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芳菲(短篇)》 之一 暗香凝(1) 南方岛屿的四季并不分明,微冷的二月天,仍旧芳草绵延,满山遍野的绿树红花,阡陌水田新苗嫩翠,同雨雾晕成一片氤氳春色。 然而墙外春色如何,尽与徐家古厝的芳菲院无关。 小桥流水花影重,久远的时间里,确曾有过这样的风光;往后三百多年,此处从来仅有荒烟黄土,枯黑枝条蔓生,衬着斑驳褪白的砖墙,恍若冥府地界,沉肃冷清。 当真一丝生机也无。 每当这个时节,蔓蔓总喜欢提着酒,带两样点心,坐到屋脊上遥望远方海市蜃楼般的城镇,又是一年花开,战乱结束后,人间生活变化极大,高楼平地起,四处灯火辉煌,虽是吵闹了些,倒也令她不若头几年那般难熬。 喝了口徐家小辈孝敬的梅酒,伴着清润雨丝,她闭上眼,大约是活得太久,思绪总是迟钝而反覆。 有时候她想,那个人的面容其实几乎记不清了,所有过往糊成漫天飞舞的猩红花瓣,回忆起来依旧惊心动魄,椎心蚀骨地疼──但她已经记不清了,他的笑,他温暖的嗓音,促狭的性子,好似一日淡过一日。 她不过就是凭藉那句单薄的承诺,彷彿要和他置气似地,偶尔在徐家小辈们身上寻找他的影子,然后,执拗地继续等下去。 清醒的时候觉得傻得无药可救,浑沌的时候,竟也开始嘲笑自己。 老旧的木门吱呀响起,她并未立即转头,而是叹了口气。 「小阿衍吗?跑来我这儿,是又和你父亲吵架了?」 来人许久没有开口,她奇怪地侧眸看去,只瞧见一截竹月色衣袍飘飞,男人頎长的身影立在雨幕里,从容而安然,她浑身一震,酒瓶驀地从手上松脱,骨碌碌地滚过屋瓦,最后哐啷一声,落下屋簷,碎了一地。 她自屋顶跃下,倏地逼近那人。 「……阿恆?」尾音微微发颤。 同样的竹月色青衣长袍,眉目疏朗,如同许久以前,朝她粲然一笑,青阳融雪,陌上花开蝴蝶飞。 然而定睛一看,眼前的男人只是安静地与她对望,露出微微困惑的神色,一身温润如月,带着地底幽寒的气息。 这些年,蔓蔓见过无数相像的人,错认过无数次,愣了愣,很快收拾好心绪,男人腰间那块玄色令牌,以及手上提的引魂纱灯,很容易便分辨出他的身分。 「……冥府来的鬼差啊,」她弯起唇,有些萧索地笑了,「终究是有这一日。」 纱灯亮起青色光晕,将男人的面容映出几分森然。 他淡声道:「姑娘请吧。」 蔓蔓闭了闭眼,正要倾身,湿凉的空气陡然起了变化,混入一丝腐朽的味道,她蹙起眉头,向后退了半步,避开越发迫人的火光。 「虽说你职责如此,能否打个商量,」她说道:「你那盏灯,先用在别的地方,可好?」 「姑娘为天地化生的精魅,若未伤人性命,本不该出现在生死簿上。」 引魂灯未灭,鬼差轻柔的嗓音似是劝解;蔓蔓揉了揉额角。 「我并非想伤人性命,」她颇为无奈,「徐道思的死,是她和她家弟弟修习禁术惹的祸,他们为了避人耳目,跑到这座院子来作法,我不过是出手打翻祭坛罢了,可惜那孩子有心脏病,不经吓。」 大约听起来太像辩解,男人神色未变,依旧无动于衷。 腐败气息渐浓,蔓蔓叹了口气。 「你若不信,可以问问她弟弟。」 男人微愣,「什么?」 「徐道慎,」她嗓音逼紧,「──他来了。」 黄土沙尘随术法扬起的狂风滚滚翻腾,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蔓蔓抬袖挡了挡,粗礪的嚎叫声划破空寂的院落,似哭似笑,似悲似喜,听起来毛骨悚然。 男人不疾不徐的模样总算起了一丝波澜,他讶然道:「这里竟有兇厉?」 「有,新鲜得很,冥府自然还不晓得,」蔓蔓冷笑,「好了,小朋友先一边儿玩去!」 她将他用力一推,正好避开迎面袭来的利爪,泛黑的指爪带着可怕的腥气,烟尘中现出青年狰狞发青的面孔,尖啸着扑向她。 「徐氏后人又出这种败类,我顺手替你家祖先收拾了!」 佈满锐刺的枯黑枝条从长袖中窜出,有如灵蛇盘旋,瞬时缠上了兇厉的身躯,那厉鬼的灵力却比她预想的要强,周身黑气猛然爆发,一下子将枝条震成数段,他诡笑着,从怀中拿出一只鲜红的玻璃瓶用力摔碎,血腥味顿时四溢。 泼洒出的鲜血彷彿有自己的意志,在地上匯聚又分散,围绕着蔓蔓蜿蜒成繁复的图阵。 方圆之地陡然升起漫天的血雾。 「朱砂阵?」蔓蔓变了脸色,「徐道慎,你怎么敢──」 她的嗓音驀地拔高,似是要化作厉鬼般恨声,整座院子与她的愤怒起了共鸣,无数枯枝藤条抽长蔓延,恶狠狠地刺向那团黑色的影子……却在贯穿他之前,纷纷落了地。 力量耗尽,她残破的灵魂终是承受不住。 朱砂阵过于阴损,取人内丹,毁人魂魄,当年她便是着了道,才失去灵元,差点魂飞魄散。 没承想,三百年后,竟又遭遇一回。 而这次,没有人悲慟地大喊她的名字,没有人不顾性命闯进阵里陪她,也再没有人,竭尽所有,为她承受阵法的伤害…… 她惨然一笑,抬起手,拚着最后的清明和仅剩的灵力,传了道讯息给徐家当家。 失去意识之前,一道剑芒破开了幢幢鬼影,在这漫天艷红血雾里,开出一朵纯白的花。 就彷彿是,她原本的模样。 之一 暗香凝(2) ──开在山间林地里的一朵白蔷薇。 即便化为人形,她也永远都是一身白衣,被寒霜冻住似地皎洁凛然,唯有唇色一点粉红,似笑非笑,堪爱復堪伤。 梦断香消,蝶影碎在幽暗的夜里,再次睁开眼睛,便仅馀下悵然伤怀,宛如窗外无声细雨,绵绵无绝期。 花了片刻让灵识缓缓归位,蔓蔓从榻上坐起身,惊奇地感知到灵力流转无碍,魂魄的裂缝竟已经修补好了。 她蹙起眉,正疑惑间,竹月色的身影翩然出现在眼角馀光里,男人挟着细碎雨水,走到床边,垂眸望着她。 「醒了?」 「……你真奇怪,竟在我身上浪费灵力?」她喃喃道。 「我该渡化你,而非看着你魂飞魄散。」 眉头蹙得更深,蔓蔓有些迷惑地偏头,收起引魂灯后,眼前的男人清润如玉,尔雅温和,晓月盈盈照芳菲,这身气质确实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身分……然而她并没有忘记他此行的目的。 她抬手压了压额角,转而问:「徐道慎……那个兇厉呢?」 「跑了。」 她又是一愣,来不及细问,木板门轰然打开,发出巨大的声响,将两人吓了一跳。 一群人衝了进来,十多岁至四、五十岁不等,男男女女,每个人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甚至还有掛了眼泪鼻涕的,争先恐后地趴到她的床榻前,用夸张的音量大喊。 「荆姑娘!」 「荆姑娘啊──」 「荆姑娘您没事吧!」 「吵什么?」蔓蔓看到这些哭鼻子的傢伙便觉得头疼,语气仍旧不自觉放软了些,「小朋友怎么都来了?」 「我们好担心您啊──」 「荆姑娘这次真的吓坏我们了!」 她环视人群,推开小女孩直蹭过来的小圆脸,无奈地问:「徐巖呢?知道他家出事了吗?」 「当家……当家他接到您的传讯,刚才有过来看了一下,后来说要跟其他家人追查徐道慎的下落,就先走了。」一个年纪较长的男人囁嚅地回道。 蔓蔓不是太意外,只淡淡地「嗯」了声。 其他人却仍是着急,七嘴八舌又围了上来。 