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棒》


 楔子

    六月，一个夹杂着红色和蓝色的月份。
    橘红色的凤凰花朵层次开满在渊城高中综合体育馆的无障碍坡道旁，湿热的夏日薰风吹过一整排的凤凰木树梢，抖落了如雨似的橙黄花朵，恰好落在体育馆正门口走道的路面上。
    离情依依，凤凰花朵飘满之处，正是渊城高中第七十五届毕业生在毕业典礼结束后，会比肩穿过的气球拱门大道，象徵是最后一次穿着渊城高中的淡蓝色制服，和同窗好友互诉曾携手共度的青春时光。
    体育馆内，一段如雷的掌声后，女司仪沉稳优雅的朗读着下一个环节名称。
    「接下来请毕业生代表，三年十八班，徐廷翰同学上台致词。」
    语毕，台下满座盛装出席的师生无不热烈的鼓掌，一位身穿淡蓝色制服和卡其色长裤，搭配褐色皮鞋的俊挺男学生在眾人掌声的簇拥下从容地登上讲台，由童军团的志工同学递上一支已开啟的麦克风给他。
    试音完毕后，徐廷翰深吸了一口气，浓眉下的眼光快速扫过檯下的所有脸孔，最后落在最后一排倒数第三个座位，穿着淡蓝色长裙礼服的女子身上。
    「时光匆匆，将三年前还羞怯怕生的我们一步步推至此刻……」徐廷翰声音浑厚平稳，咬字清晰，脸上还带着阳光的微笑，不少台下的师生一边点头，一边专注地聆听他的致词。
    「……我们将要离开渊城高中，或许在这三年之中，我们不免留下了遗憾，但从现在开始，请勇敢地给自己一个机会，什么都不顾的放手一搏，拥抱那青春中稍纵即逝的梦……」徐廷翰眼光注视之处，穿蓝色礼服的女子也刚好与他四目相接。
    「最后，我想用这句话，作为我今天致词的结尾。」徐廷翰往前站到讲台外缘高起的地方，抬头挺胸，情深款款地说：「梁婉心老师，我喜欢你。」

 01

    「你挡到我了啦。」一位肤色黝黑，留着平头的瘦高男学生挤到直立式电扇的前面，扯开领口的两颗扣子，哈哈哈的喘气，「要死啦，要死啦。」
    「吕廷威走开啦，整间教室都是你的汗臭味！」也同样站在电扇前吹凉的楼仕伦嫌恶地皱着鼻子，「你吹够久了啦！」
    「你从刚刚就一直在这里吹。」吕廷威对楼仕伦做了个鬼脸，「刚才没我助攻，你一八五的身高有什么屁用？」
    「我告诉你，如果你今天站对场，就等着被我扣爆。」两男争抢着电风扇的主控权，一边斗嘴方才利用中午吃饭时间跑到排球场打球时遇上的一场激烈交锋。
    「我不管，我要跟它结婚了。」吕廷威抱住直立式电扇，把楼仕伦挤到一旁，所有的风灌入他解开的制服中，他的上半身瞬间胀成原来的两倍大。
    「祝你跟电扇永浴爱河、百年好合……『生生不息』。」楼仕伦绞尽脑汁才想出两个正常的婚礼祝福语，第三个他故意说了个双关语。
    「下午第一堂就国文，你那么糟糕的程度，对得起美女老师吗？」吕廷威故作惋惜的叹气。
    「你又知道国文老师是圆是扁？」楼仕伦不解，「今天不是才第一次上课？」
    「课表上写梁婉心，看名字就是个正妹啊。」吕廷威一副专业权威的模样，「不是的话，我请你一年手摇杯，是的话，就换你请我。」
    「你吃屎啦。」楼仕伦笑骂着，和吕廷威勾肩搭背慢慢从后方靠近一个男生。
    「看a片！」楼仕伦大喊一声，把手机从坐着的男生手中夺走，「光天化日之下……」
    「乱讲话。」坐着的男生如坐到钉子地起身，伸手要楼仕伦交还手机。
    「唉唷，偷偷调查喔。」楼仕伦笑得很邪，下巴往左侧第五排第二个的座位一努，「她喔？」
    「你还不还？」徐廷翰压低声量，未置是否。
    「当然不还。」楼仕伦像久久才捉到一隻老鼠的饿猫，露出曖昧的表情，「我也要看。」
    「你不会自己查喔？」徐廷翰和楼仕伦拉扯着，此时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和两个朋友进入教室，笔直走向正在打闹的两男。
    「你们在抢什么啊？」为首的女生问道，「是什么好看的？」
    「呃不……班长好！」楼仕伦和吕廷威彷彿心灵相通，立刻模仿连续剧「新兵日记」中入伍生常掛在嘴边的一句问候，还举手敬礼，中指紧贴眉尾，动作迅速又确实。
    「哈哈哈，不用这样啦。」黎榆芊甜美的笑，上下两排贝壳般的白齿弯成迷人的弧，「接下来我要说礼毕吗？」
    「谢班长。」两人很有默契地把手放下，徐廷翰趁机把手机从楼仕伦的魔爪中夺回。
    高二第一天，徐廷翰刚踏入新教室，就被跑百米衝过来的楼仕伦紧紧抱住，说他们三兄弟又同班了，当中包含打排球的得力助攻手吕廷威。
    才拥抱了三秒，吕廷威听到门口有骚动，也马上扑过来抱住两人，发出野狼般的长声嘶嚎。
    「凹呜，我们又当同学了！」
    徐廷翰听吕廷威高声嚎叫，脸皮厚的跟钢板一样，正想要挣脱两人手臂的箝制，却被眼前看见的一切弄得愣住了。
    一位身材匀称高挑的少女缓缓从三人前经过，无论是蓝色的制服上衣还是下身的卡其色百褶裙都像是量身订製，穠纤合度地依样画出她曼妙的身形。
    少女朝三人微微一笑，空气瀏海下的一双美瞳圆润明亮，不经意勾起的唇涂上蜜桃红，首当其衝的就是徐廷翰。
    少女优雅地走至第五排第二个座位，安静地坐下，并从书包中拿出一本白色封面的轻小说，开始静静地阅读。
    三男还定格在原处，吕廷威张成圆形的嘴已叫不出半点声音。
    「楼仕伦，你有没有看到她名字？」站在最后的吕廷威问。
    「没，徐廷翰有吗？」被当夹心饼乾馅的楼仕伦又问徐廷翰。
    「有……」徐廷翰捡起滑落在地的书包，「黎榆芊。」
    「好好听……」楼、吕两人眼中冒出两颗爱心，嗷嗷嗷地怪叫，徐廷翰则是慢条斯理地依照黑板上划定的座位表入座，没和他们一起继续玩闹，但是他一整个早上的时间，目光都没有从黎榆芊的身上移开过。
    于是，徐廷翰忍不住在中午打完排球时，趁两个烦人的傢伙为了一台电扇争闹不休时，偷偷在脸书搜寻键入黎榆芊，点击第一个结果，偷偷瀏览着她从前的生活相片。

 02

    「欸，所以你赌不赌？」下午第一堂课鐘声敲完后，吕廷威拿了一块橡皮擦丢向楼仕伦，「国文老师一定是个大正妹。」
    「嘿嘿，说不定是男的。」楼仕伦翻了个白眼，摆明没要和他打这无聊的赌。
    「屁啦！」吕廷威正要离座去掐楼仕伦，眼角馀光瞥见有个娇小的女子身影进入教室，轻盈地步伐走上讲台。
    「同学好。」
    「起立！」黎榆芊的声音虽然小了点，但全班却很有默契地同时站起。
    「不用敬礼，同学请坐。」穿着白色女罩衫和黑色修身七分裤的年轻女老师笑容可掬，转身在黑板上沙沙沙写下她的名字。
    「我叫梁婉心，八月底才刚来到渊城高中，请同学多多指教。」梁婉心对台下学生鞠了一躬，「我们先来选一个国文小老师，有人自愿要当吗？同学也可以提名喔。」
    「老师，我可以。」黎榆芊缓缓举起手，坐她附近的女生一阵欢呼，纷纷附和着她。
    「我看看唷……榆芊，对吗？」梁婉心对照着讲台上的座位表。
    「对。」黎榆芊礼貌地点头。
    「榆芊，那就谢谢你囉。」梁婉心语毕，全班同学一齐鼓掌通过。
    徐廷翰鼓掌的同时，视线一直停在黎榆芊身上，直到感觉后背被一块硬物击中，才回头张望寻找罪魁祸首。
    「欸，你猜老师几岁？」坐在徐廷翰后面的吕廷威低声问他，「我们猜拳，输的举手问她。」
    「我没兴趣。」徐廷翰一如往常的在桌面上排好七彩顏色的水性原子笔，打开高一时用剩一半的笔记簿，还有新发下的国文课本。
    「咦？……廷翰？」梁婉心露出惊喜的表情，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地看着他，「我知道了，你成绩一定很好。」
    「他是全校第一名啦！」吕廷威在徐廷翰还未釐清发生什么事时，就抢着替他回答，随后班上发出一阵「哗」的讚叹声。
    「难怪难怪，渊城高中已经是t市的第一志愿了，你还是全校第一，果然不一样。」梁婉心由衷地讚美徐廷翰，一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叠学习单，「今天我们没有要上课，先完成这份学习单。」
    梁婉心依排发下印好的学习单，徐廷翰接到后，在往后传给吕廷威。
    第一个问题：对婉心老师的第一印象；第二个问题：想问婉心老师的一个问题
    平常段考的国文写作，是绝对难不倒徐廷翰的，但是要描述对梁婉心的第一印象，却让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踢到铁板。
    说美太肤浅，但他还完全不了解她，也写不出有深度的内容。
    正当徐廷翰绞尽脑汁地在脑海中搜寻词句时，却听到背后传来轻脆的女性笑声，还有一股成熟淡雅的女性香水芬芳朝他袭来。
    「这位是……吕廷威同学，他单刀直入地问老师几岁！」梁婉心话刚说完，班上先是对吕廷威「齁」的一阵奚落，再纷纷转为大声的附和，许多男生更是大叫他英雄。
    「既然大家都想知道，那我只好公布这个秘密了。」梁婉心回到台上，面色略为泛红，「我刚读完研究所，二十四岁。」
    徐廷翰没有很认真听，也能听到身后吕廷威吞口水的声音。
    「好啦，写完的可以交给我囉。」梁婉心双手一拍，马上有几个男生当先交给她，回座后还痴痴望着台上的老师。吕廷威即是其中之一。
    「二十四岁，是我的菜欸。」吕廷威拧着徐廷翰的肩膀肉，一边像发情的粗喘，「我就喜欢这样成熟姊姊型的……」
    「你有病啊，认真读书啦，不要被她当掉。」徐廷翰看黎榆芊托着香腮，恬静地阅读桌上的轻小说，他也继续埋首于预习国文课本的内容中。
    「榆芊，等一下麻烦你跟老师回办公室一趟唷。」梁婉心坐在讲桌前翻阅着一张张的学习单，有时微笑拧眉，有时面露惊讶，直到看到最后一张，表情闪过一瞬的错愕。

