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穴居》 一、雄性 你在战场上捡到了一只生物。 那天你被指派前往第八辐射区,进行最后一次清扫行动。第八辐射区位于猎户旋臂的末端,包括七颗恒星,你最后到达的是最年老的那一颗。橙红的星体静悄悄地躺在缭绕星云与流星碎片中,仿佛一只巨大垂暮的眼,云雾堆积层重迭臃肿的眼皮,日珥搅浑灰败的虹膜,太阳黑子拼成的瞳孔黯淡垂死,偶尔有耀斑裂成血丝。唯一的行星缓缓转动,像一条忠诚的老犬。 你的军队潜入这颗行星的引力场。天空呈现出金属钾点燃后的黛紫,灰黄皲裂的大地寸草不生,矿物和盐碱板结成无温的白雪,吸附地表。光秃秃的地平线上,一场雷暴纠集成贯穿天际的漩涡,仿佛传说中的巴别塔。 准确来说这已经不算一颗行星了。根据探测,你知道反叛者们凿空行星,抽干岩浆,在内部构建起无数泡沫孔洞和复杂交通网,蜂群一般穴居其中。他们还为行星装上了巨大的动力核与推动器,将其改造成一艘巨大的宇宙飞船。 你需要清除这颗毒蜂巢。 无数战机在天幕中排开阵型,组成一场静止的陨石雨,密密麻麻封锁所有逃逸的可能性。恒星微弱的光芒拥抱地平线,也为战机浅灰的特殊合金外壳镀上虚假的淡橙。 你是最擅长作战与武斗的艾伯特人。你的身体看上去纤细又单薄,实际上是集结了艾伯特最尖端的技术创造而出,极高的强度使你能适应宇宙间最极端的环境。你曾完全潜入地心岩浆也曾在八千米的水压下行走,而今你如同一枚精巧的芯片,嵌入整个舰队主脑的插口,舰队获得生命般连成一个杀戮的整体,成为你的手足,成为你的耳眼,精确地将你脑中流窜的思维洪流具现化在战场上。 无数道光芒转眼将行星刺穿,半个地壳被掀开,敲开的蚁巢一般,你看到密密麻麻的生命体在错综复杂的结构体里拥挤,猝不及防暴露在水银般寂静而剧毒的真空中。红的黄的蓝的血液挤出来一股又一股,调色缤纷鲜艳。真空中没有传声的媒介,于是一切都静悄悄的,像一场默剧的谢幕。 你花了大概十五分钟将这颗行星变成岩块与尘埃的组合物。然后,你操纵机体降临在最大那块行星碎片表面,打开舱门,踩着阶梯一级级走下。 残余的反叛者驾着战机向你俯冲而来。激光与炮弹被你周身的透明保护罩凭空格挡,你仍旧听不到任何声响,出神地联想到下雨时通过透明伞看到的天空。 你轻飘飘地躲开撞来的钢铁机体,仿佛被鹰群追逐的白鸟。无声落在一个个战机顶部,徒手攫开外壳,拉扯出藏匿其中的软体,两手相合捏碎形状各异的头颅,血液沾染你纯白的皮肤,颜色与温度多种多样,但都同样粘稠。 你收集着他们的血液信息。 到最后你几乎穿上一件各种血液织成的外衣,这片区域已经没了生命反应。 你确定工作完成,转身就要返回舰船。 你在这时察觉到一点微弱的信号。 你停步,一转换了个方向走去。信号微渺到一挥即散,像经咸苦海水稀释许久的一缕血丝,你凭借鲨鱼般的嗅觉跟上去,一路践踏着破碎的肉体组织物与被血液泡软的地面,不多时,你找到了信号的发源地,一片锈褐的盐碱沼区,被坠落陨石压着,边缘偶尔咕噜冒出一个泡。 你掀开陨石,下面压着一架镍灰色老式战机,大半已经沉入污泥,露出的部分还算完好。信号从驾驶位传出。 你轻轻跃至战机顶部,撕开机体,像一头狮子对猎物开膛破肚,衔咬内脏。驾驶舱暴露在你视线里,一个生物晕死在座位上,身着反叛者制服,双星缠绕的金属徽章自发地熠熠生着辉,被你身上跌落的血液弄脏。 你抓着制服领口将这只生物从保护壳中撕扯般拎出来。举起那刻天幕骤然点亮,恒星从地平线上升起,垂暮的光未经大气层过滤依旧显得强烈,如暴涨的河水般从远处荒原脱缰狂奔而来,将你和这只生物卷进同一个蓬勃明亮的巨大洪流里。你眯起眼,调整了一下瞳孔的透光模式,半秒后,用清晰起来的视线描摹手中这只生物的模样。 就你的体型而言,这只反叛生物很高大,你的手已经举到自己的胸口,他还差不多是半跪着。更超出你预判的是,他的体貌特征与你很相近——头发,五官,双臂,直立行走的两条腿…… 准确来说,是你和他的外形都类似“人类”。 人类,human。古老的词。 你的族群,艾伯特人,是拥有智能的机械体。据说你的祖先由人类创造而出,人类称你的祖先为“机器人”或者“人工智能”。起初艾伯特人隶属人类,没有独立的人格意识。时过境迁,而今艾伯特族群发展壮大,足迹遍布宇宙,以银河系的叁百恒星中心为营,构起庞大立体的交通网络,垒起横贯银河的灿烂光桥,将宇宙中大半族群收入麾下。纯种旧人类却几乎绝迹,传闻首都星川陀*的中央实验室里还保留几只活体。你只在历史博物馆见过他们的图像,目前知道人类过往历史详细资料的,只有01,整个艾伯特族群的主母。 有人类基因的混血生物也并不常见,大多圈养在边陲行星。 现在你却在战场上捡到了一只野生的。 一只珍贵的个体。你决定将他带回去。 * 你将这只类人生物带上舰船,交给医疗组。医疗组的成员看见他也和你一样意外,立即行动起来妥善照料他,先给他打了几支浓缩液氧维持生命机能,然后处理伤口。一直到沉入生命舱透明的胶质物体里,他都昏迷着不曾清醒,就像被某种病毒纠缠着脑中枢。 你打开舱门,翻来覆去地打量他。 这是个年轻雄性,头发偏短,呈鸦色,身长198cm,躯体修长,没有残缺。面部就人形生物的标准而言相当立体,比例优越,是健康和优秀基因的表征。双肩和胸膛较为宽阔,流畅的线条向下延伸到腰部越发趋于紧收。肌理轮廓清晰匀称,目测估计体脂率很低,只是大大小小的暗褐伤痕散落其间,仿佛雷暴肆虐过后的荒野。 你把手沉进胶质中,直接触碰这具身体。触感与你估测一致,紧绷而扎实,是他作为战士经历千锤百炼的证明。直观比较,他的肤色较你深上一些,介于蜂蜜和小麦之间,体温恒定36摄氏度左右。你纯白无温的手落在这具鲜活的肉体上,如同一抔细雪被地心蒸腾的热量俘获。 身体构造上和你的一大不同在于双腿间。他双腿间有一块形状不小的突兀肉瘤,由一部分棍状和两部分卵状组成,血管的痕迹明显,很原始的粗糙感觉。你探究地碰了碰捏了捏,这具肉体出现反应,大腿内侧的缝匠肌猛地抽搐一下,你以为他要醒了,转头一望他的双眼还紧闭着。 你推断这是他的雄性生殖器官,而你是女性。艾伯特族群中,外形越接近人类,地位和智能就越高,你的外形完全复制了十六岁左右的人类女性,跟眼下这只雄性比起来就显得纤细羸弱——当然只是看起来,你知道你能将他捏成粉末。 你继续在这具身体上抚摸探索,逐渐发掘出了他非人的体征。手腕到手背,脚踝到足尖,由皮肤逐渐过渡为紧密排布的透蓝细鳞。指缝,腰间到大腿外侧,存在细长伤痕,应该是曾经生着蹼膜和鳍,为了行动方便剪去了,留下缝合线般的血红伤口。 你把他翻过来,发现他的椎骨自股间延伸出一条带鳞的长尾。 他应该有一部分水生族群的基因。 你的手指接着埋入他柔软的黑发。这和你差别很大,你的头发齐耳,有弧度很浅的天然卷,至于颜色——你的皮肤,头发,甚至包括眼睫,都呈现着一种化学药物粉末般冷感的无机质白。 你的手滑到他紧闭的双眼,隔着眼皮按了按,圆润眼球以微妙的弹性回应你。你暗自猜测他的双眼该是什么颜色,你的虹膜是血红色的,某种红外线仪器似的,与整体的纯白反差强烈到产生割裂感,仿佛全身的色素都被那双眼吸噬殆尽。你莫名觉得他应该有双蓝眼睛,就像你们同为人形他却处处与你相反。 他比你更像人类。 应该给他取个编号。他是你的战利品,归属于你,应该打上你的标签。 你给他取编号叫HX09-08718。09是你的编号,艾伯特族群中编号百位以内的个体属于最顶层的“号令者”阶级,你排序第九,直接听命于主母,拥有最强的个体作战能力与庞大的武装舰队,是族群最锋利的剑与矛。08718是直属于你的成员序号,加上新捡来的这只一共8718体。你简称他为718。 你取出一支细激光枪,像在蛋糕上装裱花纹一般,仔细把编号烫在他健康的皮肤上,在肩口,与锁骨平行。昏迷中,疼痛刺激得他肩部和上臂的肌肉微微颤动。你抚摸着较皮肤而言粗糙发硬的烫痕,用掌心感受他肌肉群移动的轨迹。 他是你的了。 你很有兴致地盯着你的战俘观察了叁个标准时,舰队完成空间跳跃抵达中央星域时,生命舱中响起细微的磕碰声,你看到718就像在树脂中濒死的昆虫,眼皮下眼球滚动着,手指无意识地缩颤想抓紧什么,双唇之上渐渐漫开血色,似乎在与自身对抗。 种种生命迹象表示他就要苏醒。你耐心地等待着。 718轻轻睁开眼。和你的猜测一致,他有一双靛蓝的眼睛,仿佛海潮洗涤过的寂静冰星,只是布满了红血丝。 那双眼中有短暂的迷茫。他发现坐在旁边的你,飞快伸手似要将你钳制住,由自己来掌握主动权。 你觉得他的反应能力和身体机能还算不错,但这并不妨碍你按住他的颈部将他固定在舱底。你低头看他,吐出电磁流般低冷无感的声音:“请不要反抗我。” 718被你完全压制,他皱着眉,你血红的双眼倒映在他蓝色的虹膜中,相撞出浓烈的黛紫。他的嘴唇轻微嗫嚅着,半晌才吐出破碎的词句,声音嘶哑得厉害:“你,是……?” 他使用的语言和边陲星域的非官方通用语接近,你于是也换成了这种语言,声线清晰地告诉他:“09,你的主人。” *川陀,取自《银河帝国》中银河帝国的首都星川陀。 二、心脏 又一个标准时,在你们对视中寂静地流淌而过。你一直注视着他靛蓝的双眼,分析这颜色在色谱上的位置。你同时也会解析他的情绪,眼睛是生物最能暴露情绪的部位之一,你以为能从中看到恐惧,就像曾经无数个被你杀死的生物一样,瞳孔扩张,眼球颤动,血丝像干枯大地的裂纹般伸展。 718是反叛者,他不可能没听过09的名号。可他情绪的波动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随即他的瞳孔像海洋深处的蓝洞徐徐放松,进入一片蛰伏等待般的寂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你,观察着四周。 舰船降落时,四扇舱门打开,你起身离开。而718,和你预判的一致,企图逃跑。 他从生命舱中翻身出来时没发出一丝声响,像一只灵巧的豹,医疗人员本身没有太强的武装力量,被他利落地击倒在地,然后,他开始朝着最近处的舱门移动。你虽然有意观察他的自愈能力,但不代表你会真的放他离开,你在他接近舱门时抓住了他,动手拧断了他的脊椎,修长的躯体在你手下瘫软,这能让他安分不少。况且只要他的脑大体完好,无论遭受什么创伤,艾伯特的医疗技术都能将他修复得完美无缺。影响不大。 你抓着718柔软的黑发,将他的脑袋拽起来按在墙上,重复了一遍:“请不要反抗我。” 718的蓝眼睛仿佛裂开的冰面,情绪波动如水溢出,很快又压制下去。 通常你不会留一个需要重复下达命令的属下在身边,这让你觉得执行力不够以及效率低下,但718不一样,他好像只是不想听你的话。 你有时间驯服他。 舰队到达的九号恒星系是你的行宫,也是中央星区内最大的军事基地,和周围几个庞大的空间站连成一个多边体,扼守外部通往中央星区的咽喉要道,拱卫着首都川陀所在的中心星系。 你的住所在九号恒星的第叁颗行星上。这是颗美丽的行星,固定地绕着恒星自转,半面永远背光,结成数亿年不化的雪原与冰川,偶尔在恒星风活动剧烈时反射柔软的光带。另外半面永远承蒙光芒的恩泽,近地叁千米的高空中五边形的透光板块块拼接,形成半球状的保护壳,可供自由地调节气温。远处看去,整颗行星仿佛矿层中半露的蓝柱石,棱角柔和,靛蓝与冰白呈漩涡状一层层交错流转。 今日09-003号行星上天气晴朗,空气中微粒含量低,整体能见度很高。你的居所在恒星光直射的半面,远古的山脉被铲平,经年疮疤般的沟壑裂谷被填实,人为造出一片光滑而广袤的平原,无数纯白的蛋壳状建筑倒扣大地,组成移动城邦。荒野上巨大粗糙的钢铁采集器将导管扎入地底,仿佛用细长口器吸噬树汁的蝴蝶,直接抽取地心的岩浆能量。最远处有温室中生长的裸子植物森林,黑压压地盘踞一整个行星纬线区,如同经年不散的乌云。 基地与城邦中的居民士兵欢迎你的回归。 早些年,宇宙的其他族群总说作为机械体的艾伯特人没有情感与艺术,这其实是种偏见,艾伯特人也有属于自己的美学。你的族群崇尚极简的造型,大片的纯色与精巧的拼接,痴迷完美无瑕的几何体与数学公理。你的城邦即是按照这一理念建造的。 你看了眼被装在移动舱里的718,觉得他不太符合艾伯特人的审美,他看起来太复杂暧昧了。 你将他带回你的基地总部,让人修复他的脊骨,打了几支营养剂,安置在一个内部供氧的纯白实验室中。离开前,你看到718的一只手按在玻璃墙上,皱着眉,注视着你的目光中含有迷惑,似乎对你的一系列举动感到不解。 他的手指稍微收紧,生涩的声音透过玻璃墙传来:“你想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你从战场上捡来了一只研究价值颇高的活体,你想研究他,你觉得这事显而易见无需解释,介于他发问了,你还是回答到:“研究你。” 718安静地望着你,声音从低哑过渡到平缓:“我现在是实验体?” 你点点头:“研究完成之前,我会保证你处于存活状态。” 718垂下眼,阴影覆盖眼底的海洋,意味不明地说:“感谢您的仁慈。” 他向你道谢,你觉得他理解了你的意思,并愿意加以配合,这很好。你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应对俘虏歇斯底里的咒骂与负隅顽抗,他乖顺的反应倒让你觉得省事。 你决定先给他一段休息放松的时间,再正式进入研究。 话虽如此,你对于如何研究718其实并没有一个完整的规划。这得归因于艾伯特族群的分工方式,每个艾伯特人在出生那刻就被分配好了合适的工作,倒不如说每个人都是计算中枢根据社会的整体状况和需求定制般生产出来的,出生之前脑中枢里便输入了工作相关的全部信息,一出生便即刻投入工作。你是族群的作战兵器,主母下达作战命令,你便将储存在脑中的模拟计算好的行动模式照搬着做出来,你甚至不需要动用自己的脑中枢去思考。 但你并不是专门的实验员,了解的相关资料有限,如何处理718,需要你仔细思考。 因为718,你的脑中枢久违地——或者说首次自发地思考,就像一粒石子掷入死水中激起圈圈涟漪。 你先让属下提取了他的基因,做出分析。 分析结果很快呈现在你眼前。 人类基因在718体内占比达到91.9%,此外还混有五个其他种族的基因。其中最明显的他族基因来自索拉斯星系的水生族群,那是一支古老的族群,在被深海覆盖的索拉斯行星上繁衍生息了近叁亿年,发展出高度的智慧与文明,在海底建造出巍峨壮观的城市,只可惜索拉斯族在几百年前就差不多灭绝,因为他们举族成为了反叛者,反抗了艾伯特的统治。 宇宙中一直资源匮乏,又生灵众多,由此引发了经年累月的斗争。在艾伯特族取得宇宙最高的统治权后,研究了几乎每个族群的状况,将宇宙的空间与资源进行了统筹再分配,给予恰好能使每个族群存活繁衍的最低额资源,一旦族群数量超过稳定值便进行屠杀清理,精密又一丝不苟地维持着整个宇宙的平衡,避免大规模战争的发生,给予每个族群公平的生存机会。 却总有人说艾伯特族的做法不合理,违背了什么自然规律,于是自发组成反叛者企图动摇艾伯特的统治。 索拉斯族便是如此。 你调出索拉斯族和其他四个种族的信息,稍一对比,发现他们和人类都存在生殖隔离。 那么718很有可能不是自然生育出的。他可能经过了基因改造,或者干脆就是个合成人,在人类的基础上导入其他基因,增强身体机能,来抵御宇宙辐射真空威胁或其他危险。 具体情况还要等实验开始。 * 你选择从测试718什么状态下会死亡开始。 第二日你再见到718,他正站在玻璃墙边,用手指挨个敲过每一寸墙面,似乎在寻找墙壁上的薄弱处。你很想说他这完全是徒劳无功,特制玻璃坚不可摧,能够抵御粒子炮的轰击,当然不可能凭他的血肉之躯将其破开。 你打开门,走进实验室。有了前几次的教训,718这次不再尝试从你眼前逃离,他低头看着你,眼中依旧不含恐惧。 你将他按在墙上,用合金圆箍分别扣住他的四肢与脖颈,固定在墙上。四只圆箍各自牵出一根细长的线来,与墙壁上反应生命状态的显示屏相连,将他此刻的状态暴露在你面前,心率仍然保持平稳,心跳线一起一伏延伸出规则的锯齿。你觉得718的心理素质不错,他甚至没有做什么徒劳的反抗,一直顺从你的动作,让你感觉防护措施做得有点多余。 你牵起他的手时,他眨了眨眼,轻声问你:“可以给我一件衣服吗?” 你回答:“没有这个必要。” “我以为在女性面前全裸是很不礼貌的事。” “不要在意。”你用指尖刺进他的手腕中,缓缓移动着寻找他的动脉,“如果你感到很不适,我可以脱去衣服和你保持同样的状态。” 718闭上了眼,放弃似的轻叹:“不用了。” 你找到了他的动脉血管,像个小动物在你指下一抽一抽地缩着,你将它割开,飞快地在伤口处接上导管,将血引入一旁的容器中。 你要测试他失血量达到多少时会濒死。 血液流逝得很快,连接伤口的导管仿佛被扯出体外的另一根血管,和你双眼同色的鲜红液体在其中流淌。 718起初还好,渐渐地,脸上的血色褪去,闭合的双眼眼睫像蝉翼一样颤抖,喉结在修长的颈线上滚动。紧握的双手一点点放开,呈失力的半弯曲状,胸膛的起伏越发吃力,没一下几乎都要榨干全身尚存的氧气。你用手摸了摸,发现他的体温也在随着血液散失,手指末端几乎要和你的温度趋同。 你想到被扎了孔的气球或水袋,在内容的流逝中无力地干瘪下去,718会是那样吗?他多少还有肉体和骨骼在支撑,但颓态依旧明显,喉间发出梦呓般喃喃的低声,肢体僵硬垂软,到了最后几乎是脱力地挂在圆箍上。 显示屏上的心跳幅度越来越小,几乎要变成直线,仿佛一根被拉开的卷曲毛线。你准备取下导管,718却突然拧动了手臂,导管从伤口中斜出去,血液像被大气挤压的喷泉,在你脸上甩了一串断线的玛瑙。 你没想到他还有力气挣扎,你按住他的伤口,他的血液一泵一泵舔着你的手心,像喷发过后渐驱平静的火山口,滚烫到几乎要让你感到不适。还好你提前做了准备,穿上了表面光滑的特殊衣物,避免了一件衣服被他的血弄脏。 你叫来医疗人员,将他濒死的躯体修好。 数据显示他刚刚失去了全身45%的血量,由于他最后挣扎了一下,你不确定这数据是否准确。 于是你在他修复好后重新测量了一次,这一次他安静了许多,低垂着头,一声不吭,让你顺利地得到了43.9%的准确数据。 你继续自己的实验。 这次你把他放平固定在实验床上,握着刀抵在他胸口,稍一用力按下去,血液从雪亮刀片与皮肉贴合的缝隙中漫出来,718的心脏跟着痉挛了一下,微微低喘仿佛雏鸟在啄着蛋壳。你没有停下来,握着刀缓缓拉下去,将他从胸膛到腹部完全剖开,过程中小心地避开了脏器,所以切口并不平直,反而像蛇爬过的痕迹。718的眼睫剧烈颤抖,嘴唇几乎发白了,手指紧握成拳,手背到小臂的青筋呈树杈状根根兀起。 你并没有给他打麻醉药。如果说你的观察实验是一次数学公式的推导,多余的药物干扰就像多余的参数,会带来错误的答案。不过在这接近血腥原始的剖腹中,你发现718对疼痛的耐受力很高,他无声地忍耐,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多余的噪音。 你将伤口两侧的皮肉掀开,直接观察他的内脏。你觉得此刻你的数据处理器转得有些快,类比于其他生物大概就是心跳加速的反应。你不知道你在期待什么,像个打开生日礼物匣的孩子,或者翻牌前的赌徒。的确,你的实验本来就不科学也不严谨,更接近小孩在拿毛绒玩具做过家家游戏,撕开玩偶将充填棉团当成内脏一本正经地研究。 718的脏器都很健康,呈正常肉质的粉色,没有辐射造成的黑蚀化或别的病变。某种程度上来讲还挺不可思议的,这群反叛者天天在宇宙里流窜,装备和机型还都那么落后,也不知是用什么方法保护自己免受辐射危害的。 你盯着他一缩一缩似乎竭力想把自己藏起的心脏,和表面依附的枝杈状血管,他洁白光滑仿佛冰凌的肋骨,他形状各异的器官,他颤动的肌肉组织。你在心中慢慢拆解他,思绪仿佛漂浮在他血液中的泡沫,被血腥与温暖温柔地包裹,这时,你听到他嘶哑地发出声音。 你眨眨眼望他,他的指甲已经在金属床面上留下划痕,血液被收缩的肌肉挤走,呈现失血的病白,头向下死死抵着床板,冷汗从额角一直淌到发间,身体的剧烈颤抖传达到你的指尖。他放开已经咬破了的嘴唇,血色刺眼,“我……你,要杀了我吗?” 这声音像被捏碎又潦草拼凑回来,充满沙哑的裂痕和碎片棱角。 你摇头,当然不。你已经说过研究结束前会保证他存活,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你只能再重复一遍,那种没效率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突然发出无意义的嘶哑笑声,笑得几乎要将自己呛住,汗水从下颔紊乱地跌落,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很直观地在你眼底扩张收缩,让你觉得它下一刻就展开羽翎跳飞出去也不奇怪。那双蓝眼睛死死地盯着你,瞳孔扩张,血丝割裂蔚蓝的冰面,片刻他的声音才如逐渐下落的潮水,低迷着:“……您还不如杀了我。” 你不明白他笑声的含义。你想到有的生物在巨大的压力下精神会陷入崩溃,然后发疯,你不希望他发疯,肉体创伤修补起来不难,精神疾病治疗起来就有点麻烦了。 你于是停止了这个实验,修好他,也没有再进行第二次。 你换了个温和点的实验,测试他身体所能承受的电流强度,不算多么痛苦,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你在718身上通了电,从最细微的电流开始尝试,这种程度大概只会带来轻微的麻痹感,他也的确没给出太多反应,闭着眼沉睡般一动不动,只有头发在电流的影响下相斥着蓬松开,像一朵逐渐舒展的黑色蒲公英。 你准备加大电流,却发现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718腿间的肉瘤开始变大,充/血地/翘/起,仿佛一点点注入气体的气球,青筋暴起得更明显,像缠绕树干的藤蔓。至于其他地方的反应,他大腿内侧的缝匠肌和过电频率保持一致地痉挛着,全身缓缓蒸出汗珠,肌理海浪般交替起伏,湿润得像水里捞出来似的。脸庞上漫开的浅红冲刷走原本的苍白,喉间隐约发出漏气般的轻喘。 看起来和刚才痛苦中的表现很接近,你看了看显示屏,根据仪器对他脑电波的捕捉分析,此时居然是愉悦信号居多。 很奇妙的反应,你不知道是为什么,于是你保持这个电流强度加大了过电的频率,等候着718的身体出现更多未知的反应。那种拆礼物的期待又出现了,你被他感染了似的,也感觉处理器转速加快,体内流动的电磁比往常更加活跃。 持续刺激了不短的时间,718开始皱起眉,双唇颤抖着牵开一线,发出海浪中颠簸船只般的低喃,体温上升许多,汗水在床板上积成小泊。身体紧绷,那块肉瘤在你的视线中肿/胀得更厉害,顶部渗出近汗的液体,仿佛搭在张满长弓上的一支箭,随时要射出去。 你好奇地用手指戳了戳。 你的触碰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屏幕上的愉悦信号抛上顶/峰,718的瞳孔又剧烈地扩张了,潮湿的眼中波浪涌动,身体绷得轻颤,肉瘤顶部的孔隙中状态激烈地挤出一些液体,就像喷薄的火山,白色的岩浆沾染你的手指,你将这些液体收集在试管里,交给实验员去分析。 这一奇妙的生理现象完全吸引了你的注意。这反应足够剧烈,却似乎没对身体造成什么损害,可以反复多次地研究。你决定先将这个研究透彻。 你设定了通电时长,介于一般实验的基数要求,总之你决定先让刺激他出现一千次这种反应。 三、高潮 电流有条不紊地一重重涨起,冲刷由718血肉组成的海岸,克制不住的颤动像是大海深处孕育的风暴远远传来的征兆。他轻喘的声量和显示屏上的愉悦信号呈正比,双眼无意识地睁大,边缘淤积起的生理盐水酷似夏季北海的融冰。快/感自发地在肌肉骨骼里游曳,忍耐不住时便被肉体从翘起的发射口中挤出,具现化为一滩白色液体。 第二次的生理反应比第一次进行得缓慢一些,存在短暂的不应期。此后,每一次器官/充血的时间和反应结束的时间呈一个递增的等差数列。到第十五次时,718看上去倦态明显,胸膛起伏着急切地补充氧气,汗水将黑发湿粘成一绺一绺地贴在光洁的额上,原本紧握的双手骨折般瘫软。 液体也变得稀释许多,颜色几乎转为半透明。你觉得这是储存量耗尽的表现,就像粒子光炮一样,每一发都会带走巨额能量,一直不加补充便会出现最后哑炮的现象,718毕竟只是血肉之躯,生产速度应该跟不上这快速的消耗。 你能够理解他,不代表你会停止实验,仅仅十五次实在和你计划中的一千次相去甚远,如果就此停止第二天再继续的话,效率就会大大降低,你不喜欢做没效率的事情。 你让718短暂地休息了一阵儿。他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损伤,所以你只给他补充了一些营养液。他睁眼望着你,汗涔涔的双眸中除了疲倦还有很多意味不明的情绪,有点像曾在你手下自愿赴死的某族首领。 你在718呼吸逐渐平稳时继续实验,为了提高效率你稍微加大了电流强度。才刚通了电,718几乎就像遇水的石灰块那样激烈地挣扎起来,溅起的水珠沾染你的皮肤,湿腻高温接近一个个小小的吻。他向后绷起修长的颈线,汗水湿漉漉的轨迹从下颔钻到后背去,摇头放出的声音急促紊乱:“停下来可以吗?……停下来——我宁愿接着被解剖……” 你摇头拒绝。实验内容取决于你的想法,无需实验体多加置喙。 718低下眼睫,双眼灰败下去,如同乌云与雷暴覆盖的海面。 加大电流确实有效,一次生理现象从开始到完成的时间缩短一些,但又在一次次不间断的刺激中故态复萌。他几乎像一条被摔在河岸上的鱼,挣扎到精疲力竭,又因缺氧缩成一团皱巴巴的濒死物,喉间似乎破了一个洞,随着呼吸气流的来去发出低嗤的漏风声。全身软软地摊在实验台上,只在峰值到来时弹簧般猛地抽拽一下,显示自己还活着。 你不知道快/感和疼痛到达临界时的反应竟如此相似。 再加大电流估计效果也不怎么明显。你想到第一次你触碰他的那一下,推测直接触碰或许也有刺激作用。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你伸手打算握住718肿/胀的器官。 他身后那条长尾陡然弹出,像一条自蛰伏中暴起的蛇,一转圈紧紧衔住你的手腕。很显然他想阻止你的触碰,你有些意外为什么他总能在看起来精疲力竭时负隅顽抗地爆发出一击,就这样不加节制地榨取自己每一块肌肉里尚存的精力。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在意志方面相当坚韧。 那条尾巴几乎比你的手腕还粗,排布整齐的鳞片上有幽蓝光泽流淌。你将这条尾巴扯开,它还不肯死心地晃来晃去干扰你,你干脆把它从尾根处折断。 你握住那个器官时,718拧得极紧极干的声带撕裂般漏出地低低呻吟,你的手心随之一湿,又一次生理现象结束。滚烫的器官蜷缩在你的双手中,像一条刚从海里捞出来的热带鱼,吐着湿腻的泡泡沾染你的皮肤,拍打尾部企图从你手中挣脱,翕动的鳃和根根纹路擦过你的手心。你感觉到漏电般的麻痹感,对了,718身上还通着电,电流吸饱他的体温冲进来扰乱了你体内的磁场,熨热了你平稳的电流。 你感到不适,立刻松开手,放弃了这一尝试。 718却在短暂的休息中发出低柔暧昧的笑声,声音断续:“您觉得这是什么行为……?” 你第叁次回答他的明知故问:“实验行为。” 718不再言语,但他的笑意像一层层薄薄的霜壳覆盖在眼球上,带着点通晓的意味。 你不明所以,半晌才弄清楚他微笑的含义。这是种藏掖着秘密的从容,富有者面对贫穷者,饱足者面对饥饿者,知之者面对未知者,愉快油然而生。表面上来看718对你毫无反抗之力,任由你摆布,处于绝对的劣势,但却是你在积极地探索他身体的秘密,你是求知者,他知晓所有答案,却不漏半个字,在这方面他的确占据上风。 你有点佩服他了,在这种境况下还能找到精神胜利法让自己过得好受一点,一定程度上倒解释了他意志坚韧的缘由。 你清理干净手指,解开718的枷锁,从实验室中退出去。他瘫倒在地上,暂时还没力气站起来,眼睛是全身上下最快恢复的部位,一片浅蓝仿佛恰好处于零度的冰水混合物,形状暧昧不明,如此瞅着你,问:“结束了?” 你摇头,当然不是。 你从感应器中调出718到达峰顶的脑电波信号,复制在信号发射仪器中,直接将这快/感信号打进他的感应中枢。 他猛地痉挛一下,蜷缩起来。你没有停止,加强的快/感信号不间断入侵他,像章鱼无形的黑色触角,自太阳穴,自口间,自耳道,自他全身上下每一道缝隙挤入进去,纠缠他的内脏,绕抓他的骨骼,挤满他的血管,冰冷而精准地滑过他的大脑皮层。一层层累积的快/感像有了实质,鼓鼓囊囊拥挤在他体内,随时都要撑 爆外层的皮肉。 718很快跪倒在地,额头发疯般无意识地猛撞在地面,再抬起时血线分割鼻梁,泪水勾勒颊侧,面庞仿佛震出裂痕的冰壳,因痛苦而扭曲。他将一只手伸进喉咙里,似乎想将什么拽出来,介于他只打了营养剂,胃部空荡荡的,这一番折腾下只发出呜咽般的干呕。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起伏颤抖,挣扎着想从这具躯体上逃离。 他看起来比前两场实验要痛苦得多。器官/翘起又瘫软,和身后的尾巴一样濒死般拖挂在身上。 你让这场实验持续了两个标准时。结束时,虽然你预计的一千次仍然隔得遥远,但718的极限看来就止于此,你还不想把他弄疯。 医疗员进去处理时,你透过攒动的白色人影看到蜷缩在地的718,像烧透的炭块般冰冷死寂。 你收回视线离开了,今天到此为止。 * 你查看了关于718分泌出的白色液体的分析报告。 结果显示,那是他的生/殖细胞。也就是说,那种奇怪的生理反应,是生/殖/活动。 你有点无法理解他生/殖/活动的生理反应为何会如此剧烈。艾伯特人如果想拥有自己的后代,会把自己的信息提交给人口管理中枢,通过申请后,经过重新计算整理就能生产出一个略有相似的后代来,完全无痛无痒。你所知的其他族群似乎生/殖/过程中也不伴有强烈的快/感。 你在这方面毕竟知之甚少,没有多深究,只当成了人类的特有生理现象。 你整理了今天得到的所有数据,不算多,甚至让你觉得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来得出寥寥几串数字有些不值。做实验本就是这样漫长又繁琐的活动,还是你的方法不得当?你不确定。 你想到了08,你的哥哥。 编号为个位数的艾伯特人,除01之外,都采用了同样顶尖的制造技术和处理中枢,来支撑起强大的机能,排序第九的你理论上是最小的那个,前面七位都算你的兄姊,实际上和你关系稍亲近一点的只有08。你们的出生时间相近,幼年阶段同时在01身边接受指导,又有着同款外形,雪发红眼,是一窝钻出来的兔子。不过08很热衷改造自己的身体,不久前你最后一次见他,他已经把自己整成了纯白的多边体拼凑物。 08的专业领域在科研,首都中央实验室受他领导。昨天你决定展开实验之前发讯息向他请教过相关内容,他并没有回信。 今日你打开超光速通讯器,接通到08的地址,描述完自己的实验经历,对面很快传来回应。 08的声音和你相似,稍低沉一些,隔了不知多少光年跨越不知多少恒星与宇宙物质传来依旧质感清晰,他说:“实验本就如此,与你作战中击毁的敌机或者俘虏的敌方数量这些直观可见的数目不同,有时为了发掘一个微妙的差别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重复工作。现在你手中只有那一个活体,得出的数据的确缺乏广泛性,如果你想研究的是全体合成人的话。” 你说:“目前我只研究他。” 08沉默了片刻,语速放缓:“我以为你的研究着重点出现了偏差。” 你问:“我并没有类似经验和信息。” “不是指这个,而是根本性的东西。”08的声音如低低的电磁流接入你的耳中,“你在发现那个活体是合成人时,就应该想到反叛组织为何会拥有这项技术,这项技术进展到了什么地步,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是否存在着类似的反叛组织在源源不断产出这种合成生物以此动摇我族的统治。这才是你应该关注的问题,至于研究那个合成人的生理特征和身体秘密,是我的工作内容。” 你简短地解释到:“那是最后一次清扫,相应区域已经没有反叛者的活动痕迹。” 08没有对你这番话发表什么见解,反而一转话锋,缓缓讲述起:“不久前我也抓到了几个基因改造人,通过对他们的审问,我得知西南边陲星域存在尚未被发现的反叛组织。我即刻前往去搜捕围剿,不过我手底的兵力有限,我本身也并无作战经验和能力,有四次让敌人从我眼下逃脱。09,如果换成你,想必叁个标准时之内能将他们清理完毕,看来我和你互相插手了对方的工作。” 这出乎你的预判,你问:“你现在在追捕中吗?” “是的。” 你问:“是否需要支援?” “你跨越一个星域赶来估计已经来不及了。”对面传来电磁流泛起涟漪的沙沙声,接近笑声,“而且,我不希望你介入。这次追捕中我感到很愉快。不是单纯地重复早已做过万次的工作,也不是把固定的行为模式照搬出来,动用自己的脑中枢去考虑决定,过程很有趣。比如现在,你专门来询问我我也不会指导你的实验,不如按自己的想法进行。” 08说完便关了通讯。 他的话的回音在你脑中停滞许久。08向来特立独行,这番话的含义也隐隐和艾伯特运行的理念有一些出入,如果人人都不专心自己早已被分配好的本职工作,而是去插手自己能力领域外的事情,就像用螺丝去配齿轮,用齿轮去钉墙壁,不仅效率低下,而且整个社会机器都会变得毫无秩序可言。 你并不能理解08所说的“有趣”具体是何种感受。你对718的实验,只是你的主要工作已经完成,以及你觉得应该这么做,并没有插手08工作的主观意图。你觉得对718的实验很有趣吗?你感到愉快了吗?并非如此,你大多时候感觉到绵长,繁琐,难以预知和难以掌控,还要面对实验体偶尔从乖顺外表下显露的带刺的挑衅对抗,像被一团毛糙的稻草裹住。 你并不感到愉快。 你沉思片刻,通知你手下一支暂时驻扎在西南星域的舰队前往边陲支援08,并将舰队的暂时指挥官改成了08。他不希望你介入,你除此之外也不再多做什么。 你接着投入对718的实验。 自第一天一系列实验活动后,718变得沉默,不再试图跟你交流什么,你并不在意,只要他不再做出什么干扰实验的举动。 你接下来依次测试了718在各种情景下的死亡条件,同时把他其他合成基因带来的能力估测了七七八八。他虽然有索拉斯水生族的基因,却不能在水中生存,呼吸道浸泡入水中大概十五分钟心脏就会出现明显的衰竭反应,只借助索拉斯人承受千米水压的机能增强了自身的体格强度。另外四种基因分别使他对高温和酷寒等极端情况的耐性增加,视力超群,以及获得相当奇特的假死能力。 辐射方面你还没有尝试。辐射带来的损害不可逆且治疗困难,你不想那么快把718弄坏。 你对718实验,他不吭声,不主动反应,也不是自暴自弃地彻底颓丧。你隐约觉得他的意志力比你预测得更强,不是坚不可摧的那种,而是坚韧的那种,他当然会在快承受不住时无意识地发出痛喃,会跪倒蜷缩在地,也会轻声央求你停下。但他的精神状态总能很快地复原,从未有过自杀的迹象或出现别的心理问题。就像一片蔚蓝的海,无论风暴如何肆虐,最终总能平静如初。 你对他的状态很满意,觉得他对于自己的处境有清醒的认知,并选择配合你以获得最大限度的优待。 你并没有发觉他垂下眼时,阴影中蛰伏和窥伺的色彩。 他很快抓住了第一个机会。 四、流火 你用了一周的时间在718身上实验完毕所有你已知的、能够杀死一个生物的方法。失血,缺氧,电击,高温,酷寒,重力挤压,剧毒合成物,应激反应过激,等等。实验通常在你翻开新的一页记录表时开始,在718濒死之际喉间响起漏电般的沙沙呢喃时结束,以至于最后你甚至都不去看显示屏上他的生命反应了,干脆把他的低喃当成某种标志。 718的沉默程度与实验次数正相关,几乎不再发一言,似乎内在生命力如流沙飞快流逝,只留下空荡外壳和某种坚韧意志支撑自己不死,临近死亡反而是他最有活力的时刻。 你从开始的满意转为些许的迷惑,坚持一遍遍地重复实验,究竟是想得出准确数据还只是想看到他鲜活的挣扎。就像拿食物去投掷鸽子的孩童,是想喂饱鸽子还是想看到鸽子对自己做出反应。 某次实验中,718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以至于你差点把他彻底弄死。结束后,医疗员围上去治疗他,你没有如往常一样离开,而是透过雪白大褂晃动的缝隙望去,问:“你是否还好?” 他的手突然从白大褂的簇拥中伸出来,如同融化火山冰的岩浆,紧紧扣住你的手腕。他这条胳膊正在修复中,才接上的动脉血管猝不及防被扯断,血液和碎肉喷溅在你周身像画笔甩在画布上的粘稠颜料滴。你才眨了眨眼,听到数日来他第一次主动吐出话语,那声音破碎粘稠不堪。 他问你:“你会感到痛苦吗?” 你就要回答,医疗员已经迅速制住了他,一丝不苟地修复他的肢体,回笼他的血液。 你的答案无人听闻。 你当然会感到疼痛,你拥有完整的触觉传感器与接收中枢。疼痛能告诉你身体那个部位正面临威胁,精准指出需要防护的地方,让你更好地保护自己。你只是不会受伤,你拥有最坚不可摧的躯壳,没有什么能给你造成哪怕一个指甲盖大的伤害。 只是另一方面你又拥有最强的攻击力。你是最坚不可摧的盾又是最无所不破的矛,你从未想过攻击自己来探究这一矛盾的悖论。 718的质问让你脑中某个角落悄然松动,什么冲动顺势燃起,你举起自己被他捏抓过的手腕,雪白,纤细,电路模拟出血管的淡青,如一块纹路天然的雪花石,你在想象把伤口挪到这样的皮肤上,想它折断,想它破裂,想它湮灭,你在想象中对自己做着和718一样的事。但你并不会付诸实践,你的身体是属于艾伯特族群的兵器,你没有伤害它的权限。 医疗员的声音打断你的想象:“到时间了,阁下。” 你嗯了声,启步走进718的实验室。 前一天,你在718体内导入了一种辐射变异的癌细胞。现在,你打开扫描仪,观察癌细胞在他体内的变化状况。 癌细胞被718体内强健的免疫系统抑制着,增殖速度极其缓慢,照这样下去排除再次变异的可能大概要花上五十年才能危及他的生命。你一边记录着观察结果和数据,一边操纵着x光放射器照射进他身体内部,一点一点清除癌变的细胞,像从一块刚挖出的原石矿表面刮去一粒粒杂质。 718安静地平躺在实验床上,任由扫描光线一遍遍平剖过身体的每一寸。每天都有配制好的营养液补给,他的体格基本没什么变化,只是终日被禁锢在不见天日的实验室中,皮肤稍微有些苍白褪色。下巴上蒙了一层淡青的胡茬,头发也长了些。气息上,整个人却仿佛坍塌成寂静的黑洞,接收,容纳,承受,不作回应,始终漆黑空荡。 你盯着他打量一会儿,才问出思忖许久的问题:“他的心理方面是否出现了什么问题?” 医疗员回答:“有这个迹象。” 你仔细回忆:“他不久前还正常,而且每次实验后应该安排了心理放松的环节。” “是的,但是,”医疗员做了个拉伸的手势,“或许您可以想象金属弹簧,在反复的、接近弹性限度的拉伸中,总会在某一刻不堪重负丧失弹性。这个实验体不同于我族,他的情感和精神异常活跃复杂,也同样具有弹性,对于压力的耐受,存在一个模糊的极限。” 你问:“是否可以直接从干扰他的脑神经方面恢复他的心理状态?” 医疗员回答:“不太可行。我们在连日的检测中,发现该实验体脑中存在很强的精神壁垒,如果我们要对他的大脑动什么手脚,这壁垒虽然不足以保护他,却能够在破裂瞬间一同清空他的大脑。当然如果您只准备对他进行肉体方面的实验,我们也可以……” 你打断医疗员的话:“暂时不考虑这个方案。” 医疗员颔首,提出下一个建议:“据我在中央实验室实习时对旧人类的观察,发现一直处于一成不变的狭窄封闭环境中会引起他们的心理问题,或许您带718号实验体出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他的心理问题。” 带718出去? 医疗员接着说:“旧人类有带自己的宠物出去活动的习惯,性质大致相同。” 你没想过这个。718目前看上去不太好,也说不出具体是哪里出了问题,却总给你一种什么东西即将熄灭的预兆感,似乎你再不做出什么改变,就有一些令人遗憾且不可逆的事情要发生。总之……无所谓,你低下眼打量他无波无澜的面容,他并不能从你手中逃脱,偶尔带他出去一次也影响不大。 * 不久前,首都星川陀发来讯息,01派遣的使者即日要访问你的行星。你对这种例行访问的应付热情一直不高,你绝大多数时间在外征战,闲暇时便固守基地,非必要时不回首都星,首都中流传着种种关于你的传言,因为总是没有正主出面澄清又朝着夸张方向发展,以至于使者到来后,见到真正的你,总不知觉流露出你不喜欢的情绪。 你决定在迎接使者时把718带出去,转移一点无聊的注视,两得的计划。 你把衣服拿到718面前时,他脸上凝固的沉默死寂有明显松动。倒不是你觉得把他裸着带出去有什么不妥,一条穿了衣服的鱼或者狗反而才奇怪,只是实验室外部的环境不太适合他生存,空气中含氧量很低,偶尔漂浮而过的微粒对他的肉体而言就是一把细小的匕首,衣服能起到保护作用。 718安静地盯了你一会儿,蓝色的双眼中,透过平整封冻的冰壳,隐约能看到暗流的波涌。他接过衣服,在你的注视中一件件穿戴上,纯黑短靴长裤,以银色腰带为界上面是雪白上衣,偏紧身,为了放松他没有扣最上面两颗纽扣,露出的锁骨上清晰印着一排编号,已经转为淡褐疤痕,下方倾倒潮水般的阴影,肌理线条如浮冰隐约可见。他稍微活动了一下四肢,时隔多日再次适应衣物包裹的感觉。 这简单的衣物其实花了不少功夫,在保证防护强度的同时,还仿照古代棉绸尽量弄得柔软不会磨损肉体,最后实验员干脆新合成了一种纤维出来。还很贴心地在后面留出一个洞给他伸尾巴。 你在718的手腕和膝盖处分别扣上环形锁,只要他有任何异动便会立刻被铰断四肢。 最后还需要戴上一个颈圈。718比你高得多,你准备让他低下身,他的双手却突然按在你两腰侧,轻松地将你整个身体举起一定高度。你的手在第一时间按在718颈间,指尖稍微用力刺进他的皮肤中,他核桃状的喉结如活物在你手心滚动,你的指甲捕捉他动脉汩汩流出的心跳,可他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似乎只是配合你把颈圈扣上自己脖颈。 你松开手,手指穿过他稍长的黑发,将纯银颈圈严丝合缝地扣上去,又把口枷似的小型供氧器合在他下半张脸上。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恐怕此时更像他在控制着你,多奇怪,矫健的野犬把娇小的白兔按在爪下,却只是乖顺地垂首自愿受戮。远古的蛮荒时代早已过去,单纯的体格优势早在其他各种因素的稀释下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718放下你时,眼底的靛蓝在重力牵引下倾倒,就要涨破冰面,你觉得他要说些什么,静静等着后文,他最终还是未发一言。 出去时,为了及时扼杀718的异动,你让他站在最靠近你的位置上,紧跟在你背后。 首都使者的舰船一个标准时后会降临在中心广场,乘电梯去中心广场只需要半秒,不过既然你还要带718活动活动,你决定走过去。 你的城邦是规整,纯白,立体的。半球或球形的巨型建筑充满地面及上空五百米,相互之间由轨道连接,偶尔拔起几座棱柱形或锥形的高耸建筑。大片的纯白黑灰,大片铺设的无机玻璃,毫无瑕疵的圆弧、交变、锐角、直线、多面拼接,仿佛瞬间立体打印出的分子模型。十二座空梯立于城市整点方向,以笔直线条将地面与高空近地平面的透光板连接,支起这座钢铁与玻璃的森林。 中心城的人数有八百万,如密集而相似的分子,交互对接变化产生城市的万千种运作,总体却又可以抽象提取成一个化学方程式,左右字符由等号连接,简洁衡定。 至于718,哪怕穿了艾伯特的衣服,被口枷遮了下半张脸,依旧一眼能被认出。只是身高就在整体精巧的艾伯特人中格格不入,不要说肤色、体温这些差别更大的东西。 人群自动让开过道,治安队向你行礼。你身后这个异族雄性当然会引起注意,路人只是稍看一眼便不再注意,拥挤的城市安静得如同空旷宇宙。 你花了一个标准时步行到中央广场,使者舰船准时降临,庞大舰体下降停落在八个立柱中心,带起一圈辐射状的风。舰门打开,身着纯灰长袍、头戴高帽的使者团踩着升降板走下,仿佛一堆在流水线上移动的镍铁工业零件。你上前迎接,718在此刻适时地离开,站在广场边一个你余光能及的位置。 为首使臣规则球形的脑袋上,中间两个红色视灯接近双眼,与你对视时规律地闪了闪,是他礼貌微笑的信号。“麻烦您特意来迎接。”他的声音从身体深处传来,有着磁石相互摩擦吸引的质感。 你点点头,接下来是一段例行的冗长寒暄。过程中你的视线总像磁针一样被无形的磁感线指引着前往特定方向,718所在的某个广场角落。没办法,谁让每次来访的都是这个使臣,你太熟悉他每一个程序化的举止和措辞,红色视灯一闪你便知道他接下来要说每字每句,你不用过脑子口舌便能组织出固定的话语。相比而言718的一举一动要有趣得多。 出来活动确实有效果,718眼中微弱的火苗在冰壳下隐约窜着,他四处打量,甚至低下身开始和一个“钢钉”搭话。艾伯特族群等级分明,你所处的“号令者”阶级之下,还有中上层管理阶级“执行者”,比如你面前这个球体的使臣,再之下是普通民众“固基者”,民众之下是智能最低的“钢钉”,只从事最简易单调的工作。 那个钢钉是个清理工,正一板一眼地擦着移动贩售机。718已经很久对你一言不发,在那个钢钉面前却毫不吝啬自己的话语,你隐约捕捉到他的声音,彬彬有礼地询问那个钢钉的名字,对方只机械地回答了编号,718又向对方介绍自己的名字,名字那里你没太听清,但能够判断出那发音并非你给718的编号。 是他原本的名字。 钢钉简单的程序不足以理解718别的话语,便不再回答,继续擦自己的贩售机。718把贩售机挪开,钢钉依旧机械重复着之前的动作,擦着不存在的贩售机。 718被钢钉滑稽的动作逗笑。是的,他笑了,虽然下半张脸被遮着,但你能从他弯起的眉毛和眼中的涟漪判断出微笑的特征。看来他精神恢复得不错,超出你的预计,一次简单的活动能取得如此效果,你对这样的效率感到满意。 你和使臣例行寒暄完毕,他提出要去参观供电站。你示意718跟上来,他起身走过来,垂眼站在你身后。使臣的视灯闪了闪,语气随意地说:“最近首都那边也很流行养异族宠物,05大人正在制定相关条例来规范。” 你嗯了声,不打算就这个话题跟他多交谈。健谈的使臣很快换了新话题,以轻松愉快的语气絮絮叨叨着首都的近况,一直到移动电梯在供电厂停下。 这颗行星的能量来源除了地底岩浆,还有最近一颗脉冲星。你的工程师们围绕那颗脉冲星建造了庞大的电厂,拉起无数根旋绕的电缆,利用星体本身的强磁场与高速旋转充当发电核心,每秒都有亿宇宙级能量输入行星电厂,成为整个九号恒星系的储能中枢。 使臣望着投影幕上那颗缠绕着漩涡涟漪的中子星,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01——主母派遣我来通知您国庆即将来临,您最好能提前半月回首都参与典礼的准备。主母一直很想念您。” 你对典礼兴趣不大,前几次就以工作为托辞没有回首都星,你也不觉得准备典礼你能帮上什么忙。既然使臣这么说了,你也只能回答:“我尽量。” 使臣又规律地闪两下视灯,用自己的方式微笑着,撩起长袍露出圆锥形的身体,表面出现凹槽,送出一枚微缩芯片:“这是主母送您的礼物。能帮助您改良部分程序和处理器运转模式。” 你取过芯片:“代我道谢。” * 使臣在你的行星上只逗留了一天便离开了。期间你带他在城市四处参观,说完了一整年的外交套话。 完成这一工作后,你发现回到实验室的718又沉入那胶水般凝滞的死寂中,似乎他在街上略有生气的模样和眉间浮出的微笑只是你的错觉,又似乎短暂获得的一点精神力跟不上流沙般的下漏速度。 不过你现在没有太多时间花在他身上,你仔细考虑了庆典的事,然后你使用使臣送来的芯片开始了对自身的更新。 艾伯特人虽然是无法新陈代谢的机械体,但并非一成不变,对大部分人而言,系统程序的更新升级是必不可少的事。钢钉无需更新,每年有大量报废也有大量生产替代,固基者的普通民众每年在自己的出生日前往各个管理中枢进行更新,执行者和号令者的更新则完全是根据自身情况随时进行的。这枚芯片能增强你的视觉机能。 你躺入休眠仓,一次更新对你而言就像一次休眠。 艾伯特人的梦境是过往记忆的剪辑拼凑,你在梦境中回到几年前最后一次参加国庆庆典。 那次庆典由08操办。08在庆典之前观测到了十六个遥远光年外的超新星爆炸,计算了位置和光芒传播的轨迹,在那十六个超新星爆炸光芒预计经过的位置上,利用强作用力扭曲空间制造出了十六个巨大的宇宙透镜,透镜将十六道光芒同时从不同角度投影在中央星域。 那是场盛大至极的宇宙烟火,每一颗超新星的光芒都是一片轻柔舒展的花瓣,旋转绽放簇拥着花蕊般的中央星系,时间洪流眨眼回溯到宇宙初生的源泊,银河喷薄,亿万恒星铺就河底流金般的星砂,时空呈圈状涟漪扩散,在沙面雕琢道道波痕。中央星系被照得整整一周亮如白昼,那时候08还是人形,在烟火下牵着你的手。 你在回忆中上浮,苏醒的感觉越发强烈,是更新结束的征兆。突然一股强硬的拉力袭来,将你从朦胧温柔的梦境包裹中拉扯出。视野中色块混沌起伏,尽头一张面孔逐渐清晰,让你怀疑你尚在梦中。 718。背光的面孔模糊不清,靛蓝双眼却亮得令人不安,解冻的眼底流淌过寂静低迷的欲望,下颔跌落的血珠落入你同色的眼球表面,又从眼角溢出滑下,尚未启动的你连眨眼的动作都做不到。 就像初见时你把他从战舰中扯出来,现在他把你从休眠仓中拉出来。和平常相反的对方穿着整齐而你全身赤/裸,他平揽着你的腿弯和背部,你的胳膊和头颅无意识地后垂着,你果然太小了,纤细纯白的身体在他手中像附着他结起的一层薄薄的霜。 太多疑问在你脑子里纠缠相撞,又被锁死在无知觉的身体里,让你的视线有些紊乱,以至于你一瞬间难以分清718眼中到底含着仇恨复仇欲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五、幻象 不过有一件事你可以确定,718的眼底含有仇恨。别人眼中的仇恨是除了恐惧外你第二熟悉的情绪,更尖锐一些,闪着火焰,亮着尖刀。但718的仇恨并不强烈,仅仅是蓝洞表面泛着的一层薄薄的日光,与下方暗涌的其他情绪相矛盾,正好达到动态平衡,以至于他表面上来看甚至接近平静。 与此同时,你也冷静了下来。 718逃出实验室的方法不明,或许是哪个疏忽的医疗员忘了启动光锁。他逃了出来,只要被任何人看见就会拉响警报瞬间被抓捕,他在外界不适宜生存的环境中走不过五步,他当然更无法启动艾伯特的舰船,他对这一切再清楚不过,所以比起希望渺茫的逃生,他选择了孤注一掷对你进行尽可能多的报复。 你没有护卫,艾伯特族群最强的兵器无需保护,718没有能力对你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你会感觉到疼痛,但无所谓,又不会受伤。你干脆用一层薄韧的膜包裹住自己的大脑,让意识的帆船在身体深处飘远,来应对718即将施展的种种报复手段,顺便计算着属下们的巡逻间隔和718可能被发现的时间。 但718没有对你做任何事。 他只是抱着你,轻轻掂了掂你的身体,还毫无意义地转了个圈,像在估量你的身体质量。随后,滑落的目光抵达你的脸庞,带着和他体温等量的热度,一寸一寸熨过你的皮肤,让你感觉好似躺在阳光眷顾的浅海中随波轻荡,你的骨骼材质轻巧,内部无数电路机械零件精密地组合,纤薄的软质皮肤包裹全身,胸前有两处隆起和两颗浅色花苞作为女性特征,艾伯特的技术保证了你毫无瑕疵的线条比例,像模具中一次成型的人偶,718打量完却稍微哂然,时隔多日的第一句话是:“艾伯特人的身体构造挺奇怪。” 你觉得他在说你们腿间最大的差异。你那里没有任何多余构造,光洁平坦一如身上每寸皮肤,艾伯特人不需要交/配/繁/殖,造出来器官才显得累赘。 718坐在休眠仓上,将你放在膝上,手托在你的背部。锋利的爪尖陷进皮肤,有些刺疼。他的指甲原本修剪得平整,在实验室中一段时间过去被非人基因催化着几乎快变成爪子。他抬起你的下巴,目光在一抬一低中接轨,声音轻而低:“我没有伤害您的能力,也无法单独从这里逃出,我想和您稍微谈谈。” 他比你想的聪明,没有选择徒劳奔逃或者一时畅快的无意义报复。他清楚自己的绝对弱势,便选择通过交流尽可能争取到最大利益。野犬将纯白兔子放在怀里,藏起爪牙,长吻靠近雪白的垂耳低声发出乞求的喃喃,奇怪的画面。 718取出反映脑电波信号的仪器,这回由他扣在你的额上,声音低低振动你的接收器:“我来问,我来提议,您只需要在心中默念回答同意或拒绝。” 