「荆姑娘,别管这些了,您真的没事吧?哎真是的,怎么会这么严重……」 「就是说啊,那是什么鬼阵法啊,怎么能将您伤成这个样子!」 「呜呜呜,阿慎堂兄是坏人!」 「阵法……」想起这件事,蔓蔓的怒火再度被点燃,咬牙切齿地骂道:「该死!一定是上次他们姊弟俩一块过来时偷偷画的阵,我就不该这么轻易放过那臭小鬼!」 她用力一拍床板,陈年灰尘簌簌落了下来,忍不住提高音量,「徐道思死的时候就交代徐巖把那傢伙给我盯紧了,结果呢?」 「荆姑娘息怒啊──」 一眾大大小小关切的眼神让她稍微冷静了些,她深深吸了口气,而小女孩终于成功地巴上她的腰,黏着不放。 「罢了,跟你们这些小辈说又有何用?」她缓了缓语气,挥手赶人,「好了我没事,都散了吧,别想藉机在我这里躲功课!尤其是你徐道圆!」 她不客气地戳了戳跟前小女孩软糯的脸颊。 「荆姑娘……」 「吵死了,滚!」 徐家小辈们依依不捨地离开之后,静静候在一旁的男人探询地看着她。 「……荆姑娘?」 「嗯,那些小孩儿都唤我作荆姑娘。」蔓蔓惫懒地应道。 他点点头,温声劝道:「荆姑娘,莫动怒,你应当知道你与兇厉只有一步之差。」 「差在哪儿?有时候我自己都要分辨不清了。」她弯起唇角,不无讽刺地道。 「差在你未有坏心。」 「这么看来,你是相信我了……呃,小阿衍?」 她驀地一顿。 大开的木门前,站着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大男孩,浓眉大眼,朝气蓬勃的样子,春寒料峭的天气,只穿了单薄的t恤牛仔裤,提着两袋行李,巴巴地望着她。 「你怎么还在?没跟其他人一道走?」她讶异地问。 「我不放心你!荆姑娘,我──」他十分警戒地瞪了男人一眼,拋下行李挤到她身边,小声地说:「我看见他的令牌了,他、他是那个……」 蔓蔓有些好笑,「我知道。」 「可是……」见她不甚在意的模样,他似乎有些不解,纠结地又朝男人瞥了眼,坚持道:「我不管,我跟父亲说了,我这阵子就住这里了。」 「小阿衍……徐巖有答应吗?你该不会又只传讯息给他而已吧?」 「荆姑娘,你别赶我。」他固执地说。 「唉,这样又得跟他闹得不开心了,」蔓蔓有些烦恼,却拗不过眼前年轻的孩子,「……罢了,随你吧。」 徐道衍开心地咧嘴笑了,看起来有些傻气;他转身,正要去捡行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断偷瞄旁边那道安然负手而立的頎长身影。 「不过话说回来,您……」他竟猛地凑上前去,左右打量男人的面容,「跟我长得还真像,该不会是我家哪位祖先吧。」 蔓蔓无语半晌。 「你刚才不是还挺怕他的?」 「嘿嘿,好奇嘛,」他摸摸鼻子,傻笑几声,「荆姑娘,我先去隔壁房间放行李,你……有什么事记得叫我。」 蔓蔓懒懒地挥了挥手,那孩子才提起行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房间,不忘殷殷嘱咐:「一定要叫我喔!」 当真令人头疼得很。 她烦躁地下了榻,望向另一名麻烦人物。 「这位……鬼差大人?您……」 还有什么事尚未了结? 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他便看着她,兀自开口问了。 「冤枉未申,大仇未报,馀情未了,敢问荆姑娘的执念为何?」 他的嗓音宽厚而温煦,墨黑的眼眸不染尘埃,澄澈得能看清里头的柔软,夜雨带着丝丝寒意,灯火朦胧,几乎要逼出人的眼泪。 「……你帮不了我的,」蔓蔓转身,跨出房门时顿了下,轻声道:「若不是想收我魂魄,便早早离开吧,别在我这儿浪费灵力了。」 之一 暗香凝(3) 翌日,雨仍旧清冷冷地下着,不晓得是否因为重伤初癒,或者什么其他的缘由……蔓蔓有些萎靡不振,魂魄透着莫名的倦意,竟是失了到屋顶淋雨赏春的雅兴。 幸好,如今时代不若从前,她总是可以找到打发时间的法子。 对蔓蔓而言,时代变迁带来最大的好处,大约便是无需踏出芳菲院,也能看遍世界的大山大水──只要打开电视;她取出小阿衍买来的清酒,配上一盘薄盐毛豆,兴致勃勃地看萤幕里那些年轻孩子们云游四海,色彩鲜艷的异国小镇,皑皑白雪覆盖山头,一大片嶙峋怪石铺成的冰原,都是她从前不曾想像过的景色…… 「荆姑娘。」 气质温润的男人冷不防在她身边落座,对比他的平静,她却是一口酒差点吐出来,她擦了擦嘴角,目瞪口呆地叫道:「鬼差大人!」 他泰然自若地道:「昨日我尚有些话,想对你说。」 「哦,什么事?」 「荆姑娘,你已在这院中守了三百多年,我昨日问你有什么执念,是真心想要帮忙。」 「……我也是真心的,你当真帮不了我。」 蔓蔓扶额,是她失算了,冥府的鬼差岂是她一句话便能打发的。 男人却彷彿未曾听见她的拒绝,照样对着她长篇大论了一通道理。 「若是有冤枉,在下可以略尽棉薄之力为您奔走;若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仇恨,斗转星移,人世已过数十载,您的仇人大抵已经死了;若是馀情未了,那就更该放下执念,步入轮回,转世之后,才有机会遇见故人啊……」 「说完了?」 他说得越多,越是恳切,蔓蔓越是面无表情,她深吸一口气,十分体贴地抬手,指引他方向。 「大人,门在那里,慢走不送。」 过了几日,乌云仍旧沉沉压着天边,水雾却淡了些,乍暖还寒的天气。 蔓蔓屈起腿坐在屋顶上,白鷺鷥在田畦间竞相追逐飞舞,麻雀落在屋簷一阵喧哗,潮湿的霉味混着泥土的清香,东风染尽三千顷,绿波春浪满前陂,一派间适平和的景象。 木门轻响,那抹竹月色的身影又再一次打破了她的安寧。 「荆姑娘。」他仰头望着她,依旧是那般不慍不火的态度。 「……鬼差大人。」 「您还是听我一劝……」 「大人,」她闭了闭眼,简直鬱闷到了极点,不客气地讽刺道:「你不收我魂魄,也不离开,究竟想做什么?你不无聊吗?」 「无聊?」男人愣了下,却是十分诚挚地向她解释:「姑娘与我相识不久,许是不知,友人皆知我爱花成痴,荆姑娘既是花鬼,便也位列群芳,若能与姑娘相交,替你完成心愿,又如何会无聊……」 「滚!给我滚!」 三百年来,她自认脾气收敛不少,不再轻易为小事动怒,这人竟是两句话便引得她破了戒,按理花鬼是不会被活活气死,然而她这一刻着实有些不确定。 枯黑藤蔓轻微颤动,彷彿随时要暴起伤人;蔓蔓气得闪身回房,碰地关上大门。 「我怎地就没看出他是这么囉嗦的傢伙!」 又是一日。 雨云终于散乾净了,一弯月牙高掛,迢迢星河烁银光,蔓蔓从里屋漫步至芳菲院,便见熟悉的身影负手立在荒凉的院落里,自在地欣赏天上难得的美景。 再次看见他,蔓蔓实在是也没有脾气了。 她对着如水夜色长叹了口气,静默片刻,终于妥协。 「我告诉你,你便会放弃,别来烦我?」 「若当真非我能力所及,我便放弃。」他温声应道。 「那好吧,」她伸手,指着围墙边竹枝零落的园圃,「你瞧见那一排蔷薇架了吗?我在等蔷薇花开。」 说出口的剎那,往事不期然涌上心头,所有的细枝末节,她几乎都要忘光了,唯有那一句承诺,她总是记得太清楚。 