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葬簿》 楔子 神在庭院里种满了不同种类的花,每个种类皆只有一株,独一无二,无法被取代。 但神虽然种下,却无法保证他们的花期,有的才刚破土便开始枯萎,有的顺利绽放且久久不谢;有的遭雷雨肆虐而倒下,有的面向阳光而完好生长;有的被害虫啃食,有的被鸟儿保护,神不偏袒任何一株,全任凭他们自由生长。 这些花朵,每一朵都代表一个人的生命。 花朵开始枯萎,人的指甲边缘便开始发黑,一根接着一根,再蔓延到掌心,直到整隻手都成了黑色,人便会如同尘埃般散去,一点痕跡也不留;反之,若花朵持续绽放,那人将永远都没有死亡的一天。 因此,他们不称消散的人是「死亡」,而称「花葬」。 这是这座城市流传已久的传说。 也是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 一、依雷傍伞(1) 那场雷雨下得突然,没带伞的张雷只能窝在骑楼避雨,对着灰濛濛的天空皱起眉头。 「这场雨下得真急啊。」 突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他抬头,看见一个女人走到屋簷边,把赭红色的伞撑开后,走进雨中。 伞遮住了她的脸,张雷只记得她墨黑的长发、白皙的颈项,和那把红伞。 他忘不了那个人。 *** 张雷把一罐罐顏料按照色系在架上摆好,让顾客能够一眼就找出想要的顏色,旁边的画笔也依照种类和大小整齐摆放,是心思细腻且有耐心的人才能做好的工作。 「今天也谢谢了啊。」一名约莫七、八十岁的老人坐在柜檯后,对张雷说道。 「不会,冯老闆一直用便宜的价格卖我材料,我才该说谢谢呢。」 张雷的正职并不是这间画具行的员工,而是自行在外开班的美术老师。只要学生不多的时候,他都会到这间经常光顾的画具店帮忙,除了套好交情,以拿到更好的折扣外,更多是因为冯老闆年纪大了,一个人不方便。看着冯老闆缓慢移动步伐,还不时扶着腰的动作,张雷实在不忍心看一个老人家这样忙进忙出。 这附近有间美术学校,学生经常会来这里添购画具,因此放学时间是顾客最多的时候。现在离放学还有一个小时,张雷和冯老闆都不是多话的人,店里陷入一片寂静,但这份寂静却不尷尬,是一种很恬静的氛围,张雷也是因为喜欢这样的感觉,才会留在这里帮忙。 他的身高在男性中也算高,面对货架得弯下腰,久了也有些痠,他直起身子伸伸懒腰,恰好瞥见客人上门。 伴着细碎又轻柔的脚步声,出现的是一位和张雷差不多年纪的女子。 她的皮肤白皙,彷彿出生过后从没接触到阳光,黑发整齐的披散在背上,宛如倾泻的墨汁,额头被眉上的瀏海覆盖,却不显阴沉,五官精緻立体,配上小巧的脸蛋,像是做工精细的人偶。 「冯老闆午安。」 连声音也如潺潺流动的溪水一般悦耳。 「午安啊,妍依。缺什么吗?」冯老闆自然的招呼。 被唤作妍依的女子微笑着应答:「顏料用完了,我来补几个顏色。」 看她和冯老闆寒暄的样子,似乎是熟客,但是张雷没见过的生面孔。 突然见到这么漂亮的人,张雷一下子看得入迷,不小心对上她的眼睛,她頷首示意,愣住的张雷晚了几秒才慌忙的点头。 她走到张雷正在整理的货架旁,选了几个顏色的顏料,到柜檯请冯老闆结帐,道了声「再见」,便离开了。 期间,张雷一直无法将眼神移开。 大概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张雷没有想过这种事有天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幸好冯老闆不是会藉机调侃的人,就算看出了张雷的心思,也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并没有其他追问,否则张雷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应付。 现在对她的了解,还只有她的名字而已,即便想知道更多,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再见到她,更不好意思问冯老闆。即便之后故意在差不多的时间到店里想图个巧遇,却总是徒劳无功。 「妍依。」 张雷边在画布上抹上色彩,边默念着。 这两个字深深刻在他心上,他还想知道更多。 若有再次见面的机会,他想问问她名字的来由、她的兴趣、她的喜好,还有更多和她有关的事。 他无意识的在画布上勾勒起对方的容貌,却忘了来上课的孩子们总是喜欢趁他不注意时,从自己该负责的画上离开,围在他身边偷看他在做什么。 「啊!老师在画女人耶!」 「老师有喜欢的人了吗?」 「老师要嫁人了吗?」 「笨蛋,女生才是嫁出去,男生是要娶老婆啦!」 几个孩子一看到他笔下的画便开始兴高采烈的讨论,张雷儘管知道这只是些童言童语,仍是不自在的害臊起来。 「你们都画完了吗?没画完不准乱跑,通通回去!」他气急败坏地起身,好不容易才把所有人都赶回去。 他这才回到他的画布前,看到自己刚才勾勒出的画,忍不住觉得害羞,不知道是该继续画,还是就这样停笔,画笔悬在空中,不知该往哪摆。 「张雷哥哥真厉害,画得好像。」 冷不防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把张雷吓了一跳,他这才发现身后还站着一个男孩。 「向悠,你在做什么?为什么只有你不用画画?」一个女孩的声音从更远的地方传来,只见她气鼓鼓的望向这边,要男孩给个理由。 「我画完了。」名唤郑向悠的男孩理直气壮的说。 女孩不服气的低头,用笔刷刷的撇了几下,也跑了过来。 「我也画完了!」她同样理直气壮的说。 张雷无奈的看着他们。 郑向悠和周芷远,最活泼、最有好奇心的两个孩子,老实的张雷总是被他们耍得团团转,拿他们没办法,也只有他们两人不像其他人一样喊他「老师」,而是喊「张雷哥哥」,像是在彰显他们和这位老师的交情有多好、多特别。 张雷说不过他们,只能任由他们两个几在画布前,盯着「妍依」的画像猛瞧,让他越发越不好意思。 「芷远,你不要一直挤过来啦。」 郑向悠不满的想推开晚到的周芷远,但完全没被注意,反而被周芷远一声「啊!」的惊呼给盖过。 「这不是妍依姐姐吗?画得好像喔!」 张雷一惊,急忙问:「你们认得她?」 「认得啊。」周芷远摆了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妍依姐姐住在后面几条街,是卖伞的。没事无聊的时候,我和向悠经常去那边玩,妍依姊姊人很好,会请我们吃点心。」 「妍依姐姐也会画画喔,所以我们经常一起画。」郑向悠补充。 没想到彼此的距离居然这么近!张雷兴奋的想立刻丢下画笔,动身去找这位「妍依姊姊」,但又马上止住这念头。 如果只因为知道对方地址,就跑去找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那也太意图不轨了,他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跟踪狂。 要让这两个孩子带自己过去吗?这样似乎又太明显了,何况要用什么理由让他们带自己过去?想起刚才他们起鬨的样子,他一定说不出口。 想到这,他忍不住叹口气。果然还是只能等待巧遇的机会吗? 郑向悠和周芷远看着张雷洩气的样子,对看了一眼,便跑回去画画了。 张雷再看着那幅令他思慕的画像,决定就这样放着,向另一张画布开工。 一、依雷傍伞(2) *** 明明只是隔着几条街的距离,若没有个藉口,就真的完全见不上啊。 自从知道妍依就住在几条街外,但两人却一直碰不上面后,张雷叹气的次数比以往多了很多,其他孩子以为他心情不好,怕扫到颱风尾,纷纷躲得远远的,只有认出画中人的郑向悠和周芷远还是经常跑来缠着他。 因为对方也是他们亲近的人,他们不免开始缠着张雷,想问出些什么来。 「张雷哥哥认识妍依姊姊吗?」郑向悠小心的问道。 「啊……不算认识吧。」张雷苦笑。 「那你怎么会画妍依姊姊的画像?」周芷远接着问。 「某天遇到,觉得很印象深刻。」张雷答得尷尬,很想让他们就此罢手,却又不好拒绝孩子们的问题。 「我们昨天去问妍依姊姊了,问她知不知道附近有个开美术班的老师,她说她不知道。」 听到周芷远这么说,张雷又开始灰心了。 两个孩子对看了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如果张雷哥哥想知道更多关于妍依姊姊的事,我们能够告诉你喔!想知道什么吗?」 张雷虽然很想问些什么,但一时间脑袋却一片空白,感觉问什么都不对。如果可以的话,果然还是想亲自去发掘那些事,透过别人之口,总觉得有点── 张雷突然惊觉,自己似乎正在吃这两个孩子的醋,不禁红了耳根。跟小孩子吃什么醋啊! 两个孩子看着张雷,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似乎也明白他正在天人交战中,不宜打扰。 「张雷哥哥加油!我们会帮你打气的。」 两人丢下这句话,一溜烟的跑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两个孩子的打气真的出了效果,过了几日,巧合出现了。 事情发生在冯老闆的店里,张雷一如往常地帮冯老闆把货品上架,在伸懒腰的时候看到了。 只是恰好朝外面瞥去一眼,好像看到黑色的长发拂过,即使不是很确定,张雷也想赌一把。 因为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或许现在就跟他走在同一条街上。 「抱歉,冯老闆。临时有急事,我下次再来帮你!」张雷交代完后,夺门而出。 为了躲避阳光,人们纷纷挤在骑楼内行走,还有些孩子会佔地玩起老鹰捉小鸡,或互相炫耀自己蒐集的卡牌并进行战斗游戏。张雷小心地避开人群,一面说着「抱歉、抱歉」,一面努力的往前进,眼睛不断搜索着目标。 或许她在方才的路口就转弯了,或进了某间店里,或跟着什么人离开了,但张雷就是不愿放弃,只要是能找到她的机会,他一点都不想放过。 疾走的脚步停了下来,被行驶而过的车子挡住。 张雷在心里暗叫了声「可恶」,下意识地环顾周围,把脸往左转时,意外的看到了熟悉的脸孔。 对方感觉到他的视线,也跟着看过来。 「请问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她歪头,礼貌的问道。 「我们上次在冯老闆店里见过!」见对方悄悄往后退一步,张雷察觉到自己太过兴奋而吓到人了,连忙缓了口气。「但只有稍微打了下招呼而已。」 「啊,我想起来了。」 太好了!张雷努力压抑自己雀跃的心情,不希望又吓到对方。「好巧啊,没想到会再碰面。」 对方闻言,靦腆的笑了,脸颊上的酒窝绽开,又让张雷看得一阵恍惚。 「才不巧呢,若住在附近的话,铁定很容易就会再碰上的。」 「也是呢,哈哈!」 张雷使劲的让自己的笑声不像傻笑一样,却有些失败,他紧张地环顾周围,想换个话题,接着注意到她手上除了提了几个袋子,看起来颇重,似乎有点吃力。 「好像很重的样子,我帮你拿吧!」他自告奋勇。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张雷没想到对方可能会拒绝,手已经伸到一半,让两人都有些尷尬。 「那就请你帮我提这个袋子吧。」最后,她妥协的把一部分的东西交给张雷。 张雷接过袋子。「现在不帮你的话,我之后都会一直惦记着的,谢谢你让我帮忙。」 她又笑了。「不,这里该说谢谢的是我吧。」 她笑起来时的酒窝十分迷人,张雷很想让她多笑一点,即便是因为自己紧张的失言也好,或是自己的糗事也罢,都好,只要能看到她的笑容就好。 「我是不是还没说过我的名字?我叫张雷。」他抓紧时间,自我介绍道。 「我叫崔妍依。」她说着张雷早就偷偷知晓的名字。「你是冯老闆那里的帮手吗?」 「不是,只是因为受了他很多照顾,偶尔会去那里帮忙。我是美术老师,不是学校里的,是在外面自己开班的。」 「啊!」崔妍依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不是有教过向悠和芷远?他们之前和我提过一位美术老师,还把老师画给他们的插画给我看,是一隻在原野中的狐狸,很可爱。」 那是某次为了打发他们俩,随手画出来的图,张雷没想到崔妍依也看过。 「对,那是我画的,只是讨小孩子开心的东西而已。」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我觉得很棒喔!狐狸的毛发和青草地都画得十分精细,一点也不像随手画出来的东西。我很喜欢,甚至希望画那张图的人,也能画点什么给我呢。」 面对崔妍依的称讚,张雷不争气的红了脸,他用手搧风,希望能赶紧将这股热气搧去,别让心上人瞧见自己这副蠢样。 崔妍依看他这样,露出浅浅的微笑。「张雷老师感觉很受欢迎。」 「没有,就只有小孩子比较黏我,尤其是向悠和芷远,大概是看我好欺负……」 「是吗?我喜欢小孩子,可惜我家附近没什么小孩,就只有向悠和芷远常跑来找我。」 「光他们两个就能抵一票了吧。」 崔妍依脸上的笑更深了。「他们是很活泼。」 两人的对话并不像初次谈天那样生疏,距离似乎也在拉近,张雷心中暗自叫好。 一、依雷傍伞(3) 「你是要去哪呢?」他问道。 「我刚去市场买菜,正要回家,因为在特价,一不小心买多了。」 「真幸运啊。」 「不能说是幸运……」崔妍依的头低了下来,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是遇上花葬了。」 花葬,这个城市的人们生命的规则。 这里的人不会生病、伤口能够快速癒合,但只要指甲边缘开始发黑,就是死亡的前兆,等到十隻手指都变成黑色,人便会如同尘埃般散去,一点痕跡也不留。 指甲边缘发黑并没有任何预兆可循,可能发生在年事已高的老年人身上,也可能发生在刚落地的婴儿身上,连发黑扩散的速率也不一样,有人能撑一个月,也有人一天就到了生命尽头。 看似残酷的规则却有个漂亮的名字,「花葬」。 听起来悦耳,却是死亡的代名词。 崔妍依的情绪明显低落。「市场的菜贩老闆突然就花葬了,他儿子不知所措地赶来,还来不及处理自己的情绪,就得赶紧给客人们结帐,场面乱七八糟的,也多打了不少折。虽然捡到便宜是不错,但碰上这种事,心情实在称不上好……」 即使花葬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但离别这种事,果然怎么样都无法习惯。就算不悲伤、不愤慨,多少还是带着点无可奈何的味道。 突然谈起沉重的话题,两人都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就这么沉默到崔妍依家门口。 「放在地上就好了,谢谢你。」 到了目的地,崔妍依指着屋内的一角,示意张雷把东西放那。 把东西放下后,他起身,环顾四周,对于必须离开这件事感到恋恋不捨,脑袋不断想着该用什么藉口留下来,或是和她约定下一次的见面。 「张雷先生会渴吗?要不要喝点什么?」往厨房走的崔妍依问道。 「好,喝水就好。」张雷马上应答,边思考该如何缓慢的喝光那杯水,延长自己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只少得延到自己想出该如何不着痕跡的再约她出来的方法才行。 「给你,这是柠檬水。」 「谢谢。」 张雷自崔妍依手中接过缀着小水珠的杯子,沁凉的柠檬水带着微微的香气,滋润了他乾渴的喉咙。他忍不住一口饮尽,回过神来才想到自己脑子还一片空白。 他还捨不得说再见,又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缠人,正懊恼着该怎么办时,忽然听到一声惊呼。 「小心!」崔妍依惊叫,向张雷背后看去。 张雷回头,发现有个老婆婆颤颤巍巍的朝这里走来,她扶着墙,脚步不太稳,崔妍依赶忙上去搀扶。 她的脸上写满担心。「绢婆婆,我不是让你没我在的时候别乱动吗?万一出事了怎么办?我很担心!」 「不会出什么事啊,除了花葬以外,还有什么事能伤到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何况有客人来,我也想看看啊。」 老婆婆的声音沙哑,脸上尽是岁月的痕跡。张雷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老的人。 她的脸、脖子、手、脚,所有不被衣物覆盖的地方都布满皱纹,双手不断颤抖且有着点点黑斑,嘴巴只要一说话就会牵动脸部肌肉挤出更多线条,头发白的像有人掬一把雪撒在她顶上。 虽然没面临花葬就不会消失,因此就算有万岁的人也不奇怪,但能够真的活到那等岁数还是不简单,必须得有非常强大的运气,才能有如此长寿的生命。 她到底几岁了?崔妍依叫她「婆婆」,是个很难判定她们关係的叫法。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突然被问话,张雷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张雷。」 被唤作绢婆婆的老人点点头。「是个响亮的好名字。」 她似乎还想说更多,却突然像是呛到了一样不停咳嗽,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跡象,崔妍依紧张的抚着她的背,才慢慢缓和了症状。 「绢婆婆,我带你回房间休息吧。张雷先生,请你等我一下,我等等送你出去。」 自从绢婆婆出来以后,她就一直很紧绷的样子,生怕随时会出什么事。 绢婆婆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反抗,任凭崔妍依搀着自己走回房间,张雷则对突然的逐客令感到有些沮丧。儘管还想和心上人再多处一些时间,但想到方才绢婆婆咳得厉害的样子,张雷也不忍心提出无理的要求。 要出去时,天空突然飘起雨丝,张雷什么都没带,尷尬地站在门边。 「我这里有伞,张雷先生拿一把走吧。」崔妍依说,领他从另一个小门走,那是和住家相连的店铺,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伞。 张雷挑了一把赭红色的,然后环顾周围,把视线停在收银台后那些大大小小的画布,崔妍依发现他的视线,不好意思地走过去用身体挡住。 「店里平常没什么客人,这是我无聊时候的兴趣,不过画得不好,让你见笑了。」 「不,画得很好。」 张雷走近,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和方才靦腆的样子很不同,是专业人士的表情。崔妍依被他的气势吓着了,默默地侧过身,让他能直接面对那些画。 「细节处理得很不错,只是这里的骨架不太对,还有这里的顏色如果再深一些,立体感会更加明显……」 崔妍依认真的听着,脸也跟着凑近,张雷感觉到些许鼻息喷在脸上,猛然回头,和崔妍依撞个正着。他的脸立刻红了起来。 「抱歉!这是我的职业病,我没有批评的意思,我觉得这些画已经很好了──」 「不用抱歉,没关係。」退开距离的崔妍依抿着唇微笑,她的眼睛里也闪着笑意,看来不是因为客套才这么说的。「平常没有人能和我聊这个话题,我很开心。我还能再请教你吗?」 「当然可以!」意料之外的询问让张雷兴奋的几乎要握拳欢呼,他想着得在积极一些,鼓起勇气道:「不然……我每个星期的这个时间都来这给你问,好吗?这样你不用离绢婆婆太远,不太浪费时间──」 崔妍依的轻笑打断他的话,她脸上又浮现出方才谈话时露出的酒窝,张雷觉得这样的她好美。 「好。」她说,给了张雷无限希望。 一、依雷傍伞(4) *** 一个星期后,张雷依约前去崔妍依的店赴约。 见不到她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张雷来说却很难耐,就算是见不到她的时间里,他满脑子也只有她。 「欢迎。」崔妍依见张雷来访,大方的露齿而笑,酒窝也出来见客。 面对崔妍依的态若自然,另一边的张雷则显得慌张、拘谨多了。 「你好,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崔妍依对着画布皱眉,就像她上次说的,沉浸在画画中。若是有客人路过,说不定还会怕打扰了她而不敢进门。 他看得入迷,没注意到崔妍依正向他招手。 「张雷先生,能帮我看一下这里吗?该怎么画出你上次说的立体感,我有点不太明白。」 「啊、好!」张雷慢了一拍才回应崔妍依的叫唤,他到她身边弯下腰,详细的解说,发挥自己平日的专长。 一直维持弯腰的姿势有点痠,张雷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敲敲自己的背,却被崔妍依看到了。她把屁股向另一侧挪了一点,示意张雷:「张雷先生也坐下来吧!不然太辛苦了。」 那岂不是贴着对方,一起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吗?张雷被这突然的福利吓到,又不想展现动摇,装作没事的坐下。 他虽然看似专业的解说,内心却动摇得不行,崔妍依身上有着淡淡的花香,若有似无的飘进他的鼻腔里,让他的思绪差点飘走;相比他内心的激动,提出邀请的崔妍依一直都像没事那样镇定,认真的照着张雷的指导画画,让张雷为自己的心思不纯感到一丝丝罪恶。 指导完后,没有适当的时机可以离开,张雷还是和崔妍依共用一张椅子,他已经不知道该把手和眼神往哪摆了,感觉怎么放都不对。 「一直看我画应该很无聊吧?」崔妍依忽然看他,明明没做什么,张雷却有种被抓包的紧张感。 「不会!我的工作就是看别人画画,完全不无聊!」 崔妍依笑了笑。「可是我一直被看,倒是有点不好意思。张雷先生要不要也来画呢?那边还有多的器具和椅子,你随意吧。」 恭敬不如从命,张雷搬了另一张椅子和画布,还没思考该画些什么,手就擅自动了起来,彷彿被下了指令,早就知晓该怎么做。张雷很清楚,他想画的只有一个。 两人半刻都没说话,直到崔妍依把头探出来,倾身向张雷那边,想偷看他在画什么。 张雷眼明手快的遮住正在画的东西,转了个身护在怀里,摆明不让崔妍依看。 「不能看吗?小气。」大概是自己的画都被看光光了,崔妍依一时觉得不服,嘟起嘴不服气的说道。 太可爱了!张雷的心跳顿时加快,他轻咳一声,想掩饰自己的慌乱,正经八百的说:「这是要送给妍依小姐的画,完成后再给你看。」 「真的吗?」听到有礼物,崔妍依的表情立刻亮了起来。「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呢。只是真的要送我吗?我受了你的帮助,还拿你的画,却没帮过你什么……」 「不用回礼,都是我自愿的。」张雷坚持,他突然想到还有东西没还,从带来的袋子里拿出上次借的赭红色雨伞。「上次和你借的伞,差点忘了还你。」 「你太客气了,不用还也没关係的。」崔妍依有些吃惊的收下。 「不,一定要还的。」张雷的语气比刚才更强硬。「不是说送伞等于『散』吗?要是我不还,就等于是妍依小姐把伞送我了,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的缘分散就这样……」他舔舔乾燥的嘴唇,觉得脸烫得厉害。 两人现在的距离没有接近到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但也近的偶尔会有肢体碰撞,崔妍依没有绑起来的黑色长发末端扫过张雷的肩膀和脸颊,仔细一看,她的颊上也染上淡淡的粉色,让张雷很想赶紧拿个素描本画下来保存。 「妍依小姐为什么会开卖伞的店呢?」他僵硬的转了个话题。 「因为这样我会觉得好过一点。」崔妍依给了他一个摸不着头绪的回答。「就像张雷先生刚刚说的,送伞等于『散』,来这里买伞的人,不是原本的伞坏了,就是刚好碰上大雨,没有人会买来当作赠予别人的礼物,也不会对买下的东西怀有任何期望,这样我会觉得好受一点。」 张雷不是很懂这个回答的意思,只能愣愣地点点头。 崔妍依低垂着头,周围的空气彷彿冷了几分。「无论怀抱多大的思念,我们终究会在不知道的时候就散了,所以不抱有希望比较好。」 她把碎语含在嘴巴里,张雷没听清,想让她再说一遍的时候,崔妍依却起身。张雷知道,这代表今天的相处时间结束了。忍了一个星期的见面,一下子就到尾声了。 崔妍依把张雷送到门口,在他临走前,一扫方才的阴霾,笑着对他说:「那我们下星期见?」 张雷雀跃的差点飞起来。「当然,没问题!」 一、依雷傍伞(5) 除了每个星期画画指导的约定以外,即使没有藉口,两人也比以前更常碰面了。 无论是在伞店的周围、美术教室的门口、画具店佇立的骑楼下,偶遇都变得越发频繁,大概是当张雷想到崔妍依,就会见到崔妍依在身旁的频繁。 或许两人以前曾经无数次的擦身而过,只是都错过了吧。好在兜了一大圈,还是相识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俩改变了对对方的称呼,从「妍依小姐」变成「妍依」,从「张雷先生」变成「张雷」;从叫得彆扭,到喊得自在。 但张雷并不满足于现状。 儘管他们会面的次数变多,但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两人总是会在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时快速的收回去,在靠对方太近时不停的道歉。 想要彼此的触碰更加自然,想要两人的关係被更明确的定义。这难道只是他一人的想法而已吗?可是,妍依看起来并不排斥自己啊? 他偷覷崔妍依拿着画笔的手。她有一双漂亮的手,细长的白皙手指没有伤痕或笔茧,每片指甲都小巧可爱、透着光泽,有着完美的弧度。 「妍依的手指很长呢,说不定因为这样,比我的手还要大。」他开玩笑的说道。 「才不会呢!男生的手很大,绝对比我的还大,不然你把你的手伸出来。」被调侃的崔妍依鼓起腮帮子,摊开手掌示意张雷叠过来。 张雷没多想,立刻把手掌送了过去,在碰到崔妍依柔软掌心的瞬间,才想起那是他第一次和她有主动的肌肤接触,他努力克制自己狂跳的心脏,祈祷脸上千万不要露出破绽。 崔妍依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很认真的在比对两人手掌的基准线有没有对齐,纯粹就为了比手的大小而提出要求,完全没有想到在此之前的两人总是无法好好交叠双手。 虽然没特别做什么粗活,但张雷的手就是粗了点,对比着崔妍依女生手掌的柔软,让他不断嚥口水。 「看吧,你的手果然比较大,光是看掌心的大小就知道了。」崔妍依仔细的研究两人交叠的手,在评论完掌心后,把自己的手往上移,让两人的指尖对着指尖。「但是纯论手指的话,我略胜一筹。」 她稍微有点得意的笑了,张雷也扯扯嘴角,却因为内心杂乱的情绪而显得不那么真心。 现在只要将手指弯取,就能和她十指紧扣了。 想归想,张雷却无法真的做到,等到崔妍依结束观察把手拿开了,他还愣愣地把手放在原位。 崔妍依看着没收回去的掌心,开口道:「是要我帮你看手相吗?」 他赶紧抽回手。「不,我只是有点恍神。」 崔妍依盯着张雷收回去的手,说道:「男生的手不只大,体温也好高。」 张雷分不清她只是单纯的发表观察报告,还是在损他紧张过度,他希望是前者,紧张过度这种事还是不被知道的好。 崔妍依继续说:「虽然很烫,但不是很不舒服的热度,是让人有安全感的温度。」 看来是前者。 张雷用手指划过刚刚触碰过崔妍依掌心的手掌,有一阵凉凉的感觉还未消退。 「其实我刚也在想,是不是女生的手都那么冷。」 「哈哈,这不是刚好互补了吗?」崔妍依这才移开视线,望向远处。 张雷也跟着望过去,但除了街道上的行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她答得很快,而就在她回答完的那刻,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高分贝的尖叫,之后是一串哀痛的哭声。 「儿子啊,你不是答应过我,将来要出人头地好好孝敬我吗?怎么现在突然、突然……」 哭泣的是一名妇人,周围的人看着她哭的呼天抢地,却没有人上前安慰,赶路的行人们偶有停下来看的,其他多数皆是快速走过。 即便亲人遭遇花葬能够得到他人的谅解和同情,但相对的,对很多人来说,这只是一种生命的正常运作,已经刻划成生活的一部分了,随处可见的场景并不是什么值得驻足的新闻。 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张雷的心都是难过的,因为崔妍依正在自己身边,他忍不住想到若她面临花葬的未来,感到心更痛了。 他没注意到,一旁的崔妍依紧紧的抿着唇,若有所思的脸上苍白了几分。她扯扯张雷的衣角,让他看过来。 「张雷,我想有些话,我还是得先说清楚。」 气氛突然变得严肃,张雷连「怎么了」都问不出口,只好点点头,让崔妍依继续说下去。 在崔妍依再度开口前,他忍不住瞄了她的手指一眼。 并没有被袖子遮住,也没有用其他布料遮盖,赤裸裸地露出的手指是白皙的,就和平常一样,和刚刚交叠时一样,没有花葬的前兆。 除了花葬的事情以外,张雷一时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必须这么严肃的话题。 「如果是我误会的话就抱歉了,但我还是得说。」崔妍依下定决心,眼神直直地望着张雷。