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Chapter 1《苹果》 晚风轻抚他的脸,外头飘着细雨,虽然雨势不大,但好像不会停似的,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迷茫之中。红绿灯晕成一片,车灯路灯也融合在一块,现实与虚拟的界线在雨水这层滤镜下愈加模糊。 今晚的课是他最期待的,英文。 「欸,老师,你有男朋友吗?」 他单手支着头并笑着问眼前这位英文老师, 「你说呢?」 李娜以一种意味深远的眼神看着他, 「我想是没有啦,怎么可能会有。」 他这番话惹的班上同学哄堂大笑,同学们开始躁动起来,上了超过十小时的课,再怎么认真向学的学生也无力全神贯注在最后的这堂大夜课。大夜课是三年级生的特殊待遇,全校只剩三年级教室是亮着的。 「怎么会没有,你不就是她的小男友吗?大家都……」 一位调皮的男同学神秘兮兮地说,班上眾人此时视线皆转移到他身上,彷彿能看出个什么端倪, 「工三小啦!」 他用手捂住那同学的嘴,打断他的发言, 「我不可能看上像他一样的男生。」 李娜冷冷地说, 「你说什么!」 他捲起桌上的考卷,黄色的纸捲轻落在李娜的头顶,李娜也不甘示弱,轻打了回去,就像是一般情侣间的打情骂俏, 「你们真的没有在一起吗?」 一位留着西瓜皮的女同学笑眯眯的看着他们, 「哼!」 「哼!」 两人不约而同。 他是在这学期开始才跟李娜变熟,起初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也不敢奢求有那么一天,但就在这学期初,他的座位被调到讲台旁边,他靠着捉弄李娜,李娜才慢慢注意到他。 然而,这学期是最后一学期了。 放学后,雨仍旧下着,行人稀疏地点缀着街道,晚上九点的路上除了下课学子们的喧腾,并无太多精神。 「老师!」 远方传来一声大喊,他跑向李娜。 「你怎么在这,还不回家吗?」 「你的雨伞呢?这样会感冒喔。」 李娜拍了拍他身上的雨水, 「不会啦!生病就没法上你的课啦!」 他顽皮地打趣着。确实,生病真的没办法上李娜的课了,那意味着无法见到李娜。 「在那边,过来,一起撑!」 李娜伸出手中的折叠伞为他遮雨,小伞虽不能档多少风雨,但只要能和她在同一片伞下,忍受这点风雨也甘愿。 雨依然未停,他也不愿雨停,心中暗自盼望这场雨永不结束,不,他期盼着,两人之间的感情能一直持续下去。 「老师,你搭捷运?」 「嗯,你也要搭吗?」 「不了,我走路就行了。」 或许是阴雨的缘故,人少了许多,店家也早早歇息,橱窗内的假人型仍尽责地佇立着,尽责地展示身上的时装,惨白的光打在人型上,不禁令他感到些许凄凉感。 他和李娜步行在雨中,路上的小水洼被踏过后溅起水花,水花洒在他鞋子上,但和李娜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使他没注意到这些蒜皮大的小事。 两人无言了一阵后,他开口 「你真的没有男朋友吗?」 「你还惦记着这个问题哦?」 李娜笑着回应, 「快说啦!」 李娜思索了一会, 「嗯……你说呢?」 还是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凝视着她的眼眸,却没有勇气去猜测李娜的心思, 「吼呦,都不告诉我,难道我们不好了吗?」 他无奈地的低下头, 「很想知道啊?」 李娜轻吻了他的脸颊, 「不告诉你。」 此时此刻,时间彷彿停止了流动,雨停格了,车子与行人彷彿照片般静止不动,待他正要开口之际, 「捷运站到了,再见。」 李娜步入车站。 短短的十分鐘对他而言,堪比一辈子,剎那而永恆,脸上残留着李娜红唇的印子,热热的。 他用手摸摸脸颊,确定不是梦。 这一切,是如此的虚幻不实。 雨未停歇,无情地下着。 是什么时候对李娜动心的,也许是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吧,那是个燠热的午后,刺眼的烈日穿过百叶窗的缝隙,阳光打在桌面上新书光滑的封面。 「这老师好像新来的。」 「干之前的代课老师超烂,希望这个好一点。」 同学们看着课表上的老师名字议论纷纷,教室内私语声此起彼落,班长赶忙站出来管理秩序, 「大家安静一下好吗,不想再被扣秩序分数了!」 叩叩叩 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打破了教室内的纷乱, 一袭白色洋装,褐色的辫子垂掛在左肩上,无瑕的脸庞画着淡妆,浅紫色眼影衬着乌黑的双眸,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英文老师,我叫李娜。」 李娜快速地在黑板上写下名字。 他永远不会忘记李娜踏入他世界的第一天。 而这天便是沉沦的滥觴。 「娜,你不打算告诉他我们的关係吗?」 「吃醋了啊?」 李娜翻过身,手抚着啟明的腰,纤细的手指轻轻在肉体上滑过, 「也不算是吧。」 啟明将脸埋在李娜胸前,享用着激情后的温存,空气中混杂着烟味和淡淡的情慾味, 「我只是在想,他这样有点可怜,」 「居然爱着大自己十几岁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我是个老太婆嘍?」 李娜故作生气样。 啟明抱住李娜,在她耳边低语, 「当然不是,我的娜,」 「只能说,男人真是奇妙啊!」 啟明双手叉在头后,望着天花板。 雨变大了,不停地打在遮雨棚上,雷声穿梭在其中。 床边电子鐘的萤色数字显示着凌晨二点。 「雨下大了啊。」 「嗯。明天还有课,你也要上班吧。」 「晚安。」 两人相拥入眠。 「各位同学,我考卷发下去,五十分对答案。」 对于昨晚的事,他现在记忆犹新,抚摸着左脸,唇印似乎还温温的。 诉说的那些文字,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同学,你怎么一个字都没写?」 李娜看了他空白的试卷, 「难不成…你在想昨天的事?」 李娜悄悄地说, 「你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时间在这堂课流逝的特别慢,他看着户外晴朗的天气,心中也跟着开朗起来。 下课铃声总算是响起,他随着李娜走到教师办公室, 「看你紧张成这样子,没什么事啦,放轻松。」 李娜拉开椅子,坐下后啜饮一口超商咖啡, 「我希望你当我的小老师。」 「什么?这么突然。」 他又惊又喜,成为李娜的小老师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李娜拨了她褐色的辫子,继续说, 「关于你上次问的那个……」 「啊!你还没忘记哦?算啦,当我没问。」 他脸颊泛起一阵红晕。 「害羞了啊?」 李娜露出坏笑, 「管你,听我讲,」 「其实我……」 一阵简陋的铃声打扰了两人谈话, 「抱歉,我先接个电话,」 「如果上课了,你就自己先回去,再找时间跟你聊。」 「好吧。」 李娜接起手机后,到办公室外。 他时常在懊恼,为何自己年龄跟她相距甚远,倘若自己早些年出生,与她在一起将不再是梦,可是,跟她诞生在同一时代,能够与她相遇吗? 今生注定是无缘了。 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欸,你放学后在咖啡厅等我』 『干嘛,我现在在上课,等等再回你』 『不管,偏要在这个时候吵你』 李娜传了一张顽皮卡通白猫的贴图, 『亏你还是个老师』 『哈』 『笑屁』 『一定要来喔』 『有惊喜』 『什么东西啊』 『秘密~』 『等你来就知道了』 Chapter 2《凤凰花》 晚霞染红了城市,街景宛若一副橘红色的风景画,熙来攘往的车辆,为人生不停奔走的人们,成了画中主角。 路灯亮起。 「呦!」 他酷酷地学日剧男主角的动作跟李娜打招呼, 「少在那边装酷,快来!」 「到底要干嘛啊?」 两人进入咖啡厅后,找了一个偏隐密的角落座位,李娜点了一份巧克力蛋糕, 「来,这是犒赏你的。」 「这么好康!」 他看着眼前的蛋糕,笑着说。 「当然啊,还不快谢谢我。」 李娜托着下巴,微笑着, 他吃了一口后, 「老师,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我是说那种喜欢……呃……对。」 李娜蹙眉,看着手机, 「嗯……这个吗……不告诉你。」 「还是不告诉我啊,那肯定是有!」 「你很不死心欸!」 「当然。」 两人一来一往,夜幕在笑谈中悄悄降临,夕日西沉。 李娜看了眼时间后起身, 「我晚上还有事,走吧。」 「去约会啊?」 李娜停顿了一下, 「不是啦,掰掰。」 「掰掰。」 李娜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人群中。 爱情,真的能超越一切障碍吗?只要有爱,就能排除万难吗?就算是年龄,也不成问题吗? 看着那些爱上与自己同年龄的同学们,他有时十分羡慕,不像他必须为着这段爱折磨自身,那些人可以放胆去爱,而他只能任凭李娜与其他男人在一起。 「来了啊!」 啟明抱住李娜, 「等你很久了,不是约七点半吗?怎么现在才来?」 「学校有事耽搁,抱歉。」 李娜看着餐厅内,圆形的小桌子上覆盖一层白布,白布上置了盏烛台,烛台上燃烧着三枝白色蜡烛。 「有什么重要的事?」 啟明看着李娜的脸问, 「英文科老师们在讨论毕业考的事啦!」 李娜将提包放在一旁空椅子上,坐下后拿起菜单仔细地看了看。 「好吧,你应该没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李娜心头一震,两人在一起有好几年了,难道自己已经不再爱啟明了,又或是对那学生倾心了? 「是纪念日吧!」 「没错,看来你记得很清楚喔!」 啟明和李娜共进烛光晚餐,间聊着生活琐事。 忽然,啟明停下刀叉抬头看向李娜, 「你应该不是为了那个学生而迟到的吧?」 李娜冷静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刀叉, 「当然不是啊,怎么突然这么说?我爱的人当然是你啊,啟明。」 「这样啊,那就好。」 李娜察觉到,啟明开始起疑心了,而自己对那学生的感觉似乎到达了一个临界点,越过了,师生关係将不再是以往的那般单纯。 是爱吗? 今夜月明星稀,月色比之前更亮了,不知为何,竟有些冷。 他望着夜空,思索着近期的点点滴滴,心情复杂了起来, 「我跟她,真的有机会在一起吗?」 他带着烦恼进入梦乡,冀望藉着梦境来忘却一切,麻痺他的痛苦。 爱上的痛苦。 明明距离自己非常近,为什么感觉两人如天涯般遥远? 如果爱上是苦痛的开始,选择放下这段感情,或许可以解脱吧。 但无法放下,他知道,自己是深爱着李娜,逼近无法自拔的地步。 无法逃出泥沼了。 这学期结束后,中学生生涯便划下休止符,随着日子一天天消逝,跟李娜说再见的日子也近了。 「老师,如果毕业后,你会不会难过啊?」 「开心的很!终于可以脱离你们这群小鬼了。」 他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低下头。 「怎么啦?突然这样问。」 「没事啦!」 他微微一笑, 「其实应该说习惯了,每年都有一批学生会毕业,」 「一开始是会难过,」 李娜喝了一口咖啡, 「久了就麻痺了吧。」 「哇,你这样讲好像资深老师喔!」 他调侃李娜的说词。 「什么资深,我很年轻好不好!」 言毕,李娜站了起来, 「好了我要去上课了,你也该回去了吧,小老头。」 「我比你年轻啊!你才小老头!好啦,掰掰。」 两人先后步出办公室,各自走向不同的地点。 他回头想叫住李娜,却发现李娜正看着他, 「干嘛?」 李娜看着对面的他。 「你先啦。」 他看着对面的李娜。 「其实也没什么……」 「到底要干嘛啦!」 「放学后,在咖啡厅等我喔。」 说完后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他等待着放学时刻,一心一意只想赶快见到李娜,看着指针缓慢地旋转,第一次感受到时间是这么的慢长。 放学了。他依照约定,在咖啡厅门口等待李娜的到来。 「有什么事吗?」 他装作不屑的样子, 「其实也没什么事啦。」 「就只是想见你一面。」 他抱住李娜, 「老师,其实我也想见到你。」 他感受着李娜的心跳,此刻,他觉得和她之间的距离好近,她不再是老师,而他也不再是学生,只是单纯的两个人。 「今晚,来我家吧。」 「我想拥有你。」 两人赤裸地躺着床上,今夜,他暂时脱离了学生的身份,李娜暂时卸下了老师的外衣,互相品嚐着禁忌的滋味,当黎明升起之时,他们知道,两人将再也无法回到过去那个单纯的师生关係, 他知道,现在的这份欢愉只是临别前的践行,李娜终究是不会选择他的,他也不可能跟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女人在一起,况且对方是自己的老师,这个违背道德的感情是不被世人祝福的。 「这是送给你的毕业礼物,同时也代表着结束,明天一早,一切回归正轨,你是中学生,而我是英文老师,」 「我们是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的,我想你也明白这点,」 「以后,要找一个比我还要好的女人来爱你,答应我好吗?」 他并没有回答。 他凝视着黑暗的房间,赫然发现在一旁的柜子上有个精緻的小盒子, 「你答应了吗?」 「嗯。」 「那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他沉默不语。 「明天我会做出决定的。」 深绿色的窗帘遮不住外头的天光,照进房间内阴暗的角落,照在昨夜的海市蜃楼。李娜翻过身,却只剩他的气味,不见他的人。 「回去了啊。」 看着空着的被子,想起了昨晚的事,那是两人第一次坦诚相见,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徒留昨夜残梦的他,做出的决断是多么果断而不留情,她发现白色床铺上有一根黑色短发,李娜拿起并端详了一会,小心翼翼地将发丝置于一旁矮柜上,留下他曾存在过的记忆碎片。 一阵简陋的铃声叫醒梦中人,萤幕上显示的是啟明来电, 「早安啊,我想找你讨论婚礼的事,可以吗?」 「现在吗?」 「对,我在路上了」 「什么…好,那我整理一下。待会见。」 李娜拉开窗帘,使阳光毫无保留地闯进房间,而她则离开房间去厕所梳洗。 Chapter 3《蝉鸣》 李娜或许视这段关係为儿戏,或许跟本不把他看在眼里,将他当成教学生涯中的一个过客,但在他生命中,李娜不单只是他的老师,而是他的爱人,他深爱那个女人。 而今,李娜将要与另外一名男子展开全新的生活,婚姻,这代表他必须退出李娜的生活了。 过往的日子一一浮现在他眼前,李娜第一次踏进这个教室,第一次逗李娜笑,大夜课的光景, 这些回忆,或将成为陪葬品,对他来说,失去了她,就是失去全世界。 又或许,失去了生命的意义。 之后的几週,他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虽然肉体是活着,但心灵已死去多时,这样的状态与死者毫无差别。 他每日漫无目的游荡在这座偌大的城市,城市如此地庞大,为何却没有一个能安身的所在? 和往日一般,漂流到了毕业的那所中学。佇立在校门口,透过大门铁栅栏的缝隙,妄想窥视这熟悉却陌生的校园,门前的池子盛开着白色的荷花,花瓣被深绿色的荷叶托着,池中央的圣母像俯视池内的游鱼,不知鱼儿是否无忧地悠游着。 警卫注意到门口有一人盯着校内看了半晌,探出半身叫住他, 「同学你有什么事吗?现在是暑假不用来上课啊!」 可能是注意他尚未脱去中学生的稚气,才猜测是还在就读中的学子。 就在他正准备张口回答警卫时,手机震了一下,萤幕上显示是李娜传来的。 『我跟他的婚礼延期了,公司要调派他去美国一阵子。』 他不知道是否该点开这则讯息,不久,又一则新的讯息跳了出来, 『我们还可以再相处一阵子,我知道这样对你是很不公平,但我想现在我可能也爱上你了。』 看着李娜的隻字片语,他感到有些气愤,但这结果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吗? 『你愿意再见上我一面吗,我在咖啡厅等你。』 「抱歉了,娜,说好在三个月后要结婚,现在被迫要延期了。」 啟明坐在地上收拾行李,语带歉意说, 「怎么会这么突然要调派你去美国,公司都这么临时的吗?」 李娜左右手各拿着一杯刚泡好的热咖啡,缕缕白烟从深黑色的水面透出,啟明接过李娜手中的杯子,啜饮一口,面带微笑道, 「去美国后就喝不到你亲手泡的咖啡了。」 啟明的笑顏和他的这番话,使李娜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啟明是如此专一地全心爱着她一个女人,而她却同时爱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还是她的学生。 她开始有点厌恶这样的自己。 「美国的美式肯定比我泡的还要好喝吧,」 「那可不一定,」 啟明从背后环抱住李娜,将头侧靠在李娜左肩上, 「你的一切是无法被取代的。」 李娜轻轻推开啟明,笑着说 「好啦,赶快整理,东西都带齐了吗?」 「还有一个重要的东西没有带到。」 啟明凝望着李娜, 「可是学校不允许我这样请这么多假吧,况且现在正职老师缺很少,好不容易……」 「当然是开玩笑的啦,干嘛这么紧张。」 啟明蹲下身子,把放在一旁的文件收入公事包内,神色突然变得凝重,压低嗓子说, 「你不会再去找那个小子了吧?」 「不会了啦,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他也知道了。」 「那就好,我可以安心出国了。」 啟明拉好行李箱上的拉鍊,并设置好密码后,起身对李娜说, 「我相信你,我亲爱的老婆。」 天色在两人一言一语中不觉已悄然暗下,红色的夕日躲在墨绿色的远山后,藏不住的馀暉落在高楼大片的玻璃窗上,反射的光芒刺眼地使人们分不清眼前的现实与谎言。 「九月后,你就是大学生了呢!」 「所以你最后选什么科系啊?」 李娜看着眼前不发一语的他,试图找话题开啟两人世界。 他看着店外的景色,毒辣的太阳炙烤着来往的行人,有些人撑起阳伞,以防烈日使他们发昏若不是有要事在身,人们肯定不会选择在此刻徘徊在夏日的正午,现在是七月天,也是学子们引颈企盼的暑假。 约莫过了一会,他开口, 「我读oo私立大学的语文学系。」 「好巧呢,我也是那间大学的,他们的语文学系很有名啊!」 「嗯。」 他桌上的蛋糕半小时过去了,依然完好如初,李娜担心他是否身体不适,有些紧张地问, 「你怎么了,怎么都不吃?不喜欢吗?」 不喜欢吗?喜欢吧。甚至超越喜欢,是爱。为何已经选择和他告别,还要再来搅动他的世界呢,因为还爱着,所以使他痛苦,但李娜说还爱着他,是该高兴吧。 毕竟自己还是选择再见李娜一面。 他发现李娜左手无名指已戴上戒指。 「你找我出来是什么意思?」 他并未看着李娜。 「不是说要永别了吗?」 『他暂时离开我了,我想趁这段时间好好釐清自己的心。』 李娜并未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强吻了他,他没拒绝李娜的吻,反而闭上双眼体会李娜的爱,那感觉如似回到了那夜,两人最贴近彼此的夜晚,现在他毕业了,中学生的身份已褪去,感觉离李娜更近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其它客人视线都漂到他俩身上时,赶忙坐回座位上,迅速地吃完蛋糕, 「过去的我是爱你的,现在也是。」 「那未来呢?」 未来还会爱着他吗?这段畸形的恋曲能弹唱多久? 「未来吗?嗯……未来太遥远了,我们享受现在吧!」 也许只能这么做了,趁着这层空中楼阁尚未崩坍之前,好好地爱着他。 「那你毕业后打算做什么,有什么梦想吗?」 「家里的人肯定是要我去外商公司上班吧,可是我不喜欢商业的事,」 「数字什么的,跟我不熟。」 他笑着说。 李娜终于看见他的笑容,不由自主地也笑了出来, 「怎样,很好笑吗,还是我脸上沾到巧克力?」 他拿起一旁的纸巾,在嘴边胡乱抹了一阵。 「没有啊,只是……好久没看见的笑脸了,很好看呢,以后记得常保笑容喔!」 「什么啦,你不怕我的笑容太好看被别的女生抢走吗?」 「不会的,我相信她们不会喜欢你这个小老头的。」 李娜笑了,他也笑了。 就算不会持续到永恆,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好好爱着一个人也就足够了吧。 「那你是想做什么?」 「嘿嘿,我想当艺术家!」 「艺术家?画漫画吗?」 「错了,是作家哦!」 「啊啊我想起来了,你之前上课时间都在作业簿上写东西,原来是写小说啊!」 李娜发现杯中已见底,举手请服务生来帮她续杯。 「那我有幸可以拜读您这位大作家的作品吗?」 李娜笑着看他, 「现在不行,」 他搔了搔头, 「等我写完再给你看!」 「好吧,那我会慢慢等,好期待呢!」 写出好结局,我们之间便能持续下去吗?有时候他觉得现实生活比小说世界还更加曲折,但此时此刻,他盼望自己和李娜能够如小说般有着奇蹟似的完美结局。 Chapter 4《流萤》 这天他们来到了位在西门的电影院,李娜说要看最新上映的爱情电影,据说很感人,但他不喜欢看爱情片,觉得太过世俗。 「相信我,这部绝对会让你这个小老头感动的!」 李娜眼神闪烁着,彷彿若不看这部电影人生便白走一趟。 暑假的西门,天明至天暗皆人满为患,年轻人在徒步区走马看花,有说有笑的,聊着学校内的八卦,三班的那个女同学是否暗恋着五班的那个篮球队长,知晓这些琐事就将天下事一手掌握似的。 高中情侣手牵手,漫步在纷乱的人群中,无视週遭一切喧嚣,两人世界里不需要外人客串,拥有对方的心,便拥有整个大千世界。 「到了!」 李娜雀跃地轻拍他肩膀,他方才回过神来, 「还满快的嘛。」 「不然我们干嘛约在西门,离我们两个都很近。」 「也是啦。」 他看了看手錶,发现离开始时间已不到五分鐘, 「走吧,赶快取票赶快进场,要开演了。」 影厅不大也不小,约莫可容纳好几十人,他们坐在中间偏后方的位子,由高处向下看,竟也坐满了。 不一会,影厅内的灯已熄灭,徒留走道灯还在逕自发亮着,交头接耳的窸窣声不绝于耳,恐怕要待到眼前大萤幕亮起大家方能静下心来吧。 电影开始了,剧情是不旧也不新的爱情老梗片,有欢笑也有泪水,故事走到高潮处时,洗脑的主题曲响起,李娜手握住他的手,与剧中的女主角同时亲吻了对方。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了,但这画面如热铁般烙在他心房,此记忆至死也不会消去。 没错,想这么多有何用,只要好好地享受与李娜相处的每一分秒,就算没办法走到最后,也算谱写了甜蜜的乐章了。 工作人员表密密麻麻地陈列出所有演员与剧组成员,影厅的灯也随表出而渐亮,李娜靠在他肩上,香水味窜入他鼻中,淡香而优雅的气味使他忆起刚刚的画面。 「好看吧?」 「还算不错啦,虽然剧情都猜的到,但结局还是有被感动的流下眼泪。」 「大作家很严格喔,哈哈」 此时,传来手机震动的声响,他摸了摸口袋,发现不是他发出来的, 「你的吗?」 李娜打开,是啟明打来的。 「看来今天先这样吧。」 他不等李娜先走下阶梯,回头说 「晚上再聊吧。」 语毕快步走出电影院。 「喂,在忙吗?」 手机那头传来啟明的疲累的声音,不难猜想是刚下班回到饭店。 「我现在人在外面,到家再打给你。掰掰」 李娜迅速地关上手机萤幕,也许是现在不想看见也不想听见啟明吧。她只想跟他在一起,啟明的电话打破了相处时光,就像戳破泡泡般,啵的一声又使两人回到必须面对的现实,明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会伤害到那个孩子和爱她的啟明,但李娜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只任凭自己内心继续沉沦下去。 离开电影院后,李娜独自一人步行在徒步区,飢肠轆轆使眼前一片昏花,然而却食不下嚥,纵然左右两旁皆是食物,感觉自身此刻宛如地狱中的饿鬼,美饌入喉后便化为焰火,灼烧着食道,灼烧着五脏六腑。 潜意识逼迫李娜必须进食,她勉为其难买了路边小摊贩的葱抓饼后,坐在廉价服饰店门口的空地,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坐在地上肯定会被当成怪人吧,她想。 一阵急风掠过发梢,吹乱了褐色的瀏海,也吹乱了李娜的心思。 到家后,李娜看向墙上掛的时鐘,米黄色的面板上镶着十二个罗马数字,长针指着九,而短针贴在二和三之间。 「他应该已经睡了吧。」 但还是按下了右上角的通话键,等待时音乐重复了几轮,对方并没有接听。 明天再打给他吧。李娜暗自下了这个决定后,便沉入梦乡。 手机的震动声打断了李娜的梦境,全黑的房间里只剩画面是亮着的。上头显示是他的来电。 「喂」 「喂,你把我吵醒了。」 李娜故作愤怒地说, 「啊啊抱歉啦,那我现在掛断。」 透过他的声音,李娜想像着他现在的神情,是很慌张吧。 「哈哈,开玩笑的啦,啊你干嘛打给我?」 「因为我想你了。」 「早上才一起看电影,才几个小时就想人家了,」 「我也想你了。」 电话那头的他沉默了。李娜隐约听见他急促地呼气声。 「怎么了,害羞了喔?」 「如果哪天发现我只不过是个不成熟的屁孩,不爱我了,」 「我该怎么办?」 「怎么突然问到这个?」 李娜虽是笑着说,可是这笑是为了掩饰此刻的不安。 她没有立刻回应他的质问。电话那头再度回到一片死寂。 这就是她的回答吗?他心想。 「我」「那……」 「你先说吧。」 上次心有灵犀时是在学校的那天大夜课,当时他和她仍是师生关係,相隔一道无形的高墙,这关係是枷锁,限制了他们的感情,现在已不再是如此的关係了,却也没改变什么,高墙还是耸立在那,枷锁还是牢牢地銬着。 枷锁和高墙,从来不是师生关係,是啟明,李娜的未婚夫。 啟明阻碍着,他只能在阴影处偷偷地和李娜恋爱,他们的感情不容许在阳光下曝晒。 毕竟现实可不是小说世界那样的浪漫,可以爱的义无反顾。若是自己是小说里的主角,是否就能不惧他人的眼光,是否便能用尽一切手段从啟明身边将李娜抢夺过来? 「你还是先不要告诉我好了。」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那个答案会使我心碎。」 「换个话题嘛,真是的,被你搞的好僵!」 李娜试着引开此刻的情绪。 「我有点累了,今天就先这样好了。」 掛掉电话后,他躺在米白色的小床上盯着乳白色的天花板,天花板如电影布幕般,李娜的身影被投影在萤幕上,上映的是齣无声的默剧,演出的是两人幸福的剧码,他们坐在沙滩上,无限的蓝天蓝海罩住他们,在这偌大的小世界里,只有两个人的小世界里…… 八月底了,依然酷暑难耐。烈阳似乎不愿离去这个夏天,街上仍旧随处可见打着阳伞的女人们,几个热血的国中生背着球袋,骑着脚踏车,试图追逐假期的背影,下个礼拜便是开学日。 「快开学了啊,你有想去哪里走走吗?」 李娜搅动桌上的拿铁,咖啡色的旋涡包裹着银白色的小汤匙,杯子上空腾着缕缕白烟,雾了他金边的眼镜。 他拔下眼镜,用放在一旁的餐巾纸抹去水气,啜了口拿铁, 「去看夕阳吧。」 李娜微笑着看他, 「上次讲完后你就不怎么理我,现在还愿意跟我出来真是太好了。」 「什么啦,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干嘛。」 夕阳斜射入白色咖啡杯中,但馀暉无法穿透浑浊的池水。 「那就明天去吧,我载你。」 「你会开车?」 「当然啊,拜託这是基本技能好吗。」 「好期待呢。」 他嘴角微弯,任凭落日随意打在自己身上,享受着难得的欢愉。 『开学后就没这么多时间陪我了吧。』 海天连一线,遥远的海平面上浮着的它正在西沉,夕阳的美,在于将要落下的那一剎那,是一种消逝的美。 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如夕阳,有着无限好,却无法永存。开始时已是黄昏,等待两人的只是无尽的黑夜。 李娜靠在他肩上,相互依偎着,褐色的长发垂于他胸前,像幅窗帘似的,遮住他们秘密的恋曲,一旦暴露在阳光下,便化为灰烬。 「你爱我吗?」 「当然爱你。」 「有多爱?」 「比海水还要多。」 「不够。」 「比星星还要多。」 「不够。」 「比你还要爱你,这样够吗?」 「跟我一样。」 幽冷的海水吞噬了滚烫的夕阳,然而并未激起过多的蒸气,静静地,悄悄地,下沉于无言的波澜中。 Chapter 5《秋枫》 九月是个忙碌的月份,他踏入一个全新的环境。 他的大学称之为大学,却不怎么大,前门走到后门不出五分鐘,校区座落于山丘上,操场旁的小溪无声地流淌着,不舍昼夜,不知见证过多学子入学与毕业。 教室内的冷气开得很强,不少学生已将外套披上,与室外艳阳高照形成强烈对比。 「嗨,我叫白雪伶,请多指教!」 一个身高约莫一百六初头的女孩向他打招呼。雪伶着一身咖啡色系服装,下身着白色裙子,背着蓝色的后背包,是个典型大学女孩的样子。 「我在群组自介上看到你也喜欢写作,想说我们有机会可以来交流一下!」 雪伶笑着看他,那双凤眼眯成弯着的新月, 「好啊,我的名字就跟上面显示的一样,难得遇到相同兴趣的人呢。」 他以笑容回敬她的笑容, 「那就先这样嘍,我等等要去其他地方,掰啦!」 雪伶跟他挥手道别,和朋友离开教室。 他打开手机,熟练地在萤幕上敲了几行字, 『欸欸我刚刚认识一个一样会创作的人』 『有够讚不会是文学院的』 并送出一张可爱的贴图。 他正要跳开画面时,李娜读了他的讯息, 『很好呀!』 『一样是写作吗?』 『这个时间应该在上课吧工作不专心哦』 『哈哈哈哈』 『哪有他们今天有活动』 『早上不用上课』 『好啦我要上课了下课再聊』 鐘声敲响,中断了学生们的休息时间,许多人陆陆续续进教室,不情愿地坐在位子上。 天已不再湛蓝,散佈在穹顶的间云也转为灰白,山顶上的佛寺遁隐于云雾中,依稀可见皂黄色的飞簷及砖红色的庙墙,青山被蒙上一层灰,夜幕悄然降临在大地上。 山脚下的学子们有序地列成一队,似条黑龙栖息在操场旁,三五好友间谈着今天发生的趣事,他伸长颈子,看看校车到站了没。 这时,有人点了点他肩膀。 「嘿,你在看什么啊?」 「啊,你是白雪伶同学?」 他略带怀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你还记得我啊,好开心!」 雪伶笑着说,她的笑容宛若能融化千年冰河,使其甦醒,再次流动起来。 他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也要搭校车吗,但这样插队感觉会被后面的人訐譙吧。」 雪伶一把拉住他的手向前跑, 「傻啊你,外面也有站牌可以搭啊。」 「蛤什么?欸车快来了啦…你的手也太冰了吧!」 「那就用你温暖的手来让它热起来啊。」 雪伶期盼她握住的这个男人可以融解冻着多年的内心,也许他会是来结束冬夜的那个人。 她一眼便确定了。 他们走在溪旁的小径上,雪伶慢下脚步, 「你为什么想读这个系啊?」 「嗯……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可以先松开你的手吗?」 「啊!抱歉抱歉!」 雪伶慌张地将手放回口袋。 「因为我有兴趣吧,那你呢?」 「我指考考上的,照分数填的啦,我以前读的是二类。」 在这条不长也不短的径子上,他们聊到求学的经验,也许是两人皆毕业于私校的缘故,有着不少的共同点。 雪伶的学校位于中部大县的郊区,巴洛克式校舍使人难以联想这是一所学校,反而像一间保有上世纪风华的高级大饭店,然而在其华丽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严厉的校风,许多不合时宜的校规至今仍保留着。 「好像每间私立的都这样吧,我们学校的男生被规定要理平头。」 