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诛谣》 第一章 罪不容诛 其实时间很短,从云端到泥沼,从生到死,不过十天。可她却觉得很长很长,长得她都绝望麻木,对周围失去感知,满脑子充塞的就是哀号、哭骂,还有臭味。 很莫名,都是活生生拖来的皇亲贵胄,还没死,哪来的尸臭?大概是王朝覆灭的时候,无处不在的味道。 她死了吗? 应该是,刀刃凉凉地逼近脖颈,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整个人跌落在冰寒刺骨的积雪上。 她被埋入地下了? 斓丹尝试了一下,无法牵动身体的一丝一毫,身子沉得厉害,还胸闷。好吧,应该是被埋了。可她怎么还在身体里?不是应该走上殷红惨淡的火照路,在望乡台前见一见父皇等人,然后各领因果吗? 或许,她罪大恶极,根本无法轮回,永生永世被宿留在日渐腐朽的骸骨里?永生永世沉入黑暗和孤独? 如果是,她也没办法,她该受最残酷的惩罚。死前没被凌迟、车裂,死后这样,也无怨无尤。 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时间一久,她又觉得孤独了。 孤独……陪伴了她整整十八年。 父皇有皇子九位,公主十二位,皇子中最受宠的是太子和五皇子。公主中,皇后嫡出的斓凰公主一枝独秀,姐妹们都以颜色为名,偏偏她用了谐音的“凰”,父皇母后对她的宠爱程度可见一斑。 斓凰也极配这个贵气的名字,生来就是一只辉煌傲世的凤凰。她漂亮、聪明、擅乐、擅画、能歌善舞……斓丹真不知道她有什么不会的、不好的,仿佛上天把所有的灵气和美好都给了她。被斓凰这样的人比下去,连妒忌都不能,因为她心悦诚服。 斓丹觉得自己早该习惯孤独,习惯被疏忽,可当有机会摆脱这些时,她所表现出的渴望和积极,连自己都没想到。 第一章 罪不容诛 风凄凄惨惨地吹过积雪的城头,发出细细的嘶鸣,整个京城失却颜色,在风中凋零成一幅悲壮的水墨画卷。 黑沉低垂的阴云,随风飘下稀疏的雪粒,打在斓丹的脸上,刺刺地疼。她跪在高台中央,听身后的刽子手把酒喷在长刀上。作为公主,她经历无数下跪:她跪别人,别人跪她。没想到人生的最后一跪,竟然是这样。她并不觉得落魄,也不害怕,只觉得解脱。 高台下看客寥寥,如今天地骤变,皇权易主。哪天没几个前朝余孽被拉出去砍头?都不觉得新鲜了。 “呸!”一个须发半白的老头儿响亮地唾弃一声,“连爹爹都要毒死的畜生!大旻朝就断送在了这个女人手里!” 周围的人赶紧推了推他,如今提起“大旻”都好像招了官家忌讳似的,自然少说为妙。 斓丹垂着眼,不用看也知道,能这么骂她的肯定是平头百姓。她听过新朝廷对她的判词,洋洋洒洒、文采卓然、用辞考究地骂她弑父杀君,以一介妇人的阴暗偏私遗祸苍生、颠覆皇朝。作了那么多浮华辞藻,还不就是想说刚才老头儿的那两句话? “午时已到。”监斩官喊道。 斓丹终究忍不住抬眼看看台下,又扭头看不远的城楼……都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还需要再确定一下,果真没人来送她最后一程。 城楼在风雪中,显得异常阴沉肃穆,大概是她的心绪使然,殿楼看上去十分萧索。昔日……她还是丹阳公主,偶尔跟着哥哥们登楼,遥看犯人被斩首。太子常脸带不屑,冷嗤说不过是死一个大旻的罪人,自有更杰出、更优异者代之;五哥却会流露出惋惜,说此人也算心怀经略,只是一步踏错,不然为他所用也是好的;七哥九哥便会随声附和。 作为不得宠的公主,心思往往就会更纤细敏锐一些,斓丹隐约觉得五哥有那么点儿不臣的意思,闲极无聊的时候还暗暗琢磨,万一有那么一天,她会怎么样?讽刺的是,还没等五哥有什么动作,她就亲手把大旻的万里江山送给了申屠铖。这下好了,萧家谁也不用惦记了。 如今轮到她被斩首示众、身首异处,却连个认识的人来看热闹都没有,都自顾不暇了吧。 斩首,不是皇族罪人的死法,可如今已经是大晏了,她也不是皇族了。才十天而已,她就已经沦为前朝余孽,并且是毒杀君父的滔天罪人。人伦理法全都容不得她,新朝前朝,她都是罪不容诛的奸恶之人。 可是……申屠铖也不来送送她吗? 都到了刀架在脖子的时候,什么爱呀恨的,都没了。她只是觉得,无论他对她是虚情假意也好,过河拆桥也罢,他都应该来的。谁不来,他也该来。 城头仍然空荡。她这样一个弑父弑君、无家无国的人,终究还是要这样凄凉而去,罪有应得,无可申辩。 风更急了,雪也更紧。斓丹觉得冷,闭上了眼。耳边呼啸的风,周身刺骨的寒,却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带她陷入了回忆——明媚温暖的春天,粉粉白白的桃花开得漫山遍野,花瓣从窗格子里飘进来,连桌子上都落了好几片。这是她人生里最美好的一个春天,她终于遇见了那个人——喜爱她、珍视她的人。 于是,她度过了十八年来最开心的夏天和秋天。她第一次体会到,人生还能这样充满希望,充满欢喜。她的宫殿,她的天空,好像突然就亮了。她原本在艰难麻木地前行,不知去向,突然有人拉着她的手跑起来,那样轻快而兴奋。她以为会一直这么跑下去,跑到更美更好的地方去……冬天来了,她瞪着眼看他,听到他亲口说:“为圣上报仇雪恨!” 他说的圣上是她父亲,他要杀了她雪恨,然后,他就名正言顺地成了皇上,建立了大晏国。 原来……他要带她去的地方,就是这里,斩首用的高台。 斓丹笑了一下,明白了,他一直在送她呢,直送到黄泉路。 刽子手举刀的时候,风刮过刀刃,响起铮铮的声音。 斓丹等待着,刀落下的时间长得不可理解。她突然担心了,她一会儿见到父皇母后等一干人,说句抱歉的话,是不是太轻飘了?或许直接下到十八层地狱,谁都见不到吧? 臭味,是尸臭。 斓丹动不了,眼前一片漆黑,并且很疼。 到底哪儿疼也说不清楚,大概哪儿都疼。她除了忍耐没有别的办法,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虽然没有受过大荣宠,但毕竟是深宫中锦衣玉食的公主,她哪儿知道什么是尸臭?可在她被投入大狱,顷刻间改朝换代之后,她就知道了。 她的监房干净,也没送其他犯人进来,可她就是时刻都能闻见这种臭味。 哀号,哭骂,臭味,组成了死亡。 其实时间很短,从云端到泥沼,从生到死,不过十天。可她却觉得很长很长,长得她都绝望麻木,对周围失去感知,满脑子充塞的就是哀号、哭骂,还有臭味。 很莫名,都是活生生拖来的皇亲贵胄,还没死,哪来的尸臭?大概是王朝覆灭的时候,无处不在的味道。 她死了吗? 应该是,刀刃凉凉地逼近脖颈,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整个人跌落在冰寒刺骨的积雪上。 她被埋入地下了? 斓丹尝试了一下,无法牵动身体的一丝一毫,身子沉得厉害,还胸闷。好吧,应该是被埋了。可她怎么还在身体里?不是应该走上殷红惨淡的火照路,在望乡台前见一见父皇等人,然后各领因果吗? 或许,她罪大恶极,根本无法轮回,永生永世被宿留在日渐腐朽的骸骨里?永生永世沉入黑暗和孤独? 如果是,她也没办法,她该受最残酷的惩罚。死前没被凌迟、车裂,死后这样,也无怨无尤。 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时间一久,她又觉得孤独了。 孤独……陪伴了她整整十八年。 父皇有皇子九位,公主十二位,皇子中最受宠的是太子和王皇子。公主中,皇后嫡出的斓凰公主一枝独秀,姐妹们都以颜色为名,偏偏她用了谐音的“凰”,父皇母后对她的宠爱程度可见一斑。 斓凰也极配这个贵气的名字,生来就是一只辉煌傲世的凤凰。她漂亮、聪明、擅乐、擅画、能歌善舞……斓丹真不知道她有什么不会的、不好的,仿佛上天把所有的灵气和美好都给了她。被斓凰这样的人比下去,连妒忌都不能,因为她心悦诚服。 斓丹觉得自己早该习惯孤独,习惯被疏忽,可当有机会摆脱这些时,她所表现出的渴望和积极,连自己都没想到。 申屠公子的爱慕,对她而言,简直像一道划破暗夜的璀璨流星。她十八年的郁郁难言、辛酸苦涩都被一扫而空,她简直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她总是觉得无以为报,总是想为申屠铖,想为他对她的这片心意倾尽全部。这时候,就连父皇都比不上他重要。 在内心最深处,她也想成为斓凰那样的姑娘,集万宠于一身。 父皇不能给她的,申屠铖可以吗? 原来不可以。 因为她实在太平凡,太乏味了。 她痴妄地做起了弥天大梦,醒来只得如现在这般,永生永世被埋在地下赎罪,连一声冤都不能喊,连一声痛也不能叫,都是她应得的。 第二章 永不超生 第二章 永不超生 疼痛,锥心刺骨的疼痛,整张脸、整颗头都疼得斓丹直想撞碎它。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会不会……永远都不能结束? 她差点儿陷入比以往更绝望的无望中,突然就感觉到了光,眼睛肿胀得根本睁不开,光线简直如同生机一样,照进了她的心里。 生机?其实她并不怎么渴求生存,只是太痛苦了,只求解脱。决绝赴死时一腔认罪的悲愤,觉得什么惩罚都应担下。可是……别说永生永世,仅仅几天她就已经受不了了,几天也只是她的估算,谁知道到底是多长时间,或许只是几个时辰。 有人在她脸上涂了些什么,很凉,缓解了一些疼痛。 她长长吐了口气,只要这种折磨有结束的可能就好。 “看来是挺过来了。”一个苍老的、满不在乎的声音说,“用了那么大剂量的麻沸散,尤其还是我精心调配的,能熬过来也算你命大。”老头儿冷笑几声,继续说道:“果然恶人活千年。” 斓丹仍旧不能动弹,不能出声。看来是有人救了她,而救她的人,似乎对她并不抱有什么善意。 “因为连骨头都动了,所以用了最大量的麻沸散。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具体多久我也说不准,你的胳膊和腿可能不太灵活。什么都不要问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受人之托,帮你改换一下容貌而已。” 受人之托?斓丹细细回味了一下这个词,能是谁呢? 一瞬间,她能想到的,也只有申屠铖。 除了他,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恨她入骨,谁还会来救她呢? 在老头儿的照顾下,她渐渐好转,脸不再那么疼,眼睛也消了肿,嘴巴也能微微张开吃些流食。只是左臂左腿都不太灵便,起坐行走十分艰难,像个半瘫的人。 老头儿自从那天说了那些话后,再没开过口,对她也没好脸色,瞧不起和厌恶的情绪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他那张苍老的脸上。照顾她的伤势倒是十分精心,医术也非同凡响。 斓丹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会闻见尸臭,因为她就住在乱葬岗边,她和老头儿安身的草屋就是看坟人的居所。 她穿着破烂的衣服,头上先包了干净纱布,又包了一层脏污的布条,好多天没洗过的头发,再配上拖着半边身子走路的姿势,活生生一个只能嫁给看坟人的残疾癞痢婆子。 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勤,白惨惨地罩了一层,使得郊野的乱葬岗更显得苍凉破败。斓丹有种不真实感,不知道几天前所在的花团锦簇、金碧辉煌的世界是幻觉,还是眼前这个荒郊坟场是幻觉。她呢,她过去是谁,现在又是谁? 没人和她说话,她也不想说话,过去和未来,对她来说,都是负担。 唯一连通外界的土路上,传来吱吱嘎嘎的破木车的负重声音,杂役们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他们厌恶又厌烦地把车上的尸体丢弃在坟地的浅坑里,粗暴蛮横。斓丹每天都看见他们,有时候一天来几趟,起先他们还用草席简单地裹下尸首再掩埋,后来没了耐性,只草草地把尸体丢下,甚至几个尸体丢进一个浅坑,覆上的黄土都盖不住尸首的衣服。斓丹坐在柴门边的石头上呆呆地看着,被丢弃在这里的尸首……很多她都认识。 救她的人,绝对不会是申屠铖。他下手这么狠,几乎杀光了她的九族,甚至稍微沾点儿亲故的,受过点儿恩惠的,他都没放过,都成了这里的尸首。他这么痛恨她的亲族,怎么会为她改头换面,让她继续活下去呢? 而且,如果是他想救她,根本不必让她躲在这种地方。 日子过得极其平淡,对斓丹来说,生不知为何而生,死……因为死过,所以害怕。如果是不可回避的结局,她还是能坦然接受的,而自己寻死,到底是差了些勇气。 在某一天,她看见了三哥和九哥。 他们穿着肮脏的囚服,七窍流着黑血,应该还算死得体面,至少没身首异处、残缺不全。然而他们生为皇族,死后却如此凄惨地被丢弃在黄土浅坑之中。斓丹默默地走过去,站在仅仅粗糙填平的野坟边。如果不是她,这两位应该埋在西陵的高大山丘中,享受亲王的哀荣、后世的香火。 她抬眼,看这片被风雪吹拂的凄凉坟场,或许她的姐妹,她的兄弟,甚至她的父皇母后……都被丢弃在这里。 她再一次觉得无法面对。这种沉重胜过伤悲,胜过愤怒,胜过任何一种情感,让她手足无措、心如刀绞。她经历过这种情绪,在听到父皇丧钟的那一刻。 屠杀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乱葬岗整整扩大了三倍,终于在一个暴雪天之后,再没有尸首送来丢弃。 快过年了,在旧的一年即将结束的时候,把所有碍眼的人都处理完毕。新的一年,对申屠铖来说,又是一个繁花锦簇的春天。 厚厚的积雪掩埋了所有狰狞的哀伤,斓丹仍旧坐在门口看,身体被冷透了。她庆幸有这刺骨的寒,心被冻住了,情感也冷缩在什么地方,不来打扰她,让她能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般僵硬地生存下去。 一个衣衫单薄的妇人踩着雪,艰难地一路行来。 斓丹看着她,她是第一个来祭奠的人,不知道谁是那个让她冒着这样的风雪来看的人。 等她走近,斓丹的身体颤抖起来,可仍旧不能动,是斓蓝——她二姐。斓蓝荆钗布裙,面容憔悴,像换了个人。斓丹只是靠第一眼的直觉辨认出来,待走近细看,反而不敢确定。 斓蓝走向草屋,与僵直木讷地坐在门边的斓丹擦身而过,她看了斓丹一眼,面无表情。 斓丹心跳得很厉害,这么刺骨的冷天里,后背竟然出了细细的汗。 她完全蒙了,没想到能见到二姐。她想认,却不敢,人抖得几乎抽搐,不得不紧紧攥住拳头,稍微稳一稳。 “请问,”斓蓝叩了叩柴门,问的是屋里熬药的老头儿,再也没看肮脏痴呆的“妇人”一眼。“哪个是……”她顿了一下,仿佛说出这个名字让她十分为难,最后还是神色复杂地说,“萧斓丹的墓?” 老头儿显然没想到会有人来祭拜斓丹,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看了门口颤抖的背影一眼。 见老头儿不答,斓蓝皱眉想了想,解释道:“就是……就是前朝的……丹阳公主。”前朝两个字她说得苦涩满溢,她不得不抿了下嘴,克制自己的情绪。 老头儿起身,走到门口挡在斓丹身前,提防她出声相认,随手一指远处的荒坟,成心打发斓蓝。 斓蓝道了声谢,步履蹒跚地走到老头儿胡乱指的坟前,蹲下身子打开胳膊上挎的竹篮,拿出简薄的香火祭品。 坟地很静,寒风细细送来她的低语,“本不该来祭你,你这个糊涂东西!”斓蓝困难地在风中点燃纸香,恨恨骂道,“可是,你不受些家里人的香火,怕是难以超生吧?恨你归恨你,事到如今,你也去罢。” 斓丹抖得几乎坐不住,仿佛自己真的是那个在黑暗里徘徊无助的阴魂,等着这一缕飘渺欲断的香火救赎。 “我早说过你!申屠铖,申屠公子,名满京华,父皇母后眼中的俊才秀士,就算得配公主,也是斓凰下嫁,他怎么可能看上你这个无宠无势、才貌平平的姑娘?” 斓丹死死地咬住嘴唇,以避免牙齿咬得格格响。她记得,二姐说过这些话。 当时因为二姐说这些话,她还暗暗怨怼过,觉得姐妹中二姐最不好相处,说话刺人,见不得她好,宁可敬而远之。 没想到,此时此刻能来为她烧几张纸钱、上一炷香的,竟然还是二姐。 斓蓝长叹一口气,说道:“申屠铖人面兽心、城府极深。他算计了全天下,小小的一个你,这么傻,这么可怜,怎么能抵挡得了他呢?不过一场冤孽。你下了黄泉,多饮几碗孟婆汤,全忘了吧,全忘了!从今往后,我,我们萧家的人,也再不会来看你,毕竟你犯下如此罪孽。可是……”斓蓝擦着奔涌而出的眼泪,“你却是申屠铖杀的第一个萧家人,我竟不知道是恨你多一些,还是可怜你多一些……” 第三章 改头换面 第三章 改头换面 老头儿举着蜡烛细细端详斓丹的脸,时不时地用一根钝银簪轻戳她脸上的某个穴位,问她疼不疼。 斓丹摇头。 老头儿皱眉,不甚满意地说:“这样也罢了,无非是还需多些时日才能控制表情。” 斓丹无所谓,这些天她茫然失神,又包着层层纱布,自然整日面无表情,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听了老头儿的话,她还是尝试着皱眉,可是已经很用力了,才只轻轻蹙一蹙眉头,嘴巴也只能微微牵动一下嘴角。她连自己现在的长相都不好奇,能不能做出表情更不值得挂心。 “你可以去见他了。”老头儿厌倦地放下烛台,解脱似的说道,“我也可以走了。” 老头儿对她的态度,这些天以来丝毫没有改变,仍旧那么鄙视和讨厌。斓丹并不介意,心里反而觉得踏实,至少他表里如一、毫不掩饰。 “无论如何,谢谢你。”她觉得自己至少应该道个谢,这是这些天来,她说的唯一一句话。 老头儿听了,悻悻一撇嘴,说:“你倒别急着谢我,只怕将来会有想把我挫骨扬灰的时候。” 斓丹轻轻一笑,只是个很淡的笑意,嘴角都没能牵动,摇摇头。她明白,他只是受人之托罢了,而且不管他自己心意如何,还能做到忠人之事,令她敬重。 反而,她有些担心他,他只负责为她改变容貌。对整个阴谋而言,他只是个局外人,正如当年的她一样。但愿……他能平安脱离。 老头儿沉默了一会儿,冷冷道:“希望你经此一难,再世为人,能聪明点儿!” 斓丹听了竟然想笑,但没能成功。老头儿说出的话和他的银针一样,精准凶狠。 她的确算是再世为人,却连喝孟婆汤的资格都没有。很多很多她想忘记的事,在这些天里,越来越无法逃避。 秋日的午后,软暖的阳光从小殿的窗格里照进来,申屠铖就站在那一地光线交织成的花纹暗处,拉着她的手。她仰头看他,他长翘浓密的睫毛被阳光映成金色,深深的眼瞳却在睫毛的阴影下幽深无底。 “丹阳,”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鬓角,“我太喜欢你了,想和你毕生相守,唯此一途。” 月华殿的丹阳公主,听见的是这句话的前半部分;乱葬岗的无名逃犯再度回味这句话,才明白申屠铖想说的只有最后那半句,唯此一途。 她应该聪明点儿了吧? 这会儿才分辨出他哪句真,哪句假。 “今晚,他就来接你走。”老头儿说这句话的时候,竟有了些叹息的意味。 斓丹听出来了,也懂。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能冒这样大的危险救她,难道还能接她去享福吗?她只是想不通,她还有什么值得他费这么大的心思。 斓丹从草房的角落拿出一个小布包,她没有行李,二姐来过之后,她收起了二姐给她的祭品,算是她唯一的家当。 开门出来,不知何时,天上又飘起了小雪。草房屋檐点了盏昏昏欲灭的风灯,是周围一片乱坟里唯一的光亮。正因为这一点点的光亮,让被丢弃在这里的孤魂野鬼显得格外凄惨悲凉。 斓丹径直走到一座坟边,放下布包,里面是早已干硬的粗糙点心。 “三哥,九哥。”她哽咽了一下,沉默了这么多天,她怕再不说,以后也没机会说了。“你们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泉下有知就指引我完成心愿,至少……把你们迁入像样的坟茔,入土为安。”她欠他们的太多了,能补偿的,也就这么一点点,还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是啊,入土才能为安,她这没有入土的,怕是还有无尽的折磨。 或许未来的一切,才是真正的黄泉火照路。她必须从这些苦痛艰难中走过去,才能到达她该去的地方。 斓丹回到草屋的时候,屋里多了一个人,她吓得一抖,探询地看灶台前烧火的老头儿,骇然发现——虽然容貌、衣着相差无几,人却不是那个一边嫌弃一边照顾她的老头儿了。 “我和老伴这就给姑娘烧水洗澡。”新老头儿讨好地说,态度卑微。 老伴? 斓丹回头细看那个哆哆嗦嗦地忙着准备的妇人,打扮得和她很像,或者说她一直在模仿这个妇人的穿着。妇人用脏布条包着脸,看来真的有些皮肤病。 “你们……”斓丹疑惑地问道。 “我们是这里的看坟人,最近老家有事,亭长让我们先回去料理料理。”看坟人毕恭毕敬地说,眼神微微闪缩。 斓丹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看坟的夫妻是计划的最外层,他们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她经历了一些事,有了些心得,所谓阴谋,都是一环扣着一环,绝非眼前所见那么简单。这对夫妻的出现带给她巨大的震撼,并不亚于她的弑君计划。 原来,想做成一件事,竟要这样细心,这样滴水不漏。 怪不得那些送尸体来的杂役兵丁,看见她并不留意,不仅仅是她改换了容貌打扮,而是她装扮成的妇人早已存在,理所应当。 老头儿虽然没给她做太多易容,可谁会注意一个最底层、最低贱的看坟人呢?穿戴身高差不多,也就无人察觉了。她是因为和老头儿太熟,才一眼就发觉了其中的不同。 洗澡的时候,斓丹摸着自己的脸,才拆了纱布,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她竟然不知道。 她就要进入新的阴谋了。这让她对自己、对未来都增加了一丝好奇,她努力地向水里的模糊影子看去,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就算了,她也没有强烈的意愿去看自己的新脸,不过是另一副皮囊罢了。 替换的衣衫整整齐齐地放在床铺上,考究艳丽,和周遭的粗糙肮脏极为不称。斓丹费了些劲儿才穿好,往昔的她,总有宫女服侍,没想到华丽的裙衫竟有这么多难以搞定的细节。 开门出来的时候,头发没有干,被寒风一吹,瞬间挂了些许冰霜。 四个精壮的护卫和一辆华贵的马车,宛如从天而降一般,无声无息地等在屋外,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来的。 “请吧。”为首的护卫恭敬得体地搀扶她上车,一举一动皆有规矩,不像来自普通人家。 斓丹也没多话,尚不灵活的左腿、左手让她上车的动作有些狼狈,护卫们训练有素地视若无睹。 一直到马车启动,她都整衣危坐。这一走,才是去往她的下一世。夜很静,除了车马行路的声音,再无其他。所有轻微的话语声,她也听得一清二楚。 “主人吩咐,千万不要心急,三天后再动手,一定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斓丹明明白白,她的右手猛地掐住车厢内的扶手,青筋毕现。她早就担心那对夫妻会被灭口,看见护卫们都随马车离开,还稍微松了口气,没想到还是躲不过。 她并没有出声相求,就连她自己都可能是下一个牺牲品,还有什么能力出手相救呢? 衡量、自知……好像突然之间,在她的生命里至关重要起来。 第四章 燕王殿下 第四章 燕王殿下 斓丹听见了城门开阖的声音。静夜中的城池,门轴转动的声音传出去很远,也格外响。斓丹不自觉地瑟缩了下肩膀,空旷中的吱嘎声似乎让寒夜变得更加凄冷。 自小居住在皇城中的她,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她总是循规蹈矩,不会在深夜逾矩外出。斓丹不免又对救了她的人猜测万端,能在这个时候轻易进出城门的……她在脑中飞快地闪过几个人,就连垂垂老矣的王叔也算在里面。车轮压了一块小石头,车身一颠,斓丹的心也跟着上下晃悠。 她猛省,真蠢啊,这哪还是大旻的天下?她想到的那些人,别说是让她深夜入城了,恐怕都自身难保。 救她的这个人……行事实在无法琢磨,深夜接她从坟地离开,自然是为了避人耳目,可偏偏又直接入城,犯禁开城,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正想着,果然有人一声断喝,气势非凡。 “站住!什么人?” 马蹄和甲胄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马车周围。斓丹心跳得厉害,因为紧张,僵直地端坐。 护送她的护卫头领换了副热络的声气,甚至有些油滑地招呼道:“张将军,今天是你当值吗?” “你是……”张将军没认出护卫头领,冷淡地问。 “哦,我是燕王的随扈。”护卫首领热脸贴了冷屁股倒也不尴尬,大方地报了名头,“此行是接来王府的一个内眷进城。” 斓丹见他应对沉稳,想来胸有成竹,心也安了安,这才忍不住蹙眉,燕王?哪儿又冒出个燕王? “燕王府……”张将军沉吟了一下,语气缓和了很多,“兄弟,你这是为难老哥啊。如今京城宵禁森严,你们府上什么不得了的女眷,非要半夜入城?”甲胄声又响,应该是张将军下了马。 护卫首领赔笑了两声,凑近张将军,压低声音说:“我们殿下在鄄郊宠幸了一位姑娘,接回都城的路上遇到了小意外,耽误到这会儿。年轻女眷城外落脚不便,殿下也不放心,这才惊动守城的兄弟们行个方便,连夜开了城门。” 张将军听了,干笑一声,“虽然如此,本将军也得照例检查,先给殿下道个恼了,职责所在,没办法。” 护卫首领略显慌乱地阻拦道,“将军,将军!您这恐怕……” 张将军不理会护卫,刷地掀开了车帘。 斓丹听他们争执,心里略有准备,此时静静地看他,毕竟是出身皇家,仪态气韵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张将军愣在那里,保持着掀帘子的姿势,失礼地直直看她,时间久到斓丹感到难堪。 幸好她面部做不出表情,心慌不掩饰也不太明显,斓丹努力稳住眼神,告诫自己千万不要露出惊惶的神态,这个人不可能会认出她。 护卫咳了一下,张将军如梦方醒,失措退后,慢慢放下车帘。 “如无问题,就告辞了。”护卫淡淡地说道,不复刚才热络。 马车转过了街角,副将才凑过来问仍旧发呆的将军,“燕王的新宠到底长什么样?漂亮吗?竟然连一晚都不肯等,要连夜大动干戈地进城。”他用平常开惯玩笑的语气,猥琐地说。 “走吧!”张将军突然冷下脸,生气了。 副将莫名其妙,赶紧噤声谨慎地跟随将军翻身上马。 张将军一直闷闷不乐,他不喜欢副将用那样的语气说起“她”,虽然只见了一面,只看了一眼,他便不愿有任何不好的言语用在她身上,这辈子见过这样的人,也算奇遇。 入府的踏步斜坡有些陡,车帘倾斜进来,斓丹被檐下挂的明亮灯笼晃了眼。 车帘掩实之前,她飞快地打量了目力所及的周围,看来这位大晏的燕王殿下,并不得新帝青睐。她是从后巷侧门入府,这座府第的规制就王爵来说,显得极为简薄。 下车时的难堪甚于上车,她不得不靠右手右脚腾挪出来,一瘸一拐地下了地。没人搀扶她,护卫也都退下去了,只有一个衣饰朴素的丫鬟为她引路,斓丹在宫里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宫女和女官,燕王府这么傲慢、冷漠的下女还真没遇见过。只是为她引路,也不说话,对她下车和行路的艰难更是视若无睹。 王府内部倒还雅致,沿路摆放了不少好东西,她前往的小院更是处处精心布置。丫鬟领她走进一座小殿,打起锦帘,屋内扑面而来的暖风让斓丹的心一舒,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温暖,明亮,满目琳琅……是她十八年来熟悉的,仅仅离别几月,再置身于这样的环境,心里五味杂陈,竟品不出究竟是悲是叹。 一个轻裘缓带的少年公子斜倚在熏笼暖榻上,姿态闲散而优雅。大概是他皮肤白皙、容貌俊美,明明高挑挺拔,却带出几分旖旎艳色。 “是你?”斓丹有些吃惊,还好面瘫,惊诧只限于眼神,冷淡高傲得十分自然。 少年公子一笑,坐起身,却没下榻,“怎么?”他笑起来,眼睛里似乎有一弧幽潭,映着屋内的灯烛,闪着动人星点。“你的恩人名单里,没有想到我?” “的确没有。”斓丹老实回答,疑惑地细看了面前的申屠锐几眼,总觉得他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 当年风靡鄄都的“申屠公子”,向来只有一位,那就是申屠铖,申屠锐……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个隐约存在的申屠家二公子而已。 此刻回想起来,其实宫廷宴飨或是贵族礼聚,这位二公子都是去了的,只是默默无闻,淹没在他哥哥的光彩之下。要不是斓丹关注所有与申屠铖相关的人,她也认不出他,是不是曾和他说过话都记不起来。可……竟然是他救了她? 如今见面,申屠锐却这般丽色夺人……是因为他哥哥不在,没有对比吗? 斓丹觉得自己就要忍不住去想申屠铖了,必须岔开心思,她飞快地开口问道:“为什么是你?” 申屠锐哈哈一笑,束发玉冠上的珍珠颤颤而动,他不无讽意地反问:“你一路进府,还想不到我为什么救你吗?” 斓丹不答,她现在就连自己的想法都时常控制不住,还能揣度谁的心思? “难不成你也想利用我夺朝篡位?”她冷笑,懒得牵动嘴角,只是鼻子里一声不屑的哼斥。 申屠锐静静地看着她,直到斓丹因为沉闷忍不住看向他,因为专注,他的眉头微微压低,眼窝稍陷,眉尾帅气上扬,像要扫到鬓角似的,黑眸异常深邃。 这是个气势冷峻、野心勃勃的神情,但他说话的语气仍旧懒懒的,“不可以吗?” 斓丹噎了一下,嗓子发干,差点没喘上这口气,她刚才那句话只是单纯的讽刺,难道歪打正着,说中了申屠锐的心思? 申屠锐笑了笑,居然很坦荡,说道:“申屠铖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国公府世子,他都能篡夺天下,我怎么不行?我还是皇弟呢。” 斓丹古怪地看着他,真的,他做的事,她彻头彻尾地搞不明白,这样的话,就这么聊闲篇一样说出口了?和她这个前朝余孽毫无交情的人? 申屠锐也看着她,挑起嘴角,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还差得太远,心思一眼就被人看穿了。 她觉得他痴心妄想? 他有些不屑地说:“痴心妄想和苦心孤诣之间只差两个字,筹谋。你说,”他用眼角不怀好意地瞟了瞟斓丹,“几个月前的大旻皇帝,想过无权无势、只有风流名声的申屠铖能夺了他的江山?宫里最不起眼的丹阳公主,能要了他的命?” 斓丹脸色惨白,缓了一会儿,她才嘲讽而苦涩地一笑,“的确没想到。” “所以,你不用质疑我的想法和能力,你只告诉我,愿不愿意帮助我。”他冷淡下来,笑容不知不觉地消失了,那张原本英俊的脸竟出现了威严的神情。 “我?我能帮你什么?”斓丹皱眉,真的疑惑了。 “去申屠铖的身边,在我认为合适的时机,杀了他。”申屠锐仍旧说得云淡风轻。 斓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很费力才理解了这句话,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站都站不住,跌在地上继续笑。 太讽刺太可笑了。 申屠铖要她毒杀父皇,然后篡夺了帝位,把她斩首示众。申屠锐费尽苦心救回她,要她毒杀申屠铖,也想得到那张龙椅。 老天爷开了如此大的一个玩笑,愚弄的到底是谁? “我能得到什么呢?”她问,对自己极尽讽刺。 申屠铖可是许给她一生挚爱,白首偕老什么的呢,而且她还信了。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她都信了。他还说已经和太子私下结成同盟,一旦事成,太子登基,他就成了心腹重臣,能给她光华灿烂的尊崇人生。 她吃了这样大的亏,谁说什么她还能信?这个问题,只是挖苦自己而已。 “不知道。”申屠锐连谎话都懒得说,“我只是问你去不去,可能你都活不到领我好处的那天呢。” 这话太实在了,斓丹听后,发自真心地笑了笑。她坐在地上抬头看他,第一次这么细致地看他的长相,很陌生,越细看好像越不认识。 “为什么?”她含混地问。 申屠锐迟疑了一下,用眼神询问她。 “为什么连你也想当皇帝?”斓丹有很多话想问,先问这个吧。 “同是手足,平起平坐。突然,他就成天子了,我不甘心嘛。” 斓丹有些无语地低下头,怎么到了申屠兄弟这里,当皇帝就和种大白菜似的?因为不甘心就可以? “为什么救我?” “嗯——”申屠锐对这个问题还稍有些兴趣,像是思索,又像戏谑般拉长了语调,“因为你该对申屠铖死心了。”他说完,又坏心地追问一句,“死心了吧?” 斓丹嘴角动了动,有点儿想骂他,又不知道骂什么好。 “派任何一个女人接近他,我都不放心。”他认真地叹气,十足做作,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在演戏,“你也知道申屠铖长得好,还那么会哄女人,派谁去都可能被他弄得鬼迷心窍,到时候别说替我杀他,搞不好把我都交代个底儿掉。还是你吧,你要是被申屠铖连骗两次,我也就认栽了,活该没那个命。” 斓丹撑着地站起来,他这几刀准准扎在她的痛处,痛到极点反而麻木了,人就稳当起来。 “我不去会怎么样?”她淡淡地问。 申屠锐烦恼地撩了下肩头的发丝,女里女气的动作被他做得十分潇洒,说道:“只能死呗,但我舍不得。” 这话太腻了,还有歧义,所以他又加了句:“舍不得我为你花的心思。” 斓丹木然地点点头。 “我不想去,我也不怕死。” 挺奇怪的,她和申屠锐之间的谈话都直白坦诚、毫不隐瞒,大概是申屠锐影响的,他十分善于把阴谋说得真诚又直接。 申屠锐笑起来,好像还有那么点儿幸灾乐祸,甚至得意。 “你倒别拒绝得太快,等你见识过大晏内宫,恐怕就不这么想了。” 斓丹不想再和他多话,什么大晏内宫,她根本不想见识! 他下诱饵般笑着说:“你的家国天下,可都在那里呢。” 她冷笑道:“我早就无家无国,无亲无故了。” 他大笑起来,信心满满地说:“我真的迫不及待要领你好好体会一番了,那时候你再回答我吧。” 第五章 花容月貌 第五章 花容月貌 这一夜斓丹睡得很香,安心舒适得令她自己都很泄气。 当一个罪人也需要决绝的心性。不管她怎么痛恨自己,痛恨过去,一旦得到精心的照料,仍无法拒绝安适的待遇。她毕竟是个软弱庸懦的人,对自己都狠不起来,她这样怎么对得起那些被她害死的人? 她对自己失望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适应了一下房间里温柔的光线,没有动,不免又想到过去的十八年。 她若不是这样的性子,怎么能平顺地度过皇城里分毫毕现的岁月? 她也曾有过很多委屈,很多不平。可是没办法,她只有带着满腔怨苦睡下,告诉自己第二天就会好了,事情会过去,她就会忘记或者忍下。 母亲早逝,她被寄养在无宠的林嫔膝下,没过几年连林嫔也过世了。很多事,她不学着遗忘和忍耐又能怎么样呢?她太弱小,太平凡了,什么力量都没有。 在宫里,她从没乘过步辇,却要仰头笑着和高坐在辇上的斓凰寒暄。不仅斓凰,还有斓橙,斓紫和那些得宠的嫂嫂们。都说宫里最是等级分明、法度严谨,其实完全不是。荣宠,就是通过超越等级、逾越法度体现的。同样是公主,待遇天差地别。 她长到十八岁,唯一超过份例的赏赐,是她十五岁生日那天,父皇额外赏她的赤晶项圈,除此一无所有,她甚至不能在请安或者饮宴时,靠父皇母后近一些。即便靠得近,又能如何呢?在各具美貌、能说会道、能歌善舞的姐妹之中,她是最平凡寡淡、毫不起眼的。 她就是这样长大的,很难有凌厉的性格。 她一度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宫廷是个充满杀机的地方,弄巧成拙的话,结局还不如安守平庸。 斓紫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那年,斓紫的母亲得宠,晋封了贵妃,斓紫得意起来,行止间有了和斓凰争宠的意味。父皇赏了斓凰赤月骢,斓紫就缠着父皇非要得到踏雪乌。一来二去,皇后娘娘和斓凰就忍无可忍了,一道旨意下来,斓紫前往北漠和亲。 贵妃和斓紫慌了,哭求多时,父皇却完全不为所动,平常的宠爱、迁就也消失不见。斓紫只得含泪远嫁,第二年就死在寒冷闭塞的蛮夷之国。 北漠派人来求亲的时候,人人都说皇上会选丹阳公主。因为丹阳最不得宠,嫁到那种地方皇上最不心疼。没想到事情的结局,是斓紫的悲剧。 斓丹在暗自庆幸之余,更加觉得自己的忍耐和柔顺是对的,至少没有刻意暗害她的敌人。 可身为皇女,命运就是最大的敌人,她虽然躲过北漠和亲,却躲不过示恩下嫁。父皇要把她嫁给文悦侯的次子,那个只知花天酒地的不堪之人。只因文悦侯的长子镇守南岳关隘有功,除了加官进爵,对于手握兵权之家,自然要联姻优待。大公子已经娶了大公主斓青,不可能再娶一位公主,只好施恩于二公子了,哪怕明知他品行不佳。 如果没有申屠铖,她或许又和以往的十八年一样,牙一咬眼一闭,哭几天,平静地接受父皇的旨意。可是,她心里有了期待,对未来存了希望,于是就起了抗争之意。抗争,在宫里,往往就等于野心和阴谋。那个在她生命里闪闪发亮的人,信誓旦旦对她说,只要让太子提前登基,赐婚就自然取消。他成了重臣,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娶她,幸福相守。 她在申屠铖的眼睛里看见了光彩璀璨的将来,可真要动手下毒,她到底少了那份勇气和阴狠,不免举棋不定,迁延犹豫起来。 这个时候,皇后娘娘偏偏派了贵妃来劝慰,劝她接受旨意,嫁给二公子。贵妃明知这项任务是皇后对她的嘲讽,却又无法拒绝,一腔怨愤自然就撒在了比她更无辜的斓丹身上。 贵妃对她说:“你不接受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你生在皇家,又无母系扶持?谁让你父皇对你不够宠爱?” 斓紫当初何尝不是相同的处境和绝望? 贵妃的表情,让斓丹刻骨铭心,那是无尽的屈辱和无奈,皇后娘娘就是要狠狠地抽贵妃耳光。贵妃怎么了?谁让你不是皇后呢?斓紫得宠又怎么样呢,谁让她比不上斓凰?就算事情已经过去了,斓紫也死了,只要皇后娘娘想起来,就有的是办法继续羞辱贵妃,无情地撕开她心中的隐痛。 斓丹看着贵妃离去的身影,不由得想,今晚贵妃入睡前,会不会也能忍住心里所有的悲痛。对自己说,明天一切都会过去,会忍下,会遗忘? 她怜悯贵妃,也怜悯自己。这金砖碧瓦的宫中,若做不到至高至贵,就该想办法离开,才能免于为鱼肉、被拿捏。 她下定了决心,她忍得太久了,忘得太多了,被逼到绝路,便想着为自己赌一把。毕竟,她现在有申屠铖的爱,她还有筹码。若等到申屠铖心灰意冷、离她而去,她便一无所有了。 斓丹又想起二姐骂她的话:“你真以为申屠公子会喜欢你吗?照照镜子吧!” 她照过镜子,可爱情蒙蔽了她的双眼。她根本没发现,自己没有赌一把的本钱。 门被礼貌地敲了一下,不等她应声,便被推开了。两个丫鬟抬了一架半人高的铜镜进来,稳稳地放在明亮的西窗前。 斓丹起身,愣了愣,无力地苦笑了一下,老天爷对她的嘲讽还没完没了吗? 申屠锐披着锦裘悠悠地跟进来,笑着向她招手道:“过来。” 斓丹住过乱葬岗的草屋,和素不相识、瞧不起她的老头儿朝夕相处过。现在一大早被申屠锐这样堂而皇之地闯进房来,倒也没觉得怎么局促。 她坐起身,随意拢了下披散的长发,下榻时发现申屠锐愣愣地看她,眼神奇怪。 “怎么了?”斓丹摸了摸脸,沾了什么吗? 申屠锐缓过神来,扑哧一笑,有点儿自嘲的意思。“过来。”他扬了扬下巴,语气蛮横,眉梢眼角却还存留着淡淡的笑意。这样的他,竟然很有魅力。斓丹的心一抖,回味了一下,她也想笑了,吃过美男计大亏的人,怎么还会如此轻易地动摇? 她走得慢,一瘸一拐得也不好看,申屠锐只是笑眯眯地看她,不催促,也不搀扶。 斓丹无视他,专注地走到镜子前慢慢坐下,细细往里瞧。 很久很久……她都无法动弹。 “葛春的手艺真不错。”申屠锐笑着说,盘膝坐到斓丹身旁,地龙烧得很热,他潇洒地解开锦裘披风甩在一边,丫鬟默默拾起。 他凑过来,和斓丹一起看镜中的容颜。斓丹不说话,他也没再出声。 斓丹的眼睛并没有从镜子中挪开,“这也是你授意的?” “嗯。”申屠锐又假认真,“不是很痛苦吗,既然受了这样的罪,当然要弄到最好看才划算。” 斓丹回忆了一下过程中的疼痛,觉得此话有理。 “可……”她皱眉,镜中人也眉间微蹙,说不尽的妩媚清愁,“这也太漂亮了。” “你还抱怨起来了。”申屠锐哈哈地笑。 “我也没想到,”他感叹地撇了下嘴,“你底子不错,竟然能达到这个程度。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变得倾国倾城,怎么能在申屠铖的三千佳丽中脱颖而出?” 他说起申屠铖这个名字是那么冷淡,和刚才的言笑晏晏极为不同。斓丹扭头看了他一眼,他仍旧那副嘴角含笑、一副坦荡的样子,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只得看回镜子,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镜中人的脸,何止倾国倾城?就连她这个女人,看了以后都舍不得挪开眼睛了。 “你就不怕我看见申屠铖就一刀捅死他,根本不会等待你所谓的时机吗?”斓丹问道。 申屠锐笑得拍了拍膝盖,开心得不像作假,“丹阳,你知道我是怎么注意到你的吗?” 斓丹没回答,还用问,很多人都是因为相同的原因注意到她。 因为申屠铖的爱慕。 鄄都名头最响的国公府世子喜欢了平凡的公主,被人忽视多年的公主分享了他的光芒,被大家注目了,准确说是侧目了吧。 “那是三年前的中秋节……”申屠锐眼神恍惚了一下,回想当初的情形。 宫中夜宴,悬灯万盏,国公以上爵位的亲贵大臣都奉诏举家入宫。一时间冠带满盈,锦绣招飘,作为安国公家不起眼的二公子,也没几个人招呼迎奉。他找了个偏僻的高处自斟自酌,冷眼俯看人群百态。 颇好渔色的五皇子拉了不知道谁家的美貌小姐,偷偷潜到了他脚下山壁边的花丛里,说了几句情话,郎情妾意地正要往私定终身方向奔。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撑了盏兔子灯,颤颤巍巍地走来,鹅卵小径弯弯曲曲,那点光亮和那个清瘦的身影也飘飘忽忽的,如精灵般可爱。她极煞风景地举灯照了照花丛,让五皇子和小姐在光线里好生尴尬、狼狈。她却不明所以似的,还甜甜叫声五哥。 五皇子被打断了好事,一肚子的火发不出,呵呵冷笑后整顿衣衫,丢下一句敷衍的话就走了。 申屠锐原本以为只是个没眼色的懵懂丫头罢了,没想到那个瘦小的女孩伸手拉住小姐,担心道:“瑗瑗,你不要被五哥骗啊,他开荤就不认账的,你白白吃亏!” 他差点笑出声,开荤不认账…… 她以为做了好事,可人家小姐却未必领情,干笑着冷淡道:“丹阳,谢谢你啊。” 斓丹听他说完,淡淡地苦笑道:“那个时候我真傻啊……” 瑗瑗后来成了五哥的侧妃,婚事办得很仓促,因为瑗瑗肚子里有了五哥的孩子。要不是她那次打断,说不定瑗瑗就能提前几个月嫁入王府。她挡了人家的好事,还觉得是保护了朋友呢。瑗瑗成了侧妃后,对她更加冷淡,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嫌恶。斓丹这才明白,她哪有什么朋友啊? “你现在也不聪明。”申屠锐揶揄道。 斓丹脸一沉,再一想,他说得也对。她无话可答,只好又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 “葛大叔……”她想起了老头儿,原来他姓葛,斓丹并不坚决地说,“不要杀他。” 她知道申屠锐不会把她的请求当回事,可她不说出来,心里总是不安。 “我干吗杀他呀!”申屠锐觉得可笑,“他还有很大用处呢。” “那……看坟的老夫妻……”她继续尝试。 “这可没办法了,他们没用了就得死。”申屠锐仍旧笑着,说起老夫妻的死和葛春的生,好像没有什么分别。 “你倒是肯说几句实话,我没用了也得死吧?”她讽谑地看了他一眼。 “那当然。”他笑容不改,“谁没用了都得死。” 第六章 瑞雪丰年 第六章 瑞雪丰年 斓丹慢慢地喝着热茶,看外面棉絮一般的大雪,什么都不愿去想。她想得太多,太沉,也太阴暗,所以本能地回避。 申屠锐应该是个很会享受的人,燕王府虽小,却整饬得处处深得人意。她发现卧房连通一间小室,里面只放了矮几,还疑惑是做什么用的。原来小室的落地窗格外就是一所小园,这样寒风凛冽的日子,地龙烧得热热的,开窗赏雪,慢饮香茶,真是舒服进骨头里。 申屠锐大步流星地从她的卧房那边进来,带着冷风,洒脱自然地坐到小几的另一侧。外衣都没脱,锦绣辉煌的王爵礼服穿在他身上,格外雍容华贵,眉眼都显得分外精致了。 斓丹冷谑地看了看他肩头的团龙绣纹,大晏篡位太急,很多规制礼法都只能沿用旻制,就连这身礼服……她在她几个哥哥身上看过无数次。她又不由得想起乱葬岗里被胡堆乱埋的三哥和九哥,曾经,他们也是如此华贵出众的人物。 斓丹心情一低落,眼神也黯淡了,小小的茶杯在指尖无心地转动,却再也没心思喝上一口。 “你怎么叫人把镜子抬走了?”申屠锐像是没有发现她神情的变化,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兴致颇高地问。 “放在眼前,总忍不住要照。”斓丹心不在焉,随口说道。 申屠锐正在给自己倒茶,听了这话,开心地笑了起来,茶都泼出去几滴,“你果然还是老样子。” 这话就是在扎斓丹的心,扭过脸瞪了他一眼,她怎么还是老样子了?变成这样,不也是拜他所赐吗? 申屠锐愣了下神,斓丹应该还不知道她现在这样瞥人一眼的威力有多大,美艳绝伦的容貌再加上冷冰冰的神情,眸子里还带着少女娇俏的怨怼,简直能射出一支无形的利箭,直刺对方的心窝。他的心一麻,嘴巴就不由自主地哄道:“我是指脾气,你的脾气一直很有趣。” 斓丹神情一滞,有趣?她什么时候有趣过? “今天去祭祖,还真有些累了。”申屠锐歪了歪身子,极有眼色的丫鬟立刻拿过一个高枕,伺候他靠上。 “现在我家宗庙里,全放着你家祖宗的牌位吧?”她冰冷地说。 申屠锐又忍不住笑了,其实她说话一直很有意思,抱怨一针见血,又低低软软的,有一种黑色的诙谐。只不过一直以来,没人用心去听,包括申屠铖。 “你觉得……父亲是什么?”她突然问,眼神迷蒙地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 “没感觉。”申屠锐没了笑意,冷淡地说,“我从小就没父亲。” 他对父亲的态度让斓丹愣了一下,他父亲安国公过世十五年多了,他今年二十三,从小没父亲这句话也太寡情了吧,八岁左右对父亲怎么也会有些记忆。 难道他父亲对他不好?偏心他哥哥? 这一追想,她才意识到当初的安国公也是战功起家的,武将出身,在朝野军中颇有威望。所以申屠兄弟才能暗中联合各军将领,飞快稳住天下局势。 这些年,申屠家刻意隐藏锋芒。父皇母后、帝都权贵,都把他们当成势力衰微的已故公爷家的文弱少爷。他们应该被称为小公爷或小将军,因为当初安国公还加封过威烈将军,可一直以来,他们,准确地说,被人熟知的就一位申屠公子——申屠铖,而被称道关注的,也只是外貌与风度而已。 她宽慰一些了,受骗的不仅仅是她,还有全鄄都,全天下呢。 “你呢,你对你父皇怎么看?” 申屠锐又露出了笑容,刚才的冷漠已消失不见。 父皇对她来说,早已是个不该提起的禁忌,可他不在乎,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追问。 斓丹叹了一口气,发了会儿呆,才缓缓说:“父皇,很威严,虽然他看见我……我们的时候总是微笑,我几乎没看见过他发火,但是我很怕他,也很陌生。” 申屠锐斜倚着枕头,默默听她说。 “也许你不相信,从小到大,他没拉过我的手,也没摸过我的头。” 她不自觉地微微歪了歪头,眼神在濛濛的一片水雾中没有焦点。“没有单独和我谈过一次话,我总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可是,”她皱起眉,“他死了以后,我才发现,我与他休戚相关。皇城那么大,父亲只是个象征一样的存在,而天下这么小,他不在了,我便连立锥之地也没有了。” 申屠锐非常安静,连表情都没有。 “真奇怪,我怎么会和你说起这些来了。”她苦笑,她和申屠锐绝对不该是互相倾吐心事的人,大概她也没别的人可以诉说。 “因为我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你了。”申屠锐这时候又笑了,坐直了身子,“当两个人分享了生死攸关的秘密时,自然而然就是同盟了。” “谁要当你的同盟!”斓丹脸色一沉,她还没答应呢! 他的最大秘密,无非是帝位恩仇,她根本不关心。天下是谁的,皇帝谁来当,对她来说有什么分别?反正属于她萧家的天下是不在了。 她没有决绝翻脸,扪心自问,还是存了私心的。她迟早要死,可死之前,也希望能稍微弥补一下埋在荒坟里的亲人们,至少给他们弄个像样些的坟茔。有所求,人便不硬气了。 所幸这对申屠锐来说也不是难事,不至于用很大代价交换,她应该能够办到。 “好了,好了。”申屠锐不耐烦地一挥手,“大过年的先不提这个,忧烦了这些年,好不容易过个安生年。” 斓丹又忍不住瞪他一眼,果然,他藏奸耍滑地算计了很多年。 申屠锐好像又被她逗开心了,刷地站起身,也拉她起来,“走,出门。” “现在?”斓丹有些不可思议道,“下这么大的雪呢!” 申屠锐哈哈笑起来,“就是现在!不下这么大的雪,还不出门呢!” 疯子!斓丹抿了抿嘴,没有骂出声。 雪大难行,路上虽有不少仆役在打扫,仍旧到处积雪皑皑,路窄崎岖。 申屠锐也不坐车轿,牵了匹骏马,鞭策疾行,马蹄打滑耸闪,他就开怀大笑。斓丹吓得整个人缩到他的斗篷里,他和她的两层披风兜在身上,她还是觉得冷,不得不贴着他,汲取他胸口的那一点点暖意。 不一会儿就到了龙墙之下,申屠锐抱她下马,斓丹惊魂未定,手压在胸口的白裘披风上,透过雪帘抬头仰望在阴霾中显得更加沉重巍峨的城楼高墙——龙墙。 所谓“龙墙”,是百姓的误传,城楼向着皇城一侧有匾额的,写的是“定隆门”。这一道由她父皇加盖的皇城外墙,臣属们随口叫它定隆墙,久而久之就误传为“龙墙”了。 龙墙对于她父皇旻定帝来说,是个兼具耻辱和侥幸的复杂存在,建成之后就不许任何人登临,就连他自己也没上去过。斓丹听了很多关于龙墙的窃窃私语,传说很多堪舆大师都说,这道后建的孤立城墙很坏风水,挡住了涌入皇城的龙气,现在看来……还真有点儿玄妙。 “走,上去。”申屠锐笑巍巍的,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不……”斓丹闪缩,下意识地拒绝,从小她就知道,攀登龙墙会触犯父皇忌讳,最好提都不要提起。 “怕什么?”申屠锐笑得别有深意,让她看得生气,是啊,她还怕什么,唯恐惹怒的尊贵之人都被她毒死了。 “再不上去,可没机会了,过了年就拆。” “拆?”斓丹惊骇。 因为她行走不便,申屠锐搂住她的腰,分担她半边身子的重量,看上去两人格外亲密。守在城下的卫兵见了燕王,纷纷施礼闪开,让出楼梯通道。 申屠锐带她上了定隆门,俯瞰下去,不但皇城,整座鄄都都被皑雪淹没,所有的颜色都被覆盖,只剩下苍凉冷漠的雪白。 “这座城墙太不吉利了,也挡运气。”申屠锐前后看看,一脸不屑,“看来你父皇真是被北漠吓破了胆,才甘冒如此不祥,建了这道城墙。” “你!”斓丹有些生气,他竟用这样轻蔑的口气说起她父皇,可责骂他的话,她却没办法说。父皇还活着的话,申屠锐敢这么说吗? “我说错了吗?”他笑着明知故问,特别气人。 斓丹扭脸不理他。他没说错,这道墙的来历她知道!十八年前,父皇年轻好胜,亲自率兵攻打南岳,连连报捷,鄄都一片喜庆。却不防戎马立国的北漠竟只三万兵马就突破北线,长驱直入,战火直逼鄄郊,都城危在旦夕。 父皇的大军远在南疆,鞭长莫及,北线军队全数溃败,能施救的援军全都不能在北漠发动总攻之前赶到,大旻危殆。 幸好大旻国运未绝,时任定远将军的申屠荣庆收到密报,获知北漠进犯。他甘冒杀身之祸,未等皇帝诏令,擅自点兵出发,终于在皇城外挡住北漠大军,血战三天,重创北漠飒雎大汗,逼得北漠退兵,侥幸得胜。 听说当年皇城的午门之上都留下北漠攻城的痕迹。父皇率兵回銮后,不得不耗费巨大人力物力更换了已有百年历史的皇城大门,并且在午门外加建了定隆墙。 登临定隆墙,对父皇来说,等于又有强敌来犯,并且已经攻入心腹之地,格外忌讳。没想到……大旻的亡灭竟不是因为兵火,更用不上这道定隆墙做最后的守卫。 “这墙,对你们申屠家来说也不祥吗?”她冷笑道。这可是他们发迹的开始呢,之前的申屠荣庆不过是一介武夫。 “不祥。”申屠锐的冷笑比她的高明许多,不动声色便慑人于无形,让人看了从心底里发冷,并且会不明缘由地产生惧怕。 “你看。”申屠锐意蕴悠长地一笑,抬手指给她看,“进谒后宫的命妇们进宫了。” 斓丹努力地看,雪太大,阻隔重重。可一辆辆连珠排线的辉焕车马,施金缀彩,殷红夺目,在皑皑雪色中格外耀眼,竟然有那么多。 “她们……她们是谁?”斓丹又想起一车车运到乱葬岗的尸首,整整扩大三倍的坟地,贵胄权族不都被屠戮殆尽了吗?哪还有这么多命妇? 宫里没有皇后,她们又去拜谒谁? “想知道吗?”申屠锐又坏笑了,并不掩饰自己的欲擒故纵,“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 第七章 大晏太后 第七章 大晏太后 斓丹跟他走了几步,恍然想起什么,恨恨地甩开他的手。 “不去了!”她冷睨着申屠锐,“这也是你的计划吧?放下鱼饵,钓我入局,还是想把我塞到申屠铖身边,适时杀了他?” 申屠锐烦恼地苦笑道:“你这人就是不该小心的时候瞎小心!他对我早已心存芥蒂,我要用你伏线,还能亲自送你入宫?生怕他不防着你吧?” 斓丹露出不相信的神情,因为心机太浅,这个冷然的表情毫无威力,反而有些可爱。 申屠锐看了抿嘴一笑,“别说你还没答应,就算答应了,就你这傻样,我也得把你训练好了再送走啊,不然被人一眼看穿,我不是弄巧成拙,反害自身嘛。” 看斓丹要发火,他伸手拽她,“行了——别多心了,今天不会见到申屠铖的,走吧。” 他又冷冷一笑,“这皇城里的热闹,可比你爹在时精彩多了。你心里那些想不通的谜题,那里全有答案。” 斓丹听了,心里一动,又看了看浓密落雪里那些隐隐约约的车驾。 申屠锐很会说服人,她的心里的确有太多的谜题,不得不去探寻解答。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明白,很多事已经如同宿命般,早已注定,她根本无法躲开。 等他们从城墙上下来,燕王府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 申屠锐知道她行动不便,体贴地抱起她,也不踩垫凳,仗着人高腿长,一步跨了上去,马车竟也没怎么晃动,只是车顶檐角的金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王爵规制的马车极为宽阔,申屠锐把她放在侧边的软凳上,就着打开的车帘,向外扑了扑落在头顶的雪。 车里拢着暖炉,随行的护卫放下帘子,车厢里顿时聚起热气,暖了起来。 斓丹头上也落了一层雪,飞快地融化,弄得头发湿嗒嗒的,还顺着额角淌下雪水来。她抬手用袖子去擦,可今天穿了薄裘小褂,外面衬的是织霞锦,锦上妆着宝相花,很不吸水。 申屠锐“啧”了一声,从小柜中拿出巾帕,盖在她头上乱擦,“用这个!你也不嫌糟蹋东西,这身织霞锦值我半个月俸禄。” 斓丹用右手打落他的手,帕子也跟着掉落下来,她原本梳着垂花髻,也被他拨弄散了,乌黑的头发散在鬓边,娇慵妩媚。她的容貌现已极美,略显凌乱的容色多了份勾魂摄魄的魅惑。申屠锐看着因为寒冷而更为瓷绷的俏丽脸庞,眼光不由地落在越发显得嫣红的樱唇上,他脑子一热,伸手抚上她的后颈向前一拉,把她整个人拉近到眼前,重重地吻了上去。 她的嘴唇很凉,也很软,不知道因为愤怒还是惊惧,她轻轻颤抖着。她应该从未与人亲吻过,并不知道怎么抵御他的侵入,傻傻地被他攻城略地。 申屠锐敏锐地发现她一僵,猜知她已回过神来,立刻歪头一闪,伸出手正好抓住她重重挥过来的一巴掌。 申屠锐还微微有些喘,并不怎么诚恳地道歉,说:“要在平时就让你打一下泄愤了,今天可不成。” 斓丹喘得厉害,因为神情还不受控制,看上去也不怎么悲愤,只是肤色红得令人生怜。她使劲甩手,想从他的抓握中抽回手腕,他也不僵持,松了劲,任由她挣脱。 他笑了笑,反而理直气壮道:“我是无心的,你也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我到底是个正常男人吧,抵不住的。” 斓丹又气又羞,看他满不在乎的样子,都不知道怎么骂他。 “好了。”他退后一些,歪在正中的软塌上。 “我是真累了,要睡一会儿,你可别趁机打我,”他用手指顽皮地点了点她,“不然我可真让你好受。”说着还邪恶地一笑。 斓丹都想狠狠呸他一口了,可他却闭上眼,飞快地入睡了。她使劲瞪他,恨不得剜他一块肉下来。 眼前的申屠锐……和以前的他太不一样了,好像突然从暗处走出来,闪闪发光一样。他闭眼沉睡,睫毛沾了雪水的湿气,打了绺,沉重得不再弯翘,长长地覆在下眼睑上,像一排慑人心魂的招魂幡。他眉眼深刻,尤其鼻子和眉骨,挺括得不像大旻人。他侧着脸时,额头和鼻子构成的弧线简直美得迷死人。这种立体的帅气她看着眼熟,申屠铖也是这样,五官刀刻般明晰俊美,很像北漠使者的样貌风格,她悉心观察过的,只是北漠人粗豪,不如这兄弟俩精致。 马车的帘幕严实,斓丹没有试图掀开向外面看。车驾去的方向,是她曾经的家,是她挖空心思也很难出来一趟的四方城。她从小敏感,因为是个没娘、没靠山的孩子,就算贵为公主,这种无依无靠的纤细感触终是如影随形的。随着她渐渐长大,反而心宽起来,因为她明白,以她的身份想在壁垒森严、霄壤分明的皇城里活得不那么辛苦,就不能想太多。 她习惯以最敏锐的感触开始,以立刻强行平复、逼迫自己不要想太多结束。 这也是她还能苟活得如此平静的原因。正如此刻,换作是别人,能做到木然端坐,不看一眼归家之路? 马车没有跟随觐见的队伍走,而是拐到了宫城西面,走西华门进了太慈宫。斓丹下车的时候有点儿蒙,父皇在时,宫里没有太后,太慈宫一带人气衰微,就连她都没来过几次。现在倒是宫女太监林立,宫灯花鸟俱全。 申屠锐拉她进了太慈殿后面的一间小室,招两个宫女来为她梳妆打扮,自己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斓丹端坐在窗前让宫女梳头,窗外大雪正酣,宫墙在这样的皎白衬托下仍是陈旧的暗红,看来太慈宫还没来得及大修。她依稀记得安国公府是有位夫人的,只是在丈夫过世后闭门不出,连年节庆典都不入宫问安,要不是她对申屠家特别关注,估计也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位人物。 就是这么个无声无息的妇人,现在也成一国太后了。 宫女为斓丹整理完毕,恭请她到后殿里坐。其中一个女孩比较活泼,笑着说:“后殿比较暖和,要是在这里冻坏了您,燕王殿下可要心疼得发脾气的。” 斓丹也不想多话,跟着她们出了门,沿着檐廊走了几步就到了太慈殿的后门,宫女们领她进了后殿的耳室,为她上了茶便退了出去。 后殿果然暖和,斓丹费力地解开斗篷,略叠了叠,便放在炕尾烘着。 忽听暖帘落下的轻响,脚步声、低笑声自外而入,斓丹这才发觉她所在的耳室连着侧殿,一窗之隔,声音分外清晰。斓丹放轻手脚,悄悄挪到炕头的窗边,能隐隐约约看见侧殿里的人。雪大天阴,侧殿点起一架架灯盏,明亮温馨,衬得斓丹所在的房间幽黑昏暗,反倒让她能更好地隐藏,把侧殿里的情形看得更加明白。 太慈殿虽然粗粗修葺,但宫里的排场却一点儿都不马虎,宫女太监人数之多,比当年她父皇的昭阳殿也丝毫不逊色。 一位衣饰璀璨的美貌妇人端坐在正中尊位上,接受两位诰命的拜见。隔着窗纱并不能十分看清她的容貌,可她黑发雪肤,脸庞娇美,年纪并不太大。 两位诰命施完大礼,虚虚搭坐在太后对面的绣墩上,陪笑地说几句闲话。 斓丹认识她们,是户部大司徒、大司农的夫人!以前她们也是这样丽服大妆来参见皇后娘娘,小心翼翼地陪皇后娘娘说话。如今皇城换了主人,她们却一如往昔,之前的皇族填了污淖浅沟,她们却仍旧富贵荣华,光华艳丽地来朝拜新主。 这一场面对斓丹来说,简直讽刺至极。 两位夫人略略说了几句话就告退出殿,宫女又引了两位进来,循环往复,不一会儿就不下三十余人。 斓丹越看越心惊,这些女眷她大半认识!都是些颇受父皇器重的肱股之臣的内眷。 如果她们还在,就是她们的丈夫还在,那死在乱葬岗的又是些什么人? 最后两位诰命退出去后,新太后疲惫地哼了一声,双肩也稍稍落了下来。 宫女再打开帘子,进来的是一位妙龄少女,她不顾身后跟随的宫女阻止,小小地跑了几步,亲昵娇憨地坐到太后身边,为她捏起肩膀来。 斓丹张着嘴,连呼吸都要停止了,骇然地看着窗那边的少女。 太后怜爱又责备地问:“去见过她了?” 少女甜笑了一声,讨饶道:“这您可不能怪我,今天什么日子,总要去拜一拜的。” 太后冷冷哼了哼,享受少女的推拿,不再说话。 不知道这个“她”又是谁?让大晏太后如此不屑,又无可奈何。 少女很会看眼色,嘲讽说:“娘娘您不知道,可好笑呢!那些诰命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好,也不知道哪个马屁精,搜罗出一个‘贵主’来,一帮子女人脸色怪异地‘贵主,贵主’地叫,笑死人了。”随即她有些担忧,试探地问,“娘娘,您说,皇帝哥哥不会真的立她为妃……为后吧?” 前朝深居简出的安国公未亡人竟然气势强横地“哼”了一声,“他敢!” 斓丹终于缓过神,大口大口喘气,难受得抚着胸口,好像这口气怎么也吸不进胸膛。 “啊!”她吓得叫了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炕边站了一个人。 第八章 无足轻重 第八章 无足轻重 申屠铖穿了一领明黄团龙的裘袍,金珠挂扣,玉带勾腰,漆发高挽,戴了顶赤金盘龙小冠。人原本就出挑,这般穿戴本应增添贵气,却意外衬托了眉目的俊美。筹划多年,一朝得意,他倒没有沾沾自喜,反而越发沉静内敛了。他站在那儿微笑看她的时候,有那么些云淡风轻的味道。 斓丹也看着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勃然作色,扑上去拼命。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甚至无爱无恨。 满怀小女儿爱慕的丹阳公主,看申屠铖眼睛的时候,总羞涩带怯,不经意就会躲闪开去。上过断头台,守过乱葬岗的萧斓丹,却能冷冷淡淡地钉进他眼睛里去。 他在想什么? 她好像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永远也不能从他那双漂亮深邃的眼睛里看出任何情绪。 但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是暖阳午后他对她说的那些情话,而是雪霾压城,她跪在斩首高台上,无心无绪看一眼那空空的城楼。 “谁在那儿?”侧殿的太后威严喝问。 早有人答:“是燕王殿下带进宫的那位姑娘。” 申屠铖又勾了勾嘴角,加深了笑容,“原来是你。怪不得他那么大费周章,半夜开门阖户地闹。” 两名引她进来的宫女快步走来,神色稍有慌乱,一进门看见申屠铖都愣了愣,福身问安后就冲斓丹来,不由分说把她拉下炕,搀扶着往侧殿去。 申屠铖发现了斓丹步态的异常,轻轻“咦”了一声,没再多话,跟在她们后面也进了侧殿。 太后冰冷着脸,本在打量走近的斓丹,瞧见随后进来的申屠铖,眉头飞快地一皱,问他:“你怎么来了?” 只这一句,就引得斓丹在心里冷噱。大晏果然还是个草台班子,公府出身的夫人自有她的威仪,可做起太后来,她还差得远。 宫廷是什么?身处低位的斓丹太知道了。先是朝堂,后是家园,无论母子夫妻,都要先论了君臣,再说情分。她浸淫其中,一点点的分别就伏刺在心,大晏太后这句话,问的是儿子,而不是皇帝。 不过刚当上皇帝的人,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对,朗然一笑,“忙完了,不就立刻过来了。” 太后身边的少女也起身,甜甜蜜蜜地跑过去抱住申屠铖的胳膊,叫了声:“皇帝哥哥。” 斓丹正由两个宫女搀扶着跪下,听了这声叫,胸口像受了一记闷锤,头一涨眼一黑,人也摔跌在地半趴半跪。 “行了,免礼吧。”太后不悦地一挥手,“也是个狐狸精!这要是为了拜见我而摔坏了,不知道我要受人多少抱怨呢。”人字加重了语气,直指申屠锐。 斓丹缓过一口气,已被宫女扶着坐上绣墩,她忍不住又去看那个叫申屠铖皇帝哥哥的少女——她的妹妹,斓橙。 斓橙是父皇最小的女儿,生母熙妃早逝,寄养在皇后膝下,虽然遭遇相似,可与寄养在无宠妃嫔膝下的她,势如云泥。前些年斓橙小,还不觉得,这几年斓橙及笄,父皇对她的宠爱与日俱增,仅次斓凰。受尽父皇宠爱的斓橙……不仅安存大晏宫廷,还亲昵地周旋于太后和皇帝? 斓橙看斓丹的眼神很锋利,像两把尖刀一样,刺得斓丹一激灵。斓橙见她脸色发白,以为震慑了她,心满意足地拉申屠铖到炕边坐下。 太监喜滋滋地通报声在软帘后面响起,“燕王殿下晋见。” 帘子一动,修长俊挺的一团殷红丽影进得殿来,满堂烛光都被他的光华压落,淡了下去。 太后见他来,头一扭撇嘴“啧”了一声,“这是怕谁会活吃了什么人吗?大冷的天,斗篷都不穿,心急火燎地赶来了。” 申屠锐一笑,象征性地弯了弯腿,眼睛不着痕迹地把殿上的人扫了一遍,不等太后说话,走过去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太后身边。 “起开点!身上的寒气都煞到我了。” 太后瞥了他一眼,却回身把一盏新茶递给了他。 斓丹一直悄悄留意斓橙。申屠锐进来的时候,她身子一僵,头不由自主地向后侧了侧,稳住心神才起身,看了他一眼又飞快闪开,叫了声:“锐哥。” 斓丹喜欢过一个人,所以很明白这些细小的表情里包含着怎样的情感。只是从耳室进到了侧殿,这么短的时间,她苟活暂安的世界已经天崩地裂,她震惊到只能接受却不能思考。 申屠锐只是冲斓橙敷衍地笑了笑,眉间闪过一点愁绪。随即他又勾住母亲的胳膊,“娘,既然你没把她吃了,那我就带她走啦!” “你要敢这么早就走,下次我一定把她煎炒烹炸了。”太后不受骗地冷哼一声。 “那好吧……”申屠锐故作无奈道,“我留下陪你吃饭,但要先送她回去。” 太后秀眉一立。 “好……那好……就把她送上车!”申屠锐落败投降,含着笑瞪了一眼母亲。 申屠锐拉着斓丹站起来,仿佛感知到了她心里的凌乱,干脆弯腰抱起她,略含怜悯地说了句:“走了。” 太后对这逾矩的亲昵报以不满的“啧”声。申屠铖却扑哧一笑,像看了什么好戏,只有斓橙面无表情。 帘子掀起又落下,斓丹被寒风一吹,心里稍微清醒了些,却仍旧一阵紧似一阵地疼。 檐下长廊里站了很多人,除了下人们,两位锦衣贵妇更是十分惹眼。 在檐廊久等的她们,早已垮了表情,失却气度,再华贵的装束也托不住焦躁的神情。看燕王从殿里出来,她们围上来抢着说话,其实不必,因为她们问的都是同一句:“太后娘娘还是不肯见我们吗?” 斓丹听了,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若不是申屠锐加了手劲抱住她,她险些从他臂弯里摔下来。 她原本没理会那两个妇人,听见她们说话才愣愣地去瞧——原来也是熟人,还是至亲,她的三嫂和九嫂。 申屠锐没理她们,走了两步把她放在檐廊扶手边的长凳坐下,吩咐太监去备车。 斓丹细细地看两位嫂子,年轻貌美,满头珠翠,遍体绫罗……她想起两位英年早逝的哥哥,只有一件破旧囚衣裹身,屈死在浅浅的土坑。 “斓橙这个死丫头,”前朝的九王妃跺了跺云靴,髻边步摇上的宝石金片火彩闪烁,“肯定也没为咱们说好话!皇上也是!这时候他不更该为我……们说几句吗?” 斓丹猛地按住胸口,此时像有一把尖刀扎进心脏,疼得她干呕一下,差点闷住一口气。九嫂竟用那样的语气说起皇上?她知不知道,她丈夫的死去还没过七七! 哥哥的尸骨在薄坟中早已寒透,更令人寒透的是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嫂子。 不知道哪个太监喊了声:“贵主驾到。” 斓丹缓缓扭头,心中似有预感一般。 贵主的架势的确很大,太监通报了,她的八人肩舆才从太慈宫的院门进来。雪已经小了一些,薄薄雪雾中高坐人上的锦绣人物不必细瞧,已是焕然出众。 斓丹一阵迷惘,是斓凰,却又不怎么像。 她从来没在斓凰脸上看见过这样凌厉的肃杀,仍旧是容色极美,气韵卓然,可妩媚的妆容盖不住陌生的戾气。斓凰的下巴微微仰着,眼睛眯出睥睨万物的冷酷弧线,嘴角只有一侧浅浅勾翘,似乎在嘲讽一切世俗。往日的娇美全不见了,此时只剩冷傲,相比申屠铖的沉静,夺位成功权柄在握的仿佛是她。 肩舆直到了檐廊才停下,斓凰仍旧高高端坐,没让落轿,她等申屠锐向她勉强地弯了弯腰,才一抬手,从高处降了下来。 三王妃和九王妃像是怕她,又像恨她,神情古怪地连连退了几步,没靠前也不行礼。 斓凰眼睛里没她们,高昂云鬓、趾高气昂地一路进了殿里。 上了车,出了皇城,斓丹才提起一口气,问:“她们……都活着,那死的又都是什么人?” 申屠锐听了,有些讽刺地一笑,“你以为死了很多人吗?你太祖立国时伏尸千里、血染山河,你父亲为了扩展版图东征西讨、枯骨如山,我们才杀了那么一点点人,对这江山万里、黎民百姓够慈悲了。” 斓丹厌烦地一皱眉,什么江山黎民,她不感兴趣。“都谁死了?”她问。 “死的都是些……”他看着她笑,明明俊美却无比冷酷,每一个字都好像渗着死去人的血,但他不在乎,“没有用处的人。” 斓丹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住了。 他却好像生怕她听不懂似的,“你父皇母后死了,因为他们必须要死。你三哥九哥死了,因为他们的王妃急着要做新皇上的嫔妃;还有一些受过你们萧家小恩小惠的人死了,不过是些骇猴的土鸡,还有……丹阳公主,背负了所有罪恶,也死了。” 斓丹“噗”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染红了裙上的宝相花纹。 申屠锐微笑着看她,这种锥心刺骨的痛他明白。他甚至有些羡慕斓丹,她还有一口鲜血可以倾吐,而……有些人恨到极致、苦到极致,心都稀巴烂了,什么都吐不出来,那恨与苦便化为柄柄利器,搅烂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他眯起眼,说道:“看见那些诰命了吗,她们的丈夫以前拿你萧家俸禄,现在拿我家的,他们无所谓。大晏需要他们定国安邦,是不是前朝故旧,也无所谓。这些人仍旧活着,仍旧风光。还有你的姐妹、嫂子,都还像以前一样,在后宫里钩心斗角,争宠夸耀。只有无足轻重的人,才会被毫不吝惜地杀掉。丹阳……你已经拥有了足够的资本,你,还想继续做无足轻重的人吗?” 第九章 祸起萧墙 第九章 祸起萧墙 斓丹病了,烧得很厉害。经过改头换面那样的伤痛,她对身体的疼痛和无力已经习惯,只是在昏沉混沌的意识里,还残留了那么一丝丝的清明。 宛如枉死的人,一遍遍在死去的地点徘徊,重复死前一切,她反复经历着她人生里最黑暗的阶段——她把毒投进羹汤,看着太监端走。她很害怕,害怕得在自己的宫里不停地来回走动,仿佛一停下就要晕过去。丧钟响彻鄄都,皇城中的她听得更加清楚,好像一下下撞在她的心口,太闷太痛了,她继续团团转,脑子里一片空白。 喧闹一直从宫外的长街传进来,不是宫女太监来向她传递申屠铖得手的消息,而是羽林军驱赶着她宫里的下人来指认、抓捕她。 皇城里布满哭声,滔滔冲天,充塞着她的耳朵,但是她没有哭——她失却所有尊严,被军士们拖行着,发上的簪环洒落一地。她的脑子不够用了,想不了太多的事,就连申屠铖她都没想起来,她被一个事实击溃了:她鸩杀了父皇。 直到丧钟敲响,哭声震天,她被投入阴暗的牢狱,这才有了真实感——她杀人了,那个人还是她的父皇。 处斩,被天下人唾骂,她都没委屈过。她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她知道,她认! 断头台下的骂声,空空荡荡的城楼,刽子手的刀带风挥落,她跌在刺骨的薄雪上,然后……她又回到了她的寝宫,把毒洒进羹汤,太监走了,响起了丧钟…… 斓丹精疲力尽、痛苦不堪,她挣扎着想去体验后面的经历,她隐约知道——斓橙、斓凰没有死,她们在大晏宫廷里颐指气使;三嫂、九嫂没有死,为了讨好太后,她们屈尊敛容。但是没有用,她摆脱不了,不停地重复在投毒——斩首这段煎熬中。 “我怎么办呢?”她呓语道,无奈也无力。 清俊的声音带着笑,“不用怕,你有我呢!” 如同金纶佛音,一切的阴暗和痛苦都被轻暖的金光扫荡开去……斓丹突然放声大哭,号啕尖叫,她抱住了那个人。 坚强也是不得已的,一旦有个人肯对她说这样的话,她所有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就彻底垮塌了。她悔啊!她也恨! 心里的郁结一疏散,烧也渐渐退了下去。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睁眼寻找说这句话的人……除了丫鬟为她暖着药,没有其他人。 她默默回想了一下那个语声,是申屠锐吗?她记不清了,甚至她怀疑是不是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惆怅地一笑,国破家亡的萧斓丹还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申屠锐从外面进来,今天穿的是华丽的黑狐裘披风,斓丹抬头细细看他,他的耳廓冻得通红。 “从宫里回来吗?”她声音低低涩涩地问。 “嗯。”申屠锐一屁股坐到暖炉边烘手。 斓丹垂下眼,一阵失落,果然不是他。她立刻又嘲笑了自己,就算是他说的,也不过是一句假话。申屠锐比他哥哥诚实,早就明明白白地跟她说过,她只是他的一颗死棋,用完了,没用了,就会丢弃。 “你说的事,我同意了。”她淡淡地说。 申屠锐又“嗯”了一声,神色不动,毫不意外。 “但你要告诉我真相,所有事情的真相。” 申屠锐这才收回手,撑在腿上,看着她露出帅气一笑,“没问题,你我如今是生死同盟,我绝不会有半句虚言。” 斓丹突然一笑,她相信他,因为就连这句话他都说得很诚恳,“如今”是同盟,迟早不再是,那时候就真要分个生死了。 丫鬟上过茶后,识相地退下。 申屠锐悠悠地喝了一口,舒服得吐了口气,“大旻的灭国之祸,其实要从另外两个邻国说起。”