「我并没有和人谈恋爱的打算,所以若张雷你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而接近我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张雷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内容,一下子不知该作何反应。 原来那些的变化,都只是自己的错觉,或是一厢情愿吗?一直以来,她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自己相处的呢? 就连刚刚交叠的手、擅自欣喜的自己、紧张的剧烈心跳,是不是都让她困扰了? 许多不同的情绪在心底涌现,张雷还来不及处理,便看到崔妍依深深地低头。 「抱歉,现在才自说自话的说了那么多。真的很抱歉。」 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张雷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刚才涌现的心情全部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心疼。他不是为了让她困扰才喜欢她的,但是,又没办法那么轻易的放弃…… 他挣扎了一阵,最终没说一句话,离开了伞店。 一、依雷傍伞(6) *** 自那天起,张雷就再也没有巧遇过崔妍依了。 是哪里惹她不快了吗?张雷仔细回想他们的相处,脑中浮现的却总是崔妍依的笑脸,完全找不出她不愉快的蛛丝马跡,还是说,她是很擅长隐藏的人,早就对他不满已久? 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否则连自己都要讨厌起自己来。 他开始从头反省自己的作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表现的太黏人了?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吗? 心里的不平静影响到表现,张雷手一歪,把后方货架上的东西都给撞倒了。 「张雷,你在想什么,这么心不在焉?说给冯老闆听。」冯老闆终于看不下去,出声关心。 「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不过是在开口前就被拒绝罢了,身为男性,这种事或多或少都会经歷过吧,只是因为自己开窍的晚,现在才体验到,没什么好伤神的。张雷安慰自己。 「是妍依的事吗?」还是冯老闆敏锐。张雷没有反驳,冯老闆就当他默认了。「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对她倾心了吧?后来还发生什么了吗?」 「就见了几次面,感觉还算愉快,但前几天却好像惹她不满了,还没开口表白就被拒绝了,简直被看透了。」张雷苦笑,真把事情说出口,还真是苦涩。 冯老闆没回话,张雷以为他是在想要怎么安慰他,正想和他说「不用了」时,又听他开口了。 「妍依或许不是讨厌你吧,她家里的状况有点复杂。」冯老闆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这些话本来不该由我说的……你见过绢婆婆吗?」 「见过。」 「你看她几岁了?」 「这……」张雷脑中唤出绢婆婆的样貌。「感觉有超过一百岁吧。」 冯老闆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几岁,没有人知道,妍依也不知道,或许绢婆婆本人也算不清了,但她是我看过活最久的人类。」 张雷脑中再度出现绢婆婆的样子,如果说她有千岁、万岁,自己或许都会相信吧。 冯老闆继续说:「但是和长寿的她不同,他们家的人,不管是直系血脉,还是后来嫁进来或入赘的姻亲,全部都在年轻的时候就花葬了,活最长的应该妍依的母亲,但也是三十多岁的时候就走了。这么长的时间,就只有自己活着,看着这么多家人离去……」 所以崔妍依才会在提到花葬的时候,显得那么莫可奈何吗? 「妍依她觉得自己也会和其他家人一样,早早的面临花葬,如果在这之前和其他人相恋,或许就会带着那人进到他们家的诅咒里,一起早早花葬,又或是因为自己的花葬,让对方得忍受失去另一半的痛苦,甚至让对方认为自己只是被找来继续照顾绢婆婆的工具而已。」 这就是她拒绝自己的理由吗? 张雷觉得心被扎得疼,如果是因为这个理由,他似乎可以理解。花葬所带给这个城市的痛太多、太大了,所有事情只要一牵扯到花葬,大家的态度都会软化下来,变成体谅和怜悯。 但是即便理解,张雷还是不希望就此远离崔妍依。 自己原来是这么自私的人吗?张雷苦笑。 既使不知道哪天会说再见,或根本来不及说再见,张雷依旧想要把握能和崔妍依相处的每分每秒。 「抱歉,冯老闆,我下次再来帮你!」 他下定决心,要让崔妍依看见自己的真心。 如果对方是刻意在躲人的话,那还真的见不上面。 张雷想起几个月前急着拼命製造第二次见面机会的自己,不免笑了出来,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况和那时候所差无几。 不同的是,比起那时,现在的决心更加强烈,任务的难度也高上许多。 那时候的自己总觉得到人家家附近悠晃太厚脸皮了,现在则是三不五时就晃到伞店,甚至站在那里等了好几个小时,但店门却始终没被打开。 为了躲避张雷,崔妍依连生意都不做了,真的是铁了心要断绝和张雷的联系。 「张雷哥哥,你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周芷远把脑袋探出桌子问道。 张雷拍了拍她的头,苦笑着不回话。 「你和妍依姊姊吵架了,是吗?」周芷远又问。 张雷望向她澄澈的眼眸,突然发觉小孩子是很敏锐的,不能够轻易的蒙混过去。 没想到自己除了被冯老闆看穿,连小孩子的眼睛都躲不过。 「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吵架,但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找不到她,她大概在故意躲我吧。」 「那妍依姊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躲你的?」 张雷扳着手指算日子。「大概有一个月了吧。」 「咦?但我们找不到妍依姊姊,大概是从这星期开始的喔?」 周芷远突如其来的回应,让张雷一阵错愕,没办法马上明白。 接着换郑向悠开口了。「我们猜妍依姊姊该不会是因为和张雷哥哥吵架,所以连带的也不想见到和你关係很好的我们了,但是如果是一个月前的话,妍依姊姊还是好好的啊。」 「但是这样一说,妍依姊姊好像从一个月前开始就常常露出很难过的表情。」周芷远补充道。 「她露出很难过的表情?」张雷不禁重复了一次周芷远的话。 这是不是代表,其实崔妍依也和自己抱有同样的心情? 张雷讨厌这样胡乱的揣测,如果可以的话,好想现在就直接到她面前,全部问个清楚。 「妍依她还和你们说了什么吗?」 「没特别说什么,和平常一样,只是这几天就突然不见我们了。」郑向悠回答。 「把店都关了,完全没有可以见面的机会。」周芷远面露失望。「明明上次说要和我交流画画的,这样要怎么画啊?」 崔妍依说过自己喜欢小孩,绝对不会突然为了躲自己而完全断了和其他人的联系,更不会放着和周芷远的约定不管,无论怎么想都很奇怪。 她这样的作法简直像是隔绝了一切,纵使想避免他人牵扯进她家的命运里,以前的她也没有做得这么绝。 左思右想,答案都只有一个。 人在事情发生了后,更会採取激烈的手段。 「好了啦,芷远。事情应该和张雷哥哥没关係,我们打扰到他了,快走吧。」郑向悠看张雷陷入久久的沉思,明白这不是他们能够插手的,赶紧推着周芷远准备离开。 「我出去一下。」 但张雷的速度更快,郑向悠才刚让周芷远踏出一步,他就先他们好几步的跑出去了。 他没有计画,就只是不断的往前奔跑,仔细的弯进每条巷子,寻遍每一间店面,寻找有着黑色长直发和白皙皮肤的纤细身影。 就算翻遍了整座城市,他也一定要在今天把崔妍依找出来。 今天找不到,明天也要继续,后天也是,在找到她之前,每天的目标都不会改变。 或许在他现在奔跑的途中,对方已经消失了。张雷不敢想像,把最坏的打算拋在后头。 一个月前的崔妍依下定决心要和张雷保持距离,独自守着自己可能早早面临花葬的命运,而一个星期前的崔妍依──如果张雷没猜错的话──说不定指尖已经开始发黑了。 花葬的徵兆太过明显,也难以隐藏,不论怎么掩饰,都很难不被发现。 要想隐瞒,就只能让自己尽可能的不要接触到他人了。 张雷不想相信,但也只想得到这个可能。 今天的天空佈满了乌云,看不到一丝蓝天和阳光,更让他笼罩在一股绝望的氛围里。 终于,乌云承受不了水珠的重量,开始下起雨来。斗大的雨滴配上快速的移动,让原本没有力量的雨水变成一颗颗扎实的豆子,无情地朝张雷撒去。 这场雨也稍微浇熄了张雷的衝动,他停下脚步,大口喘气。雨继续下着,打在他仰天的脸上,他也任凭雨水肆意的在他脸上流动。 崔妍依不会一整天都窝在家的,但她到底在哪里?得快点找到她,告诉她自己一点都不介意他们家的诅咒,告诉她自己愿意在她身边待着,即便她可能隔天就会消失。 还有好多、好多话必须告诉她。 忽然,雨停了,张雷不再感受到脸上有雨水降下。 他睁开眼睛,发现该是黑压压的天空,此刻却是一片红。 「天色这么差,出门怎么不带伞?这不是被淋得湿透了吗?」 红色之外,是崔妍依的声音。 一、依雷傍伞(7) 崔妍依替张雷打伞,带他到家里避雨,途中两人一语不发,都看向别处,刻意的避开视线交会,应该说是崔妍依先这么做,张雷则是顾虑着她,配合她的努力而已。 她把毛巾递给张雷,不等他说谢谢,就退了好几步,到角落的椅子上坐着。 张雷边擦乾身体,边试着和她对上视线,想要开啟谈话,但她一直瞪着墙壁,完全找不出破绽。 先开口的是崔妍依,她瞪着墙,就这么开始了和张雷的对话。 「我只说一次。」她舔了舔唇。「我刚出生的时候,家里并不像现在这样,一点生气都没有。听说我以前很爱哭闹,直到被妈妈抱着才会停止,连爸爸抱也不行,大家都笑我『没有妈妈就不行,果然是个孩子啊』,那时候还是很热闹的。」 她说着说着,勾起唇角,但下一秒,语气却急转直下。 「我的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花葬了,我对他甚至没什么印象;我很喜欢妈妈,会开始画画,也是因为模仿她。我也很喜欢其他家人,但所有人都陆陆续续迎来了花葬……我这才开始听到邻居嚼我们家舌根,说我们被诅咒了。 我开始害怕,是不是哪天妈妈也要走了,所以每天都在祈祷,希望花葬和妈妈无缘,可是终究还是……」 她哑着嗓子,露出泫然欲泣的脸,却死命不让眼泪掉下,继续说下去。 「我曾经想过要恨绢婆婆,但这根本不是她的错,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巧合堆叠成的现实,我那时候才发现,我身旁发生的花葬,她已经不知道嚐过多少次了,我光是看着妈妈花葬就已经这么痛苦了,绢婆婆的悲伤一定也是我的几百倍、几千倍吧! 现在的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要好好照顾对方,这样就够了。我也决定好,不会让这样的事再重复下去了,就在我这里结束吧。」 她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 「所以,我不能和张雷你在一起。」 她口中的故事,是张雷早就从冯老闆那里听到的。 比起从他人口中,从她本人口中听到的故事是最痛的。她全程绷紧身躯,神色僵硬,像隻重摔过的鸟儿,不愿再次尝试展翅。 张雷慢慢的走向崔妍依,拉起她的手。 她没有反抗,却别过脸,手握成拳头,把手指全部藏在掌心里,张雷小心翼翼的把她的拳头摊开。 乍看之下,整隻手还是和以往一样洁白完美,只有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边缘有着一点一点的黑斑,无名指的指甲则是一片黑。这不是瘀血,也不是脏污,是花葬的前兆。 「这样你懂了吗?」崔妍依不看他。「拜託你,赶快放弃吧!」 她在颤抖,张雷可以从她的手,还有她说话时数度穿插的牙齿碰撞声中感觉到。 他握紧她的手。「可是我不想。」 崔妍依死命地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却敌不过张雷的力气,徒劳无功。 「我不在乎你什么时候会消失,因为你现在就在这里,我只是想好好珍惜你还在的时光,不想浪费一分一秒。」 「你现在就是在浪费你的时间!」 张雷的坚决,换来的是崔妍依的怒吼。 她终于将脸转过来,上面佈满泪痕,眼睛因为哭泣而红肿,脸颊也涨红。她用了比刚才更大的力气,硬是甩开张雷的手。 「即使我看过那么多花葬,我还是不知道我到底能够撑多久,妈妈撑了两个星期,听说祖母撑了一个月,但曾祖母只撑了两天,说不定几分鐘后我就突然不见了,把时间花在我这种人上还不叫浪费,那什么才叫浪费?」 她边说边起身,抓着张雷要把他往外推,但光是哭泣就耗掉了她大半体力,她喘着气,全身都在颤抖,张雷却连一步都没动。 张雷把手搭上她的肩,犹豫了一下,用双手环着她。 「我不在意这些,若是我现在转身离开,那才是浪费。」 感觉到崔妍依似乎想挣脱,张雷加重力道。 「我承认我不是没有想到,和崔妍依相恋之后结婚,生几个孩子,过着平平安安的生活,很幸运的都在孩子都长大之后,两人在差不多的时间迎接花葬,虽然是太美好的幻想,但我真的相信这是可能的。」 居住在这个城市的人们,谁不想有这样平顺理想的日子?不过幻想总归是幻想,真正过着这样完美节奏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冯老闆的妻子和独子都已经经歷花葬,和周芷远相差多岁的哥哥、溺爱郑向悠的父亲也都不在了。 要过得一帆风顺实在太难了。 「但是就算过不上那样理想的规划,我也还是会选择和崔妍依度过,正因为不知道美好的日子什么时候会结束,我更想把握和所爱之人相处的时间,想要尽全力的把自己能做到的事全部完成,把还没传达的讯息全部送出,绝对不要带着遗憾离开。」 在张雷怀里的崔妍依此刻已放弃挣扎,她小声的应道:「那样的生活太虚幻了,不是我的,而且一想到会让活着的人牵掛,我就没办法再留下更多信息了,也会……更无法面对自己就要离开的事实……」 据说花葬是不会痛的,有人甚至已经消失到一半了才会察觉自己的身体早已不再属于自己,但崔妍依不相信。 只要在快乐的时光中突然想起不知什么时候会到来的花葬,就会感到心痛不已,而在遇见张雷之后,几乎每天,心脏都在抽痛。 看到张雷靦腆的笑容会心痛、见到张雷笨拙的举动会心痛,听到张雷真挚的声音会心痛,也是在这连串的心痛中,崔妍依才确信自己是真心喜欢上张雷了,因此更无法接受毫无来由的花葬。 明明只是看着他就如此痛了,真的遇上花葬,怎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家周围邻居不多,没有孩子,比起年轻人,老年人更多,是些活得久到把花葬当成救赎的人们。她让自己尽量不要看到花葬现场,不要想到自己就快面临的命运。 活得久的人想死,却死不成;年轻的人想活着,却抵不了生命的残酷。 那天,看到为了儿子花葬而痛哭的母亲,崔妍依下定决心,即便和张雷相处有多么自在、自己又有多喜欢张雷,都不能让他像这位母亲一样留下无法弥补的伤痛。 她不是没看出张雷的心意,知道他们是两情相悦,但她不能那么自私。 所以她从他的身边逃走了。为了保护他,也保护自己。 每当听到郑向悠和周芷远谈起张雷,或不经意地瞄到经过张雷指导的画,崔妍依都会想起那个让她心痛的人,心比天天见到张雷那时更痛。 是不是做了错误的决定,才会如此痛苦?崔妍依数度想去见张雷,也几乎要这么做了,直到过了几个星期,她偶然发现指甲边缘有洗不掉的黑色污渍。 自那天起,她完全失去了希望。 「就让我这样一个人消失吧……我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你才不是麻烦。」张雷轻柔却坚定地拍了拍崔妍依的背,温柔的轻哄。「既然你怕会害留下的人有所牵掛,那我就过一个让你不会牵掛的人生,就算你走了,我也不会像行尸走肉一样,会好好的过日子,我保证。你可以让向悠和芷远来监督我。」 崔妍依抬起头,今天第一次直视张雷的眼睛。 「我再保证,你花葬的时候绝对会守在你身边,不会让你一个人不安,和你一起承担所有的恐惧和痛苦。」 这个人说话总是这么真诚,能够说出自己最想听到的话,并且让人知道,他绝不是为了安慰而随口给了承诺,而是真的会达成。 望着这双眼睛,崔妍依觉得几天下来的重负都卸下,化为虚无了。 他口中「不带遗憾」的生活,是她很嚮往,却从不敢相信的,不过此刻,她却愿意相信张雷能够带她达成。 看着张雷坚定的脸,她不自觉的簪然泪下,比起刚才心痛的眼泪,这次的泪水是温暖的,溶解了她心中一直以来隐忍的结,越是流泪,就越是畅快。 「张雷……我真的是值得你这样花时间的人吗?」 「当然。」张雷答得毫不犹豫。「从我爱上崔妍依的那刻起,我就愿意为她花尽所有时间,绝不可惜和后悔。」 他听见崔妍依在他怀里细细啜泣的声音,双手环得更紧了。 良久,两人就像要把对方揉进身体里似的紧紧拥抱,希望时间能就此停留在这刻,把最美好的瞬间留住。 一、依雷傍伞(8)end *** 张雷每天都会去见崔妍依。 现在的他已经十分熟悉崔家的生活了,他会帮崔妍依顾店、和她一起画画,但那幅答应完成了要送她的画,他却始终藏着,不让她瞧见。 有时候绢婆婆也会出来透透气,与张雷和崔妍依分享自己好几年前的日子,说着今昔的变化,还有一个个花葬的故事。 崔妍依不会刻意穿戴手套或长袖子来遮住自己发黑的手指,快乐的时光和忙碌的工作,也总让人忘了时间还在继续走着。 不知不觉,两个星期过去了。 崔妍依的右手已经全部变黑,就像把手伸进墨汁里再拿出来一样,左手也只剩小指的一个指节还洁白了。 一想到今天又能见到心上人,张雷的脚步总是轻快的,彷彿要奔跑起来。 他手里揣着早答应了要送给崔妍依的画,虽然早就画好了,他却总是不满意,细细修改了许久,终于勉强达到能拿得出手的程度。要送给崔妍依的东西绝不能马虎,更何况这幅画还带着其他意义,让他更加紧张和慎重。 他不去想他们还有多少时间能见面,现下才是最重要的。 这样的信念只维持到他踏进崔家前,当他见到坐在椅子上的崔妍依,似乎也明白,已经到了不得不正视的那刻了。 崔妍依的双手端正的放在膝盖上,全是黑的,不留一点白色的肌肤。除去这点外,她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镇定的彷彿那双黑色的手只是假的。 她微笑着啟口:「张雷,可以陪我说说话吗?」 「当然可以。」 张雷慢步到她身边蹲下,牵起她的手。感受到张雷的温度,崔妍依闭上眼睛。 「我现在最遗憾的事,大概就是没来得及生下自己的孩子吧。」她抓着张雷的手摸摸自己的肚子。「如果能更早愈见你就好了。」 「我也希望可以更早遇见你。」 「明明住得那么近,为什么到了这几个月才相识呢?真是太奇怪了。」 「我也常常在想这件事。」 「向悠和芷远已经好久没来了,他们该不会以为我们还在吵架吧?」 「说不定是,他们最近看到我也都跑得远远的。」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在冯老闆的画具店,我在那时候对你一见钟情。」 「我那时候只觉得这人心肠真好,没想到会再相见。」 她细数着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张雷一直没有放开手,温柔的回应。 张雷等到她说累了,才悄悄拿出那幅要送给她的画。「其实我今天准备了礼物给你。」他把画摊开,看见崔妍依面露惊喜之色。 「这是……我吗?」 画里是一个撑着赭红色雨伞的女人背影,她的动作停在回头的瞬间,面容被伞遮去了大半,让整幅画增添了一些谜样的氛围。 笔下的画被认真盯着,张雷有些不好意思。「我好像从更久以前就见过你了。那天是雨天,我在躲雨的时候碰巧看见一个撑着红伞的女人,虽然连她的脸都没看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无法忘记她。我这辈子似乎就非你不可了,无论如何,都会被你给抓住……」 崔妍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不是才说没有我之后也要过得很好吗?你现在这样说,可不是那个意思。」 她的指尖拂过那幅以她作主角、专属于她的画,过了良久,又将手往前探,握住张雷的手指。 「张雷,你在吗?」 「我在。」张雷调整了两人握手的方式,和她十指紧扣。 「谢谢你的画,虽然有点害羞,但我很开心。」 「你喜欢就好。」 她笑了,露出甜甜的酒窝。「如果时间能够静止在这刻就好了。」 张雷很难不注意到,她的脚已经开始化成尘埃,被流动的空气吹散。 当事人倒像是没发觉似的,继续滔滔不绝。「我喜欢绢婆婆讲的那些故事,虽然花葬是件很难过的事,但还是有好事,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的。我想这样相信,所以张雷答应我会好好过日子的约定,也一定会达成的。」 被吹散的范围越来越大,张雷觉得眼前的人变得模糊起来。 「我昨天和绢婆婆说了,我离开之后,她会好好替我监督你有没有好好振作,她活了那么久,什么都看在眼里,你绝对逃不过的。」 崔妍依一派从容,她眼里充满笑意,嘴角也勾成好看的弧度。 「张雷,能在最后和你相遇,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她此刻绽开的笑容,是张雷看过最真诚、最美、最无可取代的笑容,即使她同时在流泪,也感受不到悲伤。面对这样的她,张雷也笑了。 他倾身向前,两人的额头轻碰,然后再慢慢靠近,直到嘴唇相叠。 不到一秒,唇上的触感消失了。 交叠的双手感受不到崔妍依的体温,她的身影如同细砂一般慢慢粉碎、模糊,自张雷的手中溜走。 张雷使劲地朝她一抱,却跌坐在地。崔妍依已经随着门口捎来的风,被吹得飞散。 这次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张雷跪坐在地,像个不知所措的婴儿般痛哭失声,所有累积的情绪一次到顶,仓皇的透过泪水溢了出来。 在崔妍依还在的时候,为了让她能够安心的接受花葬,他从未掉过一滴泪,但现在再也忍不住了。 他一手撑着椅子,一手摀住胸口,想让心脏不再那么喧闹,因为每一次的跳动,都让他全身发疼。他还在适应这股疼痛。 但他和崔妍依约好了,到了明天,他就会振作起来。 在此之前,就让他以最深的思念,葬送这朵美丽的花吧。 二、悠远之原(1) 张雷哥哥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店主的妍依姊姊却不见踪影。 郑向悠转过身,挡住周芷远的视线。 「怎么了?我也要看!」 周芷远想推开他,但郑向悠却像死命守着的警卫一样,硬是不让周芷远进去,拉过她的手让她转了一圈,推着她的背离开伞店。 「为什么不让我看,里面怎么了?张雷哥哥和妍依姊姊和好了吗?」 「……和好了。」 郑向悠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沉重,周芷远也跟着闭上嘴。 就算是孩子,也是这座城市的居民,对于这种事总是特别敏锐,即便周芷远看起来单纯又任性,也一下子就明白了。 她低着头,开始啜泣,又气愤地把眼泪抹掉。 郑向悠拍拍她的头,搭着她的肩一起离开这个刚经歷过花葬的伤心之地。 *** 自有记忆一来,郑向悠和周芷远就一直在一起玩耍,邻居们也很少见到两人分开的时候。 邻居的孩子何其多,为什么他们两人的感情会特别好,除了只相差几日的出生时间,或许也是由于他们对亲人花葬相同的感受。 郑向悠的爸爸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花葬了,他对自己的爸爸没什么印象,只能看着照片和爸爸买给他的玩具,依稀想起和爸爸有关的回忆,却不太深刻。 每每看着妈妈说着爸爸的种种,他都是一边点头一边附和,非常认真且专心地想要参与,却觉得自己好像局外人,没办法真的感同身受。 久了,妈妈也发现了,渐渐的不再说爸爸的事,只是偶尔会躲在房间里偷哭,看着爸爸的照片说话,郑向悠偷听过几次,听到妈妈说「向悠不记得你了,为什么你这么早就……」的时候,他都感到十分内疚。 周芷远的爸妈都还健在,但相差多岁的哥哥却面临花葬离开了,这是在她出生前发生的事,因此她对哥哥一点印象也没有,也从未为哥哥这号人物有丝毫的感情波动,不过妈妈和爸爸还是经常说起哥哥的事,让她觉得被疏离,反而让她讨厌起没见过面的哥哥。 郑向悠和周芷远都有花葬了却不熟悉的亲人,他们彼此分别坦白了对爸爸和哥哥的看法,不禁感同身受,从此亲近起来,变得形影不离。 周芷远是哥哥花葬后多年好不容易才出生的孩子,她的爸爸妈妈自然对她呵护备置,把她捧在掌心上,也让周芷远养出了公主脾气,经常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到手,能够禁得起周芷远这脾气的同龄孩子就只有郑向悠了。 郑向悠早周芷远几天出生,也比衝动的她稳重,他很少责骂这位玩伴,但也不会放任她到处乱闯,老实又可靠的个性深受周爸爸和周妈妈的信任。 事实上,不只这些后来发生的事,他们俩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有关係的。 「向悠,你的名字里为什么要有个『悠』字呢?」 「我爸爸好像很喜欢这个字的样子和含意,坚持一定要用在我的名字里。」 「都是因为你的名字里有『悠』,害得我的名字里也要有『远』啦!这个字好不女生,真是个不可爱的名字。」 仅相差几天的出生日,缺点就是很容易被比较和共同讨论,加上两家人原本感情就不错,便将他们一起以「悠远」为名,周芷远一直为了这不像女孩子的名字而气恼。 「但我还是蛮喜欢我的名字的,毕竟是我爸爸取的,算是他留给我的东西,还是有点高兴。」 周芷远看着郑向悠傻笑的样子,不禁觉得被排除在外。「向悠真好啊,虽然我们都对自己的爸爸或哥哥觉得尷尬,可是向悠还和你爸爸有接触过,你爸爸也知道你是谁。不像我,没看过哥哥,哥哥也不知道我的存在,当然什么都没留给我。」 「芷远还有爸爸妈妈啊,他们那么爱你,这样也够了啊。」 「嗯,是啊。」周芷远小声咕噥,敷衍过去。 她有公主脾气,举止却不像公主,没什么害怕的东西,衝动的个性倒像个男孩子。 邻居的女孩子因为叶子上的毛毛虫吓得哭出来时,她可以毫无畏惧的拿起叶子把毛毛虫弹得远远的;加了几十种调味料、没人敢喝的怪味饮料,她也能捏着鼻子一口喝乾;被大人警告不可以随便爬到高高的树上,她还是冒着会跌下来和受伤的风险爬上去了。 爬树的那次,果不其然,因为脚下的枝干太过细瘦,无法承受她的重量,让她摔下去了。手臂和腿都有不少擦伤和瘀伤,爸妈视她如宝贝,心疼之馀也捨不得骂她,只罚她禁足一天。 那天,郑向悠在房间陪了她一整天。 「那棵树的枝干光看就觉得脆弱,你干嘛硬要爬?」 「因为他们说我不敢啊!那种程度而已,我才不怕呢!」 郑向悠叹了口气,用力压她的瘀青,她痛得弹起身子,噘着嘴抱怨。「很痛的啊!」 「既然知道很痛的话,下次就不要去做。」 「这种程度的话根本无所谓,毕竟对我们来说根本没差别──」 又不是花葬。 她差点就要说出口了,但看到郑向悠垂下的眉毛,赶紧住口。 只有花葬会影响人的去留,她曾在寓言书里看过,听说有些世界的人是不会随意消失的,会因为年老、病痛、受伤而死亡。那对她来说是十分遥远的世界。在她的世界中,就只有花葬而已。 就连现在一被压就疼到不行的瘀青,还有碰到水就会像电击般疼痛的擦伤,到了明天也会全部消失,不留一点痕跡,彷彿从没发生过。 所以她才不害怕。不管遭遇了什么事情、留下什么伤痕,最后也全部都不会留下。她不明白周围的人为何总要如此大惊小怪,明明只是些马上就会不见的小伤,何必如此担心?她不理解郑向悠为何垂下眉梢,只知道自己只要用蛮不在乎的口气提到花葬,郑向悠就会难过,因此她住口了。 「芷远,你不要随便说这种话,虽然很快就会好了,但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郑向悠语重心长的说。 周芷远舔舔乾涩的唇,没回话。这不是她第一次衝动说出这种话,也不是郑向悠第一次警告她。 大约一个月前,她没看清楚水深标示,跳进一个比她高出太多的池子里,不仅差点溺水,昏迷了两个小时,还因为全身湿淋淋的却没有即时保暖而失温感冒了。 躺在床上的周芷远因为不能下床而无聊的摆动手脚,不断把棉被踢得掀开。 「不要再踢了,会着凉,又要再多病几天。」郑向悠不知道第几次帮周芷远盖好被子。 她不听劝,甚至加大动作,让整个被子都滑到床底下。 听说别的世界的人会因为病情加重而致命,但这种事情在这里是不可能的。 「无所谓啊,反正不管病几天,都不会因为这样就花葬吧。」 郑向悠愣住,帮她把被子捡起来的动作也停了。 「……芷远,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事实而已,有什么好不说的。」周芷远鼓起腮帮子,不满的回道。 「有些话就是不能随便说啊!」郑向悠把棉被扔回地上,加重语气怒吼道。 他很少这样大声,周芷远吓了一跳,但到了这一步,她也不想认输,临阵屈服不是她的风格。 