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和石野》 路明 晚上十点刚过,街上行人稀少,她和车融为一体,熟练地往地库最下一层转,每一个大弯,小弯,甚至地面低洼的部分,她都了如指掌,什么时候轻踩刹车,什么角度提一点速度,时间点在这里都严丝合缝。她喜欢这种人车一体的操控感,在运动中掌握命运,在行进中不假思索,她感到安全,并且不必回报,她是放松的。从地库走出来,六月的风仍带着凉意,但气温并不低,路边的灯一盏一盏等着她,怎么只有灯?月亮呢?她想起了自己的老朋友,抬头看一眼,建筑物遮挡住了,看不见,但她知道,它在就行了。看不见月亮的夜色中,她步子迈得不大,一步一步却很扎实,双臂下垂,面部放松,任由地球引力的摆弄,完全没有笑意,但她并非伤心、失落、不悦。她只是想放松下来,走一段安静的路。如今的她很少带着情绪,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偏信情绪是耗能且无用的,她希望用思考替代情绪,似乎在头脑中经过思考加工的事情,都可以去情绪地加以理解,至少,她致力于此。此刻,她再一次把那个储藏问题的盒子打开,随意调取了一些问题开始玩味。“我和a男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僵固的局面是一种人生常态吗?”“情感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如何发生的?”“混沌!”她用两个字结束了这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把大脑的问题盒子砰一声盖上了。混沌这个词,是她近来常常浮现在脑海的状态。甚至她感到这个词常常令她安慰和满意。 这个词作为一个有情感和意象的象征闯入她的眼里、心里、身体里,还是在十年前。那时还称得上少女的她常常自我暗示纯粹的人生才值得一过,声音嘹亮,动作敏捷,爱恨情仇挂在脸上,杀伐决断都在瞬间,一说话就把心亮出来让人家称称几斤几两才踏实的人。遇见王笑,一个中年人,挺拔坚实,目光炯炯,穿着匡威黑色帆布鞋,走路带风。“这人可真有劲儿。”她带着对中年人的偏见,暗暗在心里给他发了小红花,红花印在脸上,又红又润。王笑说他去年的雕塑作品获了奖,什么样的作品?她问出口,脸已经红透了。他拿出照片,是一个现代雕塑作品,金属质感,像一个不规则形状的茶几,也像宇宙的横切面,表面有几处下沉的坑,边缘流畅柔软,像被陨石坠落出的,也像被熔岩浇筑过的。她看不懂,也不敢问,就紧紧盯着,巴望把它的细节印刻下来,色泽、边缘、深度、宽度、温度……这个作品叫“混沌”,王笑笑着说。“混沌”这个词,从此就变得有质感了。但它像个迷,她想知道混沌是什么,这件作品为什么叫混沌,什么触发了他的创作思路。但这些问题,只在她脑子中盘桓开,飞着飞着,就放到了她大脑储藏问题的盒子里,她知道,她终有一天会懂的。 如今,这个词终于在她的大脑中全面展开,占据了一席之地。似乎这个词带她走入了一个真正饱满的世界。那些捉摸不定的言辞、那些扑朔迷离的关系、那些瞬息万变的情感状态,甚至困意、饥饿、或者晨昏视力变化都在一片混沌中得到了谅解。当自我小到尘埃,自我与世界,像一颗星与一片宇宙那样的时候,外在的一切都因混沌而变得温柔可人,变得不那么具有杀伤力,变成能睡一宿好觉的灵药。显然,她已经解开了十年前的问题,但是,也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了。此时她独自一人走在只有低矮路灯的街道,春风习习微凉,她再一次用“混沌”解救了自己,释放了那些被头脑中诸多问题困住的自我。她掏出手机,想给一个人发一条信息,想说想念,想说混沌,想说我在哪里,想说我很累。但她终究没有发,文字打出来就变得刺眼。想念,我真的想念对方什么?混沌,这状态本就混沌解释不清楚。她第一万次把想交谈的欲望掐灭了,收回手机。 原来就是今天。手机掉落包中,旁边是她早已买好的一盒南京。她早就预感到自己会在某一天的某一刻,需要一支烟,只想拥有一支烟的自在。她站在低矮的路灯旁,像个准备受洗的婴孩,撕开包装,笨拙地取出一支放进嘴里,三下,她用了三下把烟点着。第一口她有些紧张,吸得很慢,很轻,很小心。第二口,她终于放松下来,想说的话,想吐露的孤独都不再那么重要,烟含在嘴里,像一个拥抱,她感动得差点哭了出来,也想温柔地把它紧紧抱住,在这样一个月色不明的夜晚,怎么忍心推开一个这样温柔的亲吻,带着感激缓缓把烟送入喉咙,肺叶,引导它在身体内游荡,最终欢愉地晕开。第三口,第四口……一次次滑过喉咙,离开身体,都是温柔,也都是喜悦,她看着手上这根南京心想,原来就是今天,一些事情正在发生。 石野 场灯亮起。他不禁蹙眉,突然的光亮让眼睛感到疲惫,但是令他真正不满的是电影片尾曲还没放完,一长串工作人员的名字还在滚动,情绪还没回过神,异乡的身影还在银幕上闪烁,一盏灯横刀夺爱。泪痕、愤怒、恐惧、爱意、那些内心深藏的革命情怀戛然而止,像一记有力的巴掌,打在脸上,没有防备。他只能用眉间不耐烦的沟壑表达这种被凌辱的反抗,他能向谁诉说呢?四处望去,观众识趣地纷纷离场,他定定的坐着,像在赌气,也像是无声地反抗,“没有彩蛋!”工作人员不耐烦地喊着,喊什么呢?整个影院就他一个人了,分明是在冲他的不合作表达愤怒。他在坚持自我立场和遭人厌弃之间拉锯,这一次,他再也不想苟且地迎合了,于是装作没听见,平静的,漠然的继续盯着银幕。清洁阿姨走过来,从他腿前跨了过去,这是羞辱的最高级别,仿佛他是一只碍事儿的冥顽的石头。最后一个名字从屏幕上缓缓离去,屏幕完全黑了下来。他再也没有反抗的理由,郑重地严肃地起身朝门口走去,在清洁工、收票员和后方放映室的放映员的注视下,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出了影院。 她没有来。这场电影是他最后一次的挽留和挣扎。以往他总会在她的催促下和周围的观众一样匆匆离开,但这一次,她没有来,他不想再苟且地顺服,不想再苟且地爱一个人,不想再亦步亦趋的为自己圆满的未来做任何让步。因此,当他挺胸抬头,在众多怨恨的目光中走出影厅的时候,他是决绝而虔诚的。这一次,他信仰里的巴别塔运转了,建筑工人发起了嘹亮的号角,那个掩藏已久,沉睡多时的自我觉醒。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静和坦然。 走出电影院已经十点多了。这场电影的情节已经模糊,色调昏暗,和周围的寂静交相呼应。他匆匆来到小卖铺,夜晚的街道边还亮着灯的小铺变得温暖和亲切。“来包中南海。哦对,再来个打火机!”走出小铺,他利索的拆开包装,拿烟,点燃,熟练而急切,烟雾腾起,他眯着眼睛长长的吐出烟气,仿佛在凄厉的战场上终于等来了休战的时刻,一切慢下来,也变得清晰。“我不喜欢烟味儿,你别再抽了。”他想起两年前戒烟的初衷,因为她不喜欢,这是一句命令。 他下意识地把食指和中指间的的烟提到眼前,中南海乖巧地自顾自燃着,全然不理会他莫名兴奋与略带自嘲的眼神。这一刻和上一刻的区别,是医院太平间收纳尸体的数量,是新生儿啼哭的浓度,是电视剧的一次插播广告,是一架飞机的起落,是一条鱼和另一条鱼相遇,是一颗精子在卵巢里获得胜利,是他把自己从一个观念的囚笼里释放,是了解了爱和不爱的滋味。他很兴奋,深深吸了最后一口烟。“自由的感觉真他妈混蛋,说来就来,一个闪念,没有来龙和去脉。”他想。他好像发现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秘密,还有些慌张,他对没有依据、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的东西都会感到慌乱,曾经的他喜欢登山,一步一步,流着汗向高处走,踏实。然而此刻,他太自由自在了,从没有过的放松,他不想浪费时间去回顾和思考这一刻之前若干时刻都是如何做了铺垫。他把烟蒂在垃圾桶边缘撵灭,抬眼看着街边一排镶在草丛边低矮的路灯,映着初春新芽,柔嫩的边沿晕着羞涩,被风掠过之处,轻盈的震颤起来,他感到身体一阵暖意,从腹部升腾起来,沿着五脏六腑一点一点包裹住他,直到脑门。他感到自己像一片被浇灌的干涸的土地,那种久违的冲动撞击着他,一下一下一股一股一声一声,新鲜有力。 他拿出手机打算看一眼时间,屏幕赫然显示有9个未接来电。刺目,令人心头一紧。随即他长舒一口气笑了起来,笑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看电影之前调成了静音,一场电影下来,一根烟抽完,他竟一直没有惦记手机,没有惦记就是没有期待,没有惦记也是没有提心吊胆。“你以后看见我信息得赶紧回,不能让我找不着你”这句话也是曾印刻在心里的。因为工作的关系唯有两次的信息迟回复,都曾让他心力交瘁的费了不少口舌,打那之后,他总是机不离手,训练出了秒回的本事。而此时,他对手机表现出的迟钝,令他自己心满意足,仿佛是一颗烟花般的信号弹恰到好处的弹了出来,给他指明方向和状况。是的,这种轻松自在是真实的,坦然踏实是真实的,平静愉悦是真实的,他再一次重新定义了此时此刻,这个有微风的六月的夜晚,伴着一颗烟的燃烧,他走入了一片新的境界,那里不仅入驻了亚当和夏娃,还入驻了一直被自己忽视的自己。电话再次闪烁,那个熟悉的名字,他不紧不慢接了起来。 “喂?”声音平静 “为什么不接电话!你怎么敢不接我电话!”那头气急败坏的数落起来。 “刚刚在看电影,手机静音了。”依旧平静。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想好了?” 他摇了摇头,多么熟悉的威胁。但是已经激不起他的恐慌和烦躁。 “是的,我们分开吧。” “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们分手吧。” “你怎么敢……”话未说完,对方抽泣起来。 “希望你……”他想说个祝福她的词,但是竟然一时不知哪个词最贴切也最真诚。 “希望你……健康”他尴尬的挤出了这么一个放之四海都没错儿的词,健康,此时听起来格外古怪。但他不想再费多一点精力和脑子,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结束一段看起来迷失的过去和自我。 嘟…… 显然对方已经怒发冲冠,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只留忙音。 这样的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也不无满意,他心满意足的关上了手机。他太了解她了,在大约三分半后,她会再打来,极尽其能地哭泣、怒吼、责难、痛骂、威胁、挽留……但他统统不想再和自己扯上半点关系,结束了。 在他心里真的结束了,哦不,在他心里,他再一次出发了,朝向属于自己的树,出发了。 路明和石野 关上手机的他心情格外明朗,脚下步子轻盈了许多。中年人脚底下一步是一步,每一步都要走出沉稳和强加在年龄上的厚重,残余的酸涩是未进化完全的尾骨,需要社会化的衣着、装扮和行为上的细节给自己加持起来,藏匿起令人羞耻的纯真。久而久之,就好像真的变成了中年人。然而,什么是中年人呢?那些被人们咀嚼烂的词汇,和那些对中年人群体的界定,实在令人乏味,似乎中年人身上的担子是全人类的病灶,是一个人堂而皇之走向衰败的代名词,然而更令人悲哀的是迫切的将自己推入中年人洪流的人,仿佛一旦跳入这片火海,便可以底气十足的呐喊中年危机,还可以肆无忌惮的让身体走形,更可以在酒桌上侃侃而谈自己人到中年的成功学说并乐此不疲地借着酒劲儿多讲几个荤段子,似乎荤段子讲得好,就能显得床上功夫还未衰减。然而此刻的他,乘着风势,脚下越发有力轻快,双脚离地的0.35秒分明腾飞了起来。每腾空一次,那些因婚姻和年龄的焦虑就散落一些,那些对圆满人生的执拗就消失一点,曾经为走进婚姻而受的委屈和忍耐幻化成水汽,凝聚在身后,像一对翅膀,煽动起来,随着气流飞向空中。 她正沉浸在与一支南京相伴的亲昵中,抬眼看见沿着一排低矮路灯朝他走来的男人。昏暗中,路灯照亮他右半边身体,一侧的头发挂着金光,一侧沉静,一侧的脸颊清晰分明,一侧模糊,一侧的眼睛光彩有神,一侧深邃。“上帝给了这个男人一半的宠爱,这不就是卡尔维诺笔下分成两半的子爵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从书里跑出来的男人,心生敬意,对文字和现实交融在一起的敬意,对人生某一刻不可思议的决定性瞬间的敬意。或许是烟的催化,她把敬意挂在了嘴角,扬起来,像一弯月。可是,除了夜色和被建筑物挡住的真正的月亮,谁能看到这浅浅地虔诚的笑呢? 他看见了,这个在路灯旁站着抽烟的女人。他早就看见了,接分手电话的时候就瞥见了,点烟动作蹩脚生疏,抽烟姿态僵硬刻意,像失足少女的第一次,像被雨打了半开的花,像走入柳巷的良家妇女,他早就在心里轻笑过,并为此还多看了几眼,每一眼都像根刺,蛰在肚子上、肋骨下、眼睛里,甚至她笨拙又故作深沉的模样,使他无法专注地享受这片刻的自由令他心烦意乱。或许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个抽烟的女人为他轻快的步伐和腾跃的动作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他离她越来越近,她的脸庞带着笑被路灯在下方打来的光照得有些诡异,他心中暗想,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女人啊!她在笑什么?不行,我得问清楚,这个愚蠢的女人到底在笑什么…… 他索性径直朝她走去。 “您在笑什么?” “什么?“她幻象中的子爵突然站到面前,并用一个正常男人的声音询问了令她匪夷所思的问题。子爵就这么消失了……此时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体看起来健康挺拔,像使馆区的梧桐,高大却让人感到亲切,一双眼睛露着柔和的光,眼神明亮没有躲闪,仿佛婴孩在寻求这个世界的全部秘密,直白认真毫不隐瞒,这样的眼,既令人着迷,想看进去,能看见前世今生的自己,又令人胆怯,仿佛一点点矫揉和紧张都能被识破并获得原谅,这原谅会令人感到羞耻,那是上帝要做的事,不该发生在两个人,一男一女之间。 “您刚刚在冲着我笑。” “你从远处走来,我好像看到了卡尔维诺的子爵。“ “树上的那个?“ “不不,是被分成两半的那个。” “如果能够将一切东西都一劈为二的话,那么人人都可以摆脱他那愚蠢的完整概念的束缚了。”他喜欢这本书,书里子爵的善与恶深深刺痛过他。他曾试图压抑地翻江倒海的欲念在这本书的指引下变得不再那么面目可憎,他曾自以为是的理想和善意也在书中得到救赎,把善放回到它该有的地方,不成为自己和别人的负担。说白了,他从子爵身上明白了人活得别他妈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听到眼前这个不可救药的姑娘提起给自己内心补过洞的卡尔维诺,不禁在大脑里重新组织了对她的印象。她看起来娇小但不柔弱,紧身低胸t-shirt勾勒出她饱满但不臃肿的胸型,一只手握住刚刚好,他晃念一下,心里为此掠过莫名的歉意,随即把眼睛转向她的脸,她的眼神和她吸烟的动作一样,留着未成年少女的胆怯和成熟女人的欲望,像一只跑进公路的小鹿,在大森里驰骋骄傲的鹿,在公路上算怎么回事儿,战战兢兢,亦步亦趋,还要大胆奔跑。对,她就是那只鹿。 “你虽然失去了你自己和世界的一半,但是留下的这一半将是千倍的深刻和珍贵。”她回以书中的文字,眼睛凝聚月亮的光,又在瞬间闪了出来,诙谐地笑了一下,都在一瞬间,像火柴点燃的一刹那,从无到有,从暗到明,从常温到炽热,不过这一刹那,足够被他捕捉和铭记。 “你相信缘分吗?”他看着这团闪烁的火问。 她哈哈大笑起来,像个玩儿捉迷藏获胜了的孩子。 “谢谢你,我很久没这么笑过了,别误会,不是嘲笑,只是觉得简单轻松,谢谢你!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么老套的搭讪方式吗?“ 他仍然专注凝视着她“不不,我是在认真地问这个问题。” 她被他看得有些慌乱,觉得刚才的笑太随意了,便认真的思考起这个问题“嗯,应该算是相信吧。但这没有依据,无论是否相信,都有什么意义呢?” “或许没有意义。不过我梦见过你。刚刚在远处我没有认出来,但是现在我记起来了,我梦里的那个人就是你,她在胸前有一颗小痣。“男人说的很认真,话语节奏稳妥踏实,让人感到不容置疑。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本正经又天真温柔,只是这种信誓旦旦又匪夷所思的言论让她感到困惑。她的胸前确实有一颗小痣,但即便穿着低胸的衣服,也应该看不到的。倘若这只是猜测,一种无端的假设,确实成功率能有百分之五十,不过这也要基于胸前有一颗痣的女人基础比例较高才行,所以,他怎么知道的呢?莫非真的梦到我?真的有缘分一说……她在2.39秒的时间内,把他与她的对话进行了一番论证,得出的结论令自己有些失望,并且发现自己刚刚说谎了,她原来并不信任缘分。 “你梦到我什么?“ “我和你……“他不知道该如何把梦的内容告诉她。并非是他忘记了,恰恰相反,他印象深刻,甚至常常回味起来。他只是不太有把握要把这个梦讲到什么程度比较恰当,毕竟他们刚刚认识,哦不,是刚刚说话还没有十分钟。他迫切的希望能有一个人和他分享内在的全部细节,身体上的,大脑里的,尤其面对这个女人,像是早有预示的相遇,早有企图的闯进他灵魂的深海,他想用尽全力地剖白和占有。 “你和我怎么了?“她从男人的深邃的眼睛中看到了犹疑,犹疑像一团棉絮,即将被后面的火吞噬。她感到有点闷热,手心干燥如同灼烧起来,她知道自己的追问极其愚蠢,但似乎语言和眼神都不再受控制,她看到了一扇大门正在打开,她不得不走进去,不得不在大门内的圣坛上献出自己的身体。 路明 那天很热,屋里很闷。路明把窗户打开,一股热浪扑面,吸入的气体凝滞郁结在气管,她迅速把窗户合上。“还是开开吧,妈妈憋的慌。”路明看着妈妈有气无力的样子,不忍心让她再劳神于一扇窗户的开合,深吸了一口气,把窗户再一次打开。 “我们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路明已经习惯母亲情绪低落无精打采的样子,她似乎懂得母亲无言时的愁怨,不会多问,只是默默在旁边看着守着。“你帮我拿杯水吧。”母亲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空荡荡的天空,好像特意要支开路明,她走近窗户,屁股和大腿因为汗的缘故带起了纯棉碎花的裙子,裙子粘连在身上,皱皱巴巴,两片潮湿的印记看起来像密不透风的塑料制品,紧紧包裹住臀腿,直到它们窒息。母亲似乎并没有发现粘连的裙子,那种腻腻呼呼的感觉不应该发现不了的,或许她只是不在意,或许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她离窗户越来越近,天上的那朵轻浮的云遮住阳光,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似乎温度也随之有了轻微的改变,她走到了窗边,云继续前行,太阳再一次裸露出来,刺眼的光,毫不留情地灼烧着窗边母亲的脸、锁骨、胸口、胳膊,它们一点一点在融化,汗液在额头、鼻翼、唇边、脖颈聚集,滚落,像一次蓄谋的活动,不约而同冒出来,滚下去,配合精巧,汹涌异常。母亲不得不闭上眼睛,任汗珠肆意侵蚀她的身体,脑海中也有一朵轻盈的云,没有阻隔,任性的浮动,汗珠滚落下来,起初很慢,被稚嫩而稀疏的汗毛阻挡,当汇聚得足够大时,速度陡然加快,面颊、鼻翼、唇边、脖颈、胸口,大腿、股沟……无处不在的汗珠,凝聚、滚落,在她柔嫩的皮肤上留下轻触的温柔。母亲紧闭双眼,感受着汗珠和阳光的触摸,很享受地将头向后仰起来…… “妈妈喝水。”路明进屋看到站在窗边的母亲,心忽的紧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但她总感到不安,对母亲的下一秒,对没有注视到母亲的任意一秒,她都是隐隐恐惧的。她在母亲身上倾注了作为一个母亲的忧虑,尽管路明只有11岁,但她仿佛已经懂得如何安静的照料一个成人,更懂得克制作为一个孩童的脆弱和无知。 母亲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滚落的汗珠从轻抚变成了肮脏的附着,脸庞、脖子、胸口、腹部、大腿内侧,都沾着汗液,她感到一阵恼怒,回过头来紧紧盯着路明,嘴微微张开,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盯着路明。路明被这眼神吓了一跳,这不是来自母亲的眼神,陌生、冷漠、带着敌意,她端着水的手冒出了汗,她不懂是什么在她和母亲之间产生了这样的纠葛,不敢再上前一步,她太害怕了。她害怕眼前这个陌生人,更害怕被抛弃的命运。 母亲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责怪与谩骂像脱轨的卫星,不过最终被她残存的理智销毁。继而大颗的泪珠从眼睛里涌了出来,颗颗分明,颗颗带着挣扎的倒影。母亲在眼泪的安抚下回来了,从椅子上的冷漠到一转身的愤怒、陌生,终于回到了作为母亲温情的模样。她走到路明身旁,拿过水,大口一饮而尽,看着惊魂未定的路明说:“妈妈爱你,妈妈只是累了。对不起。”路明懂事地接过杯子,冲妈妈笑了笑,那笑容比八月的太阳还炽热,比高山雪莲还纯净,她是真的原谅妈妈的,她也是真的爱妈妈的,只不过,心尖像电流击打,一抽一抽的,她那时还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 路明和石野 “你就是一直这样和你母亲生活在一起?”他听完她对童年的片刻回忆,把刚燃着的烟放在旁边的烟灰缸里,从床头坐起来,探身看着横躺在床尾的她,内心像灌入了大海,想把她整个身体和灵魂都卷裹起来。他用手背轻轻在她白皙的天鹅绒一般的肚皮上摩挲,好像在安慰和轻抚一只柔弱的三花儿猫,然后他的手在她裸露的胸口、脖颈和肚子上游走,指肚所到之处,是粗粝和柔嫩的碰撞,使人不得不从一段不那么真实的回忆中来到现实。他的手停留在她耳根后方,温热的手掌几乎包裹住了她的整个后脑,手指嵌在她绵软的头发中,深情怜惜地看着她的眼睛,那一段难熬的岁月,她是独自走过来的,他感到自责,此刻,他想把她整个吞下,让她不再受到一点点伤害。 “其实我没有感到很痛苦。”她仿佛看出他按捺不住的柔情和怜惜,赶紧打破了这样蒸腾起来的氛围。她感到有些措手不及,她一直很享受在激烈性爱后漫无边际,无拘无束的闲谈,这让她感到两个人的高潮是真实的,深刻的,无人可替代的。讲述童年也只是两个人甜蜜事后闲聊的一次远游,她不想以此获得任何附加的爱,这对他和她都不公平。她不希望任何情绪,高涨的,低落的……打扰到他们构筑起来的游魂栖息地,她希望这里可以容得下肮脏、背叛、伤痛和道德败坏,她希望这里是返璞之地,从做爱的一刻,到穿衣的一刻,只容纳原初的人性。更何况,她确实没有感到过痛苦,如果承接了他此时的柔情,那显然是一种欺骗。 “她是一个软弱的人。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能责怪一个软弱的人。毕竟她已经很痛苦了。她确实是母亲,但是并不代表就必须是个坚强的人。我不怀疑她对我的爱,但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没有理由再去要求她什么。”她平静地述说着自己的感受,似乎那些发生过的冷漠、严厉、斥责、甚至恶毒的咒骂都与她无关。她躺在那里,眼望着这个身材健壮的男人,眼里却尽是孩子一样单纯的柔情,柔情里还有脆弱和无助,他像雨后湿润的清馨,也像洁白盐湖里一粒通透的结晶,他作为男人的粗粝、莽撞和无所畏惧,作为男人的那些刺和盔甲此时在她眼前都消失了,退行出了孩子一样的纯真。她的心被绞碎,这个男人化作了一颗泪,在她的眼角徘徊,从眼睑吻到耳垂,温热地绵延开。她想告诉他此时被纯洁的爱绞碎,但她仿佛失去了言语,似乎一张口就成了亵渎。她缓缓的抬起胸脯,将头靠近他,双臂支撑在身旁,用38度的唇,吻他的嘴、他的脸颊、他的胸膛、他的心脏……吻他最坚硬和最柔软的每一处纯真。 路明和石野 她带给他无与伦比的悸动,喘息声中带着撕裂身体的张力,她用柔软的舌头、指尖、嘴唇攀爬,沿路没有风景,他们像两个只有光感的无所畏惧的盲人,扔掉盲杖,歇斯底里地疯狂地向顶峰冲去,热浪一阵高过一阵,他感到自己已无路可走,在制高点纵身一跃,他感到无比英勇,充满力量,他是神、是王,是一切的主宰。她在他的身下颤抖起来,双眼紧闭,仿佛瞬息之间,她已然从一个陈腐的自我中脱生出来,新鲜稚嫩带着水气和光泽,她渐渐舒展开,鲜嫩的身体仿佛在软绵绵的云朵上游弋,离太阳那么近,阳光刺眼,灼烧着她的裸露的每一处皮肤。 千万人中偶然相遇,竟能塑造出两个天衣无缝契合在一起的骨头,令人眩晕、迷惑。两块骨头从纠缠中脱身,各自满足,依依不舍。窗外刚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清透,微风从窗缝间渗透进来,带走了屋子里的闷热,稀释了浓密的荷尔蒙的气息,令人为之一振,窗外被暴雨捶打的土壤吐出嫩芽的初吻,似乎深深吸上一口,就能醉倒在清凉和纯洁的泥土上,他们各自占据了床的一边,安静的享受激情过后的清风、泥土芳香还有彼此呼吸的动静,房檐的水滴间或噼啪打在窗台,世间事,灵与肉,烟火气,也没有节奏地盘旋在屋子里。他点燃一支烟递给了路明,路明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手夹着香烟垂落在床沿,这一刻的饱满和宁静是她所能想到的极致的幸福,她不贪求更多,只愿此刻沉迷。 他给自己也点了一支烟,靠在床头,将五分钟前的享受延续在一口一口的烟雾中。“石野,给我讲讲你的故事。”石野看着躺在身边柔软白皙的路明,眼睛扫过她透彻的双眼,娇巧的嘴唇,细长的脖子,匀称饱满的乳房,最终落在胸口的一颗小小的痣上…… “那时候我也就五岁吧。” “五岁?这时候的事儿你都记得?” “何止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儿后来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羡慕你,我完全不记得六岁之前的事了,真奇怪,似乎我的记忆是从父亲离开我和母亲之后才建立起来的。然后就……算了,继续说。” “那一天母亲带我去她的朋友家玩儿,阿姨的名字和长相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家很大,有一片自己的花园,花园里种着各种漂亮的植物,她家还有一个小女孩,应该和我差不多大,但是我也记不得她的长相和名字了……” “嗯……” “我记得和那个女孩在她家花园玩儿的很开心,我俩想从花园的泥土里挖宝藏,你知道无非就是些小蚯蚓和青蛙,但我俩玩儿的不亦乐乎,最终我们和泥土融为一体,脸上身上全是泥巴,她指着我哈哈大笑,虽然她的脸被泥巴遮挡住,但她笑起来特别好看,露出一排牙齿,甚至还能看见大嘴巴里的喉头。” “这样的笑真的好看?” “是呀,我当时感到她就像我丢了的玩具熊,想去拉她的手,也想抱抱她,我希望她一直在我身边,那种感觉很强烈,她让我感到安全。” “你很早熟啊,那时候就想到这些。” “我也感到很奇怪,突然就想靠近她,但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依旧在笑,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空气里都是甜味儿。” “然后呢?” “妈妈们看我们一身泥巴,就把我们带到了卫生间,扔进了浴缸里,她妈妈先把她的衣服脱下来,她还在哈哈大笑,好像我们俩做了多么了不起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赤身站在我面前,肚子圆鼓鼓的,胸口有一个痣,从大落地窗斜照进来的阳光打在她的皮肤上是毛绒绒的,极为可爱。但不知怎么回事,我忽然感到害羞起来,尤其看到她白皙皮肤上那颗小小的痣,分外精巧,我很想伸手摸一下,但是我控制住了。这时候阿姨要帮我脱衣服,和她一起泡在水里,我拼命的反抗,我不能和她一起泡在水里,我惊慌起来,她还在咯咯地笑,而我已经没来由的愤怒和害怕,我爬着跳出浴缸跑到了院子里。” “所以,你错失了和一个女生一起洗澡的宝贵机会?”路明打趣的看了一眼石野。 “嗯。”石野显然已经嵌入回忆中,对路明的打趣并未体会到。 “奇怪的事情在后边。母亲后来再也没带我去过那个女孩儿家,我也再没有见到过她。但她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常常。而且随着我的成长,梦里的她也在成长……” “都是什么梦?” “最初她只是站在我面前,赤身裸体,那个胸前的痣很清楚,她的面貌始终模糊,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看起来柔软细腻,有一层亮亮的绒毛,我想去伸手模那颗痣,却怎么也够不到。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她也长大了,她在我的梦里长高、发育、我总能看到一个赤裸的身体和那颗痣,渐渐地她离我越来越近。有一天夜里,我梦到她抓住我的手,放到了她隆起的胸上,我感到一股电流击穿了大脑,身体随之发生了变化,下边肿胀难耐,我终于摸到了那颗痣,但却看不到她的脸,她轻轻的握住我的生殖器,她的周身发着光,我的手在光中摸索,感到无比温暖、柔软,她安静地给我的下体注入力量和温情,然后光变成了火焰,我的手在火中无所畏惧的探索,她的手加快了速度,火越烧越旺,我将要被火吞噬,她也变得疯狂起来,突然我感到自己爆裂开,从未有过的舒畅包裹住我。” “然后呢?” “然后我醒了,你知道发生什么了。” “不,我要听你说。” “我遗精了,第一次。” “真是个好梦啊!” “后来她常常在梦里和我做爱,只是每次都只能看到清晰地痣和模糊的脸。她在生命中和我共同生长,陪伴我,我们那么契合,我对她的身体那么熟悉。你知道么,你的身上带着她的气息。不,确切的说,你是她。我很确信。”石野说到这里,认真的低头看着路明,不容置疑,无可辩驳,仿佛这是一个定理,已无需任何证明。路明被石野灼热的眼神吞噬,怔在那里。她再一次被眼前这个男人击穿心灵,像一条注定被捕获的鱼,大海是她的故乡,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他的猎人和归宿。 路明和石野 路明不敢看石野的眼睛,躲闪着逃离开。这么温柔专注的眼神灼烧了路明敏感的神经,这让她惴惴不安,甚至想穿上衣服迅速离开,她紧张起来,冰冷的背过身去,她知道一股强大的力量又来侵袭她,使她在幸福的路上无法继续下去。那些带着温度的、没有攻击性的、不锐利的、绵延开的爱对于路明来说,都是一种警示,它们在她残缺的身体和心灵上缓慢而残忍地撕扯,它们让路明感到烦躁和羞耻,一种厌烦的情绪侵蚀她的大脑和身体,就像蝴蝶会采蜜而苍蝇热衷粪便。一旦那些爱在她身上表现出无以复加的诚挚,她便不可自控地感到廉价和鄙夷,仿佛尊重她,怜惜她,爱上她,是一种可耻且无脑的行径。路明很早就了解到了自己痛苦和不幸的根源,她颤栗起来,眼泪顺着眼角安静的流淌,濡湿了一片枕头。她闭上眼睛,似乎自己蜷缩着浮在了空中,用余光看着床上同样姿势的自己,那些厌恶的感受如此真实,而幸福的通道又如此宽敞明亮。她仿佛被钉在树上昭告天下,一个无耻的卑微的女人,即便叩响幸福的大门,也没有通行的权力,这是她的宿命。她浮在空中叹息,一个在痛苦与理智间挣扎的人比沉睡在苦难中的人还要可悲,这一切都在把她推向极致的孤独与冰冷的深渊。而这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在发生,被感知。 