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工会小辣椒》 1 一阵巨浪般的咆哮,从中吴柴油机厂的工会办公室传来。 “妈的,上来就掀被子,还有没有王法了!什么叫睡你老婆,明明是你老婆勾引老子,老子还吃亏了!赔钱,老子替你睡老婆,省你事儿了好吧,赔钱!给老子赔钱!” 工会干事何如月看着眼前这个大黄牙都快喷出来的男人,被他的无耻震惊了。 “呜呜呜——不活了——”旁边清秀的女人本已哭得眼睛红肿,一听这话无地自容,捂着脸冲向墙边的高大铁柜…… 屋里两个男人,一个都没拦她。 还是何如月眼疾手快,瞬间冲上去,一把拽住女人,大喝一声:“疯啦!” 终究没能完全拽住,女人的额角蹭在铁柜边角上,顿时涌出鲜血,挂满了她苍白的脸。 何如月赶紧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捂在女人额角上,转头对两个男人大吼:“都还愣着干嘛,快把人送保健站去!” 大黄牙一瞪眼:“又不是我老婆,关我什么事!” 旁边的瘦小男人恨恨地,竟然朝女人呸地一声、吐了口唾沫:“破鞋,死了最好!” 女人一听这话,哭得更凶了,眼泪和鲜血混到一处,又凄惨又可怖。 见这两男人,一个赛一个的烂,何如月也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剜了二人一眼,将女人轻轻放下,平躺在地上,然后走到办公桌前拨电话。 是拨,很古早的拨号电话。 但何如月一拎起电话,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号码,又瞪两男人:“保健站电话多少?” 两男人不约而同将脸扭开,不搭理何如月。 还是躺在地上的女人抽泣着说:“2020……” 何如月心中一动,突然有一丝怅然。2020,这是自己穿越而来的年代啊。 怅然间,电话接通了,传来急促的声音:“喂,保健站!” 何如月甩甩头,将那些突然涌来的情绪甩掉,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我是工会的何如月,这里有位女员……女同志撞伤了,马上有两位男同志送她过来治疗。” 差点就说成“女员工”,幸好何如月机灵,一想,这个年代都得说“同志”,赶紧改成了“女同志”,这才没有露出破绽。 挂了电话,两男人还在嘟囔。 一个说:“她死她的,我还受害者呢。” 另一个一拍屁/股:“我要去干活了,关我屁事!” 何如月一个箭步拦在了门口,双眼圆瞪:“走一个试试?我马上就报警,说这里出了命案,有人见死不救。有一个算一个,全判你们的刑!” 这一招果然有效。 这年头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吃官司那是极怕。果然两男人都老实了,脚下也不敢挪步了。 何如月趁胜追击:“保健站在等,快把她抬去。大姐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一个都脱不了干系!” 几句话说得又狠又脆,两男人白眼翻到天上去,也没敢再违拗,骂骂咧咧地抬起女人,又骂骂咧咧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女人额上的手绢掉了下来。大黄牙下意识接住,却反手就扔给了何如月。 “还你!你看见了啊,我没有见死不救,不关我事啊!” 哭声和骂声一起远去,办公室终于安静了。 何如月看着被扔回来的手绢,都看不出本来颜色了,还能要哇? 长叹一口气,她捏着手绢边角,扔进了墙角的簸箕里。 现在是八十年代初,纵然中吴柴油机厂是全市效益数一数二的明星企业,办公室也不够格配备垃圾桶,都直接扔簸箕。 这世界,何如月需要适应。 说起来,何如月穿越到这个世界也没几天。原身也叫何如月,是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大学刚毕业,分配到中吴柴油机厂工会当干事。 今天是何如月正式上班第一天。 她原本想,这穿越还不太差,八十年代的工会嘛,电视里也看过,一个大姐一杯茶,搞搞活动做做红娘,清闲。比自己在2020干的街道工作应该轻松多了吧? 没想到第一天就撞上了下马威。 从早上走进工厂大门,她就感受到了不友好的目光。 一开始大家都指指点点还颇为和风细雨: “这就是工会新来的何干事?好体面的丫头啊。” “何总工家丫头哇。就瞧瞧何总工和刘站长的人相,丫头也肯定差不了。” “说得也是,毕竟娘老子也都体面。” “脑子也像娘老子,聪明,大学生呢!” 等到厂门口那个一条胳膊的门卫师傅开口,气氛就变了。他不捧场就算了,还冷哼:“好好的大学生,去什么工会,老女人去熬熬还差不多。等着看体面丫头被熬死。” 何如月初听这话,以为这门卫是不服。后来才知道,人家是话糙理不糙。 一到工会办公室,领导也不太友好。 工会副主席扔给何如月一把钥匙,说工会主席出去培训了,他身体不好要请假回去休息,有事让何如月看着办。 然后副主席就神气活现地骑自行车走人了。 没看出来身体不好啊,莫不是隐疾?何如月还没来得及就副主席的病情展开深入思考,工会办公室就冲进来几个职工。 这些个职工也很不友好啊,下一秒,何如月被围攻了。 “老子病得都快死了,凭什么不给我批长病假。听说你妈就是以前保健站刘站长是吧?告诉你,老子的病就是她耽误的!你要不给我把长病假搞定,你们全家都别想安稳!” “何干事你千万别信那些人的胡话,他们一定说我有病,但我真的没病。有人跟踪我,还在我水里下毒,何干事帮我抓坏人啊……” “何干事咱们都是女人,你要为我做主啊,那宗桑每天喝了酒就回来打人,我被打得受不了啊,看我头都打破了——呜呜呜——” 只有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没有闹,他怯怯地递过一张纸,哭了。 “何干事我求你了,替我盖个章吧,我真的需要补助,我妹妹考上大学了,我不能眼看着她失学啊。” 何如月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终于感受到没睁眼的小羊羔被扔进狼群是什么滋味。 一个小时之内,何如月接待了来申请补助的贫困大学生;骂走了死乞白赖要混长病假的社会小混混;安抚了觉得自己受到迫害的前任工程师;安顿了遭受家暴的车间女职工…… 直到把这个被捉奸在床的车队老司机镇住,何如月才终于喘了口气。 想到早上父亲在电话里对自己的谆谆教导,何如月突然理解了他。 原身父母都是中吴柴油机厂的退休职工,父亲何舒桓曾是总工程师,母亲刘剑虹曾是保健站站长,原身算是他们“老来得女”,从小宠爱非常。虽然这个年代生活清苦,原身倒也是蜜罐里泡大的,不太懂得人情世故,人也懦弱斯文。 这样一个小姑娘,怎么搞得定这些鸡飞狗跳的琐事。难怪何总工百般放心不下。 何如月头大之余甚至有点庆幸,亏得自己穿越了过来,不然今天原身只怕要坐在地上哭鼻子。 这些职工原来这么难搞、这么会吵吵,这么胡搅蛮缠乱七八糟。 饶是何如月号称“街道调解小能手”都感觉口干舌燥啊。 靠墙的桌子上有两只热水瓶。她走过去,提起热水瓶晃一晃,一滴水都没有。 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打水了。 何如月深深地怀疑,工会副主席是故意开溜的,他知道这一摊子全是烂事,根本不想管。可本姑娘也是初来乍到啊,连这八十年代的门道还没摸清呢,又是头天上班…… 副主席同志,你也太狠心了吧。 何如月叹息一声,一手拎了一个热水瓶,打算去打水。 才走到办公室门口,只听走廊上一阵号啕大哭,由远而近。何如月还没反应过来,门口“扑通”跪下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我要自首,我失手把我老婆杀了,我来自首,黄主席,黄主席啊——” 男人一把揪住何如月衣角,眼泪鼻涕一起糊在了何如月衣角上。 “什么情况这是?”何如月震惊。 男人一抬头,这才发现眼前是个年轻小姑娘,根本不是什么黄主席。 但他哪里还顾得上,哭得浑身战栗:“我老婆……死了,在家……我没故意杀她,失手,真的是失手啊!黄主席救我啊——” 命案! 何如月惊呆了。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么个乌鸦嘴,刚刚唬人说有命案,这下真把命案招来了。 “小能手”碰到了新问题。三秒后,何如月回过神来,立即提起丹田之气,大喊:“快来人啊!” 这嗓门,穿透云层,惊动了整个行政大楼。 人们听见动静,四面八方都跑出来,一看跪在工会办公室门口号啕大哭的男人,齐齐惊愕。 “这不是电工间的陈新生吗?” “怎么回事?杀了老婆?” 众人纷纷围拢过来,有人想去拉陈新生:“快起来,跪着像什么话,咱们新社会不作兴跪人。” 陈新生却死死拉住何如月的衣角,像是拉住了救命稻草,就是不肯起来,哭得几乎要晕过去的感觉。 “黄主席救我啊!求你救救我啊!我不想杀她的——救救我吧,我不想死啊!” 什么玩意儿,你杀了老婆,不叫人救你老婆,反而叫人救你? 何如月被拽得动弹不得,急急地把手里两只热水瓶递给旁边的人:“麻烦帮我放一下。” 又大喊:“谁帮我喊下保卫科!” “对,喊保卫科!” “快去喊袁科长啊。” 七嘴八舌间,有人迅速跑去了二楼保卫科,一面跑还一喊:“杀人啦——杀人啦——” ※※※※※※※※※※※※※※※※※※※※ 开新书啦,秋秋感谢小天使一路支持,喜欢就点个收藏吧~ 接档文《九零退婚小团宠》求收藏 齐馨穿回九零年代,开局就遭退婚。 渣男未婚夫携小白花私奔,还倒打一耙请人写就狗血文痛斥齐家仗势欺人、逼良为渣。 齐馨一看,硬塞她极品女配副本?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ellokitty?齐馨挽起袖子跃跃欲试:是时候让你们见识一下真正的技术! 结果还没行动,就被自家三个哥哥给拦住。 齐大哥霸气冷笑:这种废物哪轮得到小妹出手!大哥明天就让宋氏倒闭! 齐二哥杀气腾腾:小妹等着,二哥这就去把那渣男抓回来给你当球踢! 齐三哥温文尔雅:小妹乖,喜欢啥样的告诉三哥,三哥给你挑一个后宫出来! 齐馨热烈鼓掌:哥哥最给力,哥哥超棒棒!大事哥哥们都做了,小妹我闲着没事,那就,泼点狗血吧! 最新狗血文横空出世——财务危机、劈腿骗婚,原来宋氏长孙才是垃圾中的战斗机。 齐家三兄弟看着寄到家里的稿费清单,骄傲又惊叹:还是小妹最厉害! 齐馨秒变当红作者,每本书反派必姓宋。 眼看宋姓成为国内反派标配,殃及池鱼的宋致远:“去联系下这个作者。” 半年后,宋氏破产被收购。 宋家老二带着一车礼物拜访齐家。 齐家三兄弟:替你侄子赔礼道歉就免了!我们和姓宋的绝无和解可能! 宋致远:什么侄子,我不认识!说着,看向齐馨,宠溺一笑:我是来提亲的。 2 别看这年代没有智能通讯工具,但人传人的速度一点不比后世慢。没一会儿,厂里大半人都知道出了杀人案。行政楼下围得三里层外三层,然后齐齐仰望三楼。 好家伙,活都不干了,热闹太好看了。 而且这年头的行政办公楼很像后世的学校教学楼,一条向南的朝阳走廊贯通整个一层,太适合围观看热闹了。 在众人的仰望注视下,保卫科袁科长拎着一捆麻绳已经冲上了三楼。“让道!让道!”洪钟似的大嗓门一路吼进了工会办公室。 一到现场,袁科长一把揪住陈新生:“杀老婆了?死了没?” 陈新生哭得抽不上气,只顾着点头。 点头就行,袁科长二话不说,陈新生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又问:“尸体呢?” 陈新生蜷在地上,哭得没个人样:“在……在家里……” 袁科长倒吸一口凉气,当即飚粗:“你个狗日的,死人放家里,想晦气一栋楼,还让不让住人……” 这关注点不对啊?眼见着袁科长还想继续骂,何如月及时提醒:“袁科长,咱们赶紧报警吧?” 袁科长横她一眼,这才发现,工会何时多了个黄毛丫头? 皱眉,一脸鄙夷:“小小年纪看了几部外国片,张口闭口就报警。咱们这里叫报告公安局!” 都什么时候了,还争这个,何如月也是哭笑不得:“行呗,那袁科长你报啊、还是我报啊?” “没见我忙吗?”袁科长梗着脖子。 行行。“公安局电话多少?”何如月问。这年头报警电话也不是110,这问得倒也不突兀。 袁科长斜睨一眼,一脸嫌弃地报了个电话号码。何如月还没开始拨号,就见袁科长一巴掌呼上了陈新生:“能耐了你!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你还敢杀老婆了你!” 一巴掌好生响亮,不仅把陈新生打了个翻天,旁边的何如月都生生颤抖了一下。 这个年代的人,都好生猛啊。 报完公安局没多久,楼下传来“突突”的轰鸣,几个警察开着偏三轮进了厂。 后世的各色警车现在还很少见,警察办案基本都用偏三轮,威风程度堪比后世开了蓝博基尼。一见偏三轮,楼下乌泱泱的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留出一条通道,直达行政大楼的楼梯口。 袁科长已经在三楼走廊上探出脑袋招呼:“这里,警察同志,这里!” 工会办公室里,只有何如月惊魂未定地看守着陈新生。他被捆住双手双脚,蜷在墙角,脸上被袁科长一巴掌打得又红又肿,眼泪和鼻涕已经凝固在脸上。 他木然、却又颤抖,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既有预料、又分外紧张。 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嘈杂的叫嚷,从走廊上传来。警察就要进屋了。 陈新生突然抬眼望向何如月,眼神里满是哀求:“丫头,我是自首的……对吧?” 何如月一怔,这个疯狂的男人好像被袁科长那一巴掌打醒了,求生的欲望第一次盖过了他内心的恐惧。 不能表态。不能说话。何如月暗想,她冷然望着他,沉默着。 “我是自首的!”陈新生突然又哭起来,“我是自首的!我不能死,我女儿还小啊!” 这一幕突然有点熟悉。 后世的何如月,也常常面对类似的场景,出事的父母、受罪的娃。不过严重到杀人案这种,她还是双世头一遭。 外头,喧嚣声已经到了门外。最后一刻何如月终于开口:“我会跟警察照实说,但是不是自首,警察说了算。” 话音刚落,一群人冲进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住了已经不能动弹的陈新生。 一阵混乱之后,陈新生身上的麻绳卸下,被铐上手铐带走。临到门口,他回望何如月一眼,像溺水之人望向水面上的一缕稻草。 袁科长跟着警察们下楼,一个年轻的警察却没走。 “你好,我叫费远舟。你是报案人吧?” 哦,原来袁科长说的“报公安局”也不完全对,人家警察都说了,叫“报案”。 何如月点头,大方地伸出右手:“我是吴柴厂工会干事,何如月。刚刚是我报的案。” 二人握手,费远舟拖过一张凳子,在办公桌边坐下,摊开了笔记本,又从胸口口袋取了一支钢笔。 这就开始做笔录了吗?都不要去派出所的吗? 何如月没敢问,毕竟纵横三十多年,办事差异肯定特别大,还是不要引起警察叔叔的疑心比较好。 费远舟打量她一下,意外地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何同志很年轻,工作几年了?” “第一天。” 费远舟一愣,重复:“第一天?” “对,我才毕业分配到吴柴厂,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 费远舟深深地看了何如月一眼,没有再继续追问:“把你发现罪犯的情况说一下。” 罪犯?何如月开始怀疑费远舟的专业素养,不由质疑:“法院还没判决,不是应该叫犯罪嫌疑人吗?” 这一反问着实让人意外,费远舟当即停下笔,开始重新打量眼前这个“黄毛丫头”。 二十出头,生得小巧玲珑,眉眼生动,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炯然有神,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如果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皮肤黑了点。 “你学过法律?”费远舟问。 何如月顿时发现自己冲动了。她是学过法律,但原身的专业却是企业管理。而且现在是八零年代初,人们法律意识普遍淡薄,非专业人士不会如此执着于一个称呼。 好在何如月记得,第一部《刑事诉讼法》就在不久前应该已经诞生,她可以赌一下,为自己圆场。 “自学过一点。大学里也爱听广播,比较关注时事新闻。” 费远舟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可以啊何同志。去年第一部《刑事诉讼法》正式施行,不叫罪犯了,还没定罪的要叫犯罪嫌疑人。你说得很对。不过我们通常办案还是按老说法,免得群众们听不懂。” 原来如此。何如月终于松了一口气,也笑了起来:“我还担心警察同志不够专业,现在放心了。” 门外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何如月这才发现,楼下的围观职工们已经耐不住寂寞,直接跑到工会办公室门口来看热闹了。 有人交头接耳:“这黄毛丫头不得了,到底读过大学哦。” “读大学了不起啊。杀了人就叫罪犯,掉什么书袋。没听过嫌疑人,什么鬼东西。” “别吵,听警察同志的。人家警察同志都说黄毛丫头说得对,那就是对的!” 这也太没组织纪律观念了,警察办案呢,这么不严肃。 何如月抱歉地对费远舟道:“不好意思费同志,我去把他们赶走。” 费远舟却心中一动:“要不这样吧,嫌疑人在哪个部门工作,何同志带我去了解一下情况?” “电工间。” “电工间!” 何如月和门口的围观群众异口同声,宛如一场整齐的大合唱。 看来这的确是没法开展工作了。何如月无语,索性站了起来:“走,我带费同志去电工间。” 走到门口,何如月站定,中气十足高声问道:“谁带路去电工间?” “我!”刷地,门口举起了一片手,白嫩的、粗砺的,骨节分明的、长满老茧的。 何如月随手指了一个:“麻烦你带路。其余人员赶紧回自己岗位,再堵这儿,我叫你们车间主任来领人!” 一听要喊车间主任,职工们顿时慌了,被点名就要扣奖金了,赶紧跑! 说时迟那时快,黑压压的人群顿时就四散,楼梯上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全是跑下楼的职工。 何如月舒口气,转身笑眯眯对费远舟道:“警察同志,请吧?” 这黄毛丫头有点意思。 费远舟伸手压了压大檐帽。再不压,他眉毛就要从帽檐下飞出来了。 ※※※※※※※※※※※※※※※※※※※※ 感谢在2020-11-12 17:46:12~2020-11-13 13:07: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东方有神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司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 中吴柴油机厂规模不小,有职工将近两千人,厂区占地广阔,从行政楼出发,沿着厂区最北边的一条路,大约走十分钟,就是陈新生上班的电工间。 