 03

    「榆芊，走吧。」下课后，梁婉心提袋上手，黎榆芊立刻跑上讲台，跟着她一前一后走出教室。
    徐廷翰从笔记中探出头来，看黎榆芊走出教室，心中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决定偷偷跟在她们两个后面，万一老师要请她搬重物，他就可以从后伸出援手。
    他一路躲躲藏藏，跟到国文科办公室，等两人走进去后，他也才踮着脚尖摸到办公室门口，并装作没事的从门缝鑽进办公室，走到梁婉心的座位旁边。
    「咦？廷翰？」梁婉心比黎榆芊更早发现徐廷翰朝她们走来，「怎么啦？」
    「喔……来吹冷气。」徐廷翰编了一个很弱的理由，黎榆芊也在此时回头向他甜笑。
    「太好了，那你可以跟榆芊一起帮我搬这叠练习簿回去吗？」梁婉心手指窗边柜子上两个绑着尼龙绳的牛皮纸包裹，「刚才忘记多找一个人来了，想不到书商刚又送了一包解答本来。」
    「当然好啊。」徐廷翰精神大振，恰好和黎榆芊对上眼睛，两人羞涩一笑，又各别过头去。
    「来吧。」梁婉心从柜上把其中一个包裹抱给黎榆芊，她接过后显然有些吃力，徐廷翰见状立即想伸手过去替她托住底部，但却有隻手比他更快，还把他整个人挤到一旁。
    「我帮你抱。」楼仕伦轻易地抱起那沉重的包裹，黎榆芊怀中的负担突然消失，也吓了一跳，等看清帮她的人是谁后，才笑着道谢。
    「不用谢我。」楼仕伦拨了一下中分的瀏海，单手就把包裹抱在胸前，又自动抱走梁婉心柜上的解答本，「以后要搬东西，记得找我。」
    「真的吗？谢谢你啊，老师还有东西要搬吗？都给他搬。」黎榆芊俏皮地开起玩笑。
    「哈哈，没有了，谢谢你们。」梁婉心从办公桌右边最下层的抽屉拿出两包海苔煎饼塞到黎榆芊手中，「一包是仕伦的，等等再分他吃吧。」
    黎榆芊微笑着答应，和楼仕伦两人先行离开了办公室，留下从头错愕到尾的徐廷翰木立在一旁，等到门关起的剎那，徐廷翰才从硬梆梆的石化状态中逐渐復活。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啦？
    徐廷翰灰心至极，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英雄救美，结果居然被自己的好兄弟半路杀出破坏掉了。
    在他要准备调头离去时，却听见梁婉心轻轻地笑了笑。
    「笑屁啦？」徐廷翰心情已经很不美丽，又听见这用意不明的笑，不分青红皂白地用平常和死党们互动的口吻回呛，话都出口了才觉得不妥，她可是老师啊！
    「老师对不起……」他脸颊顿时被难为情佔据，胀红了大半边。
    「干么跟我道歉？」梁婉心露出一种非常萌，又有点小恶魔的表情。
    「因为，我说错话……」徐廷翰担忧这是不是暴风雨前的寧静，因为梁婉心的语气里并无半分责备，他很怕自己下一步就要签记过单了。
    「你喜欢我的小老师啊？」梁婉心的一针见血，又再度让徐廷翰慌了手脚。
    「这跟你没关係吧。」他的大脑一直告诉自己对方是老师，不能随便乱说话，但是说出口的话却跟平常对吕廷威那些人的一样。
    梁婉心既年轻，又没有老师的架子，徐廷翰不知不觉在她面前就表现出最不拘谨的样子。
    梁婉心微微一笑，「我猜仕伦也喜欢她。」
    「这需要你讲吗？」徐廷翰忿忿不平，不小心没礼貌的话又脱口而出，他马上接着打了自己两个巴掌，「老师对不起……」
    「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啊。」梁婉心从办公桌下的纸箱里拿出一小瓶饮料给他，「消消气。」
    「谢谢老师。」一看到是青草茶，徐廷翰皱了眉头，「这是我阿嬤在喝的东西耶。」
    「我只是觉得它很甜很好喝。」梁婉心自己也开了一瓶，「话说，廷翰，刚刚的学习单，只有你交空白的欸。」

 04

    「欸你有病啊。」
    楼仕伦被徐廷翰拉到教室外面，即使现在已是下午第二节上课时间。
    「你刚刚干么跟踪我？」徐廷翰质问道。
    「我干么跟踪你啊？」楼仕伦反推了徐廷翰一把，「国文科办公室又不是只有你可以去。」
    「你明明看到我要帮黎榆芊拿东西，而且你干么推我？」徐廷翰仗着比楼仕伦个头高了一些，失控地扯起他的衣领。
    「所以你在忌妒我刚刚跟黎榆芊一起回来？」楼仕伦笑得轻蔑，「懦夫才秋后算帐。」
    徐廷翰闻言，哼了一声，把楼仕伦甩开。
    「你能喜欢黎榆芊，我也可以。」楼仕伦重新扣上两颗被扯开的制服钮扣，「不是没有底线才叫好兄弟。」
    「要是你没出现，我就可以跟她一起回来了，你害我为了要回来找你问话，放学还要去国文科办公室报到。」
    「去那干么？」楼仕伦朝他挥挥手，「回去了啦，没听过全校第一跟人打架的。」
    「找梁婉心啊。」徐廷翰下意识直接叫出国文老师的全名，反正她也不会听见。
    「很好啊，她那么漂亮。」楼仕伦不自然地扯起嘴角，但这句话却是发自内心。
    「对啊，是你看过第二美的女人啊。」徐廷翰调侃。
    「你怎么会知道？她跟你讲的？」
    「当然啊，听说吕廷威还写她是世界第一美女。」
    「哈，很像他的作风啊。」楼仕伦耸了耸肩，和徐廷翰姍姍进入教室，被下一节课的化学老师罚到教室后面半蹲十五分鐘，回到座位上还得站着上课。
    「报告。」徐廷翰旋下门把，揹着沉甸甸的书包进到国文科办公室，辅导课下课后，办公室里只剩二、三位老师还在备课。
    梁婉心趴在办公桌上睡觉，手边放了一杯喝剩一半凉掉的热可可。
    徐廷翰走进她的隔间，看到这样的景象，犹豫着要不要把她叫醒。
    「老师，我来了。」最后徐廷翰还是摇了摇她的肩，梁婉心慢慢抬起头，摀嘴打了个呵欠，把几撮乱掉的瀏海塞到耳后，「你来啦。」
    「你怎么看起来很间啊？」徐廷翰刚才还忌惮着她老师的身分，不敢太粗鲁地摇她，但看她醒来之后鬓发微乱，迷迷糊糊的模样，竟觉得如一个小女孩般可亲可爱。
    「才没有。」梁婉心端起手边的凉可可小啜了一口，「我下午连三堂课，刚刚好不容易可以补个眠。」
    「你是不是因为忘记备课，今天才不上课的？」徐廷翰想起自己是要来跟她解释空白学习单的事，但看到其他认真埋头备课的老师，忍不住先酸了她几句。
    「呀，被发现了。」梁婉心吐吐舌头，摆出一张超级萌的脸，「才不像你是个学霸呢。」
    「你能考上渊城的老师也很厉害。」徐廷翰由衷地讚美她。
    「那你为什么下午要交空白学习单给我啊？」梁婉心话锋一转，又切回正题。
    「因为……」徐廷翰本已决定要据实以告，但在老师的双眼注视下，却又不敢说得那么直接，随意编了个菜市场理由，「因为我有点生病……」
    「追不到喜欢的女生就生病啦？」梁婉心抿唇一笑。
    「不是啦。」徐廷翰伤处被戳，一时胆子大了起来，「我不想用美来形容你，太肤浅了。至于第二题是因为我们根本还不熟，没什么好问的。」
    他一说完立刻低头，耳根不停涌来热意。
    「不愧是渊城高中全校第一，果然不一样。」梁婉心脸泛红霞，「而且，你是唯一一人在我说任何话之前，就自动把课本和笔记拿出来放桌上的人。」
    「习惯了，从高一就这样。」徐廷翰感觉肩颈被书包背带压得有些痠痛，于是先把书包丢下。
    「你带这么多书回家都会读啊？」梁婉心提起他的书包，「好重喔。」
    「当然会，渊城全校第一可不是路边随便捡来的。」
    「哎呀，这么跩。」梁婉心把喝至见底的凉可可杯推到桌脚，「我如果说，我也是渊城毕业的，你信吗？」

 05

    「嗯。」徐廷翰点头。
    「你那是什么态度啊？」梁婉心换上一张并不适合她的严肃脸孔，「只是，我高中的时候不太爱念书。」
    「看得出来。」徐廷翰毫不客气的回应。
    「你说不定会成为第一个被我用棍子打屁股的学生。」梁婉心不服气地跺脚，弯下腰翻找办公桌右侧第二个抽屉，找完又换找第三个抽屉，「奇怪，我的棍子呢？」
    「你根本就没有棍子。」徐廷翰愜意地靠上梁婉心办公桌边的隔板，双臂交叠垫在頷下，「被我猜中了？」
    「你又知道我没有棍子？」
    「你一点都不适合拿棍子。」徐廷翰淡定的脸上透出一抹邪气的笑，「你拿棍子，就像在培根蛋饼上面加草莓果酱一样不搭。」
    「你明明很了解我啊。」梁婉心恢復成一张含笑的脸，「真没见过像你一样没礼貌的学生。」
    「好啦，那老师我先走了喔。」徐廷翰站得脚痠，况且该解释的事也一件没漏，于是先向老师告辞。
    「路上小心。」梁婉心目送他的背影离去，直到他走出了办公室，她才从办公桌右边最底层的抽屉中拿出一根约三十公分长的教鞭，踌躇了一会儿后，丢进办公室内的一般垃圾。
    徐廷翰早已习惯揹着满载书本的书包踏上归途，唯一会经过他家的34路蓝线公车，每到整点才会来一班，每次他碰到公车误点或是自己提早到时，都会去泡在公车站对面的垫脚石图书广场，翻翻架上试阅的书打发时间。
    在学校有朋友死党嬉闹谈天，但放学后，他必须花时间习惯独处。
    今天他同样也走进了垫脚石，确定自己还有二十分鐘以上的时间要在这消磨掉。
    他依照惯例，先扫视过入口右边一排发烧杂志区，但他不会在此区驻足，他真正去到的是书架上櫛比鳞次排满文学与诗集的专区。
    他拿起其中一本，是诗人陈繁齐的第一部作品《下雨的人》，他在高一时就看过这部作品，学会了在人海中享受寂寞，之后便一翻再翻，只要在书店，他总会细数过书架上每部作品，直到找出它为止。
    「青春是用有限的容器承载最轰烈而纯稚的一段日子。」这句节录自陈繁齐访谈内容的话，是徐廷翰最喜欢的一句，还习惯性地抄在每页笔记本纸的页眉。
    或许是因为这样，他一肩扛起沉重的书包，拼命当上渊城高中的校排第一名。但是，在感情路上好不容易冒芽的土壤，却又被楼仕伦一脚压回原形。
    「欸？你也在这边。」
    徐廷翰还没回首，那声音的主人就走到他左边，「我也喜欢这本。」
    「黎榆芊？好巧啊。」徐廷翰微感惊讶，才刚埋怨完楼仕伦抢走了她，结果她此刻竟然就若无其事的出现在这里。
    「我之前高一就遇过你好几次了，只是不认识，就不敢来找你说话。」黎榆芊从架上拿下一本米黄色的平装书，同样是陈繁齐的作品，「我不只爱读小说，也很喜欢读诗。」
    「那我们的兴趣算是蛮合的。」徐廷翰待在她身边，放松的与她聊起诗文，「他的作品虽然有时候读起来有些蓝色，但这种感同身受的负能量疗法，在我身上很有效。」
    「我也喜欢这样。」黎榆芊柔声说，「但我希望有天，能有个阳光的人，来教我怎么快乐。」
    徐廷翰愣了楞，正要接话，黎榆芊看了眼手錶，就突然说她该走了。
    「好，下次见。」徐廷翰把《下雨的人》放回架上，公车再一分鐘就会到站了。
    「嗯！」黎榆芊立刻答应，和徐廷翰一起走了一段路，快要到店门口时，徐廷翰停住了脚步，但黎榆芊却加快了步伐，和门口对她招手的一人会合。
    楼仕伦。
    徐廷翰看见了楼仕伦，但楼仕伦的目光却只落在朝他跑去的女孩身上，和她说了几句话后，递给她一枝云朵般的白棉花糖，女孩笑着接过，还撕了三分之一给他。
    「阳光的人……」徐廷翰捫心自问，自己是阳光的人吗？
    他觉得这个名称，楼仕伦似乎比他更合适。