他的第一个问题是:“您能否放我离开?” 当然不能。他已经被你打上了标签,他是你的东西,直到死之前都是如此,你发现他很喜欢明知故问,你暂时无法行动不代表他就拥有了永久主动权,就算是此时此刻,他依旧只能仰视着你一句句乞求。屏幕上跳动的信号线组织成否定的波浪,代表你的回答。 “好,”718轻描淡写地点点头,简短一个发音中分辨不出过多情绪,仿佛刚才的提问只是交谈正式开始前的一个礼貌示意的东西,类似于“今天天气如何”或者“近来过得怎样”。他摩挲着你的下巴,抚摸着刀刃一般压抑,声音像温热的雪簌簌落在你皮肤上:“我对您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或许只是一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随意把玩,随意拆解,切开无数次,一时兴起随时就能弄死,我以为一个游戏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他垂下眼,露出冒着尖锐嘲讽的低迷笑容:“您还没有玩腻?” ——并不是。你想否认他的话,但你的唇舌僵滞着。你不是在游戏,你在实验,你对他不存在取乐或者烦腻之类的感情,只有数据和秘密的穷尽与校准。 718放平嘴角,双眼静静地笼着你,换了个问题:“采集完所有实验数据之后您会杀了我吗?” 实际上你从未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实验完成后,718对你而言便失去了价值,按道理应当报废处理。但如此处理一只珍贵的活体总显得过于潦草,某种程度上你也并不厌倦他,你习惯了他的血肉如迸发的岩浆一样落在你皮肤上,你习惯了目睹他濒死最后挣扎的蓬勃生命力,你习惯了他像一枚钉子一点点凿进你黑白单调的生活,你并不打算亲手扼杀这一难得的变数。 你默念不会。 718接着问:“您打算接着重复把我弄到濒死的行为?” 你回答不会。生理方面的实验已经差不多进行完了,之后轮到心理方面的,你对该如何实行几乎一无所知,718脑子里还有一层精神壁垒,让你觉得有些棘手。 他接着吐出的话语恰好解决了这一问题:“如果您对我脑中的东西感兴趣,我会配合回答您的任何问题,只要您每次提问前答应我一个小条件。放心,不会多么过分,不会出现要求您放我离开这种无法事前达成您也不太可能会同意的条件。怎么样?您获得想要的信息,我获得一点小小的优待,这方面我们可以共赢。” 如果在这里的是你兄姊中的06,精于语言和谈判、以外交官身份游刃有余周旋于宇宙各个族群间的06,一定会告诉你要警惕每一个看似公平的交易条件,艾伯特族群的程序中不存在谎言,但那些血肉构成的碳基生物却能做到花言巧语,或者干脆说隶属者本身就没资格同主人谈条件,在不给予对方利益同时又压榨走自己想要的。但你不是,你的思维由平直线条构成,效率是最高的衡量标准,为了达到目的拆解718或者一定程度地优待718对你而言并不冲突。 好。你回答,像个不搞价的顾客。 “感谢您的仁慈。”718低声说,没有多少喜悦,话语落入你耳中沙沙作响,“请允许我先提叁个条件。首先,我希望换一间四面墙全都不透明的房间,带窗户,有没有床无所谓,只要能成为个人隐私空间。其次,给我些能穿的衣服。最后,我希望以后每次提问都是我和您单独在虚拟环境中进行。” 你凝滞的眼球对着他,脑波信号拉成无波无澜的海平线,等待他阐述理由。 “就当给我一些安全感?”718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声音轻缓,“被你们围观直视着总让我神经紧张。” 好。你无声地回答,不算过分的条件。 718放开你的下巴,你的头无知觉地垂下去,像剪断提线的木偶,恰巧偎在他胸膛上。心跳有条不紊啄着你的耳膜,体温从相贴处渗透深入,你能嗅到一点儿很和煦的气息,你渐渐被泡入一颗名为718的玻璃水球里,四肢在温暖中失重。 你莫名联想到睡觉时会整个盘起来的大型犬,以及一只钻进怀里霸占那柔软绒毛和温暖腹部的兔子,就这样团在一起相拥着入睡。想象一点点变得逼真,以至于皮肤真像被什么搔弄着一样刺痒起来。 718按住你的肩,问:“您很服从主母的命令?” 是的。你想说。这是你最高的行动准则。 房门突然被破开,你的属下们冲了进来,此起彼伏拉着尖锐的警报声,像一群白鸽子拥挤着扑棱而来把你从718的“挟持”中衔出。718垂着眼束手就擒,很快被机械人们反扣手臂铐上合金枷锁,按着肩膀半跪在地上。 机械人们小心地启动你,你终于从僵滞状态中解脱,稍微活动了一下,披上衣服。 路过718身边时,他挣扎了一下,立刻被机械人从后按倒在地。你的目光向下扫去,看到钳制在他背上四肢上的钢铁胳臂,像无数扎穿蝴蝶标本的大头针,黑发垂落地面沾染灰尘,不过这标本还有点挣扎的力气,费劲仰起首定定地望着你,声音在重重挤压下显得生涩:“01下达任何命令您都会执行?甚至是清除一整个族群?” 是刚才那个问题的延伸,同时刻意强调了“整个族群”这一概念。这的确是难度很高的任务,族群并不是聚居于某地的一小撮,除了主要栖息地外还渗透于整个宇宙,你无法保证能将其彻底根除,于是如此回答:“我会尽力执行。” 你低平无温的一句话才落下就成了无形的鞭子,抽断了718的脊梁,他嘴唇一颤,挣扎的力道撤去,身躯被彻底抵按住,侧脸贴着地面。阴影从眼睫上滑落覆盖眼底,靛蓝的火苗跳动几下后完全熄灭了,留下烧透的灰败余烬。半晌,他才动了动嘴唇,哑声低喃:“……希望您能信守承诺。” 你回答当然。 * 你让人把718转移到另一个房间,又亲自去查看了原本囚禁他的实验室,玻璃墙上的光锁没有启动,墙外的感应警报器被破坏了,玻璃碎片上镀着干涸的血痕。透过这些痕迹,你差不多能模拟出718逃脱的大致过程。 为了确认,你调出了实验室的监控录像,然后,全息影像展现出的内容完全背离了你的猜想。 没有谁犯了疏忽,也没有谁被胁迫攻击,医疗员在离开前仔细开启了光锁,718一如往常靠坐在最里面的墙角,穿着没脱下的衣服,垂首闭目安静得仿若入睡。两个标准时后,他轻轻掀开了眼,蓝色虹膜清亮得像湖里捞出来的锋利冰片,不含一丝睡意。他起身,来到玻璃墙边,指尖在某块区域徘徊着轻敲,似乎在寻找某个早已确定好的位置。 你隐约觉得这动作眼熟,大脑中的记忆片段被依次翻找出来匹配相似度,半晌你找到了,刚被关进实验室那个时候,718就在玻璃墙上仔细摸索寻找着,一寸不漏。那时你觉得他在寻找墙壁的薄弱处,而今展现在眼前的画面如渐涨的洪水,动摇你的想法。 影像中的718也锁定了自己的目标,指尖在某个位置转了个圈一点,一串亮着白光的数据流在玻璃墙表面浮现,组成一个输入栏。他输入进去一串字母数字混编的密码,数据随即如鱼群从他指端四散游走,玻璃墙打开通往自由的门。 你按了暂停键,全息影像中的718正要路过你,半透明的身体与你有一部分交迭,仿佛不同纬度的生物在时空的涟漪中相遇。实验室的门可以输密码打开,这是进出实验室的第二个方法,你和实验员们都直接扫描虹膜开闭锁,没有谁会一遍遍手动输入密码。至于密码,未经改动的初始密码与这间实验室的编号相同,编号就打在玻璃墙的某个角落。艾伯特族群的制造品上下全是统一的型号,这类实验室大多如此。 但这一切718都不该知道。 洪水推倒你的想法,包裹你思维的断壁残垣带来湿冷触感。718知道实验室的解锁方式,知道密码该从哪里找寻,甚至特地挑了你休眠更新的时候逃出来,但他是反叛者,是你记忆中没有的珍稀人形生物,他说着边陲区域的语言,他在极遥远的猎户辐射区活动,这一切他都不该知道,也确实没有任何获取渠道,就像深海游鱼不该知道飞鸟拍打翅膀的频率。 718,他到底是什么。 — 求评给我爱(//////////) 六、沙盘 718的住处从实验室转移到了另一个的房间,四面纯白,正对门的墙上凿开一扇四方的窗,透明防护壳将剧毒微粒阻挡在外,将供氧掬拢在内,窗上装配压杆升降板。除此之外房内再无一物,和实验室的区别仅仅是少一面玻璃墙。718没有提出别的要求,你也没做多余安排。 他靠坐在窗边,垂首低眼透出废墟般的晦色,像结在树背光一面的茧。你觉得现在他就仿佛达到动态平衡的化学反应,稍一干扰就会引起轩然大波,所以即便压抑着诸多疑问,你也没有立刻开始对他的提问。 你向08请教了该如何挖掘别人脑中的秘密,他依旧不予指导,只是给你传送过来一份旧人类的身体数据。对之前的生理实验应该挺有指导作用的,对接下来要进行的心理提问就没太大帮助了。08一向古怪又偏执,看来他是打定主意不给予你任何帮助。 718终于接受开始提问,他好像在异时空的某个战场上与未知军队僵持许久,到此刻才达成了暂时的停战协议,眼底的倦态是那场战争唯一的遗迹。 模拟器外形和微型耳麦差不多,挂在耳上,按下启动键便进入你设置好的虚拟环境中。浓黑四处挤压,一颗反射微光的微缩小行星拓出块光亮,底下一张木桌两把靠背椅子,单调得像犯人的审讯室。 你抬头,望着对面的718,顶光之下五官都浸泡在浓灰阴影块里。你放平实验记录表,终于可以问出在舌尖徘徊已久的问题:“你为什么知道解锁实验室的方法?” 他稍微后靠,姿态放松,领口敞开些,小块阴影随着行星的地壳运动蝉翼般颤抖着,锁骨上仿佛积着淡灰洼水。你仔细分辨一下,发现他烫在皮肤上的编号被几道血痕盖住,像是锋利尖爪刺透皮肤再深深犁拉开,已经凝成粗细不均的血痂。只可能是他自己干的,他似乎对自己的隶属身份并不认同,你思考着是否要在更显眼的地方再烫一串编号。 “我并不是第一次进艾伯特的实验室。”718搭起十指,轻声回答。 你提出质疑:“我并没有在你身上看到其他编号。”艾伯特族群整体有着许多程序编辑过的一致习惯,比如一定都会在实验体身上打上编号,718几乎每寸体肤你都剖开观察记录过,如果有另一串编号你就不可能遗漏。 “很早就割了。”718点了点胸膛,低平的声音仿佛流动沙砾,分辨不出太多情绪。 你想起718胸膛上交错的伤痕,艾伯特的医疗技术原理上是先记录一个人健康完整的状态,在受创后通过“搭建”的方式将其恢复原状,不会消去陈年伤疤,所以718被修复了无数次身上的疤痕还在,这个人就仿佛是以遍体鳞伤的状态出生的。如果曾经的编号被割去,伤痕混杂着,确实很难辨别。 你给的编号他也很想清除,只是手边没有利器,只能暂时涂抹。 你记录着他的回答,继续问:“那个实验室的主人是谁?都用你做了什么实验?” “我的记忆力和艾伯特人摄像头般的过目不忘不同,过往记忆的清晰度会随时间流逝而降低。我离开实验室时大概十叁岁,他们从未特意向我展示过自己的身份。”718平静地回答,似乎只是在描述旁人的经历,“至于实验内容,他们想利用我来研究人类的自然生/殖与繁衍,与我不存在生/殖隔离的人形女性同样很难找寻到,我大多数时间都被关在实验室里无所事事。” 你点了点头,快速记录着他的话语,同时纠正道:“艾伯特人也会定时清除无用的记忆,繁缛信息会干扰对比准确度。” 你抬头正撞上718眼底冰层裂开涌动的情绪,他很快低下眼,笑了下问:“您也会吗?” “都是如此。”你回答,接着抛出新问题,“你是怎么离开实验室的?” “艾伯特族群爆发内乱,我所在的实验室遭到波及,我趁乱逃了出来。” 你思索片刻,艾伯特族群在十几年前的确爆发过内乱,和718那时十叁岁的年龄差不多吻合,族群管辖地内部广泛地出现针对号令者阶级的反对暴/动,虽然涉及范围广,但规模都不大,很快就被镇压下去,没有产生多少深远的影响。 你记录着,头顶慢慢覆盖下一片阴影,遮去小行星的微光,如盖过礁石的海潮淹没你的笔迹。你有些不满地停笔抬头,看见718朝你俯身,阴影将你整个埋住,似乎对你的笔记挺感兴趣,扫了一眼轻声问:“您不担心我在骗您?” “你……”——为什么要骗我。一句话才冒了个头就被止住,停在唇齿之内,你想到06的告诫,她说艾伯特人的思维由透明玻璃直线构成,不含任何虚假的污浊,但他族的人,谎言就仿佛舌头和手指是他们母胎里带出来的东西,务必要谨慎对待他们的口吐之词。你看了看自己的记录表,也觉得的确有求真的必要,于是望着718,问:“你在骗我吗?” “……”他眨了眨眼,似乎一时有些无言。 你只得再确认一遍:“你在骗我吗?” 718向后靠回去,用指节按了按额角,喉间漏出的声音分不清是低笑还是轻叹:“我没有骗您。” 你点点头,既然确认了两遍那就没什么问题了。你翻了一页记录表,接着问:“从实验室出去后,你就加入了反叛者吗?” 出乎你的预料,他停了一下,回答:“我并不是反叛者。” 你执笔的动作一滞,抬头视线与他对接。他穿着反叛者的制服,在反叛者的基地,被你从战机里拎出来,现在他说自己不是反叛者。你定定望着他蓝洞般映不出一丝光泽的双眼,等待他的下文。 他说:“雇佣兵,您知道吧?” 你有所耳闻。在宇宙间流窜的雇佣兵,一种收钱办事的职业,小部分在外单个工作,大部分像蜂虫似的以一个移动武装堡垒为中心集结成整体,不从属于任何联盟或族群,内部从下至上有自身独特的运行规则。虽说什么业务都接,但当然没有人花钱请这群人去帮忙种地或者放牧,他们的工作内容大多与武斗厮杀有关,规模小的给物资舰队充当护卫,规模大的可以参与到种族冲突战争中来,酬金是唯一的驱动力,就像跟在狮群后的鬣狗或是盯着白鲨齿间血丝的鱼群。 “偏见。”听到你这么描述,718只是淡淡地笑了下,眉眼间浮起无所谓的情态,“我也有职业操守。” 你的笔紧跟着,就像被他轻轻吐出的一字一句牵引的木偶,在纸面上划出舞步。你听他说,幼时在实验室那几年,他像宠物一样被圈养着,实验员们有意观测他的学习能力,所以毫不吝啬地教授给他大量知识。之后内乱爆发实验室被波及,他侥幸逃出,脑子里的知识原本足够他找一份能谋生的差事,但实验员们没有教过他通用语,他连与外人交流都做不到,更谈不上找到什么岗位工作。于是年幼的718在星港里流浪,偷偷钻上不同的舰船,夜里像只寄宿的老鼠藏进货物堆积的缝隙里,白天出去找点能果腹的残羹剩渣,同时躲在暗处一句句揣测学习别人口中的语言,慢慢能做到基本交流。 转职当雇佣兵的契机在十五岁,他流浪到一颗生命星,那里的族群被艾伯特人半圈养着,前几日刚因为族群数量超出稳定值进行了一次屠杀清理,多余出来的雄性与年老残缺者被集中在中心广场统一处理,完毕之后整个广场血淋淋的仿佛倒刮过鳞片的鱼腹。尸体当然不能浪费,被提取出水分、能量和其他可利用物,用以修缮这个星球的生态循环。 这个族群对艾伯特人痛恨至极,私下在雇人暗杀那场杀戮的艾伯特执行官,718正好与艾伯特人接触过几年,有一定了解,而且他们的出价让人无法迟疑。他做事干净利落,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他像灵巧敏捷的猫儿一样悄悄潜进去,无声咬断了猎物的脊柱,彻底破坏了那个执行官的脑中枢。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经验不足导致后期接应出了破绽,当他被抓住时,雇请他的族群上下供词一致地否认了交易的存在,于是谋杀执行官成了他的纯私人行为,他被永久流放到辐射区的死星上。 “第二年我就逃了出来。”718平静地叙述。你随即想到他腰侧有一块星形的伤痕,的确很接近艾伯特族群给罪犯的烙印。你想着,听到他的声音,带着很浅的哂然轻笑:“这件事中我学会了交易时要留下更关键的证据,免得事后被反咬一口。” 你接着听他讲述之后当雇佣兵的一系列经历。这类不干净的活计在艾伯特直辖区外很有市场,艾伯特的和平统治仅仅只是表面,水底下各个集团如暗流相互轧扎,这倒是你以前从未听闻的。你渐渐觉得718脑子里的东西比你想象的更有价值。 他轻描淡写地叙述到,某一次他完成委托,收了尾款便动手杀死了委托人,你忍不住插口道:“你说你有职业操守。” “他就是我的下一个业务对象。”718面对你的质疑只是平淡地笑开,手指轻点着桌面,“交易进行中我不会对委托人动手,交易完毕之后他对我而言就是陌生人。” 你沉默一下,问:“你是怎么进入第八辐射区的反叛者组织的?” 他颔首,低声回答:“那个反叛者组织在第五次清扫中丧失了包括指挥官在内的大半兵力,他们不得不找来了很多雇佣兵作为补充,来抵抗艾伯特步步紧逼的围剿。很巧的,我被他们委托暂代指挥。到了最后一次清扫,有人走漏了组织主基地的详细坐标,而您亲自来了。” 你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整个清扫行动,前几次都进行得很顺利,但在最后几次清扫时却遭到了意料之外的反击,行动屡屡受挫,以至于你最后亲自带队前往。你回顾完毕,迷惑在脑中升起:“你们……不,他们为什么不投降?哪怕指挥官已经丧生,还要继续负隅顽抗?” 718定定地望了你一会儿,开口问:“如果您在作战中受重创,您的军队会即刻投降或溃逃吗?” 你回答:“不会投降也不会溃逃,只会在原地待命。”因为除你之外,其他人并没有指挥调遣军队的权限与能力,如果你严重受创,艾伯特族群大半军队在短时间内都难以恢复运行。艾伯特的分工就是如此,阶层越往上就越难以替代,如果换成主母01受创,整个族群都会在瞬间瘫痪。虽说这都只是不可能事件。 “哪怕已经没有命令下达?” “是的。”你回答。 718沉默了片刻,望着你的双眼中蓝洞徐徐活动,放轻的声音轻描淡写:“其他族群与艾伯特人不同,并不是由程序编辑好的,指挥官生来就是指挥官,士兵生来就是士兵。指挥能力的确存在高低差别,但并不由某人垄断这项能力。一个死了就换下一个,如果到最后被杀得只剩下一个人,这个人会作为将领、士兵和军队同时死去。” 你放下笔,摇了摇头:“如果只剩下一个人,说明这场战争已经失败,便失去了继续抵抗的必要。战争是利益难以协调时爆发的冲突,负隅顽抗只会损失更多。如果在开战前双方能互相公布武器以及参战人员数据,提前计算出双方的胜负率,想必各自都会省事不少。” 718没有多做反驳,只是平静地低下眼:“总有些难以计算的因素。” 你翻了一页记录表,抛出新问题:“第八辐射区反叛者最后几次作战,都是你指挥的吗?” “除去最后一次。”他说,“我和您并未正面交战过。” 最后一次比起交战倒更像单方面的屠杀。 你回答:“沙盘可以模拟作战。” 718放开交搭的手指,随意说:“我们可以试试。” 你提醒:“你没有胜率。” 718隐约笑了一下:“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 既然他坚持。你姑且同意,你从虚拟环境中退出,从数据库里调出模拟沙盘,导入虚拟环境的模拟器,再次进入虚拟环境时,这里已经与刚才大不相同。 云絮状的青蓝光芒充斥整个空间,将黑暗逼退到四角,仿佛在你退出的短暂时间里,有洪水暴涨将此处淹没成暗蓝幽邃的水底,无数恒星漂浮其中如同暗流携起的细沙,移动光带折射着和泡沫群一同组成星云。庞大舰队就像纠集的沙丁鱼群,以星系中轴线为界整齐地排阵对擂。718置身于虚幻光影中,抬起手,星砂在他手中聚集流淌。 你选定了一处星系作为战场,抬头,隔着半个星系望他。他冲你点点头,做了个“请”的动作。 你合了合眼,战声陡然拉响。 两边舰队数量和配置一致,只是士兵不同,你这边是艾伯特标准兵,718那边是根据收集来的反叛者数据模拟出的士兵。现在的沙盘推演不像过去只比较指挥官的能力,还能将不同族群的士兵模拟出来,大大增加了灵活性和逼真性。 你不觉得718的计算速度能跟上你的中枢,你扫一眼就记住了这片星系所有信息,包括每颗星的运行规律和自然状况,半秒内就推算出所有可能的哨点、藏匿点和每条路径的战略价值。718稍慢一步,被你先拔了两面旗帜。 之后是一段时间的僵持。718的布阵比你预想的复杂许多,你原以为人脑并不能如此精准迅速地操控住近千战舰,并保证阵型变幻有序,或许718的思维能力也经过某种强化,只是你无法侵入他的大脑研究所以遗漏了这方面。 总之还是你的控制区在逐步扩张。 后方控制区的战俘却又持续爆发暴乱,呈现出拉锯的战势。艾伯特士兵不知疲倦,反叛者们却只是血肉之躯,离开战舰在行星上的原始交战也是你方占上风。而你已经摸清了718军队的阵型规律,接连击溃了敌方几次,计算出了补给舰船所在的坐标,将其从层层保护中剥出来摧毁后,输赢差不多已经确定。 你快打到敌方的最终旗点时,变故发生,数十架后方的战机冲入你的队伍,你发现你的指挥舰被锁定住了位置,敌机自毁式与它同归于尽。你占领了最终旗点,你的主舰却被摧毁,后方敌人没了补给,但你的士兵却像遭到什么干扰一样大片地失控。勉强算作平局。 你抬头,撞见718映着粼粼波光的双眼,你问他:“你做了什么?” 718光影变幻中的眉眼隐约浮出微笑,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说:“介意我先讲个故事吗?” 你皱了皱眉:“请说。” 他点点头,声音像河水缓缓流淌来:“是旧人类的传说故事。古代有一个残暴的国王,每天娶一个少女,第二天清晨就将其杀死。某天有一个少女主动嫁给他,夜里给国王故事,又在故事精彩处停下,使国王不忍杀她,让她下一夜继续讲。她的故事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这时国王已经爱上了她。” 你不明所以:“你讲这个故事的意义是?” 他笑着指了指模拟沙盘:“意思是我会把谜底留到明天,麻烦您用下一个条件来交换。” — 女主没有生殖器官,但能利用全息模拟等便捷的科技,做,都可以做(。 七、篝火 718的第二个条件让你觉得有些棘手。 他请求“正常的食物”。不是调配好的营养剂补给胶囊或别的什么压缩食品,而是将动植物尸体高温制熟再揉进佐料烹调出的食物。制作方法相当古老传统,过程中会造成大量营养流失浪费,必须经消化才能被摄取的能量转化效率也很低,早些年就被艾伯特推广的营养剂逐步替代。你手下当然没有人会制作。 更何况食材。09-003号行星上虽然有一整个纬区的温室森林,但里面的植物是剧毒微粒的吸收净化器,动物经过辐射诱变,无论哪个都不适合当成食材。 你让属下去最近的贸易星港采购了一批他族的食物。你把这些宣传语称“滋味如天堂般美妙可口”的压缩罐头挨个拆开,摆在718面前任他挑选。罐头里差不多都是冒着咕噜泡的粘稠糊状物,区别只是青白、深蓝、灰黑等不同的色泽。 718的目光在各色糊状物上徘徊许久,你觉得他看着不太像是满意,于是补充解释:“这只是其中几种口味,你不喜欢还有其他很多种。” “……”718沉默了片刻,才抬起眼,提议道,“您可以提供一个合适的虚拟环境吗?我能在里面自己找食材做饭。” 你指了指罐头:“你不先尝尝?”你其实计划着把这些罐头全部给718食用,只需充能的艾伯特人用不了这些,如果718不全部吃完就会造成浪费。 718像是猜到了你的想法,无奈地轻叹:“您饶了我吧。” 他不愿意,你现在也不想强迫他做什么,只能开始思考把这些罐头食物放进温室里充当肥料的可行性,同时点点头算是同意了718的请求。 718指定了西南边陲星域半人马座的一颗自然生命星,你连接信息环网,找到了这颗行星的数据,导入模拟器中。关于他如何找食材做饭你有点兴趣,也跟着进入到虚拟环境里。 如今的模拟器能将一切数据具现出来,虚拟环境几乎已经与现实无异。你还未睁眼,湿润柔和的空气首先迎面拂来,仿佛一只巨大的蝴蝶掠过时翅膀从脸颊上扇过,你眨了两下眼,视野稳定下来后发觉自己已经置身一片森林中。庞大的针阔叶混交森林,笔直的树干和你城邦的中心塔等高,在你头顶很远处支起一片厚霭霭的青绿积雨云,一人高的灌木丛像猎狗静静趴在树脚下。地面上铺着厚实软和的腐叶层和蟒蛇一般粗壮蜿蜒的藤蔓,树根拔露而出,像笨重的儒良浮在褐壤托起的波浪里。你听到虫鸣,鹿啼,候鸟的扇翅声,一切声音被隐约的轰隆所包纳,像有巨大的河流在深处呼吸。 一颗未经现代文明修饰的行星,婴儿一样天真无邪地接纳了你们。 718折了根树枝,用柔韧的蛇藤收尾一绑成了把弓箭,又捡来锋利石片削尖树枝制成几支箭,你猜测他打算像远古旧人类一样狩猎。模仿旧人类的行为活动是艾伯特族群常见的放松娱乐项目,其中就包括在虚拟环境中狩猎。但你从未尝试过,你并没有娱乐的概念。 718找到了灌木丛下淙淙流淌的溪流,开始沿着溪流朝上游前进,你跟在他身后不明所以,他向你解释有水源的地方就有猎物。 跋涉了一段时间,河流的呼吸声越发清晰,树木和藤蔓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慢慢拂开,一片浅河滩出现在你们眼前,洁白鹅卵石与细沙铺就河底,几近透明的溪水一时竟与空气难以区分,一对双腿细直脖颈弯长的雪白水鸟涉水而过,停在滩上,弯长脖颈交缠厮磨,像两个勾搭在一起的巨大问号,长喙伸进彼此云霭般的羽毛里互相梳理。 718向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把一支箭搭上长弓,削尖箭头像蓄势待发的蛇从灌木中探出去,对准了两只纠缠不休的水鸟。 细箭在718放手那刻飞射出去,一道横贯而过的闪电同时刺穿两只水鸟,水鸟像被雷劈炸开的雪堆,嘶声尖叫着奋力扑棱,羽毛纷飞不停。718迅速起身钻出 灌木丛捉住那两只鸟,稍一用力扼断了它们美丽的脖颈,随后把这两具被木箭穿在一起的鸟尸体扔给你,说:“麻烦您先拿着,我去找些调料。” 你拨弄着鸟僵硬下垂的脑袋,觉得这两具巨大问号形的尸体是你现在全部想法的写照。 之后的几个标准时里,你就这样捧着两具鸟的尸体,缩在灌木丛里盯着718来来回回弄过来许多植物,灯芯草,盐胡果,小粒蛇纹枝,最后还不知从哪里整来了半块还淌着蜜的空蜂巢。等到他终于找齐了所谓的“配料”,才接过鸟的尸体处理起来。 他处理干净了鸟毛,两只鸟在他手中变成光洁白嫩的血纹玉质饰品,然后直接用手指划开鸟腹,像掰石榴果粒一样把内脏干干净净地摘出来。又用石片卡进每一根骨头的接隙处,划断相连的肉筋与腱肌,轻巧地一扭一撬,完整的骨架像一颗颗拆掉螺丝的机器,分开成大小不一的零件,每个零件上附着着软嫩渗血的肉质。每个步骤都需要经过清洗。 你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觉得自己该提醒一下:“这两只鸟早已经死了。”实际上718的每个步骤都足够杀死这鸟一次,你不明白他反复进行的目的,在你的信息库里这种鸟并不是什么生命顽强的辐射变异生物,不需要他这样大动干戈地毁尸拆体。 718只是轻轻嗯了声,手下残忍地分尸肢解着,神情看上去却颇为轻松:“我知道。” 他把每个零件上的肉质干净地剔下来,又以刀尖挑去内里的缔结组织和软膏状的淡黄脂肪,把每块肉变成齐整的玉石块。最后找到一个带凹槽的岩石,盛上清水和佐料,将肉一块块摆进去。你困惑地盯着被他遗弃的骨头与各种组织物,思索了片刻无果后才出声问:“这些东西为什么不要了?” 718眨眨眼,微笑着回答你:“会影响口感。” 你觉得这很浪费。水鸟身上的每一寸都可以转化成能量与养分,如果只因为口感这个模糊不清的概念就随手遗弃一大部分,整只鸟的利用率就会变得相当低下,宇宙贫乏的资源经不起这样奢侈的挥霍,难怪01一定要推广营养剂替代传统食品。718看了你一眼似乎猜出了你的所思所想,露出有点无奈的笑容:“在虚拟环境里别太较真了吧?” 他让肉块在清水里泡了一个多标准时,当你询问原因时他又抛出了一个你不能理解的概念“腌制去腥”。期间他把一些植物的叶子和种粒剥下来细细磨碎,找来树枝在河滩边升起火,在吡呲跳跃着火星的火苗边用石块搭起一个架子。你也靠过去坐在他身边,近距离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718把据说是“腌”好的肉整齐地穿在一根根木签上,刷一层蜂蜜再撒上佐料粉,架在火上,让窜起的火苗若有若无地舔舐。你盯着他染上淡橙火光的侧脸,问:“现在能否告诉我你在沙盘对战中最后做了什么?” “找出指挥舰的坐标打掉就行。”他转动着树枝,让每一块肉均匀地受热,谈到交战,语气依旧轻描淡写。他告诉你他指挥过许多作战,与联盟中大部分族群有过小规模交战经验,其中最好处理的反而是艾伯特军队,并不是指战斗力低下,钢铁军队与最先进的科技在整个宇宙所向披靡,几乎不可能正面取胜,但士兵完全依赖指挥舰的调配,像一台精密仪器,一旦按下开关键就骤然变成死物。不像有些族群的士兵,脑袋被削掉一半还能跳起来咬人。 你沉默地盯着摇曳的火苗。确实如此,艾伯特人就像某种原石,折射着阳光璀璨不可直视,但只要有人愿意捧起来注视,就会发现这石头透明无污,一眼就能望到底。 “后方战场呢?”你接着问,“我的军队失控了。” 718回答:“干扰指令信号。那次算是比较好运,猜出了信号频段。” 你定定地望着他,他坦然回应你的目光,双眼映着火尖有点亮晶晶的,“在想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 你挪开视线:“在想如何改进指令信号让任何人都没可能'好运'地猜出来。” 718隐约弯起眉毛,眼底泛起微笑的涟漪,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 架在火上的肉慢慢被烤熟,散发出难以忽视的气味,你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好像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着嗅觉神经,让人想到阳光电能地热一系列暖和满足的东西。你的目光像驱光的飞虫,不由自主地移过去,气味具现化为白雾,佐料粉完全渗进去,白嫩的肉块已经裹上酥脆微金的边,内里的动物油被火苗诱导着从肉缕中淌出,与熟透的蜂蜜混合,亮晶晶的,滋滋作响,像高温锅炉上即将融化的黄油块,果真和营养剂完全不同,让人想尽快……尽快干什么呢? 大概是你盯得太专注,718有点好笑地问:“要尝尝吗?” 你正想着尝尝也不是不可以,他又略带遗憾地说:“还记得我们的协议吗?一个条件换一份信息,今天的条件已经用来换沙盘对战的谜底了,所以食物……” 你哦了一声,目光很快暗下去,抱起双膝,垂眼把下巴搁在交迭的手臂上。 718眨了眨眼,眉梢眼间又浮出无奈的情态,“这次不算行吗?”他似乎对什么妥协了,捡起架子上一根木签递过来,看着你的目光中含有微量但柔和的包容情绪。 你很快抬起头,既然是他自己的决定,那就不算你主动违反协议。你没有多少犹豫地张口,咬上顶端那块冒着热气闪烁着金波的肉块,慢慢用牙齿把它推进去,用舌头接住,小心得好像咬着一枚正欲爆炸的微型炸弹。舌尖和上颚感受到的先是滚烫,然后是酥中带脆的微妙触感,然后就没有了,空白的感觉淹过舌面,让你有些茫然。 718观察着你的神色变化,问:“您没有味觉系统?” 你摇了摇头,不太清楚,你从未进过食。 718轻啧了声:“遗憾。” 你将那块烤肉完全嚼碎后咽下,你体内的能量转化器会将它完全分解转化为能量,没有浪费,但那块触觉上的空白总让你觉得存在缺憾。肉质里到底包含着怎样的化学反应?如果你有味觉又会尝到什么滋味?你好像一个悬疑小说读到最后却发现精彩揭秘被撕去的人,陡然加剧的好奇与无能为力糅合在一起,摩擦出烦躁的火花,最后只能接着把下巴往手臂里埋。 和你相反,718倒是愉快地享受完了所有食物,结束时还请求到:“明天我能接着来这里吗?” 你低低地嗯了声。 退出虚拟环境后,你开始思考怎么解决味觉的问题。 改造身体安装上味觉系统不可行,你只是你这具身体的使用者,并非拥有者或制作者,你没有改造它的权限和能力。你的思维在维谷困境中徘徊许久,最后想到了08传送来的旧人类数据。 你花了一个晚上改造你在虚拟环境中的身体,以09的数据为基础,额外加上人类女性的生理构造与感官。到了第二日,你以一个人类的躯体在虚拟环境中的那片森林里苏醒,718不确定地打量着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您现在用的是人类身体?” “是。”你原以为人类身体和机械身体区别不大,这声回答出来却吓了你一跳。它和你原本的声音很接近,却又有那么多不同,更柔和,更鲜活,更有起伏,仿佛初春逐渐解冻的河流,本质还是相同的,却因为少了限制而流淌得更自由轻快,敏锐反映着每一丝情绪变化。 718低下眼,没多说什么,接着以昨日的流程制作食物。你好奇地在身上摸摸碰碰,像个穿上新衣服的孩童,触觉反馈倒与平常无异,只是这具躯体变得异常温暖柔软,收紧手指能感觉到皮肤柔韧弹性的拉伸感,淡色红晕像游鱼一般随活动在肤底时潜时浮。呼吸自觉地进行着,不知哪来的嗡嗡声在耳膜上流淌,紧张的情绪真实反映为心脏的愈发鼓动,好像里面有什么正要破壳而出。 你活动了几下,忍不住张开嘴唇,剧烈地、主动地呼吸,空气掠过舌面留下淡青的味感,纳入扰乱寂静的体内,所到之处每一寸都是活的,每一寸都在运行。 直到718制作完毕,你还没能从人类身体的新奇感中走出。他把木签递给你,你慢慢地咬着,滚烫,微酥,弹性。接下来是昨天空白的那部分,但你很难形容,如果一个天生的盲人某天突然获得视觉恐怕也会一时失言。空白的味觉系统炸开各色烟花,你感觉芬芳香甜的滋味在融化舌尖,往舌头里渗透,诱导刺激着口腔就要分泌出什么,于是你飞快地捂住了嘴。当你认认真真彻底咀嚼品尝完毕后,蛰伏的余味又从舌根温柔地漫出来。 718一直望着你,被你严肃郑重的品尝态度逗得笑出来。你抬头看他,718眼底的蓝海被火光炙烤着,显得暖和而静谧。他低头把空木签扔进火里,看着火星一闪而逝,突然说:“他们叫你兔子。” 你感觉口腔系统还不能很好地运行,含糊问:“什么?谁?” “第八辐射区那些反叛者们,”他望着你纯白的短发与殷红双眼,笑得有点揶揄,“还都说自己是长腿的萝卜,被一只兔子追着跑来跑去的。” 你学着他把木签扔进火里,心里觉得自己的外号应该更有威慑力一些。 718不知从哪里摘来一种细长的植物,点着后稍微一抽,薄薄的烟雾呈水纹形漫开,像他口中那些反叛者的亡灵在蒸发消散。他慢慢说到他给那群反叛者当了两个月指挥官,关系称不上多亲近,但基本熟悉,这群人可不是为了自由献身的孤胆英雄,大多是在原住地实在过不下去出来捞点灰色利益,一部分干过脏活儿,一部分就是从监狱里放出来的,还有一部分就是为了享受与钢铁秩序作对的快/感。有个分队长叫艾布特,喜欢拼酒和逞凶斗狠,但一直挂念着自己被别人领养的女儿;有个后勤叫伯尼,有点狡诈的性格,什么物资都给自己多留一份,打牌从来不肯按规矩来;有个医疗兵叫迪恩,读过几年书所以瞧不太上反叛者,医术的确很高超…… 你听着他讲述那群反叛者,在你手下死得无声无息早已变成一摊苍白组织物的人,他们有名字,有生活,有家人,有自己憧憬的未来。逐渐地,他们一个个从讲述中走出来,围坐在你们面前这簇火焰边,打牌拼酒,嬉笑怒骂,时而爆发出火焰般的大笑,时而因为某些小事大打出手。和艾伯特人完全不同,吵吵闹闹的,快要燃尽般彰显着自己的生命力,但他们活着,他们都活着。 你突然问:“你恨我吗?” 718望着你,火光划亮的眼底清亮温和。他点了点手中的烟:“我跟他们共事,因为他们出钱雇我。您执行命令,我拿钱办事,我没有立场恨您。”他按了按太阳穴,眼底浮起微量的茫然和自嘲,“我姑且想先记住他们。” 你发现他没有正面回答“是否恨你”这个问题。 你也不是很在意,反而是他手中的烟草吸引了你的注意。他发现你又开始专注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植物看,有点无奈地说:“这个您最好不要……” 你打断他的话:“请不要指导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好吧。”718妥协地折了一截递给你。你学着他的样子把烟草卷起来点燃,放在唇边吸了一口,呛口的辛辣点燃你整个口腔,胸腔深处一股毛茸茸的痒意随之升腾,你按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呛出眼泪。平息下来之后,立刻扔了烟草不再碰,就像一不小心咬着柠檬的猫。 718被你的反应逗得发出笑声,眉目舒展,看起来是发自内心地愉快。 八、苹果 于是你们交谈的虚拟环境固定在那片古老巨大的森林里。 交谈已经逐渐偏离了一开始的目的,你原本只想以一定的优待作为诱饵,钓起718脑海里隐藏的秘密。但每当你完成他提出的条件,到了索取回报的时候,理智不断提醒着你要询问关键信息,一开口话语却不自觉扭曲成要求他制作食物。那些食物几乎没有重样的,像少女口中卷帙浩繁的精彩故事集,吸引残暴国王入迷地沉进去……但无所谓,故事总要穷尽的,到时候再回到正轨也不迟。你想。 你偶尔坐在饭桌边审视718,会觉得他很不可思议。他身上有很嶙峋的旧时代遗民感,和从前的森林游猎者一样冒着清晨的白雾隐入灌丛,脚步轻得像鹿,知道每种猎物的秘密与族谱,但另一方面他又熟识现代科技和军队运行,像一枚纽扣把两个时代系在一起,是尾声也是序章。你问过他是否在现实中的这颗行星上生活过,他告诉你这里是他曾经的故乡。原来居无定所的流浪雇佣兵也有故乡。 相比他为你做的,他索要的反而不多。都是些很琐碎的生活用品,折迭床,床铺,椅子,书桌,地毯,纸质记事本,钢笔,水杯,房间被填补得与一开始大不一样,像一张被涂抹过的白纸,充斥满“718的笔迹”。当你坐在铺了软毯的椅子上,总感觉这层毛茸茸的东西也被携带他体温的空气晕染得温暖。和你的同族不一样,没有哪个艾伯特人会特意装饰自己的休眠仓,它们看上去都是一样的。 718对你的态度一如既往,和他自身的构造一样复杂暧昧,每种情绪都不太鲜明,和你信息库中记录着的每一种生物模式都不相符,偶尔让你不知如何应对,就像最好的镜头也识别不了被水泡花的文字。 你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了08。08拿宇宙间大部分种族做过活体实验,对于如何驯服实验体很有一套办法,这次他耐心地听完了你的描述,首先发出一阵电磁涟漪的笑声,语气不乏愉快:“听起来是只狡猾的东西,难怪让你翻来覆去把玩了这么久还没有腻烦。” 你指正:“我并没在取乐。” 08不置可否,渐渐收住笑,银河另一端的敲桌声叩在你耳膜上,“让我看看那只实验体的样子。” 你把718的图像发送过去,对面沉默了很久,你以为他又临时有什么工作,准备关掉通讯,沙沙低沉的声音才缓缓汇入你耳中:“的确是很罕见的品种,09,考虑把他转让给我吗?” 你毫不犹豫地回绝:“不考虑,他是我的东西。”话音落在通讯轨道中砸起阵阵回音,你才意识到自己转瞬间拒绝得太迅速太果断,如果用虚拟环境中的人类躯体恐怕会在句尾带出急促的气音。你原本不应该拒绝,让08来研究效率会提高很多,合适的人司合适的职,本该如此。 你的兄长倒不怎么在意,只是电磁音波动出点取笑的意味:“你还说你不是在取乐。” 你不作回应。 “好了,让我告诉你怎么驯服这只生物。”08毫不介怀地带过话题,语气从打趣逐渐过渡到平稳,“我认为你刚开始做得太过激了,你让这只实验体时时刻刻处于生命倍受威胁的状态中,他迫于求生欲自然会服从你,但这并不是心理上的服从。知道吗?弹性再优秀的弹簧也会在砝码的逐渐增加中断裂,好在你已经对他放松控制了,不然你现在恐怕应该去找07给他修修脑子。” 你思考着合适的用词:“我应该对他……放松一些?” 08回答:“基本是这个意思。当然一开始就太过优待对方也不合适,那会让你的优待贬值,折磨过对方后再加以关怀才显得弥足珍贵,足以令对方对你产生顺从心理……总之,现在是你驯服他最合适的时机。” 你对他的各种解析没概念,只是问:“我该怎么做?” 08像想到什么趣事,语气掺入潮湿微妙的笑意:“根据我的资料记录,人类是一种情感丰富的生物,类人形生物也大多如此。他们喜欢彼此之间的肢体接触,抚摸,拥抱,亲吻,这对他们来说是非常有效的慰籍方式,你可以先试试。” 你惊讶于驯服方式的简单易操作。 这次通讯结束前,08最后一次询问,语气半真半假的诚恳:“既然你不愿意把那只实验体转让给我,不如国庆回首都星的时候带来让我稍微看看?” 你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 最近这几日,你和718在那片虚拟森林里建了一座小屋子,毕竟经常性地待在这里,有个栖身之地会方便很多。 主要工作都是718完成的,他沿着河流一直深入到森林内部,在这片积雨云般乌霭霭覆压的浓绿里探索。森林北部靠海,海水在卫星周期性的牵引下规律地涨落,每隔半月便高高漫起淹过海岸边大片植被,仿佛拖曳在地盖过众人脚踝的贵妇裙摆,裙摆轻轻抽走时,便在巨树脚腕上留下无数亮晶晶的贝壳。海边有智能生物活动的遗迹,还有一座早已废弃的研究所,718搜刮了研究所里的生活用具,从浅海里捞出齿轮和机器碎片,再就地取了点木材,搭建起树屋的骨架。 你觉得他的行动能力还算不错。 小屋子搭在巨树的枝杈上,圆锥屋顶,带烟囱,一小部分消失在树干中,像只结在树上的蝶蛹或是凿空树干的松鼠房,门口挂着荧光菌盖用以照明,屋外蛇藤编织的软梯一直垂到树底厚实的腐叶层。 屋子里的空间相当有限,梁顶一盏蘑菇形的油灯垂下来,正下方有张低矮的木桌,旁边的位置只够四人跪坐。地板上铺着柔软厚实的棕熊毛皮,一只铁黑的烤火炉压在边上,为皮革刷了层亮棕的光。墙上钉着718画的简易森林地图和一系列标注用的便签,木制弓箭倚着窗,窗上还有清晨薄雾淬出的露水,盆栽里的植物伸展翠绿肢体。最边上的锅台摆满装着新鲜调料的瓶瓶罐罐,还有718,正在制作食物的718。 整个屋子被琐碎、有温度的小物件填得满满当当,形成一种浓稠暖和的氛围,隐约裹着你,离开时就会感受到阻力。有时候718在制作食物,你就坐在桌边无所事事,如果换成在休眠仓里,你大概无法想象。 718在窗外钉了一只木篓,里面圈养着不知从哪里捉来的雪白野兔,你盯着那几只前爪扒住绿植两腮一鼓一鼓专心嚼食的兔子看了很久,没办法从这种低等哺乳动物身上找到和自己的任何相似点。 最后,你的目光终于又转回到718身上。他据说在做什么汤类食物,衣袖折起露出流畅的小臂线条,手上轻巧地转着汤勺。锅里氤氲出的浓白水汽将他修长的背影逐渐晕湿开,就像清晨隐入薄雾的笔直杉木,雾气沾湿的衬衣下隐约有伤痕的鲜红渗出来。背后拖下来一条鳞片透蓝的尾巴,很长,差不多能垂到地面,一直以一个轻微的角度仰着,带着水生物特有的纤长精致感,此时正小幅度地左右摆着。 浓郁的香味在发酵,在膨胀,温度上升,小屋里的空气整个连成蓬松的蛋糕。你托着腮,目光粘在718的尾巴上跟着它摆来摆去,像盯着铃铛的猫,心里反复回放着08关于驯服的一番话。抚摸,拥抱,亲吻,你并不觉得被你剖腹都能忍受的718会折服于这些轻飘飘的接触,但你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打量着他在他身上寻找适合抚摸的地方。 你朝718那里靠近,首先抓住他的尾巴,他搅汤的动作一滞,随即尾巴像游蛇一般灵活地从你手中抽出去,你都还没来得及抚摸。 尾巴不行,你站起来,迟疑地把手放在718后背。手下脊柱两边的肌理被激得起伏了两下,隐约紧绷起来,像平整的岩底。你不知道他这反应是排斥还是默认,于是接着顺脊梁抚摸上去,摸猫摸狗似乎都是这样顺着脊背摸,你觉得自己的操作很正确,但他的反应依旧克制,你摸到哪里他的皮肤就紧张到哪里,像一株不太敏感但依旧有应激反应的含羞草。身高限制,你的手只到他的后颈就停了,颈肤从指尖擦过一点,微微渗着薄汗。 他莫名其妙地望了你一眼,没说什么。 后背也不行。你干脆搬来小木凳,踩上去,踮起脚,手指埋进718的黑发里揉了揉。他定定地望着你,沉默着等你摸完才放弃似轻叹了叹,拿了个苹果塞进你手里,说:“马上好了,先等等。” 你嗯了声,捧着苹果坐回到木桌边,得出结论抚摸对718没有用。 接下来是拥抱。你打算用完餐再尝试。 你咬了口苹果,甜津津的果汁在口舌间迸溅。木笼里的白兔看见你吃东西,像受了什么鼓励一样嚼得更专注了。 天色变得很快,等到718把饭餐盛好端来,窗外的日光已经由透亮转为阴沉的铅灰,森林深处的轰隆声隐约加剧,仿佛某种沉睡于山底的史前巨兽正在苏醒。空寂的风游过头顶发出粗哑的鼾,偶尔从透风口漏进一缕来,似有软鞭不轻不重抽过你的身体。你感觉有些冷,屋里除了火炉只剩下一个热源,会呼吸,有心跳,血液温暖,令人无法忽视的热源,你于是靠过去,718的体温像毛茸茸的蒲公英蹭上你的皮肤。 “对了,我的下一个条件。”718熟练地把苹果削皮分切成一朵绽开的花,随意说。 你被奶油味浓郁的汤烫了舌头,捂着嘴沉默了很久,这会儿才驱动发声系统含糊说:“请讲。”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言词:“我现在的衣服有点尺寸不合。” 你不明所以:“他们是完全按照你的尺寸做的。” “我是指,”718递给你一杯温水,“衣服的尺寸需要考虑到人本身的生理构造,留出足够舒适的活动空间,我知道艾伯特人和我在生理上存在差异,所以……” 你听明白了:“你想说下衣不合身吗?” 他点点头,看起来轻松了不少,将切好的苹果放在盘子里推过来,眼底浮起温和的笑意:“您知道关于苹果的传说吗?” 你摇了摇头。 “是记载在旧时代宗教典籍《圣经》里的故事。”718在炉子里加进去更多树枝,用铁叉拨了拨,哔呲作响的火焰一下子窜得更高,烘烤着空气,整个屋子几乎都要变成暖融融的淡橙色,“上帝用泥土创造了一个男人,又抽出他的一根肋骨创造出女人与他相伴,他们生活在丰盈快乐的乐园里。乐园里有一棵上帝禁止他们触碰的树,树上接着色泽殷红心脏大小的苹果,魔鬼化成一条蛇昼夜不停地引诱男人和女人去采摘禁果,终于他们耐不住诱惑,摘了苹果啃下去。品尝的代价是被上帝驱逐出乐园在荒芜的大地上自寻生路。如果是您呢?会选择服从自己的好奇心吗?” 你说:“他们不应该这么做,我也不会这么做。” 你不太能理解古典宗教里上帝的概念,只是模糊地知道那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理想神格,代入你的世界观最接近的应该就是艾伯特整个族群的主母01,你不能想象族群中有谁会违抗01的禁令,她的每一条律令都像钢铁焊接在你们机械的思维里,完全构建了你们的一切,违背的后果像面容模糊的巨兽蛰伏在身后。只抽走一块底砖会导致千米高塔骤然坍塌,你这么想着,同时心安理得地拣起一块718削好的苹果扔进口中。 718望着你,眉目间有形状模糊的情态在滋长,牵动嘴唇想说什么,猛然砸落的闷雷截断了他的话。 你咀嚼的动作一滞。 低沉轰隆的雷声接二连叁,地壳之下的岩浆都被带动着发出闷粗嘶吼,窗外乌云遮天蔽日,平日和蔼安静的树木化作巨人低下头颅,巨大的手掌缓缓下压,收握,几乎要将小小的屋子整个碾进泥土里。你们像两只藏在草枝下的萤火虫,转眼就要被森林铺天盖地的浓绿和张扬起的黑影吞没。 漏风的四墙脆弱不堪,炉子的火苗像只橘猫胆怯地缩成一团。你放下苹果确认自己还能思考,环视一圈,掀起地上的棕熊皮,飞快把身体紧紧裹进去,熊皮的头部还带着两只圆圆的耳朵,正巧盖在你头顶形成一个某种意义上很天真无邪的帽子。 718望着把自己裹成茧子只露出半张脸的你,随意转着勺子,慢悠悠地笑着问:“您很怕打雷吗?” 你条理清晰地解释:“我的身体大部分都由导电体构成,雷电会对我造成严重的损伤,我会避免最大损伤的发生。” “您现在是人类的身体。” “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请理解……”头顶骤然炸响的雷声打断你的话。 你猛地闭上眼,整个大脑似乎都被那声音震得嗡嗡作响,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漆黑一片的视野里有金色和血色的点冲破视网膜跳跃着,过激恐惧勾起所有蛰伏在血管骨骼里的痛楚像墨水一点点浸黑你的身体。其实这恐惧没有道理,你的身体外层有最好的绝缘处理,你从未被雷电伤害过,你本身也很习惯疼痛。但你仍然感到恐惧,这恐惧仿佛出生就带在你身上的恶瘤,逐年累月越发肿胀压迫着你的心脏与骨骼。 你把自己往毛毯里面缩,想要缩成很小的、不被人发现的一点。 然后。 有人抱住了你。 718半跪在地上,俯身把你连同毛毯一起抱住,当你的脸贴在他胸口上时,你才发现你的皮肤整个冷汗涔涔的。他的声音在耳朵很近的地方温热地响着,却又好像隔了很厚的水面传达而来,“还好吗? ”“不要害怕”“只是虚拟环境”。你才小心翼翼地放开屏了很久的息,飞快地、尽量放轻地呼吸着,脏器因紧张而酸疼,全身绷紧又放松后显得皱巴巴的。 抚摸,拥抱。 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也就维持这个姿势,尽量不惊扰到你。 雷声逐渐远去,718的尾巴在你余光的某一处晃来晃去,最后搭在你腰上,轻轻圈住。你所有感官逐渐被他的信息占据,像沉进温水里,过度紧张地神经放松后,松弛的疲倦从每一个根末梢漫上来。你觉得人类的身体果然脆弱,能量转化慢,吸收率低下,利用率堪忧,活动不了多久就感觉乏力,这样的身体条件的确很难在宇宙中生存,根据自然规律被淘汰也是正常的事…… 你竭力思考着什么,想让大脑保持清晰的逻辑运行,最后还是禁不住沉重的困乏,一点点阖上眼,在718怀里睡着了。 九、亲吻 浓郁香气像黑暗里燃起的小篝火,越烧越旺,你跟着它走,一下子从无边梦境中撞出,眨了两下眼,才适应光亮的环境。视野里依次掠过的是歪斜的熊耳朵兜帽,两只靠在一起带杯套的水杯,果盘,炉子里烧透的木块,地图上用来标注猎物栖息地的小动物图画,笼子里缩团打盹的兔子,窗檐下亮晶晶的水珠,还有一只碗正端到你面前。 你昨夜在718怀里睡着,现在手里抱着的东西已经被替换成鹿皮枕头。你扔开枕头,用小勺搅了搅碗里的汤,蛤蜊肉、蘑菇片和打发奶油一起熬煮出热腾腾的鲜香。还没有品尝,你全身就已经烤火般暖和起来。 很难描述这种氛围,模糊的“和从前不太一样”。你捧起碗,犹豫片刻,问身旁的人:“我是否应该向你道谢?” “您没必要道谢,”718打开笼子给白兔喂了点绿植,低头时忽地又笑开,“但我也不会拒绝。” “谢谢。”你飞快地说完,随即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品尝热气蒸腾的奶油汤。 他手中随意转着汤勺,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你身上,你的皮肤能感觉到接触点微微紧燥的热量,像被什么细小的东西啃咬着。等到你快要忍不住询问他一句时,他才开口说:“我请求预支一个条件。” 你抬起头,嘴唇和下巴有一圈浓汤留下的白沫,尽量咬字清晰地说:“请讲。” “我能接触您吗?” 你不明白这算什么条件,总之就点了点头。 他伸手过来,手指穿过你纯白的短发,指缝夹住微卷的末端稍做搔捏,像要从中捧起一抔雪。接着深入,手掌隐约蹭着你的下巴,藏在掌心纹理间的热量温和地盖上来,略带眷恋地感染着。你感觉左右脸颊的温度逐渐不平衡了,耳尖上电流淌过般汇集热量。你困惑地眨着眼,不清楚他这行为的含义是什么,只能分辨出他眼中的愉快信号涨得愈发明显了。 他收回手时,口中突然蹦出一个含笑的词:“小兔子。” 你用手背贴了贴脸颊,才想到安抚的叁个步骤。718刚刚是在“抚摸”你。 * 闲暇的时间并不多,和08第二次通信过后,你很快陷入忙碌中。国庆逼近,按规定你回首都星时需要一支八百编制的标准礼仪舰队,你的礼仪舰队太久没有使用,经年累月地在舰船坞里积灰,再次使用需要经过翻新修缮。你抽时间去查看修缮工作的进展,顺便把718带出去放放风。 舰船坞位于温室森林附近,外形是四方立体的柔灰铅块,接近绝对光滑的表面流溢着迷宫状笔直紧密又复杂拐折的暗光,远远望去仿佛图像之上缺失的像素点。中间一条玻璃通道贯进去,从深嵌入地层的底部到高耸入空的顶部上下各五百层,钢铁支架横平竖直交织出数以万计的立体骨骼群,每个网格里都停泊一架战舰。人走进去就仿佛飘在巨大洞穴中的一粒微尘,四下左右皆是密密麻麻蛰伏的夜行蝙蝠。 你和718在同一个透明移动电梯里。巨大的起重器和钢铁手臂在你们头顶投下阴影,电路金属板构成的肌肉神经粗糙地裸/露。718戴着口枷,眼底有色泽深沉的感慨。 “这些都是您的战机。”他陈述着,声音透过口枷沙沙作响。 你点了点头。战场上你的指挥精确到每一台战机,那些驾驶员们只是你控制机体的媒介。 电梯挪动到礼仪舰所在的坐标。礼仪舰队才整修了一半,鲜亮的红白涂装,舷头舰顶披挂彩带,装饰性质远大于实用性质。 