何如月随时指的“一只手”,是个壮实的青工,显然他对自己能在“一堆手”中胜出十分自豪,走在厂区大路上,昂首阔步,时不时还要指点一下: “这是去年才建的新车间,顶气派的,整个中吴市都没有这么气派的车间。” “看这直苗苗的柏油路,见过没,人家厂里最多石子路。” 跟在他后头的何如月和费远舟却没功夫欣赏,费远舟看似在走路,其实闲聊间已经将陈新生如何出现在工会办公室门口、又如何喊着要自首之类的细节了解得清清楚楚。 甚至费远舟还反复问:“所以他脸上的伤痕是保卫科袁科长打的?何同志确定他出现时脸上没有伤痕吗?” 这问话听上去就专业多了。 何如月很确定地点头:“他眼睛是肿的,像是哭了很久,但脸上并没有伤痕。” 费远舟当即停下脚步,将这个细节记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七月的骄阳火烧火燎的,直苗苗的柏油路都有些泛软,费远舟认真笔记的功夫,何如月被晒得受不了,悄悄往旁边树荫下挪了两步。 没想到这一挪,带路的青工顿时眼睛一亮,向着何如月的头顶喊:“老大,在沉思呢?” 老大? 何如月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抬头一看…… 好家伙,自己头顶竟然有个人! 这是一棵百年大树,偌大的树冠宛若一把大伞,而在“伞”下的枝桠间,竟然坐着一个人。 一个鼻子高挺、皮肤白到让人觉得冷酷的年轻男人。 他穿着一件藏青的确良短袖,头发剃得很短,从何如月的角度望上去,能望见他的鞋底,布鞋,针线纳的鞋底和他的肤色一样雪白。 “怎么来了警察?”男人问。 他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完全没有江南口音,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语气却是淡淡的,全然没有见到警察的好奇或紧张。 青工大声道:“报告老大,电工间的陈新生杀了老婆,我带警察同志和……” “何同志。”何如月好心提醒。 青工却愣:“……和同志?我的意思,和什么同志?” 何如月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这里的人都什么文化水平啊,理解能力如此之差。 大声道:“何同志!我姓何,如何的何!” 青工还是愣愣地望着她,显然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如何的何”。 树叶间突然发出呼啦啦一阵声响,藏蓝色的身影顿时从天而降。这个被称作“老大”的男人,竟然毫无预兆地从树上跳了下来。 那枝桠离地面起码三米高,他就这样——跳了下来。 何如月这才发现,树下还有一双鞋,乌漆漆的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跳下树的男人极快地脱下脚上那双纤尘不染的布底鞋,一双雪白的鞋趿进了双乌黑的烂鞋,然后又将布底鞋底对底合上,宝贝一样夹在胳膊下。 他将一套动作做完,这才冷冷地望着那个壮实青工:“何仙姑的何。” 青工恍然大悟:“原来是何仙姑的何!你早说我不就知道了嘛!” 何如月眼前一黑,对这个年代工人们的普遍文化水平有了新的认识。 “我带警察同志和这位何同志,去电工间办案!”青工自豪到飞起,还非常风骚地向男人挥手,“打扰老大沉思了,老大您继续!” 所以,他不知道“何”字怎么写,但知道“沉思”? 居然是个不识字的文艺男青年啊。 男人没回话,夹着小白鞋转身进了旁边的一栋水泥房里,不知道是不是继续沉思去了。 何如月突然意识到,这壮实青工屁个“文艺男青年”啊,“沉思”这两字一定是这个男人教他的。 这个奇怪的、有点儿文化的男人。 “你叫他老大?”何如月好奇地问。 青工十分自豪:“我们都叫他老大。我们老大部队回来的,当过特种兵,是不是很厉害?” 看来是部队复员回来的。这年头复员回来的军人的确受尊敬,更何况还是当过特种兵的。不过特种兵那种高强度的训练,这男人怎么还这么细皮嫩肉的?比女人还白,有点过分。 正站在树荫下“沉思”肤色问题,费远舟已经记完了。 他将钢笔盖盖上,好奇地道:“原来就是他啊!” “什么?”何如月懵逼。 费远舟向水泥房里看了一眼,黑乎乎的,看不出好歹,也没有人影。他笑了笑:“没什么,挺有名的一人。不过跟案件没关系,咱们还是先去走访吧。” 电工间今天有六个人当班。据他们说,今天陈新生也当班,但一早就没来,他们也正奇怪,因为陈新生平常最守劳动纪律,从不迟到早退。 电工班班长正打算去托儿所找陈新生老婆问问,就听说陈新生居然杀了老婆。 七嘴八舌间,费远舟记了满满好几页,何如月也听出了端倪。 陈新生和老婆是吴柴厂的双职工,陈新生是电工,他老婆是托儿所的保育员。从同事们的话中听得出,陈新生和老婆关系不太好,经常吵架,陈新生嘴笨吵不过老婆,常常吃瘪。但只听过说吵架,倒也没动过手。 从电工间出来,费远舟站住想了想,道:“要不这样,何同志你去忙吧,让这位小同志带我再去一趟托儿所?” 青工兴奋啊,今天“奉旨查案”,不用上班,还特别威风,手一挥:“不远,我带警察同志去!” 何如月却抿嘴:“不,我也去。” 费远舟又压了压帽檐。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位第一天上班的何同志,干劲是非常足,又或者,也在借机熟悉厂区呢。 不过费远舟同志猜得不完全对。 你以为何如月就想“上班”么?在办公室呆五分钟,保管又会冲进来三个又哭又闹的,还不如先把厂区走一走。 而且何如月脑海里总是萦绕着陈新生离开时的那个眼神。 这桩“杀妻案”怕是没那么简单。 ※※※※※※※※※※※※※※※※※※※※ 感谢在2020-11-13 13:07:08~2020-11-13 20:5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瑟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 托儿所里倒是一片祥和,十几个摇篮并排摆着,大部分宝宝都在睡觉,有些醒着的也不吵闹,兀自在摇篮里蹬着小脚丫、打着婴儿胖胖拳。会走路的孩子则在院子走廊下排排坐着,咦咦呀呀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 一见何如月和费远舟进来,保育员们都紧张起来。 她们不认识何如月,但都认识白色警服啊。而且她们都知道厂里出事了,死者还是她们天天一起带小孩的同事。 询问中几位保育员都说陈新生老婆手脚麻利,人也热情,就是嘴巴不饶人。有个保育员说着说着就哭了,说昨天还好好的在院子里骂小孩,往后却连骂声也听不到了。 费远舟还是像之前那样,一边问,一边在小本子上记。何如月瞥了好几眼,字很漂亮,可见这位费警察不是大老粗。 这一轮问话也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眼见着到了饭点,何如月倒是很热情:“费同志,要不一起在食堂吃个饭吧?” 费远舟却看了看她,眼神颇有些古怪:“谢谢何同志,我回局里吃饭,他们会给我留的。” “哦……”何如月应了一声,没敢再说话。 似乎这年代也不能随便请人吃饭?是因为男女有别?还是食堂菜太贵? 想了想,不得要领。 费远舟就这么走了,两辆偏三轮早就被其他警察开走,他只能步行回去。临走前他跟何如月要了工会办公室电话,说等现场指认结果出来,可能还需要再来走访,到时候还得麻烦何如月。何如月爽快答应了。 回办公室路上,见到全厂职工都端着饭盒往同一个方向跑,何如月就乐了。 看来也不用去问别人食堂怎么走,这个点,跟着职工们就对了。 但千算万算,何如月还是漏算了一点。 她以为自己带了现金就可以横行天下。没想到,现金在食堂不管用啊。 也实在不能怪她。2020那些年,大家都电子支付了,大学或单位食堂都是刷的电子卡,何如月哪来的八十年代生存经验啊。 而且早上那个叫何舒桓的亲爸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就是没嘱咐她怎么去食堂吃饭。 见她讷讷地从打饭窗口退出来,后面队伍里的阿姨好心指点:“小丫头,要去行政科买饭票和菜票的。” 饭票和菜票。何如月冰雪聪明,一下就听懂了,点头:“好的,谢谢姐姐,我这就去买。” 被她一声“姐姐”一喊,阿姨眉开眼笑:“现在不要去,行政科没人的。你找你师傅先借着呗,买了再还。” “好的,谢谢姐姐。” 嘴上很甜,但没走几步,何如月就犯难了。师傅,她哪来的师傅,工会主席在外地培训,副主席早上扔给她一把钥匙就开溜了。 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啊!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何如月正东张西望想看看有没有认识的,迎面就来了一个。 是刚刚给她和费远舟带路的“一只手”! “何同志,这么快就吃完了?” 真是猴子派来的救兵啊!何如月立刻逮住他:“我一早上忙到现在,忘记买饭票了,能借点吗?下午我买了就还你。” “没问题,要多少?”小青工一口答应,并觉得十分荣幸。 要多少?何如月也没数。想了想,刚刚似乎窗口一个素菜五分钱? “一斤饭票,一块钱菜票,行不?” 小青工一看自己手里捏的饭菜票,尴尬了,他手里加起来也没这么多呢。 何如月立即知道自己狮子大开口了,当下脸皮一厚:“要不我跟你排一起,你帮我付,回头付掉多少,我一起给你。” 终于如愿打上了饭。何如月现在总算知道在这里吃饭大概是什么计量单位。 二两饭,一份青菜,一个青蒸狮子头。自己一共要付二两饭票,两毛钱菜票。 眼见这个小青工憨厚又热情,性格简单不多疑,何如月下意识觉得他是个合适的“八零年代生存指南”,这救兵,要好好用。 小青工也觉得自己能给工会干部办事,特别自豪,端着饭,大声喊:“何同志,那边有空位,我们去那边去!” “好嘞!”何如月脆生生应着,紧紧跟上了他。 食堂很大,全是大圆桌。小青工带着何如月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走到一张大圆桌前。 “老大,工会新来的何同志跟我们一起吃!” 何如月惊了,她望见那个白到几乎透明的男人,放下筷子,缓缓地抬起头…… 那是一双和他年龄不相符的眼睛,深邃如沉默的海底,有一种可怕的平静。 他睫毛很长,抖动了一下,已将眼中的内容隐去,像是小青工带了一根木头柱子一般,波澜不惊。 指了指对面的空位,男人道:“坐。” 也不知道是说的小青工,还是说的何如月。 小青工却如蒙大恩,兴高采烈:“何同志坐吧,老大让坐呢。” 哟嗬,怎么着,还得“感谢大人赐座”?何如月不禁扬起了眉。 旁边其他几位小青工已经迅速地将长凳移了移,示意让何如月坐下。这默契、这执行,还真有点帮派老大的意思? 但是这位雪白的男人,你在一个欣欣向荣的企业搞这些,不太合适吧? 不管怎样,男人没惹她,何如月也知道自己无论是对这个厂,还是对这个年代,都是新人,要懂得韬光养晦。 她连声道谢,然后在青工堆里坐下。 当然重要的事不能忘记,何如月问小青工:“你哪个车间的?叫什么?回头下午我还你饭菜票。” 小青工还有些不好意思:“不用这么着急的。我铸工车间的,叫戴学忠。何同志你什么时候还都行。” “那不行,欠着别人的,我心里有负担。”何如月乐呵呵的,“上午还得谢谢你呢。我今天第一天上班,什么都不熟悉,多亏戴同志帮了好多忙。” 旁边的青工见何如月这么大方,也都放松了。 有一个更是直接道:“何同志很厉害啊,今天连警察都佩服你呢。” “什么情况啊?”有人问。 那人道:“警察说陈新生是罪犯,何同志说,应该叫……叫……” “犯罪嫌疑人。”何如月笑呵呵补充。 “对,犯罪嫌疑人。警察都夸何同志懂得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直默不作声在吃饭的“老大”,眉心陡然跳了一下。 5 这个年代企业的作息,和后世有很大的不同。他们并不执行“朝九晚五”,上午七点半上班,下午四点下班,中午只有半小时吃饭时间。 小青工们一边说话一边吃饭,那叫一个狼吞虎咽,这边何如月才开了个头,他们就已经见了底。 但难得有个“干部”愿意跟他们一起吃饭,还是个小姑娘——要知道在吴柴这样的企业,年轻姑娘着实不很多——于是小青工们吃完也磨蹭了好一会儿才陆陆续续离开。 从头至尾,那个被称作“老大”的男人就没过说话。 他的吃相和小青工们不同,从容而细致。吃剩的三段带鱼骨头,整整齐齐地排在桌面上,一根刺儿都没歪。 小青工们似乎也早就习惯了“老大”这作派,并不挑逗他说话,只是吃完时会说一声“老大我先走”,然后再离开。 因为吃得慢,最后桌上只剩了何如月和“老大”。 这气氛就有些怪异。何如月有心想跟他搭个话,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哪个车间的?” 男人从饭盒里扒完最后一口饭,缓缓咽下,这才抬眼望向何如月。 讲真,不望还好,一望,何如月还真有些背脊发凉。就那种,盛夏也能感受到的凉意。 就在何如月以为这位“老大”要口吐一些不屑之辞时,他居然什么也没说,收回了目光,将筷子整整齐齐地放进空饭盒里,然后盖上盖子。 起身走了。 晕,这也太没礼貌了吧!何如月居然被晾了。 一早上她被各种尖叫哭闹包围,本来头都已经要炸了,但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被晾起来无人问津,好像更难受啊? 好在何如月天性豁达,不就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而已,你不搭理我,我也不希罕搭理你呢。 用一句江南厘语:少欠哦! 吃完饭,何如月回办公室,一进门,看到“生病”的工会副主席周文华居然一脸愁容地坐在办公桌前。 还没来得及尊称他一声“周副主席”,他就急急地开口:“怎么我一走就出事了?” 呃……这也不是我找的事儿啊?人家杀老婆难道还挑日子不成? 但头天上班,低调还是必须的。 何如月痛心疾首:“是啊,我现在才明白,原来工会工作是这么千头万绪,周副主席您平常一定十分繁忙十分辛苦。您身体好些没?” 哎呀,要不是你提醒,周副主席差点忘记自己还是个“病人”。 立刻皱了眉头,好像有点坐不动了:“有人找我没?你怎么说的?” 这要说没人找你,岂不显得你可有可无?身为“调解小能手”,何如月也是有经验的社畜,当然知道这些职场生存法则。 虽说这个年代的人和三十多年后差别有些大,但大多数法则还是用得上的。 何如月很郑重地汇报了早上来堵办公室的五个人,以及陈新生那段已知阖厂皆知的故事,然后道:“他们都说要找黄主席和周副主任,不过我跟他们说了,黄主席在外地培训,周副主席去医院看病了。” 嗯,同样是“生病”,在家躺着的确不那么名正言顺,说去医院看病,就显得壮烈多了。 周副主席脸色稍霁:“陈新生这个,你处理得不错,后面就不关我们工会的事了,保卫科会和公安局配合的。不过,你刚刚说的那个傅建茗,你给他盖章了?” 傅建茗就是那个来申请补助的大学生。 “对啊,我看他手续齐全,材料上有各部门盖的章,就缺一个工会的了,而且我对照了标准,他是符合补助条件的。” 周文华翻了翻眼皮,语气说不上批评,但也有些不悦:“以后不要随便给人盖章,补助名额有限,不是达标就可以给的。” “好的。周副主席。”何如月响亮地回答,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傅建茗拿来的材料上,连分管副厂长都签了字,按何如月以往的办事经验,这种分管领导都已经同意、又是符合标准的事儿,工会作为执行部门,不就是盖上章,然后按照标准执行就行了吗? 思忖片刻,何如月心中有了自己的判断。 一是吴柴厂这趟□□,周文华心中不悦却没冲自己发火,多半还是看在自己父母在吴柴厂还颇有余威的份上;二是这个年代的人,似乎普遍比较随意,缺乏规则意识。 这两个判断很重要,何如月必须看清自己的处境,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寻找到平衡之道。 刚有点摸到“平衡”的门道,办公室门口就冲进一人,打破了“平衡”。 保卫科袁科长骂骂咧咧进来:“tmd,这叫什么事儿!你说咱们厂怎么出这种事!陈新生那狗日的!” 周文华顿时来了劲,从凳子上弹起:“老袁回来了?公安局回来的?” 又指使何如月:“快给袁科长倒杯水。” 一只茶缸塞进袁科长手里,他居然一愣:“凉开水?” 何如月笑道:“大夏天喝开水多热啊,我打了两壶水,一瓶没盖塞子,随时可以喝。” 这贴心。袁科长本来很嫌弃她,这会儿也改观了:“小丫头倒机灵啊。” 周文华已经迫不及待:“公安局怎么说了?陈新生是不是要杀人偿命,会不会被枪毙啊?” 袁科长咕咚咕咚喝完一缸,将茶缸又塞回何如月手里:“这狗日的,居然是昨晚杀的人,他把他老婆勒死了,藏在箱子里,你说这大夏天的,藏了这么久,我一进去就闻到了臭味儿!” 周文华目瞪口呆:“自己老婆都下得去手,这多大仇啊!” 袁科长一挥手:“他说是失手,谁信啊。谁不知道他们夫妻俩天天吵,有时候半夜吵得我们都睡不着觉。” “对啊,你们住楼上楼下的,这死人在家放了一晚上,太吓人了吧。” “狗日的,谁说不是!老孙家都在琢磨搬家了,这楼谁还敢住啊!” 听到这儿,何如月总算明白了。怪不得袁科长先前那么义愤填膺,原来是连累他们一栋楼都晦气了。 “对了,小何,有个警察是不是在厂里走访调查?”袁科长又问。 “是的,费警察。我带他去了电工间和托儿所,费警察还问了些陈新生来投案的情节。” 袁科长点点头,一杯凉开水已经让袁科长态度和蔼多了:“辛苦你啊。你看我这忙得不可开交的,本来应该我陪着去调查的。” 周文华居然毫不客气:“没事儿,我们小何才来,反正也是闲着。” 闲着?何如月瞪大眼睛望着这位尊敬的周副主席,你可真会卖好啊。 但能说什么,人家是工会副主席,我何同志还只是个干事,先忍着吧。 “不客气的袁科长,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话音刚落,桌上电话响了。 周副主席接了电话,脸色不太好:“小何,公安局的同志找你。” ※※※※※※※※※※※※※※※※※※※※ 感谢在2020-11-14 14:59:26~2020-11-14 20:5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木瓜沙律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 可不是,公安局的同志不找工会领导、不找保卫科领导,居然找这个头天来上班的黄毛丫头,周副主席脸色能好看嘛。 何如月接电话,一下就听出来,这是费远舟。 “何同志,有件事要辛苦你。” “什么事?” “陈新生有个女儿,叫陈小蝶,在觅渡桥小学读二年级。这不他现在也回不去了,家里没人,要麻烦何同志四点半去学校接一下。” 接孩子?我还是个孩子呢! 何如月目瞪口呆:“现……现在不是放暑假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在学校。一下子父母都没了,这孩子只能麻烦你们厂里先照顾一下。辛苦何同志,我挂了啊。” 费远舟好像很忙,又好像是怕何如月拒绝,反正,说完就真挂了,压根没给何如月反应时间。 听见电话筒里传来“嘟嘟”声,周文华问:“公安局同志找你什么事?” 