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情人》 1.相遇 「又是那一场大火,火光照亮了黑夜,漫天浓烟从家的方向飘来。我一跛一跛的衝向大火,瘀肿的眼睛让我视线模糊,我全身发抖,大叫:『安妮!安妮!』谢天谢地,我远远望见那个娇小的背影。她呆愣愣瞧着被大火吞噬的家,忽然尖叫:『啊,我的熊宝贝!』说着衝进大火里。我像疯子一样乱吼,跟着衝进火焰里,高热的空气烧烤我的脸颊,烟呛得我不停咳嗽。除了一片火光,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看不见她,我看不见她。下一秒,一支樑柱倾斜倒落,砸向我的头顶。」 「后来,怎么了?」 「我醒了。」迪恩.琼斯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一手撑着额头,壮硕的肩膀颓然下沉。 宽敞的诊间里,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就连办公桌面都擦拭的一尘不染。精神科医师莉丝.卡特坐在他面前,双脚交叉,洁白乾净的长裙和米白色地毯融为一体,手上拿着一块板子振笔疾书。 「又是一样的梦?」她说。 迪恩点头,一头乱糟糟的棕发和环境格格不入,瘦削的脸颊稜角分明,高挺的鼻子搭上深邃的蓝眼睛,眉间彷彿永远掛着解不开的结。 「梦里的那个女孩,是你的妹妹,对吗?」莉丝说。 迪恩沉默着,搓揉双手,目光垂向地面。 「你跟她感情很好吧?」 迪恩终于抬起了头,眼神里有了不一样的情绪,那是——温柔。「她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小天使。」 莉丝鼓励的点点头,「跟我多说一点她的事。」 「她……她最爱猫,总是偷偷把午餐留下来,去餵流浪猫。她个子很小,所以喜欢坐在我肩膀上,说这样就可以看得更远。」迪恩说:「她也最会惹麻烦,每次闯祸了,就躲在我身后,这样就不会被……」迪恩脸色微变,顿了一下,说:「被打。」 「被打?谁会打她?」莉丝说。 「一个酒鬼、人渣、该死的混帐,随便你怎么说。」迪恩握紧拳头,霍然站起,「我早该杀了他,早该杀了他。在他喝得不省人事的时候,我好几次拿枪对准他的脑袋,该死,我就是他马的没扣下板机。」 「迪恩,冷静一点,你先坐下。」莉丝说。 「我就是没种,我要是杀了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迪恩来回踱步,「有些人就是不配活在这世界上。他们也许没犯法,但他们活着,就是对别人的伤害。法律不是为了弱者而存在,它保护着那群该死的人,也许,就是要有人替天行道。」迪恩满脸涨得通红,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莉丝下意识的把身体往后靠。 「迪恩,你先深呼吸。」 「对,杀了坏人,好人才能活着。」迪恩咬牙切齿,倏然右手握拳,打在墙壁上,发出「碰——」的巨响。「杀了坏人,好人才能好好活着。」 莉丝从椅子上跳起,后退了两步,「迪恩,冷静,从一数到——」 下一秒,诊间的门打开,两名身穿蓝色制服的护理人员衝了进来,「卡特医师,你没事吧?」 「我没事。」莉丝举起手要护理人员退下,「我可以处理。」 「杀了坏人,好人才能好好活着。」迪恩喃喃自语。 「迪恩,你冷静一点,现在——」莉丝说。 「冷静,为什么?」他踏上一步,「为什么我们就要学会控制自己?为什么我们要步步忍让?为什么不早点杀了他?」 「因为我们跟他们不一样。」莉丝说:「因为你不是坏人。」 「所以我失去了所有。」迪恩大吼,撞开护理人员,沿路撞倒了柜子上的花瓶和杂志架。他大力推开诊间的门,怒气冲冲的快步前行,穿出医院的大门。 一座宏伟巨大的白色建筑矗立在他身后,洁白乾净的砖墙反射着阳光,「沃森联合医院」的金色招牌高掛上方,字前方还有老鹰飞翔的图腾。大门前有个庭院,左右方是停车场,两排整齐的花草沿着步道盛开,吸引蝴蝶翩翩飞舞。 但完全吸引不了迪恩的注意力,愤怒填满他的胸膛,他视线笔直的盯着前方,迈开大步。 就在此时,一个迅捷的人影撞上他的肩膀。只听见「咚」一声,迪恩不动如山,那人却飞出一米之外。 累积的怒气在瞬间爆发,迪恩将手指凹得劈啪作响,缓缓转身,盯着地上那可怜的倒霉鬼。 那人斜倒在地上,手肘撑着地板,黑色长直发盖住了脸颊,裙摆半掀到膝盖上,露出修长白皙的一双美腿。 迪恩愣住了,是个女人。 他立刻改变主意,弯腰扶起她,近距离让他看清她左手腕上的割痕。女人拍掉他的手臂,说:「别碰我。」接着站起身来。 她拍拍裙子,甩了一下头发,然后用手拨开瀏海,露出一张清秀素净的鹅蛋脸。然而,那张漂亮的脸孔上却饱含怒意,修长的眉毛竖起,狠狠瞪着迪恩。 那对瞳孔像宝蓝色的鑽石,闪烁着光泽,眼角还留着泪痕。那一剎那,迪恩浑身如遭电击,僵直在原地。那楚楚可怜的眼神、倔强不屈的表情,一顰一笑,就像安妮委屈的模样。 那是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时在脑海浮现的脸庞。他多么怀念她的笑声、想念她的撒娇,那是他在世上唯一会微笑的理由。如果时间能倒流,他会为她清除人生路上所有的阻碍,就算杀人放火,在所不辞。而眼前这人,哪怕只有那一分相似,就已经让他为之动容。 2.名片 一股衝动流过心尖,他想保护她,让她远离一切是是非非,让她永远不会心碎流泪。 「看什么看?」女人高昂的语调将他拉回现实。 「喔,对不起。你有没有怎样?」迪恩关切的眼神扫过她全身,忽然发现左脚膝盖有血痕,「你受伤了。」他立刻蹲下,握住女人的小腿。 女人尖叫一声,用高跟鞋将他踢开,「变态。」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迪恩说。 「走开。」 「对不起,我只是想帮忙。」迪恩举手投降。 「你滚开!你再碰我,我就报警。」女人一拐一拐地离去。迪恩痴痴望着她的背影,隔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 忽然间,他瞥见地上躺着一本小巧的笔记本。他好奇心起,翻开黑色封面,扉页写着娟秀的字体:萝拉.沃森。不知道为什么,这名字有几分耳熟。 他继续翻过,有几页写了密密麻麻的化学式,还有两页画着机械剖面图。她是工程师吗?或是化学家?迪恩越瞧越好奇,又往后翻了几页,赫然发现最后一页上潦草的字跡,条列着各种开销和数字,最后横线下方写着「累积负债:12,000,000」。 迪恩心头一震,抓紧笔记本,向前追去。他跑进停车场,左右张望,发现一台车子的车头盖掀起。那个女人正站在车前,弯腰检视,用器具左转右扳,满脸洩气,然后,她踢了一下车头,低声咒骂。 迪恩微微一笑,一种熟悉感浮上心头。又惹麻烦了吗?这个小淘气。他走到车旁边,说:「看来你需要帮忙。」 女人抬起头,一看见是他,立刻换上防卫性的表情,说:「你跟踪我?」 「你走得太急了,掉了这个。」迪恩掏出笔记本,女人脸色大变,连忙抢了过来。 「你偷我的东西?」女人说。 迪恩不说话,逕自走到车头,观察了一阵子,忽然抢过女人手上的扳手,转了几下。 「你干嘛?」女人说。 「好了,发动车子看看。」迪恩说。 女人半信半疑的坐进驾驶座,隔了几秒,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迪恩拍掉手上的灰尘,压下车头盖,一脸得意的走到车门边。 「好吧,」女人脸上的戒备卸下了几分,「谢谢你,迪恩。」 迪恩微微一愣,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女人笑了起来,那笑容美得让他沉醉。她下巴朝他老旧褪色的工作服一点,他才想起胸口那片快要被刮花的名牌。 「迪恩.琼斯,你是这附近的工人?」女人说。 「工人、送报员、外送员……我什么都做。」迪恩说。 「也就是说,你没有一份正职工作。」 「那……也是一种说法。」 「你对车子很在行?」 「我小时候家里有部破卡车,状况百出,三不五时都要修理,所以……」迪恩耸耸肩,「再糟的状况都遇过。」 「很好,你被录取了。」女人递过一张名片,「明天早上八点,在我公司报到。」她戴上墨镜,开车长扬而去。 迪恩低下头,名片上印着「萝拉.沃森罗米洁製药有限公司董事长」,下方有一行公司地址和电话。 「你被录取了。」那句话回盪在迪恩耳边,从十八岁起,他就再也没得过这样的机会。他的前科让他无法拥有正式的工作,他只得到处兼差,才能勉强度日。儘管如此,他也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他这辈子唯一后悔的,是没有趁早杀了那王八蛋。 他拿着名片,信步间晃,满脑子都是萝拉.沃森。那一头柔顺的长发,散发的花香似乎还停留在鼻尖,那精緻立体的五官,标緻的身材,每个部分都是如此的恰到好处。能在她身边工作,每天接送她上下班,那是多么幸福的事。 他敲了敲头,越想越不对劲。会不会录取只是她随口的玩笑,他却当真了?如果她回去一查,发现他的前科怎么办?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熟悉的玻璃窗前。 玻璃窗里展示着各式古董,有陀螺、瓷器、拨接式电话、打字机等等一字排开,还有一台镶金的黑胶唱片点唱机,被供奉在最高的铸铁柜上。但这些都吸引不了迪恩的注意力,他的目光直直望着角落的泰迪熊玩偶,它毛绒绒的脸蛋上镶着一双深蓝色的大眼睛。 3.罗米洁製药有限公司 「叮噹」一声响,商店的侧门推开,门上悬掛「营业中」的纸牌左右摇晃,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缓缓走出来。 迪恩上前扶住她的手,一同走下门阶,说:「黛拉婆婆,今天风大。你怎么出来了?」 「难得你几天才来一次,一定要出来看看你。」黛拉拍拍他的手腕,「你看,你又瘦了。」 「我看你才瘦了。」迪恩说:「那老头又不给你饭吃了吗?」 「喔,自从上次你揪着他脖子威胁他之后,他就乖得不得了,连大声说话也不敢。这可真是要多谢你了。」黛拉说。 「那就好。」 「只是他最近生病了,我要照顾他,三天两头跑医院的,才瘦了一些。」黛拉伸手指着橱窗,「对了,趁着那廝不在,这隻七零年代限量的泰迪熊,我就送你吧。」 「不不不,」迪恩猛然摇头,「我会赚到足够的钱,把它买下来。」 「不然……半价?」黛拉说。 「不行。」迪恩说:「黛拉婆婆,你如果真的想帮我,就借我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一件西装,旧的、破的、脏的什么都好。」迪恩说:「我明天要正式上班了。」 黛拉微笑,满脸的皱纹更加深凿了些,说:「你找到正式工作了?太好了,快跟我来。」她拉着他的手,走进商店。 小巧的商店里,塞满古董物品的纸箱佔满整条通道,黛拉左拐右弯,熟练的走到柜檯前,速度简直比在平地行走还快。 她打开左侧的衣柜,好几团衣服如山崩般滚落底面。她毫不在意,垫起脚尖去拿掛在上头的衣架。 「这件呢?」黛拉抽出一套红绿方格相间的西装,「这在二十几年前可是超级流行。」 迪恩面有难色,头缓缓下点,最后一刻却又转了方向,假装在做颈部运动,「有没有……那个……比较没那么流行的?」 「喔,当然有。这个呢?」黛拉拉出另一套黑底配上橘红条纹的西装。 「有……纯色系的吗?」迪恩说。 黛拉想了想,抽出一套土棕色的西装。 「还有……别的选择吗?」迪恩小声说。黛拉的脸色垮了下来,皱眉瞪着他。迪恩立刻收下那套西装,说:「这件很棒,谢谢。」 * 但等到隔天早上,迪恩穿上那套土棕色西装,实在无法假装一切很棒。那套西装装不下他壮硕的身材,外套撑在肩膀下无法拉起,裤沿只到脚踝上方,露出一截肤色。他觉得自己滑稽得像个小丑,但是他别无选择,他总不能穿着沾满泥土的工人服去报到吧。 他徒步走了二十分鐘,来到名片上的地址。一栋七层楼高的建筑耸立眼前,外墙漆成淡粉红色,上头提着「罗米洁製药有限公司」。 迪恩推动玻璃旋转门,大厅挑高约有三层楼高,上方掛着聚大的水晶玫瑰吊灯,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中央有个半圆形柜檯,后方站着两名警卫。 他一走进来,警卫的视线就紧紧跟着他。 「嗨,我是今天来报到的。」迪恩说。 警卫上下打量他,说:「你是来修水管,还是穿越来的时空旅人?」 「哈,哈,很好笑。」迪恩说。 「你知道,你现在转身逃跑还来得及。」警卫压低声音说:「这里的工作可不是人干的。」 「哈,哈,你真是幽默。」迪恩说。 「我警告过你了。」警卫摇头,挥手放他通行。 迪恩搭电梯直上七楼。电梯门一打开,四周的落地玻璃窗直入眼帘,每一扇都擦拭得闪闪发亮。隔着窗户向外眺望,底下的房子小得像积木,还能看见远方港口的码头。 五十坪的大空间里,散落着好几张大办公桌。三三两两的人围在桌前,指着笔电萤幕讨论开会,还有几个人抱着资料来回走动。这里的环境有种奇怪的氛围,和码头的工作很不一样,没有人互相打招呼,没有人分享手上的水罐,没有人大呼小叫,唯一相同的是,每个人脸上都极为疲累。 烫得笔挺的西装、过低的冷气温度、桌面摆着各种最新的3c產品,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令迪恩有些不自在,他感觉自己格格不入,彷彿白色图画纸上的一点污渍,一举一动都突兀得引人注目。他突然有些怀念一群工人聚在一起的汗臭味。 迪恩站在原地,打量半晌,目光望向尽头的办公室,那是这层唯一有隔间的地方。如果萝拉是董事长,那么最有可能会在里面找到她。 他往办公室走去,路上有几个人上下打量着他的衣着,露出鄙视的眼神。他加快脚步,透过半透明的办公室门,可以看见萝拉坐在桌前,正对着面前的员工拍桌大骂。 下一秒,门被撞开,员工眼眶泛泪衝了出来,跟迪恩擦身而过。 4.司机 隔着门缝,萝拉对上迪恩的双眼,高分贝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嘿,你来了。」 「嗨,我是昨天在停车场遇到的那个人。」迪恩连忙挤出一个笑容,走了进去,说:「你应该还记得吧?我叫做迪恩——」 「嘘——」萝拉发出声音,双手在笔电上敲敲打打。过了三分钟,终于用眼角馀光瞥了他一眼,说:「这件衣服,是从爸爸小时候的衣柜翻出来的吗?」 「我没爸爸。」迪恩说。 萝拉立刻抬起头,说:「喔,我很抱歉。」她坐直身体,指着面前的椅子,「请坐。」 迪恩依言坐下。「所以,我要干嘛?」 「我调查了一下,你的学歷只有高中肄业,过去嘛……也没那么乾净。」萝拉说。 「我有偷窃前科。」迪恩站起身来,「我懂,再见。」 「等等,你去哪?我没说不录用你。」萝拉微微一笑,「这是个好技能,也许以后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你要偷什么?」迪恩说。 「嗯……最新限定款的爱马仕包包?」萝拉说。 「我懂,你在取笑我。」迪恩说,然而面对那一双蓝色眼睛,他却怎样都生气不起来。 萝拉走到他面前,说:「我只问你,当我的司机,每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给你现在的双倍薪水。要或不要?」 只要认真算过,就会发现这交易其实没那么划算。现在工时大约一天十小时,儘管薪资两倍,但工时却增加一倍超过,怎么算都还有谈判空间。 然而,迪恩想都没想,就直接点头,说:「成交。但是,为什么找我——」 「很好。」萝拉按下电话的呼叫钮,「叫布鲁诺上来。」 隔了一会,一个男人满头大汗的推开玻璃门,说:「怎么了?印象中十点才有拜访行程啊。」 「布鲁诺,你被开除了。」萝拉说。 「开除?」布鲁诺瞪大双眼,不敢置信,「你开除我?」 「车钥匙和感应卡放在桌上,你可以走了。」萝拉说。 「你开除我?」布鲁诺大声说:「每天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随call随到,有时候居然半夜三点还吵醒我,叫我去载你。平常还要帮你送洗外套、买咖啡、准备午餐等等一堆鸟事。这天底下还有谁能忍受你,要不是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我早就辞职不干了。你居然反过来开除我?」 「嗯,看来你眼里的鸟事,是人家的好机会。」萝拉张开手掌,伸到他面前说:「钥匙和感应卡。」 布鲁诺「啐」了一声,将东西丢到桌上,说:「你会后悔。」然后踩着愤怒的步伐离去。 萝拉将东西交给迪恩,说:「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司机,前一晚要确认我的行程,隔天准时在车上等我。如果是早上十点前,你要买大杯热拿铁,双倍牛奶不加糖。中午十一点到一点,你要准备午餐,不吃淀粉类,一定要附水果和汤。晚上我只吃对面转角进去的第二间店卖的沙拉,不要洋葱和橄欖,要加和风酱。记住了吗?」 迪恩张大了嘴,呆愣在原地。刚刚批哩啪啦的一大串,他只听进去「沙拉」两个字。他抓抓头,说:「什么沙拉?」 「很好。」萝拉完全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转身从抽屉拿出一支手机,说:「上面有我的行程表,还有各个地点的地址。你收着吧。」 「喔,谢谢。」迪恩伸手接过。那是最新一期还能在广告上看到的手机款,他忍不住睁大眼睛,用手仔细摸了一遍。 「好了,」萝拉双手交叉胸前,说:「十五分鐘后和成田经销商有个会议。你到地下室去开车,我在门口等你。」 * 迪恩坐在黑色宾士车内,沿着旋转车道开上一楼,绕过公司的转角,来到公司的大门前。 到目前为止,他觉得非常满意。这工作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每天可以开名牌车到处跑,二十四小时和萝拉黏在一起,还有双倍薪水可以领。他打开音乐广播,嘴里哼着曲,已经有多久没有这么开心过。 他远远看见萝拉走出大门,粉色披风外套在狂风里飞舞,更衬托出她娇小的身影。她向车子走来,忽然间,一高一矮的两名黑衣男人快速迎向她,挡住她的去路。 较高的那名男人和萝拉交谈,两人似在争吵些什么,倏然间,男人抓住萝拉的手臂,萝拉惊呼一声,脸上流露出恐惧。迪恩见状,迅速推开车门,往萝拉奔去,争吵声隐隐约约传到耳中── 「再不还钱,我就搞到你老爸那里去。」 「他不会理你的,他不会帮我付一毛钱。」 「等着瞧,等我把你的手指头剁下来,一根一根送过去的时候,再看他会不会付?」 「拜託,再给我一点时间……」 「嘿,放手。」迪恩推开两名男人,那较高的男人转过头,面露凶光,矮男人怒吼一声,奋力衝向他。 迪恩临危不乱,侧身轻巧的闪过,高男人右手衣袖一甩,银光乍现,手里多出一支锐利的小刀。 5.沃森联合医院 迪恩将萝拉往身后一拉,下一刻,刀尖笔直往他胸口戳来。迪恩右手搭上刀柄,顺势往另一侧推去,左手从下方搭上,将男人的手指往外倒扳。男人吃痛,大叫一声,小刀瞬间掉在地上。 矮男人见状,纵身一跃,手臂从后方扣住迪恩的脖子。迪恩膝盖微弯,一个过肩摔将他摔了出去。 两名男人狼狈站起,狠狠瞪着迪恩。高男人竖起中指,说:「你给我记着,下次一定让你死得很惨。」两人飞也似的离去。 萝拉双腿一软,倒在迪恩怀里。迪恩拍拍她的肩膀,柔声说:「没事了,没事了。」 两人回到车上,整整十分鐘都没有人说话。终于在第三个红绿灯停下来时,萝拉开口了:「看你刚刚的身手,你有受过专业训练?」 「也不算什么训练。我有个导师,以前是海军陆战队的,后来他伤了一隻脚就退休了。我小时候常常跟着他,学了一些本事,这样而已。」迪恩说。 「什么本事?」 「作战的技巧、射击、设陷阱之类的,没什么用。我们后来都只用来对付野兔。」迪恩说。 「兔肉大餐,是吗?我在法式餐厅吃过,那可是人间美味。」萝拉说。 「只要用火烤一烤,撒上一点香草??那滋味只要尝过一口,就永远不会忘记的。」迪恩说。 「听起来你比五星级法国主厨还厉害。」萝拉说。 两人笑了起来,车内的气氛终于轻松了一些。 「刚刚,谢谢你。」萝拉说。 「他们是地下钱庄吧。你欠了他们多少钱?」迪恩说,心里早就知道了答案。他只是想测试萝拉对他的信任。 萝拉紧紧抿着嘴唇,那样子像极了安妮倔强的时候。迪恩忍不住心生怜惜,然而,她的沉默让他知道,她终究不是安妮。她永远不会像安妮那样毫无保留的信任他—— 「一千两百万。」萝拉出乎他的意料。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迪恩说:「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知道。」 就在此时,萝拉的手机响起,她先是屏住呼吸,瞧了一眼来电显示,才吐出一口气,接通来电。 「再一个路口,我快到了。」萝拉说。 电话那头传来紧张的声音:「老闆,你不用过来了。」 「为什么?」萝拉说。 「成田刚才取消和我们的订单,改和乔治亚製药公司合作了。」 萝拉用力握紧手机,大声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的订单再一次被你哥哥抢走了。」 「咚」一声手机滑落,萝拉向后一倒,胸口剧烈起伏,像被击垮的战俘。迪恩眼见情况不对劲,将车子停到路边,轻轻摇晃她的肩膀。 「我要去借钱,我要去借钱,不然手指会被剁掉。」萝拉喃喃自语。 「嘿,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让他伤害你。」迪恩说。 萝拉转头瞧了他半晌,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有什么目的?」 迪恩望着她宝石蓝的澄澈双眼,说:「因为你……」他咳嗽了一声,「你是我老闆,你给了我目前做过最好的工作。」 「老实跟你说吧,公司就快要破產了。现在失去这批订单,这个月资金必定週转不过来,很快……领不到薪水的员工就会罢工,银行也会来找我讨钱,就连地下钱庄都威胁我。」萝拉将脸颊埋入手掌中,「我死定了,真的死定了。」 「你爸爸呢?」迪恩说。 「我爸爸怎样?」萝拉说。 「听他们刚刚的意思,你爸爸是个有钱人,也许他能借你一点资金。」迪恩说。 「你可知道我爸爸是谁?」萝拉说。迪恩摇摇头。 萝拉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走吧,去医院。」 「他在住院?」迪恩说,萝拉不答。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了下来,萝拉紧紧咬着嘴唇,开门下车。迪恩抬起头,刚好看见建筑上的大字,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名字这么耳熟── 「沃森联合医院」 迪恩顿时想起,三年前有个新闻闹得满城风雨:沃森联合医院院长理查.沃森和亲生女儿闹翻,断绝她的继承权。 6.谜样的女人 迪恩在手机上输入「萝拉.沃森」,立刻跳出几百则搜寻结果。 有则爆料新闻吸引了他的眼球,标题写着「医生世家内斗,理查.沃森和女儿断绝情义」,开头贴出一张理查.沃森牵着两个小孩子的照片。 理查.沃森蓄着一头落腮鬍,茂密的鬍鬚和稀疏的头发相映成趣,唯一一样的,是灰白的顏色。他身材高瘦,严肃的脸上不见笑容,自然散发一股威严气势。左手牵的小男孩,是他的长子沃森.乔治,他的脸蛋简直是理查的翻版,高耸的额头是他们的共同标志。右手牵的小女孩,脸蛋白皙,五官清秀,就是萝拉.沃森了。 迪恩继续往下阅读,内文写着:「着名的『沃森联合医院』是沃森家族企业,由现今院长理查.沃森的曾祖父创办,自此之后,几乎所有家族成员皆为医师,可说是医师世家。 理查.沃森是新一代中的佼佼者,不仅年纪轻轻就考到心脏外科专科执照,多篇发表的学术期刊也对医学界有巨大贡献,在三十五岁时荣获『医疗贡献奖』的殊荣。他的儿子乔治继承衣钵,也成为外科医师,后来成立『乔治亚製药公司』,和医院合作药品研发、销售等事宜,公司更入选为百大优良医疗公司。 然而,鲜少在萤光幕前现身的萝拉.沃森,在获得着名大学的药学硕士学位归国后,却在最近宣布创立『罗米洁製药公司』。此举无疑是直接宣布和哥哥乔治打对台,让眾人跌破眼镜。 稍早採访院长理查时,面无表情的他只说了:『乔治亚是沃森医院唯一合作对象。』就匆匆离去。根据小道消息指出,萝拉和理查有摩擦已久,这次私下成立药厂公司,更令理查大为震怒,已断绝萝拉的财务支援以及财產继承权。记者前往採访萝拉,却被萝拉拍掉麦克风,且破口大骂……」 就在此时,车门猛然被打开,萝拉坐进副驾驶座,将包包摔在脚踏垫上,说:「去买酒。」 迪恩瞥了她一眼,她的鼻头泛红,眼眶还有点红肿,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恍若安妮被责骂的时候,让人心疼。他什么都没说,踩下油门。 他们在酒庄买了一箱威士忌,最后驱车来到萝拉的住处。那是一栋约莫五十层楼高的公寓大厦,银黑色柱状外观散发出一种未来科技感,彷彿是一台即将起飞的太空梭。 迪恩提着威士忌,跟着萝拉搭上电梯,来到二十三楼的房门。萝拉按压指纹感应,门就自动敞开了。一隻波斯猫迎面衝来,萝拉紧皱的眉间终于稍微舒展,弯腰抱起猫咪。 「凯蒂,」萝拉抚摸它柔软的白毛,神情似乎变了一个人,「有没有想我?」凯蒂叫了一声,跳下她的手臂,蜷缩到沙发上。 萝拉回头对迪恩说:「把酒冰到冰箱,拿一瓶出来。厨房有玻璃杯,倒一杯给我,要加冰块。」 迪恩点头,一边偷偷打量这宽敞奢华的空间。客厅墙上嵌着六十吋的液晶萤幕,环绕立体声响喇叭。白色皮革沙发正对着原木矮桌,底上铺着镶着金边的紫色天鹅绒毯。 然而,这么豪华的空间却疏于整理,客厅里杂物散落,桌上还摆着昨天吃一半的餐盒。迪恩转身进厨房,斟好一杯酒放在大理石餐桌上。 萝拉走进房间,门「喀啦」一声上锁,看来是去换衣服。迪恩在客厅里转溜,手指拂过衣架上的外套,隐约飘起一阵茉莉香水味。 这个女人到现在还是一团谜,然而,却让他更想接近她。 隐藏在那刚强好胜的外表下的,是她的脆弱。她越是坚强,就让他越想保护她,她捲入的麻烦越大,他越觉得自己被需要。 和她相处的每一刻,都让他重温过往安妮的回忆,她彷彿就是安妮。而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这一次,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保护她。 他将垃圾放入水槽,用抹布擦了擦桌子,又顺手将柜子上倒塌的相框扶正——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缺了两颗门牙的小萝拉坐在父亲的肩上,哥哥牵着爸爸的另一隻手,妈妈侧脸微笑望着他们。妈妈的脸上戴着墨镜,下巴的嘴型似曾见过,却又一时想不出来。 忽然间,猫咪发出「喵」的一声,迪恩回过神,重新盖上相框。 萝拉摇晃酒杯走了出来,穿着宽松的丝质睡裙,肩上的细肩带垂到胸口上缘,隐约露出浅浅的乳沟。 她啜了一口酒,微微一笑,那画面令迪恩心中一动,连忙强迫自己将目光钉在她的额头。 「我以为你走了。」萝拉说。 「我要走了。」迪恩说。 「嗯,晚上七点来接我。」萝拉说。 「去哪?」 「去谈判。」萝拉优雅的坐在沙发上,翘起一隻脚,宽松的裙摆往后滑落,露出性感的大腿曲线。 有那么一瞬间,迪恩怀疑她是在暗示他。 「地点呢?」迪恩说。 「乔治亚製药公司。」 迪恩睁大眼睛,说:「我以为你们势不两立。」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不是吗?」萝拉灌下一大口酒,「我爸今天将我拒于诊间外,连听我说句话都像是会脏了他的耳朵。我去找过我妈,她说,她的钱都给我爸管,只能慢慢找机会转一些给我。」萝拉冷笑两声,说:「明明家人都还活着,我却像个孤儿。」 「别灰心,也许你哥会心软也不一定。」迪恩说。 「是啊,很难说,也许有天太阳会从西边出来也不一定。」萝拉上下打量他,说:「你不能穿这件,会被他当成箭靶攻击。」 她领着他来到储物间,门帘拉开,左侧的巨大衣柜里掛满了衣服,中间的柜子里塞满名牌包,右侧的矮柜则展示着各式各样的鞋子。 「这些拿去拍卖,至少可以还一半的债。」迪恩说。 萝拉翻了一个白眼,「你当这些都是我买的?这都是我妈淘汰的衣服,我可没资格那么奢侈。」 她在衣柜里翻找了一阵子,终于拉出一套黑色西装,里头还附上白色衬衫,架上套着塑胶袋隔绝了多年的灰尘。 「有了,我爸不要的西装,还好没丢。换上试试。」萝拉说着走出储物间。 7.乔治亚製药公司 迪恩用最快的速度脱掉身上的西装,束缚了一整天,他终于可以大口呼吸。他先是快活的深吸几口气,然后褪下衬衫,只剩下一件深灰色内裤。 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结实硬朗的胸肌上烙印着几条疤痕,粗壮的大腿前侧有灼烧过的伤疤。回忆如海啸汹涌袭来,重现的痛苦让他一时喘不过气,他彷彿又回到了火光冲天的那一夜。 他握紧拳头,愤怒塞满他的胸膛。他想杀人,他想杀了那些不值得活在世上的人。 「还可以吗?」萝拉的声音唤回他的理智。他转过身,那双宝蓝色的瞳孔近在咫尺,他慌忙后退了一步。 「我……还没穿好。」迪恩说,迅速套上衬衫。 萝拉走上一步,替他扣上钮釦,她发梢的淡香扑鼻而来,迪恩心脏不自觉的加速跳动。 她扣上最后一颗钮扣,指尖滑过他的大腿侧方,迪恩闭上眼睛,就要把持不住,忽然感觉指尖停在灼烧伤疤上,轻柔的抚摸,他立刻睁开双眼。 「这是……小时候的事吗?」萝拉说。 迪恩不答,迅速拉上西装裤,说:「这套西装小了点,但还算合身。」他穿上西装外套,对萝拉挤出一个笑容,「好看吗?」 萝拉眨了眨眼,说:「我觉得我换对司机了。」 「那么,司机晚上还有什么工作该做吗?」迪恩缓缓靠近,他的胸膛贴紧她泛红的脸颊。 萝拉抬头凝视他,她的下巴上扬,缓缓靠近他的嘴唇,她温暖的鼻息就吐在他的鼻尖。下一秒,她将他拉向客厅。 「陪我喝酒。」萝拉说。 「我不喝酒。」迪恩说。 「别担心,晚上才要开车,酒早就退了。」 「不,不是那样的。」迪恩摇头,「我这辈子从不喝酒。」 「怎么可能?」萝拉说:「你真的一滴酒都没沾过?」 「从来没有。」 「那可惜了。」萝拉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有些事情没有酒精催化是不会发生的。」 「酒不过是人们逃避的藉口罢了。假装喝醉酒之后的那个人不是自己,所作所为便和自己无关。」迪恩说。 「酒也可以让人卸下防备的姿态,说出内心的真心话。」萝拉又斟了一杯,「不想喝酒的人,心里一定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么,一直喝酒的人,心里一定有很多说不出口的秘密。」迪恩说。 萝拉凝视着他好一会,叹了一口气,说:「你走吧。」 迪恩转身推门,「我七点在楼下,别睡着了。」 * 夜幕笼罩,黑色宾士车在路上奔驰,过了不久,停在「乔治亚製药公司」的大楼前。 大楼只有三层楼高,但佔地极广,橄欖绿的外墙延伸向两侧,看不见尽头。华丽雄伟的建筑让迪恩倍感压迫,他有预感,这不会是一场和平的谈判。 他们走进大楼,柜檯人员带领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会客室。员工端上热茶,请他们稍等片刻。 然而,这片刻一等就是一小时。 萝拉不耐烦的来回踱步,最后站起身来,说:「这是羞辱,他根本没有要谈判的意思。」 就在此时,会客室的门打开,一个高瘦的身影走了进来,迪恩一眼就认出他是萝拉的哥哥——乔治.沃森。他全身从上到下,从头发到皮鞋都整理得油亮发光,下巴蓄着落腮鬍,有一双和萝拉一样的蓝眼睛。 「哇、哇、哇,」他一边说一边鼓掌,走到萝拉面前,夸张的鞠躬,「看看是谁来了?是鼎鼎有名的罗米洁董事长大驾光临,真是失敬、失敬。」 「哼,少装模作样了。」萝拉瞪了他一眼,「你把我关在这里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羞辱我。」 「哎呀,我亲爱的妹妹呀,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天真烂漫,讲话不经脑袋呢!难怪咱们家族只有你没考上医学系。」乔治说。 「你又好到哪里去?如果不是老爸私下捐钱给校长、帮你关说作弊,你哪里能有今天?」萝拉说。 「喔,那咱们最爱的老爸为什么不帮你关说?难道是因为他比较疼我,这很有可能,毕竟亲爱的萝拉平常可不讨人喜欢。」乔治竖起食指,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过,更有可能是因为,你跑去跟媒体告密,害得咱们老爸连同校长都被起诉调查,老爸因此失去终身教授职位。」 「我根本没料到会这样,应该是你要被踢出医学院,应该是你。」萝拉说。 「这下好了,你毁了老爸努力半辈子的教授职位,以及努力一辈子的完美形象。你匆匆忙忙逃出国,拿了半调子的药师执照回来,决定开一间药厂跟老爸打对台,结果,碰!」乔治右手作势对空开枪,然后将右手举到嘴唇边,轻吹一口气,「你输了,输得连财產都没了。」 「你根本不配得到那么多。」萝拉大声说:「你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败家子,愚蠢又自大。」 「那你呢,萝拉?你只不过是个不甘心的输家,贪婪又偽善。」乔治说。 「从小到大,所有的好处都被你拿去。最新的玩具一定是你先玩,玩腻了再给我,每次出去度假,你都先选最大的房间,所有重要的决定,爸爸都说先问乔治、先问乔治,好像从没发现你根本没有脑袋。」萝拉说:「就连开了药厂,都任命你当董事长,而我呢?只能当个他妈的小主任。」 「唉,萝拉呀萝拉,你就是太好胜了,你如果好好听老爸的话,他会给你一个好职位,找一个好老公,让你终身不愁吃喝,当个人人称羡的贵妇。」 萝拉冷笑两声,说:「就像你那样,当一隻摇尾的狗吗?」 「看,萝拉,这就是我跟你的不一样。我清楚自己的能力,知道该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而你……」乔治逼近一步,将嘴巴贴近萝拉的耳朵,轻声说:「你就要完蛋了,你应该要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脚踝,好声好气的求我,求我给你一条活路。」 他打了萝拉一巴掌,「啪」的一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分外响亮。 8.条件 萝拉倒退两步,捧着脸颊,满脸惊怒。 迪恩抓住乔治的手腕,说:「你竟敢打她?」 「这又是谁?你新找来的流氓司机?」乔治大笑,「这种人也能取代布鲁诺?」 「布鲁诺是你和老爸安插的棋子,谁不知道?」萝拉说。 「对,但他也是你和老爸最后的管道。你把他开除了,等于断了所有和老爸的连结。萝拉,蠢萝拉,你真是笨到无可救药。」乔治转向迪恩,提高音量说:「放手,不然我立刻命令警卫将你们撵出去。」 迪恩手指用力,握得更紧了,乔治忍不住发出哀嚎。 「放手。」萝拉命令。迪恩不甘愿的甩掉乔治手臂。 乔治大口喘气,连续后退好几步,按下呼叫机,说:「警卫,警卫,这里——」 「等等,」萝拉大喊,接着走到乔治身前,低下头说:「我求你。」 乔治顿了一下,嘴角慢慢扬起弧度,说:「求我什么?」 「求你收回成田经销商的合作订单,把机会让给我。」萝拉说,她的眼皮垂落,身子颤抖,看起来既脆弱又无助。 迪恩心疼万分,呆呆望着她的身影。 「嗯,听起来悦耳多了,只是……好像还是少了些什么。」乔治说:「喔对了,是你的姿势,你既然要求我,怎么会还站着?」 萝拉咬紧嘴唇,膝盖缓缓弯曲。 「不!」迪恩说。但萝拉伸手制止了他,她双膝着地,颤抖着声音说:「求你收回和成田的合作订单,把机会让给我。」 乔治哈哈大笑,笑声回盪在会客室里,刺耳又吵杂。迪恩握紧拳头,努力让自己不衝上前去,朝乔治得意的脸上挥拳。 「让我享受这一刻,萝拉。」乔治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这一刻,阿——多么的珍贵。」 萝拉紧咬着嘴唇,只是默默看着乔治。 