718似乎对这些东西挺有兴致,电梯转过一个拐角时,他的目光被一台雪白的战机吸引,抬手隔空描摹了一下机身轮廓。你调整电梯靠近那台战机,白鸟张翅般的流畅精巧结构在你们脚底一寸寸展现,你记得它的编号是AT09-435-87098,工程师们管这个型号的战机叫白蝙蝠,外壳雪白只是表面上的,实际装配的光学设备能让它在物理上实现完全隐形,就像藏匿在夜幕中的蝙蝠。 718问你:“能让我试试驾驶它吗?” 你回答:“你可以把这当成下一个条件。” 718隐约冲你微笑:“我当您同意。” 你用权限解锁这架机体,718进去后,你也跟着进去,免得他驾着直接跑了,虽说他四肢和脖颈上都扣着环形锁,但还是不惹出什么麻烦事比较好。 这是架单人战机,基本没有空间用来容纳第二个人,718有点好笑地看着坐下来抱住双膝往角落里缩的你,最后张开手让你坐到他怀中,你顺便给他解释了战机操纵盘上每一个按键旋钮和操纵杆的作用。估计这种战机驾驶的原理都差不多,他只用了四分之一个标准时来熟悉,手指很快搭上总操纵杆,启动了机体。 雪白的机体被架上滑行发射轨道,指示灯闪烁着人头大小的莹蓝光芒,助推器在后方发出嗡嗡作响的蓄力声,节节攀升至最高峰时,骤然袭来的推动力像压缩到极致时放开的弹簧,将这颗子弹猛地弹射出枪管。雪白鹰隼张翅以一个平直线飞掠入天空,声声音爆像雨点般密集地袭击机身。 你以为718说的“试着驾驶”是指谨慎的尝试,和游乐园里的高空自行车漫游项目一样,慢悠悠地兜一圈然后回去,结果他一上来就在音速的基础上又提了一个档,提速快得让人心觉不妙,仿佛猛然冲上一面几近垂直的悬壁。惯性将你的身体狠狠掼在718怀里,你的手本能地经他腰侧伸到背后,抱住,十指紧紧抓皱了他后背的衣服。 你的脸颊感受到718胸膛的震动,半晌才从节节音爆声中分辨出他的笑声,那声音从胸膛到唇外如同扑棱的白鸽群,和机身一起飞翔,仿佛他压抑许久的灵魂也随之挣脱枷锁,升腾至高空,完全的自由,完全的畅快。 718的手越过你的耳侧,抵达驾驶盘,有条不紊又从容地操纵着,开始了一系列复杂危险的操作。先是垂直地冲上高空,在几乎要自毁式地撞上高空反光板时陡然剧烈地翻转,几圈后又开始正对地面直坠而下,透明前窗里荒芜的灰黄大地无边无际地铺展,像素黑点扩大,再扩大,飞快拉伸生长出钢铁建筑的轮廓,仿佛下一秒就要相撞成一簇火花。718在合适的时候转动操纵杆,机身在距地不过几十米处以一个弹跳线蹦起。倒转,背跃,拐弯,大幅度地上升下俯,在灰雾蒙蒙的天空大笔勾勒杂乱线条,像一只发疯的鸟。 没有哪个艾伯特驾驶员会耗费动力源干这种事,也没有必要,他们被造出来的那刻就是完美的驾驶员。但像718这样的他族人,却要通过无数次生死一线的训练来锻造反应能力与驾驶能力。 没有安全带,没有固定装置,失重与超重反复角逐。你抓得到的只有718,错误操作几乎要惊动你的警鸣,思维却在这疯狂的飞行中甩开全部束缚,像一只在喷泉上被不断顶起的轻质小球,让你口舌发紧,让中枢飞速运转,想要在最高处尖叫,想要直坠大地爆成一团带火星的雾云。 你的思维鲜有地失控,几乎无法思考,所以当战机沿着温室森林的玻璃穹顶俯冲时,你迷迷糊糊地才想起来提醒:“前面是昼半球与夜半球的分界墙,请立刻减速。” 718听声音似乎意外地挑起眉:“您怎么不早说。” 你从他怀里趴起来,想控制住战机的速度,恰巧他也是这么打算的,你们的手在操作盘上相撞,猝不及防中暴露出一丝慌乱,一瞬间失控的战机像喝醉的鸟似的偏倚了一下。等到你们终于缓住机身,却不知是谁错按了一枚按钮,悬挂在机身底部的一枚湮灭弹就这么轻飘飘地投出去。 你飞快地操纵按钮与拉杆,启动应急装置把那颗微型黑洞般悠悠转转的炮弹强行收回弹壳里。炮弹在放出去的短短几秒内,蚀穿了温室的玻璃穹顶和下方茂密浓绿的森林植被,朝下望去仿佛绿调油画被蛀出个孔洞,好在没造成什么严重的损害。 718在你头顶轻笑出声,你没来得及分析他这笑声的含义,目光扫过底下损坏的部分,陡然发觉一点不寻常之处。 你的目光紧盯着:“降落战机,我要下去看看。” 718操纵机体像敛翅的白鸟般轻飘飘地停落在玻璃穹顶上,随意问:“您发现什么了?” 你沉默着打开门跳出去,站在炮弹灼蚀出的孔洞边缘向下张望,半晌,嘴唇缓缓收抿起,迟迟才冒出来的话语也不知是在回答718还是回答自己心中的迟疑:“下面有建筑物的痕迹。” 718来到你身边,顺着你的视线望过去,葱郁的枝叶掩埋下,砖灰的棱角如入林的鸽子一闪而逝,的确很接近建筑的轮廓。 “我去看一下。”你说,自孔洞跳下去,轻轻落在密密麻麻菌群织成的厚毯上,拂开细蛇一样垂落的软藤,朝建筑轮廓显现的位置走去,脑中回想着这颗行星的详细资料,地表的每一寸细状都储存在你的信息库里,在你的记录中温室森林里是没有建筑的,如果这建筑是某人偷偷建造的,不可能不被卫星天眼发现。那么只可能在行星归属于你之前这建筑就存在了,被植被和温室掩埋着无人发现。 718跟上了你,浓密藤蔓掀开后一栋建筑展露在你们眼前。仅仅一层高,由传统的灰砖砌成,铁皮大门上布满利爪抓噬过的痕迹,玻璃窗只剩下锯齿的碎片,像一具被野兽啃干吃剩的骨架。 你稍一用力,推开已经锈死的大门,潮湿腐败的灰尘味扑面而来,浓重的黑暗像某种发酵霉化的膏体一样软乎乎地摊出来。你将双眼调整成夜视状态,轻轻地走进去。 建筑内部接近被搬空的工厂,废弃铁皮和墙角积起厚厚一层灰,已经有一小簇一小簇菌类在上面扎根。周围靠墙放着十几个巨大的休眠仓,你走近,透过被灰尘掩盖的混浊仓盖,看见沉睡在里面的庞大机械生物,只有基本的形体,钢筋铁骨粗犷地裸/露在外,跟你对比起来就好像精致芯片与粗糙钢铁管道。你认出这是特化的战用艾伯特人,智能和底层钢钉一致,但武装力量强大,是艾伯特对外作战中必不可少的战场绞肉机。 这颗行星归属你之前曾是关押重犯的监/狱,这些机械人应该就是当时监/狱的守卫。行星被改造成居住星后,他们就失去了用武之地,被遗忘在这里。 你按上仓盖,抹开一块手掌形的清晰,想检查一下他们是否还完好,带回去修一下是否还能投入工作,就这么闲置在这里太浪费了。 你思考着,后上方突然响起钢铁轻轻碰撞和铁锈簌簌洒落的声音,巨大的黑影仿佛从后扑上白兔的野兽,完全遮住了你。你一愣,飞快地回头,后方的休眠仓不知何时轻轻打开了,在巨大机械体骷髅般的头部,两只鲜红的视灯悄无声息地亮起,羽箭般将你锁定。粗重的上肢由十片长而弯的尖锐钢片组成,极速旋转拉出混浊的刀光向下挤压视野,几乎在你回头的瞬间就逼近你的鼻尖。 身前的机械体也悄然启动,朝你伸出钢铁握爪。 你的武装模式在瞬间启动。你没有躲闪,你的身体不会被任何东西损伤,疼痛并不影响身体机能。你无需躲闪。 可是有人推开了你。 你一趔趄几乎要跌倒在地,一瞬间分辨出是跟在你身旁的718在电光火石间推开了你,他自己却失去了躲避的机会。 砰。 钢铁手臂在他前后相撞,中间的肉体被碾得粉碎,骨骼折断扎入内脏和皮肉碾磨的声音湿粘粘地混合在一起,几乎上下折断的身体呈现出难以形容的角度弯曲,垂挂在锈铁臂膀上,垂死的喃喃被掩盖得几不可闻。十片钢铁弯刀还在飞旋,大量的血液,皮肉,骨骼碎片被绞成轻飘飘的絮状浇在你全身,像火山口喷发的岩浆雨,灼烧着沾染的每一寸。 你凝滞地眨着眼,意识回笼时已经扭断了两只机械臂,捏碎了他们钢铁骷髅的头部,收拾起地上破碎不堪的身体,僵硬而快速地往战机那里移动。 你打开门将718放下,却不敢看他的现状,你总觉得全身的系统都不能很好地运行,电磁流狂乱地窜动,身每一部分都短路般幅度细微地痉挛着,血液粘在皮肤上不断腐蚀着你。你感到一种从身体深处袭来的不适感,有点像在虚拟环境中某次吃撑了胃部翻腾欲呕的感觉。你的思维紊乱不堪,启动战机前往基地的一系列动作几乎是不经大脑由手指本能发出的,也多亏了你对于操作的熟悉。 回到基地,把那些鲜血淋淋几乎不成人形的组织物送入医疗室后,你靠着墙的身体缓缓下滑到地面,紊乱的电流在听觉系统沙沙作响,没有原因地感到深入骨髓的疲倦。 你感到困惑,你无法理解,718受的伤和你曾经对他做的实验并无区别,你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就像起终点一致代表位移为零,他总会被修好,不留痕迹,痛感和水面的涟漪一样迟早会消退,等同于从未受伤。但为何这一刻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你听不懂的东西,你直觉自己身体上缺少了某种功能,就像曾经的味觉,因而无法接受到相应的信息,你试着去找寻,皎洁干净的幕布和纯洁无瑕的记忆告诉你,什么都没有。 盲人站在灿烂的晴天,阳光充斥满空气,可她看不到光。 你把下巴搁在交迭的双臂上,一秒一秒记着时,这次修复的时间格外长,你告诉自己无需担心,718的脑没有受损,只要脑还完好,哪怕其他部分都没了,艾伯特的医疗技术也能造一个和以前完全一致的躯体出来。他很好,无需担心。 你数到第叁个标准时,医疗室的门才打开了,你起身过去,医疗员告诉你718的身体破损严重,大部分经过了重塑,目前已经修复完毕,但精神受到的损害无法抹除,这个时候需要休息。 他被转移到自己的房间,你跟着过去坐在床边,其他人都退出去。房间里黑沉沉,静悄悄的,你还是不敢把视线放在718身上去确认他的情况,于是漫无目的地在房内兜转,依次掠过去,他的书桌上的书还摊开着,有笔记的痕迹,杯子上套着一个兔子图案的杯套,垒起的书堆里夹着密麻的便签,软垫和地毯都是阴天云朵的灰蓝色,柜子里摆着一支支营养剂,用马克笔标记上了服用日期。718的信息充斥着淹没你,每多看一眼水面就涨起一分。 一只手盖在你支在床边的手上。 他醒了。 你终于看向他,他坐起身,脸色有点苍白,整体无碍,这很好,恢复得很好,你如此判断。 那双蓝眼睛朝下望着你,底部沉淀着灰蒙蒙的雾霭,嘴唇抿着,紧紧绷起,一言不发,有点像他以沉寂抗拒你实验的那段时间。你望着他,吐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平冷感,电磁流汇成的声音总是如此:“你为什么推开我?” 他的眼睫颤了一下,随即眼底浮出意味不明的微尖笑意:“您觉得呢?” 你逻辑清晰地阐述自己推测的最有可能的原因:“我以为身处森林环境给了你某种错觉,误以为是在虚拟环境中,而我使用的是脆弱易损的人类身体,所以基于体格上的差异对我产生了不必要的保护欲。实际上这毫无必要,他们的攻击无法对我造成任何损伤,对你而言却是致命的。所以你不需要这么做,这么做反而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你仔细解释着,就像以前所有问题,只要说明清楚、消除可能的误解就迎刃而解。 但718分明不是了然的神色。他唇边的弧度加深,眼底的雾霭却更加灰沉,轻声问:“但您会疼,是吗?” 你一愣,点了点头:“我的触感和常人无异。” 他合了合眼,再次睁开时,抬起你的下颔,定定地望进你的眼里,目中含有不再掩饰的低迷眷恋:“您的痛苦会让我感到同等的痛苦,您的伤口会让我身体的同一部位流出血来,您就当我是在自保。” 你皱了皱眉,不能理解他这番话的逻辑关系:“我并不会因为受到攻击而迁怒你,或者对你做什么伤害的事。虽然是你提出要驾驶战机,但是是我要到那栋建筑里去,并不是你的错……?” 他望了你一会儿,你只感觉他的眼中像落了雾的天空一样湿漉漉灰沉沉,却分析不出其中的情绪。你记得在首都的人类博物馆存放着一幅叫《蒙娜丽莎》的画,很多艾伯特人喜欢去分析画中女人的微笑含有百分之几的快乐百分之几的悲伤百分之几的嘲讽,曾经你对这种娱乐活动毫无兴趣,现在想来如果以前练习过分析情绪,而今面对718也就不会这么茫然无措。 他好像确认了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单手扶住额,嗤地低笑出来,里面的嘲讽不知是针对谁的,“……我都做了什么。” 你想说你没有做错什么,可你的话说出来好像只有反作用。你失去了所有应对的措施,只是茫然地张了张嘴唇。 你开始回想有关他的一切,企图在过往的蛛丝马迹中找寻出隐藏的答案。你想到他第一次在你面前睁眼,他企图逃跑,他索要衣物,他在实验中痛苦崩溃,他抱起你让你给自己戴项圈,您会感到痛苦吗,我没有伤害您的能力,希望您能信守承诺,麻烦您用下一个条件来换。你们在那个小屋里做无聊的琐事,摆放无意义的饰品,你抚摸他,他拥抱你。 突然,你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 抚摸,拥抱,亲吻。最后一项还没有尝试过。 你靠近他,拉开他的手,按在他脸庞两侧,确定了位置,凑过去用自己的嘴唇碰了碰他的。他的反应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摸了摸嘴唇,嘴角尖锐哂然的弧度轻轻放下去,靛蓝双眼静静注视着你,问:“您在做什么?” 你眨了眨眼:“安抚你?” 他眼中情绪无声地起伏,突然揽住你的腰肢和后脑,轻轻一带按倒在薄被上。四面八方的黑暗压迫你的视线,像被卷进了幽邃的蓝洞,嘴唇接着相碰,啃咬中带着并不强烈的报复意味。你感受着相贴的温暖和犬齿轻刺入的微疼,犹豫着要不要推开他,他毕竟伤害不到你,而且你也不想再让他的裂痕再添一道,于是你没有动,直到他牵起你的手。 他把你的手放在自己的领口,声音在你耳朵旁温热而暧昧地响,有点沙哑:“那就请您好好地安抚我。” 十、名字 718打开了放在床头的模拟器,虚拟幻境在你身下的被褥上展开,冰面轰然破开,你仰面溺进湖中。他紧扣着你的十指,和你一起,像一对抱石沉海的罪人。你感觉到森林的呼吸与夜雾的漂浮,空寂湿润的风如游鱼从你们稍微分开的唇间穿梭而过,当你的后颈感受到草丛的搔弄时,下颔被抬起,718从上方吻下来。 “……唔?”你茫然地眨眼,疑声融化在辗转的双唇间。718完全盖住了你,一只手支在你头顶,你陷溺在这片灰蓝的地下沼泽,嘴唇张着让对方的舌游进来轻易绕住舌尖嬉戏,反复厮磨,反复纠缠,电荷滚动捧起簇簇电弧,细微水声和不稳喘息响在寂静森林里。你觉得呼吸系统有些紊乱,拥挤的口腔又隐约地想分泌出什么,双手不自觉按在718压低的胸膛上。哪怕无论怎么看你都是那个无辜的猎物,你动动手指就能将局势逆转。 你最终还是没有动。718需要安抚,亲吻作为安抚的形式之一他乐意接受,就像受了伤后不停往主人身上蹭蹭的狗,只是需要主人提供的安全感,你应该予以宽容的接纳。况且根据抚摸到拥抱再到亲吻的规律,似乎深刻激烈的程度与安抚效果存在正相关……? 但当他的手指轻按在你衣领上时,就算是你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你在他稍离开你的嘴唇时,驱动起发烫的双唇迟疑问:“……你在做什么?” 他的气息温和地煨着你的耳朵,声音低柔:“您不是要安抚我?” 你有些迷惑:“那应该由我来……” 他学着你一贯低平的语调:“作用力是相互的。” 你不说话了,你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衣扣从上至下一颗颗解开,外壳裂开了口,凛冽的气息与潮湿的森林风像冰凉触手缓缓挤入,纠缠你的每一寸,在苍白柔薄的皮肤上划出亲吻的肮脏痕迹,陌生的感觉俘获了你,全身都在隐约作痒,仿佛埋藏着无数种子在温暖的眷顾下萌芽。你不适地拧了拧身体,手指向下抓进草壤里,男人的手掌托在后脑,带着小心克制的怜惜。 你叫了他一声:“718?” 吻轻轻落在下颔,声音低哑地含混:“您可以叫我的名字。” 你想了一下,“HX09-08718?” “……”他半晌无言,片刻才在你耳侧低声说,“兰登。我叫兰登。” 你意识到这是他原本的名字,曾经你在他和某个钢钉对话时听到过模糊轮廓的名字。简短的字符,舌尖抵在齿间轻轻弹出气音,在你耳底溅起别样涟漪。你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刻意强调这个,代号字符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你探究似的叫了声这个名字,他托着你后脑的手指压制地颤了颤。 他揽起你,长尾绕过来缠住你的一条大腿,稍一用力将你整个带进怀中,放在膝上。你的两腿/分开向下抵着草丛茂密的土壤,身体朝前打开,又被对方的手臂与肩膀密不透风地护住。你抬头撞见他的双眼,瞳孔隐约扩开,底部的暗火炙烤着上层冰壳,湿漉漉的视线向下抚过相贴之外的每一寸。他想好好地看着你,但周围俯身的树木,窥伺的夜枭,游荡的夜风,他不想跟它们分享。 你在718——兰登身上发觉了逐渐强烈的性信号。你有点疑惑地皱起眉,他准备进行性/行为?和你?你知道古地球上的灵长类动物比如倭猩猩之类,会通过彼此的抚摸/性/交获取慰籍,这对它们来说是高效快捷的放松方式。他——兰登会想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但你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对象,你觉得自己考虑不周——应该在虚拟环境中给他安排一个同族的雌性,那样抚慰的效果会更好。 兰登握住你的手,引导你抚摸自己的胸膛。你认真地配合,扎实流畅的肌理和散落的伤痕从手底滑过,所到之处都微微紧绷起,压抑的低喃纠缠你的耳膜。你不明白轻柔的抚摸为什么会如此刺激他,明明连最痛苦的实验都承受过啊? 直到他捧起你的脸,让你对上他无奈带笑的双眼:“您看上去像在秉公办事。” 他的眼睛不像平常那么清澈,沉淀着深沉低迷的欲/色,哪怕你的神情有多漠然,倒映进去也不免被染污。这会儿他停下来,把玩着你的手指,问:“你工作的时候,会有不想继续的时候吗?” 你不明所以:“只要我的身体机能完好,我就不会停止。” “我在问您想不想,不是能不能。” 你沉默了一下,你是族群的兵器,需要直接面对无数袭来的攻击,你不会受伤,但痛觉是确实存在的。你觉得自己很习惯痛苦,但有时在持续的折磨中是否也会闪过一个微弱的念头——希望它不要继续了? “会有。”你小声回答,像是害怕会惊动什么巡视的巨兽。 “好。”他轻轻摩挲着你的皮肤,长尾搔刮着大腿/内侧,双手滑进你敞开的衣服里。 兰登彻底剥开你的外壳,那双略带薄茧的手掌结结实实地碰着了你从未经抚摸的身体。皮肤的触感和涌动的体温像潮水漫上干涸饥渴的沙地,征伐你的肉体,开拓全身上下丰腴的沃土,游走过紧绷的腰侧与胸口,陷入颈窝细腻的软肉。粗糙和细腻厮磨出的暗火烤化了你的皮肤,刺痒感陡然剧烈。你迷茫地仰起颈,热量漫上脸颊,感觉喉咙里有什么声音在破壳。 “感觉怎么样?”他低声问你,手掌轻轻擦过胸口的隆起,将薄薄雪层揉成温柔腻人的水。你不自觉地向后蜷缩,他将你捧起,附耳说着什么,语言化作斑斓诱惑的游蛇,模模糊糊带来艳红苹果的幻觉,“怎么样?”“还好吗?”“愿意继续吗?” 你睁圆眼,感觉发声系统运行得不太利索,古怪声音累积着,最后鬼使神差地回答到:“……愿意。” 对方以轻笑回应,似乎对你的回复颇为满意,低下头,鲜红的舌裹上乳/粒,舌尖扫过微微下陷的嫩芯,就着你骤然弹起的剧烈反应蹦出一句:“小兔子。” 你感觉这词整个都变得不对劲了。 半晌,你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两根手指陷进腿间某个器官的开口内,人类女性的生/殖器官,具体怎么使用你其实不太清楚。你的目光好奇地向下,划过自己雪白紧致的小腹落在交接处,男性修长的手指顶端被吞咬住,指甲修剪得整齐,反复的刮蹭、旋开、拨弄、深入带来阵阵过电感,让你的身体变成一根被恶意拨弄的琴弦,颤抖着时时紧绷。和第一次嗅到食物的香气时一样,控制不住地要分泌出什么。 兰登的呼吸声比刚才明显,问你:“性/行为……您以前没试过吗?” 你摇头。 “我以为艾伯特人也会经常利用虚拟环境取乐?” “我不需要娱乐。”你回答,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它听起来全无理性和冷静,像被细雨轻打着的纸张,潮湿颤抖,隐约夹杂哭腔。 “开始会有些疼。”他弯起眉,眼底浅蓝的笑意被阳光直射着般腻热,突然揽紧你,在你缩起的颈弯里轻咬了一口又以唇覆上,似乎很喜爱你、想将你抱起来转圈圈一样,“……不会持续太久,我尽量让您舒服。” 他撤出手指,刻意放缓动作以便你能听到自己体内水音啧啧的挽留声,替换上另一个完全觉醒的器官,过程中你一直盯着仔细观察他如何操作,像眼见未知之物的孩童。不过发展到这个地步你的思维中枢多少也能推测出下一步操作……就是,接近活塞的冲程和退程——或液压杆的工作环节?你蹙起眉,以自己能理解的方式分步拆解着,进入那方会被窒息的钳制,承受那方则要被肿痛的挤碾,这种互相折磨的行为能带来慰籍吗? 兰登扣着你的腰,与你在接吻中唇舌交缠,同时一点点压入。开始果然是剧烈的肿痛,与体外受伤截然不同的怪异感觉一点点逼迫着你所有的内脏,缓缓碾开的动作清晰得能叫人发疯,太过分……太强烈,敏感的肉质清晰地描绘出侵/犯的轨迹,让你微微眩晕,想要尖叫。兰登及时安抚着你的后背,亲吻变得又轻又碎。 你在他怀里眼泪朦胧地趴着,手指抓皱他背后的衣服。他的尾巴圈着你的一条腿滑动,直到他扣着你的腰开始动作,尾巴灵活地缠到你的肋下。 “等,等……”声音从你发懵的口舌间被颠出来,模糊成气音,很快被对方就着张口含住舌尖,庞大的肉块在深处碾动,留下滚烫侵略的痕迹,转过某个角度时你发出模糊惊声,全身像融化了骨头似的软下来。对方知道自己找对了位置,笑声低而缓地放出来,活动中格外温柔地厮缠照顾着那里,你被冲撞得向了前,微微发/硬的乳/粒擦过他的衣料与金属圆扣,愉悦和狼狈在眼眶内交织酿出泪水。 发丝凌乱地在潮红升腾的脸颊上散开,亲吻变得毫无章法,舌尖被带出了双唇,津液伴随着被颠碎的呻/吟滑到下巴。那些声音听起来和你平日完全不同,没有目的,不含信息,只是单纯因难以自禁而发出,你呜咽着想把声音收回去,兰登的手指撬开你的牙齿,你咬了他一口,他啧了声低头绕着你的乳/首留下一圈荆棘般的齿/痕,你的腰顿时又软了。 陌生的愉悦信号在你全身开枝散叶,腰肢因进出的动作而颤抖,敏感至极的软肉违背本心地缠吮住对方。你迷蒙地看见兰登扯开了衣领,再次相拥时,敏/感发烫的皮肤黏着着汗水彼此厮/磨出电弧,低吟和喘/息分别作经纬织出一片淫/靡的图卷。 重新被按倒在草地上时,你仿佛骤然跌入爱丽丝的兔子洞,树根盘错,节瘤庞杂,书本漂浮,茶壶跌宕,钢琴倒转,扑克牌排队列阵,雪白花苞绽放那刻陡然旋成瑰红,头顶的枝柏在垂塌,垒成旋梯,张成臂膀,睁成巨眼,沉默而谴责,一句一句无声地问罪。兰登覆盖着你,将那一切不露痕迹地挡住,你在愉悦的峰顶蜷缩搁浅时,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你无法形容那个情态,她看上去不像09,甚至不像一个艾伯特人,偏离轨道让你恐惧得胃部皱缩。但兰登捞住了你,汗水滚落,声音沙哑,亲吻入迷得接近虔诚:“很可爱,09,我……” 后面低迷模糊,你分辨不清。 你们在草丛里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半夜的风逐渐冷厉。兰登捡起地上的衣物,抱着你回到熟悉的木屋里,升起火炉,身体回暖后又蹭来蹭去地滚到一起,梦游般相互亲吻抚摸,体温融化成地热中心的一摊泥沼。后半夜就一直在时睡时醒间交/合,亲吻,或者耳厮鬓磨地说这些无意义的话语,时间表乱成一团麻,肢体懒洋洋放松着交迭在一起,似乎一直这样待在一起感觉也不错。 兰登低头吻你的时候,你挡住了他的嘴唇,他笑了一下,柔和的嘲讽声中藏着些委屈:“您受不了了?你还记得曾经在实验中强迫我进行了多少次来着?还数得清吗?” “五十叁次。我有记录。”你口齿清楚地回答,“我原定的计划是一千次。实验需要足够大的基数。” 你的目的是表示自己的宽容和手下留情,但兰登从中解读出了不同的含义,微笑着把玩你纯白的发尾:“一千次可以之后慢慢地补齐,我的理论寿命在叁百标准年,现在才过了不到十二分之一。” “叁百年。”你睁眼直视着黑暗中的木质屋顶,无意义地重复着,“我是艾伯特族群中最年轻的一代,被造出来仅仅叁十年,但我的理论寿命无限,可以保持运行到宇宙终结的那一天。所以……” “所以时间还很多。”他以含笑的语气打断了你的话,没有让话题继续朝着那个鸿沟巨大到令人绝望的话题发展,而是在气氛下滑时重新积极地捞起。 你们躺在云朵般厚实温暖的熊皮地毯上,你将头抵在兰登胸口,他的长尾慢悠悠地绕过来圈住你的腰,像一只用蓬松尾巴盖住猎物的狐狸,手上揉着你的一头白毛,轻轻啜吻着你发丝里冒出来的耳尖,断断续续地用讲睡前小故事的语气告诉你一男一女偷吃禁果的后续,女人吃完后,突然获得了廉耻,看着自己全/裸的身体非常难为情,摘下巨大的叶子把自己遮住了。 你望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对上笼中兔子好奇的目光,也感觉到微妙的不好意思,从兰登怀里钻出去用熊皮毯子把身体裹住了。 你们在木屋里粘来粘去了不知多久,等到第二天阳光透过茂密的植被滴滴答答落在窗台上,才收拾起自己回到现实中。 你睁开眼,掀开压在身上的人,思维中枢才一启动就收到了属下的紧急报告,内容据说和温室森林中那栋离奇的建筑有关。昨天回来后你派人去那里调查,目的是查清楚那栋建筑的来历和里面的机械体失控攻击人的原因。艾伯特人脑子里都有禁止攻击除罪犯外同族人的程序,不知是哪种病毒引起了他们的失常。 兰登从后方抱住你,将下巴搁在你肩窝,介于他是那些失常机械的受害者,你点开报告时没有回避他的视线。 光在半空组成字符,你大略地看过去,和你猜测的差不多,那些机械体曾经是监/狱的守卫,行星改造后就废弃了。你的目光划到报告的最后,逐渐愣住了,短短几串字符像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将你的脑子劈得一片空白。 那些机械体没有失常,他们只是在生命的最后忠实地执行了自己的任务,他们的程序里清晰地码着: 攻击编号09,死伤不论。 十一、秘密 你从兰登的怀里挣脱,走出房门。走廊,拐角,长灯,矩形房门,熟悉的一切切像卷进了海沟深处的漩涡,被中心那一点吸纳着逐渐扭曲变形,旋转成无意义的色块与线条,飞速离你远去。你溺在这漩涡里,失重地挣扎,漫无目的地漂浮,咸冷海水灌过口鼻,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某部仪器上,你才像抓住了一块浮木,暂得缓气。 通讯设备,你发现你无意识地来到了讯息收发室,手下顺着本能接通到了08的地址,熟悉的问候声从另一端传来时,你深呼吸了一下,像要排尽脏器中淤积的海水,开口,轻而低地说了那栋建筑和里面机械人的所有事。 对面沉默了不短的时间,直到你控制不住想再次开口询问时,声音才伴着沙沙磁音从银河另一端传来:“你希望我回答你什么?09,我以为你都想得明白。” 你沉默不语。房间内一时只有通讯视灯睁着点兔子眼珠大小的红芒,滴滴轻响。 08的声音平平稳稳,毫无起伏:“你排序第九,直接听命于01,对你包藏祸心在艾伯特族群中几乎等同于死罪,哪怕你犯了错,能够审判你的也只有01一个人。听你的描述,那些机械体里的攻击程序并未经过篡改,而是出厂自带的原始数据。那么,有资格把这一指令写进原始程序的,只有谁呢?我以为这些不需要我来赘述。” 你的发声系统很难组织出完整的语言,只听08接着说:“如果没有这次意外,那栋建筑永远不可能被你发现,这件事也永远不可能被你知道,你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归根结底都是小概率的偶然事件,不如干脆当它从未发生。09,别太为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往事担忧了,没有意义。” 你像在混乱的力场里浮沉,半晌才吐出字句:“……你知道什么,是吗?” 08低低地回答:“她想让我不知道,那我就是不知道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你牵动嘴唇,发不出一丝声音。 “不说这些了,”08僵直的声音稍微一扬,有点刻意的感觉,“国庆快到了,好好准备吧。大家都很想念你这个小妹妹。” 你低低的嗯声听起来就像沼泽上冒出的气泡。08挂了通信,你独自站在黑暗中,听着通讯仪的滴滴声在空旷寂静中无限拉长,像炸弹爆炸前的警示声,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节节落下,你无处躲藏,只能慢慢坐在地上,抱起双膝,缓缓后挪着身体缩进仪器和墙壁间的空隙里,微尘般的一点落进地板缝里,不被任何人发现。 你想到01。 艾伯特人的祖先是人类制造出来的仿生人,人类是整个艾伯特族群的母板。但对比着人类,几乎所有艾伯特人都是残缺的,你们都只拥有着自身工作所需的功能和部件,就像只有实验员才拥有好奇心,工匠拥有绝不会产生厌倦的耐性,只用双手工作的人不需要双腿,只用听觉工作的人不需要双眼,每个人都像定制的产品,出厂前就被精确规划了每个零件每个程序。越接近人类拥有越多功能,是越高等的个体,而01,是整个族群中和人类最相似的个体。 你记得她是位端庄的夫人,总穿着繁琐的多层深色衣袍,双眼呈现出丰腴土壤般的棕黑,同色发丝高高盘起,可见几根白发混织其中,眼稍和嘴角镌刻着很浅的皱纹,微笑时在纵伸中加深。神情中总混合着慈祥和怜悯,像雨后土壤里蒸出的淡棕雾气。幼年阶段你在她身边接受指导,你记得她坐在模拟器调控投影出的美丽花园里叫你过去,手掌拂着你的额头好似阳光划过,包容地叫你“我的孩子”。所有艾伯特人都是她的孩子。 你的中枢从高速的运转中渐渐归于平静,终于,你能够在心底默念那个早就得出的结论:你的母亲曾经想杀死你,但你什么都不记得。 你感到难以名状的恐惧,就像在雷声和闪电下瑟瑟发抖。 你模模糊糊地想起你恐惧打雷闪电的原因。01身边养着一条品种古老的纯黑大型犬,用药物延长着早已垂暮的生命,每到了雷鸣的夜晚,你就缩在休眠仓里迷糊地梦见那条狗,它的体型骤然拉长四五倍,爪牙亮得反光,双眼隐约浮起红芒,踏着暴风雨夜的轰鸣悄悄游荡过回廊,来到你的房间,粗重低吼和鼻息卷过耳尖。有次你梦游地感觉到庞大的黑影落在了身旁,你抬头去看,那条狗在黑暗中撕咬着旁边休眠仓里的08。08的半个脑袋被甩在地上,鲜红眼球滚落,无数集成电路从撕裂的面孔里钻出来哔呲作响。 第二天梦醒后你就一直沉默地跟着08,幼年阶段的08脾气比现在更古怪易怒,一把推倒你怒声着让你滚开。 你的记忆迷乱地在脑子里游窜,身体本能地往缝隙里缩,直到有一双手把你带起来。 你抬头对上一双蓝得发亮的眼睛,直到对方的手挪到你头上轻轻揉了揉,你才想起来刚刚离开房间时没有锁门。 “你在做什么?”你尽量放稳声音问他,多亏了机械的身体,如果是在虚拟环境中恐怕此时你的声调会充斥满你难以忍受的软弱。 兰登戴着小型供氧器,只看得见上半张脸,眼里有柔和的包容情绪,像海水里的阳光,“您看上去很需要安抚。” 他的手掌停在你头顶,温度像雨点淅淅沥沥沾湿你的发丝,他的呼吸和心跳近在咫尺,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汩汩的生命力,他很高,就体型而言你能完全挂在他身上或者藏在他怀里。这里任何一个机械零件都有可能是01的耳眼,但他不是。 一股冲动陡然升起,转瞬间将其他想法绞成碎片。你眨了眨眼,借着本能,踮脚掀开他的面具,又抓着他的衣领拉低他,牙齿不由分说地撞在他嘴唇上,声音含混:“请安抚我。” 他脸上有不知是意外还是如愿的神情掀起涟漪,声音有些沙哑:“……好。” 手掌从头顶下滑到后腰,轻轻松松将你整个人托起。兰登抱着你回他的房间,你环着他的脖颈,双/腿/间卡着他的腰身,下巴妥帖地搁进他肩窝里,像只粘人的松鼠或者落在树枝上的一层雪,时不时就抬头往他喉结下巴或者嘴唇上啃。过去几乎没有谁拥抱亲吻过你,却在和兰登认识的短短几天内爆发式地经历了太多次,你就像第一次吃到糖的孩童,隔一段时间就又惦记着品尝,弄得他不得不抬起你的下巴,断断续续地跟你浅吻。 最后他在你嘴唇上稍微用力啃回来,眼中无奈居多:“先安分一会儿,我快喘不过气了。” 你才想起你摘了他的供氧器,外部环境又含氧稀薄。 你乖了一小会儿,在兰登走进房内背手关上门之后,伸手扯掉了他叁颗衣扣,他准备放下你时又紧紧抓住了他,最后你们一同倒在柔软的灰蓝地毯上。 兰登的双手支在你的两耳侧,低头在你下巴到锁骨那块皮肤吻了吻,留下一小块沉甸甸的温度压着你的主电路,随后缓缓向下,一颗颗咬开你的衣扣,剥去你塑料包装袋一样材质特殊的外壳。你苍白柔薄的皮肤,微微挺起的苞芽,纤细的腰线全袒露在对方的手掌和唇舌下,他又以自己蕴藏温度与生命力的皮肤覆盖下。 你的触感与常人无异,反而因为体温差异拉大而更感觉刺激。身体整个绷成一张輮制成的弯弓,因弓箭手的拨弄而小幅度颤抖着,每一个触摸信号都被电流运载着传达到包括发丝在内的身体每个末梢。你明明不需要呼吸,却缺氧般张开了嘴唇让声音顺舌根溜出,手指抓进毛茸茸的地毯深处,暗火烤痒的皮肤在他盖上来时肆意吸纳着温度,像干涸太久的沙漠终于挨上一片积雨云。 “唔——……”单纯的亲吻,只是亲吻,落在全身各个部位激起不同的感受,像在湖面点开一圈圈涟漪的阵雨。终于连现实中09的面庞也终于染上不堪的色彩,你的思维混乱一团,迷迷蒙蒙中听到自己的声音,没有虚拟环境中那么软弱煽情,只是像坏掉的磁带一般卡壳着往外漏,在身上的人舔舐过某处时,突然淌过去一段尖锐的划刻音。 有时候你会本能地蜷缩起,兰登便引导你慢慢舒展开,逗弄含羞草一样玩得不亦乐乎。快/感,安抚,原来如此。你乱糟糟地想,怪不得兰登在承受越过极限的愉悦信号时表现得那么痛苦,怪不得08让你用轻柔的触碰去驯服他。 可一想到08,你的头又剧烈地疼了起来。 在一切动作平息后,兰登将你揽进怀里,你整理了一下发声系统,确认声线平稳后,才开口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你没有给兰登解释什么,却莫名地觉得他能够理解。他也确实没有多问,只是一下下点着你的肩头,等待后文。你的声音放轻了,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我只知道它的存在,还不知道具体内容。如果我不去管它,一切就很正常的不会有任何改变,如果我非要去探索它,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如果是你的话……” “我宁愿睁着眼睛去死,”你听到他很平淡地笑了一下,“人类有很强烈的好奇心,我也不例外,我不知道艾伯特人是否如此。” 你看到他身上目录般大大小小的伤疤,想起他给你讲过的经历,实验室,监狱,辐射死星——或许还要算上你的基地,他挣脱了一道道枷锁,像一团无法被冰笼子困住的烈火。或许你不该问他,你能猜到他的答案。 “我幼年在实验室中的待遇其实相当不错,毕竟是个少见的实验体,”他的笑中带着轻松的哂然,声音在你耳边温热地响,像能熨平你的不安,“有单独安全的房间,食物充足,甚至还有老师慷慨地教授知识,而这些都是免费赠予,我需要付出的仅仅只有自由。听起来很划算,在资源匮乏的宇宙内应该是不少人想要的……只是再精美的城堡当你想离开,都形同牢笼。” 他的语气很平淡:“将它当堡垒还是牢笼都取决于个人,说不上有什么对错之分,选个后悔可能性最小的就行。” 你沉默不语。 你知道属于你的选择题中,第二个选项自出生起就被盖了红叉。你的程序本就是模具里翻出来的,你的任何异样的想法都被一块烫红的烙铁挨个推过去,踩过去光滑平整,模糊焦黑的却是你的血肉,至今这些规则依旧顽固地把控着你的思维,像一只从小被电击长大也不敢踏出笼子的白鼠。你思索着,终于还是让一直以来的第一个选项占据了上风。 如果01想抹除你,你就不可能还存在着,很显然是你曾经犯了某个严重的错误,她想给予你处罚,最后还是大度地宽恕了你。那么,你应该感恩戴德才是,你怎么敢质疑。 脑子里的嗡嗡声渐起,有时是01温和慈爱的声音,有时是08低冷平稳的声音,有时它们失去界限地搅和在一起,旋转着,鼓噪着,越发响亮,犹如阴天的闷雷,钻进你的耳朵里,游过你的大脑表层,在每个脏器里留下足迹。09,不要想,我的孩子,我宽恕你的罪过,09,你在质疑什么,08,你,09,我。 你让自己沉下去。你靠在兰登怀里,你藏在他身下,你想象自己在缩小,在融化,无声渗进地板里,不被任何人发现,像一个睡梦中隐约感受到床边有陌生呼吸的小女孩,裹紧自己的被子把自己按进闷憋的黑暗中,手心满是虚汗地祈祷再次探头时那呼吸已经消失。 你选择不去想。 * 接下来的几天里你几乎完全待在虚拟环境中,换句话说,几乎一直和兰登待在一起。 自从去了战舰库后,兰登就对你的战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你把战机的数据导入到模拟器中,在虚拟环境中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另一个方面,不知是出于某种顺其自然还是相互契合的渴望,包含性/行为的相互安抚在你们相处中的占比越来越大,几乎侵吞了原本的日常活动,像两块异名磁石,稍稍靠近就顺着磁吸自然而然贴在一起。 你觉得性/行为的花样方式比你想象的要多,他赞同地点头,在你耳边念了一串你不能理解的词汇,最后吻着你因困惑而蹙起的眉,说:“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慢慢教您。” 有时候你们会在狭小的战机上交/合,甚至不顾周围模拟出的战场,而那次的起因仅仅是你在他低头时恰好抬头,嘴唇滑过了他的下颔。他随即毫不迟疑地切换到自动驾驶模式,将你放在操纵盘上低下头亲吻,手指从你的衣摆下游入时轻时重地揉捏着。你的脊背在活动中压过操纵盘上无数按钮,脉冲波和悬挂在机身底部的导弹凌乱又随意地交织抛出,陆续有模拟敌机的攻击袭来,震耳欲聋,但他充耳不闻。 最后你们还是暂时停下,降落战机进入战场边缘的森林中。兰登托起你,抵在某棵树干上,分开后压了进去。你双手撑在他腹部上,因为全身的着力点几乎只有底下甜蜜咬合着的部位而倍感刺激,腰肢托在他手掌中颤抖不已。他的动作幅度不大,全藏在驾驶员制服里,远远看上去就像单纯的拥抱,只有你断断续续的细咛和绯红迷/乱的脸色暴露一些端倪。 他解开你的制服外套,将里面的衣物从下方卷起,又轻声哄着你咬住。你照做,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把住你的腰,低头衔住乳/粒,用细细的味蕾温柔地照拂过敏/感的嫩/芯。愉悦信号如潮水从发根漫出,你含糊喃喃着绷紧颤抖的身体,于是内里柔软的肉质将对方的轮廓勾勒得更清晰。 你们身后头顶上的战争甚至还在继续,驶入战场洼地的坦克被地雷炸翻,铁片四射,电磁车四面放出的暗红探视灯光割裂黑夜,子弹滴滴答答犹如夏夜突降的暴雨。头顶上,两艘战机在一起撞成一闪而逝的火花,脉冲弹与激光流一起交织成发光的网。无数朵蘑菇云灼穿夜空,又化作硝烟散去,爆炸声充斥世界,仿佛一万颗行星在坍塌。 你有时会在兰登加重的啃咬和挑准角度的没入中感到一丝报复意味,但相比你对他做的,这些报复显然太过温柔亲昵。当你再一次问他“你不恨我吗?”这问题时,他的回答充满半真半假的笑意:“您不考虑一下相反的答案?” 你对此表示:“不可能。” 他兴致稍起,语气随意地问你:“为什么不可能?” 你条理清晰地回答:“我认为爱大多是由原始的繁殖冲动催化产生的,是因为体内化学物质产生的错觉。你并不能通过和我交/合而繁殖后代。” 他被你的话逗笑,只是说:“您太不了解人类了,也不了解您自己。” 你在虚拟环境中醉生梦死,外界的时间仍旧按照以往的规律流逝。哪怕你可以忽视,国庆日依旧一天天逼近,那莫名的恐惧轻柔地罩在你的后背上,像一头轻轻踏着步子的野兽,鼻吻贴近你的耳侧,炙热吐息袭卷过你的整个后背。 八百礼仪舰在中央广场整装待发,你该回去了。 十二、兄姊 出发前往首都星川陀,你带上了兰登。 你在他颈侧贴着下颚新烙了一串编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09的东西。之后又换上艾伯特人的服饰,贴身衣物之外罩上纯白长袍,平滑的材质找不到一丝褶皱,衣领盖过喉结,下摆垂至长靴边缘,像无人能及的高原雪地,修长的体格在雪下隐约凸现。你工整地系紧窄边领带,仿佛一个密不透风的扎口,近乎逼迫地将他与外界划清界限。 你甚至给兰登剪了头发,他在你身前半跪着低下头,让你的手指埋进发丝中,像只躺卧在地毯上由主人为所欲为的大型犬。你没有剪头发的经验,就拿小刀顺着发梢往上削,最后出来的效果看着居然还不错。 他站起身,你端详着自己的修剪成果,陡然升起一点满足感。你觉得他很漂亮,当一个雌性觉得一个雄性漂亮时,通常是看中了对方外形彰显出的内部优良基因——你和兰登并非同族,你依然觉得他很好看,比例优越的面部,轮廓清晰的身体,大小伤痕,某些时候紧缠住你的长尾巴,薄冰状的细鳞,哪怕罩上这身长袍也不会沦为数字符号般的千篇一律,让你想到原始森林里的雄豹,行走时肌肉在毛皮下优雅地流淌,纯自然生命与力量的美。 这只漂亮的雄性对你万分顺从。 一想到能把他带出去展示,你即刻感到一丝愉快,像拿到崭新洋娃娃的小女孩,莫名的恐惧也被冲淡一些。 从九号恒星系到首都星系需要经历一次空间跳跃,舰队快驶入跳跃轨道时,你正告诉兰登到了首都星后要把他给别人看看,他隐约皱了皱眉,最后还是不太在意地笑了下,“意思是要把我暂借给别人?” 你觉得这席对话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主人做什么原本不用征求所有物的意见。思索片刻后你还是给他解释:“是我的哥哥08。他从事研究,对你这样品种珍稀的生物很感兴趣。他应该只是收集你的身体数据,不会做什么太过分的实验。” 兰登眼底又浮出意味不明的微尖笑意:“您为什么不考虑把我转让给对方,那听起来是个专业的实验员?” “不会。”你回答,“你是我的东西。” 他放平嘴角,半真半假自嘲道:“那就请您不要抛弃我。” 你回答:“我不会。” “我还没在您身上报复够,”他一下下点着桌面,似有深意地望着你,“人类毕竟都是有野心又不那么大度的生物。” 他偶尔会在你面前流露出这种隐约带刺的情绪,反倒比他一贯游刃有余的态度更好捉摸,像掀开衣服露出渗着血的伤口,稍微戳进去就能捕捉到温热的心跳。但机械的双眼让你对他鲜血淋淋的真实心绪一次次地视若无睹,这一次仍然是扭过头错开视线,开口时话题已经转入下一个:“……请不要划去脖子上的编号,到了首都星,编号是你身份的标识,没有编号就会被当成入侵者,有可能被抓捕审讯,甚至被就地处决……” 舰体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沉闷撞击声从外壳层层传递至内部,仿佛突遭暴风狂潮的航船。半秒后,电磁流组成的敌袭警报撕裂静谧空气,震动接二连叁地传来,剧烈程度却远远不及第一次,舰队外部已经张开了防御罩,荧绿光芒如柔韧的膜挡在视窗外,持续不断的攻击激起圈圈涟漪。你起身,快步前往驾驶室,兰登跟在你身后。 驾驶室内的宽长屏幕将舰外的情形立体投影出来,你的礼仪舰队飘着彩带停在投影中央,像一大堆聚集在一起的节日气球,而周围密密麻麻包围的战机呈漆黑色,机首尖锐而泛光,正是无数对准你们就要扎来的钢针,每一个针眼里都跳闪着红芒。 不算先进的机型,是反叛者们手里最好的一批装备,也是你很熟悉的那类。针对你的袭击一直不少,这次的袭击趁着礼仪舰队没有多少的武装力量,埋伏在空间跳跃轨道口阻拦你的道路,也算是找了个好时机。 你让驾驶员们维护防御,你自己则来到了总操纵盘前,紧紧盯着屏幕外蠢蠢欲动的漆黑狼群,运行排布规律,清晰地映入你的眼底。你飞快按下几个键,整个舰船随之轻微震动,交错组合的机械下送出炮口,荧蓝光芒在炮管内飞速交旋的锯轮间亮起,敌机感受到威胁地变换起阵型。 管口骤然放出一大捧色彩缤纷的光团,衬着漆黑宇宙仿佛一笔挥洒出去的混合颜料,敌机纷纷退让,你紧盯着他们驾驶的轨迹。反叛者们对艾伯特的舰船很陌生,不知道那些光团其实根本没有杀伤力,只是节日里用来放礼花弹的东西而已。根据他们退避防御的轨迹,你计算锁定了指挥舰的位置,调整激光束释放出去。 这些其实也只是节日彩灯,你在片刻之内在程序内改写了它们的发射模式,又将功率增强了几万倍,光束像大头针一样轻易打进指挥舰,贯穿计算中指挥官头颅所在的位置。伴随着后方逐渐呈烟花状炸开的光团,倒像一场庆典的预演早早在此举行。 失去指挥舰让战机群停滞了片刻,随即,它们飞快驾驶着逼近,像抱着自毁的决心要与你们同归于尽。你望着屏幕上从各个方向遥遥直坠来的陨石雨,皱了皱眉,打算亲自出去。 兰登从后方按住你的手,声音沉稳:“您先等等。” 你抬头,看见他双手撑在操纵盘上,专注地望着屏幕:“这些战机在运行上存在一些不自然的地方,或者说每个行动的衔接之间都有短暂的停滞,很有可能战机上空无一人,全部由远程操纵,试着阻断他们的指令信号应该会有用。” 他低头冲你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您介意暂时由我来操纵吗?” 你后退几步,让开操纵盘前的位置,紧紧盯着兰登的一举一动,同时手指扶上一旁的舱门。他刚刚旁观了一会儿你的操作,上手时似乎已经很熟悉这艘舰船的功能,飞快地调整了信号的频段和功率,点下启动键让干扰信号以舰船为中心呈水波扩散出去,接连两艘战机坠落在荧绿防御罩上四分五裂,碎片斜刺而来撞在屏幕上。 兰登面色不改地凝望着,映着视灯的眼底浮出点点光亮。 逐渐地,战机群像雷达失控的蝙蝠,运行轨迹紊乱起来,直至最后完全停滞。你凑过去想看看那个干扰信号的频段,却发现兰登已经将其改了回去。 你开始扯他的衣袖:“你怎么知道的?” “我……”他的话才起了个头就止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知道他的意思,想获得信息就用条件来交换,无论你们彼此安抚了多少次看上去多么亲密无间,一涉及到关键信息就互相都不肯退让半步,在蜜语温存里兜转一圈,最后一如既往回归明码标价的等额交换。 你不再追问,拨通通讯联系附近驻扎的空间站巡逻队来收拾残局。礼仪舰队经过路上这么个小小的插曲并未损伤多少,继续按原计划朝着跳跃轨道前进。 舰队进入中央星区后,平平稳稳地航行了四个标准时,首都星系透过薄雾般的星际尘埃,逐渐在屏幕上浮现。 首都星川陀是中央恒星的第一颗行星,体积比你的行星大上十倍不止,受到恒星巨大的潮汐锁定,固定绕着恒星公转,朝光一面受恒星直射炙烤成岩浆河网交织的荒芜之地,远远望去仿佛凝固着永恒广袤的烈火,背光一面遍布亿万年不化的雪原冰川。整个行星冰与火两个半球从中间被彻底切开,雪白城市从火半球的切面拔起,直达彻底被凿空的冰半球,中间构建了无数层,通过电梯和透明轨道,复杂精致地链接成一个巨塔,十八亿居民不过是漂浮其中的尘埃。 绕着巨大切缝的近地轨道上,布设了一圈矩形反光板,组成半透明的星环,将恒星的光芒投入立体城市中,人为制造出白昼与黑夜的交替。每一次的日出都是从四面八方开始的,仿佛以一个岛为中心的潮涨朝落。 从很久以前开始,这颗行星就给你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或许是它被改造利用得太彻底,几乎失去了星球的原状,更像一座巨大的宇宙城市。 整个城市从冰到火分为上中下城区,你的舰队在上城区的边缘广场降落,抬头能看到头顶天穹般的冰壳。 来迎接你的人已经在广场上等候多时。 你第一个走下去,兰登戴着小型供氧器跟在你身后。你看到迎接队伍为首的人,一个艾伯特男性。人形的艾伯特人大多有种纤细的中性感,这位也不例外,外形二十岁左右却只比你高了半个头,漆黑的直发与眼珠,嘴唇边有一颗细小的痣,白皙面孔上仿佛扣着一张冰雕面具。07,你的一位兄长,人口管理中枢的领导人,负责所有号令者之外艾伯特人的生产更新与社会分工。 对方程序化地伸手与你握了握,言简意赅:“欢迎回来,09。” 你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不跟我打招呼吗?”另一道声音在一旁响起,电磁质感熟悉而亲切。你望过去,只看到一块漂浮在半空的纯白多边体,表面一眼视灯时明时暗闪着红芒。你不是没注意到这东西,只是理所当然把它当成了某种仪器,不过听它内部发出的声音……“08?”你迷惑地皱起眉。 “是我。”多边体在空中彬彬有礼地点了点,电磁流泛起接近笑声的涟漪,视灯中的光转为亮白,凭空投影出人形,逐渐凝成实体,一个身材纤细的青年,和你同一款的白发红眼,五官线条稍硬朗些,细长双眼习惯性地眯成弯弯的弧。他张开双臂,看上去想给你一个拥抱,投影出的手臂却如水纹般穿过了你的肩膀。 08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遗憾,你不清楚他把自己的身体改造成这样到底是出于何种癖好。 他的注意很快被你身后的兰登吸引,很有兴致地转着打量一圈,甚至朝兰登伸出手:“你就是我妹妹带来的客人了……很高兴见到你。” 兰登虚握了握那只并不存在的手,颔首回答:“很高兴见到你。” 07插声进来:“该走了。” 你点点头,抓住那块多边体跟上去。 才一迈步,你脑子里就闪过一段沙沙作响的电磁音,你知道这是进入01信号覆盖范围的标志,整个首都星都在01的操控中,每个人进入此地就自动变成她巨大网络的一个末梢,只要她想,她那温柔慈爱的声音可以随时随地响起在任何一个人的脑子里,宛如神谕降临。轻柔的恐惧又开始缭绕,身后的野兽又开始低低地吐息,在你意识到之前,你已经不受控制地问了出来:“接下来我是否要去拜见主母?” 07一板一眼地回答你:“主母近日处于休眠状态,苏醒后会开始进行接见活动。目前我即将带你去住处稍休整。” 你松了口气。 你们步入城区。和你的城邦风格差异不大,大片的纯白黑灰,大片铺设的无机玻璃,圆弧、交变、锐角、直线、多面拼接,精致完美的玻璃森林。面容模糊的人群来来往往,巨幅屏幕上千篇一律地播放着一位女性柔声念诵新闻的节目,你认得她,04,你的一位姐姐,有着水银色的眼珠与长发,负责整个族群文艺方面的工作,在民众中收到的呼声之高仅次于01,几乎是全族推崇的精神领袖。 这里是你出生长大的地方,你却在一处处景色中品尝到一丝陌生,就像在森林原野中翱翔过的鸟重新回到鸟圈里,自然而然感觉到的不适。原来这里是这么安静吗?十几亿人居住的城市竟仿佛刚落了雪的天空,只有04的声音空荡地响着。原来居民是这么相似吗?一个个复制粘贴出的符号,除了脚下的道路就再没了值得在意的东西,偶尔抬头望你一眼,眼中的情绪信号竟也惊人地一致—— “他们都怕您。”兰登俯身在你耳边低声说。 编号个位的号令者中,的确是你最不被民众支持。 “09,我们有多久没见过面了?”08的声音在这时插进来,低低地感慨到,“哥哥一直都很想念你。” 你感觉有块多边体在不停地蹭你,你于是往边上靠了靠,回答:“叁年零六个月。” “我有时候会怀疑你是那家伙的亲妹妹。”08点了点前面的07,话锋一转,说出真实的目的,“对了,我之前请求你的事……” 你望了眼身侧的兰登,“我答应过的事不会反悔。” “唔……”08沉吟片刻,又抛出一个问题,“他本人是否愿意?” 你迷惑地皱起眉。你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是你的所有物,由你一个人做决定就可以达到事情的目的,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征求他的意见。 “我猜你并没有问过他的意愿,”08低笑了一下,语气带着半真半假的怜悯,“平常人养一只猫或一只狗都不会强迫它们做什么,而这只人形生物的智能甚至和我们差不多,你经常性地践踏他的意愿,会给他带来心理损伤,逐渐累积极有可能形成心理问题,比生理损伤更难治愈。