 06

    「欸，阿翰。」
    「你已经讲了快两个礼拜了，每天都是这句。」徐廷翰对他要说的话已心知肚明。
    「真理讲一百遍都是真理，不容挑战。」吕廷威发情似的喘气，「人美就够犯规了，还每天都穿得那么辣，让我国文课都捨不得睡觉。」
    「那很好啊，之前高一你上罗老顺的课，不是都用『睡眠学习法』吗？」徐廷翰调侃道。
    「不要抄我台词啦！」吕廷威这次声音略大，但他是故意的。
    「廷威，发生什么好事啦？」梁婉心把写到一半的粉笔放进板沟，「老师问你，欧阳脩〈醉翁亭记〉的开头用了什么技巧呢？」
    「这我知道！」吕廷威信心满满的起立，「景色从远写到近的『剥笋法』。」
    「嗯！答对了，加一分。」梁婉心在平时成绩登记表吕廷威的栏位备註画了一笔，又继续讲课。
    「耶斯。」吕廷威一边槌着徐廷翰的背一边傻笑，「我在她心中的印象分数又加了一分。」
    「你快点认真上课啦。」徐廷翰回头拍掉吕廷威的手，再转向黑板时，只见台上的梁婉心目光直直朝他投来，看得他头皮发麻。
    他上课最怕这种无预警的沉默。
    「廷翰，放学来办公室找我。」
    「为什么？」他不懂他哪里错了，再说明明就是吕廷威先打他的。
    「我有事找你。」梁婉心话一说完，就又回到课文上，徐廷翰被错愕感包围，笔记竟然漏掉了一大段。
    「报告。」徐廷翰垂头走入国文科办公室，硬着头皮走向梁婉心的座位，但是当他看清同样也在她座位旁边的黎榆芊，原本不情愿的情绪瞬间消失了一大半。
    「嗨，徐廷翰。」黎榆芊先向他打招呼。
    「你怎么会来？」
    「不要说出去喔。」黎榆芊压低说话的声音，「今天是婉心老师的生日，我偷偷来放礼物。」
    「你怎么知道？」
    「我几天前问她的，幸好还没过。」黎榆芊从书包拿出一盒包装好的心形礼盒，「这里面是橙子巧克力，我自己做的，老师很喜欢吃甜的东西。」
    「我记得是。」想到全糖的青草茶和浓可可，徐廷翰认同的点头。
    「你是因为上课和吕廷威打闹，才被老师处罚的吗？」黎榆芊调皮的笑笑，「太不应该了。」
    「绝对不是。」徐廷翰觉得多解释无益，况且他也不知道梁婉心找他要做什么，「话说，你好像和楼仕伦处得不错？」
    「这个吗……」黎榆芊羞红了脸，「他很会搞笑是真的。」
    楼仕伦自从和黎榆芊走得比较近，平常和徐、吕两男的互动也不如高一那么多，顶多在中午打排球的时候还会称兄道弟共同御敌，其馀时间他几乎都花在找黎榆芊说话上。
    「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喜欢你吗？」徐廷翰直白的问。
    「他……」黎榆芊的脸又红了一个色阶，「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还不只这一件。」徐廷翰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意有所指。因为，他也喜欢她，只是他无法像楼仕伦一样整天嘻嘻哈哈，一直说话逗她笑。
    她要的是一个真正阳光的人。
    「那我要先走了喔。」黎榆芊脸颊上晕红未退，「你放心啦，婉心老师那么温柔，就算要处罚你应该也不会太狠啦。」
    「嗯，掰掰。」徐廷翰心中百感交集，明明很喜欢，却又不知为何与她刻意保持着距离。
    「廷翰，你等很久了吗？」梁婉心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让徐廷翰必须得从想念黎榆芊的心事中暂时浮出水面。

 07

    「你干么穿成这样？」徐廷翰揉揉眼睛，他真的没有眼花，他看到的梁婉心就是穿着全套的渊城高中女制服，淡蓝色的上衣和卡其色的百褶裙，搭配上白色半筒袜和黑皮鞋，教师的威仪在她身上分然无存，只有宛若十七八岁少女的稚嫩和清纯。
    「喔，因为今天是我生日。」
    「你生日就喜欢cosplay？」徐廷翰眼珠子差点掉出眼眶，但不管他再看几次，她的左胸都是绣着10417632，右胸是橘黄色的「梁婉心」三个字，都是渊城高中的格式无误。
    「对。」梁婉心的篤定让徐廷翰无话可说。
    「好，你找我有什么事？」他其实是莫名其妙被她叫过来的，也不清楚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想问你，你觉得我上课上得怎么样？」梁婉心回到位子上，立刻发现桌上有个红色包装的心形小盒子，眼睛立刻像猫一样瞪大，双手摀住嫩红的脸颊。
    「我觉得你深藏不露。」徐廷翰看见她惊喜的模样，不忍心说太多话打断她，但是他却没有刚到的时候那么想要离开了。
    在生日当天穿学生制服的女老师，在他该是平静无波的心湖中摆渡，一叶扁舟摇过的湖面划开两道白粼粼的水痕。
    「这是你送给我的吗？」梁婉心将心形的盒子抱在胸前，语气温柔，「我可以现在拆吗？」
    「这又不是我送的，你想什么时候拆就什么时候拆。」
    梁婉心一怔，把从耳畔脱队的发丝重新塞回原处，「看吧，你之前还瞧不起我呢。」
    「我发现老师你说话还蛮没逻辑的。」徐廷翰失笑出声，「一下问我对你上课的看法，一下又跳到礼物，然后又跳回去上课看法。」
    「嗨，你讨打啊。」梁婉心把礼盒收进背包里，「改天我一定要用棍子打你一顿。」
    「我脸皮厚，屁股肉更厚。」徐廷翰脑中闪过吕廷威常掛在嘴边的一句话，因为他打排球比赛常会扑倒在地上救球，摔跤擦伤是家常便饭，可是他受伤后却总能带着痴傻的笑说出这段话。
    「我还以为你很正经呢。」梁婉心背起背包，「我要去忙正事了。」
    「穿着渊城制服？」
    梁婉心点点头，「是啊，你这下终于相信我是你的学姊了吧？」
    「我本就没有怀疑你。」徐廷翰退出一条通道让梁婉心从隔间里出来，「而且，你把我叫过来，让我做了一件有点后悔的事。」
    「什么事啊？」梁婉心好奇地问。
    「那你要顺便告诉我你要做什么事。」徐廷翰提出交换条件，同时伸出右手，「成交？」
    「你是不是从来没把我当过老师？」梁婉心拧起柳眉，「第一名也不可以这么随便啊。」
    「那找一天我帮你买早餐。」徐廷翰突然蹦出这句，「补偿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成交？」
    「我再不说好，你的手恐怕要一直举到明天了。」梁婉心握上他的手，她多久没被男人的宽厚手掌握住，耳垂边不禁传来连绵的温热。
    「好好期待，你一定会印象深刻的。」徐廷翰说得信誓旦旦。
    两人齐肩从国文科办公室中走出，穿越学校中庭，到了对面一侧比较小的花园，花园中央是一座高约两公尺的小形白色喷水池，喷水池后面的草地上几座天鹅的灰色石雕羽翼张扬，正群聚悠游戏水，雕像旁有一座用粗麻绳和长木板搭建的简易盪鞦韆。
    「为什么要来这里啊？」徐廷翰伸手抓了抓手臂被蚊子叮咬的地方，「虫很多欸。」
    「来盪鞦韆。」梁婉心从背包里拿出一罐防蚊液，在徐廷翰身上喷了一圈，回头也喷在自己的手臂和腿上。
    「来餵蚊子吧……」徐廷翰低喃，但梁婉心已跑去坐盪鞦韆上，没听见他说了什么，他只好朝盪鞦韆的位置走去找她。
    「徐廷翰。」梁婉心抬起头，收起平常的一派轻松，「今天的事，你要帮我保密哦。」

 08

    梁婉心叫唤学生从不连名带姓，徐廷翰现在被她这样一叫，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好，我答应你。」徐廷翰把塞满的书包放到草皮上，当作暂时的椅子坐下。
    「你的事我也会帮你保密的。」梁婉心做了一个打勾勾的手势。
    「不用了，这已经不只我一个人知道了。」徐廷翰本想这么说，但看她无比认真的样子，只是要他伸手打个勾勾，应该不为过吧？
    拉完勾之后，梁婉心把裙襬压好，开始娓娓道来。
    「我每年生日都会穿着渊城的制服来这边，为了纪念我高二的时候喜欢的学长，可惜他已经过世了。」
    「为什么会过世？」
    「生病。」梁婉心的眼眶在草地上崁灯的黄光照耀下变得晶莹，「因为白血病，走得很突然。」
    徐廷翰沉默不语，思量着自己是否该找个理由离开，不要打扰到老师的私人时间。
    「他很聪明，成绩很好，虽然他的病情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但他还是一直稳坐全校第一名的宝座。」梁婉心用手指擦擦眼角，勉强挤出没事的笑，「和你一样优秀。」
    「你其实可以哭，我不会笑你。」徐廷翰调整了垫在屁股下书包的位置，「每个人都会有情绪，老师也一样。」
    「我最丑的样子都被你看到了……」梁婉心听了他的话，似乎放心了不少，从背包里探出随身面纸吸乾眼睛周围的泪水。
    「我说了，我不会笑你。」徐廷翰又重复一次刚才的承诺，「话说，天怎么黑这么快啊？现在才九月底，不是应该还是像夏天一样吗？」
    「有时候，光明会在你还来不及抓住的时候，一闪即逝。」梁婉心以朗读课文的声调，十分吃力的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晰，「就像我可能随时都会离开你。」
    「怎么突然说这个？你要离开渊城了吗？」徐廷翰的胸膛有如一口大鐘，被梁婉心突如其来的话敲了两响，半月形的声波逐渐向两边传开，残响馀震还依稀回盪在周遭的空气中。
    「这是学长有一次放学告诉我的啦，那天我们玩了仙女棒。」梁婉心打开背包最后一个拉鍊的夹层，拿出一个印着五彩图案的细长型纸盒，「我带了好玩的东西来。」
    「那该不会是仙女棒吧？」
    「没错。」梁婉心嘉许的点头，并从中抽了两根出来，其中之一给徐廷翰，「这就是学长的那包，当天玩完后，他把剩下的都送给我。」
    「这样啊。」徐廷翰一下子想不到什么安慰她的话，只好用接不下去的话来暂时中断话题，接着把银灰色的仙女棒伸向梁婉心手中的打火机。
    哗，仙女棒开始劈啪的喷出黄色的火星，徐廷翰盯着手里握的仙女棒，任由它的顶部渐渐燃烧变短。
    「你没玩过仙女棒吗？」梁婉心也为自己点了一根，开始指着天空画图，「就这样坐着等它烧完，最后会后悔的。」
    「我只有看别人玩过。」徐廷翰开始模仿梁婉心在空中画画，「你在画什么啊？」
    「我在写学长的名字。」梁婉心重复写了好几次，徐廷翰目不转睛的观察，也从笔顺看出她写了什么。
    「周雨，是吗？」徐廷翰说完，手中的仙女棒也同时熄灭。
    「是的。」梁婉心落下「雨」字的最后一笔，仙女棒也熄灭了，「我们再点一根吧。」
    「好。」这次徐廷翰主动从盒子里拿仙女棒，发现只剩最后两根，于是只抽出了一根给她。
    「你呢？」梁婉心正要点火，却看到徐廷翰手上没有东西。
    「只剩两根，我再玩就没了。」
    「没关係，点吧。」梁婉心把盒子抽空，一併点起两根仙女棒，分给徐廷翰一枝。
    「那你明年生日呢？……这不是学长送你的吗？」
    「或许……我总有一天要忘了他的吧。」梁婉心这次没有在天空上写字，而是叫徐廷翰坐到她身旁剩一半的空位，轻轻摇着鞦韆。
    「周雨说，青春就像燃烧的仙女棒，虽然总有天会烧完，但至少曾经发出强光，照亮了身旁的人。」梁婉心盯着劈啪烧短的仙女棒看，「他说，我就是他的仙女棒，虽然认识不久，但让他感受到了什么是快乐。」

