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蝶》 第一章 御日仙宫,仙兵撤去,宫门紧闭,只有金雕兰玉的座上坐着一神,以及跪在地上的一对金童玉女。 「栩风,素月。你们可知罪?」 此时王母座下正有一男一女低头跪着,皆是默然不语。 「你们私下定情,动了凡心,便足以除去你们的仙位。」 「娘娘......」一身绛色衫裙的女子红着眼眶,颤声道:「我们错了。」 言落,身旁的蓝衣男子亦终于抬起了头,忧伤与不甘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 「栩风,你呢?」缓慢的语调渗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男子虽卑微地跪在地上,语间却有一丝不认输的倔强,「娘娘,栩风别无所求,只望日后还能与素月相见。」 终于,王母失去她最后一点的耐心:「大胆!难道你此刻仍不知悔改?」 眼见主子发怒,栩风紧抿双唇,不敢再发一言。 一旁的素月却狠下心道:「不见了,娘娘,素月日后定会加紧修炼,不会再心怀他念。」 「素月,你......」栩风不敢置信地看着心爱的女子竟如此决绝。 王母俯视着座下二人,稍稍压抑方才的怒气。眼下这一对金童玉女服侍她已有五百多年,却不想二人竟暗生情愫。 闭眼稍息,忽而想到二人前世于凡间皆未曾经歷情爱之事,栩风前世孤寡一生,素月则因家贫而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年方十五已死于灾荒。二人未曾种下情根,又何来除情爱之说?如今之事,怕也是他们的命数。 良久,王母缓缓睁开眼,脸上波澜不惊,淡然道:「既然你们已生凡心,那就去尘世间好好歷劫一番吧。」 宫门重开,栩风与素月在仙兵的押送下直往红尘台,那里便是通往凡间的出口。 「素月,是我对你不住。」栩风望向泪痕犹在的女子,直觉心如刀割。 素月一步步踏上隐约闪烁着红光的台阶,心里既没有惧怕,也没有悔恨,只有藏在内心深处的不捨。 一寸情根,万丈情深。 「不,你没有对不住我,只是我们都错了。」走到顶点,前方再也无路可走。 仙云飘浮之间,往下看便已是人间,她深深看了身旁的男子一眼,静静地道:「这是我们应有的惩罚。」 不知何时,抬眼望去,台上二人已悄然无声地消失于仙云縈绕之间。 当仙兵撤离之时,一个青衫女子边嚷边跑地奔过来,一时间惹起了很大的动静。 「素姐姐!素姐姐!」 一个青衣女子慌乱地抓住其中一个仙兵,急问道:「我姐姐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王母娘娘下了旨,他们已去凡间歷劫。」 「什么?」箐儿闻言便要衝上红尘台。 「哎!你做什么?一个小小的侍女竟如此枉顾天规!」 就在二人争执之际,一根长线不知从何方飞来,一下子便绑住箐儿,使她顿时动弹不得。 「劳烦各位仙郎,这里交给我吧。」一把轻柔的声线响起,仙雾中有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走来,只见她头上绑了两个小小的发髻,身穿一袭淡粉衫裙,是一个年若十四五岁的小仙女。 「苓,放开我!」 「你以为你跳下去就可以救他们了吗?歷劫之事已成定局,你又何必白费力气?」 「可是他们何错之有?」 「动了凡心即是错。」 「为什么?」 「天规如此。」 两人知道再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不约而同地没再作声,苓儿见对方也没再挣扎,便把捆仙绑收回去:「箐,回去吧。」 那青衫女子低头不语,高高绑着的长发垂在胸前,一张锐气的秀脸也有了几分挫败。 「五百年前我就不该来这里。」低声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越过苓儿疾步离去,又喊了声:「你别跟过来!」 苓儿见她走的方向不对,忙问:「你去哪?」 然而,对方理也没理她就走了。 「她到底是倔还是蠢?」苓儿不禁摇头,就算她去找秦凌,王母的命令也不会轻易收回。 第二章 片刻,箐儿果然如苓儿所说地来到了秦凌的寝殿。 「麻烦替我通传一声,我要见仙主。」 「箐儿,仙主料你会来,所以早已交待......」宫外的小仙女迟疑了片刻,又改口道:「仙主说她疲惫,所以这三天都不见外人。」 既然料到她会来,又何必用疲惫作藉口?箐儿一听就明白秦凌是在避她。 「好,没关係,那我就在这里等三天!」她就不相信这三天里秦凌不出这个门口。 然而她却忘记了秦凌是何等身份,事实上,对方想去任何地方也不需要出这个门口。 于是这三天里,箐儿寸步不离,不吃不喝不休息。虽然成仙了也没关係,可还是浑身不舒服,乃至于三天之期一过,她一脸黑得像要寻仇般冲了进去。 「箐儿啊。」 瀰漫着一股寒气的大殿中,一位年若二十多的女子侧卧在玉榻之上,冰清洁白的嫩手微微撑着头,迷雾般的凤眼斜斜打量了一下跪在地上的人儿,随后双眼半瞇,卷长的睫毛一下下地轻微颤动,似乎随时入睡。 「天命难逆,我只不过是一宫之主,何德何能与整个天庭作对?」 若是在凡间,兴许她就是个风流万千的红尘女子,在天庭之中,恐怕也只有她秦凌一位这般柔情万种的「仙女」。 「仙主自然不可逆天,箐儿只求可以下凡与素姐姐一同歷劫,生死相共,望仙主成全。」箐儿不卑不亢地低头跪着,早已对这里诡秘的气氛见怪不怪。 「若我不帮呢?」慵懒的语调真让箐儿觉得她很欠揍。 「这五百年来,素姐姐是我唯一亲近可赖的人,既然宫主不帮,那箐儿便去他宫请求。」说罢她也不拖泥带水,直接站了起来。 秦凌眼神一厉,低低地喊道:「箐儿!」 箐儿脚步不自觉一凝,回首见对方一改方才的优雅纵容,从塌上正色地坐了起来,冷声道:「一个风月宫的侍女向其他仙主求助,你这是要让外界说我绝情,还是存心要丢整个风月宫的脸?」 箐儿一想也觉得有理,便自知理亏:「箐儿不敢,只是我与素姐姐有前世的姐妹情分,而且这五百年来对我照料有加,如今她有难,我绝不可坐视不理。」 秦凌盯了她一眼,看她低头赔罪的模样,气也稍稍消了些,自从箐儿进了宫,这五百年来就没少让她折腾。 「怎么说我也是一宫之主,让宫里人下凡这种权利,我还是有的。只不过......」秦凌话一顿,轻轻抬手一挥,大殿中央渐渐浮现出一些映像。 「这是......」 画面中,此时正有一个女子在长城之下凄惨大哭,双眼流出的竟是血泪。 「这便是素月的转世,王母要他们歷尽七世之情苦,相爱而不得相守,这已是第一世。」 赫然,箐儿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这三天不肯见我,目的就是要我无法阻止他们的第一世?」 秦凌「嗤」的一声笑了,不屑道:「对了一半吧,让你等是想让你明白什么叫「歷劫」,至于你想阻止他们,可也由不得你阻止。」 「我不信。」 「这么说,你还坚持去?」 「没错。」 「好,我就让你去。」秦凌漫不经心地道,却让箐儿霎时说不出话来。 「你、你答应了?」好一个峰回路转..... 秦凌缓缓靠在玉塌边上,似笑非笑道:「你在这里五百年没一天能让我顺心,现在倒好,可以让我清净几天,何乐不为?」 也不管她嘴上说什么,箐儿还是连忙跪地拜谢:「谢仙主!」 秦凌头一次见她如此恭敬,又禁不住「嘖」了一声。 第三章 苓儿刚进宫门,便见箐儿匆匆跑了出来。 「苓,我可以下凡了!」 「什么......」未待她问个明白,对方便跑远了。 苓儿深知秦凌的性格,她是绝不会答应这等要求,何况是经常气得她吐血的箐儿? 「参见仙主。」 「怎么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秦凌刚睁开眼看见苓儿,又笑道:「这个却让人省心多了。」 「仙主,你真的让箐儿她下凡吗?」苓儿困惑道。 「没错。」 「可是箐儿她一心要逆改天命,万一闯出祸来......」 「我知道,所以我不仅让她去......」秦凌意味不明地笑道,「我也让你去。」 「我?」苓儿简直一头雾水。 「她那副性子,还得有个人助她一把,苓,你便正好。」 秦凌双眸有一瞬的失神,随后勾嘴一笑,眼底竟有一丝温柔。 箐儿自红尘台下来以后,意识已全无,当她再次神识甦醒之时,自己已有三、四岁大了。或许是受年纪限制,那时的她仍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言行,看不见娘亲会马上大哭,别人家孩子抢她糖,自己会下意识打对方一拳。所有的行为与平常孩子别无所异,不过她还是隐约知道自己的另一个身份。 直到五岁之时,她总算可以完全控制这个身体,因自那时起,别人家常说她乖,不吵也不闹,在村里哪都能佔上些便宜。例如邻家卖包子的陈大婶总爱请她吃包子,管马的李伯伯也常让她到马上玩,她这一个童年也算过得和美。 然而六岁的某一天,她娘亲忽然神色沉重地唤了她一声:「小安啊,过来一下。」 毕竟是亲娘,又一同生活了六年,见此番她的举动心里也猜到一两分,不禁静静喊了声:「娘。」 「小安,是娘对不起你......」才刚开口,眼前这位三十旬未到的妇人就忍不住落泪了,原本的一脸残容多了几行泪痕,更显苍老了,「这个家恐怕撑不下去了,娘亲也是不得已才将你......」说到一半,又忍不住抬手抹泪。 箐儿听到这里,心里的猜想顿时坐实,她娘亲恐怕要将她卖掉了。这卖孩子的习俗在贫穷村里也是常见的,就她自己的朋友中也有两个玩伴突如其来地消失了,只是没想到爹娘这般疼她竟然也捨得。 妇人抹了下眼泪,忍住悲痛继续道:「娘亲活不成没关係,可是你这上有病重的爹,下有两个弟弟......娘实在没办法。」 箐儿明白,自己是最年长的孩子,而且只有她是女孩,自然是最容易割捨的一个。想到这里,她没由来地涌上一股酸楚,五百年前的她也是在贫困之中被父母拋弃,只有姐姐与她相依为命,也就是素月的前世。可是儘管现在的她多么伤心,也说不出一句怨言,毕竟她娘亲也是真心待了自己六年。小时候她曾生了一场大病,那时妇人背着她走了两条村子求医,平日里也总是将最大块的肉、最新鲜的菜留给她。箐儿曾暗许这一世除了陪在素月身边,便是好好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只是如今,恐怕将自己卖掉已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娘......」张口欲言,竟发现自己的小脸上已满佈泪痕,刚喊出的一声竟连已经歷生死的自己也为之动容,如今的她,既是箐儿亦是小安。 第四章 三日后,箐儿跪在地上向自己的爹娘行了个大礼,然后拉了拉两个弟弟的小手,在身后一片抽咽哭声中离开了这个破旧却是世上最温暖的家。 这一路上,领路的婆子见箐儿非但并无哭闹,反而自个儿低着头一声不响,粉嫩的小脸一时竟像个小大人似的,心里实在欢喜。这样一个乖巧可人的小娃在其他只懂哭闹的孩子堆中算是脱颖而出,因此那婆子心里正盘算将她给官姓富家,绝对能卖个可观的价钱。 箐儿原以为自己的下场应该是给别人当奴隶,或者是去做苦力,殊不知在婆子笑口盈盈的带路下竟来到了一个庄严大气的府上,上面大匾刻了「祝府」二字。 祝府小院里,此时已有十几个六,七岁大的女童整齐地站成一排,箐儿最迟来便站在了最后。片刻,一位端庄优雅的夫人走了出来,年纪应如小安亲娘差不多,可是容貌却保养得当,未见一丝皱纹。 果然有钱人就是不一样,箐儿心里不禁暗暗替自己亲娘感到心疼。 「夫人,这些小丫头样貌端正,品行纯良,你看有那个合眼缘的?」刚才那位领路的婆子正讨好地向祝府夫人道。 那祝府夫人仪容温雅,雍容华贵的气质是这些小孩们生平仅见,因此一时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吸。她在女童前来来回回地观察着,期间频频点头,看似挺满意。 「你们可有那个识字?」她想起自己小女读书也需要个伴读,选的丫头自然是个伶俐的好。 此时大多女童都垂着头,怕是都不识字。箐儿虽然未曾在凡间读过书,可是在天庭常接触凡间的典籍,因此水平与普通读书人无异,甚至比那年纪小小的祝小姐还要高不知多少倍。不过她并没有打算举手,以免引人注目。她来这凡间的计划就是平平安安地长大,待长大后便可以施展法术去找素月。 就在她垂头静待之时,身子突然打了个激灵,双手不禁微微覆在左胸前,感觉自己的心不知怎地猛跳个不停。 箐儿不禁讶异:「这种感觉......」 她竟然感觉到素月的气息! 「那我就选......」当祝夫人正指向另一个小女孩之际,一串铃音般的笑声越发清晰。 一个与她们年纪相若,外表气质却远远比她们高上一等的小女孩跑了过来。 「娘!」那祝小姐兴奋地扯着祝夫人的衣袖,抬头天真地道:「您是给我选丫鬟吗?我也要选!」 箐儿看见新进来的祝小姐,顿时明白她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那祝夫人摇头失笑地收回刚才伸到另一个女孩的手,改为宠溺地摸了摸自己女儿的头,「你一个小人儿懂什么,快回去。」 「不!我就要选!」祝小姐嘟着她的小嘴耍赖,使祝夫人无可奈何地半允许地道:「好,那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祝小姐得逞地咧嘴一笑,然后装模作样地从头到尾将所有「候选人」看了个遍,直到来到箐儿跟前,发现眼前的女孩竟然眼睛发直地看着自己,眼圈竟然微微发红。 第五章 「你、你没事吧?」祝小姐有点手足无措,想着该不会是自己把她吓坏了吧? 箐儿被她一问,连忙清醒过来,眨眨眼道:「我没事。」 祝小姐看着对方突然一脸正经紧张的表情,「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真可爱!」 「啊?」箐儿糊里糊涂的,也不知她笑什么,一时更呆了。 没想到祝小姐突然一声大喊:「娘!我选她!」 箐儿顿时被她一语惊人...... 虽然莫名其妙地被选上了,可是箐儿想到能和素月一直待在一齐,心里面也觉得这是最好不过的。 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东奔西跑的祝小姐,样貌与素月没有一丝相同,气质更是完全相反,心里还是不禁有所怀疑。 「唉你......」正当祝大小姐抱怨箐儿走得太慢时,却发现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安。」 「......」祝小姐一时无语,尷尬地假咳了几声道:「小、小安啊,不、不如我帮你改一个新名字吧?」 箐儿见她突然侷促不安起来,也不明白自己的名字到底哪里不对了,不过想到富贵人家的小姐帮丫鬟改名字也很正常,便道:「可以啊。」 祝大小姐第一次帮人改名字,不知该从何入手:「你平日都喜欢什么?」 菁儿一听,突然起了试探念头。 「以前常听说金童和玉女之事,所以对金和玉都特别喜爱,只是我家贫,不敢有奢想。」 祝小姐闻言,猜这丫头定是想改些金玉堂皇的名字,可这与她身份不合,若改些普通的又怕她不高兴,小脑袋苦恼了好一会才道:「我看啊。那些金啊玉啊都太俗来......不如改个银字吧?」 此话一出,菁儿便知道素月什么也记不起了,一时不由沮丧应道:「好。」 「那......叫银心如何?」 菁儿乖巧地点了下头,手便又被对方热情地拉了起来。正在两人手拉手地走去房间之时,一声吆喝却从身后传了过来。 「小安!回来!」 箐儿自然地应声回头,却只见一个园丁正追着一条狗。 当她疑惑的眼神对上祝小姐那尷尬的眼神时,她终于明白过来。 「......」 原来小安是条狗...... 第六章 一转眼九年,箐儿以银心的身份也待在祝九妹身边九年了,两人从肥肥胖胖的小女娃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如今她是祝九妹唯一的贴身丫鬟,两人情同姐妹,地位也比一般僕人高,甚至不少新人也争着讨好她。 箐儿在这九年来也适应了「银心」这个身份,仿佛只是来这里活一辈子就回天庭去。她只希望这样的生活可以一直下去,哪怕栩风的转世没有出现,至少素月可以平安一生,自己服侍她至老,陪她照顾儿女子孙。 「这样该多好啊......」 当箐儿一如既往地躲在祝九妹的书房里偷懒时,房间突然「砰」的一声被打开了,来者正是祝九妹。 「果然在这偷懒!」 箐儿一听忙装作委屈道:「小姐!我哪有......我正给你打扫房间呢。」 祝九妹敲了她一下头,笑了:「好啦,还在我面前装傻?要是给娘看到,你又要被骂。」 「这不有小姐在吗!」箐儿挽着她的手臂讨好道。 祝九妹歪头看向枕在自己肩膀的小脑袋,突然邪邪地笑道:「银心啊,你说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是穿了我的衣服,没准旁人认错你才是小姐呢。」 箐儿一听便知道事情不对劲,连忙求饶:「别啊小姐,你长得这么天仙貌美,就算我穿上王母娘娘的衣服也是一副穷酸样......」 驀然箐儿住了口,立马后悔了,只希望天上的王母什么也没有听见。 「乖,听话。」祝九妹意味深长地一笑,就将垂死挣扎的人儿拖回自己的闺房。 箐儿想起上次二人偷偷出去玩,结果被发现后被罚在小院里足足三日不得出户。两人都爱活蹦乱跳的,那滋味可难受得很,没想到一个月不满,那祝九妹又不守规矩了。 平日两人贪玩也就算了,可这次祝大小姐居然还想互换身份,要是给祝夫人发现,箐儿也不知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在房里,箐儿被祝九妹一会儿捉着头发,一会儿糊弄着脸,想怕此时对方正在自己脸上涂着那些馥郁芬香的胭脂水粉。 不知多久,祝九妹终于放开了她,然后用一脸惊人的目光看着自己。 「银心!」 「怎、怎么了......」 「真看不出你竟然是个隐藏的美人胚子!」 箐儿一听不妙,不知她把自己怎么了,连忙夺过镜子端看。 镜中的她,头一回卸下平平无奇的丫鬟发髻,平日杂乱的刘海也被梳了起来,光滑圆润的白额露了出来,使那双细长的秀眉以及下面低垂的杏眼清楚展现于人前。加上头上梳了个端庄的发型,简单插了数支素雅的发簪,虽然铜镜的映像模糊,可也绝对能看见镜中人有着绝美的五官,要是过多一两年模样长开了,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然而箐儿此刻却无一丝高兴,心反而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丫鬟一般没有铜镜,她也很少特意去照镜子,因此没有留意自己的模样长成如何,如今仔细一看,竟发现此时自己的样子与天庭的真身有七八分相似,若多过几年,恐怕就完全一样了。 可是人一旦来到凡间,不都是重新投胎的吗? 箐儿恐惧的目光掠过祝九妹的脸上,却完全看不到一丝素月的轮廓。 祝九妹用手在箐儿面前挥了挥,笑道:「怎么了?认不得自己了?」 「啊,我......」箐儿勉强的笑了笑,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来。 「来,你还没换衣服呢!」祝九妹没发现她的异常,继续一个劲地往自己柜子里翻弄,许久后才拿出一套碧绿襦裙,满意道:「穿这个吧!」 就这样,箐儿穿上了祝九妹的衣服,而对方就换上她的丫鬟装。这样毫不在意身份的千金大小姐哪怕也只有她祝九妹一人了,箐儿也不知是高兴还是自认倒霉。 「小姐,真的......」 祝九妹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调皮道:「小姐,现在我才是银心。」 以防守门的人察觉,两人同时掛上了面纱,只露出一双低垂的眼,一时竟真以假乱真地混了出去。 出了祝府,祝九妹便嚷着摘掉面纱,说是侷促不自在。箐儿自然是怕与遇到熟人,不愿摘掉,可这街上鲜少有女子掛面纱,使两人一路引来不少目光,最终箐儿还是无奈妥协。 「听我说就对了吧,小姐。」祝九妹轻轻扶着箐儿的手肘,身板挺得笔直,乍眼看下去倒像个「尽忠职守」的丫鬟。 「小姐......呃......银心,我们这要去哪?」 箐儿不自在地迎来路边的目光。特别是一些年轻男子,那些既要守君子之道却又经不起美色的考验、只能鬼祟偷看的人,箐儿实在打从心里瞧不起,不过一想凡人即是俗人,这既然是人的天性,也就没什么强烈的反感。 「去哪?随便吧,小姐你想去哪?」祝九妹说完,立刻恶作剧般嘿嘿地笑了几声。 「那我们就回去吧......」还没说完,箐儿便感觉自己手肘被人狠狠掐了一把。 第七章 于是两人便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旁人若仔细观察,便可见一户有钱人家的小姐生无可恋地走着,旁边的丫鬟却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彷彿一不留神就要溜去哪里玩。 走着走着,忽见前面有一大堆人围着,不知都在看些什么。 「我们去看看吧!」祝九妹说完便把自家「小姐」扔下,自个儿上前挤进人群堆里。 此时人群中,正有个老头手执纸扇,一手摸着下巴的鬍子,不紧不慢地道:「还有人出价吗?」 「我出价三百文钱!」 「有三百五十文的!」 「三百九十文!」 祝九妹见眾人都争相出价,价钱却不高,应该就是衝着那个老头旁边掛着的一副字画。那字画里画的是竹,旁边还有一首诗,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 祝九妹怔怔地盯着这幅画,莫明感到一阵心悸,她好奇地向旁边的一位妇人问:「夫人,请问这是谁画的,怎么大家都争相买它?」 「这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一位途径这里的书生,想来也是卖画赚路费的。」 那妇人说完,旁边另一位大叔突然插嘴道:「我们这些粗人哪里懂这些,不过买来放在家里当摆设,也好风雅风雅一番,你说对不对?」说完,身边听到的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大笑,很是认同。 「说不定那书生往后中了个状元,买到的人就有福啦!」不知哪里飘来的一句话,顿时又惹得眾人哄笑,祝九妹听了也觉得好笑,她喜欢的就是这些闹市中的眾生百态,比她平日里读的书有趣的很。 「四百五十文钱!」 「四百六十!」叫价开始变得保守,看来这画的价值也难以再高了。祝九妹又看了那画几眼,虽不知作画者是谁,可是那画的意境很高,画得亦真切,绝对值得更高的价钱。 「竹......祝?」 祝九妹心里不由暗道:看来这画也与我有缘。 这样一想,心里莫名喜爱,便很快下定了主意。 「小姐,这边!」祝九妹看见自家「小姐」终于狼狈地出现,立马挥手。 或许箐儿这一身打扮实在比平常人家高贵,加上又有祝九妹这般姿色的「丫鬟」,因此两人身旁的群眾不自觉地让开了一些,以免碰撞到她们。 「我要买这幅画。」祝九妹在箐儿耳边悄悄道。 「多少钱?」 「我们出五百文钱吧。」 箐儿见价钱也不贵,便道:「没问题。」 正当她盘算如何有气势又不失千金小姐高贵优雅地叫价时,一把清逸爽朗的声音响起。 「我家公子出一两银子!」 话一出,群眾顿时鸦雀无声。 说话的是一位身穿僕人装束的男子,其人正负手而立,面貌甚是俊雅,并无半分平常下人的卑贱,反而有几分脱俗的气质。 相反,站在他身边的男子虽身穿华衣贵服,腰掛玉珮,却不知为何有点畏畏缩缩。 箐儿才刚说出「我出」二字就被对方生生压了下去,不禁慌乱地看了祝九妹一眼,等待她的指令。 「出二两。」祝九妹平静的语气带有一丝杀气。 箐儿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我出二两。」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箐儿以及刚才喊价的男子身上,人群中再无人敢出声叫价,因为这个价钱已经不是平常人家能够负担得起。 当箐儿二人以为字画已是囊中物时,却见那僕人对自家公子说了些什么后,那公子又道:「这、这里四两!」 此话一出,眾人「哇」的一声炸开了,也不知现在的年轻一辈怎么了,竟然这么瞧不起钱。 第八章 箐儿边假装镇定地微笑,边悄悄跟祝九妹道:「不、不如算了吧......」 祝九妹表情也不太好看,却仍咬牙切齿地道:「这画我要定了。」 「可是我们没带够钱啊......」箐儿口舌不清地道,因为她还要维持纵容不迫的微笑。 「随便拿你头上的一根发簪就绰绰有馀。」祝九妹说罢,立刻更换她方才痛恨的表情,改为与箐儿一样的微笑朝眾人道:「我家小姐说这画与她有缘......」 祝九妹向她一眨眼,箐儿立刻会意地从头上取下一支发簪,祝九妹接过后继续道:「愿以此物想换。」 那老头「哦」了一声取了过来,立马便眀瞭这是用上等的玉製作而成的,实在难以用银两来计算,因此一时不好意思再让人出价。 箐儿瞄了那公子一眼,发现对方此时有点不知所措,却见身旁的僕人饶有兴趣地笑了,然后在他身边言语几句,那公子便不太自然地对着箐儿说:「既、既然姑娘心悦此物,那在下也不好夺人所爱......」 箐儿一脸无语地看着那个不敢与她对视,却在刚才与她扛上的人。 好歹也是位公子,怎么这般窝囊...... 视线落在他身旁的僕人身上,却见那人反而明目张胆地看着自己,两人对视后也完全没有打算移开目光,反而笑着向自己点了下头。 箐儿也不是什么含羞答答的女子,见对方无礼,直接扔给他一个大白眼。不料那人一下子就笑开了,简直笑得春风自来,得意忘形,让她想直接上前揍他一顿。 碍于身份,箐儿也不与他计较,拉着只顾抱着字画的祝九妹转身就走。 「小姐,我们回去吧?」箐儿几乎哀求道,刚才那一闹实在引人注意,要是有人把她们认出就麻烦了。 「不行,」祝九妹眉头一皱,「你真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箐儿苦思了好久,也想不起今天究竟有何特别,便试探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傻瓜!」祝九妹狠狠地敲了下她的头道:「今天是你的生辰!」 这么一说,箐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祝九妹这次特意出门,还为自己打扮一番,就是要替自己好好庆祝生辰。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眶一热,便抱住了祝九妹。箐儿忽然觉得,在她怀里的就是素月姐姐,难道是上天让她们今生也有姐妹之缘?若是真的,自己往后定不再说什么「上天无情」、「上天无眼」的话了。 「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今天的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 「谁说这趟出门只是为了你?我还没玩够呢!」祝九妹满不在乎地道:「就算之后被罚,我这次也要玩够本!」 祝九妹也明白两个姑娘家在外是很危险的,所以二人达成协议在黄昏之前就回祝府。 在祝九妹利诱威逼之下,箐儿终于说出一个自己想去的地方,那就是戏坊。若真让箐儿选择去哪,其实她倒是想去青楼看看。她本就是风月宫的侍女,平日里管的都是些风月情事,因为地位低等,什么流氓犯罪、风流之事等红尘情缘就归她们低等侍女管,难得来凡间一趟,自然要好好「视察」一下。当然以她现在的身份绝不能这样做,所以就去戏坊听听戏算了。 祝九妹也雀跃讚成,毕竟戏坊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所以这次两人重新把面纱戴上,小心为妙。 第九章 虽说是戏坊,其实也只不过是茶馆里搭个台,表演的人就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箐儿看得有点闷,见祝九妹也是一脸无趣,便提议道:「要看傀儡戏吗?」 祝九妹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你知道哪里可以看?」 「听徐管家说,这里外头有对夫妇演的傀儡戏可好看。」 于是两人匆匆付了茶钱后,便出了戏坊,才刚出去向右拐了个弯,果然就看见一个热闹的人堆。 「.......姑娘何以沦落至此乌烟瘴气之地?」 「人人皆贪恋奴家的容顏,贪这一时的镜花水月,却不知半生以后美人残,世道衰!」 此时一男一女手中各持一个傀儡,口中唱的是戏腔,手指灵活转动间,地上的傀儡犹如真人般活了起来。 「姑娘这话何解?」那男人才刚念出台词,另一个女人突然如妖孽般大笑了几声,双手一带,手中的傀儡便转瞬消失。 随即那一男一女便向眾人鞠躬,原来已是剧终。 箐儿与祝九妹刚来,这戏看得没头没尾的,便向旁人打听了一下,一问之下才知这是一个志异话本。 讲的大概是一隻妖精与人相爱却被爱人辜负,因此变身化成一名青楼名妓,以容貌姿色勾引男人,再取他们的性命以作报復。 后来,妖精有感天下将大难,忽然明白这人间的繁华终是曇花一现,而人的寿命与人心的坚定又是如此的短暂,心中的仇恨竟顿时烟消云散。那妖精便决定离开这喧嚣凡尘,归隐深山。 方才箐儿二人看见的一幕正是以妖精的预言作收场,警惕世人莫被人间的幻象所迷惑。 这个故事箐儿甚是喜欢,她本来自天庭,早就明白人间的变化无常,想不到市井之中竟有如此先见之明的作剧者。 然而身旁的祝九妹听后,内心竟涌起一阵压抑,像是感悟了什么,使她这十多年无忧无虑的岁月之中,开始萌生起七情六慾的缠丝。 「这故事不太好。」祝九妹皱眉道。 箐儿不明所以:「为什么?我倒挺喜欢。」 「若这世间一切都是镜花水月,那眾人何不得过且过地过活就算了?」 「得过且过不至于吧,但至少别过分执着就是了。」箐儿不以为意地说。 祝九妹不依不饶地再道:「人若没在意的人和事,人生在世便如浮云,无所嚮往之地、活得无趣,又谈何在这世上走过一趟?」 箐儿见祝九妹语气强硬,不知她怎么了,便打趣道:「不过就是一齣间戏,小姐怎么就认真起来了?」 祝九妹一听,才察觉自己失言了,不禁嘀咕:「才没有......」 就在此时,刚才那一男一女双手捧着一个大碗沿着人群走了一圈,有讨赏的意思,祝九妹也随手赏了二十文钱。 两人以为这就散了,结果那个男的又开口说:「有客官要点戏吗?三十文一齣!」 眾人才刚喊贵,当中却有一人道:「庄生梦蝶吧。」 「好咧!」 那男人上前微微弯腰,双手接过那三十文便退回去准备再次开演。 箐儿觉得刚才那把声音甚为熟悉,顺着一看,竟又是方才那对主僕,僕人的还是那么昂首挺胸,公子的也依旧畏畏缩缩。箐儿总觉得,自己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姐」还没他堂堂一个公子这般窝囊。 箐儿二人此时戴回面纱,那僕人似乎察觉到箐儿的视线,一眼看过去本是认不出的,却不知那人是眼尖还是无耻——盯着箐儿细细打量了一番后,立马一脸惊讶,犹如道:姑娘,我们可没有跟踪你。 第十章 箐儿也不知怎地,一见他就不爽,拉着祝九妹准备直接离开,却不料她竟然道:「看完这齣才走吧。」 箐儿奇怪道:「你方才不是说不喜欢看吗?」 「这个故事我喜欢。」 既然自家小姐这么说,箐儿也不再说什么,「那我在外头等你。」 出了人群堆外,箐儿无所事事的在这条街上来回走了几次,每个摊档几乎都看了个遍,直到看见前方的人堆开始散了,她才上前找人。 然而就在两人刚才看戏的地方,她却完全看不见到祝九妹的身影。 「就这么点地方怎么可能不见了......」箐儿突然不安起来,如果不是祝九妹自己乱跑,难道就是被人捉了?可这光天化日之下,又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箐儿简直急疯了,如果真的找不到,那她最坏的打算就是施法,可是因为她在人间多有限制,加上年纪尚小不可乱用法术,不然就会有损自身修为。 当她盘算之时,忽然瞧见刚才那对主僕的身影,二人见过祝九妹,或许会知道她的下落。 箐儿也不管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一手除去面纱,厚着脸皮追上前道:「公子留步!」 闻言,二人便转过头来,见是箐儿皆为惊讶,特别是那位公子,看着她的眼神简直像是被寻仇一样,异常惊慌。 「请问公子,那个......刚才有看见我家丫头了吗?」 那公子立刻松了一口气,道:「没有啊。」 就在箐儿失望之际,身旁的那位僕人却淡淡地道:「你家丫头方才跟那对卖艺的夫妇走了,应该走得不远。」 箐儿一听不妙,转身就准备追,却见那里有几条小路,也不知走哪条。 「姑娘要带路吗?」那人低声笑道。 转头对上那个自以为风度翩翩的僕人的视线,箐儿狠狠道:「那有劳了。」 「这怎么行?」那公子听见后,随即不满。 然而僕人却道:「公子要不先回府?待我送姑娘一程便可。」 「不行,我和你一起去!」 箐儿实在看不过这对奇怪的主僕,不过受人恩惠,还是忍住没打断他们。 「姑娘这边请吧。」结果,一行三人就出发了。 一个年轻的女子与两个素未谋面的男子走在一起实在不妥,箐儿便有意无意地自个儿走在一旁,假装不认识他们,却不想那僕人有的没的地找她说话,委实猖狂。 「不知姑娘是何家的千金?先前实在多有得罪。」 箐儿自然不可能跟他坦白,加上他区区一个僕人不应该多嘴,便冷着脸道:「无可奉告。」 那人也不尷尬,又自顾自道:「我看姑娘要多看管一下那丫头,丢下主人自己跑了实在是没分寸。」 虽然她也觉得这话有理,可他说的是祝九妹,是自己最亲近的人,箐儿自然不允许别人说她,便不顾这「千金小姐」的身份,变回平日几分泼辣的银心。 「我家丫头自有我管,用不着你费心。」然后又朝一旁的窝囊公子道:「麻烦公子也管好你的人。」 那公子一听气得脸红脸青的地道:「你......我......」 结结巴巴地「你我他」了一会后,身后的僕人不以为意地赔罪道:「姑娘误会了,在下并无他意,我家公子先天有缺陷,我们又是自小一齐长大,所以很多话自然由我来替他说。」 那公子一听到自己「先天有缺陷」,脸色一僵后便不再言语。 箐儿半信半疑,也不好再发难,三人便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第十一章 少顷,三人来到离大街不远处的一所房子。 「到了。」 箐儿一听便准备衝进去,不料此时门竟打开了,眾人只见一个姑娘捧着一堆书走了出来。 「小......你怎么突然跑了?」箐儿见到人,也顿时松了口气。 祝九妹刚想解释,却认得身后的二人,便低声问:「他们怎么也跟来了?」 她本以为箐儿正逛得高兴,自己去去就回也就不想打扰她,却不想惊动了这么多人。 「他们是给我带路的。」箐儿见事情已经解决,到底还是受恩于两人,便转身道谢:「多谢二位。」 那公子脸色有点黑地别过头来,箐儿还是头一回见他终于不窝囊了,至于旁边那个招人厌的僕人反而大方地点了下头。 看着两人,她总是觉得有什么搞错了。 四人一同沿路走回大街,那对主僕本是提议送二人回去,不过随即被箐儿慌忙拒绝,对方也识趣,并无纠缠下去,四人便各自散了。 「小姐,你刚才去做什么了?」箐儿见人走了,连忙接过祝九妹手上的书籍,又问:「这些都是什么啊?」 祝九妹不知想起什么了,头深深低下,嘀咕道:「没什么,就问点事情......」 箐儿歪头一看,竟发现她低下的脸有点红,便知道对方定是有什么瞒着自己。 「那好吧,小姐不说箐儿就不问了。」 祝九妹见她不高兴,便吞吐道:「也没什么,就先前那齣戏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便想去问问......」 「庄生梦蝶?」 祝九妹摇摇头。 「那齣妖精?你不是说不喜欢那戏吗?」箐儿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一齣自己不喜欢的戏。 「我只是想知道此剧到底有何含义,刚才一问,才知道原来话本作者正是他们夫妇二人。」 祝九妹拿起箐儿手中的第一本书,翻开道:「原来他们还写了不少话本,这些都是我特意用了一百钱文向他们借来的......你看,这就是刚才那齣戏,名为lt;荒唐誓gt;。」 箐儿顺势看了两页,发现果然写得精彩,心里也希望下次能完完整整地再看一遍。 「那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这剧尚未完成,待完作之日自然明白。」 「还有后续?」 「应该吧,我就说这剧奇奇怪怪的,原来如此。」祝九妹心情好像莫名愉快。 「可是小姐......夫人向来不让你看这些书,万一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所以箐儿,」祝九妹忽然真诚一笑:「这些书就暂时放在你那里吧,我相信你。」 「我那里?啊不、不......等等小姐!」 不容箐儿拒绝,祝九妹已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 回到祝府以后,箐儿连忙找了个隐密的地方把那些书藏了,也就是平日放钱的地方——枕下。只有每天用头枕着,她才放心这些东西不会跑掉。 只不过...... 「好像有点高......」看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她都不能好好睡觉。 当天晚上,正当她跟那高得不正常的枕头大眼瞪小眼时,便有人来敲她的门。 「谁?」 「是我。」祝九妹小声应道,不等对方开门,自己便摄手摄脚地走了进来。 「小姐你怎么来了?我都快要睡了......」箐儿哀声道,总感觉自己今晚祸不单行。 「来,先别睡,陪我聊聊天。」 「才不要。」 儘管箐儿如何绝情,也不消祝九妹突如其来的热情。 「难道你不想看看今天买来的画吗?」 这么一说,箐儿才留意到她手上拿着的画,自己霎时也有了几分好奇。 第十二章 箐儿终究是下人身份,所以房里点的蜡烛细又弱,只求可日常照明,远远不及祝九妹灯火通明的闺房。当祝九妹缓缓打开画卷时,在那暗黄的残烛映照下,那画竟别有一番意境。 只见纸上画了一竹,上面低垂着几块竹叶。当时在街上没看清,现在仔细一看,原以为留白的地方竟然还画了一片山水,只是用墨甚淡,几步之远观看,还以为是墨水弄脏了画,显得很是浑浊。可若靠近一点看,就可见那山水的型态是如此的逼真灵动,彷彿隔了一层雾气,或是一波涟漪,使人感到不真确。 画的下方还题了几句诗: 有道一竹不成林, 独影雾里悲中吟, 却道烟外浮华梦, 不知百叶清风临。 「画中没有署名。」箐儿将画左右上下看了个遍,也没发现作画者留下的一丝线索。 「那人该是特意没留的,你看这诗......『却道烟外浮华梦』嘲讽的就是人间繁荣。」 「这人好大的口气。」 像极了那些自以为看破红尘的世外高人。 祝九妹闻言笑了笑,道:「如果作画者果真是位读书人,不留名还是个明智的选择。」 箐儿一听恍悟,接着说:「要是他日中了状元,得了官职,」她顿了下,忍俊不禁地道:「可真是讽刺啊。」 祝九妹用食指点了下她邪恶的脑袋,责备道:「这人才华横溢却不留名,如此看来,他也真的不怎么在意浮名,甚是难得。」 箐儿见祝九妹继续沉醉于画里,不时露出若无若有的笑意,不禁一旁贼笑:「小姐,你该不会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才子』......」 祝九妹脸上一红,急道:「臭银心!你怎么说话呢,你......谁教你的!」 箐儿吐了吐舌头:「跟你学......」 说完,她马上身子往后倒,预料似的避开了祝九妹的「攻击」。可是地方就这么小,两人打打闹闹的就挤到床上去,箐儿刚拿起枕头准备当盾牌,结果却等不到对方下一步的行动。 「银心......你说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里?」祝九妹一看没了枕头的掩护、坦荡荡地露在外头的一叠「禁书」,简直汗顏。 随即眼光掠过旁边一个布袋,说了句「这是什么?」便不客气地打开了它。 箐儿一脸窘态,连忙夺回自己的身家财產,「别数了......」 「银心!这些年你就存了这点钱啊?」祝九妹继续惊道:「你也花太多了吧!」 箐儿有点无奈,她可是一个连隔夜饭菜都吃的好姑娘。 「小姐,我在这祝府还用得着我花钱吗?」况且自己在下人之中还是挺有地位的,平时巴结她的人还不少。只不过她不爱贪这些小便宜,因为她深深明白「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所以为了不被人落了口实,她这个丫鬟也是当得正大光明的。 至于这些年的积蓄,箐儿也确实存了一笔不少的数目,只不过她都将钱寄回了家里。回想当年离去之时,一家人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无法相见,却万万想不到箐儿竟遇到了个好的户主——祝九妹不但定期让箐儿回家探亲,甚至自己也随她跑了两回,完全没有官家小姐的架子。如今家里两个弟弟也需要钱去读书,箐儿自然义不容辞都将钱给了他们,自己只留下一点防身就够了。 第十三章 祝九妹听了箐儿的话,转念一想,才恍然大悟道:「都寄家里去了?」 「对啊,反正我在这里也不愁花费,有小姐在我可是呼风唤雨第二人呢!」箐儿化解尷尬时还不忘拍了下马屁。 祝九妹敲了敲她的头,笑道:「亏你这么不要脸,却不知谁总在我娘面前缩成一团。」 箐儿闻言,只好无趣地闭嘴。兴许是两人关係太好,好得简直像对姐妹,祝夫人这几年对她也多了几分忌惮。为了防她逾越,总爱每隔一段时间就传她去问问话,顺便教训一下她做奴婢的就要有奴婢的样子。要不是每次都有祝九妹的维护,恐怕她早就被调走了。 「哎小姐,我可真要睡了,明天还要起早呢......」 「今晚我同你一起睡吧。」 箐儿一听慌忙拒绝:「不行!」 要是传到祝夫人耳里,她又要挨罚了。 祝九妹早就料她不会答应,脚一蹬便把鞋脱了,奸笑:「那就陪我看看书吧,我睏了自然便离开。」 箐儿看她生龙活虎的模样,也不知她何时才会睏,却也只好无奈道:「那你快看吧......」 箐儿没她彻夜不眠的能耐,说罢,自己趴在一旁昏睡过去。 天尚未破晓,箐儿便自觉地醒了过来,身子一动,腿上便传来一阵麻痺。 箐儿心里「咯噔」了一下,往旁看,果然发现祝九妹就在身旁呼呼大睡,一条腿还毫不客气地搭在她身上,难怪一整个晚上都有种传说中「被鬼压」的感觉。 虽然睡相狼狈,可旁边的书籍还是整齐地摆放在桌上,看来祝九妹是有备而睡的,什么「睏了自然便离开」后面根本还有「才怪」二字。 看着小姑娘水灵灵的脸蛋,箐儿忽然觉得,其实祝九妹是孤单的,自己恐怕就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了。 在人间这么多年,箐儿也快分不清自己是银心还是箐儿,甚至有时候会怀疑,祝九妹真的是那个温柔沉默的素姐姐吗? 「要是我可以施法,那就可以......」 咦?不对,昨天她不是才刚过完十五岁的生辰吗?在人间来说,「及笄」不就是代表成年吗? 箐儿猛然一拍自己的脑袋,在确认祝九妹仍然熟睡后,她便合上眼稍稍运了一下内息,果然发现畅通无阻。 大喜后,箐儿随手一点,刚巧便指向了书籍的方向,书本果然如她所料般腾空飞了起来。 成功了! 这回,她总算确认自己仙力全归,接着双手轻移在祝九妹身前,少许仙力成了雾状从她身上释放出来,渐渐包围着祝九妹。 「箐儿。」双手驀然一颤。 一把空灵的声音自箐儿耳畔响起,她认得那是素月的声音。 「素姐姐?」 还来不及欢喜,却见对方忧伤道:「你傻啊,切忌别在凡间乱施法术......」 馀音尚未至,赫然,一股无形的劲力竟将箐儿的仙力反弹回体内,也不知是她功力尚浅,还是素月动的手。 可无论如何,如今她总算证实了祝九妹就是素月的转世,说不上是喜是悲,心理顿时百般滋味。 或许是动静有点大,这时祝九妹也醒了。 「银心?」她一睁眼便见自己丫头怔怔地看着自己,想怕是因为自己在这里睡下一事而烦恼,便迷迷糊糊道:「放心吧......如果我娘问起,你就说我这是在体验民间疾苦......」 箐儿刚回过神来便听见这话,霎时苦笑不得:「我现在就要去干早活,那小姐,、要一齐体验体验吗?」 祝九妹不知是尚未睡醒,还是刻意不答,一翻身又昏睡过去。 第十四章 莫约半个时辰后,祝九妹终于乖乖地回了自己闺房,临走时还不忘带上一本书。 当箐儿捧着早点开门进去,便见她慌张地把什么藏在身后,岂料对方看见是自己,又马上拍拍胸口道:「吓死我了,还以为是我娘。」 见她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箐儿没好气地道:「我说小姐,你若要看,倒不如把我那边的书全拿走吧,省得被人发现后两边都有罪,你我皆要受罚。」 不料,祝九妹却理直气壮道:「到时候我就说是你借给我看的。」 箐儿一时无语,感觉自己被逐出家门是迟早的事了。 正当她刚摆放好早点时,忽然听见自家小姐「咦」了一声,「银心,快过来一下!」 「怎么了?」 箐儿朝祝九妹手指的书页看去,上面写的是一齣叫lt;多情累gt;的戏。 「你仔细看一下,这戏怎么这么像lt;荒唐誓gt;的后续?」 一听,箐儿也仔细看了下。这戏不长,只有数页,讲的是那妖精看破红尘以后便归隐深山,确实像是先前那戏的后续。 那妖精归隐后一心向道,竟生出了成仙的欲望,可是她曾杀人无数,自身修为不得纯净,因此始终无法突破关键的那一层。后来有一僧路过此山,巧遇妖精,那僧人见她痛改前非便赠予一言:「知善恶而轻生死为一;斩七情而除六欲为二;破红尘而忘天外为三。何欲何求?尔心自知。」那妖精一听,顿时泪流满面。 这结局竟不同lt;荒唐誓gt;般诡秘,反而有点凄凉,这戏的末处还有一小段: 天地苍苍,四海茫茫,不知归处。 此后山中再无妖气。 不知怎么,祝九妹看完直打了个激灵,蹙眉道:「到底这妖精成仙了没?」 别说祝九妹一介凡人,就连成仙五百多年的箐儿也看得一头雾水,心里暗道:什么鬼? 纳闷之时,她随手翻了数页,一不小心就翻到了另一齣新戏——lt;艷骨柔情gt;。 祝九妹尚未细看内文,便红着脸慌忙地把书合上,「我、我看完了。」 箐儿一看就知道官家小姐准是害羞了,她倒是对这戏饶有兴趣,怎么说她可是风月宫侍女,凡间的浮词艷曲她看得不少,不过此时固然不可显露出来,便道:「小姐,我们还是尽快把书还了吧。」 祝九妹虽然不捨,不过大部分可看的她也看了,剩下也只有「不可看的」,所以她也没什么意见。 可惜接下来几天,两人实在找不到机会一同外出,最后只好用「买胭脂水粉」这种烂藉口,徐管家才勉强让箐儿一人出去。 后来为了把书藏好,她又多加了句「我家小姐要买布」,然后隆重地背了一个竹篮,将书放在里头,上面盖了一层布才蒙混过了关。 凭着上次的记忆,箐儿顺利地寻到那对夫妇的家。正当她准备敲门之时,里头隐约传来人声,似乎是有客到访。 她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决定稍等片刻,不敢冒昧打扰。 因为害怕被人认出自己是祝府的人,箐儿特意躲在不远处的小巷里,待屋里人走了,才进内还书。 然而,不知是远客到来恨聚短,还是屋内客赖死不肯走,箐儿等了快半个时辰也不曾见门打开过,反而不时传出唱戏声,似乎屋内正热闹得很。 箐儿怕时间一长,又要让徐管家生疑,便不愿再顾什么礼数,准备直接前去敲门。 刚出了小巷,正巧门又打开了,有四个人前后从屋内走了出来,其中二人正是那对夫妇。 第十五章 「多谢公子赏目,今天实在是让你白走一趟了。」 说话的是上回卖艺的男人,只见他正拱手相送走在前头的两名年轻的男子。 箐儿看着这两个背影,莫名感到熟悉之际,两人便转过身来。 「先生有礼,今日虽借不成书,能有幸一睹先生的新剧也是不枉此行。」 原本她看那人的侧脸就有点似曾相识,如今听见他的声音,脑袋立刻「噹」的一下空了。 真是冤家路窄...... 她正要往回退,可已被前方四人有所察觉。 「不知这位.......」 箐儿无可奈何地转回身去,仔细端详之下,竟发现上回那个僕人今日竟头戴雅冠,一身月白的宽衣大袖,手执纸扇,乍眼看下去竟有名门公子的风范。 再带眼看了下身旁另一位男子,箐儿惊觉竟是上次那位窝囊公子。 可是为何如今他却身穿僕人装束? 她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几眼,又回想上次二人奇怪的行为,驀然如梦初醒,心里亦一时无语:这凡人怎么都爱互换身份...... 「请问姑娘是找曹某吗?」原来那个卖艺的男人姓曹。 箐儿按了按额上厚重的刘海,把心一横地走上前,低垂着头道:「我替家妹前来还书。」 那男人听后,先是一怔,随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正好正好。」 箐儿疑惑地把书递给他,却见对方将其中一本书抽出来,转手捧到那月白衣衫的男子面前,「公子,这是你想要的书。」 那公子把扇一收,有礼::「多谢。」 随后又向箐儿道:「劳烦姑娘。」 箐儿没敢看他,生怕被对方有所察觉,只压低声线说了声「没事」就准备离开。 「这位姑娘好生眼熟啊......」 她就知道...... 「公子认错人了。」箐儿把头垂得更低,急步越过二人。 「莫不是上次要带路的那位姑娘?」说罢,那人还低笑几声。 箐儿脚一顿,终于忍无可忍地转过身来。 从一开始他就认出了她! 这时,身旁那位僕人不合时宜地插了句:「啊!我认得你!你不就是上次......」 还未说完,他便被箐儿一瞪吓得住了口。 果然还是这般窝囊。 「姑娘怎会打扮成这样?」那公子将纸扇轻轻在掌心敲了几下,疑惑问:「你家丫头呢?」 箐儿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算是平常一问在她耳里顿时也成了嘲讽。 她刻意忽视对方,却朝那僕人问道:「公子啊,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哎,你家下人呢?」 那僕人一听到自己被叫「公子」,仿佛像听到什么折寿的话,慌忙解释道:「不是、我不是......你......」 那公子听见箐儿这番挑衅也不怒,微微做了个手势安抚下自己的随从,然后和容悦色道:「姑娘息怒,在下并无冒犯之意。」 箐儿不甘,刚还想要说点什么,却见站在一旁的曹氏夫妇紧紧盯着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点不自在,好像暴露了什么,想了想后还是决定赶紧离开。 临走前,还不忘瞪了瞪那位「真公子」。 「哎!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这般无礼!」那僕人看着箐儿离去的背影,才终于敢把刚才的不满发洩出来。 反倒是那公子扬了扬手,不以为然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这位姑娘也算是奇女子。」 说罢,又一笑:「既然她正气在头上,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尚武,去把那东西捡起来。」 名叫尚武的僕人闻言,才发现刚才箐儿匆忙离去之时落下了一样东西。 「公子,你该不会是故意......」 「还不快去?」 「是......」 第十六章 那公子接过来一看,是一块轻薄的木牌,比半个手掌还要小巧,上面刻了一个「祝」字。 「祝?祝府的令牌?」尚武忽而惊道:「莫不就是那个祝府?」 「这方圆十里恐怕不会有第二个祝府。」那公子一挑眉,奇怪地道:「都说祝府小姐知书达理,嫻静端庄......若她就是......」 他把令牌收在袖中,苦恼地把扇一开,半晌,才自个儿迈步离去。 尚武连忙跟上前,却听见自家公子轻轻飘来一句:「唉,这可不行啊......」 箐儿回到祝府时,才发现自己出入的令牌竟然丢了。幸好门前守卫都认得她才肯放她进府,不过还是捱了徐管家的一顿骂,说什么要是让有心人捡到就很麻烦。 箐儿一听也怕了,心想若方才那对主僕前来寻仇,她可就完蛋。 就这样担惊受怕了整整两天,箐儿见这两天什么事都没发生才放下心来,连祝九妹也忍不住笑她是隻「纸老虎」。 这天中午时分刚过,两人正在房里绣花——祝夫人不知怎么了,最近对祝九妹的交待特别多,要求也严格了许多,就连箐儿也要一块被训练。 祝大小姐一听可以拖上她,自然是乐意。 「对了小姐,我听说最近好像会有贵客到访。」 祝九妹手一顿,目无表情问:「外面都说些什么了?」 虽然自己娘亲也曾向自己多番暗示,可当这事真的走到这一步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竟是这般无力,只因她是女子。 箐儿知道她不爱听,只是这几天府内上下纷纷议论此事,看来这一门婚事终究是逃不过。 「听说,老爷一个世交的公子不日就会来访,表面说是要前去书院,途径此地才按礼代父问好......可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顺路,而是刻意先来这里打听一下这门亲事......」 祝九妹猛然放下手中的绣作,怒道:「好,他们爱怎么打听就怎么打听,反正本小姐没说要嫁!」 箐儿还来不及说话,门一下子被打开了,来者竟是祝夫人。 十年过去了,箐儿回想第一眼看见的祝夫人是如此的优雅大方,脸上总掛着一抹淡笑,让人觉得亲近。 不知是岁月催人老,抑或是庭院的深沉,将当年的少妇磨成了一个言行挑剔、常露厉色的祝夫人。 「放肆!」两人看清来者后,霎时吓得六神无主。 祝夫人冷眼盯着二人,片刻,朝身边的侍女命令:「将小姐关在房里,七日不得出户。」半晌,语调又略微抬高:「我们祝家的下人,何时也爱议论是非了?来人,将她拖下去掌嘴二十,再罚两天饭粮。」 祝九妹一听箐儿被判如此重罚,忙求情道:「娘!这事与银心无关!」 若是平常,祝夫人或许会听她一二,可如今她连自己亲女儿也气上了,便充耳不闻地板着脸转身离开。 二人从未受过这等委屈,特别是箐儿,掌嘴二十根本就是侮辱性惩罚,看来祝夫人终究是容不下她。 「银心,对不起。」祝九妹愧疚地道。她忽然觉得好笑,别说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她就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丫鬟也保不了。 「小姐,我没事。」箐儿怕她不放心,又道:「我人缘好,他们不会为难我的。」 她也没说谎,这些年来自己甚少与府内的人结怨——除了祝夫人以外。 果然,负责掌嘴的下人见她平日待人和善,得宠时未曾向别人说过一句恶话,于是下手的力度也放轻了许多。 虽然逃过了这一劫,可是接下来还是要实实在在地饿上两天。 若有人敢给她送吃的,被发现也不知有什么下场,因此没人敢冒这个险。 第十七章 箐儿现在是凡骨肉胎,就算是饿上一顿,她也觉得自己快要命不久矣了。 「我怎么这么笨......」自己原是可以施法的,可是临走前忘记向秦凌讨通令,以至于她现在就算仙力全归,在凡间使用法术仍等同犯了天规,不但会折损她在人间的寿命,也会有损她仙体的修为。 先前施了一次法术,估计已经没了五年的寿命,如今她可不想为了几顿饭又没了几年命。 「咕——」 感觉自己的肚子开始不听话,箐儿只好不停给自己灌水。 在天庭,就算自己成仙以后无需再进食米粮,她仍然坚持每天吃三顿。因为对她而言,大概没有比肚子饿的事情更可怕了。 五百年前的那一世,她十岁,正值飢荒之年。箐儿永远忘不了那种饿得发疯的感觉,凡是可以吞下去的东西都被人们挖得一乾二净。草根、树皮,就算这些把她的嘴唇刮出血来,她也吃得下去。 当她觉得自己快要死的时候,是她姐姐用一袋馒头救了她的命,而那一袋馒头却要了她姐姐的命。那一世,素月便是她的姐姐。 所以她死了以后,素月来找自己时,箐儿便毫不犹豫地随她去了天庭。因为除了素月,箐儿再无别的亲人了。 两日后,当徐管家打开箐儿的房门时,他头一回觉得平日里没心没肺的丫头,此时竟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可能饿了两天的关係,此时箐儿一脸倦容,几缕发丝落在耳旁,原本有点婴儿肥的脸蛋更显尖瘦、成熟。 徐管家心里不由一寒,在他眼底看护的小娃终究还是要长大。他这一想又苦笑:在这豪门深院里想要持一颗赤子之心,难矣,难矣! 