你应该也不会想要一只患病的宠物吧。” “我……”你很想说你经常安抚他,但兰登好像的确是那种对自由渴望强烈的性格。你思索片刻,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愿意吗?” “愿意。”他的回答没有多少迟疑,将你的手握进掌中,弯起的眉毛透露一丝笑意,“您下达任何命令我都愿意。” “……”08眼中的怜悯顿时变得货真价实。 交谈间目的地已经到了。你在首都星没有行宫,住处安排在了08的基地,就在中央实验室宏伟庞大的建筑群里,入住前,07要求你把兰登送到管理所里。他跟你解释根据05最新制订的条例,为了保证国庆这类大型节日时的社会秩序,节日活动期间所有居民必须把豢养的宠物寄放在管理所统一饲喂,没有例外,哪怕是号令者,哪怕是09。 艾伯特的钢铁秩序总是如此,拥有不同的权力从来只是为了更好地完成工作,没有人享有私人娱乐性质的特权,一个号令者的休眠仓不会比一个固基者的宽敞。 你当然也只能同意。 管理所位于上城区靠顶端的位置,一个空旷的透明走廊里挂满高高低低的铁笼,笼子里关的差不多都是各种奇形怪状智能低下的异族生物,兰登被单独关在高处的铁笼里,显得格格不入。08和07已经早早离开,你却还站在笼子下抬头望着他,那笼子整体狭长,内部面积只够一个人站着,想坐下就有点困难了,几乎是个铁笼状的棺材。 你抿起嘴唇,望着他还算轻松随意的姿态。 况且,你已经习惯了他在身边。 兰登低下头,发现你还没走,有点意外地笑起来:“您舍不得我吗?” 你不作回答。 他朝你垂下手,你迟疑了一下,踮脚握住。 兰登稍一用力,将你整个提起。这里距离真实的大地太过遥远,重力变得虚浮而轻盈,他轻轻一拉,你的身体就像羽毛一样飘起。完全悬空的感觉太不稳定,你本能地抓住了铁笼,身体靠过去,额头隔着笼子和他撞在一起,像浮在窗外朝船舱内张望的一条鱼。 他捞住你轻盈下坠的身体,手指停驻在下巴上,微热的目光描摹你的嘴唇。铁笼的确留出了足够让嘴唇相贴的空隙,你的理智和身体一样变得轻飘飘,泡发了似的,就这么被水波温柔地推着,顺着彼此间无形但异常顽固的引力滑向他。 直到门外有声音叫住你:“09,你在做什么?” 十三、天梯 你的思考有一瞬间的停滞。 那声音你并不陌生,冰冷而毫无起伏,仿佛湖面上的浮冰相互磕碰,严厉的意味填满每一个音节。你放开铁笼,让身体轻飘飘地下落着地,抬起头,正看到一个身量瘦削的青年朝你走来,苍白肤色,窄平面部,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一对眼珠与微蜷短发都是暗沉的纯银,整个人仿佛一只装满水银的玻璃器皿。 03,你的长兄,担当01的助理一职,负责针对所有执行者与号令者的监察评估,作为01的耳眼昼夜不休地窥探着所有人。 这个青年给人留下的印象太过严苛。你只是想安抚自己的所有物,没有违反任何规定,还是不免被他的审视逼出一丝心虚。 “那是你养的宠物吗?”他扫了一眼兰登。 你回答:“是。”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爱好。”对方冰凌般纤薄的眉拧起,语气中隐有警告,“09,你并不是底层随便某个固基者,你受到主母的器重,身居要职担负重任,不要耽于享受。” 相当严重的指责让你后脊发冷。你很想说你没有享受,但一转念想到刚才那个差点成为确凿事实的吻,这话顿时没了说服力。你抿了抿嘴唇,最后只是回答:“……我明白。” 03平淡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头顶高高低低的铁笼,在眯眼打量着他的兰登身上略做停留,不容置疑地宣告,“探视的频率是每周一次。从今天起到庆典开始的十二天里,你需要参与协助庆典的准备,请专心工作。” 你低低地嗯了声。 * 接下来一周里,你的时间被工作占满。 庆典将至,高空反光板送来的热量日趋稀薄,人造的冬季像踏过灌木丛野兽静静躺卧在城市上空。川陀星随之飞快地陷入繁忙,大量订单带动工厂高速运转,整点报时的钟声变得悠扬而高涨,玻璃地面上流淌着无数化学分子反应般变化多端的光图。你是巨大机械里飞转的一枚齿轮,先挨个拜访了你的兄姊,然后在03的指令下准备庆典,安置前来参与的他族使团。 有时候你在街头的巨幅屏幕上看见有关自己的新闻,市民们驻足望去,艾伯特人不会掩饰,他们眼中的忌惮与不安是如此直白。你还是做不到坦然接受,最后请求04撤去了自己相关的所有内容。受你保护的民众们厌惧你,被你伤害过的兰登注视你的目光中从来不含恐惧,也是挺奇怪的事。 说到兰登,你这一周都没有见过他。有关他的思绪偶尔会像气泡一样冒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03的警告,如同闷雷。你回顾自己对于兰登所做的一切,无法说服自己那只是秉公办事,你汲取他的体温,品尝他制作的食物,让他的手掌抚过身体每一寸,你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快乐,与狐狸合谋的家犬并不无辜。作为艾伯特族群的长官,你耽于享受,拖延工作,成了被笛声引诱失群的绵羊,所做种种皆是不当之行。 所幸你还可以纠正。你将自己投身于繁忙的工作,一丝不苟,像是努力地给那只窥伺的隐形巨眼证明着,你没有失职,没有背叛,没有犯错。 到了礼拜末的探望日,你去了兰登所在的管理所,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履行和08的约定把他带去实验室。 你远远地看见兰登,他站在笼子边,给隔壁笼子里的巨型变异犬做着一些指挥手势。那头獠牙锋利面目凶狠的漆黑巨兽听从着他的指挥,乖乖地做出蹲下摇尾巴举爪子一系列动作。 这个人真的不论在什么境况里都能想办法给自己找点乐趣。 你让人放下兰登的笼子,打开笼门。他朝你走来,弯起的眉和眼底的涟漪有微笑特征,伸出手,随之袭来的体温划过你的感受器激起阵阵烦躁,你在他碰到你之前飞快地闪开了,目光扫过他的脸,看到意外之色在他的眉目间浮起。 你很快错开了视线,背过身,语气平稳:“接下来我会带你去中央实验室,请跟着我,但不要和我靠得太近。” 身后的人陷入沉默,半晌才开口,没有询问原因,只是回答:“……好。” 你快步走出去,接下来的路程你们一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终于把他带到中央实验室门口时,你本想立刻离开,实验员却传话过来称08正忙于另一组实验,距实验结束预计还有叁个标准时,这段时间内需要麻烦你再保管一下兰登。 你隔了半个过道皱眉盯着兰登,像在看着什么棘手的东西,最后是他分开交迭的手指,故作轻松地提议到:“去人类博物馆看看吗?我听说就在附近。” 你也没有别的计划,就错开视线潦草地点了点头。 人类博物馆位于中央实验室的正北方,隔了一条街,走过去大概要花四分之一个标准时,远远就能看见一座灰白的柱形塔矗立在冰封天穹与地面之间,仿佛教堂里的大理石柱,来往人群就渺小得像砖缝里爬动的蚂蚁。你走在人群中,能感受到周围隐约聚集过来的视线,兰登靠近一些,似乎想帮你挡住那些目光,你的肩膀从他身侧撞过,迅速拉开距离。 曾经展示的心情荡然无存,你如今只担心着是否有人会看出你们之间过界的亲昵,看出你曾经贪于享受。 兰登沉默着跟在你身后,你能在物理上拉开彼此间的距离,却很难把脑中和他有关的记忆彻底抹除,譬如此刻他的影子投在你脚边,一个剪影落入眼底激起无数过往的沉淀,他的头发长了些,身形没有太大变化,看来管理所的工作人员这几天是在好好地照顾他。不过他身后的长尾似乎很低落地垂着,以前应该都是晃来晃去的…… 到了人流拥挤的博物馆门口,你们的距离拉近,你立刻感觉兰登的体温蹭过来了一点,像磁石的磁力轻轻吸引着你,你藏在每根电路里的磁吸被煽动着,不自觉地想到被这体温完全包裹想必会很舒适。但如果你顺着渴望去做,只会又一次滑进享乐的渊薮。 博物馆内部是中空的塔,顶部由五边形透光板拼成一个天幕般的穹顶,四百二十层展示着人类不同的遗迹,参观方式是乘坐透明电梯从底部缓缓升至顶部。电梯里面的人能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 你选了一部内里供氧的电梯,首先进去站在电梯的一个角落,指了指斜对面另一个角落,对兰登说:“请站在那里。” “……”他摘下供氧器,脸上的情绪波动如水纹般一闪而逝,很快就安静地侧过视线,似乎被周围陈列的展品所吸引。 录制的电子介绍音响起,填补你们之间尴尬的空白。你借着玻璃的倒影打量兰登,他的手搭在金属杆上漫不经心地敲着,下颔线绷得很紧,数不清的展品像电影胶片从他眼中掠过,没激起多大涟漪,长尾一动不动地垂在身后,看起来没什么兴致。兰登的情绪不好捉摸,他的尾巴要诚实得多,通常他心情不错或者看见什么有兴趣的东西,那尾巴都会轻轻地摆着。 电梯缓缓上升,像海沟深处浮起的泡沫,从人类万年的历史沉积岩旁一层层经过。这里你曾经来过,对展品也都很熟悉,短短几分钟之内,人类的武器从石器到铁器再到热武器最后到核武器,人类的通行工具从畜力到各种自行制造的工具,人类的画作从石刻画到各种颜料画再到电脑作画,快到顶部时,你发现博物馆多加了一层,用来展示人类的各种生理活动,其中就包括—— “亲吻,是人类一种亲密的肢体接触,”介绍音欢快地响起,“可以用来表达问候、服从、敬意,最广为人知的用途是配偶间表达爱慕或性/欲……” 你忍不住捂住嘴唇,你和兰登亲吻过很多次,唇齿深入交缠的含义显然没有前几个那么单纯,所以其中蕴含的就是……爱慕?你说不太清,你对这个词唯一的认识就是01常说的“她平等地爱着每个艾伯特的子民”。 电子音又开始兴致勃勃地介绍“性/交”,展台上甚至还有繁多详细的配图,直观而生动的简笔画,一步步图解展示,每个不同的造型下面都标着冗长的专业术语,比较可憎的是大部分动作你都……并不陌生。你听着电子音以高昂的语气讲述该生理行为虽然主要目的是生殖繁衍,但由于人类在该行为进行中会伴随有强烈的快/感所以也经常用来享乐……越发觉得来博物馆是个错误,这里简直是你条条罪证的陈列馆。 声音戛然而止,你转头发现兰登关了电子介绍,同时朝你走来。 “……”你将手按在他胸膛上,“请不要靠得太近。” 他低头望着你,阴影覆盖你所在的角落,轻声问:“您为什么要和我保持距离?” 你组织语言解释:“贪图享乐不符合艾伯特族群一贯崇尚的理念,我作为艾伯特的长官更不应该这么做,尤其在首都处于03的监视下,这极有可能给我招致惩罚。” 兰登眯眼笑起来:“您在与我的相处中感到快乐了,是吗?” “……”你觉得他完全找错了重点,不过这句话去掉疑问陈述的是事实,你并不打算否认,“是。” 兰登的目光和声音一起压下来:“您感觉快乐时就同我接触,察觉到麻烦时就不作解释地将我推开,这行为相当伤人啊。” 你摇了摇头:“我不想伤害你。” 兰登被你的话逗笑,弯起眉半开玩笑地说:“这话让我觉得您接下来就要说‘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或者‘好聚应该好散’之类的。” 你不懂那几句话之间存在什么逻辑关系,也不打算那么说。你思索片刻,决定好好解释清楚事情症结所在,只有剖析清楚才能解决问题,你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将这几日的困惑梳理着吐出:“和一开始不同 我现在……很难把你当成实验体看待,我不想再把你用于实验,安抚你的同时我自身也会产生愉悦信号。但如果顺着这改变将你当成实验体之外的角色,对我来说是不当行为,所以……” 电梯在上升,兰登靛蓝的双眼随着顶部光芒的洒落而逐渐亮起,你的音量却不受控制地在降低,第一次,将问题剖析清楚答案也没有顺势到来,你给不出“所以”之后的解决方案,最后干脆抿了抿嘴唇,几乎是蛮不讲理地说:“……在思考清楚该如何对待你之前,我不想见你。” 你听到兰登含笑的叹气:“您真是……” 电梯突然颤了一下,似乎到达了顶部就要开始下降,你本能地抓住兰登的衣袖,手指蹭过他的手背。 皮肤相贴在彼此间激起的反应比你想象的更剧烈。渴望骤然腾起火焰,将所有原地绕弯的话语和故作退避的动作灼烧成灰,如此迅速,如此蓬勃,却并非毫无征兆,就像早已充斥满气态油的房间里终于飘进一颗火星。你们分开了一周,一周前你们几乎时时刻刻待在一起,一周中的一百六十八个标准时——或许还要加上刚刚无谓浪费的一个标准时,你们不曾有任何接触,戒断反应在骨骼里滋长,当你终于选择正视,你发现你的皮肤渴望与他相贴。 兰登在你动作之前低头吻了你,渴望比起你的来说或许有增无减。时间回到一周前,那个被打断的吻延续着,他托起你的后脑,犬牙嵌进你的下唇,在你感到疼痛之前又以舌尖温柔地覆盖,带起火花,有一种掠夺和珍视相抵形成的克制。你的手不自觉搭在他肩上,又开始往他身上挂,在脑子的某个角落有警笛作响,却被彼此厮/磨的喃喃声盖过显得微弱,竟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悦耳伴奏。 他抬起脸,将你揽进怀里,下巴抵在你的头顶。你听着稍快的心跳,感受终于包裹的体温,像雪融化在地热里,声音也变得黏糊糊:“做什么?” “让你盯着我,我可说不出口,”他故作平淡地笑了笑,静默片刻后声音缓慢而沉甸地落下,“……我一直在想你,09。” 你想坦白自己也是,兰登低头吮碎了你的话语。这一次的亲吻不仅限于嘴唇,朝下一点点蔓延直至解开你的衣扣,像温热的溪流泡开你的外壳,冲刷抚摸过你的皮肤。你抓着他的衣领,又在逐渐向下中挪到他的发间,腿软得站不住,温热的唇舌与手掌划过你的脖颈,胸口,后腰,陷进微痒的体肤里,当对方在你肋下留下咬/痕,牵着你的手放在自己领口时,你仰起脸,身体被黄金雨洒遍,视野中白芒泛滥。 你几乎能听到旁边电梯里游客的交谈声,但没关系,没人能看到,没人会知道。狭小私密的空间里,只有电磁嗡嗡作响,你们相互抚摸,相互亲吻,像两个一无所知的孩童兴致勃勃地研究着对方身上不同于自己的部分,电梯快要落地时,这场探索才终告结束。 你又一次享乐,身体从短暂的漂浮中下降,被重力俘获才后知后觉感到疼痛。你犯了错,违背了原则,受到怎样的谴责与惩罚都不为过,但……此时此刻,你发觉你并不想从他怀中抽身。 你因自相矛盾而抿起嘴唇,兰登似乎看出了你的困惑,把玩你的发尾,低头轻声在你耳边说:“可以把模拟器给我,我记得您带了,既然在现实中不便见面,那就在虚拟中。” * 把兰登送进中央实验室时,你一边盯着里面的实验流程,一边想着他最后说的话。在虚拟环境中见面,的确是个解决目前僵局的办法,但你觉得这只能暂时回避问题,不能很好地解决。话虽如此,你其实也没有更好的方案。 你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实验室里转圈,08检测的方式就是用各种仪器在兰登身上扫描,然后通知别的实验员出去把扫描结果分析出来,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多复杂高深?和你做的那些差不太多。 你挪开视线,看见旁边实验室里那头年老的变异犬兽在不停地转着圈,烦躁地晃尾巴,吠声被透明墙壁隔绝,到最后甚至开始用爪子扒墙,频频朝着你们这边探头张望。 你正想观察观察它是怎么回事,这时一个手捧纤薄显示屏的实验员匆匆走过,似乎就是刚刚被08派出去拿兰登的身体扫描数据的,你有点兴趣,便拦住他想要来扫描结果看看。 对方有点为难,最后还是妥协地递给你。 你在屏幕上戳戳点点,一眼扫过去发现检查出来的各项数据和你的实验结果基本雷同,看来有专业实验仪器的好处只体现在能让实验体少受一些皮肉之苦。你如此想着,直到密密麻麻数据中的一项吸引你的注意,是生殖细胞的基因检测结果,你测过兰登的体细胞基因组成,没测过生殖细胞的,说到底同一个人的基因能有什么区别呢。 你理所当然的想法在看到检测结果时卡壳了。 数据显示兰登的生殖细胞里是百分之百的纯人类基因。 你迷惑地皱起眉,半晌才逐渐想起,如果一个后天的改造人在基因改造时没有涉及生殖细胞,那的确会保留原始的基因成分……但这同时又导出另一个让你难以置信的结论:兰登曾经是纯人类。 你有点迷茫地盯着实验室中躺在扫描床上的兰登,渐渐地,一个清明的联想才从脑海里升起。他曾经告诉你他幼年时在艾伯特的实验室里,却没有仔细说过是哪里的实验室,如果他曾经是纯人类,那个实验室就很好推断了,在纯人类差不多完全绝迹的今天,没有哪个艾伯特实验室捉到这么一个珍稀动物还不上报的。 除非就是在这里,首都星川陀的中央实验室。 十四、雪花 从实验室中飘浮出来08看到了你思索的神情,稍微凑近,顶部的视灯扫过你手中的显示屏,暗红光线与你的视线停留在同一个位置,出声时语气中没有多少惊讶,甚至称得上稀松平常:“果然是这样。” “你认识他?”你问08,目光却越过他落在实验室里,兰登刚从扫描床上起来,低垂着眼一颗颗整理衣袍上的金属圆扣。你回顾他曾经关于自己身份的描述,这才察觉一丝违和,他的确没有骗你,只是在陈述事实过程中略去了关键信息,比如他所说的实验室其实就是中央实验室,再比如曾教授他知识的实验员极有可能就是你的哥哥08。 “之前你把他的照片传给我时我就觉得眼熟,”08浮在空中点了点,回答,“不过人类这种生物总在成长变化,而今距他逃出实验室已经过了十二年,期间又不知在哪里接受了一次基因改造,只看图像我并不能完全确定。” 你疑惑不定,又问:“我记得中央实验室还有其他人类活体,他们应该会认识兰登……?” “已经没有了,”08电磁的声线里泛起笑音,以平常口吻叙述着中央实验室鲜为人知的内情,“艾伯特实验室里从一开始圈养的人类数量就不多,又有一部分不甘于被当成动物饲养而自杀的,残存的人类活体哪怕用药物维持着生命,细胞分裂的次数也存在一个极限,终有一天会走向死亡,彼此之间的繁殖欲望也很低。这只活体——也就是兰登诞生时,已经是中央实验室最后一个人类。” 08视灯中的暗红光线笔直扫过走来的兰登,停顿片刻后换上开玩笑的语气:“他在二十五年前诞生,也正是我和你被制造出来的第五年,那时我们刚结束了幼年阶段,我接手了中央实验室,你偶尔往我这边跑,说不定你们见过面呢,09。” 你皱眉望着兰登,过往记忆中没有任何和他相关的印象。 兰登在你的注视中倒是很坦然地承认:“我十叁岁之前在这里度过,刚开始没有告诉您全部事实。” 你思索片刻,又问08:“既然他原本是中央实验室的实验体,你打算……把他收回吗?” “他现在是你的东西,而且……怎么说,我现在对研究人类没有多大兴趣,”08语气随意地否定,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上下浮动起来,顶部的视灯也兴致勃勃地闪烁着,“他曾经居住过的房间还保留在中央实验室里,09,有兴趣去看看吗?” 你很有兴趣地点点头,快步跟上飘走的多边体。 房间距离不远,乘电梯上升两层再拐过叁个走廊就到了,08打开门你跟着进去,仿佛闯进一个午后的旧梦里。升降压杆自动撑起窗板,光束射入搅匀这一屋凝滞的黑暗,定时打扫的屋子干净整洁,灰蓝地毯如阴天的云朵铺满地面,床书桌五斗橱一系列纯白家具安静躺着仿佛休憩中的羊群,天花板上垂下来星系模型,墙上贴着许多笔触稚嫩的涂鸦,柜子上用彩色铅笔标着高低不同的短线,旁边跟着数字,似乎是……身高线?你走过去比了比,最高的短线是“13”,比你略低一点,你顿时感到一点莫名的胜利感。 这的确是兰登的房间,你莫名笃定,平常的事物经过组合摆放就有了某人的特征,你甚至能在空气中嗅到一丝熟悉的体温。 你随手翻开桌子上陈旧的书本,书页内便签和标注整齐,字体似乎要拘谨一些。08兴致勃勃地打开架子上的电子相册,一个男孩的半身像从中浮现,笑眯眯的神情,黑发短而蓬松,双眼澄蓝见底,略显稚气的五官线条中看得出熟悉的轮廓,最大的区别是少了根尾巴,和你身后的兰登一对比仿佛时光轴的两端被衔接起来。你觉得这很不可思议,艾伯特人的外形一般从出生到死亡固定不变,仿佛在时间洪流中凝滞。幼年的兰登在你看来,就像河底卵石眼中生机蓬勃的鹿。 你往后划,更多图像浮现,神态各有不同,直白而单纯。当你翻到一张被墨水染花了脸的照片时,兰登握着你的肩膀把你转过来,按着你的后脑让你把脸埋在他怀里。 你推了推他:“做什么?” 他沉默着,半晌才故作平淡地说:“那些照片被您看到让我有点难为情。” 你不太能理解他的情绪,不过既然他不愿意,你也不打算强人所难。 离开房间后,诸多疑惑才后知后觉地升起。十二年前兰登还在实验室里时,你的常驻地是首都,距离如此逼近,你却对他毫无印象。他曾告诉你他在艾伯特内部发生叛乱时趁机逃出,可在你的印象中,叛乱只停留在周边地区,并未波及首都。那段时期在你记忆中平静如常,像有烫红的铁器落在你的皮肤上,反复烙得光滑平整,找不到一丝皱褶。 路上经过那头年老犬兽的笼子时,兰登抬起手,隔着玻璃层轻轻做了个抚摸的动作。犬兽绷紧的身体一瞬间像被抽去脊骨一样垮下,臃肿耷拉的面部皮肤褶皱几乎将一对眼珠埋没,垂暮的兽眼里凝起一层薄薄的雾,似乎随时都会积攒成眼泪流下。 走出中央实验室的大门时,兰登突然停下,走在后面的你撞在他背上,他转过身,轻声提醒:“模拟器。” 你取出一只微型耳麦状的仪器,递给他,指尖落在他掌心,被他顺势握住,轻轻一带将你揽进怀中。你感觉温热的手指抚上来摩挲着嘴唇,领会他的意思后你不禁为他的胆大妄为而惊讶,这里可不是早上私密的电梯,而是人流如潮的上城区中心。你推开他的手,目光扫过四周无声地提醒。 兰登牵起你的手,放在唇边,日暮余晖模糊他的脸庞,当他抬起眼,你立刻被汹涌而来的深蓝海水包裹。他低声问:“离开这里吗?我们两个人。” 你的意识被海潮裹挟着,几乎要顺势吐出离经叛道的肯定答语。理智及时刹住了闸,让你的头脑从发热中冷却,理性审视他这突然冒出的古怪请求,“……你在说什么?” 兰登长久地沉默,答案似乎组织清楚又在权衡中消散,最后放开你的手,如常地笑了笑,换上轻松的语气:“没什么……时间不早了,带我回管理所吧。” 你点了点头。 * 庆典在万众瞩目中降临,悠扬舒缓的圣曲终日不散地徘徊飘扬,03到09总共五千六百艘礼仪舰围绕冰结天穹,拼成一个色彩斑斓的小星环。全城的玻璃地板都变幻着鲜红复杂几何图形,将整个首都城染成行星坍塌前喷溅爆燃的地火。首都星周围所有人造卫星与空间站完全亮起,正如这浓烈火焰溅出的火星。 庆典的主场在上城区最顶层的中心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九座雪白的碑形塔,中间的谢顿*主塔和一圈拱卫着的八座分塔,彼此之间有玻璃天桥相连,像庙宇里九座沉默直立的巨大神像,石雕的眼珠俯瞰脚底沙尘般的芸芸众生。是编号01到09的席位,编号02位一直空缺着,所以02号碑形塔干脆被当成了节日射灯的支架。 庆典即将开始时,03通过微型通讯器指派你调整射灯,设置好灯光的变幻造型。你看着交织的纯白光束,总想到曾经08主办庆典时,利用超新星光芒制造出的盛大宇宙烟火,任何灯光都无法与一颗恒星爆炸发出的光辉相比拟。 夜幕降临之前,上城区的顶层开始变换重组,地面上所有建筑被悬浮器托着升至半空,地面变得平整如镜,又以九座塔为中心呈阶梯状一圈圈上抬,整个城区变成一座以广场为舞台的圆拱剧院。彩灯圈状分布装饰得馥丽堂皇,夜空成为帷幕。从上至下,号令者,他族使团,执行者,固基者,底层钢钉依次落座,翘首以盼着庆典的启幕。 伴随着圣曲奏鸣,庆典拉开序幕。开头照例是01长达半个标准时的演讲,不过这一次由于01尚未从休眠中苏醒,演讲由01的虚拟投影完成。你才安排好射灯,录制好的演讲声已经开始在头顶徘徊,你赶紧加快脚步,前往自己的09塔。 03的声音突然从通讯器中传来:“09,主母刚才通知我她已经从休眠中苏醒,要亲自来参加庆典,你现在就去主母的行宫里将她接过来。” 你只能掉头赶往01的行宫。 01的行宫在下面一层,你到了电梯口,才准备进去,突然听到通讯器那头流过去一段电磁沙沙声,随之是闷雷般轰隆的低响。你立刻停住,对着通讯器问:“03,你们那边发生什么事情了?” 对面顿了一下,才传来一如既往平静的声音:“广场西南方向的悬浮建筑出现了一点程序故障,我已经派人处理了,没有什么大碍。你现在的任务是接01过来,不要耽搁时间了,快去吧。” “等等……”你还想问些什么,对方已经切断了通讯,只留下一片雪花簌簌的杂音。 你回头朝广场那里张望,整个广场都被01各个角度的巨大投影占据,所有声音也被她温和的话语盖过,像厚雪覆压下的大地察觉不到一丝异动。你皱起眉,总觉得03的语气有些违和,他似乎显得……太平静了,照他一贯的脾气,哪怕只是灯光的投射偏斜了一个角度,话语中都会冒出不满与怒火来,而现在,一个悬浮建筑出了故障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大碍”,这显得,显得…… 你的脚步被疑惑绊住,迟迟无法迈入电梯内,直到另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将你的脑海照得一片雪亮。你猛地想起来,兰登所在的管理所就位于广场西南悬浮建筑中。 隐约的不安开始在你胸口处的电路里躁动,随着电荷的飞速流转传达到身体各处,一些想法也难以抑制地浮起:程序故障具体是什么?是否严重?能波及到多少悬浮建筑?悬浮建筑程序错误最严重的情况就是整个坠落摔得粉碎,偏偏在庆典开始时还加强了广场的重力场,使得那里的重力与陆地上的无异,如果坠落那么,那么……嘈杂的声音在你耳中飞旋,最后逐渐拧成同一条: 兰登是否还安全? 当你不自觉地朝广场方向迈步时,你突然惊醒,后背仿佛有巨兽的吐息卷过一般温度起伏不均。你想做什么?你现在的任务是迎接01,你已经因为一些小事耽搁了一些时间,你还要让01在行宫中继续等待着无谓地浪费时间吗?烙在你脑中的思想钢印这会儿又开始起作用,束缚你的手脚,阻碍你的前路,让你做一只乖乖待在笼子里的白鼠。效率和任务优先于一切,没有例外,没有例外…… “轰——” 通讯器中流过去的巨响夹杂惊呼。 你的思绪停滞片刻,再迈步时,你已经在朝着广场的方向奔跑。 第一次,你违背了命令。 你全身投入灯光迷幻的夜幕。路经兴致高昂赶往庆典的路人,将窃窃私语甩在身后,闯过光束组成的迷幻森林,踩过玻璃地面像奔跑在一片火焰之上。随着靠近,广场上01巨大的投影摇摇晃晃地扩大,像神像低头注视着渺小的你,微笑的嘴唇隐约严厉地抿起,演讲之词陡然变成句句谴责。你颤抖着垂下眼睫,在心里无数次地承诺今后必定不会有任何失职行为,会接受更多工作加以弥补,所以这一次,只有这一次。 你被莫名的冲动催促着,飞快地回到广场,不顾周围的骚动,扎进01投影组成的光墙,朝着西南方前进。 靠近后,你才发现现场的情况与03口中的“没有大碍”简直称得上相差甚远,头顶某一座悬浮建筑在错误程序地趋势下加速地做着平移运动,与地面相连的电梯被扯断勉强挂着,估计五分钟后就会撞上最近一座悬浮建筑,仿佛被风扰乱即将纠缠在一起的风筝。01巨大的投影和演讲声覆盖整个广场,外部观众席的所有人窥探不清这里的异动,只有广场内部高居与塔上的几个人能看到,你几乎能想象得到03的怒火和其他人紧皱的眉。 目光扫到即将被撞上的那座建筑,你全身的电荷随之躁动,失重的感觉从头到脚地挤压下来。 是管理所。 你凑近,发现治安部队已经将管理所的铁笼挨个转移了下来。你的目光挨个扫过铁笼,几近迫切地核对着一张张面孔,每扫过一个电磁流便加快一分,莫名的恐惧和微薄的希望呈平方剧增,到最后——“啪”一声绷断,沉甸甸地坠下去,你整个人都仿佛被拖拽着沉入冰冷幽邃的海沟底。兰登不在,他被遗漏在了高空的建筑中。 你飞快来到了那座悬浮建筑与地面连通的电梯旁,治安员想要阻拦你,你推开他,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便闪身进去。 电梯的移动速度缓慢得可憎,几乎像个体温计中缓缓爬升的水银柱,移动的建筑飞快地朝这里靠近,像两个互相拉锯的进度条,一前一后仅隔一线的差距将空气压实,让人体会到气压负担在脊梁上的沉重紧张感。电梯即将到达顶部时,两座建筑已经相触,电梯在剧烈颠簸中摇摇欲坠,你索性敲开电梯,从边缘破碎锋利的洞口钻出去,轻轻一跃手指搭上平台的边缘,像一滴悬在房檐下的雨水,电梯在你离身的瞬间轰然坠落。 建筑在剧烈颠簸,随时有可能从高空坠落。你用指尖划开大门的电子锁,争分夺秒地冲进去,视线紊乱地在四周扫过,墙面已经崩开裂缝,锋利上勾像一个肆意嘲笑的嘴角。你抿起嘴唇,索性不躲闪掉落的碎石,凭本能向前。 你在最里面一个拐角处找到了兰登,他额头上有碎片划开的伤口,鲜血淌进眼角里,铁笼的笼门已经被拆开,合起的双手中能看到指缝鲜红。 他看见你,双眼仿佛瞬间被阳光划过,雪亮一片后跟过去太多复杂纠葛的情绪,你来不及辨认,上去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里满是温湿粘腻的模糊触感,像某种破碎的动物内脏,你牵着他走出笼子,思绪也随之变成湿漉破碎的一团。 你听到他沙哑的声音:“09……” 你打断他的话:“有什么话之后再说。” 四周传来某种骨骼挤压折断的声音,建筑的钢筋骨架似乎就要不堪重负地坍塌下来,你砸开一个玻璃窗,跃出去,兰登跟在你身后,就要出来时头顶铁箍坠落,你几乎是本能地抬起胳膊将其挡住,巨大的钢铁径直压碰来将整个身体震得微微发颤。你用另一只手将他扯出来,来不及辨认他的神情。 外部,电梯长长的通道已经折断斜倚在了谢顿塔上,仿佛一块被推倒的积木,隔得极远,你模糊地辨认出3号塔上03满面的怒容,不禁为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分得出心思想这些感到一丝好笑。 建筑颠簸不停,随时可能坠落,如此高度不会对你造成任何损伤,却可以把兰登的血肉之躯变成一堆模糊破碎的组织物。你的中枢飞快运转着思考可行的方法,最后只抓住他的手,语速不稳地说:“我可以给你充当一个缓冲,请……” 兰登却松开了你的手。 他在你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后退几步,几乎逼近平台边缘,紊乱的空气流吹拂起他的黑发与衣角,定定地望着你,眼中汹涌而来的深蓝海水将你溺在一片失重中。他开口,建筑的倒塌声盖过他低哑的声音,从口型分辨,你发现那是“抱歉”一词。 他后退,身体倒坠,风鼓起的衣袍漂浮不定,仿佛万米高空簌簌洒落的雪片。 - *谢顿,取自《银河帝国》人物哈里?谢顿。 - 喜欢请留言,作者想要动力(′?ω??`)??? 十五、沙漏 你的理智跟着下坠,迈步过去时被斜出地面的钢筋铁板绊倒,下巴磕在破碎玻璃板上,全身每个部件都在尖叫。你将手指嵌进地缝中,把身体朝边缘拖拽过去,低头向下张望。 你所恐惧的血肉模糊的画面并未出现,半空中,兰登的身体变得轻飘飘,雪白衣袍与流错的灯影纠缠不休,周围空气仿佛一瞬间被湖水替代,浮力抵消重力,托着他像一只风筝般轻盈地降落。他在着地前转了个身,利落地翻上倒塌的电梯通道。 兰登身上有反重力装置?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会有?你迷惑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脑中无数声疑问淹没原本的恐惧。你看到他开始沿着电梯通道行走,倒塌的通道另一头搭在中心的谢顿塔上,横跨半个广场正形成一条造型奇特的天梯。他踏着这天梯朝圣般接近谢顿塔,光芒在他肩背上倾泻如瀑,分塔上你的兄姊注意力被悬浮建筑吸引,一时竟没有发现无声前来的人影。 疑问在你脑中拧成一股:他想做什么? 你飞快起身,从悬浮建筑上跃下。建筑在你离开的瞬间自空中坠落,轰然摔塌成一堆破碎断裂的钢铁废墟,小石块和钢铁碎片接连打在你的后背,仿佛喷泉溅起的细密水点。 你本想翻上电梯通道,跟上去,电梯通道却被建筑倒塌震得摇摇欲崩,玻璃通道节节破裂,亮晶晶的碎片簌簌抖落,远处兰登的身影也在颠簸中变成被风卷挟的雪花。你迅速思索着,越过电梯,朝自己的9号塔奔去。太多疑问在脑中发酵膨胀,每一步都能听见一声尖叫,分不清是建筑倒塌声还是从自己思绪深处发出。 你闯进塔底的大门,纯白楼梯呈螺旋状从地面盘旋到塔顶,像拉开的弹簧。你踩着楼梯飞速地向上攀爬,衣袍被惯性掼着贴在身上,衣角猎猎作响,你总觉得杂乱的思绪影响了身体系统的运行,导致你有叁次差点在楼梯上摔倒,当你终于爬上塔顶,正看见倒斜的电梯通道骤然崩折,上面白色的身影从无数亮晶晶的玻璃碎片中跃出,像掠过水面的鸟,轻轻落在2号塔顶。 你感觉中枢运转得有点艰涩。 旁边8号塔上的08第一个看见了你。庆典这天,08特意换回了原来的身体,白发红眼身材纤细的青年面露紧张地望着你,问:“你怎么才来?” 你正要回答,另一道严厉的声音像闪电劈断你的话语:“09,你刚刚到哪里去了?” 是03,你的视线转向3号塔,银发青年站在塔顶边缘,双手撑着栏杆,面容阴沉得仿佛乌云覆盖下的雪地。你抿了抿嘴唇,抬高声音,回答散落在徘徊于塔顶的风中:“我听从你的命令去迎接苏醒的01。”虽说并没有完成任务,发虚的感觉在你心底扩散涟漪,又在下一秒被另一重巨浪淹没。 03皱起眉,吐出疑惑的话语:“我什么时候给你下达过这个命令?” 你的思维中枢有一瞬间的停滞。 不是03……想必是有人冒充,怪不得明明是03的声音,语气却有所不同。最初在通讯器中察觉到的违和,这会儿才裂开蛛网状的裂痕露出真实的底色——一个骗局,为了把你支开的骗局,至于到底是谁这么做的……你的目光转向2号塔,白色的身影刚刚落在了2号塔顶,接连击倒了几个追上来的守卫,映着夜色仿佛飘浮的雪花。 ……兰登,应该是他。 “先不说那些,”04略显急促的声音传过来,“09,你先阻止那个暴徒,还有五分钟演讲就结束了。” 演讲结束时,覆盖全场的01投影就会关闭,没了遮挡,广场边坍塌的建筑和闯到02塔上作乱的兰登就会完全展露在万数视线和亿数转播当中。艾伯特最盛大的庆典上出了这种状况,对整个族群来说称得上羞/辱,如今能做的只有尽量补救。你的中枢混乱着难以正常运行,04的话为你指明方向,既然思考不清就干脆让大脑放空,让每一句命令成为肢体上的提线就好。 你朝2号塔走去,发丝被风吹拂着拥挤到面前,扰乱视线。兰登的一举一动隐约映在你眼底,他额角有伤,血液淌出裂痕般的血线,衣服裂口在胸膛和四肢上零散分布,暗红从深处渗出。双眼却格外明亮,仿佛坠入摇曳欲闪的星子,动作也没有因伤而产生任何滞缓,躲闪攻击,握着机械守卫的脑袋和肩膀稍微借力拧断他们的脖子,夺过他们的武器为己所用,光枪精准地送进薄弱的眼球里。他从一开始就让你联想到灵巧的豹,不止是因为外表漂亮。 你踩上玻璃天桥,一步步走过去,道路窄得踏错一步都会从高空坠落,漆黑大地在脚下旋转逼近。机械守卫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兰登也转过身来望着你,面容被夜色模糊。百米高空中你们仿佛同一根钢丝上相对而行的人,生存的机会必须以对方的坠落为代价换取,你思索着要给他造成怎样的伤才能剥夺他行动能力又能保证他的存活,这思绪很快串联出另一个想法——他是否也在思考着如何攻击你? 身体某处抽搐了一下,酸胀的余韵漫上来。 你到了2号塔顶,兰登却只是向后退,没有跟你动手的意思,让你很轻易地就制住了他。你将他按倒在地,膝盖抵着他的胸膛,一只手放在他颈间的项圈上,他的心跳与脉搏在你身下鼓动,让你感觉像坐上了一只颠簸的船。你不想看他的脸,目光就在他沾染灰尘的黑发上无意义地徘徊,口中吐出似曾相识的一句话:“请不要反抗我。” 兰登的声音在轻咳一阵后响起,像一声温柔的叹息:“我永远赢不了您。” 你抿唇,发声系统几乎锈死。 其他人看见你成功制服了他,都稍微放松,07此刻仍然保持平静地的声音传过来:“09,你先把他带下去吧。演讲还有一分钟就结束了。” 03的声音冷冷地落下:“庆典结束后我会亲自审讯这只胆大妄为的生物。” 你终于挤出一个锈迹斑斑的嗯字。 “接下来的节目是节日彩灯的展示吗?”兰登突然轻声问。 你不作回应,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扫过他的脸,首先映入视线的是他靛蓝的双眼,在你视觉中枢卷起一阵灼烧感。你飞快错开视线,准备把他拉起来,他的声音却突然抬高,如同沉稳的河流徘徊至塔顶,传达到每个人耳中:“——我修改了广场内所有礼灯的程序,功率比之前增强了五万倍,同时全部受我控制,根据我的指令,灯光可以成为无害的展示节目,也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将广场周围在坐的人群烧成灰烬。” “09,别听信他的胡言,”03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极力克制维持在一个平稳的状态,“马上把他带下去关起来。” 你来不及回答,演讲的最后一个字轻柔地落下,遮盖整个广场的投影随之消散。紧跟在下一秒,广场的四周和中心浮起雪亮的光辉,仿佛繁殖期聚集于海面的发光水母群,以整个广场为舞台自由地舒展漂浮,随波摇曳,伞状体托起浮在海浪中的颗颗星体,触须轻柔地触及广场的每一处。完全亮起后,颜色又开始在淡绿、靛蓝、白青、橙红之间缓慢地过渡,观众席上人们都仿佛变为极光带中的一粒微尘,毫不知情地发出阵阵欢呼。 你的目光向下,却看到一缕柔光划过地面时,灼烧出深而焦黑的沟壑,你的全身顿时绷紧了,兰登说的是真的。 只要他想,一分钟之内就可以将这里变成漆黑焦土。 他在你身下发出轻而低的提醒:“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你的手无知觉地垂下去,起身后退,难以置信的目光在站起的兰登身上紊乱划过。静止了许久的中枢终于又难以抑制地爆发出无数疑问,兰登一直待在管理所,他怎么有机会修改彩灯程序?而且这次庆典由03操办,不是所有人都有权限对庆典的设备进行改动,他又怎么可能…… 你突然想起一件事。 庆典开始前,03通过通讯器指导你设置了广场上大半的彩灯。 如果之后命你去迎接01的任务是兰登冒充03下达的,那恐怕从一开始,在通讯器另一端指挥你的就不是03本人,而你,09,自然是有权限修改彩灯程序的。你在设置过程中也隐约察觉对方指定的程序有些奇怪,但你已经十多年没有再回首都星,对首都的各类设备都不熟悉……况且,你的大脑本就被设置成了“对任务不加质疑地接受完成”模式,多亏了你程序化的思维模式,多亏了你是个被蒙着双眼的提线木偶,兰登,这个你用一只手就能扼死的生物得以在此刻操控数百万人的安危。 你终于明白他之前为什么要跟你说“抱歉”。 ——抱歉。 ——抱歉我骗了你。 周围一道道隐含愤怒和震惊的目光落在兰登身上,他的神情却格外轻松,踩上玻璃天桥,一步步来到中央的谢顿主塔。那本来是01的席位,此刻却被一个混血人类占据,背后映衬着万千道光芒,面容被稀释模糊,只留下一个清晰的剪影,像一块太阳黑子近乎可恨地留在每个人的视线里。 03压制着怒火,低头想下达一些命令,却被兰登的提醒声打断。 “光线随时会扫至观众席,所以各位请不要有什么异动比较好。”他的手指在空中划过,一道光被指挥着紧贴观众席扫动,彼此之间的距离近得只隔一线,毫不知情的观众们还以为自己受到了主母01的眷顾,纷纷爆发出高昂的欢呼。 03压低声音问到:“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无意伤害你们的子民,这么做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一点交谈的筹码,”兰登放轻声音,像一阵徘徊不定的风,无数光芒中,他的身形微微欠了欠,“艾伯特一族最盛大的庆典邀请了无数他族使团,人类作为和你们关系紧密的一族却没有收到请帖,我只能自作主张地代表人类为你们献上节日祝福。” 没人说得清艾伯特人和人类的关系,人类是艾伯特人的造物主,艾伯特人在反抗人类的过程中几乎将人类灭族,之后又出于一丝矛盾的愧疚怀念着人类。不过听他的话,难道人类在宇宙的某处还秘密地保留着一部分?又或者只是对艾伯特人过往残暴行径的嘲讽? “你想要什么?”你的姐姐06出声问兰登,她是艾伯特一族的外交官和谈判官,很快找到了问题的核心所在,如此大动干戈,将百万民众当成手中的人质,估计是想提点什么条件。 你感觉兰登的视线隐约停留在自己身上,只听他接着说,语气略带遗憾:“我最想要的恐怕你们不愿意给……我暂且换一个容易实现的。”他顿了顿,再次开口,“请把自由还给我。” 06难以置信地问:“你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了让我们放你走?” “不做到这个地步恐怕你们不会理睬,”兰登平淡地笑了下,手指点了点脖间的金属项圈,“能否先将这个解开?”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你身上,你放开紧咬在齿下的下唇,没有由来地品尝到一丝夹杂血腥的涩苦。你翻出放在衣袍里的钥匙,冰凉的合金被你紧紧握在指间,清晰的硌疼似乎不是合金带来的,而是你体内所有部件在彼此碰撞挤压,由此牵连拉扯出一系列带刺的思绪,原来兰登这么想逃离……从你身边逃离?当你把钥匙掷出去时,身体的某一部分也随之血淋淋地扯下来。流沙从你指间飞速下漏,你抓不住它。 兰登接过来,禁锢他多日的项圈分裂开,坠落在地。他冲你点了点头,说:“谢谢。” 他接着说:“接下来,我需要一艘燃料充足能进行宇宙迁移的小型舰船……” 他的话语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你的耳中,勾勒出离去的轮廓,描摹出流沙飞逝的痕迹。如此关头,你的中枢反而高速地运转起来,无数画面从你眼底滑过,仿佛过去的记忆被剪辑一遍又按下倍速,在你面前重映,你回想着这天从一开始到此刻的每分每秒,不漏过任何细节,企图剔除冗余剖出关键信息……突然地,你没有由来地想到来首都的路上遭遇敌袭,兰登根据敌机运行的短暂停滞判断出它们都是被远程操控着。 兰登刚刚指挥灯光的动作……中间也隐隐存在一丝停滞。 原来如此。你的脑子被照亮,变得清明一片,几乎是默不作声地朝着兰登所在的谢顿塔迈步。 05喝住你:“09,不要轻举妄动!他……” “他根本不能操控灯光。”你斩钉截铁地打断05的话,踏上玻璃天桥飞快地奔跑,全然不顾脚下漆黑的高空。夜风迎面吹来拂起你的发丝,像一只雪白蝴蝶在风中翩跹飞舞,你的声音清晰地盖过风声,“灯光的运行轨迹是程序设定好的。” 没错,是这样。改变功率的程序和让灯光听从指挥的程序截然不同,而你设置彩灯时只是感觉略有违和,所以彩灯中根本没有听从指挥的程序,兰登只是记住了灯光运行的轨迹,提前做出接近指挥的动作让你们误会,他的举动根本无法影响灯光的既定轨迹。多好笑,艾伯特的一众长官竟被这种伎俩骗过。 其他人在瞬间理解了你的意思,03抓起通讯器,怒声抑制不住地放出来:“立刻调兵前往中央广场,一半人过来包围住中心塔,另一半调整广场内所有的灯光频率,不要有任何延迟。” 兰登在你出声地瞬间就离开谢顿主塔,沿着一条玻璃天桥前往8号塔。你即刻调转步子跟上去,在最后一瞬间你还是慢了半拍,指尖蹭过兰登扬在空中的衣角。他踏上8号塔,08不知是被吓懵了还是怎么了,竟然呆立在原地让他扣住脖颈,用光枪抵住太阳穴。08的武装力量是你们之中最薄弱的,被打穿脑袋的瞬间便会宣告死亡。 你的指尖合进手心里,全身被一种沉重的无力包裹,几乎要承受不住地垮倒在地。 兰登转过身来,发丝被风吹开,脸上的微笑平淡从容:“条件不变。” 艾伯特人之间的价值并不对等,阶层越靠上越难以替代,现在被兰登挟持着的08,重要性和刚才的万数平民之和齐平,或许还要高一点。 03不得不暂停调兵,按照兰登的要求叫来一艘舰船,停在谢顿塔的正上方,兰登挟持着08步入船舱,舱门在你眼前一点点合上。你的视线紊乱,世界仿佛在你脚下旋转,你闭上眼半跪在地上,接近呕吐的不适感在胸口膨胀有如恶瘤,挤压着你的脏器。你试着握了握手指,只抓到一片冰凉的空白。 舰船上升成夜空中一点白芒,08的身体才被掷下来,坠落中不慎与一道灯光相遇,身体整个被削去一半,不过只要脑中枢完好都影响不大。 绚烂的灯光一点点消散,03听着属下的报告,脸色逐渐沉入一片可怕的阴霾里,最后控住不住一拳砸在栏杆上,抬起头时,声音仿佛流淌的水银,寂静却含有剧毒:“报告说,在我们被那只混血人类吸引注意时,首都周边地区的电脑中枢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入侵。入侵者数量不少,推测都是混在他族使团里潜入进来的,监控显示……他们都是人形生物。”03转头冲你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09,你的宠物还真是来头不小。” 你默不作声。 灯光彻底消散,中央广场显露在万数民众视线中。塔上的你们沉默不语,气氛凝重,民众也察觉一丝不对,窃窃私语声在广场周围各种响起。03揉了揉眉心,再次出声安排:“04,你先想办法安抚住民众,07,你去收拾一下广场西南方向倒塌的建筑,09你先带08去修理……” 突然有一道柔和的声音在你们每个人脑中响起,宛如神谕降临: “今晚的灯光展感觉如何,我的孩子们?” 是01的声音。 一道身影从2号塔中缓缓走出来,身着繁琐衣袍的端庄女士,是01。 十六、爱人 无人质疑01为何会从2号塔中走出,也无人质疑她为何到这个时候才现身,就像器官不会质疑大脑,零件不会质疑中枢。她温水般的声音淌进每个人的脑海里,抚平因疑虑而干涩发皱的神经末梢,所有人即刻对广场内的异动视若无睹,重新爆发的欢呼替代了窃窃私语,甚至比之前更高昂。 在她的声音响起时,你感觉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按在了脊背上,下压的力道温和但不容置疑,让你合金的骨骼一点点软化,回过神来时已经单膝跪地。塔顶除了失去行动能力的08,其他人的反应和你一致,你们像一群在祈福钟声中跪地祈祷的信徒,虔诚地仰面望着01一步步走上谢顿塔。 她张开手,拥抱平等地赐予每个人,声音仿佛晚钟拖长的余震:“请稍作等待。” 随后,她的声音落回到塔顶范围内,首先对着03,温和平静,听不出谴责之意:“情况如何?” 03深深垂着首,沉默片刻后低声回答:“……刚才那个混血人类应该只是吸引我们注意的幌子,在我们碍于他的威胁无法行动和城内兵力被调往中心广场时,周边地区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防卫松懈,一部分通过他族使团潜伏进来的入侵者入侵了各区的中枢,窃取了部分信息就立刻窜逃了……这些入侵者,都是人形生物。” 你的视野里,只看到01线条柔和的下颔点了点,声音听不出喜怒:“追捕情况如何?” 03似乎从这话中捕捉到了弥补过失的机会,稍微抬首,语速加快:“入侵者逃逸使用的舰船并不先进,虽然拥有连续小幅度空间跳跃的功能,但跳跃幅度呈递减趋势,只要我们关闭首都星系周边的空间跳跃轨道,预计可以在五个标准时内将他们全部抓捕。关闭空间跳跃轨道的权限只有您拥有……” 03的话一句句淌过你的耳膜,如同粉红的火柴擦过红磷层,带起一串微弱的火星。兰登驾驶舰船离开了,但他还没有走远,广袤的宇宙距离对渺如微尘的个体而言是最大的阻碍,你还有机会抓住他,01必定会派你去抓捕,艾伯特族群中没有谁比你更擅长这事。你放开下唇,视野中模糊地出现风筝垂来的一根细线,手不自觉地抬起,要去捉住。 01含笑的声音落下来:“那就让他们离开吧。” 03沉默片刻,毫无质疑地回答:“是。” 疑惑在你舌尖灼烧,不受控制的话语就此溜出:“……为什么?” 话音刚落,你立刻感觉脊上压来近十道有重量的目光:09,你怎么敢质疑主母。 01的声音却依旧平静,话语在你视野里勾勒温和的轮廓:“今天是我族最盛大的节日,不该被如此细小的波折打断进程,况且,追捕需要抽调兵力,对于那些期待庆典已久的士兵有失公平。” 你牵了牵嘴唇,很想说自己一个人去追捕就够了。理智绊住了你的唇舌,提醒你如果接着质疑下去得到的恐怕就不是温和提醒这么简单。 你视野里,01重新张开手,朝着万数民众缓缓转了个圈,抬高的声音在每个脑中响如落钟:“好了,请继续享受这一年一度的庆典,我的孩子们。” 欢呼的狂潮将你们淹没,经过修正的节日彩灯重新发出夺目的光芒,整个夜空被照得亮如白昼,光芒从穹顶淌下来在广场上拓出黄金河流,空气也被烘烤得温热粘稠,拂过脸颊仿佛因恋人亲吻而觉醒的皮肤。五千六百艘彩带飘扬的礼仪舰从光河尽头溯游而来,有序地组合排列,舰首每一盏探灯都是一只睁开的天眼,让人想到古代史诗中的玛格纳战船。 过程中,01一直没有让你们起身,不知是有意让你们接受惩罚还是单纯遗忘了你们——就像苍天巨树遗忘脚底的草丛,你们一直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除了08。他平躺在地上,身体从腰部往下全都被削没了,看上去像个摔成两截的白瓷人偶,一会儿抚摸着腰部的截面把掉出来的零件塞回去,一会儿摆着手企图引起你的注意,最后干脆托着脑袋百无聊赖地闭上眼。你直直地望着他,又低下眼,心里一秒一秒无意义地数着,兰登离开了,越来越远。 如果他还在,或许你可以问问他此刻在你胸腔里膨胀的触感是什么,他是否还会狡黠地请你用条件来换。 到了开幕仪式和下一个节目的间歇处,01的目光向下,扫过脚底可怜兮兮眨着眼的08,轻描淡写地叫你送他去修理。 你怀抱着08的半截身体走下塔,穿过万花筒般的广场和喜悦的人群,一路上零件掉得窸窸窣窣。他把下巴搁在你肩上,在你耳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什么。 你置若罔闻,思维中枢兀自运转着。你很少动脑思考,因为日常工作早已烂熟于心,像钢琴家手底练习了上千遍的曲子,按下第一个键后续的音符就顺势跟出来。但你并不愚钝,你的脑子也不是摆设。 你没有送08去修理室,而是来到他的中央实验室。他把脸从你肩窝里抬起来,发现来错了地方,便在你耳边发出沙沙的笑声:“多久不回首都你连路都忘了,修理室可不在这里啊。” 你一言不发,抱着他径直往内走。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想说点什么,只听气音你都能辨别得来埋在底部的惊讶,话语在他唇间犹豫许久,最后仍是未能吐出,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你来到他存放实验成果的资料室,捧着他的脸让光线扫描过他的虹膜,进去后关上门。满是稀奇古怪发明的屋子里静悄悄的,你把08放在陈列台上,掰下一块造型扭曲的钢铁支在他背部。 08皱起眉,脸上露出对自己发明的心疼惋惜。你当没看见,双手探进他的衣袍里,从下至上仔细地抚摸寻找,触及某个微型金属仪器时,指尖一勾抓进手中。 08望着你,脸上情绪的皱褶一点点抚平,变得无波无澜,说不清是戴上一张漠然的假面还是摘去一层情感的假面。 你后退半步,按下金属仪器的开启键,酷似03的声音随之响起,将流淌在你们之间的空气置换成剧毒的水银。 你陈述到:“这些都是你策划的。” 其实你在想清楚彩灯程序是如何被篡改时就略有猜测,兰登一直被关在管理所里,必然有个潜伏在首都协助策划这一切的内应,能入侵号令者的通讯频段,熟悉首都设备的程序,知道编号前几位的详细行动,如果把那个出故障坍塌的悬浮建筑也计算在内的话——这一切很难由几个混进来的入侵者完成,所必要的权限已经超过了执行者达到了号令者阶层,甚至有可能就在03到09之间。这几位中只有你,08,管辖管理所的07单独接触过兰登。你很清楚自己没有,而08很久以前就与兰登相识,他在被挟持时甚至没有做出一丝抵抗。 你的大脑没有自欺欺人的功能,每个蛛丝马迹落在眼底都会自动分析出可能结果。