 09

    「难怪是全校第一，说出来的话果然不同，好有文学素养。」
    「你在夸奖自己吗？我听出来囉。」梁婉心挥舞着烧到剩半截的仙女棒，「那天我手中的仙女棒烧完之后，他就从没出现在学校过了。」
    梁婉心又开始在天空中写着「周雨」。
    「我在还没来到这里当老师之前，生日也会这样穿着渊城制服，傍晚偷偷潜进学校，到这边一个人点仙女棒，一遍遍在空中写他的名字，相信他一定会看见的。」
    「为什么是挑在生日？」
    「表示我又长了一岁，但每年每年还是这样写着他的名字，和他用这样的方式沟通……」梁婉心语声再度哽咽，手中最后一根仙女棒也燃烧殆尽。
    徐廷翰搓着只剩焦黑骨架的仙女棒，天色已经全黑，梁婉心双手摀脸，呜呜咽咽的低声啜泣起来。
    他默然无语，他不是那种不识相的人，在伤心难过的时候，好好地哭一场，比旁人千言万语安慰还重要多了。
    他靠在鞦韆背上，用下半身的力量轻轻摇着鞦韆，他希望那样能给她一些安全感。
    大概过了十分鐘后，梁婉心的哭声渐小，也愿意把脸从手掌心中抬起。
    「你不要说出去，不然我就把你当掉……」她擦掉眼泪后，手掌併拢夹在双膝之间，正努力稳定情绪。
    「老师……」徐廷翰左右张望，突然出声。
    「嗯？警卫来了吗？」梁婉心一惊，把背包提上手就想走，但马上被徐廷翰按住肩膀，按回盪鞦韆上。
    「……你好像偷爬墙翘课的学生。」徐廷翰把没说完的话说完，松开按在她肩膀的手，他第一次直接碰触到女人的身体，只觉柔若无骨，搭配上她一身渊城校服，他还真的不小心把她当成同年龄的女同学看待。
    「我该考虑去买一根棍子了，还要问店家哪一种打屁股最痛。」
    「话说，你不是很爱吃甜的？」徐廷翰对她毫无威胁性的威胁选择充耳不闻。
    「爱啊，怎么了？」梁婉心虚惊一场之后，目光缓缓下移到徐廷翰手的位置，「巧克力？」
    「虽然不是我送的，但让你心情好转，它或许办得到。」徐廷翰替她拆开红色的包装纸，一股橘子的清新香气让空气变得香甜。
    「谢谢你啦。」梁婉心接过巴掌大的巧克力，张嘴咬了一口，「好甜喔，但我好喜欢。」
    「有人说过你吃相很差吗？」徐廷翰调侃道，「怎么会有人直接咬造型巧克力啊，不是都会剥成小块再吃吗？」
    吕廷威要是看见梁婉心吃相这么差的一面，还会喜欢她吗？他心想。
    「这你就不懂了。」梁婉心抹抹嘴角，又咬下第二口，「这块巧克力是什么形状的？」
    「心形。」徐廷翰不假思索即给出答案。
    「心是不能碎的东西啊，对吧。」她又再咬下第三口、第四口巧克力……神情流露无限满足，「好甜喔，但我好喜欢。」
    梁婉心一说完，徐廷翰顿时傻住，默默地看着她进食那块只剩三分之一的巧克力。
    她才刚讲完一个伤感的故事，现在却能眉开眼笑地吃着巧克力，她的绝佳復原力让他感到望尘莫及。
    「是什么事让你后悔？好像还是我害的，对吗？」梁婉心突然出声问他。
    「我把黎榆芊推向楼仕伦了。」徐廷翰刚才听梁婉心的故事，胸臆间被温馨感动填得满满的，至此时内心才出现失落，「我有点心碎。」
    「你喜欢她很久了吗？」
    「开学才认识，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被她的气质打动了吧，而且，她还跟我喜欢一样的诗人，但，她说她要一个阳光的人，教她怎么快乐。」
    「所以你觉得你不是？」梁婉心终于把巧克力吃完。
    「可能吧，我只会读书和打排球，也喜欢沉浸在蓝色的文字里，要说阳光，轮不到我。」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成为任何人的太阳。」梁婉心整理好裙摆，收拾起暂放在草地上的仙女棒烧完的骨架，「你要怎么回家？」
    「搭公车。」
    「现在还有车吗？」
    徐廷翰一看手机，34路蓝线公车整点会到，现在时间是六点五十四分，走到公车站刚好可以搭上七点的车。
    「有，快来了。」
    「那就快去吧，剩下我收就好。」梁婉心对他挥挥手，他为了要赶车，也没再多逗留。
    「老师再见。」徐廷翰今晚收起了玩笑，很郑重地对她道别。

 10

    两个礼拜后，徐廷翰有天特地起了个大早，提早在离学校还有十五分鐘车程的市区下车，他昨晚上网做了功课，痞客帮上的部落客食记好几个都推荐t市市区巷弄里的隐藏版早餐店，据说火腿厚的像猪排，猪排厚的像控肉，重点是价位还相当亲民，早上七点一到，队伍就是从巷口排到巷尾。
    他为了避开人潮，决定六点二十分就在店门口等，但令他惊讶的是，老字号早点店被时间薰黄的斑驳招牌底下，竟然已经排了将十几位中年男子与妇人。
    「不是六点五十才开吗？这些人是怎样啦？」徐廷翰在心中暗骂，但在现实中他无能为力，只好乖乖的像领号码牌，站进队伍的尾端。
    六点五十一到，店家铁门升起，前面的人总算开始向前移动。
    徐廷翰买完两人份的早餐后，提着热呼呼的一大袋进到早餐店对面的杂货店，也买了一样东西，恨不得背上能长出一对翅膀，立刻飞到学校。
    早上七点四十分，梁婉心进国文科办公室，一走到自己的小隔间里，目光就被桌上的一袋东西吸引住了。
    「这么大份，是要撑死我啊？」梁婉心想起前阵子似乎有答应要让徐廷翰请吃早餐，也就不疑有他，把背包垫在背后，拿出塑胶袋里沉甸甸的纸盒。
    「还是热的呢，想不到徐廷翰竟然那么体贴，他也是深藏不露啊。」她边想边拿出自备的环保筷，打开纸盒一瞧，结果大脑瞬间当机。
    「这是什么东西……」她试探性地夹起一块蛋饼，严格说起来是被不明红色浓稠物包了一层又一层的蛋饼，里头疑似猪排的不明物体还不小心滑出了饼皮的怀抱。
    她正怀疑眼前的东西到底可不可以吃，鼻子就嗅到一股草莓果酱的甜香。
    这下她都懂了。
    「怎么样？」徐廷翰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入她办公室的隔间，「surprise。」
    「哈，你真的很幼稚欸。」梁婉心噗哧笑出来，「你来找我做什么？来被打的吗？」
    「看你错愕的脸。」不常笑的徐廷翰此时满脸笑意。
    「你因为我说要买棍子打你，就这样整我？」
    「你唯一的选择就是吃。」徐廷翰得意地展示手上一瓶空的草莓酱，「加了草莓酱的培根蛋饼，看起来真的挺恐怖的。」
    「徐同学，你似乎忘记我是可以记你大过的。」梁婉心两手一摊，温柔的声音却和记过完全无法联想在一起。她就是个极度不适合说狠话威胁人的老师。
    「如果学务处核准，我就认了。」徐廷翰一把拿起梁婉心桌上的蛋饼，「不然我先当白老鼠吃一口试试看，然后你再吃。」
    「欸……」梁婉心就要点头看热闹了，可是猛然发现徐廷翰手上拿的是她的筷子，想阻止也来不及了，一块红色琥珀般的蛋饼就被他送入口中，他咀嚼了几下，还状似意犹未尽地舔了两下筷子。
    「难吃死了。」徐廷翰嘴上批评，却比了个讚的手势，「但是为了公平，你也要吃一口。」
    「把筷子洗乾净再还我。」梁婉心无奈，从餐具盒里拿出环保汤匙，也跟着吃了一块。
    「怎样？」徐廷翰拿着她的筷子，并没有立刻去洗，他非得先看到她的反应不可。
    「好噁心。」梁婉心一手拿汤匙，另手掩在嘴巴前面，吞下去后才继续说话：「所以你直接踏入早餐店就告诉店家，说你要培根蛋饼加一堆草莓果酱？」
    「是啊，但店家一脸就觉得我有病，我只好自己diy了。」
    「好想看你被打回票的脸。」梁婉心放下汤匙，她从没想过酱油膏和咸味培根可以和草莓酱不搭调成这样，「谢谢你啦，还专程为我跑一趟。」
    「it'smypleasure.」徐廷翰用大拇指把梁婉心嘴角的一点草莓果酱抹掉，放进嘴里含着吃了。
    「哼，还落英文呢。」她双手环胸，耳朵慢慢变红，唇齿轻啟，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却选择安静。
    「好啦，剩的给我吧。」徐廷翰又送上一份同样大小、沉甸甸的培根蛋饼，「这是正常的，请梁老师息怒，不要记徐同学大过，这间店真的排很久，一份还卖六十五。」
    「哈。」梁婉心被逗乐了，收下那份没吃过的蛋饼，「自作孽啊，我可没有叫你这么做。」
    「我只是想让你体会看看，拿棍子和威胁记过一点都不适合你，你还是适合温柔一点。」徐廷翰和梁婉心交换完，他直接用手里的筷子大啖起来。
    梁婉心自知多说无用，只再提醒他要洗乾净再还给她。
    「老师早。」
    「榆芊你早。」梁婉心把蛋饼摆到一边，到窗边白漆铁柜上拿了一叠考卷，「今天写第一到第五课白卷，段考第一次复习的范围。」
    她对黎榆芊交代着考试进度，但考卷却是放到徐廷翰手中，对他使个眼色，再点点头。
    「好啦，再五分鐘就上课了，你们先回去吧。」梁婉心推了徐廷翰的背一把，徐廷翰回头看她，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就一直挥手示意他快点跟上黎榆芊。