「但是,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乔治说。 「你用公定价的一半才抢到成田的订单。对你来讲,这批订单根本不会获利,本来就对你没有好处。」萝拉说。 「不会获利又怎样?乔治亚最不缺的,就是钱。」乔治说。 「既然两个选择都对你没有好处,乔治……」萝拉吞了一口口水,「哥哥,看在我的面子上,把订单给我吧。」 「你的面子?」乔治说:「你的面子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萝拉脸上变色,沉着嗓音说:「意思是说,不管怎样,你都不会退让了。」 「冷静点,萝拉,我可没这么说。」乔治说:「我虽然是董事长,却不是执行长。重要的决策还是要听我那个拜把兄弟雅各的……我自作主张改变决定,总要让他也嚐一点甜头。」 「你要怎样?」萝拉说。 「雅各嘛,长得也算一表人才,身边献殷勤的女人从来没缺过。但他倒是对你充满兴趣,好几次讨赏都叫我把你献给他。不如……就一次成全他吧。」 「你说什么?」萝拉霍然站起,「你叫我跟他上床?」 乔治耸耸肩,说:「看你的决定了。我兄弟开心,我就开心,我要是开心,你也能开心。」 「你简直欺人太甚。」萝拉涨红了脸,大声说:「迪恩,我们走。」 迪恩跟在她身后,临走之时还不忘对乔治比了一个中指。 乔治在他们身后大喊:「好好回去想想啊,萝拉,明天的慈善晚会见!」 9.猎物 迪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掩的窗户颳起冷风阵阵。他翻身,将单薄的棉被裹得更紧,老旧的木头床架晃动一下,发出「几拐」的摩擦声。 他这一晚睡得很不安稳,恶梦连连。隐约之间,忽然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迪恩,你有听到吗?」 迪恩抬起头,眼前是一片葱鬱茂密的树林,蝉鸣鸟叫,空气中有潮湿的泥土味,看来才刚下过雨。 「是的,怀特先生,我在听。」迪恩说。 他的声音稚嫩尖锐,脸颊青涩红润,是七岁时的样子。 「身为一个猎人,要有绝对的耐心。耐心的追踪它的足跡、观察它的习性、找出它的弱点,在完全了解猎物之后,再全力一击,那才有胜利的机会。」雷蒙德.怀特粗獷的脸上横着两道粗眉,满脸的鬍鬚似乎从来没修剪过。 他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头顶绑了一个小包子。 雷蒙德将陷阱的绳结打紧,迪恩跟着在上头撒上一些树枝和枯叶,说:「可是,我们有猎枪,何必要这么麻烦?」 「我们可以在安全距离外捕捉猎物,何必要冒险?」雷蒙德说:「能运用智力才是人类胜过其他物种的原因。」 「可是……我还是觉得枪好用多了。碰一声,什么问题都没了。」迪恩说。 「那是在敌人比你弱小的时候。如果今天是一隻熊呢?是一个人呢?」雷蒙德说:「迪恩,你要记得:只会用武力,只能当佣兵,懂得用谋略,才能成将军。动脑和不动脑,就差在这里。」 雷蒙德轻敲迪恩的小脑袋瓜,迪恩似懂非懂的点头。 雷蒙德继续说:「以前作战的时候,将军总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那就是说——」 「可以省下弹药就打赢的战争,一定要省下来。」迪恩接口。 「因为弹药很贵。好啦好啦,我们都知道。」小女孩伊芙.怀特作势挖耳朵,「听到耳朵都要长茧了。」 雷蒙德搓揉伊芙的头发,说:「唷,我的女儿翅膀硬了喔。」 「唉哟,我的头发都被弄乱了。」伊芙气嘟嘟的拨掉他的手,迪恩和雷蒙德笑了起来。 「好了,咱们去看看我新挖的地坑。」雷蒙德说着向前走,微跛的左脚似乎不影响他迅捷的行动力。 三人继续往前进,穿过一段竹林,就听到淙淙流水声。眼前出现一片稍微宽广的空地,枝叶凌乱,杂草丛生。 「来。」雷蒙德走了几步,指着地上一个巨大的坑洞,深约三公尺,大小约莫可以容下一台卡车,底部和内层四壁都铺着厚实的铁板。 不管什么猎物,掉下这个坑洞,都不可能爬出来了。 「这是用来……」迪恩说。 「捕熊。」雷蒙德说:「最近发现熊的足跡。」 「是我发现的。」伊芙说。 「对对对,都是你的功劳。」雷蒙德说。 「你长得最矮,当然最容易看到地上的脚印。」迪恩说。 伊芙双手叉腰,说:「你又比我高多少了,你这个矮冬瓜。」说着捏住迪恩的耳朵。 迪恩「唉唷、哎唷」的叫起来,说:「怀特先生,你女儿乱打人。」 「还没娶进门就这样泼辣,等当老婆以后,有得你受的。」雷蒙德对迪恩眨眨眼。 伊芙松开手,大力踱步,说:「谁要嫁给他了?你们坏人,都联合起来欺负我。」 迪恩说:「我可没——」 「嘘——」雷蒙德忽然伸出食指,双眼直盯着前方。迪恩和伊芙瞬间闭上嘴巴,一动也不敢动。 跟随雷蒙德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们,附近必有猎食动物,甚至可能……他们已被盯上。 雷蒙德慢慢压低身子,视线从来没离开过不远处那片草丛。他不用回头,也不用说,迪恩和伊芙已跟着照做。 迪恩反手将伊芙推到自己身后,感觉到伊芙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将头埋在他背后。他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草丛,忽然间,草丛晃动了一下。 伊芙忽然指着迪恩脚下,颤抖着声音说:「熊……熊……的脚印。」 迪恩一低头,看见圆形大脚印包围住自己的两支步鞋,前端还印着四个熊爪痕。他倒抽一口气,看见雷蒙德握紧手中的猎枪。 草丛响起「窸窸窣窣」的骚动,一团毛绒绒的黑色身影缓缓向他们移动,距离越来越近…… 就在此时,后方传来凄厉的尖叫声,划破整片天空。黑熊一个转身,往反方向急速逃离。 迪恩猛然站起,脸上变色,大叫:「安妮——」拔腿往尖叫声飞奔而去。 尖叫声还在持续,只是越来越微弱。 「安妮!安妮!」迪恩疯狂乱吼,奋力拨开眼前的枝条树叶,脸上、身上被刮出条条血痕。 「迪恩,迪恩。」安妮听到了他的声音。 迪恩鑽过树枝网,穿越树丛,终于看见了安妮。她被网子捆住,高高掛在枝头上,两串小辫子已经散乱成马尾。 她只有五岁,脸蛋圆润,一双蓝眼睛配上小巧的嘴唇,身上的吊带裙被弄得脏兮兮。一看见迪恩,立刻从网子缝伸出两隻小巧的手,用力挥舞。 「你……受伤……了吗?」迪恩右手撑着树干,大口喘气。 「没有。」安妮摇摇头,「你呢?」 「差点被你吓死。」迪恩说。 「哥哥,快救我下来。」安妮说。 「不要,谁叫你又要偷偷跟来。」迪恩说。 「你们都出来玩了,我一个人无聊嘛。」安妮双手食指互戳,露出无辜的表情。 雷蒙德和伊芙也赶到了,两人看到这一幕,都是捧腹大笑。 笑声回盪在整片树林里,久久不散,环绕在迪恩耳边。忽然笑声越来越怪,变成了男人笑声,震动得耳膜刺痛。 是乔治的笑声。 迪恩摀住耳朵,大叫一声。忽然间,从床上坐了起来,睁开眼睛,那片欢乐的树林不见了,安妮、伊芙也都不在了,只留下一片漆黑的房间,和孤零零的自己。 安妮甜蜜的笑靨在他脑中绽放,却痛得像刺扎在心上。那个人,如果没有那个人,是不是一切都还会这么美好。 「杀了坏人,好人才能好好活着。杀了坏人,好人才能好好活着。」迪恩说。 他已锁定了猎物,乔治。 只有他不在了,萝拉才能好好活着。 10.三人 一栋宏伟的别墅挺立在广场中央,半圆型的穹顶,两层楼高的巨大拱门,乍看之下就像一座城堡。建筑物前有条三十米长的水池,沿着池畔两侧整齐排满一株株的蓝剑柏,再外侧则是宽敞的车道。 迪恩踩下油门,柏树在窗外飞快后退,最后停在别墅前的广场。一名带位员迎上前来,接过车钥匙。 迪恩拉直领带,萝拉挽着他的手,一同步上阶梯。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坚持要跟?」萝拉眼望着前方,在他耳边小声说:「如果可以选择,我是绝对不会浪费时间在这种无聊又虚偽的晚会上,我寧愿去随便一间酒吧喝个烂醉。」 「我说过了,我担心乔治会伤害你。」迪恩说。 「他伤害不了我。」萝拉轻拍手上的晚宴包。 迪恩瞥了一眼,「你带了什么?」 「希望不会用到。」萝拉说。 两人步入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挑高宽敞的大厅,里头挤满穿着礼服的绅士名媛,四周的餐车上摆满珍餚,沙拉、海鲜、甜点、冰淇淋等等让人目不暇给。 端着酒盘的服务生从面前晃过,萝拉顺手拿了一杯鸡尾酒,回头对迪恩说:「我有事要忙,你自己去晃吧。」 迪恩欣然同意,因为,他也有事要忙。 他环视周遭,满满的人群里找不到乔治的踪跡。他需要找一个制高点,才能好好看清楚这混乱的丛林。 他爬上二楼,沿着圆形回廊缓步而行,向底下眺望。这里的视野清楚多了,他看见一群女人夸张的大笑,一对男女窝在柱子后亲吻,还有多数人假装热络的聊着天,当然,包括萝拉——她正跟一对夫妇谈笑风声。 那满头白发的老男人全身皆是名牌,和萝拉聊得正起劲。萝拉满脸堆欢,说到激动处还轻拍老男人的手背。 站在一旁的年轻妇人猛灌着调酒,眼神四处飘荡,似乎甚感无聊。 迪恩从来没看过这样的萝拉,这样不自然又做作的萝拉。原来她所谓的有事要忙,就是要攀上有钱的男人,逗得他心花怒放,好从他身上捞一笔。 但是迪恩不怪她,他知道她别无选择。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萝拉的笑容上移开,继续找寻目标,终于,在角落沙发区发现乔治的身影。 迪恩拿了一杯果汁,悄悄的走向他的位置,从上方近距离观察。 沙发隔着矮桌分成两边,一边坐着中年秃头企业家,搂着刚刚在会场认识的金发辣妹。乔治站在桌前,正在高谈阔论,身后坐着一男一女。 那男人留着一头金发,高挺的鼻子为他的侧脸加分不少,他应该就是雅各.汤玛士——那个执行长,的确如传闻所言,是个花花公子。 在乔治滔滔不绝的演讲中,他也滔滔不绝的和对面的辣妹眉目传情。 至于女人则蓄着一头黑色直长发,几乎遮住她半张脸庞,但她的眼神却始终专注在乔治脸上——也是现场唯一一个有在听乔治说话的人,包括那企业家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这女人是谁? 迪恩点开手机里的社群网站,在乔治的个人网页里滑了几下,就立刻知道她的名字:爱琳.霍尔,乔治亚公司总秘书。 她负责打理乔治和雅各的工作杂事,出席所有重要的场合,换句话说,只要有乔治和雅各的场合,就会出现她。 迪恩看着她的照片,和这么美丽的单身妙龄女子朝夕相处,乔治就算了,雅各怎么可能不心动? 但奇怪的是,从乔治亚成立以后,却连半点八卦新闻都没报出来。 难道她结过婚了?或是个性很难相处? 迪恩遥遥头,个性难相处的人,又怎么有办法在乔治身旁打滚?此时,乔治目光扫过二楼上方,迪恩迅速举起果汁,啜了一口,挡住脸庞。 楼下的乔治演讲大会感觉快要结束了。雅各似乎对金发辣妹失去了兴趣,但也有可能是因为秃头企业家给了他严厉的眼神警告,他开始左顾右盼,最后醉眼迷茫的瞧着爱琳。 隔了一会,爱琳抬头瞥了他一眼,又再度望向乔治。 她似乎早就习惯雅各这样盯着她看?雅各对她的兴趣写在脸上,她对乔治的关心也写在脸上。 他们三人究竟是什么关係? 11.诱饵 迪恩查询爱琳.霍尔的个人页面,她的网站像极了官方网站,大多是一些关于公司的新政策,和转贴的文章。 迪恩一路往下拉,终于出现第一张生活照。 那是爱琳还在念高中的时候,她身穿黑裙白衬衫,头戴黑色四角毕业帽,一条流苏从边角垂下。 她手上捧着花束,乔治搂着她的腰,两人开心的大笑。 贴文标註着:「收到最爱的学长的告白花束,毕业快乐。」乔治第一个留言:「我要是告白,一定是买22k金的亮晶晶饰品来招摇一下,才不会买花这么俗的东西勒。ps.祝我最好的朋友毕业快乐。」接着底下留言都跟着起哄:「在一起,在一起。」「眼睛瞎了啦。」等等。 每隔几篇文章,就会出现和乔治的合照,两人甚至一同出游。而这一系列甜蜜的照片,都在乔治大学毕业的那天嘎然而止。 发生什么事? 那张照片里只有一个摆着爱心金饰手鍊的盒子,写着:「你毕业了,我们也毕业了。好朋友就是,明白你心里最深的痛,只要你不转身,我也不离开。」 从那之后,每一张的合照里,都有雅各。 迪恩收起手机,心里已经有了计画——爱琳,就是关键人物。 他调查了女厕的位置,就在二楼另一侧的走廊尽头,两旁有着一整排的客房,这是为了宾客吐到不省人事的预防措施。近几年的宴会几乎都会安排这样的房间。 关于这些房间的故事,迪恩可听的多了,港口那些工人们茶馀饭后的话题可是低级又淫秽。 迪恩随意找了一间房间,取走床头柜上的钥匙,将门反锁。 他用左手的外套袖口挡住门把,练习了好几次用钥匙开门,直到开门速度和直接转门一样快,他才走回女厕附近。 这里是唯一有机会单独遇到爱琳的地方。 他背倚在墙上,等待,再等待。 小时候的狩猎经验让他培养出过人的耐心,他可以掛在树上,盯着远方,等待猎物上门,就这样耗上一整天。 然而,此时他却是掌心冒汗,来回搓揉着手指。儘管他不想承认,但他的确不擅长和女人攀谈,这可比什么捕捉黑熊都困难多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开始有些担心爱琳会不会来。就在此时,爱琳进入他的视线范围,往厕所方 向走去。 狩猎,开始。 一分鐘后,爱琳从厕所走出。 迪恩低下头,匆匆从她面前穿过,顺手撒下一把零钱。一瞬间,「哐噹、哐噹」的声音此起彼落,迪恩慌忙蹲下,伸手在地上捡拾。 爱琳吓了一跳,一枚硬币滚到她脚边,她弯腰捡起,递给迪恩。 「谢谢。」迪恩抬起头,忽然间瞪大双眼,身子晃了一下,说:「爱琳?爱琳.霍……霍……」他抓抓头,似乎一时想不起来。 「爱琳.霍尔。」爱琳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丹尼尔。」迪恩指着自己,说:「你记得我吗?」 爱琳露出尷尬的笑容,说:「抱歉,请问你是……」 「喔,不记得很正常。我以前那个又胖又自闭的蠢样子,谁都不想多看一眼,可能连我是同班同学也不知道……抱歉,我不是故意说你。我是说,那个……对不起,我……」迪恩双手在空中乱晃,表现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没关係,没关係。是我记忆力差,对不起。」爱琳说。 「原谅我,虽然减重了二十公斤,但看到美女还是会紧张。」迪恩说:「那就当我们重新认识好了。你好,我是丹尼尔.怀特,很高兴认识你。」说着伸出宽大的手掌。 爱琳握住他的手,说:「我是爱琳.霍尔,请多多指教。」 隔了一会,两人拿了饮料,站在走廊一侧间聊起来。 「你居然喝可乐?」爱琳摇晃手上的玛格丽特,「你一定要试试这里的酒,超级好喝。」 「喔,我不行了。」迪恩说:「我已经喝太多,要是等下吐在大美女身上就太失礼了。」 「是吗?我都没闻到你的酒味呢。」爱琳说。 「我香水喷太重了。」迪恩喝了一口可乐,「你毕业以后,过得如何?」 爱琳耸耸肩,说:「也就这样了。进了一间大公司当秘书,像服侍皇帝一样服侍着老闆。」 「哇,服侍皇帝……该不会是指……」 「不是。」爱琳立刻摇头,「别想太多。」 迪恩瞥了她一眼,说:「我一直以为,你毕业以后就会嫁给那个学长,当个贵妇过着好日子。」 「学长?哦,你也知道乔治?」爱琳说。 「你是当年的女神,你和学长的八卦,可是传遍整间学校的。」迪恩说。 「少乱说了,我哪是什么女神。」爱琳嘴上这么说,嘴角却盈满笑意。果然,女人用吹捧的准没错。 「你是啊,」迪恩尽可能发出真诚的声音,「至少在我心中是。」 爱琳沉默了,不自觉的抚摸着手上的金鍊,迪恩一眼就认出,那是照片上那条鍊子。 隔了几秒,她终于开口:「乔治,他就是我现在的老闆。」 「啊,是吗?那你们现在还在交往囉?」迪恩说。 「不,他……他说,他一直把我当妹妹看待,没对我动过感情。」爱琳说。 「噢,」迪恩顿了一下,「这真是个好藉口,不是吗?」 12.藉口 「藉口?不,他……他不会骗我。」爱琳说。 迪恩喝了一口可乐,摇摇头,说:「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我们很要好,她也不只一次说过,长大要嫁给我。直到她某年生日,我送花到她家,她突然对我说,她一直把我当哥哥看待,没对我动过真感情。」 「跟我一样惨,是吧?」爱琳苦笑。 迪恩视线飘向远方,说:「我好难受,回家左思右想,想着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做错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到了半夜,我再也受不了,我决定要去问她,把一切问清楚。」 「你知道答案了吗?」爱琳说。 迪恩点点头,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我悄悄溜到她的房间外,像过去一样拉开窗户,却赫然看见——床头那个总是属于我的位置,坐着另一个男人。看着他们搂搂抱抱,又亲又笑,我突然明白了答案,转身离开。」 爱琳轻拍他的肩膀,柔声说:「你一定很难受。」 「如果她能过得幸福,那么我多难受都无所谓。但是,就在那天凌晨,我接到噩耗……她在他的车上,被一台酒醉驾车迎面撞击,当场……」迪恩别过头,说不下去了。 「我很抱歉听到这样的事。」爱琳说。 「已经过去了。」迪恩说:「我只是想告诉你,那句话只是个藉口,想遮掩他的内疚或是懦弱。而你不需要让自己活在疑问之中,人生那么短,意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在你还有机会的时候,去找到那个答案。」 爱琳抚摸着手环,说:「如果……我说,我早就知道答案了呢?」 「但你不想接受?」迪恩说。 「他大学毕业那天,也就是乔治亚公司成立那天,他带着这支手环来找我,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就是知道,我已经准备好答应他,要当他的女朋友……或老婆,就看他说什么。」爱琳叹了一口气,将酒一饮而尽,「他还没开口,他的拜把兄弟兼合伙人雅各就走了进来,称讚我是他看过最美的女人,并说一定要追到我。乔治跟着大笑,到嘴边的话就这样吞了回去。」 「为了一句玩笑?」迪恩说。 「我原本以为雅各在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使出浑身解数来追我,就算我婉拒他,他还是坚持会等我。后来,乔治就告诉我,他一直把我当亲妹妹。」爱琳说。 「他竟然为了兄弟,让出自己的女人。」迪恩说。 「他常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爱琳说:「那当然是要丢就可以丢的。」 「不,你知道你不一样。」迪恩望着她的双眼,说:「你要让他知道你不一样,你值得他放弃一切。」 「可是,我……要怎么证明我不一样?」爱琳说。 「你不需要证明。」迪恩轻声说:「在他心中,你本来就佔着独一无二的位置,你知道的。他不敢接受你,你就把自己献给他。」 爱琳张大眼睛,愣住了好一阵子。她微颤的手指让迪恩知道他成功了,他把话打进她的心坎里。 「你为什么要帮我?」爱琳说。 「我只是不想看你和我一样,在失去所有机会后才永远的后悔。」看着爱琳发亮的双眼,迪恩知道时机到了。他大手一挥,半满的可乐喷溅而出,全洒在爱琳湖水绿的礼服上,从胸口到膝上,棕黑色的污浊斑点形成一道丑陋的直线。 「对不起,对不起。」迪恩说。儘管刚刚是故意的,道歉却是发自内心。 「你……你……」爱琳用手摀住了嘴,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在这么正式的场合让女人弄脏了衣服,就好比素顏上台一样丢脸。 迪恩立刻搂住她,朝房间走去,「对不起,你先进去躲一躲,我再想办法。」他来到预定好的房门前,侧身挡住爱琳视线,快速开锁。 狭小的房间内摆了一张双人床,尽头处有间厕所。爱琳衝进去,很有风度的没有赏迪恩一巴掌,或是对他破口大骂。 她只是惊慌失措的坐在床头哭泣。 迪恩突然有些嫉妒,乔治这种人怎么有幸得到这么好的女人? 「怎么办?该怎么办?」爱琳说。 迪恩蹲在她脚边,握着她的手,说:「真的很抱歉。我去找你的朋友来帮忙好吗?」 「乔治,你找乔治来。」 「好,你先去厕所冲个澡。我会叫他敲三下门,你听到再开门。」迪恩顿了一下,说:「但我怕他不相信我,你有没有……」 爱琳脱下手鍊,放到他手中,「给他这个,他一定会来。」 13.狩猎 迪恩快步穿梭在人群里。经过昨晚的衝突,他不能直接露面,他必须要找寻一个容易下手的傻女孩,替他传递讯息。 他走向吧台,那里坐满了成对的男女,有说有笑。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倚在吧台边,正滑着手机,身上金箔色的紧身裙贴满了亮片,浮夸的装扮让人敬而远之。 迪恩走到她身旁,向酒保点了一杯马丁尼,一手撑在桌上,对她眨眨眼,说:「不错的晚会,对吧?」 女人瞥了他一眼,又重新沉浸在手机的世界。 迪恩拉开椅子,坐在她左侧,说:「这里的马丁尼真不错,你应该试试。」 女人放下手机,戴着放大片的双眼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迪恩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尷尬的笑了一下。下一秒,女人拈起酒杯,离开了吧台。 迪恩吐吐舌头,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他做了什么?他做错了什么? 「天阿,我又做错了什么?怎么妹子又跑了?」角落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迪恩循声望去,那是他今晚看过最朴素的女人。她的脸上未施胭脂,双颊上可见明显的雀斑,一身黑色衬衫搭配深蓝牛仔裤,似乎随时可以隐没在角落里,不被人发现。 她将椅背侧一边,左手靠在上方,右脚蜷曲在椅面,一块木头画板靠在膝盖头,看起来既悠间又随性。她向迪恩挑挑眉,手中的炭笔却没停下来。 「被你看到了。」迪恩双手一摊。 「你太紧张了。」女人说:「你第一句话就该称讚她。」 「称讚她的裙子亮到可以照亮一整个黑夜吗?」迪恩说。 女人耸耸肩,说:「算了,反正你也会失败。我在这里观察了一整晚,她只喜欢戴罗力士錶的男人。」 「观察一整晚?」迪恩说:「你是画家?」 「有时候是。」女人轻轻用小指指腹将炭色晕开,迪恩发现她在画晚会里饮酒作乐的人们。 「有时候?」迪恩说。 「当我哥哥坚持要参加这种无聊宴会,好拉拢有钱客户的时候,我就只能画画打发时间了。」女人放下炭笔,伸出沾满黑粉的右手,「对了,我叫雪伦。」 「迪恩。」迪恩握住她的手,「你不是在画人,对吧?」 「什么意思?」雪伦指着自己的画,说:「难道你觉得这些都不是人,是禽兽?」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在观察他们。你仔细画出他们的穿着,甚至手錶、领带这些小细节,你画他们在跟谁聊天,画他们的肢体语言。」迪恩说:「你在观察他们,你在搜集情报。」 「以一个司机来说,你算是很聪明的了。」雪伦说。 迪恩微微一愣,说:「你怎么知道……」 「喔,别这么惊讶。你这张脸蛋配上这件西装是很帅,差点要把我骗过去。只可惜皮鞋太旧,沾满泥泞,还有你手腕上居然没有男人的炫耀品。喔还有,你刚刚居然和我握手了。」雪伦张开脏兮兮的右手,对着他挥了挥,「再加上你点了这杯马丁尼却一口都不沾,我想,你应该又是哪个混进来的司机。」 「好吧,被你猜中了。」迪恩说:「那我能拜託你一个忙吗?」 「我会有生命危险吗?」雪伦说。 「不会。」 「我会捲入什么麻烦吗?」 「不会。」 「好吧。」雪伦放下炭笔,抬头看他,「那我会有什么好处?」 迪恩想了想,说:「我是司机,可以免费载你一趟。」 「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吗?」雪伦说。迪恩点点头。 「成交。」 * 迪恩回到二楼的回廊,属于他的最佳观赏位置。 他眼神扫过一楼大厅,没发现萝拉,也没看见那个老男人,倒是刚刚百无聊赖的年轻妇人现在混在一群女人里间话家常,脸上总算绽放了笑容。 等待了一会,乔治终于出现了,他对着门敲了三下,门就打开了。一隻洁白粉嫩的手臂拎住他的领带,将他拉了进去。 迪恩只能祈祷爱琳听得懂他的暗示,期望一切都如他所预期。 十分鐘后,他顺着拥挤的人群,将钥匙塞进雅各手中。雅各东张西望,看着掌心的钥匙,满脸疑惑。 雅各想了一会,一步一步走上二楼,他在房门前佇足片刻,最后,用钥匙转开了门。 好戏登场了。 迪恩盯着雅各走进去。一秒、两秒、三秒……迪恩搓揉着双手,屏住呼吸,怎么会没有大事发生?怎么会什么声音都没有? 就在下一秒,「碰」的一声巨响,雅各怒气冲冲的摔门而出。 「马的,把我当智障耍吗?」雅各大吼。 「雅各,你听我说。」乔治跟在他身后,赤裸着上身,一边拉着裤子拉鍊。 「听你说,听你说,我整个晚上都在听你说,听到耳朵都要烂了。」雅各指着乔治鼻子,「你跟我说,你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放心的去追她。我做了那么多,都得不到半点回应,原来你们早就他马的上床了?」 14.失败 「今天是意外。」乔治说。 「废话,被我发现你当然意外。」雅各说。 「不是,我真的对她……」乔治说。 「不要骗我!」雅各用力一推乔治的肩膀,「你不要再当我是智障,对我睁眼说瞎话!」 「好,你要听实话,我就说实话。」乔治往前走了一步,「事实就是我和爱琳本来就两情相悦,是你不识相的出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始追她。当我想提醒你的时候,你告诉我,爱琳是你这辈子唯一动过真情的女人。你要我怎么办?直接打你的脸吗?」 「所以,你就这样背后偷偷来吗?说什么兄弟,你简直就是无脑又自大的王八蛋。」雅各说。 「你他马的才是下流又淫秽的渣男。」乔治说。 雅各大怒,挥手朝乔治脸上一拳,乔治瞪大眼睛,也回敬了一记上鉤拳。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一旁的餐车被泼及,杯盘「乒乒乓乓」摔得满地。 围观的人群发出尖叫,好几个人用手机镜头对着他们,场面混乱成一团。 迪恩在心中拍手叫好,他想要事情闹大,越大越好。 一名警卫匆匆赶来,将两人架开,大声警告。但两人都不听劝,最后来了更多警卫,将两人一同撵出场。 迪恩立刻跟了出去,他可不能错过这齣好戏。 大门外,乔治和雅各颓然坐在地上,头发凌乱不堪,脸上都带着伤痕。 「你这王八蛋,你绝对是王八蛋。」雅各说。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渣男。」乔治说。 「等着瞧吧,明天的头条新闻,就是你这丑不拉机的样子。」雅各说。 「你鼻青脸肿的样子也没好看到哪里去。」乔治说。他们互相瞪视了好一阵子,忽然间,雅各笑了起来。 「你说的对,我是渣男。我早就看出爱琳喜欢你,却还是对你说那些话。」雅各说。 乔治顿了一下,抚摸脸上的伤痕,说:「你才说的对,关于爱琳……我应该要老实告诉你的。我爱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我知道,是我太贪心了。」雅各说。 「那么,我和爱琳的婚礼,你会来吗?」乔治说。 雅各顿了一秒,勾住乔治的肩膀,说:「我当然会去,我是伴郎。」 「对,你是伴郎。」乔治跟着哈哈大笑。两人互相扶持起身,往会场走回去。 「我的兄弟,我会补偿你的。」乔治说:「我会给你一个你更想征服的女人。」 「这世界上没有我征服不了的女人。」雅各停下脚步,说:「还是,你是指……」 「萝拉,她很快就会是你的女人。」乔治说。 雅各摇摇头,说:「我不信,怎么办到?」 「钱,这世上没有钱无法诱惑的人,只有还不够受钱诱惑的人。」 * 迪恩望着他们相偕离去的背影,紧握拳头。 他失败了。 他精心设下陷阱,看着猎物互斗,却在最后一刻,望着他们逃离。而在他们逃离时,还心心念念萝拉的名字。 她是多么脆弱无助的一个女孩。他必须要保护她,不能让她再受到伤害,不能让她沉沦在那该死的金钱陷阱中。 就在此时,一对男女嘻嘻哈哈的走出大门,男人的手不安份的在女人身上游移。 迪恩顿时眉毛竖起,双眼圆睁,那女人——正是萝拉。而那男人就是整晚纠缠着萝拉不放的老不修。 迪恩衝上前去,拉开男人的手,大声说:「放手。」 萝拉抬起头,醉眼迷茫地说:「迪恩,你回家,我今晚不用你载。」 「萝拉,你不用这样委屈自己。」迪恩说:「不用让这老头糟蹋你。」 「你在说什么?」萝拉皱起眉头,说:「迪恩,你喝醉了,回家!」 「这是谁家的僕人,这么没礼貌?」老男人说。 「你老婆还在里面,要不要去叫她?」迪恩说。老男人脸上变色,转身就走。 萝拉狠狠瞪了迪恩一眼,原地跺脚,快步走向车子。 整整二十分鐘的车程,都没有人说话。萝拉双手抱胸,怒气似乎随时会爆发。 车子停在萝拉家门前,雨水一点一点打在车窗上。 萝拉终于开口:「下次,你敢再扰乱我的计画,我绝对会开除你。」 「他已经结婚了,你这样会为自己惹上麻烦。」迪恩沙哑的说。 「喔,是吗?你觉得我笨到没有想到这件事。」萝拉说:「他们早就分居,各玩各的了。」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签好的支票,贴到迪恩眼前,「五十万,才陪笑一个晚上就得到五十万。要是我跟他回家,能得到多少?」 「你不需要这样糟蹋自己。」迪恩说。 「我不需要?我的公司面临破產,我的爸爸不认我,我的妈妈帮不了我,我的哥哥逼我和别人上床,讨债公司威胁剁掉我的手指。我的人生就要完蛋了,我哪来的本钱说不需要?」萝拉越说越哽咽。 「我……我会帮你。」迪恩说。 「你能帮我什么?帮我变出一千两百万,帮我把那些讨厌的人变不见?不,迪恩,你只是个司机而已,你只是个司机!」萝拉夺门而出,头也不回的走了。 15.简讯 迪恩用力捶打方向盘,无助感袭上心头。滂沱雨水拍打车顶,在车内形成吵杂刺耳的交响乐,灌满了耳朵。 那是同样大雨倾盆的午后,乌云遮蔽整片天空。十岁的迪恩在树林里狂奔,怀里揣着一隻死兔子。连续饿了七天,他和安妮今晚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他迫不及待想看见安妮脸上绽放的笑容,更加加紧脚步。 他才靠近家门,就看见安妮飞奔而来。他大笑,敞开双手迎接她,忽然间,发现她脸上惊恐的表情。 该死,那酒鬼又回来了吗? 「哥哥,救我!」安妮尖叫,「爸爸要杀我。」她鑽过迪恩的手臂,躲在他湿淋淋的衣衫背后。 暴雨将他们的头发蹂躪得像被踩扁的泥巴,一整片糊在头顶。 一个中年男人摇摇晃晃的走出来,手上拎着酒瓶,大喊:「死小孩,你是不是偷我酒钱?」 「我没有。」安妮大声说,随后在迪恩耳边悄声说:「是前天的麵包钱,他发现了。」 「是我偷的。」迪恩走向前,他的身高只到中年男人的腰际,「我太饿了。」 「太饿?」中年男人睇了他一眼,抢过野兔,说:「吃这么好还敢喊饿?」 「还我,那是我捉到的。」迪恩垫起脚尖,伸手去抓,却被中年男人推倒在地。 「闭嘴,浪费我多少钱养你长大,竟然还敢跟我要东西?」 「你没养我,是我自己养自己。」迪恩说。 「闭嘴,你这王八蛋。」中年男人踢向迪恩背脊,迪恩趴倒在地,溅起的泥土沾湿他的脸庞。「叫你顶嘴,叫你顶嘴。」中年男人口中咒骂,不停在迪恩身上践踏。 迪恩用手遮脸,趴在地上挣扎,身上覆盖满泥巴脚印。 「别打了,别打了。」安妮衝向前,用身体盖住迪恩。 中年男人毫不留情,朝她下巴一踢,安妮跟着倒在地上。 「今天就饶过你们。下次敢再偷老子的钱,一定让你们死得很难看。」中年男人吐了一口痰,转身进屋子。 那天夜里,安妮高烧不退,迪恩寸步不离她身边。他重新换了毛巾,握着她冰冷的小手,心底燃起一股杀人念头。 他缓缓起身,循着巨大的鼾声来到父亲房间,拿起床头的猎枪,对准父亲的脑袋。父亲的嘴微张,口水悬掛在唇边,睡得是那么香甜,彷彿他未曾做过半点亏心事。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坏人有资格活得这么快活?为什么他和安妮连生存下去都像是一种罪孽? 迪恩枪口上膛,手指勾在板机上—— 忽然间,响起一阵简短的铃声。迪恩睁开眼睛,眼前是方向盘,他身边没有安妮,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车子里。 他转头,发现萝拉遗漏了她的宴会包。他轻轻拉开拉鍊,里头横放着一支手机,以及……一把手枪。 手机萤幕上,显示最新的简讯,是乔治。 「亲爱的妹妹,到明天晚上十二点前,我的提议仍然有效。」 * 回覆的简讯在隔天早上八点送出。 迪恩坐在驾驶座上,拉开西装外套,将萝拉的手机放入外套内袋,萝拉的手枪就躺在他破旧的公事包里。 他还不能还她,至少,要等到今晚七点以后。 在那之后,一切都会好转的,萝拉,你再也不用承受那样的羞辱。 就在此时,萝拉坐进车子,一上车就在副驾驶座上东翻西找。 「你在找什么?」迪恩说,心里早就知道答案。 「昨天的包包,你有看到吗?」萝拉说。 迪恩不想说谎,只好摇摇头,意思是:现在还不能还你。但萝拉当然无法会意。 「一定是掉在会场了。」萝拉叹了一口气,说:「我今天有两个客户要联络,没了手机,我该怎么办?」 迪恩心底燃起一股罪恶感,说:「我晚点回会场帮你找找?」 「也只能这样了。」萝拉说。 车子行驶了一会,来到公司大门前,迪恩立刻察觉到不对劲。大门前围满正准备上班的员工,眾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似乎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我去看看,你在车上等我。」迪恩奔向人群,耳中听到人们议论纷纷。 「这是什么啊?」 「天阿,超臭的。」 「看起来好丢脸。」 迪恩拨开人潮,侧身挤进内圈,终于看见大门上的东西——玻璃旋转大门被鸡蛋洗劫,破掉的蛋壳散落在地面,发出阵阵令人作噁的恶臭。 大门上用油漆喷了八个大字:「欠钱不还,用命偿还」。 迪恩摇头,不能让萝拉看到!谁知,他一转身,却发现萝拉就站在身后,目不转睛盯着油漆字体,摀住嘴巴。 「萝拉,你怎么下来了?」迪恩说。 萝拉倒抽一口气,转身狂奔,迪恩跟在她身后,一边呼唤她的名字。她穿越马路,转过一个转角,跑进一条小巷子里。 「萝拉,等等我。」迪恩加快步伐,衝上前抱住她。 「放开我,放开我。」萝拉说:「他们找上我了,我要赶快逃。」 「就是这样你才不应该乱跑,太危险了。」迪恩说。 「放开我。」萝拉甩脱他的手臂,说:「你是我的司机,不是我的谁。不要越界了。」 「我是为了你好,萝拉,拜託你——」迪恩说。 「走开。」萝拉说,向前走了几步,迪恩也跟着往前。 「你再跟着我,我就开除你。」萝拉说。 「萝拉——」迪恩望着她,满是心疼,那倔强不听话的表情和安妮有八分相像。他知道,那是她试图偽装坚强的模样,此时的她比什么时候都还害怕。 忽然间,萝拉拔足狂奔,衝进灰暗的窄巷里。 16.私家侦探 迪恩刚抬脚,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接起电话。 「嘿,帅哥,看见今天报纸的头版没有?」 「没有。」迪恩说:「雪伦,你要干嘛?」 「我昨天帮你一个小忙,结果,你猜怎么了?真是不得了,居然造就了今天的头版新闻:乔治亚内鬨,乔治和雅各大打出手。你想想,要是乔治.沃森知道我昨天的手环是怎么来的,一定很有趣。」雪伦说。 「你想怎样?」迪恩说。 「很简单,越早还债,就越不用担心。」雪伦说。 迪恩皱起眉头,说:「去哪?」 「哈博码头,你熟吗?」 「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去那里干嘛?」迪恩说。 「那不是你该担心的问题。」 「随便你。」迪恩耸耸肩,「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迪恩说。 「现在。」 * 迪恩站在荷马街的杂货店前,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来,「嘎——」一声骤然停在面前。