「……有一个人答应过我,待满院芳菲,他便会回来。」 然而,年华似水匆匆流逝,任墙外如何东风拂柳,落花飞絮,芳菲院里,愣是数十载如一日的枝条萧瑟,只有一缕暗香,兀自茫茫等待,执着人间。 「因为他一句话,你在徐家守了这样久的时间。」 男人言语间有一丝疑惑,蔓蔓垂下眼帘,遮去其中的痛色。 「你怎地不说徐家忍让我这样久的时间?」她语气平静地道:「他们如今尚且愿意遵从祖训,指不定哪日小辈们顿悟了,发觉我就是个佔着他家古厝不走的缠人妖怪,便将我渡化送进轮回,那我也无能为力。」 「你嘴上这么说,仍是对徐家后人多有回护。」 「人呢,须得知恩图报,我虽是花妖……不,如今只是没用的花鬼,却大约比许多凡人都还要懂得这个道理,我和他们祖辈的恩怨,是我和他们的事,与这些小辈无关,」身后的屋子里亮着一盏灯,柔和而温暖,像是那个傻孩子灵魂透出的顏色,她轻声说:「更何况,孩子们还是挺可爱的。」 男人静了一瞬,柔声道:「原来荆姑娘,是位很明事理的花鬼啊。」 蔓蔓笑了声,半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冥主大人赐名惜华,怜惜的惜,韶华的华。」 「是个好名。」微弯的眼有如天上银鉤,盛满经年的霜华与念想,她望着他一身青衣,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光凝素锦花满山的清晨。 「惜华,这么好的名字,值得我挖出埋了许久的桂花酿,咱们就着月色对饮一回吧。」 之二 花影重(1) 蔓蔓躺在屋顶上看了一宿星辰,故人依稀在,旧日芳菲远。 她喜欢看人间景色,世间万物对那人而言似乎都是有趣而新鲜的,即便是相同的夜色,他也总能体会出特别可喜之处,说与她听。 他或许会说:「夜色沉凉,天河却更加灿亮了。」 又或许说:「今日的风暖和多了,定是为了叫人不辜负如此良辰美景。」 她想,那人确然活在她的记忆里。 只是年岁漫长,有时候,她觉得那个他,也渐渐地不那么像他了。 东方将白,鸡鸣破晓,各户人家纷纷有了动静,狗吠、车声、流水声,交织出新一日的凡间红尘。 蔓蔓从深刻的悵惘中惊醒,蹙起秀眉倾听一阵…… 今日的响动委实过于近了些。 她起身,往前埕的方向眺望,却是一愣。 徐道衍那孩子,也不知去哪里弄来一辆小货车,载满各色花木,正勤快地搬进旁边的芳菲院。 她立即从屋顶轻飘飘地落到徐道衍身旁,吓得他差点失手摔掉手里的两盆含笑。 蔓蔓顾不得安慰他,不解地问道:「小阿衍,你这是在做什么?」 「啊,那个,鬼差大人叫我过来帮忙的……」 他暂时将花盆放下,拍拍胸口安抚跳得太快的心脏,有些茫然地说:「他让我去花市买了一些花,说要种在院子里……可是,这里不是被下了禁制?种得活吗?」 「……」 蔓蔓掀了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果然又是他!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她脚跟一旋,信步走进芳菲院,在光秃秃的假山一侧找到那个我行我素的傢伙。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她打从心底,用上十二万分真诚地问道。 而她得到的回应是── 「种花。」 「……」 她深吸一口气,隐忍地咬紧牙根,袖中藤蔓蠢蠢欲动。 却见惜华丝毫不曾发现她的怒火,逕自蹲在地上,将一盆含苞待开的茶花转了半圈,审视了片刻,又将花盆往右边挪了半寸,才拍掉手上的泥土,慢悠悠地回答她的问题。 「我虽不晓得你等的那个人……他是否能够守诺归来,然而,使这座园子恢復生机,我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她试图和他讲道理,「我说,你应当知道徐家法术是什么样的吧?这儿被下了禁制,连一根杂草都生不出来,你──」 「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些花木枯萎的,」说话间,他竟伸出手,先用灵力包覆住方才整理好的一块园圃,再将迎春花小心翼翼地从花盆移植过去,一面满意地说道:「冥主大人说过,我上辈子大约是花匠,种什么活什么。」 「在这座院子浪费自己的灵力,你是不是有病啊!」 她睁大眼睛,瞪着他乱来的举动,终于被迫放弃那无用的修养,气急败坏地朝他大吼;那傢伙闻言先是愕然地抬头瞥了她一眼,而后居然弯起嘴角笑了,惹得她克制不住又骂了句,「被骂还笑?你是真有病吧你!」 惜华仍是一贯地平和,不疾不徐又种了一片的矢车菊,蔓蔓瞪着他无动于衷的侧脸,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真不走?」 他拿起铲子松土,温和地回道:「我既上来这一趟,至少也要带走徐道慎。」 这席话令蔓蔓一时语塞,这几日光是烦他,倒是将徐家的大麻烦忘得很彻底。 「……你这样,我确实无话可说,」她环着手,心里还是颇为鬱闷,发牢骚道:「你当时怎么就让他给跑了?」 「你不是被困在朱砂阵内吗?」他拍掉手上的泥土,站起身来对她道:「荆姑娘,我是想渡化你,并不想看着你魂飞魄散。」 蔓蔓望着他一脸正色,忍不住长叹了声。 「惜华,一定有人说过你很耿直吧?」 「嗯?」 他呆了呆,似乎不理解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却还是回道:「有?」 「求你记住了,那是在骂你呆子。」 「……」 之二 花影重(2) 不过须臾,荒凉空寂的芳菲院已然面目一新,久违地多出几分新顏色,百花待开,青草芳香,湿润的气味沁人心脾,惜华将两株粉橙色的九重葛吊在屋簷下,随风摇曳的模样,甚是可爱。 凡间景緻与冥界虽是大相逕庭,然而无论身在哪一处,只要伸手触摸土地,感受眾生万物的脉动与生机,心中就能平和安定。 自他有记忆起,一直便是如此。 欲使春色归还芳菲院,更如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念想,沉眠已久,不单为了荆姑娘,只是起心动念,宛如惊蛰的雷声,于是便着手做了。 搬完各色大大小小的花盆,那名年轻的徐家后人擦着汗走进院内,靦腆地对他笑。 「大人,我都搬进来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辛苦你了。」 「荆姑娘呢?又到屋顶上了吗?」 「嗯。」 那孩子似是还有话想说,原地踌躇了会儿,小心翼翼地蹭了过来。 「那个,鬼差大人……谢谢您,没有将荆姑娘带走,」他抿了抿唇,「虽然可能只是暂时啦……」 感受到他忽而低落下来的情绪,惜华好奇地问:「你很怕我将她带走?」 