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港》 第一章 1999年12月31日,本世纪最后一日,我十七岁又叁百六十四天,正是无胸无脑的Lolita。 入行第叁百六十四天,我唱过哆啦a梦,当过知名访谈节目的客串嘉宾,靠街头卖唱养活自己,一周五次通告。 此外,我一事无成。 老麦领我至红馆后台化妆间,一路恨铁不成钢,叮咛我莫要再板扑克脸,谨记微笑,微笑,常笑运头好。 我一如既往,不好意思地吹了吹挑染成紫色的刘海,亲了老麦一口——本圈是非多,唯有姑妈帮衬我。 还有,你没看错,正是九龙油尖旺区红磡畅运道9号。 我有一种美妙的预感,当我推开那扇玻璃门,人生就会华丽大逆转。 此时十九点叁十二分,离本次跨年个唱开场尚有二十八分钟。冷黑玻璃门衬出一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惊悚的熊猫妆令人略微失望,因为我看上去仿佛在说你个细路仔闪一边去,虽然我的内心已是灵魂激荡。 我对麦姐点点头,她推开了这扇意义非凡的门。 十九点叁十五分,偌大的化妆间居然已是清场,空空荡荡。光线晦暗,只打了几盏昏黄小灯,恍惚中像是有迷蒙雾气升腾弥散。 文艺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坏掉的街心路灯下,夜色温柔,一定会有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女子姿态妖娆,缓缓吐出烟圈,心头痒痒挠的男子凑上去:“Hey,借个火?” 当然,偶尔也会有姑娘问姑娘借个火,或者小伙子问小伙子借个火。 总之,这种神秘又浪漫的气氛,不发生点什么,着实枉顾作者一片痴心。 我一眼就望见了黎家瑜。 她的鬓角已是打薄,短短黑发向上集中梳起,发胶固定,上身着深麻灰混纺小西装,里衬芦苇灰军装衬衫,懒懒斜倚,胳膊肘搭在皮椅的扶手上,随意地翘起二郎腿,脚上的仿旧漆皮长靴锃亮,正专心致志打俄罗斯方块,姿态悠闲,哪里像是二十五分钟后万人山呼万岁的国王? ——不好意思,她应是女王。 往后十年,每每见她,莫不是人头攒动,尖叫四起——黎家瑜的臣民向来数量惊人。只这一次,我瞧见她形单影只,想来是近日收养叁只街头流浪猫仔,正值福报光临。 老麦一把抓过我裸露的手臂,烈焰红唇笑出一朵玫瑰花,讨好道:“家瑜,这是梁语晴。”说罢狠狠瞪我一眼,眼风凌厉。 我赶忙伸出右手,点头哈腰,咧嘴问好:“Hello你好,我是梁语晴,请多指教。” 黎家瑜的视线从俄罗斯方块上移,逡巡了一番我的胳膊,再上移,认真地打量我的脸。 我承认,那一瞬间,我如同她那些变卖家财陪她浪迹天涯的臣民一般,堕进她的眼涡。 她画了深重眼线,那一笔像是勾进我的心窝,从此旁人这般妆容再逃不过风尘之色;她的眼神却保存稚子般的清澈,仿佛月夜一汪幽泉,未曾受过俗世纷扰。 那一抹琥珀色中,映出我呆呆的脸。 “你好,我是黎家瑜。” 我并没有反应。 老麦轻咳一声。 她摸摸光洁的额头,笑道:“怎么了,有东西吗?” 我六魂七魄回归,赶忙摇头。 她站起身,活动活动手腕,理了理袖口,方抬头对向老麦,老友一般拍拍她的肩,道:“新年快乐咯。” 说罢,她转头朝我伸出右手:“交个朋友。” 天知道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十七年老父老母加上老麦的谆谆教诲此刻尽毁,只晓得两只手紧紧握上去,话都讲不出。 黎家瑜的手指修长,手心温热,握上去非常舒服。 她稍用力,方抽出手,不甚在意笑道:“VIP区尚有空座预留,两位今晚若无其他安排,不妨同我迎接新年。” 老麦并未等我回应,即刻表示荣幸之至。 我从未如此崇拜亲爱的姑妈。 1999年的最后一夜,我坐在九龙油尖旺区红磡畅运道9号的人海中,台上是本港万人景仰的神祇,我们一同,伴着世纪末的钟声,迎接2000年。 