石野发现了背过身的路明在颤抖,他用整个手掌轻抚路明头顶的毛发,似乎想从顶端给她注入一些温暖和力量。他点燃一支烟,左手拿着烟,右手静静的在路明的头顶形成稳固而坚实的支撑。这样的姿势,石野保持了一根烟的时间,阳光打在腾起的烟雾上,颗粒分明,四散流动,你无法确定是哪一颗烟粒被追随,也无法确定烟粒各自的方向,注视它们时,空气仿佛是凝滞的,而漫不经心的一瞥而过时,它们又都在光中雀跃着。石野被这些没有方向,不依附拉靠的烟粒包裹,他成了其中一颗,既有凝滞悬空的定力,也有雀跃向阳的动力,他和烟粒交织,一股强大的安静的力量随着烟雾渗入路明的鼻子,进入她的心房,肺叶,再从血液中被带往全身每一个角落。 路明感到平静了许多,这份安静让她刚刚无以复加的厌恶和罪恶感平复下来。 “谢谢你没有安慰我。” “也谢谢你卸下伪装赤身躺在我身边。”石野依旧平静。 “对不起,我说不清楚刚才想了些什么。很复杂的一种感受……” “混沌……”这两个字从石野的嘴里掷地有声地跳脱出来。 “什么是混沌?”路明感到惊异,这个在她内心曾暗暗思考甚至偏爱的状态,竟然从另一个人嘴里毋庸置疑的说了出来。 “情绪取代了记忆,过去连通了现在,冥冥中有一双无形的手不允许我们对那些模糊复杂的很自我的情感追根溯源,像浩瀚的宇宙,庞杂的时空,对人类来说,都只是存在,却无法弄清楚来龙去脉。” 路明静静的听着,她再一次被撞击,这一次不是情感的侵略,而是思想的包围,比情感更具有穿透力,安全感像电流从脑顶击穿了她。 “你会不会被这样的我吓到?”路明显然柔软了许多,那是一种从内而外的柔软,声音里带了些少女的娇羞。 “你在我面前是真实的,你的真实又是复杂而立体的,我没有评价你的权力,但我知道自己被你显露的和隐藏的炽热与不安吸引。你只是令我更加沉迷,怎么会吓到我呢?更何况……” “何况什么?” 石野轻抚路明的胸口,一颗小小的痣变得格外耀眼。 石野 石野和前女友分手的那个晚上,也决心离开工作如日中天的传媒公司。那一刻,他对未来的勾画变得模糊。沉稳低调,才情俱佳,还有董事长未来女婿……诸如此类的标签一直像一块块虎牌膏药,护卫在他的后腰、胸口、膝盖、脑门……那些标榜优质社会精英的评价缓解阵痛,但一块膏药终究治标不治本,腠理的经脉心门的气血,能让整个人通透舒展的那些要害,还在淤积,隐痛,每一次阴雨在提醒石野,每一次酒桌上的欢笑声在提醒石野,每一次和女友回家面对未来丈母娘阴阳怪气的训导在提醒石野,还有每个月一次完成和女友交配任务后的空虚落寞都在提醒石野,出问题了。不是生活出问题了,而是自己与这操蛋的生活相处的方式,并不适合此时和未来的自己。他曾一度努力视而不见,白天和挺着大肚子满嘴烟气的中年男人们互相画饼,听他们谈论与身边妙龄女孩的邂逅故事,忍耐着下流无趣的黄色笑话,偶尔再陪着喝一杯价格不菲的酒,晚上请示完女友后便全身心投入健身房,在每一个冰冷的器械上发泄自己的愤怒,硬拉从30公斤到100公斤,卧推从70公斤到110公斤……每一次吸气和用力,每一次对肌肉的调动,仿佛都是一场宣告,从大声疾呼与生意场上油腻男人们的决裂,到暗自起誓不被流俗的安定卷裹。逐渐,他发现身体健壮起来,圆鼓的二头,挺拔的胸肌,紧翘的臀部和线条分明的腹肌……他赤身站在镜子面前,看着眼前这具被雕塑的身体,被愤怒和恨意鞭笞的有棱有角的身体,感到分外羞耻和落寞。他只不过给自己本已闪亮的标签添入佐料,从国产膏药变成了人人所慕的高级国产膏药。他最初想要的无非是一个安稳的、平淡的、没有沟壑的平凡生活,但从未想过可视的美好未来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知道很多人都能安享于此,随波逐流,隐忍至死,或者无需背叛自我的喜怒哀乐也获得了理想的中的宁静。“那些人都是伟大的,他们包容了生活的一切,才得到了生活的奖赏。”他常暗自感叹。可命运对他太残酷了,让他对那些逢场作戏和假扮真诚感到由衷的厌恶,让他对不爱的女人感到疏离,让他走在社会的钢丝绳上风生水起却又看得见铮铮白骨。他日复一日渴望堕落,渴望从钢丝绳上一跃而下,在自我构建的深渊中漂浮或者流浪,他想回到儿时捉迷藏游戏里自己的身边,即便看起来面目狰狞衣衫褴褛,他也希望能得到那个纯真懵懂的自我的一个拥抱。这样的愿望如即将发动的火车,你听着汽笛轰响,离开还是留下,此地生根还是远走他乡,选择的时间越发紧迫,也越发清晰明亮。月色饱满,和羞涩的姑娘走在林间,俩人的臂膀交错轻触,作为一个男人还不拉上姑娘的手吗?那样的时刻,还不能明了自己的梦想与欲望吗?对,他就是到了这样的时刻,他走入了满月之下。 因此,那次分手的契机,与其说是一次争吵,不如说是他的蓄谋已久,天时地利,即便没有人和,他也并不在乎。他选择在月下果断拉上姑娘的手,他选择登上那辆驶向远方的火车,他选择一无所有地站到童年捉迷藏游戏中那个单纯的自己的面前。他要寻找宇宙中亿万年前散落的自己,和上帝赐予他的胸前带痣的姑娘。 石野坐在城东的一间咖啡厅里,漫无目的,没有可等待的人,也没有着手要办的事。就是在一个普通的日子,一身轻松的坐在一个环境朴素自然小众咖啡厅里,看看窗外的行人,想想对生活来说没有实际作用的闲事。这对于曾经的石野来说不可想象,甚至是梦寐以求之事,“不为什么而来”这六个听起来有点儿混不吝的字,却是极其珍贵和奢侈的。把这六个字当作母版,就还有“不为什么而笑”,“不为什么而哭”,“不为什么而爱”……石野回忆着自己急转变换的觉醒历程,忽然想到这六个字和它的同乡们,感到惬意轻松,它让一切变得简单起来。人们为之懊恼烦躁并孜孜不倦追逐的目的和动机,手段和结果,都在这六个字面前显得轻浮粗俗,那些庸碌的生活里,被太多言外之意和言不由衷粉饰,也被太多巧取豪夺和使命必达拖累。雨后放晴的清馨撩拨了石野,他忽然感到胸中涌上一股诗意,头脑中上演着炸裂的头颅,飞溅的脑浆,一切都被放慢了速度,但又流畅顺滑,飞溅出的脑浆落地生花,五彩斑斓,赤身的少女从远处走来,雀跃欣喜,她朝石野笑着,笑容单纯干净,没有羞涩,也没有对石野的爱慕,只是透过心脏、大脑直接而天然的传达到脸上,那么美、那么自由、那么勇敢,石野看着她也笑了起来,不为什么而笑,只是这画面令人舒畅,少女随心所欲的采集着地上的花,红的、黄的、蓝的、白的……捧着一大束,走到石野面前,还是那笑容,被阳光瞧在眼里,嫉妒得明晃晃起来。少女把那束花递给石野,对他说“谢谢你的诗,它们真美……” 诗就是脑浆迸裂的时刻,石野被脑海中的故事打动,冷不丁自言自语冒出这么一句。他像一个得到奖赏的男孩,美滋滋打了个响指,更加放松的瘫软在舒服的沙发上。窗外行人寥寥,但都脚步匆匆,雨后的清明、大块的云朵、刺眼的蓝天、被光眷顾的积水,这一切美好啊,似乎都不为这些匆忙的人们所动,奔走、目不斜视,像逃难一样,不如盲人,至少视障的朋友们,心里有光,前行的路总在摸索和观察。石野想到自己就曾是逃难者中的一员,有些心悸,暗自庆幸此刻的无为。 石野的眼睛从马路这边看向另一边,一个穿着黑色棉布t-shirt的男人,面对着咖啡厅,他身材高大,宽松的上衣在胸部绷紧,大臂粗壮,五官并不精致但很和谐,头发顺滑,在后边随意扎了起来。石野之所以注意到这个男人,除了他优质的身材还因为他以如此威猛的样子在对面前的女人咆哮,至少看起来是在大声说话或是咆哮。石野并不理解,在如此清朗的日光下,还有什么事值得如此愤怒,这引起了他的好奇,当然,男人的行为也令他反感,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如果有必要,将英雄救美的心理建设。女人的背影看起来很娇小,但她似乎并不畏惧,身型挺拔,没有被激怒的痕迹,当然,这也只是石野通过背影揣摩到的。咆哮逐渐变成了推搡,石野下意识站了起来,他希望能在进一步恶化的局势面前有一些主动的姿态,比如拔腿冲出咖啡厅,来到那对男女面前,护住被撕扯挨打的女人,这是他毋庸置疑的意识和选择。推搡中,那个男人忽然紧紧抱住了面前的女人,将她紧紧地箍在胸前,像无法分离的两束火焰。石野这才坐下,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又是一场都市爱情的潮起潮落,只是四溅的浪花过于激烈。男人在女人的耳边又说了些什么,石野想象着那些海誓山盟或者因刚刚的愤怒而激起的石破天惊的潮湿的爱意,此时的他像一个刚刚从暴力电影中走出来的演员被推搡着又进入爱情片场。石野被眼前瞬息万变的天气、男女、路人而感动,他长舒了一口气,端起咖啡准备把杯底一饮而尽。被紧紧抱住的女人转过身来准备挽着长发男人过马路,石野端着咖啡看到眼前一幕,难以置信地再一次站了起来,墨绿色丝质连衣裙,白皙的皮肤,蓬松散落的长发,天真的笑,“路明……” 石野轻喊出声。他看着眼前熟悉的女人,每一寸肌肤都甜腻而熟悉的女人和旁边陌生的男人——刚刚还如此暴戾的男人,手挽手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清风撩起路明的长裙,姿态优雅,垂落下来的裙角在小腿上纠缠一下又匆匆投入下一场与风的游戏,路明放任裙摆的飞扬与缠绵,仰头看着身边高大的男人笑成了芍药,纯色的、直白的、大朵大朵绽放毫不娇羞。那男人反倒沉着稳重,自信高傲,仰着头像一座山,任花枝在旁跟随,攀附,怒放。石野有那么一刹那想冲出咖啡厅,来到山花面前,用他同样有力的身体击碎眼前这个傲慢乖戾的男人,抢夺走盘绕在他岩壁上的那朵小花,他自信这个行动,胜算至少也在八成,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眼前的路明和男人,男人和路明,都让他感到陌生,这两个人碰撞在一起仿佛起了化学反应,路明的娇羞、试探、阴郁,甚至无所谓的洒脱都不见踪影,此时的她是明媚的、舒展的、完美的、连笑都在昭示她的幸福。石野忽然发现,他其实并不了解路明,她的生活,她的爱好,她是否有男友,她是否爱她的男友,他只知道路明在他身上与身下的样子,只知道她讲故事时的冷静,只知道她忽而哭泣的悲恸,想到这,石野缓缓的坐下,像一只训练有素的警犬,警觉的在大脑当中捕捉路明的蛛丝马迹——她在他的身上忘我的上下起伏,随着音乐节奏加快,动作也飞腾起来,她像要奔赴一场死刑,决绝地轻咬嘴唇,轻皱眉头,带着石野一往无前不可停歇地冲向彼岸。屋子里缭绕着烟雾,路明双眼圆睁盯着天花板,一边贪婪的吸最后一口烟,一边从嘴里缓缓流出那些童年的故事,仿佛她瘦小的身体外有一层不容侵犯和伤害的铠甲。还有她眼角流出的泪,一颗一颗分明透亮,那是真实的泪,由心交付给眼睛的泪,石野能在泪里瞧见自己,他甚至不忍心擦掉它们,每一颗在石野看来都珍贵。这些零散的画面搅动着石野的大脑和心绪,在这些带着欲望与占有滤镜的影像中,石野发现路明从未主动谈起过她当下生活的模样,当然,石野也从未询问过,甚至从未好奇过。他惊觉自己对路明了解的浅薄,但他又不无理由,他回想着和路明在一起,留下的汗水,空气的味道,拥抱的触觉,高潮的滋味,每时每刻他都感到踏实和饱满,似乎棒棒糖之于孩子,爱情之于诗人、太阳之于天空,它们触手可及,就是全部世界。石野目送路明和陌生男人走远,路明放下了挽着男人的胳膊,左手和男人的右手交叉握在一起,石野的心轻轻揪痛了一下,便转而看着自己的右手,宽大的手掌布满指纹,因常年健身残留的茧子赫然盘踞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与手掌连接之处。做爱与牵手,它们有什么不同呢?石野被这个问题牵引住,陷入了沉思。或许,在一些时刻,我们无法明确界定人和人之间发生的关联更倾向于哪种感情,但它确实发生了,性爱也好,牵手也罢,哪怕只是一句旁人看起来无关痛痒的话,或者只有彼此能察觉的眼神,它们在两个人之间传递了模糊的信息,但情感的倾向性是真实的、明确的、不容置疑和难以捕捉的……石野想到这些,一颗不安定的心才慢慢划入轨道,顺着星河继续流转,闪烁起来。 石野的“隐退”生活来之不易。从风光的高位回归简单的生活,从董事长准女婿跃入单身汉的行列,这样的变化不仅仅是石野的一种选择,也是对那些整日厮混在一起逐渐油腻或麻木起来的中年人同位者的背离。那些劝降的电话,苦口婆心,甚至声泪俱下,揣着瓶酒就来敲石野家的门,他们希望告诉石野这个选择是多么勇敢,勇敢到触及了他们深埋的神经,但他们一张嘴说出来的却是。“石野你这个年龄了,得再三思啊!”“石野,成本!咱不能意气用事,大好前程唾手可得了。”“石野,你丫真的牛逼,我敬你,但我做不到,我得考虑后半辈子。”“石野,大家都是凑合的,你看我跟你嫂子,一年也来不了两回。都特么一样。”“石野,你丫疯了吧。”……他们从人生走向,前期成本,后期坦途,婚姻之事,男女之情,大到家国责任,小到个人享乐都劝了个遍。石野耐心的接待着他的忠诚的朋友们,耐心聆听着他们的教诲,耐心做着最后的道别,他深知,离开一个行业,就是离开一个圈子,逐渐就是离开人,那些曾经几乎三百六十五天吃喝玩笑在一起的人,都会慢慢淡出自己的生活,他们其实算不上朋友,他们是靠在一起的人,靠在一起,杯和杯相碰,钱和钱相交,笑和笑相倾,牛逼和牛逼相予,但这里没有心的交付,那是另一个境界的事儿,在这个圈层,谁谈心,谁滚蛋。但并非石野一个人有心,比如挺着大肚子的刘哥也有心,心给了他的小三儿,四十多岁的人了,唱歌的时候在小三儿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家借着酒劲儿看在眼里,都懂,都不说,刘哥哭一场,酒就醒了,擦擦鼻涕哈哈哈大笑一番,献唱一首沧海一声笑,认真完成了一次对“心”的隐晦告慰,就算起死回生了。石野每看此景,都憋屈,他和刘哥比小点儿、和王哥比差不多、和马哥比也小点儿,但是他不想顺着年龄走到这一步。他无比怀念朋友,那些可以在某个深夜发生心和心相碰的朋友,但他竟然发现,三五知己,时至今日,一个都没有。他苦笑着,用一个月的时间,像迎接给他遗体告别的朋友一样,送走一波又一波,诀别一个又一个,朋友们临走时用“常聚啊”取代了鞠躬,这三个字,分明又是杯酒相交之人的一句谎话,只是常说,听起来也就不那么刺耳了。 两个月过去了,石野的生活渐渐安静下来,成功给自己的生活换了频道。一缕阳光照射进来,他听到了鸟叫,身体轻盈酥软,一个懒腰连上了身体的206块骨头,搭建了数以亿计的神经,他可以从容的听着骨骼复苏的脆响,闻一闻窗外槐树的清香,然后把自己放在淋浴下唤醒自己,这个过程不徐不疾,通感洞开,声音色彩都丰富了起来。再煮一壶咖啡,让屋子里弥漫熟悉的香,包围他,又不侵扰他。一片面包,一杯咖啡,一个马克吐温或者毛姆再或者汪曾祺的短篇,完美的清晨就这样转动起来。晨光明媚,阳光已经有些刺眼的斜射进来,他会换好运动衣,戴上耳机,沿街慢跑,配速大约在6,这样的速度他可以边听音乐边细致观察街上的行人、建筑、花草和不同天气下的天空,他看着匆忙或者颓然,悠闲或者郁郁的陌生人,构筑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三十五分钟,就在天马行空的故事中跑完了,额头和脊背汗涔涔,清风掠过,毛孔连通五脏六腑,通透舒爽。然后又是一个澡,换上舒服的tshirt,看书、写字,沉入无尽的自我与好奇中,没有目的的遨游,随时捕捉脑浆迸裂的时刻…… 中午石野会做一顿简单的鱼肉或牛肉配蔬菜,他常吃超市里冷冻的巴沙鱼,方便快捷营养是他最大的需求,拿出一条巴沙冻鱼,放在盘子里静置两个小时化冻,用一张厚实的餐纸吸干多余的水分,两面撒上粗粒海盐和磨制的黑胡椒粒,腌上半个小时,中午看书写字累了,就在厨房把腌好的嫩白的巴沙鱼放入倒好浅浅一层橄榄油的锅里。没有激烈的油水相交,鱼肉浮在平底锅中低吟浅唱一般慢慢变焦,石野会很认真对待每一次料理,他喜欢观察食物通过精心合理的安排和烹饪变成另一番模样的过程,他喜欢在这个过程中体会耐心和恰到好处的奇妙力量,他相信食物和人的精神是相通的,对食物的感知需要想象力和亲和力,熟练的手法、佐料的顺序、还有火候,有时极繁有时极简,极简中存在无限张力,多余的内容会给食物添加负担,也容易失去味道的淳朴。烹制过程也是对个人习性的磨练,优柔寡断和疑心重重都无法做出鲜美或者可口的食物,这种果断和对自我的信任除了来自于经验,也来自于个人性格的影响。什么时间点放多少盐,哪个环节放多少酱油,在掌握了一定的烹饪技法后就需要对自己的烹饪感觉有所信任,手腕抖动的幅度,一勺的含量,一次性,别犹豫,最忌心有不甘,一点一点,味蕾跟着佐料浓厚起来也会变得麻木也失了兴致。如同两个拉锯关系的情人,爱一点,不爱一点,伤一点,弥补一点,试探着犹豫着,俩人最终都会疲惫不堪,草草收场,以生的本能寻求一个了断或解脱。巴沙鱼出锅,表层带着一点点焦黄,白嫩里透着金,这是最佳状态,断开的部分如初生婴儿般白皙稚嫩湿润,屋子里散发着鱼肉的鲜香,令人感到生活在某一刻是可以称之为美满的,从冰冻到柔软再到焦挺咸香,这一路走来,没有怎么为之呕心沥血,只是轻点盐粒、微火炙烤,得来的美味便如此惊艳,真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情。石野饥肠辘辘的时候常常会把这些美味的食物奉作恩典,然后带着愉快轻松的心情把它们吃进肚子,吃得只剩油滴干干净净。 午饭过后,石野会小睡一会,午觉对于他来说是新鲜事物,还未养成习惯,但有一次,当他从午后睡醒,正看到阳光打在窗边高大的绿色乔木上,厚实的叶子油润明亮细腻,他怔怔地看着叶子上的光斑,仿佛自己就是那道光,在一片紧实而清凉的叶面摩挲,他感到有股力量注入自己的身体,变得格外清醒,身体的某一个部位竟然随之膨胀起来,坚挺有力的撑起一片天地,他看着自己由一片叶子便燃起的欲望之火不由惊喜交加,身心都在这样恬淡的午后得到救助,如时光穿梭,回到了高中时代,勇猛、热血、总是鼓胀却总也羞涩的黄金时代。这一次的午睡奇遇使他迷恋起饭后小憩,从内心深处认定了原力复苏的秘密,便一发不可收拾,成了生活必不可少的一个内容。午睡过后,如果天气清朗舒服,他会上街走走或到咖啡厅坐一会,看看来来往往的人和景,思考和捕捉不明来由的各色表情。 那天在咖啡厅偶遇路明和陌生男人,就是在这样一个午后,本来一切平静如常的午后。从偶遇,不,是窥见路明到今天,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他常常拿出电话,想拨过去,但又什么都不想说,或者,他只是希望能接到路明打来的电话,听她说些什么,随便说些什么。可是电话一亮一灭,第八十三次、第八十四次,通讯录里路明的电话一亮一灭,都没有按拨通键。与其说他对路明和男人的亲密举动感到气愤或伤心不如说是一种好奇,他想更深的走入这个丰富而变幻莫测的女人,不单单在身体上侵入和探索,他希望了解她,解构她,继而欣赏每一个碎片,如果可以,他还希望拼凑她。对于石野来说占有路明已经不能满足他的欲望,他想和路明一起沉沦坠落,或者和她一起向生命,身体和精神的更高层跋涉…… 他再一次调出路明的手机号,第八十五次…… 石野看着这串已经能背诵下来的手机号,心里反复练习拨通时要说的第一句话,第一个字该用怎样的语调。 上扬?“喂?路明?你最近怎么样?” 平淡?“路明吗,我是石野” 更深沉一些?“嗯……我是石野……” 还是故作轻松?“hi,最近怎么样?” 本来并不着意在乎的事儿,经过内心的一再排演,竟然变得别具意义,如同一升被包装的空气,它既可以是来自天地间最寻常之物,也可以是一口带着情人气息和温度的不同凡响的呼吸的记忆。多有趣,我们着力于何物,便被何物捕获和囚困。一旦在思想和情绪上自甘沉迷,哪怕只有短短一刻,那时也脱离了自由的疆界。石野正走向囚牢,但往往人们并不自知。突然,寂静无声的排演被急促的电话震动打破,沉迷的路上的石野惊醒,仿佛一场没有尽头循环往复的梦被撼动。来电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被搅扰,也不想生硬决绝的挂断一个未知的电话,默默倒数五下,他决定如果对方还未挂断,他再接不迟,生活慢下来,是他着力习惯的过程。 “喂,您好。”石野的声音带着旷野的磁性。 “请问是石野老师吗?”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绵软的语气让人舒服。 这引起了石野的好奇,怎么会叫我老师呢?“我是石野,请问您是?” “石野老师您好呀,我是花朵妈妈,您还记得吗?”对方温柔中带着轻快。仿佛久别重逢地欣喜溢于言表。 石野喜欢这个声音,刚刚繁乱的情绪随着突然而至的温柔也变得踏实了许多,但“花朵妈妈”这个特别的称呼,却又令他不安起来,他闭上眼想在不易察觉的空隙中从大脑里捕获一段关于“花朵妈妈”的记忆,他本能地希望给对方带来好的消息,温柔的女人,不该让她失望。 但很可惜,对方不仅是个温柔的女人,还是个很敏锐的女人。在极端的思考间隙中,她仿佛已经察觉到了石野的窘迫和善意。“虽然我们在西藏林芝仅一面之缘,但您给我和女儿花朵的旅途带来了很美好的回忆……”女人不等石野回答,又添了一句。 石野当然记得这个女人。六年前,石野的生活第一次发生了重要的转变,三十岁的他和女友分手了,理由是司空见惯的性格不合。女友高挑性感,站在同样高大英俊的石野身边秀色可餐,她带给石野的除了从青春懵懂中逐渐成熟和觉醒的性意识的饱满填充,还有出入人群彰显魅力的虚荣,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尤其对于一个蒸蒸日上、勇猛无畏又略欠火候的男人来说是无懈可击的伴侣,与其说石野迷恋她,不如说石野需要她,毕竟对于身心都尚在成长摇摆和肿胀的一无所有的男人来说,一件笔挺合身的名牌衬衫要比一件舒适柔软的纯棉tshirt或许更令人心动。石野在女孩的身上不断地感动着自己,他却误以为是爱,女孩的冷静与理性常常令他抓狂,平淡的生活,因为二人性格和需求的矛盾变得激烈而疲惫,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夜晚,石野流着泪唱起“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时,一段典型的青春告别式爱情得到了埋葬。石野在黄土堆里挣扎和嘶吼,他歇斯底里地痛骂世界的不公和烂俗,痛骂金钱的腐朽和攀慕金钱的无耻,石野如此愤怒因为他如此渴望,他不曾被金钱腐蚀和豢养,便始终稚嫩和无知,便对人性的极美和极恶没有发言权,在残缺的思想里,他感到卑微和孱弱,石野的泪来自于太过清醒,即便女友的模样在分手的第三天已经模糊,但他对未曾踏入的糜烂的高地充满了愤恨的欲望。与其说这个女人促成了石野的成长与转变,不如说石野借助一个女人进入了自我成就的下一个阶段。重生的石野辞掉了安稳的职业,一头扎入了浑浊激烈的商海。在这个重要的转折点,石野明白他将面对的是什么,舍弃的是什么,隐藏的是什么,放大的又是什么,因此想在一切开始之前,独自进行一次旅行,为过去做个了结。西藏,便是他的首选之地。一个听起来庸俗但又无法回避的神圣之地。 石野第一站落脚西宁。那时午后的西宁火车站尘土飞扬,一下火车热浪滚着浓郁的膻气扑鼻而来,石野反倒抖擞了起来,眼前简陋、粗糙、浑浊、热辣又掺杂着西北独特气味的环境提醒了他此刻已经远离纷繁和熟悉的北京,物理距离像一台切割机,齐刷刷的把人头脑里的过去和现在全面而彻底地分开,那些烦恼、牵挂、习性和多面摇曳的姿态都被搁置起来,人,可以在还未透彻的时候更简单更真实一点的面对自己吗?或许可以试试把自己流放到世界的另一个角落。 石野来到塔顶阳光客栈时已经下午四点多钟,太阳的照射有了倾角,但北纬三十六度的日光仍明晃晃的不给人喘息机会。穿过客栈门口迎面的佛龛,来到客栈咖啡厅,石野被一片开阔热闹的景象吸引,三五成群的陌生的旅人,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和畅快包容的体态,阳光直射在脸上身上,都带着光,带着色彩,热烈地释放着身体的能量。 石野加快脚步来到前台,老板娘打量着他,笑着问:“刚下火车?先办入住吧。” “好的,还想向您咨询路线。” “没问题,你想怎么走?” “我想奔拉萨,一站一站搭长途车。” 老板娘忽然严肃起来,故作深沉的看着石野说:“倒也不是不行,但很多地方不通车,你只能招手搭货车,但时间安全都没保障。” 石野感激的看着老板娘,他知道老板娘在有意隐藏对这个“不切实际、异想天开”思路的无奈之情。“那您有对这个路线的建议吗?”石野进一步追问,并且有些心灰意冷。 “喏,那边的公告栏,写个路线和电话,看看有没有一起走的,包辆车。或者一会儿和大家聊聊,看看有没有同路的带上你。”老板娘微抬下巴,示意咖啡厅最显眼的一块儿板子。 石野再一次看向阳光下发着光的陌生人,这一次,他感到格外不同,那些还没有记住面容和声音的来自四面八方的男人和女人,汇集到一个客栈的咖啡厅,而谁也无法预料,在下边的整段旅途中,日日夜夜,星辰雨露,高山草原,一路西行将与谁共度,将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或者奇异纠葛,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也或者没有可能,而如此随机甚至于不得不依赖命运安排的时刻,让人亢奋,这种被无形原力支配和选择的过程,自己如蝼蚁,如灰尘,如一颗无需精打细算辗转腾挪的星,跟随宇宙的引力和波动,就是全部命运和完美的呈现。 石野办理好入住,匆匆放下背包便来到大厅,并很快和陌生人熟络起来,交换着彼此的计划,收集着一路闯关的秘籍,他感到身体已经点火,发动,蠢蠢欲动起来。很快,石野找到了自己的旅伴,那是一行在社交媒体提前约好的年轻人。石野和这群年轻人上路了。在同一辆车上,同一条路中,他们夜翻唐古拉山,看星河流动,听狼嚎四起,日穿可可西里,远眺羚羊,肆意奔跑……走过的每一片草地、见过的每一只雄鹰,都和他们在天地间同生共呼吸,开阔的天空不为任何人而存在,自由是这片神圣高原的教诲。石野从拘谨到开阔,从思绪连篇到沉浸当下,从稍显文质到热忱粗粝,当他们抵达拉萨的时候,石野已经被曝晒、颠簸和极致的风光打磨得格外挺拔硬朗风度翩翩,看起来更加勇敢洒脱。或许这并不是本真的石野,但你很难想象旅途中的人在孤独的,特别的、激烈的、多变的环境下,能够被短暂的打造成一番什么模样,谁也无法判定,特别经历下的这副躯体,和常规生活中的自我,到底哪个更真实,哪个更迫近一个人最高贵或最肮脏的灵魂。无论如何,当下的石野,具有作为一个男人原始的勇猛和无所畏惧的信念,走在人群中发着光,让人无法躲避。 他和一行年轻人在八廓街的酒吧门口拥抱惜别,他们将从拉萨开启各自下一段不同的旅程。夜晚的拉萨街头没有灯红酒绿的都市丽人,沿街的地摊儿也不那么光鲜招摇,但人头攒动密集,大多操着其他地方口音的年轻人把具有藏族特色的小挂件或纪念品摆在人行道边,来来去去的游客躲闪着、驻足着,最繁华为八廓街口,汽车、三轮车、游客、摊主、酒吧迎客的伙计,各自为营,一个城市嘈杂的样子,大致相似。石野目送年轻人离开,消失在八廓街的拐角,他转身扫视了一圈这个繁闹的路口,两杯啤酒对于石野来说毫无影响,但他竟忽然有些伤感,霓虹一亮一灭、街头打扮俏丽的姑娘擦身而过,来自世界各地的口音此起彼伏,仿佛都离他很远,他是这片街头的阴影,无法享受片刻入乡随俗的安宁。对于拉萨街头的夜生活,他感到失望,如果不是扑鼻的牛羊膻味或者间或闪现的穿着藏袍的本地人,这与其他小城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可是拉萨,石野任性的倔强起来,拉萨是圣洁的,是遥远的,是不可被同化和侵染的,他竟然为一座城市的同步发展而感到生气,他想看到理想圣地最质朴自然的样子,更古不变。如同一个固执而敏感的男人是无法接受他心里纯情的姑娘在夜路招摇,或者袒胸露乳地摆出一副风尘气来,也或者只是不想看到她长大、变老、操持家务的模样。男人,在身体和心灵的某一处,永远豢养着一个孩子,他的纯真与理想赋予孩童,在不为人知或者不可自持时抖落出来。石野莫名其妙地生起闷气,于是一个人朝布达拉宫的方向溜达,离布达拉宫越近道路越发开阔起来,逐渐入夜,行人渐少,夜里的布达拉宫像疲惫的健硕的老人,气息沉厚,处变不惊,对那些没有信仰也不带虔诚的游客选择视而不见,搭在时间的飞毯上,缓慢而镇定地守护一方圣洁与苦难。石野在宫殿广场的边沿处停下脚步,他希望和宫殿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用眼睛慢慢审视与触摸它。在宏伟的建筑面前,建筑粹化了历史,在伟大的历史进程中,历史依托着建筑,它们通过不同的形态和延续方式与时间进行合作与暗战。石野喜欢建筑、热爱历史,在二者相得益彰之处,他胸中总能燃起火来,仿佛他的幸运在某一刻集中爆发,冲撞出的火花成了他独特记忆的碎片。 “您能帮我和女儿照张相吗?”石野正定定的看着远处的布达拉宫,任胸腔火花四溅,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石野看着眼前的女人,丰腴白皙,精致的五官不施粉黛,黑亮的头发直直地披在肩上,身材高挑却不魁梧,温婉的眼神沉着静谧,声音温而不浮,犹如空灵洞的仙子,一张口带着雅致的回音。身穿白色宽松衬衫,敞开的领口隐约露出精致的玫瑰金水滴吊坠和分明的锁骨。女人离石野并不太近,但一张口飘来一股淡淡的香气,在膻重的空气中独劈了温柔乡一般的气场,石野感到一阵眩晕,如酒倒灌,游走在每一根神经上,紧张、燥热、膨胀……刚刚的闷气和孤独早已不知所踪。 “叔叔,您能帮我和妈妈照张相吗?”一个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 石野赶忙回过神来,这才看见女人身边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哦哦,好的。”石野接过相机感到自己对女人一时的沉迷有些失礼,脸竟然随着身体不自觉的冲动红了起来,紧张得有些手忙脚乱。 女人成熟得体地开解:“抱歉打扰您专心欣赏布达拉宫,这个角度实在很好,远一点看一座建筑,更能打动人。” “是啊,初次相识,气质翩然,令人心醉。”石野再一次被女人对照相角度的阐释击打,含笑看着她,心跳得更快了,话里话外,语无伦次,不知所指。 女人实在睿智大方,似乎听懂了石野对布达拉宫脱口而出不无恰当的赞叹,脸也红了起来,露出沉稳而腼腆的笑,拉着女儿向远处走了几步,转过身来。 “这里,好吗?”女人略扬了些声,灿烂地笑了起来,温柔的询问仿佛柔软而纤细的指尖在石野的胸上游走,石野被这突然而至的悸动包裹撕咬,一半的血液冲向腿间,一半的血液冲向脑顶,一边忍受着胀痛,一边享受着晕眩。他强忍着复杂而迫切地欲望,草草按下了快门。 石野和夏岚 石野和夏岚 女人接过相机,感谢石野的帮助,淡淡的笑,沉稳的语调,柔美的声音。在布达拉宫庄严肃穆不容侵犯的映照下,既相称又不可思议,像被关照过的决定性瞬间。石野自知相机交给女人,他的使命就结束了,这样令人怦然心动的时刻就破灭了,泡泡散碎的样子就是石野此刻内心的写照,在距离北京3540公里的地方,一头雄壮的公牛穿过迷雾和丛林、戈壁和高原,孤独而壮烈,在这样一场温柔的战役中怎么能轻易举械投降呢?石野横冲直撞地对女人说:“太晚了,不安全,我送你们回去。”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一意孤行的战斗不需要犹豫和自我价值的审判。女人并未感到惊异,而是看了看身旁的女儿,询问道:“我们和叔叔一起走回去好吗?”女儿开心地对石野说:“没问题!那就谢谢您啦!” 三个好看的人走在拉萨街头,步履缓慢,分享着旅途中有趣的见闻和体验。石野了解到女人丈夫事业在身,只得独自带女儿来她心心念念的西藏,庆祝小学毕业。石野还了解到,母女二人并未有旅行团的束缚,而是走走停停,闲散的跟着心情和兴致做下一步旅途的打算。石野很享受和母女二人轻松而自在的交流,他们仨打在路灯下的倒影修长欢快,和谐的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有时近些,有时远些,自然而然地给彼此空间,却也自在亲切。任何一个过路的人,都不会怀疑这是幸福的一家三口,石野余光瞥见路人的关注和羡慕眼神,内心漾起甜蜜的满足,一个温柔漂亮的妻子,一个可爱灵动的女儿,随便走到哪里,都让人心安,他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柔和的目光看向女人和女儿,如同看向自己的未来,他希望尽可能记住此刻,从味道到形象再到感觉,这些新鲜而温暖的情节,可以成为日后孤独时的慰藉,或者是未来幸福生活的练习。