他放下茶杯,颇有耐心地解说,微微笑着看斓丹。 “北漠午门惨败后,大旻集结了三十万军队驻扎在边境震慑示威,北漠元气大伤,只得忍辱求和,派三皇子入鄄都为质,其母随行。” 北漠……斓丹的眼神虚浮起来,回想起十五年前的太液池边——那年她三岁,特别喜欢吃新鲜莲子,宫女帮她剥好几颗包在绢帕里,她拿在手上蹦蹦跳跳地去阴凉的长亭里吹风。亭子里站了个异族打扮的少年,看着年纪不大,却比她高了不少,长得很漂亮。她看着好喜欢,就巴结地送了他二颗莲子,追她而来的宫女太监好像很惊慌,急忙地拉她走,偷偷告诉她那是北漠的质子,以后看见了也不要说话,北漠人凶得很,坏得很。 她太小了,记忆很模糊,只是留下了大概的印象,其他是后来听宫女说的。可是她再也没见过那位质子,宫里也没人再提起,她都怀疑那一眼是小时候错乱的回忆,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位异国皇子。 “北漠大汗终日郁郁,终于在兵败求和的第二年一命呜呼。太子继位,时年十一,子少母壮,权力自然落在太后手中。流落鄄都的皇子和母亲在北漠朝堂颇有德望,是太后的心腹大患,自然要除之而后快。杀手成功地伏击了质子和母亲,把死讯带回北漠,其实并没能真正地杀死他们。另一个流落鄄都的北漠人救了质子,那个人就是安国公夫人。质子的母亲却被旻定帝趁乱掳进宫中,”申屠锐冷嘲地一挑嘴角,“你应该还记得她,斓橙的生母,熙妃。” 斓丹的脑中模糊地回想起那个美丽的女人,她在宫中存在的时间太短,短得没有留下什么精彩的传奇,只记得她很美。很多年后,人们看见斓橙还会说起她的生母很美。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斓橙会叫申屠铖哥哥。 “再说说南岳。”申屠锐又喝了口茶,斓丹也觉得没必要再细问北漠的事情了,无非是质子改名换姓,忍辱负重地潜伏于安国公府,苦心经营、等待时机一举成功。“南岳一年前派皇子出使求亲。” 斓丹点了点头,南岳的皇子……好像叫重汶,一身南族美男的风韵,后宫还为他小小起过波澜。南岳富足,皇子又英俊,几个未嫁的公主都很愿意和亲,不顾体面地在父皇面前争执起来,与北漠求亲的躲之不及大相径庭。 “皇子风头很劲,几位公主都视他为佳婿良人。你猜,谁与他两情相悦?”申屠锐又讽刺地一笑,也没想让斓丹真的猜,“你的好姐姐,坤阳公主斓凰。” 斓丹没说话,她果然太底层了,这样的消息一点儿风都没听到。 “斓凰和你太不一样了,她喜欢什么就要得到,于是南岳皇子就享尽了艳福。”申屠锐坏笑来,意指明确,“明明一件郎才女貌的好事,斓凰也觉得老爹会欣然答应,可重汶来求婚的时候却被定帝厉声拒绝了。无论她怎么哀求哭闹,定帝就是不答应,甚至软禁她在寝宫里思过。不得不说你这位父皇,是个极其贪心的人,他当年征讨南岳没有得手,十几年来贼心未死,时时刻刻惦记南边这块肥肉,私下也没少囤兵积甲,苦练精锐。眼看时机快到了,南岳偏偏这个时候派了皇子来求亲,还和最喜欢的女儿搞上了,你说头疼不头疼?” 斓丹皱眉,无视他粗鲁的用词,这些都是发生在她身边,她却毫不知情,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斓凰不知道啊,还很大方地说出自己肚子里有了重汶的种,不嫁也得嫁。可你老爹心意已决,绝对不能嫁,不然就是死路一条。定帝因此恨上了重汶,就在他回国的路上刺杀了他,这也是斓凰对他恨之入骨,同意帮助我们的原因。” “帮助你们?”斓丹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一句。 申屠锐停顿了一会儿,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你还没想明白吗?你在宫中十八年,你送给你父皇的食物,他吃过吗?” 斓丹僵直地坐起身,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在重病多日后就这样直直地坐起来。 “羹汤是斓凰亲手送给他的,说不定还是亲手喂进他嘴里的。定帝因为对女儿的一点儿慈爱,终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申屠锐叹息,如果定帝不顾女儿的死活,同意她和亲,现在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斓丹语无伦次,嘴唇动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了一个无意义的字:“我……” “你……”申屠锐叹了一口气,“是斓凰建议选中你,因为以你的性格,非但不会喊冤,还会坦然认罪。” 斓丹愣了好一会儿,才长舒出一口气。 她垂下眼,微微一笑,“没想到她这么了解我。无论如何,那个时候,我的心里……的确想杀死父皇,我喊什么冤?我有什么冤的?” “也对。”申屠锐点头赞同。 “斓凰这个人,我竟然不知道怎么评价她为好。”他皱眉,好像真的很为难,“说她聪明吧,偏偏和重汶办下这样的蠢事,说她傻吧,她又能妥妥地稳住京城权贵,甚至朝堂重臣,为新朝效力。看见她得意的样子了吧,因为大晏的命脉有一半掌握在她的手中。” “我能做些什么呢?”斓丹疲倦地问,她对这些阴谋算计十分厌烦,甚至痛恨,她只想知道申屠锐让她去做些什么。 “得先有个名字吧。”他眨眨眼,没什么思绪一般,“你想叫什么?” 斓丹沉默了一会儿,“浮朱。” “伏诛?” 斓丹点了点头,“我有罪,已经伏诛了。”她萧斓丹恶行昭昭、死在断头台的时候,心里是无怨无恨的。 “可还有那么多人,她们明明有罪,非但没有死,还不肯认,活得那么理直气壮。她们也该伏诛,该和我一起去见父皇,认罪忏悔。不然那些冤死的人……黄泉下,怎么安心轮回往生呢?” 申屠锐听了,紧紧皱起眉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没有说。 第十章 落花有意 第十章 落花有意 丫鬟故意在窗外放重了脚步,又走得快,听起来有些匆忙,通报的时候却还保持一贯的优雅从容,大声道:“橙阳公主进来了。” 申屠锐眉头紧紧一皱,显得不胜其烦,他起身没去迎接,反而拿起药坐到斓丹的床褥边。斓丹的卧室不大,又烧着地龙,所以撤去床榻,只在地板上铺了厚厚几床褥子睡在上面。申屠锐盘膝坐着,半抱起斓丹轻松地托在臂弯里,喂她喝药。 斓橙昂首径直冲到内室来,看见这场面,神色不由得一愣,站在暖炉边没再靠近。 “哎!把披风脱了再过来,这才好一些,小心寒气凉着她。”申屠锐还不怕肉麻地用拿着药碗的手臂搪了搪虚无的寒冷,爱护怜惜的姿态做得认真又浮夸。斓丹用眼角瞥了他一眼,摸不透他为什么要故意当着斓橙的面这样做,生怕斓橙不恨她? 斓橙嘴角一挑,哼了一声,蛮横地坐下来,精美的白狐轻裘披风铺散开来,倒也有几分英气飒爽。“好,我就坐这儿,省得凉着你的心肝宝贝!”她眼睛一翻,阴阳怪气地说。 申屠锐也不理她,给斓丹喂完药,扔下药碗才淡淡地开了口:“大冷的天,你跑我这儿来干吗?” 斓橙抱着臂,嫌弃地打量四周,“看看你这鬼地方,伺候的人也少。皇帝哥哥、太后娘娘都说了多少遍,让你搬到像样点儿的府邸去,你就是不听!怎么着,这里是埋着金山银山,还是葬着心爱佳人,让你这么舍不得走?”说到心爱佳人,还狠剜斓丹一眼。 斓丹把她的话在心里转了转,申屠锐果然是个能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诚恳的骗子!不是说申屠铖猜忌他,故意让他住在陋宅里羞辱他吗?原来是他自己挑的! 申屠锐没什么聊天的兴致,抱着斓丹不放下,轻抚着她披散的长发,眼神也落在她的脸上。 斓丹心里直发腻,从生病到现在,她还没洗过头呢,摸上去什么感觉啊? “住惯了,何必搬来搬去,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他略有些应付地答道,明显想赶紧打发斓橙走,斓橙也知道,显得有些尴尬。 “也……也是。”斓橙勉强笑了笑,掩饰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等你成了婚,那时候再搬也省事。” “成婚?”申屠锐这才抬眼看了看她,略有讽意地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要成婚了?” “皇帝哥哥说的,”斓橙觑着他的脸色道,“他都有好几宫妃嫔了,你还是孤家寡人。” 申屠锐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事应该太后做主吧,她怎么说?” 斓橙像被戳破的孔明灯,一下子瘪坠下去,有些忿忿地噘起嘴,“太后说你现在没心思成亲,被狐狸精迷得魂儿都没了。谁嫁给了你也是倒霉!” 申屠锐这才真正开怀地笑起来,“不愧是我娘,母子连心。” 斓橙脸色一变,恨恨起身,扔下一句:“我不怕倒霉!”便抽泣着跑了出去。 房间里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斓丹才漠然问:“黏不黏?” 申屠锐这才拿开手,肯定地说:“有点儿。” 斓丹借了些他的力坐直身子,说:“出去,叫人给我沐浴。” 申屠锐嘴角突然坏坏一挑,眉眼也因为带了些邪气显得更加妖艳,“还叫什么人啊,燕王殿下亲自给你洗。” 斓丹听了有些火,左手无心一抡,竟然打到他的肩头,她惊讶地“咦”了一声,看着自己的左手,使劲抓握了几下,觉得比之前灵活有力了。 申屠锐佯装疼痛地动了动肩头,“疼着呢,看来好多了。应该是一发热,把经脉烧活络了。”他撑着地板,笑着看她,有些无赖地说:“笑一个,看脸好点儿没?” 斓丹本能地动嘴角,还是不很如意,一时回过神来——申屠锐又逗她,又气又恼,恨恨地转过身背对他。 申屠锐朗声笑着起身,“我这就去给公主殿下传人进来伺候啊。” 斓丹拧着身子也不理他,听他一路笑着出去。她和申屠锐……相处的方式真的很古怪。明明应是仇人,却也有恩,若说有恩也太牵强了,只是有利可图。可是她对他恨不起来,明知他有很多隐瞒,明知他也是毒蝎心肠,却没办法疾言厉色。只要稍微一放松,他就会像一个让她无奈的朋友。 朋友?斓丹自嘲地一笑,她落得如此下场,就是因为她看不清别人,却被别人看透。她这样的人,不该有朋友,不该再让人进到可以伤害她的范围。 洗过澡又吃了饭,人精神了不少。斓丹在屋里缓缓踱步,没想到因祸得福,一场病下来,左手左脚很见起色,虽然还没完全恢复,但总算不用狼狈地一瘸一拐着走路。 申屠锐进门来,丫鬟也不通禀。也是,这是他的家,他来去何须告知她,她又不是这家里有地位、受待见的人。 斓丹走到镜前坐下,自顾自地梳理头发。她自小就有习惯,晾头发的时候时不时地梳几下,干得快,也更顺滑。 申屠锐走过来,坐到她身后,抢她手里的梳子。斓丹不服气故意捏紧不给他,哪敌得过他的力气,还是轻松被他夺去。 他替她继续梳,很轻柔很小心,还爱惜地托起发梢,不愿意它们披散在地上。“我一直就喜欢你的头发,就算在宫里都极少有这么好的。”他梳得高兴,无心地说。 一直…… 斓丹看着镜中自己那张美丽绝伦的新脸,太娇艳了。每次看,她都觉得很不真实,都会忍不住摸一摸,生怕只是一张脆弱的画皮,随时都会掉落,变回平凡的丹阳。 一直……指多久? 她在镜中也看见了他,他换了家常的软袍,没系腰带,坐下时袍子堆了褶,却越发显出宽肩细腰的俊挺身材来。说她头发好,他的也不差,乌黑丰足,盘出的髻饱满好看,戴个小小的玉簪就赏心悦目。他像是突然破茧的凤蝶,一下子变得光彩夺目,之前蒙在他身上那层灰蒙蒙的纱,瞬间被揭去。不知道过去他是不是刻意掩饰,让申屠铖风采独占? “你以前就觉得我头发好看?”她抓住他的话柄,咄咄逼人地问。 申屠锐的手顿了顿,随即一笑,又熟练地继续,仿佛已经给她梳过一百年的头发。“嗯。”他大方承认,“漂亮的姑娘走过来,大家当然看她的脸,不那么漂亮的……就只能看看她的头发,脖子,手什么的。” 斓丹沉默,他说得很对。 她从镜子中挪开眼光,既不想看见他,也不想看见自己。 “既然你答应了,”申屠锐放下木梳,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玉瓶,“就把这个吃了。”他倒出一颗小小的红丸,接着说道:“它的名字我还没想好,要不就叫玉容丸吧,功效差不多,一个月一粒,能让肌肤莹润,眼眸流光。一旦停药,三天之内便容颜枯槁、头发花白,总之就是瞬间老得不成样子,然后死去。” 斓丹面无表情,伸手捏起,张嘴就咽了下去。 申屠锐一滞,苦笑着打趣道:“你倒真爽快。” 斓丹无声冷笑,只要她把债讨清,活都不想活了,还在乎是不是受制于他? “这也是葛大神医的杰作吧?他还是这么讨厌我。”斓丹又咽了口唾沫,“药配得这么难吃!” 申屠锐又被她逗笑了,“你还敢嫌弃他?天下第一名医,知不知道我为了请动他费了多少精神?” “第一名医?”斓丹不服气道,“我到现在还面瘫,手脚不听使唤呢!医术能好到哪儿去?” 申屠锐大笑,伸臂搂住她,把她圈在怀里,“不愧是丹阳!我这就把你的话告诉葛春,估计下次的玉容丸更要苦上几分了。” 斓丹耸了耸肩想甩开他,他搂得紧,她便没再动。 平凡的、只有头发好看的丹阳……不知道已经多少年,没有被人这样搂着了。 明知这个怀抱是来自申屠锐,她还是好喜欢;明知他不是真心的,她也贪恋这被笼罩住的安全感。 与虎谋皮,她的心里盘旋着这个词,可是……不管是萧斓丹,还是浮朱,今生哪还能得到一个真心实意的温暖怀抱? 从丧钟响起那刻,到断头台,再到乱葬岗……她都太冷了,太需要一个能容她暂安的怀抱,无论这个怀抱有多么虚情假意。 她心里的那场永不停歇的风雪,稍稍被阻隔,她想喘口气,休息一会儿,再继续踽踽独行。 第十一章 当面不识 第十一章 当面不识 斓丹微微晃了晃脖子,头上的金珠玉钏立刻叮当作响,斓丹看着镜中的自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她想自嘲,又觉得苦涩,再加上面瘫,笑容便显得莫名其妙了。即便这样,镜中人依然美得令人窒息,尤其着了宫装,越发妖艳美绝。 这么华丽贵气的装扮,她身为公主的时候竟不曾有过,如今沦为身份尴尬的女人,反而万金加身,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叹? “请吧。”丫鬟彬彬有礼,却不卑微,她们的统一特点是不称呼她。 斓丹也习惯了,申屠锐的下人都如此另式另样,反正没一个正常人。 斓丹起身的时候有些费力,梳头打扮的时间太久了,腿都发麻没劲。头上的钗环重,身上的华服更重。出了房门,丫鬟又替她披上厚裘披风,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马车依旧宽敞华美,申屠锐却不在车上,斓丹松了口气,也有了心情挑开窗帘,看看节日中的京都。 她病了几天,除夕已过,街上车水马龙,人们欢欣鼓舞,准备的是元宵佳节。街面已换了样貌,家家户户挂了艳红的灯笼,灯笼样式统一,应该是官府发放的,稍微富裕人家的门楼里额外多挂着其他样式的,也算是对朝廷的奉迎巴结。红色果然是装点节日的点睛之笔,前些日子笼罩在都城的悲凉之气一扫而空,青瓦白墙披覆着积雪,老成持重地衬托着河流一般的灯笼长龙。 斓丹看着人们的笑脸,比看见申屠铖穿着龙袍,看见申屠夫人端坐太慈宫成为太后更清楚地意识到,属于萧家的王朝真的覆灭了。 这么短的时间,人们就忘记了大旻,忘记了曾经的王族。 她又想起申屠锐说的那套“不在乎”的言论——文武百官不在乎主子是谁,只要升官有道、俸禄优厚;黎民百姓更不在乎谁是皇帝,只要安居乐业、歌舞升平。 甚至像斓凰、斓橙这样的人,享受了大旻至高荣宠,也不在乎。 可笑的是,她在乎。无宠无势,恩薄宠稀的丹阳在乎。心都纠起来了,好像那些黄土浅坑里升起汩汩怨气,聚集起来,击中了她。 车驾一路进了皇城,庆典设在两仪殿。 申屠锐笑吟吟地站在汉白玉的阶陛下,很多下车下轿的姑娘偷看他,含羞带笑地向他福身请安,他都礼貌疏远地回应,不见对那些名门千金有额外的青睐。 随侍掀起车帘,欲扶斓丹出来,申屠锐紧走两步,走上前来一把箍住她的腰,把她抱下车来。 “真重。”他在她耳边含笑低语,“怎么生了场病还胖了?” 斓丹不想理他,稳了稳被他突然抱下来的惊慌心情,她的衣服有长长的拖摆,人下来了,衣摆还挂在车舆上,申屠锐拿起,细心地弯腰为她整理妥当。 斓丹从未这样被人瞩目过,感觉殿前所有人的眼睛都投注到她身上。即便她曾是一国公主,也快要受不住这样众多的注视。 幸好申屠锐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堂而皇之、毫不避讳地与她携手入殿。 她的座位被刻意安置在殿柱旁边,帘幕和柱子为她挡住不少视线,但是,斓丹还是感觉到,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她,直接的、装作无心的……各种各样的探究眼神,都集中过来。她参加过无数庆典筵席,无一例外的都成为可有可无的泯泯大众,这样的风头无两,生平还是第一次。 她看斓凰,斓凰也在看她,彼此目光森冷。 斓凰高坐在申屠铖一侧,本应属于皇后的位置。 她看斓丹不过是个倚仗美貌,迷惑申屠锐的卑贱女人。斓丹看她,各种情绪都搅合在一起,反而莫衷一是。斓凰不认得她了,她又何尝认识端坐高位,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的斓凰? 申屠锐被太后留在她的席上,与斓丹遥遥相对,他却顾不上看她一眼。 太后特意要仕宦之家的贵女们来她席上敬酒问安,挨个地介绍给年轻俊美的燕王殿下,甚至毫不掩饰地观察燕王殿下对贵女们的态度,燕王稍微流露出那么一点点的在意,太后立刻就含笑点头。 用意太明显了,斓丹的存在就显得卑微可笑,燕王迟早要娶一位出身名门的王妃。而她这个孤零零坐在角落的卑贱之女,再漂亮也不过是个玩物,无足轻重。 最初的惊艳过去,所有人便不再关注她了,这个殿里的人都和斓凰有相同的看法。皇城中,光有美貌是不成的,兼有尊贵身份和美丽容貌的幸运人,如斓凰、斓橙者,毕竟少之又少。 斓丹对初为太后的申屠夫人另眼相看了,多年闭门不出的她,竟是如此懂得宫廷官场的生存守则,不费一字一句就能把所有人摆在适当的位置。 放在心坎上的名门小姐,不屑一顾的卑贱媵女,后宫的无冕之主斓凰,就算身份再尊贵也不受她喜爱,至于那些前朝遗留的王妃们更是满脸嫌恶,半分情面也不留。 她就这样毫不掩饰地爱憎分明着,却也适度,这种准确的拿捏也表现在她对待两个儿子的态度上。 大晏皇室只有两位男丁。居中而坐的皇帝倒退而次之,置身事外地自酌自饮;太后身边的燕王却风光无限、万众瞩目,谁更得太后宠爱一目了然。 这形势让斓丹迷惑,太后明明是个玲珑七窍的人,却在皇权未稳之时这样偏疼小儿子,不怕为申屠锐招来杀身之祸吗? 大晏的谜团……她远远没有涉及核心。 歌舞琴箫一直绵延到傍晚,人们的兴致并未因此衰颓下去,反而益发高涨。 大晏沿用了前朝十五太液之庆,在元宵节的夜晚在外太液池畔悬灯万盏,与民共赏。入了夜,才是真正的精彩时分。 爱美的姑娘少妇们被宫女们引着,到早已准备好的宫室更换便服。少了宫装的等级限制,便装才是真正让她们费尽心思的装扮,一时间婀娜生彩、各具光辉。 申屠锐的丫鬟也为斓丹准备妥当。与其他少女的极尽装饰不同,斓丹只带了个翠玉镶嵌的步摇,衬着白貂锦裙,清冷得如同一朵落在松间的雪花。 申屠锐被太后管得紧,无暇与她说上一句话,在台阶下等着出发的时候,他扶着太后款款而来,隔着人群向她微微一笑。 跟在太后身后的是申屠铖,他也不着声色的、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斓丹的心像被针尖扎了一下,这转瞬之间的注目,比以往申屠铖久久注视她的眼神,多了说不清却感觉得到的东西。 是看绝美少女和平凡姑娘之间的区别。 再长久的凝视,也没有刚才那一瞬动人。 如果当初的丹阳有人喜欢过,被人用喜爱的眼神看过,申屠铖就骗不过她了。 斓凰没有循旧例走在申屠铖身后半步的位置,而是昂首阔步地与申屠铖并肩而行,台基两侧的石柱上点着灼灼宫灯,把周围照得亮如白昼,她和申屠铖在灯光中看上去越发容色倾城。 斓丹冷冷地看着,那两张没有情感的脸,深不见底的幽晦双眼,再精致的五官都拯救不了他们。 丑陋,凶恶。 在万千贵胄跪伏相送中,他们登上华贵无匹的御车,神色得意,可他们的每一步都踏在自己至亲的尸骨之上。 他们的意气风发让斓丹愤怒。斓凰也和她一样,参加过近二十年的太液之庆,此刻的斓凰有没有想过往年同行的父皇母后? 斓凰的得意,比申屠铖更不可饶恕。 第十二章 江山无情 第十二章 江山无情 这是大晏的第一个元宵灯庆,看得出申屠铖用了很多心思,也砸了大笔银子,无论规模还是彩灯的精巧程度都远超前朝。两条巨型的游龙灯在数百灯夫的操作下,翻腾盘旋在夜色和人群中光彩夺目、气势恢宏。所有人都跟随着龙灯的上下起伏惊叹尖叫,欢声笑语直冲天际。 平心而论,这场面真的很美。花灯组成了汪洋,欢闹的人群便是波浪,深幽的天空都被照亮了,水面浩淼的外太液池像一面镜子,把这个焕彩的世界倒映其中,在普庆台居高临下望过去,两个颠倒相邻的世界如同梦幻。斓丹沉迷了,美丽就是美丽,无关欣赏的人是什么心情。她也迷惑,搞不清数天前腐臭寥落的世界是真,还是眼前这个锦绣富丽的世界是真。这种迷惑她也有过,在悲苦凄凉中怀疑公主生涯或者是梦。她笑了起来,果然人生迷幻,真假难分,际遇也如上天戏弄。前朝玉堂花下眠,今日黄土垄中埋。到了明天……谁知道是如此绚丽的景色,还是黄泉的幽冥漆黑。 申屠锐走到她身边,默不作声地陪她一起看。 预热的庆典稍作停歇,龙灯潜伏落下,外太液池四角突然焰火齐发、五颜六色,把天河染亮。 人们在官吏的组织下,向普庆台三叩九拜、山呼万岁。 烟火明灭中,世界华丽到极致,通天彻地的万岁声,让人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膨胀,仿佛高耸的普庆台就是自己的身高,睥睨充塞视线的是蝼蚁小民。 斓丹正要叹气,却听申屠锐已经先于她长叹了一声,随即淹没在山呼之中,若非离得近,也听不见。 叩拜结束,庆典正式开始,歌舞杂耍一起开锣。这就是让心神不安的百姓瞧瞧,大晏的富足和安稳。 申屠锐看着欢腾的人海,说道:“真无情啊……” 斓丹忍不住扭头看他,他怎么会知道她心里的想法? 申屠锐微笑着,彩灯暖红的光照在他俊美的脸上,却让他微浅的笑容显得那么冷,“江山果真无情。其实你父亲、你萧家世代治理得不错。不过没人会记得的,这美艳山河尤其善忘。” 斓丹听了,忍不住讽刺地挑起眉,反问:“既然江山这么无情,你还想要?” 申屠锐笑容加深,洁白整齐的牙齿露出来,整个人显得十分光明磊落,“那也想要!” 一群人走过来,斓橙走在最前面,她的眼睛只看着申屠锐,一靠近就抱住他的手臂,整个人都挂上去,“锐哥,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申屠铖被恭嫔和敬嫔一左一右围随着,也缓缓跟过来,大家都换了普通的便服,想来是要微服出游。 斓丹觉得掩饰自己的不屑很困难,曾经的三王妃和九王妃已经如愿获得新帝的嫔位,心满意足,谄媚巴结。对于她们,真是连厌恶都是抬举她们。 申屠铖对她们的态度也是古怪的。如果喜欢,那就善待吧,可他冷眼相看,像在看两个跳梁小丑。既然这么瞧不起,那就赶出去或者杀了好了。可他还偏偏册封她们,让自己的娘亲都对自己声严色厉。斓丹不愿意过多地去想申屠铖,只不过越来越明白,自己根本没有了解过他,哪怕最浮皮潦草的表面。 “走吧。”他招呼申屠锐道。 不等申屠锐答话,斓橙抢着说:“皇帝哥哥,今天你玩自己的去,你也不是没人相陪!锐哥要和我一起,我们早就约好了。” “是吗?”申屠铖笑容别有含义,他看着申屠锐问。 “是——”申屠锐十分无奈,苦笑不迭地拉长调子。 “嗯。”申屠铖点点头,“不要太晚,太后会担心。” 等申屠铖领人下了楼,斓橙才撇着嘴,用眼角看斓丹,话却是问申屠锐:“她呢?她怎么办?” 申屠锐挣脱斓橙的手,随即又被她抱住,他无奈皱眉,“她不去,我就不去了。再说……”他看了斓丹一眼,继续说道:“你要去见的人,有她相陪也方便些。” 斓橙听了前半句醋坛子早就打翻了,可后半句却又那么中听,她的脸色变来变去,终于笑嘻嘻地扯着申屠锐向前走,“就知道锐哥为我着想,这样我就不怕她的眼线了。” 走下普庆台的楼梯,因为申屠锐拉着她的手,显得格外长一些。 虽然斓橙走在前面,斓丹还是觉得她的目光透过申屠锐热滚滚地刺在自己身上。斓丹忍不住看了几眼斓橙的背影,双肩平端、脊背挺直,因为不高兴,走起路来一步一顿,脚步格外沉重,连发脾气都还像个不解事的娇蛮少女。她算是旻晏两朝最幸运的人了,是父皇疼爱的女儿,又是新帝呵护的妹妹,公主的身份之于她,是命定天生的,不必费半点心思,用半点手段。 她唯一的不如意,就是申屠锐不喜欢她。 斓丹又忍不住看了看因为多下两阶台阶而与她一样高的申屠锐,他为什么不喜欢斓橙? 申屠锐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眉眼一飞,丢了个调戏的眼色,斓丹只得皱眉转开头,这个痞子无赖的样子,斓橙竟然如此喜欢? 只带了两名侍卫和两名宫女,微服简从的一行人从普庆台围墙的后门出去,走过卫兵把守的小巷,一下子就汇入了人海之中。 人太多了,申屠锐加大了手劲儿拉着斓丹的手,严肃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示意她跟紧,不要走散。 斓橙也靠过来,紧贴着申屠锐,为了极力无视斓丹,就算不高兴也佯装兴致勃勃地给他指沿路比较出彩的花灯。 人群实在太凶猛了,如果不拉着手,走几步便会被冲散。 斓丹眼看着斓橙被几个拿着灯、笑着疯跑的少年撞得后退几步,瞬间被人潮淹没了。 “快跑!”申屠锐非但没有回头去找她,反而拉着斓丹的手,也像那些少年一般跑起来,拐进一条灯影稍微稀疏的岔路,开心地笑个不停。 斓丹喘得厉害,停下脚步还得弯腰捂着胸口急促呼吸。 申屠锐看见了什么,说了句“别动,在这儿等我”,就跑没影了。 斓丹也不急,平复了呼吸,慢慢站直身子,静静环顾周围的灯和人。所有人都那么高兴,少年男女更是双双对对,灯光中互相看的眼神格外柔情蜜意。 往年的元宵灯庆,她都是跟着哪个哥哥嫂子或者姐姐姐夫一起游玩看灯,也有过像斓橙那样被故意抛开,孤单一人时她也伤感,可因为周围的人都欢欣愉快,她也就跟着高兴起来了。她曾格外期待今年的灯庆,因为她也有了一个能陪她看灯的人,她也可以像这些情侣一样,有个一边念灯上的谜语,一遍含笑相看的人。 她比以往任何一年更盼望元宵。没想到,今年的元宵竟是这样…… 眼前骤然一亮,她被晃得眼花,不得不眯了会儿眼,才看清面前的兔子灯。 申屠锐提着灯,直直照到她脸上。他默默地看她,她也被他深邃的眼神擭住,傻傻地回看。 他弯了弯嘴角,明明是个微笑,却更像叹息,他的手低下去,把兔子灯塞在她手里。 “还真有点儿想那个提着兔子灯的傻姑娘。”他转过身去,有些怅然,和死去没分别,那个纤弱瘦小、颤颤巍巍,提灯而来的傻姑娘,再也见不到了。 斓丹愣愣地提着灯,没有跟上他,眼睛突然就被泪水模糊了视线,除了雪天来祭拜她的二姐,原来还有人会想起萧斓丹。 “干吗呢?”申屠锐走了几步,回头喊她,“快走,也该去和那个姑奶奶会合了,不然今天没法收场。” 斓丹轻轻吸了吸鼻子,生怕他发现自己流泪,低头时飞快擦了擦,才走上来与他同行。 斓橙气急败坏地站在拱桥桥头四处张望,侍卫和宫女脸色焦灼,又急又怕的样子。 还是斓橙先看见了申屠锐,先是一喜,随即泫然欲泣,跑过来捶申屠锐的胸口,一边哽咽一边抱怨说:“你去哪儿了?你怎么能这样呢?” 申屠锐被她捶得发疼,赶忙苦笑着抓住她的双腕,敷衍地解释说:“人多,一眨眼就不见你了。知道这里是必经之路,这不火速赶来了?” 斓橙不甘心地翻了他一个白眼,气哼哼地去拉他的手,发现他没有再牵着斓丹,顿时又高兴起来,眉开眼笑地拉着申屠锐蹦蹦跳跳地向前走。 斓丹也不去破坏,静无声响地提灯走在他们身后几步。 第十三章 难言寸心 第十三章 难言寸心 在玉带河下游一个偏僻水榭等待的时候,斓橙有些不安,沿着岸边扶手走来走去,申屠锐坐在木凳上,被她晃得眼晕,却没开口让她停下来。 斓橙突然停步,回头担忧地问:“锐哥,会不会……她走不开身啊?” 申屠锐抬手整理了一下袖子上的风毛,不耐烦地说:“不会,特意嘱咐东门今夜加强巡防守备,他不可能在家。” 斓丹听不懂他们的话,只站在一旁出神地看着那个蜡烛即将烧完的兔子灯。 斓橙的话题很快又绕到她身上,“一会儿人来了,她在这儿不方便,让她到那边下人们待的地方去。”她用下巴点了点斓丹,顺便又翻了个白眼。 “她不是下人。”申屠锐淡淡地说。虽然没发火,但也明显很不悦。 斓丹觉得尴尬,也不想掺合在他俩的矛盾中,正准备起步走出水榭,就听斓橙又说话了。 “我和二姐见面,也是事关生死,至少不该让一个外人在这儿碍事!” 斓丹双腿一沉,人也微微晃悠了一下,二姐?斓蓝? “你要是对我的人信不过,那好,我们走。”申屠锐利索地站起身,斓丹还没动呢,他已经两步快走到水榭边了。 “锐哥!”斓橙又气又恨,还无可奈何,只得拉住他软语相求道,“好了,好了,就留她在这里吧,锐哥别生气。” 申屠锐虽然没有说话,还是顺着她的拉扯又坐回原位,斓橙曲意讨好,觑着他的脸色说:“我知道你也是为我着想,万一被人看到,也可以多个理由推脱。” 申屠锐懒懒地“嗯”了一声。 一盏单薄的小提灯在夜色里匆匆而来,人都聚集在外太液池,这个背静的河畔别无他人,显得格外静谧凄清。 来人走到近处,斓丹才看清的确是荆钗布裙的二姐斓蓝。夜色似乎陡然浓重,整个世界氤氲一片,河水的粼粼波光突然扩大了很多倍,原来……是她哭了。 和那个雪天一样,瘦弱的姐姐孤身一人,神色悲苦却又坚强地踯躅而来,她手上的孤灯并未为她照亮多少前路,然而她却走得义无反顾。这个身影,给斓丹无法言说的抚慰,姐姐就好像是她的灯一样,虽然并不光亮,却暖暖地映照着她。 斓橙迎了过去,拉着她的手,两人都垂下泪来,进了水榭也一时相顾无言。 斓丹的脚也无法控制地动了动,终于还是远远地看着河边的那对姐妹。她也想像斓橙一样,与姐姐抱头痛哭,可是莫名的恐惧,却让她只能默默地观望。 这时,申屠锐轻轻地叹了口气,斓丹觉得他的神色不像是怜悯她的隐忍,更像是失望。 所有的人都让她越来越迷惑,原来她看人的本事这样差。申屠锐不是应该害怕她承认自己的身份与姐妹相认吗?这样他会很危险,他的计划、他的野心不就都暴露了? 过了这阵难受,斓蓝才打量了下水榭里的其他人,看见申屠锐皱皱眉,眼里有复杂的情绪交缠。斓丹也被她看了好几眼,但是毫无情感,只是礼貌地点头笑笑。 斓丹难过得不敢看她,更别说回应她。 斓橙见斓蓝欲言又止,连忙宽慰她说:“这里都是信得过的人,姐姐,放心说话。” 斓蓝仍心存犹疑地点点头,还是定不下心。 斓橙心疼地摸了摸二姐身上简薄的棉袍,恨恨道:“那个混蛋还敢这样对你!看来是教训得还不够!” 斓蓝急起来,连连摇头,“橙妹,你千万不要鲁莽行事!” 斓橙气得咬牙,“我知道,他是受了斓凰的指示,恨不能折磨死你!” 斓蓝的眼中出现了一种超乎寻常的睿智,冷漠地嘲讽着,“我越是不反抗,她越是放心,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想让我死,不然要我命,对她来说易如反掌。父皇母后她都杀了,更何况是我。” 斓丹仔细地听着,明白了姐姐说的“她”是谁。 斓蓝叹了口气,“可能,她的名字起得不好,凰——她太心高气傲了,万事她都是要占上风的一方。她明知父皇也是为了她好,就因为一个重汶,竟然掀起这样滔天的波浪,连萧家的天下都葬送了。” 斓橙听了,鄙夷地一哼,“也许她根本不是为了重汶,而是父皇违了她的心意,她就要自己站到拿主意的那个位置去!真可怕!”她别有深意地看了申屠锐一眼,“也许有一天,时机成熟了,她就要站到那个独一无二的高处去,连个傀儡都不想要了。” 申屠锐一直倚着栏杆看远处的灯,似乎没听见斓橙的话一样。 斓蓝握住斓橙的手,担忧又爱惜地摩挲着,说道:“橙妹,以后不要再来见我了,我怕斓凰知道了,对你不利。” 斓橙瞪眼嘴硬:“她敢!”说完这句,她也沉默了,因为斓凰真的敢。就像她自己说的,可能有一天斓凰连申屠铖都要杀,更何况她了。她从腰里摸出了一包银票,塞到斓蓝手里,“二姐,这个你藏好,万一邓充那个畜生对你实在太坏了,你就逃走吧。” 斓蓝羞赧一会儿,还是把银票接过来放在怀中收好,又紧紧捏握住斓橙的手,沉痛地说道:“我还在其次,你可千万要小心!对于斓凰来说,我们每一个活着的萧家人,都好像是她作恶的证人一样。” 这句话像一道猛力的拳,打得斓丹抖索了一下,差点摔倒。 “她肯容忍咱们活着,一定有重要的原因。她不杀我,是怕朝中众臣觉得她太过恶毒,也是因为我并没有威胁她的力量。可你不同,你是当朝长公主,她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你,忖度你,你更要顺从她,不要和她对着干。” 一席话说得斓橙眼泪汪汪,又无话可答,唯有回握姐姐的手,让她放心。 “所以,再也不要冒险来见我,也不要与我有任何联系了。放心……”斓蓝哽咽道,“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 斓丹不得不把脸转向水榭外,她怕她们看见自己满脸的泪水,她生怕自己哭出声,拼命忍住。 斓蓝走了一小会儿,申屠锐才领着大家离开水榭。离开只有一条路,斓蓝那盏小灯飘飘忽忽,就在不远处。 斓丹无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想多看看姐姐的背影,申屠锐并没阻止她,斓橙也有意甩开斓丹,故意放慢了脚步,拉着申屠锐东拉西扯,侍卫宫女自然跟着他们。 斓丹离他们越来越远,孤身走在前面,眼睛只向前看,脚步都虚虚晃晃的。 过了小桥,人多了起来,斓蓝混入人群,斓丹不得不走得更加近一些才不致失散。 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斜刺里从小巷钻出来,目标明确地向斓蓝走去,一只手还异样地按在腰部,像随时准备拔刀。 斓丹想起刚才的对话,会不会是斓凰发现斓橙私下看了二姐,要狠心下杀手了? 那个男人已经走到斓蓝身后,甚至一只手都搭住斓蓝的肩膀——斓丹太紧张了,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一片,只有那个男人扣住姐姐的肩头,用蛮力把她的身体扭转过来,异常清楚。 “不!”斓丹尖叫,不顾一切地大声嘶吼,疯了一样冲过去,扑向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正用力扇了斓蓝一耳光,没防备背后有人撞过来,斓丹整个人都蒙的,力道奇大,竟把那个男人撞得向前冲跌了几步。 等他稳住身子,回头看时发现袭击自己的不过是个纤弱的女流之辈,顿时气焰又高涨起来,噔噔两步就冲到斓丹面前,狠命推了她一把。 斓丹哪经得住他这一推,重重跌在石板路上,已经熄灭的兔子灯也被甩飞出去。 男人犹不解恨,抬手想扇斓丹,被斓蓝哭喊着拦住。 斓蓝的脸已经红肿起来,嘶声喊道:“邓充!她只是个过路的小姑娘,你不要打!” 邓充哪里会听她的话,抬起脚把她踹到一边。 斓丹“啊”地惨叫起来,好像那一脚是踢在自己身上,原来这个打女人的畜生就是二姐的丈夫!他一直这么折磨二姐吗?踢在斓蓝身上的那个闷声,快把她的心都撕裂了。 邓充狞笑,“我还没打你呢,叫什么?”一拳挥下来,却被一把刀鞘挡住,然后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被踢飞了出去。 侍卫格开邓充后便退下了,申屠铖缓缓走过来,蹲在斓丹面前,看了看她因为惊恐而捂住脸颊的双手,被邓充一推,在粗糙的石地上蹭破了,伤倒不重,只是血淋淋的,沾在玉润的脸上,格外触目。 “吓着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轻轻问。 斓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看着看着,突然惊恐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向后退,披风脏得一塌糊涂。 申屠铖皱眉,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慢慢地站起身,看着那个把他当洪水猛兽的女人。 申屠锐这时才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走过来,摇摇头,好像觉得斓丹很丢人似的,“这点儿小事就吓成这样,真是没出息!” 他向申屠铖抱抱拳,叫了声“大哥”,申屠铖自然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带着侍卫转身离去。 申屠锐无声地叹了口气,才过来拉斓丹,也被她蹭了一手的血。 斓橙早就扑过去对着邓充连踢带打,咒骂不绝,邓充自然认得她,忍气挨打,心里惴惴地想着刚才皇上出手阻止,会不会因此嫌恶了他。 虽然大家对邓充都极其厌恶,却也不好多说。申屠锐拉着斓丹的手,冷冷看了一眼被斓橙扇耳光的邓充,举步离开。 “等等……”斓丹刚才又哭又喊,嗓子哑了,声音格外小,“我的兔子灯。” 申屠锐神情一软,帮她四下看,终于看见在街边已经破扁的残骸,他轻捏了一下她的手,“都坏了,回头我再给你买。” 第十四章 萤火之光 第十四章 萤火之光 申屠锐等斓丹收拾好才走进寝室,她刚沐浴完,头发还湿漉漉的,看见他进来,腾地从地上蹦起来,倒是一点儿都看不出瘸了。 她拉住他的胳膊,眼睛里充满惊恐,直直地仰着头看他,申屠锐以为她是被邓充的凶残吓得一直没好,没想到她突然泪如泉涌,说:“你让我做的事,我做不了!” 她激动起来,重重向后退了一步,喊得太用力了,腰都弯下来。 “我根本不能面对他!他看我的时候,我很讨厌!从骨子里讨厌!而且,我也害怕!他太可怕了,明明要吃人,却还能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他就好像是一个住在漂亮壳子里的恶鬼,而且还是个虚情假意的恶鬼!” 在今天以前,她并没这么厌恶申屠铖,他是个野心家,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可是,他又用那种明明是诱惑,却装作淡漠的眼神看她。以前,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丹阳公主,勾去了她的心,害死了她。现在,他又用这样的眼神看浮朱,就好像是一个套路,他并不为施用对象费一点儿心思,怎样开始,怎样发展,怎样结束,就像早起吃饭、天黑睡觉一样,只要循序渐进就可以了。 她以为她是唯一一个被他欺骗、利用又杀害的女人,根本不是!她连这个殊荣都没有!他怎么对待丹阳,就怎么对待浮朱,甚至……同样对待她的三嫂和九嫂,如果不是与他有所默契,她们也不可能毫不犹豫地抛弃丈夫,甚至要求申屠铖杀死他们,她们也不可能进宫。 斓凰和申屠铖或许还算平等,他们互相利用,可剩下的那些女人呢? 全是他冷眼相看,已抛弃和还未抛弃的玩物。 她没办法与他周旋,更受不了与他有所苟且!甚至连和他说句话她都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 申屠锐冷冷地看着她。 斓丹又哭又笑,豁出去破罐破摔,头一仰,手一摔,“对!没用的人就得去死,你让我去死就好了!我又不是没死过!我宁可死,也不想再接近申屠铖!” 申屠锐听后眉头一拧,满脸的气恼和厌恨,转身就走了出去,重重地摔上了门。 斓丹累了一天,又经历了夜晚的大起大落,冲申屠锐大喊一阵后竟然极其痛快,人都脱了力,就地瘫下去。她冷笑地闭上眼,能不能活到明天她根本不想理会了。 她就这样胡乱躺着,时睡时醒,人都迷迷糊糊起来。 外面的天渐渐亮了,她睁眼看了看,又闭上,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侍卫冲进来,把她拖出去一根绳子勒死,或者一刀砍死,管他呢! 门开了,脚步轻轻袅袅的,是丫鬟们。 斓丹不动,她们也不叫她,只是走过来,拽起她强行洗脸漱口,两个细瘦的丫头力气还挺大,给她换衣服的时候,掐得她肩膀直疼。 昨天她惹她们的主子不高兴了,所以丫鬟虽然还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样子,但下手的轻重让斓丹明确地知道,她们也不高兴了。 梳头的时候,斓丹都怀疑她们要把她的头发拽掉一绺。 和平日的极端奢侈不同,今天给她穿的是普通棉袍,不至于太简薄,但确实很平常。 丫鬟退出去,申屠锐就走了进来,他倒还是锦衣华服,只是比平时素淡一些。他的脸色很难看,仍旧很生气。斓丹坐在镜子前也不理他,他用脚尖踢了她的腿一下,“起来,跟我走。”他冷声呵斥。 斓丹梗着脖子,“要杀就杀,和你,我哪儿都不去!” 申屠锐估计被气得一时说不出话,脚动了动,斓丹觉得他要狠狠踹她了,就像邓充踹二姐,心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到底有些胆怯。 还好,他终究忍住了,像抓小鸡一样一把把她提起来。“我什么时候把你惯得这样了?”他喝问道。斓丹觉得自己走路的时候脚尖都没沾地,不是走出去的,是被他揪出去的。 “不去!我哪儿都不去!”昨天的痛快劲让她留恋,反正都豁出去死了,她一路尖叫。 申屠锐脸都青了,把她扔上小车的时候用了八分力,斓丹觉得自己是飞进狭小的车厢的,撞到车后壁还反弹了一下,可见申屠锐的怒气之盛。 他掀着帘子瞪她,阴森地恐吓道:“路上敢费半句话,我就抽你十鞭子!”说着,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拿上了个细小的马鞭,刷地一挥,抽在斓丹胳膊上,隔着棉袍都一阵辣痛,斓丹嘴一瘪。“不许哭出声!”申屠锐仍旧凶神恶煞,用鞭子指着喝问道,“想死?没那么容易!疼不疼?”斓丹本来还想硬气一点儿,可在他凌厉的眼神和凶恶的语气催逼下,不自觉地点点头,眼泪还流出来了,最可恨的是还真没敢哭出声。 申屠锐瞧着,脸色僵了僵,眼神居然还闪躲起来,重重甩下帘子,瓮声瓮气地说:“这才用了多大点儿力!再敢冲我嚷嚷,一鞭子把你抽成两半!” 走了不长时间,车就停了下来,申屠锐还负气,叫侍卫去搀斓丹下车,自己背着手站在一户人家的门边。 斓丹疑惑地打量着这个寒碜的民居小院,不知道申屠锐带她来见的是什么人。侍卫敲了敲门,里面熟悉的声音应了一声。 斓丹瞬间僵住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木门,直到二姐从里面打开。 斓蓝谨慎地向外看,直至看见申屠锐,神情才略略一松,垂头让开路,向他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申屠锐目不斜视地昂然入内,也不招呼斓丹,斓丹也不用他叫,挺尸游魂般两眼发直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斓蓝对申屠锐是礼貌而戒备的,等看见了斓丹却一下子露出亲近的神色,关了门立刻拉了斓丹的手,担忧又感激地问:“姑娘,你没事吧?” 斓丹的手因为擦去一层皮,包了纱布,斓蓝心疼,抱歉地捧着看:“都是因为我!这么漂亮的手都摔坏了。” 斓丹哽咽着说不出话,既难过又觉得很幸福,不管以什么身份相见,终于能和姐姐这般亲近。她使劲摇头,半天才沙哑地说了句:“不疼,已经快好了。” 说着已经走进堂屋,只有斓蓝一人在家,邓充大概当值去了。斓丹趁姐姐倒茶的工夫,细细环视了一下她的家,父皇在的时候,邓充是正五品的宁远将军,在枢密院供职,深得文悦侯的赏识,似乎祖上还相互有些渊源。文悦侯不仅是兵权在握的重臣,还是大公主斓青的公爹,算皇上的亲家,有了他的举荐,父皇就把二公主下嫁于邓充了。 由于邓充的官职在众多驸马中不算高,人也长得一般,个性还不随和,斓丹与他并不太熟悉。也可能正是因为与皇族其他人的疏离,才让邓充在这场倾巢祸事中保全了自己。也仅止于保全吧,能住这样的小院,一定被贬得厉害,将军肯定是做不了,这股怒气自然就全发泄在妻子身上了。 斓丹的视线又落回到姐姐红肿的脸颊,心里一阵绞痛。 “今天来,只是看看邓充有没有继续为难你。”申屠锐平淡地开口。 斓蓝放下茶杯,苦笑一下,“是斓橙托你来的吧?帮我转告她,我一切都好,他……也不总是这样,昨天大概是因为我擅自冒险,他怕招来祸患,才特别生气。” 申屠锐冷冷一哼:“这样的男人,不提也罢。” 斓丹不无感慨,斓橙从小就个性很强,因为受宠惯了,有些刁蛮跋扈,嘴上也不饶人,经常让人下不来台。没想到这样的孩子,竟然会细心眷顾落难的姐姐,比平常那些亲亲热热的人赤诚得多。 “我也和斓橙一样的看法,实在忍不下去,就先南下隐姓埋名。斓凰那里有我和斓橙,邓充现在不过是个昭武校尉,根本没能力四下抓捕你。”申屠锐撇了下嘴,不屑道。 斓蓝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凄凉地笑了笑,“你们不要以为我从公主沦为平民很难堪,整个萧家里,我不是最惨的。当初那些皇子公主,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们的苦比我深得多!” 斓丹一下子没忍住,哭出声来。斓蓝也流下了眼泪,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这段话很悲惨,所以斓丹哭泣她并不觉得奇怪。申屠锐自然觉得平淡无味,面无表情地听着。 “我总是还怀着一线希望——将来时局稳当,申屠铖和斓凰不再忌惮萧家人,或许会像对待我一样,为表现他们的宽仁,赦免那些流放蛮地的亲人们。一旦有那么一天,他们回到鄄都……再物是人非,也能有个落脚吃饭的地方。” 斓丹用袖子掩着脸,怕自己哭得太丑,也怕显得太动情而引得姐姐怀疑。 “就为这?”申屠锐看了眼斓丹。 “也太虚无缥缈了,你就为了别人,忍受这样的生活?”他故意说得不能理解,“你现在自己都朝不保夕,还为那些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回来的人,或许可能都已经死在边疆的人,这么熬下去?” 斓蓝听了脸一沉,有了几分火气,冷然道:“萤火之光再微弱,也能照亮一小块地方,我们萧家人江山都丢了,就只需要这一点点的地方栖身存活下去。我既然活着,就要努力支撑,让他们看见这一点点的亮光。” 申屠锐眼中有了敬佩之色,点了点头。 回府的路上,斓丹始终在想二姐说的萤火之光,比起二姐,她太自私了。她不是曾经立志要把哥哥们安葬得好一些么?就因为对申屠铖的恐惧和厌恶,她就把这些都抛在脑后。她为丹阳公主时,起了弑父之心,枉为萧家人;成了浮朱,也没担负起萧家遗孤的责任,更遑论向斓凰讨还血债。 入了府,申屠锐并没立刻让她回房,“陪我走走?”他的脸色平和了很多,怒气也消散了。 斓丹也觉得心里烦乱,想吹吹冷风,于是点了点头。 申屠锐领她走上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侍卫和丫鬟都没有跟过来。两人走了一会儿,便看见一片梅林,红梅白梅间错,虬枝繁花,极有韵致。 “我知道,你的懦弱是为了在宫里自保才养成的。”申屠锐看着梅花,平静地说道,“你觉得自己相貌平庸才导致了无宠无闻,可你想过没有,你不仅容貌平庸,心性更平庸!” 这话太毒了,蜇得斓丹的内心剧烈颤动,人都站不稳,向后退了半步。 “你觉得自己不出众,就安于自己的不出众,你努力过吗?为自己争取过吗?听信了申屠铖的鼓动而毒死你爹,可能是你唯一的努力,结果因为缺乏经验和头脑,还是被利用了。”他呵呵笑起来。她一生最惨痛的遭遇,到了他嘴里,像是一场游戏。 可偏偏他说得那么对,让她连半个字都反驳不了。 “其实我倒很欣赏斓凰,敢想敢做,够毒够狠。你这个替罪羊天天在这儿要死要活地自责,她那个亲手毒死父亲的人却没半点悔意,大权在握,风光得意。别说自责了,她都不怕她父母的冤魂来索债。你只看见了她的成功,可你没看见,她为了这成功,不计代价地付出了什么。” 他伸手摘了朵红梅,细细看花。“现在你不一样了,你的脸,胜过了天下九成,好吧,自信点儿说是十成女人,可你的心……”他收了笑,冷冷地审视她,像在宣判,“还是那么平庸。” 斓丹只能听着,拳头越攥越紧,不是生气,是愧悔。 “所以,你还只是个平庸的女人。” 斓丹缓了一小会儿,才深深吸了口气,太凉了,扎得她胸口都疼,“我该怎么做?” 申屠锐转着手里的花,“倒不急着去接近申屠铖,以你现在的智慧心性,就算去了也完成不了我给你的任务。你应该先练心。” “练心?”她讷讷地问。 “对!颠覆自己的想法,越是阻止自己去做什么,就越去做什么,彻底抛弃过去那个平庸懦弱的丹阳。” 她出神沉思。 申屠锐等了一会儿,说:“回去吧,冷了。” 她突然跨前一步重重搂住他,申屠锐一惊,手里的花都掉在雪地里。斓丹搂得他那样紧,他觉得胸闷,脑子也一片空白,人像一截细高的木桩,两只胳膊只傻傻地垂着,忘记去回抱她。 “我不想谢你。”她轻轻地笑起来,脸贴在他胸口,“所以,谢谢你。” 第十五章 步步有心 第十五章 步步有心 斓丹好几天都没见到申屠锐,不知道他是真的忙,还是恼她那天的唐突。 外面一天天暖起来,阳光比冬日里明晰清朗,雪也融化殆尽,只剩一园好像明天就要长出青草的湿润泥土。 斓丹喜欢晒太阳,总把连通小园的两扇木格推开,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带着春寒的风便也跟着吹进来。 申屠锐走进来,看见两扇大开的拉门,不赞同地“啧”了一声,也不管斓丹的意愿,走过去亲自关拢。他转回身直面她的时候,斓丹已经稳住了自己的一丝心慌,想要好好相处,就得当那些尴尬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她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为了显得自己不心虚,还抬眼看他。 申屠锐没想到自己一转身就撞上她的眼神,她既不生气也不高兴,就那么淡淡地直视着他,竟然让他一时觉得有些压力。 “还冷着脸呢。”他心里很不甘,怎么是他不自在了呢?没话找话地说,“你的面瘫还没好?”他心怀恶意地质疑她的面无表情。 “嗯,没好。”她倒也答得大方。 他又没了话,刚盘腿坐下,一个丫鬟就进来通报说有人来访。 申屠锐本就心情转阴,听了更不高兴,语气也严厉起来,“不是说了,谁也不要来——”打扰两个字还没出口,他就很后悔了,暗恨失言,觉得在斓丹跟前更没面子,于是寒着脸止住。 丫鬟没有怕,反而眼睛都急得说话了,看着申屠锐眨了两下,支吾地说:“是——那位。” 申屠锐想了想,嘴角冷谑一勾,“是她?当朝贵主?” 丫鬟没想到他并不避讳斓丹,神色微微一异,随即低头屏息,静听他的指示。 申屠锐起身走了出去,丫鬟本已跟他出去,不一会儿又折返,进房来先检查了一下拉门有没有关严,才嘱咐斓丹道:“千万不要出声。” 她说得凝重,斓丹谨慎地点点头。 丫鬟看了,满意地走了出去,把房间的门也仔细关好。 斓丹坐着不动,琢磨不透斓凰怎么会来申屠锐的私宅?难道他们俩也有什么交易不成?她不自知地咬住嘴唇,现在细想申屠锐夸斓凰的话,恐怕不那么简单。 “好了,就在这里说吧。” 申屠锐不咸不淡的声音从她房间墙外传过来,斓丹房间的构造与众不同,一面墙是拉门,直通小园,另一面墙外有一架檐廊,是从大花园通过来的,却齐着墙沿阻断了,并不能从檐廊直接进入小园。斓丹散步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问题,还觉得很奇怪,檐廊在此断绝,要进房间的话,还要绕到房子的另一侧,岂不是很不合理?可是听到申屠锐和斓凰交谈的瞬间,斓丹就理解这个设计了。 站在檐廊尽头,眼睛看的是高墙里小巧的花园,周围有人无人一目了然,墙上无窗,仿佛这里是个倚隅外望的安全死角。 理解了檐廊的阻断,斓丹又被这个设计搞糊涂了,拐角的墙上就是两扇薄薄的拉门,交谈的内容,在她的房间里听得清楚明白,这又是什么道理? 斓凰没有立刻说话,斓丹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了解了她的心机,就好像看见她在四周打量,确定是不是真的安全隐蔽。 “锐……” 斓凰一开口,斓丹心里就一梗,低低的语调,怎么听怎么暧昧。且不说申屠家和萧家是什么样的关系,就说现在,申屠锐好歹是她小叔子吧?斓橙追申屠锐追得那么紧,也没用这样的语气叫过申屠锐啊! “我收到密报,我五哥从流放地跑了。”斓凰郁郁道。 “萧秉文跑了?”申屠锐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轻笑了一下,有鄙夷,也有事不关己。 “你笑什么?”斓凰有点儿急,偏偏这质问里还有那么点撒娇。 “我笑你有麻烦了。”申屠锐还是像块滚刀肉。 “锐,我只能来找你,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斓凰竟然也有放下身段哀求的时候。 “嗯?亲自去杀了萧秉文?”申屠锐又笑起来,似乎为自己的幽默扬扬得意。 “申屠锐!”斓凰跺脚了。 “好——贵主。”申屠锐忍笑,拉长调子的腔调简直就是个花花公子,“请说,请吩咐!”他好像拿斓凰没办法,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申屠铖正盼着他出逃呢,可以名正言顺地追杀他,以绝后患,我希望你接下这个任务。”斓凰有点儿急,没再和申屠锐说那些撩撩拨拨的话,直奔了主题。 “嗯。”申屠锐痛快应承。 “你一定……放他走。”斓凰顿了一下,语气又转为哀求,“他被流放到北边,要逃亡肯定是去北漠,出关的夜梁城守将是申屠铖的心腹,没有你的帮忙,五哥是决计逃不出去的。” 申屠锐这会儿倒是久久没答话,半天才不解地问:“斓凰,让他死,难道不好吗?” 斓凰听了,突然语调就转高了,显得很激动,“锐,你是不是怀疑我?我对你的承诺是绝对不会变的!五哥是我们萧家唯一剩下的男丁,他一死,萧家这条脉就断了。我的罪孽已经太深重了,不想再穷凶极恶!再说,我如果生下男孩,有了皇子,又有了你的帮助,我不需要为自己再留什么后路!更何况,五哥如果真有翻身回朝的机会,最想杀的人就是我,我如今想留他一命,也是我对列祖列宗愧疚的极限了。” “好了,好了,我问一句,你就急了,这样对孩子不好。”申屠锐轻描淡写地应付她的信誓旦旦。“放心,这件事我会办妥当的。” 斓凰松了口气,“我不便久留,很多话……我不说,你懂。” 申屠锐“嗯”了一声,“我也不便相送,保重。” 斓丹还在出神,申屠锐已经从正门那边绕过来,进了屋,身上带了股淡淡的香味。斓丹暗自皱了皱眉,转过脸去。 申屠锐坐下来,抿嘴笑,问她:“说说,怎么看这个事?” 斓丹捏手指,觉得这是申屠锐的测试,她想了一会儿才认真答:“她和申屠铖互相掣肘,互相防备,而且……没想到斓凰还会顾及萧家最后那点儿血脉。” 申屠锐听了,愣了一下,像听见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笑得太厉害了,侧倒下去,忍不住捶地。 斓丹气鼓鼓地看他,不知道她的话哪里好笑,让他笑成这副德行。 他笑了一会儿,平复后,双手枕头,惬意地躺在地板上,享受地龙的热气。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斓丹打起精神,准备仔细听他说话,结果他说:“你说得对,葛春的手艺的确是不怎么样。他给你改头换面的时候,怎么不顺带治疗一下你的脑疾?” 她的脑疾?斓丹想了一下才回过味来,他在取笑她傻! 申屠锐还笑得那么开心,斓丹气得要死,看见身旁一盘洗净的苹果,抓起一个就去砸他。申屠锐轻松接住,坐起身,笑眯眯地啃起苹果,还生怕气不死她地道了声谢。 “我问你,你的哥哥并不少,为什么只剩你五哥还活着?”他边吃边说,很轻松地和她聊天。 这个问题斓丹真的回答不出,萧家有皇子九人,太子被杀是顺理成章的,三哥和九哥被妻子所害也算理由清楚,可那些根本没什么实权的皇子,如二哥四哥也死了,野心勃勃的五哥却还活着。申屠铖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要向天下人展示仁慈宽厚,也应该选那些对他毫无威胁的人吧? “你说!”她瞪着他,怕他再笑话,干脆不答了。 “萧秉文有夺嫡之意,这你总知道吧?”他戏谑地看她,斓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现在我哥有兵,你姐有臣,可以说在朝堂上分庭抗礼,甚至贵主殿下还更胜一筹。”他又向她丢了个你懂不懂的眼神。 斓丹哼了一声,斥责他:“要说就好好说,眉来眼去的干什么?”显得很不正经! “你都面瘫了,怎么眉来眼去?”申屠锐看着她的脸嘿嘿坏笑,看斓丹转身背对着他,像是真生气了,才整肃了口气,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想过斓凰为什么是贵主,而不是皇后吗?” 斓丹背对着他,竖着耳朵听,他扔出这个钩儿又不说下去了,她只好恨恨地转回来,又气又无奈地吼他:“说啊!” “斓凰不想,申屠铖也乐得顺她的意思,他们俩现在睡在一起,吃在一起,却时时刻刻在争夺彼此的筹码,谁先得到了大头谁赢,另一个人就得死。斓凰怕申屠铖兵行险着杀她,所以不肯名正言顺地做皇后,勾搭着我,一来震慑申屠铖,让申屠铖的注意力转到我身上,她的孩子就更安全了。二来是压一宝在我身上,万一我真逼宫自立,她还是大晏的贵主。” 斓丹脑袋开始嗡嗡响,一片凌乱,如果有这么多弯弯绕,申屠锐也看穿了斓凰的算盘,那就……不会被她迷惑,真的喜欢她了吧? “她还是不放心,所以压了第二个宝在萧秉文身上。你以为萧秉文真有能耐自己从流放地的守将眼皮子底下跑出来?若真有一天我和我哥都不顺她的意了,她就打开北疆大门,放北漠人进来,拥立萧秉文为帝。之所以萧秉文没死,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萧秉文志大才疏、大愚若智,而且还不要脸,就算知道当初大旻倾覆、父母被杀是斓凰所为,他也不会在乎的。只要斓凰能帮他,他还会喜滋滋地和斓凰结盟。” 斓丹缓缓垂下头,是的,斓凰把所有人的价值都谋算得清清楚楚,五哥就是这样的人。 “我还是佩服她的。”这句话申屠锐说得发自真心,“她这样机关算尽,不过是为了她的孩儿,为母则强,我都不忍太过厌恶她。” “嗯……”斓丹低低地应了一声,泄气地说,“与她相比,我的确有脑疾。” 申屠锐扑哧笑出来,忍笑不迭地说:“你还敢和她比呢?你连我的秋月都比不上。” 他的秋月? “秋月是谁?”叫得那么亲,难道是哪个丫鬟? 申屠锐淡然道:“等等,我这就叫来。”他高声对门外说,“叫秋月来。” 不一会儿,一只大黄狗呼哧呼哧地跑进来,亲昵地蹭申屠锐的胳膊,申屠锐抱着它,给它顺毛,用下巴点斓丹,“秋月,叫姐姐。” 斓丹“腾”地站起身,一脚踢翻那盘苹果,指着门外:“你!还有你的秋月,都给我滚出去!” 第十六章 有事相求 第十六章 有事相求 虽然到了春天,风还是有些冷。丫鬟拖着斓丹走了好一会儿,斓丹觉得自己都要透心凉了。她一说今天就走到这儿,回去吧。丫鬟便义正言辞地说她需要多走动,疏散气血。斓丹渐渐不怎么怕申屠锐了,但很怕他的丫鬟们,一个个老气横秋,比宫里的教引嬷嬷还严苛。而且她们还不爱说笑,最多也就双十年华,不正该天天嘻嘻哈哈的吗,她们却都整天板着脸,没用的话一句也不说,就连斓丹问她们的名字都不答。 申屠锐的燕王府不大,佣人护卫也不多,虽说各处景致不错吧,半个时辰也足够转两圈了,斓丹再次表示不想走了,要回房时,冷傲的丫鬟竟然点头答应了。 回去要经过垂花门正对的内宅主路,正瞧见申屠锐下朝回来,身上的官服还没来得及换。 他也看见了斓丹,爽朗一笑,徐徐走了过来。他很适合戴冠,黑发雪肤衬着样式各异的金冠玉冠,极其华美风流。大晏冠服崇尚庄重,朝服尤其繁复,锦衣高冠玉带华裳,他穿在身上,气势凌厉了许多,倒把平时那种俊俏风情冲淡了。 “皇上已经下旨,要我出关追捕萧秉文,大概三天后动身。”他平平常常地甩出这句话来。 斓丹心里却翻起了一个大浪,想让他带着她一起去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少了那么点儿力气说出口。 “哦。”她胡乱应付了一声,“那……要多长时间才能回来?” 申屠锐淡淡地看着她,“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他平时话挺多的,今天却只肯答,还答得很简约。 三个月?半年? 斓丹焦躁起来,他不在京中,这小小的燕王府,未必能让她安稳躲藏,她又想起申屠铖看她的眼神,心里又恶心又着急。 “我先更衣梳洗一下,回头一起吃饭吧。”申屠锐笑笑,昂首挺胸与她擦肩而过,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说的话,又被他岔开了。 还好,晚上能一起吃饭,她有的是机会。斓丹长长吁了口气,心情还是没能稍微轻松一些。 燕王府的饮食也很有特色,从来没有山珍海味、满眼盛馔的情况。申屠锐和她两个人,就在小矮桌上放了六个家常菜,两人在软垫上盘膝而坐。 申屠锐吃得香,也不说话,看都不看她一眼。斓丹用筷子点着碗里的米饭,觉得都无从开口。 “那个……”她放下碗筷,含含糊糊地开了个头。 申屠锐夹了一筷子鱼,正仔细地挑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斓丹又蔫了,从小到大她没出过远门,最远就是去避暑行宫。斓凰和父皇去过江南,和太子去过山阴,大旻江山最美丽的地方斓凰都去过。她羡慕得要死,又被皇城的高墙圈得烦透,就大胆地向皇后娘娘请求,能不能与斓凰同去洛州。她也是反复思量的,洛州与鄄都相距不远,半个月的行程,带她去应该不会添很多麻烦。皇后娘娘笑笑,说这次是三哥带队,能不能带她要问三哥。她又满心欢喜地跑去问三哥,结果三哥的神情明显让她觉得自己很不自量,三哥挑着嘴角对她说:“带着女人上路多麻烦?斓凰是出惯门的,倒还好。你?我带着你,还办什么差?回去吧,别跟着瞎起哄。” 或许只是一句冷言,就能成为一个人一生的阴影。 “你……”斓丹的话在嘴里转来转去,却怎么也不能克服自己的恐惧,大胆地说出来。她怕申屠锐也用三哥那种表情一口回绝她,嫌她麻烦。“你走了,我……我……的药怎么办?”她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根本不是一句话。 申屠锐用眼角撩了撩她,没说话,没拿筷子的那只手在怀里掏了掏,扔给她一个小瓷瓶,“里面装了六颗,每月一颗,别多吃啊,多吃也有毒。”他说完继续吃鱼。 斓丹拿起小瓶在手里转啊转。 “我吃好了,先去书房了,你慢慢吃。”他起身,假惺惺地叹气,“唉,出门要准备的东西还挺多,公务就还有好些要抢着办完。” 斓丹看他,因为他站起来了,她要把头仰得很高。 申屠锐动了动,却没走出去,皱眉问:“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斓丹觉得心跳加快,呼吸都急促了,她有话,这也正是说话的时机! “你……能……”她艰难地吐了两个字,突然头一低,不敢看他了,脑子里全是三哥鄙夷的冷笑,“你好好准备吧。” “嗯。”申屠锐的声调一下子变得很冷,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斓丹是被吵醒的,感觉整个燕王府都闹腾起来。她简单地梳洗一下,开门一看——丫鬟仆役们来来去去,手里拿着各色各样的东西,都在为申屠锐出门做准备。这样大张旗鼓,不知道的还以为申屠锐要出嫁呢,斓丹撇撇嘴。 斓橙带着宫女,喜洋洋地从外面进来,看见这片热闹景象很开心,评论说:“看来准备得很仔细嘛,大家好好干,回头王爷有赏。” “我什么时候说有赏了?”申屠锐站在东厢檐下,背着手,反驳斓橙的话。 斓橙远远瞧了眼斓丹,又看了看申屠锐,笑容更开怀了一些,“我今天来,可是替皇帝哥哥传话的,也算口谕吧,你要不要跪接?” 申屠锐“哼”了一声,眉梢一挑,“爱说不说,王爷我一会儿还要出门买东西呢,没工夫和你瞎扯。” 斓橙一听买东西,也顾不上拿乔了,快步跑过去抱申屠锐的胳膊,摇晃着撒娇地说:“带我一起去吧。” 申屠锐抿嘴一笑,“那就得看你这道口谕合不合我心意了。” 斓橙脸色一暗,期期艾艾地看着申屠锐说:“恐怕……不是很合心……” 申屠锐饶有兴致道:“说来听听。” 斓橙又看了斓丹一眼,小心翼翼地说:“皇帝哥哥说你出远门,家里女眷无人照管,恐怕不稳妥,要接那个——”她用嘴撇了撇斓丹,“进宫,让太后照拂。” 斓丹一个激灵,进宫?虽然搬出了太后,申屠铖的用心也太明显了。她求救般地看向申屠锐,他正皱眉沉吟。 “也好,我也怕出门一趟回来,她有了三个月身孕。”申屠锐赞同点头。 斓橙扑哧笑出来,“有道理,这口谕算合心还是不合心?” “合心,走。”他笑起来,一动胳膊,扯着斓橙一起欢天喜地出门去了。 斓丹气得重重合上门,申屠锐说不需要她过早地接近申屠铖是骗她的吧?毕竟这是申屠铖主动提出让她入宫,没有比这个更顺理成章的了。斓丹缓缓坐下,抱住膝盖,救她不就是为了让她去申屠铖身边做不会背叛的眼线吗?他当然不会阻止,当然合心了。 丫鬟敲了敲门,两个人捧了一堆东西进来。 “这是宫里送来的,赏你的穿戴。”丫鬟把东西放下就退出去了。 斓丹看着这贵重的衣饰,心里只有惊惧,她从小生长在宫廷,自然看得出这些东西和妃子的规制不相上下,申屠铖的意思更加明白了。 她必须要和申屠锐说明白了!可是,申屠铖意志坚定,也未必没暗示过申屠锐,甚至早已得到了申屠锐的默许,她现在去请求他,还有用吗? 申屠锐直到掌灯才回府。斓丹一直开着房门看他所住的东厢,太阳慢慢西斜,柱子的影子越拉越长,一个小厮来把檐下的灯笼逐一点亮……时间流逝得很慢,斓丹沉默地等待着,可看见申屠锐步伐潇洒地走进来,又觉得时间突然跳了,仿佛刚看他走出去,他就回来了,很多话她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现在面对面又觉得说出来还是有些难。 “干吗呢?”他神采飞扬地问道,心情很好,身后跟了几个捧着东西的随从,看来今天和斓橙逛得很开心,买了这么多东西。 见她不答,他往自己房间走,“没事就算了,我今天要早点睡,明天一早就要出发。” “明天?”斓丹一惊,不是准备三天后吗。 “萧秉文腿倒是快,据说都跑到黄土关了,那可离夜梁不远了,再不走还真来不及了。”申屠锐戏谑地说,也不等斓丹再开口,扭头就进了房。 斓丹想跟过去,却被丫鬟拦住了,说了声王爷要洗澡,斓丹也就束手无策了。 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斓丹一直看着申屠锐的窗户,也没一会儿,里面的灯光一暗,她再去求见,丫鬟又说王爷睡了。 斓丹有心闯进去,瞧了瞧漆黑的窗子,再瞧瞧丫鬟们的冷脸,只能悻悻地回到自己房间,一晚上坐立不安,也不敢睡,怕错过了申屠锐出发。 申屠铖赏赐的那堆东西就放在房间正中,丫鬟放下来她就没动过,每看一眼,她就更下定一分决心。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仔细地洗漱穿戴,申屠锐给她做的衣服大多奢华,只有去看二姐那次穿的棉袍很朴素,她找出来穿好,头发也梳了条紧紧的辫子。斓丹把路上能用的东西都带上,可惜她身无长物,银子也无几,真的没办法做到一路上不添麻烦,所有东西拢起来,一个小包袱就装下了。看着那小小一包,她心里也有些酸,毕竟是个没有家的人,在这里也只是暂住。 申屠锐那边已经有了动静,斓丹拿起包裹,飞快地跑出去,正赶上申屠锐开门出来。 看她飞奔过来,他还吓了一跳,问她:“你偏瘫全好了吧?” 斓丹觉得他有讽刺她的意思,这时候哪还有计较这个的心,还没等张口,却见他斜睨着自己,不解地问:“你这是干吗?要去哪儿做苦力吗?” “申屠锐,带我一起去!”她看他的眼神直勾勾的。 “你要跟着去,怎么不早说?”他平静地回视道,“晚了,来不及准备了。” 他果然拒绝了,斓丹忍不住浑身轻抖起来,他与她擦肩而过,院子外传来轻轻的马嘶。 她感觉一股绝望的寒意从脚底陡然蹿升上来,腿冷得哆嗦,心也冷得发疼。她又被抛下了,又要落入不堪的境地中。 眼泪“哗”地涌了出来,流过脸颊,连领子都打湿了。 “干吗呢?”他生气地回头喝了她一声,“不是要跟着去吗?戳在那儿等请呢?” “啊?”她哭得鼻子都堵住了,闷声闷气地惊诧了一声。 他瞧了瞧,眉头更紧,后退两步扯上她,“哭什么?” 她一下子哭出来,“不是晚了,来不及了吗……” 他哼了她一声,发火道:“来不及准备,就沿路买吧!反正你就是个麻烦精!平时和你说的,都当耳旁风了是吗?” 斓丹沉浸在竟然可以一起去的惊喜里,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嗯……” 申屠锐狠狠地甩开她的手,问她:“还嗯?” 她怕他变卦,赶紧上前抓他的手,抽抽噎噎地说:“我错了。” 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拉着他的手,嘴抿了抿,脸色虽还难看,眼睛却微微笑了,“走吧!再不走,你哥的脑袋都要挂在夜梁城头了!” 第十七章 真假虚实 第十七章 真假虚实 斓丹会骑马,但骑得不算好,以前她并没有很多机会练习。幸好申屠锐给她的马很温顺,也不骠悍,高度对她来说很合适。出府在城里走的时候速度很慢,一大清早,路上的行人也少,斓丹虽然战战兢兢的,倒也没有出丑。 遥遥有急促的马蹄声一路赶来,斓丹怕惊着了自己的马,拉着缰绳向路边靠了靠。 叱马的声音娇俏飒爽,斓丹回头看,果然是斓橙。她骑着一匹通身乌黑的骏马飞驰而来,斗篷被风吹展,像面漂亮的扇子。清晨的阳光疏疏散散地从街边楼顶的屋脊上洒下来,透在她身上,像是镀了层柔柔的光,把整个世界都映亮了。 斓丹看着,想起申屠锐说的美人出色在于心的那些话,果然很对,出彩的女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风韵。像斓橙,这英姿飒飒的风韵让她整个人都发光了。 “锐哥!锐哥!”斓橙有些着急,看见申屠锐就挥手高呼。申屠锐也拉住马,停下等她,抬手呼应她,让她不要跑得这般疾。 斓橙飞驰而来,算准距离帅气地一扯缰,黑马陡然停住,马蹄还向前堪堪滑了一段,刚好与申屠锐马头相齐的地方立住。“你……你怎么不等我来送你!”她有些喘,一脸责怪,等她看清街边马上坐着的斓丹,脸色一垮,相当生气。 “你怎么还带着她?”斓橙用马鞭指着斓丹,“皇上哥哥不是有安排了吗?” 申屠锐平时对斓橙不怎么有耐心,今天却意外的好脾气,被她这样质问还是笑嘻嘻的,“谁照管她我都不放心,还是亲自带着吧。” 斓橙被噎了一下,旋即眼睛又一瞪,“不行!不能带她!你出门办差还带着个女人,像什么话?” 申屠锐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但也没生气,下巴微微扬起,一脸不讲理地说:“不像话又怎么了?谁敢说我?” 斓橙又被他气得说不出话了,堂堂燕王殿下这样犯浑耍横,的确连皇上也不好说什么。 “行了,你来送我,好意我也领了,你回吧。”申屠锐又开始像平常一样不咸不淡地对她了。 斓橙咬了咬牙,权衡之后选择了忍耐,委委屈屈道:“我送你到城门。” 申屠锐看了看她,说了句“也好”,一甩马鞭,他的枣红骏马便四蹄离地、狂奔起来。斓橙反应也不慢,立刻策马跟上,随从们也纷纷疾驰起来,队伍顿时气势磅礴。斓丹被突然改变的风格吓了一跳,赶紧加鞭跟上,到底落了队尾。 等她到了城门,申屠锐已经把斓橙惹哭了,斓橙气呼呼地使劲抽了黑马一鞭疾驰回城。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斓橙的马像直冲她来的一样,害得她紧张得差点从马上堕下去,斓橙的马镫都差点踢到她的腿,一阵风狂卷而过,迷了斓丹的眼。 队伍行进的速度又变得缓慢,斓丹缓过劲来,提着马缰轻易追上了申屠锐。 “你跟她说了什么,她这么生气?”斓丹有点儿为斓橙抱不平,因为二姐的事,她对斓橙很有好感,就算斓橙的脾气差些,她也讨厌不起来。 “她又提婚事!”申屠锐有些烦躁地说,“说什么这次出门回来就娶她。” 斓丹点点头,“哦”了一声,其实这是门不错的婚事,斓橙和申屠铖同母异父,和申屠锐没什么血缘,嫁了申屠锐才算亲上加亲,让大晏皇族更加融合。她纳闷地看了眼申屠锐,这种钩心斗角的事,她已经习惯听他分析讲解了,于是诚心请教道:“不是很好吗?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原本申屠锐还一脸怒色,听了她这话一下子没了表情,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把你嫁给申屠铖有不妥之处吗?” 斓丹不敢贸然回答,仔细想了想各种情势原委,所谓筹谋,自然不能把个人的情感计算在内,如果她说她厌恨申屠铖,也不妥,估计他又会嘲笑她不如秋月。 “没有。”她冷静客观地说。 申屠锐的嘴唇骤然抿紧,直直瞪着她。 斓丹心虚,她又答错了?赶紧虚心求教吧。“其实……”她闪躲着看他,虽然随从们很有眼色地故意落了一段距离,她还是谨慎地压低声音说,“你为什么会答应带我走?按你的计划,不是……不是……”她太讨厌他的计划了,连说都不愿意说。 申屠锐一拉马,陡然停住,“你好像还很惋惜?趁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滚回去!” 斓丹不解地瞪他,好好说事,他发什么邪火?她什么时候惋惜了?他怎么这么歪啊? “就问问你为什么不娶斓橙,干吗又说到我身上?”她也生气了。 申屠锐冷然一笑,反问:“谁说我不娶她了?”他双眉一轩,又是一副不讲理的无赖相,“我回来就娶她!” 斓丹一愣,她可能真的不如秋月……申屠锐的确没说不愿意娶斓橙,只是她一厢情愿地判断错误。 “对任何东西或人,”他冷酷地说,“珍惜程度都等同于为得到这个东西或人所付出的代价。我肯带你走,就是不想让申屠铖太容易得手,你本来就无趣,又被他轻易弄到手,肯定没玩两天就腻了,我还没准备好起事,估计你都歇菜了,我还要你何用?” 一席话说得斓丹哑口无言,默默垂下了头。 “你回去吧!