 11

    徐廷翰追上黎榆芊，从国文科办公室一起出来，顺便把她手中梁婉心的手提袋也拎来提，「你专心走路，这我来就好。」
    「谢谢。」黎榆芊手里一轻，不自觉从心底泛起些微的羞意，乖巧地跟在徐廷翰后面，脚步始终落后着他大约半步距离。
    「梁……国文老师很喜欢你做的巧克力。」徐廷翰咳咳两声，想起梁婉心昨晚一口接一口咬着造型巧克力，还用一句话就把他说服，心里不禁有种被秒杀的屈辱感，但梁婉心的逗趣吃相，却让他嘴角久久无法垂下。
    「她告诉你的？」黎榆芊欣喜地微笑，「你看起来很开心耶，为什么？」
    「因为我刚刚整了梁……国文老师一下。」他晃晃手中的一袋蛋饼，「但是我还是整到自己了。」
    他把昨天放学的整件事都跟她简短地说了一遍，但是早餐约定之后发生的事却隐瞒不说，他答应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好好奇她穿回高中的制服要做什么。」黎榆芊眼睛叮伶叮铃的闪烁，「老师那么年轻又那么漂亮，穿渊城的制服一定是个看板女神，想不到她竟然是我们的学姊。」
    「你去问她啊。」徐廷翰装作不知，「她可能会威胁你要记你大过。」
    「哈哈，那我不敢问了。」黎榆芊好奇地把徐廷翰的草莓培根蛋饼打开来看，发出一声惊呼，「看起来很好吃啊，只是草莓酱加太多了吧。」
    「你吃一口看看，真的超噁。」徐廷翰一笑，「我还忘记叫店家不要加酱油膏。」
    「我回去要试吃看看。」黎榆芊把蛋饼放回袋中，「我帮你提这个吧，谢谢你帮我抱考卷。」
    「话说，你怎么没找楼仕伦一起来？」
    「喔，他吗……」黎榆芊停下脚步，「其实，他昨晚传讯息跟我告白了。」
    「这么快吗？」徐廷翰讶异，心里突然一阵绞痛，「你答应他了？」
    黎榆芊脸红了，神情有些彆扭，「我还没想好，或是说，还在观察，还不想那么快答应，所以就暂时跟他保持距离。」
    「他这一个月不是都跟你相处得不错？」
    「对啊，但就……你可以不要再问了吗。」黎榆芊打断他的话，「初恋要谨慎，我不想那么快就答应。」
    「对不起。」徐廷翰感到气馁，和她走进教学大楼正门口的遮雨棚下，「那他……」
    「但他是一个阳光的人。」黎榆芊丢下这一句，把蛋饼塞回他手中，就超过他快步走回教室。
    徐廷翰望着她越来越小的身影，噠噠噠的脚步声回盪在早自习之后空无一人的长廊上。
    他木立在原地，迟迟不想开步回到一楼长廊尽头的二年十八班。
    「廷翰？」
    梁婉心狐疑地绕到他面前，「怎么不进教室？」
    「啊！」徐廷翰突然大叫，抓住梁婉心压在墙上，「你们女人都那么迟钝的吗？」
    「有话好说啊……」梁婉心双手受制，软着声音求饶，「这里是学校，不可以乱来……」
    「我没事……老师对不起。」他察觉自己的失态，吞下滚烫的悲伤，睁着双眼，用力喘着粗气，拋下梁婉心快步跑回班上。
    「都对完答案了吗？」梁婉心下去巡过班上同学一圈，「等等报一下分数喔，从一号雅筑开始。」
    大家开始依序报出成绩，黎榆芊快速登记下每个人的分数，等轮到徐廷翰时，他却一语不发，呆坐在座位上凝视桌上一点。
    「廷翰？」梁婉心走近他，拍拍他的肩头，「廷翰，怎么了？」
    徐廷翰摇摇头，还是不肯说话。
    「咦？」梁婉心翻开他的考卷，他整张考卷都没有填上答案，正反两面全是空白的。
    「他的先不用登记，下一个同学。」在眾人的窃窃私语中，梁婉心把他的考卷折好，拿到讲台上放着，眉目间隐现担忧。
    「阿翰，你干么？」吕廷威首先发现梁婉心神色有异，立刻找上徐廷翰，「你是考到破百，老师不知道怎么处理是吗？」
    「别问了。」徐廷翰低吼，吕廷威也非不识相的人，立刻拉上嘴巴的拉鍊。

 12

    「徐廷翰，你现在有空吗？」
    放学后，黎榆芊背起斜背包，来到徐廷翰身边，「我想问你一些事。」
    「楼仕伦在等你。」徐廷翰冷淡地回。
    「我不是说过我要暂时远离他，好好思考一下吗？」她小声地说，回头一看楼仕伦真的也还在班上不走，眼神时不时就朝她飘来。
    「那跟我没有关係。」徐廷翰冷峻地回覆，转身就想离开，但下一秒，肩膀就被一个巨大的力量往回拉。
    「榆芊，我需要找他十分鐘，你们的事很急吗？」楼仕伦同样高挺的身躯插入一男一女之间，「还是我要等你们先讲完？」
    「十分鐘可以。」黎榆芊说完退回自己的座位上，拿出手机滑了几下，开始输入讯息。
    徐廷翰被楼仕伦半强迫拉到两个班以外的楼梯转角处。
    「你找我干么？」之前徐廷翰和楼仕伦、吕廷威三人平常聚在一起和乐融融，虽然徐廷翰和他们的个性不太相同，但因为冷热互补，关係反而更紧密。
    但因为徐廷翰和楼仕伦同时钟情于黎榆芊，以至于关係越走越远，吕廷威夹在两人之间，因为和徐廷翰的座位就安排在前后，所以关係依然维持原样，唯有楼仕伦一人脱队。
    「我昨天对黎榆芊告白了。」楼仕伦毫不害臊的坦承，「虽然说出口有点衝，但可以请你不要再喜欢她了吗？我不能接受在我告白之后，还有人也跟我一样喜欢她。」
    「她难道答应了吗？」徐廷翰已知实情，果然一句话就让楼仕伦哑口。
    「她说，她还要思考。」楼仕伦烦躁地抓乱上过发蜡的中分头，「但我已经告白了。」
    「那如果她拒绝你，你还要死皮赖脸的佔有她，是吗？」徐廷翰心情因为黎榆芊被楼仕伦告白，还有她今天留下的一句「他是一个阳光的人」而大受影响，整天茶饭不思，中午也拒绝吕廷威的打球邀约，独自到班级教室外趴在女儿墙边。
    「你说谁死皮赖脸啊？」楼仕伦一把揪起徐廷翰的制服上衣，直接扯掉了两个扣子，「你有种再说一遍。」
    「你。」徐廷翰也抓住他的衣领，「我不想打架，快点放手。」
    「我今天就是看你不爽。」楼仕伦本以为胜券在握，他已经温水煮青蛙一个月，不管是放学约她出去，还是晚上传讯息聊天，她都展现出十足的亲和力，几乎没有拒绝过他，但昨天他一跨越那条友谊的线，她却立刻变得像从没认识过他一样，今天甚至拒绝他的陪同去找国文老师。
    他唯一可以联想到的，就是徐廷翰从中作梗，因为也喜欢黎榆芊的，不是他还有谁？
    「你一定要打架就对了？」徐廷翰的手心揪得更紧，指节都爆出青筋，「我奉陪到底。」
    楼仕伦最禁不起挑衅，他看徐廷翰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什么兄弟情感都被盲目的爱情蒙蔽，拳头一挥，就往徐廷翰脸上招呼过去。
    「楼仕伦！」
    徐廷翰的右脸已挨了楼仕伦猛力一拳，他正要挥臂反击，却先看见了近前的一个由模糊逐渐转成清晰的女子轮廓。
    「楼仕伦，现在跟我到教官室。」梁婉心语气早已没了一如往常的柔和，双手环抱在胸前，从温柔系女教师瞬间变为不可侵犯的威严形象，「快点。」
    「你跩什么？你才大我们那几岁，要劝架还轮不到你，滚到旁边去啦！吵死了！」楼仕伦趁徐廷翰不防，把他轻易地推到墙上，手肘不停挤拧他的下腹，徐廷翰立时感到一阵作呕，紧扯楼仕伦衣领的力道也渐渐消失。
    「希望你不要后悔你说过的每句话。」梁婉心对楼仕伦高高举起她的手机，萤幕上显示录音正在进行中，楼仕伦瞬间脸色大变，颤抖的放开徐廷翰。
    「你现在到教官室，和教官坦白这一切，要是我等一下去问，你说了一句谎言，或是故意掩盖某些部分不说，我就把录音放给他听。」梁婉心漠然道，「马上去！」
    「老师、老师，我……对……」楼仕伦方才的气焰全部消散得一丁点不剩，几近哀求的朝梁婉心伸出手。
    「去、教、官、室。」可是梁婉心没有让他有任何辩解的机会，笔直地从他身边经过，走向正委顿在墙角的调节呼吸的徐廷翰。

 13

    楼仕伦垂头丧气地离去后，梁婉心蹲了下来，平视着徐廷翰。
    「你走开啦。」徐廷翰擦掉嘴角咬破的鲜血，脸上的瘀青正隐隐发疼，「我现在很狼狈。」
    「你也想被记过是吗？」梁婉心虽同是说了威胁的话，但和对楼仕伦的语调却截然不同。
    「你今天吃炸药喔？」想起她刚刚发怒的模样，徐廷翰不禁觉得有些违和，「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这里？」
    「我的宝贝小老师通风报信的。」梁婉心本想站起，但最后选择继续平视着他，「她说，楼仕伦很冷漠的把你带走，她怕会发生什么意外，但和你们导师不太熟，所以第一个通知我，我就在赶过来的路上，目睹你被扯起衣领，还有你被打的瞬间。」
    「我什么丑的样子都被你看光了。」徐廷翰觉得更消沉，还是承受不起眼前女子突然的出现。
    「你陪我盪鞦韆的那个晚上还不是一样，我敢保证渊城看过我哭的人，除了周雨，就是你了。」
    「是吗？」徐廷翰不禁勾起嘴角，原来自己对她是一个那么特别的角色。
    「听说你和黎榆芊还有约？」
    「她找我的啦，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是我叫她找你的，谁叫你今天一整天都像没带大脑，从早餐就让我永生难忘，考试还交白卷，问你话都不理人……」梁婉心越说越小声，「所以，我请她回家了，因为没事了。」
    「你管海边的啊……」徐廷翰不知怎地，明明该是要感动的时候，他却吐出这句话。
    「你是这个世界上知道我秘密的唯一一人，要灭口也是我来，怎么可以让别人代劳呢？」
    「你又变得像加草莓酱的培根蛋饼了。」徐廷翰终于微笑了，「你不适合说狠话。」
    「我刚刚很不兇吗？」
    「错，你刚超兇超狠。」徐廷翰让她搀扶着站起来，「我都要怀疑是不是你了。」
    「全都忘了吧。」她转身跃了一大步，「听说你整天都没吃饭，我带你去吃一家我的口袋名单！」
    两人同行到教职员停车场牵车，对于梁婉心会开车，徐廷翰一直到上了车都还很讶异。
    「我都二十五岁了，有一张汽车驾照也不行吗？」梁婉心从驾驶座右上角的照后镜把后座徐廷翰在车内东摸西摸的行逕一览无遗，「我的车就这么小，没什么夹层啦。」
    「你这辆车载过周雨学长吗？」徐廷翰突然冒出这个疑问。
    「当然没有，周雨学长过世的时候，我才十七岁，跟你一样大而已。」
    「对喔，抱歉。」徐廷翰有些得意的微笑，愜意地横躺在后座。
    「我不介意，因为等等要去的地方，也跟他有关。」
    因为梁婉心的车子够小，她得以把车子暂停在一间张贴今日公休的艺廊铁捲门前。下了车后往前步行约五十公尺，右转进入一条暗巷，暗巷的深处有一间正打着黄色灯光的小店，门口悬掛着日式风格的藏青色布帘，布帘分成三块，分别用白色毛笔字体印刷上日文的假名。
    「ko……」徐廷翰站在门口，吃力地想要念出店名，梁婉心笑着吐槽他，随后先进入店里，他也只好跟进去。