「银丫头,可以出来了。」 箐儿似乎还没清醒过来,过了半晌才明瞭两日之期已过,便哑声道:「好。」 她知道祝九妹担心她,匆匆梳洗后便去找她。 一开门,箐儿便看见对方背对着自己伏在桌上,瘦削的肩膀不知承受了多少的苦楚。她明白,其实祝九妹从来没有过得比她好,她不用挨饿、不用掌嘴,可是她被罚的却是馀生。 「小姐。」 闻言,前方的女子才缓缓坐直,转过头来,「银心?」 二人再见没有想像中的激动,更多的是累,实在是累透了。箐儿来自天庭却无法改变祝九妹的命运,祝九妹贵为名门千金却也身不由己。 「快吃吧,特意为你准备的。」祝九妹心疼道,这些年她未曾让自己的丫头这般委屈过。 箐儿早就饿到没有知觉了,如今看见一整桌饭菜,彷彿又回想到五百年前的那一晚、那一袋馒头。 「素姐姐......」箐儿眼眶刷的一下就红了,情不自禁就喊出了这个名字。 「你说什么?」 她摇摇头,自嘲道:「没事,可能饿坏了,连脑袋都不好使。」 说罢,她便若无其事地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一下又变回平日那个银心。 「小姐,我跟你说,这两天可饿死我了!害我只能一直灌水......」 「银心。」 箐儿奇怪地抬起头,嘴里还咬着一块肉,正对上祝九妹深邃的目光。 「我决定好了,」祝九妹深呼吸了一下,「我要离开这里。」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别、别啊,小姐,夫人说过你七日不得......」 「不,我说的是祝府。」 第十八章 箐儿放下碗筷,不敢置信地道:「小姐,这话不得乱讲。」 「银心,我们一起走好吗?」 「不!小姐,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才两日没见,箐儿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有了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或许是,从很早很早开始,她就有了这个打算。 「银心,难道你觉得我应该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吗?」祝九妹极力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我不想我的一生就是从一个府邸搬去另一个大家大院,此后不见天日地持家守门......就像我娘一样。」 这些年来,箐儿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竟未曾察觉祝九妹心里一直都是这么想。 「可是......你要去哪?难道你这一辈子都不回来了吗?」 「去哪也好,只要不要再待在这里就行。」祝九妹又迟疑道:「也不是永远不回来,我只想出去避避风头,等婚事退了再回来赔罪。」 「世事难料,就算婚事真退了,夫人总会替你安排另一门婚事。」箐儿叹气地道:「小姐,你这只是在逃避。」 「我已经别无选择了。」祝九妹脸色有点难看,一言不发地起身回到自己床上,忽然就生起闷气来。 箐儿知她内心痛苦,或许这也是她意气用事,一时想不开才胡言乱语,便也不忍再说些什么,静静地退出房间。 这一整天下来,箐儿都心不在焉,晚上回到自己房间时,越发觉得祝九妹是来真的。一咬牙,还是盘坐在床上闭眼入定,活运起体内仙力。 这一次预测祝九妹此行是凶是吉,大概会折损她十年寿命。 箐儿心想,真希望她这个「银心」是个长命多福之人,要不然是个二、三十岁的英年早逝,她一施完法就发现真身已归天,那她可要揍死自己。 莫约过了半柱香,箐儿便冷汗涔涔,只见她收回仙力,一睁开眼也顾不得为自己「尚在人间」而高兴,脸色已沉到谷底。 她预测到祝九妹此行不只是「兇」,而是「大兇」。这个「大兇」是天庭下的令,是祝九妹命中注定过不了的大劫。箐儿还预测到,祝九妹阳寿将尽,只馀下数年的时间。 其实,要阻止她的方法有千万种,只是这样做的话如同与天庭作对,姑且不论是否成功,单是她自己的下场会有多惨烈就足以让她却步。 「大不了烟消云散......」箐儿给自己壮了壮胆。当然,她未至于只有愚勇,就算牺牲了自己,难道素月与栩风就不用受罚了吗? 这样左右想想好像也不对,不禁有点气馁:「要是可以代替受罚就好了......」 五百年前的那一世,她姐姐死了,而她却活了下来,一活就多活了九年。二八年华的姑娘遇见了她钟情之人,然后......好像不知道怎么就死掉。 箐儿也不知为何,这些年来偏偏就记不起那一段「死去活来」的情缘,虽然可惜,不过她反倒没觉得有多痛苦。 她想起秦凌给她看的那个在长城之下、双眼流出血泪的女子,难以置信素月的第一世竟要遭受那样的痛楚。 同为情爱,怎么素月经歷的爱却是这般悽惨? 翌日,箐儿心情复杂地捧着早点来到祝九妹的房间,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劝说她,却又不敢开口,生怕一不小心错改命运,把事情弄得更糟。 结果待对方吃完早饭后,她也没成功说出一句话来。反倒是对方在她收拾碗筷时,防不胜防地说了一句:「我已经收拾好了。」 第十九章 箐儿一听脚立刻失去了重心,踉蹌了几步。 「太快了吧!不......小姐,你来真的?」不等对方接话,她又连忙道:「小姐你听我说,昨日我帮你预测到此行是大兇、有血光之灾......啊这、这是我家传之法,无比灵光!非紧迫之时不会使用的,所以之前一直没跟你说......再来,要是小姐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又怎么对得起老爷和夫人?外面的人听见了又会怎么看待祝府呢?你说对不对?」 箐儿脸不红气不喘地一口气说完,听得祝九妹一愣一愣的,良久,才张口道:「银心,那我留下来就一定是好的吗?」 听她这么一说,箐儿倒真不知道,不过就算再不好,也要比她命中这个大劫要好吧。 「小姐只要留下来,往后的日子必定和美幸福。」 「那如果我非要去呢?你愿意陪我去吗?」 箐儿心里一酸,她来这人间本就是为了祝九妹,哪怕是死她也愿意陪她。 「我不去。」她心虚地垂眼道。 「好......」祝九妹失落地道:「我不怪你。」 「......那你何时动身?」箐儿试探地问。 祝九妹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落寞地道:「下个月吧。」 箐儿顿时一松,心想还有时间让她想想法子。 因为这件事,两人九年来头一回独处时感到尷尬。箐儿总觉得自己有愧于祝九妹,因此便心虚地退出去干活。下午吃了饭后,竟有点犯睏,想到反正间着,便回房里歇一会。 箐儿再次醒来后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时分,她立马又惊又急地从床上下来,却感到四肢无力,连站也站不稳。 「怎么会这样......」 她看见自己枕边多了一份碍眼的信,上面写着「银心」二字,心里顿时明白了。 想不到竟被自家小姐反算一计。 箐儿苦笑地把信拆开,里面秀丽的字体无疑是祝九妹手笔。 「......下药之举实为不得已之为,我已留家书一封,家母不会怪罪于你......你我九年姊妹情分,千万言难以尽于一纸,今后之事难料,只求无悔二字。勿念,珍重。」 箐儿默默收回信纸,叹息道:「你已经去了,我还能不去吗?」 这晚半夜,天忽然下起大雨来,到了天亮时分亦无消停之势,弄得开早市的一眾档主们怨气升天。 「下吧下吧,都把晦气冲走才好。」满脸鬍子的中年男人一边嘀咕着,一边把门外的桌椅擦乾,然后搬回茶馆里。 看来今天做不成生意了。 当他准备把门关上时,却被外来一隻湿漉漉的手抵住了。王长把门重新打开,发现手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此时对方全身上下都湿个透遍,脸上异常苍白,恐怕是淋了一个晚上的雨。 只见对方艰难的张了张口,未几,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倒下了。 「这、这......娘子!快来一下!」 第二十章 当祝九妹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床边还放了一个暖炉,身上的湿意还在,却暖和多了。 她想起昏迷之前的记忆,连忙查看身上,见衣服和东西完好无缺才重新放下心来。 祝九妹理了下仪容,拿出一些碎银到楼下去,一路下来都没发现一个客人。 昨晚她装扮成府内的男丁,从山后小路逃了出去。不料走到半路突然下起雨了,附近也没有地方可以避雨,只好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觉就来到山下的村庄。 「醒了小伙子?」王长正在楼下整理账簿,看见刚才自己救了的人醒来,马上拉过一张长板凳示意他坐下。 「这位掌柜......方才是您救了我吗?」 「刚才看你这么大一个人晕了,念谁也不会袖手旁观吧。」王长见对方一脸尷尬的样子,连忙挥挥手道:「没事没事,现在好点了吗?」 祝九妹从怀中掏出碎银递给,道:「我想在这里住几天,这些钱够吗?」 王长接过一看,忙道:「这太多了吧......够了够了!」 说完乾笑几声便把银子收到袖子里头。 「掌柜,我从外地来,不知这里是哪个村子?」 「这里是田头村,你再往东一直走便是田心了。」王长刚收了钱,语气里不免多了几分热情,「小公子,你也是去杭州书院读书的吧?最近有好几位书生也向咱们村的人问路。」 祝九妹含糊地避开话题,道:「那照理这里生意不错吧,怎么好像有点冷清呢?」 「这位小公子有所不知了,并不是每个赶路的书生都有馀钱来住客栈的,大多都是找户人家收留他们一晚,第二天一早又要赶路了。」 王长说完担心对方不高兴,又客气道:「当然,最好还是找间客栈住,不用看人家脸色,又有吃的喝的......对了,你爱吃什么?等下就给你送上去。」 祝九妹心不在焉的,点了几个小菜便回楼上去。 回到房后,她就趴在床上一直发呆。 「接下来要去哪呢?」 实际上,祝九妹这次出走除了一直以来的一些怨念以外,更多的还是衝动。她不肯定再过几天,自己是否会为这个决定而后悔。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叩叩——」的敲门声,立刻警惕地从床上起来。 「谁?」 才刚点的菜,怎么会这么快就送上来? 「小公子,是我。」 「掌柜,有什么事吗?」 她一打开门,立马怔住了。因为门外除了王长,还有一位故人。 「这位说是你的朋友,我便把他带上来了。」 「银......心?」 身穿男装的箐儿站在一旁笑而不语,王长见两人相识也识趣地退下。 「你怎么在这......我明明......」 「小姐在我的饭菜里下了药,对吗?」不等对方接话,箐儿又装模作样地道:「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所以一直偷偷跟在你身后。」 实际上她今早一起来,才马上施法前来的,就这样又没了几年寿命了。 「怎么可能,我完全没有发现......」 「小姐,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陪你了!」 祝九妹怎会不开心,只是这实在太突然了,「银心,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你跟着我会受苦的。」 「不会,如今我来了,我们谁也不会受苦。」箐儿见自家小姐一脸不信,便打开身上带了的包袱,「你看。」 一眨眼的功夫,两人眼前顿时一片金闪闪的。 第二十一章 「你、你这是打劫吗?」 「正所谓有钱使得鬼推磨,所以我把你房里所有的饰品金器都带来了!」 「银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跑路了......」 「我们本来就是跑路啊。」 两人相视一阵大笑。 「这是什么?」 祝九妹看到一大片「金海」里有一个黑色卷子。 「我就知道你会忘记这个,所以就顺便给你带上了。」 她一打开,发现是她不久前刚花重金买来的字画。 「小姐,接下来我们是要浪跡天涯吗?」箐儿打趣地道。 她想明白了,即使祝九妹命中的大劫终难以避免,自己也要一直陪在她身边,多活一天是一天。 祝九妹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压抑不住兴奋:「想去书院吗?」 「书院?」箐儿见她张口便溜出了这句话,不免担心道:「我们可是女子。」 祝九妹示意她看看此时二人的装束,又理所当然道:「现在我们可不是女子。」 见她如此轻率,箐儿不禁皱眉道:「小姐,去书院读书不是一两天的事,一去便是数载。你成天和一群男子在一起......真的没问题吗?」 祝九妹毫不在乎地道:「有什么不可以?我们去那里读的圣贤书,做的都是正经事,反正也不会有人知晓我们的身份。」 「万一被发现呢?」 「那就逃吧,反正我们有的是钱。」 见对方一脸笑嘻嘻的,箐儿总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风月仙宫里,依旧寒气逼人。 躺卧在最高宝座上的女子却一身浅薄衫裙,胸前至锁骨一大片肌肤皆暴露于寒气之中,此时秦凌正陷入浅睡。 若论嫵媚,她有过之而无不及,眉宇间更添一份不可侵犯的神圣;若论仙气,她贵为一宫之主,双眸中却隐约流露着属于尘俗的眷恋。 她不习惯身边有人,苓儿与箐儿便已是最常出现在她寝殿的人,其他人一律都被安排在风月宫各处干事。 如今两人都下凡去了,用起人来还是多有不便,便把自己「前任贴身侍女」唤来。 「仙主,时间差不多了。」紫儿在一旁轻声道。 秦凌仍闭着眼:「嗯。」 认识秦凌的人都知道,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入睡之中,就连每日坚持进食的箐儿也不明白,为何堂堂一位仙主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凡人才需要做的事情上。 片刻,秦凌皱着眉睁开了眼,像极了一位赖床的姑娘。 「来了?紫儿。」 她抬头看了一眼许久不见的侍女,嘴角不禁上扬,「换样了?」 紫儿一时反应不过来,良久才「哦」的一声笑道:「兴许常年在阁里没出来,案件看多了,性子也定了。」 上一次见面时,紫儿还是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如今再见已是一位少妇模样,虽然尚未有皱纹,可是皮肤早不如少女时的水灵,声音也沉稳了许多。这样一站在秦凌身边,仿佛如一对母女。 形由心成。 在风月宫中,女子会根据自己的状态而更改外形,这不同于刻意施法换脸,而是一种自然转变。 「小苓和小箐什么时候回来?」 「这两天吧。」 「这么快?」 「她们命短。」 紫儿微微頷首,不再言语。 「对了,」秦凌神情多了一丝凝重,「月老那边考虑得如何?」 「我刚才去了一趟,虽然月老尚未答应,不过小箐的线还在。」 「好。」秦凌若有所思地道:「替我准备一下,我还是亲自去一趟。」 「仙主,你......」紫儿有点吓到,秦凌已经有五百年未曾踏进红喜宫了。 「走。」 第二十二章 没想到当日祝九妹即兴的一个提议,两人竟真的仔细打听起书院的事。在得知杭州的红罗书院招生的消息后,两人稍稍准备了一下便出发。 如今算来,两人前后已走了一个多月。 虽然离家之时已留家书一封,可思前想后,祝九妹还是后补了一封信託人送回去。道明了自己读书一事,要双亲莫要担心,却又偏不说在哪里读书。 「银心,你说爹娘知道这事后会有什么反应?」 沿着山上崎嶇的小路一直走,祝九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顾虑,语气像个恶作剧的小孩。 「小姐这么一出走,估计府内早就乱得马仰人翻。」 箐儿一手提着两个大包袱,一手替自家小姐扇风。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一段长长的梯级下。 「这是最后一段路了,上去以后便是红罗书院。」 儘管祝九妹早已走得满身疲惫,但她的兴奋却有增无减,自己首当其衝地跑了上前。 「小姐,这梯级到底有多长?」 祝九妹回过头来,才发现身后的箐儿喘着气,一副快要走不动的模样。 「来,我帮你拿些吧。」 菁儿刚想说「不用」,却被前方的声响打断。 「啪嗒—」一个圆呼呼的小东西滚了下来,祝九妹拾起一看,发现是个苹果。 「没想到这树上竟然还有苹果。」 想着刚好可以解渴,祝九妹便一口咬了上去。 「银心,你也吃吧。」 菁儿刚接过来,却感觉怪怪的,再仔细嗅了嗅竟发现了熟悉的气息。 「难道是......」忽然,箐儿有点心绪不寧。 苓? 这个苹果......该不会是苓吧? 菁儿看见被咬了一口的苹果,莫名有点同情她,心里暗道:终于明白投错胎的后果...... 就在她想着如何处理这个苹果时,前方突然响起更大的声响。 「啪嗒—啪嗒—」 有好几个苹果像刚才般滚了下来。 祝九妹眼明手快地全部捡起来,浓密的树梢里露出一个身影。 是一个年纪相若的少年,五官平平,尚有未卸掉的稚气。 当菁儿与那个少年四目相投之时,心头马上一惊。 是苓! 儘管对方是男儿身,但她也确信不过。菁儿这才明白刚才苹果上的气息原来是来自眼前的少年。 那少年看到菁儿时也是怔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转向祝九妹道:「有劳公子,这些苹果都是我刚才不小心掉的。」 「好,还你。」祝九妹机灵地把声音压低,将手中苹果递给少年。 「怎么了,四九?」 紧接着,前方一把清澈的男声响起,树梢后有另一个男子走了下来,当菁儿看到面前那人时,心再次差点跳了出来。 竟然是栩风! 一时间,天上的四人竟以另一种形式重聚了。 「这......」菁儿猛然看向苓儿,一脸的惊慌失措,口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被唤作四九的少年无奈地向菁儿点了下头,看了看自家公子和祝九妹,又禁不住摇头。 「在下梁山伯,谢过兄台。」蓝衫少年有礼地拱手向祝九妹道谢。 祝九妹看着眼前五官清秀的少年,不知所措地拱手相对:「有礼了有礼了。」 随即又想起刚才自己吃了其中一个苹果,脸颊浮上红晕,狼狈道:「方、方才以为是树上掉的,便吃了一口......我、我愿以此赔偿!」 祝九妹匆忙地从腰带里掏出银子,尚未递出,便被一隻手按下。 「只是个苹果,就当是山伯与......」 「我叫祝九......我叫祝英台!」 看着一脸窘态的祝九妹,梁山伯不禁莞尔:「就当是山伯与祝兄的见面礼吧。」 「那、那英台就谢过了。」 祝九妹尷尬地笑着,手似乎还残馀着方才不经意的温度,不自觉地缩了缩。 菁儿看了看略为淡漠的苓儿,又看向蒙在鼓里的一对金童玉女,无力之感顿时遍佈全身。 两人终究还是相遇了。 第二十三章 「祝兄也是来书院读书?」 「是、是的,还请梁兄以后多指教。」 箐儿见平日讲话伶俐的祝家小姐,此刻竟结结巴巴地低着头,耳根末处还有一丝可疑的红晕。 ...... 想不到祝九妹命中的大劫竟来得如此之悄然无声,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这是我家书僮,四九。」 看着平平无奇却又冷静如看透一切的少年,箐儿真有一股衝动扑上前求助。 「这是银心,也是我家书僮。」听见自己被点名,箐儿才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大概除了梁山伯,其他三人都各怀心思,就这样四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就到了书院。 祝九妹与箐儿是头一回看见真正的书院,与她们想象中的寒酸破落小院截然不同,高阔的大门流露着庄严的气派,还门前竖立了孔夫子的铜像,两人心里终于想起「读书」这件正经事。 这红罗书院颇有名气,想必来这里读书的大多是富家子弟或者是有地位的人。 四人进内,已经看见有几个书生在前方排队,那里应该就是报名的地方。 「梁某要找一趟山长,就先行告辞了。」 祝九妹不明所以,却也只道:「好,有缘再会。」 箐儿见苓儿也毫无预兆地跟着走,立马眼神焦灼地订着他,然而对方却一眼都没看她就走了。 这就走了? 箐儿简直傻眼,难道她就完全没有话想跟自己说吗?何况如今的她不能施法,以后又怎么联系对方? 「前面的人!」一把刚正沙哑的声音响起,「是来报名的吗?」 祝九妹二人一听连忙上前,道:「是。」 「哪里人?」 「上虞。」 「贵府是?」 两人紧张地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箐儿反应过来,「我家公子是孤儿!」 「孤儿?」显然,那男人不信,「那何来『你家公子』?」 「他......是商人祝某的义子.......反正我们有钱!」箐儿不失气势地顶回去。 那男人瞇着眼迟疑了一下,心里也怕得罪了什么贵人,便直接道:「一共一两黄金。」 「黄金?」两人皆不敢置信。 「怎么?难道你们连一两黄金也没有?」那男人又重回一开始那种鄙视的神情。 「怎、怎么可能!我家公子有的是钱!」 箐儿话一出,祝九妹猛然震惊地盯着她,在自家小姐担忧的目光之下,她忍痛地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金杯。 「一两黄金我们没有,不过你看这个可以吗?」 那男人接过后咬了咬,又盯了两人一眼才低头不知写着什么,良久才道:「入学书信拿好,往那边方向一直走就是你们住的地方。记得三天后开学,切忌迟到。」 他这话讲得粗略,两人皆听得不明不白,但也不敢问,只好幽幽地走开。 「岂有此理!收了钱还那么嚣张......」待走远了,箐儿才忿忿不平地抱怨。 「罢了,或许我们给的钱少吧,现在还是赶紧找一下路。」 这一个月来,两人舟车劳顿地赶路,现在总算可以休息了,祝九妹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好好坐下,吃顿好的。 「可是这里这么多的路,该走那条啊?」 就在此时,箐儿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身穿朴素衣服的男子,像是打杂的僕人,便赶紧上前询问。 「这位兄弟!」箐儿从怀里掏出些铜钱,小声道:「可以帮忙带一下路吗?这里小小意思......」 那男子目无表情地看了看二人,淡然道:「带路?」 「对啊,我们在找住宿的地方。」 「可以,你们跟着。」那男子又看了看她手上递过来的钱,冷漠地转过头去。 箐儿尷尬地收回钱,嘀咕道:「是钱太少了吗?怎么这里的人都这么贪心......」 带路的男子一路沉默地走在前头,箐儿只觉得这人冷漠的神情好生熟悉。 第二十四章 三人一路没说过一句话,弄得祝九妹与箐儿就像做错事的孩子跟在男子身后。 「这里就是,房子随便挑,先到先得。」那人说完这一句便准备离开。 箐儿见这里四处渺无人烟,甚为偏僻,难得现在有人在,便立马抓紧机会。 「请问哪里可以打饭?」 「在东堂。」那男子指了指左手边。 「哪里可以打水?」 「东堂附近有一个水井。」 「学堂在哪里?」 「绕过那边的亭子一直完前走便是了。」 「好,谢谢这位兄弟。」 见箐儿一连串问了一大堆问题,他也没有不耐烦,点点头便走了。 「这人怎么怪怪的?」祝九妹蹙眉问。 「或许钱给不够吧......」 祝九妹和菁儿见这里的房舍也差不多一个模样,便随便挑了间,房里有两床一桌,还有写字摆书的案台,文房四宝也俱全。 两人简单收拾一番已是黄昏了。 「小姐你在这等我,我去打饭。」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箐儿刚准备出门,回头看了看不对劲的祝九妹,不由笑了:「小姐,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说什么呢,快走。」祝九妹心虚答道。 今日是她头一次来到这个全是男子的地方,加上这里实在荒芜得很,心里多少有些害怕。 两人按照方才男子的指示,果然来到有人烟的地方。 「小姐你看,那边有水井,里面应该就是饭堂。」 此时已经入夜,两人一路上却只看见寥寥几人,因此当祝九妹看到此处灯火通明,心情也立刻好了起来。 「好!我们快进去。」 箐儿走在前头,一打开门却只见满屋雾气弥漫,耳边传来奇怪的水声,往前走了几步,她的视野也终于越发清晰。 祝九妹才刚跟进来,便突然被前方的箐儿一手拉出去,一手利落地把门关上。 「怎么了?」祝九妹被她一连串的动作吓到。 「你看见了什么吗?」箐儿正色问道。 「我看见什么了吗?」祝九妹一头雾水。 「那就好。」 「到底怎么了?我们不进去吗?」 「里边不是饭堂。」箐儿拉着祝九妹往一边,小声道:「是浴堂。」 祝九妹一听,霎时瞪大眼睛,拉起箐儿的手急道:「那我们快走......」 她转身还没走几步,就一头撞在一人身上。祝九妹抬头一看,夜色中的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正是今日相识的梁山伯。 「祝兄?」 箐儿见两人又再次相遇,不禁紧蹙眉头。相反,跟在梁山伯身边的少年却一脸平静,仿佛早有预料似的。 「祝兄沐浴过了?」 「没......我们在找饭堂。」祝九妹尷尬地摸了摸额头,也不知刚才那一下是否撞痛了对方。 「饭堂在后面,我带你们去吧。」梁山伯好客地道,似乎丝毫没介意方才对方的鲁莽。 祝九妹刚想推託,不料他已朝身边的少年道:「四九,先帮我把衣服放进去,在里面等我吧。」 当少年捧着一叠衣服经过祝九妹时,她连忙别过视线,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反之站在旁边箐儿眼睛却一直紧盯着少年,恨不得直接跟他走。 在梁山伯领着二人去饭堂的途中,箐儿便趁机藉口说有东西落下,想回路上找找看便自己离开了,就连祝九妹也未曾怀疑。 「祝兄为何这么晚才用膳?」梁山伯挑着灯走在前头带路。 两人沿着石径小路一直走,深夜里只听到低低的脚步声。换做以前,祝九妹定不会与一位陌生男子独处,或许是她现在的身份带给了她自由,也或许是她信得过身边这个男子。 「我们收拾了一下房舍,结果天就黑了。」她尷尬地笑了笑。 「原来如此。」梁山伯点点头,随即疑惑道:「敢问祝兄的房舍在哪里?」 第二十五章 「靠山的那边。」祝九妹指了指她们前来的方向。 「这就奇怪了。」梁山伯望向相反的方向道:「听山长说,一般来说房舍分东院与南院,通常东院满额了才会用南院。可是,梁某记得我们这边还有空房。」 「真的吗?」难怪她们那边连半个人影也没见到,准是那个带路的人带错了。 「梁某认为祝兄还是搬过来更好,毕竟这里更近饭堂和浴堂。」 祝九妹听到最后两个字,脸又烧得通红,幸好时值深夜,对方并无察觉。 「好,我待会与银心商量一下。」 梁山伯一听到此话,不禁讚叹道:「祝兄有如此容人谦虚之心,梁某实在惭愧。」 「没有、没有......我看梁兄对四九也挺好的。」祝九妹心里暗暗后悔自己说错话。 「说起四九,」梁山伯苦笑道:「他的确是个勤奋乖巧的孩子,只不过平日不爱说话,也不怎么笑,还请祝兄往后莫要见怪。」 「不会不会......」 箐儿确认祝九妹与梁山伯走远以后,自己又悄悄走回浴堂门前。 真的要进去吗? 「又不是没见过男人,有什么好怕......」她自言自语道。 只是她在凡间已经生活了十几年,而这十几年来她都是个洁身自爱的小姑娘,不像在天庭时要天天处理那些情慾之事,因此此刻还是有点紧张。 「算了,反正苓也在里面。」 当她下定决心地一手把门推开后,一阵清爽的雾气扑面而来,箐儿吸了吸鼻子,目光不敢乱移,身体绷紧地缓步向前。 她发现除了浴池中的人,还有一些人恭敬地站在池边,手里捧着一些衣物。 「对了,下人是不可与主子共浴的......」这些人之中必定有苓。 这里的浴堂很宽阔,屏风虚虚隔开三个浴池,大概走到中间时,箐儿终于找到了那个五官平平的少年。 「苓。」她低低地喊了声。 名为四九的少年转过来,目光深邃地看着她。 「箐,好久不见。」 忽然,箐儿听到一把熟悉而空灵的声音,然而对方却并无张口。 「你可以用法术?」箐儿瞪大双眼问道。 「仙主给了我凡间的通令。」 「那她为何不给我?」 「你没问她。」 「那你问了吗?」 「没,仙主主动给的。」 箐儿一听更气,声线不自觉大声了点,「她根本就是针对我。」 苓儿无奈道:「箐,其他人都看着你了。」 此时在旁人眼中,他们看见的是一个少年生气地争吵着,而另外一人却一直沉默不语。 于是不多不少,箐儿感觉到四周投来不善的目光。她刚想调整一下自己的表情,准备亲切地笑一个时,却生生被打断了。 「怎么了?小弟弟你没事吧?」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走到苓儿面前,关心问道。 小弟弟? 箐儿一听差点笑了出来,不过的确,四九这个少年比较瘦弱,乍一看像个小孩,实际上和箐儿也差不多大。 苓儿见有人替自己出头,也只是平静地摇摇头拒绝,脸上并无多馀的表情,箐儿突然觉得,四九这个人可能是个脸瘫。 「别害怕,他是不是欺负你了?」那高挑男子转过身来警惕地看了箐儿一眼。 当她一见到那人的正脸时,整个人都懵了。 是他!分明就是那个「窝囊公子」!不,应该是「窝囊僕人」才对...... 见箐儿定定地瞪着自己,尚武的气势开始撑不下去,一不小心便结起巴来:「看什么看!你......你家公子是谁?」 箐儿见他没把自己认出来,也假装镇定道:「我家公子是谁也不关你的事,还有,我和他是朋友,我没有欺负他。」 「你们是......朋友?」尚武尷尬地向苓儿确认到。 苓儿一如既往冷静地点点头。 尚武见自己丢脸了,乾咳了几声,悻悻地说了句「打扰了」便快步走开。箐儿看着他的背影,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第二十六章 「苓,你还是好好张口说话吧。这次你为何下凡?」 属于四九的脸孔上多了一丝杂绪。 「有些话我不可用凡人的嘴说,这次下凡,我是来助你渡劫的。」 箐儿不明地指了指自己,张口无声道:「我?」 「对,你助素月渡劫是你的事,我助你渡劫是我的事,我们各不相干。」 「怎么就与我无关了?你总得告诉我是什么劫啊?」 「天机不可洩露。」这一回苓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目光随后越过箐儿,喊道:「公子。」 箐儿闻言转身,发现梁山伯已经回来了。 「银心,对吧?祝兄正在饭堂等你。」 「好......劳烦公子了。」 箐儿抬头看他一眼,直到现在她还是有点不适应栩风的转世,明明一个是高傲自负,一个却温文尔雅如此。 「对了,你找回东西了吗?」 「找回了。」箐儿苦笑道。 她心情复杂地退了出去,沿途也无暇在意身边的「美男出水图」,心里一直揣摩苓儿刚才的话。直至快出浴堂正门之时,有一人背对着她,挡住了她的路。 那人身穿宽松中衣,微湿的黑发散落在后背,似乎是刚沐浴完毕。 当她打算悄然无声地绕过对方之际,那人突然一手挡了过来,箐儿一惊,立马顿住了脚步,才发现他只是伸手取下掛在屏风上的衣服而已。她抬头看向那人侧过的脸颊,肤色罕见的白皙,鼻樑笔挺,薄唇微抿,眉宇间闪烁着尚未乾透的水珠。 好像有点眼熟...... 对方似乎也发现自己身后站了个人。 「抱歉啊小兄弟。」 似曾相识的腔调...... 箐儿尚未等他转过身来,自己头一低,便从他伸在半空的手下鑽了过去,直奔门外。 他疑惑地盯着箐儿离去的方向,反手把衣服穿上,朝不远处的僕人喊道:「好了没?」 「好了好了!」尚武提着一篮刚洗好的衣服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公子,我们走吧。」 「尚武,我兇吗?」他皱眉问道。 「怎么会!公子你风流倜儻,当然是人见人爱!」 「那为何刚才有人一见我就跑?」 尚武认真地想了想,道:「可能被公子你高贵的气势吓到了。」 「所以说,我很兇?」 他一听忙改道:「不是不是,公子你不是说过吗?世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对了!我方才就遇到两个奇怪的人,真是的,明明好心帮他,反而变成我的不是了......」 尚武说着说着,忽然抬眼见自家公子盯着自己,不禁心虚道:「公子,怎么了?」 「下次若再有人欺负你,你儘管报上的我名字。」那人迈步向前地道。 尚武愣了一下,随后感动地追上前,「当然!也不看看我家公子是谁!」 当祝九妹再见箐儿时,发现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难看得很。 「银心,你怎么了?」 箐儿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祝九妹听后,立即紧张问道:「那他们可认得你?」 「那个僕人似乎不认得,不过另外一个恐怕瞒不过。」她想起上次碰见他时,对方一眼就把自己认出来,心里不禁懊恼:怎么去哪里都碰见两人。 「可是书院这么大,之后未必也碰上吧?」 「难说呀!」箐儿一咬牙,顺势道:「小姐,我觉得我俩还是走为上计。」 祝九妹一听微怒,沉声道:「银心,你好歹也跟我到这里了,为何仍要说这话?」 箐儿自知是自己的不对,连忙求饶:「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别当真。」 说完,两人一阵沉默,各自吃起饭来。 「这菜真咸。」箐儿小声抱怨。 见祝九妹也没搭理她,只好又重新低头吃饭。 第二十七章 就在二人快吃完饭之际,四九来了。 「祝公子,这是我家公子让我给你送来的。」 箐儿上前接过,是一个灯笼。梁山伯定是见她们没带灯笼才特意送来,想不到他这个转世也挺细心。 祝九妹也是受宠若惊,忙道:「梁兄有心了,劳烦替我向你家公子道声谢。」 「好。」 见苓儿准备离开,箐儿马上朝祝九妹道:「我、我送他出去!」 祝九妹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急急推着对方出去。 门外,少年难得地皱起眉头,道:「我还要回去干活。」 箐儿一听立马忘了自己原来要说的话,奇怪道:「那个梁山伯常常让你干活吗?」 「没有,他对我很好。」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对方,半晌才从嘴里吐出几个字:「奴才命呀......」 「你不用干活吗?还有功夫跟我间聊?」少年白了她一眼。 被对方一提,箐儿才想起正事,低声道:「在我施不了法,往后该如何能联系你?」霎时,她脸上多了些许狡黠,「苓,要不你把你的通令借我几天?」 「不行。」 四九虽嘴硬,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护身符递给了箐儿,道:「这是施过法的纸符,你想找我时就念个咒,我有空便来找你。」 箐儿自然知道这不过是传递讯息的一个工具,根本没有实际作用,便不满道:「还有其他吗?有可以预知未来的宝物吗?」 「没有,我要走了。」説罢,果真头也不回地离开。 箐儿狠狠地盯着少年的背影,举起手中的纸符忿然道:「死苓儿,忘恩负义!」 话毕,她握着纸符的手忽然传来一阵灼热,吓得她连忙把纸符拋开。掉在地上的纸符被一团温火包围着,片刻后熄灭,纸符却没半点损伤。 「小气鬼,有法术就了不起了?」箐儿本想多踩两脚,又怕纸符会不会突然变成钉子,只好倖悻地弯腰把它捡起来。 离开饭堂后,祝九妹和箐儿打了一些水便几乎摸黑地回到南院。祝九妹将梁山伯方才告诉她的事情跟她讲,箐儿听了也觉奇怪:「如果那个带路的是这里的人,不应该将我们带到南院啊......除非他不是这里的人,不过这也说不通,他知道饭堂和学堂在哪里,说明他对这里瞭如指掌。」 听箐儿的分析,祝九妹开始有点紧张:「那会是什么人?难道有人发现我们了吗?」 箐儿细细再回想一遍那人的模样,的确是她不认识的,不过那人的神情却是似曾相识,总觉得好像一个人...... 倏忽之间箐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顿时一沉,嘴上仍安慰道:「或许是那人一时搞错,我看这里虽然荒芜了些,不过至少不常有男子出入,我们住得也舒服。」 祝九妹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也没在多说什么。两人回房后,简单梳洗一番便睡了。 这一晚,两人各自无眠。祝九妹仍对刚才的事耿耿于怀,箐儿则是对于苓儿的出现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没有猜错,带路的那个人应该是苓儿。箐儿又想起,苓儿曾对她说这次下凡是来助自己渡劫。她不明白自己何来的劫,难道助素月渡劫,就是她的劫? 箐儿翻来覆去也想不明白,手摸到腰间那个纸符,此刻她真有一股衝动想找对方问个清楚,不过思前想后还是不想打草惊蛇,如今,她可不确定苓儿到底是敌是友。箐儿清楚苓儿是不会害自己的,不过她还是隐隐感觉到,对方此次下凡恐怕另有内情。 第二十八章 翌日,两人皆因昨晚迟迟才入眠,竟一睡就睡到中午时分才醒来。 首先起来的是箐儿,她一看窗外刺眼的阳光便反射性地喊道:「糟了小姐!快起床!」 祝九妹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呢喃道:「慌什么,徐管家也不在这里......」 箐儿一听也清醒了,如今这里不用干活,也没有祝府那么多规矩,她们想睡多久也没人管。不过这么一折腾,两人睡意也全无,祝九妹大大伸了个懒腰,笑道:「好久没睡这么久了。」 箐儿推开窗,外面是一大片空旷的草地,再外围的是一片小树林。暖阳抚过她的手臂,隐隐约约还有花草味飘进来,偶尔一两隻蝴蝶飞过,如此清幽的环境与昨天黄昏之时的景象截然不同。 「小姐,我看这里不错,要不我们就别搬去东院了。」这话箐儿发自内心的,以前她和祝九妹二人整年只能困在祝府,甚少有机会去郊外。 祝九妹也凑过来朝外张看,「好啊,我也不想整天跟男子混在一起。」 此时二人未曾梳洗,柔如柳丝的长发放了下来,更显两人体型纤瘦。箐儿看了看自己和祝九妹,不禁皱眉道:「小姐,我们与男子的样貌体型相差甚远,这样很容易让人生疑。」 祝九妹也觉得有理,「那要易容吗?」 箐儿思索了一会,忽然道:「要不贴个鬍子?」贴鬍子既方便又显效,主要能避免那对主僕认出自己。 「可是梁公子见过我们,两天后就开学,我们总不会这么快就把鬍子长出来吧?」 「书院这么大,也不一定会见到他。要是真遇见了,马上摘掉不就行了。」 祝九妹点点头,又问:「不过你去哪里找假鬍子?」 「没事,我会找到的。」箐儿相信这点忙苓儿还是会帮的。 当两人准备梳洗时,才发现昨晚已经把水用得一乾二净,就连茶壶里也倒不出半点水。想不到两人如今就算有钱也找不到个人来使一下,加上两个女子多有不便,这样的处境委实有点狼狈。 「我出去看看有没有可以打水的地方。」箐儿沮丧地提着两个空木桶出去。她一直觉得没能让祝九妹过上舒服的日子是自己的错。 「我也去。」祝九妹拿过箐儿手上其中一个木桶。现在的她早已不是以前那个祝大小姐,在她心里,如今的箐儿就是她唯一的亲人。 于是,两人各自提着木桶分头找水。这里除了她们这一间房子以外,还有大概十多间相似的房子,只是其他的都是丢空的,箐儿围着房舍绕一圈也没发现,不久听见远方传来祝九妹的声音。 「银心,快过来!」 箐儿沿着声音寻去,看见自家小姐在一堆杂草乱木前站着。 「怎么了?」 「你看里面。」祝九妹指了指前面一个约有半个人高的「洞」,四周都是繁茂的藤枝,或许是植物生长时过于挤迫而堆叠在一起。箐儿上前沿着「洞」的周边一折,上头的枝木瞬间掉在地上。「洞」变大后,她似乎看见什么在动,贴耳一听,发现是流水的声音。 「是小溪!」 两人双眼一亮,知道里面别有天地后,连忙折掉更多枝枒。 「我先进去看看。」 「好,你小心点。」 箐儿微微弯身,进去以后走不到五步,小溪就在脚边了。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在里面并不暗,只是四周太多植物才令阳光透不进来,而小溪的另一边也是满满的树木,说不定往外延伸就是一片树林。箐儿手提起衫裙,脱了鞋把脚往水里放,发现水位不深,只到小腿左右。 「小姐,你也进来吧!」 祝九妹闻言也鑽进来,看见箐儿兴奋地提着裙子,整个人都站进水里。 「这里......」祝九妹惊讶地环视四周,简直像发现人间仙境。这里虽然不明亮,不过斑驳的光线把这里照得别有一番意境,花草的色彩若隐若现,在水间的箐儿似乎也成为了一体。 「这里的水流不急,水也不深,要不以后我们直接在这里洗澡吧?」箐儿开玩笑道。 「这怎么行!万一有人来了可怎么办?」 「来了也没关係,反正这里这么黑。」 箐儿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气得祝九妹脸青一阵紫一阵。 「臭丫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祝九妹也脱了鞋跑到水里,用手向箐儿泼水。两人嘻嘻哈哈地玩了一阵,直到衣服几乎都湿透了才上岸。 「这里不可让人发现,我们用旁边的树叶和枝木盖住出口吧。」箐儿提议道,两人又来来回回忙了一阵,才湿着身子,拖这两桶水回房里去。 第二十九章 「好饿......」 待两人真正出门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就算她们去饭堂亦未必可以打饭,不过还是得找些吃的。 「忍忍吧,快到了。」祝九妹安慰道,不过她自己也饿得只能用手揉着肚子。 一会儿,两人终于重回昨晚来到的饭堂。 「可以进去吗?」祝九妹有点心虚道。 「没关係,就问问而已。」箐儿示意祝九妹在外面等着,自己先进去。 此时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请问......」见没有人回应,箐儿提高了声线道:「有人在吗?」 「怎么了?」这次终于有一把低沉的声音回应,里头有一个年过四旬的男子走了出来,那人留了一大把鬍子,头发乱糟糟地绑着,有点油腻,应该经常出入灶房。 「我......我家公子因通宵达旦读书,今天起晚了,不知是否还有热的饭菜?」 「没有,两个时辰后直接来吃晚饭吧。」男人低头拽了拽衣袖,双手沾了些许麵粉和油。 箐儿知道里面定有吃的,只是未必可因她们而破坏规矩。她本想拿些银子贿赂一下对方,想想还是觉得不妥,总感觉来到这里钱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那请问还有哪里有吃的?我家公子身体虚弱,不能饿着......还请大爷行个方便。」箐儿有模有样地朝对方一拱手。 果然,对方瞄了箐儿一眼,良久道:「里面有些剩掉的饭菜,你家公子若不嫌弃,拿去也无妨。」 箐儿一喜,连忙道谢,随后唤祝九妹进来。 偌大的饭堂里,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当那厨子捧着饭菜出来时,两人感到莫名紧张,祝九妹脸皮薄,还是箐儿主动道:「谢谢大爷,待公子用膳完毕,我会清洗乾净再归还。」 「嗯。」常关点点头,便转身回里面去。 待对方一走,祝九妹马上怨道:「他都没给你的份,银心你吃我的吧。」 「没事,小姐你先吃。」 祝九妹不理,拿起其中一个包子直接往箐儿手里塞,「快吃。」 箐儿也不客气了,见这里也没人,赶快咬了几口。 「不用偷偷摸摸,想吃就吃吧。」 见那厨子又出来了,两人皆吓了一跳,箐儿嘴里塞满包子,样子顿时有点滑稽。 「还有这些,吃吧。」常关放下另一份饭菜,竟然是为箐儿准备的。 箐儿嘴里说不清话,只能朝对方点点头道谢。 「看你们脸生,新来的?」常关擦擦手,来回看了下两人。 「对,我们昨天才刚到,对这里还是不熟络。」祝九妹原是坐着,见对方与自己说话,连忙礼貌地站了起来。 「多走走就熟。」 祝九妹忙道:「是、是。」 见常关落下话就走了,两人不禁面面相覷,想不到这里的人还挺和善,就是有点奇怪。 饭后,二人回南院歇息。箐儿趁祝九妹睡着,偷偷用纸符联系苓儿。 「苓,可以帮我一下吗?」箐儿对着纸符喊道,当她还不确定对方是否听到时,耳边就响起一把虚无飘渺的声音,彷彿从远方飘过来。 「什么事?」 「我想要两片假鬍子。」 箐儿没有立即得到回应,片刻才听到对方问鄙夷道:「你想的主意?」 「你帮还是不帮?」 「这事不难,只是事情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箐儿不明所以地道:「怎么会,也不是没人留鬍子。」 「随你喜欢,鬍子已经在你的枕头,沾些饭餬便可贴上,摘下时用热水敷一下。」 「好,谢了。」箐儿掀开枕头,果然发现有两片鬍子。 第三十章 「这样......真的可以吗?」 祝九妹一身淡蓝学服,头上绑着松柏绿发带,此时正对着镜子贴着那块有点噁心的假鬍子。 「我来看看。」箐儿边绑着头发,边走到祝九妹身旁,恰巧对方把脸转过来,箐儿立即「噗」的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祝九妹见她还没贴鬍子,连忙拿起另一片假鬍子:「你也要贴!」 箐儿任由自家小姐在自己脸上糊弄着,直至听见对方忽然大笑起来。 「银心,你也太丑了吧。」 箐儿直翻白眼,见祝九妹停不住地笑,真怕她嘴上的鬍子也掉下来。 「好了小姐,我们还是赶快出门,不然又要赶不上早饭。」 今天是第一天上学堂,祝九妹人走到门外,还是禁不住回头再三确认道:「带了笔墨?」 「带了。」 「书齐了吗?」 「齐了。」 祝九妹又自个儿低头将物品数一次,身后的箐儿忍不住打断到:「快走吧。」 两人来到饭堂时天已全亮了,祝九妹二人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多人,这应该算是她们这段日子里第一次看到如此热闹的场面。 饭堂的三个大门全开,可以看见里面挤满了人,清一色是淡蓝学服。门外排队领饭的学子整齐有序地排成三行,大部分身边伴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年,应该就是那些公子哥儿的伴读。 「银心!」祝九妹用衣袖尷尬地遮住自己的脸,小声问道:「为什么大家都没有留鬍子?」 箐儿也察觉到这一点,脸色有点发青:「我、我也不知道......」 的确,平日里留鬍子的年轻一辈虽然不多,不过还是有的,只是看下去都是些落魄书生。如今她们竟然忘记自己身在一个正规的书院,而且第一天上学更应该注重仪表。 正当两人遮遮掩掩时,身边投来不少陌生而怪异的目光。 「谁呀?这么大的胆子......」 「待会夫子看见了定要训话......」 祝九妹听见后,都快要急哭了。 「银心,我们闯大祸了......」 箐儿见自家小姐眼泪都到眼眶了,下意识用手撕脸上的鬍子,结巴道:「没、没事的......啊......」她忘记鬍子只可用热水才能撕下来。 「你先在那里等我,我去找热水。」箐儿示意祝九妹在假山后面的一个隐蔽亭子等自己。 祝九妹担心问:「你能找到吗?要不今天我先不去,就说身体抱恙。」 「小姐,这是下下策。放心,我很快回来。」箐儿用衣袖遮住自己半脸,急急离开。 如今恐怕只有三种方法能找到热水,一是去饭堂,不过此时人这么多,排队也不知派到何时;二是去浴堂,不过不排除有人有早浴的习惯,因此她还是不得已才进去;而第三就是找苓。 箐儿不禁叹气:「还是得靠她。」 她拿起纸符,凑到嘴边,「苓,我需要热水。」 「怎么了?」空灵的声音出现了。 「我想把鬍子撕下来......」 「......」 听见对方的叹气声,箐儿连忙争辩道:「都怪你,为何不提醒我?」 苓儿没理会她,事不关己道:「我和梁山伯在食堂里吃早饭,没空给你送热水,你自己去浴堂取吧。」 「你直接变给我不就行吗?」 「不可滥用仙主给的通令。」 箐儿一听很气,「我真不明白你下来到底哪里帮我了?」 「我先前就给你送鬍子啊。」苓儿难得地语气里有一丝无辜。 「我怎么觉得你更像是在害我。」箐儿鬱闷道。若是对方不给自己鬍子,就不会弄到如今这么难堪。 「随你,我要陪梁山伯去学堂了,我劝你还是动作快一点。」 箐儿刚还想要说些什么,就感觉连结断了。 第三十一章 箐儿气不打一处来,只好生闷气地扯着嘴上的鬍子,一不小心竟让她真扯下来了。不过是鬍子断了,另一半还在脸上,她简直欲哭无泪。 最后,箐儿还是决定再次回去那个让她留下阴影的地方——浴堂。 「今天总不会有人这么间来早浴吧......」她摄手摄脚地推开门,果然一个人也没看见。 放心下来后,箐儿也不知道该如何将热水带回亭子里,早知道就直接把祝九妹带过来。良久,她才从浴堂的一角找到一个小木盆,刚蹲下来准备盛水时,竟然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阵很大的水声,还隐隐约约传来了人声。 「时间差不多了......」 「是的公子,我刚才已经为你打了早饭......」 「......」 她记起浴堂分成三个浴池,很有可能隔壁的浴池有人。箐儿一时慌了,现在躲也不是,盛水也来不及,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装作若无其事地留下来,还是立刻离开这里。慌乱之间她想站起来,却因为重心不稳,脚下一滑,竟然连人带盆地掉进池里。 「啊!」 掉进水里后,箐儿马上满满喝了一口洗澡水,几番挣扎后才把身体在水里平衡,待她回过神来,耳边已经传来脚步声。 箐儿忍不住在心里大喊了一声苍天。 「你没事吧?」 此时她正背着来者,现在的她可不能把脸转过去。 「我、我没事。」她把嗓子压低道。 「你脚滑了吗?」感觉到身后人极力压抑着笑意。 「没有,我正在沐浴。」箐儿低头看着自己湿了的衣服,察觉到自己的答案有点牵强。 「那是什么?」身后另一把声音响起。 箐儿也不自觉地朝自己旁边看去,发现有一片黑色小块,她连忙朝自己嘴上一模,竟然发现什么也没了。箐儿连忙用手一抓,收到水下,然后心虚道:「脏物而已。」 「那这个呢?」 箐儿看见自己身旁漂浮着刚才的木盆,一咬牙将它盛满水然后朝自己头上淋下去,「你......你看,这样是不是很方便......」 「你头发湿了,待会怎么去学堂?」 箐儿本想解释她不是学子,不过这么一来,她使用浴池就是潜越之举,只好道:「我自有办法。」 「哦。」那人饶有意味着地应了声,很是敷衍,又忽然问:「这位兄弟,你怎么老是背对着我?」 箐儿想怕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差的情况,也不计较地转过脸。 只不过下一秒,她只想直接溺水而亡。 「......」 她看着眼前两位年轻男子,她都认识。 「是、是你!」首先反应过来是尚武,他激动地跟自家公子道:「公子,他就是我上次说的那个人。」 被称为公子那人的脸上也写满诧异,许久才犹豫道:「是你?」 箐儿没好气道:「我说不是,你信吗?」 站在一旁的尚武不明就里地问:「公子,你们认识?」 「不认识。」那人忽然一手摀住尚武的双眼,若无其事地道:「走吧。」 箐儿见状,不自觉地低头一看,发现领口处因为方才一连串的动作而有点敞开了。 装什么君子。 第三十二章 在箐儿离开没多久以后,祝九妹本是听话地在亭子里坐着等她,不料突然有人也过来她这边,她本能地用衣袖遮住自己半脸。 「兄台,不知可否同坐?」 听见有人询问,祝九妹连忙低垂着头道:「请便。」 感觉对方在自己对面坐下,祝九妹立刻琢磨着是否要离开,不过对方才坐下,立刻离开的举动实在无礼。 「四九,帮我把笔墨拿出来。」 「是。」 祝九妹听到这话,总感觉似曾相识。 四九...... 她驀然倒抽一口气。 祝九妹把心一横,把衣袖放下,然后装作不认识对方道:「公子慢坐,我还有事要办就先......」 「祝兄。」梁山伯喜道。 祝九妹马上否认道:「我、我不是......你......」 她尷尬地摸摸自己的嘴巴,竟发现入手顺滑无比,鬍子不翼而飞了。 她疑惑地抬头,一不小心对上四九投来的视线,总感觉面前这个少年好像能看透一切,使她不安地别过视线。 「......原来是梁兄,刚才想事情入神了,竟然没发现你们。」祝九妹心虚笑了。 「梁某见还有点时间,就打算练练手,让祝兄见笑了。」 祝九妹闻言朝他面前看去,发现纸上有一道重墨,像是山的轮廓,应该是幅山水画。 「那梁兄你慢慢练,我还有点事.......」 「我刚才好像看见银心。」站在一旁的四九罕有地说话了。 祝九妹一听,立马紧张问到:「你......在哪里看见她?」 「在饭堂,我看她拿着一个茶壶急急地离开了。」四九又平淡地补了一句:「好像往学堂那边走了。」 「祝兄,银心没有跟在你身边吗?」 祝九妹听了四九的话也糊涂了,银心分明叫自己在这里等她,怎么会先去学堂呢? 「是、是这样的,我有喝早茶的习惯,银心怕我不习惯,便说要在上课前帮我准备些茶水......」话毕,她好像觉得有点不妥,这样一来,她不就变成那些娇贵的公子哥儿了吗? 不料对方笑问:「祝兄爱喝什么茶?」 「我、我不讲究的,什么都可以......」祝九妹趁机澄清,随后又忍不住小声道:「就特爱碧螺春茶。」 「碧螺春茶有果实清香,沁人心肺,的确是好茶。」 「那梁兄呢?可有特别钟爱的茶?」 「梁某甚少喝茶。」梁山伯尷尬地迟疑片刻,后不失文雅地道:「不过,有一次有幸品嚐到碧螺春茶,所以略知一二。」 祝九妹这才察觉自己说错话。 她出身名门,固然不觉茶是罕有,但对平常人家是而言,茶如牛羊,更何况是碧螺春茶这等名贵品种。 她一时又羞又悔,恨自己说话怎么这般不假思索,让对方陷入如此难堪的局面。 「公子,时间不早了。」四九提醒到。 「好。」梁山伯收起只下了一笔的画纸,向祝九妹询问道:「不如祝兄与在下一同前去?」 「这.....」祝九妹不放心银心,不过既然四九说她也去了学堂,那也应该不会错了,「好,我与你一起去。」 「公子,你怎么能把衣服给他。」尚武不甘地抱怨,那可是用上等的布料订製,上头还绣满了金线,单是成本就价值不菲。 「现在这身衣服不好看吗?」被喊公子的那人不以为意地道。 「好看是好看,可这学服根本比不上夫人为你订製的衣服......」尚武继续不满道:「那个人也根本不配,我猜他一定不会归还予你。」 「可是没衣服穿也不好吧。」男子似笑非笑道。 「不过是衣服湿掉而已,况且区区一个男人怕什么!」 「对啊,区区一个男人......」那人说着说着,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与他们同路的人不少,穿着的衣服皆是淡蓝学服,绑着松绿发带。 「对了公子,我帮你留了第一排的座位,绝对是最好的位置!」尚武在那人耳边悄声道。 「谁说我要坐第一排了?」 「你、你不是说要最好的位置吗?」 「谁说第一排就是最好的位置?」 「难道不是吗......」尚武苦恼地低头思索,生怕自己坏了自家公子第一天上学的心情,他连忙改口道:「公子我现在马上帮你去改。」 那人尚未说些什么,尚武就一支箭似地跑去学堂。 「我有说要改么?」他看着跑远的僕人,不禁摇头失笑。 第三十三章 「好冷......」不知是否早上的关係,这池里的水一点也不热,顶多算是温水,箐儿从池里爬了上来时,全身上下都冷得要死。 她低头一瞧,只见衫裙从池里拖了一堆水出来,踢踢脚,鞋子里的水哇啦啦地流出来,想怕落汤鸡也就是她现在这个样子了。 看来要换衣服...... 箐儿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她紧张地看了下门口,看见是关上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后视线掠过门后,发现地上放了样东西。她上前仔细一瞧,发现是一套折叠整齐的衣服,单看衣领处绣着的金线,便知衣服的主人身份不凡。 「应该乾净吧?」箐儿拿起衣服往自己鼻子闻了下。 没有臭味,还有点馀香,应该是乾净的。不过就算衣服是臭的,如今这种情况,她也顾不了那么多。 