「那这话就不是那些『有些话』啊!因为这种事情大惊小怪,以后还怎么面对花葬?我们可是突然就会消失的啊!」 「那是两回事!突然就会消失和好好保护自己,完全就是两回事!怎么可以因为不会花葬,就随便让自己受伤生病,还拿这件事来开玩笑!」 周芷远是第一次看到郑向悠如此生气。郑向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吼,整个身体都跟着上下喘息,如此拼命的样子,让她即使不服输也说不出下一句话。 郑向悠见周芷远不说话,也收敛了自己的怒气。「所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好。」周芷远小声的囁嚅。 郑向悠把棉被捡起来盖回周芷远身上,她好好窝着,不再拳打脚踢。 「抱歉。」郑向悠说。 「嗯。」周芷远回。 二、悠远之原(2) *** 他们俩最亲近的人不是同龄的玩伴,而是美术班的老师张雷。 虽然两人没有血缘关係,但周芷远觉得郑向悠和张雷有点像,不是指长相,而是个性。他们俩都是温和的老实人,不管周芷远做什么都不太发脾气,张雷每次都拗不过她的要求,总是妥协,这点让她非常中意。 不只是他们俩,其他美术班的孩子也喜欢闹张雷,因为他来者不拒,不过自己和郑向悠是特别的,周芷远如此自认。 毕竟只有他们收过张雷特别绘製的画,那个原野中有着狐狸的插画是她的宝贝,她天天带着,逢人就要炫耀一番。 偶尔,张雷会带着孩子做画画之外的劳作,像是有几次,他发下色纸,教他们怎么摺纸。 他有求必应,孩子们想摺什么,他就教什么,不同顏色的色纸在他手上变幻出各种不同的花样,让孩子们看了嘖嘖称奇,争先恐后的出题。他没办法一次顾到那么多人,只能让大家分组,他在组别之间巡逻,确保每组都至少有一个人完全学会才离开,让那人继续带着其他孩子完成。 周芷远没有耐心,不是会被选定的人,但细心又有耐性的郑向悠倒是常被选中,这种时候她就会乖乖地跟着大家一起折,不过若是没有挑中郑向悠,她就会拉着郑向悠去缠着张雷,要他教他们别种折法,或乾脆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工作。 「芷远,你不去大家那里一起折吗?只看我做没意思吧。」张雷停下手边动作,苦笑道。 「他们又折不好,我想看专业的。」 「但是你这样一直盯着看,我觉得压力有点大。」 周芷远拉着郑向悠后退几步。「那这样可以吗?」 「还是有点……」 「可是再远就看不到了嘛!」周芷远跺脚。「不然张雷哥哥你再教我们别的折法!」 「啊、但是……」张雷为难的看着手上摺到一半的半成品,和其他孩子期待和认真的目光,实在无法分神哄另一个闹彆扭的傢伙。 「我们就站这边吧,芷远。不然我教你折上次别种折法,你那天吃坏肚子在家里没来,没学到。」 张雷感激的看向郑向悠,周芷远则把脸颊鼓得跟塞满松果的松鼠一样。「那就站这看。」总算妥协。 张雷并不讨厌像周芷远这样的孩子,只是有时候会拿她没辙,还好她的身边一直有郑向悠在,帮她缓和了很多事,让她少製造很多麻烦。 看着郑向悠哄着不甘心的周芷远的样子,张雷不禁会心一笑。 虽然郑向悠的时间大多花在看紧周芷远上,但没跟着她的时候,他还是有些自由时间。 他会花一个小时搭公车,在终点站下车,那里有一片鲜少人来过的草原。他来这里不是为了探险,而是为了去见那些小动物。 他喜欢动物,虽然宠物的猫狗也好,但更喜欢在野外生活的,他嚮往他们的自由自在,也佩服他们在外生存的勇气和智慧。 周芷远并不讨厌动物,但也算不上喜欢,更有被土狗吓到的经验,所以郑向悠不曾带她到这秘密基地来。 他习惯远远的观察他们,以不惊扰到他们的生活为准则,贯彻自己的兴趣,虽然他知道翅膀还没长好的雏鸟从鸟窝中翻下来就没救了,但他只会在旁边看着,不会出手相救,即使很捨不得,也不愿因为自己的惻隐之心而破坏了大自然的规矩。 不过这次,他却想破例。 埋藏在长长的杂草之中的,是一隻有着火红色漂亮毛色的狐狸,他的右脚受了伤,无法继续行走,只能虚弱的躺着,脚上的伤口还在泊泊流血,牠一见到郑向悠就想逃,努力的想撑起身子,却失败了。 郑向悠想把牠抱起来,却敌不过牠的奋力挣扎,顽强的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种不服输的地方,和周芷远实在太像了。郑向悠想着,更加深了要把这隻狐狸带回去的决心。 一进到房间,便看见周芷远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正等着他回来。 「向悠你去哪里了?为什么没有找我一起去?我在你房间等了好久,快无聊死了!」 「我去郊区的草原那边。」郑向悠边回答边小心地把狐狸放在棉被上头。 「那里有什么好玩的,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他没回话,专心的在思考该怎么处理狐狸的伤口,周芷远见他没在听自己说话,又喊:「喂!你有在听吗?」 他这才回过神来,但只转头看了周芷远一眼就跑出房间,边解释:「我去拿医药箱!」 周芷远有些气恼,趴在床边仔细观察这个虚弱的红色毛球,心中燃起一股不悦,洩愤似的戳向狐狸的毛发。 「你凭什么一出现就像个大爷一样躺在别人的床上啊?还把向悠的时间都佔走了,那谁要陪我玩?」 狐狸受到打扰,频频用尾巴想把这不速之客赶走,飘起的毛让毫无防备的周芷远打了个大喷嚏,惹得她咬牙切齿的怒瞪着罪魁祸首,郑向悠也在这时候回来了。 「郑向悠!你为什么要带这傢伙回来?」周芷远质问。 「牠的脚受伤了,放着不管的话会有危险,我就带他回来治疗。」 「你要养牠吗?」 「不会吧!等牠好了就放牠回去,我这样做已经违反生物法则了。」 周芷远不是很懂生物法则是什么意思,只能「嗯、嗯」的哼几声装懂。 郑向悠是第一次帮动物治疗,紧张的直冒汗,但依然用心的做好上药、包扎的程序,狐狸在被他抱回来的途中似乎也明白这人不是坏人,不太扭动身体,乖乖的任凭摆布,让郑向悠的治疗工作得以更顺利的完成。 周芷远看着狐狸乖乖不动的样子,开始觉得有点可爱,在郑向悠处理好伤口后,问道:「我可以抱抱看吗?」 「好啊,小心点。」 郑向悠轻轻的抱起狐狸,把牠放在周芷远怀里,结果一换了人抱,狐狸便开始激烈挣扎,也不顾脚伤还没好,急着从周芷远的怀里跳出去,差点又摔了一跤。 「哇,果然和芷远很像啊!」郑向悠把狐狸安置回床上,感叹道。 「哪里像啦!我才不像这傢伙一样没礼貌!」周芷远生气的回,想着果然不该轻易被这小东西给矇骗。她皱着眉看着窝在被窝上睡得香甜的狐狸,突然想到不知道该怎么叫牠。 「你给他取名字了吗?」她问郑向悠。 「还没,我想想……叫『阿原』怎么样?我在草原发现他的。」 「好啊,怎样都好。阿原你给我小心点,下次再耍我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周芷远边说边生动地比划了挥拳的动作。 郑向悠看着她滑稽的举动,强力的忍住想爆笑的衝动,否则等会一定会被骂个狗血淋头。他看向刚被赋予名字的阿原,想转移注意力。 盯着阿原安心的样子,心中有颗梦想的芽缓慢的破土,逐渐化为一个具体的雏型。 「芷远,我以后想当兽医。」他认真的说,把周芷远从自我世界中拉回来。 「那很好啊,向悠那么喜欢动物,一定没问题的。」周芷远举双手赞成,不一会儿又托腮。「但是动物真的好脆弱啊,天气太热或太冷、受一点伤都可能会死,不像我们,没有徵兆就没事了,不需要医生。」 郑向悠噤声,明白周芷远是发自内心这么说的。 这座城市里的人们被花葬所束缚,只要手指开始变黑,就会毫无来由的消失,连痕跡也不剩。 郑向悠看过传说,听说其他地方的某些人不像他们一样,是会正常的生老病死的。 不会有活到几百岁以上的老人存在,虽然生病或受伤没办法好的那么快,但只要经过治疗,再加上强劲的求生意志,就有康復的可能。生命是可以操控在手里的,不像这里的人,即使有多想留下来、还有再多还没实现的梦想和抱负,也都不可能让手上的黑点消失。 这点就跟这里的动物一样。 动物们的生命是有限的,出生时过于虚弱会死、成长中营养不够会死、被攻击到无法復原会死、命数到了会死,遵从大自然的生物法则。 这让郑向悠很羡慕。 「那正好啊,如果动物也会花葬的话,我就当不成兽医,也不知道能为他们做到什么了。」 「向悠你真好心。」周芷远抓抓鼻子,觉得刚才被狐狸尾扫到的痒还没退。「像我就不会带这隻狐狸回来,你都不知道你刚刚不在的时候牠对我有多坏。」 对动物发脾气的青梅竹马让郑向悠笑弯了眼。 「要好好相处喔。」他提醒,对周芷远说,也对阿原说。 二、悠远之原(3) 隔天,郑向悠和周芷远没有去美术班,而是跑去几条巷子外的街上,去见经营伞店的崔妍依。 说起和崔妍依的相遇,那是个顶上乌云满罩的阴天,明明看起来随时都会下雨,周芷远却硬是拉着郑向悠跑出去。 果不其然,滂沱大雨说下就下,两人赶紧躲进骑楼下,拍着身上的湿衣服想让它们乾的快些。 原先以为只是午后雷阵雨,很快就会停了,没想到两人的衣服都乾了,肚子也饿了,天空从灰色变成黑色,甚至可以看到几点星光,雨势却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向悠,你身上有没有吃的?还是有没有带钱?」 「没有,什么都没带。」郑向悠双手环抱肚子,沮丧的说。 两人的肚子同时发出「咕嚕」大响,但都没有不好意思的力气,只是对看了一眼,双双叹口气。 这时出现的救世主就是崔妍依。 虽然伞不大,她还是让两个孩子挤进来,送他们回家。周芷远注意到她的肩膀和背都湿了,却依然顾着他俩,让他们在这段回家路上完全没淋到半滴雨。 崔妍依走得急,周芷远来不及问她的名字和住处,但好动如她,不花一个礼拜的时间,就拉着郑向悠找到崔妍依家的伞店,并经常到这里悠晃。 她虽然很中意随传随到的青梅竹马和好使唤的美术老师,但毕竟也是个女孩,更多时候想和同性别的女性朋友聊天,她嫌同年龄的女孩太花痴和幼稚,会为了路过的俊美男子讨论上一整天,或为了窜过的虫子而惊慌失措,这些举动在她眼里都太愚蠢了,她实在无法忍受和她们多待几分鐘。 相反的,崔妍依成熟而优雅的样子很让她嚮往,她期许未来自己也能变成和她一样有魅力的女子。 「不可能、不可能,芷远和妍依姊姊是不同类型的啦!」听完周芷远的抱负后,郑向悠不假思索的回道。 周芷远冷不防地架了他一个拐子。「多嘴。」 「在吵什么?」崔妍依插入两人的对话,把柠檬水递给他们。「喝点冷饮消消气吧。」 郑向悠小口啜饮,周芷远则是一口气喝乾,然后习惯性地啃着杯缘,惹来崔妍依询问要不要再续杯,但她看崔妍依画画看得太出神,没听到问题,只问道:「妍依姊姊有在学画吗?画得真好!」 崔妍依露出微笑,宠溺的摸了摸周芷远的头。「没有喔,只是兴趣而已。谢谢你的夸奖。」 见崔妍依好像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周芷远鼓起脸颊,再次强调:「真的很厉害!明明我和向悠有去美术班,也没办法画到妍依姊姊这种水平……」 虽然是自己说的话,她却突然有些消沉,不一会儿又振作起来,故作神秘的挤眉弄眼。 「但是,我们的老师画得很好喔!我今天心情好,就让妍依姊姊看看我的宝贝吧!」 她从随身背着的背包中掏出张雷给她画的画,那是一幅草原的画,上头还有隻红色的狐狸,增添了几丝生动。 「这画得好精緻!」崔妍依惊呼。 周芷远得意起来。「嘿嘿,是吧!那是因为我最得老师喜欢,他才画给我的。」 才不是,还不是你一直去烦张雷哥哥,他为了哄你才画的。在一旁默默看着炫耀秀的郑向悠把话憋在肚子里,没当场戳破兴致正高昂的青梅竹马。 「这样啊,感觉你们老师很瞭解你。」崔妍依瞇起眼,露出温柔的笑容。「这隻狐狸画得好有灵性,有一点芷远的感觉呢。」 听到狐狸,周芷远的脸色忽然一变,大叫:「我和狐狸才不适合!」 郑向悠没料到周芷远还在和一隻狐狸赌气,搔搔头,帮忙解说:「我昨天带了一隻受伤的狐狸回去,结果芷远不知道发什么毛病,和狐狸处不好。」 「我才没发毛病!」周芷远没想到信任的儿时玩伴居然不站自己这边。「是那傢伙先向我宣战的!牠不给我抱、一直跳开,还用尾巴攻击我,还掉了一堆毛,弄得我鼻子好痒一直打喷嚏!」 崔妍依忍住笑,用手遮住上扬的嘴巴。她知道现在若让周芷远见到她笑了,铁定会惹得她更气恼。 「芷远啊,如果你那么讨厌狐狸的话,把这幅画送我好不好?我好喜欢这个。」她伸手,眼看离周芷远的宝贝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了。 「不行,不给!即使是妍依姊姊也不给!」 周芷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画收回背包里,手做出防御的动作,满脸戒心,看得崔妍依又在心里偷笑。 「那就试着和那隻狐狸好好相处,好吗?试着去喜欢上牠吧。」她哄着生闷气的周芷远,把视线移向一脸无奈的郑向悠。「那隻狐狸有名字吗?」 「阿原,因为我是在草原发现他的。」郑向悠答。 「和芷远的那幅插图一样啊!」崔妍依露出富饶兴味的表情。「或许你们就是注定要和那隻狐狸相遇呢。」 *** 儘管依依不捨,郑向悠依旧遵从一开始下的决定,在阿原的脚伤养好后就把牠放回草原。 周芷远还是和阿原处不好,虽然她一直宣称是阿原的错,但在郑向悠眼里,就只是她又再胡闹而已。 每次只要他把视线放在阿原身上,周芷远就会故意作怪来引起他的注意,即使早就习惯她的脾气,郑向悠仍被她这几日阴晴不定的情绪搞得筋疲力竭。 不过要替阿原送行的这天,周芷远还是吵着要跟。 郑向悠把阿原轻放在柔软的绿草茵上。「回家吧。」他摆摆手,向阿原道别。 阿原盯着他看了几秒,便头也不回地奔向其他地方了。 「这忘恩负义的傢伙,都不会有一点留念吗?」 周芷远率先发表意见,郑向悠明白她还是对阿原有点感情的,而她也是知道自己比她更难过,才用自己的方法来安慰他。 「对啊,真是忘恩负义。」他轻轻附和。 二、悠远之原(4) 事实证明,他们俩都对阿原太不瞭解了,即便是自认对动物很有一套的郑向悠也猜错了阿原的想法。 每当郑向悠回到那片草原,都会见到红色火球朝自己衝过来,那颗火球正是阿原。 「真抱歉啊,当时说你忘恩负义。」他边顺着阿原的毛,边赔不是。 当他把这件事报告给周芷远时,她装作没兴趣的样子,桌子下的脚却蹬来蹬去,手指也一直敲着桌面,动摇表露无遗。 看她拉不下脸来,郑向悠试着主动邀她一起去看阿原,却得到她嘴硬的回答:「不去,才不去!就说我讨厌那隻狐狸了嘛!干嘛去看他?」还把头撇向另一边,摀住耳朵,象徵自己的决心。 过了一会儿,她又突然大动作地从椅子上起来,匆忙的找来纸笔,把写得满满的信纸递给郑向悠。 「但是我有些话要跟那个讨厌鬼说,你就照着这上面写的,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牠!」 如此孩子气的举动,让郑向悠在心里偷偷发笑,仔细看她写了什么,无非是些示威的话,和阿原还待在这时,她经常抱怨的内容差不了多少。 「你不亲自告诉牠吗?气势怎么能输人!」 「我才不要为了那傢伙跑那么远。」周芷远嘟起嘴巴,把信塞到郑向悠怀里。「好好跟牠说!」 之后的发展,让郑向悠有些哭笑不得。 他在去草原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股气息,还有点熟悉。虽然每次回头都没见到人影,但他马上就知道是谁了。 他没戳破,对方也一反平常的急躁,藏得很好。或许是自尊心使然,让她的跟踪力也跟着向上跳了好几级吧! 如果现在转身去把她揪出来,觉得没面子的她大概会大闹一番,虽然有点想恶作剧,但他最后还是打消念头。 反正马脚总会露出来的。 正如他所预料,一抵达草原,跟踪者的行踪马上暴露。 喜欢往郑向悠身上蹭的阿原,今天一反常态,竟直接越过他,朝后方奔去。 「呀!你这个讨厌鬼,干嘛突然衝过来?」 被逮住的周芷远一脸不知所措,慌了手脚,郑向悠马上爆笑出来,等笑够了才出手解救。 「你不是说不来吗?怎么又出现了?」 「啊、这个嘛……」周芷远还没想好说词,表情窘迫。「因为我想传的那些话还是要有气势,意思才会对嘛!向悠你一定会搞不清楚要用什么口气才对,所以我只好亲自出马。嗯,就是这样。」 讲完后,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不敢正眼看眼前的一人一狐。她从眼皮的缝隙看出去,看见郑向悠一脸戏謔,不禁脸上一热,恨不得眼前有个地洞能让她鑽进去。 「那你现在说啊!再不说,等一下阿原就跑了。」 「我现在要说了啊!」 估计是郑向悠的起鬨起了效果,不服输的周芷远深吸了一口气,用夸张的语气加油添醋的对阿原抱怨了一番,看起来十分用力,有种「绝不能在气势上输了」的拚劲,对手的阿原却一副「和我无关」的样子,没听完就跑回郑向悠那里讨摸。 这让周芷远更显尷尬,她一脸气恼,却无计可施,最后只好妥协的过去和他们一起坐,脸颊却还是气鼓鼓的,不知道在生谁的闷气。 郑向悠一开始还顾着她的面子忍笑,之后再也忍不住,变成豪放的大笑,周芷远羞红了脸,对着郑向悠的背一阵猛捶,让他边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边向她道歉。 拉不下脸的周芷远自然是不领情,听着郑向悠依然没有停止的笑声,更让她恼羞成怒,想着一辈子都不要原谅他了。 这一笑,周芷远和他赌气了数日,情况终于在一星期后好转。 因为她找到新的乐子,而这份心情,只能和郑向悠分享。 张雷哥哥这几天都心不在焉,老是在恍神,而让他如此分神的,似乎就是他时常无意识用画笔勾勒出的女子。 他们两个都认出来了,那是他们共同认识的人,是妍依姊姊。 「向悠你说,张雷哥哥是不是喜欢妍依姊姊?不然他干嘛一直画妍依姊姊的肖像,还发呆傻笑!」在周芷远强行开始的临时会议中,她首当其衝,报告自己的发现。 比她还敏锐的郑向悠自然也看出来了。「应该是吧,张雷哥哥真是藏不住,太明显了。」 推理得到共识,周芷远的眼睛闪着期待的光芒。「凭张雷哥哥那种温吞的作法,是追不到妍依姊姊的啦!是时候轮到我们登场了!」 她说到做到,翌日就想拉着郑向悠到崔妍依那「探探敌情」,不过深知周芷远衝动的个性可能会坏事,郑向悠把她拦了下来,说服她先拟定作战计画,行动起来才会更有效率。 待他们去找崔妍依时,已经有了周全的准备。 「……这个狐狸的毛发和地上的细草,真的画得很精緻,这个城里绝对没有画得比我们老师更好的人了!而且他人很好,不说别人坏话,问他问题也不嫌烦,和他的笔触一样温柔!」 周芷远一见到崔妍依,便缠着她拼命说张雷的好话,替张雷打下好印象的根基,但又不把张雷的名字说出来,怕牵线得太明显,会让崔妍依怀疑。 崔妍依边保持笑容听着,另一边手也没间着,慢慢给画布增上色彩。 这时轮到郑向悠出场了。 「妍依姊姊用的顏料,感觉色彩很饱合、很漂亮,是在哪里买的啊?」 「你们知道冯老闆吗?我是那里的常客。」 郑向悠和周芷远使了个眼色,他们已经事先打听过,那也是张雷常去的店,甚至常在那里帮忙。 这下事情就好办了。 他们的目标,是如何让张雷哥哥和妍依姊姊来场突如其来的偶遇。 「我也想用这种顏料,妍依姊姊能够带我们去店里看看吗?」 要显得自然,又不会尷尬。 「我也是!用这种顏料的话,一定能画出比美术班其他同学都要厉害的画!」 看着两个孩子兴奋的样子,崔妍依笑了笑。「当然好啊。」 在那之后,他们便时常缠着崔妍依到画具店,不过很不巧的,都没碰上张雷。 几次之后,周芷远开始气馁了,但郑向悠却持乐观态度。 由于得尽量拖长崔妍依待在那里的时间,两人常常拉着她在周边晃,久而久之,她似乎也喜欢上一些其他商店,使这里更频繁的成为她的活动范围。 只要妍依姊姊常来这里,总有一天会碰上张雷哥哥的。郑向悠篤定的想。 二、悠远之原(5) 也不知道是不是两人的功劳,张雷和崔妍依在那之后还真的见到面了,之后更是越走越近。 为了不打搅到两人的甜蜜世界,郑向悠和周芷远都少去美术教室和伞店逗留了,取而代之,到草原的机会就变多了。 周芷远不再跟踪,而是大方的走在郑向悠旁边,嘴上还一边辩解:「我不是为了去看那隻讨厌鬼,只是没地方可以去了而已。」 习惯了周芷远的不坦率,郑向悠没有戳破,只要看着她在不经意间对阿原露出的笑容,很容易就能知道她事实上有多喜欢「那隻讨厌鬼」。 他也藉这个机会,带她好好认识这片草原,拜访了阿原之外的其他住民。周芷远这辈子还没一次看过这么多野生动物,一开始有些害怕,郑向悠要拉她的手去摸野兔,她还会抗拒,不过没几次就克服了心理障碍,让郑向悠讚叹她真不愧是字典里没有「害怕」两字的勇者。 「这里真好啊,空间大,空气也清新。向悠你怎么那么小气,现在才带我来?」 郑向悠无奈的摊开手。「我以为你不会喜欢啊。」 「没想到向悠也会有猜错的时候。」周芷远把手高举,指头摊开,让阳光从指缝间渗过,惹得她瞇起眼睛。 突然,「砰」一声枪响,让两人吓得弹起身子。 郑向悠的反应很快,赶紧往枪响的地方衝去,周芷远慢了半拍,也跟着行动。 一隻鸟被射中落了下来,伤口泊泊流血,让周芷远不禁摀住嘴巴,以免尖叫出声。 有个脚步声正急促的接近他们,应该是开枪的猎人。 郑向悠没有多想,抱起鸟,拉着周芷远开始快跑,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再也走不了一步,也听不到其他脚步声为止。 他小心翼翼的把奄奄一息的鸟从怀中放在地上,只见牠瘫软的躺着,已经没了呼吸。 两个孩子一句话也没说,自动自发的刨起土壤,挖了个坑把鸟的尸体给埋进去,结束后不忘合掌祈祷。 「我果然不喜欢这样,这么容易就死掉的身体太脆弱了。」周芷远喃喃说道。「向悠,你相信有『鬼魂』吗?」 「那是什么?」郑向悠对没听过的词感到纳闷。 「我昨天听别人说的,说那些会正常死亡的人和动物死了之后会变成『鬼魂』,说不定就在我们周遭和我们一起生活,只是我们看不见。他还说,我们花葬之后就没有躯体了,铁定连魂也一起散了,可是他朋友说还是有的,你觉得呢?」 郑向悠想都不想就答:「大概是一起散了吧,不然我怎么会没感觉到我爸爸在身边?」 「我也不觉得我哥哥会在我身边,虽然他可能只是不想看我。」周芷远也同意。 「但如果有就好了。」郑向悠叹气。「芷远,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们都可以正常死亡的话该有多好。」 周芷远无法理解。「为什么?有限的寿命很好?」 郑向悠摇摇头。「不是这样说的。虽然我也只是听别人讲的,但那些会正常死亡的人们,如果想活下去的意志很坚定,或许有可能会战胜死亡。」他的手不自觉的开始发抖。「那我爸爸那么疼我,一定就不会死了,苟延残喘也好,就不会突然消失了……」 止不住颤抖,除了悲伤以外,更多的是气愤。 为什么非得是这样的命运呢?如果能够自己选择该有多好? 周芷远喜欢好的很快但会花葬的身体,就如她的愿;他喜欢会有生老病死但不那么无可抵抗的生命,就让他拥有。 若能这样该有多好? 但事实是,总有一天,他也会迎来花葬,跟爸爸一样。 而且,他就算花葬了,也见不到爸爸。因为他不会变成鬼魂,爸爸也不会变成鬼魂。 握紧的拳头不断敲着地板,稚嫩的皮肤被磨破,渗出一点血跡。 周芷远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太少看到郑向悠崩溃的样子,平常安慰别人的都是郑向悠,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想停下他的动作,也让他停止颤抖。 郑向悠停了,周芷远感觉到水滴落在自己的发旋上。 「芷远,你想活到几岁?像绢婆婆那样吗?」他问她。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我不知道。」 二、悠远之原(6) *** 张雷哥哥和妍依姊姊好像吵架了。 平常总是欢迎他们的崔妍依,现在却将铁门拉下,连句道别也没说,张雷哥哥看起来又回復到几个月前的无精打采。 两人都很着急,但就算问了张雷,也得不到像样的答案。 周芷远很急躁,忍不住想去当和事佬,却被郑向悠给拦了下来。 「他们都是大人了,我们之前也帮过忙,就到这里吧。」 他把双手沉沉的按在周芷远的肩上,平日爱吵闹的周芷远感受到一股严肃的气氛,闭口不语。 他们都感觉到了什么,却有默契地都没说出口。 能让这个城市的人闷闷不乐的,十之八九都是花葬,只是在来临前,谁都希望那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然而,坏的预感成真的比率,似乎比好的预感要高。 崔妍依花葬了。他们甚至无法见到她最后一面。 周芷远不甘心的哭了,郑向悠觉得好像喝了一大杯苦茶,整个嘴里都是洗刷不掉的苦涩味道。 这是他们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自己身边的熟人面临花葬。 接连几日都安静的不像话,周芷远大概把这辈子所有闭上嘴的时间都用掉了。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有吃饭的时候会有气无力的出来,不怎么开口,大多时候都沉着脸,让人看了都忧鬱。 「食量变小了,之前买她喜欢的芒果回来也没吃几口,常常在发呆,问她怎么了又不回答。向悠,你和她最亲了,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周芷远的妈妈实在太担心,忍不住向郑向悠问道。 郑向悠说不出花葬的事,却也说不出「没事」的蒙混之词,嘴尷尬的一张一合,好不容易才挤出个说法。「张雷哥哥教大家的摺纸只有她一个人还没学会,可能因为这事有点心结吧。」 「是这样啊……抱歉啊,向悠,老是请你照顾芷远。你要吃芒果吗?因为芷远没怎么吃,还剩好多。」 「好啊。」 「那你等我切一切,端去芷远房间和她一起吃吧。」 端着装在白色瓷盘上的金黄芒果,郑向悠敲了敲周芷远的房门。 即便是他,这几天也没和周芷远讲到几句话,即使到她房门外叫唤,对方也不来应门,他通常只是多停留一下就走了,把时间留给她沉淀,但既然连周妈妈都那么担心,今天势必得让她开门了。 敲门没人应,他喊道:「芷远!阿姨叫我拿芒果上来,你不开门我就全吃掉了喔!」 里面没有动静,他很有耐心地继续等,过了几分鐘后,周芷远才缓缓地打开门。 「听到芒果就开门了?」郑向悠开玩笑道。 周芷远皱了下眉,大概是她这几天以来最有情绪起伏的表现。「才不是,是因为你一直不走,让我很困扰。」 郑向悠没理会她的抱怨,郑向悠把装着芒果的盘子放到小桌上,自顾自地吃起来。周芷远抱着双膝坐在对面,手没有动作。 「你再不吃,我可不会留给你喔。」他已经吃了半盘,继续朝剩下的进攻。 周芷远双眼无神的看着平常最喜欢的芒果,恍惚的说:「我妈跟我说,哥哥也喜欢吃芒果,我和哥哥果然是兄妹啊。我虽然喜欢芒果,但听到她说那些话,就变得不那么喜欢了,现在一点也不想吃……」 郑向悠抬头。「之前不是都吃得好好的?怎么现在突然不吃?」 周芷远盯着自己的脚趾。「向悠,你之前不是说,觉得会正常死亡的寿命比较好吗?我以前怎样都无法理解,现在好像稍微懂一点了。」 郑向悠把视线从芒果转移到周芷远身上,认真的听她说。 「我一直都觉得这样一点都不好,有越多的时间就能尝试越多事情,大概是我认为,花葬这种事就算再平常,也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因为你看,我们身边除了根本没印象的你爸爸和我哥哥之外,不是都没有人花葬吗?这种事,一定不会像想像中那般频繁。绢婆婆不就活了那么长时间吗?」 周芷远紧紧的用双手环住屈着的双腿,彷彿在保护自己,不想受伤害。 「可是妍依姊姊就遇上了。我觉得好不甘心,为什么会这样突然就消失了呢?我们连句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也见不到妍依姊姊最后一面,我甚至想不起来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对我露出的最后一个表情是什么,我才知道,原来花葬一点都不好…… 如果妍依姊姊只是单纯的生病,我们还可以去探望她,帮她加油打气,或许她就因为这样努力撑过了。可是换作是花葬,那就一点希望都没了……我光想到这里就觉得害怕,妍依姊姊、还有那么爱她的张雷哥哥又该有多绝望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哭了起来,泪痕在腿上像一道道细流。 「我以前对没见过面的哥哥都是没感觉的,但现在也会想到他了。哥哥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看着自己手上的黑斑越扩越广的呢?我的爸爸妈妈又是怎么面对这个事实的?我喜欢吃芒果,是不是让他们常常想到哥哥?想到这里,我根本吃不下芒果。 为什么我们会是这样呢?我现在一点都不想这样了……」 郑向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这同时也是他的疑问。 这些问题从来就没有答案,他们就生在这样的现实里。这是他们俩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郑向悠低垂着目光,对啜泣的周芷远束手无策。 「先来吃芒果吧。」最后,他只能这样说。 有什么方法能让周芷远再打起精神呢? 不管怎么说,郑向悠终究不希望以往活力的周芷远一直消沉下去,那太不像她了,但她失神的样子实在太少见,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就让周芷远转移注意力吧! 