 14

    店内全室都是走日式的木建筑风格，包含地板也都是温暖的深色木纹，用餐空间划分成一个个隐密的小包厢，里面摆着矮茶几，地面铺了藺草色的榻榻米和几张软坐垫。
    通过柜台后，服务员领着徐廷翰及梁婉心进入一间双人包厢，并替他们倒好热抹茶。
    「我要一份炸虾扬物定食，沾酱里请帮我放多一点萝卜泥，谢谢。」
    「好的没问题。」店员迅速画记梁婉心的餐点。
    「你怎么不点？」梁婉心狐疑地看着不停把双面的菜单翻来覆去的徐廷翰。
    「没有三百块钱以下的东西吗……」他用细小的声音说。
    「喜欢吃就点啊，又不是你付钱。」
    「就是这样我才……」徐廷翰目光停留在菜单正面，勉强点了一个三百块的可乐饼定食。
    店员替两人两完餐后，便躬身退出包厢。
    「你还挺识货的，这家的可乐饼我也很喜欢。」梁婉心喝了一口热抹茶，「好苦啊，这是这家店唯一没有进步的地方了。」
    「抹茶本来就是苦的。」徐廷翰也跟着饮下一口，「不是每个人都是蚂蚁投胎的。」
    梁婉心瞪了他一眼，又接着说：「但是周雨学长却很喜欢喝抹茶。」
    「欸对了，你们就是一起玩一次仙女棒，然后就交往了吗？」徐廷翰问。
    「没有，没交往。」梁婉心放下茶杯，眉目间又现幽怨的神情，「哪有那么快啦。」
    「从上上礼拜开始，我就对学长和你的事產生了很多的好奇，只是一直没机会问你。」
    「我和他其实是有天巧遇的，就在盪鞦韆那边。」梁婉心从背包里掏出一本精装书，是作家席慕蓉的爱情短诗集《七里香》，「这本也是他送我的，他很爱读席慕蓉的爱情诗。」
    「所以你们是因为读诗认识的？」
    「对，因为高中功课好难，我就变得不太爱念书，考试常不及格，有一次被数学老师刘宗任当着全班的面骂，骂得很难听，还骂我白痴。」
    「太狠了吧，刘宗任现在还在教高三不是吗……」想到渊城黑特版上批评刘宗任老师的贴文层出不穷，徐廷翰很能感同身受。
    「是啊，结果我一气之下，下课就跑到喷水池那边躲起来偷哭，因为很少人会去，结果就听到周雨学长坐在盪鞦韆上唸诗。」
    「他唸的是哪一首啊？」徐廷翰接过《七里香》，翻阅到目录栏位。
    「他最爱这首。」梁婉心翻到书本中间，「就是这首〈青春〉。」
    「这首很有名。」徐廷翰捧着诗集，开始吟唸起〈青春〉：「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啟程……」
    他一边唸诗，梁婉心一手托腮，明明眼中隐现泪光，嘴角却升起笑意。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淡极淡……」她从中接上后来的诗句，用很小的动作抹掉眼角的泪。
    徐廷翰在她顺势接口时，就选择安静下来，跟着梁婉心的节奏，对着纸上的文字一行行读过。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却不得不承认，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她把整首〈青春〉背完，一个字都没有背错。
    此时店员送上炸虾定食和可乐饼定食，梁婉心暂时先把《七里香》收起来。
    「这本书你看过几遍了？」徐廷翰讶异地问，「你背得很熟呢。」
    「从周雨学长过世后，我每天晚上睡前都会拿来读，至少看过几千遍了吧。」
    徐廷翰一时语塞了。
    「包含我当老师，也是因为周雨。」
    「为什么？」
    「因为他的梦想，是当一个高中国文老师。我因此从高二开始每天熬夜苦读，结果考上东吴中文系。」梁婉心把味噌汤盖掀开散热，「他觉得当一个高中老师，心灵可以永远停留在正青春的十七八岁，因为每天都会被一群年轻的孩子包围，他觉得这样就是一种快乐。」
    「原来如此。」徐廷翰嘴上说归说，内心其实有点不是滋味。
    「就在那天，他注意到旁边有人，就问我对诗有没有兴趣？我点头之后，他就叫我过去一起坐在盪鞦韆上，他第一次就是唸了〈青春〉给我听。」
    「所以你们之后还有约好几次？」

 15

    「没有约，是我常常在那时候去找他，他都刚好在。几次之后，我就喜欢上这样的时光，也喜欢上学长这个人了。」
    「你当时没有打算告白啊？」
    「我觉得那样和周雨学长赖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而且我很胆小，不敢也不想破坏这个平衡，可是现在想想有一点后悔。」梁婉心突然觉得胸口疼痛，不得不放下筷子。
    「我猜他特别喜欢〈青春〉，是因为他的病情可能随时都会恶化，青春对他而言，就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好啦，不要说伤心的事了。」徐廷翰未经梁婉心同意，就插走她盘中的一隻炸虾，「快点吃饭，不然炸虾就要被我吃光了。」
    「你很幼稚耶。」她缓和好之后，又重拾开玩笑的力气，「你多吃点。」
    「你也吃啊。」徐廷翰夹了一块可乐饼还她，但她却夹回他的盘中。
    「你多吃一点，整天都没吃饭，都多大了，干么心情不好就不吃饭？」梁婉心语带责备，「你从早上开始就很奇怪。」
    「因为楼仕伦昨天跟黎榆芊告白了。」徐廷翰插起一颗可乐饼，油脆的麵衣「滋」的一声。
    「又是因为我的宝贝小老师？」梁婉心吃吃的笑，「唉，青春期的恋爱果然让人奋不顾身呢。」
    「你也才二十五岁，讲得好像多老了一样。」徐廷翰把筷子上的可乐饼夹到梁婉心嘴边，「你也吃一口，来。」
    「这里是餐厅欸，不要这样。」梁婉心别过头，耳廓有些粉红，「你自己吃啦。」
    「在包厢里又没差。」徐廷翰微微起身，往梁婉心逼近，又将可乐饼放到她嘴边，「你没有退路了，你唯一的选择就是吃。」
    「我一定要记你大过，这次……是真的。」她整脸羞红，怯怯地转过头，咬了一小口可乐饼，「你真的完蛋了你。」
    「记过要理由吧？」徐廷翰笑中透出邪意，「你要说被学生塞了一口可乐饼吗？嗯？」
    「你……衣冠禽兽。」梁婉心羞的口不择言，徐廷翰则是带着胜利的姿态退回自己的座位，张嘴一口就把剩的大半个可乐饼塞入。
    梁婉心目睹了这一幕，心中又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意。
    「你等等自己搭车回家，我不载你了。」梁婉心拿起筷子，闷着头又吃了几口饭，掩饰她突然想起早上筷子被徐廷翰舔了两下，她嘴角的果酱还被他抹去吃掉这两件事。
    「我本来也要带你去我常去的一个地方的，那里很美喔。」徐廷翰迅速把一隻炸虾啃完，留下虾尾的部分剥开虾壳，取出里面的少许虾肉。
    「离这里多远？」
    「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要开车啊。」
    「你不是叫我自己搭车回家？」徐廷翰这一句又堵了梁婉心无语。
    「随时提醒我要记你两支大过。」梁婉心喝口汤，把后颈的发丝拢到颊边，不再和徐廷翰交谈，脸不听话的越来越红。
    「喔，好饱。」徐廷翰在车后座伸展腿脚，双手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老师你有吃饱吗？」
    「有啊，你是多会吃呀。」梁婉心笑了笑，感觉到徐廷翰一直有意无意在她脖子后面吹气，回头把他打回原位，「不要吹，很痒啦。」
    挨了梁婉心两个拳头，徐廷翰倒回后座椅背上，凝视着她专注开车的侧脸，心里忽然有点痒痒的，跟他开学日那天早上看见黎榆芊从他身前经过、对他莞尔一笑的感受相同。
    徐廷翰查好目的地的位置，在梁婉心开车的时候告诉她怎么走。
    「梁老师，您要记得记我两支大过喔。」一次停红灯时，他故意用客套的口问提醒她。
    「是不是满三个大过就要扣留毕业证书？」
    「好像是。」徐廷翰再度趴回她颈后的位置，「你之后有很多机会再记我大过，像现在。」
    「乖，不打自招啊。」梁婉心又把他赶回去靠着后座椅背，「可惜了全校第一，你可能不能毕业了。」

 16

    「莫非你希望我永远留在渊城陪你？」他告诉她下一段路怎么走之后，藉口后座很热，把上半身挤到正副驾驶座之间的空间，「凉啊。」
    「叫我干么？」梁婉心不断从后照镜看到徐廷翰的脸。
    「没有啊，我说冷气啦。」徐廷翰意会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双重含义，其中之一还有点亲暱。
    梁婉心把冷气开到最强，藉以把徐廷翰赶走，免得他看到她满脸的红晕。
    过了下个路口，徐廷翰突然拍了拍驾驶座的椅背，「老师，我想上大号。」
    「你不会在刚刚吃晚餐的地方上喔？」梁婉心觉得头疼，但又不能不处理，幸好约一百公尺远处有一家7-eleven的招牌，她立刻在路边找个有点危险的黄线临停。
    「你要是害我被开罚单，你的毕业证书就只好替你受罪了。」徐廷翰下车前，梁婉心不忘如此威胁道。
    「我速战速决，很快啦。」徐廷翰背起书包跳下车，重重的把车门关上，一溜烟就不见踪影，梁婉心待在车上没事，开了车前座的小灯，翻开背包里的《七里香》，不知不觉就看得入神。
    过了十分鐘，徐廷翰远远的从人行道的尽头奔过来。
    「你刚不是去旁边的7-eleven上喔？」梁婉心放下书本。
    「厕所维修，我又去找别间。」徐廷翰喘着气，一坐上车就嚷着冷气不够强。
    「谁叫你要吃那么多。」梁婉心嗔他一句，「冷气是最强的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在前面不远，车子旁边可以停，不会有警察无聊到去那开罚单。」
    梁婉心将信将疑，但还是依照他说的路线，把车开入一条小巷，一出巷子的尽头，视线瞬间开阔，竟然是一座河滨公园，沿着河畔的步道扶手上都妆点着红色和蓝色的led灯，每隔一段距离，成串灯泡的上面还镶掛着「水畔艺廊」的萤光logo。
    「好美。」梁婉心不住讚叹，徐廷翰则指引她把车停妥，两人一齐下了车。
    「如果我回家了，谁带你来这里啊？」徐廷翰带她走到水畔艺廊的起点，不忘先邀功。
    「还不都是……」梁婉心正要回应，徐廷翰夹可乐饼让她咬了一口的画面瞬间跃入她的脑中，后面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两人一面散步，一面聊着天。
    「你刚才怎么又在看那本诗？」徐廷翰有些吃醋，「你都看到会背了，再看一千次也还是那样。」
    「我独处的时候就会这样，不只有刚刚，尤其是睡前。」
    「你又想到周雨了吗？」
    梁婉心没有承认，但也不否认。
    「好吧，我先跟你坦承，刚刚我说要上大号，是骗你的。」
    「咦？」梁婉心停住脚步，「那你去哪里？」
    徐廷翰没有接话，缓缓踱步到河岸边，双臂交叠靠于其上，「你猜啊？」
    「我才不猜，幼稚鬼。」梁婉心也走到他身边，与他做了相同的动作。
    「你是不是说过，只要我愿意，就可以成为任何人的太阳？」徐廷翰缓缓啟口。
    「是啊，怎么了？」梁婉心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句，「哈，你又想到榆芊了是吗？」
    「不。」
    「不？」
    「我慢慢觉得她是不属于我的，但今天听到楼仕伦终于表白，她也并不排斥他，我还是失落了一整天。」
    「但他见色忘友。」梁婉心忿忿地说。
    「我不怪他，爱情本就会，让人疯狂。」徐廷翰把书包往地上一扔，打开取出一个长条盒子，「我刚刚去买的。」
    「仙女棒？」她更讶异，「你怎么会……」