驾驶座门推开,雪伦身穿一袭轻便的便衣走了下来。 「我会有生命危险吗?」迪恩说。 「嗯,这取决于你的开车技术。」雪伦眨眨眼。 「我会捲入什么麻烦吗?」迪恩说。 「我希望不会。」 迪恩笑了两声,说:「看来这次的交易真是亏大了。」 「条件很简单,你载我们到哈博码头,二十分鐘后,载我们回来。」雪伦说:「从此互不相欠。」 「我们?」迪恩说。 「我哥哥在车上,我们要一起去办事。」雪伦说。 「不管什么事,都不值得你们去冒险。那里是贫民窟,住的都是罪犯、小偷、毒梟,你们光是开车进去的路上,就会被洗劫一空。」迪恩说。 「但你很熟,你知道如何避开那些危险的小巷,对吧?」雪伦说。 迪恩双手叉腰,说:「你知道那里为什么警察管不着吗?」 「因为他们都住在船屋上,警察一来,所有人都从海上逃之夭夭。」雪伦说。 「那只是表面上的原因。」迪恩说:「他们互相掩护。就算平常私下斗殴打架,但只要遇上外来的威胁,他们会砲口一致向外,先解决更大的敌人。去年秋天,有一波警察……」 「十名菜鸟警察为了追查毒贩,闯入哈博码头,再也没有回来。」雪伦说:「我知道,我知道。」 迪恩双手一摊,说:「我警告过你了。」他坐上驾驶座,雪伦跟着上了副座。 「所以,就是他?」右后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迪恩转头,看见一个披着风衣的男人,头顶的深灰色绅士帽遮住大半张脸。那人伸手顶高帽子前缘,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他是迪恩,是个司机。」雪伦指着他,又指向后座,「这是我哥,艾伦.金,是私家侦探。」 「侦探?」迪恩说:「不要告诉我,你们是想从那些罪犯口中挖出消息。」 「当然不是,我们是要去观光、逛街、买毒品。」艾伦说:「这答案满意吗?」 「去他妈的。」迪恩用力踩下油门,「坐稳了。」 车子以飞快的速度狂飆,在小巷子东弯西拐,来到一段泥泞路,迪恩丝毫不减速,飞溅的泥土沾满两侧车窗。 「好极了,这下我们就像贫民窟出来的。」艾伦说。 迪恩充耳不闻,沉浸在自己的赛车游戏。窗外景色越来越荒凉,建筑从高楼渐渐变成了砖瓦屋,杂草慢慢挡住眼前的道路。他在下一个路口急转方向盘,甩尾弯进了石子小径。 车子开始上下震动,剧烈的幅度像极了云霄飞车,雪伦压住胸口,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 过了半晌,湛蓝的海水映入眼帘,蜿蜒的港边停着一台又一台的船屋,岸上的屋子旁有三三两两的小朋友在玩耍。 远处十二层高的黑色豪华邮轮发出低沉的「嘟——」一声,乌黑的船身在蓝天白云下反射着阳光。 若只看见这副祥和的景象,有谁会知道这里竟是堕落的黑暗地狱。 「看看这里多美。」雪伦眼神发亮,说:「我一直想要一艘船。」 「别傻了,这里每一艘船都住着罪犯,那邮轮黑武士号更是地下钱庄的基地。这里丑陋得很。」艾伦说。 迪恩偏离小巷,将车子开进树林里,说:「我只能载到这里,再进去会被盯上。」 「二十分鐘后,我们会回来。」艾伦推开车门。 「那如果没回来呢?」迪恩说。 艾伦愣了一下,说:「我们会回来。」 「如果没有呢?」迪恩说:「我要先离开,还是在这里等到天荒地老?」 「我们会回来。」雪伦大声说。 「不,他说的对。」艾伦轻捏雪伦的肩膀,「你跟他在这里等,如果我没回来——」 「开什么玩笑?我要跟你去。」雪伦说。 「不行,你在这里等,万一我出了什么事——」艾伦说。 「所以我要在你身边,」雪伦说:「我绝对不会放你一个人。」 「雪伦,你听我说,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不会在这里被打败。」艾伦轻抚雪伦的头发,说:「你等我,我会回来。」 雪伦抓紧艾伦的手臂,说:「我一定要跟你去。」 迪恩闭上眼睛,摇摇头,这对兄妹让他想起安妮和自己。他叹了一口气,说:「别吵了,我和艾伦去。」 「什么?」雪伦和艾伦两人一同转头。 17.哈博码头 迪恩推开车门,逕自走向码头。过了一会,艾伦追到他身边,和他并肩而走。 「谢谢。」艾伦说。 「别谢,你们这下欠我可多了。」迪恩说。 「我知道。」 空气中混杂着海水湿咸的味道,耳朵听见浪花拍打船身的声音,放眼望去,一整排五顏六色的船屋,令人眼花撩乱。 艾伦从口袋掏出一张破烂的相片。照片上依稀可见一艘火鹤红的船身,白色油漆写着编号「一九四五」。 「就是这艘船,我们要找到它。」艾伦说。 他们沿着港边边走边寻找,过了一会,身后跟了几名小孩子,又隔了一阵,窜出几个流氓远远站在道路两侧。 迪恩加快脚步,压低声音说:「我们该走了。」 「不行。」艾伦坚持,「我一定要找到船屋。」 「你想害死我们吗?」迪恩说。 「我已经等太久了,我不会放弃。」艾伦说。 「我可没有……」 「找到了,」艾伦骤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被树枝遮蔽的红色船隻,说:「就在那里。」 两人快步上前,跳上船头,感觉船身轻微晃动了一下。 艾伦敲了敲半腐朽的木门,隔了快五分鐘,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打开门,嘴一开,露出好几颗黑牙,说:「干嘛?」 「请问,泰瑞莎.托利住在这里吗?」艾伦说。 老妇人眼中闪过一丝防备,说:「你是谁?」 「我叫艾伦,我是……她朋友。」艾伦说。 「这里没有这个人。」老妇人说着关上门。 「等等,」艾伦伸手拦住门,「我只是想找她谈谈,没有恶意。」 老妇人停顿了一下,说:「你是她朋友?」艾伦点点头。 老妇人犹豫几秒,最后打开门,说:「进来吧。」 狭小的室内堆满了纸箱和竹篓,整排的鱼竿掛在墙上,一股腐败的鱼腥味扑鼻而来,迪恩忍不住皱起眉头。 老妇人抓起沙发上的鱼饵箱,往旁边一丢,说:「坐吧,她还要一阵子才回来。」 艾伦坐直了身体,不断用眼角馀光打量着船支。迪恩皱起眉头,他很肯定艾伦绝对不是什么泰瑞莎的朋友。他不知道艾伦的目的,也不想知道,只想在惹出更大麻烦前赶快离开,结束这齣闹剧,然后去找萝拉好好谈一谈。 隔了一会,老妇人从厨房端出两杯热茶,和一盘不知放了几年的发霉饼乾,说:「吃吧。」 艾伦和迪恩面面相覷,谁都不想伸手。 「我不饿。」艾伦挤出一个笑容。 老妇人脸色一变,说:「我就知道,说什么朋友都是骗人的,你们根本瞧不起我们家。」 「怎么会?」艾伦立刻喝了一口茶。 老妇人精锐的目光移到迪恩脸上,迪恩先是摇头,望了艾伦一眼,最后无奈的将茶杯放到嘴边,轻嚐了一口。 老妇人移开目光,缓缓往后方走去。 「我觉得我们该走了。」迪恩悄声说。 「嘘——」艾伦说。 两人坐在松垮的沙发上,呆望着前方。不知过了多久,老妇人走了回来,坐在对侧的竹椅上。 「她回来了吗?」艾伦说。 「快了。」老妇人说。 「你是她妈妈吗?」艾伦说。 老妇人点点头,说:「你是她朋友?很久没见面了吧?」 「很久,好几年了。」艾伦说。 「那是几年?」老妇人说。 「大概……五六年了,我不记得了。」艾伦说。 「很好。」老妇人走到窗边,将窗户慢慢关起,「喀」一声锁上。 迪恩警觉心起,站起身来,腿上却突然一阵酸软。他连忙扶住墙壁,斜倚在一旁。艾伦跟着站起,却又重新软倒在沙发上。 那一瞬间,迪恩心中雪亮,他们中计了。茶里有下毒。 「我的女儿早就死了。」老妇人走到门边,拉紧门栓,大声说:「十年前就死了。」她转过身,手上已多了一把猎枪。 「趴下——」迪恩大喊,他和艾伦分头滚向两旁,下一秒,一颗子弹在方才的位置穿梭而过,「碰」一声穿过船尾的木板。 迪恩感觉力气一点一滴在流逝,他用尽全力抓起竹椅,朝老妇人砸去。老妇人枪口转向,把竹椅炸得灰飞四散。 艾伦将纸箱和竹篓胡乱一推,东西倾斜倒落,空中顿时灰烟四散,看不清视野,地上油水流得满地。迪恩抓起空纸箱往老妇人砸去,又是「碰」一声被轰成碎片。 突然间船身一沉,似乎有人跳上船来。迪恩心知不妙,骚动把邻居都吸引了过来,他们要被包围了。 老妇人抱紧猎枪,全身戒备,等待白烟散去。忽然间,一个不明物体再度朝脸飞来,她开了一枪,却没打中,原来是钓竿的钓线。她冷笑一声,神准的抓住钓线。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条钓线朝她小腿袭来,她来不及反应,瞬间脚上被缠了好几圈,她站立不稳,往后摔倒。一股力量将她往前拉,顺着油腻的地面,她撞上了沙发。 「走!」迪恩大叫,丢掉钓竿,扶着墙壁跌跌撞撞衝向门口。艾伦跟了上来,迅速拉开门锁,就要推门。 「等等——」迪恩伸手阻止,他退后几步,猛然往前衝刺。 脆弱的门板整片向下倒落,伴随着两声惨叫,有两个人被压倒在门下。若是直接开门,只怕早就中了埋伏。 就在此时,远远传来车子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雪伦开车朝船屋衝刺而来,两台重型机车紧追在后,不断开枪。 18.陷阱 「快!」雪伦猛然踩下煞车,伸长了手,推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迪恩和艾伦奋力往前奔跑,艾伦跑在前面,跳上副驾驶座,伸手去开后车门。忽然左侧窜出一人,左手扣住迪恩的脖子,右手的匕首迅速往迪恩喉咙割来。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见「碰」一声,匕首跟着摔落地面。霎时血液喷溅,沾满迪恩侧脸,那人大声哀号,手上鲜血淋漓。 迪恩微微一愣,看见艾伦手上拿着枪。 「快啊!」艾伦说。 迪恩跳上车,全身骨头像是要散掉一样,「你有枪,现在才拿出来?」 「我不想伤人。」艾伦说。 「我们都快死了。」迪恩说:「变成尸体有比较好?」 「伤人就是犯法,要不是为了救你我才不会开枪。」艾伦说。 「你站在这个把杀人当吃饭的码头,还在考虑伤人犯不犯法?」迪恩说。 「我救了你,你不能说声谢谢,然后闭上嘴巴吗?」艾伦说。 「你们,闭嘴!」雪伦大吼。就在此时,两台重机一左一右,衝到车子两侧,枪口对准了车窗。 雪伦迅速换档,倒车往来路奔去,怒骂声和枪声越来越远。他们回到石子小径,飞也似的离开哈博码头。 迪恩终于松了一口气,横躺在座椅上,说:「下次冒充身份,请记得,不要冒充死人的朋友。」 「查到什么?」雪伦说。 「什么都没有。」艾伦叹了一口气,说:「泰瑞莎已经死了十年。」 「还有她妈是个疯子。」迪恩补充。 * 迪恩回到家时,只觉得全身痠痛,幸好下午萝拉都没有安排行程,让他能一觉睡到下午。 当他醒来时,夕阳已经要沉落窗边。 他转了转头,扭了一下手腕,确定药效都已退去,这才坐起身来。 等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要为萝拉了结一切麻烦,永远的了结。 他开车开了一段路途,回到那片久违的森林,树叶混杂着泥土味沁入鼻中。 他在这里消磨了大部分的童年时光,这里的一草一木、每条小径、每个洞窟他都认得,彷彿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他最爱观察猎物,知道该怎么设下陷阱,让牠们自投罗网。 他最享受的一刻,是欣赏牠们恐惧的表情、面对死亡的惊慌,那一刻,他才终于觉得自己佔了上风。 而最好捕获的,就是那些从来没遇过陷阱的猎物。 迪恩捲起衣袖,来来回回忙了好几趟,佈置出一条最好走的路径,再用落叶和枝条装饰成自然的样子。接着,在定点放下萝拉的手机,并在十字架木头铺上衣衫,最后走到森林外围,埋伏在一块大石后面,高至腰际的杂草隐秘了他的身影。 等待,再等待。 天色越来越暗,乌云遮蔽了月光。迪恩紧紧握住萝拉的手枪,双眼直盯前方,竖起耳朵,全神戒备。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虫鸣声若有似无的传来。忽然间,汽车声由远而至,划破寧静的黑夜。 猎物出现。 乔治走下车,四下张望,黑漆漆的森林让他有些怯步。他来回踱步,隔了一会,拿起手机拨出号码。 万籟俱寂中,森林里斗然响起一阵铃声,在夜里分外清晰。 「萝拉?」乔治皱起眉头,往前踏了一步。 铃声仍持续着。 「萝拉,你搞什么鬼?你说要答应条件,我才来的。你再不出来,我就走人。」乔治大声说。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往声源处照去,模糊光线下,隐约可见远方的人影。 铃声还在持续。 乔治往前走,经过迪恩眼前,往铃声处靠近,声音开始有些颤抖:「萝拉,你给我出来。」 是时候了。 迪恩拉上兜帽,绕到乔治身后,瞄准乔治右手的手机,开枪。 「碰——」手机瞬间炸裂开来,飞散的玻璃在乔治手掌刮出条条血痕。乔治全身一抖,回过头来。 迪恩可没给他时间,第二发再度从乔治手臂擦皮而过。乔治尖叫一声,死命往前奔跑,第三发落在他脚边。 两人一前一后往森林深处奔去。乔治脸色惊恐,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忽然一个重心不稳,扑倒在地。 迪恩缓下脚步,还不打算处决眼前惊慌失措的猎物。他开了一枪,子弹从乔治耳边擦过,扫出几道血痕,乔治惊声尖叫,手脚并用的爬起,继续奔跑。 寒风迎面,「咕……咕咕」猫头鹰的叫声像是死神的低语。乔治速度渐渐缓了下来,他的双脚快要失去了力气,现在唯一支撑他的——是恐惧。 忽然间,他脚底踩空,整个人向下跌落,他还来不及尖叫,后脑勺撞上了一块石头。眼前的影像逐渐模糊,他昏了过去。 迪恩走向捕熊陷阱,他看见乔治仰面倒在地上,脑后留下一摊血渍。他举起手枪,扣上板机,对准乔治的额头。 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对准那人渣的脑袋。如果他当初没有迟疑,那安妮就还会活着。 他瞪着乔治那张可憎的脸,呼吸渐渐急促,手指却僵在空中。 动手呀,迪恩。 19.沃森宅邸 他的手指一寸一寸移动,倏然间,萝拉的手机铃声在远处响起。迪恩猛然抬头,奔回原路,捡起萝拉手机,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 迪恩按下通话键。 「你谁?」低沉的嗓音。 「你是谁?找萝拉有什么事?」迪恩说。 「她在我手上。叫那个有钱的老爸听电话。」 「你说什么?」迪恩心中一惊,「她在哪里?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我绝对不会放——」 「够了!老子没空跟你囉唆,她欠我一千两百万还没还,给你十二小时,八百万来赎人。每迟一个小时,砍她一根手指。」 迪恩手掌里都是汗水,说:「十二小时太短了。」 「那她就只能断几根手指了。」 「你他妈的要钱,就要给我时间凑钱。」迪恩大声说。 「十四小时。」 「二十四小时。」迪恩说。 「十六小时。再囉嗦我就直接砍她手指。」 「至少让我听听她的声音。」迪恩吞了一口口水,说:「我要确定她没有受伤。」 电话那头传来阵阵杂音,然后是拖行声,最后终于听见萝拉的声音。 「爸?」萝拉哽咽的说。 「萝拉,是我。你有受伤吗?」迪恩说。 「迪恩?对不起,我应该听你的话的,不应该乱跑。」萝拉声泪俱下,「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萝拉,你冷静一点,没事的,我会救你出来。」迪恩说。 「去找我爸,求他救我。」萝拉说。 「我会的,你别担心,我——」迪恩说。 「废话时间结束。」电话被男人抢了回来,「你有十六小时。」 * 迪恩紧紧抓着手机,衝回车上,用最快的速度前往沃森宅邸——萝拉曾经提过一次,那是她父母住的豪宅。 宅邸就座落在沃森联合医院的后方,佔地广大,约有五六层楼高。第一眼就能看见像城堡一样的灰砖石围墙。 迪恩在警卫室前停下车,两名警卫正在打牌,零钱堆得桌上到处都是。 迪恩摇下车窗,伸手敲了敲对话窗,一名矮胖的警卫走过来,说:「你要干嘛?」 「我有急事,要找理查.沃森。」迪恩说。 「现在太晚了,沃森先生不见客。」 「他非见不可。我有急事,关乎她女儿的性命。」迪恩说。 「萝拉小姐?」警卫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确定他还想不想听到她的消息。」 「拜託,他女儿出事了!」迪恩说。 就在此时,另一名警卫晃了过来,说:「出了什么事?」 「她……她被绑架了。」迪恩说,和警卫四目交接,顿时暗叫不妙。那人正是被萝拉开除的司机——布鲁诺。 「唷,这不是萝拉大小姐的专属司机吗?你好行阿,居然把萝拉载丢了。」布鲁诺边说边鼓掌。 「现在不是讲废话的时候,我们只有十六个小时。」迪恩说。 「是你只有十六个小时。」布鲁诺说:「你难道不知道,沃森先生早就和她断绝关係了吗?」 「这是关係到萝拉生死的紧急事件!」迪恩大怒,说:「她要是真的伤了一根手指头,你要负责吗?」 矮胖警卫有些退缩了,囁嚅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要通知沃森先生。」 「那没必要。」布鲁诺说:「萝拉小姐的个性我是知道的,最爱小题大作,大概又是缺钱,想要找老爸……」 迪恩手臂一伸,抓住布鲁诺的领口,把他的头从对话窗拉出来,冷冷的说:「给我通知他。」矮胖警卫惊慌起来,立刻拨出电话。 隔了几分鐘,栅栏自动向两侧敞开。迪恩一踩油门,将车停在灯火通明的别墅前,大门随即打开,一名光头管家领他入内。 大厅里铺着红色地毯,挑高的天花板画着一幅极大的油彩画,是一群天使们在唱歌。樑柱上雕刻着各种鏤空雕花,在花蕊中心处镶着一颗颗的蓝色宝石,闪烁着熠熠光芒。 若是一般人走进来,第一个反应一定是睁大眼睛,发出「哇」的惊叹。迪恩却是越看越生气,如果他们愿意把宝石摘下来,去还萝拉的债务,而不是放在这里发霉长蛆,如今萝拉也不会面临生命危险。 难道亲生女儿在他们眼里,比一面墙壁还不值得? 管家瞥了他一眼,露出鄙夷的神色。迪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时才发现自己沾满泥土的鞋子,把大厅弄得满是脏污。 管家「嘖」了一声,说:「请你在这里等待。」然后转身上楼。 墙上的大时鐘发出不断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时间一分一秒的溜过,迪恩耐性渐渐耗尽。他再也受不了了,想衝进内室,却被一旁窜出来的管家拦下。 「看看时间,现在只剩十五个小时了!」迪恩激动的说。 又过了五分鐘,管家终于领他来到理查.沃森的办公室前。他没敲门就衝了进去,一个满头灰发的老人坐在巨大的檜木办公桌前,正在振笔疾书。 理查的办公室极为宽敞,然而却整理得井井有条,打扫得一尘不染。彷彿这个办公室有自己的法则,而所有的物品都谨遵这个法则而存在,多一分不行,少一点不可,所有的东西就该精准的摆放在规定的位置上。 理查瞥了迪恩一眼,从容不迫的用手帕擦拭笔身,再放回笔筒里。他将手帕仔细对折,再对折,然后轻放到桌子一侧,这才抬起头。 20.陪葬 「萝拉怎样?」理查说。 「她被地下钱庄绑架,他们提出十六小时内,带八百万去赎人。」迪恩说。 「否则?」理查说。 「否则每迟一小时,切掉她一根手指头。」迪恩说。 理查面无表情,拿下眼镜擦拭,隔了半晌,开口说:「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她的?」 「什么?」迪恩睁大眼睛。 「被绑架这个主意,是你的还是她的?」理查说。 迪恩摇摇头,简直不敢置信,说:「你的女儿被绑架,你不为她担心,还觉得这是我们串通好的阴谋?」 「如果地下钱庄要钱,怎么不直接打给我?」理查说。 「因为她的手机刚好在我手上。」迪恩说:「他们的确是要找你。」 「这么巧,她这么刚好就把手机给你?」理查说。 「因为她前天丢在车上。」迪恩怒火中烧,大步走向前,一手拿着萝拉手机,一手压在桌上,「你不信,就打电话回去问。」 「请你的手离开我的桌子。」理查说。 迪恩深吸一口气,将手抽离。下一秒,理查拿出酒精棉片,擦拭迪恩摸过的地方。 迪恩握紧拳头,忍住快要炸开胸口的怒气,狠狠瞪着理查。 就在这一刻,理查口中迸出的话,让迪恩彻底失控。 「你走吧。如果萝拉要钱,叫她自己来找我。」理查说。 迪恩再也忍耐不住,大手一挥,打翻桌上的笔筒,笔掉得满地都是。 「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撒野?」理查拍桌站起,说:「要不是看在萝拉面子上,像你这种前科犯,一步都踏不进来。」 「你调查我?」迪恩说。 理查冷笑一声,说:「萝拉眼睛瞎了,我可没有。」 此时,门外衝进三名彪形大汉,把迪恩拽了出去,一路拖到后院的垃圾场。这里充满腐败的臭味,角落微弱的灯火感觉随时会熄灭。 两名大汉将迪恩压制在地上,另一个人抬脚往他身上猛踹。迪恩背上传来阵阵疼痛,他毫不吭声,他很早就习惯被殴打的滋味。 「还不求饶,蛤?」那人越踩越起劲,「叫一声爷爷来听听。」说着踩上迪恩的后脑勺。 迪恩脸颊陷入凹凸不平的柏油地面,脏污的水花溅入眼睛,他试着挥动双手,却只是被束缚得更紧。 忽然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们在干嘛?」 身上的压力顿时一轻,迪恩立刻跳起,一连后退好几步,直到背靠在垃圾箱上,才瞪大眼睛打量四周。 然而,眼前这女人,却让他愣住了。 「卡特医师?」 * 「你们先下去。」莉丝.卡特说。 「夫人,他可是前科犯,我担心你的安危。」一名大汉说。 莉丝举起了手,说:「我知道自己在干嘛。」 等他们离开以后,莉丝踏前一步,说:「你叫……迪恩,对吗?你的失眠好些了吗?」 「你怎么在这里?」迪恩说。 「我是萝拉的母亲。」莉丝说。 迪恩恍然大悟,想起萝拉家的那张照片,难怪她母亲的侧脸这么眼熟,原来就是卡特医师。 「你和理查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莉丝声音不自主的颤抖,「萝拉她……她没受伤吧?」 迪恩衝向前,紧握莉丝的肩膀,说:「她只剩十五个小时,我们一定要救她出来。」 「但是,我能做什么?所有的钱都是理查在管理,我身上一毛钱都没有。」莉丝说。 「你去说服理查,他是你老公,他一定会听你的。」迪恩说。 莉丝摇摇头,说:「你不了解理查,他从来不会听别人的。」 「但是那是他女儿啊!」迪恩说。 「他寧愿女儿死了,也不会承认自己错了。」莉丝说:「对理查而言,他的决定是永远不会错的。」 「怎么会有这种人?难怪萝拉不认他,谁想要这样的爸爸。」迪恩说。 莉丝眼眶泛红,望着迪恩,说:「我们报警,好不好?」 迪恩叹了一口气,「没有用。没有警察会愿意冒险前往哈博码头,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地狱,而且,如果被发现了,他们会伤害她的。」 「那……那怎么办?总不能放她一个人,她还那么小,她会害怕的。他们……他们会剁下她的手指头。」莉丝泪如雨下,「我真是个没用的妈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伤。」 迪恩双手垂在两侧,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没办法安慰她,因为目前真的是最糟的情况。 「不!」莉丝猛然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坚定,「你带我去,把她换回来。」 「你疯了吗?」迪恩说。 「我是莉丝.卡特,他们不会吃亏的。」莉丝说。 「相信我,他们不会换人,他们只会把你一起抓起来,要更多的赎金。」迪恩说。 「但至少……萝拉死的时候,不是一个人。」莉丝说。 「她永远不会一个人,也不会死。」迪恩握紧拳头,「我会去救她出来。」 「你……你要怎么……」莉丝说。 迪恩转身就走。他已经失去了安妮,绝不能再失去一次,就算要死,他也要全部的人陪葬。 21.酒鬼 隔了几秒,莉丝追上他,说:「如果你要去救她,就要买最好的武器。」她拆下镶粉鑽的耳环,拿掉脖子上的珍珠项鍊,脱掉铂金的双层手环,交到迪恩手中。 「这是?」迪恩说。 莉丝想了一下,缓缓取下左手无名指上的两克拉婚戒,说:「这些加起来,也有两百多万。拿去买最好的武器,救我的女儿。」 迪恩点头,看着掌心闪闪发光的奢侈品,说:「我是前科犯,你不怕我捲款逃走?」 「不,」莉丝凝视着他湛蓝的双眼,「我相信你。」 迪恩不答,快步走出垃圾场。 「谢谢你,迪恩。」莉丝的声音远远飘来。 * 迪恩开着车在市区呼啸疾驰。他心乱如麻,咬紧牙齿,他必须要制定一个作战计画,完好的救出萝拉。但是,他只有一个人,就算绑着十把机关枪,又能怎么样呢? 他随意绕路,满脑子都是杂乱无章的念头,像机关枪在脑袋里「碰碰碰碰」的疯狂开枪。 迪恩猛然煞车,摀住耳朵,「碰碰碰」的声音越来越大,震耳欲聋。 一个人大声呼喊他的名字:「迪恩!迪恩!」 八岁的迪恩缩在角落,安妮抓着他背上衣衫,全身瑟瑟发抖,一隻熊玩偶紧塞在她怀里。两人目不转睛盯着那扇渐渐扭曲的木门,即将被破门而入。 「小王八蛋,你再不开门,我就打死你。」又是他——戈登.琼斯。他用巨大的拳头撞击着门,木屑纷飞,门上慢慢被打出一个小洞。 迪恩屏住呼吸,抓起地上的长棍,笔直朝着门。 忽然间,「磅——」一声巨响,木条碎片四射,门上破了一个大洞。安妮尖叫声中,戈登弯腰鑽了进来,他浑身酒味,走路摇摇晃晃,竖起眉头瞪着迪恩。 「小王八蛋,你死定了!」戈登踏上一步,忽然脚底一软,整个人扑倒在地。他的面朝下,就这样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安妮从迪恩身后探头出来,小声说:「他死了吗?」 「我不知道。」迪恩用长棍在戈登腰间戳了一下,戈登仍是毫无反应。 「说不定死了。」安妮说。 迪恩心念微动,看着眼前脆弱的猎物,一股杀戮的慾望从心底升起。他想要看着那颗脑袋头破血流,看着鲜血涔涔流出,看着生命一点一滴从戈登绝望的眼神中消逝。 他拍拍安妮的肩膀,说:「安妮,你先出去。」 安妮躡手躡脚的跨过戈登,鑽出已经变形到无法打开的门,回头对迪恩挥手,说:「哥哥,你快出来。」 「好。」迪恩跟着跨越,用背抵住门上的洞口,他不想让安妮看到那一幕。他举高长棍,对准戈登的脑袋,闭上眼睛,用力挥下—— 倏然间,他的长棍停在半空,无法动弹。 迪恩睁开双眼,眼前这幕却让他心脏差点跳了出来。 戈登侧身抓住长棍,脸上罩上一层寒霜,接着猛然跳起,抢过长棍,往迪恩身上猛打。 「你这逆子,竟然想杀我?看我打死你,看我打死你。」 迪恩抱住头顶,身体传来阵阵刺痛,皮肤划出条条血痕。他要死了,这一次,他真的要被活活打死了。 就在此时,一个空酒瓶划空而过,击中戈登的额头,只听见「哐噹」一声,酒瓶裂成无数玻璃碎片,四下飞溅。戈登大叫一声,用手捂面,连退了好几步,一道鲜血从手指缝隙渗出。 「哥哥,快来。」安妮说。 迪恩鑽过门洞,牵着安妮的手,直往屋外奔去,还能听见撞门声夹带咒骂声远远传来。 「快跑。」迪恩说。 「要躲去哪里?」安妮说。 门撞开的声音。 迪恩二话不说,背起安妮,拔腿狂奔。赤裸的脚掌踩在潮湿的泥土上,留下一步步脚印,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只能逃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他奔跑了一阵,来到一栋小木屋前。安妮不等他吩咐,一边伸手敲门,一边大叫:「伊芙,快开门!快开门!」 「怎么了?」小女孩的声音传来,「又要找我去抓蟋蟀吗?我可不去。」伊芙打开门,笑容瞬间冰冻。迪恩想开口,却浑身无力,双眼一闭,往前扑倒在伊芙怀里。 一阵冰水淋在额头,迪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安妮用抹布擦拭伤口,伊芙则接着帮忙上药膏。 「喔,谢天谢地,你昏倒好久,我好怕你死掉。」安妮搂着他的手臂。 「就跟你说没死。」伊芙说:「而且才五分鐘。」 「只是想偷懒睡个觉,却被你们嘰嘰喳喳吵醒了。」迪恩笑了笑,却牵动胸口的伤势,忍不住咳嗽起来。 「别动,别动。」伊芙皱起眉头,望着他的伤痕,眼泪快要滴下来。 「我没事。」迪恩咬紧嘴唇,坐起身来,挤出一个微笑。 「你不要回去了,好不好?」伊芙说。 迪恩摇摇头,说:「他不会放过我们,他一定会找上这里。」 「别怕,爸爸会保护我们。」伊芙说。 「怀特先生也不是都在家,如果不在的时候呢?他会一直来骚扰你们,从白天到晚上,任何他喝醉的时候。」迪恩说:「我不要你为我受伤。」 「我也不要你受伤。」伊芙握住他的手,停顿了一下,「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就在此时,大门传来剧烈的敲门声。伊芙拍手站起身来,说:「一定是爸爸。他说今天会带一袋巧克力饼乾,早点回来。」 「不,我觉得——」迪恩话未说完,伊芙已经蹦蹦跳跳的跑进客厅,打开大门。 剎那间,酒臭味冲鼻而来,一张面目狰狞的脸孔探进门里,脸上掛着两条血痕。 22.导师 「他马的迪恩那死小鬼,叫他出来!」戈登的声音如晴空里打了霹靂。 迪恩全身寒毛竖起,握住安妮的手。他们该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但是……躲哪里好? 「他……他不在这里。」伊芙说。 「屁!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他都在跟谁鬼混。」戈登说:「你不叫他,好,等我把他抓出来,绝对剁了他两隻脚。」他将伊芙推倒在地,逕自走进屋子里,目光在客厅寻了一圈,接着走进厨房。 「你不能这样,这里是我家。」伊芙说。 戈登毫不理睬,看完了厕所,逛完了主卧室,来到伊芙房间外。 伊芙张开双手挡在门前,说:「这是我房间,你不能进去。」 「滚开。」戈登抓住她的马尾,往后方一甩,伊芙这一摔摔得不轻,痛得眼泪夺眶而出。 戈登踢开门,里头却是空无一人。他皱起眉头,走了几步,脚尖踢到毛茸茸的东西,然后他弯腰捡起,放声大笑。 手上,是安妮随身不离的熊玩偶。 「安妮……」戈登轻声呼唤,掀开床上的被褥,又趴下检查床底。最后,他的目光钉在房间里唯一一个大型傢俱——米白色的衣柜。 他冷笑一声,双手搭上衣柜的金属门把。 「谁准你这双脏脚踏进我家?」门外传来一声大喝,雷蒙德.怀特双手叉腰站在门下,粗眉直竖,眼中散发的怒气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 「喔,我在找我儿子。」戈登说。 「滚出去!」 「可以,但我要先带走那两隻小兔崽子。」戈登说着,猛然打开衣柜门,衣架上整齐掛满洋装,底下内衣裤摺叠得方方正正。 然而,哪里有半点人影。 「滚出去!」雷蒙德手掌覆上腰间的枪枝,说:「再也不准踏进我家半步,下次我会一枪轰了你的脑袋。」 戈登啐了一声,走出房间。经过雷蒙德身边,忽然雷蒙德大手一伸,抓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直直往墙壁撞了下去。 「磅」一声,戈登额头出现红色印痕。 「第一下,教训你擅闯我家。」雷蒙德说。 「磅」第二声,红色印痕上刮出条条血丝。 「第二下,教训你乱打小孩。」 「磅」第三声,戈登额头鲜血淋漓。 「第三下,你不要命了竟敢打我女儿。」雷蒙德松开手,戈登立刻衝出大门。 「可以出来了。」雷蒙德提高音量。走廊上的木板掀起,迪恩和安妮从地下室爬了上来。迪恩瞪大眼睛,嘴巴微张。 「没事吧?吓坏了吗?」雷蒙德说。 「怀特先生,」迪恩说:「你的地下室藏了一整面墙的酒阿!」 「你这小子。」雷蒙德微笑,「我陈年的宝贝就这样被你发现。等你满十八岁,再请你喝个过癮。」 那天夜里,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满满的笑声灌满整间小木屋。那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却是迪恩童年里,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快乐的感觉如潮水退去,寂寞骤然袭上心头。迪恩回到了现实,那个没有安妮和伊芙的世界。 他孤独无助,在这种时刻,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也只有一个地方想去——那栋小木屋。 然而,当他站在门外,好几次举起了手,却不敢敲门。自从那天之后,他就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他已经很久没见到那张满是鬍渣的脸。 怀特先生还记得他吗?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对他好吗? 他还在踌躇不定,大门突然敞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一跛一跛的走了出来,背上绑着黑色布袋,他拉紧猎枪的束带,又确认了一下大腿侧的短匕首。看样子,准备要去夜间狩猎。 迪恩忽然一阵不安,想起尚未处理完成的乔治。 然后,老人抬起头,微微一愣。 「迪恩?」 迪恩向前走了一步,声音颤抖,「怀特先生。」 雷蒙德嘴巴张大,却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敞开双手,给了迪恩一个拥抱。迪恩嘴角上扬,已经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 雷蒙德轻拍他的背,就像小时候那样。不知隔了多久,雷蒙德松开了手,说:「迪恩,你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迪恩心头一跳,说:「你……怎么知道?」 「我看着你长大,你的个性我还不知道吗?」雷蒙德说:「如果不是遇上天大的麻烦,你是不会来找我的。」 「对不起,我不应该不吿而别,我只是……承受不了那样的打击。我没办法在这里待下去。」迪恩说。 「我知道,我知道。」雷蒙德说。 迪恩深吸一口气,说:「我想求你跟我去救一个人。」 「你来求我,那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雷蒙德说。 「很重要,」迪恩说:「她让我觉得……人生又有了意义。」 雷蒙德想都没想,说:「好,走吧。」 「你……你都还没问什么事?这件事很危险,我完全没有把握,有可能会赔上性命。你确定……」迪恩说。 「你需要求我帮忙的事情,一定不是简单的事。是贫民街还是哈博码头?」雷蒙德说。 迪恩叹了一口气,说:「哈博码头的地下钱庄。」 「多少钱?」雷蒙德说。 「一千两百万。」迪恩说。 雷蒙德抚摸鬍鬚,闭目思索半晌,最后吐出一句话。 「那就只能杀光他们了。」 23.战友 在雷蒙德的指路下,他们来到一间简陋的杂货店。 店门半掩,里头黑压压一片,也不知道有没有人。 雷蒙德推开门,门上的铃鐺「叮叮叮」响起,两侧展示柜七零八落的塞满电线、记忆卡等电子用品,结帐柜檯上灰尘遍佈,似乎很久没有使用过。 「赫尔本?」雷蒙德大声说:「你的老战友来看你了,还不快出来迎接?」他一连喊了三次,都没人回应。 「那只好走了。」雷蒙德摊开手掌,看着那些迪恩交给他的珍贵首饰,说:「咱们去找高老头买吧。」 忽然墙角黑影晃了一下,一名男人站起身来,他从头到尾都躲在那里,竟然没人发现。雷蒙德大笑,和他击掌互握,然后拥抱了一下。 「不愧是当年的先锋队长,我站在这里半天竟然完全没发现。」雷蒙德说。 「别捧我,我是不会打折的。」赫尔本说。他的声音极为低沉,身材壮硕,半秃的头顶和额头连成一片。 「这招没用吗?」雷蒙德说。 「没用。」赫尔本说:「要买什么?」 雷蒙德留下戒指,把其馀首饰放在赫尔本手中,「越多越好。」 赫尔本望了迪恩一眼,转身入内。他们穿越一条狭窄的走道,走道蜿蜒向下,不见尽头。 过了一会,赫尔本停在一扇厚重的铁门前,拿钥匙转开门。门后是完全不一样的光景,几十公尺宽的墙上,各式各样的枪枝一字排开,令人叹为观止。中央倾斜的玻璃柜里展示着包罗万象的武器,枪枝、炸弹、手榴弹、地雷……等等。 