雪伶拍落不知从何飘落在她衣服上的小白花, 「我们也是啊,有够丑的,像刚出狱的一样。」 他将右手放在头上,使发丝穿过指缝,像一丛丛黑色高草,茂盛而粗硬。 「你看,这样超出来的全部都要剪掉。」 「哈哈哈,那不就都没头发了吗?」 『那条不长不短的路今晚似乎缩短了。』雪伶心想。 以往总是看不见尽头,在三两成群的相形之下,独自一人的她以往总是显得特别孤独,就算在这所学校待上一年了。 这一年里,没有四季,只有雨和雪。 「过个马路就到了,你看!」 雪伶用她纤细的食指比向前方的站牌, 「你怎么这么清楚啊?」 「喔,忘了跟你说,我是转系的啦。」 一台红色的公车缓缓驶入校园。 结束与学生缠斗的一天,李娜收拾桌面上的课本讲义,踏出了教师办公室,老师们都走了,室内仅存一盏浅黄的日光灯陪伴,灯光不规则地闪烁着,似乎在告诉世人它还活着。 「学校赚这么多钱,灯泡也不换,真的是……」 李娜关灯锁门后,步下楼梯,楼梯扶手褪色严重,但还是能看出顏色曾经是赤红,洗石子台阶过去是一种时尚的建筑风格,在歷经多少风霜后,台阶仍然是台阶,时尚却不再时尚了。 一楼走廊不见早上的喧腾,空空如也格外显得凄凉,教室一片暗,好似是沉睡了,合作社一片黑,也似是睡去了,学务处还醒着,主任坐在皮椅上埋头办公,一旁绿色军装的两位教官大声地说话,校园的所有活力此时大概全聚集在这了吧。 『我下班了』 『你下课了吗?』 李娜以一个卡通猫贴图作为话题的序曲。 约莫过了两刻鐘,迟迟不见他的文字,李娜开始担心了起来,平时的他不会让李娜等超过五分鐘。 今天马路又塞车了。 卖东北大饼的店今天好像提早下班。 隔壁的音乐教室还是一样热闹。 白绿相间的公车到站了,李娜把手机放回口袋,上了车后赶紧找座位后便闔眼休息,她期待再次张开双眼时看到的是他的消息。 「下一站,oo社区……」 车内的广播上唤醒了李娜,她看了看窗外,这座城市的夜生活随着街灯点亮才正要开始。 红的黄的绿的紫的白的使她目眩,揉揉双眼后打开手机。 『您有一则新讯息』 是啟明。 啟明的照片突然让李娜感到噁心,他和她甜蜜的合照如匕首刺入李娜心房,大量的回忆像血液般涌出。 李娜和啟明是在大一时参加社团认识的,那时啟明在休学中,社团内担任社长。 他们曾经交往一阵子,但后来种种原因,两人只在一起不到一年,后来在台北街头重逢,那天,啟明发誓要让李娜幸福一辈子。 那时是幸福的,而这泡沫在他出现后竟一夕间全化为尘埃。 『我今天早上放假』 『你晚上有空吗?』 啟明传讯息问李娜今晚是否有时间可以陪伴他, 『有啊』 传出简陋的官方贴图后,李娜关闭萤幕。 到家后,李娜瘫坐在沙发上,任凭提包歪斜地躺在冰冷的磁砖上,口红和钱包洒落一地,像幅后现代主义的画被绘在纯白色画布上。 啟明突然的联系使她忘记他的事,而和他的感情使李娜忘记与啟明的婚约。 当李娜准备打给啟明时,看到了他的回覆。 『抱歉,刚才顾着跟新同学培养感情,忘记看讯息了。』 李娜先是感到放心,还好他还健在,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怒焰。 『那你有记得要跟我培养感情吗?』 按下送出后,萤幕上显示已读。 『真的很抱歉,不然我现在打给你』 电话方接起,李娜劈头就问, 「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这么久没读还以为你怎么了!」 「对不起,」 他满怀歉意地说, 「刚刚跟同学聊太high了,手机又刚好没电……」 「好啦你没事就好。」 不知怎的,李娜竟哽咽了,也许是真的很担心他的安危,她害怕他遭遇了什么意外,但看见他平安无事,便放心了。 两人之后聊起各自在学校发生的事,哪位老师怀孕,哪位主任被撤换,班上多了什么样的新学生,过一个假期,学校有些微的变化,但学校还是没有变,圣母像位置没更动,操场的跑道没变色,就连隔壁座位的同事也没换。 他的倒是变很多,没有制服,没有固定的教室,没有熟悉的同学,没有他爱的老师。校园好像变大了,四处都好陌生,新环境使他胆怯,可是他认识了新同学。 「那个抢走我的男友的人是谁,这么大胆?是那个早上跟我说过的人吗?」 李娜故作气愤地说, 「没有被抢走啦,就只是特别聊的来。」 「是女人吗?」 「是。可是真的没什么,就只是朋友而已,而且我们才刚认识呢。」 「我就知道,你隻字未提对方的性别,想必……」 李娜心头一震,为何会怀疑他,是因为自己拋下啟明的关係吗,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要打给啟明。 「想必……?」 「我突然想到还有东西没用完,先这样。」 李娜按下红色的按键, 「等等!喂,喂?」 已跳出通话介面,李娜离他而去。 『是那个男的吧。』 和啟明通话,又是另一个世界了。 「我这里安顿的差不多了,之后会比较有空可以陪你。」 「公司那边说啊,大概年底就能回台湾,所以明年过完年可以来筹备婚礼的事。」 啟明说了许多,好像说了公司的事,美国的事,两人的事,这些东西彷彿隔一层厚厚的膜,两人确实隔一道太平洋,只是太平洋再怎么辽阔,也没有两人距离远。 至少李娜是这样觉得。 啟明大抵也感受到李娜的冷淡,停止他的滔滔不绝。 过了一会,李娜注意到远洋那头的啟明安静下来,赶忙开口, 「啊抱歉抱歉,今天到家后身体有点不舒服……」 「我已经安静了二十分鐘,而你都没注意到。」 「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我这样出差给了那个小子机会跟你相处,你不是答应我要跟他断乾净了吗?难道这都是骗人的?」 「我已经没在跟他往来了。」 李娜的口吻异常冷静,平静地让人害怕,如一片座深不见底海洋,平稳的水面下暗藏波涛汹涌,若是失足跌落,将被捲入万丈深渊。 听到李娜亲口保证,啟明安心许多。 「我想太多了,对不起,不该怀疑你的。」 「没关係,这部分我也有错。」 啟明开始和李娜讨论结婚相关的事,试图透过这些物件唤回被塞壬魔音洗脑的未婚妻,啟明幻想李娜披上白纱后的样子,是那样的洁白,如天使般的她,怎么可以被一个来路不明的恶魔给侵扰呢,一定要保护李娜,远离那个小鬼头,越远越好。 Chapter 6《雪夜》 升大一那年暑假,雪伶找了个差事来做,是在繁华之都的某家桌游店,店址虽位于霓虹灯闪烁的不夜城,但店面外观却异常老旧,斑驳的墙面,白一块,灰一块,墙角被青苔佔据了,几株深绿色杂草探出头来,像在夹缝中求生的人们似的,挤破头也得挤到最富裕的首都,谋求一个温饱的机会。店是两层的,一楼铁门紧闭,如同一位板着长脸的长官,营业的地方在二楼,沿着狭窄阴暗的楼梯上去,红色的扶手是途中唯一的色彩,壁上点了一盏白炽灯泡,但无法点亮整个楼梯间,正当被昏暗的环境而萌生退意时,忽然柳暗花明,店内温暖的黄色灯光迎接来店的客人,一洗前尘的晦暗。 柜檯在入口处,雪伶平时的工作便是顾顾柜檯,偶尔教教客人玩桌游,打烊时清清店内环境,运气不好时被排到扫厕所,而来店的顾客似乎都很有默契,厕所竟是出奇地乾净。 做了几个月,她认识了一个二十四岁的男子。男子身高不高,比雪伶高三四公分,是该店的店长。店长的五官很均匀,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脸也是小小的。乾瘦的身材总是使人以为他生病了,店长长年穿着长袖,好似是不会冷热,不被四季变化给影响的仙人。 「shirley,下个月的班表出来了,你看有没有问题。」 店长盯着电脑萤幕,萤幕上的试算表画面映照在透明镜面上, 「好,谢谢店长!」 雪伶富有活力地回答, 「喔对了,不是讲过很多次了,不要叫我店长,叫我本名就好。」 「好,谢谢本名!」 「很幽默喔。」 「好好好,知道了陈雨文。」 「叫我雨文就好。」 雨文将视线移开电脑,看着雪伶。 「你明天几点下课?」 「十二点后就没课了,怎么了吗?」 雨文起身走向雪伶,从右边口袋掏出两张电影票,是高级电影院的票卷。 「下课后我载你去这看电影。」 雪伶先是惊,后是喜,她在这工作一阵子,雨文很是照顾她,每次排班都能顺她的意,遇到无理的客人雨文总能第一时间来排除困难。 雪伶觉得雨文对她有好感,此刻算是印证了她的假说。 电影看完后,他们在一起了。 「为了不让店内的员工有意见,暂时先不要公佈我们的恋情,等我觉得差不多了再公开。」 雨文请託雪伶, 「但我向你保证,跟我在一起的日子里绝对是幸福的。」 那晚的月色很美,月光倾泻而下,如飞瀑般,洒在他们的肉体上,群星黯淡了无光彩,大概是被月色吞噬了。 但享用完月色后,梦魘才正要开始。 大学的光阴更不等人,在适应环境后,不觉也过了三个月。 他熟悉了这所学校,对比三个月前的新人,现在已非当时的吴下阿蒙。 他和雪伶成了好朋友。 出了捷运站,眼见右方站牌排队队伍已看不见尽头,他默默行至左方的站牌,左右两边其实都能到校,差别在于右方的不必多走那条不长不短的步道,失去升学衝劲的大学生们,极少人还有动力再漫步进校园。 左边站牌要跟当地一所私校共乘,早上七点半总能有左右逢源之感。 时间尚早,邻近的药妆店还没营业,他打开等公车专用的应用程式,确认下一班公车几分到站。每隔一分鐘便再次确认,看手机或许已成等公车人们逃避现实的最佳解套。 他感觉到有人拍了他一下。 「嗨!你也在这啊!」 雪伶掂起脚尖偷看他手机, 「什么嘛,还以为在跟女朋友聊天。」 雪伶失望的说, 「早八哪有那个间情逸致。」 他对雪伶苦笑, 轰一声,扑鼻而来的汽油味提醒他们该上车了,一旁的大学生高中生一拥而上,错过这般车,肯定是要迟到的。 他示意雪伶先上,他跟在她步伐后,人实在是太满了,整台公车就如同沙丁鱼罐头,两人被迫站在刷卡机旁的小空间。 「好挤啊。」 「对啊。」 公车缓慢地行驶在宽敞的马路上,但早晨的这条路却是不怎么宽敞,两侧塞满汽车机车,在追逐名利的道路上,无时无刻皆是拥挤的。 雪伶紧贴在他身旁,像隻翠鸟依在棵櫸树边,也只能在这种时刻能有机会和他亲密接触。 她以前是靠在雨文身旁的,雨文会在她耳边呢喃,分享所见所闻。有时会带她到国外,在清水寺的枫红下见证京都百景之美,有时会谈及未来的各种计画,等到钱赚够了,就接她来一起住。那时候的字字句句皆宛若童话故事般甜美可人。 那样的甘蜜也仅止于起始时的浓情罢了。 高中生们下车后,空间便大了一些,他发觉雪伶离他太过靠近了,赶忙退了一步,失去重心的雪伶这才从梦中惊醒,跌出美好的回忆里,眼见雪伶心不在焉,他伸手扶住她以防她受伤。 「你没事吧?」 「啊?怎么了吗?」 「连自己差点跌倒都没发现,昨天熬夜哦!」 「啊谢谢你,被发现了!」 雪伶用笑来掩饰自己的不安,以防他看出个什么端倪。 「欸,问你哦,你有谈过恋爱吗?」 「这什么问题啦,突然问这个。」 雪伶盯着公车地板,默不作声。 「算有吧,怎么了吗?」 「没事,我就问问。」 他拿出手机,点开李娜的对话框。 『我发觉那个女生似乎对我有意思。』 『那你得找个机会跟她讲清楚。』 『先这样,我要上班了,晚点聊。』 李娜留下一个可爱的贴图。 公车站牌在校门外,两人顺着步道进校。 早晨日光是柔和的,如母亲怀抱般温暖,溪水波光粼粼,白色水鸟点缀在清澈水面上,溪中几隻黑鱼自在徜徉,溪畔绿草茵茵,靛青色凤蝶舞动双翅,一旁小亩农地种了几株高丽菜,雪伶第一次发现平时的自己竟是在幅山水画中穿梭。 一路上她不发一语,麻雀的嘈杂压过雪伶心中自言, 「你怎么了,今天感觉不太对劲。」 他率先打破沉默, 「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没事的。」 雪伶的眼眶泛红,但眼见快到教室了,她强忍情绪,忍住不使泪珠夺走她的理智。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儘管讲,我们是朋友啊!」 「谢谢你,但我想这个只能我自己克服。」 风打在枝头上,绿叶们替雪伶流泪,莎莎作响,是雪伶此刻啜泣的回音。 学校的最高建物,是平时上课教室的所在地,今天是在四楼。 「你要搭电梯吗?」 「好啊,有点累了。」 「等下就要上课了,你加油。」 电梯一下子就来了,依序进入后,铁灰色的门闔上。 Chapter 7《寒雨》 往事繚绕心头,似云似雾。雪伶无法专心上课,黑板上的外国字母怎么看都像是道士的画符,这些符咒有办法镇住心中的冤亲债主吗,她多想请人来超渡那盘踞在梦里的恶鬼,每次夜阑人静时,心魔总是从回忆里缓缓爬出,出来啃食她的魂魄。 雪伶睡着了。 下课前十分鐘,她才醒来。 「白同学,你今天很累哦。」 老师眼中充满关怀地看着她, 「抱歉抱歉。」 「下次请早点睡,下课再去找人抄一下今天的重点。好同学们,我们今天就到这,下课了。」 下课后,他走到雪伶座位旁, 「课本先借你,下次见面再还给我。」 他课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字,左下方空白处还有一个小涂鸦。 雪伶指着课本上的涂鸦说, 「上课不专心哦。」 「不专心的人是谁啊我就不多说了。」 他背起背包,挥手示意雪伶他要先行离开, 「我等等还有事,先走了,掰掰!」 「掰掰!」 他消失在雪伶的世界。 他回到了熟悉的校门口,与上回不同的是,这次是带着希望来到此地。他倚在墙上,等待李娜的出现。 「你等很久了吗?」 李娜一袭白色套装,粉色的高跟鞋踏在黑色的柏油路上。 「没有啦,才刚到而已啦。」 他笑着迎接李娜,十一月的冬阳,是他喜悦的象徵。 「早八下课不回家补眠,来找我干嘛?」 「梦里都是你的身影,不如见面看看真实的人。」 「真是的,作家这么会讲话。」 李娜牵起他的手,迈向光明的那条路。正午十二点的大街,平日的缘故,街上行人不外乎都是上班族,各个西装笔挺,他们暂离了各自的金融帝国,出来满足人类生存的最低慾望。 李娜选了一家离学校不远的简餐店,作为今日午后的插曲,餐厅装潢简单,没有过多炫目的装饰,几张素色木桌椅棋佈在褐色地砖上,店内飘出阵阵义式香料味,李娜和他坐在角落的两人座位。 「啊你适应的还行吧?」 「当然啊,才大一而已,考试不会到太难。」 「同学们呢,好相处吗?」 「嗯……怎么说呢。相处模式跟以前很不一样吧,大家下课后就各自走各自的路,不像以前都待在同一间教室里。」 李娜尝了一口甜点,放下银色的小汤匙,汤匙敲到瓷盘发出「鏗」的一声。 「早上说的是怎么回事?」 「就之前跟你提到的那个同学,我感觉她对我有意思。」 「你是说也会写作的那个女生吗?」 「对啊,就是她。」 李娜脸色一沉,眼前的甜点不再甜,变得有些苦涩。 「你还是爱我的,对吧。」 「说什么呢!」 他伸手抚摸李娜右颊,两眼凝视着李娜的眼眸。 「你是我一生最爱的人,不论今后,永远是如此。」 李娜视线模糊了,泪水使她看不清他的脸庞,李娜是爱着他的,他才是真正的所爱之人。 李娜决定要跟啟明谈谈婚姻的事。 他递给李娜几张面纸,李娜擦乾眼泪,妆容糊成一片, 「你看啦,都哭花了,哼!」 李娜起身去化妆室补妆。 他感到几分讶异,没想到李娜竟是如此爱他,同时也感到十分感动,两人能够真心相爱真是万幸。 李娜回到座位后,看了眼手机的时鐘,发觉时间也不早了, 「这餐我请客吧,下次换你请我。」 「这么好喔,没问题。」 他牵起李娜的手,走回那间熟悉的学校。 雪伶一人在图书馆抄写笔记。在这无声无息的空间内,孤身的孤寂感被无限放大,咖啡色的矩形木桌两边各放了两张高背椅子,白色日光灯如镁光灯似地照着雪伶,身上的每一丝情绪都无处躲藏,因爱而喜乐,因恋而怒哀,因爱别离而苦痛,因求不得而嗔痴,她此刻便是舞台上的女伶,只是舞台下却未有任何观眾。 一隻飞蝇停在雪伶左腕,她拂手拨去,再次看见雨文亲手系在她手腕上的红线,这条姻缘似乎是解不掉了,她轻触红线,依稀能感受到疼痛,痛的是海誓山盟的诺言,今夕竟海也枯,石也烂,那些美梦最终化为恶梦。 她回想起曾经的日子。 「今天下班后来我家,来帮我庆生吧。」 雨文温柔地看着雪伶, 「可是,这样好吗,你家里没其他人?」 「我家人住南部,我一个在北部打拚,」 雨文走到雪伶背后,双手环抱住她的腰,脸颊贴着雪伶脸颊,在她耳边细语, 「今晚我只想跟你一人过。」 雪伶涨红了脸,像颗红苹果似的, 「好啦好啦,你先放开,等等被别人看见就不好了。」 「我都不怕了,你在怕什么呢?」 雨文亲吻了她的后颈,松开双手,并回到柜檯,继续看着电脑打字,好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 落日馀暉下,店今晚提早打烊。雨文骑车载雪伶到精品之城,城内五光十色,一片灯火通明,行道树叶子被灯光晕成艳紫色,路灯在珠宝店的渲染下,似乎也成了浮华金黄色的了。矗立在大地上的宝玉长剑,一举划开城市的夜空,剑下亡灵大概也因阳气的旺盛而魂飞魄散了吧。 「你上次说的甜点店就在这附近吗?」 雨文将机车停在少有的停车格, 「嗯,等下看着地图走吧。」 「这种旧房子真的要很多钱吗?」 雪伶环顾四週,几栋老旧公寓映入眼帘。 「黄金地段嘛,难免的事。」 出了巷弄后,回到了珠光宝气的世界。依着导航的指示,抵达了甜点店。雪伶推开透明的玻璃门,悦耳的风铃声使老闆注意到他们。 「啊!白小姐吗,等我一下。」 年约四十岁的女老闆走进后方的厨房。 「来,一共是八百五十元,收您一千……」 女老闆俐落地从收银机拿出找零, 「外面那个帅哥是你男友齁,很秀气馁!」 「谢谢。」 雪伶笑着回应。 两人从精品之都回到雨文的住处,住处在富有歷史记忆的早开发城市,但也由于开发的早,现已逐渐没落。 雨文住在一栋旧公寓的四楼,没有电梯,只有红扶手的水泥楼梯。墙壁上有几处龟裂的痕跡,细长的裂缝一路延伸到地面,裂缝里也许藏着遗留在七零年代的孤魂也说不定。 一间间红色的铁门禁錮着不为人知的过往记忆,像监狱似的,囚着许多不堪的碎片。 「抱歉啦,住这房租比较便宜,你忍一忍,马上就到了。」 雨文家比想像中的还要乾净整洁,与门外的世界大相逕庭,阳台的垃圾袋装着许多啤酒空罐,绿黄相间。 打开灯后,房内并无太多家具,蓝绿色的旧沙发,一台液晶电视放在柜子上,一间卧房一间卫浴一间厨房,很适合一个人住的小空间。 「冰箱有几罐啤酒,我去拿。」 「你东西先放桌上。」 雪伶将蛋糕轻放在桌面,坐在沙发上静候雨文。 时间的脚步声在雨文家似乎显得特别大声,雪伶盯着漆黑的电视,厨房传来铝罐敲击的声响。 雨文拎着一手啤酒走了出来, 「谢谢你愿意来陪我过生日。」 「女朋友帮男朋友过生日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雪伶笑着看雨文。 薄弱的烛火摇曳着,火光点亮了雪伶的心,她趁雨文闭眼许愿时偷瞄了一眼,雨文的脸上的各个毛细孔都被照成橙色的,雪伶亲吻了雨文的颊,雨文并未睁开双眼,她静静地享受这纯纯的爱,眼前的那位男人,是雪伶的初恋情人,她身边的好友许多都陷入情网了,总是在羡慕他人的她,此刻在烛光的照耀下,雪伶看清楚了恋爱是什么模样的。 蜡烛没多久便燃烧殆尽,徒留一滩白色泪痕在蛋糕上。雪伶倚在雨文的肩上,两人依偎在一块,桌上六罐空酒瓶随意地分散在各处。蜡味与酒气瀰漫整个屋子,雨文的嘴角残留了一点奶油,雪伶用舌头舔了舔,雨文顺势抱住雪伶, 「让我摸透你的心思吧。」 她没有回宿舍,当晚在雨文家过夜。差不多午夜一点时,外头传来阵阵雨声。 屋内的两人躺在张狭小的床上,但这样的大小对雪伶来说,也已是十分宽敞了。她在这幽暗的迷宫中,找寻雨文的身形,仅有的光源是窗帘外的路灯,虽已非首次了,可是雪伶仍感到几分陌生。 欢愉时刻最终停在凌晨两点,雨文的呼吸渐趋规律,大概是睡着了,雪伶牵起他的手,闔上眼眸。 忘记是在多久后入睡的了,叫醒雪伶的是鸽子的鸣唱,大城市里闻不见鸡啼。雨文不在她身旁。雪伶感到头疼,是宿醉的缘故,她一生到昨暝为止,没沾过几滴酒,在大家的眼里,就是个标准的好学生。 雨文提了一袋早餐回来, 「饿了吧,我买了早餐。」 「嗯,好。」 雪伶的梦未醒,睡眼惺忪地看着雨文。 「厕所在?」 「厨房旁边那间。」 简单梳洗后,雪伶准备出厕所时,一个金色小物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口红,不是她的,也不可能会是她的。就摆在十分醒目的位子,堂而皇之地站在架子上,彷彿它才是主人。雪伶不敢胡思乱想,因为她和雨文的诗歌才刚开始,还有很多梦想等着他们一起完成。 「那是我前女友留下来的。」 也许是察觉雪伶在厕所的时间异常的久,在她出来后,雨文率先开口。 「本来是要丢了啦,但是每天下班都很累,就忘记这件事了。」 「希望你能相信我。」 「嗯,我相信你。」 雨文拉着她的手到客厅,两人坐在沙发上吃早餐,雨文打开电视,询问雪伶有没有什么特别想看的频道, 「抱歉,没有第四台,要多付钱所以就没装了。」 雨文无奈地说, 「那就随便看看吧,我也没什么特别想看的。」 『近期情杀案层出不穷,北市一名女大生惨遭男友数刀杀害,警方目前……』 新闻记者有条有理地讲述着,新闻内容是凶杀案,一大早看这类报导使雪伶头晕目眩, 「现在有些宅男个性都不太正常,你读理科的,要小心。」 雨文看着电视, 「等等总公司那要开会,只能载你到捷运站,从这里搭回去你学校很快,你早上没课吧?」 「翘掉了喔!」 雪伶淘气地说 「真是的,教授们不要恨我啊。」 「东西我下午回来再收拾,先载你回学校。」 雪伶揹上蓝色的背包,走到门外等雨文。她顿时觉得这栋旧公寓竟也可爱了起来,不像昨晚那么阴森。 「好了,走吧!」 「嗯!」 一根无色的针筒在角落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雪伶从睡梦中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冬天的太阳六点多便完全西沉,外面的世界不再明亮,图书馆只剩她一人,在雪伶睡着时,不知有多少人曾经驻足过。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大家都回家了吗?」 雪伶将课本铅笔盒一併收入蓝色背包后,快步下楼,离开图书馆。 公车摇摇摆摆地前进,雪伶选择了一个单人位坐下,打开手机传几行字给他。 『谢谢你今天借我』 『早上在公车上问的问题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雪伶心想他也不会那么快回覆她,索性将手机又放回口袋,迟些时间再看。一路上,雪伶一手支着头欣赏车外人生百景,看见行人们各个成双成对,心中羡慕感油然而生,她忆起一年前的自己也曾是他们的一员,这一年里为何会走到这步呢?也许早该在一开始就看懂雨文的暗示了,也许两人交往本身就是错误,也许雨文从未爱过自己,但在爱情这条红布的遮蔽下,任谁也看不清事实的全貌。 回到在捷运站附近的租屋处后,雪伶卸下笑容这层面具,在发生那件事后,她真心的笑容死去了,大概是随着那天一起流向大海了吧。 雪伶多希望自己就这样沉沉睡去,永远活在美梦里。 Chapter 8《时阴》 文法课下课后,雪伶还课本给他。 「谢啦!你中午要吃什么呢?」 「我下午要翘课,等等有更重要的事。」 他看了眼手錶,李娜跟他约在老地方见面,说要讨论关于啟明的事。手机上李娜反常地没有传可爱的贴图作为话题结尾,可想而知问题的严重。 「好吧,那我跟你一起下去吧。」 雪伶与他一同走楼梯下楼,正中午下课时间人特别多,各楼层的学生们都要下楼,人流如瀑布似不停地一涌而下,他和雪伶的脚步在这潮流中被迫加快许多。 到一楼后,他和雪伶挥手道别, 「我赶时间,先走了」 「掰啦!」 他匆忙地背影连一句道别也没说。寒风刮在雪伶心头,一刀一刀凌迟着早已失去意识的魂魄,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爱上他,但雪伶唯一能确定的是,雨文的形影始终没离开过她心房。 「啟明要从国外回来了。」 李娜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什么时候?」 「十二月二十五,圣诞节那天。」 他本来打算在那天跟李娜约会,渡过一个只属于两人的圣诞节,看来这一切将化为泡影了。 他强压难过的情绪,啜了一口热可可后将右手放在李娜的手背上, 「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跟他解除婚约。」 咖啡厅播着巴萨诺瓦音乐,但却听不见轻柔的乐音,大雨淋湿了乐章,浸水的音符发不出声响。 杯中的可可凉了,也变苦涩了。 他害怕再次失去李娜,李娜的一切早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也不愿见到李娜痛苦,跟一个大学生在一起能有什么前途呢?就算此刻是幸福的,时间一久,许多问题便会慢慢浮现,他没有信心能克服那些难题。 「你真的要跟他分手?」 「难道你不想吗?」 「也不是这样说,我当然想一直跟你在一起,但是……」 「但是什么,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李娜两眼直盯着他看,杏眼圆睁的她依旧是那样的动人。 他顿了几秒后, 「我是爱着你的,但我也不希望看到你痛苦,婚约解除后势必会有更多问题。」 「那你愿意跟我一起面对它们吗?」 「我想啊,但是我只是个大学生,我该怎么做啊!」 他大声地说,彷彿在对这个世界吶喊,吶喊着他的无奈与无力感,他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再成熟一点,年纪再大上那么一点,至少追上李娜的岁数,他多想用自己的能力去守护他深爱的那个人。 「假设你们解除婚约了,你们双方的家人会怎么想,他们会因为你爱上别人就能谅解吗,更何况还是跟自己的学生在一起。」 雨势更大了,户外的景色已看不清,城市的万物皆披上了一层水衣,是他哭不出来的泪滴织成的。 「就算大家都不相信我,我还有你啊!有你一个人爱我就够了。」 「我没办法给你什么。」 他低下头,黑色的球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双拳紧握着不松开,松开了一切将回不去了吧,那这些日子以来的坚持又算什么呢? 两人相爱便是原罪。或许从来就不能打破禁忌的藩篱,跨越了师与生的界线后,这段爱恋是永远不被祝福的。 「你真的希望我跟他结婚?」 「至少他能给你像样的生活环境。」 「我从来就不需要谁来养我,我自己就能照顾自己啊,他能给我像样的生活环境那又怎样?他已经没办法给我爱了啊!」 「没有爱还谈什么结婚不结婚!」 李娜坚定的眼神告诉他,他才是她深爱的人。 那天夜里,李娜打电话给啟明,商议两人之后的事 「真开心你主动找我,今天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我们分手吧。」 这五个字毫无情感地自李娜口中吐了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啟明勃然大怒,对于之前的承诺与约定竟在一夕之间变调了, 「是那个学生要求你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决定的。」 「我们之间一起经歷了这么久,就因为那个屁孩……」 「不准你说他屁孩!」 李娜破口大骂, 「我给你几天冷静一下,好好想清楚!」 啟明掛断电话,无法接受已要论及婚嫁的女友居然会因为一个学生而提分手,啟明无法原谅他,得马上回台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啟明一直以为李娜对他的态度只不过是玩玩而已,没想到李娜对他是真心的。 「喂还记得我吗,哈哈哈我是你同学沉啟明啦,改天约吃个饭一下啊……哈哈哈被你猜到了……好啊好啊那就先这样吧,再见。」 电话中的人是啟明朋友,现在在徵信业工作,以往总是在电视广告上看见「抓猴」二字,从未料想到自己也有需要他们的一天。 啟明怨恨的种子静静地播种在心田,李娜怎么能为了一个学生而拋下自己而去呢?师生恋是不被世人允许的,而破坏感情世界的他是不能被原谅的。 就算李娜不爱了,也要让她知道爱上学生这件事是错的,让自己来好好教育李娜。 啟明比预定的时间还要早回国,但没告诉李娜。此次的提早,是为了与朋友见面商讨关于那个学生的处理方式。 「我一直不想用面对客户的身份来见你。」 一位梳着高油头的男子将许多文件整齐地放在桌面上后,从胸前的左边口袋拿出一包烟, 「袂来一枝否?」 男子操着流利的台语递给啟明一根烟, 「谢谢。」 男子从黑色西装外套口袋取出绿色的打火机为啟明点烟, 「你要我怎么做?」 「帮我查出我女友的小王,对方是一个大学生。」 「唉哟,吃这么开。」 「你就别挖苦我了,查到之后跟我讲。」 白色云雾从男子鼻中喷出,低头在纸上记下啟明的要求后,抬头问啟明, 「咱这有特别服务啦,需要帮你吗?算你免钱喔!」 「不用了,不想为了这个小子惹上更多麻烦。」 「就知道你会这样想,好啦,差不多一个礼拜后会跟你回报,这段时间如果还需要什么你儘管吩咐。」 「以前你还是咱里面最狠的那个,现在居然变这么温柔。」 啟明吐了一口雾后,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是生意人,不要再提过去的事了。」 油头男子感慨地看向天空,天空乌云密佈,大概是要下雨了。 黑色的高级跑车在眼前飞驰而去,留下引擎声和烟灰陪伴啟明在十二月的午后。 Chapter 9《时晴》 他就读的私校是基督教学校,每年平安夜和圣诞节都会放假,校园的每个角落在这个月内都充满西方节庆的气氛。大圣诞树上掛有五彩繽纷的吊饰,着白衣的小天使旁有着白红相间的枴杖糖,枴杖糖上方勾着几颗红绿色的圆球,在树的顶端,一只金色的星星照耀着来往的大学生们。树下放置了数个礼物盒,礼物盒中装着人们对圣诞的彩色幻想。幻想圣诞老人会在平安夜里带来最纯真的希望。 台北的冬季不像东京雪絮纷飞,白色圣诞节一直以来都只存于梦境,高山上也许能一睹六角冰片的美景,但能和爱人一起过,不一定要雪也很是浪漫了吧。 今年的假期适逢四五,因此能放四天连假,下週便是了,许多学子的心早已不在课业上。 「下礼拜四放学要不要去夜唱?」 雪伶雀跃地邀请他,褐色的厚外套包裹着她娇小的身躯,头上戴着一顶深绿色贝雷帽,好似一个欧洲来的咖啡雪人, 「好啊,大学生就是要唱一波嘛!」 他欣然接受雪伶的邀约,热气从口罩里冒出,解触到冰冷的镜片后凝结成水珠,遮住了他视线,雪伶见状噗哧一笑, 「戴眼镜很麻烦哦!看不到了吧。」 「你没有近视吗?」 他反问雪伶, 「有啊,现代人没有近视的人很少吧?我戴隐眼啊。」 他听完雪伶的话后,看了看她的双眼, 「戴隐眼哦,难怪,我不敢戴。」 两人一来一往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也走到校外的公车站。 蛋黄色的路灯下,雪伶和他有说有笑,在和他的间谈下,暂时忘却前尘的苦楚,就像打了吗啡似的,雨文在她身上遗留下的肿瘤此时没有疼痛。 「那你想找谁?」 「都可以呀,看你。」 「我也都可以。」 「那我去问看看那个……」 寒气吹不进公车内,因人多的缘故,反而还有些燜热,空调似乎没开,在大寒天里竟期待冷风能从门缝鑽进来问好。 窗外的街景在来时是陌生的,去时已熟悉了,在这个转角后会出现那个店家,在那个红绿灯后没多久便能下车,这些原本都是不亲切的,时间一久也能如数家珍了。 日子算来,上学期也渐趋尾声。 「结果最后剩谁要来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像只剩我们两个了。」 雪伶表面上尷尬地苦笑。然而内心却是十分波澜的,只有她和他两人夜唱,这可是难得的大好机会。 「嗯好吧,这样你不会怪怪的吗?毕竟只有我们两个。」 「你不会我就不会啊,这样能唱很多歌呢。」 「这么说也是啦,我先跟家人讲一下,明天再告诉你。」 「好啊,等你嘍!」 雪伶笑着回应。此时她像是想起什么事似的看着他, 「怎么了吗?」 