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因你而绚烂》 楔子、 小学的某一篇日记上,我曾写过──不知道十八岁的我会是什么模样? 再过几个月我就十八岁了,可是我还没看到十八岁的自己,我先看到的是自己走投无路的模样。 我知道我的人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可是,眼下这一关我又该怎么跨过去? 我微微抬起下巴,自天桥上眺望着前方的天空。 天空就好像滴上了一滴墨,而那滴墨渲染成大片的墨色。 我眨动眼睫,沾在睫毛上的水珠滑落而下,湿润滴落在我握着护栏的手背上,掉落在上头的是还残留在我身上的雨水。 雨势会消停,可是我的人生并不会轻易地停止。 但是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够继续走下去? 倏地,一幕画面闪过我脑海,我黯然地垂下嘴角。 我不能奢望有谁来帮我,我只能靠自己解决。 半晌,我缓慢地转动脑袋,当视线落在拿着伞踏上天桥的行人,像是有人操控着我的身体,我移动双脚,踩踏着一滩滩积水,往连接天桥的另一端的阶梯走去。 从另一个方向上来天桥时,我没有意识到阶梯有多长,可是当我从上俯瞰而下,我突然觉得这条阶梯好长,就好像没有尽头一般。 但我知道,这只是我的错觉。 会有尽头的,在我亲手了结之后。 在我感到迟疑时,我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绞痛,疼痛就好像是在提醒我──我已经没有后路了,所以我更不能犹豫。 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因为我此刻的选择而后悔。 我知道,这是一场赌注。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我伸出了我的左脚,在意识到刚停歇的雨水落在发梢时,我抬起了脸,正好望见在天桥下方一对穿着高中制服的男女。 在我对上男生的瞳眸的那瞬,我咬着牙,脚底一滑──瞬间,我感到一阵黑影晃过眼前,疼痛自我身体蔓延的那瞬,我听到耳边传来其他人的惊呼声。 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我恍惚地看着灰濛濛的天逐渐变成黑影。 这次,我的世界真的被盖上一片巨大的黑布。 不管,掀开黑布我会看见什么,我都可以确定我会是这场赌注的赢家。 为了予自己一个全新的世界,我必须将过去的一切摧毁得更澈底。 一、我摧毁了我的世界-1 在准备搬家的这天,我坐在未开电灯的房间,片刻后,我回想起大学放榜的那天── 我跟往常一样在同样的时间起床,吃过早餐后我回到房间,坐到床沿上,沉默地看着拉上窗帘的落地窗。 失去了按表操课的例行行程,也让我在一天中思考的时间变多了。常常从白天一直到晚上,都在思考着。 我感觉自己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落地窗前的不透光窗帘,我不曾把它拉开过,唯有窗帘下方缝隙中透进的光亮告诉我时间是白天还是黑夜。 这样的生活持续多久,久到我已经忘了明天是什么。我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的时间早在那一天就停止了。 直到手机的震动声拉回了我飘忽的思绪,我迷糊地回过头,过了半晌,我才意识到是有讯息进来了。 我站起身,缓步走到书桌前,我定睛一看,手机萤幕跳出了一则文字讯息,我还来不及捕捉清楚上头的字眼,萤幕的光就逐渐暗了下来。 我想也没想的拿起手机,滑开了解锁画面。当明亮的光源投射进我眼底的那瞬间,好像也照亮了我内心深处的一角。 好像也是在这一刻,我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是个人。我不是按表操课的机器人,我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我找到了搜寻的网页,输入了自己的资料。正逢尖峰时间,网页跑了一段时间,几分鐘后才跳出了页面。 如同我预料的,我上了我填的第一个志愿学校和科系。 我的人生,一直都走在我想要的道路。就如同这个志愿,即使它不见得是我想要的,也是我选择的。 我从来没有失败过,是在那些事情发生以前。 再后来,无论是拿着以前的奖学金和零用钱租屋、打工面试录取,我所走的每一步都照着我的计划和预期进行。 我告诉自己,不管过去如何偏离轨道,现在,我还来得及回到我应行的轨道上。 / 当思绪回到了现在的同时,我起身把窗帘拉了开来,阳光洒落在我的脸上的那刻,我感觉到眼睛正在发酸。 这一刻,我感觉到我停止的时间好像又重新开始流动了。 我闔上双眼,再次睁眼时,方才还感到酸涩的双眼好像只是我的错觉。 随后,我提起脚边的行李,将堆在房间两个行李箱分别搬到楼下。在我准备把最后一件行李搬下楼的时候,我听到外头传来的开门声。 刚到一楼,行李刚落地,以为会出现的脚步声没有传来,先传入我耳里的是妈妈的惊呼声。 我满怀疑惑地走到走廊,映入眼的是站在玄关穿着套装的她,手上拿着一隻不符她穿着的球鞋。 「你怎么拿着我的球鞋?」 妈妈伸出手制止我想前进的步伐,她铁青着脸喊:「不要过来!鞋柜有蟑螂……」她缓了口气,强装镇定地接下未说完的话:「会飞。」 我无奈地扯起唇瓣,想笑却也无法完全笑出来。我没想过,打破我们漫长沉默的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自她额间滴落下来的冷汗可以看出她的焦虑不安,她倒抽了一口气,手犹豫不决地徘徊在鞋柜的门把上,却迟迟不敢打开鞋柜。 我在想,她是不是根本没察觉到我们刚刚说话了?也忘记我昨天才传了讯息告诉她今天要搬出去的事情? 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已经迈开了脚步。 「你想干嘛?」正当我准备伸出手时,她急着拉开我的手,「你没听到我说有蟑螂吗?而且是会飞的蟑螂!你不是最怕蟑螂的吗?」 「怕吗?不会啊。」我对她一笑,接过她手上的鞋子。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连一秒的迟疑也没有,我打开鞋柜,果不其然看到蟑螂停在一双鞋外,在我看见牠的同时,牠挥动翅膀,从鞋柜里飞了出来──耳边传来妈妈的尖叫声,我眼睁睁地看着蟑螂飞到墙壁上。 在看到牠停下以后,我毫不犹豫地拿着鞋子用力的往墙壁一打。蟑螂掉落在地上,见到牠的细脚有微小的动作,我又补了几下,随后,我从客厅抽出几张面纸,将惨不忍睹的蟑螂尸体包了起来。 我正想把垃圾拿去客厅丢,她的声音让我的动作一顿。 「你以前看到蟑螂都会吓哭。」 我止住脚步,恍惚地想起以前。 「但你不是也叫我不要动不动就哭吗?说你看了觉得很烦。」我侧过脸,馀光瞥见她怔然的表情,「别误会,我不是要翻旧帐,只是我后来才明白你说得没错。」 哭很烦。 而且,没有意义。 洗完手后,我拿起刚刚被我搁置在楼梯边的行李,经过走廊时,她人站在玄关处。对上眼的同时,我对她点了下头,当作是道别。 「我去搭车了。」 「我载你过去。」我惊讶地回过头,她的表情是和刚才不同的平静。「今天,我们该好好聊聊了。」 一、我摧毁了我的世界-2 我把行李箱的衣服掛上还空无一物的木製衣柜内,没一会,洗手间传来了冲水声。 我暗自留意着那里传来的动静声,在听见开门的声音时,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熟悉的脚步声,以及在彼此沉默了漫长的一小时后,她首次出声的声音。 「整理好了吗?」 即使知道现在的自己是背对着她,她看不见我的表情,我却还是扯了扯唇角,想让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听起来自然些。 「没什么东西要整理的。」 「等我走之后你再慢慢整理,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的动作一顿,手里拿着的衣架上掛着的是件夏季短袖,但是我却有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一件厚重的大衣的错觉。 我抿了抿微乾的唇,缓缓地将衣服掛上掛衣桿。而后,我转过身,不到三秒鐘的时间,我将自己繁乱的思绪压抑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刚舖上床包的单人床坐下,将室内唯一一张椅子留给她。 室内静得连空调的声音,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年多了,这段时间我想过几次,到底问题是出在哪?是我们都对你太放心,还是你对自己太有自信?」 她的一席话如一根针,毫不留情地往我心脏上刺。 这些日子以来,我想回避面对的,到了这个时候终于不得不面对,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时间已经过了超过一年了。 此刻,我终于抬起眼正视她。隐形眼镜是在出门前十分鐘才戴上去的,距离现在相隔不到两个小时,但是此刻我却觉得双眼乾涩无比。 「我想,应该都有。」我扯唇一笑,感觉唇角好僵硬。「是你们对我太放心,也是我对自己太有自信。」 所以我才会把自己搞得一败涂地。 她沉默了几秒,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算了,现在追究这些也没有意义了。」她叹了口气,接着说:「明天我会搬到坤民的住处,有事的话打我手机。家里现在没有人住,但房子你爸的,也算是你的,你想回去随时都可以回去。」 我垂下眼瞼,无力地扯起唇瓣。在我搬家后的这天,她也迫不及待地搬离开那个家。 「我可以问你吗?」 「嗯。」 「你们都知道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当年不对我说实话?」 这一句话,我费了多少力气,消磨了多少时间才能在此刻说出口。 即使像她说的,现在追究这些也没有意义了。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这一年多来,我的人生好像停滞在不停流动的时间内。 在我摧毁一切以前,我的世界早已经崩塌过一次了──因为他们。 「因为那会是你想要的。」 听到她的回答,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荒唐的觉得无言以对。可是某部分,我觉得认同她话的自己也很荒唐。 因为那曾经是我拥有的人生,在我明白一切只是谎言之前。 「人生只有一次,既然选择了重新开始,就把过去忘了吧。」她站起了身,我失神地与她对视。「那件事情也是。」 好似有千根针同时往我心脏刺,而这颗心脏早已千疮百孔的感觉不到痛了。 ──「你该道歉的不是我。」 差点脱口而出的道歉声,在回想起她的话时,又硬生生被我吞回肚里。 她移开目光,从皮包里拿出笔记本和原子笔,我看着她低下头书写着,耳边传来笔尖在纸上画过的声音。 她撕下笔记本内页,将写了字跡的纸张放在桌上。 「这是我现在的住址,让你知道一下。之后我们两家人会约出来一起吃个饭,到时候敲定时间后我会再通知你。」她停顿了下,「另外,我有匯一笔钱到你的户头,那笔钱应该够负担你这学期的一切开销,如果不够再跟我说。」 她提起皮包,迈开脚步。在看到她的手碰触到门把时,我哽在喉咙的声音就这么脱口而出。 「妈。」 她的动作一顿,握着门把的手没了下一步动作。 「嗯?」 我舔了舔唇,迟疑地问:「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你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这句简单的疑问里,包含了不只一题深埋在我心中的疑问。可是无论是哪一种,我相信不用我明指出来,她都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她放下握住门把的手侧过脸,我不自觉地屏气凝神,感觉心跳正逐渐加快。 下一秒,她的声音好像穿透了我的耳膜,重重地打在我的心上。 一、我摧毁了我的世界-3 我与世界脱节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曾预想过重新面对人群会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但是我发现,跟以前没什么不同。 我能够很自然的和班上的同学交流,还认识了几个可以一起吃饭、一起讨论功课的朋友,也能平常地参与系上的大小活动。 一切都是这么地平常和自然。 直到那天,我察觉到自己总是刻意避开那些别人口中「关于我」的问题,我才明白抱持着这种想法的自己有多天真。 下午的课结束后,我到了打工的店里。 「ava,我记得你跟我弟同年次的,但你小我弟一届,是重考才晚读吗?」 我感到背肌一僵,手一松,装着防尘布的包装袋无预警地从装满杂物的柜子上滑落,我来不及接住它,就这么掉落在地。听到杂物掉落的声音,我马上蹲下来整理地上的东西。 深吁了口气后,我张唇:「我大学没考到第一志愿,为了重考才晚读一年。」 听到脚步声正朝我走近,我忽然感到一慌,越想把从袋口掉出的防尘布塞回袋中,动作却越是不灵敏。 感觉到有人站在旁边,我抬起头,看到馨惠姊正在整理被我弄乱的柜子。 「柳湖大学是不好考,听说他们的传播科系很热门、分数又高,我妹妹的志愿跟你一样是柳大新闻系,所以现在正陷入水深火热中。」馨惠姊语带笑意,提起刚刚一起从柜子掉下的卫生纸,「决定重考也要很有勇气,毕竟晚了同年龄的人一年上大学。那考上志愿的感觉怎么样?大学生活跟你想的一样吗?」 「我不知道该说一样还是不一样。」我笑了笑,抽出一张防尘布,「我没有想像我的大学生活会是怎样。那一年只顾着唸书,没有时间去想像什么,当我察觉的时候,就这么上了大学了。」 「虽然小一岁好像没什么,但久了会发现其实一岁的代沟也是很大。像我弟和我妹才差两岁,但走在外面就像陌生人,别人看到都不觉得他们是亲兄妹。」 我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走到外头准备擦拭柜子。此时,馨惠姊的手机刚好响了,她拿出手机,见到来电的人微微一笑。 「我妈打来的,可能又是我小女儿找我。」 我专心地擦拭檯面,听到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我顺势抬起眼,却在看到进来的人一时愣怔住。 他的唇角微勾,和煦有礼的微笑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脸上。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所有的光都洒落在这个人身上。 如雕刻过般精緻立体的五官、白皙的肌肤、深邃的双眼,还有那头和他的瞳色和眉毛一样的深褐色发丝。 是个外国人。 我犹豫地蹙起眉,正斟酌着是否要用英文开口,对方已经吐出字正腔圆的中文。 「我要买黑色的隐形眼镜。」 听到他的声音我稍微松了口气,「有习惯戴的牌子吗?」 男生的眸光闪过一丝波澜,我听见讯息提醒声响起,我的视线落在他手上握着的手机,暗下的萤幕画面亮起,在他滑开手机的同时,我瞥见他萤幕画面的照片。 来不及捕捉清楚,他已经点开讯息。 见到他面露歉意,我理解地露出微笑。他戴上耳机,在听完语音讯息后,他又录了一则语音讯息回覆对方。 我没有继续盯着他,垂眸故作不经意地整理着檯面。几分鐘后,他低沉的声音无预警自我面前响起,我下意识地抬起眼。 从方才他进门时我脑中闪过的空白,此刻稍微釐清了思绪后,方才浮现的空白好像终于有了讯号──这个人明明长了一张少见的外国脸,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他? 「有推荐的牌子吗?我想买月拋,要黑色的。」 我将放在檯面上的隐形眼镜展示盒摆在他面前,指着展示的隐形眼镜说明。「这款卖最好,你可以参考看看。」 「那就这个。我没近视,有没度数的吗?」 「有。」 我背过身从放置隐形眼镜的抽屉中拿出他要的顏色和度数,在告诉他金额后我走到收银檯刷了条码。 他跟着我走上前,从皮夹中掏出红色纸钞,在准备把纸钞递上时,我忍不住看向那双漂亮的瞳眸,方才从脑中闪过的疑惑在这个时候再一次兴起。 忽然,他的手突然停在空中,在我们四目交接时,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表情看起来欲言又止。 「怎么了吗?有要换顏色或度数吗?」 「没有,没什么。」 他把钞票递上,但脸上的表情却透露出微妙的疑惑,对此,我不禁感到更疑惑。 / 捷运停下后,下车的人摩肩接踵,我往旁边靠,避开了从捷运里面下车的人们。 没多久,车厢内马上少了大半的人,好像刚刚我在外面看到拥挤的人群只是我的错觉。 在上车时,一看到有空位我便毫不犹豫地坐了下来,忍了一天发酸的脚终于暂时有了歇息的机会。 我把刚刚怕掉出来拿在手上的学生证悠游卡放进口袋,顺势从里面拿出手机。 我将方才等车时点开瀏览的新闻页面关闭,转而点开手机记事本。我打下今天的日期后,先在脑中回忆起今天所发生过的一切,才开始在记事本输入文字。 然而,当打到一个段落时,我止住了动作,脑中忽然窜出了下午在店里时和馨惠姊的对话。 『现在的我不知道自己能对未来有什么想像,特别是用在未来这个字……』 当末段的文字映入眼的时,我感到一阵恍惚。 忽地,耳边传来一道惊呼声,我吓得一颤,见到身侧的男生咬牙切齿地说:「那傢伙怎么还那么阴魂不散啊!」 我认出是下午来买隐形眼镜的外国男生,注意到他不只戴上了黑色隐形眼镜,连头发也染成了接近黑色的顏色。对于这不到一天的转变,我不禁感到匪夷所思。 「掛我电话是怎样?」他一连对着手机喂了几声,见无人回应,他把手机放了下来,几秒后,他对着手机喃喃,「是要让人担心还是放心啊……」 发现对方抬起头,我立刻移开了视线。没隔几秒,对方手机传来的震动声又一次拉走我的注意力,他倒抽了一口气,低咒了一声。 明明此刻视线落在手机萤幕上,但我却心不在焉的,暗自用馀光打量隔壁的动静。 他轻叹了口气后滑开萤幕,我瞥见他手机萤幕出现的外国女人。女人惊愕地瞠大了眼,因为他手机插着耳机,我能看见女人无声的张了张嘴唇。 在察觉到自己停留的目光有些久,我心虚地收回目光。身侧的人突然吐出一句法文,但下一句又转以中文和对方对谈。 「我心血来潮想染一下头发。」他明显顿了一下,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眼睛?就……最近觉得看东西模糊的,所以配了隐形眼镜,我们系本来就很容易用眼过度。」 我不禁瞠大了双目。说自己没近视的人,现在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谎? 如果我没解读错误的话,他一开始讲的法文是其中一个单字我上次在法国电影里听过的『母亲』。 两个外国人却在用中文交谈,这样的情况突然令我觉得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嗯,我等下就到了,再帮我和叔叔说一声。」 耳边传来的声音明显低沉了不少,就好像对方的情绪突然变得低落一般。 在声音消失的下一秒,我听见说着捷运站名的女声。 听到是自己要下车的站名,我急着站起身,我从外套口袋想捞出悠游卡。然而,才刚站起身,脚关节却隐隐作痛,我重心不稳地往后一坐,刚准备拿出的悠游卡因为我无预警的动作掉落在脚边。 正当我想弯身拾起悠游卡时,另一隻手比我先一步有了动作。我错愕地看着他捡起露出我照片的那面,见他低着头,唇瓣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他迟迟没有动作,我既感到疑惑又尷尬,忍不住出声提醒。 「那个,我的学生证。」 下一秒,他忽然抬起眼,在我们的视线四目交接时,他诧异地开口:「你是刚才的……」 我正想伸出手时,他却突然瞠大双目,我被吓到心脏无预警的漏跳了一拍。 他低头一看,此时,即将进站的捷运拉回了我的注意力,我犹豫了一下,选择直接从他手中抽过卡片,匆匆地落下一句道谢便忍着疼痛起身。 隔天,我无意中在传播学院的脸书社团看到那个男生的照片和名字,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是广电系二年级的。 我想,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他眼熟了。 一、我摧毁了我的世界-4 一个周末过去、一个新的礼拜到来,如此重复着。在每个礼拜里,礼拜四是我不希望碰到的。 因为对于我而言,最为漫长难熬的两节课就在这天。 「我们这节课先测跑步,时间够的话下节课测立定跳远,测完之后可以自由活动。」 视线不经意落地因为做着健康操而扭动的脚踝,我忍不住蹙起眉头。纵知大学的体适能并没有过去这么严苛,但想到今天要跑四圈操场又要测验立定跳远。 心脏就好像一瞬间被提起,再也找不回安放的位置。 我若有所思地看向正前方老师张合的嘴唇,在彼此视线交叠之前,我撇开了视线。 即使到了关键的一刻,我也不愿意把这件事情说出口。 如果没有办法承受这个结果,我在第一堂课的时候就会告诉老师。可我没有,我也不愿意。 我只能告诉自己,无论是平常跑两圈还是现在要跑四圈,我只要照我平常的速度慢跑,一定就可以跨过这一关。 就像,过往我所经歷过的每一个难关一样。 我做出了什么选择,无论结果是什么,这都是我自己要承担的代价。 在等候男生测验完的时候,路过我面前的体育老师迎上了我的目光,皱起浓眉,「同学,你脸色很苍白,这样等下可以测验吗?」 闻言,坐在我两侧的友人也纷纷看向我,田贞瑀惊呼:「你脸色真的很差耶?你不舒服吗?」 方才脑子一片空白,直到这一瞬间,我才感觉到自己额头沁出了冷汗。 「我……」感觉胸口有些发紧,我轻吐了口气后说:「可能是因为我这几天熬夜,我没问题。」 「可你脸色真的不太好!」古海雯噘起涂着豆沙色唇膏的嘴,担忧地说:「我可以下次陪你一起跑啊,不用急着一定要今天测。」 「同学,你真的没问题吗?不要勉强喔。」老师又一次开口确认。 迎上周遭人们担忧的目光,在这一瞬间,我几乎有衝动要把藏在肚子里的话倾吐而出。 可是,我没有办法。 迟疑了几秒,我昂起有些沉重的脑袋,微笑地说:「我没有不舒服,有我一定会告诉老师的。」 「好吧,那你等下慢慢跑,不要勉强喔。」 在老师走远后,我突然觉得呼吸有些沉重,对于方才自然编织出谎言作为藉口的自己感到懊恼。 可是,我不能让大家发现我的不一样。 我和世界曾经脱节了很长一段时间,时间没有长到让我忘记我原本的性格,忘记和人相处的模式,却也因为我没有忘记过去的生活的习惯和记忆,所以我才记得我已经不是原本那个我这个事实。 迈步走到红色pu跑道,站定位后我轻轻地拉开勾着我的手的古海雯。 「海雯,我跑不快,今天状况更特殊,我想我们分开跑比较好,这样才不会影响到你的成绩。」 「我才不在意这成绩咧!」古海雯松了手,伸了伸懒腰,贴着水鑽的指甲在阳光下更耀眼。「就算跑最后我也不会被当,而且我讨厌流汗,我就跟你一起慢慢跑囉!」 注意到老师拿起哨子了,我无奈地说:「那好吧,你觉得可以就好。」 她摆动手臂,「欸对了,前天班会不是说明天是制服日吗?你会穿制服吗?」 忽然响起的口哨的声压过了她的声音,但却没有盖过她的询问声传入我耳里。前方的同学们开始跑了起来,我也跟着慢跑了起来。 「不会,因为我没把制服带过来。」 没过多久,我就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不稳。 「你之前是读哪间学校的啊?我忘了之前有没有问过你?」古海雯的声音带点微喘。 「你高雄人会知道北部的高中吗?而且我读的也不是什么名校,讲了你也不知道。」我好笑地别了她一眼,故意加重自己的呼息声。「别说话了,我觉得有点喘。」 为了不落下队伍,我尽力地保持自己的速度,一度想维持并列前方的位置,但在迈向第四圈时,我就知道我的双脚已经负荷不了了。 我不得不放慢自己的脚步,后来连我要维持走路的速度都很艰难了,看着身后的人一个又一个地超过自己,我行走的速度也愈来愈缓慢。 本来跟在身侧的古海雯因为不愿意流汗,在还没跑第二圈就改用走路的方式想用走的走完全程。虽然慢了我整整一圈半,但她现在正走在我前方。 此刻,阳光不仅灼人,还有些刺目,我瞇起眼,脑袋有些发胀,四周的人脸好像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过去每一年在学校的体适能测验。当时的我,就算不是跑在第一个,也总是跑在女生前面几个的位置。 可是现在的我,却再也到达不了那样的前方。 我停下脚步,注视着自己发痛的双脚,而我的左脚,正踩着跑道内侧的操场。 这一刻,我明白了──即使我再怎么的想绕回正轨,让自己不踏出行径的轨道外,都只是我在自欺欺人。 就如同,现在的我所编织的每一个谎言,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一、我摧毁了我的世界-5 礼拜五早八的两节传播理论我翘课了,还是系上的必修课。在我走进通识大楼的同时,我一眼就看到了上回遇见的那个外国脸男生。 这次,我看见他和一个混血外貌的女生并肩在一块。 我的视线不经意地在两个的脸上停留了几秒,我蹙起眉头,倏地,一人的手重重打在我的肩膀上,我吓得一颤,方才模糊闪过脑子的画面瞬间消失无踪。 「我刚在后门早餐店吃完早餐,经过你们学院找你,想说要跟你一起来上通识课,结果你同学说你早上没来。」叶苡箏一看到我就急着说着,后来在看到我的脸时,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你睡过头啊?妆化了,但怎么唇膏忘了擦?」 我从随身的包拿出手机调成照相模式确认自己的仪容,抿了抿唇后我把手机收回包内。「刚吃完早餐就忘了擦,等去教室再补。」 「欸对了,我看到今天很多小大一穿高中制服,你们班的人也是,你怎么没穿?」 「制服放在家里,我没带来。」 我走到电梯前,电梯前已经有不少人在等候,中间隔了一个女生,在那女生前面的就是那个外国脸男生和混血女生。 「中午学餐里吃吗?」 我点了点头,「可以。」 不知怎地,在电梯快到一楼时,排在前面的那个女生突然匆忙地走出队伍,我们两个往前移动,一前一后的距离,让前面两人的谈话声就这么传入耳里。 「是我们高中的制服,好怀念啊!」 那个男生往一个方向指,我的视线往前面那处扫去,就看到一个两个穿着不同校制服的人走在一块。 混血外貌的女生毫不留情地吐槽,「之前不是嫌制服穿了三年很烦吗?大一的时候没一次制服日看你穿制服的。」 「因为我没把制服带来啊,我总不可能专程为了拿那套制服回家。」 「你现在根本是把自家当旅馆一样,上次从法国回来也是,明明假日没有打工,但还是寧愿跑回租的地方。」 「我爱我的室友错了吗?而且我那次周末本来就要在台北拍片啊!」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明显的想避开话题。 「简佑愷。」她打断了他的话,唤出了那个我隐约听过的名字。「难道大学四年你都打算不再回去吗?」 同时,耳侧响起叶苡箏的询问声。 「你等下要去哪吗?和朋友见面?」 我回过神,弯起唇瓣,「我妈叫我一起跟她一起吃饭,跟她的再婚对象。」 「……是喔,难怪,你今天感觉心情也不太好。」 我顿了一口气,接着说:「可能,会是我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叶苡箏一怔,感觉到在我吐声之后,空气中忽然染上了一抹微妙的气氛。面前的两人突然止住了声,话题驀然中止。 电梯门打开,一窝蜂的人从里头走了出来,排在前面的队伍正缓缓地移动。不走运的是,电梯在前面的两个人进去之前就刚好满了。 「原来如此。」叶苡箏不自在地乾咳了一声,没有多问我,转而说:「快上课了,我们要改走楼梯吗?」 「我的脚……」我犹豫地开口,在感觉到前面的人侧过脸时,我驀然止住了声,改口说:「嗯,直接走楼梯好了。」 「对了,刚刚在我面前面不是有两个混血吗?你知道他们吗?」 一隻手扶着扶手,我不着痕跡地压了压膝盖。「好像知道,两个都是广电系二年级的。」 男生的名字刚刚勾起了我曾经听过的记忆,但至于女生的名字我就不是这么地确定了。 「我们不同学院的,平常我很少会在学校看到他们。刚刚是第一次,真的如传闻所言,两人站在一起也太配了!」 我微怔,「他们是情侣?」 「应该是吧?两个看起来很亲暱啊。」 「看起来不像──」忽地,膝盖传来一阵微妙的痛感,「呃。」 「你怎么了?脸色突然很苍白耶。」叶苡箏停下脚步,惊讶地看了过来。 「太久没爬这么多层楼梯,有点不习惯。」 我不再作声,感觉呼出的鼻息变得有些急促,额间的汗水滑落而下。 / 我把放餐点的托盘放到桌子上时,叶苡箏正意兴阑珊地滑着手机等待叫号,我正准备入座时,叶苡箏啟唇:「对了,我问你喔──」 叶苡箏话才说到一半,唤我名字的声音自前方响起,我抬起眼,就看到穿着高中制服的古海雯和田贞瑀迎面走来。 我向两人打了声招呼,叶苡箏好奇地抬起眼。 「你早上的课怎么没来?刚刚那个转学重修的学长还一直问我们你怎么也没来。」还没等我回答,田贞瑀看到叶苡箏,忽然笑了出来,「学姊,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们认识?」 叶苡箏笑着和田贞瑀打了声招呼,「我们是朋友。」 看出田贞瑀露出疑惑的表情,我解释:「我们同一间国中的。」 古海雯笑着拍上我的肩膀,「你今天睡过头没来,教授今天正好没点名,让你赚到了。」 「这么幸运。」我拍了拍胸脯,确实感到松了一口气。 「不过也太可惜了,难得碰上制服日你刚好没把制服带来。」古海雯一脸可惜地看向我的身上的衣服,忽然眼睛一亮。「但今天有盛装打扮喔,要去约会?」 注意到叶苡箏微妙的表情,我笑了笑,没有说出稍早回答她的话,避重就轻地说:「晚点要跟家里人吃饭。」 听到前方叫号的声音,叶苡箏拿起桌上的单据,站起身,「我的餐好了,helpme!」 我跟着站起身,对着一旁的两人解释,「她点比较多,我去帮她拿。」 两人点了点头,便和我们挥手道别。 我和叶苡箏各自端了一个托盘,叶苡箏落下一句道谢,迈步以前,她突然问:「你是不是没有跟你班上的人提过你晚读的事?」 「没有提过。」 回到座位,我们一坐下,叶苡箏的声音和她托盘放到桌上的声音同时传来,「是觉得没必要,还是你不想说?」 「两个都有。」我垂眸拾起放在托盘上的餐具,「我不觉得我应该提起,我也不希望我提起后她们问得太多。」 更不希望的是,自己又下意识用谎言带过问题。 一、我摧毁了我的世界-6 「所以你刚刚才没告诉她们我们是国中同学这件事?」 我在心里因为她的敏锐而感到惊诧,笑着打了马虎眼。「被你看出来了。」 「你的个性也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但我能感觉得出来,你总是刻意绕过某些话题,不想被人深入问什么,我既然看出来了,就也不会追根究柢。」 对于我的作法,叶苡箏没有感到不解的表情,反而很坦然的接受。 我倏然回忆起,在开学第一週在通识课碰上以前国中同班的叶苡箏的时候,当时,在得知我今年才入学时,她虽然感到诧异,但也没有对此多加询问。 或许是因为,在大学里遇见晚读或者是重考的人并不是一件让人感到意外的事,但她当下没有对这个话题深入挖掘,确实令我感到松了一口气。 就连此刻,她也是在话题进行的更深入前就打住了。 她拿起筷子夹起小菜咀嚼,含糊地说:「对了,我刚要问你,你记不记得国中毕业前我们班上的人有写封信给未来的自己,那时候大家还一起把信埋进时空胶囊里。」 我不感兴趣地点了点头,一边吃着小菜一边分神听着她说话。 「之前大家约好等高中毕业后要一起回去挖,结果一直没能约成,这两天大家在说要不要趁这阵子约一约,顺便当作是小型同学会,现在还在讨论什么时候。」 我停下正要夹取小菜的手,放下手中的筷子。 叶苡箏拿起搁置在一旁的手机,继续说着:「因为之前没事大家都不会在群组传讯息,是这几天才有人在群组提起才开始讨论的。你后来不是换了帐号,我把你一起加进来吗?」 在大学开学前,我重新申请一个line的帐号,无论是信箱还是手机,用的都是新的号码申请的。所以通讯名单里面没有任何一个和我过去有关联的人,现在也是听叶苡箏提起,我才想起自己早已不在那个国中群组里。 「是喔,先不用加我了。」我低下头凝视着碗中浮动的油脂,拿起汤匙捞出油脂,迟疑了几秒,我问:「你还记得你在时空胶囊的信里,对未来的你写了些期许或愿望吗?」 「记得啊!我写说希望能够当翻译,因为我那时候太迷漫画,台湾翻译又很慢,想说当翻译我就能看懂了。结果我现在还真的读了日文系,说来也是觉得很妙。」想起了回忆,叶苡箏忽然笑了出声,「你呢?你记得你写了什么吗?」 我喝了几口汤,入口的汤已经没那么烫了,但是我却觉得嚐不太出汤头的咸味。 「你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未来想做什么吗?」 我抬起眼,见到叶苡箏的眸中闪过一抹错愕。 「空姊?」 我弯唇一笑,但内心的情绪和我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同步,此刻我只觉得心口泛起一抹苦涩。 「嗯,那是我的梦想,也是我写下的其中一个愿望。虽然不一定要读相关科系才能走那条路,但我已经走不上那条路了。所以,我选了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唸的科系。」 叶苡箏看起来欲言又止,但几秒后,她的表情又透露出她好像理解了什么。 感觉到我身后入座的人擦撞过我的后背,我微微一颤,缩了下自己的背,同时,后方传来一道低沉的道歉声,我一怔,在我侧过脸之前,叶苡箏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注意力,我稍微挪动臀部往桌沿靠近。 「老实说我没想到你会读新闻系,虽然柳湖本来就是传播闻名的学校,但我总觉得那是国中的你不会做的选择。但我后来想,你从小就是很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也有能力得到你想要的。你会重考,应该也是因为有这个打算了吧?」 她的话语令我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我不发一语地把汤碗推到一旁,拿起淋上滷汁的白饭扒了几口,叶苡箏也分神吃着两盘托盘中的食物。虽然我们各自吃着自己的饭,但我能感觉到她若有所思的目光隐隐投射而来。 而我,在思考着我该如何回覆她的话。 终于,饭碗见底了,我放下手中的碗筷,拿起面纸擦了擦嘴。 「我放弃那个梦想,不是因为我有了其他更想追求的,而是因为……」我放下遮挡在嘴边的面纸,苦涩地扯起唇瓣。「我已经没有能力去拥有那个梦想了。」 叶苡箏瞠大了双目,似乎忘了自己嘴里前一秒才放入一口食物,连咀嚼都没有。 「至于柳湖大学只是个巧合,因为我想选新闻系,所以自然而然就把传播着名的柳湖排在第一志愿。」 没想到自己会把埋藏在内心的话语倾泻而出,但是告诉叶苡箏,我并不感到后悔,我也知道她不会随便把这些事情告诉别人。 「我会晚读不是为了重考,是因为……」我微微一顿,轻轻地吐了一口气,「高三上学期后,我因为一些原因休学了,隔了一年才报考大学。」 叶苡箏抿了抿唇,轻轻地吐声,「原来是这样。」 我苦涩地扯起唇。这是上大学以来,我觉得自己最接近真实的自己的一次 「时空胶囊,如果你会去的话,帮我把我的拿出来丢了吧,我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我当年写的信。」与她复杂的目光交视,虽然是自己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但此刻我还是感到胸口传来若有似无的窒息感。「因为里面的愿望,我一个都没有实现,也不可能实现了。」 叶苡箏欲言又止,几秒后,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知道了。」 听到包里传来的震动声,我从放在椅子上的包包捞出手机,注视着萤幕上的来电,我失神了几秒,当我滑过萤幕接起电话的同时,身后那桌传来一道男声。 「佑愷,你干嘛都不讲话?餐有那么难吃吗?」 我怔然地侧过脸,看到那个男生正坐在我身后,我才发现他背对着我。 同时,耳侧传来熟悉的女声呼唤我的名字。 「净俞。」 一、我摧毁了我的世界-7 周五下午只有两堂课,而这两堂课依然是通识选修课。还没下课后,我收到了妈妈传来她到学校后校门的讯息,一打鐘,我匆忙地和一起修课的同学道别后来到了后门。 虽然我是第一个离开教室的,但我却花了比平常多了一倍的时间才走到校门口。 刚步出后门,我便看到简佑愷和另一个女生站在已经打烊的早餐店前的空地。 我顿时一怔,感觉他的表情透露出困扰。在和他对上眼以前我避开了视线相交的机会,注意到他的后方马路那有台停靠的轿车,而那台轿车我再熟悉不过。 我抿了抿唇,缓步地往那移动。 或许是因为中午在学餐和叶苡箏的话题,虽然我不觉得他会去注意到隔壁桌的陌生人在谈论什么,但是自那一瞬间发现他在我身后后,现在再次看到他,我总觉得不太自在。 明知道对方并不认识我,充其量我们也只有几面之缘,我竟觉得这段势必得经过他的这段路令我备感不自在。 我从随身的侧背包拿出手机,分神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在手机上,一边回覆讯息,在意识到自己即将从他身侧走过时,一道女声率先传来。 「既然你没有和夏孟希交往,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告白?」 「告白不代表我要接受,何况是我面对我不喜欢的人。」他微微地叹了口气,语气中透露出难掩的无奈。 我一怔,本能地加快脚步,想避开这尷尬的对话。 「我们平常不是相处得还不错吗?」 「因为我把你当朋友。」 在他声音响起的同时,我的脚突然拐到,感到一阵踉蹌的同时,身侧一隻手及时抓住了我的手臂,我惊愕地抬起眼。 「你没事吧?」温润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时,我反射性地抽回自己的手臂。 我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反射性地抽回,快得连我自己也吓到,在看到他眸中闪过的惊诧时,我霎时明白自己这个举止有多么地让人感到不舒服。 别人的好心,却被我践踏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连吐出的道歉声都显得气虚不已,我连正眼也不敢看他,「谢谢你。」 没等对方回覆,我想加快自己的脚步,在走了两步,我便察觉到微妙的地方,我顿了一下,再次迈开脚步时,也不得不放慢自己的移动的步伐。 / 到了叔叔家,妈妈将我介绍给对方家人,彼此寒喧过一阵后,好不容易,在我觉得自己的脸颊已经笑到有点僵硬时,他们终于离开了那栋房子,准备出发到餐厅。 而我,终于可以卸下那具微笑的面具,给予自己得以喘息的时间。 太阳的馀暉照射着街道,洒落进车窗内的光亮虽然不至于感到刺眼,但仍然耀眼得令我无法完全睁开双眼。 我索性闭上双眼,给乾涩的双眼歇息的时间,却在闭眼后,回想起刚刚和叔叔那边的家人的对话。 「我听嫂子说,你跟我女儿同一天生日啊?你们年纪好像差不多,你也是属猴的吗?」 我没有料到对方会问到出生年份,我看向身侧的妈妈。她看了我一眼,面有难色地叹了一口气,「她属羊的,因为身体休养了一段时间,所以大学晚一年入学。」 她的一句话,完美地解决了接下来对方可能会提出的疑问,也给了外人不能多探究的机会。 这个理由既完美又贴近真实,而且,不能说是谎言。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恍惚地回想起过去的每一次,她和他都是用这种方式回答我的每一个疑问。 他们没有撒谎,只是隐藏了更深一层的真实。 可是,我怎么没有学会他们的做法呢? 我用了最愚笨的方式回答那些旁人出现在我身上的疑问,甚至,我用了谎言去掩盖真实。 我果然,还是比不过他们。 思及这段记忆,我的唇角微微勾起,彷彿是在嘲讽自己曾经的天真。 / 坐在我这桌的有一半都是妈妈的家人,外公外婆看着我鄙夷的目光、亲戚偶尔拋来的问话,我只觉得这顿饭吃下来,再可口的佳餚都变得难以下嚥。 用餐到一个段落后,注意到有几个长辈到外面的吸菸区抽菸,终于找到藉口和时机,我站起身,说了句我要去外面和同学讨论一下报告后便走到了外面的庭院。 我沉沉地吐了口气,没隔多久,身后传来一道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我遵循着声音回过头,映入眼的是脸颊染上一抹緋红的妈妈。 方才看她为了气氛喝了几杯酒,看来酒量不好的她也差不多醉了。 「这饭,吃得很痛苦吧?」她浅浅的弯起唇,眼神看起来是几分清醒几分迷茫。 「嗯,很痛苦。」 我也诚实地吐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她像是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般,反而还笑了出来。 我顿了顿,继续说着:「但我想,既然要结束,也想画下一个完美的句点。」 她收起笑容,眨动眼睫,沉默地抿了抿双唇,我凝视着她,脑中响起我们那天的对话。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你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那个问题,包含了无数个我心中的疑问。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你会选择踏入那段婚姻吗?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你会选择生下我吗?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你们还会选择欺骗我吗?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 ──「那我先问你,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让那场意外发生吗?」 我嚥了嚥口水,艰难地吐出声音:「那天我问你的问题,在我回答你以前,你可以先告诉我你的答案吗?」 这一刻,我能感觉到前一秒在她眼中看见的迷茫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 半晌,我听见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谈如果,其实是一件很没意义的事情。」她微微勾起唇瓣,笑意却不达眼底。「无论你问我什么,我的答案和你的答案没有什么不一样。」 然后,重重地击落在我的心上。 这一刻,我不只明白我的答案,我也清楚地知道她的答案。 此时,身后传来呼唤妈妈名字的声音,面前的妈妈动作一顿,想转过身,但身子不稳地踉蹌了一下,我下意识地跨出脚,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 同一时间,那个男人已经大步朝我们这走来,他紧张地喊出妈妈的名字,在他走到我们面前的前一刻,妈妈毫不犹豫地抽出自己的手臂走向那个男人。 我看着倒在男人怀中的她,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 当时只要一碰上假日,妈妈就会带我到游泳池教我游泳。那一天,教完我基础的游泳招式后,她觉得大眾游泳池人太多,便到了隔壁较少人的成人泳池,本来想让我一个人练习,但在一个人多,周遭又都是陌生人的泳池,我待不下去,只好跑到成人泳池找妈妈。但当时才国小中年级的我发育未完全,我的身高不足以能够站立在成人泳池内,我只能在泳池外看着妈妈游泳。 在她后来想离开泳池的时候,因为嫌绕回阶梯那麻烦,为求方便压着泳池外的地板想起身,但手一滑,没顺利起身又跌回池内,当下我马上伸出手拉住她的手臂,想用自己的力气帮忙搀扶她起身,但在下一秒,她却用力地拍开了我的手。 那是她反射性做出的动作,而一个人,反射性做出的动作,其实也代表了她内心深处隐藏的某些真实。 再下一秒,救生员经过泳池,主动拉住了妈妈的手,她毫不犹豫地将两隻手交给了那个人。 眼前的画面和脑中的景象彷彿重叠在一起。 她抗拒我的触碰,却伸手碰触了另一个人。 或许从那个时候我就该知道,她的选择不会是我;但是在后来我才知道,不只是她,就连他的选择也不会是我。 我是他们的血脉,可是却不会是被他们选择的人。即使在我生命里,他们曾经是我的世界。 我曾经以为我拥有了全世界,但是我太晚才发现,我其实什么也没有拥有过。 那场赌注的结果,我以为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是赢家,可是醒来后我才发现我输了。 我输给了这世界。 我将我的世界摧毁了,毁得一点也不剩。在那个世界里,不只包含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还有,我曾经期盼的梦想。 荒谬的是,即使结果是这么糟糕,但如果再次回到那一天,我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但若再来一次,我会把我自己毁得更澈底。 在我的世界,成为一片废墟之前。 二、在我世界之外的人-1 在目送其他人离开餐厅后,我拿出手机确认此刻的时间。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中,显示时间的白色字体格外显眼。 在等姨丈把车开到餐厅门口时,每次家庭聚会几乎不曾缺席的表姊好奇地问:「我记得每次吃饭的时候,你手上都有戴一隻手錶,怎么这次没看见你戴?」 大我两岁的表姊和我相处起来没什么隔阂,在同辈中我们也是唯一年龄相仿的。虽然彼此称不上亲近,但每次见面我们总是会聊上几句话。 在第一次看到那隻手錶时,她就对那隻手錶很感兴趣。严格来说,那隻手錶并不是款式多特别和精美的手錶,要说它唯一特别之处,便是它是一款逆时间的手錶。 「坏掉了。」我轻描淡写地想带过这个话题。 「真可惜,我很喜欢那隻手錶,觉得你戴起来很适合。」她修长白皙的手指在下巴点了点,状似在思考。「我记得你说过那手錶有一个特别的意义吧?时间倒转的设计,是希望能够留住过去美好的每一个瞬间。」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心脏却好像被人重重一击。这颗好不容易被拼凑回来的心脏,再次浮现出若隐若现的裂痕。 讽刺的是,重击我的不是别人的话,而是我曾经说出口的话。 我知道表姊说这句话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单纯的表达她的疑惑。整个家族里知道所谓的真实,会给我轻藐的眼神的人只有外公和外婆。 因为没有人会把丑陋的真实告诉别人。 我抿了抿唇瓣,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正好,姨丈的车到了门口,表姊微笑和我道别:「我爸车来了,我们下次再见。」 看着她如往昔般亲切而真挚的微笑,我只觉得脸上唇角弯上的弧度好僵硬。 在表姊上车后,另一台轿车跟着出现,在轿车停下后,我瞥见一脸倦容的妈妈正靠在护颈枕头上闭目养神。 那个枕头平常不会拿出来,是有次我看到叔叔送妈妈回家时,他将那个枕头收到车内的置物箱我才发现的。 我移开目光,为了方便待会下车,我绕到了车子的另外一边,打开驾驶座后座的车门,系上安全带的时候,前方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听仪靖说你住在──」 「不用送我回租屋处了,送我到这里最近的捷运站就可以了,我等下要和同学见面。」我一口气说完这句话。 外头的月光照映着车子,我看不清背对着我的他的神情,仅能从前座的车内后照镜看到他的双眼。 几秒后,我听见他低沉的应声回盪在这静謐的空间。 「谢谢。」我轻轻地回。 最后,只剩下我们微弱的呼息声。 车子平稳而缓慢地前进着,窗外的夜色晃眼而过,虽然没有快得让人来不及捕捉画面,但也没有长到让人可以清晰地捕捉每一个画面。 眼睛乾涩的令我忍不住眨了几次眼。 十分鐘后,我就看到捷运站出现在附近,我立刻解开安全带,几乎是在他将车子停靠的下秒,我就打开了车门。 「前面不好停车,我只能停在这里了。」 「谢谢你。」 「净俞。」 我欲将车门打开,但他突如其然的唤声令我止住了动作。 没有料到平常不会对我多说话的他会突然叫我,我愣了几秒才发出声音。 「……怎么了?」 「有空的话来叔叔家坐坐,看看你妈,你是她唯一的女儿,她一定会很想你。」 在他语音落下的同时,我忽然笑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仅仅是弯起唇瓣的弧度。 而在他隔壁的当事人,早已因为喝醉而陷入昏睡了。 即使我在不久前和她说过,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叔叔,你说这句话,表示你还不够了解你的另外一半。」我微微一笑,纵知他们谁也看不见。「我是她唯一的女儿,但不会是她人生中的唯一,所以她的选择也不会是我。」 我平静地吐出最后一个字,就连说这句话时,我的心情也再平静不过。 或许也是因为,我在很早之前就明白了事实,而现在的我,也只是认清现实了。 「谢谢叔叔。」我打开车门,离开了车子,在关上门前,我想起自己还没说出那句最重要的话。 我把头微微探进车内,轻语:「祝福你们,这句话我是真心的,也麻烦你帮我转达给妈妈了。」 而在我关上门前,我都没看到副驾驶座的人张开双眼。 因为我的失神,方才一下楼看到捷运进站,我连确认都没有就急着上车。 这站捷运站是我第一次来,我没有想到要换线的问题,当我发现自己搭到错误的方向时已经经过两站了。 我拿出手机查了捷运路线,若要换乘捷运最近的位置是在前两站的捷运站,因此我必须要先搭向反方向的车。 当捷运车门一开,看到外头挤满了人,我匆忙地下了车,挤过月台来往的人流,在捷运门关上以前我加速跑进车厢,一进捷运,我瞬间感到一阵脚软,我本能地抓紧了前方的栏杆想支撑自己。 双膝传来若有似无的痛感,我吃痛地咬紧双唇。 不过只是跑快了一点,这样还是太勉强了吗…… 我擦去额间的汗水,以为是奔跑流下的汗水,但擦去后我才发现是我冒出的冷汗。 没多久,捷运到站了,我的指尖掐紧了侧背包的细背带,强装镇定地下了车。 转乘的捷运要走下楼才能搭乘,而这边没有电扶梯可以搭乘。 见状,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不希望让周遭来往的人发现自己的不对劲,我只好硬着头皮踩下楼梯,第一步就让我痛得倒抽了一大口气,我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因为我突然停下了脚步,后方的人传来表达不耐的嗤声,下一秒,陆续有人越过我走到我前面的位置。 我缓慢地移动脚步,感觉自己握着扶手的手掌都湿了,好不容易下一步就是楼梯间的休息平台。 这时,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人从我右侧越过,因为左侧还有人往反方向上楼,那人一没留意擦撞过我的右手臂,在我脚跟贴地的同时,一阵剧痛突然传来,我的双膝无力地弯下,在我险些以狼狈的姿态跪倒在平台的前一秒,身后的人抓住了我的手臂。 