「荆姑娘对我们真的很好,这些年,不知救了我家上下多少条性命……包括我的命,也是她救回来的,」徐道衍有些急切地说,顿了下,不禁叹了口气,「几年前,道慎堂兄就是个不成材的傢伙,跑去招惹了后山竹林里的大妖,道思堂姐不敢跟长辈说,便来求我一起去救他……却也不是那位的对手,」他轻笑了声,「若不是荆姑娘赶来,我们三人的命,早就折在那里了。」 惜华沉默片刻,问道:「你可知道她是花鬼?」 「知道,我们徐家人都知道……可那又如何?荆姑娘,就是荆姑娘啊。」 年轻孩子的嗓音里带了一丝丝愤慨,惜华闻言,便知道他想岔了。 「你误会了,」他平静地解释,「我的意思是,既知道她是花鬼,你们便应当了解她要修回妖身有多困难,却不曾想过了却她的心愿、让她安心离开,或许才是为了她好,反倒是荆姑娘长留在人间,守着一方小宅院,还得不时为了徐家冒险奔波……你说,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谁呢?」 他语气虽淡,言辞却有几分凌厉。 「是为了荆姑娘自己,为了你的不捨,还是为了徐家?」 「我……」徐道衍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我……」 惜华拍拍他的肩膀,生死起灭,因果轮回,看不开的人比比皆是,何况是这样年轻的孩子。 他不再多言,留他独自去想,拿着铲子走到墙边的蔷薇花架,仔细端详着这片园圃的景况,亏得这么多年,竟还未腐朽倒塌,只是零散掛着成团枯枝,杂乱无章。 靠得越近,诡异的感觉越是强烈,他知道这座院子被下了禁制,却不知为何,蔷薇花架下竟有其他术法的痕跡,极隐密地藏在徐家的结界里,像是……像是从前一种令冥府有些头疼的禁术? 他俯身,伸手欲查探,指尖碰到竹枝的剎那,一道强烈的白光猛然撞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抬袖挡了挡……再睁眼,荒芜破败的景色全然变了模样。 砖墙红如新,小桥流水绿杨烟,芳菲院内,满院芳菲。 猩红花瓣漫天飞舞,生满锐刺的枝枒疯长,穿着前朝服饰的人影围在四周,他却无心细看,眼里只见得那名他近来十分熟悉的女子,青丝凌乱,一身素衣被血浸得艷红,半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一个已无气息的男人。 「阿恆──阿恆──」 痛彻心扉的哭喊縈绕在耳畔,一声比一声凄厉,哀哀欲绝,令他眼角湿意随之蔓延……究竟要经歷些什么,才能有那般刻骨铭心的痛楚? 惊心动魄的景象渐淡,转眼逝去,惜华踏出幻境,却又是一愣。 女子那身衣裙再度变回素白如雪的模样,跪坐在他面前,秀丽的面容惨白,杏眼圆睁,视线穿透他,彷彿看见另一个人,浑身不住地颤抖,难以克制的惊惧。 「……荆姑娘?荆姑娘!」徐道衍蹲在她身旁,扶着她的肩膀,着急地看向他,「鬼差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惜华回过神来,不禁愕然。 「难不成……你也看见了?」 「看见什么?大人,荆姑娘她这是……」 话尚未说完,徐道衍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不明所以地望着猛然起身的花鬼。 「好痛……荆姑娘?」 「别碰我!」她脚步踉蹌,满脸悲愴,神色竟状似疯癲,「你们都别碰我!滚!给我滚!徐家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人!」 「荆姑娘……」 她忽然厉声喊:「你们怎么可以骗我──」 枝条如长鞭挥动,兇猛地抽向离得较近的徐道衍,没有料到她会暴起伤人,两人俱是一惊,徐道衍僵在原地,幸好惜华反应过来,左手立刻凝结灵力,青色的光晕拍开藤蔓,惊险地擦过徐道衍的脸颊,只划出一道淡淡的红痕。 他大喝,「荆姑娘!」 「……」 她呆了呆,似是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面色青一阵白一阵,而后变得颓然,一甩袖,自两人面前消失无踪。 惜华感知到她尚留在古厝里,并未离开,稍稍放下心来;他伸手拉起那孩子,想了想,开口问道。 「唔,阿衍?」 「……是?」 「荆姑娘曾说她和你家祖先有些恩怨,你晓得是怎么回事吗?」 之二 花影重(3) 「啊……这个,我,我其实也只知道一个大概……」 徐道衍深吸一口气,先是定了定神,才缓缓说道:「三百多年前,徐家有一位叫作徐知恆的年轻当家,和荆姑娘两情相悦,然而他……也不知怎地,突然生了场重病,他弟弟为了救他,却将荆姑娘骗到这座院子,指使家人佈下朱砂阵,想取她的灵元救徐知恆,你也知道朱砂阵……」 他嚥了嚥口水,有些艰难地说:「别说灵元了,连魂魄都得一起毁了。」 「嗯,后来呢?」 「后来……后来,徐知恆拚着全部的修为和性命,替荆姑娘挡了阵法大部分的伤害。」 惜华怔住,不觉脱口道:「那么,他岂不是……」 ──魂飞魄散。 两人一时沉默,俱是不忍将这四个字说出口。 花鬼悲凉的哭喊犹在耳边,惜华顿觉这世上许多缘分,相思了无益,着实有些残忍。 揉揉眉间,他瞥见那孩子一身狼狈,很是忧心忡忡的模样,遂温言安慰。 「阿衍,荆姑娘今日受了刺激,并非故意打伤你。」 「……我晓得。」 徐道衍望着他,愣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什么,驀地弯起眼眸,笑得乾净明亮。 他真切地对他道:「鬼差大人,谢谢您。」 惜华见他的笑容并非勉强,便点头道:「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她。」 木门微响,庭院深深人悄悄。 那抹白色的影子坐在屋顶上,一如以往,独自消磨漫漫流年;她环抱着膝头,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面容辨不出悲喜,只是茫然地凝望天边逐渐成形的雨云。 惜华飞身一跃,轻盈地落在她身边。 似是早知他会来,又似乎是什么也不在意了,她一动也不动地任由他盘腿坐在身侧,良久,微哑的嗓音才轻声响起,飘散在空气中。 「我今天差点伤了无辜的人。」 又静了一阵。 「惜华,你想帮我,我很感激,可是我……其实并不想活得这么明白,我的执念也好,这座院子的禁制也罢,你能不能……」音调终是克制不住地发颤,有一丝哽咽,「你能不能……就这么离开,算我求你了?」 「荆姑娘……」 「你不离开,我……」 「我若不离开,」他轻叹,「你甚至愿意跟我回地府吗?」 她缓了缓,道:「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看出什么?」 「若你真要将我带走,我恐怕也不会反抗。」 惜华默了半晌,温声道:「你只是累了。」 