何如月心中一动:“说陈新生有个女儿,现在妈死了,爸关进去了,要咱们厂先安顿一下,周副主席你看……” 看什么看,没什么好看。一听是这事,周文华顿时没了兴趣。 “既然公安局找你,那你去办嘛。” 袁科长也说:“陈新生家是双职工,现在女儿岂不是成了孤儿?还真得工会负责起来。” 周副主席立刻身体就不好了,萎在椅子上:“工会难啊,人少事多责任大,瞧把我身体都忙坏了。” 论戏精的退缩,周副主席只用了半天,就演了一出精彩的现场。 何如月知道指望不了他,索性道:“没事,周副主席你身体不好就回家休息吧,我下班了正好过去接小孩。就是不知道陈新生家里还有没有什么亲戚,小孩总需要安顿的。” 袁科长突然就瞥了她一眼。 他猛地意识到,这黄毛丫头是个厉害人物。一下子抓住重点不说,把周文华差回家休息也是个不动声色的妙招。 周文华是个什么人,整个行政楼的人都心知肚明。见困难就躲,见好处就上。真要他在这儿,非但帮不上什么忙,摆个官腔还会添不少麻烦。 还不如让周文华回家歇着。 这下大家都知道,工会就算正副主席都不在,她何如月,头一天上班的黄毛丫头,也把一摊子事儿撑起来了。 活儿到底是谁干的,这丫头四两拨千金的、就掰扯清楚了。 袁科长眼皮一抬,顺手送了个人情:“丫头,你去劳资科找职工档案,查一下陈新生的社会关系。看看哪家关系近,就把孩子送去。” 周文华赶紧跟上:“老袁说得对,你就这么办。哎哟,我心脏又痛了,头也痛,我再坚持一会儿,不行就真的只能回去休息了。” 您快别坚持了,赶紧的回去吧。欢送您呐! … 厂区那棵百年老树下,几个青工闲散地坐着。 那个被称作“老大”的男人这回没上树,他背靠树坐在地上,视线向上,冷漠地望着骄阳下一动不动的树叶。 微仰中,极好看的下颌与突起的喉结划出一条完美的线条,像极了一幅画。 一个衣服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小青年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老大”:“老大现在不用上树都可以沉思了。” “老大”没说话。 戴学忠也是一脸盲目崇拜:“你们有没有发现,今天咱们一整桌,只有老大和何同志吃了荤菜。咱们老大是财大气粗,何同志是凭啥?” 补丁小青年接话:“我听说何干事是何总工的女儿。咱们厂里,只有厂长和何总工两家装了电话机,何干事肯定是娇小姐啊,吃个狮子头算什么,说不定人家天天在家吃红烧肉。” 这年头物资并不太丰富,买米买油买肉都要凭票,这些小青工年龄小,大多二十左右,还长身体呢,真是日常吃不饱。听见“红烧肉”三个字,比见着漂亮姑娘还神往。 话音未落,好几个小青工已经不由自主开始咽口水,好大的声响。 “老大”终于收回了眼线,冷冷地将小青工们扫视了一圈:“吃个荤菜就牛逼了?明天午饭每人一个狮子头,我结账。” 小青工们顿时一片欢呼,惹得过路的职工嫌弃地投来白眼。 “不好好干活,二流子!” “你要死啦,声音这么大,要被人报复的,快走快走……” “他们又在闹罢工吗?三天两头闹,一点奉献精神都没有。” 戴学忠率先站了起来,双手叉腰,瞪圆眼睛:“放屁啊!老子今天还协助警察同志破案了!” “老大”抬眼望他,低喝一声:“坐下!” 戴学忠忿忿不平,但也不敢违拗“老大”,梗着脖子哼啊哼地坐下。 “老大”缓缓地道:“罢工不丢人,没什么不敢承认。” “小补丁”也嚷嚷:“对啊,就是罢工了,怎么着,来咬我啊。一帮屁事不干的老资格,干活不见人,分奖金就跑前头,把我们小青工当猴耍,当然要罢工。” 有个蔫蔫的青工,蹲旁边抽烟,听到这儿,扔了烟头,转头望大伙儿:“不都说工会是职工的娘家吗?咱们厂这娘家人,怎么从来不帮职工说话啊?” 又有一个青工道:“工会那些人指望不上,最多搞搞跳绳比赛,发个毛巾肥皂就是天大的喜事,你还真当娘家了。你跑去喊何干事一声娘,看她理不理你。” 戴学忠不干了,张口就骂:“小赤佬,你骂谁都行,不能骂何干事,何干事是好人!” “小补丁”倒也说了句公道话:“我也觉得何干事是好人。傅建茗你们知道吧,我们车间那个大学生,山里来的,家里穷的狗屎一样,求爹爹告奶奶想要个补助,周副主席就是不给他盖章,人家何干事今天头一天上班,就帮他把章盖了。傅建茗回了车间,哭得没个人样。” 戴学忠来劲了:“看吧,我就说何干事好人吧。她和那些老狗腿不一样!” “老大”静静听着他们争,然后悠悠地开口:“刚上班的黄毛丫头,什么都不懂。是不是好人,一年后再看。” 7 一年后? 何如月只争朝夕。 跟后世下了班还都得留在办公室主动加班的劲头不同,三点五十五分,这里的职工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挤在了厂门口。 厂门没关,但谁也不敢先越雷池一步,一排自行车车轮中夹杂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动站成一条笔直的线…… 就是军训时候向右看齐都没这么齐的。 袁科长叉着腰、瞪着眼睛站在厂门口。挤着等下班不扣钱,谁要没打铃就越过这条“直线”,立刻就扣奖金。 这“无形的直线”就是这么来的。 何如月站在办公室门口,从行政楼三楼阳台望下去,清楚地看到厂门口浩大的盛景。 多有意思的一幕啊。 她继承了原身的记忆,但很多事物还是让她感觉到无比新奇,总是不由自主用属于2020何如月的习惯去看待和处理当下。 就比如,她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挤到人堆里,等“发令枪”一响,像奥运会百米赛跑一样拔腿就窜出去。 她要去接小孩,四点半,觅渡桥小学。 觅渡桥小学离吴柴厂不远,沿河走上十分钟,就能走到小学门口。何如月定定心心洗好杯子、搓好毛巾,将办公室门窗都关好,又去食堂打了两份饭菜,这才从容下班。 走到厂门口,那位独臂师傅探出脑袋:“何干事,加班?” 比人家晚十分钟出厂门,就叫加班哦。何如月从善如流:“下班了,师傅再见。” 望着何如月的背影,独臂师傅又是一声冷笑:“黄毛丫头,态度倒不错。” … 终于见到了中吴市的百年名校——觅渡桥小学。望着矮小的校舍和破旧的门卫砖房,何如月突然心中一酸。 她自己也是出生在中吴市,觅渡桥小学是她的母校。 从来,何如月只在校史馆里看过母校几十年前的样子,如今乍现眼前,恍惚而又真实,刹那间数十年时光竟在一眨眼间交叠。 一位穿着白色汗背心的老师傅从砖房里走出来,打量了一下何如月。 “你找谁?” 何如月当即回过神:“我来……我来接我妹妹,二年级的陈小蝶。话说……这不放暑假,怎么学校还上课?” 老师傅摇着手里的蒲扇:“今天二年级返校,老师给她们默生词、检查暑假作业。” 原来母校几十年前就已经这么治学严谨,暑假都还有返校查作业,何如月又是心头一热。 她抬起手腕,手表指针,四点二十五,快要下课了。 倒是老师傅又好奇地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丫头居然有手表?全校老师,有手表的不出十个,这丫头跟个学生样,居然有手表。 五分钟后,老师傅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晃着铜铃,走到了学校深处。不一会儿,见一群小孩叽叽喳喳地跑了出来。 何如月顺手就扯出一个:“小朋友,你认识陈小蝶是哪个吗?她爸爸叫我来接她下课。” “陈——小——蝶——” 那孩子扯开嗓门就尖叫,一群豁牙小孩纷纷仰天,跟着他一起尖叫。 一个穿灰色衣服的小女孩走了过来,怯生生望着何如月:“我是陈小蝶。” 一看她蓬乱的发头,歪扭的发线,何如月冷不丁就心酸了。这孩子早上都没好好梳头啊。 是没有妈妈了吧。 “姐姐姓何,是你爸爸厂里的同事,你爸爸没空来接你,叫我接你回家。” 陈小蝶没说话,居然伸手就拽住了何如月的衣角。 何如月一惊,这衣角,早上陈小蝶的爸爸也是这样一把拽住,何其相似的场景。 二人走了两分钟,走到河边,何如月见四周的小孩都走散了,这才对陈小蝶道:“你家里有点事,爸爸妈妈不能接你回家,先去姐姐家吃个饭,然后姐姐送你去叔叔家。” 这段话是何如月反复思量了很久,才决定出口的。她不确定陈小蝶对家里的变故知道多少,她得考虑到一个八岁小女孩的心理承受力。 谁知,陈小蝶望着她好久,只说了两个字:“不去。” 何如月愣了:“你不饿吗?还是……你要去叔叔家吃晚饭?我怕这个点,你叔叔和婶婶还没到家。” “不去叔叔家。” 陈小蝶口齿异常清晰,态度异常坚决,出乎何如月的意料。 或许孩子还是想回自己家?何如月不敢说太多,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先带陈小蝶回自己家吃晚饭。 … 何如月家住在孙家弄,离吴柴厂大概两里多路,倒也不远。 孙家弄解放前曾经是一户孙姓人家的宅园,后来政策有变,孙家弄就没有了孙家的子孙,弄堂里的七八十户屋子分给了市区的几个工厂作为职工宿舍,几经变迁,住的人口已经颇为繁杂。不过吴柴厂职工还是占了四分之一,算是重头。 何家在弄堂宅里头,是一间两层的小楼,木结构、木楼梯,除了太过陈旧,其余一切都是何如月喜欢的模样。 前些日子,何如月住在省城宁州的外婆生病了,她妈妈刘剑虹思母心切,决定去省城照顾一阵。这何舒桓何总工,怕老婆一个人应付不来,居然二话不说,跟着一起去了宁州。 就这么把快要参加工作的女儿,一个人抛家里了。 到了家,何如月将食堂打的饭菜分碗盛好。天气太热了,饭菜居然一点没凉,还热乎乎的,倒省了她再热。 陈小蝶十分乖巧,何如月盛饭菜的功夫,她已经瞅准了筷筒和纱橱,踮着脚取了筷子,又开橱门拿了调羹。顺手还把两张小板凳摆好了。 穿堂风微微的,这种老式的木结构屋子,倒很荫凉。二人坐在小方桌前,一人一边吃饭。 何如月打算再试探试探陈小蝶:“小蝶,吃过饭我送你去叔叔家?” 没想到这回陈小蝶却没有断然拒绝。 陈小蝶扒了一口饭,突然就哭了:“我是不是没有爸爸妈妈了?” 何如月一惊:“说什么呢,你爸爸妈妈有事出门了,最近不在家,你就去叔叔家住一阵。” “姐姐你骗人……呜呜……我爸爸早上送我去学校,他说……他说……” 送她去学校?陈新生隔夜杀了老婆,早上居然还有心送孩子去学校? 怪不得他上班之后一个小时才来工会投案,他是送孩子上学去了! 何如月急问:“你爸说什么?” 陈小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泪眼婆娑地望着何如月:“爸爸说,如果下课他没来接我,他和妈妈就出远门了,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 “是啊,他们出远门了,你一个人怎么生活啊?所以要让叔叔和婶婶照顾你啊?” 陈小蝶拼命地摇头,哭道:“不是的。没有的。妈妈都不能走路了,她不会出远门的。” ※※※※※※※※※※※※※※※※※※※※ 新书数据好重要, 8 这下何如月终于可以确定,这孩子应该是看到了什么。 但公安局为什么没有派人来找陈小蝶问话?难道陈新生为了不让孩子牵扯进来,对警察说了慌? 何如月小心翼翼问:“你妈妈病了?怎么就不能走路了?” 陈小蝶抽泣着,尖尖的小脸几乎要埋进饭碗里,眼睛怯怯地望着何如月。 真是个好看的女孩子啊。 何如月暗暗叹息,这丫头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叔叔婶婶会待她如亲生吗?怎么想都觉得这丫头可怜,不由夹了一筷肉丝,放在陈小蝶碗里。 “早上爸爸送你上学时,妈妈能走路吗?” 陈小蝶摇摇头,低声道:“早上没看到妈妈。” “那你怎么知道妈妈不能走路?”何如月追问。不知怎的,她有一种预感,这孩子必定知道些什么,而这细节,对陈新生的罪名判定有可能十分重要。 陈小蝶似乎有些犹豫,但何如月的微笑鼓励让她觉得亲切。她反复捏着筷子,越捏越靠下,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哽咽着道:“昨天晚上……我本来睡着了,后来听到隔壁房间有声音,像打架,我被吵醒了,我害怕,就推门去看……然后……然后……” 陈小蝶眼神恍惚,似乎又并不全然是害怕,还有困惑和懵懂。 “然后你看到了什么吗?”何如月柔声问。 “看到妈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爸爸冲过来,一把将门关上了,说小蝶你快去睡觉。我就喊妈妈,我怕他们打架,可是妈妈没有声音,爸爸说妈妈病了,下不了床,让我赶紧去睡觉。” 何如月长叹一声,伸手抚了抚陈小蝶的头。 “后来你又听到什么动静没?”何如月问。 陈小蝶摇摇头:“后来我就睡着了。我不知道了。但是早上没有看到妈妈,爸爸也不会梳头,把我的辫子梳得很难看。吃早饭时候,我还看到爸爸抹眼泪。” 她明白了,陈小蝶昨天看到了案发现场,但她太小了,当时并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是今天早上没有看到妈妈,爸爸又跟她说要出远门,这丫头才感觉到了慌张。 看来陈新生老婆是死在床上的。 不知怎的,何如月觉得奇怪。如果按陈新生所说属于过失杀人,应该是在打架过程中过失,夫妻打架还会半夜躺在床上打? 要么是陈新生预谋杀人,等老婆晚上睡着了下手,那陈小蝶听到的应该是被害人挣扎的动静。要么是…… 何如月突然有些脸红。 想了想,她问陈小蝶:“你看到妈妈躺床上,穿的什么?” 陈小蝶摇摇头:“没穿衣服,妈妈没穿,爸爸也没穿。” 何如月越发觉得,自己某些奇异的猜测或许是正确的。虽说大夏天都穿得少,但也不至于到双双裸睡的地步;如果陈新生是预谋杀人,更没必要把两个人都脱光了再动手。 看来明天得去找一下费远舟了。 打定主意。何如月心里反而亮堂了,接下来只要解决陈小蝶的抚养问题。 夏天日头长。两人吃过晚饭,天还明晃晃地亮着,晚霞正艳,烧红了半边天。 陈小蝶不愿意去叔叔家,但也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牵着何如月的手,乖乖地往弄堂外走。 迎面来了个邻居,见着何如月,远远地就打招呼:“如月,家里来亲戚了?” 他以为陈小蝶是何如月家亲戚。 “卢叔叔好。这不是我家亲戚,是单位职工的小孩,我带她回来吃顿晚饭,这就送回去。” 这“卢叔叔”叫卢向文,是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医生,从小看着何如月长大,很喜欢她,总是称赞何如月乖巧懂事学习又好。 听何如月这么说,他才想起来:“对啊,今天是如月第一天上班吧,感觉怎么样?适应不?” “还行!就是挺忙!”何如月回答得干脆。 卢向文竖了竖大拇指:“读了个大学,如月变利落能干了,再也不是以前老哭鼻子的毛丫头了。” 哈,这可不是懂大学的功劳,这是本姑娘穿越的功劳啊。 这要没我穿越过来,何如月还是那个软弱爱哭鼻子的何如月呐。 何如月笑嘻嘻:“我先送小蝶,等会儿我去找祁阿姨玩啊。” “祁阿姨”是卢向文的妻子祁梅,小学老师。何如月小时候父母工作忙,暑假里常常是祁梅帮忙照顾和辅导作业,两家关系亲得很。 “好的,等你啊。”卢向文挥挥手。 临走时,卢向文还恋恋不舍地看了陈小蝶好几眼,迟迟没有挪步,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猛然转身离去。 何如月心中就有些伤感。 卢叔叔和祁阿姨恩爱美满,可却也有最大的隐痛。他们的女儿在六岁时意外夭折,从此他们看到年龄相仿的孩子,总是会驻足多看几眼,然后满心黯然地离去。 9 告别卢向文,何如月带着陈小蝶去了公交车站。 陈小蝶叔叔家住得有点远,公交车要穿半个城。到站下车,何如月沿途又问了好几个行人,终于找到了地址上的小街。走到一家杂货店门口时,陈小蝶认出来了,指着隔壁一家大门说:“这是我叔叔家。” 夏天,家家户户都不关门,何如月却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门口很有礼貌地喊:“请问是陈新华家吗?” “什么事?”一个女人应声而出。 可她走到门口,一见到陈小蝶,脸色顿时变了:“你怎么来了?” 陈小蝶怯怯地喊了声“婶婶”,不敢再说话。何如月却能感觉到,陈小蝶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捏得紧紧的,显然是很紧张。 何如月道:“你好,我是中吴柴油机厂工会的,陈新生家里出了点状况,小蝶没人照应,她在城里只有你们这个亲戚,厂里就……” 话还没说完,婶婶就叫了起来:“就知道会推给我们。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又不是我家小孩!你问都不问就送来,你什么意思啊!” “所以你们已经知道了?”何如月抓住了重点。 什么叫“就知道会推给我们”,说明这两公婆回家已经交流过了,而且这叔叔还躲着不露面,派婶婶出来当恶人。 婶婶翻了个白眼:“出这么大事,公安局早就找……” “知道了就最好。”何如月也打断她,不想她胡说八道吓到陈小蝶,“现在这情况,你们就是陈小蝶最亲近的社会关系,有义务抚养。如果你们拒绝,我明天找你们单位领导聊聊。” 婶婶一听,倒也意外:“哟,你这黄毛丫头,态度很凶嘛。” “我不凶。我只是讲道理。总不能看着小蝶生活都没人照料吧,你们是能给她提供帮助的最亲的亲人,小蝶不指望你们,还能指望谁啊?”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加上软硬兼施。何如月以为,这叔叔婶婶最多拿拿乔,最终还是会接收,谁知道情和理,在这世界不一定通用。 婶婶先是哀叹一声:“哎,这我当然知道。小蝶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啊……” 可话锋一转,意思就变了:“但这位同志,你进来看看我家,一个灶披间,一个客堂间,楼上拢共一个房间。我们一家四口都挤在一个房间里,你说,还挤得下小蝶吗?” 屋子的确很小,而且黑洞洞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屋里却连灯都没舍得开。 何如月没有进去,只在门口瞥了一眼,就看尽了。 条件是困难,但这家也没打算克服。 婶婶还在喋喋不休:“而且我家两个小赤佬,胃口大得不得了。每月全家就能配那几十斤米,根本都不够吃的,再来一张嘴,我家怎么过啊,总不能救了田鸡饿着蛇吧?” 像是配合她的诉苦,黑洞洞的屋里传来一个男孩的喊声:“妈,别跟她们废话了。小蝶都能上觅渡桥小学,我们这个小破房子配不上她!” 陈小蝶的头已经快埋到胸前,尴尬得哭了。 婶婶却不觉得尴尬,反而又找到了一个充足的理由:“你看,小蝶读的觅渡桥吧,这学校离我家多远啊,她每天上学放学都不方便。我家也没闲人接送。同志,不是我们不想尽义务,是真的没条件。” 何如月已经看得一清二楚。这家人完全不可能接纳陈小蝶。 叔叔忍者神龟,婶婶拒人千里,就连小孩子都奸滑刻薄。难怪陈小蝶从一开始就抗拒来叔叔家。 看这情况,就算勉强动用组织力量让他们收下陈小蝶,陈小蝶在这个家里也不会被善待。 何如月深吸一口气,却想到了一个细节。 “行,既然你家没条件抚养陈小蝶,那就写个自愿放弃监护权的字据吧。” “监护权?”婶婶懵逼了,她高小毕业,也就比文盲强点儿,知道屁个监护权。 何如月解释:“就是照顾和抚养陈小蝶的权利。你如果不要,就立个字据。” 一听这,婶婶顿时来劲了,敢情还能立甩锅字据,什么照顾和抚养的权利,谁要谁拿去,反正我家不想要。 