「你还好吧?」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脑中同时响起我不久前听到的声音。 我摇了摇头,靠向身侧的扶手,两隻手撑在楼梯扶手,身后的人松开了手,紧接着,一双球鞋映入眼帘,察觉到是刚刚帮我的人,我狼狈地抬起脸,不偏不倚地撞上那双流露惊愕的瞳眸。 是他,那个叫简佑愷的男生。 他搀扶着我站起身,我弱弱地和他道谢:「谢谢你。」 「是你。」他微微勾起唇瓣,虽然脸上的笑容并不清晰,但却让人感觉没有距离。 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心脏好像有抽缩的错觉。 他稍微皱起眉头,「你的脚是不是有受伤?」 我张了张唇,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没……」 那双黑色的瞳孔放大片映出我模样,我竟有种自己在他眼前都变得无所遁形的错觉。 我别过眼,想挪动双脚,然而,稍微一动作,我便感到疼痛不已。 「你应该记得我吧?上次有去你们店里买眼镜,今天我们也有在学校碰见。」 「嗯,我记得。」我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此刻提起这件事的用意。 「我帮你吧。你的脚现在应该没办法好好走路。」他微微一顿,认真地说:「学校附近有间骨科,现在到那还来得及,我建议你等下去看一下医生,我上午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走路怪怪的。」 这一刻,我知道他看穿了我拙劣的谎言。不是现在才看穿,而是在更早之前就看穿了。 ──我帮你吧。 我倏然想起,曾经渴望着别人来帮我的自己。即使,我知道我根本没有资格奢望别人来帮我。 但因为他的这句话,让我动摇了。 二、在我世界之外的人-2 我搀扶住他伸出的手腕,一步又一步艰难地踩下楼梯,每走一步,我的呼吸好像也变得更为沉重,但是,这短短的时间内,却让我短暂忘了双脚传来的疼痛。 上了捷运后,刚好车厢内有空位,我们并肩坐在隔壁的位置。 「谢谢你。」我轻轻地说。 他忽然扬起唇,「你已经说很多次了。」 我怔然地看着他的勾起的唇角,下一秒,我马上移开视线。我从包包拿出手机想分解自己的注意力,但是他手机传来的震动声却忽然响起,我看了一眼。 像上次一样,是一通视讯电话。 他接上耳机,低声和我解释,「抱歉,我接个电话。」 其实他大可不必跟我说明什么,就算他直接接起电话我也不会觉得奇怪,我们毕竟只是见过一两次面的关係,但是他却还是将礼数做到很周到。 我抬眼瞥见萤幕画面,依然是上回看到的那个外国女人。我收回目光,将注意力放在手机上,但有一点依然令我感到疑惑的是,他仍然是用中文和对方交谈。 没一会儿,他结束了通话。 「那个,学长?」我不确定自己该怎么称呼他,还是叫出了最保险的称呼。 不知怎地,他突然笑了出声,「你不用叫我学长啊,而且我不习惯人家这么叫我。」他在方才停留的line视窗画面中,输入文字的地方打下自己的名字,「对了,忘了跟你自我介绍,这是我的名字。」 虽然我早已听过他的名字,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我突然想到自己也该自我介绍,我点开手机主画面的记事本,打出我的名字。「这是我的名字,我是新闻系一年级的。」 「方净俞。」他抬起眼,扯起唇瓣,「我知道,我上次有看到你学生证的名字。」 在对上那双眼的瞬间,我感觉胸口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对了,你刚突然叫我想说什么?」他突然绕回原本话题,我倏然回过神。 我一顿,刚刚想也没想的叫住了他,但没想到他会在我毫无准备下突然将话题绕回。 「就、我想说你怎么会刚好到这里,因为这里不是和学校反方向吗?」我支吾其词。 「因为我刚和我同学他们去园区看影展,本来说看完要去逛夜市,但他们有两对情侣,我不想当电灯泡就先走了。」他微微瞇起眼,语气埋怨:「本来以为只有一对,另一个人带女朋友也没让我先知道,知道我就不会去当电灯泡了。虽然电影很好看,但感觉不太愉快。」 看到他的表情,我忍不住弯起唇角。 「一定很不自在,是我也会想办法先离开。」 他像是找到知己,激动地瞠大了眼:「对吧!」 下一秒,他突然眨了几下眼睛,我疑惑地看着他,他低下头小心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你怎么了?」 「突然觉得眼睛有点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跑进去。」他没再揉眼眼睛,但还是不停地眨着眼,我瞥见他浓密的睫毛带点微湿。 我从侧背包拿出面纸,抽了一张给他,「这个给你。」 他没有犹豫,接过面纸后便擦去刚刚挤出的泪水,「谢谢。」 我静默地看着他,倏然想起那天他特地来买黑色的隐形眼镜的事。就连我今天看到他,他也是戴着黑色隐形眼镜。 直到现在,我还是感到不解──为什么要特地买没度数的黑色隐形眼镜?不只是如此,他当天把头发染深的行为也令我感到纳闷。 是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他想改变自己? 但我也明白,即使我心里好奇,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先不提今天我们是只见过几次面的关係,还有一点是,不管是什么样的关係和交情,有些事情除非对方有意愿提起,不然对对方来说很可能只是侵犯隐私。 还有一种可能是,会造成伤害。 下一秒,耳边响起捷运到站的声音。 倏然,他抬起眼,我无预警地对上了他的眼睛。兴许是因为眼睛沾染上了些许湿润,令他的眼神看起来格外明亮。 这一瞬,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重重地击向胸口。 短短一秒的时间,我别过了眼神,耳侧传来他微沉的嗓音:「要到了。」 后来我们即使一直搭着同一班车,但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因为不管是转乘的捷运,还是公车,我们都没有坐在一起的机会。 转乘了一班捷运后,我们到了柳湖大学附近的捷运站,然后又转乘了一班公车才到学校外面。 下车后,我先站在原地,在简佑愷下车后,我正想和他道谢和道别时,他率先开口了。 「你知道诊所在哪吗?」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手錶,「再半小时就打烊了,我带你过去。」 「那个,」我尷尬地出声,「我今天已经麻烦你很多次了,我可以自己走过去没关係。」 「那条巷子有点暗,你一个女生走不太安全。」他微微拧起眉,「而且我不觉得麻烦,对我来说是顺路。」 我倏然想起下午听到女生和他告白的场面,我清楚地知道,这个人对女生来说是一个多有吸引力的男生。不管是他的长相,还是我和他这不到两小时的相处他给我的感觉。 「你连对我这个称不上认识的人这么好,会不会太温柔了?」没等他开口,我微笑地拒绝了他,「不用了,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 「这跟我温不温柔没有关係,只是因为我觉得你需要帮助,而我也有能力帮助你。」他语气严肃,「而且你的脚不是还痛着?」 「就算再痛,我也只能自己走完这段路。」我一顿,轻喃,「就算不安全我还是得靠自己走完。」 因为他的一句话,我放下了自己的勉强;却也因为他的温柔,让我想起自己是一个没资格依赖别人帮助的人。 「谢谢你,简佑愷。」 二、在我世界之外的人-3 叙述完我的症状后,医生说要看一下膝盖,我将长裙拉上,也是在拉上裙子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膝盖明显肿了一圈。 「膝盖有点肿。」 他示意我到里面的位置,要我平躺在床上,只见医生拿起超音波仪器,我感到一颤,仪器扫过我的膝盖,我恍惚地看着天花板,耳边传来医生的解说声。 然而,此刻,在我脑中却是另一幕画面。 听到医生的唤声,我恍惚地回过神,「好,谢谢医生。」 没过多久,我感觉到有针筒注射进自己的皮肤,刺痛感使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我抿紧双唇。 在进行超音波照射后,确认我的膝关节内部有积液后,医生正用超音波导引抽吸我膝关节内部的积水。 医生处理完后,我在起身后明显能感觉到疼痛感已经消退了不少,我顿时感到如释重负。 「这样就没问题了吗?」我不安地问。 「这只是初步的临床处理,你下次回诊我再帮你安排进一步的核磁共振扫描,确认是不是半月板和十字韧带有受到损伤。」医生一脸凝重,对我叮嚀,「你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做什么激烈运动,尤其是像篮球、羽毛球、网球这种会频繁运用到膝盖的运动,跑步也最好不要,对你来说太勉强了。」 我弱弱地应了声,连医生告诉我的復健运动我都没看在眼底,说了声我再找时间回诊后,我领了止痛药后就离开了诊所。 一离开诊所,才走了几步,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行走的力气,我无力地倚靠在诊所隔壁拉下的铁门。 「勉强啊……」我嘴里喃喃复诵这几个字。 还真的觉得有点勉强了。 这一瞬间,我好像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被我忽视的疲倦感。 须臾,我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另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 「大伯,我知道了,谢谢你。」 我抬起眼,对上了另一双深沉的眼,对方脚步一顿,下一秒,他将单边的耳机拔了下来。 我们谁也没有吐声,但是我却看见他眸中的若有所思。 「喂,佑愷,我在这里啦!你怎么从那边出来啊?」 我倏然回过神,往右侧的方向一看,才发现我右边隔两间的房子是一间网咖,店面正在地下一楼的位置,而我只能看见出声的人探出一颗头朝这边招手的样子。 我率先回过神,朝他微微点头致意,而后,我缓慢地移动脚步,往自己住处的方向前进,我们就这么擦肩而过。 走了几步后,我步伐一顿,停顿了几秒后,我缓缓地转回头,映入眼帘的是已经走到网咖外的简佑愷正在和朋友谈笑的模样。 他是背对着马路,后方有一盏路灯,但在夜色包围下,微光照射着他的身影,仍能清晰地看出他立体的轮廓。 这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人是怎么样的存在。 / 正当我和同学在下课时间讨论期中报告时,有人轻轻地点了下我我的肩膀,我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异常灿烂的笑顏。 我登时一怔,有须臾我以为自己还停留在过去,直到眼前的人啟唇,他的声音拉回了我飘忽的思绪。 「学妹,要见你一面还真难。」在说这句话时,杨修桓似乎很无奈。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杨修桓了,但是每次见到他的脸,我还是愣怔了几秒。 一个转校也转系的广电系三年级学长,除了三年级的课外他势必得再补修前两年的学分,而他修我们班的课就有两堂课了。 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这大概又是上天对我开的一个玩笑了。 只是,即使不是第一次看见他,我也应该习惯了,但此时此刻我却还是下意识地避开和他四目相交的机会。 「有很难吗?我每天都有课。」我低下头在手机上输入字句,假装在纪录刚刚讨论的重点。「学长找我有事吗?」 「有啊!」 他理所当然的态度令我本能抬起眼,只见他突然站起身,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不知道在捞什么东西,接着,我看到他拿出一个黄色铜板,将五十元硬币放在桌上。 「我上次不是跟你借钱买早餐吗?我一直忘记,好不容易上次想起要还你钱,结果你上礼拜五没来,再前天那堂选修我又睡过头。」杨修桓坐了下来,他张唇一笑,露出标准微笑的八颗牙齿,左耳的鑽石耳钉正发出透亮的光。「谢谢你,学妹。」 ──「学妹,我们有修同堂课你记得吧?我今天忘记带钱了,你可以借我五十块吗?」 回想起两个礼拜前的插曲,我点了点头,从后背包拿起钱包,将他放在桌上的硬币收进钱包内,「知道了,谢谢。」 在我欲转回头时,身后突然冒出他充满疑惑的声音,「不过学妹,你为什么每次都不看我的眼睛啊?」 我微微侧过头,馀光瞥见他手肘撑着桌上,正撑着下巴看着这里。 「……因为我不习惯看别人眼睛说话。」 冠冕堂皇的丢了一个理由后,我便不打算再搭理杨修桓,我将椅子往桌子里面拉得更近。 然而下一秒,在我意识到刚刚四周还很热烈的讨论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我抬起眼,有三道好奇的视线正往我这看,我从她们的眼中读到了饶富兴味。 坐在我前面的黄媛晃了晃手机,示意我看手机的讯息,我疑惑地拿起摆在桌上的手机,滑开萤幕才发现我们为了讨论报告建立的群组中多了十几条讯息。 我嘴角一抽,警戒地看向我面前的三个人。 古海雯眉毛挑了挑:「还不快看手机。」 我无奈地滑开设定好的解锁图案,点进群组后,果不其然看见报告以外的讨论内容── 古海雯:「我看得出来那学长对净俞别有居心。」 苏茉洁:「我也看得出来!」 黄媛:「加一。」 …… …… 黄媛:「不敢对视还每次眼睛睁得那么大,一副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眼睛很大的样子,还说不习惯和别人对视?」 苏茉洁:「是害羞。」 粗略的阅读完一连串讯息后,我心里只有无言以对。讲了几句话就可以脑补成这样,这三个人的脑洞大到令我佩服。 我勾起唇,将视线慢慢地扫过三个人的脸上,开口前还刻意放轻了自己的语气:「不想讨论报告我就退群了。」 古海雯乾咳了几声,隔壁的苏茉洁原本正在喝水,我一讲完话她马上被开水呛到。 黄媛放下手机,双手合十,「知错了,不闹了。」 我感到既无奈又好笑,无奈地覷了她们一眼。 二、在我世界之外的人-4 趁着老师播放影片的时间,我从教室后门离开想去上厕所。我一走出教室,就看到走廊上站着班上两个同学,那一男一女正有说有笑地在打闹。面向我的范佐清先看到我对我挥了挥手,背对着我的谢筑恩也跟着回过头,对我打了声招呼。 「咦?快下课了吗?我们不是才出来没多久。」谢筑恩紧张地拿出手机确认时间。 「还有十五分鐘,我想上厕所就先出来了。」我出声解释。 她刚好侧过身,看到她一副松了口气拍着胸脯的样子,正当我准备迈开脚步时,谢筑恩提醒了我。「刚刚我才去过女厕,消毒水味道很浓,闻起来有点不舒服,你去楼下上会比较好。」 「我知道了,谢谢你。」 下楼前本来就会经过厕所,在经过女厕时我好奇地想确定味道散去了没,若味道不浓郁我想直接在这边上也无妨。 然而,我还没真的踏进厕所,仅是在外头洗手台的地方我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飘散出来。 顿时,我感到一阵反胃。 一闻到消毒水的味道,我马上转身要下楼,才走到一半,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想乾呕的衝动。 我弯着腰,艰难地在转角的休息平台停下脚步。 「呕──」我一边拍着胸脯一边咳着嗽,当我感觉反胃的感觉缓和后,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学妹。」 刚才咳嗽咳到眼泪都跑出来了,我往后一看,在模糊的视野中看到一个人两手插着口袋走下楼的身影。 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踩下台阶,我一时半刻都还没回过神,他停在最后一格台阶,微微低下头看着我,看到那张脸,我直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同时也拉开了和他之间的距离。 我回过神,谨慎地问:「学长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也去上厕所啊!一从厕所出来就看到你脸色很差,想问你有没有要我帮忙的地方,但我一直叫你你都没回我。」 我愣怔了几秒,想起自己刚刚只听见自己的咳嗽声和乾呕声,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才忽略了他的声音。 「你还好吧?」他忧心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我没事,女厕消毒水的味道太浓了,闻了很不舒服。」 「喔。」他摸了摸后脑杓,「所以你现在才打算去楼下的厕所?」 我应了一声,正打算转回头时,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很不想看到我?」 我愣愣地抬起眼,但却在对上那双眼的同时我又忍不住想移开视线。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会?」 「我第一次跟你打招呼的时候就有注意到,你看我的表情很怪,明显的像是不想见到我。」 我抿唇不语,目光落在他张合的唇瓣,听着他分析起这些日子来的种种。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虽然不像是讨厌我,但是感觉你一直避开和我眼神接触。」他顿了一下,「就像刚刚,还有现在。」 我咳了一声,想解释,「我说过──」 但我话才说到一半,他就打断我的话。 「不对。」他肯定地说:「我注意过你跟其他人的互动,不管是跟男生还是女生,你都不会这样刻意避开眼神接触。所以我很好奇,是为什么只对我这样?」 比起刚刚急着想上厕所的心,我现在只觉得胸口一堵,呼吸也变得困难。 我知道我如果不给他一个清楚的答案,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不尊重。 即使,我可能已经在这些日子以来做了许多对他不尊重的行为。 我沉默地抿了抿唇,半晌,我迟疑地吐声:「你的人生中有没有一个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再见面的人?」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表情错愕,他停顿了几秒才回应,「……有。」 我抬起眼眸,直视着他,「刚好,你长得和那个人很像。」只看了一秒我便垂下眼瞼,歉疚地说:「抱歉,学长,我不是故意这样对你的。反正我们一个礼拜也不会见到几次,你以后看到我就把我当作隐形人,我也会这样的。」 我也知道我不该这样对杨修桓,只是我的身体好像已经有了抗拒的细胞,在看到那张相似的面孔时本能的会想远离。 曾经放了多深的感情,如今就有多想远离。 我在心底喟叹了声,正准备下楼时,我抬起眼,却在一楼的楼梯前看到一道正在讲电话的身影。 我微微瞇起眼,感觉有什么画面窜流进脑海中── 与此同时,我看到简佑愷对上了我的眼。 霎时,我感到脑子一阵晕眩,我下意识抓紧一旁的扶手,将整个人的重心都往那靠。这种晕眩感只持续了几秒,待缓和过后我稍微调节自己的呼吸,在这时,杨修桓的声音再次响起, 「可是你越这样说只会让我更在意。」 我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着他踩下阶梯,双脚踩踏着休息平台。 「我没办法照你说的做,我想你应该也不可能真的把我当隐形人吧?」他面无表情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人是怎样的人,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不同的人,希望你明白。」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杨修桓止住了声,眼神落在我后方。 「学长。」 听到那道声音,我转过头,只见简佑愷举起手,我听到杨修桓微诧的声音。「佑愷?你也在这里啊!」 我无预警地吞了口口水,却反倒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忍不住咳了几声。但也是这么一咳,让我从刚刚的微妙的气氛中回过神,也想起自己下楼是为了要去厕所。 「抱歉,我先走了。」我匆忙地丢下一句。 看到简佑愷一副准备要上楼的样子,我连忙踩下阶梯,在擦身而过之际,我看了他一眼,却恰好对上他瞥了过来的眼神。 我的呼吸一窒,本能地加快自己移动的步伐。 二、在我世界之外的人-5 我从厕所出来后还看到简佑愷和杨修桓两人站在楼梯间交谈。以为出来后他们就会离开了,但没想到他们两个都还待在原地。 我背对着他们打开水龙头冲洗,却也放慢了自己的动作。在我关上水龙头的同时,我听到有人下楼的脚步声,我甩着手缓缓侧过身,看到了简佑愷下楼的身影。 我不偏不倚地撞上了他扫过来的眼神,他勾起唇瓣,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我也微微地和他点了下头。 我抬起头确认,发现刚才还站着楼梯间的杨修桓也已经离开了。 霎时,我竟感到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我准备迈步踩上台阶时,身侧倏然响起一道声音,我一惊,侧过头就看到简佑愷站在旁边。 「你的脚还好吗?」 未料到他会突然转身,甚至是主动搭话,我嚥了口口水,「……我没事。」 他沉默了几秒,吐出的回应却令我摸不着头绪,「真的吗?」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在问我真的没事吗?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你那天看起来很严重,不像真的没事。」 我停顿了几秒,「我那天有去看诊,看过之后好了很多。」我微微弯起唇瓣,「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语落,我们陷入了短暂的几秒沉默。这短暂的几秒,我总觉得他的神情像是在思索什么。 「没事就好,那我先回教室了。」他啟唇打破了沉默。 我顺着他的意思,对着他微微点头,在看见他迈开脚步以后,我才跟着踩上台阶。 走了几步后我停了了脚步,思索着医生叫我回诊的事情,但以现阶段我已经平復的状况来说,我想这件事还是之后再考虑吧。 / 「ava,等下如果我七点半赶不回来,垃圾车来的话再麻烦你把这两袋垃圾拿去丢,右边这一袋是回收、左边一袋是一般垃圾。」 馨惠姊一下走进里面的员工休息室、一下又走到外面,刚走出来又发现东西没拿到,又小跑步到休息室,整个人看起来手忙脚乱的。 「好,我知道了。」我边替客人结帐边应声。 在客人推开店里的门走出去的那刻,馨惠姊刚从休息室门口走出来,她的手机正好响起,她接起电话:「你到了?好,我等下直接走到对面。」 刚才我一到店里,馨惠姊正好在和她家人通话,从她的言词中我推测出是她的儿子生病了,但馨惠姊没主动提起,我也不方便多问。只是平常她几乎不曾离开工作岗位,每次她值班都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离开的。此刻会在上班时间请假一个小时,想来应该是很严重。 在馨惠姊掛掉电话后,我担忧地问:「小宗病得很严重吗?」 「那孩子就是这样,从小身体就特别虚。我妈说早上就看他脸色不对劲,但他只是推说自己没睡饱,是回到家要叫他吃饭时发现他昏睡在房里,一碰到他才发现他全身都在发烫。」馨惠姊面露愁容,「他和她妹妹不一样,妹妹有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可是小宗总是把情绪放在心里,就算真的不舒服也不会说出来。」 轻轻地叹息后,我们听到了喇叭声,馨惠姊马上说道:「应该是我老公,我先走了,ava,店里就暂时交给你了。」 「好。」 馨惠姊急匆匆地走出店里,我透过店里的玻璃窗看到她走到对街后才收回目光。 后来,有三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女生结伴走进店里,三个人感情好到买了同款不同色的隐形眼镜,就在她们各自结帐时,我瞥见她们的手腕戴着不同色系的编织手鍊。 我顿时一怔,下一秒,垃圾车的音乐声拉回了我的思绪。我快步走到角落提起整理好的两袋垃圾,刚好那三个女孩正推开门要走出去,走在最后面的那个女孩看到我,替我拉着门让我方便出去。 女孩贴心的举动令我感到一暖,我微笑:「谢谢你。」 「不客气。」 突地,最前面的女孩突然转过身,晃着手中的手机,手腕上的编织手鍊也跟着她的动作摆动。 「这里灯光比较亮,回家前我们来自拍几张吧,庆祝我们的友情纪念物。」 走在中间的女孩本来想把隐性眼镜盒收进书包,听到这句话又赶紧拿出来,「对喔!难得买了同款隐眼,纪念一下。」 见她们三个站在店外准备进入自拍模式,为了避免自己入镜我往前站了几步。 高中女生一拍起照片自然不可能只拍一张,她们一连换了几个角度,在检视照片时,方才帮我开门的女孩正好在我身后,我瞥见她书包掛着编织吊饰。 我好奇地问:「那个手鍊是你编的吗?」 她面露惊讶,笑着问:「姊姊你怎么知道?」 我笑着用下巴示意她的书包,「因为我看到你书包有一样的编织吊饰,所以才这么猜,我以前也有编过类似的东西。」 「姊姊也是和朋友一起戴吗?」 听见她的问句,我愣了几秒,缓缓地说:「不,我以前没有和朋友戴过这个,我是编吊饰,只是……」 此时,刚好垃圾车的音乐声逼近,我连忙插开话题,「我先去丢垃圾了。」 女孩点了点头,我提起垃圾袋走向街道,在我把第二袋垃圾丢进垃圾车时,一幕景象忽然闪过我脑海中。 我回过头,三个女孩正好面向着我,她们举起自己戴着手鍊的手腕,不约而同地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倏然想起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製作编织吊饰的时候。 我将吊饰放到漂亮的礼物纸袋内当作母亲节礼物摆在餐桌上,但是在同一天,我却在自家的垃圾桶看见那个纸袋和我编织的吊饰绳,还有一连在餐桌放了两天都无人领取的康乃馨。 是我亲手将那袋垃圾打包丢进垃圾车的。 如今当我看到送出的礼物被人珍惜对待后,送礼和收礼的人所露出的表情,我不禁感到五味杂陈。 二、在我世界之外的人-6 我收回自己的视线,一併收回自己的心绪,随即往店门口走去,我还没走到门口,后方就传来馨惠姊的声音。 我回过头,看到坐在后座的馨惠姊,她摇下车窗对我挥了下手,我想也没想地走到车子旁,一到窗边我马上看到小宗把脸埋在馨惠姊膝盖的画面。 馨惠姊拋给我一记无奈的眼神,随后,她轻轻地拍了拍小宗的背。 「妈妈要回去上班了,等下就回家了。」 在馨惠姊下了车的同时,失了依靠的小宗马上就倒躺在后座。下一秒,换副驾驶座的车窗摇下,一道男声响起:「等下我再来接你。」 「好。」馨惠姊甜甜一笑,软软地应了声。 我和馨惠姊的先生简单地打了声招呼,随后,我们俩人并肩走回店里。 我勾起唇,「之前看小宗来店里那次感觉像个小大人,刚刚看他和你撒娇有点意外。」 「他真的很少表现出这样一面,只有生病的时候才会表现出这一面,但也只有对我和他爸比较愿意撒娇,对我爸妈和公公婆婆他还是一样会硬撑。」 我沉吟了几秒,「小孩子依赖父母,应该是人之常情。」 但我深知,这句话是建立在父母愿意被依赖的前提下。 馨惠姊从皮包掏出手机,放在皮包里的药袋在她抽出手机的同时掉落在地。我弯身捡起药袋,耳边同时传来馨惠姊的惊呼声。她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我正想传讯息告诉辉贤要餵小哲吃睡前的药,结果我居然忘了把药袋拿给他了。」 同样地,也只有在面对孩子的时候,平常冷静的馨惠姊会表现出迷糊和慌张的一面。 忽地,我的视线落在药袋上一行黑字,上头写着小宗的年龄和月份,我在心里思索了几秒。 「小宗要八岁了?」 小宗的体型偏矮瘦,上回见到面虽然觉得他给我的感觉很沉稳,但我以为他只是性子比较早熟,以馨惠姊的外貌年纪推算,我以为小宗顶多五、六岁,倘若小宗八岁的话…… 我震然地抬起眼,在下一秒,馨惠姊马上回答了刚才浮现在我心底的疑惑。 「对啊,时间过得真快,我生第一胎的时候才十八岁。」 我愣怔了几秒,拿着药袋的手险些握不稳,我将药袋递还给她。「……我没想到馨惠姊年纪这么小就生小孩了。」 「我也没想到。我还记得我小时候老说自己是不婚主义者,从来没想过自己十八岁就结婚生子,二十五岁就当两个孩子的妈了。」 我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 已经晚上九点过后,但夜晚的台北依然热闹。 刚过了斑马线,就听到附近传来一阵掌声,我抬眼望去,只见捷运站外的广场内站了一批人,看起来是一个乐团。 我往捷运站走去,好不容易越过那群听演唱的群眾时,突然有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走了过来,我瞥见他纸袋中有几支包装过的玫瑰花。 我看着他递上的单支玫瑰,我有一瞬因为那绚烂的色泽而失了神。 「小姐,你有时间吗?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等下要跟我女朋友求婚。」 看见男子那双真诚的双眼,我情不自禁地接过他手上的花,同时,一抹灿烂的笑容自他脸上绽开。 「谢谢你,等下我女朋友会从捷运站出来,再麻烦你在这里装作是听眾,等我们经过这里的时候你再把玫瑰花给她。」 我狐疑地拧起眉,「我给她吗?这个不是应该由你们的朋友给比较适合吗?」 他从拿出一个小礼袋递上,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因为我女朋友很聪明,我才找不认识的人来帮我这个忙。这个就当作我的心意,谢谢你愿意帮我这个忙。」 此刻,我才看到在广场听演唱的行人有一半的人手上都拿了一支玫瑰花。 我接过小礼袋,轻轻地道上我的祝福,「祝你等下能顺利。」 我加进了广场外听着演唱的路人群内,耳边传来主唱声音浑厚低沉的声音,歌曲的前几句如情人般的低喃、再循序渐进到副歌、慢慢到了歌曲情感最高潮的地方…… 好似能闻到玫瑰花传来的幽香,我恍若未闻地看着手上斑斓的花瓣,然而,在我脑中却浮现出一片片凋零的花瓣。 当我回过神时,主唱的演唱停止了,仅剩歌曲的伴奏声回盪着。 我侧过头,看到方才那个男子牵着一个外型甜美的女子走了过来,在拿到第一支花时女子眼里闪过诧异,但不知男子对她说了什么,女子脸上漾起了甜甜的笑容,紧接着,她又收到了第二支、第三支……当到我这里时,她必须用两手才能抱住那些玫瑰花,我将玫瑰花插在她怀中的花束中,对她露出浅浅的笑容。 后来,他们走到了广场中央,男子接过主唱递上的麦克风,人群中有几个人慢慢走进广场,每个人手上都拿着手机在拍摄,在看到女子露出惊喜的表情时,我便猜到那或许就是他们的亲友。 没有意外地,女子接受了男子为她戴上的戒指,在她面向我的脸蛋中,我看到她双眼盈满了感动的泪水。 我拿起手机点开相机,想记录这一刻在我眼前发生的的美好画面,但拍照模式却是我之前调成的自拍模式。 我看到手机画面出现自己的脸,即使夜色漆黑,我仍然能清楚地看见我脸上的表情。 我的目光不自觉在上头停留了几秒。直到眼睛因为乾涩,视线所及之处都变得朦胧我才回过神。 我抬起眼,视线回到前方广场。 同一时间,我脑中闪过几幕画面──上回聚餐时,妈妈看着叔叔的眼神,以及我在她脸上捕捉到的幸福笑容、买隐形眼镜的少女们面对镜头露出的青涩笑容、馨惠姊谈论家庭时的表情…… 原来,在我世界之外的人,每个人都能笑得这么幸福。 三、他来到了我的世界-1 「音乐到这边时右手要先举起来,食指记得要伸出来,再来是准备转身、半蹲。」 在苏茉洁示范完分解动作后,谢筑恩把音乐按下暂停,而后,她自己又再示范了一次刚刚的动作,当谢筑恩跳完转身面向我们的同时,鐘声正好响了。 谢筑恩拍了拍手,「大家先休息一下。」 当鐘声一响起,前后左右的人纷纷散去。此时,黄媛走到我身侧问:「刚第一个教的动作是什么啊?我手脚一直打结。」 我在脑中回忆一遍刚刚的动作,而后伸出右手打了一个响指、再伸出左手做出同样的动作,上半身前倾摆动肩膀。 在看我做过一次动作后,黄媛也跟着做了一次,但到下一个动作时,就如她所言,她的手脚马上就打结了。 黄媛崩溃地扶着头喊:「我是肢体障碍啊!为什么要强迫我跳舞!」 本来站在我前面的古海雯转过身,用手搧了搧自己,因为流了汗她把瀏海往旁边拨开,「就已经很讨厌流汗了,现在还要我们练舞。」 「是啊……」我无奈地应了声。 「净俞你学得很快耶,我看跳第一次你就记得动作。」黄媛顶了顶我的手肘,好奇地问:「而且你是不是学过跳舞?感觉你动作很俐落。」 我好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是哪里得来的结论。「不只是我啊,我看大部分的同学都满快就跟上动作的。」我指了指古海雯,「海雯刚也跳得很好你怎么没说?」 「感觉不太一样,就线条的韵律感?」 古海雯露出一副看神经病的表情,「韵律你个头。」她停顿了几秒,怀疑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你不会真的有学过吧?」 我给了她一记无奈的眼神,还真的被黄媛说中了。 「我幼稚园的时候有学过芭蕾,学了几个月后觉得自己没什么兴趣和天分就没再学下去了。」 黄媛得意地扬起下巴,「看吧!我说中了。」 「瞎猜。」 听着她们一来一往的拌嘴,我感到好笑地摇了摇头。 感觉喉咙有些乾,我走到后面放包包的地方,找到自己的位置,我拿起放在地上的水瓶,弯身的同时,我揉了揉自己的膝盖。 站直身之后,我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双腿。 有时候,我会觉得上天好像在跟我开玩笑,又觉得祂好像在考验我。 当我走过了眼下那一个难关,并不代表我真的就能平顺的度过之后,而是还有接踵而来的关卡等着我面对。 上次看诊完后双脚的状况好了不少,但碰上即将到来校庆,这个礼拜体育课开始练习校庆的舞蹈表演,而这个活动是每年校庆大一的新生一定要参加的项目。 黄媛也走了过来,她拿起自己的水壶,叨唸着:「刚谢筑恩不是说要找时间放学跟假日来练习吗?我们平常都要打工了,现在期中考又快到了,哪有那个时间。」 我仰头灌入温水。 虽然学校的例行活动是为了增加班上的向心力,但这种强迫参与的方式却也在无形之中造成了许多人的困扰。 「而且我又是肢体障碍,学起来更有障碍了。」 我放下水壶,一边擦拭到嘴边沾到的水,「别担心,我会教你的。」 然而,这句话的前提应当是建立在自己有馀力的情况下。 我虽然能够很快学会舞蹈的动作,也能在大家一起跳时自然地把记在脑中的舞蹈动作跳出来。可是面对肢体不协调又比别人更慢学会舞步的黄媛,我必须在她面前反覆重演几次动作。 如果只是动到上半身的动作是还好,但如果是运用到下半身的动作,我双脚所能感受到的不适也越来越明显。 当觉得进度可以时,谢筑恩要我们把第一个段落和第二个段落的舞步一起连续跳完。在跳到最后一个动作时,我感到呼吸一窒,我终于忍受不住这种不适感。 我扶着大腿低着头,汗水顺着脸颊滑落。 「净俞,我……」我刚听到黄媛的声音的下一秒,她突然止住声,再开口的声音也参杂了几分紧张,「你脸色不太好,而且都是汗,是不是太累了?」 我稍微调节自己的呼吸,尽可能的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嗯,我刚好生理期,突然有点不舒服。」 「抱歉,我都不知道,还让你一直教我。」黄媛愧疚地说:「你要不要先去旁边休息一下?我帮你说一声。」 注意到动静,站在我前方的古海雯拍上我的肩膀,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几秒后,我勉强站直了身,「我想先去一下厕所,你们先练,等等有新的动作再教我。」 距离操场最近的厕所在体育馆,而体育馆离操场也有几分鐘的路程。在我往体育馆的路上,刚行经过篮球场,一颗篮球无预警地从我身旁窜出,正中了我的腿侧。 霎时,我感到双腿一软,下一秒,我重心不稳地双膝一弯,在意识到自己即将跪地的瞬间,我本能地伸出双手支撑在地上,虽然及时缓和了碰撞的力道,但在膝盖碰地的瞬间,我还是痛到牙齦一颤。 这一刻,我的脑中好像闪过了人生跑马灯,但我捕捉到的不是一幕幕的画面,闪过的画面杂乱的我只看到无数堆叠的顏色。 然后,只剩下一片黑暗。 「你有没有怎样?」 突地,一道声音自我头顶响起,我抬起眼,出现在我眼前的不是方才那片模糊的黑影,而是一张清晰的俊朗五官。 三、他来到了我的世界-2 当我看清他的双眼时,有股比方才更强烈的撞击感袭来,落在胸口的位置。 他皱起眉头,两隻手拉起我的手肘,我还来不及站稳,整个人撞入他怀里,为了寻求支撑我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肘。 我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息自我四周蔓延,连着我的耳根也泛起了热意。我本能地想往后退,然而,在我移动时,双脚感到一阵无力,我还没能松开自己的手,为了怕跌倒又忍不住把手抓得更紧。 「对不起……」我弱弱地吐声,对于自己的行为感到既尷尬又丢脸。 但是此时此刻,我连想靠自己好好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你的脚不是真的没事吧?」 我惊愕地看向面前的人,他低下头,视线落在我的脚上,下一秒,他突然对上了我的眼,「你后来还有去看医生吗?」 我正想摇头否认时,另一道声音从身侧传来。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站稳的同时,我旋即松开了手,双手紧贴在大腿。 我往旁一看,只见两个一高一矮的男生并肩而来。他们在我旁边停下了脚步,身高较矮的捲发男用手肘撞向旁边的高个子男生,面露歉意,「都是他说要比赛看谁能砸中柱子,我才会不小心失手,真的很抱歉!」 一听,高个子男生马上怪叫:「欸,丢的人是你耶!怎么还怪我啊?」 面前的人呼吸一沉,低道:「就叫你们不要这样玩了,现在打到人了。」 「可是我没丢很大力。」捲发男歉疚地看向我,「同学,你脚有没有怎样?」 「没关係,我没有怎样。」我试着挪动双脚,感觉自己的脚恢復正常后,我松了一口气。我抬起脸笑了笑:「刚我自己也没注意到,我下次会闪远一点。」 当我正欲迈开脚步时,面前的人忽然拉住了我的手腕,这种令人陌生的温度令我一颤。 「……你的脚流血了。」 闻言,我看向自己的脚,因为穿着运动短裤的关係,刚刚双膝跪地,我的膝盖多了擦伤,而我右膝还因为破皮而流了一点血。虽然看起来不严重,但我还是忍不住触了下伤口,这一瞬,刺痛感使我忍不住抽了一口气,也是在这一刻,我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伤口的痛。 然而,这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小事。 「欸,真的流血了!」捲毛男双手压着膝盖观看我的伤口,再次站起身时,他神情凝重地拿出手机,「同学,既然是我打伤你的,我会负责。来,我们交换个line,要载你去看医生还是哪都交给我。」 我尷尬地扯唇一笑,推辞,「这不严重,我等下去厕所处理就行。」 「负责个屁!不要趁机乱把妹。」高个子男生用手肘顶了下捲毛男,视线凝聚在一处,「佑愷,你怎么了?」 听到他的话,我看向简佑愷,只见他唇色苍白,眼神看起来有些失焦。他的表情令我感到一阵心慌,「简佑愷?」 见他没有第一时间反应,我拍了拍他的手臂。一瞬间,好像刚刚只是我们的错觉一样,他的神色恢復了正常,但是唇色仍然苍白,我注意到他露出的一边额头有一点湿润。 忽然,篮球场传来一道呼唤声。 「我没怎样。」简佑愷弯身捡起我脚边的篮球,将篮球拋给了捲发男,「你们先回去,我去个厕所。」 在那两个男生走回篮球场后,简佑愷突然开口:「你可以正常走路吗?」 「……我可以。」 没料到他的目的地会与我相同,我稍微走在他后面。走了几步后,他的声音响起:「最近很常碰到你。」 巧的是我最近总是遇见他,但不凑巧的是,他总是出现在我狼狈的情况下。 「……每次都刚好被你看到这样的一面。」 「我不觉得怎样,所以你也不用觉得怎样。」 我不清楚他说这句话是出自于什么心情,或者是否含有其他涵义。可是,当我听见他用这么平静的语气回应我的话时,我的左心房好像有股异样的情绪正在发酵。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了身,「对了,刚刚问你还没回答,你后来还有回诊吗?」 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我佯装无事地乾咳了一声,「没有,我觉得没什么大碍,就没有回诊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脸上,我感到呼吸一窒,在我想避开他的目光时,他开了口:「你刚刚跌倒应该不是因为那颗篮球吧?就像你上次突然跌倒一样,你的脚应该受过伤,而且现在还没好。」 我愣怔,一时半刻竟移不开目光。半晌,我垂下眼瞼,「我以前受过伤没错。」 「所以你是在明知道自己有伤,甚至可能你已经是能感受到痛的状态,你还是像今天一样当作没事的运动?」 注意到他的语调明显变得低沉,我反射性地抬起脸,看到他眉头皱起,表情看起来不太好。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我握紧自己的拳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我连吞口水都觉得艰难。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的声音划破我们之间的气氛。 我立刻转过身,在看到并肩走来的黄媛和田贞瑀时,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还在这?上完厕所了?」黄媛疑惑地问,她的目光落在我面前的人,脸上闪过一抹惊喜,揶揄的视线旋即投射而来。 「你怎么那么有学长缘,一下是三年级的学长一下是二年级的。」 「我们只是刚好碰见。」 我看向简佑愷,怕他听见会感到不舒服,但见他脸上掛着浅浅的笑容,我不禁愣怔住,他跟黄媛她们瑀简单打了声招呼。 几秒后,我回过神,问:「刚练得怎么样?有教新的动作吗?」 「刚刚都在练习前面的动作。但刚跳得有点累了我们才来厕所,想说偷间一下。」田贞瑀脸透露出疲倦,脸颊上还保有运动过后的緋红。 黄媛伸手搭上田贞瑀的肩膀,挑了挑眉,「是小贞瑀说想上厕所,顺便跟男友热线一下。」 田贞瑀脸好像变得更红,她不好意思地看向简佑愷,娇嗔,「有学长在,你不要乱说啦!」 我在简佑愷脸上读到了一瞬的尷尬,但很快地他被收回表情。「我先走了。」他看向我,迟疑地说:「伤口记得处理。」 语落,他便迈开脚步。 「嗯?你受伤了?」黄媛翻了翻我的手臂,见没有伤口,她的视线落在我的膝盖上,惊呼:「真的受伤了,怎么伤的?」 「刚不小心跌倒。」 「我刚不知道你身体不舒服还一直请你教我,是不是我害你跳太多次舞你才摔伤的?」黄媛自责地说。 「不是,我是刚被篮球打到才不小心跌倒的。」见到黄媛这么自责,我于心不忍地拍上她的肩膀,「只是一点擦伤不影响,我的脚没什么事。」 况且她也没有强迫我,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三、他来到了我的世界-3 从厕所出来后,我用面纸沾了水,稍微将膝盖旁边的脏污擦拭乾净。虽然我已经小心避开伤口,但沾湿的面纸还是不小心碰到了伤口,我吃痛地皱起眉头。 忽地,外头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我捏着面纸,好奇地走向门边,看到田贞瑀背对着我在讲电话。 「你让我再考虑一下好不好?」她顿了顿,「不是,我不是不想跟你在一起,只是我妈那边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喂?尚寅?」 田贞瑀拿下手机,懊恼地扶着额头。在她转身的时候,她刚好看到了我,对我挤出了笑容。 「好糗,被你看到被男朋友掛电话。」 我走到田贞瑀身旁,为了转移她的心情故意跟她开玩笑。「没什么好糗的啊,不然下次可以换你掛他电话。」 果不其然,田贞瑀被我逗笑。「这招不错,不然每次都是我被他掛电话也太不公平。」 注意到她话中的关键字,我疑惑地问:「你男朋友常常这样吗?」 「他脾气不太好,每次我们吵架或者是沟通不下去他就会直接掛电话。」我表情一僵,没办法认同这种做法,但田贞瑀马上又解释:「可是每次先跟我道歉的都是他。」 我看着田贞瑀,她是属于外型可爱、身材娇小,看起来没有什么杀伤力的女生,而且她说起话总是轻声细语,让人听了也气不起来。 虽然认识时间不算长,但我也大概能摸透田贞瑀的性格。比起和人吵架,她都是会选择退一步的人。 「你们能因为什么事情吵架?」我不解地问。 黄媛正好从厕所走了出来,她走到我们旁边。 「这事前因后果也是很长。」田贞瑀叹了口气,缓缓说起:「大学我考到台北的学校后,我因为没抽到宿舍,我爸就叫我这段时间先住他那,通勤省时还能省房租。可我爸已经有女朋友了,虽然他女朋友只是偶尔过来,但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打扰到他们,最近就在考虑另外找房子,而且我现在也有在打工,可以负担这笔钱。我跟我男友讲后,他满希望我搬过去跟他一起住,因为他学校也在这附近。」 「虽然我之前偶尔会去他那边过夜,可是我觉得和一起住的感觉不太一样。我也很想一直跟他在一起,但我不太敢跟我爸妈说我要搬出去是去跟男友同居。我就想说要在他住处附近找一间房子,但我男友觉得何必浪费这笔钱。」 田贞瑀刚说完,黄媛马上接口:「可你男友控制慾不是还满强的吗?我觉得你们需要保有各自的生活空间比较好,这样才能维持新鲜感。」黄媛用手肘撞了撞我的手臂,「我说得有道理吧?你觉得呢?」 「我跟黄媛的想法一样。」我一出声,田贞瑀马上揉了揉眉心,看起来好像为这件事情困扰很久了。我接着说:「可是比起别人怎么想,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你想要怎么做,真的要做决定的是你自己。」 「先回去吧。」黄媛说。 途中,田贞瑀继续说着:「虽然我觉得太快了,但是他主动跟我说想要一起住我其实很开心,我也很希望能跟他一直在一起,毕竟我们不同学校,现在也不能每天见面,如果一起住的话就能每天见面,但我也会担心这样每天见面很快就会失去新鲜感。」就如同每个恋爱中的少女,田贞瑀的表情一下微笑,一下皱起眉头表现出困扰的模样。 「他会想要一起住只是因为方便吧?男生满脑子都是那件事。」黄媛泼了田贞瑀的冷水。 我顿了几秒,拍了下黄媛的背暗示他别这么说话。 然而下一秒,田贞瑀弱弱的反驳声传来:「你不要说成这样。」 黄媛吐了吐舌头,跑到田贞瑀旁边,搭起她的肩膀,好声好气地哄着:「好啦,虽然我是开玩笑的,可是我这句话可是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看着田贞瑀一脸默认的样子。她的外表实在很能激起保护慾,我忍不住对她叮嚀:「不管怎么说,要保护好自己。」 走着走着,我稍微放慢自己的脚步。 我感觉到脚在痛,可是我却分不清是因为旧伤而痛,还是因为刚刚的新伤而痛的。 / 「我跟你说,后来大家讨论说要这礼拜六去学校挖时空胶囊,刚好那天是园游会,所以我们可以直接进去。」 叶苡箏边说边入座,她把刚一直拿在手上的透明资料夹放在桌上,又另外从自己揹着的小包包拿出手机。 「嗯,你到时候直接帮我丢掉就可以了。」因为时间久远,我不确定地问:「我记得信上好像有写名字吧?」 「有写座号和名字。」记性很好的叶苡箏毫不犹豫地回。 我点了点头,馀光瞥见叶苡箏放在桌上的透明文件夹,隔着文件夹我看到放在里面折成一半的稿纸,看见第一行的标题,我差点闔不起自己下巴。 「你写这什么?」 本来在凝视着手机的叶苡箏抬起头,她态度轻松的笑了笑,抽出那张写满字的稿纸。 「这个啊,是我的遗书。」她摊开那封写满一面稿纸的「遗书」,说着:「既然你看到了,那顺便帮我签名吧,我需要两个证人帮我签名。」 我错愕地握住她塞到我手上的原子笔,斟酌自己该怎么开口才不会让她觉得冒犯。 「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你怎么了吗?为什么要写这个?」 叶苡箏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瞼,反问我:「你不觉得人生总是充满意外吗?你不知道今天会不会突然就成为最后了,所以啊,我觉得提前写好希望自己死后别人替自己做的事情,也是未雨绸繆吧?至少不会什么都没留下就这么离开了。」 我怔愣了片刻,因为她的话久久回不过神,我不自觉地陷入沉思。 「你说得对,谁也不知道意外会不会突然发生,所以每当意外发生时,才什么也来不及留下来。」 想起往事,我突然觉得喉咙发乾,我吞了口唾液,非但没有缓解喉间的乾涩,吞进的好像是苦涩的滋味。 三、他来到了我的世界-4 「唉呀,你怎么突然这么严肃?」叶苡箏轻松的声音打破我们刚才微妙的气氛。她随即又从透明资料夹的下方抽出另一张纸。「不过我刚也不是开玩笑唷,我写遗书不是我真的怎么了,这是我另外一堂通识课的期中作业。」 我回过神,凝神一看,发现她抽出的那张纸是写着课程大纲的纸,我不禁感到疑惑:「通识课作业是写遗书?」 「很有意思吧?」叶苡箏笑了笑,「这堂选修是探讨生死的课,所以才会有这项作业。这堂课很有意义,虽然是假设问题,但实际在写这封遗书时,也让我思考了很多。虽然遗书是留给活下来的人看的,可我一边写的时候一边假设,越想越觉得自己有很多遗憾、很多想做的事情,如果现在突然就这么死了,实在太划不来了,写完后也加深了我想做什么就要趁现在的念头。」 聆听完她的一席话,我沉吟了几秒,按下手上原子笔的笔盖,食指指向空白的地方,「我签这就可以吧?」 「可以。」 我没有打算认真去看叶苡箏遗书的内容,因为我知道那是她的隐私,但在签着名字时,我在不经意间看到她写在末端的字句──我希望这封遗书可以永远搁置在我的抽屉,不要让我爱的人有看见它的机会。 看到这句话,我脑子好像一瞬间变得混沌。 「喏,你想过如果你的人生到了最后,你有什么遗憾吗?」 她的声音拉回了我飘忽的思绪,却也让我陷入了沉默。我沉默了半晌,直到鐘声响起,我才吐出自己思索出来的答案。 「我有几次以为自己走到了人生的最后,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此刻是最后了,我的人生有什么遗憾。」 又能够有什么遗憾? 我甚至觉得,就算此刻是最后,我好像也没什么可以说是遗憾的事。 当这个念头出来的下一秒,我马上想起了以前和某个人的对话。 ──「你也会的,因为你也是一个值得被珍惜的人。」 思及那段回忆,我的胸口好像变得空荡荡的,我黯然地垂下眼瞼。 虽不能说是遗憾,但如果这是最后了,我想我会感到婉惜的是……他口中的那个人并不存在于我的世界里。 在我伤害了这么多人以后,我又怎么能厚着脸皮奢望自己能被谁珍视。 / 平常我和叶苡箏都是上完通识课后会一起到学餐吃饭,但因为老师请假调课,所以我今天下午没有课,叶苡箏则是最后两节才有课。因为有了充裕的吃饭时间,我和叶苡箏今天悠间地走路到捷运站附近的市区吃饭。 满街都是餐饮店面,选择多样、五花八门。我们正因此陷入选择障碍时,叶苡箏的视线被店家醒目的红布条吸引住,她兴奋地停下脚步,指着布条,「新开的小火锅店在促销买一送一,我们吃这家吗?」 我怀疑地问:「你吃得下吗?」 凭我对叶苡箏的了解,我知道此刻吸引她的并不是能够以一半的价格吃到火锅,而是能够以一锅的价钱吃到两锅火锅。虽然知道她的食量惊人,但小火锅一锅就已经很饱了,我不太敢相信她是不是真的能吃下两锅。 只见叶苡箏笑眼瞇瞇,满脸自信地说:「没吃完可以打包啊,但我是吃得完的。」 「那就吃这家吧。」我耸了耸肩。虽然刚刚走了一段路有点热,但我本身就偏爱汤汤水水的餐点,所以对此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 虽然有预料开幕优惠和午餐时间会吸引不少人潮,但当踏入店内那刻,我还是被吵杂的交谈声和高朋满座的盛况吓了一跳,正当我想着是不是没有位置时,店员带着我们走到走到角落,才发现角落还有几桌空位。 我们两人在四人桌的位置入座,店员才准备要递上菜单,叶苡箏就直接说:「我要大肠臭臭锅。」 「我们现在开幕优惠买一送一,但是要选同价位的锅物,不同锅物的话是以最低价位的锅物赠送,较高价位的补差额。」店员望向我,「小姐呢?」 「我一样。」 待店员走后,我问叶苡箏:「你不是要吃两锅吗?」 「傻傻,先上不是很快就冷掉了吗?而且我还想等吃完再看要不要换口味。」 她理所当然的态度让我感到好笑又无奈。 「但你平常在学餐吃的时候明明都一次点啊!」 「那是因为一次点比较省时。」叶苡箏站起身想抽取墙上的卫生纸时,她的目光定格在我身后,「欸,是那个混血男。」 闻声,我下意识回过头,刚好看到简佑愷和另一个人在店员的带位下并肩走来。 我和简佑愷对上了眼,但率先出声的是他身侧的人,「学妹,你也在这里吃饭啊!」 再看到杨修桓时,我微微一怔,很快地便收回自己的视线,我微笑和他们两人点头,「嗨,学长。」 店员停下脚步,问:「要併桌吗?」 我愣怔了几秒,同时在他的眼中读到了诧异。 「我是满乐意的,佑愷你呢?」 「我都可以。」他迟疑地看向我们,似乎是在顾虑我们的感受。 我正想回头问叶苡箏的意思时,她轻快的声音响起,「既然是净俞的学长们,那就一起坐吧。」 叶苡箏提起自己的包包,换到我旁边的空位,在她入座的同时,我小声地问:「你不介意吗?」 「反正是你认识的人,我是没差。」她笑了笑,在我耳侧窃笑,「而且两个帅哥坐我面前我可以更下饭。」 我顿时无语。虽然不是不知道叶苡箏的个性,但我没想到就算过了好几年,她的本性还是跟以前没什么不同。 在互相自我介绍完后,叶苡箏去了一趟洗手间,她刚离开,坐我前面的杨修桓狐疑地问起:「对欸,你们不同年级也不同系,那是怎么认识的?」 「国中同学。」我拿起装了开水的杯子,低头轻啜了几口。 杨修桓恍然大悟,「所以学妹,你是晚读或重考?」 我刚点下头,杨修桓就马上露出一副遇到知音的脸。「原来我们同病相怜,怪不得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看起来特别亲切。」 三、他来到了我的世界-5 我抿唇不语。杨修桓显然没有把我上回跟他说的话放在心上,但在有别人在的场合,我也不方便直接当面重提上次的话。 我垂下眼瞼,脑子一瞬间陷入了空白,就在此时,店员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我看着被铁夹夹着的锅放上我面前的炉子。 忽地,面前响起了音乐铃声,店员似乎被吓到,手一抖,锅子上面的火锅料掉了下来,汤汁也撒到了桌上。 「抱歉,我马上帮您换一锅!」 「没关係。」我对紧张的店员露出安抚的微笑。 「sorry,我忘了调静音。」杨修桓面露歉意的拿起手机,看了下萤幕后,急着说:「我先接个电话,刚抱歉了学妹。」 我摇了摇头,捡起掉在我腿上的火锅料,正想站起身抽取卫生纸擦拭桌上的汤汁时,已经有人先我一步将撒在桌上的汤汁逝去,我低头看向那隻骨节分明的手指,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他戴着手錶的手腕。 我停顿了几秒,「谢谢。」 「没什么。」 店员离开后,杨修桓也走到店外讲电话,此时叶苡箏也还没回来,本来的四人桌竟只剩下我和简佑愷。 店内依然充斥着人们的喧闹声,但此刻,我竟觉得胸口也变得喧嚣了起来。 「刚刚为什么不直接说不要併桌?」 我惊讶地抬起眼,以为是我听错了他的话,但简佑愷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你不想和我们坐吧?」 「不是你想的这样。」感觉到他有所误会,怕他不高兴我想也不想的就这么脱口而出,「我没有不想共桌的意思,只是因为学长他长得像……」 当意识到自己差点说出最关键的字词时,我惊慌地看向简佑愷,他面露疑惑,「你的意思……」 看着他那双眼睛,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像我的前男友。」 我的声音很微弱,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有听清我的话,但是我看见了,他眼里闪现而过的诧异。 就在此时,店员带着另一锅火锅来了。 「这边帮你上麻辣锅。」 店员正要放上简佑愷前方的酒精炉时,他突然开口:「我想换个位置,帮我放到这里。」 简佑愷示意要店员把锅子放到方才杨修桓的位置,在店员放置完锅物后,他站起身把杨修桓的背包转而放到自己刚刚的位置。 我惊愕地看着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忽然勾起唇,「这样应该比较好了吧?」 霎时,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然一跳。 叶苡箏回来时,见到简佑愷换了位置,她诧异地问:「欸,换位置了喔?」 刚好杨修桓走了回来时,面对他们疑惑的神色,简佑愷这么和他们解释:「我吃麻辣锅,想坐冷气下面比较舒服。」 杨修桓不在意的耸了耸肩,「我都可,就当我回报你的人情。」 我看着面前的人,他笑着耸了耸肩,随即站起身走到配料区拿了餐具和筷子,在接过他递上筷子和汤匙时,我只觉得耳根一热。 方才那抹笑容好像烙进我脑中,即使我移开了停留在眼前人的目光,却仍然无法自我脑海中散去。 叶苡箏好奇地问杨修桓和简佑愷。「你们刚刚说欠人情是什么意思?」 杨修桓摸了摸后脑勺,尷尬地笑了,「就我这学期补修二年级的课,因为我补修的科目比较多,那时候还没填超修单,所以没顺利在第一週加选到,选到后我也不知道他们第一週就分组了,期中前几个礼拜看到他们在讨论我才知道有分组,但看他们已经开工了我本来不好意思厚着脸皮问学弟妹,后来佑愷注意到我没分到组就让我加入他们那组了。」 听到杨修桓的话,我抬起眼,简佑愷正低头喝着火锅里的汤,我刚好看到他被辣得伸出舌头的一幕。 见状,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是他像是感应到我的目光,对上我的眸光闪过一抹诧异。 无预警的对视令我心脏一跳,然而,下一秒,叶苡箏的惊呼声拉回了我们的注意力。 「第一週就分组?也太快了吧?那时候不是还在加退选吗?」 简佑愷随即移开目光,清了清喉咙后啟唇:「因为学长补修的是系上的必修课,基本上不会有外系的人选课。我们从一年级就这样,有要分成小组的课开学前两週就会分组了。」 「我们系倒是没那么多麻烦。」 我夹起肉片沾了沾沙茶酱,心不在焉的想着刚刚的插曲。一旁的叶苡箏突然问我:「新闻系也会这样吗?」 「还好,有的是期中分有的是期末分。」我低着头,脑子几乎一片空白,眼里只有筷子上夹着的肉片,我将沾了沙茶的肉片泡了泡汤汁,缓缓放入口中细嚼。 正当我准备拿起一旁开水时,我才注意到平常在我面前不顾吃相的叶苡箏,现在竟然难得淑女起来。 我狐疑地看向叶苡箏,叶苡箏放了一小口的高丽菜入口,咀嚼完后又问:「你唸到三年级才转系又转校的,不怕延毕吗?」 杨修桓一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还一副很有戏的将额头靠在简佑愷的肩膀上,他颤抖着身,「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为了我崇高的理想和梦想,我从一年级暑假开始,不知道考了几所学校的转系考才让我在今年考上了。」 「又开始了。」简佑愷一副受不了的样子,他正想闪过肩膀,杨修桓刚好探起头。 看到这细微的动作,我忍不住勾起唇瓣。 杨修桓拿着筷子充当麦克风,「我从财经系转到了广电系,从大一开始每晚都在宿舍温书准备转系考,这其中辛酸血泪又有谁知道……」 简佑愷一副根本不想搭理的样子,低下头专心地吃着火锅,正当我捞起汤时,叶苡箏的手机铃声响了。 她拿起手机,另一隻夹着筷子的手在唇边一比,「嘘,我妈打来了,你的心酸血泪史先就此打住。」 杨修桓瘪了瘪嘴,哼了一口气,「拉倒。」语落,他拿起筷子开始吃起自己刚煮熟的火锅。 不经意间看到杨修桓的表情,我愣了几秒。 即使他们的长相相似,但是他们的性格是如此的不同,这些,明明在第一眼看到时我就知道了,但为什么我还是会抗拒着长着这张脸的他……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视线,杨修桓抬起头,当我对上我的眼的下一秒我又马上避开了他的眼神。 然而,我才刚转移了我的目光,我却刚好对上了另一双深沉的眸光。 三、他来到了我的世界-6 「妈,你干嘛乱看我档案!不是,我没有要寻死……」 听到叶苡箏激动的声音,我看了过去,只见她皱着一张脸拼命解释。 「吼!我就跟你说不是了嘛!」叶苡箏的音量逐渐加大,「蛤?你说爸爸也回来?你干嘛……喂、喂?」 叶苡箏拿开手机,低咒了一声,「不是吧?偏偏这时候没电……」 我担心地问:「你妈说什么?她怎么会说你要寻死?」 「你刚不是有看到我通识课写的遗书吗?我因为怕写错字就先打在我的电脑里,然后再抄到稿纸上。但我妈说她手机怪怪的,早上就跟我借电脑追剧,结果被她看到我放在桌面忘了删的档案。」叶苡箏越说越无奈,一脸头痛的揉着太阳穴,「偏偏被我妈看到,刚还边哽咽边问我,以为我要怎么了。」 我没忘记她刚刚在电话里讲的关键字,我也跟着紧张起来,「阿姨是不是还跟叔叔讲了?」 叶苡箏瞪大了眼,沉沉应了声,「……对,偏偏紧要关头时我手机突然没电。」 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怕阿姨把事情闹大,我默默地从包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递给了她。 「来,你赶快打电话解释。」 叶苡箏正想接过手机时,突然又收了手,「不,你帮我跟她讲,如果是我跟她讲她一定听不进去。」 觉得叶苡箏说得有理,我点了点头,正想问她号码时忽然想起她刚提到阿姨手机坏掉的事。 「你妈手机不是坏了吗?那我要打到哪?」 「对耶!差点忘了,你还是打我爸手机好了。」叶苡箏托着脸颊,「我爸的电话是09……」 她毫不迟疑地报出一连串数字,我点着键盘的手指一顿。「你之前不是说你爸刚换过号码,这样你还能背得出来?」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电话换过好几次我爸妈也背得出来。」叶苡箏理所当然的耸了耸肩。 我愣怔了几秒,垂下眼瞼,继续打下未打完的数字。 还好我是打给叔叔,在我和叶苡箏解释过后,他才明白这只是个乌龙事件。 掛掉电话问清始末后,杨修桓笑得颤抖着背,简佑愷则是侧过脸掩着嘴巴憋笑。 我和叶苡箏对上了眼,两人无奈地笑了。 简佑愷笑了笑,「那堂课我大一的时候也有修,那时候也写了一封遗书。」 「但总不会像我这样刚好被爸妈看到的吧?」叶苡箏开玩笑的问着。 我的视线落在简佑愷身上,我清楚地看见他表情有一瞬的凝结,几秒后,他抿了抿唇,像是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我妈住在法国,所以当然看不到。」他笑着垂下眼瞼,浓密的睫毛掩盖住他的双眸,几秒后,他拿起杯子饮尽只剩一半的白开水。 他在掩饰某种情绪,而我看见那一瞬间,他脸上闪现而过的难过。 而那样的表情,刺痛了我的胸口。 / 今天晚上的打工我到了在总店支援。总店附近有一条美食街,美食街再走五分鐘的路就是观光夜市。所以每当到总店上班时,资歷最浅的我就负责步行到附近去买大家的晚餐。 虽然我只需要买几个人的晚餐,但有时候大家想吃的东西都不一样,有人想吃美食街的东西、有人想吃夜市的小吃,今天也不例外。每当这时候我会按照远近,先去比较远的夜市,再走到美食街,最后直接走回总店。 从夜市出来时,见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我从侧背包中拿出手机确认时间,注意到前面在等着过斑马线的人开始移动脚步,我抬起头,把手机随意地丢回包包里,迈开步伐。 这条位于大马路的斑马线特别长,但秒数却只有六十秒,如果照着平常走路的速度的话,每次到最后几秒的时间我都只走到三分之二的地方,所以我在过这条斑马线时已经养成快走的习惯。 我刚抵达对街,想起自己还没把包包的拉鍊拉起来,我正想拉起拉鍊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掛在背带的钥匙圈吊坠不见了。我直觉回过头想看是不是掉在路上,但映入我眼帘的却是一个步履蹣跚的老奶奶。 她的行动非常缓慢,走起路来看起来很不稳,而且身上还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但是此刻斑马线上却只剩这位老人。 我转头看向倒数计时装置,眼看秒数不停在倒数。我不加思索地往刚刚走来的地方,然而,在我停下脚步时,我险些感到双脚一软,很快地,我硬逼自己站稳了身。「奶奶,我带你走。」 老奶奶迷糊地抬起眼,不停地点头,「谢谢你啊妹妹。」 我替奶奶提起她手上的东西,一边小心搀扶着她,边走边对着停在红绿灯前的车子点头。 在走到三分之二处时,倒数计时器已经变成行人禁止通行的符号了。我不禁感到紧张,深怕等下会被等着前行的车子按喇叭。 老奶奶的脚程没办法加快,我只能在旁边协助她。在只剩两步路就到对街时,我背在右肩的侧背包滑下了肩,我想把下滑的背带往上提,但右手除了提着买的餐点外还帮老奶奶提了一袋装满了空瓶的袋子。 塞满了被压扁的瓶罐的塑胶袋,瓶身被挤出了袋口,随着我的动作,挤在袋口的两、三个宝特瓶掉到了地上。 我顿时一惊,当机立断先把手上的袋子还给已经抵达人行道的老奶奶。「奶奶,这袋先还你,掉出来的我现在捡。」 然而,正当我转过身时,方才在红绿灯前等着的机车忽然呼啸而过,我被吓得一退,侧背包掉落在地上,我看见被我放在内袋的手錶飞了出来,另一台跟上的机车险些辗过那隻手錶。 见状,我的心脏突然一阵抽缩。 我想也不想的想迈开脚步,但忽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被那人一拉,重心不稳的撞进一堵人墙,我的视线落在脚尖,双脚踩着的不是斑马线,而是人行道的石砖。 「你又不要命了吗?」 他虚揽住我的腰,鼻息带点凌乱,他的气息近得连我的耳根也染上热气。 我惊愕地转过了头,微暗的天色底下,他的模样是如此清晰地映入了我的视线之内。 心跳,忽然重重地击落在胸口。 三、他来到了我的世界-7 直到显示器变成行走的小绿人时,我看到他走上前捡起那隻手錶,以及掉在地上的宝特瓶。 我失神地看着他的背影,抚上泛疼的胸口,多希望刚刚那一瞬间的领悟只是我的错觉。 简佑愷走了回来,将扁塌的宝特瓶放到老奶奶敞开的塑胶袋,弯身与老奶奶保持视线平行的距离。 「奶奶,我把瓶子放回去了。」 老奶奶微笑地点头,不停地向我们道谢:「谢谢、谢谢。」之后就转身往公车站牌的方向走去。 我抿了抿唇,迟疑了几秒后,走到简佑愷身旁,「你怎么刚好出现在这里?」 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我总是会在这种称不上是好的情况下碰见他。 「我在对面的百货公司打工。」简佑愷指向左侧,我的视线跟着他的手势落在捷运站对面的百货公司。「本来今天没有班,但我同事临时有状况请我代班两个小时,刚刚才跟他换班。」 我记起刚才中午吃完火锅后,刚步出店门口简佑愷接到了通电话,匆忙地和我们道别后就和杨修桓一起往捷运站的方向走,而我和叶苡箏则一起走路回到学校,直到打工时间将近时,我才从租屋处出来搭车。 简佑愷低头注视着手上的手錶几秒,他把手錶递给我。「这坏掉了,看起来不像是车子压到的痕跡。」 刚刚经过的车子不少,但却没有一台车真的辗到这隻手錶。 虽然不管有没有车子辗过,这隻手錶都已经坏掉了。 我接过已经錶面上有几道白色刮痕的手錶。「这已经坏掉有段时间,也修不好了。」 几秒后,他疑惑的声音响起:「一个已经坏掉的手錶,值得你不顾危险也想要捡回它?」 如果他没有及时出现制止我,我一定会不顾红灯走到大马路,只为了捡回它。可是刚刚那一瞬间,我甚至连思考都没有。 「我刚刚没想那么多。」 现在在我手上的这隻手錶,是我仅有的曾经。 在微暗的夜色底下,我撞进那双墨黑的眼瞳。他的眼里有困惑、不解,好像还有一丝好奇。 「你手上没有戴手錶……」话一出口,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忽然止住了声。「我这句话没什么意思,当我没说。」 我一愣,意识到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可能是他隐藏的温柔。 寧愿将一隻坏掉的手錶随身携带在包包里,但是自己手上却没有戴其他的手錶。 这样的行为,要说他不会察觉什么,我也不会相信。 然而,当我察觉到这是他的温柔时,胸口那股以为可以被我忽视的悸动,却又在此刻清晰又强烈的撞击着胸口。 他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手錶,轻道:「我曾经听过一个说法,手錶代表的是一个人的时间。其中包含了我所前进的时间、我走过的时间,还有我所能拥有的每分每秒。」 语落,他抬起头,在我反应不及就看见他忽而扬起唇角,我惊愕的视线就这么撞进了他的眼底。 「不要轻易地让自己的时间停止了。」 我握着提袋的手一松,在我察觉到时,手上的提袋已经掉在地上,那声音同时也拉回了我的思绪。 我佯装若无其事,想弯下身拾起那两袋滷味时,面前的简佑愷先我一步有了动作,我看着他弯身捡起提袋,在他把提袋递上前时,我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他腕上的手錶。 「谢谢。」我轻吐出声。我张合了几次唇瓣,好不容易才再次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个说法……你是在哪里听说的?」 简佑愷勾起唇瓣,脸上的笑容透露出一抹惆悵,他的眼睛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 「我爸跟我说的。」 他的语调很平稳,可是不知怎地,我却忽然感到鼻子一酸。但是很快地,那股酸意就消失了。 我轻轻扯起自己的唇角,但我却能感觉到自己的唇角有些僵硬。 「好巧,我爸也曾经跟我说过差不多的话。」我将手錶放回包包的暗袋前,落寞的目光忍不住在上头停留了几秒。 我再次抬头时露出了微笑。「刚刚谢谢你了,你又帮了我一次。我还要去买同事的晚餐,要先走了。」 在我欲迈步时,他的声音忽然响起:「方净俞。」我看向他,他接着说:「上次受伤后你有看医生了吗?」 我疑惑地问:「这个问题你上次问过我了,很重要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好像看见他的眸光一沉,可是下一秒,他却移开了目光。 「那是你的身体,你觉得不重要吗?」 他的一句话就堵得我哑口无言,微沉的语气令我一时愣怔住。 「我没别的意思,」他像是意识到什么,神色尷尬地抓了抓头发。 我抿住自己的唇瓣。 须臾,我艰涩地吐出声音:「简佑愷,你不要对我太温柔。」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声,「不要再关心我、也不要管我有没有看医生、不要来帮我……」 我明白过世界崩塌只需要一瞬间。 现在我也明白,死灰的心再次復燃也不过是一瞬间。 年少的我,曾经因为某个人对我的温柔关怀,而陷入一段爱情,甚至糊涂的犯了两次同样的错误。 我不能再因为谁一时的温柔,而赔了自己;更不能因为谁一时的温柔,而伤了谁。 在我的世界之中,没有谁是真的会选择我的。家人的选择不会是我,曾经我爱的人也不会选择我。 即使是眼前让我再次心动的他,我也不能让他来到我的世界。 他沉默地凝视着我,我对着他点头当作道别,而后迈开脚步,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说出口,独自一个人往前行走。 四、我的世界只能有我-1 总店打烊的时间比分店晚半个小时,当我回到学校的捷运站时,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了。 和白天相比,夜晚的捷运站几乎没什么人。我走出捷运站,想在出口外的便利商店买明天的早餐,但佇立在商店外的一个熟悉的人影拉住了我的注意力。 杨修桓的脚边放着一袋行李,正低着头专心地滑着手机。 无论是身高、身材、发型,还是他低头的样子,都让我想起那个人。 我想起了过去有几次从补习班出来时,那个人都会在电梯外面滑着手机,说希望在我一下课走出教室就能先看到他,他可以和我一起走着这短暂几分鐘的下课路。 曾经支撑我上完一整天的课,是为了那不到十分鐘的美好。 我也曾以为,在我信以为真的世界崩塌以后,可以为我支撑世界的人会是那个人。 思及此,我自嘲一笑。 杨修桓抬起头,神色间透露的焦躁和不耐,在他无预警和我对上了眼后转变成惊诧。他唇角扬起,面露惊喜地对我挥了挥手。 此刻,我们的距离不过相隔几步。我往前挪动脚步,对他扯起僵硬的唇角。 中午吃饭时就憋在心里的话,在现在只有我们面对面的场合,终于忍不住吐露而出。 「学长,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好像没把它放在心上。」 「我也说过了啊,我和你说的那个人是不同的人。」杨修桓不当一回事地笑了笑,「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吗?」 「是。」听到玻璃感应门的声音,见到有人走出便利商店,我礼貌性地对他说了声:「我先进去了。」 刚步入便利商店,身后又响起门开关的声音,我没放在心上,刚走到放麵包的走道,后方忽然响起杨修桓的声音。 「晚上吃这当宵夜不太好,都是淀粉。」话一说完,杨修桓随意地拿起架上的东西,问:「明天周末你不回家吗?」 他的话让我对着麵包柜翻了一个白眼,我拿了一个贴着搭配套餐有优惠的麵包,平静地回:「就算我现在吃这当宵夜也不关你的事。」 想到明天可能会睡得晚,我看向身后的泡麵架,我弯身拿了一袋泡麵,正好瞥见杨修桓提着的行李袋。 「倒是学长拿着行李却没去搭车才奇怪吧?」 杨修桓笑了出来,「这还是你第一次问我问题。」 我一怔,「我没有一定要知道,你也可以不回答。」 正当我想从走道出去时,刚好卡在我面前的杨修桓声音自我头顶落下。「我本来回了,但坐车坐到一半又搭车回来了。」 我疑惑地看向他,杨修桓苦笑地耸了耸肩膀,「而且好笑的是我是在这里前几站租房子,刚不小心坐过站,一出站发现悠游卡的钱刚好用完,身上没有现金还白白浪费一张南下的车票。所以学妹,你能救我吗?」 我愣了几秒,想到我们第一次对话也是类似的情况,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身上都不带钱的吗?」 杨修桓怔了几秒才缓缓开口:「……你可知道穷学生的心酸?我补修了一堆科目,光做系上的作业就烧了我不少钱,就算有打工也是入不敷出。」杨修桓狼狈地抓了抓头,「而且我家住南部,我这来回的车票,又烧了我一笔钱。」 我从杨修桓旁边的空位鑽过,他又跟着我走到了冷藏柜前,我找到冷藏柜里放着搭配套餐的饮料。 「看来是发生什么让你必须浪费来回车票也必须要回来的事情。」 沉默了几秒后,他略沉的嗓音自我耳边响起:「……你想听吗?」 我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忧鬱,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容。 「与其问我想不想听,不如问你想不想讲。」我收回目光,从架上拿起果汁。「我可以借你钱,你需要多少?」 走出便利商店后,我从刚刚找的钞票中抽出一百块给他。「这样够吗?你明后天不用吃饭吗?」 「我只是身上没现金,提款卡还有钱啦!只是我以为用不到就没带了,本来想回家吃父母的,哪知道会突然──」杨修桓止住了声,乾咳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弯下腰,用双手接过那张红色钞票,「上次是救了一天没吃饭的我,今天是让我有钱搭车回住处,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虽然对他突然转移话题感到疑惑,但我也没放在心上。我拿出手机确认了时间,这样摸了一下也快十一点半了。 「我车快到了,我先去搭公车。」我把麵包和泡麵塞进侧背包内,眼看末班车的时间快到了,我匆匆地和他道别。 在我正想移动脚步时,杨修桓倏然开口:「我送你去搭公车吧,时间有点晚了。」 「不用,你不是还要赶车吗?」 「反正我赶得到末班车,不差这点时间。」 杨修桓没有因为我的拒绝改变心意,逕自迈步跟在我身旁,我迟疑了几秒,没再说出拒绝的话。 反正捷运站旁边就是公车站,大约也才五分鐘的路程,看得出他是因为我的帮忙而主动释出善意,所以在这个时候,我先选择了沉默。 走了几步后,杨修桓主动开口:「上次你不是问过我,这辈子有没有都不想见到的人吗?」 我停顿了下,顺着他的话问:「所以你是因为那个人,才浪费了返家的车票吗?」 杨修桓突然停下脚步,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笑了出声,又继续迈步,「学妹,你真的很聪明,我才起了个头,你就马上猜到结果了。」 我没有说话,杨修桓也没再说话,我们就这么到了公车站。距离下一班公车到来还有几分鐘的时间,抵达公车站后,我马上说:「谢谢学长,你也赶快去搭车吧。」 语音刚落,杨修桓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拿起手机,目光在萤幕上停留几秒,我看见他按下了红色的拒接键。就在这时,我瞥见公车即将驶来,我将视线落在公车上,对着公车招了招手。 「我公车来了,拜拜。」 「你不想见的人,应该是前男友或者是以前喜欢的人吧?」 杨修桓突如其然的话语令我一震,我惊诧地看向他,他扯起唇瓣,幽深的目光凝视着我。 「看你的表情我是猜中了。」他勾起唇瓣,眼里却透露出一股无奈,「我们一样啊。」 我忍不住吞了口唾液,「你想说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现在再看见你这辈子都不想见到的人,你会怎样?」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就像你看见长得像那个人的我,你心里有什么感觉?」 我沉默了几秒,还是选择回答了他的话。「除了一开始想和你保持距离,现在不想跟你有太多交集外,没有其他的感觉。」 「你不觉得当你有这个念头,其实意味着你没有真的忘记过那个人,就跟我在第一时间想逃避那个人一样。」 公车已经停了下来,自我面前打开了门,我的视线落在公车车门,看着一个又一个人下了车。 面对杨修桓的疑惑,我心里比我想像得平静,下一秒,我自嘲勾起唇,反驳了他的话。 「我不想想起的不是他,而是过去的自己,因为那只会让我想起自己曾经有多傻。」 傻到让我失去了所有。 或者该说,从来都没有真的拥有。 在要下车的人都下车后,我头也不回地上了公车。刷了悠游卡后,我找到了空位坐了下来,甚至没有再往窗外看一眼。 我把侧背包放在腿上,当目光落在膝间时,我的眼神逐渐变得失焦,我慢慢地拉开拉鍊,从暗袋拿出手錶。 倘若,我摧毁的只是我自己,或许现在我的心里会好过一点。 ──「不要轻易地让自己的时间停止了。」 我苦笑。 也许,我以为开始重新流动的时间其实根本没有重新开始流动过。 早在这隻手錶停止走动时,就一併停止了。 跟着他们的死亡,一起停止了。 四、我的世界只能有我-2 窗帘遮蔽了白天的日光,我被搁置在枕边的手机吵醒。我畏光地睁开眼,一时半刻还未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我本能地拿起旁边的手机,点开刚刚收到的讯息,在看到叶苡箏传来图片讯息时,我还没有回过神,直到我点开对话视窗,视线在图片停留几秒后,我才意识到她传了什么东西给我。 照片是一封信。 信封的纸张是几笔水彩沾上水渲染开来的图样,在封口处则是贴上一张不和谐的大张标籤贴纸,而标籤贴纸上面则是写着我自己的签名。 单凭一张信封,就让我想起当年因为要写信给未来的自己,而满怀期待地拉开长袖的我。 我记得国中最后一堂美术作业老师要我们画水彩画,为了怕失误我还去书店多买了两张八开图画纸。在听到要班导提出要埋时空胶囊的时候,我跃跃欲试地用了剩下的水彩沾了大量的水在图画纸上渲染堆叠成不同顏色,再把那张图画纸裁剪成合适的大小製作成一张别出心裁的信封。 我曾经以为我的未来会像那张信封一样色彩绚烂。 在我失神的同时,叶苡箏又传来了两则文字讯息。 『虽然那时候你叫我丢掉,但看到那一盒放着全班信的盒子里不是随便折个花样,就是放在随处可见的信封里,只有你的特别突出,这么用心的信我怎么敢随便丢啊!』 『不管怎么说这是你的信,你才是最有资格处里的人,我先收着,下礼拜去学校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我滞了半晌,直到强烈的睏意再次席捲而来,我索性闭上双眼,拿在手上的手机随着我染上的睏意而慢慢松开了手。 在我完全坠入黑暗前,一道模糊的声音响起──「在心里问问自己,你是一个幸福的人吗?」 那个时候,我回答了什么? // 眼看彩排次数只剩倒数几次了,但在看过全班的舞蹈排练后,依然发现有将近半数的人仍然跳得参差不齐。 不是不会跳,而是舞步没记熟,再不然就是跟不上节拍。 每次假日排练的时候,一定都有人因为各自的事情而没有办法到齐,因此直到最后几次排练,我们还是处于这种微妙的状况。 体育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安抚因此感到自责的谢筑恩和苏茉洁,「你们很努力在教了,每年我带的班状况都差不多。」 谢筑恩喃喃自语:「大学真的跟高中太不一样。」 「干嘛这么说啊!除非不得已,不然我还不是尽量挤出时间来练习!」站在右前方的其中一个男生嚷嚷着。 一人起了头,陆续有其他抱怨声响起。 「我还因为自己跟不上,怕拖累大家,我后来假日的打工都请假了,几天的薪水就这样没了……」 「不过就是个表演,需要跳得多好?我觉得大家能跳到这样已经很好了!」 听着四面八方的抱怨声,身在其中的我都觉得头痛了,何况是站在前面负责指导我们舞步的谢筑恩和苏茉洁。 为了练习她们付出了比班上同学更多的心力和时间,面对这样不如预期的结果,可想而知她们的压力有多大。 「好了!」体育老师示意大家安静,拍着手要大家把注意力放在他那边。「我知道大家都很认真,难得的团体活动,不要因为这样吵架。大一的校庆就这么一次,一年级的班级舞蹈也只会有这么一次。」 听到体育老师的话,抱怨声暂时消停了,大家不禁陷入了沉默。 「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把会跳的人安插到前两排?这样比较不熟舞步的人还能看着他们跳?」 古海雯提议后,站在第一二排的人马上就有人附议了。 「我、我真的不太会跳,而且我站第一排压力超大的!长得矮不是我的错啊!」 「我不是不会跳,是我也要看前面的人才会跳。」第二排又有人出声了。 本来为了队伍的整齐度,这次的队形和平常集合的队形一样是按照身高排列的。 「前几年我带的班也有人这么安排,如果你们想换队形也不是不可以。」体育老师耸了耸肩膀。 苏茉洁问:「那有自愿要站前面的人吗?」 想起刚刚她们脸上自责和沉重的表情,我迟疑了几秒,还是举起手,「我可以站第一排。」 方才站第一排出声的蔡昕慧马上回过头,脸色的表情明显是松了口气,「我能跟你换吗?」 「可以。」 我正想从第三排走了出去时,黄媛她拉住了我的手腕,给了我一个讚,「帅气!」 我走到前面,在经过谢筑恩面前时,我顿下脚步,「要不要安排不太会跳的人到中间一点的位置跟最后一排?」 就我刚刚观察到的情况,虽然有将近一半的人对动作不熟练,但还是能做到依样画葫芦的程度。既然时间紧迫,没有办法要求每个人都能熟悉动作,也只能考虑用这种偷吃步的方式了。 「这主意不错,这样到时候在我们四周的人看过来才不会显得好像很凌乱。」苏茉洁附议。 谢筑恩对我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你,净俞。」 「我也没做什么,你们辛苦了。」我真心地说。 在重新调整过位置以后也比一开始好了很多,练习几次后也就这么定案了。 // 走到捷运站时,我如往常般想在进站前拿出悠游卡。然而,在我打开包包伸进手后,却怎么也摸不到悠游卡的卡套。卡套好像被埋在深处,我伸手捞了大半天好不容易碰到了卡套,在我抽出手的同时另一样东西却意外地被我弄掉在地上。 当那封信映入眼时,我飞快地想捡起,然而在我想弯身时,我却感到双脚一阵无力,我连想弯下腰这个动作都做不到。 我的视线落在地上,下一秒,一个小孩走进了我的视线之中。他蹲下身用两隻小小的手捡起信,他抬起眼对我漾起灿烂的笑容。小弟弟站起身,身高只到我的大腿,他用两隻手把信封递还给我。 「姊姊,这个还给你。」 我接过信封,情不自禁地勾起唇,摸了摸他的头,「谢谢弟弟,你帮姊姊一个大忙。」 他漾起纯真的笑容,在他身边的大人牵起他的手想带他离开,他在移步前指向我手上的信,对着身侧的大人说:「爸爸,那个顏色好漂亮也好多,像天上的那个……」 「彩虹。」 男人微笑地接过他的话,两人的背影在进入捷运站后就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垂下眼瞼,看着手上那封五彩繽纷的信封,笑容僵在脸上,我缓缓地将信封收回包包里。 早在上礼拜期中考週通识课时,叶苡箏就把那封信还给了我。 当时我看了一眼后就把信塞进包包里,后来几天上课我都背另一个包包,那封信就这么一直被搁置到现在,我几乎又一次的忘了它的存在。 但现在看见了,我也不得不想起自己必须亲手处理它的事情。 四、我的世界只能有我-3 我坐在便利商店外面附设的用餐桌椅,把关东煮吃完勉强充了飢后,我将纸碗推到旁边。 思索了半晌后,我缓缓地从包包里拿出信,动作轻缓地撕开标籤贴纸,从信封里拿出一封折成一半的信纸。摊开信纸,凭藉着店里投射到外头的光源,照亮了信上的字跡── 『十八岁的方净俞,你好吗?』 第一行字就让我掉进了回忆的漩涡里,同时,我感觉胸口有股窒息感,让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调节自己的呼吸,深吐了几口气后,我接着从下一行字读起。 『之前老师说过,在我们一天又一天的长大的同时,也会开始慢慢忘记每一个昨天。 就算现在觉得难以忘怀的,可能在一个礼拜、一个月之后,都会慢慢地被遗忘。 我不想忘记现在的我,所以我每天写日记,就是希望我能好好记得现在的每一天。这样就算到了十八岁,或者是更久之后,你也就不会忘记现在的我吧? 如果现在看到这封信你不能马上想起来,那也没关係,就由现在的我慢慢地带你回忆。 爸爸工作比以前更忙了,升上国中后,我才知道他以前的忙不是忙。以前他每半年回来家里一次,现在他只有过年前两天有空回来……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年在我生日他都会打一通电话,专程请人从上海寄礼物回来。 现在有比较好吗?是不是像他说的一样,以后会有了更多时间来陪你? 虽然我猜应该是还没有…… 因为这句话他从国小一年级那年说到现在。但只要他愿意给我承诺,我就愿意相信。 相信那一天只是现在不会来,不代表未来不会到来。 何况这些事情并不影响爸爸对我好的事实,即使陪伴的时间少了,但他依然是我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这点我很有信心,不管过多久都不会改变。 最近一年,妈妈的事业逐渐上了轨道。几乎每天都早出晚归,一个礼拜也有好几天会睡在公司。也许是因为工作影响到她的心情,每次我们说话时,她的口气都不太好。面对比以前情绪更不稳定的她,刚开始我会觉得难过,可是现在慢慢不会了。 因为我知道她是因为工作忙才会这样,我也变得比较可以站在她的角度去想了。 在爸爸不在的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妈妈陪伴着我长大的。就算她现在很忙,但这点依然没有改变。 虽然现在和小时候相比不太一样,但是我相信三年后,也就是你在看信的这个时候,应该也有点不一样了吧? 或许他们工作不再这么忙、或许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就算没有,那也没关係。他们该给的都给了,我已经拥有了很多了。 我有爱我的父母、不会让父母担心的成绩、一件我很想实践的梦想。还有一个我很喜欢,他也很喜欢我的人。 拥有这些的我,已经可以说是拥有全世界最大的幸福了……』 同一时间,所有的光消失了。本来我凭着店内透出的光照亮信上的字,但突然消失的光亮使我再也看不清信上的字跡。 我愣怔了几秒,随后诧异地张望四周,仅能从微弱的月光照射清路上的街景。我还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耳边已经传来周遭人慌乱的声音。 「现在是怎样?停电了吗?」 「好像是耶!连便利商店都没电了。」 原来是停电。 我恍惚地看着前方,迟迟还回不过神。感到眼睛一阵酸涩,我忍不住眨了几次眼,也是因为这个动作,让我的注意力回到桌上摆放的垃圾。 我徐徐站起身想拿起纸碗,我将碗往自己的方向一拉,然而,因为力道没有控制好,我摆在桌上的信就这么被扫到地上掉到我的脚边。 正当我想移动脚步时,一阵微风吹过,连带也把信纸吹到了前方。 我把纸碗放回桌上,怕纸张就这么被风吹远了,我用包包压在桌上,随即加快脚步走向信的方向。然而,在我几乎已经要靠近时,又有一阵风把信吹起。 紧接着,我小跑步到那里,眼看信的位置已经触手可及,一道身影同时映入我的眼帘。 我看着那个人弯身捡起在落在他脚边的信。 在看清对方的长相时,我顿时一怔,还来不及反应,他的目光已经与我四目交接了。 猝不及防。 他诧异地低下头,几秒后,他抬起头,迈步走到了我面前。 「你的?」 我迟疑地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嗯,我的。」 「刚刚我有稍微看到几句,我不是故意的。」简佑愷摸了摸后脑,看起来有点尷尬。 我不禁联想到我们上次的对话,顿时感到不太自在。 「没关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正打算把它丢了。」我避开眼神接触,将信纸对摺起来,但突然觉得这动作有欲盖弥彰的嫌疑,我顿了一下,正打算要塞进口袋时,他的声音忽然响起。 「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我怔了怔,感到不解,「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因为我是属于那种重要的讯息和信件、联络簿的週记,甚至连以前考试考得不错的成绩单都会留下来或印出来保存的人。记忆会模糊,但是那个时期留下来的东西却会帮我记得。无论回忆是好的还是坏的,那些东西都有其存在的价值,我是这么想的。」 说到这,他忽然看了我一眼,旋即移开了目光。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想丢掉,但是我听到你这么说……突然有点替你感到可惜和捨不得。」 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话,但是他的每一句话,字字句句就像是拍打在我胸口上,让我感到呼吸一窒。 怎么会有人替我的回忆感到可惜和捨不得? 我吐息了几口气,凝向面前的人,思绪好像在这个时间都停摆。 「可是你知道吗……」我微弱而艰难地吐出声音,「我很想把那个时候的自己毁了,包含这些我自以为是的曾经。」 我想也不想地摊开信,直接将信纸对半撕掉。 唰── 简佑愷惊愕的眼神落入我的眼底,我像是什么也没看见,将信纸撕成片片,那些碎片让我两隻手几乎都无法完全握住。 就在此刻,周遭人的议论声传来,打破了我们之间诡譎的气氛。 「有新闻了,是线路故障,台电现在正在抢修,好像只有我们这区。」 「好衰,怎么偏偏就我们这区啦?」 我嚥了嚥唾液,周遭人的对话声成功地把我的思绪拉回,我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里捏的纸片,当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我心慌地看着面前的人。 我不该在他面前这么做的,但是我又为什么会这么做? 四、我的世界只能有我-4 彷彿刚才我在他眼中看见的惊愕是错觉,他面色平静,几秒后,他弯下身捡起方才散落在地上的几片纸片。 「还以为只是停电一下,看样子短时间是不会好。」他看向四周,后来将目光停在我身上,问道:「你刚下班?」 他自然的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态度令我松了一口气,但我却始终无法从刚才的情绪抽离,尤其是面前的人是他。 我硬是扯起唇,尽可能想表现得自然一点。「对,本来肚子饿想先在便利商店吃点东西,没想到会碰上停电。」 「但在外面还是比自己一个人在租屋处好。」简佑愷笑了笑,「如果我晚五分鐘出来,我现在就被关在大楼的电梯里了。」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简佑愷耸了耸肩膀继续说着:「我刚回到住处,正要拿起钥匙开门那瞬间,突然想到我的包裹还没拿,刚好我等下要用,所以我连门都没进又搭电梯下来,但走出电梯没两分鐘就听到停电了。你说,惊险不惊险?」 「……如果那时候停电了,可能就被困在电梯里了。」我无法想像如果在这种时候被关在电梯会有多恐怖。 「是啊,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死定了。」 我不禁感到疑惑,下一秒,他忽然指向我后方,「你东西是不是还放在那?」 他这么一说,我才倏然想起自己的包包还放在外面的座位上。 我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说出道别的话。「那我先走了,下次见。」 他点了点头,双手插在口袋。 我握紧手里的纸片,加快自己的脚步,走到超商外的垃圾桶前,将纸片丢进垃圾桶内,而后又走回刚刚的座位,把关东煮的纸碗丢进垃圾桶。 做完一连串的动作后,我回到座位提起自己的包包的同时,我看到刚刚被我压在包包底下的信封。 我愣了一下,将信封的封口朝下,里面摆放的两张照片同时被我倒了出来,正面刚好朝上,我清楚地看见两张相片的内容。 一张是全班有一半以上的人举手的背影,另一张是我穿着国中制服,挺直了背、举直了手的背影。 那个时候有位长期投入志工活动的师姊来班上演讲,她问了班上同学一个问题──「知足是种幸福。你是一个幸福的人吗?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的话请举手。」 那个时候班导站在教室后面,因为我坐在最后一排,她说印象很深的是她看到我第一个举手,所以班导在拍下全班举手的背影前,先拍了一张我的特写背影。 正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信上的内容和我的答案,因此此刻的我更觉得心里头有一股无法忽视的酸意涌上心头。 我回想起了信上最后一段写下的内容。 『方净俞,我可以告诉你,三年前的你是很幸福的人。应该说,你一直都是一个很幸福的人。 那么现在呢? 拥有所爱的家人、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追求梦想的能力和实力。光是这三件事,能拥有一个就是幸福了,更别说是同时拥有三件事了。 所以三年后的方净俞,我想你一定是个很幸福和对于现况很满足的人,就跟这张照片中的你一样。』 我以为我拥有的三件事──所爱的家人、爱我的人、追求梦想的能力。 我看透了真实,也看清了自己所拥有的,然后,我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 「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十五岁的方净俞这么告诉自己。 十五岁的方净俞认为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她篤定地这么告诉自己。 如今,来到二十岁的我早已有了不同的答案。 「我能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吗?」二十岁的方净俞这么问着自己。 当这个疑问在我脑中浮现的同时,我也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方净俞。」 简佑愷身处在夜色底下,他的四周皆是一片昏暗。但是我却有种错觉,好像所有的光都集中在这个人的身上一般。 「打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就这么顺着他的问题回:「什么问题?」 在他的声音响起时,好像有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我不自觉地感到身体寒颤,神经也跟着变得紧绷。 「从天桥上跳下来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震惊地瞠大了眼,嘴唇张合了了几次,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简佑愷,你……」 看着眼前这张脸,我想起第一次在店里见到他的时候,当时他还没有染头发,也还没有戴上瞳孔变色片。 当时的他和此刻的他重叠在一起,紧接着,闪过我脑海的是在记忆深处那些模糊而琐碎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那一天我曾经看过他。 「那时候你想的,是不是跟就像你刚刚说的一样?」 我恍惚地看着他,脑中响起了刚刚说的话。 ──「我很想把那个时候的自己毁了,包含这些我自以为是的曾经。」 慢慢地,我的目光像是终于有了交会点,我的视线聚焦在眼前的人身上。 「那时候……」我艰难地张了张唇,「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无视他眸中浮现的震惊,我苦涩地扯起唇瓣。 「但是我错了,我毁得不够。」 在我们对望的片刻后,另一种晦暗不明的情绪盖过了他眼中的惊愕。在我没有预料的时候,他突然弯起了唇瓣。 「我懂了。」 他的嘴角虽然往上挑起,但是他的脸上和眼神却没有丝毫的笑意,甚至隐隐夹杂了一些冷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见他转过身,他的身影垄罩在夜色底下,却清晰地映入我的眼中。 与此同时,电源回来了,街灯的光亮正照射在他的身上。 一股悵然若失的情绪在我胸口蔓延,吞下喉间的唾液好像还有种说不上来的苦涩。 四、我的世界只能有我-5 古海雯伸了下懒腰,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本来现在的我应该是在补眠的。」 「反正之后会还你一天假啊。」我笑着应声。一边打开学校学校在上个月发给我们的校庆邀请卡,想确认上面写的流程时间。 古海雯好奇地把头探了过来,「这我拿到第一天就弄丢了,你居然还留着!你有邀请朋友来吗?」 「没有,是因为上面有写校庆的流程时间我才留下来的。」我看完早上的流程时间后便闔上邀请卡,我将邀请卡收到包包里,顺口问起:「你呢?有认识的人要来吗?」 「有啊,我男朋友说下午会过来。」一谈到这个话题古海雯兴致就来了,漾起好看的笑容。 好似被她的愉悦感染,我也不自觉笑了出来,我不忘揶揄她,「这么甜蜜。」 她笑着吐了吐舌头,搭上我的肩膀,「但你不觉得九十九这个数字很浪漫吗?我们进入这个学校的第一年,也是它们的九十九年。」 我停下脚步,想起方才进入校门口时看到的校庆布条。「长长久久,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宾果!」古海雯打了一个响指。 「这说法很老套,但能流传到现在也很不可思议,没想到你会提起。」我扯起唇,对此感到不置可否。 「虽然很老套,但有些旧东西还是有它存在的意义,而它存在的意义就代表了它的价值。」她滑开手机看着讯息,边说道:「就像现在那些偶像剧男主角还是很爱送女主角九十九朵玫瑰,这设定我从小看到大,现在看到还是觉得会被打动。」 古海雯看似不经意地吐出的一句话,却也让我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我不禁想到上次简佑愷所说的话。 ──无论回忆好坏,都有它存在的价值。 但是,如果对一个人来说,回忆并不值得被记住,甚至是想要抹去,那是不是也代表了它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了? 如同一张褪了色的相片,回忆也变得黯然失色。 而之于我来说,我的回忆就是如此。 开幕典礼后便是一年级的班级舞蹈表演。在排队等候进场时,我看到简佑愷和他的同学在广场附近进行直播。 眼看下一个班级就是我们班了,四周的几个同学也开始躁动了。 「我好紧张喔!」黄媛紧张地拍着胸口,一直做着吸气和吐气的动作。 田真瑀一脸凝重地牵起黄媛的手,眼看田真瑀好像要做出帮她打气的动作,但是一握上黄媛的手她马上惊呼出声:「你手好冰!」 黄媛甩开田真瑀的手,没好气地说:「就说我很紧张。」 「不用担心,三分鐘很快就过去了。」田真瑀还想安慰她。 黄媛一脸惨淡,「你这样说并没有安慰到我。」 见状,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拍了拍黄媛的肩膀,「照你平常的水准跳,一定没问题。」 黄媛定格了几秒,羞愧地摀住自己的脸,「可是……平常的我根本水准可言。」 我忍不住失笑,「你不相信自己,起码也相信我吧?我可以亲自把你教到每个动作都会跳的。」 本来正专注看着前面班级表演的古海雯放下抱在胸前的手,她看向黄媛,笑着揶揄,「你也不用太担心啦,反正你是站在角落。」 刚刚不管我们怎么替黄媛建立信心她都摆脱不了紧张,但是听到这句话,黄媛却反而镇定了下来。 「你说得对,我站在后面也没人会注意到我。」