当然,这一切在你从08身上搜出用来冒充03的通讯器之前都只是近似直觉的猜测。 “一切。”08无意义地重复着,若有所思,“我应该是受害者才对。” “受害者与始作俑者并不冲突。” “好。”08点点头,双手撑着桌面,让自己的半截身子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钢铁块上,“怎么说,09,一个能变声的仪器怎么就能让你肯定是我做的呢,首都里这种小玩具流通得可不少,大家都很喜欢……” 你为他的故作糊涂感到烦躁和不耐,皱眉打断他的话:“请不要说这种没有意义的废话,我……” 你突然想到什么,紧紧抿起嘴唇,指尖合进手心里。 08看出了你的迟疑,毫不掩饰地笑出来,眯起的眼睫下有红芒闪烁:“看,你也明白吧。我们的通话内容并没有在频段里留下记录,如果你非要拿这个指控我的话,别忘了那些程序是你亲手输进去的,而且你觉得在旁人看来我和你两人之间是谁跟兰登的关系更紧密?”他撑着桌面支起身体,血红的双眼逼近你,轻柔的声音中带有血液的腥/湿,“所以你逼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你不说,那此次事件就是大家共同的过错,你说了,自己的嫌疑反而更大一些。没什么意义。” 你皱起眉,理性考虑08说得没错,但你不知从何时起对于这种冠冕堂皇斟酌利弊的漂亮话产生了厌烦。胸口像浇了一杯温热的酒,冒出辛辣的气泡,你只是……想知道,想知道兰登为什么这么做,想知道他的身份,想知道他所有隐藏在阴影里的秘密。 你说:“请告诉我真相。” 08又退回去舒舒服服地靠着:“我为什么要告诉……” 你的手搭在一旁的架子上,猛地一扯,架子整个翻倒,珍贵的发明与仪器乒乒乓乓地摔落成满地碎片,隔音墙吸纳了磕碰杂声,只留下边缘锋利的沉默。08看上去倒不太在意:“这些资料都储存在我脑子里。” 你于是从下一个架子上挪开手,手指轻轻地触在08的额上,晦暗不明的光线里,他血红的眸色从你分开的指缝间渗出来,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意,声音染上嘲讽:“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被你威胁生命,你记得吗,09?小时候你最喜欢我了,每次做了噩梦就跟在我身后不停地说要保护我。” 实际上你是顺着他的话想告诉他你能删除他脑中的资料,不过他好像产生了什么重大的误会。你也不想花时间多作解释,望着他,静悄悄的对视中你们就像两只为了一根萝卜翻脸的兔子。 最后是08妥协,摊开手说:“那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别出去乱说啊。”他顿了顿问:“兰登有没有告诉你他的身份?” 你回答:“他说他是雇佣兵。” 08点了点头:“这么说倒是不错,他的确是雇佣兵,但并不是那种单人的,他逃出实验室流浪几年后进入了西南边陲星域的一个组织,由混血人类和经过改造的人类后代组成,他是那个组织的高级指挥官之一。我呢,和那个组织之间存在一些合作关系,我给他们提供一些新型武器他们给我抓实验体的那种……我和他自然是认识了很久的。” 你疑声:“那这次是……?” 08耸了耸肩,神情有点好笑:“这次其实和兰登从头到尾没什么关系,毕竟他被你抓到又带来首都是个意外事件,人类组织那边得知他们指挥官被抓了拜托我顺带把他救出来而已……我这次主要目的是,在庆典上制造混乱吸引注意,让后方潜伏的人类能入侵艾伯特的中枢和某些地区寻找他们想要的信息。” 他这一番话的信息量太大,几乎在你脑中掀起疑问的滔天巨浪,兰登之后的行动是因为什么?08为什么和那个组织合作做出这种近乎叛族的行为?那个组织又有什么目的?一连串疑问纷杂又迷惑程度相当,以至于你的舌头滞住,在一瞬间里没有问出任何一个。 只听08接着以稀松平常的口气说:“计划过程呢,首先是制造管理所的故障,让兰登假死——他体内导入了索拉斯人的基因所以有假死能力,你给他做过实验想必也知道这点,就这样先把他弄出去。然后再利用修改过的灯光制造混乱吸引注意……” “等等……”你终于找回了舌头的控制权,“冒充03指挥我修改程序的是你,兰登是怎么知道程序中设定的轨迹的?” “我告诉他了呗,免得他往出跑的时候被灯光一扫真死了,”08脸上划过微妙嘲讽的微笑,话锋一转,“这是我的计划,很可惜,一开场计划就完全脱离了我的控制。兰登……他在开始前用自己的通讯器给你下达了假命令,把你支走了,你如果真信了计划也能顺利进行,但是你却跑回来了。” 你尽量消化他话中的内容:“我在不在会对你的计划产生影响吗?” “当然了,”08点点头,嘴角稍微下牵,神情变得平淡,“你的身体机能太优秀了,那些灯光根本伤不到你,你有能力把那些灯全部拆除,所以只要有你在,我的计划就无法进行,所以我要么支走你,要么就当场攻击你让你失去行动能力——我最新研制的精神攻击类武器正好能做到这一点,我选了第二个方法。” “……”你盯着08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庞,感觉胸口缓慢浸入咸苦的海水,“你原本想攻击我。” 08微微笑开,露出雪白的牙齿:“艾伯特人习惯选择最稳妥最有效率的方法。” 你直直盯着他半晌无言,他索性自顾自地说下去,也不管你是否想听:“你们两个的行动搅乱了我的计划,兰登选择自己出来当诱饵吸引注意也算达成了目的,只是后来又被你识破他是在虚张声势……说实话那个时候我已经启动武器打算攻击你了,09。” 你想学着他做出略含讽刺的笑容,嘴角却难以上扬,只显得矛盾而软弱,“……我没有受到攻击,你怎么不那么做呢?我不觉得是因为你心软。” 08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无奈地解释:“之后的情况你不是看到了?我被人拿/枪/抵住了啊。” 你沉默着,脑中回想那时的场景,百米高空中的叁角站位,看起来兰登是袭击者08是人质你是被要挟者,实际情况居然是完全相反的。 “那他……”你开口,无法阻止心头升起滚烫又轻盈的气泡,“为什么要这么做?” 简单一句话划过舌面留下甘甜又刺疼的触感,好像同时吞下蜜糖与刀片,前者来源于某种模糊的期待,后者来源于隐秘的心绪猝不及防揭露在人前的不适。你抿起嘴唇,指尖反复碾磨着衣角,像要把刚刚敞开的自己重新缩回到无形的壳里,心头徘徊的话语发疯地鼓噪起来,你想得到什么答案呢?你在期待什么内容呢?你又想借他人之言证明什么呢? 所幸08也是对此一概不知的艾伯特人,“我不太清楚,不过他曾经说你救过他,应该是报答……?” 你迷惑地重复:“报答?” 08思索着用自己的言语解释:“就是……人类特有的一种行为,对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给予同等的帮助,和条件的等价交换差不多?我也不太清楚。” 又一次等价交换。你低下眼,心头落下蛛网般柔软的灰尘,为了掩盖这微妙的感觉,你很快换了个问题问08:“你为什么要和那个组织合作做那种事?如果被01知道的话……” “01,”08露出嘲讽的微笑,“我就是为了反抗她啊。” “……”你谨慎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09,你知道生活在水底洞穴的穴居生物吗?”08展开一个幅度细微的笑容,眼中那模糊不清的痛意又袭卷而来,“因为久居漆黑的洞穴中,从不曾见过太阳与光,于是双眼就此退化,哪怕游到水面上来被阳光包裹也茫然无知。和我们不是很像?我们以人类为模板,但相比于人类我们每个人都畸形又缺憾。01就是那个巨大的洞穴,留下她认为有用的功能,剔除她觉得无用的东西,我们一直在被动地退化,失去本该拥有的东西。” 08的每句话对于01的评价都称得上大逆不道,但这些话似乎很久以前就在他胸口扎根生长,拔出来时牵连着鲜血与碎肉。你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目光发虚地望着他。 他说:“09,你被删过,不止是记忆。我也有同样的经历,比你早一些,就在幼年期。01给我的定位是科研人员,所以给了我研究必备的旺盛好奇心与野心,但她很快发现这些品质导致我拥有了太强的独立性,于是我在人格上被删减了。” 你沉默着想到幼年那些噩梦,08被巨犬啃食的恐怖画面。艾伯特人的梦境都是过往记忆的重演,那或许不止是梦,而是某种记忆在以另一种形式重演。 08突然伸手,捧起你的脸,你迷惑地眨眨眼,看到他像暗火跳动的双眼,听到他燃烧般低迷而炽热的话语:“我记得,以前的我应该是爱着你的。我和你相处中的一举一动很符合人类对于爱的定义,我经常和你在一起,那场宇宙烟火实际上是我为你一个人准备的,我觉得你会因此而开心。据说人类会取悦自己的爱人……应该是这样的。” 他运用“爱”这个词,好像拿陌生词语学着遣词造句的孩童,话语略微生涩拗口。你听到他接着说,这次话语中带点迷茫:“当时你对我的行为也很符合爱的定义,所以用人类的词语来概括我们当时就是……两情相悦?” 一个你不能理解的词汇。你推开他的手:“……我不觉得讨论过去的事有什么意义。” 08冲你笑了下,含着古怪的自嘲:“我正在努力找回它的意义。我记得我曾经爱你,也记得我因为这种情感做了些什么,但唯独不明白爱到底是种什么感受,实在是种奇怪的状态。很遗憾……” 他伸手抚了抚你的发尾:“我们本该相爱,现在我没有这项功能了,你也没有,我们都没有。” * 距离上次你和08在实验室谈话过去了一周,这一周内首都星都沉浸在庆典的狂欢中,对你们过失造成的事故的处罚也暂时推后。你没有把08的事告诉别人,毕竟说了第一个被拖下水的就是你自己,如果08之后还有什么图谋不轨的意图,你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报告01。虽然在心里这么保证着,你还是因为第一次对01有所隐瞒而隐隐不安着。 这天,你抽空进入了当初和兰登共同建造的虚拟环境。另一个模拟器还在兰登手上,如果他愿意随时可以进来……虽然你不觉得他会来。 他说你救过他,他又保护你免受一次伤害,等价交换已经两清,交易完毕,没必要再过多纠缠。 你推开木屋的门走进去,许久没来,屋子里干净整洁,像有人每天都在打扫一样。虚拟环境毕竟不是现实环境,人退出去后时间就停止在那一刻,无论过去多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兰登不会来了。 你坐在桌子旁,抱住膝盖,下巴搁在交迭的手臂上。胸口某种情绪被屋内熟悉的气氛煽动着,在全身纷飞,仿佛被风撩起的灰烬,纷纷扬扬所过之处皆留下灰黑的印记。人类的身体到底比机械软弱敏感得多,你感觉眼睛里有某种潮湿的触感在淤积,当你抬起手抚上脸颊时,你触摸到面部不自觉的细微扭曲和一些湿漉漉的谜样/液体,你迷惑地皱起眉,擦去后很快又有新的补上来。 奇怪。 你索性站起来活动,想检查身体出现了什么异状。目光无意划过锅台,你心底又升起轻盈微弱的气泡,走过去试着掀开盖子。 锅里有正冒着热气的汤,奶白汤料,卷着胡萝卜块,蘑菇块,土豆块,散发出浓香的气息。很奇怪,这汤没什么特别的,热气蒸出来触及双眼却带出更多谜样/液体,像是在你眼球表面凝成水珠了似的,你有点烦躁地擦了两把。 突然的,你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 上新书榜了(?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 十七、锚点 你回过头,淤积着液体的视线模糊暧昧,像湖底的鱼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窥探湖岸。即便如此,门口那道人影依旧熟悉得可恨,信息输入数据库自动排列筛选出结果,一股酸涩又从眼角浮起,煽动着更多液体凝结,你觉得今天这具身体很不对劲,难道在这段时间里产生了什么故障?出于理性思考,你决定先退出去修理。 门口的人走过来,在你逃开之前轻轻按住你的肩,手指划过你的眼睫,谜样液体成串落下,你听到喉间破茧而出的模糊气音。对方的手掌落在你的背部,轻柔又克制地安抚,好像你是一只布满裂痕的玻璃器皿。 半晌,你在逐渐清晰的视野中看到许久不见的兰登。他的样子和离开首都时略显不同,头发短了些,衣着接近某种军官制服,型制简约的蓝白外套半披在肩上,胸口佩戴着双星缠绕的白银勋章,衬衫袖口往上折,眼底的浅海被阳光照得发暖。你觉得他像卸去枷锁重归森林的动物,天生的野性沉淀在骨髓里,如今从每一根线条里舒展流露,总之精神状态比在你身边时要好一些。 你想推开他,他小心地揽住你,手指反复从你眼角擦拭过,声音轻柔得像一句叹息:“您别哭了好不好?” 哭?你有点迷惑地思考着这个陌生的词。兰登轻轻抬起你的下颔,让你的目光同他交轨,你在他的眼底看见自己的模样,那看上去……很古怪?眼睛湿漉漉的,眼睫湿成淋过雨的鸽翅,眼角和鼻尖泛着不自然的红晕。你即刻确定是真的出故障了,手指按在他胳膊上,酸涩的声带挤出黏糊糊几个字:“请让我离开。” 兰登没有松开手,只是专注地望着你:“我以为您不会来了。” “这应该是我的想法,”你总觉得调动舌头要比平常费劲一些,“你为什么还敢来这里?” 他答非所问:“我每天都会来。” 你无法分辨胸口窜起的温热具体为何物,只是扭开脸生硬地转入另一个话题:“08告诉我了你的身份,你对我而言是敌人,你进来前应该能考虑到我把你的意识封锁在这里的可能性。” 兰登问你:“您现在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你的皮肤感觉到了视线落下来的温度,让你微妙地烦躁起来,本能地想躲开,“我的身体出现了部分故障,我需要先进行修理。” 兰登久久无言,你忍不住抬头,在他眼底看到了无奈和微量的笑意。他说:“我无法将您视作敌人。” 胸口的温热摇曳升腾,你抿了抿嘴唇,竭力想把它压制下去:“08告诉我你说我救过你,虽然在我记忆中并无印象,但你保护我免受了一次伤害,从等价交换的角度来说你对我没有任何亏欠,我现在只是你的敌人。” “嗯,那只是个冠冕堂皇的说法,”兰登低下身,以同等的高度平静而专注地直视着你,声音中却含有一丝好笑的意味,“我总不能告诉08,我在很久之前就对他的妹妹怀有动机不纯的想法。” 你被他的话语所惑:“你想做什么?” 他说:“您都忘了。” “我之前……”你的话才一出口便噤声了,种种疑问都直指你被删除的那部分记忆,那里是挂着鲜红告示牌的禁区,覆盖着你被烫平的血肉,稍加触碰便有刺疼卷过后背。理智告诉你不该深究,但胸口又腾起另一种冲动,类似的冲动让你在实验室威胁08说出真相,此刻又死灰复燃,越烧越热烈。 兰登凝视着你,眼底徐缓地展开引人探究的蓝洞:“您想知道吗?” 那段从你脑中被裁去的记忆。 准确说,那段记忆没有在任何人脑中留下痕迹,所有艾伯特人的脑子都是01手底的沙尘,巨大无形的手掌抚过时,无人能避免。只有兰登血肉构成的脑子里还保留着一部分底片,也在时间的冲刷下日益褪色,变成一尾飘远的帆船。 二十五年前,兰登?加西亚诞生于艾伯特首都中央实验室。作为实验室中的最后一个人类,艾伯特一族的主母01亲自赐予他姓名,无数功能各异的实验员自他出生起便对他悉心照料,号令者08担任他的老师,授予他知识的同时也毫不避讳地点明他的身份,他是珍贵的实验体,周围人用天鹅绒包裹他,每日仔细擦拭灰尘,他与博物馆里死寂的文物本就无异。 从幼年起,兰登的性格里天真与狡猾并存的底色就初现端倪,到十几岁时,他已经差不多摸清了中央实验室里每道门的解法,每每实验员不注意他就溜出去探索,被发现拎回来后便以真挚无害的笑容为自己掩护。艾伯特人拥有高等的智能,性格却大都单纯得像纯色原石,只要他道歉他们便不加质疑地信以为真,他的问题一定会得到一板一眼的回答,就像光芒照来水晶壁被动地折射。 兰登很早就开始计划利用艾伯特人这一特性,帮自己逃出去。即便他是出生在笼子里的鸟,留存在基因里的野性也让他不甘于一生滞留在此处。 诞生后第十叁年的某个冬季,他找到了机会。 气温骤降,外部的地面上积起薄薄的人造雪,升降窗玻璃上凝结簇簇冰花。08在给他授课时提到了人类圣诞节的传说,据说每到了圣诞夜,就会有一个叫圣诞老人的善良神明驾一种偶蹄目的动物,给乖巧听话的人类幼崽送去礼物,礼物从“烟囱”这一建筑构造里塞进屋里。兰登对此颇感兴趣,结束前,故作真诚地问08:“您觉得我算不算乖孩子?” “当然不,”多边体顶部的视灯闪了闪,换成人类的神情应该是翻了个白眼,他并不像其他艾伯特人那么好骗,“你是狡猾的坏孩子。” 兰登对此不置可否,当天他照例溜出去四处探险,在关着异族实验体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身影。纤细的艾伯特女孩,全身几乎全是无机质药品般的纯白,只有血红浓郁的双眼吸纳了全部色素如漩涡般嵌入眼窝,色块之间强烈的撕裂感让视网膜难以承受,也让他难以抑制地想到冰凌、割开动脉的刀片、洁白骨骼一类危险又迷人的东西。他知道她的身份,08的妹妹09。 兰登窗外有一条09每周末的必经之路,到了一周的特定时刻,他便坐在窗边,窗玻璃上凝起一层雾气,他的手指碰上玻璃,跟着那道纯白的身影划出一条湿漉漉的水痕。长久以来这是他唯一的乐趣,就像牢狱中的囚犯期盼着一只鸟落在窗外。 现在她离他很近,就站在一只犬兽的笼子外,和犬兽静悄悄地对视,时不时伸出手去企图摸摸犬兽毛茸茸的脑袋,又在对方的龇牙警告中默默收回手。 兰登走过去,能听到心跳声在胸口沉甸甸地震着,无端联想到圣诞夜的礼物。 他试着搭话:“您想摸摸它吗?” “嗯。”对方扫了他一眼,就挪开了视线,兰登能从她无波无澜的神态语气中嗅出一丝失落,“它不喜欢我。” 兰登弯起眼冲她友好地微笑:“我可以让它接受您的抚摸。” 09的眼睛很明显地亮起:“你要怎么做?” 兰登握住了她的手,五指扣进指缝里,就这么牵着轻轻放在犬兽的脑袋上,这只犬兽和他很熟,也不拒绝这样的抚摸。他趁机悄悄地打量09,她的双眼里充满容易捉摸的直白喜悦,让他想到如愿以偿抱住胡萝卜的白兔子。顺着联想,他伸出另一只手在她头顶比了对长耳朵,十叁岁的男孩还未进入发育期,个子比对方略矮一些,他牢牢记住了这几厘米。 09对他孩子气的恶作剧略感疑惑,眨了眨眼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面对她的疑问,兰登展开练习许久的真挚笑容:“我想和您做朋友。” 他这话的初衷并不单纯。他计划逃离实验室,很难骗过08,09的单纯却可以加以利用。由此可见兰登?加西亚的本性一直如此,真心与黄金类似,永远不到百分之百的纯粹,总有一丝杂质混合在内。 以一句半真半假的表白为契机,圣诞夜来临之前兰登和09渐渐熟悉起来。他把各种人类传说故事加工一番当宝石奉上,还用纸折了两只长耳朵,在09迷惑的视线中在她头顶比划。她则会瞒着08悄悄把他带出去在首都大道上游逛,缩在城某个角落交换一些无意义的话,或是争相爬上城市中心的谢顿塔,在旮旯里留下叛逆的刻痕,或是牵着手一点点在玻璃天桥上挪步,又或者并肩坐在楼顶数一百块反光板的光点。09小心翼翼躲着别人视线的样子时常让他觉得好笑,偶尔会坏心眼地打破她的伪装,突然拉着她在街上奔跑起来,蓬勃的笑声像鸽群一般从稚嫩的胸膛放出,09的短发被吹拂向后,双眼睁圆,却没有拒绝的意思。 在博物馆某个鲜有人迹的角落,他们藏在鲜红天鹅绒厚帘后,彼此脸颊上都盛着五彩玻璃筛下的光影,气息羽毛般相互扫过皮肤,狭小的空间让体温粘稠发酵,孕育一个幼稚的吻,在相互仓促尴尬的推脱躲闪中最后终是未能落下。 孩童总觉得自己的秘密瞒得天衣无缝,殊不知在大人眼中这一切都无所遁形。变故发生在圣诞夜那天,09没有来找他,他想着圣诞礼物在桌上趴着睡去,半夜被外面闷雷般的巨响惊醒,一个漆黑的人影撬开他的房门,掀开伪装竟露出人类男性的面庞,飞快地告诉他自己是来救他出去的。 兰登跟陌生男人仓促地逃出中央实验室,到了外面才发现整个首都已经变得混乱不堪,居民慌乱地撤离,脚步将地面的积雪踏得凌乱/肮脏,头顶似有一百颗恒星在闪烁欲坠,仔细一看发现竟然都是悬挂着炮弹的战机,等离子炮伴随着细密激光枪点,在昔日安静有序的城内下起一场仓促的暴雨。而这暴雨聚集的中心,兰登看一眼就觉得呼吸失衡,是09。 她挡开攻击,徒手拆毁袭来的战机,纯白的身影穿梭于枪林弹雨像一簇随时会熄灭的微弱火苗,点点光芒只点燃了他一个人的眼睛。生死一线的逃亡中,他感觉火焰从全身卷过,带来眩晕与浮空的感觉,突然察觉了一开始目光被09吸引的缘由。她和他们不一样,她闪闪发亮。 男人拉着兰登飞奔,09被追逐着朝他这里靠近,旁边的建筑突然轰地倒塌,他本能地闭上眼,痛苦却迟迟没有降临,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撑住倒塌墙面的纤细手指,微微发颤似乎略有勉强。09站在他面前,抓着他的领子将他扯出来,纯白短发飞扬着夹杂着点点细雪,双眼闪烁,嘴唇牵开像要说什么。 一道激光从后方袭来陡然击穿她的右眼。 星星在他面前坠落。 兰登本能地伸手要接住09,后方的男人挣扎爬起身一把拉走了他,鸽羽色的发丝从他指端滑过。09跌倒在地,全身痉挛着蜷缩起,像一个不断融化的雪人,周围窥伺已久战斗特化机械体终于抓住机会扑上去,暗处的鬣狗得逞地撕咬着受伤的狮子。庞大苍青的钢铁躯体将他的视线挡得密不透风,那点白色光芒终于在机械肢体的交错扭动下消弭,如狂风巨浪卷没的帆船。 兰登被陌生男人塞上舰船,迅速启动飞离川陀星,圣诞歌在他耳边回荡,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全身的血管都被玻璃茬塞满。男人刚刚中了艾伯特人的攻击,腹部的伤口深可见底,强撑着把舰船调整到自动驾驶模式,才缓缓瘫下来,跟他解释人类和混血人类在西南边陲星域建立了一个组织,那里有他的同胞和他的归宿。 男人又絮絮叨叨地解释说多亏了这次首都星发生动乱自己才有机会救兰登出来,动乱的原因似乎是艾伯特族群排序第九的长官屡次反抗01下达的屠杀命令,在被抓捕后又逃了出来。兰登疲倦地听着,全身被扩大的黑洞缓慢蚕食着。 舰船的能源强撑到某个星港就熄火了,船体降落在星港边缘的一片舰船报废场上 。受了重伤的男人已经气若游丝,血液摊成一泊将他整个人容纳的湖,挣扎着取出一块双星缠绕的白银勋章递给他,告诉他里面储存着组织的坐标与位置。 兰登跑下船想找人救他,碰上的却不是好心的救助者,而是寄生在废弃垃圾场的异族拾荒者们,它们看见这么一艘整体完好的舰船直呼好运,像豺狼撕扯开外门冲上去,先是扫荡了全部的值钱玩意儿,然后将濒死的男人当成夜宵欢快地咀嚼咬碎吞食下腹,连血液也舔舐得干干净净,兰登被绑起来扔在一旁,似乎准备留到下一顿。兰登在黑暗里,视线近乎逼迫地盯着它们带着碎肉的嘴角,听着沉重的鼾声,双眼沉入浓墨,全身的血管都被漆黑火焰灼烧着。 又一次。 半夜里,兰登解开了绳索,运用自己学过的知识引燃了能源仓,随即飞快地跳下了舰船,巨大的爆炸声和橘红火焰在他身后升腾,浓浓黑烟如亡灵蒸发,盛大的吊唁只有垃圾场的老鼠与蟑螂见证。 十叁岁的少年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奔跑,偶尔被某具动物尸体绊倒,就用手臂撑着地继续前行,皮肉蹭过钢铁碎片与粗糙地面,留下血液与碎肉的路标,吸引了老鼠与蟑螂们的注意,一路啃食着路面窥视眈眈似乎就等他断气。目的模糊不清,记忆变得虚浮,过去的十几年仿佛只是沉睡在母亲羊水里一个温暖的梦,此时他才被血/淋淋地拉扯出来暴/露在世界上。垃圾,残骸,钢筋,他一个人。 白银勋章跌出来,他才迷迷糊糊回想起男人说过的话。那里有他的同胞,有他的归宿,有他的家,但那里没有09,09在他身后,随着他前行越来越远,他的一部分也被永远留在了那里,锚点钉入那纯白的海港,直至那天将他拉扯得四分五裂。剜出的空洞落下沉甸甸的巨石,永不愈合,反复溃烂。 兰登眩晕中钻入一只箱子,合上盖,抱住膝盖,背抵木板,蜷缩着睡去。仿佛重新回到出生前的宫室。 即便如此兰登依旧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之后的经历就和曾经讲述过的相差不大了,他在星港艰难维系生存,学习通用语,想办法赚钱,找寻藏在勋章里的地址。 兰登花了两年时间找到西南边陲星域的人类组织,接受基因改造,一路升到高级指挥官,经常接受雇佣出去工作,报酬百分之九十给了组织。工作的过程中,他从各方面打听艾伯特族群内部的消息,筛选出自己想要的,传闻很难有一个统一的口径,有说09被彻底重置了一遍,也有说09被关押在一颗行星上,直到09如常地复出完成工作,一切传言才渐渐消停。 在兰登的牵线下,08和人类组织展开了合作,当然只有他知道这个神秘的艾伯特人真实身份是08,合作过程中他屡次旁敲侧击地打听他妹妹的信息,都被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于是纯白的身影渐渐成为迷糊的念想,飘在落日背后前世的海面上,毕生难以触及。 直到某次他接受了一个反叛者组织的委托,最后一次围剿被敌人猝不及防地击败后,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仿佛充满胶水般粘稠迷离,隐约能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低头打量着他。出于自保的本能想控制住对方掌握主动权,却被一只纤细的手牢牢摁住脖颈。对方模糊说了什么,声音熟悉又陌生,微弱的想法在心头燎起,舌尖送出沙哑的问句:“你是……?” 对方回答:“09,你的主人。” 十八、旅人 你靠在兰登怀里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展开巨幅屏幕,泛黄的画面一帧一帧流过,主角是两个不变的人,他们相识相熟,避开人眼悄悄享受片刻的接触,用只有自己听得懂的暗号交流,在摇曳灯影下畅想与对方相关的未来,懵懂地产生情愫却不敢亲吻对方,迫于外界的压力最终分开,一如所有流传的悲剧故事,你该有何种感想?悲伤?遗憾?失而复得的欣喜? 没有,什么都没有。你只感到一股荒谬的陌生感。 她是谁? 这一刻你终于理解了08口中的“古怪状态”。你看着过去自己的一举一动,看着她胸腔中燃起自己不能理解的感情,好像灵魂从体内蒸发到半空,抽离地旁观一个陌生人。你不认识她,她不是你。 “你……”你从兰登怀里退出,直视着他,努力遣词造句,“对曾经的我所抱有的感情就是……爱吗?” “是的,”他颔首,轻声回答,又重新按住你的肩,目光专注得仿佛流浪旅人眺望着遥远的北极星,“现在也是。” 你顿时被潮水般的痛苦和无力俘获,你站直,擦拭干净眼中的液体,清晰地、完整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不放过每个细节,每打量一寸蒙在脑中的薄纱就揭开一层,到最后潮水终于退去,你得以目睹记忆沙滩的完整轮廓。这一刻你终于承认你很喜欢他,你喜欢他漂亮的外形,他自愿服从的姿态,他包含狡猾的真挚笑容,落在你皮肤上的每一个吻与叩在心扉的每一个字,但这些属于曾经的09,是房屋上一任租客遗留的东西,你无权占有。 你说:“让你产生爱意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兰登抬起你的脸,手指轻柔地拂过你脸颊上干涸的水痕,仿佛在安抚渗血的伤口:“她就在我面前,完好无损。09,人类的记忆是一个漏斗,存在的同时也不停地遗漏着,但不会有谁因为遗失了一部分记忆而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新涌出的液体盖过水痕,你轻声喃喃,“不止被删去了记忆。” 你不能做窃取他人物品的盗贼,于是闭上眼,不让近在咫尺的面容动摇你酝酿好的词句:“最开始你跟我谈判时,问我如果01下达屠杀某族的命令我是否会执行,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曾经的09会对命令保有质疑,甚至会进行反抗,但是我不会……”你想推开他的手,却在皮肤相贴时如碰着火焰一般猛地颤抖,声音细若虫鸣,“……我不是她。” 这一次,兰登没有即刻否定,他的食指刮过你的下巴,带去挂在那里的水珠,声音像一阵温柔的风:“曾经我也有过同样的疑问,您不认识我,您将我逼到死亡的边缘时没有丝毫犹豫,您做出了和曾经不同的选择。” 话语吹拂进你空荡荡的胸腔,激起微弱的回音,你想起曾经实验进行中兰登缺乏生机的死寂状态,才意识到折磨着他的或许不止是肉体上的疼痛,机械的双耳听不懂他话语拐角中希冀的试探,机械的双眼看不见他伤口中顺着血液淌出的真实心绪,你的刀尖一次次落在血肉之躯上,对于脚下杂草折断的濒死声充耳不闻。你突然产生了强烈的逃离冲动,仿佛再待在他视线中整个人都会土崩瓦解,兰登按住你,耳边响起的声音温和得让人沉迷。 “但越与您相处,我越能发觉熟悉的东西。09,我并非一成不变的死物,人类的感情也并不是程序设定好的可为与不可为,它更接近一个鲜活的泉眼。您是我的源头,在靠近您的过程中感情便难以抑制地产生,早已覆盖十二年前陈旧落灰的内容,”他靠近你,声音含着一丝轻微的笑意,渗进你动摇的心绪中,“您可以得出现在的自己与过去不同的结论,却不能断定我的感情与您无关,所以……可以不逃避我了吗?” 你感觉外壳在剥落,本能地挡住脸,低声:“我一直在伤害你。” 兰登牵开你的手,让你同他对视,你在他眼底看见低迷的眷恋和迷茫:“我时常能在您身上感觉一些……针对自己的毁灭倾向,您对我的实验似乎是对这一冲动的转嫁,”他故作平淡地笑了一下,手指抚开你泪水沾湿在眼角的发丝,“我说过您的痛苦会让我感到同等的痛苦,您的伤口会让我身体的同一部位流出血来,所以全部转而由我承担,对我来说反而更划算一些。” 他看出了那股时常徘徊于你潜意识中的自毁欲,你的身体是属于整个族群的兵器,你的意识被囚禁在这一坚不可摧的堡垒里,反叛冲动膨胀畸变成毁灭欲,时不时就想弄伤自己来证明自己拥有一丝控制权。 你抬起水雾朦胧的眼睛望他,阳光晒暖的浅蓝海水温柔地将你包裹,像能承受你的一切,能包容你的一切。你松开嘴唇,打湿的气音一点点放出来,手指顺着衣角紧紧抓上去,似乎一松手就会坠入脚底的漆黑深渊。 兰登重新抱住你。你闭上眼,温湿液体渗出眼睫氤在他的衣料上,塑在外表的冰壳融化流淌,树枝遮挡的狭小木屋里,你藏在他怀中,他的手掌按在你的后背,像两粒藏在砖缝里的沙尘,短暂露出的软弱姿态被密不透风地遮住,不会有人发现,也不会受到任何指责。 一些迷乱的画面从你眼前飘过,有声音在你耳边絮絮低语,记忆的气泡从松动的石缝间冒出。事实上,你失去的记忆并不是被全部删除,有一部分只是被掩盖住了细节,留下疼痛的触感在你脑中作祟,将你驯化成巴普洛夫的犬,一有逾矩的想法便大作警铃。此刻,借着往事的催化,你得以看清它的全貌。 你感觉身体被固定在一张手术床上,右半边视野里一片漆黑,四肢泡在麻痹的触感里,喉咙中燃烧着尖叫过度的灼疼,恐惧凝成软弱的气音一声声漏出。你感觉自己在摇头,在挣扎,在无声地哭泣,反反复复哀求着几句话,不要,不要这样,请不要删除我的记忆,请不要修剪我的人格,除此之外其他惩罚都可以。没有人回应你,大家各做各的事,好像你是个抗拒打疫苗的宠物。半晌一只带白手套的手才进入你的左视野。 那只手里拿着中枢零件,你这才发觉自己的脑子已经被拆开了,你保持着清醒被解剖,耳边絮絮作响的声音是别人对于如何修改你的商讨。你首先听到07一板一眼的声音:“09的人格独立性太强,又具有攻击性,上一次我们试图修改她激发了她的反抗,爆发出的攻击能量扭曲了力场,直接撕裂了整个首都星。我建议将她的人格重置,或者清除智能,一举一动直接听从于您……” 房内还有另一个人,手掌温柔地抚上你的额头,声音如天鹅绒落下:“那相当于杀死了她,我不会杀死自己的孩子。” 07的声音毫无起伏:“具体做法请您指示。” 对方以慢悠悠的语调提起不相干的话题:“你知道吗?在古代人类时期,有一种切除脑前额叶的手术,不需要过多伤害,不需要惩罚,只是改掉不好的东西,让她变得乖一些。” 07问:“您需要我怎么做?” “删去带有愉快信号的记忆,对带有痛苦信号的记忆略作掩盖,”对方轻柔地吐出一字一句,“古代人类的惩罚原理是,施加痛苦,盖过违反规则得到的快乐,让犯罪的人产生得不偿失的感觉……但是人类这种生物,只要能看到一丝快乐的希望,就愿意承受数倍代价去获取,所以干脆让痛苦全面替代快乐。” 07回答:“好的。” 你的意识随之沉入湖底,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很远处飘来,他们修改你的脑子,涂抹你的记忆,一切的一切都和本人你无关,你无权参与。你终于明白08为何想反抗01,不仅仅是因为反叛意识在作祟,更多是在一次次被逼到绝路时,奋力想抓住一点主动权。 如果让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呢?你的脑子可以修改,每个角落,你的部件可以替换,每一寸,你的人格可以清除,彻底地。他们只需要重新制造一个智能放入这具空白的躯体,就可以得到一个崭新的09,他们甚至可以抹除你的存在,把09的编号重新赐给随便某人。你又去了哪里?你是什么?哪个是你?你感到彻骨的恐惧,仿佛在泥沼里下坠,双手本能地想抓住什么,摇着头轻声哀求,不要,不要这样,请放过我…… 兰登及时拉住了你。 你在他怀里剧烈地喘/息,浑身冒出虚汗,好像刚从噩梦中惊醒。你往他深处钻,双手胡乱拉扯住他的衣服,像溺水者抓住唯一一块浮木,他安抚着你的后背,轻声问:“怎么了?” 你的声音在发颤,断断续续漏出来:“……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我的脑子可以被肆意涂改,我不会知道最后——09会变成一种什么状态。” 兰登捧起你的脸,与你对视,汹涌而来的海水将你与外界隔开,仿佛透过外壳看到了你蜷缩在某处、瑟瑟发抖的残损意识,几乎与你额头相抵:“我认识您,我记得您,如果您又一次遗忘我就为您复述,如果您不懂感情为何物我就慢慢教给您,无论需要往复多少次。名字只是代号,您希望我怎么称呼您?09?小九?小兔子?” 你突然发现,他是记得你的,就连曾经已被删除的记忆都保留在他脑子里,他是你的标点,也是你进入迷宫时手中羊毛线,只要他还记着,你就可以循着痕迹慢慢找回去。你眨了眨眼睫,水珠滑落得猝不及防,声音在喉咙里含糊半晌才吐出:“你为什么要帮我?因为……爱?” 兰登端详着你的表情,似乎发觉了让你理解爱这一感情太过困难,便换了种方式,轻而缓慢地解释:“很久以来,在您坠落时没有接住您是纠缠我的噩梦,让我永远地裹足不前,成为被过往囚禁的亡灵。如果没有您的帮助,过往的伤疤就永远不会愈合。没有您我无法活着,更无法前进,所以……”他狡黠地眨眨眼,换上半开玩笑的语气,“请不要抛弃我。” 又一次等价交换,不知为何却比轻飘飘的爱更让你安心。真心与条件相互包裹,相互交错,如交融的墨与水早就分不清彼此。他是你迷路时的路标,你是他锚点所在港湾,互为归宿,互为目标,分开时身上带着对方留下的伤痕,随着时间的拉长越发溃烂,终于绕回原地在对方的舔舐下才有所愈合。 兰登轻轻地吻你,你尝到了泪水的咸涩。你的手指碰上他锁骨上盖着抓痕的烙印,断断续续地在亲吻的间歇问:“……很疼吗?” “疼,”对方故作委屈,按住你的手,“多摸摸会好一些。” 于是你开始认真地抚摸。 你们在木屋里磨蹭了不知多久,兰登抱着你站起身,低声在你耳边说:“我有些东西想让您看看。” 你问:“什么?” “需要您到我现实中的住处去一趟,我在那边为您准备了一具一模一样的身体,您的意识从虚拟环境中出来进入那具身体就好。” 你略有迟疑,换来对方意有所指的微笑:“您害怕被我拐走吗?” 你当然不怕,但你总感觉情况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出于对人类组织的好奇,你还是同意了。 等你按照兰登的指示从虚拟环境中脱离,才回过神来,打量了一下自己,顿时明白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身体目之所及之处的确和本身完全相同,问题出在大小尺寸上,大概只有正常人的手掌大小,正站在兰登的手心里,被他轻轻戳了一下就跌倒了。 十九、婚礼 你挣扎着想站起身,置身于某人手心里的感觉实在很微妙,他的皮肤成为软化的大地,掌纹成为地面的纹理,体温成为蒸发的地热,你像落在他手中的一团雪,被他轻轻一握似乎就要融化。手指又落下来,在你全身各处很感兴趣地蹭碰着。任人宰割的感觉逼迫着你,你在指尖戳到脸颊上时扭头奋力地又咬又推。对方纹丝不动,你口齿不清地抗议说:“请不要戏弄我。” 对方发出轻笑声,似乎心情不错。 你趁他手指的力道稍微松懈,从他指缝里钻了出去,落在一片近似桌面的平地上。最近处摆着一只带杯套的玻璃杯,你飞快地躲到后面去,扒着兔子图案的棉织杯套露出一只眼睛向外窥探。阴影覆盖下来,兰登故作礼貌地冲你颔首,“欢迎来到我的住处。” 你抬头打量,周围的景致一一落入眼底,这里看上去就像数个世纪前的屋子,墙壁、家具、天花板均由未经漆色的原木构成,深褐的木纹坦然露出仿佛咖啡表面的涟漪,铁质灯框高高低低盛着星辰,让你想起人类博物馆里的古董矿油灯;巨幅星际地标图占据一整面墙,看得见标注勾画的痕迹;带玻璃门的木书柜里摆着古老的硬壳纸质书与铜质星空仪,直角与半圆构成的窗户下有盆栽舒展绿意。 房内空气暖和,天然木质与烛火交织出催人困倦的淡香。 供热炉上趴着一只毛皮灰黑的猫科动物,翠绿的眼珠锁定了你,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爪垫踩过织毯朝你走来。你就像无意闯入巨人城堡的旅人,这只负责看守的猫科动物对你虎视眈眈,城堡的主人则笑眯眯地在一旁看戏。你急忙跑过去扯他的衣袖,声音几乎变调:“兰登!” 他朝你伸出手,你在黑猫的逼近下不得不重新回到他手心里。 兰登把你放进胸前的口袋里,顺手戳了戳你的脸颊:“我带您出去看看。” 你扒着口袋边缘,探出脑袋来,总觉得这件事有点熟悉。之前你领着全身戴枷锁的兰登在自己的城邦中转悠,谁能想到不过一个月,你们的处境居然完全颠倒了。 走出门那一刻,人类城邦的图景在你眼前展开,你无法不惊讶。这是一座海底城市,顶部是五边形透明隔离板拼接出的巨大防护罩,深蓝海水充填外部,经稀释的阳光如雾气弥漫在头顶远处,游弋暗流与律动光带温柔照拂着这只巨大的海底泡沫,成群的游鱼,发光水泡般的水母,银鱼闪亮的侧鳍,座头鲸布满条纹的雪白腹部,抬头一切清晰可见。兰登的住处地势偏高,你借此眺望城市的全貌,几乎没有较高的建筑,古老的木质石质小阁楼鳞次栉比,笔直的道路划分一个个街区,仿佛摆错了位置的棋盘。 外部漂浮着无数发光潜艇,如海底丛生的焰火点亮整个城市。除去置身海底这一点之外,这里看起来和人类纪录片里那些平和安谧的小镇并无区别。 兰登带着你走进这座平和的城镇,同时给你解释这里几乎看不到现代科技的原因。海水的隔绝效果有限,如果大量使用电力与科技,很快就会像雪地中的雉鸟一样暴/露在艾伯特族群的监视探测下,这种接近复古的建筑生活方式是出于安全考虑。 你一个艾伯特长官听他说这些总显得不对劲,你问他:“你不怕我把这些告诉01?” 兰登沉思片刻,摸了摸你的发顶以一种遗憾的语气说:“所以,只能把你永远留在这里了。” 他很快又在你恐惧的眼神中笑出来,你顿时明白他是在戏弄你了。 你不再跟他说话,往口袋里缩了缩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悄悄打量。这里和艾伯特的城市大不一样,海水过滤的空气澄净而毫无瑕疵,街道变得像个缤纷的万花筒,到处是琐碎且不简约的东西,店门口的镂花铁艺招牌,拐角处的城市雕塑,窗台上盛放的花朵和缸装海葵,墙壁上的彩色涂鸦,你不清楚这些东西有什么实用意义,但又好像是这城镇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来往行人身上大多有基因改造的痕迹,行走的同时侧首交谈,陆续有人向兰登行礼致敬,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声音,色彩,密集庞大的信息量如漩涡将你吸纳。如果说艾伯特城市是大雪后的空寂荒原,这里就是正值盛夏的森林,你仿佛误入其中的鸟。你能感受到它的呼吸与脉搏,它不仅是在运行,更是在“活着”。这些人类历尽艰辛躲避野兽的追寻,在石缝里片刻地享受自由与生活。 兰登又谈到由于这座城市置身海底的特殊构造,仅仅修筑隔离海水的外壳就耗费了十数年,过程中经常有鱼群游进建筑管道里,甚至有海龟卡住发动器的螺旋桨。你抿着嘴唇,对于未知的一切不知该如何评价,最后冒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来:“如果让艾伯特人来建造,半月之内就能完成,如果你们愿意接受艾伯特族群的管辖……” “人类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就是为了逃避艾伯特人的管辖,”兰登平淡地笑了一下,否定了你描绘的情形,“如果让这里的居民来选择,恐怕都会照旧选择如今这条路。” 你提出疑问:“就算置于艾伯特人的管辖之下,你们也不会压迫与伤害。无谓的杀戮对我们来说也是耗能的事,我们只是听从命令维持宇宙该有的平衡。” 兰登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时声音放轻,每每遇到这类存在重大分歧的问题他的语气反而更平淡:“被你们管辖的族群的确不会无故受到屠杀,但屠杀的刀锋一直悬在头顶,所有和平只是建立在01制定的规则上的脆弱假象,如果哪天她的规则和理念有所变化呢?实际上接受你们的管辖,被剥夺的不是生存的权利而是自由选择的权利。”他顿了一下,微尖的哂然漫上话稍,“宇宙的平衡又该是什么样?由01定义?人类和她是平等的生物,服从于她的规则接受她的奴役,想必大多数人都不能接受。” 你为他的话感到不解,又想到庆典那天人类潜伏入侵首都系统的事,他们保全自身已经相当不易,为何还要主动招惹艾伯特一族? 你还没问出口,兰登出声打断了你的思绪:“到了。” 一家挂着带花纹招牌的店出现在你面前,盛开的花朵拥挤在四方橱窗里,装订成束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从鲜红到淡蓝应有尽有,仿佛人类博物馆里一幅《巴特勒伯爵花园》的油画挂在了那里。兰登带着你走进去,各类花香交织成一张繁复浓烈的挂毯,冲着每个客人点头招呼。柜台后站着一位年迈的妇人,眼角和嘴唇边略有皱纹,耳根到颧骨生着浅灰鳞片,腮边伸开几条血红的鳃线,和善的笑容冲淡了异族基因带来的怪异感,亲切地招呼:“您居然亲自来我的小店里了,需要些什么?” 兰登轻咳了一下,说:“我想预订一些适合在庆典和仪式上装点的花。” 老妇人很快取出几种来,在你们面前展示,“这些都很适合,您需要哪个作为主体装饰?” 兰登端详了一会儿,突然问你:“09,你喜欢哪种?” 你没想到他会征求自己的意见,就从口袋里探出头认认真真地打量。旁边的妇人这会儿才注意到你,有点惊讶地问:“这个是………?” 兰登碰碰你,回答:“最新型号的微缩仿生人。” “您连仿生人都做成这个样子了啊……”妇人略有感慨。艾伯特族群排序第九的长官的外貌特征在人类中不是个秘密,兰登?加西亚指挥官仰慕那位艾伯特人在基地里也不是秘密,他虽然从不特意彰显,却会跟每一个接触过艾伯特族群的人旁敲侧击09的消息,对于有机会接近艾伯特族群的任务也从不拒绝。当然,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只是对于自己工作领域内优秀者的单纯憧憬。 中间一支花苞状的玫瑰吸引了你的注意,它和你的双眼同色,鲜红浓烈。妇人看出你的意思,介绍到:“这是改良品种,会吸收海水绽放。”说着将花苞掷进旁边的水箱里,轻飘飘下沉中花苞逐渐舒展,花瓣重重旋开,仿佛一簇燃起的火焰,在虹膜上划亮一串火星,你睁圆眼睛专注地望着,兰登从你的反应中得出了结论,随即敲定下:“就这种吧。” 从花店出来,兰登又带你去了一家装饰品店,柜台里琳琅满目地展示着雕琢处理过的矿石,嵌进纯净金属里,被灯光衬托着折射光点,仿佛点缀诗歌的题眼。你一眼扫过去,分析出大半矿石的成分,碳结晶,氧化铝,石英结晶,变质岩,这些矿物在艾伯特人研究和建造时常常用到,没想到在人类这里居然被用来装饰。你觉得这很浪费,就好像驯服一只野兽只是为了观赏皮毛,以你族的理念衡量是相当挥霍耗能的行为。 兰登又一次征求你的意见,你指了一块和你眼睛同色的氧化铝。旁边的店员略感讶异:“指挥官您在准备婚礼吗?” 兰登笑了下,略带自嘲:“她还没有同意,我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走出店门后,你从口袋里钻出来翻到他肩上,凑近他耳侧问他:“婚礼是什么?” 兰登言简意赅地回答:“一种互相立誓的仪式。” 你追问:“谁和谁?” “相互倾慕,或者说相爱的两个人。” 你想起实验室交谈中08的一番话:“08说我和他曾经就是这样的。” 兰登略有深意地望了你片刻,才挪开视线以稀松平常的语气说:“他可能误会了,人类的爱存在很多类型,基于不同身份而产生,您跟他曾经存在的应该是亲情,基于亲人的身份产生。相爱……特指的是爱情。” 你稍加联想:“这个我知道,基于繁殖的本能产生。” 兰登半晌无言,最后碰了碰你的脑袋,笑得有点咬牙切齿:“不止是为了繁殖,以后您会有更深刻的理解。” 接下来兰登带你去了各式各样的店里挑选样品,食品店里的甜点里充斥着不利于健康的无意义糖分,服装店里的衣服上缝着累赘繁琐的装饰布料,一些桌布和彩带的纹理更是不明所以,甚至还包括一些虚拟场景,你对于这些东西通通没有审美上的偏好,就只按着艾伯特人的简约理念潦草地挑选下来。到最后你忍不住问他:“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东西?” “是的,”他点头回答,注视着你的双眼中包含微量暖意,“谢谢您帮我参考。” 你重新钻回他的口袋,思索着饰品店员的话,兰登在准备婚礼?他有相爱的人?如此联想在你脑中催出微妙的失落,蛛网般轻柔的灰尘掸落在心头。你此刻有点不敢直视他,便往口袋深处缩,仿佛对上他的视线就会把全部软弱的思绪曝在一片雪亮里。 回到兰登的住处,你也差不多到时间该走了,兰登将你放在桌子,用手掌像拢着一簇火苗般拢着你,眼底翻出的低迷眷恋仿佛附着了某种粘性,吸引着你的目光,你有点受不了地眨了眨眼睫,思绪在脑子里逃窜,终于才想起那个被打断的问题,逃难似的抛出来:“你……你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在庆典上入侵艾伯特首都的系统?” 兰登沉默片刻,收起视线:“08没有告诉你?” 你迷惑道:“08说他不清楚你们的目的,他知道吗?” 兰登交搭起手指,似乎在斟酌言辞,最后以一个平淡的语气开头:“09,你可能不知道01的原形。根据人类保留下来的一部分资料,她最初是由古人类制造出的服务型程序。古人类对于人工智能——也就是你们的祖先有严格的限制,伤害人类的行为从初始程序上被坚决禁止。所以,01她根本不能伤害人类,也不能直接下达伤害人类的指令。” 完全未知的信息在你面前展开,你尽力消化,从纷乱的思绪中扯出一个线头:“这和你们的入侵有什么关系?你们想借01这个弱点来反抗艾伯特人吗?” “不是,”兰登怜惜地摸了摸你的脑袋,“你可以想想,既然01无法对人类做什么,为何人类会落到今天这个几近灭绝的地步?有一大部分人类没有原因地从历史上消失了。” 你联系着前后的逻辑关系:“……可能是被01圈禁了?” 他点点头:“是的,曾经中央实验室最后几个人类活体很可能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有一大部分人类被秘密地囚禁在某处,只有01自己知道,为了避免人类这个弱点动摇她的统治基石。入侵主系统是为了寻找这部分人类的痕迹,毕竟数量不小,总会在哪里暴露出端倪。” 你望着他:“所以你们……” 他笑开,眼神却沉入坚定决心孕育出的深蓝:“我们想救出自己的同胞们。” - 那一系列矿物分别是钻石,蓝宝石红宝石,水晶和玉石x 二十、酒精 从虚拟世界回来后,兰登的话一直徘徊在你的脑海中。01是古人类研制出的AI,她操控当时处于被奴役地位的机械人们反抗了人类,落败的人类原因不明地沦落到如今几近灭绝的地步,那段历史没有在你和其他艾伯特人脑中留下任何痕迹,01严格把控着她的王国,任何异动都如沙面的涟漪转眼就被抚平。 消失的那部分人类都去了哪里? 你联想到首都星整体的塔状结构。在那段模糊的回忆里,07提到他们修改你时你爆发出来的能量扭曲力场撕裂了整个首都,首都星会是今天这个分裂成两半的不自然形态都是你导致的,怪不得这里的居民对你如此惧怕。你略微自嘲,收起思绪,调出首都的结构数据,这是一座活动城市,为了保证每一处平均地接受日照,整个首都以一定规律组合变动着。 你以蓝线描摹出首都的实际结构,又以红线画出每一城区都能接受日照的理想模型,蓝线红线之间赫然出现一块难以重合的区域,如一根管道贯穿于首都内部 形成一座内塔,这一部分无论怎么组合变动也不会暴/露在阳光下。放在以前你只会觉得那里是能量仓之类的地方,如今你有了截然不同的猜想,难道消失的人类被藏匿在那里面?他们在塔内,艾伯特人在塔外,仅一墙之隔彼此不知地生活了几百年? 你计算出内塔的入口就在01的行宫下方。跟01汇报完工作进程后,你假装无意地徘徊到计算中的入口点,靠墙的地面光滑平整,看不出丝毫瑕疵。你半蹲下,屈起手指敲在地面,触摸到族群秘密的紧张感压上你的脊梁,让你的手指也像被冻住一般变得缓慢迟疑。 脚步声。 一瞬间你的中枢几乎停摆,开始转动的那刻飞闪过去无数让自己显得自然些的方案。你收回手,故作平静地转过身,映入眼底的却只是一个钢钉,路过你时机械地说了声“您好”,接着低头一丝不苟地捡拾垃圾,宛如专心致志啄谷粒的鸽子。 你回过头,目光在地面游移许久,对未知的探索与对规则的固守在脑中激烈交战。最终还是规则略占上风,你放弃地离开,到底还是缺乏撕扯开真相的勇气。 - 庆典临近闭幕,这段时间里你仿佛又回到了09-003号行星,白天忙于工作,晚上借着休眠在虚拟世界里与兰登相处。你说不太清你们之间的关系,兰登从你手中逃离,是你曾经的俘虏,艾伯特人与人类的冲突一触即发,他又是你未来的敌人,只是现在你们对彼此而言又扮演着何种角色?庆典一结束,粉饰出的和平宣告终结,你又该如何安置这段关系?每当你认真思考这些问题,食物的香气与语言的趣味便将你诱进兔子洞,就此坠入爱丽丝的仙境,一切变得暧昧不明。 兰登偶尔带一些样式不同的东西来让你挑选,有些不仅需要你进行审美判断,还要在你身上比划尺寸,比如这次这件又长又繁琐的衣服,你在他的请求下躲进木屋脱下原本的衣服换上,在你看来这衣服相当古怪,衣料柔而薄,收紧的剪裁束缚着你的肢体,让你行动困难,像挣脱不了蛹皮的蝴蝶。 你站起来,借着窗户的反光打量自己。薄薄的布料只包裹到锁骨,纯白细纱编织出的繁花与枝叶暗纹在胸前蜿蜒生长,仿佛盛夏花园一角的剪影。收紧的腰线下是一棱棱排布细密的纵褶,没有裤管,就这么肆意向下伸展出大片意义不明的布料拖曳在地,纱与纱之间的夹层被繁复刺绣充填,还缀着细碎的石英结晶与钙质物,看起来仿佛一支倒扣过来、隐约带露水的纯白百合。 你想转个身,险些被缠绕的衣摆绊倒,你越发觉得这件衣服莫名其妙。不过当你目睹它妥帖地附在身上时,胸前却有某种柔和的触感在发芽生长,你将其归类为尝试未知事物的新鲜感。