她喜欢冒险。郑向悠希望这多少能吸引她的关注,让她慢慢淡了对妍依姊姊花葬的衝击。 他连续几天带着大张的画图纸到草原,认真的描绘地图。 对一般人来说,草原上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但对郑向悠和周芷远,还有这里的动物住民来说,这里处处都是地标。 「这里是地鼠的出没地,这里有蚂蚁的土丘,那里有蜂窝,那里是芷远上次差点摔倒的地方,那边是阿原的家。」他边估量着现实和地图上的距离,边喃喃念着。 阿原的头在旁边晃着,彷彿瞧出了什么端倪。「阿原,这是你家,你帮我看看有没有哪里画错了?」郑向悠向怀中的狐狸问道。 阿原又多晃了几下头,然后一溜烟的跳出郑向悠的怀中。 「我就当这是没问题的意思。」郑向悠得意的笑着说。「那我们现在来看看要把宝物埋在哪里。」 他瞇着眼物色哪块地既不会打扰到原先的住民,又不会座落在难找的空地,最好要有个足够隐密,又有点特色的地标,才是最好的选择。 「就这吧。」 最后选定的地方,是一棵身长及腰的小树。既不会像大棵的树木一样显眼,又还能继续生长,郑向悠在它身上彷彿看到一种希望,是周芷远最需要的东西,这也是他选定这里的理由。 他刨开土壤,挖出一个坑,阿原也用前爪扒了几下,算是有出到力。 怕宝物本身容易损坏,郑向悠把它装在一个小木盒里面,再把它埋进洞里。 宝物的所在地,在地图上被以「x」标记。 「把这地图拿给芷远,我就不信她能忍着不出来找。」他窃笑。 他拍了拍手,把土壤拍掉,却因为手上有汗,让一些土石顽固的黏着。他想起前面有条小河,赶紧到那里去冲一冲。 有些土卡在指甲里,冲也冲不掉,郑向悠正想着回家得剪指甲的时候,突然发现不太对劲。 除了指甲上缘,旁边连着手指的边缘也有黑黑的痕跡,怎么冲、怎么搓,就是弄不掉。 那不是土的顏色,而是更黑,像没有稀释过的墨水一般。 「不会吧……」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怎么会在这种时候……」 一看就明白了,绝对是徵兆。 一切来得毫无预警,郑向悠此刻的心情就像做了一辈子好事的清白老实人,却莫名其妙收到明日斩首的罪状书一样。 他下意识地把手握成拳头,把黑色的地方藏进掌心里。 爸爸的脸模糊的闪过脑海,但逐渐清晰的,是另一张脸。 他现在满脑子,全是露出难以解读的表情的周芷远。 二、悠远之原(7) *** 虽然黑斑的范围还不大,不仔细盯着看就看不出来,郑向悠还是下意识的躲躲藏藏,把手背在后头。 徵兆出现,该和家人说吗?还是就这样放着,让事情自然发生?他突然明白为何妍依姊姊会想独自一人承受的心情。 比起自己即将要消失这件事,想像妈妈和周芷远难过的表情还比较心痛。 「咦?向悠你今天没和芷远在一起啊?」 张雷从一堆行李中抬头,诧异的向郑向悠问道。 这一阵子美术班都停业,因为张雷不放心绢婆婆一个人住,决定连同美术班一起搬过去。平时吵闹的画室少了孩子们的嬉闹,顿时显得安静许多,因此看到郑向悠来访,张雷很是稀奇。 「芷远没跟你一起,真少见啊。」 「芷远她……」郑向悠想着该如何描述。「最近有点消沉,所以不太出门。」 「这样啊,那更少见了。」张雷点点头,两人之间突然陷入沉默。 就算不说出口也能猜出几分,两个人同时想起崔妍依了。 即使郑向悠并未实际从张雷口中探知这件事,要让失去恋人的他亲口说出这事实,未免太残忍了。崔妍依离开不过数週,自己的妈妈、周芷远的爸妈到现在都还在为了不在的人伤神,更何况是刚面临打击的张雷。 那天光是看到张雷的背影,就可以知道他有多么悲痛,以空气作为传导媒介,悲伤、心痛、懊悔和疑问的情绪传了过来,衝击着两个孩子,使他们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花葬的不合理。 数週不见的张雷面颊有些憔悴,但还算有精神,和当时相比已经好很多了。郑向悠不知道他到底流了多少泪才释怀、有了继续生活的精神,不过现在的张雷,看起来是击败了失去爱人的悲慟。 儘管偶尔还是会思念的心痛,还是能继续过生活,就像这座城市里大部分的人们一样,如常运转。 张雷是怎么整理心情的,郑向悠很想请他教教周芷远。 以周芷远现在的精神状况,再加上郑向悠花葬的消息,一定会彻底崩溃。 「张雷哥哥,你在知道那件事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他脱口而出,又马上察觉自己的失礼。「对不起,我知道这种事不该问,只是我……」 张雷有些吃惊,郑向悠不是会因为好奇就随便踩别人痛处的孩子,他相信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因此不打算强逼他说出来,就像这孩子刚刚温柔的沉默一样,他要把那份温柔再还回去。 「我只是想着要和妍依在一起,就这样。」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回忆起那段往事,嘴角竟会不自觉的上扬。「我不想留有遗憾,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在妍依身边。」 「那感到痛苦的时候该怎么办?」 这问题让张雷陷入深思。 他知道自己往后在想起崔妍依时,必定还会有痛苦的时候,该怎么克服,自己也还没有答案。 「向悠你的妈妈现在看起来还很痛苦吗?」 郑向悠摇摇头。虽然还是有偷偷掉泪的时候,但妈妈多数时候都是笑着的,并不是强顏欢笑,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 张雷摸摸郑向悠的头,柔和的说:「时间会解决吧!就算突然想起时会难过,不过多数时候还是被生活中的其他快乐佔满。并不是忘了,而是两者都成为生命里的养分,时间久了,痛苦的感觉也会慢慢释怀吧。我觉得会是这样。」 郑向悠低下头,心里有点混乱。 「那张雷哥哥觉得妍依姊姊在想什么?」他认真的看向张雷的眼睛,问出对自己来说十分重要的问题。 「这我不知道。」张雷诚实以告。「如果她能觉得最后那段日子里没有任何遗憾就好了。」 *** 「向悠送了礼物过来,芷远你快下来看看啊!」 距离妈妈的叫喊又隔了几天,周芷远才打开郑向悠送来的画。 「原来向悠那么会画画啊!」一旁的妈妈发出惊呼。「怎么都是一起学画画的,你和人家的水平却差那么多……」 她听到妈妈损她的话,但现在没空理会。她一眼就看出,那是他们常去的那片草原的地图,途中的「x」更说明了这是一张藏宝图。 什么东西啊?她看到只想吐槽。 郑向悠是觉得用这个就能转移她的注意力吗?明明她正在为了严肃的事情伤透脑筋。 事实上,看到这地图还有这个「x」,她是有点心痒的,但又不想称了郑向悠的意,心里有两方正在拔河。 如果这是郑向悠画的,那这东西就是他埋下的吧!他有什么东西好藏宝的?这大大激起了周芷远的好奇心。 要想知道,问本人最快。 她转向妈妈。「向悠呢?」 「好几天都没来了,应该在隔壁吧。你们吵架了?」 「没有。」周芷远简短的回答,捲起画走到门口。「我现在去找他算帐。」 长按了几次郑家的门铃,出来应门的是郑向悠的妈妈。 她眼睛周围浮着淡淡的粉色,周芷远本来还在想平常不化妆的阿姨怎么今天突然上了眼影,才发现那是哭肿的眼睛。 她吓了一跳,音量也小了几分。「阿姨好。请问向悠在吗?」 「向悠他……」阿姨的声音颤抖,听起来沙哑。「他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只听他说是喜欢的地方。」 是草原吧。周芷远脑中马上闪过正确答案。 想赶快见到郑向悠,不过阿姨现在的状况看起来很糟,她做不到马上离开。她觉得阿姨似乎在忍耐什么,是泪水吗?还是有想说的话? 「阿姨,你还好吗?」她小心的问道。 对方猛点头,看起来却不像表达的那样,周芷远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却又走不开,气氛变得尷尬又凝重。 阿姨的状况都这样糟了,身为儿子的郑向悠怎么还忍心跑出去呢?和妈妈相依为命的他,应该最保护她了,怎么会放她一个人? 周芷远查觉到不对劲,她对上阿姨的眼睛,像是在确认般。 她看见阿姨紧抿着唇,眼里的忧伤是默认了。 她转身,拔腿狂奔。 二、悠远之原(8) 空旷的草原,和往常一样没有别人。 「向悠,你在哪里?快出来!」周芷远把双手放在嘴边,做出大声公的形状奋力喊着。「你知道你妈妈现在很难过吗?阿姨哭得眼睛都红了,你还敢在这边鬼混不回去,到底要夸张到什么时候!」 估计是喊得太大声,把一群小动物都给喊出来了。在那之中,却始终没有郑向悠的身影。 周芷远觉得脑子轰轰作响,无法思考,她只能一直喊着,直到没力气为止。 「你在玩什么花样?把我和阿姨耍得团团转很好玩吗?把别人耍得团团转是我的专利,你这样是侵权!侵权!」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些什么,只是想到什么就喊出来。 「向悠你比较适合当鬼啊!应该是你来找我,不是我来找你啊!」 她不知道此刻在胸中大声作响的情绪是什么,只觉得眼角好痠,却哭不出来,难受得很。 「郑向悠,不要再闹了!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 其实在跑开的时候就知道了,无论怎么喊,郑向悠都绝对不会现身的。 阿姨哭成那样是有原因的,每次见她哭,不是在扫墓的时候,就是讲起郑向悠他爸爸的时候。 能够让情绪產生那么大波动的,只能是另一起花葬了。 换作是平日的周芷远,一定会就自己的推理沾沾自喜,急着邀功邀夸奖,但现在,她只希望她的推论是错的。 再多喊几声,说不定郑向悠还是会跑出来的,虽然他不是喜欢恶作剧的人,但或许他今天就是想玩玩。一定是这样的,再多等一下,他马上就会出现的,绝对会出现的…… 周芷远祈祷着,声音渐渐变得声嘶力竭。「郑向悠!我拜託你!赶快出来!我不喜欢玩捉迷藏……」 到极限了,再也喊不出声音来了。 她瘫软的跌坐在地,大口的喘气,没想到叫喊也能比运动还累。 广阔的草原上依旧见不到半个除她自己之外的人影,她呆愣着,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和妍依姊姊花葬的时候不一样,当时的自己一意会到就掉泪了,这次却觉得胸闷,喉咙被梗着,想哭却哭不出来,泪水蓄积在眼睛后面,胀得眼睛好疼,却还是什么都流不出来。 突然,她觉得脚边痒痒的,反射性的往旁边一看,是隻有火红色毛皮的狐狸。是阿原 她慢慢的、小心的抚着阿原的毛皮,阿原也罕见的没有跑开,就这么让她摸着。这大概是他们俩相处最和谐的一次。 「阿原,你知道向悠去哪了吗?我怎么喊他都不出现,他从来不会这样的。」 阿原扬起头,周芷远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无法像郑向悠一样猜测动物的思想。 「阿原,向悠是不是……不在了?」 吐出这句话后,她将阿原轻柔的抱起,每当手顺着阿原的毛梳下去,她就感觉喉咙里的硬块下沉了一些,眼睛也更加肿痛。终于,斗大的泪珠滑落她的脸颊,一滴一滴地落在阿原的毛皮上,像雨珠一样。 阿原抽动了一下身体,但没有逃开。 「向悠、向悠……」 她不断念着好友的名字啜泣,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 回到家时,周芷远一眼就发现郑向悠的妈妈站在门口,看起来好憔悴,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了。她一见到周芷远便衝过去抱着她痛哭,周芷远被感染,又哭了起来。 她之后才听说,郑向悠把画拿到她家后便在自家窝着,好几日不出门,大概是不想遮遮掩掩自己手上的徵兆,索性自己躲起来。 他的黑斑蔓延得很快,不到一个星期,便几乎看不见原来的肤色了。 阿姨在黑斑刚开始出现时就发现了,郑向悠在家里的时间大部分都在安抚她。 「我才发现,原来向悠已经这么成熟了。」阿姨感慨的说。「向悠把这个给我,让我把这当成他,好好收着。」 在她手里的是一个用色纸摺出来的小狐狸,是从张雷那里学来的。 郑向悠还说,自己也给周芷远留了东西,还依照她的喜好,设计了藏宝游戏让她自己去找。 大概是对自己的花葬有些感觉,郑向悠那天就像没事一样,向妈妈报告自己要去喜欢的地方,说自己要消失的话非那个地方不可,更想要一个人待着,然后给了妈妈一个紧紧的拥抱。 阿姨一直忍着,直到看不见儿子的背影才掉泪。 「芷远,向悠喜欢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呢?」 「是一大片草原,有隻向悠救过的狐狸,还有很多他喜欢的动物。」 「这样啊,很像他的风格。」 语毕,阿姨露出一抹让周芷远觉得她很坚强的笑。 二、悠远之原(9)end *** 周芷远说不清这是怎样一种感觉。 她只能说,面对妍依姊姊离开和郑向悠离开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心情,而自己铁定还会失魂很久,这次可不是一张藏宝图就能转开注意力的。 待在房间时会想起郑向悠吃芒果的样子,去草原会想到郑向悠介绍小动物们的样子,看见阿原会忆起郑向悠想当兽医的抱负。 到哪都不对,她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晃着,不自觉的走到崔妍依家,恰巧遇见走出来的张雷。 「张雷哥哥怎么会在这里?」她惊讶的喊道。 张雷也吓了一跳。「我搬来这里了,向悠没和你说吗?」他笑了一下。「你们最近还真难得,都没一起行动,之前看到向悠一个人,现在换你了?」 一听见别人提起郑向悠,周芷远又一股情绪上来。 「向悠他、向悠他……」她着急地喊,眼泪也跟着落下来。她还没学会止住悲伤的方法。 张雷见状,轻抚她的背,让她稳定下来。不用明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是这座城市的人们共同的默契。 周芷远抽泣着,才用手抹掉泪水,又有新的掉落,没完没了。 「我又错过了,之前没见到妍依姊姊,现在又没见到向悠,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不见了,连一句话都不留。是因为我一直在吵闹吗?觉得与其看我胡闹,倒不如悄悄的偷偷溜走比较好吗?我不要这样!」 张雷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歇死底里的周芷远,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想了想,又觉得她和前几日遇到的郑向悠其实很相像,两个人都遇到了解不开的结,在死胡同里兜转。想起郑向悠那日离去的表情,张雷觉得他应该是转出来了,而周芷远还没。 「你是听向悠和妍依这样说的吗?」他问周芷远。 「没有,可是──」 他打断她。「就我对他们的认识,妍依绝对不会这样想,向悠也不会,随意的猜测他们的想法对他们也是种不尊重吧。」 「可是我现在也没得问了啊!既然不那么想,就不要留下好像是那样的暗示啊……」 周芷远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沮丧的垂下肩膀。 「那不是芷远你自己的解读吗?」张雷拍拍她的头顶。「妍依这里有我作保证,向悠一定不会不留下能证明自己清白的东西就走了,你好好想想,他没给你留下什么吗?」 周芷远抬起还在抽抽噎噎的脸庞,猛然想起那张地图。 「对了!我还没去找向悠留给我的宝物!」 循着地图,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郑向悠埋宝藏的地点。 「太好找啦!这是在小看我吗?」 正感到得意,没想到苦头在后头。宝藏埋得出乎意料的深,她马上后悔没有带铲子出来,只能用手拼命的刨,还磨出了几道擦伤。 不知道何时开始,阿原也在一旁观望,却没有要动手帮忙的意思。 「阿原,向悠在挖坑的时候你也是在那边看好戏吗?肯定不是吧!你就会差别待遇。」 被怪罪的阿原还是没有要动作的意思,在旁边看得愜意,彷彿待在这里就是给周芷远一个大面子了。 「好痛!」 挖到一半,周芷远的手指突然撞到一个硬物。她定睛一看,是个木盒。 就是这个了吧。 她迫不急待地打开,发现里面有两封信,一封写着「先读这个」,另一封写着「后读这个」,她按照上面写的顺序开封。 第一封信的字体很工整,即使没有格纹辅助,在全白的纸上依旧没有歪斜,很有郑向悠的风格。周芷远在心里默念着信上的内容。 给芷远: 我一直不觉得你会有理解我的一天,因为芷远总是很开心的样子,尽全力过自己的生活。那用力的样子,让我觉得你就算哪天突然消失了,也不会有遗憾。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我也是写到这里的时候才想起来,明明我们老是腻在一起,我却不知道你有什么未完成的梦想或是还没完成的事,就凭这一点,我觉得芷远绝对应该活着。 我想当兽医,也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有觉得困难的时候,也有觉得办不到的时候,更有痛苦的时候,但因为这个目标,让我有一种动力,不会觉得自己的生命毫无意义。和芷远一起玩的时候也很开心,不过两种感觉不太一样,芷远你或许不明白,不过对我来说,目标是很重要的。 我们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消失,徵兆一出现,可能连想要补救的机会都没了。到了那时候,比起无法成为兽医,我可能会先为我有了一个目标而庆幸,好像这个生命的任务已经达成一半了。 虽然我不怎么去探望你,但平常活力过盛的你突然变成那样子,我还是挺惊慌失措的。你问的问题也是我想问的,我给不出答案,只好思考怎么样才能证明自己不虚此生。 我爸爸他看到我出生,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你哥哥知道有你在陪着你爸妈,感到很欣慰;妍依姊姊的最后是和张雷哥哥一起度过的,所以很幸福。之后我会让自己这样想。 芷远也认真想想自己有什么目标吧! 向悠 「什么啊?说教吗?」 周芷远边碎念着,边拆起另一封信。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她的心情。 第二封信比第一封短多了。 给芷远: 因为你老是闯祸,所以有些事要叮嚀你,不要嫌麻烦,好好记着! 一、叔叔阿姨要你做的事不要拖拖拉拉的,听话点,快点做完,不要让他们费心。 二、不要总是对其他人一脸鄙视,想和别人一起玩就低下头去拜託。 三、不要太去烦张雷哥哥,让他有时间工作。 四、跟阿原好好相处,跟动物过意不去实在太幼稚了。 最后,好好振作好吗?丧气的芷远实在太不像周芷远了,让人看了都不舒服。 向悠 看完信的周芷远顿了一秒,随即「啊──!」的发出发洩般的大叫,把双手举向天空。 「真的好烦啊!向悠就是喜欢东叮嚀西提醒的,这些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啦!」她看向一旁的阿原。「阿原,你是不是也觉得向悠很囉唆啊?」阿原摆摆尾巴,似是同意。 她眨眨眼,这次不哭了。她不会成为郑向悠的遗憾。 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她会找到的,也会去接受这样的生命,不再被花葬影响情绪。 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再用力张开。 从此之后的世界将是新的。 三、书香牵线(1)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恋上那名少女的? 项茂树只记得,等回过神来后,自己总是无意识的往街底的书店「骤雨」走去,看着少女阅读书籍的侧脸,心脏忍不住狂跳,又在看着少女离开的背影,感到心脏被紧紧掐住。 亚麻色的头发长及腰部,抓起一綹系上红色缎带,深棕色的眼珠带给人一种沉稳和温柔的感觉,樱红色的唇小巧红润,纤细的身材看似柔弱,但挺直的背脊却又透露出她的坚毅。关于她的一切都是那么惹人怜爱。 少女的名字是庄夏花,是这个城市中最有钱的商人之女,不是可以随便攀谈的人物,更不是他这个邮差小弟可以亲近的。因此他必须放弃,在自己还没深陷以前。 但他明明知道,却又在每一次看见她的时候,越陷越深。 如果喜欢上庄夏花就像陷入一潭池水,那他早已深深沉溺于其中了。 *** 项茂树的早晨是从送报和送信开始的。 「早!这个包裹要麻烦你签收喔。」「谢谢你啊,茂树。唉呀,这包裹居然那么重,辛苦你啦!」 「今天是最后一份啦,还要订报的话记得去续订啊!」「瞧瞧我这记性,每次都要茂树你提醒,谢谢啦!」 「茂树啊,今天有我的信吗?求职信寄好久了都没结果,我好担心。」「今天没有喔,希望你的录取通知明天就会寄来!」 因为这份工作,项茂树认识城里的每个人,遇到谁都可以寒暄几句,他也是对居民们的订报习惯、收信状况最了解的人,是个深受大家重用和喜爱的邮差小弟。 他从十三岁开始做这份工作,现在已经十八岁了,正是容易陷入恋爱的年纪。 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他会认字,也不讨厌阅读,虽然速度很慢,几年下来也读了几本名着。街角有间叫「骤雨」的书店,店长名叫徐透,在开书店以前是做邮差的,是项茂树的前辈,即使之后换了工作也很照顾他,经常让他在书店避雨或喝个茶暖暖身子,推荐他几本书,教他不会的生字,同时也不放过有免费人力可用的机会,时常让项茂树帮他整理书架或撢撢灰尘。 项茂树一开始只当是等价交换,收了别人的好处就得做点什么偿还,也念在对方帮了自己许多忙,才会愿意在灰尘和书页的霉味中帮忙打扫,但自从在这里偶然见到了庄夏花后,他自愿帮忙的次数便增加不少,常常自告奋用的要求「加班」。 第一次见到庄夏花,他便感受到她有压倒性的存在感,仿彿她一走进来,所到之处便开满了花朵,身上有种好闻的香气。 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果然都会喷香水啊。 并不是刻意去闻,只是那香气时不时的飘过来,让他不得不闻。那香气不只是化学的味道,还融着自然的芬芳,可能是她本身散发出来的味道就是香的,再和着香水和洗发乳的香味,合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味道。 更正,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果然连味道都和别人不一样啊。 庄夏花不像其他客人,总是把书拿起来又放下,犹豫了很久还是没带走任何东西,或是站着把整本书看完,便放回架上离开,只是想图个免费故事。她很认真地挑选书籍,先是抚摸书封和内页,感受材质的触感,再翻开享受里面的文字。 不管有多喜欢那本书,她只会在店内看到第一章结束,即使她有多么想知道后面的故事,她也绝不允许自己在免费的情况下多看其他内容。 「好的故事值得细细品味,我想好好收藏那些我喜欢的故事,如果在这里就把他们看完放下,那太不尊重这个故事和作者的心血了。只要是喜欢的故事,我都会买回家好好品味。」项茂树听见她和徐透说。 他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从徐透这里得到的书,无论是他花自己的薪水买的,或是徐透送他的,他总会先看前面几页,确定真的符合自己口味才带走,如果不是,送他他也不会拿,寧愿让那些书等待其他更适合的人。 庄夏花这种跟他一样的想法,破除了他对有钱人总是随意挥霍的刻版印象。 之后每当庄家的小姐来访,他总会忍不住朝她看去,从书本中的缝隙窥探她专注的脸庞。 睫毛好长啊…… 盯着她的脸,他忍不住这么想,但当发现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而准备要抬头时,他便赶紧把手上的书塞到书本间的缝隙中,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越看着庄夏花,他就越无法自拔。 徐透笑他只是被人家的美貌给迷住了,但他不这么认为。虽然庄夏花的确是个美人,但自己并非只是喜欢她的长相,她的谈吐、仪态、见解和想法、说话的用词、笑起来时摀住嘴巴的优雅、拿书时的纤细手指、弯腰时微微遮住脸庞的发丝、打招呼的声音、靦腆的挥手,这些他全部都喜欢。 啊,她今天没来啊。 发现自己会因为见不到对方而失落,项茂树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心意早已收不回了。 三、书香牵线(2) *** 项茂树很少有同龄的朋友,比较熟的男性亲友除了前辈的徐透以外,就是张雷了,两人的年纪都比他稍大一些。 会和张雷熟稔起来,是因为张雷曾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在遇上张雷之前,他没想过有人可以对收信这么不拿手的。 「张雷先生!掛号!」 「来了来了。」 急匆匆赶出来的张雷手上拿着沾着红色顏料的画笔,项茂树还来不及阻止,他就直接用那支画笔签上他的大名了。 「张雷先生,我这边有原子笔啊!你用画笔签要很久才会乾耶!」言下之意就是「造成我的麻烦了」,不过他没有说出口。 「真的耶,抱歉抱歉,我下次会注意。」张雷困窘的挠挠头,连忙赔不是。 儘管道歉的诚恳,但张雷却还是每次都拿着画笔出现,一点都没改进,项茂树后来也被他训练出快速的反应能力,一看到他的画笔就把东西收起来,确定他手上换成原子笔了才拿出来。 细数张雷的收信軼事,那还真是数不清。他曾经把收件人和寄件人的位置搞反,收了好多封寄回来给自己的信才发现不对劲;忘记到信箱收信,纳闷早该来的信是不是寄丢了;没做好信件分类,把刚收到的信当成是自己要寄出去的,诸如此类,族繁不及备载。 面对这样冒失的张雷,项茂树自然得在送信时多花点心力帮他注意。不知不觉,也对他的称呼从「张雷先生」变成「张雷哥」,但这声「哥」只是因为对方年纪比他大,倒不是含有敬意的尊称。 初次有了喜欢的心情,项茂树很想找个同性好友来讨论他的烦恼,原本想找看似有丰富恋爱经验的徐透,但徐透老是把他当小孩,每三句话就要糗他一下,尤其在知道他暗恋庄夏花后又是变本加厉,让项茂树一开始就没考虑要找他商量。 剩下的人选就是张雷了。 张雷给人的感觉一直是个迟钝的好好青年,只是前些日子似乎谈了恋爱,整个人变得成熟许多,变成一个「男人」了。 他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张雷有这么大的转变,或许和他搬了家,又兼卖起伞有关,他好奇,但直觉这不是可以随便提起的事。 总之,张雷的蜕变,让他想要赌一把,对这位年长一点的哥哥倾诉自己的恋爱烦恼。 「你应该知道庄夏花吧?」他开门见山的说。 张雷歪着脑袋。「好像不太有印象……没听过这个名字。」 还真是没辜负他的期待。 项茂树有些激动的提高了音量。「就是住在坡上那户商人家的大小姐啊!再怎么不出门也该听说过吧?」 张雷这才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这样讲我就知道了,她怎么了吗?你怎么会和那种大户人家扯上关係?」 与其说庄夏花怎么了,倒不如说是项茂树怎么了。他深呼吸,手握拳,做足了心理准备,开口:「我喜欢上她了。」 接着便是一片沉默。 两个男人就这样对看了数秒,一句话也不说,直到项茂树再也忍不住了。 「你要惊讶也好、爆笑也好,还是吐槽或安慰都好,总之有点反应啊!」 不然显得我多可笑!他在心里吶喊,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会相信这个人能有什么好建议。 「不是,我在想你是不是来找我求意见的,可是我的恋爱经验也就那么一次,基本上也没什么好参考的。」张雷一脸尷尬。「你怎么不找徐透?他感觉经验丰富。」 「透哥只会笑我,尽是提一些不正经的话。」 「……说的也是,我懂。」 张雷想像了一下那个场景,瞬间明白项茂树的意思。他回想起自己恋爱的时候,就没想到找徐透商量,或许是因为他潜意识知道,要是去了,大概也只会被耍得团团转而已。 想到眼前这个烦恼的弟弟现在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他了,张雷突然燃起了斗志。 「那你再多说一点,我看能帮你什么。」 「喔喔!」看着张雷可靠的样子,项茂树又有了信心,把自己和庄夏花的相遇,和自己是如何恋上对方的事全都交代的清清楚楚、仔仔细细。 听完他的倾诉,张雷点点头,语重心长的说:「那你辞了邮差的工作吧!」 「啥?」面对这没头没脑的建议,项茂树只能回以傻愣的疑问。 张雷接着解释:「变成『骤雨』的正式员工,就有更多机会可以见到她了,请徐透让你顾柜台,更有机会可以说到话。」 不不,这完全搞错重点了吧? 项茂树无奈的扶额。「我才不会辞掉邮差的工作,那是我的收入来源,没它我怎么活?透哥又不会给我薪水,就算给了,也没我现在赚的多。」 「那我也不知道了。」张雷两手一摊,看项茂树露出一副嫌他不负责任的脸,又连忙替自己声明:「你已经比我那时候好很多了,我连人家的面都见不到。」 