婶婶也精不死,要再确定一下:“我写了这字据,是不是以后就不用抚养了?” 盯着这女人的眼睛,何如月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幻想。陈小蝶就是让吴柴厂组织安排,也比在这家强。 何如月点头:“反正你写个字据,我明天就不去找你们单位领导。” 婶婶大喜过望,赶紧冲屋里喊:“大强,快写个字据,就写……我们不要陈小蝶的抚养权和什么……” “监护权。”何如月提醒她,“底下要签上小蝶叔叔和你两个人的名字。” 婶婶蹬蹬地跑回屋里,不一会儿就拿了个字条出来。 是格子纸,一看就是作业本上撕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有几处用拼音代替,一看这个大强也是个学渣。 但事情好歹写清楚了,落款也的确写了两个人的名字。 “行,那就不麻烦你们了。永别吧。”何如月奚落了一句,牵起陈小蝶的手,“小蝶,咱们走。” 婶婶也不知道“永别”和“再见”的区别,反正今天正式甩了麻烦,别提多高兴了,哼着走调的小曲回了屋。 走到街口时,一个男人喊着“小蝶”追了上来。 “叔叔。”陈小蝶低低地喊了一声,却有些不情不愿。 叔叔追得直喘,又因为尴尬,脸色黑红黑红的:“同志,这钱你收着,我们也没帮上忙,就当我们给小蝶的一点心意。” 一只手捏着一张钞票递了过来,何如月低头一看:两块钱。 好一笔巨款啊! “不用了,既然你们生活这么困难,倒也不好拿你的心意。我们单位组织上会帮小蝶想办法的。” 何如月也没给面子,板着脸说完,拉着陈小蝶就走了。 终于走到无人处,陈小蝶“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听得何如月一阵心酸。 这孩子又做错了什么。妈妈没了,爸爸去了看守所,唯一可能抚养她的叔叔婶婶那边也断了念想。 何如月一把拥住她:“小蝶不哭,他们不要你,姐姐要你!” 二人回到何家,何如月翻箱倒柜,发现自己还有不少小时候的衣服,妈妈都收在箱子里没舍得扔,倒是正好派上了用场。然后烧水给陈小蝶洗澡洗头。 何如月哪里干过照顾小孩的活儿,手忙脚乱的,好不容易等陈小蝶洗完澡,掀了盆,又开始思考怎么帮陈小蝶洗头。 她将吃饭的小桌子搬到门口,打了一盆温水,打算让陈小蝶弯腰低头洗。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这边刚摁下陈小蝶的头。卢向文和祁梅在窗口见着了。 卢向文隔着窗户问:“不是送这孩子回家吗?怎么又回来了?” “家里没人,她得先在我家住几天了。”何如月大声道。 祁梅已经出了门,笑道:“你这么给人家洗头,孩子多难受啊。” 何如月心想,那要怎么洗啊。后世要么理发店洗,要么浴室洗,还真不会给孩子洗头。 “这不是没想到要住我家嘛,要早知道,我就带单位浴室洗了回来啦。” “我来吧。”祁梅接过何如月手里的毛巾,转头对陈小蝶道,“丫头往后站,别撞着你了。“ 然后她将桌上的水盆放到一张小板凳上,拍了拍桌子:“来吧丫头,躺这儿!” 还别说,陈小蝶往桌子上一躺,又往上挪了挪,大半个脑袋就伸到了桌子外边,头发垂散下来,落到了水盆里。 活脱脱后世的洗头床啊。 祁梅动作熟练地揉头发、沾水、上肥皂、再清过,没几分钟就把陈小蝶的头给洗好了,然后用毛巾一包,一拍陈小蝶脑袋:“走吧,回屋去。” “谢谢阿姨。”陈小蝶低声道谢,抱着头上的毛巾,乖乖进屋擦头去了。 祁梅这才小声问:“怎么回事,头天上班就带了个孩子回来?” 何如月也压低声音:“她爸爸昨晚上失手杀了她妈妈,今天早上跪在工会门口,被公安局带走了。刚刚带她去了叔叔家,叔叔婶婶也不肯收留。我只好又带回来了。” 祁梅目瞪口呆,不由又朝屋里看了看,陈小蝶抱着头上的毛巾,正一个人坐在小竹椅上发呆。 “这孩子真可怜。她知道家里情况吗?” “有点猜到吧,她问我爸爸妈妈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祁阿姨,你说我该不该告诉她,她妈妈已经……” 祁梅想了想,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对死亡也是似懂非懂。你先跟她说,爸爸妈妈可能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后边看看公安局那边怎么处理,再找机会告诉她吧。” “嗯。”何如月点点头,“不管她爸爸判什么刑,短时间肯定不会回来。她早晚要知道的。” 祁梅将盆里的水泼了,直起身来,正色道:“如月,暂住几天没关系,但这孩子如何安排是单位的事,你别傻乎乎揽身上啊。” “可她太可怜了……” “可怜人多了,咱管不过来。”祁梅拍拍她,叹一声气,“你已经很尽心了,等会儿给你妈打个电话,你们厂的政策她肯定熟,问问她的意见,看这事怎么妥善处理。” “好的,谢谢祁阿姨。” 祁梅见她乖巧,心下也安慰,拍了拍她的肩:“你卢叔叔说你现在麻利多了,但我还是担心,从小你就胆小性子软,别让人欺了。你爸妈去了宁州,我们就得多关心你,绝不能让你被欺负的。” “知道啦祁阿姨,没人能欺负我。”何如月嘻嘻一笑,心想,今时不同往日,我不可能再被人欺啦。 祁梅嘴上教育着何如月别管闲事,到底也还是放不下,回去没多久又让卢向文送了个西瓜过来。何如月和陈小蝶一人捧着半个西瓜,用勺子挖着吃。 西瓜又大又红又甜,心事沉沉的陈小蝶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10 晚上何如月终于和父母通上了电话。 虽然何家有电话,但宁州外婆家没有,何家父母要走一里多路才能找到公共电话打回家。 而且死贵。 言简意赅地问了第一天上班的情况,何如月当然是报喜不报忧,父母总算放了半颗心。刘剑虹又说周文华此人惯常的拈轻怕重,叫何如月别怕他,工会黄主席才是真正拿事的,过两天黄主席回来就好说。 何如月是是是嗯嗯嗯,又问过外婆的病情,终于把话题扯到了陈小蝶。 一听厂里出了杀人案,刘剑虹先是一惊,何舒桓也总想抢电话。无耐抢不过,只能凑着脑袋,尽量贴着听筒,也算参与谈话。 不过何家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听说陈小蝶无处投靠目前暂住在何家,非但没有责怪何如月多管闲事,反而还说了不少带孩子的注意事项。还说家里的某个角落里放着一笔备用金,如果钱不够,可以把备用金拿出来用。 那电话费啊,哗哗的,也顾不上了。 刘剑虹说,本厂职工留下的孤儿,厂里和街道都有抚育政策,但陈新生这样的情况比较特殊,陈小蝶也不属于孤儿,具体如何执行就很有弹性。建议等工会主席黄国兴回来之后,让何如月和黄国兴私下铺陈利害关系。 挂了电话,何如月感慨好久。来到这年头,她暂时不想什么兴风作浪大展宏图,她只感恩没有穿得太差。起码她家庭很好,父母善良。 这点就比很多人都强。 何如月到自己卧室,望见陈小蝶已经进入梦乡。她悄悄关了灯,自己回了父母卧室。 … 第二天清晨六点,何如月在蝉鸣鸟叫声中醒来。 这世界的人们都习惯早睡早起,窗外传来各种声响,脚步声,说话声,甚至还有刷马桶的声音。 五秒钟后,何如月才反应过来,家里还有一个人!她立刻跑到对门小房间,一看,床上却是空的。 陈小蝶居然起得比她还早? “小蝶!小蝶!”她从木楼梯上急促跑下,脚步声“咚咚”的,在屋子里回响。 楼下客堂间也是空无一人,但门闩已经开了,从外面虚掩上。 显然陈小蝶出门了。 这大清早的,她能去哪里?何如月紧张起来,别自己好心看孩子,却把孩子搞丢了,这就办了坏事了。 她打开门冲到弄堂里,头发蓬乱的样子惊动了邻居几位阿姨,纷纷好奇地看向她,问:“如月你大清早的,抓贼呢?” “王阿姨、蒋阿姨,你们看到住我家的那个小丫头没?穿的绿色连衣裙,我小时候穿的那件。” “没见着。”王阿姨摇头。 蒋阿姨也好奇:“就想问你呢,你怎么第一天上班就带个小丫头回来啊。” 何如月也没时间解释:“说来话长,她家里没人,得在我家住一段时间。不行,我得出去找她,可别跑丢了。” “小蝶——小蝶——”她又站门口大喊了几声,希望陈小蝶是起得早在家门口玩,一时没见着。 蒋阿姨见她着急,也嘟囔:“如月你可别瞎好心,什么人都往家带,别拿了你家的钱跑了。” 何如月一愣。但下意识她觉得,陈小蝶不会这么干。 “不会。我想她不会的。” 祁梅听到何如月的喊声,跑出家门:“你找小蝶?我早上看到她的,跑得可快了,我喊她都喊不住。” “是吗?祁阿姨你看她往哪儿跑了吗?” “出了弄堂口往右拐了。” “往右拐……”何如月顿时明白了,一跺脚,“这孩子怕是跑回家了。我去她家看看!” 正要跑,听见几个阿姨齐齐地喊:“来了来了,那丫头回来了。” 何如月转身一看,陈小蝶披散着头发奔来,一头扎进何如月怀里,号啕大哭:“家里没人……呜呜……妈妈不在家……爸爸也不在家……呜呜……他们真的丢下我了……” 这孩子,原来大清早跑回家等妈妈去了。 何如月紧紧拥住陈小蝶,连声安慰:“小蝶不哭。小蝶有姐姐呢,爸爸妈妈不会丢下你的。你爸爸让姐姐照顾你,他们没有丢下你。” “我没有爸爸妈妈了……呜呜……我见不到他们了……姐姐你不要扔下我……小蝶会好好学习……小蝶会听话的……呜呜……” 旁边几个阿姨也忍不住鼻酸,喃喃地:“介小的孩子,可怜交关的。” 祁梅哪里还看得下去,悲从中来,捂着脸跑回了屋。 吃早饭时,陈小蝶眼泪汪汪,扒一口,抽两下,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何如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蝶,姐姐要上班,家里没人。你是跟姐姐一起去上班,还是一个人在家?” 陈小蝶望着她,半晌,怯怯地道:“姐姐你不要上班,爸爸妈妈去上班了,就没回来……” 这孩子都成惊弓之鸟了。 何如月正想再劝,门口有人喊:“如月,出来下。” 是卢向文。 “卢叔叔什么事?”何如月跑出去。 却见卢向文又转头往外看了看,确定没有情况,这才闪身进屋,把何如月拉进了厨房。 他低声道:“你上班,这孩子打算怎么办?” 何如月道:“我也问她呢,要不把她带单位去,要不让她一个人在家,我留点儿饭菜让她中午吃。” 卢向文却摇头:“带单位去不妥。你想她家出了这事,单位的人指指点点的,孩子多难受。” 这点何如月倒是真没想到。她说道:“小蝶刚刚还说,怕我去上班就丢下她了,她有心理阴影了,觉得大人上班就是扔下她,不要了。” 卢向文鼓起勇气:“如月,不瞒你说。我有点私心。刚刚祁梅在家狠狠哭了一场,你也知道,你祁阿姨这些年的心病……” 说着,卢向文的眼圈也红了。 何如月赶紧道:“卢叔叔有事尽管说。你们看着我长大,怎么能说私心不私心的这么见外。” “你祁阿姨放暑假在家,我也怕她一个人胡思乱想。小蝶不是没人带吗?你去找你祁阿姨,就说你请她帮忙,她肯定愿意。” 何如月眼睛顿时一亮。要是祁梅愿意帮忙带小蝶,那真是再好不过。祁梅小学老师啊,连小蝶的功课都可以辅导了呢。 “可以吗?那样会不会太麻烦祁阿姨了?” 卢向文却诚恳地望向她,像望一个大人:“从小,只要如月开口,祁阿姨何时说过一个不字。何况这怎么叫麻烦……如月,她只是不好意思开口。所以你去,好不?” “好!我这就去!” “不不,我这就去上班,你过会儿再去。别让你祁阿姨知道我来找过你啊。” 关照完,卢向文偷偷向门外观察一番,确定没有人,这才溜出门上班去了。 吃完早饭,何如月给陈小蝶梳头。可怜何如月根本不会梳这个年代的大辫子,自己都梳不来,别说给别人梳。搞半天还是歪七歪八。 心生一计,何如月索性把陈小蝶辫子一撸,拆了,然后将头发揉散,看上去很是蓬头垢面。 “小蝶。姐姐不能不上班的,但是呢,姐姐肯定也不会丢下你。隔壁的祁阿姨,昨天帮你洗头那个,白天你在她家玩,姐姐下了班去祁阿姨家接你,好不好?” 其实陈小蝶也知道不可能阻止大人上班,她只是害怕。 轻轻地点点头,陈小蝶道:“那我把暑假作业也带到祁阿姨家做,好不好?” 当然好,完全没问题。 正如卢向文所说,何如月带着陈小蝶一登门,祁梅就满口答应了,半个咯噔都没打,甚至还拉过陈小蝶就开始埋怨。 “瞧如月姐姐,大清早也不给你梳梳头,都成蓬头鬼了。小丫头要漂漂亮亮的知道伐。” 何如月赶紧趁势献上两根牛皮筋:“幸好有祁阿姨。我手笨啊,根本不会梳。” 祁梅已经没功夫理她,拿过皮筋就开始给陈小蝶梳头。 天井里的阳光斜斜地照在祁梅和陈小蝶身上,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肿肿的,但何如月知道,起码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们二人可以相互给予安慰。 人生不敢要求很多,一小瞬间的安慰,也已经温暖人心。 … 何如月一到办公室,周文华就问:“听说你昨天把陈新生的丫头带回家了?” “嗯,她叔叔家不肯接收,昨晚住我家了。”何如月也不跟周文华多说,更不问他政策。她牢记亲妈的话,要等黄主席回来再说,跟这个周文华没说头。 周文华咣咣倒了一大茶缸的水:“上午我有个会,有什么事小何你看着办啊。” 行呐,快走吧您呐,小何有正事要办。 等周文华一走,何如月就拨了个电话给公安局。 “你好,我找费远舟同志。” 不一会儿费远舟来接电话,一听是何如月,他倒是很意外。 “费同志好,我有两个事要跟你汇报。第一是麻烦你跟陈新生说,陈小蝶安顿好了,暂时跟着我,让他放心。第二个……第二个电话里说不清楚,但我又不想来公安局说,费同志你看……” 不知怎的,费远舟有点心跳起来。 “我马上要出门办案,正好经过你们厂,要不过半小时后,在你们厂门口见?” 何如月想了想,觉得还是有点触目:“厂门往南两百米有个公交车站,在站台那儿见吧。” “好,我马上就出门,等会儿见。” ※※※※※※※※※※※※※※※※※※※※ 前几天写“老大”上树,晚上我在小区遛狗,黑乎乎的路灯下,结了果实的桔子树上,就“腾”地跳下一个男人。差点没吓死我。我的妈呀,我是不是要写个中彩票情节,然后我去买张彩票? 11 八十年代的中吴市,市区范围不大。 从市公安局到吴柴厂,也就公交车四五站路。何如月躲在公交车站后的树荫里,没一会儿就望见费远舟骑着自行车过来。 也不知道是制服衬人,还是费远舟本身长得年轻英俊,反正远远瞧着,还真算是青年才俊一枚。 “何同志!”他一个急刹车,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 昨天费远舟跟着何如月在吴柴厂走访了半日,对这个头一天上班的小丫头刮目相看。只觉得她落落大方,绝非寻常女孩。 今天郑重其事打电话说找自己,费远舟下意识觉得,何如月一定是有重要的事。 “费同志你好,不好意思大老远把你喊来。”何如月假装客气了一下,带着费远舟又往远里走了几步,终于在一片梧桐树下站定。 上班时间,厂区路边完全不见人影,适合今天的谈话主题。 “我想问问陈新生案件的进展。当然如果你们有保密规定可以不回答我。” 费远舟瞥她一眼,有些赞许的微笑。很少见到打听事情这么识趣的,何如月很有分寸。 “他倒是很合作,交待得很快,但是真是假就不知道,还要结合现场证据。目前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蓄意谋杀。而且现在严打,他这个情况还是很恶劣的。” 何如月追问:“他怎么交待的?” 费远舟居然脸红了一下:“你小姑娘家家,问这个干嘛。” 能让一个小年轻警察脸红,说明这事情经过有点难以描述,何如月更加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她低声道:“因为我也有线索啊要向你们提供啊。” “什么线索?”费远舟下意识就要去包里掏笔记本。 “哎,不许记。我连公安局都不愿意去,只想私下跟你汇报。不许记啊!” 何如月说话跟连珠炮似的,听得费远舟都乐了:“到底什么线索啊,这么煞有介事的。你倒是说啊。” 何如月四周望了望,再次确定没人,低声道:“陈新生的女儿陈小蝶昨晚住我家,她说,前天晚上听到父母房间有动静,她以为父母打架就推门去看,结果看到她妈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爸爸却十分慌张,立即关上了门。” 费远舟顿时蹙眉:“陈新生一口咬定女儿睡着了,完全不知情啊。” “因为他不想你们去问陈小蝶啊。” “这怎么行。既然陈小蝶是目击者,我们肯定要询问。这样,安排个时间,你带我去见见陈小蝶。” 何如月却摇摇头:“这个稍后再说。我想说的是,陈小蝶看到她爸爸妈妈都没有穿衣服。费同志你不觉得这个细节很值得推敲吗?” 费远舟心中一惊,再看何如月,却又见她表情十分自然,全然没有未婚女子谈及此事的羞涩。 这丫头好猛。费远舟又一次刮目相看。 但审讯细节的确是秘密,费远舟要遵守纪律,不能说。他望着何如月,斟酌着道:“这目前也是我们一个侦破方向。不过,就算没穿衣服,也不能说明陈新生没有杀她。” “陈新生没有杀老婆的动机,虽然他们经常吵架,但并没有听说他们夫妻感情有问题。我觉得陈小蝶听到的动静,是嫌疑人和死者在进行夫妻生活……” 费远舟又挑了挑眉。 哪怕他是个警察,对这种对话早就习以为常,但从何如月嘴里说出来,他还是觉得猛。冲击有点大。 “然后呢?就算你说的是对的,怎么解释被害人的死亡?别忘了,被害人是被勒死的。” 何如月正色:“费同志,你听过性窒息吗?” 费远舟是真是震惊了。他直直地盯着何如月的眼睛…… 确认过眼神,的确是非常猛的人。 “咳咳……这个……我还真没听过。”可能是天太热了,费远舟觉得帽沿下已经满头大汗。 何如月却像是松了口气:“费同志可以找个这方面的专家咨询一下。这种案例应该非常少,但它真的存在。” “呃……专家……好吧。何同志的汇报我已经记住了,我会去咨询相关专家。” 说实话,嘴上这么说,费远舟心里想的却是:我特么上哪里去找这方面的专家?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这么专家? 当然,何如月的态度太正经了。难以想象,一个未婚姑娘用这么正经的表情,说这么……“不正经”的话题。而且还让费远舟半点不正经的想法都没有。 虽然听上去很荒谬,但费远舟居然觉得,好像可能真有那么回事。 对面的何如月,一本正经的话题已经结束了。她终于绽开了笑颜:“我的汇报结束了。费同志不要跟别人说啊,你偷偷去调查就好。我可不想别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怪吓人的。” 费远舟抹了一把汗,看来这丫头还知道自己太猛。 “你放心,我不会外传。不过你还是有个心理准备,我肯定会找陈小蝶的。” 如果办案需要,这也无法回避。何如月点点头:“好,我先打打预防针,别吓着小孩。” “你还挺有爱心啊。”费远舟不由调侃一句。 “谁没爱心啊,都有。咱可是好人。”何如月笑吟吟回了一句。 费远舟也不多逗留,道:“我还有事,回头打电话约时间见陈小蝶啊。” “好,费同志再见!” 挥手告别,望着费远舟的白色制色飘然远去。何如月终于松了口气。 她给了一个方向,希望费远舟不负期望,赶紧地找出真相。 正喜滋滋地要往回走,梧桐树后转出一个人,冷冷地望着她。 “以后谈机密的事,记得看看树后。” 12 若非树下只有两个人,何如月会怀疑这男人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那样冷,那样傲,宛若骄阳也化不开的坚冰。即便是嘲讽,竟也没有多少不屑,只是疏离。 