只是,这还是第一次穿男人的衣服,她有点不自在地把衣服绑好。衣服比她的体形大很多,裙子拖地,手也被袖子遮住了,乍眼看上去就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她把湿掉的衣服扔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又用盆子重新把水盛好便回到亭子里找祝九妹。 只是这一路上突然变得冷清,几乎都没看到其他人。箐儿心里深知不妙,很是愧疚,她知道这天对祝九妹来说是很重要的,而正正因为自己连累她要迟到了。 当她急步跑回原来的亭子,却发现自家小姐不见了。 祝九妹绝不是因为害怕迟到而先行离开的人,况且她脸上的鬍子还在...... 箐儿把纸符拿出来,「苓,你知道祝九妹在哪里吗?」 一把空灵的声音随后传来,「她现在在学堂。」 「怎么会?」 「是我骗她来的,我说你也去了学堂,她就跟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箐儿怒道。 「我不忍心看她迟到,便顺便助她一把。」 「可是她脸上的鬍子......」 「我施法帮她解了。」 「你......」箐儿说不出话来,明明是她不帮自己在先,现在怎么又帮了? 「你现在不方便就别过来了,你只要回去想想怎么跟祝九妹解释就可以,其他我会帮你解决。」 箐儿心里一寒,苓儿怎么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一清二楚,甚至连自己现在不方便过来她也知道。 一切......怎么好像都是在她预料之中? 还有一刻鐘的时间,夫子就会来。此时学堂里的人大多已经坐好,却不知为何,大家都是一副寡言厌笑的模样,偶尔目光碰上,顶多微微頷首,礼貌地弯一下嘴,祝九妹一下有了压迫的感觉。 「祝兄看看想坐哪个位置?」 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祝九妹看了看陪在自己身边的梁山伯,心里顿时安稳了许多。 「我想坐窗边的位置。」她不好意思地道。 「若祝兄不介意,梁某就坐在旁边的位置吧?」 「可以,可以。」祝九妹感觉脸上发热,她从未与一名男子这般亲近过。 「对了,怎么不见银心?」 祝九妹从一进来就开始留意周围的人,却怎么也找不到银心的踪影。 「兴许......她发现这里不便准备茶水,就折返回饭堂了。没事,银心她聪明伶俐,等会就会来。」祝九妹勉强扯出这个解释,内心却担忧至极。 梁山伯明瞭地点点头。 「四九,那你先坐在祝兄旁边吧。」 「是。」 祝九妹清楚梁山伯的用意,这里每位学子的旁边都有一个位置专门给伴读坐的,好让能替自己磨墨记事。然而在这里,似乎只有自己身边的位置空出来,一时也引来不少目光。 「不用了不用了,四九是你的......」 「祝兄不用推託,梁某既与你有缘相伴共读,往后定还有不少事要麻烦祝兄。」梁山伯笑道,按下祝九妹因慌张而举起的手。 「这......」祝九妹紧张地把手缩回衣袖里,结巴道:「那、那就谢过梁兄了。」 她转向四九,同样礼貌地点点头。 第三十四章 时间应是差不多了,但学堂里还有一个位置是空的,而这个位置正巧在祝九妹身后,同样是靠窗的位置,案上放了一个不知名的木牌子,因此没人敢坐。 眾人本是安静地坐着,此时却生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不知是坐久了耐不住性子,还是尚未到来的那人实在备受瞩目。 「听说今年书院来了几位才子......」 「......对,我也听说过,其中一位还是山长亲自邀请的,好像就叫梁山伯。」 祝九妹一听吓着了,正在讲是非的人可就坐在她前面,坐在旁边的梁山伯自然也会听到。她偷偷朝身旁看了看,恰巧对方也看着她,笑而不语,好像丝毫与自己无关。 祝九妹心里暗骂了两人一句,不过幸好他们讲的也不是什么坏事,不然她可尷尬了。 「还有一位可了不得......」 「就是,你看后面那个空位子,恐怕也只有马文才这么大胆敢留牌子。」 马文才?这个名字好生熟悉。祝九妹总感觉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 「咳......」 突然,门外响起一声低低的咳嗽声,眾人立马噤若寒蝉,猜想应是夫子来了。 岂料,进来之人同样是身穿淡蓝学服,此人面容俊美,皮肤白哲,一道秀眉轻扬,双眸动而多情,同样的衣服,却是一身翩翩脱俗的气质,有如朗月清风。 「他就是马文才?」 「应该是他了......」 眾人再次一阵交头接耳。 尚武昂首阔步地走在前头,一直到祝九妹身后的位置收起木牌,朗声道:「公子请。」 马文才看见自己新的位置,很是满意地看了尚武一眼。走近座位时,他看到祝九妹先是一愣,然后若无其事地坐下。祝九妹也发现对方竟是上次在街上遇见的那人,想起银心曾告诉自己的事,没想到如今竟然这么巧合分到同一班。 她知道对方已经把自己认出来,心里霎时慌乱如麻,就连夫子来了也没有注意到,只顾独自低头着急。 「祝兄......」梁山伯轻声提醒。 祝九妹回过神来,发现夫子正定定看着自己,眉头紧锁,似是不满,看见她紧张的神情,才缓缓开口道:「今天,是你们第一天来到红罗书院唸书......」 沙哑而有力的声音响起,使人完全不觉得面前这位先生竟是个年过六十的老头。 「往后同窗数年,望你们可见贤思齐,毋忘圣贤教诲......现在,每人随意背默一首诗,先让我看看你们的字。」 眾人听到此话,纷纷开始执笔书写,祝九妹想了想,心里有底,也拿起一旁的毛笔。 完毕,似乎察觉身旁的男子也完成,忍不住垂眼瞄了下。 「是《魏风.硕鼠》。」她不自觉地轻声道。 梁山伯一听,谦虚地点了下头,「夫子虽考字,但我认为若文中无意,字自然无神。」 闻言,祝九妹更认真地细看了下他的字。 下笔刚强则豪气满溢,下笔柔软则似根基不稳,刚刚好才可展现写者的笔功。 《魏风·硕鼠》反映的是百姓之艰苦,当政者之无能,梁山伯此话不多,却可以感受到他的抱负与志向。 祝九妹看着他的一笔一划,心中不禁暗暗惊叹,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的字不刚不弱,与其说刚刚好,倒不如说是自成一家。 他下笔深,每个字的收笔圆滑有力,有刚有弱却离不开深,起伏有错使令读者也可感受到满腔的情绪,浓墨在白纸上像看字又如看画。 明明一介书生,竟有如坐看人间风云之人。 「梁兄此字妙也。」祝九妹发自内心地讚叹。 「祝兄过奖,不知......梁某是否也可一赏祝兄的字?」 梁山伯低头询问,眼没在对方的字上停留半刻,祝九妹见对方如此遵守君子之道,立刻悔恨自己刚才的无礼之举。 「可以可以,只是我的字不及梁兄的好,献丑了。」 梁山伯接过字画,脸色宽容,彷彿祝九妹写得如何也是好的。良久,他把字归还予祝九妹,脸上多了一份讚叹。 「好一篇《小雅.采薇》,祝兄的字有秀丽之美却又挥洒自如。」 祝九妹尷尬地点着头,她毕竟是女子,写字的力度相较柔弱,所以刻意写得豪气一些。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不知以后回家时,又是怎样一番光景了。 第三十五章 正当祝九妹有所感伤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夸张的讚叹。 「公子,你这字简直写得天下无双,独卓不凡!刚劲而有力,字少而意深!」尚武在一旁拼命地夸奖,激动得脸红耳赤。 「写完了。」 「写、写完了?」尚武霎时傻眼,生怕刺激到自家公子,他又小心翼翼地道:「要不......公子你就再多写一句?」 「你帮我写吧。」 「公子,这、这不行......」尚武朝前方瞄了一眼,发现此时夫子正盯这他们两,「你看,张夫子从刚才就一直盯着你,你还是......」 「安静,别吵。」 在尚武绝望的眼神中,马文才竟然往旁边一靠,睡着了。 「现在把你们写的诗放在案上,我一一查看。」张夫子说完便走了过来,每经过一位同学都留下一两句评语。 「尚可。」 「根基不稳。」 「字歪了。」 「......」 当他来到梁山伯身旁时,竟然亲自用手拿起诗作仔细端详,满意道:「很好。」 放下诗作后,又看了看旁边祝九妹的字,也点点头道:「不错。」 祝九妹深知自己与梁山伯的距离相差甚远,想不到也得了一句「不错」,立刻开心得露齿而笑,视线与身边的男子交接之际,一下又吓得低下头来。 尚武见张夫子快要走过来,连忙叫醒自家公子。 「公子,快醒醒......」 「马文才!」怒声响起,眾人皆纷纷往这里看,只见张夫子气得直吹鬍子瞪眼。 马文才悠悠转醒,看见一个老头盯着自己,脸上露出无辜的神情,道:「不知夫子是在叫马某,还是读在下写的字?」 「你......」张夫子气得说不出话来,眾人看他想怒骂却又像忌讳着什么,只能死死忍下,纷纷心里记下绝不能惹这个马文才。 待冷静过后,张夫子严肃道:「你的诗呢?」 「夫子,你考的既是字,也不一定写诗啊......」马文才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认真道:「文才觉得写名字好,夫子也不用看那么多字了。」 话毕,四周一片寂静。 尚武见无人作声,立马附和道:「对!公子说得对!」 张夫子才刚忍下的气,瞬间又爆发了,「好你个马文才!你今晚给我抄一百遍你的名字!」 见张夫子气得拂袖而去,马文才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有点同情地看了下自己僕人。 尚武明白了自家公子的意思后,艰难地道:「包、包在我身上。」 祝九妹没想过这个马文才竟如此跋扈,心里对他又多了几分顾忌,搞不好一不小心自己的身分就会被他传扬出去。 「祝兄,那是银心吗?」忽然,身边的梁山伯说话了。 祝九妹顺着梁山伯的视线朝窗外一看,果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丛林旁边,正朝自己招手,祝九妹大喜,心里总算放了轻松。 箐儿方才匆匆回到南院换了一身衣服,又立刻赶了过来,苓儿既然不想她过来,那她就偏要来。没想到的是,才刚一来就看到窗后的祝九妹,当然也看到身边的梁山伯和四九。 苓儿虽说过她不会阻止自己助素月渡劫,不过箐儿心里总觉得她以梁山伯的书僮这个身份出现,一定不是巧合。 她在一旁耐心等着,直到看到一位气派严肃的老人家走了出来,紧接着莘莘学子也出来了,她才连忙上前找回祝九妹。 「公子。」箐儿低声道。 「银心,下次不用准备茶水了。」祝九妹想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她别乱说话。 「是。」 箐儿看了眼旁边的苓儿,见对方一副无奈地看着自己,心里忽然翻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敌意。在天庭之时,除了素月,苓儿便是她最信赖的人,没想到如今的她竟完全让自己捉摸不透。 这时,箐儿不经意瞧见了两个「熟人」,原以为对方会识趣地走开,不料却反而朝她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幸会。」马文才以一副故人重逢的姿态走到眾人面前,「原来,你才是祝......公子。」 他这话本是对着祝九妹说,却耐人寻味地看着箐儿,原意本是打趣一番,在箐儿心里却感受到满满的威胁。 「马公子是认错人了吧?」祝九妹连忙挡在箐儿前面。 「数月不见,祝公子不认得马某了?」他笑道,又转向梁山伯,微微拱手道:「久仰梁公子大名。」 梁山伯略略感到祝九妹二人的不悦,只客套回礼道:「马公子言过。」 一旁的尚武云里雾里的,完全认不得箐儿和祝九妹,不过此时看见箐儿与四九站在一起,想起上次自己的糗事,便乖乖站在一旁不敢吭声。 眾人无言,气氛有点尷尬,最后还是事不关己似的四九开口:「公子,弦乐课马上要开始了。」 第三十六章 马文才也识趣,深知祝九妹与箐儿对他心怀敌意,无意与他相伴同行,便先行告辞。 「公子,你认识他们?」尚武奇怪道。 「你真认不出她们?」马文才忍不住叹气,他家僕人的慧根还是有点不足。 尚武百思不得其解,碎碎念道:「我真记不起......我连他们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 「记得我们来书院之前去了哪里吗?」 「祝府啊,老爷可重视这门婚事呢。」尚武想了想,忽然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等、等等......祝小姐?祝公子?」 马文才点点头:「没错,我也没想到......」 「刚才的是祝九小姐的哥哥?」尚武突然喊出这句话,下一秒便挨了主子一拳。 马文才冷静了一下,耐心道:「祝小姐的兄长们早已任官为职,祝府里只剩一个尚未出阁的闺女。」 尚武良久才明白过来,不敢置信道:「公子意思是......刚才的是......祝小姐?」 「嗯。」马文才若有所思,脸上全无方才的玩世不恭。 「那、那怎么办?要将这事告诉祝老爷吗?」 尚武虽少不更事,但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先不论书院里出现女子是多么荒唐,偏偏这个女子还可能是马家的未来媳妇,若事情暴露,两家的面子也不知往哪搁。 「不可,今晚你先帮我寄一封信。」 「什么信?」 「问候祝府小姐的信。」 尚武不明就里,但也没敢多嘴。 「公子,你去哪里?」尚武见马文才走的方向是往东院,忙道:「你不是还有弦乐课要上吗?」 「我古琴弹得怎么样?」 「无人能及!」 「多谢夸奖。」在踏进卧室之际,他忽然补充道:「记得把那一百遍名字也抄一下。」 千音亭在学堂附近,是个郊野之亭,此时莫约放了十把古琴,萧夫子的弦乐课名额不多,只留给有心人。 萧庄仁也算是当朝一大琴师,年少成名,七岁那年就被宣进宫奏乐。后来他遇害昏倒在红罗山下,红罗书院的山长恰巧经过便好心把他带回山上养伤,这才将他的命救了回来。 有传言道他为了报答山长,答应留在这里教十年古琴,且不收一分俸禄,就算后来有不少名门贵族请他下山也被他婉拒了。如今,已是他留在这里的第八年。 祝九妹与梁山伯一行人走近千音亭时,只见一人在亭中抚琴,琴声悠扬,似有丝丝流水从他弹指间倾泻而出。抚琴之人竟是一位年若二十七的男子,长相俊美,此刻他闭目奏乐,心神沉溺于琴声之中,能够如此不受拘束地坐在这里弹琴,想怕也只有萧庄仁。 赫然,他停了下来,「坐吧。」 这时人已差不多到齐了,他环视眾人,视线停留在一个空的位置,问:「那是何人?」 先是无人应声,祝九妹等人也实在不知道,可那萧庄仁好像没得到答案就不准备说话。眾人沉默了好一阵,后来才不知哪里飘来了一句:「回夫子......是马公子,马文才。」 「马文才。」萧庄仁负手而立,喜怒不明道:「从来没有人缺席我的课,想不到竟然有人第一堂就如此放肆。」 眾人不敢作声,纷纷低着头,然而不少人心里却有一丝窃喜,包括箐儿,等待着他接下来的破口大骂。 没想到萧庄仁却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对了,你们都别叫我夫子,都把我叫老了,还是叫我萧公子。」 眾人一下子吓呆了,看着眼前的老师不但丝毫没有怒气,反而笑口盈盈地看着他们,彷彿把缺席之事忘得一乾二净。 「好,今天我先教你们一首曲子......」 萧庄仁忽然视线落在了祝九妹与箐儿身上。 「你,」他指着箐儿:「坐在那个空位置上。」 箐儿吓了一跳,她本是下人,怎可与主子平坐?不只是她感到讶异,其他的人也心里暗暗觉得奇怪。 「回萧公子,小的不会弹琴。」 「没关係,你坐在那里即可,空位置太碍眼。」 眾人无语。 「该教你们什么曲子好呢?」他低头想了想,笑道:「不如教你们一首凤求凰吧。」 第三十七章 祝九妹听罢不由蹙眉,身边的梁山伯也觉得不妥,刚想开口,却被四九低声阻止:「公子且他讲完。」 当不少学子露出感兴趣的模样后,又被萧庄仁的下一句泼了冷水。 「骗你们的。」 说罢,他竟自己一人在座上笑出声来,丝毫没有为人师表的风范。大家实在猜不透他的思路,已经不想再信他的话了。 「来吧,」一下子他变了脸,沉声道:「让我看看你们的琴技。」 萧庄仁抬手拨弦,行云流水的琴音,一曲欢快的小调眨眼就结束。 「这首《海棠醉》不难,有谁不会?」 府视眾人,见箐儿蠢蠢欲动的手,又道:「除了你。」 《海棠醉》是首耳熟能详的小曲,凡是大多学古琴的人都曾弹过,因此无人举手,大家只顾低头揣摩如何把曲子弹好。 「好,那你们一起弹给我听。」 这里不计缺席的马文才,一共有九名学子,而九人大多不认识的,且不论他们之间的默契,九部古琴一起弹的声音实在杂乱,但这个萧庄仁喜乐无常,因此无人敢提出异议。 萧庄仁看着眾人手足无措的模样,心里又乐了起来:「放心,我带着你们。」 只听他拨了一弦,数下敲打,眾人会意立马跟上,竟然不约而同地进对了拍子,不过随后有的速度跟不上,有的怕自己的琴声被盖过,便使劲弹;相反,有的怕弹错影响别人,索性只装模作样地弹,实际却没几个音弹得出来。 一曲奏罢,可谓难听矣。 见座上学子大多低着头不敢直视自己,萧庄仁惋惜道:「好好的一首《海棠醉》被你们弹成这样,也还好,尚有两个聪明人。」 他随手点了点祝九妹和梁山伯。 「说说看,你们为何不弹?」 祝九妹想不到梁山伯也没弹,顿时有点惊讶。 「回萧公子,古琴之声动静皆可赏,但清晰分明是必不可少,在无配合练习下,越多人加入自然越乱。弟子愚钝,只知古琴雅声,有弹者即有闻者,应是庄重。」 亭中回盪着祝九妹的声音,松绿发带轻扬,小手沉稳地摆放在身后。箐儿一时错觉,感觉身旁站起来的就是一个初长成的男儿郎。 「同回萧公子,弟子亦有此意。」梁山伯也站了起来。 萧庄仁在两人之间看了看,挑眉道:「不错,很好!」 他指了指前面的位置,又道:「我喜欢你们俩,坐到前面来吧。」 本来坐在前面位置的学子只好识趣地自己收拾东西离开,祝九妹与梁山伯也没想到这个萧庄仁竟然如此唐突,相互对视了一下,还是默默走到前面去。可怜的是同为坐在后面的箐儿想跟上去也不行,委实尷尬。 她见祝九妹回头对她摇了摇头,只好继续坐在原来的位置,一整堂课都无所事事,只能远远看着前方的小姐与梁山伯偶尔相视而笑。 她心里祈求缺席的人明天一定要回来,可一想到那人是马文才,霎时又烦闷不堪。 下课时,梁山伯本想邀祝九妹去他的那里作客,祝九妹虽欢喜,但心底还是在意男女之别,只好婉拒。 「小姐,」一路上,箐儿见祝九妹鬱鬱寡欢的样子,内心不知为何涌起一丝恐惧,「你......觉得梁山伯如何?」 祝九妹一听,吓得脚步一顿,「怎、怎么了?」 箐儿实在忍不住,直接开门见山:「小姐喜欢他吗?」 「你......」祝九妹一时说不出话来,脸上热得通红,不知是气还是羞,「胡说八道!」 罕有地,祝九妹这一回露出主子的姿态。 箐儿理应闭嘴,却终究还嘴道:「不管小姐你爱不爱听,银心还是要说一句,梁山伯这种书呆子只会读什么圣贤书,也只会喜欢那些温柔嫻静的姑娘,他永远配不上小姐你。」 「闭嘴!」 箐儿抬头,只见祝九妹眼眶通红地盯着自己,显然,她也听出了自己的言外之意。 不知怎地,她忽然不敢面对祝九妹,自己有太多话想说却不能说,只好独自转身离去。 第三十八章 没跑远几步,箐儿开始后悔了,在这里只有她陪着祝九妹,如今怎么连自己也耍起脾气来? 她看到不远处的饭堂,心想打个饭顺便回去赔罪也好,便借了个篮子站到了堂外的队伍后面。 过了一会儿,箐儿感觉有人排在自己身后,本来也没在意,殊不知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好巧啊。」 箐儿闻言回头,漠然道:「不巧。」 「公子你先回去,我排就可以了。」 尚武幽怨地盯着箐儿的背影,自从他得知箐儿二人的身分后,心里总有点怪怪的。 「不打紧,我同你一起。」 箐儿听了这话只觉他惺惺作态,明明方才还摆架子缺课了,如今又在装什么? 她想起就是因为他缺席自己才在堂上难堪,再想到祝九妹和梁山伯关係变好了,顿时来气,不由得侧头冷声:「看马公子这么精神,应该是病好了吧?」 尚武一愣,傻傻歪头道:「公子,你何时病了?」 马文才忍不住接话:「她在骂你家公子我。」 尚武明白过来,马上骂回去:「你、你你才病!你全家都病!」 箐儿听到这话,直觉他连祝九妹的份也骂了,立马转身狠狠瞪着他: 「你说什么?」 马文才有点高估了自家僕人的智商,马上赔礼道:「我家僕人向来百无禁忌,还望银心兄弟你息怒。」 尚武虽然有点怕箐儿,但听见「银心兄弟」四字仍不禁咕噥:「不知廉耻......」 随后听见自家公子轻咳一声才乖乖闭嘴,站在前面的箐儿想起自己还是有把柄落在二人手上,也把气忍下装作没听见。 负责盛饭的恰巧是常关,轮到箐儿时,她简单地打了下招呼便急急提着篮子快步离开,彷彿连一秒也不想与那对僕人待在一齐。 「哟,是马大公子。」 「辛苦了,常大爷。」 身后隐约传来两人熟络的谈话声,箐儿不禁嘀咕:「人缘这么好,看你明天怎么应付那个萧庄仁。」 回到南院,箐儿敲了敲门,紧张道:「我回来了。」 见无人应声,自己便进屋把饭菜摆好,然后来到祝九妹床边。 「小姐,你睡了吗?」帘子落下,里头寂然无声。 正当箐儿打算离开,却传来祝九妹的声音。 「银心。」随后帘子被拨开,只见祝九妹抱膝坐在床上,小脸憔悴。 箐儿紧张得双手不知放哪里,生硬道:「小姐......我......」 「对不起,银心。」祝九妹愧疚地抬起头来,「我刚才不该吼你。」 箐儿先是一怔,接着鼻子微酸,哑声道:「没有,小姐一直对我最好。」 剎那,祝九妹的眼泪也猝不及防地落下。 「你放心,这里只有祝英台,没有祝九妹。」 箐儿知道自己的话必定伤透了祝九妹的心,一个女子整天混在一群男子之中,这绝不是可外传的事,倘若她真遇到自己的意中人,对方也必定心存芥蒂。箐儿一人倒无所谓,只是如果祝九妹真爱上了梁山伯,最痛苦的,无疑是她自己。 可爱上一个人难道是错吗? 箐儿忽然觉得自己很过分,她一直想要助素月渡劫,却从来不懂如何渡情劫。 无论爱与不爱,若心甘情愿又何妨? 她开始动摇了,不肯定是否继续阻止接下来的一切。 第三十九章 翌日,箐儿因为昨日鬍子一事而缺席了张夫子的课,今天来到学堂才知道她们身后坐着的正是马文才和尚武。 「他们怎么坐在后面?」箐儿在祝九妹耳边急道。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祝九妹也是一脸无助。 箐儿回首看了那对主僕一眼,正巧与马文才四目交接,见对方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她赶紧把头转过来,不禁叹气:「真是冤家路窄。」 总觉得只要遇见他们二人就没好事情发生。 这时张夫子来了,师生相互打了招呼以后,他就紧紧盯着箐儿身后的方向,严厉道:「马文才,把你抄的一百遍名字呈上来。」 夫子话一出,眾人便想起昨天的事,四周顿时一阵低笑声。 马文才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面露真诚道:「夫子,弟子思来想去觉得昨日实在无礼,因此额外呈上一篇劣作当作自罚。」 张夫子始料不及地接过尚武递过来的一叠厚纸,除了那千遍一律的名字外,底下果然还有一首诗。 《自勉》 上有夫子训, 前有梁山伯。 先天不足恨, 唯有后天勤。 张夫子看了一眼后神情复杂,心道:「还真是劣作啊......」 不过看他如此有诚意,或许真的是天资不好才无心想学,这么一来,他对马文才之前的所作所为也消了一大半的气。 正当眾人期待着他把马文才所作的诗念出来时,却见张夫子把纸一收,脸上异常宽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往后你们要多多向马文才学习。」 眾人不解为何夫子忽然判若两人,纷纷猜测纸上写的诗必定是上等佳作,心里对马文才既羡慕又妒忌。 今天最早来到千音亭的人依旧是萧庄仁,他不同于别的夫子,永远比学生更早来。而学子来时总见他在亭子最高座上抚着琴,这一次,他弹的依旧是《海棠醉》。 当祝九妹一行人来到亭子时,萧庄仁一见箐儿准备坐在祝九妹旁边时,立刻不满地盯着她。 箐儿连忙解释:「稟萧公子,今天马公子回来了。」 萧庄仁闻言朝远处一看,果然见一个气度不凡的少年走来。霎时,他阴阳怪气地嘴角一勾,看得她也替马文才感到心惊胆颤。 「坐回去,那是你的位置。」 这话无疑是在羞辱马文才,身旁的祝九妹也只能担心地目送箐儿沮丧地走回后面。 箐儿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看着檯上精緻的古琴感觉莫名讽刺。 「银心兄弟,这可是我的位置。」 见马文才主僕来到自己身旁,又是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她怎么感觉是自己欺负他似的,因而不由微怒:「谁叫你昨天缺席?」 「你不是说我生病了吗?」箐儿下凡这些年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徒。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待她回天庭以后自有折磨他的方法。 此时大家皆安静坐在位上,只有他们三人在后面争持不下,萧庄仁也终于开口:「来者何人?」 「在下马文才,不知公子是否留了位置给弟子?」马文才从容笑道,并没有被萧庄仁的气势吓到。 萧庄仁听到他喊了自己一声「公子」,很是解气,语气也不免好了二分。 「你的位置已经是她的。」 「那不知银心兄弟可否把位置还给马某?」 见马文才笑容灿烂地向自己询问,箐儿心里虽嫌弃,口上却马上说:「不客气不客气,我还你......」 她边说边站起来,萧庄仁却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这样不好,毕竟这可是我亲自赐给她的座位。」 箐儿无语,她不明白这两人到底在耍什么把戏,这还「赐」呢...... 「好琴应属知音者,在下斗胆提议,不如以斗琴方式来决定这一席的去留?」 她看着马文才一副用心良苦的模样,实际上分明是挖坑给自己跳。 「我放弃,我不会。」 箐儿话没说完,萧庄仁却代她答道:「好!」 马文才朝她抬手行礼,示意她让座。 v箐儿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她不笨,明白自己早成了眾人眼中的笑柄,不过是两人的斗气的手段罢了。 一下勾弦,清澈而悠扬。 先是数个单音,琴音如珠落玉盘,抚琴而去,修长而白哲的指头勾弹自如,彷彿云雾间的白衣仙人,弃尘世而自娱,馀音嫋嫋,奏尽人间悲欢。 若论琴技,马文才尚未达到巔峰,但论意境,也算是萧庄仁见过仅有一二的人才。 「到你了。」马文才起身向箐儿道。 眾人这才回过神来,心里纷纷不敢置信如此韵味的曲子竟出自一名学子手中。 箐儿有口难言,视线落到前方的苓儿,却见对方无动于衷的模样,心里百感交集。 人间果然是看人心最好的地方。 她也不知是自己到底该生气,委屈,还是彻底失望,这样想着,忽然感到体内有一股寒气在运转,渐渐地,体内的凉意开始变得温热。 对了,她也不是没有办法。 第四十章 坐在前方的祝九妹直替她捏一把汗,以前在祝府自己只教过她一两首简单的曲子,不过箐儿无心向学,恐怕此时连基本的音也忘得一乾二净。 正当她准备开口求饶时,却见箐儿果断地坐下,挽袖、抬手、试音,一连串动作熟练得很,竟不像一名初学者。 不只马文才与萧庄仁也感到奇怪,就连相识多年的祝九妹也为之讶异。萧庄仁二人本就没想过让她真弹,却不想她竟快一步坐了下来。 箐儿弹的也是一首《海棠醉》,只是无论音色或姿势与萧庄仁昨日所弹的如出一辙,难免让人觉得她是模仿所得,不过就算是模仿,也未免太相似了,眾人纷纷感到奇怪不已。 曲罢,萧庄仁迟疑道:「你会古琴?」 「小人不会,不过是模仿萧公子你,这样看来,小人觉得还是马公子更胜一筹。」箐儿面无表情地说完,便静静站了起来退到一边去。 刚才她是以寿命施法,所以此时身体虚弱,自己缓缓调整呼吸,才没有腿软。 「公子,你怎么了?」尚武忽然见马文才面色难看起来,额上竟冒出一层冷汗,连忙把他扶住。 就在方才,马文才感觉到心脏处莫名一阵绞痛。 「没事,我缓缓便可。」 他看着箐儿低头站在一旁,额上的发丝也同样湿透了,看来她也费了不少劲。 他不由心里苦笑:难道这也会传染? 萧庄仁本来是抱着看戏的心态,没想到事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无趣道:「坐吧马文才,你也过来吧。」 箐儿回到祝九妹身边坐下,马上被她一把捉着自己的手,焦急问道:「银心,你怎么......」 箐儿的双手异常冰冷,一直忍不住颤抖,她不过是施了一个小法术而已,却不知为何此次虚弱如此。 「我没事。」 刚说完,突然感觉体内涌进一股温热的气流,刚才冰冷的手瞬间暖和了。 她下意识往苓儿的方向看过去,对方正朝自己点了点头,却依旧是目无表情。箐儿心中一暖,自知是自己小气,错怪了她。 眾人皆没想到,这个马文才竟先后把张夫子和萧庄仁一拼搞定,虽时有顶撞,但他嘴上巧灵,三言两语又立刻把对方安抚下来。久而久之,他的名字也算是在这个山头传了个遍。祝九妹二人虽对他心怀敌意,但看他至今没有找过自己麻烦,两方的关係也算是相安无事。 至于与苓儿之间那戳不破的心事,箐儿始终对她还有防备,而对方也似乎也不关心她的一切,反倒把梁山伯的生活起居照顾得井井有条,也算是个尽忠职守的僕人。 「小姐,把这个喝了会舒服点。」箐儿忧心地把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捧到祝九妹前面。 最近的课业特别多,不仅要把夫子安排的书读完和背完,还要准备几天后的考试。若此次成绩不如理想,很有可能会调到别的班去,未免书院出现无心向学的紈絝子弟,成绩过于强差人意的学子还会一律被逐下山去。 不巧的是,偏偏这时祝九妹遇到那姑娘家的麻烦事儿,这两天都身体抱恙,也上不了课。 「银心......」祝九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否说着梦囈。 箐儿见她脸红得不正常,连忙把汤放下,用手一探,竟发现她的额头滚得发烫,应该是发烧没错。 「小姐?」箐儿一时慌张起来,本来祝九妹的情况就不好,现在还发起烧来,「小姐你怎么了?你、你现在听到我说话吗?」 无论她如何喊,祝九妹只紧闭着双眼,不时痛苦地皱眉,很是不舒服的样子。 刚刚箐儿才从常关手里拿了一些药材回来,现在看来还要出去一趟,她看着窗外早已降下的黑幕,才想起自己已经一整天没有用膳,不过眼下祝九妹的病更加要紧。 披上斗篷,把门关上后,她将苓儿给她的纸符塞进门缝。前一段时间,箐儿为了随时随地都确保祝九妹的安全,便自行施法改变了纸符的用途,只要将纸符放到祝九妹附近便可防止妖魔鬼怪近身,若对方一旦遇到危险自己也能立刻感知。 反正,她现在已经不需要用纸符联系苓儿了。 箐儿挑着灯,拢紧衣领急步往饭堂走去。 这几天天气变得快,她还没来得及给二人添冬衣,现在屋里的两张被子都在祝九妹床上了,箐儿只觉得最近真是祸不单行。 第四十一章 更不幸的是,饭堂门已关,灯火也灭了,常关自然也不在这里。箐儿这一天东西两回跑,早就忘记现在是什么时候。 可是,今晚她一定要把药拿到手。 若说这次的病是祝九妹的大劫也不是不可能,栩风与素月的情劫本就是两人不得相守,所以她早逝正好就应劫了。 「如果......」箐儿忽然停下脚步。 如果祝九妹只是病死,相比那个哭成血泪的女子倒算是死得安详,顶多是留在世上的梁山伯伤心而已,何况对方也不知祝九妹是女儿身,最多就缅怀一下兄弟情。 但要她眼睁睁看着祝九妹就这样病死,她也实在办不到。 箐儿好像进了死胡同,脑子烦得转不起来,脚下不留神,竟一个踉蹌把灯弄熄了。 「冷静、冷静......」她深呼吸。 如今灯灭了连路也看不清,幸好附近尚有房子亮着光,看来还有孜孜不倦的学子尚未就寝。 恐怕如今只能前去借火了。 箐儿小心翼翼地顺着小路一步步地走着,大概走了十几步,旁边的草丛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本以为只是小动物而已,就没在意。岂料,下一秒她却听见一下低低的人声。 「谁?」 箐儿警惕地慢慢靠近,就在此时,一个人影突然从另一侧闪了出来,随后往亭子方向跑去,就消失不见了。箐儿也是吓到了,缓了几秒后察觉不妥,才谨慎地拨开草丛。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不知是否下凡为人的关係,连她也会特别容易生起恐惧。 在微弱的月光下,一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直觉告诉她那是一具尸体。 箐儿极力保持镇定,蹲下轻轻用手把那人的头扳过来,手上的触感是冰冷的,而且满手黏腻。她低头一嗅,只觉满肚子的噁心。 是血。 她这才发现此人身上有多处伤口,最严重的就是头部,死因恐怕也是头上的伤。 她站了起来,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么倒楣的事也找上她。祝九妹的病虽然严重,不过眼下好像得先处理这事。 「看来得找山长。」她心想到,顺便向他讨些药材也好。 听闻山长一家住在半山腰,离这里有好一段路程,一来一回可能也要天亮了。箐儿沮丧地走着,脚下一轻一重,身体好像被抽空似地飘起来。 对了,她还没吃饭..... 「欸,你......」 不知哪里飘来的声音,箐儿只觉得头很重,脚一软就失去知觉。 同一晚,梁山伯的房间便是那其中寥寥可数、仍亮着的房间。 「夜已深,公子还是早点歇息吧。」四九稍稍帮梁山伯铺好新添的被子。 梁山伯自然地应了声,却好像根本没听见,目光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上的书。 片刻,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四九,你怎么还没睡?」 最近天气转寒,四九这几天都在忙着准备冬衣,把薄衣洗好收好,转季的时段就是特别多活干。 「没事,我在舖被子。」四九脸上也没有疲惫,一副默默耕耘的样子,要是给箐儿看见,没准又要喊一声「奴才命」。 梁山伯搓了搓冰冷的手,若有所思道:「这几天祝兄都没来上课,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公子若日日熬夜读书,也很有可能生病。」 冷不及防地给自己僕人奚落了一句,梁山伯也习惯了,只笑笑:「我会注意的,明天你替我准备一些水果,我们还是去一趟南院吧。」 「屋里已经没有水果。」 梁山伯收拾书本的动作一顿,「......我再想想。」 第四十二章 箐儿直觉眼皮重得快要睁不开,若不是肚子传来的难以忍受的飢饿感,她真想就此沉睡五百年。 指头微动,除了空腹感以外,身体各处的疲惫也慢慢甦醒,这几天她真的是累透了。 驀然,肚子传来了一下怪声。 「公子,她放屁!」一把鄙夷的声音响起。 箐儿一听到这话立刻清醒过来,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却见两张熟悉的脸孔正盯着自己。 尚武才说完抵毁她的话便见对方醒来,吓得立刻闭嘴。 箐儿慢慢坐了起来,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躺在地上,她闻到身上有一股怪异的味道,低头一看,才看见手和衣服上的血跡,也想起了方才的事。 「你们......救了我?」箐儿疑惑道。 可她看了看自己的处境——衣服有点凌乱,而且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对方却一人坐床一人坐凳,看向自己的目光就像看犯人似的,霎时感觉自己更像是被捉回来。 「你杀人了?」马文才正经道。 她一时反应不来,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下意识说了句:「你怎么知道?」 话毕,见两人神情瞬间变了才察觉自己说错话,她连忙解释:「不是我,我意思说、是你凭什么觉得是我?」 「我见你身上有血,本以为你受伤了,但你身上却没有伤痕。」马文才似笑非笑道:「你知道现在外面都在找你吗?」 箐儿不解道:「为何找我?」 「因为你杀了人啊......」尚武一脸恐惧。 她瞪着尚武,字字分明道:「不是我。」 见二人不信,她又叹道:「我的灯灭了,本来想去借火,却想不到撞破了这事,我亲眼看见兇手跑的。」 「那兇手是何人?」 「太黑了,我没看见,不过是跑去你们东院的方向。」箐儿说完便站了起来,看看自己手上的血渍,朝马文才问道:「可以借点水吗?」 「你想消灭证据?」 箐儿没好气地道:「我现在去自首行了吧?」 马文才见她转身准备离开,不急不慢道:「尚武,烧壶热水来,顺便准备些糕点。」 「是。」尚武不情不愿地应道。 她没想到马文才竟答应的这般爽快,由衷道:「谢谢。」 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一时有点微妙。 箐儿指了指一旁的凳子,「可以坐吗?」 马文才一笑:「请。」 箐儿不客气地坐下,儘管手上的血已经乾了,手还是不自觉地一直摩擦着裙子,这套衣服恐怕也要丢掉了。 「你们......为何这么晚还要出来?」她想起是对方把自己带回来的。 「观星啊。」说罢,马文才愜意地靠在床上。 箐儿一听,下意识地点点头,的确是他的一贯风格。 马文才见她没有丝毫怀疑的样子,有点意外:「你信?」 「有什么奇怪,以前我也曾和小姐半夜偷偷出来观星。」一顿,箐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也谢谢你啊,没有把我们的事说出来。」 这也是她真心话,马文才虽与自己曾有不和,但在这件事上,她们还得感激他。 「何事?你们是姑娘家的事?」他嘴蓄笑意。 见对方一副儿戏的模样,箐儿瞬间又拉下脸来。 这时,门突然一下打开了。 尚武进门后立刻把门锁好,急道:「公子,好像有人过来咱们这边!」 马文才一愣,不禁看了看箐儿。 「我、我们要不把灯吹灭,然后装作睡着?」 「他们恐怕已经看见我们的房子亮了。」 箐儿不明白他们二人到底在着急什么,「怕什么,我现在出去跟他们解释就行了。」 「不可以!」 「不可。」 两把声音同时响起。 「你这是要把我家公子陷于不义吗?窝藏罪犯可是大罪啊!你、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莫名其妙!」 看着尚武气得跳脚的模样,箐儿忍不住回嘴道:「我才莫名其妙,我可是被你们带回来。」 见尚武准备破口大骂,马文才示意他安静,随后淡定道:「现在就算你出去解释也是百口莫辩,真正的有心人在暗中,在他眼里你可是最好的代罪羔羊。」 箐儿压根儿没把事情想得这么复杂,「那我该怎么做?」 「尚武,帮我准备笔墨。」他又朝箐儿道:「你去我床上躲着,把帘子放下来。」 迟疑片刻以后,箐儿终究还是照样去了。 「公子......」在尚武一脸震惊下,箐儿便拖着一身血跡,连鞋也没脱就躲在马公子的床上。 第四十三章 没多久,屋外果然传来敲门声。 「谁?」 随即,门外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在下曾微子,劳烦公子开一下门。」 尚武一开门,便看见门外站了四五个人,均手持武器,应该是山上驻守的士兵。 为首的正是队中领头曾微子。 这时,马文才也走到门口,「怎么了?」 曾微子一拱手,神情严肃:「山中发生了命案,在下前来提醒公子晚上记得关好门窗,万事保持警惕。」 「什么?」马文才略带惊讶,随后正经八百问道:「怎么会这样?兇手可捉到了?」 「兇手尚未落网,」曾微子的眼神忽然敏锐起来,「不知公子,是否介意让在下进来查看一下?」 马文才听罢,立刻道:「当然可以!来,这边请。」 尚武看着自家公子热情的举动,都快吓得腿软,想着对方该不会忘了才刚把「杀人疑兇」藏了起来吧? 曾微子做了个手势,跟在后面的几人也一同进来。仔细观察了一下房内的环境,他发现比刚才检查的几户还要雅緻,心里忖度着眼前这位翩翩公子应是家境不错。 「这里有点乱,还请大人千万别介意。」马文才不好意思道。 此时桌上正是一团乱七八糟,书本笔墨均四散摆放,地上则堆满一个个纸球。曾微子弯腰捡起其中一个,正准备打开,却被对方喊停。 「这......」马文才脸上略显不自然。 这么一下反倒激起对方的好奇心,把纸打开,只见上头写了几个大字,歪歪斜斜的,实在难看。 他立马把纸放回桌上,低低咳了声:「公子见谅,我们想在屋里稍稍转一圈。」 「大人请便!」马文才夸张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尚武也连忙道:「大人请!」 随即避重就轻地带着几人在前院后院来回走了遍,最后查无所获才回到屋内。 「不知,」曾微子的目光忽而停在屏风相隔之处,「里面可否也让在下看一下?」 箐儿本在床上躺着,听见外面几人进进出出地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差点也睡着了,此时听见此话,身子一下紧张得绷紧不已。 马文才神情一敛,低声道:「不是不行,只是大人得答应我,有些事情看过就算了。」 曾微子不明就里:「如果公子怕人杂不便,在下一人进去也可。」 「那好。」说罢,马文才率先走了进去。 才一转过屏风后面,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檀木柜子,上上下下竟然摆满了奇珍异宝,曾微子虽不懂辨识,但看这些摆设精緻,看似价值不菲。 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马文才刚才的话这个意思,看来眼前的学子可不是一般的富有。 「敢问公子,床上的帘子为何要放下?」 曾微子紧紧盯着那块半透的纱质帘子,却怎么也看不清内里。 箐儿听到近在咫尺的对话声,立马吓得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正是有人来才要把帘子放下来。」马文才理所当然道:「我也总得有些隐私吧,不然什么都给人看见可不行。」 曾微子不语,猜测里面定是放了些贵重之物,自己本不是多事八卦的人,只是任务在身,不可大意。 「大人该不会认为里面藏了犯人吧?」马文才突然笑了。 这一下,旁边的尚武和床上的箐儿都吓得不轻。 他倒是够坦白...... 要是这个曾微子最后把帘子掀开,箐儿还真好奇他能不能笑得如此开怀。 「恕在下冒犯,还请公子开一下帘子。」 果然...... 箐儿开始想着一会要以什么表情来面对他,只希望自己别把对方吓着了。 「大胆!」忽然,一声怒吼响起。 箐儿仔细辨认,竟是尚武的声音。 「我家公子可是堂堂马太守之子,岂容你无礼!」尚武一脸凛然,与平日怯懦的他简直是天渊之别。 曾微子心里一惊,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然是太守之子。 「不得无礼。」马文才长眉一舒,缓道:「曾大人也是公职在身,不过马某也不是随便之人,有的时候还是需要各退一步。」 曾微子沉默不语,良久终于张口:「打扰了。」 片刻,听见门关上的声音,箐儿才从床上下来。 第四十四章 「真没想到你爹竟然是太守。」她低头稍稍理了下衫裙。 马文才轻笑,「你可要保守秘密。」 「啊!」不知何时,尚武已自个儿衝到床边,看着床上一片狼籍后立马丧着脸。 箐儿转身一看,发现上好的缎子上染了些血跡,还有一点黑黑的,应该是自己鞋子沾上的泥巴。 她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我赔你钱吧。」 「你赔得起吗?」尚武气道。 箐儿想了想她与祝九妹的财產,道:「这倒不成问题。」 「这是新添的被子,你就算有钱也不可能立刻弄一张新的来!」 尚武狠狠地盯着她,又焦急地看向自家公子,希望他也能骂上几句。 「好了,现在还是想想你该怎么回去。」马文才难得地叹了口气,或许他也开始后悔把她带回来。 「什么怎么回去?」箐儿不明道。 「曾微子不会这么轻易就离开,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派了几个人在附近监视着我们。」 「什么!」尚武一听都快要哭了。 「所以说,我不能离开这里?」箐儿同样难以接受。 「对,直至兇手落网。」 箐儿深呼吸一下,认真道:「不行,天一亮我就要回去。」 祝九妹的情况也不知道怎么了,况且也只有自己能照顾她。 「如果你是怕你家小姐担心,我可以让尚武亲自上门告知。」 「她现在病了,难道你们可以照顾她?」箐儿对上他的视线质问道。 马文才看她眼神中满是倔强与不屑,低头笑了:「不是不可,只是怕银心姑娘不让。」 尚武再次不识趣地插嘴:「对啊!我家公子当然有资格,他可是你们祝府的......呜......」 还没说完,便被马文才一把摀住嘴,箐儿看了眼行为奇怪的主僕,不耐道:「我要离开这里,你们是拦不住我的。」 「那倒未必。」马文才放开手,擦掉尚武的口水。 箐儿不禁冷笑,「是吗?」 她是天庭之人,而他只是一介凡人。 然而下一秒,箐儿却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她瞪着马文才,才惊觉就在方才的一瞬自己竟然被点穴了,如果硬要施法,便会加倍损耗修为。 「啊哈!」尚武看见后乐得直在箐儿面前做鬼脸。 「抱歉了银心兄弟,天亮以后我自会替你解穴。」 马文才一脸歉意说罢,便把外衣脱掉后递给了尚武。 「公子,那、那她怎么办?」尚武看着逐渐走远的马文才,又回头看了看立在原地的箐儿。 「把她放回床上吧,我先睡一会。」 尚武呆呆地应了声,忽然觉得不妥,马文才走的方向是自己睡觉的地方,至于箐儿也有床睡了,那他自己呢? 莫约两个时辰后,尚武本是坐在地上打睏,却忽然被自家公子叫醒了。 「公子,你这是要去哪?」他惺忪地揉了揉眼睛,见马文才已换上一套新的衣服,可他分明记得今天不用上学堂。 「你留在这里看着她,我去去就回。」马文才看了眼躺在自己床上的女子,双眼早已合上,应是睡着了。她的双手规矩地叠合放在身前,头也不偏不倚地枕着,这个姿势一看就知道是尚武弄的,这么一来,倒有几分大家小姐的样子。 只可惜她不是。 马文才想起那桩婚事,如果祝九妹嫁过来,她也自然会过来吧? 他低头想了想,觉得还挺有趣的。 这时天尚未全亮,户外一阵雾气,因此还是需要挑瞪前行。当他走近昨晚碰见箐儿的地方时,远远就看见有几人守在哪里,地上有一块布盖着,尸体还在。此时除了他以外,身边还有十来个人站着,大家既不敢靠近,却又好奇地仰着头张望。 「兄台,听说昨晚好像发生了命案?」马文才装作不经意地向身边一人问道。 「嘘,小声点......」身旁那人比马文才矮半个头,脸却精灵的很,他半掩嘴道:「这事昨晚半夜就传遍了,听说曾头子还半夜进屋抽查呢。」 「死者是何人?」 「好像是某位同窗的书僮,唉,年纪小小就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得罪了什么贵人。」那人摇摇头,很是怜悯。 「是啊......不知报案者是谁呢?」 「不就是他的主子,发现他失踪以后第一时间就报案了。」 如今天亮了些,人也多了,加上这里近饭堂,因此经过此处的人纷纷好奇地凑了过来。 这时,人群中忽然让出一条路,一个身穿素衣,慈眉善目的人走到中间,此人正是山长吕铭。看到他走了过来,眾人立刻肃静,随后还跟着两人,分别是曾微子和一个年轻人。 「诸位,」吕铭脸容憔悴,应该也是一整晚没睡,「昨晚发生了一宗命案,兇手半夜潜逃,如果大家发现昨晚有任何异样或者线索,请务必告知我们。」 吕铭看了看身旁神色忧伤的年轻人,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去看最后一眼吧。」 「山长,我不看了。」那人一脸伤心,怕是接受不了现实。 马文才没有离开,就站在那里一直看,旁边的曾微子自然也发现了他。马文才见对方一脸警惕地看着自己,只心生无奈,随后想起箐儿曾说过的话,霎时心生一计。 「山长,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瞬间,所有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第四十五章 吕铭认得马文才,虽然外面有传言他是紈絝子弟,不过自己曾看过他写过的文章,倒是有一番才华。 「请说。」 马文才露出一脸困惑,与此同时,眾人也立刻紧张起来。 「昨晚半夜,我家书僮在门外看见有一人匆匆经过,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他回来跟我说了这事,我本是不以为意,如今想来或许事有蹺蹊。」 「你是说,兇手曾出现在东院?」曾微子握着剑鞘的手一紧,随后又质疑问:「你昨晚为何不说?」 「我昨晚完全把这事忘了,所以今天才一早过来告诉你们。」 听到这里,大家都惶恐不已,东院可是他们居住的地方,现在竟然藏了个杀人犯,这可不得了。 曾微子见人群中引起一阵骚乱,立马安抚:「各位莫慌,今日内我会逐一检查每一间房舍,尽快在入夜前把兇手找出来。」 「我的也要再检查一次吗?」马文才追问。 「无一倖免。」 尚武在马文才走后又睡着了,醒来时发现他还没回来,一时无所事事起来。他想起还躺在床上的箐儿,打算偷偷整她一下。岂料一靠近床边,便看她双眼睁得圆大,左右上下地溜着,身体却动不了,煞是恐怖。 「你......醒了?」 箐儿醒来好一阵子,身子却动不了,简直难受死了。她一听到尚武的声音,双眼立马齐齐盯着他,看得他满脸恐慌。 总有一天,她要把这对主僕千刀万剐。 「你......别这样盯着我,我什么也不会,帮不了你解穴的......」 恰巧,门在这时打开了。 尚武彷彿看见救星似地奔向马文才,哀道:「公子,我以后不要再和她待在一块了。」 马文才无视他,直接来到床边帮箐儿解穴,道:「现在你换上尚武的衣服,我送你回去。」 尚武一听,吓得下巴都快要掉在地上,「公、公子,你不要我了吗?」 「等下曾微子会再来一趟,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装扮成你才有可能离开。」 看他似懂非懂的模样,马文才补充道:「你与她身高差不多。」 尚武听后犹豫五雷轰顶,在同龄男子中他并不矮,只可惜箐儿发育得不错,于女子来说算是高挑。 箐儿被解开穴道后,麻痹的感觉仍未散去,马文才见她用手艰难地撑坐起来,自然而然地拉了她一把。 尚武不情不愿地把衣服给了箐儿,然后将她那套沾有血跡的衫裙收进柜子的暗格里——那是马文才专门订製的柜子。 临出门前,马文才忽然吩咐:「尚武,你帮我查一下那个书僮的背景。」 「没问题!公子一路小心。」 在下人当中,尚武还算是混得不错,除了箐儿和四九。 在目送两人离去后,他便把房里的东西收拾好,让人看不出曾有人来过的痕跡。 「南院怎么走?」 箐儿有点意外:「你不知道?」 「那里荒芜得很,几乎没有人会去。」马文才又道:「不过对你们来说,或许是个不错的地方。」 听出他话中有话,箐儿也懒得计较,「我要先去一趟饭堂找常关取点药材。」 马文才頷首,便随她去了饭堂。 现在正值早饭时间,里面坐满了人,门外一如既往地排着长长人龙。两人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箐儿见常关忙得不可开支,一时不好意思上前打扰。 身边的马文才低头看了看她,挑眉道:「你在这里等我。」 箐儿见他像上次般喊了声「常大爷」,对方便马上放下手头上的工作,二人谈笑风生了一阵子,便看见马文才拿了一张纸条走了回来。 「走吧,去抓药。」 「你们很熟?」 先前常关之所以答应给自己抓药,是因为他曾与自己和祝九妹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才额外答应这等要求,却谈不上熟络。应该说,常关这种冷面大叔本就很难让人亲近。 「他以前曾在我爹部下干活,知道我而已。」 「原来如此。」 两人无言,片刻,马文才忽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那种仗着家世便得意忘形的富家子弟?」 箐儿的确曾瞧不起马文才,不过她也不觉得他是什么坏人,不至于像他说的那么不堪。 「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唉,我明白的。」 听见旁边传来这么一声哀叹声,箐儿勉强迫自己扯出一丝笑容,抬头道:「你也不用......」 下一秒,抬头却见对方满脸笑意,脸上还有压抑不住的得逞,她这才发现自己被耍了。 「其实呀,当大少爷真的不容易,要在人前装谦虚,也要忙着应付前来巴结的人,真是挺累的。」不知何时,马文才手里多了一把纸扇,很是春风得意地晃动着。 箐儿死死把气忍下,她早该知道凡人都是本性难改。 走了一段路,箐儿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毕竟她快两天没吃东西。 「你们住这里可真是自讨苦吃。」 沿途,马文才一个人影也没看见,白天还好,到了晚上以后别说是一介女流,就连堂堂七尺八的男子也未必敢走这路。他看了看走在前头的女子,想起昨晚她独自奔来跑去的,心中不由一动。 箐儿听见这话,刚回头瞪他一眼,原本手里提着的药却忽然被对方取了去。 「这样走得快点。」 「......」 「不用谢。」 第四十六章 从斜坡上来一个转弯,眼前便豁然开朗,排列整齐的房舍呈现在两人眼前,此时其中一间屋子门却前站了两个外人。箐儿定眼一看,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竟然是梁山伯和四九。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她惊问。 不过随后看了看两人的神情动作,应该尚未曾进内,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万一被梁山伯得知祝九妹是女儿身,那一切都会完蛋。 「银心?还有......马公子?」梁山伯一怔,便走了过来。 「好巧,原来是梁公子。」 箐儿无暇理会身后二人寒暄,自己立马把药抢回便准备溜进屋里。 然而在开门之际,她竟听到一个久违的名字。 「箐儿......」声线略沉。 那应该是苓儿下凡以来第一次以四九身份来喊她的真名。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了四九那张本应目无表情的脸孔,此刻竟然一片苍白。 「苓?」箐儿头一回见对方露出如此震惊的表情,不知怎么,自己也紧张起来。 「他是谁?」 她顺四九的目光看了过去,他盯着的正是马文才。 箐儿奇道:「马文才呀,你不是见过他吗?」 然而对方没答她,只摇摇头。 她也没来得及追问,「你先帮我拖住梁山伯,别让他进来。」 说罢便自己开门进内,然后把门关得严实。 「小姐!」 箐儿连忙来到床边,探了下祝九妹的额头,发现烧竟然已经退下,不过仍微微发热。这时祝九妹也悠悠转醒,几番用力才睁开双眼,「......银心?」 「小姐,梁山伯来了。」 「你说什么?」祝九妹立刻清醒了许多。 「你现在病了,不如推迟说改日再聚吧?」 「不行。」祝九妹焦急道,「难得人家登门拜访,不能让人白来一趟。」 「可是小姐,你现在这样怎么能见客?」 祝九妹想了想,道:「你把他们请进来,以屏风作间,就说我生病了怕传染。」 箐儿见说不过她,只好随她的意去开门。 「你们......进来吧。」 「有劳了。」梁山伯示意四九跟上,到底第一次来访,神情间难免有点紧张。 她看了一眼马文才,见对方好歹跟到门前,进去喝杯茶还是可以的,便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也一同进内。 「是梁兄吗?」祝九妹尝试提起精神来,但声音还是有一丝沙哑。 