不清他的。虽然上一次的事情后来他也很默契得不再提起,好似忘掉一般,可如今自己对着他怎么也自在不起来。大抵是坐着太久的缘故,她不由得挪了挪腿,偏偏不巧,踢到了他。 李晔眉头微皱,“灵儿竟如此坐不住,不过一会儿,也这般想我?” 未灵将身子往旁边移了移,讪讪道,“是我太不小心,才……” 李晔将她腰身一揽,便落到自己怀里,似笑非笑得瞧着她。 未灵并不挣脱,只顺势揽着他的肩,嗔道,“是啊,我想定舟啊。只是定舟去赴宴,又带上我做什么,也不怕扫了你的兴致?” 李晔笑道,“听这话像是吃醋。” “若大人觉得是,那便是吧。” 李晔道,“就是怕灵儿吃醋,所以才带着你来啊。要是旁人再塞给我美人,灵儿在身侧,我也好拒绝一些。只是到时灵儿也定要像这般硬气才好。” 未灵虽倚在他肩上,状似温柔,听他语气,分明是说自己像母老虎了? 李晔颈上吃痛,竟是被她狠狠得咬了一口。他只笑笑,并不推开她,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她今日穿了件鹅黄的齐胸衫裙,只轻轻一瞥,便是一片春光。未灵见他不动,正要松开,胸上却被他咬了一口,是以两人扭打在了一起。过了些时刻,听得侍从在车厢外头提醒,李晔这才好似满足得放了手,脸上还挂着几分坏笑。 彼时,未灵已是鬓发松乱,髻横钗斜。 李晔替她理了理衣裳,将步摇重新簪上,笑道,“灵儿总是这样懂得我的心意。” 原来是中郎将府。 李晔牵着未灵,一路行来,倒是有许多人瞧着他,并有窃窃私语。他也全不在意,大方得在席间坐下。 李晔自上次被责令思过,已过了两月。如今虽是重回朝堂,却也被削去了半数兵权,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今上是有意为之。何况还有内监听到圣上说了什么为了小小诱饵,深负皇恩云云。这迟敬虽是他旧部,也与他交好,难保李晔心里就不会有什么芥蒂。近日更有流言说他纳了一位歌姬,甚为宠爱,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哪里算得上什么倾城颜色。 从前他执掌六军时,又哪里有人想到如今的光景呢?众人递了眼色,却也只管饮酒。 未灵倒是有些奇怪,既是迟敬作主家,怎么又不见他的影子。 身旁的人倒还算自在,只管欣赏庭间歌舞,并饮了几盏薄酒。 “她们的舞姿倒是比灵儿要好上许多。” 未灵有些忿忿,“灵儿自知不足,那不如灵儿去替大人邀位佳人共饮可好?” 李晔只是憋笑,再不搭话。 未灵还要还嘴,却见庭间歌姬已迅速撤下,一时间丝竹声也隐去。席上的人都停了下来,恭敬起身,她也随着李晔,垂首而立。接着,便是齐整的吾皇万岁入耳。 原来,那立在迟敬旁边的青衫男子,就是元朝的永熙帝。元琅登帝位时年纪尚轻,是以看着还算精神。未灵远远瞧着,觉着他倒同想象中的皇帝不太一样。虽是年轻,却少有帝王的锋芒外露。 只听得元琅道,“众位不必多礼,今日本是迟卿的家宴,倒是朕扰了你们的雅兴。大家随意即可。” 未灵听得这声音,实在太有特点,却觉得颇为耳熟。 清冷,克制,疏离。 见今上这样讲,众人也放下心来,席间又恢复了热闹,只是不复来时。 迟敬引着元琅在主位落座,他好似不经意得瞥到了李晔,颇为惊讶道,“定舟也在啊。既是也在这里,那朕就不用去你府上了。” 李晔道,“圣上若能驾临,实是定舟阖府的荣耀。” 元琅笑道,“今日 朕有一份大礼送与定舟。”说罢击了击掌,便有一名内侍扶着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款款而来。 她着了一件月白如意云纹衫,并着玉色绣枝暗花裙,虽只见得双目,也是眼波流转,眉目含情,倒是看呆了席上许多宾客。这样一瞧,胜过李晔身旁的人不知多少。 那女子在庭间站定,略略施了施礼。 未灵也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位美人,却听得李晔在她耳畔低语,“如今灵儿可还愿意替我挡回去?” 未灵轻哼了一声,恍惚间李晔竟已握住了她的手。 面纱缓缓落下,在座的人皆是一惊,未灵也是。 是卫翎,竟然是她,翎姐姐竟然还活着? 未灵心里颇为激动,甚是惊喜,可她的手却被李晔死死按住,倒像是在安抚她。是啊,她差点忘了,这是在圣上面前。 在场的人多是武将,也同卫玄共事过,卫翎又是先都督的嫡女,是以都对她不陌生。只是,那场火明明烧得卫家那般惨状,她竟然还能活了下来,真真是上天怜悯。 燕归来(二) 和着宴席上宾客的议论纷纷,李晔却久久也不动作,只紧紧握着她的手。 是自己的错觉吗?他使得力越来越大,就像是死死得攥住救命稻草一般。未灵轻声道,“定舟?” 李晔胸膛微微起伏着,若不是自己离他如此近,也断然不会觉着他是这般举棋不定。 见他这样久也没有谢恩,元琅倒是难得面含愠色,“怎么,看定舟这样子,倒是朕这份礼送的不合定舟心意了?” 一时间,席上各样的眼神都在未灵身上流连,或是指责,或是轻视,或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未灵颇为难堪,正想将手抽走,不防李晔牵起自己向庭间走去。 行了跪拜大礼,李晔恭谨道,“臣如今已有了喜欢的女子。臣答应过她,此生只得她一人,定不会辜负她的情意。是以,不能再收下陛下这份大礼。” 此言一出,不仅席间的众臣甚为吃惊,未灵也着实被吓了一跳,李晔他怎么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呢? 在上京的元朝公卿都知道,他与前都督交情甚笃,卫玄颇为看重他,也想将自己的女儿嫁与他。那时李晔已是官居校尉,模样也不错,算得是青年才俊。卫翎与他情投意合,却不想后来遭逢大难,众人都以为她死在了大火里。李晔也算是情深意重,竟然还将她的灵位迎回府中。如今他却为了一个小小的歌姬昏了头,还违逆圣上的旨意,也不知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要不是今上性情温和,换了其他君主,早已是降罪于他。 自然,在庭上的女眷也是极为失望的,传闻中李晔都是对卫翎的种种痴情,连春日种梅这样的事情都能恒久不变。这个歌姬倒是好手段,也不知是哪样功夫太过勾人。 元琅看了看李晔,他倒是有勇气,一脸得任由处置。 元琅道,“你,抬起头来。” 未灵缓缓抬头,堪堪对上元琅逡巡的目光。太浓的审视意味将她压迫着,不在她身上挖出一个洞来便不罢休一般。也许,这才是帝王,真正的他。刚才他进来时,自己怎么就觉得他不似想象中的威严呢? 好一阵子,元琅才笑道,“倒是一位美人。” “这可教朕怎么好做呢?原本想着要成人之美,偏偏又做了这棒打鸳鸯的恶人。只是,这卫姑娘……嗳,倒是忘了问问卫姑娘的意思。”元琅朝卫翎道,“卫姑娘可有什么想说的?” 卫翎好似也没料到李晔竟然拒了圣上的恩旨,尚在怔忡间,敛了眉色,“我流落陈国,便是想着还有定舟在,才苟延残喘至今。后来得遇孙大人,才让我再见定舟一面。如今能见这一面,也是知足了。既然定舟已有了新人,我又何必逼着他娶了自己。可我心里也只有定舟一人而已,便是如何也不愿再……还请陛下准允我削发为尼,长伴青灯古佛。”到后来,已是情至深处,落下几滴珠泪来。 此言教人颇为动容,只是这红尘多是非,连着圣上也难以裁断啊。 未灵听着姐姐的话,倒是深为自责。迟敬立在元琅身后,倒是神色如常,对这些是是非非无动于衷。他是在怜悯自己,还是奚落?自己偏偏夹在中间,难以做人,明明清楚李晔对姐姐……纵是穷极辞歌,亦难赋情深。 元琅倒是颇为苦恼,“这,朕也不好决断啊。也不能让卫姑娘……”元琅顿了顿道,“延山侯也是有功之臣,那就只有委屈这位姑娘了。传朕旨意,册封卫翎为玉阳郡主,择日与大都督李晔完婚。” 元琅又对李晔道,“朕会亲自主持你们的婚事,至于这位姑娘,你愿意留着她,朕也不会阻挠。” 卫翎听得这旨意,倒是一喜。 李晔在她身旁,无甚欢意,再拜道,“谢陛下恩典。” 闲记取,觅玲珑。无题相思,袅袅香垂。几度小窗幽梦,无处可见小梅。 燕归来(三) 帘卷细风花影重,且忆叁分。 绿水朱华偏爱,唤起淡妆人。 可怜好景良辰,罗衣冰轮,箫寒紫玉冷。 珍娘尚领着婢子在府门前候着,见着二人下了马车后均是怒气冲冲得进府,也是一愣。早前时候还是和和气气,如胶似漆,怎得两人都这样大的火气。她来不及细想,也随着他们进了平院。 珍娘唤了婢子将备好的醒酒汤呈上,不防被李晔掀翻,全数砸在了门上。 “都给我滚出去。” 李晔大抵是怒极,房里的内侍与婢子都很知趣得退下了,一并掩好了门扉。 未灵将一只耳饰解下,笑道,“大人这又是何必?妾也体谅大人,大人共我不过是露水姻缘。