「是啊,是累了,」她伸手挡住眼睛,寂寥倦意几乎要透出灵魂,「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着,既然你出现,我也……乐得将冥府当作一个不得已的藉口,不再等下去,可是,对于那个人而言,这个念头,一定,一定很卑鄙。」 「你就没想过,他……」 你就没想过,他其实是骗你的吗? 只是为了安慰你,为了让你活下去而撒的谎? 望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惜华却说不下去。 云层渐渐厚了,风忽而便有了凉意,身作鬼差三百年的岁月,他竟第一次这般游移不决,不晓得怎么做才是对的。 静静坐了一会儿,惜华叹了口气,转而问道:「要喝啤酒吗?」 「……啤酒?」 「前日既喝了你的桂花酿,礼尚往来,今日便换我请你吧。」 她转头看向他,空白的脸上平添了抹呆滞。 「前面镇上有便利商店,」他顿了下,迟疑地问:「我想着你至少有在看电视,你不会不晓得……」 「不是,」抿了抿唇,她有些感叹地道:「只是突然觉得,以一位鬼差而言,你好像算是活得挺入世的。」 「……不,我不算,」想起地下那些抱着游戏机,几乎是入定了的同僚,惜华难得地面无表情,幽幽说道:「我们那儿,最近正风行在无人岛上当村民。」 她眉眼微动,露出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一时倒是冲淡了少许苦涩。 天光幽微,雨丝绵密繾綣,悄然落了下来,润物细无声。 望着天空,蔓蔓浅笑道:「看来,今日得以朦胧烟雨伴酒席了。」 廊下散落几罐啤酒,她与惜华对坐在两侧,屋里的电视大声播着旅游节目,其中分成两组比赛的内容更是比以往吵嚷许多,幸而今日的她确实很需要一些刻意而彆脚的笑料,听见有趣之处,便也可以放纵地勾起唇角。 「你从未想过亲身去看看吗?」大约是注意到她的动静,惜华偏头看向她,柔声问:「那些大山大水,异国风景?」 花前失却游春旅,独自寻芳? 望着春烟瀰漫的芳菲院,她有片刻失神,復摇了摇头,说道:「惜华,你不是知道吗?我如何走得了?」 「如何走不了?你分明喜欢尘世,却甘愿守在这方院落里,又是何苦?」 男人微微蹙眉,温润的嗓音带着不解与怜惜,蔓蔓忍不住笑了声,呆子,她虽活了这么多年,却未曾遇过其他鬼差,若是鬼差都如他这般傻,这般心慈意软,冥主难道不会觉得头疼吗? 她没有立即回答,喝了几口酒,却是道:「惜华,你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吧。」 「……鬼差需得淡忘前尘。」 「是呀,若不忘,便会与尘世有太多羈绊,就像我现在这样……」蔓蔓垂下眼帘,淡声道:「终归一句,是我欠他的。」 修长的指尖摩娑着啤酒罐边缘,染上细碎水痕,他似是踌躇了会儿,末了,长叹一声,低声道:「你并不欠他,是他欠你。」 彷彿这些话藏了很久,如今再也藏不住,他默了一瞬,又续道:「若是真为你好,他就不该让你等……这世上还有这么多好看的风景,只待在这座院子实在可惜,荆姑娘,你若当真不愿转世,何不随我离开?」 蔓蔓驀地一怔。 很久很久以前,这把嗓音是不是也说过一样的话?不同于今日的温厚蕴藉,而是充满了快活的笑意,盈盈若碧水,朗朗如晴光。 ──这世上有这么多好玩的事,好看的风景,只待在同一处多可惜啊!蔓蔓,你什么时候跟我走? ──你不想走也无妨,我让族弟们找来各色花木,种满整个院落,同你在这里遍赏四季群芳,那也很好。 ──春日晴暖,蔷薇就要开了…… ──我答应你,待蔷薇花开,满院芳菲时,我便会回来…… 忽然间狂风大作,她倏地起身,那袭竹月色青衣模糊作一团,幽梦悽悽,满院芳尘,令人分不清旧日与今霄,疑是故人归。 「你别生气,是我多嘴了……你哭了?」 男人似乎有些惊慌,蔓蔓眨着泪眼,想将他看得清楚些,却始终恍惚,她磕磕绊绊地撞进他怀里,用力揪紧他的前襟,委屈得不能自已。 「我就知道你骗我,你总是骗我,但你既说了,我怎么能不守约?怎么能不守约!」 「……对不起。」 温柔的嗓音一遍遍地向她道歉,她泣不成声,疏雨瀟瀟落下,彷彿永远不会停止,景色一直朦朦胧胧,后来,一团青色的光晕暖融融地包围住她,她便睡了过去。 之二 花影重(4) 再次醒来,窗外雨声潺潺,一室昏昧迷离,分辨不出时辰。 蔓蔓下了榻,信步走向屋外,水气寒凉彻骨,漫天雨幕中,一院新添的迤邐春意,浓淡锁烟霏,男人就站在这幅水墨之间,侧顏清润安然,恍如人间月色。 一隻羽毛淋得湿透的绿绣眼摇摇晃晃地停在他肩膀上,他唇角微弯,伸手幻化出一把綰面纸伞,静静地为鸟儿遮挡风雨。 蔓蔓有些怔忡地想,他分明和那人是不一样的……可为何,为何却又如此相像。 约莫是察觉到她的到来,绿绣眼歪了歪头,一下子便飞走了,惜华收起伞,转身迎上她的视线。 「昨日你情绪过于激动,我担忧你伤及魂魄,情急之下便先让你暂时沉眠,」他温声解释,关切地问:「你好些了吗?」 她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愣愣地望向他身后那一片应是残枝荒芜的园圃,一时竟是哑口无言。 他担忧地唤道:「荆姑娘?」 她迟疑地问:「……惜华,你又动了蔷薇架吗?」 「没有,我怕你多想,一直没有靠近……」 他走到她身边,见到眼前景象,话声驀然顿住。 一夜之间,绿藤竟是攀满竹架,倚墙繾綣生,垂枝含雨重。 她喃喃地道:「禁制……难道禁制解开了?怎么会?」 伸手抚上嫩翠的新叶,蔓蔓有些失神,不自觉地说起从前的事。 「当年,徐知渊便是将我的原身埋在这里。」 「徐知渊?」 「徐知恆的弟弟,这里的禁制,也是他下的,」她轻声说:「从前我真恨他,生前害我,死后也不放过我,下了那样的禁制,让我一等便是三百年。」 她想起当年醒来之后,灵元已然散尽,爱的人死了,恨的人……也死了,曾经百花争妍的芳菲院内,顷刻满目萧条,仅馀徐家人哀哀悲声,凄凄惨惨戚戚。 思及此,她萧瑟地笑了声,「不过最近,那样的恨意,渐渐地也淡了,只记起他从前虽不是个讨喜的孩子,对他兄长,也是真心实意地好。」 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眸宽容地望着她,男人柔声道:「……你若能这样想,自然是好的。」 「这么多年后,还能看到芳菲院里,满院芳菲,我该谢你一声。」 蔓蔓环视着这座古老的院子,思绪纷杂,想起她第一次来这儿找他的时候,坐在围墙上喊他,而他在另一侧惊喜地对着她笑;想起他似乎也曾折下池塘边的柳枝赠予她;还有,他说过,他会回来。 闭了闭眼,水雾氤氳绕,雨下了这么久,旧梦早已阑珊。 她淡声道:「惜华,蔷薇花架,就算了吧。」 「荆姑娘……」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花开了,他还是不会回来。」 花开花落,缘起缘灭,生离死别,聚散有时。 有些道理,活了这么久,也是该明白了。 直到此时,她才真正地像是一缕在世上徘徊太久的幽魂,了无生趣,寂然无波。 