「正是,祝兄可安好?」儘管隔着屏风交谈,梁山伯还是异常拘谨,要不是箐儿示意他坐下,他应该就一直站在那里。 马文才则相反,见梁山伯一坐下,自己也不客气地坐下斟起茶来。 「听闻祝公子病了数天,马某也就不请自来了。」 祝九妹突然听到另一把男声,立马吓到了,箐儿没时间解释,只做了几个手势安抚下她。 多了个马文才,祝九妹也变得不好说话,毕竟对方可是得悉自己秘密的人,偏偏这时箐儿要煎药去,只剩她一人应付。三人有的没的聊了起来,气氛有多尷尬就多尷尬。 到了灶房,箐儿把药分好便开始熬药,同时没忘把这里可以吃的都拿出来,儘管现在她已经饿得没什么感觉。 她嘴咬着一个冷馒头,一边蹲下来煽火,心想也不知道自家小姐那边如何。 「箐儿。」 箐儿回首,看见一个身型瘦弱的少年走了进来。 「苓。」直觉告诉她,这次对方是以苓的身份来找自己。 苓儿见她一身灰尘,蓬头垢面的模样,忍不住叹气:「如今的你还有不到五年阳寿,我劝你对这副身体还是小心为上。」 箐儿没想到她只剩下这么点时间,心里忖度着往后尚可施法的次数。她知道苓儿是关心自己,可是她对她还有太多的怀疑。 「所以呢?我死了以后,你的计画就得逞了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来这里并不是要阻止你。」 属于男子的声音刚落下,箐儿脑中便再次响起之前空灵的声音。 「我下来是为你渡劫的,你曾问我你的劫为何,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四九那双微垂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箐儿不明白为何她要弄得如此神秘,不过既然对方转换了说话的方式,想必这事是不能给天上的人知道。 「那个马文才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知道他是太守之子,凡人一个,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苓儿听后明瞭地点点头,「果然你也不知道。」 「什么意思?」 「我在南院下了结界,凡人是进不来这里,他们只看到几间破旧的房舍,那是南院真实的模样,与如今你们住的这里不同。」 箐儿忽然想起什么,「我早该猜到,那天带路的人就是你吧?」 「那天我本是有其他事情要办,所以易容了,想不到被你缠上,便顺便好心帮你们一把。这里下了结界,你们也不会受到外界干扰。」 话毕,箐儿之前累积的疑问顿时烟消云散。 原来只是这个原因,害她瞎搞了半天,还一直误会了对方。 「你方才的意思是马文才不是凡人?可为何我感受不到他身上有任何的仙气或者妖气?」箐儿回想与马文才相识的种种,虽然对方是有点小聪明,可行为举止与常人无异。 「不只是你,我刚才用灵力在他身上检查过,同样没有发现,这样的情况只有一个可能性。」苓儿不禁皱眉,她知道箐儿在这一世註定与马文才纠缠不清,可是秦凌却没告诉自己马文才的真实身分。 箐儿恍然大悟,接着道:「唯一的可能是对方很强大,可以把自己的气息完全掩盖而不让任何人察觉......可他目的是什么?」 苓儿摇摇头表示不清楚,道:「不过箐儿,你这一世与马文才有一段姻缘,他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话一出,箐儿立马愣住了。 第四十七章 「什么?」 她明明记得修仙五百年的劫已经过了,六百年还没来,怎么这么快又有劫了? 「我这是情劫?」 「没错,原本这不应该是劫吧,或许因果不清,是你前世欠下的。」 箐儿还在发怔,对方继续道:「我知道如今你对他没有感觉,若有一朝你真爱上他,记得别沉沦就可以了。」 「你这样一说,突然觉得好噁哦。」箐儿一想起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凡人,而这次主角成她和马文才以后,她就浑身不自在。 同样,在天上,苓儿只觉得箐儿做事懒散大意,好像总是少了根筋,现在突然谈情说爱起来,还真是挺彆扭的。 她拍了拍箐儿的肩膀,「嗯,我也这么觉得。」 话刚落毕,一道喜怒不明的声线便响起。 「看来我来得不巧。」 两人齐齐看向门口,发现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此时对方正盯着搭在箐儿肩上的手。 一说曹操,曹操就到。 「我先走了。」这次四九重新张口说话。 马文才侧身让他从旁出去,目送他远去后才道:「真受不了你家......公子和梁山伯,我还是先走了。」 「你喜欢就走,不用特地来告诉我。」不知怎地,箐儿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夫子有教礼尚往来,你既然请我喝了茶,我自然要礼貌道别。」 箐儿哪管他满口道理或者歪理,不客气说:「那你可以走了。」 听她这么衝的口气,马文才不得一挑眉,「银心姑娘还真是不近人情,看来我的确打扰到二位了。」 说罢,便悠悠转身离去。 箐儿蹙眉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心里不由一阵鬱闷。 屋内,此时只剩祝九妹和梁山伯。 「梁某冒然前来,还望祝兄莫怪。」 「不会不会,我......很高兴。」祝九妹摸摸脸上,总觉得自己脸热得发烫,想必烧还没退。 「祝兄记得这些日子要戒口,切忌馋嘴。」 「好,我会记住的。」 事实上,以上类似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好几遍。 梁山伯想了想,突然道:「如果祝兄不介意,其实梁某略懂一点医术......」 「不可!」 尚未待祝九妹回应,门忽然被人打开了,只见箐儿捧着药衝了进来,在她的身后还有一脸漠然的四九。方才两人一直在外边偷听,正确来说只是箐儿在偷听,而四九则是被拦着不准进去。 「我、我家公子病已经差不多好了,多谢关心。」箐儿一边稳住手上的药,一边急道。 梁山伯反应过来后,宽容地笑了笑,「好。」 中午时分,曾微子已展开全面搜查,尚武趁对方人手调动时,乘机溜了出去打探消息,刚巧回来的路上竟然碰上马文才。 「公子!」 马文才远远看见尚武奋力挥着手,便上前道:「有查到什么吗?」 「有的,」他低声道:「那个书僮我认识,叫阿侥,我们洗衣时偶尔会碰面。」 「他平日为人如何,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不会,他很内敛,总是默默低头干活,一句声也不吭。」尚武脸色黯然,继续道:「他人很好,有时候还会帮我们搬木桶。」 马文才不语,尚武好像想起什么似地道:「对了,我曾看到他身上有瘀伤,所以他从不敢把袖子挽得太高,生怕我们看见,可是大家都看见了。」 「大概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伤痕?」 「好像一直都有......对了,这不就奇怪吗?」尚武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怎么就没想到!」 很明显,他应该一直被人虐打。 「看来还要回去一趟。」 马文才回首望向自己刚才走来的路,又想起某人方才说的话,佇立沉思着:「可不能这么容易又回去......」 尚武看着自家公子一时回头一时昂首,自言自语的,禁不住问:「公子,你要去哪?」 马文才指了指,问:「走这边可好?」 「好啊......」尚武不解,他分明见对方脸上写满期待,却又为何要问他? 两人走到半路时,碰见回来的梁山伯和四九。 「马公子?」梁山伯记得他已经走了,不明为何他突然折返。 「我落下东西了。」马文才微微一笑:「梁兄慢走,不送。」 对方亦一笑回礼,擦身而过之际,马文才忽然感受到一道锐利的目光,他看着四九的背影,略感奇怪。 走了一会,感觉身后少了什么,一回头竟发现自家僕人不见了。 「尚武?」 奇怪。 「就一条路也可以走丢......」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南院,回来再顺便找一下人。 第四十八章 「银心,快拿给我看一下。」 箐儿将刚才梁山伯留下的茶叶递给祝九妹,心里暗道:哪有人第一次见面就送茶叶。 祝九妹小心翼翼地扯开绳子,一层层地把纸掀开,茶香就立刻漫溢开来。 「是雨花茶。」她双眼发亮,知道这茶很是贵重,而对方竟然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作为第一次的见面礼。 箐儿见祝九妹如获至宝地捧着茶叶,有点看不下去:「小姐,药快凉了。」 听她这么说,祝九妹才不捨地把茶叶收好,喝了药以后又睡了。 帮自家小姐盖好被子后,箐儿便准备把东西收拾好也歇一会,只是一踏出门外,却看到马文才一副从容地站在门外。 「怎么又是你?」 她真好奇这路一天走两回不累吗? 「有事想问你,关于哪桩案件的。」 箐儿捧着空药碗,往灶房方向走去:「边走边说吧。」 「你可记得昨晚发现尸体时,那人是什么状态的?」 她仔细回想,道:「他头上流了很多血,应该有严重的伤口,另外身上好像也有其他伤痕,总之浑身都是血。」 「如此可怕,也难怪你被吓晕。」 箐儿白了他一眼,「我是饿晕。」 马文才又道:「我有一个提议。」 「什么提议?」 「明天我会告诉曾微子说我找到证人,可能需要你露面一下。」 「我早就说过要出来指证,只不过被你们阻止而已。」 「那好,明天你随我走一趟。」 箐儿「嗯」地应了声,便把空碗放好。 不知不觉,两人已再次来到灶房,马文才见话题结束也是时候离开了。 「等等。」箐儿忽而低声道。 他闻言转身,赫然一阵风似地捲席而来,晃眼间对方已来到身前,迎面而送的还有一道亮光,他虽马上反应过来地一把握着箐儿的手腕,可是下一秒,左胸还是传来剧痛。 「你......」箐儿骇然瞪大双眼。 马文才见她一脸震惊得似乎自己才是受害人,顿时无言以对。 「你为什么不躲开?」她握紧利刀,眼神出现警惕。 「谁知道你要偷袭我。」他低头一看,发现胸前已经开始有血溢出,「想不到你下手挺恨。」 箐儿见他如此冷静,再次心生怀疑,「别装了,你到底是仙还是妖?」 「你觉得我不是人所以才想杀我?」马文才忽然觉得可笑。 剎那,他脸色转沉,握着对方的手用力一拉便反客为主,待箐儿回过神来,手上的刀已经被迫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则被对方从后挟持。 他倾前俯首,如墨的青丝垂在箐儿身前,微弯的嘴唇几乎要碰到她的耳朵。 「现在说说看,你为何要杀我?」声音近在咫尺。 箐儿心中不由一动,对方似乎果真不知情,见事情不如想像中发展,她便胡乱瞎扯个理由,「我怕你把我和小姐的秘密说出去,所以就打算给你点厉害看看。」 言毕,她感觉身体从对方怀里一松,竟然就被放开了。 「你若担心大可跟我谈条件,用不着动不动就杀人灭口。」 马文才从旁拿了一块布擦了些许的血跡,虽然命中要害,不过伤口不深,若回去处理伤势应该也无碍。 箐儿也看见了他胸前的血,她没想到对方就这么放过自己,不由脱口而出:「这事是我的不对,我帮你疗伤吧。」 「你又不是大夫,如何帮我疗伤?」 她没搭理他,自己开始运行体内那股仙灵之气,然而,脑海中再次浮现苓儿曾说的话,如今这副身体可剩不了几年的命。 马文才见她犹豫的神情,以为她在逞强,淡淡地道:「放心,这仇我自然会记下。来日方长,以后再找你偿还。」 箐儿抿嘴不言,只好默默目送对方「负伤」离开。 尚武回到屋里已经快两个时辰,然而他还没看见马文才回来。刚才他明明跟在马文才身后,不过顷刻之间,抬头就不见了人影。 「怎么还不回来......」尚武在屋里根本没法安坐,刚才他都快把整个山头找遍,结果都没有找着,只好回这里来。 正在懊恼之际,尚武忽而听到两声敲门声,当他兴奋不已地衝去开门时,发现门外站着的竟是曾微子等人。 「你家公子在吗?」 尚武学着马文才平日的口气,假装镇定地道:「我家公子不在,不知大人前来何事?」 「我等前来搜屋,由于时间紧迫,恕在下未能等你家公子回来。」 未待尚武回答,曾微子一扬手,眾人便入屋搜索起来。 「喂!你们做什么......」尚武想上前阻止,不过被曾微子用刀鞘挡在身前,便不敢再动。 这次的搜查明显更彻底仔细,不管是书柜衣橱,还是什么古董珍品,都一一被翻来覆去地检查。曾微子亲自来到昨晚未曾查看的床,一手掀开帘子,竟然没看见任何奇珍异宝。 「什么都没有?」他回头盯着尚武,感觉自己昨晚被骗了。 尚武机敏地「哼」了一声,脸上写满了「早就藏起来」的意思。 曾微子想了想,觉得也是有这个可能性,见其他人均查无所获,儘管再不甘也只好告辞。 人走了没多久以后,马文才总算回来了,尚武刚要呲牙咧嘴说着刚才的事时,却察觉到对方脸色惨白,甚为不妥。 「公子你怎么了?」 马文才坐了下来,移开方才一直捂在胸前的手,道:「......帮我取些热水来。」 尚武这才看见衫上的血跡,顿时惊道:「公子,你受伤了?」 他叹了口气,勉强一笑:「不小心中了美人计。」 第四十九章 「公子,该换药了。」经过一个晚上,马文才胸前的伤已经结疤,虽然他并没有言明原由,不过尚武也大概猜到伤人者是谁。 哪里来的「美人」,整个书院应该只有祝九妹和箐儿勉强配得上这个词。 「俗语说得对,最毒妇人心......」尚武边换药边忿忿不平地道。 马文才听了也只是一笑了之,原本他打算今日便去找曾微子,不过经过昨天那事,也不确定箐儿今日是否会依时前来。 换药完毕,尚武便准备打饭去,岂料一开门便看见箐儿提着什么东西站在门外,似乎站了好一段时间。 「你还好意思来!」尚武气骂道,同时充满戒心地盯着她手上的东西,生怕对方忽然抽出什么武器来大开杀戒。 「我有事要找他。」 「不行,你休想进去!」尚武死死挡在门前,打算拚上性命也绝不挪开半步。 箐儿自知没有硬闯的理由,而且昨日的事是自己一时衝动,理亏在先。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时,屋内传来马文才的声音:「尚武,让她进来。」 尚武这才不得不让开,愤愤地看着她进内。 「我还以为你不来。」马文才躺在床上,也没有意思要起来接客。 「你是说我脸皮厚吧?」箐儿看了看他一副罹患重病的模样,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低头道:「这里有一些药材,合适的话就拿去用吧。」 那是她今天天未亮就起来採摘的,採完以后便直接打包过来了,可谓是最新鲜不过的药材。 马文才刚露出惊讶的表情,没想到对方又道:「丢了也无所谓。」 他忍不住一哂:「既然是银心姑娘的心意,在下自然是要珍而重之。」 「别囉嗦了,你不是说要找曾微子吗?」 「没错,」马文才这回从床上起来,顺手披上外衣,爽快道:「走吧。」 箐儿本想着要不要扶他一把,此刻见他脚下生风,才恍然明白方才不过是对方装模作样。 尚武一直在门外等着,忽然见二人一同出来,马上问:「公子,你去哪里?」 「我去办点事,不用预备我的早饭了。」 尚武本想跟着去,却被马文才要求留在这里看屋。 他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忽然心生委屈,他总感觉自从多了箐儿,马文才待他便不如从前了。 曾微子昨日扬言说一日之内逮捕兇手,结果昨晚几乎查遍整个山头都一无所获,正当他焦灼不已时,马文才与箐儿就来了。 在等待之时,马文才朝她低声嘱咐:「待会稍微装一点,别摆出一副......就像现在这样。」 箐儿一听脸更黑,良久喉咙才不情愿发出疑似「嗯」的声音。 这时,主人公终于来了。 「不知二位前来何事?」曾微子语气略为不耐。昨晚他一夜无眠,亦未有更衣梳洗,此时仪容有点邋遢,并不是见客的好时机。 马文才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甚感满意,愈是焦虑,他们说的话才愈可信。 「曾大人安好,此次前来......是有重大的事相告。」马文才站了起来欠了欠身。 「何事?」 「这位是银心,是祝公子的书僮,当日他曾看见兇手逃去,时间与我家下人所说的不谋而合。」 箐儿机灵地低首开口道:「大人,当晚我家公子生病,所以便出来打算取药,不料途中看见一人匆忙离去。」 「你确定那人是兇手?」曾微子认真问道。 「确定,因为当时我也看见了旁边的......尸体。」箐儿尽量显露出害怕的表情,「当时我被吓到了,于是立刻离开了。没想到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再三考虑后,便斗胆前来相告。」 「你可认得那人?」 箐儿看了一眼马文才,犹豫道:「是认得,不过当时太黑了,所以不确定。」 事实上她连那人的正面都没能看见,不过马文才说有办法找出兇手,自己也只好姑且信他一把。 曾微子听她这么说,脸上顿时抖擞几分,总算快真相大白了。 「这事易办,只要你与我认人去,兇手自然难逃这一关。」 「曾大人且慢。」见曾微子准备命人安排,马文才却阻止道:「我们在明,兇手在暗,如果此时贸然让证人露面,这样不但让银心兄弟陷入危险,兇手也会设法避开检查。」 听他一说,曾微子很是不满:「有我们在,他绝不会受到半分伤害,倒是你,为何屡次三番都与你有关?」 被人点了名,马文才也是很无辜,「我与银心兄弟相识甚久,这次可真是恰巧而已......至于曾大人办事自然不容置疑,只是马某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说来看看。」 「曾大人不妨先跟死者的主子说一声,」他忽然嘴角一弯:「就说证人已经找到了,并且想与见他一面。」 曾微子迟疑道:「为何要多此一举?」 「因为有些事情需要先与他确认一下,这样更容易锁定兇手所在的范围。」马文才看了旁边的箐儿一眼,故作亲暱:「对吧,银心兄弟?」 箐儿勉强配合道:「曾大人有所不知,当时兇手早以察觉到我,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对方才没有对我怎么样,故此还是小心为上,先让我们私下见一面为好。」 听见箐儿这么说,他思忖片刻后也终于妥协:「这事要尽快解决,时间定在今日下午如何?」 「没问题。」箐儿有预感今日应该间不下来。 第五十章 曾微子的住处与吕铭一家都在半山腰,从这里来回去一趟东院也需要半个时辰,马文才与箐儿算是客人,因此容许留在屋内等待。 此时两人正不客气地享用早点,箐儿见这里没有了人,才朝对面座的那人问:「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待会我见到那人以后要问些什么?」 马文才施施然地把一个包子夹到碗中,道:「别担心,他不会来的。」 箐儿一头雾水:「那你为何要曾微子请他来?」 「这只是幌子,你放心,等下随机应变便可。」 见他嘴上说得容易,箐儿忍不住回嘴:「看来一切在你掌控之中吧。」 「也不是,」马文才闻言低头看了看身前,「像昨天的事我就没法掌控了。」 箐儿听他话中有话,只尷尬地「咳」了声,自个儿低头夹东西吃。 马文才头一回见她如此老实,倒是有点出乎意料,「吃完出去走走吧。」 她见他已经放下碗筷,拒绝道:「我还没吃完。」 马文才见她马不停蹄地往碗里夹东西,真好奇她一个瘦弱女子竟然食量这么大。 「你家小姐没有嫌弃你真是奇蹟。」 她不自觉点点头道:「我家小姐是世上最好的人。」 良久,箐儿终于把最后一块肉都吃完,不浪费食物是她从天庭到凡间都秉持的信念。擦了擦满嘴油腻后,抬头发现马文才正意味不明地看着自己。 「你看我干什么?」 「我在想,要养像你一样的丫鬟究竟要花多少钱。」 「算出来了吗?」 「难矣。」 箐儿无法与他共处一室,说出他刚才的建议:「还是出去走走吧。」 这里虽清幽偏僻,不过景色别緻,明明野花四散,却像有人悉心照料过。萋萋芳草,星星紫红,如此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放眼望去只有远处寥寥数所房子,应该就是山长一家。 两人不敢走远,只在附近游逛,箐儿觉得其实南院也不比这里逊色,当然那也是苓儿的功劳。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马文才,见他此时正盯着树上的一隻小雀,满眼兴致。 还挺匹配的,她心想。 不爱拘束,间日偷乐,随手拾一片落叶、擷一缕云彩便渡了半生光景,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倒是活出凡人的精髓。 如此才是明智的抉择,箐儿不由一笑。 「你的伤如何?」她首次正式问候。 「不坏。」他把视线从树上挪移,又笑道:「未免再次让你误会,有一事我还是必须先跟你说。」 「什么事?」 「其实家父与你家老爷是世交,所以我与你家小姐也是有点渊源。」 听他这么一说,箐儿才恍然大悟:「早说嘛!」 马文才笑了笑没说话。 正在此时,两人忽然听到一把尖细的声因,箐儿往那方向看去,发现有一人趴在了地上。 她连忙数步上前扶起那人,发现原来是个小姑娘,年纪应该比自己还要小一点。 「没事吧?」 箐儿刚拉起她的手,那姑娘便急急把手抽开,害羞道:「我没事......谢谢公子。」 她见这女孩长得白白胖胖,眉毛弯弯且小嘴嫣红,是个可爱的小姑娘,自己的语气也温柔了二分,「不疼吧?」 对方见箐儿长得清秀俊俏,此时正对自己咧嘴而笑,霎时小鹿乱撞,小脸蛋红得如熟透的苹果。 这是时马文才也走了过来,同样弯腰关心道:「姑娘还好吗?」 吕春芳头一次与两位陌生男子近距离接触,见二人儒雅俊美,头脑门都快红得滴血。 她匆促站了起来,朝二人点了点头就转身跑走了。 「她这么了?」箐儿奇道。 「刚才你这般调戏她,没准是害羞了。」 箐儿见他用词严重不妥,不满道:「你们凡人的脑子都是想这些的吗?」 「凡人?」 「没有,我说你很烦人。」 马文才「哦」了声,又擅自开了新话题:「你可知道刚才那人是谁?」 箐儿听他一说也觉得奇怪,书院里不该有女子的,可是为何刚才竟然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身穿女装? 「我猜应该是山长的小女儿,春芳姑娘。」他自顾自道。 「山长的儿女都住在这里?」箐儿盯着不远处的房子,却再没发现刚才小姑娘的身影。 「听闻这里只住着山长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则到外面去了。」 箐儿尚未见过山长,她有点好奇这个能把书院管理得井然有序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在二人间聊之际,曾微子回来了,箐儿见他脸色不佳地走了过来,道:「张公子病了,他不能来。」 果然如马文才所说的一样。 箐儿微微仰首看着身边的少年,开始有点捉摸不透他,或许从一开始到现在,她就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第五十一章 三人再次回到屋内从长计议,两人皆见曾微子的神情越发焦急,想怕他已经等不下去。 「既然张公子生病了,你还是随我直接去认人吧。」他朝箐儿道。 「敢问一句,曾大人是否已经检查过东院里所有的房舍?」接话的是马文才。 曾微子严肃道:「这是当然。」 「不过,在下觉得曾大人还漏了一个人。」 「谁?」 「张公子。」 话一出,其馀两人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曾微子蹙眉问:「你怀疑张公子?」 马文才微微往后靠,道:「当时银心兄弟与我说时,我也吃了一惊,不过经过刚才一番试探后,马某觉得......不无可能。」 这人真是戏精...... 箐儿嘴角一抽,她可什么都没说过。 「你确定是张公子?」曾微子朝她确认到。 「小的不敢说句确实,毕竟当时太黑了......不过那人的确与张公子几分相似。」箐儿稍稍配合一下。 见她这么说,曾微子也不禁陷入沉思。 「要证明张公子清白与否,其实也不难。」马文才的一句话又打破了僵局。 曾微子觉得自己快要被他耍得团团转,却又不得不低声下气道:「说吧,什么办法?」 「刚才张公子说因病而不能前来,既然如此,曾大人不妨请大夫去看病。」 沉吟片刻后,曾微子动心道:「好,姑且再信你们一次。」 这回,二人也跟了过去,三人连同找来的大夫一起来到东院。数人来到其中一所房舍,木门紧闭,四周没有一丝生气。 若那位张公子是无辜之人,他们的所作所为可真是雪上加霜。箐儿从一开始就不知道马文才所说的一切究竟是否属实,没想到自己竟陪他演上了这一台戏。 曾微子看了身后二人一眼,须臾,抬手敲门道:「张公子?」 里面的人似乎认出曾微子的声音,立刻回应到:「是......曾大人?请问何事......」 「刚才听说公子生病了,便特意请了大夫给你看看。」 里面一时没了声响,良久才传来声音,「不用了......现在我已经好多了,有劳大人。」 曾微子不自觉回头看了马文才一眼,似乎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没想到的是,马文才竟然直接朝内扬声大喊:「既然张公子已无大碍,不知是否方便让我们进来一下?此时事关重大,望公子莫怪。」 言落,曾微子与箐儿都不约而同地瞪着他,如此说话未免太无礼了。 不待里面回应,只听马文才说了句「公子不会是晕倒了吧」就直接推门而入,二人尚未反应过来就看见敞开的大门。 「你......」曾微子从未见过如此猖狂之人,气得话也说不出。 箐儿跟了进去,发现床上躺着一人,不过那人很快便用被子把自己遮了起来,声音颤抖:「你们干什么!」 马文才向外喊道:「有劳大夫。」 曾微子虽觉得他此番行为过于强硬,不过到底心里有一丝怀疑,终究没有阻拦。 站在外头的大夫自刚才开始就不知到他们在闹哪一齣,不过还是尽责完成自己的工作。 「回大人,这位公子只是受了些惊吓,心绪不稳,其他并无大碍。」 换言之,就是没病。 「张公子毋需惊慌,这位是银心兄弟,曾在当晚看见兇手,此次主要是来与你见一面。」曾微子看见被子里不肯露面的人,心里的怀疑逐渐膨胀。 「抱歉曾大人,现在我真的无法......」他尚未说完,却被马文才硬生生地打断。 「张公子是心虚吗?」 屋内一时寂静。 「听闻那个书僮叫阿侥,跟了你不到一年吧。」马文才淡然道:「我不知道你们主僕感情如何,不过,你对他身上的伤痕真的毫不知情吗?」 箐儿罕有地看见马文才面露冷漠,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曾微子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是一惊,因为死者身上的确有新旧交杂的伤痕,不过自己却从未联想到这里来。 那位张公子始终不作声,最后还是曾微子开的口:「张公子若无话要说,那恕在下无礼了。」 说罢,他开始在屋内搜查,虽说时间过了这么久也未必有什么发现,不过该做的还是要做。当他翻到放衣服的木箱时,竟发现了两个荷包,仔细一看,其中一个染上了少许血跡。 荷包乃是贴身之物,三人心里也大概猜到几分,在人死了以后,那位张公子应该是顺手将这些钱财据为己有,可惜天网恢恢,一时贪婪却坐实了他的罪行。 搜到证据以后,曾微子似乎是松了口气,不过脸上的沉重却未曾卸下,他转向箐儿二人道:「二位先回去吧,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 在箐儿离去之前,她看见窝在被子的人终于把头探了出来,头发凌乱,脸上泪痕斑斑,样子有点可怜。不过须臾之间,一切又被隔在门里。 第五十二章 当兇手被捉拿一事传开,整个书院彷彿都要炸开,这事甚至传到山下去,听闻山长最近因此食寝不安,毕竟后面要处理的事情还多着。 关于此次事件,山上也传开不同的版本,有的说这位张公子脾气暴躁,屋里时常传出他家书僮被虐打的声音;有的则说他做了亏心事,结果被自家书僮发现了便杀人灭口;最夸张的,有指那位书僮才是真正的张公子,不过他因不想读书便决定交换身份,最后这位假的张公子便索性杀人把正位抢了过来。 真正的真相根本无从得知,就连箐儿与马文才也再无向曾微子查问下去,因为他们都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人都死了,原因可有千万种,恰巧的这一个真相又何须执着? 不过当箐儿听到第三个版本时,心里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想不明白为何凡人总爱身份交换的戏码。 经过这两天休息后,祝九妹的病也痊癒,当她从箐儿口中得知此事时都快要疯了。 「就算我病了,这么危险的事你也要告诉我!」 「小姐要是知道了,病情或许更加严重吧......」 她还没说完脸蛋便一痛,原来是被自家小姐狠狠地捏了一把。 「不准再有下次了。」祝九妹难得生气地叉腰命令道。 箐儿委屈地揉了揉脸颊,反击到:「小姐你这样会被人说间话的......」 自从发生了这事,学子们都不敢公开大声呼骂下人,生怕背后被人说些刻薄的间话,有些甚至刻意对自己的僕人示好,以展示自己为人宽容大方。现在还传出了个「最佳主子」的话题,被讨论对象正是马文才。 原由是尚武每天坚持不懈在一眾书僮间讚扬自家公子,都快要把他们祖宗十八代夸了遍,情况极端至人们开始怀疑他被马文才威胁了。 「尚武,」这天,马文才在饭堂吃饭之时,略略感觉不妥,「你有发现大家的眼神有点奇怪吗?」 尚武一听,马上逐一朝四周报以兇狠的目光,转头嘻嘻笑道:「他们都是仰慕公子。」 马文才当真地点了点头,便毫不在意地继续吃饭,此时身边忽然坐了一人,他抬头一看见是熟人,便热情地打个招呼。 「梁公子。」 梁山伯见是他亦微微一笑打了个招呼,自上次见他主动来探望祝九妹,他对马文才的印象似乎又变好了。 尚武则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四九,见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只觉得无趣。现在书僮间除了讨论「最佳主子」外,亦衍生了另一个话题——「最跋扈的书僮」,而讨论对象则是箐儿与四九。箐儿倒没什么,只不过他们总见她行事独立,说她不太合群而已,四九却较为严重,大家都说他总是摆脸色给梁山伯看,没有尊卑之别。 他暗暗将两人比较了一下,忽然有了个结论:一个麻烦人,一个木头人。 饭吃到一半时,马文才忽然自言自语道:「也不知祝公子的病如何了......」 身边的梁山伯自然而然地点点头,「是呀,这次还是头一次见他病了,兴许是天气转寒的关係。」 马文才侧首见他脸上添几分忧色,笑言:「平日见祝公子只与梁公子较为亲近,就像是认识颇久的知己一般。」 「说来也是缘分,」梁山伯回想起旧事,不由温雅一笑:「那时我上山时恰巧遇见了祝兄,二人就结伴同行,相识至今了。」 「那果真是缘分。」 「不过祝兄他为人较内敛朴实,不擅长打交道,所以才与我多说了两句罢了。」 马文才听见最后的「内敛朴实」差点就没忍住笑了出来,他虽不熟悉祝九妹的为人,不过就凭她调教出来的箐儿,便知道二人绝非什么温婉嫻静的女子。 「唉,原来如此。」 梁山伯听他语气忽然失落,奇问:「马公子为何叹气?」 「其实,在下一直有个心愿......」 马文才先是脸上黯然,随后又扬起一抹苦笑,表情转换自然得直教旁边的四九暗暗佩服:果然不可小看此人。 「以前就曾听闻祝公子的大名,因此很想与他交个朋友,不过马某知道自己在外界眼中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人,自然也......啊,让梁公子见笑了!」 梁山伯听他这么一说,正色道:「马公子千万别这么想,祝兄绝不会因外面的流言蜚语而对你别有偏见,况且你曾探望过他,想必他也是记在心里的。」 「梁公子说得对,是在下妄自菲薄了。」 见马文才一副放宽心的笑容,梁山伯再次笑道:「若马公子不介意,下次可与我们一同结伴而行。」 「甚好甚好!」 四九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廉耻之人,除了为梁山伯被蒙在鼓里而深感不值外,也稍稍替箐儿默哀了一下。 「小姐,你病才刚好,就别这么用功了。」 箐儿见祝九妹一整天都没离开过桌子半刻,深怕她一不小心又熬出病来。 「不行,明天就要上学了,我得把之前落下的作业都赶上。」 「要不我帮你做一点吧?」箐儿悄悄提议道。 祝九妹虽知道她字写得不错,不过还是坚持到:「没关係,我自己来。」 箐儿知道拗不过她,便坐下默默帮她研墨。 第五十三章 第二天醒来时,箐儿先是感觉脖子一僵,随后是脸上传来了丝丝的微痛,她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的脸蛋正压着一枝毛笔。 「小、小姐!」 祝九妹同是伏在桌上睡着了,刚悠悠转醒便听到箐儿大喊:「迟到了!」 结果二人惊慌失措地忙了一大轮后,才匆忙拿好书跑了出去,自从箐儿知道南院有结界后,她也懒得锁门了。 「银心,你行吗?」祝九妹跑在前头,边绑着发带边回头问道。 「别管我,小姐你快跑......」箐儿还在后头在系着腰带,好不狼狈。 偏偏今天第一节就是萧庄仁的课,二人一前一后地跑着,来到千音亭时已经满身大汗。 不远处传来阵阵弦音,显然课堂已经开始了。 「现在进去不好吧?」祝九妹犹豫道。 「别怕小姐,你就装作身体还抱恙,他应该不会为难你的。」箐儿见曲声一听,马上推了推她,示意她走过去。 「谁弹错了!」一声怒骂赫然响起。 二人先是一愣,才发现声音的主人的确是萧庄仁,儘管他总是喜怒无常,不过眾人还是第一次见他发怒。 随着骂声落下,一隻颤巍巍的手举起,是坐在第二排的一个学子。 「萧、萧公子,方才是我弹错音了......」那人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头深深低着,完全不敢与他对视。 萧庄仁瞥了他一眼,冷道:「滚。」 眾人不禁倒吸了口气,那位学子略显窘相,也不敢停留半刻,马上把东西收拾好就匆促离开。 「你们迟到?」萧庄仁冰冷的视线落在祝九妹二人身上。 箐儿明白她们不宜在这个时刻耍小聪明,否则弄巧成拙,便轻轻拉了拉祝九妹的衣角,示意她言行小心。 祝九妹明白,随即朝萧庄仁深深地弯腰拱手,头未敢抬高一分,「弟子有罪,一时贪睡来晚了。」 萧庄仁脸色很难看,未有立即说话,祝九妹也就不敢动。 「贪睡?」他忽然冷笑一声。 在座之人无一不毛骨悚然,箐儿眼角不小心瞄到离她们最近的马文才,把他那一副「我可救不了你们」的模样都收到眼底。 祝九妹不敢言语,依然恭敬地鞠躬着,沉默之久使她的腰开始微微痠痛。 终于,一声温润打破了沉默:「萧公子,请容弟子说一句。」 抬眸看去,祝九妹发现梁山伯竟然站了起来,她从未想过对方会替自己说话,一时脸红耳赤。 萧庄仁一脸冷淡,虽未张口,但左手敲了下石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前几天祝兄身体抱恙,此事不假,在下亦曾前往探望。或许是休息不够今天才来迟,望公子海涵。」 眾人都没想到梁山伯竟然敢向萧庄仁求情,敬佩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萧庄仁似乎并无丝毫谅解,斩钉截铁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弹五十遍《海棠醉》,二是永远消失在我眼前。」 祝九妹不由咽了咽口水,这哪是给她选择,根本就是要刁难自己。 大家一听也是傻了,《海棠醉》曲子虽不长,不过弹五十遍就真不是儿戏,梁山伯刚还想说些什么,萧庄仁已经道:「要是谁求情,就再加五十遍。」 见自己劝说无效,梁山伯内疚地看了祝九妹一眼,随后却听她平静道:「没问题,要是萧公子不嫌耳烦,弟子愿意弹五十遍《海棠醉》以弥补今天之过。」 这一堂比往常还要早结束,课后,祝九妹与箐儿二人遵守约定地留了下来,其他人一律在萧庄仁神秘莫测的神情下赶紧离开了。梁山伯临走时甚是不放心,不过祝九妹却朝他轻轻一笑,示意他莫要担心。 「随时开始。」萧庄仁依旧坐在台上,呷了一口茶,姿态悠哉犹如在欣赏什么表演。 箐儿默默站在一旁看着,心里却早已乱得一团糟,疯狂地想着开脱方法。 祝九妹深深呼了一口气,抬手就拨了一串圆润如珠的音,开始了第一遍。她一连弹了五遍,手未曾停下来,不过却开始出现错音。 「错音不算,第三遍再来。」 箐儿一听,气得直直瞪着他,不料对方却道:「怎么?难道你也想弹?」 她先前曾在人前弹过一次〈海棠醉〉,不过那时是施了法术,如今的她可不能一时衝动。 「银心,不得无礼。」祝九妹低声说了句,便继续开始。 接下来她改变策略,弹的节奏变慢,这样就可以减少错音。一直到了第十二遍,她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箐儿见她的十指通红,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再也忍不住道:「萧公子,我家公子也弹了一段时间,不知可否稍稍停歇一会?」 萧庄仁听罢,今天头一会露出笑容,儘管是嘲讽,「我的时间很宝贵,继续。」 「没事,我能行。」祝九妹咬牙切齿地把气忍下。 如今一半未到,还不能认输。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 一直到第十七遍,祝九妹的食指终于被划破,血滴落在弦线上,殷红随着馀音化开消散。 箐儿急急掏出手帕,替她摀住伤口,不仅是食指,其他的指头均是血丝充盈,彷彿一不小心都会碰出血来。 这时,萧庄仁徐徐走了过来。 「知道这首〈海棠醉〉出自何人之手吗?」 第五十四章 祝九妹迟疑答道:「〈海棠醉〉曲调热闹,传诵一时,毕竟在民间流传开的,实在难知曲韵属谁。」 「人人都误以为〈海棠醉〉是首欢乐的小曲,谁又知晓这只不过......」萧庄仁微微俯身,嘴角掛了一抹鬼魅:「是首艷曲。」 两人皆惊愕不已,见对方阴阳怪气的模样也不知是真是假。 「萧公子别开玩笑了,若是不雅的曲子,你也不会教予各位弟子吧?」箐儿半信半疑。 萧庄仁没理会她,只朝祝九妹道:「让开。」 祝九妹不知道他又怎么了,刚站了起来,便见他扬袖就坐。 音起,如绿蕙盈风十里来,千红随风飘,时而漫天冬雪伏地盖,一点艳梅香。 这一回的〈海棠醉〉与她们第一天所听到的截然不同,节奏音色略变,添了一份风韵,祝九妹二人都不敢置信亲身所听,似乎作曲者就是眼前这人。 萧庄仁的琴声彷如能使行者驻足,禽鸟俱静,一曲奏罢,二人也不知道是鼓掌,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显然她们的心情早就难藏于脸。 「好听吗?」萧庄仁饶有趣味地看着二人。 祝九妹想起这毕竟是首艷曲,脸色微沉道:「请公子自重。」 听她这么说,萧庄仁霎时大笑了几声,「到底是谁不自重了?」 二人开始不明他这话何解,还是祝九妹敏感,防备道:「弟子不明公子何意。」 「别压着嗓子了,只有傻的才没发现你们。」萧庄仁徒然起身走回自己的位置。 祝九妹与箐儿皆大惊,她们明明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你......」祝九妹一时难言。 难道对方从一开始就发现了她们? 箐儿坦然地用回自己原本的声音,问:「公子如何得知我们身份?」 「秀眉、朱唇、柔腕、体香......论对女人的了解,恐怕连你们也不及本公子。」萧庄仁诡异一笑,配上这副俊美的容貌无疑就是个登徒浪子。 见他说话露骨,祝九妹不禁沉着脸道:「我们是真心来这里读书。」 「放心吧小姑娘,」萧庄仁见她一副焦急的模样,反而乐道:「我也没打算揭穿你们,这山里头什么都好,就是阴阳不衡。」 箐儿也觉得他这话过于轻浮,不满道:「我家小姐虽独行独断了点,毕竟出自名门,自有原则,还请公子话上放尊重。」 「哦?竟然还是位大家闺秀?那甚好,就让我再认真听听贵府小姐的琴声,若这一次让我满意了,今天就到这里,如何?」 二人见萧庄仁脸上淡然一笑,似乎变回了「正常」,全没了今日那副让人胆颤心惊的脸孔。 「可以。」祝九妹点头应道。 「这次就弹些别的吧,你自己选。」 忽然见他如此宽容,二人仍是有点反应不及。祝九妹思索半刻,倒是想到一首好曲目,那是祝夫人在她儿时亲自教的〈圆月〉。此曲不徐不疾,音律圆滑跳脱,一曲却有镇定心神之效。 「此曲何名?」萧庄仁从未听过这曲,一时有点好奇。 祝九妹弹完以后似乎心情大好,道:「这是我娘亲的小作,取名为〈圆月〉,寓意圆碗圆桌赏圆月……」 下一句是「九妹不许变圆子」。 当年祝九妹八岁时有点发胖,虽然人人都说她可爱有福气,不过自己却很不高兴,所以当祝夫人教她这首曲子时,自己便强行给〈圆月〉添了一个意思。 至今想起这事还是忍俊不禁,自然没把下一句说出口。那时自己娘亲还笑着说她好文彩,现如今想起来一切都好遥远。 「不错。」萧庄仁点点头,「你们可以走了。」 祝九妹以为自己听错,一旁的箐儿生怕对方改变注意,连忙帮她收拾东西,拉着她离开了。 一路离开,身后再次响起曲声,依旧是那首街知巷闻的〈海棠醉〉。 「小姐,痛吗?」 箐儿心疼道,想到她从小就没受过这种苦,就恨不得自己替她挨了这些痛。 祝九妹这才想起自己的伤,连忙轻轻地朝自己十指吹气。 「都快痛死我啦......」 就在二人全神贯注地察看指头的伤时,前方忽然响起了一把声音:「祝兄。」 祝九妹抬头发现竟是梁山伯,身边还站着马文才。 「梁、梁兄?你们一直在等我?」她惊讶道,立刻把手藏在身后。 「你手受伤了?」梁山伯担忧问道。 「没事,就......就一点小伤。」 梁山伯以为对方在客气,便笑着拉出她藏着的手臂,「刚才我託马兄帮我准备了药,你搽了就......」 他低头一看却发现对方五指红肿,其中一指已经冒出血水,霎时住口,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手亦忘记松开。 一旁的马文才见了伤势也是不由蹙眉,心想那个萧庄仁还真够狠。 「祝公子这伤不轻呀,恐怕短期内也不能弹琴了。」 祝九妹红着脸趁机地把手抽回来,低头不语。 「祝兄此次莫要逞强,我随你回舍内敷药吧。」梁山伯罕有地露出严肃的神情。 箐儿一听自然是不满,不过想到自己也不懂如何敷药,还是忍着没作声,至于祝九妹则是低首点点头,未敢拒绝。 「那我也一同前去吧。」马文才不客气地笑道,随即跟在二人身后。 箐儿「唰」的一下瞪着他,不知道他又打什么主意。马文才则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忽然「咦」了声:「你脸上怎么黑了一块?」 须臾,箐儿才意识到对方说的话,那应该是昨晚她压着的毛笔沾到的墨。下意识伸手往自己脸上摸去,左颊却更早覆上一层温暖。 她怔了怔,看到马文才亦是一愣后,才见对方缓缓把手挪开。 「抱歉......」他吃吃笑道。 箐儿别开头来,不语,自个儿跟了上前。 第五十五章 往南院的路上,祝九妹忽然想起今日出门匆忙,此时屋内应该是一片凌乱,于是箐儿便以「肚子疼」的理由先跑回去收拾收拾。 好不容易将屋子还原,箐儿见人还没来便准备了些许茶水,可惜苓儿今日不来,不然也可以找她谈谈心。 不知怎地,在书院日子久了,她的心就越不安。 「银心。」 回头一看,发现三人已经到了,见祝九妹满意地朝她眨了眨眼,自己也得意一笑。 大家都说若投胎自然是投到官家贵人哪里好,箐儿倒是觉得丫鬟也是能活得不错,像她这样有个好主子,学了一身干活本领,必要时自己还是挺靠谱的。 这么一想,嘴角不免沾沾自喜地勾了起来。 下一刻,她的手臂忽然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耳边响起自家小姐的低骂:「死银心,你、你怎么泡了这茶......」 箐儿回过神来,才记起方才随手取的茶叶好像就是上次梁山伯送的雨花茶。 「我......我拿错了。」她不安道。 祝九妹发怒时可是祝府两老也要让她三分,箐儿赫然有不祥的预感。 这时梁山伯与马文才二人已经就坐了,祝九妹心疼地看着桌上的茶水,有一杯还要便宜了马文才,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误会自己轻视他送的礼物。 「......今晚你别指望吃饭。」她落下这一句话。 剎那,箐儿宛如五雷轰顶。 梁山伯看了二人一旁的互动,好像察觉了什么,柔声道:「先前还担心送来的茶不知是否合祝兄的心意,如今总算放下心来了。」 听到他半开玩笑的话,知道对方并无介意,祝九妹仍是不好意思道:「梁兄送的茶这么贵重,英台真是受之有愧。」 「这茶虽然贵重,不过眼下祝公子的伤更为重要吧。」马文才不客气地呷了口茶。 「还好马兄提醒。」梁山伯从怀中掏出药膏,道:「祝兄,把手放这里吧。」 如此一来,她岂不与对方有肌肤之亲?祝九妹进退不是,更何况还要在马文才眼底下做这事,顿时羞赧低眉。 箐儿倒没察觉到男女之别的问题,只猜测到自家小姐不喜欢马文才在,便向他使劲挤眉弄眼,示意他离开一下。 「银心兄弟,你眼睛怎么了?」马文才关心道。 「我、我?」箐儿张口无言,幸好机智改口道:「尚武在门外,说有事要找马公子。」 「叫他进来便可。」 「他脚扭伤了。」 「那喊出来吧。」 箐儿黑脸道:「他嗓子哑了。」 马文才不笨,总算明瞭地「哦」了声道:「那我出去看看。」 他人一出去,箐儿就马上把门关上,「你在这里等等吧。」 马文才见她也一同出来,不免挑眉道:「看来你家小姐与梁公子关係非比寻常......」 「打住,」箐儿冷道:「是他纠缠我家小姐在先。」 马文才看她一副不满的模样,甚感兴趣:「你讨厌梁山伯?」 「我可没说。」她依旧脸上漠然,「这世间的男子都是一个皮囊,衣冠禽兽。」 在风月阁办事之久,她所见过的案件都不外乎负心汉、色狼这类的,虽则梁山伯或许不是这种人,只是一旦想起栩风就是让素月受罚的罪魁祸首,她对梁山伯的恨可不只是在人格上。 「那我呢?」 箐儿这番话恐怕世上没几个人敢说,马文才对她的印象可谓是再度刷新。 「有过之而无不及。」 屋内,梁山伯细看祝九妹手上的伤,不忍眉头一紧,「萧公子果真罚了你弹五十遍?」 「没有,我弹了不到一半他就放我走了。」 祝九妹低声回答,如今她与梁山伯的距离不过伸手可及,她抬眸看见对方小心翼翼地沾了些许药膏,敷在自己每个指头上,她的手心甚至能感受对方温热的气息。 「就算是旁人见了这般伤势,也不忍再让你继续。」 祝九妹心里暗道:萧庄仁可不一定。 想起今日梁山伯在课上为自己请求,又不免担心道:「梁兄今日为我求情,也不知萧公子他会不会怪罪于你。」 梁山伯手上一顿,缓缓道:「不会的。梁某猜测,萧公子或许是有烦心之事,今日才如此反常。」 「也对啊,人总有不如意之事。」她点点头道。 他看着祝九妹一副认真的模样,不由脱口而道:「不妨与祝兄相说,梁某近日听闻萧公子似乎与山长曾有争执,兴许是因为下山一事。」 「下山一事?」 「细节梁某也不清楚,只是昨天得悉山长病了,也准备明日探望一下他老人家。」 祝九妹未曾见过山长,不过也感觉到他很赏识梁山伯,心里便莫名敬重对方,若是被那个萧庄仁气病了,那可真不值。 「希望山长能早日康復吧。」她由衷道。 「祝兄亦是。」梁山伯笑道。 他在祝九妹每个指头上都缠了白布,两只手看起来十分滑稽,她动了动指头也无奈笑开了。 「祝兄的手真适合弹琴。」言下之意是夸她手好看。 这讚美来得措手不及,祝九妹下意识便把双手藏在身后,侷促笑了:「是吗?可我现在暂时不能弹琴......」 梁山伯听了这话嘴角不禁失守,最后交代道:「这药是马兄给的,祝兄不妨安心太涂用。」 临走时,祝九妹送他到了路口,箐儿跟在身后,听着二人从门口一路走到这里依旧相谈甚欢,不明两人到底有什么好聊。 祝九妹正欲道别,不料对方却道:「祝兄若有空,不如明日一同前去探访山长。」 第五十六章 梁山伯相约祝九妹翌日课后一起探望山长。 这一整晚她都激动得睡不着,此次邀约非同小可,有多少人想见山长一面都难。梁山伯愿意带上自己,多是想趁此机会引荐她,难怪连马文才也忍不住喊了声「带上我」。 祝九妹这么一想,心里莫名触动。 出门之久,一路上只有箐儿一人真诚待她,如今竟然有人无条件地关怀自己,也不知是否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箐儿不知道祝九妹怎么了,昨晚竟然额外开恩没有罚她晚饭,今日比自己还早起床。 「小姐,你在找什么?」箐儿刚踢开被子,就看见已经换好衣服的祝九妹翻来翻去不知在找什么东西。 「找到了!」 「这是什么?」箐儿走到祝九妹身旁,看见她拿着一个小瓶子。 「这是我当初从府中带出来的药膏,娘说这药不但可以调气养神,什么奇难杂症都可以医治。」 箐儿不捨道:「你不会是打算将它送给山长吧?这么好的药当然是自己防身......」 祝九妹敲了敲她的脑瓜,道:「我们年轻气盛,也用不上这些东西。」 课后,祝九妹为了等梁山伯刻意留待最后才离开。 「祝兄。」梁山伯走向祝九妹,旁边除了四九,身边竟然还跟着马文才主僕。 她心里略为纳闷,不知为何最近二人的关係特别亲近,以前算那个马文才死缠烂打自己也不会计较,现在却连梁山伯也乐意与他来往。 「梁兄。」她只朝梁山伯打了个招呼,刻意忽略了某个人。 马文才悠悠问道:「你们是吃了午饭才去?」 「正是,马兄要不一起?」梁山伯笑着邀请。 对方听后双眼一亮,祝九妹见状马上插嘴道:「一起吃饭没错......马公子要是不嫌弃可以一起「吃饭」。」 她知道马文才在打什么主意,所以特别强调最后二字,以免他不知廉耻地跟着去探望山长。 她见马文才再无多说,本以为危机解除,不料在饭后,他忽然拿出一样东西说「本来打算送给山长的」,然后...... 前往半山腰的队伍便多了两个人。 路上,祝九妹一肚子的火无从宣洩,全程闷声不响,箐儿见她这副模样,心里也是奇怪。 虽然她不喜欢马文才,不过就算他跟了过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未至于要这么生气。 一行六人,马文才在前头与梁山伯侃侃而谈,尚武也在一旁黏着自家公子,祝九妹就在后面紧紧跟着他们却无从插话。 箐儿见了四九这次终于在,便有意无意地靠近他,「苓......」 四九配合她,特地放慢脚步,「怎么了?」 「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你。」箐儿看着他的眼神一亮:「你能再给我一个纸符吗?」 因为原本那个纸符已经被她施法改了功用。 他叹气道:「虽然仙主给了我凡间的通令,不过我的仙力是有限的,远远不如天上时的状态。」 「回去我给你扫一百年的地。」 四九盯着她好一会儿,道:「成交。」 箐儿刚从对方手中接过新的纸符,前方的梁山伯忽然转身道:「四九,劳烦你前去通报一声。」 一时前方四人的视线都将聚焦放在后面的两人身上,箐儿匆忙把东西放在腰间,抬眼却对上前面马文才投来的视线。 她见他似笑非笑的模样,不知为何莫名心慌: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不过想想二人距离甚远,对方也没有可能听见什么。 「银心,你与四九很熟吗?」祝九妹小声问道。 「没有没有,只不过偶尔一起干活所以才多聊几句,我们没有很熟......」 祝九么见她拼命解释的模样,不禁揶揄:「你在害羞什么?」 「啊?」箐儿反应不过来,感觉自家小姐可能误会了什么。 守门的人认得梁山伯与四九,便礼貌地把眾人放了进去。里面是平常人家的住处,偶有刮损的木柱,庭院中晒着些菜乾咸鱼,周围还瀰漫着残馀的饭香。箐儿想起了自己还是小安时候的那个家,亦是这般的情境。 吕铭本以为只有梁山伯一人前来,便只披了见外衣就出来,没想到还有另外两人。 「山长今日可安好?弟子冒昧前来探访,实在打扰了。」梁山伯不好意思地道。 「进来吧,孩子。」吕铭笑道,他知道梁山伯为人,也没多加猜测数人前来的用意。眾人进屋里坐下,便听见吕铭张口:「我认得你,你是马文才对吧?」 其他人见状都有些惊讶,特别是祝九妹,如今三人之中只有自己不认识吕铭,这样顿时尷尬多了。 「正是。」今日他一身朝气,与当日围观讲话时判若两人。 吕铭稍稍打量着他,点头道:「听曾大人说,先前那桩案子还有你的功劳。」 「曾大人言过了,主要还是银心兄弟帮的大忙。」马文才忽然起身走到箐儿身旁,笑道:「这位便是银心兄弟,是祝公子的书僮。」 箐儿见自己突如其来地成为主角,僵硬地扯出笑容:「马公子说笑了,在下只不过尽了些皮毛之力。」 「不不不,银心兄弟你不必谦虚。」 「没有没有,我没有......」箐儿抽了抽嘴角:现在到底搞哪齣? 祝九妹见箐儿成了幕后功臣,顿时骄傲至极,坐在这里的底气又多了几分。 一瞬间,吕铭笑出声来,和蔼道:「既然有功,自然有赏。」 眾人安静,只见他拢紧了一下外衣,缓缓道:「文才,听眾夫子说你读书不甚用功,我本是想过亲自罚你抄写五经,现在就免了你吧。」 马文才一听,无奈笑道:「谢山长。」 祝九妹好不容易才把笑憋住,接下来便轮到箐儿,她是真心为她感到开心,希望自己丫头能得到好的奖赏。 第五十七章 「这位是银心?」吕铭看了看她,微微一笑:「你想要什么奖赏?」 根据箐儿五百多年的经验,当有人问自己要什么奖赏时,要么洒脱答不要,要么就诚实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婆婆妈妈反而浪费了这个机会。 「既然山长问到,小人便斗胆提出一个建议。」箐儿坦白道:「饭堂的饭菜味道实在一般,小的觉得并不是厨子们的问题,而是人手不够充足。」 其他人一听也觉得有理,每次饭餐时间总要排上一轮队,他们却从未曾在意这个问题。 「好,我会留意一下情况,若真如你所说,老夫定当增派人手。」吕铭郑重道。 当眾人踏出门外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方才除了寒暄以外,吕铭还与他们聊了些兵法,碰巧两个月后便是他们一年一度的射猎考核。 在一轮深谈过后,祝九妹直觉得豁然开朗,以前在阁中对兵法的认知只限于书上,却只是似懂非懂,如今听一席话,彷彿塞外沙尘近在眼前,兵枪鸣震犹在耳际。 吕铭好客,本是想留他们吃饭,见梁山伯与祝九妹坚决不肯,才呵呵笑着放他们走。 刚走出庭院,眾人瞧见迎面走来的一名女子,此人年若二十四五,韶顏雅容,她一眼看向他们,双目澄澈,不沾丝毫尘埃。 「走了吗?不留下来吃顿饭?」她笑道。 女子声线不高,却不失柔和。 梁山伯接话道:「吕姑娘,我们就不留了,下次定当再来拜访。」 箐儿这才知道,这位应该就是山长的大女儿。 「姐,好重!」 这时另一把嘹亮的声音响起,随后一个小姑娘捧着一盆水歪歪斜斜地跟了过来,当她看见箐儿与马文才时显然一惊,手上一抖,便泻出些许的水。 「啊!」 马文才忍不住笑意,吕春芳觉得自己出丑了,羞得躲在自家姐姐背后。 「你认识哥哥们吗?」女子笑问。 吕春芳害羞的点点头,视线飘向箐儿,见她朝自己一笑,霎时脸烧得通红。今日她一次过见到这么多男子,而且都长得这么俊俏,心里直扑通扑通地跳。 「他们是山长的女儿。」箐儿在祝九妹耳边解释道。 眾人道别,吕春棠便主动送他们出去,吕春芳也屁颠屁颠地跟过去。刚没走几步,祝九妹赫然脚下一滑,箐儿见状连忙扶着她,不过衝力之大难免撞到旁边的人,她感觉自己右手被稳稳扶着,侧首看见旁边的人正是马文才。 「银心,没事吧?」祝九妹站稳后连忙问到。 「我没事。」箐儿也朝马文才点点头,算是道谢。 现在时间不早不晚,回去以后刚巧可以赶上晚饭。一行人前后有序的走着,这次走在最前的是祝九妹与梁山伯,两人此时仍孜孜不倦聊着刚才讨论的话题。 「想不到你还挺聪明。」不知何时,马文才来到她身边。 箐儿不满道:「我才要问你,刚才为何要把我推出来?」 「你的确立了功,我也是说事实而已。」马文才嘴噙笑意:「此次你借花敬佛,常大爷怕是要欠你一个人情了。」 「先前他帮过我们几次,这次我只是还人情罢了。」 「你倒是知恩图报。」 「凡人嘛,有欠有还,还了才心安理得。」 马文才无奈笑道:「你成天都说这些,我都觉得你快成精了。」 箐儿忍不住小声道:「是仙。」 回到书院,大家打算一同吃晚饭,箐儿坐下时不经意摸了摸腰间,竟然发现四九给的纸符不见了。