我现在已经觉得你很累赘了。”他无情地说,又扬鞭策马了,官道不比城里,他的马一跑起来,踏起一团尘烟。 斓丹轻轻咳了几下,眼前一片混沌,她也不觉得呛,信马由缰地慢慢走。现实一直这么冷酷,只是她自己糊涂而已,任何一个似乎很温暖的人,都只是假象。 一个背着长剑的年轻男人轻松超过了她,无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旋即勒马停住,含笑问道:“姑娘这是往哪里去?” 斓丹本在想着心事,被他一问,愣愣地抬头看他——原来“讨厌”也分很多种,对这样假充温和的轻浮搭讪,她由衷地不想理会。 对于她的沉默,年轻男子丝毫不觉意外,也不着恼,反而更加殷勤地说:“天气尚冷,不如到前面十里亭,请姑娘喝杯热茶吧?” 十里亭? 斓丹眼睛一亮,申屠锐生气地带着随从跑没影了。如果他只是说气话,一定会在十里亭等她的! 她策马飞奔起来,年轻男人还是一路不离不弃地并骑而行。 京郊的十里亭都建在高坡上,斓丹远远就看见了申屠锐队伍的马匹被三三两两栓在亭边的桩子上,虽然没瞧见人,看见了马心也定下来。坡下也早早聚集了很多做小生意的商贩,早起赶路的人也在这里打尖歇脚,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斓丹远远下马,在人群里挨挨挤挤地前行,年轻男人执着地跟着她,一个劲地说要请她吃茶。 斓丹四下搜寻,果然在一个有凉棚的茶摊上看见了申屠锐。 她心里有了底,沉着脸走过去,早有乖觉的侍卫上来帮她牵走了马。她没有坐到申屠锐的桌子上,正好邻桌空着,她豪迈地坐过去,叫老板来碗好茶。 年轻男人因为拴马晚来一步,满脸笑意地凑到斓丹桌上,老道地介绍说:“别看这家卖茶,糖饼却做得十分好吃呢。” 申屠锐伸手在旁边的长条板凳上拿起自己的箭袋,抽出一根,侍卫递上细砂纸,他就似笑非笑、慢悠悠地擦箭尖。 “哎!”斓丹傲慢地叫了他一声,“听说糖饼好吃,给我买。” 申屠锐乌黑晶亮的眼珠转到眼角,冷冷飞了她一眼刀,没说话,却把手里的长箭随手一插,深深地戳进桌面里。 年轻男人脸色突变,其实刚才有人替她牵马,他心里就有些怪。漂亮姑娘向邻桌的贵气公子一开口,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常在江湖上混,什么人不能惹一眼就知道,他赶紧点头哈腰,赔了个笑脸,飞快闪出凉棚,上马就跑。 “干什么去了,这么慢?”他果然开始找碴了。 斓丹喝着茶,“在犹豫是往前走,还是听你话回去。” 申屠锐僵着脸冷笑,轻而易举地把插在桌面的箭又拔出来,一下下敲手心。 “饼呢?”斓丹无视他的威胁,申屠锐说话向来真假掺半,既然确定是气话,就没什么要紧。“还真是饿了。” 申屠锐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吃死你!” 斓丹假装没听见,心里有数了,果然老板堆着笑给她上了一大盘。 等她吃饱喝好,侍卫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斓丹起身站在两张桌子的过道里,佯装惊讶地说:“怎么这么贵?哦——”恍然大悟,“还有桌子钱呢。” 申屠锐双唇又紧紧抿住,上下瞧了瞧她,铁青着脸走出凉棚。 第十八章 目之所及 第十八章 目之所及 申时就到了英山驿,虽然天还亮着,申屠锐倒不急着走,命令队伍歇下。 驿长亲自安排好各色人等的下榻之处,刚为申屠锐奉上贡茶,英山府的知府就上门拜见了。斓丹的窗子正好能看见申屠锐的房间,知府一脸巴结,声音低低地和申屠锐说了几句话,申屠锐就带着心腹侍卫走了。 斓丹撇撇嘴,这种情况她熟啊,八成是喝花酒去了。 英山驿是鄄都到避暑山庄之间,御驾唯一需要驻跸的驿站,规格都按行宫修建,驿长的官阶比其他驿站的长官整整高了二级,也是斓丹唯一来过的驿站。每次她坐着马车都跟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到英山驿的时候天都微微黑了。她还在忙着收拾房间的工夫,知府领着一干随员正好觐见完毕,离开时会特别有心地请太子和五哥他们出去,宫女们告诉她,他们是去喝花酒,这也是地方官员孝敬的一种惯例。 大晏并没对前朝的官吏大肆屠杀更换,当然这里也有斓凰的功劳,所以官场风气还是照旧。 驿站的正房,只有皇帝可住,驿长妥当地关锁封闭,即使申屠锐来了,也只能住二进院的东廊主室。斓丹饭后散步,沿着廊道慢慢走,隔着墙看内院亭台楼阁的屋顶。去年,父皇没去避暑,她上次来这里还是两年前的时候,内院向来轮不到她住,她每次来也是住在二进院。记忆里,她也总爱隔着墙看内院分外辉煌的灯火,好像驿站大部分灯烛都聚集在内院的楼台里。有时候,里面还传出琴箫之声,显得外面的几重院落格外冷暗无趣。 “干什么呢?” 有人问话,斓丹一颤,从回忆里猛醒,看清面前站的人是申屠锐。 他没带侍从,自己提了盏风灯,晚上风大,周围也没点灯,他提着的这点点摇摇曳曳的烛光越发显得明亮。 斓丹叹了口气,不顾寒冷,坐在廊下的扶手长凳上。暗夜,微灯,人静,风声……都让人在萧索幽暗中想说说心里的事。 “我在想过去。” “哦。”申屠锐似乎并不感兴趣,但也不讨厌,走过来坐到她旁边,把灯随便挂在栏杆上。 斓丹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意外地并不难闻,还有那么点醺醺然的暖意。 “我去的地方少得可怜,出京只能去避暑山庄,驿站只来过这里。就连十里亭,路过也不能随便脱离队伍去逛逛,只有那年大姐和大姐夫带着我去了一次。”她苦笑道。 申屠锐撇了下嘴,长长出了一口气。 “不知道大姐和大姐夫……”斓丹皱眉道,心里也知道他们很难幸免。 “死了。”申屠锐不给她半分希望,直截了当地说,“庞麟掌兵,就算申屠铖想留他,萧斓凰也不肯。” 斓丹沉默,怨恨这个结局,又感谢他肯说。 “平时不该总笑话你,你的确是见识太少。”他认真地说,并不像讽刺她。 “是啊。”就算他是讽刺,她也只能承认,“英山驿,避暑山庄,就是我目之所及的最远之处了。” 申屠锐没吭声。 “所以,你别再赶我回去,也别嫌我累赘。”她恳切道,垂着眼睛,掩住瞬间凝结的泪光,“让我也看看这些山水,见见更广阔的天下。” 申屠锐终于“嗯”了一声道:“怪我。” 斓丹吸了吸鼻子,难得他肯承认错误,她用宽容的眼神看了看他,他也在看她,闪闪烁烁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竟然有些温柔。 “我要是不管你,你被流放或者逃亡,那就能看见更多的山水,增长更多见识了。”他叹息道。 斓丹呛了一下,嗓子眼生疼,寒着脸起身就走,申屠锐也不阻拦她,还在她身后低低地笑。 生气,忧伤,以及白天那点点没有消散的失望……很多种情绪搀和在一起,斓丹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但是她又获得一个新的体验——疲累。 忘记听谁说过一句话,当时她不理解,今天懂了:天大的苦痛也敌不过累。 从丹阳公主到浮朱,她经历过各种苦痛,心灵上的,身体上的,可她从来没累过。过去不管多不受重视,她仍旧是宫中娇养的公主,肩不用担、手不用提,连路都不用多走,就是因为太闲了,什么事都要放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可是今天,一肚子国仇家恨,世态炎凉,人心诡谲……人倒在床铺上,就那么黑甜地睡过去了,还一直睡到需要侍卫大力拍门把她叫醒。 侍卫递给她一个小包裹就退下了,斓丹好奇地打开,里面是一套男装式样的厚棉袍,朴素简单很适合出门穿着,连相配的棉靴、袜子都有,关键都很合她的身量尺寸。斓丹一件件穿好,忍不住微微一笑,原来申屠锐早就打算带她出来了——那匹马,这些穿戴用物就是证明,他就是要她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斓丹把那顶有点儿好笑的帽子带在头上,这是男娃娃才戴的式样,没见过女人戴,申屠锐自己也不戴,倒给她做了一顶,的确能很好地保护额头和双颊不被冷风吹着。 虽然猜不出申屠锐到底想干什么,也知道他有很深的城府,更有可能他才是最阴险的那个,可斓丹总觉得,他的心不像斓凰和申屠铖那样凉薄。 她出门来到院子里的时候,所有人都整装待发了,申屠锐仍旧一副嫌烦的样子,说她:“怎么这么慢?都等你!” 随即他又笑了,仗着身高把斓丹的帽子提起来又胡乱地扣回她头上,“和村里娶不着媳妇的傻小子似的。” 斓丹闷闷地把帽子戴好,也不理他。 申屠锐招呼大家上马,高声道:“咱们直奔高临县,吃鱼!” 侍卫们欢呼起来,纷纷挥鞭,斓丹也赶紧上马,像昨天一样紧紧张张地跟在队尾。 大概跑了半个时辰,马队渐渐停住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斓丹骑在马上四下看,什么都没有,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荒郊野外停下。 申屠锐步行过来,向她一伸手,“下来。” 斓丹扶着他的手跳下马,问道:“这是哪里?” 申屠锐不答,拉着她走到路边,用脚踢开干枯的荒草,斓丹这才看见不起眼的界碑,上面的朱漆已掉了色,淡淡地刻着:英山府界。 “你从来没出过英山府吧?”申屠锐笑笑,手抬起一划,指了指前面在晨曦中刚刚苏醒的荒野,“那就是萧斓丹永远不可能到达的天高地远,但是浮朱可以来。” 斓丹一下子愣住了,傻傻地看着荒野和天空交界的那茫茫一线,心一下一下跳得很重。 “可惜这次是往北走,下次带你去江南,让你看看天底下最美的风景。”他笑起来,很豪迈地说。 他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不满道:“怎么还不高兴?笑都不笑!” 斓丹皱眉,有点埋怨他,“我不是面瘫吗!” 他一顿,哈哈大笑,“对了,我竟然给忘了。” 斓丹羡慕地看他,这么阴险的人,还能笑得这么霁月朗日,这也算种气魄吧? 她摇了摇他的手,“走!吃鱼去,我饿了。” 他听了果然很愉快,拉着她边跑还喊:“吃鱼去!” 斓丹边跑边笑,她也想像他那样大笑,但是全怪葛春,她只能微微含笑。申屠锐再阴险,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这种时候,他也像是个村里娶不到媳妇的傻小子。 第十九章 高临春汛 第十九章 高临春汛 高临县紧邻英山府,嘉隆江从县城流过,是英山府的码头重镇,人口稠密,沿江百姓多以开设客栈商铺或者捕鱼摆渡为生。 申屠锐所去的小鱼馆在高临县的郊野,城镇码头的上游,老板在江边建了台基很高的木屋,像粗糙的水榭,临窗望江,颇有几分野趣。 已过辰时,江上雾霭已散,初春的暖阳照得江面一片粼粼波光,滔滔江水流向远处桅杆林立的城镇,让人有一种远望人烟、跳脱尘世的胸襟开阔之感。 斓丹趴在窗边默默地看,心中无限慨叹,这样的景致她是第一次看,竟然有些贪婪,想牢牢记住。 申屠锐走过来,站在她旁边也往下游的镇子那儿看,轻声说:“一会儿咱们就从高临渡江,晚上就能到纪献,过了纪献就是潼野,出了潼野就离开了京畿六府的范围,算出关了。” 斓丹听得一头雾水,只知道这是一路向北路过的地方,茫然地点了点头。 老板送来新炸的小鱼,申屠锐应是熟客,老板也不拘谨,赔笑着和他聊天,申屠锐顺口问他生意如何,老板就打开了话匣子。 “生意还过得去,只是您瞧——”他指了指岸边的石坝,“往年的水印子都看不见,水势太高淹过去了。今年暖得快,听说北边天相异常,竟然下雨,冰雪化得快,春汛也来得早,而且这个涨势,过几天更暖些,恐怕堤坝经受不住呢。” 申屠锐把头探出窗外,细细看了一会儿,沉下脸问:“没去和官府说吗?” 老板咂了两下嘴,无奈又隐忍地说:“和知县说了两三次,也没见派人来。” 申屠锐点点头,说:“知道了。” 老板适时地退了出去,不再多言。斓丹拿了条鱼慢慢吃,觑着他的脸色。申屠锐此时面无表情,显然不太高兴了,打了个响指叫贴身侍卫进来,把腰牌给了他,低低说了几句话,侍卫抱拳领命而去。 “你,去催老板快上鱼,一会儿知县来了,就不能安稳地吃了。”申屠锐发号施令道。房间里没别人,这是使唤她呢,斓丹撇撇嘴,慢悠悠地踱出去传话。 外面有几桌露天的,侍卫们正围坐着大快朵颐、低声说笑,气氛比里面轻松得多。斓丹拖延了一会儿,不想进去看申屠锐的脸色。 远远听见有人呼喊,还有隆隆的响声,震天彻地,混成一股巨大的轰鸣,听不清到底是什么发出来的,喊声渐渐变得凄厉,也更近了。 老板常在江边,十分警觉,大叫一声:“不好,肯定是哪里决堤了!”便快速地招呼大家后撤到高处去。 申屠锐也快步冲了出来,侍卫们团团围住他,纷纷请他快走。 申屠锐把披风一把扯脱,发火道:“这时候我往哪儿走?我能走吗?你们两个,”他指了指侍卫中的两人,“快去英山知府那儿报信!”他一摸腰间,想起腰牌让心腹侍卫拿去叫县丞了,更加恼火,出门在外也没戴其他信物,他烦躁地“哼”了一声,把发上的小玉冠摘下来扔给侍卫,“叫他速调两千兵马来救急,要快!” 他双眉紧皱,扫了一圈眼前的众人,声音沉稳:“余下的人,跟我走。” 侍卫们领命,都跑出去牵马,斓丹也跟着往外跑,申屠锐一把扯住她,喝斥道:“你添什么乱,跟着老板后撤!” 斓丹还想说话,老板急急忙忙过来拉她,向申屠锐保证说:“殿下放心,小人拼了老命也会保护好姑娘。” 申屠锐“嗯”了一声,风急火燎地跑出去飞身上马,带着一群人迎着轰鸣之处狂奔而去,几乎一眨眼就不见踪影了。 老板很焦急,扯着斓丹的胳膊连声催促,斓丹只好随他一路急走,爬上一座小山坡。 响声像夏天的闷雷,轰轰的在天边,半天落不下去,斓丹踮着脚往申屠锐去的方向望,什么都看不到。响声隐隐小了,斓丹心一松,回头问老板:“是不是堵住决口了?” 老板脸色很差,连连摇头,担心地看着远处江边自己的小店,唉声叹气:“应该是彻底漫灌进来了,那片都是农田,人倒不多,只是不知道水势怎样,会不会淹过来。” 斓丹没经历过水患,也不太害怕,只是有些担心申屠锐,不知道他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从县城方向来了一辆马车,旁边跟着申屠锐的心腹侍卫,马车上有两个人,掀开车帘一个劲嚷嚷,侍卫不理会,狠狠地抽打拉车的马匹,迫使马车跑得飞快。到了近处,斓丹才听清车上的两人喊的是“慢点,太颠,慢点”。 老板“呸”了一声,低声咒骂道:“都天塌地陷了,这位县太爷还嫌车快太颠呢!” 斓丹听了,对知县更加不满,也没了好脸色,不是他对水患视而不见,也不会发生现在的险情。 侍卫在坡下问老板具体情况,原本在车上不停抱怨的知县和师爷一听前方可能已经决堤,哇哇乱叫着跳下车,拼命跑到坡上。侍卫原本还想去前面找申屠锐,但老板极力劝阻,又见知县跑上坡,气还没喘匀就盯着斓丹色迷迷地看,他咬牙切齿地牵马上来,板着脸站在知县和斓丹中间。 斓丹当然也发觉了知县的异样,心里愤恨:前面大水决堤,这位知县大老爷竟然不着急、不害怕,还有心思盯着女人看。 从知县跑上坡也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大水就轰然而至,幸好水位不高,但流速很快,坡下的马车瞬间被冲到几丈远的地方,马匹惊慌嘶鸣,叫得人心里发瘆。 侍卫急得都跳起来了,“王爷怎么办?王爷还好吧?”他抓着老板不停地问,就好像老板知道答案一样,他手劲太大了,老板被抓得惨叫起来。 附近方圆数十里都是平坦开阔的地势,春汛也只是刚刚开始,水位还不是太高,一铺散开很快就减弱了势头,一波水墙过去,慢慢水流就缓了,最后也只有齐小腿的深度。 斓丹稍微放心了些,还没等长长舒口气,师爷就连呼“万幸”,谄媚地对知县说:“老爷不必惊慌,这水势不足以造成多大灾害。时值初春,庄稼都还没种,损失可以忽略不计。” 斓丹和老板、侍卫等人听了,都实在是无法忍住怒气,正要骂他,只听马队趟水而来的声音,正是申屠锐带人回来了。 一队人停在坡下,申屠锐抬头向坡上看,眼神冷峻地瞪着知县。 斓丹看他头发也散了,袍角像庄稼汉一样掖在腰带里,袍子和裤子上全是泥,脸上沾得黑一块白一块的,明明有些好笑,因为表情和眼神的关系,气势简直有些狠戾。 知县和师爷本在坡上长揖作礼,见燕王殿下没有上坡的意思,又是这么个脸色,两人才提着袍子下去,闪闪缩缩地踩在泥水里,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 申屠锐端坐在马上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知县和师爷讨好般地问安道恼。 侍卫们也都神情凝重地看着他们,一时间只有马儿喷气的声音。 “殿下,”知县有些慌了,想起刚才师爷的话,现学现卖道,“不必太过担忧,还没开始播种……” 话还没说完,申屠锐抽出腰间长剑“铮”地一声挥下去,知县撕心裂肺地惨叫,斓丹吓得也大喊一声,捂住双眼。 她自然熟悉死亡,朝堂上下宫城内外,几乎每天都充斥着死亡。可她见到的死亡,是父皇和兄长们在公文上提笔勾画,是威严喝斥拖出去如何如何,是宫女嬷嬷们沉肃托着白绫或者鸩酒,就连她自己的死亡,也是凶悍粗俗的刽子手背后挥刀。 她正满怀期待地看申屠锐会怎么惩罚这个可恶的知县,他挥剑时眼睛里的残酷因而看得格外清楚,一个朝夕相处的人,突然当着她的面斩杀另一个人,她心里的惊惧超过想像。 知县的惨叫没有戛然而止,而是越发凄厉,斓丹听了,反而不那么害怕了,抖着手缓缓移开——申屠锐砍掉了他的官帽,连头皮都削秃一块,知县连惊带痛,正在泥里打滚哭号。她咽了下唾沫才敢再看申屠锐,他正抬头看她,视线对上,他怒气冲冲地狠瞪她一眼,把斓丹弄得莫名其妙。 英山知府也带着随从急匆匆地赶来,他到底精明乖觉,骑马奔来,到了申屠锐近前下马,不顾遍地泥汤,扑通跪下请罪。 申屠锐沉默了一会儿,明显在忍耐,漠然吩咐道:“后续的事要办好。” 知府叩头领命。 “我这就过江,也会回复宫里在我过江后,你这里才决了堤。” 知府不解道:“殿下……” 申屠锐冷冷一哼:“我在这儿的话,怎么能不当场处理你?” 知府恍然大悟,感激涕零道:“殿下大恩,下官——” “行了,”申屠锐不耐烦地打断,用眼睛一瞥已经在泥里装死的知县,“他不能留了。” 知府心领神会,连声道:“下官明白。” 斓丹原本疑惑,琢磨了一下——看来是那顿花酒的功劳,申屠锐竟然这样偏袒知府,刚才还那么大义凛然呢,斓丹忍不住“哼”了一声。 申屠锐听见了,抬眼瞟了瞟,不客气地说:“还不下来赶路,等请呢?” 周围人多,斓丹也不好和他置气,寒着脸下了坡,正要问:“我的马呢?”就被申屠锐一把扯到他的鞍前,胳膊都差点脱臼。 “脏!”她也是本能反应,推着他的胸膛,尽量远离,他的袍子湿漉漉的,全是泥浆。 申屠锐生气地“哼”了她一声,斓丹也觉得自己错了,他好歹也是为了百姓不惜身犯险境,滚了一身烂泥,她这一嫌弃,不和那个混蛋知县一样了吗。她立刻垂头不语,表示知错。 申屠锐还不解气,在马腹上摸了一把挂上的泥,毫不留情地抹了斓丹一脸。 斓丹瘪着嘴,气得浑身发抖,知道他正一肚子怨气,最好别再招惹他,只能闷不吭声地忍了。 申屠锐很满意她识趣的态度,一夹马腹,马蹄重重踏了下泥,溅了知府一身,临走他还不甘心,驱马踩了倒地的知县一蹄才扬长而去。 斓丹觉得他身上又湿又冷,原来袍子都湿透了,迎风一吹特别难受,她也不敢动,幸好很快就到了码头登船渡江。 第二十章 何以为惧 第二十章 何以为惧 摆渡到对岸并没用多长时间,刚够申屠锐简单擦洗,换上干净的衣物。 斓丹不好进到船篷里,只在船头用船家烧给申屠锐的热水剩的那点底儿洗脸。此时被江风一吹,脸绷得发疼,她担心要裂出小口,闷闷地捂着双颊生申屠锐的气。说是生气,却也有些无奈的理解,就连她看见那个混蛋知县都要气死了,更何况申屠锐。可是他干吗发脾气抹她一脸泥?就她好欺负吗? 下船的时候,侍卫们准备了马车,申屠锐累得狠了,神色都委顿起来,蔫蔫地上车就睡。 斓丹的马还没摆渡过来,申屠锐的贴身侍卫孙世祥请她上车,一来不耽误行程,二来也可以照顾下申屠锐。斓丹不好推辞,也跟着上了车,连着骑了两天的马,骨头都疼,能坐车赶路心里暗自庆幸。见申屠锐睡着了,她也放下心来,眯了一会儿。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申屠锐呼吸有些重,人睡着,眉头却皱得很紧,不太舒服的样子。斓丹摸了摸他的头,烧得滚烫,喊了他几声他也不应。斓丹着急,掀开车帘叫孙世祥过来,孙世祥见状也着急了,让队伍快马加鞭地赶到前面的小镇子上找郎中。 镇子实在太小,二三十户人家比村子也大不了多少,幸好有位乡野郎中,就着车边看了看申屠锐,一脸不以为然,说只是着了凉、伤风。抓了些药,就在他的药铺熬好,给申屠锐灌了下去,果见他的神色舒坦了些。孙世祥来来回回地在镇子上看了几遍,实在无法投宿,问了烧得迷迷糊糊的申屠锐,难得他还能拿主意说直奔纪献。 因为耽误了时间,想在入夜前赶到纪献,速度只能加快,马车飞跑起来就特别颠,斓丹觉得五脏六肺都不在原地了,脑袋也嗡嗡地疼,她都要放弃是非观,有些理解高临知县的抱怨,的确太颠了。申屠锐虽然有被褥枕头,这么颠簸,他也很是难受,哼哼说头疼。斓丹无法,只能挪过去,把胳膊垫在他脑袋下面,省得剧烈的颠簸,他的头一下一下地撞在车板上。 药力发作,申屠锐汗出得厉害,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马车是临时找来的,做工一般、四处漏风。斓丹怕他又被冷风扑了,再烧起来,只得拿着布巾不停给他擦汗,申屠锐的热度好像稍微退了一些,人却开始说胡话,斓丹此刻几乎是把他半抱在怀里,他虽口齿缠绵,她听得却很清楚。 他叫妈妈,闭着眼不停地低声喊妈妈,额头一片汗珠,早把眉睫染湿,斓丹忍不住心疼,总觉得他在呜咽。 大晏并没有把母亲称作妈妈的习俗,斓丹想起他说过的那段往事,如今的太后娘娘是北漠人,申屠锐从小就这样称呼她吧。 申屠锐又开始胡乱呓语,发音和语调都很奇怪,斓丹叹了口气,难不成他在说北漠话?太后还教他这个了?难怪他虽是半个大晏人,却还是支持申屠铖夺国。 怎么说着说着,他还发起怒来,闭着眼双眉紧蹙,身子不停抖,直往她身上靠。斓丹有些怜悯,不知道他在昏沉中正经历什么,肯定是段痛苦的遭遇。这样的申屠锐异常脆弱,即便这么高大,仍旧像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她抱住他,安抚地拍他肩膀,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申屠锐渐渐松懈下去,人软绵绵的,安静下来。 斓丹的手臂越来越酸麻,却依然固执地抱住申屠锐,总觉得放下他,让他重新陷于颠簸之苦是种冷漠。 她武断地判定自己的做法是出于一贯以来的烂好人作派,即便对申屠锐,她也狠不下心。 车子终于停下来,孙世祥告诉她到了打尖的地方,只能停歇一刻钟。 斓丹早被颠得没了胃口,想放下申屠锐到车外走走,一直保持相同的姿势,手脚都酸痛得不成样子。 申屠锐的头刚一沾枕头,就不高兴地“嗯”了一声,像小孩子撒娇般一把抓住斓丹的手腕,她挣了挣,他抓得紧,只得叹了口气,让孙世祥送点儿热茶热水来。 茶叶是自己带的,泡得又刚刚好,斓丹一口气喝了一大碗,又暖又痛快,精神都振奋了很多。 她把热水吹凉些,小心地灌进水囊,这才又把申屠锐半抱起来,喂他喝水。 他喝了两口,突然嘴一闭,不肯再喝,斓丹这才发现他已经清醒过来了,不仅睁开了眼睛,还很有神。 斓丹突然就觉得不好意思了,他昏睡的时候不觉得,他醒过来了还这么抱在怀里,显得很是尴尬。“我……我……扶你起来喝水,躺着容易呛。”她终于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申屠锐没吭声,斓丹慌慌张张又往他嘴里灌水,他的头微微一偏,水就顺着下巴流进他的衣领里去。 “哎呀!”斓丹埋怨道,赶紧腾出手拿了帕子给他擦,衣服湿了沾在身上多难受,“你干什么!” “我要喝你的茶。”申屠锐提出要求。 “不行,茶会解药,你只能喝水。”她比他更强硬。“不说我还忘了,”她向车外喊,“孙世祥,药熬好了没?” 孙世祥在不远处连忙答话:“刚好,还有些烫,一会儿就端过去。” 申屠锐不悦地“哼”了一声,“世祥是我的贴身侍卫,六品官衔,什么时候轮到你像使唤你家太监似的使唤他了?” 斓丹不理他,真是没人心,把自己的贴身侍卫比作太监,说得好像还护着人家似的,孙世祥跟着他也算是倒霉。 “快点!”他又拿出王爷的范儿命令她了。 “还没好!烫呢,你不是听见了吗!”她没买他的账,病得这个德行,还靠她搂着抱着的,哪有什么威严?她还嘲笑他说,“就你那乡下郎中开的药,还怕谁抢不成?” “我说茶!”申屠锐也绷不住了,撒泼拍车板,见她一脸不妥协,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抢先道,“解药就解吧!一个伤风能怎么着?我都好了!” “好了还要我抱?”她也火了,手一撒,申屠锐就直直地掉了下去,头撞在枕头上方的木板上,“咚”的一声。 斓丹也傻了,她没想到枕头歪了,没接住他。 孙世祥这时候正端药过来,听见声音还很紧张地掀开车帘,大声问:“怎么了?怎么了?王爷有没有事?” 申屠锐被摔得都炸了肺,重重地翻身背对整个世界。 “没事……没事……”斓丹抢着把药接过来,想赶紧打发他走。 孙世祥一脸狐疑地放下帘子走开了,看起来特别不放心。 斓丹端着药,咽了几口唾沫才艰难开口,“我也不是故意的……快把药喝了吧,凉了更苦。” 申屠锐躺在那儿就跟没听见似的。 孙世祥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在外面喊:“王爷吃药了吗?吃完好出发,不然一跑起来,药都洒了。” 斓丹趁机拉他胳膊,催促道:“快点,别耽误启程。” 申屠锐也妥协了,瓮声瓮气地出声说:“没劲,起不来!” 斓丹也服了,小心翼翼一手端着药,一手垫到他脖子下面,他倒也算配合,借力起身半躺在她臂弯里,“咕咚咕咚”地喝完了药。 斓丹把碗递出去,队伍便又继续上路。 “为什么?”申屠锐突然问。 “嗯?”斓丹不明所以。 “肯这么对我?”他笑笑,有些淡淡的讽意。 这个问题真的难住了斓丹,一路上她也一直在暗暗问自己。 “怕你死。”她觉得是这原因。 “为什么怕我死?” “……”这还用问,他死了,她又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她的那些仇人什么心思城府,她都见识到了,别说她才死了一次,就算死八次,她都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她虽没说出口,他却已经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回答。 申屠锐无所谓地笑了笑,冷峭入骨地说道:“怕什么,我死了,你就顺着申屠铖的心意入宫,趁他不防备一刀捅死他,再给他偿命,不就完了?” 斓丹瞠目结舌,他说得这么对,她都无可辩驳。 他轻微一挣,身子陡然变重,斓丹搂不住,他就顺势躺回枕头,自己拉上被子,继续睡觉。 斓丹愣愣发呆,没错,这就是她原本的计划。可一直以来,他给她分析情势人心,把她的复仇变得那么复杂,她渐渐接受了,他又说得如此简单直接。她听了,倒觉得心里特别空洞难受,这回问题出在哪儿,她真想不通了。 第二十一章 天生丽质 第二十一章 天生丽质 在纪献驿站休息了一晚,再见到申屠锐,他已经精神奕奕、毫无病态了。 孙世祥为稳妥起见,请他再坐一天马车,申屠锐倒也乖乖答应了。斓丹跟着他登车时,心里一阵暗喜,马车就是再颠也比在寒风中骑马好,她是怕被嫌累赘才死忍着不叫苦的。 侍卫们吃饭速度很快,馒头、粥配咸菜几口就吃完,就连平时吃东西细嚼慢咽、仪态优雅的申屠锐也跟着吃得很爽快。斓丹怕耽误出发,胡乱喝了两口粥,把馒头和咸菜包起来,上了马车拿出来慢条斯理地吃。她打开窗格边吃边看沿路的风景,结果过了纪献,到处都是一片残冬景象,开窗除了冷也没别的了,只好关上窗闷闷地吃。 申屠锐原本躺在被褥里闭目养神,看她吃得香,也坐起来问她要了半个馒头吃。吃了两口就觉得干,他就喊车外的孙世祥烧水泡茶。 等香喷喷的茶装在一个瓷壶里递进来的时候,斓丹虽然离得近,却板着脸没接,还是申屠锐撇着嘴,亲自挪过来拿在手里。 他摸了摸壶身试温度,眼睛却看着斓丹,把壶提起来正要准备喝,就看见她狠狠咬了一口馒头,嚼得十分用力。“我都好了,不用吃药了。”他骄傲地说。她继续吃着,不理他。 申屠锐突然就气冲心肺,什么时候要看她的脸色了? 他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几口,竟然有种报复的快感,忍不住故意咂了下嘴,“好茶。”还不怀好意地问她,“你要不要喝?” “不喝!”斓丹十分硬气,但是馒头噎在嗓子里难以下咽,干脆扔下不吃。 “今天你又起晚了吗?”看她生气,他倒高兴起来了,“脸都没洗。” 斓丹苦恼地摸了摸脸,怎么没洗?就是那天在船头洗脸被风吹得皲了,沙沙地疼,还发红,都摸得出粗糙。“全怪你!”她爆发了,指责他那天的恶行。 申屠锐听了,不屑地撇嘴道:“我也洗脸了,怎么就没事?就你麻烦!” 这句是斓丹的死穴,她就是怕申屠锐说她麻烦,脸色一暗,转身躺下去,背对着他假睡,不一会儿就真的睡过去了。在睡梦中,她隐约听见申屠锐在和孙世祥说话,孙世祥说这样会耽误将近二天的行程,申屠锐又低低说了什么,斓丹没听清。她晕晕乎乎地坐起身,揉着眼睛问申屠锐出了什么事。 “睡你的吧!什么事都要问。”申屠锐又恶声恶气道,“带你去凤杨。” “凤杨?”斓丹眼睛一亮,瞬间精神了,兴高采烈道,“原来我们经过凤杨!” 申屠锐“哼”了一声,嘴角却微微上扬,故作冷漠地问道:“凤杨有什么了不起?这么高兴?” 斓丹正处在兴奋中也不嫌弃他的嘲讽,开心地笑着说:“凤杨是西北重镇,北漠、塔陆、金鹘三国的货物都集中在凤杨交易。”那年,四哥给她带回来一块金鹘的纱巾,特别漂亮,充满异国风情,就是在凤杨买的。几个姐妹围着四哥问路上见闻,四哥对凤杨城的繁华津津乐道,从那时起,斓丹就对凤杨特别憧憬,“听说还有塔陆和金鹘的舞娘,跳她们民族的舞蹈……”她陷入幻想中,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知道的还挺多。”申屠锐正打算嘲笑她两句,却见她突然转过来看着他笑,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因为沉入畅想,她的眼神明明没投在他脸上,却显得格外专注,也不害羞回避,直直地像要看进他的眼睛里一样。 “能去凤杨真是太好了……”她由衷地感叹道。 申屠锐笑了下,轻轻“嗯”了一声。 远远能望见凤杨的城楼,斓丹就连声让马车停下,申屠锐见她就要往车外跳,连忙拉住她,不解问道:“干什么?” “我想骑马,骑马进城。”斓丹眼睛闪闪发亮。 申屠锐低头笑出声,“一副乡巴佬的样子。” 斓丹的眼神暗了暗,“我的确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申屠锐松开手,厌烦地“啧”了一声,“又来了!别说你在皇城圈傻了,大门大户的姑娘有的是没出过京城的,至于这么哀怨吗?还总和萧斓凰比,哪能个个都像她?有一个大旻都折腾灭国了,多几个你还让不让百姓活呀?” 斓丹瞪着眼睛,感觉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申屠锐坦然自若地推了她一把,质问:“不是要下车吗?怎么杵在这儿不动?” 对凤杨的期待太迫切了,她都不屑于和他争辩,闷闷下车骑马。其实她早已习惯他这种说话方式,浅显直白、字字珠玑。凤杨的城楼比之京城,低矮陈旧,但是往来的人潮似乎比鄄都更密集,车马行人挤成一团,把入城的官道塞得满满当当。 斓丹不得不拉紧缰绳,让马尽量缓行,别冲撞了周遭的行人。 一进城,她就忍不住惊呼,壮阔繁华的旖旎画卷像被骤然抖开,毫无防备地铺陈在眼前。纵横交错的街上布满店面,各种幌子遮天蔽日;身着五颜六色的异国服装的男男女女满目皆是,混在接踵摩肩的人群里怡然自若,各国百姓融洽相处,这是斓丹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的景象。京城虽然也不乏各国使臣百姓,但都神情威肃、骄傲自矜,绝不像凤杨这般散淡自在。凤杨算不得边塞,但却透着一种自由活泼的放肆,斓丹顿时就爱上了这种气氛,仿佛自己属于哪国在这里根本不重要。 “下马吧。”申屠锐自己先下了马,边拉她边说,“人多,步行方便。” 斓丹跟着他在人群里穿行,侍卫被远远地丢下。 “我们去哪儿?”他似乎有目标,拉着她毫不犹豫地往某个方向走。 “先去解决你不洗脸的问题。”他微微坏笑,领她去了家北漠的胭脂铺。 “你对这里很熟?”斓丹不免疑惑。 “当然,过去有几年,大半时间待在凤杨。”他拉她进门。 老板娘热情过来招呼,申屠锐指着斓丹的脸,老板娘细细端详,弄得斓丹反而有些拘谨。须臾,老板娘心里有数,笑着到柜台上拿了个粗瓷小盒,“只是被风煽了脸,涂这个油半天准好。” 斓丹接过小盒,实在太过粗劣,她有些不放心。 老板娘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说:“我们北漠气候干冷、风沙粗暴,可女人们个个皮肤细滑、不裂不糙,自然有我们独特的保养秘方。这个油你拿去涂,不好用就拿回来,蒙三娘我按双倍价钱赔给你。” 斓丹讪讪的,有点儿不好意思,一定是她的神情太容易被看穿,所以蒙三娘才说了这番话。 “拿五盒。”申屠锐吩咐,从荷包里掏银子。 “买这么多?”斓丹讷讷地看他,她哪儿用得完,“你也要用?”申屠锐“嗤”了一声,“我什么时候用得着这些?” 老板娘喜滋滋地包了五盒过来,正听见他说这话,接话道:“这位公子真是天生丽质!别看长得俊,身板模子皮肤气概,和我们北漠男儿似的。” 斓丹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老板娘到底是北漠人,官话说得很溜,用词还是太随意了。 申屠锐难得略略露出赧意,他也没想到会有人夸他天生丽质,扭头便出去了,找的银子也没顾上拿。 斓丹拿了东西和钱,一出来就看见申屠锐远远地站在街对面的树下,来来往往的各国人等在他面前碌碌而过,他只那么淡淡地站在那里,隽秀挺拔。她的脑中瞬间又回想起老板娘的那句“天生丽质”,他实在是担得起这四个字。 “干吗呢!”天生丽质之人眉头拧起来还是很好看,就连发脾气耍横都好看,斓丹笑着看他,扬扬手说:“来了,别催!” 第二十二章 藏光隐芒 第二十二章 藏光隐芒 洗了澡又睡了午觉,斓丹觉得整个人都舒服得化成渣了。太阳已经西斜,她这一觉睡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斓丹边梳头边苦笑,这大概是她这辈子睡得最久的午觉。以前在宫里都不敢睡太久,怕晚上走了困意没法睡,教引姑姑也不许,会说身为公主闷头大睡失了仪态礼节。 门外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斓丹推门出去,四下探看,不知道申屠锐和侍卫们是出去了,还是没醒。凤杨驿站的构造和英山很不一样,英山驿是模仿行宫的样式,回字形层层叠进,而凤杨因为经常要接待各国商团使者,是由一个个小四方天井院子组成,彼此相对独立。申屠锐的房间正对着院门,房门紧闭,侍卫的房间也都关着门,斓丹在天井里凝神听了听,毫无动静,她去敲申屠锐的门无人应答,果然都出去了。 斓丹失落地叹了口气,干吗不声不响地把她丢在这儿?好歹交代一声去向啊! 她出了院子,外面是一条像宫里长街一样的青石路,直通凤杨驿的大门,两侧院落住的人都要通过这条路进出,三三两两很是热闹。斓丹看见了人,顿觉心中安稳。听他们说驿站前面的街上有个集市,便偷偷地跟在他们后面出了驿站,果然没走几步,一条宽阔的街道上布满了摊贩,人潮如织。斓丹欢喜地挤进人群,各国的货物呈现在眼前,琳琅满目,她荷包里有申屠锐给的碎银子,原本还担心买不了什么,可摊子上的东西比她想像中便宜很多,足够她从街头买到街尾。 等大包小包,两只手都快拿不下的时候,她才从买东西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天都不知不觉地擦黑了。各家商铺都陆续挂起了灯,把街道和人群淹没在迷蒙的光雾里,斓丹提着东西看得痴了……同样是灯光、人潮,和元宵灯庆相比,她竟是完全不同的心境。她一个人,这样无拘无束,自由的感觉浸入骨子里,人都轻飘飘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自由。只是从驿站到集市这么近,但她终于尝到了这个滋味,像吃了一辈子粗茶淡饭的人,猛然品尝到绝世珍馐。 “活祖宗!总算找到你了!”孙世祥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又急又气,看见她总算松了口气,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个尖利的呼哨,另外几个侍卫也从人群各处聚拢过来。 斓丹手里的东西被孙世祥夺去扔给其他人拿,拉着她疾走,“快点儿吧,生大气了!” 没几步的路,一眨眼就回到院子里,申屠锐房门大开,屋里早早点起数盏明灯,透过窗子把院子都照得一片雪亮。他正端坐在门内的太师椅里,孙世祥拉着斓丹一进门他就看见了,重重拍了下桌子,冷哼的声音在门外都听见了。斓丹被孙世祥像挡箭牌一样往前一推,被推得进了房门,孙世祥干脆躲在外面不进来了。 “干什么去了——”申屠锐拉着长调子冷声问。 “去逛……”话还没说完,又被他拍桌子的声音打断了。 “出去玩怎么也不说一声?”他声音高上去,简直是喝问。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她也火了,腰杆子不由得一直,“你还说我?你出门和我说了吗?我起来一看,一个人影也没有!” 申屠锐冷冷盯着她,但是明显气焰弱了下去。 斓丹停不下来,继续唠叨:“我倒想和你说一声!我跟谁说?再说我又没远走,你又有药丸,还怕我逃了?” 申屠锐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手摸桌子角,但是没再发脾气拍它,停了一会儿,问:“都买什么了?” 孙世祥躲在门外差点没忍住笑,清了清嗓子确定能严肃发音,才闪到门口一挥手让侍卫们把斓丹买的东西拿过来,讨好地说:“王爷要不要过目?” 申屠锐皱眉,生气地一挥手,“看什么看?她能买什么好东西?都是些鸡零狗碎!” 斓丹勃然作色,申屠锐又冲她一挥手,“行了行了,赶紧换衣服,再晚就来不及了。” “去哪?”斓丹好奇地问,也不好意思再和他吵了。 “说了你能知道?”申屠锐仍旧没好气,“赶紧换!少费话!”看了看她的脸色,悻悻道:“你不是要看金鹘和塔陆的歌舞吗?” 斓丹原本被他骂得一肚子愤懑,可听到外族歌舞,顿时又顾不上生气了,还很没气节地笑着说:“真的?我这就去,等我!等我!” 申屠锐扭开头嗤了一声,她认为是默许,赶紧跑出去,可到了门外又愣了,换什么衣服? 孙世祥正坐在院子里悠闲抖腿,及时向她丢了个眼色,用下巴示意她房间,斓丹放下心来又笑了。 斓丹掸了掸衣服,迟迟疑疑地从房间开门出来,申屠锐已经站在院子里一脸不耐烦了。 “这能行吗?”斓丹没底气地问他,一身男装小褂,外面加了个夹的氅衣,完全不能掩饰她女子的身材,她个子还小,穿这么一身显得不男不女,欲盖弥彰。 申屠锐对她的担心不屑一顾,“你再怎么改扮还能真像个男的?男人有你这么矮的吗?只是应付一下伙计,不至于碍着规矩把你拦在门外。” 斓丹露出惊疑担忧的神色,不让女人进的地方…… 她脑子乱乱地跟他上了车,随即心一横,管它什么龙潭虎穴呢,还能把她吃了不成?想看那种胡姬歌舞,估计也只能去那种地方,听说艳媚得很,专门给男人看的,她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还怕被人说出入这种地方有损清誉名节吗?主意打定,人就安稳了,这才有心思打量申屠锐。不得不说他今天穿得太奢侈了,从里到外皆非凡品,哪怕是貂绒领子系带底下坠的宝石,卖一个也够她买下半个集市的东西。 在这方面她特别不理解,申屠锐随随便便一件衣服就价值不菲,三五件就和现在所住的王府价格相当,可他却不肯换个和他身份相配的宅邸,难道他也是那种暴发户?钱全贴在头面衣服上?可品味不像啊,他的那些东西,亏她还是个公主呢,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但个个都是好东西,不是那种俗气的金灿灿、明晃晃的风格。 马车刚拐上一条窄街,胡人乐器的那种尖锐高亢的曲调已经飘溢过来,斓丹忍不住推开车窗,睁大眼睛向外张望。 一整条街都是歌舞乐坊,门口挂着一串串从顶楼屋檐垂下来的红灯笼,乐坊里面灯火通明,光线从敞开的大门和窗子里照出来。屋里摇曳的人影,街上密集的行人明暗交织,形成一副妖艳绮丽的画卷,正如她对花街柳巷的所有构想。 申屠锐的车停在最大最华丽的乐坊门前,伙计殷勤上前搀扶招呼,斓丹原本还闪闪缩缩的,躲在远离伙计的一边,可伙计收了孙世祥打赏的银子,根本看都不看她,只点头哈腰地把申屠锐往里迎,斓丹这才把心又放回肚子里,大大方方地跟在申屠锐后面。 乐坊里面是极大的一间敞厅,几乎把整个楼房都打通了,中间放了个圆形的巨大高台,旁边有稍微矮一些的小台,演奏乐器的人在一刻不停地吹拉弹唱。高台两边是环形的雅座,高于更远处的普通席面,申屠锐轻车熟路地登梯上了最正面的雅座,周围的人都往他这儿看,有些还指指点点。斓丹突然想起自己现在已经相貌不凡,不想引人注目,赶紧垂下头,缩在雅座灯光稍暗的角落,结果发现又自作多情了,所有人都在看申屠锐。 音乐突然欢快高亢起来,一个红衣舞姬款款登台,踏着节奏曼妙地旋转起来。她红色纱衣上缀的金片金铃闪烁出无数光点,随着她的踢踏飞跃发出悦耳的铃声。斓丹看呆了,她从没见过穿着露腰的女人,甚至还赤着脚。红衣舞姬在原地飞快旋转的时候,黑发甩成一条灵动的轻纱,纤细柔软的腰肢线条是那么迷人,她的手臂、长腿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那么奔放那么迷人,别说男人了,就连她看了都目眩神迷。 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下人们纷纷拿着自家主人的花环和珠宝送在台上,舞姬边跳边向打赏的金主深目注视,那眼神无比的诱惑而热辣,像热恋中的少女看着自己的心上人。申屠锐也让孙世祥去打赏,舞姬看过来,那火热的注视看得格外久,格外情意绵绵,引得众人都发出起哄的叫喊声。太露骨了,远远坐在申屠锐身后的斓丹都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全场的人都盯着申屠锐,申屠锐倒是坦然自若,还勾着嘴角风情万种地向舞姬举了举酒杯。 这一举不得了了,舞姬边跳边下了高台,扭着蛇一般的腰肢,袅袅婷婷一路跳到申屠锐的雅座上来。乐声也应景地变得缠缠绵绵,听得斓丹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雅座本不大,舞姬绕着申屠锐旋转,斓丹和孙世祥都贴到栏杆上,尽可能地为他们让出空间。舞姬两眼含情脉脉地盯着申屠锐,从头发上摘下一朵红色的花,边转边递到申屠锐的手里。 舞姬头上带了一条红色镶嵌金片的纱巾,很像五哥买的那条,斓丹刚才逛街还特意买了两条,现在觉得她这辈子可能都没勇气再戴了,这火辣辣的场面申屠锐游刃有余,她可招架不住。申屠锐摇了摇手,没有接舞姬的花,舞姬不死心,再三地送上,舞姿和眼神也更妖冶了。 斓丹凑到孙世祥旁边问收下花会怎么样,孙世祥也很乐于回答她,手拢了个话筒在她耳边说:“留宿在她房里呗,可贵了!这样的开舞花魁要五百一晚,中间的普通舞姬三百。” 斓丹冷笑一声,这么了解行情,看来没少给他王爷付账。 舞姬见申屠锐坚决不接花神色失落,舞蹈也从奔放妖娆变得哀怨迟缓。观众们也发出了失望的嘘声,音乐渐渐低下去,舞姬便也从台上退下了。 一晚上各族歌舞轮番登场,斓丹看得目不暇接,申屠锐为免除麻烦也没再打赏献花,直至曲终人散,斓丹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发现其实来看歌舞的有不少女子,有的干脆明目张胆地穿着华丽的女装来。在歌舞正酣的时候,乐坊里的客人还有向她们送花表达爱慕之意的。斓丹跟着申屠锐走出来,仍旧两手空空,坐在马车的黑暗处幽幽叹了口气,难道她还不够漂亮吗? “失望啊?这么不受人待见。”申屠锐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戏谑地问。 斓丹不答,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又不想死鸭子嘴硬。 申屠锐笑笑,“引人注目也是需要很多因素的,不是只靠长得好就行。西施要不是碰见范蠡,可能要在溪边洗一辈子纱,和东施一样默默老去。” “什么因素?”她不解地问道。 “身份,地位,言行,举止,你一个身在宫闱的人怎么还问这么傻的问题?宫里比斓凰斓橙漂亮的宫女虽然不多,也绝对不是没有,只是她们没机会站到众人面前而已。” 斓丹似有所悟,也淡淡地讽刺道:“这是你的心得吗?在鄄都二十年,也没让人注意到你?” 申屠锐并不回避这个问题,反而坦然一笑,“对啊。”他突然靠近她,眉梢挑起,神情和那个刚才献花给他的舞姬神似,“怎么样,现在才发觉我其实比申屠铖还要英俊吧?” 斓丹的心一下子凌乱地狂跳起来,脸也通红,幸好车里幽暗,他看不出来。 “阴险狡诈!”她从牙缝里骂道,用力把他推远些。 申屠锐得意地笑起来,“这算什么阴险狡诈?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也不是很难。” 斓丹不屑地嗤了一声,他当然觉得不难了,一肚子坏水,早就盘算着更阴险的事情呢! “你干吗不接那女孩的花?一晚五百对你来说也不是很贵嘛,之前长住凤杨的时候不是夜夜笙歌,慷慨大方的吗?”她也不爽,也学他,一生气就找碴。 “你怎么知道价钱?”他啧了一声,表示惊奇。 “你的好属下,六品侍卫孙世祥说的。”她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孙大人,“还说你其实更喜欢三百一晚的,新鲜实惠。” “呵——呵。”申屠锐干笑,从牙缝里夸赞说,“他真是太了解我了。” 第二十三章 同路而行 第二十三章 同路而行 斓丹做了一晚上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那个热情奔放的舞姬,妖娆地跳着欢快的舞蹈,忘我地旋转着,边转边笑,头巾上的金片在眼前闪出连绵的光雾,手腕脚腕的金铃发出有节奏的叮铃声。她置身高台,四下闪烁明亮的灯火,她看不清周围的看客,只那么旋转着旋转着,分不清光芒是灯火发出的还是她自己。她的心情极好,转着转着好像有人与她共舞,那个人很高,她抓着他的手,像有轴的陀螺一样,笑着跳着,她看清了他的脸—— 申屠锐,是申屠锐。 斓丹从睡梦中直直地惊坐起来,心扑腾扑腾地跳,她按着胸口大口喘气,一时分不清是真的还是在做梦,因为一切太真实了,她都觉得自己是因为跳舞才喘成这样。 她深深呼吸,又长长吐出来,这才稳住心神,四下看了看,是在凤杨驿站的客房……她颓然倒下,默默回想刚才的梦。 天已经有些泛白,透过窗纸照进来青蒙蒙的光,越发显得清冷孤寂。斓丹置身在这幽暗微亮之中,心也半明半暗。 她再不能否认申屠锐对她是特殊的存在,抛却家世身份,平心而论他是她生命中最特别的男人。不知不觉间,他已走进她的心里。她和他吵闹、斗气,但是她信任他、依靠他,她的心里话……不管是他自己猜到的也好,她主动说出口的也罢,没有半分隐瞒。这是她最想不通的地方,她和申屠锐就算是同盟,也该各怀鬼胎、各自防备,可偏偏相反,她甚至越来越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这种好是很陌生的,不是能宣诸口舌化为言语的,甚至表达的方式还很难以接受…… 和他交谈的时候,她可以不隐藏自己的锋芒;和他走路的时候,能自然地拉他的手;她生病的时候,并不抗拒他的拥抱;他病的时候,她也搂着他不忍放下。他太靠近她的心了,近得她都拒绝去想原因,因为她知道答案很残酷。 在惨淡的晨光中,她默默问自己申屠锐和当初的申屠铖又有什么区别呢? 其实她知道答案的,没区别。 差异的只是手段和方式。 申屠铖太功利、演得太好,可戏一落幕,就觉得他演得太假,一点点情感都没舍得投入,对她这么演,对别人还这么演。申屠锐不同,他好像没有在演,他很舍得付出,很舍得对她好。就算大梦醒觉,她也不恨他。她对他的感激是真的,依赖是真的,心动也是真的。可是不管过程如何不同,目的和结局都是一样的,申屠铖要她毒杀父皇,申屠锐要她毒杀申屠铖。回京之后,无论他在她心中有了怎样的地位,他都会送她进宫,把她送给申屠铖。 申屠锐一向坦率,他早就说过他和她现在是同盟,将来目的达成……没用的人都得死。 萧斓丹果然是个眼皮子很浅的人,接近她的男人很少,她见识过申屠铖,可仍然被申屠锐迷惑,觉得他很好、让她恋慕。要不是她时刻提醒自己,她都要承认喜欢他了。 可是她不够好,她不是能和他一路走到尽头的人。 她越来越有一种错觉,因为与他同路而行的感觉很美妙——她像平凡少女一般,有了心上人却不敢说,别别扭扭地故作冷淡。 可惜她是萧斓丹,她清楚地知道她和申屠锐只是因暂时目标一致而同路而行。也许很快就到岔路,他仍旧策马帅气前行,光芒万丈;而她,只有崎岖阴暗的一条死胡同。 她已体验过一次被心里的那个人抛下的感觉,刻骨铭心,她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更何况,家世身份根本不能被抛却,申屠锐是她这辈子最不可能在一起的男人。她已经从萧斓丹变成浮朱,不会再让自己因为男人而变得悲惨。 吃完早饭,再次出发的时候,孙世祥仍旧请她与申屠锐同车,她摇头淡淡一笑,拒绝道:“我还是骑马吧。” 申屠锐原本正弯腰准备登车,听了这话眉头一拧,直直看向她。 斓丹知道他很善于看穿人心,故意冲他颇有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她当然知道这种彬彬有礼更会显得冷淡疏远。 孙世祥还想继续劝斓丹,被申屠锐抬手阻止,他挑着嘴角似笑非笑,“那就全都骑马!把耽误的行程都赶出来。” 一跑大半天,下马吃饭的时候,斓丹觉得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火辣辣的疼,碰都不敢碰。 申屠锐看来是铁了心地赶路,连吃午饭都在荒村野店里,随便找个食寮,连镇子都不去。 斓丹趁侍卫们架火堆取暖假装小解,走到树林茂密处,幸好她在凤杨买了好几条中衣,一股脑穿在身上,能与马鞍隔开几层就隔开几层吧。她检视过伤处,红得像要流血,估计过一阵子就淤紫了,还被磨得粗糙爆皮,她突然想起北漠的油膏,涂上去竟然缓解不少。 因为穿了好几层裤子,又加上伤口疼,她走路的时候有些一瘸一拐。走出树林,她就刻意走得缓慢平稳,不让人看出异样。尤其不能让申屠锐看出来,省得他以为她故意装可怜,要他照顾。 孙世祥特意点了个小些的火堆,看见斓丹热情地向她招手,让她过去。斓丹看申屠锐正坐在小火堆边暖手,微微有些迟疑,随即一想倒释然了,所有的提防疏远只是她的问题。申屠锐至少还是她这一路的同伴,她太刻意了,岂不是更显矫情?她收敛地微微一笑,慢慢走过去,坐在距离申屠锐一个人的空位之外。 老板的饭菜做好,陆续端上来,一人一个大木碗,米饭在下,三道菜盖在上面。斓丹从没见过这种吃法,捧着和她脸差不多大的碗,觉得新鲜又好笑。木碗加上饭菜,颇有份量,斓丹不得不曲起膝盖,把木碗放在膝盖上才能腾出一只手来用筷子。菜有些咸,倒是热腾腾的,跑了大半天,肚子正饿,斓丹埋头吃得很香。等她吃的差不多了,才发现孙世祥和申屠锐早就吃完,正看着她笑,孙世祥正倒了两盏茶出来,说了声“水不够”就跑了。申屠锐把茶递给她,离得有些远,就挪了挪与她并肩而坐,斓丹一手拿筷子一手扶着碗,没手接茶杯,申屠锐似乎觉得很好笑,嘴角挑得太高,颊边出现了一个酒窝,他贴心地帮她拿走木碗,把茶杯塞在她手里。 “还生气?”他低下头,讪讪地笑,“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呢。” 斓丹一开始还没听懂,突然明白过来,居然脸都红了,抿嘴忍了忍,坦承说:“我没生气。” 申屠锐又用眼角瞟她了,摆明觉得她口是心非。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心的,这对他和她都很危险,至少对她很危险。斓丹沉默了一下,淡淡道:“你何必解释?我并没生气,我也没有理由生气。” 申屠锐一愣,显然没想到斓丹会这么说,他也沉默下去,看着火堆慢慢皱起眉。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似乎又有另一队人马也来打尖。 “申屠锐——锐哥——” 马队最前面的年轻人跑到不远处竟然开始招手高喊,申屠锐听了,站起身,笑着哼了一声,脸色好看了一些。 年轻人穿了件轻甲,罩了件黑绒披风,英武俊朗,年纪看上去和申屠锐差不多,举止神情却比申屠锐明朗得多,这才是如许年纪少年郎应有的简单率真。 他跑到近处跳下马,疾走几步冲过来一把抱住申屠锐,使劲拍他后背,欢喜道:“锐哥,我都一年没见你了!” 申屠锐有些嫌弃地拉开他,抱怨道:“要拍死我啊?不好好镇守潼野,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戎装少年哈哈一笑,“你不是要我留意萧秉文的动向吗?我干脆率兵迎他一迎,不然就凭他的老胳膊老腿,什么时候才能到潼野啊?小爷我哪有耐心天天在家等他?” 斓丹暗暗撇了下嘴,看着茶杯,慢慢用手转,她五哥还不到三十,什么老胳膊老腿? “人呢?”申屠锐苦笑,但也心中笃定,有些好笑地问他。 戎装少年并没立刻回答,凑到火堆边坐下,笑嘻嘻地打量斓丹,搭话说:“锐哥新收的小厮啊?怎么这么单薄啊?”说着还像拍申屠锐一样拍了下斓丹的后背,把斓丹拍得向前一冲,虽然不至于栽进火堆,茶却全洒在衣服上。 斓丹有些生气,侧过脸来怒气冲冲瞪了他一眼。 戎装少年呆了半晌,轻轻“啊”了一声。斓丹被他直勾勾地看得不好意思,起身坐到火堆的另一侧,低头用干柴拨火不理会他。 “苏易明!”申屠锐严肃地喊了他一声,“问你话呢!人呢?” 戎装少年还迷迷糊糊的,不明就里地“啊”了一声,反问:“什么人?” 申屠锐都被气笑了,“萧秉文!” 苏易明不屑一顾,“下狱了,你还指望我把他当王爷一样供在我的将军府里啊?” 见他恢复正常,申屠锐也缓过来了,笑容仍有些僵硬,“干得不错,记你一功。” 孙世祥伶俐地为苏易明端了一大碗菜加饭。苏易明到底是少年心性,大口地吃了起来,连斓丹看了都觉得他的饭似乎比别人的香。 申屠锐又坐回火堆边,阴阳怪气地一哼,也撇着嘴看苏易明吃饭,不一会儿他就吃完了,申屠锐看着他露出一个慈眉善目的笑:“吃饱没?” 苏易明擦着嘴,斜眼看他笑,呆呆地说:“饱了……你有话说话,别冲着我这么笑,吓人,你知道我胆小。” 申屠锐“嗤”了一声,“我倒是觉得你胆量见涨。” 苏易明干笑了两声。 “你吃饱了就先滚回去,把萧秉文——”申屠锐冷笑着故意拉长调子,“给我打折一条腿!” 斓丹大吃一惊,眼睛陡然瞪得滚圆。 苏易明倒痛快,站起身拍拍屁股,干脆地应承道:“好嘞,这就去。” 第二十四章 知难而退 第二十四章 知难而退 情急之下,斓丹跳起来一把拉住苏易明,“等一等!” 苏易明原本已经抬腿准备走,她一拉,他只迈了小半步,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斓丹,又探询地看了看申屠锐,最后还是孙世祥一个劲儿给他打眼色。 斓丹松开,手落回到腿边无意识握成拳,她轻轻吸了口气,坚定地直视申屠锐,“是因为我惹你生气了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申屠锐一脸爷正不高兴的耍横表情,被她这么一问,冷冷一笑,“你觉得呢?” 这倒把斓丹问住了,过了一会,她低下头说:“如果是,我向你道歉。” “不是。”这回轮到申屠锐斩钉截铁,他接得这么快,果断得让斓丹有些难堪。 斓丹脸色苍白,嘴唇动了好几下都没发出声音。她干脆抿住嘴,顿了顿,才又看向申屠锐,“你非要这么对待五……萧秉文?” “对!”申屠锐变本加厉地提高了声音。 阴沉沉的天空这时候慢悠悠地飘落了几朵雪花,已经开了春,雪也变得温润绵软,雪片又大又潮,落在头顶和双肩,倏地就化为一个个小小的水珠。 斓丹隔着疏落的雪花,淡淡地看着申屠锐,突然头一侧,眼神也随即落了下去,人就那么静静地坐回火堆边。 申屠锐一愣,立刻故作平静地撩起下摆,刷地一甩,架势十足地也坐回火堆,看也不看斓丹。 只有苏易明傻愣愣地站着,薄薄的落雪中有苍凉的顶天立地之感。 他突然大叫一声,斓丹吓了一跳,本能地看向他。只见他双手捂着左肋,眉头拧在一起,嚷嚷道:“不好了!刚才吃太快岔气了!好疼——”说着还不怕戏假地跌坐在地,扑腾起一阵灰土。 申屠锐冷冷地嗤笑,不屑地扇开面前的尘土。 斓丹当然知道这是苏易明抖的小机灵,免得夹在她和申屠锐中间枉做小人。 “准备上路。”申屠锐侧头对孙世祥道,“不用急了,傍晚能到肇陵就行。” 斓丹毫无反应,她不知道要路过什么地方,具体行程如何。反倒是苏易明和孙世祥一脸诧异,同声问道:“肇陵?” 苏易明拍了下大腿,“你不直接去潼野吗?” 申屠锐眯着眼看他,“萧秉文不是被你抓了吗?我还急什么?你那个土里土气的破县城有什么值得赶去的?自然要去肇陵疏散两天。” 苏易明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又叹服地应了一声,点头道:“有理!” 侍卫们纷纷上马,斓丹也起身往自己的马匹那儿走,申屠锐稳若泰山地坐在火堆边没动,苏易明原本坐在地上,这时候向前蹭了两步,也不怕衣服沾土,像小孩子耍无赖似的抱住申屠锐的腿,下巴撑在他的膝盖上,眼巴巴地看他。 “你干什么?”申屠锐被恶心得都要起鸡皮疙瘩了,使劲抖腿也没把他抖掉。 “哥。”他谄媚地笑,“我表现得好不好?” 申屠锐冷冷地说:“松开。” “你原本想拿乔,结果人家姑娘不理你,把你晾得脸都大了,都没地方放了。要不是兄弟我,你怎么收场啊?”苏易明笑得很开心。 “你想怎么样?”申屠锐太阳穴上的青筋都要爆出来了。 “我这么聪明,这么机灵,还这么能干,你将来是不是应该封我当上柱国?”苏易明挑眉道。 “呵呵。”申屠锐面无表情,“只要你松手,大司马都给你。” “真的啊?”苏易明惊喜万分,“腾”地坐直身子,松开手,就差摇尾巴了,“哥,你对我真好。” 申屠锐不怀好意地冲他笑,点头说:“嗯。” 苏易明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讨好的表情都变僵硬了,“我怎么……觉得……”他心里没底。 “不用觉得。”申屠锐一扬眉毛,“以后你自然知道。” 苏易明看着他笑眯眯地起身上马,坐在地上叹了好一会儿气,抱怨道:“北漠人就是狡诈!” 孙世祥上马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叫他,“小将军,走啊!” 苏易明立刻又笑了,爬起来飞身上马追赶队伍,哈哈大笑地说:“来了,来了!” 马队行进的速度并不快,树林里开出来的道路弯弯曲曲,树枝重重叠叠,把视线遮挡得很是逼仄,让人只能看见前方不远的路。 斓丹走在队伍中间,心情如天空般阴霾郁闷,沉默地跟随其他人麻木前行。 用了小半个时辰出了树林,视野骤然开阔,眼前竟是一片苍茫无际的草原。斓丹被这样的场面震慑,只有在这样的广袤中,才能体会天似穹庐的高旷。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边放声高喊边策马扬鞭,无拘无束地奔腾起来,天地太高远了,怎么撒欢都那么渺小无谓。 斓丹也振奋起来,疯狂地跑得帽子都被风吹掉,她无所顾忌玩命地加速,所有的烦恼,甚至思绪都在放肆的奔跑中随风而去。 远远走来一大片羊群,大家都才缓缓拉住马。一阵疯跑后也都有些累,申屠锐便命令下马休息,侍卫们拢起火堆取暖烧水。 斓丹下马后还有些喘,耳边隐隐约约听见铃声,她笑着看如落入地面的云朵般的羊群,铃声是赶羊的老爷爷羊鞭上挂的,他的马走得很慢,所以铃声也悠悠的。 侍卫们招呼放羊老头儿来烤火,老头也不推辞,下马凑过来,请大家喝他带的烈酒。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着。阴暗低矮的天空,苍凉无际的初春草原,悠闲四散的羊群,几匹低头吃草的矫健的骏马……斓丹终于觉得自己来到了边疆。 放羊老头儿喝得高兴,拿出羌笛吹奏,落雪的荒原被这高亢、孤独的曲调渲染得格外哀伤而壮阔。 所有人都静静地倾听着,斓丹被那独特的曲调和声色迷住,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第一次听人吹奏羌笛,这声音特别适合微雪荒原,像历经沧桑的人,仍旧不肯屈服,从胸膛里发出一缕缕哀叹吟诵,直达天际。她从来没想过有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曲调、这样适合如此心境的自己。她的灵魂好像附在那缕尖亢的曲子上,穿过昔日的繁华,穿过断头台那天的风雪,穿过二姐祭拜自己的香火,从申屠锐身边掠过,茫茫不知所往地落寞向前。天那么高,地那么广,她……要去哪里?曲子又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 老头终于吹完,大家缓了好一会儿才从曲调里清醒过来,侍卫们故意吵闹着请老头吃带来的肉干和糕饼。 “喜欢?”申屠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斓丹惊觉已经太迟,来不及拭去满脸的泪水。 申屠锐紧贴着她坐下来,看着阴云霭霭的天空轻轻一笑,叹息般地说:“心冷过的人,都会喜欢羌笛的。” 他又说得这么对,她无话可答。被羌笛的曲子弄得太忧伤了,她心累得毫无防御,觉得能靠着他这样坐着也很好,至少她不是孤身一人,飘啊飘,去往那未知的前路。 申屠锐突然拉着她站起身,走向那个放羊老头。 “老爷子,你教教她吹笛子。”申屠锐大大咧咧地对老头儿说,这会儿也不摆架子了,拉着斓丹坐到老头身边。 斓丹很害羞,直皱眉,她什么时候要学吹羌笛了? 老头儿笑着看了看申屠锐,又看了看斓丹,从自己的皮囊里掏出一个新笛子,“这是我婆娘前两天给我新做的,送给你们吧。” 斓丹红着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被申屠锐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才怯怯地笑着接过笛子。 老头儿教起要领,斓丹在音律方面不灵,学得认真,却还是吹得荒腔走板。 “真笨!”申屠锐数落,看不下眼地抢过笛子,他知道自己班门弄斧,向老头儿笑着解释了一下,“老爷子别笑,我只会这一首。” 他吹起来,那曲子虽不及老头儿吹的那首激昂大气,却胜在婉转动人,就像是一首妇人吹给心上人的缠绵思念之曲。 他吹得很好,高低悠扬,悱恻叹息,像一位女子轻轻地倾诉,有些怨,更多的是盼,申屠锐吹着吹着,眼神悲戚茫然起来,似乎也沉迷在曲调之中,哀怨伤感。 最后一个音吹得有些走调,他缓缓放下笛子,“这是我妈妈教我的。” 老头儿也听得伤心,拍了拍申屠锐的肩膀,“小伙子,你吹得好。”他还豪爽地竖起大拇指。 申屠锐被他这么一拍,像是猛然警醒,神色一滞,随即淡淡笑了笑,起身招呼道,“走吧,时候差不多了。” 他没有再拉她,斓丹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些伤感颓唐,也许只是因为阴暗的天空和漫漫落雪。 孙世祥趁人不注意蹩到她身边,着急又恳切地低声地说:“姑娘,千万别再惹王爷生气了,尤其是今天。” 斓丹虽然不知道申屠锐怎么了,但是那抹哀伤的背影就足够她乱了心神,软了心肠。 她点了点头,想起他病中喊妈妈的神情,或许不只她才有……想要身边有个人的时刻。 第二十五章 矫枉过正 第二十五章 矫枉过正 到肇陵的时候,因为天阴微雪,天早早地黑了,远远就看见城楼上悬着两排黄橙橙灯串,城楼简朴敦实,在微弱灯光的映衬下,很有边塞的悲壮感。 斓丹又冷又累,腿也被磨得火辣辣疼,埋头跟着队伍,只想着快些赶到落脚的地方。肇陵地处偏远,百姓也安分淳朴,这会儿已经吹灯睡觉,整座城只有几处府衙还点着灯笼,其余街市都沉浸在暗夜里,一片寂静。 知县得知消息,早早在县衙所在的街口提灯迎候,苏易明似乎与他很熟,互相开了几句玩笑。肇陵知县三十多岁,沉稳精干,与申屠锐说话不卑不亢、有条有理,申屠锐对他也另眼相看,甚至下马与他交谈。 斓丹对他们谈话内容毫无兴趣,在马上冷得缩着肩膀发抖,只听见她关注的一句话:驿站和县衙都太小,住不下这么多人,收拾出和县衙在一条街上的相邻两所民居,让燕王和随员们落脚。 肇陵知县安排得极为妥当,两所民居都是中规中矩的四合院,打扫得干净整洁,房间里都烧了炕,一直点着灯。斓丹看着每间房里透出的灯光,真觉得暖透心了,只盼着简单洗漱一下就钻进暖和的被窝好好休息。人累得昏昏沉沉,孙世祥为她挑选了一个房间,她都顾不上和其他人告别,就拖着疲累的身子进了房。 申屠锐一路都没说话,勉强与知县说了两句,也进了斓丹隔壁的房间。 苏易明眼睛一亮,一把拉住也准备去休息的孙世祥,小声问道:“你们王爷不和那个姑娘睡在一起?” 孙世祥也累得发蒙,愣头愣脑地老实回答:“从来没睡一起过。” “哦——”苏易明长长地拉了个调子,若有所思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一夜无话,天冷炕暖又没紧急事务,大家都睡到日上三竿。 斓丹洗完澡,头发都晾干了,也没见申屠锐开门出来。她有些疑惑他是不是又一声不吭地出门去了,但见孙世祥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便知道他还在房里。她又忍不住担心他会不会病了,他吹羌笛的表情太过忧伤,情绪自那时就很低落,一路冰寒刺骨,难免他又旧病复发。 她正站在房门前发呆,苏易明从院外进来,看见她朗然一笑,叫她浮朱,她都没反应过来。苏易明以为她在想心事,也不觉得奇怪,走到她身边,笑眯眯地又叫了声:“浮朱姑娘。” 斓丹这才回过神来,抬眼看他,他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脸颊冻得红红的,好像又小了几岁,简直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应该是他的表情太明朗了,眼神也太纯净,好像没经历过人生的阴暗,也没见过人世的丑陋,这样的人很容易显小。看他笑的样子,真像春天的阳光,明亮温暖这样的笑容,斓丹很少见到,从心底里喜欢,也无意识地微笑回应。 “我就叫你浮朱,可以吗?”苏易明小心翼翼地问道,笑容越发讨人喜欢。 斓丹点头,微微沉醉在他的笑容里,却不禁在想:这样的少年出生于怎样的家庭,有怎样的背景,能让他小小年纪就位居将军意气风发? 这个想法冒出来得很突然,斓丹也吓了一跳,不知何时,她也开始像申屠兄弟和斓凰那样看一个人。 “你和锐哥是什么关系?”苏易明因为斓丹的微笑而得到巨大的鼓励,直白大胆地问。 斓丹一愣,她和申屠锐的关系……她已经为这个问题纠结苦恼了很久,连她自己都没有答案,又怎么回答他呢? “应该……”她皱眉,斟酌了一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这点非常明确,是毋庸置疑的。 “那你怎么报答他?以身相许?”苏易明因为紧张,眼神格外认真,表情也严肃起来。 斓丹接二连三被他问住,其实这个答案倒是很明白,报恩就是配合申屠锐夺宫篡位,可她又偏偏不能说。苏易明的问题单刀直入,越是这样看似简单的问题,对她来说越奸刁难答。 “我……我……还没想好。”斓丹扭过头去,有些恼羞成怒。 苏易明却因为她的答案兴高采烈,爽朗的笑声洒满整个院子。孙世祥见状,一脸慌张地跑过来,手指放在嘴巴上使劲做噤声的手势。苏易明完全无视他,眼睛里的笑意深切得像三月桃花潭水,“没想好就好!那就是还有得选!”他从腰上挂的一个小布袋里掏出一株植物,送到斓丹面前。 “这是边塞特产,叫雪屠苏,生长在山顶积雪之地,不畏寒冷。北疆百姓采它当果子吃,也用它酿酒。” 斓丹细看他手中的雪屠苏,叶子尖细深绿,朱红的果子像珠钏一样累垂可爱,小小一株上就挂了七八串,十分鲜亮好看。 “这个送给你。”苏易明的笑容有些异样,深情款款似的,语气一改少年莽撞,竟然十分温柔。 斓丹接在手中,浅浅一笑,说了声“谢谢”。 “不能收!不能收!”孙世祥急得都跳起来了,“这个是北疆男子向心仪女子赠送的表白之物!” 苏易明一把推开孙世祥,眼神仍胶着在斓丹脸上,并不反驳孙世祥的说法,反而低缓念道:“皑皑雪崖生屠苏,凛凛骄风压不服,我愿为叶卿为珠,两相厮守度朝暮。” 斓丹听了,陡然觉得手里这株雪屠苏有些烫手,待要还他,抬头却撞进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里去。 期待,恳切,还有那么点儿讨好。 苏易明看她的表情,让她的心重重一颤,好熟悉,这眼神这表情,好熟悉! 她也这样看过申屠铖,一样的真诚,一样的深情,一样期待他的回应。 她近乎贪婪地看着苏易明的眼睛,原来被人喜欢,竟是这样的感受!似乎有了操控这个人的资格,高了他一等。 苏易明激切地强调说:“你这就算收下了!” 斓丹低头,用手指转着雪屠苏,不置可否。 苏易明高兴得手舞足蹈,还要说什么,只听“吱嘎”一声,申屠锐开门出来。 斓丹竟然觉得一阵心虚,拿着雪屠苏的手也悄悄垂下去。 苏易明开开心心地叫他:“哥,你终于起床啦?” 申屠锐懒懒地“嗯”了一声,谁也不看,看不出情绪地一路走出院子。 他似乎还没从昨天的落寞中解脱出来,斓丹担心地追上去一步,又皱眉停住,在她心里克制翻腾的各种情绪瞬间又过了一遍。 “哎呦!”孙世祥喊了声,也顾不上礼数了,推了斓丹一把,满脸恳求地向斓丹抱拳,示意她追上去。 斓丹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战胜理智太容易了,只需要一个粗浅的理由,她很容易地说服自己,不仅因为孙世祥的请求,也因为昨天他的那句话——不要惹王爷不高兴,尤其不要在今天。 她心里又回响起申屠锐的笛声,哀婉缠绵,正如此刻的自己。斓丹终于拗不过自己的心,抬腿小跑着追了出去。不管他心里是怎么看待她的,现在她想去陪陪他,和他说说话,就算报答他在她陷入黑暗孤寂时,给她的暖和光。 “浮……”苏易明还想跟着去,被孙世祥一把拖住。 “小将军,浮朱姑娘和我们王爷的事,你就别搀和了。”孙世祥劝道。 “为什么?”苏易明不服,“你不是说他俩没什么吗?” 孙世祥苦笑一声,拍了拍苏易明的肩膀,“总之……小将军,浮朱姑娘你就别想了,不可能。” 斓丹跑出大门的时候,申屠锐已经在一个小巷子口转弯了。她赶紧追上去,巷子尽头就是一座小山的山脚,她喊了他一声,他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前行。他人高腿长,斓丹一直也追不上他,等她气喘吁吁爬到山顶,申屠锐已经坐在亭子里看了好一会儿风景。 她不免有气,重重地坐在他旁边,到了半天气才终于不那么喘了。申屠锐就像身边没她这个人一样,歪靠着亭子粗糙的木柱子,心不在焉地远眺肇陵城。 斓丹看了他一眼,见原本光芒四射的人这般沮丧,心不由得软了,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她本想说你还没好?又觉得不太合适,只得胡乱问了句。 申屠锐半天才眨了眨眼,木然地说:“为什么接受?” “啊?”斓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 申屠锐的头动了动,不屑地看了眼她手里的雪屠苏。 斓丹有些暗悔,追得急,竟然一直抓着。虽然他刚才在房里,果然都听去了。 “多个喜欢你的人,多一个机会,也是个可以利用的力量,是吗?”他又把头转过去,远眺城郭。 斓丹垂下头,他能看穿人心里最阴暗的打算,她并不惊奇。 他冷笑一声,讽刺道:“你是不是还盘算着,或许将来哪一天,你又落难了,他也能像我一样,突然冒出来,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她并不打算隐瞒,似乎一直以来,她和申屠锐的交谈方式一直就是这样开诚布公,至少是她的心事,对他来说,就像贴在城墙上的告示。 “嗯。”她诚实地点头。 申屠锐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一样,满脸嘲讽和不屑,鼻子重重“哼”了一声。 “才见了一面,认识了两天,你就觉得他能救你于水火?” 斓丹被他的语气惹得有些生气,反问道:“那你又见了我几面,认识我多久?” 申屠锐一愣,撇了撇嘴没说话。 “不是你总笑我傻,要我变聪明点儿吗?我接受苏易明的爱慕,为自己多留一条后路,难道不对吗?你一路对各府各县的官员勾勾搭搭,不也是这样吗?斓凰对你,不也是这样吗?”她的声调逐渐高上去,背越挺越直,问到最后一句,人差点站起来。 申屠锐还是懒散地靠着柱子冷笑,“让你见识骗术,了解骗术,是为了让你有本事识破,别再上当了,谁让你去行骗了?” 斓丹被这句话一下子戳中罩门,人瘪了下去。 是的,她也意识到了,她对苏易明的算计,和当初申屠铖对她是一样的。申屠铖伤害了她,如果她变得有能力,在心里最暗的地方,她也想那样去伤害别人。 “我知道你心冷过。”申屠锐的语气和软了些,“有些人心冷了就再也暖不起来,有些人不一样,心始终是热的,被寒了多少次,始终还是热的。”他看向她,“你觉得,你是哪种人?” 斓丹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防备地涌出来,她觉得这样哭很丢人,可又忍不住,于是干脆双手捂住脸。 “我不知道!”她发脾气似的说,“可我……不想变成申屠铖和斓凰那样的人。” 