「你们要干什么大事?」赫尔本说。 「不能告诉你。」雷蒙德说。 「好吧,那我很难推荐。」赫尔本双手一摊,说:「你慢慢选吧。」 雷蒙德摸着鬍鬚,考虑片刻,说:「哈博码头的黑武士号。」 赫尔本顿了一下,说:「看来很多人对那艘邮轮很不满。上个月被炸的地方,不知道修好了没?」 「上个月?炸了哪里?」雷蒙德说。 「船尾的引擎室。」赫尔本指着墙角展示柜,「如果你还想知道,用的是这款炸弹。」接着又走到另一头的展示柜前方,「现在有最新款定时遥控炸弹a-h8996,又称毁灭天使,威力是原来的两倍,爆炸范围二点五倍,附加防水功能。」 「炸毁一艘邮轮,要多少?」雷蒙德说。 「要看你炸毁的程度,如果是炸出一个洞,大概三颗。炸到会进水,八颗……」赫尔本说。 迪恩插嘴说:「炸到整艘船都变成碎屑呢?」 赫尔本盯着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说:「要分两次。从船头到船尾,同侧共装十五颗,同时引爆,等到船身进水倾斜,再引爆第二批,船底就会当场解体。如果你还需要肢解船面上十二层楼的设施,需要在每层楼额外设……」 雷蒙德打断话头,说:「我想三十颗就够了。」 「这没问题。」赫尔本说:「问题在于,你们有多少时间?两个人三十颗炸弹,这位小哥看起来也没什么装炸弹的经验。」 「一个人。」雷蒙德说:「他必须要去救人。」 赫尔本挑挑眉,说:「那么,就祈祷雷哥你技术没生疏了。」 「或者,再找一个人。」雷蒙德双眼盯着赫尔本。 赫尔本会意,大笑两声,「想都别想。」 雷蒙德拿出鑽石,完美的切割面在灯光下反射着七彩光泽,「帮我这一票,这就是你的。」 赫尔本心动了几秒,然后摇摇头,说:「地下钱庄也算是我的主顾,你知道吗?我不能帮你。」 「我只要你帮忙装炸弹,其他的,我们自己处理。你不会露脸,也不会有危险。」雷蒙德说。 赫尔本想了半晌,最后接过鑽石,「我们要救谁?」 「我的媳妇。」雷蒙德说。 当下三人拟定好作战计画,全副武装后,便往哈博码头前进。 * 迪恩全身泡在水里,寒冷的海水沁入皮肤,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他望着眼前宏伟巨大的邮轮,黝黑的船身上漆着「黑武士号」。十二层楼的高度让他望不见顶端,灯火通明得照亮没有月光的黑夜。摇滚音乐不断从三楼流溢而出,伴随着眾人吆喝聊天的声音。 「可以走了吗?」迪恩从水面冒出头来,却被雷蒙德一把压回去。 就在下一秒,一个带枪的巡逻人员从甲板晃了过去。 隔了一分鐘,赫尔本从水面浮起,说:「走吧。」他把爪鉤向船沿一丢,确定稳固后,三人迅速沿着绳子爬上船面。 就在此时,一名身穿暗绿色制服的巡逻人员迎面而来,撞见他们三人,微微一愣。 「嘿,我们没有恶意,是来借钱的。」雷蒙德举起双手。 下一刻,一隻粗壮的手臂紧扣住那人脖子,那人呼吸困难,张大嘴巴却叫不出声音。忽然间,脖子被用力一扭,就此断了呼吸。 「不要浪费时间。」赫尔本松开手。 24.黑武士号 迪恩剥下那人制服,穿在身上。雷蒙德和赫尔本把尸体一同丢入水里,「咚」一声,溅起一阵巨大水花。 「有人要来了,按照计画行事,用耳麦联络。」雷蒙德说。三人原地解散,各自往目标奔去。 雷蒙德负责船头引擎室,赫尔本负责船尾,而迪恩……则大摇大摆的走进邮轮大厅。 大厅里摆了一张纯金的大椅子,镶龙雕凤,看起来辉煌气派。椭圆形的厅堂墙上掛满一张又一张的旗帜,中央散落着好几组沙发,看来是平常谈判借钱的地方。 警卫双脚翘在柜檯上,瞥了一眼迪恩的制服,又回头去看墙上的小电视。 迪恩走向电梯,按下三楼,他必须要先去打听消息,否则只会迷失在这个像迷宫一样的邮轮里。 电梯门打开,震耳欲聋的音乐袭来,红黄灯光来回闪烁,酒吧台前挤满了人,宽大的空间摆满深绿色的赌桌,每桌都人满为患,好几名短裙辣妹穿梭其中,丰满的胸前塞满得到的钞票。 迪恩走到角落区,那里有一大群人在划酒拳,大呼小叫,把酒洒得满地都是。 两名绿制服的醉汉倒在墙边,眼神迷茫,其中一位还不停打嗝。 迪恩在他们面前坐下,指着背后说:「他们玩疯了。」 「这算什么,上次他们一群人吐得满地都是,嗝,连桌上都有。那才叫噁心,嗝。」一名大汉说。 另一名大汉瞥了迪恩一眼,「你很面生啊。新来的?」 「上个月刚来。」迪恩说。 「嗝,我以为我们不收新人了。」 迪恩耸耸肩,说:「是吗?没听说。」 「最近码头状况多。嗝,先是警察闯进来,被咱们兄弟炸成肉酱扔进海里餵鱼,昨天又有小混混想要打劫船隻,嗝,真王八蛋,打伤了好几个兄弟。」 迪恩内心一凛,打劫船隻,不就是在说他吗? 「就说那死老太婆家的事,咱们不用管。」另一名大汉插嘴说:「她女儿都死了十年了,还整天一张哭丧脸,谁看到谁倒霉。」 「可不是。嗝,当年那个记者,不过跟她说了两句话,回去,嗝,就跳楼自杀了。」 「她疑心病可重的很。上次我只是路过船边,她就以为我在偷窥,还死赖着不让我走,马的,差点就掏枪出来,把她一头毙了。」 「她说不定就在等你,嗝,掏枪出来。毕竟,她也空虚很久了,嗝。」 两名大汉说完吃吃窃笑。一名身穿绿制服的小哥推着餐车过来,他的右脸颊有着一块椭圆形的胎记,他停下脚步,两名大汉分别从餐车上拿了啤酒,丢几枚铜板在空碗中。 小哥下巴朝迪恩一点,说:「你要吗?」 迪恩摇头,小哥又推着餐车离去。 「说到空虚,」迪恩硬把话题转了回来,「你们听说了吗?咱们船上来了一个大小姐。」 「大小姐,嗝,谁啊?」 「你说萝拉.沃森?」另一名大汉说。 迪恩心中狂跳,脸上尽可能面无表情,「对,沃森家的大小姐长怎样,还真想瞧瞧。」 「别妄想了,像这种大人物,一定又是关在八楼以上,咱们绿衣是进不去的。」 绿衣?迪恩目光扫视四周,一片深绿中,只有两三位黑色制服的人坐在赌桌旁,身边围绕着人群。他们出手阔绰,不管输赢,总是激起一阵欢呼。 这里竟然也有阶级制度。迪恩盯着正把辣妹往怀里揽的黑衣人,思索该如何弄到一件黑衣。 就在此时,耳朵里的麦克风传来雷蒙德的声音:「装好两个,还有十三个。你们进度如何?」 迪恩站起身,走向走廊,「只知道在八到十二楼。」 「范围真小。」雷蒙德说:「赫尔本呢?」 一阵沉默漫延。 「赫尔本?」雷蒙德说。 没有人回答。 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迪恩握紧拳头,在走廊上奔跑起来。没有时间了,就算搜遍整艘邮轮,他也要找到萝拉。 他跑到走廊尽头,进了电梯,深吸一口气后,按下八楼。就在门即将关上的一剎那,一隻手拦住了门,刚刚那位小哥推着餐车走进来。 「呼,还好赶上了。」小哥说:「809房的发哥又催着要宵夜,不赶快送去等会又要被骂个臭头。」他伸指要按楼层,却发现八楼的电梯灯号早就亮着。 「你要去八楼?」他微微一愣。 「老大叫我上来。」迪恩说。 「老大?不可能吧。除了送餐,他们从来不叫绿衣上去。」 「我不知道,」迪恩耸耸肩,说:「他们就是叫我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是谁的属下?」 「干嘛?」迪恩说。 「发哥说这两天可能会有敌人入侵,叫我们小心一点。」 「我会小心。」迪恩说。 小哥瞪了迪恩一眼,忽然抓起不锈钢的餐盘盖,往迪恩额头砸去。迪恩低头闪过,右手抓住餐盘盖,左手压住小哥的后脑勺,便往餐车上敲去。 「鏘」一声,麵条沾着肉酱掛满小哥的脸庞。迪恩再度用力,这次发出更大的声响,瓷製餐盘上裂痕遍佈,酱汁渗入缝隙中,流得到处都是。小哥双眼上翻,昏了过去。 迪恩把小哥拉到电梯一角,餐盘盖摆回原位,整理好领口。下一秒,电梯门打开了。 他推着餐车走出去,才刚踏出一步,一位黑衣制服的壮丁迎上前来,竖起眉头,说:「你在这干嘛?小黑呢?」 25.混乱 「他突然肚子痛,叫我代班。」迪恩说。 「这死小子搞什么鬼。好吧,快去吧。」 「喔,他叫我送去那个叫什么……楼拉.什么森的房间,我来不及问清楚,他就衝进厕所了。」迪恩说:「所以,那是几号房?」 「萝拉.沃森吗?」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这么稀奇,她居然肯吃东西了?」黑衣人说着,伸手去掀餐盘盖。 迪恩立刻压住盖子,微笑说:「这个,是满满的榴槤,你不会想闻的。」 「真是好险。」黑衣人缩手,「跟我来。」他带迪恩走过一段长廊,经过一整排的房间,转过弯,指着尽头处的小房间,说:「就在里面。」 迪恩道谢,不由自主的加快步伐。他的脚步越来越轻盈,心中雀跃不已,他好想快点抱紧萝拉,告诉她没事了,不用再担心受怕了。 他转开门,房间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瞳孔斗然放大,迅速回过身,黑衣人就站在身后,手枪里的子弹画过空气,正中他胸口。 * 迪恩向后仰倒,倒在地上。 黑衣人双眼盯视着他,缓缓靠近,接着拿起对讲机,说:「抓到一名可疑人物。」 隔了一秒,对讲机传来回话:「处理掉。」 「收到。」黑衣人举起手枪,对准迪恩眉心,扣下板机。 说时迟,那时快,迪恩一个翻身,子弹「碰」一声打在地上。黑衣人惊愕瞬间,迪恩已抱住他的双脚,将他绊倒。 黑衣人临危不乱,朝脚下「碰碰碰」的连开三枪。迪恩打翻餐车,麵条腾空飞起,酱汁四溢。他缩身躲在餐车后方,桌面瞬间出现三个凹陷孔,忽然间,又是「碰」一响,一颗子弹打穿桌面,从他脸颊擦边而过,刮出一道血痕。 迪恩用力一推,餐车滑过地板,衝向黑衣人,同时从腰间掏出手枪,瞄准黑衣人的脑袋。 剎那间,子弹如流星朝胸前飞来,一道道打在迪恩胸口。他踉蹌退后,直到背心撞上墙壁。 下一秒,黑衣人额头穿出一个黑洞,摇晃了几下,轰然倒落,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迪恩,没事吧?」耳朵传来雷蒙德的声音。 「没事。」迪恩手按胸口,大口喘气,「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雷蒙德停顿几秒,「那么赫尔本可能被抓了,停止联络,等我信号。信号是什么记得吗?」 「记得。」 迪恩站起身,扯掉身上的绿制服,露出里面的防弹背心,接着剥下黑衣人的黑制服,套在身上,顺手拿走怀中的对讲机。 他製造了太多混乱,已经不可能偷偷潜入萝拉的房间。赫尔本不见人影,雷蒙德帮不了他,他现在拥有的,只剩下混乱。 他该怎么办? 他闭上双眼,萝拉那张担心受怕的脸蛋立刻浮现脑海。他不能放弃,就算要死,也要跟她死在一起。 他拿起对讲机,沉着嗓音,说:「马的,让他跑了。全体注意,所有人立刻前往萝拉沃森房间守卫。情况紧急,所有人即刻前往。」 此起彼落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迪恩推开门,跟着四五个黑衣人的脚步,往十楼奔去。 走廊两侧是一整排的房间,一扇扇黑色的门就像监狱。编号1086的房门外,六名男人全副武装的守卫着,左右两端分别佇立九人,整齐排列成正方形,佔满走廊通道。 萝拉一定就在那扇门后。看这情况,是不可能趁乱而入了。 几十名黑衣人从楼梯口涌入,被挡在九人守卫前方。 「怎么回事?」最前方的守卫皱起眉头。 「刚刚呼叫我们支援。」 「屁,没这回事。」 就在此时,更多黑衣人衝进走廊,将人群往内推挤。迪恩见机不可失,烟雾弹往地板丢去,穿越眾人脚边滚到门前。 下一秒,白色烟雾瀰漫,整条走廊瞬间雾茫茫一片。眾人大呼小叫,你推我挤,陷入混乱骚动。 喧哗声中,忽然有人提高音量大吼:「不要乱动。」 「我们里面有人混进来。」 迪恩跟着大叫:「快,守住门口!」眾人一听,一窝蜂往门口前进。 「不,别听——」 就在此时,一颗手榴弹滑过上空,直落在房门前。 「找掩——」喊声未歇,伴随「轰」一声震天巨响,炸弹爆裂炸开,剧烈火光如狂风席捲而来,墙壁碎裂崩塌,天花板倾斜欲坠,顿时尸块飞天,哀鸿遍野。 走廊电灯闪烁几下,接着陷入一片黑暗。 方才喊话之人再度大吼:「能走的人靠着墙边。」但喊了两次,声音只能淹没在浓浓哀嚎和咒骂声中。 迪恩弯腰缩身,小心翼翼的摸索前进,凭着记忆中的位置来到房前。他脚上踩到一个软黏黏的东西,不知道是沾满鲜血的尸体还是尸块,差点跌倒,连忙用手扶住门,发出「咚」的轻微声响。 他稳住身子,握住门把,就在要转开的瞬间,「抓到你啦。」有人跳上他的背,双手紧紧扣住他的脖子。 迪恩顿时呼吸困难,踉蹌后退,手上的手枪跌落地面。他试图扳开颈上的束缚,但越是挣扎,越是勒得更紧。 他脸色涨红,手指颤抖,忽然间全身无力,软倒在地上。 26.暗号 那人放脱手指,从迪恩身上爬下来,大口喘气。冷不防,「砰」一颗子弹从胸口穿出,那人缓缓低头下望,在不敢置信中倒落尘土。 「在那里!」有人大叫。 迪恩右手抓着手枪,左手抚摸喉咙,才刚坐起,无数子弹如暴雨从后方袭来。他迅速抓起方才那人,挡在身后,儘管挡下大部分,却仍抵挡不了海啸般的攻势。 一颗子弹射中他的左手臂,又一颗子弹打穿左手掌,接着,又一颗打中小腿。强烈的痛楚夹带血腥味扑面而来,迪恩咬紧牙关,用尽力气站起身来,衝向房门。 房门被撞开,眼前是个宽敞奢华的总统套房,巨大的鹅黄色的水晶串珠吊灯从天花板垂落,一整片的落地窗能眺望海景,浅褐色沙发摆放成u字型。 而沙发正中间,坐着一个双手被綑绑的女人,长发散乱,正在瑟瑟发抖。 「萝拉?」 迪恩快步向前,心疼战胜了身体上的痛楚,她是那么脆弱,那么的无助,不知道过了多少担心受怕的时刻。 萝拉抬起头,眼睛里血丝遍佈,嘴巴上贴了胶布。她「阿阿呜呜」的叫了几声,忽然间双眼圆睁,疯狂摇头。 「萝拉,是我。」 迪恩话刚说完,猛然间两旁「乒乓乒乓」衝出八名手持步枪的黑衣人,将他团团围住。 迪恩心底凉了半截,他被感情冲昏了头,忘了勘查地形,也忘了留下退路。他环视四周的黑衣人,右手缓缓伸入口袋。 「丢下武器,举起双手。」黑衣人大喝。 迪恩丢下手枪,摊开手掌,中指上却多了一个黑色指环。一名黑衣人走过来,将他身上的枪枝和炸弹搜刮一空。 「就是他,杀了我几十个小弟?」沙哑低沉的嗓音传来,一个高大壮硕的秃头从内室走出,身高约莫两尺,脸上面无表情,从脖子到手臂上画满刺青。然而,他身后站着那人,却让迪恩双眼喷出火来。 那是赫尔本.史东。 「你背叛我?」迪恩说。 「我说过了,黑老大是我主顾。」赫尔本耸耸肩,「我总是要做生意吧。」 迪恩往前踏出一步,立刻有枪管按住他的太阳穴。 「理查.沃森就是这样回报我的?」黑老大坐到萝拉身边,「我请他女儿上邮轮玩,让她住总统套房,吃好喝好的,他就这样回报我?」黑老大猛然将萝拉的下巴往上抬起,「请一个杀手来杀光我小弟?」 「放开她,不甘她的事。」迪恩大声说:「我是自己来的,理查.沃森跟我没半点关係。」 「你闭嘴。」黑老大脸上罩上一层寒霜,「你以为你还是个活人?等我算清楚,每死一个小弟,就剥下你一块皮。一块一块,直到你身上再也没有皮,就把你丢进水缸泡三十天,等到你全身都溃烂了,再丢到水里餵鱼。」 迪恩手上握拳,盯着窗外的黑夜。信号呢?信号怎么还没出现? 「雷蒙德?」他轻声说。 黑老大冷笑一声,从口袋掏出一个碎成两半的耳麦,丢在地上,「你在找这个吗?」 迪恩脸上变色,小腿伤口迸发,差点站立不住。 「推出来,一起处理了。」黑老大说。 雷蒙德从角落被拖出来,双手绑在身后,脸颊肿起一块瘀青,破口大骂:「赫尔本你这王八蛋,叫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赫尔本大怒,从黑衣人副手抢过手枪,就要衝上前。黑老大长臂一伸,将他拦下。 「剥皮完,他就是你的。」 「那是最——」赫尔本话未说完,忽然枪口一转,正对黑老大的太阳穴。下一秒,「碰」一声子弹穿头而过,鲜血飞溅,黑老大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轰然倒地。 同时雷蒙德大叫:「老鹰!」 迪恩拇指弯曲,迅速朝黑色指环上的暗格压下去。第一批定时炸弹啟动,剧烈的爆炸声从船底传来,随后地板来回摇晃,电灯忽明忽灭,水晶吊灯从高空摔落,在萝拉面前裂成碎片。 萝拉惊声尖叫,跳上沙发。 「他杀了老大,」黑衣人副手大叫:「杀了他们——」 迪恩听言立刻滚向一旁,八支步枪同时开砲,在地上炸出一块坑洞。迪恩长腿横扫,绊倒了三名黑衣人。 赫尔本毫不犹豫,一枪击毙副手,然后松开雷蒙德手上的束缚。 「还咒我下地狱吗?」赫尔本说。 「你要换计画干嘛不先说?」雷蒙德捡起地上的手枪,三枪射倒了两个人。 「那你就演得不像了。」赫尔本说。 就在此时,更多的黑衣人涌进房间,举着盾牌整齐划一的前进,下一秒,好几支手电筒一同照向迪恩眼睛。 迪恩眼睛不自主的瞇起,心中暗叫不妙,这是盲眼战术,下一秒,他就会被射成蜂窝。一剎那间,他脑中转过无数念头,然后他再度按压黑色指环,大叫:「老鹰!」 「轰隆隆」的爆炸声再度传来,地板炸出无数个坑洞,船身如地震疯狂晃动,迅速向窗口倾斜。 迪恩早有准备,衝向前抱住萝拉,萝拉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在他怀里颤抖。 「别怕。」他轻声说。 「我们要死了吗?」萝拉说。 「我不会再让你死的。」 船身倾斜已接近四十五度,一个沙发滑向落地窗,撞出蜘蛛网般的裂痕。下一秒,四五个沙发再度往窗户滑落,裂痕越来越深,迅速延伸到四个角落。随后,「哐噹」玻璃碎片如水花飞溅,大型傢俱不断从窗口滑落。 狂风阵阵,捲起窗帘乱舞。外头惨叫声不绝于耳,浓烟漫天而起,火焰的热度依稀从窗口灌进来。 「你想害死我们吗?」赫尔本瞪着他。 「你也差不多。」雷蒙德说。 眾人站立不稳,纷纷逃命。迪恩左手臂勾住地板上的坑洞,右手抱着萝拉,鲜血从他受伤的手臂涔涔流出,他紧咬牙关,挤出最后的力气。好几名黑衣人从他身旁滑落,摔落窗口。 27.殞落的传说 黯淡无光的夜里,罪恶遍佈的港湾,熊熊火焰冲天而起,震天的哀鸿声中,巨大的黑武士号断裂倾斜,即将倒落海中。 「我们必须跳船。」雷蒙德大声说,他和赫尔本抓住墙壁的凸角,双脚悬空。 「我们会摔死。」迪恩说。 「我们不能等,会被船压在下面。」雷蒙德说。 「我不想死。」萝拉哭喊。 「我们没有选择!」雷蒙德说:「等船够倾斜,我们不会摔到甲板上,会掉进海里。」 「听我号令,」赫尔本望着脚下,「一、二、三,跳——」 三人同时松手,从几十公尺高跃入海中,激起一阵水花。迪恩紧紧抱着萝拉,海中淹没他的头顶,隔了几秒,他们浮上水面。 迪恩使尽全力,游离深陷火海的邮轮,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抵达无人的林岸边。他躺在泥地上,全身虚脱,再也提不起力气,他的眼皮好重好重,终于闔上眼,沉沉睡去。 漫漫黑夜里,黑武士号的罪恶传说,从此殞落。 * 迪恩睁开眼睛,纯白色的墙壁映入眼帘,耳中听见机器规律的「滴——滴——」声。他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左手包满纱布和金属支架,还会隐隐作痛。 门打开,雷蒙德走了进来,对他眨眨眼,「你醒了?这一觉睡得可真久。」 「你们都没事吗?」 雷蒙德双手一摊,「都还好手好脚的,我想,应该没事。」 「萝拉呢?」 「她好得很。」雷蒙德坐在床边,「看到她,我就明白你为什么拼了命要救她。」 迪恩微微一笑,「她是很漂亮。」 雷蒙德望着迪恩的双眼,「她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 迪恩先是一愣,然后别过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迪恩,我看着你长大,你就像我的儿子。」雷蒙德说:「当年安妮……不是你的错。是我——」 「是我从来都没有好好保护她,这我很清楚。」 「不,迪恩,她的死跟你没半点关係。你必须学着放下。」 「放下?」迪恩摇摇头,「我抱着她烧焦的尸体,每一块皮肤都被烧烂了。你不知道,她当时会有多痛,又有多无助。只要看过她的尸体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放下。」 雷蒙德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你说得对,我也从来没有放下过伊芙。这些年,她一直都活在我心里,从来没有离开。」 一阵抑鬱的沉默,迪恩和雷蒙德一个望着地板,一个望着窗外,各自满腹心事。 「我也很想她。」迪恩轻轻开口。雷蒙德眼眶不由自主的红了。 「怀特先生。」迪恩说。 「嗯?」雷蒙德抬起头。 「谢谢,你……你总是无条件的帮我,不问风险,不问理由,就为我赌上性命。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傻孩子,」雷蒙德摸摸他的头发,「父亲就是这样子。」 迪恩突然一阵鼻酸,眼角有些湿润,他用手掌抹过脸颊,偷偷拭去就要流下脸庞的泪水。 门突然打开,赫尔本身穿警察制服,精神奕奕的走了进来。他难得展露笑容,对迪恩说:「小英雄,睡饱没?」 迪恩张大了嘴,「你是警察?」 「我是军人,退休后被招揽为警察卧底,卧底十年,就是为了搞垮哈博码头。」赫尔本说:「小兄弟,这次多亏了你,我才有机会一举击倒哈博码头,立下大功。」 「你卖那些武器,只是为了取得他们信任?」迪恩说。 「嗯,多年的打交道让我知道,擒贼必先擒王,要灭了黑武士号,就要先杀黑老大。但是,黑老大疑心很重,想要有机会站在他身边,一定要释出诚意,取得他的信任。」 「所以你就把我和怀特先生当作你的诱饵?」 「别这样,我相信你们。而且,我先做好我答应的事,也留给你们很多时间。」 「但是你要是先说,我们也不用这么胆战心惊了。」 赫尔本呵呵大笑,「我和雷蒙德算老朋友了,他的演技我很清楚,要是他知道了,绝对没办法演得这么好。」 「是啦是啦,就你演技第一名。」雷蒙德插嘴说。 「为了避免麻烦,警方会封锁消息,对外宣称这是一次突袭行动,歼灭了黑武士号。」赫尔本说。 迪恩耸耸肩,「那最好,萝拉才不会被媒体骚扰。」 「为了感谢你们,」赫尔本将两个深红色盒子分别交给两人,「这是我为你们争取的一点心意。」 那盒子入手沉甸,还覆着金边。迪恩打开盒子,看见白绒毛软垫上放着一块五星型的国家奖勋,星芒呈红黄相间,中间镶着一隻黄金老鹰,做展翅翱翔之态。背面则浮刻着「迪恩.琼斯」四个字。 「这是国家勋章,只献给做出重大贡献的英雄。」赫尔本说。 雷蒙德抚摸着奖章,内心澎湃,他明白这奖章背后的意义,那是他从军多年一直渴求却得不到的荣耀。 迪恩将奖章在手中掂了掂,「谢啦,很适合垫泡麵。」 雷蒙德和赫尔本同时回头瞪了他一眼。 「开……开玩笑的。」迪恩连忙说。 「还有这个,」赫尔本从口袋掏出莉丝的戒指,「还你。」 「你还算有良心嘛。」迪恩说。 两人又聊了一阵子,先后离去。 约一个小时后,门再度被推开,理查.沃森披着白袍,旁边站着一位蓄着短鬚的中年人,身后跟着好几个脸孔青涩的年轻医师。 迪恩心里一沉。对了,他一定是被送到沃森联合医院,他怎么没有想到呢? 看见理查的脸,他赫然想起了乔治,那人到现在还躺在森林的陷阱里,不知死活。 28.男朋友 理查翻了翻他床前的纪录板,写了一些字,然后走到床边,一言不发的看着他。迪恩也回瞪他,气氛一时陷入凝滞,年轻医师们面面相覷,没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唷,你一定就是那个司机了。」中年人往前踏上一步,伸出手掌,「我是班特.沃森,萝拉的叔叔,是个法医。」 「迪恩.琼斯。」迪恩用右手回握。 「感觉如何?手会痛吗?」班特说。 「不会。」 「那就好。这次可是咱们院长,号称外科神手的理查亲自为你开刀,你好好休息,伤口一定好得很快。」 「我不痛,可以出院了吗?」迪恩说。 「当然还不行,这么严重的伤势,最少也要住三天以上。要是太心急,会落下病根的。」 「我不在乎。」 「这……」班特一时语滞。 「我不允许。」理查忽然大声说:「我开过的刀,一定要是最完美的成果,没有落下病根这回事。」 两人僵持间,一个女人衝了进来,紧紧抱住迪恩。过了良久,她才缓缓放开手,轻抚迪恩的脸颊,「听说你醒了,我一下班就赶过来看你。」 萝拉那双澄澈的蓝眼睛近在咫尺,充满了关心和担忧。迪恩心头一暖,轻轻抚着她的秀发。 理查眉头一皱,沉声说:「萝拉,在这么多人面前,对个司机要有点矜持。」 「他不只是司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萝拉说。 「恩情我已经替你还了。」理查说。 「你根本不在那里,你懂什么?」萝拉挺直背脊,「他为了我,命都不要了,他身上受了多少子弹,那都是为我挡下的。黑武士——」 「够了。」理查大喝,「不准谈论这件事。」 萝拉脸色倔强,咬了一下嘴唇,说:「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要跟他交往。」 此言一出,迪恩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睁大眼睛望着萝拉,她是认真的吗?还是只是一句气话? 「一个有前科的司机?你不要笑死人——」 「迪恩,」萝拉迅速转过身,握住他的手,「你愿意当我男朋友吗?」 迪恩愣了几秒,才恍若梦中惊醒,用力点头,「那当然。」 理查脸色一沉,「萝拉,你又要跟我作对吗?」 「你又想怎样?拿财產继承权威胁我?喔,那早就没了,记得吗?」萝拉说。 「你立刻开除他,断绝跟他交往,我就恢復你财產继承权。」理查说。 此言一出,萝拉表情顿时僵住,她嘴巴微张,胸口起伏,似乎陷入天人交战。 迪恩低下头,方才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答应理查吧,他可以理解,他不怪她。 「不,」萝拉给了令所有人意外的答案,「我要跟他交往。我不是你的狗,被你用财產指挥来指挥去。我几年前就一无所有,现在又怕什么。」 理查瞪着萝拉,脸色涨得通红,隔了几秒,他深吸一口气,恢復漠然的神情,说:「真是听过最蠢的决定。」说着转身就走。班特跟在他身后,回头望了萝拉一眼。 病房只剩下他和萝拉两人。他握住她的手,说:「萝拉,你的心意我知道了,谢谢你。但是,那才是对你最好的选择,答应你爸爸吧,我不怪你。」 「迪恩,连你都认为……我是那种为金钱放弃尊严的女人?」萝拉说:「我说要跟你交往,是认真的。你为了我做了这么多,连命都豁出去,如果这样我还不感动,我还算是人吗?」 「萝拉,我只要你过得好,其他的——」迪恩话未说完,两办柔软的唇覆上他的嘴唇,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她身上的鳶尾花香飘入鼻间,她的白色衬衫滑顺轻柔,让他的手掌顺着锁骨来到胸口,她忽然一笑,轻轻推开他。 「你还在养伤,就那么不安分了。」萝拉用食指点了一下他的鼻子。 「我等会就要出院了。」迪恩说。 「不行,」萝拉正色说:「你至少要住三天,伤口稳定了才能出院。」 迪恩拗不过她,最后只得点头同意。然而,就算萝拉笑语如风,也吹不去他心中那一块大石。乔治,现在是死是活,会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尸体?如果被发现了,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这三天,对迪恩而言,比什么都还难熬。还好萝拉每天一下班就来陪他,只要见到她,什么烦恼都暂拋脑后,可惜午夜十二点之后,终究还是剩下自己一个人。这是迪恩的坚持,他不想让萝拉睡在病床房的沙发上,隔天精神不济的去上班。 终于熬到了出院的这一天,迪恩一大早就办好离院手续,奔向心头记掛已久的森林。 他才刚停车就发现不对劲,本来停着乔治的车子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怎么会?难道乔治自己爬起来了,不可能,那样的陷阱没有人帮忙是绝对无法自行逃脱的。该不会有人发现乔治的车子,是路人、警察,或只是个捲入麻烦的小偷? 迪恩心头怦怦狂跳,加快脚步衝向陷阱。昨晚的大雨将地面搅得泥泞不堪,他的鞋子陷入湿软的泥土,黏起一片脏污。 那坑洞就在眼前。他屏住呼吸,衝刺向前,低头望去—— 里头是空的。 29.染血的手 他的心头凉了半截,汗水从额头滑落,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是谁发现他?他去了哪里? 他双手互握,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缓缓站起身,沿着来路搜寻回去。 大雨冲淡了所有的痕跡,掩去了脚印和气味,更令他惊讶的是,连弹壳、衣服和玻璃碎片都被捡走了。也就是说,救走乔治的人,也同时取走所有证据,就算他当时戴了手套,但……又怎么能辩得过乔治的指证。 当然,前提是——乔治还活着。 就在此时,手机铃声响起,萝拉打来确认晚餐的约会,顺便要求他归还手机和宴会包。迪恩回到家中,删去手机里的简讯和通话纪录,将手枪重新充填子弹,放回包包里。 他从枕头底下取出枪枝,塞在裤子后方。他必须要随时准备,外头有个敌人,掌握了他的死穴,真到必要时刻,他会做出抉择。 幸福是如此得来不易,他不会再轻易放手。任何人,都不能成为他和萝拉之间的阻碍。他已经错过了一次,这一次,绝对不会让幸福从指尖溜走。 就如同十几年前那个夜晚,如果他没有在窗外转身离开,如果他更勇敢,衝进房间向伊芙表白,痛扁那死小子一顿,也许隔天早上,就不会听见那个梦魘般的噩耗…… 他还记得,半夜下了一场大雨,像是他心碎的眼泪,一点一滴打在屋顶。他辗转难眠,才刚用枕头盖住头,门外就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迪恩打开门,赫然看见雷蒙德那张伤心欲绝的苍白脸庞,颤抖着嘴唇,半晌发不出声音,最后从乾涸的喉咙挤出几个字:「伊芙……伊……」 迪恩踏上一步,握紧雷蒙德的手,「伊芙怎么了?」 「她……她……」雷蒙德用绝望的眼神望着他,摇了摇头。 一瞬间,迪恩像被闪电劈过,僵直在原地,「你……你说什么?」 「她上了那小子的车,半夜去兜风,却被一台酒驾的车迎面撞击,当场……当场……」 「不可能,不可能……」迪恩声音颤抖。 「我刚刚去医院看过她了,他们说,她瞬间就死了,没感觉到多少疼痛……」 「不,不不不,不不不……」迪恩踉蹌后退,不断摇着头,彷彿这样就能让一切从未发生。雷蒙德伸出手臂,将他揽入怀中,他的眼泪溃堤,脑中一片空白。 在那之后的三个月,雷蒙德足不出户,整天窝在沙发上,拉紧窗帘,不让半点阳光照进来。迪恩和安妮每天送饭过去,陪伴他身边,他总是面无表情,也不说话,甚至还生了一场大病。 迪恩和安妮不眠不休的照顾他,他们买不起退烧药,只能不停为他换冷毛巾……还有祈祷。 有一天清晨,迪恩睁开眼睛,却发现躺在床上的雷蒙德不见了。他心中一惊,找遍整间屋子,甚至连地下室都翻过,都不见人影。 他摇醒躺在沙发上的安妮,说:「安妮,怀特先生不见了。」 安妮睡眼朦胧,说:「嗯?」 「怀特先生不见了。」迪恩说。 「他好像走出去了。」安妮说。 迪恩推开门,看见雷蒙德站在不远处,双手负在身后,仰望天空。迪恩走近几步,听见他开口:「伊芙死后,我一心想跟着她去,多少次都在梦里看见了她。前几天高烧不退,更是整晚都看见她的笑容。我想,她在等我。」 迪恩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可是,我终究还是醒了。」雷蒙德说:「当我醒来,看见你和安妮守在我身旁,我突然明白,还是有人关心我、需要我,你们是我继续活下去的理由。还有伊芙——我要为她活下去,为她找出兇手。」 「算上我,怀特先生,我要为她报仇。」迪恩说。 寒风刮面,迪恩却全身发热,他不想再隐忍,不要再当好人,如果法律不能制裁该死的人,那就自己的双手来主持正义,就算染满鲜血,那也值得。 30.因为你 迪恩推开玻璃门,「叮啷啷」的铃鐺声响起,一名服务员迎上来为他带位。 餐厅西侧是一整排的落地窗,能从高处眺望夜景,月光黄的灯光流溢,深红色的天鹅绒地毯更添加了几分高雅。 他远远就看见萝拉向他招手,加快脚步,「你好早来。」拉了椅子坐下,顺手归还了宴会包。 「迫不及待呀。」萝拉说:「庆祝你健康出院,今天我请客。」 迪恩称谢,也不假装客气,毕竟看这餐厅的装潢,他也不确定自己付不付得起。他点好餐点,见萝拉还在微笑,嘴角也跟着上扬,说:「说吧,今天发生什么好事?」 「这样都被你发现。」萝拉说。 「工作上的事?」 「天大的好消息,成田取消和乔治亚的合作,改跟我们公司接洽。」 迪恩听见「乔治」两个字,嘴角抖了一下,「那是为什么?」 「乔治亚那边,案子负责人换成雅各,他研究合约,觉得获利太少,想重新跟成田谈判,结果惹毛了成田,所以……」萝拉挑高眉毛,「就被我抢走了。」 「为什么会换人?」迪恩说。 「听说乔治前几天开着车跑去度假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上班,可能又在哪里喝得烂醉吧。」萝拉耸耸肩,「谁管他呢?他永远不回来最好。」 迪恩点头,完全同意这句话。他永远不回来最好,他最好永远别回来。 「有了这笔资金,公司又能再次周转,也暂时不会破產了。」萝拉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眸,「迪恩,我能有今天,都是因为你。」 迪恩心中跳了一下,不自主的打直背脊,说:「什……什么意思?」 「你救了我,让我活下来,你毁了黑武士,让我不用还那永远还不完的一千两百万。是你让我有了第二次的人生,谢谢你。」她举起红酒杯,「这一杯,敬你。」 迪恩举起茶杯,「我不喝酒,只能以茶代酒了。」 两人「鏗噹」击杯,各饮了一口。 「你为什么不喝酒?」萝拉说。 「我不喜欢。」迪恩说。 「迪恩,既然我跟你交往了,就希望能了解你,我们之间不要有秘密,好吗?」 迪恩想了一会,开口说:「因为戈登.琼斯。」 「那是谁?」 「那是个混帐,他生下了我,所以以名义上的说法,他算是我爸。」 「他对你很坏吗?」 「他是个酒鬼,整天喝酒闹事,心情不好就打我和……出气。我从小到大,没有一块肌肤是完好的,永远都是伤痕和瘀青。」 萝拉轻抚他的手背,说:「他现在在哪里?我帮你教训他。」 「他死了。」迪恩说。 「噢,我很抱歉。」 迪恩冷哼了一声,「一点也不,那是他应得的。」他看见萝拉露出退缩的眼神,悄悄收回了手。 「不是我杀的。」迪恩话一出口,发现越描越黑。萝拉低下头,专心切着菲力牛排,他欲言又止,最后塞了两块羊排进嘴里,以免又说出什么让人误会的话。 萝拉太单纯了,不该让她看见自己的黑暗面。她知道他从黑武士救了她,却没看见他为她染了多少鲜血,她庆幸乔治消失了,却不知是他下的手。有些事,她永远不需要知道,她只要开开心心的,其他的,就让他来揹。 「不说这个了。」萝拉支开话题,「话说,那天我探病遇到雷蒙德,他跟我说,你有个妹妹。」 「安妮。」迪恩说。 「雷蒙德说,她跟我很像,都有一双水蓝色的大眼睛。」 「你们都很漂亮。」迪恩脸上表情没变,却是怒从心起,雷蒙德想暗示什么,早就告诉过他别多管间事。 「她人呢?你从没跟我说过她。」萝拉说。 「嗯……我上个厕所,抱歉。」迪恩站起身来,忽然眼角馀光瞥见人影晃动。 他锐利的眼神扫过角落,赫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角落画素描。 雪伦把素描本举得高高的,半遮住她的脸庞。 迪恩皱起眉头,大步跨向她。她和迪恩对上眼,睁大眼睛,说:「你怎么在这里?」 「不要装了,我知道你出现在这里不是巧合。」迪恩说。 「难道是缘分?」雪伦说。迪恩低头一瞥,抓住画本,雪伦毫不犹豫,用力闔上画本,压住他的手指。 迪恩手掌翻转,将画本轻巧的夺了过来。雪伦立刻伸手来抢,他转身,将画本举得老高,看见刚刚她在画的东西——正是他和萝拉。素描的空白处,还註记着:成田、黑武士、一千两百万、戈登.琼斯。 迪恩眉头竖起,转过身,「你在偷听我们说话?」 「我坐这么远,怎么听得到?」雪伦说。 迪恩愣了几秒,瞪着她的嘴唇,忽然想明白了,「你会读唇语?」 「还我。」雪伦夺过画本,收好东西就要离开。迪恩挡在她身前,说:「你在跟踪我?」 「是是是,我暗恋你,所以跟踪你。可以让我走了吗?」雪伦说。 「看来我家迪恩有个暗恋者啊,真不错。」萝拉走了过来,勾住迪恩的手臂。 她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像在宣示主权,第一次,迪恩在她眼里看见不一样的情绪——吃醋。