「那你后来怎么跟她搭上线的?」项茂树好奇的挺起身子,朝张雷那靠过去。 「你真的要听?」张雷挑眉向他确认。 「要!」他兴致勃勃,觉得自己终于问到了核心。 但才喊完这句话不到五分鐘,他就后悔了。 张雷说了一大串自己的青涩恋爱史,鉅细靡遗,却没有重点,到了最后,他只能「嗯、嗯」的敷衍,只求眼前这位半调子的恋爱导师能够快点结束他无用的讲课。 三、书香牵线(3) 「欢迎光临,夏花大小姐。」 「不要每次都这样叫我啦。」庄夏花捂着轻笑的嘴,眼睛也笑成了弯月的形状,虽然瞪向徐透,却不见严厉,反而带着点娇嗔,惹人怜爱。 身为有钱人家的女儿,庄夏花其实不用大老远的走一大段路到书店来,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有大把的新书送进她房间,不愁她没得读,只怕她读不完。胆子大的徐透曾经问过她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我喜欢亲自看过和挑选的过程。」那时,她这么回答。 这不是谎话,但只对了一半。 她确实喜欢见到实物再下决定,她同时也感谢自己有这个习惯,若非如此,她就不会迎来人生的初恋,更不会成为「骤雨」的常客。 一开始只是为了买礼物给父亲,为了给父亲一个惊喜,她嘱咐所有僕役隐瞒她的行踪,也不准跟过来,一个人偷偷的跑到商店街。结果礼物还没挑到,倒是被一场骤雨给拦住了脚步,没有带伞的她只好躲进骑楼里避雨。 雨让空气变得潮湿又闷热,也让她感到头晕,所以她不怎么喜欢雨天。 她闭上眼睛,靠着旁边的柱子休息,却忽然被撞了一下,脚步没踩稳,差点跌倒。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这里有人!」 对方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见他慌张的点头道歉,庄夏花也不好生气,只好有气无力的回他:「没关係。」 或许是她整个人看起来实在太过苍白无力,少年明明一副赶时间的样子,却没有立刻离去,反倒关心的问道:「你人不舒服?」 庄夏花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是不是把人撞出了后遗症,澄清道:「不是你的问题,只是空气有点闷。」 少年的眼里仍带着担忧之色。「是因为下雨的关係吗?这是午后雷阵雨,马上就会放晴了。不赶时间的话,你就在这多待一下吧!」说完,他低下头,准备衝入雨中。 「你不打算等雨停再走吗?」庄夏花吃惊的问。 「已经过了雨最大的时候,而且我习惯淋雨了,没关係!」少年边跑边回答,声音也随着他渐远的身影而越来越小声,还参着雨滴答滴答的声响,更难听清,庄夏花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懂。 没过多久,雨真的停了。她就这样空手回家,被侍女问到「老爷的礼物呢?」才想到自己忘了正事,被亏「小姐难得也有犯错的时候」。 那天看了什么东西,她一样也说不出来,只记得那名突然闯出来的少年。他身上背着录色的侧背包。应该是个邮差。 家里的信件都是由管家收齐分类,她的信件会由她的贴身侍女梅茵送过来,她没有直接接触邮差的机会,只能从窗里望出去窥视。 只需一眼,她便辨出了那天的少年。 他总会在固定的时间前来送信,让她不自觉的染上了在那个时间跑到窗边偷看的习惯。 那并不是多值得欣赏的一幕,距离太远,听不到声音,没有多馀的大动作,只是少年邮差找出信、投入信箱,偶尔有需要签收的掛号信才会按电铃,让管家出来盖章收取。仅仅是这样平凡的画面,都让她看得入迷。 两人的距离就只能是这样了,她很清楚,却又想再次面对面和他说说话,多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可以的话,再送他一把伞,让他在送信的途中不要被突如其来的雨给湿了身子。 什么都不做的话是不会有结果的吧?就一次,就试一次看看吧! 在起了这个念头后,她很快的挑了一天决定上街。 她刻意避开了邮差工作的时间,想看看在这样的状态下,她是否会遇见他?假如真的遇上了,就和他说说话;要是没有遇上,就回到原来的日子。 运气不好的是,当天又下起了午后雷阵雨,被太阳误导而没带伞的她衝进一间叫「骤雨」的书店避雨,正当她想着这书店名和自己的遭遇真符合时,眼睛突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卸下了绿色的侧背包,正在整理书架的少年,就是那名邮差。 庄夏花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跳得飞快,无法冷静,她故作镇定的走到角落,一边心不在焉的翻着书本,一边用眼角的馀光偷瞄那名少年。 从此之后,她便成了这间书店的忠实顾客,认识了店长徐透,也知道那名邮差少年名叫项茂树,是徐透的后辈,常常来这帮忙。 就这些了。 纵使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背景,她还是找不到和他对话的藉口,也鼓不起勇气去拍拍他的肩来搭话,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的演技还算水准以上,没让爱调侃人的徐透发现自己的不纯动机。 她将脚步移到项茂树正在整理的书架附近,从书本和书本之间的空隙偷偷看他的侧脸,这样就是极限了。 「夏花小姐在发什么呆呢?有喜欢的书吗?还是要让我推荐几本?」 徐透的问话让庄夏花猛然从回忆中回神。她慌慌张张的把刚选好的书放在柜台上,不好意思的说:「就这些,麻烦你了。」 在等待结帐的时候,她左顾右盼,最后装作不经意的问道:「今天好像没看到那个工读生?」 「你说茂树?」徐透没停下手边的工作,应道:「他去找朋友了,说有要紧事。怎么了吗?」 「不,没事。只是几乎每次都能看到他,突然有点不习惯。」 在徐透看不见的空档,她露出了小小失落的表情。 三、书香牵线(4) *** 一进店里,项茂树就被徐透拐着肩膀蹲下,躲到柜檯下。 「透哥你做什么啊?这里很挤耶!」他忍不住抱怨。 「你这小子在我没看到的时候做了什么,还不告诉我?」徐透压低声音质问道。 「你在说什么啊?」 「还装蒜。」徐透往项茂树脑门敲了一记。「昨天夏花大小姐来店里,走之前问你怎么不在,你是不是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出动了啊?都不说一声!」 「真的假的!」听了徐透打的小报告,项茂树激动的站了起来,看见书店里其他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向他,才赶紧不好意思的蹲回去。 「真的假的?」他这次放低了音量。 「我骗你做什么?」徐透打趣的用手肘顶了顶他。「难不成你什么都没做就让人家注意到你了?」 项茂树还处在震惊中,恍惚的说:「是因为我常来帮忙吗?透哥你都在柜檯间的发慌,只有我一个人抱着书搬来搬去的,看起来很辛苦,所以引人注目吧!」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徐透马上泼他冷水。「那大概就是碰巧问一下而已吧,你与其在这边作梦,倒不如去帮我撢撢那边的灰尘。」 「喔……知道了啦。」 他摸摸头上刚被敲出来的肿包,站起身来准备工作,没想到心上人也在此时进门。 随风扬起的亚麻色秀发飘着花香,让他一下愣住了,原想要打招呼,却被晚一步站起来的徐透抢占先机。 「夏花大小姐午安,你真是我们的忠实顾客啊,我们光赚你一个人的钱就能撑下去了吧,哈哈哈!」 「又来了,徐透先生真爱开玩笑。」 看着他们两人熟络的对话,项茂树感到不甘心,却连一句招呼也说不出来。 他抬头,没想到竟恰好对上庄夏花的视线,他连忙慌张的点头,对方也朝他頷首,却早早撇开头,让他一阵失落。 而移开视线的庄夏花,此刻其实心跳得飞快。 刚刚和项茂树对到眼了。她兴奋的想。 她看似镇定,心里却很不安定,不断的想着方才的巧合,心跳怎么都慢不下来。 以往都在对上之前就赶快撇开的,今天是第一次对上,让她一瞬间手足无措了。如果能多停留几秒就好了,一转开视线,她就开始懊悔。 另一边,项茂树丝毫没有察觉对方也和他一样害羞,同时懊恼着自己刚刚大概是太热情,或许做了什么连自己都没发现的奇怪举动,才会惹得对方赶快撇开脸。看来就和徐透说的一样,对方会关注自己,只是巧合而已。 他像洩了气的皮球,只想瘫软的倒在地上。从天堂掉到地狱的感觉真是不好受。 为了驱散这股鬱闷,他大力挥动手上的鸡毛撢子,想着反正这里也不太有客人过来,把灰尘撢的四处乱飞。 「咳咳!」 想不到他才没挥几下,对面就传出咳嗽的声音。那人摀着口鼻,却还是抵不了这波沙尘暴,被呛得说不出话、睁不开眼。 「抱歉!没事吧?」他赶紧衝上去慰问。 「没事,只是突然好多灰尘……」对方空下的那隻手在空中拼命的挥,似乎没注意到这个来关心的人就是罪魁祸首,他也不好意思承认,只好一起跟着挥开灰尘。 挥了几下,他发现自己似乎靠对方靠得太近了,便后退了一步,这才看清了被害者的脸。 亚麻色的头发、红色的缎带、深棕色的眼珠,只敢远观而不敢亲近的人。 「啊!」他忍不住叫出声,对方撑大眼睛,不知是被他的叫声吓到,还是跟他一样是因为发现对面的人是谁。 「茂树,怎么了!有蟑螂吗?」徐透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其他客人一听到「蟑螂」两字,全都敏感的抬起头来,让项茂树赶紧澄清:「没事!只是我、呃……踢到东西了!」 看到大家因为他随口胡诌的理由而安心后,他突然察觉那双深棕色眼珠还锁定在自己身上,把脸转回来后,又发现两人的距离靠得比想像中近,心上人精緻的脸蛋近在咫尺,让他惊慌的把鸡毛撢子往身后摆,想摆出一流书店店员的架式。 「在找什么书吗?还是需要推荐?」 这无疑是自曝其短,他知道书本的分类,可以快速地指出每本书所在的地方,但推荐这种较高级数的事,还是得交给徐透,他自己也是被徐透推荐的一员,还没出师。如果庄夏花真的这么要求,他大概只能呆呆傻笑。 「不用。」 幸好,庄夏花否定了。他安下心后,却又矛盾的因为她的拒绝而沮丧。 没想到,她话还没说完:「不过你有什么喜欢的书吗?我大多都看商业方面的书,想换点不同口味,但不知道从何下手。你都看什么书呢?让我参考一下吧!」 如果只是说自己喜欢的类型的话,他应该还能胜任吧? 项茂树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小心翼翼。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你知道《罗宾汉》吗?」 「好像有听过……那是在说什么的?」 「他是一个侠盗,虽然贵族们都恨他恨得牙痒痒,但百姓都很喜欢他,他会把偷来的东西拿来救助穷苦的人,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他不只武艺高强,还聪明,像是在某次行动里……」说起最崇拜的罗宾汉,他说着说着,不禁兴奋的比画起来,比完后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蠢,微红着脸放下激动挥舞的手。「还有就是……其实我来这边只是帮忙的,正职是个邮差。邮差的制服不是绿色的吗?插画里的罗宾汉也都穿绿色的衣服,有时候,我会幻想自己也能像他那样厉害……」他越说越小声,深深觉得自己就不该提这个,显得他像个长不大、老是爱作梦的幼稚孩子。 「那我就带回去看看吧。」好在,庄夏花并没有嫌弃他的解说,她接过他递来的《罗宾汉》,笑着在他眼前挥了挥。「谢谢你,等我看完之后,再来和你说感想。」 居然还会来和他说感想吗! 项茂树又是一阵惊喜,开心的简直想马上衝到外面放几发烟火。他想回话,却支支吾吾的找不到合适的词,庄夏花则拿着书向柜檯移动,眼看就要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了,他急忙喊道:「等等!」 对方马上回头,他一紧张,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让被鞠躬的那位一头雾水。 再度抬起头,他颤抖着喉咙,抖着声音说道:「我叫项茂树,请多多指教。」 庄夏花闻言,放松了嘴角,微微頷首。 「我才是,请多多指教。」 三、书香牵线(5) *** 终于说上话了! 就因为这点小事,让庄夏花整个星期都如沐春风,盯着新买回来的《罗宾汉》时,更是笑到连用手遮掩都挡不住,让贴身侍女的梅茵忍不住问:「小姐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也不是多大的事。」她的嘴角完全藏不住笑意。「你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吗?」 「是每天来送信,之前还撞到小姐的那个邮差吗?」 「对,就是他。」她让梅茵凑近一点,附在她耳边说道:「他常在一间书店帮忙,我也常去那光顾,前几天终于说上话了。」 「真的吗?」谈到恋爱话题,年轻的女孩总是兴致高昂。「他还记得之前和小姐遇到的事吗?」 「我没问这个,他或许不记得了吧。」庄夏花回想那日,摇摇头。「我那天人不舒服,态度大概也不太好,忘了就忘了吧。」 「这就不用小姐担心了。」梅茵得意的拍拍胸脯。「小姐从小被教导得好,即使心里再怎么不甘愿,外人看起来还是彬彬有礼的样子,不会让旁人感到不快的。」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庄夏花坐到镜子前摆出笑脸,齿列上排露出八颗白牙,标准的像笑容模板一样。 身为大户人家的子女,她的修养自然有经过特别培训,谈吐和一举一动必须优雅得宜,又因为是商人世家,她也时常被父亲告诫,在温和中应带有能够镇住场子的气魄,才不会被别人看扁。经商多代,他们最讨厌的就是被叫作暴发户,绝不能让那些看他们笑话的人得逞,务必得随时注意好自己的仪态。 因为这样,在外人面前,她总是把内心的情绪藏得很好,就连回到家里,也只和从小就玩在一起的梅茵展露出她真正的情感。 曾经,父亲也是她谈心的对象,只是自从母亲花葬后,她和父亲的交集便渐渐少了。 回想起母亲花葬的时候,心还会隐隐作痛。那时她还不太会压抑情绪,哭得死去活来,父亲虽然在当下也垂着头,似乎在难过,却在第二天立即投入工作,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她当时还觉得不解,直到后来发现父亲在每年母亲花葬的那天,都会到花园里的一株玫瑰前停驻许久,她才明白──父亲是藏起自己软弱的一面,以刚强示人,同时也用自己的方法表示哀悼。那是母亲亲手种下的玫瑰,偌大的花园里,所有植株都由园丁负责照顾,只有这一株,一直是由母亲亲自照料,而后由父亲接手的。 现在的她若面临亲近的人花葬,大概也不会像母亲那时一样,有那么大的情绪反应了吧!这样真的是好的吗?她常会怀疑。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就连现在镜子里的这个笑脸,或许也不是真正的笑脸吧。 「咦?小姐,你刚刚碰了什么脏东西吗?」 「什么?」听到梅茵的话,她才从飘远的思绪中回神。她把视线移到自己的指尖。「书上是沾了些灰尘,但不到会留下印子的程度吧!难到是墨水印上去了?我去洗一下。」 她想起自己曾趴在报纸上睡着,醒来后脸上印了一大篇文字的事,赶紧起身往浴室走。那次经验实在丢人,睡昏的她顶着那篇新闻过了半天才发现,难怪那天僕役们总是掩着嘴,像在偷笑,听说还有人打赌那是哪篇新闻,输的人要帮赢的人做一星期的工作。虽然手指上的污渍不像脸颊那么明显,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同样的惨剧她绝对不要再经歷第二次。 墨水即使再难洗,抹点肥皂多搓几回,总是会掉的。身为经验者,她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不过这次却有些奇怪。 无论她怎么搓,肥皂泡都没有因为墨跡而变成染上黑色,就像那里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脏污一样,可是明明手上的黑点还在,丝毫没有变淡啊…… 那瞬间,她懂了。 要说心中完全没有起伏,绝对是骗人的。只是纵使她心里害怕,展现出来却是镇静无比。 「梅茵,这不是墨渍,是徵兆。」 看吧,自己果然很冷静,甚至冷静过头了。 在前往伞店的路上,庄夏花这么自嘲着。 那天,当她毫无波澜地嘱咐大惊失色的梅茵不要这么大惊小怪时,梅茵红着眼眶,拼命忍住眼泪地和她说:「什么叫不要大惊小怪!小姐你就快消失了啊!」然后紧紧地抱住她,像是怕她马上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她抚着梅茵的背。「徵兆才开始一点点,离消失还有一段时间。」 怎么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似的?她露出苦笑。 若她花葬了,除了眼前哭到眼睛红肿的梅茵以外,会有谁为她而难过呢?家里的事情不怎么需要她担心,业务几乎都由父亲处理,底下的人也很可靠,本来就用不着她。虽然在商场上和不少人交流过,但都没有私交;家中的僕役们歷练都比自己多,见过的花葬也多,大概早就习惯了,就连哭得这么惨的梅茵,也是经歷过父母花葬的人,会找到出口的吧。父亲会有什么反应呢?想像不出来,或许心里会有很大的波动,但一定会像母亲那次一样,快速的整理好,用自己的方式发洩吧。 身边的人好像都不需要她担心,让她差点有了「原来花葬就只是这样啊」的错觉。 直到她的眼角馀光,瞥到了那本躺在书桌上的《罗宾汉》。 那个叫项茂树的少年,她还什么都没和他说过。 她想起那天项茂树对自己露出的笑容,满面得意地介绍着其实她早就知道的故事。 还在嚶嚶啜泣的梅茵这时突然抬起头来,像是整理好了思绪,脸上的表情却还带着不确定的恍惚。「对了,果然还是要先通知老爷吧?我现在去说──」 庄夏花皱起眉头。「不用打扰父亲,他最近正在谈一笔重要的生意,反正事情也很快就会传到他那了,不用刻意去让他心烦。」 正想走出房门的梅茵停下了脚步,她露出复杂的表情看着应该要惊慌失措的人。「小姐,你对自己的事太冷淡了吧?你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我……」庄夏花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过了良久,才缓缓地说:「我在想……项茂树。」 果不其然,梅茵瞪大了眼睛。「小姐,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想着要谈情说爱!」 庄夏花立刻红了脸。从来都是她看穿梅茵,现在居然反过来被说教了。 梅茵回头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把手覆上了她的手。「但是我能理解,因为这是小姐第一次喜欢上谁吧!我会帮小姐的,你想做什么呢?」 于是,她现在正隻身一人地前去能够达成她愿望的所在。 「你好,请问崔妍依小姐在吗?」进了店里,她礼貌地问道。 店内只有一个男人,她没见过他,也不记得崔妍依的店里什么时候有男店员了。她之前来的时候,一直都只有崔妍依一个人在顾店,偶尔还会有位婆婆。 听到好久没听到的名字,张雷反射性地抬头,发现了正在门口东张西望的庄夏花。他也是第一次见她,但立刻就猜出她是项茂树口中那位心仪的对象,没想到她居然会来到这里,还指名要找崔妍依。 「妍依已经不在了。」他说,因为已经隔了一段日子,声音也不再显得那么动摇了。 庄夏花是个聪明人,即便讲得隐晦,她也马上就明白是什么意思。「抱歉,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不是很常来,但偶尔光顾几次,和妍依小姐聊得很投机,没想到……」 看她低着头,面露忧伤,张雷的态度更软化了。「那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吗?或许我也能帮上忙?」 「这个嘛……」庄夏花抬起头,环顾了店内一周,发现这里还是几乎维持着和先前一样的陈列,似乎还在卖伞具。她把视线又转回张雷身上。「不知道这里有卖雨衣吗?」 和梅茵讨论了许久,最终,她决定送项茂树一份礼物──一件雨衣。 「我要送礼的对象平时常在外头奔波,就算下雨了也不能耽误工作,但又没手撑伞,我在想,是否能送他一件能够重复使用的雨衣,让他在雨天也能毫无阻碍的工作。」 「雨衣啊……」张雷边说边在柜子里翻找,而后拿出蓝色、黄色和透明的。「常见的款式就这些了,你想要什么顏色的?」 「没有绿色的吗?」 他挠挠头。「我这里现在没有呢,如果要的话,可能得特别进货才行,会需要一些时间。」 「大概两週吧。」 庄夏花咬着下唇。「能再快一点吗?」 「因为不是常见的款式,可能有点难,你急着要吗?」这时,张雷注意到了从进门开始,庄夏花就一直不自然地戴着手套。「你……」 庄夏花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大方地脱下手套。她的指甲边缘散佈着点点黑斑。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所以拜託了,越快越好。」 三、书香牵线(6) *** 在那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庄夏花都没有踏入「骤雨」。 以前的她少则每天,多则三天,一週会现身好几次,这是第一次隔了那么长的时间都没来。 项茂树死盯着门口,每回门一开,他都探头竖起耳朵,进来的却总不是那个他想见的人。 莫非那天说的都是客套话,她只是在表达基本礼貌,其实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个举动都让她不快了?想着想着,他不禁垂头丧气地把头搁在柜檯,徐透嫌他碍事,想要推开,却移不动这颗大石头。 「你已经让我损失一个常客了,还不快点去工作偿还!」赶不走人,他只好下指令。 项茂树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盯着桌面。「所以透哥也觉得是我的错吗?果然那天太超过了,就凭我,怎么可能推荐什么好书。」 徐透其实并没有真的听到或看到当天的情景,书架挡着,他又不好离开柜檯,看着项茂树兴奋的样子,他原想多给他几天时间消化那个梦幻场景,没想到女主角却接连几天消失,让男主角失魂落魄,也让他开不了口询问,这下总算逮到时机。「我开玩笑的啦!倒是你推荐了什么书?我店里的书通通都是我看过精选的,不管你挑哪一本都不会失败,可别怪到书上啊!」 「我拿了《罗宾汉》给她……」项茂树有气无力地回答。「女孩子不喜欢这种的吗?」 徐透歪头,想起庄夏花曾请他推荐一些冒险类的小说,当时项茂树正好看完这本,表示很喜欢,他也就顺带和庄夏花提了,记得她好像也挺喜欢的,怎么现在好像没看过的样子,还开始回避了呢? 也或许刚好在忙什么吧!商人的活动,他也不是很清楚,说真的,一週也不是多长的时间。他又问项茂树:「你们还说了什么吗?」 「她说看完会来和我说心得。」 「那就对啦!」他拍拍为情所苦的后辈。「她可能还没看完,多给她一点时间吧。」 闻言,项茂树闷闷的应了声「好」,而书店的大门也在此时开啟,两人一齐抬头,来者是一位常客,但不是庄夏花。 项茂树没忍住一声「唉」,才叹半口气,马上被徐透厚实的一掌给打挺了背脊。 「振作一点啊!就算被甩个两、三次,对男人来说也是正常的啦!」 「我才不想复製透哥的被甩经歷。」 「你这小子,翅膀硬了啊!」 两人打打闹闹,直到被客人瞪过来才停下。 戴上手套,庄夏花正准备出门,而隔壁的梅茵还在苦口婆心的劝她。 「小姐,你就别一直出门了吧!不是说货两週后才会调来吗?你每天都去看也不是办法啊!」 「张雷先生说了会帮我特别注意,尽量催对方快点送来,说不定今天就会到了。」 「那你也能让他打电话通知你啊!」 「我去一趟的话,假如货刚好送到了,就能最快拿到,现在的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那你可以动用庄家的人脉啊!庄家是经商的,调来一件雨衣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梅茵的声音在最后渐渐变小,因为她也不知道不能这么做的理由。 庄夏花叹了口气,还是再把理由说了一次。「我出了徵兆的事情没有公开,也越少人知道越好,谁知道会不会对父亲的事业造成什么影响?」 梅茵说不过小姐,急得要哭了。「可是……」她不敢把真正的想法说出来,深吸了几口气,只能吐出:「小姐……拜託你不要太勉强自己……」 庄夏花明白她的顾虑,安抚地说:「我没有勉强──」 话还没说完,就被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 外头的人听到里头方才还在哭哭啼啼的声音一下没了动静,也不开门,仅是告知:「小姐,老爷说要和你一起用午餐。」 上一次和父亲一起同桌用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庄夏花已经想不起来了。 父亲平时忙于经商,几乎不会在家里出现,只有在特殊的日子──比如母亲花葬的那天──才会回来。 平常见面时,他们会更新一下彼此的近况,可是如今已经用餐到一半了,两人却都还不曾开口,气氛窒息的紧张。 她看了看自己正握着叉子的左手。在家里戴手套未免太过矫情,所以家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经出现徵兆,且恶化的速度相当快,这才一週,居然整个左手都快成黑色的了。看到的人,也一定通知父亲了,这正是他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把牛排切成可入口的块状后,她放下右手的刀子,把左手的叉子交给刚空下来的右手,又把左手藏到桌子底下。 对面的父亲皱眉了。「吃饭的时候两隻手都要放在桌面,没规矩。」 庄夏花没有动摇,继续用右手把切好的牛排放入口中。「如果你是想看徵兆,虽然右手的斑点不如左手蔓延地快,还是可以看到的。」 「庄夏花。」 面对父亲略带怒容的喊了她的全名,她不为所动,还放慢了口中的咀嚼速度。 父亲见她不说话,又开口:「你最近是不是很常出门?」 「是。」 「之后不准出去了。」 她抬起头。「为什么?」 「手都变成那样了还出去做什么?」 「我看不出这两件事有什么关係。」 「当然有关係。」父亲喝了口红酒,重重的放下杯子。「当然有。」他又重复了一次。 庄夏花怒视着父亲,手握成拳头抵在桌子上。 「可是我还有必须去做的事情,你明明就知道,时间剩不多了──」 「不准出去。」这次,斥喝的声音严厉了些。他擦了擦嘴巴。「吃饱的话就回房间去吧。」 最后丢下这句话,父亲离开了饭厅。 三、书香牵线(7) ***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阻挠她呢?他们不是得收敛自己的情绪吗?平时也没有多闻问,何必在这时候绑住她? 庄夏花的脑子里满是气愤的疑问,也没打算听从,戴上手套就准备出去,却被梅茵拦了下来。 「小姐……」梅茵摇摇头,欲言又止。 「梅茵。」庄夏花挣脱她的手。「我一定得去,你之前不是也支持我的吗?」 她以为这次也能像以往一样顺利,没料到梅茵竟再次攀上她的手,扯着她不让她出去。 「梅茵,放手,别闹了」她加重了语气,也加大了把对方的守甩开的力道,但梅茵施的力气更大。 「小姐才是,别闹了!」她大喊,把庄夏花吓了一跳。「你没听到老爷那天说的吗?他让你别出去了,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什么意思?有没有想过老爷的心情,还有我们的心情……」 还没把话说完,梅茵便大哭起来。 「我一直想说的,但是顾虑到小姐的心情,就一直没说。我知道小姐是真的很喜欢那个人,可能想和他多留些回忆,也想着和我们这些人的相处已经够多了,可是,正因为一直在小姐身边,我们才更害怕小姐离开啊!小姐的手已经这么黑了,如果在这次出门的时候就花葬了怎么办?我们甚至不会接到任何通知,只能提心吊胆的等待。老爷到现在还是会在夫人花葬的那天回来,看着她种下的花哀悼,小姐不也是知道的吗?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小姐啊!我也是,想着要让小姐快乐,但还是不想看你去离我们太远的地方,小姐就不能多替我们想想吗……」 庄下愣愣地看着情绪崩溃的梅茵。 她也知道,最近的自己十分任性,只是没人对她说什么,她也就这么继续了。 从小到大,这个家里的人都让她三分,她也不曾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仅是一次的任性,应该无所谓吧?但,她没想到会伤他们这么深。 