申屠锐听了一笑,这回是真的笑了,打趣她说:“不是口口声声地羡慕斓凰心眼多,见识多吗?” 斓丹抿着嘴,闷闷地哭,她能怎么办?她迟早要陷入人性阴冷的战场里去,没有斓凰的本事,迟早再上一次断头台。 “你丢下我的时候,我怎么办呢……”她心里的话,在绝望又脆弱的时刻,就这样毫不设防地说出口了。斓丹只惊骇了一下,反正已说出口,她也豁出去了,压在心里的那些害怕越来越沉重,能倒出来,也落个痛快。“我对你没用的时候,死了也罢了。可我很怕,很怕又剩我一个人,在路上走……走……”她泣不成声。 申屠锐慢慢坐直身子,默默看她,她说得颠三倒四,他却听得那么明白。 他又何尝不懂? “斓丹,这世上,没有谁和谁能自始自终同路而行,生老病死、福祸无常,孤身一人在所难免。”他笑笑。 斓丹的眼泪越发汹涌。“我知道!我知道!”他又来了,他说得都对!可她不愿意听了!“可我想和你同路走,走得越久越好!”她尖叫道。 她一下子停住,整个人都傻了,她说了什么? 第二十六章 同心同德 第二十六章 同心同德 往常她一旦说了傻话或是让气氛尴尬的话,申屠锐心情好就会随便扯些什么,把难堪化于无形;他心情不好就冷嘲热讽,把她气得心跳肝颤。但不管怎样,都会顺利地化解,下次见面他不提了,她就当没发生。可是这次他没有出声,斓丹傻了一会儿,觉得太丢脸了,跳起来刚准备跑——胳膊一疼,被他拉住了。 他已经站起身,斓丹不敢抬头看他,申屠锐松开手,缓缓地搂住她,他可能真的有些累了,垂下头来靠在她的肩膀上,低沉而轻缓地一笑,说:“那我们就一起,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斓丹紧绷的脊背慢慢松懈下来,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安全。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他的表白,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承诺,她也是经过起落悲欢的,很明白身在皇族的无奈和危险。申屠锐并没有给她一个凿凿如石的誓言,说一句话诚然容易,兑现却难,他不想骗她,自然不会说那些他自己也没把握的话。 他又轻声笑了,说道:“你果然还是见识太少。只以为能同走一段路,越远越好。” 斓丹无声苦笑,他又设下了个圈套,看她踩下去,然后笑她,看来他的心情是好转了。 “你觉得申屠铖和斓凰算不算同路而行?”他问,很随意地拉起自己的披风裹住她,拖着她一起坐回亭子的长凳。 斓丹点头。 “可他们同路走得越久,就越煎熬。”申屠锐轻嗤,随即神色变得有些敬意,“庞麟死的时候,我和申屠铖都有意放你大姐一条生路,可她并不领情,与丈夫一起慷慨赴死。” 斓丹眼中的泪水本就没有干,一下子又涌出了新的一波,“……大姐和姐夫一直很恩爱。”对她也不错,至少不是很势利,要不是父皇非要她嫁给庞家二公子,让她对庞家十分抵触,她能和大姐大姐夫更亲一些。 申屠锐默认她的说法,“所以,一起走多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能不能同心同德。” 斓丹原本以为他会说重要的是心能在一起,结果他用了个很败兴的词,同心同德! 她的嘴角不满地抖了抖,他不是很会说话吗?对了,还很会说暧昧不明的情话,那天和斓凰说得多好啊!怎么到了她这儿,就成同心同德了? “看,你也不用太沮丧,同是皇族中人,不光都是你三嫂九嫂那样的蛇蝎贱妇,也有你大姐这样的有情有义之人。” 斓丹气呼呼地嘟囔了一句:“谁沮丧了!” 他戳破她的小心思,“你不是对我的保证很不满意吗?” 斓丹又瘪嘴,原来他还知道! “我是觉得你又在耍心眼!”反正骗不过他,干脆有什么说什么,“是不是等回了京,你要把我往宫里送,我们的路就到头了?” 他又不说话了。 斓丹原本只是脱口而出,他一沉默,她就心慌难受;果然,她和申屠锐的所有症结都在这里。 “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他冷冷地说。 斓丹不解,抬头看他。他板着脸,可眼睛却在笑。 “你要再像个狐狸精似的,给我四处惹祸,我就送你进宫!”他恶狠狠地说。她却不怕了,眼睛隔着没干的泪,冒出一串串笑泡。 “谁四处惹祸了!”她抗议道。 他“嗤”了一声,眼睛冷冷地一瞪她,用了个心照不宣的鄙视眼神。 “这个……怎么办?”她也有些苦恼,从斗篷里哆哆嗦嗦探出小手,手里是那株红绿俏皮的雪屠苏。 申屠锐“哼”了一声,一脸不屑地摘了一个果子吃,略嚼了嚼,嫌弃地把籽吐出好远,“难吃!” 斓丹原本也想尝尝,看他那个样子,还是没胆。 “斓橙要恨死你了。”他突然幸灾乐祸地提起斓橙。 斓丹不解地看他,申屠锐又瞥了她一眼,“你前后抢了她两个驸马。” “谁抢她驸马了!”斓丹真是忍无可忍。 申屠锐“啧”了一声,气势汹汹地瞪她,“我,还有苏易明!” 斓丹一愣,突然笑起来,原来他计划让苏易明娶斓橙,“对了,你还说要亲自当斓橙的驸马呢,日子定了吗?” 申屠锐翻了下眼,看向远处,被她取笑了很不甘,忿忿道:“你就嘚瑟吧!” 他们一起回到小院的时候,苏易明正垂头丧气地和孙世祥一起在廊下喝茶,见他们回来,干笑着站起身。 申屠锐停住脚。走在他后面的斓丹,一时不察差点儿撞到他背上,见他微微歪头、抱着臂,看后脑勺都能想像出他那傲慢挑衅的表情。 苏易明打了个哈哈,故作镇静地说:“哥,你回来了?” 申屠锐突然转身,吓得斓丹差点儿跳起来,他劈手夺走她手里的雪屠苏,扔给苏易明。 “这个东西味道不错,再去给我多采点儿来。” 苏易明呲牙咧嘴地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爽快道:“哥,我知道错了,你就别再找碴折腾我了。看见这么漂亮的姑娘不动心、不试试,怎么体现男人的狼性呢?” 申屠锐极尽嘲讽地“哈”了一声,“狼性?你这分明就是见屎就扑过去抢的狗性!” 斓丹一噎,仗着站在他身后,他瞧不见她的神情,明目张胆地咬牙切齿。这不是连她都骂了吗? 苏易明和孙世祥表情一阵古怪,想笑想反驳,都没敢。 申屠锐一下子回过味来,他把自己都给骂了,悻悻地“啧”了下,无比冷漠地说:“你!”他用下巴指苏易明。 苏易明立刻忍着笑,欠身靠过来听他示下。 “即刻和我一起动身。”他没说完,苏易明却心领神会。 “是,殿下!小的这就给您牵马去?”苏易明故意谄媚看他。 申屠锐冷哼道:“还不去?等请?” 苏易明连连点头听命,转身往马厩走的时候还不忘把手里的雪屠苏塞给孙世祥,“这个还是送给你吧。世祥,其实我一直喜欢的人是你。” 孙世祥也是爱开玩笑的人,刚做了个受宠若惊的表情准备配合着演一演,被自家王爷冷冷一看,顿时蔫了。 “你带着她坐车慢慢过去,不用急。”申屠锐对他也没好脸,孙世祥唯唯诺诺地领命。 斓丹总觉得申屠锐说的“不用急”有点儿弦外之音,也不好再提跟着一起去。等送他和苏易明策马驰远,才突然一怕,他不会真的去残害五哥吧? 她催着孙世祥赶紧上路,幸好肇陵离潼野坐车也就小半天的路程。不到傍晚,她的马车就到了潼野城下。 “浮朱姑娘。”孙世祥停住马车,敲了敲门框,“这潼野的城门,还是走着进去才对。” 斓丹不明就里,既然他这么说了,她就下车步行进城。 他们走的是南门,正是申时太阳西落,阳光把城里照得金光通亮,城墙外侧却隐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斑驳沧桑。 肇陵如果是边塞,潼野更像关隘,厚重的城墙,敦实的城门,像一座堡垒。潼野周围缺水,城外并没有护城河,斓丹走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慢慢从阴影走进城中的夕阳灿烂中去。 “浮朱姑娘,你看。”孙世祥指着石板路上风蚀严重的车辙,橙黄的阳光斜斜照过来,石板反光,那些弯曲交错的浅壑越发明显。“这是数年前北漠直攻鄄都时留下的。当年,那些攻城掠地用的巨石和龙柱,都是从这条路这个门直奔鄄都。”孙世祥慨叹。 斓丹面无表情,顺着那些印记看过去,不见北漠铮铮铁骑,也不见故国莽莽雄关,一切早已归于平静,掩于尘土。她知道这一战对父皇,对大旻,对申屠铖甚至申屠锐都关乎命运。父皇当年侥幸险胜,稳坐中原也心有余悸,长筑龙墙以为能保万年基业。飒雎大汗含恨而去,但过此关此路时,又可曾想到他的儿子没动一兵一卒就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广袤河山? 她以为自己的命运已经算是波折摇曳,可比起这些大人物,她这点风浪又算得了什么呢? 心情就这么低落下来,直到进了将军府的下榻之处盥洗更衣,都没能因为舒适而振作。 申屠锐也焕然一新地走进她的房里,锦衣玉带,又成了平常奢侈美貌的燕王殿下。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坐在妆台前的斓丹,勉为其难地点点头道:“发式一般,边疆荒蛮之地,也没什么手艺好的仆妇,幸亏衣服是京城带来的。” 斓丹根本无心在这些穿衣打扮上,闷闷地听,也不想回话。 “去吧。”他拉起斓丹,“孙世祥送你去。” 斓丹疑惑地问道:“去哪儿?” 申屠锐一笑,从腰上解下一块腰牌递给她,“去见你五哥,放他走。” “我?”斓丹讶然。 “你只要把牌子给他,送他出关就行,他自然明白。只是……”申屠锐微微摇了摇头,对她很没信心似的,“别傻乎乎地暴露身份。” 斓丹根本没精神反击他,闷声不响地出门,上车,孙世祥引她直奔牢房。 牢狱里早就有人做过安排,狱卒们都聚集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喝酒划拳,吵闹声连两侧牢房都听得很清楚。 斓丹提着包袱,缓缓走过监狱的窄道,心里五味杂陈。不久前的她,对牢狱充满恐惧,这里的黑暗、气味都是她的噩梦。可是现在,她换了种身份,再到这似曾相识的地方,非但不怕,竟有了那么点点居高临下的心安神定。 她不再回避,这股安全感来自申屠锐。 五哥缩在牢房一角,斓丹差点认不出他,一个人背脊弯了,神采就全散了。他的落魄不在衣衫破旧和凌乱胡茬,在他委顿的精神和如丧家之犬般的惊惶。 他看见她,几乎是爬过来扑在栏杆上,不敢高声,嗓音就显得越发沙哑:“是……来救我的吗?”他警觉地缩着身子。 斓丹看他这样,既怜悯又悲伤,勉力自持,尽量平静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七章 恍有所悟 第二十七章 恍有所悟 斓丹见他没有受伤也放下心来。看来,申屠锐提早赶来潼野,不是为了赌气伤害五哥。 孙世祥低着头,手脚麻利地打开牢门,小声提醒道:“出去再说。” 萧秉文露出狰狞的表情,那是对逃命无法遮掩的渴盼,牢门被孙世祥拉开足够一人通行的缝隙,萧秉文扑出来的时候,下意识又拉得更大些,只有两三步的距离,他却喘得十分厉害,脸色青苍失血,眼睛却因兴奋泛红发亮。 斓丹一直在看他,被他瞬间流露出的神情吓得心里一抖,还是孙世祥提点了一句,她才想起把手里的包袱递给五哥。 萧秉文把包裹里的斗篷胡乱披在身上,抬手把帽兜拉低,整张脸隐藏在帽兜的阴影里。举步向监牢外走的时候,斓丹讶然发现,不知何时五哥的脊背又挺得笔直,步履间隐隐又恢复了几分皇族风范,与刚才判若两人。若论气节气魄,五哥前后变化之剧,的确失了大义,没有那种成大事者该具备的坚韧心智,置之死地就如丧家犬,稍有希望就抖起威风。 她暗自苦笑,自己也并非什么成大事者,这突然冒出来的感悟又是从何而来? 其实,这种感觉之前也隐约有过,就是察觉五哥有不臣之心的时候。当初,她还赞许自己观察敏锐呢。真的刀山火海滚过一遍,再回头看,只不过五哥表现得太过骄横外露,那点儿心思就差写在脸上,连她都看出来了。 上了马车,斓丹觉得五哥应该是更安心了一些,正襟端坐,甚至微笑看她。 “姑娘之前见过我?”他开口问道,声音也不再沙哑,又是她熟悉的声音语调了。 “……嗯,”斓丹支支吾吾,不好再与他对视,眼神躲闪,“见过。” 萧秉文做了个了然的表情,“听口音,姑娘也是从鄄都来的?” 斓丹突然想起自己准备的银两,赶紧从怀里掏出来递在五哥手里,歉然道:“不是很多,这是我临时凑的,应应急也还可以。” 萧秉文接过钱,露出意外的神色,又死死看了斓丹几眼,“姑娘谈吐不俗,又曾见过本王,莫非也是大旻旧族?” 这话问得奇怪,斓丹忍不住瞧了瞧他,申屠铖篡位不满一年,说起来全天下都算得上“大旻旧族”吧。 “既然如此……姑娘这般品貌,本王怎么会毫无印象?”萧秉文皱眉,眼神深邃迷蒙,看她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斓丹一阵烦心,这个表情她没少在五哥脸上见过,骗瑗瑗的时候这样,骗别的女孩子也这样!就算他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都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了?亏他还有这个心思! 幸好潼野城不大,几句话的工夫就到了城门。斓丹下车的时候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再被五哥用那种自作多情的眼神看一会儿,她真要吐了。 城门已经开了一条缝,周围守城的卫兵都不见踪影,就连灯笼都比平时少挂了几个。 “五……王爷此去,多加保重。”临别的客套,斓丹说得很真心。城外就是北漠,五哥此去也是生死未卜,前途难料。 萧秉文听了她情真意切的道别,显然错会了意,竟然上前一步,大胆地拉住斓丹的手,故作动情地说:“姑娘情意,萧秉文这厢记下了。” 啊?斓丹一窘,哆嗦着退了半步,没想到五哥也跟着走上前半步,贴得更近了。 “本王昔日没能及时结识姑娘成就良缘,实为今生憾事。姑娘在申屠锐身边也请善加珍重。他日秉文若能东山再起,再见姑娘时,必不相负。” 斓丹都说不出话来了,又气又羞,像吃了只苍蝇,只是恨恨地抖开他的手。 “你快走吧!”孙世祥又气又厌恶地低喝了一声,这简直是斓丹的心声。 萧秉文也恍惚了一下,醒悟到自己的处境,头一低转身就走。等他一出城门,孙世祥就撇着嘴,低声嚷嚷,“快关门!快关门!”和送走瘟神一样。 守城的卫兵不知道从哪个暗影里冒出来,七手八脚地关好了城门。斓丹看城门合拢,听见落锁的声音,这才缓过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总算不那么烦恶了。 孙世祥向她做了个手势,指了指通向城头的楼梯,“王爷等着呢。” 斓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麻木地往通道走。楼梯十分陡峭,还有点儿穿堂风,她走得有些费劲,也很冷,突然灵光一闪。 她这才品出刚才五哥说的那些话的言外之意!既然他知道她“在申屠锐身边”,还说了那些勾搭的话,她当时只觉得厌恶和尴尬,恼恨五哥都到了这份上,还不改风流恶习,向申屠锐身边的人暗示,简直无知可耻。其实不然,他这个做法,岂不是和她接受苏易明表白是一个路子? 明知只是一面之缘,未必有多可靠,也要勾搭一下,给自己多留一条暗线,说不定将来能帮上什么忙。 就像申屠锐说的,骗术这种东西不能识破,一旦识破就觉得特别拙劣。看着别人用拙劣的手段,心里的鄙夷和厌恶,真是翻江倒海。 今天申屠锐看她对苏易明那番做作的表现,心里会怎么想?怎么看她? 怪不得他用那么失望的眼神看她,问她要做什么样的人。 斓丹一阵悔恨,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上城楼,喘得心脏都要炸裂开来。 城墙上空无他人,灯笼也隔了好远才有一盏。夜风凛冽,吹得灯笼左摇右摆,光亮也明灭摇曳,城墙的石板路被照得晃来晃去的一段一段。申屠锐没有穿披风,背着手站在两个箭垛之间,灯光时不时照到他身上,又移开将他隐在幽暗里。他穿着箭袖轻甲,脊背挺拔,腰肢俊细,只是个或明或暗的背影,也魅惑英挺,动人心弦。 “申屠锐。”她喊了他一声,喘息着跑向他,她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可笑、多可耻,想真心诚意向他道歉。 他没理她,反手抽出一支长箭,原来他早就持弓在手,娴熟且毫不凝滞地搭弓放箭,“嗖”的一声射向目标。 斓丹跑过来时,正看见箭翎带起的风撩动他鬓边的发,那缕柔长的乌发飞扬起来,刚要落下又被城头的风继续吹起,他漂亮坚毅的颌骨线条在微光浮动中俊美异常。她没骨气地一下子魂飞天外,愣愣地看着他持弓的样子,如果天上有战神,就应该是这般模样。 只听幽暗的远处一声惨叫。 她一哆嗦,是五哥! 今夜月色清朗、风大无云,斓丹咬着嘴唇极目细看,五哥原本倒在地上,这会儿也挣扎着站起来,大腿上穿着一支长箭。 “你干什么!干什么!”斓丹又气又怨,扑过去捶申屠锐,他比她高得多,她再生气也只能捶得着他的胸膛,他又穿着轻甲,不痛不痒。 斓丹气得直哭,一是气申屠锐到底是把五哥弄瘸了,他倒是言出必行!二是气她自己,刚才他都用箭射五哥了,自己还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申屠锐“啧”了一声,一手拿弓一手轻松一搂,就把她按在自己怀里,毫不费力地控制住她。 “你闹什么!”他喝了她一声,没真生气。“你看,你哥也谢谢我呢。” 他下巴一点,斓丹哭得一噎一噎的,顺着他视线方向看过去,五哥正向这边抱了抱拳,狼狈地拖着步子走了。 斓丹瞠目结舌,布满泪痕的脸被夜风吹得发疼。 “他要不受点儿伤,就那么全须全尾地跑去北漠,谁信他是从潼野逃亡出去的啊?”申屠锐还是忍着性子解释了一句。 斓丹沉默了一会儿,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声音闷闷的,“申屠锐……以后无论我做什么傻事,你都不要讨厌我。” 她又止不住流下泪来,不想被他厌恶。 申屠锐顿了顿,笑道:“说的好像你以前做的傻事少一样。” 斓丹无语。 他的手不再用力按她,而是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又稳稳地环住她的腰。 “我要是嫌弃你傻,让你死在断头台不就完了?何必费心救你,被你气得要吐血?”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嘲讽,她听了却突然有了撒娇的勇气,抬手紧紧搂住他的腰,瓮声瓮气地说:“以前不能嫌弃,以后也不能!” 申屠锐沉默了一会儿,“嗤”了一声,持弓的手一扫,把她按在怀里,低头训斥道:“你少干傻事才是根本吧?!” 她改搂他的脖子,不想被他训,“冷……” “帮我拿着弓。”他又下命令了,悻悻地说,“我这就抱殿下去暖和的地方。” 第二十八章 无字天书 第二十八章 无字天书 潼野的的初春比其他地方来得迟,回将军府的时候,又飘下了小雪。 申屠锐的马走得很慢,斓丹坐在他怀里,手里一直紧紧抓着他的弓,虽有些重,却让她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 街道两边少有灯火,全靠天上洒下的月光照亮。天色并不太晚,城中却已万籁俱寂,只有申屠锐的马蹄声,在街巷之间激起轻微的回响。整个世界在清冷的月光中睡去,只剩她和他,申屠锐呼出的淡淡白色呵气在她眼前散去,她愣愣地看,突然有一种和他相依为命的感觉。 她知道这是错觉,以申屠锐的心性,就算独自一人,也能好好走到天荒地老。就算是错觉,这夜这月……还有这样的他,她也不想戳破幻境。 偏偏有人非要打扰这难得的心境,孙世祥没有骑马,徒步从将军府的方向跑过来,手里提了盏羊角风灯。 申屠锐瞧见了,心知有异,早早就下了马,牵着缰绳,迎了孙世祥两步,也略微和仍旧坐在马上的斓丹拉开了些距离。 “王爷,京城急报。”孙世祥压低声音,可周围太静了,斓丹听得清清楚楚。 孙世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申屠锐后,举高了灯,方便他看信。 斓丹只能看见申屠锐的背影,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她感觉得到他的心情沉重了起来,就连读完信,将信纸和信封拿到火上烧的动作,都那么不悦。 他回头看她,眉头微蹙,“我有急事要尽快返回京城,你……” “我和你一起走!”斓丹知道他怕她受不住路上辛苦,想让她坐马车慢慢回京,可她不愿意。 申屠锐缓慢地点了点头,虽有些顾虑,终于还是让步了,“那好吧,今晚早点休息。明日天一亮,我们就出发。” “好!”斓丹爽快地说。 一夜无话。甜睡中,斓丹听见各种各样的口号声和整齐的脚步声。她无意识地睁开眼,看了看窗纸,一点儿光都没有,她怀疑自己在做梦,可那些声响太真实了。她一凛,人直直地坐了起来,心跳瞬间加速,难道申屠锐已经出发了? 口号声更近了一些,斓丹也听清了内容,喊的是报效朝廷,勇武无畏。她恍然大悟,是军队早操。心情一时难以平复,又慌又乱。 她把凌乱披拂在肩头的头发理了理,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处境——只是个无根的浮萍。这种无奈是深入骨髓的,任谁也没办法解除,她自己,申屠锐……没有人。 她厌烦地一甩头发,跳下床,她果然还是个弱者,碰见这个问题只能回避,因为束手无策。她闷闷地洗漱整理,镜子里的自己无精打采,脸色难看异常。 她到厅里吃饭,申屠锐和苏易明正跑操回来,神采飞扬。早餐简陋,他们却吃得很香。斓丹掰了一小块馒头,嚼了嚼,难以下咽。幸好还有热豆浆,她蔫蔫地喝。 “浮朱姑娘,你没睡好吗?还是不舒服?”苏易明关心地问,亲切而坦诚,好像他们之间从没有过任何尴尬的事。 斓丹摇头,勉强笑笑,“都不是,我没事。” 她真佩服苏易明,往好了说,这是年少豁达,拿得起放得下。其实就是心大,什么都不在乎。今天她格外羡慕这种性格,她要是也能这么洒脱就好了。 申屠锐斜眼瞟了瞟她,继续吃馒头。 苏易明十分困惑,用胳膊肘撞了撞申屠锐,“哥,你是不是惹她了?” 申屠锐淡然,“没有。” 苏易明的怀疑升级,“难道打她了?” 申屠锐鄙夷地看他一眼,“少胡说,等你有老婆就知道了,女人的心思比敌军主帅的难猜多了。” 斓丹知道他在说斓橙,申屠锐说话果然句句有玄机。斓橙的心思对苏易明来说,何止敌军主帅?反正将来有苦头吃。 “哦。”苏易明嚼着馒头,表情复杂地点头。果然呢,他觑着斓丹的脸色,如果他是浮朱姑娘,听锐哥把她比做老婆,肯定笑开花了。可她非但无动于衷,还怏怏不乐。看来这漂亮姑娘的心思,真是深海里的头发丝,比针还难捞。 “吃完饭,我们就出发。”申屠锐的脸色也沉下来了。 苏易明觉得他的心思很好猜,卖乖讨好,人家没领情呗,自己也讪讪的。“去哪儿?”苏易明殷勤地问,决定今天都顺着他,省得被当成无辜的出气筒。 “回京。”申屠锐冷淡地说。 苏易明正在喝豆浆,一下子全喷了,“不是说要住一阵子再走吗?这么急,谁要把孩子生在路边,你赶着去接生吗?” 申屠锐听了讶然失笑,苏易明这小子还真有点儿一语成谶的本事,“差不多吧。” 斓丹正用勺子搅碗底的糖,听了这话,手微微一抖。难道昨天的密函是斓凰的?难怪申屠锐看完那么重视,连神色都变了,一路再没和她说话。 “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看守这里。”申屠锐和颜悦色地嘱咐苏易明,“过几天就会来个新的知县,你要和他好好相处,别因为他是个文人就欺负人家。你要表现好,我就尽快召你回京休假,见见家人,成就下人生大事。” 苏易明听了傻乐,玩笑地说:“这么快就要封我当上柱国啊?我都还没准备好。” 申屠锐也笑了,善良地说:“何止上柱国。” 斓丹看着苏易明在那儿哈哈笑,都有点儿同情他,更看不上申屠锐那个明明老谋深算却明月春花的微笑了。曾经,他也是这样看着她笑,她也是傻兮兮地被算计。 “那我就在这里祝二位一路顺风了。”苏易明虚情假意地拱手。 其实这二位顺不顺风他并不关心,就是觉得他俩要是再留在这儿,他夹在中间,肯定没啥好果子吃。 出城走了半天,打尖休息的时候,申屠锐再也忍不住,把斓丹拉到无人处,皱眉问道:“你又怎么了?” 他用了“又”,她这样阴一天阳一天也不是一次二次了。 她心里有千言万语,桩桩件件都是关于他的,可是唯独不能对他说。她觉得疲惫而忧伤,脆弱地把头轻轻撞在他的胸口,就那么靠着,好像又能和其他事情一样,他能轻而易举帮她分担。 他的呼吸深了些,迟滞了一下,才抬臂搂住她,有些淡淡的气恼,“得了,你的心思我也不猜了!你就折腾吧,折腾吧!” 她在他怀中松懈下来,甚至疲惫得全身都疼,怪不得人说劳心和劳力的消耗差不多。 “你不是很会猜人在想什么,尤其很容易就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她的心事对他来说,不是城头上的布告吗? “我也很奇怪。”申屠锐也郁闷,露出和苏易明差不多的疑惑表情,“哪儿哪儿都像儿童练字的大字本儿似的,就那么一小块像无字天书!” 斓丹一时没明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她的心思,而且在拐弯抹角地说她傻! 她有些生气,想推开他,却被他更用力地抱着。他的头低下来,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亲一个,亲了说不定我就破解那一小块天书了。” 斓丹的脸一下子滚烫,下意识地偏开脸,嘴巴却不甘服输:“你不是亲过吗?!” “那能算吗?”申屠锐颇感冤枉,“谁知道亲的是木头还是门框!” 他又笑了,嘴唇靠过来…… 斓丹躲无可躲,心一横,她为什么要躲? “王爷!王爷!”孙世祥隔着树丛谨慎地喊。 再谨慎也没用,申屠锐已经咬牙切齿地火了。 “有人求见。”孙世祥听见王爷冷哼了一声,预感非常不好,难道……他要是坏了什么好事,那可真要倒霉了。等王爷从树丛后面走出来的时候,他还偷眼仔细打量了一下,衣服整齐,还好还好。要不是路遇求见的这个人太过重要,他也不会犯傻来通报。 心刚放下,正准备长出一口气,肚子上就挨了一飞脚,他赶紧顺势倒在地上做重伤状,申屠锐看也不看他,一路往队伍聚集的地方去。 还是斓丹路过的时候好心扶他,孙世祥坐在地上用垂死哀求的神情看着她,说:“浮朱姑娘,你帮我求求王爷,让我留在潼野跟随小将军吧。” 斓丹庆幸自己的脸还不能做太复杂的表情,不然这会儿肯定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了。 斓丹走过去的时候,看那个求见的人有些眼熟,想了想,才惊讶地发现,是英山知府。他换了布衣打扮,只带了两个仆从,行李也十分简单,看来是遭到了贬斥。 申屠锐与他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在斓丹听来,只不过是些普通的寒暄,让英山知府不必忧心,在边关好好配合驻地将军管理公务,有不明白的就多问问肇陵知县。 英山知府,此时已被贬为潼野知县,感恩不尽地深躬告别。 上马走了一会儿,看不见潼野知县的影子了,斓丹才问申屠锐,“他那么感激你,是你替他求情,免了死罪吗?” 他的侍卫也没少,就算求情,也要传递书信吧,她都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方法办成此事。 “算是吧。”申屠锐懒懒地答,明显不想细说。 斓丹自觉尴尬,这似乎是第一次,申屠锐没有抽丝剥茧地向她解说。对她来说,申屠锐的心全都是无字天书。他想让她看懂她才能看懂,如果他不想,哪怕是一页,一点点,她都看不懂。 第二十九章 记忆深处 第二十九章 记忆深处 一路赶得急,晓行夜宿,人累得筋疲力尽。申屠锐又对她很是照顾,没什么可闹别扭的,反而有点儿相敬如宾的味道。 斓丹说不上这样的感觉是好是坏,以往总被他气得跳脚。可他突然不气她了,她竟然有些淡淡的失望。自从她确认自己喜欢上了他,别说他觉得她心里有无字天书了,她自己都参不透那一块深冥无底的心绪角落了。 北去越走越荒,南来却十分惊喜,好像与春天迎面相遇,一路繁花迭进。接近鄄都的时候,早已是一片桃李成锦,漫山红粉。人在暖阳花海中,骨头缝里都透着舒适轻快。 斓丹又喜又悲,看见这样绮丽的景色本能的喜悦赞叹,又悲怜自己生活在鄄都十八年,也没能看过鄄郊的春天是何种风情。 往年,她的春天是什么样的呢?她默默回想,是宫里朱红墙壁前优雅的玉兰,是太液池畔连绵的桃林,是从高楼角塔遥望嫣红成阵的巍巍鄄都。 与眼前的景色,一样的透彻明丽阳光。 很美,年年她都觉得很美,可是,她的记忆却模糊一片,想不起她的这些记忆发生在哪一年。因为她的生活总是那么平淡,平淡到没有细节。她又忍不住看走在前面的申屠锐,自从和他牵连在一起,记忆突然就有了时间。刚认识他时,一起登上龙墙看隆冬帝都,上元灯庆的华灯琉夜,还有眼前这个锦绣春天。 即便是前一个有申屠铖的春天,与此景也无法比拟。 “跟上。”他突然回头招呼了一声,扬鞭策马,加速前行。阳光洒在他身上,好像整个人都笼罩了浅浅的光芒,都变成他挥洒的迷人风采。 斓丹驱马紧跟,绕过一座矮山,眼前是一大片直通天边的田野,满满开着金黄的油菜花,田埂整齐,花田像直铺到天上的花毯。在这娇艳的金黄映衬下,天更高更蓝,云更白更俏。这种美丽是粗犷的,爽朗的。她整个人都因为这样的景色旷达心胸,阴霾尽销。 申屠锐跳下马,正想去扶斓丹,只见她已经自己蹦下来了,跑得像只兔子一样快,冲进花田里,沿着田埂飞跑,跑着跑着还笑起来,“呀呀呀”地喊。 申屠锐找个硬实的田边坐下来,含笑看着斓丹在田里撒欢。那种喜悦他也有过,一直生活在阴暗束缚里,终于能肆无忌惮地奔跑呼喊。在这一点上,斓丹比他更惨,在更小的牢笼里,关了更多年。记得带她出京时,她看见阔朗田野都不敢高声,这会儿也敢了。 何止敢了,还越来越放肆刁钻! 想起这些,他又好气又好笑,拿着手里的马鞭无意识地敲着脚下的田埂。田埂边长了株低矮的植物,上面挂着几个还没成熟的青色果子,只有龙眼那么大。申屠锐起了玩心,揪下三颗,在手里掂着,抬眼看还在田里疯跑的斓丹。 她已经没力气了,半走半跑,时不时停下来,采几株油菜花抓在手里,远远地看着他笑。 这会儿倒不像兔子了,像狐狸精。 申屠锐拿起一颗野果,掐准力道抛过去,准确地打在她头顶上。 隔得太远,眉眼看得不甚清晰,但他知道她又在用那种如嗔带俏的眼神瞪他,甩着手往花田深处走去。 他又掷出一颗,就算斓丹刻意躲闪了,还是果无虚发地打中后脑勺,她气得使劲跺了两下脚,左躲右闪地往前面跑。 申屠锐哈哈大笑,用第三颗果子,再一次打中她。 她悄无声息地倒下去,瞬间淹没在随着微风起伏的娇黄花波中,不见踪影。 申屠锐以为她在恶作剧,不动声色地继续坐着看她能坚持多久,可是足足等了半炷香,也不见她站起来。 斓丹仰躺在花丛中,地有些凉,还凹凸不平的有些硌人,可这个角度望着天空,异样美丽。 她知道申屠锐肯定会来找她的,只是比她想像中要迟,毕竟他是个城府深、耐得住性子的人。听着他的脚步声一路从田边过来,越走越急,她志得意满地笑了。心情比刚才还要好,好像飞过花海,直奔层云一般,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 “丹阳!”他看她倒在地上,是不是他的力道对她来说太重了?“丹阳!”他露出焦躁的表情,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蹲下去想扶她起来查看伤势。 斓丹突然笑出声,用力一拽他的胳膊,一来他着急,二来他步履未稳,真的被她拽倒在地。她怕他起身逃脱,连忙用了半身的力气压住他。 申屠锐瞬间反应过来,嗤笑了一声,数落道:“无聊!” 斓丹的头发早已跑散,上半身压着他,低头看他的时候,满头乌发披拂下来,像一条乌亮的瀑布。她玩得太疯了,鬓边沾了几片花瓣,在幽黑的发间格外娇嫩。 他抬起手轻轻摘去那几片花瓣,极其珍爱地抚了抚她的长发,眼神迷蒙起来,像在回忆又像在出神。 他与她这样靠近,斓丹在他漂亮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天穹、微缩的云朵,他的眼睛因而显得那么清澈明亮、深情款款。 她痴迷而哀伤,这么美的眼睛里,没有她。 也许是刚才的放纵让她有了勇气,她觉得自己能恣意地想、放肆地做,她的头低下去,低下去,嘴唇触碰到他的。 她想让他的眼里有她,她也想……能不能如他所说,亲吻之后,能参破他心里的无字天书。 他的眼神一滞,春天和云彩都在他的眼眸中定格,但是他没有看她,甚至有那么一抹说不清的光芒黯淡下去。 她对任何事都像慢了半拍,唯独对他,敏锐到连她自己都不明所以。 他并不拒绝她的吻,却也不热情。斓丹缓缓抬起头,心里一无所有、空洞无底。 她瘫软下去,缩在他身边的泥土里。 申屠锐仰望着天空,油菜花被风吹得摇曳在视野中,他轻轻说:“你有一件这个颜色的衣服。” 斓丹无心无绪地“嗯”了一声,她的衣服大多是这种黄不黄,绿不绿的颜色,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件。姐妹们以颜色为名,虽然不是刻意的,但都喜欢挑与自己名字相关颜色的衣裙,像大姐斓青,衣服大多是天青色,二姐斓蓝喜欢深蓝色,斓紫更是独霸紫色。唯独她,因为斓凰和斓橙都偏爱红色粉色,所以制衣局有心无心地回避为她做红色的衣裙。绫罗绸缎的颜色其实也就那几样,回避这个又回避那个,给她做衣服的就只剩秋香或者娇黄这样,不容易穿得好看的颜色了。 “不喜欢?”他纳闷地问。 “不喜欢!”她果断地答。 申屠锐又沉默了,他喜欢,非常喜欢! 那是两年前的春天,也是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阳光,她十六岁,正是比那个春天还好的年纪。 他站在昭阳殿外的阴影里,她没看见他。 昭阳殿的须弥座很高,站在栏杆边能俯视整个都城,鄄郊的群山也不会被宫城遮挡,好像天上的瑶台琼殿。 她穿了件浅黄色的春装,有长而宽的披帛,高台的风鼓起她轻盈的下摆,长长的纱带也迎风起舞,她那么瘦弱纤细,像要化为一朵娇嫩的野花随风而去。 她应该是去参见父皇,照例并不如意。她青涩的愁意缠绵在眉目之间,端庄又失落地走在汉白玉的路上,经过一个个朱漆通天大柱、一扇扇硕大的金描窗格。昭阳殿太高大巍峨,连天都显得不那么高远,她就更显得单薄纤弱、楚楚可悯。 这样的她,谁说不漂亮? 五官美艳的人,他见过成百上千,可他就是觉得她漂亮。 可惜…… 他侧过头,看身边全新的她。 真的很美,堪称绝色,可以把斓凰和斓橙都比下去,可是……他却仍有淡淡的惆怅,那个他无数次在远处凝望的少女,到底还是不是她? 他知道她受伤了,好不容易主动表达,他却表现得这么差劲。 可就那一瞬间,他真的恍惚迷惘了。 他知道这简直是愚蠢,可人就这么愚蠢……哪怕是他。 申屠锐起身,抱起沮丧、沉默的斓丹。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他老实地说,其实他真的已经很喜欢很喜欢她了,只要彻底接受她就是丹阳就可以了。他从没觉得这是个问题,没想过会出这个问题,可就在那个他也等待多时的时刻,他就是莫名其妙地抗拒了。 或许……她存在于他记忆深处太久、太牢了,超过他的想像。 第三十章 强人所难 第三十章 强人所难 遥遥可看鄄都城门的时候,斓丹觉得这座她熟悉的城楼看起来比往昔更雄伟魁岸。果然有对比才有差距,肇陵潼野的城门和这里简直没法比,就连凤杨也无法相较。 屋脊,飞檐……每个瓦片,每块城墙,都带着帝都的威严,压得她都喘不过气来。这座见证了她萧家几代帝王的城楼,也经历了无数的战火和阴谋,承载了那么多人成王败寇的狂喜和悲辛。她以前根本感觉不到,这会儿只是从城楼下通过,都险些潸然泪下。 她也是悲凉历史里的一部分,是一笔并不光彩的记载,和其他人的波澜壮阔相比,或许只能算一个墨点。鄄都并不在乎她,可只要走进这座城,她仍感觉到无数阴谋艰险裹挟着血腥味兜头而来,她觉得沉重、恐惧。 可鄄都的百姓不这么想,街市上的每个人都喜乐安逸地生活,相见有礼,整座城看上去是那么富庶祥和,到处充满着上国都城的尊严和阜盛。 斓丹看了看并骑而行的申屠锐,他表情平静,不像她这样思绪起伏,大概他早已习惯了,麻木而无谓。 他发觉了她的注视,也微笑着看向她,说:“让孙世祥送你回府,我要先进宫见见我娘。” 斓丹点头,想起太慈宫里那位姿貌犹存的太后,她对申屠锐真的很好,到底是亲生的,看他的眼神都和看申屠铖不一样。申屠锐对她也真的很孝顺,一进京连回府整理都觉得耽误,急着要去看望。 在申屠家这个阴谋核心之地,能保持这么真挚的亲情,实属不易。 她眼神一闪,突然想起那晚的密信,申屠锐这么急着进宫,也许不只是为了给母亲请安,也是为了斓凰? “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申屠锐好气又好笑地问。 斓丹无奈,看来她这部分心思,又是他眼中的儿童大字本。 “行了,行了。”申屠锐投降道,“你跟我一起去!” 斓丹本能想拒绝,那本是她生长之地的宫廷,提起来都让她窒息,更何况重返其中。可是她咬了咬牙,没有说话,她要去,要知道申屠锐到底和斓凰有什么样的秘密。 在靠近宫城的时候,申屠锐给斓丹改换了马车,只走了一会儿,马车突然停下,斓丹本在出神,重重地向前冲了一下。申屠锐掀开车帘,淡淡对她说:“出来看看,龙墙拆了。” 斓丹轻轻“哦”了一声,下了车。 他早跟她说过,龙墙要拆,可真看着这座父皇修建的伟岸高墙化为一堆残垣断壁,心里还是有些痛楚难当。 申屠铖可能出于恶意,龙墙的拆除方式特别粗糙暴力,用柱子直接撞毁倒塌,所用材料一点儿都不打算迁移再用,就地砸碎,瓦砾一车车连绵成阵地送出城外掩埋。 就算处在都城中央位置,也把工地弄得暴土扬烟,灰尘遮天蔽日,生怕有人不知道这座大旻末代皇帝所筑的城楼,被改朝换代的新帝君拆毁销尽。 申屠锐看了会儿,拉着斓丹的手,送她回车上。 两人都没说话,可彼此的心情却灵犀相通。虽然对龙墙来说,他和她正是城墙两侧的攻守双方,见它轰然倒下,心里却一样悲叹感慨。更讽刺的是,大旻大晏之间有形的龙墙倒下,萧家和申屠家无形的龙墙却前所未有的坚固高耸。朝中有萧斓凰,关外有萧秉文,攻守双方互换了位置,惨烈的战斗不知何时就会爆发。 她和申屠锐都是游离在城墙上的人。 她是因一时恶念悔恨终身,也因厌恶斓凰的陷害,无法归于萧家一方。申屠锐觊觎着哥哥的皇位,野心勃勃,斓凰又对他有所助益,他自然也是居中而立、左右观望。局势原本已经很复杂,她和申屠锐之间的情感,更让这出乱局混沌无序。她此时的心情,就如同龙墙倒塌的巨石,块块都压在她的心上。 再次来到太慈宫,斓丹已经不再像上回那样心绪起伏,只要沉默不语地跟着申屠锐就好。 沐浴在春光里的太慈宫刚被翻修过不久,宫墙朱红夺目,琉璃瓦金光灿灿,雕梁画栋也重新描过,焕然一新。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来请安的诰命却将偏殿坐满,依次进见。 申屠锐路过偏殿门口,一屋子花花绿绿的命妇们都起身行礼,他也风姿绰约地含笑点头。一进正殿他就换了一副顽皮嘴脸,凑在斓丹耳边小声地说:“看来申屠铖干得不错,你姐姐好几个心腹都被他收归旗下。” 斓丹听了,不知道该生气还是高兴,只得一皱眉,不理睬他。 转过巨大的牡丹屏风,太后已经急切地迎过来,申屠锐笑着喊了声“娘”,正要下跪请安,被太后一把拉起来,抓着胳膊泪眼婆娑地上下打量。 “让娘看看,这一路还好吗?听说还病了一场。”说到这里,太后用丝帕擦了擦眼泪,眼神越过儿子,狠狠瞪了斓丹一眼,骂了声,“没用的东西!不知道好好伺候!” 斓丹低下头,暗自无语。果然,除了她儿子谁都有错,典型的婆婆作派。 “娘,你说她干吗?”申屠锐拉着太后的手,往暖炕边走,像个孩子一样肆意地撒娇。 “你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娘心疼你!”太后被他拉着走,埋怨说。 斓丹站在屏风边,没有跟过去,不想打扰他们母子交谈。太后果然太惦记儿子了,和申屠锐说一会儿哭一会儿,把宫女们全都使唤起来,拿这个吃的,又拿那个喝的。 斓丹心里酸酸的,她这个没娘的人,看得很是羡慕。 申屠锐忙得要命,又要和娘说话,又要赶着吃她塞到他嘴里的东西,终于腾出工夫来,幽幽地说了句:“娘,你就让她站着啊?” 不说还好,一说太后更火大了,“哼”了一声拍桌子,“她没照顾好你,有什么脸坐?” 申屠锐还没说话,门外的太监通报,“皇上驾到”。 斓丹微微一抖,不敢皱眉,生怕表露出什么不该有的情绪。 申屠铖含笑走进来,永远是那副春风拂面的样子,身旁还跟着斓凰。斓凰的肚子已经很大,宽松的衣服也遮盖不住。 太后没有说“免礼”,申屠铖和斓凰也只得跪地请安,起身时斓凰略显笨重,申屠铖体贴地搀扶,两人相视苦笑。 斓丹站在他们后方,两人的笑容落在她眼里,心里竟然一动。这笑容平淡而恳切,不是情投意合,又怎会有这样的含情脉脉? 一进宫就见到他们,本就心乱如麻,他们相视而笑的情景,更是让斓丹忧惧不堪。难道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久了,彼此真的有了情意? 怪不得申屠铖能这么快就争取到斓凰这边的人马的支持。可一旦他们真的达成了一致,申屠锐怎么办?岂非有性命之忧? 申屠铖回头看了看斓丹,又转眼去看太后,无奈地笑道:“娘又在生什么气?连座儿也不赐一个,不怕小锐心里怪您?” 太后听了,骄横地瞪了申屠锐一眼,哼道:“他敢!” 申屠锐正倚在她身旁吃点心,连连摇头:“不敢,不敢,我哪有胆子生您的气。” 太后很满意,又不甘心笑,绷着脸问:“那你说,她照顾不好你,有没有脸坐?” 申屠锐苦笑道:“先不说她,哥哥嫂嫂难道也没照顾好您?您不让他们坐吗?” 太后又“哼”了一声,抬了抬手,伶俐的宫女早搬来两张椅子,让申屠铖和斓凰坐下。 “燕王一路辛苦了。”斓凰笑笑,眼睛看着申屠锐淡淡开口,“瘦了这么多,难怪太后心疼,你也不肯好好立个妃妾,到底起居失人照拂。” 她这话来得突兀。在座都是心思玲珑之人,知道她必有后言,所以都没答话。申屠锐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没有应声。 “我这贴身女官紫孚,品貌端秀,细致灵巧,”斓凰微微抬手,她身后跟着的一众宫女中,有一个身材玲珑有致的越众而出,跪伏施礼。“对燕王殿下也倾慕已久,虽不奢望能得燕王青目,至少可侍奉左右,尽心起居。皇上……您看,好不好?” 斓凰不问太后,也不问申屠锐,却问申屠铖,显然是存了心眼。 申屠铖笑着点头,“朕也觉得紫孚很好。” 申屠锐神色不悦,紧抿着嘴,冷冷地看着斓凰,似乎在忍耐。 申屠铖见他不说话,便问太后:“娘,您看呢?” 太后悻悻道:“你们都说好,我还能说什么?多个人照顾他,总是不错的。” 话音落下去,却没人再开口,气氛正尴尬,斓橙不等太监通秉,嚷嚷着跑进来,“锐哥回来了吗?锐哥,锐哥!” 太后自然数落她无礼,大家配合着笑笑,总算把这阵难堪度过去,紫孚也趁机起身,又站回到斓凰身后。 “这就准备摆饭吧,多做几道锐儿爱吃的菜来。”太后扭身吩咐宫女。 “不了。”申屠锐掸了掸刚才吃点心掉的细屑,十分冷淡,“累了没精神,回府随便吃一口就歇下。” 太后知道他心里不快,不便强留,也没有再说话,神色间全是对斓凰的不满。 申屠锐起身就往外走,斓丹跟得有些慢,被他瞪了一眼。众目睽睽之下,斓丹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忍气吞声地跟着他走。 都快到马车边,才听从后面赶上来的斓凰幽幽道:“燕王留步。” 申屠锐顿下脚步,沉默了一小会儿才缓缓转身。斓凰由宫女扶着,虽然是来追他的,走得却不算快,架势依旧端得很足。 她稍微有所示意,跟随的宫女们便都停下脚步,她一个人款款走过来。马车停在太慈宫外的小空地上,一侧是狭长的宫墙,一侧连接着太慈宫花园,几个宫女太监原本在两侧立规矩,见斓凰的宫女退避,也都各自垂头倒退出一些距离。 斓丹有些尴尬,想了想,也走到斓凰宫女们站的地方,远远地看申屠锐和斓凰说话。斓凰的心思极其缜密,她背对着众人,即便有人窥探他们谈话,也只能看见申屠锐的表情。 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申屠锐由满脸薄怒渐渐化为无奈,最终点了点头。 斓凰飞快地抬了下手,应该是拭去眼泪,等她转过身面对众多宫人时,仍是倨傲冷艳的无冕之后。 她走到宫女面前,瞧了斓丹两眼。斓丹没有她那么强的心志,无法与她对视。 斓凰淡漠又傲兀地轻声道:“紫孚,你这就跟着燕王去吧。” 紫孚屈膝福身,同样平淡地答了声“是”。 第三十一章 龙墙迷梦 第三十一章 龙墙迷梦 回去的车上,已经变为两个人,紫孚端正地坐在斓丹对面,表情肃穆,眼神静静地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斓丹居然觉得自己这个正牌公主,在气势上几乎被她压倒。狭小的空间没人说话,斓丹微微有些局促,可紫孚显然没有。她偷偷打量紫孚,紫孚却看也不看她,傲慢地无视。 斓丹不记得斓凰身边有这样的人,斓凰得力的宫女,在人前经常露面的是紫鸢和紫黛,这个漂亮姑娘是以前就在还是后来进宫的,实在没印象。她很美,眉眼不见得多精致,可搭配起来却那么舒服,是一种文静安详的漂亮,就连斓丹都愿意看她。 到燕王府下车的时候,斓丹看着久违的院落,竟然有回家的感觉,想想又觉得好笑,这里怎么可能是她的家呢? 有了紫孚做对比,燕王府丫鬟的冷脸显得和蔼了很多,至少她们只是不愿意多话。紫孚是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傲气,如果是陌路人,斓丹还是很欣赏这种矜贵自持。可她偏是斓凰的人,还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滋味就不那么好受了。 申屠锐和孙世祥说了会儿话才走过来,正好斓丹和紫孚都被丫鬟扶下了车。他拉起斓丹的手一同往内院走,紫孚和一众丫鬟跟随在后。斓丹知道他心里有气,这个时候不能当着紫孚的面闹别扭,虽然有心甩开他,还是忍住了。 进了内院,申屠锐径直牵着斓丹的手进了她的房间。门没有关,斓丹看见紫孚姿态优美地站在院子里,未露出任何情绪,脊背甚至比刚才挺得还要直。 为首的丫鬟进来,请申屠锐示下,怎么安排紫孚的住处。申屠锐说了个住所,丫鬟领命而去,请紫孚往后面的院子走。 紫孚听了没动,反而直直地看进斓丹的房间里,“殿下,我并不是到王府来当下人的。”她朗声说,音调悦耳。 申屠锐已经在地炕盘膝而坐,听了这话,冷然一笑,“不是下人?难道你是来给我当王妃的吗?” 紫孚不答,也不见慌乱,嘴角甚至挑了挑。 这个类似挑衅的微笑惹怒了申屠锐,叱道:“你不过是你主子派到宫外方便她行事的走狗。我答应把你带回来,已经给了她天大的面子,你少在这里不知进退!既然叫你物色合适的男婴,你就做好你自己的事。怎么,还想当我燕王府的家?你算什么东西!” 斓丹本在整理行李,听了这话,拿到手中的衣服又重新掉回包袱里。 这是她第二次见申屠锐真正发火,上次是因为高临知县。斓凰要紫孚完成这么重要的任务,他自然是不好拒绝的,这也等于在他身边插了个钉子,难怪他这样生气。 紫孚见他如此轻率地说出她的秘密,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慌张,声音也变得尖锐,“殿下慎言!” “慎言?”申屠锐阴冷地笑笑,“我在自己家里说话,有什么可避讳的?我最该防备的不就是你吗?” 紫孚不语,脸色变得苍白。刚才那从容傲慢的神情也不复存在,姿态虽然还保持着优雅,却也能看出僵硬。 丫鬟又过来请紫孚,紫孚仍然不理。 申屠锐也变了脸色,站起身就往内室走。斓丹一直沉默旁观,本以为要陷入僵局,没想到一直仪态高贵的紫孚突然流下泪来,哽咽道:“王爷,你何苦为难我……” 那个“我”字,被她呜呜咽咽地说出一种悱恻含蓄的意味,听得斓丹心里一颤。原本以为她会继续诉苦,说她身不由己,上命难违,结果紫孚就这么说了半截话,戛然而止。斓丹又看了看她,她没有再哭,反而表现出一种娇柔的坚忍。可越是这样,越觉得她忍辱负重,十分可怜。 显然,申屠锐很吃这一套,脚步也停下,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抬了抬手。 训练有素的丫鬟心领神会,方向一转,将紫孚带到斓丹房间对面的一排厢房安置。紫孚向申屠锐深深地福了福身,这才跟着丫鬟去了。 斓丹拨弄着包袱里的杂物。原来高手之间过招,是不用那么多废话的,弦外之音就足以交流默契,根本不必说出来。 她一直知道自己差得远,见了斓凰的丫鬟的行事手段,才知道自己究竟差了多远。 这就难怪同为姐妹,一个高坐殿堂与申屠铖分庭抗礼,一个背负罪名流离失所、颠沛飘零。 即便已是春天,到了晚上还是有点儿凉。斓丹洗了澡,心里发闷,沿着檐廊慢慢走,被冷风一吹倒还痛快些。院子里种了株海棠,申屠锐很有心思地在树边立了两个灯杆,各挂一只题诗的明瓦灯笼,灯光映亮层叠累垂的花簇,淡粉的花瓣,嫣红的花苞,在夜色幽光中格外淡雅清丽,颇有诗境。斓丹停步看得入神,只听轻盈脚步声,丫鬟领进两个宫女打扮的少女,提着行李往紫孚的卧房去。斓丹抿抿嘴,斓凰给紫孚送帮手来了。 这个小院是燕王府的中心,正房申屠锐住,东西两厢住着她和紫孚。紫孚初来乍到,房间就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反观她的房间,幽暗朦胧,悄无声息。 紫孚的房间里隐约传来笑语,斓丹不愿再听,郁郁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申屠锐正在矮几旁边就着灯看书,斓丹目不斜视地走到已经铺好的地铺边,掀开被子就躺了进去。 “头发还没干,就这么睡下该头疼了。”申屠锐翻了页,边看边说。 斓丹不理他,仍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申屠锐合上书,扔在矮几上“啪”的一响,“现在连你也这么不听话了?”他故意放重语气。 这招过去好用,现在早已吓唬不住斓丹了。 她听见“连你也”这三个字,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他管不住斓凰,就想管她吗? “你出去,我要睡了。”她不客气地赶他。 申屠锐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斓丹身边躺下,一掀被子就挤进来,伸臂箍住斓丹,质问:“还在生气?”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太近了;这个姿势太过暧昧,斓丹脸一热,心就开始扑腾,额头都飞快地浮出一层细密的汗。 “不生气!你走开!”斓丹生怕他听出自己的慌乱,强硬地说。 申屠锐伸臂一压,轻而易举地把斓丹按在褥子上,人也撑上来,只是这么一个小动作,他竟然有些微喘。 “我今天不走了……”他垂着头看她,鼻尖几乎相接,话音低下去,显得无尽缠绵。“如今我身边耳目众多,如果她们发现有异,你就会很危险。”他顿了顿,觉得该解释一下,他对她并非全然只是因为欲念,更多的也是考虑她的处境和安全。 斓丹的心却因为他这句话坠入幽暗冰川之底,她似乎真的感受到那种下坠的绝望和刺骨的寒凉。 她和他一路朝夕相处,应是两情相悦的吧?他又年少血热,却一直对她守礼而待。她感激过,认为这是尊重。可是他如今却要因为掩人耳目,与她肌肤相亲。她又想起花田里那个疏冷抗拒的吻。 “丹阳……”他轻声呢喃,唇压下来,带着炽灼万物的热度。 她心慌意乱,无所适从,他却僵了僵,微微抬起身子,抓起她枕边放着的一把梳子,精准一掷,打灭了烛火。 “唉……丹阳……”他低低叹息,用力搂住了她,动情叫了声,“丹阳!” 身子渐渐热起来,心却越来越冷,这种煎熬让斓丹混乱昏沉,她不知道自己所处的黑暗是因为紧闭双眼还是他熄灭了蜡烛。 陌生的触碰所产生的惊人热度,让她的意识模糊起来,好像陷入一场迷乱而宏大的梦。 她回到了那场北漠兵临城下的午门之战,可是奇怪,怎么会有龙墙呢?她又怎么会在千万乱军之中,孑然站在墙头,慌张地看着北漠人野蛮攻城呢? 北漠的首领金盔白马,俊美无匹,那是……是申屠锐吗? 狼烟太浓,遮天蔽日,她被裹在一波强似一波的呛人烟雾里呼吸困难,她张大嘴巴努力地吸气,断断续续喊他:“申屠锐……锐……” 喊杀声陡然高涨,仿佛从四面八方漫灌过来。北漠的彪悍精锐从云梯上砍杀过来,大旻的守军也怒吼着回击,城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她惊恐极了,想找个地方躲避,但是周围全是交战的将士,她抖如筛糠,无法挪动半步。 巨大的声响如同地震,或许是真的地震了?城墙震颤得几乎要崩塌,她尖叫着往下看。敌军推着战车,负载着巨大的攻城柱一下一下撞击着城门,城门几欲破裂。那痛楚撕心裂肺,她的喊声变得凄厉,城门终于在最沉重的一次撞击后轰然崩塌,敌军长驱而入,就连城墙也摇摇欲坠。她想求救,人却直直地坠跌下去,宛如万劫不复。 阴郁的天突然下起小雨,她被浇湿了,衣服黏黏地贴在身上,让她难受得几乎窒息。她倒在城墙崩塌的废墟里,身下全是碎石瓦块,硌得她快四分五裂了。 她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和龙墙一起,在千军万马的踩踏下化为齑粉。 谁?谁在雨中吹起了羌笛?那笛声悠悠扬扬,掠过柳梢头,飞过桃花林,血腥残酷的战场怎么会在笛声中变成万里春光? 雨也变得柔和温暖,她化为一缕春风,从断壁残垣里袅袅飞升,跟着那倾诉钟情的高亢笛声飞过万水千山。战乱的痛楚神奇地被抚去,她贪婪地倾听,也忍不住跟着低吟浅唱……雨骤然变大了,倾盆而下。她怎么又来到了潼野的城门,看见暴雨浇注在石板道路上,雨水顺着满是战车车辙的印记肆意横流,她又感受到了失陷之痛。 丹阳,丹阳…… 有人在喊她,可她却好像是被人用绳索死命勒住,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血液似乎都不流动了。她在麻木痛楚中,突然看见冲天而起的烽火。 一下子闪亮整个天穹,她长久而尖锐地呼喊着,剧烈颤抖着不断地上升,直至天穹之上最明亮的地方。 她整个人轻飘飘的,漫无目的,不知何往何从,这时她听见申屠锐温柔地喊她,“丹阳。” “申屠锐。”她轻轻地回应了他一声,“申屠锐。” 第三十二章 猜测有凭 第三十二章 猜测有凭 天刚放亮,微弱的光线照不进房间,申屠锐怕吵醒斓丹,轻轻地坐起身。幽暗晨光中,安稳睡在他身旁的纤丽身影是那么令人怜爱。他忍不住俯下身,亲了亲她的脸颊。 她轻颤了一下,明显是醒了,却还紧闭双眼装睡。申屠锐笑了笑,揭露她:“醒了?” 斓丹知道骗不过他,“嗯”了一声,比她想像得喑哑。 申屠锐披衣起身,倒了杯茶,扶斓丹半坐,喂给她喝。 斓丹紧紧地抓着被子,掩住自己。申屠锐又好气又好笑,但是没有取笑她,给她喝了茶,又让她躺回去。 “我今天要去宫里。”他说完,怕斓丹误会,又解释道,“好好陪娘一天,不然她真会生气。你安心休息,不用等,我应该会回来得很晚。” 斓丹“哼”了一声,嘟囔道:“谁要等你!” 申屠锐心情好,也不和她斗嘴,起身准备梳洗。 “我今天要去看二姐。”斓丹躺在被窝里不动,语气却很坚决。 申屠锐不悦地“啧”了一声,数落说:“这个样子了,还瞎跑什么?老老实实地躺着吧!” “要去。”斓丹声调不高,语气也不变,简单明了,坚决果断。 申屠锐嘴唇动了几动,终于拿她没办法,不甘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还是开了门,唤丫鬟拿了一包银子来。“给你姐送去,也不能空手上门。”他悻悻地说,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的威信进一步流失。“我叫孙世祥送你去。”他管不住自己地又说了一句,说完也觉得郁闷,关键是斓丹听了还不高兴,就“嗯”了一声。 孙世祥骑马跟在斓丹的车旁,刚出府走了一会儿,斓丹就示意停车,他也连忙下马,询问她有什么事情。 “我想走一走。”斓丹从车里下来,神情委顿。 孙世祥眨了下眼,以为自己猜到了斓丹为什么如此失落。于是他没有劝阻斓丹,反而示意车马随从离开一段距离跟着,自己陪斓丹沿街缓行。 天色阴暗,像要下雨,虽然已到开市做生意的时间,街上行人却不多。斓丹心不在焉地走着,双眼无神。 “浮朱姑娘,你其实不用太在意紫孚她们。”孙世祥语气轻蔑,“王爷也是不好拂了贵主的面子,才勉为其难地收留下来。”说到斓凰,他就尊重得多了。 斓丹的眼神闪了闪,“你家王爷和贵主以前很熟吗?” 孙世祥没想到她一下子问到斓凰身上,顿时闭口不言。 斓丹看他的表现,也无需再听他的回答了。 “你跟着申屠锐有多久了?”她换了个话题。 孙世祥松了口气,也有了笑容。“十多年了吧。”他引以为傲。 “那申屠锐的事,你都很清楚吧?”她语气淡淡的。 “嗯……嗯。”孙世祥脊背一凉,觉得她又绕回来了。 “他之前……有喜欢的人吗?”斓丹还是那么平淡地聊着,似乎都不是很认真地在谈这个问题。 孙世祥觑了觑斓丹,谨慎地试探道:“你……不知道吗?”像提问,又像反问。 斓丹不答。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呢?可偏偏……她感觉得到! 申屠锐是个心思很深的人,不动声色地看穿阴谋并设好陷阱,这些他玩起来驾轻就熟。可他在情感上却很诚实,大概是因为他年轻,又或者有个那样的母亲。斓丹又想起太慈宫里的太后娘娘,她当然不是心机浅薄的人,不然也不可能在侯府中潜藏十几年。可她的言谈举止,她对申屠锐的疼爱,都那么直白热烈,毫不隐瞒。就连她数落她的话,斓丹回想起来,都觉得像普通人家的婆婆抱怨儿媳。太后娘娘不作假,不端架子,在真心疼爱的人面前,不拐弯抹角地掩藏自己的情感。 她影响了申屠锐。 斓丹觉得自己和申屠锐正相反。 她在很多事情上懵懂无知,笨拙异常。但在她和申屠锐之间的情感上却十分敏锐,一个回避的吻,一个在欢好前熄灭灯烛的举动,都让她洞若观火。 “我知道……”她喃喃低语,叹了口气。 显然孙世祥误解了她这句话,他放下心来,又起了撮合的意思,略有些讨好道:“姑娘,你可千万别告诉王爷是我说的啊!王爷他……喜欢好多年了,一直放在心里。” 斓丹突然觉得很累,走一步都没力气,像要大病一场般浑身都痛,当然心最痛。 “我走不动了。”她烦躁地说。 “哦哦。”孙世祥有点儿懵,隐隐觉得自己可能马屁拍到马腿上了,“那还是坐车吧。”他殷勤地搀扶着斓丹上车,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王爷要知道了,非把他撕成碎片不可!求神拜佛祈求姑娘别和王爷说吧! 斓丹看完二姐回府,疲累得连话都不想说,面无表情地一路走到房间,就想尽快躺下。 进了内室,她吓了一跳,申屠锐竟然还在。 他盘膝坐在矮桌边,慢慢喝着酒,背脊异样挺直,不像随意小酌。斓丹没想到他会在家,不是要去宫里陪太后吗?他的确穿着王爵常服,这个时间……也不知道他是去而复返还是压根没去。他看着她。斓丹心里有鬼,没办法像平时一样理直气壮,尤其看他的阴郁脸色,心里竟无法控制地生出些许胆怯,站在门口不敢靠近。 他拿酒杯的手一直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就爆发了,手腕一甩,连酒带杯向她扔过来。 斓丹吓得扭过脸,硬撑着没动,也没发出声音。她知道他并没真想砸她,不然以他暗夜射中五哥大腿的准头,不可能把酒杯扔在她脚边。酒洒在了她的裙子上,春衫轻薄,很快就透了进去,冰冷寒凉。 “干什么去了?”他低沉缓慢地说,像在拷问犯人。 “看姐姐。”斓丹极力镇定,却莫名地怕更加触怒他。 “还有呢?”他冷漠地拉长调子。 斓丹低头不说话,没想到非但没瞒过他,还收到消息这么快!她明明从二姐家后门出去,买完东西又从后门回来,再走正门与孙世祥他们会合,并没惊动任何人。 “买了什么药?”他颇有耐心地继续问,表情和语气却更加阴冷地向她质问施压。见斓丹还是沉默死犟,怒气再也压不住,直冲他的肺腑,“给我生孩子辱没了你吗?”他高声喝问,用力拍了下矮桌,竟然把矮桌拍翻了,酒杯酒壶稀里哗啦地摔了一地。 他似乎有一万句咒骂的话都涌到嘴边,可却不忍说出口,憋得坐不住,只得站起来。 斓丹等一切声音都平息下去,眼泪才在寂静中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你何必向我兴师问罪?我只是……不想被你们利用。” “利用?”申屠锐被气笑了,她知道什么是利用吗?他要想利用她,她还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气他?“就你这个蠢样,除了生孩子还能有什么用处?” 斓丹听了,苦涩一笑,泪珠流成线从下巴滴落,“是啊……我蠢得只能用来生孩子。” 申屠锐一愣。 “你盼着我能生个男孩换给斓凰对吧?你为了她……”斓丹从心里一直苦到喉咙,斓凰要寻找最合适的男婴,申屠锐的儿子不就是吗!一旦成功,他们俩就能结成休戚相关的同盟,比她和申屠锐要牢固得多。 申屠锐脸色铁青地走上前,抬手,真想一巴掌拍死她算了。 斓丹也以为他要打她了,抵抗地咬紧牙关。他的手落下来,攥成拳,伸出食指使劲戳她额头,太用力了,戳得她站不稳,连连后退,额头一片酸疼。 “想什么呢?想什么呢!”他气得真要跳起来了,“我倒是真觉得这样不错,可你有这本事吗?啊!” 斓丹额头太疼了,伸出手来抱头,样子十分可笑。 “你当你是母鸡啊?说哪天下蛋就哪天下蛋?”他气得用另一只手扇风,感觉血管里的血都要沸了,“我要你一定生个儿子,你有把握吗?” 斓丹呜呜哭,被他骂得很委屈,可眼泪哗哗地流出来,心里倒不怎么苦了,原来……他没这么打算过。 “她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了,你倒是给我来个加急的啊!”他也气得语无伦次了。 斓丹瘪着嘴擦眼睛,别以为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和斓凰个个神通广大,随便想个什么花招,不就应付过去了吗! “拿出来!”他喝道。 斓丹在腰里掏了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拿出一瓶药丸。他劈手夺去,顺着打开的窗格就扔了出去。 “以后想问题多用用脑子!”他的那股火终于也过去了,懊恼道,“算了,你那个脑子用了还不如不用!就会胡思乱想!以后老实听话就行!” 她听了这话,哭得更加厉害,两只手不停地擦眼泪,像个闹脾气的小姑娘。他一下子就心软了,走上去搂她,闻见她身上有股酒味,原来是洒在裙子上的酒还没干。 他抱她去内室换衣服,斓丹也不理会,只顾自己抽抽搭搭,换着换着他就不老实了,猛地按着她的双肩,把她压在地板上。 “要不……来个加急的?”他坏笑着俯视她。 “不要!”她这会儿声又高了,胆也大了。 他也不听她的,人压下来,嘴唇贴到她的耳垂边。 斓丹推了推他,“别……还疼……” 这轻轻软软的哀求,让他僵了好一会儿脊背,终于一松劲,人倒在她身旁,恨恨地捶了下地板。 “你就是在报复我。”他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应该还是花田那次的气还没消吧? 第三十三章 禁宫夜宴禁宫夜宴 第三十三章 禁宫夜宴禁宫夜宴 中午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热。斓丹开了房间的门,又把临园的拉门开到最大,过堂风带进来一些花瓣,斓丹倚着高枕,默默地看花瓣随风而来,又牵牵绊绊地随风而去。 整个院落很安静。正是烈日当空、饭后生倦的时刻,除了院中的海棠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别无他声。 申屠锐又和紫孚一起出门了,院子里只剩她,怎么可能不安静?申屠锐向她解释过,他和紫孚出门可以看作去办公,让她不要多想,而且她也知道他们去办什么“公”。不仅是寻找男婴那么简单,申屠铖又不是傻子,想骗过他,如何把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换进换出,如何掩灭相关人的口,把换出来的孩子送到哪里……不用说,又是一堆棘手又血腥的阴谋和秘密。三个月的时间,绝对算不上充裕。 所以,申屠锐和紫孚很忙。 有时候一同回来后,还要再到申屠锐的房间,嘈嘈切切地低声商量。她故意去打扰,无视在房门外把守的两个宫女昂然往里面闯。宫女应该被指点过,并不强硬拦阻她,而是高声问好,屈膝行礼,挡一挡她的脚步。这套把戏斓丹在深宫里看得熟了,无非就是拐个弯通知屋里的人。等她进屋的时候,果然申屠锐和紫孚好整以暇,申屠锐笑眯眯的,紫孚还是一副矜持得似笑非笑,抿嘴不语。这种时候,被他们排斥在外的感觉最强烈。 斓凰是个手段高明的人,尤其在识人用人上,她似乎摸到了申屠锐的喜好。紫孚刚来的时候,申屠锐对她的冷漠和厌恶是那么明显。仅仅过了一个月,他的变化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斓丹却看得分明。 起初,她闯进去的时候,申屠锐会不动声色地对紫孚说:“你先下去吧。” 后来,他的话就变成:“你先去吧。” 这一字之差,却有千言万语的区别。申屠锐已经不再单纯地把紫孚看成下人,更别提眼神和表情的细微变化。 谈笑之声远远从过道里传来,申屠锐和紫孚一起回来了。斓丹的脸色一沉,她没听错,是紫孚在笑,那传到耳中的笑声,肯定不是那种她平日引而不发的假笑。申屠锐说了什么,引得紫孚发出正常少女的笑声?说不定整个人都花枝乱颤了吧! 声音一路从她门口经过,直奔申屠锐的正房,果然还没说够,又要一起慢慢说。 斓丹忍不住狠踢了脚边的被子一脚,被垛松散,倒了下来。 丫鬟正捧着一个满满的托盘进来,看见斓丹踢倒被子,嘴角微翘,很知趣地没有整理的意思,而是从容放下东西,告知道:“王爷说,这是你晚上赴宫里赏花夜宴的穿戴。” 斓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神色有些尴尬地瞟了瞟托盘中的衣服,皱眉道:“没有其他颜色的吗?”又是那种她几乎穿了一辈子的淡鹅黄色,虽然这是春衫常用的颜色,但她很讨厌,觉得穿上它就像朵洗过的油菜花! 丫鬟淡淡的笑容里全是心领神会,“那就得去问王爷了。”说完便退下了。 斓丹愣了一小会儿,申屠锐讨厌,他的丫鬟也讨厌!全都鬼精鬼灵的! 她闷闷地起身,绷着脸像是要去找谁吵架,一路走过檐廊。那两个像门神一样的宫女又假惺惺地屈膝问好,帮她推开房门。申屠锐怕热,房间里早早地就放了冰,斓丹走进去被凉气冲了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申屠锐正坐在书案后写东西。紫孚神色恬静地站在他旁边,熟练而优雅地磨着墨。书案上放了几支花团锦簇的丁香,紫色淡雅,幽香扑鼻。两个容颜出挑的人,一个专心笔墨,一个红袖添香,那场面悦目静好,宛如一副动人心弦的画卷。斓丹也看呆了,因为真的很好看,垂目凝神的申屠锐看起来是那么陌生,沉稳睿智,都不像夜夜睡在她身边那个嬉皮笑脸的人了。 申屠锐写完了一行字才抬眼,瞥了眼斓丹的脸色就知道她又犯了醋劲,故意冷冰冰的。“又怎么了?”他拖长调子明知故问,坏心眼地要看她当着紫孚的面怎么说。 斓丹一颤,怎么?现在连叫紫孚走开都不肯了?要她当着紫孚的面和他说话?她决绝地扭头就走。 她刚走进自己卧房,申屠锐已经追过来,拉住她的胳膊,又笑又气,“你干吗!” 斓丹使劲甩他的手,问她“干吗”?嫌她打扰了他和紫孚吗? “你这样吃紫孚的醋,反而会惹她笑话!”申屠锐压低声音,训斥她,“让她觉得好像我很在乎她似的!” 不得不说,申屠锐很会哄人,至少很会哄她,一句话说的……她倒觉得自己的确应该超然一点儿,不把紫孚放在眼里才对。 申屠锐瞧了瞧倒下的被垛,揶揄道:“哟,浮朱姑娘发了好大脾气呀!” 斓丹有些不好意思,找借口说:“我不喜欢这件衣服的颜色!我要穿淡红色!” 申屠锐顿了一下,叹口气迁就说:“好——好,浮朱姑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伸手搂她,她也乖乖依偎在他怀里。 “申屠锐……”斓丹轻轻地喊了他一声,竟然鼻子一酸,眼睛刺痛,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想请求他,以后出门也带着她,就像那次去潼野一样形影不离,可是她说不出口。他要想带她,根本不用她提,而且就算他愿意带,她也不想参与斓凰这个残忍的计划。 可是,她更讨厌她和申屠锐之间慢慢介入了另一个人。 她本就是无根浮萍,依附在他身边才觉得有所仗恃。可申屠锐的心似乎并不像她想像的那般坚固可靠,至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竟让紫孚如此靠近。她的恐慌和不安,超过以往任何时候。 “别胡思乱想了,”申屠锐用下巴撞了撞她的额头,搂紧她,“晚上和我一起进宫,我不在的时候,一定要跟在我娘身边,知道吗?” “知道。”斓丹点头。他不想把她送去申屠铖身边,那申屠铖对她的额外关注,又变成了另一种危险。 赏花夜宴设在春辉台。这是一座建在小太液池上的巨大水榭高台,两侧有长而曲折的石桥相连,正好跨在小太液池两岸。 小太液池岸边遍植桃李海棠,玉兰丁香……这些春天开花的树,泱泱花海,漫漫成林。夜晚,石桥上悬灯万盏,春辉台更是灯火通明,像一盏巨大的琉璃灯照亮整个小太液池水面,光亮投映到树林花海,更是说不尽的春光妩媚,富贵风流。取名春辉,已暗喻夜赏之意。 斓丹走在石桥上,远望水上琼阁,瞬间产生恍惚,似乎又回到属于大旻的春宴,一样灯火辉煌,一样歌舞窈窕,一样美人婆娑。 风吹动她的衣裙,红色的轻纱在夜风里摇摇曳曳,娇艳的颜色唤醒她的迷惘,她叹了口气,不止江山无情,这琉璃禁宫何曾有情?换了一批人,照样还是天子人家,金宫玉阙。她看了看走在前面的申屠锐,虽步履从容,仍有些心事重重,不知道他的心事是不是和走在最后的紫孚的是同一桩? 所有的夜宴,都是相似的吧?斓丹安静地坐在太后和申屠锐中间,插不上话,为了不显得尴尬,只得假装入神地看歌舞献艺。主桌的座次应是斓凰安排,斓丹这个座位本是紫孚的,是刻意抬高紫孚的地位,而她则应坐在申屠锐和斓橙中间。入席的时候,申屠锐硬拉着她,把她按在这个位置上,别人也不好违拗他的意思,就这么各自安坐。斓丹知道,这觥筹交错间全是风刀霜剑,不是发小脾气的时候,自然要顺从申屠锐的一切安排。 参加赏花夜宴的诰命贵女照例很多,太后、申屠铖和斓凰敬过酒后,她们渐渐开始过来拜见敬酒,身在高位的几个人自然要寒暄交谈几句。斓丹还是被遗落在众人关注之外,也便有了机会细细端详他们。三嫂九嫂根本没机会坐上主桌,被撇在灯光偏暗的角落。斓丹许久未见,觉得她们连上次相见时的愤恨和急切都没有了,只是木讷地坐在那里,彼此间无任何交谈。这样的女人,宫里常有,是失去了所有希望,了无生趣的宫嫔最后的状态。以斓丹的经验,可能过不了多久,她们连这样的宴会都不能参加了,强撑过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默默消亡在这幽幽深宫之中。 不管皇城的主人是谁,这样的女人永远不在少数。 与她们的日落西山相比,席间无数美貌少女如灿灿朝霞,她们眉目含情,水眸生辉,被母亲领着前来谒见申屠铖或者申屠锐。 是啊,管他皇帝是谁,王爷是谁,像这样满怀野心和希望的女人,也永远不在少数。 同样,生于皇室的女人们——她,斓凰,斓橙对这样的场面处之泰然,尽管这些姑娘们的眼睛漾漾生情地盯着她们的心上人或者身边人。这种冷漠淡定,也是宫中女子与生俱来的智慧与无奈。 申屠锐虚以委蛇地应付了一会儿,就坐回到斓丹身边,示意她给自己倒酒。 斓丹心情不好,冷淡地低语道:“你还没喝够?还要我倒什么?” 申屠锐凑过来,也不避讳众人的目光,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说话,看似在说什么缠绵私语,其实内容很扫兴,“快救救我,你再不替我挡挡,我那个好大哥为了抗衡紫孚,会马上又塞个美女给我。” 斓丹心中一凛,怪不得有那么多姑娘对申屠锐大献殷勤,背后竟然有主使之人。 她赶紧倒了一杯酒,举到申屠锐面前等他接过去,没想到他埋怨地瞪了她一眼,使劲一勾她的腰,她向他怀里一扑,酒杯自然地到了他的嘴边。 申屠锐趁势喝下,看着斓丹的眼睛一笑。斓丹不知道他这笑是不是做给那些受申屠铖指使的姑娘们看的,但真算得上惊世绝艳、深情款款,浓情到近乎无耻。 他和没事人一样,斓丹却羞惭得快要抬不起头了。估计他们这一出,整个大殿的人都看在眼里了。 斓丹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好,慌乱间竟撞上太后的眼神。她一愣,太后惊觉,故意高傲地转开目光。 简直无法理解!斓丹忍不住反复地想刚才太后的眼神,正常的母亲看儿子和一个女人这样放诞,至少会不悦不齿吧,可太后分明是欢喜而激动的。 歌舞渐至热烈,人们因相互敬酒,场面也变得活跃而混乱。斓橙一直冰冷着脸,此时趁乱已不知去向。斓凰和申屠铖各有所忙,就连申屠锐和紫孚也不见了,主桌上只剩太后和斓丹。 太后起身,斓丹想起申屠锐的嘱咐——他不在的时候,要紧跟在太后身边。她不敢大意,毕竟深宫是个转瞬间就能吞吃一个人的地方,也赶紧跟上太后的脚步。 太后对她的靠近心领神会,淡然道:“和我一起到外面走走。” 宫女和太监们不敢打扰她们谈话,远远地提着灯跟随在后。其实不必,她们一路也没说什么话。 一路沉默着走过石桥,来到密密匝匝的丁香林,香气浓烈,熏人欲醉。 “看见锐儿对你笑的样子,我就想起他爹爹。”太后停步,抬手拂过面前的一团花球,解释刚才自己的那个眼神。 湖边有灯,斓丹清楚地看见太后那并未显出老态的柔美手掌,食指上有一块明显的伤疤,从指尖绵延到指腹。这只纤长美丽的手轻抚着花朵,手的主人却好像因为提起了那个人而陷入回忆。 斓丹不敢打扰她,也努力回想安国公的样子。他死的时候她还太小,毫无印象,不过能有申屠锐这样儿子,他的容貌必定极其出众吧? “看来……锐儿是真的很喜欢你。”太后很快从回忆中醒来,淡淡地一声叹息。手却一用力,无情地折下一朵丁香花球,语气随即也变得冷酷,“你若是让他伤心了,我第一个要你的命!” 斓丹无语,只得苦笑应是。 果然还是母亲的思维,自己的儿子最宝贵。