石野提议第二天可以包车去林芝,母女二人欣然同意,看来欢愉和幸福是相通的,它不需要直白的语言的搅扰,也不需要刻意的眼神的传递,那种甜的松快的芬香,迷走在两个人、三个人或者一群人的神经突出,激发着彼此之间的信任与爱慕,依赖与迷恋。我们或许对这样的共通与共情表现迟钝,但却无法回避和躲藏。 三个人同游林芝,路上车行颠簸缓慢,穿梭于藏民的村落,黑色的小山猪带着幼崽大摇大摆的挡住去路,母女俩看着山猪的憨态开心大笑起来,这笑声穿透了石野的左心房,他在旁边也跟着憨笑起来,不为山猪,是被母女二人的天真打动。林芝藏在群山之间,秀丽通透,是蓝的天、绿的草、花的牛和白色的石屋子,开阔平缓的山坡周围被浓郁的树林包裹,在一路粗旷审美惯性下,林芝是一颗突放光芒的珍珠,正如石野眼前在草色湛绿的山野上奔跑的母女二人,他们是石野一路奔波后内心的翠和柔。石野跟在母女身后,踏在天地之间,回想着一路所见所闻,是壮丽山川、奔腾江河、雄鹰疾驰、天高云散、戈壁苍凉和眼前的纯真柔软,一幕幕掠过脑海,石野竟流下泪来,安静而缓慢的不易察觉的泪水没有重量,也没有含义,它们来自石野胸中难以言表的感激与动容,天地人和谐与完整的表达。 临别,石野用宽厚的肩膀和有力的手臂拥抱了母女二人。 “后会有期!”女人依旧温婉,眼神中却不带流连,她的胸怀和分寸如大江大河,奔腾咆哮也不会阻滞归海的心意。 “后会有期!”石野懂女人的心思,更感恩女人的理解和温柔。他知道,此一别过,天涯茫茫不会再见。想到这里,后会有期四个字格外珍重有力,胸如蓄势待爆发的火山,再吐不出多一个字来。 石野的思绪随着电话中女人的温柔提醒蔓延开。当年林芝送别的温暖拥抱,那起自心底的柔软与留恋也一并回到身体。 “时间真快,一别都六年了!你和花朵还好吗?” “是呀,时间真快,花朵都十八岁了。已经成了大姑娘。”女人的声音依旧让石野感到安心。“您现在还在做老师吗?”女人停了几秒继续问到。 “嗯……我……”石野想起来六年前的自己正处事业交锋期,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走向,因为自己格外喜欢历史和文学,就和陌生的母女二人随口说了自己是个老师。此时当年的信口玩笑竟然被找上门来对峙,有些尴尬和可笑,他暗想,石野呀,你真是命里不能有谎言,唯一随口之言竟也难逃法网。“我当时工作没有明确落实,就把自己曾经的理想和爱好当作了职业告诉你们,对不起,我不是老师。”石野坦诚相告,话语中肯,听得出歉意。 “哈哈哈”对面传来了女人谅解的笑声。女人总是如此,在窘迫中,在紧张时,给人温暖和理解。“没关系的石野老师,您并没有欺骗我们,这一路您给我们母女俩讲了那么多有趣的历史和故事,当之无愧的老师呢!” 石野在这个女人面前实在无法建立起堡垒,这温柔、开阔和理解是软软的围剿,让人不得不心甘情愿缴械投降。“谢谢您。”石野竟然有些羞涩。 “石野老师冒昧给你打电话,是因为花朵。她要考大学了,但是历史成绩不太理想,我们俩共同想到了你,想恳请你帮一帮她,可以吗?至于费用和时间,听你的安排。”女人总是如此,温婉亲切中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智慧而周到。 这突如其来的请求让石野既惊讶又有些兴奋。对文学和历史的热爱还是在他大学时期,甚至曾经设想过当一名历史或者语文老师,把自己对这门学科的热爱播撒给学生,把自己的思想、视角和潜藏在胸对文史喷薄热烈的理解传递出来。但是很可惜,教师的现实平台不足以支撑当时石野更为宏大的野心,只得选了更为艰辛却开阔的道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仿佛冥冥中对石野的愿望在一个恰当的时候有了一个匪夷所思又难能可贵的回应。闲淡的心境、充裕的时间、不曾改变的热爱和温婉的女人,这一切碰撞在此刻,石野无法拒绝。 “好的,我可以试一试,希望能帮助到花朵。不过,只有一个条件。”石野认真而郑重,仿佛这是一页新的篇章,是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太好了!花朵一定非常高兴!什么条件?”女人快乐的声音格外动听,石野听着仿佛看到了她在布达拉宫帮她们照相时,女人开心的样子。 “既然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不提费用,请给我一次安心实现理想的机会,好吗?” “好!帮你圆梦!”女人声音中少有的俏皮,石野心里一阵酥软,像融化了一般,仿佛离她近在咫尺。 石野和女人相约这个周六下午在石野家上课。今天刚刚周三,距离周六还有几天的时间,他特意跑到教材书店买来了当下学生们使用的语文书。相关书籍一共十二本,包括“外国诗歌散文欣赏”、“先秦诸子选读”、“新闻阅读与实践”、“中外戏剧名作欣赏、“影视名作欣赏”……石野随意翻开了一本,第一页便是布莱克的《老虎》,他又翻开一本,是对于《城南旧事》的解读,再翻开内有《求谏》,石野不禁讶异,如今的学生真是了不起,学习的内容广泛且艰深,还需要触类旁通的能力,多个学科混杂一起,这么繁复的内容,如何招架?他仿佛已经忘记自己当年是如何从高考的鬼门关中闯出来的,时隔近二十年,世界通过课本内容展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和飞跃,他感到自己轻易的允诺实在浅薄和无知,面对着落成小山的课本,他竟有些手足无措的紧张和愧疚起来。“石野,不得不承认,内在的膨胀还在啃噬你”他严肃的自言自语,忽然认识到这件看起来寻常的事情中暴露出了自己莫大的虚荣和肤浅。这让他本已平静的内心再漾起对自己的恨意,走在茵茵绿草上的石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脚下依旧遍布泥沼,本以为强劲的内心还是千疮百孔,不堪一击。他为此痛苦和懊悔,面对这样的自己,他希望能有一把枪,推入子弹,上膛,对准太阳穴,发射。这样处决自己的意念曾经无数次侵扰他,那些悖逆自我的蒸蒸日上和远离真诚的推杯换盏之后,他最想要的就是一把手枪,给自己来一发,与自杀不同的是,他并不想死,他想重新活,他旺盛的生命原力在推动他从死里复活。如今这种绝望的感觉像旧疾复发,他想解救自己,于是拿出子弹,拔出手枪,砰的一声,他拨通了女人的电话。 “我要为自己的无知和浅薄向你和花朵道歉,这么重要的责任,我无力承担。对不起。”电话刚一接通,石野迫不及待的把这颗子弹发射了出去。他要面对自己无处逃遁的卑微和失落,就要亲口揭露它,眼睁睁看着它在身上结疤。 女人沉默了片刻。世界突然那么安静,石野把电话放在耳边,只能听到自己心突突的狂跳声。 “该我向你道歉,我们见一面好吗?当面向你解释。”女人声音中释放着焦虑和无助。 “咖啡厅还是我家?”石野简短有力的回应。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石野没有选择的权力。 “你家。等我。”女人言语也果断起来,空气中掠过燥热的风。 石野放下电话。最初翻江倒海的愧疚和气愤竟然无影无踪,他仿佛进入另一个时空,自我的责难与当下的新情况一瞬间交叉碰撞,便把石野带入他和女人两个人的独立空间。简短的对话并未说出什么,又好像发生了莫名奇妙的变化,石野不明白一个电话前后三分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对未来有什么影响。但有一点他能确定,即便隔着电话的听筒,只是声音和语调,也激发出了彼此共通的情绪,他知道这种感受,不是空穴来风。 很快,门铃响了起来。石野本就干净整洁的家笼罩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中,他把落地窗打开,半透明的纱帘被春日的风撩拨得一起一伏,鼓胀着,垂下去,有节奏地飘动。石野走到门前,手放在门把手上停了下来,似乎在等第二声门铃响起,也似乎在为做一个重要决定而酝酿。第二声门铃刚刚响起,石野猛然拉开了大门,铁门洞开,把女人和石野完全暴露在彼此面前,无处遮掩。一阵风吹过,敞开的大门释放了风的野性,先是把纱帘撩得横飞起来,再穿过细长的楼道兜了一圈,回转进房间,女人的纱裙随着风的一去一回,最终打在石野的小腿上,轻抚而过,若即若离。女人黑长顺直的头发被劲风拨弄,落在脸上和肩上。石野的记忆复苏了,这记忆不仅存储在大脑里,也唤起了他身体酥麻的欲望。六年过去了,本以为会“相忘于拉萨”的女人,那个曾经让石野暗暗心动又无力靠近的女人又站到了自己的面前。女人温婉的气质依旧,保养精致的面容更多了柔和的线条,眼角细腻的鱼尾纹若隐若现的浮动着,这是石野唯一能捕捉到的女人六年来的变化。石野很清楚自己在女人面前的样子也有了些许不同,和那时一无所有粗糙急切的男人相比,此时的自己身体更加健硕,眼神也更加坚定从容。不过,或许是女人比石野年长六岁的缘故,还是石野本就潜藏着一副少年气的劲头,他在她的面前,总是显得慌张和腼腆,别有一番男人的动人可爱之色。 “我离婚了。”女人眼神中的海翻涌,蓝色的海水被风搅动出白色的浪花,还有白色的泡沫,浪花和泡沫一触即灭,但海水依旧深不可测。 石野的小腿被纱质的裙摆围困,女人简短有力的语言仿佛深海的暗流,不动声色间冲刷所经之处全部生物,也如同一个开关,释放了围栏中的野兽。石野感到胸中有力的撞击,分不清是心脏在突围还是血液在凝聚,这一切幻化成了带着咸味的汗液,凝聚在他的手心里,如同攥住了一种命运的挣脱。 “进来说。”石野声音里带着成熟男人的霸道,而霸道里也难掩亲密的无礼。人和人的关系实在微妙,六年未见的两个人,只是在一言一语间,一阵微风一片潮热中,便跨越了大山大河与时间的距离,彼此不设防备的内心自然而然触碰到了一起,跳脱出各自好看的身体,虚张声势的衣服,直白无误地交融到了一起。 女人始终波澜不惊,从六年前温婉有礼地人妻到今天袒露心声的独身状态,她在石野面前总是稳妥的,安静的,不徐不疾的,仿佛既看得到石野的过去,也预知得到他的未来,与石野在一起的时时刻刻都能洞穿他的心思、欲望和身体每一处膨胀。六年了,正是这样穿透身心的光,让石野总压抑不住的沸腾和懊恼,他欲罢不能的迷恋她温柔中的敏锐,又不无气恼自己无法掌控的坚挺,他迷恋这种疏离,又想征服它,用身体、用心灵、用不可描述的一切手段。 “想喝茶还是咖啡?”女人坐在沙发上,优雅又放松。石野来到厨房,隔着一道门,声音平静的问到。诚然,即便石野的胸在燃烧,下体肿胀难耐,作为此时的石野,经历了思索与取舍的成熟的石野,了解身体支配的言语是轻浮而廉价的,他已经能够在自己的疆域画地为牢,困住野兽横行,在茵绿的草原上翻滚却不仓促,嘶吼却不慌乱,赤身裸体的奔跑却不猥琐,野蛮和文明交融得恰到好处,精确地行走在作为动物的人的分割线上。 “喝茶吧。我们慢慢聊聊天。”石野端出一杯白茶,放到女人面前。坐在斜对沙发的椅子上,不远也不近,既可以好好说话,又不至过于亲密。 女人把腿蜷起放在胸前,整个身体陷入沙发。天阴了下来,屋子也随着暗了下来,石野调亮了房间一角的落地灯,韵黄的光束和阴影围绕着灯柱自顾自呼应,看起来完全不想打扰女人和石野的交流。 “好久不见。”女人轻缓地说出这四个字。眼神里映着远处的光,带着水润,微笑着看着石野的眼睛。石野毫不畏惧,迎接着女人柔情似水的浇筑,不,是尽情享受着微风、暗影、和动人的眼神。 “离婚了。还好吗?” “一度不好。不过冬天过去了,谁也阻挡不了夏天的第一阵风。” “为什么?” “我们俩被生活钝化,各自找不到对方,也各自找不到自己。我们很痛苦,但彼此无法帮到对方,他用尽各种方式跳脱出来,比如去找一个新鲜的肉体和灵魂。” 石野看着女人平静叙述着自己的前夫出轨,她的冷静与平和看起来那么强大,甚至带着光环,完全激发不起石野内心的怜惜,带给他的反倒是一种亲昵的安全感。 “我们俩曾是迷路的孩子,怨恨对方实在是愚蠢,我也需要从这种钝感的生活里跳脱出来,他的先行一步,给了我勇气,断了我后路,这才有了今天的我,体会另一种幸福,我挺欣慰的。”女人言语中的真挚让昏黄的房间格外温馨。 石野被女人柔软又带着韧性的言语触动,从椅子上站起来,紧紧盯着女人的双眼,捧起她的脸,轻轻在她额头吻了一下,屋子里很静,听得见彼此心跳和钟表滴答。女人笑了笑,表示感谢。石野坐到了她的身边,侧身看着她。 “你呢?”女人歪着头挑了下眉。 “我可能爱上了一个姑娘。不,我不确定是不是爱。或许我只是喜欢和她做爱。她胸前有一颗痣。”石野想起路明,一股纠缠混沌的气息扑面而来,竟然有些语无伦次。他每想起路明总是想到那颗痣,还有她瘦小的身体,做爱时投入忘我的表情,她的眼泪,她对那个男人幸福的笑,她绿色的裙角,她柔软的手在他身体上摸索时鬼魅上扬的嘴角。 “但我们……已经两周没有联系过了,我在街上看到他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路明身体前倾,双肘撑在腿上,陷入回忆,或者是陷入迷宫,不明就里的状况,令他迷惑和悲伤。 “我一想到他,除了身体会给我一个回应,记忆都变得模糊了,我甚至有时怀疑自己的生活里是否真的出现过一个叫路明的女人。”石野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略有些激动,头向后扭过来,看着窝在沙发里的女人,似乎在寻求答案,或许不完全是一个答案。 女人缓缓跪在沙发上,移动到石野身边,把头枕在石野宽厚前倾的背上,双臂从石野的腰间穿过,最终环抱在他的胸前。女人带着好闻清淡的气息,软绵绵地像一团云雾笼罩在石野的四周,石野用力呼吸,想尽量平复身体和内心的战栗,女人耳朵紧贴石野的后胸,听着他充满力量的心跳张扬鲁莽起来。 阴沉的天终于等来了一颗一颗掷地有声的雨点,远处的闷雷也在迫近。窗外来自大自然没有节奏的响动仿佛是一道屏障,隔出了只有石野、女人的一片天地。雨落渐急,雷声轰响,房间越发昏暗,石野和女人被放逐在这个世界的角落…… 女人的头发顺着石野的后背掉落下来,发梢拂过他的肩膀,石野身体里的野兽四处乱撞,在暴雨中酣畅淋漓的助跑、发力、撞击、从头顶到脖子的动脉,从胸口到腹部,从两腿之间到大腿内侧。女人依旧安静的聆听着石野身体发出的巨大声响,轻轻地像在自言自语一般地说:“石野,帮帮你,好吗?”石野周身被雷电击中,轻吐一声,似乎水坝摇摇欲坠,顷刻决堤。他闭着眼睛,等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女人缓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像一朵翩跹的花瓣伏倒在石野面前…… 女人在石野面前跪立起来,他张开眼睛,两个人望着对方,一言不发,昏暗的房间,屋外磅礴的雨声,雨里夹带的清风,女人盈盈的双眼温柔看向石野的心底,仿佛他的前世今生都被收纳进这双沉着而充满柔情的眼睛里。透明的纱帘在灯光的照射下浮了一层金,被风吹开,金就散了,落下,金又汇集在一起,女人面向窗口的侧脸也同样被金照耀,发丝根根分明,吹带起来,泛着光,纠缠在石野的面颊。石野捧起女人的脸,身体慢慢向她靠近,发丝将两人缠绕在一起,传递着彼此身体里的火与电,石野并不急切,轻缓而绅士的迫近女人的脸,仿佛预知此刻是值得细细回味的,便更加珍视和隆重。窗外雷声不绝于耳,石野的心跳被雷声淹没,变得更加果敢。在他和女人双唇即将触碰的一刻,女人将脸轻轻侧了过去,顺势滑到石野的耳边,轻飘飘的发出不容质疑的口令,游丝般的气息和轻柔的声音回荡在石野空灵的心头,身体不由自主地臣服于女人的指令。 “不要动,放松下来,都交给我。”女人边说边把石野的身体推向沙发的更深处,他看着女人缓慢而优雅的动作,像在欣赏一幅动人的油画,大脑既没有激烈而羞耻的画面,也没有对二人关系的思考,更没有对路明和那个陌生男人的烦恼,脑海里唯一的声音是夹带着雨声的女人的引导,唯一的画面是眼前半明半暗的的光影。这种感觉石野从没有过,身心完全滞空,像在云上、海中,呼吸自由,身体和大脑都不存在,只有作为男人胀大的坚挺的核心直直地矗立在他和女人之间。它像一棵吸食天地精华的根茎,贪婪而无所畏惧地收集更多养分、血液、作为男人的尊严,此时它比男人更像个男人。石野看着女人,大脑一片空白。女人用她柔软的嘴唇、湿润的舌头还有纤细的手指交替着给这棵硕大的根茎浇水、施肥、翻土,时轻时重,时缓时疾,似乎有意在和外边倾盆大雨较量,女人上下起伏的姿态忽明忽暗,一会儿是金的,一会儿又变得阴沉,金色是轻啄和不露痕迹的掠过,是舌尖的舞蹈,阴沉是包裹和深入腹地的跋涉,是舌根的阴谋。 石野完全沉醉于女人娴熟而专注的耕种,他舒服得把头向后仰去,枕在沙发上,喉咙里不明所以地释放出来自大地深处的叹息,他闭上眼睛,看见自己不断在变大,遮住了天空和太阳,女人在远处看着他笑,依旧沉静而温柔,女人向他走来,周身散发着光芒,没有太阳,她却自带着光芒,光滑的肩膀,柔美的笑容,修长的脖颈,都发着光,随着女人走近,越发刺眼,喉头因为强烈的刺激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女人走得太近了,面目模糊起来,形成了一团白茫茫的火球,火球并不灼热,却把四周照射得炽白明亮,石野仿佛置身在空荡荡的没有边界的房间,无处遁形。于是他呐喊,用力的呼吸,女人把手伸到他紧绷的手掌下,他像抓住了生命的根基,牢牢地死死地攥住,伴随着一声奋力的呐喊,石野眼前刺眼的光终于熄灭了…… 石野站在喷头下,任水从脑顶浇筑下来,顺着他棱角清晰的脸,流到光滑健硕的胸背,最后汇集到脚下,朝着下水道的方向撒着欢儿奔去。浴室里雾气昭昭,石野沉醉在这片热腾腾的朦胧中,整个人都格外放松和惬意,仿佛刚刚经过一场战役的他,倾尽全力之后获得了新生的礼遇。在这段完全属于自己的休憩的时刻,石野大脑活跃起来,也变得格外清晰,她为什么只是帮我,而不是和我做爱呢?他忽然被这个问题干扰,感到有些困惑也有些心烦。女人带给她的体验与众不同,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无形之手,极致的快感只属于自己,没有和她产生关联,尽管只是单纯的享受也很美好,不过石野仍会遗憾和失落,性爱高潮的快感是真的,征服和野蛮的魅力却无法实现,更何况,石野对女人心有爱慕,虽然谈不上深刻,但他也希望带给女人同样的高光时刻。可是,女人拒绝了他,这也使他不无挫败。石野的思绪像浴室的蒸汽弥漫四散,他又想到了路明,他和路明在一起,无论翻山还是跨海,从最初的亲吻还是到最后精疲力竭的释放,都是彼此需要着交融在一起,那些酣畅淋漓的瞬间和画面都昭示着彼此给予和享受的变幻,难分你我之间似乎产生了高于性爱的体验,石野不愿意用崇高这个词,但他难以描述一种带有灵性的跳脱出身体体验的满足,他不知该如何定义,如同即便桃花源并未命名,但抵达过,便知道抵达过,并不会再忘记。石野被路明牵动,下边又胀了起来,他自知不可以再想下去,把水温调凉了一些,匆匆冲洗,擦干,穿好短裤和白色tshirt走出了浴室。 女人像一尊美妙的塑像依旧窝坐在沙发的角落,舒适安逸,只是手上端着茶杯,热气被韵黄的光打过,短暂而清透地掠过女人的脸庞,外边的雨已经变得淅淅沥沥,滴答滴答打在树叶上,密匝匝的让人安心。 “在想什么?”石野走进客厅,顶着半干的头发。清风混着草香,刚刚洗过澡的石野带来另一种淡淡的味道,随着风在屋子里盘旋,各个角落都有石野的味道,都是好闻的,清亮的,让人想要靠近的。 女人笑着看向石野,露出洁白的牙齿。“在想路明。在想你对她意味着什么,她为什么突然不联系你,她是怎样的女人……”女人的声音平缓,像在自言自语,似乎从认真的思考中还未回过神来。 石野听着女人的问题,也若有所思,他似乎还没有想到过这些和路明有关的更深入的问题。女人拍了拍眼前的沙发招呼石野坐在她的身边。石野刚一坐下,女人便向他靠去,头枕在石野宽厚的肩膀上,放松而安逸,石野调整了一下姿势,想让女人的倚靠更舒服一些。 女人会意莞尔一笑,轻巧且不易察觉,如同天上浮云轻轻变换身姿。“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什么关系?”女人不带任何语气的问石野,似乎并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话题的开端。 “朋友?似乎比朋友更进一步。但是……”石野不知道该如何说清洗澡时冒出来的困惑,他想问女人为什么不和他做爱,但话到嘴边,又感到很唐突冒犯。 “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女人接过石野的话。 “你身上带着香气,淡淡的,只有我能闻到。在你身边我感到自己很安静,像矗立在一片海上的灯塔,对这片海很熟悉,任它潮起潮落,翻滚嘶吼,都在眼里。守着这片海,就是我的命运,你知道命运吗?就是讲不通却又逃不掉,不合常理却令人心安的生活,你就是我守望的海。” 石野听着女人发自喉咙深处的声音,不带修饰的语调,没有抑扬顿挫的起伏,这是宁静内心的真实写照。 “我了解你,守望你,你需要我,爱护我。但我们并不相爱。两个人深刻的关系,是无法单纯用一种方式界定的,那些约定俗成的名字?朋友?爱人?情人?……“ 女人笑着摇了摇头,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否定。 “除了法律给予的名字,人和人共同走过一段路,或长或短,都有它独特的边界和感受。如同不曾下潜过深海的人就不可知神秘莫测的海底究竟有什么生物或景象。” 石野听着女人自顾自的言语,被带入深海一般也思索起来,轻轻点头。 “那些界定清晰的关系,那些归类和约束,无非是对如浩瀚宇宙般多变而深邃情感的欺骗,是自欺欺人。” “是一种胆怯。”石野理解和认同女人,随着接了一句。 “你能明白我?”女人睁大眼睛抬起头望向石野,带着惊喜和感动。 “所以,关系的界定本就没有意义。只是一种自欺或者逃避的说法。在对彼此和自己负责任的情况下,内在感受本身就是关系的全部内涵。即便我们无法给它取一个名字。是这样吗?”石野把自己的理解说了出来。 “对。在两个人交流的过程中,首先尊重自我的复杂的感受和身体的反应,是一种真诚的表现。”两个人你言我语间似乎找到了一种和谐的美感,如同在漆黑宁静的夜,捕捉到了银河、流星,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两个赤裸奔跑的人创造出了花草和牛羊,在生命体螺旋状的排序中形成了最健康的一对基因。 两个人忽然安静了下来。语言在空气中散落,重组,又飞散,再一次排列,跳着华尔兹的舞步,轻快优雅,石野刚刚的困惑与不安也随之消散,来自深海的抚慰和包容,宽阔的胸载着跳动规律的心,飞扬、飞扬……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或者什么都不说,平静自然,身体似乎不存在了,大脑将两个人推向一个更为丰满而性感的世界,那里遍地栽着达摩的智慧树,仿佛内心的幸福和喜悦不再依托任何欲望的实现。石野像回到襁褓一般感到温暖和安全,泪水莫名涌了上来,他仰头向后靠在沙发上,泪融在眼睛里,两汪清池映照着窗外油绿的树和变幻的浓云,他想起上次由内而外莫名的落泪也是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她和花朵跑在林芝的草地上,他的泪轻盈而纯净,落下来,心也跟着清明。女人总能把他带入一片奇异的境界,身体轻飘飘的,似乎伸手可触星辰,哪怕只是尘埃,也无所畏惧。他轻转头看向女人,满池的圣水从眼角静静滑落,无人察觉,悄悄散发着晶莹的光,女人的脸依旧柔和,但在石野心里,她精致却不再稚嫩的五官、眼角和额头淡淡的皱纹、偶露的白色发丝,若隐若现的颈纹……都变得恰到好处,甚至带着浓郁的奶香,他迷恋它们,说不清是否是这些岁月的痕迹给了女人独特的如海一般沉静的磁场,还是女人成熟而睿智恬淡的魅力让岁月的痕迹变得熠熠闪亮。 女人顺着石野的目光回看过去,两双清亮的眼睛相触,一个似少年像孩童,一个如夜空像宇宙,不带杂质地凝望着彼此。 “打给路明,或许她正需要你。”女人言语中带着诚挚。 “打给她?我该说什么呢?”石野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如果你想她,就告诉她,不必牵强寻找话题。”女人笑了笑,鼓励石野。 石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放松和安静下来的石野忽的想起最初和女人在电话里谈到的给花朵补习的事,面露歉意。“我真的感到抱歉,不能帮助花朵。” “你不必抱歉,是我没有在最初把问题说清楚,请原谅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在六年之后突然联系你时说我遇到的困惑。”女人谈到这个话题,身体向上挺了挺,似乎有些紧张,也有些难见得不知所措。 石野拉过女人的手,仿佛捕捉到了她的不安,想给她一些支持。 “我和花朵爸爸离婚以后,花朵和我的关系,有些变化,不太好……”女人轻皱着眉,一边思考该如何组织语言,一边暗露伤感。石野静静的听着,他不想打断女人,他怕一旦插话,女人可能随时失去表达出来的勇气。 “我有些困惑,不断调整自己和花朵的关系,但似乎没有什么成效,她的心关上了,对我,也对她的朋友们。每天很沉郁,我找不到我的女儿了……”女人说到此处略有哽咽,眼睛里闪出惊惶失措的泪光。这让石野心一揪,那个如深海般宽广沉静的女人,此时却又变得如此脆弱。 “六年前西藏同游,刚刚十二岁的小花朵就很喜欢你,前段时间她无意向我提起你,谈起来的时候眉飞色舞,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可爱单纯的花朵,你知道我当时多激动吗,似乎我找到通向花朵内心的大门。所以很唐突地就给你打了电话……”女人平静了许多,眼睛里流露出深沉的母爱。 石野听着女人无助的倾诉,心像在茫茫的大海上找到了航向,他想停靠在女人的岸边,把她和女儿带离孤岛。 “我可以为你和花朵做什么?”石野郑重地看着女人,这种真切的被需要的时刻,在我们的一生中能出现多少次呢?那些猜度和模棱两可的互动中,尝试着将爱幻化成言语和行动的过程中,往往会因为细腻而不可捉摸的复杂心思,将作为人本身最脆弱之处和最闪亮时刻隐蔽起来,像两个没头没脑捉迷藏的孩子,试探、追逐、愤怒、伤害、离开……此刻这样直言不讳真诚索求,显得格外高贵和动人。 “有机会陪陪她,和她说说话,她很久没见过她爸爸,也很少和我说话了。”女人一筹莫展,温柔的脸庞格外动人,像一块阳光下盈盈发光的冰块儿,既沉静冷峻又脆弱易感。 “好的,我打给花朵?”石野试探着问女人。 “我把你的电话给她吧,如果她想打给你的话。就……给你添麻烦了!”女人郑重的眼神里带着谢意和感动,像一只柔软的小兔子找到了自己的洞穴。 石野送走女人,轻声念叨,反复思索着她的名字,夏岚,“未夜青岚入,先秋白露团。”早秋山中的雾气,深不可测,朦胧暧昧…… 一时间,石野变成了有所期待的人,他时常还会想起路明,决心等待路明给他打来电话,他没有想过,如果路明永远不会打来将会怎样,作为男人的直觉,他知道和路明没有结束,甚至或许还会有更深入的交缠。同时,等待花朵的电话也成了每天值得期待的事情,这对于石野来说都是新鲜的变化,曾经的自己很少会安心的等待,他像一只敏锐的猎豹,瞅准目标,伏身思索,起身行动,从不允许让猎物从自己的眼前跑掉,也从不将自己置身于被动的等待中,他喜欢掌控局面和节奏。但人的变化就是如此捉摸不定,如流水随河道走势时起时落,时急时缓,无法预判,直到百川入海,总也在前行。如今处于等待中的石野,平静且愉悦,似乎既包得住自我生活的平淡无奇,也容得下别人选择的摇摆不定,这是一种将自我与他人、这一事与那一事分而治之的成熟,将自己坚守的信念与他人不可插手的情绪,智慧而平静的分割,尊重边界与无能,成全了真实的自由与洒脱。 石野回到了规律、阳光、饱满、闲适的生活节奏中,睡个好觉,晨起跑步、健康早午餐、写写字、看看书,在咖啡馆里漫无目的地看看行人……那些无用之事,是石野当下生活重中之重,如同诗歌飘在空中,有些人视而不见,有些人当做生命。同时,当等待不再成为心魔,它便成为了一个人的礼物,随它来随它去,来了,就是个惊喜。石野对眼下无所约束和牵挂的内在状态十分满足,他不禁在笔记本里写下: “正在经历人生真空阶段,没有空气的内在,为一切可能性提供了温室吧。喜悦。” 路明 “路明我记得你原来不抽烟。”研究室外有一条逼仄的小道,路明和同事站在那里边扯淡边抽烟。阳光在小道里没有发挥的余地,墙边的青苔足以昭示了这是阴沉的角落,一阵清凉的风吹过,把路明蓬松的长发撩起来再胡乱放下,毛躁质感的发丝支楞着落在脸上到处都是,路明如同没有发现一样轻轻抖落烟灰,她知道,下一阵风,会把头发再一次吹乱或者吹回原位。她对于这些影响形象的细节已经麻木和厌烦,或许是疲惫了,总是,她觉得都无所谓。 “现在开始也不晚,对么?”路明眼睛看着那些蓬勃的青苔,和落在青苔上的烟灰,心不在焉的回答着同事本也可有可无的问话。 工作间歇抽一支烟。这样的情景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恐怕就是《志明与春娇》里的画面,一支烟的时间情愫暗生,言语间有了亲近的欲望,一段故事展开,纠缠在一起悲欢都逃不掉,叼在嘴里的不再是烟,而变成了邮件、电话、传真……他妈的管他什么,反正变成了爱情的工具和象征。路明看着烟灰慢腾腾的落到地上,突然想起了石野,俩人上床之前就在吸烟,她忘了怎么抽着烟就上床了?她总是把一些关键的内容忘记,那些如波光一样温柔不刺眼的过去,在她脑海里总是留不住。她很久没有想起过石野了,这一刻她想认真回忆一下这个男人,身材不错,在床上也不逊色,但他温柔起来让人想哭,她受不了这种温柔……路明努力回忆着半年前的情景和露水一般的男人,掠过一丝想念。哦对了,他说中我胸前的痣,这个有趣的神经病。想到这,路明嘴角不自觉翘了一下。烟燃着奔向烟蒂,路明深吸了最后一口,在后山墙上撵灭,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一套动作显然熟练了许多。 “准备的怎么样了?”同事也撵灭了烟蒂,随口问了一句。 “跟老王打了招呼,他挺支持我的。我很感谢他。”路明轻描淡写的想赶紧结束话题。她不想和同事有过多交流,并不是多么清高,而是不想在同事关系中掺杂更多私人生活和情感,她觉得累,也觉得处理起来会麻烦。 “收到offer了?”这位男同事看起来并没有想放过路明,或者他作为研究室的检验员并不太懂得察言观色,他进一步打听起来。 “对,卡罗林斯卡医学院,环球健康方向。”路明尽量把语言减到最少,且附送了研究方向的暴露,她已经不想再说下去,并且已经做好了缄默的准备。她额头渗出汗来,并非出于社交恐惧,只是对于在不喜欢的时候没有流畅表达不喜欢,甚至还要刻意深深隐藏抵触情绪的自己产生一种厌恶,生理和心理都不好受。 男同事似乎并未发现路明的抵触,自顾自感慨起来。“路明,我还真是佩服你,你一个女人,自己跑到那么大老远做项目研究,图什么?”男同事露出关切的表情,真诚的模样像一位老父亲。路明抬眼看着眼前一起在研究室工作了三年的同事,他似乎比路明还要小个几岁,但俨然自以为活出了智者和老者的姿态,在他的世界里,安稳,顺利,男人,女人都已经归好类,定好位,路明相信,他会有幸福的家庭,一个能够洗衣、做饭、生子、育女的好太太,和一个规矩纤巧的好女儿,这样的人生挺好,路明想到此处,冲他真诚的笑了笑,这是一个不带感情的无声的鼓励。然而随之而来的是内心的落寞,人类在这个地球上存活了几万年,演化至今,从基因序列来看,差异微乎其微,但此刻路明第无数次感受到自绝荒岛和脱离地球的漂浮不定与孤独,第无数次感受到言语相通的人类彼此并无实在的瓜葛,都是孤岛,都是!更令人自惭形秽的是在这个被善意的语言和行动包围的世界,她依旧孤独,便显得格外矫情和不识好歹。 “哎……我们回去吧!”路明实在不想继续下去。叹息成了一切的答案。 路明和木然 这半年来,路明常常会叹息。更多的叹息发生在独自一人的夜晚,如她和石野初识的那个夜,没有行人的街上,路灯成了安静的陪伴,她会拿出一支南京,从装模作样到深入肺腑。