她想佔有他,他只能属于她。 31.吻 雪伦一看见她,张大了嘴,手在空中夸张的挥舞,说:「你一定就是萝拉.沃森,好久不见。我的意思是……我以前在旭日中学常常看见你,你就像大明星一样。」 「你也读旭日中学?」萝拉说。 「对啊,那个时候还有一个女生也很厉害,叫做泰瑞莎.托利——」雪伦说。萝拉脸色沉了下来,双手交叉在胸前。 「你在乱说什么?」迪恩制止了雪伦,「你根本不认识她,你也不是旭日中学吧?」 「萝拉,你听过她吗?泰瑞莎.托利。」雪伦走上一步,「你知道她发生什么事吗?」 「谁派你来的?」萝拉说。 「你知道对不对?她怎么了?她是怎么死的?」雪伦说。 萝拉转头看着迪恩,「这是你朋友?」 「不,她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迪恩半拖半推赶走了雪伦,又回到餐桌上。 但不管他怎么逗她开心,萝拉仍是一脸抑鬱。好好一个约会就这样被毁了,他本来还期待有更多进展。晚餐结束后,他送她回家,车子一如往常停在大楼前。 萝拉说声谢谢,就推开车门,犹豫了一下,又坐回座椅上,说:「今天,谢谢你。」 「抱歉扫了你的兴。」迪恩说。 「不,那跟你没有关係。」萝拉望向他,「你要不要……上来坐坐?」 迪恩嘴角慢慢展开,弯成向上的弧线,「当然好。」他的手碰到车钥匙,想了几秒,说:「你先进去,我把车停好就上去。」 「停这里没关係的,这里不会拖吊。」萝拉说。 「我知道,我只是习惯了。」他亲了一下萝拉的脸颊,「等下就来。」他看着萝拉下车,背影消失在大门之后,立刻熄火,走向停在两公尺外的黑色轿车。 他用力敲了两下车门,几秒后,车窗降下来,露出艾伦.金的扑克脸孔。 「马的,你们要跟踪到什么时候?」迪恩说。 「上车说话。」艾伦说。 迪恩打开后车门,雪伦坐在后座上对他挑眉,「又见面了。」 他鑽进车子,瞪着雪伦,「你们到底跟踪我干嘛?」 「我们没有跟踪你。」雪伦说。 「少装了,从刚刚的餐厅开始,你们……」迪恩愣了一下,「是萝拉?」 雪伦手掌一摊,「所以囉,少臭美了,你没那么伟大。」 「为……为什么跟踪她?」迪恩说。 「你没听说吗?她哥哥——」 「别跟他说。」艾伦大声说:「那是他女友,他们可能会串通。」 「他哥哥开车出去玩了,好几天不回来上班。」迪恩说:「你是说这件事吗?」 雪伦轻笑,「那是讲好听的。事实上是,他哥哥失踪了。」 迪恩心头震盪,胸口剧烈起伏,他拉紧外套,遮掩住那些不安,「失踪?」 「根据可靠消息指出,萝拉是最后一个和他传讯息的人。」雪伦说。 「那又怎样?他们是兄妹,传讯息很正常。」迪恩说。 「开公司打对台,互抢合作案,这也很正常吗?」 「你到底对萝拉有什么意见,需要处处针对她。那个泰瑞莎,还有乔治失踪,什么都要扯到她身上。」 「那你为什么这么护着她?你真的了解她吗?」雪伦说。 「她也许看起来很刚强,但那只是她的保护色,她很脆弱,也很纯真。」迪恩抬起头,「而且她太娇小了,怎么可能对付高她一颗头的乔治,不可能是她。」 艾伦忽然拍拍手,说:「你说的对,她太娇小,不会是她。更可能的是——她有个帮兇。」他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彷彿可以穿透迪恩的面具,看见他的真面目。 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空气瞬间凝结了。迪恩紧绷着脸,不让情绪爬上他的脸孔,他埋藏在袖套下的手指被捏得隐隐作痛,似乎再多几秒就会骨折。 「雅各,」迪恩打破沉默,「你该调查的,是雅各。你想想,乔治走了,是谁可以接掌整间公司,谁又可以得到爱琳。他才是整件事情背后最大的赢家。」 「你的论点很好,只是有一个问题。」艾伦说。 「什么问题?」 「他就是我们的雇主。」艾伦说:「是他要调查乔治下落,而头号嫌疑犯就是他妹妹。」 迪恩哼了一声,「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他推开车门,「下次再跟踪,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转身出去,忽然间,雪伦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了回来,搂住他的腰,然后在脸颊轻轻一吻。柔软湿热的触感让迪恩瞬间愣住,有那么片刻间,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迪恩,你是好人,也许萝拉.沃森和你想的不一样。」雪伦说。 迪恩踉蹌的退后一步,关上车门,车内陷入一片静默。艾伦转头瞥了雪伦一眼,「那个吻,值得吗?」 「如果能听到什么消息,那就值得。」雪伦说。 「雪伦,他不是什么好人,怎样都不值得。」艾伦说。 32.没有秘密 迪恩上楼,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他犹豫片刻,转一下门,才发现门没锁。房间的门半掩,透过门缝看见萝拉已经洗好澡,换上睡袍,盘腿坐在床上。 她白皙修长的大腿一览无遗,一直延伸到睡袍开叉处,迪恩心中一动,推开房门。 萝拉紧咬嘴唇,盯着一张照片看得出神,听见他进来,立刻倒盖照片。 「那是什么?」迪恩走进一步。 「没事。」萝拉说。 「萝拉……」 「我说没事。」 「萝拉,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信任我。」迪恩坐到她身边,轻揉着她的肩膀,「你说的,我们没有秘密。」 萝拉迟疑半晌,叹了一口气,翻过照片。照片上两个女孩互搭着肩膀,左边那位张着水蓝色的大眼睛,是国中时期的萝拉,右边则穿着黑蓝相间的连身泳衣,头戴泳帽,黝黑的脸蛋上掛着大大的笑容。 「这是……泰瑞莎?」迪恩说,萝拉点点头。 「你们是朋友?」迪恩说。 「我们不只是朋友,还是最好的朋友。」萝拉说。 迪恩眨眨眼,「最好的朋友?」 「想不到吧,像我这种人也曾经有过闺蜜。」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萝拉微微一笑,「那个时候,我们每天都黏在一起。旭日中学是贵族学校,她是游泳体保生,否则以她的出身,根本不可能进来,但也因为这样,她常常在学校被歧视、霸凌。而我,你知道的,天生孤僻冷漠,也因此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 「那后来发生什么事?」 萝拉脸色沉了下来,「那年乔治生日,在我家举办庆生派对。她总是跟我说不知道派对长怎样,从来没见识过,我就偷偷邀她来,结果……结果……」萝拉话声哽咽,闭上眼睛,「如果我没有……都是我,都是我害死她的。」 「萝拉,发生什么事?」迪恩说。 「她很兴奋,她从来没碰过酒。所以我们喝了很多,各式各样的酒,葡萄酒、红酒、白酒、奶酒什么都喝。只是,乔治那群哥儿们还是一样混帐,一直想找我们的碴,后来我们躲到泳池边,还偷渡了一大桶生啤酒出来。」 「接近十二点,全部的人都挤进客厅,为乔治唱生日快乐歌,岸边只剩下我们两人。我跟她说,我要趁乱去偷展示柜里的陈年老酒,她劝我别去,说我爸可能会生气,但我还是去了……」 萝拉深吸一口气,静默片刻,迪恩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陪着她。 「客厅挤满了人,我很快偷走那瓶酒,揣在怀中,结果不小心撞到乔治的混混朋友,他们刁难我,叫我把东西交出来。谢天谢地,爱琳出现了——她是乔治朋友堆里唯一的好人,她赶走他们,还问我要不要帮忙。她帮我拿了两片蛋糕,跟我一起走向泳池,就在那个时候,我们看见……」萝拉低下头,用颤抖的手指拿起照片,「小莎……她飘在泳池里……」 「怎么会?她不是游泳健将吗?」迪恩说。 「她第一次喝酒,又喝得太醉了。我根本不应该放她一个人,是我,是我害死了她。」 「不,不是你,是她……太不小心了。」 「小莎的妈妈坚持要查清真相,她说她女儿不可能溺毙,而且过去一直被霸凌,这一定是某个人渣干的。她甚至去医院找班导师——那时因为脚伤住院一个月了,但也没有下文。」 「霸凌的事,班导师应该多少知道吧?」 「其实……」萝拉犹豫了一下,「严格来说,老师也是霸凌的一份子。她常常在全班面前,说小莎家里多穷,私下嫌她衣服又破又旧,叫小莎的作业只要做其他人的一半,因为她程度不好,等等这类的事情。」萝拉说:「小莎的事情发生之后,她也辞职了,再也没有回来学校。而学校里,也没有人敢再谈论这件事情。」 「如果泰瑞莎被霸凌,说不定,真的有人趁你离开之后,推她下水呢?」迪恩说。 萝拉摇摇头,「后来有做死因解剖,她的确死于溺毙,而且生前没有挣扎跡象……」她纤细的手指滑过泰瑞莎的脸庞,「如果我——」 「萝拉,我了解你的心情。」迪恩握住她的手,「我一辈子都揹着愧疚感生活,总是在想,如果当时怎样,如果当时怎样,但是那一刻从来没有回来过。」 「是因为……你妹的事?」 迪恩别过头,「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不是今天。」 「我知道了。」萝拉身体倾向他,「晚上那个女孩,是小莎的朋友吗?请告诉她我很抱歉,对她——」 「不是。」迪恩说。 「那她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了解了。」萝拉站起身来,「我有点累了,你介意……今天先睡沙发吗?」 迪恩的失望写在脸上,但还是转身出去,「你好好休息,记得——」 「帮我带上门。」萝拉说。 迪恩抿抿嘴,关上门,颓坐在沙发上。他们总是这样,萝拉忽喜忽忧的情绪操纵着他们忽远忽近的距离。 他不喜欢这样,但又能如何。她可是人人垂涎的大小姐萝拉,而他什么都不是。 他脑中浮现雪伦那个吻,温润的触感彷彿还留在脸颊。她为什么亲他,那是什么意思?她喜欢她吗?怎么可能,他在她面前从不掩饰,既不绅士更不温柔,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他吗? 迪恩拍了一下额头,为自己的心烦意乱訕笑。那只是一个吻,迪恩,那根本不代表什么。 他脱下外套,往旁边随手一丢,忽然「咚」一声,一个黑色小物从外套口袋掉了出来。 他捡起细看,瞳孔斗然放大,这是……窃听器。是谁放进去的?他一直都很小心翼翼,和每个人保持距离,怎么会有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接近? 他敲了一下桌子,恍然大悟。那个吻,已经不用猜测是为什么,掌心这个东西就是答案。 33.失踪 狂风拂掠过树梢,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远方的天际乌云满天。十五岁的迪恩跟在雷蒙德身后,稚嫩的脸上眉头紧锁,快步而行。 「怀特先生,警察那边还是没有线索吗?」迪恩说。 「没。那车是赃车,三个月前就报遗失。」雷蒙德说。 「那指纹呢?dna呢?总有一些线索吧?」 「车子烧成一团,找不到什么可以验。而且,这里是小镇,我们又是无需在意的小人物,他们哪会多花时间?」雷蒙德说:「我们只能靠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他突然停住脚步,蹲下身,手指轻触地面上的煞车痕。就是在这里,就是从这里,伊芙踏上死亡之路。 道路尽头处有个九十度的转弯,酒驾的车一定是突然从那里转进来,他们闪避不及,猛踩煞车…… 雷蒙德沿着煞车痕往前走,每一段都彷彿是伊芙临死前的求救,绞痛他心头。他视线有些模糊,努力不让眼泪流下,伊芙不会希望看见他哭泣的样子。 煞车痕终止,然后是一整片怵目惊心的烧焦痕跡,连路旁的杂草都被泼及,可见当时是怎么样的熊熊大火。 迪恩跪在地上大哭,手指颤抖的抚摸漆黑的烧焦痕。当时伊芙有多疼,他心中就有多痛。 雷蒙德吞下泪水,沉声说:「擦掉眼泪,起来。」 「是,怀特先生。」迪恩说。 「我们已经悲伤了三个月,现在是找兇手的时候。」雷蒙德站到对面来车的位置,模拟当时情况,「我开车过来,忽然看见车子迎面而来,闪避不及,唯一活下去的方法,就是跳车。」他躺在地上,向路边滚去,顺着杂草滚向树林。 他坐起身来,望向道路,脑中彷彿看见撞击那一瞬间,火势猛烈爆发,「我看见那一幕,知道闯了大祸,吓得拼命跑。」他手脚并用的爬起,往树林深处奔去,枝叶打在他的身上,偶尔遮蔽住视线。他听见迪恩在呼唤他,但他不能停下,他必需一直跑、一直跑—— 这一刻,他不再是他,他是那个该死的醉汉。 骤然间,一根粗壮的树干挡在眼前,以他的反应速度,可以跳越过去,但他不行,那个喝醉酒的蠢汉不行。 他任由自己往前跑,让树干绊住小腿,下一刻,他一个翻滚摔了过去,跌在地上。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一块金属半埋在树干底下,他伸手抓起。 迪恩跑了过来,一边大声呼喊:「怀特先生,怀特先生,你没事吧?」 「好得很,看看我找到——」雷蒙德话未说完,忽然重心不稳,往后跌落,直直往下坠,只听见「啊——」的叫声回盪。 迪恩大惊,迅速跨过树干,往下望去。后方是个陡峭的斜坡,雷蒙德不断往下滚动,不知生死,他一咬牙,也顺着坡道滑下。 坡道比他想像中更长,他的衣服被划破,屁股热辣辣的疼痛,「碰」一声摔倒在地。他挣扎起身,跌跌撞撞走向趴在地上的雷蒙德。 「怀特先生?」迪恩用力摇晃他,雷蒙德却是一动也不动。迪恩慌了,用力将他翻过身,捏了捏他的人中和眉间,然后双手合十祈祷。 隔了几秒,雷蒙德悠悠转醒,睁开眼睛。迪恩大喜,紧紧抱住他,哽咽的说:「我以为我也要失去你。」 「傻孩子,」雷蒙德轻摸他的头发,「你跟我滚下来做什么?」 「除了安妮,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绝对不会丢下你。」迪恩说。 雷蒙德微笑,摊开手掌,「看我找到什么。」 迪恩伸手接过,那是个裂成一半的徽章,正面有两片像百合的花瓣,花梗绑着像绳子的东西,背面则刻着g的字母。 「我猜那是童子军徽章,」雷蒙德说:「g是那个人的名字。」 「g?」迪恩站起身,来回踱步,「那会是谁?」 「不管是谁,海角天涯,我都会找到他。」雷蒙德说。 迪恩盯着那个徽章,g逐渐放大,再放大,佔满了整个脑海,然后扭曲变成了乔治的脸庞,他脸色发青,额头缓缓流下一行血,然后咧嘴大笑。迪恩摀住耳朵,大声吼叫,猛然间清醒了过来。 * 他斜躺在自己家的沙发上,遥控器跌落地面,电视上正播放着乔治的脸孔。迪恩双眼睁大,连忙坐直身体,紧盯着电视萤幕。乔治怎么上新闻了,难道他们报警了?他们发现了什么? 「着名的製药公司乔治亚总裁乔治.沃森,传闻已经失踪多日,两个礼拜未曾踏进公司。他的父亲理查.沃森拒绝接受採访,公司合伙人雅各.汤玛士则表示乔治只是休了长假,现在在某个海滩躺着晒太阳,请投资人切莫慌张。」画面切到雅各被记者的麦克风簇拥,微笑解释着状况,爱琳站在他身后,眉间留着一抹挥不去的忧愁。 就在此时,门铃忽然响起。迪恩打开门,看见雪伦站在门外,白色帆布鞋沾满泥泞,不知道刚从哪里过来。 迪恩微微一愣,「你怎么来了?」 「嗨,」雪伦说:「我……刚刚经过附近,就想说来拜访一下你。」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迪恩说。 「这个嘛,我哥哥是侦探,记得吗?」雪伦指着门后,「我可以进去吗?」 迪恩敞开门,狭小的客厅堆满杂物,沙发上还掛着两件外套,桌子上摆满吃完的空盒。 「啊,我整理一下,你先请坐。」迪恩踢开散落地上的纸袋,一把抱起桌上的垃圾,走进厨房。 「要喝什么吗?」他对着客厅大声说。 「水就好,谢谢。」雪伦说。 迪恩拿着一杯水出来,刚好看见雪伦坐在沙发上,正在翻找他的外套。他脸色一沉,从口袋掏出窃听器,说:「你在找这个吗?」 雪伦手抖了一下,说:「那是什么?」 「少来了,那个吻,」迪恩说:「你趁那时候放进我口袋的,你演得可真好,不是吗?」 「不,迪恩,你听我说——」 迪恩将窃听器砸在地上,用脚踩碎,「你在怀疑我,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那是为了窃听萝拉——」雪伦说。 「我说过了,再次见面就不是朋友。你出去吧,趁我还没把你轰出去之前。」 「迪恩,拜託你,别这样。」 「出去!」迪恩大声说:「我这可不是在演戏。」他抓起雪伦的手腕,将她拉向门口。 「迪恩,我知道我不该放窃听器,那是我的错。」雪伦说:「可是那个吻,是真的,是出于真心的。」 迪恩冷笑一声,「这又是另一场戏吗?」 「不,我是真的……喜欢你,我……」雪伦双颊緋红,说:「我喜欢你,好吗?」 迪恩张大了嘴,盯着雪伦半晌不说话,然后摇摇头,「不要再骗我。」 「我没骗你。」 「你真的认识我吗?了解我什么个性吗?干过多少坏事,杀过多少人吗?」他一边说一边推雪伦的肩膀,「你知道我是前科犯吗?」 「是的,你在十八岁时偷了一台迷你模型车,只有一个手掌大小。」雪伦说。 「你果然调查过我。」 「你有个妹妹,她叫安妮,你们两个相依为命,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所以,告诉我,一个连肚子都填不饱的人,怎么会想去偷一台模型车?」 迪恩双手交叉胸前,「你想说什么?」 「你光是烦恼该如何养活自己和妹妹,就已经焦头烂额了,怎么会偷这种小东西?」雪伦说:「那是安妮偷的吧?」 「闭嘴,给我闭嘴。」迪恩大声说:「不准你再提到安妮。」 「你护着安妮,就像你那天在哈博码头自愿代替我去犯险一样,就像你那天在晚宴为萝拉做的事一样。你总是牺牲自己,来保护别人,不管你怎么武装自己,我知道在你防卫的外表下,有一颗柔软的心。」雪伦轻轻的说:「迪恩,我知道你是好人。」 「不,我不是,我不是……」 「但是,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雪伦凝视着他,说:「乔治的失踪,是你干的吗?」 34.共同的敌人 迪恩心中一惊,疯狂摇头,「不,不是,不是。」 「麦尔本郡是个小村庄,那里有片森林,野生物种丰富,少有人跡,是个狩猎天堂。也因为这样,那里满佈陷阱,外行人几乎不敢进入。」雪伦说。 迪恩胸口起伏,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在森林深处,有个捕熊陷阱,是一个深约三公尺的坑洞,四壁铺着铁板,一般人要是跌进去,绝对无法靠自己出来的。」 迪恩瞪大眼睛,紧闭嘴唇,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她知道了,她发现了那个陷阱。他缓缓握起拳头,他费尽心力得到的一切,就要毁在她的手里。如果她不存在有多好,如果她死了有多好。 「在陷阱的夹缝里,我发现了一滩血跡。」雪伦踏上一步,「你觉得,如果报警,他们会查到那是谁的血跡?」 迪恩深吸一口气,说:「你还没报警?」 「还没,」雪伦说:「我想听你亲口说。」 「艾伦呢?他没意见?」 「他还不知道。」 「也就是说,现在只有你知道。」迪恩的手指覆上腰间后的手枪,盯着眼前这个女人。 杀了坏人,好人才能好好活着。然而,如果杀了好人,自己才能好好活着,该不该杀?如果坏人是自己,该杀了谁? 「对,只有我知道。」雪伦说:「如果你想开枪,就开枪吧。」 迪恩迅速举起枪,抵住雪伦的前额,「你以为我不敢?」 雪伦闭上眼睛,「你敢,但你不会。」 迪恩手上用力,在雪伦的皮肤压出凹陷,手指扣住板机,「你不知道,我为了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开枪啊,杀了我。」 迪恩大口喘气,内心天人交战。杀了她,事情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但是,她就站在眼前,毫不抵抗……他怎么下不了手? 下一刻,手枪滑过掌心,摔落地面,迪恩踉蹌退后两步,跌坐在沙发上。 「去吧,报警吧。」 * 「迪恩,告诉我,发生什么事?」雪伦蹲在身前,轻轻捧起他的脸颊,「告诉我,我才能帮你。」 迪恩闭上双眼,摇摇头。 「他死了吗?」雪伦说。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他在哪里?」雪伦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 「迪恩,看着我,这很重要。」雪伦摇晃他的肩膀,「你杀了他吗?」 「没有,我……我不知道。他跌下陷阱,撞到头,流了很多血,我就去忙别的事了。等我几天后回来,他已经不见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雪伦坐到他身旁,沉思半晌,喝了一口水,静静的不说话。迪恩瞧了她一眼,不太确定她的表情,不知道她打算怎么做。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的那一块大石彷彿也落了地,不管是对是错,至少不再独自憋在心头。 他犯了错,他会承担,就算代表要去坐牢,至少他曾带给萝拉幸福,那就足够。 「打电话吧,我不怪你。」迪恩说。 「你可能忘记了,但我记得。」雪伦说:「我欠你一个人情,我们一起查明乔治失踪的真相。」 「如果最后发现……我真的杀了他呢?」 「那我会亲手把你交给警察。在那之前,我们一起查明真相。」 「谢谢。」迪恩顿了一下,「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帮你,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雪伦说。 「谁?」 「乔治.沃森。」 迪恩愣住了,「乔治.沃森?」 雪伦站起身,眺望着窗外,嗝了许久才开口:「十年前,有个荷马街日报的记者,为了做校园霸凌的专题,带着一张照片,前往哈博码头。为了某种原因,他调查完后,就前往沃森联合医院。」 迪恩抬头看着她,她的眼眶红润,右手紧紧捏着左手手掌。 「那天,也是我们约好吃大餐的日子,为了提前庆祝父亲节。我和艾伦在餐厅,从下午五点等到晚上七点,然而,却接到一通电话,说他……从沃森医院顶楼跳楼自杀……」 「噢,我很抱歉。」 「警察收走他所有工作的东西,除了那张照片,成了我父亲唯一留下的线索。」萝拉轻敲着窗户,「他们说他压力太大,所以自杀了,但我知道不会的,他那天还约好吃饭,说要点他最爱的龙虾大餐……他不会自杀的,他不可能丢下我们。」 「我懂了,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追查泰瑞莎?」 「在你之前,我们试着进入哈博码头好几次,但没有门道,每次才深入荷马街就被那些流氓骚扰到寸步难行。一直到你出现,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迪恩耸耸肩,「可惜老太婆不太帮忙。」 「在那之后,线索都断了,只剩下沃森医院。」雪伦说:「我和哥哥连续好几年参加他们出现的晚宴,就是为了接近他们。好不容易最近有了机会,却在乔治的电脑里查不到半点东西……」 「所以,你放了窃听器?」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但直到我听到当年的事,我才发现,很有可能是乔治那群人霸凌她,失手杀了她,所以在我爸爸追查到医院时,心虚之下将他从顶楼推下……」 迪恩闭上双眼,叹了一口气,「只要你答应不骚扰到萝拉,我可以帮你。」 「你要怎么帮我?」 「你爸前往沃森医院的目的,一定是为了泰瑞莎的验尸报告。」 萝拉摇摇头,「我试过了,他们说,不是家属不能申请。」 「谁说要申请了?」 35.病歷 又回到这个洁白整齐的诊间。莉丝.卡特坐在迪恩身前,在病歷板上振笔疾书。 「你看起来有精神多了。」莉丝说。 「谢谢。」迪恩说。 「最近还有失眠吗?」 「嗯……偶尔,但是比较少做恶梦了。」 莉丝点点头,「最近发生什么事吗?」 「可能……我交了女朋友。」 莉丝微微一笑,放下板子,「我欠你一声谢谢。」 「不,应该的。」 「你这样不顾性命的救她,连我这个妈妈,都自叹不如。萝拉找到你,是她的幸运。」 「你也帮了不少忙,没有你的赞助,我没办法救出她。」迪恩从口袋掏出那枚戒指,「这个,还你。」 「噢,」莉丝手抚胸口,露出一个灿笑,「太好了,理查一直问我戒指跑去哪,我快要找不到藉口了。谢谢你。」 迪恩微笑,将戒指递给她,忽然手一抖,戒指滚落地面,掉在米白色的绒毛地毯上。 「对不起。」迪恩说,双手在地毯上摸索。 「噢……没关係,我找找。」莉丝说。 两人蹲在地上寻找,迪恩悄悄往办公桌方向移动,他的手指碰触到一个冰冷的硬物,是戒指。他用手掌遮住,夹在手心,瞥了莉丝一眼,她一手搭着沙发,一手在沙发下搜寻。 迪恩迅速来到办公桌前,拉开第一层抽屉,散落着几本病歷,他又拉开第二层,看见钱包和……证件卡。他一把抓起,收进口袋,然后站起身,大声说:「找到了。」 「太好了,太感谢了。」莉丝快步走过来,伸手接过,「这下理查就不会再逼我整理梳妆台了。」 「逼你整理?」迪恩皱起眉头,「他常常这样吗?」 「啊,没有没有,他只是有一点点洁癖,又觉得戒指一定是掉在那里。」莉丝坐回座位,「我们继续吧。」 诊疗在四十分鐘后结束。迪恩走出诊间,套上准备好的白色长袍,他在走廊上间晃片刻,看见一个护理师推着病歷车经过。 迪恩迎上前去,「嘿,你好,我是新来的。我要找一份病歷,但不知道要上哪去找。」 护理师瞟了他一眼,「七月那批?实习的?」 「对,你知道,这医院好大,像个迷宫一样。」迪恩说:「我甚至常常找不到厕所。」 「看你这件医师袍乾净成这样就知道,」护理师摇摇头,「菜到不行的菜鸟。已经过三个月了,你最好赶快熟悉。」 「你说的对,我会努力……」 「地下一楼。」 「谢谢。」迪恩转身就走。 「喔对了,」护理师叫住他,「给你一个建议,医师证要别在身上,这样看起来才专业。」 「谢谢,我等下就别上。」迪恩再度转身。 「还有,放两支笔和笔记本在胸口,主治医师说了什么,立刻写下来。」 「没问题。」迪恩边走边挥手。 他来到地下一楼,顺着指示看牌来到病歷室前。他刷了莉丝的识别证,两扇铁门向两侧自动拉开,眼前陈列着一排排的书柜,架上塞满数以千计的病歷本。迪恩倒抽一口气,看来会在这里耗上好一会儿。 一股潮湿发霉味扑鼻而来,冰冷的温度让他忍不住拉紧白袍。他循着姓名分类排来到「t」开头的姓氏,佔满了一整排的书柜。他的手指滑过好几行姓氏,终于看见「托利」两个字。太好了,现在只要找到泰瑞莎就行了。 他将整叠病歷一起拉了出来,一本本迅速翻过。然而,直到翻到最后一本,都没发现泰瑞莎的名字。 迪恩眨眨眼,不太懂哪里出了错。他又重新确认了一遍,还是没有看见。正想不透时,铁门敞开,方才那位护理师推着推车走进来,将一本本病歷归回书架上。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为什么我找不到我要的病歷?」迪恩说。 「你有上网登录预借吗?」护理师说。 「我……什么?没有,我该怎么……」 护理师抿抿嘴,走到墙边的电脑前,点了两下滑鼠,萤幕上跳出查询页面。「病歷编号?」 「喔,我不知道,我没有背。」 「菜鸟。」护理师抓起桌上的原子笔,插进迪恩胸前的口袋,「带着,下次写下来,什么事都要写下来。你的脑袋没有你想像中管用。」 「谢……谢谢。」 「生日年月日?」 「我……我也不知道。」迪恩抓抓头。 护理师蹙起眉头,「你跟哪位医师?这么掉儿啷噹,小心被电得很惨。」 「呃……理查.沃森。」迪恩随口说出第一个浮现脑袋的名字,「他说得很快,我只记得名字,泰瑞莎.托利。」 「是沃森医师呀,你可真有福气,跟到这样的大医师。」护理师说:「听说他那个叛逆女儿跟他大吵一架,在一堆实习医师面前。你可看见没有?」 叛逆女儿?迪恩嘴角抽动了一下,说:「没有。」 「很难想像吧,像沃森医师那样完美的人生,也有这样的烦恼。」护理师拍了一下桌子,「找到了,在沃森医师那里。」 「理查.沃森?」 「不,班特.沃森。」 迪恩嘴巴微张,长叹了一口气。这下有些麻烦了,班特看过他,他没办法冒充实习医师。也就是说,除了偷,别无他法。 他说声谢谢,询问班特的办公室位置,就在病歷室这条走廊右转后的尽头。 「快去吧,等会五点他就要下班了。」护理师说。 这句话给了迪恩一个灵感。他躲在附近的厕所,直到五点半时,才直奔班特的办公室。 大门紧闭,迪恩轻轻一推,门闻风不动。也许这代表班特下班了吧?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倾听半晌,确定里头没有半点声响,这才掏出莉丝的证件卡。莉丝的权限有那么大吗?能够进入班特的办公室吗? 他脑中都还没想清楚,手就已押上感应区。 「逼——」一个长声后,接着「喀」的短声。迪恩嘴角上扬,推门而入。 36.办公室 门后是一个七八坪大的空间,墙边摆满了书柜,柜子里塞满各种书籍和资料夹。角落的书桌上,病歷文件放得乱七八糟,还有几叠摔落到地上。 迪恩瞠目结舌,这混乱程度简直跟他的住处有得比。他瞥了一眼手錶,萝拉说她七点下班,也就是说,他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可以翻遍这个垃圾堆般的山丘。 他走到书桌前,一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文件,差点滑倒。他咒骂一声,即时扶住桌面,稳住身躯,却也在白纸上留下鞋印。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一脚踢开文件,抱起桌上的病歷堆,一本一本翻找。他看完手上那叠,擦去汗水,又抱起另一堆。随着时间分秒流逝,他的耐心也渐渐消磨殆尽。 不行,这样太没效率了,他将档案「碰」一声放回桌上。就在此时,手机震动起来,是雪伦,她到底有多心急。 他接起电话,「就跟你说我五点半才能进来。」 「我知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雪伦说。 「担心我的安危?我只是来找病歷而已。」 「但是,我爸爸就是……」雪伦顿了一下,「对不起,我……我就是很不安。迪恩,不要错估沃森家族,他们没你想的那么善良。」 「他们一点都不善良,」迪恩说:「我也是。」 他掛断电话,坐进松软的黑色沙发椅,视线扫描过整间办公室。泰瑞莎的病歷就在这里,但是,会被丢在哪个角落? 「他们没你想的那么善良。」雪伦那句话忽然回盪在耳边,迪恩轻敲桌子,如果班特.沃森真的参与了雪伦父亲的谋杀案呢?如果泰瑞莎的病歷真的有鬼,所以他将它藏起来了呢? 迪恩起身来回踱步。那么,班特.沃森不会把它大辣辣的摆在桌上,他会把它藏在某处……某处隐密的角落…… 而对大部分的人而言,越低处就象徵着越隐密。迪恩一一拉开书柜最下层的抽屉,然而,几乎都只塞满电池、充电器等等杂物。他的目光落到最墙脚的书柜,几乎有一半被前方的置物柜挡住,玻璃板上沾满厚厚的灰尘——除了最下层的抽屉,握把上几乎没有脏污。 抓到了! 迪恩蹲下身,拉开抽屉,里头有好几本年轻女孩的时装杂志,女僕装、运动装、护士服、学生服等各种不同角色装扮,目测都不超过十六岁。他满心困惑,不懂这些东西为何像宝贝一样收藏在这里,他翻到最下层,瞳孔斗然放大—— 是泰瑞莎的病歷。 他把整叠都抽了出来,迅速摊开到死亡证明那页。他从头到尾看了一次,皱起眉头,又重看了一遍,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死亡证明上写的清清楚楚:泰瑞莎死于溺毙,死亡时酒精浓度极高,身上没有任何外伤,没有挣扎痕跡。 怎么可能? 如果真的是意外,为什么班特要特别藏在这里? 在几分鐘前,迪恩还打从心底相信是个意外,但如今看来,简直是疑点重重。泰瑞莎的死不可能那么单纯,一定藏着某些秘密。 迪恩思索片刻,忽然看见泰瑞莎的病歷底下,压着另一本病歷——玛德琳.肯特。 看照片是个中年妇女,地址在医院附近,几年前曾因为从楼梯上摔下来,右脚骨折而住院。迪恩灵光一闪,迅速翻回个人资料页,果然看见职业栏中填着:老师。 萝拉曾说过,她的国中老师因骨折住院,却在泰瑞莎母亲拜访过后,从此没再回到学校。 这本病歷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偶然,泰瑞莎、玛德琳、班特三人之间,必然有某种关联,某种……阴谋。难道班特杀了泰瑞莎? 幕然间,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直往办公室而来。迪恩将病歷塞入怀中,才刚推回抽屉,外头就响起「逼——」一声。 「明天再处理。我已经加班一小时了,现在要回家。」一个男人走进来,对着电话大声说。 「对……对……我知道,但会议在下午,不,我明天晚上有事。听着,我才不管你们的行政程序,反正——」他突然停下脚步,目光扫视四周,「就这样,我要掛了。」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班特的呼吸声。他往前踏出一步,却踩到文件,差点滑倒。他低头一看,白纸上除了他的半个鞋印之外,还有另一个大脚印。 迪恩屏住呼吸,缩身躲在书桌下,等待时机。班特一定会走过来,只能趁那一刻夺门而出。他听见一阵翻动书柜的声音,然后班特吹起口哨,缓缓走进书桌。 迪恩手指撑地,弓起背,内心倒数—— 一,二—— 「出来!」班特大叫,「书桌下的,出来!」 迪恩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慢慢起身。 「是你,」班特眉毛直竖,「你在这里干嘛?」 「没干嘛,我只是……迷路了。」 「迷路?」班特哈哈大笑,倏然间从口袋掏出手枪,对准迪恩,「你当我白痴?」 迪恩心头一跳,举起右手,「嘿,有话好好说。」 「你左手夹着什么?」班特说。 「我的病歷,我本来要去还——」 「放下。」 「什么?」迪恩挤出笑容,「这没必要——」 「放下!」班特晃动手枪。 迪恩放下病歷,泰瑞莎三个大字就摆在眼前。班特瞇起眼睛,「你动了我的抽屉?」 「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对不起,我……」 「你动了我的抽屉?你动了我的抽屉?」班特胸口起伏,双眼如要喷出火来,握住枪的手指越握越紧,下一秒,「卡」一声枪口上膛。 37.死亡之路 迪恩大惊,举起双手,退后两步。他不懂,泰瑞莎的病歷没有任何可疑跡象,为什么班特这么愤怒,愤怒到想生吞了他,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那本少女杂志的封面赫然浮现脑海,那些奇装异服的装扮,那些搔首弄姿的画面…… 他猛然倒抽一口气,瞪大眼睛,脱口而出:「你有恋童癖?」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该,这是火上浇油。班特满脸涨红,额头爆出青筋,勾在板机上的食指随时会按下。 「你想对泰瑞莎做那种事,她反抗,所以你就杀了她?」迪恩说。 班特哈哈大笑,「司机就是司机,下层的人就是下层的人,连临死前的猜测都差的远了。」 「是你,当年那个记者发现了这件事,所以你就把他从顶楼推下?」 「巴拉巴拉巴拉,废话太多了,我懒得跟智障解释。现在,我们要去一个好玩的地方。」班特用枪抵着迪恩后脑勺,两人走向走廊。走廊上空无人烟,唯有昏黄的灯光指引着方向。 迪恩微微停滞,手臂才动了一下,枪口就压上脑袋。 「想碰手机,我会开枪,想逃跑,我会开枪,想大喊,我会开枪,」班特说:「这样你懂了吗?这里是我的场,没有监视器,没有人会来救你,所以想耍小聪明就省省吧,只会让自己死得更惨。」 「你要带我去哪里?」迪恩说。 「到时就知道,转弯。」班特说。 转过弯,一座废弃电梯映入眼帘,外头还贴着两条「已废弃」的黄色布条,形成一个交叉的形状。 班特按下一旁的「向上」钮,隔了几秒,电梯门开啟,里头空无一物,空间约是一般的两倍大,看来以前是用来运送病床的。 「进去。」班特掀起布条。 迪恩犹豫了一下,跨出脚步,地板没有陷落令他松了一口气。让他惊讶的是,班特也跟着走进来。 「你以为电梯会塌,是不是?」