太后也不想想,就申屠锐那个心机智计,她有什么能耐伤他的心? 第三十四章 晦暗角落 第三十四章 晦暗角落 任何夜宴的精髓,永远不是筵席本身,就如同任何摆在台面上的事情都不是重点一样。酒酣兴高的繁花夜赏,才是所有人进宫来的目的。 湖面倒映灯火繁花的琉璃世界里,无数朦胧的情感萌发牵绊,半夜私语的誓言或许会改变彼此一生。 湖畔的树林里尽是公子贵女们的窈窕身影,如此阔大的皇城一隅似乎都被填满,长辈们识趣地聚集在一起陪太后闲聊解闷,不去打扰年轻人的夜赏兴致。 斓丹陪着太后坐了一会儿,就被诰命们的眼睛盯得受不了了,也难怪她们,只有她还在,其他人全都不见了。斓丹起身踱开,假意去看旁边花开正好的桃树,渐渐远离这些眼光如刀的中年贵妇们。直到桃林深处,斓丹才舒了一口气,以前的夜宴中,她是可有可无、无人关注之人,卑微凄凉。原来被人这么盯着看,更加难受。 “……有人来了,臣女先行告退。”轻声甜美的辞别,从桃林更深处传来。 斓丹一惊,知道自己又无意中惊扰了鸳鸯。不等她含愧避开,一个俏丽的少女带着她的侍女从暗处走了出来,经过她面前的时候还规矩地屈膝行了个问安礼。斓丹略显尴尬,觉得很对不起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待还礼却被随后走出来的申屠铖引得一愣。 这是在元宵灯庆后,第一次与他独自相处。姑娘带着侍女快步离去,只剩她和申屠铖,斓丹瞬间心慌无措。 “浮朱?”申屠铖的语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正经而平静,绝对不带那种意在言外的暗示,“你怎么在这儿?” 或许因为身处幽暗,感觉有天然的庇护,斓丹很快镇定下来,她凭什么怕申屠铖?非要计较对错恩仇,申屠铖欠她良多,没道理她这个债主每次都闪闪缩缩。 “随便走走。”她淡漠答道。 申屠铖笑了笑,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她,“你变了。” 斓丹的心跳剧烈加速,难道他知道了? “上次见你,你还没喜欢上申屠锐。”申屠铖浅笑叹息,“现在……你的心全在他身上了吧?”他虽是在问,却无比肯定。 斓丹暗自松了口气,心还是跳得厉害,没精力应付他这些没什么实际意义的话。 “你放心。”申屠铖抿嘴,“既然你心有所属,我自然不再强人所难。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抬手摘了朵桃花,在指尖轻轻地转。 斓丹听了这话,沉沉地看他,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没闪躲,不心虚,直视着他。“你是真心喜欢贵主吗?”她学着申屠锐的语气,单刀直入地问。脑子里回想起他和斓凰在太慈宫互相搀扶时的相视一笑,若说毫无情感,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申屠铖转着花朵的手骤然停住,眼睛审视地看着她。斓丹硬撑着没有躲开,也许看惯了申屠锐的眼睛,她再不觉得申屠铖的眼睛好看。尤其他黑眸后的阴霾冷酷,让他的眼瞳一点儿都不清澈。这是一双她曾经无比迷恋的眼睛,现在再看,满满的疏离阴暗。 “我也不是很清楚。”申屠铖很迷惑,也很诚实地回答,眼神垂下去,像看着手里的花,又像出神,“有时候觉得很喜欢,有时候又觉得很心寒。”话说出口,他一愣,像猛然醒悟般自嘲地笑笑,扔掉了花,“我怎么和你说起这些来了。啊……”他微微张嘴,点了点头,想通了什么似的,“因为你变成我不可能拥有的女人,反而能说说心事了。” 斓丹无言以对。 “唉……”他苦恼地叹气,随即又诡异地笑起来,笑容让斓丹不寒而栗,“不知道我以前就有这毛病,还是当了皇上才这样,什么东西一旦搞到手,就不喜欢了。” 斓丹不自觉地惊怖后退了一步。 “啊,”申屠铖安抚地向她点点头,“你不要怕。虽然你对我的吸引力很大,但是小锐的东西,我是不会抢的。他是母后心肝宝贝一样的儿子,就算报答母后的恩情,我对小锐也会很好的。” 要不是申屠锐和她说过太后和他们兄弟二人的事情,申屠铖这句话恐怕斓丹不会理解得这么透彻,太后对他这个流亡的北漠质子的保护和养育之恩情,他还是感恩至深的。 和任何一个城府极深的人一样,稍微吐露一些心事,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部分,申屠铖也像受到了伤害一般,大失常态地匆匆离去,不复潇洒周到。 斓丹呆呆地立在花荫之下,细想申屠铖的话。怪不得他转瞬就对三嫂和九嫂弃如敝屣,原来是因为她们的心被他收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不小心踩了地上的树枝,“啪”的一响。斓丹一惊,抬眼看时,隐约是紫孚快步穿行在花枝之间远去。 斓丹皱眉,紫孚这是要去哪里?莫不是要去见申屠锐? 一晚上都没见申屠锐,斓丹早就觉得不对劲,不管紫孚去往哪里,必定是隐藏秘密的地方。 穿行在阴暗背光的花丛树林间,斓丹并不害怕,到底是曾经的家园。紫孚走得急促,斓丹又要跟上她,又怕被发现,也无暇顾及其他。 丁香的香味逐渐变浓,斓丹放慢脚步看了看周围,这里她来过。当初斓紫受宠,非要父皇在湖畔花林的一个角落栽植紫藤。紫藤爬架无香,所以在又种了矮丁香,浓淡两种紫色上下辉映,香气弥漫。斓紫和亲身故后,皇后娘娘以不祥为由,封固了这片紫藤花架。 她这稍一迟疑,紫孚就不见了踪影。斓丹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四下寻找,却听见申屠锐的语声。 四周无灯,春辉台上照过来的光幽淡轻柔,宛如月色。紫藤因疏于打理密匝凌乱,层叠成一堵厚实的花墙。斓丹虽看不见他,却听得分明。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非要如此?”他的话里充满了不赞同。 轻轻的叹息声,“锐,我没有其他路可选。” 斓丹屏住呼吸,其实她不惊讶,今天的确是申屠锐和斓凰秘密见面的绝好机会,可亲耳听到他们私会,她此时的心情与当初在燕王府偷听他们说话截然不同。 那次是申屠锐故意让她听到,这次他却避开她不让她知道。 “凰儿。”申屠锐沉默了一会儿,一开口便是如承诺般郑重,“如果真是个女孩,咱们也顺其自然吧。我虽不敢多做保证,但只要我申屠锐有一口气在,就保你们母女平安无虞。” 的确是个承诺,而且份量不轻。 斓凰长久地沉默,夜色里,花架中,悄无声息。 斓丹特别明白斓凰的沉默,她一定在犹豫挣扎,也在震惊感动。历经两朝风雨,恩仇荣辱交织,每一天都飘摇危险,步步都走在刀尖上。如果有一个男人,能用这样恳切的语气,说出这样的一句话,震动肺腑的威力无法想像。 “申屠锐……”斓凰轻声喊了他的名字,可这三个字里的情意却发自五脏六肺深处,“我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为了气你和重汶在一起。” “凰儿。”申屠锐苦恼地叫她的名字,明显不想让她再说下去。 “我知道重汶也没安什么好心,他根本就知悉父皇蓄意要攻打南岳。他若娶到我,就可以借大旻的兵力打败他父亲和大哥,夺取南岳王位。父皇阻止我和亲,倒是真心为我好……”斓凰哽咽唏嘘,“可他不该明知重汶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还狙杀他于归国路上。在父皇的眼里,我,一切人,都不如他的江山大业重要!申屠铖又何尝不是这样?口口声声说心里有我,仰慕我多年,可如果不是我手握群臣效忠,他哪会容我活到今天?这些男人……”斓凰嘲讽苦笑,“只有你,对我真心实意;只有你,能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也是为了报答你当初……” “可是,申屠锐!”斓凰激动地打断他的话,“我没有选择了!我一路走到这里,踏过的全是至亲之人的鲜血!父皇,母后,兄弟姐妹!我踩着他们的血走到这里,你说,我还有回头路吗?” 申屠锐叹了口气,并没反驳她。 “申屠锐,我萧斓凰今天也对满天星斗发下誓言:如我有掌权之日,许你万乘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立你与我的孩儿为帝嗣。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申屠锐仍旧淡漠,与斓凰的激越恰成对比。 斓丹如游魂一般漂荡离开,这样的人,这样的世界……她简直无法面对,再也听不下去了。 每个看似情真意切的人,都有着自己阴暗自私的用心。 包括说出那样动人誓言的——申屠锐! 第三十五章 侧妃之位 第三十五章 侧妃之位 斓丹恍恍惚惚地信步走着。夜已渐深,宫墙间起了风,寒凉的风扑在身上,斓丹打了个寒颤,人也醒过神来。 她苦涩地一笑,回家……果然是种本能,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回原来的住所——月华殿。隔了这些时日再看这间宫殿,也许是因为没有点灯,也许是因为已无人迹,显得格外狭小荒僻。不算阔朗的宫门外就是窄长的宫道,她被羽林军拖出去的时候,觉得这条走了十几年的石砖路特别漫长。她抬手推了推熟悉的朱门,听见锁链的声音轻轻回荡在废弃的宫苑和长巷里,落了锁,她便回不去了。借着宫道里照路灯笼的微光,她抬头看向已褪色的匾额,月华的月字都看不清了。她的不得宠弥散在她生存空间的所有缝隙里。可就是这样的地方,仍旧是她的家。无数次伤心失落的时候,只要回到这里,便有地方安放身心。她深知,从这个破败的院落仰望外面,天也是蓝的,月也是明的,风风雨雨都在院墙之外。 “谁!”宫女惊恐地叫了一声,“谁在那里?” 斓丹太熟悉这个声音了,几乎无法阻止地脱口答道:“是我。” 提着灯笼的宫女更加害怕了,手抖得厉害,灯笼也跟着摇晃,但是她没有逃走,颤声问:“公主?丹阳公主?是你回来了吗?” 恰好又一阵风吹过来,吹得斓丹起了一身寒栗。她又差点答是,幸好忍住了。 宫女扑通跪倒,灯笼掉在地上,蜡油倾复,瞬间就熄灭了。她双手合十、连连叩头,哭道:“姜儿被充入掖庭做尽苦役,根本没办法给您烧上一挂钱,听说含冤而死化为厉鬼的都穿红衣,您到底是不甘心上路啊。” 斓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一时间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含冤不去的怨戾鬼魂。 “公主,姜儿伺候您多年,深知您的性子,不是那狠厉之人,死后……也当不了狠厉之鬼,您无非是一口怨气不散,可不入轮回,吃苦的还是您自己啊!如今大旻已经没了,您……” “姜儿!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呢!”又一个提灯宫女从拐角出来,惊慌地呵斥她,“小心被人听去,连命都没了!” 斓丹也在她的呵斥声下恢复了几分理智,再让姜儿说下去,恐怕真的会给自己引来祸端。斓丹抬手用袖子擦干眼泪,稳了稳情绪,淡淡开口道:“我赏花迷了路,无心走到这里,正想问怎么回春辉台,大概让这位姑娘误会了。” 提灯宫女骤然见到斓丹也吓了一跳,听她说话,自然知道她不是鬼,也收了惧色。踢了姜儿一脚,让她一起来给斓丹施礼问安,能入宫参加春辉台夜宴的,身份必定不低。 姜儿触动了愁肠,明知是误会,还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边行礼边道歉道:“小姐,刚才我胡说八道的那些话,请您千万别见怪。我也是被猪油蒙了心,听您的声音很像我过去的主子,所以……” 斓丹看了心酸,连忙说:“不必自责,也怪我没提灯乱走动,吓着你了。” 姜儿听她的声音和说话语气都像旧主更加难过,眼泪流个没完。 提灯宫女看不下去了,推了她一把,赔笑着上前给斓丹照路,“小姐别和她一般见识,她伺候过前朝公主,所以疯疯癫癫的,婢子们这就送您回春辉台去。” 斓丹点头,跟着她们慢慢地走,装作随意地问:“不知这位姑娘,伺候的是前朝哪位公主?” 姜儿正要答,提灯宫女抢着打断,“那些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人都死了,再说这些,别让贵主知道了降罪。” 姜儿唯唯诺诺地点头,随即苦恼道:“糟糕,我的灯笼刚才烧坏了,回头管事的又要打我了。” “你就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什么事都做不好!”提灯宫女训斥道。 斓丹苦苦一笑,果然主仆相似,这小宫女骂姜儿的话,用来骂她也没什么不合适。“姑娘不用担心,”斓丹摸了摸腰间,进宫也没带荷包,想了想,拔下头上二支金簪,“谢谢两位给我引路,这算我一点儿心意,换钱也够再买个灯笼。”说着一人一支塞给了她们。姜儿不说话,提灯宫女千恩万谢的。 已经走到灯火明亮处,提灯少女不住打量斓丹,见她如此平和,才笑嘻嘻地问:“小姐是哪家的贵女啊?” 斓丹皱眉,不说又怕惹她生疑,只得淡淡道:“燕王府。” 提灯宫女恍然大悟,奉承道:“您就是燕王万般宠爱的那个大美人儿吧!” 这话今夜在斓丹听来,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她冷冷一笑。 提灯宫女虽然身在掖庭,却是个消息灵通的人物。她见斓丹出手大方,身份又贵重,便起了攀附之心,“姑娘,您可别怪海珊多话,海珊可听说贵主要在这个月十五吉日,册封紫孚姐姐为燕王侧妃呢。” 斓丹骤然停住脚步。海珊见她脸色发白,知道自己这个消息很有价值,讨好地说:“您还是早做打算吧,到时候别忘了海珊对您的一片心意。” 姜儿一直没说话,这时候上前扶住斓丹的手臂,搀她继续走。姜儿有瞬间的恍惚,好像又在服侍自家公主。这位贵人和公主一样,伤心的时候不愿说话,伺候的人也静静的就好。 春辉台的夜赏已经进入尾声,不少命妇贵女纷纷告辞出宫,台上的人少,台下和石桥上却聚集了散去的宾客。 申屠锐斜倚在台下的一个石柱上,显然是在等人。斓丹远远地就看见了,却不知道这个锦衣倜傥的翩翩少年是不是在等自己。 海珊有心要在燕王面前露露脸,一路把斓丹送到申屠锐跟前盈盈下拜。 申屠锐眼里哪有这些不起眼的宫廷婢女,斜眼看着斓丹,懒懒地问:“这么久不见你,干什么去了?” 斓丹垂眼不答。海珊机灵过头地回话说:“姑娘赏花迷了路,我们送她回来。” 申屠锐听了,满含讽意地一笑,没有再说话。她会迷路? 海珊有些自讨没趣,讪讪地下拜告辞,申屠锐毫不理会。 一直不言语的姜儿,突然向斓丹屈膝叩拜,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申屠锐反倒看了她好几眼,眉头微蹙,脸色不太好看。 斓丹也心如刀绞,正待开口,却被申屠锐快步走过来用力拽走,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说上。 过了石桥,申屠锐才放缓了脚步。斓丹想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更用力地向前一拖,踉跄几步。前后客人不多,间隔开了距离,申屠锐改抓她的上臂,把她拽得更加靠近。他俯下头,在她耳边质问:“你到底去哪儿了?那个宫女是你以前的贴身侍婢吧,她认出你没有?” 斓丹闻到他身上的浓烈酒味,胳膊被他掐得生疼,她冷冷地抬眼端详他,不知道他现在到底醉没醉。他的脸色微微酡红,眉眼间带了些迷离醉意,眼神却清明而锋利。 对她的回视和不语,他显然有些生气,略显粗鲁地推了他一下,“说!” 斓丹偏开眼神不再看他。这样凶恶的语气他已很久没对她用过,她几乎都有些忘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了。“没有。”她冷淡地说,“她只是觉得我的声音很熟悉。” 申屠锐盯着她看,语气并没有和缓,“那也足够危险了。” 斓丹忍耐地咽了一口唾沫,把心里的万千滋味都压下。她现在需要他的帮助,很需要!想到刚才斓凰哀求他的语调,或许模仿是条有效的捷径,可还没开口,心却像被攥住了一样,又疼又沉,像要裂开了一般,努力压住的失望和辛酸就一下子跳了起来,让她流下了满脸的泪水。她看着申屠锐,这张她之前认为对她真诚地用情的英俊脸孔,说不定是那些精明狠辣的人里手段最高,隐藏最好的。最精妙的骗术,就是让人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欺骗。 “申屠锐……”她抽泣了一下,几乎语不成调,“帮我把姜儿要来吧,她在宫里过得很苦。” 申屠锐皱眉看她,敏锐地感觉到她的不同。和以往撒娇哀求不一样,她的眼睛里又有了绝望的味道。 “不可以。”他轻声拒绝,似乎不忍心,却又很决绝。他知道这个答案让她难过,松开抓着她的手,抚了抚她鬓角的头发,“因为她太熟悉你了,很容易就露了行藏,而且她又不是什么精明谨慎的人,被人套出了话,会让你陷入险地。” 此刻的斓丹尤其经不住他的拒绝,在得知他和斓凰的约定,听到他对斓凰的承诺后,她是拼尽了全部尊严在祈求他。 也许她的眼神太伤感太哀怨了,申屠锐看着,终于松了口,“这事……以后再说。” 斓丹再没说什么,沉默地跟他上车,一路回府。 申屠锐喝了酒,又费了那么多精神,真的累了,上车就开始睡。斓丹面无表情地紧贴着车壁坐着,不知不觉地用了尽量远离他的姿态。她一路都在想,面对这样的情势,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脑袋渐渐闷痛昏涨,原来她还是这样的两手空空、孤立无援。申屠锐挡在前面时,她产生了错觉;只要他走开,她便一无所有。 她从没有像今天一样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对申屠锐的依赖。甚至就连申屠锐,她也恨。 申屠锐照例回了她的房间,不同的是紫孚带着她的侍女也跟着进来了。 紫孚应该已经知道斓凰对她的赏赐,更加不把斓丹看在眼里。她和侍女一起伺候申屠锐更换家常便服、简单的梳洗整理,帮他铺床盖被,细心又温柔地喂他喝解酒汤。 申屠锐并不拒绝,纵容紫孚喧宾夺主,在这间属于斓丹的房间里,旁若无人。 斓丹远远地坐在落地窗格前,安静地看着他们,奇异的是并不很难受,至少没有讨要姜儿被他拒绝时难受。 紫孚一众人退下去,申屠锐已躺在被褥间睡意缠绵,他含混不清地说:“今天……太累了……” 斓丹轻轻地应了一声,是的,今天对谁都太辛苦了。 她把窗格微微推开一条缝,遥望天空,夜空幽深,星月疏淡……人,果然是世间最难懂的生物,好像距离她满怀甜蜜幸福,也只不过一个昼夜。 全变了,一切全变了。 天亮后,申屠锐同往常一样去上朝,斓丹也如同往常继续安睡,尽管她只是假寐。她觉得申屠锐走出去的脚步和以往不同,哦,对了,他不像平常那样怕吵醒她而放轻脚步,这沉重的脚步声,竟也显得无情。 邻近中午,斓丹接到太后的口谕,让她入宫晋见。 斓丹无心猜测是凶是吉,只是胡乱装扮了一下,上了太后派来的车轿。 与她的面容憔悴不同,太后娘娘劳累一晚仍旧容光焕发,浓丽的妆容更平添了艳色,心情极好的样子。 宫女说了声“燕王殿下已往太慈宫来了”,就退下了,整座偏殿只剩斓丹和太后。 “你可能还不知道,”太后并没让斓丹坐,“‘贵主’娘娘非要给她的下女讨个名分。”她说起斓凰和紫孚的语气那么不屑,斓丹听了有些微的解恨。“铖儿和锐儿也不好太驳她面子,并且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侧妃,说废就能废。”太后豪气地“哼”了一声,随即柔和了表情和语气,“不过,考虑到你的处境和心情,本宫就做这个主了!也给你封个侧妃,既然锐儿喜欢你,当娘的,自然也会照顾你。” 斓丹本来并不在意,封号这东西有多虚,她这个丹阳公主还不清楚吗?可太后说起申屠锐的神情,因申屠锐而爱屋及乌的做法,都让她这个没娘的人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何曾有过这样专心专意对自己的人?虽然她厌恶关于身份的纷争,却不忍心拒绝太后,只得屈膝谢恩。 “他这就来了,你先到耳室去,不要出声,听他怎么说。”太后嘴角浮起一个顽皮的笑。她也是一番好意,锐儿在这方面太像他爹了,别看平时油嘴滑舌,越是爱到骨子里的人,反而越不会说。让这姑娘听听他怎么谢恩,怎么高兴,两个人感情好,锐儿也更舒坦。 斓丹依命而行,偏殿边的耳室……她不是第一次去了,上次在这里窥见了那么多的秘密。 斓丹刚坐好,申屠锐就已经进了偏殿。太后开门见山地说了她的主意,笑着等儿子感谢她的周全,没想到申屠锐好久没有出声,太后反而有些沉不住气。 “怎么?你不愿意?怪娘多事?”她故意说得严重,逗申屠锐说话。 “我哪儿敢怪您多事啊。”申屠锐果然又调侃起来,玩笑的语气几乎刚出口就化为沉重,“但我的确不愿意。” 太后娘娘一听,有些坐不住,“为什么?你那个……没名没分,不就被一个下女压了一头吗?” 申屠锐满不在乎地轻嗤,“那又如何?” 太后娘娘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弄巧成拙,她压根没想到儿子会拒绝,“难道……你看不上侧妃之位,要让她当王妃?”她还抱有希望,猜测道。 “不。”申屠锐冷然道,“什么妃都不封,就让她和我毫无关系。” 第三十六章 何索何求 第三十六章 何索何求 斓丹从耳室的后门走了出去,太慈宫的后园里树叶茂密层叠,正值中午,暮春炽烈的阳光耀眼地照下来,周遭的绿色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斓丹顺着院墙出了太慈宫,知道申屠锐会受太后的指点来找她,故意拐上了一条偏僻的小巷,漫无目的地沿路而行。她现在不想见他,也不想听他说话,他会有一万个理由向她解释,而且说得情真意切。就算他说的是真的,那也无所谓,她逃避得太久了,到了该自己面对一切的时候。 很艰难,也很无助,幸好,她有榜样。 斓丹想到这里,冷漠而无奈地笑了。是啊,周围的人个个都是她的好榜样,隐藏质子身份、谋划多年的申屠铖,机关算尽、准备黄雀在后的申屠锐,无情杀伐、步步为营的萧斓凰,又有哪一个容易了?她若就此自暴自弃,任人宰割,岂不是白白地死而复生一场? “浮朱姑娘。”一个小太监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吓了斓丹一大跳,“贵主请您过宫一叙。” 斓丹勉力定了定心神,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偏僻宫巷,能在这里找到她,除非从太慈宫一路跟来。“前行引路。”她不失傲然地吩咐道,很好奇斓凰要对自己说什么。 斓凰早已不住在她过去的宫室,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心虚而回避。她性喜奢靡,现居的坤仪殿装饰得金碧辉煌,比当年母后的寝宫还要华丽贵重。斓丹一路由小太监引领着,直觉得珠光宝气、满眼生辉,虽然布置得当,还是不免有些流俗糜费。服侍的宫女太监也站立得满满当当,她被带到一挂芙蓉石珠帘前,隐约看见斓凰斜倚在珠帘后的贵妃榻上,榻前站了两个衣饰华贵的宫女,应该是她的左膀右臂紫鸢和紫黛。 斓丹没有施礼问安的意思,她知道应该保持正当的态度,至少显得平常一些,可她对斓凰的恨意简直无法遮掩,装也装得不像样,干脆放任自流。 “你们都下去。”紫黛冷声吩咐,侍立两旁的宫女太监依序退出,掩上宫门。 寝殿里顿时静得呼吸可闻,自转扇的吱嘎声响得那么清晰,不见有风吹过来,只有条案上香炉里的青烟被扇得弯弯绕绕。 “听说……”斓凰慵懒地开口,“燕王拒绝封你为妃。” 斓丹一窒,申屠锐说这话的时候,太慈宫偏殿里明明只有她,太后和他三个人,怎么会这么快就传到斓凰耳中?斓凰的可怕,远超她的想像。 “可他,答应册封紫孚。”斓凰坐直身子,头上的步摇因而摆摆荡荡。“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紫孚,是因为我。”她说着笑笑,含义复杂,不像纯然的得意,也带了些嘲讽。“那天紫藤花架里,我与他的对话,你也听去了吧?” 斓丹双眉一轩,恍然道:“是你!是你让紫孚引我去的!” 斓凰哈哈一笑,这回是真的得意了,“当然了,要是我和申屠锐的密谈这么容易就被第三个人听去,我和他早就死了八百遍了。他在这方面倒是很信我,觉得我会把保密功夫做足,绝不会料到我引你来。” “你想干什么?”斓丹冷冷地问。 斓凰一抬手,紫鸢紫黛掀开了珠帘。斓凰微笑看着斓丹,很美丽的笑容,却让斓丹不寒而栗。“你的声音……很像我的一个妹妹。” 斓丹的双手在袖中紧张地攥成拳头,说不上是惊惧还是愤怒。 “我便把你也当妹妹吧。”她虚情假意地说。 斓丹差点冷哼出声,当她妹妹有什么好?除了被她利用,就是被她陷害! “妹子,我倒是要先问问你,知道了这么多内情,你有什么想法?”斓凰慢悠悠地说,“如果我能帮你实现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斓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问道:“你帮我,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斓凰抿嘴一笑,步摇轻摆闪烁,“嗯,说到点子上了。放心,不会让你杀人放火的,只要你乖乖地待在申屠锐身边,适当的时候帮我一把。” 这话斓丹听着有些耳熟,和当初申屠锐要把她送到申屠铖身边说得几乎一模一样。这话听着令人心寒,斓凰和申屠锐说过那么真切的海誓山盟,斓丹以为他们至少是有些真感情的,可一转眼,斓凰就要在申屠锐身边放钉子了。看来紫孚是一招虚棋,斓凰费了这么大的周章,为的是她。 斓丹突然理解了申屠铖的话,对斓凰有时候喜欢,有时候心寒。斓凰似乎不信任任何人,也未真心地把任何人当成盟友,她自始至终只相信自己,应该就是这种性格,才让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斓丹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不该问,但她真的很想知道!“既然要成为盟友,我也想问贵主一句话。” 斓凰点头示意她说。 “昔日你已经贵为坤仪公主,百般荣宠风光,难道就因先帝狙杀了重汶,你就勾结外人诛灭整个萧旻王朝?” “放肆!”紫鸢厉喝。 斓凰抬手示意她退下,双目炯炯地看着斓丹,自嘲地一笑,“没想到你会问这个,问得好啊。或许这也是我说服你帮我的理由,那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又歪躺下去,显得有些疲惫,“百般荣宠风光?”她极尽嘲讽地冷笑,“不过是转眼烟云。你一个平头百姓,哪知当时的凶险?父皇痼疾缠身,虽然强撑着不被外界所知,但也日渐衰颓,时日无多。太子狂妄无知,五王野心勃勃,无论他们谁当了皇帝,我,我又如何呢?不过被封个长公主,下嫁无能鼠辈,永远离开宫廷,籍籍度过一生,过好过坏全凭他人赏赐。可你看我现在?如果上天助我心愿得偿,我非但是当朝皇后,而且是掌政太后,轮到我凭心情来决定别人的一生。” 斓丹不语,原来斓凰是这样想的。 “所以,你要不要站在我这边帮我呢?”斓凰媚媚地笑了,撑着脸颊,直直地看着斓丹,“还有,你想得到什么?” 斓丹沉默了片刻,平静道:“自由,我想要自由。” 斓凰听了,弯眉而笑,赞许道:“很好。如果你说想要申屠锐,那我可就要失望了。这么个傻瓜,怎么可能有能力帮我呢?”她的笑容里慢慢地浮现出狠色,“并且,他是属于我的,谁起了贪念,谁就得死。” 离开的时候,还是来时的那个小太监领她从一个偏僻而隐秘的小门出去,门外是条羊肠小径,两侧翠竹夹路。鹅卵石的小路渐行渐宽,汇到一条石砖雕花的大路上,拐弯处就是后花园的牡丹丛。斓丹不由得生出一阵感触,牡丹丛她来过不少次,却从没注意过还有这么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她回身想告诉小太监不必再送,到了这里她就认识路了,没想到来无影去无踪的小太监早已没跟在她身后。 阳光正烈,把人照得昏昏沉沉。斓丹顺着大路慢慢走,很快就到了太液池畔。淼淼的湖面上一无船影,刺眼的波光像一片刀光剑影,闪烁得有些狰狞。斓丹被晒得心烦,走进凉亭里,找了个阴凉的角落坐下,这才觉得腿酸,她站了好久,又走了好久。 她看着太液池水,再广阔又如何呢?照样在重重高墙围护之中,不通四方。 自由?她想起刚才对斓凰提出的交换条件,自由是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其实也不是很想要。 只是太想逃离这里了,充满阴谋的、华丽的、晦暗的,各种各样的角落,看上去漂亮的、真挚的,其实满心算计、下手狠辣的各种各样的人,真的让她绝望了。 她不是他们的对手,这不是空有雄心大志就行的。当初她绝处逢生,仅凭一腔怨愤,就立志要让有罪的人和她一起下黄泉伏诛认罪,实在是很可笑。更可笑的是,她还对申屠锐说了,他的心里不知道怎么嗤笑她的狂妄无知呢! 越深入地了解这些人,她越意识到自己复仇的不可能。至少有一点她是做不到的,刚得到申屠锐那么动情的保证后,转眼就在他身边布下眼线算计他、防备他,甚至计划杀害他。因为她做不出,所以赢不了。当丹阳公主的时候,她就是一个没用的人,变成了浮朱也没什么改变。在整个争权夺利的大局中,她到底能做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家仇国恨?她的家仇国恨,难道就不是斓凰的吗?她倒下一杯毒酒,就感觉自己罪孽深重了,斓凰弑父杀母又怎么样?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一步步接近权力的最顶峰?她的自责,她的复仇是不是太可笑了?随他们去吧,那个小宫女海珊说得很好,大旻早没了。除了还在受苦的人,没人在乎那个已经逝去的王朝。 申屠锐急匆匆地走来,也对,只要她离开斓凰控制的地方,他自然就能找到了。 人人都跟她说宫廷可怕,她原本不觉得,只觉得荣辱贵贱太过分明,直到现在她才领会宫廷到底可怕在哪儿,看上去空无一人的地方,或许有无数双如同鬼魅的耳目。 申屠锐走进亭子,在她身边坐下。 “你……应该听听我的解释。”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斓丹看了看他,又看向池畔刚展开圣洁花瓣的芙蕖。不知应说芙蕖似他,还是他似芙蕖,总之很美。他双目沉沉时显得很深情,一脸决绝时似乎忍辱负重中又有那么些浊世中一点点真诚的圣洁。或许吧,她淡淡一笑,再美的花,根也在淤泥污浊之中,再清甜的莲子,心也是苦的。 “斓凰决意要个男孩,就是铁了心要逼宫夺位。”他轻声说。她不觉得他的戒备是多余的,谁知道周围有多少双耳目在听着看着呢,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她都佩服他的胆量。“随着她分娩日近,形势会越来越凶险。我置身其中,也没有十成把握自保。”他自嘲般苦笑,毕竟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承认无可奈何很难堪,“我没办法抽身,但你可以,只要没有正式名分。我希望……你能平安活下去,哪怕有一点点的危险,我都希望你能安全避开。” “嗯。”斓丹抿嘴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果然又是这一套,怕她危险,想她平安,又何苦将她拖入这场滔天阴谋之中呢?他有的是办法保全她,唯独不包括封她为妃。她再傻,现在也懂得思前想后了,或许他也中了斓凰的阴谋,斓凰要他封紫孚而不封她,就是要她嫉妒怨恨,对申屠锐寒心,变成一个为其所用的棋子。斓凰的这招成功了,她真的对申屠锐寒心了。只怪她太傻、太容易被迷惑,竟然相信申屠锐是真的喜欢她,因此她也真心地喜欢着申屠锐。 她的平静让申屠锐如鲠在喉,后面的话竟说不出口,只能皱眉看着她。 “申屠锐,我懂,我都懂。”她说。当然,形势如此严峻,他绝对不能违背斓凰的意思。 “真懂?”申屠锐轻嗤。 斓丹这次没回答,她怎么有把握说懂他呢? “还是生气的吧?”他笑了笑,凑近了看着她。 “还有些伤心。”她点头。有些……到底有多伤心,她也不知道了,至少已经伤心到能如此淡然地说起这件事。 “想要什么补偿?”他误解了她的平淡,眼眸含笑地问。 “姜儿。” 他听了皱眉,“你就死心眼吧!一个下人而已,何必这么耿耿于怀?” 斓丹看着风中摇曳的荷叶,固执道:“对我来说,她不仅仅是个下人。” 第三十七章 宁愿误会 第三十七章 宁愿误会 斓丹和申屠锐沿着太液池慢慢地走着,各自都有心事,没有说话。从御花园出来到上车的地方,必须走西角门,路过掖庭和太慈宫之间的长巷。斓丹放缓脚步,抬头看掖庭的围墙,她知道,这是掖庭最体面的一道墙,因为要和太慈宫的围墙相对。她小时候偷偷跑进去过,只去过一次,就怕得再不敢去。其实给宫女仆役们住的房舍条件还是可以的,可怕的是官奴罪妇们住的地方,简陋破旧,里面充斥着表情麻木、蓬头垢面、僵硬做活的女人们。姜儿受她连累,恐怕也被归入其中,活得百般辛苦吧? “申屠锐。”她干脆停下来,无论如何,她都要让他答应,这是姜儿唯一的指望了。 申屠锐回头,看见她俏生生地站在两道宫墙之间,长巷吹过的风轻拂着她的裙摆衣袖,轻纱春衫荡起层层涟漪,就连头上的珊瑚步摇都摇曳生姿,好像刚从云端落下的仙女。她精致美丽的脸庞上,有一双清澈哀伤的眼睛,亮漾闪烁,盛满无尽落寞哀愁。他的心一动,这是他熟悉的眼睛,丹阳的眼睛。 “申屠锐,帮帮我,就算不能让姜儿继续伺候我,只要能把她从这里救出去,就好……”她蹙起眉,眼眸里的水光更浓了一些。他叹了口气,面对这样的她,他还能怎么样呢?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都得去摘。 “这事……有点儿难,容我慢慢筹划。”他也皱眉,的确是难,平白无故地弄一个掖庭的小宫女出去,又是服侍过斓丹的,稍微露出一丝马脚,都会引来申屠铖和斓凰的怀疑。如果他们刻意追查,发现了浮朱的秘密,对他和斓丹来说,就是一场塌天大祸,他冒不起这个险,更不能让斓丹冒这个险! 斓丹垂下眼,虽然不是明确的答复,总算也不是拒绝了吧? 不远处的小门一开,掖庭令和两个管事的嬷嬷说着什么走出来,掖庭令看见申屠锐十分讶然,赶紧带着嬷嬷们过来问安。 “还请殿下和贵人先行几步,”问安的客套话说完,掖庭令讨好地冲申屠锐笑,“早上没了个小宫女,这会儿要运出宫去处置,省得殿下瞧见了晦气。” 斓丹的心陡然一凛,鬼使神差般地问道:“那个小宫女叫什么?” 掖庭令和两个嬷嬷都有点儿诧异,互相看了看,没想到燕王的宠姬会关心这些鸡毛蒜皮、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申屠锐变了脸色,往回走了两步来拉斓丹,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太过露骨。 掖庭令很给燕王宠姬面子,殷勤地答道:“好像叫姜儿。”他不太确定地看着管事嬷嬷。 管事嬷嬷一点头,悍气十足地答道:“对!就是姜儿,偷东西,被乱棍打死了。” 斓丹像干咳了一声,其实是没哭出来,她猛地闭上眼,不是因为怕流泪,而是一股酸楚令眼睛刺痛难当。她觉得胸口在翻腾灼烧,沸腾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气,像是要冲上喉咙,又像要涨裂胸腔,原来……这就是锥心之痛。 申屠锐赶紧把她搂进怀里,轻声抚慰:“你还好吧?”他怕掖庭令和嬷嬷们怀疑,只得又说,“你生病了就不要乱跑,就是不听话!” 掖庭令极其伶俐,上前道:“既然贵人不舒服,那下官这就安排个妥当的宫室,让贵人先休息一下?” 申屠锐淡淡道:“不必了,我们这就回府。” 掖庭令点头不再说话。只耽误了这么一小会儿,运送尸体的板车便由两个年轻的太监一脸厌恶地推了出来。掖庭令连忙想斥退他们,又听申屠锐说道: “让他们先走吧。” 他搂着斓丹,像是保护,又像是遮挡。这残忍的一幕,到底被她亲眼目睹了。 斓丹从申屠锐的肩头看过去,那残破的板车上,只用一围旧席子裹着姜儿瘦小的身体,那年轻的尚有光泽的头发凌乱披散在外,越发显得凄惨可怜。 姜儿,竟然连口薄棺都没有,就这么在明媚的春日里,用这辆破旧的车子,运送到……说不定就是她曾住过的乱葬岗,被胡乱丢弃了。斓丹默默地看着那辆车消失在长巷尽头,曾经那个温柔的少女,陪伴着她、听她述说了无数的心事,现在就这么凄凉地、委屈地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又能怎么样呢?申屠锐紧紧地搂着她,生怕她露出一丝破绽,坏了他的大事。 上车的时候,申屠锐扶她踩在踏凳上,她双眼虚无地看着,平淡无波地问:“是你吧?是你怕姜儿认出我,所以随便用了点儿手段灭了口?我知道,姜儿不会偷东西。” 申屠锐抓着她的手没有说话,她的手变得如此冰凉,凉得他有些握不住。 对于他的默认,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如常地上了车,安安稳稳地坐着,毫无悲色。 申屠锐亲自为她关拢车门,转身上马,领着侍卫随从慢慢地出了皇城。 “王爷。”孙世祥骑马赶了上来,小声说,“查清了,管事的嬷嬷发现姜儿突然有了支贵重的金簪,查问起来,有个叫海珊的宫女揭发说是她偷的。”孙世祥看了看申屠锐青苍的脸色,“要不要告诉浮朱姑娘,至少解释一下。” “不用了。”申屠锐冷然摇头。 “可是……”孙世祥有些着急。 “我知道那个金簪是怎么回事。夜宴那天,我就发现她少了两支金簪。”申屠锐沉着眼。 “啊?”孙世祥吃了一惊,面露难色,“可是不解释的话,浮朱姑娘不就误会您了吗。” 申屠锐淡淡一笑,有些苦涩,“就让她误会吧,总比让她自责要好。”他抖了抖缰绳,故作轻松,“只是一个丫鬟,她气一阵就过去了。” 回府后,申屠锐故意在前院盘桓了一会儿才回住处。日色偏西,阳光照在已落尽缤纷的海棠树上,只见一树碧绿。 斓丹正站在檐廊下,不知道是在看海棠还是在发呆。 申屠锐走过去,开口前不由自主地瞧了眼对面,紫孚等人还在宫里没有回来,他讨厌在家也要这么戒备,又无可奈何。“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明天我带你出去给她烧点儿金箔纸钱。”他说着又浅浅地有了些怒意,明明是他的府第,想让斓丹烧纸祭奠个故人,也要躲出去避人耳目。等斓凰生完孩子,他非送走紫孚不可! 斓丹笑了笑,浅浅的,更像是讽刺。 对姜儿,他还是那么不在乎,甚至是不耐烦。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的人或东西,就算她再如何看重,他都无所谓。 她看着眼前这株残花全无的海棠,较之前些日子的繁花似锦,现在可谓是平淡无奇。对申屠锐来说,她何尝不像这棵树?她在宫里,这样的事见得太多了,多到她都觉得理所当然。再漂亮、有才华的女子,不过三年五载,还不到春暮颜薄,君恩便已淡了。她又何尝谈得上有才华?不过凭了这张后天偷来的假脸,以美色博得他的几分眷恋,不知何时,他的心就淡了。 “不用了,别说一个下人,就连我父母兄弟死了,我也没为他们烧过一张纸钱。”她漠然道。 申屠锐抿嘴,这话着实噎人,也不忍心说她,毕竟她今天已经够伤心的了。 “那就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他越过她,往正房去。这一下午要是陪着她,再听她说几句刻薄话,万一他忍不住脾气说出都是她的金簪惹的祸,对她不是雪上加霜吗?还是各自安静地待着好一些。 他在书房里闷闷地喝着酒,春深日暖,正应微醺小睡,他醒来时已是月上柳梢。申屠锐披了件衣服,开门走到檐下,果然斓丹房里一片黑暗,她根本不会等他。 紫孚听见响动,开门过来。月色极好,她的浅色轻衫在风中飘飘摆摆,很有几分仙气。周围静谧如水,月色灯光交映,人在这样的夜色里,似乎自带了三分柔情。她仰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水光潋滟,情意何止三分? “王爷……”她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他没答。像他这样的男人,只要静静地站在那儿,便能压下月色星光。往常见他冷峻英武,就算时有阴鸷之色也帅气万分;此刻灯影月下,却艳色旖旎,满身风流。紫孚痴痴地看着,哪怕用尽心机手段,她也想拥有他!“锐……”她放下骄矜自持,靠过去搂住他的腰,“锐……” “你是不是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了?” 冷冷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传来,似乎云淡风轻,却能凌厉地撕裂柔情万端。 “只要完成了她交给你的使命,我就叫她接你走。”他挺直地站着,连推开她都不屑。 紫孚固执地没有松手,轻喟般道:“那……就等于让我去死。回宫,会引得皇上猜疑;远走,公主又怕我知道得太多,她对我的感情,还没深到留我一条活口。” 申屠锐不语,她说得的确没错。 “锐……”她想软语相求。 “别这么叫我。”他仍旧冷淡。 “嗯,王爷。”她苦笑,把脸贴在他胸口的心情竟是有几分悲壮,“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命如蝼蚁。可是,我仍然想求你帮我,让我活下来。这份大恩,足以让我把你看作是真正的主人,至少能做到耳聋眼瞎,毕竟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活着……” 申屠锐终于轻叹了口气,紫孚一闭眼,两道泪光融进了月色,幽幽如泉,她知道她说服他了。 斓丹站在窗边的黑暗里,灯光照不到,月色照不到,她就更能看清美丽光线里的那对漂亮的人。 她只看了一会儿,紫孚抱住申屠锐,他也并不拒绝。这样的夜太适合低语轻声,诉说彼此心意。她和申屠锐也曾这样过,她靠在他的怀里,看到了最灿烂的星河、最明晰的月亮。她又看了看今晚的月亮,不知道在紫孚眼里怎么样,她只觉得惨淡忧伤,孤独的嫦娥怕是也在倚栏遥看人间灯火吧。 斓丹轻轻地走回卧榻,躺下盖好被子。 这便是人生,这句话她是听贵妃说给其他妃嫔的,好像也听皇后娘娘说过。刚失宠的娘娘们跑去哭诉,说自己快要熬不过青惨惨的夜晚了,她们便会得到这样的劝谏。 她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夜晚是青惨惨的;现在她懂了,是后半夜月光的颜色,也是久等人不来的心情。 第三十八章 心有疑窦 第三十八章 心有疑窦 斓丹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把所有的窗子打开,清晨新鲜的空气吹进来,像是能冲散房间里积聚的阴郁。她倚在拉门边用力呼吸,希望能摆脱那种喘不过气似的憋闷。 申屠锐走进来,丫鬟跟着进房摆饭。斓丹呆呆地看着后园里沾着露水的花苞,不想和他说话,也不想看见他。 他走到她身边,温和地问:“睡得好不好?” 斓丹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她也想问他和紫孚昨晚睡得好不好,可就连讽刺,她都没心情。 申屠锐在她的注视下,一反常态地显出惊慌之色,猛地抓住她的双肩,细细看她,“你怎么了?你的头发……” 斓丹觉得莫名其妙,冷冷地扭转了下肩膀挣脱他的钳制。申屠锐也没坚持,任由她挣开,走到镜子前坐下。晨光轻柔地照进来,正好照见妆奁上的铜镜,镜中人眉目如画,分外明晰,她左侧鬓角的一缕青丝竟一夜雪白,衬着满头乌发格外刺眼。斓丹看了一会儿,他那么大惊小怪,她还以为怎么了呢,只不过多了绺白头发。 “这……”申屠锐还是很着急,跟过来重重地坐到她身后,质问她,“给你的丸药,你按时吃了吗?” “吃了。”她不以为意地回答。 “拿出来!我看看!”申屠锐不信,沉着脸,连声音都冷酷起来,她就算再怎么赌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斓丹打开妆奁上的小匣,拿出瓷瓶,用力拔塞倒扣过来,里面仅剩的一颗药丸掉在妆台上,咕噜噜滚到地上,谁都没去捡。 “你很怕我老?怕我死?”她冷淡一笑,问他,“申屠锐,你老实告诉我,只要你实话实说,我不怪你。你对我……”她想说你对我这么好,可她说不出口,看见昨夜他和紫孚那一幕,她哪还说得出?“是想让我更忠心、更死心塌地、更好地配合你的计划吧?”等他觉得彻底控制了她的心,万无一失了,就会又做出万般无奈的样子,把她送给申屠铖吧?她呵呵地笑起来,看破他的确有些得意,“怪不得怕我丑,怕我老,等斓凰生了儿子,就该到申屠铖神不知鬼不觉地去死的时候了,该用得着我了吧?” 申屠锐的脸色骤然铁青,直直地瞪着她,他双眉紧皱时,会出现一种极有魅力的狠色。 斓丹毫不闪避地看着他,暗自叹息,多么富有欺骗性的面孔!要不是旁听了他和斓凰花架里的对话,她真以为他是至情至性的男人呢!斓凰并非真的相信他,他又何曾真的相信斓凰?说不定他也早已暗自部署妥当,斓凰还做着当太后的春秋大梦时,他这个新皇帝早就率部杀进昭阳殿,稳稳坐在龙椅上了。他还担心她想不开寻死呢,她才不要死,她要好好看着,这群豺狼鹰隼一样的人,谁是自相残杀后剩下的那一个! “你!”申屠锐“腾”地站起来,有些失态地发喘。他指着斓丹,似乎想一指头戳死她,忍了又忍,转身咚咚咚地走出去,脚步沉得像要把地板跺垮。 斓丹不在乎,迟早要把话说出来,此时说了,可以不必看他惺惺作态的好戏,免得自己又一时糊涂中了他的奸计。 申屠锐走后,院子里和往日一样,安静得好像时间都停止了。对面紫孚的厢房也毫无声响,大概不是和申屠锐一起走了,就是进宫和她主子密谋什么去了。 斓丹再一次有种被困住的感觉,她在檐下慢慢地踱了几圈,安慰自己至多还有两个月,斓凰产子就是巨变的契机。不管是生是死,她都不会再像一只鹌鹑一样,被关在这里了。 下午的时候,院外起了小小的争执,虽然她听不清内容,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斓丹走出去,果然看见了葛春。他风尘仆仆地背着个小小的行囊,手里拿着截树枝当拐杖,看上去苍老而土气,一点都没有当世名医的风范。 丫鬟拦着不让进,又不敢太得罪,只一迭连声地劝阻:“等王爷回府,见了王爷再来诊病吧……” 斓丹走过去,问道:“是来看我的吗?” 葛神医还是看她八百个不顺眼,斥道:“不是来看你,是来看病!说得好像你就要死了一样,加急让我赶过来,结果还不让进,什么意思!” 丫鬟也抱屈,“谁不让进了,您不是顺利进王府了吗?只是王爷吩咐过,让你先见见他,再去瞧姑娘。” 斓丹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跟我来吧。” 丫鬟也不好再阻拦,只得放葛春进了院子。 葛神医脾气还是那么急,进屋还没坐稳就示意斓丹伸手,按着她的脉诊了好一会儿,皱眉也不说话。 斓丹看他神色,似乎自己的情况并不妙,她还是比较释然的,平静问道:“是不是药里的毒性已经压不住,我快要老死了?” 葛春皱眉瞪她,没言语。 “我还剩多少时间?” 葛春恼怒地“啧”了一声,训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的药有什么毒?为了配齐药里的奇珍,让它们相辅相成,我不知走了多少地方费了多少心思!吃了这药,你还能死?你想得倒挺美!” 斓丹被骂得语塞,愣愣地看着老头子,“那个药……是补药?” “呸!”葛神医恼羞成怒,“用了那么多奇珍异宝,怎么能叫补药?明明是神药!” 斓丹讷讷地质疑道:“可……我还是老了……” 葛春正要再骂,申屠锐急匆匆地走进来,脸上有一丝赧然,像个撒谎被揭穿的孩子。 “你来得正好!”葛春对申屠锐也不客气,“你都跟她胡言乱语什么了?我好好的神药……” “葛老,”申屠锐连忙打断他,“你看她的头发,按说不该如此啊!” 葛春翻着眼,“思虑太过!身子经过那样大的改动,元气本就虚透殆尽,就算用药调理着,也经不住自己糟蹋。”他又冷冷瞟了瞟二人,“你们这些日子不是也没鼓捣出个孩子吗,底子还没缓过来,自然不行。” 斓丹和申屠锐不约而同地呛了一下。斓丹满脸通红,申屠锐好歹脸皮厚,佯作无事,表情还是很不自然。 “那……这缕白发……”申屠锐叹气道。 “好治。”葛春不以为意,打开自己的包袱,在里面翻腾,斓丹和申屠锐都好奇地看。只见他拿出一把小剪刀,不等二人反应过来,已经手脚极其麻利地揪过斓丹那缕头发,咔嚓一剪子,贴根剪断。 斓丹被他扯得头皮生疼,捂着头“哎呦”地叫。 申屠锐哭笑不得,只得呆呆地说:“果然很好治。” 葛春又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瓷瓶,“这是我费劲心力新制的十粒,再也没有了!要是这十粒还不能补回元气,那就让她死吧。”他站起身准备走,突然想起来,很不满意地瞪了申屠锐一眼,“以后人不是到了最后一口气,不要找我!” 申屠锐被他训得讪讪的,跟着起身,“神医,葛老,老葛——别急着走,喝一杯再说,我有好酒。” 斓丹任由他们离去,只低头看地上被葛春剪下的白发,原来……药里没毒,申屠锐那么说,只是为了控制她吧? 申屠锐一走就是十天。 斓丹虽然没有刻意去问,丫鬟们也像闲聊一样告诉她,“王爷出门去了。”斓丹知道,燕王府的丫鬟是不会闲聊的,她们告诉她的,就是申屠锐要告诉她的。 他们已经到了要靠丫鬟传话的地步了? 斓丹也反思过,她和申屠锐那群人最大的差别,就是心里存不住话,尤其是对亲近的人。她看破了申屠锐,就非要说出来,其实等于自己先吃了三分亏,至少让申屠锐对她有了戒备,把她更远地排除在他那些秘密之外。以前他并不介意她知道那些事情,甚至他的想法,现在竟然连出门做什么都不和她说一声了。 院子里传来少女悦耳的笑声,斓丹忍不住走到门口去看,她明白自己应该高傲矜持一些,但是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一待就是十天,寂寞感让她根本无法抗拒些微的热闹。 紫孚的两个宫女在厢房前摘凤仙花,那些花是早前紫孚让花匠种的,申屠锐还没出门的时候就开了。这些颜色热烈又有些俗气的花,和申屠锐布置的院子风格极为不符,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他对紫孚的容忍,已经不仅仅是因为斓凰了,这些花就像紫孚一样悄无声息地在燕王府、在申屠锐的心里落了根。 两个宫女看见斓丹,笑着问好,她们倒是和刚来时一样,假惺惺得那么明显。 “浮朱姑娘,侧妃已经吩咐了,今天宫里的夏节赐宴,您也要一同去呢。”一个宫女说。 斓丹垂下眼,微微一笑,这姑娘话里的机锋她听明白了——侧妃的吩咐,现在紫孚对她,已经可以用吩咐了。 因为申屠锐不在,紫孚的侧妃封赏仪式对斓丹来说,毫无影响。紫孚盛装入宫,又盛装回来,仅此而已。要不是这小宫女刻意提起,斓丹都不曾留心。 “我们也帮你染指甲吧。”宫女笑着向她举了举装凤仙花的小篮。 “不必了。”斓丹挑起嘴角,她们要说的都说了,这句不过是虚话。两个宫女果然没再坚持,说笑着回房去了。 还是燕王府的丫鬟们来给她梳头打扮,一切就绪准备进宫的时候,申屠锐回来了。 他来得突然,和他离去时一样。他也梳洗穿戴妥当,身上没有半缕尘沙,要不是晒黑了些,根本看不出是远行归来。 他含笑进来的时候,丫鬟们都垂首退下。他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亲密地坐到她身边,双手抓着她的胳膊细细地端详她。 斓丹没准备好就这样突然的见面,心里莫名酸楚,眼睛一阵一阵的刺痛,她怕自己会真的哭出来,只得回避着他的视线。 申屠锐看她那缕被剪断的头发,再长出来的幸而是乌黑的柔丝,还很短,为了遮住这些乱发,丫鬟很用心地在她鬓边编了条细细的辫子,在短发处簪了朵小小的绢珠山茶。粉粉的花朵衬得她的脸庞也娇艳细嫩,她的美本有些过于魅丽,有了这一点点的粉,竟然少女气十足。 但是他说:“丑。” “你当然看我丑了!”斓丹眼睛一润,委屈和幽怨先于理智和其他情绪冒出来,抱怨的话也脱口而出了。 申屠锐无奈地笑了,抱住她,“再丑,我也要。” 他搂紧她,“别再胡思乱想,更别胡说八道!”他轻声训斥,“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是我的。别说送人,抢都不能给!” 斓丹长久长久的沉默,因为很动心,太动心了,以致就要相信。 “你别再气我,听到没有?”他拉了拉她的发梢,像是在惩罚她一样,“这次我用了十天才缓过来,你要再那样,说不定我就忍不住揍你一顿,打残废了怎么办?” 他说得一本正经。 “嗯……”她答得哽咽难言。 她终于知道斓凰引她去花架处听他们的对话这招有多狠了,她现在后悔听了那些话! 如果没听到申屠锐用同样恳切的语气对斓凰说,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保她母女平安,此刻听他说这些话,会多幸福多甜蜜? 可现在,她已经不敢相信这些话了。 正如申屠锐刚才从门口走进来,身上好像带着阳光,他看着她笑的时候,她好像又看见春风十里中万千红粉次第开放。 或许这种率真炽烈的明朗,是他最高明的伪装。 第三十九章 变生肘腋 第三十九章 变生肘腋 夏节本是个阖家庆祝春归夏至的日子,宫宴也没太多外眷,在临光坞摆了三桌就尽够了。大家坐得近,一同看晴空晚照,莲叶无边;凉风徐徐中,遥听湖上乐班演奏的琴箫雅乐,倒也其乐融融。 紫孚新晋了侧妃之位,在座的女眷频频向她敬酒恭喜,难免也说些玩笑话,祝她和燕王早生贵子。 申屠锐面无表情,连敷衍回应都懒得做,生硬地不闻不问。照理说能来夏节宫宴的命妇,都是朝中极其重要大员的内眷,不说个个是人精,也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偏偏这会儿燕王如此明显地表现出不高兴,她们却还无知无觉地恭喜个没完。 斓丹慢慢地吃着时令凉果,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她当然知道这些女人是受了斓凰的指示,专门来恶心她的,她此时表现出一丁点儿的情绪都会让她们称心得意。申屠锐在桌下悄悄地拉她的手,被她冷冷甩开,这个虚伪的示好动作令人格外厌恶。他对紫孚早已今非昔比,这番做作又何必呢?谁知道这是做给她看,还是做给斓凰看。 斓橙喝着酒冷眼旁观,冷笑了一声,她不怕被人听见,挑着眉问申屠锐:“你到底怎么得罪贵主了?看来她不把你燕王府搅和个底朝天,是不会善罢甘休啊。” 她坐在圆桌下首,和斓凰隔着一个桌面,说话声音不低,斓凰自然听得见,就连太后和申屠铖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后撇了下嘴,明显是赞许斓橙的话。紫孚这件事,斓凰做得实在是不地道,得便宜还卖乖。 申屠铖笑着打圆场:“紫孚跟随凰儿多年,感情深厚,多偏疼一点儿,私心重些也是有的。” 斓凰有些责怪地一笑,瞪了申屠铖一眼,“让皇上这么一说,显得本宫多小心眼儿!” 申屠铖点头,打趣道:“如此,你更该敬燕王一杯了。你硬让他享齐人之福,他可未必领情。” 斓凰听了,虽然已是大腹便便、行动不便,还是站了起来,拿着酒杯往申屠锐这边走。一时间倒酒的太监,搀扶她的宫女……乌泱泱一堆人随着她走过来,申屠锐不耐烦地扬了下眉毛,也只得起身端杯,受她敬这一杯。 临光坞本不太大,席间过道有些狭窄,这一群人走过来,顿时有些拥挤。 “燕王……”斓凰走到近前,端杯正欲祝酒,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人摔了下去。申屠锐虽然反应迅速,到底隔了两三步远,伸手没扶住她,眼睁睁地看着她重重地跌倒在地。 惊慌的尖叫声四起,所有人瞬间乱成一团,把斓凰的呼痛声都压下去了。 “快传太医!把贵主送回寝宫。”申屠铖虽也脸色发白,倒还指挥若定。 斓丹早被吓得站起身来。她站在申屠锐身后,清楚地看见斓凰趁申屠锐蹲身扶她,众人慌乱中未曾注意,申屠铖还没走过来的时候,她用力地握了下他的手。斓丹的心也随着他们飞快地交握重重一绞,她知道斓凰的万般嘱托都在其中,他们甚至不敢对视,却已心领神会。 外眷们被请出宫,近亲们除了太后,都不敢擅自先走,聚集在坤仪宫外等候消息。 太医们面如土色地聚在一起低声商议,稳婆宫女们也满头大汗地跑进跑出,申屠铖叫人搬了几张椅子分给众人坐,还周到地让宫女给大家端上茶来压惊。 他自己端坐在门边,在宫女们逐一上茶的时候,把在座所有人都打量了一遍。他那冷静的审视的眼神扫过斓丹时,竟冷得她脊背冒了一层虚汗,连她都能看出申屠铖的戒备,说明他根本没打算掩饰。 这会儿虽然比在临光坞时安静了很多,斓丹的心里却更乱了,千头万绪都涌进脑袋,她似乎明白,又有很多糊涂的地方。 今天这一摔,肯定是在斓凰和申屠锐意料之外的,因为无论是申屠锐还是紫孚,进宫前都没任何异样,他们约定好的日子应该不是今天。 那……就只能有一种可能了,申屠铖也猜到斓凰有“必生皇子”的打算,也知道这对自己极其不利。斓凰这一摔,分娩日子大大提前,打乱了所有计划,而且在夏节宴席上当众发作,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被留在这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纵然有千般本事,此刻也束手无策了。 斓丹皱眉看了看申屠锐,他一脸事不关己的疲倦之色,坐在树荫下慢悠悠地喝茶,难道他不该急火攻心?或许是他伪装得好,装得天衣无缝?再看他身边的紫孚,满脸焦躁,坐立不安,甚至在当院来来回回地转起圈来,眉头紧皱地往殿内看,侧耳听殿内的动静。 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院子来,通报说太后娘娘多喝了几杯酒,又受了惊吓,回宫的路上崴了脚,这会儿正传太医。 申屠铖听了没有立刻说话,眼睛里闪过思虑犹疑。 申屠锐板着脸把茶杯扔在宫女的托盘里,厌烦说:“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个摔,那个也摔?”他站起身,问申屠铖,“哥,你去不去?” 申屠铖苦恼地叹气,“这里看来还得好一会儿才能有结果,朕还是同你先去看看母后。” 申屠锐点头,本想拉斓丹同去,却被紫孚上前一步挡住。 “王爷,我不放心贵主,肯定要在这里守着,就让浮朱姑娘留下陪我吧,和我说说话,也不至于让我太心焦。” 申屠铖已经走出去,申屠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冰冷地看了紫孚一眼,就随申屠铖一同离开了。 他们一走,斓橙也站起身,故意高声地对身边的宫女说:“我也得去看母后了,等贵主生了,告诉我一声是男是女就罢了。” 院子里渐渐地只剩下斓丹和紫孚,以及一些太医和下人。 斓凰突然尖叫一声,紫孚再也顾不上避忌,急匆匆地冲进寝殿里,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回来拽上斓丹一起。 斓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拉上自己,但进去看看究竟总比在院子里傻等要好,便也跟着一路快步走进寝殿。殿中宫女稳婆一堆人,因为紫孚曾经伺候过斓凰,虽然现在也是外眷了,但也没人拦她,斓丹跟着她顺利地走进内殿。 内殿里灯火通明,却只有紫鸢和紫黛伺候,精致的帷幕也放下来,紫孚撩开入内,不由轻叫了一声。 斓丹此时看见了申屠锐,心像被重重一捶,疼痛大于惊讶。她张了张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远远地站在离斓凰卧榻三步远的地方,仍旧如往常一样镇定,平静得有些沉痛。 “我已准备妥当,但是……你非要这样吗?”他看着卧榻上的斓凰,皱起眉头。 斓凰疼得满头是汗,神情狰狞,“一定!必须是个皇子!”她尖叫,“你既然准备好了,何必还冒险前来?”她嘶声质问,泪如雨下,也不知道因为疼痛还是难过。 申屠锐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很危险,但我若不最后问你一遍,我……”他神情一冷,举步向床榻后面走,“祈求上天保佑,你生个皇子吧。”他几步就消失在卧榻后的帘幕之中,那里应该有条密道。 “出去!出去!出去!”斓凰突然像疯了一样,冲斓丹和紫孚狂喊,拼力扔过来一个枕头,打在紫孚腿上。 紫鸢连忙过来拉紫孚和斓丹出去,紫黛去安抚斓凰,把稳婆们又都叫了进来。 紫孚重新回到院子里一句话也没再说,双眼茫然地站在花荫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斓丹浅淡一笑。紫孚是斓凰培养教导的姑娘,心思一向难猜,可她现在偏偏就知道紫孚在想些什么,大概是因为……在喜欢申屠锐这件事上,她和紫孚相比,算过来人。 刚才斓凰无情的驱赶虽然令人难堪,但对她和紫孚来说,更难堪的是申屠锐不仅可以任意进出斓凰的寝宫,而且刚才……他连看也没看他人一眼,他的眼里只有斓凰。 “那条密道,你之前知道吗?”斓丹觉得自己有些明知故问。紫孚要是知道,刚才也不会那么震惊。 “不知道。”紫孚冷然道。 “你说……”斓丹不自觉地摘下旁边树上的一片叶子,“贵主的孩子,会不会是……” “不会!”紫孚几乎尖叫,引得不远处的宫女们都往这边看,她甚至不能听斓丹说出申屠锐这个名字。 斓丹怜悯地看着她,这么聪明的姑娘,却也做起了情深意重的迷梦,不知道经历了刚才那个场面,会不会醒? 申屠铖带着贴身侍从回来,并没见申屠锐和斓橙跟随。申屠铖虽然来回奔波,倒没表现出倦怠烦恼之意,见斓丹露出探寻的神色,还热心地告诉她申屠锐因多喝了几杯觉得乏累,歇在太后那里了。也许是斓丹多心,他接下来的话里,怎么听都有些其他意思,“宫门已经落了锁,你们今天也回不了府。如果疲倦了,也去太后那儿吧,已经安排好了地方。” 宫门该何时落锁,斓丹当然知道。今天整整提前了两个时辰,看来正如她所料,一切都是申屠铖的设计与安排。如今所有人坐困宫中,怪不得他一副神清气爽,心安神定的样子。 先不提申屠锐说已经准备好应变,其实斓凰也大有可能真的生下一个男孩,申屠铖是不是也高兴得太早了一些? 内殿里充斥着各种声音,异常吵杂,申屠铖仍旧坐在殿门口的椅子里,皱眉看着窗户上映出来的杂乱而晃动的人影。斓丹在暗处时不时地看他一眼,这个她从不曾真正了解的男人,这会儿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有没有为正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斓凰担心? 斓丹轻嘲一笑,就算有也不会太多,毕竟他还能那么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可想而知,当初他在她斩首示众的诏书上落朱批时,恐怕连眉头都没皱。 紫孚误会了她的讽笑,阴冷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别得意,他虽然不看重我,又何曾看重你?” 斓丹愣了愣,想了一下才无奈发笑,这姑娘还陷在“申屠锐的心里谁更重要”这个问题里,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斓凰的一句话,大致说父皇虽然宠爱她,但一遇到江山大事谁都无足轻重。斓丹对这句话越来越有体会了,在申屠锐的心里,她们谁都不重要,紫孚竟然也有傻成这样的时候。 “生了生了!”报喜的声音在内殿沸腾起来,眼看都到了殿门,又被一阵惊愕的哀叹压住,女人们“唉唉”哭喊起来,似乎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内殿的声音吸引住,斓丹和紫孚也不自觉地向殿门走了几步,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哭喊还没落,又有惊喜的喊声冲破哀哭,“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斓丹的心随着殿内女人们的喊声起起伏伏,翻了好几个滚。就连申屠铖都脸色凝重地缓缓站起来,夜风中宛如一尊石像。 第四十章 一波三折 第四十章 一波三折 紫黛表情复杂地走出来给申屠铖报喜的时候,斓丹和紫孚也都走到台阶之下,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她,想从她的回话中得知刚才内殿里的种种情况。 “皇上……”紫黛本来还勉强挤出笑容,一开口,就哆嗦着跪下,再也掩饰不住惊惶,语音颤抖地说,“贵主生了双胞皇子,可是……可是其中一位已经夭折了。” 申屠铖直挺挺地站了好一会儿,脸色苍白。他不说话,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比起刚才的喧嚣吵闹,整座宫苑像是在滚开的热锅上淋了一盆冷水,顿时陷入令人心慌的安静,甚至连新生的婴儿也没发出啼哭。申屠铖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疲倦几乎瞬间涌上了他的眉梢眼角。斓丹觉得他好像连肩膀都微微垂下去,慢慢地向内殿走去,没了平日的神采飞扬,筋疲力尽般的沉重,“朕去看看他们母子。” 紫黛还跪在那里不敢起身,但是仍旧问了句:“夭亡的皇子怎么办?” 申屠铖厌倦地挥了挥手,“朕也不想看了,你们带走,依例处置吧。” 紫黛暗自松了口气,深深呼吸了一下才应道:“是。” 申屠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有限的视野里,宫女稳婆们陆续退出来,都是一脸的汗水眼泪,头发潮乎乎地贴在脑门上,她们也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斓丹和紫孚退开了一些,为她们让路,她们累得也顾不上礼数,两眼发直、拖着步子,越过她们,走出了院门。 人都散去,有一个嬷嬷带着两个坤仪宫的宫女抱着一个襁褓出来,她们到底是斓凰手下的人,即便在如此境况中,还是勉强向斓丹和紫孚点头施礼。斓丹知道,嬷嬷怀里那个小小的尸体,就是刚刚死去的婴儿,嬷嬷抱着他,急急出去掩埋。 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心里,斓丹冰得几乎站不住,就瘫坐在坤仪宫半人高的台基上。那么小的孩子,降生可能都不足二三天,就死于大人们的阴谋。不知道申屠锐用什么方法把他带进宫里,可能是用她知道的或不知道的其他密道,可斓凰却真的生了个男孩,这个生于微贱的孩子便没有存在的意义了,甚至更可能成为一个祸害。不知道是谁下的手?紫黛紫鸢?或者斓凰亲自动手?这个小小的生命就这般轻易地殒灭了,这就是申屠锐说的,没用的就只能去死。 一个小太监从院外跑进来,在紫孚耳边嘀咕了两句,紫孚点点头。 “既然贵主已经平安生产,我们也不必在此守候了。贵主也累了,明天再来请安看小皇子吧。”紫孚对她冷淡地说,“王爷也派人来,叫咱们早些过去安歇呢。” 斓丹撑着膝盖,费力地站起来,她旁观这场阴谋都累成这样,不知道这些亲历者是怎么若无其事地挺过来的?她的确是个局外人,申屠锐来叫她们,也只跟紫孚说。 紫孚嘲讽地看着她,眼睛里满是对她无用表现的嗤笑,“用扶你吗?”她居高临下地问,她的两个宫女也只是含笑不动,没有真心来帮助斓丹的意思。 “不用。”斓丹回以冷淡笑容。她很厌倦,很痛恨这些敲骨吸髓的凶狠的人。她们满脸是得胜的傲慢,她不觉得佩服,相反她觉得她们很脏,从头到脚流着血污。她虽然早已“死于”她们的谋算,也仍深感自己远远不及,满是无力。看着刚才被抱出去丢弃的幼小尸体,她决定即便死去,也不要变成她们那样的人!太慈宫的一处厢房收拾出来给燕王府的女眷下榻,和太后居住的偏殿不同,这里灯火通明,简直像太慈宫里的一个火堆,其他地方都青灯小蜡,唯独这里四处明灯,晃得斓丹有些睁不开眼。 伺候的人也多,斓丹一路走进给她安排的卧房,每隔两步就站着一个宫女。这阵势……她一恍惚,突然心如火光般明镜通透,这也是申屠铖的戒备之举。他虽然未必怀疑到申屠锐身上,但紫孚和她的贴身侍婢都是从坤仪宫出来的,如果斓凰真有什么偷龙转凤的勾当,把孩子带出去的人,当然是她们最合适。这也是斓凰为什么非要把紫孚塞进燕王府,申屠锐对此也百般忍耐的原因,不仅仅是把紫孚安排到宫外方便行事,更是预见了今天的局面,远远安下一招。 紫孚和两个宫女被安排在她的隔壁,守在她们门口廊下的宫女太监,比她这里还要多。 申屠锐并没在这个厢房安歇,也对,他若也受困于此,在申屠铖安插的众目睽睽之下,怎么进行他的那些计划? 幸好斓凰生了儿子,不然想把掉包的女儿送出去,几乎是不可能了。 斓丹把自己房里的灯熄灭了两盏,太亮了,别说睡觉,就是待在这里都烤得脸发干。两个宫女捧着替换的衣服簪环叩门进来,并招呼四个太监抬了浴桶和热水,斓丹本想叫他们不必麻烦,今天她太累了,只想随便盥洗一下就睡,正要开口,只见捧着簪环的宫女冲她用力使了个眼色。 斓丹一滞,把话又咽了回去。 各房陆续都熄了灯,虽然檐廊上的灯还那么亮,总算没有再照得人发烦。守夜的宫女隐约低语几句,似乎也不像刚才那么如临大敌。 已是深夜,宫阙间除了报时的梆子响,再无其他动静。 一阵凌厉的咒骂声从太慈殿里传出来,在静夜中显得格外刺耳,很快就惊动了众人,各房暗下去的灯又重新亮起来。 斓丹开门出来,正巧紫孚她们也走出来观望,在院子里可以很清楚听出骂人的是斓橙。 “这是怎么了?”紫孚的宫女问打探消息回来的小太监。 “可不得了。”小太监竟然笑嘻嘻的,一脸幸灾乐祸,“一个掖庭的巡夜婢女,知道燕王今夜宿在宫里,竟然不要脸地去勾搭,被长公主给撞见了,这下好了,别说没脸了,连命都没有了!” “什么?”紫孚尖利地喝问了一句,把小太监吓得都笑不出来了。 紫孚带人气势汹汹地赶往太慈殿兴师问罪,路过斓丹的房间,她死死地盯住斓丹,“还不跟着一起去?你是死人吗!” 斓丹被骂得无语,但也不好此时起争执。好吧,她正是与申屠锐最两情相悦的时候,这件事对她格外不能容忍。 因为这番吵闹,太慈殿前的灯又被一一点亮了,巡夜的羽林军原本匆匆赶来护驾,见是这等后宫艳事,又事关太后最偏疼的燕王,便不好太过干预。既然没有安全之虞,又在太后、长公主跟前露过面了,也算尽了职责,剩下的事自然交给内廷处理。 紫孚和斓丹走到殿前时,统领正带着两队兵士离开,甲胄的轻响回荡在殿宇院落间,听得斓丹心里发寒,不自觉地躲闪避让。 连申屠铖都被惊动了,一脸倦容地赶来了。 太后只在斓橙高声斥骂的时候,披衣出来瞧了瞧,不过是地位最卑贱的宫女想攀高枝,无知无耻得不屑一管,便任由斓橙责罚,自己继续安睡去了。 斓橙面如沉水地站在殿门前,穿着睡前便服,发髻上一无装饰,虽然不至失礼,也算不得端庄谨慎。 紫孚眼毒,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故意露出狐疑的神色,如果宫女得知燕王留宿起了歪心思,斓橙这位长公主大半夜打扮成这样出现在这里,恐怕也不是什么好来路。 斓橙被她看得生恼,还不得不解释,所以说得格外窝火。“我本是睡前来给太后请安,没想到撞见这个不要脸的!”她指向被绑着跪在院子里直哆嗦的宫女,“溜进锐哥房间。” 申屠锐这个当事人一脸好笑,穿着内衫披着长袍抱胸倚门,反倒像个看热闹的。 申屠铖瞧他那个样子,好气又好笑,问他:“怎么办?” 申屠锐挑眉佯作惊诧,“干吗问我?她又没得手,我又没吃亏,我哪知道怎么办!” 申屠铖“哼”了一声,想笑又没心情,只得皱眉看院中的宫女,厌恶道:“抬起头来。” 宫女抖如筛糠,依言抬头,脸色煞白,神情紧张,本有三分容色也黯淡无光。 斓丹趁她抬头也细瞧了两眼,心里一惊,是和姜儿一起的宫女,好像叫海珊。 “皇上,婢女冤枉!”海珊见周围人都凶神恶煞地看她,知道自己命在旦夕,向皇上喊冤是最后的机会,连忙向前跪行了两步,泪流满面地说道:“婢女本尽职巡夜,服侍燕王的小太监顺子告诉婢女说燕王要见婢女,婢女才往太慈宫来,而且敲门得到燕王允许才进的门!”她到底是个伶俐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口齿清楚。 “我要见你?”申屠锐皱眉,十分困惑,“顺子?是他吗?”他一挥手,站在檐下的一个小太监走到灯光明亮处来。 海珊死命细看,摇摇头,“不……不是……” 申屠锐扭头问太慈宫掌事的老太监,“你们还有叫顺子的吗?” 老太监冲海珊轻啐了一口,“殿下信她胡说,哪儿还有什么其他的顺子?而且这个猴崽子服侍您睡下,一直跟着老奴呢,没走开半步,怎么去找她传话?” 申屠铖突然问道:“为什么一说燕王找你,你就信以为真?”他果然是个精明的人,话能问在点子上。 海珊哭哭啼啼地在人群中慌张搜索,看见斓丹大喜过望,“之前这位姑娘迷路,是我和姜儿送回春辉台的,姑娘打赏了我们,燕王也见过我们的!” 申屠铖看向斓丹,神色和悦了很多,柔声问她:“是吗?” 斓丹点头。 掖庭的管事这时也赶了过来,掖庭的人出丑,他这个管事本就脸面无光,而且恐怕要跟着吃挂落,听到这里,眼珠一转,上前向斓丹揖了揖,“请问姑娘赏了她们什么?” 斓丹不解为何细问这个,还是老实回答:“一人一支金簪。” 管事痛心地“哎呀”一声,又极其痛恨地瞪了海珊一眼,骂她:“你这个心如蛇蝎的贱婢!” 海珊没想到拉斓丹出来作证,会牵出过去的事,顿时脸如死灰瘫坐在地。 “怎么了?”申屠铖不悦地质问。 管事的顺势跪下,“皇上,休再听这贱婢狡辩,她一贯信口雌黄!前几日,掖庭管事嬷嬷发现宫女姜儿有支打造精细的金簪非同凡品,应该是哪个贵人娘娘的用物,便追问姜儿金簪的来历,生怕她手脚不干净是偷盗所得。姜儿说是燕王府贵人打赏,海珊也得到一支,可老奴叫海珊来一问,她硬说根本没有这事,还指证姜儿平时总在月华殿周围鬼鬼祟祟,是姜儿偷了那宫里的东西。老奴依律惩戒了姜儿,偏姜儿年幼体弱,没撑过几板就死了。原来……”管事故作悲痛,跪伏下去,“姜儿所说是真,可怜被海珊害得枉送性命,请皇上惩治老奴不察之罪。” 