时间和频率帮助路明走入烟雾缭绕的世界。然而,她并不上瘾,她只是想有个伴儿,不说话、不询问、不激动、不快乐的一个伴侣,来和去都不突兀,时间刚刚好,大约一分半。当然,也因为白天的研究所比较忙,很少能闲下来,或者说能有孤独一会的空间,也因为晚上回到住所,她是被约束和审视的,她无法完全放松下来做一会无耻和肮脏的人。当然,路明并不觉得抽烟是负调的,只是它像一个开关,在点燃的时刻,路明可以放松的贴近大地泥土,和带着粪香的秧田融为一体,穿行在臭气熏天的桃林,独自开怀,她不在乎,也没人在乎她。她可以卑微低贱肮脏和丑陋,没人在乎,她也并不在乎。每想到此,她总轻盈的晃晃脑袋,像极了三四岁的孩童,呆痴痴的不明就里的快乐一下子。 “回来啦!今天很忙吗?饭做好了,一直在等你!”木然愉快的招呼路明。 路明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木然,疲惫的换好衣服坐到了饭桌前。牛腩看起来软糯筋道,和土豆混在一起,如同天作之合。这是最能打动路明的一道菜,不仅仅因为风味讨喜,更因为这道菜需要繁复的工序,从处理牛肉到洗净各种配料,从给牛肉单独着色到把配料按照不同时间投放,都很讲究,前后需要四五个小时,才能熬出一锅鲜美的佳肴。路明想起几年前第一次被木然带回家,他赤着上身,从背后看去,线条分明,好看的倒三角占据了路明的大部分心思,阳光斜照,烟气蒸腾,肌理明暗间,透着性感与感性,木然让路明就斜靠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的看他,等他。路明便像一只乖巧温顺的小猫,垂涎欲滴地用眼睛扫射他,抚摸他。木然那天就做了番茄牛腩,路明一眼一眼看着这个男人专注的从下午做到了晚上,每一步都惊心动魄,每一步也都一丝不苟。路明那时看在眼里,说不出一种踏实和感动。 路明看着桌上的这道菜陷入回忆。“想什么呢?快吃呀!”木然笑着盯看路明,但笑容僵硬,仿佛两个人之间隔着厚重的高墙,彼此努力维持着和谐的气氛。 路明回过神来,看着木然期待和审视的双眼,微笑了一下“你又做这道菜了,很麻烦呀,下次做点儿简单的吧!“ “怎么?吃腻了?“男人的笑收敛了起来,冷冷地看着路明。 “我心疼你。“路明同样回以冷淡的表情,言语却真挚动人。 “做这个算什么,我甚至愿意为你去死。“木然有些激动,嘴角下意识抽动了一下。眼睛直直的盯着路明。空气中仿佛飘着福尔马林的味道,弥撒在这样空气中的冰棺一定是不锈钢的吧,那种厚实的,在冷柜里比空气还要令人胆寒。 路明似乎已经很习惯这样上天入地般的对话和誓言,没有接木然的话。笑了一下,天真的看着木然“我都饿了,我们快吃饭吧好不好!“这样的桥段两个人彼此都很习惯,福尔马林的空气忽然就清新平静起来,这样剧烈的转换完全不符合自然的规律,但在这两个人之间却真实发生了。 木然给路明盛了一碗番茄牛腩,端到她的面前,还温柔的用勺子搅了搅,“乖,很烫,慢点吃。“ 路明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香气扑鼻,她竟然鼻头一酸,怕木然看到连同鼻头眼睛也酸红起来,眼睛始终低垂着,浓郁的汤汁入口,路明把眼睛闭了起来。味道依旧,那么动人和踏实。 路明的思绪难以自拔的又回到那天,她第一次去木然家,第一次吃木然给她做的饭,也是第一次和木然上床……这一切都像上天安排好一样,从此给她生活带来翻天的变化,让她注定经受撕裂和炙烤,然后修补她的洞穴,最后杀死其中一个她。 三年前,木然紧紧牵着路明的手。七月的夏骄阳似火,密不透风的空气凝滞在身上变成黏糊糊的汗液,从腋下和肋骨两侧向下流去,人和人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彼此透过皮肤的毛孔散发的热气带着生化武器般的威力,令人厌恶。路边一位父亲央求儿子从肩膀上下来,自己走一走,儿子肉嘟嘟的屁股在父亲的后肩扭动了两下,嘴里嘟囔着“累。”父子俩的衣服因为汗液搅动在一起,湿了一大片,父亲无可奈何的驮着儿子向前走去。迎面木然拉着路明的手越走越近,再不松开手,眼看要和父子撞个满怀,路明下意识要把手从木然手里抽出来,被汗水浸湿的两个人的手掌湿滑温热,但路明发现木然牵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把它攥出水来,直至拧干。路明看向木然,木然眼睛仍直视前方,一个侧身,手顺势一带,把路明紧紧搂在了怀里,父子俩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个男人互相致以微笑,清浅至极,甚至难以察觉,仿佛来自一个过来人对热恋男人的羡慕和鼓励。木然把路明抱在怀里并不松开,正午骄阳更是来劲,穿越149597870千米不偏不倚落在俩人身上,似乎要把他们晒化,融在一起,分不出彼此。俩人紧紧贴在一起,纯棉的tshirt完全被汗水浸透,通过纤维的传递,交换到彼此的胸部、腹部,这种难耐的闷热仿佛成了俩人亲近的温床,静默不动,也有了情感和身体的传导。木然低头看着路明,眼里流出的柔情比酷暑更叫人灼热,路明仰头呆呆地望着木然,毫无招架之力,像一只温顺的小兔子,等待着命运的全部安排,甚至因此还轻轻颤抖起来。 “路明,我想吃了你。”木然的声音低沉有力,热切中带着压抑着的激动。 路明身体也随之软了下来,唯有腹部被越发坚硬的情绪抵着,这份炽热和欲望震慑了本就胆小羞怯的她,心跳超过了负载的能力。她感到整个身体都在融化,顺着浑身的汗液和两腿之间汩汩而出的体液,即将成为一汪清泉。 “我要一直拉着你的手,别想挣脱开。听到没有?”木然霸道的占据了路明的宇宙。路明奋力地点头,语言已经变得轻浮,乖顺恳切的臣服才是此刻能献给木然的全部回馈。这样不容置疑的占有和蛮横像一把锋利的刀,毫不费力地便能插进路明的内心深处。那里藏着胆怯、自卑、犹疑和一些尚不明了的阴沉角落,而木然的姿态像恰为扁舟掀起的巨浪,无需劲风,便能杀它个片甲不留。 这是路明第一次来木然家,她跟在他的身后,看他沉稳地旋动钥匙,心里既喜悦又紧张,木然宽阔挺实的后背让人感到踏实安全,她边想边娇嗔的笑了笑,这是热恋中的少女,带着荷尔蒙的味道。 她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家门,木然转身把门关上,路明还未抬眼就被他紧紧地抵在门上,不容分说激烈的热吻便砸了过来,木然专注又野蛮地吸食着路明,从嘴唇,到牙齿,到舌尖再到舌根,仿佛迫不及待认定要吃掉眼前这个温顺的女人,一次次吸食过后又是一次次进攻,双唇包住路明小巧的嘴,舌头硬挺着深入到路明的口腔,翻滚、搅动、探索、不留一丝空间和余地。身体压在路明的身上,坚挺的地方像有一次次冲锋的任务,隔着衣服、隔着万水千山也在一波强似一波的怒吼挺进。 路明被这种不容置疑的索取和占有侵蚀。大脑嗡嗡作响,她从木然的野蛮行径中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被需要的价值,体会到了缺失多年的无需度量的爱意和温情。路明眼角的泪流到嘴里,被两个人分享,品尝,木然被这带着咸味儿的液体激发,更加勇猛和肆无忌惮,他仿佛来到一片亟待开垦的处女地,任锄头挥洒,每一下都是春天。 路明被木然壮硕的身体死死压在门板上,被他汹涌的吻包裹住,像深海的波涛,一浪紧追一浪,没有喘息的机会,路明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她需要呼吸,但是这种粗暴的占有令她莫名兴奋,她忍受着窒息的痛苦,一边尽全力迎合木然的无所察觉,一边享受其中。直到她因窒息手脚发麻,肺部的阔张变得局促无力,一瞬间,大脑嗡的一声,眼前明晃晃的惨白一片,她用力推开木然,扶着他的胳膊,弓着身体大口急促的呼吸起来,像刚刚因溺水死里逃生的幸运儿,要吸光大地全部的氧,用力的模样像在大声呼喊,活着真好! 木然有些不知所措,自责地看着自顾自大口呼吸的路明,他什么都没有说,似乎是被眼前路明迫不及待想要活的样子吓到,不忍打断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整个房间因路明急切的呼吸声和自救的强大气场所震慑,四壁向后退去,空间被拉开,时间停滞,另一个时空的接管了这两个在爱意中逃亡的男女,他们浮游在满是星宿的黑夜,与叫不上名字的斑驳的球体擦身而过,他们凝滞在那里,一个惊慌失措站着的男人,一个胸部剧烈起伏弓着身子的女人,他们是一个整体,一个在无明之夜逃亡的生命体。 路明在剧烈的呼吸中体味着巨大的欢愉,大脑里瞬间流淌出儿时母亲冷漠的眼神,独站街头的慌张,与母亲朝夕相处时的慌张,不明就里被羞辱的胆怯和一个很模糊很不真实的与一个男孩赤身相对时哈哈大笑的模样,全部的画面都紧紧追随着路明肺叶的收缩,它们在与身体上的窒息感较量抗衡,在无所顾忌地向路明看起来孱弱的身体上踏过,但路明毫不示弱,她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活的愤怒和意愿,是来自另一时空的力量,是将她从一个旧的唯诺的过去中剥离出来的动作。 没有人在意时间的流淌,在星河之中,凝滞的二人无需时间,可能过了一个世纪。路明感到胸肺的起伏已经强壮起来,随之房间也回到了原有的模样,四下的黑消退,落地窗的光铺开,路明抬头凝视着木然,平静中带着些许鬼魅,木然也毫不示弱,直直地等待着路明的回应。 路明嫣然一笑。 笑容中的力量击穿柔和的阳光,那笑带着与魔鬼签订的契约,仿佛从暗影中爬出一个血淋淋的肉体,肉体遍布光无法治愈的伤痕,只有荆棘、皮鞭、烈火……那些令人更痛的把戏才能与之相称。 木然左侧的嘴角上扬,接住了这个笑,无言中撒旦的香槟喷洒到了人间。 石野和花朵 “石野叔叔您好,我是花朵。”石野接起电话时正在翻阅蒋勋的那本《汉字书法之美》,阅读蒋勋的书,他总得读读放放,很难做到一气呵成,即便语言浅显,或许正因为作者为了达到可读性强的目的,让他读起来总是不能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感,那些文字意气风发之处,他反倒要停下来去查证,去落实,带着犹疑,书中一眼可见的美就伫立在眼前,反而会让人产生距离和怀疑,唾手可得的领悟,反倒不能得到更隆重的收藏,更何况,他书中的饱满的情绪,已经不适合这个年龄和阅历的石野,作为闲书,石野读得心不在焉…… “你好你好花朵。”石野正沉浸在游散的心境中,看到一个陌生号码,整个人都还没有被调动起来,直到他听到对面传来的声音和问候,才忽的紧张起来。那声音很甜,明亮轻快,这不是他印象中花朵的声音了,那时的花朵不爱说话,略带沉郁的气质和微弱的嗓音很是相配,但今天电话里的声音是带着光和热血的,是一个少女自信的模样。他不自觉在头脑中描摹少女色彩,应该是红色的吧,周边嵌着明黄,在红色的最深处或许会有一抹蓝,不是天空的蓝,是海的蓝,是阴天时海水的沉郁的蓝,每种颜色间都是模糊的过度,但是都那么清晰可辨。 “很久没见,你还好吗?”石野回了回神,又问了一句。 “我很好呀,妈妈说过两天参加面试,您可以陪我去,对吗?”声音里是期待和请求。 石野怔了一下,事情发展得太快,他有些始料未及和不知所措。 “好呀!”但石野答应了夏岚,要帮她的女儿走出阴霾,即便从这么明快的声音中,他并未听出异常,他带着稍许疑虑痛快的应了下来。 “太好了!石野叔叔,我加您微信,随后给您发时间地点。” “微信就是手机号,我等你的信儿。”石野被电话那头脆落的对话安排得有些忙乱,只得跟着一个年轻的指令,做些还未准备好的事,来不及有自己的思考,就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挂断电话,石野感到口渴难耐,或许因为紧张,或许只是口渴,他也说不清楚,急切地把眼前的茶端到嘴边,一大口滚烫的茶汤入口,石野才突然从惶然失神中清醒,他把茶吐回杯子,下意识的吞吐使滚烫的茶汤遍布鼻腔、喉头、食道和舌头,他剧烈的咳嗽起来,五脏六腑在震颤中溢出液体,鼻涕、眼泪流到脸上,眼睛也因为来自身体向外喷发的压力而红彤彤的,咳嗽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烦躁起来,那声音听着来自肺腔,无助,沉闷,苍老,他对自己身体失去了控制,消失的美感和轻盈感都刺痛了石野的内心。他在咳嗽的间歇,瘫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任眼泪从眼角流出来,他本以为这被身体挤压出的液体是无色无味的,但是流进嘴角时他尝到了咸涩…… 路明和木然 路明被木然扶坐在了沙发上,喘息仍然急促,胸脯的起伏很有规律,高低间带着新生命般的跃动,空气被窗外的热浪填满,皮肤分泌的汗液夹杂其中,有些浑浊,这味道路明仿佛在哪里闻到过,她不自觉地凝神深吸了几口,母亲潮湿的花裙子,颗颗汗珠从脸颊流过,厌弃的双眼,和一饮而尽的凉白开,这些记忆碎片飘荡在同一种空气的味道里,她转身看向蹲跪在面前的木然,此刻唯有木然热切逼人的眼神能将两个时空分隔开来,路明捧起木然的脸,歪着头,想把这份灼痛她的眼记刻在心里,似乎只有如此,那些记忆中隐痛的画面才能逐渐被消磨和取代。 “坐在这里不要动,我给你做饭。”木然对路明发出命令一般的指示。 路明心生柔软,甘愿追随着木然的要求,她记得儿时也是如此,妈妈说,在这里等我,她便能一直等下去,即便落日,暴雨,一分一秒都不敢离开,她怕一旦自己随意行动,妈妈就丢了,从此就没有爱了,即便爱在她看来是如此难以捉摸和飘忽不定。 路明把木然递过来的番茄牛腩送到嘴里,鼻头和眼睛红了起来,那些初识的回忆在拉扯着她,她柔软的心再一次体会着坠落,向着从童年就开始挖掘的墓穴走去,那个熟悉的,阴潮的,冷冰冰的,却令她习惯的墓穴有母亲漠然的脸和木然激烈的嘶吼声,一动一静陪伴在孱弱的路明身边,那么久,也那么深邃。她看着墓穴的方向,身体颤抖起来,那片暗处给了路明生命和安全感,但同样催生着痛苦。 木然察觉到路明的异样,手压在她的另一只手上。粗粝的掌心能把路明的手完整的包裹起来,厚实的手掌传导来自身体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独断。“你又怎么了?怎么现在变得这么爱哭?”木然冷冰冰甚至有些不耐烦,他懒得揣测对面女人的心思。 路明被木然握住的一刻,一股热流竟翻涌开来,只是此时已经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最初单纯的暖意已经无法剥离出来。她顺着这股力量再一次陷入“第一次去木然家”的回忆。 这是路明第一次吃别人专门为她精心做的晚餐,每一道菜的口味都像为她专门调制,番茄牛腩的浓郁酸甜,蒜蓉西兰花清馨软糯,各种蔬菜和水果拌在一起的沙拉秀色可餐,晶莹剔透的糖醋小排小心翼翼地堆迭在一起…… 在安心等待这顿晚餐的那三个多小时,路明无数次想到和母亲相对而坐的一些晚餐,屋子里总是昏暗的,母亲不喜欢太明亮的夜晚,路明每次想要看清什么东西,就得刻意离得很近,皱眉曲眼,她很想把客厅里那盏漂亮的垂满晶莹挂坠的吊灯打开,屋子里不仅会变得亮堂,吊坠还会在光的映射下格外晶亮,把美妙的光折射在四周的天花板上,屋子里就有了月和星。这梦幻的景致,是路明儿时难得的美好回忆,但伴随奇幻景致的回忆总带着抹不掉的隐痛。那一次,路明一如既往拿回了值得骄傲的成绩,尽管母亲从未因此对路明表达过赞许甚至从没表露出开心,但路明就像一只温顺而忠诚的小狗,不断倾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叼回主人扔出去的玩具,每一次竭尽全力完成使命后,眼睛里都带着期待的目光,甚至每一次失落都无法撼动下一次重燃的热情,这一次,母亲仍然冷冷的说了句:“是需要我签字吗?”路明再一次从热切的期待坠落下来,品尝着碎裂的滋味,心脏跳得格外有力,安静的房间中,路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它不是从心脏传来,而是来自屋子的各个方向,通过耳朵传到了大脑,声音越来越大,每响一下,后脑都跟着跳跃一下,浑身的血液也随着巨大的跳动声向大脑冲去,顺着后颈冲到脸颊和太阳穴。路明顾不得身体不由自主的异响,赶忙帮妈妈拿起一支签字笔,递到跟前,生怕一个小小的失误,母亲会甩开卷子拒绝签字。母亲接过笔,看了路明一眼,眼神空洞,或者说,眼神中流露着路明无法理解的冷漠,草草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路明感到身体的血液回流到原有的位置,她放松了许多,心跳声也逐渐微弱,她看着签好的卷子,鼓足勇气说:“妈妈我能开一会客厅的大灯吗?”她听到心脏的跳动声又响起,但她习以为常,根本不去理会。母亲耷垂着眼睛,停了几秒,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开吧。“那声音极其微弱,需要读到轻微张开的嘴唇,才能配合着理解这没有声音的回应。路明难掩快乐的表情,她幸福地想拥抱母亲,但又怕惊扰到她,她想感谢母亲对她的宠爱与宽容,她甚至忽然感到有些愧疚,竟然不假思索地提出了这样一个请求。路明轻盈的走到进门处,手放在开关上,眼睛紧紧盯着吊灯的位置,她想在第一时间就看到梦幻的晶莹的光斑,她想用尽全力记住这来之不易的情景。路明在心里默数着1.2.3,拨动开关,整个房间突然像宫廷的宴会厅,美轮美奂,暖色的吊灯和闪耀的光斑交相呼应,路明的幸福随着光与影荡漾开。”给我关上!“母亲尖利的吼叫横空滑过,路明眼前的吊灯被震得四分五裂,碎片飞溅,她看到碎片都朝自己涌来,她不想躲,她直直地站在那里,感受着每一个碎片滑过身体的疼痛,割伤的口子流出血液,缓缓的无所顾忌的向下低落,路明竟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她想让疼痛占据身体和内心,她喜欢这些亮晶晶的玻璃赐给她难以承受的伤害。然而,现实中路明只是在母亲的嘶吼声中迅速关闭了吊灯,屋子突然黑了下来,路明内心似乎有个洞,空空的无底洞,连空气都留不下,坠落着,路明弯下腰,想尽力留住一点力气,多呼吸一口,不要被黑洞吞噬。她太失望了,她对吊灯没有碎裂,没有如她所愿伤害到她而感到失落。 打那之后,路明再也没有向母亲提出过什么请求,她深深的愧疚,是她无理的要求激怒了母亲,也撕碎了平静的夜晚,路明深感自责,于是默默的在昏暗中和母亲度过一个又一个晚餐的时光,餐桌上总是那两道简单的菜,偶尔会换一换,那恐怕是母亲心情最好的时候。但路明并不感到委屈,她认为,生活就是这样的,昏暗、重复,简单。 当路明看着木然为她做的眼前这一桌丰盛的晚餐,餐桌上方明亮的顶灯,厅里四周墙角的射灯,一点一滴都灌注进路明被玻璃早已划伤的内心,她内心软软地漾起一首美妙的音乐,一个温柔又苍老的男人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哼唱,轻语。 “木然你听到了么?“路明有些醉了,微红的脸颊衬托着她棕黑明亮的眼珠,她一只手托着歪着的脑袋,另一只手在酒杯上摩挲。 “这是科恩的i’myourman”木然凝视着路明闪着光的眼睛。每一个字都说得严肃认真,这分明是一句陈述,在路明松软的身体上碾压过去。 路明被击落,毫无防备。 木然从对面的椅子上站起来,板着脸,一言不发。路明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身体已经本能开始做出反应,心跳再一次强烈敲击起来,声音再一次从四面八方传来,她僵直地坐在那里,仿佛只能等待命运的严厉审判。木然走到墙边把灯关上,只剩屋子四周的射灯,空气里浮动着两个人的呼吸,一个重且长,一个急且短,各自透露着心事,越发迫切。木然走到路明身后,深重的呼吸弥漫在黑暗中,路明的身体被这呼吸紧紧攫住,手脚发麻,甚至无法判断出木然确切的位置,大脑,左臂,右臂,双脚,没有一处不捆绑在木然呼出的气体中,她急切地等待审判或绞刑,她急切地想得到一颗子弹,对一个男人的迫切需求在内心中啃噬着她的自尊,然而这令她更加兴奋,脑海里的自己摇尾乞怜,远远看去是一条浑身带着泥点的野狗在为了吃食舔着木然的双脚,热切的眼中布满血丝,要喷出火来,她任思绪奔驰,上下的动脉更加激烈的跳动起来,路明仿佛已经不认识自己,她的灵魂在远处审视自己,翻涌出的羞耻令她焕然一新。木然静静地站在路明的身后,看着路明身体越发瘫软,节奏清晰地开始了进一步侵略,开疆扩土是木然的使命,黑暗中他是王。 木然双手朝下捧起路明的脸颊,路明浑身一颤,任他攻占自己的身体。木然的双手向下缓缓前行,掠过纤细的脖子,再向下,穿过碎花裙敞开的领口,蕾丝内衣的边沿滑过木然的手背,手掌停留在了那里,十指一同发力握紧,粗壮的大臂因为力量的传导崩出了线条,路明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惊得“啊“了一声,随之而来的电流从木然握在掌心的乳房四散开来,下意识地双手紧握住木然的小臂,指甲深深地扣在上边。 “把手放下。“木然的声音低沉有力,不带感情,来自上帝的声音不容置疑和忤逆。 路明顺从地把手放在腿上,指甲扣进了自己的大腿。她已经无法拥有自己的意志,疼痛、侵占、命令,木然做出的每一个行为都令路明不可抑制地燃烧。 木然在路明的胸上停留了半刻,继续向下摸索。路明感受着来自木然手掌的粗糙质感,想象着他将如何一点点穿过极乐世界丛林密布的路。 忽然,木然的手停了下来。“不许动,等着我。“语气依旧严肃甚至有些暴躁。 很快,木然再一次回到路明身后,让她把眼睛闭起来。用一块丝滑的纱巾一圈又一圈缠绕在路明的头上,完整地包裹住了眼睛。路明失去了射灯,眼前只剩黑暗,大脑却异常活跃,五官和身体的感知异常敏感,那些酥麻、粗糙、喘息、低语……都变成了细小的针扎向路明身体所有阴暗的地带。木然粗鲁的横抱起路明把她重重扔到了床上,路明的头撞在床垫上,有些发懵,胃里翻腾了一下,但这反倒令她欲罢不能。脑海里再一次出现了那条充满泥点的野狗,它死了。横躺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没人怜惜。路明看着低贱的死狗,在旁边哈哈大笑,像醉酒后无厘头的兴奋。木然大声喘着粗气,搬动着路明脑海里的死狗,把它的前肢分别绑在床头的栏杆上,死狗僵挺在床上,任木然咬噬、挤压、摆布……路明借着死狗的身体,灵魂浮游在黑暗的房间和大脑中,高潮迭起,酣畅淋漓。她从不知道,当一条死狗,竟然如此快活。 石野和花朵 夏夜晴朗也闷热,纱窗上壁虎静止不动,听着屋里石野的呼吸声,夜灯从房间的角落散发出微弱的光,随着静谧的蝉鸣和夜间动物窸窸窣窣苏醒,微弱的光也彰显了它精巧的生命力,一旦眼睛适应了夜的黑,那点光亮便也足够甚至刺眼。石野平躺在床上,均匀的呼吸和这个宁静的夜交相呼应,说不出谁是谁的主宰。忽然石野轻哼一声,窗上的壁虎快速地移动了几步便又停了下来,继续观察事态的变化。石野被眼皮覆盖住的眼球快速的转动起来,身体也轻微地颤动起来,壁虎没有再移动,它在静静观察床上这个男人。石野喉头发出没有节奏的声响,如同在费尽力气搬动重物,不得不靠发出声音支持自己的源源不断地发力,身体的抖动并不明显也没有节奏,双腿蹬直,两只脚僵硬的勾了起来。壁虎仔细观察着男人的一举一动,错过了两三只飞在身边的蚊蝇。渐渐地,石野平静下来,呼吸再一次匀称,身体松软,垂落在床上,仿佛刚才发生的变化都是一场梦。壁虎依旧一动不动,等着天边露白,空气中有了露水的味道,似乎就是一眨眼,壁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石野再一次颤动起来,比夜里那一次更剧烈些,额头渗出大颗的汗来,身下的床单也被汗液浸湿,身体挺直,仿佛他要用尽全身的力量。闹铃响起,石野忽的从梦里惊醒,他直直瞪着双眼,在回味梦里的画面,怅然若失地长吁了一口气,才回到了现实当中。他看了眼表,五点整。 自从和路明断了联系,石野很少梦到胸前带痣的女孩了,但是这天夜里,她回到了他的梦里,依旧在石野的身上起伏腾跃。石野翻了个身,发现枕巾、床单都被汗渍濡湿,尤其身下一片粘稠。他疲惫地坐起身来,俩腿自然岔开,身体放松的弓着,眼睛向下看去,像一个少年在某一天早晨发现了属于自己惊天秘密的时候,既匪夷所思又惊慌失措,他无法理解她的出现有怎样的预兆,或许他只是从身体到内心都在思念一个人吧。 石野打断了自己的思绪,他知道路明或许不会再出现在生活中,他便没必要总是沉浸在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中。随即他快速翻身下床,把床单放进洗衣机,自己也在淋浴下清醒许多。一杯咖啡、一个鸡蛋、80个俯卧撑,再一次简单的淋浴。石野满足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上半身的线条依旧清晰,作为中年人的他,保持着紧绷的曲线和块儿状的肌肉,他对自己感到满意,再看看这张脸,清晰的下颌轮廓看起来还是个莽撞的青年,眼角的细纹却使他更显成熟和稳重,这样内在与外在对冲的交融,倒成了中年石野独有的魅力所在。他用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略作思考,涂上剃须皂,用刮胡刀小心翼翼地把下巴和两腮的胡茬刮掉。须后水是海洋的味道,不是咸腥的,是想象中海风飘逸捉摸不定的味道。 今天,他和花朵约好八点半在传媒大学门口见面,陪她去参加特长生面试。石野站在衣柜前仔细端详。纯棉、牛仔,白色、黑色,深蓝色,这几个词几乎可以概括石野衣服的全部特点。他拿出一件白色纯棉衬衫,一条直筒挺阔的仔裤,很久没有和花朵这么大的女孩打过交道,石野希望自己不要在一群年轻人中格格不入,但又不想丢失作为中年人的特性,他希望自己在其中是入流且真实的。 他打了辆车,提前三十分钟就到了大学门口。石野拿出手机看了眼表,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喜欢做事情扎实稳妥,从身体到情绪都不急不燥,从容不迫是他对优雅最基础的理解。 来参加面试的少男少女从石野身前走过,他们身上带着一股青春的粗糙,这和中年人的粗糙却又不同,青春的粗糙是冰淇淋里的劣质奶油,是艺术餐厅里的大绿棒子,是薰衣草庄园的边角杂草,向往浮夸和闪亮,却浮游在影子里自得其乐,青春的粗糙同时又带着蛮横,无知是他们的护甲和美德,理解时间的存在却又感受不到它的流逝,骄纵着赤裸着奔向幻觉里的美丽新世界。而中年人的粗糙是真的粗糙,是失去细腻的现实生活,是被砂纸打磨的颗粒感,是胶片相机里的画面,天马行空是羞耻的,无知无畏是猥琐的,真实地裸露是道德和美好的。石野站在一旁观察他们,他们也在经过石野身边时投来亲切的目光,毕竟在众多燥热的年轻人中,石野从内而外散发着清凉闲淡的气息。看起来,大家都很享受彼此的存在。 “石野叔叔!”远处传来呼喊,热烈甜美,带着风和云,也可能暗藏电闪和雷鸣。 石野一愣,他很久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听到自己的名字了,这让他略感尴尬,但很快便提醒自己,即将面对和相处的是一个十八岁正值花季的花朵,要尽量习惯她们的热与烈。石野撇嘴暗自笑了笑自己,笑了笑上了年岁的心境。 朝阳初升,花朵从阳光中跑来。石野手插在屁兜里,略向前探身像在躲避刺眼的阳光,曲着眼睛想看清那个蹦蹦跳跳的小鹿。一片森林之中,浓密的树叶形成一片一片的阴沉角落,只有一个空隙,阳光便不假思索的直射进来,那头小鹿就在光下,追着光奔跑,跳跃,欢快地忘记所有烦恼。石野看着她,竟不知觉地笑了起来,周身都感到放松和愉悦。花朵终于来到了身前。 “石野叔叔让您久等啦,您到了怎么也没告诉我呀!”花朵歪着头,歉意中带着些许嗔怪,似在撒娇。 石野这才看清六年未见的花朵,已经与当年判若两人。高挑的身姿,修长笔直的双腿,短裙包裹着挺翘的臀部,形成分明的线条,平坦的小腹微露,上身碎花的一字领上衣收紧在腹部靠上的位置,锁骨突出,一条马尾辫利索的扎在脑后,健康的肤色搭配精致的五官。倘若花朵走在人群中,石野是不会认出她来的,但他会任目光追随,这么健康、自信的女孩儿,闪闪发光,有谁不会想多看一眼呢? “没事儿,习惯早到。你好,花朵!”石野掩不住地笑着看向花朵,言语扎实冷静,眼里带着宠溺和欣赏。心里不禁赞叹,这是青春的模样啊,真好! 石野和花朵走在大学校园的甬道上,清晨的阳光斜洒下来,穿过两侧的梧桐树叶,落影斑驳。打在人的身上、脸上,游动着,是时光的列车徐徐经过,这一站是花朵微嘟起的嘴唇,下一站就是她小鹿一样圆鼓的眼睛,石野脑海中响起希腊女作曲家eleni的tovalstougamou,跳跃轻盈,合上花朵欢雀的谈笑,流动的树影,石野手插在兜里,心却变得轻飘飘软绵绵。石野走在花朵略后半步,花朵自顾自地聊着生活和理想,时而斜侧着身子想得到石野的呼应,时而干脆面对石野大步后退着行进,石野无力捕捉少女的轻吐,他把眼前的声光神色只当做一幅不可多得的艺术品,浑然天成,撼动人心,哪怕早一步,便静得乏味,晚一步,斜刺的阳光又不够柔和,刚刚好的花朵,刚刚好的美,时间是可以被意念操控的吧,石野有些分心,他分明感知到时间留在光影中的痕迹变得缓慢而悠长。 “石野叔叔,谢谢您陪我来,本来我还挺紧张的,但是有您陪着就觉得放松了。”花朵忽然面对石野站定,认真地说着感谢的话。 “何来紧张?”石野笑了笑。 “我一个理科生,来考编导专业,感到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啊。” “哦?你是理科生?不过,看你的整体气质,我以为你报考的是播音主持。”石野讶异花朵竟然是理科生,但很快就被自己的理智压倒,只是偏见作祟。 “是呀,我喜欢数学,物理和天文,它们有一种秩序的美,还有一些神秘,似乎我向深处走去,能洞见更广阔的世界。同时我也着迷探究真实的东西,拨开表面,看到一些规律或者一些……”花朵说起这个话题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眼神里是银河的广袤与深邃。 “一些什么?”石野暗叹女孩清新单纯外表下一颗琢磨不定的心。饶有兴致地想要走到深处一探究竟。 “一些不堪?或者一些不容世俗有悖常理的……层面……”说到这里,花朵严肃的表情中透露着少许心事,但一闪即过,如果不是石野敏锐的洞察,恐怕它就流于空中,随着梧桐树的清香飘远了。 石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恍惚中似乎看见了花朵的门,但是又无法接近,他闻到清馨中混杂着其它气息,说不上的一点点压抑笼罩在石野和花朵的上空,“她的门关上了。”石野脑海中回荡起夏岚求助时的话,那我能否靠近呢?能否打开呢?此刻,石野对面前这个天真烂漫又略带神秘的姑娘充满了好奇,超越了只是想帮助夏岚的好奇。 花朵见石野陷入沉思,赶忙挽起石野的胳膊,拉着他说:“咱们快走吧,面试要迟到啦!”语气又轻快起来,仿佛那些略带沉重的话题未曾谈起,转瞬即逝间,人们分不清哪些真实发生了,哪些只是头脑中的异响。 第一场是才艺展示。花朵随着另外九个考生一同进入了偌大的舞蹈教室,教室的一边依次列开五位评审老师,另一边是面对场外的巨大落地窗。同学们在场内的表演一览无余,有的学生上台进行了朗诵,有的学生表演了独角戏,还有的学生带着乐器……石野站在远离等候人群的一个角落,观察着落地窗里一个一个默片,还有评审老师的细微表情,老师们掩藏着自己的丰富细腻的情绪,严谨管理着表情,以免给学生误导,但是他们逃不过石野的眼睛,他乐于对这些细微之处进行揣度,这是他平日观察行人姿态的一种延伸。 舞蹈教室外人声嘈杂,各处候场的学生在和家长交流着在不同面试过程中的感受,一股紧张的气氛包围着这片狭小的空间,石野避到一角,仿佛置身世外的观众,眼睛紧盯着舞蹈教室内的一举一动,此刻花朵缓缓走到舞蹈教室的中央,一排评审老师的前方。石野和落地窗之间穿行的人络绎不绝,但在石野专注的目光中,他们都并不存在。世界上只有他,一层玻璃外的花朵,花朵四周从木窗外射进来的光。花朵什么时候换的衣服?石野看着一身黑色紧身舞蹈服的花朵诧异地想,真是个很独立自由的姑娘啊。 花朵的马尾高高盘起,把五官衬托得更加精致和小巧。