班特按了最上方的楼层,「喔不,这电梯早就修好了,布条是故意不撕的,这样才不会整天在等电梯。你知道医院的电梯有多难等吗?」 迪恩不说话,看着电梯楼层渐渐上升,脑中急转思索逃身方法:电梯内太狭小了,扭打被射伤机会太高,不妥。等电梯门一开就拔腿狂奔……不行,班特很有可能真的会开枪。 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被锁定的猎物,一直以来,扣下板机的都是他,他埋伏在林中,佔据最高的枝干,高举猎枪,等待猎物静止的那一刻,他知道,只有一枪的机会。一击不中,猎物受惊飞奔,第二枪的机会只剩下一半。 电梯门开啟,迪恩思绪转了回来。门外是一整片的荒废顶楼,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几块大型混凝土块散落,远处还有几个倒落的圆柱形油桶。 西下的太阳半边隐入云际,将天色染成一片血红。 迪恩深吸一口气,十年前,雪伦的父亲——巴伦.金就是从这里一跃而下,倒落血泊。如今,他站在这里,踏上同一条死亡之路。 他握紧拳头,压抑住手指颤抖的衝动,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已经沙哑:「那个记者,就是这样被逼跳楼的吧?」 「可能吧。」 迪恩冷笑,「面对一个将死的人,你还不敢说实话?」 「我没杀过人。」班特嘴角歪斜的笑了,「你是第一个。」 「你以为逼人跳楼不算杀人?你已经杀了两个人,杀了我,你难逃脱制裁。」迪恩说。 「我也不想杀人呀,可是……」班特忽然大声说:「你偷了我的东西!」 「我放回去了。」 「你已经拿了,怎样都不能原谅。」 「我不会说,让我走,我保证什么都不说。」 「闭嘴!」班特说:「现在,往前走,不准停下来。」 迪恩一步一步跨出,离边缘的矮墙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眺望这城市的高楼大厦,车子缩小成正方形小点,就在他脚下川流而过。 班特的声音远远从后方传来,宣判他死刑。 「现在,跳下去!」 迪恩胸口起伏,深吸一口气,下一秒,往右方地面扑倒。 「碰——」一声,子弹如流星划过空气,在矮墙上打出一个坑洞。迪恩翻滚两圈,躲到混泥土块后方,又是「碰」一声,子弹打在土块上,石屑纷飞,露出里头的粗壮钢筋。 班特咒骂一声,向前逼近,「放弃吧。我有枪,但你没有。」 迪恩背抵着石块,大口喘气,目光快速扫过四周,然而,他手边除了碎石,什么都没有,最近的油桶在三公尺之外。他剩下什么?他该怎么打赢这一场生死战? 他望着长满粗茧的双手,灵光一闪,脱下医师袍,然后捲成一条长布,在袖口处打了一个结,塞进几块碎石头。 「该死的下层司机,滚出来!」班特说。 迪恩闭上眼睛,侧耳倾听,脚步声在三公尺处。他握紧长袍,屏住呼吸,等待—— 两公尺,一公尺,三十公分,十公分—— 迪恩转身,甩出长袍,勾住班特的脚踝,向内一拉。班特惊呼一声,向后仰倒,往迪恩滑去。 迪恩跳上他的腰间,双手一翻,抢过手枪,然后握紧拳头对准脸颊,「磅磅磅」连续七八声,发洩满腔怒火。 「该死的王八蛋,他马的看我打死你。」迪恩涨红了脸,脸孔因愤怒而显得狰狞。 班特大声哀号,但迪恩听不见,他只听见安妮在火场里的尖叫,听见伊芙在车里临死前的吶喊,听见萝拉在黑武士号的求救。杀了坏人,好人才能好好活着。杀人坏人,好人才能好好活着。 他听见酒瓶摔碎的声音,戈登.琼斯那张丑恶的脸孔闪过脑中,那人渣坐在迪恩身上,正对着他一阵暴打。 那一刻,他的身影和他重叠,他彷彿成了戈登.琼斯。 38.当年 迪恩猛然清醒,他不要成为戈登,他一辈子都不要跟那混帐一样。他停了下来,望着眼前鲜血淋漓的班特。 班特侧过头,吐出一口鲜血,大声哀号。迪恩松开手,恍惚的站起身,踉蹌后退。 班特躺在地上,缓缓扬起嘴角,露出被鲜血浸润的牙齿。迪恩心中一懍,他还笑得出来,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你完蛋了,司机。」班特说:「你准备被关到死吧。」 「是你……是你试图杀我,我只是正当防卫。」迪恩说。 「是吗?闯进办公室的是你,现在拿着手枪的是你,暴打我的也是你。」班特扶着地板,慢慢坐起身来,「你认为,警察会相信谁?一个下流有前科的小混混,还是一个上流社会的医师?」 迪恩手指松脱,手枪跌落地面。 「你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一个被关到死,一个从这里跳下去。」班特说。 「不……不……你杀了人,没有人会相信你。」迪恩说。 「我们来试试。」班特举起手机,按下呼叫钮,「呼叫警卫,我被攻击了,他要杀了我。他在顶楼!」 迪恩不敢置信的摇摇头,转身衝进电梯里。他狂压按钮,内心慌乱翻搅,他必须在事情恶化之前,把真相说出去。 电梯门打开,两名壮硕的警卫挡在门前,各握着一支长棍。然而,电梯里空空如也,没有半个人。 迪恩提早出了电梯,他在二楼的走廊上飞奔,一边拨出电话,一边穿越耳鼻喉科和牙科的诊疗区,从另一端的手扶梯下楼。 他整理衣领,顺了一下头发,深呼吸几口气,然后放慢脚步。医院后门就在前方,再几步就能逃离这个鬼地方。 忽然间,后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嘿,你,前面的,停下来。」 迪恩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 脚步声越来越近,「穿蓝衬衫的,叫你停下来。」 迪恩拔腿就跑,穿出大门,后方的警卫大呼小叫,跟着他跑向停车场。迪恩脚步不停,衝出医院的外墙,一台黑色轿车呼啸而来,在他面前紧急煞车。 迪恩跳上车,车子疾驰而去,只留下气喘吁吁的警卫们。 * 车子在大马路上奔驰,绕过几个转弯路口,才放慢速度。迪恩喘了几口气,在后座大喊:「开向罗米洁公司,我要找萝拉。」 「发生什么事?」雪伦从副驾驶座探头出来。 驾驶座的艾伦沉着脸,瞪了他一眼,「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班特.沃森,他想杀我。」迪恩说:「他就是兇手。」 车子瞬间煞车,迪恩差点撞上前方的座椅。 「你说什么?」艾伦说。 「班特.沃森,他拿着枪逼我到顶楼,叫我从顶楼跳下。」迪恩望着雪伦,「雪伦,他就是当年杀害你爸爸的兇手。」 「等——你是怎么知道我爸爸……」艾伦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转到雪伦身上,「你告诉他的?」 「对,他说可以帮我们。」雪伦说。 「然后你相信他?他可是乔治失踪的嫌疑犯,你可知他那天晚上的行踪有多可疑。」艾伦。 「我知道,他……他……」雪伦欲言又止。 迪恩叹了一口气,「告诉他吧,雪伦,没关係。」 「告诉我什么?」艾伦说。 「好吧,但是,你要冷静。」雪伦说。 「快告诉我!」艾伦说。 「好吧,」雪伦说:「迪恩他……他的确在森林中设下陷阱,捉到了乔治,但是但他回来时,乔治已经不见了。」 「是他,我就知道是他!」艾伦用力一拍大腿。 「不,你没听我说,他回来时,乔治已经不见了。」雪伦说。 「你相信这样的鬼话?」艾伦说:「后面那段一听就知道是瞎掰的,他捉到乔治,杀了他,毁尸灭跡,那才是真的。」 「不,我没有杀他。」迪恩说。 「我们要马上报警,请警察彻底搜索那片森林。」艾伦说。 「不行,我们欠他一份人情。我们要把事情查得水落石出,然后把真相告诉警察。」雪伦说。 「他只是在玩弄我们,说些乱七八糟的线索让我们疲于奔命,让我们分心。乔治失踪那么多天,绝对是死了,兇手就在我们眼前——」 「我根本不在乎乔治,他失踪也好,死了也罢。艾伦,你忘记了吗?我们接近乔治是为了什么?谁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雪伦抿抿嘴,「是沃森家族。」 「他是萝拉.沃森的男朋友,他不是我们的盟友!你以为他会帮我们?」艾伦说。 「至少,他说可以帮我们带来泰瑞莎的病歷。」雪伦说。 两人一同转向后座,望着迪恩。迪恩双手一摊,摇摇头,说:「我都差点被杀了,有可能带着病歷出来吗?但是我看过了,解剖证明上写着泰瑞莎确实死于溺毙,死前没有挣扎痕跡,不过解剖法医是班特.沃森,如果他杀了人,很有可能在证明上用技巧隐去一些线索。」 「所以,凭着你的三言两语,我们就应该相信是始作俑者是班特.沃森?」艾伦说。 「至少,巴伦.金是他杀的,绝对错不了。」迪恩大声说:「他试图用一样的方式杀我,那就是证据!」 「我会去查证。」艾伦踩下油门,「如果不是他,你就等着警察上门。」 39.杀人兇手 天色渐黑,街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迪恩站在罗米洁公司大楼外,压低鸭舌帽帽沿,然后放下压在耳边的手机。 又是通话中,萝拉已经讲了十五分鐘,他只能祈祷那不是班特.沃森打来的,只怕恶人先告状,让他更难对萝拉交代。更糟的是,班特随时可能去报警,光是那些伤痕的就可能让他百口莫辩,更何况,一是个前科犯,另一个是社会名流,警察会选择相信谁? 想到这里,他又将帽沿压低了一些。就在此时,警车鸣笛声在身后响起,迪恩心漏跳了一拍,迅速回头,看见一辆警车呼啸而过。他长吁一口气,回过身来。 萝拉从大门走出来,她戴着卡其色的圆顶帽,柔顺的长发在空中飘逸,脚下踩的长靴更显得双腿修长。迪恩心中一动,她总是那么美,那么优雅,像是世间所有美好的集合。 她渐渐靠近,眉头紧锁,对着手机说个不停。迪恩内心一沉,有种一股不安的预感。 她看见他,对他招招手,掛断电话后的表情让他知道了答案。 「班特.沃森?」迪恩说。 「你到底在想什么?跑到班特叔叔的办公室偷东西,被发现后还殴打他?」萝拉摇摇头,满脸不敢置信,「你知道他气着跟我说了多久?三十分鐘!迪恩,你到底在干嘛?」 「萝拉,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糟,但是,你要相信我。」迪恩说:「是他先动手,他试图杀了我。」 萝拉眨眨眼,「你在说什么?」 「他发现我闯入办公室,拿枪指着我,最后逼我从顶楼跳下。如果我没反击,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什么?你说……你们说的不太一样。」萝拉说:「他说,是你拿枪指着他。」 「不,萝拉,他很危险,他是杀人兇手!」 「杀人兇手?」萝拉退后一步,「他杀了谁?」 「一名记者,甚至有可能泰瑞莎也是他杀的。」 「泰瑞莎?」萝拉倒抽一口气,「不,不可能,我亲眼看见她的尸体漂在泳池里。」 「也许他溜进派对,灌倒了她,将她推入泳池里。他自己就是法医,可以轻易抹去杀人痕跡,假装成意外溺水。」 「这……」 「他把泰瑞莎的病歷藏在隐密的抽屉里,这绝对不是巧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杀了她。」 「但是……」萝拉摇摇头,「我小时后爸妈常出国,那段时间都是他在照顾我。所以,我了解他,他虽然有时很怪,但不会杀人的。」 「他会!他刚刚就想杀了我。」 「可是,那……他为什么要杀泰瑞莎?」 「因为……他有恋童癖。」迪恩把杂志的事情说了一遍。 萝拉脸色凝重,思索半晌,最后摇摇头,「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杀了泰瑞莎。」 「为什么?」 「我记得很清楚,乔治故意把派对时间订在医院评鑑的前一天晚上,这样一来,我爸妈都会去开会,家里就没大人了。」萝拉说:「班特叔叔是董事之一,他那晚也在医院里,后来出事了,他才和我爸妈一起赶过来。」 迪恩微微愣住,像脸上被直击一拳,「那……记者呢?那个从顶楼跳下的记者,一定是他杀的。」 「你有证据吗?」 「没有。」迪恩低下头,脑中忽然闪过另一份病歷,「玛德琳.肯特,就是当年受伤的老师吗?」 「对,」萝拉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 「她的病歷也被藏在抽屉里。我想,也许她知道些什么,能证明班特有罪……」 「这些都是猜测。」萝拉按着他的肩膀,柔声说:「迪恩,你没有证据,别人是不会相信你的。」 「但是,你要相信我,他真的——」 「我相信你,迪恩。」萝拉凝视着他,眼神坚定。那一刻,一股暖流流过迪恩心头,在这么糟的情况下,他深爱的人依旧相信他。那就够了,那样就满足了。 他心头颤抖,胸口起伏,将萝拉拥入怀中,对着她的嘴唇深深一吻。萝拉也回吻他,那轻柔热情的触感激起迪恩的情慾,他呼吸渐渐粗重,右手爬上她的翘臀。 「我想带你回家。」迪恩在她耳边呢喃。 「走。」萝拉顿了一下,「等等……不能回家。」 「什么?」 「我不知道班特叔叔会不会去报警,如果他报警,那警察很可能会上门。」 「我不在乎。」迪恩亲吻她的脖子。 「我在乎。」萝拉说:「我要你先在附近的旅馆待一晚。我和他约好明天下班后会谈,到时候我会说服他,先暂缓对你提告和报警。」 「不行,萝拉,他很危险。」迪恩不断摇头,「你不能跟他单独会谈。」 「不要担心,我不会让他伤害我。」 「不,我不能让你为我冒这个险——」 「迪恩,拜託,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这一次,让我来好吗?」萝拉说:「我发誓,我不会受伤的,你也要相信我。」 迪恩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有什么麻烦,立刻打给我。」 萝拉点点头,「我要你乖乖待在旅馆里,当作在度假,什么事都别做,别让人家看见你。就这样到明天晚上,等我解决事情,好吗?」 迪恩没有点头,只给了一个亲吻当作回答。他知道他做不到,他不能放任班特这样的人待在萝拉身旁,他必需找到弱点,给班特致命一击。 坏人死了,好人才能好好活着。 40.老师 旅馆的吊灯闪烁摇曳,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空气中有股潮湿霉味,迪恩辗转难眠,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用力敲一下墙壁,隔壁那对情侣顿时停止争吵。 他想念萝拉身上的香水味,如今他躲在这里,像一个逃犯一样见不得光明。遇见萝拉以后,他做了太多事,但从不后悔,只要能看到萝拉的笑顏,就算全天下都指责他又算什么。 他微微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天亮了。他戴起墨镜,压低棒球帽帽沿,前往那个老师家的地址。 白色的大门深锁,他敲敲门,隔了几秒,一个绑着两支辫子的小女孩打开门,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瞧着他,手上抱着……一隻泰迪熊。 深蓝色的眼睛,柔顺的鬃毛,这式七零年代限定的经典款,他只曾一个地方看过。 他踏上一步,弯下腰,「你在哪里买的?」 女孩缩了一下脖子,「我没买,转角那间古董店的老爷爷送我的。」 「他送你?这可不便宜。」 「他说,有个变态的男人很想买,常常去店里逛,他不想再看到他了,所以乾脆送给我。那个老婆婆本来说不要,被他推倒在地上,吓死我了!」 迪恩怒上眉间,「他打她,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抱着熊熊就赶快跑走了。」 「你这隻熊,卖我行不行?」迪恩说。 「不要。」女孩嘟起嘴。 「你卖给我,拿到了钱可以去买糖果、芭比娃娃,还有……那个……那个什么……」 「仙女棒!」女孩拍拍手。 「对,就是仙女棒。怎么样,要不要——」 下一秒,门被完全拉开,一个中年妇女绷着脸,探出头来,「有什么事吗?」 「喔,」迪恩站直身子,「你好,我想找玛德琳.肯特。她在这里吗?」 「那是谁?」 「玛德琳.肯特,她是……我国中老师,她应该住在这里。」迪恩说。 「玛德琳?这里没有这个人。」 「啊,你确定?还是她改名了,她年纪应该跟你差不多,会不会……」迪恩望着她,「就是你?」 中年妇人冷笑一声,「听着,帅哥,我是看着你帅才跟你多说两句,但你再继续纠缠不休我可就要报警了。我已经住在这里十年了,从没听过玛德琳这个人。」 「十年?」迪恩精神一振,「那你知道前屋主搬去哪了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搬得很赶,房子只卖了半价,当年真是赚到了。」 「总有留一些资料吧?契约还是什么的。」 「那么久了,怎么可能留着。」中年妇人倚着门,拨了一下头发,「好了,我已经跟你聊得够久了,除非你要约我出去,不然我要继续去煮饭了。」 「谢谢你的讯息,我先走了。」 迪恩转身离开,不多做片刻停留。他走向转角的古董店,玻璃窗展示柜上的熊玩偶果然不见了,只馀下一片空白。他推开门,「叮、叮」铃鐺声响起,黛拉婆婆拄着拐杖迎上来,脸上掛着一丝歉意。 「你来啦,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但是……你别生气。」黛拉说。 「泰迪熊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迪恩说。 「对不起啦,老头觉得那孩子乖巧可爱,就忍不住送给她了。他也不是——」 「黛拉婆婆,」迪恩上前扶助她的手臂,「你不用帮他解释,我都知道。我只问你,他还打你吗?」 「比较少了,少了。毕竟他也老了,打人也不怎么用力。哎唷,哎唷,你轻一点啊。」黛拉说着缩回左手,迪恩皱起眉头,拉开她的袖口,果然看见一整片瘀青。 「他还打你,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迪恩说。 黛拉叹了一口气,缓缓坐在废弃的音响上,「我们都老了,再相处也没几年了。人生的最后,才发现有很多事情不重要了,珍惜现在拥有的,那才是实在的。」 「正因为这样,他才不应该打你。」 「唉……他病了,肺癌末期。医生说,只剩下半年的时间。」黛拉红了眼眶,「他打我,可是他也爱我。是的,他有说不完的缺点,可是他会帮我搬重的东西,会摘路边的小花送给我,会牵着我的手过马路……人生走到这里,我才发现我总是念着他的坏,而忘记了他的好。一个人只要做了坏事,大家就为他贴上坏人的标籤,而忘了他也有善良的时候。」 迪恩蹲在她面前,轻轻握着她的手,「婆婆,你太善良了。」 「我不是善良,我只是爱他。」黛拉说:「我们在这间房子一起活了五十个年头,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人,他的好,他的坏,我都知道,我都爱他。」 迪恩沉默着,心中掀起一阵波澜。就算那人再怎么坏,还是有人爱着他,反看自己呢?有没有人也会这样无条件爱着自己? 「迪恩,你就像我的孙子,我了解你。你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无法容忍世间上的丑恶。」黛拉轻轻摸着他的头,「但是,总有一天阿,你会遇到一个深爱的人,让你了解……这世界每个人都不完美,宽恕别人,得到解脱的会是自己。」 「不,坏人永远不值得宽恕,他们活在世上就是对别人的惩罚。」迪恩说。 黛拉不说话,只是微笑望着他。幕然间,迪恩站起身来,「婆婆,你说……你们在这间房子活了五十年?」 「是啊,房子旧了,一下子天花板漏水,一下子墙壁剥落的。也想过要换间舒服点的大房子,但这里太多回忆了,总是捨不得。」 「那……你曾认识一个叫做玛德琳.肯特的人吗?」迪恩说。 「玛德琳.肯特,玛德琳.肯特,」黛拉望着天花板,隔了几秒,想起了什么,「哦,是那个国中老师吗?」 「对,旭日国中的老师,她在十年前搬走了。」迪恩张大眼睛,手指不自觉的握起拳头,「你认识她吗?」 「嗯,有点久以前的事了,我想想……」黛拉闭上眼睛,努力思索,「她人还不错,客客气气的,长得也很清秀,每次从老家回来都带伴手礼给我,我都笑着跟她说,我要是有儿子,她就是我未来的儿媳妇。」 「知道她为什么离开吗?」迪恩说。 「我不知道,也来不及问她。她搬得很赶,我某天在她家门前看到售屋的招牌,隔天就来了搬家公司,后来,我就再也没有看过她。」 迪恩精神一振,心头的猜测几乎得到了证实,玛德琳.肯特连夜搬走一定有鬼,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41.逃亡 「她搬去哪里,你知道吗?」迪恩说。 「我不知道,她再也没回来过。」黛拉说。 迪恩来回踱步,她搬会去哪里?连夜搬走,必定是有所畏惧或挫折,如果是自己,会逃去哪里?他闭上眼睛,只花了一秒就知道答案:他会回到那片森林。最让他熟悉的地方,最有安全感。 迪恩斗然睁开双眼,「老家的伴手礼,黛拉婆婆,你还留着吗?」 「十年前的东西了,你觉得呢?」黛拉说着缓缓站起。 「喔……」迪恩的失望写在脸上。 「当然还留着,这里可是古董店。」黛拉笑了起来。 迪恩大喜,露出了笑容,「婆婆,你什么时候也会这样耍宝了?」 「人家说含飴弄孙阿,我的孙子都不笑,只好逗逗他。」黛拉眨眨眼,「你在这等着,我进去找找。」 「好。」迪恩说。 黛拉在里头忙了一阵子,迪恩坐在红檜木摇椅上,翘起二郎腿等待,一边看着古早款方形小电视,黑白的萤幕上正在播报新闻,主播的声音断断续续,似是收讯不良。 迪恩用力一拍电视,画面顿时变得清晰,主播的声音清楚传来:「接下来插播一则新闻,乔治亚董事乔治.沃森失踪案,有了最新进展,根据匿名报警者的消息,警方在今早搜索麦尔本郡的郊区,在附近的湖泊里打捞出乔治的车子。」 迪恩倒抽一口气,跳起身来,直盯着电视萤幕。警察知道了,怎么会? 「儘管未发现乔治,但因为乔治已失踪超过三週,警方表示情况并不乐观,目前仍继续在湖底打捞,不确定是否会找到尸体。」 他不知该对乔治案子的进展表示开心,或是忧愁。车子在湖底?是谁做的?那么,乔治又在哪里,是死是活? 「警方表示,已锁定可疑嫌犯,是乔治妹妹萝拉.沃森的司机——迪恩.琼斯,将即刻缉捕到案,以釐清案情。」 迪恩呼吸越渐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他微微颤抖的手指扶着桌面,脑袋陷入一片空白。现在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他抬起头,看见黛拉呆滞站在电视前,张大了嘴,手上抱着一个茶叶罐。 「黛拉婆婆,我可以解释。」迪恩说。 黛拉脸色严肃,双眼如鹰注视着他,「你不用解释。我只问你,是你杀了乔治.沃森吗?」 「我……」迪恩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我绑架了他,但他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但你没有杀了他,没有把车丢到湖里?」 迪恩后退一步,「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没有。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把车丢到湖里,当时他应该还没死,我不确——」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铃鐺声响起,门外站着两名戴着身穿蓝黑色制服的警察,正推门而入。 迪恩内心一凛,悄悄倒退两步,用恳求的眼神望着黛拉。 黛拉又看看他,又看看门外,接着将茶叶罐塞到他怀里,「快从后门走吧!去证明自己的清白。」 迪恩望着她,情绪已经溢于言语,他知道她懂。他迅速转身,穿越仓库的狭小走廊,推开后门。 他远远看见警车停在转角,红蓝色的闪烁灯照耀到他脸上,他无路可逃。 就在此时,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在面前煞车,车窗摇下,是雪伦焦急的脸孔,「快上车。」 迪恩二话不说,坐进车里,车子疾驰而去,绕过几个弯,已看不见警车的踪跡。窗外的树林向后倒退,道路逐渐缩窄,变成了乡间小径,雪伦减慢了速度。 「是你,还是你哥?」迪恩说。 雪伦叹了一口气,「是我哥。」 「他果然还是不相信我。」迪恩摇摇头。 「我们昨晚查了一整夜,想找出班特.沃森是不是杀我爸的兇手……」 「结果呢?找到证据了吗?」 「找到证据了。」 「那很好啊,」迪恩用力一拍腿,「为什么不立刻报警抓他?为什么艾伦还是不相信我?」 「不,迪恩,我们找到了证据——证明班特不可能是兇手。」 迪恩瞬间僵直了,满脸不敢置信,「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 雪伦点开手机,萤幕上是一张大合照,后面布条写着「路易斯集团全球法医联合大会」,班特就站在正中央,右手比着「讚」的姿势,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那个联合大会在瑞典举办,连续五天,每天都有宴会或是大合照被贴上网。我爸跳楼自杀的那天,也就是大会的第二天,班特在瑞典拍下这张大合照。」雪伦说:「他不可能杀了我爸。」 迪恩一手扶着额头,脑中一片混乱,怎么可能?为什么每件事都出了错,往不可能的环节发展? 「艾伦很生气,他觉得你是个骗子,说那些话只是为了混淆视听。迪恩,我很抱歉,我没办法阻止他。」雪伦说。 「不,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我很感谢你,谢谢你到现在还相信我。」迪恩说。 「也许我不是相信你,我是不相信警察。他们未曾为我爸主持正义,也不会还你公道。」 「说到底,你还是相信我。」迪恩说。 车子靠路边停住,雪伦转头望着他,「你不能回去了,迪恩。我送你出城,除非案子结束,否则你永远别回来了。」 迪恩望着前方的路,那杂草丛生的小径彷彿是他唯一的出口。他闭上眼,想起了萝拉,那炽热如梦的幸福才在手心,怎么转眼间就要从指尖溜走?萝拉的笑容浮现脑海,对比第一次见面的扑克脸,他已经满足。他不顾一切,为她斩断路上的荆棘尖刺,给了她安心的康庄大道,至少她已经幸福,那样就够了。 但至少,让他再为她做最后一件事。 他捧起茶叶罐,看着上头的地址,「拜託你,带我去最后一个地方。」 42.庄园 两个小时后,车子停在肯诺里州的一栋庄园前。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茶叶园,只是多数茶树已枯败凋萎,最外层的大门竖着粗壮的栅栏,上头油漆斑驳稀落,彷彿许久不曾使用。 迪恩敲了敲栅栏,无人回应。他叫了几声,但木屋远在几十米之外,又怎么能听得见。 「没有监视器,没有门铃。」雪伦说:「看来她不欢迎访客。」 迪恩目光沿着庄园外墙扫过一遍,石砖墙约有两公尺高,看来很难爬过去,「这么旧的围墙,一定有地方破损,我们找找。」 他们沿着墙边探查,果然过了不久,在墙上发现一个闪电状的凹陷,长度约有半个人高。 迪恩嘴角上扬,拍掉墙上的碎石,说:「找到了,我先过去看看安不安全。」 他确定没有问题后,将雪伦接了过来。有一片杂草荒芜的空地直连到木屋前,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他刚踏出一步,就看见一个金属捕猎夹子,被隐藏在枯枝下。如果不是他警觉心强,早就中了陷阱。 迪恩扬起右手,「走慢点,这里到处都是陷阱。」 「我会紧跟着你。」雪伦说。 他们小心翼翼的穿越陷阱区,来到整片绿油油的草皮区,金黄色的阳光洒在草地上,看起来迷人又舒适,让人忍不住想在草地上打滚。 但是,不可能,不可能这么简单,其中一定有诈。 「你在这里等我。」迪恩说。 他抬起右脚,踩了一下草地,地面稳定踏实,没有异物飞出。他接着又跨出左脚,一样没有事情发生。 「看来是我多心了。」迪恩回头向雪伦招手。就在此时,脚底下的草坪松动,往底下崩去—— 迪恩大叫一声,雪伦向前一扑,即时抓住他的右手。下方是个两公尺深的坑洞,插满削尖的木头,一但不小心掉进去,立刻就是万刺穿心。 「我抓到你了。」雪伦伸出另一隻手握住他的右手臂,「别怕,慢慢上来。」 迪恩咬紧牙关,用力一撑,终于爬出了坑洞。他坐在地上,大口喘气,隔了一会,慢慢站起身来。 「婆婆说她是好人,但看这个陷阱,根本是想致人于死地。」迪恩说。 「看来她不欢迎外人。」雪伦说:「现在该怎么办?这片草地一定处处是坑洞,危险的很。」 「所有的陷阱,一定都有跡可循。」迪恩蹲下,手指扫过边缘的杂草,「这是真的草,但是,刚刚掉落的那片草皮一定是假的,和泥土没有真正的连结,就像一张棉被,只是遮住底下的坑洞。」 「所以……」雪伦瞇起眼睛,「你看,草皮有两种顏色。深绿色的呈现正方形,一定就是那些陷阱,浅绿色才是真正的草地。」 「有道理。我先走,你小心跟来。」迪恩说。 两人小心翼翼的穿越草皮,折腾了老半天,终于来到木屋前。迪恩敲了敲门,大声说:「你好,打扰了。我们开了两个小时的路程前来,只是想跟你聊聊。」 等了一会,无人回应。迪恩又敲了一次门。 「不在家?」雪伦说。 「希望不是,我们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站在这里。」迪恩绕到门侧,从窗户缝隙向内窥探,忽然间,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有人!」迪恩提高音量:「不好意思,请问是玛德琳.肯特吗?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请教你几件事。」 等了几秒,终于有了回应,门后传来粗哑的妇人声音:「没有恶意?你们攀爬过墙,擅闯我家,逼上门来。这样叫没有恶意?」 「抱歉,我们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联络上你,这确实是不得已,请你见谅。」迪恩说。 「你要干嘛?」妇人说。 「只是想请教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班特.沃森。」迪恩说。 「沃……沃森?」妇人倒抽一口气,「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迪恩跨上一步,拳头紧紧靠在门上,「你不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 「不会说什么?你知道些什么?」迪恩用力敲门,「快说,快说!」 门后一片静默。隔了几秒,迪恩和雪伦互看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齐往后门奔去。 一个细长的身影在后院飞奔,直往远处的森林奔去。妇人披头散发,四肢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脖子上的薄纱围巾在风里摇曳。 「她想逃跑!」迪恩大吼,用尽全力衝刺,然后飞身一扑,将妇人压制在地。妇人放声尖叫,奋力挣扎,但怎么都挣脱不了迪恩的手掌心。 雪伦走了过来,弯腰望着她,「你在害怕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别杀我,别杀我。」妇人疯狂摇头。 「进去说话。」迪恩将妇人一把拎起,从后门走进屋内。室内传来一股潮溼霉味,墙边积满杂物和回收垃圾,看来她以捡回收资源为生。 迪恩将妇人往客厅的椅子一放,目不转睛的直视她,「你知道什么,说!」 妇人朝他吐了一口唾液,「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何必要说?」 「死有分很多种,一枪快速了结,或是慢慢……慢慢的折磨到死——」迪恩说。 「迪恩,够了!」雪伦大声说:「你看不出她有多惊吓吗?不要再吓她了。」 「但是她——」迪恩说。 雪伦将他推开,蹲在妇人面前,轻声说:「别听他吓人,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妇人咬着嘴唇,满脸防御的瞪着她,背紧紧贴在椅背上。 「没事的,我绝对不会伤害你。」雪伦说:「玛德琳,你叫玛德琳对吧?」 妇人缩着下巴,斜眼瞪着她,「你是谁?」 「我叫雪伦,是个侦探,我只是想调查一件事。」 「什么?」 「泰瑞莎.托利,她曾是你的学生。」雪伦说:「她是怎么死的?」玛德琳一听,放声大笑。 「有什么好笑?」雪伦皱起眉头。 「你也问我,她妈也问我。我又不是灵媒,怎么会知道?」玛德琳说:「你怎么不去问萝拉.沃森那婊子,泰瑞莎死的时候她不是在旁边吗?」 43.埋葬的秘密 迪恩大怒,揪住她领口,「你说谁是婊子?」 玛德琳先是一愣,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萝拉派来的?我早就该想到了。这么多年了,那贱人还是没有放过我,她要杀了我,抹去过去所有骯脏事的痕跡。这样一来,才是完美沃森家族的完美女孩。」 「你嘴巴放乾净一点。」迪恩说。 「放心,我不会再跟你这种人浪费一滴口水。」玛德琳说。 雪伦即时架开迪恩,但不管她后来再怎么问,玛德琳就是紧紧闭着嘴唇,不愿开口。 「迪恩,你先去外面坐一下,好吗?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她说。」雪伦说。迪恩儘管百般不愿,但还是走了出去。 他推开门,老旧的门转发出「嘰嘎」的声音,然后放开手,躡手躡脚的转身回来,贴在客厅外的墙上。不是他不相信雪伦,而是这件事太重要了,他必需亲耳听见。 「玛德琳,你很讨厌萝拉,是不是?」雪伦说。 玛德琳抿着嘴,就是不说话。 「听着,我和他不一样,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叫雪伦,我爸爸是巴伦.金,曾是荷马街日报的记者,也许你听过他,他做了许多深入报导,专门挖掘一些不为人知的黑暗内幕。」 玛德琳略点点头,说:「听过。」 「他在十年前死了,从沃森医院的顶楼跳楼自杀。那是他们说的,但是,我认为不可能。我爸爸不是那种人,他不会自杀的。『沃森』医院里一定有个兇手,他很了解医院,知道哪里没有监视器,知道有一台电梯直通顶楼,知道顶楼荒废一片,不会有人经过。而且,他必须够资格,讲话够有份量,否则我爸不会被骗去……你想,那会是谁?」 玛德琳眼睛亮了起来,「你说……是沃森家族的人?」 雪伦嘴角微微上扬,「正如我说的,我们不是敌人。」 「那你为什么要跟那男人同行?」玛德琳说。 「我……我……」雪伦一时语滞,顿了几秒,「我只是利用他。利用他和萝拉的关係,来接近沃森家族。」 剎那间,迪恩心头如被狠狠重击了一拳。那些信任原来都是假的,如同那个吻只是为了放窃听器,这只是雪伦演的另一齣好戏,而他就这样被骗了一次又一次。 雪伦望着玛德琳满是风霜的脸庞,瘦削的脸颊因太阳曝晒而雀斑遍佈,显得更加苍老。如果她年轻个二十岁,如果她没离开学校,也许现在还会是个亲切和蔼的好老师。 「听说,你当年一出院,便离开了学校。」雪伦说:「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还想要活着。」玛德琳说:「摔断一条腿只是个警告。我知道,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她会一直追杀我,追到天涯海角。」 「警告?难道不是你自己摔倒吗?」 「哼,那是哪个混蛋告诉你的版本?我当年从楼梯上摔下来,不是因为走路不小心,而是——」玛德琳说:「被推下去的。」 「什么?」雪伦蹙起眉头:「是谁?」 「我是没看到。但是我心中雪亮,绝对是贱人萝拉和她的小狗泰瑞莎。」玛德琳说。 迪恩忍住想衝进去揍人的衝动,将耳朵紧贴在墙上,屏住呼吸。 「萝拉和泰瑞莎?你有证据吗?」雪伦说。 「没有,但一定是他们。我在住院的时候,不断告诉我的医师和护理师,就是她们搞的鬼,但没有人听进去,他们都觉得我太疯狂,叫我小心说话。」玛德琳冷笑一声,「世人太过盲目,只觉得越多人推崇的就越真实,所以看见真相的人反而成了疯子。你说,讽不讽刺?讽不讽刺?」 雪伦凝望着她,默默不说话。 「你现在也在想,我好像有点疯狂,该不该相信我,是不是?」 「我……我没有。」雪伦说。 