他疑惑地看着雪伶认真的神情, 「我都还没看过你写的小说,什么时候要来交流一下啊?」 「可以啊,等我写完就给你看,那我可以看你的作品吗?」 「可啊,我有写几首诗,晚一点传给你。」 他表示他很期待看见雪伶的作品,能认识相同喜好的人是见很难得的事,雪伶也很高兴能够认识他,雪伶更希望他能帮助自己脱离苦海,逃出雨文的阴影。 当晚,雪伶从电脑资料夹中找出了几份千些日子写的诗,诗的内容仍离不开雨文的身影。她有意写下关于他的作品,却一字也下不了手,手悬在键盘上空,好似有一条隐形的钢丝吊着,钢丝穿过雪伶的心,连同心和手一起悬吊在那,她不管再怎么努力想拼凑出文字,但仍摸不着任何灵感。白色萤幕上游标一闪一闪的,时而闪过他的身影,时而闪过雨文的身影。 雪伶将以前写的诗传给他。 『收拾着记忆的胶卷 努力寻找曾经的笑容 在深邃的眼珠中 看见她的背影 我只不过是过客 用不甘和悔恨 来衬托他和她的诗篇』 那是在她失去雨文后的第一天,彻夜难眠在风雨中所写下的。 「这首诗是你失恋的时候写的?」 雪伶和他一同在车站牌等公车,顺便讨论她的作品。 「算是吧。」 「你愿意告诉我它的背景故事吗?」 「等到唱歌那天再跟你讲。」 他感受到雪伶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他也就顺着她的意思停止继续说下去。 台北的冬天总是阴沉沉的,已不知几日未见太阳露脸,快忘记阳光的滋味了。人们总是在下雨时怀念日出的美好,却又在晴天时想着雨天的凉快。 「我也有在打工。」 「什么?」 雪伶对他突如其来的这番话感到不解, 「在以前上的补习班。」 「哦?时薪多少啊?」 他谈起自己打工的事,用以化解冻僵的气氛,他打工的地方虽不是在台北车站旁的那种大型补习班,但在他家乡也算是小有名气,工作内容与雪伶之前的相异却也有类似之处,他主要是负责改作业,打扫的环境因都是小朋友的关係,厕所非常地骯脏, 「我们那的厕所啊,可说是地狱般噁心!」 每回与他人提到那厕所,他总是笑着形容其脏乱程度。 「时薪也只有基本工资,钱真难赚啊!」 「那你跳槽啊!」 「但除了厕所很难扫之外,其实也还算是轻松。」 一辆高级黑色跑车从两人面前呼啸而过,一种压迫感油然而生。 「这车明显超速了啊,很危险啊!」 雪伶指着车子叫骂,但跑车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他连忙阻止雪伶继续骂下去, 「等等被看到就不好了,车子里面说不定都是狠角色。」 「好啦,啊,车来了。」 他们依序上车后,在车后方双人位坐下。 「下礼拜就是连假了,好期待。」 雪伶看着手机内的月历,月历在二十五日那格下被特别註明是圣诞节。圣诞节同时也是啟明回台湾的日子。自从上次见面后,他和李娜未再见面过,也没用通讯软体联络过,日子也就这样一天一天过了。 他想让李娜冷静个几天,再讨论之后该如何是好,今天下课后决定与她相约在咖啡厅。 「你有心事吗?」 雪伶发觉他今天脸色凝重, 「啊,没有没有,只是有点累。」 「确定吗?你骗不过作家的直觉。」 「你没办法帮我解决的。」 他无奈地看雪伶,雪伶从他眼神中看见了一丝丝的沉痛,猜想他或许也是和自己一样沦落成情字下的囚徒吧。 「说出来会好过一点吧。」 「那等你讲完你的,再换我讲。」 「好哦。」 红色的巴士穿过白色大理石拱门,缓缓开进校园内。 啟明坐在黑色办公室皮椅上焦急地等待关于他的消息,今天是与高油头男子约定好的日子。啟明把玩起桌上一枝午夜蓝的钢笔,钢笔像条小蛇般在啟明手中穿梭,爬过四指,又绕回拇指。 「沉先生,有访客要见你。」 一楼警卫透过室内电话打给啟明, 「对方看起来不像正派人士,要请他上来吗?」 啟明兴奋地从皮椅上跳起来, 「快,快叫他上来!」 Chapter 10《破镜》 「想不到你现在在这么气派的公司上班啊!」 高油头男子略带嘲讽的语气说,语毕从口袋掏出一根菸递给啟明, 「七星的哦,但办公室禁菸。」 男子无趣地将烟放回口袋,皱起眉头,从黑色公事包内取出一袋牛皮纸袋,轻放在办公桌上。 「这袋就是你要的物件,他今天下午五点下课,从你这到他那应该只要十五分鐘,走高架的话。」 啟明打开牛皮纸袋,取出里面的资料夹、照片和一把手枪,并将枪塞给高油头男子。 「讲过多少次了,用一般的方式处理就好,又不是像以前一样。」 「跟大仔开个玩笑嘛,这支是玩具模型啦。」 「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先走了。」 「你还真无情,有间再联络喔。」 高油头男子推开办公室的木门,离开啟明的公司。啟明在人走后才打开资料夹,里头有他的个人资料,学歷,现在就读的学校,甚至连国小是几年几班的都详细地记录下来。啟明决定今天去找他说清楚。 黑色欧洲车穿过北市的大街小巷,下桥后抵达他学校所在的区域。下午三点半,还没放学,啟明于是先到附近的百货公司等待他下课。在顶楼摩天轮下方找了个空位坐下休息。 俯视整个城区,人和车看起来变小了,像玩具似的。他点起一根菸,红色的星火在白色的菸头上燃烧着,细细的白烟飘着,繚绕于啟明的四周。 李娜跟他在一起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一直认为她会是跟自己一起步入礼堂的真命天女,没想到在一切将要水到渠成时,被一个学生夺走一切。 是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以至于腻了吗?还是不够优秀呢?事业有成的啟明不解李娜拋下自己去跟学生谈恋爱的理由到底是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可能从来没真正了解过李娜要的是什么。 很快地一根菸烧尽了,却烧不掉对李娜的爱,也点燃了对李娜的恨,明明对她很好,努力去当个好人,达到社会对男人的期望,李娜最后还是跟别的男人私奔了。台北的阴天,垄罩着思念与悔恨。 啟明将空的菸盒子扔入垃圾桶后,下楼去开车,准备与他正面谈判。 他一如往常的从学校最高那栋下楼,和几个好同学道别后,慢慢走去校内的公车站。 他打开手机,传几则讯息给李娜。 『明天见个面吧,在学校等你。』 『想你了。』 公车站队伍末端已看不清在哪了,于是他决定去外面的站牌等车。 啟明的车就停在校门口正对面,等候他的到来。 前几日雨天的关係,旁边的小溪水质有些混浊,不是以往清澈见底的小溪,水面也比平时高上许多。雪伶今天中午后就没课了,因此没和他一起搭车。 路口的红绿灯在他正眼前变色,他拿出手机,准备渡过接下来来漫长的九十秒鐘。 「你就是李娜的情人?」 一个低沉的嗓音叫住他,他转头一看,对方是个身高超过一百八的男子,略微方形的脸上蓄着黑鬍,倒三角的眼眶神似病虎,毫无血色的薄嘴唇上有着不明显的伤痕,着整身黑色西装,系着一条暗红色领带,手上戴着一只金色名錶,脚穿的皮鞋黑亮黑亮的。男子伸出戴錶的那隻手,粗糙的手上也有几道伤疤。 「敝姓沉,沉啟明,是李娜的未婚夫。」 他听见未婚夫三字吓得后退了几步,他从不知道李娜口中的啟明是个这么兇狠的人物。他一直以为对方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在普通的公司担任普通的职位。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 啟明将手收了回去,从西装口袋拿出皮夹,再从皮夹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我不是什么坏人,我想跟你聊聊李娜的事。」 名片上的头衔写着对方是知名国际企业台湾分部的总负责人,他仔细看了名片,稍微冷静下后说, 「我们要去哪谈?你不怕我报警吗?」 「报警?现在不利的可是你啊,搞清楚状况没有?」 啟明冷笑了一声,不悦的神情全写在那张歷经风霜的脸上。 「你选一个场合吧,我想这样你也比较安心。」 啟明收起怒气,冷静地对他说。 「我明天下午没课,就约在旁边的公园。」 「也是可以,你可不要放我鸽子啊。」 「你放心好了。」 啟明驾着车驶向天际,他赶紧坐上公车。他背湿了整片,像是刚从深海中上岸,也许是本能反应,在与啟明对话时并未明显地感受到,但上车一回过神恐惧感便强烈袭来。 通讯软体跳出一则通知,是李娜。 『想我了吧我也想你了』 不敢点开讯息,他打算晚一点再面对。啟明绝对不是他能招惹的人物,这次大概得和李娜分别了。他一直认为自己能勇敢追求幸福,能超越世上所有阻碍,能和比自己年长的男人对抗,到头来才发现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他根本就没这些勇气面对问题。 害怕啟明的自己该如何带给李娜未来呢?一个大学生又该怎么跟社会人士争斗呢? 『你怎么不回我呢?你到底有没有在乎我?』 『我以为你只是生气而已』 『原来你真的不爱我吗』 李娜的讯息一则一则不断涌入,他此刻的心情没办法面对她,他于是把手机关了。 回到家后,他打开手机,发现错过好几则来电,他按下通话键,嘟嘟声在他耳边响着。 「喂。」 「是我。」 「你为什么都不接我电话?」 他沉默了一阵,最终还是开口说出那句话。 「我们……还是暂时分开一阵子吧。」 李娜哑然失声, 「你这阵子不跟我联络,就只是为了跟我讲这个?」 「我想了很久,」 他哽咽了,想说的话像根刺鯁在喉中,发不出来,也吞不进去,究竟该不该跟李娜说啟明来找过他的事呢? 面对啟明的胁迫,他决定两人还是分开比较好,对她也是。 「我们本来就不该在一起。」 「你到底在说什么傻话?」 李娜愤怒地说, 「我们之前经歷的那些都是假的吗?好不容易我下定决心跟你走,也决定跟啟明分手了,没想到你居然都不当一回事,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啊?」 「那些都是真的,我对你的爱也是真的,但是我们真的没办法长久,年纪差太大了。」 「年龄都不是问题啊,只要有爱就能克服阿!」 「年龄确实是个问题,之后我们遇到的问题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是不是他去找你了,老实说!」 确实是被李娜猜中了,但说出来后事情会变得更难解决,为了不让李娜受更多伤,他选择独自承受这些罪孽。 「都是我自己决定的。」 「再见。」 他掛断电话,早已止不住泪水,泪水如雨一般,淋湿了他的心,也浇灭了他对爱情的热忱。 今夜又是下着小雨,明明是深爱着李娜,但无法勇敢追爱,他对自己的窝囊感到十分不屑,在雨中辗转难眠,一翻身就看见李娜的倩影,一闔眼便想到李娜的笑顏,这样深爱的两个人,却也是不受祝福的两个人。 同样的雨也落在李娜的世界,对于他突如其来的分手,她感到十分不解与悲伤,难道他一开始便没将这份情放在心上吗?自己拋下啟明与他在一起转过头来只是一场空,只是一厢情愿,纵使已愿意与他共赴黄泉,也唤不回他的丝毫决心。 李娜坚信是有人逼迫他放下她的,最有可能这么做的人是啟明。啟明是两人情缘里的业障,她对啟明已无心,为何啟明还要这样逼迫呢? 李娜打给啟明质问此事。 「你是不是有跟那个学生讲了什么?」 面对李娜突然的一问,啟明装作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谁,娜,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呢?」 「而且你不是说没再跟那个学生来往了吗?」 「难道你在骗我吗?」 啟明连三句反问李娜,使李娜顿时不知所措,说不出话来。这才发觉掉入啟明设下的圈套,诱使她承认和他之间的地下恋情。 「我已经不爱你了,我爱的人是他。」 李娜一字一字清楚地说,每个字皆是利刃,刀刀划在啟明心上。但啟明压住伤痛,开口说, 「你爱上的只不过是师生恋的不伦感而已!」 啟明接着说, 「醒醒吧,李娜!他根本不爱你,爱你的人是我啊!」 「你不要再说了!」 李娜掛断电话,不愿再听见啟明的半句话语。现在的她只想赶快与他见面,把一切解释清楚,告诉他不要害怕啟明的威胁,她永远会在他身边。 那天夜晚变得很长,像是北极的永夜,无法等到天明的来临,窗外冷雨滴穿三人的心房,所渗出的泪水氾滥成思念的长河。 Chapter 11《无眠》 他隔天翘掉了所有课,即使去学校也没多馀心思面对那些毫无感情的课程。雨似乎是在清晨时停的,地上还是留有大大小小的水洼,天还是阴阴的,白色的云层层堆叠着,不见晴时的蓝天美景。 今天要去和啟明谈判,他此时还是爱着李娜,但无法面对两人相爱的各种代价,也许真正爱她的方式,就是放手让李娜找到更好的幸福。啟明也许不是个能让李娜快乐的人,但跟自己在一起肯定是看不见幸福的,两人的世界永远没有明天。 『你今天怎么没来?』 雪伶的关心闯进他的思绪,如在汪洋漂流中抓住一根救命浮木似的,使他暂时拉回现实, 『我身体不舒服啦帮我跟老师请个假谢啦』 『好哦早日康復』 谢过雪伶后,他出门透透气,试图以冷风使自己清醒点。他寻着记忆的脚印,一步步走到了两人常去的咖啡厅,他点了杯黑咖啡,坐在窗边角落独饮,但眼前的这杯咖啡却走味了,少了李娜的身影,也不见李娜的笑容,他尝不出咖啡是甘还是苦,失去李娜后的一切都走味了。 窗外的人来人往彷彿也与他无关,室内播放的乐曲也与他无关,此刻的他,就像遗落在这个城市的落叶,静静地躺在土壤上,等待着化为鲜花的养分。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回过神来已是下午二时了,将他带回现实的是一旁客人茶杯碎裂的声响。他缓缓起身,将杯具放在回收檯后,一步一步走向捷运站,目的地是前往约好与啟明谈判的地点。 往台北市方向的车厢内人仅寥寥可数,天蓝色的座位并没全部坐满,仍空着好几个,车上的广播规律地播报着,仔细地用各式语言唱每个车站的名。列车似一条蛟龙,轰然地在幽暗的地下道疾奔,载着不同理想的人们,前去他们各自的应许之地。 到约定好的公园时,他看见啟明站在树下抽菸。 「你来了啊!我等很久了。」 意义上确实是等很久了,从李娜变心的那天起,啟明无时无刻都在等待着这天的到来。也曾想过用偏激的手段使他消失在世界上,但那仅是一时衝动的想法罢了,现在的啟明是个成功的生意人,过去腥风血雨时干的勾当已不适用于现在的啟明。 「我和李娜分手了。」 他痛苦地倾吐出这些字句,「分手」二字若有顏色,也应该是血红色的。 「我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原来也只不过是个大学生而已嘛。」 啟明抖掉细长的菸灰,菸灰落在石板路面上。 「那这样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过一阵子就知道其实你们根本没有那么爱彼此。」 啟明说道,但眼神并没有看向他。 「年龄差这么大,不会幸福的。」 啟明拍了他的肩膀后,离开了这座公园。 他原以为和啟明谈判要花很久的时间,但没想到几句话便结束了。 坐在石椅上,他思考着啟明所说的那几句话,为何自己会这么爱李娜,他是相信一见鐘情的,也许对李娜的这份感觉便是一见钟情吧。也许是相处下来的日久生情,也或许只是自己的幻想。 当晚,啟明告诉李娜自己明天会回台湾,希望她不用特地去接机,啟明表示想让彼此冷静一下,之后再谈感情的事。 此时的李娜也不想看见啟明,她认为啟明是破坏她恋情的兇手。 李娜跟他在一起时,找回了谈恋爱最单纯的感动,就像学生时期所谈的恋爱一般,没有任何心机的恋爱,就只有两人世界的恋爱。自己和他就是罗密欧和茱丽叶,那种义无反顾的爱,那种颠覆世人的爱。 那种你就是我的全世界的爱。 「期待吗,明天就要去夜唱了!」 雪伶跟他一起在校内的公车站等车,由于明天起是四天连假的缘故,队伍尾端早就看不见尽头,似乎是排到天边去了。十二月的六时,夜色来得特别快,皎洁明月已高掛在夜空,今晚是满月,月亮如一面明镜,映照出天下有情人内心隐藏的情愫。 他抬头望向夜空,看不见半点星星, 「期待啊,最近心情有点闷,唱唱歌也好。」 「感觉的出来你最近心情不好。」 雪伶也抬起头望向夜空,她看见了一颗耀眼的星星,逕自闪烁着, 「你看你看!那颗星星好亮啊!」 雪伶指向天空中的那颗星, 「喔,那是北极星吗?我以前地科没学好。」 他笑着看雪伶,雪伶着的咖啡色外套在黄色路灯下似乎是变色了。 「你终于笑了。」 「你笑起来比哭脸好看多了!」 雪伶拍拍他的手臂,笑着对他说。 「谁哭脸会好看啊!」 「有啊,宋仲基哭脸笑脸都很帅!」 在两人几句间聊中,也终于轮到他们上车了。他回头一看那冗长的队伍,想到一开始他们也是排在最后面,那是在什么时候变成队伍的排头呢,这些问题现在也不重要了吧。 「明天要约几点呢?」 车上十分拥挤,雪伶倚在他身旁。 「不用约太早吧,毕竟是晚上的了。」 他此刻无心于眼下的任何事物,面无表情地看着车窗外的景緻,窗外的世界是彩色的,是充满红色和绿色的圣诞气氛,抖大的英文字母布条绑在招牌上,喜气洋洋的氛围他感受不到,他现在唯一感受到的只剩黑与白,当然,他更不会察觉雪伶对他存有的几分情慕。 路上的行人在这时节里似乎都变成有情人了,他们手勾着手,肩并着肩,心连着心,那些行为他之前和李娜也一同经歷过,但还未能等到圣诞节的到来,便凋谢在阴雨的夜里。 「你要下车了吧,捷运站到了。」 雪伶提醒他, 「哦对耶,差点就坐过头了,谢谢你。」 他微笑着向雪伶道谢, 「你不必这样勉强自己要笑,每个人都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雪伶握住他的手,希望他能感受到来自她的心意, 「你不是一个人,我会陪着你的。」 公车急煞后临停在站牌旁的车格,前后门缓缓打开,学生们依序下车,准备乘着其他长途交通工具离开这个多情的城市。 「谢谢你。」 他松开她的手,下车了。不留下任何一句道别的话语。 雪伶看着他的背影,期望他能修补被雨文摧残的内心。 Chapter 12《蜃楼》 圣诞夜的那晚,他和雪伶相约在离那间ktv最近的捷运站。他搭上末班车前往台北,捷运上没有过多的人,也许平日的缘故,倒显得有些冷清,地底下感受不到地面上节庆的氛围,车厢内没有五彩的装饰,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铁扶手和玻璃挡版,车上唯一能触摸到些微温度的,大概只剩亚麻黄色的地板了吧。在地底的列车经过某站后,爬上了高架铁路,如圣诞老人的雪橇似的,飞越在台北的冬夜,载着归心似箭的上班族,也载着准备去狂欢的学生族。地面上的店家都睡着了,高楼大厦也睡着了,只剩路灯白晃晃地亮着,它为迷途在夜里的羔羊们指路,盼能指引失去方向的人,带他们找到回家的小径。但却没能照出名为幸福的那条道路,他在台北的夜里失去了爱人。 听见广播报出约定的那站后,他起身站到车门前,车门上的玻璃映出他的脸,竟也有些憔悴,难以看出是个要去狂欢夜的男大生,倒像是个刚加完班的职员,他赶忙用手抹一抹脸,想抹去所有悲伤与痛苦,但悲苦却怎么抹也抹不掉,于是他对着玻璃微微笑,想用笑容藏起哀愁,但他的强顏欢笑却藏不住对李娜的种种思念,他的每一副笑容,都是因李娜而笑的。 车门开啟了,明亮的车站映入眼帘,偌大的站内却是不见半点人影,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圣诞假期。他乘着电扶梯出站,昏黄的路灯下他打电话给雪伶,想确认她目前的所在位置。 「喂,你在哪,我到了喔。」 「我也到了呢,你在哪?」 他四处张望,不见雪伶踪跡, 「不会是才刚上车吧,在哪啊?」 他略微焦急地问,话才刚说完,雪伶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吓到了。 「干你是鬼吗?突然出现是三小?」 他骂出了几句脏话, 「哈哈哈,看你被吓成这样,长这么大隻还不是一样没胆!」 「我在你后面啦,都没注意到人家。」 雪伶嘟起小嘴,双手抱在胸前,故做生气的样子。 他注意到雪伶今晚有些不一样,小巧的红唇上涂着薄薄的唇蜜,微弯的凤眼画有淡褐色的眼影,巴掌大的小脸打着一层轻轻的粉底,今晚的雪伶,闪耀着平时未曾有过的光芒。 「你干嘛一直看我的脸,有脏东西吗?」 「你化妆了啊?」 他问雪伶, 「废话,出来玩当然要画得美美的啊!哪像你们男生,这么轻松!」 午夜,街道上特别寂寥,店家都歇业了,这座城区也是早开发地区,建筑物大多是老旧的,被午夜触摸过后,灰白色的老墙染上了寧静的黑,旧城区的夜色似乎都是一样的,走在骑楼下,雪伶再度忆起雨文住的那间公寓,同样的斑驳,同样的铁锈,同样的月光,不同的城市,不同的他。穿过几个街区,他们到了今夜要欢唱的所在。左侧是上世纪的回忆,右侧是世纪末的遗跡,富丽堂皇的ktv就坐落在新时代与旧时代的交锋,在这座早已熟睡的旧城区,也许此处便是城市的心脏,它没有沉睡,依然在跳动着。两层楼高的花岗岩大门前,一棵三层楼高的圣诞树摆在那,高耸的圣诞树旁长了一棵低矮灌木。树旁聚集了几群黑衣人士大声说笑着,几位警察正在进行临检作业。雪伶和他推开厚重的玻璃大门,踏进了花花世界,菸酒味扑鼻而来,虽是刺鼻,但这就是唱歌该伴随的味道吧。店内人们皆是一群一群的,精力旺盛的大学生们,龙凤呈祥的社会人士们,衣着工整的服务生们,在这里没有人会是落单的,落单的人此刻在梦境中。 依着服务人员的指示,雪伶和他进了他们所属的包厢,包厢空间不大,但大小对两人而言刚刚好,矩形的大电视播放着最新流行歌曲,但他却一首也没听过。电视旁立着一支年代感十足的银色麦克风,像是从八零年代穿越来的,立麦上方镶着一颗会随歌曲而转动的银色圆球,包厢内的灯是昏暗的,最亮的光是电视散发出的五光十色,但在此处不必看清四周,看清楚反而不浪漫了。 「耶我期待了好久呢!」 雪伶熟练地操作着点歌机台,迅速地在平板萤幕上滑了一阵,原本空荡荡的歌单顿时多了好几首流行歌曲。 「哇,你也太会点了。」 他坐在另一边的深色沙发上,瞥见对面的歌单上密密麻麻的字。 「你快来点,我们有六小时啊!」 雪伶招招手要他赶紧点歌,他摇手表示一会再点。他将脖子靠在沙发上,仰着头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螺旋花纹随着歌曲变化出不同的色彩,抒情时是浅蓝色的,摇滚时是桃红色的。而此刻李娜又在做什么呢?是否有因他提分手而落泪?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剩梦中相会时再安慰她了吧。李娜能知道他的心意吗?他是爱着她的。至少现在是。 雪伶将手中的麦克风递给他,要他一起唱这首歌。 「出来玩就开心点,这首你会唱吧?」 萤幕上播放的是一首古装剧的片尾曲,是男女对唱的情歌,歌词富有中式韵味。桃花流水凡尘渡,爱恨情劫永世存。他虽是没看过该剧,但歌曲早已有所耳闻,mv的版权这家ktv没有买下,纵然唱的是中文情歌,是如此古风的词曲,画面上播出的竟是欧洲城堡风景照及大教堂上的十字架,不时还会有金发碧眼的小男孩两眼无神地看着镜头,那些欧洲人对自己现身在中文歌里演出这件事肯定是浑然不知的。 和雪伶对唱几首后,心情似乎是放开许多,他随便点了几首他喜爱的歌曲。 他的喜好与时下的年轻人截然不同,那些流行的嘻哈的他不喜欢,喜欢的是怀旧的台语的各式老歌, 「你是老人吗,都听这些歌。」 雪玲笑着对他说, 「也许我体内住着一个老灵魂吧。」 他苦笑道,语毕,继续深情款款地唱着上个时代的流行歌曲。台语老歌大多数受到日本演歌的影响,演唱方式多为哀怨悲情的哭调,雪伶不甚喜欢这类歌曲,她觉得太过矫柔做作,这些歌对她而言宛如泛黄的相片,静静地躺在旧相簿里任人追忆便够了。 「你这个小老头!」 雪伶语带嘲弄地说。 「你说什么?」 剎时,他感到头晕目眩,包厢内的所有事物都在旋转着,彷彿内心一直压抑的什么被人用力撬开似的,如溃堤的大坝,悔恨和不甘因方才的那句话一举冲破心中的束缚,他再次看见和李娜曾经的幸福,两人甜蜜的那段日子,他也看见懦弱的那天,那个无法守住爱人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啟明从他身边带走李娜。他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去回想,然一切尽是徒劳,回忆只要一流洩出,是止不住的。他无法停止流泪,每滴泪珠皆是对李娜爱。 「小老头」是李娜帮他取的绰号。他很喜欢这个绰号,彷彿他在李娜内心有个独一无二的地位。 雪伶对突然崩溃的他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思索着是否刚才说错了什么。 「你还好吧?」 她将手放在他手上,试着感受他的情绪,大概猜出他最近发生什么事了。 「我最近失恋了。」 「原来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雪伶惊讶道,但也没有很意外他已经在谈恋爱这件事,雪伶几次在跟聊天时,隐约瞥见他有和一个名叫janice的女人相谈甚欢,原以为只是他的曖昧对象,看来对方是他的女友。他失恋了,代表现在的他是没有恋人,也代表着雪伶能有机会跟他有进一步的机会。 「嗯……我不太知道该如何安慰别人……」 「没关係,抱歉啦,今天本来是要开心出来玩的。」 他含泪苦笑着, 「你愿意跟我说吗?难过的情绪闷在心里会出事的。」 「好。」 他颤抖着双唇,他一字一句描绘出和李娜的恋曲。 电视仍播着先前点的歌曲,伴奏逕自响着,却无人来和。雪伶细细聆听他的故事,故事里的他是痴情的,不幸却又有幸的,短暂且凄凉的。和雨文的恋情也没持续多久,尚未开花便凋谢的两人,和他与李娜又有几分相似,但李娜是爱着他的,雨文却是从未真心爱过自己,雨文爱的是雪伶爱他自己的模样,而非雪伶本人。 听完他的故事后,雪伶开口说, 「换我讲我的了。」 Chapter 13《雨痕》 雨文和雪伶的美梦如曇花般短暂,却无樱花般美艳,如雷阵雨似急而促,却若梅雨般阴鬱,两人在一起没几个月便同居了,就住在那栋旧公寓,虽是离学校有段距离,但雨文承诺会载她上下学。那段日子里,雪伶的世界里没有四季变化,只有宜人的春季。她靠在雨文背上,感受着雨文的体温,听着雨文的心跳声,雪伶恨不得跟雨文交融在一块,这样两人便能无时无刻在彼此身边了。 美梦的碎裂是从哪天开始她也记不得了,大概是那天夜里,雨文比平时晚了好几个小时到家,那天下午他没来载雪伶放学,记得雨文说有事情,要她自己搭车回家,雪伶因此独自一人乘着捷运,回到铁锈斑驳的老公寓,暗红色的铁门是唯一一个迎接她回家的人,雪伶从口袋中拿出雨文给她的备用钥匙,开了锁,进到屋内,等待雨文回家陪伴她。 等待的时间是折磨人的,为了杀时间,雪伶用手机播放流行歌曲来当背景音乐,计算起今日上课教的各式题目。时间分秒流逝着,伊人夜未归,新月已高掛夜中,雪伶感到有些睏意,明早有课的她现在还不能睡着,雨文还没回来,万一他没带钥匙的话该怎么办呢?长针短针交替着前行,无情的时间不会与雪伶一起等待雨文,她眼皮愈加沉重,宛若压着两颗巨石似,但就在快被睡意夺去理智,渐渐无法抵抗疲倦时,她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在楼梯间,一步一步踏在水泥阶梯上,脚步声沉沉的,不像是雨文的,可是仔细一听,倒又有点像,雪伶猜测大概是他也累了,毕竟忙到半夜一点才回到家,任何人都倦了吧。脚步声愈来预近,雪伶也因而更加有精神,将刚才的疲劳拋诸脑后,然而现实是无情的,脚步声只是过客,就这样渐渐淡出雪伶的满心期待,她累倒在书桌前,檯灯照着她的青丝,也照着她的三千烦恼。 雨文在黎明前才回来,带着一身酒气,脖子上留有一吻红唇,进家门后旋即倒在蓝绿色的旧沙发上,睡着了。他到中午才醒来,醒来后看见桌上放着冷掉多时的三明治和红茶,那是雪伶帮他买的早餐。进厕所清洗了一阵,洗去前夜的香水与威士忌,擦掉昨晚的激情。出来后并未看见雪伶,雨文猜测她大概是出门去买午餐了,他也没多想,便坐回沙发上,慵懒地打开电视,随意地瀏览所有频道。雪伶提着一袋午餐回到住处,见到雨文马上开口问他昨晚去哪了, 「喔,昨天跟游戏商的业务洽谈到很晚,抱歉啦让你担心了。」 雨文微笑着说, 「谈到床上去了吧,你脖子上那个唇印是怎么一回事?」 雪伶愤怒地瞪着雨文,但心里更多的是难过。雨文怎么可以在跟自己交往时勾搭别的女人呢? 「喔哈哈哈,就酒喝多了,没有你想的那么夸张啦,我和对方可是什么事也没做喔!」 看着雨文信誓旦旦地说,雪伶稍稍地放心了,然而内心似乎是结了一块小疙瘩。 「哼!好啦我相信你,你不要骗我喔,我会很难过的,我这么爱你你却做出这种……」 不等雪伶讲完,雨文起身抱住雪伶,雪伶瘦小的娇躯被雨文纤瘦的躯体环绕着,她再次听见雨文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似乎在诉说着请她相信,雨文身上散发着沐浴乳的香气,这使雪伶感到十分安心。两人用完午餐后,在沙发上亲密地依偎着,午后的斜阳柔柔地散在雪伶寒毛上,屋内微尘与阳光氤氳靉靆罩着一位有情人,绕着一位无情人,有情人深爱着无情人,无情人贪食着有情人的痴情。纵然雪伶有些怀疑雨文,但她不愿相信他会做出那种事,雨文在她心目中可是个柔情似水的美男子。 日落后,屋内一片漆暗,雪伶睁开双眼却看不见四周,她伸手乱摸一阵,触到了雨文的身躯,雪伶下沙发并开啟在电视后的电灯开关, 「天亮了吗。」 雨文瞇着眼含糊着说, 「笨蛋,晚上了啦!都六点了。」 雪伶语毕,到厨房收拾垃圾,垃圾车再过半小时就要来了。 她在垃圾堆中发现了一张收据,『xx大旅社』,而这间旅社就离旧公寓不远处,上头记载的时间是晚上八点至早上六点。 雪伶耳边嗡了一声,她觉得她和雨文的世界正在崩塌着,他们构筑的爱情童话一页一页地飞逝着,但她仍不信雨文会做出背叛自己的事,也许是他同事塞给雨文的也不无可能。当深爱一个人时,总是看不清事实,事实也会因为深爱着对方,而被扭曲成想要的事实。 「你昨天晚上去哪啊?」 雪伶边收拾垃圾边问雨文, 「跟业务谈游戏的事,在餐厅,后来因为很多事乔不拢,就去酒吧继续谈。」 「这样啊,」 雪伶停下手边动作,转头看向雨文, 「我知道了。」 雪伶微笑着。 「那之后呢,你们还在一起吗?」 他喝了口热茶,专心地听雪伶说着她的往事。 音乐不知在何时暂停播放了,是因为点的歌曲已全数播完,但两人并未察觉。包厢内亮着微微黄光,在四个角落的天花板上。 「嗯。」 之后的每个星期,雨文总是会有那么一日天亮才回来,每次的理由皆不尽相同。 「抱歉啦,昨天总公司那边临时有事……」 「昨天跟游戏商讨论之后要新进的游戏……」 「新来的工读生心情不好……」 雪伶每回都相信雨文的说辞,不论理由有多荒谬可笑,她都说服自己,那都是雨文逼不得已的,雨文不会欺骗她的,她都催眠自己。 十一月的某夜,雨文如往常一样,告诉雪伶说今天晚上不要等他,他要跟业务讨论游戏相关的事,会到早上才回来,要雪伶先睡, 「我今天要讨论店里的事,你就不用等我了,熬夜对身体不好呢。」 雨文以关心的口吻叮嘱雪伶,雪伶知道他今晚又要去攀折其他朵鲜花了。 「你也不要搞太累。」 「我会带早餐回来的,掰掰。」 雨文关上厚重的暗红色铁门,独留雪伶一人空守漫漫长夜。 约莫凌晨一点时,门外传来男女打情骂俏声,雪伶羡慕门外的那对情人,他们是真心爱着彼此的,雪伶从未想过雨文竟是这么快就变心了。 「唉呦你干嘛啦,这样很害羞啊,等等被邻居看到怎么办?」 女人娇滴滴地说着, 「那又没关係,反正我家就快到了啊!」 男人无视女人的反抗,似乎是仍继续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女朋友不是在家吗?」 「啊对齁,还好宝贝你有提醒我,我们还是旁边的旅馆玩吧!」 那之后人声渐渐变小,大抵是走远了吧。 