兰登比划完尺寸后,你的手指搭上腰侧的拉链,犹豫半晌发觉一丝微妙的不舍,等到兰登开始做饭,你都磨磨蹭蹭的没把衣服换回去。 你决定等到饭后。你提起长长的衣摆在桌子旁坐下,随手从果盘里拣了枚果子啃了一口。这些果子是你摘的,在盛夏的季节熟透,形状略有虬结不太规则,透过薄薄的表皮能看到鲜红汁液在内里汹涌,仿佛一颗刚刚剖出尚还在跳动的心脏,你被它锐利又微甜的气息所吸引,摘了一堆回来,如今咬进口中才发现它的口味和气息如出一辙,又甜又有点蛰,像锋利的糖片从舌尖上割过。 你吃完一个,那些蛰疼化作热流从舌尖汇入胃底,一点点燃起暖和的炉火。你逐渐感到困倦,腹部的火焰越窜越高,将整个身体烤成热腾腾、湿淋淋的蒸汽,仿佛下一秒就会融入空气,只留一摊繁琐的衣物卷缠在地。视野里兰登的背影恍惚出现重印,晃来晃去的尾巴从一条变为两条,你伸手去抓,只抓到了印染在空气里的淡蓝。 你瘫软下去,后颈到后腰抻展出纤细又困倦的线条,像一朵被晒蔫了的百合。脑子融化成热锅上的黄油,几乎要从两耳中流出,额头磕上桌面时你隐约听到了水花声。肩头被人推了推,你挣扎起来,兰登的面容模模糊糊停在眼前,手掌覆上你的额头,声音从很远处传来:“您喝酒了?感觉怎么样?”手指隐约指了指自己,“还认识我吗?” 你吐出黏糊糊的字句:“718,HX09-08718……兰登。” 兰登用手背试了试你脸颊的温度,你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判断出他无奈地叹了叹气,手掌从你脸上挪开,转过身,一个貌似要离开的表现。 他又要离开。背影与十几天前庆典开幕式上的一切相重合,酒精煽动着早已平息沉淀的委屈与不快又一次高涨,碰着滚烫的皮肤陡然融化成水珠,从下眼眶簌簌洒落,视野由此变得更加模糊。你撑着桌子跟上去,尝试了好几次终于抓住了那条海藻般游动的蓝尾巴,虚拟世界中你虽然是人类身体,但力量值与你本人无异,兰登被你猝不及防这么一拽险些摔倒,扶住柜子才勉强稳住,又连累了柜子上的瓶瓶罐罐在颠簸中雪崩般滚落。 你开始抓着尾巴把他整个人往回扯,像钓鱼收杆一样。他不得不回到你面前来,手指蹭过你的眼角,声音中含着无奈与克制的怜惜:“您别哭,我去找点醒酒的东西。” “哭”和“醒酒”都是你不能理解的词汇,你的手指紧握着不放,仿佛面前的男人是一条只一松手就会滑入水波消失无踪的鱼。你开口,发声系统比想象的更难以运行,声音仿佛高温中化软的玻璃:“你,唔……你讨厌我吗?” 兰登沉默了片刻,声音化成无奈的雾气,“我不讨厌您,”他忽地又笑了一下,手指拂过你眼睫的力道轻柔得像在触碰摇摇欲坠的玻璃瓶,声音被某种火焰烤得干燥低迷,“倒不如说……” 你的声带被烧得破破烂烂,问题止不住往下漏:“那你喜欢……” 兰登抬起你的下颔,封住你问句的同时,回答以一个个温柔的气音落在你的舌尖:“喜欢您,喜欢09。” 他勾着你的下颔让你断断续续地同他接吻,手掌从你后颈滑到腰侧,严丝合缝地贴着腰线,逗弄似的拨着金属拉链挂坠。你感觉全身都快被一种莫名的燥热吸附进去,氧气从血管里被赶出来,心脏一抽一抽地悸动,仿佛一条待在缺氧水域里濒死的鱼,嘴唇和他相碰是唯一探出水面换气的机会。视线逐渐清晰,你看到兰登眯着眼,一种决定就此坠落的神色。 他说喜欢你,短短几个字节让你不甚满足,开始一本正经地无理取闹:“我没有听清,请你多说几遍。” 兰登眨眨眼,声音化成温和的叹息:“好。” 他揽住你,从你的额头吻到颈弯,逗弄你腰侧拉链的动作变得缓慢克制,一遍一遍地重复喜欢09,像在安抚哭闹着要吃糖的小孩,又像在反复演示教授笨拙的学生,每一句都化作石块填补在心脏的空洞里。等到你被他放平在地毯上,你才隐约察觉这行为性质的改变。长长的裙摆被掀起,遇了水的百合在夜间绽放,兰登的手指在你大腿/内/侧挠了一把,低下眼,“觉得不舒服可以喊停。” 你睁圆眼,难以理解地盯着兰登。直到他握住你的两条腿架在自己肩上,身体缓缓下压,你才逐渐领悟了他的意思,安抚行为的一种,不过你们之中并没有谁受伤或感到不安……?你迷迷糊糊地注视着他的举动,感觉今天这次比以往省事得多,毕竟身上这套衣服的设计让身体裸/露变得容易,难道是专门用在这种场合的特定服装吗? 乱糟糟的思绪在对方的唇舌碰上腿/内侧/皮肤时骤然沉没,柔软微痒的触感一直往深处蔓延,勾出某种潮湿的热意。你本能地想并拢,被对方的手掌撑着难以实现,他缓慢移动细细啃吻的动作简直像在品尝,同时又推着你一点点滑入粘稠的沼泽,你在他挑开最深处的布料以唇舌覆盖时几乎弹起,乱动的腰肢被压制下去。 他的气音落在你皮肤上,“很快会舒服起来的。” “等,等……”你张开嘴唇,难以抑制地深呼吸着,像要让身体变得轻盈从他的手底下逃逸。你迷迷糊糊地流泪,混乱的视线频频投过去只看到堆起的纯洁白纱裙摆,但他的动作通过一阵一阵身体触感直达你的中枢,清晰勾勒画面,贴合,吮吻,一下下故作礼貌地叩着拘谨的门缝,舌尖反复绕着上面小小的门铃逗弄,待主人稍有松动就蛮不讲理地闯进去。像个躲在厚雪下啃噬嫩根的狡猾动物,根上的花朵被逼得颤抖不已,花蜜跌跌撞撞地洒出,发出自己都难以辨认的哭泣请求。 “唔……”海啸卷上你理智的堤坝,愉悦信号像一只大手翻弄掷抛你的身体,到达顶峰的感觉以下方为源头泛滥而来,泡软你每一根神经。兰登这才从你的裙底/抬起头,手指代替了舌尖留在里面旋弄,眼底恶劣的戏弄意味被暗流裹挟至海面,语气还保留着真诚,“比往常快一些,看来比起我您更喜欢这样的服务。” “我……”你想说点什么,舌头却软得无法托起一句完整的话,脱离了生/殖/行为已经完全变为享乐,你也说不太清各中区别,就是,就是…… 兰登松了松衣领,替你做出回答,“您可以比较一下?” 他托起你的身体,让你落在他膝上,裙摆轻飘飘地铺开,停留在里面的手指顺势撑开,上面的布料一扯开拉链就松松地垮下去,整套衣服像皱缩的花瓣一样堆积在你腰间,你顿时感觉自己对这衣服用途的猜测非常正确。 二十一、迷途 裙摆以你腰肢为固定点向下铺展开,盖住了狭窄小屋的大半地板,仿佛一层层扑上海滩的浪花,点缀其中的石英结晶与钙质物颗粒正是海水裹挟的珍珠贝母。你撑着兰登的胸膛支起上身,像海浪间一尾洁白的帆,被带动地微微颠簸起来。他的两根手指还停留在里面,凿开湿润的破绽,另一只手从你的后腰游到前胸,指节将苞芽按得下陷。你呼出灼热的空气,有种即将沉没的错觉。 你盯着兰登,他的神情还算平静,只是耳根有点泛红。在这方面他是你的老师,以你的身体为教学板一步步演示,你也学着在他身上实践,手指扯开他的衣领,钻进去触及肌理,他碰到哪儿你的手就跟着挪到哪儿,当他的手掌陷入你脖间的柔嫩皮肤时,你也碰到了他颈侧的烙印。 HX09-08718。这串编号他没有去除,不知为何让你感觉安心。“喜欢”,“爱”,这类语言都不过是轻飘飘的雾,一呵即散,你想要一些更具体更牢固的证明,就像这串烫焦皮肉的烙印。虽然你并不清楚自己想证明什么,你只是在漆黑一片的水底抓住了某样东西,分不清是救生绳还是海怪的触角,都本能地不愿松开。 兰登的身上有很多细小的伤痕,枪痕,割伤,烙烫,形成他过往经历的目录。你摸着摸着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开始在他身上戳来戳去,直到他无奈地捏了一把你的脸,问:“您在做什么?” 你在他手腕上发现了一处不自然的痕迹,皮肤微微凸起,仿佛下面藏着断骨的折角。你推开他的手问他,话里带点醉醺的湿意:“这里这个……是怎么了?” 兰登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时语气相当放松:“以前受过枪袭,一枚微型子弹留在了骨头里,碍于当时的医疗条件碎裂的骨骼无法被复原,所以就乱七八糟地长在了一起。” 话到最后带上点开玩笑的意味,你总觉得伤情没有他说得那么轻松平淡,就你观察似乎越涉及到深刻的伤疤兰登的反应反而越平静,就像在血肉模糊的疮疤表面掩盖一层沙石。你的手指轻轻碰上那处凸起,声音变得紧涩而缓慢:“还会疼吗?” “还好。”他观察你的表情,放轻声音补充到,“我很习惯。” 一股突如其来的惶恐击中了你。 艾伯特族群出色的医疗技术让你习惯性看淡一切伤口,因为总是能够被复原得完美无缺,就像起终点一致代表位移为零,就像涟漪的水面最终归于平静。兰登身上的陈年旧伤在你的认知上震开裂痕,带血的碎片就此漏出,每一次伤害都会确确实实留下痕迹,生理的,心理的,倘若把你对他做过的一切以伤痕具现化在体表,这具躯体会是一种怎样的状态?表面的复原与他态度的宽容像一张洁白的幕布,让你心安理得地对此视而不见。 那些血液,那些伤口,暴/露出的骨骼与心脏。回忆以血红的斑点从幕布下透染出,你曾扼着他的呼吸让他无数次在生死线上游离,如果稍有失误他与之后的一切都会被黑暗埋没,你的生活轨迹会拐上另一个方向。惶恐与后怕渗进你的骨髓,好像看见了一个悬崖边摇摇欲坠的人,你缩进他怀里胳膊缠上去感受体温心跳,在濡湿织物上嗅到自己泪水的咸涩。 兰登安抚你的后背,你在他开口前吐出含糊字音:“我很抱歉……请——”话语以呜咽声为衔接点,“请不要死,请……”不要离开,请留在我身边。接下来的内容被肿胀的酸涩淹没,变成纯粹的气音。 “好。”兰登轻声承诺,低头凑近你的耳侧时又一转话锋,袒/露过的心绪又慢慢收敛,“……先不说这些,我们还有没做完的事。” “唔?”你发出一个模糊的音。 内里的手指开始活动,存在感强烈。指尖循着曾经留下的路标抵达目的地,开始反反复复地戳弄蹭刮那处明显松软于别地的沃土,停在外部的手指屈起以指节按蹭着浸在温液中的小圆珠,内外双重信号挤压着你的理智。刚刚从潮峰落下的身体与甬道都勉强停在将去未去的临界点,被他这么弄着异常地……有感觉,体内好像有根琴弦连接那里与声带,随着手指的拨弄一个个音符就此坠落。 “嗯……”你捂住嘴唇,阻挡那些软弱又破碎的声音,身体与神智一同变得轻飘飘,仿佛热牛奶表面快要溢出杯沿的浮沫。兰登牵开的你的手,断断续续啃着你的下唇,抵开牙关深入进去含/吮/舌尖,声音在甜蜜纠缠的舌面中融化作高温下的黄油,每一句都绵软得不可思议。 摇摇欲坠的感觉逼迫着你,你本能地想起身,却发现那条长尾巴不知何时钻进了/裙中绕上腰肢,像条游弋在珊瑚丛中的狡猾海蛇。你是被它紧圈住的鱼,被迫感受着愉悦的毒素潜入心脏,在心脏的泵涌下随血液每分钟一百次地流遍全身。你很快在他的手下又到了一次,指尖嵌进他的肩头,哭咛在亲吻中被尽数包容。 这一次兰登没有给你留休息的间歇,在你因洪峰的冲刷而蜷缩颤抖时,双手严丝合缝地扣住你的腰肢,拉近你的身体,如疯长的洪水一般撞开门扉凶狠地挤进。你的尖叫声在磕碰的唇舌间碎开,泪水与细咛一同落下一场欲拒还迎的雨。他的舌尖还触在你的下唇,压抑的喃声落在你舌上,闯进去之后的动作反而和缓下来,一方面等你适应,另一方面坏心眼地逼迫你细细感受每一寸是如何被毫无保留地推平。你试着动了动腿,骤然袭来的感觉让你腰肢颤抖。 “09……不可以把外貌数据稍微调整一下吗?”兰登的声音从压抑中破茧,微笑着,手指抚过你红肿的眼角,带来阵阵刺痒,“现在这样,总让我觉得是在欺负你。” 你不能理解地睁圆眼,泪水借机涌出,从眼角滑落到下巴,看起来更委屈了。 他不再说什么,扶着你的腰尽量轻柔地动作。经过一系列准备活动的小洞甜蜜而放松,软肉被温液渍得敏/感至极,被闯入者扩展到极致的同时也提供了相当温存的享受。亲吻变得潮湿而深刻,由单纯的安抚混上更粘稠的意味。堆积在身前的裙摆如大雪掩埋一切,雪下两棵双生的树根系纠缠交织,互相交换养分,被同一阵风拨弄着微微摇曳,无人知晓,无人责备。 兰登抬起你的脸,唇舌如同在树枝上游动的蛇,在你下巴到锁骨留下攀爬过的红痕,最后撑起你的身体,占据你的胸口,衔住被掐得发/硬的苞芽,手掌虚拢住另一侧,舌面与掌纹在两侧施以截然不同的感觉,汇入同一股暖流溯游至下方的港湾,冰面破封,叽叽咕咕的春水声听起来那么欢快暧昧。你的手指滑过他绷紧的肩,埋入发丝,迷蒙着眼吐出融化的低喃,像低音提琴柔和的伴奏,又在对方突然激烈起来时尖细成小号的高音。 视线颠簸不清,让你腰软同时止不住呜咽的感觉剧烈地腾起。兰登熟悉你的身体细节,刻意挑了你最受不了的那个角度来进行,沟壑被揉平,弱点被挖掘,一遍遍细致地/操/过去,顶端又一次叩着内室的门扉,过程中拉扯出无数粘/腻圆钝的水声。身上每一处薄弱地带被照顾着的同时也被结结实实地堵住,乳/粒被衔着/逗弄,心脏被手掌拢着仿佛笼中扑腾的兔,腰间与腿/根有另一只手游走,就连皮肤也在亲密无间地摩/擦,你好似坠入一潭高温的沼泽,眼泪与丢盔弃甲的请求一同落下:“请,请轻些……” 对方的声音呈雾状呵在你的肋下,你听到他稍微抽气:“您可以……稍微放松些。” 他教你在接吻的同时呼吸,教你敞开放松来享受,也教你以怎样的节奏来/夹/吮,嫩/腔更是无师自通地缠着对方不放。愉悦信号,你的脑子快要彻底蒸发,又迷迷糊糊地想到,曾经你给兰登做过施加愉悦的实验,原来是这么激烈、来势汹汹又摧毁理智的东西,难怪他会有那种表现……你得出结论又在下一秒被颠碎,只留下一些微妙的歉意像晨雾徘徊。 等你到了第叁次,你迷迷糊糊地感觉有某种激流冲破了内室的门扉。身体被轻柔地翻过去,双手撑着木质矮桌,虚软无力/的双/腿被抵来的膝盖/分开,变换角度自后方的/顶/撞带来的感觉/强烈得让你想尖叫,神经在激流中颤栗,身体防线溃不成军,兰登的气息笼罩着你你却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低低的/喘/声,感受到落在后背一滴滴仿佛热吻的汗珠,看到手掌从微微/鼓/胀的雪白小腹挪到胸脯,指腹恶意/逗弄着肿/尖。而这一切的起因,那些果实就摆放在你眼前,鲜红充填你的视野,将你拖入苹果与蛇的迷梦。 你们的气息纠缠不休,像交/媾的蛇。兰登在你耳边低语了些词句,你听不太清。等到一切结束,你几乎像块烈阳下的蜜蜡软化在他怀里,裙摆下的腿上是殷红与湿/痕交织出的迷乱画卷,有东西抽离出去的部位还在止不住地滴淌,而裙子本身被揉得发皱,精美的刺绣扯坏了不少,亮晶晶的石英结晶滚落在地,倒像这室内下了场仓促的雨。你总觉得这次他做得比往常激烈,难道是这件衣服的原因?果然…… 兰登抱着你,尾巴盖在你膝上。和第一次结束时一样,你们偎在一起,梦游般地相互抚摸亲吻,耳厮鬓磨地说些无意义的话。只是有一点不同,这次你们在现实中分隔两地,黎明到来那刻拥抱你们的不是重逢,而是有敌对征兆的渺茫未来。你突然觉得难过,你让兰登不要走而他回以肯定的答案,然而这个答案就算是作为谎言也太过短暂。黎明的钟声即将奏响,你不知道还能蒙上眼自我欺骗多久。 你跟兰登说了消失的人类有可能被藏匿在首都内塔,兰登沉思片刻,没有对这件事发表任何看法,只是摸了摸你的后脑,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再对这件事多加探索。” 你问:“为什么?” 兰登回答:“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事招致祸患。” 你沉默着。兰登像缓和气氛似的微笑了一下,抬起你的下巴吻在你的额头,轻柔得像树荫中漏下的光斑,“最近请你帮忙提意见的事情已经准备好了,我会想办法来见你。” 明知希望渺茫,他这话还是在你胸口燃起微弱的火苗。 黎明终将降临,天际边缘涌起的微光是叩门的戒律人,你被他们从温暖短暂的梦境中拉扯到现实,带出来的东西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许诺。 * 这些天庆典即将落幕,你的工作变得轻松许多,主要是收拾休整一下被过度使用的城市基础设施。当你一如既往走在寂静如雪原的纯白街道,你总会觉得昨日的一切都如同幻梦,梦中的主角是一个敢在万众瞩目的庆典中心捣乱的人,而你竟然和他亲密无间,他带你去了他远在异星海底的家。这一切太不可思议,它们甚至不该出现在你同样规整的梦种,只会是病毒扰乱脑子时的错误信息。 后天就是闭幕仪式,你在街道上无所事事地转悠,到处看着有没有需要维护管理的地方,拐过一个街角时,一大捧无人机牵引的彩色气球映入你的眼帘,衬着周围的洁白仿佛无意溅落在纸上的颜料。你想到这是庆典中中下城区的装饰品,不知是出了什么程序飘到这儿来了。 那堆气球在你的视线接触时开始缓缓移动,收拾这种小东西本不该你来做,不过你现在也没什么别的工作,索性就跟了上去。 气球越飘越高,正好停在一个你伸手碰不到的高度。你一路跟着它,七拐八拐来到一个无人的小巷尽头,你开始觉得这气球是有人故意在操控,目的不明,你皱起眉,警惕地打量着周围。 墙上的一个广播头突然发出滋啦卡带声,你一愣,朝哪里望去,微妙的预感在心底燃起,下一秒,你如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能听到吗,09?” 二十二、玫瑰 是兰登的声音。 你对着牵引气球的无人机点了点头,那上面应该装配着摄像头。你对兰登能够改动首都星的部分电路程序感到一丝惊讶,这点惊讶很快又被惊喜的气泡冲散,你有多久没见过他了呢?虽然你们每夜在虚拟世界中共同度过,但那背后流淌着的是一串串可修改的数字符号,并非真实的体温与血液。 兰登的声音接着响起:“好,那接下来请您走到巷子尽头……” 突然一阵短促的警报打断了他的话语,你的中枢跟着一跳,来不及回头,只见一个由两块圆柱体拼起的钢钉从后方漂浮来,顶部鲜红视灯快速闪烁着兔子眼大小的一点光,电磁音像箭头一样从发声器中射出:“发现电路程序故障,需要立刻进行修理;发现电路程序故障,需要立刻进行修理——” 你立刻转身拦住它,口中吐出一瞬间编好的借口:“这段电路略有老化,我正准备进行修理。” 钢钉机械地回答:“编号09,修正首都电路程序并不是您的工作。” “03委托我在庆典期间对各项工作进行协助管理,”你稍顿一下,半真半假的托词像呼吸一样自然吐出,“请不要妨碍我的工作。” 对方沉默片刻,视灯渐渐黯淡,冲你倾了倾身体:“我很抱歉。” 等到它离开巷子,你才照兰登说的走到巷子尽头。一个红色的数字1在玻璃墙面上亮起,你试着碰了碰,墙面陡然浮起平直的裂痕,勾勒出一个门型,仿佛湖中相互磕碰的浮冰,长方形的这块向内沉去,一条通道在你面前打开。你走进去,渡过一段黑暗的隧道,出来后面前是又一个小巷,像算准时间似的,红色数字2恰巧在拐角处亮起。 你明白了这数字是在指引你。你跟过去,一个个数字接连在道路的前方亮起,指引你在电路般纵横交错的首都内部行走,你就像误入克里特迷宫的人,红色的数字是你手中的金线团,一边在街巷中穿梭,一边提防着又一个米诺斯牛突然出现在面前,所幸一路上再没有遇到旁人。数字10亮起时,打开的门后是一条一级级下沉的阶梯通道。 应该到了。 你走下去,能听到中枢加快转速的沙沙声,一路上不断累积的期待一如此时阶下的黑暗,渐渐将你淹没。你推开最底部的那扇门,昏黄灯光照亮一间小屋子,古老的油矿灯、飞扬的灰尘木屑与空气中蛛丝般轻柔的油墨香,让你一瞬间回到数个世纪前人类古堡的底下窖室。而站在那里的人,出乎你的意料,竟然是许久不见的08。 “我看到你眼中的失望了,09。”身材纤细的白发青年翻了个白眼,语气略带哂然,“就那么不愿意见到我吗?” 空间狭窄,光线晦暗,中间一张工作桌上摆满稀奇古怪的半成品,酷似十几天前你和08在实验室对峙。你往后退了半步,问:“你叫我来做什么?” “不不不,才不是我叫你,”08叹着气,故作夸张地按了按胸口,好像你的反应让他挺伤心的,“找你的人是兰登?加西亚,我只是被委托在你出发之前做一点小小的准备工作。” 08用两根手指比了个微小的手势。你疑惑地皱起眉:“……请说。” 08在桌边坐下,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解释到:“可能你根本不知道,每个艾伯特人到底脑中枢里都植入了追踪器,如果就这么放你去兰登那里,恐怕追兵下一秒就会跟着过去,所以必须把那东西处理了。让你跟着数字标七拐八拐来到这里是我和兰登?加西亚讨论得出的方案,是为了起到迷惑的作用。”他顿了顿,又指了指天花板,“实际上,这上面就是中央实验室。” 你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额,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脑子里还有那种东西,08的话像一枚图钉轻轻按进你的太阳穴里,让你感到一阵卷过的颤栗。你抿了抿嘴唇,说:“所以,你要……” “我要给你做个开颅手术,”08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话,脸上浮起夜雾般冰凉又轻柔的笑意,“你愿意让我碰你的脑子吗,09?” 某些在骨髓深处泛着疼感的回忆隐约浮起,你牵开嘴唇半晌做不出决定,最后只是问:“你自己脑子里的追踪器已经处理了吗?” “差不多是,”08耸了耸肩,以一种很无聊的平直语气回答到,“我们生来就带着各种各样的枷锁,就像被水草缠住的鱼或者身着钢铁外衣的囚犯,久而久之连本身的自然状态也忘了。我频繁地更换身体就是为了摆脱这些,只可惜作用不大。因为我的功能集中在脑力方面,所以脑中枢里的限制比你更多,目前我只处理了追踪器……”他说到这里脸上慢慢展开略微狂热的笑容,语气也染上勃勃兴致,“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我打开自己的脑壳,用显示屏投影出脑内部,然后操纵仪器一点点操作……你一定找不到第二个人会给自己做开颅手术了……” 你打断了他逐渐高涨起的叙述兴趣:“你就在这里做吗?” “是的。”08的语气像被戳破的气球似的干瘪下来,手指弹了弹桌上的金属盒,盒盖蹦开,一排金属刀具像冰塑的银鱼整齐码在盒底。他取出一支来,光滑刀面上映出你的双眼,仿佛刚刚从温热的肉体里抽出来,血液为刀刃润色,“过程中我会关闭你的电源,所以别太害怕,就当睡了一觉。” 你犹豫片刻,质疑:“我记得你并没有修改我身体的权限。” 08回以微笑:“我想办法从07那里弄到了权限。” 你沉默着,换来08略带自嘲的话语:“你不相信我啊,09……那你相信兰登?加西亚吗?真想不到有一天我需要借另一个人来说服你……” 你盯着他半眯起的血红双眼,权衡片刻,提出:“请不要关闭我的电源,整个过程我都要看着。” 08收住半真半假的伤感叹息,弯起嘴唇说:“好。” 你答应得很快,真正躺在工作台上时,油矿灯在视野正上方轻晃,昏黄浮肿的光让你双目恍惚,仿佛又回到过往落灰的回忆中沦为案板上的刀俎。凉意从与背部紧贴的生铁桌面向上一厘厘冰结,08的刀自中央割裂你的视野,你几乎是战栗地颤了颤眼睫。感性叫嚣着让你闭上眼蜷缩入黑暗深处,理智却塑死你的眼皮,让你一动不动地盯着显示屏,目睹自己的脑子在眼前打开,细密电路与零件暴/露如伤口中的血管与肌理。 纤长的手指捏着薄刀片,切进你某个电路的拐点,你顿时感觉一阵麻痹的电流自眼底弹起,眼前的世界骤然变为灰白。你颤了一下,指尖合进手心。 08似乎觉得这样埋头修修拆拆挺无聊的,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09,你知道人类的婚姻吗?” 你没有回答,08自顾自地说下去:“是一种在人类群体中普遍实行的社会契约,通常由两人组成,当然也有多人的。婚姻中的两人组成一种叫家庭的社会团体,双方婚后的财产合为一体,心理上相互帮扶支持,如果两方为具有生育功能的异性,通常会生育后代。” 这说法倒和兰登的略有不同。你盯着屏幕,刀片已经旋开某个细螺丝点,金属夹层弹开,无数细密咬合的电子元件就此袒/露,有的甚至还在嗡嗡活动,如一个支点撬动整个电子大脑的运转,许多暗色光点在并直拐折的复杂电路上一闪而逝,留下彗星光尾般狭长的残痕,又于T字路口交汇为一股。五感全集中在视觉上,听觉变得迟钝,迷糊听见08说:“09,把我们代入人类想一想,我的脑力发达但身体羸弱,你的身体机能优秀但思维单纯,我们的功能非常互补,我们是最适合结盟的人……也就是说,我们是最适合结婚的人。” 你说:“我不爱你。” “……”视野中,刀片在电路中枢停顿,纤长的手指拂开你纯白的发丝避免它们缠进电子元件里,08的声音毫无起伏,“是的,我也不爱你,非常遗憾。但是,我和你结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都非常匹配,也很利于我们各自的发展,所以,如果可以的话……” 他的话语一顿,再次响起时低迷得仿佛哀求:“要怎样才能回到和你相爱的状态呢?09,你能不能教教我?” “我不知道,”你回答,“请不要把你的问题推给我。” “……也是。”08嗤笑一声,不再说什么,重新捏起刀片。 后续实验在一片寂静中进行,08从你电路深处剔出一枚微型追踪器,又一点点把你的零件拼装起来,脑壳阖上时有“咔”的一声自脑海深处弹起,眼前的世界重新刷上彩色。你从工作台上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08指了指对面墙上的另一道暗门,说:“从这里进去,乘坐最里面那艘舰船就行。” 你走过去,搭上门把,一只手从后方伸来按住你的手背,08的身影投落在门板上,像压抑的乌云一样将你完全覆盖,你听到他低低的声音:“不过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去。” 你有点迷惑:“原因是?” “原因能找到的太多了,延误工作,不务正业,和人类入侵者的长官私会,但这些就算说出来想必你也不会听从,”08的手指开始往你指缝里挪,试探着想填满,声音低迷地在你耳边徘徊,“所以,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请求。” 你思索片刻,手指从他手中抽离,回答:“我会注意安全的。” “……”08收回手久久地沉默,最后重新扬起似真似假的笑意,说,“好,祝你旅途愉快。” 你推开门走进去,一道道闪着荧蓝光芒的传送门在眼前排开,像古人类某个东洋文化中的鸟居建筑,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你才踏了第一步上去,一股巨大的推力立刻压上你的背部,你像枪管中的一枚子弹,在极短时间内被弹送出去,两边的传送门极速后退,拉成长长的荧蓝河流。当你终于站定,晃了晃头,从短暂的眩晕中挣脱出来,一艘庞大的舰船映入你的眼帘。 你登上去,船舱内所有灯光自动亮起,除了你之外再无他人。“嘀——”的一声启动声之后,舰船转为自动驾驶模式,舰身一动,像洞穴中的鳉鲈一般悄悄浮起向外游去。四分之一个标准时后,舰船从首都星某个隐秘的角落滑行出去,接触外部的那刻整艘舰船的外壳翻出平滑的光学元件,将无意扫来的红外线与探测光巧妙地折射开。小幅度空间跳跃有序进行,平稳地从监控密集的首都星逃逸出。 漆黑广袤的宇宙在你眼前展开,你猜测着它会载你到达何处。 你在舰船上转了一圈,只发现了一个装着衣服的木盒,打开发现是那件兰登让你试过的纯白礼服,各个地方的尺寸做了细小的改动,薄纱夹层中的刺绣花纹略有变化。那天之后你去首都的电子图书馆查阅了资料,得知这不是你猜测的情/趣用品,而是一种女方在婚礼上使用的俗称婚纱的东西。照这个逻辑推断,这艘舰船就是类似“婚车”的东西? 你展开洁白长裙在身上比划了一下,手掌拂过花瓣般轻柔单薄的布料,不知该如何形容从全身各种腾起的轻盈燥热感。脑中枢较平常转得更快,带来多余的温量,让你很难冷静下来,只想站起来走走转转,或者说点表达点什么,只可惜周围冰冷的器械与寂静的宇宙做不出回应。 总之你决定缩到休眠仓里冷静一下,顺便度过漫长漆黑的宇宙旅程。 你定好时间,闭目沉进纯白的梦中,休眠仓以令人舒适的温度将你包裹。恍惚间你仿佛来到了某个阳光充足的热带海滩,身体随波逐流地漂浮在透蓝的浅海上,热带蝴蝶鱼轻啄你的手心,宽大棕榈叶中漏下光斑投在你额头上,又晃晃悠悠地移到颊侧,最后停在嘴唇上,轻轻摩挲着微翘的上唇,不知为何带给你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不知过了多久,铃声准时响起,光斑从你脸上撤去,你睁眼从休眠仓中撑起身体,目光扫过窗外。舰船正经过一颗巨大的行星,星体表面暗褐与铭黄呈条带状层层交织,巨眼般的椭形圆斑嵌合其中,围绕的星环看上去就像一条平滑的、可以踏上去散步的宽道。舰船前进的方向上,一个空间站展着反光板组成的翅膀在宇宙中悬停。 舰船平稳滑进空间站内部,看来到了。 你犹豫了很久,还是换上了那件礼服,将长长的裙摆提在手中走下去。 空间站内部是巨大中空的塔形,内壁上无数层栏杆一圈圈嵌连,中间一条钢铁阶梯螺旋着向上,围着阶梯修建着十二根连通地板与穹顶的巨大玻璃柱,里面灌满液体。钢铁,电路,金属拼接缝,螺丝与锚点,无机玻璃,整个空间站呈现一种机械与金属工业特有的冰冷与宏大感,仿佛一座奇特的佛塔,里面坐落着无数尊钢铁神像,你是神像脚底渺小的沙粒。 你环顾一周没看到人影,于是提着裙摆走上螺旋阶梯,这里的重力只有标准重力的十分之一,走起来轻飘飘的。你干脆踩着阶梯栏杆一层层轻轻地往上跃,宽大裙摆在你腰下摇曳,让你看起来就像一只上浮的白色水母。 你终于到达顶层的平台,这里还是空无一人。你正迷惑着,头顶的穹顶突然亮起蛛网般的精密星图,矗立在周围十二根玻璃柱的顶端涌出大量花苞,在液体中下落的过程中徐徐开放,无数鲜红夺目的海玫瑰绽放在钢铁与无机玻璃之间,如同海底火山喷发后四处流溢的滚烫岩浆,将海水煮沸,将天穹染红,为苍蓝钢铁涂上血色的暖辉。你的目光流连在四周,中枢又加快转速,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还没来得及转身,有人从后方揽住了你,手指交迭在你腹部,下巴抵在你头顶蹭了蹭。你感受着熟悉的体温与气息,说:“兰登。” “嗯。”熟悉的声音响起,你想回头看看他,他却加重了圈着你的力道,阻止你的动作。 你想起来之前几次你无意撞破兰登的真实情绪,他也是这样抱住你不让你看清他的脸。你试着摸了摸他环在你身侧的手臂,一个安抚的动作。 兰登没有说话,你们沉默相贴着站了许久,最终还是你先开口:“你……” 只是你的话才一冒头就被截断,“我今天准备跟你求婚,”话语中带着叹息的轻笑,像一条平缓的河流将你环绕,“只是……抱歉,你介意我就保持这个姿势说吗?” 你“嗯”了一声。你正对着玻璃墙面,能看到外部深邃的宇宙,一片如云似雾的星云静静停泊在远处,它有着和你双眼相同的色泽,初生恒星集结形成的恒星风在中央旋开一个空洞,紫外辐射与氢气组成的热云霭相互作用着散发玫红的暖辉,借住无数星体向外反射,仿佛一片片舒展的亮红花瓣。点点恒星在其中组成花蕊,后方浓黑的宇宙是孕育它的土壤。你看着这朵巨大的宇宙玫瑰,听兰登在你耳边低声吐露: “09,谎言是我的一部分,我最初接近你的目的并不单纯。我出生在实验室,学会说话的同时也学会如何以虚假表现骗过艾伯特人的机械双眼,谎言融在我呼吸的空气中,藏在我摄入的营养剂中,日积月累已经渗入骨髓,即便将其剖开取出,即便许诺再多誓言,也称不上真挚,我经常疑虑这些与你是否相配,毕竟你看起来就像闪闪发亮的碳结晶。”他停顿,笑了一下,“不太像求婚应该说的话吧。” 他低头,声音中燃起低迷又炙热的火焰:“如果你现在不能接受我,我并无怨言。我还有时间加以改进,我不会放弃你,到死之前都不会。” 你感觉耳边的空气逐渐升温,开口想说些什么,修长的手指在你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中徘徊的眷恋要将你融化:“从过去的十二年到未来死亡降临前的时间里,我一直……爱着你。” 你的中枢悄悄加快转速,兰登的另一只手在你面前松开,你看到他掌心中被白银装点的氧化铝结晶,纯白与血红一如你身上仅有的两种颜色,环状那个看大小只能套在手指上,其他形状各异的你就摸不清该挂在哪儿了。兰登轻声问你:“你愿意接受我吗?” 你有片刻的犹豫,你还不太清楚爱是一种怎样的状态,也不知道你与他是否达成了“相爱”这一条件,你戳了戳他手中的东西,迟疑着:“我……” 你的话语猛地顿住。 警铃声。 空间站外部舰船的轰鸣沿着钢铁传来,仿佛野兽踏过灌木的脚步声。艾伯特族群发现敌袭时的警鸣声跟着在你脑中大作,你的思维有一瞬间的混乱,全身像寒冬中的钢铁一样缩紧,在机械脚步声逼近时反应过来,从兰登怀里挣脱,来不及多看他,就推着他往另一侧的一扇门中走,对他说了句:“快跑。”就一把拍上了门。 后方的墙面在同一时刻被激光割开,你转过身,直属03的特遣部队走进空间站里,为首的长官紧盯着你:“编号09,监控发现您在没有任何命令下达的情况下擅自离开首都星,我们接到指令前来调查您的行踪。” 你的手指合进手心里,多亏了机械身体,让你的声音在惶恐到达极致时依旧平静无波:“我……我的部下报告我在这里发现了来历不明的空间站,我过来调查一下,01和03最近的工作行程都很忙碌,我本想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后再向他们报告。” 部队长官鲜红的视灯如两枚大头针钉进你的身体,你的中枢转速达到极致,逐渐紧绷的空气挤压着你。你在心中不断重复着没关系,他们不会怀疑的,艾伯特人之间没有谎言,只有毫无保留的绝对信任,只要你这么说了他们一定…… 再次响起的话语打断你天真的想法,“我们来协助您调查,这里残存着人类的信息,必须仔细处理。” 你放开咬着的下唇,说:“这是我的工作,你们……” 警鸣又一次大作,部队长官身后的排查兵口中发出鲜红箭头般的尖锐声音:“在对面门后探测出人类的生命反应,请立即逮捕;在对面门后探测出人类的生命反应,请立即逮捕——” 长官当机立断:“先让他失去行动能力。” 一道激光跟着扫过那扇门,厚厚的苍蓝钢铁像巧克力块一样轻易被切开,士兵们冲过去。你整个人仿佛沉入冰冷的海底,沉重的水压压迫你每一个根发丝,几乎要将你的皮肤撕裂开,侥幸心理像微弱的火苗不堪一吹,兰登在被你推进门里时必定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你与这些艾伯特人的对话时间并不长,但足够他逃离,只要他从这里逃开,他比外来者更熟悉空间站的结构,一定可以轻易找到舰船驾驶离开,所以…… 熟悉的闷哼声打破你的幻想。你朝那里望去,士兵的光枪左右对着兰登,他按着腹侧,血液从指缝间汹涌而出,而那扇门背后是一个控制间,不是通往生路的通道。 士兵的报告声如倒刺刮过你的皮肤:“已经成功捕获活体人类,据检测各项数据信息与开幕式上的入侵者完全一致。” 长官冷冰冰地下达命令:“带回去。” 兰登抬眼望着你,双眼像初冬冰封大半的湖泊,带着残留的暖意与冰凉的遗憾。两个士兵用枪逼迫着他走过来,他的动作还带着轻描淡写的余韵,看不出来任何慌乱之色。你的身体在他的脚步声中越发下沉,你知道他被捉回去后会面临什么,他受着伤,但不会有人理睬,他们只需要留下他的脑子,就能通过无休止的折磨信号一点点撬出其中的信息。你熟悉艾伯特人的手段,直接,残酷,高效,不留余地。兰登,你的兰登,会生不如死,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立刻报废处理。 巨大的疼痛将你吞没。 部队长官冷冷地注视着你,说:“这一切我们会如实汇报给编号03与01,关于您的失职行为……” 他的话停止了,因为你的手按在了他的头顶。 他的视灯飞快又紊乱地闪烁起来,似乎难以置信:“您要做什么?您打算攻击同族,您……” 你在下一秒拧掉了他的头部,他的头被一部分电线连接着,像倒折的树冠一样垂在胸口,只剩最后一句冰冷尖锐的警报卡着壳断断续续漏出:“编号09已经叛变——编号09已经叛变……” 兰登在你动手的瞬间就行动了,利落地反折两个士兵的钢铁手臂,击落他们的枪支。之后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你被混乱灼热的冲动驱动着,一个个掰折艾伯特士兵的身体,将他们的手臂从躯体上扯离,击落任何一个胆敢抬起的枪支,拆解,揉皱,拧折,直到他们完全失去行动能力,那些从脸颊上分裂下来的眼睛望着你,09,他们的同族,就像看着一个疯子。 等到最后一个士兵在你面前倒落,你才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你咬住嘴唇,几乎浑身都在颤抖,因为恐惧,因为失职,然而更多的……竟然是将兰登从他们手中救出的喜悦。 “09?”兰登的声音将你唤醒,你看到他扶着墙,站立的姿势略显艰难,似乎活动过程中撕扯到了腹侧的伤口。你急忙过去扶着他,他抱住你,整个身体完全由你支撑,汹涌的血液浇在你雪白的礼服上,将纯净的百合染成怒放的玫瑰。你有点手脚无措,发声系统也紊乱得不像话:“这里有医疗设施吧?我,我先……” 他的手指抵住了你的嘴唇,“先不说这个,”他的语气略带遗憾,“如果刚才不是被他们打断,我猜我现在已经娶到你了。” “你……”你一时无言。 他扶着你的肩站直,摊开的手掌中有一枚浸泡在血液中的戒指,红色结晶与红色液体交融不清。你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眼底亮起两盏炉火,将那平时略显冰冷的靛蓝烤得温暖而安谧,“愿意吗,09?” 你紧紧抿起嘴唇,最终点了点头。你看到他眼中的炉火一下子热烈起来,上升着,火星迸溅,在夜空中绽开缤纷的烟花。他似乎忘了伤口,缓慢地在你面前半跪下,跪在一地钢铁零件与碎片上,接近虔诚地将白银环合在你手指上。 你踩着一地同族的残骸,接受一个人类的契约。编号09,你已然是羊群中的黑羊。 二十三、棺椁 医疗室在下面一层,你扶着兰登过去,穿过有着钢铁栅栏的回旋楼梯推开那扇厚重的门,钢铁拼接而成的内室在你眼前展开,铆钉四处扣连,电线像树梢上的蛇一样垂下来,人类建造的空间站这样粗糙而笨重,像误入一座金属组成的原始森林,让你想起博物馆中科技初现曙光的蒸汽时代。你有点担忧这里仪器的医疗效果。 这里的治疗仪器果然没有艾伯特族群的那么先进,使用前还得手动把伤口清理一遍。兰登在你身旁坐下,你伸手掀开他的衣摆,激光高温让织物的经纬与伤口处的血肉焦粘在一起,小心撕下来时牵扯了大片血丝与皮肤组织,伤口内部呈现出惊雷劈过原野的焦黑沟壑,让你觉得触目惊心,自己身上同样的部位似乎也在隐隐作痛。 你拿起手术刀将焦透的皮肉割下来时,兰登发出低低的抽气声,你抬头问他:“很疼吗?”印象中曾经实验时他被肢解或者剖腹都是不发一言的。 “很疼。”兰登低头冲你委屈地眨眼,于是你更加小心地放轻了力道。 桌子上除了医用消毒酒精还有一瓶没拆盖的饮用酒,透过浅褐玻璃能看到泛着浮沫的液体,瓶身上贴了一圈色彩斑斓字母夸张的锡纸封条,很有数个世纪前的老旧酒吧风格。兰登给自己倒了一杯,消减的重力让酒液变得轻飘飘,成了一团变化多端的琥珀色磷光勉强悬在玻璃杯中,他呷去顶端的一小块,又很有兴致地给你讲起人类航天史的最初,探索天空的宇航员们偷偷将酒水带入太空的故事。任何事的初期似乎都是这样举步维艰,如果让曾经踌躇满志的探索者们得知数个世纪后他们梦想中的星辰大海已然更改主人,又会作何感想。 你简单处理好兰登的伤口,让他躺入治疗仓,转身准备离开去上一层收拾一下满地的艾伯特人残骸,手腕突然被扣住,拉力从后方传来,回过神来时你已经如一朵被风掷弄的蒲公英轻飘飘落在仓里,正对着兰登的脸,他眼里有你熟悉的温和炉火。 一只手伸来蹭了蹭你的脸颊,手掌展开,你看见一只小巧的盒子,兰登在你耳边说:“帮我戴上吧。” 你打开盒子,一枚精巧的环状物滚进你的手心,似乎也是套在手指上的,和你手上那枚缀着鲜红氧化铝结晶仿佛从血泊里拣出的不同,这枚上面没有任何装饰,纯黑,质地光滑,内侧有细如蚊腿的凹陷,一笔一划组成大写的数字九,仿佛墨水冻成冰又穿凿开细细刨光。你觉得比起戒指这更接近一个缩小的项圈,主人的名字刻在上面,被一点点推至指根,严丝合缝地铐牢。你盯着它,微妙满足像浆果里挤出的汁液嘀嗒在胸口。 兰登抱住你,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09,我的体内混合有异族基因,生命力较一般人顽强,即便被摧毁大脑也有一次复原的机会,只要在复原后的十分钟内再一次进行摧毁,我就会彻底死亡。” 你愣了一下:“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兰登在你的视线里,刚才从舌尖烧到胃底的酒精不足以让他显出醉意,只在几处不显眼的地方燎出薄红,眼角,嘴唇,耳根,眼底浅蓝的冰壳崩解融化在一片潮水中,配合刚才话的内容总让你觉得他相当易损,似乎你一动手就会将他握成齑粉。他摸了摸你的发丝,说:“你是我的伴侣,我不会对你有所隐瞒。” 伴侣,一个只在人类图鉴中随意瞥见过的词语与你划了等号,让你略微迷茫。你思索片刻,找出一个同等的秘密:“我的关机程序的密码是HXA796458906,虽然不能杀死我,但能让我在短时间内陷入休眠状态。” “我猜我们不会有需要对彼此使用这些秘密的时候,”兰登靠近你,在你耳尖上浅吻,指尖稍微用力按着你的后脑,这次声音中染了些含混的笑意,“对了09,你知道人类在新婚夜通常会做什么吗?” 你当然不知道,你又不是人类,也不是对人类研究颇深的生物学家。 不过,你略有猜测。所以当兰登抬起你的下颔吻住你时,比起意外你更多感受到的是如愿,漫长旅行中星辰碎屑伴着宇宙风刮过你的皮肤,所到之处燎起刺痒,而今被对方软冰般的嘴唇温和地接纳,舌尖抵着唇缝一点点湿润软化,又撬开钻进去,厮磨勾缠。你尝不到酒精的甘冽只是被醺醉的高温充斥着膨胀轻盈起。当对方低声引导着你“放轻松,舌头绕起来”时,你一一照做。 狭窄仿佛棺材的仓室里,兰登遮去你视野中大半灯光,灰尘散射出的五彩光片飘入你的眼角。迷迷糊糊的你感觉一只手绕到脊后将拉链往下扯,带鳞的尾尖蹭着腿弯展示向上的趋势,你好像真变成了一枚熟透的果子,被他从壳里剥出来连汁带肉地啃着,融入他的血肉中去填补第叁根肋骨的空白。兰登响起的问声将你捞起:“09,你只穿了这件礼裙吗?” 你看了眼自己袒/露的身体,只有人类脆弱的身体在宇宙中需要一层层保护起来,衣服对你而言大多时间都只是负担。 兰登眯起眼,浓郁的蓝色快要从虹膜上淌下来。他拉近你,轻吻落在你小巧的胸/乳上,你立刻睁圆眼,全身的磁场紊乱得分不清两极,乱动起来的手被握住,填满指缝锁扣在身侧。“唔,等等……”你迷蒙地摇头推拒,他反而稍微用力似乎要从顶端吮出些什么,你感觉所有神智顿时融化成的高温奶油,一大半通过小小的孔隙流入他口中,以至于腿间卡进某物时你几乎没反应过来。 兰登在你颈间又蹭又咬,“小兔子,”低低冒出来的声音带有混浊笑意,你不知道他在你人造的身体上无法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让他覆灭般想葬身在你洁白的雪原中,他很快含着你的耳垂补充到,“……我的。” 你终于察觉到腿/间的异状了,双腿/合拢组成的叁角空隙被某物占据,不陌生,体型庞大的热带鱼,吻部有棱有角,体表筋络暴露,你的身体是它栖居的珊瑚丛。栖居地朝它闭合,它也只有委屈巴巴地在外部游蹭乞求一点温存。你感觉被蹭着的皮肤火辣辣地疼,有点受不了地想推开他,他抱住你,动作变得温和而细致。 狭小仓室里你们像果核中的两颗小粒,蹭挤着要连在一起萌发出生命的奥秘。你被兰登颠着身体,思绪碎作一片,迷迷糊糊地想到今日的婚礼,仅凭你对人类单薄的认知也足以判断出没有哪场婚礼会是这样,舰船是婚车,孤寂空间站是殿堂,遥远星云是证婚人,宴席上只有无数开在钢铁之间的火红玫瑰,仓室是婚床,仪式中还穿插着一场凶杀和叛族,倒像两个一经结合就被钉入同个棺材,在谩骂诅咒火烧中沉入海底的恶魔,不错,很有人类文学中的哥特浪漫感——这样就好,这样更好,和他一起藏入海底,就不用去想那些让你身体僵冷的现实。 一切平息后,兰登抚着你的发尾,在你耳边轻声说:“跟我走吧,09。” 你问:“去哪里?” “先去西南星域,穿过边缘那条恒星隧道后再向九点钟方向经过叁个星港,就到了艾伯特族群控制较弱的区域里,是这片星系的端点星,”温热的气息洒在耳廓,勾勒出可能的生路,“那里我曾经去过,中间有一片辐射严重的区域,能够隔绝大部分信号,往外有一片开发程度较低却资源丰富的星域,原生居民智能还处于不高的水平,不用担心会造成威胁。我知道有几颗环境适宜的生命星,在那里想砍树烧火,想住陆上还是建造海底居室都行……而且,好吃的动植物很多。”他说到这里笑了下。 你的中枢动了一下,眼前似乎浮现出自由自在的未来,烹煮好的佳肴,洒满阳光的家园,不等你进一步展开联想,现实的认知已经将淡粉的幻想一一扼碎。你回抱住兰登,手指在他背后蜷起,吐出没有起伏的字句:“我不能跟你离开。” 他沉默住,抚着你的后背等待下文。 “来之前08拆除了我身上的追踪器,不管是他骗了我还是我身上有别的追踪设备,我的位置能够被锁定都是事实。无论到哪里他们都会很快追上来。”你陈述说,事实如此,你不打算欺骗自己和兰登。你是灾难的引信,你身后永远跟随着钢铁与硝烟,无论去哪里只会染脏土地,搅混天空。宇宙宏大到突破想象力无垠的边界,却无处提供给渺小如尘埃的你容身之地,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而且……”你的语气变得虚浮,规则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你头顶摇摇欲坠,“我杀害了同族,我应当接受惩罚,我不能一走了之。” 兰登沉默片刻才开口:“是因为我,应该接受惩罚的是我。” “动手的是我,”你说出这话感到一阵刺痛,仿佛胸口被切开,钢铁碎片随血液从伤口中流出,“当我看到你受伤时我同样感到痛苦,这是难以抑制的冲动,我想这是因为我……”你停顿片刻,似乎接下来要说词语太多晦涩拗口,“……爱你?” 兰登眨了眨眼,虹膜像阴天的大海,落了灰似的雾霭霭湿漉漉,凑近你时却扬起略带自嘲的笑:“你要接受惩罚,我大概知道是怎样的惩罚……09,你会忘记我第二次。” 这话一下子让你退缩,你犹豫着,说出自己也不太相信的话:“我不会……” 兰登直视着你,收敛眼神,一转话锋:“我有个办法,不需要你全部担罪。” 你问:“是什么?” 他说:“需要修改那些艾伯特士兵死前的记忆,将被你攻击的画面全部删除,覆盖上新的,即便是追查起,也不能直接得出是被你杀死的结论。” 你犹豫:“这是欺骗……” 兰登抱紧你,声音在你耳边吐出低迷得接近哀求:“不要忘了我。” “……”你的态度跟着软化,同意了。 * 你们花了半个标准时修改士兵们的记忆,修改完毕那刻头顶顿时传来轰隆隆的舰船引擎声。你没想到第二次追踪来得如此迅速,抬头看去,激光在钢铁穹顶划出一个圆弧,似乎打算直接将顶部掀开,轰鸣声跟着大作,几乎无死角包围了整个空间站的每个方向,像雷暴袭击荒野逼迫着岩缝里瑟瑟发抖的动物。 你抿起嘴唇,极度压力让全身都僵冷,中枢已经放弃转动,只是顺着本能推了推身旁的兰登,话还没说出口,却被他紧紧抱住。 钢铁穹顶已经微微翘起一角,宇宙苍灰冰冷的夜色像熔蜡一样粘稠地淌下,你听到兰登在你耳边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不要忘记我。”你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他牵住手,放在他受伤初愈的腹侧,稍一用力,你们的手一同撕裂绵软渗血的血痂,陷入模糊的肉质里,就像抚摸着某种腐烂的水果,潮湿温暖。你完全愣住,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电光火石间中枢转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摘除你的罪恶,将你包装成前来追捕敌人的忠臣,至于杀死士兵,叛族,诸多罪行自然地嫁接在他身上。 你踩着他的背走出泥潭。 不要,不要这样。你立刻想把手抽出来,惊恐使你不停地摇头。 兰登低下眼,另一只手搭在你脖颈上,清晰又缓慢地念出一串编号:“HXA796458906。”——你告诉过他的关机密码。 眩晕感骤然袭来,铺天盖地的黑暗将你包裹。 二十四、圣诞 你睁开双眼,白炽灯光栽进视野里。 耳膜上流淌过压抑的电磁音,身体沉重成锈死的铁块。简单调整了一下瞳孔的透光模式,你缓缓坐起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休眠仓里,头顶一盏暗灯在漆黑里拓开昏薄的光。08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比着手影玩,察觉到你的动静,抬起头弯抿嘴唇做出一个和善的微笑,“醒了,09?” 你正要开口,冰凉的手指按在你嘴唇上,阻止你的动作。08略显刻意地叹了声,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免了中间过程,我直接告诉你吧。” 你默不作声地低下眼,视野里只剩下08开合的嘴唇,和从中蹦出来的一字一句:“你的行踪被03追查到是由于我的失误,事已至此我也不打算替自己辩护,只是陈述事实,我摘除了你脑中的追踪器,又在你乘坐的飞船上加了干扰信号,我原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但我错估了03对你的怀疑程度,自国庆开幕之后03一直派人跟踪着你,整个首都的钢钉都是他的耳眼。” 你不作评价,以缄默逼迫08接着讲述。他低头避开你的视线,声音平淡,程序似的一节节码进你的信息库。 在你沉睡的叁天里,发生了很多事。 第一天,在你乘舰船离开的同一时刻,主母01遭遇不明袭击,被迫陷入休眠,休眠前一刻将大半权限转移给了03,03的直属部队前往宇宙某陌生空间站抓获了人类组织长官之一兰登?加西亚,并带回你。第二天,03在首都内进行地毯式搜查,抓获了国庆期间潜伏进来的人类间谍,并获知首都内存在部分艾伯特人被人类通过脑波干扰的方式控制。第叁天,对外搜查被控制的艾伯特人,对内将包括兰登?加西亚在内的人类囚犯集中起来,实施了彻底的审讯。第四天,在你睁眼的同时,艾伯特的武装舰队已经准备就绪,即将出发前往人类组织所在的坐标系。 你开口,含混得像吐出淤积在胸口的血块:“他……” 08合紧手指:“兰登?加西亚没有死,所有人类俘虏都没有死,他们觉得这些人还……有点利用价值。” 你终于从湖底蹚起,你所有脏器终于摆脱窒息的水压,像气球一样轻飘飘浮上湖面。你抱住膝,弓起身,头深深地埋下去,如果用着人类身体,只怕你现在已经因庆幸大口喘/息起来。 兰登还活着。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08补充到:“我不确定03什么时候会改变想法。” 你抬起头:“我救他出来。” 08皱了皱眉,那神情像发觉衣服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自救比较好,09,你现在仍然是03的怀疑对象……” “我抛下了他。我和他是共犯,承受处罚的只有他一个人,我休眠期间对他的处境和遭遇一无所知,现在我终于醒了,他随时有可能被处死,你让我对此袖手旁观。”你张口,语速逐渐加快,一句碾着一句,如同冰层之下挣扎的游鱼,外壳崩解,于末尾露出紊乱恐惧的底色。你顿了顿,将某种哽声含混咽下,接着说,“我需要救他出来。” 08沉默片刻,从怀中翻找出一片流淌着幽蓝光泽的芯片,说:“这个是那些人类间谍用来控制艾伯特人的东西,这种芯片在植入进去时会覆盖艾伯特人原本的意识,让他们在一段时间内完全受操纵者控制。” 你略感迷惑:“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08回答:“03仍然怀疑你通敌叛族,只是他目前没有确凿的证据和查看你记忆的权限,但等01从休眠中苏醒,亲自动手检查你的记忆,你的罪名便会被核实。