既是心里有卫姑娘,大人您又何必做出这副样子?” 李晔好似更来气了,却也还是低了姿态哄她,“灵儿,我心里真的只有你啊……真的是你,我与她,都是旧事了……灵儿你又何必,何必揪着不放呢?” “旧事?原来大人也是知道旧事休提?”未灵冷哼一声,将步摇摔在案上,起身看定了他,“大人是早知有此事吧?知晓还带着妾去,是想断了妾的念想?还是让妾瞧瞧大人是多么得不得已啊?其实只要大人一句话,妾也不会纠缠大人,不必大人下令,也会自请出府的。” 李晔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灵儿,我原本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大人莫不是想带着妾身去迟大人面前走一遭吧?”未灵倒也笑了,只是笑得轻蔑,“大人也说旧事休提,何尝又不是纠着不放呢?” 李晔见她这般,只上前紧紧拥住了她,也不顾未灵的挣扎,喃喃道,“我真的不想娶她的,真的……我许过诺言,自然要守约的。” 见怀里的人也没了动静,李晔反倒不知要怎样接下去,四下寂寂,却又闻得她细碎的呜咽声,仔细一瞧,竟已是眼眸微红,挂满了清泪。 李晔想要替她拭去泪珠,未灵却偎上他的面庞,“定舟当真不会厌弃我?” “自然是的啊……那灵儿是不会走了?”李晔试探道。 “灵儿即便去了天涯海角,若是没有定舟,又哪里有快意可言呢?”未灵忽而一笑,“那定舟可要发誓。” 李晔颇为虔诚道,“好……我李定舟绝不负灵儿,若我负了灵儿,便此生孤苦终老。” “只是孤苦终老?” 未灵好似并不满意。 李晔淡淡笑道,“那灵儿还想要什么?” “不入地狱,挫骨扬灰。”她语气极淡,好似只是平常与他调笑。眼前的这个人,也是这样哄骗翎姐姐的吧? 李晔将那誓言重复了一次。他从不信鬼神,更不须说什么虚无缥缈的誓言了。既然她喜欢,随意讲讲又有何妨?他复又问道,“那灵儿呢?灵儿也真舍得我这般下场?” “我自然与定舟,生死相随。” 李晔吻上她的颈,声色喑哑,“我却是不愿灵儿同我一起挫骨扬灰的。若是灵儿背叛我,我有的是办法......” 若教解语能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她当是恨自己入骨,才会埋下这般深切的咒怨。不过这世事,又岂是虚言做得了主的?李晔并不深思,只把无情当作有情人,既是有情,沉醉一场又何妨? 未灵虽只得半面残妆,可依旧是眉似远山,宫腰袅袅,目有盈盈意。就着怜惜,李晔也再不克制。 绿树带风翻翠浪,花间蝶恋一团春。 也不知是那纱幔太过轻巧,还是她太过用力,只轻轻一勾便盖在了两人的身上。 自那次事后,她就有些怕他,他太明白自己害怕这些。或许自己就不该触怒他?今日一切的一切都太突然了,原来那帘幕后的人竟然是永熙帝。他让自己来李晔身旁,想来也是疑心卫家旧事与李晔有关罢。只是,他又带着姐姐来做什么?明明自己都已深陷泥淖,难以抽身,姐姐那样在意李晔,若是知道实情又待如何?他曾说过,会帮自己的,想来,也定是防着李晔的狼子野心了。 既然已经这般境地,那只要他挫骨扬灰,自己也就算是得偿所愿了。 “灵儿可在乐什么?” 李晔同她痴缠到榻上,身下的人复又浅浅一笑,真是勾魂。 未灵倒是颇为主动,隔着衣衫吻上他的胸口,“银屏多情处,应是佳期似梦,灵犀暗通。”她的指节在李晔身侧游走,却只是轻轻掠过。 李晔并不止住,笑道,“灵儿当真是这般记仇。” “定舟这话,我却是不懂了。”她颇为无辜得蜷在他怀里,同一只小猫挠心一般。 “不懂啊?看来灵儿并不长记性啊。”终是嫌这轻纱太过碍事,他便从身上全数扯了下来。未灵还要往下,却被他压在了身下,“那我再来教一教灵儿。” 红绡敝月,肌肤胜雪,便是这若隐若现,似有似无才最是教人怜爱啊。 未灵被红纱缚住,不想李晔的唇舌一路向下。虽是轻轻点点,也引得她轻吟。未灵合上了双目,下身却是一阵阵酥麻。她觉得颇为羞耻,便一直推开李晔去,可他倒好,纹丝不动,只隔着轻纱撩拨。 “怎么,灵儿快活了,却也不顾我了?” 未灵见他解着衣物,忽又明白过来,便又装作不知,静静别过脸去。 李晔倒是不恼,只笑道,“既是夫妻,灵儿又害羞些什么?” 未灵被他一说,不禁面色绯红。烛火虽暗,也端的是如玉面容。 她倒怕真又被强迫,却不想李晔吻住了她,温声细语,“总会教灵儿愿意的,不着急。” 枕上浅梦,神魂迷乱。语软声低,丁香笑吐,双眸水剪。云雨未歇,何作幽欢。妙舞清歌,一任东风吹散。 十客聚(一) 烛胜金刀裁,红衣添作霞。严妆垂双髻,鸳侣共韶华。 因着禁忌鬼月的习俗,李晔于永熙四年焦月末迎娶玉阳郡主卫氏。即便一切匆忙,也是今上亲自主婚,十里红妆,钟鼓齐乐,宾客相贺,亦是一样不缺。 同前院热闹非凡不同,平院则幽静了许多。今日是李晔大婚之日,来往宾客众多,可供支使的仆婢也早已被珍娘安排至前院侍奉,只留了小梅一人。 未灵实在烦闷,李晔让她不必前去观礼,怕卫姑娘给她脸色瞧。他哪里是怕自己被别人冷言相讽,不过是嫌自己碍眼,这点自己倒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既然翎姐姐都已嫁给了李晔,想来见一面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见了又要如何辩白,告诉她李晔就是始作俑者? 平院不似琼华阁,无甚红梅,倒是多植及第。这院中的杏树虽是枝繁叶茂,结出的果子偏偏又涩又小,倒是难为他,还尽用来泡酒了。不过有这几株大树,倒是难得的荫凉。 未灵略略翻了翻身,却听得小梅打趣道,“姑娘可是在想李大人了?” “我只是躺的腿麻了。”她并不睁眼,只享受着团扇送来的习习凉风。 小梅继续轻轻打扇,“可姑娘自从躺着,都已经辗转几十次了。” 几十次?未灵自己也没有察觉。她将面上的帕子扯下,抬眼望去,只见得一弯下弦月挂在天上,孤孤单单,连一颗作伴的星子也没有。 未灵淡淡道,“小梅你如今多大了?” “刚过了十九,比姑娘稍长一些。” 未灵又问道,“那是十七就在李晔府上了?” 小梅笑道,“更早些,元朝初立时便来了大人府里侍奉。” 于明那时便安插了自己的人?她还要再问,只听得小梅轻声道,“姑娘须知这府里暗处也是有人盯着的。” 未灵轻笑一声,“从前大抵是有的,今日却是不会有的。近卫都在前院盯着,又哪里会管的及这里。”小梅年岁尚小时便作了暗线,是以总是处处小心的。也许某一日便是死亡在等着她,可自己呢?迟早也是一样的下场。 她复又问道,“为了钱财?” 小梅微微摇了摇头,再不答话,只顾着摇扇。 那便是情了。 未灵不再去想,又以锦帕遮上了脸。不思才会无虑,她终于觉得惬意了些,才得了浅眠。 艳杏零尘,南顾几许,高城隔烟树。 歌宴罢,欢情厌,不如归去。 难得一场好眠,未灵终于舒爽了许多。身畔还似有丝丝凉风,想来也没有睡得太久,她便懒懒问道,“如今几时了?” “已过二更。” 原来是李晔,他怎么会来? 未灵一个激灵,便直起身来。竟是李晔在摇扇,自己身上也盖了件张薄衾,四下望去,也早已不见了小梅的影子。他还穿着绛红的喜服,到底是新郎官啊,衣襟上还夹杂着些许酒气。色如悬胆,眉似朗星,李晔对着自己时,总是那般言笑宴宴,意气风发。偏偏此刻,在他眼里可窥出一丝哀伤。 未灵干咳一声道,“定舟不去陪新夫人,倒来这里做什么?若是明日起了流言,又教我如何自处呢?” 李晔将那齐纨扇随手一抛,便落在了她怀里,又是那副笑吟吟得模样,“灵儿竟也怕流言?既是在我府上,我想在哪里难道还要顺着旁人的心意?” 他说的倒是轻巧,只是那中伤得人不是他罢了。 李晔从竹凳上起身,虚坐在了贵妃榻的沿上。未灵往里缩了缩,却又被他牵住了手腕。 他一直摩挲着未灵的指节,淡淡道,“手这样凉,在外边躺着,怎么还穿的如此单薄。若是受了风,岂不是又要喂药了?” 未灵最是讨厌苦味的药汁,那次被他盯着也不愿意喝下去,谁知他后来会那样。突然被提醒了,她也面色微热,悻悻道,“夏日又不同春天,哪里就那样容易得病。再说了,本就是夜晚乘凉,若是裹得厚厚的,才是浪费了天公作美。” “所以就只着了一件素纱?”李晔不怀好意得笑着,手也沿着空荡的衣袖上滑,即便只是蜻蜓点水。 明明他的手也一般凉。 未灵将他重重一推,缩回了香衾内,“定舟还是早些回去吧。春宵一刻值千金,有些流言我是当得起的,可有些罪过却是担不起的。” 未灵不再对着他,朝向另一侧,合上了双眼。他会走的吧,好似没了声息。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他笑道,“那不知这千金,可否买到灵儿的笑呢?” 未灵只作假寐。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平生百岁忧。