雪伶觉得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好像很熟悉,似乎是在某处有听过,但她依然没多做联想,毕竟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答案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在学校忙了一整天,雪伶此时早已十分疲倦,雨文虽是嘱她不要等他回来,但雪伶每夜都还是会等到她完全精疲力竭才不情愿地躺回床上。深夜里,她一人躺在白色的双人床难以入眠,雪伶也想过,雨文也许不是适合自己的人,可是明知道对方的心中的花园早就没有她的位置了,雪伶依旧很爱雨文,雨文若是对她没有意思的话,那又为何要提供住所给她住呢?可见雨文对她还有爱,只是那爱的光芒淡的快看不见。 一週后的某日,雪伶决定跟雨文谈谈。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 雪伶杏眼圆睁地瞪着雨文, 「你又在乱讲什么,不是说很信任我吗?」 雨文并未正眼看着她,就像两人恋情萌芽的那一天。雪伶抢走雨文手中的手机, 「看着我的眼睛,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 雪伶放大音量,但她声音却没透进雨文的心房。 「我保证不会再犯了。」 雨文霎时落下眼泪,哭着哀求雪伶原谅他。 「都是对方逼我的,我现在马上封锁她!」 雨文夺回他的手机,在萤幕上乱点了一阵, 「你看,我封锁她了!」 萤幕上确实显示着该用户已封锁,貌似是真的断绝联络了吧。 雪伶抱住雨文,将脸埋在雨文的胸膛,雨文见她梨花带雨的,脸上露出一丝丝不悦。他蹲下身双手抱在雪伶肩上, 「请你再相信我一次,我只爱你一人。」 入夜后,外头下起滂沱大雨,哗啦雨声是雪伶内心泣血之声,寒风打在铁窗上,也打在雪伶心头上。两人背对背躺在同一张床上,各自做着不同的梦,今夜过后,雪伶和雨文恐怕是无法回到最初那样幸福了,心中的绳结系成死结了。 那天过后,日子彷彿回到两人刚开始相爱的那段时光,雨文也回到一开始对她的那般殷勤,一样每天载她上下学。雪伶辞去桌游店的打工了,理由是她觉得时间太过匆忙,没办法兼顾课业,雨文也体谅雪伶的难处,让她选择顾好课业。虽然和雨文相处上有时仍会些微的不自在,毕竟他曾做过那种事,雪伶因此时常怀疑雨文,怀疑他是否在跟其他女人曖昧,面对她的质疑,雨文总是微笑着,他的笑容下到底藏有多少女人,雪伶也不愿猜测,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他。但是信任能持续多久呢?谁也没办法保证。 Chapter 14《黎明》 最后的几个月是在春天度过的。 雨文没过多久又和其他女人曖昧不明,对方是他在夜店认识的一位女大生。 「我听说你是陈雨文他现任女友吧。」 一位留着一头波浪黑长发的女人对雪伶说,她的妆容十分艷丽,唇上涂着暗红色口红,高挑身材着一袭黑色露胸套装,脚踏一双红色高跟鞋。看不出来是一个大三生的样子,倒像是在红尘打滚多年的一株黑牡丹。雪伶不知道对方是透过甚么手段找到她的,也不知为何对方会清楚她和雨文的关係,就连雪伶本人都不清楚了自己和雨文现在是什么关係。 「应该是吧,请问你是谁?」 「巧了,我也是他的女友呢!」 对方笑着说,语毕,从包包内拿出一包香菸。 「他在其他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女人。」 对方吐了一口雾后说道,眼神不知看着远方的何处。 「你是他少数几个住进他家的女人啊。」 「什么意思?」 雪伶问对方。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劝你还是早点跟他切一切吧,他的个性不是你能驾驭的。」 对方正眼看着雪伶,放下手中的香菸。 「反正你自己注意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对方将菸蒂扔至一旁的水沟里,转头对雪伶说, 「就不说再见了,反正我们也不会再见面吧。」 雪伶一人乘着大眾运输工具,回到了雨文的旧公寓。此时的景緻似乎又回到她第一次来此处的感觉,画面不再色彩清晰,水泥墙壁沾满水渍,水泥楼梯满是裂痕,裂痕里窥见她和雨文恋情的重种幻想,只有那里是彩色的,也只有那时是快乐的。到四楼的路途变远了,过去只要两三步的距离,不知自何时开始竟愈来愈长,雨文每背叛她一次,阶梯数便增加两三阶,她离幸福这个终点愈来愈远,离雨文的心也愈来愈远,明明早已不见他的背影,雪伶仍是欺骗自己雨文是爱着她的,谎言一层一层地叠加,最终还是淹没了期待与盼望。 佇在暗红色铁门前,雪伶犹豫了,她还要回到这个满是欺骗的所在吗?雪伶下了个决定,这次势必得跟雨文道别了。 雨文坐在沙发上滑着手机,大概是在跟别的女人聊天吧,会是今天遇见的那个冶艳的女人吗?但如今也不甘她的事了。 「喔你回来啦,有没有顺便带晚餐回来呢?」 「我们还是分手吧。」 雪伶说出了她最不想说的那句话。但现实终究是残忍的,雪伶被迫面对雨文不爱她这个事实。 「你怎么又说这个了?」 雨文不再是过往那张笑脸, 「我都知道,我全部都知道,你跟一堆女人曖昧不清,你根本就不爱我!」 雪伶大声地对雨文说, 「看来是瞒不过你了,对,我确实不只你一个女友。」 「你这个渣男!」 雪伶骂道, 「我们就到今天为止吧,我现在东西收一收,搬回原本住的地方!」 她衝去房间收拾衣物等行李,带着泪将一件件回忆放进行李箱。 雨文靠着房门,看着眼前的雪伶,冷冷地说, 「那这段时间的房租请还给我。」 「什么,什么房租?」 雪伶回头看向雨文, 「你跟我住以为是免费的吗?既然现在你不是我女友了,钱我要讨回来。」 雪伶不敢置信雨文会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现在的雨文不再是过去温柔体贴的雨文了。过去的雨文纵使不顺路也会载她上下学,而现在的雨文居然会讲出这种话。也许从未看清他的真面目吧。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雨文前,恶狠狠地说, 「我会还给你的,你放心吧。」 「稍微算了一下,一共是十二万元整。」 雨文拿起笔,抄下了一串数字后递给雪伶, 「匯到这个帐户,你还得出来吗,别以为天下有免费的午餐啊。」 面对这么庞大的数目,雪伶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分期可以吗?」 雨文闭上眼,思考了一会, 「不然我给你一个解决方案好了。」 「什么解决方案啊?」 他夹了一口桌上的热炒后说,此时已是凌晨二时了。不知是否因丑时的缘故,包厢内变冷许多。 「你真的很想知道吗?」 雪伶看着她双腿,低下头并握紧双拳。 「你不想讲也没关係啦。」 他将手放在雪伶肩上安慰她。 窗外的雀鸣声叫醒了雪伶,雪伶躺在白色床铺上,那张熟悉的白色床铺。雨文早早便出门了,留雪伶一人在家。她起身后进厕所盥洗,盼能洗去过往的记忆,洗去那个深爱雨文的自己。但不管沐浴乳用再多,前尘的苦涩是洗不尽的,昨夜的污渍随流水东去,满地泡沫是曾经爱的结晶,但也随流水消失殆尽,雾气的蒸腾使她看不清镜子里自己的身影,她还是以前的白雪伶吗?镜中的她模糊不清,镜外的她也已支离破碎,雪伶不知这场恶梦到几时才会醒来,雨文用债务牢牢锁着她的心魂,情债也好,钱债也罢,两者缚住她的左右手,此刻的雪伶,困在阴雨中。 沐浴更衣后,雪伶收拾残破的心情,准备返回学校旁的租屋处。这时,雨文刚好回来。 「呦,这么早就要回去了啊?不再多待一会吗?」 雨文笑着对雪伶说。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雪伶恨度不得赶紧逃离此处,她一刻鐘也待不下去。 「你真无情啊。」 雨文冷冷地说。 「你再来个几次吧,我也差不多腻了。」 雪伶不愿再多说什么,她关上沉重的红色铁门,快步下楼。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梦靨后,总算抵达一楼,看见希望的光辉。 最后一次去那炼狱是在夏日某个午后。 「今天是你最后一次来了,你有什么感想啊?」 雨文还是那个令人窒息的笑脸,其实笑脸从未变过,变的只是人心,雪伶被爱情蒙蔽了,因而看不清雨文的全貌。她时常在想,也许当时不应该认识雨文,不该让雨文搅扰她的世界。 「没什么感想。」 「好吧。」 午后的暖阳并未照进雪伶心房,也照不进她心房。宛若冰河般,雪伶对世间情爱早已失去热忱,寒霜早已冻结雪伶的五感。雨文的房间特别阴暗,虽然是夏天,却是异常凉爽,角落似乎囚着无数少女对爱情的理想与期待,而她的那一份也困在那。和雨文在一起的前半段是喜剧,后半段是悲剧,雪伶此时便是剧中的女主角,只能任凭命运操弄着她。和雨文相遇究竟是好是坏,雪伶也无法下定论。毕竟她也是深爱着雨文的,雪伶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之后雨文依旧是曾经的那个雨文,她可以安心地靠在他肩上,诉说着她的梦想,倾听他的愿望。 而如今这个梦醒了,原来美好的雨文才是活在梦里的。 「东西都带齐了吗?」 雨文躺在床上看着雪伶, 「也没什么了吧。」 雪伶坐在床的另一头,背着雨文。窗外天色已暗下,她瞥了眼一旁的小闹鐘, 「再见。」 雨文对雪伶说。但雪伶并未回话。她静静地关上房门,离开了这个牢笼,离开了她的美梦,离开了这座城市。 听完雪伶的过去,他当下的心情难以言喻,眼前这位活泼开朗的少女,竟背负着偌大的痛苦。 「那天过后,我再也没遇到那个人了。」 雪伶斟了一些茶,淡淡地说。事到如今,她也不是很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放下那段过往,但也许一辈子也放不下吧。 包厢内的黄光无力地照在两人身上,大概是灯也累了。他想表示点什么,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雪伶与雨文之间的曾经,无法以三言两语带过。 「谢谢你愿意跟我分享这些。」 他对雪伶说, 「我也谢谢你愿意跟我讲你以前的事。」 雪伶笑着看他,他感受到雪伶真诚的笑容。 「你会恨他吗?」 会恨雨文吗,还是会恨吧,恨他为何要欺骗,恨他为何要玩弄,恨他为何要选择,但也恨自己,恨自己太过天真,才会被雨文给利诱,恨自己太过软弱,才会被雨文给欺凌。她看了眼左腕的红线,现在已不疼了,可是深及心房的伤痕又该如何復原呢? 「会吧。」 雪伶的眼眶泛红,但泪未落下。 「如果能够重来,我不会让那个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他走到点歌机,点了几首歌曲,试着转换此时的氛围。 「好啦,既然我们都来了,就一口气把剩下的时间都唱完吧。」 残存的时辰,在乐曲中度过的两人,暂时忘记为情所困的苦,放下痴心痴情的痛,在歌词中找到悔恨与不甘的出路,在旋律中寻回对爱情的渴望。迷离的灯光下,享用着短暂的快乐。他和雪伶一起飞越至八九零年代,悠游于各式经典老歌,再穿越回千禧年后的现代,对唱动人的情歌,一路上,两人经歷了欢笑与泪水,声嘶力竭地吼出对苦情的愤恨,浓情密意地唱出曾经的幸福,或许是盼以歌声带走旧情的缠绵,但刻骨铭心的相思岂能一夜间化为乌有? 包厢内是不见天日的,只许在欢唱中度过岁月,岁月在此却是静止的,日月星辰照不进此处,人们也因而无法晓见尘世中的任何沙砾,但ktv也是最世俗的所在,集结了红尘中所有男女情爱,将之放进幽暗的小房间中各自谱曲。 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鐘,夜唱的欢愉将到尽头,剩一小时便要六点了。 「我有点累了。」 他笑着对雪伶说,眼皮快抵不住睡意。 「就知道你撑不住。」 雪伶才刚说完,便打了个呵欠。 「你看你,还敢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他站起来扭扭身子,试图振作精神。 「你肯定会先睡着。」 语毕,他拿起麦克风,继续演唱他所点的歌曲。 两人到结束时都是醒着的。他们唱完最后一首对唱情歌后,步履蹣跚地踏出包厢。 冬日清晨六时的台北,天色犹未全亮。少了鼎沸的人声,空气是清晰的,远山后依稀可见薄博的日光,冷清的街道上不见一丝活力,对街的早餐摊升起裊裊白烟,只有那处是温暖的。ktv大门外不见昨夜的热闹,剩几个人零星地抽着菸,狂欢后的大学生们拖着倦态缓慢地走在人行道上,他们的一天到此刻才真正画下句点。 「你要怎么回去?」 他以疲惫的声音问雪伶, 「当然是搭捷运啊,你应该也是吧?」 「不然呢?」 雪伶也用疲惫的声音回答他。 他和雪伶散步到捷运站,一路上无心瀏览沿途景色,两人肩并着肩徜徉这寂静的都市。穿越了几个路口后,最终在太阳升起时,他们抵达目的地。临别之际,雪伶抓住他的手说, 「我们要一直好下去喔!」 日光映在两人身上,拥抱受伤的两人。 「嗯。」 他答应雪伶。 进站之后,因方向的不同,他挥手向雪伶道别。雪伶的车比他的早到,她依依不捨地挥挥手,上车了。 Chapter 15《离枝》 今天是圣诞节,同时也是啟明原定要回台湾的日子,然而啟明因为李娜和他的事而提早返台。 『圣诞快乐,我亲爱的娜。』 啟明开车准备前往李娜住的县市。 失去他的同时,李娜也失去笑容了。李娜每夜都会看着她和他一起出游的相片,相片中的他们是多么快乐,相片中的他笑容是多么灿烂。但一切皆已成往事,只能透过残留下的影像来凭弔昔日的幸福。李娜无法再跟他分享工作上的趣事,而他也无法再跟李娜讨论生活上的烦恼。虽然当初决定和他在一起时就曾想过会有分别的那一天,但她却未曾料想到那天会来得这么突然,无声无息地降临在她和他身边。 沉寂了几日,李娜决定和啟明好好谈谈婚姻的事,毕竟他们之间回不去往日的幸福了。纵然过去的李娜有多么爱着啟明,但那些都是曾经的回忆了,此时在李娜心中只容得下他一人。 『你今天会几点到台湾?』 李娜无视啟明传给她的祝福,劈头就问啟明何时回来。啟明直到下午才回復她的讯息。 一阵简陋的铃声响起,这铃声已多时未在李娜耳边播放了。 「你终于想起我这个未婚夫了吗?」 啟明半开玩笑地问李娜, 「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跟你好好谈我们之间的事。」 李娜毫无感情地回应着, 「你也太狠心了吧,我才刚回台湾呢。」 啟明无奈地说,但对李娜的要求却毫无意外,李娜此刻的心情他也心知肚明,和李娜的婚姻大概要告吹了。纵然啟明十分难过,但强求的爱不是爱。他无法强求李娜去爱自己,唯一能做的只能等李娜釐清她的感情世界,从她的悲剧童话中醒过来。对于李娜为何会对一个年纪比她小的男生產生情愫,啟明至始至终未曾明白过,也许李娜的喜好是如此吧,啟明是如此安慰自己的。 「喂!你有在听吗?」 李娜不悦地问啟明, 「当然有,刚下飞机真的很累啊!」 啟明故作疲惫地说, 「我是想赶快把我们之间的事说清楚,但看你真的很累的样子,我看还是明天再说吧。」 李娜对啟明说。 「谢谢你愿意体谅我。」 啟明欣慰地说, 「我只是想认真地跟你谈,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先这样,再见。」 李娜掛断电话,不给啟明多说几句的机会。 黑色高级跑车更改了行驶路线,上了大桥后,啟明决定开回自己的住所。那个学生也只不过和李娜相处没多久,竟然可以使她为他着迷,甚至到走火入魔的地步,而自己和李娜在一起多年了,竟这么容易就被拆散,原来缘分尽了,曾经一起度过的岁月到头来全是镜花水月,原来爱情是这么脆弱不堪。车上的广播报着路况,哪段国道塞车,而哪段匝道封闭,啟明听不清楚,广播不时又传出流行情歌,啟明也听不见,此时的啟明宛若失了心且失了魂,他现在才深深体会到李娜是真的不爱了。 到家后,啟明感到有些疲倦,明明才刚睡醒,也许是因为察觉到李娜真正的想法吧。 啟明倒在床上,无力感包裹全身。 李娜也曾想联系他,但被他封锁了。明明还有好多话没说明白,为何要封锁呢?明明还爱着彼此,为何要避不见面呢? 「李老师,您还好吧?」 邻座的同事眼见李娜愁眉苦脸,担心她是否遭遇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期末的关係,任教的班级有学生成绩上不来,有点担心,谢谢你的关心。」 李娜勉强地笑着说。 「那就好,最近学校要裁一批人,你要小心啊,有风声说校长看你最近状况不太好……没啦,我当然还是希望李老师可以继续任教……」 同事紧张地说, 「谢谢你的提醒。」 李娜近期确实是在工作上有些分神,毕竟她已无心再面对其他事物,李娜现在一心只想见到他一面,回到当时幸福的两人世界。 李娜决定下礼拜要去他学校见他。 落日后,啟明来到浮华的不夜城,在这灯红酒绿的大街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游荡于此地的多情人,找寻入夜后唯一的艷华。山水屏风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祕密,多少人在此浪掷光阴,为的是求取夜来香的绽放,多少人拋弃一身重担,流连于晚香玉的暗芳。啟明不愿在这佳节时分驻足此地,他不想沦落为赏花客,但失去爱人的他又有什么权利鄙夷他人呢?桃紫交错的花园里使他神迷,昏暗的灯光下开着一株株只在月光浇灌时才吐芳的鲜花,也许是醉于夜色的缘故,啟明放下长久以来的矜持,今晚,他愿醉生于百花巷中,随后梦死。 「好久不见了呢!」 一个浓妆的女人向啟明问好,她着一身黑色套装,v字款式的上身坦露着雪白小丘,鹅蛋形的脸庞涂着深红色的口红,灰褐色的瞳仁搭着修长的睫毛,纤细的素手擦着酒红色的指甲油,穿着黑丝袜踩着粉色的高跟鞋,虽是一身艷抹,但隐约感觉得出眼前的这位女子年纪尚轻。 大理石长桌上摆着两只高脚酒杯,一旁放着一支廉价的威士忌和一杯冰块,一只酒杯被斟满了,一只酒杯残留下薄薄一层琥珀色玉液。 啟明不理会那女子的问好,只示意她倒酒。 「上次你走了之后,人家以为你不会再来找人家玩了呢!」 女子以她的手指轻轻地触着啟明, 「失恋了?」 女子在啟明耳边低语。 「是哪个坏女人欺负我们家啟明哥哥?」 女子鼓起双颊蹙眉道, 「是我的未婚妻。」 「蛤?」 女子惊呼, 啟明娓娓道出李娜和那个学生之间的曖昧与后来的夺爱。 「太扯了吧!我活二十几年来只有在剧中看过类似的事,这还是第一次在现实听到。」 啟明并未多说什么,他高举手中的酒杯,仰视着杯中冰块与酒。 「是啊,很难相信吧。」 啟明面无表情地说, 「好啦,今晚就不要想到那个贱女人了,好好放松一下吧。」 女子吻了啟明右脸,啟明推开她, 「错的不是她,是那个学生。」 随后又搂住女子,将她揽于怀中。茉莉花香味沁入啟明的鼻中,女子乌亮的长发挠着啟明的鼻子,但他不以为意。啟明试着将眼前的女子假想成李娜,但终究是枉然一场,任何女人皆无法取代李娜在他心中的地位,何况是这位烟花女子,与李娜简直是天壤之别。 「为什么她不爱我了呢。」 啟明问, 「我也不知道,爱情这种东西是很难说的。」 女子无奈地回答啟明的提问, 「你问我怎么会知道呢?你应该要去问那个女人吧。」 女子躺在啟明的身上,双手抱住他的头。 床头旁摆了一盆植物,淡粉色的花瓣如搽了一层胭脂似的,绿叶托着花朵,像是捧着花给月亮观赏般,啟明注意到了那盆栽, 「这是什么花?」 「哥哥你也懂花吗?这是前几天一个姐姐送我的盆栽,说是叫什么月见草来着的。」 女子翻身并坐了起来,用白皙的手抚摸着花瓣,眼神却满是哀怨。 「你知道吗,这个花只在晚上开花,就跟我一样,只在夜晚时绽放,白天的时候会有多少男人看见我呢?」 啟明缓缓坐起身,将下巴顶在女子肩上,双眼盯着花看, 「你跟我讲这些做什么呢?」 「就当作是我在发牢骚吧,好了,乖乖躺下吧。」 女子吻了啟明后,将他推倒在床上。 几个鐘头过后,女子悄悄地下床,她不想惊动熟睡的啟明,如一隻黑猫似的,女子将双脚伸入高跟鞋中,轻轻地蹬了蹬, 「你要回去了啊?」 啟明躺在床上看向女子,房间内并未开灯,他只能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当然啊,时间到了嘛。晚一点还有客人呢。」 房间的门被打开了,外头鹅黄色的灯光照着啟明,啟明感到有些刺眼。 「不要忘记我喔,沉哥哥!」 室内残存的茉莉花香伴着啟明,只是这花香中藏着一丝丝酒气,和一丝丝哀愁。 隔天一早,门外的脚步声叫醒了啟明,他看了眼白墙上的时鐘,离退房时间不远了,啟明赶紧起床,一旁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包巧克力和一张浅绿色的小卡片,卡片上写了几行字。 『圣诞快乐,我最爱的哥哥!』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六日,圣诞节已经过了,今年的台北,四个人在情海中浮沉。今天是要跟爱人分别的日子。 啟明站在饭店门口抽菸,看着往来朴实无华的行人们,着实难以想像夜里此处是个奢靡的不夜城,白天的不夜城反而寧静,前方的主要干道被绿树覆盖着,林荫使得这城市多了几分自然与文艺,周遭的建物经歷无眠的黑夜,此刻大抵是沉沉睡去了。白烟裊裊上飘,飘至无人的窗前,飘至沉默的阴天,却无法将思慕的心传达给李娜,阴沉沉的冬日早晨,彷彿是在告诉啟明和李娜的缘分已尽,只剩无言的结局。 啟明打给李娜,准备约她出来见最后一次面,纵使他是很不甘愿,不甘愿结束一切。 「喂,你要约在哪谈?」 电话那头的她还是一样冷淡,热情的李娜早已不知去了何方。啟明也不再以积极的口吻,毕竟再么积极,这段感情早就回不去当初的亲密。往来的车辆毫无情感地驶过啟明眼前,那些轿车都是黑色的、冰冷的。他吐出一口无奈,又吸入一口悲哀, 「就约在那间餐厅吧,我们常去的那家。」 烧尽的思念结成一条长长的妥协,垂掛在白色的回忆前,然而迫于现状,令人称羡的两人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好,我现在就出发,一点见。」 李娜掛断电话,两人之间的对话只剩短短的三句了。一句一句都是不见感情的。 啟明将手中的回忆扔入漆黑的水沟,埋葬在他们定情的都市下,使过去的美好永远沉眠。假日的商业区人烟稀少,独自行驶于这座空城,显得特别寂寞,骑楼下零星停放着几台机车,机车坐垫积一层灰,也许被主人拋弃了。只剩二三家小餐馆有营业,招牌亮着微微的白光,其馀的商办大楼灯都是暗着的,马路上车也只有四五辆,但他们各自有着不同的目的地,快乐的游乐园,还是轻松的渡假胜地,在假日出门的多是愉快的吧。啟明的目的地也曾是奇美的,然而此时已成幸福的陌路了。 餐厅是啟明和李娜约会时最常去的那一家。位在北市少见的寧静巷弄,不起眼的装潢与一旁的民宅交融一块,白色的窄门边置着一块小招牌,招牌米黄色的底衬着黑色的法文字母,穿过窄门后,暗褐色的木板道连接着餐厅的正门,正门口放着一个矮胖厨师像,白色的厨师袍子因风吹日晒成了黄褐色,手中拿着一本菜单,菜单停留在主菜的那一页。啟明推开玻璃门,一瞬间感觉自己回到了庆祝纪念日的那一夜,店内气氛是温暖的,好让食客们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有个舒服的环境得以享用佳餚。上一次来这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那时是在晴朗无风的夜晚,和那天一样,餐厅的摆设依旧是小圆桌子和白布,桌面上的烛台并未点起白色蜡烛,徒留烛台一人孤独地佇立在那,啟明环顾四週,发现李娜还未到此,他请服务生带位,啟明坐在篇角落的位子。餐厅的他人脸上皆是掛着笑容,成双成对的,他看着烛台,想像起蜡烛点燃的样子,幻想两人婚后幸福的样子。 李娜半个小时后才到,这时啟明正在用餐。 「路上塞车了,抱歉。」 李娜略显慌张地坐了下来,她将提包放在一旁空椅子上, 「和那天一样呢。」 啟明自言自语。那天李娜也是迟到了一阵子,也是慌忙地坐下,也许从那天起,李娜的心早就不在自己身上了吧。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啟明微微笑。 李娜拨了拨长发,褐色的发丝从指尖倾泻而出。她招手示意服务生,快速地点餐。 「我想你也知道了吧。」 啟明不愿知悉事情的真相,不愿面对已经不爱自己的李娜,不愿面对一个爱上自己学生的未婚妻,但他都知道,他全部都知道,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呢?啟明无力挽回自己的幸福,只能眼睁睁地看她从眼前一点一滴地消失着。曾以为论及婚嫁的女友就不会变心了,岂知当一个人不爱的时候,不论曾经共处过多少岁月,不爱的那一瞬间,那些时光什么也不算数。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啟明看着眼前的未婚妻。纵然分别之际迫在眉睫,但李娜依然是他心中最美的女人。垂在右肩的长辫子,左脸颊上的一颗痣,薄薄的红唇,淡淡的细眉下那双如银河的双眸,啟明用力记住她五官的每一个细节,这次道别后再见之时就等下一辈子了。 「我已经不爱你了,所以还是分手吧。结婚的事就更不用说了。」 李娜面无表情地说, 「我想也是。但我想知道你到底爱上那个学生哪一点?」 啟明说出最后的心声。 「我跟他在一起时,找到了谈恋爱真正的快乐,只有纯纯的爱,没有任何杂质的爱。」 说出这句话的李娜,眼神闪烁着啟明从未见过的光芒。啟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 「也没必要再跟你多说什么了吧。反正就是这样。」 李娜举起白色瓷杯喝了口茶,金色的杯缘留下了李娜半边唇印。放下茶杯后,她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 「这是我点的餐钱,从今以后我们便无任何瓜葛了。再见。」 李娜起身离去,但啟明叫住了她, 「把再见收回去吧,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李娜并未回应啟明的话,李娜推开玻璃门,消失在冷冷的午后。啟明继续吃着他的餐点,桌子对面的那份餐完好如初,没有用餐过的痕跡,餐厅播放着轻柔的古典乐,但幽美的音符流转不进啟明心房,失去了最爱的人,啟明感受不到其他的事物了。 为了让李娜过上安稳的日子,啟明毅然决然离开混乱的环境,找了份正经的工作做,且努力地爬到了现在的位置,因为出身的缘故,他比一般人还要更加努力打拚,然而啟明奋斗的目标现在却消失了。 「喂,你晚上有空吗?陪我喝一杯吧。」 外头下起滂沱大雨,大雨将整座城市浸泡在悲痛里。 「结果最后你还是留不住她吗?」 一个梳着高油头的男子对啟明说,男子着暗橘色花衬衫,衬衫上点缀着暗红色的花纹,穿着黑七分裤,坐在深蓝色旧沙发上,沙发上散落着几张报纸,不知是今天的亦或是过期的,沙发前放着一张矮桌,矮桌有着西式的花纹,但却不是稀世之宝,桌面下压着三五张名片和几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们笑容很灿烂,桌前方放着一台方形电视,貌似也有年代了,电视上方摆着几张纪念状,「感谢」二字又红又大,吸引着目光。屋内偏暗,只有客厅是开着灯的,墙壁上有几道黑色裂痕,墙角结着几张蜘蛛网。啟明环视了一阵,开口向对方说, 「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呢?」 「可以住就好了啦,况且现在台北寸土寸金,计较这么多干嘛?」 男子不以为然地说。语毕,往啟明杯中倒了一些酒, 「咱今天是来聊聊你的,主角又不是我。」 啟明看见桌面下的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会, 「啊其他人还好吧?」 「你看,」 男子伸出食指比向照片中的一个人, 「他喔,癌症去年走了啦。」 男子住的地方紧邻大马路,时不时会听见外头的各式喧嚣。有时是疾行而去的救护车鸣笛声,有时是摩托车排气管声,有时彷彿也能听见路上行人的低语声。这些杂声宛若这座城市专属的奏鸣曲,少了它们城市便少了些什么。 「啊你这次来,是要我做什么吗?」 男子睁大双眼着啟明。 「没什么,我也不可能再干那些事了。」 啟明喝了口酒,点燃起手中的香菸。男子递上打火机为啟明点菸, 「还以为你要叫我去做掉那小子勒!」 男子大声笑道,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屋内回盪着。 「我现在是生意人!」 啟明不悦地说,斜眼看向男子。 「好啦好啦,啊你晚一点要我带你去happy一下吗?」 男子笑着说,并从口袋拿出几张名片给啟明过目。啟明接下名片后,看了几眼便将其放在桌上。 「反正明天放假也没事,不然我看你这个结屎面看了也很难过馁。」 「好,那就随你安排吧。」 啟明放下已空的酒杯,酒杯壁上印着四个绿色的字,但其中两个字有点脱落了。 外头的雨从下午开始便从未停过,但雨势有趋缓一些,因雨的缘故,这座本已是冷冰的城市好似更加寒冷了。 Chapter 16《残月》 下课鐘声响起,李娜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此刻从这里出发到他学校,时间刚好会是放学, 「好了,大家休息吧。」 有一女学生站在讲桌旁准备问李娜刚才考的复习卷上克漏字问题,女学生戴着一副细框粉边眼镜,一脸认真地看着李娜。李娜眼见时间紧迫,顾不得这位学生,她开口对学生说, 「抱歉,老师等等有急事,明天再问吧。」 「老师,可是后天就要考试了,我问一下,很快就好。」 女学生央求李娜回答她,但李娜实在没多馀心思处理其他的事,她一心只想见到他。 「老师真的有重要的事情,明天再回答吧。」 李娜赶紧收拾讲桌上的课本考卷解答,她一把将杂物塞进提袋,快步离开教室。走到教室门口时,那位学生再次叫住李娜,李娜此时感到有些不悦, 「我不是说有事了吗?有这么急着一定要现在回答你吗?」 「老师抱歉,我只是想提醒您说您的外套忘记带了。」 女学生委屈地回应李娜,讲台椅子上确实掛着一件紫色外套。外套正静静地垂在那,不发一语。李娜迅速地取下外套后,离开教室了,一句道歉也没说。 室外的寒风颼颼地刮着,李娜打了个喷嚏后,穿上那件紫色外套。她快步前往新办公室放教学杂物,新办公室在其他栋建筑物,李娜必须得穿过长廊才能到达,这条路以往走起来感觉不远,但今日不知为何距离似乎是拉长了许多,粉色高跟鞋踏在洗石子地砖上,一步一步发出清脆的叩叩声,长廊左右是空教室,教室外墙上漆成半白半绿,天蓝色的窗框已掉漆多时了,显露出的褐色铁锈保存着多年来学生们的欢笑与泪水,长廊尽头是楼梯口,连结两栋大楼的是一小段灰色水泥台阶,台阶后的第一间便是李娜新办公室所在之处。这栋建筑物是新大楼,砖红色的墙面上嵌着三个金色的大字,教室的门是银色的不锈钢门,窗框也是不锈钢的,室内灯明几净,所见之物尽是全新的。 放下教课书和解答后,李娜赶忙出校门前去停车场驾车,她已无法再等半分半秒,思念他的心情如涌泉般不止。 他读的大学和李娜同一所,路线对她而言再熟悉不过了。 台北的天空已不知多久未见到阳光露脸,蓝天白云也许成了梦中的画面。回想起暑假时和他去淡水看夕阳的那天傍晚,那样的天色,那样的他,也成了深夜里的美梦。 「今天是一月五日,不知道大家在新的一年里有什么计画呢……」 电台主播富有元气地讲述着他的新年计画,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去年的事情了,去年感觉离现在很遥远,但是李娜却觉得那些回忆宛若昨天发生似的,她还清楚记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她也还清楚记得两人牵手的样子。 