 17

    徐廷翰没有立即回答，又谈起别件事情。
    「你知道吕廷威说你是他的菜，他每节上课都在引起你的注意吗？」
    「哈哈，我知道啊。」梁婉心露出温柔的笑，「很可爱啊，上课问问题都不用抽籤，点他就对了。」
    「如果他有天跟你告白，你会怎么做？」徐廷翰从盒中抽出两根仙女棒，分了一枝给梁婉心。
    「我不会答应。」梁婉心接过仙女棒，正要从自己的包里拿打火机，徐廷翰却先掏出一把打火枪，一起点燃了两根仙女棒。
    徐廷翰望着劈啪闪燃的仙女棒，清澈的河水面映出他和她半颗头的倒影，还有手里不断喷出黄色火星的仙女棒。
    一阵默然度过，两人手中的仙女棒也燃烧殆尽。
    「再点一根？」见梁婉心点头，徐廷翰又点了一根拿给她，两人周围的区块又变得光明。
    「老师，我可以跟你借那本书吗？」徐廷翰趴在木造栏杆上，神色有些黯淡，瞳孔里唯一可见的光明来自手中的仙女棒。
    「当然可以啊。」梁婉心把背包放在徐廷翰书包旁靠着，拿出《七里香》递给他。
    徐廷翰并没有阅读诗集，而是将它置于随时可能会掉落的栏杆上，同时转过头来面对梁婉心，右手持仙女棒，左手当着她的面抓起放在栏杆上的《七里香》，五指一张，整本书被他往前拋落，扑通一声落入河中。
    「你干什么？」梁婉心又惊又怒，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老师，我可以有天让你的心中，不再下雨吗？」徐廷翰把烧至半截的仙女棒往地板一丢，朝梁婉心跨出一步，紧紧拥着她的肩膀。
    「我想当你的太阳，和你手中的仙女棒，一起在你心里发着光。」
    他双臂越搂越紧，头探入她颈后芳香的发中，情不自禁地吻了几下。
    梁婉心脸颊已红得火烫，身子僵硬在原地，手中的仙女棒也落在地上，两枝分别在两人的脚边劈啪燃烧。
    她踌躇了一下，也环住徐廷翰的腰，徐廷翰感觉她并不反感，于是更得寸进尺，在她纤细白嫩的肩膀上咬了一口，留下两排粉红色的齿印。
    「你……」梁婉心正要喊痛，徐廷翰却先在她耳后吹了一口热气，她身子瞬间软倒在他的怀中，任由他怎么搂抱亲吻，她暂时是没有反抗的力气了。
    徐廷翰沿着她立体的五官轮廓，先吻了前额，嘴唇顺着鼻樑摩娑，最后一吻落在她嫣红欲滴的唇上，他才有些不满足的松口。
    「廷翰。」梁婉心唤他的声音听起来更柔。
    「我在听。」徐廷翰也脸红了，他距离梁婉心的脸只有不到十公分。
    「放开我。」她说，并试图挣脱徐廷翰的环抱。
    徐廷翰错愕之馀，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也依言松开了手。
    「太胡闹了。」梁婉心皱着柳眉，手指抹过嘴唇，「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徐廷翰肯定的说，「亲你、抱你、爱你。」
    「可是你不能这么做。」梁婉心转过身背对着他，似乎扬手抹掉了眼泪。
    「为什么不可以？」徐廷翰抓起仙女棒的盒子，再点了两根，但这次他要分她其中之一的时候，梁婉心拒绝了。
    「这里的路你熟悉吗？」梁婉心问，听声音听得出她正强忍着泪水。
    「我家就在这附近。」
    「那你自己回家吧。」梁婉心毅然与徐廷翰擦肩而过，捡起地上的背包，他的斜背包因为少了支撑而倒下。
    「老师！」徐廷翰两手都拿着仙女棒，有些笨拙地才追上她离去的脚步，「为什么不可以？」
    「我是老师，你是学生……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她声量提高，「你别再跟来了。」
    「老师……」徐廷翰虽然不愿意，可是却不想违抗她的话。只好木然呆立在路中央，目送她的人影缓缓离开。
    「等我不是你的学生，等你不是我的老师，我一定要追到你！你一定要等我！」徐廷翰深吸一口气，往梁婉心只剩米粒大小的背影大吼，吼完彷彿全身被掏得空荡，双手再也无力握住仙女棒。
    仙女棒双双落在地上，也在碰触到地面的瞬间熄灭了。

 18

    过了两天周末假期，徐廷翰上学途中，在学校附近的连锁饮料店买了一杯全糖的多多绿茶，贴上事先写好的「迟来的教师节快乐」便利贴，躡手躡脚地拿到国文科办公上她的座位上放。
    他上周五情不自禁吻了她，以至于整个上午时间，徐廷翰都很担心下午第一堂国文课她进到教室时的反应，她会用怎样的眼光看他？
    「徐廷翰，你过来一下。」午餐时间过后，楼仕伦面无表情地拍拍徐廷翰的肩头，「我有事找你。」
    徐廷翰内心顿时生起警觉，随意应了声「嗯」，就跟在他身后出了教室，一路上他都不停提醒自己，如果楼仕伦又要动粗，他必须立刻跑走。
    两男到了上周五打架的同样一块地方，令徐廷翰非常惊讶的是，楼仕伦竟对他九十度鞠躬道歉。
    「对不起，我、我不应该为了爱黎榆芊，就、就见色忘友，还对你动粗。」他呼吸逐渐急促，「我等等上国文课，也要找个机会跟梁婉心道歉。」
    「没事啦。」徐廷翰用拳头撞了一下他的肩窝，「世界上并不存在理性的爱情。」
    「真的……」楼仕伦有些不安的开口，「那、那你还喜欢黎榆芊吗？」
    徐廷翰突然觉得胸口一阵闷，「我寧愿现在喜欢的人是她，但可惜不是。」
    「你又有其他喜欢的人了喔？」楼仕伦语调明显变得轻松，「是谁？我跟老吕帮你追。」
    「不说这个了，话说，教官有记你过吗？」
    「没有，但我对生辅组长坦承了一切，他说他没遇过那么直率坦白的学生，所以叫我来跟你还有梁婉心道歉，他就不追究了。」
    「幸好没事。」徐廷翰以为自己会因此失去一个好友，但他这时也才明白，梁婉心叫楼仕伦去自首的原因，就是要维持住他们之间的友谊。
    若楼仕伦没有照做，甚至还说谎骗过教官，不免对徐廷翰及梁婉心怀恨在心，那么徐廷翰也可以藉以看清他的真面目，自然也不会再和他当朋友了。
    「真的不说说你的新欢是谁吗？」楼仕伦肘击了他一下，「喜欢黎榆迁就那么明显，现在这个就装得神神秘秘，为什么啊？」
    「我会帮你在黎榆芊面前多说好话的啦。」徐廷翰看穿他的心思，「放心，无偿帮你。」
    「嘿嘿，谢啦。」楼仕伦和他一块儿勾肩搭背，彷彿上周五打了一架的不是他们两人一样。
    下午第一节课鐘响，徐廷翰为了挽回他的形象，讯速地把课本和笔记簿摊开在桌面上，也将五彩原子笔整齐排列在手边。
    「我也准备好了。」吕廷威的语气难掩兴奋，「阿翰，这次国文单科排名我要赢你。」
    「为了梁婉心吗？」
    「废话。」吕廷翰同样从书包拿出一本笔记本，「阿翰，我这个月把这次段考的重点都写好了，花了我四个礼拜的假日。」
    「干，你好扯喔。」吕廷威的大嗓门引来楼仕伦的关切，他如获至宝地夺走吕廷威的笔记，拿到自己座位去翻阅。
    「你喜欢老师，那你打算和她告白吗？」徐廷翰压低声音问吕廷威。
    「呃，问这干么？」吕廷威瞪大眼，「好严肃喔。」
    「就是好奇而已，没别的意思。」徐廷翰撒了个谎，其实内心七上八下，要是吕廷威也像楼仕伦猛追黎榆芊一样，那他势必又得和他撕破脸，甚至，再打一架。
    「我没想过欸，嘿嘿。」吕廷威只是傻笑，「没想那么多啦，我只期待她等等要问我什么问题。」
    徐廷翰露出会心的笑，像他一样没想那么多，似乎也挺不错的。

 19

    「班长咧？」
    一位壮硕的男中年老师走进二年十八班，每个同学的嘴都张成「o」字型。
    「起立！」黎榆芊同感不解，但班长被点名，她只好喊出向老师问好的口号。
    「敬礼完之后自己坐下。」男老师一脸冷漠地站上讲台，如鹰的眼神扫视全班，看得眾人背脊发麻。
    「我是你们高二和高三的国文老师。」男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名字，「之前来帮我代课的婉心老师，跟我说你们第一次段考的范围都上完了，对吧。」
    班上仅有几个声音回答对，其馀人皆还未从惊愕中抽身，尤其是徐廷翰及吕廷威，而且，讲台上放着一杯喝剩一半的全糖多多绿茶，是男老师携带进来的。
    「老师！那梁婉心老师现在在哪里？」吕廷威举手发问，徐廷翰在心中偷偷为他的提问叫好。
    「离职了啊。」男老师理所当然地回，「她帮我短期代课，我回来了，她就离开了啊。」
    离职？
    徐廷翰脑中轰隆一声。
    她怎么没有告诉他呢？
    「阿翰，段考国文第一还是你比较适合啊。」吕廷威闔上国文课本，「我开啟高一模式，请勿打扰。」
    下课后，班上眾人难得群聚在一起，有的回忆着梁婉心的温柔活泼，有人抱怨着新老师上课的脸有多臭，好像某个人家里祖宗十八代全都欠他钱一样。
    「黎榆芊。」徐廷翰慵懒地起身，走到黎榆芊座位旁，「婉心老师有跟你说她要离职吗？」
    黎榆芊摇摇头，「没有，可能不想让我们太捨不得她吧。」
    「可是这样没有比较好啊……」
    「你捨不得她了吗？唉，其实我也是……」黎榆芊真的眼眶微红，「还是你要传讯息给她？」
    「讯息？」徐廷翰有如在茫茫大海中抓到一块漂流木，立刻回座拿了手机来。
    「她只有给我她的lineid，你输入tenderheart0913看看。」
    徐廷翰按照黎榆芊的指示输入id搜寻，顺利找到梁婉心的聊天室页面。
    「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徐廷翰欣喜地一直道谢，黎榆芊也回以一个甜笑。
    放学后，徐廷翰快步跑到蓝线34路公车会停靠的车站。
    他归心似箭，想赶快回家锁在房里，慢慢思索传给梁婉心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先为上礼拜的事道歉吗？可是这样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做的是错事了。
    问她为什么不告而别吗？可是这样好像在质问她。
    问她家住哪里吗？听起来好像很变态。
    问她现在过得好吗？这一问出口说不定就被已读了。
    徐廷翰站在公车上的时候，都一直不停在想开头的话题，思绪越来越乱。回到家后转下房门门把，还不小心撞上门板。
    他放下书包，点开梁婉心的聊天室，一股罪恶感马上充斥着他的胸口。
    徐廷翰：「老师？你怎么突然走了？」
    他一按下传送，对面在不到十秒内就显示已读。
    徐廷翰又惊又喜，心脏怦怦直跳，开始天马行空地猜测她等等会回应什么，他还故意把手机丢在一边，放心无比地去洗澡，心情一放松之下，好多有趣的话题接二连三地浮现在他脑中。
    洗完澡出来后，徐廷翰三步併作两步回到房间，连头发都忘记吹乾。
    结果，梁婉心还是已读，没有任何回应。
    那瞬间，徐廷翰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不死心的再继续传。
    徐廷翰：「你不知道今天我们全班都被吓死了，大家都很想你欸。」
    按下传送后，他这次很认真地盯着萤幕看，连眨眼都不敢，深怕会因此错过梁婉心的回覆。
    讯息在几分鐘后显示已读，但是一直到徐廷翰吃完晚餐回房察看，讯息都还是掛在原处，没有收到梁婉心隻字片语的回覆。