他又无甚忧愁,又何须千金买笑,作此嬉笑之举呢? 十客聚(二) 梦觉小庭院,闲窗漏永。情未足,瑶台绛阙,叹年来迹踪。 当真如未灵所料,第二日府里已传遍了李晔在新婚之夜竟宿在了平院。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便是长情如他也不例外。 更有在隐月院里侍奉的婢子说起那夜的情形,倒真真算得是笑话了。原是他都已经同那卫姑娘共饮了合卺酒,行过合髻礼并清退了侍女。本来她们同珍娘在房外候着,却不想过了些时刻,二人声调渐高,李晔出来时更是一脸不快。珍娘还欲劝说些什么,也被李晔推开了去,只留了新夫人一个人在屋里哭了好久。 未灵听着小梅一一数着这些飞短流长,倒是颇为冤枉。若是自己同她讲那晚李晔只是静静卧在她身侧,想来她也是不信的。未灵也不信,可的确如此。 后来她迷迷糊糊中觉得他将自己抱到了榻上,絮絮叨叨得讲了好些话,他果真是喝醉了。譬如他与迟敬孩童时候的趣事,两个人想要捉弄向之晖却早被发现,反而被罚了抄《论语》;譬如他很思念自己的母亲,只是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了,连音容笑貌也早已模糊。后来好像还谈到了姐姐,说第一次见她,便是误闯了庭院。可是那晚她也实在没来由的困,他说的什么,也听得不甚清楚。 临治阁。 檀木作梁,琉璃为灯,和着金炉中的缕缕龙涎香,也算得是舒心之地。只是身处其中的帝王,又如何会真有舒心一日? 李晔立在堂下,静静候着元琅。 元琅将奏疏一合,笑道,“定舟总是如此拘束做什么?从前朕还是延山王时,你我也曾以兄弟相称过。” 李晔恭谨道,“那已是旧时,如今再那般称呼陛下,已是僭越了。” 元琅摇了摇头,倒是颇为无奈。 “既然定舟已经娶了卫家小姐,又怎么如此唐突佳人呢?”元琅语意还算温和,“虽说你与那位姑娘的事情朕不便多言,可卫家的事情早就已经过了。若是你真心爱慕卫翎,当要好好待她,不必再念着旧事。” 李晔淡淡道,“谢陛下体恤。” 此前在太极殿,有言官提起了中元节祭祀。从前卫翎并未归朝,是以延山侯的祭礼都是从简。如今她已封了郡主,又嫁与了大都督李晔,想来此次祭礼当按制进行。元琅对此话颇为赞同,便命李晔准备主持祭礼事宜。 元琅又道,“虽说死后哀荣无甚作用,可作为半子,定舟你也要好生准备。” 李晔依旧一连几日都宿在了平院,便是珍娘劝说他也不为所动。未灵也想要早些见到姐姐,问及是否要前去向夫人请安,却都被他挡了回来,说什么怕她被为难,也实在不必。如今迟敬已升了中郎将,来府上也不比从前勤快,便是李晔不说,她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已是暗流涌动。 思及此处,未灵研墨的手不禁加重了力道。 “灵儿是想将这案上全作满山水画?” 未灵回过神来,砚台里的墨都已经漫到了桌案上,更有点滴墨星溅在了他手中的书卷上。他如今是越发得闲了。 她悻悻得抽出绢子,想要拭净,却发觉李晔脸色不太对,稍有怒意,便低眉道,“定舟这是怎么了?” 他好似叹了口气,“没什么。” 像是又想到什么乐子,他勾起了未灵的脸。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的确算不得倾国倾城,不过能倾倒他一人也就足矣。他忆起第一次在于明府里见到她的时候,她那轻轻一摔,虽是刻意,可终究还是带了些脑子的。 李晔笑道,“灵儿既然饱读诗书,也懂得棋艺,那可会作画?” 未灵并不知其意,尚在怔忡间,又被他拦腰揽了过去。月白小衫被他轻易扯下,只留了一片牙色抹胸,肩颈骤然生凉。 “看来灵儿不会,那便由我来代劳了。”李晔的指尖拂过她的颈背,似雪莹白,“灵儿雪肤,应是最衬红梅。” 未灵正要反驳,李晔却唤了小厮进来,总归有些不妥当,她便缩在了李晔怀里。 李晔见她此般模样,也就侧了身子,将她全然挡住,又让那小厮去备了染料来。 见怀中的人一动不动,李晔笑道,“已经没人了。” 未灵果真又探出头来,却是冷声道,“妾不喜欢什么红梅。” 十客聚(三) 李晔不防被她顶了回来,也只当她是在意那段旧情的,便是温言哄道,“那灵儿喜欢什么?我猜,空谷幽兰?必是如此超凡脱俗才可与灵儿相配。” 未灵倒是不理会他话中的嘲讽之意,淡淡道,“是木樨。左不过俗人一个,自然喜欢的也是俗气的花。” 未灵提着裙裾,轻轻得在案边靠坐下,等着李晔描摹。案几上已置了各色得料盘,香气虽不算馥郁,却也散出许多种味道来,姜金,紫苏,栀子,又都是浅入心神,似有若无。 笔尖颇为清凉,却感触轻柔。未灵是有些怕痒的,尤其是一点一点的划过去,她便紧紧抓住了裙衫。 李晔道,“灵儿须放松些。我还甚少描过木樨,你再这般,岂不是都丑的难以入眼了?” 未灵轻轻呼了口气,才算是稍稍平复一些。又听得李晔问及她生辰,便答道,“正是八月中。” 李晔已是明了了,又问道,“那灵儿如今年岁几何呢?” “记得不甚清楚了,或是十八,或是十九。若定舟嫌弃我年岁太大,只做十八就好。” 李晔倒是被逗笑了,“我又怎会嫌弃灵儿呢?不过我倒希望你大些,虎猴相冲,可是大大的不吉。” 李晔虽是同她调笑,笔锋也是一刻不停。他描的极为仔细,便是挑拣颜色,也费了些心思。花枝细小,黄蕊团簇,最后用了栀子黄并金槐,才得了几分原态。或是其间同李晔不时的交谈让未灵分了心思,直到李晔搁笔时才忽觉时间已久。 未灵见他久久未动,便要披上衣衫,却被李晔止住了。他的指腹在花纹间摩挲,影乱飞烟,香凝榭前,只是情疏。 细密得吻就这般落在了未灵的肩上,他果然又是情动了。未灵想要推开他,又被他揽得更紧了些,一来一去间,连烟色抹胸也堪堪被他解开来。 未灵身前一凉,胸前又被他覆上,还故意得轻拢慢捻。 未灵禁不住得嘤咛一声,“定舟……” “嗯?” “外边还有人看着……嗯……” 他虽是轻了些,却沿着宫腰解开了衫裙,“他们不会偷看。” 未灵面色绯红,又被他轻轻舔舐着耳垂,也是颇为敏感,便捉住了他的手。 “有耳朵……” “他们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李晔温言软语,总是讲的如此诱惑。偏偏她又是怯雨羞云,也只是攀着他,就着他的意就好。二人均是灼热纠缠,慢语低吟,倒真真似一对快活鸳鸯。尽日思量,又分明消黯一场。 金槐的气味颇为馥郁,即便点染的少,也盖住了其他细微的香气。直至晚间,未灵也觉得它不减分毫。倒是李晔觉着就是这般的气味,才能抵得上十里桂香。 未灵瞧着桌上的饭菜,胃口倒是好了许多。俗语云,食不言,寝不语,陪着他吃饭便是有个好处,只须顾着下筷就好,也总算有个舒心时候。 珍娘适才被一个侍女叫了出去,再进来时,也是一脸踌躇,像是在斟酌该不该禀告。 李晔见她面有难色,便停了箸子问道,“可有何事?“ “隐月阁差人来请您过去,说是新夫人着了风。” 未灵也是一愣,姐姐怎么病了?再瞥向李晔,果然是面色微沉。 李晔淡淡道,“什么时候的事?” 珍娘道,“是今日午后,听侍女说夫人来过平院,在院里站了许久,许是那时着了风。” 午后?难道姐姐都……未灵心里一跳。 李晔听及此话,更是面色铁青,“谁准她进来的?不是说过不许她进来么,都是作什么吃的?连一个女子都拦不住,还是将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这个珍娘也答不上来,她此前也不在平院。 过了一时,才有一小厮道,“今日夫人执意要见您,还拿着身份压我们,我们也不敢真的对她……本来要禀报的,可您同灵姑娘……” 那人说到后来,见着李晔的满脸怒色,也就知趣地闭了嘴,不住后悔自己出来讲这些做什么。 未灵见他不言,便先开口打破了僵局,“定舟还是去瞧一瞧夫人吧,若是严重了须得好生将养。” 她还要再问能否同去,却只见李晔点了点头,便立时起身,又温声道,“我去一去就回,灵儿不用等我太久。” 未灵浅浅笑了笑,离了凳子的身子又粘了回去,她有些羡慕起姐姐来,至少会有他真正的关怀,却又觉得自己可笑,万万不能。 无人尽日花飞雪。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解连环(一) 湘水夜空巫峡远,不知归路欲如何。 斋孤多鬼魂,常以河灯引路,来去往生。既是中元,未灵虽按制不得同去,也向李晔请准出府祭拜。李晔倒是颇通情理,准其所愿,只叮嘱她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夜色苍茫,未灵行至宜湖,已是围了许多人,好容易才找了个边角的地方。她将那荷花灯点亮,置在了水面上。