高架桥上的路灯整齐地排成一列,像是迎接宾客的侍者,桥下是横断台北市的长河,长河平稳地流淌在这浮华的都市间,记载着城市的兴衰,也记录着红尘的纷扰。在认识他以前,李娜的生活很简单,只有教书和啟明而已,他的出现搅动了这池寧静的世界,如涟漪一般。逢适婚年龄的李娜,和啟明交往只为图个婚姻,结了婚后便安稳地过日子。原本对他的态度只是玩玩而已,但在相处一阵子后,李娜找回了学生时期谈恋爱的滋味,两人之间只有爱情的恋,李娜从小到大努力当个好学生,家人眼中的好小孩,甚至毕业后去教书,也许是这种规律的日子麻痺了她的五感,和他在一起的那种违背教条的刺激,是她这一生从未体验过的。 下了桥后便到了他学校所在的区。 「过了这么久了这里变好多呢?」 李娜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与十五年前她所认识的一切相差甚远,然而仔细观察这座城市的角落,依旧是可发现十五年前影子。市场的样貌改变不大,仍然是那么热闹,有些店家在李娜求学时就存在了,眼见那些店家依然持续营业,她瞬间有股回到大学生时代的感觉。 「叭」后方车辆的喇吧声将李娜从回忆中拉回现实,沉浸在这熟悉且陌生的氛围的她,完全没注意到已经绿灯了。广播报时提醒李娜离他放学时间已经不远了,她赶忙加快速度,朝着爱人所在之处迈进。 这条路上的景物变化不大,在当地一所私立高中旁的路口转弯后,沿着公园直直走便能抵达校区。道路左边有一座土地庙藏身在暗绿色树林深处,红色大灯笼幽幽地亮着,庙后方是座小山坡,黄昏时分,山上一片漆黑,看起来怪吓人的。右边是座大公园,公园中央有座水池,水池后方立了一尊大铜像,不知是哪位歷史人物。李娜看着周遭的景致,一切还是这么地熟悉。李娜将车停放在公园旁靠近校园的停车格,徒步走进她的母校,他现在就读的大学。 前些日子啟明也曾行驶在相同的道路上,也在相同的公园,和相同的人见面。 李娜走在临溪的步道上,步道下方的溪水潺潺,溪畔杂草丛生,她扶着铁栏杆,看着不远处的新大楼,大楼最上方镶着四个大字,是学校的校名,新大楼在李娜就读时还在兴建,她还记得当时和三五好友说过,说学弟妹们真幸福,学长姊们只能用旧旧的设施,如今当初的工地已转变成崭新的校舍,不禁使李娜有种事过境迁感。继续向前走,李娜听见许多年轻人吆喝声,想必经过室外球场了,她对体育之事一概不感兴趣,至今仍是如此,因此不多留恋。越过小马路后,李娜坐在大阶梯上,静静地等待放学时间到来。冬天日落的早,不到五点天就半黑了,大阶梯上方的路灯点亮,鹅黄色的光照在李娜和其他大学生上,她此刻感觉自己也是个大学生,也许这瞬间年轻了几岁,与他的距离也不再遥远。 五点一到,校园敲响放学的鐘声,几个学生从旁飞奔而出,为的是能抢到校车,下方的公车站人潮渐渐涌现,没制服的大学生们排成一条五彩斑斕的人龙,不一会儿,队伍也喧腾了起来, 「想当年我们也是这样呢。」 看着眼前的学生们,李娜再次回想起青涩时期的自己。 「好了,来看看他在哪。」 李娜目不转睛地凝视下方的队伍,盼能找到心爱的那个他。然而四十分鐘过去了,他始终未出现在李娜的视野里,彷彿是从人间蒸发似的,她心急如焚,明明之前传的课表上显示今天是五点放学,怎么迟迟未见他的踪跡呢?天色愈加昏暗,李娜难以再看见底下的每一个人,但是她仍未放弃, 「也许他今天在图书馆看书吧。」 李娜说服自己他今天待在学校。 七点鐘过去了,李娜依然是坐在大阶梯,阶梯上的人来来去去,现在也徒留两三人,他们自顾自地划着手机,不多过多问人间的俗事。李娜感到有些飢饿,飢饿感使她头昏,迫不得已只好起身去学生餐厅吃点东西,然而甫站起后又坐下了,她深怕在自己离开的时间里,错失与他见面的良机,一想到能看见他,李娜愿继续忍受轆轆饥肠, 「再一下,再一下就好!」 寒风掠过枝头,颯颯声围绕四週,校园也静下来了,下方的队伍人潮再现,李娜看了眼手机,现在竟已九点多了,这几个小时宛若从李娜身边偷走般,她完全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是过度思念抑是过度疲累此刻李娜也分不清了,没吃晚餐的缘故使她头昏眼花,一旁的便利超商像沙漠中的绿洲,耀眼的光芒指引李娜,她拖着缓慢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走到商店,架上玲瑯满目的商品一时间让李娜难以抉择,最后她选了个即食的微波食品后,去排队结帐。这时,眼前的那个男学生的身影抓住李娜的目光,那双鞋那发型,与他是多么地相似。 「难道是……他吗?」 前方的那个背影是多么眼熟,会是朝思暮想的那个他吗?她胆怯了,明明爱人可能就在眼前,李娜竟害怕和他相认,此刻,李娜感受到自己在颤抖着,兴奋和紧张交织一块,她伸出左手轻拍那学生的肩,那学生转过头来, 「嗯?怎么了吗?」 是一张陌生的脸孔,并非心中思慕的伊人,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李娜失望地说,也许今天无法见到他了吧。李娜步出校园,再次经过临溪的那条步道,溪水依旧无声地流淌着,在深黑的静夜里,寒风打在李娜玉躯上,残酷地吹走她深切的盼望,李娜回头一看,希望看见的是他的笑容,然而什么也没有,新大楼上方的四个大字被点亮了,白光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刺眼,球场的选手们也早已离开,只剩几根球框冷清地孤立在那,校园变得好静,静的可以将寂寞的人吞噬似的,李娜的期盼也被吞噬了。 「也许是他今天翘课吧,毕竟大学生都会翘课。」 一辆宝蓝色轿车驶过这孤寂的夜晚。 Chapter 17《梦碎》 那天之后一直到放寒假前,李娜每週皆会排出几天去他大学找他,不顾上班的事,拚了命一切就只为见上他一面,跟他说她还是爱着他,跟他说她和啟明分手了,希望他不要轻言放弃两人的缘分,回到她的怀中。然而,也许是两人缘已了,分已尽,明明和他在同一座城市,甚至在同一个空间,还是没能遇见他,连他的影子都摸不着。 下週便是一月底了,许多学子期待的假期即将到来,校园内充满着快活的空气,走廊上处处皆能见到三五成群的学生们讨论假期计画,这位要搭飞机去日本看雪,而那位又要南下回老家过年,同学们脸上掛着假期前那迫不急待的笑容,原本肃杀的私校在此时竟也祥和了几分,但这份快活并未能感染到李娜。李娜担心过了这个寒假后,和他见面的机会将变得更加渺茫,也许他会在这段时间内认识新的女生,也许他会和开学认识的那女人在一起,无论结果是如何,与他復合的可能性越来越低。 李娜决定下週请一整个礼拜的假,每天都学校等他。 「李老师,您这样请假我们很困扰呢。」 一个坐在檜木办公桌后方的老先生对她说。深红色的大桌上放了许多资料夹,绿的黄的蓝的被整齐地堆叠在左前方,一旁放着一盏茶杯,茶杯是仿青花瓷的,靛青色的花纹围绕在乳白色的杯壁上,桌前方一块黄铜色的名牌写着校长的大名,看名字能猜想对方是个严肃的老人。 校长的脸佈满皱纹,像是张风乾的橘子皮,白白的没有血色,酒糟鼻上掛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不知是老花还是近视,鼻下方蓄着鬍鬚,鬓白的头发像是晒乾的稻草捆,勉强地梳成一头正式的发型,校长双手交叠在嘴唇前,瞇着眼,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 「非常抱歉,但家中临时有要事,下礼拜真的没办法来,我已经找好代课老师了。」 李娜不疾不徐地说着,为了自己的爱,也只能豁出去了。她这辈子没做过这么叛逆的事。 校长蹙着眉头,沉默了一阵,喝了口茶后缓缓开口, 「你知道最近董事会决定要删减预算的事吗?」 校长侧着身子斜眼看李娜, 「你这样可能只能待到年后了,况且近期有学生反映您教学上的事,就算您家中有事,但我们毕竟是私立学校,不是慈善企业,您有您的苦衷,但校方也有校方的苦衷。」 校长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走向李娜, 「这样您还要请假吗?」 「要。」 李娜立即回答道,语气中不带丝毫迟疑。 「好吧,这是你的决定。」 李娜离开校长办公室,大概是办公室内有开暖气的缘故,室外特别地冷,李娜看着自己才待没几年的校园,如今因为感情的事将要离去,心中不免感到些许感伤。 「也是在这里认识他的。最后还是得走吗?」 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酷寒的北风没有回覆李娜的提问,李娜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只知道不这么做的话自己也许会后悔。 这星期开始,李娜改成每天都去他学校,其实也是她的母校,在那待上一整天。大学并没有太多地方能让停留数小时,唯一能久待之处也只有图书馆了。她先去柜台办理校外人士进馆的手续后,上二楼阅览室找了个窗边的碧青色小沙发悠然地坐了下来。图书馆也许为校园中最寧静之处,此处的每个人皆专注在眼前的读物,无论是学科上的还是学科之外的。由于逼近期末考,咖啡色矩形长桌的四个座位都被坐满了,李娜看见母校的孩子们依旧是认真向学,不禁也感到几分欣慰。 李娜从提包内取出笔电,笔电上贴了李娜的姓名贴纸,贴纸上有着卡通猫咪的图样,图样旁印着黑色的李娜二字,她将笔电放置在沙发旁的小圆木桌上,打算处理工作上的事务来打发等待他下课的这段漫长路途。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用这些事情了吧。」 萤幕上显示着任教学生的成绩表单,密密麻麻地写满数字和姓名。李娜在古典交响乐环绕下计算学生们的学期总成绩,她打算让他们度过个快乐的寒假,因为这些人或许是短暂的教书生涯中最后一批了,因此李娜不想多加刁难,也减轻自己的负担。 窗外的天色不见阳光也不见蓝天,被厚重的白云遮蔽了。也许白云也遮住李娜的内心吧。 中午李娜到校外去用餐,校内的食物从她求学时就不甚美味,十五年后的今日依旧是如此,趁着还没下课时,李娜起身暂离图书馆,她不想在人潮中载浮载沉。李娜快步走下楼梯,楼梯铺有吸音材质的墨绿色绒布,高跟鞋踏在上头竟鸦雀无声。出了图书馆后,要到校门口还得下两层陡梯。 此时,有人从后方推倒了李娜,李娜因此跌坐在阶梯上,她回头一看,是一个女学生,对方身高不高,目测约莫一百六十初头,着咖啡色外套,背着蓝色的背包,满怀歉意地看着李娜。 「抱歉抱歉,你没事吧?」 女学生伸手搀扶跌倒的李娜,李娜缓缓地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后,略带怒意地回应对方, 「走路请看路好吗?这样很危险的。」 「对不起,我赶时间,真的非常抱歉!」 女学生慌张地说,李娜看对方还是个学生,也就不想再追究下去了,毕竟他也是大学生。 「好了你快去吧。不是赶时间吗?」 「谢谢!」 女学生谢过李娜后,迅速地飞奔而去。看对方着急的模样,李娜猜想也许是要去见男朋友也说不定。 有那么一瞬间,李娜感觉对方是他上次提到的那个女人。可能是对方散发出来的气质吧,也可能是女人的直觉。往往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确的。会是要去见他吗?李娜告诉自己不要多做无谓的遐想,她深信他还是爱着她的。 天空灰濛濛的,貌似是要下雨了,山雨欲来前的满楼朔风吹散了满地落叶,落叶像是在风中被迫起舞似的,枯叶纷飞,几片褐色碎片飘落在树下的青石凳上。朔风也吹乱了李娜的青丝,吹乱了她的心思。 李娜在大学待了一整天,然而依旧是未见他的踪跡。她坐在橘色的大阶梯上,一手拖着下巴呆愣愣地望向候车处,秋水都被望穿了,他还是没现身。无奈之下李娜也只好离开校园,她沿着临溪小径快步走向校门口,也许是寒流使她的脚步变得比平常快些,小径上没多少学生,只有零星几对情人相互依偎着,在这冷冷的寒冬,夜空里不见半点星辰和月色。惨白的大理石拱门矗立在门口,即便是黑夜仍是特别醒目,一旁立着块石碑,石碑下方有架有照明设备,使碑上的校徽在晚上还能继续闪耀。李娜无神地看着前方,一对情人映入她眼帘,有说有笑的两人使李娜想起和他过去的美好往事,男方的背影似乎是有些眼熟, 「不可能,大概又是像上次这样认错人了吧,看来我真的太想他了。」 李娜看着眼前的情侣自言自语。她稍微加快步伐,绕过他们。就在与女方擦肩之际,眼角的馀光瞥见对方竟是中午遇见的那个女大生,好奇心使李娜多看了两眼, 那女大生手牵着的人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他。 「不可能……」 李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画面,他怎么可以背弃曾经的爱情移情别恋呢?那些过去的种种回忆全部涌入她脑海中,第一次偷偷约出来、送给他的毕业礼物、一起在咖啡厅约会、和他看的那场电影、夕阳下两人的誓言、熬夜和他讲电话,李娜勇敢地去爱他,他却害怕面对这份感情,李娜为了他放下婚姻,他却选择拋下她,李娜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倾颓了,这段时间以来握有的最后一丝希望在剎那间化为乌有,他手紧牵着那个女人,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本来是专属于李娜一人,为了见他甚至丢了工作,然而等待她的却是残酷的现实,李娜不相信眼前的这一切,她飞奔而去,逃离他们两人,逃离这场恶梦。也许世间最痛苦的事,便是希望破灭的那片刻吧。 Chapter 18《乍暖》 圣诞夜唱那天后,雪伶和他关係更加亲密了,甚至有人在谣传两人在祕密交往。而事实是否真是如此,恐怕也只有他们最清楚了。 这星期结束后,寒假便开始了,但在阻挡在假期前的是期末考,大学生们最大的挑战。 「我看气象说啊,这礼拜都是好天气呢!」 雪伶和他并肩走在校园中,冬日暖阳拥抱着两人,和煦的微风使人一度误以为春日已到,太阳下的所在是暖和的,太阳未垂怜处依然是寒冷的。 「好可惜,我们这礼拜要考试。」 他苦笑着说,双手搓动着暖暖包。 「那不然这样,我们考完试的礼拜五出去玩,反正中午就考完了。」 雪伶颠起脚尖兴奋地对他说,柔柔的日光轻轻地照在她脸上,显得有些可爱。此时的他,心里仍住着一个人。万一对雪伶动了情,那就是背叛了那一个人,他做不到,他知道自己还是爱着李娜,对雪伶的这份情也仅止于友情,而非爱情。自从那天之后,便再也没见过李娜了,也许李娜消失在这世上也说不定,也许只是消失在有他的世界上,他希望李娜和他分开之后能和啟明復合,毕竟他是没办法给李娜任何东西,啟明才能给她安全感和稳定的生活,虽然和李娜相处的时光很短暂,但是有她在的那段日子里宛若一场美梦,梦是暂时的,爱是永恆的。 『李娜现在过得好吗?不知道那个男人有没有给她幸福。』 晴朗的缘故,远山上的寺庙清晰可见,红红的灯笼如小番茄似的掛在庙簷,葱绿的山顶上几栋建筑物此刻一览无遗,平时因大雾的关係,只可依稀见得几个灰色的屋顶,那是山上的某所学校,也是间大学。一旁望去,远近驰名的博物馆坐落在山林间,如玉似的中式飞簷若皇冠般戴在雄伟的皇宫上,他看着这些景物看得出神,也想起自己还有很多地方没和李娜去过,好多事没和李娜体验过,但能得到她片刻的爱也就足够了。 雪伶轻拍他的肩膀好几下了。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什么东西这么好看?我也要看!」 雪伶鼓起小唇略带怒意地说, 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忽略了雪伶,将她独自一人晾在一旁,便觉十分抱歉,他赶忙安抚她, 「抱歉啦,难得好天气,你看,山上的那间大学今天看得很清楚呢。」 他手指着远方的那几栋建筑物说,雪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真看的很明显。但几栋无聊的钢筋水泥能使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不太相信。或许他只是在顾左右而言它,那他会是在想些什么呢?大概在想前女友的事吧,他和李娜的感情如戏剧般令人难以置信,但越是夸张的故事,越有可能发生在你我之间吧。雪伶是这么想的。也许他心中仍是爱着李娜吧。 「你肯定是在想其他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算了,本小姐就不跟你追究啦!」 雪伶双手叉在胸前,将头撇过去一边。 「还真是瞒不过你呢。」 他无奈地笑着说,也不打算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诉雪伶。雪伶是不会懂的,也不会有人懂那种苦恋是何等滋味。但那夜为会将和李娜的曾经告诉雪伶,是同情雪伶和雨文之间发生的事吗?又或许其实两人都是因苦情而受冻的沦落人,两人都是爱上不该爱的人。 「那我们要去哪呢?」 他笑着对雪伶说,雪伶搔了搔头,貌似在思考着什么似的。 「两个人也确实没哪好玩的。去看电影呢?」 雪伶滑开手机,上网搜寻现在的院线片。 「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吗?」 他将头凑过去看雪伶的手机萤幕,雪伶将手机移到一旁, 「哼,不给你看啦!什么都不告诉我。」 雪伶故作生气的模样对他说, 「不看就不看!」 他也故作生气的对雪伶说,语毕便独自走到一旁。 雪伶却真的以为他生气了,反倒是有些紧张,急忙跑到他身边,慌忙对他说, 「你生气了喔,我只是开玩笑的啦。」 他看见雪伶不安的样子,笑着解释他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没有不高兴的意思。雪伶用力地打了他,小小的巴掌落在他背上,发出了「砰」的一声,一旁的路人听闻声响,纷纷将视线移往他们两人,使他们感到有些窘迫, 「很痛啊!」 他伸手摸着方才被打之处, 「谁叫你要乱开玩笑,害我真的以为你在不爽。」 雪伶涨红了双颊,拉着他衣袖示意赶紧离开, 「走了啦,我们边走边讲,不要在路口挡人家的路。」 他们肩併着肩走出向校外乘车之处。 沿路上雪伶和他异常地安静,也许是刚才太过引人注目了吧,他隐约察觉到雪伶的心情,率先打破沉默, 「我看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用走的去捷运站吧。」 「你认真的吗?很远啊!」 雪伶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段路程确实是有段距离。 「认真的,正好可以边走边想要去哪玩。」 他语气坚定地对雪伶说。 雪伶看见他认真的神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啦,散散步也好,不然快被考试逼疯啦!」 他大学位在台北市区难得的青山绿水,出了白色大理石拱门后,正对面是一座山,山腰上矗立着几栋豪宅,可以清楚看见阳台是希腊式的白色圆柱,但正门却是砖红色巴洛克风的设计,山脚下连接着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几尾游鱼悠游其中,水面上几隻红面番鸭自在地滑着水,也不知道这鸭是来自何方,与大学的环境一样,不知道身旁的同学家乡在何处,溪流中几颗有稜有角大的石沉睡在溪底,是上游的缘故吧。必须经过多少年的歷练,才能洗去它锐利的边角呢?水面闪烁着午后斜阳带来的粼粼波光,竟也有些刺眼。 「过马路吧。」 他在斑马线前停下脚步。 「这里不也可以走吗?」 雪伶疑惑地看着他。 「这边往前走以前好像是墓仔埔。」 他神秘兮兮地说着。 「会怕喔?」 「是有这么一点。」 眼见他也会相信神奇鬼怪之说,雪伶笑着看他。 穿越斑马线后,两人沿着大公园旁的人行道继续往捷运站的方向走去。白天的大公园一片生机盎然,常绿的树木为冬日带来几分绿意,一座铜像立在树林间,多年来不知见过多少行人与行车,不知见过多少对情人分与合。铜像前有座小水池,池面上漂浮着几片枯萎的荷叶,也许夏天时可见荷花绽放的美景吧。 「你有特别想去哪吗?」 雪伶问他,边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小石子滚到他脚边。 「都可以吧,天气不错的话,去户外活动也不错。」 他抬头望向难得的蓝天,几朵白云点缀其中,不规则的形状像极了神话世界的幻想生物,微风轻轻吹动了他头发,也许此刻他和李娜正在看着同一片天空吧。一朵厚云飘了过来,遮住了太阳光。 「你从刚才到现在都在想什么啊?」 雪伶拉了拉他手臂,将他从遥远的过去来回现代。他微笑着看着雪伶但没有回答,雪伶却从他的眼角望见了一丝哀愁,一滴不捨。 「你还爱着她吧。」 雪伶问他,他将视线移到远方,缓缓地说, 「大概吧,忘不了和她发生的事。」 雪伶默而不语,脚步突然加快了许多,他见状立刻追了上去,这时,路边的一块看板勾住了他的眼睛,他看了一下,在雪伶背后大叫, 「喂你看,不然我们来看这个怎么样?」 雪伶听见吶喊声后走了过来,看见一块亮黄色的矩形看板,上面写着冬季限时花展,就在平常路过的旧官邸举办。雪伶凝视了良久,回头对他说, 「这个好像也不错呢!虽然我们平时都不会来这里,也路过了好几次。」 看板上截止日期只到这星期六,雪玲笑着说, 「那不然我们就来赏花吧!好有古代读书人的气氛哦。」 雪伶的背影充满期待,在这条笔直的人行道上。暖阳歪着头看着他,彷彿想知道他是否对雪伶动了情,微微日光从他背后窜出,流泻到雪伶咖啡色上衣,矮石灯在一旁安静地凝视着这一切,石灯下翠绿色的杂草长在它脚下,石灯里的灯泡坏了,佈满污渍的灯罩告诉过路人它的无奈与悲哀,看上去是坏掉多年了,这些日子以来为何没被修缮呢? 他们两人破碎的心灵也能被修好吗?被旧情人掏空的她,忘不了旧情人的他,也能再次看见日出吗? 暖阳依旧是歪着头看着他和雪伶。 Chapter 19《寒梅》 隔日的中堂下课,雪伶急急忙忙地跑来找他, 「我……我……」 雪伶气喘吁吁地说着,他见状便叫雪伶先冷静下来,有什么话慢慢讲就好。 「我礼拜五有事情,所以不能去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因为我要回家,我家人要北上来载我,你也知道,要放寒假了。」 雪伶略带遗憾地对他解释,左手摆弄着衣角。 他看了眼课表,又看了眼手錶,思索了一阵后开口对雪伶说, 「你等等还有课吗?不然我们等下就直衝去。」 「也不是不行啦,可是明天不是还有考试吗?」 雪伶担心地询问他, 「明天考的科目比较不重要,没差啦。」 他一派轻松地说。 雪伶见他难得积极,猜想也许他是对自己產生些微的好感也说不定,便也不再多加顾虑什么,欣然接受他的提议,毕竟机会错过就难以挽回了。 下午放学后,雪伶与他相约在大阶梯,打算一起搭车前往官邸赏花。雪伶蹙着眉看着阴沉的天空,厚重的云层藏匿住冬阳的光芒,她担心晚一点的天气,担心美好的行程因雨而变卦,雪伶想赶在放长假前向他表示自己的心意,不论他此刻爱着谁。她看着左腕上的伤痕,自己真的已挣脱过去的锁链了吗?她依然是会想起雨文,在无声的夜晚,想起雨文曾经对她的好,想起雨文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雪伶深信雨文是曾经爱过她的,但不知道雨文是在何时变心的,她也深知自己是爱着雨文的,若不是对雨文动了真心,也不会在身上留下代表这段情的红色印记。雨文可算是她的初恋,世人常说初恋是最美的,但雨文的美,也许是阴晴不定的,也许是乍现而短暂的。他也曾有一段错爱的过去,在她眼中,他和自己是一样的,也许是这般的缘故,让雪伶和他在大学时相遇了,雪伶多少也能体会他的感受。然而,是真的爱上他吗,抑或是只是要找一个伴来填补被雨文掏空的心房呢?雪伶无法理解自己的情绪。 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已下课十分鐘了,他还是没有出现,雪伶望向远方的青山,她想暂时忘掉雨文,如此一来才能专心和他相处,盼能在相处的过程中,釐清自己此时此刻真正的心情。山顶上被白云覆盖住了,无法看清景物的全貌,雪伶感觉心头彷彿也被白云包覆住似的,闷闷的,阴阴的。 这时,有人从背后轻推雪伶一下,雪伶吓得颤抖了一下身子,差点跌下阶梯,她恶狠狠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他。 「干嘛啦,吓到我了!」 他见雪伶受惊吓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 「抱歉啦,想说给你个惊喜。谁知道你居然吓成这样。」 雪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后对他说, 「哼,走吧!」 由于不赶时间的缘故,两人选择漫步到校外的车站牌,一方面避开下课的人潮,一方面也比较有座位可坐。 「今天的天气感觉不是很好。气象不是说会好天气持续一週吗?」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阴天,担心是否会降雨。他讨厌下雨天,尤其是冬天的雨。冬天的雨总是下个不停,阴雨绵绵的总让他想起不好的回忆。 「我也不知道,最近气象越来越不准了,也许是地球病了吧。」 她看着上方的进站时刻表,确认下一班车还要再几分鐘。 公车进站后,久候多时的两人迅速地上车,找了个离门口不远的两人坐入座。 他注意到雪伶今天话似乎比以前少,竟有些想念之前多话的她。 「你还在生气吗?」 他担心是刚才的捉弄使雪伶发怒,略微紧张地问雪伶。 「没有啊,怎么了吗?我没这么容易生气啦!」 雪伶笑着对他说,他见雪伶没在不高兴,便松了口气。 「怎么,很怕我生气喔?」 雪伶笑着问他, 「当然啊,女生生气时最可怕了。」 他表情夸张地说。 学校距离旧官邸颇近,不一会儿便抵达了,两人下车后,雪伶兴奋地看着入口处, 「我这还是第一次来呢!好新奇的感觉啊!」 家住中部的雪伶,从未真正到过这座花园,从小只在课本或旅游节目一窥其风采,课本上的图片永远只呈现其中一角,雪伶只得靠想像力想像其全貌,如今官邸竟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眼前,那微妙感受是住北部的他无法体会的。 「不过这里跟图片上的也差太多了。」 她疑惑地环顾四周,并未找到课本上的官邸。 「这里当然不是,这只是座图书馆而已,真正的官邸要再往里面走一点。」 他笑着对她解释。 「难怪,我就觉得哪里怪怪的,真是的!」 她笑着对他说。 穿过一条小巷后,迎面而来的是官邸青铜色的大门,大门青色的铁栏杆彷彿诉说着早年肃杀的氛围,依稀可透过铁桿间的细缝窥见过去的风华,然而那些往事如今皆化成过眼云烟,都成为了歷史的尘埃了。此刻的官邸已对外开放,满园的鲜花如一幅文艺復兴时期的油画,牡丹的红衬着绣球的紫,石蒜的黄混着石莲的青,也许此处一年四季皆是春天,百花齐放的美景使人忘记冬天的意涵。 花丛间立了一棵树,树上不见绿叶,白色的小花点缀于褐色的枝枒间,对比强烈的画面吸引雪伶的目光,她指着那棵树对他说, 「你看,这里有白梅呢!」 白梅孤傲地绽放在万紫千红的百花中。 「什么,等我一下哦。」 他蹲在路旁,仔细端详一朵红玫瑰,酒红色的花瓣下生着深绿色的棘刺,玫瑰看着他,他看着玫瑰。 雪伶看他蹲在一旁似乎是没听见呼唤,便走到他背后轻拍他一下, 「你在看什么啊?」 她也弯下身子,朝他视线处的花丛看了看,只看见一朵玫瑰,且好像快枯萎了,花瓣都变色了。 「这有什么好看的,还以为是什么呢!」 雪伶无趣地走回白梅树下,但仍不时回头看一旁的他。 他再度忆起李娜。自己不顾一切地去爱她,去跟李娜谈恋爱,这到底是对她好还是伤害到她呢?李娜在认识他之前,有着一段美满的恋曲,有着一个将走入婚姻的男友,但在认识他之后,这些都随之而去,彷彿是他夺走似的,他的人生才正要起步,而李娜的人生将步入稳定,他的出现破坏了她平稳的生活,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是美好的,是快乐的,但对李娜而言,是好还是坏呢?李娜为了他放弃和啟明的婚约,但他无法带给李娜真正的幸福。李娜就如同这朵玫瑰,依旧是娇艳,但也慢慢在凋零,他幼稚地佔据了玫瑰最后的美艳,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玫瑰枯萎。 李娜和他终究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能共度短暂快乐的时光便足够。 他也该慢慢学着放下对李娜的一片痴情了,他也希望李娜能够放下他,去找一个真正能带给她安稳幸福的男人。而不是继续留恋这段无法结果的爱情。 他起身去看雪伶口中的那棵白梅树。 雪伶见他终于离开那株玫瑰,笑着对他说, 「你的玫瑰花呢?不看了?」 他微笑着看着眼前这棵白梅树, 「我佔据她的时间太久了,也许有人比我更爱她。」 雪伶隐约听出他的话中话,但也不太清楚确切指的是何事,但身为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估计又是跟他那个老师前女友有关。 「那你现在还是爱着她吗?」 雪伶也看着眼前的这棵白梅树,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梅花香,幽幽的。 「现在还是爱着吧,时间应该能冲淡我对她的爱。」 他含糊地带过,使雪伶分不清是「花」还是「她」,但不论是何者,雪伶觉得都指的是同一个人。 一阵疾风掠过两人,也掠过梅树稍,吹落了数朵梅花,梅花如飞雪似的在空中乱舞,雪伶伸出食指尖接住了其中一朵,并将花放至鼻前轻轻一嗅, 「很香呢,你要不要闻看看?」 他接过雪伶手中的梅花,也嗅闻了几番后,将花放在雪伶头上。 「你干嘛啦!」 雪伶将头上的梅花拨落,碎成雪片的梅花撒落在土壤上。 「我觉得梅花很适合你。」 他看着满地的白花瓣对雪伶说。 雪伶听完他的这番话,偷偷地捡起地上一朵仍为好如初的梅花放进左边口袋。喜孜孜地跟在他身后。 「那我问你哦,」 雪伶揉揉咖啡色大衣的衣襬,看着前方他的背影, 「那你喜欢梅花吗?」 颯颯声是北风吹过枝头,是雪伶的紧张与期待。她期盼着他来渡化心中的烦恼,祛除雨文留下的阴影。 他忽然停下脚步,停在另一棵白梅树下,举头望树枝上的白梅花,顿了一阵后开口回答雪伶, 「一点点喜欢吧,但没到爱的程度,现在仍忘不了玫瑰的香艳,放不下曾经的那段美好时光。」 「我想也是吧,没有人可以取代她吧。」 雪伶喃喃自语道,他的答案其实可想而知,只能待时间这把利刃来刮除他心中那女人的身影了。 Chapter 20《绽放》 天色渐渐暗下,在这花园也不知不觉待了两个多小时,步出大门后,雪伶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打开后背包翻找了一阵, 「啊!我差点就忘了,我借了一本书还没还,明天应该是没时间去还了,我现在得回去学校一趟!」 雪伶拿着一本泛黄的小说,书封有些破损,大抵是被借出多次了,他从雪伶手中将书拿来仔细一瞧, 「这本小说很有名呢!这是一位日本知名的作家啊!」 他兴奋地说,在手中瀏览一番,雪伶见他对那本小说如此地感兴趣,便对他说, 「要不要借去看啊,我现在还的话你还可以借哦!」 他把书放回雪伶手里,摇摇头对雪伶说, 「不了,这本太旧了,而且明天就要放寒假了吧,我再自己去网购来看就好。」 雪伶失望地将书放回蓝色的后背包, 「好吧,那我要去搭车了,你要回家了吧?」 