「别骗我,那表情我看多了,以前学校里那些小鬼说谎时都是这个表情。你不信,好,我给你看个东西。」玛德琳站起身,从一旁书柜最底下的夹层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放到雪伦掌心。 那张纸只有一张便利贴大小,纸质因年代久远而泛黄有斑点,铅笔的字跡模糊潦草,就像是用左手写的。 雪伦一边看,一边唸了出来:「管好你的嘴,否则管不了你的命。」她抬起头,「这是恐吓信?」 「那天早上,我被『窸窸窣窣』声吵醒,睁开眼睛一看,一个人影从我病床前跑走。她走得很快,但我眼睛可利得很,那头捲发、那个肤色,一定是泰瑞莎。然后我转头,就在床边发现这张纸。」玛德琳越说越激动,来回踱步,「泰瑞莎那忘恩负义的小鬼,我对她有多好,她竟然这样对我,根本就是良心被狗啃了。」 「多……多好?」雪伦说。萝拉不是说,泰瑞莎总是被老师霸凌吗? 「我知道她家里穷,衣服常常破洞,就捡姪女的旧衣给她。她下课后要去帮忙摆摊,忙到没时间写作业,我就让她交一半就好。旭日高中要求的参考书超多,我还帮她出一半的钱……我做了这么多,她怎么回报我的?怎么回报我的?」 迪恩怒气逐渐升起,萝拉不是这么说的。这老女人是个骗子,说一堆谎来掩饰自己犯下的错。 「然后,在泰瑞莎做了这么多对不起我的事情之后,她母亲居然还有脸来求我,求我帮她女儿主持正义。」玛德琳忽然停顿下来,眼神呆滞的望着空气,不发一语。 雪伦欲言又止,一时拿不定主意,不敢惊动她,却也不知道她会发愣到什么时候。就这样僵持了三分鐘,玛德琳忽然长吁一口气,像洩了气的皮球,倒回椅子上。 「但也就在那一刻,当我从她母亲口中得知她死亡的消息,我才惊觉……那封恐吓信是真的。萝拉.沃森真的会杀了我,她会不择手段杀了我,因为她连自己的好友都下得了手。」玛德琳猛然睁大眼睛,「只有杀了我,她的秘密才会永远被埋葬。」 「秘密?」雪伦感觉自己就站在真相的边缘,即将要有所突破。她手指抓住椅子握把,身体前倾,「什么秘密?」 玛德琳却闭上了嘴,摇摇头。 「拜託,她害你害得这么惨,逼你离开学校、离开城市,放弃好好的教师工作,过着辛苦的生活。你还要为她保密?」 玛德琳缩了一下脖子,紧张兮兮的左右张望,「我不能说。她是那种人,说要杀我就一定不会放过我。」 「所以告诉我吧!我会揭开真相,你就不用永远活在她的阴影之下,只有这样,才是保护你,只有这样,你才会永远安全的活着。」 玛德琳吞了一口口水,隔了几秒,彷彿用尽很大的力气才能开口:「那天上课,我一边唸着课文,一边经过她位置,我看见她在用手机。我很生气,我上课是很严厉的,不允许任何学生不专心,所以我……抢过她的手机。」 「然后呢?」 「我看见了……一段不该看到的简讯。」 「什么简讯?」雪伦心跳加速,手指渐渐蜷起。 玛德琳闭上眼睛,颤抖着声音说:「简讯写着:『在床上,等不及扒光你的制服』,寄件人……寄件人是叔叔。」 44.谈判 迪恩和雪伦同时倒抽一口气。迪恩瞪大双眼,胸口剧烈起伏,这才是……这才是班特.沃森的秘密。他有恋童癖,而萝拉从小就是受害者,迪恩不敢想像,萝拉是怎么度过那样悲惨的童年。他曾说:「你偷走了我的东西。」指的不是病歷,是萝拉,他想杀了自己,就是因为萝拉。 迪恩大口吸气、吐气,脑中一片混乱。他紧闭双眼,试图让思绪回归,萝拉说今晚要跟班特谈判,劝说他不要提起告诉,会不会,她会不得已使用老方法,不得已而献出自己。 迪恩摇摇头,不能让萝拉为他牺牲。该受制裁的是班特,他罪该万死,任谁杀了他都是主持正义。只有他死了,萝拉才能好好活着。 对,既然自己已经沉沦,,为萝拉再做最后一件事,有何不可? 「所……所以,」雪伦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这就是她为什么一定要杀你?」 「没错,因为她是沃森家的完美女儿,不能有半点瑕疵。」玛德琳说:「在我还回手机,约她办公室谈的那一刻,她就决定杀我了。鐘声一响,她就跟随在我身后,然后在楼梯口把我推下楼。」 雪伦站起身来,「她想杀了你,但没成功,所以寄了恐吓信先堵住你的嘴。泰瑞莎知情,也必须死,所以她灌醉了她,推她下水——」 就在此时,远方传来汽车引擎声,夹杂「叭——叭——」两声,划破谈话的氛围。 「她来找我了,她来找我了!」玛德琳尖声乱叫,抱着头躲进桌子下。 「迪恩!」雪伦惊呼一声,衝出门外。 远处,黑色轿车已经发动,迪恩摇下车窗,比着中指,大声说:「你得到你要的了,可以停止演假惺惺的戏了。」 迪恩踩下油门,往城市疾驰而去。 * 迪恩抵达沃森宅邸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有了上次的经验,他绕过大门,停在后门几公尺外。 围墙后是垃圾区,之前被殴打的经验让他发现这条捷径,这里地处偏僻,鲜少有人经过。迪恩手指勾住墙顶,手上一用力,将身体整个撑起,翻过了墙。 墙后杵着两个大型垃圾铁桶,铁盖微掀,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迪恩皱起眉头,再怎么有洁癖的理查.沃森,终究还是管不了被遗忘的腐败角落。 宽敞奢华的豪宅就在眼前,唤起上回被拽出去的不好回忆。他弯腰缩身,侧耳倾听半晌,确定没人经过,才快步衝向宅邸后侧。 一座露天游泳池映入眼帘,月光反射在池面上,照耀出粼粼水光。游泳池两侧设置了救生台,树荫下整齐摆放了一排的海滩躺椅,不难想像这里绝对是派对的最佳选择。 就是在这里吗?泰瑞莎失去了她青春的生命。儘管玛德琳宣称萝拉是兇手,但他相信萝拉,他永远都会相信她。就算真的是她,也一定有说不出口的苦衷。 四周静得出奇,没有人巡逻看守,甚至没半点人声,和上次来时戒备森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迪恩警觉心起,躲进阴影之中。这不对劲,比起警戒十足的守卫,这般的空城更让他不安。 这是不是也代表,萝拉和班特将独处,陷入更大的危机之中? 他抬起头,忽然发现二楼阳台延伸向外,有个跳水板,而整栋建筑只有那片落地窗微微透出灯光。 萝拉,一定就在那里。 迪恩精神一振,绕过游泳池,来到宅邸前。他拉了一下玻璃门,很幸运的,门没有上锁。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迪恩双眼来回扫射,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弓身缓缓前进。 托理查的福,地板整洁乾净,连一点杂物都没有。迪恩顺利来到楼梯口,直上二楼。 宽敞的走廊铺满白色大理石磁砖,每隔一米的雕花台展示着各种古董花瓶。左前方的房门半开,透出一丝光线,隐约可见里头的人影。 迪恩屏住呼吸,躡手躡脚的来到门前,萝拉和班特的交谈声清晰的传来。 「迪恩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人,他守口如瓶,绝不会洩漏你的秘密。」萝拉的声音。 「喔,不,我一点都不担心。在这一点上,萝拉,我跟你是同一阵线的,」班特说:「透露我的秘密也等于透露你的秘密。我和你一样有信心,他不会说的。」 「那既然我们达成共识,只要你不多事报警,他也不会追究你逼他跳楼的事——杀人未遂罪,那可是要关好几年的。」 班特忽然拍起手,掌声回盪在狭窄的厅房,「不愧是萝拉,经过这几年的歷练,你越来有大老闆的架势了。可以把黑的讲成白的,死的讲成活的。你诚恳到都快让我相信了,只可惜……你好像搞不清楚状况。」他一屁股坐进柔软的沙发,翘起二郎腿,「现在是谁握有主控权?他闯入办公室行窃,把我殴打个半死,现在验伤单还躺在我办公桌上,警卫追着他衝出医院。我有证据,有人脉,他有什么?一张嘴吗?又有谁会蠢到相信他?」 「你……你就这么不要脸,我告诉你,人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骗。」 「没有吗?那么当年你当着我的面,向你爸爸告发我的时候,他赏了谁一巴掌?」 萝拉没有回答,但表情就像被打了一巴掌。 「喔,我还记得,你的脸颊上的巴掌印,整整持续了一个礼拜。跟你屁股上的简直就是相互辉映,相得益彰呢。」班特说。 「你……」萝拉举起手,就要朝班特脸上挥去。 班特抓住她的手腕,说:「别急着生气,萝拉。其实我跟你是同一阵线的。你可知道,你那亲爱的小男友进我的办公室做什么?」 「找病歷……他……」萝拉忽然一阵语滞。 「对,你也想到了吧?他偷的……是泰瑞莎和玛德琳的病歷。泰瑞莎和玛德琳呢——」班特大笑,「那不是摆明衝着你来吗?」 迪恩忐忑不安,瞥了萝拉一眼。这时才发现萝拉穿着酒红色的无袖连身洋装,胸口的大v领遮不住深邃的事业线,长裙两侧的裙摆开高岔,露出白皙性感的大腿,手上戴着白色的宴会手套。 迪恩心头浮现一股醋意,她是盛装打扮而来。为什么?难道她真的打算勾引他? 45.真相 萝拉顿了一下,说:「那是因为你藏起来了,他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还在自欺欺人呀?我藏起来,那是为了保护你。最近一直有侦探在附近打探,东挖西挖,就是为了找出你的秘密。」 萝拉冷笑,「我们都知道,病歷上根本没有问题。你藏起来,只是为了提醒我,威胁我,好让我再次被你操控。」 「是的,病歷上没有问题,那是谁的功劳?」班特从外套口袋抽出一张照片,「是谁把这张照片藏起来,说泰瑞莎身上没有针孔痕跡?」 迪恩心中一跳,针孔痕跡,那是什么意思?他眯起眼睛,试图从门缝看清那张照片,但不行,距离太远了,他必须要更靠近。 他目光在房内转了一圈,靠近门的地方有张木头书桌,可以当藏身处。他深吸一口气,轻巧的鑽过门间隙,缩身在桌子下。 他看见萝拉脸色大变,走上两步,说:「又来了,又想威胁我!给我!」接着伸手去抢照片。 班特宽大的手掌推开她,直击击她的胸前,顺势在她身上抓了一把,「唷,长大了呀。很好,很好。」他抬起那隻手在脸上搓揉,一脸满足。 萝拉咬着嘴唇,握紧拳头,那黑暗骯脏的回忆袭上脑海。她瞪大眼睛,瞳孔如要喷出火来,一字一字说着:「我、要、杀、了、你。」 「杀了我?不,萝拉,要是杀了我,谁来保护你?」班特说。 「你他妈的什么时候保护我,你是个毒药,一直在伤害我。」萝拉大声说。 「我一直都在保护你,萝拉。从你小的时候,爸妈只要出差,我就来照顾你。每晚躺在你的被窝里,搂着你的胸口,让你能安稳入睡——」 「闭嘴!」萝拉摀住耳朵。 「你屁股上的痣,喔,是个多么可爱的心形,简直让人爱不释手。我还记得,每次打你的时候,你总是叫得特别大声。」 「闭嘴,你闭嘴!」 「嗯——」班特闭上眼睛,对着空气深呼吸,「一直到现在,只要闭上眼,彷彿还能闻到你草莓小内裤的味道。还有那件短到大腿的制服裙,啊,真是令人回味。」 「闭嘴。我当初——就该杀了你。」 「杀了我?你对自己闺蜜注射迷药,然后推她下水,害死了她。事情闹大之后,你是怎么哭着来求我,你忘记了吗?」 「你……不要再说了!」 「那可怜的老师在病房里大吼大叫,说尽你的坏话,是谁帮你平抚谣言,塑造她是疯子的形象?」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萝拉抱着头,放声尖叫,跌跌撞撞的后退几步,然后摔倒在地。她披头散发,呆愣愣的盯着地面,陷入了沉默。 迪恩望着她,心如刀割。他想衝过去,紧紧抱着她,告诉她什么都不要紧,她有他,他会陪着她,一直陪着她。 班特嘴角上扬,「对了,就是这样的表情。倔强,委屈,无助,最后臣服于我。」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将她的下巴往上一抬,「你知道永远无法逃离我的手掌心,或者说,你不想逃离。在我身边,你才能安稳的过日子——」他的嘴唇贴近她的耳垂,「顺从我吧。萝拉,这才是你内心最深的渴望,你用坚强来偽装自己,但其实你渴望臣服,你还是当年那个服从权威的乖女孩。」 萝拉抬起头,眼神里已没有刚刚的兇狠,取而代之的,是迷茫无助。 「萝拉,我了解你,就像我了解你的身体一样。」班特舌头舔过下唇,「你也懂我,所以你才穿成这样。你不就是为了重温过去,才特地选你爸妈不在家的夜晚?」 萝拉巍巍起身,踉蹌的走到阳台边,拿起摆在桌上的红酒瓶。「我以为我做得到,但是……」她摇摇头,将酒倒入准备好的酒杯中,「我需要一点酒精。」 她将酒一饮而尽,又斟了两杯,将没喝过的那杯递到班特眼前,「喝吧,这可是一九九六年的奥马堡红酒。」 班特露出微笑,却摇摇头,「我要你手上那杯。」 「别幼稚了,」萝拉仰起头,将手上的酒一口喝乾,「换你了。」 「很会喝嘛,再喝一杯。」班特将面前的酒杯推向她,「就这杯。」 「我好不容易释出善意,你就这样拒绝我?」萝拉说。 「我就爱喝你喝过的,」班特说:「你喝一口,我就喝一口。」 萝拉笑了起来,将酒杯慢慢凑近唇边,即将贴上嘴唇之际,忽然反手挥出,将酒杯砸在班特头上。 「哐噹——」一声,玻璃四散碎裂。班特额头上多了一道刮痕,鲜血涔涔流下。萝拉举起右手,掌心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支针筒,对准班特的脖子插下—— 她的手僵持在半空中,距离班特皮肤只差几吋。班特抓住她的手腕,五官因愤怒而扭曲,大声说:「臭婊子,你竟然真的想杀我!」 萝拉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针筒往前推进,一公分、一公分越来越靠近,眼见就要碰到班特颈部,班特忽然一声大喝,将她的手往回反推。 她目光闪过一丝惊慌,左手才刚伸出,就被班特抓住。他用上了力,将她的手臂推到肩膀两侧,两人来回拉扯,沿途「乒乒乓乓」撞倒好三张椅子。萝拉不断后退,直到背心撞上墙壁,手上的针筒「咚」一声掉落在墙角。 班特嘴角上扬,露出一排牙齿,将萝拉双手压在墙上。他的身体贴近她,那贪婪的鼻息吐在她的额头,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下毒、针筒……萝拉,怎么过了十年,你杀人的技巧一点都没有长进?」 「放开我!」萝拉说。 「不,萝拉,我会让你好好重温那时的热情。」他低下头,嘴唇吻上她的颈间。 迪恩怒气上涌,再也忍无可忍,反手一抓,抓起展示在墙边的花雕瓷盘,用尽全力砸向班特。 劲风倏起,一个盘子如飞盘在空中旋转而去,直击班特太阳穴。「磅噹——」一声巨响,盘子瞬间碎裂成十几片,飞溅四射。 碎片刮过萝拉脸颊,画出一道血痕。她转过头,看见了迪恩,脸上表情既惊恐又愤怒。 下一秒,班特轰然倒地。 迪恩从桌后窜出,还来不及说话,他的瞳孔因震惊而放大,微张的嘴一时无法闭合,心脏因眼前这一幕而暂停。他看见了—— 萝拉拾起地上的尖锐碎片,对着班特当胸插入。 46.算计 鲜血喷溅而出,洒满四面墙壁,将白色的空间染成一片血红。空气中瀰漫着潮湿的血腥味,黏稠感塞满鼻间。 班特倒在重重血泊之中,胸口停止了起伏。 他死了,死在迪恩眼前。 下手的——是萝拉。 是洁白无暇、可怜脆弱的萝拉。她的五官因仇恨而扭曲,洁白的手套沾染了罪恶,瞬间浸润成赤红。那一剎那,她彷彿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她。 迪恩像被雷击般定在原地,双脚无法移动。别人说什么,他从来都不相信。他一直坚信萝拉是无辜的,就算做了坏事,也一定是逼不得已。 她就像安妮那样的纯真,代表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然而,看见眼前这幕,他心中隐约有什么被打破了。他望着那双满佈血丝的蓝色眼眸,忽然发现……她不是安妮,她没有那么完美。 萝拉眨眨眼,瞪大眼睛,彷彿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望着剧烈颤抖的双手,泪水模糊了眼眶。她抬起头,从喉咙挤出几个字:「迪恩,我……杀了人。」 迪恩心中一软,跨步向前,紧紧抱住她,「不,你不是故意的,你是再也忍受不了。我知道,是他的错,是他该死。」 「我……我是不是很坏?」萝拉眼神呆滞,望着一动也不动的班特。 「不,你……你不是。是他该死,对,是他该死。」迪恩说:「杀了他,你才能好好活着。」 「我……我该怎么办?我杀了人,我会不会被抓去关,我会不会被判死刑。我是不是要去自首?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做——」 萝拉全身发颤,冷汗直流。迪恩将她的身体搂得更紧,「没事的,萝拉,你有我,我会帮——」 话未说完,他忽然瞥见方才班特掏出的那张照片。照片里是一隻女孩的左手臂,手臂上针孔的痕跡清晰可见。 迪恩倒抽一口气,一直不愿相信的事实居然摆在眼前。他开口,声音已经沙哑:「泰瑞莎,你最好的朋友……真的是你杀的?」 萝拉头靠在他肩膀,轻轻说:「杀了坏人,好人才能好好活着。」 迪恩双眼斗然睁大,「你怎么知道这句话?」 就在此时,左手臂传来一阵刺痛。迪恩张大了嘴,心脏砰砰狂跳,不敢相信手臂上的疼痛是真实的。 剎那间,他脑中一团混乱,真实和谎言交叠,善良和罪恶再也分不清。他全身僵硬,缓缓推开萝拉…… 那注射完成的针筒,正握在萝拉一片腥红的手套中。 「她背叛了我,所以该死。」萝拉说。她沾染鲜血的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的微笑,她不再是天使,是堕落的恶魔。 「玛德琳那老女人没死,是她命大。泰瑞莎明明该站在我这边,却一直吵着要自首,每天在我耳边嘮叨个没完。那天,我放了纸条在玛德琳的床头,却发现她出现在那里。她想跟老女人告密,马的,她背叛了我。」 萝拉拾起照片,塞进包包,说:「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很快就会体验到了。」 背叛、恐惧、心碎的疼痛在迪恩心中翻搅,像一刀刀深刻的划在心上,绝望的阴影攫获他,逃无可逃。 他用尽生命保护的人,却要杀了他。他愿意为她献上生命,只求她的快乐幸福。他的手在颤抖,心在淌血。他不懂,不懂做错了什么,不懂为什么竟是这般的下场。 迪恩感觉全身力量正在流逝,从喉咙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萝拉说:「因为我是沃森家族的完美女儿,必须完美无暇,必须抹去人生所有的污点。而你,你是最后一个污点。」 「我不懂……是因为……我配不上你吗?我可以离开,如果这样你会更幸福的话,我会走的。」迪恩说。 「不是,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你听不懂吗?」萝拉眼角抽动,「我的过去是一团骯脏的烂泥,但现在都一一清乾净了。玛德琳、泰瑞莎、班特、乔治、黑武士号,所有挡在我眼前的、知道我秘密的,都除去了。」她站起身,冷漠的眼神望穿躺在地上的迪恩,「现在,只剩下你。」 「我不会说的。」迪恩眉头紧锁,不断摇着头,她怎么能不相信他,「我爱你,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你不爱我!」萝拉大声尖叫,「你爱的根本不是我。你爱的是那个安妮,那个和我一样蓝色瞳孔的安妮。」 「不……不是的,萝拉,我真的爱你。」 「别骗自己了。你看我的眼神,你保护我的样子……你只是把我当成安妮的替代品,当成自己赎罪的工具。」 「不,我从来没有——」 「你为什么爱上我,我很清楚。」萝拉说:「我看过你的病歷,算准你会爱上我。」 「你……你说什么?」迪恩说。 「别那个表情,难道你从来不觉得奇怪?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会看上你这个码头小子?」萝拉扫掉身上的瓷盘碎片,弯下腰,将针筒塞进班特僵硬的手掌间。 迪恩眨眨眼,望着眼前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不知道为什么眼角有些湿润。他的喉咙乾涸,声音沙哑,「为什么……为什么?」 「想知道为什么?好,我告诉你。」萝拉蹲下身,用食指戳了一下他的手指。迪恩想抓住她,但整隻手彷彿不是自己的,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萝拉满意的点点头,双手各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拖向阳台,「在遇见你之前,我被乔治打压,欠债累累,还摆脱不了班特的纠缠,人生几乎到了谷底。好几次站在沃森医院的顶楼想往下跳,了结这乱七八糟的人生。如果可以,我多想抹掉自己的过去,重新开始。」 迪恩身躯滑过地板,腰部撞上阳台门槛,痛得他嘴角抽动。萝拉恍若未见,丝毫没有停下动作,「然后……我爸出现了。他冷冷的说,沃森家的人没有胆小鬼,如果我真的想跳,他会推我一把。」 「我知道他说到做到,就像那时候一样,不会有半分犹豫。他的手按上我的背,我崩溃了,倒在地上求他救我。他说,沃森家的人会自己想出办法,不择手段。」萝拉咬紧嘴唇,手臂青筋暴起,将他拖向跳水板。 月色昏沉,乌云满天,寒风夹着水气沁入皮肤,他却不觉得冷,心碎的冰冷早就超过了一切。 47.绝望 「那天,我想了很久很久。要抹去一切,只有一个方法——杀掉所有挡在路上的人。但是只凭我是做不到的,我需要找到一个人——一个疯狂又执着的人,会为了爱付出一切,杀人放火也都甘愿。」萝拉说:「问题是,这世界上有这种人吗?这种人十之八九都有精神病吧。」 「莉丝医师……你从病歷找到我?」迪恩说。 「想通了吗?可耗了我不少精力支开她。你可知道,当我翻开你的病歷时,心里有多兴奋。我观察你好几个礼拜,最后终于找到好时机,撞上了你。」萝拉绕到他脚边,缓缓将他推上跳板。「而在确保你爱上我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你杀掉那该死的乔治。」 「枪和手机,你是故意留下的?」 「当然,看你那愚蠢的挑拨计画未奏效,我当然要给你一点指引。后来,我听到乔治失踪的消息,我就知道,是你得手了。」 迪恩望着她满脸得意的表情。她不知道乔治下落不明?那么,不是她杀了乔治,那会是谁?但不管是谁,都不重要了。他就要死了。 游泳池的消毒水味鑽入鼻腔,彷彿死神的召唤。他的手臂垂掛在两侧,感觉到身体下的跳板上下晃动着。 只要再推一把,他就会坠落死亡的深渊。 「被绑架倒是在意料之外,我没想到他们说做就做,更没想到你能灭了整艘黑武士号。」萝拉顿了一下,动作跟着停下。那一瞬间,她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一分不捨,这点变化当然不会逃过迪恩眼睛。 他放柔语气,说:「萝拉,你不想杀我的,我知道。放我走吧,我再也不回来。」 「是你自找的!你闯入班特办公室,逼得我必须提早动手,而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不好好躲在旅馆?如果你听我的话,现在就是警察去找你,你会担起乔治和班特两条人命。而我……」萝拉脸色一沉,大声说:「我就不用为了你弄脏我的手。都是你自找的,你懂了吗?你根本不爱我,我只是你赎罪的工具,你不了解我,从来没有了解过我。你爱上的只是你幻想中的完美样子。」 迪恩先是一愣,忽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夹带三分凄凉三分嘲讽四分心伤。 萝拉慍怒,说:「有什么好笑?」 「你说的对,我不爱你。」迪恩说:「只是,你没想到……你想利用我,却爱上了我。」 「你……你说什么?」萝拉说。 「你为什么要跟我解释那么多,因为你下不了手。你爱我,萝拉,你知道的。」 萝拉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气,目不转睛盯着迪恩的脸庞。迪恩屏住呼吸,等待着答案。 那一刻,时光彷彿放慢播放。他看见萝拉咬破嘴唇,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脚来—— 高跟鞋的细长后跟踢上他的腰间,绝望袭捲而来。 下一秒,他向下坠落。 「碰——」巨大的水花溅起,他面朝下,面水淹没了他的头顶,灌进他的肺部。他想挣扎,却使不上力,只能任由自己往下沉沦。 他要死了。 他脸色涨红,喉咙疼痛,视线越来越模糊,渐渐无法呼吸。他却无力可施,只能眼睁睁望着自己的死亡。 他杀光了坏人,自己也成了坏人。 迷糊之中,他似乎看到安妮的脸……那张脸蛋一如过去纯真无瑕,她睁着圆溜溜的湛蓝双眼,凝视着他,忽然伸出手来,说:「哥哥,你来陪我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陷入犹豫。他知道自己早该跟着安妮离去,但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想要活着? 安妮握住他的手臂,将他往自己拉去。她的力气好大,一股强大的力量袭来,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被拖住,一直向前,一直向前…… 猛然间,他浮出了水面。 他大口喘气,这才看清楚拉他的不是安妮,竟是—— 「艾伦?」迪恩说。 「快起来!」艾伦紧抓他的手臂,将他的上半身拉出水池。 忽然,宅邸二楼传来一声枪响,「碰——」一声射向水池,溅起一波水花。然后传来下楼的急促脚步声。 「她来了!快起来!」艾伦用手臂托住他的腋下,用力向后倒去。迪恩从水中被拖起,全身湿漉漉的倒在艾伦身上。 艾伦将他推向一旁,手脚并用的爬起身来。 「你快起来啊!」艾伦说。 「我被下药了,不能动。」迪恩面朝地板,声音呜呜的传来。 「碰——」又是一声枪响,一楼的玻璃门应声碎裂。萝拉气急败坏,举枪衝了出来。 「马的。」艾伦奋力一抬,将迪恩巨大的身躯扛到肩膀上,举足狂奔,「你好重。」 他们迅速奔向垃圾区。沿途高高低低,迪恩的头顶在地上摩擦,撞出点点血痕,他很怀疑艾伦根本故意的。 又一声枪响划破他的思绪,没时间了,萝拉的枪声就近在身后。 艾伦将他丢到垃圾铁箱上,然后跟着跳了上去。下一秒,一颗子弹射穿了铁箱,垃圾倾泻而出。 「没办法了,你忍耐一下。」艾伦举起他的腰间,奋力一甩,将他甩过了墙。 迪恩在空中翻了一圈,然后重重落在沾满泥泞的路面。他全身疼痛,从头到脚像是要散掉一样,皱紧了眉头。车子就停在两步远处,但他却一动也不能动。 他瞥见艾伦的手掌搭上了墙,然后冒出半颗头,就要攀爬过墙。幕然间,「碰」一声枪响,伴随艾伦的惨叫声,艾伦跌回墙后。 「艾伦!」迪恩大叫,一颗心瞬间跌落悬崖。他害死了艾伦,他要怎么对雪伦交代? 风声呼啸,他却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呼吸声。他就像个废人,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躺在这里见证同伴的死去。 就在此时,一隻鲜血淋漓的手按上墙面,艾伦翻身过墙,跌在迪恩身上。墙后传来萝拉愤怒的吼叫。 「你没死?」迪恩喜出望外。 「还没跟你算帐前,我不会死。」艾伦扛起他,一跛一跛的走向车子,「钥匙呢?」 「口袋。」迪恩说。 艾伦将他丢进副驾驶座,然后发动汽车,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48.小偷 车子在路上疾驰,沃森家的宅邸终于消失在眼前。迪恩松了一口气,眼皮沉重,几乎快要睡去。但还不行,他必须问清楚一件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艾伦瞪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爆发,大声说:「你这混帐,把我妹丢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害她必须搭火车回来。他马的,你到底在想什么?」 「对不起,是我错了。对不起。」迪恩说。 「哼,当然是你错了。但是我更不懂的是,就算你混帐成这样,她打来第一件事,居然是叫我去救你。她说她不相信萝拉.沃森,觉得你可能会有危险。」艾伦说:「你知道,如果你今天选择相信雪伦,而不是相信自己的猪脑袋,这些鸟事都不会发生。」 迪恩心中搅动翻腾,「萝拉」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心尖上。他紧抿嘴唇,无话可说。 「你帮过我,现在我们也算是扯平了。从今以后,断绝往——」艾伦忽然嘴角抽动了一下。迪恩瞥了他一眼,这时才发现他腿上的枪伤深及见骨,鲜血汨汨流出。 「你要去医院。」迪恩说。 「去哪?沃森医院?然后让他们像杀了我爸一样杀了我?」艾伦说。 「你这伤口一定要处理,不然会死的。」 「但是整个城市的医疗都被沃森家族垄断。除了沃森医院以外,这个时间根本没有急诊。」 迪恩皱起眉头,艾伦说的没错,不能去急诊。他相信萝拉已经报警,很快他的住处就会围满警察。 现在想想,萝拉早就有备而来,她戴着白色手套,现场几乎没有留下她的指纹。警察会相信他吗?就算有艾伦这个证人,但那样就够了吗?他袭击乔治,殴打了班特,这些都是铁錚錚的事实。萝拉一定会将这些事情都抖出来,那么,他还能翻身吗? 曾经,他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哪怕豁出性命也是心甘情愿。然而,在幸福的表象被撕碎之后,只剩一片丑恶的真实。 在那一剎那,他才真正发现——安妮已经死了。谁都无法代替她的位置,他却为了逃避现实,而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他爱过她吗?她又爱过他吗?或许,那电光石火的瞬间,他们曾经交会。而也许,答案再也不重要。 珍惜手边拥有的,那才是真实的人生。 忽然间,一个白发苍苍的背影浮现脑海。他知道该上哪求救,有一个人,就像一座灯塔,永远守护着他。 「雷蒙德.怀特。」迪恩说:「他会处理你的伤口。」 车子转了方向,往郊区而去。迪恩再也支撑不住,药效在血液里发酵,脑中昏昏沉沉。 「谢谢。」他说,闭上了眼睛。 * 正午的阳光从满是破洞的窗帘透入,打在迪恩熟睡的脸庞。十八岁的他蓄了短短的下巴鬍,留着耳际下三公分的长发,唯一不变的,是睡梦中总是紧锁的眉头。 一道清风刮过,空气中混杂潮湿的泥土味,鑽入他的鼻间。他嗅了嗅鼻子,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他瞥了窗外一眼,然后立刻坐起身来。 今天有些不对劲。 已经中午了,安妮怎么没来吵他?难道她生病了? 迪恩跑进安妮的房间,里头空无一人,只有熊玩偶被丢在床脚。他走近断了一脚的书桌,忽然看见墙上掛的行事历,今天的日期被用红色签字笔圈起来,写着四个大字:哥哥生日。 他眨眨眼,想起去年安妮抓了两隻青蛙当生日礼物,最后青蛙在整间房子里漫天乱跳的情景。今年,又会是什么新灾难? 就在此时,大门「砰」一声被撞开。迪恩抖了一下眉头,转身衝进客厅,看见是安妮,松了一口气。 安妮一张脸蛋弄的脏兮兮的,反手甩上门,站在原地大口喘气,嗝了几秒,说:「大懒猪,你终于起床了呀!」 「你跑去哪里鬼混了?」迪恩说。 「谁鬼混了?」安妮双手插腰,「我问你,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迪恩手摸下巴,作势思索,「感恩节?」 「不是。」 「圣诞节?」 「不是不是。」 「嗯……啊!」迪恩忽然挑高眉毛,右手拳头敲击左手掌,「是你生日!」 「才不是,是你生日!」安妮说着从口袋掏出一个东西,放在迪恩掌心,「十八岁生日快乐!」 迪恩凑到眼前一看,是一台迷你模型跑车,亮橘色的漆身配上流线型的车型,让迪恩眼睛为之一亮。 「这台……是我之前说想要的那台。」迪恩说:「我记得很贵的,你怎么有办法——」 「这是秘密。」安妮走向厨房,「好了,我要去做蛋糕了。你今年要吃什么口味?」 「什么口味都没差,反正你做起来都很——」 安妮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充满杀意的眼神。 「很……很好吃。」迪恩说,然后竖起大拇指,用力拉抬嘴角,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 忽然间,门外传来一阵粗鲁的敲门声,「砰砰砰砰」撞得门大力震动。安妮脸上变色,缩在迪恩身后。 迪恩皱起眉头,那混帐又回家了吗?这次又欠了多少酒钱,被酒吧给撵了出来? 敲门声还在持续,迪恩小心翼翼的跨出一步,迅速转开门,然后退后一步,成备战姿态。 门外站着两名陌生男人,高的那名穿着杂货店的深蓝色制服,眉毛直竖,满脸愤怒之色。矮的那名身穿白色衬衫,头顶光秃秃一片,挺着圆滚滚的啤酒肚,看样子便是老闆。 「就是他。」高的那名员工指着迪恩的鼻子。 「嗯,就是他偷了东西吗?」老闆说。 「你说什么?我才没有偷东西。」迪恩说。 「还敢狡辩?我可是一路追踪过来的。」员工侧过身,指着门外泥土上的清晰可见的脚印,「还敢说不是你?」 「胡说,我偷了什么东——」迪恩忽然一阵语滞,他眼角馀光扫过安妮,看见安妮低下头,露出愧疚的表情。 他恍然大悟,悄悄握紧手掌中的模型车,往身后一缩—— 49.通缉 骤然间,员工抓住了他的手臂,往上一扳,「抓到了,就在这里!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嘖,小时候就当贼,长大还不成社会败类吗?走,带去警局。」老闆说着,抓住迪恩的另一隻手臂。 「等等,不是他,你们别带走他。」安妮眼眶一红,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是我——」 「安妮!」迪恩大喝,盖过了她的声音,「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但是,是我害你……」安妮说。 「别乱说!等我回来。」迪恩说。 员工「咦」了一声,瞧了安妮一眼,「老闆,那小偷身高不高,似乎比较像是后面的小女孩。」 「是吗?不然就一起带——」老闆话未说完,迪恩猛然一个头槌,往他的头顶用力敲下。 老闆大声惨叫,摸着肿起的额头,涨红了脸,咬着牙说:「你这死小鬼,活得不耐烦了吗?竟敢打我。来啊,给他好看。」说着和员工两人手脚并用,齐往他身上招呼。 迪恩奋力抵抗,无奈双拳难敌四腿,最后仍是被压制在地,吃了一顿饱打。他咬紧牙关,不发出半点哀嚎。 「他马的死小鬼,知道厉害了吧。走,带去警局。」老闆说。 两人架住迪恩,转身离去。安妮哭着跑了出来,说:「求求你们,不是他的错。带我——」 「安妮,」迪恩回过头,他的眼眶高高肿起,手上、脚上满是伤痕。他扬起瘀青的嘴角,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没关係的,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可是你——」 「我要吃红豆抹茶蛋糕。你做好,等我回来。」迪恩说。 他望着安妮挥手的身影,然后被押上车,带往警局。 他从来没想过,那竟是最后一句对她说的话。 他在警局被拘留了整整七天,在人生路上烙下一道不可抹灭的罪犯印记。当他走出警局时,月亮的光芒都让他觉得刺眼。他迈开大步,一心只想要赶快回家。 他一跛一跛的在小径上奔跑,穿越过森林,家就在前方几公尺处。 忽然间,他脸色大变,瞪大眼睛。远处一抹火光衝天而起,照亮了整片黑夜,漫天浓烟从家的方向飘来。 不会的,不会是他家。 他加快脚步,衝向大火,眼前所见让他全身发凉——着火的,是他的家。他喉咙哽住,几乎无法呼吸,心脏碰碰狂跳,快要炸出胸膛。 不会的,安妮一定……一定没事的。 他全身剧烈颤抖,大声喊叫:「安妮!安妮!」 下一秒,他终于可以呼吸,他看见了那个娇小的背影。安妮呆愣在原地,望着被大火吞噬的家,忽然尖叫:「啊,我的熊宝贝!」说着竟衝进大火里。 「不——」迪恩像疯子一样乱吼,拔足飞奔,跟着衝进火焰里。高热的空气烧烤他的脸颊,烟呛得他不停咳嗽。除了一片火光,什么都看不见。 他看不见她,他看不见她。 