何如月恍过神来,不由抬头望了一下梧桐树。繁茂、粗壮、挺拔,而且紧贴工厂围墙,果然又是纳凉休闲、偷窥偷听的绝佳之处。 这百年老树横行霸道的世界啊……何如月一口气提上,恢复了气势。 “你是猴吗?上班时间总上树?” 藏青色的短袖、白到几近透明的皮肤,何如月几乎能望见男人太阳穴边、有青色的筋络。但筋络是平静的,能让人感觉到里面有血液在匀速流动的那种平静。 男人声音冷静而低沉:“我是人。行人。” 这是在解释他这回并没有上树吗?何如月又想说话,男人已经从她身边绕过,向前走去。 “你等等!”何如月急喊。 男人停下脚步等她说话,但没有回头。 “刚才听到的,别去厂里说啊?”何如月态度放软了些。毕竟她意识到刚刚跟费远舟说的那些话,是多么惊世骇俗。 连费远舟这样的警察都感觉到震惊,就别提这个厂里的普通职工了。 何如月不仅要顾及自己的名声,也是出于尊重死者的考虑,不想她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猎奇对象。 就在她等着男人的答复时,男人却缓缓转过身。 “请教。性窒息,警察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 不知怎的,和费远舟说这些,何如月理直气壮,但面对这个静若深水、冷若坚冰的男人,何如月突然有一些慌张。 “看书啊。不知道有很多世界名著吗?”何如月突然高声道。 男人的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原来世界名著讲这个。” 何如月心虚。但还是要强掰。她相信这个厂里绝大部分人都没看过几本世界名著,这个男人虽然知道“何仙姑的何”、虽然是特种兵出身,但他既然被分配在车间工作,便也不会特别有文化。何如月觉得自己应该掰得过来。 “反正这个有警察去管,厂里流传这些不好,这位同志你就别流传了啊。” “我没这么闲。”男人嗤之以鼻。 他也没有再逗留,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一棵更高的梧桐树下,纵身一跃就从树干蹬上了枝桠,然后直接跳进了围墙内。 只剩梧桐树的枝桠还在摇晃。 何如月看得目瞪口呆。这样的人,工厂门卫怎么看得住,他简直可以随便旷工啊! 还有。他真的是猴。 回到工会办公室,何如月一眼望见门口地上放着一个小布袋。打开一看,竟然是一袋子新鲜的桑葚。颜色乌紫,果实饱满,煞是好看。 进了办公室,何如月将桑葚都倒进一只大茶缸,这才发现布袋里还有一张纸条。 “无以为报,只能摘一袋桑葚表示感谢。傅建茗。” 这不就是昨天来申请补助的贫困大学生嘛。何如月笑了,将纸条铺平,放进了抽屉。 什么周副主席的不悦,见鬼去吧。何如月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这不值钱的桑葚背后,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最纯朴的谢意。 仅仅上班第二天,何如月就感觉到,忙碌和繁琐是值得的。 下午,何如月去了一趟行政科。昨天买饭菜票时,行政科的科员徐秀英就跟她聊了一会儿天。厂里很多人都知道何如月是何舒桓和刘剑虹的宝贝女儿,徐秀英更是从小就认识何如月,自然也没什么陌生,办事很爽快。 一听何如月是来问陈小蝶的安置,徐秀英也就实话实说。 “她要是个孤儿,那厂里二话不说,肯定有政策。但陈新生到底会不会枪毙,现在也不知道,这就难办了。” 何如月知道她说的实情,想了想问:“陈新生家住的厂里的宿舍,这房子是什么性质?” “这一批房子都正式分给他们了,手续才办完,证还在我们这儿没发呢。” “就算陈新生坐牢,这房子厂里也不会收回吧?”何如月又问。 徐秀英笑了:“这当然不会了。他们好歹也是双职工,符合条件才分的房子,而且都住好几年了,就算现在人没了,房子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再说了,这陈新生没不没,不还没定嘛。” 看来房子这个,没了后顾之忧。 “那如果是双职工留下的孤儿,厂里有什么抚育政策吗?” 徐秀英看看她,嘿嘿笑了:“瞧瞧,这可是你们工会的事,你还来问我。”又挤了挤眼睛,低声道,“周文华啥事不管吧……” 何如月扬眉,看来大伙儿心里都清清楚楚。 “人人都说徐阿姨就是一本活政策,我当然尽着徐阿姨问,榨干你。” 这马屁拍得徐秀英舒服极了。她当仁不让,开始指点:“如果是孤儿的话呢,十八周岁以前学杂费厂里都可以报销,每月十块钱补助,另外街道里也有政策,一个月补助五元。” 何如月想了想:“一个月十五……是不是够一个孩子生活了?” 徐秀英当即就笑了:“一看你这小孩就不当家,十五元可以过得挺不错啦。” ※※※※※※※※※※※※※※※※※※※※ 感谢在2020-11-17 20:58:38~2020-11-18 14:58: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豆沙包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 原身的确不当家,对钱没概念。 初来乍到的何如月就更没概念,要不是昨天两毛钱就能买两个菜,她路上看到五块十块的可能都懒得弯腰去捡。 听了徐秀英的话,何如月对政策有了底。有房子傍身,有政府和单位补助,陈小蝶的基本生活应该没问题,余下的问题就是谁来当她的监护人。 下班后,何如月照例还是去食堂打饭。 见她打两份,有个脸熟的女职工问她:“何干事,陈小蝶是不是住你家?” “陈小蝶”三个字喊得忒熟,何如月这才想起来,这女职工是托儿所的保育员,昨天带费远舟去走访时见过。 “暂时先住着。我也不会照顾人,乱对付瞎来腔的。”何如月笑呵呵地回着,心里却也小心,并不乱说话。 “哦——”保育员拉着长长的尾音,突然说,“要是陈新生被枪毙了,陈家的房子就归你了吧?” 什么?何如月怀疑自己听错了。 “陈家的房子?”何如月反问了一句。 保育员以为自己扎到了何如月的心,顿时吃吃地笑起来:“别装了,谁不知道呢。” 看她挤眉弄眼的样子,何如月都被气笑了。别看有些人大字不识几个,脑子倒很灵,这边还没安置好陈小蝶,那边就有人揣测自己是看上了陈家的房子。 小人之心,哪儿都不缺。 她当即提高嗓门:“这个说法新鲜。是你自己琢磨的,还是你们私下议论的?” 这声音哐哐响的,顿时惹了好些人回头,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保育员也是没想到,这才参加工作的黄毛丫头,居然敢在食堂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撒泼。 不说是大学生吗?不说何总工刘站长家丫头从小就特别好欺吗? 话已经出口,保育员倒也不能示弱:“哦哟,这么凶干嘛,我们也就是关心问问而已。好歹跟她妈妈也一起上班的,关心关心同事不行啊。” 何如月才不怵她。本“调解小能手”见过胡搅蛮缠的多了,别说你这种没文化的、就是有文化的流氓,小能手也没怕过谁。 当即大声道:“说得倒好听。上来就问房子,你问一句陈小蝶好不好没?你这是真关心吗?告诉你,也告诉你们这帮嚼舌根的,陈新生还不定怎么判,就算判了,房子该归谁也有法律规定,总归不会归你,也不会归我!晚上睡不着就起来听广播说书,广播都歇下了就好好躺下数羊。别整天抠着脚掂记跟你没关系的事!” 一通大吼,骂得保育员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栽过去。 说好的大学生呢?说好的软脾气呢? 这是泼货吧? “娘的,我就是问问,你倒来一通,我惹你啦!” “惹我了,怎么的?你说我照顾陈小蝶是惦记人家房子,我没这想法,你要给我赔礼道歉!” 何如月个子小,嗓门却大啊,又是在食堂里,好多中班晚班的、下了班来打饭的,人山人海,一听这边有骂架,好家伙,全涌过来看热闹。 这一看不要紧,居然是工会新来的何如月。 太新鲜了! 工会干事那可是干部,保育员那是工人,干部和工人掐架,好家伙,难得一见啊。 呼啦啦的,乌泱乌泱的,全是人。 一见这阵势,保育员已经有点怂了。今天本来就是她没理啊。不过就是踩着摇篮哄小孩睡觉的功夫,几个保育管私下闲聊,不知哪个碎嘴的说了一句:这黄毛丫头这么好心?别是看上人家房子了吧? 她们几个就存上了心。 然后在食堂遇见,她忍不住就想欺负一下新人。而且还是欺负干部,多有成就感啊。这叫啥,这叫贱。 但是贱,是要付出代价的。 何如月不可能放过她。在弄堂里混了好几日,又在吴柴厂上了两天班,何如月已经也慢慢琢磨出了一些为人之道。 “以德服人”那是高阶手段,对眼前这种人就用不上。必须当众将这种人治住,也算自己在吴柴厂扬名立万。 吴柴厂,也是个江湖啊。 “你必须给我道歉!”何如月大声喝道,脸色铁青。 那保育员见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溜也溜不脱,心一横,叉腰就喊:“道你妈的歉!饭都打两份,你不想人家房子你贴钱养孩子?孩子你生哒!” “啪”一声,何如月狠狠地扇了她一记耳光。一下子将保育员给打懵了。 见过泼的,还没见过动手这么迅猛的。 何如月捏着手腕冷笑:“一巴掌教训你嘴巴放干净点。只会满嘴喷脏就别怪我回头把你摁马桶里。” “打人啦!干部打人啦!”保育员回过神来,吼叫着冲上来。 这么多围观群众呢,怎么可能真让她们打起来,刚刚何如月是出手太快,大伙儿没反应过来,现在保育员这就太明显了,哪有一边喊着一边动手的,简直是人声报警器。 立刻就被旁边的人给摁住了:“好了好了,人家小姑娘,你说话这么难听被打了可不是活该。” 何如月得理不饶人:“道歉。污蔑我看上陈家房子,你必须给我道歉,否则这事没完!” 保育员被众人摁住,嗷嗷地叫着,哪里肯道歉。 旁边也有和事佬,劝道:“算啦。她也被你打了一巴掌,得了教训了。” “不行,一码归一码。耳光是扇她嘴脏,污蔑我的事说清楚了吗?我六个月半生的?特别好欺负是吧?” “道你妈的歉!”仗着大伙儿都在劝架,保育员企图保持最后的尊严。 何如月正打算继续,人群中突然冲出来一个庞大的身影,一把揪住保育员胸口衣服。 声如洪钟:“道歉!不然老子扇死你!” 何如月定晴一看,乐了,是小青工戴学忠。 他身材高壮,手掌又肥又厚又大,不然昨天何如月怎么能在一堆“手”中一眼就看见了他呢。这一巴掌要是扇下去……怕是黑熊的力量啊。 这下保育员是真怂了。 惹谁也不能惹这些愣头青啊,还想不想有好果子吃了,还想不想踩着摇篮岁月静好了。 保育员审时度势也知道今天不能善了,扁了扁嘴,囫囵说了句:“对不起啊。” 戴学忠又吼:“对不起就完了?对不起谁啊?人家姓何,何仙姑的何!” 围观群众一阵哄笑,戴学忠却一脸的正义凛然,一点没觉得自己好笑,还正义地吼:“大声点啊,蚊子都比你有劲!” 保育员终于屈服于拳头,心不甘情不愿:“对不起,何同志!” 戴学忠这才松开手,将她推了个踉跄:“死女佬,以后再让我看见你欺负人,见一次我揍一次。” 一场精彩的干仗终于平息,围观群众们尽兴四散。 只有那个叫“老大”的男人,坐在角落的圆桌前,定定心心吃着晚饭,完全没有抬头向这边看。 14 何如月在众人崇敬的目光中走出食堂,戴学忠却屁颠颠地跑到角落那张圆桌。 “怎么样,老大,我帅不帅?” “老大”终于抬眼望了望他:“还行。” 简简单单两个字,戴学忠却如得了天大的表彰,喜不自胜,扒饭的劲头更大了,一口能吃下两个狮子头。 … 何如月拎着蛇皮袋,里边装着两个饭盒,急匆匆进了孙家弄。头件事就是去卢家接陈小蝶。 陈小蝶却已经坐在门口小竹椅上,眼巴巴地向弄堂口张望,一见何如月过来,豁地站起,大喊:“姐姐,我在这儿!” 祁梅拎着锅铲,从厨房的窗户探出脑袋:“如月回来啦?晚饭吃啥?” 何如月将蛇皮袋拎高:“我食堂打了呢,两份。” 说话的功夫,陈小蝶已经乖巧地伸手:“给我吧,我回家装碗去。”说着,接了何如月手里的两份饭,转身就进了何家屋里。 何如月索性拐进卢家厨房,望着忙碌的祁梅,问:“小蝶乖不乖,有没有给祁阿姨添麻烦?” 祁梅往锅里倒了点水,盖上锅盖,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这才叹气道:“就是太乖了,乖得让人难过。吃饭也不肯多吃一口,要不就做作业,要不就坐在门口小凳上望着弄堂口发呆。” 画面感太强,何如月也跟着黯然。 “她望见她妈妈出事的样子,公安局很快会来找她问话,我想……”何如月略一犹豫,道,“祁阿姨,我想待会儿找个机会,告诉她真相。免得警察来吓到她。” 祁梅点点头:“说的时候缓点儿。白天她问我,祁阿姨,我爸爸是不是被警察抓走了?我就问她,你怎么这么问啊?她说,她早上回家,看到门上贴着封条。” 八岁的小孩,说起来懵懂。可懵懂之外,她对世事的敏感,亦会超越成人的想象。 晚上,何如月终于很委婉地告诉陈小蝶,她妈妈已经去世,她爸爸目前住在公安局,因为他要配合警察叔叔破案。 陈小蝶很难理解死亡,她只知道,她从此没有妈妈了,爸爸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她爬上小床,小脸冲着墙,默默流泪。 何如月想去安慰她,可也只能坐在床沿,轻轻地拍打着陈小蝶瘦弱的肩膀。 无论怎样的安慰都太过苍白,对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来说,如此无力。 无助的何如月只能悄悄地走到屋外,仰头望天,一轮明月挂上树梢,照着孙家弄起起落落的古老屋檐。 无风的弄堂里,好些人家卸下门板,用两条长凳搁成一张大床,三三两两地坐在门板上纳凉闲聊。 想了想,何如月还是去了卢家。 卢向文正点着灯看书,倒是祁梅敏感,一下子从竹躺椅上坐起:“小蝶情绪怎么样?” 何如月摇摇头:“一个人默默地哭,躺床上背着我哭,我也不知道怎么劝。好像怎么劝都不合适。” “要不……祁梅你去看看?”卢向文说道。 祁梅摇头:“我也才带她一天,哪治得了这个。小蝶太可怜了,这创伤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愈合。即使愈合了……” 她突然嘴唇就颤抖起来,声音也哽咽了:“即使……愈合了。心里也总是有伤痕的。” 卢向文放下书,走到躺椅前,轻轻拥住祁梅,安慰地在她背上拍着。 突然,祁梅推开卢向文,拉过躺椅扶手上擦汗的毛巾擦了擦眼泪,转身就进了西边的房间。 “祁梅,你干嘛呢?”卢向文大声问。 他家地方小,不像何家整整一间两层小楼,他家只用了一间雕花木楼的一层,中间是客堂间,东边是他们夫妻的卧室,西边前间是厨房,后间本来是女儿睡的小房间,后来孩子没了,那房间就几乎没动过。 见祁梅突然就进了那房间,卢向文自然惊慌。 祁梅的声音却已经镇定了,像是突然坚强起来、忘却了心里的伤痕:“我找东西,马上来!” 只听房间里乒乒乓乓,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不一会儿,祁梅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娃娃:“走,去看看小蝶。” 说着,也不待何如月回应,就已经冲出家门,向何家走去。 卢向文惊呆了,那是他女儿的遗物,自从孩子没了,祁梅怕自己睹物思人,就将布娃娃藏到了箱子最底层,再也没有看过一眼。 他和何如月对望一眼,瞬间都反应过来,急匆匆追了上去。 一阵噔噔的楼梯响,二人跑上了陈小蝶房间。一看,祁梅已经将布娃娃塞到了陈小蝶的薄毯下,柔声道:“它叫思思,让思思陪着小蝶。小蝶有什么心里话,可以跟思思说。” 陈小蝶没有说话。祁梅也没有再劝说,而是轻轻起身,对门口的卢向文和何如月道:“我们走吧,让小蝶安静一会儿。” 三人一边退出房间,一边紧张地望着床上。 却见一阵悉索声,陈小蝶伸出胳膊,将布娃娃抱进了怀里,蜷缩起了身体。 三人终于舒了一口气。 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此刻最好的安慰,就是这只不会说话的布娃娃。永远不会离开她的、沉默的布娃娃。 这一夜,彼此都很安静。何如月怕陈小蝶又跑掉,在陈小蝶的房间地板上铺了一张席子,陪她睡了一晚上。 陈小蝶更沉默了,也更乖巧了。吃过早饭,她抱着布娃娃主动问:“姐姐,我今天还去祁阿姨家吗?” 何如月故意问:“你愿意去吗?” 陈小蝶点了点头,一只手抱着布娃娃,一只手拎起装作业的布袋子,跟着何如月去了卢家。 … 上班的第三天,传说中德高望重的工会主席黄国兴终于回来了。 何如月以为自己算是上班很早的了,没想到,一到办公室,就望见隔壁的工会主席办公室居然已经开了门。 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叔正在擦桌子,何如月记得这个人,她跟父母来厂里玩,见过他。 “黄主席!我是何如月!”何如月冲进去,立刻自报家门。 黄国兴被她吓了一跳,但随即又打量她一下,乐了:“黄毛丫头长大了啊?” “长大了,都可以建设祖国了!”何如月半开玩笑地喊了一句口号。 黄国兴却说了句让她目瞪口呆的话:“听说昨天把托儿所的保育员打了?” ※※※※※※※※※※※※※※※※※※※※ 感谢在2020-11-18 20:35:39~2020-11-19 20:59: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木瓜沙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 我滴个天哪,好事不出门,飚事传千里啊。 何如月拿出她以前对付单位老领导的经验,脸皮一厚,诚恳中带着调皮,调皮中带着反省,用小辈认错的态度,一低头:“是的,我错了,我冲动了。” 黄国兴语重心长:“的确冲动了。虽然我经常很想动手,但毕竟我也就是想想嘛,你居然真打……年轻啊。” 咦?黄主席的意思,他也挺想动手的?怎么觉得有潜台词呢,是表扬我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吗? 何如月点头如捣蒜:“嗯嗯嗯。实在是她说的话太气人了。以后我一定会成熟起来,主要在心里打,尽量不落实到行动上。” 黄国兴乐了:“这是跟我调皮呢。看来何总工不用担心了,你是不知道,以前他在我跟前念叨过多少次,说你爱哭鼻子,说担心你以后被人欺负。哎,读大学好啊,大学让人变得勇敢!” 是啊,读大学真好啊。读大学可以让一切变化都显得顺理成章。 卢向文觉得何如月读了大学变外向了;厂里人觉得何如月读了大学变厉害了;黄主席觉得何如月读了大学变勇敢了。 从今往后的何如月,就是外向、厉害、勇敢的何如月呐。 看黄国兴的态度,显然也并没打算追究这事。何如月心里很清楚,这年头的人法制观念不太强,冲动之下动个手也挺常见,要搁后世她是绝不会动别人一根毫毛,但在这里…… 你忍让,别人不会佩服你的素质,只会笑你是个包子。 包子谁不踩,不踩白不踩。 何如月当然不能当包子。 趁着黄国兴慢悠悠擦桌子擦凳子擦柜子的功夫,她将这两天接待了哪些人、碰到了哪些事一一说了,着重还“加粗”了傅建茗申请困难补助的事。 意外的是,黄国兴居然没觉得任何不妥,反而问:“傅建茗,是不是总装车间新来的大学生?他什么时候申请的补助?” 明白了。黄国兴身为工会主席,压根不知道傅建茗申请困难补助这事。 是时候插周文华一刀。 何如月笑道:“我看他手续都齐全,连分管副厂长都签了字,就给他盖章了。不会有问题吧?” “手续齐全就没问题。