莲灯漂流,适得其所。缠绵黄泉总是太苦,只盼这些灯火真能照路托生。 返至平院,未灵却见得小梅一脸惊慌,倒是等了她许久了。她进来时还纳闷,平日过中庭时向来人多,怎么如今却都不见了影子。 小梅上前道,“姑娘您可算回来了,夫人她……她” “到底是怎么了?” 小梅定了定神,“今日延山侯的祭礼,大人一行遇刺,夫人……夫人替大人挡了一剑。” 脑子登时轰作一团,未灵再也顾不得许多,直奔隐月阁而去。 她终于见到了翎姐姐,一别已是叁年,床榻上的人还似从前模样,只是重伤昏睡,面色虚浮。 李晔握着卫翎的手,靠在她身侧,或是在低语,到后来他也些许激动,连肩膀也微微颤抖。未灵侧耳细听,只听得好像是什么全都怪他一类的话,她便不再上前。 珍娘见她在屏风后站了许久,便向李晔道,“大人,灵姑娘来了。” 李晔终于回过神来,起身稍稍平复了些,淡淡道,“你来了。” 未灵绕道屏风前,怕吵醒了姐姐,便轻声道,“听婢子说大人途中遇到刺客,妾担心大人受伤,便来瞧一瞧。” 李晔道,“我没有大碍,只是玉阳她……既然你也平日得空,便同珍娘好生照料她吧。我近日还须忙着秋围之事,你也就多费些心思。” 未灵应承下来,李晔便离开了,并无逗留之意。只是,她分明见到他眼角有泪痕的,即便他刻意隐藏心绪。清风盈袖,只把芳华瘦。未灵在榻边坐下,见着空着的药碗,便对珍娘道,“夫人刚进了药,须要静养,让屋里的人都出去吧。” 珍娘福了福身,唤了婢子撤下了药盘,便退了出去。未灵发觉姐姐竟起了薄汗,便扯了绢子替她轻轻拭去。刚触到她的脸,卫翎便睁开了眼睛,拽住了未灵的手腕,淡淡唤了声,“阿影……” 未灵一时愣住,也不知要怎样答,总是欲言又止,只讷讷唤了声,“翎姐姐……”复又垂下脸去。 卫翎尚在病间,只一动又牵扯了伤口,胸前隐隐作痛。她往前一瞥,便见到未灵髻上的步摇,轻笑道,“他待你颇是不错啊,连这支步摇都赠了你。”见未灵似有疑惑,又冷哼道,“从前他曾在金玉满堂定了一对,一支赠了我,还有一支……他说大婚以后会亲自为我簪上。” 原是如此,怪不得会觉着熟悉,仔细回忆起来,翎姐姐的确有一支相似的。只是……未灵有些羞愧,想要将它扯下来,却被卫翎按住。 未灵低声道,“翎姐姐,我……我的确不知是这样的情由。李晔他对我不过是……这个我倒是很清楚的。”她终于决心告诉她,便道,“翎姐姐,你可知他……他是卫家大火的始作俑者啊。” 卫翎抚着她的手,眼里一瞬已满是恨意,“我知道,我如何不知道?爹爹待他那样好,他为了一己私欲,做下那样的事情……”说到后来,已是咬牙切齿,却又自嘲一般笑了,“可你也看到了,他却是连一丝机会都不给我的。就算我是这个样子,他也不肯多留一刻的。所以啊,阿影,只有你能帮姐姐了……” 何期容易下巫阳,只恐使君是襄王。暂为清歌驻,还因暮雨忙。 自遇刺一事后,李晔同卫翎的关系好似终于缓解了一些,他也常去隐月阁探望,只是甚少呆的太久。或是近日秋围将近,李晔总是在府衙呆着,也不似从前得闲。近日他回来平院时,也总是更深夜重,许是累极了,他总是沾枕而眠,睡得极沉。 解连环(二) 未灵轻轻掀开床幔,从薄衾上蹑手蹑脚得挪到边上,正行了一步,却发觉自己裙衫的一角被他压住,便又折了回去,一点点地扯开。虽说用了迷药,终是害怕惊醒了他。她便只敢缓缓蠕动着拾起了他的外裳,在内外探寻了一会儿,终于摸索到了玉牌,就着稀疏灯火细细察看起来。姐姐让她记清玉牌的模样,小梅也让她这般做。姐姐要做什么,她是能猜到一些,只是,于明要这又有何用? 她瞥了一眼床畔熟睡的李晔,原是没有反应的,复又静下心来记那两侧的纹路与小字。 忽而肩上一重,她心下一沉,缓缓转过身去。 果然是他。 李晔将她的指节掰开,夺走玉牌,像是仔细看了许久,终是笑道,“灵儿既是喜欢,告诉我就是了,定舟一定双手奉上。只是,灵儿又何必偷看呢?” 未灵心中虽凉,也是挣扎许久才辩驳道,“我只是好奇,又怕定舟不许,所以便偷偷看了。” 如此拙劣的借口,也难为她能说的出口。李晔将那玉牌扔到桌案上,捏住她的下颌,眸色微凉,尽是杀机,却依旧带了叁分笑意,“不过是一块玉,自然算不得什么,只是灵儿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 李晔淡淡道,“不知也就没什么了。可灵儿总是喜欢不问自取,总是要付出些代价,才能长长记性啊。” 李晔似不经意的瞥过兵兰,微微叹了口气,颇为惋惜。 那上头搁着他的剑,未灵是知道的。虽是日日都看着,可他平日并不动武,是以少见他杀人的样子。如今想来,只盼他剑术不减,能够一剑封喉,这样也不至于太过痛苦。虽是总知会有这样一天,可真的死期将近,她也怕的。又想起前几日中元节放河灯,后悔忘了给自己多添一盏。 未灵虽是心里微颤,只轻轻合上眼道,“既是如此,还请定舟念在这淡薄情意,给我一个痛快。” 李晔见她这凛然赴死的模样,却是松开了手,冷声道,“痛快?灵儿当以为是什么。灵儿如此合我心意,我哪里舍得下手呢?” 意想中的薄刃并未穿喉而过,反而是丝丝冰凉的东西落在了面上,好像还颇为绵软。只过一瞬,她便清醒过来,那是他罚人用的软鞭。一睁眼,只见得李晔神色清冷,再不似此前稍有怜惜之意,“我给灵儿好好涨一涨记性。” 鞭身在她身侧灵活得游走,又只是轻轻一点,李晔并不施力。可未灵神智太过清醒,他哪里会那么容易就放过自己。 今夜月明风细细,枫叶芦花,争做秋模样。 何事催得西风老,犹未忘,怎堪珠泪落成双。 李晔起身时,天色尚早,他近日公务繁多,自然不能歇得太久。见珍娘尚在外室候着,便道,“给她上一上药,不要落下疤痕。还有,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再出这道门,自然,也不许旁人见她。” 珍娘应承下来,待送走了李晔,才又返至内室。榻上的人瑟缩在锦被内,蜷缩成了小小得一团,只是微微发抖,也不知是不是在哭,只知是醒着的。她将那药瓶放在塌边,轻声道,“娘子还是擦一些药吧。” 未灵虽然紧紧裹住自己,可那颈上的印子依旧触目。珍娘见她未动,又道,“娘子若是不擦药,可是很容易留疤的。” 未灵依旧不动,只作不闻。珍娘便拉着一角,轻轻掀开了些,谁知榻上的人突然被惊吓到,攥紧了被子一角缩到角落里,原是哭着,嘴里喃喃,“不要过来,不要……” 珍娘这才瞧见,她肩下全是鞭痕,手臂上,腿上都是交叉着红痕,没有一块完好之处。李晔施力又是正好,只落深痕,不见血色。见她这般神志不清,珍娘便唤了两个婢子来按着上了药。未灵起先也反抗,直到后来,便是放声哭了。她捂着耳朵,却依旧听得见清晰的鞭子切风而过的声响,如此不绝。 解连环(三) 几近秋日,风高气爽,水落石出,正是围猎时节。 元琅自幼聪颖,甚习文谋,亦善骑射,加上早已除了陈国这一心患,天下昌平和乐,自是心情颇佳。是以他在众臣面前露了一手,打得了一头野鹿并吩咐膳房分切烹制好后与众臣共食。 元琅从前攻入上京时,也曾中过诱敌之计,被围困在宴君山里整整十日,断了供粮。后来也是在山中寻猎,才撑了下来,等到了李晔的援军。是以他后来围猎都甚少烹食野鹿,或是见到其血流不止便放生了,现在朝中的旧臣都知他这一习惯,只是今日忽又杀生,又是为何。 元琅命人将食物奉上,鹿肉陆续被置在各人案前,众人仔细一瞧,原是只过了白水,尚有荤腥气。 又一内侍捧着稍稍大一些的盘子,亦步亦趋得行至元琅案前。因着君臣之仪,众人都候着他先上箸。只在电光石火间,图穷匕见,直直的刺向元琅。元琅尚且镇定,众人皆是一惊,连忙冲上前去护驾。虽是多了许多对手,可他也目标明确,只是豁出命一般得对准元琅,却总是差了一点点,教元琅躲开去。那刺客出刀虽快,可武功也算不上极高。尚在慌乱间,也不知是谁射了两箭,正中他的下腿,是以他很快被亲卫制服。 元琅瞧着跪在地上的人,淡淡道,“你,受何人指使?” 那人横过脸去,又被缚着手的亲卫扇了一掌,嘴角登时现了血迹。那人恶狠狠地瞪着元琅,冷笑道,“无人指使,不过是卫家旧人。”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元琅也脸色微变,又问道,“既是卫家人,又何故行此暗杀的事呢?” 那人不再答话,眼里也失了精神,竟是已服了毒。一名亲卫在他身上细细得搜查了一番,竟是一块玉牌,这块玉牌他也识得,虽是一愣,也即刻呈给了元琅。 元琅将那玉牌接过,只粗粗瞧了瞧,却又笑道,“定舟啊定舟……” 只在下一瞬,那玉牌便被他摔在了地上,碎作两半。 众人看到此物,或有些许识得的,知道这是李晔近卫的亲令,也有不识得,只是默默看着,并不多言。 过了好一阵子,元琅才看向跪在地上得李晔,“朕……待你不薄。” 李晔道,“并非是臣,臣的确不知此事。若真的是臣,臣适才又何必射那两箭。” 元琅淡淡道,“朕若是没有记错,这东西是属你所有吧。