她下意识看着坐在斜对面的瘦弱少年,刚巧对上了眼,对方似乎了解到什么,脸上马上冷漠如冰块。 箐儿心虚地把视线收回,依照苓儿的性格,她不可能再给自己一个新的纸符。她努力回忆着,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落在了吕铭家中。 「我路上好像落了东西,我回去找找......」她站了起来。 祝九妹示意她赶紧去,箐儿临走时偷看了四九一眼,竟然发现他的神情已没了怒气,重回淡然。 箐儿把刚才的路在走了一遍,直到再次回到半山腰都没有任何发现。她看着眼前熟悉房舍披上一层暮色馀暉,不由深呼吸了一下,虽然毅然敲门是无礼的,不过她也是没办法了。 出来应门的人是刚才那名女子。 「打扰了......我是刚才祝公子的......」 吕春棠先是一怔,随后和悦笑道:「我认得你。」 「是这样的,我刚才好像落下东西了,应、应该就在这里附近......」箐儿视线落在她身后,已经自顾自地搜索起来。 「没关係,进来吧。」她随和道。 箐儿记得刚才祝九妹脚滑,应该就是自己扶着她的时候掉的。 「怎么没有......」她毫无形象地弯着腰,「请问刚才有扫过地吗?」 吕春棠看她这么认真察看地上,也好奇道:「没有,你掉了什么东西?」 「一个护身符。」 箐儿猛然一抬头,却不小心撞到吕春棠的下巴。 「啊,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忙道歉。 吕春棠震惊地看着她,不敢置信道:「你的声音......」 第五十八章 箐儿回过神来,立马压低声线:「我、我的声音怎么了?」 吕春棠定眼打量了一下她,迟疑道:「你不是......」 她没把后面的字说出来,看着箐儿的眼神却尖锐起来。 不知为何,被眼前这个女子盯着,箐儿感觉自己无所遁形,连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不只是你,还有你家「公子」,对吧?」吕春棠回想刚才几人之中,似乎还有另一个单薄清秀如女子的人。 箐儿的心一下跌入谷底,良久才吐出一句话来。 「......希望你别误会,我们是有苦衷的。」 吕春棠脸上毫无波动,平静而残酷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帮你们隐瞒。」 听她这么说也是合乎情理之中,毕竟对方是山长的女儿。 箐儿只觉得脑袋胀痛,气馁道:「能给我们几天时间吗?到时候定当亲自登门道歉。」 「可以,我给你们七天的时间。」她看着她,眼中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吕春棠知道自己是残忍的,只是有时候理智就如一种无形的束缚,让她不得已这么做。 当天箐儿回到南院时,天已经黑了,纸符一事对她而言早就不重要了。 祝九妹见箐儿一踏进屋,立马上前:「你怎么才回来?快吃东西吧,我帮你带了些包子回来。」 见对方没有回应,祝九妹低头一看,发现箐儿垂下的双眸噙满泪水,竟然哭了。 「怎么哭了?」祝九妹霎时急了:「发生什么事?」 记忆中,她很少见过箐儿流泪,就算以前自己娘亲怎么刁难她,她也是一笑置之,半天就把事忘。 箐儿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自己对不起祝九妹,她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如今不到一年就被自己搞砸了。 她满脸羞愧道:「小姐,我对你不住。」 吞吞吐吐地把事情讲了一遍,箐儿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般低着头,不敢看对方一眼。 「这也没办法了。」祝九妹苦笑道。 箐儿猝然抬起头来,愧疚地看着她:「小姐,你不怪我?」 祝九妹一巴掌就拍在她的后脑勺,力度却不大,「怪啊,当然怪你。」 随后一阵恍神,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低下头来,扬起一抹苦笑。 「坦白说,」她嘴角微勾,满足道:「其实已经够了。这一段时间能够跟大家一起学习,穿上只有男儿才能穿上的衣裳,得到夫子的讚许,认识了很多人......」 她一顿,脑海中忽然浮现了熟悉的身影。 「这次出门这么久,府上应该闹翻了吧,是时候回去了。」祝九妹声音多了一丝哽咽。 箐儿看着窗外的月亮,今天是圆月呢,她却感觉月亮逐渐模糊化开,一滴清凉滑下。 「小姐明明还很期待之后的射猎大会,还有琴画比试,都怪我......」 祝九妹见她又开始哭了,擦了擦眼眶的湿热,笑道:「好啦好啦,我都不怪你了,你怎么还在自怨自艾。」 这一晚两人都没睡,把东西整理了一下,又计画一下该和哪些人道别。 祝九妹列出几个名字,其中包括梁山伯和几个平日关係好的同学。 「也跟马文才说一声吧。」祝九妹虽然不喜欢他,不过念在他一直没把她们身份揭穿的份上,说一声也好。 「常关也是。」 两人确定没有遗漏,便把自己从府中带来的银子宝物都分给这些人,作为道别礼物,自己只留下需要的一部分。 同一晚,尚武见马文才迟迟未更衣就寝,反而坐在一旁入迷地盯着一样东西。 「公子,你在看什么?」尚武也认真观察放在桌上一个叠成三角形的纸符,「这是平安符吗?」 「是吧,」马文才静静地道:「或许不是。」 「那是什么?」 沉默。 良久,耐人寻味的声线响起:「定情信物。」 翌日上课时,大家都发现祝九妹有点不对劲。 坐错了位子,带错了书,喊错别人的名字,夫子叫了梁山伯,她却自己站了起来。 「祝兄,今日见你心不在焉,没事吧?」下课时,梁山伯关心问候她。 祝九妹忽然清醒二分,摇摇头道:「我没事!」 奇怪的不只是她,还有箐儿。 「银心兄弟,你跟错人了。」马文才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道:「你家主子在那边。」 箐儿脚下一顿,看了他指的方向,才双眼空洞地走了过去。 「她们今日怎么了?该不会是中邪了吧?」尚武害怕道。 这样的情况大概持续了五天,尚武的说法也渐渐得到更多人的认同。第六天,山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就连祝九妹与箐儿也不得不在意起来。 那就是萧庄仁竟然向吕铭提亲,娶的是他的大女儿,吕春棠。 同时,祝九妹两人得知第二个消息,原来吕春棠早已嫁人,却是个寡妇。 第五十九章 在得知萧庄仁提亲的同一日,祝九妹约了梁山伯出来道别。 梁山伯来到饭堂附近的凉亭,他想起那是第一天上学时遇见祝九妹的地方。今日一早,祝九妹神情认真且低落地请他课后来这里一趟,他总觉有些不详的预感,心里一时也忐忑不安起来。 「四九,你说祝兄今日为何约我出来?」梁山伯担忧地向身边少年说:「这几日见他神不守舍的样子,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四九只淡淡道:「公子多心了。」 「梁兄。」这时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回过身来,发现祝九妹与箐儿正走过来,两人神情均黯淡无光,似乎心事重重。 双双坐下,梁山伯见她脸色不好,关切道:「祝兄为何愁眉不展?」 「其实,」祝九妹声音里有一抹苦涩:「今日有一事相告。」 梁山伯静静地等待着,良久才听见对方道:「我......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所以要提前离开这里,以后应该也不会回来了。」 「何时离开?」梁山伯一愣,呆呆问道。 祝九妹忍着鼻中酸意,强行笑道:「明天便要离开。抱歉,因为事出突然所以今日才跟你说。」 不知是否太意外,梁山伯脸上仍是呆滞,就连旁边的箐儿也忍不住心酸起来,她看了看四九,不知道此次离开是否也是祝九妹註定的命运。 然而四九只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无半丝喜怒表现出来。 「这段日子梁兄多次相助,英台实在无以为报......这里是我一点心意,请你务必要收下。」 祝九妹从箐儿手中接过一个包袱,递给梁山伯。她知道对方定不肯收什么金银珠宝,所以送的都是些罕见的药膏、书籍,还有一幅画。 「这是......」梁山伯缓缓把画打开。 「这是我以前在街上看见买下的,虽然不是特别名贵,不过我觉得你会喜欢它......」祝九妹忽然看见梁山伯笑了,不解道:「怎么了?」 「这画是我画的。」他的笑容温暖和煦,好看得祝九妹一阵发呆。 她徒然惊道:「这是你画的?」 见对方再次点点头,笑道:「当时我的盘缠不够,便在路上卖掉一些自己的字画,没想到竟然被祝兄买下了,真是有缘。」 祝九妹压抑不住兴奋道:「这真的是缘分!」 一切彷彿冥冥中早已註定了,箐儿不禁蹙眉。 「说来有趣,」祝九妹想起什么似地笑道:「当时马公子也想买这幅画,不过最后还是被我们买下了。」 「看来我们三人还真是有缘。」梁山伯不由感叹。 祝九妹想起,是时候也要跟马文才说一声。 「梁兄......今日一别,不知何年再见。」她话一顿,「将来若有话要与英台说,不妨寄信到这个地址。」她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地点,并无透露自己的背景。 梁山伯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收进怀里,慎重道:「我记住了。」 祝九妹在梁山伯的目送下离开了。 「小姐,你还好吗?」箐儿担心问道。 被她一问,祝九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箐儿心疼地用手帕帮她擦乾眼泪。「我没事,我们赶紧去马文才那里吧,说一声也好。」 箐儿认得马文才的房舍在哪里,刚来到门前,就看见尚武正在扫地。 「你们怎么来了?」尚武嘀咕道,不过脸上并无厌弃。 「我们是来道别的,你家公子在吗?」箐儿平静问道。 不知是否尚武的错觉,他忽然觉得二人今日异常和善,配上脸上乾净标緻的容貌,一时竟然有仙女下凡的感觉。 他猛然摇摇头,暗骂自己在瞎想些什么,这两个人可是他和公子的敌人。 两人刚进门就看见马文才正坐在里面看书,祝九妹是头一次来这里,这里的感觉很熟悉,应该说,与她所成长的环境很相似。 一样的典雅精緻,一样的侷促阴沉。 「稀客呀。」马文才意外地看着两人。 「我们的身份被人发现了,明天就会离开。来这里就想跟你说一声,也谢谢你这段时间帮我们保守秘密。」祝九妹把一个包袱递给对方,「这算是小小心意吧。」 马文才不客气地打开,发现里面全是些金银财宝,疑惑道:「这时掩口费?」 祝九妹好不容易把气忍下,狠狠道:「你不想要就还我。」 他笑着把东西收好,问道:「谁发现你们了?」 「吕姑娘,是我一时大意了。」答话的是箐儿。 马文才低头想了想,问:「是你掉了东西那日的事吗?」 「对。」 他眼神深邃,却忽然笑道:「那算是我的错,放心吧,这事我会帮你们摆平,你们也不用急着离开。」 马文才没理会二人质疑的眼神,又道:「礼物我就收下了。」 第六十章 「银心,你说马文才真的能帮我们吗?」 身旁传来祝九妹呢喃细语,今晚两人睡在同一床上,却各怀心事,久久未能入睡。 箐儿虽然知道马文才鬼主意特多,不过仍然道:「小姐别多想了,他可靠不住,明天一早我们就起程吧。」 果然,她心里还是希望祝九妹离开这里,只要远离梁山伯,一切都能解决了。 「万一......我说只是万一,要是马文才真的能让我们继续留在这里......」祝九妹一翻身,朝箐儿道:「要不我们明天再找他一趟?」 漆黑中,箐儿紧紧闭上了眼睛,把心一横道:「小姐还是快点睡吧,明天梁公子会来送我们,可不能迟到。」 祝九妹没在作声,她也知道自己定是想多了,竟然将最后一丝希望落在马文才身上。 直到听到旁边均匀的呼吸声,箐儿才终于放下心来准备入睡。就在此时,一丝细微的声音响起,她睁开眼睛,竟然发现门被打开了。 她警惕地坐了起来,发现来者是四九。 「苓儿?」箐儿确定祝九妹并无醒来,便披了件外衣示意他到外面说话。 见面前这个少年在月光的映照下双眼黑了一圈,脸色非常憔悴,奇怪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每次四九有话要跟自己讲都只会隔空传来音讯,这次是头一次亲自来找自己。 「为了节省灵力。」 箐儿一听顿时傻眼,「你也像我一样吗?」 「并没有。」四九眼底中露出一副「我比你高级多」的表情,「我说了我是在节省灵力,并没说我灵力不够。」 两者有区别吗?箐儿总觉得凡间的苓儿比天上的难沟通多了。 「你知道我们被吕春棠发现身份的事了吧?」箐儿神色凝重道:「你认为,明天我们应该走吗?」 四九神情柔和了几分,语气却坚决道:「明天离开这里吧。」 「这也是素姐姐命中註定的劫?」箐儿小心问道。 「在我的感知之中,你们并不应该拥有这次机会。」 「机会?」箐儿不明道。 「或许是哪里出现了问题,所以才產生了变化。不过我有预感,如果你们此次能成功离开这里,素月与栩风的劫或许就能破解了。」 「真的?」箐儿怔怔问道。 她努力了这么久,想了无数的方法都无法阻止的事,竟然就这么轻易解决了。 四九看她高兴得双眼都冒出泪水,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至于你的劫,我却无法感知,离开这里对你来说不一定是好事。」 一旦离开这里,自己自然与马文才渐行渐远,不过这情劫破不破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箐儿毫不在意道:「只要素姐姐没事就行了,明天我们会一早离开。」 烟雾縈绕,时而薄似轻纱,时而重如云笼。 「苓儿......」一把清冷的声音响起。 随着那人瀲灧的目光移转,犹如水中倒影的景象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上面最后出现的正是四九的脸庞。 「仙主莫怒。」紫儿柔声道:「小苓也是当局者迷。」 秦凌不语,凝眸远眺,不知在想些什么。 「紫儿认为此事蹺蹊,定有人在背后从中作怪。」紫儿仔细分析道。 驀然,她见秦凌眼神一厉,心里也想到了什么。 「难道......」紫儿赫然拨开仙轿的帘子,朝坐在仙兔上的侍女喊道:「快,用最快的速度前往红喜宫!」 「柴道煌。」秦凌颤声喊出这三个字,眼神中的恨与悲交织在一起,让人看得惊心动魄。 须臾,在紫儿的搀扶下,她终于再次来到这座宫殿。 綘紫樑柱,直通大道两侧掛满大红灯笼,前方一排正在行礼的仙郎仙女脸上均上了个桃红色的妆,让人看得喜庆。 「五百年了。」她抬头看着眼前的宫殿,里面的主人在凡间的庙宇可是香火鼎盛,受欢迎得很。 「恭迎秦仙主!」 秦凌无视面前一排十多人的大礼,冷声道:「不用通报,我直接进去。」 眾人一听不由面面相覷,想起自己主人随和不计较,对方却是难搞的大人物,于是无一人敢上前阻止。 就这样,一排人中间自觉地让开一条路,两人气场之大,彷彿对方才是这里的主人。 当她们走近大门时,三个守在门前的老者揉了揉双眼,好像刚睡醒的模样。 「谁啊?」老者甲问。 「你谁呀?」老者乙努力眯起双眼。 「美人!」老者丙的眼睛似乎最灵光。 秦凌任由三人盯着自己,突然「哼」了一声,刚才喊「美人」的老者丙一寒,忽然大叫:「她、她是......」 其他两位老者彷彿也察觉到什么,三人一致转身慌张逃跑,然而逃跑的背影却不是方才年迈的身躯,反之矮小如三岁小童——这才是他们的真身。 其中一个逃跑的仙童忽然被人提了起来,他侧脸一看,发现紫儿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 「别怕,叫你们主人出来。」紫儿温柔却命令道:「说是风月宫的秦仙主来了。」 被提起的仙童自然认得秦凌,此时早被吓到眼泪汪汪。 这时,一阵轻咳声响起,漆黑一团的角落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 那就是凡人传说中的月老。 「呜呜呜......」三个仙童几乎是同时扑了过去,「老人家!」 「好可怕哦!」 「快要吓晕了!」 「我都要尿出来啦!」 被三人围在中间的老人安慰道:「好啦好啦,去玩吧。」 赶走麻烦的仙童后,他才终于正眼看着眼前的故人,声音中有一声尷尬。 「好久不见,秦凌。」 第六十一章 秦凌犀利的视线盯着眼前这副年老臃肿的皮囊,看得对方终于不自在地一挥衣袖,变回原形。 那是一张比秦凌还要年轻的脸孔,一位莫约十八、九岁的少年站在她眼前,其美若冠玉,英气的眉眼下是白齿红唇,乍眼看下去比那些绝色美人还要惊艷。如此俊美的少年若是出现在凡间,应是迷到不少妙龄女子,只是他身后一束银白的长发却又是与眾不同,发丝上隐约冒着的金光更是突显了他尊贵的地位。 所谓的月下老人事实上却是个美男子。 「你把箐儿的线怎么了?」冰冷的声音使四周气氛瞬间寒冷至极点。 柴道煌神情复杂,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失落:「刚要剪掉,你就来了。」 听到这样的答覆,她一直紧皱的双眉才稍稍舒展,语气却依旧强硬:「只要有我在,你别旨意搞什么小动作。」 「那可不一定......」柴道煌心虚道,他自然知道只要秦凌一来了,事情便变得困难起来。 「别囉嗦,带我去看看他们的线。」 紫儿留在外面等候秦凌,两人前后脚来到一个密室里,正确来说是一个空间。 里面没有地面墙壁,八方一望无际,围绕他们的只有数之不尽的星辰云层,微暗的空间里还有无穷无尽的红线,线的两端不可寻,彷彿没有尽头也不知如何生成。 两人来到中间一处,只见柴道煌伸手一指:「这是他们的红线。」 秦凌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正前方有两条线交叉叠在一起,要是剪去其中一条,另一条也会消失。 那是素月与栩风的线,以及箐儿与马文才的线。 「这都是我的错。」柴道煌脸上尽露惭愧,似乎这事给他带来很大的困扰。 「不,」秦凌勾嘴一笑,「这就是缘。」 「不过是孽缘。」他忍不住叹气道。 那天他一如往常地在工作,随手给凡间刚出生的婴孩牵红线,没想到却牵出祸来。 「我不知道他如今是凡人之躯,恰巧你那丫头又下凡了......这么巧又给他们牵到一块去。」不知他是否长期以老人面貌示人,此时柴道煌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像极了那些闹脾气的老人家,「怎么说也好,这是我闯的祸,自然要由我来了断。」 「你以为姻缘是这般儿戏的事吗?看来你这个月老也当得有够差劲。」秦凌神色忽然多了一丝恨意,扬声道:「刚才我说错了,那不是缘,而是因果报应。」 柴道煌知道她对自己一直怀恨在心,心里也确实有亏欠之情,但身为掌管姻缘之神,他还是坚决道:「你该知道我们最忌讳的就是动情,你那丫头还好,可那人是万万不行。」 「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秦凌的声音冷若冰霜,「背后的那些小人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挑衅我们。」 柴道煌眉头一皱,似乎不完全明白她所说。 「我要让他们明白,这并不是我们的弱点。」她似笑非笑道:「他们想要乱,那就越乱越好。」 祝九妹一整晚都睡得不好,因此天未亮就起来了,不过奇怪的是,她竟然看见箐儿比自己还要早起,此时正走来走去的,不知道在忙什么。 「小姐!你醒了?」箐儿兴奋地道。 见她这副神情,不免奇道:「你这么早起来在干什么?」 「我在收拾东西啊!我刚已经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恢復原状,等待会儿将信给吕姑娘,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这么快?早上不是还有课吗?不如上完课才......」 「不行!上完课以后都中午时分了,我们下山以后不都快要天黑了吗?」 她们只有今日这个机会,所以箐儿昨晚根本没睡,她恨不得现在立刻就带着祝九妹一起下山。 「我们不是要亲自登门拜访山长吗?现在怎么改为写信了?」 「我觉得这样做太危险了,搞不好山长会不准我们下山,并且会将事情公开。所以将信交给吕姑娘就好了,我相信吕姑娘也会谅解的。」 其实箐儿只是觉得登门拜访太浪费时间了,今日的每一分一秒都是额外的珍贵,只要今天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变好。 「小姐你先吃早饭吧,我现在去送信,回来以后我们就立刻出发吧!」 祝九妹还没反应过来,箐儿就像兔子一样蹿了出去。 这丫头怎么这么开心...... 她看着窗外微暗的天色,昨晚好像下了一场小雨,不知怎么了,她心里就像有一块大石,压着她都快喘不过气来。 箐儿几乎是用跑的速度下山,她拿着这封自己半夜帮祝九妹写下的信,内心满是激动,只要把这信送了出去,她们就可以马上离开了。 绕过小路,映入眼帘的屋舍却变得不一样了,她看着门前放了许多红色的木箱,还有大红带子绑着,数量整整有二十多箱,每箱应该要两个人才能搬得起。 她走近了些,发现箱子并不是整齐摆放着,反而像是被人刻意地粗鲁对待,有些歪倒在地上,露出了里面精緻的绸缎。因为昨晚下过小雨的关係,箱上面还有尚未乾透的水跡,里面的东西也被淋湿了。 箐儿突然明白过来,那是萧庄仁的聘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地心情去敲门,只见开门的吕春棠本应澄澈无比眼眸,如今只剩下深幽无神的空洞。 吕春棠接过箐儿的信才想起了这事,良久,她却开口道:「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不过这事可以延缓再谈吗?我爹现在正卧病在床,我......不想再让他有多一件烦心的事。」 第六十二章 箐儿一听就急了,「可是我们已经准备好今日离开了......要不这信先放在你这儿,我们先行离开......」 「要是你们无故消失,夫子定会将这事上报,到时候我爹还是得处理。」吕春棠不明道:「你们不是有意留下吗?为何如今这么着急想离开?」 箐儿不语,片刻才道:「没什么,那这事先缓着吧。」 「谢谢你们。」只见吕春棠低声说罢便关上了门。 怎么会这样...... 她手不禁握紧,才发现那封信仍然在自己手中。 箐儿抬头看着天空,不知何时早已一片灰濛濛,她沿路经过身边那些大红木箱时,忍不住把那些歪倒的箱子都一一扶正,也合上了原先打开的箱口。 如果让萧庄仁看见了这副情景应该会大发雷霆吧?她想起他那些奇奇怪怪的言行举止,突然又觉得根本没有人曾了解他。 喜欢上一个已婚女子,竟然还胆敢提亲,到底是有多情深才有如此勇气,而且明知道那不会有结果。 这算是一桩情债吧。 箐儿想着将来回到风月宫或许能查到这段情缘。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这片苍茫大地,鲜红的箱子像宣洩着某种执念般格外刺眼。她不禁感概,在这世间上,苦恼烦扰比比皆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劫与难。 然而,箐儿对素月的事还是不能无动于衷,儘管是她自私也好,只要带她离开这里,一切都无所谓了。 当她刚回到书院,却碰见了马文才主僕,看对方模样似乎也是准备到山下去。 「银心兄弟,这么早你去哪了?」马文才虽口上如此问,心里却猜到了几分。 「我刚去了一趟山长家中。」 「听说山长病了,应该不会接见你吧?」 她没想到马文才消息竟然这么灵通,也如实道:「我找的是吕姑娘。」 马文才脸上也无慍色,只笑道:「你们怎么这么着急,还是不相信我?」 「不,单凭你的身份就能解决世上大部分的问题。」 听她这么讲,马文才却沉默起来,良久才淡淡道:「你是这样想我的?」 「难道不是吗?」箐儿不明道:「若不是,那你又能如何?」 就像是个赌气的孩子,他挑眉顺着她的话:「你说得没错,这次我正是打算用我爹的名衔来施压给山长。」 箐儿不作声,只无奈地耸耸肩,露出一脸「我说得对吧」的神情。 身边的尚武终于忍无可忍地张口大骂:「你们真是没良心!我们帮了你们这么多,竟然一点也不感恩!你以为我家公子容易吗?老爷可是早就下了禁令,要不是你们,公子怎么会滥用权利?你、你们,真是不知好歹!」 「尚武。」马文才脸色有点难看。 「禁令?」箐儿怔了怔才消化尚武所说的话,她抬头看着眼前这位翩翩公子,竟然发现他头一回露出有点......狼狈的表情? 她想了很久,才终于找到合适的句子:「无论如何谢谢你,不过我们已经决定要离开了,你也不用去找吕姑娘。」 「你们要离开?」马文才有点意外,他想起昨日祝九妹的神情,又道:「是你家小姐不想留,还是你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箐儿无惧他的视线,坦白直道。 不知为何,马文才总能轻易看穿她的心思,所以在他面前根本没有东躲西藏的必要,重要的是,他也不曾向第三者告密。 这时,箐儿觉得头上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抬头发现天下起了毛毛细雨,不消一会儿,雨滴变大了,扑嗒扑嗒地落在她的额头、脸颊、肩膀。 「公子,下雨了!」 尚武焦急地四周张望,却找不到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只看见一旁的大树下勉强可以避一下。 「公子你先去那里躲着,我去拿伞!」 说完,箐儿就看见尚武慌张地用手遮住头,一支箭似地跑走。 「这人也算是个尽忠职守的好僕人......」箐儿心里暗道。 就在她出神时,手忽然被拉了起来。 「别发愣了,先避雨。」 两人来到树下,刚开始枝叶也能挡到大部分的雨水,不过随着雨变大,他们的头发也不免淋湿了。 「先遮住吧。」 箐儿感觉有什么东西盖在头顶,取下一看发现是件外衣,她侧头看向马文才,忽然道:「总觉得你老是给我衣服。」 上次她失足掉进浴池时,地上放着的衣服应该也是他留下吧。 「是呀,我衣服都快没了。」马文才目光依旧看着前方,不知是在打趣还是讽刺着什么。 她觉得这样的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劲,又有点似曾相识...... 该不会是生气了? 箐儿没空研究他的心情,全副心思都在祝九妹身上。她看着雨滴落在地上绽放成的小水花,心里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今日唯一的机会竟然败在了这样的天气下,难道这也是命运吗? 「为什么想离开这里?」低低的询问声响起。 「啊?」箐儿抬头看着天空中如线般的大雨,喃喃道:「这不能说。」 祝九妹本是坐在屋里等箐儿的,不想她前脚离去,梁山伯便后脚来了。 「昨天忘记问祝兄啟程的时间,所以今天便一早来了。」 他的笑容如三月春风,看得祝九妹一愣一愣的。 「还不到半个时辰便要上课,梁兄还是赶快回去吧!」她急道。 梁山伯笑道:「偶尔翘课也不是不可,今日就由我来为祝兄送行吧。」 两人就在屋里有的没的聊了起来,祝九妹从包袱里再次拿出对方曾送她的雨花茶,珍而重之地掰下一小块,亲自冲了一壶茶。 丝丝轻烟扬起,二人相视而笑,便低头浅尝茶水。 「下雨了。」站在门边的四九忽然道。 话刚落音,细雨竟然成了倾盆大雨。 梁山伯闻言看着外面,情不自禁道:「下雨天,留客天啊。」 第六十三章 尚武很快便拿了伞过来,箐儿接过其中一把后便立马跑回南院,一个少年在屋外不远处撑着伞,似乎一直在等自己。 「苓?」 四九看见她后,缓缓走了过来。 「怎么了?梁山伯来了吗?」 对方并无回应,只见他略略抬首,看着并未减退的大雨,才张口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我算错了。」 箐儿明白他的意思,仍不甘道:「就算今天走不了,等明天雨停了我们照样可以离开啊。」 四九摇摇头道:「重要的是时机而不是下雨,错过了今天,就算明天雨停了,总有别的事情会妨碍你们。何况人心一旦有了眷恋,就算你做什么也无法阻止。」 这场大雨一共下了三天三夜,箐儿打开门看见满地泥泞,人在上面也是举步维艰。 「小姐,我去打饭了!」 箐儿换上一双旧鞋,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好不容易才来到饭堂。今天总算放晴,路上的行人自然也多了,她刚在饭堂外头排队,便看见梁山伯与四九从里面走了出来。 「银心?」梁山伯一喜,朝她走了过去,「这几天雨水连绵,你们的行程也被耽搁了,祝兄有说打算何时离开吗?」 「应......该这几天吧。」 不知为何那天她回去以后,祝九妹竟然未再提及过这事,就算她曾多加试探,对方也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话题。 「好,如果决定了日子劳烦你跟我说一声,到时好让我送你们一程。」 箐儿点点头,对方刚准备离去,忽然又想起什么事情来,「对了,听说萧公子已经辞去了夫子一职,接下来会有别的夫子接替......」 梁山伯想起祝九妹几天后要离开,又觉得这事已经不重要,便改口道:「没事,我就随口说说,不必在意。」 萧庄仁要离开这里? 箐儿记得他曾答应在这里教十年的古琴,而今年已经第八年,她知道萧庄仁不像是轻易背弃诺言的人,恐怕是因为求亲一事被山长逐了出去。 「十年......」箐儿不由低声道。 凡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当初他真的为了报恩而自愿留在山上十年吗?萧庄仁如此放荡不羈,真的愿意放弃十年的自由而困在这个深山里? 她想了许多,终究还是不明白。 记起每次去千音亭的时候,他总是闭眼抚琴,沉醉在自己的大千世界之中,彷彿旁人随便一窥,都能赏到无限花朝月夕。 《海棠醉》......吕春棠...... 剎那之际,箐儿似乎明白了什么,萧庄仁所在意的由始至终只有他心爱的女子罢了。 箐儿刚准备把自己发现的事情告诉祝九妹,却发现自家小姐竟然不在屋里。 祝九妹依稀按照之前的记忆来到吕铭家中,开门的是吕春芳。 「你家姐姐在吗?」她浅浅笑着。 吕春芳不太认得祝九妹,不过她明明看见的是一个男儿,却听见对方发出女子的声音,眼睛圆圆地瞪着她,好一阵子才慌慌张张地跑了去。 不一会儿,吕春棠来了。 「吕姑娘,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祝九妹以她原来的声线徐徐吐出每一个字。 对方先是一怔,才点头道:「这边请吧。」 吕春棠领她来到自己房间,示意她坐下以后,便斟了两杯茶。 「不知姑娘找我何事?」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不过到底还是不捨得,所以想亲口再恳求你一次......」祝九妹目光深邃道:「我们真的没有一丝留下来的机会吗?」 吕春棠看了她一眼,没有丝毫动容:「我比较好奇,你们为何要装成男子来这里?」 祝九妹一咬牙,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一道来,包括自己为何从祝府逃了出来,后来又是如何混了进来。 吕春棠也认真听着,手上的茶杯不知不觉放回了桌上,目光全落在面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女子身上。 「......或许一开始只是想逃避一切,不过来到这里以后,我发现自己从未像如今这般自由地活着。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不过现在的我是以祝英台的身份在这里生活,绝对没有非分之想,只要待我学有所成......不,再多一点时间就好了,可以让我再待久一点吗?」 讲到最后,祝九妹只觉得自己鼻子酸酸的,她从未像现在如此恳求过一个人。 「你出来这么久,难道就不想家吗?」 「当然想啊,」祝九妹苦笑道:「只是一旦回去,我就再也没办法出来了......或许,这应该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自己作主的机会吧。」 「一生中唯一一次吗......」吕春棠听着,眼中不由沾了些杂绪。 很快,她垂眸笑了笑:「你很幸运。」 祝九妹先是不明白,半刻才试探道:「我听说过你与萧公子的事......」 「不怕,你说吧。」吕春棠若无其事地给二人又斟茶。 「萧公子心悦于你,那你呢?」 吕春棠意味不明地看着她,笑了笑,「你还真敢问,难道你不知我是已嫁之人吗?」 祝九妹眨了眨眼,似乎仍然期待听到对方说点什么。 第六十四章 十五那年,吕铭将她许给了一个故友的长子。 她并不抗拒这门亲事,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婚姻就是如此发生的。然而出嫁前几个月,对方却捎来消息:那个将成为她郎君的人早在几日前病逝,而她的亲事也自然取消了。 那时的她不觉伤心,只知道她的婚事要重新订过,不过她错了。 吕铭最终决定把她嫁过去。 当他展露出一副心痛如绞的模样希望她能体谅自己,她也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而得到的答案却只有四个字,一诺千金。 她这一生竟然抵不过这四个字。 冥婚之时,她穿着大红衣裳,却不知道应不应笑,也不知道该不该哭。她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旁人眼中那个可怜的她。 或许上天也是还有一丝公正与怜悯,在婚后的数个月后,她夫家的次子,也就是她所谓的小叔子也病逝了。渐渐地,她被贴上「不详人」的身份,夫家也终于用各种理由将她送回了自己娘家。 吕铭割爱将自己女儿送给了人家,结果却换来亲家的厌弃。 那是吕春棠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意。 八年前,吕铭从山下把受伤了的萧庄仁带了回来,那年她才十七,而他也才十九。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也从未试过如此仓皇失措地把心底的异样拼命压下。 她照料了他一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她从对方口中听到山下许多的趣事,她也跟他学了古琴,她听他说着将来要去游歷的地方,并且收到了邀请。 「跟我去可好?」他掛着一抹诱人的笑意,以及眼神中无限情深。 这些年来,她清醒着却又时常感到茫然,不知岁月浮沉了多少,只知那时的光阴未曾褪减半分。他愿意为自己留在这里十年,而她却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等,等什么时候上天再次怜悯她,成全自己一次。 祝九妹一路若有所失地走了回去,脑中仍回盪吕春棠最后说的话。 「......提亲那日我还见不着他,他就被赶到山下去了......你说你想留在这里,我可以帮你保守秘密,不过你也要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有机会到山下去,可以帮我找到他,然后将这封信交给他吗?」 当祝九妹回到南院时,她便将这一切如实告知箐儿。 「你是说,她答应了?」箐儿能感觉自己急促的呼吸。 「对,只要我们以后帮她把信交到萧庄仁手上。」 祝九妹此时心情有点复杂,能够继续待在书院固然高兴,不过听了吕春棠与萧庄仁的往事后,她一点也提不起劲来。 箐儿也无力地坐在一旁,她看着已经收拾好的包袱,不想一切竟然又回到原点。 也怪她当时毫无准备就从红尘台上跳了下来,现在没有预测的能力,也没有施法的通令。 「饭菜都冷了,我去热一下。」箐儿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刚踏出门外,她看见一人正在不远处逗鸟。 「你怎么在这?」 马文才转过身来,悠悠道:「今日天气甚好,想看一下你们何时啟程。」 「你不用送我们,我们不走了。」 见箐儿脸如死灰的模样,他忍不住挑眉:「你们女子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呀。」 话毕,箐儿忽然抬头看着他,「不,还有办法!只要你威胁我们.......」 「我为何要威胁你们?」马文才凝视着她。 「难道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吗?你不是讨厌我们吗?只要你一句话,我们就可以立马消失。」箐儿诚恳道。 马文才听后,忽然笑开了。 「我不讨厌你们,也没有觉得你们不对,你家小姐是我所见过最勇敢的女子。」 箐儿只觉得太阳穴一痛,有气无力道:「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刚准备转身离开,后面又传来声音:「你们这里挺别緻的,我可以在附近走走吗?」 「随便......不对,你怎么进来的?」她警惕地转过头来。 「嗯?」马文才也看着她。 箐儿想起了什么,只觉得头又更痛了。 素月的劫已经够烦的,眼前这个人的身份又是另一个麻烦。 转眼春季也快过了,自从萧庄仁走了以后,学子们虽舒了一口气,不过课堂也随之变得沉闷,新来的夫子似乎不常弹琴,不少地方讲解模糊,老是拋一句「多练习」就结束课堂。 这天眾人下课后都显得异常兴奋,因为明天就是射猎考核的第一天,那是红罗书院一年一度的盛事,为期两天。到时所有的人都会到密林附近搭建帐篷,并且组队策划。 「明日卯初时分,我们先在这里聚集吧。」梁山伯提议道。 祝九妹点了点头,眼角瞄到一旁的马文才,心情又鬱闷起来。 真不明白为何他总要黏着自己与梁山伯,虽然是三人一组,不过只要有马文才在,她就总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小姐,明天你真的行吗?」 这晚,箐儿正收拾着明天的东西,却一直忍不住担心。这次考核内容是「武」,不但要骑马,也要射箭,全是危险动作。 「你放心吧,这次我负责谋划,只需要稍微骑一下马,露一下脸就可以了,其他时间都是留在帐篷里。」 「那你晚上睡觉时怎么办......」 这次他们三人要共用一个帐篷,这对祝九妹来说算是一大难题。 「没事,我已经想过了,到时候我就负责在外头把风,等第二天他们离开了,我就再睡。」祝九妹得意一笑,反问道:「倒是你,你与尚武四九他们也要睡在一块,这样可不行。」 「那我也不睡,我跟你一起把风。」 「也好,省得到时候你嫁不出去。」祝九妹邪邪笑道。 「我才不嫁,小姐你可要养我一辈子。」 箐儿做了个鬼脸,惹得祝九妹咯咯笑着敲她的额头。 第六十五章 翌日,两人几乎是摸黑出门的。 「这也太重了吧......」祝九妹拎着其中一袋东西,里面都放着些替换的衣物和被子。 箐儿颤抖地空出了自己的左手道:「小姐,我来吧......」 祝九妹看她手上那三大袋的包袱,不忍道:「不用了,你的比我还重。」 两人千辛万苦总算来到集合地点,发现梁山伯与四九早就到了,不过对方只有松垮垮一袋的东西。 四九看着两人手上的东西,难得开口道:「你们在搬家吗?」 祝九妹脸上一红,箐儿马上护主道:「我们家还大着呢。」 梁山伯也解围道:「祝兄应该顾虑到我和马兄,所以东西带得比较齐全吧。」 话毕,祝九妹立马点头。 这头刚说完,另一边便传来不小的声响,四人顺势张望,发现马文才与尚武也来了,身后竟然还有两个人正抬着一些长支架和布料,还有许多大包小包的。 「一山还有一山高啊。」箐儿不禁脱口而出。 梁山伯发现马文才带来的正是帐篷,不由奇怪:「大会那边不是已经为我们准备了帐篷了吗?」 「马某担心那里的帐篷不够稳固,便多带一个以防万一。」马文才轻描淡写道,彷彿只是在说「我怕下雨所以带了把伞」。 尚武朝后面两人说了些什么后,两人便抬着东西先行离开,一时间,马文才主僕什么东西也不用拿,成了里面最轻松自在的人。 「那我们也出发吧。」梁山伯又转向祝九妹道:「祝兄,给我吧。」 祝九妹反应不及,抬首只见对方温暖和煦的笑容,手便已默默将东西递给对方。 「谢谢。」像是被什么吸引着,她的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 眾人之中除了四九以外,祝九妹与箐儿体型纤瘦,看着她们吃力的模样,总让人忍不住去帮一把。 当箐儿刚提起剩下的东西时,一隻白哲修长的手伸到自己前面。 「我帮你。」马文才一笑。 只见他瀟洒地夺过东西,接着下一秒递给了自己僕人,「尚武,拿着。」 箐儿有点无语,又见尚武逆来顺受的模样,真的摸不透这对主僕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次射猎大会在「万松林泉」举行,那时红罗山中的一片密林,平日来客稀少,只有每年这个时候才会热闹一番。 不到半个时辰,眾人终于看到不远处已经搭好的帐篷与沸沸扬扬的人潮。每一位来者均精神抖擞,神彩奕奕,没有丝毫的紧张感,与其说是考核,此次射猎大会对他们而言更像是郊游。 祝九妹以前从未听说过这种考试,来到这里以后才发现要学战术,还要学骑马射弓,幸好其他人也是没什么经验,她才没份外显得引人注目。然而毕竟她是女子,在这方面仍是力有未逮,只能勉强凑合。 她远远瞧见吕铭站在大营旁边,身边还有曾微子,看他瘦弱的骨架不知是大病初癒,还是已到了衰老之年。她又记起旁人曾说,往年大会开始之前,萧庄仁都会弹上一曲<破阵>。 「小姐,万事小心。」 箐儿低声说完,便把皮甲递给祝九妹,除了书院弟子以外,所有的人都要到到外围等候,直到上午的考核全部结束以后。 祝九妹攥紧怀中的皮甲,努力压下心中不安,朝她点了点头便跟着梁山伯与马文才就走了。 「公子,加油!」旁边的尚武毫无遮掩大喊,声音之大使四九默默移开了脚步。 箐儿无视他,朝四九问道:「我们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她皱着眉瞇着眼看了下天空,今天的阳光很猛,只站了一会已经开始流汗了。 尚武忍不住撇嘴道:「你也太差劲了吧,竟然扔下主子自己跑去偷懒......算了算了,你要是累了就到树下坐着吧,免得说我欺负你。」 四九也开口道:「我站在这里就可以。」 箐儿见两人口吻一致,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们在看什么?」她见两人专注地盯着远处,自己也忍不住瞇起眼睛。 她侧头看了看两人,心里忽然明白过来,「你们......该不是要留在这里看他们吧?」 可问题是,这里距离考核的地方很远,顶多看到有多少个人,根本不可能认出祝九妹他们。 「找到了!」尚武忽然兴奋到快要跳起来。 「我也看到了。」四九淡淡道,嘴角隐约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箐儿看着两人,又转头看了看远处那堆密密麻麻的人,张口结舌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专注。」四九视线仍紧紧锁在某一处。 尚武窃笑道:「见你这么可怜,我就告诉你家的那位在哪吧。」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最靠近箭靶的前面那堆人,其中有三个人站得特别近,里面最矮的就是你家小姐了。」 箐儿努力搜索着,发现那人果然有几分像是祝九妹,虽然看不清长相,不过其馀两人也的确很像马文才与梁山伯的背影,由此判断大半找对人了。 尚武沾沾自喜又道:「旁边英俊瀟洒的那位自然是我家公子。」 第六十六章 第一轮考核是射箭,祝九妹被分到首批上场,梁山伯与马文才则同属第五组。 临上场之前,梁山伯瞧出祝九妹很紧张,便安慰道:「祝兄,像平日那样就可以。」 马文才也道:「后面还有很多项目,这轮你就先热热身。」 「好,我知道了。」 祝九妹把装备戴上,便走了过去。 勉强拿稳弓身,一声令下便瞄着红心射去,第一发射完,她定眼一看竟发现自己的箭靶上什么都没有。 「不会吧......」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射完以后便有人走了过来把成绩记下,他看了看祝九妹的箭落在地上,手上不知在本子上写了什么。 「预备——」第二发来了! 她一咬牙,把箭头对准红心处,再回想刚才失败的经验作了调整。 「开始!」 嗖的一声,数矢同时发出,眨眼之间箭便已落在靶上。 祝九妹松了口气,虽然离红心还有很大段距离,这回她总算射在上头了。 接下来是最后一发,旁观的学子们也开始渐渐鼓譟起来,打气声此起彼落。祝九妹不由分心往旁边看去,在人群中便看到梁山伯的身影,而对方竟然也正望着自己。 驀然,她的心情又立马紧张起来。 他该不会从刚才一直在看我吧? 想起自己第一发简直不堪入目,祝九妹就恨不得马上找个洞躲起来。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梁山伯轻轻启唇笑着,彷彿跟她打气一般。 同时,旁边的马文才不识时务地喊道:「英台兄,加油啊。」 话刚落音,她便恨不得衝上前摀住他那张嘴,却见梁山伯又笑得更开怀了。 一摸一样的......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笑容。 把头转回去后,祝九妹再也提不起劲来,脑海中不停浮现起梁山伯对她笑的模样,与对马文才的笑都是一样的。 也对,从一开始她就和其他人没有分别。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她有点懊恼。 最后一发了,祝九妹惘然若失地抬起弓箭,听着指令后,手便自然而然地松手。 「啊——」 她听到左手边传来一声不大不少的惊叹,那人箭靶上的红心处有一枝箭,看来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殊不知,下一秒那人却转过来看着祝九妹,脸上略显慍色。她心里顿时有了不详的预感,看了看自己的箭靶上再次空空如也,祝九妹就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 「对不起!我一时手误......」四周纷纷投来奇怪的目光,她感觉自己成了眾人焦点。 好不容易才等到结果宣读完毕,祝九妹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回人群中。 刚才她竟然把箭射到别人的箭靶上了,虽则这一举是无意,不过好巧不巧这箭偏偏射中了红色,在其他人眼中这无疑就是挑衅。 「英台兄,真的不能小瞧你啊。」马文才一见她回来,就拋出这句话。 祝九妹看到他就心头火起。 「我总算明白,为何每次银心见到马公子都拉着我掉头就走......」她咬牙切齿道:「马公子果然是性情中人,刚才多亏了你的助威。」 马文才听出她弦外之音,也笑呵呵道:「不敢不敢,英台兄教得也好,银心兄弟常跟我唸道受恩莫忘,唉,不过就是帮她看了下门,她就左拜谢右拜谢......」 祝九妹听到这里不由瞪着他,对方也识趣地住口了。 哪有帮她们看什么门,言下之意根本就是「我可是帮你们保守秘密」。 梁山伯见气氛怪怪的,便道:「祝兄,先休息一下吧。」 听到他的话,祝九妹忽然心里酸酸的,也没敢抬头看他便坐在一旁。 接下来,祝九妹转模作样在观看比赛,实际上却是心不在焉,只听着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不知不觉就到了第五组。两人临上场前,祝九妹才终于抬起头朝梁山伯道:「加油。」 「好。」他粲然一笑。 这一场考核可算是万眾瞩目,因为马文才与梁山伯两大才子同时出现。在「文」方面,马文才当然是不及梁山伯,不过在「武」方面,他自少就有骑射经验,自然更胜一筹。 果然一轮三发,马文才全中红心,看得旁人热血沸腾,不由为他欢呼起来。梁山伯虽未像他这般出彩,也好歹中了一次红心,其馀两次也不过是偏差了少许,整回也算是精彩。 不远处,吕铭正站立静静观看着,脸容宽和,欣慰之情微露。 几年前他曾到汝南办事,机缘巧合遇见当时还是孩童的梁山伯。当时的他年纪不大,穿着朴素得几乎破烂,一个小人儿就在书斋里阴暗的小角落里默默抄写书卷,写出来的字却是典雅素净,赏心悦目,让人读之不倦。那时吕铭讶异无比,无法相信这些字竟然是出自一个孩童手中。 他见这孩子有天赋便留下一封信,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带着这信来红罗书院来找自己。 一晃几年,如今这孩子也这么大了,他也老了。看着场上的少年郎,英姿颯爽的身影在烈阳下显得份外朝气蓬勃,心里忽然又记起先师之训,以及他所付诸大半生心血的书院。 「茫茫半生不闻,文之德也,大哉。」 清风浩荡,山林正盛。 第六十七章 箐儿感觉自己头顶都快要烧焦了,身旁的尚武和四九竟然还有馀力专注观望。远处那些人走来走去的,她早就「看丢」了祝九妹。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三人才见前方的人群逐渐散去。 「公子!我们在这里!」尚武兴奋地挥着手。 亏他还有力气...... 箐儿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她带来的水早就喝完了。本来问四九借点水,结果对方死活不肯,十有八九是想留给梁山伯。 一见马文才,尚武就拿着水壶衝了上前:「公子,喝点水吧。」 四九虽没说什么,却也主动递上了水给梁山伯。 「小姐,你水够吗?我的已经喝完了。」箐儿尷尬道。 祝九妹没精打彩道:「没事,我还有。」 箐儿瞧她脸色不对,小声问:「是不是考核......」 她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又勉强笑道:「没关係,还有明天的考核。」 听她这么说箐儿才放心下来,后来又安慰了她几句,祝九妹才慢慢打起精神。 上午的考核结束以后,眾弟子便要准备明天的团队考核。接下来的时间,他们需要到指定的地方建搭帐篷,还要趁天黑前准备一下柴火。 沿途,一行人只听见马文才与尚武的两人高调地谈话声,梁山伯也只是笑而不语地静静听着,祝九妹则是有多远就离他们多远,彷彿靠近一点都要倒霉。 「公子你竟然三发全中?」尚武双眼闪闪发亮。 「还好,只是许久没练有点生疏。」 「那骑术呢?」尚武激动道:「一定也是满分吧?」 「不错。」 两人完全没察觉到自己正毫无忌惮地炫耀着。 箐儿听着也不禁皱起眉来,此时却见旁边的祝九妹停了下来。 「怎么了?」箐儿连忙扶着她。 祝九妹看着脚下刚才把她绊倒的石头,摇摇头道:「没事。」 话刚落音,箐儿见她走了几步,脸色很不对劲,「小姐,你没事吧?」 「脚好像扭伤了。」祝九妹不由犯愁。 一路箐儿扶着她,原本伤势也是不严重,不过前往营地的路程不短时,到达时祝九妹的脚踝已经红肿起来,走路也变得艰难。 入夜,眾人刚吃了些乾粮便准备歇息,这里共有三个帐篷,一个是马文才带来的,一个是给书院弟子准备的,另一个则是给书僮们休息的地方。 祝九妹虽让箐儿表面把东西放了进去,心里却丝毫没打算在里面睡觉。 「这里近林子,我就在外面守着......你们先睡吧,明天还要一早起来。」祝九妹积极道。 梁山伯神情担忧道:「还是我来吧,你脚受伤了不应过度劳累。」 「不会不会,我没问题的。」 这时,马文才从帐篷里伸出头来,「那有劳祝兄了,要是你累了就把我们叫醒吧。」 见马文才与梁山伯各自进了帐篷,祝九妹才终于松了口气,默默在火堆前挑拨着柴枝。 「小姐,给。」箐儿从帐篷出来,并且递上一块肉脯。 祝九妹见了高兴问:「那里找来的?」 「尚武给的。」箐儿咬了一口,又舔了舔指头,「嗯,味道不错。」 祝九妹也低头咬了口,若有所思道:「银心,我有点害怕。」 火花蠢蠢欲动,亮眼的红光映照出两人秀美的脸孔。 箐儿静静地听着。 「......好多好多事情都很怕,我怕我娘,我怕变回祝九妹。可是同时,我也很怕现在的祝英台,若是将来有一天这个身份被揭破,是不是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了?」 箐儿认真想了想,半晌才柔声道:「小姐,祝九妹是你,祝英台也是你。银心是你的丫鬟,也是你的书僮,我们就是我们啊。」 祝九妹感觉到眼中的湿热,忍不住轻轻推了她一下,笑道:「真不能小看你这丫头,话还讲得似模似样的。」 「那是当然!」 两人又嬉笑着打闹时,身后传来温润的声音:「你们在聊什么?」 转过头来,竟然发现梁山伯披了件外衣便走了出来,里面还穿着素白的中衣。 「我们打扰到你了吗?」祝九妹紧张道。 梁山伯笑了笑,道:「没有,只是心里惦记着祝兄在外受寒,难以入睡。」 祝九妹脸一红,结巴道:「我、我没事,有银心陪我就行了,梁兄还是先睡吧。」 「这怎么行,你和银心都需要休息。」 箐儿见此,机敏道:「我们刚吃了点东西,还要歇会儿。」 「原来如此,那我也来坐坐吧,等等你们可以直接去休息。」 还没等两人说点什么,梁山伯就一屁股就坐到祝九妹旁边,一时气氛可尷尬了,特别是祝九妹,她几乎能感觉到旁边传来的气息,箐儿也决定浑身不自在,彷彿自己是多馀的那个人。 「我......我去拿点柴枝。」她刚站起来。 柴枝与乾粮都放在了马文才带来的帐篷,因为黑暗的关係,箐儿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着胡乱摸,不时又踢着脚来判断东西放在那个位置。 「原来在这里。」箐儿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蹲下来摸了摸后,发现是布料质感。 「棉被?」 她刚抬手又要摸个清楚,手却赫然被一把捉住。 「小偷?」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还隐约带着笑意。 第六十八章 箐儿压根儿不知道这里有人,警惕道:「谁?」 须臾,眼前忽然光亮起来,有人点了灯。 只见马文才坐了起来,一把乌黑顺滑的头发早就放了下来,不知是刚被吵醒,抑或是灯火摇曳的关係,此时他长睫微动,星眸微醺且散涣。 「是你?」箐儿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你喝酒了?」 听了她问,马文才意识清醒了少许,弯嘴道:「喝了点,这样容易入睡。」 箐儿点点头,站了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睡,你继续吧,我拿点柴枝就走了。」 「旁边有个水壶,你帮我拿过来。」 她顿了顿,依照对方的话把水壶拿了过去,马文才接过后仰首灌了几口水,脸上也清醒多了。 「你家小姐还不肯睡?」 「别明知故问了。」箐儿低头整理着柴枝。 「我本来打算让你们睡这里。」 箐儿回过头去,「什么?」 「不过我改变主意了,」马文才意味不明地看着她道:「我倒想看看,祝大小姐的底线究竟在那里。」 她不完全明白他话中含意,只她知道自己彻底被触怒了,「你什么意思?」 马文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毕竟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想我还是有试探的权利。」 箐儿原是怒冲冲的表情,下一秒转成疑惑,最后完全愣住了,她回想起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是在祝府附近,又想起种种事情,发现全都对上了时间。 「你真的是......」箐儿缓缓走了过去,她感觉自己呼吸变得困难,「你没骗我?」 