望着这样的她,惜华胸口倏地一阵疼痛,眸中酸涩,竟是几乎流下泪来。 他怔了怔,突如其来的情感太过强烈,分明记忆里,不曾有过这样的鐫骨伤情,这般椎心的痛楚,却不知怎地,令他感到如此熟悉……他蹙起眉,正疑惑间,腰间的令牌忽然发烫,警讯接二连三传来,足见凶险异常,脸色不觉沉了下来。 他犹豫了会儿,「附近有兇厉作祟,我去瞧一眼,你……」 「我没事的,你去吧。」 她仍旧闭着眼,顏色淡得好似下一瞬便会化为轻烟,消失无踪。 惜华心里微紧,承诺道:「……我很快回来。」 蔓蔓没有回答。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动静,只是站在蔷薇花架前,安静地淋着雨。 直到某个瞬间,像是感知到什么,陡然睁开眼睛,微冷的杏眸中,闪过一丝凌厉。 她旋身,快步走进徐道衍所在的房间,唤道:「小阿衍。」 「荆姑娘!」年轻的孩子立刻拋下电脑,拉着她的袖子,急切地问:「你没事了吗?身体好些了吗?」 瞧见他,蔓蔓心头一阵柔软,温声道:「嗯,我没事,昨日差点伤了你,我很抱歉。」 「没关係啦,」徐道衍搔搔鼻樑,不甚在意地笑,「不过,荆姑娘找我有事吗?」 蔓蔓点点头,肃然看着他道:「徐巖方才传了急讯过来,不晓得是不是你家里发生什么事了,你回去看一下吧。」 「父亲?」他愣了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疑惑地嘀咕,「不应该啊,没有人传讯息给我……」 「回去看看吧,谨慎一些也好。」她坚持道。 「哦,好吧,可是荆姑娘你……」 「我不会有事的,你快去,」她顿了顿,凝视着男孩乾净纯粹的脸庞,低声道:「……小阿衍,保重。」 因为她连声催促,徐道衍很快骑着机车,消失在濛濛烟雨中。 嘴角凝出有些无奈的笑。原来最后,她自己也说了谎。 天边亮光闪过,打了一个极响的雷,雨水一直淅沥沥地下着,却洗不掉那令人作呕的薰天臭气,以及过于新鲜的血腥味。 蔓蔓啟唇,冷冷地道:「徐道慎,别玩了,赶紧出来。」 之三 红英堕(1) 冷雨未停,阴风惨惨,青年面容乌青,满身血水,一滴一滴,从墙角缓慢地走到她面前,魂魄透出污浊的深黑,煞气越发地重了。 「你杀人了?」 蔓蔓瞳孔一缩,驀地想起刚才惜华凝重的表情,怒意陡生。 「徐道慎,不要执迷不悟!凭你的道行,杀再多人,都不可能拚得过冥府的鬼差。」 他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目光凶狠,死死盯着她不放,唇角忽而扭出磣人的笑,蔓蔓心头一紧,袖中藤蔓抽长,挥开袭来的利爪。 徐道慎却似乎攻击得很是漫不经心,彷彿在戏耍猎物般,不过用上几分力随意挑拨,然而仅是如此,她便已左支右絀,被他划出深深的伤痕。 蔓蔓知道他在等什么,她一个灵元尽失的花鬼,灵力又能撑得了多久? 自己的力量远不及这条杀了人的厉鬼,她比谁都清楚,这么耗着也绝不可能收了他,可如若今天她的魂魄注定折在这里,至少也得令他吃点苦头。 咬了咬牙,她令带刺的枯藤层层缠住他的一臂,青年似是觉得有趣,好整以暇地任由她做最后挣扎,霜白的灵力却赌在瞬间尽数爆发,硬生生绞断了那隻手臂! 兇厉面色一沉,发出愤怒的尖啸,立时化为一片黑雾,恨恨地衝向她。 而她已经没有办法躲开。 「──只要可以让你去死,什么都无所谓。」 粗礪如碎石的嗓音森森然响起,青年染上血污的脸猛然出现在她面前,锐利的指爪掐住她的脖颈,血红的双眸燃着滔天恨意。 「我连对着我姊姊下跪的机会,都不会给你──我要你魂飞魄散,永永远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 「你姊姊?」蔓蔓咳了声,冷笑道:「徐道思的死,关我什么事?」 他指节更加用力,「就是你害死她的!」 「呵,总是这般愚蠢……」蔓蔓弯起眼眸,浑不在意地露出讥讽的笑,嘶声道:「害死徐道思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吗?她和道衍给了你多少机会,你却一意孤行,非得要去招惹那些无辜的妖异,你的死、你姊姊的死,都是你自己的贪念造成的!」 「我没有!」 彷彿被掐住喉咙的人是他,徐道慎瞪大眼睛,发出痛苦而狂乱的喘息,「我想要……我只是想要变得更强,想要比他们都厉害!反正那些妖怪本就不该存在……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蔓蔓眼前一黑,浊浊雾气缠绕着,将她摔了出去,重重地撞上砖墙,她已是力竭,加上魂魄本就极为虚弱,有些地方竟是碎得难以凝聚,约莫随便拍一下,就散形了。 眼前忽明忽暗,几乎难以维持意识清明,然而她心里却异常平静;她将手贴平,底下的泥土湿润而柔软,她本就是生于天地之间的花妖,如今执念已了,不过是零落作春泥,千春化杜鹃,不如归去罢了。 她等待着自己的结局,温暖的光晕却先一步笼罩住她,竹月色衣袂飘飞,如同从前,为她遮挡世间所有残忍与污秽,熟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一丝颤抖,恍惚间,竟不知已然隔世。 他唤她:「蔓蔓。」 她一愣,忽然心满意足地笑了。 「……原来,你竟没有骗我。」 雨不晓得什么时候停了,云层散去,微光照亮他温柔明晰的面容,而他身后,满架蔷薇花开,连绵成一整片皎洁无垢的霜白。 圆满得,如同一场春日里的梦境。 * 水色阡陌间,惜华从一间铁皮屋建成的小农舍走出来,满脸凝重;情况古怪,这都追查到第三处了,仍是未见着兇厉的踪跡。 一般来说,若是兇厉作祟,景况应当要更加惨烈──甚至魂魄无存;这几处的冤魂却是完好地存在,只是茫茫然不知所措,似乎尚未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些什么事。 惜华蹙起眉头,有些理不清头绪。 出事的地点离徐家古厝并没有很远,十之八九是徐道慎下的手……然而,不蚕食魂魄的话,他杀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随机杀了人之后,便匆忙离开,捉迷藏似的,就好像,只是想藉机将他引出来…… 难道说,会是为了……荆姑娘? 想起朱砂阵,想起那厉鬼对荆姑娘恨之入骨,欲使她魂飞魄散的恶毒念头,惜华面色陡然冷了下来,一旋身,急急往古厝的方向飞身而去,不一会儿,便红砖墙在望。 脚下却是忽然踉蹌。 从未有过的强烈痛意袭来,令他不自觉地弯身摀住胸口。 ──印刻于灵魂上,深入骨髓的疼痛。 他大口喘着气,不明所以,惶惑间,眼角馀光有柔光乍现,左手前臂浮出纹路,宛如藤蔓纠葛缠绕,竟有一朵蔷薇在掌心盛放。 ……追魂术的印记? 他震惊不已,蔷薇花架下,他也曾怀疑过是否真是此种近乎失传的禁术,但为什么,为什么连结的另一端,竟会是在他身上? 他明明不是──他不会是── 阿恆。 女子欢快的嗓音唤道。 