此人,是你的近卫。” 李晔又立刻辩解道,“此物是臣的没有错。可若是臣真要行此不法之事,也不会蠢到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还请圣上明察。” 元琅倒是颇为平静,只命人先将其看押在天牢,待大理寺查明再作处置。 此事一出,便是掀起了风风雨雨。李晔本就负责那日的护卫职责,即便不是他主使,可刺客一事他也难辞其咎。也有人觉得他不过欲盖弥彰,那两支箭又哪里比他的亲令更能坐实呢? 起先谈论的焦点都尚且在李晔身上,后来却变了风向,隐隐传出当年卫家之火另有隐情,可究竟是什么,也未有人敢明说,只是语焉不详,颇是教人深思。 淫雨霏霏,愁云惨淡,一如朝堂的压迫氛围。 迟敬自早朝散后已在临治阁外候了许久。 早朝时分,元琅问及众卿关于此事的想法,一时间,众卿都竭力与此事撇清了干系。不过,也有少数元琅旧部为李晔求情,他从前也是为今上鞍前马后,鞠躬尽瘁,一向忠心耿耿,如今之事当另有隐情。 尽管众臣莫衷一是,可元琅的态度尚不明朗。其实这等大过,说是实据也算不得实据,一切都是死无对证,而那玉牌,天下间相似的东西多了去。一切不过是今上的心意所定。 或许是见迟敬心诚,也已经在殿外静静得跪了两个时辰,元琅终于将他召至殿中。 元琅好似只一心留意手中的奏疏,并不曾在意殿中的人。 “……上论臣子,当计其大功……或失小节,误于一时之念?”元琅将那奏疏略略得扫过几眼,又随意摘了几句念了出来,其中竟有几分玩笑意思,“怎么,迟卿也是在提醒朕,李晔是万万杀不得的么?” 迟敬垂手而立,见元琅如此,似是颇为惶恐得拜倒,“定舟……定舟他也是一时糊涂,还请圣上念在他曾为这元朝社稷鞠躬尽瘁,纵无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留他一条生路……” 元琅轻轻扫了一眼跪在殿上的人,倒似颇为这兄弟情谊感念。他们一路相携,一同出生入死,此刻他竟还愿为了定舟来拂逆自己的心思,真是可歌可泣。 元琅稍稍沉思片刻道,“朕瞧他可不是一时糊涂啊,连卫家旧事都敢搬了出来。迟卿,你知道,这是朕的大忌。”复又轻笑道,“依朕看来,他怕是从那时起便对朕恨意入骨吧,如今,竟然还为了这一个小小的卫家女子……” “朕不是早已令你,若在陈国寻到她,即刻斩杀么?你怎么又将她送了回来?”元琅定定得看着迟敬,面上已是阴晴不定,“切不要说什么孙岐守着,难以下手得话……” 迟敬倒是诚惶诚恐,“她……臣……臣知道定舟心中对她甚是惦念,一直颇为自责。定舟他对卫姑娘也是一片情深,所以微臣才,才出此下策,还请圣上责罚。” “你同他倒真是兄弟情深。”元琅叹了口气,好似无奈,“定舟与朕也曾是情同手足,朕也会仔细斟酌的,你且退下吧。” 迟敬见他这般,倒是一扫此前的满目忧色,稍稍克制得露出些欣喜之意。 元琅已在临治阁静静思索了半日,或者更久。 他不喜欢做选择,尤其是在原本可以平衡的两面选择其一。可如今,那个人逼得他要选出来一样。 解连环(四) 清愁似织,作计全疏。流光过隙,双燕客如。 未灵将养了多日,终于清醒了过来。她已经许久不见李晔,连带着近身侍奉的人也换了。她问起小梅,侍女也只说很多天之前就寻不见了。她还能去哪里?又问起李晔在何处,只答现如今不在府中,自从围猎后便没有回府。 当真是多事之秋。 未灵在榻上思索许久,想要去问一问翎姐姐,却见她先来了,面色颇喜。 未灵很是疑惑,此前她想要出去都会被人拦下,翎姐姐又是怎么来的。转而一想,心里已明了几分,想来李晔已是阶下囚了。 卫翎见她急着起身,忙过来搀着她靠在高枕上,笑道,“阿影不必这般客气,自己身子要紧。”见她已是恢复许多,便轻声道,“他已被关在了天牢,回不来了。” 未灵自然知道她是何意,只轻轻点了点头,也就不再多言。他真的就这样,什么也没有做,甘愿赴死了?他明明知道自己要拿的东西,又怎么会没有防备得跳进圈套里呢? 卫翎见她面有倦色,倒是也无意外,只作身体尚未平复好。可看着她一脸忧容,又轻声问道,“阿影,你,动心了?” 是吗?未灵听及此话,倒是摇了摇头道,“没有的事。只是,他知道我要拿那玉牌的……” 卫翎不防被告知此事,也是一愣,他既然知道,又为何……她自然不信李晔是为了她,甘愿赴死,只是,她也猜不透他这是做什么,便道,“既然事已至此,再想无用。无论曲折何如,目的达到了即可。” 见未灵仍是没有精神气,复又劝道,“阿影不须太过伤神。他这样的人,也不值得你伤心。你先好生养着吧,若是困乏,也可多在外边走动走动,来同我闲谈也可以。” 未灵应下来,便送走了她。她果然是又困极了。 梦中未比丹青现,人间别久不成悲。 虽然未至深秋,可囚房幽深,阴冷潮湿,便是有了那一束微光,也毫无暖意。稍稍送过一阵风,更是刺骨。 李晔被关在巷道最深处的一间囚牢里,四周近一些的地方都是无人的,只有土壁上挂着的几盏小灯。 李晔静静对着内墙而立,却听得背后传来清脆的锁匙声和稀疏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一阵击掌而笑,他便转过身去,行了叩拜大礼。 元琅也并不让他起身,瞧了瞧小桌上的酒菜,只是笑道,“看来定舟的日子过得不错啊。即便此刻,也还有佳人心系。” 李晔知他不过调侃适才来人,只道,“陛下谬赞了,或是断头酒也未可知。” 元琅倒是轻松,信步走到了席边坐下。他瞧了一眼榻上的被褥,果然是换了最薄的,皱眉道,“定舟真是一心向死了?看来这地方着实不够冷,也还没有教定舟完全清醒啊。” 李晔恭谨道,“微臣有罪。” 元琅挑眉笑道,“定舟若是要说这刺客之事,那便不用再多言了。你知道,朕,不想听。” 李晔深深得伏在地上,脸也全部低下,“微臣知而不察,查而不报……是……是阿敬他……” 元琅冷笑一声,已是声色严厉,“定舟,你知道的。朕能容得下有野心的人,却容不下不忠心的人。” 李晔始终伏身不言,只见得有肩膀在微微颤动,双手青白色的指节也稍稍曲紧,陷进了杂草里,甚至更深。 元琅见他未动,继问续道,“朕今日来此,便是有了决断。不过,定舟,你的亲令乃是随身之物,又如何,到了刺客身上呢?” 李晔道,“回禀陛下,臣的玉令早在月前就已失窃。微臣也不知如何会到了那贼人手中。“ 元琅并不满意此番说辞,眉目间颇有愠色,“定舟,你不是这般粗枝大叶的人。”他顿了顿,复又笑道,“依朕看来,当时身旁亲近的人偷拿了此物。至于是谁,想来定舟也是知道的。有些人是可以留得,有些人是留不得的。定舟,你,可明白?” 李晔终于直起了身子,却像是思索了太久。他从前也是需要作选择的,他也忽然明白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只是自己在妄图挣扎。 “这断头酒,定舟若是真想喝,朕自然不吝惜赐一壶给你。”并未等他回答,元琅便快步出了囚房。 清镜寒(一) 环袂随波,幽冷未销。二十五弦不识,只道知心少。 因嗟叹,摇落江枫。卫娘不在,此夕恨未了。 未灵从隐月阁回来,便举了盘棋一人对弈。即便如今已是尘埃落定,却依旧是云遮雾掩,她仍旧参不透许多。她去探视了李晔,好像有些不忍心的,所以会骗他自己会与他生死相随。不过,好像又只是在欺骗自己。 她将白子置在一处,却又觉得这样黑子定有可乘之机。放在另一角,又觉得黑子平白吃了大亏,是以她总是举棋不定,只是沉思。既是对弈,又如何能添些真正的情谊? 手中的棋子忽被夺去,未灵才回过神来,看清来人,心里却是一惊,连带着面色微变。 “怎么,瞧灵儿这样子,倒像是不喜欢我回来?”李晔在案前对坐,只将白子放在另一处。 未灵定了定神,他回来了,那翎姐姐?不妙。 她想要起身,李晔却好似看穿她所想,淡淡道,“灵儿,玉阳她适才……适才出了些意外。” 言辞间颇是惋惜之意。 未灵实在不敢相信,她早间从隐月阁回来时,翎姐姐还好好的,还讲到了许多从前的趣事,她也是那般惦念往日时光。未灵觉得自己牙齿都在打颤,却还是问道,“定舟这是何意?” 李晔牵住她的手,缓缓道,“没什么,只是玉阳她误食了补药,以致血流未止,回天乏术……” 未灵瞧着眼前语气极为平淡的人,那是翎姐姐啊,他又怎么能,怎么能说的这样轻易,好像一切都是与他无关一般呢。他果然是心狠的,已到如此地步,翎姐姐早就看透了他,可惜自己,自己还……她有些后悔起来,那日的酒里怎么就没有放进那份毒药呢。 李晔见她不言,只轻声道,“灵儿先前还说愿与我生死相随,如今能够好好活着,却又不欢喜吗?” 如此深情,却是一颗毒蛇一般的心子。 未灵觉得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如今只想,只想去隐月阁看一看,或许李晔是骗她的,或许姐姐还好好的。