不过……”黄国兴柜子也不擦了,直起身子,问何如月,“许厂长签字了?” “是啊,签字了。厂里所有相关的职能部门都盖章了,就差咱们工会最后一个。” 何如月故意说得亮堂堂的,果然黄国兴顿时就沉下了脸。 补助这事工会才是真正的实施部门,按理应该工会第一个放行,哪有别人都转了一圈,最后才来跑工会的道理。 黄国兴气愤地将手里的抹布往水盆里一扔,溅了一地的水:“准又是周文华故意卡着别人,他瞧着别人求爹爹告奶奶的样子心里就舒服一截。咱们工会的名声都被他败坏了!” 确定了,黄主席是个正直的人。 这下何如月腰杆硬了:“以后有事,我直接问黄主席,尽量不问周副主席。” 黄国兴似乎意识到自己在小丫头面前铁青着脸,显得不够慈祥,缓和了一下神情,叹道:“工会工作不好干,咱既要为职工们谋福利,也要当好厂部的左臂右膀。不为职工着想,就不得人心。失了人心,咱们以后怎么帮助厂部展开工作,对吧?” 这个好理解。就是工会是职工的娘家,但也是企业管理机构的一部分,不能只想着其中一头,要当好职工和工厂之间的纽带。 何如月点头:“我记住了。看来以后可能还得受夹板气啊。” 这理解到位啊,黄国兴不由望她一眼,终于觉得被周文华气到的内心,又被这个黄毛丫头治愈了一点点。 “这两天那些愣头青没来闹事?”黄国兴问。 “愣头青?”何如月不知道他指的是谁,“来办过事的,我都跟您汇报过了。没其他人再来过了。” 黄国兴苦笑:“呵呵,看来我不在家,他们还知道休战。等着吧,我一回来,估计马上车间又要来找我了。你说的夹板气啊,马上就要来了。” “什么休战?哪些愣头青啊?”能让黄主席都头疼的,一定是大事,何如月当然好奇。 黄国兴道:“就是车间里那帮小青工。锅炉房的丰峻是他们的头,最近带着他们闹罢工,本来就两三个车间,闹着闹着,现在四个车间的小青工加入了。咱们工会要牵头,找他们逐个谈话啊。” “罢工?”何如月好生意外。还以为八零年代都是朴实善良干劲十足急先恐后你追我赶的奋斗场面,居然还有罢工? “为什么罢工?他们想争取什么?”何如月问。 “为了分奖金的事儿。咱们厂效益好,奖金高,那些小年轻看着老职工奖金高,心里不平衡了,就闹罢工。都是那个丰峻挑的头,别看他不声不响,一肚子坏水。” 丰峻。看来这是个刺头。何如月暗暗记下这个名字,提醒自己小心应付。 “黄主席打算什么时候找他们谈,我去打扫会议室,做会议记录啊行?” 见何如月这丫头又机灵又能干,黄国兴老怀甚慰。这么些年,厂里终于给他派了个得用的人啊! 黄国兴又弯下腰,捞起水里的抹布,慢条斯理道:“别主动去找,等他们上门。” “好!”何如月大声应道。 果然换了个领导,就换了个气象,跟着黄国兴,才有点干大事的氛围啊。 她主动帮黄国兴把脏水倒了、盆洗了,然后又说了陈小蝶的情况。黄国兴倒是想了良久,说这事要跟许厂长汇报一下,总也不能叫何如月这些天白白费功夫带孩子,会给她一个说法。 何如月赶紧表态,重要的不是给自己说法,是要给陈小蝶一个安顿。 这态度多正,别说黄国兴欣慰,就是去跟许厂长汇报,许厂长都夸何如月识大体、顾大局。然后大笔一挥,让工会里出十块钱、二十斤粮票,算是给陈小蝶的临时补助。 何如月拿着补助,有点晕。 所以,食堂干架这事就算过去了? 嗯,应该是过去了。毕竟后来再看到那保育员,人家都绕着何如月走了。 ※※※※※※※※※※※※※※※※※※※※ 感谢在2020-11-19 20:59:19~2020-11-20 12:58: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克里斯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 “何总工女儿不是省油的灯!” “大学里是不是教吵架?” “没想到黄毛丫头这么来三,煞火啊。” 也不过几天功夫,门口那个独臂师傅口风也变了。他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丫头聪明劲像老子,麻利劲像娘,还比娘老子都豁得出去。” 何如月觉得,师傅总结得蛮对的。 小青工们罢工第四天,车间里终于扛不住,来找工会了。 周文华照例又是“发病”,不知道去哪个医院开了十天病假,彻底不来了。办公室就何如月一个人,倒也省了麻烦,听见隔壁黄主席一声大喊“小何——”,何如月立刻冲了过去。 黄国兴办公室站着一个大个子,脸上黑黢黢的,一边拿着黄国兴桌上的本子扇风,一边抱怨:“不能再由着他们胡闹。我们总装车间本来不参与的,没想到这些赤佬居然搞渗透,现在我们车间有六个青工跟他们混一起,每天就干七点半到四点,多一分钟都不干。不干你滚蛋啊,也不滚,不是在食堂转悠,就是在锅炉间门口聊天打牌,你说气不气人。” 听着是有点气人哈。职场上很讨厌的,不是躲起来偷懒的,而是你在干活,他在摸鱼,还在你面前公然摸鱼。 所以何如月有种感觉,这位组织罢工的丰峻同志,颇有战斗经验,起码气人功力一流。 见何如月进门,黄国兴招了招手:“小何过来。这是咱们总装车间主任张山。” 又对张山道:“我们工会新来的干事,何如月。” 张山打量着何如月,大声道:“何总工家丫头啊,名声够可以啊,我还以为三头六臂,原来是个毛丫头啊。” 呵呵,何如月心里挺乐。看来自己初涉江湖,一炮打响啊。 总装车间是吴柴厂第一个改造的重点车间,是目前整个中吴市最先进的封闭空调总装流水线车间,但凡机械局有什么重要领导来考察,总喜欢往总装车间带,每回都收获满满的赞誉。张山也是因为敢创新、思想先进,因而被破格提拔的少壮派车间主任。 所以他生气啊。 本来他在中层干部里,是出了名的在车间职工中有威望,压得住不安分的年轻人。谁想到连总装车间都被卷进罢工事件,张山当然第一个就坐不住了,这“先进车间”的名头还要不要了,他张山真抓实干的美誉还要不要了。 何如月这几天通过各种看资料和走访,甚至食堂短暂聊天,狠狠体察了一把“民情”,对吴柴厂有了初步的了解。 她能理解张山的愤怒。 何如月笑吟吟道:“张主任好。需要毛丫头做什么?” 果然盛怒之下,能看到一张清纯生动的笑容,是可以消火的。张山的怒意莫名地消了一半,指指黄国兴:“一帮小赤佬闹事,这不搬你们工会救兵来了?我听从黄主席安排。” 黄国兴天生一张慈眉善目的脸,终于等着张山气消,这才缓缓道:“小青工们闹罢工,不是头一次了,每回都是按下葫芦起了瓢,也不是个办法。这回牵涉到总装车间,应该引起重视了。我的意见,我和小何分头,一人两个车间,先听取意见,然后汇总,再拿主意?” “那黄主席你得去我们车间,务必把那六个败事的家伙给降住了。” 黄国兴还没说话,何如月笑吟吟开口:“张主任,我年轻不懂事,有想法就说,张主任觉得不对,再批评,啊行?” 张山一怔:“批评个啥,你还没说呢。说来听听?” 何如月道:“总装车间是重点车间,最近还有一批出口任务,所以张主任才这么着急对吧?” 咦,毛丫头才来几天,对工厂很了解嘛。张山不由点了点头,听她继续往下说。 何如月又道:“那就该我去。我要是被轰了,再让黄主席出面,有个缓冲。也能了解他们的述求。” “述求?”黄国兴和张山异口同声。 呃,这是个新鲜词儿。何如月解释:“就是他们罢工的目的,想要什么。嘴上喊的目的,不一定是心里最终能接受的目的,总要讨价还价嘛。” 何如月忘了,这是八十年代初啊。这年头的商店都是明码实价、童叟无欺。那些讨价还价的交易,得再过几年,老百姓才会普遍遭遇。 黄国兴和张山又异口同声:“讨价还价?” 看来还要说得更简单易懂些。何如月换了个说法:“刚刚听张主任说,这个丰峻特别会气人,估计他也特别懂人心。我们大学里有一门学课,叫心理学,就是研究人的心理活动。我猜想,这些小青工嘴上喊要十块,心里大概觉得五块也行。我要去跟他们谈话,就想知道他们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而不是嘴上喊的。” 张山还听得一愣一愣的,黄国兴到底是多年工会经验,已经领悟了。 他手指着何如月,使劲点着,笑道:“你个毛丫头,果然大学没白念,还有什么心理学。你说得对,你先去摸底,然后我再出面,这样更有把握。” 其实何如月就是胡诌。这年头的大学课程哪有什么心理学,原身也没学过心理学。但重点是,黄国兴和张山也都没读过大学,能蒙他们就行。 这下张山也听懂了,眼睛里放出了赞许的光芒。 但他还有一点担忧:“我跟你说,这些小青工可都是粗人,到时候说话不好听,别把你闹得哭鼻子,我怎么向何总工交待啊?” “呵,谁能把我气到哭鼻子,我敬他是一条好汉。” “哈哈哈哈。”张山仰天大笑,“毛丫头,这脾气我喜欢。真是会扇人耳光的毛丫头,这下我信了。” 又来。本姑娘的剽悍事迹得在吴柴厂流传一年吧。 … 午饭后,顶着骄阳,何如月手里拿着笔记本,走在厂区主干道上。 目标:总装车间。她要深入龙潭龙穴,去会一会罢工的小青年,看看到底是他们翻江倒海,还是何如月三头六臂。 ※※※※※※※※※※※※※※※※※※※※ 感谢在2020-11-20 12:58:54~2020-11-21 14:5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6618990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月石榴 6瓶;君司夜 5瓶;远天、萤之寂、一花一叶、下雪打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 第一天戴学忠带着何如月和费远舟去电工间走访,半道上曾经指着一栋厂房说,这是中吴市最气派的厂房。 这就是总装车间。 一见车间里来了个干干净净的漂亮姑娘,正在干活的和正在摸鱼的,齐齐向她行注目礼。 何如月不理会那些目光,也没打算找张山,她今天要“独立调查”,尽量和车间主任撇清关系。 随便找了离最近的一位工人,何如月问:“请问郭清在吗?” 那工人看了看她:“去锅炉房找。” “那刘德华呢?” 问出这个名字,何如月还十分颤抖,怕人家直接吼着“开什么玩笑”然后把她轰出去。 没想到,那工人还是回答:“也去锅炉房找。” 好吧,何如月安心了。 想想也是,自己那个牛逼闪闪的总工程师爸爸都可以叫“何书桓”,小青工叫刘德华也很正常。都是好名字嘛,你爱我也爱,大家爱才是真的爱。 何如月索性把六个人名字都报了一遍,无一例外,都在锅炉房。 嘿,这罢工还挺当真。不是说好八小时之内还是正常上班的吗?怎么现在下午的班都已经开始二十分钟了,这帮家伙还是不见人影? 罢工都罢得没诚信啊。 那工人倒也热情,给何如月指路,说顺着主干道再往前走一百五十米,有棵百年香樟树,树后一个灰色的建筑,那就是锅炉房。 何如月心中突然一跳,怎么觉得有点像…… 她想起那些小青工,口口声声喊那个“会上树的雪猴”叫“老大”,难道他就是黄主席说的丰峻? 心中嘀咕着,何如月顺着主干道往前走,果然远远地望见一群小青工围坐在那棵巨大的百年老树下,而树后,正是那个“猴”工作的水泥房。 看来这水泥房就是锅炉房。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老大”正是丰峻。一圈人都坐着,唯独他站着,背靠在大树上,双臂盘于胸前,静静地听青工们说话。 “黄国兴的话能信吗?” “我也不知道啊。但这回好歹是第一回有厂级领导来问,应该也是个胜利?” “一个车间派两个人。是他们指定,还是我们自己推选啊?” “这个还没说。听说这次是影响到总装车间,厂部急了。” “可我们总装车间怎么还没人来谈?” 丰峻却一眼看到远处的何如月,他挑眉道:“人来了。郭清,德华,应该是来找你们了。” 众人纷纷转头,一看,乐了:“不知道总装车间最难谈吗?居然派何干事来,她能谈什么?” 丰峻却道:“别小看人家。说不定她比黄主席还难缠。” 戴学忠也是一脸崇敬地望着何如月前来的方向,喃喃道:“我觉得,你们谈不过她。” “小补丁”就是郭清,一听这话,他不服:“嘿,这么小看人。不就是个黄毛丫头?她要动手,也打不过我们吧?” 丰峻瞥郭清一眼:“她不会跟你们动手,只会跟你们动嘴。记着,谈判代表一定要我们自己推荐,不能让厂部选。” 说着,丰峻双手插兜,转身就要回锅炉房。 郭清急了:“动嘴我哪成啊。老大你不能走啊,你得跟我们一起对付她。” 丰峻拍了拍他肩膀:“摸底而已,你们多说困难,别亮底牌。现在我不宜出面,等他们摸底结束,我有了对策,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青工们纷纷点头,相互打气。 “还是老大有斗争经验。” “明白了,就按商量好的办。我们怎么跟黄主席说的,你们待会儿就怎么跟何干事说。” “来了来了。我们热情点,一、二、三!” “何干事好!” 何如月被他们突如其来的齐吼吓了一跳,生生地停下了脚步。但随即,她小脸上堆满了笑容,乐呵呵打招呼:“呀,这么多人啊。怎么都不上班啊?” 问得好。怎么都不上班啊? 青工们顿时被问住了。怎么回答?说自己在罢工吗?是不是有点太嚣张了? 这年头的小青工,基本上还是思想很正,虽然心里有很多委屈、觉得要给自己争取权益,但理直气壮说自己在罢工,有点说不出口。 尤其是当着这么漂亮的姑娘。 “啊……这……我们正好有事!”总算想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对对,我们有事,在商量事。” 何如月也不戳穿,还是和声道:“我刚去总装车间找人,他们说我要找的人在这里。” 说着,她翻开了手里的笔记本:“郭清……” “到!”郭清下意识地就喊了个“到”,喊完才觉得,怎么被点名了呢? 反省也没用了,其他人也都被传染了,什么刘德华、张学友(不是,划掉)纷纷随着何如月的点名端端正正喊了声“到”。 水泥房里,丰峻那叫一个怄啊。这帮家伙,太没出息了,见着个漂亮姑娘,话还没说两句,居然乖乖地给人点了名。 气势就已经输了啊! 惊人的还在后面。只听树下的何如月娇俏地笑着:“原来你就是刘德华啊,久仰大名啊。” 刘德华正是那个爱抽烟的蔫小伙,一听何干事居然久仰自己大名,惊喜地抬起头:“何干事久仰我?” 他也不知道啥叫“久仰”,反正听上去特别牛逼,被人尊敬的意思就对了。 这名字当然是久仰。何如月也没想到,“刘德华”居然是这样提起来一根、放下去一团的蔫小伙,一想到后世那个健身到六十岁的明星典范,反差实在有点大。 好在现在才八十年代初,真正香江那个明星典范,眼下还在艺员训练班,还没出道呢。眼前这位“刘德华”定然不知道何干事对他另眼相看的原因。所以何如月放心得很。 她毫无戒心地笑道:“这个名字好,一听就能成大事。” 众人只以为她是在活跃气氛开玩笑,只有锅炉房里的丰峻听得心中一紧。 隔着窗户,他眯起眼睛望着何如月。 这姑娘肤色健康而均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流动着不属于这个年代的光芒。 她知道得未免太多了。丰峻想。 ※※※※※※※※※※※※※※※※※※※※ 感谢在2020-11-21 14:58:09~2020-11-21 21:11: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nkki 20瓶;我家有萌宝 2瓶;大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 香樟树下,何如月和青工们围坐一圈。锅炉间门口掉了不少煤渣,青工们还仔细地帮她掸去,又铺了报纸,才让她坐下。 何如月没有拒绝其他车间的青工们旁听,反而还允许他们补充。她有信心,自己能当好这个主持人。 通过郭清和刘德华他们一通抱怨,加上其他人的附和,何如月大致知道了矛盾的始末。 吴柴厂为鼓励增产增效,从去年开始恢复奖金制度,对生产任务重、生产效益高的车间来说,职工的收入一下子提高不少。但奖金的核算不是跟工作量挂勾,而是按工资系数计算。工龄短和工龄长的职工,加班费收入差异巨大。 这还并非主要矛盾,毕竟工龄长的老职工工资级别更高,哪怕撇开加班,就八小时之内,也必定不可能同工同酬。小青工们对加班费的差异也咬牙认了。 真正让他们生气的点在于,加班费已有差异的情况下,他们的排班量却比老职工更多。 厂里给出的理由也很充足,老职工都有家有室,没有那么多时间加班,所以排班时就更侧重没有成家的年轻职工们。 青工们表示,这理由不接受。 郭清就说:“厂长开大会,明明说‘按劳分配’,这是按劳分配吗?” 刘德华也蔫蔫地说:“甘蔗哪有两头甜。又要拿得多,又要干得少,不公平吧?” 说实话,就这么一番听下来,何如月也觉得不公平。 这就是她从历史书里看到的“大锅饭”。干多干少一个样,论资排辈很严重啊。 从2020回来的何如月太清楚,很多在八十年代欣欣向荣的国企,到了九十年代甚至新世纪,人员越来越冗余,负担越来越重,一派暮气沉沉,最后就悲壮无声地消亡在历史长河里。 这些都是血泪教训啊。 既然现在厂里恢复了奖金制度,说明吴柴厂是意识到了“多干多得”的理念。只是在当下的境况下,不可能一步到位。 她在本子上认真地记着,阳光透过大树的枝桠与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丰峻始终没有露面。他坐在窗口,默默地听着外面的谈话,似乎又陷入了独独属于他的沉思。 这沉思将一切都隔绝在外,只透进了何如月娇俏的声音。 外头,何如月的摸底已经结束。她盖好笔帽,将钢笔插在笔记本上,笑道:“谢谢大家配合我工作,我也是年轻人,我也工资低,我对大家的发言感同身受。不过,老职工们为企业做了那么多年的贡献,我们也不能一笔勾销。我会把大家的意见向厂部传达,争取能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郭清又强调:“说每个车间出两个人,一定要我们自己选啊。你们厂领导选的人,不能代表我们的。” “明白,这条我也会着重提出的。这样,正好大家都在,要不你们就提一下,总装车间出谁?” 郭清当即愣了。他们还没商量好呢。 “铸工车间呢?”何如月又转向戴学忠,还是那样笑吟吟的。 戴学忠也愣了,不由望向锅炉房里,希望丰峻能出来主持一下局面。 何如月心里顿时明白,这些小青工是在等锅炉房里的丰峻出头。他们唯丰峻马首是瞻。 这个丰峻究竟是何方神圣,一个特种兵,就这么牛吗? 像是感应到了求援的信号,丰峻缓缓地从水泥房里走了出来,还是那样一尘不染,完全不像是个锅炉工。 他双手插兜,望着何如月:“总装车间郭清和刘德华,铸工车间胡顺发和耿宇……” 丰峻一口气说了八个名字,最后道:“还有我和戴学忠,一共十个人。” 何如月不由问:“你算哪个车间的?还有,戴学忠加入,铸工车间就有三个人了。” “我和戴学忠是列席代表。”丰峻不由分说,“我不列席,你们谈不出结果来,信不信?” 何如月站起身,虽然她和丰峻的身高差了一大截,但好歹比坐地上强。她直视他:“谈判不靠人数。希望到时候你能拿出让人信服的东西。” 哟呵,这个黄毛丫头竟然敢挑战“老大”,小青工们都来了兴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人。 丰峻却还是那样冷冷的,并非很有攻击性的模样:“等工会通知时间。” 何如月点点头:“会的,等厂部协调好时间,我会亲自……一个一个来通知大家。” 说完,她向青工们挥手:“我先回去忙了,回见,再次谢谢大家。” 等何如月一走,小青工们炸锅了。 “何干事一点没架子啊。” “老大,我刚刚有没有说错话?” “听起来她好像很理解我们,但会不会最后还是站在他们那边?” “很难说,她到底是干部,不是工人。” 丰峻却微微一笑:“她站我们这边。