申屠铖听了,不过是些宫女间的龃龉小事,已经不耐烦起来,“算了,你也是尽职尽责。既然这人如此不堪,你就带下去,给死了的那个偿命吧。” 管事安然过关,赶紧用袖子擦着汗,起身谢恩,招呼人要把海珊拖下去处置。 “等一等。”斓丹颤声叫住了那些人。“我有话,想问问。” 申屠铖原本已经准备走,这时又停步看着,管事见此情况,连忙点头哈腰,请斓丹尽管问。 斓丹脑袋里嗡嗡响,人也摇摇晃晃,像随时要倒下去。她盯着海珊,万般不解,“你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要指证姜儿偷窃?” 海珊已知再无生路,被妇人们拖得头发衣裙散乱,露出的笑容显得癫狂可怖,“为什么?”她哈哈笑了两声,“你锦衣玉食那么金贵,知道掖庭多苦吗?你知道在掖庭为奴是半分银钱也没有的吗?我若给她作证,我那根簪子也得被那些凶老婆子抢走!” 申屠锐从台阶上下来,半搂住斓丹,怕她受不住真相倒下去。 “就因为一根簪子……你就送了她的命?”斓丹呼吸都变慢了,眼睛瞪得格外大,看着海珊,却又像什么都没看见。 “是你给她的簪子,是你……”海珊尖叫着,没等说出是你送她的命,被申屠锐上来一脚踢得昏了过去。 “贱人!”申屠锐冷冷哼了一声,又回身扶住斓丹,“你别听她胡说,到死还想攀扯别人,毒妇!” 管事的赶忙慌慌张张地叫仆妇们把海珊拖下去。 申屠锐扶着斓丹,看台阶上的申屠铖冷笑,“这宫里我还是不住了,谁知道下半夜还有没有人敲我门。” 申屠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斓橙心虚,总觉得这话也有点儿刺她,脖子一梗,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申屠铖也心知肚明,点点头,“罢了,叫李勤传命开锁,送燕王回府。” 申屠锐扶着斓丹往外走,紫孚一众人也欲随行。 “紫孚……”申屠铖淡淡地出声,“你就别跟着走了,斓凰一向疼你,你留在宫里陪她几天吧。” 申屠锐闻言,回头看看申屠铖,又看了看紫孚。 斓丹虽然因为姜儿的事心乱如麻,还是清楚看见紫孚向申屠锐浅浅作了个眼色。 申屠锐面不改色,向紫孚道:“既然皇上这么说,你就多住几天吧,府里不用担心。” 紫孚微微一笑,“嗯”了一声。 这平淡无波的微笑,在斓丹看来,是无尽的得意。 第四十一章 生而有罪 第四十一章 生而有罪 斓丹的脸色一直很不好,人也轻颤个不停。 申屠锐给她披上薄披风,扶着她慢慢地向安礼门走,夜色浓暗,小太监打的灯笼也只能照出一小块光亮,他虽然瞧不见她的神情,却能感觉到她的颤抖,叹了口气,劝道:“不要难过了,也不要被那个贱婢蛊惑,害死姜儿的不是你的赏赐,是她的贪心。” 李勤带着一队羽林,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因为斓丹走得慢,所以整个队伍的步速都被压下来,甲胄的声音因为缓慢的动作,反而更响了,听得斓丹面白如纸。申屠锐拍了拍她的手,沉声安慰道:“好了,不要怕,有我呢。” 这话虽然平淡,却正撞在斓丹心坎上,眼泪突然奔流而下,幸好身处暗夜,又背对众人,不曾被人察觉。 在安礼门外,扶斓丹上了车,申屠锐向李勤点了点头,“李将军就送到这里吧,夜深露重,不多劳烦了。” 李勤一抱拳,坚持道:“既然皇上吩咐护送王爷回府,下官怎能不遵口谕行事?王爷不必客气,请上车吧。” 申屠锐轻轻哼笑了一声,再不说话,低头弯腰上车,落下轿帘后,李勤队伍的甲胄和脚步声仿佛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声响。 车里很黑,原本有灯,两个人谁都没有点,黑暗令人恐惧,却也有种被掩藏的安全感。申屠锐伸手揽她入怀,斓丹无法拒绝,她心里太怕了,也太苦。不管申屠锐变得多令她心寒,他的怀抱对她来说,却有一种神奇的、超脱一切情感的温暖。此时此刻的幽暗之中,她分外渴求这种慰藉。他一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太冷了,他的手又大又暖,她几乎像溺水的人一般,无法自控地抓住不放。他搂紧她,用下巴轻轻点了点她的头顶,申屠铖的耳目就在车外,他们的只言片语都会被听去,可这样的相依相偎、交手相握,还需要什么言语?斓丹近乎贪婪地贴近他,眼泪不停地流。此时他们的心又这样贴近了,或许因为生死一线,格外需要互相支持。 每一道宫门的开阖,都像打开一道枷锁,等终于到了燕王府门口,斓丹的心才总算微微安定了些。 车子一直进到内院,申屠锐扶斓丹下车的时候,脸色格外凝重担忧。 四个丫鬟出来迎接,两个机警地留下,确保小院附近没有人接近,剩下两个跟着进了院子,守在斓丹的门口,没有跟进来。 斓丹一进房,整个人就僵直地倒下去,还不敢快,生怕发出一点儿声音,或者……弄伤绑缚在她腿上的婴儿。 申屠锐飞快地撩开她的裙子,解开系住婴儿的带子,房间里没点灯,全靠拉门窗格大开照进来的月光。 斓丹捂着嘴,惊恐地看着申屠锐手中捧着的婴儿,那么小,小到绑在她的腿上,用裙子一遮都看不出异样。她又这么脆弱,一动不动,也没丝毫生息。斓丹很怕她已经死去,心被揪扯得生疼,更不敢去触碰她,因为各种说不清的情绪。 “夏辛。”申屠锐叫了门外的丫鬟,“把东西都拿进来。” 丫鬟头领很快拿进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不少瓶瓶罐罐,斓丹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准备好。”申屠锐沉静地吩咐她,夏辛点头,把温热的人乳倒进一根细细的管子,等待配合申屠锐下一步行动。 申屠锐提起婴儿的双脚,让她头向下倒立。他犹豫了一下,才重重在婴儿的屁股上打了一下。 婴儿轻轻地颤动了两下,仍旧没有出声。 斓丹紧张地捂着嘴,不自觉地咬住自己的手指,她觉得申屠锐的那一巴掌好像打在她心上一样,疼得整个人都快要抽搐起来。 申屠锐见婴儿没哭,咬咬牙,加重手劲又打了两下,只听婴儿的嘴里咕的一响,吐出了什么,也终于缓过气来,哇地哭出声。申屠锐赶紧把孩子交给夏辛,夏辛麻利地给她喂奶,成功地止住了她的哭声。 斓丹刚才哭得头疼,和婴儿一样,她也不敢发出声音。 这个小小的女婴,生于皇家,本应是娇贵无比的金枝玉叶,可是从出生开始,就注定颠沛流离,一生艰辛。斓丹觉得和小小的她同病相怜,她们一样孤苦无依,前路未卜。公主的身份,于她们来说,仿佛是命运最残酷的嘲笑。 夏辛抱着婴儿出去,房间里又只剩下申屠锐和她。申屠锐突然半起身一扑,轻而易举地把她按在地板上,他在上方俯视着她的脸,认真地端详。 斓丹也仰视着他,月光中的他,漂亮得出奇,大概太累了,他无力遮掩自己的忧郁和阴冷。 “为什么?”他细看她每一个神情,“为什么会帮斓凰?” 斓丹不敢躲避他的眼神,生怕他从她的闪缩中看出什么,“我不是帮斓凰,是帮你。” 话说出口,她一阵厌恶,她越来越讨厌撒谎,讨厌阴谋,更讨厌隐瞒。 申屠锐沉默了一会儿,像脱力一般倒下来,压在她身上。他的胳膊撑在她身体的两边,并没真正让她负担他的重量。“我……太累了……”他的头枕在她肩上,说话鼻音有些重,听起来像叹息,也像哽咽,“累得都不想去考虑你这话是真是假。” 她突然有些心疼,因为她能理解今天对他来说有多危险和艰难,这种来自内心的疲惫,的确很难承受。她抽出手,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样,她要是想什么想多了头疼,很喜欢被人轻轻摸头,温柔的手压在太阳穴上,烦恼也被压下去了似的。显然他也很喜欢,极轻的发出舒服的一声轻哼。 “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睡不着了。”因为像抚摸孩子一样轻抚,她的语气也带了浅淡的母性。 申屠锐又“嗯”了一声,示意她问。 “斓凰真的生了双生子吗?” 申屠锐“嗤”了一声,像是嘲讽,“没有,她只生了女儿。” 斓丹想了想,并没有胡乱发问,免得显得自己太傻,“你……弄了两个男婴?有备无患?” 她问到了他这个计划的最精彩之处,他强打精神多说两句,“所谓知己知彼,才能胜而不殆。申屠铖是个喜欢赶尽杀绝的人,斓凰无论生男生女,他都不打算留下活口,只有准备两个男婴,才能确保成功。” 斓丹点头,想到殿外申屠铖的志得意满,原来他有把握的事情,是那个婴儿根本没机会发出啼哭。 勘破了这个关键,其他疑惑都迎刃而解了,申屠铖的人成功害死了申屠锐和斓凰换进去的第一个男婴,得手后松懈疏忽,没想到还有一个男婴存在,稍微闪神就再没了下手的机会。斓凰她们并不知道鱼龙混杂中谁是申屠铖的人,等她们出手暴露,才更好的防备了她们,成功保住第二个男婴。怪不得从内殿出来个稳婆和宫女泪汗交织,脸色死灰,小小内殿,至少有两拨甚至三拨人马在交锋争斗,虽无刀光剑影却一样生死攸关。投靠申屠铖的人,就算不被灭口,斓凰也绝不会留下她们的性命,这一回合中,输得最惨的就是她们这些最卑贱的下人,不论成与败都必死无疑。 斓丹也理解了申屠铖听到通报后的颓丧,他失败了,不只是交锋失败,更是心机智计的逊色。 她深深觉得过去十八年的宫廷岁月都白活了。她只看见了别人的风光无限,可光鲜荣耀背后的血腥争夺,她像瞎了一样完全瞧不见。要不是申屠锐,恐怕她一辈子都开不了窍,活了个稀里糊涂。 比起申屠兄弟和斓凰,五哥那种野心外露的张狂,简直连“心机”两个字都沾不上边。 “你除掉海珊,固然是为姜儿报仇,更多的是想连夜出宫吧?”她轻笑,谈不上是佩服还是嘲讽。在送孩子出宫这点,斓凰也并没完全按照他的计划把孩子绑在紫孚宫女的腿上,不然又被申屠铖挽回败局了,毕竟孩子吃了药也坚持不了太久,如果被困在宫中出不去也是死路一条。 斓凰早就算计好了这步妙棋,就连申屠锐都没想到,要靠紫孚的眼神提点才能明白,不再争执地离宫而去。 “明天……明天再说吧……我实在太累了,太累了。”他的语声低下去。 斓丹叹了口气,轻轻地给他垫好枕头盖上被子。 其实她还想问,如果斓凰生的是个男孩,必定让两个可怜男婴中的一个替死,另一个也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掩埋以绝后患。申屠锐在送这两个小婴儿进宫的时候,就知道他们万无生理吧?虽然他和斓凰胜得漂亮,可她却不像以前对他们的成功叹服自愧了,她讨厌这种争斗,不仅斗智,更是斗狠。 “丹阳……”申屠锐毫无防备地轻声开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身为皇族,就是生而有罪,有的人从出生开始就耗费他人性命才能存活;有的人备受冷落,虽是凤凰也落在鸡窝……每个人都要担负自己的罪恶。” 斓丹听了,笑了笑,到底是申屠锐,一针见血。 “所以,那个孩子……我们把她远远地送走,送到一个能平静生活的地方远离权力、野心,就当一个平凡的女人。” “嗯。”斓丹点头,她很赞成。就像她自己,如果没有灭国之变,没有申屠铖,会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虽然是凤凰落鸡窝,却也不用见识这么多丑恶血腥,未必不好。 “你过来,搂着我……”他闭着眼睛,苦涩地说,“我不想让你看见这样的我,但是没办法……你就这样陪着我,别离开……” 斓丹的心一颤,赶紧把即刻就要翻涌的悲伤和动摇压回去。 她还是不忍心拒绝,靠过去伸臂抱住他,“一把年纪了还撒娇。”她训了他一句,万般情绪突然全不见了,只剩心软。 第四十二章 浮华背 第四十二章 浮华背 怕引人怀疑,婴儿要到中午才能被夹带在生活往来的货车中送出府去,临走,申屠锐让夏辛把她抱过来,再让斓丹见上一面。 斓丹坐在窗前没动,看见夏辛怀中婴儿的瞬间,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小小的婴孩。她坐在窗格的阴影里,明明已是初夏最热的时候,却遍体涌起寒意。 申屠锐一直懒懒地靠在卧榻上,休息一晚也像没歇过来一样,脸色仍有些憔悴。夏辛抱孩子进来时,他毫无想看的意思,只是向斓丹方向丢了个眼色。 夏辛会意,径直走到斓丹面前跪坐下来,把婴儿向她托了托,送近了让她细看。 申屠锐看着斓丹,云淡风轻地说:“好好看看吧,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了面了。”他的语气太寻常了,好像说得非关离别。 “我能抱抱吗?”斓丹看着夏辛怀中的婴儿轻声请求,态度并不坚决。 她甚至希望申屠锐能干脆拒绝,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抱这孩子,也不知道抱过之后会不会滋生今生放不下的惦念牵绊。 申屠锐略一沉吟,还是点了点头。 夏辛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斓丹臂弯里,斓丹不会抱,忙乱了一番,靠夏辛帮忙才抱稳了。 申屠锐看了,嗤笑她笨,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温馨。 斓丹低头看怀中这个又小又软的婴儿,还皱皱的看不出俊丑,她是重汶和斓凰的女儿,算起来斓丹还是她的姨母。把她绑在腿上带出宫来,她才有机会活命,斓丹抱着她,感觉到她的脆弱和娇小,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落在她小小的脸庞上,斓丹轻轻去擦,生怕碰伤了她幼嫩的肌肤。这么小这么软,就要离开母亲孤身一人隐姓埋名。今日一别,可能就是永诀,希望收养她的人能善待她,让她能有平安恬淡的一生,永远也别知道自己的身世秘密。 “送走吧。”申屠锐不想让斓丹更加伤心,吩咐夏辛。 斓丹看着夏辛从自己怀里抱走女婴,一路走出去,不仅仅是走出这个房门,走出燕王府,更是走出她所在的世界。凄苦无力的飘零感,又漫延开来。 申屠锐却好像无动于衷,甚至连看也没看婴儿一眼。斓丹扭过头,不想让申屠锐看见她哭泣的脸,早知道他心肠硬,而且这个婴儿的确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当然没什么可挂怀的。 “哭什么。”申屠锐勉强笑笑,“比起在宫里当皇子的那个孩子,她已经很幸运了,至少……是平安了。” 斓丹抬手用袖子擦去眼泪。他说得对,成为皇子的男婴从今往后还要活在刀尖上。斓凰稍微有一点儿大意,申屠铖就会要了他的命。就算……他顺利地活下来长大了,斓凰想扶上帝位的孩子,也不是他。被送走隐姓埋名的诚然可怜,留下注定成为陪衬的,何尝不更可悲?自始至终也只是一颗棋子,而且不知何时会被舍弃。 “苏易明正往京城来,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迎迎他,正好散闷?”申屠锐坐直身子,探问地看着她。 斓丹摇头,“不想出门。” 她没心情,更没精力。昨晚的种种,今天的离别,透支了她太多的心力,虽然她只是负责最细枝末节的部分。 “也好。”申屠锐撇嘴,“以后你尽量离那小子远点。”他不太是滋味。 “他这次进京,是皇上要给斓橙赐婚吗?”斓丹知道他假装吃醋只是逗她高兴,但她并不捧场,淡然地岔开话题。 “嗯。”申屠锐起身,准备梳洗。 “斓橙……肯吗?”斓丹想起父皇要给她赐婚时的心情,苏易明虽然比文悦侯二公子好一百倍,可对斓橙来说,也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管她肯不肯。”申屠锐不怎么在乎地说,回头瞪了她一眼,“怎么,你盼她不答应,嫁给我?” 斓丹一笑,倒不是因为好笑,他能这样无谓地说起斓橙,不过是因为斓橙没有“不肯”的本钱,换做斓凰,就算他煞费苦心也未必能成,也就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了。 两天后,紫孚和她的帮手们终于回府,这两天宫里的钩心斗角,让她们个个脸色苍白,疲倦不堪。 申屠锐不在,紫孚大胆地把斓丹叫到她房中,拿出一包银票和金玉交给斓丹。 “这是贵主赏你的,收好吧,将来用得上。”紫孚大概太累了,语气十分不耐烦,“还有,贵主让你早做打算,最近可能就有机会,再迟……燕王势大,她就算想帮你,也可能力有不逮了。” 斓丹收下财物时微觉耻辱,紫孚的态度令她难堪,可她偏偏又不能拒绝。其实她也有些好奇,“最近”的机会是什么?但是她不想问紫孚,再说紫孚也未必知道。 申屠锐一直没有回府,却突然派孙世祥回来,接斓丹入宫赴宴。 “不想去。”斓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入宫?现在于她而言,再没比入宫更讨厌的事了,一听见就觉得心沉得都要跳不动了。 “姑娘……”孙世祥一脸焦急,却对她的拒绝十分无奈。 紫孚昂然地走进来,不知道她在门外听了多久,一副掌控全局的模样,正色对斓丹说:“你必须去。” 斓丹本斜倚着妆台,听了她这话,冷冷瞥了她一眼。之前听她的话是为了配合计划,怎么这位侧妃娘娘的谱越来越大了呢? 紫孚只轻挑起一侧眉毛,威仪十足地说:“燕王府必须一切如常,一点点异样都不能有。” 斓丹心里一堵,她自然知道紫孚这话的意思,申屠铖的婴儿落地截杀计划惨败,必然把当天在宫里的所有人怀疑了个遍,紫孚首当其冲,申屠锐也大有嫌疑,这时候格外不能出丁点儿异状惹他生疑。斓丹像被捏住了七寸反抗不得,她不想被申屠铖注意,更不想给还不算逃出生天的小女婴带去一星半点的危险。 她装扮一新地坐在入宫马车里,心里实在怨叹,当初做公主时受制于各色人等,现在连一个小小的紫孚都能拿捏她了。 下了马车,往设宴之处去,斓丹才从宫女的嘴里知道今天的宴席是为了给进京的苏将军接风。一路上,不时有乐师舞姬列队急急行走,越过她直奔临光坞。斓丹皱眉,今天这阵仗非同往常,苏易明虽然镇守北疆重镇,到底年轻,竟然用得着这么大排场? 走到设宴的临光坞,她看见申屠锐和苏易明站在殿外没有入席。申屠锐看见她只是浅浅一笑,苏易明倒是极其有礼地躬身长揖。斓丹第一次看他华服高冠,比之戎装轻甲,虽少了英武气概,却多了贵气潇洒,算得上一位标致的翩翩少年郎。她也款款回了礼,这样的出色少年,斓橙应该不会厌恶抗拒吧? 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沿路喊:“苏将军到了,苏将军到了。” 斓丹疑惑地看看苏易明,“苏将军”不是早就到了吗?再一看,殿里的人都出来了,申屠铖扶着太后,斓橙蔫蔫地跟在他们身后走到殿外来。 一位中年壮硕的男子在两个太监殷勤带领下,沿路走来。虽没带任何侍从,可他昂首阔步威仪自生,好像身后跟着千军万马一般气派。 苏易明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像哭又像笑,时而惊惧时而讨好,赶着上前一步扑通跪下,声音也听不出个悲喜,总之有些心虚:“爹……” 场面有些好笑,典型的顽皮儿子见严厉父亲。大家碍着苏小将军的面子也都强忍着,偏有个坏心人扑哧一笑,斓丹都不用看,听声就知道是申屠锐。这样一来,引得大家都笑了,就连苏大将军也忍俊不禁地瞪了儿子一眼,踢踢脚尖,“起来吧。让你好好镇守潼野,没事就往京城跑,不成器的东西。” 小将军从地上蹦起来,当着这么彪悍的爹,平时的嚣张早没了,委委屈屈地说:“我没总跑啊……” 申屠锐笑嘻嘻地相帮好友,解释说:“苏大将军还真冤枉他了,‘小将军’这次可是奉了皇命回京述职的。” 申屠铖听了,也开口道:“的确如此,小将军镇守北疆也辛苦了,这次是朕命他回京与将军一聚的。” 苏应巍笑了笑,这才要给皇上太后见礼,申屠铖忙命苏易明搀扶。 “苏将军为国镇守南疆,忠心赤胆。快别多礼,入席叙谈吧。”申屠铖的笑容如沐春风,殷勤周到。 斓丹跟在人群的最后面,恍然明白原来苏易明是将门之后。当然,若不是有个连申屠铖都要起身迎接的父亲,他也不可能小小年纪就位列将军。这位苏大将军……斓丹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印象。父皇在时,她对朝堂之事不太了解,但镇守重要疆域的将军中,肯定没有这位。想来是申屠兄弟安插在镇南军中的臂膀,天下一换,苏将军就青云直上了。 入座开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就连申屠锐也离席到苏应巍的桌上,和苏家父子畅饮交谈。 斓丹沉默地坐在这一派似锦繁华中,殿里的每个人都笑容满面、侃侃而谈,时有妙语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可是就在三天前,这些人还在面目狰狞地勾心斗角。地方是相同的地方,人是相同的人,却好像换了一个世界。再看这些风度翩翩、谈吐有致的人们,像一群鬼魅,华服美貌,穷凶极恶,因为和善融洽的面目装得太过逼真,让目睹过其真面目的人,更加惊悚。 她见过申屠锐的疲惫和无奈,就像这里的所有人一样,他现在欢声笑语,笑容悦目。这些姿容艳丽的鬼魅们,或许内心有着常人无法想像的苦痛愤懑。他们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们有能力把自己的所有苦痛隐藏起来,不为人知就不会成为弱点。 酒至酣时,申屠铖自然而然地问起苏易明的婚事。苏应巍并非凶蛮武夫,一点就透,含笑说自己儿子娇纵不成器,尚未定下婚约。 申屠铖笑语晏晏,“如此真是天作之合,朕的妹子也待字闺中。”他向斓橙一抬袍袖,“和苏小将军品貌相当,璧人成双,朕就做了这个媒人罢。” 可斓橙事先并不知道申屠铖有赐婚的意思,听他这么说,明显地一愣,显得相当意外。毕竟她也是宫中长大的女孩儿,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举止恰当地起身,向苏应巍屈膝万福。 苏家父子起身下跪谢恩,又是一轮敬酒相贺。 斓丹留了心,自然就发觉一殿喜庆中,斓橙和苏易明格外安静,明明是祝贺他们喜结连理,可最置身事外的,就是他们俩。 斓橙的反应并不奇怪,就算贵为皇妹,她对自己的婚事也做不得半点主。斓橙是个连父皇变仇人都能顺利应付的姑娘,也深知苏家父子对申屠兄弟的重要,自然不会当众表露什么,把事情搞糟。 斓丹忍不住揣摩斓橙到底有多喜欢申屠锐,自从申屠铖宣布赐婚,她就静静地坐在那儿,脸色苍白,垂着双眼谁也不看,更不看申屠锐。 她会不会正在心里埋怨申屠锐? 因为有过相同的无奈,斓丹对斓橙的心思洞若观火,因为明白所以怜悯。 申屠铖根本不会真正在乎斓橙的心思,她闹着嫁给申屠锐,反正没坏处,他就不表态。申屠锐一献上用她拉拢苏家父子的计策,申屠铖就暗合心意了,毫不犹豫地下了赐婚的谕旨。皇女?皇妹?公主?长公主? 都是上天对她们恶意的玩笑。 第四十三章 无力挣脱 第四十三章 无力挣脱 申屠锐的车马刚进了王府的大门,斓橙的车驾紧随其后地跟了进来,他不得不在前院下了车。 斓丹在车里迟疑了一下,这种场面不应该有第三个人在场,斓橙追来,已经是为了申屠锐孤注一掷,任何人旁观这绝望的争取,都太残忍,尤其是她。 斓橙下了车,僵直地站在当院,盯着申屠锐什么都不说。直到孙世祥下令关闭王府大门,遣散所有人等,她才开了口。 “为什么?”她声音尖利地质问申屠锐。 斓丹虽然已经加快脚步,但斓橙出声的时候,她也才走到垂花门,那如同哭泣的质问灌进耳朵,心也被狠狠一蜇。 她知道这片刻的忍耐已经是斓橙的极限了,换做是她,未必能等到大门关闭,众人散去。那汹汹的怨怼,深刻的哀痛,她也曾有过——屠刀落下,城头空空。她若能见到申屠铖,也只想问他,为什么? 申屠锐波澜不惊,他虽然喝了不少酒,语气里却听不出一丝醉意,他也早就料到与斓橙会有这样的场面,只是没想到斓橙的脾气这么急,连夜追到王府。 “太后应该对你说过了吧。”他平静得近乎冷淡。 “是!说过了!她告诉我,你绝对不可能。”斓橙放声嘶吼,仪礼全无。 斓丹已经匆匆走过垂花门,却见紫孚急步赶来,她看见斓丹像没看见,径直往前院走去,显然她想去当那个残忍的旁观者。斓丹只得用力拉住她,一墙之隔,声息相通,斓丹不便说话,只得对紫孚连连摇头,眉头紧皱。紫孚鄙夷地冷笑,拂袖甩开斓丹。斓丹也生气了,更用力地双手扯住她的胳膊,把她拖住。 “那还有什么问题?”申屠锐的声音飘过来,紫孚听出他的态度,倒不急着露面了,没再和斓丹角力,停下来静听前院的动静。 “是啊!你们都没问题,和苏家成为姻亲,让他们更死心塌地给你们卖命。可我有问题,我喜欢的人是你,想嫁的人是你!我……” 申屠锐厌恶地“啧”了一声,打断她,“不要再胡言乱语!我是你哥哥,不可能娶你。” “你不是!你是申屠荣庆的儿子,和我们毫无血缘!”斓橙尖锐刺耳的喊声又高了些,墙内听得分外清晰。“皇上才是我哥哥!你不是!”她哭起来,有些疯狂,“我知道你心里没我,可你心里不也没紫孚吗?既然你可以接纳她,为什么我不可以?” 紫孚冷笑出声,斓丹见她没动,就松开了手。 前院的斓橙深吸一口气,把哭泣压回去,以便能清楚地说话,“我……我只求与你日夜相守……哪怕只是日夜相见,也好。”她又哭起来,话也中断了。 申屠锐轻轻叹了口气,“橙儿,你还年轻,你懂什么呢?”他苦笑,“听哥哥的,苏易明很好,善良英俊,会是个好丈夫……” “你不是我哥!”斓橙非常抗拒这个称谓,尖声反驳。“他再好我也不嫁!我这辈子要么嫁你,要么终生不嫁!” 申屠锐劝不通,又有些烦了,声音冷起来,“胡闹!不管我与你是否有血亲,在天下人眼中,我就是你哥哥。大晏立国未久,长公主嫁给燕王,这成何体统?还要不要人伦脸面了?” 斓橙停顿了一会儿,静夜之中,这突然的沉默让人分外不安。 果然,斓橙冷厉地笑起来,桀桀刺耳。她不顾一切地说:“人伦脸面?斓凰拖着不肯正位中宫,难道不是盘算着有一天,正大光明地嫁你吗?” 紫孚的身子晃了晃,像是要冲出去,却还是站在原地没动半步。 斓丹的心沉了沉,不知道是因为紫孚的动作,还是斓橙的话。 出乎斓橙的意外,申屠锐对这话并没预期中的恼羞成怒,他根本无动于衷,只是自嘲地笑了笑:“哦?是吗?我何德何能,让她倾心于我?” 他的态度更激怒了斓橙,她呵呵尖笑了两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斓凰喜欢的人,自始至终不就是你吗?你也心知肚明吧!” 申屠锐又笑了,充满讥讽,平静地陈述:“她的孩子是重汶的,她现在天天和申屠铖睡在一张床上。” “那又怎么样?”斓橙尖酸地反问,“你以为那天斓凰约你共寝的事,就天知地知了?” 这回轮到申屠锐沉默。 斓橙悲哀地觉得自己占了上风,态度也居高临下起来,“其实弄大肚子,奉子成婚的妙计,是打算和你一起实施吧?当初你不过是侯府默默无闻的二公子,要不是搞大公主的肚子,父皇再宠爱斓凰,也不可能同意她下嫁给你。没想到你拒绝了,斓凰那个脾气怎么受得住这个耻辱,干脆依法炮制算计了重汶,就是做给你看,气你吧?哈哈哈,我太了解她了!什么怨恨父皇杀死重汶才投靠你们,重汶对她来说算什么呢!当然通过重汶,变成南岳皇后,对当时的她来说,也是条好出路。” “你到底想说什么?”申屠锐冷漠而缓慢地说。 “娶我,不然大家闹个鱼死网破。”斓橙也学着他的语气,阴冷地说。 申屠锐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好,你闹吧,我看看怎么鱼死网破。”他咳了一声,尽力压住笑意,“如果是要向你皇上哥哥告密,那还是算了,这里面的来龙去脉,他可比你清楚多了。” 斓橙冷笑,“你也别把我看得太低。”说着一拂袖,“备车!回宫!” 申屠锐看着斓橙登车而去,吩咐孙世祥务必看她进了宫门再回来复命。 紫孚在斓橙喊备车的时候就冷然转身,斓丹虽然不想显得与她同路,但申屠锐马上就会往后院来了,被他看见毕竟尴尬,也只得跟在紫孚身后急急地回房。 走进居住的院子,斓丹才松了口气。她讨厌面对这样的情况,宁可和申屠锐之间隔着这层窗户纸,她们姐妹三个竟然都和申屠锐扯上关系,这让她格外难堪。 “你少得意。”紫孚站在自己房门前,半侧过身来对她说。 斓丹十分无语,她什么时候得意了?她有什么可得意的? “王爷即便不喜欢贵主,也绝对不会喜欢你!无论如何,贵主都会成功和王爷长相厮守,而你,不过是个打发空虚的玩物!” 斓丹本想冷笑着针锋相对,她的贵主未必就能得偿所愿,而且无论结局怎样,紫孚恐怕连个玩物都算不上。以她目前对斓凰的了解,一旦大权在握,紫孚可能就是肉中之刺,必定除而后快,如果是申屠锐掌控一切,倒还可能有一线生机。可话到嘴边,斓丹倒说不出口了,两个失败的人难道要在这里争论谁更失败吗? 她转身进房。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可悲之处,紫孚呢?还能说出那样的话,应该还没彻悟吧? 申屠锐进来的时候,斓丹正在镜前拆头发上的簪环,镜台上放了盏做工精细的梅花型的小盏,托着细细一支红烛,朦胧光线里,她的背影分外娇俏。她的手高高抬着,袖子堆落到手肘,露出一段细巧玲珑的胳膊,发髻上的纤纤素手一动,如瀑般长发刷地垂落,他的心也跟着一颤,酥酥麻麻的。他走过去,贴着她坐下,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她手上正拿了支珊瑚金丝步摇,闪闪金链底下挂了海棠图案的粉红珊瑚坠珠,正垂在她手腕处,显得坠珠愈发粉嫩,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他的心一热,凑上去吻了吻。 她没挣扎,她的脉搏也没加快,他立刻察觉了,轻蹙双眉,抬头看她,握在她腕上的手不知不觉地加了力。 “疼。”她清冷地说,侧过脸来看他。距离这样近,他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眼,这是他唯一熟悉的丹阳的眼睛。 “生气了?”他松了手劲,拉着她放下胳膊,另一只手把她手里的步摇拿开,扔在镜台上,顺势抓住她的另一只手,逼她与他面对面。 太近了,斓丹再也无法与他对视,他的眼睛是最能骗人的,因为眼神清澈显得十分真诚,蛊惑人心。她垂下头,头发飘下挡住她的半张脸,她在这小小的阴影中,觉得些许安全。 “不生气。”她轻轻地说。 “嗯?”他不相信,也不满意她说谎,松了她的手腕,转而抓她双肩,轻轻一晃就逼迫她抬起头来。他吻她的唇,惩罚地轻咬了一下,“老实说!你在垂花门里都偷听到了吧?” “真不生气,”她还是不看他,“只是有些讨厌。” “讨厌?”他的心情转好,眉头虽然拧着,唇角却暗暗扬起。 “讨厌这种情况,”她木然道,“不知道将来你会变成我的姐夫,还是妹夫。” 申屠锐猛吸一口气,却好像没能进入胸膛,心里还是那么憋闷,他怎么又忘了她这个看家本事,一句话就能气死他,就多余问她! 他不想骂她,也舍不得打她,只能骤然松开手,狠狠扫落妆台上那盏梅花小灯,灯台落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响声,门外立刻就有动静,申屠锐气恼地说:“没事!不用进来!”门外又安静了。 斓丹本被他捏住双肩,他骤然松手,她便跌落在地板上,手肘摔得生疼。 “你到底怎么了?”他烦恼地问。他知道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但是找不出头绪,这对他是陌生的体验,无力又厌恶。“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我还用向你解释什么?我为你……”他说不下去,显得太卑微了,他都觉得自己可悲,“我太累了,”他认输般烦躁地长出一口气,“以后再和你详细说吧,你只要知道,我和她们——你姐姐,你妹妹,哦,还有那个紫孚,清清白白!我不想当你姐夫!也不想当你妹夫!”他说着说着就怒气攻心,不能再看着她了,不然可能真忍不住要揍她一顿!真要肯当她姐夫妹夫什么的,他就活得容易多了,就是不想,才这么艰难! 他准备起身,她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他,他没防备,一下子被她抱了个结实。 “我没怎么……”她的眼泪说来就来,滴在他的衣服上,很快就透进去,他似乎都感觉到热度,“我就是太怕了,怕伤心。” 斓丹抱着他,浑身颤抖起来,她是真的怕了。理智地说,她应该任由他离去,任由他对她日渐生厌,可是她却做不到!她拦不住自己,她……就想这么紧紧地抱着他,不和他分开! 他整个人放松下来,任由她抱着。斓丹却明白,被困住的不是申屠锐,而是她自己。 他的手慢慢地拢住她的腰,“我也怕你伤心……”一句随便的承诺当然容易,可他不想说,他不想敷衍她。 热度,从双唇交接开始,分不清是谁先吻的谁。 斓丹在炽热中昏沉,却突然有种堕落的肆意,反正她已经陷进去了,凭一己之力无法挣脱,那就放纵自己一次吧,反正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她的回应很热情,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不是申屠锐拥有她,而是她拥有申屠锐。 申屠锐在最愉悦的云端时,俯看她的脸,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贴着头发,双颊有暧昧的潮红,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着与此刻旖旎不符的哀伤,她看着他,眼神复杂得他无法解读。 他不愿意她有这样的眼神,低下头吻她的眼睛,逼她闭上眼睛,她突然风情万种地轻叫起来,大概是他这个姿势进入得太深。 他听不得这样的声音,狂热起来,弄得她只能断断续续叫他的名字,他喜欢听她这样喊他,似乎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喊得这么动情,这么撩人。 “丹阳……”他散尽所有热力喘息地伏下去,加诸在他心里的烦扰和沉痛被一种极其舒服的疲惫取代,他搂紧她,“丹阳……我们不分开好不好……” 她喘了一会儿,终于可以开口,媚媚的声音里有些埋怨,“……不分开更容易怀上呢,不要。” 他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你真下流。”他数落她。 她也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句情话,不甘心表现出尴尬,就闭着眼睛假装要睡。 申屠锐闷笑不停,亲了亲她的脸。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丹阳,我心里只有你。” 斓丹的眉头飞快地一牵,怕他看到,勉力笑了笑。 他撞了撞她,很不满意,质问:“你呢?” “我也是。”她不敢多说了,怕说的每一个字,将来都变成刀插在心上。 第四十四章 心有所系 第四十四章 心有所系 斓丹远远地坐在窗前,抱膝看丫鬟给申屠锐梳头,晨风穿窗而入,窗外甘饮露水的饱满树叶飒飒而动,一派初夏的宁静恬淡。可是申屠锐身上却好像凝聚着明艳的晨光,她不用去看镜子里照映出来的俊秀面容,仅仅是一个背影,就赏心悦目,勾住她所有的注意力。 他拿着一分书信在看,看完了就用火把信点燃,放在一个专用的鎏金小盘子里,看着它化为灰烬。 被他打落在地的梅花灯盏已经被丫鬟捡起,端端正正地又放回铜镜旁边,申屠锐转眼看见,拿起来摩挲,又想起昨晚她那句把他气得半死的话,忍不住转过头来瞪她。 她靠在窗边,抱膝而坐,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团,黑发拢成少女的发式,披散下来的青丝垂在肩头,随风轻轻摇曳。她穿了件春绿色的襦裙,配了条浅水红的披帛,像池塘里才开的荷花一样清新,那顾影自怜的姿态,明明就是那个在大旻宫中踽踽而行的丹阳公主。虽然那张美若天人的脸还是有些陌生,可那忧伤的眼睛,明明是她。 申屠锐突然站起来,丫鬟一惊,玉簪还没为他插好。他摆摆手,径直向斓丹走过去。丫鬟见状,快步出去,关拢了房门。 斓丹看他眼睛里有火,不自觉地退了退,皱着眉眼巴巴地看他,好好梳着头,这又是怎么了? 他走过来一弯腰,扯着她的脚踝一拽,人也顺势压上来,训她:“干吗打扮成姑娘样,打算勾搭谁?” 斓丹无语,被他压得说话声闷闷的,“只是没绾髻……”反正不出门,这样轻便又凉快,这也能让他找碴? 他的手开始剥她衣服,斓丹拧肩膀,本是为了抗拒,没想到反倒帮了他,她又气又怨:“干吗呀?刚梳洗好……”她说不下去了,被他一下子冲进来,皱眉重重地嗯了一声。 这次他格外粗鲁,让她有些无法承受,掐着他的肩膀捶了好几下,她没什么劲,他也不在乎。 “王爷,王爷。”门外丫鬟有点儿尴尬地轻喊了两声。 申屠锐有点儿喘,这个时候当然很不耐烦,凶横地问:“什么事?” “皇上派人来说,橙公主私自出城了。” 斓丹一颤。申屠铖传这话很巧妙,斓橙只是私自出城,不是逃婚反抗。 她一紧张,申屠锐坏笑了两声,用力挺了挺,斓丹气得扭过脸去。 “问谁去告诉苏易明。”丫鬟又补了一句。 “谁去?不是让我去吗?”申屠锐气息不稳,这时候说抱怨的话,听着让人害羞。斓丹很羞涩,简直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回话我一会儿就去,现在我还管谁死活……” 斓丹听了,气得想踢他一脚,却被他捏住膝盖一顿折腾。 云散雨收他一提裤子,立刻又变了脸,隔着门叫来夏辛训斥,揪着衣服的事不依不饶。斓丹气得一边拢衣服,一边瞪他,只不过穿了款式嫩一些的衣裙,他干吗这么小题大做?! 夏辛是他最得力的管事丫鬟,听了他这次发火的原因,竟在门外闷声发笑,既不害怕也不自责地解释说:“我这几天不是忙别的事吗,新送来的夏装就没仔细看,好——好——我这就下去好好惩治那些不用心服侍的丫头们,给王爷出气!” 申屠锐撇着嘴,也没法再发脾气,其实也没脾气,就是既觉得斓丹穿成这样好看,又不满她那么水灵灵的,情绪很复杂,他自己也搞不太懂。 斓丹一脸怒色,他瞧着莫名其妙,“怎么?”他也没好气地瞪她,“本王也没服侍好?” 她抓过一只掉落的鞋就朝他扔过去,说的什么话呀!“又得收拾半天!”她是生这个气! 他笑起来,“那可不行,咱们得去告诉苏易明,一起去追橙公主。你快点儿,不然赶不上好戏。” “我?我也去?”斓丹不太确定。如果是她,就不会让苏易明知道,毕竟斓橙逃婚就是对他不满,申屠兄弟反而要特意去通知他? “有热闹不凑一凑,你甘心?”他反问,一脸不屑。她还真拿他这话没办法,她的确想凑过去看。 重新梳洗整装,又耽误了一会儿,马已经被牵到院门外,申屠锐这会儿心情很好的样子,飞身上马神采照人。斓丹抬腿踏上马镫,一用力又摔了回去,身子还软,腿也没劲。她又气哼哼地瞪了眼申屠锐,他果然在马上坏笑。 “笨样儿。”他还数落她? 申屠锐下马,过来托着她的腰帮她跨上马鞍坐好,也没再自己回去骑马,反而接过下人牵着的马缰,亲自为她牵马,“几天没骑就生疏成这样,说你什么好呢。” 斓丹的心抖了抖,瞧着牵马的他,如果她不管住自己,可能都想叫他过来亲一亲。“你……你……也骑马吧,这样太慢了。” “急什么?”他半回头,身材挺拔高瘦却不失英武,乌发雪肤,高鼻深目。当初她没注意到他真不应该,还是斓凰和斓橙比她有眼光,“总得给皇上点儿时间,把他妹子劝明白吧?” 走到南门主路上的时候,苏易明已经带着两个贴身侍卫赶过来了,应该是申屠锐派人通知了他,苏易明瞧了瞧步行的申屠锐,又瞧了瞧马上的斓丹,嘿嘿一笑,打趣他说:“哟,哥,当下人讨姑娘欢心呢?这招不错,我学会了。” 申屠锐斜眼瞟了瞟他,不屑地“啧”了一声,苏易明便也下马,和他一起步行。 “你倒不生气?我妹妹听说要嫁给你都吓跑了,可见你人品多差劲。”申屠锐并不避讳斓橙逃婚的事。 苏易明不满地哈了一声,“也就是因为怕我爹,不然我比她跑得还快!这会儿说不定都到纪献了。” “得了,别贫了。这事……以后对我妹妹好一些,就算对得起我了。”申屠锐终于说了句像兄长该说的话。 苏易明也收了笑,半真半假道:“我都明白,可我忍辱负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也要算数。” 申屠锐又瞧了他一眼。 苏易明冷哼一声,满怀雄心壮志道:“我这辈子一定要盖过我爹一头!我不要再怕他了!” 申屠锐轻笑两声,淡淡地提点他:“前朝霍临当了驸马、大司农,照样被他告老致仕的爹举棍子满院追着打。你要冲这个才让我兑现诺言,我看还是算了,就当我没说吧。” 苏易明心如死灰,张了一下嘴,“算了,还是当我没说吧!我乖乖地当我的驸马,为国尽忠,替你尽孝。” 前半句说得好好的,后半句又跑了,申屠锐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城门处一队羽林跑进来清道,拦住往来出城的百姓,京城的百姓对此习以为常,乖觉地跪在道路两旁,等贵人走过。 斓丹看见申屠铖穿着便服,拉着斓橙的手从城门走进来,两人交谈着什么,离着有些远,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申屠铖也看见了他们,向羽林军带队将领吩咐了什么,将领抱拳领命,随即撤了关防。百姓恢复通行,申屠铖和斓橙便瞬间融入人群中,仿佛一对平常的兄妹。 迎面走近,申屠锐扶斓丹下马,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直至申屠铖和斓橙走到面前。 苏易明要行礼,被申屠铖伸手扶起,微笑对他说:“小苏将军,舍妹年轻顽劣,这次是向我发脾气才有这鲁莽之举。也怪我事前没和她提起,害她怪我武断,请你不要见怪,更不要心存芥蒂。” 说着,他看了看斓橙。斓橙面有赧色,走上前向苏易明福了福身,“小将军,请原谅我年少莽撞。” 斓丹站在申屠锐身后,看见斓橙一副驯服模样,心里暗暗吃惊。不知道申屠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能让她乖乖听话?依她昨晚那架势,可不像三言两语就能劝转心意的。她离申屠锐这样近,却连眼风都没扫向他。可斓丹知道,越是眼里没有,心里才更在乎。 苏易明连连还礼,还略显尴尬地挠挠头,“公主不要这样说,赐婚突然,公主有此反应也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斓橙看他局促可爱,也起了玩心,含笑着问他:“既然你说情有可原,那还愿意娶我吗?” 苏易明没想到斓橙能问出这样大胆的话,愣了愣,回答之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飞快地看了斓丹一眼,不想在她面前碰见这样的情况。众目睽睽,公主又殷殷含笑以待,他又能如何?只得勉强笑了笑,说愿意。 申屠铖觉得少年之间的对话甚是可爱,朗然笑出声。他一笑,斓橙和苏易明就不好意思了,各自红了脸,转开目光。 申屠锐却没笑,一拽斓丹,“既然此事已了,我们就告辞了。”说完转身举斓丹上马,侍从把他的马牵过来,他看也不看,飞身上了斓丹的马,与她共骑,狠狠一夹马腹,逼得骏马扬蹄飞跑,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斓丹吓得脸色发白,忍不住小声喝问:“你又怎么了?斓橙答应嫁给苏易明,你不该高兴吗,怎么又吃起醋来了!” 申屠锐听了,气得使劲一勒缰绳,疾驰的骏马被拉得打了个立柱,斓丹吓得尖叫,整个人向后落进他的怀里。他却余怒未消,一闪身,她便掉下马去,他到底也不想让她受伤,在她快要落地的时候弯腰一捞,阻住她下跌的力道,然后一松手,随她不轻不重地摔在地上。 斓丹吓得面无人色,愣愣地抬头看着端坐在马上脸色铁青的申屠锐,他愤恨地冷哼,提缰缓行,围着她绕了一圈,居高临下质问说:“干吗和苏易明眉来眼去?” 此处正是燕王府后门的窄巷,往来的人不多,也都认得燕王殿下,见此情景纷纷躲避,一时间小巷几近空无一人。 斓丹又气又恨,缓缓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府里走,“你觉得什么原因就是什么原因吧。”她冷冷地扔下一句。 他跳下马,追过来扯住她的胳膊,瞪着她:“不是让你离苏易明远一点儿吗?” 斓丹仍旧冷然,“是你主动带我去的。” 申屠锐理亏,一时说不出话,摸了摸她的胳膊,声音转柔:“摔伤没?” 斓丹一把甩开他,面无表情地走进府门。他追上来,从后面一把抱住她,“是我不好……我最近……最近会有些暴躁,你别生气。” 他的话里带了淡淡的伤感无奈,直击她心里最软的一角。这几天他的确是太累心了,时时忧惧气恼,刻刻生死攸关,变得有些乖戾浮躁似乎也能理解。 “腿摔断了,疼。”她冷着脸,却已经愿意抱怨。 他内疚地打横抱起她,又气又笑,在她额头亲了亲。 接下来的几天,斓丹深切感受到他的暴躁,总是心不在焉,晚上又很折腾,她有时候夜半醒来,发现他并没安睡,独自坐在窗前一杯杯地喝着闷酒。 这一夜又是如此,斓丹翻身,觉得旁边空空的,一惊醒转,果然看见他又在窗前对月独饮。今夜月光极好,从大开的窗格照进来,形成一片淡蓝的光雾银盘。他坐在光亮里,像置身九天孤寂的广寒宫,夜风清凉,他打着赤膊。斓丹叹了口气,起身拿了他的衣服,轻轻地走过去为他披上。 “这几天你到底怎么了?”她坐下来,担心地看他。 他没有梳髻,头发披散下来,让他看上去十分落寞忧郁,他冲她笑了笑,清愁难解,“没什么,大概太心急了吧,毕竟等了这么多年。” 斓丹皱眉,没听懂。 他缓缓倒下来,把头倚在她的肩上,喃喃道:“等得太久,太久了……” “能告诉我吗?”她轻声问。 “现在恐怕还不能。”他坦率地说。 她在心里不停地揣测,让他等了很久,等得如此心急的事……是什么呢?竟然让他这么沉不住气。 他突然轻声嗤笑,“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又瞎想出一段段我的风流艳事?” “嗯。”她笑起来,故意承认。 “你说……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心里只有你呢。”他喟叹。 因为他总表白得不是时候,她苦笑不语。 在心烦意乱到无法安睡的时候,他做这样随口的表白,又让她如何相信呢? 第四十五章 星火引燃 第四十五章 星火引燃 斓丹慢慢地转动着瓷碗中的温酒壶,壶里的青梅酒飘出淡淡的酒香,还点儿梅子的清新。申屠锐又去冲澡了,倒不是天气热,斓丹知道他是心里烦躁。她把酒壶从热水里提起来,瓷壶上带着氤氲飘渺的雾气,在灯光中显得妖娆缱绻,斓丹忍不住用手轻轻地扇散。申屠锐现在要是不喝点儿酒都无法入睡,斓丹怕他伤了脾胃,特意吩咐夏辛准备清淡些的青梅酒。 她正擦拭瓶身,申屠锐已经冲凉完毕,腾腾地走进房来,头发还在滴水,脚也没擦干,踩了一路脚印。他脚步重,走得又快,身上带的风把蜡烛的火苗吹得摇晃几下。 斓丹放下酒壶,瞪了他一眼,抱怨说:“弄了一地水,擦干点儿再回来嘛。” 申屠锐不以为意,坐到她旁边,示意她倒酒,“这样凉快。” 斓丹不给他倒酒,起身去拿了个帕巾回来,站在他身后犹豫是要先擦地上的水还是他的头发。申屠锐自己倒了一杯,回头用眼角扫了她一眼,非常不满,显然洞悉了她对他头发的不重视。 斓丹瞧了瞧他的发梢滴在席子上的水渍,叹了口气,蹲下来帮他擦头发。申屠锐慢慢地喝酒,轻声地笑着,十分享受的样子。 “王爷……王爷……”是孙世祥,已过亥时,按理他不该再出现在内院,他的声音如此急切,应该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斓丹觉得心慌,自从经历过偷龙转凤,她特别不能忍受这种突如其来的紧迫气氛。申屠锐手里的杯子“啪”地掉在桌面上,更吓了斓丹一跳。没等她回过神,他已经站起身,快步走去门口。 “是不是……”申屠锐甚至语气都开始不稳。 孙世祥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卖关子,甚至还抢了话,“是,是!太后不得不同意派兵,萧秉文估计三两天就能兵至潼野。” “好!”申屠锐异常兴奋,“备马,我这就去找苏易明。” 孙世祥应声,也脚步沉重地咚咚咚跑出去了。申屠锐胡乱抓了件外袍,连头发都没心思梳,也没和她交代一声就急匆匆地走了。 斓丹一边默默地擦着地席上的水,一边努力地回想他们的对话。太后?五哥?如果事关潼野边陲,应该不是皇城里的太后娘娘,难道……是北漠的太后?她心里骤然一亮,所有的事情都理顺了——北漠质子夺取了大旻天下,最想做的事自然是杀回北漠复仇。但凡发兵征伐必定要出师有名,这样才能稳住朝堂民心,没有比前朝皇子联合北漠反攻新朝更好的理由了。怪不得申屠铖登位后大力减赋兴农助商,也纵容斓凰把持朝政,没有大肆屠戮换血,为的是尽快收得民心。 斓丹把帕子远远丢到门口,等明天丫鬟来拾掇,她拿着灯走到地铺边,躺下,吹灯,苦笑连连。还以为当初申屠锐放走五哥,是看在斓凰和她的面子上,给萧家留下一点儿骨血,没想到只是他们兄弟早就定下的连环计中的一环。她当然不聪明,斓凰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么一想,她的挫败感倒不那么强了。 想到斓凰,她突然又想起前几天紫孚的话,机会很快会来……难道是指五哥率兵反攻这事?这么说,斓凰也早就知道连环计? 斓丹颓丧起来,傻的还只是她一个…… 接近黎明,申屠锐才回来。她没睡着,也不想让他知道,赶紧翻了个身。显然没睡的人不止她一个,她听见紫孚在门外叫住了他。 “贵主让您明天入宫的时候,务必见她一面。”紫孚的声调很冷,似乎给斓凰传话当差不如之前卖力尽心了。 “嗯,知道了。”申屠锐随口答应,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他没有点灯,想是怕弄醒了她,趁着月光他走到矮桌边,拿起酒壶咕咚咕咚喝尽,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走到地铺边躺下。 斓丹背对着他,眉头渐渐地皱起来。申屠锐太过反常了,就连孙世祥都跟着不正常,北漠发兵,最兴奋激动的不该是申屠铖吗?申屠锐为何也这样寝食难安地盼着念着?斓凰急着要与他见面筹划,难道……他们的篡位大计也要趁机实施? 申屠锐下朝回来,兴致勃勃,心情极佳。他一露笑脸,整个燕王府也终于从前几天的阴霾中缓了过来。之前并不觉得,有了对比,斓丹才发现,原来整个王府都在看着他的脸色行事,他的一点点反常都立刻影响到王府上下。怪不得位高者都得炼成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善于察言观色的聪明人真是一抓一大把,瞒都瞒不住。其实申屠锐的修为一直很高的,只是在发兵北漠这件事上反应特殊。她又想起他那天晚上的话——等得太久,看来无论城府多深的人,一旦对某件事太执着,就会露出与常人一样的反应。 夏辛带了几个丫鬟,个个脸上带着笑容,忙里忙外地收拾行装。就连紫孚那边也在欢笑地忙碌着,时不时派人过来问夏辛这个那个王爷带不带?她们还需不需要带? 一派繁忙中,只有斓丹置身事外,冷眼看着他们。 这样的场面,她到燕王府后经历过一次,就是申屠锐要去潼野,放五哥出关那回。她的心情此时大相径庭,上次她怕申屠锐把她留下,急得坐立难安,这次她是真的不想跟去,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她的小九九。 申屠锐走到她面前,她正拿了本书倚在窗框上假装看,他挺拔地站着,俯视她,“你不想去?” 斓丹放下书,不是很有底气,“不想。” “这次皇上贵主可都要去呢,御驾亲征。”他不无嘲讽地说,并不直接劝她同去。 斓丹一惊,“斓凰?她不是还没完全出月子吗?” 申屠锐呵呵一笑,对她的话嗤之以鼻,“身在皇家,又出了事关天下的变故,还顾得上坐不坐月子?”他顿了顿,下饵般放轻声音,“她要顾着坐月子,说不定一转眼,命都没了。” 果见斓丹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他一笑,像叹息又像怜悯。 “这次出征,对北漠不至生死攸关,但申屠铖和斓凰……可能只能回来一个了。” 斓丹的心一缩,虽然并不是完全清楚所有情势,但有一点她是明白的,现在申屠铖和斓凰在朝中势均力敌,甚至申屠铖已经更胜一筹了。斓凰手里有了“皇子”,以申屠铖对付她的各种凌厉手段,可谓峥嵘毕现,他们俩已经到了一决生死的关头。此番去边陲抗敌,对他们来说都是除掉对方的绝佳机会,死在阵前,总比在宫里暴毙要顺理成章得多。所以,他们心照不宣的一个选择御驾亲征,一个紧紧跟随,看上去夫唱妇随,其实都是下了狠心。 “我更不想去了。”斓丹说这个倒不是借口,这样血腥的杀戮,尤其在两个朝夕相处,“恩爱”相对的人之间,更觉得残酷恶心。 申屠锐笑脸一收,“没给你选择的机会,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斓丹抬眼瞟了瞟他,早这么说不就得了,何必还画个圈看她跳进去? 到了出征的日子,北边城门洞开,百姓沿路欢呼送行,行军队伍旌旗招展,威风凛凛。 斓丹坐在车里,皱眉往外看,其实大军都驻扎在城外,在城里“游街”的是几千羽林军,可以说是申屠铖心腹中的心腹,领兵的正是那天监视他们回府的李勤将军。苏大将军没见踪影,只有苏小将军带了几个随从,光杆大帅一样,笑嘻嘻地走在申屠铖车驾后面。 她回头看了看在车里吃点心的申屠锐,“你不用出去?”这个在百姓面前露脸,耀武扬威的机会,他不是应该好好利用吗? “难得。”他歪在那儿,一副懒散的样子,“你还替我操心。” 斓丹瞪了他一眼,问他,“苏大将军呢?” “回南边准备兵马,一有需要,立刻驰援勤王。”申屠锐说得随便。 斓丹低头,原来如此。不过他的话里仍有很大玄机,苏应巍要勤的“王”到底是谁? 太后送众人到城外开阔处,敬酒行礼自有一番规矩。斓丹自然也要下车参与,跟着申屠锐跪拜作揖。 斓丹一眼就看见了斓凰,见她怀里竟抱着婴儿,惊讶地看申屠锐,用眼神询问他。 申屠锐冷笑,小声道:“不放心的都得带着。”随即深深瞧了斓丹一眼,眼神里洞悉一切的犀利让斓丹心发颤,不得不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破绽落到他眼里,让他有所察觉。 申屠铖喝了太后亲自为他倒的祝捷酒,感激又郑重地说:“母后,皇儿这一去,京城宫中就全托付给您了。” 虽然这是句寻常的客套话,但局内人都明白这话的分量,角力的狠人都踏上征途,老巢安不安宁,全靠太后娘娘坐镇了。 “母后也千万保重,等儿得胜归来。”申屠铖凝重地一抱拳。 太后娘娘对他的这些话心领神会,拉住他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儿呀,放心去,早日得胜班师回朝,娘一定会为你好好守着这儿,不用你分心惦念。” 斓凰听了这话,抱着孩子浅淡近无地笑了笑。他们母子自然是这么希望的,但只要她在潼野得手,这风韵不减的太后娘娘恐怕没命活到看见班师回京的旗纛了。 仪礼完成,众人各自登车。斓丹看见斓橙亲自走到苏易明的马旁,含情带笑地仰头看马上的小苏将军。说什么虽然听不见,但看苏易明的神色,必定是句极其暖心的话。他也看着斓橙,笑得与平常很不一样,有那么点儿男人味。 斓丹上车,忍了一会儿才问申屠锐,“申屠铖到底是怎么劝斓橙的?这么有效!” 太厉害了吧,斓橙咬牙切齿地说“鱼死网破”的声音还在她心里回荡不绝呢,那厢已经和苏易明眉来眼去、情意绵绵了? 申屠锐哼了一声,好笑地说:“还能怎么劝?让她学斓凰,置之死地而后生,借助苏家父子帮他夺得实权,稳固龙座,然后卸磨杀驴呗。那时候我也和拔了毛的凤凰似的,还不随他兄妹摆弄?别说让我娶她,就是让我做个面首,初一十五进宫伺候公主娘娘,我还能怎么样?不想死还不得去?” 斓丹被噎了好一会儿,虽是实情,他说得太直白了,让她都觉得有些难堪。 难堪之后,又是心凉…… 没错,这就是他们的思考方式。斓橙……终于也变成他们一路的人,尽管以爱为名,仍旧残忍丑陋得令人恶心。 第四十六章 各有缘法 第四十六章 各有缘法 大军北行,虽然走得急,也是有规有矩的晓行夜宿。对斓丹来说,此次比上次跟着申屠锐出门要舒坦多了——有车坐,有服侍的人,最关键的是申屠锐很忙,没工夫气她。 为了方便起见,女眷们的车马都集中在队伍的后部,申屠铖在军前领队,申屠锐负责队尾掠阵。斓丹冷眼瞧了两天,申屠锐并未过多参与行军策略,申屠铖应该也是留了心眼,委派他负责勤务琐事,照顾女眷,维护营寨,等于变相地把他挤出军中大帐。申屠锐非但没有半点恼恨,反而兴致勃勃地忙活起来,安营扎寨吃喝拉撒筹划得十分尽心,晚上还要在营寨各处巡查,忙到二更才回营帐休息。堂堂燕王干的不过是个三品将军的活儿,讨逆大军多是从中原地区调配来的军队,各位将帅看在眼里,也明白皇上对弟弟是什么态度,对申屠锐自然敬而远之,都不是傻人,不会犯了皇上的忌讳。申屠锐也不介意,看谁都是笑嘻嘻的,好像变成第二个苏易明,没心没肺的。 天气闷热,马车又颠,斓丹在车里坐不住,出来骑会儿马,反倒觉得还是骑马爽快。 申屠锐远远瞧见,带着孙世祥策马小跑追上来,斓丹听见蹄声回头看,才发觉得他变黑了,这几天他都是深更半夜回来,黑灯瞎火她都没看出来。 “干吗笑得像傻小子一样?”她对他明朗的笑容感到很不习惯,忍不住出言嘲讽。 “傻子有福嘛,比如你,我是羡慕而后模仿。”他靠过来,仍旧笑得很开心。 斓丹瞪眼,这是几天不气她,他就过不了日子。 不等她发作,他一扬下巴,神采飞扬,“我在半里外发现一条小溪,但是要跳过几道矮树丛,去不去?” 炎炎烈日,行军队伍时刻尘土飞扬,小溪的吸引力空前强大,斓丹都顾不上生他的气,只是踌躇起来,“我不会跳树丛啊……” 申屠锐笑的时候眼角上扬,凤眼格外好看,大概因为晒黑了吧,牙齿特别白,“我教你。” 斓丹也忍不住一笑,说:“你现在果然很闲。” 申屠锐对她的讽刺不以为意,还抿嘴点头,深觉有理似的,“好像是这样,走着?”说着一拉马头,率先策马跑了出去。 斓丹也被他感染,笑着跟上,粗豪地答了句:“走着!” 孙世祥嘿嘿坏笑,站那儿没动,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别走着了。”看着两匹骏马载着美丽的少年人岔出队伍,时而并驾齐驱,时而追逐玩闹,孙世祥想起双双飞舞的蝴蝶,心里突然就唏嘘起来,燕王殿下如果不是落入命运的旋涡,就应该这样张扬肆意地欢笑着,带着心爱的姑娘策马扬鞭吧。 斓丹回来的时候头发还没有干,嘴巴噘得高高的,一副上当受骗的恼火样子。旁边并骑而行的申屠锐笑得心满意足,像只偷到肥鱼的猫。 正是午饭时间,队伍停下起火做饭,斓凰脸色苍白地坐在一棵大树的树荫里,显然一上午的车马劳顿对她来说十分艰难。 一旁,紫孚帮着紫鸢紫黛在照顾小皇子,看见申屠锐和斓丹一起回来,脸色变了变。紫黛瞧在眼里,用手肘撞了撞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反正也快了结她了,你不要节外生枝,给贵主招来麻烦。”紫孚听了,勉强点点头,叹了口气。 小皇子在乳母怀里吃奶,申屠锐没有走过来,去看灶头兵干活,斓丹却靠近细看这个小家伙,心情复杂。 小皇子吃饱了奶,突然哭起来,任由紫鸢乳母等人再怎么哄,还是啼哭不已。树荫里的斓凰眉头紧皱,大概是身体不舒服,脾气也暴躁起来,眼睛一瞪,喝道:“让他别哭了!” 紫鸢等人神情慌张地极力逗弄,小皇子还是哭个没完。斓凰气得拍了下座垫,厉声道:“给他吃那个药!” 紫鸢一直照顾小皇子,在几个宫女里算和小皇子最有感情的,一听这话目泛泪光,哀求道:“贵主,那药多用伤脑,小皇子不宜……” 斓凰根本不愿听,眉头皱得更紧,“只要他别再哭了,管他伤不伤脑。” 紫鸢还想说,被紫孚紫黛拦下,紫孚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指甲盖大的药丸,放到水里化开,斓丹心里的火随着她的调羹不停搅拌蹭蹭直冒,感觉快把心脏烧穿了。 孩子还在声嘶力竭地哭泣,斓凰对他没有半点怜爱之意,甚至看他的眼神都是充满厌恶。就算不是亲生孩儿,毕竟是那么弱小的生命,她却不该如此冷漠残忍。紫孚舀了一勺乌黑的药汤,要往孩子嘴里灌。斓丹死死盯着那调羹,已经顾不上惧怕斓凰。 “慢着!”就在她要喊出口的时候,申屠锐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沉着脸喊了一声,“把孩子给我吧,我抱他四处走走,兴许就不哭了。” 斓凰皱眉没吭声,紫鸢赶紧把孩子抱过去,交到申屠锐手里。申屠锐一开始不太会抱,在紫鸢的帮助下摸索了一小会儿,就抱得有模有样。孩子还在哭,申屠锐抱着他往小树林里走,那里阴凉透气,他向斓丹使了个眼色,斓丹巴不得,赶紧跟过去。紫孚假意拿婴儿喝的水罐也要跟过去,被申屠锐冷冷一瞪,紫黛也拉住她,紫孚才悻悻作罢。 申屠锐抱着孩子,身体僵硬地在树林里走来走去,孩子的哭声令人焦急烦躁,也很揪心。斓丹靠过去,抱又不敢抱,不很在行地说:“要不……拍他两下?” 申屠锐闻言拍了孩子两下,他虽然放轻手脚,对婴儿来说这两下可不算舒坦,只见孩子头一仰,“哇”地吐了起来。 斓丹像兔子一样跳开,申屠锐虽马上伸直手臂,还是沾上了点,他面如菜色,斓丹抿嘴笑,气得他直瞪她。孩子吐了好一会儿,奶吐尽了开始吐浅褐色的药。斓丹和申屠锐的神情沉重起来,申屠锐也不嫌脏,把孩子侧过来,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希望他能把药都吐出来。果然孩子吐完就不哭了,张着小嘴努力呼吸,又疲惫又顽强。 斓丹看了心痛,掏出绢帕给孩子清理,顺便也把申屠锐的袖子擦干净。她抬头瞧见申屠锐看孩子的眼神,无法分辨那是痛苦还是自责。 “后不后悔?”她轻声地问。 申屠锐苦涩一笑,摇摇头,“没什么可后悔的……只是有点儿叹息,死的那个也就死了,活下来的可能更辛苦。” 斓丹听了没说话,她也越来越有这种感悟——死了的不一定算倒霉,活着的也不见得幸运,有时候活着比死艰难得多。 “你……”斓丹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和斓凰说一下,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善待一些。”她看了他一眼,语气有点儿变化,“你说话,她总会听的。” 申屠锐好像突然开窍了一样,轻摇孩子的动作十分地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怎么觉得这话……是诈我呢?” 斓丹生硬地看向别处,“谁诈你,你是做贼心虚。” 申屠锐听了哈哈大笑,他一笑惊着了孩子,孩子哼哼两声像是又要哭,他狼狈地收了声,一边轻摇一边走了一个小圈。斓丹看着,心里毫无防备地掣痛,或许将来他会是个好父亲,但这与她无关。 申屠锐哄睡了孩子,边看孩子可爱的脸边叹气,“我不会劝她,她哪里是听劝的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或许这个孩子和她缘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斓丹听了,觉得这话异常刺耳,心硬的人总是这样吧,把自己制造的不幸归于别人命数不济。 大军终于到了潼野,安顿驻扎完毕已是傍晚,斓丹跟随申屠锐登上城墙,观望敌军情况。潼野城头与往昔大不一样,一步一哨,旌旗密密麻麻如临大敌。可是城外的“大敌”却有些令人失望,人数就在三五万上下。 “这……”她惊疑不定,按敌我军力差距,五哥毫无胜算。 申屠锐看出了她的心思,嘿嘿一笑,“人少吧?也根本不是北漠的王师精锐。” 斓丹眉头皱起来,“既然北漠不是诚心帮助五……萧秉文,大可无视他的求援,何必非要蹚这趟浑水呢?” 申屠锐笑起来,夸她有进步,“有时候君和臣的关系很微妙,”他的话题转得很快,斓丹听得莫名其妙,“满朝重臣都同意借兵给萧秉文,北漠皇帝和太后心里再不愿意,也不好驳回。” 斓丹深吸一口气,恍然大悟。申屠锐曾经说过,入质鄄都的三皇子和他母妃在北漠朝堂颇有德望,其实就是有后台,暗中煽动满朝文武同意借兵应该不算太难。必须让战争发生,才有借口反攻北漠,北漠皇帝和太后心里明白,可却无力阻挡,所以派了点儿虾兵蟹将出来敷衍。怪不得申屠锐说这一战不关北漠生死,真正存亡之战恐怕是冲出潼野,直扑草原,与北漠王师精锐的交战。 “萧秉文……真是被你们耍得好惨。”斓丹讽刺地一笑,哪里只是五哥被耍得惨?他们萧家人个个被他们耍得很惨。 “走走,下去,”申屠锐明显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手一挥,“今天可以好好吃一顿了,苏小将军的府第什么都一般,只有厨子非常棒。” 斓丹笑了笑,也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仅仅是想都觉得心寒。 将军府摆了好几桌大席,皇上和将领们在前院,女眷们在厅堂里,推杯换盏一派喜庆。虽说大战在即,可好像已大获全胜一般喜气洋洋。 前院点起了篝火,照得院子和厅堂一片雪亮,欢声笑语直冲夜空。 紫孚从门里往外望,看着陷在人群中的申屠锐,他正喝得高兴,无暇他顾。她用手肘撞了撞挨着坐的斓丹,凑过去极小声地说:“做好准备,明晚动身。” 斓丹一滞,明晚?她愣愣地看向正座上的斓凰,她也正在看她,斓凰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肯定了紫孚的传话。 斓丹也向篝火看过去,申屠锐正和苏易明重重撞了一下杯,一饮而尽,然后哈哈大笑。虽然早就下定决心,可离开他的时刻真的到来,她又觉得太快,太仓促。她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可到底是什么没准备好呢?她想了很久,不得不苦涩地承认,其实除了舍不得他,她也没什么好准备的。 第四十七章 心生贪念 第四十七章 心生贪念 夏日的晨曦一如往常般明媚清爽,可满耳的整齐行军脚步声、甲胄响让早上的气氛变得紧张而沉重。斓丹细细地倾听院子外传来的各种声响,幻想是何等壮阔的出征场面,她从小生活在和平年岁中,龙墙之役时她又太小,根本没有什么印象。看过阅兵,也看过御驾亲征,那都是摆样子给百姓看,真正地出城应战,两军交锋是什么样子,她连想都想不出来。 她又看了看站在房间正中,伸开两臂由孙世祥和两个兵士帮助穿戴甲胄的申屠锐,那么潇洒风流的身材套进厚重的铠甲里,臃肿魁梧了不少,但还是好看。她搭不上手,只能坐在椅子上看,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笑起来,这么出色的男人……曾经是她的。好吧,就算她厚脸皮吧,明知像他这样的男人不可能被任何人拥有,但她想这么认为。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她愿意在花好月圆的夜晚想起他,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欢笑和吵闹,毕竟他是她真正爱过的第一个人。因为他,连申屠铖都黯然无光了;因为他,申屠铖带给她的伤害变得无足轻重。她在荒凉的草原上凝视过他,在美丽的油菜花田里亲吻过他,她终于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唯一的遗憾就是,这种喜欢是单方面的。 申屠铖带给她最深重的影响,并不是少女懵懂的爱恋有多愚蠢,而是单方面的情感有多可悲。 正因为她知道有多可悲,所以才连坚持下去都不敢。对方是申屠铖,她都痛得刻骨铭心,换成申屠锐,恐怕她就不能活了。二姐的话给了她至深的激励,每个萧家人,只要还活着,无论背负怎样的不幸,都要努力活下去,为萧家其他幸存的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庇护。当然,这是萧家残存的弱者的想法,真正的强者,大概根本不会理会任何人,强大本身就渗着别人的血,这点在申屠兄弟、斓凰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斓丹承认自己是个弱者,她想以弱者的方式有尊严地活下去——她想去金鹘。 她考虑了很久,最终选择了金鹘,金鹘在大晏和北漠的西边,因为丝路通商十分富足强大,申屠锐的手想伸到金鹘也并不容易。她在凤杨见过金鹘的女孩子奔放热情,也私下打听过在金鹘,女孩子经商十分普遍,男女在身份上不像大晏这样刻板,只要她好好努力,说不定将来萧家残存的血脉可以来金鹘投奔她,虽然背井离乡,应该也能抛离前尘,安居乐业。她已经偷偷收拾好行装,在凤杨买的金鹘头巾和衣衫竟会派上用场,这是她买的时候未曾想到的,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你笑什么?”穿戴完毕的申屠锐问道,把她从畅想中拉了回来。 “笑你好看。”她诚实地夸奖,时间不多了,她不愿意再为无谓的情绪消耗两人之间的美好。 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申屠锐一顿,旁边的孙世祥没忍住扑哧笑出声,让他的神情略微有些尴尬,他瞪了孙世祥一眼,喝斥道:“还不出去守着,今天你要敢离开门口一步,我就要你小命!” 孙世祥忍住笑,假装一本正经地答应,但没退出去,有点儿哀怨地瞧了瞧申屠锐,“王爷,今天出城迎战,将军府又有燕王府的亲随守卫,应该不会有事,你就带我出城去过过瘾嘛。” “应该,不会有事?”申屠锐面无表情地反问,“除了我自己,我只相信你,所以把你留在这里,你跟我说‘应该’?” 孙世祥听他这么说,又感动又惭愧,连连抱拳认错,退到门外。 斓丹原本也想替孙世祥求个情,听了这话,也不好再说什么。申屠锐转过身来,深深地看着她,“过来。”他轻声命令。 她顺从地站起来,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很想依偎在他怀里,于是她就抱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护心镜又硬又凉,她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温度,但也已经很知足。 他一时没有说话,很享受她的温情,“你要听话,千万不要去城头观战。”他坚决地说。 “为什么?”她有点儿明白孙世祥的心情了,毕竟难得,下次就该正式征讨北漠了吧?她……也看不到了。 “我……”他没有把话说完,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不想让你看见那样的我。”战争是什么,她不知道,他知道。血肉横飞,残忍血腥,看过了挥刀砍杀的他,她会不会害怕?又会不会嫌弃呢?他记得第一次跟父亲上战场的情景,平时慈爱的父亲突然变得像一个嗜血狂魔一样,把他吓坏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父亲的感情变得很复杂,众人交口称赞的英雄也是满身血污的恶魔,明知该亲近敬仰,但还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小小的他无所适从了很久,他不想斓丹经历这些。 斓丹抬起头,看他的眼睛,轻而缠绵地“嗯”了一声。 他也低头看她,看她的眼睛,他最喜欢她的眼睛了,他能明确地看到喜怒哀乐,或许这些都不重要,只因为这是丹阳的眼睛。 “你也不要走出这间房间,居心叵测的人太多了,就连我也无从分辨。”他苦笑着说。 斓丹知道他说的是最实在的话,居心叵测的人……她算不算呢? 即便离战场还有很远的距离,冲天的喊杀声就犹如响在身畔,斓丹在房间坐立不安,明知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出了房门,站在院子里徒劳地仰望战场方向的天空。孙世祥背着手,满脸遗憾地陪她一起看,连绵的狼烟遮天蔽日,从战场那边一直飘到潼野城上空,明明是个响晴日,却阴霾盖顶,天昏地暗。不知哪方吹起催战的号角,响彻四方,在喊杀声中显得格外苍凉遒劲。斓丹听了,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 中午,卫兵端来饭菜,斓丹也没心思吃,想了想,吩咐说:“好好准备几个菜,王爷回来一定饿了。” 孙世祥苦笑出声,摇头道:“不必,王爷估计也没有胃口吃,这一天血肉模糊的,他也很久没亲身上战场了,恐怕不会轻松过了这个坎。” 斓丹低头沉默,她没想过,或许面对极致的残忍,申屠锐也和她一样,会恐惧会厌恶。 时间过得很慢,格外煎熬,斓丹一直竖着耳朵细听,终于盼到了喊杀声渐渐低下去,远远地传来收兵的锣声,异常清晰。 孙世祥一整天都蔫头耷脑的,听见鸣金倒精神起来,走到院门外眼巴巴地望着城门方向。 斓丹也想去看,但大门外已经开始一队队地过兵马,她也不太方便露面,只能在房门口转来转去,时刻注意孙世祥的神情。突然孙世祥喊了一声,人也一道烟般地跑走了,斓丹的心狂跳,知道申屠锐回来了,她快走几步,想到大门口迎接。 先进门的是申屠铖,斓丹走得急险些撞上。申屠铖一愣,神情微妙地伸手去扶,没想到她已经绕开,直直地跑向后面的申屠锐。 申屠铖微微一笑,算不上失落,他早该明白,不会有人这样殷切地盼着他,等着他……他抬眼望了望除了卫兵没有其他人的院落,整座将军府做了他的行宫,女眷不止浮朱一个,可是除了她,谁也没出来,就连一个宫女下人都没有。他回头看,申屠锐被两个护卫架着,孙世祥急得在旁边乱转,浮朱碰也不敢碰,哭哭啼啼地问:“伤到哪儿了?很严重吗?” 申屠铖觉得有些蛰心,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只是背后被划了一刀,皮外伤罢了。” 浮朱大概没想到他会说话,抬眼飞快地看了看他,那泪汪汪的双眼,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像谁呢?他想不起来。 申屠锐也出声了,对跑来迎接他的姑娘说出口的却不是什么好话,“别大惊小怪的,哭什么,快回去,别在这儿现眼。” 斓丹抽抽鼻子,当着申屠铖的面,也觉得不自在,低了头,乖乖地跟在申屠锐身后进了院子。 申屠锐让护卫在院子里帮他除去甲胄,怕把血腥气带进房间,他背上的伤口出了很多血,和内衫甲胄都粘在一起,护卫颇有经验,两人互看一眼,同时一用力,把胸甲利落地脱了下来,申屠锐闷哼一声,要不是孙世祥扶着,险些栽倒。