她感到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大口气。 这时,前面的班级已经结束了表演,主持活动的主持人正准备要访问该班级的同学。 忽地,有人点了点我的肩膀,我侧过脸,刚好迎向古海雯的目光,「不过,你没问题吗?」 「我?」我疑惑地指向自己,不以为然地问:「我有什么问题?」 「就我觉得怪怪的,刚下楼梯你不是踉蹌了一下吗?我本来不以为意,但我刚突然想到之前黄媛她们有说你跌倒的事,我在想你是不是那时候的伤还没好?」 我看向自己的膝盖,长裤包裹住我的双腿,但是我知道在长裤底下是没有任何伤口。 距离第一次练习已经过了几个礼拜,那时候跌倒所受的伤已经不知不觉痊癒了。 「刚刚我只是不小心绊到脚,没事。」我笑了笑,「那时候的伤已经好了,不用担心。」 前面的班级已经离场,我示意古海雯回到队伍,在她欲转身前,她若有所思的目光在我的脚上多停留了一秒,似乎不怎么相信我说的话。 「真的。」我忍不住再次强调。 古海雯这才点了点头,回到自己本来排的位置。 「新闻一乙的同学可以进场了。」 同时,主持人透过麦克风传来的声音传来,我迈开脚步跟着班级的队伍一起进场。 进场时,我们已经自动就定位。我们正站在广场中央,在我们前方有一张长桌,担任评审的五位体育老师面对着我们;班级队伍四周有接下来准备进场的班级,也有留下来观赏表演的班级。 听到音乐的前奏声,大家将双手插上腰际做好预备动作。 即使音乐已经开到最大声了,但四面八方还穿插着其他的声音,我竖起耳朵,深怕一恍神就慢了一拍。 我在心里倒数预算好的秒数,在音乐演唱的人声出来时,我照着平常练习的时候,开始了第一个动作。 这次的团练舞蹈已经练习过很多次了,我即使不用听音乐也能凭藉着本能跳出下一个动作,一切都如练习般顺利。 直到,音乐进行到中后段时,我开始感到不太对劲了。那种感觉不是源自于身体上的痠痛,而是自己的身体好像变得不受控。而这种感觉,令我感到不大舒服。 我蹙起眉头,想照着平常的练习做出该有的动作,然而,在我准备做出后半段半蹲的动作时,我那隻半蹲着的脚却无预警地撞上地板。 偶然的失误令我感到心里一慌,再过几秒就是要我们跳起来的动作,此刻的我却感到脑子一瞬的空白。 喉咙一乾,我立即恢復拱起膝盖,想挽回自己的失误做回半蹲的动作。但在我拱起膝盖的那瞬,我的膝盖闪过一阵刺痛。 我佯装无事的站了起来,在身旁人做出跳跃的动作时,我的双脚像是黏在了地板,我什么也做不出来。 音乐仍在继续,我深吁了一口气,我的脑子里仅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我都要跳完。 当这个念头成为我脑中唯一的想法时,我本能地跳出了后面的动作。 就好像刚刚的停顿只是我一时的失误,除了我自己外,没有人注意到我那短暂的不对劲。 四、我的世界只能有我-6 在一年级舞蹈表演结束后,我们到了演讲厅。十点五十分有一场演讲,是由新闻系主办的,所以系上有规定我们一年级的人都一定要出席。 在排队签到时,我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在摆放在长桌上的传单,排在前面的古海雯正好签完了名,移步前她抽了一张单子。我往前走了一步,拿起原子笔的同时,我的视线停留在传单上的女人面孔,她是今天的演讲者,柳大新闻系的知名校友,高媛熙。 我旋即移开视线,在签到单空格处签上我的班级和姓名,在签到最后一个字时,我伸出另一隻手想抽起放在旁边的单子。下一秒,古海雯的声音传来。 「没想到真的把这位大学姊请来了。」 「前几年系上一直想请她来,但听说都被她婉拒了。」黄媛接着说。 听到这,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黄媛耸了耸肩。 我看着手上的纸张,在脑中回想着高媛熙的资歷。 她在柳大是以新闻系第一名毕业的,但在学期间她也曾双主修中文系,又另外辅修教育学位。毕业后她曾经当过报社记者、新闻台记者、主持人、后来走上主播一路,在眾人都以为她的事业已经抵达高峰时,她却突然消失在新闻业,神隐几年后却又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在影视大奖颁奖典礼,并在那年拿下了纪录片最佳导演奖。 没有人知道那几年她去了哪里,但是每当系上教授提起高学姊时,都是这么形容她的──做什么都能成功的天才。 无论她选择什么路,她都会开闢出自己的道路,并开创属于她的高峰。 新闻系的位置被安排在演讲厅三个区块最前面的位置,我们班级刚好在阶梯式座位中正中间的区块的位置,趁着班上的人都还没有到齐,我们选在第二排的位置。 我将椅垫翻了下来,准备坐下的那瞬我突然感到膝盖一阵痠软,我下意识地又站了起来。 旁边的古海雯像是被我吓到,惊讶地睁大了眼,「干嘛?椅子坏掉喔?」她伸出手碰了碰我的椅子测试,「挺正常的啊。」 我愣了几秒,还没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就在这时,我听到放在我随身包包的手机震动声响起,我顿时感到得救了。 我从包包里拿出手机,见到来电名称,我看了下周遭环境,附近人声吵杂,而演讲厅收讯一向不好。考虑之下,我对古海雯说:「我先去外面接个电话。」 古海雯点了点头,便低头滑起自己的手机。 因为本来的座位刚好在走道旁,我一离开座位便上了台阶,怕对方会先掛掉电话,我一踏上台阶就先接起了电话,果不其然只能听到对方断断续续的声音。 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清楚,我一边加快自己的脚步一边说:「等我一下。」 一到演讲厅外面的大厅,我马上开口:「现在听得到吗?」 但听到对方那边声音仍然断断续续的,于是我只好再走到外面,推开大厅外面的玻璃门,一离开大楼走到外面,那头断续的声音马上恢復正常。 「喂喂喂,我听得到,你听得到吗?」 我听见叶苡箏正在讲话,但同一时间,我的视线和注意力全落在另一个地方──在大门右侧的柱子旁,简佑愷和高学姊两人正侧对着我在交谈。 虽然简佑愷手里仍拿着标示着校名的採访麦克风,但是麦克风并不是对着高学姊,仅仅只是把麦克风拿在手上。 我疑惑地多看了几秒,停下了脚步,想也没想地走到了左侧的柱子前,试图想拉远了和他们之前的距离。但两边柱子的间距并不大,即使我已经尽可能站到最远的地方,但相隔大概也才几公尺。 我避开了目光,垂下眼瞼,将注意力放回耳边的手机,「打来怎么了吗?」 「我昨天和我弟一起做了点饼乾,我想说要给你吃。」这次我能很清晰地听见叶苡箏说的每个字,虽然还伴随着吵杂的背景音,但并不影响我们交谈。「我刚好现在要和我同学去后门那边买饮料,会经过活动中心,我直接拿过去给你。」 闻言,我忍不住勾起唇。「这么好?居然有我的份。」 「哈哈,我弟说一定要给你的。」叶苡箏笑着说,「我先走路,你在外面等我喔,我等下到了没看到人再打给你。」 我应了声,便掛了电话,手机萤幕显示的时间距离演讲开始还有将近十五分鐘。 我盯着手机画面,现在也只好先在原地等叶苡箏来了。空间之馀,我瞥见通讯软体首页跳出的新闻标题,我好奇地点了开来,当新闻斗大的标题映入视线时,一道刻意压低的女声传来。 「你长大很多,但也变得跟小时候很不一样,我刚还以为是年轻时的简哥。」 我起先没反应过来,当我意识到那是高学姊的声音时,我又接着听到简佑愷的声音。 「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以前大家都说我长得跟妈妈一模一样。」 听出他的声音带有一点惆悵,我忽然感到胸口有些闷。我滑动着萤幕,眼里虽然读着新闻的内容,但我的注意力却落在了另外一个地方。 「虽然你小时候看起来跟你妈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撇开第一眼看见会把你当作外国人这点,我一直都觉得你更像你爸爸。」她顿了下,语气带点不确定,「有些混血儿长大后眼睛和发色好像会慢慢改变,但你现在的发色和眼睛应该不是这样吧?」 「头发是前阵子染的,眼睛是因为戴了隐形眼镜。」沉默了须臾,他又接着说:「以前我跟爸走在一起都没听过别人说我们长得像,今天能听到媛熙姊这样说……心里很感谢。」 高学姊失笑,「怎么你长大了,我却反而觉得你变笨了啊?血缘的事还需要靠别人的话来证明吗?不会提起,自然是因为觉得理所当然了。」 高学姊理所当然地说着,她的声音彷彿伴随着暖意传来。 我像是失了魂,忍不住抬起了头。 「但我没想到我会在柳湖碰到你。」高学姊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问:「你会选择柳湖,是因为简哥吗?」 半晌,我听见他微不可察的应声。 「要选大学志愿的时候我很茫然,觉得唸商唸法好像都无所谓,但想到要唸四年就没办法真正下定决心。爸就随口提起自己以前想唸这个系但被爷爷阻止的事,他一直觉得很遗憾。一听到他这么说,我心里就有一道声音告诉我,就是柳湖广电了,而就这么巧,我最后真的来到这里了。」他稍微垂下脸,低低地说:「只是,这件事没有办法亲口告诉他了。」 我怔然地望着他的侧脸,胸口涌上一股令我难以忽视的闷痛感。 高学姊面露哀伤地拍上了他的肩膀,「那来到柳湖,后悔吗?」 简佑愷抬起头,毫不犹豫地说:「不会,我在这里过得很充实。而且,能完成爸爸生前的遗憾,我很──」 我还没能从怔然中回神,这时,另一道熟悉的声音穿透进我的耳膜。 「净俞!」 四、我的世界只能有我-7 叶苡箏在正前方不远处朝我招手,我下意识地看向右侧,正好瞥见那两人的视线落在这里,在对上眼的下一秒,我立刻移开了视线。 我佯装无事地对着叶苡箏挥手,接着我放下举起的手,迈开了步伐朝她走近。我下了楼层外的小台阶,刚走到叶苡箏面前,她马上递给我一个打上蝴蝶结的透明包装袋。透明袋上有一些花样,连封口的地方都是折成整齐的扇形。 我忍不住惊呼:「这是以正做的?看起来好像外面卖的。」 「他做的,我包装的。」叶苡箏得意地挑了挑眉,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手艺。 我笑了笑,配合地说:「我知道你们姊弟手都很巧。」 此时我才看见袋口贴着我的名字,我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刚叶苡箏在电话里的话。 「不过我没想到以正还记得我。」 「我有跟他提过你也唸柳湖。」叶苡箏扬起唇,认真地注视着我,「毕竟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可能也没机会认识真正的方净俞。毕竟我当初……有将近一年的时间都对你抱有偏见,没有好好的去认识你这个人。」 我愣怔了一下,忽然想起青春期的某段往事。 「我没有把那时候的事放在心上,而且你也没有对我做什么。」 叶苡箏忽然不敢直视我双眼,开始列举起以前她做过的事情。「有啊,每次改考卷我看到你的一定都直接忽略,寧愿拿班上臭男生的也不拿你的、打羽毛球丢到你或是撞到你道歉口气都很心不甘情不愿,还有、还有,每次排队打饭的时候你排我后面我都直接把夹子放回菜桶里,根本是不想直接把餐具拿给你……实在是多不胜数。」 听到她用愧疚的口气盘算起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你以前对我这么坏啊?虽然我是有猜到你因为谢姿雨的关係不喜欢我,但我还真没注意到你还做过这些事。」我故意提高了声音。 「小时候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叶苡箏伸手按了按我的肩膀想对我赔罪,她瘪了瘪嘴,「你以前人缘就很好,班上男生也有好几个偷偷暗恋你,也有好几个女生忌妒你。谢姿雨那时候跟我说你从国小就爱跟男生搞曖昧,说什么她前男友就是因为你跟她分手的。」 「小时候哪来那么多感情纠纷,我根本不知道她前男友是谁。」我无奈地说,觉得这些事情现在听来荒唐又好笑。 「对不起啦。」叶苡箏撒娇似地跟我道歉。「下次叫以正多做点饼乾给你。」 「那又没什么好道歉的,我根本没感觉。」我没好气地推了下她的额头,她笑着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但我应该早点跟你道歉的,只是当时年纪小以为事情过去就算了,反正我们后来也成为朋友了。我知道我这种侥倖的想法很不应该,我本来就不该随便听一个人的话就去判断一个人的好坏,但也是因为当年的事情让后来的我变得更谨慎。」 瞬间,我的嘴角一僵。 叶苡箏所做的事情不管是对当初的我,还是对现在的我来说都不足以掛齿,但即使事过见迁,她仍然记在心底警惕着自己。 同时,她的话也让我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曾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误解别人,甚至是伤害到另一个人。 讽刺的是,所谓的别人是我曾经放在心上的人;而我所伤害的人也是对我来说重要的人。 我垂下眼瞼,歛起勾起的唇瓣。「我也没资格说你,我也曾经犯过一样的错。」 「苡箏。」 我们同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在叶苡箏后方不远处有几个女生,叶苡箏对她们比了个ok的手势,旋即回过头继续说着。 「但国二那时候你帮我弟的事情,就算是现在我还是很感谢你。」叶苡箏搭上我的肩膀,扬起了微笑。「我弟还说之后如果做饼乾,一定要再拿来给你。」 顿时,我感到喉咙一涩,我跟着扯起了唇瓣。 「谢谢你让我知道,曾经我也做过对的事情。」 即使那并不能弥补我曾经犯过的那些错误,但至少能让我知道,在我人生中无数次错误的选择里,我曾经有做过一次对的决定。 / 在我们前方有负责拍摄的摄影机及几个工作人员,在讲台左侧角落还有几个传播学院的学长姊。而简佑愷,也在那边聆听着台上的演讲。 「毕业二十几年,这次回来觉得母校变得很陌生。学校多了很多我以前没看过的设备和新大楼,但是又还保留了部分我对这个学校的记忆。一切看来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说起往事,高学姊的脸上也露出怀念的表情。 「人生也是这样,旧的回忆会被新的记忆覆盖,但那些回忆并不会完全被取代。无论好与坏都会在生命中留下痕跡。」 高学姊微笑地从演讲台走了出来,此刻站在讲台上的她和过往我们在萤幕上看见的专业形象有些不同,反而多了一些轻松的氛围。 「因为这里是我的母校,在座的同学也大部分都是我的学弟妹,所以我今天想用轻松一点的方式和大家说说话,所以大家可以放轻松,第一排的同学感觉有点紧张呢。」 高学姊的视线落在正前方,也是在我前一排的地方。当她的目光扫到后面时,我们的目光交叠,她的视线在我这处多停留了几秒,我的心跳顿时漏跳了一拍。但很快地,她移开了目光。 「我很久没站在幕前或是大眾面前说话,其实现在也有点紧张。明明在幕前的时间远远超过我在幕后的时间,但现在的我早已经习惯幕后的生态,刚刚看到我正前方的摄影机,我还差点衝动走下去,还好忍住了。」 听到高学姊幽默的说话方式,眾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很多人都问我说为什么要从幕前转为幕后呢?这个问题要追溯到很久以前。我有半辈子,不,应该说我的人生从出生就和新闻脱离不了关係。我的外公是报社的创办人,我的父母也是接手了他的工作,从小我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从国小开始每个寒暑假,我的假期几乎都在新闻现场的访问观摩中渡过。从小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对于新闻我早已耳濡目染,也认定了『追求真实』是我一生的目标。」 「三十岁那年,我来到了我人生的事业高峰,同一年,我和我爱的人组成了一个家庭。我没有因为进入家庭而停摆我的事业,在生下小孩后我仍继续我的工作。」高学姊停了下来,又再次举起麦克风。「你们一定很难相信,在这以前我人生所走过的路,我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在我计画好的人生道路。无论是求学时代,还是我后来选择的工作和伴侣,所有的选择都是我计画中的道路。」 听到这里,大家不禁发出了惊叹声,我也诧异地睁大了双眸。 「可是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什么事都照着计划来呢?」高学姊笑了,我看出她脸上的微笑带有一丝难辨的惆悵。 「在第二年我因为意外怀上第二胎后,我的前夫却提出想和我签字离婚,所有的一切都不再照着我的计划,什么都乱了,我开始觉得我的人生开始不对了。就像扣错了一颗钮扣,接下了的扣子也跟着扣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有了这种念头,所以上天马上就报应在我的身上。在我本来要去產检的那天,我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放在客厅电视墙的我所拿到的奖牌和奖盃。就是那个瞬间我突然感到茫然了,这些我所计划好的路,还有我认为开始出错的路……这三十多年来的人生,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此刻她明明是在讲一段沉重的过去,我能从她说话的语气中感受到她当时的迷茫,但是她在诉说这段往事时,她脸上的表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全场一片寂静,但是我却觉得耳边出现了细微的杂讯声。 ──我的人生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这个选择是我做的,但是为什么结果却是这样? 过往的质疑如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捲入了过去的海啸里。 刚刚不觉得演讲厅冷,但是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四、我的世界只能有我-8 「小產后我申请了留职停薪。那个时候,我其实已经知道自己回不去原本的工作,也不可能再找回以前那种按部就班的人生。但就算心里知道,要我放弃我几乎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在做的事情,我说什么也无法真的捨弃。说穿了,也是我没有勇气。」 「说到这里,我还没真的回答刚刚的问题。」高学姊作势清了清喉咙,再次缓解了此刻微妙的氛围。她话锋一转,问:「对了,现在柳大还有登山社吗?」 方才的冷意忽然消褪,耳边的杂音也慢慢远离。 「那不是你原本想加入的社团吗?」 我怔愣地看向说话的古海雯,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想想而已,体力不好不适合。」 「有!我就是!」刚好后方有一道声音响起。 高学姊微笑地对那个人比了一个讚的手势。「柳大的登山社是在我那届新创立的社团,我也是第一届的社员。」她顿了一下,「我很喜欢爬山,因为每当我试图攀上高处但仍疲倦地要走不动的时候,我总会告诉自己要努力地走下去,而当我真的登上高峰的那刻,我好像也变得更有勇气去面对我之后的人生和难关。可是很可惜的是,在大学毕业后我再也没有去登山过了。」 「会提到登山也是为了回答最开始的问题──大多数人对我最好奇的是:我消失的那几年去了哪里?为什么一回来就是以纪录片导演的身分回来?在我接连在人生里摔跤后,我陷入很长的低潮,但是在后来,我想起了我年少时不管经歷了多少次挫败,登山总能给予我勇气,为了回归最原始的自己,我决定再次挑战登山。而所谓的转折点,就是在那个时候了。」 说到这,高学姊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从讲台前拿起水壶喝,背对着我们喝着水。 「高学姊的人生真是戏剧化啊。」黄媛的低叹声从身侧传来。 「……是很戏剧化。」我用着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量说着。 明明我只是坐在这里听演讲,但此刻我忽然也感到口乾舌燥。碍于包包装不下水壶,我也没有带水,所以只能吞了吞自己的口水,试图想缓解喉咙的乾涩。 高学姊放下水壶,转身面对着我们,稍微清了清喉咙才再次拿起麦克风。 「我爬了将近四个小时,好不容易走到将近一半的路程,我变得疲惫不堪,更别提是思考未来了,我连到此为止的心都有了。即使那个时候,我的孩子还很小。我在中途休息停了下来,在那时候,我想起了以前有一个人对我说过的话──『不管有多么糟糕,都还会有两个选择。一是接受、二是改变。」高学姊扯起唇瓣,「所以我想通了,既然我不甘于接受现在的自己和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那我就只能做出改变。就算那样的改变,是要去捨弃过去好不容易才有的一切。」 「要放弃既有的一切固然不易,但当真的决定放下,也不过是一瞬间。松开我原本握住的,我才能张手拥抱更宽广的地方。」高学姊的左手握成拳头,但很快地,她又松开了手。 「追求真实是我在从事新闻业的信念,也是我从小到大的生存方式。而我会想拍纪录片,原因无他,我想从追求真实转变成呈现真实。无论在镜头下的真实是多么赤裸或血淋淋,我都想要把它真实地呈现在大眾的眼前。」 话题到这停止,有人在这时候拍了手,然后台下陷入一片掌声。在掌声消停后,高学姊笑着问:「是不是觉得我的答案和你们想像得不太一样呢?」 有人沉默、也有人摇头、有人回以掌声。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一定都有对未来和自己现在所学感到困惑的时候,但是要记住的是,你现在所经歷的,并不代表你往后的全部。而关于人生的课题,没有绝对正确和错误的答案,只有自己找出的答案。就像我曾经以为我的人生出错了,但是后来我才明白,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是为了造就现在的我。」 高学姊的结话如同一粒石子,在湖水中兴起了涟漪,逐渐向外扩散。 / 因为位置的安排,我们班是最后走出演讲厅的。走出演讲厅后,人群也已经逐渐散去了。 走在前面的黄媛停了下来,回头问我们的意见。「要一起去吃饭吗?」 古海雯摆了摆手,「你们去吧,我跟我男朋友约好要一起吃饭,下午见。」 语落,古海雯便向我们道别。 我思考了几秒,决定也婉拒。「我就不去吃了,昨天上班有点累,我想先回去休息。」 「好吧,那我们先走了,下午再会合。」 我点了点头,见黄媛勾起田贞瑀的手,两人从我眼前离开,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我刚走了几步,感觉到被我放在包包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我边从包包捞出手机边注意着要即将靠近的室外台阶。 一拿出手机,见到过滤号码app显示来电是推销号码,我毫不犹豫地按下拒接,一併把号码加到封锁名单里。 在我踩下最后一格台阶的同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稍微一恍神,我就这么撞上从我眼前擦身而过的女生。 对方手上拿着的饮料撞到我胸口,一阵凉意自我胸下渗透,甜腻的味道沁入鼻尖,在饮料杯掉落在地前我本能地伸手接住了杯子,但里面的饮料仅剩三分之一,散开的杯盖掉落在地。 「啊!」女孩惊呼。她尷尬地看着我,「抱歉,害你衣服都湿了。」 我低头看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发现胸下湿了一块,我用身上的小包包挡住被饮料泼洒到的地方。 「对不起,是我没注意到,这杯饮料多少钱?我赔给你。」我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进还没拉上拉鍊的包包里。 「没关係,不用啦,我也觉得那饮料很难喝。」女孩吐了吐舌,「不过你的衣服……」 「没关係,我等下可以回去换衣服。」我顿了一下,先捡起掉在地上的杯盖。「垃圾我来处理,真的很抱歉。」 想到害人白白损失了一杯饮料,心里还是过意不去,在她转身的时候,我忍不住又问了一次。「但那个饮料钱……」 她回眸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梨涡,「真的不用,而且我也对你很不好意思。」 对方离开后,我想伸手从包包拿出面纸时,一隻拿着面纸的手映入我的眼。我诧异地看向手的主人,见到女人的面孔,我惊讶地说:「高学姊?」 高学姊温婉一笑,自顾自地从面纸包里抽出面纸,拉起我的手温柔地把上面洒到的饮料擦拭乾净。 「原来你是我的学妹。」 瞬间,我的脑子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你记得我吗?我们以前见过面。」 当那双明澈的眼睛对上我的眼的时候,埋藏在深处的记忆再次被勾了出来。 半晌,我艰涩地吐声:「我记得。」 早在进入柳湖大学以前,我就知道高媛熙这个人。不是因为她是前主播的关係,而是…… 下一秒,她的声音令我背肌一颤。 「你的脚伤还没好吗?」 当高学姊的视线落在我的双腿时,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双脚正好抵到台阶。 「我来得很早,刚在广场有看到你们在跳舞,我看到你跌倒了。」她解释。 「我……」我艰涩地吞了口唾液,喉咙乾得让我觉得吞嚥时有些难受。「我不太清楚。」 最后落下的回覆不是敷衍,是我发自内心坦承的回答。 「以前能做的,现在的我还是可以做。虽然,不是所有都能像以前一样。」 高学姊沉默了几秒后啟唇:「应该是那时候受的伤在你身上留下的后遗症。」 瞬间,我感到喉咙一紧。 「那时候,谢谢你救了我。」 「但那时候你似乎不是很希望有人救你。」我惊愕地看着她,只见她低头揉了揉面纸,像是不经意地说着:「记得我刚刚提到我小產的事吗?我醒来后在镜子里看见的自己,跟你当时醒来的眼神一样。」 我恍惚地看着她,感到一阵茫然。然而,不出几分鐘,眼前的人突然面露难色,我看着高学姊抱着肚子弯下身。瞬间,我从惊吓中找回自己的思绪,我紧张地摸上她的背。 「学姊,你怎么了?」 「我肚子……有点痛。」 我往下一看,高学姊身上穿着连身的碎花洋装,不仔细看看不出任何奇怪之处,但是当她抱着肚子,她肚子凸起形状就变得很明显了。 她怀孕了。 当意识到这件事,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几乎做不出任何的反应。然而,就在下一秒,另一道急促的声音传来。 「媛熙姊?」 方才不知所措的情绪,在看到眼前的人后奇蹟似的消散了。 四、我的世界只能有我-9 虽然高学姊的状况一下就缓和了,但保险起见还是决定去医院一趟。 高学姊是亲自开车到柳湖大学的,因为校内停车场在前门,而演讲厅是在接近后门的位置,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在询问高学姊确切的停车位置和车牌号码后,简佑愷就跑到前门去帮高学姊把车开到后门的地方。 我搀扶着高学姊在后门等待,突地,本来在后门树荫下的两隻校狗走了过来,我顿时一惊,就在我分神注意校狗的动静时,耳边倏然响起高学姊虚弱的声音。 「你的名字,是叫方净俞吗?」 「对。」我诧异地看着她,对于她知道我的名字这件事感到有些意外。 「实际上,今天不是我们第二次见面。」高学姊稍微扯起唇瓣,面色看起来仍有些苍白。 我还来不及意会她话中的意思,一台轿车已经在我们的面前停了下来。 「是我的车。」 听到高学姊的话,我马上往前进,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协助身体不适的她坐进车内,见她拉着安全带的手有些无力,我弯身替她将安全带扣上。 「谢谢。」 「那,你们路上小……」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目光落在这处的简佑愷,比想像中还近的距离让我感到胸口一震,几乎要说完的句子好像忘了补上最后一个字。 「你……」 他稍微张开了唇,但下一秒,高学姊的声音拉回我飘忽的思绪。 「净俞,可不可以再麻烦你一件事?」 / 我扶着高学姊到候诊椅入座后便走到了诊间前插健保卡完成报到手续,确认萤幕有显示报到完成后,我才将健保卡拔了出来,我走向高学姊,把健保卡和单子一起还给她。 「谢谢你愿意一起来。」 「这不算什么,反正我也没其他的事。」看着面无血色的高学姊,我忍不住担忧地问:「还好吗?真的不用掛急诊吗?」 「不用,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高学姊稍微扯起唇角,似乎想用微笑告诉我她没事。「让你们担心了,还麻烦你们陪我来一趟医院。」 高学姊低头翻看皮包,拿出皮夹里放的一张小卡递了过来,我不解地看着她,发现她手里拿着一张名片,上面印的正是这间医院。 「我以前脚伤的时候是这位医生帮我治疗的,我刚联络过她了,她今天有看诊,我刚帮你跟她说一声了,你等下去掛号完很快就轮到你了。」 「……什么意思?」我的手不知所措地扯着衣襬。 「伤总是要医的,旧伤放久了不代表会自动痊癒。」她拉起我的左手,把名片放在我的手上。「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但是怎么不懂怎么善待自己呢?」 「你要我来医院,是因为要我来顺便看诊?」 她没有正面回应我的话,沉默了一会后徐徐开口:「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林森国中,那也是我的母校,那时候知道我以前的恩师再过一学期就要退休了,趁着空档我回去母校一趟。记得我们在经过走廊时听见一阵吵闹声,有几个学生在欺负一个资源班的学生,那位学生似乎眼睛看不太到,而你就是因为那个学生和他们吵架的。其中有一个男生看不惯出手推了你,害你差点从楼梯跌倒。」 我感到呼吸一沉。 我才刚从高学姊记得我的事中回过神,现在马上又多了新的讯息。脑子好像一下子涌进了各种讯息,零碎的片段闪现而过,令我不禁感到有些混乱。 「这件事情,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同一时间,叶苡箏刚刚的话从我脑中响起。 ──「但国二那时候你帮我弟的事情,就算是现在我还是很感谢你。」 当时那个人,是叶以正,也是叶苡箏的弟弟。 同一件事情,在同一天里却被不同的两个人提起。 这一刻,我想起了国中以前的我。 那个曾经以为拥有了全世界作为我的后盾,所以我能够无所顾忌的时候。 「我不知道两年前你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所以我在山上遇到昏迷的你,你清醒后眼神和我第一次看到你时完全不一样。」 我有种错觉,好像我现在是赤脚贴在冰冷的磁砖,一阵冷意自脚底涌上,连带的周遭空气也跟着染上了寒意。 我被强迫拉近回忆的漩涡里,我在中心不停地打转,我试图想再次从里面逃脱出来,却怎么也无法挣脱。察觉到此,我下意识地往后退离,感觉到自己脚底踩到了什么,我惊然回过神。 因为过大的动作,我一阵踉蹌,下一秒,有人扶住了我的肩膀。 「你还好吧?」 我茫然地转过头,慢慢地,周遭的冷空气好像被令一阵暖空气取代。几秒后,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后的人是简佑愷。 「你还好吧?」他皱着眉头又问了一次,声音中带有些许的焦急。 我倏然回过神,往旁边退离。就这此时,诊间的门打开了,护理师走了出来叫了号码。 方才胶着的气氛被打断了,我慢慢地找回自己的思绪。我勉强自己打起精神,硬逼自己露出一个自然的笑容。 「学姊,到你了。」我想上前去搀扶她,但在我前进前她已经先站了起来。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这个时候,我才看清她的眼里透露出歉意。 不知怎地,我忽然感到鼻子有点酸,但是没一会,那股酸意又消失了。我迟疑了几秒,还是拿起手上的名片。 「谢谢学姊,我会过去的。」 四、我的世界只能有我-10 掛完号后,我从护理师的手上接回自己的健保卡和单据,我正低头确认单据上面的字和号码时,隐约听到有人的声音从我面前传来。 我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对方是在和我说话,但因为声音的距离离我有些近,所以在对方喊第二声后,我才缓缓抬起头。当我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时,我不禁惊讶地瞠大了眼。 「学姊。」她弯起唇。 我没想到我会在这里看到我认识的人,更没想到我会因为这个临时起意的念头,而在这里遇到秦乔颖。 如我记忆中一样灵动的双眼,但和高中时期不同的是现在她的脸上多了一丝沉稳的气息。本来只到肩膀的中长发,因为留长了让她看起来比以前更漂亮了。 或许是因为刚刚经歷了情绪的起伏,所以现在我的心情比想像中还要平静。 「乔颖。」我顿了几秒,想起自己身处的地方后,我担心地问:「你不舒服吗?怎么会来医院?」 秦乔颖摇头,「我是陪单阿姨来的。我们刚刚一起吃饭,我顺便陪她来產检。」 秦乔颖往后方那区候诊椅的方向一指,很快地,我马上在人群中找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单阿姨正低头看着手机,而她的肚子已经大的很明显了。 「產检?她也……」我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到,我瞬间噤了声。 秦乔颖丝毫不觉有异,主动和我解释:「她和曾叔是在工作上认识的,他们一年前刚结婚。」 闻言,我感叹地说:「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也有很多事情在改变了。」想到了一件事,我不禁感到疑惑,「但是你们怎么会特地跑到台北的医院?」 「阿姨定期会在这里检查。」秦乔颖的视线落在我手上拿着的东西,担心地问:「学姊呢?不舒服吗?」 我失笑摇头。「我没怎样,本来是陪人来医院,但临时决定检查一下,所以就顺便来掛号了。」 「没事就好。」她放心地笑了。 看到她的笑容,我沉默了下来。 我们上次见面时,我还信誓旦旦的告诉她以后不会再和他们见面了,因为我知道我曾经伤害过的人不止是他,也包含了眼前的秦乔颖。面对我曾经伤害过的人,我所能想到最好的方式就是从此不再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 我咬着下唇,忍不住低下了头。「以前说好不会再见面的,但没想到却在这里碰见。」 「学姊这么不想见到我啊?可是我很开心能看到你。」 秦乔颖轻松的语气令我一怔,看到她脸上明朗的笑容,我彷彿也被她影响,唇瓣微微的扬起。 同样地,她依然是我记忆中那个善良的少女。 「不,是我以为你不会想见到我。」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秦乔颖沉默了几秒,轻轻地问:「这段时间,学姊过得还好吗?」 我的表情一僵,顿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她的话。 「这句话是我替单曜儒问的,我想这会是他最想问你的一句话。」 不知怎地,秦乔颖的话让我感到心里有些酸。 我看得出来她眉眼间的关心是真的。或许就是因为明白她是发自内心的,所以此刻我才会因为她的问题而感到不知所措。 「我……」当我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却无法准确地落下自己的回答。 面对秦乔颖真诚的双眼,我没有办法欺骗她,我也不想要骗她。 见我迟迟未回应,秦乔颖似乎理解了什么。 「这个问题,还是让下次曜儒见到你的时候你亲口回答他。」秦乔颖温柔的选择转移话题,「我现在读盛光心理系,就在这附近,所以阿姨如果上台北我们偶尔会碰面。曜儒唸明安的建筑系,因为他这礼拜要赶比赛的图稿留在学校宿舍,不然平常都是他或叔叔会来陪阿姨。」 她主动提起的,同时也是我不敢问的。 「乔颖,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真心地和她道谢。 「那学姊呢?你唸哪里?」 「柳湖新闻系。」我顿了一下,又道:「一年级。」 秦乔颖惊讶地睁大了眼,持续几秒后,她才慢慢歛下了表情,彷彿理解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 「所以乔颖,以后不用再叫我学姊了。」我笑了笑,开玩笑地说:「毕竟我现在已经不是你学姊了,而且我们现在还唸同年级,叫学姊也不适合。」 还没等秦乔颖回答,我便看到了另一个人走进了我的视线之中,我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朝我迎面走来。 在他停到我面前时,他的语音同时落下。「媛熙姊要我来确认你有没有掛号。」 我哑然。 这是需要确认的事吗? 我把手上的单据亮了出来,无奈地说:「我不是说了我会看吗?」 忽地,他的唇瓣稍微提起,「谁叫我之前每次问你,你好像都不是很愿意看。」 听出他语气中的无奈,我不禁愣住。 下一秒,秦乔颖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 「学姊,那我先走了。」我怔怔地点头,离开前秦乔颖又问:「对了,你不跟阿姨打招呼吗?她应该会很开心见到你。」 我迟疑地看向单阿姨,还是选择婉拒。「下次吧,下次有机会的话。」 在进入电梯后,电梯里面只有我和简佑愷两个人。我习惯性地站在侧边,在电梯按键前的我分别摁下了骨科和妇產科的楼层按键。 「所以你的脚伤是在登山的时候摔的吗?」 简佑愷无预警地开口让我毫无心理准备,我想也没想地就回了嘴。「对。」 「那次,是蓄意还是意外?」 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空间里,他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晰,清晰地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几秒后,我缓缓开口,「我说意外你信吗?」 没听见他的回应,我暗自用眼角馀光住他那看,发现他正盯着上头显示楼层的面板。 「我承认跳下天桥是我故意的,那是因为那个时候的我必须这么做。」我顿了顿,艰难地说:「但是登山滑倒昏迷是意外,这是真的。」 他沉默了几秒后,「我没说不信。」 注视着电梯显示楼层的位置,直到看见在我按下的楼层停了下来。电梯门还没打开来,我往旁移了一步,在出口前面停了下来。 「第一次我不是因为想死才跳下去的,但是第二次发生意外的时候,那一瞬间,我是真的有了这个念头。」 尾音落下的同时,在我面前的门打了开来,而电梯外依然无人在等候。 「……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小,小到若不是我就站他旁边,我什么也不会听见。 我侧过脸,用馀光注视着他。 几秒后,我扯起沉重的唇瓣,始终没有把藏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 ──为什么? 因为我赌输了,所以,之后我才会把自己搞得一败涂地。 我信以为真的世界曾经崩塌过。 为了重新建造一个新的世界,我选择摧毁了过去的一切,还有当时那个我。 但是摧毁后的世界,除了无尽的废墟外,只剩下了我。 也只能有我。 五、我曾为世界落泪过-1 回程我打算搭大眾运输工具回学校,但在那之前我想还是该知会高学姊一声。 我走到电梯前,拿出手机正准备拨出刚刚在车上交换的号码给高学姊时,电梯门刚好在我面前打了开来。我抬起眼,正好看到简佑愷和高学姊正在电梯里面。虽然我是先对上简佑愷的眼睛,但我还是选择先喊出学姊。 迟疑了几秒,见电梯同样是要下楼,我还是走进了电梯。 「怎么样?」高学姊问。 我顿了一下,还是诚实地说出刚刚听到的。「韧带有撕裂伤,要我如果想要继续走路的话一定持续回诊做疗程和復健。」 「就跟你说要回诊了。」 我怔然地看向身侧出声的简佑愷,但是他像是没有察觉我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电梯门。 虽然音量听起来很像自言自语,但是我很确定他是在对我说话。 只是口气……怎么听起来有点奇怪? 「她说话还是这么不留情面,你转述的应该是修饰版本吧?」 高学姊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但也令我感到心头一惊。 我马上想到刚刚做完核磁共振扫描摄影,女医生紧皱的眉头透露的不是忧心,而是显而易见的不悦。 因为下一秒,她冷冷地笑了出来。回想起刚刚对方注视我的眼神,此刻我仍感到心有馀悸,我忍不住又吞了口口水。 高学姊的表情像是理解了什么,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她是我见过说话最不留情面的医生,但是她对患者的关心也是真的。记得准时回诊,她的医术绝对值得信赖。」 心知高学姊说得没错,我弱弱地应了声:「我知道了。」 很快地,电梯到了一楼。我跟在俩人后面走出电梯,在出了电梯后,我稍微加快步伐走到高学姊前面。 「学姊,我等下还有事,我会自己搭车,就不麻烦你们了。」我看了一眼简佑愷,旋即把目光移回高学姊脸上,对着他们点头致意。「今天也谢谢你们,学姊也保重身体。」 「不,是我要和你们道谢,今天是我麻烦了你们。」 我点头,下一秒,简佑愷开了口:「姊,开车没问题吧?」简佑愷从口袋拿出车钥匙还给高学姊。 「当然没问题。今天谢谢你了,还特地送我过来。」高学姊面露歉意。 「我还担心你们坐我开的车会有什么危险。」简佑愷摸了摸后脑,面露难色地咳了声,「毕竟这是我考完驾照后第一次开这么远的路。」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么没把握的表情,但是刚刚高学姊不方便移动时,简佑愷却主动跟高学姊拿了钥匙去开车。当时的他脸色丝毫没有任何的犹豫和害怕,就连刚才开车也是,他也没表现出任何害怕和紧张的情绪。 想到这,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高学姊失笑,「看来简哥说你一满十八岁就教你开车是真的。」 「嗯,是他教的。」简佑愷低笑,转而说:「我也会自己搭车回学校,你也不用再多跑一趟。你等下不是也有其他事吗?」 「啊,对,是有点事。」高学姊扶着额头,「真不好意思,你们特地送我来医院,却没办法送你们回去。」 就在此时,高学姊的手机响了。看到来电名称,高学姊似乎也有点急了,「下次我再请你们吃饭,我再联络你们。」 高学姊拍上简佑愷的肩膀,一脸放心地说:「你们都是要回学校,一起回去我也比较放心。」 闻言,我的瞳孔在一瞬间瞠大。 ……一起? 我还没反应过来,高学姊就匆忙地和我们道别了。我错愕地看着学姊转身的背影,而后,我的目光缓缓转到另一个人脸上。 我同样在他的眼里看到闪现而过的惊诧。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 「你的衣服怎么了?」 正当我低头翻着包包时,简佑愷疑惑的问我。我愣了几秒,后知后觉的想通他是在问我衣服被饮料洒到的事。 「刚洒到饮料。」 因为没能回租屋处换衣服,所以在车上我用湿纸巾稍微擦拭处理,但可能是因为拖太久了,浅色的衣服上还是能稍微看到染色的痕跡,不过因为刚刚背着包包所以正好能挡住那块污渍。 「喔。」 好不容易从包包里面找到埋在底下的学生证悠游卡,正好在公车停下来前我拿出了卡片,但是在上车刷了卡后我才发现馀额不足的窘境。我还没来得及拿出钱包,但另一隻手却先一步地把手上的百元钞票投进了零钱箱里。 「司机,我们一起的。」 我错愕地看了他一眼,他上了公车最后一格台阶,与我同样站在一样的位置,也突显我们之间身高的差距。 我抿了抿唇,轻声道谢,「我等下……还你。」 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我后面说的话,因为在我刚说到一半时,他因为后面的人上了公车所以要我往里面走,而我是在转身之际才吐出最后两个字。 公车上没有任何位置,所以我只能两隻手抓着公车握把稳住自己的身体,但因为身侧的人,我整颗心却忍不住分神留意着他。 没有讲话,不自在;但讲了话,更不自在。 我只能不停地在心底催眠自己,身旁的人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窗外流动的街景。 等公车停了下来时,我才敢开始动作,正当我想把手上的悠游卡放回包包里面时,站在我左侧的女生忽然动了一下,被这么一撞,我手上的卡片就这么掉了下来。 我想弯身,但公车突然开始往前移动,平衡感不好加上脚伤使我不敢做出任何动作,眼睁睁地盯着脚边的卡片。我懊恼地抿了抿唇,想用脚踩住卡片以防它被踢走时,右侧的人突然弯起身子,从我的脚底下捡起我的悠游卡。 简佑愷垂下眼瞼看着手上的卡片。 见他没有马上还我,我尷尬的出声:「……谢谢你。还有那个公车钱,等我下车后给你。」 「之前在捷运上遇到你的时候,我因为名字认出了你,那次后我就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做出那个决定?」他抬起了眼,我对上了他那双格外漆黑的眼珠。「是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一个人寧愿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我愣怔地看着他。 「然后你说,你是想毁了过去。」他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困惑,「但是我不明白的是这个原因足以让你这么做吗?」 我舔了舔微乾的唇,从他手上拿过我的卡片,随意地塞进包包里,我垂下眼瞼,间接避开了他的双眼。 半晌,我啟唇,似自言自语般的轻喃:「假设在某一个瞬间,你发现你所拥有的一切只是一场谎言,你会不会觉得你的人生也变得虚假了?」 我没有期望在他身上得到什么回答,可是这一句话,就这么自然地从我嘴里吐露出来。 「会。」我还来不及深思他的回答,他的声音就这么直接地传入我的耳畔。「在那个瞬间,世界好像崩塌了。」 我忍不住抬起眼,此刻他正注视着窗外。 这一刻,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们信以为真的世界,都曾经崩塌过。 我摸上包包,说出了我的答案。 「所以,我为了要毁掉那个虚假的世界,替自己重建一个新的世界,我必须那么做。」 而我的身体内,曾有过我必须连带摧毁的过去。 五、我曾为世界落泪过-2 路上的街道和店家多了和往日不同的灯饰布置,在车站前的广场还都能看到巨大的圣诞树摆饰。 我盯着玻璃门上自己亲手贴的节庆装饰贴纸,从一上班到现在只剩一个小时要下班,却迟迟没有等到客人把店门推开。 以前店里业绩再差,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但对此状况,馨惠姊倒是不以为意。 「今天是平安夜,这两天大家都忙着过节,没什么人也是挺正常的。」 就这么安静了好一段时间,我也发慌到只剩十分鐘就下班了,就在这时,馨惠姊的笑声传入耳,我正感到纳闷时,馨惠姊已经拿着手机走到我面前。 「你看,这是小宗他们安亲班今天圣诞晚会的照片。」 馨惠姊像是献宝似的把手机萤幕放到我面前与我分享,我被她语气中的喜悦感染,我也忍不住跟着扬起唇。 馨惠姊一一滑过照片,照片里有孩子们在台上表演的照片、一起玩游戏的照片、还有上台抽礼物的画面,照片里的孩子们各各笑容满面的,就连平常个性内敛的小宗脸上也掛着靦腆的笑容。 晚会的照片刚好已经到了最后一张,馨惠姊没发现又滑了下一张,而我看到下一张是馨惠姊的全家福照。 「咦,没了。」馨惠姊察觉后惊呼出声,对我吐了吐舌头。我失笑,馨惠姊正想继续看照片时,她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看向我,有些拘谨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不是太常现自己小孩了?」 突然跳转的话题令我感到有些困惑,我不解地问:「不会啊,怎么会这么说?」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网红的短片,里面讲到有些人当了妈妈以后社群都是自己小孩的动态,朋友同事看了会觉得满烦的。」馨惠姊不好意思地说着,「其实我已经很克制了,但我实在忍不住。刚刚跟你现完我才突然想到那个影片,怕你也会觉得很烦。」 没想到馨惠姊会有这层顾虑,我失笑否认。「小宗他们很可爱,我很喜欢他们。而且馨惠姊也不会很常这样啊,能听你聊到生活上面的事,上班也比较不会有压力。我在总店上班的时候,大家都不太会聊到自己生活,都是各做各的事,就显得有些拘谨。」 闻言,馨惠姊一脸感动,搂住我的肩膀,「你真好,我也最喜欢和你一起上班了。」 忽地,被馨惠姊搁置在檯面上的手机响起了震动,当手机萤幕亮起来的同时,我看到她手机解锁画面是刚才那张全家福。 馨惠姊接起了电话,我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的面孔,直到她掛掉电话后,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出一直盘旋在我心中的疑惑。 「馨惠姊,你曾经后悔过吗?」 馨惠姊纳闷地望着我,「后悔?是指什么?」 我沉默了几秒,缓缓道:「在知道你十八岁就生下小宗后我就很好奇,十八岁自己都还没长大,差不多是要准备上大学的年纪,在那样的年纪决定生下小孩要牺牲的应该很多吧?不止是学业和同儕生活,还有……」我艰涩地吞下口水,「自己的人生。」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我先生也曾经这么问我。」她勾起唇瓣,眼睛正注视着手机里的照片。「我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个决定而后悔过。虽然有过很辛苦的时候,也有一些东西是不得不放弃的,但是比起对我来说最珍贵的孩子,我不会觉得那是牺牲。而且在我有了他们以后,他们已经成为我的人生的一部分了。」 馨惠姊在谈及这些时,她脸上的表情有种无可动摇的坚定和温柔。 「不过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我身边一直有人支持着我,这也让我变得更有勇气。」 这一刻,我彷彿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以前,我也曾经问过另一个人同样的问题,当时她脸上的表情和回答都跟眼前的馨惠姊如出一辙。 纵使她们的处境不同,但是在相似的年纪,她们还是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在这一刻,我好像懂了为什么──她们之所以可以有勇气承担一条新生命,是因为她们对那个生命的爱远远超过了自己。 但是,也有人不是如此。 // 我抬眼望着眼前高出我几公尺圣诞树,树上围绕着数多灯饰和装饰品,为翠绿的叶间点缀了五顏六色的光亮。 圣诞节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但捷运站却还没有把圣诞树的摆饰拆除,似乎是打算放到过年。 「看什么看那么认真?」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到刚从捷运站出来的黄媛和田贞瑀。 我随手指了最靠近我的一张纸条。「看到有人把愿望掛在圣诞树上,觉得很有趣。」 「这边每年圣诞节开始都会有这个活动,我高中的时候也有和朋友来写过愿望。但因为愿望都没实现,后来就不相信这个了。」黄媛不感兴趣地摊了摊手。 「你许什么愿望?」田贞瑀好奇地问。 「让我上台湾第一学府。」 田贞瑀噗哧一笑。 我揶揄黄媛,「你确定那是愿望?」 「有梦最美好吗?」黄媛翻了一个白眼,突然,她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好像在观察什么。 我不自在地摸了摸脸颊,「干嘛这样看我?」 「你昨天熬夜吗?眼睛看起来很无神。」 我顿时一惊。 平常上课时我只有化基本的底妆和眼妆,但是因为昨天失眠,今天我还特意多上其他底妆想掩盖自己气色差的事实,但没想到还是被黄媛看出来了。 「只是比较晚睡。」我打马虎眼地笑了笑。 「是吗?」黄媛拧起眉,似乎被我的话说服了。 「我觉得比平常漂亮啊!」正低头看着手机的田贞瑀插嘴,她一边回讯息一边对我们说:「我男友说他租了一部电影想看,要我晚点过去,我今天可能没办法待太久。」 「又来。」黄媛翻了一个白眼,语气不耐地说:「我跟你说过你别太顺着他,你之前明明还挺有自己主见的,现在跟他在一起越久就越顺着他了。」 我想起上次田贞瑀才在苦恼要不要和男朋友同居的事情,后来这件事情虽然没有直接定案,但因为通勤时间长的关係,有时候因为系上的作业和打工让她比较晚回家,在考虑到通车安全的情况下她偶尔会到她男友的住处过夜。事实上,这样的情况也跟半同居没什么两样了。 「……我也很想跟他在一起啊。」田贞瑀小声地辩解。 见到她们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我忍不住说:「贞瑀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他们想怎么相处别人管不着。」 黄媛没好气地瘪了瘪嘴,这才转移了话题。 「那学长也真的是奇耙,冬天约我们来烤肉,虽然今年的冬天也很不冬天。」 因为彼此都是空手来,我想了想觉得不太妥当,我用手机查阅捷运站附近的超市,发现离我们最近的超市就在捷运站对面。 「超市就在附近,我们等下去买点东西再过去吗?」 「好啊,我也是想说在附近买。」 黄媛刚回完我话,我就看到手机萤幕跳出杨修桓的讯息,我本来是想把网页关掉却反而误触到讯息,就这么点进聊天视窗里面。 『学妹,忘了跟你说,空手来,我和我朋友已经把东西都买好了。』 五、我曾为世界落泪过-3 「学长说要我们直接过去。」 我在转达完讯息后,才察觉到杨修桓并非直接传讯息到我们讨论报告的群组,而是私讯告知我。疑惑持续了几秒,我随意地点下一个表示没问题的贴图后收起手机。虽然心里觉得他这个举动有点奇怪,但猜想他或许是顾虑群组里有确定不会到场的古海雯和苏茉洁才会选择私讯的方式。 黄媛伸手搭上我的肩膀,「上礼拜要不是你临场反应够好,我们这组的报告真的差点完了,怪不得学长非要请客不可。」 「两学分啊,难怪学长要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带你来。」田贞瑀说。 我无声地喟叹。 一开始以为可以和杨修桓保持距离到学期结束,但是似乎是天不从人愿。在我们期末报告被分到同组后,因为访问作业也让我们有了更多交集。 上回报告的时候,我们这组是第一组,本来我和杨修桓是负责口头报告,我们各自分配好要口述的段落,他负责前半部、而我负责后半部。但不凑巧的是,报告当天杨修桓的机车在来学校的半路上拋锚,那门课的教授是出了名的老古板,不可能通融我们延后报告。所以在当下我们临时调换了顺序,变成我讲前半部、他讲后半部,在我讲到一半时,杨修桓及时赶来继续后面的报告。 报告的内容和简报我们都很熟悉,所以临时调换顺序其实对我们没有太大的影响。只是对于这件事,杨修桓一直感到很抱歉,所以才会无论如何都希望我们能参加这次的烤肉会。 「我听说他好像请了好几个人,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他们系的人。」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到杨修桓给我们的地址。看到眼前的房子,田贞瑀把头探进敞开的大门,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学长不是自己租房子吗?连院子都有?」 我们正好看到杨修桓从里头走了出来,田贞瑀说话的音量并不小,杨修桓听到后笑着回应:「是租的没错,房东是我高中同学,我们几个一起在台北唸书的朋友就一起在这住下来了。」 黄媛惊呼出声,睁大了眼:「我还以为是大家一起在厨房用烤盘烤肉,没想到是真的要烤肉。」 在我们移步到后院途中,一阵浓郁的竹炭味扑鼻而来。我诧异地问:「你们已经先烤了吗?」 「刚开始烤,今天你们就负责吃吧。」 黄媛跟田贞瑀兴高采烈地加快脚步,就在这时,杨修桓慢下了脚步,对我回眸一笑,「学妹一定要吃多一点,毕竟你帮了我不少忙。」 我微怔,「我也没有帮你什么。」 杨修桓停下了脚步,我本能地跟着停下,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察觉到他好像有话要说,我不禁感到困惑。 「现在你还觉得我和他长得像吗?」 他的问题不禁令我怔然,我在心里自问起──他们长得像吗?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他眉眼含笑地注视着我。半晌后,我缓缓说出自己的感受。 「第一眼看觉得长得像,但眼睛似乎不太像。」 不知怎地,在听到我的回答后他脸上的笑意渐深。 「因为以前你都不大愿意直视我的眼睛。」 杨修桓的话像是突破了什么癥结点,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会像以前一样避开和他眼神接触。 杨修桓把装着汽水的纸杯放到我面前后,便在我对面的空位坐了下来。本来不觉得奇怪,但看到他开始戴上透明手套拿起竹籤,我连忙想制止他,「这边我一个人就够。」 烤肉区那边只有杨修桓的室友汪奇煜在烤肉,刚刚杨修桓本来也在那边,照理说那边应该比较需要人手,这里以我一个人来说已经绰绰有馀。 「别连你也赶我吧?我才被汪赶到这里。」杨修桓的语气充满了哀怨,在说最后一句时还故意抬起头加大音量,明显就是在对着站在烤肉架前的汪奇煜说。 「学妹你就收留他吧,他不是烤肉的料。」汪奇煜回头瞥了一眼,动作熟练地把架上烤的东西翻面。 我无奈地笑了,原来这才是杨修桓来这里帮忙的原因。烤肉区那只有汪奇煜一个人,而田贞瑀和黄媛目前在厨房清洗食材。 「你室友只有一个吗?」 一开始听到杨修桓要办烤肉会,我以为会弄得很盛大,刚刚又听到黄媛他们说他还有邀请系上其他朋友,但从刚刚到现在我只有看到汪奇煜一个人,对此我不禁感到有些疑惑。 「另一个上礼拜考完期末考就回南部了,现在只有我跟汪。」杨修桓戴好手套,拿起竹籤和香肠。「我只有邀几个比较有交集的学弟妹来,除了你们外还有两个学弟说等下会到。」 「原来是这样。」我不以为意地应了声,视线刚巧落在刚杨修桓摆在我面前的饮料,想起还没好好跟他道谢,我马上开口:「饮料,谢谢你。」 「我要跟你道谢的事更多。」杨修桓失笑。 我跟着弯起唇,随即低下头继续手边的工作。 「但我可以问你,他是怎样的人吗?」 我措手不及地看向他,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我这里,而我也才发现,除了刚刚串了一串香肠后,他就没再继续动作了。 「你这不是在徵求我的同意,是已经在问我了。」 他勾起唇瓣,「所以──」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有人喊杨修桓名字的声音,杨修桓站起了身,匆忙地把剥下的手套放到了桌上,「他们来了。」 我垂下眼瞼,本来想让自己不受任何影响继续做着应该做的事情,但是我却觉得现在的自己做什么没办法静下来。 昨夜一入眠后就涌入脑海的梦境再次浮现,我彷彿又再次被拉进那个漩涡里。 胸口顿时变得闷痛不已,我用手按压自己心口的位置,但这种感觉却没有因为我的动作有任何缓减。 「学妹,帮我拿一个盘子过来。」 我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猛然站起身,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我惊慌地回过头,见到背对着我的汪奇煜正专心地涂着酱料,似乎没发现任何异状,我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好。」 我拿起免洗盘子走了过去,汪奇煜接过我手上的盘子,快速地把架上已经烤熟的肉片夹到盘子里。 在我接过盘子时,汪奇煜忽然抬眼看了我一眼,「修桓说的那个学妹就是你吧?」 「什么?」 「没事,你先吃,吃完再告诉我新调的酱味道如何。」他笑着耸了耸肩,没有为那句话做任何解释。 我正想移步走回桌子前时,一阵晕眩感袭来,我踉蹌了一步,施力将手上的盘子握紧,怕一个不小心就浪费了这一盘刚烤好的肉。 正当我硬想站直身时,有人突然拉住了我的手肘,另一隻手撑住我手上的盘子。 「小心一点。」 五、我曾为世界落泪过-4 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他就松开拉住我的手,另一隻手接过盘子,随后放到桌上。 看到杨修桓正好走回来,简佑愷问他:「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数月未碰面,我几乎都忘记他和杨修桓读同个科系的事,以至于我完全没联想到他可能会出现在这。 脑子如浸了水般沉重,我轻揉着着太阳穴,突然搞不清楚现在这种不适感是因为昨天的失眠,还是杨修桓刚刚的问题,又或者是因为看到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接连的疑惑同时涌入我脑中,我脑中的思绪也变得更加混乱。 「净俞,你站在这干嘛?」 映入我眼的是手上拿着食材的黄媛,淡淡的酒香从她手中的铝箔盒中扑鼻而来。 我从迷糊中回过神,「没事,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从厨房走出来的黄媛和田贞瑀看到简佑愷和另一个男生的到来,几人毫不生疏地和彼此打了招呼。 杨修桓手指划过我们几个,笑道:「这么看来一二三年级的人都到齐了。」 田贞瑀笑着回:「但只有我们不是广电系的。」 「我传播理论那堂必修和一年级几个班都衝堂,只有新闻系的时间是我能上的。」 「学长这个时候转来不怕延毕吗?」黄媛好奇地问。 「我大学没考好,所以想说拚一下转学考,但二年级报考的人太多,我考的三间学校都落榜,今年好不容易才给我考上。」 杨修桓给了我们一人一双免洗筷,把刚刚装着烤肉的盘子递到我们面前,我们分别夹了一块肉。在大家都夹完后,杨修桓夹了一片肉走过去餵了汪奇煜吃了一口肉。 「但我本来想说如果这次没考上,我就等研究所再唸广电系,现在考上了也是天意了,到时候延毕我也认了。」 闻言,黄媛一脸敬佩地杨修桓比了个讚,「学长好样的!」 我把猪肉片放进嘴里细嚼,发现和以往吃的死咸烤肉酱不太一样,搭配的酱料味道甜咸适宜,我不禁感到惊艷,瞠大了双眼。正好对上汪奇煜迎来的视线,我想到刚刚他请我评论味道的事,马上对他说:「肉很好吃,尤其是配上这个酱。」 听到我这么说,汪奇煜笑得很开心。「值得了。」 我正准备吞下最后一口肉时,发现杨修桓往这看了过来,当我们对上眼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句,「学妹你重考也是跟我一样的原因吗?」 我来不及反应,就这么硬生生地把肉吞了下去。 黄媛惊讶地看着我,「欸?净俞吗?」 「真的吗?所以你比我们大一岁吗?」 「咳咳──」 霎时,我吞嚥下的食物呛到不停地咳嗽,我低着头掩着嘴,被呛到让我无法马上停歇咳嗽。 「还好吧?」黄媛惊呼。 「水……」 我好不容易发出微弱的声音,但是音量却小得只能自己听见。我想伸手指向桌上的水瓶时,还没抬起眼,一隻拿着矿泉水的手突然进入我视线里。 即使没有看到对方的脸,我也知道拿水给我的人是谁。 「我刚在便利商店买的,没喝过。」 我想也不想地接过宝特瓶,瓶盖早已被他转了开来,我不用另外花时间转开瓶盖就能直接把水喝下肚,当水从我喉咙流过时,也舒缓了我刚被呛到的难受。 「谢谢。」我不敢直接地注视着他,紧盯着自己的鞋子。 在我以为我道谢后他会离开时,在我视线范围的那双脚却丝毫没有要移动的现象。等了几秒鐘过去,我按捺不住地抬起头,简佑愷的看起来像是在想什么,眉头不经意地皱了起来。 「你有看到媛熙姊的讯息吗?」 我顿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思绪,我纳闷地问:「什么讯息?」 「她刚问我周末有没有空,她有跟我说有传讯息问你但你还没回。」 我刚想摇头,另一道喊声拉走了我们的注意力。 和简佑愷一起来的那个男生兴致高昂地大喊:「我刚在便利商店买了酒,喝起来啊!」 那个男生从一个印有便利商店标志的塑胶袋拿出两瓶铝罐水果酒,又再从自己背着的后背包拿出几瓶酒。 「苏峟霆。」简佑愷走过去将塑胶袋的东西倒了出来,他又翻看了苏宥霆的背包,发现里面果然有酒,他一脸无言:「你不是跟我说你只买饼乾?」 「难得的聚会,不喝点说不过去吧?」苏峟霆笑得贼兮兮的。「而且今天还有新朋友在,当然要做点什么让气氛热闹起来。」 当眾人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后,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趁着空档,我走到自己放背包的椅子,拿出手机后,果然在几条未读讯息中看到了高学姊传来的讯息。内容跟简佑愷提到的差不多,因为高学姊这阵子很忙,上次说好的约一直没能定案,最近好不容易有空档,问我这礼拜日有没有空一起出来吃饭。 我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有点进对话视窗回覆。 从简佑愷刚刚的话我可以推测出高学姊也约了他,这也是我的顾虑。 心里知道我不该再和他有过多的牵扯,但是不管是知道高学姊的邀约,还是今天看到他的出现,除了感到猝不及防外,伴随而来的是让我无法忽视的喜悦。 我还没有得出一个结论,田贞瑀就兴奋地拿着手机要我们一起拍合照。在滑过我们一起拍的合照时,田贞瑀不经意地问:「刚刚学长说你大学重考是真的吗?」 「虽然有点意外,不过我觉得这也没什么,我也有朋友现在在准备重考,但是学长怎么知道?」站在一旁的黄媛也问。 「没机会提起,而且这也不是很重要。学长会知道是有一次碰巧被他听到的。」我笑着耸了耸肩膀,用三言两语轻松地带过她们的问题。 虽然刚刚杨修桓无预警地拋出问题让我措手不及,但现在听到别人问起这个问题时,我已经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慌张,或是下意识用谎言去带过问题。 黄媛跟田贞瑀不知道在想什么,两人互看一眼后,两人都笑得贼兮兮的。黄媛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都觉得他肯定对你有兴趣。」 我皮笑肉不笑的附和她们的话,「那还真是我的荣幸。」 杨修桓和苏峟霆两人分别替我们倒了酒,在询问我的意见后,杨修桓正要把酒倒进我的杯子前他忽然停住了动作,「你能喝多少?」 我馀光瞥向玻璃瓶上贴的酒精浓度,浓度虽然不低,但我现在的酒量没有差到会因为喝了一杯酒就醉。 「倒满一杯可以。」 他挑了下眉毛,似乎对于我的回答有点惊讶。「你确定?这酒精浓度不低。」 「嗯。」我虚应了一声,看着他把酒倒到八分满的位置。 替我倒完酒后他也替自己倒了一杯,杨修桓主动想和我乾杯,我意思性地轻碰了下他的杯子。 「我喝完这杯的话,你能回答我我刚刚问你的第一个问题了吗?」 我稍微停住了动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只见他的神情认真,唇角微微的扬起。 「你不用回答得太多,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很坏的人?所以一开始你才会这么排斥看到我。」 杨修桓的声音不大,周遭正在谈笑的其他人并没有特别注意到我们的沉寂。 「你不用喝。」见他神色一僵,我扯起唇,继续说着:「因为这个问题不值得你用一杯酒来换。」 我轻啜了一口杯中的液体,第一口入口的酒有点苦涩,但对我来说是我能接受的滋味,在把杯中的液体喝到剩一半后我才放下酒杯。 「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因为实际上我也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不能说他是一个很坏的人,但是我却曾经错以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耳边回盪着其他人的笑声,但是我们这里却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学长,我为我过去的行为和你道歉,但这个问题我最多只能回答到这,再多的,我没办法告诉你,不管是什么问题。」 我的意思很明显,我相信他能听明白,于是我选择点到为止。 我稍微站起身,看向正低头晃动酒杯的杨修桓,「方便借个洗手间吗?」 片刻后,我听到他微弱的应声。 「……走廊走到底。」 我正移步想走出去时,正好看到简佑愷拿着装满食物的盘子站在原处,我顿了一下,随即迈步往屋内走去。 五、我曾为世界落泪过-5 四周皆是一片寂静,我注视着镜子的自己,顿时,我感觉一阵睏意袭来,我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几分鐘后,我离开了洗手间,随即关掉了在厕所外面的电源开关。 当厕所的灯灭了后,整个屋子都暗了下来。 刚刚进来屋内时客厅就没有开灯,因为不清楚电灯开关在哪,我只能凭藉着外面的夜光靠着墙壁摸黑步行,没一会,里面走廊的感应灯因为感应到我而亮了,有光源的指引下,我很快就找到厕所的位置。 虽然刚刚已经走过一次,我也大致上知道方位,但当四周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在一个近乎陌生的空间不免让我感到心慌。 我像刚刚一样摸着墙壁,走得格外谨慎,没走几步,感觉自己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霎时,我差点被地上的东西绊倒,我及时稳住了身体。下一秒,我隐约瞥见闪烁的光,紧接着,走廊的灯亮了。走廊上微弱的光洒落到这,我这才看清脚边放了好几桶桶装水。我绕过桶装水,隐约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往这靠近。 「方净俞?」迟疑的男声从走廊传来。 认出对方的声音,我的心脏猛然一跳。我惊讶地看向走廊,看到一个人从走廊那走了出来。 因为他的经过,我的眼前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我们彼此对视了几秒,而后,他伸出了手,我看到自己的手机出现在他手上。 「刚有人打电话给你,他打了两次。我想应该是有什么急事,所以就先拿来给你了。」简佑愷解释。 失神了几秒,我逐渐找回自己的思绪。我缓步上前,从他手中拿过自己的手机。 「谢谢你特地拿过来。」 我低头滑开萤幕,在看到未接来电的号码时,我愣了几秒还是按下回拨键。见我拨出电话后,简佑愷旋即转过身,我跟在他身后一边移动自己的步伐一边竖起耳朵,电话刚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没等对方应声,我就先开口:「怎么会打电话给我?」 「过得好吗?学校应该开始放假了?」 他一开口就是关心的话令我感到不自在,我们的关係没有亲近到可以自然和对方寒暄问候。 我停下了脚步,沉默了几秒,「你打电话应该不是单纯想关心我的近况吧?」 电话那头稍微沉默了一下,「仪靖今天生日。」 我终于釐清了他拨电话的用意,也是因为他现在告诉我这件事,让我在一瞬间把过去的事情都连上线了。 「我还真的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所以你是希望我能跟她说声生日快乐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放轻了自己的声音似乎想说服我。「你们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应该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通话了。」 「叔叔。」喊出这个称呼我似乎费了好大的力气,以至于我接下来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无力。「以我的身分和立场我没资格对你说太重的话,但是我也希望你不要再用这种理所当然的口气觉得我们应该要怎样。我知道你很爱她,但你应该也很清楚我们的关係和以前不一样了。」 在我明白一切只是一场骗局时,就已经不一样了。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行走的力气,我只能靠着墙壁支撑住自己。 不知道是灯光还是因为隐形眼镜,我感到双眼酸涩不已,我只能暂时把眼睛闔上。感觉自己喉咙有点乾,我试图吞下唾液,却发现吞进喉中的滋味带点涩意。 我忍不住苦笑,「在你告诉我今天是她生日的时候,我才明白前年的这一天我为什么会看见你们在一起,而我在那一天又为什么只能做出那个选择。」 而我又是怎么变得一无所有的,我终于懂得所有的因果关係。 即使闭上了双眼,我还是觉得眼睛有股酸意在蔓延。以前我明白这是想哭的前兆,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早已经流不出任何泪水了。 半晌,我听见那头传来微哑的道歉声。 「你不用跟我道歉,我也不觉得你需要跟我道歉。所以……我们就这样不要有过多的联系,这是我对你唯一也是最后的请求。」 在摁掉了通话键这瞬间,我所有的力气像是一瞬间被抽乾了,我无力地紧贴着墙壁。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脚步声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艰难地张开双眼,对上了一双深沉的眼眸。 须臾,我听到了他低沉的声音回盪在耳边。 「你的眼睛很红。」 「昨天没睡觉、隐形眼镜戴太久。」我垂下眼瞼,看到他手上拿着一包面纸,而他另一隻手刚抽出其中一张面纸。 「……刚刚我以为你哭了。」 他以为我哭了,才想拿卫生纸给我吗? 在明瞭他的意图时,彷彿有阵暖意涌入了心头,然而伴随而来的是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感受。 我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温暖已经不再是我能够拥有的奢侈。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有句话卡在喉咙里──简佑愷,你不要对我太温柔。 上次能够轻易地说出口的话,在这一刻我却怎么也没办法说出口。 我把话吞回肚子里,对着他扯开微笑。 「我不会哭的,因为那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也没有必要。 在我们回到后院时,杨修桓跟苏峟霆已经倒在桌上。我看到黄媛和汪奇煜正在收拾,黄媛马上问道:「净俞,我差不多要去搭车了,要一起走了吗?」 「我才去上个厕所,怎么变成这样?」 「你一进去他们就开始喝了。」简佑愷说。 「看来是没戏了。」汪奇煜看了我一眼后摇了摇头,随后拍了拍杨修桓的头,但是对方连动也没动。他不在意地说:「反正他等下就醒了,东西我们来收就好,你们有事可以先走。」 简佑愷皱起眉头,走上前试图想唤醒同样昏睡的苏峟霆,但无奈他怎么拍他,对方都完全不理他。 「你想在这过夜是吗?」 本来怎么也不理会的苏峟霆一听到终于有了动作,他挠了挠脸颊,闭着眼睛回着:「好喔,我要过夜。」 简佑愷无奈地笑了,对着在场的我们比划了一圈,「他自己说的,你们都是我的证人。」 见状,汪奇煜大笑,「别管他们了,我会收拾的。」 在帮忙收拾完东西后,我们三个便离开杨修桓的住处。因为黄媛是搭另一个方向的捷运,而我跟简佑愷都是要回学校附近,所以两人便搭同一路线的车。 彼此搭乘的捷运就在对面,黄媛的车刚要进站,我们准备分别时,离开前黄媛还不忘揶揄。 「一定是你害学长买醉的。」 我感到既无辜又无言,「我什么都没做。」 黄媛没听到我的回答就上了车,捷运刚离开,身侧的简佑愷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虽然他酒量差才是最大的问题,但你应该感觉得出来,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 我看了他一眼,马上又移开了视线,不太想和他讨论这个话题。 「但是我说得也没错,我什么也没有做。」 「我没有什么意思,这确实是他自己的问题,与你无关。」他稍微顿了下,「但是我在想,如果学长长得不像那个你认识的人,你在一开始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排斥他了?」 他的一席话令我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在捷运进站的同时,我也回应了他我的答案。 「也许吧,但是现在我已经可以不带偏见的去看他了,所以已经与那个人无关了。」 我们上了捷运,晚上的车厢有些壅挤,我们挤不进去里面,只能在门口找到位置。我靠在门边的透明隔板,简佑愷则是拉住了旁边的把手。 捷运到了下一站,车厢内有不少人要下车,我仍紧贴着隔板,简佑愷突然被人挤了出来,他虽仍紧抓着把手,但是人却被挤到我面前,瞬间,我感到心脏一阵紧缩,有种难以呼吸的感觉。 我们的视线忽然相会,几秒过后,在车门关上的同时,他的声音拂入耳畔。 「那那件事,和他有关吗?」 简洁的问题,没有表明任何的事件,但是我却清楚地明白他是指什么。 我舔了舔微乾的唇瓣,脑子里的思绪变得一片混沌。 良久,我轻轻地吐出声音。 「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谁也怪不了。 五、我曾为世界落泪过-6 转乘完公车后,我们一前一后的下了车,我看着斜前方的超商招牌,正想说出道别的话时,后方传来的声音令我不得不回过头。 「等等。」 我困惑地看着简佑愷,他专心地在回讯息。我不禁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就在这个念头浮现的下一秒,他突然停下了动作,抬眼望着我,「你还没有回媛熙姊吗?她说如果你时间不方便可以再改时间。」 经他一提起,我才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没回讯息的事。 「我确认一下。」 我从自己包包拿出手机,拿出手机后我又挣扎了几秒该如何回覆,好不容易下好决定滑开解锁键的同时,手机画面却跳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的画面。 我错愕地盯着变成黑屏的手机,试图按下重新开机,但手机却没有任何反应。 不久前我在用手机时电量还有一半,但现在却突然电量不足。 手机这阵子确实频繁的出状况,就算电量充足有时候也会自动关机,偶尔还会出现开机没反应的情况。 因为一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所以我也这么让它搁置下去了。 看来,果然小问题放久了就会变成大问题。 「我的手机有点故障了,我──」我正想跟简佑愷说明状况时,话才说到一半,他的手机却响了。 「你等我一下,我妈打来。」 见我点头后,他滑开了手机萤幕对着那头人打了声招呼。我瞥了一眼他举起四十五度角的手机,发现他们在讲视讯电话,对方所在的背景是白天的景象,萤幕里头的外国女人全身包得紧紧的。虽然同样是冬天,但对方身处的地带明显和我们是两个不同地区的气候差距。 「你现在在哪里?」简佑愷稍微把脸靠近萤幕,又微微瞇起了眼,似乎感到很困惑。 我移开视线,怕自己会忍不住想听对方的谈话内容,我分心思考自己等下要做的事想藉此转移注意力。 「我们在冰岛,晚点要回法国。」外国女人开口即是字正腔圆的中文,我好不容易转移的注意力又被拉了回来。「我们昨天有拍到极光,给你看。」 我稍微抬起了眼,看到简佑愷的妈妈把手机镜头转到桌上的笔记型电脑的画面。 此时,简佑愷稍微放下举高的手,把手机横放到我们视线的之间,他稍微压低自己的声音:「要看吗?」 我被画面中的景象吸引,忍不住点了下头,然后我便看见对方按下了播放键,电脑画面中定格的萤幕画面原本是一片漆黑的夜空背景,在下一秒,我看到旁边有一条明显绿光。 手机里传来女人的惊叹声:「愷愷,在这里,你仔细看。」 极光如同一条在天边舞动的绿色彩带,轻盈迅速地在空中舞动着,在它的四周还有飘浮而过的白雾。 如梦似幻的景象,美好的就像是合成的动画图片。仅仅只是隔着萤幕,就让我因为它的绚丽而叹为观止。 「如果能亲眼看见,那这一生应该也值得了……」我惊叹地说。 直到影片停了,手机里的人才把镜头转回,注意到此,我连忙转过头,并稍微往旁挪动。 就在这时,简佑愷的妈妈似乎察觉到什么动静,在她身后还有一道讲着一口法文的男声。 「我们等下要出发到机场。」 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这句话后,身侧的人明显一僵。 「妈,路上小心,不管几点,到了传讯息给我。」 感觉出他声线的紧绷,我不禁愣住了。 在结束通话后,我一直没听到他再开口说话,我疑惑地看着他,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简佑愷?」 我用着他能听到的音量试探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但他却没有马上回应,只是失神地看着已经转为黑屏的画面。 我担心的碰了碰他的手臂,他像是被吓到一样浑身一颤,脸上的表情充满震惊。 见状,我紧张地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若不是我亲眼目睹他眼里的震惊逐渐消失,我几乎以为刚刚我所看见的他的不寻常是我的错觉。 「我没怎样。」简佑愷微微勾起唇,「极光太美了,让我有点震撼。」 但若不是我从刚刚就一直留意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我想我也不会看出此刻他的笑容并未达到眼底,说的话并非真实。 他眉宇间的忐忑,是跟他妈妈的说的话有关吗? 我在脑中回想起他们的对话,前面的谈话并没有不对劲,但到了通话接近尾声时,简佑愷的态度就变得很奇怪。 正当我因为此感到不解时,刚刚简佑愷说的最后一句话倏然窜进我的脑海中。 机场。 在我以为我要想明白什么时,简佑愷像是不经意地开了口:「上次你问过我一件事,你还记得吗?」他垂下眼瞼用拇指抚过手机萤幕,「老实说,那个问题让我很意外,但是……」 但是……?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一个人跟我想得一样。」 他的话令我浑身一震,我不自觉地抽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他抬起了脸,黑色的瞳眸正与我对视着。 「在我明白事实之后,我也懂了美好的谎言比残酷的现实更让人受伤的痛。」他轻笑,笑容里有些许的无奈,「但如果对方是为了怕自己受伤才编织出一个美好的假象,这样被保护着的那个人,好像连说痛的资格都没有了。」 看见他眼底的迷惑,我的胸口也变得有些难受。 「虽然无可避免的还是受到了伤,但是你还是被保护着的啊。」我放轻自己的语气,「有人是为了保护别人选择说谎,但也有人说谎只是为了自己。我觉得能够成为那个被保护的人,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他是那个人,而我不是。 所以,我们不是一样的。 「学姊的讯息我晚点回去再回,今天谢谢你了。」 感觉胸口有些闷痛,我假装没意识到自己内心的不捨。 「再见了,简佑愷。」 五、我曾为世界落泪过-7 把健保卡和刚刚印下的单据递给在柜檯的护理师后,我一边还分神留意电话那头的声音。随后,我从护理师手中接回了单据和号码牌。 「学姊,你不用特意请我吃饭啦,我也不方便让你破费。」 上回我虽然拒绝了高学姊的邀约,但高学姊似乎还很坚持,说不管什么时间都可以配合我。 「要不是因为我上次突然上医院,我先生现在也不会管我管那么严。我再过五个月就预產期了,我现在也不能工作,真的快闷坏了。」高学姊的声音听起来很哀怨,「不然你来我家,我煮一桌菜招待你。」 「这样不会太打扰吗?」 对于高学姊的提议我陷入了犹豫,见高学姊这么坚持,我若再拒绝对她来说也是失礼,何况上回我是因为顾虑到她同时约了我和简佑愷才拒绝这个邀约,如果只是分开约了我们,那我应该也没有必要再拒绝。 我一边往电梯的位置走去,一边思考着这件事情。凭着几次往返的记忆,我熟练地在进入电梯的路口转弯。 在几台电梯的中,只有一个穿着医院病服的男孩拖着输液架等候,我看了一眼显示面板,确定电梯是要往上的,我便走到对方身后静待。 「打扰什么!我求之不得。」 平常给人形象干练的高学姊难得表现出像小孩子一样兴奋的语气,我忍不住莞尔一笑。 「你等下有空吗?」 她猝不及防地问了我一句,我怔了一下,「我看完诊后就要回住处了。」 「那不是正好,你现在刚好在医院,离我家也不远,我们刚好可以一起吃午餐。」 我才刚被高学姊说服,高学姊就马上敲定今天晚上,该说她实在是行动派吗? 「学姊,不会太快吗?午餐时间不就是……一两个小时以后?」我惊讶地问。 「我闷啊。」高学姊声音忽然降了一度。我无奈地笑了,她下一句话又马上恢復平常的活力。「我去接你,等下看你想吃什么,我们一起去超市买。」 此时,电梯的门正好打开,注意到有病床从里面出来,我让了个位,然后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好,那再麻烦学姊了,我先进电梯,待会再联络。」 在结束通话以后,我跟着前面的人一起走进了电梯。 电梯里只有我跟刚刚的男孩,他按下其中一个楼层,男孩抬起脸问:「姊姊,你要去几楼?」 我对上男孩戴着眼镜的双眼,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我也是七楼,谢谢你。」 男孩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心里总觉得有哪里奇怪。 当电梯门打开后,我本来想等男孩先走出电梯再跟着出去,但他才动了一步,看着电梯外的小脸写满了困惑。 「……好像不是长这样。」 我微微蹙起眉头,终于搞懂是哪里不对劲。我看的门诊是属于復健大楼的骨科门诊,但以男孩现在还吊着输液的情况应该不会是和我同一个楼层。 医院虽然有区分不同大楼,但因为不是真的设计分栋的楼层,如果搭到别的电梯或者是绕到别的路,很有可能就会走到不是自己看诊的大楼。 猜想男孩应该是迷路了,但却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么大的医院里,孩子四周没有大人陪伴。 我想弯下膝盖和对方视线平视,但考虑到自己膝盖的状况不适合,我又换了个动作,只能弯下自己的上半身靠近。 「你要去哪里?你的爸爸和妈妈呢?」 「我爸不在。」男孩摇了摇头,「妈妈叫我在医院等她,我在病房很无聊,我就四处乱逛,结果找不到原本的病房了。」 「你要去哪?要姊姊带你去吗?」 男孩目测约国小的年纪,个子较为瘦小,但我猜想他实际年龄可能比小宗更大,所以我想尽可能地用适合的方式去对待他。 「看肾的地方。」男孩懊恼地皱起眉头,「是在七楼,但不是这里。」 我愣怔了几秒,注视着他吊着输液的那隻手,上面还有好几处插过针孔的痕跡,我不禁对他在这么小的年纪就生了病感到不捨。 「姊姊也不知道在哪,我们一起去一楼问志工阿姨或伯伯。」 / 「我的名字是恩惠的『恩』,信守不渝的『渝』,恩渝。这名字是我爸取的,他说我的出生对于他和妈妈是种祝福。」他没有血色的脸扬起灿烂的笑容,「我再过两个月就十一岁了。」 「你的名字跟我差一个字,我是净俞,白净的净,没有三点水的俞。」 通道来往的人流不少,怕我们会走散,我一直扶着恩渝的输液架。直到我看到志工服务台就在前面几公尺,我理所当然地将那视为目的地。 然而,在我们只剩几步就到服务台前,恩渝却突然拉了拉我的手,而后松开了手,指向前方医院的玻璃大门。 「我看到我妈了。」 我跟着他停下了脚步,在他的指示下抬起眼,医院里的通道人来来往往,我瞇起眼,不是很确定他说的是哪一个人。 我张望着四周,几秒过去,倏地,我的视线凝聚在某一个人身上。直到那个人距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瞠大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见。 在认出那张脸的同时,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凝结了。 我还来不及转换思绪,耳边即传来一道声音。 「妈妈!」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恩渝疑惑地回头喊了我,「姊姊?」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刚刚在看到这张脸的第一时间,我内心所兴起的疑惑是源自于什么。 如果恩渝没有戴着眼镜,他们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要叫我姊姊。」我咬着打颤的唇瓣,几乎用尽了力气才挤出这句话。 没有给我喘息的时间,女人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她二话不说地把站在身侧的男孩拉到她身旁,紧紧搂住他的肩膀。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里?你为什么会跟我们恩渝在一起?」 她警戒地看着我,看得出来她是在害怕我对她儿子做什么。 她的话让我感到荒谬的想笑,可是当我弯起唇,我才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我也很想问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的视线在她和牵着的孩子身上游移,因为现况实在太荒谬,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维持了几秒,我慢慢地歛下自己的表情。 「十岁,十年前。」想起刚刚男孩嘴里的话,我喃喃自语:「我以为我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可是我现在才知道自己知道的还不够多。」 「方净俞。」我自嘲一笑,视线回到神色惶恐不安的恩渝脸上,「方恩渝。」 所有的所有,直至此刻我才完全明白。 我之所以变得一无所有,是因为他早已把全部都给了他们。 五、我曾为世界落泪过-8 / 滴滴答答── 室内的古典音乐和外面的雨声交织在一起,两道风格迥异的声音在此刻竟融合成一首协奏曲。再加上现在,青菜倒进热了油的锅子时,发出嘶嘶的声音,还有刀子在砧板上切着东西清脆的声音。 耳边充斥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但是此刻我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寧静。 好像,再多的纷扰都没办法动摇我。 「净俞,帮我加一下盐巴。」 人声打破了我心里的寧静,我倏地停下了动作,感觉到手指一阵刺痛,我困惑地举起手,直到看见食指汨汨而出的血我才找回自己的思绪。 高学姊惊呼,随即地拿起搁置在流理台的乾净的抹布,包住了我正在冒血的手。 「你如果现在拿的是菜刀,你的手就不保了。」高学姊没好气地说,手不忘握住我包着抹布的手。 她用空出的手把火关掉后,拉着我走到客厅的沙发前要我坐下后,随后,她弯下身从我面前的茶几底下拿出医药箱。 高学姊坐到了我身侧,从医药箱里拿出工具,用沾了食盐水的棉花球清理过我的伤口,又夹了新的棉花球沾上药水,药水的刺痛感强烈的让我按捺不住发出声音。 「在用刀还不小心一点,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的,现在受了伤才知道痛。」高学姊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撕开创可贴贴在我的伤口。「身体是自己的,痛也是自己受,你说这是何必?」 她的一席话让我愣住了,我失神地盯着自己包扎过后的伤口,忽然从中领悟了什么。 「好像是真的。」我自嘲地勾起唇,「痛只有自己痛,其他人好像都不痛不痒的。」 高学姊把医药箱搁置在桌上,她维持着侧坐的姿势,手肘靠在沙发的椅背撑着自己的头,一双漂亮的眼睛正在注视着我。 「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在医院,那时候你的声音听起来满正常的。但是后来你从医院出来之后,你看起来就怪怪的。在医院发生了什么事?是吴医师说了什么,还是治疗的不顺利?」 一直有所耳闻高学姊的观察力敏锐,但是当这种观察力是套用在自己身上,我不免感到心头一震,彷彿自己在她面前也变得透明了。 「医生没有说什么,和平常一样和我约下次回诊的时间。」 我抿了抿唇瓣,斟酌着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然而,在我对上了高学姊的目光,这些迟疑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我怎么能在一个只看得见真实的人面前说谎? 沉默了半晌,我轻轻地吐声:「学姊,你曾经说过追求真实是你的信念,而我之所以会唸柳湖大学新闻系,是因为在我最茫然的时候听到了你说这句话。」 她眼里闪现而过的波澜被我捕捉在眼底,我恍若未闻地继续说着,「当我失去了全世界后,再失去追求梦想的能力我好像也能不痛不痒。可是,当连这个都没有了,我突然间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了?我的人生又要怎么样继续走下去?」 「那时候你救了我后,因为认出了你是谁,所以我在网路上找了你的专访影片。在看完影片后,你的这句话让我重新找到新的目标。因为我想知道,在我过了将近一辈子谎言般的人生后,我能不能找回一点真实……真的属于我的真实。只要一点,就够了。」 「这个原因,是我在变得一无所有之后,所找到的仅有。」我垂下眼瞼,轻抚着手指上的创可贴。 「可是讽刺的是,到头来我还是让自己活在谎言里。以前我活在别人建构出来的谎言里,但后来的我却活在自己建构出来的谎言里。」 我感到眼睛酸涩不已,我费力地眨了几次眼,换回了眼前一片清明。 忽地,一双温热的手贴上了我的脸颊,她的指尖轻轻擦过我的眼角,她温柔的嗓音传来。 「明明看起来想哭,但为什么不哭?」 「在我失去了全世界后,我的眼泪也没有任何价值了。」 我曾经为了我失去的世界落泪过。 但自我明白,再多的泪水都是于事无补后,我也失去了哭泣的能力了。 「净俞,谎言不一定会伤人,就跟实话不一定动听一样。」 高学姊的低语传进耳内,我感到混乱而迷惘。 「所有事情都是一体两面的。」 六、世界毁灭之前的我-1 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我低头看着自己移动的双脚,一步又一步地踩上阶梯,地上的小水花溅到了我的长裤。 走到了最后一格台阶,我停了几秒才缓缓伸出另一隻脚,双脚稳稳地踩在平地后,我转身走到护栏前,双手支撑着护栏,从上方看着距离我约两层楼的下方。 时间相隔不过两年,但我以为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似乎有什么声音传来,我迟缓地回过神,当我的手摸到包包的位置时,我才察觉是我的手机在震动。 手机萤幕显示是一条陌生的号码,但我不确定这条号码是否真的是陌生来电。自换了手机后,我所有的资料都没有备份到,也没有特别再安装过滤电话的软体。大多数熟人来电都是用line内建的电话,已经很少人会直接打电话了,所以我乾脆就没有在通讯录建档了。 接起电话后,我还没来得及应声,对方已经先应了声。声音听来似曾相识,但是我仍无法单凭一个字判断是谁。 「请问……」 我才刚起了个头,下一秒,就被另一道微沉的声音掩盖过去了。 「你在哪里?」 我心头一震,在我认出这道声音是谁时,复杂的心绪瞬间自我心头蔓延。我抿着双唇,迟迟无法从嘴里吐出一个字。 「你的外套放在媛熙姐车上,她说你──」。 我以为可以忽略心里的声音,但在这一刻,我再也无法想之前一样忽视而过。 「天桥。」我痛苦地吞了口口水,艰涩地吐声:「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 我想见他,比任何时候都还想。 几秒后,我听见了他的回覆。 「我现在过去。」 / 灰色的天覆盖着大地,天地之间皆染上了一整片的灰暗,整个世界都带点阴鬱的氛围。 我恍惚地回想起我亲手摧毁了我世界之后,就好像谎言一般,昏迷了两天的我,是因为感觉到窗外洒落进来的阳光而醒来。 当我睁眼第一瞬间看到的是洒满整个病房的阳光,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做了一个美梦。但是下一分鐘,我就知道那不是虚幻的梦境,是一个如同梦境般假象。 就好像是我将近一辈子的时间,错以为是真实的假象。 我信以为真的世界早已崩塌了,所以就算现在知道了更多摧毁我世界的真相,我也不再像当初那样痛彻心扉。 但是我无法骗自己的是,就算那个我信以为真的世界已经崩塌了,此刻的我还是因为曾经是我的全世界的他们而受伤。 即使在我心底深处知道,我所造成的伤害比他们带给我的更深,这样的我根本没有资格去怪罪打碎我世界的他们。 曾经为我建构世界的是他们,打碎我信以为真的世界的人也是他们。 但是,真正让我的世界走向毁灭的却是我自己。 我一下看向左边的阶梯,一下又看向右边的阶梯,似乎只要这么做,下一刻我就会看到我想见的人出现在那里。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脑中的思绪万千,我渐渐地釐不清一个清晰的思绪。 即使我想见他,那又有什么用? 我能让他来到我的世界吗? 还是我心底想的是……他会愿意来到我的世界吗? 然而,他在电话那头最后所落下的那句话,犹如一个禁錮咒,把我牵制在原地,走也走不了。 当我想到这里时,好像错觉般,我看到了简佑愷出现在天桥底下。 一瞬间,我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心跳在胸口撞击的力道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让我的胸口疼痛不已。疼痛让我清楚地知道,他的出现并不是我的幻觉。 而后,我看到他走上了天桥的阶梯。 我移开视线,紧紧地握住面前的护栏。 好像只要这么做,我就可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忽略自己愈发混乱的思绪和心跳。 「方净俞。」 语音落下的同时,一阵温热的气息从我身后覆盖而来,我浑身一僵,瞥见肩上是自己熟悉的白色大衣。 忽地,我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吐气声,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呼吸声听起来有点乱。 半晌,他的声音幽幽传来。「你不冷吗?」 我一怔。 没想到他说出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但也是因为他的这句话,让我原本混乱的思绪找回了清晰。 「还真的没什么感觉。」 虽然今年的冬天不冷,但不代表十七、十八度的气温穿着一件长袖的针织洋装就足以抵抗这样的气温。 不过至少在他开口以前,我都没意识到冷这件事。 忽而,我听到一声微不可察的轻笑。 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我想也没想地侧过头,当看到他嘴边扯起的弧度时,我错愕地睁大了眼。 下一秒,他的视线忽然凝聚在我的脸上,我闪避不及地对上了他的双眼,却也因此注意到今天他没有戴隐形眼镜。少了瞳孔放大片带来的视觉效果,我更能看清他原先的瞳色。 然而,他眼里的冰冷才是使我错愕的真正原因。正当我为此而感到不解时,他微微啟唇:「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身体怎样都无所谓?」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轻不重,却重重打落在我胸口。 「三岁小孩都知道天气冷要穿衣服,生病了要看医生,受伤了要喊痛,但是你怎么不知道?」 他不冷不热的嗓音让我感到堂皇,我抿紧自己的双唇,不知所措地握紧护栏。 许久,他的低叹声传来。「让自己难过,你有比较好过吗?」 瞬间,我的鼻头一酸,险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用力地咬着自己的下唇,不想让一时涌上的悲痛情绪影响到自己。 「不会比较好过,但是只有这样做,我才可以忘了自己本来很难过的事。」 他看向左侧的楼梯,声音随着拂起的寒风飘散在空中。 「那我问你,你的世界现在变得怎么样了?」下一秒,他的眸光与我交叠,「你有没有因为那个选择后悔过?」 他的视线和话语令我感到呼吸一窒,我忽然有种难以呼吸的错觉。片刻,我垂下眼瞼,沉沉地从嘴巴中吐出一口气。 「如果你知道我为什么跳下去,你就会明白我是不会因为那个选择感到后悔。」我苦笑地看着他,「要我告诉你吗?我的世界现在变得怎样,还有,它原本又是怎样。」 他微卷的短发经风吹,看起来有点蓬松凌乱,也是因为这样我才看清他的发根原来长出了几公分的棕色,那也是他最原始的发色。 沉默瀰漫在我们之间,但是我们谁也没有先移开眼。 隔了半晌,他微沉的嗓音拂入耳畔。 「所以,为什么?」 