一定要争取到她,我们会赢的。” ※※※※※※※※※※※※※※※※※※※※ 感谢在2020-11-21 21:11:27~2020-11-22 14:5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彩墨迹 6瓶;克里斯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 丰峻如此笃定,他有底气。 望着小青工们散去的背影,丰峻靠在香樟树上,回想着何如月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犯罪嫌疑人。性窒息。刘德华。甚至,她说了一个很专业的词:谈判。 这些都绝不是一个出生在六十年代、成长在七十年代、并在恢复高考后搭上第一班车的大学生能掌握的。 尤其是“刘德华”。彼时,他还在香江某电视台的艺员培训班苦熬,等待每一个出头的机会。离他一炮而红的《神雕侠侣》也尚有两年时间。 丰峻确定,他在这个世界遇见了同类。 但他没有声张。他不想让何如月察觉自己的秘密。 他,丰峻,也是从后世而来。 想到自己的命运,丰峻不由暗暗捏紧了拳头。他有太多的不甘、太多的隐忍。 他是那个世界的商界风云、财富榜上最年轻的人。人人都觉得老天厚待他,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出生那天起,他就被医生下了断言,他活不过三十岁。 他无数次期待医学的进步能诞生奇迹…… 是的,在他的三十年里,医学诞生了无数的奇迹,但每一次奇迹都与他毫无关系。 在死亡的最后一刻,他想起自己的商业版图,终于明白那著名的诗句是何等的悲壮。 “壮志未酬三尺剑,故乡空隔万重山。” 丰峻在那个世界闭上了眼睛,却未曾想,在这个世界获得了新生。再次醒来,他成了同名同姓的退伍特种兵,来到吴柴厂,成为一名锅炉工。 丰峻是冷静隐忍的。他知道来到这个世界就大杀四方大展拳脚,根本不可能。 这是个小心翼翼的年代,纵使政策已经允许个人致富,但依旧阻力重重。无数人死在历史的冒进中,很多人的失败并非方向不对,而是走得太早。 不合时宜是致命的。 丰峻又是雄心勃勃的。他感谢老天终于给了他一个健康的身躯。 这具属于特种兵的躯体,结实、强壮、仿佛有着无尽的动能,比常人跳得高、比常人跑得快、也比常人更为敏捷灵动。 若说有什么遗憾,就是这位特种兵同志,在部队里犯了个错误,断送了前程。 否则怎么会来烧锅炉啊。 但丰峻觉得,这遗憾也不可怕。既然命运把他送到吴柴厂,又给了他一笔不菲的退伍安置费,那他的人生舞台,也理该从这里开始。 成为青工的头,是他的第一步。 他凭自己特种兵的身手,轻易地成为吴柴厂最会干架的人,当然,他只出过一次手。 真正的高手,绝不会永远在斗殴的路上。 一次优秀的斗殴,足够让他的名号在江湖上响一年。 何如月的猜测没有错。她知道这个年头的人,自私也好、阴暗也罢,都是小心思,敢把小心思放到台面上说,是很需要勇气的。给予小青工们勇气的,必然是丰峻。 没错,就是丰峻。他敏锐地感觉到在青工中流传的不满情绪,并成功地鼓动大家开始罢工。 罢工是没有后果的。 这年头人人都是铁饭碗,就算罢工不成谈判失败,最多吃点批评,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所以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但要是罢成了、果然争取到了利益,他丰峻,就有资格跟厂部叫板。 他的理想,绝不在这个呛人的锅炉房。 也是天意。老天居然给他送来了何如月。当他确定何如月是他的同类后,他就知道,这是个可以利用的对象。 因为何如月跟他一样,是二十一世纪的思维。她必定同样相信奋斗、同样相信真正的“同工同酬”和“多劳多得”。 没错,这就是丰峻。 在他眼里,人类只分两种:有用的,和没用的。 眼下何如月就是“有用的”。 … 何如月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丰峻的攻略目标。 她在办公室埋头整理摸底材料时,保卫科的袁科长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小何,你们黄主席呢?” “黄主席去许厂长那儿了,商量明天和青工代表座谈的事。” “商量啥啊,这帮小赤佬,有一个枪毙一个。” 听他话说得这么横,何如月笑了:“袁科长怎么啦,被哪个不长眼的小青工给气到了?” 说着,递过一把扇子,给袁科长扇。 袁科长也不客气,一把接过蒲扇,哗哒哗哒地使劲扇着,一边骂道:“刚抓了三个偷废铁的,不得了,这一审,都偷过好几回了。我要跟黄主席说,明天和青工代表座谈,一定要借机会跟他们好好上上紧箍咒。这小偷小摸的毛病不改,别的谈都不要谈。” 这七扯八扯的,倒也符合袁科长的工作作风。 但不符合何如月的。 她笑着,语气温和:“一码归一码呀,明天是解决罢工的事吧。偷废铁这个搅进来就模糊主题了吧?或者你跟黄主席说说,黄主席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婉拒,但也没说死。 但这理由把袁科长这个粗人给说服了。 “那等黄主席回来,你喊我一声,就阳台上喊,我听得见。” “好的。”何如月答应。这年头,通讯基本靠吼,不是说说的。 “对了袁科长,陈新生的事,有说法没?” 袁科长道:“我也盯着呢,每天都跟市公安局通电话询问情况。狗日的虽然不是东西,但也是咱们厂的职工。好像听说,公安局那边审出些眉目了。今天打电话过去,语气明显不一样,我琢磨着,搞不好还真不是故意杀人。” 何如月心中终于一松,看来自己跟费远舟说的那番话,终于还是起作用了。 不过她不提这个,她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一个年轻小姑娘,居然知道什么“性窒息”,这里的人接受不了,她再胆大再泼辣,也不愿冒这个险。 何如月道:“不管他是不是故意杀人,总要有个结果。不然陈小蝶这边不好安置。” 提起这个,袁科长也是服她:“小何啊,说起这个,大家都夸你呢。厂里这么多人,也就你仗义,小孩子说接回家就接回家,说带着就带着。我都听许厂长夸你好几次了。” 许波,分管工会行政后勤的副厂长。何如月是没怎么见过他,但听说他夸自己,何如月倒的确听了好几次。 至于是真心欣赏自己,还是冲着自己父母的面子,暂时还不得而知。 … 公安局的会议室烟雾缭绕,一场会议结束,对面的人都快看不清了。 费远舟咳嗽着走出会议室,眼睛都红了。他大学毕业来到刑侦队已经一年了,还是不能适应这个场景。 一位同事跟在他后面出来,拍拍他的肩:“这回你居功至伟啊。我说,你一个小年轻,怎么就知道‘性窒息’这么高深莫测的玩意儿,我们听都没听过。要不是首都的医学专家确认,咱们整个市的警察,都没一个知道的,从来没碰到过啊。” 费远舟揉揉眼睛,有点不敢居功,笑道:“其实也没有很高深莫测,大学里学过的。说起来还是吴柴厂的一个工会干事提醒我的,人家也是大学刚毕业。大学图书馆看过相关案例的。” 同事一叉腰:“哟,小年轻不得了。往后啊,真不能小看你们。” ※※※※※※※※※※※※※※※※※※※※ 丰峻不是好人,真的不是好人。各位亲,如果不喜他的性格,也请轻喷哈。 何干事是真的泼辣,丰峻是真的无耻。不过我还是会尽力把这个无耻写得合乎逻辑,给自己加个油,哈~感谢在2020-11-22 14:58:48~2020-11-22 23:5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at1488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 下班前,所有职工都分到了工会发的西瓜。每人十个。 何如月主持发放仪式,冒着大太阳在大卡车旁纪录,又晒黑了几分。好不容易发到日落西山,经过各种斗智斗勇,以防某些车间的尖头白拆子尽挑大个的、把小的留给别人,何如月吹胡子瞪眼,愣是没让这些人得逞。 眼见着职工们个个欢欢喜喜抱着大西瓜回家,何如月发愁了。她连个自行车都没有,这一个一个抱回家,得抱十天啊。 天这么热,会不会烂掉? 要么先搬到办公室去。何如月打定主意,一手抱了一个,打算往三楼运。迎面就来了两个小青工。 “何干事,还没下班?” 何如月一看,是戴学忠和郭清,便道:“刚发完西瓜,今天晚了点。” 郭清机灵:“你怎么拿回家啊?” 这真问到何如月心坎里了:“我也愁呢。我一天抱一个,也得抱十天。要不明天把我爸的二八自行车推过来,拿麻袋捆回家。” 郭清顿时和戴学忠使了一个眼色,殷勤道:“我有自行车,要不我们帮你送回去?” “这怎么好意思啊,再说今天也没麻袋。明天我自己想法子,谢谢二位啦。” 郭清却主动过来,抢过何如月手里的西瓜,往地上一放:“何干事你也太客气了,工会是我们娘家人,我们不跟娘家人客气,娘家人也别跟我们客气啊。” 一指戴学忠,郭清嚷嚷:“快去把我自行车推过来。” “好咧。何干事你别走,等我啊。”戴学忠一遛烟就跑了。 这下“娘家人”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家还有些远呢,要走两站路的。” 郭清乐了:“两站路就算远啊。何干事你知道我家住哪里?” “哪里?” “西林桥。” 何如月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你有自行车,那你每天上班,自行车得骑一个小时吧?” “天气好的时候就差不多吧。要是暴雨下雪的,我就住老大家。” 又是“老大”。现在的何如月,对这个丰峻充满了好奇:“能问一下,为什么你们都听他的?” 郭清双手插兜,在走廓下的台阶上无聊地跳上跳下,眯着眼睛道:“因为他勇敢啊。” “勇敢?是因为他当过兵吗?” 郭清突然看她在,笑道:“何干事你来得晚,早来半年,你就能看到他把车队那个陈福打得哭爹爹叫奶奶。陈福在厂里作威作福很久了,霸道,没人管得了,也就我们老大敢动他。” 陈福。这不就是第一天上班碰上的那个恶心大黄牙吗? 何如月好奇:“他在厂里名声很烂吗?” “厂外名声也很烂。何干事你小姑娘,有些事不能跟你说,反正你记着,这个烂人你要离他远点。要是他来招惹你,一定要告诉我们,让老大修理他。” 何如月心想,就这个烂人,姐姐我第一天就碰上了啊。 的确是“海枯石烂”的“烂”,不能更烂。 说话间,戴学忠已经推着自行车来了,到了二人跟前,将自行车撑脚一踢,笑呵呵:“何干事就是太客气,我们很乐意为何干事服务!” 这热情得有点让人不适应啊。 只见郭清从自行车后座的夹子上神奇地取下两条裤子…… 没错,裤子。 郭清熟练地将裤脚打了个结,和戴学忠配合着,将西瓜分别装进两条裤腿,然后往后座上一跨,装满西瓜的裤腿鼓鼓囊囊,一边一条,神奇地跨住。 何如月看呆了,劳动人民的智慧真是无穷的啊,这么运西瓜,果然是又稳妥又省事,还不需要特殊装备。 学到了学到了。 然后就只见夕阳下,何如月拎着两份食堂打的饭菜、郭清推着车,戴学忠在旁边护送,三人一起有说有笑出了吴柴厂的大门。 不远处,丰峻慢悠悠地上了自行车。 郭清和戴学忠是他安排去的。从工会通知拿西瓜,他就感觉到机会来了。他要让郭清和戴学忠借帮忙送瓜的机会,去刺探明天谈判的底牌。 这二人,戴学忠愣一点,郭清机灵。所以丰峻嘱咐,必须戴学忠先问。 没心眼的人问,才不会让何如月起疑。 戴学忠就一直记着。走出厂门三百米,郭清正眉飞色舞说着“烂人之王”陈福,戴学忠突然问:“郭清,明天要和厂领导座谈的,你紧张吗?” 郭清却没有回答他,反而望向何如月:“何干事,你明天参加吗?” 何如月心中当即就拉响了警报。职场社畜,这点警觉还会没有? 从刚刚戴学忠推着郭清的自行车、而自行车后座夹子上,恰好夹着两条裤子起,何如月就意识到这肯定不是偶遇。 只不过她觉得这两小青工向来都是友好的,所以她没拆穿而已。 何如月装作没察觉,笑道:“肯定参加啊,我要做会议纪录的。还要写会议报告。我不在现场,可怎么写报告啊。” 郭清松口气道:“这我就不怕了,有何干事在,感觉有了底气。” 何如月眼珠子一转:“为啥啊,我又没机会发言,纯记录哎。” 此时,笨拙的戴学忠突然说句特别有智慧的话:“因为何干事像女菩萨,看着就安心。” 好家伙,会说你就多说两句? “女菩萨”慈眉善目:“反正你们在锅炉间门口是怎么跟我说的,明天就怎么跟厂领导说。但是,粗话不能说啊……” 戴学忠的智慧又闪光了:“那如果领导先说粗话呢?” 不是没可能啊,这年代,大家都是粗来粗去,不分干部群众,甚至不分男人女人。 何如月眼皮一抬:“那就说,等领导您息怒了咱们再谈。” 郭清见话题有些绕远了,急:“何干事能不能先透个底,我们想要涨奖金系数,有没有可能啊?” 来了来了,果然来了。 何如月作思忖状:“厂部这次也是很有诚意跟大家座谈的。能听取意见,当然就是有商量的可能。不过具体怎样,我也不知道,领导心里有数,但不会告诉我。” 等于没说。但又让人听了很舒坦。郭清和戴学忠也没察觉到何如月的“太极拳”,乐呵呵地又聊别的去了。 但何如月心里在暗骂:这个丰峻,太狡猾了,故意派了这两位来攻略我啊! 要是原身那样不谙世事的新干事,肯定当场就被攻略得体无完肤啊。 西瓜送到家,两位小青工还帮着搬到了屋里,何如月送他们到弄堂口,正好有个卖冰棍的骑着车经过,就给他们一人买了根赤豆冰棍。 一个以为打探到了什么,一个庆幸自己什么都没泄露还和青工们搞好了关系,彼此都很满意。 走回弄堂,何如月去卢家接陈小蝶。意外的是,卢家却大门紧闭。 这就奇怪了。何如月看看手表,都快五点了,平常这时间祁梅已经做好了晚饭,在等卢向文下班回家了。 难道今天卢叔叔有手术要晚回家,祁阿姨带陈小蝶玩去了? 正不得要领地打算回屋,却望见卢向文和祁梅一人一辆自行车,从弄堂口进来,而陈小蝶正坐在卢向文的自行车前杠上。 更让人惊奇的是,祁梅的车把上,居然挂着一只色彩斑澜的救生圈! “卢叔叔,祁阿姨,你们去哪儿了?” 陈小蝶一扭身,从自行车前杠上滑下来,蹬蹬跑到何如月跟前:“卢叔叔和祁阿姨带我去游泳了。” “游泳?”何如月惊掉了下巴,“你会游不?” 祁梅一边停车,一边笑道:“不会才要学嘛。小蝶学得挺快的。” 陈小蝶一改前几天的心事重重,脸上也有了笑容:“我能浮起来了!祁阿姨说,下回卢叔叔休息,再带我去,教我换气!” “可以啊,你很厉害哎!”何如月伸出大拇指夸她,又揉揉她潮湿的头发,“谢谢卢叔叔和祁阿姨没?” “谢了,我一路上谢了好几次。” 说着,陈小蝶又大声道:“谢谢卢叔叔,谢谢祁阿姨,我回家吃晚饭啦!”也不待何如月说话,撒开小脚丫就跑回了何家。 何如月跟着卢向文走进屋里,祁梅正在给救生圈放气。 一看就是新买的救生圈。他们夫妇对陈小蝶是真上心的。 何如月道:“没想到这么麻烦卢叔叔和祁阿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了。” 祁梅瞅她一眼,低声道:“上午公安局来人了,问了小蝶很久的话。” “公安局来人了?”何如月惊呼,“好个费远舟,居然私自行动,都不要通过我这个工会干事的吗?” 祁梅问:“费警察是那个年纪轻的吧?” “对。他来了吧?” “来了。一起来了三个人,把小蝶都给吓着了。” “三个人……这么兴师动众啊。” 祁梅倒是理解:“说明小蝶父母的事不小呗。后来我看小蝶很害怕,担心她在家里乱想,就叫你卢叔叔请了个假,带她去体育馆游泳。还好,她很喜欢水,这多少天了,总算见了笑脸。” 小孩子喜欢玩水很正常,但卢向文和祁梅也是费了心思,真诚地为小蝶考虑,这才是重点。 回到家里,陈小蝶已经把何如月带回家的饭菜分好,自己在水龙头那里搓什么东西。 “小蝶,在洗什么呢?” 陈小蝶小手一伸,展开一件红色波点泡泡泳衣:“姐姐,好看吗?游泳衣,祁阿姨给我买的。” 何如月心中一热,连连点头:“好看!” 陈小蝶笑道:“我也觉得好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游泳衣。” 21 何止是陈小蝶第一次见,何如月也只在一些年代的影视剧里见过这种满是泡泡的泳衣。 这年头的人,都是附近河里游野泳,去市体育馆游泳的都是斯文人,而且也是自制泳衣居多。这种泡泡泳衣,整个中吴市只有第一百货商店的体育用品柜台有卖,别的商店都没有,是个稀罕物事。 祁梅居然一出手就给陈小蝶买了一件泡泡泳衣。她和卢向文工作虽然都很受人尊敬,但也算不上什么高收入。如此用心良苦,皆是为了不让陈小蝶受警察盘问的影响。 吃过晚饭,何如月又跑去了卢家,想把泳衣钱给祁梅。祁梅哪里肯收,差点就翻了脸,哪怕何如月说厂里给了补助、这是补助的钱,祁梅还是不松口。 倒是在旁边看专业书的卢向文,被二人你推我挡的样子给逗笑了:“如月你别客气啦。你祁阿姨心里乐意。你是不知道,她这两天晚上翻箱倒柜的,在找毛线。要不是天气实在太热,我看她都想给小蝶织毛衣。” 祁梅眼睛一瞪:“怎么啦,小蝶没有妈妈,我当阿姨的给织个毛衣都不行了?” 卢向文立即缴械:“行行,哈哈。回头我跟你一起去百货商店买毛线,行了吧?” 没想到,刚刚还凶巴巴的祁梅,突然就幽幽地叹了口气:“哎,我也就一个人想想的。说不定等不到入冬,小蝶家亲戚就把她接走了。” 有个念头在何如月的心里越来越盛,但她却不敢说。因为陈新生的判决还没出来,谁也不知道将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陈小蝶。 晚上,何如月照例在陈小蝶小床旁边铺了张席子,打算继续打地铺。陈小蝶却不忍心了。 “姐姐,你还是回房睡吧。我妈说,老睡地上,湿气太重。” 多懂事的孩子。何如月笑道:“没关系,这是二楼,不是一楼地面,那倒是真的湿气有点重。” 陈小蝶想了想,又道:“那也没有床上舒服。姐姐你放心吧,有思思陪着我,晚上我不会哭了。” 像是要证明自己的强大,她还将怀中的布娃娃晃了晃。 何如月欣然:“好,那今天姐姐就去隔壁睡。” 她一边卷着席子,一边假装不经意问:“今天有警察叔叔来找你了?” “嗯……”果然立即变成低气压。 “问什么了?” 陈小蝶紧张地将布娃娃翻了个身,让娃娃的脸贴着她的心口,像是得到了一丝慰藉,然后才低声道:“问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什么,问爸爸说了什么,问爸爸妈妈是不是经常吵架。问了好多好多。” 何如月心疼地抚抚她披散的长发:“你都照实说了吧?不能骗警察叔叔的。” 陈小蝶重重地点头:“都说了。我还问……还问……”她犹豫一下,道,“我还问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 “警察叔叔怎么说?” 陈小蝶抬眼,怯怯地望着何如月:“有个年纪大的警察伯伯说,别急,你爸不会死的。后来一个年轻的叔叔偷偷说,你在何姐姐家安心住着,要乖。” 总算费远舟还有些靠谱啊。否则就这么不打招呼地来找陈小蝶,何如月明天都打算直接电话招呼,好好把费远舟批一顿了。 转念又一想,警察明确说“你爸不会死”,倒跟今天袁科长的猜测对应上了。 何如月心中一松,看来自己给费远舟的建议派上了用场。只是不知道现行的严打政策之下,判成误杀会是个什么结果。 她拍着陈小蝶,让她躺下,又将薄毯拉上,轻轻地摇着蒲扇:“警察叔叔们就是找你了解情况,你把自己看到的都说了,一定能帮上爸爸。你不要担心,姐姐的家就是小蝶的家,你想住多久都行。” 陈小蝶点点头,浓密的长发散在枕头上,也盖住她清秀的脸庞。 这些天何如月反复说不会丢下她,终于让她的恐惧慢慢褪却。