近日,僕役们看自己的眼光好像也不太一样了,她看着他们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的样子,原以为是要对她说教的,现在想来,或许是想和她告别,却又找不到话语吧。 她低下身,抱住哭得要断气的梅茵,让她把头靠在自己的肩上,轻抚着她的头。 「我知道了,对不起。」在梅茵看不到的背后,她也悄悄地流下泪水。「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好吗?之后我就不出去了,不会去你们找不着的地方,会好好和你们道别的。」 「好消息!」张雷一看见庄夏花远远走来的身影,便兴奋地和她报喜。「对方说明天就能送到了,比预定的日子早了三天呢!」 「嗯,太好了。」 他以为庄夏花会很开心的,但她却是一脸平静,一反平时的焦急,让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为什么会是绿色的呢?」他脱口而出。如果不一定要这个顏色,他可以更早给她的。 庄夏花愣愣地望着他,神情里没有反感,却有些空洞。「因为他喜欢《罗宾汉》,插画里的罗宾汉都穿得一身绿,还有,他工作的制服也是绿色的。」 「绿色的制服……」不就是邮差吗?他刚好认识一个邮差,那人还和庄夏花有交集。虽然有些不可置信,他还是问道:「你要送礼的人,是茂树吗?」 「……你认识他?」庄夏花的脸色明显起了变化,激动的朝张雷前进几步。 「对,我和茂树是朋友。」张雷被她吓得后退,站稳了脚步才继续说:「其实他有和我提过你的事,所以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你刚刚说绿色的制服,你怎么知道他是邮差?茂树说你们是在徐透的书店认识的,他也没和你提过他在做什么。」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骤雨』,那时候他正在送信,所以我才知道他是邮差,不过他大概不记得了……」说到这,她咬紧了下唇,有些懊悔。明明之前才在说自己那时态度不好,对方不记得也就算了,现在却希望他也能和自己拥有相同的回忆,何况那是他们缘分的起点,可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就连他的脸,她在花葬前也不会再见到了。 庄夏花笑了起来。她虽然在笑,却垂下了柳眉,看起来愉快,却带着悲伤。 「既然你们认识,我能不能请你帮我把礼物交给茂树呢?」 「你不亲自给他吗?」 「我刚刚来的时候,顺道去『骤雨』看了一下,没看见他,反正今天东西也没办法送出去。」 「我的意思是──」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出门。」庄夏花打断了张雷的话。「张雷先生,你有过重要的人花葬了的经验吗?」 张雷面带疼痛。「……有。」 「那你一定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痛楚吧?」庄夏花的表情也很纠结。「从我出生之后就陪在我身边的人们,现在正在经歷这种痛楚。如果花葬是无法改变的结局,那么剩馀的时间,我必须珍惜和他们之间的羈绊。 当然,茂树对我也是很重要的,只是,我不能对我的家人那么残忍,在知道徵兆恶化的速度已经加快了后,还随意跑到他们找不到我的地方……那件雨衣,我终究是无法亲自送出去了,但里面饱含着我对茂树的心情,这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了。」 她望进张雷的眼睛。 「请帮帮我,好吗?」 三、书香牵线(8)end *** 「等待没用的话,就自己衝吧!」 实在看烦了项茂树成天半死不活的模样,徐透用这句话把项茂树轰出了书店,让他在和庄夏花说到话前都不准再进来。 可是自己和庄夏花会见到面的地方,不就只有这里了吗?这是要他怎么办! 当他把庄家今天的信件投进门口的信箱时,他多想按下电铃,说自己要找他们家的小姐,只是他没这胆子。 他在门口不断地踱步逡巡,甚至担心等会就会被里面的人发现,把他赶走,但他却捨不得离去,也没有闯进去的勇气。 不知道庄夏花的房间在哪里,或许会是面向这边的呢?他抱着不切实际的愿望抬头,在这一秒,他开始感激自己的急躁。 二楼的窗子虽然关着,但透过玻璃,后面正是露出惊讶神色的庄夏花。 大概是因为他没和她说过自己的正职是邮差吧。他擅自解读了对方的惊讶。 他一下子不知道要做什么,总之先退了一步,让自己的身影更能进入庄夏花的视野,接着把双手举起来大力的挥舞,而二楼的她像是要回应,激动地打开了窗。 「我还没和你说《罗宾汉》的感想!我已经看完了,我很喜欢罗宾汉和他的同伴们正义的模样,让我觉得,在黑暗的时代中能有他们真是太好了。还有、还有……」 她一直给人优雅的感觉,还是头一次见她慌张的连话都说不好。 门口和二楼有些距离,项茂树却没漏听她任何一个字,可见她是多么用尽力气的在传达。 「抱歉一直没有光顾『骤雨』,心得也讲得杂乱又肤浅,我是想好好把在意的点都写下来的,但现在状况很突然,我只能说得出这些,真的很对不起。」 不,光是这些话,他就已经很开心了。项茂树想回话,但喉咙却像是被哽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庄夏花再接着喊:「真的很谢谢你推荐了这本书给我!我还想再多看看你喜欢的故事,能再请你推荐给我吗?」 项茂树清了清喉咙,嚥下口水,这回总算可以正常发声了,岂料伴随着一声「小姐你探得太出去了,小心跌下去!」的惊呼,庄夏花被跩回房内,他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于是他鼓足了丹田的力量,以必定要传到她耳里的决心大声喊道:「好的!请务必再来光顾『骤雨』!」 「有你的包裹。」 项茂树疑惑的转头,看见张雷正站在他背后,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 「要来抢我饭碗?」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不是。」张雷拍拍他的肩。「能借一步说话吗?」 和张雷步出书店后,他接过他递来的包裹,拆开后,发现是一件绿色的雨衣。 「我正缺这个!」他大叫,又纳闷的盯着把东西给他的张雷。「可是这是谁送我的?应该不会是透哥吧?我不记得有和他说过我缺一个能避雨的东西啊……而且绿色和邮差的形象那么合,感觉就像是知道我缺这个又常淋雨,所以特别送给我的一样……到底是谁?」 这么说起来,刚好有个人符合这个条件。 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了。当天突然下起骤雨,项茂树已经习惯了,本来想赶快送完赶快去躲雨的,无奈雨势实在太大,他怕淋湿了包包里的信,只好闪进骑楼避开雨势尖峰,结果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也在躲雨的人。对方好像很不舒服,让他加倍抱歉,也才一直惦记着。 那个女孩看到他再度衝进雨中时似乎很惊讶,或许也念着这件事,拜託张雷给自己一件雨衣吧。但他并没有做什么值得被感谢的事,当时也只是惊鸿一瞥,连那个女孩的脸都没看清,这机率实在微乎其微。 虽然有些抱歉,但还处在昨日和庄夏花见到面的幸福中,让他不自觉的松口:「要是这雨衣是夏花小姐送的就好了……」 他想从张雷的脸色中观察出什么线索,却见他表情严肃,也不指责他失礼的想法。 「难不成……真的是夏花小姐?」他试探道。 非常缓慢地,张雷点点头。项茂树一见他頷首,便立刻衝了出去。 「她好像常常会从房间的窗户看出去!我去看看是不是能看见她!」他脚步没停,转过头喊道。 但是身后的张雷却和他说:「茂树……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让他停了下来。 「什么意思?」他上前,抓着张雷的肩膀用力摇晃。「张雷哥你说那是什么意思?」 生长在这里的人,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呢? 只是好不容易心意相通了,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他不想相信。 可是无论他怎么摇、怎么大吼,张雷也只露出悲伤的神色,一句话都不回。他踉蹌的倒退几步。 原来那天的对话就是最后一面了。难怪她看起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彷彿之后就不会再见了。 因为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瘫软在地,手抓着头,把头发都给弄乱了,却理不清脑中混乱的思绪。 她会送他这个礼物,铁定是对他有意思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为什么自己完全没察觉? 她又是在什么时候出现徵兆的呢?当对方正面对着花葬的到来时,自己居然还在担心是不是被讨厌这种鸡毛皮蒜的小事,还胆小的不敢去问清她真正的心意,让一切都太迟了。 如果他再精明一点,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张雷看着失神的项茂树,稍微想起几个月前的自己。 那时的他也是这么悲痛,心中充满了对花葬的怨懟。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知道你是邮差,不是书店店员吗?」他问道。 「我之前去送信的时候,她从窗户看到我了,是因为这样吧。」项茂树答。 张雷摇摇头。「不是,在更早之前。你记得某次骤雨的时候到骑楼避雨的事吗?」 「嗯,我记得。」 「她和我说,她是从那时候开始注意到你的。」 原来那是她。 项茂树懊悔的用单手抹脸,眼泪和鼻涕被抹的满脸都是,他不在乎。 「哈哈……原来我们那么早就认识了。」 只是现在说这些,都为时已晚了。 *** 在前往坡顶大宅的路上时,冷不防地下起了午后雷阵雨,项茂树赶紧披上绿色的雨衣。 把信塞进信箱时,他习惯性的看了二楼的窗户一眼,紧闭的窗子拉上窗帘,里头并没有人影。再也看不到那个身影了。 一名少女的花葬,会对这栋宅邸里的人造成多大的影响,他无从得知,只知道从外观上看起来,这里还是一样整洁肃穆,侍女还是勤劳的维持整洁,厨子还是尽责的处理伙食,管家还是一样把一切管理的有条不紊,但看似什么都没改变的背后,或许改变了什么也不一定。 他们或许也曾乱了方寸,不过在很短的时间内便重整好,回归岗位,让一切如常。 他不知道自己要花多少时间,才能不再在意窗后没有人影的事。 午后雷阵雨来得急、去得快,雨在他抵达下一户人家前就停了。 霎时,他被重新露脸的阳光刺得差点睁不开眼,在隙缝中,他瞄见了彩虹。 「是彩虹!我们比赛看谁能先追到!」在路边玩耍的孩子们看见彩虹,全都兴奋的转移注意力,开始了临时的竞赛。 「茂树,你刚刚说让我签什么?」包裹主人的询问让方才分心的他专注回工作,指了指收件人的格子,对方边签名,边和他间话家常。「刚刚突然下雨了,我衣服还晾在外面,差点来不及收,吓死我了。对了,你没淋湿吧?」他看了看他还没来得及脱下的雨衣。「对喔,都忘了你现在有雨衣了,真好呢。」 「是啊。」项茂树回,拉紧了身上的雨衣,就像刚露脸的太阳一样,露出了温暖的笑。 四、思君如绢(1) 一早起床,刷牙洗脸、换好衣服,把长长的黑发编成两条辫子,把店铺做基本的打扫,拉开铁捲门。这是曹绢里早晨的例行公事。 她乔着商品的布置,耳朵忽然被「叩叩叩」的声响连击,那声音有时缓慢,有时又变得飞快,还会有煞车般的音效。她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谁。 「韩吉娜!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勉强自己穿高跟鞋吗?你明明就不太会穿,叩叩叩的吵死了!」她算准了时机转身,完美的把对方杀个措手不及。 「唉哟!绢里你不要那么严格嘛!」韩吉娜早被训惯了,这些话她总是左耳进右耳出,要是什么都看得重,她早跟曹绢里绝交了。「你不懂矮个子的辛苦,为了要让身材比例好看,我们得多付出更多努力啊。」 曹绢里上下打量这位多年好友,实在不明白对方坚持的穿衣风格。 韩吉娜总是穿着穿不惯的高跟鞋,配上缀满蕾丝和花边的洋装,把自己打扮得像洋娃娃一样,幸好她身高不高,看起来不但不突兀,反倒意外的适合,是会被夸奖「好可爱」的类型。 相反的,曹绢里的衣服就是以方便、好活动为主,像高跟鞋那种限制行动的鞋子,她永远搞不懂那是设计来做什么用的。 「算了,不跟你吵了。」韩吉娜看好友一脸不认可的表情,也不愿自讨没趣,赶紧结束服装的话题。「我今天来是为了──」 「我不去。」 「喂!我话还没说完耶!」 「反正一定又是联谊吧?我不去。」曹绢里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表明了坚定的意志。 韩吉娜的社交能力很好,和谁都谈得来,天天行程满档。女孩们都喜欢参加由她主办的联谊,品质总是很高,就算没有收穫,至少能饱眼福。 相较之下,曹绢里就孤僻多了,韩吉娜好几次想把她拉进和其他朋友的圈子里,却屡次失败。 「不去拉倒,之后嫁不出去可不要怪我没分享机会给你。」习惯了曹绢里铜墙铁壁般的防御,韩吉娜这次也不挽留,说完便继续带着「叩叩叩」的鞋跟敲击声走了。 「鬼才需要你帮忙!」曹绢里看着那摇摆着离去的背影,不甘示弱的回。 为什么能和韩吉娜好好相处至今,曹绢里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估计是对方有点傻大姐的个性,让喜欢照顾人的她忍不住多看几眼,才会酿成这段孽缘吧。 两人身上的相似点屈指可数,不一样的地方倒是很多。 韩吉娜出身富裕人家,要什么有什么,所有消息都走在前端,能最快掌握最流行的时尚。身为独身女的她深受父母疼爱,生活中完全没有需要操心的事,一言以蔽之,就是个幸福公主。 而曹绢里家虽没到贫困,但也不是饭来张口、茶来伸手,因为父母早早花葬,让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如何靠自己的力量生存。她经营着父母留下的雨具店,因为不喜欢嚼人舌根,消息总是比其他人慢了好几步,生活中充满了大大小小需要她操心的事。 这样的两人是怎么变得要好的?她们两人都记不清了,只是回过神来,就成了「一个负责安慰失恋的另一个,一个急着帮另一个找对象」的关係了。 这也不能怪韩吉娜鸡婆,因为两人早就到了适婚年龄,身边一堆和她们同岁的女孩都嫁了,出现在韩吉娜聚会上想求得极品天菜的女孩年龄越来越小,彷彿在逼她们承认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圈子了。 韩吉娜不担心自己,虽然她常常遭遇失败的恋情,现在也还没个对象,但她家有钱,不怕没人追求,若真没人,也不用担心后半辈子没人照顾。但曹绢里可不同,看她一副和恋爱绝缘的样子,将来绝对是要孤老终身的,虽然本人对此毫不介意,韩吉娜却很着急。 「绢里,你为什么不试试看?别的就不说了,我办的联谊上绝对都是好男人,各个都有我掛保证推荐,不满意马上说,二话不说,退货!」 「别把别人说的像商品一样啊。」曹绢里冷静的吐槽。 两人就像赤道和极圈,温差大的明显,但韩吉娜不愧是赤道的代表,有着浇不熄的动力和热情,即便曹绢里丝毫没有动摇,还是每次都不忘邀她,虽然会被冷淡的态度击退,但下次又能毫不介意的迎战。 论毅力,曹绢里也是挺佩服她的。 四、思君如绢(2) *** 这天,韩吉娜又来了。 曹绢里一见到她,就先毫不客气的翻了个大白眼。 「我不去。」 不知道说过几遍的三个字,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让好友死了这条心。 若是平时,韩吉娜都会气呼呼地想用激将法让她就范,但这次,她似乎找到了新方法。 「绢里,你知道那间新开的高档无菜单餐厅吗?」 曹绢里瞥见她不怀好意的笑容,警觉的说:「有听说。」 「连你都听说过,可见大家讨论的多热烈。」韩吉娜攀上曹绢里的手臂,把头窝在她的肩上像撒娇的小狗一样蹭着。「我预约了这週末,一起去吃好不好?」 曹绢里睨了她一眼。「是只有我们,还是有一群人?」 「这个嘛……」韩吉娜先是用手比了「2」,接着又摊开手掌,还把另一隻手也拿出来了。她讨好的看着好友。「等等,你先听我说──」 「我不去。」曹绢里这次加强了语气,显示出她的坚决。 可是韩吉娜不放弃。「这真的是一次很棒的机会耶!过了就没了。大家都超想来,我特别先来问你,给你留了最好的位置,就差你的同意了!」 感觉到这次的韩吉娜比往常更黏人、更有毅力,曹绢里忍不住感到一阵恶寒。她推开窝在自己肩上的头,肩膀顿时轻松不少。 「绝、对、不、去。」她一个字一个字放慢说,充满着要干架的气势。 「那就这一次!一次就好!你这次去了的话,我就再也不拿这件事烦你了,如何?成交?」 曹绢里挑眉。「我不相信,你可能略过几次,又会装作没事的跑来,我太了解你了。」 韩吉娜咋舌,她没有縝密的心思去想个有说服力的理由,论讲道理是说不过曹绢里的,但论缠人程度,她可有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 「拜託!我不求你一定要找个人交往,就只是去交个朋友,大家一起聊聊天、吃吃饭、杀杀时间,放松一下嘛!」 「不要。」 「也不一定要跟男生交流啊,还有很多女生,有我们以前的同学,你很久没和大家见面了吧?去看看嘛!」 「不要。」曹绢里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女生是去看男人的,谁有空陪她聊天。 「那你就当作被请客,去吃个饭!」 「不要。」 「我请客!」 「你下次再单独请我。」 结果那份自信,还是败在曹绢里的严密防护之下了。 之后几天都是雨天,虽然店里的生意因此变好了,但曹绢里还是不太喜欢这个城市的多雨,会让她变得懒散。她已经因为这样而好几天没出门了。 今天终于放晴,久没露脸的太阳刺眼的过分,差点劝退久没出门的她,但想想家里空空如也的冰箱和储藏柜,已经连一包泡麵都不剩了,还是出门觅食比较实际。 她一下买了好几天份的粮食,差点提不动,也没力气再回家煮吃的,心想乾脆在外面找间贵一点的餐厅好好犒赏一下自己,毕竟吃了几天的泡麵,她觉得自己的味蕾都有点坏了,得赶紧用高级的食物让舌头恢復正常品味功能。 而她脑中浮现的第一选择,居然是韩吉娜之前和她提过的那间高档餐厅。联谊的日子好像就是今天,如果她答应的话,或许现在就正在有冷气的餐厅里享用高级美食呢。 不行,怎么能动摇呢? 她甩甩头,马上转了念头,决定回家自己煮,断了杂念。 她认份的举起放在地上的无数个提袋,由于实在太重,一开始还踉蹌了几步,好不容易站稳,准备朝回家的路途迈进时,却冷不防被路过奔跑的男子给撞个正着,差点和地板来个亲密接触。好在罪魁祸首的反应很快,一发现自己撞到人,就马上折了回来,在千钧一发之际稳住她的腰。 「抱歉!有没有怎样?」 比起察看伤势和注意掉落的食物有没有损伤,曹绢里最先注意到的是自己跌进了男子的怀里,急忙退开。 「没有怎样!」她紧张的拔尖嗓子。 声音有点大,似乎吸引其他人的围观,让她想即刻找个洞鑽进去。 男子的声音带着歉意,询问道:「真的很抱歉,你要去哪?我帮你把这些提过去吧!看起来很重,女孩子一个人拿太重了。」 曹绢里挥挥手。「不用了,我习惯了。你刚刚不是很急着要赶去哪吗?都因为这样撞到人了,还不赶快去?」面对男子的好意,她只想赶紧打发。 男子皱眉。「我是不想迟到,可是都撞到你了,还是应该负责──」 「不用,真的。」 这人的难缠程度真是和韩吉娜有得拚。曹绢里一边怨叹自己怎么竟是招惹到这类人,一边匆匆提起刚才掉落的东西,一个转身就准备走了。 但男子还没放弃。「至少让我──」 「喂,崔莲见!慢吞吞的在干什么啊?全部的人都在等你啊!」 这次打断他的不是曹绢里,而是在远处挥着手、叫着他名字的朋友。 「你们先去吧!我把刚刚闯的祸收拾完就过去!」他挥着手,大声回应。 「真的不用了,你朋友都在催你了,你就先过去吧。」曹绢里见机不可失,马上推波助澜。 被唤作崔莲见的男子好像还想说什么,但还没开口,又被人打断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都已经过来找你了。」刚刚的朋友身后带着一大群人,来到崔莲见和曹绢里所在的地方。 曹绢里看见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暗叫不妙。她移动自己的脚步,尝试把自己藏在崔莲见的背后,可还是躲不过韩吉娜的眼睛。 她从一堆人身后探出头,惊呼:「这不是绢里吗?」被指名的曹绢里人生中没有一刻比现在还希望自己会隐形术了。 「咦?你也是要去联谊的?」前面的崔莲见转头过来,一脸讶异。 曹绢里别过脸,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四、思君如绢(3) 最后还是来了。曹绢里坐在餐桌前,连个笑容都吝嗇。 周边围观的人全都站在韩吉娜那儿,纷纷鼓励曹绢里一起去联谊,有了眾人的推力,韩吉娜顺势叫来自家司机,帮她把东西通通送回家,让她连唯一的藉口都被抢了。 她把这股无从发洩的恨灌进手上的叉子,凶狠的插向盘里的肉块,放进嘴里狠狠的嚼烂。既然是来被请客的,就要吃个够本!隔壁的女孩被她的怨气吓到,连忙把座位往另一边挪。 「先来自我介绍吧!」主办人韩吉娜拍手。「我是韩吉娜,这位是曹绢里。」 早知道摆着一张臭脸的好友一定不会出声,韩吉娜直接帮她介绍了。曹绢里瞪了鸡婆的主办人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品尝平常吃不到的高级牛肉。 在场的人并没有因为她的不领情而坏了心情,其馀的人照着顺序报上自己的名字和兴趣,也有些人开始锁定目标。 在桌子的尾端,最后一个尚未自我介绍的男人站了起来。 「大家好,我是崔莲见。」 他的身高颇高,长相在今天的男士之中也算排得上前几名的帅气,因此一站起来便惹得一些女孩子低声讨论,他一开口,爽朗的声音更是掳获了不少人。 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接着说:「抱歉,我第一次来参加这种聚会,不太知道要说什么……啊,还要说自己的背景和兴趣是吗?那个……我现在是研究生,正在写论文,今年就要毕业了,主修科目是哲学,探讨的是……花葬。」 一提到这个敏感的字眼,全场的空气都冻结了。坐在他身旁的朋友赶紧用手势示意他打住,他却开了话匣子,开始不合时宜的长篇大论:「讲到这件事的时候,大家不都会很害怕吗?其实没什么好怕的,这只是生命自然的循环,是为了平衡资源而有的自然法则。」 全场一片寂静,晚了几秒才出现「啊」、「嗯」等等声音和尷尬的陪笑,和崔莲见同行的男伴全都摇摇头,嫌他坏事。 更致命的是,崔莲见完全没发现自己干了什么好事,还打算继续说:「所以啊,我们──」 「够了,莲见,你先不要说话。」隔壁的人对他耳语,他才乖乖闭上嘴。 少了煞风景的话后,气氛又变得和乐起来,原本一大群人的聊天,也不知不觉变成了两人一组的交流。 曹绢里不想理会对面嘻皮笑脸的男人,眼珠子转了一圈,发现也有个和她陷入一样窘境的人,就是坐在崔莲见对面的女孩。 她拿起盘子起身,走到那女孩身后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和自己换位子,女孩宛如遇到救世主般,开心地答应这桩交易。 重新坐下的曹绢里不改手上的动作,依旧拼命吃肉,崔莲见发现她是刚刚撞到的人,发出惊呼:「你刚刚真的没事吗?看起来是没有外伤,但会不会有哪里痛?」 曹绢里嚼肉的动作没停,在崔莲见放弃等待回答前开口:「你要不要继续说刚才的话题?」 崔莲见瞪大眼睛。「你不觉得无聊?」 「不会。」曹绢里嚥下口中的肉。「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喔喔!」大概是第一次遇见能和他聊这话题的人,崔莲见的眼睛都发亮了。「首先,你不觉得,无限的生命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吗?世界上的资源是有限的,如果任凭人口膨胀的话,那总有一天会因为负荷不了而──」 「那至今为止,世界有因为负荷不了而发生异状吗?」 「没有。」崔莲见答得很快,也没有被反驳的不快。「那是因为,有花葬的存在。我们不是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听到那个传说吗?神在庭院里种满了不同种类的花,却无法保证他们的花期,不管是生长已久的花,还是刚种下的花,都随时有可能消散,而那就是我们的生命,所以我们才称之为『花葬』。可是,这样还是不合理的。」 「那你觉得,怎样才该算合理?」 「嗯……」一反刚才口沫横飞的样子,崔莲见罕见的犹豫了。「这我也还在思考,但有件事是一定的,那就是不论如何,人都不能享有无限的寿命,总会有人──」 砰! 曹绢里没让他把话说完,用巨大的拍桌声表达了她的不满。她知道自己的理智线断了。 她明白对方不会看人脸色,要他继续这话题的也是自己,但身为一个亲眼见到父亲和母亲花葬,而必须扛下生命重担的人,被不合理的生命规则所束缚,她就是不喜欢听到这些话。 生命自然的循环?平衡资源而有的自然法则? 见鬼去吧! 她用力的踹了地面一脚,全桌的人都因骚动而回头,她没看他们,扭头就往出口走。凌乱的脚步声从她身后跟了上来,是崔莲见追出来了。 「抱歉,我刚刚说的话是不是让你不愉快了?我没有这个意思,真的很对不起──」 「没有,我平常待人就这样。你不用感到抱歉,反正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她转都没转头,话一说完,便扬长而去。 四、思君如绢(4) *** 联谊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曹绢里后来仔细思考,觉得自己实在不用对一个不会再见面、一点也不重要的人发火,但她就是嚥不下这口气。 那人到底在自以为是的说些什么?还说什么花葬是不合理的,又说一定友人必须消失,这岂不是在自打嘴巴?像他那样的少爷,铁定非常好运,人生中从来没遇过谁的花葬,这种不合理的事对他来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才能毫不在乎的说出那样乱七八糟的话。说什么研究生,就只是个沉浸在幻想和自我满足中的自大的傢伙罢了! 他哪懂得所爱之人花葬的痛苦?既然不瞭解,就不要高高在上的发表自己主观又残忍的看法! 想到这里,她心里又燃起一把火,配合脚下重重一跺,手也狠狠的拍上桌子。脚有鞋子保护是没事,但掌心却因此刺痛不已,整个通红了。她把手举起来看需不需要冰敷,眼角的馀光恰巧瞥见门口的客人。 「呃、你好。」对方尷尬的打招呼。 曹绢里一看来人是谁,不多话,一个转身便准备打烊,是崔莲见即时拉住她才阻止了她的计画。她想甩开他的手,但男人的力气比女人大太多,这人不是韩吉娜,不像平常一样好摆脱。 「拜託,再听我说一下!一下就好!」 连拜託的话术都和韩吉娜那么像,根本就是比较壮的韩吉娜。曹绢里怀疑这人是不是有向黏人的好友拜师,才会模仿得这么炉火纯青。 拗不过他的力气和固执,曹绢里投降。 「你要说什么?」她的双手在胸前交叉,气势凌人。 「啊、那个……」见曹绢里似乎还没消气,他讲起话来支支吾吾。「我常被说不会看脸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后来仔细想过了,我那天说的话确实很不对,对不起。」 「好,我接受。再见。」 听完他的话,曹绢里毫不留情地弯下腰,掠过对方拦着她的手臂,崔莲见见状又跑到她前面挡着。 「我是真的很抱歉,在你真心接受以前,我是不会走的。」 「强迫别人接受你的道歉,就是你所谓的真心道歉?」看着崔莲见瞬间愣住的脸,她越说越来气。「你刚刚说你知道你那天说的话很不对了,但你真的知道不对在哪吗?对,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有些人就是活该花葬,毕竟如果不这样的话,世界就会毁灭嘛!那些人就是活该倒楣,活该被神挑上,反正已经有了好得快的身体、能活得长长久久的生命和不会痛的死亡,我们已经没什么好抱怨的嘛! 可是你知道吗?那些你觉得不合常理的代价,可是『花葬』啊!花葬可是毫无预警的啊!连刚出生的婴儿或每天强身健体的壮汉都有可能会花葬,每天都要担心自己是不是下一个。花葬是没有理由的,连问个『为什么』都没有答案。 我的父母在我还写不好他们名字的时候就花葬了,没有亲戚可以收留我,因为他们也都花葬了。我该怎么办?没有人可以回答我,我只能自己找方法活下去。」 眼睛痒痒的,她用手背去擦,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明明已经好久没有掉泪了。 「明明我啊,光是为了自己,就得拚尽全力了,你凭什么把花葬这件事说得好像很合里一样?因为这没有道理的事,我可是拚了命的在立足啊!」 她其实感受得到对方道歉里的诚意,但她就是不想接受。 