当他真的开口后,我听到自己更为猛烈的心跳声。 不敢再注视他的双眼,我垂下了眼瞼,当视线落在自己的小腹时,我探手摸上了小腹,因为我的动作,身上披着的大衣滑落到地上。 「为了毁掉一个人的存在。」我扯起自己僵硬的唇,指着自己的肚子,「曾经,这里有过一个人。」 要亲口说出这件事,我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和花费了多少的时间。 我不知道在我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表情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敢去面对他的神情。 就算只是一瞬间,我也不愿意在他脸上看到我没有勇气承受的结果。 但是,如果这个世界上我能选择让一个人知道真相。那么,只有眼前这个人会是我选择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真正令我感到痛苦的不是说出这个真相,而是伴随着这个真相更为残忍的现实。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艰难地道出我还没说完的事情。 「我不止毁了祂,连我的爸爸也是被我间接害死了。」 六、世界毁灭之前的我-2 /// ──『今天是一个礼拜的开始,这也是我这礼拜的第一篇日记。 再过一个月就要从国小毕业了,我的心里还没有什么实感。大家也都和平常一样上课、聊天、玩乐,我总有一种错觉好像会一直这样下去。 这阵子放学走出校门时,我都会犹豫一下才走出校门。 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都会长大,不可能一直都和现在一样。 妈妈总是要我长大一点,不要动不动就哭,爸爸上次和我通视讯电话的时候,也说我长大了不少。 可是我总不觉得自己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但是我又忍不住好奇的是,有一天我会成为像爸爸、妈妈,还有老师这样变成一个稳重的大人吗? 好难想像。 虽然没有办法想像自己变成一个大人,但是我好像可以想像自己再过几年的样子。 我昨天和小兰约在市区的书局见面的时候,我看到了两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姊姊。那间学校的制服很漂亮,跟我平常在日剧和漫画里看到的制服风格很像,是漂亮的水手服和百褶裙。 我偷偷观察着她们,好想知道自己有一天穿着高中制服会是什么样子?我读的高中会有这么漂亮的制服吗? 后来我看到两个穿着同校制服的哥哥和那两个姊姊会合,在我结帐的时候他们四个排在我前面,其中一个哥哥牵起一个姊姊的手,姊姊笑得很灿烂但又有点害羞。虽然偷看他们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心里也很羡慕笑得这么灿烂的姊姊。 有一天,我的身边也会有这样的人吗? 在我听到陌生的哥哥姊姊他们说到自己十八岁的时候,我也忍不住开始想像等上了国中,或者是上了高中以后,我的生活会变得跟现在不一样吗? 本来觉得未知让我不安,可是看到他们以后,我突然开始有了不同的期待和嚮往。 不知道十八岁的我会是什么模样,但我好像可以想像到自己变得像他们一样。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也能像那个姊姊一样这么灿烂的笑着。』 六、世界毁灭之前的我-3 / 国小毕业前一个月,我在同学叶芳凌身上看到许久未见的伤痕。 「不要告诉别人。」她吶吶地吐声。 那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也不是她第一次对我这么说。 我不发一语地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到学校后门的外扫区。当我们一站定位,她又轻轻地说了:「你不要管。」 同样的这句话也不是她第一次对我说,但是我却跟之前一样什么也做不了,也什么都不能做。 光是想到她私底下受到了多少伤害和折磨,我不禁感到更难过,同时也体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第一次发现她身上有伤,是在六年级上学期的体育课。当时我第一直觉就是想报告老师,但内向好脾气的叶芳凌却对我发了一顿脾气。甚至还对我说了一句重话──『什么也别做,我不需要自以为是的帮助。』 我自以为是的帮助,也许对她来说会成为另一种伤害,光想到这里我就明白我什么做不了。 「我怎么能视而不见?」 「可是对我来说只有你当作不知道,这才是对我的帮助。我不是在忍耐什么,是真的觉得受一点皮肉痛无所谓。」叶芳凌无奈地笑了,「我知道你看不惯别人受到伤害和委屈,可是我跟之前那个被欺负的学弟不一样。他需要别人帮助他从困境中解脱,但我不是,我需要的只是安然度过这段时间。」 「现在我们也快毕业了,再过三年,国中毕业以后我就会去考可以住宿的高中,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听到叶芳凌打算委屈自己再忍耐下去,我不禁感到更难过和无能为力。 痛苦的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而是我什么都知道但是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懂你妈妈为什么会这样。」我抿了抿唇,低语:「就算我妈再生我的气,她也不会对我这样。」 「因为你一直都被保护得很好啊。」叶芳凌勾起唇瓣,笑容带有一丝苦涩,「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家里人把你保护得很好。」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和你在一起吗?你成绩好、人缘好、个性好、有正义感,光是这些就足够让大家喜欢你。当然我也羡慕和喜欢这样的你,可是我之所以喜欢跟你待在一起,是因为你拥有那些我没有的。」 我不解地看着她。 「你一定是一个很幸福的人吧。」 我恍惚地看着明明同龄,但是我却从她的笑容看到不符合她年龄的沧桑的女生。 我从来不曾质疑过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我也确切地知道自己是个拥有很多的人。 可是,这一瞬间,我脑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幸福的定义到底是什么?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出生的环境比同龄人来得优渥,就连来过家里的表亲也用着羡慕的眼神看着我家里的房子。 爸妈虽然工作忙碌,但因为我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姊妹和我分享父母的爱,所以父母把所有能给我的都给了我。无论是物质上,还是情感上的,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哪里缺少的。 我因为爸妈的工作而感到骄傲,我也想让自己变得更优秀,优秀到成为一个能让他们骄傲的孩子。 我什么都不缺,是因为他们什么都给了我。 在爸爸去上海工作以后没多久,妈妈也升职了,两人的工作都变得越来越忙,而我也升上了高年级,除了平日放学后要到安亲班等妈妈接送外,假日还要上英语补习班。 当彼此都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要忙碌时,我们之间能像儿时陪伴彼此的时间也就日渐减少。 偶尔,我会因为思念不在台湾的爸爸而感到寂寞,也曾因为妈妈的忙碌而感到空虚。 虽然随着年龄渐长,他们能给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但每当寂寞的时候,我都会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逆时间手錶,想起爸爸在去上海前一天对我说的话。 ──「手錶代表了是一个人的时间。戴上手錶后,就表示从今以后,你的时间和它有关。但是爸爸告诉你,我送你手錶的用意是希望你能够掌控好你自己的时间,你今后的每分每秒都是掌控在你的手里。」 ──「这支逆时间手錶和我的顺时针手錶是一对的,我去了上海以后,能和你相处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但是我希望你能记住过往我们一起走过的时间,记住过去每一个美好。然后等到有一天,我回来以后,我们的时间就能相遇了。」 逆时间手錶,是他出发去上海前提前送我的生日礼物。 即使我曾经感到寂寞,我也知道自己已经拥有很多,所以我不会因为自己的寂寞而觉得自己拥有得不够多。 光是如此,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拥有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了。 而我的父母,就是我世界的中心。 只是在后来,又多了一个人成为我世界的中心。 六、世界毁灭之前的我-4 认识李泽詮是在国二的时候,我们因为同一间补习班有了交集。当时他是国三考前衝刺班的学生,我在同间补习班补了数学和化学。 他的教室正好在我上课的教室对面,每当老师讲解的问题我不懂时,我都会再私下另外请教老师或是补习班的助教,直到有一次,他经过后迅速地帮我解出了答案,也轻易地让我搞懂模糊的观念。那次后,我们慢慢有了更多交集。 李泽詮什么都很好,我也觉得他对我很好,所以我变得越来越喜欢他,所有情绪都受他而牵动着好像也是理所当然。 他让我变得很不像我,可是我却越来越喜欢这个出现在我世界里的他。 所以在李泽詮跟我告白以后,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就算当时,我已经快到了要准备大考的年纪。 因为李泽詮是我的初恋,也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我不希望自己因为顾虑什么,而错过这个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上的人。 事实证明,我也确实能做到同时兼顾课业和爱情。 在李泽詮第一次牵了我手的时候,我们正在走地下道,我无法掩饰害羞地抿住双唇,也怕自己的唇瓣上扬得太明显会被他发现。 那一个瞬间,我想起我在国小写的那篇日记替到的──有一天,我的身边也会有这样的人吗? 我在想,就是这个人了。 这样幸福的就像拥有全世界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 直到国中毕业前两个月,爸爸告诉我他这一年都不会回来台湾了,所以会缺席我的毕业典礼。 国小毕业典礼的时候,爸爸妈妈虽然在典礼结束前才到,但是他们依然没有缺席。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不管再怎么忙碌,都会实现他们的承诺。 我还记得在我幼稚园毕业典礼的时候,爸爸把我抱在他的肩膀上,让我高到好像能碰到天花板,我开心地举起毕业证书,而妈妈则是在一旁笑着替我们录影,当时他们还对我说──「日后我的每场毕业典礼,他们都一定会出席。」 在听到爸爸提说不会出席的时候,我想到了妈妈。那阵子妈妈因为工作遇到很多瓶颈,她的情绪起伏也变得越来越大,我曾经暗示性地和她提过毕业典礼,但是她却没有耐心地要我不要拿这种小事烦她。 要说难过,倒也不是这么地难过,但是失落,在所难免。我不禁想,究竟是时间改变了我们,还是在我们被时间改变了? 爸爸送给我的逆时针手錶,所能够替我们留下的美好的过去好像变得越来越少了…… 但就算是这样,我想也没关係,因为除了我的家人外,我的身边还有一个我很喜欢的人。 即使后来我发现在我和李泽詮一起见面时,他以往总会随便搁置在桌上的手机从不离身,甚至还常常在我不在的地方跟别人讲电话,在我的面前传讯息时我总会注意到他若有似无上扬的嘴角……种种的跡象告诉我他的不对劲,可是我却被自己喜欢他的心情矇蔽了双眼。 后来,有人告诉我看见李泽詮跟别的女生搞曖昧。即使,我心底深处知道对方根本不可能会骗我,但是我还是相信李泽詮的话,告诉自己这是一场误会。 直到,在后来我亲眼看到他和别的女生互动亲暱的从校门口走出来,对别的女生做出那些我以为他只会对我做的行为,我才敢去正视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对劲。 告别第一段感情,比想像中的还痛。但就算如此,哭过、痛过,我相信我还是一样的我。 我还是可以和以前一样好好地生活。 那是因为,那个时候我的世界还没有完全崩塌。 六、世界毁灭之前的我-5 我也曾有一闪而过的念头──爸爸和妈妈从我国小开始在几乎过着分隔两地的生活,这样的他们,到底是怎么维系一段感情的? 但是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真正的深入想下去过。 直到让我不得不思考的那一天出现。 妈妈开始成立自己的事务所后,早出晚归早已是常态,甚至她有时候乾脆直接睡在公司,我们在家里碰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我的三餐也都是依靠外食。 我其实已经有将近一学期的时间没有看过妈妈的脸,本来会放在餐桌上的生活费,到最后也演变成用匯款的方式。爸爸的视讯电话,不知道何时起变得越来越少。 这样的日常逐渐变成常态,但以前会因此而感到寂寞的我,也因为自身课业的忙碌变得没有馀力感到寂寞了。 直到高二的某一个晚上,我因为模拟考唸书唸到将近凌晨两点的时候,夜深人静,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寂寞太久的事情。 同时,也是在那一天晚上,我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引擎声。我好奇地走到了房间的阳台,就是这么地刚好在屋外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送妈妈回家,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看到男人小心翼翼、举止亲暱的搀扶着站不稳的她进屋。 后来的我常常会想,时机为什么总是来得这么刚巧。在面临会受到伤害的现实时,那个绝糟的时机总是会完美地在那一个瞬间降临。 好比说,当年我亲眼看到初恋劈腿的那天。还有,平常总是在十二点前入睡的我,为什么独独就是那一天失眠,也让我在那一天看到这样的景象。 不知道是不是在昏迷前妈妈亲口告诉过男人密码,所以男人才能这么容易地踏入我的家里。 男人似乎本来有意要搀扶妈妈到主卧房,但是却因为出现在客厅的我而止住了脚步。 「抱歉,叔叔不知道你还没睡。是因为仪靖刚喝得太醉,我不放心让她一个人睡公司,所以擅自送她回来。密码是她刚刚在车上睡着前告诉我的,我没有其他意思,我打算送完她就离开的。」 一个女人,究竟要多信任一个人才可以在一个异性面前安然入睡,甚至亲口告诉他家里的密码? 在面对这一刻,我比我想像得还要来得平静。 「你知道她已经结婚了吗?」 男人面容一怔,看着我的表情似乎欲言又止。「你不知道吗……」他刚几个字又摇了摇头,转口说:「抱歉,打扰了。」 他想把搀扶着的妈妈交给我,但又因为我的力量没办法独自把妈妈扶到房里,而我也不愿意让他进入爸爸和妈妈的卧房,所以我只能依靠他的协助扶着妈妈到客厅的沙发。 而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躺上沙发后,妈妈嘴里呢喃而出的男人名字。 那不是爸爸的名字。 在男人离开屋里后,我脑中好像有一根神经断裂了。我不发一语地看着喝醉不省人事的妈妈,某个疑问同时盘旋在我脑中──爸爸和妈妈,真的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当我想到这时,妈妈忽然翻了身,被搁置在沙发上的皮包就这么倒下,没拉上拉鍊的包包让它里头的皮夹掉了出来。 我正想把皮夹捡回的时候,一瞬间,忽然想起刚刚男人的欲言又止。就在下一秒,我从皮夹里拿出妈妈的身分证,当我看到身分证背面时,我浑身的血液好似都停止了流动。 我是怎么把外套盖在妈妈身上,又是怎么走回房里的,我其实也不大记得的,只知道自己毫无意识的做完这些事,然后失眠了一个晚上。 我反覆的思考,问题到底是从哪里开始,是不是在更早以前就开始了?那么,为什么他们要瞒我? 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婚的,我不知道,他们也没有告诉过我。 就像后来的我也不知道,爸爸究竟是什么时候有了另外一个家庭的。 第一个击碎我世界的因出现后,剩下的也跟着接连出现,一同把我的世界打得粉碎。 我信以为真的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崩塌的,我什么都不知情。 我只知道在我察觉到的时候,它已经崩塌了。 崩塌得澈底。 六、世界毁灭之前的我-6 再次遇见李泽詮的时候,正是我明白我的世界已经崩塌的时候。 我不觉得自己会是吃回头草的人,可是李泽詮的重新追求,不知不觉地让我卸下了心防,也让我明白我还是很喜欢他。 李泽詮真诚地看着我,「以前的事是我一时糊涂,我还是没有忘记你,也还是很喜欢你,这次我一定会对你更好,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知道我从来没真的忘记过他,而他再次出现在我的世界,为当时世界已经崩塌的我,看到了一线曙光。 也许是因为我太寂寞,也或许是因为我太渴望一个人的爱,还有,我太想继续爱着那个人了。 所以我愿意再相信他一次,相信他只是一时的糊涂,而不是真心地想伤害我。 如李泽詮所言,重新交往以后,他几乎把所有空间的时间都给了我,陪我倾诉父母隐瞒离异时的伤心,温柔地呵护着我。 那个时候我还在等父母告诉我真相,可是他们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在李泽詮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和他一起庆生,和他一起喝了点酒,藉着酒意和情意的催化之下,当他再次问我能不能把自己交给他时,我点了头。 就是因为我把全部的自己给了他,所以后来我才澈底的赔了我自己。 没有过多久,我在他的手机看到和别的女生的曖昧讯息,还有一些让我感到作呕的讯息。 那一刻我也知道了──我不该相信一个不可能改变的人。 在摊牌以后,我哭了整整一夜后,完全的结束这段感情。 但是,我以为的结束却不是真的结束。在察觉身体的一点不对劲后,我去诊所一趟,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自己身体里有了一条微小的生命。 第一时间我就知道,这条生命我是不可能留下的。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为了自己的未来,我不可能留一个会影响我未来的人。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受到所有的祝福而来到这世界的,但是,为什么现在的我会走得那么痛苦?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连自己的幸福都给不了了,我该怎么承担一条生命的重量? 面对一个得不到其他人的祝福的生命,我什么也给不起。包含,赋予他来到这世界的能力。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痛苦和纠结,始终不知道该怎么鼓起勇气告诉爸妈这件事。 未成年的我需要他们的帮助,可是那时候他们却依旧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还没等到我鼓起勇气告诉他们的时候,学校已经有人传出了这件事。确切的源头来自于哪里我不太清楚,但似乎是有一个学生撞见了我去诊所,而那个诊所的掛号护理师刚巧就是她的姊姊。 绝糟的时机总是会来得如此巧合,又一次的巧合应证了我的念头。 事情已经愈演愈烈了,我更必须早点亲手了断这一切。 但是,如果不想留下纪录,我又该怎么做? 后来,我想到了在台北的医院担任妇產科医生的舅舅。 我想要透过妈妈的关係去拜託舅舅,而当时妈妈正好出差到台北,我拿着妈妈公司同仁给我的出差地址,搭车到了台北,在找到那个地址时,我却看到妈妈亲暱地靠着上次那个男人走出大楼。 那一刻,我明白我谁也求不了了。 所以,我只能用我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我以为我可以扭转过去我所犯下的错误,我的人生就也可以重新开始了。 但是,我什么都错了。 我没能予自己一个新的世界,反而让自己的世界成为一片废墟。 在世界毁灭之前的我,根本什么也没有。 我醒来了,那条生命消逝了。 但是,因为那场意外流逝的生命还包含了我爸爸。 在知道爸爸因为我出事回来台湾,而在路上出了意外,我的世界终于彻底的毁灭了。 当我听到妈妈面色凝重地说出这个消息时,我错愕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我不停地哭着和她道歉,但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句道歉到底应该要和谁说。 妈妈沉默了许久,最终落出一句不冷不热的话──「你该道歉的不是我。」 隔天,一个陌生的女人闯进了我的病房,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她含着泪怒瞪着我的样子至今仍清晰地烙印在我脑海里,她的那句话,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地刺进我的胸口。 「都是你害我的儿子没有了爸爸!」 那个人就是方恩渝的妈妈,也是爸爸的外遇对象。 妈妈没有对我发脾气,但是那个陌生的女人却对我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血好像不停地在流,但是,我却哭不出来了。 但是,那时候的我以为她口中的孩子或许也没有多大,但是我没想到,那个孩子现在已经十岁了。 早在十年前,或许在更早之前。 十七岁的我知晓了谎言,但是直到二十岁的我才明瞭了所有,我的世界早已不是我的世界。 而我的爸爸,不再只是我的爸爸。 我也已经没有爸爸了。 六、世界毁灭之前的我-7 / 亲口诉说这些如今已变得支离破碎的回忆,我的心情比想像中的还要冷静。 「以前爸爸常常带我去登山,我为了找回曾经存在我儿时美好的回忆,我找了一个离我最近,路程最长的山,在身体还没康復的一个礼拜后我就去爬了那座山,才爬了三分之一的路,我就因为体力不支跌倒受了伤,昏倒在山上,也是那个时候,高学姊救了我。」 我艰难地吞了几口口水,「那天在医院遇到的女生,是我高中的学妹,也是我以前一个很重要的……朋友的女朋友。当初是他告诉我我前男友劈腿的事,但是我却没有相信他,甚至还做了很多伤害他的事、说了很多伤害他的话。」 「我被我生命中每个重要的人伤害过,但实际上我也伤害了很多人。最后会走到这样的结果,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除了我自己,我谁也怪不了。但是我不会后悔我曾经的选择,因为对当年的我来说那不是最好,但却是我唯一的选择。」 我深深地吁了口气,当一口气倾诉出所有隐藏的真实,我突然有种身体变得轻盈了起来的感觉。 不是因为感到解脱,而是因为我终于在此刻找回了我世界的真实。 半晌,我听见他的声音。 「你有没有想过,你所伤害的人里面,你伤得最深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身侧的呼息声沉重地在我耳边回盪,我忽然感到脑子也变得昏昏沉沉的。 「我做了什么坏事,连环的效应都会反应在我身上,大概……很合理吧?」 「合理?」 简佑愷轻轻地笑了,但脸上却没有任何笑意。他眼底流露的情绪交杂难辨,我分不清那些情绪里包含了什么。 「那不是你唯一的选择,更不是什么最好的选择,但是你却做了这个最糟的选择。最坏的结果不是伤害了谁,而是你把自己搞得遍体麟伤。」 一瞬间,我感到有股委屈的情绪涌上心头。 在我自他面前变得无所遁形后,我就好像失去了用谎言建造出来的盾牌。 随便一句话,就能将我打得粉碎。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会知道自己不会做出跟我一样的事?」我紧咬着唇。 他歛下嘴角,深沉的眸光望进了我的眼底。 下一秒,他弯下身捡起了我滑落在地的大衣,面对着我把大衣披在我身后,距离近到让我有一种被他环抱在怀中的错觉。 一瞬间,我好像听到了自己更为猛烈的心跳声,伴随着他浅浅的叹息声。 「如果世界崩塌了,那就再替自己重建一个新的世界。不用毁了什么,你只需要重新把崩塌的东西堆叠回来。」他垂下眼,棕色的瞳眸正直勾勾地凝视着我。 「因为,我就是这么做的。」 许久,我感觉到一道微弱的光亮洒落在天桥上。 厚重的云层透出了一点光,我才看清乌云底下藏着的阳光。 再下一秒,我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感觉心头盈满了温热,连带着我的眼睛也变得有点热。 七、重建一个新的世界-1 我们报告讨论到一半的时候,田贞瑀不知道收到了什么讯息,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要我们先讨论后便匆忙地走到教室外讲电话。 「我实在受不了贞瑀。」黄媛一脸不高兴地用手撑着下巴,另一隻手握着没有盖上笔盖的原子笔不停地往笔记本戳,水性的原子笔笔水在纸张上晕了开来。「她在她男朋友面前越来越没尊严了。」 我停下在手机记事本上打字的手,「你怎么知道她是收到男朋友的讯息?」 「不然还会是因为谁?」黄媛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用力地把笔盖盖回笔头,发出清脆的声音。她忽然看向我,握住我的手臂,「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去学长家烤肉的事吗?贞瑀那天不是也因为她男朋友的关係急着先走?」 因为黄媛握得用力,导致我手有点痛,我不着痕跡地抽回了手,顺势把刚拉起的外套长袖拉下来。 「有什么不对吗?贞瑀和她男朋友不是一直都挺黏对方的。」我不以为意地说着,正想继续打下刚刚打到一半的纪录时,黄媛突然拍了下桌子,吓得我一颤。 古海雯没好气地把黄媛手掌底下的课本抽走,「这位小姐,你画你的笔记本就算了,但这样对我的书就不对了吧?这一本课本好歹也要四五百块。」古海雯一边说着,还满脸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课本,把课本放在自己腿上,「倒是你,干嘛那么激动?」 我蹙起眉头,「对啊,你每次听到贞瑀男朋友的事都很激动。」 古海雯瞪大了杏眼,瞬间倒抽了一口气,还戏剧化的用手摀住嘴巴,「该不会……」下一秒,她握住黄媛放在桌上的手,一脸真诚地说:「黄媛,你有什么想说的我们都会听,我们很开明的。」 我失笑摇头,只见黄媛一秒抽走自己的手,还不忘再次翻了一个白眼。 「才不是。」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虽然只见过几次面,但老实说我不是很喜欢她男朋友。」 对于黄媛的回答我有些意外,但听到她这么说,我好像忽然能理解她之前的态度了。 「为什么?他做了什么让你不喜欢他?」 「太黏了,而且控制慾很强。之前我只是想和贞瑀单独出去吃个饭,但她男朋友后来都会突然出现,要不然就是送贞瑀过来后乾脆就和我们一起吃饭。说真的,我心里不是很舒服。我不是排斥和她男朋友见面,而是我觉得为什么我连想跟朋友聊个天都有外人在?」 黄媛的视线落在教室门口在讲着手机的田贞瑀,「我之前有跟贞瑀讲过,但她好像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对她来说我们两个都是她认识的人,但对我来说我是莫名其妙变成电灯泡。不过跟她讲过以后,她也有尽量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是因为她男朋友的关係,我们后来私下约出来的机会也变少了。」 「另外还有一点是这段时间看下来,我觉得贞瑀因为她男朋友变得越来越没主见了。」黄媛看向我,「净俞,你应该也有感觉到吧?」 我略显迟疑地说:「嗯,她现在好像比以前更顺着对方的意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当一个人在陷入一段感情时,不止容易被对方左右自己的心情,也可能因为过于在意对方的想法而忽略了自己的感受。 古海雯突然想到了什么,倏然拍了一下自己的手,「我上个礼拜跟我男友去逛夜市的时候,在路上看到贞瑀和她男友,他们那时候好像在吵架。」古海雯蹙起眉头,沉吟了几秒,「虽然有点距离,但还满明显两个人谈得不太愉快,后来还直接分开走。」 「你知道什么吗?」我纳闷地问着黄媛。毕竟和我们比起来,黄媛和田贞瑀两个人的交情比较亲。 「我也不知道详细状况,虽然他们以前也很常冷战,但是我也有感觉贞瑀这阵子和她男朋友好像处得不太好。」 这个话题在田贞瑀讲完电话走回教室后就打住了,我注意到田贞瑀在进教室时脸色比刚接起电话时还差。 / 我们打算去后校门的吃午餐时,我在川流大道隔着一段距离的几个人中看到几个熟悉的人的身影。 看到认识的人,田贞瑀忽然说:「最近好像很少看到学长。」 「自从他这学期没修我们系上的课后,就没什么看到了。学期都过一半了,这还是我这学期第一次看到他。」黄媛说完后看了过来,「你跟学长有私下联络吗?」 过了几秒,我才意识到黄媛是在跟我说话,后知后觉地移开视线,「我们需要联络吗?」 「哇!你这话也说得太没感情了吧?」黄媛一脸不可思议。 本来边走路边回讯息的古海雯把手机放回包包里,把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说到这,之前我也觉得那学长对你好像有点意思。不过听说你在烤肉那天好像直接拒绝了他,我想说大概是没谱了就没问你。现在都过那么久了,你对他真的没有什么想法啊?」 「你们干嘛那么想把我们凑成对?」没想到隔了一些时日,话题又绕回她们之前的玩笑,我不禁感到无奈。「他从来没直接说喜欢我,我又能拒绝什么?」 「他是没直接说,但我觉得也差不多意思了。」黄媛瘪了瘪嘴,「你那时候的拒绝方式才是真的高招,一点机会也不给人家。」 忽地,田贞瑀小心翼翼地问:「净俞你……是不是还没忘记前男友?」 闻言,我下意识地顿住脚步,虽然只停顿了一秒不到的时间,但其他人还是敏锐地发现了我的停顿。 田贞瑀冒出的疑问出乎我的意料,以至于我第一时间感到措手不及。 前男友的话题我不过曾经和她们浅白的聊过几句,稍微提过是对方劈腿不欢而散后,她们便识相的转移了话题。此刻,她们的目光都凝聚在我的身上。 「你们觉得人真的有可能完全忘记一个人吗?」我目光悠远地凝视着前方,「一个曾经出现过生命里的人,如果我现在回答你早就忘记了,那才是真的在自欺欺人。」 何况,那是我曾经不惜赔了自己去爱过的人。 但是,时间也是会改变很多事情的。 「对现在的我来说,他就只是一个曾经在我生命里留下一点痕跡的路人,不能对我造成任何影响了。」 我的目光落在前方逐渐拉远距离的人们。 直到看到他走出校门口后,我才收回目光,同时也收回了自己眷恋的心绪。 七、重建一个新的世界-2 高学姊的预產期剩不到两个月,她的肚子比我上回见到她时又大了不少,连要起身走路都有点吃力。这段时间她完全被先生禁足,除非她先生在,不然她哪里也不能去。 因为我的到来,高学姊的大儿子收起放在客厅茶几上的作业和课本,移位到厨房写作业,一听到高学姊咳嗽,我正想起身到厨房倒水时,小南已经倒好水走上前,「妈,水。」 「果然是我肚子里出来的。」高学姊接过水杯,欣慰地挠了挠小南的头发,「你不用特意留下来陪妈啊,刚刚同学不是打电话邀你去公园打球?难得的假日要好好出去透透气才行。」 小南纠结地皱起眉头,似乎有所顾虑,视线不停地往高学姊的肚子看,「可是……」 「这里有姊姊陪我,不用担心。」看出小南的顾虑,高学姊拍了拍他的手,「去吧,等下回来顺便帮妈妈买几个布丁回来,我很想吃点甜的。」 高学姊从放在桌上的皮夹抽出钞票,小南迟疑地接到手上,「好吧。」 在小南回电给同学要答应他们的邀约时,脸上露出难掩的灿烂笑容。见状,高学姊笑着压低自己的声音:「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妈,我出去两个小时就回来,我会记得帮你买布丁的!」小南看起来有点迫不及待,连声音也有点急,但仍不忘记对我说道:「姊姊,妈妈就麻烦你照顾了。」 「没问题。」 看着小南匆忙离开的身影,我稍微失神了几秒。现在看到小南,不禁让我想起之前在医院看到的恩渝。他们在相似的年纪,一个是活蹦乱跳的,另一个却是满脸病容。 「在想什么?」 我迟缓的回过神,抿了抿唇后说道:「看到小南,我想到了一个人。」 高学姊安静地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说下一句话。 「不久前我才知道,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年纪和小南差不多大,但这些我都是最近才知道的。」我扯起沉重的嘴角,忽然不明白该怎么把这件事组织成一句完整的语言。 「几个月前,我在医院碰到他和他妈妈才知道他的存在,他的身体好像不太好,在做什么治疗的样子。」我沉默了几秒,继续说着:「可能是因为他们年纪相似的关係,看到健康的小南我脑中突然闪过他的身影,忍不住想这个年纪应该就是要这样才对。想到这些,心里有很复杂的感受。有同情、有怜悯、有心疼,也有怨懟……想到他是爸爸跟另外一个人生下的小孩,这些心情都变得不那么单纯了。」 「这样啊。」高学姊的眼里透露出她好像理解了什么,接着,她突然伸出手将我贴在脸颊的碎发挠到了耳后,她叹了一口气,「你的年纪这么轻,怎么已经经歷了这么多呢?现在就让你体会到这些是不是太重了?」 她的语气太温柔,一瞬间我忽然感到鼻子有点酸。 「学姊,你好像妈妈。」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有些奇怪,我连忙解释,「不是嫌你老,也不是说你像我妈……我妈不会这样对我,是我觉得你给我的感觉很像妈妈的样子。」 学姊失笑,摸了摸自己圆润的肚子,「我是啊,这里一个,外面也有一个。」 我忍不住跟着弯起唇。 隔了半晌,我轻轻地说:「我曾经遇过两个母亲,她们同样在十七、八岁的年纪有了孩子,一个是独自面对、一个是有人支持,但不管有没有人支持,她们都把小孩生了下来。我以前不懂是什么让她们有勇气做出这个选择,但是后来……」我顿了几秒,艰涩地吐声,「当我做出不同的选择后,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是因为她们把那条生命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就像学姊一样。」 ──『那时候,比起让净俞活下来,我更希望活下来的是自己。』 想起某一段记忆,我顿时感到呼吸一窒。 「你们都很爱自己的小孩。」这是我在这个话题下的最后一句结论。 「这不是当……」在高学姊想回应我的话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忽然噤了声。 半晌,我回应了她没有完全说完的话。 「不是当然。」 // 刚进站的捷运在我走台阶走到一半就开走了,聚集在月台的人都上了捷运,所以此刻一个人站在捷运前的田贞瑀就格外引人注目。再加上她今天在学校上课时穿了一件花色特别的復古碎花衬衫,所以我马上就认出了她。 我走到了站在候车线内的田贞瑀身侧轻唤,「贞瑀?」 田贞瑀大动作地抬起头,一脸上的表情一瞬间从凝重转变成惊诧,「净俞?你怎么也在这?」 「刚下班要回去。」我看了一眼手机显示的时间,方才拖到一点时间,果不其然已经快十点半了。对于这个时间看到田贞瑀还出现在捷运站,我不禁感到有些意外。「你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刚怎么不上车?」 田贞瑀的表情犹豫,「我也刚下班,平常这时候我都会去我男友家,但……我今天不是很想去。可是因为我的笔电还放在他房间,我明天的小组报告还做一半。」 我想起上回和黄媛她们讨论的话题,迟疑地看着满脸忧愁的田贞瑀,我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吵架了吗?」 田贞瑀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她微弱地吐声:「嗯,他越来越不尊重我,我打算跟他分手了。」她垂下眼瞼,几秒后,吐出的声音带点哽咽,「但是我有点害怕,我之前跟他讲到这个话题他的态度都很强硬,每次我一提到想分开他又开始对我很好,好到让我觉得可以再走下去……可是现在我觉得好像真的不行了。」 闻言,我顿时感到语塞。 记忆中看到田贞瑀因为男友露出幸福的笑容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情,但是不过几个月,他们之间的关係却已经走到了尽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拍着她微颤的肩膀安抚,「该断得还是要断乾净,不管是什么关係。」 田贞瑀吸了吸鼻子,我从包包拿出面纸递给她,她抹了抹脸蛋,终于下了决心。「我要跟他讲清楚,但我怕他会很生气……净俞你可以陪我过去吗」 让田贞瑀独自前往我也没办法放心,我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我陪你过去比较放心。」 在路上,我才知道田贞瑀所谓的男友越来越不尊重她是什么意思,听完田贞瑀的叙述,或许也是把自己过去的经验投射到她身上,我感到心情一阵复杂。 「我这阵子免疫系统失调,因为那些药的副作用很大,皮肤也变得很糟,现在都是靠底妆盖的。」 「不是告诉你要保护好自己吗?」我感到既无奈又生气。 「所以我只能自己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田贞瑀吶吶地开口。「他以前明明不会这样的。」 「不。」我收回放在她肩上的手,视线落在对面的窗户,外头照映出一片漆黑的夜色。「或许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现在才在你面前表现出真实的样子,而你只是花了一段时间才看清他这个人。」 是对方隐藏得太好了,还是因为爱情使人变得盲目,这个问题在这个时候追究好像也没有意义了。 当一段关係有一个人变得妥协和委屈,那便不该再继续下去。 或许我们都该更早明白,该断的关係,就该即时斩断所有。 无论是爱过的人,还是逐渐变得陌生的亲人。 现在,还不晚。 七、重建一个新的世界-3 田贞瑀和巫尚寅在套房内谈话,而我在房间外等候,房门虚掩。为了怕有什么意外,我坚持巫尚寅不能把房门关上,一旦他把房门关上我会毫不犹豫地打电话报警。 「你现在还带人来是怎样?搞得好像我会对你做什么一样。」巫尚寅不耐烦地说。 「……我、我只是刚好遇到朋友。」 我紧张地握着手机,待机页面是拨打电话的页面,怕自己会误触按键,我已经事先按下前两个数字,如果有什么意外我才会按下最后一个数字。 一开始两人都很平静地交谈,但到了中间巫尚寅的声音越来越大,丝毫不在意同一层楼里还有其他住户。 我的心跳快到我感觉自己的手心都湿成一片,眼看时间已经快要十一点了,但他们似乎一时半刻都还没办法结束。 我忍不住抿紧双唇,忽地,我听到巫尚寅讲了几句难听的话,似乎伴随着什么声音,我想也不想地推开房门,正好撞见巫尚寅动手推田贞瑀的画面,娇小的田贞瑀撞上后面的小冰箱跌坐在地上。 田贞瑀艰难地想站起身,我快步上前扶住田贞瑀,怒瞪着眼前高大的男人。 「讲话好好讲。」 「手滑不行吗?」说完,他还故意动手推了下我的肩膀,我被逼得后退一步,「怎样啦,你以为你们两个女的一起我会怕吗?有种就报警啊!我什么也没做警察能拿我怎样?」 田贞瑀拉住我的手想扶着我,弱弱地说:「反正我今天来是跟你谈分手的,我没办法再和你继续走下去。」 闻言,我提起田贞瑀脚边的行李袋,田贞瑀要走到桌子前拿起笔记型电脑,此时,田贞瑀掉在地上的手机响了。看了一眼地上的手机,来电的大头贴是一个男生的照片,巫尚寅忽然变了脸,愤怒地用两隻手推向田贞瑀。 「上礼拜才躺在我床上,刚谈分手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被别人用?」 看到田贞瑀被逼后退,我上前想扶住她,但没能顺利扶住,我被田贞瑀撞到,整个人重心不稳地撞到身后的柜子,意识到自己的手机飞到了地上的同时,我听到头上有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抬起眼,下一秒,我感到眼前一黑,接着,我听到了清脆的破裂声。 脑门一晕,黑影滞留的时间过了好几秒,在模糊的眼缝中我看清地上的狼藉,同时也感觉到自己脸颊上滑过的湿润。 然后,在突兀的寂静中我听到自己的手机讯息声。 / 「净俞,真的很对不起。」田贞瑀愧疚地哽咽,「都是我要你陪我来,才害你受伤了。」 因为不想费力说话,我对她摆了摆手表示没事,我瞇了瞇眼,想起不久前听到的讯息声,我对着田贞瑀问:「手机?」 田贞瑀马上把我的手机放到我手上,我滑开萤幕解锁键,在看到视窗跳出的讯息名称我不禁愣了几秒,我点开讯息──『媛熙姊比预期得早生了,她要我转告你一一声。』 我的意识瞬间清醒,我在视窗中输入了回覆。 『在上次去的南成医院吗?我刚从那离开。』 约莫过了一分鐘,手机萤幕还没完全暗下来,我又收到新的讯息,但这次我还没来得及点开,就被田贞瑀的啜泣声拉走了注意力。 「哭什么?」我又无奈又好笑地问,「你现在是因为我受伤哭,还是因为你前男友哭?」 「都有。」田贞瑀不客气地抽了好几张司机放在扶手箱上的卫生纸,「我就是觉得很对不起你,还有、还有觉得自己爱错了人,没想到到今天我才知道他是个大烂人。」 我浅浅地叹了一口气,「早知道晚知道现在知道也不迟。」我疲倦地把头靠在车窗上,「就当我们鬼迷心窍看走了眼,这样以后遇到人眼睛才知道要睁大一点。」 在计程车刚开到学校附近时,我还没完全睁开眼,却正好被我的手机铃声吵醒。 我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连是谁打来都没有仔细看过,但我睁开眼的同时,才发现已经快到学校了。 我对着手机虚应了一声,等了几秒,当我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传入耳时,我瞬间瞠大了双眼,心跳也跟着加速。 「你刚离开南成?」 此刻我的目光正好落在车窗外,轻轻地应了声,「嗯,我刚刚离开,学姊在那间医院吗?」 「她在那。」他停顿了一下,「你哪里不舒服?」 我抿住自己的双唇,呼吸变得越来越沉。感觉有许多情绪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心里也变得酸涩不已。 「净俞,下车吧。」 田贞瑀的话拉回我飘忽的思绪,也让我在一瞬间回归了现实。 「好。」回覆完田贞瑀的话后,我转而对着手机那头说:「这两天我会找时间去探望学姊。」 我正想打开包包,田贞瑀已经从皮夹里拿出现金给司机了。 「贞瑀?」 「是我害你受伤,不管是车钱还是医药费都应该我负责。」田贞瑀吸用手随意地抹了下眼角,把皮夹收回皮包里时还不忘低声咒骂前男友,「烂男人,算我瞎了狗眼。」 知道田贞瑀现在心里也不好过,我如果再像刚刚推辞,她心里或许会更难受也说不定。 思绪至此,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我把贴在耳边的手机拿下来前,倏然听到那头传来清晰的呼息声,我才惊觉他还没把电话掛掉。 下一秒,他的声音隔着手机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方净俞。」 许久没有听到他喊我名字,我以为平稳的心跳又开始逐渐加速。 「你没事吧?」 刚才我所感受到的恐惧、无奈、委屈,还有在听到他声音那一刻,我能感受到最为显着的情绪是思念以及伴随的心酸,全被一股暖意包围住。 我感到鼻头一酸,眼框也泛起了些微的热意。 「嗯。」 怕他会察觉我此刻的不对劲,我只敢用一个字含糊带过,但连我自己都能听出我的声音有多么地不寻常。 我稍微把手机拿远,压低了声音,「我先掛了。」 七、重建一个新的世界-4 计程车没办法开进租屋处的巷子,所以司机直接停在学校门口。刚巧的是,我们到学校没多久,田贞瑀爸爸的车子也到了。 下车后,我注意到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了,我面露歉意,「抱歉贞瑀,还浪费你的时间你陪我去医院,你回去报告还来得及吗?还是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这是我应该做的,是我对不起你让你没事淌这趟浑水。报告的事我刚有请我的组员帮忙,我回去再做简报还来得及。」田贞瑀面色凝重地看着我脸上的伤,止不住声线的颤抖,「而且医生说如果不是我们即时赶去医院,玻璃很可能就会割伤你的眼角膜……如果你真的怎么样了,我怎么样也赔不起。」 我浅浅地叹了一口气,上了一整天的课又上了半天的班,方才又经歷了这么大的风波,现在突然恢復平静,我瞬间有种力气被抽乾的感觉。 但知道田贞瑀刚经歷了那么大的惊吓,现在心情一定没办法马上稳定下来。想到这,我压下自己疲倦的心绪,双手搀扶着田贞瑀,「贞瑀,最后的结果是我没有怎样,这样就好了。」 田贞瑀愣怔地看着我。 「今天的事回去就忘了,你不用自责,我也没有怪你,因为害我受伤的人不是你,是那个男的。」我松开了手,扯起唇,「而且如果你刚没有坚持要我去医院,后果才是不堪设想,是我应该谢谢你。」 田贞瑀抿了抿唇,垂下眼瞼。我拍了拍她的背,「回去吧,你爸还在等你。」 在看到田贞瑀上了她爸爸的车后,我转过身走到了校门前的斑马线。虽然现在这时间路上没什么车,但我还是要遵守交通号志。 我低视着下方,瞥见小腿上包扎过后的伤口。好不容易之前的脚伤才刚治疗结束,但没多久又增添了新伤。 几秒后,我缓缓地抬起头,本来是想确认现在是不是可以过斑马线了,但我却被斜对面便利商店的光拉走了注意力,我看着在夜色中格外明亮的光源。 同时,一抹身影映入我眼帘。 我顿时一怔。 此刻斑马线的号志已经转变成倒数计时了,我忽略了内心的躁动,收回视线,缓缓地踩上斑马线抵达对街。 正当我要弯进住的地方的巷子时,一道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道身影倏地出现在我面前,只差一步,我就要撞到他的人了。 四周皆是一片寂静,唯有彼此的呼吸声是如此清晰。 他似乎刚沐浴过,身上带有沐浴乳的清香,我不禁感到脸颊一热,不自觉地稍微后退了一步。 心跳跳得越来越快,我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口水,强装镇定地和眼前的人打招呼,「嗨,好久不见。」 正好在巷子外有一盏路灯,照亮了他的脸,同时,也勾起我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思念,顿时,我感到胸口有些闷痛。 简佑愷的视线从我的脸往下游移,我听到他呼吸一沉,紧接着传来似呢喃般的低语,「哪里像没事了……」 我浑身一僵。 半晌,他抬起眼,目光明显在看向我脸颊,我欲盖弥彰地快速用手遮住自己的脸颊,同时也盖住伤口包扎的位置。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下一秒,他的手碰上了我的手腕,温热的触感令我一颤,他把我的手挪了开来,接着,指尖碰过我眼角下贴着纱布的位置。 我感到心尖一颤。 瞬时,方才我以为消失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为什么你每次都可以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 听到这句话,我几乎要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无法继续隐藏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思绪。 「……你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我吐出的声音细如蚊蚋,「你又为什么每次都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在我每一个需要的时刻。 还有,每一个我最想见到你的时刻。 沉默过后,他缓缓啟唇,「我一直以为是巧合,但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每件事情的发生都不是碰巧。」 当我对上那双棕色的瞳眸,我能感受到胸口更为猛烈的心跳。 「但是你……」他轻叹了口气,「让自己不要受伤很难吗?」 这一瞬间,我在他眼里捕捉到了某一种情绪。 那种我不曾在别人眼中看见为我流露出来的情绪,却也是我渴望能在某个人眼中看见的。 / 高学姊的先生离开病房没多久,我帮忙她把鸡汤倒在保温壶的盖子里,担忧地看了眼她,她看起来还是有些虚弱。 「不是离预產期还有一段时间吗?」 「我这年纪怀孕本来就有一定的风险,但是我一直觉得自己身体很健康没有关係,直到上次回柳湖演讲发生那状况,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跟怀第一胎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所以孕期这段时间我丈夫才会这么小心,怕我再跟上次一样有什么意外。」高学姊接过鸡汤,稍微吹过后才放入口,喝了几口鸡汤后又继续说:「因为这一阵子状况都很稳定我才稍微放松下来,没想到会突然破水。老实说那时候在手术的时候,我真的差点以为自己要……」 高学姊不敢讲完最后几个字,心有馀悸地拍了拍胸口。 「学姊真的很了不起啊。」我抿了抿唇,轻轻地说:「我也是早產儿,当初我妈生我的时候也几乎要了她的命。」 「因为爱着自己的小孩,所以明知道有危险,我们也在所不惜。」 我凝视着高学姊温柔的神情,满腹的话语哽在喉咙,我怎么也无法把接下来的话吐出来。 「相比之下生小南的时候轻松多了,还是……」 高学姊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点贼兮兮的,她作势覷了一眼门口的位置,一隻手放在嘴边,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该不会跟爸爸不一样也有关係吧?