可是,她又清醒,李晔讲的这般平常,早知没什么或许。可他明明那般在意翎姐姐,又是如何能下得去手呢。 李晔的指尖抚上未灵的面庞,拭去了眼角微垂的泪。他总是见不得她哭的,此前是,此后也会是。一朝因缘际会来,总是需要抓住些什么。他温声道,“灵儿毋须担心,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教灵儿哭了。” 据元史载,永熙四年秋,大都督李晔被构陷入狱,颇受了一番苦楚。幸得今上明察,乃是贼子作祟,方才还了他一个清白。李晔出狱几日后,大理寺便收到密报,乃是中郎将迟敬私通北朝,蓄意陷害。而后经过搜查,果真在迟府得了许多往来密信。 至此,一切皆已了然。不过是迟敬不安分,为了一己之私竟然伙同北朝行此诬陷之事,还用卫家旧事来摸黑当今圣上的仁义,真真是其心可诛。大理寺丞将审查的详表奉上,今上果然震怒,引得满朝哗然。即便如此,圣上念及他平定陈国的功劳,也只是判了他流放南疆。只是还未到流放之地,途中便遇上了盗匪,寡不敌众,终究是命丧荒野,连尸骨也难寻到。 自迟敬获罪流放,李晔又成了手掌六部军权的大都督。令朝臣意外的是,经此一事,永熙帝非但对他没有疑心,反而更为倚重,他又回到了从前春风得意的模样。可也有让人为之惋惜的地方,他的新夫人玉阳郡主忽得急症,便是不治而亡,想来是从前流落陈国时颇受了些苦楚。 清镜寒(二) 李晔又忙了起来,玉阳的丧仪刚刚过去,他又多了许多要处理的公务。其实也并非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从前迟敬的部下如何处理,又如何安置在军中等等。不过要让各方满意,不出纰漏,圈点勾画,也是颇费一番精神。 他甫一抬头,便瞧见了未灵,她正靠坐在案边定定地注视着自己,同他隔得这样近。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她自从自己回来后便甚少露出笑颜,更无须说这般眷恋之意。 李晔便将纸笔搁在案上,温声道,“灵儿这般瞧着我做什么?” 未灵指了指一旁的杯盏,原是新沏的一壶茶水。未灵替他缓缓斟了一杯,笑着奉与了李晔,“灵儿瞧着定舟近日很是劳累,特意泡了六安,想来能为定舟提神解乏。” 李晔见她此般温情,只作不知,接过了那茶盏。茶盏乃是白瓷所制,汤面上浮着些许细瓜子般的嫩叶,除此外,也都叁五作结,沉到了杯底。茶水自是清澈透亮,浮散着幽幽清香。茶倒是好茶。 未灵见他将那杯盏拿在手中静静审视,便轻声道,“定舟是不喜欢这六安的味道?可我特意问了珍娘,她说定舟最喜欢这味茶了。想来是我手艺不精了。” 李晔淡淡道,“只要是灵儿泡的,便是味道再差,我也能饮得下。” 未灵似是失落,又斟了一杯,细细闻来,状似疑惑,“莫非是凉了?”便要去尝一尝。 李晔再不克制,登时从她手里夺下那杯盏。只在下一刻,他便瞧见了她从衣衫下抽出的匕首。她出手很快,李晔终究躲闪不及,被她在右肩刺中了一刀。有近侍听到内室的打斗声,便冲了进来,却又被他斥退。 未灵此刻只凭着恨意撑着,她不会武功,自然敌不过他,被他躲过去后,便再也没有时机。几招之后,李晔见她的力气终究跟不上了,一下钳制住她的双手夺下了匕首,也终于将她制服。只是她眼里,却早已噙满了泪,更是满目恨意。 “李晔……你杀了我啊……你杀了我啊……” 李晔将那刀背从她脸上划过,她的身子一直在颤抖,她那不是怕,可他又希望那只是害怕。刀背仍在未灵的面上游弋,只听得李晔轻笑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阿影,还是觉得我舍不得呢?嗯?” 未灵蓦然变了神色,他知道,李晔一直都知道,原来他都是清楚的,可笑自己…… 李晔见她仍是惊讶,也并不作声,只将那匕首插在桌案上,半数没入,淡淡道,“我记得卫都督颇通武艺。怎么,你连他叁分也未曾学到,也觉得自己能杀的了我?” 未灵冷声道,“你不配提他……是你,是你害的他,是你害的卫家,如此下场……你真狠心啊李晔。”眼角虽有清泪,她却是微微笑道,“就算我杀不了你,我也会做。就算身死……嗬……你不会放过我的,他们都死了,也缺我做个伴啊。” 李晔最是见不得她流泪的,他总是会心软。可现在肩上的痛倒让他稍稍清醒了些,他抚上她的眉弯,缓缓道,“阿影这般聪慧,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般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么?是真的不知?还是不敢承认呢?要杀他的人从来都不是我……是你身后的人啊……” 她果然再也忍不住,眼泪全数涌了出来。 李晔将她濡湿的鬓发拨至耳后,继续说道,“可是啊,我真的舍不得杀你,真的,阿影。” 未灵双手被缚住,终究是再没有力气挣扎,只是冷笑,“你又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是你动的手。你连翎姐姐都不放过,你明明知道,她都有……你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放过……你不会放过我的。只要你放了我,今日杀不了你,也会有以后……嗯……” 未灵喉咙一紧,却是被他掐住了脖颈。他再不似此前平淡心境,眼里也尽是怒意,李晔手间微微使力,连带着衣衫间也渗出了斑斑血迹。 未灵合上眼,或许就这样,死在他手里就好。 他却突然放开了自己,颇为放松道,“想来,阿影还未亲手杀过人吧。” 未灵尚在怔忡间,还并未回过神来,却又被他一下子扯着肩走到了院中。 李晔接过近侍递来的弓箭,勾了勾,颇是满意。未灵不防被他拉到身前,将自己紧握成拳的指头一根根得掰开,又添了支箭一并架在了弓上。她的手被他紧紧握着,任凭她怎么使力也抽不开去。 李晔在她耳后笑了笑,颇是温柔道,“今日我便好好教一教阿影,以后才能杀的了我。”说罢,又朝那近侍道,“把人给我带过来。” 未几,便有两名亲卫押了一位女子从回廊上快步行来。 起先隔的太远,加上她衣衫散乱,未灵并未瞧出那是谁。直到她行至檐下,未灵才算是看清了面容。 原来是小梅。 李晔见她握着弓的手微微颤抖,便问道,“我听说,阿影一直在寻她?” 未灵道,“小梅此前突然失踪了,我同她也有些情谊,所以会稍稍关心些。如今捆着她,又是何意?” “何意?”李晔淡淡道,“阿影真的不知?” “不知。” 李晔叹了口气,似是失望,“不知也好,不过一个罪奴,正好用来教一教阿影。” 李晔将那弓身抬起,缓缓瞄准了院中的人。 未灵喉咙微动,终是开了口,“你不能杀她。” “理由?”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是于明的人……其他的,并不须我多说。” 李晔轻哼了一声,似是叹息,“看来阿影并没有我想的那般聪慧。”他放低了声音,几乎是贴在了她发间,“她从来,都是迟敬的探子。还有你姐姐,她同迟敬做下那般丑事,我,怎么能容下他们……” “不……”未灵终究是叫了出来,只是那支箭也早已离弦,又如何能收的住呢? 李晔他箭术亦是精湛,即便算不上百步穿杨,也是绝无虚发之理。 李晔终于放开了她,好似刚才那一叫也已耗尽了她的全身力气,未灵滑坐在了地上。她突然觉得自己喉头一涩,竟是一口鲜血,再未忍住。真的,很累啊。她轻飘飘得合上了眼,好似看到了倒下的小梅,又好似觉得自己被李晔抱了起来,耳旁充盈着呼喊声。 故人隔秋水,裁花踏云。 寥寥青丝,茫茫枝上月。 灵夜风动,飞红落处,秋心碾作尘。 清镜寒(三) 筑兰台。 永熙帝近日心情好似疏解了许多,一扫日前的阴沉心气,便是近身侍奉的人也觉着他脾性温和了许多,又回到了从前的仁和气派。 虽说庭间的歌姬轻移莲步,曼舞柳腰,不过元琅看着,总是情致了了。即便献舞的女子都已是教司坊的上佳者,不过他并不甚沉迷于此,左不过是个消遣。 一曲接近尾声,他瞧了瞧在一旁候了许久的李晔,温言道,“定舟觉得,这舞如何?” 李晔恭谨道,“甚好。” 元琅淡淡道,“朕也觉得甚好,不过只是朕觉得那主舞的女子十分合意,不知定舟意下何如?” 李晔回道,“微臣适才不曾细看,不过既然陛下觉着合意,自是上佳者。” 元琅从座上起身,笑道,“既然定舟也觉得不错,那把她赐给定舟怎么样?“ 李晔果然脸色微变,元琅见他此状,便走近了,摇了摇头,“定舟啊定舟,竟是连句戏言也能将你吓成这个样子?你尚且在居丧期间,朕又如何会下这般有违伦常的旨意。” 李晔终于松了口气,颇为沉重道,“微臣来此,是有要事相禀……” 元琅见他面色凝重,便在他右肩上打了重重一拳,总归有些失望,复又笑道,“定舟啊定舟……你怎么如此糊涂呢?