他看了眼手錶后,点点头。 街灯已亮起,惨白的灯光下两人站在那,候车亭上的跑马灯闪烁着红色暗光,一旁小树丛似乎没天明时那样地可人,嫩绿色叶片失去阳光怜悯后徒留墨绿色的影子,小红花也不如白天般富有朝气,垂头丧气地低头看着满地枯叶,后方的图书馆透出的灯光照在馆前方小草皮上,却照不到两人孤独的身上。 他朝雪伶挥手道别后,转身离去,雪伶再次看着他背影,原来自己从未跟他拉近距离,雪伶快步走到等红灯的他后方,拍了他肩膀, 「陪我。」 路灯下的雪伶显得格外渺小,彷彿随时会被冬夜寒风捲走似的,不见平时满面笑容,她低着头对他说。 他沉默了一阵后,脚步移至雪伶原本等车的站牌,微笑着对雪伶说, 「都几岁的人了,还要人陪你去还书!」 雪伶见他愿意陪她回学校一趟,再次露出平时的盈盈笑脸,三步併作两步飞奔至他身旁,开心地对他说, 「耶!开心!」 他看见雪伶又恢復平时的活泼,松了一口气。 放学时间的缘故,往学校的公车多了好几班,平时总是摩肩接踵的情景已不復见,空荡荡的车上添了几分冷清,也添了几分寒意。两人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雪伶随意地滑着手机,时而打开橙紫色渐层的社交软体,在几则贴文下留下爱心,时而滑开葱绿色的通讯软体,回覆几则讯息。 他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纵然这幅画早已看过多遍了,然而每次看它都能有不同的感受。下个月便是农历新年了,明年是丑年,街道上的店家门掛起了与牛相关的红布条,布条上以金色的楷体字书着不同吉祥话,可爱的小牛在一边灿笑着,他忆起没多久之前笑着的是来自西洋红胖白鬍子老人,老人的体态与眼前的小牛竟有几分神似,他们都是灿笑着,笑着迎接年节喜庆。速食店前矮小看板上的图画仍停留在昨年的绿松树,松树上的金色星星已褪色,光芒像是被雨水抹去,也许时间在那块板子上暂停了也说不定。速食店对面的港式饮茶门外贴着张丹朱色的大海报,海报上有着五花八门的年菜美图,果然在中餐厅必能找到农历年的气氛。 他和李娜的恋曲未能唱到年后。看着那些喜气洋洋的花花世界,他感叹两人的缘分是如此短浅。但两人是在不得已情况下被迫分离,并非在吵骂声中画下休止符,是苦情中的最后一丝甜蜜吧。 公车摇摇摆摆地晃进校门口,穿过乳白色的大理石拱门,临溪的小径上有着许多踏上归途的学子,几个写满倦态的学生拉着厚重的皮箱,皮箱内装着这学期的喜怒哀乐,装着课业压力,也装着思乡之情。 「我明天也会像他们一样呢。」 雪伶托着下巴看着窗外说,乌黑的眼珠映着外头的人事物。这座城市累积太多复杂的感情了,繁华的霓虹灯下藏着灰暗的情绪,在台北雪伶迷失了自我,被冷雨淋湿了身子,被冰雨浸溼了心灵。去年雪伶没有回家,正因当时雨文热恋,热恋时的她眼里只有雨文一人。也许是被爱情冲昏头了吧。 「我去年没有回去呢。」 雪伶仍是看着窗外,眼眶却是有些泛红。 她没有告诉家人雨文的事,只和家人说交了个男朋友,男朋友人很好,很疼惜她,要家人们别担心她感情上的事。 公车缓缓进站,停靠在大阶梯旁的站牌。 「这种感觉好怪,其他人准备离校,我们却准备进校。」 他笑着对雪伶说。 雪伶转过身,不想被他看见自己泛泪的模样,她抹去眼角的泪珠,笑着对他说, 「感谢我吧!多亏我才能让你体验这种奇妙的感受!」 「你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他弯下身子,担心地看着雪伶。 「没事啦,过敏吧,好啦不要管这么多了,我们赶快还一还,让你早点回家。」 雪伶忍住伤痛,故作镇静地说。 他望向大阶梯,鹅黄色的路灯下隐约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但他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会是梦中的那个人,李娜肯定与啟明过上幸福的日子了,不会再出现在他身旁了,怎么会到他学校呢?一定是太过思念她了吧。 「你在发什么呆呢?走了啦!」 雪伶用力拍他肩膀,示意他赶紧跟上脚步。 「我刚才好像看到……没事……应该是看错了。」 「看到什么?」 他没有回答雪伶。 两人去搭乘电梯,在花园中漫步了整个下午,已无多馀力气爬校园中的任何一阶楼梯了。 雪伶轻轻地将小说扔至还书箱,书本着地「咚」的一声。 「好啦,我要回家了。」 他走下图书馆前的石阶,一步步从雪伶眼前离去,雪伶再次从背后叫住他, 「再陪我一下啦,我们去图书馆看看嘛,反正都走到这了。」 看着雪伶苦苦央求的眼神,他无奈地对她说, 「好啦好啦,真拿你没办法,有什么好看的啦。」 学校图书馆将文学小说类藏在不起眼的角落,他还记得当初花了好一般功夫才找到翻译文学。乘着馆内的电梯,电梯空间不大,但也不至于狭小,约莫可容内六七人。不一会儿电梯门开起,迎面而来的是一排排茶色的铁书架,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满各式各样的书籍,昏暗的灯光下,一本本静静地坐在架子上,等待过路学子们带它们离开这座冰冷的牢笼,雪伶拉着他的手出了电梯。 「好暗啊。学校干嘛不多装点灯?」 他看着头顶上的白炽灯泡小声说,灯泡表面有几块黑斑,薄弱的光芒里透着阵阵黑影,显得有些怪吓人的。 雪伶走至书架旁,仔细看着架子上贴的标籤,泛黄的纸张上印着编号和类别,雪伶眼前的这排是古典文学。 「你对这种传统的东西肯定有兴趣吧,看你歌都听老歌。」 雪伶调侃着他,他笑着看雪伶, 「还真的有点兴趣,被你猜到了。」 私语声爬上书架,又穿过书本,绕着整个空间,也许是察觉四下无人的关係,雪伶和他讲话也渐渐大声了起来。 徜徉在书海里的他们,时而回到民初与一流女文豪请教写作笔法,时而飞越远洋探求悲剧的真理,时间在他们身旁彷彿被遗忘了,在字与句之间流转时两人短暂忘却痛苦,在诗与词之间漂流时两人拉近了距离。 他再次看手錶时已是晚上九点了。 「已经这么晚了啊!我得赶快回家才行!」 他惊讶地说。 「明天还有早八,还好我住附近而已。」 雪伶顽皮地笑着说。 出了图书馆大门后,他和雪伶快步下楼梯,他正准备要走到校内候车处时,雪伶拦住他, 「车子已经跑了,下一班要二十分鐘呢!我们去外面搭吧。」 无奈之下他只好往校外候车处迈进,雪伶走在他身旁。 寂静的冬夜里,只存蟋蟀在溪畔独奏着,冷溪里不见游鱼,空留水声淙淙。青山也成了松烟墨色,山上佛寺前亮着的一排灯笼如一点朱红晕染在这幅泼墨山水间,今夜竟不见星与月,多变的天宛若多变的薄情郎。 他从背包中取出一个暖暖包放在手中搓动,一股暖意自掌心传至全身。 「晚上好像变冷了。」 他对雪伶说,口中吐出阵阵白烟。 雪伶看见他手上的暖暖包,羡慕地对他说, 「我也要啦!给我!」 语毕便试图从他手中将暖暖包抢夺过来, 「你的手好冰啊。」 雪伶的手触摸到他温暖的手,就如见面时的那天一样,他的手还是那般地暖和,雪伶牢牢握住他左手,使那股暖流流窜至她冰冷的内心, 「拜託你不要放开,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雪伶低下头,她停下脚步,盼望他能回应自己的表白,也许雪伶依旧是放不下前缘,纵然在夜阑人静时依旧会梦到雨文,手腕上的伤痕仍未淡去,但雪伶认为他能冲淡这一切苦厄,她是爱着他的,甚至他比雨文更加契合,两人的兴趣是这么地相似,若能早些日子遇到他,或许不会遭逢曾经的那场恶梦吧。 面对雪伶突如其来的举动,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仍是无法淡忘心中的那个倩影,李娜和他共度的那场美梦依然是时常浮现在眼前,然而李娜此刻也许和未婚夫共枕了,他必须赶紧将李娜从记忆中取出,雪伶比李娜更适合自己,也许和她在一起便能忘记从前的那段爱。 他握紧雪伶的手,笑着对她说, 「也许此刻能为彼此疗伤的就是彼此吧。」 他接受雪伶的表白,两人是多么的相似,定能理解彼此的痛,抚慰彼此破碎的心。 雪伶抬起头,笑着看他,至此之后,便是两人世界了。 两人踏出新的一步,这一步是他们同时踩下的,雪伶和他各自在心中默默许下,这次会好好保护对方,不让对方再次受伤了。 就在他和雪伶构筑粉色泡泡时,他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那淡香而优雅的气味,他看见眼熟的身影从他们身旁经过,那头长发,那双高跟鞋,那个背影,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吗?但对方不可能到他的学校,此刻的李娜应该是和啟明在一起才对,肯定是他眼花了,思念李娜竟思念出幻觉了,况且自己才刚下定决心要与雪伶在一起,若拋下雪伶去追逐虚假的泡影,势必会伤害到她,但万一眼前的那个人真的是李娜,错过这次相遇的机会,此生也许不会再次见面了,此刻可能是李娜和他最后的缘了。 「奇怪,那个人好眼熟呢?」 雪伶搔搔头看着远去的那个女人,自言自语说, 「难道她真的来学校找我了吗?」 他加快脚步,试图追上前方的那个人,雪伶看见他似乎要去追对方,思索着也许对方便是他前女友,若真的是那个女人,他肯定会与对方復合,到时候又只剩自己孤单一人,她这次要好好护住自己的爱,她抓住他的手对他说, 「不要走这么快啦,我脚很痛呢!」 他回头看着雪伶,雪伶眼眶竟有些泛红,似乎是将要落下泪来,他现在必须做出决定,要拋下雪伶去追回曾经的痴心,抑或是珍惜眼前爱着自己的女人。 「也许是我看错了,刚刚以为那个人是多年不见的同学,但仔细想了一下,对分根本不是读这所学校,抱歉没注意到你。」 他放慢脚步,决定拋下曾经的痴心,过去的美梦不会再回来了,就算真的是李娜又如何,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再回到当初热恋时的情景了,好好爱着眼前的雪伶是他最终下的决定,决定放过自己,就让过去的她和他活在过去的爱情里,他要与雪伶创造属于两人的故事,也让李娜放下自己,不要再来找他了,因为他和李娜是不会有结果的。 雪伶见他选择白梅而非玫瑰,抱住他感动地对他说, 「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拋下我,谢谢你……」 雪伶哽咽了,他紧闭双眼,深深地拥抱雪伶,雪伶娇小的身躯被他包覆着,此时此刻,她再也不冷了,有他在春天必来临,阴雨的冬天也终将离她而去。寒风中,两人找回了这座城市唯一的温暖。 却有人美梦因此破碎了,怎么拾也拾不起满地霜。 Chapter 21《绿苔》 李娜一直认为只要见上他一面,种种的误解一定能化开,和他一定可以再回到当初的甜蜜,也是这股信念支撑她做出离职的这个决定,然而他却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爱上别的女人了,那李娜这些付出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追求爱情,追求海市蜃楼般的爱情,她没想到她自己还是太过于天真了,和一个相差十来岁的男孩是求不得恋与爱的,过往的回忆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西沉的夕阳,漩涡状的咖啡,电影院的萤光幕以及毕业前的那晚月色,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短暂的梦境,一场始于夏天,终于冬天的美梦。 此时的李娜已哭不出半滴泪水,过于悲痛的她再多眼泪也弥补不了什么了吧。 放置在副驾驶座的手机发出微微的亮光,画面反射在车窗上,翠绿色的对话框不是他的甜言蜜语,是来自校方提出的通知,李娜因违反合约上的内容,下学期将不再续聘。李娜失去了他,也失去了工作。 橘黄色的路灯透进车内,李娜的脸庞显得憔悴许多。她将车椅背拉平,缓缓躺下,望向一片漆黑的夜空,乌云淡去了一些,朦胧的月色里李娜瞧见两人之后幸福的情景,住在一间小套房,下班后开门迎接她的是他暖心的笑脸,然而随着新月遁隐而去后,他的身影也离她而去,徒留李娜一人在冷冷的寒风中。明天之后的日子该如何继续下去,李娜想起户头中还有之前工作存下来的一笔钱,也许还够她度过找工作的这段时间,是否还要当老师,李娜一时半刻也下不了决定,但她除了教书其他事也不会,此时回首看自己来时的模样,感觉十分可笑与悲哀。 李娜闔上双眸,她感到有些疲累,她想就此沉沉睡去,沉眠在梦乡,就此一觉不醒。 再次回过神来已是隔日中午了,阳光并未照进李娜心房,天空依旧是愁云密布。几隻鸽子在车顶咕咕乱叫,叫醒了梦中人。李娜坐起身,看见那条临溪的小径,他和那女学生亲密的画面重叠在眼前,使她头晕目眩。为何不是噩梦一场呢?她拨了拨杂乱褐发,拍了拍苍白的脸颊,驾着车返家。 「居然只剩这样……」 李娜边吹着头发,边看着银行帐户的数目,剩馀的存款几乎无法在台北生活超过三个月,换言之她必须在三个月内找到稳定的工作,然而少子化的缘故,教师这个职缺现在很少,考进公立学校更是难如登天,私校的话应该也是不用考虑了,依照前校长的个性,肯定会把李娜擅离职守的坏名声传出去,也许目前只能找补习班或是接家教。 她独自一人北上打拚,双亲留在乡下的老家,出来工作后变小少与家人连络,过年过节会寄钱或高级水果回家,李娜实在没有脸回家见父母,对于失业的理由她也开不了口,更无法解释为何自己会和未婚夫啟明分手。年后李娜打算去跟房东谈谈租约的事,她必须搬至房租更便宜的所在。 房间内堆满杂物,四散在各角落的衣服,紫一块红一块,梳妆镜前的保养品东倒西歪,淡粉色圆罐横躺在白色的桌面上,瓶口的透明液体早已乾涸,宛若一道哭乾的泪痕,诉说着李娜曾有的安稳时光。白色的椅子上积着一层灰,不知空等了几世纪了,等待着为情所苦的女人,李娜轻轻擦去过去的记忆,坐在椅上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床铺,仍保留两人缠绵那夜的影子,李娜回头望向那张床,却徒存空被单与空眠床。他已经远去了,两人世界早在他提分手的当下就崩解了,李娜后续的所做所为就像是个不停逃避现实的人,逃到最后还是被现实给追上了,她的期待全化作尘埃,四散在稀薄的空气中。 花了整个下午整理好房间后,窗外天色已黑,看着墙上米黄色的鐘,时间在她身边悄然溜走,跟他好相似。 三个月后,李娜搬到一栋位于早开发城市的老旧公寓,公寓没有电梯,连接各楼层的是红色扶手与水泥灰阶。但李娜租的那间竟是意外的乾净。 「我和你前房东是好朋友啦齁,她很心疼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来台北打拚,所以叫我齁找一间不要这么贵的租给你啦,啊这间前租客是一个年轻男生啦,他应该是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啦,而且他维持得很乾净馁……」 现任房东是个圆呼呼的中年妇人,留着一头花白的捲发,像是顶着一朵白云在头顶上似的,岁月似乎没在她脸上留下痕跡,看不出已过天命之年,着一身花上衣,黑底的衣服上爬满白梅花与红蔷薇,乍看之下有些古怪,但看久了却也十分顺眼,圆粗的矮脖子上戴着一条珍珠项鍊,项鍊正中央嵌着一小颗绿宝石,一只翠玉手鐲圈在如凝脂般的手腕上,唯一搭不上她的雍容华贵,大概就属她脚上穿的那双蓝白拖与灰短裤吧。房东是个健谈的妇人,但李娜没仔细去听前房客的事,依稀听见房东说那房客是个很会交女朋友的人,其馀的事她也没放在心上。李娜扶着阳台的矮墙,锈蚀的铁栏杆遮蔽住了视线,看出去的事物都被切割成一块块方格。阳台地砖是橘红色的,几块地砖在时光长年的侵蚀下,龟裂得十分严重。 李娜蹲下身子伸手抚摸裂痕,房东见李娜似乎是很在意,赶忙向她解释, 「小姐你放心啦,只是有点龟裂,这栋很安全的,九二一都没震垮!」 房东拍胸脯掛保证,但李娜并不在乎房东的任何言语,房东讲的每句话如微风从李娜耳边吹过,反正有地方住就足够了,她不奢求环境多好。 「房东太太,你过来看,这支是什么?」 李娜指着灭火器后方一个针筒,房东也弯下腰,低头看向李娜手比的方向, 「奇怪勒,怎么会有针筒勒?」 房东摇摇晃晃地拿起放在一旁的塑胶扫把,将卡在角落的针筒给搆了出来,放在掌心仔细观察, 「大概是年轻人又在搞什么花样吧,你也知道,现在的小孩齁,把戏一堆啦!」 李娜无奈地微笑,并向对方表示她并不在意这点小事。 「好啦,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再打给我啦,没问题的话明天就可以搬过来了哦。」 房东操着不标准的国语说,并将房屋钥匙递给李娜后,转身下楼,厚重的脚步声回盪在整栋公寓,屋内的环境李娜前几天已大致看过一轮,没有什么大问题。 关上沉沉的暗红色铁门,李娜走下楼梯。 偶尔还是会想起他,仍是有些好奇他之后的生活过得如何,但眼下找工作温饱比谈恋爱重要,李娜感觉自己也许会在忙碌的生活里渐渐忘记他,忘自己是如何爱上他的。 李娜适应新环境后已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然而她仍是赋间在家,靠着最后的存款度日,再过一个月后户头数字将要归零,归零后该如何是好,李娜完全不知所措。这天早晨,她一如既往的来到巷子外的街道上买早餐,李娜点完餐点后在店内找了个没人的座位坐下等待,她望向掛在墙上的日历,日历白色底上书着大大的深蓝数字,在她迷失自我的这段时间里,时间一刻也未停下脚步,竟已五月初了。去年五月是和他相遇的时候。 出了早餐店后,李娜回到老旧公寓。沿路上许多店家还没开始营业,桃红色招牌上书着圆润的暗紫色大字,也许这些招牌是在子夜发光的吧。灰色的水泥墙角长出一株不知名的木本植物,纵然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依然是挺起瘦弱的细枝,努力地将叶片摊在阳光下,汲取养分。植物旁摆放一瓶红色的灭火器,灭火器瓶身有着几块锈斑,上方的告示牌字也被磨花了,火字少了两点,不知道还能否救的了火,店门口一个衣着清凉的中年妇人站着抽菸,飘渺的眼神随着白烟神游至远方的高楼大厦,李娜眼神不敢与对方接触,随即将视线移至对街。对街是一座寺庙,寺庙藏身在繁荣的现代都市,门神脚下坐着一个衣衫襤褸的老者,老者手捧着一盘玉兰花,门口摆着一只大金炉,屡屡白烟从金炉里飘出,直上青天。 转进巷子后,离租屋处只剩不到三分鐘的距离,这时,李娜感觉到有人跟在她身后,她紧张地加快脚步,就在快到家门口时,李娜转头准备大叫, 「你……你怎么会在这?」 对方曾是她最熟悉的那个人,如今却成了最陌生的那一个。 Chapter 22《落樱》 「沉啟明!」 这名字缓缓从李娜嘴里吐出,她简直不敢相信会再次看见啟明。但她不愿被啟明看见自己现在落魄的模样,住在这个复杂的所在,甚至还是失业的状态。李娜退后了几步,撞到停放在一旁的机车,啟明见李娜慌张的模样,笑着对她说, 「想我了吗?用不着这么惊讶吧?」 啟明伸手去搀扶跌坐在地上的李娜,李娜拨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娜柳眉倒竖地瞪着啟明,怀疑对方有什么意图。 啟明赶忙向李娜解释,只是碰巧来到此地办公, 「在刚刚那个路口就看到你了呢!」 李娜仍是对啟明保有一丝戒心,毕竟两人已不再是情人了,况且是在不愉快的情形下分手的,她质问啟明, 「那你干嘛鬼鬼祟祟地跟踪我?」 「我只是很紧张,不知道该不该跟你打声招呼,不知不觉就跟着你走到这了。」 啟明环视周遭,不解地问李娜, 「你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啊,今天没有课吗?」 李娜将头撇至一边,小声地回应啟明, 「我辞职了……」 啟明惊讶地看着李娜, 「什么,你该不会现在住在这里吧?」 李娜并未直接回答啟明,但啟明多少也猜测出结果。 「我想你肯定有很多话要跟我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言毕,啟明打开手机,查了一下附近是否有咖啡厅之类的地方好让两人能坐下来慢慢说话,但李娜不打算跟啟明多说些什么, 「我想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吧,毕竟是你把他给逼走的。」 一想到他,李娜眼眶微微湿润,她抹去眼角的泪水, 「你走吧。」 李娜转头离去,啟明见李娜依然是那样地冷淡,他追了上去,抓住李娜的手臂, 「我现在跟你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但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是可以跟我讲,我现在职位比以前更大了,应该是可以帮你搞到一个工作。」 李娜并不理会啟明,啟明无奈地看着李娜的背影再次消失在他眼里。 啟明拿起手机,输入了一串电话号码, 「喂,她确实是住在这附近没错……」 李娜不想让啟明知道她的住处,因此又多绕了一小段路,确定他离去后才回到家中。 手中的早餐已凉掉多时了,她吃着冷掉的三明治,打开电视随意地看着。用完早餐后,李娜打开笔电,看看之前投放的履歷是否有雇主回应,柑橘色的网站上一整页皆是李娜的申请,却未有任何半则回应,看着发亮的萤幕,她感到心灰意冷,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日头拨开云层,露出耀眼的光芒,斜射进阳台,日光打在橘红色地砖上,却未照进屋内,屋内并未开灯,厨房一片黑暗,黑暗中隐约可见流理台堆放着几个用过的空盘,在水槽内窥视坐在客厅的李娜,李娜瘫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两个主持人一搭一唱,时不时传出浮夸的笑声,屋内唯一的光源停留在李娜无神的五官,不知此时是李娜在看电视,抑或其实是电视在看李娜。时间在老旧都市似乎是放了许多,也许在这待久了,也或许是失去了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李娜时常在电视机前放空,偶尔会回忆起过去的几段爱情,但那些往事就如满地尘土,风一吹便散去了,欲伸手抓取,终究是扑了空。 日落了,在李娜的叹息声中。一天又这样过去了,李娜站在阳台扶着矮墙,赤脚踩在龟裂的地砖上,鸟瞰这座旧市区的夜色,远方世界灯火通明,七色的霓虹灯晕成一片彩光,是那样的模糊,又是那样的清晰,不久之前还在繁华尘世的她,如今却在被遗忘的角落窥看过去的自己,他忘记了吗?曾经说要一起幸福到永久的誓言,他记得吗?午后咖啡馆她纯真的笑容。 「久了也习惯了吧。」 李娜对着夜空喃喃自语,但她不指望星星月亮听见她的心声。 同样的月色,啟明也正举头望着,但身边多了一个艷丽的女子。女子鹅蛋型的脸庞今夜并未多抹胭脂水粉,黑色的长辫垂在白皙的香肩上,淡妆的她依旧着一身黑色低胸晚礼服,细长的手指涂着酒红色的指甲,修长的双腿被黑色丝袜包覆着,靛青色的细根高跟鞋踏在棉布地板上,柔美的房间里窗帘并未拉上,啟明有意让月光倾泻在进桌面上的酒杯,酒杯里琥珀色的玉液浮着几颗剔透的冰块,啟明将女人搂至胸前,女子轻声在啟明耳边说, 「这样的发型好看吗?为了你特别去请设计师设计过的哦。」 啟明抚摸着女子的辫子,下巴抵着女子头顶说, 「被你看到她的样子了吗?」 女子轻轻地推开啟明,故作愤怒地对啟明说, 「才不是偷看呢!是你自己这么明显,连遮都不遮,人家当人就看到啦!」 啟明仔细端详女子今晚的妆容,确实有这么一点像李娜,女子的五官脸型原本就与李娜有几分相似,经过一番打扮后,与李娜的差别就只在她那身娇艳的服装了。 「为什么你要打扮成这样呢?」 啟明有些不解地问女子, 「我猜你应该会喜欢吧,这样你也比较会常来找人家嘛。」 女子娇滴滴地对啟明解释,啟明伸手触摸女子的脸庞,却怎么摸也摸不出与李娜相同的爱意,他吻了女子的后颈,随后躺在苍白的大床上,棉被如一层厚重的白雪覆盖在啟明身躯,女子见啟明脸色有些沉重,将玉体靠向啟明,冰冷的手指如蜘蛛般在啟明身上舞动着,啟明挪动身子,伸出手把窗帘拉上,明月被阻隔在外,但月光微微透进房里,薄薄地舖在女子背上,女子背上刺着一朵暗红色的牡丹花,在薄弱的月华下悄然绽放。今夜啟明不是孤身一人,却又是孤独的。 床头柜上的电子鐘显示此刻已是凌晨二时,啟明看着淡淡的绿色萤光,缓缓地爬下床,准备去梳洗一番, 「你醒了啊。」 女子躺在床上,侧着身子对站在浴室门口的啟明说, 「才两点而已,还没天亮。」 啟明随意地答覆,打开浴室的电灯, 「你上次说要对那个女的报仇,是认真的吗?」 女子滑开手机,脸上的残妆在萤幕的照耀下一览无遗。 然而啟明并未回答女子的疑问,逕自走进浴室,在关上门前,他问女子,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啟明,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手机上也有写啊,小怡。」 啟明摇摇头, 「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女子笑着看呆立在那的啟明,顿了几秒后才慢慢开口, 「这个吗?嗯…秘密!」 女子俏皮地眨了眨眼,啟明对着女子苦笑,轻轻地闔上浴室的门。 隔日早晨,啟明被手机震动声叫醒,他挣扎了一阵,一把抓起放在一旁柜子上的手机,却发现对方已掛断,也未显示来电号码,啟明也因此不以为意,只当作是电话诈骗。 大床上徒留啟明独自一人,女子也许在凌晨时就悄悄离去,啟明坐在床上,无神地看着电视,电视一片漆黑,漆黑的萤幕上映照出啟明的脸庞,有些模糊。李娜与啟明分手也过几个月了,这段时间以来,啟明仍是偷偷关注李娜的一举一动,李娜那天在街上巧遇啟明也不全然是凑巧,啟明透过在徵信社工作的友人查到李娜目前的居住地,啟明不时会去该地晃晃,等待和李娜重逢的日子。 啟明打开手机,欲联络工作上认识的同事,却在通讯软体中发现一个从未见过的名字,他点进对方资料查看,照片上是一个笑容灿烂的年轻女子,那笑顏与李娜有着既几分神似,啟明放大照片仔细一看,原来该女子便是昨夜的年轻女子。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生姓名,啟明也不知为何昨夜会想询问对方的名字,也许是酒后的戏言吧,他也不知对方愿意以另外一种身分来认识自己,台北的夜里,总是有着莫名的魔力,诱使迷失在感情世界的人们更加无法自拔,浮沉在情爱的苦海中。 啟明每个週末夜都和那女子共度良宵,为的是满足心中的那份缺憾,然而不论女子有多么像李娜,她终究不是李娜,气质也比不上李娜。欢愉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强烈的寂寞感,内心的空虚依旧是无法填满,空洞的心灵宛若万丈深壑,有时啟明感觉那股空虚彷彿将要吞噬他。在那女子的背上,找不到李娜的踪跡,在那女子的唇上,吻不着李娜的真心,在那女子的发上,摸不透李娜的心绪。越是妄想让她来取代李娜,越是走不出伤痛,伤痛侵蚀着啟明,在那女子的躯体上或许得以短暂紓解,但就如同鸦片般,渐渐地啟明也上癮了,沉沦在乍现的曙光中。 「我有机会取代她的存在吗?」 女子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啟明的短发,硬发在她纤柔的指尖流窜, 「也许有一天会。」 啟明抚着女子的柳腰。女子听完啟明的回答,女子翻过身,有些不悦地对啟明说, 「你真不会说话,但像你这么成功的人士,为什么会一直来找我玩呢?」 杏黄色的小夜灯轻轻地照在女子的脸上,女子淡红色的口红有些脱落,露出一半毫无血色的唇。 落地的大片玻璃窗在夜里成了一面大镜子,镜子里啟明和女子背对着背,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两人,灰褐色的眼珠盯着镜中另外一双灰褐色的双眸。 「你不也是希望我来吗,这样你才有生意啊。」 啟明坐起身,点燃一个菸,微微的星火在深黑的房间里似一颗耀眼的北极星。啟明惆悵的神情随火光若隐若现。 「反正你也看不上我吧……」 女子小声地说,但啟明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你怎么老是在说这个呢?」 啟明吐了一口白烟,白烟绕着啟明。女子看着玻璃上反射的啟明身影, 「我想人家可能是爱上你了吧。」 床边放了一盆栽,盆栽内养着一株淡粉色的花,在月光洗礼下,这株人造的夜来香彷彿也被赋予真花的暗香,女子将盆栽放至手掌心,浅紫色的指甲轻触在翠绿色的叶片上,女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花,乌黑的辫发几根垂在白色的花瓣上,也落在褐色的土壤上。凌乱的桌面几只酒杯随意地摆放着,杯中残留几滴威士忌,一旁放着几瓶开过的酒瓶,略经雕饰的玻璃瓶身若希腊神殿前的圆柱般迷人,瓶中酒液也迷着房内的无情人,啟明举起其中一杯,将杯内的堕落一饮而尽。 Chapter 23《长路》 六月了,窗外阵阵蝉鸣提醒李娜时间的流转。李娜看着通讯录内啟明的电话号码,犹豫着是否向他求助,这几週以来,她不停地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走下去。李娜仍记得当初对啟明的无情,拋下论及婚嫁的啟明去追寻泡影般的爱恋,李娜也渐渐能感受到啟明当时有多么地不甘与痛苦,也许是因为看见去年冬夜里那幕的缘故。明明爱着对方的是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对方从怀中奔向另一个人的怀中。李娜关闭通讯录,手机背景放的却是和曾经的那个学生,曾经的那个他,李娜微笑着看着相片里幸福的小俩口,眼角默默地流下不捨的珍珠, 「你还记得我吗?但我想是时候忘记你了,希望你能和那个女生幸福下去。」 李娜对着画面中笑着的他轻声说,她开啟相簿,将有他的照片一张张删除,从手机里,也从记忆里,但要彻底地忘记一个人,是何其困难,要彻底地忘记一个深爱过的人,更是难如登天。但每张照片皆是两人的回忆,李娜视线渐渐模糊,被泪水浸湿了,本以为不再对过去有所眷恋,这才发现原来从未有真正放下的一天,她强压着伤悲,将回忆一幅幅删除。 李娜切断了任何能与他联络的方式。正午的烈阳照进屋内,烧尽所有她与他的拼图,唯有彻底地放下他,李娜才能继续前进下去。 午后,李娜打电话给啟明,上次主动联系啟明是去年的事了。 李娜未等太久,啟明很快地便接起电话, 「稀客啊,你居然会主动找我。」 啟明兴奋地说, 「我想了很久,关于我们俩的事,也有关于那个学生的事,」 李娜冷静地一字一句说, 「我知道你或许还爱着我,但我现在不值得你的爱,为了我幼稚的幻想而伤害了深爱着我的你,我很对不起你,我知道你很想跟我重修旧好,但我们两个已经回不到那天了。谢谢你愿意在我被自己的选择困住时来帮助我,但我真的没有资格再索取你对我的好。我现在也没和那孩子在一起了,自从分手的那天后,我们没有再说过半句话。总之还是谢谢你愿意帮我。」 啟明看着玻璃落地窗,此刻的他说不出半句话。是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爱情变质了呢?啟明用力回想,回想起李娜迟到的那一天,可能就是那一天,李娜拋下自己去爱那学生,一年过去了,这一年啟明总觉得发生了好多事,好多事都来不及对李娜说,事到如今也说不出口了吧。啟明望向一片蓝天,此时的天空竟是如此地湛蓝,他好久没抬头看这片苍穹了,印象中总是乌云密布的台北,不知在何时那些云雾都散去了。 电话那头的李娜还未掛断,啟明开口说, 「娜,我这有职缺,你要来试试看吗?