看着父母和亲戚花葬,只剩下自己一人,实在是太难受了。 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已经可以淡然面对了,此刻却迁怒到别人身上,这样的作为才更令人不齿吧? 自己只是在无理取闹的藉故发洩,她再明白不过了。 她用力的抹掉脸上的泪痕,抬头把眼泪和鼻涕全吸回去,想收回自己脆弱的样子。 这下他肯定吓坏了吧?认识不久的女人不仅不礼貌的接受道歉弭平小事,还突然情绪不稳的爆发,自说自话了一堆,甚至不给插话的空隙,任谁都会吓跑的。 她看向被她无辜波及的人,却发现崔莲见垂着眉,彷彿也要跟着哭泣似的。 「对不起,我真的没考虑到那么多……但是,我也有话要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歉意,又有一点委屈。他抬头,笔直的看向曹绢里,反而让方才发洩的一方有些吓住。 「我想说的,其实和你有点相似。我也觉得花葬是不合理的,没有规则的把人的生命带走,本来就不该是被习以为常的事。就像年幼的你被留下一样,你的父母不该这么早就被迫放你一个人。我在研究的,就是在花葬之外,该是什么样的规律,才能在保有自然规则的前提下,让世界能够继续运行。」 他向前两步,惹得曹绢里不自觉的倒退两步。 「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原因是父母都花葬了,但那时我还没有记忆,所以并没有什么实感。在那之后,我的人生,很幸运的都没遇上身边的人花葬。我确实是不太能够同感你的感受,可是,我想去了解。我是跟你站在同一阵线上的。」 他边说边用双手握住曹绢里的手,她被他突如其来的逼近和意外鏗鏘有力的话吓得愣住,方才气势逼人的样子全没了。 崔莲见这时才发现面前的人被吓得不轻,又关心的靠近。「吓到你了?对不起!」 曹绢里回了神,很快的甩开她的手,还退得远远的,用手隔开自己和崔莲见的脸。「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要再往前了!」 崔莲见本来还有些担心她是不是还在生气,却从她的指缝间看见她的脸似乎红得要滴血了,便暗自偷笑地道:「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曹绢里没发现他恶作剧般的笑,狼狈的答:「对、对。」 「那我之后还能来打扰吗?」他趁胜追击。 曹绢里快要应付不了了,把头扭了个方向,大声的说:「随你便!」 四、思君如绢(5) *** 在那之后,崔莲见三不五时就会来曹绢里的店,即使她表明过自己没空招呼人,他也能自得其乐,说自己只要在旁边看着就好。曹绢里嫌他碍事,问他「不会无聊吗」,他却说「很有趣」。 到底哪里有趣了?奇怪的人。 只是在旁边安静看着倒还好,但崔莲见本人并不如他承诺的一样安份,总是忍不住要说些什么,从豪雨成灾、蔬菜涨价这种生活情报,到隔壁家的厨房里出现蟑螂这种日常琐事,没有他不提的,还总喜欢用问句结尾,让曹绢里不小心就顺着回答,事后才后悔自己怎么落进了圈套。 虽然确实造成干扰,不过她从没赶他离开,因为崔莲见的存在,让她有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她不擅长示弱,心里的想法连对韩吉娜都没说过,而那天的爆发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倾诉,把长久以来一直积在心中的压力全都释放,爸妈花葬的事、只有自己可以依靠的事、对没有理由的花葬感到无助的事,这些脆弱的地方通通被崔莲见看个精光了。 他不只是知道,还看穿了她其实很孤单,虽然装作自己一个人也能很好的样子,却很想要有人陪伴,于是他什么都没多说,便自愿成了那名陪伴者。 即便曹绢里再多不愿意承认,她都已经因为这份不动声色的温柔而喜欢上崔莲见了。 就像崔莲见没有理由的付出一样,没有谁先告白,也没有谁提议要不要交往,两人自然而然的就在一起了。 韩吉娜是第一个发现他们交往的人,也是反应最浮夸的人。 「你们居然还有联络?我怎么都不知道!」她哀号,换来的是曹绢里的白眼和崔莲见傻呼呼的笑。 「绢里你真是不知感恩,也不想想你们会相遇是因为谁的功劳,竟然没有主动来跟我报备。」先是教训曹绢里,她转头又面向崔莲见。「绢里是我最好的朋友,要是敢让她吃亏,有你好看的!」 看着韩吉娜一会儿惊讶、一会儿训话,两人没忍住,同时笑了出来。 「你们两个不要同步啦!超噁心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韩吉娜边搓着手臂,边往门口移动。「我以后就不要常来当电灯泡了,以免看到你们在亲热的样子,太不舒服了!」 就像嘴上说的那样,韩吉娜越来越少去曹绢里的店,但不是因为看不下去恩爱的场面,而是识相的把和好友相聚的时间让出来,让两人可以好好培养感情。 不过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到韩吉娜的身影了,有点奇怪,简直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曹绢里知道好友是个怕寂寞的人,且不会掩饰,大大方方的就表现给你看。就算自己现在有了男友,不再专属于她,她也不该就这么销声匿跡吧?太奇怪了。 就在她准备去韩家看看状况时,对方倒是先找过来了。 「曹小姐!」曹绢里认出了韩家的管家,看他气喘吁吁的跑过来的样子,她连忙上前搀扶。 「管家先生,吉娜怎么了吗?」她警觉的问,扶着老管家的手已颤抖不已,彷彿已经知道对方接下来的话了。 果不其然,老管家说出了她最不想听见的话。 「小姐、小姐她……出现徵兆了!」 赶到韩家时,曹绢里便被这屋子里毫无生气的样子给吓住了。 她不是没来过这,但每次来时,都感到很温暖。韩吉娜的父母就像她依样乐天,周围的僕役们也是,大家全都散发着快乐的朝气,让她的心也忍不住变柔软了。 她很喜欢那样的气氛,今天却一点都感受不到。 在前往韩吉娜的房间时,她在走廊上遇见了好友的母亲。 「是绢里啊。」韩母的脸颊消瘦,感觉好几天都没好好吃过饭了。她看着曹绢里,像是要哭了,却又忍住眼泪。「吉娜她……自从出现了徵兆后,就不愿意见我们了,我们只能在用餐的时候帮她把饭送到门口,隔着门和她说几句话,可是她不仅没有回应,连饭也没吃几口。有人在送饭的时候听到她在喃喃着你的名字,我们才找你来的,你要好好开导她……」 「我会的。」看韩母快说不下去的样子,曹绢里握住了她的手,止住了她的话。「伯母,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韩母点点头,曹绢里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背部正在微微抖动,必定是哭了吧。 曹绢里的手里还残存着韩母手上的馀温,她将手握拳放在心口上,深呼吸后,敲了敲好友的房门。 「吉娜?」她轻声唤道。 过了一会儿,一个弱小的声音从门后传了出来。 「绢……里……?」韩吉娜的声音就像挨饿受冻的小猫所发出的鸣叫,听起来小声,却已用尽全力。 紧闭多天的门在这刻伴随着嘎吱声慢慢打开,露出一条细缝,曹绢里握住门把,一把把门推开,韩吉娜就坐在门边,背和头靠着墙,双手紧捏着裙摆,无助又空洞的眼神在见到好友时,有了短暂的波澜。 「绢里……」眼泪爬满她的脸,模糊了脸上的妆,她却顾不得。「为什么是我……我过得太幸福了,完全没想过花葬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市场老婆婆年纪比我大那么多,为什么不是她先走呢?还有那个卖油豆腐的老伯,或是街角那个已经两百岁的爷爷,怎么算都不该是我啊?为什么……」 她的声音里带着不甘、不解、悲伤和痛苦,手指上的黑点清晰可见。曹绢里蹲了下来,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韩吉娜还在发抖,她颤颤巍巍的说:「绢里你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唯一有接触过花葬的人了。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吗?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面对这个问题,曹绢里闭上眼睛。 韩吉娜向来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现在的她正处于恐慌中,更是口不择言,没有心力去想这样的话是否会伤到特地来看她的好友。曹绢里知道,所以不怪她。 她回想父母归为尘埃,又消散的不留痕跡的那天。 那时的她还不够成熟,能够依靠的也不多,除了丧失父母的悲痛,自力更生的压力也同时降在自己身上,她虽然哭了,却分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哭。 如果可以,她还真不想再经歷一次那种全被剥夺的恐惧。 即便已经经歷两个亲人的花葬,她还是无法轻松面对好友的消失。 她隔开了些距离,让自己的双眼能够和好友的平视。 韩吉娜鑽进她的怀中,喃喃道:「绢里……怎么办?我好怕,真的好怕……」 她也好怕啊。 曹绢里没出声,因为她怕若自己的声音不够坚定,会让好友更加绝望,所以她不发一语,只是搂着好友的肩,一次又一次的顺着她的背轻抚。 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呢?她一点头绪也没有。 开口的话要说些什么呢?曹绢里绞尽脑汁,还是没有答案。 「没事」这两个字,很容易就能脱口而出,但徵兆是不可逆的,怎么会没事?出现徵兆这种事,可是足以把一个人,甚至连爱她的人们,都一起击倒的。 「绢里?」像是在确认人还在不在一样,韩吉娜明明就在对方怀里了,却仍旧不安的问道。 「我在。」曹绢里说,一点也不嫌弃好友的神经质。 韩吉娜又往她怀里鑽了一些。 「绢里,你能每个晚上都来陪我睡觉吗?」她发抖着说,让曹绢里觉得好心疼。 「当然好。」她抚摸好友的头,顺着她的发丝。「只要你希望,我每晚都来。」 那天之后,曹绢里暂时住进韩家,成了韩吉娜的室友。 她很称职,无论自己有多累,还是一定会等到好友闭眼了才睡,深怕对方会因为找不到她而害怕,也或许,是她不想浪费能够和好友相处的任何一秒,因为每一秒,都可能是最后一秒。 这样的生活大约过了一个星期,韩吉娜花葬了。 她是在睡梦中走的,曹绢里起床时才发现床上没人。多么措手不及。 曹绢里离开韩家时,韩父韩母边掉泪边鞠躬和她道谢。这让她觉得心虚,明明她什么也没做,韩吉娜最终还是消失了,什么都没改变。虽然以她的力量,确实也无法改变什么就是了。 人生中第三次经歷他人的花葬了,之后还会有几次?下个乾脆就是自己吧。 这样不明不白的分别,她已经受够了。 四、思君如绢(6) *** 在韩吉娜花葬之后一个月,崔莲见把曹绢里约了出来,说是有重要的事想和她说。对于他想说什么,曹绢里心里早就略知一二,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但现实是,在这刻到来时,她的心情却意外的平静。 若花葬没有发生,他说不定更早之前就想把话和她说了。他很温柔的给了她一段时间,去消化和好友的离别。 见面后,两人先如往常一样,间话家常了一番,中途,崔莲见突然一改先前的谈笑风生,换上一张严肃又带点紧张的脸,曹绢里淡然的看着他。 「绢里,我真的很喜欢你。」他眼眸里的真诚,让人难以忽视。「嫁给我吧!我会让你幸福的!」 曹绢里微笑,把被风吹乱的发丝拨到耳后。 果然是这个啊。 崔莲见率真的告白就和他平常的为人一样,不怎么别出心裁,甚至可用粗糙形容,却意外的让她怦然心动,不小心就陷下去了。 可是,这也不过是幻影罢了。 因为他们就像幻影一样,随时都可能消失啊。 就算获得了幸福又如何?不知道何时会面临的分离,只会让人心惊胆颤。 她再也不想面临心爱之人离开的痛楚了,就这样把所有人都远远推开,徒留她自己一人就好,这样的话,不论是她,或是她心爱的谁,都不会受到伤害了。 但准备好的说词,却卡在了喉咙里。 她捨不得拒绝,她已经太喜欢他了。 驀地,一隻大掌拂过她的脸颊,替她挥去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流下的泪水。 「没关係的,绢里。」她心爱的男人轻柔的对她说。「我运气很好,所以我们一定都能长命百岁,绝对会一起活到让你忍不住嚷嚷『活腻了』的程度。」 明明这话说得毫无根据,他的眼里却盛满了认真,让人一不小心就相信了。 曹绢里先是抿紧了唇,而后又笑了出来。 「什么啊!」她又哭又笑的捶打着眼前的男人。「你从哪里学来这种话的?以为这样说我就会嫁给你了吗?未免想得太容易了!」 「这是『崔式情话』啊。」崔莲见边说,边鑽了个空,把女朋友抱个满怀。「若是没用的话,我再多想几句,一定要说到你答应我为止。因为我就喜欢你,非你不可嘛!」 未来的路,曹绢里很早就决定好了。她不会和谁结婚,也不会生孩子,自己的命运,就由自己来背负就好。 她想都没想过,这样的决定竟会被一个傻气的男人给颠覆。这不在她的剧本里,超出预想了。 彷彿感应到她的不安,崔莲见收了收抱住她的双臂,把她圈得更紧了,她被对方的衣服遮住口鼻,差点喘不过气,那人见状后又松了松手,曹绢里抬头时恰好望进他带着歉意和不好意思的眼神。 她忍不住大笑出声,丝毫不给准老公一点面子。 婚后,两人的日子除了从分开住变成一起住之外,并没有多大区别。 崔莲见原本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在顺利拿到文凭后,便搬了出来,住进曹家,有时也会跟着妻子一起顾店。 虽然搬出学校,但毕业后的他成了助理教授,还是一样三天两头往学校跑,曹绢里笑他乾脆再搬回去住好了,他这时就会努努嘴,委屈的表示他只是想多陪陪妻子而已。「不要嫌我烦也不要赶我走嘛。」他总是这样说。 又过了一段时间,曹绢里察觉到自己的例假似乎没有准时,便去了趟医院,结果就如她所想的。 「我们要有孩子了!」听到喜讯后,崔莲见开心的喊道。 没想到他的下一步,竟是把助理教授的工作给辞了,还谋了份工地的职缺。 「等孩子出生后,开销会变得很大,工地虽然是领时薪的,但可比学校老师赚多了!」当曹绢里质问他为何这么衝动时,他理所当然地这么说。 曹绢里还是不认同。「那也总有办法的啊,你这样太衝动……」 「不会啊,教授很看重我,等存到了足够的钱,我就回学校去。何况去工地也算是社会观察,亲身体会,感觉可以写出很有意思的研究。你别看我是个文科生,其实我还蛮壮的喔,你看!」 「别闹。」曹绢里别过脸,推开丈夫凑近的手臂。「总之,你要小心点,别让我担心。」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个总是异想天开的人,她妥协道。 费力是一个问题,但曹绢里真正讨厌这份工作的原因,是因为「脏」。 工人们经常灰头土脸的,身上到处是黑色的脏痕,当然,手也不例外,那是她最怕的。儘管知道那只是弄脏了,心却还是会猛然的震颤一下。 每当看见归来的崔莲见手上有黑色的脏污,她都会想起父母和好友被徵兆缠身的手,进而感到不安。只要一想到现在在身边的人也可能会再度离开她,她就无法安然过日子,总是提心吊胆的。 一日,崔莲见又带着有黑点的手回来,惹得她尖叫起来。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为什么黑黑的?」 「绢里,你先冷静。」崔莲见先安抚好妻子,再用另一隻手擦掉手背上的黑痕。「你看,这样就擦掉了,只是我没注意到这里还有痕跡,漏了擦而已,没事的。」他露出让人安心的笑容。「我不会花葬的,你放心吧!」 曹绢里僵硬的点点头,心中的恐惧却没那么快散开,依旧在心底縈绕。 她有时会想,结婚这件事,是不是究竟是个错误的选择?她不想再经歷被剥夺的痛,也不想让心爱的人遭遇同样的心痛,无论谁先离开、谁被留下,她都不愿意。 这个城市里的人们,是不是根本就不该有和他人廝守的权利? 她只能逼自己相信丈夫的话,暂时不去想这些没有解答的问题。 四、思君如绢(7) *** 最近,崔莲见的行为越来越古怪了。 他开始在手上缠绷带,说是在工作上受了伤,必须包扎以预防感染。 曹绢里狐疑的看着他。「我就没看过其他人包成这样,明明我们的伤口癒合得很快。」 「癒合得很快,不代表可以不用处理啊!我觉得大家就是太轻忽了,如果好好处理的话,或许可以好得更快。你就当我是在做实验吧!」 他话说得顺口,不像是临时想到的说词,脸也没有心虚的别开,似乎不是谎言。不过看不见他的双手,还是让曹绢里感到不自在,总觉得他在有所隐瞒。 她伸出手。「那你让我看看伤口。」 崔莲见马上躲开。 「我好不容易才包好的,就别拆了吧!等等还要缠上去很麻烦的。」 「我帮你缠总不麻烦了吧?」 「哈哈,你没什么包扎经验吧!我弄就好。」 就是这个看似体贴,实则在拒绝的举动! 曹绢里抓到了把柄,却不知道该怎么用上,只能把怀疑吞下肚,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一切如常。 她想找空档偷窥他的手指,她就不信他一整天都不用拆下,但他换衣服时没拆,早餐的牛奶滴到绷带上时没拆,就连洗澡也带着绷带进去,在出浴室前就系好了新的,曹绢里根本找不到破绽。 倒是附近邻居的孩子起了玩心,想趁崔莲见不注意的时候把他的绷带扯开,拿来当绳子和彩带把玩,不过从没得逞。发现这方法行不通,孩子索性自己到厕所拿捲筒卫生纸玩,抽出长长一条包在自己身上,因为绑不紧,看起来便像松垮的掛在身上。如此浪费的行径,自然免不了大人一顿责骂。 「可是莲见叔叔也包成这样啊!」被逮到的孩子无辜的说。 听到这话,邻居用奇怪的眼神看了过来。 曹绢里也明白那眼神的意思,定了定神,正色说道:「莲见叔叔是因为工作受伤了,不是在玩。」 「我才不信,他只是在我们没看见的时候玩。」 意识到邻居投过来的眼神加深了疑色,曹绢里也不想再多话。「总之,不能拿卫生纸玩,知道了吗?」 「知道了。」孩子不情愿地说,然后赌气的跑掉。 邻居看着她,似乎欲言又止。「吶,绢里。莲见他是不是──」 「就只是工作受伤了而已,他说要做实验。他常会干这种莫名的事,我也说过好几次了,就是说不动他。对不起让你家的孩子学坏了,什么事都没有的。」 曹绢里打断了邻居的话,向对方解释。即便她自己也知道,比起解释,那比较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藉口。 回到家后,她叹了口气,举起自己的手查看。没有一点污点,没有徵兆。那崔莲见呢?她好像已经很久没看过他的手了。 她不喜欢丈夫这样躲躲藏藏的遮起手,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搞得整个人都很不安定,现在又让其他孩子有样学样,实在不是个好现象。 孩子也要出生了,不能再这么下去,今天就和他谈一谈吧!把事情说清楚,看有没有什么折衷的作法。 回到家的崔莲见彷彿预知到今晚妻子想和他谈他不想回答的大事,在餐桌上尽是分享和同事聊天听到的趣事,硬是不让曹绢里插话。 吃过饭,曹绢里想拦住他,他却执意要先去洗澡再谈事,拼命的躲开,两人一来一往的攻防像极了当初崔莲见求曹绢里原谅时的场景。 一不注意,崔莲见的脚趾撞上了墙边的五斗柜。「好痛!」他叫出声。 曹绢里赶紧上前查看,发现他小指头的指甲被撞得掀起,浓稠的红黑色血液慢慢渗出,看上去有些怵目惊心,让她倒吸了一口气。 崔莲见弯身下去检查,将渗出的血抹去后,笑着说:「你怎么这么慌张,我们不都习惯了吗?这一下就会好了。今天好热,我流了好多汗,你让我先去洗澡吧,好吗?你想说什么,我等一下再听,我保证。」 是她非得问出个所以然,崔莲见才会在推挤中撞伤了脚趾,曹绢里觉得有些愧疚,便没再逼他了。 等她洗完澡时,早就上床的崔莲见已进入梦乡,她看他累了一天,也不好叫醒他,只好把绷带的事先搁到一边。 睡前,她凝视着崔莲见的脸,想着若是多看几眼,会不会比较安心?结果安心是没,倒是发现了一件异样的事。 他刚才撞伤的脚趾已经像从来没伤过一样復原,连指甲都长好了。这没什么,他们都是这样的。 只是,他不是在做实验吗?脚不用包扎,手部就要吗? 果然,他在隐瞒些什么对吧? 曹绢里安不下心神。 受了伤也能快速癒合,多好啊!只是,代价可是花葬啊! 那是他们每个人,无论是谁,都会在无预警中面临的难题。 四、思君如绢(8)end 她小心的越过丈夫的身体,注意不要惊扰了他的好眠,然后慢慢牵起他的手。 在这之下有什么?她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地拆开绷带。 纯白的绷带底下是歷经烈日酷晒的黝黑肤色,还有── 崔莲见忽然动了一下,手从曹绢里手中滑落,她就算不再拿起来凑近鼻尖,也看得上头遍佈的乌黑痕跡。 她用双手摀住嘴巴,克制自己不要尖叫出声,像是代替不能出声的嘴一样,眼泪溢出眼眶,滑落脸颊,她甚至没注意到。 泪水滴到崔莲见脸上,惊扰了他,他缓缓起身,眼睛还在适应突然的光线。 「怎么了吗?为什么有水……绢里?」 他花了几秒时间才完全脱离昏睡状态,看到拆下绷带的手,他马上釐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曹绢里向他质问道。她努力止住声音里的颤抖,可惜不太成功。「你打算默默的就不见吗?是这样打算的吗?」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崔莲见抓住她的肩膀,奋力澄清。 「那这是什么?」曹绢里指着他漆黑的手。「这都接近全黑了,你不是就快要消失了吗?」 「你听我解释。」崔莲见咬着下唇,表情痛苦的程度,不亚于才刚发现事实的妻子。「我确实是和你隐瞒了,可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想要默默消失,我真的很想告诉你……可是,只要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和我去请求你原谅时,你那气愤又悲伤的表情,还有吉娜花葬的时候,你那副无神的样子,我就怎么都说不出口……」 「所以你就不说了吗?等着我在发现你消失之后,后悔莫及?」 「我……」崔莲见低下头,不一会儿又直视妻子,后者想避开,但他直接捧着她的脸,让她也正视自己。「我从没有经歷过身边的人花葬,所以对你以前发那么大脾气的理由,一直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直到工地有同事花葬了,我才意识到你那时的心情。虽然和他才共事几天而已,但一个人就这么消失了,让我感到害怕起来,我那时才完全懂了你以前发脾气的原因。」 曹绢里尝试挣脱,但就跟以前一样,还是敌不过崔莲见的力量。 他继续说:「我开始缠绷带的时候还没出现徵兆,我只是怕你哪天看到我手上有黑点会崩溃,或是我会无法面对因此而崩溃的你……所以我先做了隐藏的准备,这样防患未然的举动真的很蠢,我知道,可是我太胆小……之后在比我想像中还快的时间里,徵兆就来了,我说不出口,还是一直藏着,甚至逃避和你的对话,只为了不想相信这事真的发生在我身上了,我明明有过和你的承诺啊。」 面对丈夫的自白,曹绢里并不领情。「然后到了现在,还要我来揭穿?」 她这句犀利的话,狠狠的撕裂了崔莲见的最后一道理智。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打破和你的承诺!」 第一次,他对曹绢里大吼了。 「我一直记着你崩溃那天说的话!那也是我喜欢上你的瞬间,那时候的你看起来很无助,平常都像刺蝟一样的你第一次示弱,把内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全部倾洩而出,我想保护这样的你。 我想让你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离你而去,我绝对会一直在你身边,比你还晚花葬,我对自己的运气很有自信。我想,大概只有像我这么想的人,才能保护对花葬如此抗拒和害怕的你吧,而这个城市里,也大概只有我会对花葬这么乐观了。 你说这样的我,该怎么向你提起徵兆的事?对不起,你买到瑕疵货了。这样吗?」 他的眼睛充满血丝,看起来分外吓人。 曹绢里说不出话,她没办法反驳,无论崔莲见何时和她坦白,她应该都无法承受吧!自己先前的疑神疑鬼,说不定也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压力。 她想起韩吉娜因为花葬而恐惧发抖的样子,明明花葬是那么吓人的一件事,眼前这个男人却在出现徵兆时,还满脑子都是她的感受。 越深掘他的心意,她就越不想放开他。 为什么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要走得那么快呢? 明明是一起併肩生活的,为什么却离得越来越远了呢? 她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当意识到自己被一片温暖所环绕时,她才发现崔莲见把自己拥入怀中了。 「绢里,对不起,我没办法继续陪你了……我没能遵守承诺,对不起……」他啜泣着,把脸埋进她的肩窝,她像回报似的,也用双手紧紧环住了对方的腰。两人都在最后的时间里,急着想记下对方的触感,深深的刻进脑子里。 忽然,支撑自己的力量不见了。曹绢里冷不防的跌进了柔软的床里。 崔莲见已经不在了。 已经第四次了,还是学不会面对的方法,每次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把那苦涩的心情往肚里吞。 她受够了又是自己被留下来。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这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不知道他又能活多久呢?会比自己还久吗?她还要目送别人离开,忍受被留下的感觉几次? 她只希望,下一个绝对不要是这孩子。要是自己的话,也请再多给她十年,不,二十年的时间,足够她好好把这孩子养大到可以自主。她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人,这点要求并不过分吧? 谁知这卑微又渺小的愿望,对她来说竟是如此困难。 ***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年头,曹绢里的双脚渐渐走不动了,改以轮椅代步。 就像在开玩笑一样,她身边的亲人一代换一代,总是早早就花葬,留下她一人凝视着物是人非的光景。 时间久了,她也麻痺了,只能对时间投降,陈腐在时光中。 望着黑色长发的背影忙进忙出,曹绢里觉得她和年轻时的自己有些神似。 崔妍依是自己的第几代曾孙呢?她也数不清了。 女孩的背影透着孤单的味道,这个被花葬缠身的家庭早早就让她受了不少衝击,养成她的成熟,却也毁了她的希望。 她操持着不知道从哪一代开始经营的雨具店,但渐渐的,这里变得只卖伞了,因为她说,「伞」代表「散」,不会被当成礼物。贩卖没有希望和祝福的东西,她的心里会比较踏实。 她只和周边的人们维持着最基本的交流,打算把自己锁到花葬的那天,自然腐朽。 曹绢里看着心疼,却无能为力。 在这孩子命数尽了之前,自己有可能早一步离去吗?自己的离去,又能成为解开她封闭的锁的钥匙吗? 花葬随时都可能袭来,她希望这孩子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尽情的体验人生,不要留下遗憾或后悔。 只是,能让她懂得这件事的人,大概不会是自己吧。 「绢婆婆,你睏了吗?」 身旁,崔妍依的声音唤回了陷入沉思中的她。 绢婆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自己就被这样称呼了呢?已经好久了呢,久到她都腻了,什么时候可以不用再听到呢?她实在不需要那么多时间啊。 她闭上眼。「不睏,我就是休息一下。」 什么时候会花葬?从何时起,这已经从恐惧,成了一种期待。 她看着又回到工作中的女孩的背影,祈祷着能解开她心中那把锁的钥匙,能赶紧出现。 尾声 要画什么好呢? 前几日有个客人来,看到张雷在画画后,建议他或许可以画在伞上,想必很吸引人。他想想觉得有趣,便接受了这个提议,没想到一开始就卡住了。 「画金鱼好不好?」三不五时就喜欢来凑热闹的周芷远今天一样没缺席,在一旁瞪大眼睛的看着。 「不是画狐狸?」 「那是我和向悠的狐狸!」她嘟起嘴巴,而后望着门外的雨丝。「伞是要撑在雨里的,从伞上流下的雨水就像小溪,那就画些在溪里的生物吧。」 「溪里不会有金鱼吧。」 「但是金鱼比较漂亮啊!」她用鄙夷的眼光看向张雷,像是在指责他怎么那么没有想像力。 张雷从善如流,听了她的建议,在伞上绘上一隻又一隻的金鱼,每一隻都散着如丝巾飞舞般的尾巴,却又有些微不同,宛如一池金鱼正在兴奋的嬉闹。 周芷远盯得目不转睛,彷彿被这池金鱼的舞蹈给迷住了。 「好美……」她忍不住讚叹,伸手就想碰触,结果被张雷挡了下来。 「这还没乾,要再放一会儿。