马文才看着她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轻轻笑了出声,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别这样看我,不然我也觉得自己很可怜。」 箐儿本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也瞧出他眼中的痛苦,只深深叹了一口气,「对,你们终究是凡人,要帮你们的也应该是我们。」 「又来了,你怎么总爱说些奇怪的东西?」他忽然伸手拨开她的瀏海,柔声道:「这样比较好看。」 箐儿没料到对方突如其来的动作,只当他是未清醒过来,「你若是我家小姐的未来夫婿,请你以后好好自重,要是让我发现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看着她一脸认真的训诫自己的模样,马文才憋着笑道:「知道了,银心姑娘。」 当箐儿拿着柴枝出去时,却见祝九妹已经睡着了,头轻轻则靠在梁山伯肩上。 梁山伯示意她别吵醒祝九妹,只做了个口形:「你也去睡吧。」 箐儿看着眼前这位文质彬彬的书生,心里滋味百般,如今她一点也不恨他了,反而觉得他有点可怜。她又看着入睡了的祝九妹,脸上是许久未有的安稳,这样静謐平淡的晚上又能有多少个? 翌日,当祝九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帐篷里,箐儿也睡在了旁边。一问之下,才知道昨晚马文才提出把帐篷让给祝九妹与箐儿,梁山伯也没有感到奇怪,反而多次忍不住讚扬他「待人宽厚」。 今日的射猎考核是三人一组,猎物越多者分数越高,若在过程中碰到其他组别则可设法将别人的猎物据为所有,或是缓着对方,唯一要注意的是不能使用武力,只能斗智。此次祝九妹负责谋划,她提出「以退为守」,若遇到其他组别不争也不抢,而是改为转移地方。梁山伯与马文才听了后也觉得把时间集中在狩猎上是上策。 箐儿目送着三人离开,她终究没把昨晚得知的事情跟她说。 「公子路上小心!一定要满载而归啊!」尚武在后面大喊着。 马文才回过头来扬了扬手,视线似是不经意落在箐儿身上,心中不由微动。 「祝兄,你的脚还好吗?」梁山伯关心道。 祝九妹笑道:「已经好多了。」 「别作声。」 驀然,两人看见马文才专注地凝视着前方,手迅速把弓箭瞄准其中一点,「嗖」的一声便射了出去。 祝九妹见状连忙跑了过去,兴奋道:「是隻兔子!」 随即看清血肉模糊的情景又不禁胆怯地别开眼睛。 「马兄,好身手。」梁山伯佩服道。 「梁兄不必谦让,待会还得靠你。」马文才转向祝九妹又道:「至于把风的岗位就要靠祝兄了。」 祝九妹会意地点点头,三人一个早上倒是非常顺利,收穫不少,也没有碰见其他组的人。 到了正午,三人决定在旁边先休息一下,吃些乾粮。 梁山伯似乎察觉到祝九妹对猎物的腥味有点抗拒,便道:「我去拾些果子。」 「今天收穫不错。」马文才有意无意地把装猎物的篮子拿了过来。 祝九妹摀着鼻子,蹙眉道:「你拿开点。」 他看了她一眼,便又放了回去。 「看来你家丫头还没跟你说。」 「说什么?」她不明所以问。 马文才转过身看着她,低头靠近了几分,然而看着眼前这张粉脂凝香的脸蛋,他内心却无任何触动。 「你好好说话。」祝九妹不满道,身体也自然后退。 「难道你不知道婚事已经定下了吗?」 「什么?」 「在你离开祝府之后,你与马家大少爷的婚事已经定下了。」马文才似笑非笑道。 第六十九章 祝九妹先是一愣,猛然抓着他的衣领,颤声道:「你给我讲清楚!什么婚事?何时定下的?哪个马家大少爷?」 马文才拨开她的手,脸上全无开玩笑的意思,「你千辛万苦想要逃离的婚事,一个月前已经定下了,还有,那个马家大少爷就是你眼前的这位。」 祝九妹赫然无力地靠在一旁,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正在汹涌翻腾,最后只化成滚烫的泪珠簌簌落下。 「我知道你心悦于梁山伯。」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却并无为自己辩解。 「这桩婚事你我也无法改变,你在书院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我可以不计较,我也可以跟你演一世夫妻,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祝九妹还沉浸在他那句「我可以跟你演一世夫妻」,觉得无比讽刺时,便听见他说的下一句。 「我要娶一位二夫人。」 她听了后只是扯了扯嘴角,男人三妻四妾本不是什么大事,何况那人并不是她所爱之人,她自然不会有丝毫在乎。 然而,当她看着对方双眸中流露出异样的神采,便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祝九妹猛然瞪大双目:「你想要银心?」 马文才坦然道:「不错。」 「不行!」 箐儿于祝九妹而言就等同妹妹,她虽不能摆脱自己的命运,却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她的幸福。 「你无需这么大反应,要是她嫁进来,不但可以与你作伴,她也可以一世无忧。」 祝九妹冷声道:「你真当全天下的女子都如此贪图荣华富贵?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银心,她若是不爱你,便寧死也不会嫁。」 马文才依旧笑着,却不再言语,他心里自然是清楚明白她的话。 「既然如此,那只好让她爱上我了。」 「我警告你,要是你敢动银心分毫,别怪我跟你撕破脸皮。」祝九妹第一次露出如此锋锐的眼神。 她已经忘记当天射猎大会是如何结束的,这一天实在发生太多事情,她只知道当箐儿扶着她回南院时,她便再也忍不住跌坐在门前哭了起来。 「银心......我该怎么办才好......」祝九妹痛苦地低垂着头。 「小姐,你怎么了?」箐儿手足无措地跪在她身旁,见对方脸红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便连忙轻轻抚着她的背。 祝九妹咳了几声,声音发涩:「我错了,我彻底错了......当初我就应该听你的,我不该离开祝府,或许现在的我就是马夫人,爹娘也宽心了,我不再是祝九妹,也不会是祝英台了......你在我身旁,我生了孩子,你便帮我顾孩子,我虽不爱他,也不爱当马夫人,可是我寧愿这般,也不愿被人笑话......现在可是连我也瞧不起自己。」 箐儿听她疯言疯语的,又哭又笑的,惊恐道:「小姐你别吓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马文才跟你说了什么?」 祝九妹彷彿听不见她说话,只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忽然抹掉泪水,自己站了起来走进屋里。箐儿这下完全吓坏了,她从未见过祝九妹这般奇怪,甚至觉得对方变了个人似的。 当天晚上祝九妹就像如常一样,只是眼神异常空洞,就如没有灵魂的躯壳,箐儿也不敢再问什么,生怕刺激到她。 第二天早上,箐儿见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抱着膝盖在沉思什么,似乎已经醒来很久。 「小姐。」她轻轻唤了一声。 祝九妹闻言抬起头来,浅浅一笑:「早啊。」 箐儿见她情绪好像已经恢復平静,才试探道:「昨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马文才把所有事情告诉我了。」她平静道。 「那你......」 「既然马文才要待在这里读书,婚事也不会这么快就举行,我们也无需急着离开。」 箐儿没料到她竟能如此冷静应对。 「还有,」祝九妹眼神流露着果断,握这箐儿的手道:「将来下山以后,我会让你离开祝府,你有多远就走多远。」 「为什么?」箐儿急问。 「马文才有意娶你进门。」 「什么?」 她好一阵才完全消化这话,蹙眉道:「他为何要娶我?」 「傻丫头,」祝九妹不由摸了摸她那张姣好的脸容,「你长得这么好看,论谁也会贪图这美色。」 箐儿对她对话不置可否,世上比她美的人多的是,况且自己出身低贱,根本不值得一个大少爷多看一眼。 只是她又想起苓儿曾对她说的一番话,既然自己与马文才这世有一段情缘,若他真有意要娶自己为妾,必然要排除府中府外的各种压力,而且还得应付祝府双亲,这可不是易事,这样应该也是情劫吧? 「原来如此......」 她总算想明白这个情劫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知道了反而心里一松,「若能陪伴在小姐身边,我不介意嫁给他。」 这回到祝九妹傻了,「不是,你不用为了留在我身边而......」 「小姐,我是真的愿意。」 祝九妹抓住她的肩膀,严肃道:「银心,若你不爱一个人就不该嫁给他,你与我不同,我没有选择,可是你有啊。」 「不......」箐儿一时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便违背良心道:「其实......我喜欢他。」 「你说什么?」祝九妹彻底怔住了。 她完全没能察觉,日日夜夜陪伴在身边的丫头竟然有了意中人。 箐儿觉得快要露馅儿了,便转移话题:「小姐你不是约了梁公子吗?现在都快要迟到了。」 听她一说,祝九妹忽然恢復了沉静,「银心,帮我拿新做的那套衣服来。」 第七十章 祝九妹今日约了梁山伯来千音亭,但并无道明缘由。 当梁山伯见她一袭檀絳色衣衫踏步而来,竟一时恍然出神,这身装扮不算艳丽,只是穿在祝九妹身上显出的大家闺范实在让人不由生出错觉。 「不知祝兄今日相约何事?」他略为呆滞,视线仍无法从祝九妹身上移开。 「是喜事。」她一笑。 闻言,梁山伯虽仍满腹疑惑,心里却隐约松了口气,毕竟有了上次被告知离别的经验,昨晚他还是难以入眠。 「敢问梁兄家里可有弟兄姊妹?」祝九妹直视他的双眸,褪去了以往的羞涩。 「并无,我是家中独子。」 「再问梁兄,自与英台相识,在你心中我俩之间的情谊又是如何?」 梁山伯心中突然有所触动,彷彿明白了什么,柔声道:「有幸与英台相识、相知,定是山伯三生所求,唯望今后仍可患难与共。」 祝九妹满意地笑了。 「山伯亦敢问一句,你我门第悬殊,英台是否也深虑了?」 「我从未放在心上。」 说罢,祝九妹示意箐儿把东西拿过来,又道:「我没有准备酒肉,只有一壶茶水和三把半香。」 「如此甚好。」梁山伯点头称好。 万里无云,千音亭三面迎天,二人朝外跪下,箐儿与四九则静静站在背后。 直到今日早上,箐儿才知道祝九妹由此打算,但她也并无多加阻拦。 看着跪在地上一身絳色的身影,一瞬她好像看见了素月,可是她又开始分不清面前的祝九妹与素月是否同一人,她们的个性思想各异,甚至是连爱的方式亦不同,一个敢爱一个藏爱。 「天地为证,日月为鑑,我祝英台愿与梁山伯结拜为兄弟。」 「天地为证,日月为鑑,我梁山伯愿与祝英台结拜为兄弟。」 两人手举檀香,朝天立誓。 「此后荣辱相共,生死定不相弃。」 数下跪拜,两人又相互敬了茶。 「你比我年长,以后你为兄,我为弟。」祝九妹笑道。 「以后还是叫我山伯吧,我也叫你英台好了。」 祝九妹一愣,又痴痴笑了,「山伯。」 两人今日结拜后心情均大好,祝九妹便提议到南院庆祝一番。箐儿好久未见她这么高兴过了,若是此次结拜能让她放下这段没有结果的情缘,这未尝不是好事。 如此一来,祝九妹的馀生或许过得不圆满,但素月的劫应该也算是解了吧? 她问了四九,可是对方也只是摇摇头称不知道,她又问了自己与马文才的劫,对方亦是摇摇头。 四九见她总是一脸迷茫急躁的模样,心里也想帮她,然而,很多事情她同样不能完全理解。 秦凌曾叮嘱过她两件事,一是要保留足够的仙力,二是要让箐儿与马文才相爱却不能相守,如同素月与栩风一样。 只是这事断然不能与箐儿说。 「苓,我真不明白你下凡到底有什么用处。」 此时两人在南院里准备晚饭,祝九妹与梁山伯则在屋里间聊。 听到箐儿的揶揄,四九也直道:「我也不明白你如此衝动从红尘台跳下来有何意义。」 箐儿一激动,切菜的刀就切到指头,眼泪差点飆了出来。 「小心点。」四九有点幸灾乐祸。 「我手受伤了,干不了活,这饭你自己煮!」她趁机耍赖道。 四九见她果然瀟洒地走了出去,顿时有点无语,看她这几年在凡间有点歷练,以为会成熟度点,结果幼稚衝动的性格还是改不了。 箐儿走了出去才想起自己没有地方可去,她既不想打扰屋内的祝九妹与梁山伯,在外面也是无所事事,况且入夜的关係,现在根本去那里也不方便。 她就在门前绕了几圈,忽然想起刚来南院时她与祝九妹无意发现的一个地方。 箐儿记得里面是一条小溪,当时她们还用一些树枝藤叶遮住了入口,她按照记忆走了过去,果然摸到一个虚虚遮住的位置,用力一扯,外面的藤枝便哇啦哇啦地掉在地上。 她弯腰穿了过去,完全被里面的景象惊呆了。 最初她与祝九妹是在白天发现这里时,也只有少许透过枝椏的阳光,如今入夜了本应是漆黑一片,却不料竟然小溪对岸一片萤光,对岸树上掛着大大小小的圆珠,犹如会发光的果实,而且顏色各异,光晕柔和,这令箐儿想起天庭中尚未出生的小精灵,它们就是如此掛在仙树上。 与其说是人间妙境,不如说这是天庭才应该有的景象。 正在她抬头张望之际,对岸其中一棵树上有什么晃动了一下,对面随即发出询问声:「什么人?」 箐儿刚觉得声音熟耳,便见有人提着灯走近小溪。 「是你?」尚武奇怪地看着她,不满道:「你怎么会发现这里?」 她指了指身后,如实道:「这里是南院啊。」 此时,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也从黑暗中现身,「真巧,原来对面就是南院。」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观星啊。」 箐儿依稀瞧见马文才的笑容,才明白原来上次他所说的观「星」。 「这些都是你们弄上去的?」 「那是自然,我可是花了一个多月才把它们掛上去的。」尚武露出骄傲的神情。 果然是有钱人...... 她刚准备道别,心里却闪过一丝不对劲。 苓儿在这里设了结界,尚武本不应该看到她,这就说明如今她已经出了结界,若是她现在叫两人一同进来南院,那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虽然苓儿曾提过马文才的身份不简单,不过她多次试探也觉得对方根本就是凡人一个,若是尚武此次能成功进来南院,这就能说明或许是苓儿的判断出现了差错。 「我有点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们说,你们可以过来一下吗?」 第七十一章 尚武看了看面前的小溪,不满道:「在这里说就行了,为什么要我们过去?而且为什么不是你过来?」 「是很重要的事,必须要进屋内说。」 「好,我们过来。」回答的是马文才。 箐儿见两人鞋也不脱就直接踩进小溪里,幸好水不深,只到裙襬一点位置。 两人上岸了,她只觉得心砰砰地跳,「这边。」 只要穿过这里,便会到结界里。 「银心!」 忽然一声吆喝传了过来,箐儿吓得马上转过头,便见四九站在不远处正紧紧盯着她。 随即另一把声音又响起。 「公、公子!我肚子疼,你先进去......」 尚武突如其来地弯着腰,脸痛苦地皱成一团,还未说完便自己掉头跑去「解决」。 差一点! 箐儿眼睁睁地看着差一步就踏进结界的尚武就这样走掉了。 她也顾不得身后的马文才,连忙跑去四九那边,「我差一点就可以引他到结界里了!」 四九彷彿在看着一个白痴,冷道:「亏你还知道这里是结界,如果让他看见马文才和你忽然消失在眼前,你说一个凡人能承受这样的刺激吗?况且原本的南院一片荒芜,任何人见了也会生疑。」 箐儿这才如梦初醒,她未曾想过这样的后果。 「银心兄弟。」 身后传来喜怒不明的声音,箐儿觉得这次真是水洗也不清。 「你说的重要事情是什么?」马文才缓缓走近她,脚下还有水印。 四九看了她一眼,意思有「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便捧着刚煮好的饭菜进了屋里。 「你......跟我过来。」她心虚地朝马文才道。 如今不能带他进屋内,只能先领他进灶房里躲着。 箐儿边走心里边急着想办法,如今临时编一个「重要的事情」根本是不可能。 「你鞋子湿了,我帮你烘乾吧。」 先拖延时间...... 箐儿见他连外衣也脱了下来,忙道:「这个不用脱。」 马文才指了指裙襬湿了的位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接过他的外衣和鞋袜,箐儿边装模作样地帮它们在火堆前烘晒着,边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 她偷偷瞄了坐在一角的马文才,果然见他脸色有点难看,便忙改口道:「我是说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银心兄弟,你到底想说什么?」 「今日,我听见有人要密谋杀你。」她认真道。 「还有呢?」 「还有......那个人说要杀了你以后便夺取你的财產。」 「那人未免太笨了,聪明的作法应该是捉住我,然后要胁我爹,这样就能骗得更钱。」 箐儿不禁叹为观止:「不说还以为你被绑架过。」 「我小时候的确是被人威胁过。」马文才面不改容道。 她一时无言,便顺着说:「所以这次你就小心点吧。」 一下秒,旁边便传来一声冷笑,箐儿转过头来见他勾嘴的模样,不由一头雾水。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 「我没骗你。」她感觉底气弱了一半。 「对了,英台兄正在享用晚膳吧......啊不对,应该山伯兄也来了?」 难得今日祝九妹这么高兴,箐儿绝不能被他搅合。 见他作势站起来,她忙道:「别!」 看到对方满意地重新坐下来,她才叹气道:「好,我说实话,信不信可就由你了。」 马文才不语,看着她的神色却柔和了几分,「我信你。」 她忍不住抬眸,首次认真打量着面前这个人,褪去了轻浮,好像真有几分可靠。 白哲胜雪,唇如抹硃,双眸灿若星辰,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一时竟让人无法别开视线。 「其实我不叫银心。」她情不自禁道。 对方一挑眉,却没有插话。 「我原名叫箐儿。」说罢,她莫名觉得松了口气。 「哪个字?」 箐儿没料到对方问得如此刁鑽,一时也不知如何说明,便有点笨手笨脚地比划着。 「就这、这样啊......」 马文才忽然挽起衣袖,朝她伸手笑道:「写这里。」 她看着面前白哲胜雪的手臂,迟疑片刻后,以指尖轻轻描出一个「箐」字。 「原来是这个字。」 耳畔响起低哑的声音,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抬头对上男子带着笑意的双眸,箐儿背脊一僵,连忙拉开距离。 良久,才不自然地继续道:「总之,我成为银心这个身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保护小姐。刚才我骗你们过来只是想确认一些东西......就是......」 她顿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或许你自己也不知道,其实你的身份有点特殊,就是......能做到常人办不到的事情。」 「例如呢?」 箐儿再次陷入苦恼,「就是常人办不到的事情啊,总之你与一般人不同。」 马文才没介意她这个牵强的答案,反而笑道:「所以你上次刺杀我就是因为这件事?」 她点点头。 「若我不是人,那你觉得我是神仙还是妖怪?」他饶有趣味问道。 她想了想,认真道:「我还挺希望你是妖。」 倘若他是妖,死了以后还可以畅游人间,若是神仙,过了这一世便要回天上去,那该多可惜。 而且就算是妖,他应该也是一隻善良的妖怪吧? 「为什么?」 「因为你完全没有当神仙的条件。」她敷衍道。 就算有,也就顶多这副皮囊。 箐儿站了起来,把外衣和鞋子都扔给他,「乾了,穿上吧。」 刚准备离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箐儿。」 脚步一顿,心底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情绪,她不由回头一瞪:「别乱喊!」 「这是秘密?」 「当然!」 「连你家小姐也不知?」 箐儿虽不想承认,但仍如实道:「没错。」 「好。」他粲然一笑,似乎异常高兴。 第七十二章 本是阳春三月,一觉醒来又过蝉鸣;红叶似火,秋凉终不敌严冬寒。 又一年过去了。 这段日子里,祝九妹也终于妥协,答应让马文才将自己读书一事告知祝府双亲。 结果不出所料,她在不久后便收到祝府寄来的信件。内文长若流水,写信人半是怒怨半是哀求地命她立即回府,幸好马文才在回信上帮忙劝说,那边才不再催促。 祝府上下也机灵得很,祝九妹出走一事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就连马文才的爹也不知道,所以马文才可算是唯一知情之人。这回只要他一句话,祝府双亲再不愿意,也须让他三分。 在书院的时间久了,祝九妹也爱上这般自由的生活,间时也会与梁山伯等几位要好的同窗吟诗作乐,或是天晴时登高,生活快意得很。 近来,山下可谓发生了件大事。 那就是新上任的县老爷竟然定居在红罗山下的小镇,这本不是大事,只是小镇向来无人管治,贼人强盗频现,因为地方小,上头也就草率了事,这里的百姓可谓苦不堪言。要不是红罗山中有曾微子等人守卫,恐怕连书院也不得安寧。 如今新官在此,且是皇上亲自任命,谅那些贼人也不敢再放肆。 新上任的县老爷名叫郑云,初来乍到他便亲掷千两抚恤民生。镇上的百姓与附近村民都能分一杯羹,不少人纷纷亲自到府前谢恩。 这些天,山下喜庆热闹得很,不同往日的死气沉沉,彷彿有了一番新气象。 说到这喜事还不止于此,郑云听闻了附近的红罗书院,不但相赠一批古书典籍,还邀吕铭一家到其府上作客。吕铭想来这位县老爷是重文之人,心里倍加感激,便也想趁此机会亲自登门拜谢。 于是传令下去,所有弟子皆可下山三天,与民同乐。 「天啊!我这是在做梦......」尚武还没说完便被口中食物噎住了。 此时祝九妹、梁山伯与马文才正在饭堂用膳,不知是那个消息灵通的书僮忽然跑进来大声宣布了这个消息,饭堂里立刻炸了起来,眾人顿时满脸喜色。 毕竟除了特别允许外,大部分弟子已经有两年未曾到山下了。 「什么时候可以下山?」其中一人兴奋问。 「后天!后天就可以下山!」刚才那个书僮回答道。 眾人再次「哗」的一声,纷纷高谈阔论起来。 「山伯,你会去吗?」祝九妹期待道。 梁山伯笑道:「在山上待久了,也该到街上走走,正好,我们三人可以结伴同行。」 「甚好。」马文才亦道。 红罗山虽不小,可是书院的生活毕竟枯燥,消息传开以后,莘莘学子的全副心思都放在「如何好好利用这三天」上。 因为上下山很费时间,所以不少人都决定到镇上客栈歇息,幸好红罗书院的弟子大多都是有钱人家,这也不是大问题。 只是这晚收拾包袱时,祝九妹却想起了梁山伯家境清寒,心里想帮他却又不知该如何才不会令对方难堪。 「小姐放心,马文才今日已经命尚武去把客房订了。」箐儿边收拾着衣服边道。 「订了多少间?」 「三间,估计钱也帮我们给了。」 祝九妹点点头,也放下心来。 「对了。」她忽然记起一件事。 箐儿见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封信,奇怪道:「这是什么?」 「你忘了吗?这是吕姑娘以前交给我的信,如今我们有机会下山了,自然要把事办好。」 「可我们只有三天时间,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萧庄仁。况且此次吕姑娘也会下山,这信要不交回她处理?」 祝九妹把信放进包袱里,答:「不行,这次她只是随山长去郑大人府上作客,不好随意走动,还是我们先去打听一下消息吧,只要得知萧庄仁如今的住处,这事便好办。」 后日一到,祝九妹与箐儿还未走到书院大门,便见人潮如涌,各个弟子都背着大包有说有笑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场面好不壮观。 「他们在那边。」箐儿指着一处,马文才与梁山伯主僕正站在大树下等着她们。 六人到齐,便顺着人潮下山。 「到山下以后,你们打算去那里?」祝九妹表面问着两人,视线却不经意停留在梁山伯身上。 「我无所谓,要不就跟着你们吧。」马文才懒懒道。 无意一句话,祝九妹听了心里却不高兴了,三人在书院里便已经是整天待在一块,如今难得到山下去,她实在是万分不情愿。 「我亦是,英台可有想去的地方。」梁山伯问道。 她想了想,倒也是毫无头绪。 见这三位的主子都不太不靠谱,尚武终于耐不住性子:「我听闻镇上的百胜茶馆可有名,特别是那里的辛辣鹅脯,多汁甘美,色味俱全!还有沁心湖的美景也是一绝,山长还曾为此题诗一首!」 「你倒是挺熟悉,该不会是偷偷到山下去吧?」箐儿挖苦道。 「我可是消息灵通得很。」尚武得意道。 「既然如此,不如就由尚武带路?」梁山伯提议道。 马文才笑了笑,道:「若你们不嫌弃,那就让他带路吧。」 得到自家公子的允许,尚武全程高兴得笑不拢嘴。 第七十三章 到山下后,仍需要走一段路才到镇上。两年不见,小镇也变了许多,最明显的是街上的人山人海,气氛热闹,外地来的人定不肯相信这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镇。 「怎么会这么多人?」祝九妹不禁惊叹,连前进也变得艰难起来。 人多得就像是过年似的。 「郑大人上任,这里的百姓便设了个墟市庆祝,这几天应该会特别热闹。」梁山伯边道,边细心用手轻轻护在她身旁,以免路过的人把她碰撞到。 箐儿与四九也渐渐落在后面,前面的路人不时从他们面前经过,弄得他们都快要跟不上。 「你捉紧我。」箐儿看着四九瘦弱矮小的身躯,觉得他有点可怜。 怎料一回头,祝九妹的身影就不见了。 「不见了?」她一惊,连忙蹬着脚四处张望。 驀然,手却被一股温热的力度捉住,清朗的声音随即响起:「这边。」 身体被拉着前行,箐儿握着四九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松开,她匆匆回头一望,只见人群中那张少年的脸正幽怨地盯着自己..... 眾人好不容易来到客栈门前,尚武点了点人头,奇道:「咦?少了个人。」 「四九呢?」梁山伯也发现自己书僮不见了。 须臾,一个矮小的身影狼狈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抱歉四九,刚才忽略你了。」梁山伯尷尬笑道。 四九脸色有点难看,口中仍吐出几个字:「不打紧。」 随后又瞄了一眼箐儿,眼神略带埋怨。 六人把东西安置好以后,便随着尚武逛街去了。首先去的是他曾说的百胜茶馆,尚武一口气点了两大碟辛辣鹅脯,结果才发现梁山伯与祝九妹皆不爱吃辣。 「把它吃完,别浪费。」马文才毫不留情地道。 尚武看着眼前足够让四个人吃饱的分量,脸色不由发青。 「我和你一块吃吧。」箐儿将其中一碟辛辣鹅脯捧到自己前面。 尚武见她一口接一口吃着,顿时感激涕零。 「好吃!」箐儿霍然抬首讚叹。 虽然对方食相不雅,且一嘴油腻,尚武仍不禁激动道:「是不是!我就说吧!」 见自己的推荐得到重视,他不由咧嘴笑开,更是头一回觉得这人如此顺眼。 「发什么愣?」 听见身旁传来的声音,尚武连忙收回视线,低头便见自己面前多了一个空碗。 「公子也要吃?可是你......」 马文才笑而不语,尚武立马会意,赶紧将碗夹得满满。 入口酸甜鲜美,麻辣香味继而溢出,唇齿间还有轻微的刺痛感。 自懂事以后,他许久未曾吃过浓味的食物。 细嚼慢嚥间,视线不经意落在狼吞虎嚥的某人身上,嘴角不由轻扬,唇上残馀的灼热似乎也无碍了。 由于沁心湖与茶馆有一段很远的距离,眾人只到附近走走,便回客栈休息了。 此时尚未到晚膳时间,祝九妹与箐儿正在房里商量着寻找萧庄仁的方法,两人方才託掌柜给她们简单地画了张地图。 「若萧庄仁仍在镇里,只要我们找人查一下住处便好,若是他早已离去了,天地之大,就算我们有心也无力,只能回祝府时再派人调查。」祝九妹指着纸上一处道:「这里是东昌市,虽鱼龙混杂,但要找人办事是最好不过的。」 箐儿点点头道:「时间无多,我现在就去。」 「那我也与你一起。」祝九妹把地图一收。 「你留下吧,待会还要与他们一同吃饭,忽然消失也不妥。」 「可是你一个人去那种地方......」祝九妹担心道。 「不怕,我去去就回。」 箐儿从她手中夺过地图,便匆匆道别。 出了客栈后她便打开地图,由于是人手绘画,加上纸上路线错综复杂,都快要被她看傻了。 「应该是这边......」 刚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对劲,便把地图转了转,所有景物顿时不同了方向。 「不,应该是那边才对。」她喃喃道,脚尖的方向又换了。 「公子,该下楼用膳了。」 尚武轻轻推开虚掩的门,见马文才靠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甚是入迷,一连叫了好几声才得到回应。 「你跟他们说一声,我不吃了。」回过头来,只见对方嘴噙一抹笑意。 * 四九:我是你亲生鹅子吗??? 我:噢不,你听我解释!你是我的亲生女鹅! 四九:(走) 第七十四章 待箐儿寻到东昌市时,天已经全黑。幸好最近镇上热闹,晚上人也多,不至于僻静。 她缓步直走,瞄了瞄两侧三五成群的男子,有的蹲在路边喝酒,有的围在一块赌博,人数零落,但市内每处都总有人待着,似乎是种无形的默契。 「喂!公子,找人吗?」一把雄浑的男声响起,在这寂静的市里显得分外刺耳。 箐儿脚步一顿,愕然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人?」 那男人嗤笑道:「来这里的都是找人啊!说说看,你要找什么人?我手下有几个伶俐的小子,偷、拐、杀都有!」 她这才明白过来,忙道:「我不是要找这些人,我只是想找人打探一些消息。」 男人听罢似乎不满,粗声道:「我们从来不做这些便宜货,你去找街边那些要饭的吧。」 「我要查一个人的下落,钱不是问题,但时间只有两天,这生意你接吗?」箐儿拿出一袋银子,又道:「先给你二两订金,其馀的待事成后全归你。」 男人未料到来者如此阔绰,惦量半刻,爽快道:「好!」 交代了几句,箐儿把二两银子递给他,一桩交易便完成了。 事情迅速解决后,她也松了口气,刚掉头没走几步,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苦叫。 她警惕迈步靠近,仔细一瞧,发现一个年轻男子正被人从后挟持,双手被对方紧紧锁在身后,不得动弹。 「好巧。」身后的那人露出熟悉的脸容。 箐儿不笨,全然没相信他那句「好巧」,看了看脸痛苦得扭成一团的男子,蹙眉问:「怎么回事?」 「我见他想杀人夺财,便稍微阻止一下。」马文才嘴上从容,手却未曾松开半分。 想怕是刚才拿出银子时被人瞧见了,箐儿自知大意,便道:「多谢。」 那人挣扎了一下,委屈道:「我没打算杀人,只是想......想......」 「既然敢做,还有什么不敢说?」马文才驀然放手,那人踉蹌了几步才站稳。 「你想说什么?」箐儿看清了他的脸,是个与他们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只是身上穿着破烂不堪,看来家境清贫。 那人揉了揉通红的手腕,垂头道:「我只是想打晕你而已,并没有想杀你。」 「为何要打晕我?你想要钱?」 「那自然是。」他嘀咕道,耳根子却涨红了,很是不好意思。 「不义之财不可贪,拿着吧。」 少年接过马文才拋来的银子,一下子懵了。 「给。」箐儿经过他身旁时,也塞了一些钱。 他彻底傻了,久久才反应过来,朝着走远了的二人大喊:「你们、你们太过分了!简直欺人太甚!」 听到骂声,箐儿与马文才相继回头,只见少年红着眼眶,死死忍住泪水,既是羞愧又是愤怒地瞪着他们,样子好不滑稽。 「你笑什么?」马文才看着她,嘴角同样不禁勾起。 箐儿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心情大好,「这世上本就没有天生的坏人。」 二人心里也猜到个大概,刚才的少年应是头一回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马文才笑而不答,只轻轻摇晃着纸扇。 感受到身旁传来的凉意,箐儿这才想起了刚才的疑虑:「对了,你刚才跟踪我?」 「算是吧。」 如此无耻之话,还真是只有他才能说出口。 「为何要跟踪我?」 对方纸扇一收,驀然停住脚步:「若不是我,恐怕银心姑娘今晚便有难了。」 箐儿抬头看着他,只见男子绷紧的下顎线条分明,脸正高傲地盯着前方。有一瞬,她竟觉得对方甚是可爱。 马文才侧首看着她,见她难得露出笑容,不由一愣,手下意识抚上女子脸颊,对方的视线却驀然移开。 「怎么了?」 马文才顺着箐儿的视线望去,随后不紧不慢地唸出匾上大字:「仙娇楼。」 低头看着身旁的人儿满眼兴致,他不忍揶揄:「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当然知道,」箐儿双眼发亮道:「这是青楼。」 马文才出乎意料地一挑眉,「那你看什么?难不成你还想进去?」 言落,箐儿彷彿被泼了盆冷水,下凡这么多年她都未曾去过一趟青楼,如今正是机会却又多了个马文才,不由生起闷气来。 「要你管。」她小声骂了句。 「你说什么?」 「没什么,走吧。」她赌气道。 刚迈开步伐,对方却一步挡在她身前。 「又怎么了?」 「我们是书院来的,走正门容易惹人注目,去偏门吧。」 箐儿一怔,随后结巴道:「放、放心,我我是不会告诉小姐的......」 感觉到她忽然生起的紧张,马文才摇头失笑地拉起对方手腕。 「走吧。」 以前她在天庭就看过不少青楼艳史,如今却是第一次亲身体验。 满眼红绿艳紫,位位花娘娇姿,若她是男的,恐怕也会因此心动。 两人刚一进去,不知是这里的姑娘们眼尖,还是被二人俊俏的脸容所吸引,一下子便来了一群人。 「哟!两位公子好眼生!」一位穿着粉色薄衣衫裙的女子靠了过来。 「公子来!让柳青陪你们喝喝酒可好?」另一位梳着流云髻的姑娘也挤了过来。 箐儿被这副情景吓了一跳,这与她想像中的青楼简直是大相逕庭,不过仔细一想,这里算是穷乡僻壤一带,这等烟花之地自然也要低俗几分。 来者推推让让的,不知不觉间把两人围在中间。 马文才轻轻扶着她,戏謔道:「怎么?怕了?」 她倒不是怕了,只是有点失望,这么一想又觉得心有不平,便朝那些姑娘喊了声:「成何体统!」 眾人果然静了下来,不由面面相覷。 第七十五章 圆桌上,除了箐儿和马文才外,还坐了五位姑娘。方才箐儿的那一声可是吓怕了她们,便一一温顺地坐了下来。 眾人见箐儿低头不语,只黑着一张脸,也不敢招惹她,便把目标移到马文才身上。 「公子......」 一隻嫩手不安份地缠上了他的肩膀,手还未曾碰到他如玉的脸庞,却见对方侧头一笑。 「别碰我。」 声线温和如此,但女子仍是手一颤,不敢再放肆。 其他姑娘见了很是懊恼,来了青楼自然就是看中美色,怎么这两人反而和尚似的,对她们完全不感兴趣。 箐儿并非有意冷着一张脸,只是心里想着该如何才能令她们明白「青楼女子也要矜持」这个道理。 她好歹在风月宫待了五百年,人间的青楼是他们的管辖范围,见了她们那种低等的待客招数,就连她自己也觉得丢脸。 若是秦凌,她会怎么做呢? 箐儿看着一桌子的菜,不知如何开口,便尷尬道:「别客气,都起筷吧。」 五人不知二人卖什么葫芦,不过见他们点了一桌子的菜,便猜测是富家子弟,也不敢造次。 「你们.....为何会当花娘?」她先试探道。 女子先是一愣,随后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 「公子你可真风趣!」刚才那位粉衣女子嫵媚道:「奴家呀,就这一身「本事」,其他都不会了,你说我们该去哪?」 又来了。她不由蹙眉。 眾人见箐儿再次拉着脸,心知不妙,还好坐在箐儿右手边的女子机智,一抬手便要哭出来:「公子就别提咱们这些旧事了,若不是为了家里人,有谁会愿意到这风尘之地作贱自己......」 那女子刚说完,便顺着一靠,装作不经意地跌进箐儿怀里。 箐儿只觉得脊背一僵,也不敢推开对方。虽然都是女儿身,不过这种感觉还是有点奇怪。 她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马文才,不料对方竟然自顾自地笑了,完全没有救她的意思。 箐儿僵硬地用手拍了拍女子的香肩,安慰道:「好、好了,别哭了。」 那女子听罢果然坐直,趁机斟了杯酒,撒娇道:「公子喝了这杯酒,奴家便不哭。」 她看着面前的酒,这才知道自己中了对方的圈套。 好手段...... 「别喝多。」马文才见箐儿一口便把酒喝掉,提醒道。 入口辛辣,味道不太好。箐儿下凡以来甚少喝酒,就算喝也是祝九妹带来的清酒。 不过是一口,她就感觉自己脑袋开始涨热起来,「你们叫什么名字?」 五人便一一把名字报上。 依依、柳青、芊红、香儿、芙蓉。 听着这些名字,箐儿不免嘖声摇头:太俗了。 彷彿适应了酒的味道,她情不自禁又喝了两杯,道:「名字全改了吧。」 柳青一听便哀声道:「公子嫌弃我们?」 「我是在帮你们。」箐儿语重心长道:「一个好的名字,能让不认识你们的人也会慕名而来。」 眾人听罢,顿时觉得这话好有道理。 「那我们应该改什么名字?」香儿期待道。 箐儿朝马文才道:「交给你了。」 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他不由一扬眉:「我?」 「对啊。」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又给自己斟了杯酒。 马文才看了看其馀五人,几乎不假思索道:「哪就改成......」 「依琴。」 「柳岐。」 「芊书。」 「香画。」 「还有......」他悠然一笑:「绣蓉」 琴棋书画,再加个绣娘,可谓妙绝。 箐儿不由原地鼓掌:「改得好!」 马文才见她兴奋的模样,只饶有兴趣地盯着她脸上异常的嫣红。 醉了? 五人听了自己的新名字后,彷彿身份也高贵了许多,很是欢喜,「多谢公子!」 「改名字只是第一步......」箐儿只觉得喉咙发涩,异常乾渴:「接着是衣着,你看看你们,不要什么都露,该露的时候才露!明不明白什么叫欲擒故纵?就是让那些男人对你们產生兴趣,而不是你们去勾引他们......啊不对......这也算是一种勾引,不过是聪明的勾引呵呵......」 五人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敢置信这话竟然是由一位年轻公子的口中讲出来。 马文才亦托着下巴,入迷地看着面前这个已经酩酊大醉的女子,以前看着傻呼呼,没想到懂得如此多道理。 箐儿开始觉得视线有点模糊,自己的声音也若远似近,头脑却越发清晰,彷彿回到风月宫办事的日子。 「还有,不要除了投怀送抱就是劝酒,你们啊......要多聊点别的,讲话也不用处处阿諛奉承......偶尔闹几句、给点脸色对方看......也很......」 「很什么?」见她快要趴在桌上,眾人连忙追问。 「很......好......」言落,箐儿的头直接「砰」一声落在桌上。 夜里,仙娇楼的后巷里多了两个黑影,其中一人脚步不稳,双手还不时挥动着,想怕又是一个喝醉了的多情之人。 「银心兄弟,你这可不行。」 马文才一手搂住她的肩膀,一手夺过她手上的酒瓶,「看来祝大小姐今晚非要宰了我不可。」 箐儿把手凑到嘴边却发现酒不见了,顿时来气,便推了他一下,结果没推动反而被搂得更紧。 「别乱动。」他叹了口气,如今要如何把人送回去也是个问题。 「你谁啊?」 箐儿瞇起眼睛看着他,双手自然搭在他肩上,两袖微微滑落,露出了雪白纤细的手腕。 粉扑扑的脸蛋近在咫尺,娇嫩的唇瓣还泛着晶莹。 感觉自己的气息变重了,他不由低头凑到她耳边,柔道:「说了别乱动。」 言落,怀中忽然多了一份重量,他无奈地扶起昏睡过去的人儿。 第七十六章 当尚武看见马文才回来时,立马衝了上前:「公子,你总算回来了!」 原来祝九妹见箐儿久久未归,都快要急坏了,梁山伯与四九便陪她出去找人了。 他刚要将箐儿不见了的事情跟他讲,便发现人就在马文才背上。 「她怎么了?」尚武突然瞪大双眼,见她一动不动的,害怕道:「她不会是......」 「死了」二字还未说出口,马文才便吩咐道:「跟店小二讨一碗解酒茶来。」 尚武明白地「哦」了声,见他准备背箐儿上楼,又道:「公子,我帮你。」 「不用了。」 儘管他再迟钝,可是看见马文才上楼以后把门紧紧关上以后,也觉得不对劲。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好像不太好吧? 他苦恼地站在原地,想起箐儿醉了的模样,心里不免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 「不会的不会的......」他使劲摇摇头,打死不肯相信自家公子竟然会看上此等粗鄙的女子。 将人安放在床上后,马文才也坐在一侧稍微缓了口气。 虽然不重,可是背着她走了这么长的路,还是费了点力气。 没想到,他竟然也会背一个女子。 看着箐儿闭着眼,小嘴仍不知在咕噥什么,霎时忍不住笑意。刚才路上便一直听到她说什么「风月宫」、「苓儿」,还一直埋怨要扫地,也不知小小的脑瓜到底都想了些什么。 「酒量差还喝这么多。」语气若有一丝宠溺。 他抬手帮她疏整一下微乱的发丝,手背不经意碰到凝脂般的肌肤,泛起了痒意以及眷恋,手一顿,便轻轻覆在她的脸颊。 手心如一捧温热,让人爱不释手。 他情不自禁低首,终究忍不住拨开杂乱的瀏海,在光滑的额上落下一吻。 浓郁的酒味之中夹杂了属于女子的清香,唇瓣离开了额头,顺着眉心直落,便到了诱人的嫣红。 彷彿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缓缓拉开距离,眼眸低垂,嘴角漾起若有似无的苦笑。 「怎么办,忽然又不想你做二夫人了。」 除了她,他心上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子。 床上的人儿却赫然一手拍在自己的额上,嘀咕道:「蚊子......」 苦涩顿时烟消云散,他不由啼笑皆非,便帮她盖上被子。 当箐儿醒来后,只看见祝九妹一脸忧心地坐在旁边。 「你醒了?」 喉咙的灼热以及昨晚的记忆逐渐甦醒过来,她哑声道:「小姐?」 祝九妹忽然一把抱住了她,哭道:「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去那种地方的......昨晚马文才说他在路上看到你醉倒在路边,便把你带了回来,昨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满眼通红的看着箐儿,一个姑娘家竟然被人灌醉了,不用想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箐儿见她误会了,立马解释道:「我没事,只不过......只不过回来的路上有一家卖酒的向我兜售,我一时心软便买来试试......结果喝了几口便醉了。」 祝九妹眨眨眼,惊道:「这样而已?」 「没错。」她认真道。 「那就好。」祝九妹这才如释重负。 箐儿想起昨晚在青楼的事,小心翼翼道:「昨晚是马文才送我回来?他有没有说点什么?」 「对,他说在路边见你疯言疯语的,好像是喝醉了,便送你回来。」 她不动声息地点点头,心想这个马文才还挺聪明,把责任全推到她身上,自己连解释也省下了。 不过见他将青楼一事保密,心底还是挺感谢他。 「对了,事情办得如何?」祝九妹想起正事。 箐儿也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她,如无意外这两天就会收到消息。 梳洗以后,两人换了身衣服便下楼吃早饭了,恰巧梁山伯与马文才已经在下面了。 「银心,你没事吧?」梁山伯关心道。 昨晚他与祝九妹出去找了一个晚上都没找到,看见祝九妹担心得快哭出来,自己也是很忧心。 「我没事。」 箐儿便又把刚才编的谎言又说了一遍。 「那真是多亏了马兄。」梁山伯听了也觉得心有馀悸。 马文才笑了笑,淡淡道:「小事一桩,就算没有马某,银心兄弟一个大男人也不会有什么事,对不对?」 听他一语双关,箐儿忙道:「当然当然,不过小事一桩。」 说罢又朝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别乱说话。 马文才看她一脸无知,看来对喝醉后的事也忘得一乾二净。 本就该如此,可他心里竟莫名不快。 眾人用完膳以后,正商量着待会要去哪里,这里的掌柜却走了过来。 「请问哪位是银心公子?」 「我是。」 箐儿疑惑地接过对方递来的一封信,也没什么顾忌便当眾拆开。 信上只写了一句话。 「人已查到,午初时分,东昌市,备钱。」 箐儿恍然大悟,连忙看了看祝九妹,对方也随即会意。 竟然不出一天,人就查到了。 更重要的是,这就代表萧庄仁人还在镇上,未曾离开过。 第七十七章 箐儿带着祝九妹回到昨天同样的地点,果然看见了那个男人。 「人查到了?」箐儿问道。 男人瞄了一眼祝九妹,神色警惕。 「不怕,你说吧,这是我家公子。」 那男人明瞭地点点头,粗声问:「钱带了吗?」 箐儿拿出一袋银子,却不给他,示意要他先说。 「你说的那个人叫萧庄仁对吧?我查到的确有一个叫萧庄仁的人曾在这里住过,只不过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人早就不见了。」 「那他去哪了?」祝九妹追问。 「我哪知道?人出了这镇,基本上就是大海捞针。」 箐儿蹙眉道:「你就查到这些而已?」 「那倒不止这些。」男人一抱手臂,故弄玄虚道:「我还查到他曾住过的旧屋最近有人出入,似乎人又回来了,至于那人是不是他,你们就自己去看看吧。」 箐儿与祝九妹互相看了看,觉得事情还有希望。 二人给了钱,便依照男人所说的地址寻了去。问了几户人家,最后确认了眼前略为破落、屋前堆满了落叶的房子就是萧庄仁曾住过的地方。 箐儿见大门紧闭,心里也猜到无人在里面,但仍上前敲了敲门。等了片刻,果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里如此荒芜,房子也年久失修,根本不可能住人。」祝九妹失落道。 或许她们被那男人忽悠了也未尝不可。 「小姐,你看。」箐儿摸了摸屋前的门锁,再张开手心,竟沾了一丝油腻。 若门锁长年不用,便难以使用,通常的作法是在钥匙上添一些油,如此开啟时便可顺畅无比。 「有人回来过!」祝九妹喜道。 「而且那人有这里的钥匙,必定是屋子的主人。」箐儿推测道。 虽然二人有所发现,但她们实在无法时时刻刻守在这里,也不可将信草率地塞进门缝。等了一个下午也没等到半个人影,最后还是决定先将事情告诉吕春棠,由她来定夺。 「明日山长一家会到郑大人府上作客,今晚应该就会到镇上安顿下来,只要我们现在找到吕姑娘,应该也不算迟。」 「可是他们会住在哪里?」 祝九妹思索半刻,忽然笑道:「有人知道。」 当箐儿跟着她回到客栈时,才明瞭她说的那人就是梁山伯。 「我曾听山长提过,他们会在郑府附近的茗香居投宿一晚,只是确实位置山伯也不清楚了。」 见二人急不及待的模样,他又奇道:「不知英台找山长有何事?」 「没什么,只是听闻茗香居非常有名,便想亲自去一趟,多谢山伯相告!」 见二人匆匆离去,梁山伯还在思索祝九妹最后的那句话。 怎么好像哪里怪怪的? 华灯初上,箐儿与祝九妹也终于找到茗香居了,只是她们又遇上另一个难题。 「我们是男儿身份,总不能冒然就找吕姑娘吧。」箐儿有点丧气。 二人站在街上呆呆看着眼前的雅居,却找不到进内的理由。 「......先前订的天香绢已经好了,想着可以给小女做几件新衣裳......」几个娘子经过二人身旁,正聊着日常琐事。 祝九妹猛然一敲头,看来这两年都把她们过糊涂了,竟然忘记自己本就是女儿身。 「走,我们去换衣服!」她拉起箐儿。 因为大多店家只卖布,所以两人找了许久才找到有成衣售卖的店。 一位穿着俏丽的妇人见了二人走了进来,立马热情地站了起来:「公子请进!是想买什么样的布呢?」 妇人熟络地一一介绍新入的布匹,猜想二人该是买来送礼的。 「我们想买这些。」箐儿指向一旁掛起来的几件衣服。 「这些啊,」妇人抱歉一笑:「这些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都是镇上有名的裁缝亲製的......所以是不卖的。」 「那可以借吗?价钱可以商量。」祝九妹急道。 妇人笑而不语,正准备拒绝二人时,箐儿用回清脆的原声:「我们实在有急事,求老闆您就帮我们一下。」 店舖里面还有一个隐蔽的地方,是放杂物的,与外舖只有一帘之隔。 此时二人已经把一身男子装束脱下,祝九妹未曾在外人面前脱衣,双手不由羞涩地挡在胸前。 当妇人看见二人缠在胸前的白布时,顿时脸色一变:「我的老天爷啊......你们缠了多久?」 「两年。」祝九妹小声道。 「两年?」妇人快要气疯了,不由心疼道:「赶快脱下呀!你们这些丫头就懂糟蹋自己,以后有你们后悔!」 见二人动作迟疑,她又会意道:「快换吧,我到外面等你们。」 绕开一圈圈白布,女子窈窕的线条也无所遁形,雪白的胸前有一道紫红的痕跡,显然是日积月累而成。 或许是许久未曾穿过女子的衣裳,当她们走出来后,妇人尚来不及被二人的花容月貌所惊艷,就忍不住上前帮她们整理衣服。 「看看你们,除了这副容貌还有哪里像个姑娘家?」妇人嘮叨的同时,还不忘拿了些发簪给她们细细戴上。 「我们不需要这些了。」箐儿忙道。 她们是去办正事,不需要如此隆重。 「你们既然穿了这身衣服,就必须从头到脚都要妥妥当当。」妇人帮祝九妹弄好以后,又指了指箐儿的瀏海:「你这头发到底是怎么剪的?整个野丫头似的!」 听见箐儿被骂,祝九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事自己可说过她好几次,不过对方每次都爱理不理。 妇人帮箐儿把瀏海疏起来,满意道:「这样好多了。」 如今再细看二人,心里不由暗自惊叹,这可是她平生所见过数一数二的美人儿。 「还差一样东西。」 妇人笑了笑,拿了一个玉石小盒,用指尖沾了少许嫣红轻轻点在二人唇上。 彷彿有画龙点睛之效,眨眼之间二人再次焕然一新,清丽脱俗的素顏增添了一份艳丽。 第七十八章 「好重啊......」 刚走出店铺,箐儿就忍不住扶着头,也不知刚才那妇人给她戴了什么,没走几步,只觉头上就有什么东西摇晃得厉害,连走路也变得小心翼翼。 「别碰,都快乱掉了。」祝九妹把她不安分的手拉了下来。 「小姐,你不觉好不自在吗?」箐儿见她若无其事,不由欲哭无泪道。 祝九妹低头一笑:「是啊,好久没穿这身衣服了,倒是有点怀念。」 箐儿看着对方一身湘色衫裙,金丝绣边在暮色的映照下隐隐闪烁,华而不俗,反而衬托出女子秀雅的气质。一双剪水秋瞳,唇瓣艳若娇花,女子微微侧首,勾勒出下顎柔和的线条,顾盼流转间已描出一幅活生生的美人图。 她驀然发觉,两年前那个俏皮的小姑娘早已不见了,如今的她多了沉稳,添了婉约。 「小姐,你真美。」箐儿弯眼笑道,鼻子却莫名酸酸的。 祝九妹习惯地用指尖按了下她的额头,不禁笑骂:「怎么耍起嘴皮来了?」 见箐儿傻傻笑了,祝九妹亦是心中一暖,总觉得眼前这个丫头就是上天赠与她的礼物,若有此一人与她长伴一生,相笑互闹,上天也算是待她不薄。 「你呀!只顾说我,心思也不长长在自己身上。」说罢,祝九妹示意她看看周围。 此时两人站在大街上,经过的路人无一不朝她们看去。这镇小,当下腾空出现两个美人,一时挺惹人注目。 相较祝九妹,箐儿的一袭杏黄衫裙更为亮眼,裳上的烟霞色纹又巧妙地压下一身鲜色,不至于轻浮奢侈。一头秀发疏得乾净整齐,露出润白的后颈,小巧的发冠从后垂下几串珍珠流苏,不经意的轻微摇晃,更是摄人心魄。 仅仅是一瞥女子的背影,旁人也不由刻意放慢脚步。 两人戴上面纱便进了茗香居。 迎客的是一位年若二十的男子,儘管二人蒙上面纱,可单看这一身装扮以及露出的明眸,他就不由暗暗出神,结舌半晌才问:「两、两位姑娘可是要订房?」 「我们想找一位姑娘。」祝九妹有礼道。 茗香居本是不能轻易透露入住客人的消息,不知是否被二人的风姿所惊艷,那男子竟就此脱口而出:「两位吕姑娘刚刚都出去了,应该也是看热闹去了。」 说的应该就是吕春棠与吕春芳。 「看热闹?」 「姑娘不知道?今天是郑大人上任刚满一个月的日子,府上便请了些人设了个墟市,今晚来了戏班子,又有杂技看,猜谜点灯通通都有,可热闹了。」 祝九妹这才想起梁山伯曾对她说的话,便朝箐儿道:「我们去找她们吧。」 箐儿点点头,二人道了谢便又离去了。 浓重的暮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漆的夜空,还有满街大红灯笼。 入耳喧闹吵杂,街上人潮不约而同顺着一个方向走去,二人也顺道而行,渐渐来到一个更加熙攘的地方。 「银心,你快看!」祝九妹兴奋地指着一处,哪里正有人在表演喷火,围观的人无不鼓掌叫嚣,两人也不由驻足观看。 「小姐不怕吗?」箐儿笑问,此时四周欢声雷动,她情不自禁提高了声线。 「怕什么?」祝九妹同样高声应道,「说不定那天来了兴致,我也会学这个!」 「你可别一不留神把自己烧焦了才好!」 话刚落,箐儿便马上闪开,祝九妹见状果然大笑追着她。 打闹之间,一张熟悉的脸孔在人群间一闪而过,祝九妹以为自己看错,本能地揉了揉眼睛,再定眼一看时,终于失声道:「银心!快看!」 猛然被自家小姐一把揪住,箐儿回首见她的视线死死落在一处,不由也看了过去。 「萧庄仁?」因为惊讶过度,她的声音有点走调了。 「是他!是萧庄仁!」 祝九妹拉着她就往前追去,只是人群过于拥挤,走不到几步又被堵塞住。眼看十步以外的萧庄仁越走越远,她也无所顾忌地大喊道:「萧公子!萧庄仁!」 只是四周一片吵闹,前面的人根本听不见,甚至已经上了轿子。 「小姐你到外街拦截他,我走那边。」 祝九妹点点头,见箐儿跑进了左边的小巷,自己也往右边的大街追去。 如此一来,她们至少有一人可以拦下轿子。 箐儿走的是小巷,所幸人人都挤到街上去,她这一路跑去倒是轻松畅顺,唯一不足之处是灯火不足,乃至于当她走到半路,才发现前面有聚集了几个人。 她心里一沉,怎么在这紧急关头上才碰上这些小混混。 缓下脚步来,前方的人也发现了她,立马纷纷站了起来,满脸喜色:「姑娘,这么晚去哪里了?」 箐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口中却不语,只默默从袖中掏出些银子递给了他们。 「还挺识货!」其中一个人不客气地接过银子。 当她以为事情解决以后,便准备若无其事走过去,裙子的一角却忽而被人扯住了。 「姑娘这么急去哪啊?」刚接过银子的人歪嘴笑道,手悄悄攀上箐儿的手臂。 下一秒,那人却痛苦地弯下腰来,痛楚的来源正是下身某个位置。 箐儿把腿收回来,便立马趁机逃跑,其他人愣了半刻也立刻追去。 要怪只能怪她这身衣衫过于飘逸,明明人都快要跑到街上,却又被人扯住衣裳,硬生生拖回巷中。 「你们想怎么样?」她不由一瞪。 见箐儿终于开口说话,其他人脸上的慍色不见了,转为嘻笑:「至少让我们看看姑娘的样子......」 刚要扯下箐儿的面纱,一声吆喝却忽然而至,刚才那人也应声倒下。 「畜生!我打死你们!」 箐儿怔怔看着来者拿着木棍胡乱挥舞,惊道:「尚武?」 第七十九章 尚武忽然抬头,「你认识我?」 就在剎那的分神,其馀的人已夺过他手上的木棍,情况一下子有了反转。 见尚武无辜地被打了几下,箐儿气得直接扑了过去,但气力终究不及男子,一下又被推跌在地上去。 刚要站起来,一股柔和的力度轻轻从后扶着她。箐儿尚未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庞,只听他扬声道:「尚武,走开。」 尚武会意,立马远远跑开,接着有什么东西一下落在那些人之间,霎时响起「劈里啪啦」的声音。 「鞭炮?」 箐儿傻眼之际,人便通通走光了。 尚武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公子!」 