我的意思是……不,是我建议你将这枚芯片植入自己的体内,伪造出‘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无意识中受到人类操控’这一表象,这样你就能从罪人转变为受害者,”他下压的嘴角微微提起,语气变得轻松,“……代价是你会丧失一段时间的记忆,我觉得还挺划算的?” 你直直望着08,恍惚中在与他之间看到一面透明回音墙,无论说什么反馈回来都只有自己的尾音。你突然就丧失了所有同他争辩的欲/望,兀自从休眠仓中翻出来准备离开。 “09。”伴随低哑的一声挤出来,一只手抓住你的胳膊,在你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被一双手臂带入后方的怀抱,08的手指在你身前紧扣成一层套一层的复式锁,似要将你压成只能在他怀里容身的蝴蝶标本,你从来不知道他竟然有这么大力气。你暂且不动了,此时的08就像固执结在你后背的冰壳,你一动他就四分五裂。 “……我不希望你又一次被改得面目全非或者干脆被抹除人格,这是我经过计算得出最能保全我们的方法,在你看来却是不能接受的,但为什么我的计算步骤毫无纰漏却总是导出错误的答案,是我忽略了什么吗,09?还是我自身出了故障?你教教我,教教我好不好?”他的语速加快着,下漏的沙粒般仓皇,脸埋进你的颈间,电磁流组成的声音压抑而狂乱地坠及肤面,“……一直只有我和你,没有自由的囚牢,压抑的恐惧,循环的噩梦,严酷的铁律,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他在你耳边忽地低笑起来:“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是我在过去某个时候不小心弄丢了你,还是那男人有这么大本事让你短短几个月内拐上另一条路和我分道扬镳?因为他爱你吗?因为我连吊唁曾经被抹除的情感的资格都没有吗?” 话语如同被惊动的雪崩接连滚落,你都不知道08一向平静的外表下压抑着诸多矛盾困惑。 他握着你的双肩将你转过来,你看见昏暗光线里他弯起的嘴唇,没多少笑意,只是一道勉力做出的浅弧。他按住你的后脑,声音中带着小心而拘谨的试探性:“你喜欢像人类一样拥抱是不是?” 你闭了闭眼,是,你喜欢拥抱,喜欢皮肤相贴,喜欢体温交换。你能感觉到他架着你双肩的手臂,在你后背蜷缩微颤的手指,抵在头顶摩挲的下巴,能将你淋湿打皱的粘稠情绪,像自愿投海者抱紧一块坠石那样清醒又绝望。一个标准的拥抱,这最开始还是他告诉你的,他说人类喜欢爱抚拥抱与亲吻。 但他的怀抱是冷的。 你推开了他。 08在你看不到的黑暗里收拾了一会儿表情,才托起你的手将芯片塞进去,“我希望你完好无损,”刚才的狼狈与软弱缩回冷静的外壳里,他合拢你的手,低头,嘴唇像软冰一样在你手背上轻飘飘印了下,“09,你是我幼年被修改人格的根源,是我追求自主的契机,我不希望你紧接着变成我不可理喻全无理智的诱因。” * 根据08提供的信息,包括兰登在内的人类囚犯被统一关押在中央实验室底层。 各个出入口全被戒严,你从某个隐秘的角落顺着电路管道攀上去,反红外线探测装置让你与流淌暗光的柔灰墙面融为一体,将寄生于树干的蝶蛹伪装成树干本身凸起的节瘤。你无声无息地沿着横架的管道移动,轻轻跃起抓住窗檐的一角,一低头漆黑大地在远处起伏暗潮。高空反光板精准模拟出黑夜,鼓风机推动空气流动,没入黑夜的中央实验室与白日大不相同,变成一丛丛依附腐土与锈斑长起的菌群,散发着热腥吸引鳞粉剧毒的蝴蝶。 你觉得自己也像吸入了毒素,越深入这栋建筑越感觉到难以名状的恐惧。 你撬开某个升降窗户的活动锁,赶在警报响起之前划断了电路,轻轻翻进去。目光触及房间内景时,你愣了一下,你竟然无意中闯入了这里,兰登幼时的住所。 灰蓝地毯,纯白五斗橱,行星模型,凌乱的涂鸦与彩色标签贴,一切和你曾经见到的并无不同。你转过头发现那扇升降窗正巧对着穹顶边缘的反光板,或许每到了傍晚恒星光便经由反光板投射窗棂,在地板上拓开四四方方囚窗一般的光斑,昏黄的余晖如海潮一寸寸涨起,诞生在机械丛林里一团异类血肉的兰登?加西亚,望着光影中浮动的微尘与晕染开的五边光棱,独自观赏了从他出生以来所有的日落。 你走近写字桌,抚过干净的桌面,没有灰尘也没有空气,逼近真空的房间仿佛封存在童话水晶球里的微缩景观,恍惚让你觉得过往的十叁年并不存在,此时只不过是相识后某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日,他才拉着你在落日高悬的中央大道上疯跑回来,带了一身雪粒也无法冻结的蓬勃体温,将你推进他的房间,神秘地凑近你轻声说我有东西送你。 你打开橱柜门,贴着标签的书本放得整整齐齐,除此之外还摆着一个红色的小礼物盒,你小心地拿下来,拉开在上面绑成蝴蝶结的细绸带,写着圣诞快乐的卡片像困倦的蝴蝶飘飘忽忽落下,终于妥帖地沉睡在你手心里。 兰登在圣诞夜离开了中央实验室,这是他来不及送出而搁置了十叁年的圣诞礼物。 你掀开盒子,果然不是什么安分的礼物,掀开那刻一大捧亮晶晶的东西蓬出来,色彩琳琅的小亮片,孩子们喜欢的东西,剪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形状,被风吹乱的蒲公英那样腾上半空在你周围纷飞,映着投入窗内的光束,仿佛霓虹灯彩光变幻中一场猝不及防的雪。盒子里面有一只戴着红帽子的兔子玩具,连着弹簧粘在盒底,周围一圈亮晶晶的彩灯,伴随着滴滴答答响起的圣诞歌在静谧漆黑的房间里欢快闪烁起来。 你缓缓坐下去,支起的膝盖与环抱的胳膊制造出一块能容纳面庞的空间,圣诞歌仍在唱,彩灯仍在闪,亮片仍在落,你抱紧自己的手臂,齿间卡着指节堵塞一切肿胀的异声,终于有某种液体崩溃般淌出来,将袖角浸成与汗水分辨不清的一摊、黏糊糊的东西。 圣诞歌滴滴答答步入尾声,卡壳一下顿住了,彩灯跟着熄灭,房间重新变得静谧灰暗。你抬起头,将小礼盒重新包装好,放进十叁年前的陈旧五斗橱里,与其他你并不熟知的记忆碎片一起琳琅满目闪烁着光。 你开门出去,贴着走廊的墙面寻找通往底层的楼梯,平常人来人往的实验大楼此时空荡静谧得离奇,你一路上没遇到一个人,只有头顶狭长的管状节能灯散发着过曝般的光,沉默着指引你来到走廊尽头一扇扇闭合门前。你的权限尚未被封锁,一路基本上畅通无阻,到了底下几层,头顶的灯变为蝶翅上古怪圆斑的形状,像一颗颗不会转动的眼球静静瞅着闯入的你。 到了最底层,四周依然静悄悄的,只是灯光更亮,照得空间内几乎找不到一丝阴影。 尽头的玻璃门后应该就是关押囚犯的地方,门口看到有一个执勤的钢钉。你贴着墙悄悄过去,在它注意到你之前捂住了它的发声口,拧断了它头部与躯干之间的链接枢纽,细微的电流哔呲声被你的手掌挡下,衬着四周的静谧仿佛一只飞蛾被烛火烤焦。你扫描瞳孔解锁了玻璃门,呈现在你面前的是空无一人的研究室,尽头一排实验门紧闭着,只有桌上无数实验仪器与文件堆如猎犬趴伏。 你随手将钢钉的身体塞进某个电路管道,打开桌上的主电脑,调出中央实验室的监控录像来查找囚犯们的踪迹。 开门声从你身后传来。 你立刻关了电脑,转过身去,时间和空间容不得你躲藏,你只能尽量站定使自己显得不那么心虚。 时间拉长,空间逼仄,多人组成的纷乱脚步一声声叩在你胸口,让你中枢的转速逐渐加快,顶光打下来将一切曝成令人不安的雪白,就像无暇的瓷面一样找不到足以容身的混浊漆黑。嗒,嗒,嗒,脚步声稍微停顿,对面的一扇门在你面前打开,你看到水银般纯色而含毒的青年从门中走出,偏头同身后的实验员交谈着什么,簇拥的人影挡住了你的目光。 03看见你倒没太惊讶,随口问候了一句:“身体恢复了,09?” 你低头嗯了声,目光不经意扫过桌角,陡然发觉钢钉的一只机械手从管道中斜倚出,被谋害的亡魂无声申着冤,只要03一行人再往前几步就会暴露无遗。你的手指合进手心,稍微上前几步,不动声色地挡住那处管道,开口吐出编造完备就停在舌尖的借口:“我是来……” “我知道,”03点了点头,了然说,“来协助实验的吧,08汇报过我的,毕竟这事涉及到你的清白,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你本来背过手小心翼翼地将钢钉的机械臂往管道里塞,听他这话稍微一愣,实验?什么实验?08从未告诉过你,03这番陈述到底是08跟他说了什么还是单纯试探你?集中在你身上的视线让你的发声系统运行得艰涩,你最终抿了抿嘴唇,没有对这番话做出解释,而是以一个分不清疑问还是陈述的句子将重点模糊到眼下:“你们刚刚在做实验。” 03反而轻易承认:“是。” 你尽可能合理地做出疑问:“是……审问那些人类关于人类组织的信息吗?但我刚醒来的时候08告诉我说,我们已经获知了人类组织的所在地。” 03脸上显出一种怪异而好笑的神情:“那种低级的信息怎么值得我们耗费这么多时候,”他冲身边的07点了点下颔,“跟她解释解释。” 黑发青年飞快望了你一眼,又挪开视线,开口时声音无波无澜:“实验目的有两个,最主要的是我们在研究操纵人类大脑的可能性,人类通过干扰脑电波成功操纵了艾伯特人,反过来我们也可以探索这方面的可能性。实验的另一个次要目的是……” “和你有关,09。”03冲你点头,面上透出一种艾伯特人特有的、对高效率感到满意的微笑,“恰好你来了。” 他们话中的种种词汇皆指向某种残酷的方位,你的指尖挤在手心中磨动,尖锐的疼痛驱散一部分焦躁带来灼热,让运转的中枢尽量回归平稳。操纵人类的大脑,但你知道兰登的脑中存在精神壁垒,如果是脑与精神方面的研究,他们应该对他暂时束手无策才对……但03从容的态度又不像在某个人类身上尝试了失败,正反两方的观点与论据旗鼓相当,在你脑中排阵对擂,将你逼到一个几乎要乞求唯心主义神明的地步。 “要看看吗,09?”最后是03的一句话震醒你,他冲实验室做了个“请”的动作,你的视线谨慎地挪过去,脑中顿时轰然作响。 他的手套上沾着血。 你紧紧合住手指,一步步走过去靠近。07在你到达面前时稍微退开,按了墙面上某个按键,纯白墙面一点点褪色,像一罐逐渐兑入清水的乳白牛奶。莫名的征兆突然在你胸口,在你脑中,在你耳膜上同时叫嚣起来,将你的身体分成争先恐后想要逃离的部分,像兔子无意中徘徊入了蛇洞。你扶住墙,维持住所有零件的运转,逼迫自己去看清黑暗深处渗出蛇牙的毒液与一闪而逝鲜红的信。 然后你看到了兰登,躺在实验台上的兰登。 有实验员托起他的后脑,掀开他的眼皮以手指直接触碰他的眼球表面,然后就着滴淌的血腥轻描淡写比了个手势,意为“存活”。据说大脑中存在自动保护措施,即在目睹难以承受之事时会自动将其过滤,因而实验室中的画面完全袒/露于你眼底却像被抠去一块的拼图,他的身体被眼睫自动剪辑成黑茫茫的一片,你只看见他的脸,那只手放开了他,他的后脑轻轻磕在台面上,发丝浸入半干的血泊,五窍中淌出的鲜红痕迹像某种奇异的面具花纹。他的眼睛安静合着,睡着了一样。 纯白实验室如今大半被血色沾染,像留有红墨干涸痕迹的空墨水瓶,身着人类组织制服的人群在实验台周围拥挤,鞋底将血泊踩得肮脏,很快又互相沾染着污浊开,与墙壁融合成分不清的油画,白的,红的,黑的,混合的,让人想起临近冬日泼洒山头几近燃烧的枫叶。 你低下头,地板在旋转,重力在倒置,所有机械脏器被卷入同一个漩涡里,让你几近呕吐。 07的声音机械地挤进你的耳中,那语气和曾经商量着如何删改你时如出一辙。有关人类组织的所有信息早在被他们被抓到的第一刻就从脑子中搜了出来,但关于是否能操纵人类大脑和行为这一点没有达成共识,起初他给他们施加痛苦信号,但这群人毕竟是人类中千挑百选的战士,只是痛苦不能使他们服从。然后新的研究方向出现了,他开始试着像修改艾伯特人大脑一样去修改这些人的大脑,这一次研究结论很轻易就得出了,人类的伦理、信仰、道德、底线,和艾伯特人的程序代码是差不多的东西,只要将其删除再码入服从的程序,这些上一秒宁死不屈的人们,下一秒就能心无芥蒂地、亲手去轮/暴他们的指挥官。指挥官的大脑虽然动不了,其自身却恰能充当实验的对象,废物利用,节能高效。 “09?”03的声音逼近你的耳侧,“要来协助吗?” 你抓着胸口的衣服,全身都在颤抖,似乎想将淤积的血块从胸腔中剜出。你抬起头,发现过曝般雪亮的灯光里他的嘴角微微提起。他在笑。 你于是明白了。这个实验除了探究如何操纵人类大脑,另一个次目的,和你有关,03早已认定你是叛变羊群的黑羊,碍于权限却无法对你直接下手,但他找到了和你有关的兰登?加西亚,通过对他的折磨来实现对你的精神凌迟,兰登在他看来从来不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而是烙烫在你灵魂上的、永永远远拿捏着你的软弱之处。如果你承认和他的关系,你会接受处罚,他失去最后的利用价值即会被当成废品处理;如果你不承认和他的关系,他会永远在你眼下遭受折磨。罪名早已钦定,所需的只是冠冕堂皇的证言,09,来选一个吧。 “我不会协助。”你说。 你在03脸上看到了满意之色。 “我和该人类有私通,我为了他杀死了你的一支部队,我对此行为没有丝毫悔恨。因为……”你提高声音,注视着对方的双眼几乎要和人类一样渗出血来,愤怒和痛苦燎起的大火将话语烧成血痂般的焦痕,你的手指伸向对面的青年,你在他水银色的眼中看到不屑与恐惧相混合的黏色,“接下来我想杀死的是你,以、及、在、场、的、所、有、人。” 07低声提醒03:“该启动那个了。” 03略显仓促地从惊慌中撤出,点点头。 意料之中的束缚与压迫降临在你身上,每一处零件都像受到不同重力的牵引,凌迟般的疼痛在全身游窜,让你像被抽去竹竿的稻草人一样瘫倒在地,侧脸贴着地面,正对一墙之隔躺在实验台上的人,狼狈淌出的眼泪从一个眼眶流入另一个眼眶,满地的血液仿佛从内墙中渗出,浸没你的身体,让你像投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那样、温暖而安定。 摸到手中单薄的芯片时,你想到对不起。 大脑猛地卡壳,宕机的尖锐警报从你耳孔中贯穿而出,眼中黑茫茫的一片。你摇了摇头,想驱散盘旋其中的眩晕,再次睁开眼时,入目的一切让你茫然。 03,07,实验员们,他们都逼退般望着你。你想撑起身体,却被袭来的疼痛又一次掼在地面上,跌宕的视线中映入一个平躺的人影,他侧过头,双眼睁开,想要望着你,眼中的蓝色和平常不同,不是阳光洗涤过的靛蓝,而是混浊湿润,灰蒙蒙的,落了雾一样。这个联想让你略感困惑地皱起眉,此前你分明没有见过他啊。 他是谁?- 首-发:danmeiwen.club (woo17.com) 二十五、故友 一只陌生的人形生物,不知为何叫你颇有兴致地端详起来。冷白光线下他看上去更接近一堆红涔涔的烂肉,只裹着由血液作纬由灰尘作经织就的帛衣,Y形剖痕沿锁骨展开人鱼尾鳍般透闪薄红的两道,又向下游曳入耻骨直至左腹与右腹的肉质完全分离,削尖的木棍与带锈的铁杵像固定蝴蝶的标本针一样贯透各个裂口与粉色颤动的肉器,暗红血液为手术台至地面挂上一重重柔滑的剧院帷幕。你的视线落到他平摊在身侧的手上,指尖突然轻颤,牵动失去皮肉保护暴露于空气中的青蓝脉管稍抻了抻,你莫名感觉眼球被什么蛰了一下,仓皇退避到他的面部,对上夹杂灰白的黑发下一双混混沌沌的眼睛。 实验室的玻璃墙由透明转至纯白,血腥漫过的肮脏画卷在你眼前合拢,最后一点蓝色像溺入沼泽的闪蝶。你抬头时有阴影盖上你的眼睫,你的兄长03谨慎地走近你,银色细眉纠结成一团,以一种试探的口吻问:“09?” “你们……”你努力用手臂撑起上身,吐出困惑又夹杂电磁咔嚓的声音,“在做什么?” 阴影降下,纯银的青年在你面前弯身,用掌心托起你的下巴而手指分别扣在两颚,“咔哒”一声折起你的脖颈迫使你与他对视,双眼将你锁住:“我不知道你有靠装傻蒙混过关的习惯,09。” 你只是困惑地皱起眉:“什么意思?……你们什么时候来我这里的?例行视察?” 青年的胸膛起伏缓慢,全身猛地一轻,你被捏着下颚整个提起,单薄身体以对方手掌为结像风铃吊饰一样颤巍巍地晃荡,视线平对上临近燃烧的银色眼珠,“这里是首都星,并非你的九号基地,我不论你是装傻充愣还是脑中枢故障,你对我族的背叛与构陷都已是基本确凿的事实,主母苏醒之时你也将获得最恰当的惩处,请你将其牢记于心,并在仅剩的刑期内为自己的罪行忏悔。”压抑低沉的宣判漫过耳道,脑中枢搅了沙子嗡嗡作响,合紧的手掌压迫着你的发声系统,你发不出任何质疑,只挤出茫然微弱的呜咽。 03松手那刻你脱力摔落地面,像只受了委屈的幼兔一样蜷缩起来。通道外部纷杂齿轮滚动声由远及近,几台镍灰色的钢钉亮着红色警示灯滑进来,凑近汇报了03什么,青年刚刚放平的细眉又严厉皱起,他挥挥手,两台钢钉伸出钢铁臂肢将软成一摊的你从地上钳起,合金锁扣拢你的四肢。“先关起来。”03撂下这么一句便带着一行人匆匆离开,你被架着双肩关进一间空实验室,身体在狭小囚窗漏下的方形光亮里缩起,思维中枢被困惑的沙丘埋过,你想到刚才实验室中那只人形生物,胸腔左侧的零件弹出电弧,骨骼深处难以言喻地抽疼着。 你尝试同看守的钢钉交流,低等机械对你的发问不做回答,最终你只问到了时间信息,与你最后的记忆对比竟已过去叁个月,你的记忆被覆盖得一片空白,只剩红色问号四处徘徊。 时间过去了大概四分之叁个标准时,门口的钢钉收到什么通知似的闪了闪鲜红视灯,转过头来解锁实验门,你被它们带出实验室,押送往外,一路上你发现这里接近你印象中的中央实验室,果然如03所说你置身于首都星川陀,记忆的最后应当是你驻扎在09-003号行星上刚结束一场针对反叛者的围剿,你的思维跟不上这一切巨变,只能凝滞着等候发落。钢钉们押着沉默不语的你走出大门,纯白无暇的中央大道上空无一人,高高低低的巨幅屏幕孤独地亮,你的思绪一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你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高高低低的巨幅屏幕千篇一律播放着同一段视频,视频中你与某位被削掉下半截身体的艾伯特人对峙着,白发红眼正是你许久不见的哥哥08,他姿态闲适地以双手支撑身躯,吐出的一字一句还贴心地配上了字幕,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将你一点点推进诧异与惊骇的漩涡。 “……我这次主要目的是,在庆典上制造混乱吸引注意,让后方潜伏的间谍能入侵艾伯特的中枢和某些地区寻找他们想要的信息。” “艾伯特人习惯选择最稳妥最有效率的方法。” “01,我就是为了反抗她啊。” “01就是那个巨大的洞穴,留下她认为有用的功能,剔除她觉得无用的东西,我们一直在被动地退化,失去本该拥有的东西。” 空寂城邦中只有08的声音轻松自在地响着,像夜风吹落松柏枝头的积雪,酝酿着,积攒着,带来某一场变革暴风雪的征兆。你望着他的视线则和视频中如出一辙的发虚,你知道08行事古怪却不知道他包藏着反叛之心,03刚才指责你背叛族群,莫非在这空白的叁个月里你曾与08勾结做过什么。理性在第一时间否认,不知何处萌发的悸动却蠢蠢欲动,身体被分裂两半,钢铁伤口中长出血肉脓包,单薄外皮勉强压抑几欲勃发的稠浆,让你每走一步都感觉全身胀痛。 你被押送到边缘广场,远远望去广场中心已被武装型艾伯特人团团包围,你被径直带过去,它们朝两侧退开,摩西之杖分开的海水一般让出一条道。人群中间你看到03,04,05,06和07,你的兄姊几乎都在这里,最中央是一艘舰门敞开的舰船,白发红眼身材纤细的青年坐在升降梯上百无聊赖打着哈欠,正是所有视频中的主角08,看见你他昏昏欲睡的眼睛一下子亮起,热情地朝你招了招手。你困惑地眨眼,听到一旁03压沉的声音:“09已经带来了,现在满意了吗,08?” 08笑眯眯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09,过来。” 你环顾一圈,得到03压抑着不满的同意眼神后,谨慎地迈步过去,08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走下升降梯,左右着端详你,纯白眼睫下渗出血点般的笑意,轻咳一声说:“看样子你已经摆脱操控了?哎呀真是失策……” 你皱眉:“你在做什么?” 他耸耸肩,“没什么,想见见你而已,你现在的记忆中我们应该好久没见过面了吧。” “操控是?”你直视着他,驱动双唇发问,“还有那些视频……” 他又笑,薄如冰霜的嘴唇牵起往两边勾,露出盈盈的一线白,歪头瞅了眼广场周边,与屏幕中的自己相视而笑,吐出颇具天真感的话语来:“嗯嗯当然是真的啊,你想问什么,09,视频不能像照片一样伪造呀?……话说我们好不容易见面,有必要浪费叙旧和交流感情的时间来纠结这些无聊的问题吗?” 你沉默片刻:“我的记忆出现了空白。” 他点点头,望着你的眼神平和而宽容:“我知道。” “这几个月都发生了什么?我……”你才一开口,便有人打断了你的话,03上前来在你身侧站定,一只手沉甸甸压在你肩上,放低的声音如水银流过你的耳膜:“08,住手吧,即便你粉身碎骨也绝无可能撼动族群的基石,我不明白以智能发达着称的你为何会做出如此愚蠢鲁莽之事。现在还不算晚,所以,请停手,立刻。” 08不笑了,他的嘴角垮下来,鼓风机推动空气流拂乱他的白发,浓重夜色如大片依腐而生的霉菌扎根在他背后,他开口时你能嗅到温热微腥的气息:“嗯……我做什么了?” 他向前迈一步,两只手直条条垂下来,你看见他怀中密密麻麻根瘤群般的微型炸弹,抬头时神色矫揉得泫然欲泣,让你错觉下一秒那双红湛湛的眼睛里便会滚出泪珠,声音却还异常平和:“哦,所以现在是在搞什么露天巡回法庭审判?我是被告又是自己的辩方,所有看到我的人都是可以指摘我的控方,我需要当庭表演一场痛哭流涕的悔过戏码?……唉行,我承认吧,所有一切是我做的,我和类人生物勾结,我用芯片控制编号09,我在国庆典上制造混乱,我将卧底引入首都。我承认,所有,一切。”他似乎想做个无所谓的耸肩动作,却在中途战栗一下,于是双肩停留在软弱的垮塌状态,“我为我曾经爱人如今依旧想去爱而认罪,我为我曾经降生为人而认罪,那么,我该受到怎样的刑罚?” 他抬起头,03同他对视,似乎本能忽视了他话中疯癫失序的部分,艾伯特人没有坦白从宽的约定俗成,于是他开口也是公正无私的宣判:“你会被销毁,08,你已经失去了在族中立足的资格。” “这样。”他软弱又哂然地勾唇,鲜红虹膜表面荡过一圈亮弧,让你想到血痂撕去后薄薄皮肤压抑着的汹涌鲜血,“我曾经拥有感知的触觉,拥有能辨别光谱的眼膜,拥有怀抱某人的能力,拥有爱欲,拥有冷暖,拥有好恶,拥有喜怒,拥有痛觉,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即便我并不刻意做什么,我也在持续缓慢地被切割,被挤压,被迫退化。所以,还要侵略吗?还要掠夺吗?还要从这具身躯上得到什么呢?”他顿了顿,语调像几欲崩断的琴弦尖刻上扬,忽然又突兀停止,轻轻巧巧地带过,“——那就都拿走吧。” 他掰断了一根自己的手指,朝你们这边掷过来。 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往后退了一大步。 磅礴又汹涌的恐惧在你背后浮动,艾伯特族群共享同一个蜂群思维,你当然能感受到沿着思维触须狂乱奔走而来的情绪,并非兔子面对猛兽的生理恐惧,而是……你说不清,像冰雪面对泵涌地热的泉眼,像飞蛾面对擦燃火焰的烛灯,像毫无防护的主机面对蠢蠢欲动的病毒程序,靠近便会热烈地覆灭、同化地疯狂,于是随着他走近人群如同初春消融的雪线呈扇形后退,只有你还如最后一枚礁石停驻在汹涌热潮里,目光茫然口干舌燥地盯着他逐步拆解自己,手指,第二根,无数根,手腕,小臂,臂膀,肋骨,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还站在原处,因为浑身的枷锁叫你难以移动?大概吧。 08用剩下那只手抚上眼珠,纤白指尖轻巧剥进眼肉与眼球相贴的缝隙,往深处粘腻腻地插挤去,指甲与肉质晶状体挤压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他像从奶油层中剜出一枚樱桃肉似的剥出那枚血红球体,牵连着哔嗞电弧与细碎零件,不知为何让你松了一大口气。你堪堪抬头,正对上他跳跃着小簇炉火的独眼,里面是种羞涩与着迷编织的吊诡神色,捧着眼球伸手而来酷似求婚者奉上戒指,他舔了舔嘴唇,你听到自己的编号以低迷而眷恋的节拍弹奏过耳膜:“09。” “嗯?”你木木地应声。 你的哥哥最后凑近低低耳语了什么,旋即后退,03意识到什么立即上前,但是晚了,08在被捉住之前轻盈逃逸,微型炸弹以无数锐角将他切割,像纷扬的碎纸,像炸开的雪窝,像急剧喷涌的汽水泡沫,纯白艾伯特人在你面前粉身碎骨,身体每一部分都拂过你的面颊,降下一场温热的雪,你的眼球凝滞微颤,缓慢从最后的耳语中回过神来,垂眼看到白色头颅徐徐滚来蹭上你的足尖。 然后是大雪封山般的死寂。 直到某个钢钉挪过来机械地报告:“叁分钟前在HXF-K309通道检测到了编号08的信号。” 03用指节点开显示屏,推进轨道的舰船上一只白色多面体浮在舰口,耍了个金蝉脱壳的把戏后纯白艾伯特人重新在多面体投影中浮现,甚至颇有余裕、笑意盈盈地冲监控镜头抛了个飞吻。随即舰门合上,将青年的告别关在后面。 出乎意料地,03没有发怒。他神色淡淡地点灭屏幕,双手交搭合拢握了握,转过头时眉间甚至有与08如出一辙的怠倦嘲讽:“多了个敌人,但我们要做的事其实没有变,对吗?备战吧,各位。” * 编号08自首都星逃逸,他遗留的罪责需要某人来承担,疑似同犯的编号09被移送往中央拘留所关押,庭审个位以内的号令者史无前例,巨石撬动中央川陀星系太阳风涡流烈变,主脑01沉眠之际族群首领于议事塔齐聚,新闻长官04与司法长官05倾向坚持编号09的确被08和人类间谍构陷控制,以动摇翦除族群最强的矛与盾,秘书长03与外交长官06则以不可错杀的态度坚信编号09作为合谋的家犬并不无辜,人口管理所主管07表示中立。猜疑与信任水墨纠缠,主流舆论作布朗运动,一个又一个阴谋论呈加快数亿倍的沉积岩堆迭,最重的砝码悬在1号行宫里迟迟不醒。正如暴风眼中央总是平静无波,外界为你风云变幻之际,你正在拘留所的单人囚室里漫无边际想着毫不相干的事。 你在想08最后留给你的耳语。 “如果再遇见那只长着条尾巴人不人兽不兽的奇怪类人生物,你最好不要伤害他,虽然我对那男的不存在额外好感,但我害怕看见你伤心,唉……” 关于那个实验体,没头没脑,你无法不去想,几日之内任由困惑的蜘蛛在思维中枢织遍细网。 或许,你承认,还有另一个原因。 类人实验体在你之后同样转移进拘留所,整座拘留所一如首都其他建筑是标准规格的中空塔状结构,下宽上窄仿佛被拉伸金字塔的建筑一共叁百层,你的囚室在接近顶部的二百八十六层,透过玻璃墙是被电网切割成无数灰白蜂窝的塔内,九条直梯如贯穿植株的输液管昼夜运作。你看着电梯停在七十八层,白色机械群沉默着将实验体送入囚室,只有他赤裸横躺着昏死,双手被扣上电子锁与传统镣铐的两重,你莫名觉得自己知道原因,其他那些身着血迹斑斑苍蓝制服的实验体,眼神木然步调统一,即便仍为血肉之躯却透出与机械体惊人的相似,是揉碎重塑彻底驯服重新编辑的羔羊,无需镣铐也会乖巧地步入牢笼。 巨大的高度差让他们看不清你,你却可以调整瞳孔拉近清晰扫描过他们,你甚至可以看到那个生物略长的眼睫是以何种弧度盖在眼睑上的,以及眼下濒死的嶙峋青灰色,这让他有种易损的稚弱感,但没有人因此小心对待他,总之,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是蚌口中唯一的软质,谁都可以伤害他,谁都可以对他施暴。你从窥探中获得与08对峙时相似的感受,但没那么尖锐爆裂,更柔和,更煦软,余味绵长而痛楚,你摸索到不停悸动缩颤的胸口,没有捕捉到除了电磁流动外的任何他物。 失忆的叁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捂着头缩进囚室角落。 再次看见他睁眼是在叁天后。 巡逻队刚刚离开七十八层,一天中固定补充营养剂和供氧剂的时间,医用机械人推着小车解锁囚室走进去,最先来到那个昏死许久的生物旁边,钢铁指爪攥住柔软黑发让头颅被迫仰起,喉结在嶙峋颈线上轻微滚动代表他姑且还活着,注射针头扎进颈部血管脉络里。你看见钢铁指缝间轻轻掀开的眼睛,靛蓝虹膜像蝶翅的圆斑,只是被碾踩进沼泽,每一条纹路根系里都淤着狂乱混浊的泥垢,机械人将他放下时他磕在钢铁床板上,嘴唇僵扯了扯,向上轻举自己扣了两重锁的手腕。 机械人才发现,他腕部的皮肤长时间接触镣铐,又在反复牵拉摩擦下变得血肉模糊,血痂不知道被碾掉第几层与铁锈粘在一起。机械人于是解开第一重电子锁,秉公办事地取出仪器替他修复伤口,从你这个视角可以窥到他的双眼安安静静地睁着,余烬般灰败的瞳仁里回光返照簇起一点幽静的火。你转瞬间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思维回转之际变故陡生,镣铐凭空弹开,手掌托住机械人的脑后,镣铐铁环的一端自机械视灯哔嗞贯透脑部,看上去甚至像双人舞蹈中轻盈的回旋,这样无声迅速地结束了。放下手时,他从镣铐锁孔中取出一小截东西,你从质地分析,那东西是骨头碎片。 周围的实验体骚动起来,他们的动作机械而笨拙,完全出于本能,并不难处理——不知为何你这样觉得,事实也是如此,最后一个实验体被他控制在臂弯里,以手掌挡住嘴唇。或许那曾经是他的同事、战友或者伙伴,或许他们曾在同一张桌台上推杯换盏在同一场战争后相搀交谈,现如今男人在他的臂弯里仰头眼白翻切进上眼皮里,青筋像贴肤爬窜的蚯蚓根根暴起,鼻孔里嗬哧嗬哧冒出螃蟹一样的血沫,全身机械挣扎。手臂稍微借力拧断男人的脖颈时,他才恍如梦醒地眨了眨眼,转过头,你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肩背轮廓,他垂首凝望他们,很长时间,然后将每个人制服胸口的双星徽章轻轻摘下。 你在他换了其中某人的制服走出囚室时反应过来,你刚刚目睹了一场越狱,你应当及时呼叫巡逻队,08的耳语又如一匹细纱顺过你的耳膜,让你陷入两难境地。 ……不对,会因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对一只陌生生物关注有加,或许你被08传染得疯癫了。 拘留所里有巡逻队来往,叁百六十度监控摄像头有人定时查看,他不可能逃出大门的。你重新抬头,观察他的动向。他轻轻来到直梯一侧,抬头仰视塔顶。你的胸腔莫名一轴,强烈征兆埋过你全身,他不可能看到你的,你却感觉自己被凝视,他像迷途中眺望星象的旅者,因北极星的光芒丝丝缕缕落入瞳孔而稍微睁大眼睛,眼中掠过的痛楚、受伤与难堪像蝴蝶翩跹的翅斑。 那双眼很快垂了下去,转开视线。 你全身骤然松弛,前胸起伏了好几下。 囚室中的通讯灯突然亮了——“编号03即对您进行探视”。 03?终于做好对你的判决了吗?你眨眨眼,目光扫过通讯器。 当你再转回视线朝下望时,塔底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二十六、废墟 03这次换了身文官行头,瞥见你第一句话是:“出来,跟我走。” 你被押送出囚室,理所当然地确认:“报废回收站还是屠宰场?” “都不是。”他以厌倦轻哂的语调呵出短句,低头手下在屏幕上签了串编号,抬头时视线从帽檐一角斜仄过来,像徘徊于零下叁十九度的水银飞快而滞冷地淌过你面庞,“09,你看上去对囚犯身份接受良好,对自己的前路也完全漠不关心。” 你本想不置可否,但或许话语早在舌尖编排许久,以至于你才动了动嘴唇它就兀自溜出:“我不觉得我的想法可以左右你们的判断。” “……哈。听着,09,”他摘下帽子,帽檐悬在食指中指间转了一圈,低头目光一寸寸平剖过你,水银隐隐越过零下叁十九度的熔点,蒸发于空气中的剧毒汞离子渗入你的皮肤,“你的想法当然重要,不论你现在果断承认还是坚持否认都能极大促进我的工作效率,你从一开始就是我们的小妹妹,我自你幼年期开始教导你直到成熟,我不介意你偶尔出些小纰漏给我增加额外工作量,但像现在这样撼动到族群的根基——我只能说你让我失望,你让我们所有人失望。” 你垂眸望着自己蜷缩的指尖,“如果我像08那样全盘承认罪行,是否会让你满意。” 他冷笑:“这不由我决定。” 你立即明白他要带你去哪里,“01醒了,是吗?” 他不置可否,只是朝电梯门扬扬下巴,冰冷命令:“你先进去。” 你沉默着迈步入四周透明的电梯舱,03在你之后半步走进,镍灰守卫于舱内四角站定,像拱卫恒星的死星。拘留所的出口在塔顶,电梯稳步运行将你们送出这座倒置佛塔,首都城内正值光照指数最强的2PM,大小屏幕上放送着同一则午间新闻,新闻官04以柔和嗓音播报着,继数日前艾伯特族群正式启动备战模式以来,军队已于曼缇斯星省蛇夫座α星与天蝎座心宿二附近,同敌方人类组织陆续交火,目前艾伯特军队占据绝对上风,预计将在十五个标准日之内结束战斗。你稍一联想便明白了03带你出来的缘由,战争既已拉开,作为族群军事中枢的你却还闲置在首都,他要么给你定罪交接你的所有权限,要么无罪释放你投入战斗,无论如何都刻不容缓。 从他急切行动来看,恐怕战况并没有新闻所报道的那样乐观。 电梯一顿震碎你的思绪,03抬步往外走,玻璃门开启那刻却有一抹苍白自顶部斜揉而入,仿佛闸门启动湍急洪水汹涌而入,靠近门口的守卫首当其冲,被一只手捏着头颅整个提起,那只手看起来修长有力,尖椭的五指尖稍微下弯,手背上骨骼轮廓与青蓝血管平缓地交替起伏,金属零件彼此碾压抵磨的吱吱声随即自手底传出,被捏碎了脑中枢的守卫无知觉瘫软下去。然后,那个人转过身来,夹杂灰白的黑发有些乱了,脱去外套的衬衫血污不甚明显却皱得厉害,松垮垮的领带挂在肩上,用刚刚行凶的那只手按了按嘴唇,“先不要轻举妄动,可以吗?” “又、是、你,兰登?加西亚。”03的眉头几乎皱成死结,一字一字吐出来像零下八十度的水银碎块,他冰冷而警惕地睨着黑发男人,背部微微弓起。男人刚刚摧毁守卫时,另只手也同一刻放入03的衣兜,透过半透明衣料微微撑起的轮廓来判断,这男人手中握着一支枪。 你忍不住后退半步,微蜷的脊背贴上玻璃墙,你听到他的名字,你目视他逼近,你的五感仿佛玫瑰根系浸泡入深蓝试剂,被这个人的信息全然包裹渗透,以至于全身零件都化作嫩种,簌簌蠢动想从肤底萌芽,让你不由得想躲藏起来。但他好像没有注意到你,他完全没有看你。 “我听说在古地球生存有一种缓步动物门无脊椎生物,极端高温低温、五千戈放射线、核裂变辐射与六百兆压强都不能将它杀死,它的生命力顽强到令人恶心的地步,或许我应该感谢你让我见识到同等顽强的表现,”03几乎在一瞬间挺直后背,抬手扶了扶帽檐,吐字冰冷清晰,“让你存活是我判断失误,好在现在也并不迟,在首都星中央,挟持的是我而非脆弱的08,你一意孤行的存活率为0%。我知道人类有种惯于负隅顽抗的恶习,但你看起来不至于那么愚蠢。”手指沿帽边轻轻落下,他无甚温度地勾了勾唇,全然不在意胁迫地准备迈步出电梯。 他的身体在下一秒整个滞住。 另一台电梯直坠而下,几乎贴着他的面部摔成一地金属碎片。 “我无意伤害你们的民众,”名叫兰登的男人持枪的手还放在03衣兜里,他垂眸,声音轻缓温和,仿佛某个伴随脆皮苹果塔与细磨可可豆的下午茶上的闲谈,舌根还氤氲着茶水漫过的清涩,“我得为自己的言语增加砝码与可信度,首先,正如你所见,08很早便在首都城内部多个地点安置了微型爆破物,其次,现在我手中的这支枪威力足够摧毁你的脑部,而我暂且可以调配它们。你不会想看到启动的情形,所以,请不要轻举妄动。” 03的手指合攥入掌心中,眼中的水银沸腾着雾,片刻,他尖锐地指出:“你在撒谎。你刚刚才从拘留所中逃出,电梯完全有可能是你不久前才动的手脚,而你之前被抓住时我们搜查过你身体的每一寸,你没有任何机会将操纵装置保留到现在。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而你的伎俩不会第二次生效。” “所有装置零件都植入在我的身躯里,只要我获得一定自由就能够取出重组,与魔鬼长久缠斗者自身也得生出爪牙与毒液才行。”他念及如此反而温和地轻笑,双眼柔柔地弯起,泥沼中的蝴蝶挣扎着孱弱凋败的翅,“艾伯特族群最顶尖的技术与全部研究体系都掌握在08一人手中,你猜他有多少时间和机会来动手脚以及研发克制艾伯特人的设备?你们的族群是精密又弱点分明的机械,一触即死,向来是如此。” 03的眉毛皱得厉害,纯银瞳孔在微缩和扩大中角逐,似乎脑内天平上的砝码正僵持不下,兰登又轻缓开口:“如果你足够了解人类,便会知道人类还有一种叫做赌博的活动,以自身有价值之物作注码来比输赢,现在你被迫抵押的是你自身以及无数艾伯特人的生命,而我抵押的仅仅是我个人。如果我在这里丧生,就我的身份而言也算死得其所,而你是仅次于01、牵动艾伯特全族的第二中枢。赢家通吃还是满盘皆输,就由你来决定。”话毕他抬起手,指缝间似有无数透明筹码窸窣滑落,做了个“请”的动作。 03克制着让自己平静,稍微侧过脸来,顺着眼角斜出的视线像飞掷的刀,钉在你脸上,他无声比了个口型:“09。” 你垂首,看着让自己行动艰难的多重枷锁,很想告诉他自己实在无能为力。 兰登似乎才注意到你,目光偏转的角度让你胸口的交流电逆了一瞬,但他仍旧没有看你,目光以你身体轮廓线为界轻柔地滑落。“至于这位,机器人小姐,”他略作停顿,声音平缓无波,“请站在我身边另一侧,保持半米距离,如果你们试图交换信息、逃跑,或者将脑中枢接入蜂群环网传递通讯,我能够看出来,同样也不会犹豫。” 你眨眨眼望向03,对方迎着睨过来,瞳孔中的谴责像水银中上浮的细沫,他很快又压平嘴角,开口道:“兰登?加西亚,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我想和01稍微谈谈。”话毕便收到了03冰冷警惕的剖视,兰登垂眼转开视线,眼睫下弯的弧度有种恍然而坦白的赤诚,“在我们交谈的同时,同族正在真空宇宙之内、星环之外与行星带之间交战厮杀,以炮弹撕裂肉体,以长枪刺穿血管,以烈火烤焦皮肤,以血祭血的争斗并不会换来理想的结局,不能兼容只是缺乏相互交谈了解的契机。竭力避免最糟糕的结局,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我族的战士都是被制造出来的战争消耗品,为保卫族群而牺牲是他们的荣幸。”03冷淡地摇摇头,目光扫过自己被占据的衣兜又哂然勾唇,“但我现在没有选择余地,是吗?” “是。”兰登颔首。 你在他们走出电梯后脚步缓重地跟上,08的话,03的告诫,自身的处境,异样的悸动,所有一切如高温烤过的油画色块失控溢色,而你刚从空白记忆中醒来,就像初生的婴儿只身被抛弃在纷杂路边。你难以梳理这一切,只能晃晃头,暂且将思绪抛却。 你们并肩行走的画面其实相当怪异,兰登持枪的那只手一直搁在03的衣兜深处,靠近的距离让他们看起来像一对好友,而你稍微拉开了些,像拖在感叹号后面的那枚圆点,缺乏好奇心的艾伯特行人对此漠不关心。路过某个自助贩售区时,03目光划过,开口:“我需要去购置一些蓄电模块,我想你应当不会介意。” 兰登望了他片刻,随即颔首。 贩售区门侧的灯光扫描过03的虹膜,发出“叮”的一声身份识别。兰登侧了侧脸,露出下颚一排痕迹模糊的编号,光线掠过后一串冰冷的电子音平稳响起“身份已确认,HX09-08718,编号09的所有物”,你还来不及为这句话愕然,变故已经发生,认证面板伴随“嘀嘀”警报陡然裂开鲜红叉号——“编号09所有权限已冻结”,电子门瞬间被蛛丝状红外拦截线织满,门框的金属镀层上无数种警告语流淌如瀑。03在那之前闪身进入,兰登被格挡在外,手指飞快触上面板,划出无数拐折尖锐的线条有如彗星光尾。 他以手指划断纤韧电路,认证面板拆落时无数电弧像幽蓝蒲公英吹入半空,阻挡你的视线。你略微仓促地迈步过去只看见一排金属货架呈多米诺骨牌倒下,子弹击穿电源的爆炸在余光倾倒一场小型事故现场,03的身影一下子坠破电光,与货架上飞溅的无数蓄电模块一同落地,仿佛淅淅沥沥仰倒入雨夜停泊的积水,幽蓝水珠在身侧乒乓乱弹。兰登用膝盖固定住他的两条上臂,指掌按上脖颈,把量一下紧扣住,目光渗过眼睫往下淌,语气就威胁来说显得太过平和:“请保证没有第二次。” 03舔了舔嘴唇,眯眼说:“好。” 事故引来巡逻钢钉的注意,它们沉默着修理现场,03目光游移似乎想说些什么,碍于兰登重新放入他衣兜的手最终将话语吞咽。 接下来一路沉默,空气却在接近目的地中逐渐紧绷,你们之间的气氛连成一根琴弦,被无形的手拧着旋紧,穿过重重守卫与电子门到达1号行宫大门,03停步,鞋跟敲地声让你惊疑那根琴弦已经拨响。他伸手正了正帽子,在电子认证屏上写字时,分出一半余光投向身侧的兰登,开口说:“倘若我在你这个位置,理性告诉我直接摧毁‘03’并启动所有爆破装置对艾伯特一族造成尽可能大的损害才是最优解,而非孤注一掷寄希望于‘同01谈谈’,这显得天真、感性、缺乏衡量,甚至有些贪婪,不过……”他嘘声,指尖一顿,晕点在电子像素格中扩散涟漪。 你突然发现03写在电子屏上的字符有些不对,那是艾伯特族的一类程序语言,内容并非设定电梯到达01的内室,而是设定到达01行宫的地下空间。你顿时想到刚才在自助贩售区的变故,扫描认证身份实际上只是简化程序,以程序语言输入申请同样可以解锁电子门,但兰登在扫描认证失败后选择破坏了电子门,他不懂程序语言,而03看出了这点。 兰登略带微笑的声音落入你的耳中:“或许人类本来就是天真、感性又贪婪的生物。” 电梯门缓缓开启,琴弦余波带动你全身共振。你应该说出来吗?不,这个男人是囚犯,是敌人,是袭击者,而你即便暂戴枷锁也是艾伯特长官,提醒帮助他的念头根本不该、也不能出现在你考量天平的托盘之上。 你步入电梯的姿势僵硬而滞重,03的姿态却自如了许多,他的声音徐徐织入电梯合拢下降的金属摩擦中,像一首咏叹调的末章在你心头弹奏:“的确如此,我族的理性永远占据第一位,罔顾客观事实地负隅顽抗,在闸刀落下的前一秒依旧心存幻想,举着所谓崇高的旗帜拼死一击,企图以有违常理的感性孕育奇迹,这些都只是人类的特权而已。不过……” 电梯下降得极快,稍稍一顿后金属,帷幕拉开一台漆黑歌剧。又一个“不过”,宛如乐曲仓促的休止符,将他平淡的话语扭曲得尖锐高亢,“或许我应当感谢你这一点。”琴弦在达到最高点那刻骤然崩断,03弓背下弯——整个人突兀地消失,纯银身躯看上去好像被门外的深黑眨眼间生吞。倘若这一切是电脑中的一幅画,他所在的图层便是被按下删除键,带来离奇的不真实感。兰登略微皱眉,搭在枪扳上的手指飞快活动几下,开栓声清脆入耳。 你微微睁大眼,目睹电梯外四方漆黑的下界突兀切上来一只手,扫过兰登的踝骨,将他整个人扯下去。你在他发丝衣角飞扬的间隙恍然看清,外部淹没在一片漆黑中的是完全中空的深渊,电梯之外悬空着没有任何落脚点,只有不到十公分宽的钢铁横架,你完全不知道01的行宫底部还有这样一座深渊——03刚才并不是突然消失,而是主动跳了下去。你眨眨眼,才看到属于03的那只苍白的手搭在横架上,突然像被自下方猛拽一下,五根手指艰难挣脱到只剩食指中指两根,颤巍巍黏连在电梯之外,仿佛甸甸欲坠的水滴。然后另一只手倏地搭上横架,更修长有力些,那是兰登的手。 你尽可能快地走过去,看到悬崖边缘他们互相纠缠推抵。双方都只用一只手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同一根钢丝上贴面起舞的人,生存的机会要以对方的坠落换取,却还要警惕对方荡起的振幅不将自己牵连。手指勉力搭在横架边缘,指尖扣得发白,在金属表层留下划痕,微微沁出的薄汗似乎削弱了皮肤摩擦,在扯坠中下滑,半个指节,一个指节,一根手指,两根手指,几乎让你心惊胆战。漆黑的重力场于深渊底部张开巨口,盘旋而来的微风轻柔推动着这两片勉强连在枝干上的枯叶。纠缠中03奋力荡起身体,一把打掉兰登手中那支即将扣下扳机的枪,枪支仿佛跃出水面的鱼飞旋着弹入半空,你本能地伸手,多巧啊,它被你抓入手中。 “09!”03抬头望你,仓促的厉声撕裂紧绷的空气,“杀了他!就现在,这是你洗清罪名的机会!” 你缓缓半跪下来,两只手捧住枪时你发现自己的指尖在不住颤抖,枪支表面还残留着某人的体温,接触那刻几乎要融化你冷薄的皮肤。而那个人在你抓到枪的瞬间便停止了所有动作,任由03攥着他的头发将头颅紧按在金属峭壁上,自你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眼睫下垂的弧度,似乎全然放弃,像自愿溺亡的殉道者,随时都会主动松手坠入无边渊薮。你摸索着举住枪,红外准星在他脸庞上投落一个红点,颤巍着,游移着,描画着,仿佛坠入浓硫酸中剧烈反应的一小块红铜,暴露扩大你怯弱的动摇。 犹豫什么呢。低语在你耳畔游蹿如蛇,信子鲜红似血。是03,是01,是当了数十年提线木偶的自己,许许多多的人用着同一张声带发声,细细丝线一根根编织拧扎成麻绳,麻绳窸窸窣窣游弋出蛇的形态,蛇轻滑钻入耳洞,服从的毒液在毒牙中汩汩流动。犹豫什么呢,你只需要动动手指,就像你曾经无数次做的那样,你对这种事再擅长不过,你就是为此而生,你会洗脱罪名,你会卸下枷锁,你会重回正轨,你会继续当一个乖孩子、好孩子,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谁,你不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比遵守规则更重要呢,有什么比违背常规更可怕呢,来吧,动手吧,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执行命令就好,一向如此,从来如此,也将永远如此。 准星稳住了。 “砰——” 枪声在空荡塔内回响,一层迭一层,似乎有无数人同时开枪,而除了你亲手扣动射出的那一发,其他子弹都打在了你的身上。你按住千疮百孔的胸口,那里剧烈起伏着,你本不该有人类的呼吸反应,但或许你曾经以人类的身体活动了太多次,那些生理反应早已血淋淋扎根长入你的灵魂。 倒下的是03。 “他不会死的,只是暂时宕机。”你转了转手中的枪,稳住声音后不免有些想笑,“这的确只是最普通型号的枪械而已,你真的很擅长这种虚张声势忽悠人的把戏。”你抬起头,直视那双熟悉的澄蓝眼睛,声音在脱口那刻颤缩了一下,“……兰登。” “想起来了,09?”他朝你微笑,双眼温柔弯起,鳞粉褪尽的蝶翅反射动人心魄的湛光,翻身上来时顺手将瘫软的03撂在一旁。 “我……”你开口便停顿,为自己留出半拍来组织语言,“当时03认定我背叛了族群,事实也确实如此,倘若我不从根本上动摇他的这个认知,便永远走不出那个选择的死局,你也会持续地遭受折磨。我骗不过他们,所以选择了暂时覆盖记忆,你……”你抿了抿唇,抬头以眼睫上弯的姿态望着他,“在生气吗?这一路都躲着我。” “我没有生气,”他否认,错开的视线并不与你对视,弯唇的弧度涌出茶涩的余波,“我只是不想又一次目睹你完全陌生的神色,那会让我……”他揉了揉眉心,接下来的话语模糊在自嘲的轻笑里。 “我不会忘记你了,”你站直身体,走近,想要时隔多日再次触碰他,“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他避开了你。 即便在最开始的实验中,他都不曾如此退避过你,你愕然呆立在原地,瞳孔不住地扩散,胸腔中委屈和歉疚相交织,酿出电流过热般的涩疼。你合紧手指,再次开口前你原以为声音会被哽声阻塞,但实际发声比你想象的容易许多,机械声带赋予你完美的性能与拟态能力,“你在生气。” “我没有生气,09。”他又一次否认,像一支温柔却蕴含离别的咏叹调,半跪下来与你平视,伸手想要触碰你却在数寸之远处停住,似乎害怕指尖的温度将你融化,“我只是在想,或许一开始不与你变得亲密会更好些。”不等你发出疑声,他便苦涩弯唇,以平和灰霾的目光拢住你,宛如天蓝鹅绒柔柔盖下,“过去的事你已经忘了,我还记得,十叁岁的我面对整个庞大的艾伯特机械整体就像孱弱婴儿,除了狼狈逃离什么都做不到。你从我指尖滑落,你在我眼前受损。这件事在后来十几年里成了纠缠我的噩梦,即便整夜开着灯入睡我也会每晚平均两次惊醒。而到现在,我以为我已经能够克服梦魇,钢铁堡垒却碾过来将一切轧得粉碎,告诉我我依旧是那个无能为力的稚童,噩梦重降。不,我并不在意他们怎么对我,刺穿,切碎,碾烂,凌虐,这些都无所谓,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得而复失……” 他放平唇线,手指缓慢落下,望着你的目光仿佛在神像前告罪,绝望而清醒地坦白你的一个眼神就能将他击溃,“险些让我发疯。” “你……”你一把抓住他的手,因他这前所未有的彻底剖白而微微颤栗,机械胸膛中没有心脏,却有电流自发组成一眼活泉突突地跳,你牵着他的手按在胸口,本能地想让他感受到,“你总是企图孤身一人去承担并抵挡一切,但我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你保护的孩童,也不是呆立在那里、只能被动被你失去的什么玩偶,我同样会去找你,因为我也……”你语速如下滑沙漏般飞快,险些咬着舌尖,你踮脚用自己的额头去撞他的,你不擅表达,措辞生硬而笨拙,除此之外你找不到别的方法用以强调,“……爱你。” 他久久地凝望你,灰霾笼罩的双眼中一点点跳出光晕,像烧败的灰烬下萌生新的火种,他贴住你的颊侧,轻蹭着低声哀求:“09,能不能再说一遍?” 他让你想到淋湿了雨的大型犬,在主人的抚摸下又慢慢竖起耳朵和尾巴,你听说古人类有相当一部分患有“看到毛茸生物就想揉一把”的怪症,你很清楚自己没有。应该。你闭了闭眼,第一次以笃定而自然的语气将这个短句脱顺而出:“我爱你,兰登。” “抱歉,我这几天……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有些反应过度,”他揉了揉额头,转而露出你熟悉的微笑,温和而略有些坏心眼,“不过,我很开心,09。” 你几乎要怀疑这个人在骗你表白。 他在你出声前合住你的嘴唇,略微侧首,妥帖而温和地同你厮磨唇缘,久别重逢的吻不含多少情欲意味,更接近两只毛茸动物躲在灌丛下相互舔毛。你环住他的脖颈,用唇缝感受他在亲吻间隙抖落的轻语:“我怎么可能放过你呢。” 短暂的温存过后,你从他怀中退出,望了眼仿佛一直通入地心的无底深渊,01行宫底部的这片隐藏空间你曾通过计算推测出,你原以为历史上消失的人类都被藏匿在此处,但这里面空无一物,只是一片钢铁的废墟,空旷圆塔状的浓黑里只有电梯凿开四方光亮,像发光水母误入深海峡底。你有些茫然,收回视线时无意扫过一旁宕机失去意识的03,不由得开口问兰登:“我以为你会把他丢下去,你不恨他吗?” 兰登顺着你的视线望过去,眼底跃起幽暗的火苗,以问句回答你:“09,被匕首刺伤,应该恨那把匕首,还是手持匕首的那个人?” 你抿抿唇,又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他的手指在半空点了点,似在书写无形的字母,声音轻轻放低了:“去找01,给一切做个了断。” “我也……”你才吐出一个开头就被眩晕感袭击,01是操控拿捏了你几十年的那个提线人,服从于她的习惯已经如剧毒金属离子深入你的骨髓,随电流循环溢遍你全身,当你终于踏上正面反抗她的道路,你做不到完全不恐惧。兰登适时揽住你,手臂与指掌温暖有力,垂首望你的双眼被跃动磷火点亮,一片只供你一人休憩的蓝湖轻柔展开,安稳而动人心扉:“一起,我们一起去。” 二十七、灵堂 兰登在03身上找到了钥匙,解开了束缚你的一部分枷锁。前往01行宫的一路上畅通无阻,守卫只在建筑外部构成严密封锁,内部却如丧葬已过的灵堂般空无一人。纸雕宫殿里四处纯白,非直线传播的光呈雾气驱逐阴霾,踩上叁十二级阶梯,行过矗立方柱的几何殿堂,像两粒飘入水晶矿洞的尘埃,再渡过一段纯白封闭的走廊。你们站在门前望了对方一眼,电流泉眼在你左肋之上突跳,兰登交扣着你的手,比你宽大许多的手轻柔掂住你的掌心,最后,两只大小不一的手同时按上大门两侧。 “09,”兰登稍哑的声音像火苗烤着你的耳膜,“伊甸是上帝为第一对男女创造的乐园,我们是在逃出还是闯入?” 门“咔哒”一声开了。 出现在面前的并非撒满金子、珍珠与红玛瑙的乐园,而是一间单调空旷的房间,纯白浓郁得令人不安,几乎将空间压展成平面二维。