原本的秘书结婚去了,你可以暂时代替她,之后再回去教书。」 李娜笑着对啟明说, 「像我这样的老师还有学校敢聘我吗?」 啟明思考了一阵,对李娜说, 「应该还是有吧,不行的话我再帮你想办法。」 「谢谢你,但我真的没脸接受你的好意。」 李娜对啟明说。啟明搔着头,紧张地想该如何说服李娜,毕竟李娜似乎是快生活不下去了。 「你如果要我原谅你曾经的伤害,现在就听我最后一次就好,你实在是没有本钱继续这样下去了。」 对于啟明怎么知道自己没工作到快没饭吃的情形,李娜疑惑地问啟明, 「你怎么会知道我现在生活快过不下了呢?」 啟明发现李娜在怀疑自己,连忙解释, 「上次看你那样就知道了,况且现在工作不好找,我还是很会判断的。」 李娜也未想太多,毕竟啟明的各方面都十分优秀,唯独感情方面是他的弱项。 「好吧,但我找到教书相关的工作后就要走了,不想耽误你太多时间。」 李娜对啟明说,啟明听完李娜的条件,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我们什么时候变这么客气了?」 啟明笑着问李娜,李娜正要开口回答啟明时,啟明阻止了她, 「我大概也知道,你就不要说了吧,不想从你口中听见这个答案。好啦,没什么事的话先这样吧,下礼拜四之前来,我一会把地址传给你,你应该没封锁我吧?」 李娜也笑着对啟明说, 「等下掛断电话后马上解除。」 阳光不再是那样地灼热了,也许是过去的回忆被烧尽了吧,若要问剩下些什么,大概也仅存些许灰烬吧。 啟明将李娜的座位安排他办公室内,一方面能就近照顾李娜,一方面也能在工作之馀看看曾经的情人,啟明的秘书没多少事务,最大的任务就是帮他安排行程,起先李娜对这项工作陌生的缘故,常常不晓得该做些什么,该如何安排,毕竟她擅长的是教英文改考卷出考题之类的事情,但坐久了也悟出一番道理,啟明时常要面对外国客户,李娜最拿手的便是英文,因此或多或少也能减轻啟明工作上的负担。虽然公司内的资深员工对李娜这个空降秘书有些怨言,但啟明每回皆会替李娜挡下各式各样的批评与辱骂,他想再一次保护李娜,他所爱之人。 墙上的打卡闹鐘告诉公司内的员工们现在已是下班时间,陆陆续续走了不少人后,整间公司内就只剩啟明李娜两人,啟明看着认真的李娜,笑着对她说, 「可以下班了呀,明天见。」 李娜盯着电脑萤幕,褐色的瞳仁内映着萤幕内表格的倒影,李娜双手灵活地在键盘上敲打着, 「再一下就好,我想今天完成。」 啟明站起身,舒展筋骨,坐在办公室一整天,身体多少有些僵硬,他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对面的大楼似乎已睡着了,只留几盏灯亮着,脚下车水马龙,五顏六色的汽车奔驰于深黑的柏油路上,他们都是踏上归途的辛苦人,左右两旁路灯也早已点亮,依稀能见几个路人快速走过灯下,啟明回头望向一旁的李娜,担心地叮嚀她, 「早点回去吧,你那晚上不是很安全。」 李娜抬起头笑着对啟明说, 「没事啦,其实比想像中的还安全。」 「你车停在地下室吧,等下要下去的时候我陪你下去,反正我也差不多了。」 李娜听见啟明说起车子的事,脸上闪过一丝哀伤, 「车子喔,现在应该停在中古车行吧,为了缴房租就卖了。」 啟明不可置信地盯着李娜,没想到她的情况比听到的还要糟。他坐回办公椅上,滚轮滑至落地窗前,不一会儿啟明开口说, 「可能有点怪,不过我还有空房间,你要不要搬来这住一阵子,你放心啦我不会对你怎样,就是你之前来过的那间,啊那违约金的部分我帮你出。」 李娜食指顶在下巴上,歪着头思索了一阵,在两人还是情人时,李娜确实常常出入啟明住所,也对那环境瞭若指掌,然而如今两人的关係退回两个人,也不知在还是不是朋友,就这样住在一个男人家是有些怪异,但啟明也不能全然算是陌生人。 老旧都市那的环境还是难以完全适应,半夜时常会听见醉汉的吵闹声,其实那处完全不安全,李娜无法相信自己是如何平安度过这几个月的,或许是菩萨保佑吧。 「我会付你房租,就从薪水里扣吧,一个月多少呢?」 啟明笑着对李娜说, 「如果真的要算的话,你大概付不出来,可以先垫着,等你稳定下来再还我也不急。」 啟明见李娜有意和他修补破裂的关係,心中百感交集,他不奢求能够再做鸳鸯,只愿李娜可以成为好朋友,如此便已足矣。 李娜顿了一下,答应啟明的邀约。 下班后,啟明载李娜到租屋处,大略搬了些日用品后,其馀家具等等打算假日再来处理。 沿路上李娜试着找话题,几句尷尬的嘘寒问暖后,聊到了啟明的现况, 「你这么有才,难道都没有女生贴上来吗?」 李娜以开玩笑的口吻试探性地询问啟明,啟明想了一会,不打算告诉李娜烟花女子的事,便草率带过, 「都四十几了,现在女人都嘛喜欢年轻男生。」 橘黄色的路灯一闪一闪地照着车内的两个人,广播报时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出此刻的时间,晚上十一点的缘故,主要干道有些冷清,红灯站得高高地看着他们,一旁也没几台车。 李娜见啟明提及年轻男子,以为他在调侃自己,不悦地对啟明说, 「你是想说我和那学生的事吧,我很努力想要回復我们之间的关係,至少当个朋友,你怎么还在提那件事呢?」 李娜的反应使啟明紧张了起来,他本无意,更何况是啟明最不想讲的事,赶忙安慰李娜, 「没有没有没有,我只是随便说说的嘛,想说电视剧都是这样演…」 李娜见啟明担心的模样,发觉对方还是很在意自己,便也不再生气。她将手支着头,看着窗外的世界,看着看着也睡着了。 她梦见他,朦胧月色下他们手牵着手,漫步在校外的临溪小径,小径上只有两人,下方的溪水也静静的,他默不作声,不论她怎么呼唤他的名字,小径似乎是没有尽头,走了好久好久,终于到路口时,一个女学生将他拉至身边,剎时,小径崩塌了,她跌落溪水中,看着岸边的女学生与他幸福的互相依偎着,慢慢沉入水中。 到家后,啟明轻轻摇醒做恶梦的李娜,李娜睁开双眼,发现刚才的一切只是场梦,安心地叹了口气, 「你做恶梦啊?看你满身大汗的。」 李娜捏了下脸颊,强烈的痛觉瞬间袭来,她这才完全安心, 「好像吧,梦到以前的事。」 「没事了,只是梦而已,下车吧。」 他也许还未从李娜心中消失,虽是很少再想起他,但今夜又是为何再次梦见他呢?他的存在好似一场梦,夏季时是美梦,但冬季时却是恶梦。李娜多么希望那段时光只是一场梦,这样醒来后记忆就消失了。李娜离他越来越远,或许他的世界里早已没自己,毕竟他有着一个爱着他的同年龄 女朋友,李娜看着身旁的啟明,啟明已无法再成为她的情人了,两个人之间的伤痕太过于深,深至难以弥补的程度,而这道伤痕正是李娜亲手割开的。 「嗯,只是梦而已,等下就忘记了。」 李娜笑着对啟明说。 她跟在啟明身后,走进电梯。 Chapter 24《如虹》 电梯开门后,赶着工作的上班族们快步离开,奔向下一个转车处。 雪伶乘着手扶梯,在捷运站门口等他,两人约好要去逛书店。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不知不觉也过了半年了,大一上的期末他放下李娜的手,牵起雪伶的手,那夜雪伶仍是记忆犹新,两人在寒风中拥抱彼此,雪伶冰封的内心也慢慢被他溶解了,看着手机内最近与他的合照,雪伶嘴角微微扬起。半年间两人几乎没有过争吵,也许是十分珍惜这段感情,毕竟雪伶和他都曾是在爱里受过伤的人,雪伶渐渐忘记雨文的事,他也淡忘对李娜的那份执着。 「抱歉啦,你等很久了吗?刚刚错过一班公车,居然二十分鐘后才来!」 他匆匆忙忙地从对街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向雪伶道歉, 「哼,人家等很久了啦!」 雪伶故作不满地对他说,想要捉弄一下他, 「啊真的吗?对不起啦,不然这样好了,等下中午我请你。」 他赶忙跟雪伶赔罪,实际上他根本没有迟到,离两人约定好的时间还有十多分鐘。 「哇那真是太谢谢你啦,早知道我今天就不带钱包出门啦,其实我也才刚到啦!」 雪伶笑着对他说, 「什么嘛!吓死我了,还以为让你等太久,那既然这样就下次再请吧。」 他松了一口气,看了眼手錶才发现被雪伶摆了一道。 雪伶看着他被整的神情,不禁笑了出来。这是和雨文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感觉,雨文也许从未对雪伶坦露真心,也许雨文从未对女人展露真正的心意吧。她几乎不敢开雨文玩笑,害怕雨文生气而离她而去,然而就算雪伶对雨文百依百顺,雨文还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牵我。」 雪伶像个孩子般地要他牵起她的手,脸颊上写着一丝丝地羞涩。 「干嘛害羞啦,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看着雪伶红红的双颊,微笑着对她说。 茫茫人海中,两人心连着心,穿梭在这纷扰的台北。书店位于经贸大城,同时也是精品之城。白天时不见黑夜紫灯闪烁。左右两侧尽是拔地而起的高楼,群青色的玻璃镜面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柏油大路中央种着一排小树,小树葱绿色的叶片慵懒地晒着太阳,它们不是黑色西装人士,不必在日头下为了功名利禄而忙碌地奔走。两人身后矗立着一把翠玉宝剑,鹤立鸡群的宝剑,是本地的着名地标,如青竹般的一百零一节,曾是世上最高的摩天大楼,而今似乎是被滚滚黄沙中的白色高塔取代了第一的地位。越过几条马路后,雪伶和他抵达了目的地,站在店门前雪伶回头望向远方的高楼,同样的都市,却是和不同的人。记忆中的那天是黑夜,然而雪伶不愿再继续回想下去,深怕触动了不该想起的记忆。 「你在看什么啦?外面好热喔!」 他催促雪伶赶紧入店,燠热的天气令他难以在外头继续待着了。 室内舒适的冷气使人暑气全消,看见架子上整齐摆着的书本,雪伶想起他曾经说过有在写小说, 「我记得你说过你有在写作,现在还有下文吗?」 雪伶好奇地询问他,作品内容到底会是什么,是他跟她的爱情故事吗? 他停顿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过了一会才开口向雪伶说明, 「好一阵子没写了,反正内容也是你不感兴趣的东西啦!」 他拿起架子上一本爱情小说,内容诉说着两个相爱的男女,因为种种原因被迫分离,再次见面时过去的情人已成了今日的陌生人,他看着书封面陷入沉思。良久后开口对雪伶说, 「内容你也知道了吧。」 他不愿隐瞒雪伶,毕竟她早已知晓他和李娜的事。 「我就知道。」 雪伶将他手中的小说抢了过来,珍珠白的封面并未有过多的雕饰,一幅简约随笔画便足以道尽书中男女情爱的悲凉。作者是他最欣赏的民初作家。 「这本一直想看,但没有完整的时间好好读,暑假来看好了。」 雪伶对这类小说不大感兴趣,她觉得身为现代人就该看现代的小说,比起早期的文学,网路小说更合雪伶胃口, 「我去前面看一下哦!」 雪伶松开他的手,走到前方的书柜。雪伶在棕色书柜前快速地瀏览,找寻着有趣的爱情小说。 店内播放着轻柔的古典乐,悠扬的琴声带领读者们进入作者笔下的异想世界,温和的灯光下,不分男女老少皆沉浸在各自手中那本书。雪伶想起上次坐在电脑前无法下笔的景象,也许当时还不够爱他,还对雨文怀着情感,但现在不一样了,此刻雪伶的感情世界里只有他一人。 「我们在一起也快半年了吧。」 午后的阳光稍稍减弱,炫光打在大厦上的玻璃窗,雪伶和他坐在阴影处的石椅上,大楼间的强风呼呼地吹着,吹乱了两人的发丝。他看着脚边的花丛,青草间开着几朵小白花,白色的小花瓣围绕在黄色的花蕊旁,绿草白花随风摇曳着, 「对啊,好快呢。」 雪伶微笑着回应他,她看着人行道上的路人,像个作家般仔细观察起每个人的特徵。 留着一头波浪长发,着黑衣窄裙的办公室女郎,踩着高跟鞋依旧是健步如飞,也许是有业务在身,不允许她优游自在地散步吧。几个三五成群的年轻人大声嚷嚷着,坐在一旁休息的老先生恶狠狠地瞪着年轻人们,老先生一身轻便服装,白色汗衫配棕色短裤,雪伶想起以前看过的网路影片,影片里出没在大城市的老人都是某大企业的董事长,或许眼前这位不起眼的老先生也是对面大楼的大老闆也不无可能。带着蓝芽耳机的大学生摇头晃脑着,耳机里唱的歌大概是重节奏的摇滚乐吧。 「你在看什么啊?」 他朝雪伶视线看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现。 「没有啦,我在观察路人啊,你不觉得很好玩吗?」 雪伶笑着对他说, 「是这样喔,我觉得观察你比较有趣。」 他将脸凑到雪伶脸颊旁,闭上双眼轻轻地吻了雪伶,雪伶霎时红了双颊,像颗熟透的苹果似的。 「我爱你。」 他在雪伶耳边轻声说,雪伶听见他的每一丝气息,她将红唇吻向他的唇。斜阳照着热恋中的他和她。 雪伶看着他的双眼,深情地对他说, 「我们要一直好下去哦!」 「嗯!」 下起太阳雨了,在两人甜蜜之时。突如其来的雨水打断了行人们规律的节拍,惨叫声此起彼落,办公室女郎慌张地举着黑色皮夹,然而区区一皮夹岂能遮蔽住倾盆大雨,镇定的老先生缓缓地站起身,驼着岁月消失在雨中,雪伶和他连忙躲到一旁百货公司前的骑楼,看着落下的大珠小珠,两人相视而笑, 「我看气象说会是好天气啊,怎么下起雨了?」 他拍掉身上的水花,镜面上全是雨水。雪伶的蓝色背包也溼透了,她打开背包,确认内容物是否一切安好, 「午后雷阵雨吗,可是还在出太阳呢!」 日光下的雨滴显得晶莹剔透,每颗珍珠里饱藏九曜的精华。落在商业大楼顶,落在行道树枝,也落在情人眼里,此时,天边掛起一道彩虹,七色的虹桥跨越城市与远山,虹的彼端落在山顶上,也许那里埋着幸福的秘密也说不定。雪伶兴奋地指着彩虹, 「你看你看!有彩虹耶!」 「彩虹就彩虹,你是小朋友吗?这么兴奋。」 他笑着看雪伶激动的样子,像极了他打工处的国小学童,但在雨中见到彩虹,任谁也藏不住赤子之心吧。 大自然的美总是短暂的,也是因乍现的缘故,才能使人们懂得珍惜剎那的美好。虹光消失在水气之间,隐去在山林之中,等待下一次奇蹟的出现。 「下礼拜五来我租屋处庆祝吧,半年该好好纪念纪念。」 雪伶牵起他的手,他顿了一顿, 「好啊,我再准备点东西过去。」 两人的背影溶入拥挤的人潮中,在入夜前乘着捷运离开精品之城。 Chapter 25《骤雨》 下午放学后,雪伶和他走在临溪的小径上,微风掠过溪畔高草,水面被微风吹起阵阵涟漪,一隻小白鷺立在水边,深黑色的鸟喙迅速地探入水中,洁白的羽毛上点着几滴水珠,在阳光下显得闪闪发亮,溪面上一隻红面番鸭划着水,悠然地从白鷺身边轻轻滑过。清澈的溪流可见数隻游鱼,灵活地穿梭在石缝间。 雪伶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钥匙上掛着一朵白色小花样式的吊饰,她将钥匙递给他, 「这把是备用的,你明天到的时候我不在的话就用这个开门吧。」 他接过钥匙,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入背包中的暗袋,随后开口问雪伶, 「我有点忘记你住哪了,等等上捷运前在带我去确认一下。」 雪伶笑着对他说, 「我上次才跟你讲过,怎么又忘记了啦,连自己女友住哪都不知道,真的是。」 雪伶拍了他手臂一下,他面露歉意地对雪伶说, 「抱歉啦,也不是说完全不知道,大概在哪还记得,我怕到时候去错间嘛。」 两人停下脚步,等待红绿灯。 雪伶租屋处位于捷运站旁市场后方,房租便宜的缘故,有些学生会选择此处。两人来到市场口,上方掛着一块黄底大招牌,招牌上写着朱红色的四个大字,小吃摊林立,转角一间冰店坐满着 国中学生,几个男国中生围成一圈激烈地玩着手机游戏,一旁豆花摊老闆站在摊位内看着平板,一手搅动着铁桶,眼睛盯着平板上演的宫廷剧,香肠摊老伯伯聚精会神地烘烤眼前的食物,烤炉上放着几根色鲜味美的香肠,香气四溢。车轮饼摊前站了三个着紫袖白衣运动服的女学生,一边等待餐点一边聊着校园八卦。 他看着热闹的景象,笑着对雪伶说, 「我看你这很多吃的哦,真好。」 雪伶却是无奈地回应他,虽是美饌多样,但早晨出门上学时总会在路边水沟旁撞见几隻大灰鼠。 「有够噁心的!」 雪伶起鸡皮疙瘩对他说。 市场内又是别有洞天,卖的商品可说是应有尽有,左边一摊青菜瓜果,右边一间鸡鸭鱼牛,凉麵热菜滷猪脚,衣服鞋子内衣裤皆能在此处购得,然而此趟前行并非来大採买,雪伶催促他加快脚步,因为她不喜欢市场内的气氛,总让她觉得难以呼吸。出了市场后,过了一条小马路,雪伶的租屋处位在一间不起眼的旧公寓,公寓铁门并未上锁,也许是上一个进去的住户忘记关门了, 「就是这里,我住四楼。」 他拿出手机,将地址记在记事本里, 「明天我会先去西门拿东西,之后就直接过来这。」 两人的道别在夕阳西下的依依不捨,馀暉照在他的背影,雪伶悄悄落下感动的泪水,虽然半年并不算是多长的日子,但对于得来不易的感情而言,每一天都是值得珍惜的一天。她要用自己的力量,守护两人的幸福。 天边飞过一群野雁,褐色的人字如一台飞机般划破橘红色的天空,几片乌云缓缓地飘着,不知要飘去何所。也许乌云随着野雁,飞向地球的另一端吧。 隔日他下课后独自一人搭乘捷运前去西门,雪伶还有课无法抽身。假日前的缘故,捷运上满是不同学校的学生,他站在内侧门边看着形形色色的乘客们,一个拉着行李箱的私校女高中生,拖着疲惫的身躯靠在车厢中央的白铁栏杆边,黑色书包上绣着白色的校名,校名旁别着粉紫色的校徽,拉鍊上吊着金色铃鐺掛饰,随着捷运起伏不时发出叮铃声响。外侧门口一个平头高中生带着一副粗黑框眼镜,拿着一本棕色小书,认真地背着英文单字。人满为患的车厢内并未因此人声嘈杂,只有报站名的广播声仍在尽责地唱名,也许乘客都累了吧,毕竟奋斗了一星期,此刻已无多馀的体力说话了。 他在大站下车转乘,週五的人潮如急流般涌动,刺眼的广告看板上一位金发外国女明星笑看快步的旅客,碧眼的她不必真正参与人世间的脉动,只需待在相片里静静地兜售手中的化妆品。电扶梯上印着手机游戏的广告,青蓝色的背景里一位身披红袍战甲的女子摆着搔首弄姿的动作,持着一把方天化戟,头戴雉鸡翎龙头盔,也许该女子饰演三国名将。站内的各式看板使他眼花撩乱,他加紧步伐前往下一个候车月台,想起等待他的雪伶,他的脚步又更快了一些。 雪伶下课后坐校内公车返回租屋处。放下蓝色背包,去厨房倒杯水喝,她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打开冰箱门, 「啊,饮料都喝完了,等等去楼下便利商店买一些吧,他好像不爱喝酒。」 雪伶看着空荡荡的冰箱自言自语。 外头下起大雨了,咚咚地落在遮雨棚上。雪伶抓起一把橙色小伞下楼,楼梯间没有灯光,上方通风口插着几个断裂的铁栏杆,路灯青青的光芒穿过缝隙间,洒在灰灰的水泥地上,地上有些潮湿,也许是雨水泼进来的缘故,雪伶扶着握把,小心地跨过积水。白色的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贴纸,红色的写着包通,绿色的写着修铁门,黄色的写着治壁癌,一楼门口掛着一面小镜子,镜子边印着深红色的楷书,但是许多字都脱落了,左下角还留有抓猴二字。雪伶按下开门钮,门口竟站着一个人。 纤瘦的身材过了一年更瘦了。小脸上多掛了一副黑细框眼镜,那个男人撑着一把黑色的折叠伞,灯光透不进伞下,昔日的仙人如今却像是鬼魂,纵然是夏天,对方依旧是长袖长裤,那张说不尽的脸曾是雪伶的梦魘。 男人的鼻头上沾着些许雨水,深黑色帽t上没有多馀的花纹,天蓝色的口罩遮住下半张脸,男人瞇着细眼对雪伶说, 「亲爱的白雪伶,我们又见面了呢。」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来这里干嘛!」 雪伶大声地对男人说,握紧手中的伞作势要攻击对方,对方抓住雪伶的伞, 「我需要你的帮忙啊。其他人都不理我了,你还会帮助我吧,毕竟你这么爱我呢。」 对方微笑着对雪伶说,大雨淋湿了雪伶的青丝,脸上的水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陈雨文,我们互不相欠了对吧?」 雪伶低吼着,露出眼白盯着雨文,雨文将雪伶手中的伞拍落在地上,水花溅至雪伶鞋上。雨文的脸在阴影下显得几分憔悴,单眼皮下黑眼圈更深了,或许是变瘦,颧骨也变高了,衣服穿在他身上宛若吊在竹竿上,空洞洞的,苍白的手背上隐约浮着几个红点,像是针扎过的伤口,也宛若无数少女留下的悲鸣,雨文瞧见雪伶盯着伤口,拉了拉袖口,试图掩盖住,藏得了伤痕,却藏不了曾经犯下的业障。 「先不要这么紧张嘛,对了,你上次收东西时好像怎么仔细喔,有东西忘在我这。」 雨文从口袋中拿出一支金色的口红,确实是雪伶不见的那一支。金色的外身反射路灯的青光,刺入雪伶的眼眸。 「我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吧,你快给我滚,不然我要报警了!」 雪伶拿出手机,解开萤幕锁后,输入一串电话号码。雨文见状立刻从她手中抢过手机,萤幕上显示的却不是熟悉的三个数字,联络人写着宝贝两个字,雨文鄙夷地看着数字上方照片,发出作呕的笑声,对雪伶说, 「新男友嘛,不错喔,我们小公主长大了呢。我手头有点紧,借我一点钱吧。反正我记得你家里很有钱吧。就当作是帮助你以前的爱人也不为过吧,我对你这么好,回报一下也是应该的吧?」 雨文朝雪伶走了一步,黑色的折叠伞挡住了光和雨。雨水沿着伞缘滑落,像是鲜血般滴在雪伶白色布鞋上,雪伶感到一阵晕眩,她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娇弱的身躯撞在冷冰的铁门上, 「你还好意思,这些话你还有脸讲出来!」 雪伶赶紧转身,跑进门后,用力关上铁门,然而雨文顶住了铁门, 「唉好好跟你拜託,你还是这么无情吗,难道你想要我公开我们在一起的某些照片吗?」 雨文锐利的视线穿进门缝,瞇着眼凝视的雪伶,雪伶感到背脊发寒,颤抖了一下,她不敢想像雨文竟打算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情, 「你要多少钱,我现在给你。」 雪伶强忍恐惧,镇定地对雨文说,为了赶紧甩掉眼前的魔鬼,也只能先出此下策,她赫然回想起入学前家人曾经劝诫她不要住这么隐密的地方,但雪伶不想花太多父母的钱,才会住在房租便宜的此地,她十分后悔这个决定。 「太好了,给我个五千就好,不多吧?」 雨文笑着对雪伶说。 雪伶打开钱包,但她身上根本不可能带这么多现金, 「两千给你,我只有这么多了!」 雪伶取出两张紺青色的钞票,钞票上五个小朋友开心地看着地球仪。 雨文看着雪伶手中的现金,勉强地将钞票塞进裤子口袋,临走前他对雪伶说, 「剩下的我之后再来拿,你敢报警试试看,保证你隔天出现在各大网站上!」 雨文离去后,雪伶立刻关上铁门,进屋便立刻锁紧门窗,窗外雨不停下着。 雪伶蹲在墙角啜泣着,雨文为何还要继续纠缠,为何要在特别的这天再度现身,大雨是雪伶不止的血泪。她拨电话给他,无人应答的嘟嘟声回盪在她耳边,过了一会他才接起。 「喂,我再一下就到了,天啊外面怎么突然下暴雨,颱风要来了吗?」 他大声地说,试着盖过车声和雨声。雪伶听见他的声音,潸然落泪,眼泪一但突破压抑,随之而来的只会是无穷尽的伤悲, 「你快回来!拜託你!」 雪伶嚎啕大哭,电话另一端的他察觉事情不妙,赶忙安抚雪伶, 「怎么了,我马上就要到了,发生什么事了?」 雪伶的交友单纯,平常除了和他腻在一起,就是和几个女同学聚在一块,根本不可能招惹到凶神恶煞,唯一会让雪伶如此惧怕的人,难道是她那个前男友缠上她了吗? 雪伶泣不成声,呜咽中带有几分恐惧和不安,他马上在路边拦了一辆计程车, 「我先不掛断,我上计程车了,很快就要到了!」 他吩咐司机加快速度,后照镜内映着司机不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后对他说, 「没法度啊,你看车塞成这样,是要我开上人行道吗,又不是在拍电影……」 后照镜下方掛着一串平安符和一串木製念珠,深红的香包随着车摆盪,圆滚滚的念珠不时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宛若此刻他紧张的心跳声,副驾驶座前方放了一小尊铜观音像,菩萨慈祥地盘腿在暗金色的莲花上,花瓣外缘有些掉漆,菩萨一手持着琉璃净瓶,一手结着法印,慈悲的凤眼凝视着坐在椅上的他。佛像后两枝雨刷不停地来来回回,滑过左边又滑回右边,但车窗上的水渍却永远清除不净。 电话里雪伶安静下来了,依稀听见她的急促的呼吸声。大抵是睡着了,但他依旧没掛断电话。 计程车停在市场口,市场口依然是摊贩林立。他飞奔而入,步伐踏在水坑上,水花溅湿了他裤管。穿过市场后,他来到雪伶家楼下, 「我在楼下了,等我。」 电话内无人回应,寂静的像座西伯利亚针叶林。他担心雪伶出了什么意外,赶忙上楼,幽暗的阶梯上满是大小不一的水渍,路灯青光穿过通风口照进楼梯间,留下监狱般的影子在水泥地上。他听见自己呼吸声,喘气声快要压过心跳声。开门后,眼见雪伶倒在乳白色磁砖上,蜷曲的身体宛若受伤的雏鸟,他抱起雪伶,雪伶娇小的玉躯在发烫。潮湿的衣衫与湿濡的黑发似乎在无声地吶喊着,吶喊为何上苍要捉弄她的命运,为何不能让她过上幸福的日子。他擦去雪伶身上的水,雪白色的毛巾拭去发梢上的水滴,几滴水落在他身上。雪伶微微睁开双眼,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他的身影,她伸出右手轻抚他脸庞,有气无力地缓缓开口,勉强挤出最后的笑容对他说, 「你回来了啊,半年快乐。」 雪伶沉沉地睡去,宛若童话故事中的睡美人似的。 Chapter 26《初夏》 雨在日出前渐渐停了。窗外嘈杂人声唤醒雪伶,昨夜发生的事宛若一场恶梦,雪伶也希望那终究只是场恶梦。一隻野鸽站在电线杆上咕咕啼鸣,灰色的翅膀上掺着些许白羽,歪着头看着房内的雪伶。她看着倚靠在墙边的他,这才真实地了解到昨晚发生的是现实不是梦。阳光柔柔地洒在他皱皱的衣服上,他睡得很熟,他也累了吧。确认完周遭的事物后,雪伶感到一阵头疼,她的高烧还没完全退,雪伶扶着沉重的头颅步履蹣跚地走进厨房,她打开冰箱,发现一盒陌生的蛋糕静静地躺在那,黑色的纸盒上写着金色的英文字,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高级感,那是他昨天去西门町带回来的。 「你醒了啊,今天是礼拜六啊,干嘛这么早起……」 他缓缓地起身,蓬乱的头发与黑眼圈告诉雪伶他根本没睡好,他看见雪伶望着冰箱内的甜点, 「那个啊,很好吃哦,是在西门一家厉害的甜点店买的。」 他一手撑着墙壁,睡眼惺忪地看着雪伶,话甫说完,两眼又闔上了,他努力张开双眼,关心地问雪伶, 「你还在发烧吗?」 「好像还有一点,我吃个退烧药应该就没事了啦,你一天回家这样可以吗?」 雪伶略为担忧地问他。他不像雪伶是一个人在外租房,他是搭车往返家中和校园的。 「没事啦,昨天发生什么事了,一回来就看到你倒在那,快把我吓死了!」 下了场大雨,大雨把魔鬼从地狱带回人间。雪伶把雨文来找她的事大略地告诉他, 「抱歉,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待在家的……」 他低下头自责地说。 「不是你的错啦,我也没想到那个人还会再出现在我身边。我看他那个样子,很有可能是有在吸毒…」 雪伶回想起雨文手背上的伤口以及黯淡无光的神情,种种跡象显示雨文身体状况肯定是比以前更糟糕。 「我看还是去报警好了,以免他之后又对你做出更夸张的行为!」 他气愤地说,从口袋拿出手机准备按下报案号码,雪伶急忙伸手阻止他,紧张地对他说, 「等一下!万一……万一……」 雪伶支支吾吾地说,但关于雨文的要胁她开不了口,万一雨文把那些照片都散播出去该如何是好,雪伶印象中是没有留下任何亲密的影像和画面,难不成是雨文偷偷拍下的?光是想到雨文会做这种事,雪伶便浑身起鸡皮疙瘩,也许同样的招数,毒害无数纯情少女,多少女孩子被雨文斯文的外貌给欺骗,又有多少女人被雨文的无情给伤害,为何像他那样的人还可以好端端地活在这世界上呢? 电线杆上的野鸽飞走了,留下几片灰色羽毛在黑色的电线上。 「怎么了,那个男的有威胁你不能报警吗?」 雪伶点点头,难过地落下泪来,如果雨文真的这么做,他会因此离开自己吧。但也无法一直任凭雨文予取予求。雪伶十分后悔当初认识雨文,若没有答应跟他在一起,也不会有今天这般惨剧。眼泪滴到雪伶手腕上的伤痕,她看着如红丝线般的伤疤, 「你会不会讨厌我,讨厌我这个惹一堆事的女朋友……」 雪伶紧握住左腕,粉色的指甲嵌入肉中,不一会便渗出些许鲜血,鲜血滴在乳白色的地砖上,如同在雪中盛开的红梅花,他赶紧抱住雪伶,雪伶感受到他胸膛的那股温暖,他白色的运动衫上染了几滴牡丹红。 「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直爱着你,我都会一直陪伴着你,我们不是说好要在一起直到末日的那天吗?」 「可是……可是……他说要让我身败名裂,如果我报警的话……」 雪伶脸颊靠在他身上,泪水淡化了鲜红,雪伶哽咽地说,她仍是害怕他会离开她,害怕看见那些照片后便会离她远去,届时她又会孤身一人。雪伶不愿眼前的幸福从她身边溜走,但又无能为力。 「那又如何,不管到时候会怎样,我依旧会爱着你,我会保护我深爱的白雪伶!」 他将雪伶扶到沙发上坐下,他拨开雪伶的瀏海摸摸她的额头,雪伶烧仍未完全退去, 「你先休息一下,晚点带你去看个医生。」 他去厨房倒了一杯温开水,雪伶红着眼眶看着他的背影,如果早一点认识他那该有多好。 「你说的哦,要一直好下去哦!」 雪伶对他说。听见他愿意陪伴自己一起面对雨文,雪伶在心中鼓起勇气,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没事的。 那天过后雨文彷彿是消失似的,好几个礼拜都没来打扰雪伶,她希望就此下去。明天开始是大二的暑假了,雪伶收拾着行李,这间她也不打算继续租了,房东曾问起为何雪伶不继续待着,她只说找到更好的地方便草草带过,雪伶打算换到一个新的地点。 他也在屋内帮忙雪伶搬东西,他将一些杂物装进纸箱内,纸箱上印着知名零食品牌的商标。那是他去跟一个在便利商店打工的同学要来的。雪伶将课本整齐地放进另外一个箱子。 「我觉得还是跟我家人讲他的事好了,也许大人们比较会知道该怎么处理。」 雪伶边将纸箱封口,边冷静地对他说。傍晚时分,已不再烈日当空,夕阳向这座城市道别,明月在另一头等待升空。雪伶看着熟悉的房间,虽说是不想再待下去,但毕竟和它相处一年了,也是带有不少感情,窗外的电线杆上停着一隻野鸽,野鸽看着屋内的两人,没过多久便拍拍翅膀飞向远方了,像是在跟雪伶道别似的。 「也好,我相信家人们一定会谅解你的。」 他将手叠放在雪伶手上,凝视着她, 「我也会保护你的!」 雪伶的家人在隔日午后北上来载她回家,雪伶抬头望向这栋住了一阵子的公寓,心中万分感慨。这学期她过得还算顺利,一直到再次遇见雨文那天为止。黑色休旅车上了国道后,雪伶才稍稍安心,离开台北雨文便找不到她踪跡了。笔直的高速公路纵切在连绵不绝的青山间,山上种满檳榔树,像是一枝枝铅笔插在山头上,姑婆芋在阴暗处长得特别茂盛,大片的绿叶宛若一把把寄放山中的雨伞,雪伶看着窗外,过了一阵子后开口, 「我最近遇上了点麻烦事。」 她告诉父母和雨文交往的事,并解释去年为何一整年都没回家,以及后来雨文又是如何对待她的, 「后来我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他对我很好,」 雪伶也将他的事情告诉了她父母,但是关于他之前和李娜的恋情却是隻字未提。毕竟说了也没甚么意义。 出了山区的路段后,桥下是一间间平房,绿油油的稻田似乎诉说着今年会是丰收的一年,和台北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一栋栋的高楼大厦,最高的建筑物大概是田间的金碧辉煌的大庙吧,两条飞龙在庙簷上抢着龙珠,橙色的屋瓦间有山有海,雪伶想起在校园内看见的远山上那间小庙,也许这就是城乡差距吧。 