既是一局已定,又何必在意这盘上弃子呢?” 李晔面色稍凛,紧紧绷着的心思也终于沉了下来。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 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未灵好似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长到连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她终于又见到了母亲,同自己回忆里的一样,只有她会那般慈爱得瞧着自己。她终于又见到了迟敬,是她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他穿着青色衣衫,从庭间穿过去,复又折返回来,执意递与自己的一把纸伞。那伞虽旧,可她却一直好好存着,可惜也早已在火里成了灰烟。 她也终于看清了他,那个同迟敬一起从庭间款步行过的人,好似轻轻瞥了自己一眼的人,是他吧。终于不再那般模糊,他身上穿着的,也是那件玄色的衣袍。 未灵还要再往后瞧清楚,他却是越来越远了,直到被人轻轻推了推,好似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 “娘子,娘子……醒一醒。” 未灵睁开了双眼,还是熟悉的平院,也是熟悉的人。 那婢子见她终于醒了过来,眼角眉梢上尽是喜色,“娘子你可算醒了,奴婢这就去唤珍娘过来。” 未灵神智还未全部清明,止住了她,又问道,“我昏睡了多久?如今是几时了?” 那婢女答到,“娘子您已经睡了叁日了,明日便是中秋了。” 原来明日便是中秋了,她突然心尖好似被扎了一下,竟又落下泪来。她征了怔,复又问道,“他人呢?” 那婢子见她一脸忧色,只以为她是在思念大都督,便温声道,“大人他今日午后进宫去了,离开时还特意嘱咐,若娘子醒来,定要娘子等他回来。大人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同您说。” 未灵嘴角微动,却是无言,口里有些苦。 那婢子颇是机灵,见她这般,便斟了一杯茶水递来。 未灵浅浅抿了一口,便握在了手里。却又听得那婢子问道,“娘子你怎么哭了?” 未灵并不想再搭话,不过徒废力气,“你出去吧。” 那婢女已知失言,也就不再多问,暗暗得退了出去。 未灵从枕下摸出来药纸来,拆开一看,竟是空了。她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只能苦笑一番。等他么?或许是等不到了。她将那余下的半盏茶水饮尽,又躺在了榻上。 她将指尖掠过眼下,有些许湿意,她果真是流泪了。又是一阵愧意袭来,她倒是连眼皮也撑不开了,好似能清清楚楚得感觉到一片黑暗了。 未灵轻轻叹了口气。 梦去不知醒,身在小重楼。 尾声 市井中常传些趣闻轶事,或是哪位侯府的少君竟然喜欢男人,或是哪位公卿家里竟然养了只会成仙的富贵狗,平日讲来,也不过作些酒饭谈资。 且说此时在这春胜酒楼里,便有一青衫男子轻呷了一口酒,说道,“想那永熙年间有位李姓大人,他未过门的妻子家里糟了大火,全府的人都死了,偏偏她还能回来。那大人原本是再痴情不过,连她死后的牌位都娶了去。可惜呀,他不过心肠好,救了另一位女子,这女子又对这大人生了情意,又是蛇蝎心肠,竟然在夫人的补药里添了些红花,平白一尸两命。” 便有人说他胡诌,他又没有躲在人家床下,如何知道得这样清楚。也有人为这夫人惋惜,复又追问道,“那,那个下毒得女子呢?可有押到官府去?” 那人笑道,“那个女子事发后甚是羞愧,觉得自己无颜再见那大人,也在房中自尽了。那位大人对他夫人可是深情啊,连院中都种满了丹桂,以示追思。” 另一人倒是为这情深感念,又问道,“那我猜那大人可是再未娶亲,做了多年鳏夫?” 青衫男子轻轻摇了摇头,将那筷箸在杯沿上轻叩了一下,声响颇为清脆。复又嗤笑一声道,“非也非也。他当是拒了许多去说亲的媒人,可后来圣上也瞧不过眼,便替他和永昌公主赐了婚。” “不对不对,那永昌公主不是孀居多年么?”又有人急切追问道。 他压低了声音,还四处瞥了瞥,好似是要讲个多么了不得的秘密,“鳏夫配寡妇,可不是正好?人家夫妻也是琴瑟和鸣,白首不离啊。” 登时只作哄堂大笑,不过一段风月情事。 ———————————————— 全文完,喜欢的话记得收藏一下哦?(? ? ??) 作者说 终于完结啦~更改的部分是元琅和李晔自己的独白部分(大概是最后两个大章里的),全部删掉了,加上了一个尾声,至于是什么大家看那一章就好啦。 首先谢谢收藏这个文以及一直在下边评论探讨剧情的小伙伴们,让我有这个信心坚持写了下来。本来开始是因为刚开学课少,所以就试着完成了构思很久的脑洞,可能最后结局和我最初定的相去甚远,我本意是迟敬反杀,女主远走,然后男主和卫家一样的下场hhh不过写着写着就成了这个样子。 有小伙伴说文很颓和丧,哈哈,的确如此,我对be有种莫名的执着。 不论如何,谢谢你看到这里,毕竟也是有你们看才让我坚持写到了结局,算是自己写完的第一篇文吧, 无论喜欢或者不喜欢我都很感谢啦。 东风却与人心别(一) 草屋外的雨依旧是淅淅沥沥,飘飘洒洒,丝毫未有止住的痕迹,连带着这破败的荒屋也跟着风雨摇摇欲坠。李一往那簇火堆上添了些干枝,火苗顿时窜了起来,连着地下些许的湿柴也烧的极旺。 他扯下腰间的酒葫芦,狂灌了几口,才递与了另一人,笑道,“这烧刀子太烈,不过用来暖身子倒是颇好的。” 那人喝罢,李一又道,“迟将军喝吗?” 难得如今还有人肯称呼我为迟将军,我摇摇头。 李一道,“迟将军自然喝过许多美酒的,想来是这烧刀子不得入您的眼。” 我颇为无奈得笑道,“我虽然想喝,可又要麻烦你们来松开。自然是为了你们皇命在身,无论出了什么意外,你们都难辞其咎,还是保险些好。” 李一也就不再多言,又将那葫芦挂到了腰间。 从上京行来已有了两月余,也终于从柳州行过,只消十日,便能到黄州了。此途行来虽是颇为凶险,却也比我预想得要顺遂得多。李一的武功当属上乘,倒是料理了路上的诸多麻烦,不过他并不曾提及。我就着地上铺着的干草躺下,此前从林中穿行而来,衣裳自然是湿了。不过,我倒是头一回知道柳州也会有这般疾风骤雨。 我朝着那火堆侧了侧身,衣上被熏出来的水汽同那枯柴成碳的吱吱声,倒使我有了些倦意,脑子也变得一片混沌。 我自然也是饮过烧刀子的,想来这天下间每一个烈性男儿都是豪饮过一坛的。 元康叁年,那时京中朝政皆由景后把持,无论是异姓亲王或是本家王侯都被她一步一步得架空,有的引至上京便被扣下,有的直接按住把柄赐予了死罪。定舟曾笑言,若这景后是男儿身,定是一代杀伐决断的帝王之材。可她偏偏又是女子,受制于母家,又为这社稷埋下了许多祸事。 也许是柳州这片所辖之地太过偏远,入不得景后的眼,延山王算得是这场朝堂血洗中唯一幸存下的异姓亲王,自然也就成了我与定舟效忠的不二之选。定舟同我刚从向先生手下出师,便投身至今上的门下,好歹也在他军中混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也算是不负所学。 我所求的极是简单,只是在乱世中谋得一席之地,定舟却不同。也就是那夜,我们对饮了两大坛烧刀子,烧刀子在酒肆中价钱极是便宜,一大口一大口得灌下,颇是畅快。这酒太过辛辣,辣的五脏六腑都随着酒水在身体里搅动,又一丝一丝得勾起了些不易察觉的情愫。浓烈得酒意袭上心头,我们大抵都是醉了,竟然还趴到别人院墙上去了。 都说这色胆包天,倒不如说酒意壮胆,才让我见到了那姑娘。柳州城里都说,这卫家的女儿和她爹爹脾性相仿,却又堪比芙蓉娇艳。可这院中的女子,明明身着素纱,倒是不见半分盛气凌人的影子。幽窈身影染上淡淡的月色清辉,那素色纱袍略略大些,衬得她更清瘦些,却让我想起那庙中的观音像来。她脸上遮着素白面纱,唯有那双目底下漾着盈盈笑意。定舟大抵是饮得太多,直直摔到了墙根底下去了。她好似也瞧见了,就那么定定得望着我,倒让我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她轻轻摘下面纱来,促狭一笑,好似定要我瞧个仔细。 的确是如兰似玉得面容。我怔了怔,脚下一滑,也滚到了定舟旁边去。抬眼一看,盈目尽是月色。至于那位姑娘,定舟好似也并未十分上心,我也不曾提及,只作春梦一场。 东风却与人心别(二) 我同定舟入军不久,延山王便联合卫氏举兵,这对我们来说,自然是一个大大的契机。