我老公的个性很难搞,当初明明喜欢我喜欢的要死还让我追得那么辛苦,结果连他的女儿也要这要折磨我。」 我失笑,配合地回覆高学姊的话。「搞不好真的有关係。」 忽地,一阵敲门声响起,对方规律地敲了两下门。我跟高学姊面面相覷,我瞥见高学姊捧着碗的手些微的抖了一下,我当机立断先接过她手里的鸡汤放回柜子上。 就在此时,有人打开了病房的门,当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病床时,我听到高学姊暗暗说了一句:「好险。」 我抬起眼,在看到进来的人时,我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我立刻移开了眼,马上坐回椅子上,我的视线紧盯着高学姊盖在身上的被子,几乎不敢直视迎面而来的人。 「我刚在跟净俞讲我老公坏话就有人进来,我还以为是他突然回来,结果是你。」 简佑愷走了上前,我瞥见他手上提着一盒东西,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易威哥不在?」 「我爸妈刚打来说来医院找不到路,他去门口带他们过来。」 简佑愷轻应了声,在这个有他的空间我不禁感到坐立难安。 「学姊,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隐约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这里,我佯装无事地走向门侧的洗手间。 七、重建一个新的世界-5 我推开洗手间的门,本来隔着一扇门听到的模糊声音,在缺少了门的隔音后,他们模糊的谈话声也逐渐变得清晰。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的动作也跟着僵住了。 「你跟净俞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刚刚的表情怪怪的,她的反应也有点奇怪。」 「我们没有发生什么。」他稍微顿了一下,「但是我觉得……自己变得有点奇怪。」 「嗯?」 「在她身上有很多我不能理解的部分,看着这样的她,心里总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情。我会想为什么她总是可以把自己搞得都是伤?又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有伤还可以放任不管?」他沉默了一下,「看到她,心里会有种很难受的感觉。」 他放轻了自己的声音,但是仍然清晰地传入我的耳里,瞬间,我感到胸口一震。 病房的门被推了开来,回过神的我礼貌性地对着高学姊的先生頷首,我将洗手间的门完全推开。等外头的人都进来后,我制止了想把门关上的小南。 我弯下腰,小声地对小南说:「帮我转告学姊我先离开一下,晚点会再过来。」 庆幸自己今天是背着斜背包,所以刚刚连去洗手间我都是背着包包进去的。 虽然我有请小南转告高学姊,但是我也知道我没当面告知直接离开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只是刚刚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只知道我已经没办法继续面对还在那里的简佑愷。 在听到他们的谈话后,我更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他。我越来越没办法在他面前隐藏好自己,也越来越没办法忽视自己内心的心情。 当我回过神时,我已经来到了医院的地下一楼。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当看到速食店的招牌时,我停下了脚步,注意到里面内用区还有位置,我没有多想就踏入速食店。 我只是想暂时找个休憩的地方,所以我只点了一份玉米浓汤就找了一个在玻璃落地窗前的位置。 我握着杯子里传来的温热,安静地看着落外头走动的人们。 医院里有一种和外面不同的特殊气味,四周皆是纯白色,待上一段时间会令我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地下一楼不同的是,这里是贩售食物或是民生用品的地方。在这边比起病患更多的会是来医院的家属,亦或者是在医院工作的员工,很少会有病患来到这里。 因此,在这里我也稍微能够喘气和沉淀自己的思绪。 所以,不该再和他见面才是最好的办法吗? 当我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时,已经手里握着的纸杯失温的时候,我打开了盖子,刚拿起汤匙,一个穿着病服的身影拉走了我的目光,他正好停下了脚步,当我的目光交错的同时,他明显吓了一跳。 我们隔着一扇玻璃窗对视了几秒,在我想起身的下一秒,恩渝已经避开了我的眼神,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见状,我想也没想地追了出去。 恩渝走得不快,我稍微加快自己的脚步就看到了他的背影。途中,我脚步顿了一下,迟疑了几秒后,我还是继续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在我们的距离只剩几步时,我伸手拉住了他的输液架,他的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在回头看到我时,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惊吓。「姊──」刚啟唇,他又马上噤了声,抿紧自己苍白的双唇。 是因为上次我叫他不要叫我姊姊,所以他才…… 我凝视着他稍微垂下的头,他的镜片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雾,我几乎看不清他的双眼。 他到底有什么错?我又有什么资格把我的不满发洩在一个小孩身上? 沉默了须臾,我轻轻地吐声:「对不起,恩渝。」 我松开了握着输液架的手,深深地凝视着他,好像能透过他看到爸爸的样子。 「你长得很像他。」 他惊愕地睁大了眼,我愧疚地说:「上次这样对你,我跟你道歉。」 语落,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迈开自己的步伐,转身往楼梯口的方向走去。 我想说的,就只是这一句话。 该断的就该断乾净,也许此刻,就是这个时候。 在昏暗的楼梯间内,我踩上最后一个台阶后,拉开了入口处的门,外头的光源透进昏暗的楼梯间,我抵达了一楼,在把门带回后,我走了几步便听到后方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我定格了几秒,当我意识到那是谁的声音时,我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没想到会看到恩渝朝我小跑步而来的身影。 我看了眼他刚走出来的转角,才发现他是搭电梯上来的。 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拖着输液架来到了我面前,他拉住了我的衣服,气喘吁吁地弯下身。 见他一直喘着气,我想也没想地拍上他的背,他的背肌一颤,缓慢地抬起头,汗水滑过了他的脸颊。 他松开了手,将手压在胸口,深吸了几口气,「我一定要告诉你一件事。」 我怔然了几秒,「什么事?」 「虽然妈妈什么也没告诉过我,但是爸爸不是。」他清澈的双眸隔着镜片映入我的眼底,他的声音还伴随着些微的喘气声,「我知道我有一个姊姊,他从来没有瞒过我。」 我的瞳孔在一瞬间瞠大,思绪在这一瞬间好像都停摆了。 「虽然我从来没看过你,但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喜欢你……」 当他的声音入耳的瞬间,我感到鼻头泛起了一阵难掩的酸意。下一秒,另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 「方净俞。」 我抬起了头,映入眼的往这里走来的简佑愷,眼看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几步。 「你去──」 他倏然止住了声,同一时间,一阵强烈的撞击袭来,我反应不及地看着撞上我的恩渝,我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腰。因为他突然倒了过来,我整个人重心不稳往后退,好不容易扶住了他,但当我抬起眼时,他旁边的输液架倾斜,我本能地闭上双眼。 没有感受到预期的撞击,我感觉到有人拉住了我的手臂,几秒后,我缓缓地睁开双眼,看到简佑愷一隻手拉住输液架,另一隻手及时拉住了我的手。 我们对视了几秒,想起怀中的人,我低头一看,发现恩渝已经失去意识,顿时,我感到一阵心慌。 「恩渝?方恩渝?」 七、重建一个新的世界-6 我担心地看着病床上的男孩,他的脸色比我上次看到他时还差,根本不像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该有的样子。 「你弟弟?」简佑愷皱起眉头,「我刚听到你叫他的名字。」 我抿唇沉默了半晌,稍微抬起眼皮,「你说得没有不对,但是实际上来说我只见过他两次。」 倏地,我听到一道紧张的女声传来,「恩渝呢?我们恩渝在哪里?」 我吃惊地看向简佑愷,在病床的帘子被拉开前,我想也没想地拉简佑愷到后面的空病床,迅速地拉上了病床旁的隔廉。下一秒,我惊觉自己的行为,我尷尬地看着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和思绪都变得比刚刚还混乱。 「抱歉,什么也没说就把你拉过来。」我放轻自己的声音,用近乎呢喃的音量解释。「事情有点复杂,她是恩渝的妈妈,我们不方便直接见面。」 那头沉默了半晌,我瞥见他稍微拉开了一边的廉子探出了头,接着,他拉起我的手腕。 「那就走吧。」 我恍惚地看着他的手,感觉自己的手腕好像被一股暖意圈住。然而,没走几步,我便被隔廉内的声音拉走了注意力,不自觉地顿下脚步。 「上次我说过了,长时间的透析治疗不止会影响到恩渝的生长,也会影响到他的在校生活,最好的治疗办法是肾脏移植。」 闻言,我背肌一颤。此时,前面的人跟着我停下脚步,我下意识想看向简佑愷,只见他面色沉静地回望着我,他的视线往下游移,同时,我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抓紧了他的手腕。 在我想抽回手的那一瞬间,他顺势拉住了我的手,我惊怔地看着被他牵住的手,脑子里的思绪在一瞬间变得空白,连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急诊室我都没印象。 在我们靠近电梯时,刚好有医护人员推着一张病床迎面而来,我们慢下了脚步靠向墙壁,病床经过的同时,我看到病床上的穿着病号服的病患,瞬间找回了自己的思绪,我若无其事地抽回手。 刚刚是他带着我走到这里,在松了手以后,我好像失去了继续往前走的力量了。 身体好像一个漏了气的轮胎,体内的气力正一点一滴的在流失中。 突如其来得知的讯息已经让我感到难以消化了,现在又和我应该要保持距离的人身处在同一个空间,各方面都让现在的我感到难以负荷。 「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拉回我暂时游离的思绪,我慢了一拍回过神,「嗯。」 「你弟弟他……」 听出他语气中的迟疑,顿时,我感到喉咙一紧。 「我不知道他生了什么病。就连他的存在,我也是在不久前才知道的。」 我垂眸凝视着双脚,艰涩地吞了口口水,「恩渝十一岁,跟我差不到十岁,所以意味着我爸在我十岁,或者是在更早以前就外遇了。我现在偶尔会想,到底他去上海是因为工作,还是因为别的事?但这些,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我沉默了须臾,按捺不住困惑的低语:「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什么都没告诉过我,却什么都告诉恩渝了?」 我们谁也没有摁下电梯的下楼键,即使我们站在电梯间,但周遭连经过的人都没有,安静的就好像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半晌,他微沉的嗓音传入耳。 「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有些人是为了保护别人而说谎,也有些人是为了自己说谎。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也是那个被保护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每一个字都重得能打在我心上。 「我在一开始明白自己人生的某部分也是一场谎言时,我以为我的世界在一瞬间粉碎了。可是当我沉淀下思绪开始思考,我开始会想,自己是不是一直都被他们保护着?」 「纵使他们的方式,不一定会是我想要的。」 他的话语就好像好几颗石子投入湖水中,在我心里溅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水花。 这一刻,我的脑子里忽然响起当初和妈妈的对话。 ──「你们都知道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当年不对我说实话?」 ──「因为那会是你想要的。」 紧接着,另一道声音也跟着响起。 ──「净俞,谎言不一定会伤人,就跟实话不一定动听一样。所有事情都是一体两面的。」 思及此,我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在我心里,忽然兴起了一个我过去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在知晓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谎言后,我的世界澈底的崩塌了。但是如果,他们没有选择隐瞒我,那我会过得更幸福吗?还是,不幸福的时间会变得比现在更长? 我因为残酷的真相而感到痛苦,但在明白真实以前,我确实曾经因为他们而幸福过。 不管是曾经等同于我世界中心的父母,还是我曾经爱过的李泽詮。 在因为真实而受尽伤害以前,我确实曾经因为他们幸福到我以为我拥有了全世界。 七、重建一个新的世界-7 想到这些,我忽然感到眼睛有些酸涩。 以往我很确定这股酸涩的来源是因为隐形眼镜,可是此刻,我却感觉自己眼里多了我曾经很熟悉,但是如今却变得陌生的湿润。 即使在我眨眼的瞬间,那股湿意就消褪了。 「我不知道了,我不懂。」 我伸出手揉了揉眼睛,稍微一个用力,不小心碰到我贴在伤口上的创可贴,但一开始我还没意识到什么,直到我望见他站定在我面前,我迷糊地看着他停在我面前的手,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好像触手可及。 「快掉了。」 我脑子顿了几秒,我才迟缓地明白他是指什么。我摸上贴在眼角的防水创可贴,果然上面松了开来,我试图想把松落的一角黏回原处,但无论我怎么尝试都没有办法再把它黏回去。 似乎是看不下去,简佑愷稍微皱起眉头,「撕掉吗?」 我刚应了声,正想开始动作时,他的手指靠了过来,瞬时,我感到呼吸一窒。我的手就这么僵在脸旁边,但是他像是没有意识到哪里奇怪,动作格外轻地将贴在我脸上的创可贴撕了下来。 轻的我几乎没有感觉。 他低下头,将创可贴反摺黏起,而后,他在我毫无心理准备下突然抬起眼,「这又是怎么伤的?」 在对上眼的同时我几乎别过了眼,「……意外。」 「意外啊。」他喃喃复诵了一次我的话,而后伴随着轻轻地吐息声,「在你身上的意外,还真不少。」 被他的话弄得想发笑,但是我却勾勒不起自己沉重的嘴角。 在我们我四目相交的同时,他的眸光一沉,「刚刚为什么先走?我听媛熙姊说你才刚到没多久。」 「刚好那时候肚子有点饿,学姊的家人也来,觉得不方便打扰,我就先到地下街吃点东西。」 在尾音落下的最后,有一瞬间,我忽然质疑自己这样的回答是对的吗?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能说是谎言,可是为什么我在他面前,会觉得说出这样回答的自己很不应该? 我不安地抿住双唇,忍不住稍微抬起眼皮想偷看他的表情,却正好迎上了他带点若有所思的眼神。 他像是自言自语的说着:「每当我在不经意间知晓了你身上的一件事,都让我觉得我好像不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他稍微沉默了,夹杂了一声叹息,又继续开口:「明明好像知道了什么,但是我心里又会冒出更多的疑问,但是总是脱离不了那一句──为什么?」 我怔然地看着他,脑子还来不及转换他的语意。然后,我又听到他带点无可奈何的声音,「我不能理解这样的你,却也因此而变得理解不了有这种心情的自己。」 「我可以搞懂所有我身边的人的情绪、动机、原因,但是你……我怎么也无法真的懂。」 当我逐渐釐清他的话时,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好像在打颤,掌心也跟着变得冰冷。为了怕他察觉我的不对劲,我用力地抿紧自己的双唇,丝毫不敢抬头直视着他的脸。 光是为了此刻能站定在他面前,我几乎已经耗尽了现在所有的气力。 然而,在我意识到自己内心涌种某种期待的下一刻,另一个现实马上流窜进我的脑海,将我所有萌芽的期待都打散。 我谁也抓不住,也谁都不能抓住。包含,此刻在我眼前的这个人。 良久,我好不容易才听到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 「你不用理解啊……」我硬是扯起我的唇,无论它现在是多么地僵硬。「因为,这对你来说并不重要。」 我敲了两下病房的房门后,听到里头的应声才推开门,当我移步到病床前时,率先映入我眼帘是高学姊靠着枕头,怀里正抱着一个幼小的婴儿,她抬起头对我微微一笑,而小南则背对着我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眼前的画面太美好,美好到我不禁失了神,直到我听到高学姊的声音,我才回过神。 「没碰到佑愷吗?」 「他……」我稍微回过头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在外面讲电话,应该等下就会进来了。」 我绕回病床内侧,我低头看了一眼里面的沙发,放轻自己的音量,「小南怎么不在这里躺着睡?」 「可能不想离我太远吧。」 看到高学姊脸上的笑容,我也跟着莞尔一笑。我走近高学姊,她怀中的婴儿小得不可思议,但她睁着的双眼却异常明亮有神,好像能从那双眼里看到她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本来我很担心会不会因为早產影响她的发育,但还好医生说一切都很健康。」 倏地,我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我没有停止自己的动作,小心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婴儿的手,但下一秒,她却抓住了我的食指,我被这出乎意料的反应吓得一颤,但是不可思议地因为她的动作而感觉到一股小小的力量传递而来。 「生命好不可思议。」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我听到简佑愷的声音,「媛熙姊,洗手间借我用一下。」 高学姊应了一声,脚步声稍微远离了我们,接着,我听到厕所的门被推开的声音。 眼角馀光瞥见柜子上多出来的东西,发现上面除了几盒水果礼盒还有一罐乾燥花罐叠在上面,我好奇地多看了一眼,透明罐上绑上了一个精美的蝴蝶结,里面的花是康乃馨。 我一怔,这才想起母亲节是明天的事。不过几年没有过这个节日,我却险些遗忘了这个节日始终存在的事实。 「那是小南送我的,是他们班导教他们做的。一般的康乃馨几天就凋谢了,但乾燥花不会,所以老师就教他们班的同学做这种可以放很久的摆饰。」 「嗯,只有乾燥花是不会凋谢。」在回想起了某段回忆后,我沉默了半晌才啟唇:「忘了是什么时候,我跟我妈妈的关係变得越来越疏离,疏远到……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拉近我们的关係。有一阵子她情绪起伏很大,忘了是什么缘故她对我发了一顿很大的脾气。刚好那时候母亲节快到了,为了缓和我们的关係我准备了一束康乃馨和礼物摆在桌上,但是那束康乃馨放到花瓣都枯萎了,她还是没有回家,而那个礼物,后来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变成垃圾丢进垃圾桶了。」 我低垂着头,凝视着刚闔上眼的婴儿,她慢慢地松开了我的手,将手指放到嘴巴吸吮着。 「我一直都有感觉她好像不喜欢过母亲节和我的生日,以前国小送她学校做的卡片时她脸上的笑容都很僵硬。后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除了小时候净俞爸爸还在台湾的时候,我因为要配合他们庆祝,之后我再也没帮净俞过过生日,我更不喜欢过什么母亲节。我没有办法发自内心的庆祝,因为我总会回想到净俞因为早產让我差点死在手术台上的事。」 ──「那是我作为母亲最卑鄙的一个瞬间──在意识到自己和孩子的生命有危险,我祈求的不是让我的孩子活下来,而是我要活下来。那时候,比起让净俞活下来,我更希望活下来的是自己。」 ──「前几年,当我在扮演母亲这个角色的时候,我自认为自己做到尽善尽美。可是后来,我连自己生活都过得累了,连再继续演下去的心也没有了。」 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开门声,我恍若未闻,一个字又一个字的唸出当年我所听见的,并深深地刻进我脑海中的每一个字句。 「父母爱子女是天经地义,但并不代表就是理所当然。」我回应了上次高学姊的话,自嘲一笑,「我曾经无法理解,可是当我做出一样的选择后,我才知道自己也和她没什么两样。」 我抬起头,对上一双深沉的眼,同时,脑中响起了他上回对我说的话──「如果世界崩塌了,那就再替自己重建一个新的世界。不用毁了什么,你只需要重新把崩塌的东西堆叠回来。」 我的世界曾因谎言而崩塌,而因我的选择让走向毁灭。但这次,我不用再毁了什么,也想替自己重建一个世界。 若想替自己重建一个世界,就必须先面对谎言背后的真实。 即使真实,让我遍体麟伤。 八、在世界痛吻我以后-1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当来到第四次同样彻夜难眠的这天,我终于做出和往年不同的选择。 一早,我搭上捷运,搭了一段车程后,便感到一阵睏意席捲而来,我按捺不住睏意打起盹。我的意识刚逐渐远离,马上就因为感觉到包里震动的手机而惊醒。 我迷糊地拿起手机,看到几天前预设好的闹鐘提醒猛然回神。 暗自庆幸自己有提前在行事历纪录,不然一定忘了今天是开学前两週选课的时间。 滑掉不停震动的提醒,点开瀏览器搜寻书籤里的选课系统。此时,捷运刚开到了地下隧道,四周马上暗了下来。 正当我在输入学号和登入密码时,我听到附近响起男生的低咒声。 「不会吧?我的网路呢……」 虽然在当下觉得奇怪,但我本不以为意,全神贯注地盯着还在跑画面的手机,但没一会我又听到那个男生的传来的碎念声。 几秒过后,我迟缓地察觉到刚刚那一丝违和是什么。 我转过头,果不其然看到在背对着我的座位,正是几个月不见的杨修桓。 「学长?你网路断了吗?」 杨修桓一开始还没意会到我在跟他说话,直到听到我讲出网路两个字他才看了过来,在我们对上眼时,他脸上的表情比我更惊诧。「学、学妹?」 我瞄了一眼自己的手机画面,确定学校的网页已经顺利跑出来后,我问:「需要我借你网路吗?你应该很多课要抢吧?」 「非、常、需、要!」 杨修桓马上拿着手机坐到我对面的座位,我打开网路分享的设定并告诉他手机名称及网路密码,杨修桓一边输入还不忘一起骂着自己用的电信讯号很烂,每次都在紧要关头没讯号。 庆幸我们都有提前抓时间,不然光是连网路和跑网页就会耗费一段时间,光是等待的时间就足以消磨掉抢到课的机率。 在确定顺利抢到自己要的课后,杨修桓开心地欢呼,「学妹,感谢你又救了我。」 我被他的反应逗笑,刚好瞥到他手机萤幕里显示的课表。照理说大四应该很多空堂,但是杨修桓的课却满得像大一的课。 我担心地问:「学长今年能顺利毕业吗?」 杨修桓叹了一口气,作势擦了擦眼泪,「我尽力了,我是注定延毕的命。」 我顿时感到纳闷,「这个科系对你来说应该是完全陌生的领域吧?」 杨修桓应了声,他正侧对着我,耳朵上依然是我之前见过的耳鑽。 「为了想读这个科系,不惜重修和转学,还放弃了以前熟悉的领域跟环境,这样做不会觉得很冒险吗?」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杨修桓把手撑在椅背上,笑着注视着我,眼里闪烁着某种光亮。「我的人生观念是人生只有一次,与其等年纪大后后悔当初没做,不如趁年轻的时候把想做的事情做一做。既然我都『想』了,那就更应该马上去『做』,而且现在这个年纪的我也比较有衝劲和热血去实践。」 「你很了不起,也很勇敢。」我不禁感到佩服。「上次高学姊来演讲的时候,我听到她的分享也有这种感觉。在面临未知的时候一般人都会因为恐惧而退缩,可是你们还是很坚定地走向自己选择的路。」 「学妹呢?你有想做的事吗?」 「我啊……」我垂下脸,心里涌上一阵茫然,「以前有过,但不能做了就放弃了。现在也没有特别想做什么,只是在坚持走自己选择的路。」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走的。就算不知道方向,还是能继续往前走。」他笑了笑,「而且人生也不会因为有了想走的路而变得轻松,相反地,正是因为有了想走的路才会变得更难往前行。」 我还在思索着他这段话时,杨修桓的轻喃接着传入耳里。「人生是这样,感情也是这样。」我还来不及转换他的话,就看到他眉眼带笑地看着我问:「学妹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份吗?」 我愣怔了几秒,警戒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每次我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都会碰巧遇见你。」他稍微一顿,脸色变得有些尷尬,「虽然每次状况都很不帅就是。」 方才兴起的戒心马上消褪,我被他的神情和语气逗笑了,下一秒,他异常认真地注视着我。 「一开始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奇怪,后来就变得有些在意了。」 虽然捷运上一直都有明亮的灯光,但因为开离了隧道,外头的明亮也间接影响了我们的视觉感受。 这一刻,我能更清楚地看到杨修桓的脸。同时,疑惑自我心中兴起──是因为太久没有碰到面,还是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他?为什么一开始我会觉得他和李泽詮长得像? 当这个疑惑兴起的下一秒,另一个问题跟着出现──李泽詮又是长什么样子? 我试着想从脑中回想出他的长相,但是记忆中的五官已经变得很模糊了。 「但是当我想拉近和你的关係时,我稍微一靠近,你就马上拉开了距离,连一点机会也不给我。」杨修桓无奈地笑了。 我抿着唇,不是刻意不回应,而是因为现在的我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除了你从来没有给过我机会这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 杨修桓忽然一顿,我按捺不住好奇地抬起了眼。 「那天我看出来你有喜欢的人。」他脸上的表情有着无法隐藏的失落。「我在追求我想要人事物都会主动出击,但是面对一个心里有别人的人,我什么也做不了。」 当这句话入耳的瞬间,我感到耳膜一震,心跳的频率逐渐加快。 「你喜欢的人是佑愷吧。」 听似是疑问词结尾,但我能听出他的语气是句肯定句。肯定到,我没有办法再直视着他。 我低下头紧抿着双唇,眼睫无法抑制地颤动着。当心跳地越强烈,我的胸口就越痛。 倏地,我听到他深深地叹息声,「我求学路坎坷也就算了,感情路也走得这么不顺。」 良久,我艰难地张开紧闭的唇。 「学长,对不起。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用那种态度对你,明明我知道你们是不同的人。」 「但是如果不是因为你一开始就表现出排斥我的样子,我或许当初就不会一直找机会想要和你有更多交集。」他抱着头,姿势慵懒地靠上椅背。 「学妹,作为学长劝你一句吧。」捷运上响起即将到站的提醒铃声,但是他的声音仍清晰地落入耳里。「本来遇到喜欢的人事物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不该轻易放过了,何况是在对方也对你有感觉的情况下。」 我正准备站起的身子一颤,错愕地看着他慢悠悠地站起了身,揹起自己的后背包。 「忘了跟你说,我之所以能放下,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顿了一下,「烤肉那天我有发现佑愷一直在注意你,所以在你被呛到的时候他才会比我更快拿水给你。」 他的话在我心里溅起了巨大的涟漪,久久都无法散去。 八、在世界痛吻我以后-2 杨修桓的话让我变得六神无主,连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了。又或者该说,这些时间我是怎么渡过,又是怎么让自己走到现在的,我也觉得一切都好恍惚。 即使爸爸送我的手錶坏了,但是我的人生并不会像坏掉的手錶一样停止,时间也不会因此而停止流转。 当我回过神,我已经来到了这个我曾经以为此生再也不会来到的地方。就跟我的现在一样,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现在了。 一年中总有某些日子,是我格外不想面对它的到来,但是所有被埋藏在深处的记忆都会在那些时候变得清晰,因为过于清晰到能唤醒过往的痛,以至于让我无法忽视。 而这一个日子,是我目前人生中过得最痛的一天,无论肉体还是心灵,都比我跳下天桥那一瞬间还要痛。 我以为疼痛也会跟着时间和记忆变得模糊,就和我对初恋的感受一样。至少在进来墓园以前,我脑中的身影都是另外一个牵动我思绪的人,所以我能暂时忘了曾经这一天让我有多痛苦。 然而,当现在我亲眼在爸爸的墓地看到恩渝和他的妈妈后,我好像再次感觉到当年狠狠落在脸上的那一巴掌,脸颊因为疼痛而变得麻木,就连心里也是。 两双眼睛同时落在我脸上,我的身体变得僵硬地无法再踏出一步,纵使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我也能猜到自己眼神透露出不想在这里见到他们。 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而我只能是一个局外人。 「姊姊。」 恩渝呢喃般的声音落入耳畔,我在他比一般人还没有血色的脸上看到浅淡的笑容。 他的笑容让我心里变得有点酸,在我心里同时涌出许多复杂的心绪。 他是爸爸的儿子。 虽然不同妈妈,但是他确实是我的弟弟。 当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幸褔得以为拥有了全世界,连健康的身体对我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他却不是这样的。 我们都没有了爸爸,可是他是连健康的自己都没能拥有。 「恩渝,外面有点冷,你先进去里面坐着休息。」恩渝妈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恩渝点了点头,在擦身而过之际,他又多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最后还是安静地离开了。 留下的我和她同时陷入了沉默,安静得连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打破沉默,也谁都没有动作。 恩渝妈妈的表情复杂,唇瓣张合了几次,但是却没有听到她发出声音,片刻后,按捺不住的我终于先开口了。 「恩渝生了什么病?」 她惊诧的表情落进我眼底,似乎没有料到我会知道这件事。 「不想说就算了,我心里大概有底。」 我垂下眼瞼,想移动自己的双脚,但却觉得双脚沉重的让我踏不出任何一步。 「慢性肾衰竭。」 她的答案跟我查到的结果一样,但是在亲口听到她说出口的瞬间,我的心脏仍然重重一沉,下意识倒抽了一口气。 「那时候我……是我太衝动了。」她欲言又止,避开了我的眼神,声音哽咽,「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但是我在一看到他前妻出现在医院,我好像失去了理智一样跟踪她到你的病房,还把对他前妻和你的忌妒都发洩在你的身上。」 我失神地看着她,感到心里涌起无法言语的委屈。 「忌妒我们?」我苦涩地笑了,「他离开台湾的那几年把所有都给了你们,而我傻傻地被蒙在鼓里,一夕间失去了我信以为真的世界,这样的我你有什么好忌妒的?」 半晌,她低下头擦着自己落下的泪水。 「你从小就有名正言顺的爸爸,但是我的儿子不是。我只是……心疼他。」 那谁来心疼我? 在看到她的眼泪时,我的心里涌出更多无奈和委屈。心里的委屈越堆越满,满到几乎让我有了几乎想哭的衝动。 可是,我没有办法落泪。 就算我哭也只是徒增委屈,让自己变得更难受。 我的视线落在她身旁的墓地,看到上面的名字后,我那远离的理性逐渐归来。 「人都离开了,我们在这里追究过去也于事无补了。」我抿了抿被风吹得有点乾涩的唇,「是我间接害死了他,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追究他给我的伤害──」 语音落下的下一秒,另一道声音穿透了我的耳膜。 「姊姊,不是你。」 我震然地回过头,看到恩渝就站在我的身后,眼泪自他的眼角滑落。 「恩渝,你怎么……」 耳边传来的惊呼声我恍若未闻,我茫然地看着恩渝脸上的泪水。 「是因为我。」他握住了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手心异常的冰冷。「在你出事之前,爸爸就因为我的病先带我们回来台湾了,所以要说的话……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妈妈她……会迁怒你也是因为我,对不起。」 他伴随着颤抖和哽咽声落入耳内,我的脑子顿时五雷轰顶。 过往的认知再一次被推翻,我几乎又一次感受到什么是世界崩塌。 我好不容易开始重新堆叠的世界,又变得摇摇欲坠。 所以,真相到底还能让人多痛? 当恩渝再一次在我面前晕倒,我才从木然中回过神。 这一次他没有倒向我,我也没来得及伸手接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眼前坠落。 八、在世界痛吻我以后-3 我盯着手机的通话纪录,像着了魔似的不停地往下滑。在那条我没有存进通讯录,却早已背起来的号码映入眼时,我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我的拇指在要萤幕前徘徊,在几乎要碰上萤幕的下一秒,我又害怕地缩回了手。 我可以这么做吗? 同样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我还是没能按下拨号键。 即使我明白我有多么想看见他。 我看向前方的急诊室,一抬眼便看到女人步履蹣跚的模样,她秀气的脸蛋净是憔悴,方才还有点血色的脸因为歷经了恐惧而变得苍白,她掩着面搀扶着墙壁。 我才发现比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身体消瘦了不少。 她在初见便二话不说给了我一巴掌,是让我的家庭变得破碎的侵入者,我应该要讨厌她,或要因为她的憔悴而感到好过一点。 但是,我比想像中得还要来得难受。 对于一个为了自己孩子而变得憔悴的母亲,我怎么能残忍责怪她?连在里面的那个无辜的小孩,我都因为他承受的病痛而感到心痛。 没有多久,我看到一位医生走了出来,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她抓住了医生的手。 「除了继续接受透析治疗维持生活,最好的办法还是等待捐赠者出现。」 恩渝妈妈摀着胸口,声音沙哑,「我可以把我的肾给他,只要他能健康的长大。」 「亲属捐肾是一个方式,但是温小姐您的身体状况并不符合捐赠条件。」医生平静地接口,似乎这句话早已说过无数遍了。 「救救他,拜託你……」她扯着医生的白袍,几乎快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佇立了良久,我不发一语地转过身,缓慢地移动自己沉重的双脚。接着,我看到了医院的大门就在眼前,但是我却走不出这里。 我找到了一张候诊椅坐了下来,直到坐下来之后,我才感受到迟来的疲倦席捲而来。 真实不仅残酷,也沉重得让人难以负荷。 我无力地扶着自己的额头,闭上双眼,脑中闪过至今以来所有的回忆,如同一个跑马灯快速的在我脑海里上演。感觉到口袋传来手机的震动,我艰难地张开眼,脑中快闪的画面也在一瞬间消失了。 我滑开了萤幕解锁键,看到田贞瑀在我们的聊天视窗上传了一本我们上去去玩的合照,我没有点进照片瀏览,反而往下滑动,直到看见某本相簿,我毫不犹豫地点了进去,也点开里面的照片。 第一张是我和田贞瑀的合照后,虽然没有拍到其他人的脸,但背景还是有别人入镜,我的视线停留在不经意拍摄到的背影,再往下一张滑动,我试图想在照片中找到简佑愷的身影。 倏地,我的指尖在某张照片停了下来,那是田贞瑀的自拍照,她似乎是想拍出大家一起入镜的感觉,把手机拿得很远,刚好拍到简佑愷正面对着镜头坐着,他的手撑着下巴看起来在思考什么,但是目光却像在看某个地方。再看到下一张,我不禁怔然,照片的角度几乎一样,但是却多了一个自己。 ──「烤肉那天我有发现佑愷一直在注意你,所以在你被呛到的时候他才会比我更快拿水给你。」 这一刻,我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渴望和念想。 我没有翻找通话纪录,直接点出了通话的页面,微颤的点下我迟迟不敢打出的号码。 嘟嘟── 一声、两声…… 心跳跟着电话那头响起的铃声同步,慢慢地,我好像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当电话响到第五声时,我在一瞬间被打回现实,我失落地拿下手机,准备掐掉电话时,我看到手机画面显示出通话时间。我颤抖着手,再次把手机贴上耳朵,掌心沁出了汗水,我怕手机滑下而握得更紧。 「我……」我气弱声嘶地吐出一个音,便再也吐不出第二个字。 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就好像他的人就在我身边一样。意识到此,我感到眼睛一热,我难受地闭上双眼,沉淀了几秒,我再度啟唇,脑子一片混乱,我努力地想表达出此刻的心情。 「我知道我不该随便打给你。」医院的气息包围住我,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可是,我好想看到你。」 「你……」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有点沉,我听到他的背景声有些吵杂,他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在哪里?」 在听到他的声音这瞬间,我奇蹟似地感觉自己能好好呼吸了。 简佑愷,我想你了。 在一片混乱中,我唯独釐清了这条思绪。 / 世界一片寂静,四周尽是黑暗。 有一年多的时间,我的世界都是这么过的。我只能在睁眼以后,反覆做着同样的行动来告诉自己的人生还在继续。 时间仍在流逝,我也仍在行动,但是我的世界却好像静止了一般。 我被困在虚无的世界里,聆听着外面时鐘运行的声音。 现在的我,就好像回到那段时光。 我躲在最角落的位置,趴在自己的膝盖,让自己沉浸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在我以为世界再也听不到声音,看不到任何的光进来的时候,有什么声音正逐渐靠近,随着距离拉近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 再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方净俞。」 在我的世界中,他的声音好像能驱散所有的黑暗,我艰难地抬起了头,光亮落进眼底,我瞇起了眼好一会才适应突然闯进我世界的光。 他眉头紧锁,闭紧了双唇,眼里还是戴着黑色变色片。 「你真的来了。」我的鼻子泛起了酸意,吐露出来的声音变得愈发微弱。「在每一个我最脆弱的时候。」 如同那一天我跳下天桥前看到他在天桥底下的时候,在模糊的意识中,我记得他和另一个混血女生第一个来到我身边,他们替我叫了救护车。 「是你叫我来的。」 我想见你,所以你就来了。 我感到有股温意传至胸口,眼睛也变得热热的。我垂下眼瞼,同时也注意到在他身侧有一个深蓝色行李箱,我还来不及思索什么,他倏然蹲了下来,我们的视线因而变得平行。 「为什么要忍着不哭?」 他的眼神和声音温柔到我觉得心里好酸,以为消散的委屈和难过突然一涌而上,连带的也让我湿了眼眶。 眼泪没有落下,但是我的视野已经变得朦胧,连面前的他都在我眼里变得模糊不已。 他的叹息自耳边响起的同时,我感觉到一股暖意环绕住我。他伸出手将我拥入他怀里,几乎是在下一秒,我本能地回拥住他。 「想哭就哭吧。」 我抱紧了他,贪恋他带给我的温暖,温暖到让我的泪水几乎要掉下来了。 沉默瀰漫了许久,我的泪水悬在眼里,我艰涩地吐声:「我没有哭,我只是……想见你而已。谢谢你来了。」 「就会死撑。」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似乎能感觉到他拥抱我的双手变得更紧。 我的世界没有再次崩塌,是因为他来了。 // 「简佑愷,你的人生里有没有出现过让你觉得错误或后悔的决定?」 「每个人都会有吧?但是对我来说这种感觉不会持续太久,后悔的心情过了那个时间点后也会慢慢消失。」 「那……有没有过让你觉得犹豫或是很难抉择的时候?」 「……倒是有过一次因为其他的原因改变了决定的时候。」 「为什么突然改变心意?」 「怕会让我失去更多。」 「在我的人生中,我曾做过无数个错误的选择,导致后来的我变得一无所有。我不知道我自己将要做的这个选择,会不会让我又一次变得一无所有。」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从无到有开始。你不觉得从无到有,比从有到无还来得容易和幸福吗?」 「我可以再赌这一次吗?」 「只要不是像之前那样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就好了。」 我不知道会不会伤害到自己。 但是我知道这个选择,比起伤害自己,我或许可以救一个人。 八、在世界痛吻我以后-4 「我还在纳闷你怎么会突然来找我,原来是因为这样。」 本来准备下班的妈妈脱下身上的大衣,随意掛在沙发椅背上,随后她双手环抱着胸口,安静地站在一旁思索着。我没有打断她,也没让自己白白站在一旁,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 或许是因为我们心里都有共识,现在的我们需要时间面对面谈谈。 但除了刚刚那句话,妈妈没有再针对我的话表达意见。 几分鐘过去,妈妈才开始有了动作。她走到我面前拿起茶几上的水壶倒了两杯水,一杯放到我面前,但在倒第二杯时,水注入到一半时她就停下了动作。 「我知道有那个女人,但不知道他们有一个小孩。是在听你提起后,我才知道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她在说这句话时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很平静地告知我结论。 就跟我刚刚告诉她我的决定一样,她始终面不改色。 「你会在乎吗?」 不可否认我对她毫不知情这件事感到意外,但我会这么问并不是想嘲讽她,而是我真的感到好奇,无论是以前知情还是现在知情,这些对她会有什么影响和改变吗? 「如果在那个时候知道的话或许会,但到了现在,除了感到荒谬,倒也没那么无法接受。」 在听到她的亲口道出那两个字作为她的感受,我感到心里有一丝无奈涌上。 「这也是我在知道所有的真相后的感觉。」我轻吐了一口气,没有想去追究往事,我绕回最刚开始的话题。「那关于那件事,你的答案是?」 她把水壶放回了桌上,即使动作再轻,还是无可避免地发出了些微的碰撞声。 「除了对你说『我知道了』,你还想听到什么回答?」她幽深的目光直直落进我眼底,语气平常地说着:「从以前到现在,你什么决定都是自己做的,包含现在。与其说是徵求我的同意,倒不如说你只是告知我你的决定,而我只需要接受你的决定。」 「因为除了小时候,后来的你们再也没有给我让你们替我做决定的机会。」见到她脸上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我马上补充说明。「我这不是要和你翻旧帐,我没有那个意思。」 妈妈沉默了须臾,忽而问:「你对我们应该有很多埋怨吧?」 当她的这句话落入耳的瞬间,我感到呼吸一窒,几秒过去后,我轻轻地说:「我曾经因为你们给我的一切幸福过,当我知道一切都是假象时也受伤过。但是说真的,我对你们没有埋怨,我也没资格去埋怨你们。」 她抿住了双唇,神色若有所思。 「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愿意为了他这么做?那个男孩对你来说不是伤口吗?你不恨你爸爸隐瞒了他的存在吗?」 「他对我来说是伤口。」 我回答得毫不犹豫,她的表情瞬间浮现了错愕。 「但我仔细想过,我和他的立场没有什么不同。对他来说,我的存在或许也是他的伤口。就算是这样,他也是你们之中唯一先对我诚实的人。」 我反覆摩娑自己的手指,垂下眼瞼,「我知道不管爸爸有没有隐瞒我,我都会因此而受伤。伤也痛过了,总不能再继续放任不管。上一代对我们造成的伤痛,没有必要继续让它继续下去。」 沉默瀰漫了整个空间,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随后,有人开了门。 「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下我可以救他了,我怎么能对他见死不救?」我的视线落在开门而入的男人,「所以帮帮我们吧,因为我需要你们的同意。妈妈……还有叔叔。」 我曾经以为我只能靠自己解决问题,我倔强地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依靠他们。就算伤害自己,我也在所不惜。 但是到头来,我还是需要他们的帮忙。 因为在这世界上,他们不仅仅是别人,是在法律规范里与我关係最亲的人。 我需要他们的同意,才能救我在世上唯一的手足。 // 当我察觉到的时候,原子笔的笔水已经在稿纸上渲染开来。我连忙移开笔,笔尖不小心划到我的虎口,手上多了一条明显的笔水痕跡。我盖回笔盖,低头看着那个黑点以外一片空白的白纸。 思考了两个小时,我却连第一个字都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忽地,搁置在桌上的手机响起了震动,看到是叶苡箏来电,我接起电话后,叶苡箏劈头就冒出一句:「你传那条讯息是什么意思啊?什么遗书怎么写?」 「字面上的意思。」 「不是啊……净俞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可以跟我说啊!」叶苡箏紧张地说,一句说完马上又接下一句,丝毫没有给我插嘴的机会。「是因为我太久没约你你觉得寂寞了吗?你早说啊,我们现在就出来透透气,我看你一定是闷坏了。」 叶苡箏说完后还戏剧化地叹了一大口气,自顾自地说着:「要不是因为我要准备十二月的检定考试跟申请下学期交换学生,我也不会搞得这么忙,忙到连跟你见面的时间都没有。」 好不容易让我等到她停下来换气,我马上找到机会说:「你到底要不要给我机会说话?还有,是只有没空跟我见面吧?我前两天好像才看到你instagram的贴文说自己去跟什么同好会的人聚餐。」 电话那头的叶苡箏沉默了一下,出声前还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好,我们不提这。」她马上转移了话题,「所以你到底怎么了?」 「……我只是想问你之前通识作业是怎么写的,结果你还可以有这样的误解,跟阿姨半斤八两。」 叶苡箏沉默了几秒,在我毫无准备下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吓得我拿着手机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我都忘了我去年有修那堂课了,我妈那时候还给我搞那一齣。」叶苡箏笑到发出怪异的声音,吸了吸鼻子继续说:「我一时忘了上次你有跟说这学期修到那堂课,看来我最近的记忆力都拿去塞文法和单字了。」 想到刚刚叶苡箏的反应,我忍不住笑了,「但你记不记得,我那时候看到你的遗书也吓了一跳,那时候差点以为你发生什么事了,结果你刚刚的反应跟我当初一样。」 「欸,这可不能怪我!我昨天都没什么睡,好不容易早上睡着,醒来在半梦半醒间看到你传那封讯息,是谁都会吓到好吗?哪还有时间多想,害我现在整个人都清醒了。」叶苡箏没好气地说。 「所以你当初写了怎样的内容?」 「我当初写了两个版本,一个是交给老师的版本,内容大致上就是我现在想做没做的事、我的遗憾、如果我离开以后希望留下来的人不要悲伤太久之类的,然后第二个版本是我想对我家人和身边的人说的话。」叶苡箏顿了一下,稍微压低了声音,「我妈当初看到第一个版本就能闹成这样了,如果她当初看到第二个版本肯定没完没了,还好那个版本我当初没有打成电子档,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那那两个版本你后来怎么处理?」 「藏到上了锁的抽屉里。」叶苡箏嘿嘿一笑,随即又问道:「听我分享完后你有头绪了吧?知道要怎么写了吗?」 「稍微有个方向了。」我沉吟了几秒,「之前你要我帮你在遗书上面签名的时候,我那时候有看到一句话是你写希望这封遗书不要有被你爱的人看见的机会。那时候我心里浮现了一个疑惑──如果是我真的怎么样了,我这封遗书又能给谁看呢?」 「嗯……」叶苡箏沉思了几秒,「那换个方式想好了,当你离开这个世界后,你会希望你所留下的这封你最后留下的信息是可以被谁看见,你又想给谁看见的?」 我希望被谁看见,又想给谁看见。 当我自问起的同时,我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一张面孔。 