「那个男的前几个礼拜缠上我,威胁我要我给他钱,」 雨文胁迫她的事雪伶也详尽地告诉她父母,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的感情在家人面前说出来,以往她父母总是告诫雪伶要把书读好,不要整天想着谈恋爱,为了讨他们开心,雪伶在父母面前依然像个小孩子。在她父母眼里,谈恋爱是个叛逆的行为。或许是内心深处长久以来渴望着打破规范和约束,才会爱上雨文吧。 午后的阳光刺进车内,车内播放着古典交响乐,是韦瓦第的《四季》,待演奏完秋季乐章后,坐在驾驶座的父亲开口对雪伶说, 「不然下学期把你送去加拿大吧,不是有个姑姑在那生活了一阵子了吗?」 听见这一席话雪伶感到十分错愕,这不就代表要和他分开了,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半年,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誓言又该如何兑现?然而,不离开台湾就意味着总有一天会雨文会再度找上门,面对所爱之人和所恨之物,此刻雪伶陷入了两难,虽然他说过会保护自己,但总不可能无时无刻都待在身边,她看着车窗外的景物,如果两人是天上的比翼鸟,能够飞往只有两人的世界,拋下所有的拘束与负担,雪伶此时却若囚在笼中的小雀。 见雪伶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雪伶母亲开口缓颊, 「让小伶再考虑一下吧,她现在还有一个爱她的男友呢,而且她也二十了,你不是有一个市刑大的高中同学吗,请他去处理一下应该也就没事了。」 雪伶父亲看着前方,严肃地说, 「这个问题这么严重,轮不到她自己解决,我再想想看!暑假这么长,够让你跟你男友道别了吧,就说不要满脑子都想着谈恋爱,你们这些年轻人……」 冬季乐章在她父亲言毕后奏响,车内回到了先前的沉默。 Chapter 27《柳枝》 暑假期间,两人相约出游了几次,但雪伶却从未提起要出国读书的事。雪伶不知该如何向他开口,虽然现代科技已十分进步了,就算相隔两地,牛郎织女依旧能透过视讯见到面,不必待到鹊桥搭起的那夜,雪伶不愿他一个人孤留在台湾,隔着镜头触摸不到彼此的心。 八月初的早晨,雪伶父亲突如其来地跟她表示,月中就可搬去加拿大了。 「早点过去那也好,总要先适应一下那边的生活,况且还有很多手续要办,十七号你就差不多可以飞去那了,姑姑说她那也用的差不多了。」 雪伶错愕地看着坐在餐桌对面的父亲,他正看着手机里的财经新闻,其严肃的神情似乎丝毫未有转圜的馀地,她默默舀了一汤匙的早餐麦片,放入口中竟失去了所有味道,她勉强吞下口中的食物,喉咙却宛若焰口般灼热,难以吞嚥。 「这么快就要出发了吗?」 雪伶抬起头询问,然而并未得到她父亲的回覆,对方仍是看着手机上的新闻,不理会雪伶。食不下嚥的她暗自上楼,返回房间内。 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风景,雪伶思索着该如何跟他说要出国读书的事,这一趟不知下次回国会是何年何月,加拿大在太平洋的另一端,总不可能每月往返。雪伶望向远处的青山,青山在一片片绿油油的稻海之后,几间独栋透天点缀在这块绿色的画布之上,眼前这栋是砖红色的,远方那栋是米白色的,更远那栋是碧色的,山上垄罩着厚厚一层灰云,不久之后大概会下雨。雪伶一骨碌坐起身,顺手抄了一本放在书柜上的英美文学,随意地翻阅了几页,但她脑海中全是他的身影,雪伶不愿就此与他分隔两地,曾经听人说过远距的恋爱是没有好结局的,她不希望得来不易的爱情因为一片海因而被冲散。 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传了几则讯息。他下礼拜打算来中部与雪伶见面,两人可以依同出游个三天两夜,雪伶先是开心了一会,然而她看了看月历,这次出游将会是她离台前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此刻雪伶的心情五味杂陈。 『我晚上打给你。』 雪伶传了一则讯息给人在台北的他。 雷鸣阵阵带走午后的阳光,却带不走雪伶的烦恼。 入夜,雪伶依照约定拨电话给他,他马上就接起, 「要来讨论去哪里玩吗?我之前看人家说有一家冰店很好吃也很好拍,好像叫什么……」 电话那头的他难掩将要出游的兴奋,恰似明天就要去毕业旅行的小男孩,雪伶不忍心破坏他的心情,但她思考了一整天,决定还是早点将出国的是告诉他。 「你先冷静听我讲,我……我……」 他收起先前高亢的情绪,静静地听雪伶说话。雪伶却是难以开口,两人沉默了一阵,他打破安静对雪伶说, 「难道是我想的那个吗?」 他隐约感受到了不祥的预兆,但他希望不要是他所想的那样,明明前几天都还是很甜蜜,他赶紧打消心中奇怪的念头,耐心地等待雪伶发言。 「不是,不是的!我下礼拜要出国了,应该说是未来不会在台湾念大学了。」 雪伶快速地讲完这一句话,明明是简短的一句,却花上了一个月的时间。 「什么时候决定的?你怎么没先跟我讲呢?」 电话另一端的他紧张地对雪伶说, 「不过没关係啦,反正现在网路这么发达,我们还是可以像现在这样用手机聊天啊?」 他打开了视讯,雪伶看见在房间的他。虽然脸上依旧是掛着笑脸,但在他微弯的眼眸中却是藏着几滴不捨的泪渍。 「齁你干嘛突然开视讯啦,人家素顏很害羞呢!」 雪伶遮着脸庞看着镜头中的他,她其实不想被他看见自己难过的样子。 「去哪个国家,美国吗?为什么突然要去啊?」 他询问雪伶,雪伶慢慢放下双手,眼神飘向其他地方, 「我爸要我去加拿大,我在那有一个姑姑,说是要避开那个傢伙。」 雪伶深怕看见他会情不自禁落下泪来,故意不将视线放在他身上。他歪着头看着雪伶奇怪的眼神,疑惑地说, 「天花板上有蜘蛛吗?可是雨文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说不定是被抓走了。」 确实,许久未闻有关雨文的事,雨文不知晓她住在哪个县市,也有可能是在台北找不到她,所以这一切可能只是暴风雨前的寧静。 「而且我会保护你不受那个浑蛋侵扰!我可是会一点武术的!」 他对着空气挥拳,雪伶看着他的模样,笑了出来, 「好啦,快停止你那奇怪的动作,等等你家人看到还以为你发疯了。我家人他们已经把手续办好了,所以也不能怎么办。」 外头传来虫鸣,隐约可听见青蛙的鸣唱声,夜里听不见城市的喧嚣,看不见都市的霓虹灯,雪伶想起父母曾说过,几十年前还能见到萤光闪闪,随着时代的演进,那些自然美景全化为泛黄的童年记忆了。 「如果我去国外了,你一个人在台湾会很无聊吗?」 雪伶拉着衣襬,看着镜头里的他。也许他会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期间认识其他女人,也许他会去找他记忆中的那个她。 「你会等我吗?」 雪伶不安地问。 「虽然你人在加拿大,但是你还是住在这里啊!」 他用食指比了比左胸的心脏位置, 「你还是一直住在我心里啊!」 如果可穿透萤幕,雪伶恨不得此刻马上衝去抱住他,她伸手抚摸画面中他的脸庞,却感受不到他的温度,微温的触感,是机械而不是人类。 「那在你出国前,我们看场电影吧。」 他对雪伶说。在她出国前,他希望能再次看见雪伶真实身影,而非镜头内虚假的幻象。人与人面对面的接触,还是最有感情的。 雪伶点点头。 「那要去哪看,去你那还是来我这?」 他询问雪伶的意见,两人中间相隔几个县市,见上一面比起都住在台北时更加困难许多,况且雪伶家规严格,他思索了一阵,或许他南下找雪伶会方便一些。他正要开口时,雪伶抢先他一步说话, 「不然我去你那好了,毕竟我家这还是有点乡下。」 雪伶笑着对他说,纵然她家人不大可能允许她北上去找男朋友,但为了留下最美的印象,雪伶打算在出国前叛逆最后一次。 墙上掛着一个粉红色时鐘,鐘面上画着一隻白色的卡通猫咪,黑色的长针与短针皆停在十二的位置,一旁掛着韩国男团的海报,海报内几个年轻帅气的艺人笑着摆出各式动作,海报下方是雪伶的书桌,书桌上置了一盏白色檯灯,檯灯透着微黄的灯光,照在桌面上摊开的英国文学。窗外青蛙依旧是忘我地高歌着,词是爱情的甜蜜,曲是离别前的不捨。 雪伶发现时候也不早了,整理心情对他说, 「那就下礼拜一见嘍,就约在台北车站吧,我坐火车去。」 他开心地点点头,挥挥手向雪伶道别。 「再见!」 「再见!」 萤幕暗下,徒留相思的两人在电脑前。 星期一的早晨,雪伶起得特别早,兴奋与期待取代闹鐘换醒熟睡中的她。然而家离火车站有一段距离,必须要倚靠汽车才能到达,雪伶父亲不同意她去找男朋友的事,理当不会载她去火车站,看着窗外万里无云的大晴天,雪伶想起他灿烂的笑容。 雪伶母亲看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担心地询问雪伶, 「伶,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还是你不想去国外?唉妈吗也没办法,你爸一旦做决定后,唯一能阻止他的只有他自己,往好处想,去加拿大那个缠着你的男生就没办法了。」 雪伶母亲是个温柔的女人,染着一头俏丽的短褐发,耳垂上掛着一只银色的耳饰,耳饰是山茶花样式的,时间似乎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跡,虽已过不惑之年,却依旧是未显老态,犹如盛开的鲜花。 「妈,可以载我去高铁站吗?」 雪伶向她母亲请求,如同幼年时请求家长买玩具的孩子般。 「你要去哪呢?后天就要出国了,要去找男友吗?」 她母亲轻拍雪伶肩膀,笑着对她说。 「拜託不要跟爸讲,就说我去图书馆读英文,我天黑前会回来!」 看着雪伶苦苦哀求的模样,她母亲握住她的手, 「好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要保护好自己喔,不要让大家担心!」 雪伶激动地感谢。自孩提时期开始,父亲永远是严格地教育雪伶,要求必须考出好成绩,高中时将她送去当地的贵族学校,然而雪伶大学却未达到她父亲设下的目标。雪伶北上读书可说是暂时逃出规范的牢笼,她宛若温室栽培出的花朵般,不知大环境的险恶,初入台北这个虚华的花花世界,成了被霓虹灯目眩的迷途羔羊,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落入雨文的甜蜜陷阱中。 高铁迅速地越过悠间的乡间,车窗外的景致如同快速切换的一幅幅风景画,换过最后一张隧道口后,列车来到了紧凑的大都市,外头的景色也从一片翠绿转变成铁灰色了。 「台北,到了……」 报站广播提醒旅客们目的地已抵达,乘客们纷纷起身,一个着花短裤的中年男子提着行李小心翼翼地跨过身旁仍熟睡中的年轻女子,前方一个小家庭貌似是出游,两个牵着手的小朋友开心地紧跟在父母身后,雪伶快速地穿过走道,跳下列车。前往大厅与等待中的他会和。 大厅的地砖是黑白相间的,像是一张大型的西洋棋盘似的,坐在地上的人们就如同棋盘上的国王皇后,一旁店家林立,香气诱人的甜食摊前排着几个闻香下马的食客,楼上隐约可见和式装潢风格的高级日本料理店,大厅正前方是一格一格的售票窗口,窗口内亮着白光,宛若灯塔般指引着归途的游子,耸立的米色柱子下方坐着一群裹着头巾外籍人士,在异乡说着家乡的语言,排解思乡之情。雪伶扫视整个大厅,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搜得他人影,他正靠在柱子旁东张西望,也许他也在寻找她的背影吧。她招招手奔至他身边, 「等很久了呢!」 他故作愤怒地对雪伶说, 「少来,你肯定想报復我上次开玩笑的吧?」 雪伶识破他的玩笑,笑着对他说,他牵起雪伶的手,他的手依然是那样地温暖,出国后便难以再感受他手心的温度了。 「你这样出来玩可以吗?不会被骂吗?」 他略微紧张地问雪伶,她摇摇头,得意地对他说, 「我这次是偷溜出来的,我骗我爸说是去图书馆自习,有没有很机智啊?」 他看见雪伶为了见他竟然欺骗她严厉的父亲,内心十分感动。 「走吧,电影院离这里不远,我们是看下午场的,现在走过去还来得及。」 两人是看一部经典电影的重映版,剧情发生八零年代的台湾,讲述着一对来台北打拚的小情侣,但在男方去当兵后,女方嫁给了他人。他喜欢透过老电影来一窥过去的风华,看着萤幕上的街道与商场,那些景物都消失在时代的巨轮下。 直到工作人员名单结束雪伶和他才出影厅。 金乌于两人甜蜜时刻间悄然飞去,留下的是馀暉与隐然在光芒中的月影,粉红色的天空罩住整座城市,粉红色的泡泡包住雪伶和他。坐在影城外的皮椅上,雪伶倚在他身边,看着大片玻璃落地窗外的水泥丛林,这是最后一次了。雪伶抱住他,聆听他的心跳声,在鼓动声中,她听见只属于她一人的幸福乐章,这也是最后一次了。他亲吻雪伶的额头,雪伶闭上双眸,沉浸在只有他们的世界中。 「我会等你回来的。你在那要保重身体,不要生病了。想我的话可以打电话过来,我爱你。」 雪伶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裳,她紧抱住他的身躯, 「你也要等我哦!我也爱你。」 夕阳沉入山谷中,夜空下,柔柔的月光是他赠予雪伶的饯别礼。 雪伶缓缓睁开眼,飞机已飞在三万英呎高空上。脚下是她最熟悉的城市,地面上的摩天高楼此刻也成了积木般大小的方块了,那些隐藏在大楼和大楼间的爱恨情仇,也成了尘埃般的往事了。在那座都市里,有着曾经雪伶最爱的人,也有着雪伶至今仍是憎恨在心的人,云层间似乎看见两人定情的那间学校,似乎看见曾经受困的那块街区。她要他不要来机场送她,雪伶不想看见他难过的样子,不想他看着自己进入登机门却无法同行的痛苦,看完电影的那天晚上,他和雪伶约定好等她回国时要和她一起去吃全台最好吃的美食,去玩最好玩的游乐园, 「等你回台湾的时候,那个男的肯定已经被押进大牢里了!」 雪伶忘不了他那天的笑容。 Chapter 28《啟程》 刺耳的手机闹鐘声唤醒了李娜,米黄色的窗帘透着微微日光,麻雀嘰嘰喳喳地吵闹着,李娜看了眼萤幕,此时才清晨六点。雪白的大床边放着一卡紫色的行李箱,行李箱装着李娜的家当,也装载着李娜在台北的各种回忆,今天是她在啟明住处的最后一天。啟明的朋友介绍李娜到中部山中的学校教书,意谓着李娜必须离开这座如同她第二家乡的城市,此刻她的内心百感交集。 李娜缓缓地下床,拉开窗帘,任凭阳光恣意照进房间内,地板上倒映着铁窗的阴影,李娜站在阴影下看着曚曚亮的蓝天,回忆起来时的这段路程,是为何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是自己对爱情太过理想了吗?明明早已三十初,为何依旧是像个情竇初开的小少女?这些日子以来,她不时会问问自己,也许离开这座都市,离开这座庐山,方能看清事实的真面目吧。那个学生的身影有时会出现在李娜梦中,起初他的笑顏还是那样地清晰,渐渐的他的模样、他的脸庞,好似隔着一层薄纱般,愈来愈模糊,每回欲伸手抓住时,他便化成泡沫,消失在寂夜的尽头。 「或许已淡化对他的爱意了吧。」 李娜这样告诉自己。 推开木纹路的房门,李娜来到客厅,客厅空无一人,啟明还在大梦中,先醒的李娜却不是先觉人。坐在真皮绿色沙发上,李娜支着头看着眼前黑着萤幕的液晶电视,想像着之后到新环境的生活,在那也许空气更加清新,也许学生会单纯许多,也许到了新学校后便能彻底忘记在台北的旧回忆,坐落在山中的校舍,在青山绿水的环绕下,肯定是更加美丽吧。 「哦你醒了啊,行李收拾好了吗,等等我载你去火车站吧。」 啟明站在他房间门口看着李娜,一脸睡眼惺忪地说。 「谢谢你还愿意帮我这个无情的前女友。」 李娜怀着歉意对啟明说,啟明不只提供地方让她安身,使李娜不必再住在复杂的旧市区,还帮李娜找到新的工作机会,李娜猜测啟明或许还爱着他,但李娜未准备好再爱下一个人,她决定先釐清自己对爱情的定义与感受。 「不用这么客气啦,就当我是个有情人吧。」 啟明笑着对李娜说,言毕后走进厕所梳洗了。 李娜按下遥控器上红色的小按钮,漆黑的萤幕转瞬间亮起,播放着晨间新闻,她并未有特别想看的节目,只是想以电视声来掩盖寂静的早晨。画面中记者拿着掛有新闻台标示的麦克风,站在马路边用力地陈述新闻内容, 「北市一处老旧地段传出招牌砸死人事件……都更议题再度浮上檯面……」 李娜惊讶地看着新闻画面,案发地点竟是离她旧市区租屋处不远的一间灵粮堂,记者说完几句话,紧接着切换到事故照片,虽是被特殊处理过了,但画面仍是有些骇人。 啟明坐了下来,看着电视对李娜说, 「你看,还好你搬来我这了,那多危险啊!有人传照片给我,我给你看!」 说完啟明将手机递给李娜,画面中白底红字的「神爱世人」四块大灯箱落在洗石子地砖上,「神」字灯箱恰巧砸中死者头部,染红的黑细眼镜框包着碎裂的玻璃,倒卧在地上的死者貌似是个瘦弱的青年,李娜不愿再细看下去,将手机还给啟明,愤怒地对他说, 「一大早就给我看这个!触霉头啊你!」 白墙上掛着一本方形的日历,粗糙的白纸上写着蓝色的大数字,七月十三号星期五。 驶过熟悉的街口,经过了公司大门口,时间尚早的缘故,大马路上车辆并不多,看着尚未甦醒的首都,李娜有股说不出的感受,啟明瞥见李娜心事重重的表情,询问她说, 「紧张吗?还是捨不得跟这里说再见?」 李娜看着车窗外一栋栋高楼,大片玻璃帷幕上反射着阳光,有些刺眼,她瞇着眼回应啟明, 「捨不得吧,这里有好多回忆,好多好多,有快乐的也有痛苦的。自从二十几北上来这教书后也过了十年了,十年呢……」 啟明看着前方笔直的道路,左右两侧的路灯是暗着的。 「你还是忘不了那个小子吧?」 啟明打断李娜说,透过后照镜,瞥见她的眼眶中依然是藏着那个男孩的背影,啟明叹了一口气。 「离开这应该慢慢就会忘了吧,毕竟这里太多和他的回忆了。」 每回走在街上,李娜总会暗自期待会再次遇见他,但若真的遇见了又能做什么呢?他已有了爱着他的女友了,见面了也是尷尬万分吧。 过了这个红绿灯后便抵达台北车站,啟明看了眼时间,离李娜搭乘班次还有一段时间。这次道别后,也许和李娜的缘分便彻底结束了吧。曾经她是未来的妻子,曾经啟明也幻想过两人婚后的幸福生活,曾经啟明也想过上天伦之乐,然而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看着后座忧愁的李娜,啟明也知晓此时她心目中牵掛的人不是自己。在别离前,啟明想留下些什么。 「我看离你上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在月台乾等也不是办法,还没吃早餐吧,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虽是想和李娜餐叙最后一次,啟明却未怀抱着任何希望,他晓得李娜肯定会拒绝他。 李娜看着后照镜内的啟明,顿了一会,点头答应啟明的邀约。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包含啟明在内,她要把那些人事物留在台北这个多情的城市,就当作是为自己的荒谬行径画下句点,李娜决定和啟明共享最后的早餐。 「好啊,反正我也饿了。不然要搭好长一段车程,先填饱肚子也是不错。」 李娜的回答是啟明意想不到的,他开心地对李娜说, 「我还以为你会拒绝,谢谢你。」 李娜不以为意地滑着手机,回应啟明说, 「你也帮了我很多,该说谢谢的是我吧,你在谢什么?」 啟明将车停在车站地下停车场,和李娜在附近的街上找寻早餐店,两人在一间不起眼的传统小店内坐下用餐,不銹钢铁桌一张张摆在店外,褪色的红色小圆凳上坐着年迈的长者,着泛黄的汗衫低头吃着蛋饼,一旁煎檯边站着一个中年妇人,围着粉色围裙,顶着一头捲黑发,脸上藏不住岁月的疤痕,专心地製作客人们的餐点。看着眼前的场景,啟明感觉彷彿回到了过去和李娜约会的那时候,只不过此刻并不是在装潢豪华的西餐厅内,没有白色的桌巾,也没有金色的烛台,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只要李娜在他身边便足够了。 啟明和李娜天南地北地聊着,有时怀念起大学时那段自由自在的时光,那是两人第一次相恋,然而李娜并不愿与啟明谈起曾经的恋情。有时啟明回忆着自己疯狂的岁月,事过境迁,过去与他一起疯癲的朋友们如今都连络不上了。 「我很好奇你都没有遇上其他女人吗?」 李娜吞下口中的萝卜糕,看着啟明。 啟明想起那个只在李娜不在的夜里绽放的那朵夜来香,那个女人陪伴他度过许多寂寞的冷夜,然而啟明并未对该女子倾心动情,啟明顿时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噁心。是何种魔幻的夜晚,才会使他做出那些决定呢?啟明看着无云的晴天,或许要在星星出来时才能求得解答吧。 「就算有,我也对她们没兴趣。毕竟我的心还有其他女人……」 李娜阻止啟明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谢谢你陪我度过这段时光,愿意对一个曾经伤过你的女人付出,真的很感谢你,之后等我有能力了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李娜站起身,将圆凳子轻推至桌面下,看着啟明说。 「不会啦,祝你一路顺风!」 啟明看着眼前的李娜,褐色的长辫,如星河般耀眼的双眸,那抹迷人的微笑,也将成为最美的回忆了。 李娜挥挥手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啟明孤身一人佇立在座位边,望着李娜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视线内。阳光依然是那样地耀眼,照在这座拥挤的城市,却照不进那些孤寂的内心。 「再见了,我深爱的娜。」 低语声回盪在空空的骑楼。 Chapter 29《再会》 檀香繚绕于整间庙堂,鹅黄色的灯光照在庄严的神像上,石柱上盘着青龙,朱红色的门板上画着两尊威风凛凛的唐代名将,门口置着一只金色天公炉,炉内插着几枝线香,裊裊白烟飘至青天。 墨色的匾额上书着金色的行书,是间考生常来求取金榜题名的庙宇。 他如今成了一名教师。毕业后他曾投身作家行列,出版过几本小说,也有红极一时过,但也止于一瞬,他就如同他的作品般,消失在书店的书架上。那时他才知道,艺术家并不能养活自己,他在完成当年的梦想后,便决定寻个稳定的职业。 时值毕业季,正是炎夏的六月天,第一次的大学入学考试已在上个月放榜了,仍有一批学子无法完全喘息,七月还有指定考科测验在等着他们,他此次前来文昌庙,便是想为那些孩子求个平安,拿着几张准考证影本,白色的纸张上印有黑色油墨,右上角贴着考生的大头照,几张是笑着的,几张是苦着脸的。神桌上放着一只透明箱子,箱子内塞满不同学生的准考证,是来自北市各地的高中,里头包含着父母对小孩的期望,也包含着考生对自己的期许,帝君瞇着眼,几世纪以来不知看过多少为了科举而烦恼的青年。两侧立着两尊童子神像,一尊手持印,一尊手持笔。 跑完了祭仪的流程后,他坐在神龕旁的长条木椅上稍做休息。 墙上积着长年来的香灰,白色的墙面被熏成杏仁黄的,横梁上雕着关于主神的神话故事,光明灯柱闪着金光,撒在虔诚的老妇人银发上。此时,一名中年女子走到他座位旁坐了下来,女子戴着蓝色口罩,从她的眼眸中,看出了那么一丝丝的熟悉,女子看着他,他也看着女子,对方向他礼貌性地点点头,旋即撇过头,无神地看着庙门口。 不一会一群着素色衣装的妇人们从后殿走出,领头的是头戴红头巾身穿红道袍的老道长,长长的袍子拖在橙色的地砖上,宛若拂尘般扫去人间的罣碍。妇人与道长入内殿,诵起了经文来。 他不时偷看坐在他身边的那女子,那女子脚踩黑色平底鞋,鞋尖上嵌着一朵黑玫瑰,一袭水蓝色套装,留着一头褐色长发。她左手无名指戴着一只银色的戒指,戒指上闪烁着微小且耀眼的辉芒。 经文声不绝于耳,嗡嗡作响。宛如百隻蜜蜂在头顶不停地震动双翅,他看着女子看了出神,对方好像很久以前的那个人,却又不是那个人。女子发觉被人盯着看,转过头来怒目相向,女子脱下口罩对他说, 「你难道都没有话要跟我讲吗?十几年不见了!」 她脸庞上添了几分哀愁,几分岁月的愁容,几分时光的脚步,但他还是认出了李娜。 他想要开口表示什么,然而一个字也道不出,分手后两人便一句话也没再说过了,电话中留下的那些文字,是两人最后的对话,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忘记李娜,李娜依然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一隅,虽是有思考过再次见面时要说些什么,却从也没奢求过会有见面的那天,他一直认为两人已无缘了,最后一次的缘分被他亲手断送了,也许当年从临溪小径溜走的身影便是李娜。 他张开口,又闭上嘴,他试图发出声音,但却若鱼骨鯁在喉头般,那根鱼骨是数百个复杂的情感堆叠而成的,内殿的诵经团停止了,庙宇恢復了寧静,李娜看着他,眼眶有些泛红, 「你老了呢,皱纹都长出来了,头上还有白头发……」 是因檀香而燻红了眼,抑或是回忆涌上心头,李娜止不住眼泪,扑簌簌地落在水蓝色的衣着上,她伸出左手触碰他的脸颊,冰冷的戒指冻伤了他左脸,李娜的手多了几分粗糙。他的泪也滴在李娜的手上,水珠沿着戒指滑落在地上,溅起了回忆中的涟漪。他握住李娜的左手, 「是当年那个男的吗?」 李娜赶忙放开他的手,摸了摸套在无名指的拘束, 「不是,你不认识。是我在乡下教书时认识的,他前几年被调来台北,所以我又回到这里了。」 李娜挪了点位置,离他远了一些,看着他的双手,没看见任何婚约。 「交女朋友了吗?」 她从包包中拿出了一包面纸,也递给他一张,他这才发现李娜也换一个提包了。李娜擦去眼角的泪滴, 「是那时候的那个小女生吗?在小路上的那个。」 「不是,我和她没多久就分手了,她后来去国外,认识了一个当地的华侨,好像再也没回台湾了吧。」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和雪伶的那段情。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十多年了,再怎么浓情密意也风乾了吧。 「那个未婚夫呢?你们后来没结婚吗?」 李娜想了一下,开口说, 「后来跟他住了一阵子,我就去乡下教书了,几年前好像有关于他的消息,好像是被人骗走了毕生的积蓄吧,听说对方还是酒店小姐。」 啟明还是败在感情这块。 诵经声再度响起,有时传来法器敲击的声响,清脆摇铃声混和着木鱼厚重的敲打声,盖过两人的沉默。只间隔着几公分的距离,却似隔着一片天河。他不再是她的爱人,她也不再是他的爱人,此刻的身分,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了,他长大了,成熟了许多,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学生了,李娜也渐渐老去。他看着内殿的神像们,持着火尖枪的神像也笑着看他,笑着看尘世间的情与爱,笑着看世人们的苦与痛。庙埕放着数张红色供桌,供桌上摆着青葱芹菜。太阳慢慢地倾斜着,桌上的供品被照出斜长的影子。 道长推开内殿外的栅栏门,身后跟着诵经团,走进了后殿。 蝉声取代了人声,断断续续地鸣唱着。 「你还是老师吗?」 他击碎了沉默的冰河,却听不见碎冰声。 「现在不是了,是家庭主妇。」 李娜打开手机,递给他看两个女儿的照片。画面中两个笑容灿烂的女学生,和李娜有几分神似。 特别是大女儿,宛若年轻版本的她。 「姊姊今年考大学,像你那时候一样。」 李娜扬起嘴角,谈论着女儿们的事,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幸福的模样。 「我这个当老师的,女儿还要考指考。」 李娜笑着说,他没有回应她。 他过了半晌,才又开口对李娜说起他的职业,谈起当作家的点点滴滴,第一本出版的小说便是他中学时期写的那部作品。 「一开始销量不是很好,但过一週后竟也窜升到排行榜呢!」 聊起自己最初的梦想,他的眼里亮着光芒,李娜为他实践自己的作家梦由衷地感到开心, 「那后来呢?现在还有在写吗,大作家?」 他摇摇头,无奈地垂下头,眼里不再闪烁着勇敢作梦的光辉。 「我现在是国文老师了,教高中的。继承了你的衣钵呢!」 他打趣地对李娜说。 无情的时间流逝在重逢时的百感,日头收起了嚣张的阳光,残日映照出整片玫淡粉色的天空,红色供桌上的供品也消失了,或许是神明收下信徒的心意吧。斜阳射进庙内,打在金色天公炉上。外头隐约听见燕子的呢喃声,几隻杜鹃鸟飞过庙埕,门口一欉老榕树下聚着乘凉的老人们,几个小朋友活泼地追逐着,追逐着童年最美的时光。 一阵古典乐铃声响彻于寧静的庙中,是萧邦的《夜曲》,李娜赶忙接起电话,电话中一个青少女不耐地对她说, 「妈,你也去太久了吧,不是说中午就会回来吗,害我和妹午餐自己去买,晚餐也是我们自己想办法吗?」 李娜略带歉意地向她女儿解释, 「抱歉啦,刚刚遇到隔壁的张太太,和她聊了一下,顺便逛了一会,晚上我买夜市的东西回去……」 看着李娜此刻的模样,两人在不知不觉中都老了,当年的小老头也成了真正的老头了,他摸了摸下巴上的几根短鬚,竟有些扎手。 李娜掛完电话后,起身对示意她该离开了,她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下午五时了,她和他坐在庙内坐了一整天。 「我要回家了,两个女儿在喊肚子饿了,你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吧,明天是星期一。」 他和李娜一起步出庙门。 水泥河堤上爬满了绿藤蔓,一旁架着一座陆桥,陆桥上点着数盏红色灯笼,灯笼上印着庙宇的名称,灯笼点亮了,路灯也点亮了,两人站在门口,眺望着远方的青山,青山在斜阳下也被晕染成一片橙色的。明明该是要道别了,他却说不出口,李娜彷彿也在等他说什么似的,迟迟不愿离去。 他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将自己的联络方式打在记事本上,游标一闪一闪的,像是泪光般。 「这是我的帐号,旧的那个已经没在用了,下面是我的手机号码,也是新的,有空联络一下吧,改天一起吃个饭。」 李娜伸手推开他的手机,婉拒了他,他错愕地看着李娜, 「你果然还是没有原谅我当时的行为吗?」 李娜摇摇头,微笑着对他说, 「不,过了这么多年,我早就放下一切了。但我想就让我们之间在这里告一个段落吧,本来应该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但过了这么久,现在再说也没有意义了吧。」 她的嘴唇颤动着,这些年来,她始终认为早已放下那段无缘的爱恋,如今他再次出现在眼前,她方知晓自己根本从未真正放下过,只是埋藏在内心最深处,见到他的那一剎那被一举挖掘出来,摊在六月的日光下。 「谢谢你没有假装不认识我,但我们已不再是当年的我们了,我有我的家庭,你也有你的生活,就让过去的我们活在过去吧。」 李娜笑着对他说。 他看着背着光的李娜,彷彿又回到了两人分手的那天,她脸上的岁月消失了,他依旧是那个学生。确实无法再续前缘,今日的巧遇,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不说再见了,下次请你长大一点再来找我,不要让我们爱得这么辛苦,好吗?」 那抹浅浅的笑容,还是跟十几年前的一模一样,那双眼哞,依旧是藏着星星,那头长发,仍是如飞瀑般倾泻在背上,那幅甜蜜的合照,也许被遗忘在大夜课的教室里了。 李娜转身离去,离开他的身边,离开他的世界。 微风吹过他身旁,他嗅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香味却越飘越远,飘去下一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