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们在战场上一路不断领军搏命,以计诱敌,也终于攻到了上郡,定舟也领了一营,升作主将,而我也成了他麾下的副将。此间也少不了生死关头,不过,我与他都清楚,这世间的荣华富贵一向是用命才能换得的。 也就是在快要攻入上京时,今上却在宴君山遇到了埋伏。他与卫玄兵分两路,攻打上郡,此前也由探子摸过,一路已无障碍。北面除了这宴君山,也没有其他能容人的地方,卫都督又自愿请命从西面艰险处绕过,他这才选了北面攻入,这埋伏倒是颇为蹊跷。不过我同定舟自然是顾不得许多,也幸好今上行前尚且留了一营驻扎在原处,才有了这喘息的机会。若是一路兵士都随他进了那宴君山,岂不是要全折在那荒山野岭,做了孤魂野鬼。后来也是定舟率领了一营人浴血奋战,才使今上突出重围,自那以后,今上也是对他颇为嘉许,极为倚重。也许那时我就该清楚,今上对他和对卫氏,当是不同的。 不久天下初定,元朝始立,卫玄成了大都督,掌叁部军权。定舟因着救驾之功,先是被封为了校尉,后又加升了中郎将,而我也勉强得了个右校尉的官职。他那时已是声名鹊起,算得是朝廷新贵,亦颇受卫玄赏识。而我,自然是不温不火,一切如旧。不过,我所求的已经达到,总归是谋得了一席之地。 卫玄想将自己的女儿嫁与定舟,言语间也几番流露出这个意思来,定舟倒是不置可否,这可真是不像他,他从来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他也不会为了所谓庇佑来强求自己。 某一日,我问定舟,“你属意那卫家姑娘么?” 他愣了愣,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我常做梦,梦到那日醉酒见到的仙子。”他顿了顿,眼角眉梢也是喜色,“可惜看得总是不真切,直到在校场遇上阿翎,她眼里的神采,我就知道,她便是那位仙子。” 我瞧着他颇为诚恳地样子,倒是不知道要如何作答。我该同他挑明?挑明是他记岔了,那卫翎平日里瞧人都是一副盛气凌人得架子,又怎么会是那位姑娘呢?可我只是努了努嘴,或许是为了那一点残存得私心,终究是没有说出口的。 我也想着能再见她一次,可随着定舟到了几次卫府,也不曾见过她的影子。不过她是女眷,当是处在深宅后院,又怎会轻易教我遇上? 直到那一次,定舟同卫翎的亲事已经定了下来,她便邀了他去水榭小坐,兼有煮茶听雨,倒好似是乐事一桩了。我自然是不能前去叨扰了,便另有一婢子将我请到了院中亭台,倒也还算周到。只是一个人静坐,怎么也会是无趣了些。 隔着厚厚得雨帘,我终于又见到了她。她从那兰苑出来,就一直立在院中了,虽是风雨交加,却也是脊背僵直,像极了那林间的翠竹。我有些疑窦,问及身旁的婢子,才略略知道一些原委。 她原是一位姨娘的女儿,原先那柳姨娘尚在府中时,倒是颇得卫玄宠爱。可这妾室终究只是妾室,她受的宠也招致了许多怨气,尤其是那卫夫人,最是不待见卫影。只是后来柳姨娘也染病去了,便连这小小的庇护也给不了了,卫影也常被欺负,平日倒还有大姑娘说情,可后来那卫夫人也慢慢瞒着卫翎罚她了。 那婢子还在说着些什么,我倒是不怎么听进去,可我记住了她的名字。阿影,云破月来花弄影,极是衬她的。她在庭中站了许久,可我却有些犹豫,是不是要去送把伞呢?可这毕竟又只是卫家的家事罢了。直到定舟在我旁边轻声道,“阿敬,你已经瞧了她许久了。” 也许是心底的秘密被戳穿,我颇有些狼狈,同她一样狼狈。也许定舟是瞧出来了我的心事,他笑了笑,便命那婢子去取了一把桐油伞来。他和我不同,他是这卫府的姑爷,那婢子自然也就不会乱说些什么。 我将那伞递与她时,她并没有接下,却是皱了皱眉,苦笑道,“既然衣衫已经湿了,也就不劳烦大人这把伞了,大人好意,阿影心领。” 我却没有动,执意塞到她手里便离去了。其实定舟说的极有道理,送不送在我,能不能让她明白心意却是在她了。她自然是明白了,才会有了此后种种。她衣上常熏有兰香,氤氲在鼻尖,也常沾染的连我衣上也是这般气息。连定舟也会打趣,“阿敬这是又偷香窃玉去了。” 我也只是一哂置之。 东风却与人心别(三) 我以为一切都会很好,她可以嫁与我,成为我的妻,一生一世,白头不移。 直到我瞧见定舟写下的奏疏,那封几乎会置卫玄于死地的奏疏。今上的心思,我大抵也能猜到几分。宴君山一事,果然也是卫玄的手笔。只是我没有想到,定舟会是这个亲手递上屠刀的人。今上见了那奏疏,倒是没有什么意外,只问道,“这奏疏上所写,可都是事实?” 定舟敬慎道,“皆是实情,一字不假。” 他倒是很有魄力,连在今上面前说起谎来也丝毫不惧,面无他色。宴君山一事的确是卫玄所为,可这其后加诸的条条罪状,狼子野心,又有几条是真的呢?不过今上的确会信,他从那年设伏一事起,便视卫玄为心腹大患,所以他只淡淡道,“火焚卫府,一个不留。” 在起事前夕,我曾问过定舟,那卫姑娘怎么办?我是在问他,也是在质问自己,阿影要怎么办,我却不能眼睁睁得让她受此苦楚。 可定舟只是有那么一瞬的愣神,哑声道,“她,自然也是留不得的。” 我还是心软了,所以会私自放走阿影。我到底是比不上定舟的,及不上他的心狠手辣与雷霆手段。后来在历城遇上卫翎,灯火缱绻处,我也曾问过她,可是定舟放走了你?她一听到那名字,眼里便全是恨意了,颤声道,他从来没有。 他明明是那般在意卫翎的,却还是亲自下令了。后来我常梦到阿影,她明明甚少流泪的人,却总是泣涕涟涟。 他也有些消沉,可那也只是对着我时,也不知定舟是不是会偶尔梦见卫翎呢? 自从定舟升作大都督,就成了一朝权臣,自然也就甚少再邀我饮那烧刀子了,更不须说做出爬到别人家房梁上的事情来。可就在这个春日,我同他在京郊巡营。他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两大坛烧刀子,定是要邀我痛饮。我也极是想念那酒的滋味,或许是想念那时的的定舟了。 我们躺在河畔,眼里一如当年明亮的光,连这月色也像极了从前。他心里颇有苦楚,只是一直狂饮,我便也奉陪着。 他喝的急了,猛咳了好久,才紧紧拽住我的衣襟,眼里带了些不明的笑意,“你还记得那年月下的仙子么?” 不防他提起此事,我倒是有那么一瞬的慌乱,“或许是记得一些的,不过不大清晰了。” 他又小酌了一口,邪邪笑道,“前几日,我倒是见着了一个像她的人。” 我便问道,“是卫翎?” 他眼眸一暗,微微摇了摇头。我回想着前几日的情形,倒想起他去过于明府上,还带走了一位歌姬。只是那双眼睛,让我忆起了阿影。我问道,“是于明府上的那一位?” 他倒是笑得开怀,“就是她。” 我好似记不清他后来夸赞那女子如何轻灵云云,我只希望,那不是阿影。可后来当小梅传来密讯,我也知道自己的希望破灭了,偏偏那就是阿影。可我又有些难以言说的快意,于明一向只听命于今上,今上却用她来试探定舟,想来也是起了疑心罢。 今上向来疑心甚重,自然,我也知晓,我有了时机。 可是我却又错估了,定舟与卫玄,终究是不同的。今上对定舟,决计不会像对待卫玄那般狠辣绝决。可惜,我却明白得晚了。早年向先生便说定舟天赋甚高,属谋定布阵之将才,而我却总是与他棋差一招的。从前心里或许会有那么一丝的不平,可当定舟亲自来那天牢里送上那杯酒时,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仍是输家。 从前喝烧刀子时,我与他总是一坛一坛得狂饮,好似这样才合的上少年郎的做派来。可这一次,他只是缓缓替我斟上一樽,淡淡道,“你知道吗?阿敬,这间囚房,十几日前我也曾呆过。今日倒比那时候更冷了些。”他顿了顿,将那杯烈酒递与我,“这杯酒,便算作你我同出师门这么多年的情谊。我留下你的命,还了你替我挡箭的恩情,以后也就不欠你的了。此前种种,而后种种,你,好自为之。” 是啊,他还是定舟,一直将我视作阿敬的定舟,也是对于博弈之人,一击即中,毫不留情的定舟。那从我府里搜出的一封封密信,凭空生出的密信,是出自他,还是出自今上的手笔呢?我端起酒樽一饮而尽,果然是烈酒穿肠,似火辛辣。 我稍稍挪动了身子,门外似有细碎的脚步声袭来,虽是极力克制,可和着那劈里啪啦的雨势,仍是止不住的杀意。我同李一都摒住了呼吸,他将我肩上的枷锁使力一劈,又迅速扔给我一把剑来,只待门外的杀手踏雨而来。只在下一秒,他们便破门而入。 李一将那火堆一挑,屋里便弥漫着火星,伴有浓烈的烟焦气息飘散开来。 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握过剑了,那叁百棍的余威犹在肩头。 也许这一次,是真的逃不掉了。 首-发:rouwenwu.in (woo1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