八、在世界痛吻我以后-5 学校柳湖旁的柳树染上了些许的绿意,代表着春天即将到来。然而冬天尚未真正地远离,这几日转变的低温让我在出门前再次拿出刚收进衣柜的厚外套。 周末接到恩渝的电话时,他告诉我他妈妈载他到了柳湖大学。后来我们两个单独进来学校,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柳湖桥上。 「大学真的好大,跟我的学校很不一样。」恩渝眼里流露出对学校生活的憧憬和羡慕。「因为每个礼拜都要做治疗,我常常请假,每次回去上学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在一个异世界一样。明明我是和大家一起上课,但是却好像有什么把我和他们区隔开来了。」 我沉默了须臾,啟唇:「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生病的?」 在听到这个话题后,恩渝马上低下了头,下半张脸几乎都要藏进高领上衣的领口内了。「……差不多是两年前。」 他的声音刻意减弱,隔了一层衣服似乎有点模糊,但并没有影响到我接收到的他捎来的讯息。 见状,我无声的喟叹了声。 「你妈告诉我了,在我出事前一个礼拜爸爸就带你回来台湾。跑了好几间医院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结果,后来是因为我出事他才赶来我在的医院,却没想到会在路上发生事故。」 他浑身一僵,握在护栏的手用力到指节都泛白了。我垂下眼瞼,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的左手手腕,上头戴着明显比他的手腕大了一截的手錶。 「那是爸爸送你的吧?」 听到这一句话的瞬间,他猛然抽走了手,他马上用自己的右手遮住了左手腕的手錶。 「你很怕我吗?」我无奈地笑了。 「不、不是。」 「那你就别看我的脸色。」 我的视线回到眼前波光粼粼的湖水,眼下那一潭清澈的湖水平静地没有任何波纹,清澈得好像能看清桥上的我们模糊的倒映。 「我……」他欲言又止了几次,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完整的字句,「我听妈妈说了,你为什么要帮我?而且妈妈她……之前对你这么过分。」 闻言,我缓缓地转向他,他也跟着看了过来,但因为镜片起雾了几次,他后来索性把眼镜摘下握着手上,也因此让我能看清他镜片底下的清澈双眸。 比刚刚看见的湖水还清澈的双眼。 没有任何杂念的双眼,所有的情绪都真实的反映在他的眼里。我能够很清楚地看见他眼里愧疚和难过,因为情绪太过清晰,我突然觉得心脏有点痛。 「恩渝。」在喊出他名字的同时,我感到心里也变得酸涩起来。我放轻了声音,「我们不该是彼此的伤口,所以你不用对我战战兢兢。你妈对我做的事,我也已经放下了。」 她的道歉和感谢,这些日子来我已经听了无数次,也早已练就心如止水。我没有办法原谅她,也没有办法接受她的感谢,但是,不管是什么样的情绪,只要是会让我痛苦和难过的情绪我都想放下了。 「我会做这个决定,只有一个原因和动机。」我抬起眼,看到他的眼中泛起了水光。「你是我的弟弟,而我想救你,只是这样而已。」 我轻轻地拉起他的手腕,看着那隻顺时针手錶,「爸爸送过我一隻逆时间的手錶,告诉过我说有一天他回来的时候,我们的时间也会交会在一起。但是他没有回来,我的手錶也被我弄坏了,从此以后我的时间就好像跟着停在手錶坏掉,也就是我摔下天桥的那天。」 「但是最近我在想……或许我的逆时间手錶之所以坏掉,是为了让我的时间真正开始转动。」 「虽然我和爸爸的时间没有交会在一起,但以后的时间还是会继续流转,而我们的人生也该真正地继续了,就像你这隻不停往前走的手錶。」 我扬起唇,握住了他的手。本来我们都有些凉意的手,好像因为彼此而变得温暖了些。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这个弟弟了。」 // 系上建立了一个『柳湖新闻传播网』,里面主要是由是新闻系的学生撰写的报导内容,除了会即时更新校内各大小事外,也会更新国内外的大新闻。 这学期有一堂系上选修课规定我们要在上面发表三篇专访报导,而我本来计画要访问的是系上的一个退休教授,她的时间本来就不好约,好不容易到了约定专访的时间前一日,她却因为一些突发状况导致无法如期接受专访,眼看截稿日就在后天了,为了怕开天窗我硬着头皮拜託了高学姊,没想到她二话不说便接受了我临时的邀约。 我把正在录音的手机按下存档键,把纪录完重点的笔记本闔上的同时,高学姊把杯盘放在我面前。 我感激地对着刚入座的她说:「谢谢学姊你愿意接受我这么临时的请求。」 在搞定完这个任务后,我顿时也感到如释重负。 「报导会在下礼拜刊登出来,学校的官网应该也会一起刊登,等新闻出来后我再把连结传给学姊。」 高学姊边喝咖啡边伸手比了个ok。刚结束访问我也感到有些口渴,将鲜奶倒进黑咖啡里,杯子里的液体瞬间变了一个顏色,我拿起旁边的搅拌棒开始搅动杯中的液体,想让牛奶更均匀的和黑咖啡融合。 忽地,高学姊的声音响起,「你以前和我说过,你读新闻系的原因是为了想找到一点真实,那现在这个理由还存在吗?」 我倏地停下了动作,思绪好像也跟着我的动作停摆了。 「会突然这么问你是因为,我在你眼睛里看到的不是对这份工作的热情和好奇,而是一种……像是只是想完成一件任务的感觉。」 我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开始重新运转,而我能从中慢慢釐清自己的想法。 「学姊问我的问题,要我现在回答的话,那个理由已经不存在了。」我抿了抿乾涩的双唇,「这段时间我知道太多真实,却也因此让自己变得遍体麟伤。当我知道了所有后,那个曾经促使我走上这条路的微弱动机好像也跟着消失了。」 半晌,我轻轻地道出结论。「但要我说的话,我对系上所学的称不上喜欢也称不上讨厌。」 「我不能说一定要有热情才能完成一件事,毕竟这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热情去做自己所想,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稍微一顿,认真地注视着我,「但是我觉得你这个年纪,也许你可以好好想想自己的后来,因为你还有很多以后。」 高学姊的话也令我陷入了思索。关于自己的后来,我可以开始有了想像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再次开口时高学姊问起:「上次你跟我提过手术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我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心却好像又被提到了另一个地方。 「医院那边昨天跟我说结果了,检查结果没问题。」我盯着修剪整齐的手指甲,轻轻地抠着自己的手心。「如果要动手术可能会影响到我上课,我妈和叔叔建议我等这学期结束后再安排时间。」 「你的意思呢?」 「我也这么想。虽然已经下了决心,但好像还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有更多的心理准备。」 「你不害怕吗?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那么勇敢和坚强。」 「本来不害怕,但收到通知后突然有点害怕了。」 前几天我被修眉刀割到了手指头,现在伤口已经结了痂,我来回抚摸着和原本的肌肤稍微不同的触感。 「刚好我昨天写好通识课的遗书作业,今天再收到这个结果,突然有某种实感。明知道失败机率很低,但是我却开始害怕结果会不会不如预期,又或者是……我不但帮不了恩渝,又赔上自己。」 「你还有跟其他人说过这件事吗?」高学姊迟疑地问:「佑愷知道吗?」 瞬间,我感到心脏一紧。 「佑愷,他不知道。」喉咙发出的声音微弱不已。 就连只是喊他的名字,都能让我的心尖狠狠一颤。 八、在世界痛吻我以后-6 「你不打算跟他说吗?还是觉得没有必要?」 「学姊觉得我应该告诉他吗?」我沉默了一下,「换个方式问吧,应该说我有立场告诉他这件事吗?」 在安静了片刻后,高学姊问:「你刚不是也说你会害怕有个万一,如果真的有什么万一了,你会希望他什么也不知道,或者是自己什么也没告诉过他吗?」 我下意识握紧了双手,却仍沉默的说不出话来。 「别说这件事了,你的心意又告诉过他了吗?」 瞬间,我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佑愷有他的顾虑,但连你也有所顾虑的话,你们要怎么走向彼此呢?」 我抿紧了双唇,感觉脑内的思绪变得混沌得让我釐不清自己。 我想起了昨天写好的另一封信,回想起以前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有几次以为自己走到了人生的最后,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此刻是最后了,我的人生有什么遗憾。」 此刻,想起我曾以平静的心情讲出的话,我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我有几次以为自己走到了人生的最后,可是从来都没有真正一次到了最后。 但若现在真的走到最后,我的人生会有什么遗憾呢? 我想,我最大的遗憾是与他有关。 高学姊拿起放在杯子垫着的盘子上放的糖包,将自己的糖包撕开后,她却是把糖倒进我的杯子里面,随后,她把搅拌棒拿给了我。 「这是一杯纯咖啡,你可以凭着自身喜好决定要喝一杯什么样的咖啡,也许是品嚐到咖啡最原始的苦涩,但若稍微加了一点鲜奶便可以缓解它的苦涩,或者是加一点糖就能够嚐到甜了。」 我盯着手上的搅拌棒,感到有些困惑。 「加了糖也需要搅拌过,才能够品嚐到咖啡结合了糖后產生的微甜。如果你一直放着不去搅拌它,你就没有办法在第一口嚐到它的甜味,因为所有的糖都沉在杯底内,还可能因为喝几口就觉得苦涩到不想再继续喝了。」 「净俞,要不要搅拌那包糖的决定权在你。」她微微一笑,「咖啡的糖包随处都可以买到,但是人生的甜可不是这样。」 我握紧搅拌棒,失神地注视着杯子里的黑色液体,「就算我搅拌了,但如果我没有办法喝的话……」 「很简单不是吗?只要这么做。」高学姊勾起唇,像是特意为我示范的拿起杯子,喝了几口后她温柔地笑了。「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拥有了。」 我盯着手上的搅拌棒,随后,我看向手边已经加过鲜奶和糖的咖啡,正想把搅拌棒浸入前,我迟疑地停下动作。我忍不住抬首,却发现高学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在看着某个地方。 我跟着她的目光移动,发现她在看着客厅内的展示柜。展示柜里除了有高学姊成为纪录片导演后拿到的奖,也包含了她从小到大所得到的每一个别具意义的奖项。 霎时,我忽然记起高学姊上次演讲时说过的话。与此同时,她像是察觉到我的视线,转而看了过来。 「看到现在的你再回想到过去的自己,我总会感到不可思议,明明我们曾经摔得这么痛,也受过这么重的伤,但在后来即便伤口没有完全癒合,我们还是可以再次站起来。」她的唇瓣微微勾起,轻轻地说着:「人啊,真是奇妙的生物,既可以很坚强,也可以很脆弱,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坚强与脆弱好像只在一线之间。」 「嗯,很脆弱,但也很顽强。」我若有所思地应声,随后轻语:「不久前我还觉得自己的世界只剩下了废墟,但是现在不再觉得四周尽是一片黑暗。虽然我也没有真的找回和得到什么,但是在遇见不同的人后,感觉世界好像多了不同的色彩。」 「比方说,我重新遇见了学姊后又进一步认识了学姊,后来多了一个弟弟……还有,我在这里遇见了他。」 「人要摔过几次,才会知道怎么重新站起来,即使可能会花很长的时间。」高学姊凝视着我,「在修復自我的过程中,虽然是一段痛苦和漫长的时光,但能走到这里的你,坚强的让人想心疼你。」 「对于你想帮你弟弟的事,我不能多说什么,也明白你的立场。但是我想对你说的是,比起心疼别人,你也要懂得心疼自己。」 高学姊的话令我陷入了思索,良久,我终于意会了什么,轻轻地点了头。 谁来心疼我? 我才是那个最该心疼自己的人。 我曾经深爱过这个世界,是因为我以为我拥有了这个世界的一切。 然而,当我发现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后,我也连带摧毁了我爱过的世界。 但在世界痛吻我以后,我依然想继续爱这个世界,只因为…… 九、世界因为你而绚烂-1 学期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我和恩渝到学校的那座柳湖,我们在柳湖旁边的柳树下埋了一个时空胶囊。 「等之后,找个机会我们再一起回到这里把这个挖出来。相信那个时候,恩渝你一定会比现在更健康。」 我一边用小剷子的背面将刚填上的土壤打平,在另一个念头兴起时,我也停下了动作。 若有天我们回到这里,我还有机会再看见他吗? 想到这,我顿时感到心里有些空。 「听到姊姊亲口跟我约定未来,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开心……让我对未来开始有了更多期待。」 恩渝低首用手拍着土,我从他的侧脸中看到他往上扬起的嘴角。 「虽然我不敢想像未来的自己可以变得更健康,但是如果那个时候在我的身边也有姊姊在,那就好了。我可以这样想像吗?」 我缓缓地站起身后,对着蹲在地上的恩渝伸出了手,他拉住了我的手站了起来。看到他的笑容,我也回以他微笑,在这个角度看他我才发现到恩渝又比上次见面时长高了不少。 半晌,我轻喃:「可以恣意的想像,是因为我们都还会有未来。当然,那个时候我也会在的。」 距离上次和恩渝来到这里也过了几个月,柳树的树叶变得更加茂盛和翠绿。当风轻拂过我的脸颊时,柳树的枝叶上也随风摇起,替我们带来了一阵凉意。 「姊,那你写了什么给未来的自己?」 恩渝的话令我怔了几秒,在我和他提过以前国中埋过时空胶囊的事后,恩渝便主动提起也想写信给未来的自己。但是这一次,我在胶囊里埋的不是写给自己的信,而是…… 「以前我国中埋的时空胶囊里,我写给自己的期待和愿望都没有实现,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对未来的自己抱持着什么期待和想像了。但是现在我有了一点想像和期待,我希望就算到了很久以后,我所珍惜的人们都能继续在我身边,就只是写了这个。」 而我期望看见信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我想珍惜的人。 我好奇地问:「那你呢?你写了什么?」 「我希望妈妈和姊姊能一直在我身边,希望可以早点恢復正常的校园生活……」恩渝白皙的脸颊上浮现难得的羞涩,「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那个女生相处。」 看到他羞涩的模样,我忍不住莞尔,「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恩渝抿了抿唇,过了半晌,他才轻轻地点了下头。 「每次回到学校我都觉得自己和班上同学处在不同的世界,只有那个女生不会像其他同学一样觉得我奇怪,还会主动告诉我我不在学校的时候班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害羞地笑了,「如果说学校是一个独立的世界,那么她就好像是我和世界的连系。」 他的话一语道破了什么,我一瞬间感到如梦初醒,却又再次陷入了另一道更深沉的思绪里。 「姊姊应该也有喜欢的人吧?之前在医院碰到的那个人是姊姊的男朋友吗?」 我回过了神,顿了几秒后,我无奈一笑,「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恩渝好奇地盯着我,眼里透露着不解。 对上那双清澈的双眸,我似乎能从他清澈的双眼中找到了诚实的自己。 「但是我很喜欢他,喜欢到……我可以因为他再爱世界一次。」 九、世界因为你而绚烂-2 / 把明后两天的早餐放到提篮内后,我走到不冰饮品区前,在我刚要伸出手时,手机忽然的讯息提醒声响了两声,我转而拿起被我随手搁置在提篮的手机。 在滑开手机以前,我率先看到的是今天的日期,这时候我才恍惚地意识到──再过两天就是手术的日子了。 或许是心绪沉淀的够久了,也或许是因为那一刻还没有到来,现在的我还没有所谓的实感。 除了手术的事外,最近有多了一件搁置在我心里的事。 我始终不知道这两件事我是否该对他说,也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告诉他。 我无声地喟叹,想伸手拿下矿泉水时,前一秒鐘刚走到我旁边的人却比我更快拿走我本来要拿的那瓶水,我怔了一下,不以为意地改变位置,想拿原先那瓶隔壁的矿泉水,但隔壁的人就像是算准似的,又比我先一步拿走那瓶矿泉水。 我怎么也不觉得这是无意的。 我抬起眼,当对方的面孔映入眼帘的同时,我忽然感到呼吸一窒。 心脏跳动跟呼吸一样理所当然到平时不会感觉到,但是在我看到他的瞬间,我能清晰感觉到胸口的躁动,连想要平常地呼吸在他面前都变得艰难不已。 简佑愷的唇瓣微扬,把另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最近好像很少碰到你。」 他的声音拉回了我飘忽的思绪,我强装镇定地接过他手中的水。 「……我有听说你去实习了。」 在看到他以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他,而他也明明就在我面前,可是我却不敢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太久。 我稍微低下头,间接避开视线相交的机会。两种不同的思绪在我心里拉扯着,我抿紧了双唇。 「嗯,我上学期比较少课,一个礼拜只有两天半的课。」 闻言,我低应:「可能刚好错开了。」 他没有回应我的话,而我的心绪全用来注意着他。 半晌,我听到他若有似无的叹息声,我下意识抬起了眼,发现那双没有戴变色片的双眸正注视着我,而我就这么迷失在他的眼底之中。 「除了这个,你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吗?」 「你……」我怔愣了几秒,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简佑愷,你想说什么?」 在我察觉他欲言又止时,便利商店的电灯突然暗了下来。 我还没意识到眼前的状况,马上就听到身边传来一声低咒声。 「……又来!」 现在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外面的天色也黑了,我们就像是被黑暗包围在其中。 我困惑地瞇了瞇眼,想看清他的脸,但四周一片漆黑,我能感觉到有人在,可是我却看不清他,这种感觉令我有些慌,我伸手想碰触他,想藉由触觉确认他的存在,但我还没有碰到他,便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在我耳边回盪着。 顿时,我松了一口气。 我缓缓地收回自己的手,但我却因为这个动作而感到莫名地失落。 「怎么又停电了?去年小区才停了两次电,现在该不会又是电路出问题吧?」 因为其他人的声音,我马上想起去年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往外头一看,果不其然,落地窗外来前还灯火通明的街道现在仅剩一片无尽的漆黑。 整个世界都像是被盖上了一条巨大的黑布,而我们全部都被困在黑布底下。 我想挪动脚步到窗边,但我才刚走了一步,身侧的人马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被简佑愷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握得有点用力,手心似乎也沁出了一点汗水。 察觉到他的不寻常,我忍不住担心地问:「简佑愷,你怎么了?」 因为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只能凭藉着感官碰触他,我握住他贴在我手腕的手,他似乎迟疑了一下,几秒后,他稍微有了动作,我感觉到彼此掌心贴合在一起,温热从手心传递而来。 片刻后,他略带沙哑的嗓音传来。 「……我不太能在没有光的密闭空间里。」 ──「……如果那时候停电了,可能就被困在电梯里了。」 ──「是啊,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死定了。」 那个时候我感到困惑的问题,现在的我才知晓答案。 九、世界因为你而绚烂-3 感觉得出他的不安和焦虑,虽然不清楚缘由,但此刻我只希望自己可以给他力量。 我稍微弯下身,把右手提着的手提篮放到地上后,我用两隻手包覆住他的手。 「光会回来的。」 渐渐地,他好像慢慢平静下来,但我们谁也没有松开手。 之后,他娓娓道出:「我家有个地下室,平常我爸不会特别锁门,我也很少有机会进去,所以我连地下室的钥匙在哪都不知道。我爸离开的几天后,我想去地下室找他以前的东西,进去后发现灯已经坏了,想换灯泡但灯泡没换成被反锁在里面。本来不觉得害怕,但到了晚上里面变得越来越黑,我才真的意识到我爸再也回不来,我的妈妈在法国也有了其他对象,当我意识到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后,开始怕了。」 「睡着后做了一个梦,梦到爸爸在飞机上浑身是血的样子。那是他唯一一次来到我的梦里,但是他只对我说了一句对不起……明明他根本不需要跟我道歉。」他无奈地轻笑出声,我因为他那声笑里透出的无力而感到心痛。 「很奇怪的是好像是从那以后,我开始怕见血,也变得不太能一个人待在这样没有光的密闭空间里。」 倏然,我回想起之前的记忆。 原来那个时候我跌倒受了伤,他的脸色之所以那么奇怪是因为看到血。 在我明瞭一切后,我的心里也变得更难受。 我的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我能依稀看到他脸上的轮廓,我想伸手碰触他的脸颊,但在出手的下一秒,我马上收回了手。 然后,我没有迟疑地张开了双手拥抱了他。 此时此刻,在我脑中只有这个念头。 只维持了几秒,我便意识到自己应该退开。我挪动步伐稍微往后退,但他的手臂却突然扣住了我的背,我来不及反应就这么撞入他怀中。 胸口的鼓譟声愈演愈烈,我的脑子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当我慢慢找回自己的思绪时,我才发现我所听见的不仅仅是我的心跳声。 我不知道这个拥抱到底持续了多久,只知道不管过了多久,我都希望能像现在一样。 我感觉自己找回被我淡忘的某种感觉,又或者是这种感觉,只有在这一刻才真实传递到我的心里。 像上次一样,又好像有什么不同。但不管是上次还是现在,他的拥抱都让我幸福得想落泪。 这个念头才刚浮现在我脑中,灯光忽然闪现而过。意识到快要復电了,我们几乎同时松开了手。 虽然电源还没有完全回来,但是我还是能在黑暗中隐约看见他脸上的轮廓。 「简佑愷,刚刚你问我有没有话要对你说……」 也许正是因为现在无法真正看清,让我有了勇气把话说出口。 如果我的遗憾来自于我什么也没有对你说,那么现在的我就不应该让遗憾徒留。 「如果这是最后的话,我有一句话还没有对你说过。」 我深吸了一口气后,毫不犹豫地说出我最想对他说的那句话。 「我喜欢你。」 语音落下的同时,电源回来了。灯光打落在我们身上,同时,照映进彼此的眼底。 他的唇瓣微微张开,眼里有着无法掩饰的震惊。我看到他抿了抿唇,又稍微张开了唇,重复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我没有期望我们之间会有一个不同的结果,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想在现在得到一个明确否定的结果。 在这沉默瀰漫的气氛中,我只能为自己找一个台阶下。 我垂下了眼瞼,弯身拿起刚刚被我搁置在地上的手提篮,藉着这短暂的动作,我稍微调整自己的呼吸,再次抬起眼时,我勾起了嘴角。 「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亲口对你说这一句话而已。」 发现自己嘴角只能勉强上扬一秒,不想让他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我立即背过了身。 「能亲口对你说这句话,好像也没什么遗憾了。」我似自言自语般的呢喃。 纵使失落感仍在蔓延,我也应该没有遗憾了。 在我的世界被盖上巨大的黑布后,我掀开黑布想看外面的世界,但是却看见自己的世界成了一片废墟。 可自他来过我的世界后,在那片废墟中好像多了其他的风景。 我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了最美的景色,但是我害怕的我所捕捉到的绚烂景色只是幻觉。 他对于我而言,就像是我世界里不经意捕捉到的绚烂风景。 可以用眼睛短暂捕捉到,却没有办法把那片美景变成我的世界。 九、世界因为你而绚烂-4 / 大家好像有种默契,当一个人举起杯子后,不用多说一句,其他人也都拿起手边的杯子,我自然也不例外。但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们的杯子里装的都是酒,而我的杯子里装的是色泽相近的茶饮。 古海雯纳闷地问:「净俞,你今天怎么都没喝酒?」 「我明天有重要的事要早起,不太方便喝。」我以茶代酒和他们乾杯后,我面带歉意,「抱歉,你们特地为了我聚在一起还这么扫兴。」 「今天主角是你,你想喝酒和茶只要你开心就好。」黄媛豪迈地一口气喝完手里那杯酒,又替自己倒了一杯。「你喝不了的我们来喝!」 我失笑,从烤盘上夹了一片刚熟的肉片放到黄媛面前的盘子表示我的谢意。 「可惜了你的酒量了,我很少遇到女生可以一次喝好几杯还不醉的,我喝两杯就有点晕了。」古海雯稍微晃了晃手上的杯子,里头还有三分之一的液体,如她所言她的脸已经有点红了。 田贞瑀下巴撑在还有七分满的杯子上,眨了眨眼睛好奇地看了过来。「酒量是天生的吗?有些人好像本来就很能喝。」 「我不是天生就能喝,但是很多事情都是可以练习的。」好似自己手上拿的是一杯酒,我轻啜了一口,「也包含了酒量。」 「如果是已经出社会的大人我可能还比较相信,但听到你说训练过我有点惊讶。」古海雯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十七岁那年我第一次碰了酒,虽然没有夸张到喝了一杯就马上醉,但是光一杯酒就足够会让人迷失了心智。」我扯起唇,「与其说是训练,不如说是让自己在长时间反覆下来去习惯那个感觉和味道,这样以后就不会这么容易醉了。」 每个週末从爸爸的酒柜中拿出他收藏的酒,适量且循序增加所能喝的量,也成为那段按表操课的时间里固定的其中一件事。 虽然我不是很乐意提起以前的往事,但是事关自己的过去,我也没办法做到忽视而过。但我想,之所以现在能云淡风轻地谈论起以前避之不及的话题,也是因为那些事情对我来说已经真正成为「过去」了吧。 以前我以为自己找回了重新生活的步调,如过去般重新照着世界的脚步生活,但我却不愿意提起和正视过去,似乎也代表了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真正走出来。 把我困在虚无的世界的从不是现实,而是我自己。 「那你是什么时候要办手续?」 我游离在外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但是我却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意识到古海雯是在跟我说话。 「确切的时间要等学校的通知。」 坐在我旁边的田贞瑀突然拉起了我的手,我诧异地看向她,只见她满脸不捨。 「只是真的好突然。」田贞瑀握住了我的手,她的视线正盯着我的左脸,我才发现她是在看我眼角留下的伤疤。 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伤口已经復原了,虽然留下了疤痕,但若不仔细看甚至不会察觉左眼角旁有一条浅浅的疤痕。 「净俞,之前的事我真的很谢谢你,也很对不起你。」 「那就一直记得吧。」见田贞瑀一怔,我开玩笑地说:「一直记得这件事,不就表示你会一直记得我这个人了吗?」 「乱讲什么,我们怎么可能忘记!」黄媛没好气地说。 我笑着从烤盘上夹起肉片,一一放到她们面前的盘子里。 「不过,这是你本来就打算好的吗?」古海雯问。 「不,只是某一个瞬间突然兴起的念头──」我话说到一半,就被摆在桌子上的手机震动声打断。 发现是一条重要简讯,我马上点开了讯息,内容正是学校通知我几号报到和要携带的东西,确认完内容后我点了返回键,页面自动跳转到简讯收件夹。而后,下方那一条通知录取的讯息映入我的眼。 这一刻,我回想起两年前曾经收到了类似的讯息。相似的情形,但是现在的我已经走出不同的轨跡了。 「就跟我来到柳大一样,做这个决定也是一瞬间的事。」我微笑地接完刚刚没有说完的话,不知怎地,觉得心里比过去多了一分踏实感。「但我相信这个新的目标可以带我走到更远的地方。」 带我走到更遥远的以后。 这是我思索自己的以后之后,所得到的新的答案。 九、世界因为你而绚烂-5 / 这一天还是来了。 虽然距离手术还有段时间,但我还是一早就出门,率先来到提前住院的恩渝所住的病房。 病房里不是只有我们两人,但其他张病床上的病人正在休息,隔廉也都被拉了起来,因此整间病房异常寂静。 我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孩,没有遗漏他在看到我第一时间露出的僵硬微笑,也没有忽略他闪避而过的眼神。 「恩渝,你很害怕吗?」 在我出声以后,恩渝的身子一震,他同时捏紧了被单,手几乎握成了拳状。 「……我很害怕。」 我无奈地扯起唇,「你害怕的话我怎么办?我可是为了你的健康才来到这里。」 恩渝抬起头,镜片底下的双眸泛起了湿润,一层薄雾浮现,盖过了镜片下的双眸,但很快地,那层雾又淡去了,我又再次看清他双眸里的挣扎。 「姊姊之前对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心里真的很感动也很高兴,可是……随着时间越近我越来越感到不安。」 我失神地看着他,忍不住咬紧下唇。从他的语气和眼里,我能感受得到他的挣扎和迟疑。 「姊姊,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当这句话入耳的同时,我也陷入一瞬的迷惑,更深的是内心所兴起的不安和恐惧,但在下一秒,一道声音穿透过我耳膜,将我刚兴起的迷惑打散。 「恩渝!」 我茫然地转过头,看到恩渝的妈妈在房门口,她铁青着一张脸大步朝这走来,在她停步后,我也看清她脸上流露出的不安。 她弯下身握住了恩渝的肩膀,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却压抑不住声线里的颤抖,「我不是要你别说这些话吗?妈妈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 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我的反应,我不发一语地看着两人,恩渝的眼泪滑过脸颊,他无力地低下头,泪水在白色的床单浸湿了一抹痕跡。 「我是真的很希望自己可以变得健康。如果健康的话,妈妈每天就不用每天替我担心,也不用像以前一样为了我的病到处拜託亲戚。」他紧抿着唇,停顿了半晌,「可是手术时间越近我就越怕……我不是害怕手术,我是怕姊姊会因为我变得不健康。为了没见过几次面的我,付出这些真的值得吗?」 「医生不是说过不会有风险。」 「妈,但这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的事不是吗?」 恩渝接下的话堵得女人哑口无言,她紧张地看着我,在那双眼里我看见了一个母亲的祈求和期望,对我来说那样的情感太浓也太重。 四周的空气好像变得稀薄,我几乎要承受不了这种让人窒息的感觉。忽地,恩渝的妈妈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腕,就好像抓住了一根浮木,把所有的力量都投注在我的身上。 「净俞,阿姨拜託你……不、不要反悔。」 我能感觉到她握着我的双手上有层粗糙的薄茧,我无法承受她施压在我身上的力量后退了一步,同时拨开了了她的手。 「你的拜託对我没有用。」 她面露惊惧,「你──」 「但是恩渝不一样。」我深吸了一口气,望向病床上的男孩,「恩渝,我不会后悔自己做的每一个选择。无论结果是什么,我都不会后悔。」 值得吗? 为了他的健康,又有什么不值得的呢? 他震然地看着我,我对着他扯出一抹微笑。纵然我知道,自己要对他露出这个安抚作用的笑容有点勉强,但我还是想努力地在他面前保持笑容。 「我是为了你才有勇气做这个决定的,所以你一定要变得健康,我们才可以有以后,你不要忘了我们去埋时空胶囊时说的话。」 语落后,我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好像正在一点一滴流逝。 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昨晚的失眠造成的影响,我突然觉得身体好疲倦,眼皮也有些沉重。我吸吐着气,想调节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呼吸,但仍没有感觉到什么效果。 我想移步去厕所洗把脸让自己提起精神时,恩渝却突然叫住了我,我一顿,疑惑地看着他。 恩渝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个东西,接着,他对我摊开手心。在我看清他手心上的东西时,我不禁失了神,下一秒,他拉起了我的手,把东西传放在我的手上。 「姊姊,真的……很谢谢你。」恩渝哽咽地低下头,他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不能还你一个爸爸,但是我可以把这还给你。」 他松开了手,我在手上看到了爸爸曾经戴过的顺时针手錶。 ──「我记得你说过那手錶有一个特别的意义吧?时间倒转的设计,是希望能够留住过去美好的每一个瞬间。」 我们无法交会的时间,在此刻来到了我的手上,并且持续地向未来转动着。 九、世界因为你而绚烂-6 我无力地抱着双膝,聆听着手上秒针转动的声音,我在心里也一秒一秒的数着。数着距离手术的时间还有多久,数到后来,我也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又还有多久…… 只是如果我不继续数着,我好像没有办法让自己什么也不去想。 我很害怕,可是我不能在恩渝面前表现出我的害怕。 我感觉自己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我没有办法再继续往下数数。就在我几乎要失去意识前,我听到了秒针以外的声音越来越近。 有某个人的脚步声,似乎也有某个人的呼吸声。 我迷糊地抬起头,换上衣服把眼镜拿下之后,我几乎看不太清楚四周。但就算我看不清眼前人清晰的五官,我还是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有一种感觉,感觉自己好像在一个虚幻的梦境里,而眼前的这个人是我没有办法抓住的,也不敢伸手抓住的人。 这个梦太美,美得我不想清醒。 我扬起了微笑,同时,我感觉到眼角落下了湿润。 「你到底……」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眼前好像上了一层雾,只有在这种看不清楚的时刻,我才有勇气对他张开双手。 我听到他的叹息声传来,紧接着,他俯下身,张开手拥抱了我。 「你为什么现在才知道要哭?」 「因为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他身上的温度太过真实,真实到不像一场梦。 「后悔了?」 「我害怕的不是因为我后悔了,而是我怕自己会跟以前赌输了,醒来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但比起这些……我最怕的是我的世界会再也没有了你。」 想要更真实地靠近他,我抱得更紧,他拥抱着我的力道也更用力。 他的声音清晰的自我耳边回盪,也让我从迷糊中恢復了清醒。 「你告诉了你身边的每个人你策画的未来,但是却什么也没告诉我,你这样做不是想把我排除在你的世界吗?」 他的声音从埋怨到无奈,我的心脏好像因为他的话不停地抽缩着。 「在便利商店我问你的是你去考转学考的事,结果你……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没对我说的?」他喟叹了一声,「明明我也没资格对你生气,你也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些,可是当媛熙姊告诉我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股气上来了,但是伴随的是对你感到无可奈何和束手无策。」 「方净俞,我会心疼你,可你能不能多心疼一下自己?」 他松开了手,把我从地板上拉了起来。此刻,他的脸近在的眼前,我又一次在他眼里看到我曾经看见的情绪。 我不曾在别人眼中看见为我流露出来的情绪,却也是我渴望能在某个人眼中看见的。 我在他的眼中,看见了他对我的心疼。 泪水自我眼角滑落,浸湿了我的双颊。 我垂下了眼瞼,视线落在他的手,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简佑愷……」见他没有移开手,我艰难地发出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声音,「我从来都抓不住那些曾经对我重要的人,而他们选择的人也从来不会是我。」 喉咙一阵乾涩,我费力地吞下口水。 「可是就算我知道自己抓不住你,我还是无可自拔地喜欢上你了。」 我抬起眼皮,那双棕色的瞳眸正专注地注视着我,我看见他眼里若隐若现的波澜。 「从天桥跳下来后,我以为我的世界自那以后成为了废墟,但是我后来才发现不是,因为我也是在那天遇见你的。」我抿起唇,唇角微微勾起,「你是我在我世界里捕捉到的那片最绚烂的景色,我不想……只是让它一闪而过。」 他伸手擦过我脸颊的湿润,我的心尖一颤,在我回过神时他已经低下了头,我感觉到他的睫毛擦过我了脸,鼻息洒落在我脸上,温热的唇覆上了我的唇瓣。 彼此的呼吸好像一起融合在空气中,空气中似乎也染上了高温,我的体温也在攀升,我变得什么也无法思考。除了自己的心跳声,我什么也听不到。 渐渐地,我好像自己越来越难自然地呼吸,但是我却捨不得离开让我缺氧的来源。接着,他稍微移开了唇,热气洒落在我的脸上,我近到能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缩影,下一秒,他将我拥入怀中。 「我喜欢你。」他的声线微颤,夹杂着他凌乱的鼻息。「喜欢到让我没有办法思考就做出这样的事。」 听到他声音落下的瞬间,我的心脏猛然一跳,撞击在胸口的力道很真实也很痛,让我清楚得知道这不是梦。 「以前我因为我爸妈的关係,觉得既然爱情随时会消失,那我大可以不要爱情。我可以放弃我以前喜欢过的人,只为了和她维持原本的关係。」他的嗓音低沉,让我的耳朵也变得灼热起来。「可是遇到你后,我发现我比这更害怕的是你会消失在我的世界。」 他搂紧了我,用力到就好像要把我嵌进自己身体一样。 「转学可以办、手术可以动,你想做什么,只要你不要消失都可以。」他深吸了口气,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盯着我,落下了最后一句话,「但是我也要在你的世界里,不准随便把我排除在外。」 泪水瞬间涌了出来,不停地落下。 我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好像能听到他胸口传来的剧烈心跳声。 「谢谢你选择来到我的世界里。」 我曾经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是因为我把我爱的人们当作我世界的所有。所以在他们相继离开后,我以为自己失去了全世界。 但是现在我才明白,他们可以成为我世界的一部分,可却不能成为我世界的所有。 所有来过的他们,都是丰富我世界的人。 即使最后他们离开了我的世界,世界也不会停止运行,我的人生也不会就此停止。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都是世界本该会有的模样。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替自己重建一个新的世界,而现在我的世界里,有了你。 你是我在世界中捕捉到绚烂美景,而现在起,我想把这片美景变成我世界的一部分。 我的世界,是因为有你才能变得绚烂的。 《全文完》 后记、为自己创造一个绚烂的世界 总算是来到这里了,也是我最期待的地方。 最近几次总是在完结前就写了部分后记,似乎有点本末倒置了。 一路走来也是挺恍惚和不真实的,对于时间的流逝。就像我不知不觉写完了第九本书,不知不觉写作要迈向第六年一样感到不可思议。 这个故事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这样的结束是不是少了些什么呢?具体来说我也不知道少了些什么,但当下把全文完打上去的时候第一次没有感觉到「结束」的实感。 不知道当我发表完这个故事后我会不会稍微调整过结局的内容,但这段话我还是想记录下来,毕竟这是后记啊。 不想把暴雷的内容放在前面,我把会剧透的内容东西放在后面再聊。 从去年拾笔后,我连载了三本书。 我每次都是期待能跟着大家的留言一起慢慢地连载,但每次连载过程我能收到的留言心得很有限,常常会有沮丧和疲倦的时候。 我喜欢创作故事,自然也希望阅读的人能够喜欢我的创作,即便不可能是每一个人,但我也希望我的故事能为花时间阅读的人留下什么,能让你(你)有所共鸣。 每当一个新故事发表时,我心里总是有很多的不确定和不安心。会不会让人觉得乏味、无趣、难看,又或者是对我的风格感到腻味,对别人来说,这会是一个好的故事吗? 我不太清楚这些事情。 我很习惯我书写的过程就是一个人埋头写,然后遇到瓶颈、质疑、不安,再继续这样反覆的过程。 很多时候,我所能得到的肯定和力量都是在故事发表后才能感受到的,即使我能得到的十分有限。但在那之前,我已经歷经了无数次这样的纠结心情,但这样的心情依然会跟着我到下一个故事,再到结束了一个故事。 我很清楚所有的问题都只能由我自己去克服,包含我曾经懊恼过自己是不是要写出这一个故事这件事情。 但偶尔会感到疲倦的是,创作虽然是因为我自身的喜欢而开始的,但能够让一个创作者坚持的理由单凭作者自身的喜爱是不够的。如果我连他们的存在是不是被喜欢都不知道,即使我依然能进入下一个故事,我也会心疼的是我写下的他们是不是让人认为不值得被记住呢? 他们的存在,是不是只有作者一个人珍视呢? 虽然大家应该都听过很多遍了,但还是想说不管是对哪位创作者,不管是对于什么作品,不要吝嗇表达出你的喜欢,因为那是支持大家能走到下一步的动力。 我也要感谢,即便在我无数感到疲倦和质疑的时候,在我的创作路上始终还是有人相伴,不管多少人,都还是有人在这里。 写作对于我来说,是一段把否定变成肯定的路程。从一开始的看不见方向,到最后找到出口。 创作是孤独的,但是我的人生是因为我所写下的他们而变得更丰富的。我的人生,也因为我会写作而变得有了点意义和价值,我的世界好像也因此变得绚烂了些。 老实说,这个故事并不好写。初期我很苦恼该怎么呈现这个故事,光是这个问题我就想了好几个月,开头也是写了n次才有我满意的呈现方式。 看过我其他书的人对男女主角应该不陌生,他们的背景也毫无神秘感可言,因为这点我纠结担心了很久,毕竟和以往不同的是,男女主角发生过的事件在其他本里面都曾出现过一小部分。 但后来发现我在开始前根本担心太多了,因为实际连载时大家除了稍微知道男主是谁,根本没人认出女主xd 后来也明白我一开始担心的都不是问题,我真正该想的问题是他们该如何走出自己的路。 我一开始给这个故事下的主旨是──『在想要别人心疼你以前,请先懂得心疼你自己。』 我的女主角不太懂这件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不太在意自己的身体,所以她才会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而我的男主角就是知道了女主这样所以更加在意她。 说起来,光是他们感情铺陈我就头痛了很久,但我觉得我还是没有把这部分写得很好。大概写到八万字的时候,以往这时候其他男女主角都在一起了,但两人都没什么进展,我就一直在心里想──请问你们何时才能在一起xd 我第一次担心自己会爆字数,因为这本是我目前正文写最多字的。明明字数是最多的,但男女主角却是进展最慢的一对。 我本来就预想他们最后才会在一起,但没想到进度会如此缓慢,我还一度觉得恐怕是没吻戏了。(但如果没有,读者会不满,作者也会不爽,所以……) 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因为期盼男主角是简佑愷才来看这个故事的?点进来之后有辜负你们的期待吗? 虽然这对男女主角进度很慢,但因为视角着重在女主身上,所以我比较花时间在女主的经歷和感情铺陈上,相对佑愷的表现就变得很有限了,也或许是因为我的功力不足只能这么呈现。不过我个人还是有陷入佑愷神秘的魅力之中,有几段细节部分我自己有默默地跟着净俞一起心动。 虽然这本爱情不是这么轰轰烈烈,但是他们也是苦尽甘来,两个人要走向对方都是很不容易和需要勇气。 写到中后期,尤其是恩渝的事出来后,我还在心里一直跟净俞道歉:「对不起,我可能真的是一个后母。」 以前在另一本净俞为配角的故事时,大家都不太喜欢她,但我从来不是想把她写成一个绿茶女配,她就只是一个曾经为爱傻过的女孩而已。 有次我跟盼盼聊到在两本里净俞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我还大笑回答说:「因为这时候她已经歷经了沧桑。」 是啊,这时候的净俞真的是歷经沧桑了,她已经不是那个曾经以为自己拥有一切所以无所畏惧的女孩了。她成熟很多,稳重很多,也让人对她多了更多心疼。 如果刚好看过这两本的人,在这里应该会对净俞多一点心疼了吧。毕竟她可是我笔下我最不想成为的女主第二名,应该足够让人心疼她xd 无论如何,我在这个故事想说的是,不管是怎么样的人我都想告诉他们你们是值得被爱的。也许经歷过感情的受伤,也或许有像方净俞那样曾经留下过什么痕跡的人,但是那些都不会影响你还是你这件事情。 也许很难,但是要相信自己值得,并且可以拥有。就算还没有也没关係,在那之前请先学会好好的爱着你自己。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自己更能毫无保留地去爱你自己。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那你很幸运;如果在歷经伤痛后,还是没有这么一个人,但也不要忘了爱自己是一辈子的事。 有些人的出现也许是为了教你如何去爱自己。我是觉得方净俞的前男友是,后来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简佑愷也是,出现在她生命中的每个人都是。 虽然不是没想过,但我还真的没想到有一天我「真的」会写方净俞的故事,我更没想到和她在一起的人会是简佑愷。(毕竟那时候简佑愷并不存在) 当我在想简佑愷会跟怎样的女生在一起时,我脑中闪过方净俞,不过第一时间我却想否决这个念头,但在下一秒,我又觉得好像不是不可能。 然后写着写着觉得他们还真的是天作之合呢,什么都很像。 我觉得我每次都好像自己在挖坑,明明觉得和前作有关连的角色很难写(尤其在我经歷过裴育瑾之后)。 很怕让人觉得有矛盾点,而每次也真的都有矛盾的设定,然后我都会去修改,除了有些改不了的地方,偏偏我每次还是不怕死的写了和前作有关连的角色。(这时候就会想回到过去打打当初乱设定的我的脑和手) 以后真的要更谨慎才行,不然就是放弃写有关联的角色,因为总是有bug。 但……当初还真的是想放弃也放弃不了,所以还是写了这个故事。 本来觉得开始这个故事很难,过程也有不少困难的时候,但我是越写越喜欢这个故事,也觉得好像因为这个故事让我某部分有所提升了一点,虽然具体我也说不上是哪里。 虽然这本书仍有不完美之处,但是这是现在的我能给它最完美的状态了。 在经歷过几本从以前角色衍生出来的故事后,我会有一个想法是,我会把他们当作主角来写,不是因为我一开始想写怎么样的故事,而是因为我想写属于某个角色的故事,因此造就了这个故事出来。 不是我想写什么故事,而是他们带我写出了他们的故事,这个故事也是如此。 当初有几个读者和朋友说想敲碗简佑愷,但我是在想到了和他配对的女主角是方净俞才兴起敲下键盘的念头。 在一开始写这个故事时我完全没感觉也没有想到自己过往的经歷,不过后来我在重新写完整个简介我突然惊觉这不是好像曾经的我吗? 我觉得满奇妙的,我好像总是能从故事中找到某部分的自己,亦或者是在他们身上有着我想成为的部分模样。但他们有他们的故事,我有我的事,我们依然是不一样的。 前阵子才和朋友说,偶尔小说发生的小事件都发生在我身上,无论好坏,然后我就说:「那怎么男主角就没让我碰到呢?」(感受到我怨念了吗) 去年参赛完后本来不觉得自己今年会参赛,毕竟参赛总是会受点伤然后更体悟到自己的不足。但终究是一个机会,一个故事能被看见、一个让自己变得更好的机会,所以,我也会尽自己所能地努力。 从第一年到今年第六年,我参赛了五次(差不多可以给我个全勤奖状了吧xd) 虽然每次参赛都没能走到最后,但也因为比赛让我认识了更多人,得到了一些机会,无论结果为何,都希望这本书能被更多的你(你)看见和喜爱。 虽然参赛会有点很累,身心灵都可能会伤到的累,但是还是很感谢自己还是能走到这里。当然,在看着这篇后记的你也是。 毕竟,我也不敢肯定说这会不会是一个中继站。在结束今年手边的故事后,我不确定现阶段自己还有没有多馀的时间和心思去写下一个故事,也许会有一段时间无法有新的连载也说不定,所以我之前才在限动跟大家说请把握现在还算高產的我。 不过我还是可以很肯定的说,这不会是我最后一个故事。 为了顾及自己的生活,多数创作者都是挤出时间,用着被摧残过后的身心在用爱发电的。所以大家,请爱护和珍惜各个领域的创作者啊~我们都很需要被滋润一下。 最后想说的是,这两年不管是世界还是我们自身都过得很辛苦。 在写到角色不用戴口罩的时候心里都会有一点违和感,但同时又会很想念曾经理所当然的日常。 至少在我创作的世界中,我们所经歷的纷扰都不存在于此。 我们都辛苦了,希望那些曾经是理所当然,现在才明白无比珍贵的平凡日常能回到我们的生活里。 在无法风平浪静的世界里,希望我笔下的他们可以捎来一些暖风。 世界能否绚烂,取决于你自身。 希望,我们都能为自己创造出一个绚烂的世界。 能雪悦20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