虽然隔着一层玻璃,石野听不到屋子里在放什么音乐,但他看着花朵缓慢的伸展,柔软的闭合,轻盈的跳跃和猛然间爆发的力量又瞬时收缩起来,脑海中想到了nathaliemanser的那曲fairies。她的力量蕴含在舒展的体态中,只在最需要的时候能看到爆发的一刻,眼睛里带着忧伤,眼神没有看向评审获得讨巧的认可,而是完全沉浸在舞蹈当中,沉浸在音乐的节拍里,沉浸在肌肉的张与合,沉浸在跳跃时踏起的灰尘中,石野看着花朵的舞姿,竟也伤感起来,时间再一次凝固,眼前晃动的行人停下了脚步,像一尊尊雕塑暂时屈从于时间的停滞。石野穿过僵化的人的丛林,向落地窗靠近,他被莫名吸引,他看到一只鸟在绝望里潇洒游弋,一块冰在灰烬里挣扎融化。石野想更进一步,但被一层薄薄的玻璃阻隔,那玻璃能透光,能看见美,看见花朵,但他就是走不过去,触不到,他明白这样的宿命是属于自己的,如同极光的变幻多姿永远无法触及。 石野读懂了内心泛起的波澜和忧伤,他的头抵着玻璃,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那个破碎的舞蹈的鸟儿怀揣着秘密飞向了脑海的深处、远处……从晨光中初见花朵,到此刻灰烬中翻飞的鸟儿,石野感到自己在一步一步走近森林中的木屋,他听见脚下堆积的落叶发出窸窣的声响,听见心跳在沉重而有节奏的敲击,那里一半藏着恐惧,一半藏着期望。木屋就在那里,用整片森林的声响召唤石野将其打开。 花朵雀跃蹦跳着从舞蹈教室出来,已经又换回了一字领的碎花上衣,从那只忧郁的飞鸟变回了花朵,教室外依旧人头攒动,穿过来来往往的陌生人,花朵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远处角落的石野,低调挺阔。石野似乎心有灵犀一般朝这边看来,和花朵的眼神撞个满怀,露出毫无中年人质感的灿烂笑容,花朵被这么灿烂的阳光浇灌,躲闪着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向石野跑去。石野展开双臂,拥抱了荣归故里的飞鸟。 “恭喜你,花朵。”石野坚定有力的声音带着鼓励和兴奋。 “结果还没出来,您怎么就恭喜上了。”花朵略有羞涩。 那只沉郁而热烈的飞鸟在石野脑海中挥之不去,它飞翔或停落,盘旋或鸣叫都在燃烧着自己的生命,热切奔向……死亡!石野思绪掠过,惊觉不妥,但这死亡的讯号已经蔓延开,散布在神经的节点。 “因为……我看到了……生的力量,不,生命的力量。”石野快速安排着措辞,掩盖着隐忧和不安情绪。 花朵听闻,右侧嘴角轻提,似笑非笑,温婉中带了一点点心事。“您看出了我舞蹈里的精髓,这真是值得记住且美好的一天!” 石野看着眼前的花朵,刚刚这一笑像极了夏岚,深邃的眼睛中埋藏着无尽的秘密和忧伤。 “刚刚这神情,真像你母亲。”石野看着花朵,仿佛看着夏岚。 花朵眼神躲闪了一下,用一个敷衍的笑结束了话题。 花朵从此变成了石野的跟屁虫,常常下了课就去咖啡厅找他。石野看书、写字、观察、思考,在脑海里构建复杂咸腥的故事,考察历史的可信度,比较同一题材不同作家作品的特色,琢磨一道菜用冰糖上色和用绵白糖调味的细微差别……他走在街头和书籍的巷道,有时平坦开阔有时逼仄嘈杂,无论哪一种面貌,在石野看来都是自我之外的真实生活,都值得流连或至少打一声招呼。他相信作为人,精神世界的纵深足以淹没顽强的信念和意志,需要跳脱出精神之外,捕捉自身外存在的细节,带着烟火气的温馨或者鸡毛蒜皮的争论。石野坐在咖啡厅的老位置,从午后到黄昏,他自成风和海的漩涡,庞杂的涉猎与思考形成巨大的能量场,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格外稳定和安静。花朵下了课就坐在他的身旁,完成作业、阅读书籍、很少交谈,两个人在各自运行的轨道上自得其乐又互相默默影响。花朵有时叼着笔看向窗外,思维的宇宙此时浩渺激烈,石野一抬眼看到专注地花朵,一幅美妙的少女图便展现在眼前,和四周明晃晃的灯光,开怀大笑的临桌客人,初上的华灯形成强烈反差,那么沉静,但石野又仿佛能从她闪烁的眼睛中看到星际间球体碰撞的火花和碎片,它们被一颗晶莹的眸子阻隔,每当这时,石野总产生强烈的好奇,这个令夏岚苦恼的姑娘,你的脑海中有怎样深不可测的奥妙呢?有时花朵会寻着目光看向石野,两个人相视一笑,并不言语,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在各自的小宇宙中遨游吧,炸裂吧,欢心或落寞吧!石野从花朵的身上看到了孙武的“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好奇之余带着怜爱。 那天,石野读书有些心不在焉,早已过了下学的时间,花朵没有来,这让石野心绪不宁,一会看看窗外,一会又迫着自己读几页书。他发现了自己被牵动的心思,闭上双眼,沉稳的呼吸调动起身体的觉知,一呼一吸分明缓慢,石野在呼吸间努力让自己回归自我,不受牵制,当他数到第102下呼吸的时候,周围的一切才再一次安静下来,石野大脑的思路才变得畅通和清透。他的手搭在书页上,干净的指甲,修长却并不纤细的手指,关节处深重的纹路,石野盯着这些纹路,把手蜷起、张开,再一次蜷起,张开,纹路在每一次活动的过程中都毫无悬念的深重、甚至更加清晰,如同一棵老树的年轮,一圈一圈,一道一道,抗拒不了,这是大自然的恩典,启示渺小轻浮的人类,终有一死的秘密命运。石野想到这些,平静了许多,他需由衷接纳死的命运,才不至被眼前的虚妄和贪恋啃噬,悸动的心绪才不会让自己感到羞耻。他重又回到书中,继续读着博尔赫斯对太空旅行的奇特论述。 “石野叔叔,我想和您说说话。”石野让自己平静下来后,完全投入了书里,不知过了多久,花朵竟站到了眼前。石野顺着声音困惑地抬起头,花朵慌张的站在眼前,仿佛刚刚从哪里逃脱出来,马尾辫的两侧头发零散的垂着,有几根还横挂在颧骨上方,石野站起来想帮花朵把头发捋顺,手略抬还未至胯,便落了下来,又觉不妥,顺势指着对面的椅子,说了句“坐下说吧。” “石野叔叔,我们走走吧。”花朵眼神直直地看着石野,一动不动,语气坚定。 石野这才想起来看了眼表,八点半。 “你……吃饭了吗?”石野隐隐感到花朵刚刚遇到了什么事情,或者和夏岚吵架从家里跑出来了?这样突然的出现,令石野很担心。 “还没……”花朵可怜兮兮地撅起了嘴。 “走,我给你做点儿吧。”石野果断地要带花朵回家,他想或许借此机会能好好解开他们母女的心结。 走在路上,石野简短地给夏岚发了信息:花朵在我这,放心。 夏岚很快回信:放心了。总添麻烦。 街上路灯和霓虹都很明亮,下班的人已经归家,晚归的人都踉踉跄跄,石野和花朵漫不经心地朝家走去,一路也没有说话,石野不想揣度更多内容,她在等待花朵准备好,向他倾吐。 饭后,石野和花朵坐在客厅的餐桌旁,灯火通明,石野刚一进门,就把家里的灯都打开了,似乎这样,才能让他感到恰当和安心。 “石野叔叔,你平时在家也把灯都打开吗?太亮了吧” “亮一点好啊,亮一点看得清楚。”石野礼貌的笑了笑。 “嗯,亮一点好!您知道么。在我上高一的时候,有一年夏天……”花朵仿佛陷入了回忆,自顾自的讲起故事。 石野认真地看着花朵,听她说着话。 “那天特别热,因为是课外班,我穿得也不多,晚上上完校外数学课都九点半了,我想趁热打铁干脆把练习题做完再走好了。” 石野隐隐感到,即将有很重要的事发生在这姑娘身上。 “数学课的老师和您年龄差不多大,个子不高,戴个黑边的眼镜,平时说话声音也不大,还总是笑眯眯的,我总暗下管他叫小笑眼儿老师。”花朵说话的样子就像在回忆一段美好的往事。石野心想,恐怕是我多疑了吧…… “大家很快就都走了,我自己坐在位子上,那天的题做起来很顺手,只有一道题我怎么也没有思路,这时小笑眼儿老师进来了,问我为什么还不走,我说有道题做不出来,正着急呢。小笑眼儿老师便笑眯眯地冲我走了过来。”花朵的眼神渐渐看向窗外的黑夜,仿佛那里正播放着自己回忆里的画面,笑容也随着眼神离开了这间屋子。 “他冲我走了过来,蹲跪在我的身边,亲切地问我哪道题不会,我浑身一激灵,感到一阵冷风吹进来。当时我太紧张了,也不敢动,给他指了指我不会的那道题,他……” “他怎么你了?”石野严肃地焦急地询问。 “他把手放在我的腿上,一边轻轻地拍打,一边说这道题老师上课讲过了,是不是没有认真听讲。不过因为他很喜欢我,愿意重头再给我讲一遍,但是要我报答他。” 石野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子上,他很久没有过这么愤怒的感觉,他按捺着内心想要杀人的冲动,尽量克制自己听花朵把话说完。 “我感到气氛不太对,也很害怕,不敢动也不敢说,只是点了点头。” 石野冷峻地直直盯着花朵,内心已经翻江倒海,手在桌子下边攥成的拳头崩出了青筋。 “小笑眼老师左手指着卷子给我讲,右手……右手……顺着我的大腿向裙子下边摸去……”花朵看着石野的眼睛,这句话说得很慢,很轻,很柔。 石野突然感到大脑一片空白,理智已经完全驯服不了身体和愤怒,狠砸了一下桌子腾地站了起来。“他现在在哪?你妈妈知道吗?”连续的问题脱口而出,每一个字都带着仇恨。 花朵眼神突然温柔起来,天真地仰头看着石野,左手托腮,咪咪笑了起来。这让石野感到有些措手不及。他读不懂花朵表情里的内容,更加困惑。 花朵不紧不慢地说:“石野叔叔,你相信这个故事吗?” 石野不知所措,刚刚强烈的激动和恼怒让他头脑发麻,四肢冰凉,转瞬的变化更是像是一柄长剑刺穿心脏。大脑已经完全失去了正常思考的功能,被花朵言谈拨动,如上天入地般浮游在了一片混沌之中,看不清过去,听不懂故事,认不清自己复杂的情绪,更不认识眼前的少女——花朵。 花朵仿佛看穿了石野艰难迅疾的心路,靠在椅背上酣畅淋漓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不停歇,上气不接下气,没有终点,回荡在通明的房间,穿透出去,整个夜空都是花朵放肆的笑声。 石野像个阳痿的男人,低垂着头,看着已笑不自知的花朵。作为男人、作为石野叔叔、作为石野、作为成熟和理性、作为夏岚的同盟……石野混乱一片,无法思考。 花朵渐渐收敛起肆无忌惮的笑,仰头看着表情复杂的石野,拉着他的小臂,温柔地说:“石野叔叔,你别生气了,我错了。” 石野头脑里刮起了骤风,飞沙走石,方圆百里,尘土飞扬。花朵曾经的遭遇是否真的发生过?即便这是个编造的故事,她讲述时惆怅和复杂的眼神那么真实,类似的场景或伤害是否也存在?在戏谑的表面她的内心世界到底什么样子?边界在哪里?我,石野,为什么会这么愤怒?只是出于正义吗?石野想到此处,感到不寒而栗。正义这个词对于石野来说太遥远了,这只在中学品德书中常被提起的语汇,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世界,对于混沌不堪的人类社会,石野尽量规避这些政治正确的旗号和标语,它们太沉重也太庞大,石野内心的天枰只承受得起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的自我审视,它们不宏大,不高贵,不美好,只能将它们归于不那么贪婪,不那么虚伪,不那么十恶不赦而已。在不能窥见真相和全貌的时候,石野从来都是冷静理性和逻辑清晰的,此时情绪的失控,本身就暴露出了超越道德感的人性的一面……石野闭上眼睛,他感到自己即将在暴风之后寻找到风起的源头…… 他的小臂感受到来自花朵柔软的手指,它们通过皮肤表层的神经刺激到石野的大脑,思绪被打断,他睁开双眼,看着一双剔透的温柔的眼,石破天惊一般理解了“占有”。他仿佛走到了情绪的源头,但这个地方是一片禁地,他胆怯地抬起手臂,从花朵的指尖滑过,匆忙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灯火,还有窗上自己的脸,它如此苍白和苍老,千帆过境,回天乏力,过去的是岁月,留下的只有独自叹息,才是属于他的真实的生活。 石野从风暴中艰难脱身,长长地叹气声盖过了窗外的黑夜,低声说了句:“你没受伤害就好,我不生气,叔叔送你回家。”挺拔的身姿突然坍塌了一样,佝偻着,怎么看都是个老头的样子。 花朵像一只犯了错误的小动物,安静地跟在石野身后。她原以为自己精心铺垫和设计的一幕顺利展开,能让自己快乐一些,但此刻夜幕中石野颓唐的背影和刚刚房间里带着红色血丝的石野的双眼都让她无法如愿。她想上去抱住他,但夜太黑了,花朵感到自己迷了路。 路明和木然 路明所在的研究室刚刚完成一个大项目,前期夜以继日,整个研究室沉浸在攻克难题的忘我状态中,今天项目组聚餐庆祝。路明为这个项目更是废寝忘食,这一刻尤其开心,更重要的是,她终于能休假了,终于能和木然去海岛度假,这是他们俩一直以来的愿望。 聚餐接近尾声,路明给木然发信息“来接我好吗,有好消息告诉你哦。” 路明没有等来木然的回复,自然没有人来接她。同事们纷纷散去,路明站在空旷的酒店门外,一丝凉意掠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一身纱裙和浅白色高跟鞋使她看起来格外孤单和瘦弱,路明左右脚交替着站立等待出租车,平日运动风的路明总是会败在高跟鞋的折磨中,但今天疼痛并未影响她的心情,她迫切的想赶紧回家告诉木然自己休假的好消息。 出租车停靠在小区门口。路明双脚得到缓解,一下出租车,顺着小区一排昏黄的地灯,她轻快地滑着步子跳跃起来,左手提着包,右手提着裙角,嘴里哼着陈绮贞的《旅行的意义》,明明是一首略有伤感的情歌,却被欢快的路明唱出暧昧,这个夜这么安静,或许就是在等路明赋予纯粹的快乐。 路明旋动钥匙,推开门。屋子里漆黑一片,“木然不在家?”路明有些诧异。她熟练地把手伸向灯光开关。这是木然的家,自从她和木然在一起,便搬了过来,他们已经在一起三年了,这里对于她也便是家了,每一个细节都了然于胸。 “别开灯。”木然冷冷地喊了一声。 路明吓了一跳,随即站在黑暗中关上了门。她尽力适应黑暗中的房间,试图循声看到木然。这样黑暗中的摸索对于路明来说并不陌生,她曾经多少个童年时光,就是在昏暗中度过的啊,路明想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她慢慢适应了黑暗,房间被窗外灯火和月光照得清晰可辨,她看见木然坐在工作台旁,正直直地看着她。路明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暴躁、压抑、无理取闹,刚刚的欢快已经完全不见踪影,路明像换了个人一样,成熟冷静,熟练地把包放下径直走到木然身边,跪在他的身旁。 路明仰头看着木然,想从他无情的神态中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从而能安慰他,了解他情绪的源头。路明对于木然情绪的颠簸甚至暴躁已经渐渐习惯,安抚他成了路明的一种习惯,如同当年不断阅读并且在战战兢兢中体谅自己的母亲。即便这样的日子充满不安与疲惫,甚至需要摒弃自我尊严,但是木然这种不加掩饰的暴露和不稳定的心绪总让路明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是一种爱的连结。她曾深深的在自己的母亲身上体验过这样的爱的互动,母亲是需要她的,她的需要没有边界,无所顾忌,路明的牺牲与成全,是母亲在自我不安的生活中施舍给她的美意与机会。如今,木然接管了这份恩典。一次次情绪的爆发,不明来由的暴躁,创作遇阻的发泄,从诋毁到谩骂,如果再配以一些酒精,这定会是个格外绚烂的时刻,玻璃飞溅,拳脚相加,嘶吼与尖叫,拖拽与强暴,路明弱小的身躯,内里或许有一整片宇宙,她活得欢快也卑微,有曼妙的身体也伤痕累累,她沉醉在被需要的安全感中也挂着泪珠舔着被羞辱的心。每当她像一条死狗,被棍棒痛打后的死狗瘫死在床上,赤身裸体,毫无遮掩,从外到内都被强暴、使用甚至撕裂,她都会异常冷静或者说冷酷地问自己,这就是我的生活和命运吗? 往往,夜海波涛汹涌,清晨霞光万丈,当木然清醒过来,他又会温柔地向路明靠近,用身体包裹住她,用嘴擦拭掉她的泪痕,用痛彻心扉的忏悔杀死那个暴躁的自己。每当此时,路明都抵挡不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柔情和无助,她明白,她需要他的无助,她爱他狂风暴雨后无人企及的柔软。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吧。就这么活下去吧。路明总给自己这样一个结论,作为安慰。 在黑暗中,路明依旧跪在木然身前,头枕在木然的双腿上,她想尽快走进木然的内心,带走他的情绪,不让他走向暴躁。 “和一群男人在一起挺快乐的吧!”木然冷漠的指责路明。 路明闻到木然嘴里的酒气,温热浓厚,心里不觉一紧,她隐隐担忧,这又会是暴风骤雨的一夜吧。 “木然你又喝酒了?”路明温柔中带着担忧和胆怯。同时瞥见了工作台角落的空酒瓶。 热浪袭来,窗口的风鬼魅地打着转在黑夜中舞蹈。月光冷峻,扫视着窗内这一对男女,男人瘫坐在椅子上酒气熏天,女人伏跪在身前懦弱胆怯。每颗星星上都站着一位琴师,黑色坚实的三角钢琴,棕色脆弱的大提琴,厚重憨笨的低音贝斯。他们蒙面而立,月光打在星星的一角,合奏起apparat的k&fthema,贝斯和大提琴跳跃着拨动琴弦,那夜空中看戏的小丑或亡灵在跳着部落的祭祀舞,长弓拉出低音,声声吐着鲜血,钢琴催着死亡的腥气蒸腾起来。 窗内慢动作配合着鲜浓的血色纷飞,男女随着祭祀的音乐舞蹈。男人抬腿踢开女人,女人仰面躺倒在地,男人抓起女人的头发,右手一挥,巴掌给了一个鲜明的节奏,女人鼻腔鲜血横流,眼泪混在血里也变成猩红的模样,落在地板上,一滴、两滴……男人并不过瘾,抓着女人的头发扔到工作台上,工作台上的调节器、模拟键盘和电子设备挤得七零八落,四散在地板上,女人护住自己的头想踢开男人,女人长着大嘴,在叫吧,在声嘶力竭的哭喊吧,星星上的乐手并不理会,节奏依然跳跃,面目冷静,小丑在笑,亡灵在哭,都不为这个女人吧,都是假象,都是戏。女人死到临头还在挣扎,每一个动作都拼尽全力,弱小的躯干也带着张力,这女人可真有劲儿。男人这么高大,一记拳头落下,女人昏天黑地,但她想活,她想活下去,哪怕是死,也要自己选择。真是个顽强的傻女人。男人撕开女人的衣服,扣子崩落,弹跳着欢快地舞蹈起来,这帮蠢扣子,它们只懂得和扣眼做爱或者在角落等待,它们可没心!冷漠的蠢扣子。内衣是黑色的,和这夜空混在一起,男人撕开内衣,撕破夜空,将女人翻转过来,女人还在大叫,仿佛叫声不停,她便还是她自己的主人。男人拿出自己的凶器,朝着女人连接宇宙和星空的洞口插去,女人疼得尖利嘶叫,蠢扣子安稳地落在地上,冷漠地看着这对男女的舞蹈,男人在月色中被亡灵缠绕,黑色的眼球里燃着火,面目狰狞地把女人一下一下撕碎。直到山洪暴发,精疲力竭…… 月亮被浓云遮挡,月色照不到星星,乐手落寞离开,音乐声暗淡,消失,黑夜里,一半是血液和精液的腥气,另一半是死亡在召唤。女人从工作台坠落,呆滞地躺在冰冷的地板,眼前有一颗黑色的蠢扣子,安静地和女人对望。 女人嘴角挂着红色的泪,面目苍白如雪,我还活着,女人竟然笑了。一旁出窍的灵魂,看着女人,也笑了。 木然踉踉跄跄夺门而出。关门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房间,留下路明和一地的碎片,效果器、调节器、酒瓶、扣子,撕烂的裙子和混着血的泪……路明泥一样赤身裸体瘫在地上,心跳的声音带着回响,左脸热辣辣的,但并不感到疼痛,呼吸有些困难,鼻子被什么堵住了,只得把嘴张开,口唇干燥得泛白,但她感到很累也很困,就都随它去吧,慢慢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睛。 路明听见孩子嬉戏的声音,周围一片绿色,即便画面很模糊,看不清是谁在追她,但她分明是那个在前边奔跑的小女孩儿,她们在草坪上奔跑,还在灌木丛里穿梭,女孩大汗淋漓,碎头发粘在脖子上,阳光明亮晃眼,男孩子追上她了,拉住她的衣服,她开心的仰头大笑,那笑从腹部穿越胸腔,从嗓子喷薄而出……路明被自己咯咯地笑惊扰,身体随着梦里的笑也颤动起来,她醒了,仍然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唯一带给她温暖的是梦里灿烂的画面和没来由发自腹腔的笑,路明想留住那种毫无顾忌的快乐感受,把眼睛闭上,回味梦里的细节,可是那梦,那孩童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闭上眼睛只看到母亲冷冷地在远处看着她,她被惊得赶紧张开双眼。 “我不想这样下去。”路明不由自主的自言自语,喉头翻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发出声响。 “我不要这样的生活。”仿佛有股力量侵入路明的身体,赐予她一次选择的权力,于是她果断的做出了选择。 这一切发生得很突然,也很安静。力量的生成在瞬息之间,一念和一念跨越了两个维度,在路明的身体里发生碰撞,最终凝聚成发光的原力,埋藏在一颗心型的器官当中。 她试图坐起来,才发觉浑身都在颤抖和剧烈的疼痛。此时身体和大脑联通,破败之处和流血的伤口都提醒了路明刚刚发生了一件恐怖至极的事情,只是很幸运,她从厄运中又一次逃脱了出来。在和木然交往的这三年,类似的暴力发生过许多次,她都侥幸活了下来,并且像被诅咒一样义无反顾奔赴下一场厄运。路明挣扎着挪动自己的身体,摇晃着一点一点收拾地上的碎片,她看着满目疮痍的情景,既熟悉又有了不一样的感受,似乎和她刚刚做出的决定有关,她有些混乱,但是这次确实有些事情发生了改变。她捡起效果器,用撕烂的裙子擦着地板上的血水……这次没有掉一滴泪,冷静地完成一系列动作,忍着疼痛洗了个冷水澡,躺回到床上等待黎明的到来。 路明不知不觉在床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当她张开眼睛时,房间的落地灯已经打开,整个屋子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恢复了往日的温馨和柔美。若不是身上和脸上的疼痛,路明会以为,那场暴力只是又一场噩梦罢了。木然见路明醒过来,倚在她的身边,左手温柔地抚摸着路明红肿的脸颊,眼中的怜惜和懊悔像要把自我吞噬和谋杀。 “路明,我是混蛋……”木然话未说完便哽咽起来,眼睛充盈着泪。 路明看着眼前温柔动情的男人,她懂木然,懂他的脆弱和压力,也懂他歇斯底里的无助,更懂此刻真实的发自内心的忏悔。正是因为这些懂得,使她一次又一次沦陷在木然暴力和忏悔的深渊中,也正是这些从童年起就熟悉的暴力与冷漠,使她深陷漩涡难以自救和挣脱。 路明看着木然无助的样子,大颗大颗的眼泪向下滚落,他心疼眼前这个病了的男人,就像往常的每一次。 “木然,我……”路明忍受不了柔软内心的煎熬,她想再一次原谅他,投入这个男人温暖的怀抱,想说出每一次都会说的那句“我们以后好好的。”可是这一次,话到嘴边,她怎么也说不出来,憋在心上嘴中,委屈得嚎啕大哭,像个孩子,既渴望得到即刻熟悉的拥抱,又无法回避成长的现实和需要。路明从那个神祗一般的选择开始,内心有一块儿松动了,开裂了,隐隐地疼了,疼到她不得不思考什么是活,什么是死,而思考伴随纠结和混沌,如在一片迷雾中莽撞的狂奔。木然从未见路明哭得如此伤心,只觉得或许这次下手过于重了,疼到了路明的心里,不知所措地把头扎进路明的怀里,抱着她一起哭了起来。 路明声嘶力竭哭了许久,像给自己埋下的种子,浇透了水。 是的,有些事情正在发生改变。 路明 路明坐在开往海岛的飞机上,听着机务人员做最后的安全提示,也是对她独自旅行的最后通牒,飞机引擎轰响,轮子还紧贴地面,这一刻与下一刻,便是这一念与新一念的分水岭。路明闭上眼睛,感受着飞机从缓慢启动到倾斜升空的过程,她的心在微微颤抖,如同负气离家的孩子,惴惴不安地等待一场无力控制的暴风雨降临。但她真的在气什么吗?并没有,她对木然暴虐的一点一滴都因理解而接纳,又对木然温柔而细心的照料心存感激和不舍。只是从那个痛哭的傍晚开始,她便开始魂不守舍地在头脑里原地打转,失了方向,仿佛四面八方到处都是选择,但没有一个选择能令她感到安心和舒畅。孱弱的内心甚至撑不起一次完整而畅快的呼吸。渐渐地,她发现面对木然已经无法放松自然,总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总有个疑问在干扰她的日子,到底要怎么活下去?路明走投无路之际,心下一横,背着木然买了一张飞往海岛的机票,既然无法面对,就先暂时离开吧! 飞机穿过云雾,跨国大海,停落在东经120度,北纬15度的岛国。一下飞机,潮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机场有些破旧,异域的岛国人在阳光和海风的呵护下有着深棕的肤色,男人干瘦劲道,女人丰润光泽,这个相对落后的国家却带给路明意外的亲切,这里的一切都不断提醒她,过去已是过去,此刻就在此刻,截然不同的人文风景就是最好的证明。路明穿着深蓝色的吊带上衣和牛仔短裤,背着户外旅行的双肩包,与周围来去匆匆的游客,那些来自不同国家的各种肤色的游客融为一体,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来到这颗海上的明珠,即将投入大海的拥抱,他们便不再扮演城市人的角色,那些纷繁和病态,那些苦恼和纠结,即便无法抛掉,也都暂时储存在大脑深处,不轻易浮现。 路明在机场停留了一晚,等候黎明转机跳岛。疲惫和困倦袭来,她蜷缩在候机室的长凳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转机的人们,有的拖家带口,有的谈笑风生,来自世界的各地的气味混合着卷裹路明的困意,她感到自己被世界遗忘在某一个角落,但并不孤单,这样流浪和漂泊的时光使她孑然独立于过去的自我,使她与人类站在了同一水平面上,那些内心深处无尽的羞耻与自卑,那些需要舔舐冷漠才能攫取的爱意,都变得渺小不堪,都离她好远好远……路明感到内心有嫩芽在生长,身体在变得渺小,自我在变得渺小,伤痛在变的渺小,童年在变的渺小,而内在积蓄起了一股股力量推动着这棵芽苗变得粗壮起来。她从未想过,在异乡的一个小小机场,冷气把身体蹂躏得寒酸时刻,能有如此奇异的感触,能和这个世界用无声的语言说一句:你好! 路明带着笑沉沉的睡了过去。 路明被机场的冷气生生冻醒,她蜷缩在金属制镂空的长椅上,盖着行李里唯一一件长袖格子衬衫,枕着双肩背包,全身上下挑不出一件值得惦记的东西,头发蓬乱地垂在两侧,泛着油光的脸和此刻的寒酸相得益彰。路明倒很高兴,她从没让自己看起来如此落魄过,她总怕自己不够光鲜或者精致而受到冷落甚至抛弃,当然这样的担心或许她自己都没有真正发觉,但如今,真的看起来落魄了,油腻了,不修边幅了,也没有人会在意,想到这,她不禁有些尴尬,好像曾经的自己内心戏过于丰富,雪藏了本性里的潦倒和随意。 路明已经完全清醒了,但她想就这么腻歪着,不洗脸,不梳头,在这个遥远而偏僻的小岛,路明尝到了做另一个人或者说做真正自己的甜头,乐滋滋地坐了起来,睁着圆圆的眼睛,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专注观察着四周的环境。黎明的曙光金灿灿的,穿越小小的停机坪和候机大厅的铁栏杆,洒在陌生人的身上,也洒在路明的身上,它们不带暖意,却明亮耀眼,给人振奋的力量。一颗圆球,自身的光与热飞驰若干光年,来到路明瘦小的胳膊上,照耀着本地涂成黄色的小飞机的机身上,均匀分散给每一个候机的人,他们有怎样的过去?他们是善良还是恶毒?统统不在阳光的考虑范围内,这是一种公平吗?路明想到这,顿了一下,她隐隐感到公平,但她的理解力无法企及这里蕴含的大智慧与大和谐,她只感到被播撒了恩惠,她只想感激。是的,是公平的,路明忽然确定了自己刚刚思索的问题,我们都是带着丑陋生长的,对他人的恶毒与对自我的恶毒,从根本上有什么大的区别呢?她想到了自己过往的零碎画面,那些被他人伤害的时刻远远没有暗下里对自己的诅咒和羞辱来得更严重。对自己的仇恨,对他人的纵容,是自己一步一步促成了最终的伤害,路明从纷乱的局面里倒出了一根小小的线头,她的思索断断续续,甚至有些自己都不明就里,大脑像被操控一般,跳出了许多曾经没有达到的高度或者说广度。 广播里播放着准备候机的消息。路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迎着朝阳走向了飞往独立小岛的飞机,脚下轻快,全然另一幅模样,似是没有过去,不见未来的无耻之徒。 岛上风光宜人,白天人不多,路明漫步海滩上,浪拍着沙,风吹着发,裙摆飘动,从远处看去,这是一幅很美妙的图景。这也正是路明在出发前幻想的模样,下一步就要找一片阴凉,铺上沙滩毯子,晒晒背,看看书,耳边是风和浪的声音,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再思考一下那些困扰她的选择,从登岛第一天到第五天,沉浸在松散和无用之中。然而现实总无情,海也蓝、天也高,风不劲,人不多,路明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沙滩上,沙子又细又软却被太阳晒得滚烫,环保组织散喂的小野狗围在路明四周,虽然友好但并不可心,尖利的贝壳被冲上岸,一个不小心便扎到脚底,路明想象中的悠闲与放松完全被炙烤和紧张驱散,她面对大海,长长叹了口气,眼前的蓝灰暗了许多。可能这就是现实吧,烦恼总是烦恼,悲情无法被取代,即便躲到天涯海角,仍然无处遁形。路明正唉声叹气,看到远处驶近了一艘螃蟹船,白色的船身两边伸出桅杆,仿佛架在翻涌的海面,螃蟹船不大,随着波澜左右摇晃,更近了,路明隐约看到船上站立着四个当地小黑,在不平静的船上放声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看起来分外开心,船里还坐着两男一女,女人穿着运动比基尼,身材标致,浑身被海水打湿,和旁边的两个男人也是说说笑笑,两个男人穿着短裤,赤着上身,一个健硕,一个瘦弱。他们的螃蟹船停在了离海滩一百来米的位置,就在路明正前方。只见小黑跳下船,拉着船又向前走了几十米,便从船上拎下三个氧气瓶,另外的一女两男每人手里抱着许多装备,也是踉踉跄跄地跟在小黑的身后。阳光下,近处的海面泛着亮光,七个人完全不惧怕烈日,和海面的亮光一同闪烁起来,就像来自远海的三个精灵。路明被他们身上的野趣和欢乐感染,目不转睛的盯看着,仿佛自己多看一眼,也能变成这个模样,令她欣赏和喜欢的模样。小黑互相打趣着走近路明,恐怕是路明热切的眼神吸引了他们,他们朝路明心无旁骛的挥手,用蹩脚的中文大声喊着“你好!”“潜水!”路明被他们感染,把两只胳膊举得老高,挥动着,笑着,那笑和小黑的一样,单纯干净。那三个赤身的男女随后也走近路明,路明鼓起勇气问到:“你们是去潜水了吗?”潜水这件事对于路明来说像天方夜谭一样,那是勇敢者的游戏,那是与大自然的交融,那是平行空间另一群人的聚会,路明发自心底钦慕,但是从未想过自己离它的距离可以这么近。如今,三个刚刚从海下翻腾上来的人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那么明媚和闪耀,路明内心无法自持的激动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她就是喜悦,从心底感到的喜悦。 “是呀,今天浪不大,你今天怎么没下海?”其中一个男人亲切地回应路明,近处才看到健硕的胸膛和棱角清晰的脸已经被太阳晒得发出黝黑的光泽,透着健康和强壮。 路明被这么一问,倒紧张起来,置身事外的人忽然被归拢到一个遥不可及的团队,这滋味儿既兴奋又慌张。“我……我不会潜水。”路明露出尴尬的笑,她想草草收尾,以免暴露自己更多的孱弱无知。 “你如果想学,我可以教你。”男人自信热情地看着路明。 “这是教练,他教得特别好!”女人欢快地在旁边补充道。 路明惊异地看着眼前三个从海上踏浪而来的人,这是天意吗?一种无法想象的未来似乎就这么被打开,懊恼的海滩漫步就这么被改写?路明胆怯地看着教练:“我可以学会的么?” “哈哈哈,跟我走吧!”教练爽朗的笑声给路明安全感。她不由自主地跟在了教练后边。 