马文才见他脸上有伤,给了他一些银子:「去看诊吧。」 「不用,只不过是小伤......」尚武见他沉默不语,又马上道:「我现在就去!」 箐儿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想来对方也没认出自己,便省事道:「多谢公子。」 马文才瞄了她一眼,语气中带有嘲讽:「这不是银心姑娘吗?」 听罢,箐儿有点无奈:「原来你认得我。」 他不语,只打量着她这一身装扮,衣衫本是精緻,只是经过一番折腾,此时早已凌乱不堪。 修长的眉不由一拧。 「为什么来这种地方?」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深邃的目光带有些许冷峻,「刚才为何不喊?」 箐儿耸耸肩道:「喊了也没用。」 这里与大街有一段距离,与其喊人救命,倒不如自己救自己。 见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马文才彷彿在看着世间上最蠢的人。 「怎么了?」 见他缓缓靠近,箐儿不自觉间抵上冰凉的石壁,心想又不知哪里招惹了他。 微微俯首,眼前的女子正奇怪地看着自己,捲翘的长睫轻轻拍动,恰似一双蝶翼。 手情不自禁来到她的耳后,不费一点力气,面纱便驀然落下。 儘管光线昏暗,但不难看出女子绝美的容貌。 眉目如画,杏眸溢彩,错觉间竟有倾世之姿。 感觉脸上一空,箐儿尚未反应过来,眼前却又一黑。 只见面前人影略低,接着便是唇瓣上突如袭来的温热。她本能地别过头,对方却不肯罢休,还不重不轻地嗑了一下,似有惩罚的意味。 男子的气息以及淡淡的沉香缠上了她,箐儿只觉得呼吸困难,心跳亦变得紊乱不已。 记忆中,这本是她第一次接吻,可那唇上的温热却是如此的熟悉。 良久,气息渐远,她从少许晕眩中清醒过来,见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唇上还沾上自己的嫣红,一时魅惑无比。 「你干什么!」她傻傻瞪着他,倒不是在意自己被对方轻薄的事实,更多的而是疑惑。 对方眉头一舒,无耻道:「吻你。」 箐儿只觉得眼前之人简直不可理喻,霎时心头火起。刚要转身离开,手腕却又被一把抓住。 「好,我道歉。」身后传来温柔的声音,「刚才是我失态了。」 她蹙眉回头,不知这人又在打什么主意。 「戴上。」马文才将方才落下的面纱掛回她的双耳。 又补了句,「别取下。」 祝九妹本来差点就追上那轿子,不料却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踉蹌几步后发现娇子拐了弯,不知转去那个路口了。 更糟糕的是,她腰间的钱袋不见了,准是刚才撞她的人偷走的。 现在可谓是人财两失。 她沮丧地准备回头,也不打算追那贼人,前方却忽然引起一阵骚乱。 须臾,人群中忽然开了一条路,一个少年与另一个男子走了过来。 祝九妹一看,发现男子正是刚才的贼人。更令她震惊的是,眼前少年竟是梁山伯。 「跟这位姑娘道歉吧。」他平和道。 那男子只觉得又羞又怒,却又不敢在如此多人旁观下另有动作。 「......对不起。」他悻悻地将钱袋还给祝九妹。 「那个不、不客气。」她僵硬道,头深深地垂着,深怕被一旁的少年瞧出什么来。 话刚落,似乎听见一声疑似淡笑,她才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便改口道:「没、没关係!」 由于过份紧张,祝九妹猛然一抬头,视线便碰上了少年略带笑意的目光。 依旧是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柔和儒雅的姿态。在四目相对的下一刻,对方也别过视线,不敢有半分无礼。 祝九妹自知他认不得自己,明明该是庆幸,却竟有一丝失落。 「多谢公子。」她垂眸道。 人群渐渐散去,梁山伯见面前女子略露迷茫,不禁询问:「姑娘是一个人?」 「原先还有丫头陪同,只是走丢了。」祝九妹低声道。 梁山伯斟酌半刻,转头与四九道:「我们帮这位姑娘找一下吧。」 四九点点头,不待对方的下一句,自己便转身离开。 「他知道我的丫头长什么样子?」祝九妹惊道。 梁山伯亦是愕然,随后才一晒:「姑娘别见怪,我家书僮就是这样子,不过他总有他的想法。」 祝九妹点点头,她自然也知道四九的性格。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气氛刚冷下来,身后便响起一阵锣鼓声,惹得祝九妹不禁覆上双耳,却又不由踮起脚尖张望。 「去看看吧。」梁山伯细心道。 原来是卖艺的人来了,此时正在招客。 「来看傀儡戏咧!看傀儡戏!」 一个年轻男子边敲着锣鼓边走向人群,少顷,果然引来不少的人。 傀儡戏?祝九妹很是高兴,因为当年她与箐儿也曾看过傀儡戏。 记起以前那段偷看禁书的日子,又回想两人躲躲藏藏的模样,一下便忍不住笑意。 梁山伯见她驀然笑了,澄澈的眼睛也弯了起来,不由问道:「姑娘喜欢傀儡戏?」 「嗯。」她羞涩地点点头。 表演准备开始了,低而小的台此时上来了一男一女,同为中年,极像是一对夫妇。 祝九妹一下子懵了,因为眼前的二人正是当年的曹氏夫妇。 第八十章 「放手。」箐儿看着从刚才就一直被马文才握着的手腕,眉头不由紧蹙。 对方却悠悠飘来一句,「这样不会走丢。」 「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会走丢。」她语气有点嫌弃。 马文才瞄了瞄身边不解风情的女子,不由无奈摇头,原本圈在手腕的手也改为握住手心,深怕对方一不留神就溜走。 箐儿只觉得手心一暖,心头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本想挣脱,手却只能软软地被对方牵着,使不上力气。 「我要找人,你不用跟着我。」她木訥道。 「不用找,你家小姐就在这里。」 本以为他在胡说八道,不料往前一看,果真发现祝九妹站在不远处,不知在观看什么。 「别过去。」马文才把她拉回来,又道:「若你们俩凑在一块,梁山伯就真的会瞧出端倪。」 听他一说,她才发现祝九妹身旁还站了个梁山伯。 「跟紧。」 任由对方牵着自己走去人群,他们所在的位置与祝九妹二人很近,却又不会轻易让对方发现。 走进一瞧,才发现这里正演着傀儡戏,双眼掠过曹氏夫妇时,箐儿顿时一惊。 「他们是......」她抬头看了看马文才,见对方点点头,才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这里与祝府足有三个月的路程,就算这对夫妇如何四海为家,也不可能卖艺卖到这里来吧? 万事皆有因果,她心里是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巧合之事。看着眼前这对中年夫妇,她既肯定二人不过是凡人,但同时又有说不出的异样。 「对了,」她忽然向身旁的男子问:「我记得当年你曾到他们家作客,你们关係很好?」 「谈不上好,不过是一时无聊想看戏,恰逢他们不在街上,便寻了过去。」 马文才彷彿记起什么,又轻笑:「想不到你与你家小姐竟爱看那种书。」 她自然知道对方在讲当年她还书那事,不甘道:「为何男子可看,女子则不能看?」 何况她们也只挑合适的来看。 马文才笑了笑,前言不搭后语:「记得第一次与你相见,那天也是在看戏。」 箐儿不语,如今回想当时情景,的确是滑稽曲折。当时也没想到两年后的此时,一切竟会如此相似。 恰巧一齣戏毕,接着便要开始新的话本。 开场,二人先是灵活地动起地上的傀儡,并无对白。数步走位,几番大幅度的动作均配合得天衣无缝,使人不知不觉已投入戏里。 良久,一声低吟响起,在喜庆的夜里显得分外兀突。 「你,为何在这里五百年了?」 箐儿心猛然一跳,这声音与刚才的完全不同,没想到二人还有变声的本领。 「前世作恶多端,如今便来还债。」另一把凄凉而清扬之声响起。 傀儡一动,再次沉吟:「你还不完。」 她静心看了一会,觉得剧情好生熟悉,偏又记不起。 「这戏叫《多情累》。」马文才忽然开口。 一经提醒,她终于记了起来,不禁反问:「你也知道?」 「只看过话本而且。」 箐儿回想当年他曾从自己还的书中借了其中一本,原来就是这本。 一切都太巧合了。 她不由朝祝九妹看过去,果然见她亦是一脸愕然。 戏的结尾却与话本有一点不同。 「老僧只赠你一言。」接下来的话与她曾看过的是一模一样。 「知善恶而轻生死为一;斩七情而除六欲为二;破红尘而忘天外为三。何欲何求?尔心自知。」 然而妖精却不像当年话本上所写的泪流满脸,反而执拗道:「我不求生,不求七情六慾,也不眷恋这红尘天外。」 驀然,箐儿只觉得心一阵绞痛,被对方牵着的手亦不由痛苦地紧攥。 「怎么了?」马文才感觉到她的不适,立马稳住她的肩。 她刚摇摇头示意没事,声音已继续响起。 「我什么也不求。」说的人又哭又笑。 箐儿只觉得心脏的痛楚越发明显,额上早已起了一层薄汗。 马文才见她痛得弯下腰来,终于忍不住低头查看,不料手背竟有了几滴清凉。 箐儿有点迷茫地抬头看着他,视线一片模糊,滚烫的泪珠一颗颗滑了下来。 不是什么也不求,而是求不得,不敢求。 祝九妹觉得,一齣戏的时间好像过了数辈子的光阴,直至她听见妖精说出最后一句话,喉咙的那股酸意再也忍不住倾涌而出。 戏终,梁山伯转头见身边的女子竟满脸泪水,霎时微愣。 「姑娘......入戏了吗?」他谨慎道,深怕自己说错话。 祝九妹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隔着雾气看着他,「公子见笑了。」 她用手背狼狈地擦了擦眼睛,就在此时,眼前多出了一块素净的手帕。 「若姑娘不嫌弃......」好像察觉到不合适,男子又改口道:「还是算吧,这毕竟......」 尚未说完,祝九妹便夺过手帕,小声道:「谢谢。」 手自然而然地除下面纱,轻轻将手帕印在脸上,熟悉而陌生的清香縈绕,絮乱的心彷彿也得到安抚。 她本能地抬头一笑,却见对方怔怔地看着自己。 第八十一章 梁山伯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回到客栈,脑海里只不停浮现刚才女子的脸孔,熟悉的模样与另一个朝夕相对的人重叠,他的脑袋就变得不好使了。 走了上楼,他的脚步却不自觉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沉思片刻,终究抬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箐儿,此时她已换回男子装束,与平日无任何异样。 「英台在吗?」语气略为侷促。 箐儿淡淡道:「公子已经睡下,梁公子明日再来吧。」 梁山伯听后,只觉得心一空,点点头便也离开。 关上门以后,一个女子这才从暗角中走了出来。 祝九妹来不及换衣,此时身上仍是女子衫裙。 「小姐......」箐儿见她眼神空洞,脸上尽是倦意,心就堵得难受。 梁山伯回到房中,不久后四九也回来了。 「公子,那位姑娘找到人了吗?」四九自知这是明知故问,刚才他一眼就瞧出女子就是祝九妹。 「四九,」梁山伯迟疑道:「我今日看见一位女子,她长得......与英台一模一样,你说有没有可能......」 「那位女子如今在哪?」四九平静道。 「她很快就跑了。」梁山伯回想起那张清丽的脸孔,脑袋依然混乱不已。 半刻寂静,四九忽然问:「若祝公子是位女子,公子会告发她吗?」 「不会。」他坚定道。 「那公子会继续与她来往吗?」 尖锐的提问令梁山伯徒然一愣,久久不答。 四九与他相伴近十年,是再清楚不过梁山伯是个重情义的人,只是心里想起素月与栩风的情劫,又想起箐儿费尽心思破坏这一切,垂目须臾,终究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翌日,六人如常下楼用膳,今日的气氛却分外尷尬。 从下楼开始,祝九妹便是低头不语,梁山伯面露窘色地打了个招呼,她亦未曾把头抬高半分。 马文才见眾人死气沉沉,瞧出不妥,便道:「尚武,今日有什么好地方可去?」 今日是最后一天,明日眾人便要回山上去了。 尚武听见自己被点名,立马兴致勃勃:「公子放心,我已经把值得游览的地方都列在纸上,等等便拿给你!」 梁山伯这时听他讲话,才留意到对方脸上的伤,「尚武,你受伤了?」 尚武刚要声情并茂地一诉昨晚惊险之事,便被马文才硬生生打断。 「没事,不过是撞到门去。」 听见自己威风的事跡一下变成「撞到门」,尚武也只是结舌半刻,便连忙附和:「对、对......」 马文才淡然一笑,又道:「他已经看过诊,并无大碍。若像某些人讳疾忌医,那就不好了。」 听到对方轻描淡写地在讽刺自己,箐儿的嘴角不由一抽。 昨晚她胸口忽然一阵绞痛,马文才本想拉她去看大夫,只是忽然看见祝九妹跑回客栈,心里担心,也没理会他自己便追了上去。 「我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突然,祝九妹低声道。 眾人一下静了下来,良久,梁山伯避重就轻道:「兴许祝兄疲惫,休息一天也好。」 当祝九妹听见那一声「祝兄」,只觉得心下一痛,一种说不出的苦意搁在喉咙。 用完早膳,见各人纷纷回到楼上,尚武奇怪道:「你们都不出去吗?」 「今日我也不去了。」梁山伯满脸歉意道。 「你自己去玩吧。」马文才亦道。 尚武顿时十分委屈,既然大家都不去,只有他一个人又有什么好玩? 回到房中,箐儿见祝九妹一个人瑟缩在床上,也不知道该如何开解她。 她清楚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只要趁两人生了隔膜,便好顺便了断二人的情谊。 可是不知为何,她心里竟难受得很。 「小姐,你要跟他谈谈吗?」箐儿不忍道。 「谈什么?」祝九妹顿时苦笑:「君子诚以为贵,值得信赖的朋友骗了他两年多,你说他还会再信我吗?」 门窗紧闭,房间微暗,这里照不进半分晨曦。 悽楚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是个饱读圣贤书的人,我在这里与眾多男子相处许久,他若没有半分嫌弃,那是不可能的。」 而她的确感受到方才对方有意无意的疏远。 箐儿实在受不了了,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后,她猛然破门而出,直接找梁山伯去。 「出来!」她用力拍门。 「银心?」梁山伯一怔,不明她为何一脸怒气冲冲。 箐儿瞄了眼身旁的少年,冷道:「四九你先出去,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 四九瞧她这副鲁莽的模样,不禁轻轻摇头便出去了。 这回,房里只剩他们二人。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 她越是单刀直入,便越显得梁山伯的迟疑不决。 「我......不确定。」 「那你为何不问?」 梁山伯脸色一黯,不语。 箐儿看这眼前这位谦谦君子,顿时便来气。 「你若是嫌弃我们不妨直说,可你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 梁山伯发愣道:「我没有嫌弃你们。」 「你没半分嫌弃?」箐儿蹙眉不信。 门赫然被打开,只见祝九妹脸色发白:「银心,你......」 箐儿出了梁山伯的房间,心情却轻松许多了,此时里面的两人需要好好谈谈。 「你还真护着你家小姐。」少年正倚在一旁,似乎来了好一阵。 下一秒,对方便朝自己拋来一个小瓶。 「这是什么?」她奇怪道。 「价值千金的药丸,吃了吧。」声音慵懒,彷彿只是再说几文钱的便宜货。 她有点无奈:「我说了没事,你收回去吧。」 如今她不过剩下几年命而已,就算再贵的药也是白吃。 马文才从她手中拿回药丸,箐儿以为他要收回去,却不料随即脸被一捏,有什么便进了自己口中,顿时满腔药香。 面前少年勾嘴一笑,「抱歉,方法有点粗暴。」 第八十二章 房里,两人远远站着,皆是低头不语。 好一会儿,祝九妹才缓缓张口:「刚才银心冒犯了,还望......梁公子别介怀。」 「没事,我......」梁山伯一时不知所言,见她准备离开,情急之下不由喊了声,「英台。」 祝九妹脚下一顿,愕然回首,只听他吃吃笑道:「......我还能这样称呼你吗?」 她不由点点头,直觉得心跳猛然加快。 「我不是存心要骗你。」她垂头不敢看他,「对不起。」 「不,我没有怪你。」梁山伯神情略显慌张,「我知道你定是有自己的苦衷。」 祝九妹抬头怔怔看着他,只见对方侷促一笑,果真没有半分怒气。她不由一阵恍神,良久,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娓娓道来:「千里之外有一祝府,府中有一独女,生来顽劣,仗着双亲与几位哥哥的疼爱,整日胡作非为,不爱女红,独爱看书......」 梁山伯静静听着,嘴角浅浅抿出一抹笑意。 祝九妹也笑了,声音发涩道:「某日因一小事与双亲闹不和,便离家出走,假装男子到了书院唸书。」 「她......不怕吗?」 「当时的确是天不怕地不怕,」她嘴边泛出苦意:「可如今,她怕了。」 见祝九妹神色低落,梁山伯不由柔声道:「山伯亦曾听过一则趣闻,传说天上的一位仙女下凡变成男子,也到了书院唸书,却因法力不足变回了女儿身。」 「后来呢?」她愣道。 「后来,」梁山伯深深看着她:「与她相伴数年的同窗助她度过难关,女子也顺利留在了书院。」 儘管祝九妹再迟钝,也明白对方的心意,不由眼眶一热,心头一暖。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梁山伯语气带有一丝拘谨。 祝九妹不解地看着她。 「不知......那位祝府姑娘叫何名?」 须臾,她才莞尔一笑:「家中排第九,名九妹。」 碧瓦朱檐,雕梁绣柱,大红灯笼高掛,夜里的郑府依旧不失大家气派。 吕春棠轻扶着吕铭,头微微低垂,女子温婉,老者端庄,两人就此一站便有书香世家的气度。 吕春芳年纪小,未曾看过如此场面,不由紧张地揪着自家姐姐的衣角。 此时,府内管家正笑口盈盈地在门前迎接三人,「三位这边请。」 沿路进内,吕春棠只看到寥寥僕人经过,人影稀少,亦不闻声乐,看来这位郑大人是位爱清静之人。 「先生、姑娘请稍等,大人很快便过来。」管家做了个手势示意三人就座。 吕铭微微頷首:「不急,不急。」 管家走后,偌大的厅堂只剩他们三人,案上已经摆放好丰盛的饭菜,似乎一切已经准备好,只剩这里的主人。 「爹,慢坐。」吕春棠扶着吕铭慢慢坐下。 「春棠,把礼物拿出来吧。」 她点点头,从带来的包袱中取出一个精美的木盒,里面装着的是一套白瓷茶具,那是吕铭为数不多的珍品。 他这一生俭省朴素,虽为一院之长,可生活与平常百姓无异。 吕春棠看着他脸上的皱纹,看这眼前这位为莘莘学子而劳碌半生的夫子,心却早已一片麻木,冷若冰霜。 她想,她这辈子应是当不起他的女儿。 厅堂的灯火驀然摇曳,有人来了。 只一人,不多。 一个回眸,一记凝视,彷如过了半辈子。 只有看着那人,她那双空洞无情的眼眸才会泛起半分涟漪。 君若伴我馀生,前尘随风作罢。 第八十三章 三寸入骨相思,不负万缕情牵。 他以为他这一生不惧于天地,不拘于律法。 十年前,朝廷命他为宫廷乐师,赏他高官厚禄,他不屑一顾。纵然惹怒天子,被通缉追杀,他亦乐于逃命。 于他而言,人生唯一的原则便是可以选择。 后来遇见了她,才发现儘管陷身于两难之地,他亦甘之如飴。 他头一回卸下狂傲,万般情深道:「跟我去可好?」 然而,她没答应。 于是他骗了吕铭,假意自己不想当朝廷乐师,希望对方能让他留下。他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心爱的女子,他说会等她十年,可相思若狂,终究等不及。 两年前的那个雨天,萧庄仁从未如此狼狈过。 他想许她一场盛大的婚宴,可笑的是,他竟连她一面也见不上便被人连夜赶了下山。 一别两年,如今的萧庄仁已成了郑云。 两年不见,吕铭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再见到眼前之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老者气得浑身颤抖地站了起来。 平日总是心平气和的吕铭,罕见地面露慍色。 来者深深看了吕春棠一眼,只一瞬便蕴含了无数的喜悲情愁。 「吕大人说的话,郑某不太明白。」他笑道,眼中却冰凉无比。 两人皆一愣。 「郑云是你?」吕铭徒然一惊。 萧庄仁缓缓走到上座,毫无顾忌地坐下,淡淡道:「正是。」 不知是否惊怒交织,吕铭胸前一时起伏不定,呼吸变得艰难,良久,他猛然扬袖准备离去。 「大人且慢。」言落,门就被外面的人紧紧关上。 吕铭回首震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缩在一旁的吕春芳搞不清状况,顿时怕了,不小心便哭了出来。 萧庄仁看了看她,眼中才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来人,带吕千金到外面玩。」 一个侍女从侧旁走了出来,轻轻牵着吕春芳的手便退了出去。 「吕大人莫怒,您贵为红罗院长,见识渊博,今日郑某不过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大人。」 萧庄仁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吕铭没作声也不坐下,只定定地看着他。 「第一个问题,」他口上客气,目光却尖锐,:「不知山长可否与我谈谈何为「礼」?」 吕铭微微仰首,负手而立,眉宇间尽是不容侵犯的清傲。 「礼之大,难以寥寥数语盖之。」 「那「人」与「礼」,孰轻孰重?」萧庄仁弯嘴笑道。 吕铭低吟半刻,坚定道:「人分百类,同样不可一概而论。老夫不才,但知道人不可不无礼,无礼之人难磊落光明,身不正,难独存......」 「有礼之人则为人上人。」萧庄仁忽冷笑了一下,「可山长尚未回答我的问题,「人」与「礼」,孰轻孰重?」 第二次已是质问。 吕春棠双眸一动,一种沸腾的感觉慢慢在心中翻滚、发酵。 快回答啊......快说啊...... 她盯着吕铭的背影,恨意缠得她眼眶发红。 吕铭一顿,语气严厉道:「自然是礼,无礼不成仁,无礼国不存,还何来谈人?」 「那我再问第二个问题,」萧庄仁眼中一寒,指着吕春棠道:「她于你而言是何物?」 听见「何物」二字,吕铭勃然大怒:「我的女儿由不得你来议论!」 萧庄仁不由一阵冷笑,站起来便走了下去。 「她是女儿,你却何曾问过她是否愿意嫁给一个已故之人?」他越过吕铭,直接走到吕春棠面前,「你又问过她是否愿意一辈子留在山中?」 萧庄仁轻轻拉起她的手,心疼道:「她为了当一个称职的山长之女,甚至连自己的幸福也亲手捨弃。」 吕春棠抬头看着他,一滴泪水再也忍不住滑下。 她以为他会恨她,从此不再回首。吕铭对她残忍,可她自己何曾不是对他残忍? 吕铭看着两人,忍下怒气,久久才喝出一句:「春棠,你自己说。」 吕春棠缓缓站了起来,双目早已没了恨意,只馀下淡淡凄凉。 「爹,你识人间千苦,受万人敬重,我这个女儿恐怕从未被你放在心上过。」 「春棠!」吕铭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霎时痛心疾首。 吕春棠不再作声,手紧紧握着萧庄仁的手,这一次,她不会再松手了。 看着猛然被打开的门,萧庄仁低首道:「你不追吗?」 吕春棠一笑,儘管笑容苍白,却是她许久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个凡夫俗子。」她的视线再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这次,就让她自私一回吧。 「我只可以留在这里一年。」萧庄仁轻抚了一下她的额。 吕春棠愣道:「你要去哪?」 萧庄仁笑而不语,只轻轻搂她入怀。 他成为郑云的代价,便是馀生都得留在宫中,终身奏乐,至死。 如今府中上下都是宫中派来监视他的人,这次,他可是连带她逃跑的资格也没有了。 但,若馀生能换来这一年,也值了。 第八十四章 眾学子回书院后又听闻吕铭生病的消息,他与郑府闹不快之事也自然传开了,眾人只听一二,却无人知道箇中原委。 祝九妹二人本是打算将萧庄仁的消息告知吕春棠,结果开门的吕春芳却红着眼告诉她们吕春棠没跟他们回来,而是留在了郑府。 见吕春芳年纪尚小,也问不出什么来,二人便託马文才帮忙查一下。 「银心,你说在吕姑娘为何会留在郑府?」 这日,祝九妹吃午饭时不由想起这件事,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吕春棠到底与郑府有何关係。 箐儿夹了些白菜,看着桌上少得可怜的餸菜,心思早就跑偏了。 先前祝九妹以为自己要离开书院,便将大部分的财物都分了给其他人,此次下山没拿捏好份量,为了查萧庄仁又给出一袋银子,如今两人可真是捉襟见肘。 「小姐,米缸见底了......」箐儿小声提醒。 祝九妹一怔,迟疑道:「不是还可以去饭堂吗?」 「去饭堂要买月票......而且比较贵。」 以前这些琐碎的事都是箐儿负责,如今祝九妹才发现万事都要钱。 她叹了口气,没精打彩地趴在桌上,想不到她这位祝大小姐也有穷困潦倒的一天。 「不如......」祝九妹忽然抬头:「你去找马文才借点钱。」 「不去。」箐儿几乎脱口而出,随后又怏怏道:「为什么找他?找梁公子不是更好吗?」 祝九妹听到梁山伯的名字,脸一红,便吞吐起来:「怎么能找他......」 「那小姐自己找马文才要钱吧,我可不去求他。」 见她脸上写满不乐意,祝九妹不禁疑惑道:「话说回来,你最近怎么老是避着他?他惹你不高兴了?」 箐儿一怔,她也不知怎么了。自从回到书院以后,她与马文才见少了,本是该一身轻松,心却总是烦躁得很,每每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心就更烦乱。 「有吗?」她心虚道。 祝九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认真道:「以前你曾说过喜欢马文才,可那时候我是不信的,反倒如今,你该不会真的......」 看着箐儿没由来的一脸紧张,祝九妹一下忍不住「扑哧」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她脸又更傻了,像极了当年第一次与祝九妹相遇的时候。 祝九妹憋住笑意,假装严肃道:「最近是否心律加快?」 她仔细想想,倒好像真的有,便点点头。 「是否常常想起一个人?」 言落,箐儿脑中果然浮现出一张脸,不由又点点头。 祝九妹忍不住咯咯地大笑起来,推了推她的额:「笨死了!」 箐儿不解地捂住自己的额,云里雾里的看着她。 「你喜欢他。」祝九妹抿嘴笑道。 这话把箐儿吓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连咳了几声。 好巧不巧,偏偏这时便来人了。 「两位还在用膳?」 含笑的声音逐渐靠近,箐儿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祝九妹却一把将她按下,然后说了声「记得问他要钱」便自己跑了。 「你家小姐去哪?」 箐儿抬头看了看他一眼,双眼突然好像被刺一般,不由别过头来。 「不知道......」 马文才见她头僵硬地转了过去,奇道:「你头怎么了?」 「扭伤了。」箐儿闷声道。 「是吗?」 突入来袭的温度贴上脸颊,随后一股轻柔把自己的头转了过去。 熟悉的脸孔近在眼前,看到那一抹轻笑,她的心霎时又乱了。 「我看不像。」马文才謔笑道,手也没打算离开女子的脸。 箐儿怔怔地看着他,不知是否手上的温热沾上了她的脸,她只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热,整个人也开始不好了。 「你又来干什么?」箐儿拨开他的手。 马文才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原来银心姑娘也知道我常来啊。」 听见他语气里的嘲讽,箐儿也没敢回嘴,这几日自己的确是一直在避着他。 「这次我是来送信的。」马文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什么信?」 「我派人查了郑府的底细,结果派出去的人差点被府上的人杀了。」 「死了人?」她没想到此次之事如此凶险。 「没死,因为郑云便是萧庄仁。」在她一脸震惊下,马文才继续道:「他知道我们的来意后,也将你们的话传给了吕姑娘,这便是她的回信。」 事情如此峰回路转,好一会儿箐儿才把话完全消化,接过信后,便准备去找祝九妹。 「你们就吃这些?」察觉到桌上的饭菜,男子不由挑眉问。 箐儿想起祝九妹交代的事,心又纳闷起来:「我们现在没剩什么银子,可不可以......」 见她吞吞吐吐的模样,马文才嘴角一勾,便直接将钱袋递给了她,「拿着。」 「全部?」她怔道。 「还有。」马文才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放在她的手心,「这个给你,但不许卖。」 箐儿看着手中这块晶莹的玉佩,上面刻了精緻的图案,隐隐透着蓝光,好看得很。 「为何送我玉佩?」 「不是送,是交换。」他意味深长道:「你身上可有什么东西长年戴着?」 见她一脸疑惑,他低声试探道:「例如平安符?」 她哪来的平安符,唯一的那个纸符也早就掉了,「没有啊。」 对方一听,略为不满:「那你今晚摺一个。」 「我不会摺。」她蹙眉道,说的同时自己从身上胡乱摸到一个东西,「这个可以吗?虽然里面没多少钱,但回到祝府后我们会还你。」 马文才缓缓接过一个钱袋,布料极好,只是上头的刺绣就强差人意。 「谁绣的?」 箐儿瞄了瞄上面绣的一朵「兰花」,那是自己陪祝九妹学女红时做的一个钱袋,虽然只是简单一个图案,却没少让她十指流血。 「我绣的,有问题吗?」她幽幽道。 马文才先是一愣,随后嘴角又高高扬起,语气甚是满意:「就这个吧。」 第八十五章 吕春棠的信里只写了两句话,一是跟她们道谢,二是请她们把先前的信烧掉。 「小姐,真的就这样烧了吗?」 箐儿见祝九妹默默看着那封藏了快一年的信,迟迟未有行动。 「要不我们就打开......稍稍看一眼?」箐儿试探道。 祝九妹看了看她,终究忍不住点了点头。 打开信纸,结果上头只写了一个字。 忘。 看到字的瞬间,两人不由倒吸了口气,随后又是一阵沉默。 「幸好。」良久,轻柔的声音响起。 箐儿瞧出她的笑容中的酸楚,然后见她把信扔进火堆里。 对啊,幸好。幸好信还没送出,幸好他们也没走到那一步。 一个「忘」字,便是这世间上最决绝而最无情的道别。 有了马文才给的钱,箐儿在第二天立刻补买了饭堂的月票,二人也终于挥别缺粮的日子。 祝九妹已有多日未见梁山伯,这些天都以书信来往。难得今日再见,她竟莫名紧张了起来。 眼看如玉般的少年走到跟前,她连忙把头垂下。 「英台。」梁山伯一脸靦腆。 祝九妹只觉得脸一热,也小声唤道:「山伯。」 自从祝九妹的身份暴露了,二人的关係亦变得微妙起来。 马文才见两人就傻傻地站着也不走,不由打趣:「二位是相见恨晚吗?」 言落,便被箐儿狠狠踢了下,他也不怒,反而低声笑问:「我的玉佩呢?」 箐儿以为他要回去,便从怀中掏出递给了他。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却亲自将玉佩系在她腰间。 「这玉佩怎么会在她身上?」尚武见状,差点激动得扑上前把玉抢回来。 「回去跟他们说不见了便可。」 看着自家公子满不在乎的背影,尚武直觉欲哭无泪,那可是马文才从小就戴在身上的玉佩,出门前马夫人还特意叮嘱自己莫要弄丢。 「你挡住我的路。」冷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尚武回头一看,便见四九略为不满地盯着自己。 不知是否错觉,当他们走进饭堂时,均能感受到周围莫名投来的目光。 马文才机智,立马吩咐尚武去打听一下。 「怎么我觉得,大家好像在讨论我们?」祝九妹心感不安。 话刚落,坐在附近的几个少年忽然把身转了过来,朝祝九妹笑问:「公子,你叫何名?」 祝九妹一愣,便回答:「姓祝,名英台。」 少年笑了几声又转了回去,只听到他们隐隐传来:「听这名字倒不像啊......」 梁山伯等人见了如此无礼之举,顿时也是怔住了,只有箐儿气得站了起来。 「坐下。」 箐儿见马文才忽然神色凝重,也发现四周的人纷纷朝自己看了过来,讨论的声音也更大了。 这时,尚武已匆忙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刚、刚才问了几个人,原来先前有人在山下曾看见......有两个女子与她们长得特别相似,便有人怀疑起来......」 祝九妹心里一沉,没想到瞒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被人发现了。 这一顿饭实在吃得煎熬,祝九妹与箐儿二人全程把头垂得低低,却依旧感受到经过身旁的视线。 彷彿每一个人离开时都刻意绕到她们这个方向,为得就是一探传言中的「花容月貌」。 「我先走了。」祝九妹艰难道,便自己站了起来。 她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侮辱,特别是在梁山伯面前,她不想让对方看见如此狼狈不堪的自己。 见祝九妹走了,箐儿也连忙放下碗筷追了上去。 才刚走出了门,便碰见了刚才问她姓名的那群人。 隐约的嘻笑声鑽入耳中,祝九妹直觉噁心得很。 「让开。」箐儿黑着脸挡在她身前。 「连书僮都长得这般清秀,难怪大家都说得如此夸张。」 其中一人大胆地靠近箐儿,正打算仔细端详她的容貌时,眼前却有什么闪过,吓得那人连忙后退几步。 箐儿回过头来,竟发现马文才与梁山伯也出来了。 「你们是何人?竟胆敢如此无礼!」 马文才听到对方理直气壮的反问,只拋了拋手上的小石块,笑道:「在下马文才,这位是梁公子,梁山伯。」 在听到这两个名字后,几人一时语塞,嚣张的气焰也霎时灭了不少。 「我们是同院子弟,应当和睦共处,不知公子对祝兄有何误会?」 祝九妹听到梁山伯的声音,心下滋味百般,手情不自禁地握着箐儿的手。 她情愿他不护她。 那几个少年虽顾忌马文才与梁山伯,但嘴上仍硬道:「难道梁公子就不曾听见最近的传言?」 梁山伯面不改容道:「谣言止于智者。梁某与祝兄相识甚久,他的为人我是最清楚不过,若完后再有人议论他,那便是不信任山伯。」 见他话都说在这份上,几人咂了咂嘴便悻悻离去。 「银心,我们走。」祝九妹低声道,便拉着箐儿离开了。 梁山伯刚想追上前,却又不知是否刚才言过了,惹了她生气,不禁停下脚步来。 「山伯既不放心,那便去吧。」 梁山伯一愣,朝马文才感激地笑了笑,便追了上去。 第八十六章 「小姐,梁公子在外面。」箐儿小声道。 祝九妹刚回来坐下,听到这话心又乱了,闷闷道:「他怎么也跟着来?」 「那我叫他回去吧。」 「等等。」祝九妹低声道:「请他进来吧。」 箐儿将梁山伯请进来后,也识趣地把门关上自己退了出去。 看见站在外头的四九,她不由走到他身旁,脸上的疲倦再也藏不住。 「不知不觉,快三年了。」 对方不语,箐儿见他抬头看着天空,自己也微微抬首。 正午已过,天上的阳光并不刺眼。天穹静謐,净如秋水,然不知九重天之上又有谁正俯视着人间。 「苓儿,以后到底会如何?」 似有若无的询问响起,这回四九终于有了反应。 「你真想知道?」少年的脸上总是略显苍白,眼神却总较常人深邃。 箐儿坚定地点点头,儘管她知道或许到头来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少年的语气没有丝毫感情:「如今你只剩下三年的命,祝九妹只有不到一年。」 虽然箐儿心里大约也猜测到一二,可当她听见对方亲口说出这个事实时,心里仍不免震惊。 「还有,」此时,四九脸上才出现了少许变化:「梁山伯的阳寿只剩不到半年。」 一剎那,箐儿彷彿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冷却了,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梁山伯若死了,那祝九妹又该如何?她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是为何而死?」她艰难道。 「因病而死,无药可治。」 箐儿一把抓住四九的双肩,哑声道:「苓儿,你可以施法,你会救他的对吗?」 四九低头沉默,方才还尖锐的视线,此刻竟不知往哪里安放。箐儿见他不作声,心里知道他想什么,眼眶一红,不敢置信地道:「你是他的书僮,难道你忍心看着他就这样死去?」 「箐儿,我不能救他。」对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救梁山伯会犯天命,仙主给的通令也用不了,只能如你先前一般损耗自身修来施法。如今的我只剩五年的命,若我再救他,到时候死的人就是我。」 四九见她一脸鄙夷的神情地看着自己,又叹气道:「若我死了,那你的劫又该谁来帮你渡?」 听到他这么说,箐儿反倒松了口气,既然她只有三年的命,她的情劫不外乎就是自己先死,两人不得终老而已。 「我的劫就算了,这一世就当我欠了他吧。」 既然她还有三年寿命,那么与他再共度三年的时光亦算不错。而且死了以后,自己也可以日日托梦给他,那他也不会寂寞了。 这么一想,又不禁低喃:「下一世,我会去找他。」 四九见她这般天真,忍不住摇头道:「马文才与你一样,也只剩三年寿命。」 箐儿满脸愕然,心下竟莫名一痛。 「说来奇怪,马文才本该有八十年阳寿,如今却一下子只剩三年,其中必定出了什么问题。」四九神情凝重道。 她清楚,秦凌既派她下凡助箐儿渡劫,那必定不是什么普通的劫数。 「我有一个猜测,或许你与马文才冥冥间有什么东西连在了一起。」 「那如果我死了,他是不是也会死?」箐儿愣道。 「很有可能。」 落红繽纷,素商已至。祝九妹靠在窗旁,静静地凝望外面的秋景,入神沉思。 二人均没对方才发生的事提过半句。 「这秋景的确教人倍生伤感。」坐在一旁的男子忽然道。 祝九妹收回视线,沉静道:「我在想,秋是最短的季节,很快就会被寒冬取代,迎来一年末后便又回到初春,一年就这样过去......」 梁山伯不作声,安静听着她的一言一句。 「......年復一年,天地有循环,不过凋零了就早已于尘土之下。我们虽年轻,但人在世间如过客,韶华一瞬,便已花甲之年。如今与你,与诛位有缘同窗,很快就要各自分离了。山伯,你说时间是不是过得太快了?」 言落,身后却一片寂静。 祝九妹黯然垂眸,微微失落道:「山伯见笑了,方才不过是英台的无病呻吟。」 就在她转过身来,却发现对方此时亦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英台说得对。」 梁山伯看着一片红叶落土、沾染,被新的风一吹,又飘出视野之外。心中意境不知何至,眼眶一热,无力之感竟一下子涌上心头。 「山伯?」 回过神,感受到祝九妹略为惊讶的目光,梁山伯立即盖去脸上的悲凉,吃吃笑道:「方才思绪飘远了,不由触景生情。」 或许生了窘态,他又忍不住低头喝茶去。 祝九妹见他此举,突然觉得一阵好笑,「下山以后,山伯有何打算?」 「还是会先去考试,若与官职无缘,便打算回来书院协助山长。」他坦然道,气度之大让人难以想像竟是出自一位未满双十的少年。 祝九妹知道他心系百姓,也记得他曾在画上提过的那首诗,如此想来又是满满敬佩。 「英台呢?」 刚说完,两人皆不由一愣。梁山伯察觉到说错话,便慌道:「抱歉,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祝九妹笑着摇摇头,道:「回家以后,恐怕就再不能再随意出门。」 梁山伯一时不知所言,她又问:「英台与山伯曾行结拜之礼,不知往后,你是否还愿意做我的兄长?」 「以前我们自然是兄弟,如今......如今......」驀然,梁山伯鼓起勇气问:「不知英台是否已许婚配?」 这话来的防不胜防,祝九妹一怔,拼命压下狂跳的心脏。 良久,她颤声道:「不曾。」 第八十七章 因下山之日迫近,院中弟子皆不敢有半分松懈,这一个寒冬过得算是艰难。 这段日子里,祝九妹等人虽不曾下山,但对镇上的事也略知一二。半个月前,郑府办了喜事,这事本不张扬,但毕竟是县老爷的婚事,镇上的百姓都纷纷送上贺礼,祝九妹与箐儿亦准备了一点礼物託人送到府上去。 「都收拾好了吗?」祝九妹看看周围已经打包好的东西,又见箐儿正弯腰擦着柜子。 终究是住了三年的地方,想到这次离开以后便再也回不来,心里不免百感交集。 箐儿站了起来,看着已经被自己擦乾净的屋子,也是满心不捨。 「差不多了,小姐先睡吧,明天还有的要忙。」 祝九妹见她提着水桶便要去换水,忍不住道:「马文才明天就要走了,你不去找他吗?」 原本眾人约好了后日啟程,昨日马文才却忽然告知要提早离开。 箐儿脚下一顿,低声道:「他走是他的事,我为何要去找他?」 何况,他也没来找她。 祝九妹仔细一想,也觉得这回是马文才的不是,「也对,凭什么是你去找他。」 提着水桶出了屋后,本该随便把水倒在草地上即可,不知为何,箐儿看着不远处的丛林,竟不由缓缓走去。 「我只是去换水而已......」彷彿有了这个理由,她便可光明正大穿过那个洞口。 微微低头俯身,再次抬头时视野,满眼都是熟悉的萤光。 定眼一看,果然看见有人在小溪对岸的树上跟她挥手。 箐儿看着那人便来气,刚准备转身离去,对岸便响起了轻浮的声音:「既然来了,怎么又走?」 「与你无关。」 箐儿木訥道,回头见他已从树上下来,准备走着那道「桥」过来。 自从发现了这个地方以后,她也会悄悄来这里偷看对岸的萤光。有时恰巧碰见马文才,两人便会隔着小溪有的没的聊着天。 后来,对方硬说她一定很想过来对岸,便好心让尚武搭了块木板。 见他已经走到自己身旁,箐儿只好僵硬道:「明天......一路小心。」 听到这般不自然的叮嘱,马文才霎时一阵轻笑:「知道了。」 她有点尷尬地别过头,事实上,她不懂该如何与人道别。 马文才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彷彿在欣赏着一样好玩的东西。 「你没别的话要跟我讲?」 「没......」 话还没说完,两颊忽然被人一捧,便不得不迎上男子含笑的目光。 「可是,我有话要跟你说。」 箐儿脸被他捧着,也说不了话,只能狠狠瞪着他。 「回去以后我会把婚事退掉,然后再向祝府提亲,娶你。」 在女子震惊的目光下,他宠溺而笑,俯身便落下一个浅吻。 「等我。」 书院里的弟子走得也差不多了,道别之际,千言万语总不能尽诉。祝九妹和梁山伯与几个平时交好的同学告别后,便也下山了。 当年二人在上山的路上遇见,如今再次相伴而行,一时感触万端。 「出了这镇以后,不知英台走那边?」 「我往西边走,山伯呢?」 梁山伯自然道:「正好顺路。」 只是走了莫约半个时辰,祝九妹也察觉到不妥。 恰巧前方正有两个路口,她便停了下来,问:「不知山伯走哪边?」 梁山伯没料到她如此询问,一时说不上话来。 「你......是不是为了送我才说顺路?」祝九妹嘀咕道。 见自己被识破,梁山伯也只是靦腆一笑,柔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就让山伯送英台一程吧。」 祝九妹听出他话中不捨之意,心中一热,也不由点点头。 「那边有座庙宇,先去歇息一会儿吧。」 箐儿见二人难离难分,忍不住让他们再聚一下,正好她与四九也能到庙里吸一下灵气。 这座庙宇荒废已久,里头尘埃满佈,还有颳风天吹进来的枯叶。 箐儿见祝九妹忽然停在一处,便问:「怎么了?」 只见她双手微微拨开铜像上面的尘埃,一双雕刻精緻的金童玉女便展露人前。 「可惜了。」祝九妹心有感触道。 见了这双铜像,箐儿心猛然一跳,回头见两人皆无异样,心又是一阵失落。 「平日人烟稀少,如今也无烛火可奉。」一旁的梁山伯也惋惜道。 听罢,祝九妹蹲下拾了两枝柳枝,道:「以此代替也未尝不可。」 「好。」梁山伯一笑,也接过柳枝。 两人立于铜像前,俯身三拜。 见了他们如此认真地拜「自己」,箐儿只觉得眼眶发涩。 就算有再诚恳的心,上头的那群神仙也不会搭理他们,凡人总以为上天大爱,却不知其实他们才是最无情冷漠的一群。 歇息了一会儿,四人也不敢耽误行程,便又开始赶路了。 「山伯,你回去吧。」 祝九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恨不得将眼前男子烙印在脑海,从此心上只有他。 本是春意盎然,放眼绿野紫红,万物皆灵而有情,偏生又添一抹离愁别绪。 清风抚过二人衣袂,似有催促之意。 「英台,我......」 彷彿有千言万语而不知从何说起,驀然,梁山伯低头握着她的手,动作轻柔而庄重。祝九妹吓了一跳,却明白了他的心意。 他是不会辜负她的。 一步之遥,好像已隔了一个天涯。 两步,三步,指尖松开。 两人缓缓挪着如千斤重的步伐,频频回首,直至对方终于消失在山的另一头,祝九妹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十八里相送,君不妨以这满山春色为聘。 第八十八章 「少爷回来了!」 尚武这一喊,马府上下的僕人立即出来迎接,个个乐得欢天喜地,一个接一个地喊:「少爷回来了!」 须臾,里头匆匆来了两人,眾人便立刻让开位置。 马夫人看到眼前少年神采飞扬,没想到数年不见,自家儿子竟长得一表人才。 她摸了摸他的脸,又前前后后地看了看他,笑道:「儿啊,你总算回来了。」 「爹,娘。」马文才恭敬地行了个礼。 马老爷见他这副温顺的模样,也满意地「嗯」了声。 这一晚,马府设宴同欢,马夫人知道尚武这段日子定是辛苦了,便添了他的俸禄,又赏了他几样东西。 尚武一个高兴竟不由喝多了,连马文才何时离开了也没注意到。 「儿,你来找娘有事?」 宴席已散,马夫人没料到他这么晚还来找自己。 马文才环顾了一下房间,问:「娘,爹在吗?」 「你爹还在书房处理公务。」 彷彿听到理想中的答案。他才一笑道:「孩儿这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马夫人笑了笑,招手道:「过来坐。」 她看着这个儿子,长的真真越发像他父亲,性子倒像自己。 这么一想,眉眼间尽是骄傲:「怎么了?有什么要跟娘说?」 马文才也不拐弯抹角,笑道:「孩儿喜欢上一个姑娘,我想娶她。」 「哦,」马夫人一挑眉,道:「你的第一位夫人尚未进门,便要娶第二位了?」 他轻笑了声,宛如闲叙:「孩儿知足,只要一位夫人便够了。」 「你不想娶祝家小姐?」 知儿心莫若娘亲。 「没错。」他微微頷首。 马夫人不动声息地看着他,眼神严肃却不失疼爱:「此事非同儿戏,你可真喜欢那女子?」 「孩儿已把玉佩给了她。」 盯着他好一会儿,她忽然低头笑了:「到底是何家姑娘把我儿迷得神魂颠倒?」 「她是祝小姐身边的丫头。」 话刚落音,这回马夫人终于收起笑意,蹙眉道:「你不娶小姐,反倒去娶个丫头?」 何况这是祝府的丫鬟,情况又是完全不一样了。 「人无贵贱之分,若她出生在富贵人家,定也有娘亲当年的风采。」 他这话一语双关,听得马夫人心中一甜,不由瞄了瞄他:「你有信心摆平这事?」 「若能得到爹娘的首肯,孩儿有信心劝退这门婚事。」 「为娘可作不了主,这事我就儘管劝一下你爹。」 听她悠悠而道,马文才便知这事已成了,笑道:「多谢娘亲。」 一别三年,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叫嚷声。 二人跋山涉水,花了将近一个多月终于回到这里。 「小姐,到家了。」箐儿小声道。 祝九妹佇立在祝府门前,只怔怔出神。 见她不动,箐儿也未敢催促她。两人站了不知多久,直至大门被人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徐管家!」箐儿高兴道。 男人一愣,定眼看了看面前两个少年郎,两隻深陷的眼睛一下湿润了。 「是......银丫头?」他急步走了过来,激动道:「小、小姐,是你吗?」 久别重逢,祝九妹也红着眼道:「徐管家,是我。」 「好,好,回来了就好......」他握着两人的手,声音忍不住颤抖,「走吧,快去见老爷夫人。」 祝九妹心一跳,便点点头随他进去。 这几年她未尝不想念双亲,只是不知为何,如今的她竟有点害怕看见他们。 当祝九妹看到祝夫人的剎那,她尚未看清对方的脸,自己已一把被抱住了。 「娘......」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她一时不知所言,心底泛起暖意,也不禁默默流下泪来。 祝夫人轻轻放开了她,看着她的脸,心疼道:「吃了不少苦吧?怎么都瘦成这样......」 「你只管纵着她,倒不看看她现在都成了个什么样子!」 怒骂声从后响起,祝夫人连忙回过头道:「老爷,九妹这才回来,这些以后再说吧。」 祝九妹尚未来得及喊一声「爹」,便见他沉着脸走开了。 「别多想,你爹心里也担心你,不过是口是心非罢了。」祝夫人看着她一身装扮,蹙眉道:「先去换身衣服吧。」 祝九妹点点头便离开,箐儿低头跟上她,经过祝夫人面前时,却隐约感受到锐利的目光。 这种熟悉的感觉...... 她不由心里苦笑,看来自己以后还得继续应付祝夫人。 「银心,换完衣服后我们吃顿好。」祝九妹朝她眨了眨眼。 箐儿一听,心又乐了起来,「好啊。」 这段时间二人都在赶路,没顿好吃的。 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箐儿一打开门,只嗅到一股混浊的气味,扑面而来的尘埃还惹得她打了个喷嚏。 「不是吧......」 她看了看这间完全没人打扫过的房间,心里莫名难过。 刚要出去拿扫把,有一人却把自己拦住了。抬头一看,是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丫头。 「夫人要见你。」 第八十九章 箐儿没想到才刚回来,祝夫人就迫不及待要审问自己。 此时她尚未更衣,加上连日赶路的疲累,脸上略显憔悴。她低头随着刚才的侍女回到大厅,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带路的丫头退到祝夫人身旁,对方尚未言语,箐儿已识趣地跪在地上。 「当年你可知小姐要离家出走一事?」质问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怒气。 箐儿清楚无论自己如何解释都是没用的,便低声道:「银心知错,当年不应该与小姐一同瞒着夫人。」 感觉到有人缓缓靠近,她把头垂得更低。 「把头抬起来。」 箐儿这才不得不迎上祝夫人锋利的目光,多年未见,她发现这位高贵端庄的夫人已有衰老之态,特别是她沉默不语时,两颊深深的皱纹使人不由生畏。 恍惚出神之际,她感觉头上一松,便有什么东西落下。 「这张脸倒是长得不错。」 祝夫人扯出冷笑来,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箐儿的长发,最后拨开她额前的瀏海,动作才停了下来。 「这些年,你应该日日与小姐同吃同睡吧?」 箐儿背脊一僵,立马道:「小姐待银心极好,但奴才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心。」 听罢,祝夫人站直了身,睥睨道:「别装了,前日马家公子寄信前来问安,你知道他向谁问安吗?问的可是「祝小姐与银心姑娘」。」 听到最后几个字,箐儿觉得她都快要宰了自己。 好提不提,偏要提她的名字做什么...... 「九妹天性纯真,毫无防人之心,将来嫁进马家恐怕也要带上你,说不定还顺水推舟让你做个妾......」 听到这里,箐儿早就满头冷汗,她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这个祝夫人总让她提心吊胆。想到这里,又记起马文才临走前跟她说得话,恨不得立即托梦给他要他别一时衝动。 「夫、夫人说的是什么话,就算天塌下来银心也不敢......」 「好,你发誓。」祝夫人漠然地盯着她。 箐儿一愣,她明瞭誓言是不可乱立,一旦立了,就算此生相安无事,来世也定当要还。 「怎么了?现在又不敢了?」 她回过神来,心里暗暗责骂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名份而已,她是不在乎的。 何况她与马文才本就有情劫在前,这些自然也该承受。 「银心在此起誓,此生只服侍小姐一人,定当安分守己,若有半分非分之想......」 好,来个狠的吧。 「......就死无葬身之地。」 听她字字鏗鏘,祝夫人才满意地点点头。 「记住你说的话,退下吧。」 箐儿在地上扣了个头,刚要站起来,腰间却落下一样东西。 「拿来。」 只恨自己粗心大意,她一咬牙,把玉佩呈上。 祝夫人微微翻动掌心的玉佩,奇怪道:「这是上好的蓝玉,你是如何得来?」 「这是小姐赏给我的。」 「那好,这东西先留在我这里。」 箐儿一听便心知不妙,让她保管就是等于没收了。 「求夫人恕罪,其实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世世相传,银心绝不可弄丢......」 祝夫人一时不语,不知她那句真那句假,眉眼间甚为不满。 见对方一脸质疑,箐儿连忙跪在地上磕着头,一连磕了十多个。 见她一脸慌张,额头都红肿了起来,祝夫人这才扬扬手:「罢了。」 箐儿这次不敢再停留半刻,接回玉佩便立马匆匆离开,不然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出了门口,她紧握着玉佩,深深叹了口气。 「也不知是我欠了你,还是你欠的我。」 若不是这个马文才,她哪来这么多祸端要收拾。霎时间,脑海中浮现了熟悉的笑脸,心中又是一阵心慌意乱。 靠近竹林处,有一所简陋的小屋,虽附近人烟稀少,但屋中飘出的炊烟却让人暖意浓浓。 「山伯,先吃饭吧。」一位朴素清雅的妇人正端上热腾腾的饭菜。 梁山伯听罢,连忙放下毛笔:「娘,我来。」 妇人笑着由他来帮忙,又朝门外看去:「四九什么时候回来?」 「该是差不多了。」 话刚落音,一个瘦小的身影果然出现在绿林之中。 「公子,有你的信。」 方才梁山伯只託四九到镇上买些纸墨,没想到竟还收到信了。 拆开信封,他一行行地仔细读着,驀然神情一怔,似乎不敢置信。 「谁寄来的信?」 「娘,是山长写的信。」梁山伯笑若孩童,「他说贸城县令一职空缺,有意推荐我前去补上。」 梁夫人听了顿时高兴得红了眼圈,声声称好,又想起什么似地笑道:「如此一来,你上门提亲也就更体面了。」 梁山伯不好意思地喊了声:「娘。」 见儿子害羞了,梁夫人也识趣地招招手:「来,快吃饭吧,四九跑了一趟也该饿了。」 四九只摇摇头示意没事,便低头坐下。 听着二人的欢声笑语,此时少年的双眸却黯然无神。 第九十章 回到祝府的第三天,箐儿才勉强重新适应丫鬟的身份,这几年惯了无拘无束,府中繁多的规矩一下让她难以适应。 大家都说她变漂亮了,又说她命真好,将来也能一同进马家。 箐儿每次都尷尬地笑笑,也不能多说什么。 今日中午刚过,祝九妹正在闺房里绣着手绢。 「小姐,没事吧?」这已经是她第五次把自己的指头刺伤了。 见她心不在焉,箐儿便夺过她的线活,直接自己动手缝了起来。 「没、没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祝九妹乾笑着把针线抢回来。 见自己的绣工被嫌弃了,箐儿不由闷道:「送给梁公子?」 祝九妹像蚊子般「嗯」了声,又道:「银心,去把门打开。」 「怎么了?」她虽不明白,但仍听话地把门推开。 对方不应,只侧耳听了一会,发现外头依旧平静,才道:「其实今日我与马文才有约。」 「你们有约?」箐儿一愣,她从未听过这事。 「算了,还是他来了才跟你说吧,不然......」 话尚未说完,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杂声,隐约还有人声。 祝九妹猛然站了起来,高兴道:「他果然来了!」 