 20

    四季带走了时间，辗转来到学测结束后，徐廷翰在过去一年半内，除了中午打排球的时间之外，其他皆是坐在教室埋头苦读，楼仕伦和吕廷威两人总爱在他旁边嘻嘻闹闹，他一开始还会把他们赶跑，但发觉无效之后，乾脆自己内键耳塞，对他们说的话一律充耳不闻。
    吕廷威在梁婉心离开之后，对国文的热情瞬间跌回谷底，维持着高一的睡眠学习模式，学测想当然考砸了，还因为上课睡觉，先后被记了一支小过和三支警告。
    楼仕伦在和徐廷翰道过歉，两人重修旧好之后，黎榆芊过了几天也接受了楼仕伦当初的表白，在学校的时间多半都待在一起行动﹐有时候黎榆芊考试考不好灰心挫折时，楼仕伦就摇头晃脑地拿出他自己的考卷扔在她桌上，总能让她破涕为笑，笑着嗔他上课都在混。
    黎榆芊平时在班上的额外任务，就是把常来骚扰徐廷翰念书的楼仕伦和吕廷威赶到一边去，好让自己可以请教他物理和化学的困难计算，顺便替他营造一个可以专心的环境。
    儘管如此，徐廷翰还是对他的学测成绩感到不满意。
    「靠北啊。」吕廷威一把抄起徐廷翰的学测成绩单，「你他妈的是鬼。」
    「几级啊？」楼仕伦和黎榆芊一起也凑过来，把吕廷威挤到另一边。
    「七十三级！」楼仕伦喊出徐廷翰的学测成绩，「徐廷翰你真的很猛。」
    「徐廷翰，恭喜你呀。」黎榆芊俏皮地拍手鼓掌，「不愧是校排第一，真的好厉害唷。」
    「我还是失常了。」和周围三人相较，徐廷翰的表情并没有丝毫兴奋，「离我的梦幻校系还有一大段。」
    「顶多两级分而已，什么叫一大段？你不要欺人……欺人太甚！」吕廷威哭丧着脸，「要是有婉心老师，我……国文一定考十五级分给她看！」
    「是啊，我也好想婉心老师。」黎榆芊深有同感。
    「我记得你是想考医学系？」楼仕伦突然不合群地岔开话题问徐廷翰。
    「是啊。」
    「对喔，徐廷翰第一志愿是医学系啊。」黎榆芊突然领悟，水灵大眼眨了几下，「七十三级还是有机会填得上医科吧……？」
    「我要考指考。」徐廷翰此话一出，三人同时吓得后退一步。
    「天啊！还要考啊！」
    「老师，你找我？」
    「对。」徐廷翰的导师从桌面透明垫板下抽出一张盖有学务处训育组章的表格，「老师想推荐你去在毕业典礼当天已毕业生代表的身份致词，你愿意吗？」
    「我可以。」徐廷翰立刻应允。
    「是吗？太好啦。」导师嘉许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向来功课都是全校第一，也是一个风云人物，如果毕业当天全年级能一起听你的致词和勉励，也是不枉读过渊城啊。」
    「没有啦，我没那么厉害。」徐廷翰心里在盘算别的事情，对于导师的讚美也只客套地敷衍过去。
    「下周一之前交给我致词内容的文案可以吗？」
    「没问题，那老师知道毕业典礼的日期和致词确切的时间吗？」
    「六月三日早上八点五十分开始，你的致词是行程表上倒数第二个环节，大概十一点二十左右，也算是压轴了，因为最后是师生合影时间。」
    「知道了。」徐廷翰走出三年级导师室，立刻衝回教室拿起手机，点选梁婉心的聊天室，里面充满着上千句徐廷翰在这过去近两年的时光中传送给她的生活点滴，但是和第一则讯息的命运相同，对面都只有看过，从来没有回应过一句话。
    徐廷翰：「我六月三日毕业典礼当毕业生代表，八点五十开始，大概十一点二十我会上台致词，我还欠你一份教师节礼物，你要不要来拿都可以，反正当天我会准备好。」
    按下发送键后，徐廷翰收起手机，继续埋首在高三下学期繁重的课业中，过了一节课的时间，他再度开点开她的聊天室，发现讯息已被读取，但仍然没有回音。

 21 (正文完)

    全场一片譁然，坐在最前排的师长贵宾无不吓得愣在原地，学生交头接耳地谈论突如其来的意外，有十几个认识毕业生代表的人还直接站起来大声附和他。
    「徐廷翰！你好帅！」
    「帅呆了啊！不愧是我兄弟！」
    「欸！我怎么不知道你也暗恋梁婉心老师？」
    「徐廷翰走下台了！他要走过去了！」
    「欸欸，我都不知道梁婉心今天有来欸！我要找她要签名啦！」
    「亲下去！亲下去！」
    此起彼落的巨大喊声，多半是从三年十八班的座位区域发出来的，徐廷翰还握着无线麦克风，走上典礼会场中央的红地毯，一步步朝最后一排座位前进。
    梁婉心绑着韩系高马尾，着一身淡蓝色长裙礼服，不知所措地站在椅子前面，双手捧着嫩红的脸颊，凝望着朝他缓缓走来的俊挺男子。
    「我终于再见到你了。」徐廷翰把麦克风靠近唇边，「两年前，我就告诉你，等你不是我的老师，等我不是你的学生，我就一定要追到你，现在，我来履行我的承诺了。」
    话落，几乎所有的学生都站起来大声吹口哨鼓掌，任凭教官怎么喝骂制止，都不能压抑住眾人逐渐失控的叫好声。
    「梁婉心小姐，我喜欢你。」徐廷翰手里的麦克风框啷一声落地，毅然地牵起梁婉心的手，一前一后往综合体育馆的出口跑去。
    身后不停传来的讚叹、尖叫声和清脆的鼓掌，听在徐廷翰耳中，都变得不那么清楚了。
    他现在只想要听自己手中牵住的美人儿，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梁婉心被他牵着跑，一路跑到学校喷水池旁，她才被他安放在盪鞦韆上。
    「你一点都没长大。」梁婉心还无法让失控的心跳回到正常频率，「幼稚鬼。」
    「我可能没长大，但是我长高长帅了。」徐廷翰一屁股坐在梁婉心身旁，张手将她搂住，「你说，你为什么不回我讯息？」
    「我、我不想让你因为我，就荒废学业。」梁婉心微颤地开口，「所以，你传的讯息我都有认真看，但都没有回覆。」
    「你也太小看我了。」他把她的脸拉过来按在自己的胸口，「惩罚你吃我胸口的花。」
    「呸，好脏。」梁婉心不小心吃到塑胶花，轻轻打了他一拳，「你真的要考指考喔？」
    「真的，因为我学测失常。」徐廷翰耸耸肩膀，把她抱得更紧，下巴放在她的头心，阵阵洗发精的花香味扑入他的鼻腔，他促狭地再深吸了一口气。
    「你真的好可怕喔，七十三级分还失常。」
    「我的第一志愿是医科，又不是没跟你讲过。」徐廷翰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怀中的人儿和自己之间不要有分毫的空隙，只能使劲地拥紧她。
    「好像有。」梁婉心温声说，「你高二的时候，就想念医科了啊？」
    「对啊。」徐廷翰肯定地回，「嘿，你要相信我，你这辈子不愁吃穿了。」
    梁婉心脸泛潮红，心脏又开始不听话地怦怦乱跳。
    「我一个老女人，你怎么看得上我？」梁婉心待在他怀中，竟觉得越来越离不开了，「今年底我就二十七岁了，你才十九岁。」
    「我十七岁那年，就喜欢上二十五岁的你了。」徐廷翰坚定地握住她的手，「过了两年，还是没有改变。」
    「哼，你以后到医学院认识美女医师，就把我甩到一边了。」虽然感动得无以復加，但梁婉心却故意说了反话。
    「我想做你的太阳，和那唯一的仙女棒，在你心里发着光。」徐廷翰指着接近正午高掛在头顶上的太阳，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一看，又被刺眼的光芒闪得低下头，不禁相视一笑。
    「太亮了，我受不了啊。」
    「你会慢慢习惯的。」徐廷翰把她的下巴抬高，在她唇上覆上一吻，一个停留了十秒鐘的吻。
    「徐廷翰，你原来在这里喔？」两人结束接吻后﹐听见盪鞦韆的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
    「楼仕伦？」徐廷翰狐疑地叫出来人的名字，「典礼结束了吗？」
    「对啊，被你的深情致词结束的。」楼仕伦古铜色的脸庞露出阳光的笑，随后看向梁婉心，「老师，好久不见了。」
    「呀？仕伦也变了好多。」梁婉心甜甜一笑，「和两年前打架的是同一个人吗？」
    「在老师的记忆里，我就是一个坏学生吗？」楼仕伦笑得有些尷尬，整了整衣领，「老师，我还欠你一个道歉，我不应该因为正在气头上，就瞧不起你年轻，还对你口出恶言，对不起。」
    「没事的，我相信你会乖乖地坦承，教官应该也没有处罚你吧？」
    「的确没有。」
    「那就好啦，不用自责了，话说榆芊呢？」
    「她还留在会场帮导师和同学拍个人照，你们也来拍吧，后来还有大合影喔。」
    楼仕伦的邀约让梁婉心看了徐廷翰一眼，得到他的首肯后，她先站起了身子。
    「我说你啊，一定要记得回去向导师领毕业证书喔。」梁婉心对徐廷翰说。
    「我记得啊，为什么特别提这个？」
    「要是你没毕业，你就一直是我的学生，我就不能答应跟你交往囉。」
    梁婉心才刚说完，徐廷翰就大叫一声，马上以跑百米的速度往综合体育馆衝刺，把梁婉心和楼仕伦两个人拋在原地。
    「我的毕业证书啊！快给我！」他一边奔驰一边大叫着相同的话，回盪在他跑过的整条长廊上，回音甚至传到了喷水池旁边。
    梁婉心走在离他有一长段距离的后面，看见他跑到只剩一个小点，又急急左转弯的背影，心中装满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