她到底只有八岁,除了对爸爸妈妈的思念之外,最害怕的就是被人抛弃。 但在孙家弄,她是宠儿。 不仅有何如月每天在照顾她,还有祁阿姨关心着她,甚至今天中午蒋阿姨家包了馄饨,还专门送了一碗给她。 陈小蝶孤独惶恐的内心,正被这些好心人努力地治愈着。 她终于在宁静中沉沉睡去,没有眼泪,像世上所有普通的孩子那样,安然睡去。 … 翌日,周六。 这里没有双休,周六就是职工们等待“胜利大逃亡”的周末。 但工会办公室今天很忙碌,全然没有周末的悠闲。今天,他们要组织厂里相关部门和罢工的青工代表座谈。 三楼走廊的尽头,有一间宽大的会议室兼学习室,四张长桌拼在一起,围着长桌放着一圈板凳。何如月中午没有休息,早早地拎了一桶水,将桌子凳子擦得干干净净。 按着后世的习惯,何如月找了一只瓦楞纸箱,剪出类似席卡形状,然后贴上红纸,请黄主席写了几个毛笔字。 黄国兴觉得新鲜,问:“小何这是弄的什么,我没见过啊。” 何如月道:“省得大家来了乱坐,咱们写几个卡,厂部、工会、劳资科、财务科、职工代表,还有……列席人员。我去放桌子上,大家来了,一看就知道自己坐哪里。” 列席人员一定要单列。自从何如月察觉了丰峻的“阴谋”,她心里也生了一种奇妙的念头,既觉得青工们的诉求有道理,又不想这么生生地被丰峻利用。 她要用“席卡”来提醒丰峻,你不过是个列席,注意自己的身份。 黄国兴倒是很高兴,一来他觉得何如月这个提议很不错,是动了一番脑子的;二来黄国兴平常就喜欢舞个文弄个墨,有这机会展示一下自己的书法,十分乐意啊。当即就从柜子里拿出毛笔和墨汁,认真地写起来。 下午一点的会议,还有十来分钟时,人员开始陆陆续续到场。就连请了十天病假的周文华都“艰难”地离开了“病榻”,来到了现场,“亲切”地坐到了黄国兴旁边。 丰峻不是头一个到场的,但他第一个察觉到了“席卡”的深意。 这黄毛丫头,又从后世搬东西过来了。这是提醒我注意自己的列席身份啊,也是让相关部门的人知道我只是个“列席”啊。 昨天的马屁效果不是很明显啊。黄毛丫头这么难攻略? 副厂长许波正拿着席卡端详:“这个东西有意思,哪儿学来的?” 黄国兴是不抢功:“是小何的主意。大学生见识就是广,知道得多,脑子也灵……” 人还没夸完,周文华憋不住了:“我也早就这么想了,上次还跟小何提了一嘴,她倒听进去了。小姑娘是不错。” 何如月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周副主席还真是“争先恐后”的。 “周副主席关照过我很多事,我都记本子上呢。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啊……”她假装认真地翻着手里的本子,“但是这一条怎么没有啊?周副主席您什么时候说的,我来补登记一下呢。” 当场就有好几个人笑出了声。 黄国兴更是不客气:“我们老周啊,想法很多,落实的很少。毕竟身体不好嘛,咱们理解、并体谅。” 又转头对何如月:“当然了,小何干事也不会计较到底是谁的点子。谁的点子都是咱们工会的点子嘛。哈哈!” 何如月乐呵呵的,笑得像朵花:“不重要不重要,把工作做好才是终极目标。” 冷眼旁观这工会三个人明枪暗箭,许波本来不打算参与,听到这儿扬了眉:“终极目标。这个说法不错。我们每个同志的心里,都要有一个办事的准则。不要总是计算些蝇头小利,那叫鼠目寸光,成不了大事。我们心里要有个终极目标,将眼光放在终极目标上,才能团结一致,建设祖国。” 鼓掌! 噼里啪啦掌声雷动,座谈会的气氛突然就活跃了起来。 这就叫领导啊。抓住“终极目标”四个字,直接给座谈会拉开了帷幕,而且还借机给座谈会定了性。 不要计算蝇头小利,听懂没,各位小青工! 22 听懂了也得装糊涂啊。 都说吴柴厂是中吴市的明星企业,它不仅在奖金制度上走在了全市企业的前列,奖金数额也是相当高。比如总装车间,生产任务多时,奖金几乎可以持平工资。 这怎么能叫“蝇头小利”,简直月月都是巨款。 青工们偷偷地都在瞄丰峻。丰峻却坐在最远端的“列席代表”处,平静地望着众人,并不说话。 他知道,现在还根本没到他说话的时候。甚至会不会让他说话,都很难讲。 黄国兴身负主持重任,等鼓掌声停歇,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各位好。前年起,咱们吴柴厂的新型柴油机连续两年获得全国银质奖章,今年全厂职工团结奋进,研制出了更先进的产品,马上就要冲击全国金质奖章,可是,这种关键时刻,厂里却出现了一些不团结的声音……” 他扫了扫在场的人,不怒而威,扫得有几个小青工心虚地低下了头 。 “有意见可以提,但以罢工的形式来对抗,厂里肯定不能接受。如果你们执意妄为,后果会相当严重!” 重话说完,黄国兴话锋一转:“当然,厂领导向来很重视基层的声音,我们是民主决策的企业,职工对奖金分配有意见,完全可以通过正常渠道反应,召开今天这个座谈会,大家畅所欲言啊。” 刚刚已经“威吓”了一下,谁也不敢首先“畅所欲言”啊。 许波看了看众人,直接点了最近的一位:“要不你先说说吧?按这个顺序,往后边轮。” 这第一个,正是蔫小伙刘德华。 他勾着背,低声道:“我叫刘德华,总装车间的……” 黄国兴点头:“总装车间,挺好。这回特意都没叫车间主任啊,不要有顾虑,随便说。” “哦。”刘德华居然应了一声,然后闷着头,也不看众人,开始说话,“老职工对工厂做过贡献,拿得比我们多,没意见。但国家都说了,多劳多得,不能加班都叫我们加,奖金他们还比我们高一倍吧,这就不服气了对吧。” 说着,坐他旁边的郭清拿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出来:“虽然还没轮到我说,但我想跟他一起说。这是我记的上个月和这个月的排班,可以看看我们这些年轻的,排班比他们多多少。” 一张纸被推到了黄国兴面前,黄国兴低头看时,何如月也凑过去看了看。 别看纸张皱皱巴巴,上面表格可列得清清楚楚,字写得绝细,但清晰漂亮。不用问,当然是年轻的排班多,年纪大的排班少。 也不用问财务科拉清单。清单早就拉过了,就是老职工奖金远远高于年轻职工,拿出来晒是落人口实。 其他三个车间的代表也纷纷说话。其实诉求都一样,就算各车间情况小有不同,但事多钱少都是一致的毛病。 见青工们胆子大起来,越说越激动。黄国兴深知,必须打断了。 “大家的意见,跟我和小何干事这两天了解的差不多。我心里有数了。”黄国兴脸色严峻,道,“我首先给大家谈谈我的想法。我知道,年轻职工的确承担了更多一点的工作。但这也是各级领导对你们的信任,是对年轻人的锻炼……” 何如月一边记录着,一边心里暗暗叹气。 这是多么典型的“情怀牌”啊,可这一招,对小年轻未必管用。就算八十年代的青工更朴实、自我意识没那么强烈,但奖金这事,涉及的是利益啊。 利益面前,不存在什么朴实。 接下来的对话,就更加艰难。小青工们执意要厂部拿出新的奖金分配方案,至少在加班奖金上要对所有职工一视同仁。而厂部的意见却很明确,从恢复奖金制度以来,奖金以工资级别为基数就是铁律,可以给年轻职工适当增加其他福利,但底线不可能让步。 得,陷入了僵局。 这时候,丰峻开口说话了:“许厂长、黄主席,各位领导,也不能指望一次座谈就立刻拿出所有人都满意的方案。但说句掏心窝的话,要有发自内心的工作热情,才会有出人意料的工作效率。就算强行让他们都回岗位工作,能安心吗?心里带着委屈,能干出好活、能生产出优质产品吗?” 所有人都望着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狠人”,居然能说出这么让人心服口服的话。 会议室里空前的寂静。 何如月也望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神秘的男人一下子说这么多话。这些话似乎不该来自一个烧锅炉的小青工,而该来自某个具有丰富管理经验的老手。 他在部队里也当过领导吗?这么能做思想工作? 会议室顶上的大吊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所有人都觉得热不可当,唯有丰峻冷静到像是自带了冰块。 他深深地望着许厂长和黄国兴,语气前所未有的诚恳:“厂长和主席能和我们这些青工坐在同一间会议室里谈奖金待遇,我们很感激。可我们更需要希望。职工大学轮不到我们、送出去培训轮不到我们,连最能体现劳动价值的加班奖金都要低人一等,我们的希望在哪里?是在吴柴厂一天一天地熬、一天一天地混日子,最后熬成周副主席这样吗?” 周文华“垂死病中惊坐起“,关我什么事?为什么要突然被针对? 他怒了:“小赤佬说话放尊重点!” 尊重?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丰峻是思考了很久,才决定将矛头对准周文华。 因为——大家都讨厌他。 针对一个大家都讨厌的人,你的发言就会突然变得可爱。 果然,黄国兴的脸色已经缓和了不少,再望向丰峻的眼神,竟然有了些许慈祥。 丰峻知道自己这招成功了,他继续不紧不慢、却语气决定:“熬死年轻人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不给他们希望。不能让年轻人觉得干好干坏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这样谈何激发斗志,谈何努力奋斗?” “所以呢?”许波突然问。 他也才四十出头,虽然没有读过大学,却是从生产一线冲出重围的能人。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列席代表”说的是对的。 许波道:“给你们增加福利,可以啊。刚刚黄主席就说了,可以联合厂团委,给青工增加福利。” 丰峻却还是那样平静,用好听的普通话,一字一字道:“福利是恩赐。奖金是应得。我们需要的是制度,制度才能给我们最有力的保障,才是我们最安心的希望。” 好一个“福利是恩赐。奖金是应得。”何如月差点为他鼓掌。 当然,考虑到和蔼可亲的黄主席的心理承受能力,何如月忍住了。 许波深深地望着丰峻,终于道:“部队将你打造得很难对付啊。” 丰峻却道:“我们不是在和厂部较劲,不应该叫‘对付’。我们只想让各位领导听听我们讲道理。” 黄国兴和许波对望一眼,许波俯在黄国兴耳边说了两句。 看来他们也在商量。 何如月有点紧张,她既不希望黄主席当众丢面子,也不希望让厂里的年轻人“没希望”。 只见黄国兴道:“那就先搁置争议。今天开始你们恢复生产工作,我们各部门再碰头商量一下,三天后在这里,再行商谈。” “好。”丰峻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23 鸣蝉歇斯底里的叫唤中,结束了谈判的小青工们终于来到了香樟树下。 丰峻看了看大家,点头道:“都回去上班吧,这两天该加班加班,别让他们挑到刺。” 戴学忠挠头:“老大,咱们这事能成不?” “能。”丰峻很自信,“奖金分配制度一定会改。” “为什么?” “因为不合理。” 郭清没这么有把握,他有点忐忑:“这厂里不合理的事情多了……” 丰峻还是那样淡淡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因为他们是包子。而我们不是。” “包子?”戴学忠不解。 “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我们不是这样的人。” 戴学忠终于理解了,并由衷地赞美:“老大真是有文化。” 郭清也立刻道:“幸好老大叫我纪录了两个月的排班。老大写的那个表格一拿出来,他们全都哑炮了。哈哈,太管用了。” 丰峻道:“我跟你们说过,重要的人,说话才有份量。张山为什么发急,因为你们几个干活比别人快一倍。” 刘德华也慢条斯理地开口:“你们看,老大带着我们又罢工又谈判,他们班长从来不说一个字。因为只有老大敢进炉膛。” 这句话一说完,得到丰峻一个赞许的目光。 不是他彩虹屁吹得好,而是他领会了丰峻的意思。 “准备好三天后的谈判,一定会和今天有变化。”丰峻扬了扬手,一派领导者风范,“都回去吧。” 青工们四散时,工会办公室也正热闹。 周文华火冒三丈:“那个列席代表是哪来的小瘪三,说话老三老四的。哪个车间的,好好处分他!” 何如月在旁边看着他,心想,就丰峻这个惊动到市公安局的知名度,你工会副主席居然都不认识他,你果然是“病得不轻”。 当然了何如月也没心情来关照这个“病人”。她可没忘,就在会议室,这个周文华还臭不要脸地说席卡是他的主意。 不用何如月出面,旁边看不惯他的也不少。 财务科副科长背着手,在办公室来回踱着步,慢悠悠道:“老周你可真要反省了,厂里这么大名号的人物,你居然不知道?” “就他?我一只手都能放倒,毛还没长全,我为什么要知道他?”周文华不服气。 黄国兴坐在何如月的位子上,脸色已经十分阴沉,一拍桌子:“老周!我不是说你,整天说身体不好,仗着你爱人在医院,动不动开个病假条,我平常都不跟你计较。现在大家正在商量大事,你倒在旁边一直计较个人得失,你还像个工会干部吗?” 许波抱臂站着,对于工会这一正一副两位主席的矛盾,他心知肚明,但周文华在局里有人,不好得罪,他也心知肚明。 他笑着打圆场:“老周啊,这我也要说你了,以貌取人。就你嘴里这小瘪三,人家可是特种兵退伍到咱们厂的。你还一只手放倒他?他倒是一只手就放倒了陈福,你要不要去试试?” “不是吧,这么厉害?”周文华目瞪口呆。 “人不可貌相啊。别看人家生得细皮嫩肉,就以为是个唐僧。我看啊,他是个孙悟空,会大闹天宫的那种。” 何如月心理活动:没错,他就是个猴。 那边周文华还在嘟囔:“什么特种兵。真这么厉害,怎么退伍回来也没进个科室……” 黄国兴忿忿不平地瞪了周文华一眼:“好了,别跑题。许厂长你看这事,怎么个拿主意?” 其实黄国兴是工会主席,要说级别,和副厂长许波是平级的,只是在奖金待遇这个问题上,工会却做不了这个主,才要许波代表厂部出来协调。 许波不由也踱了两步,和财务科副科长生生来了个移形换位。把何如月暗暗看笑了。 别说,这年头的领导没架子是真的。就是大家讨论事,也不介意谁坐着谁站着,都是很随意的状态。 两步之后,许波似乎是想法成熟了,站定道:“不得不说,小青工们的说法还是有道理的。咱们顾及老职工为工厂发展做的贡献,但也不能打击年轻人的积极性。小何……” 他一指何如月:“小何整理的走访记录我看了,很详尽。就今天来开会座谈的这些青工,别看他们罢工时候吊儿郎当,平常在车间干活可都是好手。那个总装车间的郭清,还创下了车间的生产纪录吧?结果呢,也没见给人家什么荣誉。又没荣誉又没物质奖励,你让人家怎么想?” 黄国兴猛点头:“其实小青工们心里有怨气,我们也是理解的。但是做法不对。而且我们也要考虑到老职工们的想法。虽然不能干多干少一个样,但也不能干短干长一个样,这碗水很难端平啊。” “小何!”许波突然又喊她。 “在。”何如月赶紧支楞起来。 却见许波笑眯眯望着她:“这里只有你是大学生,你来说说看呢?” 这有点突然啊。虽然何如月的确想过不少解决办法,很多都是后世的经验,但放到这里来,肯定大多数都不合适啊。 “各位都是领导和前辈,我怎么敢在你们面前乱说。”何如月以退为进。 “没事。今天那个丰峻说得更激烈,现在听什么都觉得是温吞水,畅所欲言吧。” 那既然这样,何如月就不客气了:“现在的加班奖金不按出勤,就是各车间按工资级数统一分配。有点简单了,容易一刀切。我的想法,首先定岗,给每个岗位定系数……” “系数?这个怎么理解?”许波问。 “以总装车间为例,定个中间数,比如班长系数为1,普通操作员系数为0.8,复杂工段系数可以定到1.2,给每个岗位按贡献定好系数。然后把每月车间所有人的加班总时间换算成工时,以工资级别作为基准,乘以系数,再乘以出勤工时,就是最后的加班奖金。”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何如月笑道:“我的想法不成熟,只是企业管理中学到的一点点皮毛。具体的计算方法肯定要财务科来算,系数也要车间和劳资科来定,反正总的加班费不变,但分配方式会变。” 许波已然听懂了,他一击掌:“是个办法。这可以兼顾工龄、岗位和加班时间三项,只要其中一项出色,就必然不会太吃亏。” 当然不会吃亏。 以张山为例,他年轻啊,按现在的奖金分配方式,其实他也吃亏,他天天耗在车间,只要车间有人加班,他几乎都在,但拿加班奖金,也比车间里的老职工少一截。但如果按贡献来,那他这个主任岗位,就必然是车间里最重要的岗位之一。 这系数一上,各大车间主任首先就是受益者。 这政策就不可能推不动。 财务科副科长已经察觉到了许厂长殷切的眼神,赶紧道:“虽然听着新鲜,但的确很公平。照顾了老职工的利益,也提升了年轻人的积极性啊。至于具体的细化,这个我们财务科会计算,要不等我们王科长开完会回来,试着算一算?” 黄国兴也乐了:“我就想问,咱们科室什么时候也实行一下奖金制度啊?” 针对谁,明明白白。 被针对者周文华鼻子都气歪了。但办公室一派热火朝天,大家都在积极发言、展望美好未来,他哪里还敢乱说话,缩在办公桌后头,一声不吭,恨恨地望着黄国兴。 办公室的临时会议很有成效。最后达成一致意见,财务科明天拿出几套方案的比对,交厂部会议商议。 终于人员散尽,碰了一鼻子灰的周文华也悻悻地回家“养病”去了,黄国兴长叹一声,狠狠地喝掉了半瓷缸水。 “来,我再给您倒点水。”何如月拎着水壶过去,将黄国兴满是茶垢的瓷缸续满。 黄国兴却深深地望她一眼:“小何可惜啊,你怎么才来吴柴厂,早来个两三年多好。” 何如月笑了:“不可惜哇,早来晚来的,来了就好。” “我啊,还有两年就退休了。”黄国兴突然道。 何如月一听,这话中有话啊,早来两三年,难不成你还让我继承你的“王位”? “啊。不要。我要跟着黄主席学习。周副主席实在……”何如月公然踩一捧一,毫无负罪感。 这让周文华上位还得了,别说何如月没日子过,就厂里像傅建茗这样需要帮助的职工,也同样没日子过。 “你还年轻啊。这话要是说给何总工,他就能理解喽。”黄国兴晃晃脑袋,没有再说下去。 何如月心想:何舒桓同志是能理解,但“何依萍”同志其实也理解啊。 正要透露一下自己对主席同志的理解,外头吼叫着又跑进来一人。 “公安局来电话了!来电话了!” 又是袁科长!他就没有不火急火燎的时候! 黄国兴和何如月齐齐转头:“陈新生?” “聪明啊!”袁科长大喝一声,一拍大腿,“就是陈新生的事儿!定了!” “怎么说?是不是杀人?”二人又齐齐问。 袁科长抹一把头上的汗:“说是定了误杀,死是死不了啦。不过判多少年不好说。” 何如月提醒:“他还是自首啊?”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现在反正公安局那边是这样定性,具体怎么判还要看法院。反正人是死不了啦,咱们厂今年的先进企业也保住了。” 原来真正的关键还在这里。 “叮铃铃——”突然电话声响起。黄国兴坐在何如月位置上,顺手拎起电话,“喂,找哪位?” 然后望着何如月:“小何,公安局找你。” 何如月乐了,费远舟来得真是时候啊,这是听到我的满腹疑问了吗? ※※※※※※※※※※※※※※※※※※※※ 本文将于明日入v,下一章会有红包降落,谢谢大家支持~~ 感谢在2020-11-25 23:58:52~2020-11-26 23:5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羁鸟 20瓶;陈仓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