从惆怅的失败海滩到螃蟹船忽现眼前,再到和三个人的短暂交谈,前后不过十五分钟,一段旅行的意义就在这偶然之间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人们只是跟随着所谓天意或缘分,那些前期的构想和计划,都显得愚蠢和可笑,微不足道的人啊,都是“下一秒”的俘虏,没有例外! 路明跟在三个人的身后,海风腥咸但清新雀跃,她喜欢这三个人,他们走起路来带着热浪,仿佛方向永远明确,每一步都带着力量和脚印。她加快了步伐,想要紧紧跟住,想要抓住热浪的余温,想要也得到一些力量。 教练把路明带到海岸边的潜店,向她大致介绍了潜水的含义并做了学习计划,从理论到三次下潜练习,持续四天,每天早上八点到店换潜水服,下午收船回店,最后一次安排夜潜。教练认真严肃地讲着计划,路明完全没有心思想其它的事情,瞪大了眼睛专心致志看着教练的眼睛,不敢走神,不敢大意,仿佛教练的每一个字都性命攸关。教练看着路明像一头受惊胆怯的小鹿,说着说着竟乐了起来。路明不明就里,呆萌得像个小孩子。教练笑着抚了抚路明的脑顶“别紧张,有我在。”那笑里都是灿烂的光和踏实的温柔。 路明被教练胸有成竹和宽厚的气场包围,看着眼前这个令人安心的男人,心里滋生感动,感到自己在做梦,在做一场新鲜有趣意味深长的梦。 人生啊,变化得太快,在一念和一念之间,在一人和一人之中,在一刻和一刻之下。我们活得那么用力,也不及上帝勾一下小指。路明来到海岸边,海的广阔与浩瀚还未来得及触动她的心房,命运交织变幻的无常倒先刺激了她的心念。 潜水理论课程结束,路明渐渐感到这项运动离自己并不那么遥远了,只是繁复的流程和注意事项,众多的数据让她感到格外紧张,她总是无助地看向教练,想要从他那里得到肯定和呵护的眼神。教练仿佛也懂她的焦灼,总是笑着说:“没事儿,我在呢,你不会出问题。”只是简单的一句话,路明便能心安下来。教练此时在路明心里是一种特别的存在,不是上帝,也接近于他,况且,这位近乎上帝的男人,还有结实的身体和温柔灿烂的微笑。路明在这生死存亡的重要人生阶段,毫无顾忌的依赖他,那种依赖干净透明毫无杂质,是一个弱小生命发乎天然的求生本能。路明很享受这样毫无顾忌甚至有些不知廉耻的依赖,这种安心让她看到了自己,真实的自己是胆怯、柔弱、需要被看到、被呵护的。她不用佯装“很好”,可以大声的说“害怕”和“我不好”,这是一种可贵的神圣的觉知。 要出海了,路明跟着教练即将进行第一次下海训练。那天海岸风浪很大,阴沉的云盖在天空,近海的浪翻腾起来,风把岸边的椰树吹得凌乱不堪。路明站在潜店门口,面朝曾经平静的大海,紧张极了,她既有些兴奋,又无法说服自己在这样的恶劣天气下坐船出发,这种不知前途的漂泊感再一次刺激着路明的神经。过去不重要,未来不明了,路明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等着教练,完全沉浸在大风大浪之中,一切烦恼都不敌眼前的风浪,都不能逾越此刻的飘零。路明感受到了一种超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强大宿命感,这种体验更开阔,更真实,将人从不可琢磨混沌之处解救出来,权衡利弊显得虚伪和狡猾,选择变得清晰和理性,她看着拍起的白色浪花,真心臣服于此,竟有些感动。 “嘿,想什么呢?”教练套着一个灰白色的斗篷出现在路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依旧温柔,露出皓齿,那么好看。 “正害怕呢,这么大风浪,我们还出海吗?”路明和教练说话从来都真诚和踏实,面对他总能把自己的嘴、脑和心连通起来,没有任何顾虑。 “这片海滩常有风浪,我们一会坐车到另一个方向的海岸,再说,有我,你别怕。” 教练简短的话,给了路明无限安慰。 来到另一片海滩,那里水清沙白,万里无云,海水清可见底,平静的海面光洁如镜,路明换好了潜水服,看着眼前的景色,惊叹不已,只是不同的方向,竟有如此大的差别,同一件事,做了不同的选择,竟有如此截然不同的结局。 螃蟹船载着三名当地小黑和他俩出海了。开出去好久,海岸变成一条线,船才停下。路明看着眼前更为开阔的海,内心除了紧张还有些感动,浩瀚,这就是浩瀚,路明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觉得自我的渺小。教练又和路明强调了一遍装配氧气罐和入海的注意事项,说得缓慢清晰,每说一句仿佛都要从路明略有慌张的眼神中看出肯定才行。路明心沉沉的,恐惧逐渐攀升,她忽然感到这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决定,我是要征服这片海吗?我怎么可能有如此荒唐的想法?我是我,海是海,我到底怎么想的?我为什么要和它融合在一起?路明被恐惧攫住,后悔得快要哭了出来。教练一眼便看出了路明的心思,双手扶在她的肩膀上,眼睛直直地盯着路明,缓慢而温柔地说:“路明,你只是换了一种和大自然相处的方式,这样的方式你还不习惯,但你学得很好,勇敢一点,接纳新鲜的方式。更何况,有我在。” 路明点了点头想,此刻还能怎样呢?心下一横,背起氧气罐,准备和教练入水了。 刚一入水,路明就感受到来自氧气阀的空气,她和教练漂浮在海面,尽力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她知道,一个ok的手势之后,她将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全然陌生的,从身体到心理都遥不可及的世界,并在那个地方完成一系列挑战。路明心里默默地数到三,对五米外的教练伸出ok的手势。教练点了点头,将放气按钮举过头顶便开始下潜,路明看着教练已经完全沉入海中,也将放气按钮举了起来。时间再一次扭曲,路明随着沉入海下,陆上世界的一切声响变得遥远而陌生。 安静,安静,安静…… 路明只能听见通过氧气阀呼吸的声音,整个身体被海水包围,深刻的融入,但呼吸自由而畅快,这让路明忽然感到轻快和兴奋,这一刻如同赴死的人找到了生的通道,也如同混沌的宇宙恢复了秩序。她的心平复了许多,从容的调整气阀,做好下潜的耳压平衡。教练悬浮在她身前三米的位置,向他伸出ok的手势,路明骄傲地回应了ok,一切就绪,那片海深沉而安静地容纳了路明。 竟然如此安静与柔和,路明感动着被接纳和包容的爱,她从海水的静谧中,从四周小鱼儿的自在中,从阳光射入海底的线条中,感受到了全然的接纳和平静,路明作为海中的又一个生物,自知哪怕丑陋不堪也是摇曳多姿的,也是被大海包裹着温柔相待的。 在海下大约六米的位置,教练要考察几个潜水动作,平衡、游动……路明一项一项都做得很出色,或许是大海给了她身心的安全感,她变得格外自信和欢快。最后一个动作,教练要求路明拿下氧气阀门,闭气,摘掉面罩,睁眼,再闭气戴上面罩,排水,最终叼回氧气阀门。这一系列动作需要路明真的像一个水下的动物,不借助任何工具和辅助,停留在海底,滞空在海水的包围中。路明感到有些紧张,她看了看头顶的海面,离她那么遥远,她担心海水灌进鼻腔,担心紧张之下大口呼吸,担心……在她无尽担心时,教练给出了开始的示意。 路明从嘴里拿出了氧气阀门,紧闭着双唇,窒息感一下子翻涌上来,那是死亡的信号,路明紧张地寻找阀门口,想把它塞回到嘴里,但是阀门口浮游在身边,她笨拙地乱抓一气,也没能准确捕获到,路明越发慌张,窒息、死亡、无所适从、无路可走,路明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完全丧失了理智,然而此刻她的大脑只有一个念头“我想活,我想活下去!”那些令她感到羞耻的过去,那些排解不掉的心痛,那些卑微和自怜,那些不知该如何抉择的爱与不爱,此时都不堪一击,都不能阻挡路明想活下去的心意。“生活可以蹂躏我,碾碎我,这个世界都可以对我粗暴甚至永不爱我,但是,我路明要活下去!”她的大脑和内心在海水的涤荡冲刷下逐渐露出骨头,带着炽白的光。 路明在慌乱中从混沌一片变得澄明起来,似乎身体也随着开阔和坚挺,恐惧在缠绕包裹路明的同时,路明和恐惧融为了一体,她想活下去的心念如此明朗,在身体里根深蒂固,甚至在瞬间胀大,恐惧是土壤,也是伙伴。路明把心一沉,内心发出果断的声音“保持冷静,你不会死。” 氧气阀稳稳地被路明抓在了手里,她把氧气阀塞进嘴里,又能呼吸了,她活了,并决定再试一次。这一次她格外冷静,沉着地调整呼吸,每一个动作都在自我的掌控之下,每一个即将发生的状况似乎也在预料当中,她再一次拿掉了氧气阀,一切都安静如常,海水依旧柔和,阳光的线条依旧清晰明亮,她停了两秒,双手扶住面镜,摘掉镜子的一刻,海水汹涌扑向她的眼睛和脸颊,赤裸无着的身体,脆弱的心灵,路明此刻竟带着顽强的斗志嘲笑着自我,她若脱胎换骨一般,毫无畏惧,双眼在海中睁开,坚定的目光和射入海中的光线交织,形成美丽的纹路。海水灌进眼睛,眼波里除了泪还可以有海水!想到这,她笑了。向身前的教练比出ok的手势,充满魅力。 与海融为一体,被无条件地包容爱护,原来,就是这样。 石野 花朵从石野家走后,就再没有出现过。石野照旧每日出现在咖啡厅的老位置,照旧做着单调重复的活动,照旧边读书边思考许多看起来遥远又无用的东西。书看累了,便看看窗外的行人,脑子里放空的时候居多,有时也会想到路明或者花朵还有夏岚。 他常会惦念路明,尽管她来时匆匆,去时无踪,但她似乎走过了石野完整的人生,是陪伴石野从少年到成熟男人的一个梦,那种熟悉的感觉,不仅仅来自于一颗痣,石野在路明的面前可以是赤裸、放松且带着膨胀欲望的,他可以是无知的少年,任路明在他身上摸索和翻腾,也可以是成熟的爱人,看得懂路明忽而转换的情绪和泪水,还可以是理性的朋友,既能深入到路明的内心,也愿意敞开心扉和她分享细腻的感受。从路明离开的那一天,到偶遇路明和另一个男人手挽手走在街上的那一刻,再到如今,已经过去将近半年,他从急切地思念和等待已经慢慢消化掉内心和欲望的棱角,还有本就不多的疑惑和嫉妒,也随着时间变得浅淡,在极偶尔的时候,他会在梦里见她一面,醒来也不再失落,洗去一身大汗,也不多想什么。路明在石野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变成了存在,一个身心都与之保持着亲密距离的存在,可以不靠近,但也不会疏远。 夏岚呢?他想起夏岚的时候很少很少,头脑会在有花朵的画面里一带而过。夏岚的优雅、深邃和神秘,是石野可望而不可及的喜马拉雅,她美妙、神奇、端庄、人人仰望和倾慕,但她不属于任何人。她可以对任何人施以爱和微笑,但这爱隔着触不到的山水,这笑藏着琢磨不透的深意。石野不敢再深入想下去,下边已经开始膨胀,那是夏岚送给他的温存,是来自上天的恩典,是近乎宗教仪式的无可挑剔的赠予。从细节到感官体验,石野无法言说其中近乎于死亡的神圣一刻。这让石野常常产生疑惑,那时的光线、微风、声音都如同梦一样,真的发生过吗?真的不是幻觉吗?若不是已经难耐的坚挺的下体,石野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它当做现实收纳进来的。不过石野很清楚,对于夏岚,他只是某一瞬的悸动,这是来自身体和感官的背叛,他的心并未与夏岚有更多的纠缠。 花朵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她牵动他,她刺痛他,她羞辱他。石野在花朵的面前总不能成为一个人格完整而持重的中年人,他深深发觉,面对花朵,他需要有意克制,那些苍老的心境和“回不去”的落寞。他可以有恰如其分的言行做伪装,但他骗不了自己。阳光下像小鹿一样欢快地奔跑,活力四射的腰腹,心无城府的抱怨,忽而又变得沉静、故作成熟地讨论问题,甚至她戏谑地编造一件肮脏的往事,这一切都令石野着迷和困惑,他站在她的身边,像一个俗心大起的神父,卑微地逢迎着热辣辣的身体和思想,即便这身体永远不会属于他,这思想深处有着灰暗的死亡的气息,他都无法自拔地想要触碰和舔舐,这些发乎内心最深处的带着罪孽感的欲望既让石野深感卑贱和丑陋,也无法阻挡地变本加厉地激发着本能里的魔鬼,它们盘踞在石野的胸中,和火焰缠斗在一起,随着时间的延展,烧出的洞越发深邃,是深渊,不可测。石野常常胆战心惊,他不知这样的深渊会将自己带到哪里,这样不可控制的心魔会不会摧毁如今的生活,他既不可自拔地沉迷又无可奈何地尽全力克制。 然而,这样压抑本能与内心,这样扭曲的内在争斗,让他越发害怕见到花朵,害怕向深渊更进一步。 石野和花朵 高考终于落下帷幕,这一场中国当代学生角逐的盛会,内涵与外延都远远超越了它本身。这是发生在每一个人身边的,通过自身奋斗改变命运的机遇,这是人们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亲口所谈的一次人生积累与爆发,从家庭到社会无不对此给予高度关注,并深度参与进来。从某一个角度来讲,中国的高考是一场来自平民的狂欢与盛典,只是……庆祝的方式别具一格了些。 石野每天看着关于考生考题等等跟高考相关的新闻,对于他来说,高考回忆因为过于久远而淡忘,能够牵动他的,是今年高考大军中,花朵也在里边。石野在看到作文题目时会不自觉猜想花朵会如何选题,会有怎样的表现,在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一刻,石野很想给花朵发一条信息,问问她的情况,或者只是祝贺她,一个阶段终于结束了! 拿起手机,石野刚打出花朵俩字,心猛的抽动了一下,那些藏在深处的顾虑翻江倒海而来,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念一动,万念俱灰,这是命运的考验和惩戒吧。石野索性关上了手机,索性屏蔽掉想联系花朵的念头,一心一意看书吧,这日子明亮,阳光灿烂,晾在日头下,去去发霉的心,才是当务之急。石野再一次成功克制住自己,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晚上回到家,石野感到轻松许多,毕竟已经是中年人了,心绪还是能通过自我努力缕出个眉目,关了一天手机,杂念烟消云散,书看掉大半,这种自控的胜利和丰盈的收获,都让石野感到轻盈和愉快。 睡前,石野打开手机,进入几条广告,他习惯性直接删掉。然后是三条微信,发件人:花朵 “石野叔叔,我终于考完啦。我们庆祝一下吧。” “石野叔叔,您在哪里?” “石野叔叔,您的电话关机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石野看着一条紧似一条的追问,心乱如麻,本以为可以轻松度过的难关又摆到了面前。紧箍咒在这夜晚又响了起来,声如洪钟,催人心魄,他看着手机,想给花朵回一条信息: “花朵,祝贺你。”简单一点,不带情绪。 不,这样不好,她若追问为何关机,我该如何应答?我不想骗她,那太猥琐和卑鄙,但是我又无法直言不讳告诉她,我那些羞耻和可怜的心情。 “花朵,祝贺你,我最近很忙,一时无法庆祝了。”直接拒绝掉吧,不要再折磨下去,也不要让花朵有什么误会。 不,这样也不好,语气这么生硬,态度这么决绝,这……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不够坦诚,更是猥琐。 石野忍受着内心的纠缠和反复,他想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被自己推翻,他推翻的每一个自我,又都受到了新的自我的审判。石野从没这么慌乱和无助过,他审视着此时此刻的自己,为当下的石野而感到悲哀。 “石野,我怜悯你。”他扔下手机冲进浴室,打开凉水,在喷头下如同忏悔一般自言自语。 回到卧室,他感觉好了一些。仍然没有头绪,但内心平静了许多。窗外月光皎洁,风轻吹着窗前的梧桐树叶,一切如常,内在翻滚的心思和外在的朗朗皎月、清风蝉鸣混搅在一起,反倒让石野清醒了些。那些羞耻、顾虑、恐惧和自我审判,本身就不存在吧。它们是我心头的魔鬼,是我欲念在作祟,是虚妄的惩戒,此刻梧桐树叶散发着清香,石野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是真实的存在,这才是此刻我能够把握与拥有的!想到这里,石野决定把解决不了的虚空念头暂且搁置,入睡,也是真实的存在,是当下唯一正确而美满的选择。 石野关上了灯,刚刚起伏的心念让他疲惫不堪,很快便被扯进了梦中。 什么季节,你最惆怅 放下了忙乱的箩筐 大地茫茫,河水流淌 是什么人掌灯,把你照亮 哪辆马车,载你而去,奔向远方 奔向远方,你去而不返,是哪辆马车 ——海子《夜晚亲爱的朋友》 一阵急促的手机震动闯进寂静的夜,石野习惯把手机放在枕边,大约响了六七下,他才意犹未尽地从梦里回到床上,眼睛仍无法适应手机屏幕闪烁的光亮,眯着眼睛查看来者何人。 ……石野看来着来电显示,困意全无,坐起身来慌乱地按了接通键。 “喂,花朵。”急切,石野担心。 电话那边没有声音,嘈杂的音乐声透过听筒把安静的夜撕扯开。石野不觉皱了下眉,强烈的鼓点已经无法让石野的心脏安然舒适,更重要的是,对面只有音乐没有人声。 “花朵,你怎么了?在哪里?”石野不安的询问,刚刚清醒的神经还没有带动起身体的各个器官,嗓子还在休眠,声音沙哑。 石野安静地等待对方回应,可能过了三秒或者五秒吧。但石野不安的联想以已经疾驰起来,各种各样的危险占据了他的全部想象。 “石野叔叔……我……喝多了……”花朵带着醉意,含混不清的语言断断续续。 “花朵,你在哪,我去接你!”石野果断而严肃,言语间是担忧和心疼。 “我在……mix……”话还没说完,一阵呕吐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在那等我,我马上到。”石野不容分说,似在命令,令人安心的命令。 石野优雅的从容不见踪影,像一个莽撞的少年,勇猛、冲动、迅捷、焦躁地冲出了家门。夜晚的二环路灯火通明,车流见少但也无法满足石野飞车的速度,脚下的油门配合着转向灯,腾挪躲闪像一头猛虎变换着行车道狂奔。石野大脑一片空白,那些缠绕他的顾虑和忏悔此时都无足轻重,见到花朵,确保她的安全,是他唯一要做和想做的事。 车拐进工体大门,石野急停在mix门口,车灯像一双炽热的眼睛照射着mix门口的台阶。石野面目严肃,这样的表情已经在他脸上消失许久,这是内心焦躁的信号,而对于已经归隐田居的石野来说,生活里很难再有焦灼和躁动,那如流水的清淡日子,最强的波澜也无非是些无关痛痒的生活琐碎,而这也常被石野当作难得的生活调剂。如今把他整个人嵌入漩涡的力量,让他自身难保的引力如此强大,剧烈到让石野甘愿随波而动,心随意转。 石野一下车便看见坐在台阶上的花朵。黑色的蕾丝吊带挂在身上,又长又直的腿上紧紧地包裹着低腰紧身裤,纤细的手臂架在膝盖上、脑袋枕在胳膊上,顺直的黑发自由垂落下来,眼睛闭了起来,身体轻轻地前后晃动,努力保持着平衡,嘴里仿佛在念叨着什么,突出的锁骨反射着光照,长长的睫毛挂着泪珠,被泪水晕开的睫毛膏顺着脸颊形成一条细细的线,这是伤心的纹路。这幅画面同样动人心魄,迷途的少女在角落孤零零地等待解救,或者只是等一个温暖的拥抱。石野的心揪疼了一下,他后悔白天关机没有接到花朵短信,他后悔晚上看到短信却因自我内心的懦弱而选择回避 他想抛开一切,扔掉脑子里的紧箍咒去抱住花朵,语言苍白,用力地给她温暖才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但石野希望这份温暖和力量是清白而正直的,面对花朵,他对自我总有更多的评判和约束,仿佛手捧花朵,他的心也是柔软和娇嫩的,也是不染尘埃的才行,才能放过自己一样。所以,即便拥抱,也该在花朵清醒的时候,在更恰当的氛围下。 石野一步一步稳稳地朝花朵走去,安静地坐在花朵身边,中间隔了两拳的距离,这样的距离,既是保护,也是态度。花朵睁开眼睛,明亮的双眼直直地盯着石野,里边似乎包含了太多太多内容……思念?怨恨?期待?……石野读不懂,但他也无意弄懂这复杂的少女的心事,他只希望看到花朵平安快乐,这愿望仿佛也是对自我的约束。 “石野叔叔,你来啦。”花朵没有惊喜和雀跃,她安稳地枕在胳膊上,侧着头平静的说着,嘴角带着笑,含蓄的莞尔一笑。 “嗯,我送你回家吧。”石野像个老父亲,沉稳中带着央求。 “我喝酒了,喝了好多。”花朵眼角滴下泪来,但和她平静的语气并不同步,仿佛是一个人在说话,而另一个人在暗自落泪。 “嗯,没事儿,我送你回去睡一觉就好了。”石野笑了笑,宽厚的包容着眼前的一切。 “石野叔叔,你总是这样,没有态度、没有评价,没有好恶,总是这么宽厚,你总像大海一样,我只要跳进去,你就能稳稳地包围住我。”花朵边笑边落泪,有无尽的委屈一般撒着娇。 石野听着花朵的醉话,夏风翩然,他也有点醉了。 花朵调整了一下姿势,手托着腮,眼睛看向前方。好看的侧脸被光镶了一层金色,煽动的睫毛在金色中跳跃。 “活着好累呀,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相爱的人可以不爱,得到的可以失去,太阳升了又落,美貌也会远去,我的手上一无所有,我的心是空的,你明白吗,毫无意义!”花朵自顾自地面对黑夜和远处的车灯在诉说着,石野仿佛是夜空里的星星,闪烁陪伴,但无法靠近。 “那个舞蹈,您还记得那个舞蹈吗?它的名字叫灰烬。我们最终都是灰烬,因为我们活着的时候令人厌恶和丑陋,死了变成灰烬,才是一件恰如其分的事。”花朵语气一直平静,但声音里从有气无力变得笃定坚实。这让石野在旁边为之一振,脊背冒出汗来,他被眼前这个十八岁花季少女顽固而坚定的悲观所震慑。他甚至无法反驳花朵,从某种程度上,从某个角落出发,我们确实肮脏而丑陋,确实生无意义。但是这些来自宇宙深处的奥秘是不可轻易提起的,仿佛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谁提起谁便是罪恶的,生而为人的伤疤被揭露,是人类的叛徒。 石野想到这些,陷入两难境地。看着眼前深入宇宙的花朵如此悲观,无比心痛,但又无法为了减轻心痛而虚伪地驳斥和傲慢的鼓励。最终,他选择缄默。给自己和花朵至少都留些尊重。 “走吧……我送你回家。”石野深深叹了口气。 花朵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摆脱了石野的搀扶。自顾自向前走去。 石野跟在花朵身后,迎面的车灯笼罩着她。纤细的身体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脚步缓慢而飘忽,在光中是一道暗影,仿佛魂魄飘向光发起的地方,飘向她的归宿。石野看着这道剪影,想着刚刚花朵仿若自言自语的独白,内心涌上巨大的悲痛,这道暗影有着强大的力量和顽固的使命,他——石野——是抓不住的,只能如此刻,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既定的远方,在孤独中或者在绝望中走向毁灭。石野不知为什么会想到“毁灭”这个词,这个词太过沉重,但他确实莫名感到了恐怖的摧毁的力量,它充斥在花朵的周身,石野对自身的无力而感到悲痛,为不知何起的花朵沉沦的命运而感到无助。它们升腾在石野的胸中,无处可诉,也无法表达清楚,如乌云密布,只能等待雨落的命运。 他掏出手机给夏岚简短的发了信息“花朵喝了酒,我现在把她送回家,放心。” 花朵斜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目光直愣愣的,不知是在发呆还是有什么心事,石野车行平稳缓慢,和他刚刚二环路上的模样判若两人。花朵不开口,石野也是保持静默,他不想打扰花朵的深思,更重要的是他面对花朵的命运之轮也感到慌张和无助。两个人在同一个车里,两边霓虹的光一闪一晃照射进来,将全然的寂静分割成块儿,彼此的心事隔着银河,也并不想互相安慰和窥探,这样凝滞的时间和空间使两个人相隔万里。 石野将车开到花朵家楼下,在车灯的尽头是夏岚张望的身影。香槟色丝质的吊带居家长裙贴合着身体,在夜的晚风中轻轻抖动,光滑白皙肩膀略向内扣,两个小臂环抱在一起,看来站了很久,有了凉意。石野将车停在夏岚身前,看了眼花朵,花朵微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还挂着星星点点的水滴。 石野轻轻下车走向夏岚。 “石野给你添麻烦了。”夏岚依旧温婉,沉静,轻声表达着歉意。似乎这样的情况已经习以为常。 “花朵……睡着了……”石野想告诉夏岚花朵的内心似乎有许多心事,想告诉夏岚花朵的周身弥漫着绝望和沉沦,想告诉夏岚花朵似乎有很深的伤痕难以修补。但是石野不知从何说起,他更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感觉,那些来自男人第六感的东西,在石野看来是一种受命于天的能力,是作为石野独有的体质,但他无法把个中根据和缘由说明,这让他此时语塞,选择了沉默。同时他也感到聪慧如夏岚也一定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不必再通过他的口加深夏岚的担忧。当然最重要的是,他隐隐察觉到母女二人之间巨大的鸿沟,越是无声越是难以逾越,将自己的揣测过多地与夏岚交流仿佛是一种对花朵的出卖和背叛。石野无论如何希望能和花朵并肩而立,至少成为花朵最忠诚的守护者。 夏岚微笑着轻点了点头。“我把她叫醒。” 夏岚轻缓地拉开花朵一侧的车门,花朵本倚靠的车门打开,肩落在了夏岚的手臂上,一下子惊醒。她看了看夏岚,又看了看车下的石野,什么都没说,拿起包就下了车,腿刚一迈开,一阵眩晕袭来,向前踉跄了一步,石野一个健步冲过来和夏岚一同扶住了花朵。花朵推开夏岚,动作很轻但很坚决,石野敏锐地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敌意,暗浮在花朵对夏岚的细节中。 石野一人撑住花朵,花朵站稳看了看夏岚,又面对石野笑了起来,那笑容宛若晨星,灿烂纯净。“石野叔叔,您真好!”语气中尽是娇嗔和少女的依赖。 石野被这突如其来的特别的亲近拖拽进迷雾之中,不明就里又不知所措,他尴尬地看着夏岚,仿佛想要给夏岚一个交代,又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慌张地给任何人交代。夏岚的笑如同一年四季都温暖的风,她冲石野点了点头,似乎在说感谢,也似乎看穿了石野一头雾水的尴尬,给他些安慰。 石野内心稍稍平静了一些继而转向花朵,打算扶着花朵向家走去。花朵一把拉住了石野,双臂搂住石野的脖子,强行抱住了他,并在耳边高声说了句:“石野叔叔,谢谢您一直陪着我。”语气未变,甚至味道更浓。不同地是这一次,花朵下巴枕在石野的肩膀上,目光直直地看向夏岚,眼睛里是冷漠、是挑衅、是怨恨甚至还有一些胜利者的骄傲,如在示威。甜腻的声音与冷漠的眼神激烈地碰撞在一起,对于石野来说,他毫无察觉,而这一切都在夏岚的眼睛中,夏岚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女儿在自己面前略带夸张的处心积虑的表演,她沉沉地直勾勾地望着花朵,这次没有笑容,眼窝越发湿润,晶莹的水打着转,一眨眼,左边明亮的眼睛中流出了一滴泪,滑过细腻的面颊,落到地上。 整个夜空的星星都闪动了一下,天上又多了一颗。 路明 小岛的夜有海和月的奏鸣,一浪和一浪之间伴随着岸边椰树的摇摆,少了人群的喧闹,大自然在舞台上独留一盏聚光灯,开启了神秘的舞会。路明和教练今天最后一次出海,进行夜潜训练。经过了几天的下潜训练,路明身体变得更加结实,在大海中翻腾,在海面上欢笑,潜水镜在面庞上留下了印记,但那是自由与洒脱的记号,路明很喜欢带着这样标致的自己,她看着自己如何发生了一点一点从内心到身体的变化,那种强有力的生命的涌动使她常常莫名感动。 夜里的海底格外震撼,全部光线来自手里的电筒,一束笔直聚焦的光线打在珊瑚礁上,那里有各色小鱼在遨游,日和夜对于这些自在的海下生物们,并没有特殊的意义,时间的跨度和界限似乎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一切流动都是流动本身,没有节点和区别。正因为如此,没有紧迫与松散,没有珍惜与浪费,生命成为了生命发展的唯一目标,意义是荒谬的无趣的。这些小鱼在路明的身边悠闲而漠然,仿佛面对同类没有必要大惊小怪,于是路明也就承其美意,把自己幻化成了海底的鱼,摆动双腿,畅游起来。教练闪动手电提醒路明自己的下潜深度过大,存在危险,路明只得和更深处的海挥手告别,她看向光照不到的更深处,那里漆黑一片,如同黑洞可以吞噬一切,无法预见的黑暗,无法触底的边界,这些景象都出现在了路明手电照不到的地方,她深深而专注地看向黑洞,努力记忆此刻留下的感触,那不是恐惧,是一种敬畏,未知与神秘,它们的存在不断提醒着高傲的人类,自我中心的荒谬和可笑,路明看着它,心中升腾起虔诚地宏大的爱意,产生爱一切也爱自己的冲动。 路明跟随教练回到海面,圆月朦胧挂在天空,有别于城市的天空,这里的天无边无际、无遮无拦,云层遮住了星星,月亮显得有些孤单,但它照射在波浪起伏的海面,月光粼粼,像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暗蓝色的缎面,远处岸边的椰树高耸,宽大的叶子跟着风导向海的一侧,岸上星星点点的灯光跳跃起来,月亮就更显优雅温柔。路明在茫茫大海上探出头来,被眼前的景致吸引,再一次臣服于自然的美意和无所顾忌的施与。 “明天几点的飞机?”教练问路明。 他们坐在海岛巷道里的一间小酒吧里。酒吧没有围墙,和巷道融合在同一个空间,棕榈叶搭成天然的房檐,四角都是木质的圆柱,宽敞的酒吧里有精致的沙发和木桌椅,还有一个台球案,爵士乐若有若无的逡巡在温暖的灯光下,吧台很长,吧台后摆满了各色洋酒和啤酒,海风飘进来,互相熟络的客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显然这个巷道里的酒吧不同于海边的那些放着嘈杂迪曲的地方,那是游客的选择,而这里是常驻民的据点儿。他们夜潜从海上回来,路明的潜水课程就算正式结束了,路明提议喝一杯庆祝一下,教练骑着摩托便把她带到了这里。 “明天上午十点。”路明看着眼前的啤酒,心不在焉地回答。 这时,进来了四五个皮肤黝黑,健康的高大男人,他们看见教练径直走了过来。拍着教练的肩膀打招呼,言不语不多,显然很是默契熟悉,他们看了眼路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教练,路明很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微妙的眼神,脸红着把眼睛转向了吧台的远处。 “哈哈,别误会,这是我学生。”教练心领神会,气定神闲地解释了一句。 “难得见你带学生过来。我们去那边坐会。”几个人嬉笑着走向了远处的一张空桌子。 “这些也是教练,我们常常晚上在这里喝一杯。”教练看着路明解释了一句,试图缓解尴尬。 “明天一早我去送你,不用太早走,机场安检很快的。”教练不容分说地帮路明安排了第二天的行程。 路明举起酒瓶面对着教练“谢谢你,谢谢你教我潜水,谢谢你让我很有安全感,也谢谢你送我!” 碰杯,路明一饮而尽。 “喝慢点儿。”教练见状赶紧劝了一句,顺势也把剩下的酒干了。 “我来之前遇到很多困扰,感觉人生就像迷宫,绕不出来,反反复复没有进展和出路。但是这些日子,在海里,在潜水的过程中,我有特别多的体会,我……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和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路明又给他们俩各要了一瓶酒,等待的过程,她看着教练,平静地诉说着内心的改变。 “我能理解,在这里,有些人从挑战里或者海洋里收获他们未曾想过的体验,不过有些人,也不会。所以我常想,这个收获,更多还是这个人自我赋予的。只是这里提供了契机和环境……”教练边思考边呼应路明。 “那你呢?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路明笑着窥探教练。 “适合,我做过很多工作,在城市里,但是只有在这里,我感到放松和快乐。无忧无虑,真正的无忧无虑,不是暂时的逃避那种,你能明白吗?” “嗯……你没考虑过未来或者你没有任何顾虑吗?” “你看这些当地人,他们生活不富裕,也没有很好的医疗养老政策,但他们每天过得多开心,这里最喜欢的事就是唱歌和开party。