见箐儿仍一头雾水,她才笑着解释:「抱歉银心,这事一直瞒着你。」 听祝九妹娓娓道来,她才知道原来二人早在书院时已商量好,马文才今日会前来退婚,祝九妹则暗示梁山伯也在今日前来提亲,这样祝府也不至于太难堪。 「可是,你们为何要瞒着我?」箐儿想起马文才临走前跟她说的话,才总算明白这么一回事。 「马文才想娶你为正室,」祝九妹摸了摸她的头,笑道:「要是跟你说了,你在我娘面前定会露馅儿的。」 现在用不着露馅儿,她这饺子早就祝夫人被蒸熟了。 「我不能嫁给他。」箐儿低头道。 「为、为什么?」祝九妹顿时傻眼,「你不是喜欢他吗?」 正正是喜欢,她命中才会有这情劫,况且她已经立誓了,他们注定是不能相守的。 「我不讨厌他,但也不想嫁给他。」她心虚道。 「你这是什么道理!」祝九妹霎时红了眼,都快哭出来了:「怎么办,我还以为你......银心,我会不会害了你?」 箐儿倒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摇摇头安抚着她。 马文才虽聪明,但未必过得了祝夫人那一关。她现在担心的,反而是梁山伯来了以后该怎么办。 「公子,怎么不见她们?」尚武很是不满,难得自家公子亲临府上,怎么也该露个面欢迎一下吧? 马文才用纸扇敲了下他的头,道:「现在人家是姑娘身份,你说露面就露面?」 尚武连忙低头声对,又碎碎念道:「反正你待会还是会去见她......」 轻咳了声,他勾嘴坦然道,「不错。」 祝老爷与祝夫人上一次见马文才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如今再见,看到未来女婿一身清贵,有大气之仪,心中很是欢喜。 特别是祝夫人,一见到他便连忙喊坐,免了他的礼。 「世侄此次前来,是有关祝小姐的婚事。」 「你与九妹的婚事将近,是时候要准备准备。」祝老爷点点头道。 马文才一笑,忽然道:「这几年与祝小姐相伴相读,我俩之间的情谊早如兄妹。」 两老听他提起这事,脸上有点掛不住,最后还是祝夫人圆场:「家中小妹顽劣,这次的确是过分了,还望世姪以后多多包涵。」 「夫人言过了,祝小姐聪慧过人,文才有幸娶其为妻,是我的福气。」马文才一顿,脸露惋惜:「只可惜我俩有缘无份。」 「此话何解?」祝夫人惊道。 马文才低头叹了口气,神情转换自如:「天意弄人,我与祝小姐已各有意中人,恐怕这桩婚事......」 赫然,祝老爷大怒:「你们有婚约在前,怎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不待马文才回答,祝老爷又缓了下语气:「男人三妻四妾是人之常情,只要你真心待九妹,添一两位妾室也未尝不可。」 「老爷。」一旁的祝夫人忍不住开口。 马文才瞧到她眼中的不满,顺着道:「我钟情于银心姑娘,望今后能与她白头相守。」 听他言语直白,祝夫人眼中泛起一丝恨意:「银心不过是个下贱的奴才,又如何值得世侄的青睞?」 彷彿验证了什么,马文才继续情深而道:「此次前来,文才也是为了提亲而来。」 见他态度坚决,祝老爷不由朝自己夫人道:「既是九妹身边的丫头,也无妨。」 祝夫人神情很是难看,勉强沉住怒气后才道:「银心这丫头我看还是算了,世侄若真不甘寂寞,不妨由我来帮你物色几位姑娘?」 「伯母误会侄儿了,」马文才脸露正色,「文才此生只要银心一人。」 听他口出狂言,祝夫人不由冷声道:「看来世侄也是误会了,并不是我吝嗇一个丫头,只是银心曾发过毒誓,这辈子终身不嫁。若侄儿硬要娶她,那岂不是害了她吗?」 马文才脸上虽不动声息,眼中却泛起一丝波澜。 沉默须臾,终于张口道:「既然如此,侄儿也无话可说了,只不过祝小姐已有钟情之人,文才对祝小姐亦只有兄妹之情,这桩婚事还望世伯世母多加斟酌。」 祝老爷一听,敛眉道:「婚姻大事岂能容她这些儿女私情?侄儿儘管放心,九妹这边有我们会多加管教。」 知道这次谈判没戏了,马文才也只好行礼退下。 出了门,尚武立刻拉着他的袖子哀声道:「公子,就这样算了吗?等等梁公子就来了,现在可怎么办?」 马文才的脸上没有多馀的表情,只淡淡道:「谈不成,只好去抢人了。」 第九十一章 「啊?」尚武愣住了,「去、去哪里抢?」 马文才忽然勾嘴,头微微一抬,示意他往前方看去。 离他们不远处的假山旁,此时正有两个女子朝他们挥手。 与二人会合后,祝九妹领着他们回到自己的小院里。 「我已经把人使开,在这里讲话没问题。」 马文才稍稍环视四周,绿叶红墙,是个别緻的小院。 多日未见,他的视线情不自禁停留在淡绿衫裙的女子身上。四目交投之际,见对方不自然地别过视线,心中又是一时愉悦痛苦交织。 「你跟他们说了没?」祝九妹急问。 「说了,婚事退不成。」 她一听就慌了,气红了眼道:「你不是说你有把握吗?我不管,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答应这桩婚事!」 「本来的确有把握,只是没料到祝夫人竟还藏着一招。」马文才看着箐儿道:「她说你立誓此生不嫁,可有这回事?」 一时间,祝九妹也愣愣看着她。 顶着他们的目光,箐儿直道:「没错。」 话刚落,马文才脸上不由绷紧,眼中冷若冰霜。 「......是不是我娘逼你?」祝九妹早已滑下泪来,久久才艰难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跟我说?」 箐儿低着头沉默,这一切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说清。 梁山伯与四九寻到祝府时,把纸上的地址对了好几遍,才确定眼前的府邸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四九瞧出他有点紧张,便面无表情道:「我先去问问。」 只见他上前说了点什么,守门人点点头就进内通报。 少顷,徐管家走了出来,看着眼前两位面生的来客,不由缓步上前:「二位是......」 梁山伯连忙作揖,语气温和:「我是英台......祝小姐的同窗,梁山伯。」 见他一身儒雅,徐管家也瞧出是位书生,便和蔼笑道:「前段日子,蒙承梁公子关照了。」 「言过言过,」他脸上忽然一红,「此次前来,是想拜访一下祝老爷与祝夫人。」 「这本是不成问题,」徐管家尷尬笑了笑,「只是男女有别,若传了出去......老爷夫人也未必乐意接见。」 梁山伯见他误会了,连忙解释:「这是自然,梁某这次前来正有提亲之意。」 「提亲?」徐管家瞬间拉下脸来,「我家小姐已有婚配,公子这是何意?」 这回轮到他愣住了,分不清错觉现实,良久才反应过来,又问了一次:「祝小姐已有婚配?」 「早在三年前已定下了,对了,那人你该也认识。」徐管家接着道:「马公子,马文才。」 四九见梁山伯整个人都懵住,罕有地失态,便低低喊了声「公子」。 徐管家见他脸上呆滞,看来是完全不知情,不免轻轻叹气:「公子且回去吧。」 直至对方离去,看着府中大门关上,梁山伯才稍稍清醒过来。 「四九,我分明记得她没有婚配的。」 见他双眸失神,彷如丢了魂魄似的,四九不由心中一动。 「公子想与祝小姐见一面吗?」 梁山伯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眉宇间尽是愁伤。 别说是见上一面,恐怕今后也不能再见了。 就在他恍神之际,四九忽而将他扯到祝府的后院。 不起眼的一角有扇木门,四九指着道:「这里一般不会有人,进了里面便是祝小姐的住处。」 梁山伯愕然道:「你怎么会知道?」 「银心跟我说的。」 他看着眼前的那扇门,心中既是渴望,脚下却终究挪不开半步。 四九知道他在踌躇什么,只淡淡道:「世间繁文縟节皆是,是要守这礼还是要见祝小姐一面,就由公子自行抉择。」 当祝九妹等人还站在院中时,忽然听到一些杂音,眾人尚来不及躲藏,便见有两人转入了小院。 「山伯?」祝九妹颤声道。 数月未见,昔日相送别离的情境仍歷歷在目。万里春风,繁花似锦,不知多少次入了二人梦中,醒时又只馀一寐愁叹。 梁山伯见了她,心中同是万般滋味,却有如释重负之感,不由嘴边抿起一抹笑。 马文才示意尚武在外头守着,又拉起箐儿的手往外走。 「你跟我过来。」 第九十二章 箐儿见马文才拉着她往外走,不由无奈道:「这里我比你熟悉,跟我来吧。」 对方回头看了她一眼,便听话地随她走。 两人来到一所简陋的房舍,推开门,里面只有寥寥家具,帘布窗纸也有泛黄的痕跡,似乎很久无人居住。 「这是你的房间?」 「有点破落,别介意。」 马文才意外地摇摇头,他只是没想到连祝九妹身边最亲近的丫头,竟也只能住在这等地方。 「祝夫人是否时常为难你?」 箐儿心头一惊,她没想到这种事也能被旁人一眼瞧出? 「也......不算,不过是小姐对我太好,夫人怕我有异心才提防着我。」 他看着她心虚地别开眼,见平日里总是无畏无惧的女子此刻却有点畏缩,一时不由发笑。 「跟我走吧。」他柔声道,说时握起她微凉的手,方才的怒气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你忘记我立誓了吗?我不能跟你走......」箐儿心中微酸,又瞪着他道:「放手,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吗?」 他把手收拢,紧攥着不停挣扎的小手,低首勾嘴:「我们可是亲都亲过了......」 无耻之话入耳,箐儿本能地用脚踢他,对方却无避开,由着她宣泄不满。 实实挨了她一脚后,马文才缓缓把她搂入怀中。 霎时跌入温柔的怀抱,暖意一下盖过她所有的怒气,连最后的挣扎也消灭殆尽。 「你到底在怕什么?」夹杂着少许责备的询问声在她头顶响起。 对啊,她到底在怕什么? 怕那个狠毒的誓言?不,其实她一点都不怕。 怕外头那些流言蜚语?她自然亦不怕。 若强行说服自己是因为素月的劫难,又说不通。 只是不知为何,一想到就此与他远走高飞,今后只过着平凡简单的日子,心中分明嚮往得很,同时也害怕得不能自已。 她烦躁地闭上眼,耳畔贴着男子的胸膛,听着均匀的的心跳声又安稳了许多。 「......或许,我与你本就不合适在一起。」 似乎只有这个答案了。 马文才深呼吸了一下,把她搂得更紧,沉声问:「你立了什么誓?」 「此生只服侍小姐一人,不生异心,不然就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箐儿自己也觉得此话很滑稽。 没料到对方竟也笑了几声,打趣道:「原本还打算百年之后葬在一块,现在你倒是替我省了个位置。」 箐儿嘴角不由上扬,猛然又想到什么似地一把推开他。 「如果说,我与你只能多活三年,你信吗?」 「不信。」 「我是认真的。」 「好,我信。」他一笑,「跟我走吧。」 听他再次说出这句话,箐儿努力忽略他眼中的期许,低声道:「你若真喜欢我,便也要尊重我。」 她一顿,又道:「放心吧,下辈子我定会来找你的。」 祝九妹没料到梁山伯竟能出现在这里,便愣着问:「你们是如何进来?」 梁山伯面露窘色道:「一时情急,只好从后门进来。」 她蹙眉想了想,却分明记得后门是锁着的,刚欲张口,四九已接过话来。 「时间紧迫,二位要赶紧。」说罢,他也同尚武到外边守着去。 梁山伯本想向对方问个明白,却又害怕成了质问,一时欲言又止。 「山伯......是否已经知道了?」祝九妹声音发涩。 他轻轻点头,努力藏起脸上的痛苦,不希望让对方有丝毫在意。 「对不起,我又骗了你。」 说罢,她再也忍不住眼眶的滚烫。 她不甘心,她想再争取一下,却没想到最后还是把一切弄得一塌糊涂。 梁山伯见她哭了,彷彿有万箭穿心之感,心内一阵绞痛。 「九妹,别哭。」 略显苍白的手指抚在祝九妹的脸上,轻轻地抹着她的泪水。 话一出,她脸上的泪流得更兇,不顾仪态地直接用袖子擦着泪,宛如得不到糖的小孩。 从小,祝府小姐的身份让她呼风唤雨,没想到的是,自己不过是任人摆布的一枚棋子罢了。 「我该怎么做?」梁山伯痛苦问。 就算他有凌云之志,读了无数圣贤书,自己却因一个「情」字而束手无策。 祝九妹仰着脸,泪忽然停住了,只馀斑斑泪痕。 「将来......定会有个比我更好的姑娘,你也定会有一番作为......」她哑声道:「山伯,是我负了你。」 此生缘终,若有下辈子,只盼君一记回眸。 第九十三章 自祝府回来以后,梁山伯开始只是茶饭不思,往后几天竟连执笔的力气也没了。 这晚,梁山伯刚摆好纸墨,四九终于忍不住开口。 「公子若不适,去歇息一会吧。」 他勉强一笑,不语,缓缓提起手腕蘸墨去。 四九本以为他要写字,却不想对方在作画,更令他意外的是,他手下竟不像往日般软绵无力。下笔勾勒出一个柔美的轮廓,随着画中女子越发清晰,梁山伯提笔的动作亦越发畅顺,彷如笔底生风。 临别之时,祝九妹赠予他一块手绢,上面绣的是一双蝴蝶,只因时间仓猝,其中一隻蝴蝶尚未未绣完。 最后一笔,梁山伯落在画中的手绢上,补完了那一块空缺。 看着眼前画作,纸上女子粲然而笑,眼眸澄澈如水。思绪不由飘回当年第一次相见之时,少女的芳顏取代了记忆中少年的脸庞,须臾恍神,竟像把这三年重新活了一遍。 窒息之感突然而至,随后喉咙涌起一股血腥,梁山伯连忙捂嘴重重咳了几声,摊手一看,掌心竟有少许血丝。 四九立感不妥,往他手腕一探,却无发现任何异样,视线掠过画上女子,才恍然大悟。 「公子是思念成疾了。」他喃喃道,似乎连自己也不敢相信,先前所预测的「重病」竟是相思之病。 四九心中霎时乱成一团麻,若当日他并未让梁山伯见祝九妹最后一面,对方是否也不会鬱结如此? 思虑及此,心头不由一震。或许从他下凡那一刻起,自己便不再是旁观者。而真正的局外人一直都在天上看着他们,他揣测不透秦凌的目的,亦不敢猜测。 想到这里,四九又不禁摇头,他心中明白,如今是因为心中有所动摇才会胡思乱想。 此时,他见梁山伯怔怔看着画中女子出神,竟连手上的血跡也忘记抹掉。 当年她从红尘台下来后便投胎成了一个男婴,名叫四九。后来他本想先找箐儿,不料在路上碰见了栩风的转世,就如此自然成了对方的书僮。 当时梁山伯的家境比现在还要清贫多了,却依然食用与他平分,视他为家人。相反,自己却一心利用他来找到箐儿,甚至未曾真正当他为主子。 「公子,夜深了。」 四九轻声道,眼见面前少年脸色苍白,微弱的烛火映照下又有几分蜡黄,似乎真有命不久矣之势。 他想,若今生难报这份恩情,下一世他也是愿意再当他一回书僮。 今日一早,箐儿就出了门办货,她没想到原来成亲竟要准备如此多东西,害她这几天忙得连饭都快没时间吃。 「银心姐姐,你见过马公子吗?大家都说他长得可好看,偏就我没见过......」 箐儿差点脚下一绊,稳住手上的布匹后闷声道:「......长得还可以吧。」 听了她的回答,身后的几个婢女又上前凑热闹:「那脾气呢?是好还是不好?」 「算好吧......」虽然上次自己拒绝他以后,对方好像非常生气。 见她们还想继续问,箐儿不禁小声斥道:「还不快进去,不然又要捱骂。」 眾人见已经回到祝府,才无趣地低头走了进去。 箐儿脚一顿,仰头看着高悬大红灯笼的祝府,彩带随风飘杨,每个经过的百姓都忍不住吸吸这喜气。 七天之后便是祝九妹的婚期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唯一希望便是办好这场婚礼,至少让她风光出嫁。 她抱紧怀中的红布,心中莫名一酸。如果可以,她也好想在人间成一次亲。 与自己所爱之人。 她摇摇头,刚要抬脚进去,一把久违的声音却把自己喊住了。 箐儿回过头来,只见一位身穿麻衣、头戴角巾的少年正站在不远处,白色的身影与身旁的热闹显得格外不和。 风起了,瘦弱少年任由衣衫颯颯作响,隔着疏落的人群与她相望。看着对方憔悴的脸容,箐儿不禁有一剎恍神,彷彿从未识得眼前之人。 -------------------------------------------------- 几天前看见《化蝶》上了编推,真的受宠若惊(*?????) 在popo这段不长的日子蒙承大家的爱护,故事快来到尾声了,谢谢你们(‘-w?) 第九十四章 当祝九妹脚步踉蹌跑到祝府门前时,入眼的白色一下便将其七情六慾都抹掉。没有想像中的椎心之痛,她只觉得心空荡荡,好像有什么从此丢失,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听不清箐儿说了什么,亦听不清四九说的话,只从对方手中接过两样东西。 其中是一块折叠整齐的手绢,她认得这是不久前自己赠予梁山伯的手帕,此外,还有一卷画。 手忍不住地颤抖,祝九妹缓缓打开画卷,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如自己极为相似的女子,而画中女子的手帕上,是一双完好无缺的蝴蝶。 宛如明白了画者的心意,祝九妹驀然眼眶一赤,心像是沉睡千年般才甦醒过来,艰难地再次跳动,那些后知后觉的苦楚方相继来袭。 「公子给祝小姐留了两句话。」四九徐徐张口:「他只望小姐一生平安,快乐。小姐出嫁之日,公子也会前来送行的。」 「他葬在何处?」祝九妹失神道。 「到时候,小姐自然便会知道。」 四九说完最后一句便转身回去了。 梁山伯死了他本可一走了之,可这些年的主僕情份他还是牢牢记着的,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处理好梁山伯的身后事,以及安顿好梁夫人,这样他才不至于过分愧疚。 箐儿知道梁山伯死讯的那一刻,就知道一切无可挽回了,而她下凡的这些年终究没有改变到什么,或许不知从何时开始,连她自己也认了这天命。 如今她最担心的就是祝九妹,她知道对方只剩不到一年寿命,这必定也与梁山伯的死脱不了关係。 所有,这就是天上的人想看到的惩罚吗? 箐儿抬头看着这白日青天,眼中浮现了一丝恨意。她不明白这些的劫难到底有何意义,为了断栩风与素月的情,罚他们体会七世情苦,好让他们醒悟却步? 「这到底是些什么混账道理......」 箐儿知道祝九妹必定很难受,这天晚上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留了下来陪着她。 「小姐,梁公子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难过。」 其实她也知道这些话根本不能安慰人,可看到对方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一整天下来像个木头人,自己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祝九妹张了张嘴,久久才哽咽道:「银心,是我害死了他。」 「你别胡思乱想。」箐儿顿时急了。 「不,是我太贪心才会害了他......」祝九妹早已红肿的双眼又滑下泪来:「当初,若我如实告知他婚约一事,他也不会有所期待。」 「小姐你听我说,或许你与梁公子今生缘尽,但你们下辈子定会再续前缘,所以你要等着,这一世好好活下去。」 祝九妹凄惨道:「下辈子谁又能说准?若我与他真有下一世......就算化蝶我也心满意足了。」 箐儿不由红着眼上前握紧她的手,坚决道:「无论是下一辈子,或是下下辈子,银心都会陪着小姐。你如果变成蝴蝶,那我就变成大鸟来保护你。」 她想清楚了,无论结局是否会改变,她也会一直陪着素月,与她共渡馀下的情劫。 祝九妹霎时破涕为笑:「若我还是人,那你便要做我的妹妹,好吗?」 一听到这话,箐儿再也忍不住抱着她,抽噎道:「好,我们以后都要做姐妹......」 这五百年来,她从不觉得自己属于天上,她想过无数次离开风月宫、离开天庭,然而,她终究还是捨不得素月。无论是五百年前的那一世,还是如今,她的亲人就只有她了。 第九十五章 大婚之日,箐儿寅时便起来张罗一切。 「小姐,醒了吗?」她隔着床幔轻声问。 里面的人影动了动,声音清醒得很,似乎没怎么睡过:「时辰到了?」 「都打点好了,现在可以换衣上妆。」 「好,你先出去等等我。」 箐儿点点头便退了出去,等了好一段时间,才听见祝九妹喊她进内。 只是刚进去,她便愣住了,因为对方穿的并不是事先准备好的嫁衣,而是一套絳红衣衫,那是当年与梁山伯结拜之时穿的衣服。 「小姐,你这样穿......」 「没事,披上大衣后不会有人察觉。」祝九妹半垂着眼,手轻轻摩挲着身上的衣裳,「银心,你过来。」 箐儿走到她身旁,轻柔地梳着她的秀发,右手却忽而被对方握住了。 「今日我便要嫁给马文才了。」 她一怔,「我知道......」 「难道你就没有丝毫的难受?」祝九妹心疼地看着她。 两人自小一起成长,她自然知道箐儿不争不抢的性子,可如今自己要嫁给她所爱之人,祝九妹实在是不明白她的想法。 「我......不知道。」箐儿一顿,也紧握她的手:「成亲不过是一种形式,我知道他心中有我便够了。」 祝九妹叹气道:「人在名利上可心足,但在情爱上永远只会渴望更多。银心,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或许马文才爱你甚于你爱他。」 言落,箐儿心中一塞,竟哑口无言。 「以前我未曾察觉,可经歷了这么多事以后......」祝九妹摇摇头,嘴角泛起苦笑,「不是说你不爱他,只是他对你的的爱,比你想像中还要深很多。」 犹如被人一语道破,箐儿霎时抬不起头来。 她自然也意识到这个事实,可不知为何,每当马文才想靠近自己时,她的本能却是后退。 「银心,今生我负了梁山伯,可你也负了他。」 辰时祝九妹已上完妆,一切准备就绪,只差新郎了。 箐儿在外头张望了下,现在本该天亮了,天空却仍是一片灰濛濛,心中顿时生起不详的预兆。 拜託,千万别下雨。 心中祈求之际,外头已传来一阵奏乐,同时夹杂着「劈里啪啦」的鞭炮声。箐儿知道差不多时候了,不由紧张得心跳加速。 她未曾见过别人成亲,也只由喜娘婆子们带着。从闺房出了小院,再沿着白石小路转到外头,沿途一片红殷殷,穿着红衣的僕人越来越多,眾人皆笑口盈盈。 「小姐,小心脚下。」箐儿小声地提醒道。 此时祝九妹戴着红盖头,虽走路缓慢,但仍怕她不小心绊倒。 对方闻言递来一隻手,示意她扶着。箐儿会意,但因自己曾立过誓,祝夫人怕她命太硬,所以出嫁的这段路不能跟得太贴。 「小姐,我不能碰你。」 祝九妹没有把手收回来,淡淡道:「今日开始,我与你都不属于这里,你毋需再顾及任何人。」 内心顿时有所触动,箐儿不禁上前握住她的手。 片刻,人群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到了厅堂跟前。前头的人缓缓散开,箐儿亦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人。 一个多月未见,对方似乎清瘦了些许,侧脸的轮廓分明而冷峻,薄红的唇瓣紧抿。一身金绣红袍,秀拔清贵的存在实在难以让人忽视,稍不留神对上乌木般的黑瞳,箐儿立马有点慌乱地别开视线。 果然还在生气...... 想起祝九妹今早说的话,她越发不知所措,全程也只低着头。 该行的仪式也行了,临别时,祝夫人情不自禁地抱住祝九妹,久久才捨得松开。 「九妹,要好好的,娘就只有这一个心愿了。」她柔声道。 平日端庄严肃的夫人此刻竟流露出温情的一面,旁人看着也不由动容。 头盖下的人儿并无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上了花轿,乐声再次响起,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箐儿回首看了一眼祝府,忽然记起六岁那年,自己还是小安时也曾是如此离别。她驀然发现,原来聚与散便是人间的无常。 「喂。」 她回过头来,发现尚武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旁。 「公子找你。」 第九十六章 在迎亲队伍的最前头,马文才正骑着马悠悠而行。箐儿来到他身旁,抬头瞄了一眼,却见对方直视前方,没有丝毫搭理自己的意思。 就这样一人骑马一人走路,行了好一段路后,男子才终于开口。 「累吗?」 头顶传来冷冷地询问,她也只答:「还好。」 言落,男子忽然从马上一跃而下。感觉到身旁熟悉的气息,箐儿顿时整个人绷紧,不着痕跡地与对方保持距离。 「你怕我?」马文才侧首看她,语气有一丝自嘲。 箐儿沉了沉气,面无表情道:「你是新郎,回马上去吧。」 「你这是讽刺我?」 她觉得自己虚到不行,仍道:「奴才怎敢。」 「那你看着我。」 她心一横地转过头来,对上灼热的眼光后心中又慌得很。她能瞧出对方眼中的质问、冷冽,同时,也被那双深邃而受伤的双眸注视得挪不开视线,愧疚与罪恶感无声无息见在体内蔓延开来。 忽然眼前暗了些,箐儿这才抽离过来,抬头望去发觉空中一片黑压压,似乎快要下雨。 随之,脑中防不胜防地响起一把空灵的声音。 「箐儿,刚才我观察了天象,今天恐怕有灾祸。」苓儿的思绪有点乱:「我不确定是因你或是素月,总之你万事小心,我在前面等你。」 「苓?」箐儿轻声唤道,脑中神识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叫谁?」马文才蹙眉问。 箐儿不语,看了看阴沉灰暗的天空,只落下一句便跑回祝九妹的花轿。 「要下雨了,快点赶路。」 空中阴霾持续,然半个时辰后仍未下雨。一行人走着走着驀然停下,轿中的祝九妹似乎明白了什么,竟自己下了轿。 「小姐?」箐儿见她一手把头盖拿掉,更是愕然不止。 「我要去见山伯。」她淡然一笑。 直至到了队伍前头,箐儿这才恍然大悟。此时他们已到郊野,而不远处正有一座坟墓,旁边还有个穿着白衣的人站着,那人见了他们也停止了撒纸钱的动作。 「去吧。」马文才朝祝九妹道。 祝九妹深深地看着他,由衷道:「谢谢。」 箐儿陪着她缓缓靠近那处,她看着四九,眼神中透露着对刚才那番话的疑惑,而对方脸上也有一丝忧色。 「银心。」 祝九妹猛然抓紧箐儿的手,声音颤抖:「我的一生早就完了,而你不同,今后一定要与马文才好好相守。」 「小、小姐?」 在眼泪落下之前,祝九妹连忙擦了擦眼角,笑道:「你在这里等我,我想跟山伯说说话。」 箐儿愣愣地点头,便见她到了墓碑跟前。 天边乌云低垂,寒风汩起,地上的纸钱伴着尘沙打起转来。 每当往前一步,那些压在内心深处的悲愁也随之翻涌,祝九妹抚着石碑,上头刻着大大刻了「梁山伯之墓」五字,如一盆冷水再次泼醒了她。 「山伯,是我。」 祝九妹眼泛氤氳,一声声轻唤道。 少顷,她从艳红的大袖中抽出一块素白的手绢,手一用力将其分成二,一半绑上墓上,另一半则系在手腕。 箐儿站在祝九妹五丈之外,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只隐隐看见她奇怪的行为。 「苓,这天到底怎么回事?」她看着瞬息万变的天气,觉得甚是不解。 「这不是平常的天色,恐怕有大事要发生。」 她还想要问些什么,眼光掠过坟前时却喊了声「不好」。 此时祝九妹手中握着一支发簪,正要往胸前刺去时,手却猛然被一股力度拉扯,发簪随之落地。 「箐儿!」四九吆喝道。 下一秒,箐儿已痛苦倒地,心脏处犹如被什么紧紧揪住,苦楚渐渐扩散到全身,甚至连指尖也有万针刺破之感。 她知道自己寿命不长,这应是最后一次施法的机会,只是没想到,此次的痛苦竟被上次千音亭时还要厉害千万倍。 同一时间,马文才竟也毫无预兆地从马上跌了下来。尚武见罢,连忙跪在他身旁查看,只见对方难受地摀住心脏处,艰难地喘着气,身体甚至一下下抽搐起来。 「公子!你怎么了?」 「我没事......」 马文才指了指前方同样倒在地上的女子,费尽力气地张口:「去看看她......」 箐儿的视线开始模糊,见了祝九妹还活着,嘴角也露出苍白的笑容。 就在她合上沉重的眼皮之际,一道闪亮赫然划过四周的阴沉,紧接着「轰隆」的巨响在眾人耳畔炸开。随行僕人们霎时慌乱起来,本想逃跑,但突然刮起的风雨却让他们寸步难行。 「天谴!」四九震惊道。 箐儿猛然睁开眼睛,只见眼前的坟墓在火花闪烁后冒起了白烟,而坟前女子则早已趴在地上,不省人事。 鲜血从祝九妹身体各处漾开,原本火红的嫁衣多了一份奇异的艳丽,雨水打在她身上,四周缓缓形成一条血河,让人触目惊心。 看着眼前景象,箐儿止不住地哆嗦,她想歇斯底里地尖叫,到了嘴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馀绝望如深渊的目光。 四九也愣住了,只喃喃道:「箐儿,你逆了天命......」 第九十七章 风雨渐渐消停,但天上云翳仍未散去,箐儿气若游丝地伏在地上,恐怕撑不了多久。 「箐儿,我该救你吗?」四九迷茫地看着她,在天谴出现以后,他更明白每一步都不可掉以轻心,不然便会重蹈覆辙。 犹豫之际,他听见另一边的尚武频频发出叫喊声,看见不远处同样倒地的马文才,心中终于一动。 如今是两条人命,他终究不可坐视不理。 下定决心以后,四九果断地将双手覆在箐儿胸前,体内仙力运转,一股暖意自他掌中传到对方冰冷的身躯,将自身一半的阳寿渡了给对方。 尚武本见马文才已昏睡过去,此时竟再次睁开眼,不由呜咽道:「公子,你怎么了?」 马文才犹如经歷了削骨换筋的煎熬,此时身体仍残留着适才的灼热,他由尚武扶着坐起来,看到前方仍躺在地上的箐儿,虚弱道:「扶我过去。」 当他靠近坟前,亦终于看到那破裂的墓以及浑身血红的祝九妹,不禁浑身一震。 「刚、刚才有一道雷劈中了梁公子的墓......祝小姐因在墓前,也就......」尚武说着说着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马文才看着四九,声音一沉:「她怎么了?」 四九抬头见他已清醒过来,便知道箐儿也没事了,刚欲张口,地上的人儿果然睁开眼来。 当眾人松了口气时,眼前竟不约而同地一黑,突如其来的昏暗吓得人们再次慌乱起来。 「怎、怎么回事?」 「我看不见了!」 「我、我也是......」 迎亲队伍霎时乱成一团,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逃。 这种情形四九亦未曾见过,他定了定心神,若仔细观察并非完全看不清事物,这种漆黑更像是深夜。 但如今分明是白昼,怎会驀然日夜颠倒? 他努力回想,忽然记起秦凌曾提及过的「黑眼」,那是天庭中一种极为罕有的宝物,其作用为遮盖一隅天空,以阻隔天与地。如此一来,天庭不可视人间,而凡人亦不可观天,使仙凡失去联系。 思绪混乱之时,幽暗的天空多了一个缺口,一道奇异亮丽的光忽然从云隙照下。箐儿与四九同时心中微动,似乎有所感知。 有光出现,四九也逐渐看清四周,他发现迎亲的僕人早已纷纷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看来是有人蓄意所为。 那道光越发明亮,还夹杂丝丝云烟,此时有二人腾云而下,一黑一金,分别手执白玉拂尘以及赤金长剑。 尚武觉得自己定是在做梦,结舌半晌才弱弱道:「他们......是谁?」 马文才本以为是幻觉,听到他这一问也不禁错愕起来。 四九不认识眼前二人,但感受到对方身上强大的仙力,便知对方来歷不凡。 「是你们劈的雷?」箐儿刚醒过来便看见他们,不由哑声问道。 听到质问,金袍仙人只木然道:「那雷是天庭判下的,本仙只是恰巧来找人,并无关係。」 他的视线掠过马文才,双眸泛起了波澜:「总算寻到您了。」 「一,二,三......」黑袍仙人指了指尚武、箐儿以及四九,不满道:「还有三个。」 「别管这些,方才封印有异,赶紧动手。」 黑袍仙人挑了挑眉,白玉拂尘一扬,一道黑光便往马文才的方向射去。四九刚反应过来,本要助他挡开,尚武竟比自己更快一步挡在马文才身前。 「公子,小心!」 言落,尚武竟诡异如烟雾般转眼消散,整个人腾空消失,只馀淡淡黑雾。 马文才猛然一寒:「尚武?」 黑袍仙人收回拂尘,脸上略显惊讶:「他是千辞的一缕魂魄?千辞倒是忠心阿,人在天上还惦记着主子。」 「我来。」 这回金袍仙人抬起右手,随后马文才竟被隔空提起,四九意欲阻止,却被黑袍仙人一掌击倒在地上,喉咙涌起一阵血腥。 他勉强撑起半身,自知实力相差悬殊,见箐儿亦准备施法,忙大喊:「不可!」 箐儿尚未有所动作便被对方一记仙掌击倒,与此同时,半空中的马文才亦吐出一口鲜血,二人同时昏迷过去。 「封印有波动。」金袍仙人双眼一亮,逐渐露出笑容。 紧接着,他抽出赤金长剑指向空中男子,剑的尖端冒出一道金光,口中则念着咒。赫然,一道白光自马文才体内散出,挡住了对方的金光,白光在他四周縈绕,缓缓将他全身包围,上头还有隐约浮现咒文。 黑袍仙人见罢,忙抬手助攻,金袍仙人却驀然松手。 「不行,封印虽有破绽,但只要他肉身未死,这封印还是解不开。」 而最可恨的是,他们伤不了马文才的肉身。 听罢,黑袍仙人冷声道:「我就说了多等三年,待他阳寿耗尽之时才行动,你偏不信,如今可好,此行一败......」 他狠狠道:「我与你的下场只有神灭。」 金袍仙人没理会他的言语挑衅,蹙眉片刻,重新闭眼调适。 「小仙斗胆一问,」四九谨慎地开口:「马文才不过是区区一介凡人,何来得罪两位?」 「凡人?」黑袍仙人嗤笑道:「他可是比你我还要厉害的人物。」 四九还要问些什么时,金袍仙人忽然睁开眼道:「原来如此。」 凌厉的视线落在箐儿身上,他指着地上的女子道:「他们二人元神相通,以她的元神为引,封印便可迎刃而解。」 第九十八章 四九听到这话便心知不妙,元神离体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事,就算元神没受损害,离开体内的时间一长,也可能永远回不来本体,与神灭无异。 见黑袍仙人正欲对箐儿下手,他连忙喝道:「我们乃风月宫之人,奉命下凡办事,你们不可随意伤她!」 对方果然一顿,不过须臾又轻蔑道:「风月宫的人?看来我更不应该放过你们。」 一剎那,数道短尖的仙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来,四九勉强运力一挡,但终究修为尚浅,其中两道仙箭射中了他的手臂。然而中箭后却无血液渗出,反而伤处有丝丝白烟淡出。他猛然醒悟,才知这种箭是可吞噬灵力,待灵力耗尽时他的元神也自然乾枯。 很明显,对方是要赶尽杀绝。 他一咬牙,抬头看着天上的「黑眼」,明白如今连向风月宫求救的机会也没了,自己只能自救。可当他身体一动,箭却往身体深入一寸,使他不得不停下动作。 黑袍仙人冷眼旁观他的不自量力,又朝旁边的人道:「赶紧吧。」 金袍仙人微微頷首,手一动,昏迷不醒的箐儿便被提至半空。乍眼看下去,空中二人犹如两具尸体。 金光逐渐笼罩着箐儿全身,很快,一颗玲瓏剔透的圆珠从她口中吐出,圆珠冒着微弱的光芒,可知元神的主人命不久矣。 元神一出,与此同时,马文才週遭的白光开始飘摇不定,依附在上头的咒文时而闪亮时而黯淡,终于一声鏗鏘,有什么从他体内破涌而出。 一瞬间,四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倾泻而出,彷彿要把这天地重新洗涤。沁人心脾的清凉抚过万物,香雾漫开,本是荒凉的大地竟遍野奼紫嫣红,霎时满眼春意盎然。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悬在半空的马文才,如此磅礴的灵力恐怕连秦凌也要退让三分。 「元神出来了......」 渐渐地,金袍仙人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笑容甚至有点失控。 「诱出元神顺便破解封印,」黑袍仙人不由惊叹:「好聪明的办法。」 白光烁眼的银珠与清莹的小珠缓缓靠近,原是一暗一亮,但在两珠交缠之际,黯淡的那颗竟也逐渐亮了起来。 「二人的元神竟还能互补?」 金袍仙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后又伸手将银珠招过来。此时,半空中的男子睁开眼了。 犹如沉睡了千年,那人眼眸澄澈而凛冽,配上白哲胜雪的肌肤,散发着神圣而不容侵犯的威严。 「忘了规矩?」男子微微启唇,依旧是那副俊美的容貌,声音却异常清寒:「看到本仙还不行礼?」 两人同时一怔,没想过对方元神离体也能甦醒过来。金袍仙人连忙上前抓过银珠,不料银珠有灵性地躲开,随后已鑽入主人体内。 黑袍仙人见状,迅速地捉着另外一颗小珠,箐儿的元神有点迟钝,竟没躲过便直直落在敌人手中。 「你们想以她威胁我?」男子面无表情道。 「威胁倒不至于,但至少有点利用价值。」黑袍仙人笑了。 如今封印被强行解破,对方也必定仙力受损,根本不可能胜过自己。 驀然,金袍仙人狠声道:「捏碎它。」 既然二人元神相通,一旦其中一方神灭,另一方也定有所损耗。 话刚落音,男子已飞掠至二人身前,速度之快如闪雷。强大的杀气骤至,金袍仙人心头一震,自知躲避不过,索性挨了对方一击,与此同时夺过同伴手中的元神。 四九看着天上三个身影不停闪躲换位,根本看不清谁胜谁负,只见半空中的箐儿驀然下坠,自己也不顾身上伤势连忙把她接住。 此时女子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体温更是微凉,犹如死人一般。四九本想再将自身阳寿渡给对方,然而他发现自己连施法的力气也没了。 「给她喝下这个,能撑一盏茶的时间。」一把微沉的声音响起,随后手中被塞了一小瓶子。 四九刚要抬头查看,只见两道身影早已往空中飞去,而那远方的两张脸孔竟有点熟悉。 曹氏夫妇见男子被黑金二人缠着脱不了身,便喊道:「仙君,交给我们!」 男子会意,数下闪躲便拉开距离,随后往箐儿的方向着陆。 忽然跑出两个外援,两人皆错愕不已,他们下了「黑眼」,应是没有人能赶来救援。 除非,有人知道了他们的计画。 「何人?」 曹氏夫妇一笑,其中女子道:「风月宫旁支——「暗香」,我俩不过是无名小卒,名字就不报上了。」 金袍仙人敛眉道:「又是风月宫?秦仙主还真是多管间事阿......」 言毕,剑已出鞘,剑光锋利狠毒,毫不留情地直击对方要害。 然曹氏二人则神秘而笑,不待剑峰及至已摇身一变,成了红绿两团烟雾与二人周旋,使对方击不得又逃不得。 四九给箐儿喝下那小瓶子后却没有变化,本以为没有药效,可当马文才摊开掌心,看见上面早已破碎不堪的元神时,他忽然觉得有点讽刺。 元神已碎,箐儿没有立刻烟消云散便已是最佳药效了。 可是,就算如此又能怎么? 想到往后再也看不见那个总是横衝直撞,却又纯真傻气的女子,他心里便被什么压得透不过气来。 一定是自己......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秦凌命他前来助箐儿渡劫,是他轻视了这次的任务,才令一切无法挽回。 他颤巍巍地拉了拉女子的手,真希望再一次从对方口中听到「苓儿」二字。 「还有办法。」 四九猛然抬头,只见?尘不染的男子半垂着眼,声音清冷而柔和。 第九十九章 箐儿的元神碎成黯淡无光的灵片,男子用手一盖,灵片泛着银光漂浮起来,未几重新沉入女子体中。 「就算如此,元神也不可能恢......」 四九刚不解问道,便见他俯身靠近箐儿,儘管如墨青丝挡住了男子的脸庞,可仍能隐约看见对方的举动。 如呵护着初生的花儿,又如捧着冬季最后一汪雪,动作是如此轻缓柔和。 他吻上了箐儿。 而真正让四九惊讶的是二人唇间闪烁着的银光,随着唇瓣浅浅贴合,光芒有了分离之势。 一股暖流进入体内,箐儿感觉有什么正呼唤自己,而那些破碎的灵魂亦逐渐甦醒过来。她睁开了眼,视线依旧朦胧,只觉唇上缠绵而细腻、清凉却心安。 映入眼帘的是双好看的眼眸,距离之近甚至能感觉到对方修长的睫毛轻扫在脸上,如寒江烟火夹杂着万年孤寂,而那眼底和煦的碎光又使她心中一阵悸动。 她知道他已不是以前的马文才,可这样的他又是如此熟悉。 四目交接,男子微微一颤便拉开距离,箐儿刚清晰的视野又泛起水气。 「对不起......」她哑声道。 箐儿不知道自己昏迷时发生了什么,但再次看见眼前的男子时,心中却涌起难以言喻的刺痛、愧疚。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自私,例如胆怯面对感情的自己、例如自以为是的自己,甚至,最后救祝九妹时也未曾顾虑过他的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眼泪流得更兇。 她一声声道,深怕对方听不见,深怕一切都太迟了。 男子嘴角一弯,没有往日的轻浮,恰如体内装了另一个灵魂,他再次俯身靠近她的耳畔,语气温柔宠溺。 「......以后别再说下一世,我要的从来是今生罢了」 四九完全愣住了,他看见箐儿醒了,亦看着二人身体化成星星碎片,最后完全消失在自己眼前。他后知后觉地伸手一捞,却再也摸不着任何东西。 空中正被曹氏夫妇缠着的黑金仙人彷彿有所感知,往地上一看,竟发现人不见了。 金袍仙人青筋暴露,怒而不甘地喊:「撤!」 剎那,一黑一金的身影已消失不见,而天上亦卸下漆黑,重新变回白昼。 四九见绿红两团的烟雾来到自己跟前,随后化成一对中年男女,而自己身上的箭伤竟在对方数下动作后便痊癒了。 「别担心,你的朋友已经救回了,此时应该回到天庭了。」瞧出少年的担忧,女子解释道。 四九听罢才松了口气,随后又问:「那......另外那个人呢?」 讲得正是马文才,但他也明瞭那并不是他的真实身份。 「仙君将元神一分为二,其中一半给了那位小仙女,恐怕......」女子一顿,不敢透露太多,于是便转移了话题:「你是小苓对吧?」 四九点点头,刚才的种种疑问也浮现了,「你们是?」 「听过旁支『暗香』吗?」 她这才发现二人没有仙气亦没有妖气,恍然大悟道:「你们是『精』」?」 苓儿知道风月宫有不少旁支,主要在人间替天庭办事,而执行者的正是万物之灵——「精」。 「没错,我是百花精,他是藤蔓精。」女子抬头看了看白日青空,「紫儿要来了,她会跟你解释一切,我们还有事要办。」 言落,身旁男子的右手手掌忽然变出纸墨。他们还有一职,便是纪录这人间的情债,也包括栩风与素月的七世情劫。 此时地上仍有大雨的潮湿,还有遍野意外开出的鲜花,而那破裂的墓与浑身鲜血的女子仍在,只是过了一段时间,却添了几分凄冷。 男子看着凌乱而綺丽的景物,笔在本子上写着写着又停下,女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转向苓儿道:「他们二人神识还在,想跟你说一声谢谢。」 四九一愣,是梁山伯与祝九妹。 「我......」看着墓前不堪入目的画面,她感觉喉咙发涩。 情不自禁地抬手,奇异的光芒自他手上散出,渐渐掩盖着眼前景象。少顷,染血的女子不见了,而梁山伯墓上的那条裂缝竟也缓缓被修復,完全合上之际,里头飘出一双蝴蝶。 曹氏夫妇皆一怔,没料到对方擅自施法,「你不怕被罚吗?」 「我甘愿受罚。」苓儿垂着眼,嘴角却掛着淡淡的笑容。 一蓝一红的蝴蝶翩翩而至,在她周围绕了几圈,似乎在无言道谢。随后在她肩上停留片刻,蝶翼拍动了几下,最终双双飞走。 遇君之恩,愿许不离不分 与卿之别,愿换双栖化蝶 「这也是一桩美事,」女子笑着朝男子道:「记下吧,日后又多一份话本可演了。」 目送曹氏夫妇离开后,苓儿又见上了一个人。 「紫儿姐姐。」 来者一身藤萝紫色衫裙,裙摆飘逸,那副仙姿月貌更是让不少女子羞愧万分。 「小苓,辛苦了。」紫儿莞尔一笑:「任务很成功。」 是这样吗? 苓儿眼眶一红,明明她什么也做不好,什么也没能帮上忙。 梁山伯、祝九妹死了,箐儿、马文才也死了,偏偏只有她安然无事。 紫儿慈爱而笑,摸了摸她的头,再一次道:「不,你已经做得很好。」 那是苓儿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从她体内破蛹而出,像是经过漫长黑夜后的第一道晨曦,甘甜而苦涩的滋味。 她呆滞地摸着脸上的泪水,这是她第一次流泪,在梁山伯死时没有过,甚至箐儿神灭时亦没有过。 「回去吧。」 苓儿点点头,随着对方数步驾雾至半空,回首俯视,那些昏迷的僕人们已清醒过来,此时正慌乱地到处寻着人。 「别在意,人间从来都是纷纷扰扰。」 --------------------------------------- 明天就完结了!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来popo只有三个月时间,很高兴这个故事能被大家喜欢(小浅子还在努力码《半仙》),那么,我们明晚再见!(飞吻) 第一百章 尾声 箐儿醒来时,没有风的流动、没有万物的嘈杂,围绕她的只有茫茫轻雾,四周静若止水。 她用手撑着缓缓坐起,手下的触感柔软细腻,环视四周,才发现是自己的寝室。 是风月宫的寝室。 箐儿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最后的记忆犹在却失去鲜明,脑海断断续续闪过的画面像是上辈子的记忆。 一切清晰无比,然而她的内心却异常平静,没有任何喜怒。 她动了动身体,感觉体内仙力满溢,彷彿多了什么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稍稍运力施法,那股力量竟与自己融洽畅顺,没有丝毫违和。 驀然,门外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来者尚未及至,便已听到对方急不及待的声音。 「箐儿!」 她闻言抬首,只见一个绑着两个小髻,身穿粉衫的女子推门而进。箐儿一愣,不由轻声唤:「苓......」 不再是面瘫少年四九了,而是那个灵动的小姑娘,看着熟悉的脸孔,她再次恍神。 一切真真确确地完结了。 「你总算醒了。」苓儿亦有点怔然,方才感知到箐儿的气息便匆忙赶来,没想到果真醒了。 箐儿眨了眨眼,「我睡了多久?」 「三百多年。」 「三百多年阿......」她喃喃重复一遍。 苓儿不着痕跡地笑了:「是啊,栩风与素月他们也回来了。」 听到这话,箐儿平静的心绪终于泛起一丝涟漪,不禁呆滞地看着对方。 「你放心,他们馀下的情劫我都有下凡陪同,就当是代你而去。」苓儿上前从她床边拿起一卷仙画,递给她道:「打开看看吧,留给你的。」 箐儿接过毫无犹豫地打开,空白的纸面随着她翻动的动作,浮现出层层交叠的画面,然又一瞬即逝。 她看见了许多人和事,有曾见过流着血泪的女子,有梁山伯与祝九妹,有自己与四九。还有许多许多,例如常关娶妻了、曾微子被调离书院、那个偷箐儿银子的少年做官了。 箐儿抚上转瞬即逝的画面,时而蹙眉时而笑了。 祝夫人后来成了半疯,而祝老爷将其困在别院,就此一人直至终老。 吕春芳嫁给了自己心悦的男子,儘管对方是囚犯之子,吕铭却没有阻挠。 吕春棠则搬到皇宫附近的一个小村落,只为每年与萧庄仁见上一面。 二人还生了一个小男孩,名唤思涯。 思君望天涯,与君赴天涯。 她还看见一对又一对相爱而不得相守的情人,她明瞭,那都是栩风与素月的转世。 不知过了多久,红尘往事渐渐消停,画卷末处浮现出一行行的文字。 第一世泪尽投河 第二世坟前殉情 然而「坟前殉情」四字才刚浮现,随后又驀然淡去,最后成了「随风化蝶」。 第二世随风化蝶 第三世鬱疾而终 第四世受虐至死 第五世姻缘错配 第六世水淹而亡 「第七世,一纸圆满......」读到最后,箐儿心头一颤,连忙抬头向对方确认。 「王母娘娘最终心软,给了他们一次机会。」苓儿声音多了柔和:「箐儿,我们的确有改变到什么。」 虽然自己因化蝶一举被罚了三年的天牢,可是她明白,改变了就真的已经改变。 就像梁山伯与祝九妹那一世,或许从她们下凡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苓儿,谢谢你。」箐儿由衷道。 苓儿难得的勾了勾嘴角,「当年你还承诺帮我扫一百年的地,如今可都过了三百年了。」 两人相视而笑,她们都变了,或许说是成长了。可在这漫漫星云、遥遥永生的仙界中,她们还会一直蜕变。 「现在的你,应该用不着我来帮你扫地吧。」箐儿笑道。 的确,三百年过去,如今的苓儿甚至有了自己的部下。 她没正面回答,忽然静静喊了声:「箐儿,还有呢?」 箐儿一愣,心中冰雪逐渐溶化,藏在最深处的灼热、不安随之涌现。 还有呢?还有什么是她渴望知道的? 「苓......」她徐徐张口。 「他,在哪里?」 前传终 后记 呼——(深呼吸 终于完结了。 以前看小说都会很期待看作者的后记,甚至比结局更期待,因为我太想知道那些故事背后的故事。所以儘管《化蝶》只是前传,但我仍然要写一篇后记!(任性浅 说到这里,大家应该会很想揍我吧哈哈哈,因为终于更完一个故事,然后才跟你们说这只是个前!传! 其实我也没想到梁祝这个故事会写了一百章,整整十五万字!当初我只是想写个200followers的短篇贺文,然后写个几千字,十章而已......(请叫我开坑大王 从小就很喜欢梁祝这个故事,小时候是看何润东的版本,还记得某一天客厅中正播着这部电视剧,我和妹妹一如既往地守在电视机前,然而!厨房里不知道在熬什么东西,反正味道很难闻,我和我妹差点要吐,于是我们超级屁孩地跑回房间吸一口清新空气,再跑回客厅看电视机,氧气没了再跑回房间......就这样来回了很多遍,超级好笑的! 后来确定成为作家后,我就想,以后一定要写关于梁祝的故事,恰巧前段时间有一部梁祝的网剧,忽然就唤醒沉睡多年的梁祝梦了! 从2018-2020年,这个故事横跨了三年的时间,而且还没真正意义上完结......但是不得不说,写化蝶的后期,我更文更得很频繁(因为想快点更完,然后参加徵文比赛)于是写了有史以来最多的字数,适应了这种模式,我发现自己还挺享受的哈哈!(自虐狂)当然辛苦真的是超辛苦,现实中的我还有超级多的功课没有做,几乎把全部时间都拿来写文了。 还有还有,非常建议大家去看看七世夫妻的传说,我也是因此而灵感一触,第一世是大家很熟悉的孟姜女的故事,第二世便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原本主角是梁祝,而箐儿的设定只是旁观者,写着写着,箐儿却变成了主角,而苓儿成了旁观的那个人......不知大家有没有发现,第九十九章末,我用回了「苓儿」的名字,取代了四九(这里是有点意思的哈哈) 接下来还有一篇番外(待我交了比赛大纲才写吧.......天阿,比赛还有三天,我一个字都还没写!!!)至于正传,主角是马文才和箐儿,还有很多化蝶的人物会出现!正传发布的时间大概是6月/7月,其实正传已经大致构思好了,结局番外什么的都想好了,现在只差动笔(......) 好了,就到这里吧!谢谢大家的支持,原本我以为没有人会看这么长的小说,结果我还真发现有读者从头看到尾的(想哭)真的,除了谢谢,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要不以身相许(啊不,我在说什么) 接下来浅浅便要投入《盛夏光年》的怀抱(艰辛而紧迫的比赛旅程我来了!)......啊对了!忘记跟你们说,正传的名字已经想好了,应该不会改的,叫《半仙》。 那么最后一个仪式来了!(乱来) 三! 二! 一! 撒花!!! 恭喜浅浅完更《化蝶》!(自己说) 还有谢谢你们!(飞吻!媚眼!接住囉!) 那我们江湖再见! 写于12/4/2020,15:59 ------------------------------------------------------------------------------------- 以下是popo的新后记 《化蝶》这个故事本来今年四月已经在ig连载完毕,后来想来popo试一下,没想到收穫到大家的喜爱,真的很开心,也很感恩能登上编辑推荐(给心) 这段时间小浅子也重看了一遍这个故事,其实大部分情节我也忘了哈哈,看的时候就像是一个知道结局的新读者。这个故事还不算成熟,文笔生涩,许多细节也描写得不够细腻,更重要的是,因为要跟着主线走,有很多情节(特别是箐儿与马文才)还没来得及写,如果以后有机会出个人志的话,或许会来一次大修稿。 至于《半仙》目前已写了一半多,里面会有大家熟悉的人物,也有很多新朋友,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最后的最后,这两部作品想讲的东西有点复杂,都是小浅子自己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因此写的时候很气馁,觉得自己根本驾驭不了这个框架的故事,但我还是咬咬牙,一鼓作气地写下去了。 那么,下一个故事再见吧大家! 番外 一纸圆满 烟雨迷濛,云翳低压,黄昏未至已黯淡如夜。 这是少年第一次来洛阳。 淅淅沥沥的街上氤氳瀰漫,行人寥寥,少年撑着绿松纸伞,忽然停住了脚。手略略抬高,伞下露出了净白的肌肤,深邃的线条勾勒出稜角分明的下顎,微仰的侧首,让人瞧不出喜怒的唇角,再往上已至伞缘,恰恰遮住了双眸。 「洛阳。」 他仰望这苍茫天幕,雨丝随风荡漾、摇摇而坠,撑伞的手背泛起一阵清凉。 感觉思绪飘远,少年驀然收回视线,继续行程。 街道本是空荡冷清,却因不远处的来者而生起些嘈杂,前方正有数个轿夫抬着一顶轿子,步伐急促,匆匆从他身旁经过。 轿帘轻扬,清风抚过女子如墨青丝,润玉般的耳垂上是一隻雕花翡翠,双眸澄澈,笑意淡雅。他想起方才路过的一株小花,不萎不染,似与风雨共舞,嬉游人间。 如今的他,竟有些牵掛。 帘子开合之际,轿里的姑娘并无看到轿外的少年。 一袭芳容掠过,一剎神摇心动,他不由握紧伞柄,心头莫名泛起悲凉。 一花世界,一瞬不朽,人生本就是相逢别过。 少年以为洛阳该是热闹繁华的,却也终究不敌一场烟雨。 嘴角微动,刚重新迈开步伐,一个小身体却猛然撞进怀中。小男孩抬头看着他,稚幼的脸孔藏着别样的幽沉,随后将一纸卷塞进他手里。 「公子若有情,何不去争取?明日刘府有招亲大会,会上将此画献上即可,切记洞房以前不可将其打开。」 他一时间反应不及,眼看男孩即将跑远,连忙喊道:「且慢.......」 男孩回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意义不明道:「公子,莫要再错过了。」 滂沱大雨中,小小的身影赫然不见。 少年只管自己遇上了件奇事,耳边依旧雨声雷大,而手中确实多了一幅画卷。 下意识想要打开手中之物,却响起方才男孩的无稽之谈,不由手中一顿。不知何故,少年一阵恍神,似是天上地下走了一趟,前世来世知晓了一遍,却偏偏寻不到心中所想。他只知道,此刻的自己不过是个前来洛阳投靠、在雨中犯愁的落魄书生。 小巷一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粉衣女子,越发变大的雨势却没有沾湿她分毫。 「第七世......」 苓儿仰首观这茫茫大雨,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对了。 自梁山伯与祝九妹投胎以后,她便一直以不同身分陪伴在二人身旁。这些年来,她想了各种法子,却始终逃不过命中之劫,但哪怕能替二人分担一点的痛苦,她还是在所不辞。就这样四处奔波,终于让她求来这一次机会。 然而,世间万物从来自有道理,最后一世终究要看二人造化。如今她将机会交到栩风手上,自己也算是功成身退。 「箐儿,我可是尽力了。」少女低首,半闔的眼眸略显疲惫。 刘府的招亲大会很是热闹,来者非文采斐然,即气宇不凡。比试完毕,眾人落座,却见最高座上的刘老爷依旧紧盯着大门处,迟迟未有宣布。于是,座上诸位不忍一阵交头接耳。 原来,刘家小姐出生时,有一算命曾言其夫婿将在其十五岁时赠卷而来,二人乃天作之合,若不得结缘,则各自抱恨终生。刘老爷半信半疑,便办了这一场招亲大会,如今不见一人赠卷,心中虽生了些许不安,也只好于座上挑选一人为婿。 他看了一眼帘后的闺女,此时刘府小姐脸上并无波澜,只朝父亲静静点了点头。她信命,也信缘,若此生命中无缘,那就各自安好。 她心中庆幸此情未生,痛亦未生,却不知世间有一人早已惨和于她的命中。 却也幸好,那人来了。 歷经迢迢山水,绕了万千思绪,他还是来了。 当白衣少年携卷而来,她驀然发觉,能被一人记掛在心,原是这般的动容。 刘老爷怕夜长梦多,当晚便举行大婚。 少年身穿大红喜服踏进新房,便见新娘子正披着头盖坐在床边。不过一面之缘,不过两日光景,一切竟来得如此自然。 常言说浮生须臾,当他牵起女子头盖、迎来那道盈盈目光之时,才明白冥冥注定的,早就守候已久。刘府小姐似乎也知道了,她并不止是她。 有些人一旦落入眼眸,就再难撇出那人身影。 有些人即使相忘百遍,只一眼也可情陷万丈。 「栩风......」朱唇微颤,女子已被人拥入怀里。 桌上,纸卷不知何时被摊开,往事娓娓道来,也不过是纸上行行记下。 七世轮回,卷上末处,终究换得一纸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