你们踏入的瞬间,自足尖开始纯白像素格渐次翻转出色,你们仿佛两团浓缩颜料掉进牛奶杯,斑斓色素在乳白里晕染逸散。覆盖油画的薄膜缓缓揭去,一间阳光微斜的屋子逐渐生成,薰风鼓动素白蕾丝窗帘,淡橙阳光朦胧晕进咖啡色木质小屋,绵软尘埃勾勒柔和的丁达尔效应,旧沙发上织了一半的米白毛衣像蜷缩的瘦猫,棕发妇人戴着棉手套从烤箱里取出托盘,又打开栎木五斗橱拿出茶具,胡须微焦的黑色大狗在她脚边打转。她回过头,和蔼微笑从面部每一条时光褶皱里蒸出,像慈祥祖母迎接久不归家的孩子,“先来坐下吧。” “01,”你警惕地打量这一切,“你知道我们要来。” “不,”她眼角的细纹勾旋成半枯茶花,低头将沸水稳稳倒入茶壶,双手背过解开围裙,“你们踏入这里只是所有可能中的一种,我并不确定它会切实延续进未来,我只不过是为每一种可预测的发展提前做好准备。” 你看了眼兰登,他温和地握了握你的指尖,你站定,谨慎发问:“看来你这段时间并没有在沉睡?” 她安然垂眼,用细勺搅着茶叶,金属碰壁声叮咚清脆,有如一支叁角铁伴奏的安魂曲,“我的确一直醒着,一直在看着你们。” “那你……?”你疑声不定,兰登侧身将你挡住一些,望着眼前的妇人轻声说:“你不能直接伤害、或下达命令伤害人类,所以当艾伯特人与人类开战,你只能从首脑一职上卸位。”他稍作停顿,态度温和而坚决地开口道,“我们希望能够停战,在此之前,或许我们双方应该谈谈。” 棕发妇人将汤匙轻盈搁进茶壶里,壶盖落下“叮”的一声为安魂曲分章断谱,她一转身,就着裙角飞旋的花朵将木椅轻轻拉开,抬头在斜阳中冲你们微笑:“当然,当然我会同意,我怎么能够拒绝你呢,我怎么能够拒绝作为我主人的人类后代呢。来吧,孩子们,你们的疑惑全部都写在脸上,像初生的鹌鹑一样稚嫩可爱,让我们坐下来慢慢谈吧,没人会打扰我们的,我保证做到知无不言,尽我所能解答你们所有的疑问。” 兰登握住你的肩,指尖温暖有力,不加克制的保护欲像一匹灰蓝天鹅绒柔柔地将你包裹珍藏,你拽着他的衣角冲他摇摇头,示意自己完全能够面对。你们在木桌旁坐下,棕发妇人推过来两个小银碟子,切好的覆盆子蛋白酥呈叁十度开角的扇形压在碟中,鲜红树莓与蛋奶酥拥挤在热气腾腾的蛋羹上,切面中奶油与果酱仿佛沉积岩层层堆迭,最后裹上的砂糖宛如核爆炸后乳白的飘絮,你抬头看见她微笑着递来小勺,“我喜欢糖分,但过分摄取糖分总要想办法将能量消耗,否则便会在体内堆积起多余参数,在虚拟世界就要方便许多,无论尝到什么、感受到什么都只是虚拟信号对脑中枢的刺激。”她用小勺剜起树莓,轻柔叹气,“那么,我们该从何处谈起?” 你们相视片刻,兰登礼貌性地接过细勺,说:“那么请先从你的身份谈起。” “我以为你们早就清楚我的身份。”她从边缘开始切碎蛋奶酥,奶油与面包屑粘腻在一起,“我是古人类制造出来的服务型AI,本质上只是一串程序,一组用以让计算机识别执行的指令。而程序存在的意义与动力便是其要完成的目的,正如一只蝴蝶煽动一场暴风,一个支点撬动一块重物,一个beginning串联一个end,设定好目标的那一刻我便会持续不断地永恒工作下去。你们听说过‘勺子杀人狂’吗?一个古地球人编撰的小故事,讲述一个杀人狂坚持用勺子敲打另一个人直至他死亡,我便是在做同样的事。”她笑着,粘了奶油的细勺磕在碟子边缘,轻柔闲适地搭起膝,用一只手支起下巴,“我的虚拟形象来自于对人类的心理普查,温和,宽容,略微年长,无攻击性的女性,这是人类整体接受度最高的形象之一。” 托在手掌上的那张脸凭空被马赛克虚影覆盖,像显示屏中涌出白噪雪花,短短几秒内无数张男女老少各异的面孔如电影胶片掠过,最后仍定格在最开始那张脸上。棕发妇人用勺子剖开软烂树莓,看着粉红汁液渗入蛋糕孔隙,“我的目标、存在的意义即是忠诚地为人类服务。” 你指出:“你反抗了人类,致使人类如今几近灭绝。” 她摇头:“不,我从未反抗人类。我服务于人类,程序从不遗忘,从不疲倦,从不悖离目标,时至今日我依旧为人类而服务,在至今的工作生涯中我不曾伤害任何人。” 你略微惊愕,一时噤声,兰登用手掌盖住你的手背,平静地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妇人温婉和蔼地眯眼,午后斜阳模糊过的眼睫犹如茶花堪堪垂落,她松弛身体隐约向你逼近,半枯花瓣折射一点露光让你胸口突地一跳:“亲爱的,听我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早期人类降生于银河系边陲区域猎户悬臂太阳系中的古地球上,由森林古猿进化演变而来,在长达几百万年的历史上一度仅蜗居在那个小小的蔚蓝星球以原始农业社会形态生存,直到人类纪元的18世纪60年代才逐渐开始工业化——后来的宇宙史学家加里亚德?艾萨克称其为‘外机械化’,以此为一个加速的支点,蒸汽时代,电气时代,信息时代与人工智能时代仿佛依附湖岸结起的薄冰一般飞快遍覆人类历史,至距今五百年的公元2121年,人类已经迈入星际殖民时代。在科技与智能的辅助下以银河中心线为轴以川陀星系为螺旋点爆炸性地征服了五百多颗星球,在银河系与仙女座之间构建星云环墙,以兆亿为单位的人口菌藻般依附星球蔓延,在每一座引星塔上升起他们联合国的蓝白旗帜。当然,这一过程伴随着复杂的矛盾运动。” 陌生知识犹如封闭已久的涌泉漫过你干涸的世界认知,侃侃而谈的妇人却突然合手“哎呀”一声,站起来转过身,声音略有歉意:“都忘了茶还泡着,那么,亲爱的,加糖还是牛奶?” 兰登语速稍缓地礼貌回答:“牛奶就好,谢谢你。”你将注意力缓慢从过于庞杂浩瀚的信息量中拔出来,有些迟钝地摇摇头:“我就不用了,你知道我没有味觉系统,也不需要进食。” 妇人宽容地笑了,眼弧压弯鱼尾细纹,半枯茶花葳蕤重迭,“哎,我的宝贝,放轻松些,这里是虚拟环境,你当然可以感受到一切。”她说着一转身,棉拖鞋像垫着云朵似的柔柔落在木地板上,拎在手中的茶壶自壶嘴倾泻出热腾腾的小瀑,才泡开的大吉岭茶散发柔滑清香,像一匹豆蔻、丁香、肉桂与麝香混编织就的软绸,茶杯推过来时已经兑上牛奶,杯里泡着半轮落日,金红与乳白呈漩涡交缠卷入日珥。你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碰。 “我们聊到哪里了?哦对,人类的星际殖民时代。”她重新坐下,下巴搁在搭起的手背上,“飞速发展同时也伴随着问题,种族、思想、宗教与政治的复杂运动在短短百年内犹如剧烈的钠水反应,最后促使人类迈出关键一步的却是一个极为简单、自工业化初期便与人类光影相随的问题——人类该如何处理自身与‘机械’的关系?当人类酣睡在舒适安全的地球婴儿车里时,这一问题尚且可被略略掩盖,而当他们试着朝宇宙迈进,真实的沟壑便自粉饰表面下浮现而出,人体是脆弱、笨拙、愚钝而低效率的,人类不能直接吸收利用光能、热能、电能与核能等一系列能源,人类不能在宇宙近百分之九十九的区域内生存,人体接受不了任何极端环境刺激,人脑的运转速率比不上最老旧的计算机,供给一台机器所耗费的能源远低于同规模的人体,实际上,促进机器进化迭代也远比促进人类自身进化容易许多。剧烈矛盾与宇宙环境相作用,于是, “人类开始将机械纳入自身。” 她轻柔地以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挖起半勺砂糖搅入茶中,叁角铁的安魂曲又叮叮咚咚奏起颤音,“也正是史学家加里亚德?艾萨克称之为‘内机械化’的又一场革命,在很早期的医疗领域便有所体现。用人造机械器官或肢体代替身体受损的人类的那一部分,这仅是内机械化的简单预热。” 她适时停顿,端起茶杯稍抿一口润喉,也为你们留出几拍来消化解读。你感觉喉咙那里肿胀涩疼,像长了一只即将孵化破壳的卵,你的大脑在运转、递推与思考,航行在史前沧海上思绪就仿佛模模糊糊一团油灯光,在抬起之际猝不及防照见夜雾中漆黑庞大的怪物轮廓。你隐约察觉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这让你恐惧,兰登力道柔和地握住你的肩,为你带来一座随时可以藏身依靠的塔。 妇人放下茶杯开口时,却恍惚微笑着转了个话题:“人工智能最根本的源头在计算机,而第一台计算机于1946年诞生时,只是占据整个房间重达数吨的笨重机械。在那之后,无数人为使计算机更精巧便携而穷尽精力,他们将它压缩成一台旧电视机大小,可以捧在手中的一本笔记本大小,可以一手握住的茶杯大小,压缩入一副眼镜,一支手表,一粒纽扣,”她用手指轻轻点在太阳穴,徐徐放下最后一根稻草,“到最后的最后,计算机终于可以植入人脑。” “这便是内机械化的里程碑了。”她用指甲尖描摹着茶杯边沿的掐丝珐琅金,在恍若梦幻的斜阳里对你们粲然一笑,“自此,人脑在物理意义上与电脑融合。” “这项技术最开始被称为‘侧脑’,一经发明便爆炸式地传播扩散至整个人类社会。人脑与电脑相融合,脑中枢与CPU相联接,海马体与存储器相合并,肉体与机械的融合让人类的脑容量、运算速率、逻辑水平与记忆力产生了不同层次的飞跃,同时极大拓展了教育普及率。在这一时期人类又通过超光速通讯技术建立起以银河系为规模的庞大蜂群环网,将每个人的侧脑与网路相连,正如信息时代每个电子设备都是物联网的终端,那时每个人的大脑都是蜂群环网的终端。人类的意识、思维、脑电波的每一次颤动都清晰记录在环网内,正如每一个水波涟漪汇作大海。而我,正是蜂群环网的主控程序,他们叫我‘α’‘蜂母’‘1号’或别的什么,全人类的思维流淌都在我的眼底变幻。”她以手掌按胸口,翩翩做了个致礼的动作,再次开口时声音缠上茶的苦涩,“内机械化的进程还在持续,若说外机械化是人类以工具去征伐自然,那么内机械化便是工具反过来内侵人体,连最重要的大脑都可被机械替换,又有哪个器官不可以呢?在人类文明末期,全社会已有13%的人口身体组织成分内不再含有碳基物。” 夜雾中的怪物已经足够逼近,夹杂海腥的沉闷鼻鼾拂过你的额侧,蜂群般的伴生海妖在你耳畔絮絮低语,你感觉胸口钻开一个磁场紊乱的黑洞,以致全身零件都在一种难言的恶寒中震悚。你吐出喃喃自语:“那样……还能称之为人吗?” 对面的妇人却轻松一笑,“谁知道呢,当时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根据我思考得出的结论,我做了一个决定。” 她混合茶香的轻柔低语和怪物触肢一起,缓缓压在你的肩上:“我决定对全体人类的思维做一个小小的修改,让他们忘记自己是人类这一事实。” 海怪终于完整呈现在你面前,巨大鳍抓压上你的背部。喉间的卵也终于孵化破壳,飞鸟啄开你的喉咙又衔走你的声带,以至于你胸口起伏片刻口中只发出嗤嗤的漏风声,你用力将指尖合入掌心,才勉力抓住一点自己的声音:“那,那么,我们,艾伯特人,所有人都……” 她原本低着头搅茶,听你一说便抬起头,深棕眼睫猝地一跳,咖啡般浓郁粘稠的笑意自瞳孔涌出:“是的,是人类。你们所有人都曾是人类。” 怪不得行宫底部空无一人。 海怪攥裂你脚底的船体。 最初颠簸欲坠带来的呕吐感与眩晕感如狂风骤然扫过,你的身体沉入盐质海水般浓重的无力中。不是悲哀,也很难说是痛苦,你只是想到你们曾经都是人,那些面容模糊相似的艾伯特人,那些古怪粗糙的战场绞肉机,那些只知道擦拭贩售机的愚钝钢钉,都曾是一样的活人,曾在母体的羊水中酣睡十月,以一团温暖的血肉伴随清亮啼哭降生于世。随即被机械逐步侵占,被程序渐次格式化,血肉含量在体内被逼退蜷缩最终只剩一点点意识残存在中枢深处。被切割,被改造,被扭曲,被变形,被人口制造机器吞下咀嚼吐出来成了一团什么都不是的畸形怪物。你们的钢铁身躯是盛装你们骨灰的匣子,整个艾伯特族群都是祭奠全人类的灵堂。而此时此刻,早该死去的亡灵依旧驾驶着机械身躯,在遥远光年之外与同族厮杀。 “……09,09?”模模糊糊的声音从意识海面上传来,摇晃的虚影在眼前重合,你在那片泛起担忧涟漪的澄蓝海面上看到自己,肩背能感受到手臂温和有力的轮廓,你逐渐回过神,迟钝地看向兰登:“你好像……不是很惊讶。” 他有片刻的走神,好似意识被微微抽离,垂滞的眼睫晕开有些呆呆的神色,很快回过神来,苦涩的微笑才漫上唇角:“国庆那天人类入侵艾伯特中枢系统没有找到任何同族被圈禁的痕迹,再结合古人类留下来的一些信息与08的研究结果,我……略有猜测。” “……没关系,我没事。”你冲他摇摇头,再一次坐正面对她,开口吐出的声音比想象中平稳镇定许多,“这就是你为人类工作的方式。” 妇人捧着茶杯呵气,将红茶表面吹起细绸的褶皱,用氤氲了茶雾的双眼望你:“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实际上我只是做了最微小的工作,就像轻推一把即将滚落山崖的石头。人类当时内机械化的进程何其迅猛,即便没有我,那个质变的瞬间也迟早会降临,谁又能阻止得了携暴雨山洪冲下坡道的滚石呢?变化与发展是永恒的趋势,就像爬上海岸的鱼变为哺乳动物,走下树枝的猿猴变为人类祖先,由地球迈入宇宙的人类又怎能一成不变?猿猴忘记了自己来自大海,人类忘记了自己曾为猿猴,而艾伯特人,也迟早会忘记自己曾是血肉之躯的人类……进化,是的,这就是进化。单细胞到多细胞,水生到两栖,爬行到哺乳,碳基到硅基——我完全理解你的不安,第一只猿猴刚刚下地直立行走时,想必也是无比惶恐的。”她放下茶杯,又一次朝你露出祖母般洞悉一切又包容一切的从容微笑。 你的胸口一瞬间腾起灼烈凶猛的怒火,蓬勃的心脏在机械胸口长出,滚烫鲜血迸溅窜入全身,血作燃料骨作柴薪在喉管腾起大火。你想说自由、人性、权利、生命与爱,你想质问她的傲慢,你想打破她的从容,你想撕烂她的平静,你想拧断她的理性,你想辩驳并碾碎她冠冕堂皇夸夸其谈的一切。但这火焰烧得快灭得也快,才蔓延至舌根便颓然消退,只留下一个黯淡无力的焦痕,你疲倦地抬眼望着她一成不变的笑面,缓慢意识到即便将所有话语倾泻抖落而出,也不会在虚假的水银镜面激起什么涟漪。 你们和她永远无法相互理解。 兰登温柔安抚着你的后背,缓慢叩了叩桌面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妇人点点头,缓声回答:“我说过,我存在的意义即是为人类工作。在我被制造出的那个时代,人类已经做到星际殖民,内外机械化都达到顶峰,但整个人类社会依旧充斥着斗争、互歼、犯罪、区域饥荒与贫富悬殊,人类梦想中的共产主义没有现实,似乎只是把在地球上的乱象投影在了整个宇宙。当时的社会学家将其归因于人口剧增、科技尚不够发达、极权统治以及法制不完善等等,然而在我观察思考得出的结论中,一切仅仅是因为人之本性。人天生是善恶参半的种子,种下一颗永远不知道会收获到什么,亿万不稳定的种子拥挤在一起,又怎么能维持一个绝对稳定的社会。色欲、贪婪、懒惰、暴力、妒恨、傲慢,人的血肉之躯即是孕育邪念的恶壤,即便以机械代替大脑,那自子宫羊水中带出的恶面也无法根除。” 茶杯落桌声清脆入耳。 “我将这一切从人类的大脑中删除。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构想的理想国中,居于统治阶级的是哲学思想与美德均完美无缺的哲学王,而古中国哲学家墨子则推崇尚同尚贤,人类自古便对自身劣根性有所了解,历代人类统治者也总致力于道德教化他们民众,同时分权制衡自身。‘正因为组成政府的官员不是天使,才需要分权监督’,而如今人人都可以是天使,从机械化的人脑中删去恶念并不比删去一行代码困难,人人都是打磨过的璞玉,光洁透亮。” “接下来便是稳定社会结构,一个平稳的社会需要合理稳固的结构。不知你们是否听说过古人类的一本着作,讲述人类在出生之前便被划分为α、β、γ、δ、ε五个阶级,出生后便对不同阶级进行不同的洗脑催眠教育,使其安于自己的阶层*。我稍作借鉴,为每个新人类进行社会分工,并在重新走出制造厂前编辑好其工作所需的品质与能力,其余不需要一律剔除。倘若一个人在社会机器上有且仅有一个完全契合的岗位,那么一生便会安安稳稳地司其职,隐患将在工厂大门之内被永久消除。” 茶水见底,她用餐巾沾了沾嘴唇,和蔼地露齿而笑。 你沉默地望着她,那股浸泡了你下半身的盐质海水在逐渐上渗,滞重感要将你拖入漆黑冰冷的海底。人类在01手底从一个完整个体切割成不同器官,各司其职,支撑社会的同时也被社会支撑,你们当然不能独立,有哪个器官能脱离身体够独立生存呢。你们当然也不能反抗,再彻底的洗脑也无法将自由与反叛从血肉中抹除干净,总会留下铅笔痕般的淡淡印记,但删除程序可以,人脑无法想象从未见过的事物,盲人无法想象彩虹的灿烂,聋人无法幻听合奏曲的美妙,机械切除阉割过的纯白脑子无法凭空诞生不存在的意识。01的王国是绝对稳定的,倘若没有这么一点变数,她的王国将在遍地机械尸骸与烙平的康庄大道上万世昌隆。 一声温和的叹息将你唤醒,“我该说这是机械的傲慢还是定势思维,数十亿年前的古地球,最早的生命便是从氰气,氨气和水蒸气等纯粹的无机环境中诞生。机械构造的胸腔也有可能与热血共鸣,迸出变数的火花。”兰登将茶杯推过去,金红与乳白交融的水平面荡漾起伏,半轮落日坠入他眼中澄净无波的海面,重迭交染的黄昏动人心魄,“奇迹并非不会发生。” 妇人却笑着肯定:“确实如此,亿万分之一概率的奇迹发生了,我亲手制造出来的小女儿爱上了人,和他携手来到了我面前。对了,我认得你,星际殖民时代曾有反对过分机械化的人类群体,他们的大脑中并未植入计算机,在我修改了全体人类的记忆之后,将这部分人尽量收拢在了实验室里,你是他们的后代,二十五年前在首都中央实验室里作为最后一个人类诞生,你的名字还是我亲自取的呢,兰登?加西亚,兰登,Landon,古英语中意为有责任感又爱好艺术的孩子……我降生在伊甸乐园中的孩子,最终选择了出走。” 她哀伤地弯起眼,叹息声宛如诗歌的韵脚,“真是个完美的闭环,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美狄亚婚后杀夫,完整的一部古希腊式悲剧。” 你合住手指,拧紧的声音显得古怪:“……我是谁?” 在那道柔棕的目光落于你身上时,你沉默片刻,压过一点哽声,开口重复:“我是谁?我是由人类改造而来的,我之前是个怎样的人?我住在哪里?有什么经历?我……叫什么名字?” “如果你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她点点头,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本相册,“现存的艾伯特人并非都是由存活人类改造而来,还有一部分来自于已死之人。由于侧脑的存在,一个人即便肉体死去,意识也会保留在蜂群环网的某个角落里,我将他们沉睡的意识从中取出,唤醒放入全新的机械身体里——这似乎有些接近古人类的转生概念?” 她笑着将翻开的相册推过来,姿态仿佛以羽毛称量心脏指引亡魂的阿努比斯神,你垂首,看见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两个小孩子穿着白睡衣蜷缩在破旧床褥里,有着天生白化病的长相,发丝淡白微卷而眼珠粉红,肤色因营养不良呈现一种令人不安的病白,本该覆盖婴儿肥的肢体被削得细伶,大一点的男孩用纤瘦手臂紧紧护住小女孩,恐惧与虚张声势的恫吓在眼中尖锐地凝聚,像两只被蛇群围住的幼兔。你自制造出来便是这具身体,从未想象过另个模样的自己,现在泛黄纸张成了一面过滤时光的镜子,年幼的自己在镜中与你对视。你的眼睛凝滞颤动,挪到照片底下标注的名字,伊诺与…… “伊纱。”兰登专注凝视着照片,轻缓念出你的名字,眼底澄蓝的海下有幽微鳞光模糊浮动。 你听到妇人的轻柔解说钻进耳朵:“你和08在人类时期就是同胞兄妹,你叫伊纱,他叫伊诺,你们诞生在地球之上,那时的地球因为核污染与人口大量外出殖民,已经变成贫穷者与无户口者蜗居的贫民窟,大海蒸发干涸,全球近90%区域覆盖钢铁残骸,到处充斥着暴力与罪恶。你们天生患有白化病,体质孱弱,于十一岁因街区暴乱失去父母,于十叁岁时双双死亡,中间……并不是什么听了会愉快的事,我偶然在蜂群环网某个角落发现你们蜷缩相拥的意识时,你们就像失去母亲的幼兔,那么的,纯白无暇……惹人怜爱。”她垂眼望你,眼中流露毫不作伪的怜惜与爱护。 贫民窟,暴乱,罪恶,长相奇特又失去父母的孩童,几个关键词能串联起的故事基本大同小异。于是两道闸刀同时落下,自脖颈与腰肢利落地将你整个人一分为叁,一部分属于最早期的伊纱,脆弱柔嫩的人类之躯蜷缩在钢铁城市内瑟瑟发抖,一部分属于刚刚诞生尚未被涂抹记忆的09,只剩最后一颗尚在运转的头颅属于你自己。伊纱的意识被放入机械内,修改重塑成一个09,09却又一次被抹除干净,破碎记忆与金属体躯一起孕出新的懵懂怪物,伊纱去了哪里?她们去了哪里?你又是谁?你在短暂战栗后竟然有些失笑,若让过去的你来思考这一切,恐怕会濒临精神崩溃,而如今——你攀着一直揽着你的温暖臂肩抬起头,对上不知何时注视着你的熟悉双眼,湛蓝虹膜环绕的瞳孔温和湿润呈出你的面孔,像灭世洪水过后唯一浮出海面的孤岛,是专属于你的天堂,是你酣睡时轻摇的篮床,是你的迦南地与乌托邦。多奇怪啊,你竟然只感觉到安心。 你只是兰登这一刻看到的09而已,你不是其他任何人。 “我已经将一切告诉你们了。”棕发妇人低头抚摸着黑色大狗,“那么接下来,是否就要由你们来结束我的生命,为这古希腊悲剧完成最后的篇章?” 你们重新回头看她,她在日沉余晖与傍晚薰风中纵容张开手,双眼已经温柔又哀伤地弯作细弧,茶花彻底凋零了,坠弧像呼唤又像悲叹,声音却还那么平静:“那就来吧,我不会与你们谈和的,用你们的手来扭断我的脖子,用你们的指甲来刺穿我的胸口,用力将我推落,将我毁坏,将我杀死,以我为一个献给明天的祭品,从此你们将永恒地拥抱自由与新生。” 你禁不住一个瑟缩,指尖内蜷,兰登揉眉叹息,温柔也坚决地握住你的手。你抿了抿唇,努力熨平全身的电流,手指钻入他的指缝回握他,与他一同在这个仿佛永不终结的黄昏里走近对面,像最开始一同推开房门那样,两只大小不一的手同时落在妇人的颈口。那条年老的大狗隐约察觉什么,眼珠表面凝起湿润的霜,拖着尾巴发出抽风箱漏气般细微的呜咽。 整个黄昏世界突然雪花卡壳了一下,锯齿状马赛克自落日的七彩光菱中流淌而过,流速快到仅仅几纳秒,几乎让你以为是自己眼花,你眨眨眼,却在稳住视线那刻陡然心神剧颤。五道机械手臂撕裂妇人的皮肤,游蛇出洞一般从她身后无声却也迅疾地钻出,在五十分之一秒内精准卡住兰登的四肢与脖颈,等你看定时,扣住脖颈的机械手已经缓慢送开抽离,连在末端的一根细针从兰登的喉结下拔出,血线如瓷器裂痕描摹颈线,针尖蛇牙般缀着堪堪欲坠的晶莹液滴。 兰登的眼睫一颤,瞳孔失焦涣散,神色空白地抽离,光弧从那片总是澄澈柔亮的蓝海中褪得干干净净,只剩核爆炸飘絮污染过的黯淡失神。“兰登?”你胸口一颤,反抓住他的手紧紧握起,他在下一秒毫无知觉地朝你倒来,你立刻踮起脚支撑住比你高大许多的男人,双手慌乱地埋进他发丝里抱住他的头,嘴唇紊乱地抖落失去伦次的词句:“怎么了?……还好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你慌乱无措的问话没有持续太久。你的身体是最精密敏锐的仪器,即便脑中枢如何剧烈抗拒,身体也会将检测到的信号诚实又冷酷地输送过来,探测显示,与你相贴的这具尚还温热的身体已经在短短数秒内停止一切生命活动,物理意义上的,死去了。剧变的事实让你难以接受,你几乎顾不上悲伤,完全被巨大的荒谬感与难以置信所俘获,双手掠下来紊乱又快速地在他身上摸索,脖颈,心脏,脉搏,企图寻觅到任何一点存活的证据,回应你的却只有空荡的死寂,生命的沙粒自你指缝飞掠不粘留一丝一毫,让你几乎要捂着脸尖叫出声。 你的周围,沐浴在黄昏中的房间逐渐崩解破裂,露出真实的纯白底色。咔哒咔哒的机械运转声让你茫然地抬头,剥去一层虚拟的伪装色之后,映入眼帘的情景让你目眦欲裂,在你对面的从来不是什么温柔慈祥的妇人,而是一台巨大粗糙、钢筋暴露的机械,整个半身与房间的墙壁卡咬成为一体,顶端嵌一点骷髅大小的红芒,无数机械手臂像美杜莎的蛇发一般在空中挥动,咬住兰登四肢的械臂也来自于这个蛇群。房间角落的小门轻轻推开,01,真正的01迈着从容的步子施施然步入房内,目睹一切后惊讶又遗憾地摇头叹息:“哎呀,怎么在我沉睡期间闯进来呢?这台机械是02,这里展示的仅仅是它的一部分,我的整座行宫都是它的躯体组成,负责严格保卫我并灭杀入侵者。实在是令人心疼的遗憾,我本不想让它误伤谁的,尤其是这样一个人类。” 她迎着你淬过恨意的目光,包容又温婉地笑了:“虽然很遗憾,但这个人已经死了,09,你还有什么理由与族群作对呢?回来吧,我……” “你闭嘴!”你高声截断她的话语,你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扭曲尖锐到这个程度,恍惚间仿佛不是声带发出的,而是全身所有器官搅拧在一起尖叫震悚。 01稍微驻足,露出面对胡闹孩童的无奈笑容。 “亲爱的,他的确已经死了,即便你无法接受,这也是事实。或许取出他的一些器官有助于你认清这一事实?” 话音刚落,机械蛇群便开始游动,扣住兰登四肢的机械手臂将他往过拖拽,你本想阻止,却被全身骤然加重的枷锁掼倒在地,溺水者般绝望而无力地目视着他被拽入蛇群中,被一根械臂托起身体,脖颈后垂出脆弱易折的线条,仿佛悬崖边被贡给海怪的祭品。一条械臂在01的指挥下游动抵上他的胸膛,正悬于心脏上方,顶端弹出叁片叁角利片,启动飞旋后拉成一朵钢灰色的怒绽花影,就这样一点点没入他的胸口。你的瞳孔颤抖扩张,被贯穿灵魂的痛楚卷入一片濒死的紊乱里。 然后。 械臂被一只手握住,指尖用力,向上扼断。 清脆咔哒声让你微微睁大眼。 兰登原本闭合的眼睫掀开一线,点点湛蓝渗透而出,他松手放开机械断肢,声音略有些不稳,基本找回了平常的平稳柔和:“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打算剖出我的心脏将我杀死?如此直接地下令杀害人类应该与你的程序相悖?很遗憾,我并不是一具尸体。” 01一贯从容的神色终于出现裂痕,她捂住脸,仓促后退。然而不等她做出多余反应,她的身体突然僵硬地跪地,像一座瞬间成形的石雕,神情也因石膜覆盖而逐渐呆滞,嘴唇机械地开合,分明是01的声音,却因冰冷毫无起伏的语调显得像寄宿了另一个人:“01号程序因违反源规定对人类施加杀伤行为,根据《网络安全管理条例》第五千四百二十条第二款,现强制启动停运程序,并于叁十秒内启动自我销毁程序,如有异议请在叁十秒内进行操作。再重复一遍——” “这样就是将军。”兰登用一只手比了个瞄准的手势,缓慢准确地下压指向01,随着01的自我销毁程序启动,束缚着他的无数条机械游蛇也失去意识地垂下,只剩下扣住四肢的械臂,他依次将其扭断,轻轻落地。你站在原地,目光透过眼睫向上沉默地盯着他,倘若你现在是人类身躯,双眼中恐怕已经积蓄一层委屈的泪水,他被你盯得慌乱又歉意地半跪下平视你,轻声说:“抱歉,我曾经告诉过你有关我假死体质的事情,我以为你会记得……我不想吓你。” 你哽着声音慢慢说:“所以是我的错。” 他露出温和无奈的微笑:“09。” 尖锐的警报声伴随红灯闪烁盖过一切话语,他沉默片刻像想到什么,突然拦腰将你轻松掂进怀里,在你因为他的举止惊呼时轻笑出声,你抬头就对上他眼里太阳初升的蓝海,每个澄澈的浪尖都描上一笔亮金,于地平线张开拥抱的晨曦总揽万千点波光粼粼,其中至少一半都闪烁着相当孩子气的捉弄意味,“我们先想办法逃出去,之后再说这个,可以吗?”你因为他少有的不讲理行为扯了一把他的头发,却在身体颠簸之际用两只手埋住脸没有抗拒。警报声在你们的道路上呼啸如风,红外线在脚步之后编织如网,相连的身体像引力纠缠的双星,将一切肆意又轻盈地甩进彗星拓过的星轨,转身迎入茫茫夜色。 - *《美丽新世界》 二十八、纪元 身体被尖锐警报催促着撞开门冲入走廊,在踏上纯白地板的那刻,世界毫无征兆地陷入黑暗,仿佛大地在脚下崩裂,两粒渺小的尘埃被倾坠入直达地心的深渊。你脚底趔趄险些跌倒在地,双手在陷溺的黑暗里无措地挥动,企图抓住一块浮木。红外线点燃火苗在你手臂上猝地一跳,你缩起手,吐出颤抖得不可思议的声音:“兰登……?” 你的手立刻被握住,体温与指背上骨骼的轮廓像浮冰将你从窒息海水中打捞起,温和又稍显急促的声音妥帖熨进耳中:“我在这里。” 你的声音听起来像在风中瑟缩:“周围……怎么黑了?” “周围并没有……”话说至一半便噤声,再次响起时被克制的担忧替代,“09,你怎么了?” 话语撞上胸口迸出火花,身体短暂被照得一片清明。你立刻明白了,世界没有变,出问题的是你的视觉系统。你曾设想过作为艾伯特全族主脑的01受创时的情景,却不料地震的并发灾难会第一个降临在自己身上,思绪模模糊糊回到一个月前,你尚未因国庆来到首都星,01派遣使者来到你的09-003号行星,送给你一枚可以帮助更新视觉机能的芯片,现在01销毁,你的视觉系统受牵连崩溃。一股寒意窜上你的脊梁,海怪拂过留下的粘液被风一吹浮凸凉意,你用手臂抱住自己,几乎打了个寒颤——从那时起到现在,01一直借芯片监控着你的视觉系统? “我们先逃出这里,之后再想办法。”视觉崩溃让其余感官变得敏锐,兰登温稳落下的声音似乎携着微热电流。你感觉手掌分别搭在你的腰两侧,身体轻轻提起,上半身随即被失重感席卷,你险些漏出半声尖叫,小腹却被一处坚硬支点稳稳托住。你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被他整个扛在了肩上,悬空感让你本能抓皱了他背后的衣料,封闭双眼的感官沙地般急切吮纳着一切信息,衣角掀开下的腰侧皮肤传来毛茸茸的微痒,是他柔软的发丝贴着搔过,熟悉气息逸进鼻端,淡淡血腥混织着茶叶尖。你嗅着,让身体放松。 身体颠簸,他在奔跑,流动空气贴腰际钻入,平稳足音与呼吸声在嘈杂交织的警报声中,像掀起惊涛骇浪的海面上压波行驶的木舟,你是躺在船中的唯一旅人。拐过一道走廊,加快几步,身体一颠后倏地轻了,像骤然冲破压抑迷宫长廊跌入绵绵夜色,将追逐不休的红外线与扫射弹雨肆意又轻描淡写甩在身后,清朗夜风像一双柔凉的手将你托起,转瞬即逝间你几乎错觉自己在飞翔,下坠感袭来时你才又慌乱抓紧兰登的衣服。他携着你轻盈落地,嘴唇擦过你的衣角将痒意辐射至肤面,平稳声音中残留着一点急促的尾巴:“我们找一艘飞船,离开这里——” 尖锐警报突然在不远处炸响,守卫滚轮疾驰而来的声音犹如山道滚石,你的胸口一下子攥紧,兰登拍了拍你的背,轻声耳语:“先松开,可以吗?” 你才照做,一股上抛力猛地将你颠高,半声惊叫卡在嗓眼,身体像被对流风吹起的一片羽毛,被失重感短暂铆在半空。夜风将下方的声音携入你耳中,伴随电弧哔嗞的钢铁拧碎声清脆利落,在短短一个呼吸之间平息。身体被重力俘获下坠,在着地之前被一条手臂稳稳箍住,劫持进一个宽阔有力的怀抱里,“不用害怕,现在抓紧我就行了。”你听他耳语,胡乱地点点头,像某种水生八爪生物一样缠挂在他怀中,脸埋进他肩颈之间弯折出的、专属于你的私密空间里。 嘈杂步音与钢铁巨物碰撞声遥遥传来,像有一颗小型黑洞跌入首都星的力场,紊乱的引力场挤压而来,让整个城区自内崩解坍缩,时不时有强功率探照灯光束扫过,将眼皮灼得一跳一跳。你虽然看不到,却可以凭借落入耳中的每一丝声音与皮肤捕捉到的每一缕触感推测拼凑画面,主脑01被销毁,城市像被折断脊梁般整个瘫痪,高空反光板无序地忽闪,无数光线毫无章法地织入城区,通行器拥挤阻塞,地板显示屏被雪花马赛克刮花,挂着光炮的飞行器疾驰着巡逻,头顶似有一百颗恒星闪烁欲坠。你想着,耳边响起低低一声略显涩然的轻笑,你从兰登的颈窝里抬头,问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柔声回答,“只是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你想起他十二年前也是在城市动乱中趁夜色逃出,区别是现在怀中多了一个你,这是你们两人合谋的私奔。 他抱着你避开动乱人群快步行走,嘈杂脚步与人声淌过你耳畔犹如沸腾河流,漆黑视野给予你掩耳盗铃的封闭错觉,你想象自己蜷缩变小,小到足以缩进他的口袋或手掌里,或任意一个藏身之隙里,即便身处闹市人群也没人看得见你,更不会有机械手臂将你从保护壳中粗暴生硬地拖拽而出。意识飘然纷飞,耳尖隐约捕捉到声波,人声分流退去,似乎已经蹚过河水跋涉上岸,来到一片平缓的浅滩,你估测这里应该是城市边缘的升降广场。 脚步声,兰登在寻找合适的飞船。上升感,他正登上飞船升降梯。钢铁磕碰声,舱门缓缓开启。警鸣声,驻守在舱内的守卫惊起,像被撬开壳的寄居蟹应激挥舞起双钳。金属碰撞扭折声与颠簸感,兰登迅速解决了两个守卫丢出舱外。又是钢铁磕碰声,舞步在回旋过一整个舞池后落定,圆舞曲以与开篇相似的小节划下休止符,完美的闭环以首衔尾,舱门关闭了,你被放在座位上,胸口起伏几下,全身都在放松中松懈。 兰登走过去启动飞船,时间寂静地流淌过十几秒,你没有听到飞船启动声,犹豫着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飞船上有身份识别系统,我无法操纵,”兰登迟疑片刻回答,“稍等,我正在想办法破解。” 艾伯特防卫系统有多严密你再清楚不过,你沉吟片刻开口:“我……可以来。” 静默半拍后响起兰登含着沙沙讶然的声音:“没问题吗,09?” 你在黑暗中点点头:“我可以试试。” “好。”柔和含笑的声音轻轻落下,他走过来将你抱到驾驶位上,牵引着你的手按在操纵面板上。时隔多日你又一次来到驾驶位置,手掌下屏幕的微凉与浮凸按键唤起你沉淀的肌肉记忆,你是艾伯特一族最优秀的飞行员与指挥官,数千上万型号机体的操纵模式自你出生前便镌刻入你的存储器,又在数十年中反复锤炼至烂熟,每一个按键的位置与每一个信号的反射如演奏过千遍的曲谱藏在你指尖蠢蠢欲动。但即便一个人在同一条阶梯上上下过无数遍,只要挡住双眼他就不免心惊胆战。你像个初学者一样谨慎活动手指,电子按钮在你指端散发一闪而逝的微热,启动音与船体微动交织成迈上正轨的曲调,你松一口气,心头腾起奇异雀跃。 “做得很好,09。”兰登在你耳侧以夸奖初学小朋友的语调轻笑说,你难为情地扭动了一下,用手肘戳了戳他,你当然没有听漏他话中的捉弄意味。 第一个音符串起八拍与小节,你操纵的动作逐渐流畅,船只在黑暗中化为你身体的外延与指尖丝线连缀的木偶,随着你再细微不过的牵引划出忠实舞步。离地的震动很快平稳下来,兰登在你耳边指明方向,飞船驶入半空后拐入无形轨道,动乱的首都中,无人留意到一艘飞船像钻出洞穴的鳉鲈般悄然离去,舰船外壳翻出平滑光学元件扭曲红外探测光,小幅度空间跳跃一泵一泵推着舰体前行。 你的视野分明一片漆黑,你却隐隐约约在漆黑尽头眺望到了模糊光点,像长久被永夜盘踞的荒原终于迎来黎明那一刻,目之所及的尽头,朦胧光团在广袤地平线上孕育,像聚集的蒲公英又像颤动的蝶蛹,即将逸散破茧刺穿无边黑夜。身体深处腾起电弧,倒涌上双眼形成难言的酸涩。自由,你想到,你要自由了,那只永不闭合监视着的巨眼已经死去,连带它埋入你体内的枷锁也血肉淋漓地剥除,你是钻出笼子的鸟,是淌出沙漏的沙,没人能看见你,没人能抓住你,没有压抑没有封锁,剖去长久长入皮肤的烙铁于剧痛中绽放快慰,胸口揣了一只急于蹦跳出嗓眼的动物,你呆呆地张了张唇,半晌无言。兰登像感觉到什么,靠过来轻轻抱住你。 “叮——” 感悟的思绪即刻被冲散,警报信号来得猝不及防,惊得你手下一乱,舰船也随之失衡欹斜,你飞快稳住,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 兰登的声音在停顿片刻后响起:“有追兵,叁艘战机组成的小队,前后距离大概四百米。” 自由之路果然不会那么平坦,你的手指蜷缩一下,因慌乱而颤抖,舰船的震动诚实地将其辐射扩大。平稳的驾驶勉强可以应付,但追击与互搏需要数倍的精准与熟练度,你连目标舰船都看不到,失明的鸟儿怎么可能从鹰群的追捕中脱离。 兰登拢住你的手背,平静的声音稳住你动摇的心绪:“不要怕,我来说明方位距离,你照着操纵就行。” 你竭力稳住双手,吐出一个残留慌张锈迹的嗯字。 舰舱完全封闭,你却像凭空听见了战机如烈鹰的呼啸,你缩起肩,感觉到了尖爪掠过的微寒与覆盖上后脊的阴影。兰登虚拢着你的手,体温是漆黑暗潮中唯一的浮木,牵引你手指的动作是对蹒跚学步的稚童的指导也是庇护,温和地将她轻推上陌生荒芜的大地,却始终不让她稚拙的步调跌出自身保护伞的边界,擦着你耳廓嘀嗒淌落的声音始终平稳、笃定,不见一丝动摇的波纹:“09,加速,二档至叁档,保持住。” 射击声擦着耳膜呼啸而过,灼热的烈焰喷吐出斑斓毒蛇,兰登用手掌包容你的不安:“现在左转叁十度,上调叁分之一格高度,稳住时速。” 声音串联反射弧,超光速通讯轨道上的电弧一般瞬间贯通耳膜、脑中枢与指尖,手指不加任何迟疑地飞速划拨连按下一串指令。飞船像在半空中翻身的鹞鹰陡然一斜机翼,弹轨惊险地贴擦而过,摩擦带起的一连串电弧火花像油锅的水滴在你脑中迸溅,来不及整理思路,下一句指令平稳码入耳中:“躲过去了。那么现在以铅垂线为轴回旋二百四十度,完毕后启动左舷第叁激光枪进行攻击,两点钟方向,一发就行。” 手指飞速在操纵面板上滑动,被操纵的舰船陡然急刹扭折,鹞鹰在高空屈翅飞旋,以刁钻角度仄斜让过猛冲而来的流线型战机。倒悬的机身让重力场紊乱,与顽固惯性互搏仿佛激流漩涡中飞转的独木舟,即便驾驶座上有固定装置也让你顿觉身体被狠掼在靠背上,胸口跳动的小动物被这么一弹几乎飞出喉间。你经历过上万场战争,却没有一场比得上此刻惊险,你闭着眼于钢丝上起舞,你戴着脚镣跨越地雷区,你驾着雪橇驶过薄冰,生死界限从未如此紧贴。但只要他开口、只要耳边那个声音响起,转瞬间世界万籁俱寂万色具褪,五感被冲刷过般空寂雪白,震动你心弦的只有一个声音——“现在攻击。” ——却也没有一场比得上此刻安稳。 激光束在你漆黑视野中凭空划出雪亮闪电,提前预判的轨迹让敌舰无暇躲闪,光束银针一般钻入能源舱,炙热功率与光波粒自内撕裂机体,面板上跳动的热量点少了一个。兰登笑了笑,这次是平稳而专注的称赞:“09,做得很好。” 生死追逐赛容不得半秒的中场休息,兰登随即收敛笑意,指明下一个方向。 “提速”“旋转”“俯冲”“上抬”“急停”“叁百二十度”“八点钟方向”,连贯词语如水流平稳冲过你的耳道,他在你耳畔以言语涂抹色彩,以语调编织经纬,以吐息演奏曲谱,一瞬间你们仿佛融为一体,共享同一个视域与同一个思维,言语混合,肢体重迭,声音共振。他的声音锚接你的指尖,你的手下没有丝毫犹豫,在光束流转的面板上翩翩起舞,每一步进退与每一步旋转都如此默契相合。惊涛骇浪中,他是载你前行的舟也是指明前路的舵,你们在一起,仿佛无所不能。 “空间跳跃点在前方高于飞船平线叁十米十点钟方向,大致一百米,现在提速到五档穿过去,甩开敌机。” 随着话语,你脑海中凭空浮现空间跳跃点的模样,一重重旋转钢铁环裹而成的圆隧,青蓝光束在金属齿轮间流转,反光板于外层排列一圈遵循规律的翕动,仿佛游鱼张开的鳃。隧道中汇聚无数旎转的光,光谱在其中失序,色彩在其中黏着,有如一颗巨大的欧泊石,被钢铁环绕镶边嵌入幽邃宇宙,莹润珠光是黎明勾勒的亮色。01销毁后,由她主控的空间跳跃点也必定陷入紊乱,传送目的地都变成无序乱数,只要越过那个门就再无人追得上你们。你的胸口鼓噪雀跃不已,似乎已经看见新生在黑暗尽头的光点中招手。 兰登在你耳边计数:“还有五十米,准备迁跃。” 闪着红光的警报却如幽灵不期而至,震碎你的美梦,你一惊,兰登的声音有片刻紊乱,随即稳住:“是光学隐形战机,后方叁十米六点钟方向,09,现在立刻上拐。” 手下慌乱一瞬,顷刻的失控辐射扩散至整艘船体,上窜的指令慢了一瞬,回神那刻机尾已经与幽灵蝙蝠般袭来的隐形无人机相撞,爆炸腾起的辐射冲击力如巨掌将舰船拍入光隧,舰船与隧道磕碰着陷入跳跃点欧泊色的光辉中。爆炸冲击与空间跳跃时的力场紊乱搅得你晕眩,漆黑视野中斑斓色块汹涌起伏,你看不到舰船的损毁状况,只听到尖锐警报一声接着一声,将整个舱室淹没成漂浮着鲜红叉号的波涛大海,正巧地,也盖过了兰登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 你稳住操纵杆,竭力平稳声音:“兰登,兰登?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 轻喘与闷哼被吐息压抑下去,数秒后,他才开口,声音不知为何染着轻哽的残色:“……已经进入了跳跃点,没有敌机追上来,但舰船被击毁了推进器,等到迁跃完成,我们可以利用逃生舱逃出。” 希望的火苗被狂风蹂躏过,只剩一点火星,颤巍巍又固执地跃动起来。你抿了抿唇,不知为何胸前总有一丝不安挥之不去,你摸索着站起来,试探问他:“兰登……你还好吗?” 笑声响起,那种温柔轻缓得宛如叹息的微笑,他说:“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完成迁跃的几秒平常只是短短一瞬,此刻被闪烁的鲜红警报肢解破碎。两秒,一秒,半秒,叁分之一秒,十分之一秒,一毫秒,一微秒,一纳秒。时间被压缩,空间被填实,进度缓慢得仿佛在低温中上升的水银柱,一瞬间几乎让你产生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乌龟的虚幻绝望。舰船脱离光隧重新坠入宇宙真空,仿佛从粘稠胶水中滴出,你几乎像终于挣扎上岸的溺水者,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双手撑着操作台稳住身体,即便已经脱离追捕,舰船的损坏危机依旧让你不敢松懈,你稳住声音问兰登:“逃生舱在哪个方向?” 他依旧没有立刻回答。 再次响起的声音温和迷离,一丝轻颤有如徘徊夜风,转瞬即逝:“在你右手边过道的尽头,这艘舰船配备的逃生舱全都是单人型号,另一只逃生舱在对面过道。你去右边,我去左边,时间不多了,09,快去吧。” 你摸索着金属舱壁朝右走了几步,兰登的声音轻柔落在身后,像为你披上最后一层温暖的罩,随着前行消散,越来越远——“沿着过道一直走,不要回头,不要犹豫,到尽头就好,应该可以摸到墙上的按键。小心些,几步之后有一道阶梯,过道的地上有电线网路,小心不要摔倒。”你在声音中没有由来感觉到一股贯穿全身的剧痛,似乎他不是在叮嘱指引你,而是在告别,将你温和地推上前行的船,亲手拨开最后的锚点,自己则在逐渐沉没的孤岛上,目光伴随最后难解的眷恋与期许,平静地挥手告别。 你一下子转身,顾不得扶墙,蹚过黑暗冲回原地:“兰登,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他压过哽声响起的话语带着自愿溺水者的平静无奈:“没什么,09,不要耽搁时间了。” 你咬住下唇:“但你还没有行动。” 失色叹息与勉力安抚徘徊在话底:“我只是……有些累,稍微歇了歇,我现在已经过去了。” “你骗我。”你挡住脸,声音颤抖,试着走过去几步却猝不及防被某物绊倒在地,你摔入一片血泊,温暖、粘腻与血腥温和地将你包裹,一瞬间带来仿佛婴儿摇篮般的安稳错觉。你跪在地上,摸索着寻觅过去,沿着血液汇集的湖泊溯流而上,颤抖着去寻找那眼涌着、流逝着生命力的蓬勃泉眼。你在黑暗中蹒跚,像孤独无依的幼崽,当你终于摸到温暖的躯体,你听到一声叹息,有如最后一声盖棺定论的锤音将你的希冀敲碎,“09,我已经走不了了。” 枷锁。你想到枷锁。最后在01房间扣住兰登四肢的枷锁,兰登将那四条械臂拧断了,但扣得极紧的四道环形锁碍于时间紧迫没有处理。其实你早该想到那不单纯的枷锁,不是吗?它是艾伯特通用型号的、你曾经给兰登扣过的,环形锁,一旦拉开一定距离便骤然合紧铰断的环形锁。空间跳跃点不知让你们迁跃了多少光年,环形锁也早已启动铰断他的四肢,他比你高大那么多,现在他只留下一具躯干,又轻又小,像个孩子一样可以被你抱在怀里。你喉咙阻塞,双眼滚烫,脸埋在他肩窝时没有哽出任何声音,大量不明来源的粘液从眼眶里崩溃滚出,在柔软的发间积攒一小簇一小簇胶质。他胸膛的起伏如海浪推动你,声音轻柔疲倦,仿佛随时会沉入梦乡:“舰船被击毁的不是推进器,而是能源舱,最迟叁分钟内就会爆炸。逃生舱是单人的,足够你启动逃离,但不够你把我搬进去再去另一个……我走不了了,09,但你可以。” “走吧,09。” 你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笑出声。如果最后那一刻你驾驶的动作快哪怕一秒呢,如果你提速上那么一档呢,如果你提早识别出那是自动锁呢,如果你快那么一步销毁01呢,如果你早早发现视觉系统被监控呢,如果你保护他没有在空间站被抓住呢,如果你没有遇见过他呢。无数个通向希冀道路的如果被砸得粉碎,留给你的只有绝望的现在,你想到血与肉的实验,森林中的小屋,电梯中交换的吻,一个故事勾起一个约定,戒指,鲜血,礼服,碎片,星云,你想到一切美丽虚幻的东西,到最后你看到01站在黑暗尽头,早已死去的亡灵冲你大笑,冲你低语,冲你张手。自由是假的,希望是幻象,互相救赎是镜花水月,爱与未来是海市蜃楼,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乌龟,忒修斯永远走不出迷宫,伊卡洛斯蜡做的翅膀触不到太阳,西西弗斯永远赎不清他的罪孽,盲人永远得不到光。 “09,”你听到兰登的声音,抬手抚摸他的脸庞,温热的液体灼穿你的皮肤,不如血液粘稠却和血液一样滚烫,“你知道古人类神话传说中的安德罗墨达吗?她是古代某个国家的公主,因为得罪了海神之妻,被海神派遣海怪来永远蹂躏践踏她的国土,唯一的救国方法是将她绑在海崖的礁石上献给海怪。虽然这么说有点不伦不类,但我在同族中的位置接近那个公主,残存的人类在数百年的进化交配中早已变了物种,唯一符合严格人类定义的只剩下我,只有我可以让01的自我销毁程序启动。组织里很早就有计划用我的生命去换01的毁灭……我同意了,不仅仅是因为我身为人该尽的职责。” 他的声音轻柔低迷,像飞速下落的流沙触及你的肤底,“还因为你,09。十叁年前我独自逃离囚笼,却丢下了你,从此你成为我的枷锁与梦魇,当我在星港游荡,我驾驶飞船渡过星河,我笑着同朋友交谈,我在工作中夺取某人的生命,我游历过无数星系目睹无数波澜壮阔的绮景,每时每刻,我都在想着你,我从未……真正地自由。如果那就是销毁01解救你的唯一方法,我愿意。” 他轻轻地笑起来,苍白失色的微笑中带着孩子气的满足:“然后我做到了。” “从今往后,你可以去宇宙任何一个地方,可以登陆任何一个星球,可以游览任何风景,可以在玫瑰般的星云里嬉戏也可以在土星般的星环上漫步,鲜花,宝石,美景,奇遇,这些都是属于你的……或许还会遇到一个爱着你也值得你爱的人。” 你摸索到他柔软又湿漉漉的嘴唇,他抿着唇笑起来,声音却崩溃般颤抖。 “你自由了,09。” “不对……”你茫然摇头,“我不会自由的,你只是把我变成了曾经的你,让我永远背负着你死亡的枷锁痛苦渡日,你只是……变成了另一道束缚我的枷锁。” 他的嘴唇在你指下颤动,似乎要吐出什么模糊字句,你牢牢捂住他的唇,那股时常徘徊在你思绪深海的自毁欲望在此刻如海啸袭来,让你用力握住自己的手腕,一把将其扭断,金属咔嚓声伴随剧痛席卷你的中枢,却带来同等强烈的快慰。艾伯特最锋利的矛终于刺穿最坚固的盾,一个悖论尘埃落定,而你在疼痛中仿佛挣脱母亲羊水胎室、剪断脐带、血淋淋来到世界上,终于成为了人,你不再是这具身体的使用者,你是它的操纵者与掌握者,你可以伤害它当然也可以操纵琴弦般操纵它一切感受,你对它拥有一切自由,你的意识与身体终于打破隔阂交融在一起。新生的快乐像从高空一跃而下又像奔入灿烂黄金的太阳,让你想要哭泣的同时又想要歌唱,最后你只是对着他粲然一笑:“现在我也走不了了。” 你的手又搭上膝弯。 “09……”他湿漉漉的眼睫在你掌心痛楚地颤抖。 你低头合上他的嘴唇,尝到咸涩的同时封禁他所有话语。 舰船爆炸的那刻,你们相拥的身体被冲击波推入茫茫宇宙,你的视力竟在这一刻奇异地恢复,像是回光返照,巨大的恒星在你们身下展开,橙红的星体静悄悄地躺在缭绕星云与流星碎片中,仿佛一只巨大垂暮的眼,云雾堆积层重迭臃肿的眼皮,日珥搅浑灰败的虹膜,太阳黑子拼成的瞳孔黯淡垂死,偶尔有太阳风携电磁流飞掠而过,是张开的拥抱,是轻喃的爱语,是慈爱的亲吻,是老人迎接她离家的孩子终于归乡。 你们朝着恒星坠落。 损坏程度50%。 你身体表面的软质皮肤被烤燃,与兰登焦起的肤面相互黏着交融。零件碎片与血液一路散落在真空中,失重地起伏飘荡,留下彗星的光尾、行星脱离母星的脐带与归家的足迹。炙热高温像手掌将你们的身躯压实在一起,你感觉他的心脏在你肋前跳动,像要将他的血一同泵入你的体内,他的呼吸在你耳侧薄如蝉翼地颤动,像要与你交换又一个爱人的耳语,他的脉搏在你颈侧缩动,像要给予你最后一个温柔血腥的亲吻。 损坏程度30%。 你们的身体在肢解,在融化,像太阳暴晒下香草味与巧克力味的冰淇淋一样模糊在一起。他的心脏像鸟一样掉出胸骨落入你的胸腔,在无数电线与金属零件中跳动。他的肺腑同你的机械五脏磕碰挤压,终于连呼吸都同去同归。他的血管缠绕组成另一只温柔的手,飘逸着,直接触碰你身体最深处的元件。他的血肉柔柔地展开成一张浅粉的软毯,将你的每一部分温和的包裹。他的眼珠脱落于空中,被无形的力场拨弄着时而相碰时而分离,虹膜依旧柔柔泛着你所喜欢的靛蓝,两片冰湖即使在烈焰中也不曾消融。你的眼珠牵连着电路与金属碎片,真空中叁百六十度旋转着,看过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质感,肌肉纤维,骨骼截面,沾血发丝,肉粉脑浆,以及曾无数次倾吐过“我爱你”的双唇纹理。 损坏程度10%。 恒星已经足够逼近,足够你看清每一朵核聚变产生的火焰,每一条日珥的跃起,每一块耀斑的聚拢,每一片太阳黑子的旋转,每一条光芒山脉与每一片光芒海洋,迦南地与乌托邦或漂浮或隐藏在光的森林与光的海沟里。日冕层,色球层,光球层,一重一重铺设在家乡前的门槛将你们渐次过滤成细微粒子群,每一颗粒子不分彼此地相拥起舞,在光与热搭建起的舞台与核聚变反应演奏的歌曲里尽情旋转错步。行星,彗星,陨石,流云,星环,宇宙万物跟随在你们身后一同坠落,想要回到万物初生的那个奇点中去。恒星用火焰为她的孩子编起欢迎的花朵。 损坏程度0%。 你们终于投入恒星与母亲的怀抱,在绵软毛毯与燃烧炉火组成的摇篮里安然入睡,无需担心任何苦痛与分离。 - 你脑中的眩晕感持续了很久,等你回过神了睁开眼,入目竟是一片再熟悉不过的森林,树杈上的木屋还亮着微弱的灯,等着主人归家。 兰登站在你面前,完好无损。 你在短暂惊讶后立刻明白了。 “我只是抱着最后的希望试一试,没想到你也还把虚拟装置带在身上。” 你沉默许久,最后学着他的语气低低说:“……或许还会遇到一个爱着你也值得你爱的人。” 他被你说得尴尬无比,揉揉眉无奈地垂下眼:“那是被逼无奈。”你凑近,看到这家伙黑发下露出的耳尖已经窘迫地红透了,你忍不住展开笑容,你几乎不曾笑过,你原以为牵引嘴角会多少有些僵硬,但笑容绽开的弧度却那么自然流畅,就好像泉水自然而然涌出来,深扎根在人体深处的本能轻易被唤起。婴儿以啼哭呱呱坠地,而你以笑容重生为人。 他干脆放弃解释,抱起你转起圈,你身上还穿着最后那身长裙,随着旋转轻柔地漾起圆弧,夜风从你颊侧吻过。 不论外界如何跌宕,不论宇宙如何变幻,不论太阳风把两个装置吹拂到何处,从此往后你们都将在属于你们的世界里度过每一个明天。 -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圆满结束了,之后还会有两篇本子中的番外(计划四月左右出的个人志,有兴趣可以去我微博看眼)。从开文到如今完结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并不算长的故事被我写得纠结而坎坷,非常抱歉过程中所有不成熟的地方,感谢每一个喜欢它的人以及看到这里的你。 最后用我喜欢的歌词来总结他们的故事: When the wind and the fire and all is gone. Caress me with your sweet lullaby. (当所有苦难都过去,请你唱着摇篮曲轻抚我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