这是一种现实,也是可以实现的状态。” “也就是说,他们大脑里只有“此刻”?” “对,他们没有为未来打算和担忧的习惯。”教练认真地进一步解释。 “你想试着像他们一样?” “对,我发现这样的状态也是一种人生,别太拘泥于某一种文化下的某一种追求或者习惯。把心打开,开放一些,与自己观念不同,不一定是不好的选择。”教练眼神越发澄亮,他在这样的人生选择中已经大获全胜,包容和开放的态度需要格外柔软,也需要完全丢掉自我,如同这间酒吧,四壁通透,海风才能贯通,海风里带着来自太平洋的热气和咸腥还有某一粒微小的种子,都在这件酒吧里浮荡,成全了所有的可能性。 “说得太好了!”路明拿起新的一瓶酒伸向教练,碰杯,喝下一大口。路明发自内心觉得痛快,再不是来之前狭窄的生路,亦步亦趋懦弱担惊受怕的自我。 “那,怎么也不找个女朋友呢?”路明微醺,眯着眼问。 “哈哈哈……”教练哈哈大笑,发自内心的愉悦包围在他俩之间。 路明歪头表示疑惑。 “在这个岛上,来潜水、冲浪、散心的人数不胜数,他们来自各个国家,带着自己国家不同的文化。但是大家都是漂泊的,至少到这个岛上,都带着漂泊的心,爱是短暂的,注定分离。这个……你能理解一种并不想扎根的情感状态吗?”教练试着想表达清楚。 路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这样的爱,没有负担,没有承诺,甚至都谈不上责任。但是它来了,你不能说,它就只是性的刺激,它本身也有复杂的情感诉求。”教练一本正经的谈论着他的感情世界。路明听得也很认真。 “想法相近的人,我们就有可能走在一起,不过,甜蜜却短暂。”教练意味深长的补充了一句。 路明半开玩笑地说“你觉得咱俩有可能短暂却甜蜜吗?” “咱俩不可能。”教练敦厚诚恳地看着路明。 路明顿生尴尬,脸一下子就红了。 “你并不喜欢漂泊,内心柔软甚至有些脆弱,你极为需要安定和安全感。而热衷漂泊的人,自我就是安全的孤岛。“教练严肃起来。 路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路明,我不知道你来岛上为了寻找什么,或者躲避什么,但这些日子,我看到你不一样了。“教练有些激动。 “那是因为你的陪伴。“路明眼睛里闪着光。 “不是的,是你本身强劲的生命力在推动整件事的发展,它指引你来到这里,鼓励你尝试和冒险,它还启发你变得更为强大,不断去寻找自我。路明,你的变化刚刚起步,你要相信自己内在的力量,在我看来它十分动人!“教练慷慨激昂地看着路明,一番言语掀动起路明内心的波涛,仿佛被人翻搅起漩涡,直直地来到海底,挖掘出潜藏在那里的珍贵原石,捧在手上,让路明看个清清楚楚。 路明不知该怎么回应教练,她自以为的孱弱无助以及暗涌的生命力量双双被他精准捕捉,在世界上的一个角落,一间小小酒吧里,一个相处不久的人,帮她画出了清晰的心理版图。 路明再一次举起酒瓶,笑着看向教练,泪水挂在眼窝,碰杯,一饮而尽。 路明回到北京便搬离了木然的家,她希望能通过彼此之间距离的调整给自己思考的余地。从海岛回来,内心积聚了力量,但是又不知如何妥善安置蓬勃的革新之路,如同初初的宇宙,一片混沌但是充满生机,烟尘、火花、生命体、一切看起来都微弱而新鲜,杂糅在一起没有边界也分不出条理,但是路明知道,在混沌中一定能跋涉出属于自己的轨道,也一定有力量和勇气掩埋旧世界的肮脏。 就是在这混沌中,那天路明和石野相遇了。从一根烟开始,从一颗痣吸引,彼此探索了各自的身体,触摸了柔软的往事,在还未深入的一天戛然而止。留下石野的慌张和疑惑,有了后来的故事…… 那时路明的离开很突然,似乎上一秒还在缠绵,下一秒就不见了踪影。石野的等待充满了困惑和无力,但探究一个圆满的答案对于石野来说也过于激进,他宁愿等待。这一等,便是半年,他遇到了夏岚和花朵,在母女二人的纠葛中,跌跌撞撞地寻找过去未可知的自我,那本以为淡然光鲜的自己翻腾出老朽和腐败,那是潜藏在一个男人身体里的病灶,不碰不疼,但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大张旗鼓地对自己肮脏的那部分加以修饰,除非,他虚伪到骗过了自己。 路明和石野 石野一早跑步回来,后背汗涔涔,面庞红润充满生机,似乎刚刚完成的五公里慢跑唤醒了身体的活力,蓄势待发投入到一天的生活里。清晨的曙光投射进屋子里,木质的餐桌被光度了一层金子,细小的灰尘在晨光中漫游,石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餐桌旁边喝水边思考这一天的安排。他喜欢这样心无旁骛的专注时刻,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和大脑,可以尽全力向前奔腾,这让他感到自己的活力在释放,这是一种充满年轻质感的时刻。 做完了一天的安排,石野起身洗澡,一天的一切要从此开始了!他莫名高兴起来。 洗完澡,站在浴室光洁的镜子前,石野看着自己精神焕发的脸,摸了摸下巴感受胡茬的长度,在脸上轻拍了一些海洋味道的护肤水,一阵清馨散开,混着浴室的热气,弥散到每一个角落,似乎能听到远处海浪拍打岸边,海风徐徐而来,石野双手支扶在水池边,定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绪又回到了送花朵回家的晚上。那个突然而至的拥抱,令他措手不及的拥抱,带着花朵身体的温热,却让人如此不安和惦念。他不懂花朵的一张一弛和若即若离,更不懂夏岚的沉默和冷静,他隐隐感到在一切看起来平静的外表下,在酝酿一场暴风雨,来势汹汹,不可阻挡。想到这些,石野轻松愉快的心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他在这些毫无头绪的暗涌中如同一只无处落脚的候鸟,只得跟着风的方向,拼命煽动翅膀,奋力飞翔,这些想一想都那么令人疲惫,但人的心就是如此奇怪,在疲惫中又无法抽离,无法简单的做到不闻不问,那些和心有关的东西,都是无形却又胶着的,它们摆布人的大脑和行为,确保人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中翻过既定的山,吃够预知的苦。 门铃响起。 这让石野感到诧异,在一个安静的清晨,谁会到访呢?他草草擦掉身上的水珠,套上短裤就去开门了。 门开的一瞬,万物生长。 她穿着黑色亚光丝质吊带长裙,两根窄窄的带子挂在肩峰,凸出的锁骨取代了配饰,低胸的前襟若隐若现着一颗小小的痣,裙摆自然垂落到脚面,一侧的开缝很长,风透过开缝灌注到裙内。 他赤着上身,半干的头发在鬓角滴着水珠,顺着脖子流到胸前,健硕隆起的胸部光洁笔挺,晨光从背面打来,像从高处和光亮中走来的罗马斗士。 她温柔一笑。 他惊喜交加。 她向前踱了一步,抬头直直地看着他“不请我进去吗?” 他难按激动,一把把她拉了进来。 两个人对面而立,石野喘着粗气,胸膛起伏,百感交集,他看着眼前的女人,仿佛再一次找到了契合的齿轮,强大的熟悉和安全感包裹住石野,梦境和现实中的缠绵冲击着他的大脑,她是他命中注定的骨头。 他的血液开始灼烧和奔腾,充斥进心脏、面颊和阴茎,身体不由自主地坚挺和膨胀,大脑开始肆意炸裂,绚烂的、血腥的、难以启齿的画面纷至沓来,他失去了自我意志,随着对面这个女人带来的强大磁场盘旋在空中,展开双翅,咄饮甘露。 女人的眼神变了,柔光取代了冷漠,这让石野更加充满力量和信心。他缓慢地靠近女人的额头,温润的嘴唇落在女人的额头上,滑落,落在眼睛上,滑落,落在鼻尖,滑落,落在嘴唇上,女人用柔软的舌头阻拦住石野,清风与蝉鸣,带着禅意的轻吻,两个人深入到对方的领地,靠唇齿激战。石野将女人环抱进怀中,两个人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双手在彼此的背部试探。石野顶住女人的小腹,女人身体像千万小虫爬过,酥软之下有意迎合住最坚硬的地方,石野感受到来自她的呼应,更加勇猛,手顺着丝裙开缝慢慢探寻着女人最隐秘的部分,他的手随着彼此急促的呼吸逼近目标,那里竟毫无阻挡,湿润柔软且自成跳动的生命,石野被如此宽容而开阔的接纳所震撼,心里一阵感动“路明为我而来,这是身心的表白和祭献。”一股热血再一次涌遍全身,鼓胀且坚实。石野在丛林中上蹿下跳,像一只欢快的发情的猴子,路明任由石野攀爬和抚摸,全心沉醉在眼前这个男人温柔而熟悉的田野中。娇喘逐渐取代了急促的呼吸,四周变得格外模糊,路明倚靠着石野,石野顺势抱起路明走进了卧室。 仿佛又回到梦中,比梦更浓郁,石野和路明周围火花四溅,终于,彼此赐予了这世上最美好和纯真的礼物,连通宇宙,遨游天际的时刻。 路明的出现让石野感到一切都回归正轨,那个从少年就做的梦终于回到了起点,那些不安的夜晚也有了寄托。这样的舒适和契合石野无法理解,这是一种身心的自然体验,如同森林中的昆虫和青苔,它们在各自的系统运行,但互相之间有着强大的连结和吸引,在同样的环境中共生,对彼此的存在有着天然的理解。 “你还会走吗?”石野和路明相对躺在床上。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放松地聊着夏天里各自的新发现和小秘密。 路明把手放在石野的脸颊上,轻轻地温柔地捧在手里,充满了爱意和柔情。 “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想让你走进我的过去。”路明没有直接回答,但这样的回应似乎包含了更多信任和亲切。 “你想去海边走走吗?” “非常愿意。”路明笑着回应,笑容里尽是纯真和欢快。 石野温柔地看着眼前的路明,内心既疑惑又感动,他不知道在路明消失的这半年多发生了什么,但此刻的她和那时的她判若两人,眼神不再漠然和惆怅,交流不再含混和犹疑,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透彻明亮让她更加饱满真实。这让石野感到安全。 距离北京最近的海大约需要车行六个小时,两个人简单收拾了行李,便出发了。 石野车开得很稳,从市内向高速入口开去,两个人安静地听着车内的音乐。空气里弥漫着不带情绪的等待。石野手机里的音乐种类很丰富,从李宗盛到痛仰,从交响乐到大提琴独奏,从爵士到摇滚……两个人似乎沉浸在音乐中,彼此没有交谈的欲望,也或者在各自空白的这半年还未填补的时候,发出一个交谈的信号还有些突兀和生涩。两个人都看向前方的路,虽然没有言语,但都敏锐的捕捉着车内一点点微妙的变化。 石野刚刚开上高速,音乐播放出科恩的“imyourman”……科恩低沉的声音充盈了车内的每一个地方,车窗外云层聚集,伸向远方的天空已经阴沉下来,高速两旁的树被暗色的天空衬托得更绿也更耀眼,或许会有一场暴雨,此景和着音乐倒是很搭配。石野的念头一闪而过。 路明听着音乐轻笑了一下,笑容并不欢快,是一种自嘲,很微弱,但是被石野立即捕捉到了。两个思绪平行驰骋的人终于在这一刻交汇在一起。 “怎么?”石野扭头看了眼路明。 “这是科恩唱的吧?”路明眼睛仍然直视着前方,似乎眼前流动起许多往事和画面。 “是呀,我很喜欢他。” “大约四年前,我第一次去男朋友家,他给我放了这首歌,很特别的声音。我印象很深刻。” “是不是勾起了你不好的往事?我换一首。” “不用换,确实好听。”路明微笑着看了一样石野,仿佛是感谢他的体贴和温柔。 “那个时候我很自卑,也很软弱,他对我的爱很炽热也很霸道,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他让我感到很有安全感,我很依赖他。但是和此刻与你在一起的安全感不同。现在回想,那个时候的我是病态的,需求也是畸形的。”路明自顾自地说着。 石野安静地听着。 “他安排我的生活,约束我的社交,呵,当然,那时候我也没有朋友,他就是我的唯一。包括在床上,他会很粗暴,会捆绑住我,甚至有时喝了酒,会强暴我。”路明说起这些,不带一点感情,像说着别人的故事。 “但你知道吗,我喜欢他这样做。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吧。他对我的喝令和强迫让我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我把身体、心灵和尊严都奉献出来,我才能感到自己的存在,也才能感到自己值得别人的爱。仿佛我的心有个巨大的空洞,只有丑陋和污秽的东西,只有对我的羞辱和粗暴,才能让我感到饱满和安全。” 石野单手扶住方向盘,把右手伸向路明,想以此给她安慰。 路明领会到石野的温柔,开心地笑着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可以放下,不再那么伤心,好好开车。” “好!”石野沉着地回应,把手重又放回方向盘上。 “这样的生活过了快三年,我渐渐意识到这种关系的病态和问题,我的心病了,那个黑洞是病灶,是我生命里的缺陷,似乎填积越多越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有一天我回到家,他喝了酒,不仅强暴了我,还打了我,羞辱我……” 路明没有说完,石野凝视着她,怒火灼烧着石野,眼睛里满是心疼。路明轻轻抚了抚石野的胳膊“我很好,我现在很好。等我慢慢说完。” “那一夜我没有睡,那是很不寻常的一夜,到现在我都印象深刻。以往我会感到自己的可悲,或者伤心地无可奈何。但是那一夜,我总感到心里有种不一样的力量涌动着,让我不自觉的想到必须要改变,想到自己或许可以选择一个不同的人生。但那个时候我还懵懵懂懂,不太清楚该怎么办。于是我一个人去了海岛,机缘巧合跟着教练学了潜水。”路明眼睛开始发亮,言语间有了欢悦。 “因为巨大的恐惧,我想到了死亡,想到了自我,在离死很近的那几秒,我变得格外明朗。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是想活下去的,那么我作为一个人,有权力选择任何一种活着的方式。”路明说到此处,炯炯有神的眼睛越发明亮。 “回来以后,我再一次尝试着和他在一起,也想再一次从旧的模式中发现病态的安全感是怎么回事。既然要好好活着,我就要努力治愈自己。我发现他是爱我的,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迎合着我的需要,那些对冷漠粗暴和堕落的需要。这是不是很难理解?”路明看向石野。 石野看着路明,心情平复了许多。“不,我能理解。” “最终我发现,是我自己的懦弱、自卑造成了这样的结局,因为自己从心底里不够强大,就只能习惯和依赖从小别人对待我的方式,只有我自己真的强大了,才能建立新的温柔的方式爱护自己。” “别人?”石野疑惑的问。 “是的。我的母亲。”路明平静地说。 “不过先不说她了。我和你认识的那晚,就是我即将去海岛之前,那时我很混乱,心里既没有答案,又知道不可如此下去。你那么温柔,你的眼神、你的爱抚、你的体贴和关心,都与我曾经体验到的所谓爱不同。我很慌张和害怕……”路明提起半年前和石野的相遇,回忆着那些温柔的瞬间,眼睛里充盈了泪。 “路明,我能懂了。”石野打断路明,给了她温柔的理解。 “我从海岛回来,慢慢理清了思路,试着为自己进行选择和改变。这条路好艰难啊。这是一场和自己的战斗,但我知道,我必须要赢。” “你一定能赢!有我陪着你!”石野坚定地看向路明。 路明微微一笑,投注给石野一个真诚的感激。 两个人的后半程更加轻松,伴随着音乐这条路既通向大海也通向了彼此的心灵。石野在路明的身边感到踏实满足,是一种由来已久的熟悉感,所谈的话题常常引起共鸣,即便各有态度,也都悦纳和理解。这样的关系在石野看来近乎完美,他们在日出时徜徉海滩,眼看着初升的光从淡黄到烈红,沐浴在光中的两个人,感受着时间幸福地流淌,海水平静清凉,生活的味道在真实的景致与柔和的交流中变得浓郁醇香。 “如果让我现在死去,我也不感到遗憾了。”石野面朝着海,脸上度了一层金红的光,说话的样子像在诵读诗歌。 “我们都会死的,能和你有这样的一段时光,就也感到不那么紧迫了。”路明呼应着。 “路明,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特别。让我感到人生完整,我说不出来什么是不完整,我的棱角和缺陷,你恰恰都能填补和契合。就是这样一种感觉,甚至这让我不得不相信有神迹的存在。” “可能我的心蒙了太厚的灰尘,一直在憔悴的呼吸和救赎,但我很感激能有你,如此温柔的你,陪在我的身边,理解我。” “因为我实在做不到不理解你,路明,这就是最神奇之处。我很认真的思考过我们,你、我和我们的关系,我发现,这其中并不是冲动和一时的爱慕,这是一种生命里强有力的纽带,即便理解你,也不是发自我本人,而是我们这关系本身驱动之下的。也就是说,你面前的石野,是特别的,跳脱日常生活的一个人,用了同一具身体,但是大脑、思想都是只为你存在的另一个人。我是不是说得太乱了……” “不不,我理解,也能体会。命中注定的共同体,为彼此存在的形态是独特的,独特到甚至一切都恰到好处。” “是的,包括和你做爱,不是一种欲望的满足或身体的舒展,而是一个又一个成长的仪式,只有两个生命在这个隆重而隐秘的仪式中交织结合,才能到达一个超脱地球或此刻的境界,那里蕴含了生命的秘密和智慧。” “所以我们才能如此专注和投入,忘记了性本身,忘记了自己,对么?”路明含笑看着石野。 石野把拉着路明的手用力握紧,仿佛以此宣告命运共通的两个人,彼此是无法分开的。 在海滩的别墅里,他们白天一次又一次完成生命的和谐交织,傍晚便出来觅食,在夕阳中漫步交谈,夜晚相拥而睡,这样规律的日子仿佛可以过到地老天荒也不厌倦。从各自的工作到文学,从当下的新闻到哲学,从心灵的一次次成长到彼此回忆中的童年……两个人带着对对方的仰慕认真而恳切的交流,剖析自我甚至暴露卑微,像一对挚友,给予彼此启发和力量。 路明,我建议你要和母亲深入的谈一谈。既已经造成伤害,就勇敢面对,不要回避。听听她的想法,或者……当时也有苦衷。”两个人谈起了路明的童年,印象模糊却充满卑微和冷漠的童年。 “然后呢?” “然后你或许会发现可以理解和释怀,也或许会发现无法原谅,也不愿原谅。” “我不知道。” “是的,这个过程都不可预知,我不行,你也不行,但需要面对,多走出一步,你才会发现自我治愈的破绽。” “嗯,我不会逃避的,如果有机会,我要试一试。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我发现我不能理解和原谅她,你会……” “当然不会,谁也没有资格要求你原谅过往的伤害和伤害你的人。不要在这件事上预支道德的枷锁,好吗?” 路明的心被重重的撞了一下,仿佛已经得到上帝的原谅和包容,她充盈着泪,但那是带着爱与温度的。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两个人沉默许久,石野重重地说出一句话,像是一句誓言。 路明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花朵 喝醉了的花朵在石野的车上睡得很熟,那些内心逼仄的角落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心底长久滋生的怨恨与无法回避的亲情互相纠缠,两股都摆脱不掉的情绪占据了花朵的全部心思,她的痛苦与疲惫佯装在青春洋溢的年龄中,也被无知懵懂的脸遮挡,自从怨恨开始滋蔓,她就走入了ab面的人生,而这条阴阳两极之路,延伸万里,花朵无可回头,前路也模糊一片。她很聪明,自知走在一条危险的绝路,但是死亡对于这个年轻的生命来说,不值一提,她狰狞起来,无所畏惧。 她唯有面对石野,能不自觉感到安心,稍稍收起獠牙和利刃,甚至放松地睡上一觉,如同此刻。 花朵未曾想从石野的车上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了母亲,这张永远保持着温婉的脸刺激了她的神经,仿佛从安全柔软的洞穴中醒来就看到了令她不安和心惊的场景,面对母亲她总会条件反射一般产生愤怒与复杂的情绪,像少女看到多足的昆虫或者老妇看到花枝招展的女人,那是出于某一种过往的复杂经历甚至是前世潜藏于心底的模糊情绪,总之,那种排斥和神经性过敏条件反射一般等不及大脑给一个恰当的信号。 她回到家后反复思索给石野的那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拥抱。夜已经很深了,她躺在那里已经有一个多小时,心还在噗通噗通跳得厉害,手脚微微发凉,似乎血液都涌到脑袋里也不够她缕清楚刚刚发生的这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反反复复回想着每一个细节,希望从细节中把自己和这件事都看得更清楚一些。 母亲温柔的眼神,镇定的头脑,这是让花朵最无法释怀的。我想刺激她?想伤害她?想让她有一些触动和愤怒?母亲总是那么冷静和刀枪不入的样子太令人厌恶了!花朵看到自己的攻击性,她想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理由。但我为什么无法忍受这一点呢?花朵找不到这根线头的更深处,一片黑暗中,她感到疲惫和无助。是的,我恨她的冷静和自洽,恨她的无所谓和无所畏惧!可我……找不到源头的蛛丝马迹……花朵翻了个身,她知道自己需要休息和睡眠,但是心脏的快节奏跳动和神经的强烈的颤动都使她停不下来。 我拥抱石野时她确实有所触动,看来我全部的猜想都是真的,她爱石野,她从西藏开始就爱上了石野!一定是这样的!这个女人,她隐藏着自己龌龊的感情,还和父亲生活了那么久,还在我身边显得一切都安然无恙!她或许早就想离开父亲,但她又懦弱胆小,直等到父亲身边出现另外的女人才趁机离开,这样她才能显得楚楚可怜?这个女人,令我厌恶!处心积虑!她怎么能是我的母亲!花朵想到母亲和父亲的分开或许和石野有关,想到母亲爱着这个有魅力的男人,就更难以平静,她激动得胸脯激烈地起伏着,仿佛正常呼吸已经不能满足她的需要,胸中像压了巨石一般沉重。 但她为什么要顺从我接近石野的意愿,甚至还帮助我联系他?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和计划?这个满脸无害的女人!到底有什么更无耻的想法?花朵大脑里的火花四溅,像一场战争最激烈的时刻。天啊!我刚刚在想些什么?我竟然在如此羞辱她,我竟然把她当成这个世界最恶毒和恶心的人来咒骂!花朵在战争的枪林弹雨中忽然觉醒一般看到自己狰狞的面目,她看到辱骂母亲时自己的样子那么丑陋,这让她的心在巨石的压迫下颤抖起来,像痉挛一般抽动疼痛。 天啊,谁能救救我,我怎么陷入了这样丑恶的境地。花朵在左右摇摆的自责与仇恨中陷入深渊,她想得到一些安慰或者帮助,蜷缩在床的一边瑟瑟发抖。她多么想得到石野的拥抱,她想象着石野从身后环抱住她,紧紧地把她搂在宽大的胸前,双臂覆盖住她瘦小的肩膀和手臂,她想象着石野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轻安抚,她想象着石野柔软的嘴唇吻着她的额头,不发一言,她想象着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子联成一体,她想象着石野下边坚挺起来,抵在她的腰间……花朵在黑暗的房间中迷迷糊糊地跟着思绪体验着幸福的拥抱,就在她想象着来自腰间的突触时猛地惊醒,花朵双目大睁,坐了起来,她朝自己的身边看了看,确信石野没有在身边,身上的冷汗冒了密密匝匝的一层。我刚刚在想念石野吗?花朵自问。我不该想念他,他只是我……花朵根本想不下去,石野陪花朵面试时一同走在梧桐林荫道上时的情景……石野一本正经与花朵讨论问题的样子……石野看书时专注的神态……石野每天在夕阳中的咖啡馆里等花朵下学的场景……石野听着花朵受欺负的往事愤怒的表情……一点一滴都在花朵的脑海中闪现,带着温暖与色彩,带着撩人的光环。黑暗的房间因为这些记忆中的画面变得色彩斑斓。花朵发现自己在这些画面的刺激下潮湿起来,对自己的懊恼和对石野强烈地思念交织起来,只得叹着气承认自己在这场处心积虑的报复游戏中一败涂地。 石野、夏岚和路明 花朵从那天晚上之后就凋谢了,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日夜无眠,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夏岚心急如焚,聪慧的她是能感受到这么多年来女儿眼中的排斥甚至恨意,但她不明就里,她不懂自己到底哪里出现了问题。如今,女儿的情况日渐萎靡,这更令她焦虑,对于夏岚,花朵是自己生命的复刻与延续,是无趣和无爱的生活里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喂,石野,如果你方便,我想和你聊一聊花朵的情况。”夏岚思躇许久,终于拨通了这个电话,她已经走投无路,不知道还可以怎么爱花朵,保护花朵。 石野和路明正开在从海边回城的路上,看到夏岚的电话,心猛然一惊,他预感花朵出了问题,从那天夜晚送花朵回家,被花朵猛然拥抱的一刻,他就开始不安起来。 “好的,夏岚,你别担心,我在回城路上,大约晚上八点到家,你来找我好吗?”石野焦急地和夏岚约好了见面时间。 “好的,晚上八点,我去找你。”夏岚的声音虚弱,甚至有些苍老。 车外的雨绵绵密密,雨刷有节奏的摆动着,高速上车流不多但也无法加快速度,石野的手心微微出汗,他希望能尽快赶回家,尽快了解花朵的情况。路明捕捉到了石野的心神不宁,把手放在了石野握住档把的手背上,仿佛一个结石的拥抱。石野忽然感受到来自路明的温柔安慰,心里一股热流,冲散了内心的焦躁不安,顺势把手翻了过来,他们俩十指相扣,眼睛都紧盯着前面被雨冲刷的路面,如同两个命运交织在一起的不可分割的整体,谁也无法独行或抛下身边生命中重要的伙伴。 石野心踏实了许多,他从心底里感激路明的陪伴,即便什么也不说,只是在自己的身旁,似乎就能令他面对一切阻碍、困难以及深植在内心的丑陋而幼稚的那个男孩。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把从初遇夏岚,到这一次莫名得到夏岚的神一般的眷顾,再到和夏岚约定靠近安慰花朵都讲给了路明,甚至没有放过一点细节,直至剖析了内心对花朵不可描述的欲望与人到中年的自怜。 石野讲述完这一切,车已经即将进入城区,他如释重负地深深呼了口气,仿佛是对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对神进行了真诚无饰的剖白和忏悔,仿佛这么久以来漂浮在云层的人终于落地,扎根在土地上,才能看到真实的自我并为他注入力量。石野也感到很奇怪,这么深入和私密的内在能够在路明面前条理清晰地表达出来,还能毫无担忧和恐惧,这种对路明笃定地信任令石野异常兴奋,他说不出这一切的原因,就更令他感到玄妙和快乐。 “石野,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男人。”路明将这样一句话抛了出来,打破了车内的安静。 石野看向路明,路明深情款款地凝视着石野。“不是所有男人都能袒露自己最深层的欲望,人的复杂中就包含了肮脏和丑陋,就包含了世俗不可容纳的欲望,透彻地剖析自我的动物性之后,还可以做出人独有的理性选择与判断。如果我们堂而皇之地审判一个人最深层的欲望,那么这是人类最大的笑话、无知与虚伪。石野,你知道我多么感激你对我讲出这些吗?你把自己完全暴露给我,你承担着被我审判的危险,你送给了我厚重的信任。” 石野若不是开着车,他多么想紧紧地抱住路明,不单单因为爱,更因为包容和理解。这里的理解不带着任何色彩,它是无色无味的甘泉,是可以融入任何一种底色的珍宝。 “路明,一直陪在我身边,好吗?”石野言语中带着动容的脆弱。 “只要你需要我,我一直在你身边。”路明把手伸向石野,石野紧紧抓住,两个人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和力量,仿佛要将两个物体就这么弥合在一起,无法分割。 车驶入市区,傍晚灯火明亮,环路上车流密集。 “石野,你把我放在路边吧,别送我了。”路明温柔地说。 “陪在我身边好吗?有你在,我心里会更踏实。”石野一边焦急地变换车道一边恳切地对路明说。 “好!”路明不再多说什么,简单的言语反倒是最隆重的应许和最强韧的结盟。 七点五十,石野和路明匆匆上楼。夏岚已经等在门口,三人相对,空气中一闪而过的气氛像黑暗中影院偷吻时场灯突然亮起,说不上难堪,但也并不温馨。而对于石野来说,他感受不到这异样的氛围,他被眼前夏岚难掩的疲惫和憔悴震惊,那个风姿卓越、优雅宜人的女人,那个一颦一笑都不忙不乱的女人,那个如在圣坛的永远不会沉沦和被俗世侵扰的女人,此刻发丝带着干涩的灰白,眼神暗淡空洞,即便妆容依旧精致,但眼尾和额头的细纹深了许多,整个人如同被抽干和碾压过,这不是岁月的自然雕琢,这显然是狂风暴雨中的蹂躏所致。 “石野,打扰了!”即便夏岚憔悴和苍老许多,但依旧带着老练的从容,首先打破了尴尬的氛围。 “夏岚,这是……”石野转身面对路明,要向夏岚介绍。 “是路明吧,您好,石野和我提起过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孩儿。”夏岚抢过石野的话,笑着看向路明,伸出了手。 石野心中暗暗赞叹夏岚的睿智和对局面的把控,转而又念,如此聪慧的女人竟也对花朵的事儿如此无助,这得是多么令人困顿的局面。 路明内心本就安然,见到夏岚如此热情和优雅,更是顿生好感,同样伸出了手。 两只手交握在了一起,似乎也交换了彼此的柔软。 三人进到屋里,路明便进厨房给两个人沏茶去了。 石野和夏岚,两个人坐到了老位置,半年前曾让石野困惑却无比美妙的一刻就发生在这里。然而此刻,物是人非,夏岚暗淡焦灼地讲述着近期花朵的变化,石野边听边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他对于自己的处境十分清楚,对于花朵急转直下的变化既困惑也隐隐感到内疚,但为什么要内疚呢?他也说不清楚。每一次面对花朵,即便石野内心的野兽奔腾,他也都能极力克制住并且保持着言行得当,他深知自己不该出现在花朵未来的生活中,就不该去打扰她现在的情感。或许在石野的心里,萌生无法自洽和超越年龄的情感本身就是一个羞耻的开端吧。 夏岚一边诉说一边默默留着眼泪,那种无助和绝望的泪,那种发自内心深处已经超越发泄和情绪的泪,它们会自顾自从眼睛里汩汩外涌,似乎人是人,而泪是泪。 路明体贴地坐在了靠窗的椅子上,像一个透明的不存在的人,直直地望向窗外灯火闪烁的夜空。夏岚听起来平静的讲述却带着无比沉重和难以消解的爱和悲伤,她听到夏岚作为一个母亲安静地呐喊,似乎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可以为女儿爆裂或者融化,她听到夏岚囚困在了对女儿深深的爱中,这爱里不掺杂一点点杂质,干净透明珍贵,却也因此而变得尤为脆弱。路明看到石野口中优雅独立睿智的女性夏岚,在女儿的世界中,在为人母的长路上,可以活得如此忘我和纯粹,她也静静地留着泪,既为这趋近动物性天然的包容与爱,也为自己的母亲,同样趋近动物性的抛弃与伤害。路明陷入深深的思索,爱,母爱,原来可以超越自我,原来可以让一个女人如此强大,而这无关作为子女的言行,这是没有条件和选择的爱! 路明对着空空的夜笑了笑,仿佛在若干年后,终于明白了一件众所周知的真相。 十点了,夏岚准备告辞。石野家的门铃响起。三个人面面相觑,会是谁呢? 夏岚和花朵 三个人互相对视,仿佛在彼此询问。 石野走向大门,稍顿,做了一个简单的思考,拉开了大门。 眼前的姑娘妆容精致,眉眼清晰,黑色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五官闪耀着青春的力量,眼神带着侵略感,冷峻妩媚,深红的唇彩使唇部饱满性感,丝质的吊带垂在两肩,挺立的胸部在玫瑰金的丝质吊带下若隐若现,突起的两峰是不受拘束的海星,随着风波自在摇曳。 石野立时甚至都没有认出这是花朵。并非容貌有了多大改变,只是眼前的她完全不似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更像是一个风姿卓越性感饱满的成熟女人,眼神中的占有和欲火熊熊燃烧,咄咄逼人。 