他四下张望,眼泪夺眶而出,一颗心如被火炙。她在哪里?她不会有事的,她在哪里? 下一秒,一支樑柱倾斜倒落,砸向他的头…… * 迪恩幕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大口喘气。他的心头跳动得厉害,掌心还有刚刚握紧留下的指甲印。 那只是一场梦,就像过去一样,一场醒不来的恶梦。 迪恩手按胸口,环视四周,墙角摆着熟悉的书桌椅,还有那张米白色的衣柜。这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地方……伊芙的房间。 一剎那间,像被按了开关,回忆如狂风暴雨袭来。他想起来了,萝拉要杀他,将他推下泳池,是艾伦救了他。艾伦受了枪伤,所以他们赶来找雷蒙德。 迪恩遥遥晃晃的站起身来,左右张望。 艾伦呢?他获救了吗?他在哪里? 门「咿呀」一声打开,映入眼帘的是雷蒙德的脸庞。他解下腰间的猎枪,对迪恩微微一笑,「你醒了。现在才中午,还以为你会睡更久,我特地去猎了一隻鹿回来。」 「艾伦呢?」迪恩说:「他没事吗?」 「他没事。还好我当年作战的包扎技巧还没生疏,不然他可要恨死你了。」雷蒙德说。 「他走了?」 「他天亮前就走了,说他妹妹会照顾他。」雷蒙德说:「他说这里不安全,警察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迪恩颓然坐倒,「我是……通缉犯,对吗?」 「整个新闻上都是你,说你杀了乔治、杀了班特。」雷蒙德走进几步,凝视着他的眼眸,「迪恩,你惹上什么麻烦?」 「我没杀他。」迪恩说。 「我知道。」雷蒙德说。 迪恩抬起头,心头浮起一阵愧疚。任何时候,再糟糕的情况,雷蒙德总是选择相信他。但他没那么好,他早已不是当年的乖孩子。他犯了错,一步错,步步错,现在再也无法洗清自己。 「迪恩,告诉我,我会帮你。」雷蒙德说。 迪恩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忽然间,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谁?」雷蒙德皱起眉头,走向大门。 门一打开,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佇立在阶梯前,神情肃然。一个人亮出警徽,说:「我们是费德州警局,找迪恩.琼斯。」 50.盟友 「迪恩.琼斯?」雷蒙德提高音量:「他不在这里。」 「是吗?那你一定不介意让我们参观一下。」警察说。 「可以先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雷蒙德说。 「只是参观一下,没有恶意。」警察推开雷蒙德,大步向内走去。他们在客厅寻了一圈,接着走进厨房,搜索完厕所和主卧室,最后来到伊芙房间外。 雷蒙德跨出一步,挡在面前,说:「这间房间是小女的闺房,恐怕不太适合参观。」 一名警察拿起笔记本,说:「是吗?根据我们的消息,你的女儿伊芙.怀特死于十一年前的车祸。」 「也许吧。但在我心中,她一直活着,一直保留着她的房间。」雷蒙德说。 「知道了,我们会尊重所有的物品,不会乱动。」警察说。 两人僵持了片刻,最后,雷蒙德叹了一口气,移开身体。 房门打开,里头空无一人,警察先是弯腰检查床底,随后目光落在房间的米白色衣柜。 「这个……里头都是私人的东西,就别看了。」雷蒙德说。 「这是最后一个地方,这个衣柜搜完,我们就离开。」警察说。 「不行,」雷蒙德摇摇头,「这个衣柜对我来说很珍贵,那是……无法言喻的……记忆。」 警察互使了一个眼色,下一刻,一个人用肩膀挤开他,另一个人趁机打开了衣柜门—— 迪恩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他一手抵着地下室的木板,侧耳倾听上头的动静。隔了片刻,脚步声终于离去。 他正想推开木板,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迅速转身,角落走出一个人影,一头褐发乱糟糟的,鬍鬚像杂草长满了脸,不知多久没剃了。 迪恩张大了嘴,后退两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见到我,很意外吗?」乔治.沃森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迪恩停顿片刻,突然恍然大悟——是雷蒙德救了他,那些子弹壳、那台掉进湖泊的车……一切都说得通了。 「你以为我死了,大家都以为我死了,就连我那亲爱的妹妹都以为我死了。」乔治说。 「你一直……躲在这里?」迪恩说。 「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活到现在?」乔治说。 迪恩眯起眼睛,不知道面前这人在打什么主意。如果放他走出去,那自己就完蛋了,罪名上更添加一条杀人未遂。但是,如果直接杀了他,又岂不是辜负雷蒙德救他的一番心意。 话说回来,雷蒙德又为何救他?如果说只是路过相救,那又怎会毁车灭跡:但如果雷蒙德早就猜到是自己所为,又为何救他?眼前这活生生的证人,正是推自己入狱的第一隻手。 迪恩抿着嘴唇,缓缓握起拳头。该不该动手?该不该毁尸灭跡?「杀了坏人,好人才能好好活着」,这句话再也没有道理,现在的坏人是他自己。他却必须为了坏人,去杀一个人。 「干嘛那个表情?」乔治伸手朝他挥了挥,「我们不是盟友吗?」 「盟友?」 「昨晚那个侦探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乔治说:「可怜啊可怜,你为她做牛做马,到最后,她却想杀了你。同样身为她想杀却没杀死的人,我们不是同盟吗?」 迪恩皱起眉头,心头疑惑不解。乔治刚刚说,同样身为她想杀却没杀死的人……难道,乔治以为是萝拉下的手?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就站在同一条船上。 迪恩试探的说:「萝拉,她……对你下手?」 「我想,是的。」乔治抬头望着他,半晌不说话,似在思考该给什么版本的答案,隔了一会,终于开口:「只是关于那天晚上的时间点,不知道有没有记错的地方?」 「时间点?」迪恩说。 「对,时间点。你知道的,总是不希望……在法院才发现我们证词有出入,那证人的力道就削弱了几分。」乔治说。 迪恩深吸一口气,已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点点头,说:「也许我们可以先对照一下。」 51.真正的敌人 「那是最好。」乔治说:「那天晚上七点,我按照简讯约定前往森林,却着了她的道儿,跌进捕熊陷阱。我撞到了后脑勺,昏了过去。她没给我致命一击,因为她想活活饿死我,我在陷阱里嘶吼了三天三夜,都没有人经过,我又饿又渴,就要脱水而死。就在那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了我。」 迪恩点点头,知道换他了。「那天她看见公司门口被丢鸡蛋,掉头离去,只命令我七点半到森林出来的交叉路口载她。既然是她的命令,我也不会多问。」迪恩闭上眼睛,脑中思绪急转,「一直到晚上,大概是七点半多吧,我到了那里,却迟迟没看见她出现。就在此时,电话铃声响起,我才发现她的手机掉在地上。我接了起来,竟是黑武士号打来要求赎金,我找了理查,但他不相信我,最后是联合警察的力量才救出她。」 「原来她被抓了啊……」乔治轻捋鬍鬚,「那么,时间上——」 「黑武士号早已灰飞烟灭。抓她的人,只怕都不在了。」迪恩说。 「原来如此,那么,就没什么问题了。」乔治说。 「但我不懂的是,你为什么要藏身这么久?」迪恩说 「一开始,我昏昏沉沉了好几天,幸亏雷蒙德悉心照顾我。几天后,我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了。我告诉他,我妹妹要杀我,在找到铁证之前,我不能回去。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我了解她,她不达目的绝不甘休。」 迪恩心中一凛,乔治说的和玛德琳一样。似乎所有人都看清了她,比他还了解她,只有他像个傻子一样义无反顾。 「我一旦回去,她就知道我没死,会继续追杀我。我要是反咬她,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她很容易脱身,最简单的,就是找个替死鬼。」乔治说着,下巴朝迪恩一点。 迪恩手指捲起,尽可能维持面无表情。 「当然,更重要的是——雷蒙德在昨天晚上,交给我一个袋子,里头装了四颗弹壳和子弹。」乔治笑了起来,「雷蒙德也真是的,那子弹一看就知道捡起风乾了很久,怎么现在才给我?这老人家的记性啊,果然比较差劲。」 迪恩心中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雷蒙德是故意的。儘管他救了乔治,坏了自己的杀人计画,他还是处处为自己留下后路,毁去车子、捡走弹壳,然后在必要的时刻策动乔治。 如果不是雷蒙德,现在的自己早已身陷囹圄。他救的是乔治,更是坠落地狱的自己。 「萝拉有一把迷你手枪,格洛克四二半自动型。我想,比对结果会很吻合。」迪恩说。 「那么,宾果!」乔治拍拍手,「熬了这么一段日子,总算能扳倒我那该死的妹妹,也不负我的一番苦心。」 「现在,我终于能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了。」乔治从迪恩身边擦身而过,推开地下室的木板,右脚跨上爬梯,「再见了,迪恩。」 迪恩转过身,挣扎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我不明白,你不恨我吗?」 乔治顿了一下,说:「我六岁的时候,得到一个很稀有的水晶袖珍海盗船,那是纯水晶製作,通体晶莹透剔,握在掌心里会感到一股冰凉。那是我父亲在国外出差带回来的,在当时非常稀有。」 「萝拉一直很想要,但被我先拿走了。不知道从哪天起,她开始跟巷尾的小流氓们混在一起,有个小孩叫做阿修,是那种会蹲在路边偷拿别人东西的坏小孩,她竟然邀请他来我们家玩。几天后,我发现我的海盗船不见了,立刻想起阿修在我房门前鬼鬼祟祟的样子。」乔治说:「我们抓到了他,他也认罪了,但表示把东西转手卖掉了。」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落幕。谁知,一个月后,我意外在萝拉房间内看见那艘海盗船,我和她对质,她一个衝动,就把海盗船整个吞了下去……就此死无对证。」 「借别人的手,取得她要的东西。」迪恩心头隐隐作痛,「原来,她从以前就很擅长。」 「你不是第一个阿修,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乔治抬起头,望着上方透进来的光亮,「从那天开始,我就明白一个道理:永远必须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52.地狱 (三週后) 迪恩挤在人满为患的公车上,右手拉着吊环。车身摇摇晃晃,不时有人撞到他身上,角落有个中年妇女还频频对他拋媚眼。 也许,该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他正思索着,忽然手机震动了起来,是艾伦。他按下通话键。 「我没想到你有天也会打给我。」迪恩说。 「我也不是很愿意。不过,想了一个礼拜,我想还是该打来恭喜你一下。」艾伦说。 「没什么好恭喜的,不是我的胜利。我只是很庆幸那不是我。」迪恩说。 「我就是要恭喜那不是你。」艾伦停顿了一下,「还有告诉你,我们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离开?」迪恩微微一愣,「那……你父亲的事呢?你还没为他讨回公道。」 「事情经过已经明瞭。只是,我和雪伦讨论过所有的可能性,找不到任何将他定罪的办法。」 「再给我一点时间。」迪恩说:「我会帮你们找出证据。」 「不了,我们已经沉溺在仇恨里,太久、太久了。」艾伦说:「现在,我们只想要放下一切,过自己的人生。我想,父亲……一定也会支持我们的。」 「你们要放弃了吗?」 「我们已经决定好,要离开了。」艾伦说。 迪恩吞了一口口水,说:「雪伦她……她还好吗?」 「她很好,好到不行,只是还是不想跟你说话。你死了这条心吧。」艾伦说。 「那么,你们会去哪里?」 「不知道。我们买了一艘船屋,流浪到哪里,就去哪里旅行。」艾伦说:「今天晚上六点,在新哈博码头的四五八号船港,我们的伦金号将啟程。」 「你讲得好仔细。」迪恩心中一动,这是邀请吗? 「会吗?我觉得我很隐晦了。再见。」 公车骤然在站牌前停下,发出「基——」的刺耳煞车声,车前的跑马灯闪过「费德监狱站」五个大字。 迪恩挤开人群,走下车。一座巨大的深灰色建筑映入眼帘,黑色的围墙将外界阻隔在外,似乎吞噬了人间所有罪恶。 迪恩握紧拳头,萝拉就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准备好了没,去面对这个爱过他、伤过他、也曾想杀了他的女人。 他走进大门,办好了程序,最后来到一张铁桌前。 他听见「匡噹、匡噹」的声音远远传来。一名狱警带着萝拉走出,她身穿橘色狱服,手上、脚上扣着镣銬,朴素的脸蛋少了过去的光彩。 在见到她之前,他想过各种可能涌起的情绪。但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竟是心如止水,半点不起波澜。 她看见迪恩,先是站着不动,最后撇撇嘴,坐在迪恩对面的椅子上。 萝拉打量了他半晌,开口说:「从我入狱以来,你是第一个访客。」 「也许有些人想来,但不是被你杀了,就是差点被你杀了。」迪恩伸出手指细数,「泰瑞莎、班特、玛德琳、乔治,还有我。」 萝拉冷笑,「两条人命、三条杀人未遂,就这样扣到我身上。迪恩,是我低估你了,你那说谎不眨眼的证词,可真是一绝。」 「许多事情,是你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迪恩说:「你想变成理查.沃森的完美女儿,你想证明给他看,你值得他的爱。」 萝拉翻了一个白眼,「呿,我从来不希罕他的爱。」 「不,到了现在你还想骗自己?你渴望父爱,但一直得不到,有洁癖的他总认为你不够完美。你想证明他错了,你想让她重新接纳你,所以,你才必须抹灭自己的过去,杀了那些挡在路上的人。」迪恩双手按在桌上,凝视着她的眼眸,「你做了这些,都是为了他。但是,你可知道,在你被捕之后,他做了什么事?」 萝拉脖子缩了一下,抿抿嘴,说:「什么事?」 「第一时间,他再次重申早就和你断绝父女关係,多年没有联络,你所做所为和他无关。并且,强烈斥责你的行为,说你离经叛道,不孝不义。」迪恩说。 萝拉神色微变,强烈的打击写在脸上。 「他和莉丝出席哀悼晚会,说班特从小最疼你了,你这般行为简直天理不容——」迪恩说。 「不,」萝拉近乎尖叫,「他明明知道班特是怎么糟蹋我的。他为什么不说?他为什么不说?」 「如果你不说,大家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真面目,只会认为他是完美的圣人,而你是沃森家的怪物。」迪恩身体前倾,「这是你要的吗?牺牲自己,来成就他的完美?」 「去他马的,他比我还噁心。他只是隐藏得很好。」萝拉说。 「说到底,你只是他的工具,帮他证明自己人生有多完美。而一旦你失败了,就像个垃圾一样,毫不犹豫的丢弃,未曾回头看你一眼。」迪恩说。 萝拉紧咬嘴唇,胸口剧烈起伏。迪恩知道他说的对,他说到她的心坎里。 「你过着这般落魄凄惨的生活,终生不得自由。而他……始作俑者,甚至不比你高尚,却仍在外逍遥,过着人人称羡的日子,更不可能踏入监狱半步来看你。」迪恩说:「这样,你甘心吗?」 萝拉的唇侧咬出一丝血来,一字一字说:「我不甘心。」 迪恩屏住呼吸,他就快成功了,只差最后一步。他缓了一口气,说:「你看到了对吧?理查推那个记者一把的时候,你就在场。」 萝拉停顿了片刻,最后微微点头,「你怎么知道?」 「那天晚上,你曾说:『如果我真的想跳,他会推我一把。我知道他说到做到,就像那时候一样,不会有半分犹豫。』你说的,就像那时候一样——」迪恩说:「那时候,指的就是推记者掉下去的时候吧?」 「你要我指证他?」萝拉说。 迪恩点点头,「巴伦.金的命案,你会是最有力的证人。」 「巴伦.金?你想讨好那对兄妹?」萝拉身体向后一靠,双手交叉在胸前,「我帮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帮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只有把事实讲出来,让大家认清理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才有机会让莉丝重新接纳你。难道你想要一辈子永远没人来探望你?」 门「逼——」一声打开,狱警走了进来。时间到了。 「萝拉?」迪恩撑着桌子,站起身来,「你要想清楚,谁才是你真正的敌人。」 狱警拉起萝拉的肩膀,往内走去。 「萝拉?」迪恩说。 萝拉回过头,「我会去的。要死,也要拖一个人下地狱。」 53.父亲 迪恩离开了监狱,赶往麦尔本郡。他瞥了一眼手錶,两点,还有一些时间。 「父亲节大特价」的布条高掛在酒馆外,迪恩佇足片刻,最后还是买了一瓶威士忌在手。那是雷蒙德的最爱,当父亲节礼物应该很适合。 他走了一段路,来到像家一样的小屋前。他敲了敲门,等了一会,无人应答。他又再敲了一次,依然没有回音。 迪恩望向门边,那装猎物的竹篮还躺在地上,看来应该不是出门打猎。他将耳朵贴在门上,依稀可以听见有人轻声说话。 难道有别人在屋里? 他绕向房屋一侧,这里是伊芙的房间。以前的他总是从窗户爬进去,早上吓醒伊芙是他最爱的恶作剧。 他熟稔的弯下腰,快步来到窗户下方。窗户半掩,帘子被风吹起,隐约可见里头有个人影。迪恩眨眨眼,是雷蒙德吗?他在这里做什么? 迪恩缓缓伸出手,拉开窗帘一角。 那一瞬间,他如石化般张大嘴巴,定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米白色衣柜的两片木门敞开,狭小的空间里没有其他杂物,只摆着一个木製相框,和一个破碎的徽章。 他认得那徽章,上头有百合花的图样,是杀伊芙仇人的线索。 然而,那相框里的女孩,褐发蓝眼,绑着两束马尾,笑起来露出迷人的小酒窝——不是别人,正是安妮。 雷蒙德跪在地上,面前的罐子插了三炷香。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俯身向下拜倒,连拜三拜,这才打直背脊。 迪恩伸手摀嘴,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雷蒙德在……向安妮跪拜? 雷蒙德抬起头,眼眶泛红,说:「安妮,即使每个月都来和你说话,还是永远抹不去我心中的歉意。当年的大火,你原谅我了吗?」 迪恩瞳孔斗然放大,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胸膛快要承受不住剧烈的呼吸。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瞪着雷蒙德,抓着窗沿,巍巍站起身来。 「对不起,安妮,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急着报仇,如果我将你带到更远的地方,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雷蒙德话声哽咽,「我被仇恨蒙了眼,放了火,却铸下一辈子无法挽回的遗憾。你……会原谅我吗?」 迪恩握紧拳头,指甲紧紧陷入掌心。是他,竟然是他,当年的纵火案,烧死了戈登.琼斯和安妮,而他做梦也没想到,兇手一直就在他身边。 下一秒,他「碰——」用力推开窗户,撑墙一跃,跳进房间。 雷蒙德瞠目结舌,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你!竟然是你!」迪恩双眼如要喷出火来,狰狞的面孔简直要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他迈开大步,一步步重重踩在地上,向雷蒙德逼近。 雷蒙德动也不动,一行眼泪滑落脸庞。 「你杀了安妮!」迪恩大声嘶吼,手指扣上了雷蒙德的脖子,「你杀了安妮!你杀了安妮!」他脸色涨得通红,指节紧缩,一点点夺走雷蒙德的呼吸。 雷蒙德双手垂在两侧,闭上眼睛,喉咙传来的剧痛,让他知道生命已到了尽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迪恩大喊,眼泪如洪水溃堤,「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是你?告诉我啊,为什么是你?」他越喊越大声,直到整间屋子都为之震动,「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雷蒙德无法回答,他的身躯摇摇晃晃,舌头吐了出来。迪恩望着眼前将死的脸庞,回忆顿时如潮水翻腾,牵动心头疼痛如绞。 那是雷蒙德带着他狩猎的身影,手把手教他製作陷阱,那天下午,他们坐在倒落的树干上吃烤熟的野兔。那个微雨的傍晚,雷蒙德挡在他面前,用一支猎枪赶跑了黑熊。他被打了,是雷蒙德为他出头,他挨饿了,是雷蒙德给他麵包,他遇上困难,是雷蒙德伸出援手。 从小到大,他保护了自己,未曾要求回报。在黑武士号的威吓下,只有他,义无反顾的站在自己身边,不问原因,不顾危险,就算赔上生命都无所畏惧。 如果他不是「父亲」,还有谁能称上「父亲」。 那一剎那,黛拉婆婆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总有一天阿,你会遇到一个深爱的人,让你了解……这世界每个人都不完美,宽恕别人,得到解脱的会是自己。」 迪恩全身颤抖,松开了手,跌坐在地上。 雷蒙德扶着床头,大口喘气。隔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开口,窒息的沉默挤满了整个房间。 迪恩抹去眼泪,脖子无力的垂落,直盯着地面。他一开口,声音已经沙哑:「为什么?」 「对不起……我被仇恨蒙了眼睛,铸下大错。后来的每一天,我都在悔恨中度过。」雷蒙德说:「我罪有应得,你要骂我、打我、甚至杀我,我都甘愿。」 紧锁的眉头说不尽他内心的纠结,迪恩摇了摇头,说:「我不能杀你。」 「我苟且偷生够久了,早就想一死了罪。拜託你,杀了我吧!我毫无半句怨言。」雷蒙德说。 「我说了,我不能杀你。」 「求求你,成全我吧。让我去陪她——」雷蒙德说。 「我不能杀你,」迪恩大声说,然后别过了头,「因为……你是我爸爸。」 雷蒙德微微一愣,鼻头忽然一阵酸楚,眼泪夺眶而出。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迪恩说。 雷蒙德长叹一口气,说:「记得那个徽章吗?」 迪恩点点头,「我们在事发现场找到的,上面写了一个g,是撞死伊芙兇手的线索。」 「那个徽章,」雷蒙德说:「属于戈登.琼斯。g.j.就是他的名字。」 迪恩倒抽一口气,说:「杀……死伊芙的兇手,就是那个人渣?」 54.好人坏人 「那一天,我看见他衣服上的半张徽章,写着一个j,不偏不倚,裂痕刚好能对上这徽章的边缘。我质问他那晚行踪,他却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当时,我就明白了。就是他,他就是撞死伊芙的真兇。」雷蒙德说:「我满心仇恨,决意要杀了他。于是,三不五时在你家外面游走,找寻一个好时机。」 雷蒙德低下头,目光黯淡,陷入了回忆,「就在那个夜晚,透过窗户,我看见他喝得不省人事,倒在厨房地板。我知道机会来了,将安妮拉出门外,告诉她伊芙在找她,然后走进厨房,翻倒了油桶,点了一把火。我看着他在眼前凄厉惨叫,烧成灰炭,然后转身离开。」他停顿几秒,闭上眼睛,「我以为杀了他,就能让我平息怒火……但是相反的,我仍感受不到任何平静。但为时已晚,杀了他,让我成为和他一样的人。我们都有罪,再也无法回头。」 「所以你才救了乔治,因为你不想看着我杀人。」迪恩说。 「我犯了无可挽回的错,后悔莫及,我只想要你不要踏上我的后尘。」 「你不懂,杀了坏人,好人才能好好活着。」迪恩说。 雷蒙德苦笑,「可是在这世界上,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又有谁说了算?当我杀了人,我就成了坏人,那我又有什么资格活着?」 迪恩无言以对,脑中一片混沌。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站起身,缓缓向外走去。 「迪恩,」雷蒙德仰头望着他,「你……会原谅我吗?」 迪恩握紧拳头,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或许……有一天吧。当你收到我的明信片,那就是我释怀了。」 「你会去哪里?」雷蒙德说。 他没有回头,继续往外走,离开了小屋。飞鸟从天际翱翔而过,发出一声长鸣。倏然间,如一记铁鎚敲醒了迪恩。 他还有个地方要去。 他瞥了一眼手錶,五点四十八分,开始拔足狂奔。他匆匆揽了计程车,一跳上车就说:「十分鐘内赶到新哈博码头,给你双倍。」司机二话不说,油门直踩到底,「咻——」一声往前飆去。 哈博码头入口的小路经过重新翻修,变得又宽敞又平坦。哈博码头在黑武士号被击垮之后,经歷一番整顿,如今,形成新新向荣的繁荣气象。这里被规划成观光区,一座码头歷史博物馆正在兴建中,原本黑武士号的位置停泊了一艘五星级餐厅的白色邮轮,两侧船屋都纷纷转型成日租民宿。 新的商机带来了工作,路的两侧不再站满脏兮兮的乞讨小孩,从前的罪恶地狱,摇身一变成明日之星。 司机在码头指示牌前停下,回头望着他,说:「十分鐘。」 迪恩举起手錶,说:「十一分鐘。」 司机脸色微变,正要开口。迪恩从口袋掏出钞票,塞到他手心,「但还是算你两倍,不用找了。」 他推开车门,迈开大步,直衝四五八号船港。远处一艘小游艇通体金色,正发出「呜——」的鸣笛声,准备出航了。 迪恩加快脚步,一边挥手,一边大喊:「等等我——」 游艇啟程,开始远离港边。他看见雪伦站在船头,眺望远方的海平面,任由海风捲起她的发梢。 迪恩大声说:「雪伦,雪伦!」距离船身只差几步了。 雪伦听见叫喊,回过头来,看见是他,眉毛抖动了一下。 迪恩终于来到岸边,他撑着木桩,喘了几口气,说:「雪伦,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雪伦说。艾伦的头从船长室探了出来,嘴边扬起一丝微笑。 「理查.沃森将会受到制裁,萝拉.沃森会出庭指控他。」迪恩说。 雪伦双眼亮了起来,「真的?」 「真的。」迪恩说。 雪伦眼眶泛红,手抚胸口,「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一天,我已经期待很久了。」 然而,船身还在继续前进,雪伦距离他越来越远。 他满心焦急,说:「喂!你们不留下吗?」 「不了,等判决出来,我们会知道的。」雪伦说。 「那……带我走,好吗?」迪恩说。 雪伦别了过头,不说话。迪恩眼见情况不对,改向艾伦求助,「艾伦……」 「别问我,」艾伦掏掏耳朵,「雪伦才是真正的船长,得看她脸色。」 「雪伦……」迪恩说。 「我怎么知道,你上船以后,会不会偷了船就自己开走?」雪伦说。 迪恩抓抓头,她果然还为了那件事在生气。他大声说:「我错了,我跟你道歉。我应该相信你,对不起。」 雪伦咬着嘴唇,陷入犹豫。 「我保证不会再丢下你。」迪恩说。 「你说什么?」雪伦说。 「我说,我保证永远不会再丢下你。」迪恩说。 那一刻间,他们互相凝视着,雪伦眼眸中的感动对上迪恩瞳孔里的坚定。艾伦皱起眉头,大声说:「喂,真够噁心的。」 金色的船身又再次回到岸边。迪恩跳上船头,不理会艾伦的白眼,和雪伦并肩而坐。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芒从云层透出,日落馀暉像亮粉洒满海面,渲染成一幅美不胜收的景色。 迪恩望着天际,一时忘了自我。已经有多久,他没呼吸到这样自由的空气,忘了有多久,没抬头看看这片天空。 太阳东升西落,浮云来来去去,偶尔狂风暴雨,而天空始终是天空。 55.海滩 六个月后,当理查.沃森的入狱判决印在头条报纸上时,伦金号正停泊在久罗达州的小镇港湾。 下午的艷阳高掛,海风微咸,夹带着些沙粒拂过脸颊。迪恩躺在海滩边的白色躺椅上,赤裸上身,露出壮硕的腹肌,下摆一件蓝白色的海滩裤,拖鞋随意的散落在脚边。 人来人往的海滩上,充满了人们的尖叫欢笑声。几位比基尼女郎从他面前经过时,还对他拋拋媚眼。 他拿起身旁的鸡尾酒,啜了一口,然后取下墨镜,坐起身来。 雪伦远远走了过来,她身穿深紫色的比基尼,露出白皙修长的大腿。她一靠近,握着手上的冰淇淋,说:「你看!啤酒冰淇淋,这个海滩才有的!」 「哪有?我们上个月在左顿城,你不是才吃过一支吗?」迪恩说。 「这是不一样口味的。」雪伦说。看她吃得津津有味,迪恩笑了起来,用手指滑过她嘴角的冰淇淋。 雪伦望着他,说:「我从来没问过你,为什么以前坚决不喝酒?」 「我想证明我和戈登不一样。」迪恩说:「但是,后来我才明白,鲸鱼从来不需要证明自己不是鯊鱼。我也不需要证明自己。」 「你不是他,从来都不是。」雪伦说。 迪恩想了一会,抽出背包里的明信片,脸色踌躇。 「写吧!」雪伦说:「你已经看着那张空白的明信片好几次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我不知道他是好人或坏人,是我的父亲还是仇人。我想原谅他,却又恨他,我不知道……」迪恩摇摇头,「我甚至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对是错,是好是坏。」 雪伦轻抚他的肩膀,说:「好人、坏人,不过是我们基于自己的利益所编造出来的藉口。没有谁有权利决定生死,没有谁比别人更值得活。我们太渺小,只能接受,然后奋斗。」她握住他厚实的手掌,凝视着他的眼眸,「这世界本来就残忍,我们不能决定别人怎么对我,只能尽可能在不完美的人生里,活出自己。」 迪恩低下头,挣扎半晌,终于提起笔开始写明信片。 雪伦拿起躺椅后方的画册,翻过一页又一页迪恩的画像,找到空白页,对着迪恩素描起来。 「你在画什么?」迪恩说。 「你写字的样子,你几百年没写字了。」雪伦说:「还有等等想不起字怎么写的模样。」 「你这鬼灵精。」迪恩伸手勾住她的脖子,往怀里靠拢,然后在她额头亲亲一吻。 就在此时,一个「噁——」的嫌恶声在身后响起。迪恩和雪伦一齐转头,看见艾伦皱着眉头,脸上露出熟悉的嫌恶表情。 「嘿,伦哥,接到新案子了吗?」迪恩说。 「接到了,准备开工。」艾伦挥舞着手上的牛皮纸袋,说:「让他们知道,咱们『海上三侦探』的名声可不是假的。」 「喔,不,假期又要结束了吗?」雪伦说。 迪恩拍拍膝盖,站起身来,抬头望向湛蓝色的天空。隐约之间彷彿看见安妮的脸庞,迪恩微微一笑,他知道不管身在哪里,只要他过得幸福,就是安妮最想看到的事。 ——全文完—— 危险情人 后记 会写这个故事,主要是来自于影集《安眠书店》给的刺激。挑战一个三观不正的男主角,努力去赢得女人的芳心。 相对于影集,我还有太多值得改善和学习的地方。然而,这个故事对我而言,仍然别具意义,因为透过这个故事,我做了不少挑战性的尝试。 ——注意,以下大量暴雷—— 第一点,是挑战一个「非典型英雄」的男主角。 迪恩的个性暴躁衝动,有着很复杂很沉痛的过去,像隻受过伤的野兽。「杀了坏人,好人才能好好活着。」是他因应过去產生的信仰。 妹妹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他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妹妹,后半辈子都活在愧疚之中。萝拉的出现,给了他一个「赎罪」的机会,让他为她义无反顾。 他对妹妹的执着衍生成对萝拉的执着,形成故事推进的动力。 然而,「非典型英雄」让我在写作上,需要小心翼翼的阐述他的动机,让他似乎是为了爱不得不杀人,合理化他的所做所为。 这感觉其实??还满有趣xdd 在漫威復仇者联盟里,大反派萨诺斯为了营造更好的世界,杀了世界上一半的人。当初听他用自己偏差的逻辑,娓娓道来那个伟大的愿景,我差点要跟着点头了。想了好一下,才想说不对啊~~ 我想,这大概是描写男主角有趣的地方。 第二点,故事採用双时间线交叉进行。 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是一条时间线直直通到底。 一条是长大的迪恩,主要的情节、动作、危机和内心戏都在这条线上。如果要说,这条线主要埋进「乔治失踪」的梗作为悬念,「萝拉的危机」则是困境,迪恩的三观不正是缺陷,推动主线剧情。 另一条线是他小时候,主要解释他的悲惨童年,让读者能有认同感。同时在这条线,埋了一条「伊芙之死」的微推理,加入「狩猎」的元素。 私心而言,我非常喜欢这条童年线,写起来超级顺手,也不知道为什么。 尝试过这个写法,也让我以后会想尝试更多双主线。 第三,大型打斗、爆破画面的尝试。 每次看电视上大家打来打去,子弹飞来飞去,都看得热血沸腾。可惜自己的故事里,一直都没有这种像「杀手」、「特务」的角色。 迪恩让我满足了这个幻想,尽其所能的加注各种自己觉得很酷的画面在他身上xddd 我特别喜欢他们第一次去哈博港口,上船后被老太太阴了,一路从船上打到雪伦开车救人。写起来超级超级嗨~ 第二个超爱是他们闯进黑武士号,一路乒乒乓乓,阴谋诡计。迪恩在小房间和人对打,翻过餐桌当盾牌,子弹咻咻咻射在餐桌上。这一整段满足了自己的打斗欲,我想,我未来会想尝试更多打斗的作品。 第四,挑战「惊悚爱情」类型。 爱情的类型有很多,甚至揉合不同元素,像是都会爱情、校园爱情、悬疑爱情、奇幻爱情、末日爱情??等等。 大部分两者都能找到一致的方向,而我挑战了「惊悚」和「爱情」。 「惊悚」通常要的是出乎意料,製造出反差的效果。而「爱情」要的,常常是男女主角透过爱情克服一切障碍。 在我的故事里,是以「惊悚」为骨,「爱情」为辅。也因此想要出人预料的效果,胜过了浪漫。有点像是短篇作品「未完成的初稿」,也是追求惊悚效果。 可是也因为这样,会让读者有错误的期待,而最后的转折比较难接受。 这是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我也思考了很久。我想,我确实可以在女一和女二之间,做更多比例上的调整。加重女二的篇幅,让读者在阅读时就隐隐感受到不对,让「爱情」元素能够更加顺理成章。 所谓「惊悚爱情」,应该要是惊悚和爱情并进。也许过于追求惊悚效果的我,在路上忽略了爱情的铺陈,让故事比例有所失衡。 我想,这要非常感谢kelly的老实话,让我可以反思自己的不足,让故事有更多成长空间。 回头看看居然打了这么多,内心话批哩啪啦通通打出来xd不只如此,连故事缺点也打了出来xdd 不过,任性的我就只是想忠实呈现这一刻的想法。故事优点也好,缺点也好,那就是这一刻的我,最真实的呈现。 这个故事,主要算是一个「实验性」的作品。迟迟没有写后记,一则最近小忙,二则这个故事完成已有一小段时间,对它的满意程度随着时间渐渐下降。 现在回头看,可以再修改的地方当然不少,包含男女主角感情的铺陈可以再慢一点,狩猎部分可以添加细节更写实,部分情节少一点戏剧化,还有爱情的比重调整。 儘管如此,对这个故事的热爱依然不变!! 未来也会想找个时间修稿,让这个故事以更迷人的样貌出现在大家眼前。 感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你,感谢你们的支持,包容我一路成长。 2021.7.25海盗船上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