作为芷远你出主意的奖励,等你下次来的时候,再把这送给你吧!」 过了几日,又是雨天,周芷远迫不及待地来了。 「因为我想要马上就用!」选择在雨天出门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她在店里就迫不及待的把伞打开,对着屋外,握着伞柄转了起来。 「哇!」她惊呼,张雷也吃了一惊。 伞面上的金鱼比初绘时更有活力,在落下的雨滴间开始华丽的跳起又落下,她又将伞柄转得更快,金鱼们也就游得更卖力,看得她眼睛也闪闪发光。 「张雷哥,有你的包裹!哇!这是什么?为什么伞上的金鱼会跳?咦?是错觉?」 即便雨天也得送信,项茂树穿着绿色的雨衣跑来,被金鱼的幻术给吓了一跳,往后跌了几步,差点摔进水坑里。 「噗哧」一声,最先笑出来的是周芷远,接着张雷也忍不住,暗暗抽动嘴角,身为当事人的项茂树看着他们欢快的样子,居然生不起气来,一起呵呵傻笑。 绢婆婆也不知道何时出来了,再离门口稍远一点的屋内,微笑地看着他们。 她微微勾起嘴角,将这幅光景映在心中。 番外、馀音绕樑(1) 外头正下着雨。 徐音将耳朵贴在窗上,感受着雨点敲击在屋顶上和匯流在窗户玻璃上的声音。两者互相辉映,打出了相合且好听的节奏。 「又在听雨声了吗?」 听到问话,她转头,接着入耳的是熟悉的脚步声,和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哥,你怎么不躲一下雨再回来呢?雨滴得到处都是了!」 被指责的徐透搔搔头。「你的耳朵还真敏锐啊。」 他拿了抹布,随意的抹过弄湿的地板,便去换了套乾净的衣服。回来时,徐音还依在窗边,手在上头摸索着,像是要打开窗户。 他连忙制止。「外面雨下得正大,你一打开就会喷湿的!」 徐音转过身来,表情委屈。「开一点点也不行吗?」 「一点点都不行。」徐透斩钉截铁的说,把她的手给移开,顺道锁上了窗。 徐音鼓起嘴,表达不满。「我就是想闻一下雨的味道。」 「雨的味道有什么好闻的?充满霉味。」 「会吗?我觉得是很清新的味道,像是把整个世界都洗净了一样,我特别喜欢,想好好感受。我最喜欢雨天了,不管是声音还是气味,都非常容易辨别,特别适合我。」 徐音笑了笑。 「因为,我看不到嘛!」 徐音从出生时就看不见了。 这个城市的人即便伤口癒合得快,但碰上像这样先天性的残缺,仍无法治癒。 像是觉得亏欠似的,徐家父母对这晚出生的妹妹非常好,无论她想要什么,都会满足她,而这也引起了徐家长子的不满──和妹妹相反,徐透想要什么,爸妈都会让他忍一忍,还让他要好好照顾妹妹,让徐透打从一开始就看这妹妹不顺眼。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他们分别长成二十岁和十八岁时,徐透记得很清楚,那时的他为了逃避家里偏心得让他窒息的氛围,而和朋友外出旅行一週。 仅是七天的时间,就让一切都变了。 「哥哥?」 当他推开门时,妹妹颤抖的声音让他察觉了不对劲。他没浪费时间问她爸妈在哪,直接翻遍了整个家,然而,就像要映证他最坏的想法一样,他一无所获。 徐音似乎循着声音找到了他最后翻找的房间,她操着虚弱的声音,带着哭腔说道:「我这几天,有时候会听到爸妈在哭,说『怎么会这样』,但只要我问起,他们就什么都不说,然后从昨天开始,这个家就没有声音了。他们、是不是──」 回过神来,徐透已经拥着放声大哭的、他最讨厌的妹妹,听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懺悔:「对不起,因为我什么都看不到,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呜呜,对不起……」 从那刻起,他的想法就变了。 他再把妹妹抱紧了些,决定要好好守护她。 就当成是他活着的意义,和他对这个家的亏欠吧! 之后的他,对徐音可说是小心翼翼,要不是不出去工作就没有可以养活两人的生活费,否则他一点也不想放徐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拚了命地谋上了邮差的职务,因为这个工作可以让他拥有最多的时间陪在徐音身边。每天早上,他都是最快送完信的人,接着便是赶回家,不会有任何多馀的行程。 「透哥,你每天这样急急忙忙的是做什么啊?明明我也送得不算慢啊,但你也太快了吧!有时候我送到一半在路上遇到你,你都准备要回去了!」对前辈的工作速度赶到佩服,后辈的项茂树忍不住发问。 「熟能生巧囉!但要练到像我这样,你还差得远啦!」徐透没有多解释,回答的吊儿郎当。「而且送得快,我才有时间回去偷懒啊!」临走前,他还用捲成筒状的报纸敲了后辈的头一计,让项茂树又是疑惑,又是委屈。 送完信后,徐透看了看錶。今天的地址都很集中,送得比平常还快,刷新纪录让他感到神清气爽。 他想好好和妹妹炫耀他的战绩,哪知前脚才刚踏进家门,就听见奇怪的声音,还越来越大声,让他垫起脚尖,走得小心翼翼,以防有什么诡异的人在里面。 他摆出能够快速出拳的姿势,从墙后缓缓的探出一颗头── 没想到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正在把玩着什么的徐音。 定睛一看,徐音手上拿的是一个水滴造型的陶笛,她拼命的往里头吹气,手指漫无章法的按着外面的孔洞,吹出了七零八落的音符。 「停!你这是在做什么?哪来的陶笛?」实在听不下去,徐透打断了这宛如炼狱一般的「悠扬」笛声。 「这个啊……」徐音暂时停下了新的兴趣,举高了手上的宝物。「是我刚刚在外面买的,怎么样?很不错吧?我听到陶笛声就忍不住跟出去了!」 徐透注意到了别的重点。「你出去了?我不是让你不要出去吗?」 察觉到哥哥话里的责怪,徐音仍旧不以为意。「整天闷在家也不是办法啊,放心,我没有走远,就在家门口而已。隔壁的王阿姨看到我出来,也牵着我的手帮我带路和替老闆沟通,没事的。」 徐透没被说服,眉头紧锁。「你──」 「与其说那个,你快来听听我的演奏嘛!」徐音摆明了不想听说教,嘴巴对上陶笛就是一段演奏。「如何?我是不是还挺有天份?过不了几天,或许就能开街头演奏会了!」 「很烂。」见妹妹不打算听他的「提醒」,徐透也不客气了。「所以说你买这东西根本是浪费啊,又不会吹,和人家凑什么热闹。」 徐音的脸垮了下来。哥哥说话就是这样,惹人厌。 深知这点,她很快就转换了心情,撒娇的说:「可是我没什么娱乐啊,不然你说,我还能做什么?」 「总有些安静的活动吧,比如读──」话说到一半,徐透便自动闭嘴了。 差点忘了,就算徐音现在能和自己像没事一样斗嘴,她看不见的事实还是不会改变。在她身旁有张买陶笛附赠的使用教学,她肯定是很想把陶笛学好的,但她根本就没有方法。 声音,就是她最好的玩伴。 听徐透过了半晌都没发出声音,徐音大概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摸索着到了哥哥身边,缠住他的手。 「不然,哥哥朗读故事给我听,好吗?我自己不能看,一直觉得好可惜呢!」 番外、馀音绕樑(2) *** 徐透很烦恼。 「哇,透哥你真知性,空档就那么一点点时间,你居然也捧着书在读。真是人不可──」 「人不可什么?你这小子给我说清楚喔!」 徐透从书本里抬头,眼神对上了难得抓到前辈把柄,想戏弄他一下的后辈。 「没、没事。我的信都整理好了,那我就先出发囉!透哥加油!」发现自己踩到地雷,也不是不会看脸色,项茂树一溜烟的就跑了。 「唉!」徐透叹了口气,又回到书本中。 老实说,阅读这件事根本就不合他的性格,他向来都是室外派,要他好好读完一本书,他还寧可被派去无人岛出差。 可是,现实就是如此,妹妹说她想听故事了,那他就得想办法读给他听。 女孩子都喜欢看什么样的故事呢?他从来没研究过,去了书店就把爱情类排行榜第一名的给带走,反正女生都喜欢看这种书吧! 但是,这却苦到他自己了。女主角平地摔的时候被他吐槽怎么那么笨,男主角抱着九十九朵红玫瑰来求婚时被他嫌肉麻,两人不顾周边路人的眼光在十字路口中央亲得难分难捨的时候,他简直看得想回书店叫老闆退钱。 这就是排行榜第一名的作品?女生到底在想什么啊! 好不容易把书给读完了,折磨的还在后头。他买这本书可不是为了自己欣赏,还得朗读给看不见的妹妹听。 「……谁想得到,那天在路上把摔倒的我扶起来的人,竟是我未来的老闆呢?更疯狂的是,我居然还爱上他了!神啊,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果然,这就是命中注定了……」 在朗诵给徐音听时,徐透整个人都被肉麻到起鸡皮疙瘩,耳根也红了起来,让他庆幸幸好徐音看不见这些,但她若是看不到,自己也不用做这么羞耻的事了。 念完这本书,徐透整个人都虚脱了,徐音的笑声则在这时毫不留情地传来。 「……你笑什么?」他没好气的质问。 徐音试图收敛自己的笑声,却是越笑越猖狂,隔了一会儿才缓了下来,说道:「就是听哥你念这种故事,实在很有趣……噗!」语毕,她又狂笑起来。 徐透可不高兴了。「我也不是喜欢才念这个的啊!这不是你们女生喜欢看的吗?我这叫委屈我自己!」 「其实你不用念这种故事的。」徐音终于停止了笑。「选哥你喜欢的就好啦,我想知道哥喜欢什么故事。」 徐透睨了妹妹一眼。「这可是你说的喔!」 有了首肯后,徐透立刻远离那个粉红泡泡遍佈的地雷区,来到了冒险类的分类前。 他不是爱读书的人,架上的书没几本是他看过的,更遑论喜欢了,因此徐音说要他念他喜欢的故事,其实他也答不上来,只是知道这类型的书,绝对比逻辑死亡的言情小说要适合他。 本来也想比照上次一样依着排行榜挑选,他却在手伸到一半时,看到一本令他在意的书名。 「环游世界八十天」,非常直白的书名,也给人无限的想像。 他想都没想,就拿着这本去柜台结帐了。 察觉到来自隔壁、已经持续许久的视线,徐透忍不住从书里抬头,看向此刻正盯着他的项茂树。 「……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我就是觉得透哥你真的很认真。」看徐透似乎以为自己又被戏弄了而举起拳头,项茂树双手护住自己的头,连忙澄清:「我是说真的啦!之前看你在看书的时候,感觉好像不是很乐意,但又埋头苦看,说实在蛮诡异的。可是最近你看得好入迷,似乎真的很喜欢的样子,让我有点好奇你在看什么书。如果好看的话,也可以推荐给我啊!」 听了后辈的话,徐透悄悄把目光移向页眉上的书名。确实,这本书他读起来开心多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徐音在听他朗读的时候,比起之前只是单纯的看他出糗,他看的出来,这次她是发自内心的为故事着迷。 事实上,她还喜欢到命令徐透不准先读,两人对故事的理解进度要相同,谁都不能贪快,虽然徐透为了之后能读得更顺畅,压根没有遵守就是了。 距离父母花葬也过了好几年,两人的关係不能说不好,但徐透觉得,最近的他们似乎更有「家人」的感觉了。 他并不讨厌。 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他收起书,用「下次再告诉你」打发了项茂树,便赶紧奔回家,扮起了说书人,替徐音读起新一章的进度。 「……那今天就先读到这吧!」 一闔上书,他便看见徐音那张埋怨的脸。 「居然停在最精采的地方,不能再多读一点吗?反正你一定先偷看了对不对?不守约!」 「对啊,我是先看了。」被戳破没遵守约定,徐透毫不心虚,回得大大方方。「说书人也是要先准备的嘛,卖关子也是很重要的一环啊!」 「……小气鬼。」徐音不服气的小声嘀咕,接着又向徐透问道:「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个故事吗?」 徐透正在把书收好,漫不经心的回:「为什么?」 「因为我看不到啊,也哪里都去不了,听了这个故事后,我就可以假装自己也曾经经歷过这样的旅程。我最近睡前的时候,都会刻意一直回想故事的内容,看看能不能在梦里体验一样的事。梦里的我可以看得见呢,真好啊。」 徐音垂下头,捏紧了衣襬。 看着这样的她,徐透缓步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让自己和坐着的她齐高。 原本是想握住她的手,却又觉得有些彆扭,他并不擅长安慰人。 「你是不是想骗我再多念一点?那之前那本言情小说呢?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 最后,他故意用开朗的语调说,彷彿这样,那些他们所无法控制、无法掌握的事情,就能烟消云散了。 徐音抬起头,虽然她看不见,但声音往往能传达更多容易让人忽略的讯息。她从欢快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逞强。 于是,她也让自己翘起嘴角。 「那个啊……其实我不喜欢,只是透哥念得结结巴巴的太好笑了,我才没有阻止你念完,哈哈哈!」 「你这傢伙!」 徐透边喊边伸手过去揉乱了妹妹的头发,让徐音笑着骂他:「别闹了!」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很好。 徐透不知道这是祈求还是奢望,只知道在徐音用和他一样的语气回应他时,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直到他发现,妹妹的指甲边缘,似乎漫着一点点的黑色斑点。 那是不祥的徵兆。 番外、馀音绕樑(3) *** 「……哥!透哥!」 徐透被近在耳边的大吼给吓了一跳,回头过去看罪魁祸首时,表情还有些恍惚。 看他这样,身为方才把人吼晕的人,项茂树也有点心虚,辩解道:「因为我喊了很多遍你都没反应,我才叫那么大声的,真的喊了很多遍!」他强调。 原以为会遭到一顿数落,徐透却不像他预期中的那样对他有意见,他觉得奇怪,却也不敢多问什么,只是把本来要说的话重复一遍:「今天分信的时候,透哥那里的好几封都分到我这来啦!因为都在附近,我就顺便去送了。我没有回报给上面,但如果下次再没注意的话,可能就会被发现了,要小心喔!」看徐透似乎还没回神,他又关心了一句:「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心不在焉啊?发生什么了吗?」 「……没事。」愣了一会儿,徐透才回道。他整个人宛如行尸走肉。「说完的话,我就走了。」 看着徐透走远的背影,项茂树喃喃道:「……怎么看都不像没事。」 很多同事都在讨论,最近的徐透有点奇怪。 以往总是最快把信件送完赶回家的人,最近却总是拖拖拉拉的,还有人见到他在路边纳凉,明摆着不是做不完,是在偷懒。这事传到上头耳里,不少人都开始对这位以往工作绩效最好的优良邮差有微词了。 这些,徐透都不在乎。 「哥,你怎么突然不念了呢?刚刚句子才唸到一半呢?」 徐音的话让他回过神来,他说了声「抱歉」后又念了下去,却再度被徐音打断,指出他念到前一句了。 「哥,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啊?也总是回来的好晚,是工作上出了什么事吗?」徐音忍不住问道。 徐透看着她,目光不自觉的移到她的手上。 这样恶化的速度算快吗?几天前就是一些黑点而已,现在已经有三根手指都是黑色的了。 他闭上眼,不忍再看下去。 「抱歉。」他说,最近的他总是在说这句话,却从不解释理由。 徐音从他的话里也知道他今天大概是不能再继续读下去了,没有勉强他,而是伸手拿来了陶笛,嘴巴对上,试着吹了一个小节的音乐。 「是不是稍微吹得好一些了?」她向哥哥邀功。 徐透看着这样的她,用手臂粗鲁的擦了擦快流出眼眶的泪水。在旁边的镜子里,他的双眼早已通红,幸好这些妹妹都看不见,他唯有此刻庆幸。 「怎么样呢?」迟迟没等到回覆,徐音再问道。 徐透吸了吸鼻子。「……还是很烂。」 「真的吗?我明明很努力练习了。」 虽然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但和刚买回来时相比,确实已经进步不少了。 只是徐透没办法夸奖她,只要一想到花葬可能会在她完美的练完一首曲子之前发生,他就无法好好夸奖她。 徐透低着头,无数次的庆幸着还好徐音看不见,所以不用感受到害怕,却也埋怨她看不见,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甚至无法接上徐音的话,怕说得越多,语气里的动摇就越明显,也尽量减少在家里的时间。 他曾经因为没有看到爸妈最后一面而后悔,但再来一次,他却发现,自己竟懦弱的无法面对。 失去徐音后,他每天送信的人生还有意义吗?还需要读完《环游世界八十天》吗?主角究竟有没有达成任务,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重要了。 驀地,他感觉到有人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拂过自己的眼角,那人继续摸索着,最后握住了他的手。 「哥,你在哭吗?」徐音问道。 她刚刚都摸到了,铁定不能用说谎蒙混过去,徐透只好坦承:「是,但就是砂子飞进眼睛里了。」 徐音没有戳破他,只是摩娑了他的手。「哥,我是不是……快要花葬了呢?」 徐透身子一僵,正想反驳,却被徐音打断:「不用骗我喔,因为看不见,其他的知觉会更敏锐,我刚刚感觉到哥的身体有一瞬间变得很僵硬,像是做坏事被发现一样,还有,从几天前开始,这个家就瀰漫着一股像是爸妈花葬前的那种氛围。」 徐透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没想到妹妹虽然看不见,却默默的全知道了。而他的沉默,也相当于承认了方才徐音的猜测。 徐音「嘿嘿」地笑了两下,张开嘴巴,好像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不要这样说。」徐透很快地斥喝道。 「可是,是我害哥哥这么为难的。」徐音覆住哥哥的手更用力了。「那种被留下来的感觉,我非常清楚。当爸爸和妈妈花葬的时候,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很害怕,可是什么都不敢做也不敢想,连要确认都没有办法。哥哥你回来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终于可以不用一个人等着没有终点的未来了。」 徐透用力的咬紧了自己的下唇,甚至还渗出血来了。他大吼:「我没有为你、为你们做到什么,我那时候根本就不该离家的,要是我没有走的话!」 「不是哥哥的错喔,事情还是会发生。」徐音抚了抚徐透的手,像是在安抚他。「因为有了哥哥的陪伴,我多了很多勇气,还想着有天想要报恩的,却轮到我了……」 她没接着说,因为徐透扑上去抱住了她,就像他刚回到这个家,发现这里只剩她一个人时,紧紧的拥住了她一样。 徐透在她的背上啜泣,她可以感觉到哥哥的泪水沾湿了她的衣服。 其实他们俩都知道,不是谁在帮助谁,他们从来都是在失去了父母后,彼此扶持、作为对方生存理由的家人。 徐音因为有了哥哥的照料,就算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有时候会有点无聊,却不曾感到寂寞;而徐透看似在为了妹妹拼命奔波,减少了自己休间娱乐的时间,但这项负担,却是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一大动力。 若身边重要的人都离开了,自己还有存在的必要吗?但就算想跟着去,却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没办法化为尘埃。没有面临花葬的人,也没有消失的资格。 徐音不知道这规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她不想哥哥消失,却也不想他未来活得行尸走肉。 她伸手摸到了刚被收起来的那本联系他俩的读物,轻轻拍了拍哥哥的背,让他从自己身上起来,然后把书递给了他。 「替我念完《环游世界八十天》好吗?不用现在赶着念完,就照平常的进度吧!我一定会撑到听完结局的那天的。」 番外、馀音绕樑(4) *** 之后大约过了一週,他们就像什么都没发生的一样继续过着日子。 这天,徐透念完了《环游世界八十天》的结局。 「成功了呢!原来还有时差的问题啊,真是没想到,我差点就被呼拢了。」 徐音拍着手说道,看似很兴奋,徐透却觉得她今天话少了很多,明明平时发表的感想总是长长一串,今天到了结局,却只有短短几句。 她大概也察觉了哥哥沉默中的疑虑,但没再多发表些什么,仅是默默的将她的宝贝──那个雨滴形状的陶笛给拿了过来。 「我就来表演一下,当作哥你平常读书给我听的回礼吧!这次我可有自信了,绝对不会被你嫌弃。」 把手指覆上孔洞,徐音有节奏的往吹气口注入气息,一开始的乐音还挺悠扬的,徐透想着这次真的不错,等会吹完后一定要给妹妹大力鼓掌,却没想到从中段开始,吹出的音符渐渐变得不太和谐了。 徐透注意到,她的手指都按在对的位置上,只是指头渐渐变得透明,按不住洞了。儘管如此,徐音仍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继续她的演奏。 「怎么样?」结束演奏后,她笑得瞇起了眼睛,寻求哥哥的意见。 「……不怎样。」徐透使尽全力的压抑着欲哭的情绪。「可是进步了一点,你再多练练,一定可以吹得更好。」 就算看不见,但自己身体的消散,还是感觉得到的。 徐音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练习的机会了,当然,能够看得见的哥哥也一定知道这点。 她把陶笛置于腿上,笑笑着说:「哥,你还没告诉我,《环游世界八十天》读完了,下一本你要给我读什么?」 徐透张了张嘴,想告诉她那本冒险类排行榜第一名的书,却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想不起书名。现在的徐音宛如砂子快落完的沙漏,明明是最不能浪费时间的时候── 「算了,还是不要告诉我好了。」不知道是出于体贴,还是什么其他的理由,徐音打断了懊恼的哥哥,柔声说道:「哥你啊,经营一间书店好不好?这样就有很多很多书可以念给我听了,我还──」 没想到,她没有把话给说完的时间。 不出几秒,徐音这个人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化为尘埃飘散在空气中,接着又消失不见了。 徐透捡起妹妹水滴形状的陶笛,从小声的呜咽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怎么到最后还是吹得这么难听……真的,进步也太小了……还有书店,你以为开书店是很简单的事吗?要不是为了念给你听,我本来也没读多少书……尽是叫人做些强人所难的事……」 那未完的音乐彷彿还在留恋一般,在徐透的耳边回响,久久都未停下。 *** 「透哥,听说你要辞职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褪下绿色的制服,徐透收拾好东西,把背包甩到肩上。「祝福我吗?提早退休!」 面对他的嘻皮笑脸,项茂树不以为然。 「果然,你前阵子是发生什么事了吧?你好见外,有什么事可以说,我可以帮忙啊!居然搞到要离职──」 「就说了不是离职,是退休。」 「最好是,透哥你这年纪哪叫退休啊?而且你之后要怎么办?找新工作?唉,上面的人也没赶你走,你干嘛自己这么急啊?」 相比后辈的担心,刚成为待业人口的某人却依旧一派轻松。 他把刚清出来的垃圾绑紧,像投篮一样的投进了垃圾桶。 「茂树啊。」他说,这才好好回应了后辈的话。「我之后要开书店,有空的话就来帮忙吧!我会推荐你好书看的。」 番外、馀音绕樑(5)end ??? 从有记忆以来,梅茵就一直陪在她的小姐身边。 她的父母以前也是这里的僕役,只是早早花葬,对没有家庭的她来说,这个家和从小服侍的庄夏花,就是她的全部。庄夏花不仅是一个主人,更是她最要好、最亲近的朋友。 所以,她才会在小姐离开后,怎么都无法释怀吧。 在庄夏花离开后,庄家曾笼罩在一股愁云惨雾之中,但并没有过太久,大家就恢復了以往的日子。 梅茵并不是想指责他们冷血,她也知道日子还是要过,可是少了小姐的屋子,再也看不到那会跟自己耍性子的人,也再听不见那令人熟悉的温柔声音,还是让他感到非常痛苦,甚至忍不住埋怨起其他人,为什么可以这么若无其事。 在夫人亲手种的玫瑰旁,老爷把小姐头上经常系着的红色缎带埋在隔壁。她知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哀悼方法。 而她,似乎还没找到自己的。 在庄家大宅里待不住,她漫无目的地来到街上,不知不觉,竟到了那间小姐经常光顾的书店门口。 「骤雨」,一个很美,却也不像书店的名字。 她推开门,像是循着小姐走过的痕跡一样,在书店里绕了一圈,最后在无人的柜檯前发愣。 「在找什么吗?」 突然,一个声音让她回过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间书店的店长已经现身在柜檯,衝着她露出友善的笑容。 看她疑惑的样子,徐透又补充:「我看你徘徊很久了,我刚刚在后面忙一些事,现在能帮你找啦!」 面对店长的热心,梅茵一脸恍惚的摇摇头。 徐透没放弃。「不知道书名也没关係,可以告诉我一些关键字或剧情吗?这里我最熟了,一定会找到给你的!」 「不是的。」梅茵又摇了摇头。「我没有要找的东西。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 「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这样说,就像是正在寻找,却没有目标一样,和前一句的「我没有要找的东西」相互矛盾。 徐透撑着头,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你是在找……能保留你和某个人回忆的东西吗?」 梅茵这回没回话,她往柜檯走近了些,目光被上头的装饰给吸引了。 那是一个水滴形状的陶笛,很可爱,也让她联想到这儿奇怪的店名。 「这就是这间书店店名的由来吗?『骤雨』?」她问道。 「是的。」徐透大方的说:「我这是为了某个人而开的,而那个人非常喜欢雨天。她喜欢雨滴所敲打出来的节奏,和带来的潮湿却清新的味道,虽然我一点都不懂就是了。」 他用手指摇了摇那个水滴状的玩意儿,看似不经意的向梅茵问道:「你想找的东西,那个能保留你和某个人回忆的东西,那人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吧!」 梅茵看着眼前这个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感受。 她以为她的眼泪已经流光了,现在却有点想哭。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想起在最后的时光里,小姐曾满面笑容的阅读的书。 「请问这里有《罗宾汉》吗?」 「有的,我去找给你。」 就像他承诺的那样,那本记忆中的书很快的就送到梅茵面前。 和小姐的那本一样,看着封面,她彷彿都回想起小姐那时脸上漾着的、如春天一般的笑顏。 那是最后的快乐时光。 「对了,我能问你的名字吗?」 在她回想着过往的回忆时,徐透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梅茵。」她说,报上自己的名字。 徐透愣了一下。「……音?」 她点点头。「梅花的梅,绿茵的茵。」 「啊啊,是那个『茵』啊!」徐透笑了笑,看梅茵像是抱着世界上最重要的宝贝那样抱着他刚刚帮她找的书。「那梅茵小姐,有空的话,欢迎再来光顾本店喔!」 后记 会想写这个故事,是从「尾声」那个在雨中转动伞时,彷彿能看到上头的金鱼活起来般的场景开始,从而架构了这一整个世界观。 第一次写这故事时是在2017年,一开始我便只构思了四篇故事,并没有要将世界观扩大,仅是想写四个「假如世界是这样,那会……」的故事。 但随着连载途中和读者们的交流,我渐渐对这个世界观產生了更大的兴趣,脑中的想法越发膨胀,使我在故事中加入了更多扩大世界观的阴谋和伏笔,还打算把这写成三集的故事。 不过终究是能力不足,越建构起后面的故事,我就越感受到设定的漏洞之多,再怎么调整,好像都只变成作者的自圆其说,这其中也经歷过我因为生活的转换而停滞的低潮期,即便又找回了创作的手感,想写的故事之多,也让我没有心力再回来继续补足这个仍有缺陷的半架空世界。 最终,我决定将原先扩展的部分删除,将整个故事重新修稿,也就是现在各位看到的版本。虽然是修改版,其实却更贴近于我原先的构思。 作为我的第一本带有奇幻元素的长篇,我想这并不是个完成度很高的作品,也有几次想着就不要管了吧,但总有几个读者,在留言里告诉我他们对这故事的喜爱,每每看着你们被触动的感想,我就觉得自己也同样被触动了。这下不就没有不修稿的理由了吗?所以我还是打开了档案,来把这个故事画上正式的句点。 番外是原本预计写在续集的故事,取了些精华写出来了,也算是给支持这个故事的读者们一点回馈。 谢谢你们喜欢这个故事:) 黏芝麻2020.0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