石野被眼前的花朵惊得不知该做何感想,花朵在他眼里一直是个青春多愁的少女,是个忧郁而有些魅邪的女孩儿,处在一切生命的源头,可怜可慕不可亵渎。然而眼前的女人带着喷薄的火和随时可以焚烧一切的破坏力,是不容小觑、无法回避的猛兽。 “花朵……你……”石野没有让花朵进屋,呆呆地望着眼前陌生的姑娘,轻唤出声。 花朵瞬时落下泪来,望着石野就像望着久别的爱人,大颗大颗的泪向外涌出,似有万千委屈也道不出来。石野见状更是手足无措,一切都太突然了,夏岚、花朵,石野的内心装不下那么多的突如其来,也无法立时捕捉到两个女人深邃的内心,她们似乎都带着巨大的伤痛攀附着石野,那些柔软、优雅、青春、躁动、无稽而摸不着头脑的言谈,一片一片关于母女二人的回忆,此刻都像利爪深深陷入石野身体的各个部位,胸、臂、背、腿、腹,它们都在流血、忍受着刺痛,石野感到腹部一阵绞痛,巨大的悲伤随之淹没了他,从什么时候,我的生活陷入了一片混沌和扭曲,石野愤慨的想着,绞痛步步紧逼,这难道是一场阴谋吗?他疼得皱起了眉,躬身向前。花朵迎向石野抱住他。石野在靠近花朵的一瞬,感受到来自花朵的呼吸,潮热的空气从花朵的口中轻吐出来,带着花朵身上独有的气息缠绕着石野的左侧脸颊。 “石野,我想你,我爱上你了!”花朵的嘴唇凑近石野的左耳,带着温热,却无比清晰。 石野感到自己已经脱离身体,他的身体变得燥热,每一个毛细血管都在扩张,而灵魂却焦灼痛苦,这巨大的反差让他一阵眩晕,下意识一把推开花朵,像一滩虚弱的泥巴靠在门边。 夏岚和路明听到响动赶忙跑了过去。门外是夜色中的火,脸上挂着泪痕,门边是瘫软的泥,空洞虚弱。路明冲过去把石野扶进屋来。 “花朵,你怎么来了?”夏岚看着眼前女儿的样子已经泪如雨下。 “这话该是我问你吧!”鄙夷和冷漠瞬间浮在花朵的脸上,边说边走了进来。 “你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跑到石野这,还有脸问我吗?”花朵咄咄逼人,像一头猛兽无所顾忌。 夏岚也尽失优雅和从容,满脸的泪水混着绝望,像在乞怜地说:“花朵,你为什么那么恨我?我来找石野,是希望他能帮助我、帮助我们!” “为什么恨你?你难道自己不知道吗?”夏岚的问题像一枚火柴点燃了花朵的引线,花朵向夏岚扑来,声音尖利。 石野从未见过夏岚如此无助绝望的模样,似乎只是在短短的几分钟,夏岚又苍老了,如同走在悬崖边的人,稍一失神便会跌入乱石荆棘的崖底。那一根牵引着夏岚跋涉峭壁的绳子摇摇欲坠,也或者那根绳子攥在夏岚的手中,生死既在绳子,也在夏岚。 “我不明白。”夏岚哀求地看着花朵。 “我们本来是幸福的三口之家。都是因为你!变得支离破碎。”花朵愤怒地看着夏岚,言语中是冷酷的冰锥。 “为什么是我?是你爸爸,他在外边有了……”夏岚从不愿对花朵说起这些成年人的不堪选择,哪怕是此时,她都感到无法说出口来。 “是的,他是有了第三者,但是你为了保全这个家,争取过吗?你是谁,你是夏岚,你傲立于世,不争不抢,优雅得体,你淡漠得连一句挽留都没有,父亲想回来都回不来!你知道不知道!在你的心里,保持高傲的自尊胜于一切!”花朵冷峻的眼神中充盈进了泪水。 “你在爸爸面前永远通透得体,熠熠闪耀,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天,但你想过我和爸爸的压力有多大吗?我们需要不断克制自己,约束自己,才能在你的面前同样保持优秀和体面!太累了,我们都太累了!“花朵眼泪夺眶而出。 夏岚听着花朵的哭诉,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直愣愣地不知所措,仿佛这一切声音都来自天外,这是她从未涉及过的人生。 “你说你爱我,爱爸爸,其实你爱的是自己一手打造的虚假温馨。在他有压力,有苦衷的时候你做了什么?在他犯了错的时候你做了什么?家庭、爱,这些和你自我的完整比起来一文不值,你活在自我里,活在虚假里,你的爱;也是虚伪的!“仿佛藏在花朵内心的全部情绪和语言此刻爆发了一样,一句一句,戳进夏岚的心里。 夏岚听着花朵的控诉,想要辩驳,但感到深深的无力和茫然,她一直坚信的爱、一直守卫的信仰、一直为此付出的努力被最爱的女儿全盘否定和批驳,夏岚活在世上的意义被剥夺。 她的世界随着花朵一字一字的喷发而坍塌。从一块砖到一堵墙,从路到桥,从湖到海,从心脏到血管末梢,都在分崩离析,在一片刺眼的光中,炸裂开,飞溅起烟尘和血肉。她静静地坐回到了沙发上,眼神迷离,若有所思,眼泪干巴巴地往下淌,濡湿了前襟。 “还有在西藏时你对石野就产生了感情,你以为那时的我看不出来吗?你有什么资格不原谅爸爸有了第三者?你在心里早于他背叛了这个家!“花朵话锋一转提起了石野,声音变得格外嘶哑。 夏岚听到花朵提起石野,木然地摇了摇头,仍旧一言不发。花朵脸上挂满泪痕,一阵狂轰滥站之后只剩愤恨、委屈,她喘着粗气看向夏岚,似乎想从她那里得到一点点解释或者回应。 夏岚眼神散乱,如同她的头发,有几缕发丝垂在了眼前,但她似乎并不察觉,或者也无所顾忌了吧。屋子里变得格外沉静,炮火和硝烟过后死一样的静。夏岚喉头似乎干裂开,声音微弱沙哑。 “我以为爱是尊重不勉强。或许我错了,但你和这个家是我生命的全部。这一点我很肯定。“说完,夏岚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房间,如同一个失魂的幽灵。 夜恢复了夜的本来面目,清冷、安静、总有失眠的人在辗转反侧,也总有熟睡的人在做梦打鼾,每个人的身体和心灵都趁着夜裸露出来,幸运的人得到修复,不幸的人走入泥沼。夜给了所有人选择生死的权力,无比公平,无比仁慈。 夏岚 石野按照毋清给的地址寻找隐藏在居民楼里第三疗养院。那些老旧的低层小楼,墙皮已经剥落,窗台的外延遍布各种生活弃置物品,本就嘈杂的楼面显得破败不堪,老旧的电线支撑着南片的电力,这一栋栋七十年代的楼房,见证了太多普普通通家庭的悲欢,但是因为年代太久了,承载太多了,它们看起来疲惫甚至摇摇欲坠。 石野躲闪着狭窄街道边的各种车辆,导航显示前方就到达目的地了。他心情有些沉重,入秋后风起凉意,落叶簌簌,他看着那些没有着落的枯叶,在风的卷裹中没有灵魂的舞蹈和翻飞,没有方向的摇摆,如同失魂落魄的人被命运驱赶着原地打转。在路边的一条深巷外,导航显示已到达目的地。石野坐在车上朝巷子深处望了望,最远处有一扇破旧的铁门,没有醒目的招牌,没有门房和门铃,如同一个废弃的工厂。他无法相信这就是第三疗养院,他无法相信她就在这里。 停好车,石野来到铁门前,他打量一番也没有找到门铃或者窗口,硕大的铁门矗立在眼前,自己突兀得像个外来侵略者。犹豫片刻,只得用手敲了敲大门。 “哪位?”大门里传出苍老的声音。 “请问这是第三疗养院吗?”石野将信将疑。 “你看谁?” “夏岚”石野停了停,说出了这个名字。他至今无法相信那个风姿卓越、优雅从容的女人,那个曾令他魂牵梦萦的女神就在这里边,就与他隔着一道破败的铁门。 大门在里边被搬动,发出巨大的摩擦地面的声音。一个老人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 有预约吗?”老人面无表情。 “有预约。” “进来吧,二楼三楼轻症,四楼重症。” 石野侧身走了进去,站在铁门边环顾四周。铁门口有一片空地,空地两侧种了两棵大杨树,空地后是一个独栋四层小楼,从二楼到四楼,每一个窗口都安装了结实的铁栏杆,它们不同于居民楼的栏杆,这里的栏杆让人想到监狱、想到那些被剥夺自由和快乐的场景。自从迈入铁门,本来沉重的心情格外压抑,仿佛来到了另一个平行的世界,这里自有它的运转规则和价值判断,这里是不同于人的一群人。石野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缓慢地向楼里挪动脚步。 “哎,好好活着吧。”老人在后边关上铁门,叨唠了一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石野没有回头,他全神贯注的边走边看,被隔离在另一个空间的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二楼三三两两穿着病号服的人在楼道里漫无目的的溜达,他们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只是没有笑容,一脸疲惫。石野用余光扫视着,他不想让他们看出自己的沉重情绪,更不希望表露出任何一点点内心的怜悯,作为健康人,油然而生地庆幸与怜悯在石野看来是一种侵犯和傲慢,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心境,但他希望可以克制自己的行动。 三楼的楼道空空荡荡,恐怕因为是下午,许多病人在午休吧,石野边往四楼走边想。刚上四楼,就看到楼梯口单独安装的一道铁门,铁门上有一个小窗口和一个门铃。石野站在铁门外,压抑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他感到有些恶心,心脏快速的跳动,他知道铁门里有夏岚和其他的精神科重症患者,他无法想象夏岚此时是什么样子,在做什么,也无法预知面对夏岚的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还有其他重症患者,他们是什么样子的?门后的世界令他感到手足无措。 门铃按了三次,小窗口被打开,石野透过窗口看到一个护士模样的头。 “你看谁?”里面说。 “我看夏岚。”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的朋友。” “探望时间二十分钟。”边说,铁门随即打开。 石野踏入铁门。楼道里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呻吟、持续不断的啊声,说话声……仿佛每一个声音都来自一个星球,即便是交谈的声音,互相之间也没有任何关联。 “我今天特别乖!”石野随着护士往里走,身边的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认真地看着石野说。 石野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呼吓了一跳,朝老人点了点头,老人随即走到其他病患的家属身旁,对每一个人说着“我今天特别乖。”老人脸上陈旧的斑和深刻的皱纹都难以掩盖话语中孩童的天真。石野听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诉说,感到后脊发凉,一阵心悸。 “混蛋!”石野路过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女人,女人穿着秋衣秋裤,眼神呆滞,眼角下垂,嘴角不断流着口水,前襟已经濡湿一片,肥胖的身躯斜滩在椅子上,双手用绑带紧紧地拴在轮椅的把手上,手腕被帮带勒得红肿。女人冲着他大骂一句,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石野对这突如其来的谩骂惊慌不已,护士偏过头冷淡地说了一句:“她没在骂你。”石野点点头,惊魂未定,悲从中来,他无法想象这些活在异度世界的人,到底有什么样的内心世界,大脑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来到走廊的顶头,护士转过身说:“夏岚就在里边,你去吧。”然后如一阵清风,面无表情地飘走了。 石野站在门口向屋子里看去。诺大的病房里放着六张病床,两张病床是空的,另外三张各躺着一个病人,他们都在酣睡,只是手脚都被绑带绑在床沿。夏岚坐在靠近窗户的病床上,一身病号服映衬着她苍白消瘦的脸庞,她低垂着眼睑,一动不动,像是一个人的人生被按了暂停键。夏岚的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和夏岚年龄相仿,挺阔的胸背也难掩苍老和疲惫,他正耐心地给夏岚喂水,用一把小勺子,一勺一勺,填进夏岚木然的嘴唇中。 石野静静地走了过去,站到男人身旁。 男人冲石野点了下头,便又转向夏岚,娴熟地用手娟把夏岚嘴角流出的水擦干净,轻抚着夏岚的头说:“我们躺一会好吗?”夏岚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无动于衷,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男人轻轻搬动夏岚的肩膀,手托着她的后脑,把她放平下来。夏岚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深陷的眼窝,四周暗青,干锈的皮肤,毫无血色。 “您就是夏岚的老公毋清吧。”石野轻声说。 “是的。”毋清说着坐在床沿,两只手攥起了夏岚的右手。 石野看着眼前的一幕,分明能感受到毋清对夏岚的情感。 “夏岚怎么样?” 毋清看着夏岚的手说:“自从花朵走了,她就这样了,不吃不喝不睡,除了自己呼吸,其它都没有反应。医生说,她这是受了太大刺激造成脑部损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所好转。” 石野站在一边,他已经无法把眼前的夏岚和当年的她联系起来,此刻的夏岚只是她的一具躯壳,那个聪慧而高傲的女人早已独自离开,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或许她去寻找花朵了吧。 “我对不起夏岚,一时糊涂拆散了这个家。我爱夏岚,一直爱她。这二十几年,夏岚是一个好妻子,她温柔智慧,默默在背后支持我,为我和花朵,为我们这个家付出了全部。我自私、贪婪,让她受了太多委屈。为了给我留一个好爸爸的形象,她默默承受痛苦,从不在花朵面前说一个我的不字,从不让花朵对我产生怨恨。她那么爱女儿,可是没想到……”毋清自顾自地说着,仿佛说给石野,或者说给夏岚,更像是一种自我忏悔和懊恼。 “以后怎么办?”石野问。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和女人,在人生的大落之时,手反倒紧紧牵在一起,这让他从进入铁门便开始压抑的内心有了一丝丝可以呼吸的空间。 “我不敢想以后,这个家已经散了,夏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好转,我只知道会一直陪在她身边,再也不会离开她,再也不会让她自己承受痛苦。”毋清说着,眼睛红了,温柔的眼神里都是夏岚。 石野点点头,拍了拍毋清的肩膀,注视着夏岚没有表情的脸庞。轻轻离开了病房。 石野走出铁门,走出了世界的异端,点了根烟,抬头看着秋日清透的天,他的心像堆积了无数石块,每一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那个说自己很乖的老头,那个吼叫着脏话的中年女人,还有将自我隔绝于世的夏岚……他们都带着隐忍和伤痛努力地活过吧,什么是压倒了他们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对这个世界太失望了吧?他们逃遁到了哪里?人生真的太无常了,谁也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谁也无法获得单纯的幸福。恐怕夏岚自己都没有想到过毋清会如此坚定地回到自己身边,他紧紧牵着夏岚的手,这是多么无奈心酸的一幕,对于她曾经那些自己咽下的委屈和痛苦,这算不算一种回报呢?而花朵,她带着自己的执念去了哪里?她会回来吗?谁能想到,爱与被爱之间竟有如此大的鸿沟,对于表达爱与接纳爱,会是一生要学习的重要课题吧! 石野熄灭手里的烟,给路明打了一个电话。 “路明,在家等我,我有话要对你说。”石野挂断电话,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向了停车场。 路明和石野 “夏岚怎么样?”路明正在摆弄从市场买回来的花。自从路明搬来和石野一起生活,他们的家就变得格外生动和温馨,路明隔三差五就会到市场上买些新鲜的花材或者绿色枝条。餐厅、客厅、门厅……曾经干干净净却了无生趣的地方,路明会放一小捧花或者一支带着绿叶的枝条,阳光混着花香,还有青绿的叶子,同一片空间,石野独居时格调简洁清冷,此时却柔软甜蜜,正如路明和石野二人的情感世界。 “不太好,生活不能自主,似乎放弃了生的意愿。不过毋清照顾得很尽心。”石野看着路明摆弄花材,有几朵花的花瓣有些腐败变质,不禁想起了花朵,语气中尽是失落和惋惜。 “人和人的感情实在难以捉摸,非得要经历失去才懂得拼尽全力也不愿失去的到底是什么……”路明接着石野的话说了下去。 “我有时也在想,同样是母亲,夏岚在用生命爱着花朵,而我的母亲却截然相反,人和人从落地时命运就如此不同,不公平本就是上帝赐予我们每个人不同的试炼吧。”路明停下手里的活,望着石野,仿佛想从石野那里得到一些肯定的回应。 “不公的命运也好,痛苦的经历也罢,这些谁也无法预知和规避,单就这一点来看,人人平等,我们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或者相知相遇都无法做出一个精准的判断。但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很幸运,在同样无法掌控的命运和时代面前,他们受到眷顾,给予最平凡的人生,即便一生庸碌,也是种平静的幸福,而有些人,经历了太多磨难或起落,身体上和心灵上都蒙着伤痛,但这就是现实,勇敢的人或许就和烙在身体上的铁印共同生活下去了。只要活着,谁也说不好命运后边会如何安排。”石野严肃地望着路明,似乎在谈论关乎二人命运的重要话题。 “是呀,曾经的我以为自己永远在自我卑微中做着周而复始的循环,永远体会不到什么叫幸福,但是我很勇敢哦,我活了下来,然后遇到了你,命运给了我一次翻盘的机会!“路明冲石野灿烂地笑了笑。 “不,路明,你人生的反转是靠自己”想要活“的信念建立的。你是你自己的救世主。我只是很幸运被命运眷顾,安排我路过你的生命,见证你最勇敢和美好的时候。路明,虽然你经历了噩梦般的童年和痛苦的爱情,但你勇敢、独立,对生有无限向往,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具有生命力的生命,这深深打动着我!“石野深情的看着路明,自顾自地表白。 “石野……“路明羞赧地想要打断石野。 “不,不要打断我,听我说完。所以路明,你的路那么长,充满了未知与新鲜,你刚刚摆脱了来自过去的枷锁,不能就此停下。你明白吗,不可以停下,我不能用对你的爱牵制你,我们都该努力活出属于自己的样子。“石野有些激动,声音越来越大,似乎他在用响亮的声音掩盖自己的犹豫、不舍和胆怯。 “石野,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路明也变得焦躁起来,她听不懂石野激动地情绪从何而来。 “卡罗林斯卡医学院,环球健康方向。“石野缓慢而郑重地说出来。 路明拿着花的手滞在半空,一直围绕着花飞来飞去的小虫子、灰尘在阳光下的颗粒、被风吹起的帘子还有无处不在的空气,都随着路明的手停了下来,仿佛大地的呼吸都变得轻盈而沉缓,谁也不忍撕开一个真相,谁也不忍看到甜蜜的吻被中断。 “我不想去。“停滞发生在一瞬间,翻覆的情绪足够酝酿。路明用花剪熟练地切断芍药的根部,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 “路明,我希望你去。“石野仍旧凝视着路明,双手按下了她手里的花和剪刀。 “我舍不得你。“路明歪着头看着石野,眼睛里充满了泪。 “路明,你还记得吗?我们的命运注定牵绊在一起,我们谁也离不开谁,路明,在彼此相爱之前,我们是彼此最忠诚的朋友,深入心底的挚友。作为朋友,我支持你为十年后的人生迈出最重要的一步。“ “石野……“路明已经泪流满面,她曾经彻夜难眠为此犹豫和苦恼。她的理想在卡罗林斯卡医学院,她的爱情在北京,她不知道该如何取舍。最终,她希望为爱情牺牲自我,她希望陪在石野身边。而此刻石野的表白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感到内心的爱已经装不下,需得流出泪,流出充满幸福的泪水,才能继续呼吸下去。 “路明,不要再为了任何人牺牲自我的意志和自由,这里当然也包括我。我们希望彼此幸福,就首先要努力让自己幸福和自在起来。靠牺牲换来的温情不是爱,靠牺牲博得的陪伴也不是爱。“石野的眼睛里也流出了泪,他们四目相对,不像一对爱人,倒像一双紧密交织在一起的大树,根已经深深扎在土壤当中,风吹雨打,经年累月,两棵树缠绕盘庚,各自生花长叶,各自繁华。远远看去,那么独特那么美妙。 路明脸上挂着泪痕,安静站了起来,身体跨国餐桌,吻了石野。绵长而带着温度的一个吻。 路明和母亲 路明最终在石野的鼓励下接受了卡罗林斯卡医学院的培养项目,这对于她来说是又一个人生挑战和突破。那些能让她辨识和挖掘自我的事情总像电流一样刺激她的神经,这似乎成为一种天然的触发器,是一种天生的需求,或许这也是石野口中的生命力,不断从未知中划定自我边界,又从边界处开拓新的自我。正是这种热烈的生命力,不声不响却不肯妥协的搏动深深吸引着石野。如同一次又一次两个人身体的纠缠,暴雨将至,狂风四起,屋外天翻地覆,树枝凌乱,屋内的两个人投入到彼此身体的深处和精神的高地,血液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跃,随着时间的流逝,欢悦中死亡和重生。 路明和石野静静地等待分离的那一天。每天在晨光中起床,给彼此一个带着笑的吻,手牵手一同走入生活的日常细节,早餐、午餐和晚餐,运动、闲谈,在街边漫无目的的散步,说着一本书一首音乐,记忆中可笑或者可叹的时刻,交换着头脑中一闪而过地念头,在眼神中、在呼吸间,安静从容地享受每一个共生的时刻。 两个人一如往常晚饭后踩着月光散步,正享受着交谈间歇的沉默时光,路明电话响起。 “喂,您好。” “你好,请问是路明吗?” “我是,您是哪位?” “你好,我们是辅仁医院,你的母亲在我们医院。” “她怎么了?” “局部脑血栓引起的昏迷,不过现在已经疏通,脱离危险,人也清醒了。她让我们给你打电话叫你过来。” “好的,谢谢。” 路明挂上电话,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石野关切地问。 “我母亲突发脑血栓,在医院呢,已经脱离危险。”路明看着深邃的夜,平静地说着。 “我陪你去医院吧。”石野双手抓住路明的肩头,似乎这样可以给她力量。 路明没有说话,凝视着远方,凝视着夜的深处,眼睛却变得格外明亮有神,仿佛在经历一次重大的脑内活动,这是一次抉择,或者说是又一次走出旧我的时刻。 过了许久,路明看着石野,微笑着说:“石野,我需要自己面对她。我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我必须自己解决和选择。你在家里等我吧,我自己去一趟,别担心。”路明的声音里满是力量和沉重,似乎已经做好十足准备面对一场血雨腥风。 医院里急诊室人满为患,各种各样的病痛侵扰着不同年龄的患者,痛苦的呼叫、家属的争吵、漂浮在白炽灯下,生命的弱小和丑陋、身体的无力和挣扎都真实地袒露出来,所谓人的尊严和体面在病痛面前变得不堪一击,要活不成,要死不能,挣扎的模样自带着令健康的人无法触及和感同身受地扭曲,这又是一个新的世界,在生死边沿徘徊的交界处,一切都看起来很不美好,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活下去不美好又如何?活不下去不美好更无所谓。人性和身体一样,需要健康的温床,才能生动天真,否则,满目疮痍。 路明按照医生的引导来到急诊重症病房,那里安静了许多,一间屋子里的六张床,六个老年人安安静静接受着呼吸检测器和氧气瓶的帮助,沉沉地昏睡着。路明静静地走到母亲的病床前,站在那里,直直地盯着母亲憔悴疲惫的脸,心头一阵疼痛。那些令人痛苦和焦灼的往事在这张苍老的脸上浮动,狰狞的、漠然的表情,还有不堪入耳的话语,整个童年,路明离家求学前的整个童年时光,都活在歉疚和无助中,母亲的言行让她深深感到自己的存在是母亲痛苦的源泉,她的生命带给另一个人负担和绝望。然而最刺伤路明的还是百般折磨中,她对母亲萌生的怨与恨,那种自我保护的负面情感和天性里对母爱的渴求不断撕扯,那是背离善良本性的困兽,这头兽被母亲的虐行与折磨逐渐喂养,长大,反过来啃噬路明的内心。路明模糊地记得自从父亲离开她们,她就开始了双手伏地,羞耻地爬行,活得像一只不受人喜爱又极力讨好的小狗,成年以后的这十几年,又一直在痛苦而努力地摆脱童年、努力重新认识自我和母亲,努力结识一个叫做爱的陌生人,走到今天,路明终于要挖出这个旧疾,杀掉困兽,将自己释放和拯救出来。 “你来了……”母亲睁开眼看着站在病床边的路明,有气无力地说。 路明没有说话,依旧直直地看着她。 “你恨我吗?”母亲眼睛看向天花板,语气里仍然带着冷漠。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路明眼睛里带着泪,仿佛无尽的委屈都冲进了眼眶。 “你父亲一直把我们照顾得很好,但你五岁的时候他被带走了。我一个人还带着你,太艰难了。我是母亲,但我也是人,也是女人,我也想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但因为你,我失去了太多也放弃了太多。”母亲像在自言自语。 “所以你就把自己的委屈和不甘都发泄到我的身上?”路明有些激动,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我每天都很焦虑和痛苦,你根本无法理解,我需要爱情、需要过得不那么窘迫,我需要一个体面的生活,就像你父亲当初给我的那样的生活,但是突然之间一切都化为乌有,而你让我也不再可能拥有这一切。你根本无法理解我的绝望。”女人也留下了泪,泪里满是心酸。 “你的绝望,不是对我发泄的理由。”路明听着母亲敞开心扉的表白,内心涌动着愤怒和轻蔑。她本还保留着一点点期望,期望这一切的伤害都能有一个值得理解和原谅的出口,但她无法接受母亲彻头彻尾的虚伪与自私,她无法接受曾经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是在这样的女人手中长大。愤怒里裹挟着坚定的力量,路明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心声。 “我不想求得你的原谅,叫你来是想告诉你,在五岁之前,你叫路苗,打从你看着你爸爸被人带走,大病一场,就不记得过去的事了,我索性给你改了名字,本想要从新开始,但是我作为一个女人,重新开始太难了,我是被命运困住的女人,我的命太苦了……” 女人自顾自地开始哭诉和抱怨自己的命运,像对着空气地自言自语,无休无止。路明闭上双眼,轻咬着下唇,仿佛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当她把眼睛再睁开,坚定的双眼里不含泪光,转身径直走出了病房。 “哎,你是病人家属吧。”护士在身后叫她。 路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语气平静而坚决地回答:“不是。” 随即,迈开大步走出了病房,走出了医院,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夜晚,在繁华的街道和千千万万人擦身而过,融入了一个又一个新鲜的关于成长与自我的故事中。 路明和石野 路明回到家,石野正在沙发上看书。一盏落地灯投射在书面上,石野心不在焉地扫过一行行文字,内容随着眼神飘忽不定,前言后语似乎也激发不出更多兴致。路明刚一进屋,石野立时站起来关切地走向她,对于石野来说,这两个小时是路明命运里艰难一战,而且只能孤军奋战。 “回来啦!”石野有些战战兢兢,不知道路明刚刚面对了怎样的境况。 路明看着石野,倦容挂在脸上,双眼却炯炯有神,甚至格外自信与坚定。 “石野,我做到了!我亲手杀死了自己也杀死了她。”路明声音颤抖起来,似乎压抑着胸中难以排解的莫名的痛苦,又在痛苦中体验着兴奋和重生的快感。 “你说什么?坐下说。”石野把路明拉到沙发上,给她倒了杯水。 “石野,我一直还心存幻想,母亲对我身体和精神的虐待是一种误解,所以我劝说自己去原谅、去理解,母爱和伤害,它们并存在我的身体里,针锋相对,它们在啃噬我,我用尽力气才跳脱出来看到我生命里悲剧的根源。” 石野认真体会着路明所说的每一个字,点了点头。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一个母亲可以因为自己的性格和自私虚伪出卖或者虐待她的孩子,或许她永远不会懂得爱到底是什么,便永远不知道造成的伤害有多么剧烈。我选择,不原谅。从心底里,把过去唯唯诺诺的自己,和虚伪自私的母爱杀个干干净净,不再回头。”路明说到这里,格外沉静而温柔,谈论的内容越深刻,言语间流露出的坚定越令人震撼。 “路明,你太勇敢了。你刚刚跨越了一座险峻的山,征服了内心和世俗的恐惧,从过去到今天,你已经焕然一新,脱胎换骨。路明,翻过山,你的人生就更加开阔了!个中滋味我想你心里最明白,能含着笑咽下泪,才能盘活一场人生的死局。了不起!” “我到现在还在发抖……这一关,真难。”路明笑了笑,眼泪顺着脸颊安静往下流。 石野笑着用手擦掉路明脸颊的泪,仿佛一种宣告。 “哦对了,她告诉我,因为五岁那年我失忆,便给我改了名字。原来我竟然叫路苗。”路明无可奈何地耸着肩,翻了下眼睛。 “你说原来你叫什么?”石野若有所思地又问了一遍。 “路苗呀,听起来很土吧。” “路明!”石野有些激动,坐直了身子面对路明。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儿时去母亲的朋友家玩,她家有个小女孩,我们俩要放在同一个浴缸洗澡的时候,我看见了她胸口的痣,就跑走了。打那之后就开始做关于那个女孩儿的梦。你还记得吗?”石野急得有些语无伦次。 “记得呀,这可是你儿时的女神和春梦的发端。”路明半开着玩笑,戏谑地看着石野。 “那个女孩,她叫路苗。”石野一字一顿,清清楚楚,认认真真。 “那个女孩,她叫路苗!”石野又重复了一遍。眼神里带着惊异的火。 “我……对不起,我不记得五岁之前的事了……”路明胆怯起来,似乎她的失忆是一种背叛。 “路明,她就是你!我很确定,她就是你!曾经我不相信天意。但此刻,我无法再固执下去,也不能再亵渎神迹。我们的相遇、相知是命中注定!路明,我们的命运被捆绑在了一起,无论过多少年,经历多少悲苦和不堪,我们都会走到对方的生命里……” “拯救彼此,我们生命里的爱与被爱,那些滋养,原来是以这样的人、这样的方式呈现出来!”路明焕然大悟一般接过石野的话。 石野紧紧地抱住路明,紧到仿佛要把路明带回儿时的那片笑声中,紧到两个独立的个体变成了一个无法切割地整体。 后记 你见过银河吗?或者流星? 在亿万颗星宿中,你刚好存在于这一颗不起眼的蓝色星球。从生到死,又无非是亿万光年中的一粒尘埃。我们站在脚下的土地上,懂得仰望的神奇,才能懂得自我的渺小,然后试着理解两颗、三颗、四颗尘埃擦肩而过的珍贵。作为浩瀚宇宙中的一种生命形式,我们穷其一生都无法摆脱对自我和关系的思考,当有幸触及到人性的深处,会发现,宇宙有多么庞大,人性就有多么细腻和复杂,那是没有源头也没有边界的神圣之地。倘若你对这宇宙带有敬畏,就也请敬畏我们作为生命体的深邃吧。那些文明进程中赋予的规则、限定与称谓……在一颗敏锐而勤奋的头脑中从来不会只是一种判断的标准。请在那片如星夜般璀璨的大脑中,肆意炸裂或者阔步前行吧,勇敢的去探索、去感知、去思考……用柔软可化的身体和坚韧不腐的内心无限趋近自我内核里的那个爱吧。 至于故事里的人,随他们去吧,我只想知道,此刻,你好吗? 2020年8月1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