她坐在墙头,一双杏眸带笑,映着他的身影。 又唤了一声。 阿恆。 ──阿恆,别说胡话了,快回家。 ──阿恆,我是妖怪! ──你若喜欢,那株蔷薇让你移回院子里种吧,别再来烦我了。 ──就没见过像你这样执着的人…… ──那好,我跟你走。 ──我愿意跟你走,所以,你一定要来找我…… 手心的蔷薇印记渐渐凋零无踪,雪白蔷薇却驀地在心间绽放;山林间鶯飞草长,晓色瑰丽,花丛深处,素衣女子抬眸朝他嫣然一笑,所有春日光景便黯然失色。 颊边一片冰凉,他忆起了三百多年前,那朵蔷薇花的名字。 「……蔓蔓。」 之三 红英堕(2) 浮光掠影一般,前世片片段段,艷如春日,明若朝花,皆有她的身影存在。 初见她的那一日,展屏山色翠连空,烟嵐将散未散,晨光穿越林梢,与之相映涌动,宛如铺开一匹上好的绸缎。 春光正盛,芳菲绕遍,林间花丛深处,女子一身白衣皎洁,成了唯一清冷出尘的色泽,却是比谁都还要来得生气蓬勃。 ──她正揪着他家弟弟的衣领,横眉竖目駡得很是起劲。 「臭小鬼!我明明救了你的小命,你不感谢我便罢了,怎可以反过来想找我打架?」 「可、可是,妖怪就是妖怪,不能因为你救了我,我就……就……」 抿了抿唇,有些无奈地好笑,他弟弟徐知渊虽说是天赋异稟,也不过就是一个阅歷尚浅的十五岁少年,明明吓得脸色发白,还是一点也不服软,倒是很有骨气。 女子气得一巴掌拍过去。 「你真是奇怪,妖怪怎么了?我伤人性命了?不久前还饶了你一条小命呢!我真要出手的话,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可是,可是……」 「阿渊,」他出声制止了还想出言不逊的徐知渊,走上前来,对着女子拱手一揖,「姑娘说得对,是舍弟失礼了。」 「兄长!」 他警告地瞪了弟弟一眼,阿渊虽憋屈,却是不敢和他倔;素衣女子挑起秀眉,一双杏眸上下打量了他半晌。 「仙家子弟?」 「是,在下泰山徐氏当家,徐知恆,替舍弟向姑娘赔罪。」 她哼了声,嘀咕道:「倒是还算懂事。」 板起面孔时虽能唬人,噘起唇却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话又说得老气横秋,徐知恆忍住笑意,问道:「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她又瞥了他一眼,这次倒是带了几分意外。 「仙家子弟……我这些年也遇过几个,要不做出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或者覬覦我的灵元,一见我便对我喊打喊杀;要不就是敬我,却怕我,离我离得远远的……问我名字的,你倒是头一个。」 徐知恆微笑道:「姑娘救了舍弟一命,在下当以诚心相交。」 许是见他说得诚恳,女子考虑了片刻,便道:「名字而已,告诉你也无妨……我叫蔓蔓。」 「蔓蔓?」 她指向一旁攀上杉木的嫩绿枝藤。 「春蔓绿如苔的蔓。」 「蔓蔓……真是个好名。」 他弯起眼眸,眼底一片暖景溶溶,宛如朝曦,映着满山遍野的烂漫韶华。 「这么好的名字,值得我挖出埋了许久的青竹酿,不如姑娘和我就着这春日晴好的景色,对饮一回吧。」 后来,他总喜欢往那座荒山上跑,或许是那一日满山春色也比不得她的一次回眸,或许是与她论起万物大道竟是世间难得的畅怀神往,又或许是……只要有她在身旁,心里便觉得平静与满足,和风徐徐吹拂,竹林轻响,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宛如世外桃源。 她的一顰一笑,怜弱与凛然,直率与瀟洒……不知不觉间,那朵白蔷薇,便这样柔枝攀架,繾綣上了心。 想明白的那一日,他到山里吹了一宿的笛子。 蔓蔓坐在树梢,裙摆轻晃,初升的阳彩照得素锦生辉,待乐音稍歇,她偏头,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跑来我这里吹笛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望着她,眼里流光溢彩,笑得比朝阳还灿烂,「蔓蔓,我喜欢你。」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慢慢地睁大眼睛。 「……你别说胡话了,快回家。」 之三 红英堕(3) 那双杏眸含着惊诧、羞窘、仓皇,一时荡漾,唯独没有厌恶。 而徐知恆从来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一日,他又上了山,林间佳人遍寻不着,却有幽香隐隐扑鼻,他轻笑,对着树梢闪过的白影放声大喊。 「蔓蔓,蔓蔓,蔓──蔓──」 惹得她忽地现身,气得骂道:「做什么?满山的虫鸟都被你给惊走了!」 「蔓蔓,我喜欢你。」 「徐知恆,我是妖怪!」 他忍不住又扬起唇角,朗然道:「妖怪怎么了?伤人性命了吗?」 「你可真是……」被自己说过的话赌得哑口无言,蔓蔓抬手按了按额角,「上次也是,就为了说这句话,特地跑来这儿找我?」 徐知恆但笑不语,情之所至,一往而深,他不过是身随意动,随心而已。 她瞅着他半晌,似是十分苦恼,思前想后,不晓得哪儿来的灵感,指着林间生得最好的一株蔷薇,对他道。 「阿恆,你若喜欢,那株蔷薇让你移回院子里种吧,别再来烦我了。」 徐知恆将蔷薇带走了,亲手植在院中,想起她那日的模样就发笑,仍旧是三天两头地到山上找她。 蔓蔓神情无奈得很,却也不曾狠下心赶过他,总是任由他待在身边,和她说起凡间琐事。 他和她说北方大山的妖陷入沉眠,不过半月,许多小精怪便开始不老实,争抢起地盘;南海畔前日里游来一尾蛟龙,不知受了何种刺激,竟甘愿堕落成魔,闹得翻了好几艘船,渔民苦不堪言,一眾仙门受令前往护持,情况凶险异常,折损了许多前辈。 还有,港口就要开放了,世间原来比古籍记载的还要辽阔,奇闻軼事,未知的地域和绝景,等着人们前去一探究竟。 他枕着自己手臂,与她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仰望树梢间隙露出的一小片蓝天,挑眉愉快地道:「这世上有这么多好玩的事,好看的风景,只待在同一处多可惜啊!蔓蔓,你什么时候跟我走?」 「阿恆……」 「你不想走也无妨,我让族弟们找来各色花木,种满整个院落,同你在芳菲院内遍赏四季群芳,那也很好。」 一时静默无声,徐知恆心中忽然升起忐忑,竟是难得地不敢看向她。 良久,她叹道:「就没见过像你这样执着的人。」 他粲然笑道:「执着不是好事吗?这样,你才能再见到我啊!」 「歪理。」 蔓蔓嗔道,嗓音明亮,终是被他逗笑了,暖风习习,蝶群斑斕,绕着两人飞舞,他鼓起勇气,微微偏头,便见她杏眸瀲灩,颊畔嫣红,也正看着自己。 她说:「那好,我跟你走。」 徐知恆呆了半晌,不敢置信。 「……当真?」 大约是他发傻的模样太过滑稽,她噗哧一声,似娇似媚,如梦似幻;情感真挚而热烈,心中一动,他拉起她的手,凑近唇边轻轻一吻,眸色柔和深邃。 