斓丹的眼泪又涌出来,伸着双手要去扶,却被申屠锐挥开了,卫兵们捧来了装满热水的大盆,斓丹拿起搭在盆边上的巾子,顾不得烫,浸湿又绞干。申屠锐已经被孙世祥扶进房间,颓然地倒在太师椅里,斓丹赶上前要给他擦,又被他拦住了。 “脏……”他皱着眉厌恶地说。现在的他满身满脸的血污,就连头发上都腥臭不堪,他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的自己。 “当然脏了,所以才要弄干净!”她板着脸,训斥道。 申屠锐一愣,笑容从心里漫进眼睛里。他看着她,比湿热的巾帕擦脸还要舒服温暖。 斓丹有点儿怕血,更怕他这样满身是血的样子,但是她努力保持镇定,拿着巾帕的手也不抖,像个训斥孩子的严厉母亲,清洗他已经有些散乱的头发。 “疼!疼!疼!”申屠锐有点儿夸张地抱怨,“你轻点!要把我拉成秃子吗?” “再疼也要洗头!”他坐着,她站着,终于也可以居高临下地瞪他了,威严无比,“吹得一身本领,怎么还受伤了?” 申屠锐抿嘴没说话,忍着疼弓背让她帮自己洗头发。 终于恢复了一身清爽,背后的伤口也已上药包扎好,申屠锐侧躺在床上,神情比刚才还要委顿。明知已经洗得很干净,他好像还能闻见血腥味,战场上断肢头颅横飞的景象好像还在眼前。他果然荒废得太久了,久得好像不再是那个从小跟随父亲上战场的孩子。 斓丹领着卫兵拿来清淡的晚餐,申屠锐明明很饿,却吃不下去,摇摇头,肠胃一阵翻腾。 斓丹叹了口气,也不劝他,示意卫兵退下。 “丹阳,”他虚弱地倒在枕头上,面无表情却两眼深深,“过来……抱着我……” 她点头,小心翼翼地上床,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让他的头安稳地靠在她的胸前,落在她臂弯。他放松而舒适,所有的疲惫和脆弱得到了最有力的抚慰,他轻轻地蹭了蹭,舒服地“嗯”了一声,真正地放松下来。 斓丹宽慰地笑了,原来城府这样深沉的人,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也需要有人像母亲一样,让他觉得安全和温暖。 她轻轻地摸着他还有些潮湿的头发,“睡吧……我陪着你……” “好一些没?”申屠铖没让人通报,径直走了进来,看见这样的场面,微微一笑,“看来是好了,那朕就放心了,好好休养吧。”说着,转身就走了。 即便只是这么短暂的时间,申屠锐却在申屠铖的眼睛里看见了很多。他太了解他了,就在申屠铖看见这一幕的瞬间,眼睛里有遮掩不住的羡慕和贪婪。 申屠铖,起了贪心。 申屠锐的背有些发僵,斓丹感觉到了,以为是申屠铖突然的来去让他不自在。她不敢碰他的后背,轻轻地摩挲着肩膀和胳膊,想帮他放松下来。 “以后的路……恐怕更难走了,”申屠锐叹了口气,“你要紧紧地跟在我身边,听到没有?” 斓丹的手微微一滞,轻而又轻地应了声:“好……” 第四十八章 棋差一招 第四十八章 棋差一招 斓丹为熟睡的申屠锐盖好薄被,借着中夜皎洁的月色细瞧了他一会儿,看来是真的累了,睡得这样沉。她笑笑,俯身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他一动没动,丝毫没有感觉。 斓凰果然算得步步精准,此刻离去,明天申屠锐发现她逃走,要追也只怕晚了。她还曾疑惑为什么不是趁城外开战的时候离开,过后才明白,非但孙世祥看得她寸步难行,而且交战时四个城门执行最高戒备,别说是她,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哪如现在,城中军队人困马乏,不易惊动。 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一声,斓丹心一颤,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她又看了眼申屠锐,不舍吗?很不舍,可是没办法,他是个她要不起的人。她决然地转过头,再不看他,轻手轻脚地从柜子里拿出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斓丹开门出来,看见门口站着的紫孚正看月亮,文静的脸上没有表情。 “走吧。”紫孚对着月亮说,并不看她,径自领着她向后门走,值夜的卫兵应该都是斓凰事先安插好的,看见她们没有任何阻拦盘问的意思。 将军府外是空空荡荡的街巷,好像连这座城都陷入沉睡。斓丹并没看见马匹,正有些疑惑,紫孚好像料到她的问题,漠然道:“城里驻满将士,骑马太惹眼,步行到城门才稳妥,快些,一会儿巡逻的都要巡到这里了。” 斓丹点头,跟紧紫孚的脚步。 在街巷里走了一会儿,斓丹辨别了一下方向,“这是往西门去?”不是应该走东门吗? “对,就是西门。”紫孚生硬地肯定,她似乎听到什么声音,眉头一皱,“快!快走!” 斓丹被她弄得心慌,正要问,只听北面传来交战喊杀的声音,在夜晚听起来尤其惊心动魄。火也瞬间着了起来,把潼野城北角的民房烧着了,火光红澄澄地映亮了天空,月亮黯然失色,很快就被浓烟遮蔽,不见踪影。 “快!快!”紫孚变了神色,十分仓皇。她甚至拽着斓丹的胳膊,拖着她小跑起来,“怎么提前了?!”她狠声抱怨。 “这是怎么了?”斓丹被震天的喊声和火光吓坏,边跑边回头看,整个街道都亮得令人害怕,火和交战声也飞快地向全城蔓延开来,离她们越来越近。 “别问了!再拖延,你可就走不成了!”紫孚尖叫,因为慌乱差点摔倒,把斓丹也拽得踉跄了一下。 她的话音很快就淹没在海啸般的喊杀声里,不知道哪里又传来孩子和女人的哀嚎,尖厉凄惨,在满城火光中,宛如置身地狱,令人毛骨悚然。 城西也出现了火光,哭喊呼啸的声浪也骤然沸腾,因为距离近,斓丹都感受到一波波冲袭而来的灼热空气。 紫孚吓坏了,脸色在火光里惨白如鬼,“城西怎么会着火?城西怎么会着火……”她像傻了一样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百姓们从酣睡中惊醒,哭爹喊娘地从家里窜出来逃避大火,街道瞬间被人群塞满,可是城里到处起火,人们像被追赶至绝境的小动物互相碰撞拥挤,没有统一的方向。 斓丹被撞了好几下,勉力把紫孚拉进一条死巷,因为狭窄不通行,反倒没人群冲撞拥挤。 “现在怎么办?”斓丹喘得厉害,不知道斓凰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又为什么北漠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城偷袭。 紫孚也定了定神,仍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能回将军府,不然立刻会没命,西门也走不通了……”她焦躁地看了看西面的火势,牙关一咬,豁出去道,“走北门!” “北门?”斓丹觉得她简直疯了,北门最先被攻入,火势最大,交战声也最激烈。 “北门!”紫孚面目狰狞,“五王爷和贵主应该都在北门,北门外又是北漠大军的营寨,肯定能从那里出城。” 斓丹一愣,虽然置身火海,仍旧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斓凰和五哥都在北门?难道……是斓凰偷偷打开城门,让北漠大军入城偷袭? 在街上走了几步,斓丹就感到绝望了,哭喊奔逃的百姓已经被火势和战事吓至癫狂,疯乱四散,只这几步就快被撞散架了,按这情况走到北门恐怕天都要亮了。 紫孚手上没行李,疯了一般推开迎面而来的逃难百姓,那架势像要和人去拼命。斓丹把行李紧紧地抱在怀里,借紫孚开出来的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好一段,倒真有些感激紫孚这么卖力帮她。这种乱局,紫孚这样的弱质女流,没有弃她而去,实在不容易。 烟太大,越靠近北门越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好在人们都不往北门跑,路相对好走,斓丹脑袋里乱嗡嗡的一片,眼睛被熏得不住眨动,竟然连前方的喧闹声逐渐小下去都没发觉。 “什么人?”突然有人厉喝,烟雾中出现一队兵士。 “休得放肆,我们是来找贵主的。”紫孚见了他们反而心安,架势立刻端起来。 “贵主?”为首的兵士哈哈干笑了两声,一挥手,“拿下!说不定也是奸细逆贼!” 斓丹刚把被烟熏出来的眼泪擦干,就被两个壮汉抓住了双臂,他们太用力了,斓丹顿时感觉胳膊快要断了。即便这样,她还是死死地抓住装着她全部身家的包袱,被他们一路拖到城门口的开阔地。她心灰意冷,这是第二次被兵士狼狈拖行,看来别说她的逃跑计划落空,就连斓凰都一败涂地了。 城门大开,夜风有力地从城外的开阔原野直吹进来,城门口反而没有一丝烟霾,周围民居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火被风势吹得一路烧向城中,依旧把这里照得雪亮刺眼。 斓丹慌乱地打量了一下周围,或许情况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糟糕,对面背城而立的不是斓凰吗?她没有束手被擒,身边还跟着一队兵马,和申屠铖成对峙局面。斓丹浑身一寒,她看见了申屠锐,他站在申屠铖身边,正冷冷地看她,他的嘴抿得那样紧,下颌的弧线显得特别刚毅,这样的冷漠……必定来自心里。 申屠锐看了她一会儿,又冷然地瞥了瞥两边抓住她的兵士,兵士心惊,齐齐松了手。 斓丹心慌意乱,垂着肩膀,僵直地站在那里,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像随时要倒下去。 斓凰也面无表情地看着斓丹和紫孚,眉头慢慢聚拢,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突然她开口道:“放她们过来。” 申屠铖嘴角嘲讽地一挑,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有什么资格这么和他说话?他的眼风淡淡地扫过浮朱,一路逃难让她显得十分狼狈,头发披散,衣衫凌乱,脸上还沾染了几道烟灰,她虚弱娇柔地站在夜风火光中,俏生生孤零零,竟然还是那么美。好像整个世界都背弃了她一般,让她显得更加遗世独立,倾国倾城。 他眼神一闪,心里转了想法,耐心起来:“那就用你的假儿子来换!” 斓凰冰冷阴森一笑,果然到了摊牌的时候,他就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好啊。”她一抬手,站在她身后的紫鸢神色骤变,竟没立刻上前,还是紫黛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她才踉踉跄跄地把孩子抱了过来。斓凰侧过脸来,瞪了紫鸢一眼,喝命:“去换!”申屠铖也是好笑,明知她不会心疼,还非要用孩子交换。 紫孚毫不犹豫地挣脱了士兵的钳制,快步迎上去,斓丹却不知怎的犹豫了一下。 其实她明白,她是在怕申屠锐,就这样当着他的面走过去,等于加重她对他的背叛……但犹豫还有什么意义?背叛就是背叛,哪还有什么轻重?更没有回头路。 斓丹一咬牙,目不旁视地跟着紫孚向斓凰的阵营走了过去。 与紫鸢和孩子迎面而过时,她不忍心了,停下步子看了看那个在紫鸢怀中安睡的小婴儿,揪心地猜想他是真的甜睡还是被斓凰的药毒得浑浑噩噩无法醒来。 一个校尉快步上前,一把从紫鸢怀里抓过婴儿,他太粗鲁了,紫鸢和斓丹都失声喊了一下。 校尉根本不理会她们,把孩子抓到申屠铖面前,问:“皇上,怎么办?” 申屠铖瞧了瞧这样折腾还没醒的孩子,忍不住出言讥讽斓凰:“就算不是亲生的,你也对这孩子太恶毒了些。” 斓凰冷笑,毫不在乎。 “其实我也不想为难他,可他的存在是我的一个耻辱,看见他,我就觉得被你愚弄了。”申屠铖叹气,似乎十分惋惜,可他的决定仍旧冷酷,“杀了。” 申屠锐的喉结动了动,双眉厌恶地皱起,垂下眼睛不想再看。 紫鸢和斓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孩子被杀时,她们发出的尖叫好像用光了所有力气,紫鸢更是跌坐在地泪流满面。 “废物!”紫孚鄙夷地骂了一声,冷着脸一手拽起紫鸢,一手扯住斓丹,走入斓凰的队伍。 斓凰一直冷笑,见申屠铖露出一抹得意,更是哈哈大笑,极其嘲讽地看着他,“你觉得他只是颗棋子,没用了就毫不可惜地杀掉泄愤,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斓凰的笑容加深,显得更加恶毒阴森,“……你杀他有多可笑!”说完,她更大声地笑出来。 申屠锐在她的笑声里慢慢地抬起头来,皱着眉深深地看她,若有所思。 申屠铖一撇嘴,满不在乎,“我看你没机会知道了,你就知道你自己有多可笑就可以了。你以为就凭你,这么容易就打开了潼野城门?” 一句话说得斓凰的笑容僵在脸上。 “怎么样?没按你的计划吧?”申屠铖看着她,笑容更加志得意满,“四个门竟然都打开了,萧秉文收到的消息是兵分四路,以西门为主,导致全城大乱,你却没找到接应的人吧?” 斓凰的脸色难看起来,“原来是你动了手脚……”随即她又反唇相讥道,“你对你的子民也真狠心。” “哪里哪里,”申屠铖笑笑,“狠心的是你,我只不过是帮你一把罢了。这些百姓对你来说算得了什么呢?你可是连爹娘兄妹都下得去手的人。” 斓凰向身边的将领丢了个眼色,将领知机,正要有所行动,被申屠铖哈哈一笑拦住了。 “贵主,萧斓凰,你机关算尽,倒是猜猜,我还会不会放你一条生路?”申屠铖话音未落,城门外从天而降般闪出一队兵马,阻断了斓凰的退路。 斓凰神色一慌,瞬间又压回去。她傲然一笑,不失气度道:“既然如此,成王败寇,你我各安天命吧。” 第四十九章 各安天命 第四十九章 各安天命 斓凰话音未落,身边的军士都纷纷拔刀备战,申屠铖这边也立刻针锋相对,一时间剑拔弩张,死战一触即发。 斓丹被抽刀的声音吓得心惊肉跳,她离战争第一次这样近,双方突然没人说话,只有大火吞噬一切的噼啪声,火烫的空气直冲上天的呼呼风声。沉默的压力胜于嘶吼喊杀,斓丹死命地把包袱压在胸口,不是怕遗落,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她太紧张也太害怕,固执地低着头,不知道申屠锐有没有冷冷地瞪着她,她怕自己抬头就会忍不住去看。 “没想到……”申屠铖悠悠开口,他已有了十成胜算,所以态度上已是居高临下,一副悲天悯人的腔调,“你我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斓凰冷笑,申屠铖说谎都说成习惯了,都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说这样的话真是有点儿恶心,他怎么没想到呢?他不知道苦思冥想多少次了!“我倒觉得这样爽快一战,比在深宫中你毒死我或我毒死你漂亮得多。”斓凰一拂袖。 不得不说这个回合的喊话,她比申屠铖霸道大气得多。 “说得对。”申屠铖撇嘴点头,转而又嘲讽道:“你真是冷心冷血到无人不害的地步,好歹你我也算夫妻一场,落了这么个结果,你就没什么可说?” “我从没喜欢过你,甚至很讨厌你。”斓凰冷然道。 申屠铖自嘲一笑,“我知道。”他望着斓凰,“你心里一直装着那个人,除了他,你谁都不喜欢。” 这话一出口,好几个人脸色都变了,甚至斓凰都抖了抖嘴角。她太了解申屠铖,生怕有诈,努力克制自己没去看申屠锐。 斓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如果申屠铖知道斓凰和申屠锐的事情,会不会对他不利?以申屠铖的阴狠,会不会趁着城中大乱,申屠锐没有亲信军队,对他下死手? “你知道,你的心上人重汶是死在谁的手上吗?”申屠铖笑容淡淡的,却有掩盖不住的得意。 斓丹心一松,谨慎地慢慢吐出一口长气。 自从他说出重汶,斓凰就恢复了冷漠,甚至还很厌烦,她并不关注重汶死在父皇还是其他人手里,“不会是你吧?”她刻薄地挑起眉头。 申屠铖哈哈一笑,“猜对了,是我派人半路击杀重汶,非但让你和你父亲反目,还让南岳记恨大旻,两国交恶。” 斓凰冷嗤一声,对这个结果并不在意,“动手吧,废话这么多!” 申屠铖一愣,他真的没想到斓凰对这个秘密这样无动于衷,只得沉默了一小会儿。 斓丹虽然没抬头看,也感觉到了他的尴尬和失望,看来他还指望用这事狠狠打击斓凰一下呢,一直留到最后时刻才说。原来没有洞悉事情的真相,冒冒然地洋洋得意是这样的难堪可笑。斓丹不由地反省自己,她不知道做过多少这样的蠢事,说过多少这样的蠢话。 申屠铖一挥手,双方士兵各自向前冲,兵器相撞呼啸嘶吼的声音瞬间沸腾。 斓丹被紫孚狠狠地抓了一把,倒拖着后退了几步,斓凰有士兵们在前抵挡,毫无恋战的意思,一个将领为她牵来马匹,她上马的时候仍不免有些慌乱,毕竟敌众我寡,不能坚持很久,逃命时间十分紧迫。 “上马,上马!”紫黛尖声呼喊,斓丹都没看清是谁托了她的腰一把,简直是把她扔上马鞍。 斓凰一夹马腹,正准备跟在将领后面冲破城门外的军队防线,只要逃到北漠军营,她就不算满盘皆输。突然她头发剧痛,忍不住尖厉地喊了一声,人也被抓着头发从马上硬拽下来狠狠地摔在沙土地上,扬了一脸灰尘。 “住手!都住手!不然我一刀砍了她!”一个粗豪的声音狂妄地喊,奇迹般地震慑住了交战中的人,所有人都停下来看他。 斓凰被他一手揪住头发一手用刀逼住咽喉,跌坐在地狼狈不堪,她咬牙切齿道:“原来是你!”这人她认识,是张将军手下的校尉孙广,一个看上去心智不高胜在忠心的粗蛮之辈!竟然是这么个蠢笨货色出卖了她,让申屠铖占尽先机。 紫黛也吓傻了,愣愣地看看斓凰又看看张将军,张将军神色复杂,显然已有了二心,所以他没有行动,只在最靠近城门的地方静观其变。 斓丹一时也手足无措,神智一乱就忍不住看申屠锐所在的方向。他远远地站在军士后面,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冲天的大火,双方的交战,斓凰被挟持,他都不关注,只是冷冷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受不住这样的专注,心里更加凌乱,无数想法一起冒出来,她却好像一个也抓不住。 “别管我!张将军,紫黛,带她们走!带她们走!”斓凰突然像疯了一样,厉声嘶吼起来。 张将军愣了愣,终于有了决定——留下也是死,不如一搏。他一驳马头,带着死忠的下属呼喊着杀向城门外拦路的兵士。 紫孚一直看着,因为和斓凰喜欢着同一个男人,她太理解斓凰在生死之间这样做的原因。斓凰在看申屠锐,申屠锐却没有看她,这种刻骨的伤痛和屈辱,超过死亡本身。斓凰从没想过帮助浮朱真正逃脱,她只是要申屠锐亲眼看见浮朱无情背叛。之前斓凰觉得胜算在握,想让他对浮朱死心,一心一意地和她长相厮守,现在……她都在生死边缘了,他却还在看别的女人!别说是高傲一生的斓凰,任何一个女人都受不住这样的结局,就算死,也要让他伤心绝望,给他致命一击! “走!”紫孚见斓丹犹豫,狠狠地在她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紫孚笑起来,疯狂而狰狞。是的,她的想法和斓凰一样,得不到的就摧毁吧!从此以后,在申屠锐的心里,这个女人就是个无情的背叛者。对她再好,得到的回报也只能是辜负。或许,他今生再也无法真心喜欢其他女人,再也无法对其他女人那么好,可又有什么关系?马骤然冲前,斓丹吓了一跳,晃了一下险些从马上摔下去,幸好她用力抓住马鞍才稳稳坐住。她这一忙活,马已经跟随队伍,疾步窜到城门。 张将军带领部下已经冲杀出一条通道硬闯而去,可等斓丹冲直城门,阻拦的军士已经迅速抬来横木路障,拦在城门出口。斓丹脸色发白,这紧要关头哪容她忖度,牙关一咬,踩紧坠蹬,身体尽量伏低,用马鞭使劲策马的时候,放松缰绳……她行云流水般做完这一切,战马飞扬四蹄漂亮地越过木障。 申屠锐在她策马飞腾的时候,不自觉上前两步,瞬间又气又叹,这还是那次去溪边为了跨越树丛他教会她的…… “丹阳!”他喊了她一声。 申屠锐觉得她这一跃而出,像是要从他的世界彻底离开,他脑袋一片空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不管不顾地喊她名字,真的是不管不顾,连尊严都不要了,只想喊住她。 斓丹已经帅气地勒马落地,听见了这声呼喊,她知道不该回头,不能回头,可是……他的喊声有如魔咒。 申屠铖双眼一瞪,像被谁打了一拳后退了半步,丹阳? 好像一道霹雳击打在他心头,剧痛,但是一切被电光照得雪亮。懂了,他全懂了,完全陌生的浮朱何来熟悉的感觉,以及初次见面时她眼神里的沉痛和冷漠。他一直想不通,他已贵为至尊,皇城中遇见的所有女人,只要稍作示意,就能手到擒来。他看不起她们,却又很需要这种抢夺的快感;他蔑视她们的爱意,看穿她们的虚浮,却仍从她们身上汲取膜拜和需索。只有浮朱,自始至终地不为所动,原来不是申屠锐让她死心塌地,只因她是萧斓丹,那个曾用近乎感激的态度仰望他的丹阳公主。 斓凰听了这个名字,突然很安静,过分的安静,像失去全部鲜活的气息。 “原来是她……”她笑了笑,眼泪大滴大滴地打在冰冷的刀面上铮铮作响。她还嘲讽申屠铖愚蠢可笑,她自己何尝不是可笑至极?她一生爱而不得的那个人,心里早就有了人,那个人竟然是她最瞧不起的妹妹!她不存一丝挂怀地利用她,然后弃于死地,没想到如今竟然因为这个平凡普通的妹妹而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就连她已在生命尽头,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她已不指望他能出手相救了,她比谁都知道,之前种种早已磨灭他对她的所有好感,可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吝啬,就连在临死一刻,也不肯施舍于她丝毫的怜悯和悲痛!斓丹为什么要叫“伏诛”?是对她极端的嘲笑和侮辱! “为什么!”一股怨怼直冲肺腑,她像野兽般嘶吼起来,“为什么是她?!” 伏诛?她不伏!错了就是错了,哪管后事如何!她就是不能接受,萧斓凰一生风光无限,出类拔萃,输给谁也不该输给萧斓丹! 孙广被她突如其来的疯狂吓到,斓凰嘶吼的时候身体前冲,像要挣脱他的控制,孙广眼神一厉,手用力一收。 斓凰还在喊“她”,突然双眼突出,尖叫戛然而止,脖颈间鲜血喷涌而出,瞬间就染红了衣服和周围的沙土。 申屠铖的脸色青苍失血,很多事情他瞬间明白,继而又陷入迷茫。随即他森然一笑,真相知道得晚也不要紧,反正一切都要结束了。 斓丹刚调转马头,就听见斓凰嘶吼,她看过去的时候,正瞧见孙广挥刀的一幕。血从斓凰的脖子里喷出来,好像尽数泼洒在了她的身上,她张着嘴,连叫都叫不出声音。 这是她用十八年岁月羡慕的女子——斓凰,她们姐妹中的凤凰,就这么一眨眼,便在一个粗鄙的武人刀下,如草芥般死去。对斓凰她恨过,厌恶过,鄙夷过,可眼睁睁地看着她这么凄惨地死去,心里的哀恸和恐惧瞬间弥漫胸臆。斓凰固然是死于野心和欲望,更是死于阴谋和恶毒,死于这对站在她对面俊美绝伦的兄弟之手。她这样惊惧惶恐,他们却无动于衷。 她心一横,扯起马缰——就在扬长而去的前一瞬,她还是管不住自己地望他一眼。今生诀别,再不相见,她还是想狠狠地看他一眼,铭记终生。 申屠锐失神地向前走了半步,这次他没叫她,他看见了她眼中的决绝。他早知道人心凉薄,他经历过最残忍的心智交锋,可从来……他觉得她是不同的,他只要对她好,她能懂。原来她也和世上的其他人一样……一样…… 斓丹的心像被什么利器凶残凿穿一般疼痛,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他失望,像孩子般失望,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怨恨,不再冰冷,原来怨恨冰冷都还有温度,而失望没有。 箭矢破空而来的尖厉呼啸很骇人,不知道从哪儿射出的冷箭,直奔申屠锐的后心。 “小心!”斓丹和紫孚同时嘶吼,心瞬间被炸裂了。 申屠锐因为分神,警觉得有些慢,还是机敏地一闪身,堪堪躲过冷箭,上臂已经被飞掠而过的利箭划出了一道血口。 狙杀者一击不中,几乎同时又射出两箭,两支箭的方向略有不同,一支呼啸着直奔城门外,明显目标是斓丹。 速度实在太快,斓丹看清长箭直奔自己,肝胆俱裂地准备俯身躲避的一刹那,申屠锐伸手准确地抓住了那支箭,满弓而出的利箭力量惊人,硬是把他拖得向后倒下去。 第二支箭也紧随其后,利落凶狠地刺入申屠锐的胸膛,“噗”的一声透胸而出。 申屠锐出门急,没穿护甲,这一箭的威力全数倾注在他身上,他被带得飞跌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鲜血在熊熊火光照映下嫣红得发黑,像几条溪流一样从他身体里奔涌而出,带走了他的热度和生命。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的双目已然紧闭,和不远处的斓凰一样,只剩静寂而破败的躯壳,曾属于他的灼灼光彩瞬间湮灭了。 第五十章 此心永记 第五十章 此心永记 斓丹虚弱地靠着窗棂,窗子外面被木条钉住,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从缝隙里透进来几线余光,明明暗暗……日升日落已经三次了。 门口有了动静,锁链被扯动,接着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送饭的下人很谨慎地把提篮塞进来,看来是被她吓怕了。 斓丹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死死抓住门板,不让下人合拢,嘶哑地问他:“申屠锐救过来没有?还活着吗?” 下人在外面拽着门,眼神嫌恶而恐惧,像是在看一个疯子,有了上次的经验,他不敢用蛮力拉上门,免得又夹伤她的手指。“不知道,我只是个做粗活的。”下人不耐烦地回答,又作势关门,想吓她松手。可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可能真的疯了,有了上次那么惨痛的教训,手指淤血肿着,还是死死地抓着门,眼睛直直地看他。漂亮的人一旦陷入癫狂,比平常人更像鬼魅,令人毛骨悚然。 “你帮我去看看,帮我问问也好。”眉头蹙起来,好看的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哀求。 “松手,松手!”下人不得不在门边的柴垛上抽出一截柴火,敲她的手指。斓丹吃痛,稍一松劲,下人趁机狠狠地关上了门。 斓丹扑在门板上用力敲,不停哀求:“帮我去问问,帮我去问问……”她的嗓子沙哑得厉害,再拼命喊出的声音还是那么微弱。门外再无一丝回应,她又陷入黑暗与绝望之中。 早就没有眼泪了,她干巴巴地瞪着眼,没有明确的死讯,那就一定还活着吧?一定还活着! 她摸索着提篮,想吃点什么。她要撑下去,她要看见申屠锐好起来,向他道歉,不怕他发脾气,缠着他,说尽天下所有的甜言蜜语。她拿起馒头,松软热腾,可放到嘴边咬下一口,她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她有点儿痛恨自己,怎么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到,她拼命生吞下去,结果梗在喉咙里,干呕了好一会儿,出了一身虚汗。她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想嚎啕大哭,还是无能为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斓丹也不清楚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她又听见锁链响,难道又到了送饭时间? 门被豁然推开,阳光猛烈灌进来,让斓丹双眼刺痛,无法睁开。她被人拖出去,狠狠地扔在冷硬的石头地上。可能是嫌她姿势不敬,拖她的人又拽她起来,让她跪在那里。 眼睛适应了光亮,斓丹看清站在她面前的人——太后娘娘。她身后跟着斓橙和几个宫女侍卫,各个衣饰简单,风尘仆仆,显然是日夜兼程,到了潼野就直奔这里。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太后面罩寒霜,怒瞪着她,“你若让他伤心,我绝对不会放过你。”话说出口,一路上压制的怒火和怨恨一下子爆发出来,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斓丹的脸上。 虚弱不堪的斓丹哪里还经得住她这一下,顿时扑跌在地,嘴角流下殷红的血迹。斓丹不顾上疼,挣扎着起身,也不管脸面尊严,爬过来抓住太后的裙角,仰头乞求:“太后娘娘,申屠锐他还活着吗?求你让我去看看他,求你……” 她的样子太凄惨了,太后似乎终于有了些不忍心,皱眉俯视她,“你不是要走吗?既然都决定离开他,何必又这样惺惺作态!” 斓丹苦涩一笑,“那是我一直不知道……” 她话没说完,申屠铖和苏易明急急走来,他们先默默地看了眼斓丹,才向太后请安。 “母后,怎么一来就到这里发火?先到厅上宽坐喝茶,歇歇再处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申屠铖笑笑,尽量轻描淡写。 “无关紧要?”太后神情一冷,根本不买他的账,“就是她害了锐儿,我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什么宽坐喝茶,我先要了她的命再说!萧家的女人都是祸害,一刻都不该多留!拿来!”她厉声吩咐,身后的宫女心领神会,利落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高举过头。 “给她灌下去。”太后用眼睛一点斓丹。 申屠铖和苏易明脸色一白,正要开口,却被斓丹抢了先。 “太后娘娘!”她还是维持着那个卑微的乞求姿态,“如果申屠锐还活着,我就不能死!我再也不离开他了,再也不让他伤心,太后娘娘,求您让我去见他……” 申屠铖的脸色微微一变,淡淡地看了斓丹一眼,再没替她求情的意思,抿嘴站在那里沉默旁观。 太后看着斓丹摇摇头,又气又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你有这个决心,就把药喝了,正好下去陪他。” 斓丹一愣,慢慢地松开抓着太后裙角的手,眼睛空洞地瞪大,“他死了?” 太后咬牙,“就是被你害的!” 斓丹听了,轻轻点点头,是啊,就是她害的。她撑着地艰难地坐起来,突然一笑,伸手向宫女坦然道:“给我吧。” 宫女把瓷瓶交到她手里。 “太后娘娘!”苏易明急了,上前一步想要阻拦。 太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问他:“怎么?你觉得她不该死吗?” 苏易明被她看得说不出话,皱着眉头,焦躁地跺了跺脚,却再没阻拦。 太后又把眼神转回斓丹身上,语气反而平静了,“你既然已经逃出城了,何必又跑回来?落得这个结局,悔不悔?” 斓丹笑了笑,摇头,不后悔。 她从容地拔开瓶塞,斓橙终于忍不住含泪说:“丹姐姐,你放心,我会帮你好好安葬的。” 斓丹看着她带着浅浅微笑,“请你……尽量把我葬得离他近一些……” “别做梦了!他要和我回京,你就埋在这里,永远天各一方吧!”太后厉声打断,十分解恨。 斓丹没再说话,仰头喝下瓶中毒药,葬得再远终究会在黄泉相见。她知道他会等她的,一定会!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就连风都好像静止了。 太后一直在看斓丹,过了好一会儿,才冷淡地说:“现在的心情,你要永远铭记。既然死都不能阻止在一起的决心,活着的时候就少气他!” 斓丹本僵直坐着等待毒发,听太后这么说,双眼顿时有了光彩,“他……他还活着?”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是场空欢喜。 太后悻悻地冷哼一声,“可能你俩的孽缘还得继续纠缠吧。” 斓丹的眼睛猛然剧痛,痛到她不得不抬手重重按住,眼泪像从干涸的井里喷出来的泉水汩汩而出,从掌缝指间漫溢滴落,她还是哭不出声音,双肩因为抽泣而剧烈抖动。 一直以为人生的悲喜她早已悉数经历遍。原来还是太浅薄了,还有刚才得知申屠锐死去的那种悲和现在这样的喜。 哭了一会儿,斓丹一哆嗦,因为腿软撑着地才能摇晃着站起身。她的眼睛肿着,脸上的灰尘被眼泪冲得深一道浅一道,眼泪汪汪地看着太后,不用开口太后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带她去。”太后向身后的宫女一挥手。 斓丹感激不已,刚跟着宫女走了一步,就听太后阻拦道:“慢着!” 宫女止步听命,斓丹的心又提起来,生怕她改变主意。 太后瞪了她一眼,训斥道:“先收拾干净再去!想吓着锐儿吗!” 她板着脸说贴心话的样子,是那么像申屠锐。斓丹突然很感激她,脑子一热,两步跑到太后面前,一把搂住她。 “谢谢!谢谢……”斓丹发自真心地道谢。她是最好的母亲,也是最好的婆婆,要不是她日夜兼程地赶来,自己不会这么快就能见到申屠锐。太后娘娘是来看申屠锐的,也是来救她的。 太后一直绷着脸,身子也微向后仰,一副闪避的姿态,但是并没有推开斓丹。这逾矩的举动,应该就是情感,虽然冒失,但却那么温暖。 斓丹粗略盥洗一番,头发都没怎么擦就直奔申屠锐的房间,还是她和他之前住的那一间,现在却重兵把守,里里外外围了几层士兵。 她看见葛春在房檐下煎药,明明看见她了,却翻了个白眼佯装不睬。斓丹快步跑过去,拉住他的胳膊,焦急地问:“他的伤势怎么样了?” 葛春撇着嘴,“反正险些见了阎王,幸好年轻,再老个五六岁也就没救了。” 连葛春都这么说,斓丹的心又沉下去,看来这次的伤势实在是太严重了。 葛春看不得她这副颓废表情,冷冷道:“现在病情仍旧凶险,你更该好好照顾他,将功抵罪!记住,没我的吩咐,别动他,别碰他,更别让他听见哭声,懂吗?” 斓丹连连点头,一脸惊恐。 “好了,进去吧。”葛春一推门。 刚才还心急如焚,可真站在门口,她又不知为何迟疑了一下……是太内疚了,刹那间还是觉得有些难以面对申屠锐。 斓丹眉头一压,既然都肯为他饮鸩相殉,还怕面对自己的错和他的怨恨吗? 径直走到床边,毫无防备的她差点惊叫出声,不得不捂住自己的嘴。 他的脸色惨白失血,连嘴唇都没了颜色,眉睫反倒更加清晰,勾勒出俊美的面容……要不是葛春亲口说他还活着,她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他还有一口气。 仅仅三天,他就消瘦得厉害,脸颊都塌陷下去,异常憔悴。 斓丹不敢哭出声,也不敢碰他,她突然真切地意识到了滔天的悔意,她错了,真的错了。 第五十一章 所有疑问 第五十一章 所有疑问 葛春用盘子端了药进来,示意斓丹接过去,“烫,弄凉点儿给他喝。”他横眉立目地说,还是一副谁都欠他三百吊的样子。 斓丹赶忙接过去,放在桌上不停地用勺子搅动。 葛春走到床边,掀开申屠锐身上的薄被,拆去伤口上的纱布,皱着眉仔细察看,又上了遍药,再包起来的时候,脸色还是很不好。 斓丹用手摸了摸碗,觉得不烫了,端到床边也不敢冒然喂,小心翼翼地问旁边的葛春,“可以了吗?” 葛春眼睛一瞪,哼道:“可不可以也要问我?你不会先尝尝?” 这个责备还真是无法反驳,斓丹也觉得自己理亏,赶紧舀起一小勺尝了尝,整张脸都皱起来,咂了几下嘴,倒不是因为烫,实在是太苦了,比刚才太后赐她的“毒”都苦。 葛春看着,表情倒是愉快起来,斓丹准备喂药前偷瞟他一眼,没想到就看见这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其实她一直觉得葛春最不像医者的一点就是——他太没悲天悯人的情怀了,他对自己医治的病患全都没有好脸色、好态度,大多时候还很不耐烦。以前她以为他就对她这样,没想到他看申屠锐也是一脸严苛,活像债主。 “以后他的药和饭菜,你都要先尝!”葛春又沉下脸,“想他死的人那么多,真被毒死了,别人还以为是我没把他救回来,我才不背这个黑锅。” 斓丹闻言,心里一凛,过去的三天里她焦灼万分,昏昏沉沉,满脑子全是申屠锐是不是还活着,其他的事竟然一点儿都没顾上想。致命的冷箭是谁安排的根本不难猜,潼野城里的各路势力虽然看起来纷乱,其实主子只有三位,想要申屠锐命的,也只有申屠铖了。他一计不成,自然还有后手,既然已经变相撕破脸皮,他已经不太可能让申屠锐活着离开潼野了。难怪门外重兵把守,是怕申屠铖硬来吧?她沉重地点点头,看来不光是申屠锐的伤势令人担忧,整个潼野都处在巨大的变局之中。 斓丹的心竟然莫名地柔软,申屠锐为了她,真算舍弃全部身家——多年的苦心谋划,差点儿在那一瞬间倾覆崩塌。 “喂药吧。”葛春催促道。 斓丹回过神来,暗暗唾弃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小女儿心思。她把药凑到申屠锐唇边,舀了一勺,轻轻拨开他的唇齿灌了下去。 申屠锐突然一呛,药虽然喝了下去,嘴巴却紧紧抿起,斓丹再喂不进第二勺。 她又苦着脸求助地看葛春,他正一脸狰狞冷笑,“这小子果然好一点儿了,知道药苦了。”看斓丹实在是喂不进去,葛春森森一笑,亲自上手一捏申屠锐的下巴,正捏在关节上,硬逼着申屠锐张开嘴,他十分解气,吩咐斓丹,“给我灌!” 斓丹心疼,又不好抱怨,偷偷翻着白眼给申屠锐灌药。申屠锐虽然发烧昏沉,还是很犟,灌进去的药也闹脾气不咽,顺着嘴角淌出来。 斓丹手忙脚乱,烦恼道:“他喝不下去怎么办?要不再多熬一些往下灌,多少还是能咽下去点儿的。” 葛春发火,“混账!这药里多少好东西!多熬一些?你口气倒大!那些珍奇好药只够最危险这几天,多一滴也没有!”骂着骂着更生气了,一指斓丹,“你先喝,嘴对嘴地喂,闷住气,我看他咽不咽!”斓丹不好意思,有些为难,葛春就更火了,恨不得推斓丹一把,“快点!药凉了力量就弱了,你还想不想他好起来?” 这话正触斓丹的心坎,脸色一寒,凛然地一仰头就喝了半碗药,扶着申屠锐的头亲了上去。 葛春还在旁边指手画脚地说:“把他鼻子捏住!” 斓丹也豁出去了,非常豪迈地吻住申屠锐,手还捏着他的鼻子。申屠锐呼吸受阻,一挣扎,一口药顺利地咽下去,他眉头瞬间拧紧,身体轻微动了动,想要努力摆脱。斓丹也没给他机会,把碗底的药第二口全干了,又依样画葫芦给他灌下去。第二口实在太多,申屠锐被呛得重重咳嗽一声,眼睛猛然睁开——斓丹正在他面前不远处怨念地擦嘴,被他这么一瞪,心虚地愣住了,两人就这么四目相对地看着。 申屠锐长吐一口气,终于缓过来,眼睛又瞬间闭上,继续昏迷。 斓丹也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继续擦嘴,等他醒了……她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依他的性子,不把心里的怨气全发出来是不会给她好脸色的。她叹了口气,绞了块热帕子,给他擦脸擦身,把灌药弄脏的地方都清理干净。 葛春这才又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翻了翻他的眼皮,冷笑两声:“看来是彻底缓过来了,看人下菜碟的东西!”说着愤愤地拂袖而去。 斓丹低头细看他,彻底缓过来了?脸色还是那么白,嘴唇仍无血色,也没有退烧,怎么就看出来好转了?她不知道是否是受葛春影响,总觉得他的神情变得平和,躺在那里有了点儿安详的意思,可细看还是生气衰微,面无表情。 这时太后的随身宫女进房来,也仔细看了申屠锐一会儿,这才向斓丹点点头,“太后叫你,跟我来吧。” 斓丹一愣,叫她?有什么事呢? 走到门外,斓丹有点吃惊,天色竟然已经擦黑。她觉得短暂,只是因为时间流逝得快而已。 将军府里没有点灯,用几只铁镬架起火堆,熊熊火焰把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往正堂去的路上,重甲士兵并肩林立,神情肃穆一动不动,气氛也极其沉重。斓丹从此走过,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莫名紧张。正堂大门紧闭,门外更是层层重兵,这么多人集中在这儿,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只有火堆发出绵密的噼啪声。 苏易明也顶盔带甲地守在那里,斓丹走过他身旁的时候,苏易明冲她皱皱眉,似乎暗示什么。 斓丹心里疑惑,这种情况下也不好问,只得闷闷地跟着宫女走到厅堂门口。 “太后娘娘,奴婢已替您看过燕王殿下,殿下大为好转。浮朱姑娘也遵旨前来,正在堂前侯见。”宫女朗声向门里回禀道。 停了一会儿,门里才传来太后慢悠悠的声音,“让她进来。” 宫女为斓丹推开门,示意她进去。厅里的灯光并不亮,只有三五盏烛台,因暗于屋外,兵士的影子被映照在窗纸上,火光摇曳,成排的影子也轻轻晃动,有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 厅里摆着一桌酒菜,只有申屠铖和太后两人对坐,连个倒酒的下人也没留。他们既不交谈,也不动筷,甚至也不看对方。 “坐吧。”太后淡淡一指自己身边的座位,斓丹依言垂首入座。 “叫她来干什么?”申屠铖微微地皱了下眉,有些不满。 太后笑笑,“有些话不便当着锐儿说,又想让他知道,只有叫萧斓丹来听着。” 申屠铖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嘲笑还是不在乎,没有再说什么。 “而且,你和她不是还有话没说清楚嘛,正好大家畅所欲言,冰释前嫌就算了,倒是痛快痛快,别再憋在心里。”太后不改往昔直白,爽气一笑。 申屠铖看了看斓丹,叹道:“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斓丹本有些局促,听了这话反而安稳下来,也淡然一笑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太后听了轻声笑了笑,摇头叹息,嘲讽意味十足地说:“果然是没缘分。”边笑边拿起酒壶,亲自为申屠铖和斓丹倒了一杯,“今天你们俩应该干一杯,过去的事就真的彻底过去了。” 申屠铖高深莫测地微笑,看着酒杯没动。 “怎么?怕我下毒?”太后手按在酒壶上,看着申屠铖挑眉一笑。她本容貌姣美,笑得有些恶意的时候,看上去很俏皮,显得更加年轻。若不是知道她是申屠锐的母亲,只看面相真会把她当成他的姐姐。 斓丹眨了下眼,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对申屠铖的鄙夷又重新冒了出来。 申屠铖见她喝了,这才缓缓地端起杯子,并未爽快地喝下,笑着说:“母后,今时今日,我对你……也不是很放心了。” 太后听了,笑容加深,“既然斓丹已经把酒喝了,那就再说几句助兴的话,你……”她歪着头,幸灾乐祸地看着斓丹,“你什么时候不再喜欢他了?知道他骗你,还是他下旨杀你?” 斓丹垂眼一笑,“都不是。” “哦?”太后瞪眼,很好奇地看着她,表情愉快。 申屠铖端着杯子,却不再维持微笑,双眉紧蹙地看着斓丹。 “是……”斓丹抬头,看着远处的烛光,陷入回忆般轻缓地说,“是被斩首——那个寒风刺骨的雪天,他也没来送一送我,从那时候起,我的心里就再也没有他了。” “嗯。”太后点头,有些感慨,“女人不到死前最后一刻,是不会醒的,可以说是傻,也可以说是痴。那……如果他来相送,又会如何?” 斓丹平淡释然地笑了笑,“我会原谅他。” 申屠铖的手极其轻微地抖了抖,随即把酒一饮而尽。他鏖战归来无人相迎的时候,真的很渴求能有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其实他身边从来不缺,只是他一个个地错过了。他伸手拿过太后手里的酒壶,又给自己和斓丹倒了一杯,声音发涩地问道,“如果我当初去了,结果会有什么改变?” 斓丹觉得他这话可笑至极,“不会有任何改变。只不过……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接受了申屠锐。” 申屠铖干笑一声,又喝干了酒,自我安慰般一撇嘴,“那就好,如果结局还是如此,我就不用遗憾了。” 斓丹正要喝,被太后阻止。太后看着申屠铖啧啧摇头,嫌弃道:“你果然一点儿都不懂人心。” 申屠铖不服,冷笑反问:“我不懂人心?”他可是靠一路谋算人心,才成功走到这一步的,这一步是问鼎天下的至高之处,他不懂人心?笑话! “你不懂。”太后沉下脸,看着申屠铖的眼神是那么冷,“因为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你的天下太小了,所以你也只能走到这里。不过……”太后讽刺地笑,“很正常,你和你爹一模一样,阴狠狡诈,自私恶毒。” 申屠铖对她的话大觉逆耳,嗤笑了一声,“瑶润,你也是北漠人,何必这样说我的父亲,他到底是北漠的大汗,你的主子。” 斓丹看了看太后,原来她的名字叫瑶润。 太后高声笑起来,笑得那么解气,笑了好一会儿,她才停下来,给自己也倒满了酒,“这话……一会儿再谈,我想问问你,既然你已经志得意满、所求皆得,为什么还想要我锐儿的命呢?就算看在我多年的养育照拂,尽心相助的分上,也不该要我锐儿的命。” 申屠铖茫然一笑,“我所求皆得?好像也是,我想当皇帝,我想杀回北漠报仇,我有三宫六院……可我还是嫉妒申屠锐,总觉得他拥有的东西比我多,比我好。”他这话总算有几分动情,不自觉又喝干了酒,“从小你就只疼他,这我不怪你,我不是你亲生的,虽然你对我也不错……他已经有了你这么好的母亲,他还有浮朱,就算我那样苛待他,他还是活得那么洒脱,笑得那么爽朗,我……讨厌他,他让我觉得太阳好像从来没有照到过我身上。那么多人喜欢他善待他,甚至斓凰……最优秀最出色的人,不是我吗?为什么?” 太后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的一切问题,我都能回答。” 第五十二章 一场空梦 第五十二章 一场空梦 “就从你开始说吧。”太后看着申屠铖,明明含笑却冰冷锐利,“还记得你的母亲吗?” 申屠铖略微想了一想,说起母亲的时候态度冷淡,“她被掠入皇宫的时候,我才八岁,只记得是个漂亮的女人。她并不得宠,没有跟随父亲生活在北漠都城,所以我从小在一个偏僻的小城长大,只有两个丫鬟侍候我们,日子过得很清苦。”他撇撇嘴,“所以我才被选为质子,被送到鄄都。” 太后呵呵一笑,对他的话充满讽意,“看来你对你的母亲一点儿感情也没有,甚至怨恨她没本事不得宠,害你流落在外,被送入敌国为质。” 申屠铖毫不在意地一笑,默认她的话,不是每个孩子都会依恋母亲,他对母亲,对童年的印象很模糊,只有严寒刺骨,只有千里荒原,就连相依为命的情感都没留下什么。母亲,对他而言不过是个早逝的女人。 “你讨厌幼年时光,所以不愿回想和求证,导致了很多错误。”太后抿嘴一笑,“这里,潼野,十几年前还是北漠的领土,叫郡野,怎么样,耳熟吗?” 申屠铖脸色微变,神情冷峻起来,眉头紧皱地喝干了杯中酒,似乎回想着什么。 “当年大旻的戍边将军驻扎在如今的纪献,一般是五年一轮换。可是有一个人没有及时得到轮换,镇守北疆整整十年,这个人就是申屠荣庆。”太后收敛了笑容,说起申屠荣庆表情满是厌恶,“也正是他,为了邀功和北漠交战数次夺得了郡野,扩张了大旻的边境。在交战中,他掠了不少北漠游民,男人充作奴隶,修建郡野城墙,女人……更加悲惨,被沦为玩物,其中一个还为他生下了儿子。他当然对这对母子很不上心,丢在尚在修建的郡野城里,转眼就是七年。” 太后顿了顿,有些唏嘘,“也正是因为他在北疆根基甚厚,所以北漠大汗发动奇袭的时候,他虽已调任,还是最快得知消息,率兵入京抵抗,冒险立下奇功,受封安国公。他自觉功成名就,把扔在北疆的儿子和妾侍接入京中。这就是你记忆中的‘入质’,想一想,是不是不差分毫?” 申屠铖紧紧捏着酒杯,坐姿僵硬起来。 “其实,真正的质子入京比你早,你到国公府的时候,申屠荣庆已经重病弥留。”太后说到“重病”的时候,讥嘲地挑了一下嘴角,“所以你对他也没什么印象了。” 申屠铖皱眉苦笑,并不是真的疑惑,只是随口指出这里的谬误,“病?是病吗?” 太后一挥手,根本不屑解释,心照不宣地看了看申屠铖,谁管申屠荣庆是因为病死还是毒死的呢?反正他该死,也到了死的时候。“那时熙妃已经被掠入宫中,质子也死里逃生,改名换姓地潜伏下来。” “申屠锐?”申屠铖的讽笑里全是苦涩。 太后点头,随即有些得意,“想想申屠荣庆有多可笑吧,挖空心思建功立业,好不容易功名到手却一命呜呼,还被仇人的儿子占了老巢,一定死不瞑目吧!” 申屠铖已经稍微稳住心神,冷声问道:“那你又是谁?” “我?”太后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我是申屠荣庆在龙墙之役中,抢来的又一个北漠奴婢……” 申屠铖显然不太相信,皱眉看着太后,却没再继续追问她的身份,因为他还有更疑惑的事情。“那你们为什么要让我认为自己是北漠质子?” 太后扶着桌子,叹气,“当时情势凶险,大汗病逝,皎绒篡权,别说无法回归北漠,就是在鄄都苟活都很困难。幸好……还有应赫赞,才不至于让我们深陷鄄都孤立无援,也是他让北漠密使见过锐儿后,再装模作样地去见你,让你对自己的身份深信不疑。一旦计划失败,也可以让你当锐儿的替死鬼,至少让锐儿更多一重保障。” 申屠铖突然笑起来,恍然大悟道:“我终于知道斓凰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愤然摔碎酒杯,“原来我和那个被调换的婴儿一样,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傀儡,替身!我对他痛下杀手,迟早有人也会对我残忍屠戮!这么多年来,北漠和我密谋的一切,其实都是你们商量妥当,迷惑我一个人的吧?可为什么?为什么会让我登上皇位?” 他气愤地站起身,这个秘密颠覆了他的人生,他浑身颤抖,不得不扶住桌子才能站稳,他目眦尽裂,死死瞪着太后:“为什么!” 太后又笑了,无比欣慰,“你看……以后的青史朱笔会怎么写你?又怎么写锐儿呢?” 申屠铖愣了一会,仰头苦笑,声音瞬间沙哑,“我是阴谋篡国的乱臣贼子,他是功勋彪炳的开国太宗?你们……算计得也太毒了!敲骨吸髓,连骨头渣子都嚼碎了。” “是有些对不起你,”太后说得毫无诚意,“原本锐儿还想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放你一条生路,让你远游江湖。谁知道你的心太贪,也太狠了。” 苏易明突然在门外奏禀道:“太后娘娘,家父传来消息,他已率部在鄄都三十里布防,拱卫京师周边,潼野知县孟攸已携懿旨漏夜赶赴英山郡,即刻恢复英山知府之职,为皇上回銮做好一切准备。” 申屠铖轻嗤,皇上回銮……皇上已经不是指他了。 “知道了。”太后虽然欣慰,却露出十分疲惫的神情,她想站起来却晃了晃身子,斓丹连忙扶了她一把。太后看她一笑,柔声道:“去,到后堂把我放在桌子上的包袱拿来,”顿了顿,苦笑一下,“要快。” 斓丹有了不祥的预感,心情瞬间沉痛无比,不敢耽误小跑着去拿包袱,再回到厅里来,太后和申屠铖都坐在凳子上,手扶着桌子边,脸色很不好。 “打开。”太后有些喘,对斓丹说话的时候,似乎在苦苦支撑。 斓丹连忙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套皇帝九龙礼服。申屠铖看了,轻轻一笑,对太后说:“这是你早就准备好的吧?” 太后咳了一下,吐出一大口血,笑得有些恐怖,却又那么骄傲,“是啊,我为锐儿做好这件皇袍已经整整两年了。” 申屠铖的鼻子也开始流血,但他并不理会,只摇头慨叹道:“怪不得……斓凰对我说大旻历代皇帝都会用十八颗东珠镶嵌吉服。定帝重病,已为太子搜求了十八颗价值连城的完美东珠,她在内库里却没找到,原来已经被你拿去了。” 太后又笑了,再也支撑不住,慢慢地滑倒在地,“斓凰真是个鬼心眼的丫头,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东珠的去向?她只是想在你知道真相的时候,再嘲笑你一次。” 申屠铖的嘴角也开始流血,点点头,讽笑道:“幸好她也一败涂地、含恨而终,不然我……真的太不甘心了。她势利阴毒了一辈子,到底也和我一样,两手空空……” 太后倚着凳子,斓丹想扶她,被她摆手推开,“你以为斓凰喜欢锐儿,是因为他的身份吗?”太后叹气,“这可能是斓凰这辈子最没动机地喜欢一个人了,至少开始的时候是这样。”太后艰难地看了斓丹一眼,这些话也是对她说的,“锐儿当年很艰辛,母亲被掳入宫,为了保全他才忍辱偷生,不然以熙妃的脾气怎肯委身定帝,更不会生下斓橙。定帝喜爱熙妃至极,所以留锐儿一条生路,锐儿自然韬光养晦,不敢出头,不然以他的姿貌风采,怎么会轮到你名扬鄄都?” 申屠铖也站不住,缓缓地坐到地上,他再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倾听。 “当时内宫京城,知道锐儿身份的人少之又少,斓凰是其中之一。锐儿想见母亲,碍于定帝不能正式求见,只有斓凰暗中帮他,才能偶尔相见。锐儿对她的这份恩情,一直铭记在心。及至斓凰后来种种,也因当初情分,一再容忍相助。”太后看着斓丹,“所以不要再误会他,他对斓凰并无私情,只是念恩。” 斓丹含泪点头。申屠锐当年的苦痛,太后虽然只用三言两语来说,她也觉得痛彻肺腑,原来他病中呼唤的妈妈,是为了他付出一切的熙妃。 申屠铖看了看斓丹,“为什么她会没事?” 太后笑起来,“我知道你怀疑我,可你确信我不会害斓丹,不会做让锐儿伤心的事,斓丹喝了,你才肯喝。还记得我赐给她的毒吗?其实那是解药。申屠铖,一切都是有因果的。你的贪心里也包括斓丹,所以锐儿一出事,你就把她关在柴房里,让她觉得锐儿无情,想等锐儿一死就出来充作恩人,重拾旧情。当我在你面前赐死她时,你一听她还心心念念着锐儿,肯为他一死,你就不愿再救她了。你对一个人的喜欢,永远是在计较盘算,所以就连斓凰都有过真正喜欢的人,而你没有!如果你肯因为喜欢她而救下她,我便没机会利用她了,骗你喝下毒酒就不怎么容易了,你至少还能多活几天。” 申屠铖嘴角的血流得急促起来,他捂着胸口,不知道是因为毒发,还是真的心痛,“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的母亲……生我的母亲在哪儿?” 太后说话已经很困难了,还是尽力开口:“这一晚上,你就问了这么一个最该问的,却被你放在最后……她在进京的时候就感染了风寒,因为多年积劳成疾,申屠荣庆死后二天,她也撒手人寰了。” 申屠铖倒下去,慢慢闭上了眼睛,长长吐了一口气,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呼吸,“看来……我真的是一无牵挂了……” 太后一直看他咽了气,才又吐了一口血,她一直强忍着,就为了看他死,“萧斓丹……”她的眼睛也开始流血,看不见了,茫然伸出手。 斓丹连忙握住,“我在,我在!”用力把她托在臂弯里,让她不至倒在冰冷地面。 太后温柔了眉眼,不再剑拔弩张,不再讽刺刻薄,她笑起来,还是很好看,“锐儿……就交给你了,他一直很苦很苦,你要对他好,一辈子对他好……我终于完成了一切任务,我终于……飒雎……飒雎……我做得好不好?飒雎……” 斓丹不敢喊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去追逐想念了一辈子的人,她为了这个人,同样付出了一生。 第五十三章 苦乐因情 第五十三章 苦乐因情 斓丹双手捧着龙袍,呆呆愣愣地从厅堂里走出来,苏易明正站在阶下看着她,微微苦笑,轻声地说:“今晚,你也辛苦了。” 斓丹木讷地摇头,半回身往厅里看,太后显然早就安排妥当,宫女们刚才进去请她出来,现在正有条不紊地给太后和申屠铖的尸身收拾换衣,没一个人哭泣哀号,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苏易明咳嗽了一下,扶着腰上挂的长剑,沉声劝道:“你还是回去吧……剩下的事有人会办好,你……不要看了。” 斓丹转过头来看他,知道他是好意,她的脑子太乱了,这一晚太后和申屠铖说的事,是他们的过去,似乎也是她的过去,很多她之前无法破解的谜题,遽然得到解答,她并无恍然大悟般快感,反而更加沉痛。“既然……”她喃喃自语般道,“毒药有解,太后何必要搭上一条命呢?” 苏易明一笑,有那么点儿勘破世情的味道,“已经没什么可留恋了吧,她也是为了锐哥才熬到现在的。” 斓丹沉默了一会儿,浅淡地笑了笑,“不知道飒雎大汗……长得和申屠锐像不像?” 苏易明起了玩心,揶揄道:“据说长得很像,而且比锐哥帅。当年他驰骋草原保家卫国,是北漠百姓的大英雄,何等的意气风发、威慑四方。要不是龙墙一役失手,他都要成北漠的神明了。”他说着,流露出几分向往。 斓丹长长吐了口气,觉得有些理解太后。 苏易明向厅里看了看,宫女们已经接近完成。太后生前吩咐过,要他事后即刻火化她和申屠铖的尸首,这些他都不愿让斓丹看到,“你快回去看看锐哥吧。”他上了一级台阶,有些着急地催促道,拉着她的胳膊拖她走。 斓丹向他苦笑了一下,他的手莫名其妙地轻轻一颤。“快走吧……”对她说话的语气,也不由自主变得有些陌生。 回到房间的时候,葛春正好又换完一遍药,站在床边把血污的纱布卷在一起准备扔掉,见斓丹进来,没什么表情地说:“正好他醒了,喂他吃点儿药粥。我已经熬好了,让他尽量多吃。” 斓丹瞪大眼,喜悦地张了张嘴,他醒了?想走过去看他,又惊觉自己手上还捧着包袱,只得先把龙袍珍而重之地放在茶几上,才快步走到床边。 室内光线不亮,幸好葛春为了换药,在床头放了盏小灯,申屠锐的脸色好转了些,眼睛仍旧闭着,嘴巴不悦地抿紧,明显不想理会她。斓丹看得好笑又哀叹,这就已经开始闹脾气了。 淡淡的橙色烛光照在他的脸上,看上去瘦削而脆弱,却还是那么俊美好看……他还不知道真心疼爱他的人,世上又少了一位。这些年他过得那么苦,全靠着这些相依为命的人,才坚持到今天。 斓丹鼻子发酸,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怕他看见,转身就去外面盛粥。 葛春也走出来,不声不响地坐在廊台边,摸出烟袋火石,慢慢地点上,“申屠铖死了?”他似乎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全完是出于无聊才问的。 “嗯……”斓丹端着粥,十分疲惫地点点头。 “怪不得。”葛春嗤笑,“守军撤了大半,看来危机是解除了。”他在身边的石头上磕灭了烟袋,再没说话。 斓丹见他没有交谈的意思,才转身进屋,申屠锐已经睁开眼睛,眼神清明沉静,却没看她,他侧着脸看茶几上的龙袍。 “我娘……已经不在了吧?”申屠锐几天没有开口,嗓子沙哑得厉害,说这句话的时候尤其显得辛酸。 斓丹皱眉不答,后悔把龙袍顺手地放在那里。她走到床边坐下,整理了一下心绪才挤出笑容,“粥熬得正好,吃一点儿吧。” 申屠锐像没听见她的话,还对着远处的龙袍喃喃自语,“是啊……她不在了,不然按她的脾气,一定会亲自向我献宝的。”他重重地闭起眼,低喝道:“出去!” 斓丹的手抖了抖,粥差点洒出来,心痛如绞,她知道申屠锐这样凶,只是不想在她面前哭泣。她不再多言,起身离开,帮他关拢房门,自己也远远地退到台基下的黑暗中,找个地方颓然坐下。她很怕,怕听见他的哭声,和他一样悲痛,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斓丹觉得头很疼,不得不抬手抱住,这样的夜晚……人生里最好再也不要有。 廊下闪过一道微弱的火光,原来葛春还在,他又点燃了他的烟袋。 夜深稠无比,满天星光,月亮却好像不见踪影,斓丹突然捂住脸无声地哭泣。这么静了,她仍旧听不见申屠锐的声音。 她知道此刻的他正撕心裂肺,她宁愿他号啕大哭,他心里到底藏了多少苦,隐忍得多么难,又对自己多狠,才能在这样的悲痛里,仍不发出一声悲泣。只有在他生病高烧昏迷的时候,才在她的怀里一声声地喊着妈妈。她宁愿他的个性像申屠铖那么冷酷自私,就不用像这样痛彻心扉了,可是就因为他是这样的人,她才会这么爱他。斓凰比她聪明得多,识人精准,对权力地位又那么渴求,而在申屠铖和申屠锐之间,却从没动摇过。 斓凰那么厌恶申屠铖,应该是从小就看透了他的凉薄,幼年的申屠铖以为熙妃是他的母亲,却从未私下求见过。他怕引火烧身,让父皇厌恨他,更是因为心底深处怨恨“母亲”不得宠,害他幼年流离,被选为质子。对待母亲都这么冷漠的人,即便说再多甜蜜的话,表现得再深情,都只能让人心生厌恶。 申屠锐与他恰恰相反…… 斓丹心情稳定了些,胡乱地擦去眼泪,突然十分庆幸,要不是她抢了先,申屠锐就是斓凰的了!只是这么设想一下,她都觉得心惊胆战,心中不免又有些发酸,在她还懵然无知的时候,斓凰已经和他私下有了那么多交谈见面的机会,他后来对斓凰的迁就与容忍里,只怕也未必仅是感恩,毕竟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路互相扶持着走过来的。 “进去吧,差不多了。”葛春站起身,招呼斓丹,“伤心也该有个度,太过了减损元气心神,痊愈得更慢,你,听见没有?”葛春理所应当地质问斓丹。 斓丹吸着鼻子,心里又委屈又无奈,她当然听见了,她也得有办法啊! 床头的蜡烛已经燃尽,房间里一片昏暗,星光从窗纱里艰难地透进来,让屋内的黑暗总算是不那么令人窒息。 “出去!”申屠锐的语气仍旧粗暴,却因为沙哑和虚弱没什么威力。 葛春毫不在意地点起另一支蜡烛,光线那么柔和,申屠锐似乎还觉得刺眼,把脸转向床里。 斓丹和葛春也不去揭破他,斓丹拿起粥,更加温柔地坐到床边,“饿了吗?” 申屠锐不答,头也不转过来。斓丹有些为难,她总不能去扳回他的脸吧?可她觉得不能,有人能,葛春上前一步,利落地伸手一扭,又故技重施地捏住申屠锐的下颌两侧。 “你是自己吃,还是我给你灌进去?”葛春毫无情感地问道。 申屠锐眼睛红肿,愤怒地瞪他,虽在病中,眼神还是很有威慑力,可葛春根本不在乎。申屠锐也没辙了,悻悻地轻摇一下头,葛春会意,哼了一声松开手。 “喂他!”相比吩咐斓丹,葛春对申屠锐还算客气。 斓丹赶紧舀起一勺正准备送到申屠锐嘴边,被葛春重重地啧了一声。 “我是怎么告诉你的?”葛春很生气地瞪着斓丹,对她的健忘和愚钝表示不满。 斓丹的脑子本来就够乱的了,被他这么凶神恶煞地一吼,更蒙了,拿着勺子苦苦思索了一下,哦,对了,申屠锐闹脾气了,他又会故意不咽下去的。她深吸口气表情凛然,幸好粥也不烫了,一口气喝下小半碗。 葛春简直气傻了,喝问:“你在干吗?” 斓丹原本把粥含在嘴里,被葛春这么一吓,咕噜全咽下去了,愣愣地看他,十分无措。 “我叫你什么都先尝一口试试毒,谁让你这么实在了?你全吃了,他吃什么?”葛春脸都发白了。 斓丹咽了那么大口粥觉得很噎,这才懊恼起来,对了,只是要试试毒,她怎么……怎么就没想起来? 葛春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他迟早要被这两口子活活气死!那么好的药粥,真材实料……他又狠瞪斓丹一眼,“你……这是怎么了?”他略略一惊。 申屠锐的眉头也皱起来,一齐看着斓丹。 斓丹觉得鼻子发热,擦了一下抹了一手血,她流鼻血了? 葛春伸手给她把了把脉,无力地哼了一声,“病人还没怎么样,你倒大补得流鼻血了!” 斓丹一下子脸就红了,尴尬地放下碗,用手帕捂住鼻子,怕被申屠锐看见,走到床侧,躲起来赌气地用力擦。 “这也不怪你——”葛春阴阳怪气,“瑶润之前给你吃的解药已经有大补的成分,为了吊命,她的毒虽然烈,为了发得慢,也加了点儿补药,再加上这口粥,不出鼻血才怪呢。不过……”葛春话锋一转,“你身上手上的那些伤,又是怎么弄的?” 斓丹搞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起她的这些小伤,但现在申屠锐正听着,她也起了告黑状的心,噘着嘴闷闷道:“胳膊和腿上的伤是孙世祥推的!手是让送饭的下人用门夹的!” “哦……”葛春淡淡道,“腿好像还伤了些筋骨,你快过来喂他吃饭,吃好了我给你瞧瞧。” 斓丹有点儿明白他的用意了,果然,再给申屠锐喂粥,他虽然一脸冷漠,却吃得很配合,一碗吃完,葛春吩咐必须再吃一碗,申屠锐勃然作色,还是忍气吞声地吃干净了。 斓丹跟着葛春出来,早有士兵把碗筷锅子拿去清洗。 葛春回头冲房间里冷笑,他知道怎么治这个小混蛋了,“你这都是皮外伤,过一阵自然会好,不用浪费我的好药。”他瞧也不瞧斓丹,拂了下袖子,往自己住处去,也该好好歇歇了,他也被折腾得整整三天没合眼了,也该换个人折腾了! 第五十四章 似温似寒 第五十四章 似温似寒 虽然还是夏天,潼野的早上已经有了些秋意,斓丹洗了头发,打算坐在廊下晾晾,能干得快些,没想到靠着柱子睡着了,被人轻轻拍醒的时候,觉得浑身发冷,她缩了缩肩膀,担心自己要着凉。 “你困了就去房里睡吧。”苏易明蹲在旁边,脸上写满了担心,“你这几天累坏了,别锐哥好起来,你再病了。” 斓丹向他笑着摇摇头,这才觉得脖子疼,手扶着肩膀,努力松后背上绷紧的筋。因为太后过世,申屠锐伤心得又复发了高热,虽然葛春说把心里的郁结疏散出来也是好事,但毕竟影响伤口愈合。这几天她照顾得分外仔细,每天只睡一二个时辰,昨天晚上申屠锐好不容易退烧了,她才有心思赶早洗了个澡。 “一会儿……”苏易明神情有些古怪地笑了一笑,“斓橙想来看看锐哥。” 斓丹瞥了瞥他,有些不满,她又没拦着斓橙,何必这样还特意和她说一声?显得她心眼很小似的。“是让我回避的意思吗?”她怏怏地问。 苏易明孩子气地挠挠后脑勺,解释说:“这几天锐哥发烧,糊里糊涂的,葛大神医也不许别人来看,所以斓橙也没能过来。他们俩有些话……”眼睛怯怯地飞快扫了下斓丹,“想单独说。” 斓丹抿紧嘴唇,无声地哼了哼,斓橙要说的话当然不想让她听了,当初可是把申屠锐当成心上人呢。平心而论,如果她是斓橙,一心想嫁的人变成了亲哥哥,的确很难堪,见面说话绝对不愿有第三个人在场。看来这几天斓橙和苏易明的进展不错,小苏将军都来给她当先锋扫路了。 苏易明被她看得心虚,傻笑了两声,“我听老葛说今天要去采药,我陪你一起去,反正锐哥也大有起色了,你也出去走走,散散心。” 斓丹一挑眉,耍横地说:“你要这么说,我就不去了!我要在这里陪着申屠锐。” 苏易明绝望地认栽道:“好——好——你陪我去,陪我去行了吧?” 这才对嘛,她现在也跟申屠锐学坏了,见不得人得便宜还卖乖,斓丹笑起来,苏易明也跟着笑了,耍宝地说了句:“城外还很乱呢,我需要浮朱姑娘的保护。” 这么久没走出将军府,一出大门斓丹就被吓坏了,原本质朴整齐的小城被烧得支离破碎,到处是断壁残垣,景象凄惨。城中百姓都被送到纪献暂避兵祸,街上空空荡荡,只有一队队的巡逻兵士走过,因为安静,脚步和甲片的声音在到处是焦壁的街巷间回响,更添凄凉。那个大火蔓延的夜晚,又一次真切地浮现在斓丹脑中,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她又想起了那些事,那些人……她知道五哥在当晚就被斩首,首级被送到北漠大营,北漠大军失去进攻理由,后撤了三十里,退回到北漠的边境之内,这么多天也没有什么行动。 那紫孚她们呢……斓凰死后,申屠锐会怎么处置她们?她看了看正和葛春胡扯的苏易明,想问他,又觉得不好意思,毕竟紫孚是申屠锐的侧妃,她冒然问,太着了声色。 潼野周围多山,夏季过半,正是药材丰富的时候,斓丹被葛春逼着认得好几种常见草药,说以后要经常熬给申屠锐喝。斓丹有些累,但看着葛春严厉的脸,也不敢抱怨。小苏将军是个心大的少年,就在这种情况下还采了很多野果,笑嘻嘻地边走边吃,塞给斓丹被葛春骂了,他就远远离开一段距离,爬高下低得好不快乐,看得斓丹牙根直痒痒,还真是陪他出来散心! 回到城里已过午时,在山里不便,午饭也没吃,斓丹此时是饥肠辘辘,累得四肢也像灌了铅,连说话都没力气了。 申屠锐门前檐下设着熬药的小炉,这段时间里昼夜不熄,专门派了个小兵看火。斓丹进院后没看到小兵,倒见紫孚坐在小凳上认真地扇火熬药。 她顿时打翻了醋坛子,果然不该乱想不该想的人。 紫孚看见他们回来,眼神并没在斓丹身上停留,只是回头向房间里轻轻地说了声:“长公主,都回来了。” 葛春和苏易明显然不想掺和到女人们的钩心斗角里,目不斜视地闪到一边,苏易明找人传饭,像这几个女人都不存在一样。 斓橙从房间里走出来,在那个从幽暗到明晰的瞬间,斓丹的心猛烈一颤——太像了,斓橙那高昂的头颅,沉冷的目光,都太像斓凰了。 她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斓丹,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让斓丹感受到她的倨傲。 紫孚起身,恭敬地接过她手里的碗筷,之前怎么伺候贵主,现在就怎么伺候长公主。她并不觉得羞耻,也不难堪,只有这样,只有依靠斓橙,她才能在申屠锐身边留下来。她也不明白斓橙为什么帮助她,或许只是因为纯粹的嫉妒,不想让斓丹太舒心得意。 “他已经吃过了,你不必伺候,下去吧。”斓橙喝斥下人般对斓丹说。 斓丹愣住,没想到斓橙居然会用这样的态度对她,之前让苏易明来支开她时,明明是对她有所顾忌的样子,怎么面对面竟这般无礼? 斓丹也生气了,脸一沉,就要往房里走。 斓橙见了也不拦她,只是冷笑一声,云淡风轻地说:“怎么?不服气?我是当朝长公主,这是前燕王侧妃,”她指了指紫孚,“一旦锐哥登基,她就是皇妃,请问,你是谁?” 斓丹故作不理,继续向房里走,擦肩而过时,斓橙笑了,轻声说:“你是个辜负他的贱人,害他几乎丢了性命,你确定……他对你还是一如往昔?” 斓丹已经跨进房门,但这几句话像刀子一样,把她的心生生地刺出几道血口,她一咬牙,她确定!她不要听斓橙胡言乱语,虽然让申屠锐消气需要时间,但他的心一定没有变! 房间里很阴凉,房侧的小窗正开着,徐徐的风把床帐吹得微微摇曳,申屠锐靠着枕头半坐在床上,正静静地看书。 斓丹抿着嘴,沉着脸,脚步很重,有那么点儿摔摔打打的意思,走到床边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申屠锐的目光还是落在书上,对她置若罔闻。 斓丹咽了口唾沫,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她双手一撑床沿,“你打算怎么处置紫孚?” 申屠锐有些艰难地翻动一页书,不看她,也不回答。 斓丹的委屈突然就爆发了,她不怕申屠锐发脾气,不怕他为难她,就怕他这种不温不火。好几天了,他都这样!虽然高烧,但他一直清醒,不再像昏迷的时候那么真实,那么孩子气,让他喝药就喝药,让他吃饭就吃饭,沉默,配合,对她很疏远而冷淡。那个刚刚醒来时,想让葛春早点治疗她的皮外伤而乖乖吃药的他,一眨眼就不见了。 “让她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斓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是真伤心了,忍不住哀求他,“我不想再看见她,不想她再靠近你,让她……” 申屠锐突然扔下书,背对她躺下去。 斓丹傻住,没有说完的话噎在嗓子里,他嫌烦?他不愿听她说紫孚的事?眼泪更是一波一波固执地涌出来,“申屠锐……”她的声音哽咽得岔了音,他和她闹过很多脾气,她也觉得熬过他的怒气不是问题,可她没体验过,仅仅是个背对她的动作,就能让她这么伤心。 紫孚小心翼翼地端着药进来。斓丹赶紧抹去自己脸上的泪,这个时候面对紫孚,让她觉得格外丢脸。 “给我吧。”斓丹向紫孚伸手,准备接过药碗。 紫孚却像没听见,脚步没有半点慌乱,直接走到床边坐下,轻声地说:“该吃药了。” 斓丹呆呆地伸着手,又缓慢地落下。她直直地看着紫孚,这是她这么多天一直做的事,没想到紫孚第一天来就做得这样熟练。 申屠锐平静地转回身,等紫孚递药给他,紫孚舀了一勺尝尝,这才把药碗递在他手里,申屠锐仰头喝尽,又躺了回去。 斓丹所坐的位置有些碍事——紫孚递药,申屠锐接药,都要稍微改换方向来避开她,可他们仍旧那么默契自然,显得她是那么多余。紫孚拿回药碗,什么都没说,安静地退出去。 斓丹僵直地坐在凳子上好一会儿,慢慢起身去关窗,抓住窗扇的时候,她的心突然如刀绞般疼痛——其实她刚才想跑出去,跑到看不见紫孚也看不见申屠锐的地方,可是她想起了太后嘱咐她的话。她都不怕为他而死,还怕伤心吗? 她关拢好窗子,她怕伤心,她太低估这伤心了。申屠锐生过她的气,因为喜欢她就轻易地原谅她了,所以她没想过,他真的生气起来,有多么可怕。 紫孚尝药的那一瞬间,她真的怀疑了,原来很多事不是非她不可,而申屠锐也不在乎那个人是谁。 斓橙突然对她态度大变,是不是申屠锐说了什么?所以斓橙才不再把她当回事?所以斓橙才会傲慢地质问她,是否确定他的心一如往昔? 申屠锐和她的力量永远那么悬殊,她一直忽略了,他好像只用抬抬眉毛就能击垮她的信心。 要不是太后那瓶药,要不是他刚醒来对她的态度,她在这这仅仅开始时刻就溃败了。 “申屠锐……”她站在窗前,背靠着墙,轻轻地问他,“你真那么生气吗?我都回来了……”当时她是明知回来可能只有一死,都丝毫没有犹豫地向他跑过来了,她是错了,也知错了,他该给她一个改错的机会,别一下子就露出这么厉害的手段,让她顿时招架不住。 申屠锐还是不动,不说话,当她不存在。 无视,是对她最残忍的惩罚,她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斓丹垂着头慢慢地走出房间,看来她的问题还是那么严重,还是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把人想得那么单纯。她怎么忘了,申屠锐的个性有多么决绝,斓凰一旦过了他的底线,他对斓凰也是见死不救的。 就因为孙世祥说的那些事,她太盲目自信了。 院子里空无一人,所有人都不见了……斓丹随身坐在台阶上,木然地看压着火的小炉,紫孚刚刚也用过。 斓丹吃不下饭,午睡倒下后再也没起来,早上湿着头发在风里睡过去果然着凉了,加上这几天的疲惫,病一下子就全发出来了。 她躺了两天,葛春治疗她这种小风寒当然不在话下,这两天里,她更多的情绪是逃避。她怕见申屠锐,确切地说,怕见申屠锐和紫孚在一起,也讨厌斓橙。等她终于觉得又积蓄好力量,可以再扛住申屠锐一轮怒气时,她推开申屠锐的门,只看见一室空荡。 她慌乱地跑到院子找了一圈,又跑到院子外……这才发现,申屠锐,紫孚,斓橙全都不见了,连葛春都不在。 