「蔓蔓,蔓蔓,我……我好高兴。」 那是一段好时日。 他同她一起看灿烂星河,朝日初升,带着她到芳菲院,看小桥流水,晴烟弄柳条,还有,那株含苞待放的白蔷薇,柔枝翠蔓,长得正好。 「春日晴暖,你瞧,蔷薇就要开了。」 蔓蔓手里拿着他折下的柳枝,笑问:「柳枝为赠,寓意留,你是希望我永远留在这里?」 他眉目疏朗,笑容清澈温暖,「是希望我能永远留在你身边。」 他们也一同计画着往后的旅程,传闻中宛如异世的山水风光,令两人心驰神往。 「我家还有些事,交代完之后,我便去找你。」 徐知恆望着她明亮的眼眸,郑重地道:「蔓蔓,我一定会去找你。」 然而在命运之前,所有的承诺,都成了脆弱无助的螻蚁,纵使仙门子弟,亦是无能为力。 那一年春,徐知恆染上了时疫。 疾病兇猛霸道,药石罔效,他只能感受着自己的身子一日虚过一日,却是束手无策,窗外落花飞絮,昏昏沉沉间,他瞧见满架蔷薇盛放。 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 ……原来已是尽头。 一阵嘈杂声将他惊醒,依稀竟听见那道令他日夜掛念的嗓音,苦笑地抬手遮住眼睛,他多想再见她一面,又怕她伤心,可如若只是最后的幻影……他披衣下了床,扶着墙走到院中,馥郁芬芳掺进了血腥味,隐约浮动。 看清眼前的景况,他浑身一震。 漫天血色猖狂地流转,白衣女子被困于阵中,面容痛苦而愤恨。 她咆哮道:「徐知渊!你竟敢骗我!」 「我没骗你!我没骗你,蔓蔓,兄长他……他当真生了重病,你不是喜欢他吗?我们真的是没办法了,我求你,求你救救他……」 徐知渊跪下,他的族人也跟着跪了一片,声泪俱下地求她;蔓蔓怔怔地望着少年狼狈痛哭的模样,片刻,竟惨然一笑,当真闭上眼,不再挣扎。 朱砂阵的血光瞬间吞噬她纤弱的身影,寒风迅疾,捲起漫天花瓣,雪白芳菲被染成艷红色,坠华撩乱迷眼……徐知恆胸口剧慟,嘴中嚐到咸涩的腥味,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是他的错,是他自私地将她拖入凡尘,却忘了他只是一介凡人,无法履行诺言,陪她到最后。 全是他的错。 他凝聚起灵力,不顾族人的惊叫与阻止,踏入阵中。 「阿恆?」 「蔓蔓,我来陪你。」 他让她失了灵元,至少要保全她的魂魄。 弥留间,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凄厉的哭喊縈绕在耳畔,悔恨涌上心头,他跟着落下泪来。 「──我答应你,待蔷薇花开,满院芳菲时,我便会回来。」 他弯起唇角,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誓言,彷彿这么做,遗憾便能稍减,她可以不那么心伤,他还能握住她的指尖。 意识消散前,他听见她的回答。 「阿恆,我愿意跟你走,我愿意跟你走……所以,你一定要来找我……」 她泣不成声,拼了命地抓住他逐渐冰冷的手,藤蔓不受控制地在整座院落里盘旋窜动,一时竟是伤了许多人……忽然间白光一闪,徐知渊找着空档,朝她施了法术。 花鬼含恨沉沉睡去,待醒来之后,所有鐫骨爱恨,便成了经年的执念,悠长地锁在这座空寂的芳菲院中。 之四 念芳菲(完) 青色幽光乍现,引魂灯幻化成长剑,锋利的刀刃穿透癲狂大笑的兇厉,那片黑雾顿时消失无踪。 原来世间情法缘理,生死起灭,他们谁也不曾看开过。 惜华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低声唤道:「蔓蔓。」 「阿恆……」她咳了两声,模模糊糊地说:「阿恆,对不起,你才刚回来,我却要走了……」 「别道歉,」他压下一阵哽咽,「是我,是我误了你……」 「太累,太累了……」 她靠在他身上,喃喃唸了一会儿,忽然用力握紧他的手。 「阿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这一次,换我留你一个人,可我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她顿了顿,费力地说:「所以,你不要等我,好吗?」 她的眸色逐渐涣散,却仍执拗地看着他。 「好吗?阿恆?」 「……好。」 得到他的回答,蔓蔓扬起唇笑了,近乎散形的魂魄终是支撑不住,灵力枯竭,陷入深深的沉眠之中。 泪水滑落颊畔,惜华低头,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一吻,轻声道。 「对不起,蔓蔓,你说我总是骗你,这一次,我还是骗了你。」 将蔓蔓的魂魄小心翼翼地收进引魂灯里,惜华走到蔷薇花架旁,蹲下身来,轻轻抚过湿润的泥土。 还有,最后一件事。 另一段,蔓蔓不知道的故事。 前世的最后,徐知恆身死,蔓蔓被迫陷入沉眠之后,徐知渊跪在两人面前,哀哀痛哭了许久。 「兄长──兄长──我错了,是我做错了……」 他满脸泪痕,望着他们交握的手,脸上忽然透出一股决绝,他咬破指尖,迅速结起阵法,待旁边的族人发现不对,却是为时已晚。 「二堂弟!你想做什么!」 「我以下一任当家的身分下令,徐家族人,务必世世代代守好这座院子,」曾经桀敖不驯的少年褪去青涩,拿出当家的气魄,朝着院中所有族人厉声喝道:「守好花妖,守好她,除非她自己愿意走,否则谁也不准慢待她,听懂了吗?」 「二堂弟,你冷静些……」 他朝那位总是宽和正直的堂兄深深一揖,肃然道:「阿照堂兄,当家之位,就交给你了。」 所有的灵力猛然灌进阵法中,啟动了那道禁术,沙尘飞扬,天崩地裂,他随着流动的黄土渐渐陷落。 「二堂弟!」 「阿渊堂兄!」 「堂兄!」 芳菲院中悲声四起,徐知渊却是满足地笑了。 以自己的魂魄压阵,连结起兄长的魂魄与这座院落,那么,总有一日,兄长一定会回来的…… 他一定会回来。 追魂术已成,禁制已破。 惜华将灵力注入恢復生机的土地,在那里找到了沉睡三百多年的魂魄……他前世的弟弟。 「……阿渊。」 他轻轻碰了碰那团残破的魂魄,让那孩子蜷在自己手心安睡。 宽容地低语:「随我回家吧。」 夕阳斜照,茫茫靄靄,将如洗的人间染得灿烂生辉,到底是即将落幕的一场戏;惜华转身走出这座古老的宅院,步伐虽轻缓,却并不留恋。 陈旧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闔上。 芳菲院里,满院芳菲盛放,鸟鸣婉转,一声声是送行诗,花季终归要结束的,待花谢的时候,前生爱恨纠葛,执着与留念,便一同化作泥土,深埋于记忆中。 ──他会一个人,一直等下去。 等到某个不知年岁的春日里,洁白如霜的蔷薇再次攀满竹枝,烂漫花开,风细一帘香。 而那素白衣裙的女子眉目如画,自满园飞花中走出,巧笑倩兮地喊他。 「阿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