远远看见苏易明走过来,斓丹像看见了救星,她踉跄地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瞪着大眼,厉声问他:“人呢?他们呢?” 苏易明皱了下鼻子,有些不忍心,但事情还是要说:“他们都回京了,锐哥要准备登基大典。” 斓丹的脸瞬间煞白,回京了?都走了,只把她留在这儿? 他要登基了,这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事。可就算再生她的气,再不原谅她,这样的时候,也不该把她摒除在外。 她甩开苏易明,刚跑了一步就被拉住了。 “都走两天了,追不上了。”苏易明心疼地看着她,他抬手,有些迟疑,终于还是抚慰地轻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别担心,锐哥很快会回来的,你知道的,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攻打北漠。” 斓丹的背还是那么僵硬,表情全无地站在那儿,愣愣地听他说话。 “最迟一个月……”苏易明说得有些心虚,“他就会回来了。” 第五十五章 秋夜祭礼 第五十五章 秋夜祭礼 山顶的秋风已经很凉,斓丹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时不时有几缕落到她眼睛前,她也懒得去拂开。 晴空如洗,天高云淡,从山崖上望下去,不仅潼野城尽在眼底,就连远处的纪献都看得城郭分明。已经两个月了,潼野城在苏易明的主持下修复得不错,不少难民已经从纪献回来,努力重建家园。斓丹喜欢看他们,也喜欢看走在潼野和纪献之间道路上小如蝼蚁的行人,因为他们饱经战火仍满怀希望。 她的眼神越过潼野,越过纪献……投在茫茫一线的天地尽头,那是鄄都的方向。苏易明总是很及时地告诉她京中的情况,申屠锐顺利登基,很快牢牢掌控住朝局,多年苦心经营,早已水到渠成,只是光明正大地走到众人面前而已。前两天大赦的圣谕传到潼野和纪献,斓丹看着犯人们感恩戴德地向鄄都方向叩头时,感动得哭了,很为申屠锐骄傲,也真的高兴。他终于如愿以偿了,做得这样好,她虽然没能陪在他身边一起经历这些,也觉得心满意足,只要天下百姓感激他、爱戴他,她就心满意足…… 她知道他追封了太后,还加封斓橙为定国长公主;她知道他的年号是正旭,今年就是属于他的正旭元年……关于他的一切,她什么都知道。在高高的崖边遥望他的方向,她觉得离他并不远。她好像看见他意气风发、容色照人地端坐在龙座上,穿着那件十八颗东珠镶嵌的吉服,又或者他站在皇城高高的角楼上,也同样遥望她的方向。 她想过回京,他不带她走,她就去找他,可苏易明说那样不好,会让她陷入难堪的境地。 她知道苏易明说得对,还是那句,她是谁。她没理由入宫了,也没理由待在他身边,如果他不愿意,她连他的面也见不到;如果他真的遗忘了她,那一辈子……她也见不到他了。 关于他的后宫,没人说起,就连苏易明也没得到任何消息,或许他知道,没有告诉她。 斓丹颠了颠背后的背篓,准备下山了,今天的收获尤其多,这些草药晒干了,可以熬三天的药……这两个月来,她天天来采集葛春教她认识的草药,晒干,积攒,将来她要熬给申屠锐喝,让他的伤彻底好起来,不留半点旧患。她希望他们之间也像他的伤,慢慢……慢慢……总会好起来,总会恢复如初。 下山的路,她走得很熟,脚步也从容轻盈。她要快点儿回去,赶上中午最好的阳光,把草药晒好备用。走到山脚的时候,她看见了苏易明。已经是秋天了,他还穿着薄薄的夏衫,一副年少骄狂的样子。他一看见她就开始抱怨了,说明明给她分配了护卫,为什么不带着?虽然北漠退兵了,四周还是有很多流民,女孩子独自上山太危险了。 斓丹笑笑不答话,她喜欢一个人,喜欢独自在山崖边静静远望。有人在旁边,就好像打扰了她和申屠锐的约会。 苏易明看了看她满满的背篓,背篓的带子因为负重,深深勒进她的肩膀里。他飞快地皱了下眉,不想被她看见,故意又傻笑两声,不容她躲闪地把背篓摘下来,替她背着。 “今晚你来不来?”他没头没尾地问,与她并肩而行。 斓丹莫名其妙,瞪了他一眼,还是那么爱卖关子! “今天是太后过世一百天,按照北漠的习俗,要在晚上举行祭礼,请人唱祝祷长歌,放许愿灯,有女儿的要女儿穿着祭服整夜守灵,才算完成所有丧仪。”苏易明收了笑脸,有些悲伤。 斓丹重重点头,“我愿意整夜为太后守灵。”太后没有女儿,她是真心诚意地想尽这点绵力。 “嗯,好。”苏易明淡淡一笑,他就知道她会这样说,“当初给斓橙订做了一套祭服,他们走得急,没来得及做好,你穿可能稍微有些大,一会儿给你送过去,今晚在将军府后面的英烈堂举行仪式。” 英烈堂是为了祭奠因戍卫边疆牺牲的将士们而建的,参照京城护国英烈殿的样式,建在三十六阶青石高台上。 苏易明亲自逐一点亮高台四周的素灯,特意从北漠请来的祭师们也准备就绪,隔一会儿就轻敲一下安魂鼓、摇摇礼福铃。苏易明点好灯,神情肃穆地跪到殿外铺设的黑色绒毯上,幽夜高台,铃鼓悠远,气氛神秘凝重,世人好像能够交通亡魂,送上最后的祝福。 斓丹在这样的铃鼓声中,缓缓走上高台,北漠少女的装扮奇异地适合她,夜风吹起她乌幽的黑发,拂响她裙边点缀的银铃,黑色的祭服上绣着素银的花纹,端庄隆重,更衬得她的面孔艳若桃李。她一步一阶地走过来,像掌管死亡的异族神女,圣洁妖异。苏易明愣愣地看着,陷入痴迷。 斓丹走过去,跪到他的身边,有些好奇地看着北漠祭师,他们的装扮很奇怪,更像某种巫。“你说……申屠锐和斓橙在京城也会为太后娘娘举行祭礼吗?” 苏易明没回答。 斓丹不解地看他一眼,苏易明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鼻尖,“会吧,但不太可能按北漠习俗,守夜一定会的。” 斓丹听了,微微点了点头。愣了会儿神,她抬头看天上的北斗星,秋夜星空极为明晰高远,银河横穹,星斗列张,即便隔着千山万水,申屠锐看见的也和她一样吧?他会不会知道,她和他在同一片星空下,想念着他? “想什么呢?”苏易明见她半晌没说话,浅笑着问她。 “这么多星星,哪颗是太后,哪颗是飒雎大汗?不知道他们在天上重逢没有。”斓丹苦涩地笑笑,“太后和飒雎大汗的事,你知道吗?” 苏易明也跟着她一起仰望星空,“知道一点吧……飒雎大汗奇袭鄄都的时候,是带着太后娘娘的,可见十分宠爱。申屠荣庆为了夺得头功,就盯着飒雎大汗穷追猛打,飒雎大汗与太后娘娘同骑逃亡,追兵却死追不放,太后娘娘为了让大汗脱险,自己跳下马减轻负累,以致落到申屠荣庆手里。据说当初大汗抓着她的手不放,申屠荣庆和追兵已近在咫尺,太后娘娘拔出匕首要砍自己的手,逼得大汗松手远去,真是一个女中豪杰。”苏易明叹了口气。 斓丹想起太后手指上的那块疤……原来是这样留下的。为了让心爱的人安全逃离,宁可砍断自己的手,太后就是因为这样爱过一个人,才苦苦煎熬了十多年,为的是保护他的儿子。 “其实……”苏易明犹豫地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飒雎大汗最爱的女人并不是太后娘娘。” 斓丹一惊,讶异地看着他。 “太后娘娘心里也知道,所以她还能这样对待大汗,才让人倍觉感动,都说爱是自私的,由她而见也不尽然吧。” 斓丹点头,她渐渐长大成熟,见的事多了,经历的多了,到底什么才是爱,反倒说不太清楚了。人和人不一样,爱也不一样,有时候她甚至觉得,爱是可遇不可求的,只有幸运的人才拥有,努力并不一定就能成功。比如斓凰,不能说她的爱纯粹,但她为了爱的确机关算尽,的确拼尽全力,可依然一无所得。 “飒雎大汗真正喜欢的人……是谁?是我们知道的人吗?”斓丹忍不住问。 苏易明悲叹感慨,“知道,当然知道,说起来,飒雎大汗那样的男人,要容貌有容貌,要英雄气概有英雄气概,对了,飒雎在北漠话里是明珠的意思,北漠明珠,就这样也竟然一生爱而不得,上天安排姻缘的时候,真是不讲道理。” 斓丹点头,赞成苏易明的评论。 “你想不到吧?”苏易明又卖关子,“大汗真心喜欢的人,是锐哥的妈妈。” 她还真没想到!不可能吧?如果申屠锐的妈妈,熙妃……是大汗真心所爱,怎么会选他们母子入质敌国? “这里又要说到另一段公案了,”苏易明叹气,这样的夜晚真的很适合说起往事,“帮着锐哥母子筹划多年,又在北漠朝廷策应锐哥的应赫赞,你知道吧?” 斓丹点头,她听太后娘娘说起过这个名字。 “北漠是由各个部落族群分地而治的,族长的权力都很大,应赫赞当年是应赫族的世子,族长选出的继承人。应赫这个部落在草原相当有名,因为广出帅哥美女,飒雎大汗的母亲也是应赫族人,哦,太后娘娘也是应赫人,好像就连申屠铖的母亲也是的。飒雎大汗跟随母亲回族里探亲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美貌姑娘,一见钟情吧,就求母亲向族长提亲。其实这个美女已经和应赫赞两情相悦了,大汗这么横插一杠子,族长也不好拒绝,竟然就糊里糊涂地答应了。后来的事情大家都说不太清,大致就是美女娶回来了,却人在心不在,大汗因爱生恨,选了她带儿子入质。” 因爱生恨……斓丹默默回味了一下这个词,她好像能明白飒雎大汗当初的心情了,爱有多深转化而生的恨就有多深,他是惩罚了熙妃,何尝不是惩罚了自己?他在一年内就重病离世,心里的煎熬可想而知。她也终于想通了,就算太后娘娘的爱再伟大,再无私,怎么可能为了心爱男人的另一个女人,以及她的儿子付出这么多?原来……她们深爱的并不是同一个男人。 “都说这个世上无情人多,”斓丹眼神虚浮,“有情人……竟也不少。”她希望申屠锐像为了爱人苦撑多年的应赫赞,不希望他像被誉为草原明珠的父亲,飒雎大汗的爱太决绝了,只会伤人。 祭师们突然整齐列队,男男女女各自拿起了乐器,鼓声和铃声立刻变得富有节奏而庄严响亮。 “要开始了。”苏易明挺直腰背,跪得规规矩矩,斓丹也学着他的样子,整肃了神情。 马蹄声在这样的铃鼓中,直到台下才被听见,斓丹直直地站起身,扑扑跌跌地向台阶跑过去。 是他!她知道的! 第五十六章 言外之意 第五十六章 言外之意 斓丹跑到台阶边时,看见申屠锐正缓缓拾级而上,他垂着眼只看脚下的路,身上穿着北漠祭服,头发没有梳髻戴冠,只简单束成一束。他背脊挺直,身姿优美,漫天星斗明明横亘在他头顶苍穹,却好像悉数披拂在他身上,发出熠熠幽光。 斓丹从不知道,想念一个人而骤然见到他时,脑子是空荡荡的一片,心跳声会突然响彻天地,震得自己莫名其妙就出了一头薄汗。她几乎是跳着跑下去,一步一阶都挡住了她的急切,她跑得太快,也太着急了,终于踩在裙摆上整个人摔了下去。她没闭眼,也没惊叫,只是下意识伸开双臂,一下子扑进申屠锐的胸膛,紧紧搂住了他。申屠锐被撞得后退了一阶,为了不至于和她一起摔下去,不得不扶住她的腰,拦住她下冲的力道,台阶栏杆上的石灯都因为斓丹带的风而烛火猛摇,险些熄灭。 “你怎么瘦成这样?”斓丹皱眉,这句话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她本来还发愁第一句话说什么才好,原来根本不用考虑。他的袍服下空空荡荡,比以前瘦下去一圈都不止,斓丹抬头,这样近的凝视他时,才发现他脸颊上的肉都瘦干了,神情显得格外刚毅。他没看她,也不理她,但至少没有推开她。 苏易明站在台阶处没有下来,只略显意外地说了句:“哥……皇上……你怎么来了?” 申屠锐身上挂着斓丹,也没急着走,仰头看他,淡淡道:“娘的祭礼,总要赶来。” 斓丹听到“祭礼”,才惊觉自己竟如此失态,无论她对久别重逢怎样心绪起伏,但今夜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太后娘娘的祭礼。她连忙松开了手,可真的离开了申屠锐,她又一阵茫然,人也发起傻来,直直地戳在申屠锐前面,没有给他让路。申屠锐无奈地抿了下嘴唇,眉头飞快一拧,绕开斓丹,一路走上台顶去。斓丹木然回头,看他和苏易明一起消失在石阶高处。苏易明跟着他转身走开的时候,很体贴地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快跟上。斓丹黯了眼神,如果没苏易明帮她化解难堪,她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回到台上去。 祭礼已经开始,斓丹赶忙快步走到原来跪坐的地,肃穆跪好。祭师们唱起北漠祭歌,斓丹听不懂内容,可是一众人悲切地齐唱着,似咏似叹。即便语言不通,斓丹也觉得他们的歌声是对亡魂的抚慰,也是对逝者一生的叹息,他们的歌声铃鼓在夜空下格外空灵神秘,仿佛直飞霄汉。斓丹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了满脸,太后娘娘一定也听到了这首为她而唱的祭歌,一定从中获得了力量、实现了愿望。 斓丹双手合适,闭上眼睛,真诚祝祷太后娘娘能得偿所愿,下一世与心爱的人两情相悦。太后娘娘这辈子过得太辛酸寥落,希望今天所有人的愿力能帮助她,送她一路坦途。 当天际出现粉红色的霞光,斓丹长长吐了口气,一整晚她都生怕自己睡着,对不起太后娘娘。祭师们也最后敲响了一下铃鼓,示意祭礼完成。申屠锐和苏易明站起来,接受祭师们的道别,斓丹连忙跟着站起来,后半夜改为盘坐,猛地站起来才发觉腿早就没了力气,恢复血行后麻得厉害。祭师们陆续离去,申屠锐没急着走,站在台边扶着栏杆看了好一会儿天边的红霞,终于叹了口气。 苏易明一晚上没说话,嗓子有些哑,他担心地看了看申屠锐的脸色,劝道:“皇上,你还是早点去休息吧,赶了几天路又守了一夜,太累了。” 申屠锐神情倦怠地点点头,他的确有点儿支撑不住。 苏易明见他向台阶走,连忙又扭头看向斓丹示意她跟上,盼了这么久,人终于来了,刚见面表现得倒不错,这会儿怎么又别别扭扭地止步不前了? 斓丹咬咬嘴唇,并没有如苏易明的意思跟上去,她的确是有些怯懦了,一整晚,申屠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看都没看她一眼。即便是为太后娘娘守夜,感念太后娘娘,她也做不到不看分别了两个多月的心上人一眼。关于男人的薄幸,她还见得少吗?只是他以往太过深情,让她忽略了,也许他心凉后也和那些男人并无分别。如今他已是九五至尊,天下美女皆唾手可得,背叛过他的萧斓丹,可能……已经不值得原谅。 申屠锐关上房间的门,站在院子里的苏易明怒其不争地瞪了斓丹一眼,小声说:“你倒是跟进去啊!”他就不信,一起往床上一倒,有什么坎是跨不过去的呢! 斓丹垂着眼,摇了摇头,“先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他的脸色太憔悴,身子也太虚弱了,看来就算准备得再充分,登基主政也是煞费心思,他又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恢复得实在不算好。她怕他又闹脾气,她在旁边反倒让他不能安心睡觉。 苏易明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好,我叫人收拾一下厢房,你先去那儿对付一下。”申屠锐的房间这段时间是斓丹在住,他这样一关门,斓丹就无处可去了。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苏易明一觉起来,天色刚亮透,算来也只睡了两个时辰,他也不想再躺着,准备起来打套拳。他猜想申屠锐也睡得不踏实,不如去看看,走到那院里,申屠锐的房门仍旧紧闭,斓丹却靠在廊柱上,半闭着眼似睡非睡。她还穿着昨晚的祭服,染了露水湿气,脸色因为疲惫晦暗得很,显得神情愈发哀戚了。 “你没去睡?”苏易明简直要气死了。 斓丹被他吓醒了,眼睛霍然睁大,看清是他才淡淡一笑,轻缓道:“我怕他又趁我睡着时走了。” 苏易明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斓丹靠着柱子,看早晨天空清澈无比的蓝色,苦笑着说:“唉……他还是那么生气,两个多月了,一点儿都没消减。” 苏易明不忍心听她再说下去,硬声催她赶紧去休息,“你放心,我问过孙世祥了,他们今天绝对不会走,下午还要召见纪献的知县呢,快去睡吧!” “哦,那就好。”她笑笑,“那我就放心了。”她站起身,去拿墙角放着的背篓。 “你干吗?”苏易明真有点儿生气了,“你还想去采药啊?你晒得那些药都够吃到下辈子了!再说,有葛春照顾他,又有整个御药房伺候着,什么好药没有,缺你这点儿粗夯草药吗?” 他话说得直,斓丹愣了一会儿,泪光在眼睛里一转,终究没有流下来。 “我知道他不用吃我这些粗夯的草药了。”她自嘲一笑,“每次我想让他原谅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的时候,我就去采药,毕竟我能为他做的……也就这么多。” 苏易明噎住,苦涩一笑,“那我陪你去吧,别再晕在山上,被狼吃了。” 斓丹为他的笑话捧场地笑了一下,那山她去了无数遍了,哪里有狼呢。 采满一筐草药,又已走到山顶,她如常地去山崖边站着,明知那个人在潼野城,还是遥遥眺望鄄都的方向。大概她已傻乎乎地确信,鄄都城里的申屠锐会愿意倾听她的心事,而潼野城里的他不愿意。 苏易明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她远望鄄都,他远望着她——即便离得这么近,他仍需远望。有些人,就算再怎么接近,还是会觉得遥不可及,苏易明不知道当初飒雎大汗是不是就是被这种感觉逼疯,才那样怨恨熙妃。如果太后娘娘和斓凰的悲剧是爱而不得,飒雎大汗的悲剧却是得而不爱,很可能这种痛苦远大于前者。 “如果……”斓丹向着远方无奈地笑了笑,假设毫无意义,她也只是想说一说,很感激苏易明跟来了,她才有了一个倾诉的人,“当初申屠锐把什么都告诉我,他到底为什么救我,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我就不会怀疑他,更不会犯下大错,让他这样生气这样失望了。” 苏易明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会说。” 斓丹十分惊讶,转过头来看他,满眼不解。 “我问你,”苏易明认真道,“如果当初锐哥在断头台上救了你,帮你改头换面重新开始,然后告诉你,他喜欢你多年了,一直暗中关注着你关心着你,在自身危机重重的时候,甘冒杀身之祸也苦心谋划救你,你对他会是什么心情?” 斓丹想了想,“感恩戴德,无以为报吧。” “这就是了,他对你钟情多年,你对他却十分陌生,突然他以恩人的姿态出现,你无论是感激,生疏,报恩……反正无论是哪种态度,对锐哥来说,都是很别扭的,因为在你对他有发自内心的感情之前,要先面对他的恩情,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斓丹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对啊,他暗暗喜欢我那么多年呢,那么平凡平庸的我。所以他不会真的恨我忘了我,不肯原谅我的。” 苏易明垂下眼,遮住眸子里的情绪,“是啊,你应该拼尽全力试一试。要知道,像斓凰那样拼了性命一败涂地并不可悲,连试都不敢试,满腹遗憾才会难受一辈子。” 斓丹深深地吸了一口山间清新的空气,眼睛里又有了光彩,“你说得对,不拼尽全力,会难受一辈子的!” 苏易明苦苦一笑,果然心里没他的人,就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第五十七章 羌笛黄花 第五十七章 羌笛黄花 回到将军府的时候,申屠锐已经不在了,斓丹看着洞开的大门,空空的房间,身子一虚,双肩搭不住背篓,跌落下来,草药散了一地。 苏易明也有些慌了,白着脸说:“不可能啊,不是下午要见知县吗?你先别急,”他拍了拍斓丹的肩头,“我这就去看看,如果他真的走了,我和你去追!”说完,急匆匆地跑出院子。 斓丹呆呆地僵立,她的人生有很多时候感觉自己的力量微渺,但是像现在这样,只想把一切交给上苍的时刻,却是头一回。她不想绝望,可明明前面没有路了……正如苏易明所说,她该试一试,可就连她自己都觉得结果未必会好。即便这样,她也不想放弃。 她抽出腰间藏的羌笛,摸了摸,这段时间它就像她的老朋友一样,时而默默无闻地陪在她身边,时而慷慨激昂替她述说心事,今天它又要帮她最后一搏。她闭上眼,轻轻一吹,曲调便悠悠扬扬地响起来,开始只是低低浅浅,而后渐渐高亢起来。这首曲子是申屠锐在落雪的荒原上吹奏的,她练习过无数次,只有这一次,她突然明白了他的那句话:心凉过的人都会喜欢羌笛。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地方,黑云如城,压在茫茫荒原之上,雪花被风裹挟着,流离飘零,牧羊的老人吹着悲怆的曲子,陪伴他的只有他的羊群,可是他并不悲伤,因为家里有等着他的妻子,身上有妻子为他带的酒和肉干糕饼。只要还有这么个人,他无论走到哪里,心都是暖的,人都是踏实的。 她也在那个荒原上吹奏羌笛了,雪更大,风更冷,老人赶着他的羊群微笑路过,一眼望不到边的苍凉四野再没有人,她茕茕孑立,那个让她感觉温暖和踏实的人,骑着骏马,带着侍卫,向着天地一线奔驰,离她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不见了。她努力吹响羌笛,那乐声如泣如诉,直冲阴暗天霄,风送它,雪送它,那个远去的人还能不能听见? 一曲终了,斓丹扬起下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周围不是雪暗寒天的荒原,是将军府她的房间门前。 她垂下眼,慢慢转身—— 院门口空无一人。 斓丹含泪一笑,看来那个人真的跑远了,听不到她的笛声。 她蹲下来,把散落的草药一点一点地捡回背篓,可能它们再也用不上了,她还是不忍心丢弃,每一根……她摘的时候,都是想着对他身体好。 知道那段她遗落的过去后,她一度很相信缘分,平凡的她能得到申屠锐的心,是因为那年他在等待皇帝开恩,放他去见一见母亲的时候,她送了他两颗莲子。当时他的心一定比莲心还苦,微薄如莲子、如送莲子的小女孩无心的笑,都让他觉得感激、觉得美丽。所谓缘分,就是含笑出现在最脆弱、最寒冷时刻的那个人。 她因为缘分,投机取巧了,把斓凰苦苦追求了一生的东西,用两颗莲子就换到了手。她一直觉得上天对她不好,可是回望来路,上天对她并不薄。现在上天会不会要收回她的幸运?她和他的缘分,在她策马一跃的瞬间,就那么断了?他总是出现在她最脆弱最寒冷的时候,可这次……他怎么还不来? “弄脏的,我不要喝。”冷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斓丹瞬间泪如雨下,一滴滴落在手中的草药上,把叶子打得簌簌抖动。 站起,转身,紧紧抱住他——一瞬间她就完成了,那么熟练,仿佛练习了几万遍。 “申屠锐。”她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叫一叫他的名字,终于……他还是来了。 “吹得不错。”他不怎么情愿地夸奖,听起来像是揶揄。 斓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原来这不是一首悲悼的曲子,是关于相思。” 申屠锐苦涩一笑,她说得对,“这是应赫赞舅舅教我妈妈的。” 苏易明在院门口探头,觉得这种时候不适合有第三个人在场,但是他还有话要说,于是人躲在门边,促狭地喊道:“他没有要走,只是提前见见知县。”他呵呵笑了两声,别有用意地说,“也不知道腾出下午的时间想干吗?” 申屠锐听了,佯怒地啧了一声,骂道:“快滚。” 苏易明还在笑,靠在院墙上,心里却空落落的,一个明知不属于自己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会有些难受。“我真走了,你们放心。”他笑呵呵地说,起身离去,告诉自己要豁达。 斓丹把脸紧紧地贴在申屠锐的胸膛上,听他沉稳的心跳,“你还是那么生我的气,对吗?”提前见知县,也是为了提前离开,“你还是想继续把我丢在这里……” 申屠锐哼了一声,“我原本没那么生气,可回了鄄都,占了皇城,在昭阳殿受了百官朝拜,在皇极楼俯瞰了繁盛市井,我就生气了!”他的语气果然又带了怒意,“这是我汲汲苦求的一切,也是我多年的梦想,险些为了你什么都没了!我当时就该……” 斓丹一直静静地听他说,这些画面她好像都亲眼看过,在这段时间里,她在心里构想过无数遍,真实到令她自己都迷惑,可当他说到愤怒,她突然笑了,松开了手臂,与他离开些许距离,捧住他的双颊,用力吻上去。 口是心非的话,她不要听。 这个吻的威力是巨大的,至少对申屠锐而言,他怔怔忡忡,像个毛头小子被她轻而易举地控制住,她拉他进房,把他按在床上,他就那么毫无抵抗之力。他有点儿生气,生自己的气,那个扔下她潇洒回京的他呢?怎么一下子骨头就软了? 可是……怎么办呢?他太想她了。 他知道自己的脾气,那时对她又气又恨,不想原谅她,难免会说让她伤心的话,做让她伤心的事,他知道……他是犟不过自己的,总是要犯贱一样地疼她爱她,与其到时候不可挽回,还是分开一阵的好。 斓丹压着他的肩膀,皱着眉俯看他,脱了衣服就更瘦了,她内疚地摸了摸箭伤留下的疤痕,同时又很不满意:“你怎么弄成这样?没好好听葛春的话吗?” 申屠锐悻悻道,“你以为当皇帝容易啊?忙的,累的!” 斓丹眉头一拧,忙?累?在后宫里吗? 申屠锐眉梢一挑,对她的小心眼儿一清二楚,当时她哭求他让紫孚离开,他差点就答应了,可是人要脸,树要皮,她刚黄鼠狼一样没安好心地跑了,害他差点没命,他还听她指示? 她难得霸气主动了一回,听他说了这句话,脸一沉,撇腿就要跨下去。 “哎!”他又气又恨,箍住她的腰一按,又让她坐回去,她这是折腾谁呢!他滞了一下,还说他呢,她也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紫孚她们呢?”她坐在他身上,就差双手抱胸一副要债的表情了。她也知道,能和他讲讲价钱也就这会儿了,等他回过神来,就不好对付了,“难道……” 他用眼角瞥她,已经开始变得不像刚才那么好拿捏了,拉着调子反问:“难道什么?” 斓丹沉吟了一下,心一横下了重饵,她抬了抬身子向后动了动,让他进来,到底还是害羞了,脸红到脖子,也有些疼,她捂住脸,哽咽起来,“你让她当了你的皇妃吗?” 申屠锐一时脑子发蒙,哼了哼,身体紧绷起来,闷闷地说:“什么皇妃!我问她想去哪里,她说凤扬,我就送她去了……” 斓丹还捂着脸,哭是没哭了,只剩下害羞。 申屠锐轻轻拉开她的手,双眼深深冥冥,如潭水与星光一样水亮闪烁,他直直地看着她——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中箭倒下的瞬间还会看见她,而且异常清晰。整个世界都暗了,唯独有一束光照到她身上,她惊慌失措,尖叫痛喊,好像中箭的是她。他觉得自己倒下去用了很长时间,他看见了她跳下马,向他跑过来,那一刻……这张脸就是丹阳的脸了。 只有他的丹阳,才会为他那么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斓丹也在看他,从他被笛声唤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上天的心意!这个男人是她的,是这个世界上,她最能理直气壮拥有的人! 她撑住他的胸膛,弓起背来吻他。所谓底气,就是两情相悦,两心相知——她再不是依附于他的藤蔓,在她离去时,他脸上的痛楚和绝望,让她明白他也是需要她的,她也能成为他疲惫时能依靠与乘凉的大树。 他离去时,他没有及时出现在门口时……她动摇了,怀疑了。可是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确定,他还是她的,必须是她的。 反客为主,是因为……不仅他拥有她,她也拥有他,不管他是北漠质子,还是大晏皇帝,不管他姓诸戊,或姓申屠,他只是那个人,陪伴她、爱恋她同时也需要她陪伴、被她爱恋的人。 他是个好老师,以往所学让她此刻无往不利,他沉醉了,她也陷落……去往只有他俩才能一起去往的云端深处。 申屠锐这一夜难得的好眠,身体与精神都在一种久违的愉悦放松中醒来,以至于他没睁眼就先微微地笑了。 手摸索了一下,床畔竟然是空的! 他猛然睁眼,心中有难言的惊恐——就如那一夜,他在她怀中安眠,觉得世界再纷乱,他仍有栖身之所。可是一转眼她就离开了,他的世界只剩比潼野城还残败的废墟弃地。 就因为他经历过伤害,知道这种伤口如噩梦缠身,才深怕自己在气恨之下,也留给她这样的伤痕。 她的枕头上放了枝油菜花,这个季节哪里会有这个?他拿起来细看,原来是用黄绡做的,惟妙惟肖,她很费了一番功夫吧。 斓丹端了早饭进来,申屠锐觉得被她窥破了秘密,有点儿孩子气地转身背对着她。 斓丹抿嘴一笑,把托盘放在桌子上,站在床边看他的背,“原来真的是你……每年四月十二都绑一枝油菜花在我院中的柳树上。我一直以为是哪个小太监爱慕我宫中的宫女,才年年春季以此示意。” 他对着床里闷闷地一哼,笨蛋。 “为什么是四月十二?”她疑惑。 “那是我生日!”他总觉得,那一天该和她一起分享,不管是喜乐还是悲忧,他不能出现在她面前,可还是想让她知道。 斓丹眼眶红了红,那时的她太不自信了,就连他这样示意,她都没想过会有人默默喜欢着自己。她感动,也高兴,更明白地意识到,原来她那么早就在他的世界里了。 “可是……为什么是油菜花呢?”她噘嘴,他要是送些表示爱情的花朵,或许她就不会那么懵懂无知了。 “因为你就像朵油菜花。”他不满地说,她还挑肥拣瘦起来了? 斓丹神情一黯,“那时候……我真的不漂亮。”在后宫的姹紫嫣红中,她真的只算油菜花这种水准吧。 申屠锐听出她的失落,转身坐起来,姿态优雅地倚着床头,“你总是穿着浅黄色的衣服,就像我生日时漫山遍野盛开的油菜花。”她怎么不漂亮呢?在他眼里,她就是最美的。 斓丹僵直地站了好一会儿,似乎毫无遗憾了……那段平凡甚至晦暗的岁月,瞬间好像被春光、被铺天盖地的清新黄花填满。 “申屠锐,吃饭吧……我要把你喂胖……” 他伸手一拽,这回轮到他把她压在床上,扯开她的衣服,坏坏一笑,“好,那喂吧。” 斓丹又气又无奈,捶了捶他,“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俯身,语声缠绵,“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第五十八章 尘土归虚 第五十八章 尘土归虚 斓丹正在院子里晒草药,抬头见孙世祥走进院子,几个月不见他还是老样子。 孙世祥倒一脸尴尬,向她见外地抱拳施了个礼。斓丹向他笑笑,孙世祥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支吾了一下,说:“浮朱姑娘,那天卑职也是情急之下失了分寸,害您受伤,一直也没机会赔罪……” 斓丹听了,连忙站起来,摆手阻止他说下去,“那天是我不好,你千万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她虽然被狠狠推倒,摔破了膝盖和手肘,但也因为他气得大骂她,说出申屠锐喜欢她多年,才有机会得知那些过往。虽说她在申屠锐面前愤愤地告了孙世祥的黑状,心里还是感谢他的。 “皇上呢?”孙世祥不想再对这件事继续谈下去了,赶紧问了句。 斓丹向屋里点了点下巴,刚才一个侍卫送来一封信,申屠锐看了脸色有点儿不悦,她觉得应该回避一下,就出来晒草药了。 孙世祥正要往屋里去,申屠锐已经出来了,站在门口看了眼斓丹,随手把回信交给孙世祥,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你一定亲手把信交给斓橙,并且告诉她,这是我的意思,这次北征不用她参与,不要跟来了,让她别任性。” 孙世祥双手接过信,说了声“是”,随即顿了下,确认说:“申屠铖的骨灰还按原计划处理吗?”兹事体大,他不得不再问一遍。 申屠锐点点头,“还是把他葬回申屠家的坟茔,落叶归根吧。” 孙世祥松了口气,领命而去。 申屠锐向外走,斓丹犹豫了一下,他走得慢,斓丹心领神会,偷偷地笑了一下,追上去拉他的手,问他:“干吗去?” 申屠锐果然没有甩开,乖乖地被她拉着,“想四处走走,潼野重建得不错,该记苏易明一功。” 斓丹笑着,连连点头,小苏将军理所当然该受到奖赏。 潼野城不大,转着转着已经到了城墙底下,申屠锐抬头看了看,拉着斓丹走上城头。 没过一会儿,就看见孙世祥带着一队人马,威风凛凛地穿过城门,直奔鄄都方向去了。斓丹仔细瞧了瞧,装着申屠铖骨灰的盒子被包裹得密密实实,挂在孙世祥的马上,她不由叹了口气。天下尽知,大晏高皇帝战死潼野,因为立国不久,陵寝尚未兴建,只得葬入前朝高阳太子未启用的陵墓之中。青史所书,多有不实,原因就是那些号称铁笔直书的史官们,知道的也只是当权者想让他们知道的。他们的确看见高皇帝的棺椁浩浩荡荡地被送入山陵,至于棺椁里到底安放了什么,就不是他们能探知的了。 “太子哥哥的墓里……只葬了申屠铖的衣冠吗?”斓丹看着远去的马队,感到悲凉和讽刺,当年太子哥哥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所建陵墓也是按着天子规制,没想到一朝巨变,自己荒坟野葬的,仇人却享用了精心修建的陵寝。 申屠锐又露出不甘的神色,悻悻地说:“那不是太浪费了吗!我知道你想把那些埋在乱葬岗的兄弟姐妹都寻个稳妥的墓地改葬,你哥的陵墓就不错,只是几十人一起葬进去,略略有些挤,但总比乱葬岗好多了。” 斓丹滴下泪来,回身抱住他,“谢谢……”她要谢他的事很多,这一件尤其是。毕竟是压在她心头已久的愿望,没想到不用她说,他就安排妥当了。“可是,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我让你二姐帮着迁葬,她不是最记挂这些的吗。”他对斓蓝始终礼敬有加,不仅是赞许她有情有义,更因为在当初那样的危局中她还肯给斓丹烧份香火。 “蓝姐没怀疑你?”斓丹有些担心。 “没有,我告诉她把人都葬到你父皇给贵妃修的妃陵里,她就没多心了。” 斓丹抬头,噘嘴看他,觉得他有些闪烁其词,瞪了他一眼,“我是问,蓝姐没怀疑你的动机吗?” 申屠锐挑了下眉毛,不以为意道:“我就说是斓凰临终所托,你姐姐只要有人肯帮这个忙,也不会深究的。” 斓丹点点头,的确是。如果是她,或许连原因都不想知道,只要他肯出手就好了。提起斓凰,她眨眨眼,有点酸酸地说:“妃陵里葬的是斓凰吧?” 申屠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的闪躲让斓丹心里多少有点儿不是滋味,怨气也就冒了出来,她找茬说:“申屠锐,其实我一直有个很大的疑问!” 申屠锐垂眼瞧了瞧她,看这一脸的没好气就知道不是啥好问题了,他懒懒地应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既然你当初就喜欢我,申屠铖和斓凰选我出来背黑锅,尤其申屠铖……”她觉得有点儿说不出口,真是羞耻的上当经历啊,“你就躲在一边干看着,当没事人吗?” 说起这个,他也冒火了,冷哼一声,反问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跳出来提醒你吗?” “至少你可以让斓凰别选我啊!斓凰不是很听你的话吗!”她把醋倒这儿了,“很多人比我合适,三嫂九嫂不都很合适吗!”那个时候她们也和申屠铖勾搭上了吧? 申屠锐气笑了,“他们就觉得你合适,我有什么办法?以斓凰那心机脾气,如果我替你说话,让她起了一点儿疑心,我真是没有一丝一毫救你的可能了!” 斓丹没话了,皱眉噘嘴,对他的回答无可奈何。 “我又要救你,又要给你换张脸,你知道那是多大风险多少安排吗?她要留心盯上我,别说你没命了,我都没命了!” 斓丹蔫了,他说得句句在理,就算他有办法让他们不选她,斓凰也不会容忍她在申屠锐身边的,只有来路不明的孤女侍妾,才没让斓凰看在眼里,疏忽大意了。 “知道吗?知道吗?”他说得生气,用手指戳她额头,“看你傻呼呼的,被申屠铖一下子就哄到手,我只好匆匆地推进计划,生怕再拖下去就要戴绿帽子!就因为太仓促了,好多事都没安排好,害得我后来受了申屠铖和斓凰多少胁迫拿捏!我没找你算账,你还来兴师问罪了!” 斓丹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也戳不下手了,不是很诚心地推了推她,“不说了!生气!” 斓丹抽泣着抱住他,很委屈地说:“那好吧……以后我们再不提这些事。” 申屠锐胸口发闷,怎么她还委屈上了?不过被她这么粘着,明知她哭泣是撒娇,这口闷气好像……怎么没了? “好不好?”她还追着问。 “好!好!”他又火起来了,真是得寸进尺!她怎么忘了,昨天还可怜巴巴地骗他回心转意呢,今天就要骑到他脖子上了!他果然是架子端得不够足! 她听了,眼泪一抹,马上露出甜甜一笑。 申屠锐又觉得上不来气,总有一种被人掐住七寸的感觉,只得瞪了她一眼。她根本不在乎,猫一样在他胸前蹭了蹭,心满意足。 “唉……”他故意烦恼地叹口气,她这也太得意了,必须遏制一下才行,“总觉得斓橙不会听我的话,过几天就突然跑来了,她最近脾气大得很,也没人能管她。” 果然,笑嘻嘻的人顿时一呆,如遭雷击,他觉得身心舒泰,还是斓橙能克住她。 斓丹愣了一会儿,又开始在他胸口蹭,瓮声瓮气地说:“不要她来!” 申屠锐翻了翻白眼,一段时间不见,撒娇的功力倒是大涨了,“看你表现了……”他怏怏道。 下午的阳光穿过窗棂,被分割成几道朦胧的光棱,照得书案上明暗斑驳。申屠锐凝神看着公务文书,手中的笔习惯地在砚台上舔了舔,写字的时候仍旧涩滞,他不满地啧了一声,抬眼看已经余墨无多的砚,和负责磨墨的人。 她坐在小凳上,趴在书案一角写信,一道光棱照在她的头发上,青丝幽幽生光,眼睛却在暗影里,只有长睫的尖翘尾端沾了些亮,越发显得眼眸清透如水,像林荫下的溪流。她好久没写字,写得一笔一划,嘴巴还用力抿紧,像个初学书法的孩子。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静谧安详,时间好像停止流淌,外面的世界也似乎并不存在。房间的四角藏在阴暗里,申屠锐一时有些恍惚,总觉得阳光不是从外面照进来,而是从他和她身上发出的,彼此在对方的温暖和明亮中,心里有难言的安稳平和。 “写什么呢?”往她的纸上看了看。 其实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可斓丹非要别扭地虚虚掩住,噘嘴说:“不给你看。” 申屠锐嗤了一声,“不看就不看!”随即用笔尾戳她的头,“研墨啊,一点儿都不称职!” 把公文送走的时候,斓丹很郑重地把信交给信使,“一定要请葛神医回信。”她殷殷嘱咐。 一旁的申屠锐做了个恍然的表情,“哦,原来是写给老葛的,不是情书吧?” 斓丹气得瞪了他一眼。 “以老葛的脾气,他是不会回信的。”他言之凿凿。 十几天后斓丹收到葛春回信的时候,特意在他面前把信纸抖得刷刷响,得意之色让申屠锐不能直视。 “到底写什么了?”他趁斓丹只顾嘚瑟,一把抢过来,发现回信只有一个字——饭。“这什么意思?他是漏写了桶字吗?也难为他千里迢迢地骂你。” 斓丹气呼呼的,以为谁都像他那么刻薄呢!“我是问他该给你吃什么补药!”不过葛春也太敷衍了吧! 申屠锐双眉渐渐皱拢,演技很浮夸,“原来……你认为我该吃补药啊?看来我的表现还不够好。”他邪恶地笑起来。 斓丹警惕地跑出门去,回头啐了他一口,原本想义正言辞地谴责他无耻,结果顺嘴来了句:“就是不怎么样!” “哦?”申屠锐慢慢站起来,冷笑说:“来来,你回来,我好好表现一下。” 第五十九章 妒恨成毒 第五十九章 妒恨成毒 秋天到了,北征的大军终于集结完毕,由苏应巍大将军总领,一路浩荡而来。 南方的粮食先于各地成熟,又是丰年,因此北征大军的粮草极为充盈,士气也无比高昂。这支队伍是由旻定帝为南攻苦心准备多年的精兵强将组成,弓强马壮训练有素,在改朝换代中又羽翼未损,攻打北漠可以说有十成胜算。 北漠却在这段时间陷入更大的困境,前朝五皇子萧秉文在夜袭潼野之役中丧命,借给他复国的军队无名而归,驻扎在国境以内数日,攻不能攻,退也难退,让整个北漠陷入难堪境地。北漠各族原本就对太后把持朝政多年极为不满,尤其是皇上成年娶亲之后,仍不见太后有还政之意,已群情激愤。萧秉文借兵复国,成为各族推倒太后的一次机会,在应赫赞暗中主导下,先由一批小角色在朝堂上力主出兵,各族长皆采取默认态度,太后无法,只得答应借兵。而后大军蒙羞而归,各族便一同发难,纷纷指责太后此举昏庸。 两厢正在角力,大晏又传来北征的号角,太后腹背受敌,焦头烂额。北漠朝堂暗涛汹涌,实则根本无力抵挡这场本就实力悬殊的攻伐。 申屠锐在城头骄傲地看属于他的庞大队伍如伏地怪兽一般滚滚而来时,陪在他身边的斓丹却一肚子哀怨,申屠锐猜对了,斓橙不理会他的再三阻止,先于大军赶到潼野。 不是天下所有的小姑子都难缠,但像斓橙这样的,却比天下其他小姑子都难缠!现在她身份极其尊贵,定国长公主,在后宫没有太后、皇后的情况下,基本她就是第一把交椅了。斓丹以前就觉得她在神情举止上越来越像斓凰,这次见面,简直变本加厉,气焰嚣张得比当年的斓凰都盛。 这次讨伐北漠,也算大晏开国以来一件头等大事,已经升任三品掌事女官的夏辛也跟随斓橙一同来了。这位跟着申屠锐出生入死的北漠姑娘,不用再提心吊胆、事事谨慎,整个人也活泼开朗起来,和斓丹相处得尤其好。斓丹也从她那里知道了很多事,比如斓橙长得越来越像熙妃了,所以申屠锐对她简直是无比纵容,虽然有很多看不惯的地方,却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以前避讳,是怕斓橙误会,执意嫁给他;现在挑明了身份,申屠锐对斓橙,也算得上千依百顺了。 斓丹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长公主,事事针对她,简直没半点儿好脸,说起来还是亲姐妹呢,比仇人都凶残。碍于申屠锐对妹妹的娇宠,斓丹觉得万一自己和斓橙起争执,申屠锐是不会帮自己的,所以干脆采取她来我走、有她没我的办法。 正犯愁,孙世祥跑上城头,明明是向申屠锐禀报,眼睛却看了看斓丹,古怪一笑,“长公主正向这里来了,说要和您一起看大军入城。” 斓丹本拽着申屠锐的手,一听这话,哼地一甩,气鼓鼓地往城下走。 “你这是干吗?”申屠锐又气又笑,喊了她一声,“你还担心斓橙吃了你?” 斓丹头也不回,闷闷地说:“我不是担心,她就是会吃了我,骨头渣子都不吐!”说着已经摔手摔脚地走下城墙。 孙世祥犹豫了一下,还是正直地说了句:“皇上,长公主是专门欺负浮朱姑娘,您不管一管吗?” 申屠锐叹了口气,“这次仗打完,就把斓橙嫁出去,她还能在我身边多久?让丹阳躲着她点儿,忍忍就罢了。” 孙世祥点点头,这话也对…… 斓丹噘着嘴,一肚子气,又怕与斓橙迎面撞见,只能做贼一样贴着墙根往反方向走。她太郁闷了,埋头走了好一会儿,发现竟走到西门来了。城门大开着,却没什么人,城里百姓都拥到南门去看大军进城了。斓丹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走到护城河边,往河里踢石子。 远处马蹄声急,苏易明带着人跑出一道尘烟,风驰电掣地回城来,见了她,苏易明有些惊讶,勒马问:“你怎么在这儿?我爹不是带兵入城,大家都去城头看热闹了吗?” 一说到这个,斓丹就更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发脾气说:“没我站的地方!” 苏易明这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从马上跳下来,“斓橙又欺负你了?” 斓丹简直又气又恨,他非得说出来吗?她一脚踢飞一块石头,“自从那次……申屠锐受伤了,她在门口阴森森地问我算哪根葱,我看见她就又怕又烦。”这段时间,她太习惯向苏易明倾吐心事了,心里的话张嘴就来,说完了又觉得很不妥当,他是斓橙的未婚夫,还指望他能仗义执言地主持公道吗? 苏易明站在她身旁,也踢石头入河,听她说完,干笑了几声,“那天的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那天她正气不顺。” 斓丹撇嘴,看吧看吧,偏袒了吧?长公主殿下哪里是那天气不顺啊?就没见她气顺过! “那天……我跟她说,”苏易明挠挠鼻子,“彼此都还年轻,我还没有建功立业,始终只是个苏‘小’将军,希望暂时不提婚事,还央求她去和皇上说。” 斓丹一呆,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他还特意支开她,让斓橙和申屠锐单独说话。可是他俩的问题,也不能总拿她出气啊?她招谁惹谁了? 沉默显得十分尴尬,斓丹又不想继续和他谈斓橙,见他满身风霜,便问他:“你去哪儿了?” “葛春这次也随军前来,他写信指使我去山上采雪参,说刚入秋,峰上的嫩参不温不火最适合给皇上入药。”苏易明随口答,也很乐意换个话题。 “现在就有雪参了?”斓丹意外,“是不是也有雪屠苏了?你有没有摘几支送给斓橙?”其实她心里是很盼望苏易明赶紧娶走斓橙的,所以这种话就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了。 苏易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想送雪屠苏的心思……也不是对谁都有的。” 话说完,他也一惊,随即不好意思起来,扭头上马就走,连句道别的客套话都没顾得上说。 斓丹傻傻地站在河边,心里乱成一团,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没事提什么雪屠苏!幸好这话没被斓橙听见,不然她就更没好日子过了!久久,她长叹一口气,隐隐觉得自己要失去一个朋友了,或许过去她太粗心,把苏易明当成能倾诉心事的人。 时间在交战中过得格外迅速,一转眼已经过了个把月。 大晏铁骑一路势如破竹,要不是申屠锐有意压住推进速度,恐怕这会儿已经踏平北漠都城太兴府了。 北漠的深秋已经开始飘雪,围困太兴府的层层营寨在黑云轻雪中,显得更有威慑力量。 守城的北漠军队天天看着仿佛绵延到天边的敌军帐篷,早已人心涣散。朝中逼迫太后和皇上献城投降的声音也越来越高涨,各部族都自怜羽翼,无论多少道诏书发送出去,也不见援军前来勤王。 这个深秋对诸戊氏母子来说,冰寒刺骨。 申屠锐收到应赫赞的密报,皎绒太后终于沉不住气,准备开城突围浴血一搏,向北投靠她的母族。最后一战的时刻……终于到来。 斓丹在灯下给申屠锐缝斗篷上的系带,皇帐里拢了好几个火盆,异常温暖,她知道申屠锐是怕她冷,他在帐子里只穿个单衫。斓丹看了看在书案后举笔出神的他,放下针线,过去给他斟了杯茶,帮他把虚架在手指上的笔拿下来放好,劝他说:“早点睡吧,突围不就在这两天吗,你要积蓄好体力。” 申屠锐懒懒地“嗯”了一声,空出来的手托着腮,另一只手在桌子上乱点,“睡不着。” 他最近心情不错,人又结实回来,脸上有了肉,美貌之余好像又小下去几岁,做这表情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孩子气。斓丹看着笑了,拉他手,拖他站起来往床榻去,训他说:“睡不着就躺着!反正不许再看文书奏折了。” 申屠锐嘿嘿笑了两声,“一躺下……我又惦记别的事了……” 斓丹气得一摔手,断然拒绝道:“不行!你怎么越来越……”看来补药吃多了就是没好事! 外面通报声有点儿匆忙,“长公主到”这四个字还没说完,人已经进来了。 申屠锐和斓丹赶忙正了正脸色,申屠锐背起手,一本正经地又走回书案后面去,斓丹也低头在她面前走过,到灯下继续缝带子。他们倒也习惯斓橙这样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斓丹恶意揣度斓橙总这样捉奸似的直冲进来,就是为了碰见点儿什么,让她难堪。 “有什么急事?”申屠锐皱眉,本想说她两句,大晚上的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跑过来,可抬眼一看她酷似妈妈的俏美脸庞,什么话都噎在嗓子里说不出口了。 “开战那天,我想去北济山看战况,哥,让我去好不好?”斓橙脸带央求,这种时候倒看不出刁蛮,还是个撒娇的小姑娘。 “北济山?”申屠锐沉吟了一下,不是很赞同,“有些远,山势也太险。”他去过那里,因为高峻,看地势战况是个好地方。 “可是看得清楚呀!毕竟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大战了,毕生难得。”斓橙软语相求,随即扭脸看了看斓丹,微笑着问她,“你去不去?” 斓丹有点儿动心,这段时间以来斓橙虽然还是横行霸道,但并不怎么针对她了,能去看申屠锐大破太兴府之战,和斓橙同行也不算很难忍。 不等斓丹开口,申屠锐抢先道:“我再考虑一下,你先回去吧。” 斓橙倒也没再继续争辩,微微一笑,转身出去了。 “想去?”申屠锐皱眉问斓丹,有点儿为难的样子。 “嗯。”斓丹期待,连连点头。 “可我不想让你看见……”他一直坚持这一点,这段时间里,只要有交战,就让她待在帐篷里,尽量远离血腥残暴的场面。 斓丹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等他说完,深深看着他,幽幽说:“可是……什么样的你,我都应该接受,都喜欢。” 申屠锐愣住,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暖一阵愧一阵,差点要流泪。 他站起来,几步走过去抱起她,用额头轻撞了一下她的脸,“你跟谁学的,也开始花言巧语起来!” 斓丹噗嗤一笑,“跟你学的呗。” 他往床榻上走,她预感不好,哎哎叫起来,“不行!不行!” 申屠锐瞪她,“怎么不行?你一碗一碗喂我吃药的时候,想什么了?这会儿不行?没门!”说着把她往床上一扔,自己也压上去。 斓丹又是捶又是踢,嘴里凌凌乱乱地只会喊“不行”。 申屠锐被她折腾得手忙脚乱,也气了,哼了一声,“不行?不行就别去北济山了!” 斓丹一下子泄了气,嘴一瘪一瘪的,腿却乖乖地盘住他的腰。 他坏笑两声,得便宜卖乖地问她:“行不行啊?” 斓丹气得使劲捶他后背,恨恨说:“行!行!行了吧?” 申屠锐哈哈笑起来,刚动了几下,她突然一僵,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的,他皱眉:“怎么了?今天这么快?” 斓丹真要哭了,喘着问:“斓橙……真走了吧?”她要是这时候再闯进来,她也不要活了! 申屠锐也一脸郁闷,“这过的是什么日子!进了太兴府让她就地嫁给苏易明得了!” 斓丹搂住他的脖子,满眼期待:“说话算话啊——” 看她这样子,他噗嗤笑出来,调侃道:“没想到你的天敌竟然是斓橙。” 斓丹板起脸,身子却动了几动,让申屠锐顿时就有点儿受不了,她趁机教训他:“这个时候别提她!” 申屠锐喘得厉害,委屈道:“你怎么也这么不讲理?明明是你先提的!” 夜风扑在帐篷上,起了低低的嘶鸣,深冥的天穹无星也无月,异常黝黯,可是属于他们的夜晚却是明媚而温暖的,相视而笑时,他们都能看见彼此眼中的明月星辰。 北漠太后和大汗的突围一开始,斓丹就跟着斓橙轻骑简从。一路狂奔到北济山,爬到山顶时,城外的剿灭战已经接近尾声,大晏军队先是从皎绒突围的那个门,利箭一般直插入城内,接着四门皆被打开,北漠守军一败涂地,大晏军队如海水一般,气势汹涌从各个城门涌入,吞天盖地。 胜负已分,大晏军队发出冲天的喊杀声,在北济山上都觉得如雷贯耳。属于申屠锐的旌旗从四面八方直扑入北漠皇城,城墙上,正殿上,角楼……渐渐铺满。斓丹看得心情激荡,想大喊,想欢呼,要把心里涨满的骄傲高声宣示出来。这是怎样的伟业?六七岁的孩童,跟着母亲从这座巍峨的城池黯然离开,或许他回首留恋故乡和父亲,可故乡和父亲却没留恋他。 从此他便开始了人生的灰暗煎熬,异国的都城里,母亲被强掳进敌国皇城,自己改名换姓却天天活在敌人的刀尖上,层层高墙后便是母亲所在的地方,他却无法相见。但是他并没有放弃,即使只有最微小的希望,他也苦苦坚持。斓丹感慨地叹了口气,申屠锐毕竟是上天选中的人,在她看来绝对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他做到了! 作为前朝公主,她也不由地怅然,萧家被上天放弃了……如果没有无能的太子和志大才疏的五王,没有野心勃勃权欲极重的斓凰,萧家的现在会是怎么样?这荡平一切的磅礴铁骑,是她父亲苦心经营多年的心血,可他却没被这支军队庇护,他的皇朝也没有。她曾是被疏远在皇权最远处的公主,对气数这个词毫无概念。可现在她却感悟深刻,属于萧家的气数,到了父皇这里已然尽了,不然那些推倒皇朝的人,不会如百川归海一般,陆陆续续都汇聚到鄄都出现在皇城。那些人所经历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如引信,最终点燃炸毁一切的火药。 斓橙也哭了,她用袖子擦了擦脸,看向斓丹,“你很高兴吧?” 斓丹点头,还没等说话,她却继续说下去,语气比山顶的风要寒冷得多,“从此你就是这片土地以及……”她抬手一划,那是远处属于大晏的国土,“整个天下的女主人了。” 并不是斓丹的错觉,斓橙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语调酷似斓凰,她甚至觉得,就是斓凰站在这里怨愤地说了这句话。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斓丹淡淡一笑,她从来没想过要什么天下,她唯一逾矩的野心……大概就是想推翻父皇的旨意,成为申屠铖的妻子。 “可这是我想要的。”斓橙阴冷怨怼地说,她还那么年轻,少女的稚气甚至都还没有褪去,这样说话的时候,比斓凰还要令人心寒。她看着远方,轻轻笑起来,“我一直很羡慕斓凰姐姐,也对自己很有信心,父皇那么疼我,等斓凰嫁出去,能享受那样殊荣的人自然是我了。”她的语气变成自嘲,“可是父皇死了,连大旻都没了。我又想嫁给申屠锐,因为他是大晏皇室里除了皇帝以外唯一的男人,将来会是一人之下的亲王。” 斓丹默默地听她说,听到这里暗暗松了口气,原来斓橙也不是真心喜欢申屠锐,只是看上他的地位,幸好幸好。 “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他呀。”斓橙遗憾地说,话里还有那么点儿少女才有的娇憨。斓丹的心一抽,心情急转直下。“他变成了我的哥哥。”斓橙烦恼地摇摇头,似乎妥协了,“好吧,好吧,申屠锐也不行,那就苏易明吧!”她的眼睛凌厉地转回来,直直盯在斓丹脸上。“又是你,怎么又是你?”斓橙忍无可忍却又十分无奈地说,“申屠锐拒绝我是因为你,苏易明拒绝我还是因为你。”她仰头望天,“我真想知道为什么!” 斓丹局促,斓橙怎么知道?难道是缺心眼的苏易明对她说的? “我听说斓凰死的时候,厉声质问为什么是你,我也想知道啊。”斓橙仰着头,慢慢闭上眼叹息,“我这一路走得太艰辛了,为了得到申屠锐,我真是什么脸都丢光了,就那么莫名其妙地输给你。苏易明呢,我都那么纡尊降贵地示好了,他还是打着官腔拒绝我,他说的那套我一句也不信,我知道他心里有人,但没想到又是你!”她的声音尖起来,“大军进城那天,我听说他回城了特意去接他,希望他感动,知道我对他的好,没想到听见他和你说话,那个眼神语调……”她恼恨起来,不愿回想,随即眼睛一瞪,像发出无数匕首,把把刺向斓丹,“我,我们……千辛万苦得不到的东西,你张着大嘴,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就有人送给你了!不是送到你手上,是尽心尽意地喂到你嘴里!你何德何能?我又何苦何辜?!” 斓丹被她看得害怕,这哪是一个十六岁少女的眼神? “知道吗?我被苏易明拒绝那天,看着不劳而获的你就刺眼,因为我说了你几句,申屠锐就生我气了!别看他对我百般迁就,我知道只要有你在,他就不会真正站在我这边!”她怒极反笑,“是不是我喜欢的人,都要维护你?是不是……你永远要挡在我的路上?”长公主在皇后面前,微不足道吧?她的笑狰狞起来,幽幽道:“我不信。” 斓丹无话可说,只能皱着眉看她。 斓橙一甩斗篷,“我要回去了,不想和你同行!你过会儿再走吧!”她用眼角轻轻一扫斓丹,“我是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第六十章 雪满鄄都 第六十章 雪满鄄都 申屠锐随便拉了张木凳,坐在皇帐前出神,他已洗去满身血腥,头发半干没有梳髻,随便拢在背后,心不在焉地慢慢喝茶,有些疲惫过头的淡淡兴奋。谁路过看他一眼,都忍不住低头窃笑,这殷切等人的架势出现在他身上,总有那么点儿出人意料的好笑。 攻陷了太兴府,申屠锐并没有急着进城,心里突然冒出来很复杂的情绪,他自己也没想到。时隔数十年,终于又可以踏进这座城池,并且以主人的姿态,这里的况味,就连他也有些消受不起,可是能安抚他的那个人还没回来。 太兴府,北漠皇城,对于他来说,有着太多的意义和情感,他希望能携着她的手,一起回去那座他出生、成长、被迫离开的宫阙。 日已西垂,橙黄色的夕阳洒照在整座营寨,得胜后的傍晚,兵士们大声说笑,三三两两整理甲胄武器,把战马都卸了鞍,放出去随意吃草。炊烟从营寨各处缕缕升起,格外适合秋意渐深的草原黄昏,凄清中添了温暖安详。 申屠锐站起来,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来人!备马!”太晚了,就算从北济山走着回来,也该到了。 孙世祥笑嘻嘻地从不远处跑过来,明知故问道:“是要去北济山吗?” 申屠锐瞪他一眼,知道还问,孙大人的话也越来越多了。孙世祥跟随他多年,这一眼瞧过来,就知道皇帝陛下现在心情不是太明媚。他赶紧一缩脖,掉头亲自去给陛下牵马,但也不是很担心,一会儿见了浮朱姑娘,什么大不了的火气还能存着呢? 负责马匹的厩长很尽心,亲自在营后的草场上放马,手里还刷着一匹毛色油亮的枣红驹,看见孙世祥过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笑着问是不是要用马。 孙世祥看着他正刷洗的那匹马,眉头渐渐皱拢起来,“这不是长公主的马吗?” 厩长点头,“才送回来。” 孙世祥隐隐觉得不对,吩咐他备马,自己却飞奔着回禀申屠锐。 申屠锐带着人冲到斓橙帐篷的时候,她正在镜子前梳头,显然小睡才醒。申屠锐语气不善,喝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丹阳呢?” 斓橙做了个惊讶又不屑的表情,“看你们攻进太兴府我就回来了,她说要多看一会儿,我就依她了。”说着瞟了申屠锐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总躲着我,明显不想和我同行,我何苦讨这个厌。” 申屠锐脸色变得更加青苍,转身拂袖而去。斓橙等他走远,把手里的梳子狠狠地拍在镜台上,“出去!”她厉喝,宫女太监们都垂着头退了出去,帐里再无他人,斓橙才对着镜子露出狰狞的笑容。 她早有准备,入夜后孙世祥气急败坏地来找她时,她故意发了脾气,把宵夜的粥连盅砸在地上,“我哪知道萧斓丹去了什么地方?她让我先走,我就先走了!我的随侍们都看见了,听见了,他们都是人证!”孙世祥也没客气,虎着脸挥手叫来一队兵士,把她帐中的下人全数抓去,一时间满耳哭爹喊娘。 斓橙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营帐里,不知道是不是没人替她放下帐帘,她冷得浑身发抖。就这样把她的下人们抓去拷问?看来她还是有些高估自己在申屠锐心里的分量了,他真是一点儿余地都不给她留,好歹她也是他妹妹,大晏的长公主,就这么当着她的面,肆无忌惮地把人都拖走了。 过了一会儿,营寨里响起紧急号角,一声连着一声,兵士们纷纷集结,斓橙听见帐外有人喊:“……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斓橙走出帐门,整个营寨灯火通明,把夜空都照亮了,所有人都在忙碌,列队的,上马的,已飞骑奔入夜色的……没有一个人理会她。已近午夜,寒风刺骨,空中飘落星星点点的雪花,满营火堆火把,雪似乎无法靠近,只有几片飘在斓橙脸上,她默默走回帐中,亲自放下帘子,却仍旧挡不住充斥周围的紧张和寒冷。她哆嗦着抱起双肩,抵不住脆弱和恐惧,这个所有人都不能安睡的夜晚,还很长很长…… 帐中的蜡烛次第燃尽,斓橙呆滞地坐在床边,没有去添加,也不需要添加,帐外的火光还是那样炽烈耀眼,透过帐毡都能把帐篷里照亮。接近黎明,最寒冷的时刻,斓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起身走出去,雪还在稀稀疏疏地飘着,地上一片泥泞,远处的北济山被火把从山脚填满到山顶,整座山都像正在燃烧……仿佛她的心情。她知道,申屠锐的心里也同样煎熬,虽然因为同一个人,他是因为焦急,而她……是因为恐惧。事情的严重超过她的想象,她已经对结局不敢多做假设,可以确定的是,对她来说绝对没什么可侥幸的了。 天大亮的时候,斓橙再也坐不住,骑马赶去申屠锐所在的地方,他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马上,一整晚积聚在头发上的霜气还没有散,像花白了一般,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十几岁。他的脸色憔悴,青白沧桑,眼睛毫无神采,眉头却轻轻蹙着,像在沉思。 北济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搜寻了一整夜,军队已散开搜索方圆五里的周边地域,却还是没有什么收获。孙世祥骑马回来通报进展时,看见斓橙并未下马,很勉强地点头问了声安。申屠锐这才发现她来了,却连看都没再多看她一眼,只用眼神殷殷询问孙世祥。孙世祥焦急而又生硬地安慰道:“没有消息……应该就是好消息……不然……”他不敢说出来。 不然早就该发现尸体了,斓橙在心里把他的话补完,她心情混乱地又看了申屠锐一眼,发现他竟然在看她,还是那样愣愣的,没什么情绪。 “不管找不找得到她,”他叹了口气,“我是都不想再看见你了。” 语气平淡的一句话,差点让斓橙从马上摔跌下去,他竟然对她说这样的话? 苏易明飞驰而来,他明明看见斓橙却像没看见,只向申屠锐丢了个眼色,“前面树林里发现一具尸首!” 申屠锐脸色更加难看,问也不问,策马跟着苏易明赶过去,斓橙双眉一扬,已经都成这样了,她就是要看看申屠锐肝肠寸断的样子!就是要看他怎么面对斓丹的死亡! 尸首是个精壮的男人,刚被杀不久,因为埋尸的土很新,在大批人马的搜索下就被发现了。申屠锐苏易明都没说什么,斓橙看见尸体,脸色更加不好了。 孙世祥带过一个采药的中年人,有些兴奋地鼓励他向申屠锐解说,中年人看见人多有些畏缩,可见申屠锐确实焦急,便大着胆子道:“这人要找不到了,八成是失脚掉进八陇沟,昨天下雪,地上湿滑,沟里又涨水,这要掉下去,可能就冲到东面的山坳子湖了。” 申屠锐又燃起希望,也顾不得道谢,扭转马头向东而去。 苏易明和孙世祥紧跟着他,把后面的马队甩开一些距离。天还那么阴沉,雪仍在下,这个天气,掉进水里冲到下游,生存的可能小到他们也不敢想,更不敢说。 远远看见小湖所在的山坳,申屠锐竟然慢慢地减了速度,其实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想到了,真要面对那个结果时,他真的害怕了。上次斓丹逃跑,他更多的是伤心失望,这次……面临的是死亡,任何力量都无法挽回的诀别。 “那是……那是……” 他一走神,让孙世祥先看见了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申屠锐的心竟然因为狂喜而被撕裂了,疼得没办法呼吸。他疯了一样冲过去,是她,只要看那个身影一眼,他就能确认!他太急了,急得脑子都有些不好用,明明骑马是最快的,可到了半里处,他竟然慌得在马上坐不住,不等马立住就跳下去,向那个只是消失了一夜,却好像分别了半生的人跑过去。他太丢脸了,跑着跑着,因为腿软还摔倒了,沾了一身泥,手上脸上全都抹脏了,他自己却不知道,只是觉得心跳得厉害,胸膛快要无力承担,呼吸太快,嗓子灼烧般疼痛,手脚全都没了力气,可眼睛却把同样狼狈的她看得异常清楚。 他抱住她的时候,她脸色惨白,眼睛却那么幽亮,黑得像世上最清澈的宝石,她噘起没了血色的嘴巴,娇俏得天地都甜软了,“冷啊,好冷啊,申屠锐,我好冷。” 斓丹是被热醒的,帐篷里点了太多的火盆……身体被清理过,换了干净舒适的衣服,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守在床边的申屠锐情况似乎不太好,脸色苍白,黑眼圈深重。斓丹抿着嘴不满地看他,手脸虽然洗干净了,头发上还有泥,太敷衍了!“去喝水。”她命令他,他的嘴唇都是干裂的。 申屠锐显然没听清楚,见她醒来一脸惊喜,慌慌张张地念叨说:“要喝水啊,早该喂你喝些水。”他忙手忙脚地去倒,夏辛在旁边抿嘴笑,也不搭把手。 “我是叫你喝!”斓丹体力恢复得不错,中气十足,喝了一声。 申屠锐很久没好好休息,又陷入狂喜,所以脑子傻掉了,斓丹说什么是什么,“哦”了一声乖乖喝水。 斓丹转了下眼珠,看见正熬药粥的葛春,担心地轻声问:“还在吗?” 葛春点头,难得态度很友善,“我觉得你该自己和他说。” 斓丹笑了下,撑着坐起身,干净利落地对申屠锐说:“申屠锐,我有喜了。” 申屠锐原本正安静地喝水,听了这句话顿时喷了,呛得咳个不停。 葛春简直对这对夫妻忍无可忍,哼了一声,也不管粥了,起身就走。夏辛笑得脸都红了,怕自己失态笑出声,连忙跟着葛春一起跑出去。 斓丹扬了下眉,很平静,“我记得你说过,人之间各有缘法,当初换给斓凰的那个孩子就和她缘分很浅。可这个孩子……”她摸了摸肚子,“和我一起摔落山崖,又掉进河里,我担心过他,可他一直好好的,我知道他好好的,可见他和我们的缘法一定很深。” 申屠锐已经走过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神情已经恢复平常的冷傲了,脑子依然是发抽的,他极其认真地说:“如果是男孩,我就封他当太子!如果是女孩,我就找来天下最好的男人给她当驸马,就住在宫里不外嫁,让她一辈子也不离开我们!” 斓丹听了满意一笑,“嗯,好,就这样吧。”她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摸了摸他的脸,“你累坏了吧?脸色这么不好……” 申屠锐看着她的眼睛,诚实地说:“我不是累的,是被吓的。” 斓丹点点头,很理解他的感受,“我知道,我知道……”她连声说,“你中箭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她哽咽起来,“就因为知道另一半死了是什么感觉,所以我才不能死,我不能让你那么伤心。”她亲了亲他的脸颊,“好几次我都想放弃了,我抓不住藤蔓了,我没力气抓住浮木了……可是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把你自己留下,我还有我们的孩子呢,他还要当太子,或者她还要遇见世上最好的男人呢。”她流下泪来,“申屠锐,我不能死,我还要陪着你呢……” 申屠锐闭上眼睛,弯腰把脸偎进她怀里,怕她看见他在哭泣,“嗯,你还要陪着我呢,我没死,你就不准死……” 晚上还没点灯的时候,斓橙来了,她是特意选申屠锐不在的时候。她没有坐下,就远远地站在距离斓丹床榻五步远的地方,帐篷里有些暗,斓丹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知道是我吧?”斓橙冷冷地问,是她派刺客把斓丹从山崖上推下去,又派人灭了刺客的口,申屠锐他们找到的尸体就是刺客。现在唯一的活口就是斓丹,也听说她半天前就醒了,可是没人来抓她,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斓丹靠在枕头上,讽刺地一笑,“我不说出来,是为了申屠锐。”她不屑地看了斓橙一眼,毫不掩饰对她的鄙夷,斓橙是个蠢人,并且阴毒。“你是他母亲留在世上的一点骨血,我不想他为难,更不想让他难过。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妹妹有些骄纵,我不想让他知道,流着同一个母亲血的妹妹是那么恶毒。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我厌恶你……” 话音还没落,申屠锐已经掀帘子进来了。斓丹一慌,比起斓橙,她倒更像被捉住的罪人。 申屠锐走过斓橙身边,似乎不想理她,终于还是停步转身,漠然道:“刚才已和众位大臣商量定了,选一位公主下嫁北漠郡王,算是和亲吧。大晏的公主只有你一位,你去准备吧,不必和我们回京。” 斓橙僵直地站着,没有说一句话,转身离去了。 斓丹明白,申屠锐对斓橙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可她并不想和他明说,反正斓橙也要远嫁,这件事就永远糊涂下去吧。“北漠郡王?”她故意问道,“是谁?” 申屠锐心不在焉地一笑,“还能是谁,应赫赞舅舅。” “啊?”斓丹吃惊,应赫赞少说也四十多岁了,斓橙才十六啊!“这……合适吗?”她弱弱地表示一下反对。 “没什么不合适的。”申屠锐态度坚决,“应赫赞舅舅至今未娶,斓橙……或许是上天给他的一点儿慰藉。” 斓丹也不再说话了,难道她还反对这婚事,把斓橙留在眼前不成? 正式进太兴府的仪式,因为斓丹的失踪而耽误了三天,终于踏进皇城,申屠锐的心情反而平淡了许多。大概是因为斓丹的失而复得消耗了他全部的精力,他对征服故土的喜悦和感触极其淡漠,甚至有些厌倦,想早点儿回到属于他和斓丹的宫殿里,守着她和他们的孩子,平静地度过岁月。他看了看身边盛装的斓丹,领她登上景泰塔,整座皇城,也是整个太兴府最高的地方。 他眺望着城外四周漫无边际的草原,对她说:“漠的意思,不是沙漠,而是草原,我生于这片草原,却不属于这里了。” 斓丹捏了捏他的手,怕他伤心。 他一笑,有些感慨,也有些揶揄,“幸好我离开了,如果我一直生长在这里,在这样广阔的原野上策马驰骋,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人,喜欢你这样的姑娘。” “我这样的姑娘?”斓丹不是滋味地重复了一句,又像质问,她这样的姑娘怎么了? 申屠锐笑起来,解释道:“我总是在忍耐,所以看见同样在深宫中隐忍的你,就觉得有那么点儿同病相怜……” 下塔的时候,皎绒太后和她的儿子柏龄素服等在阶下,垂首等待着当年被他们排挤出太兴府的少年发落。 申屠锐站在台陛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太后,柏龄哥,十几年没见,你们变得我都认不出了。” 皎绒和柏龄一抖,并没有抬头看他。 “当初我恨过你们,可等我长大了,觉得你们的决定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如果易地而处,或许我也会做同样的事。”他笑笑,“去吧,去北漠极北的沧龙河,也尝尝千里流放的滋味。” 申屠锐看着守卫带走了这对母子,北漠的前主人,他们很快也会遭遇他和妈妈当年遇到的事情,那么多部族,很多人容不下他们,能走出去多远,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你的北漠名字,叫什么?”斓丹仍旧拉着他的手,这种时候尤其不能放开。 “柏旭……我……叫柏旭。”申屠锐轻轻地闭上眼睛,心里终于起了酸苦。 新晋的北漠郡王到鄄都朝拜的时候,已接近新年,鄄都连下了好几场雪,整座城池又变成晶莹的琉璃世界。 这是斓丹第一次见到应赫赞,在太兴府的时候,因为他要做些收尾的事情,没有见到。他并没有多作盘桓,觐见过后,要回了熙妃的骨灰,珍而重之地捧在手里,再没放下。 申屠锐带着斓丹亲自送他离开,看她望着应赫赞发呆的样子,他很不是滋味。“口水擦一擦,都要结冰了。”他冷嗤。 斓丹还在看应赫赞骑马行走在积雪中的俊美身影,突然就愤愤不平了,“太便宜斓橙了!这哪是什么半老头子,简直是……简直是……”绝世大美男!虽然没有申屠锐这么鲜嫩,可成熟的韵味也很迷人。她斜眼瞟了瞟申屠锐,问他:“你要是在应赫部落里,是不是就算个一般人儿?” 申屠锐翻了下眼睛,不理会她这个刻薄的问题。 她突然“哎呀”一声,脸就变了色,眼泪汪汪起来。申屠锐慌了,扶住她的双肩,连声问她:“哪儿不舒服?肚子疼吗?” 斓丹已经开始哭了,抱着申屠锐的腰,十分伤心,“我都忘了,我这张脸是假的,将来孩子要是像我原来的样子怎么办?别说和应赫赞比了,就是和你比,也会差一截的。” 申屠锐心里发堵,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半晌不说话。看她还是那么伤心,终于不忍心了,安慰说:“别瞎担心了,应赫族的血缘特别厉害,只要沾上点儿就能传到美貌。” 她哭得鼻子发红,不太相信地问:“真的?” 申屠锐嫌弃地撇嘴说,“你不记得申屠荣庆长什么样了吧?丑得……丑得……”他似乎一时找不出形容的词句,然后报复说,“反正比你原来丑得多,看看申屠铖,皮相不也很不错吗?” 斓丹完全没被安慰到,反而更伤心了,她过去真那么丑吗? 申屠锐也觉得不说两句好话,倒霉的还是自己,于是深情地说:“你原来的样子也不难看,把我迷得神魂颠倒的,连斓凰都比不上你。” 斓丹抿着嘴,边哭边笑,“嗯,这还差不多。” “申屠锐,我们到城墙上去吧。”她把眼泪抹在他斗篷上,瞬间又雀跃了。 “干吗?”他不解。 “我想再看看应赫赞。” “……你别太过分!”他咬牙切齿地说。 携手走上城头,天又絮絮扬扬地下起鹅毛大雪,应赫赞的马队在白皑皑的雪地里留下一串串马蹄印,渐行渐远地消失在雪雾中。 斓丹和申屠锐目送着他,心里有无尽的感慨。 鄄都的雪,覆在朱门绮户的京城繁盛上,和那年他们看得一样美。不知道若干年后,他们的孩子中,有没有人带着心爱的人一同来看这样的雪,许下挚爱一生的誓言? 那……都是属于别人的故事了。 (全文完) 首-发:yuwangshe.one (woo1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