我十八岁了,入行第二年的第一天。 第二章 第二次见到黎家瑜,是半年后,在本港名流霍超仪的生日私人Pa。 老麦不知从哪弄到请柬,上头竟写着我的英文名烫金字,叫我吃惊不小。老麦得意洋洋,命我需盛装赴宴,力挫群芳,若是能教哪家豪门公子看上,便是锦上添花,再好不过。 老麦的无边神力总教我有些吃不消。可她总有办法,教我乖乖脚蹬九公分高跟鞋,攥着Ferragamo还是别的什么晚宴包,跑到一群陌生人中间发呆。 老麦觉得我应该胸怀大志,重振麦家震天雄风。第一步,是要钓到豪门公子的。我瞅瞅自己B-cup的本钱,觉得老麦的宏图伟业若是执行起来,着实有些困难。每每想到老麦的理想注定照不进现实,我总是不忍心打击这个事业好容易才起步的女人,便违背本心,遂了她意欲一统江湖的梦想。我安慰自己,大约老麦结了婚,便没工夫一统江湖了。 所以,为了老麦的好心情,此刻我倚在一棵无比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远离喧嚣人群,发着抖,像本港任何一个瘪叁一样,瑟缩地点上一支烟,舒爽地吸了一口。 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东西。尤其在这种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的地方。若是有油头粉面的小哥过来搭讪,保持沉默,面带微笑,对准他厚厚的粉脸,轻轻吐一口烟圈,便是最好回答。 我一手夹着烟,从晚宴包里掏出老麦拿来给我镇场子的陀飞轮瞄了一眼,再吸半包烟,差不多就能打道回府了。 我埋头继续悠闲地吐烟圈。 “Hey,借个火。” 一把低沉的女声。 我抬起头,望见黎家瑜精致的正淡淡微笑的脸。 容我心跳半分钟,只因她的每次出场都似王家卫出品,加一层滤镜晕染,寸寸光影都随她流转,明灭生息。 今日她妆容恰到好处,上身是蜂蜜色缎面翻领晚宴西装,中调灰紧身牛仔裤配扣环装饰机车靴,领尖扣衬衫的金扣扣到第一枚,禁欲气息极浓,作十足中性打扮。 我将尚未燃尽的烟头抵上她的,几秒钟后,她背倚我身旁,右手插进牛仔裤口袋,懒懒倾吐烟圈,道:“出去逛逛?” 丝柏的冷香混杂烟雾,深深浅浅萦绕在我鼻端,我望见头顶蓊郁繁盛的梧桐,枝桠开出层层迭迭的鸢尾花,冥火一般蔓延到天际。 我站直身体,狠狠吸了一口烟,伸出满是汗渍的右手,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道:“容我填饱肚子,好有力气与你畅谈人生理想。” 黎家瑜愣了一下,很快便露出你很搞的表情。她耸耸肩:“无妨,我陪你。” 老麦教育我,淑女不可以放声大笑露出后槽牙,不可以开怀畅饮醉后耍酒疯,不可以拼命吃喝饿死鬼投胎,总之成为一名优秀的淑女,是要一生与女性本心作斗争的。 我抗议道,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旁的女生若想成为淑女,只需对本性略加修饰即可,我却是要重新做人的。好比本港风靡的整容手术,底子好的小美女垫个鼻梁,打个针,便可对外宣传小李嘉欣了,我却是要做足全套换张脸,方可让老麦含泪振臂叫卖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老麦平生最爱读物便是《Gone with the Wind》,我始终无法理解她对高壮黑船长的满腔春情究竟源于何处,但是老麦一直拿斯嘉丽作为我人生的向导。她认为一个女人在经历两次婚姻后,还能钓到英俊多金口才好的高壮黑船长,就凭这一点,就足以成为千万女性的人生向导,生命之光! 所以在这场豪门生日Pa开始前的叁个小时内,老麦责令我吃掉两份鸡扒饭,在我哀求的眼神中,她总算放弃逼我咽下第叁份的打算。我十分理解老麦的苦心,她是个好姑妈,一直不遗余力地试图将我打造成豪门千金的形象,可是我总是隐约暴露无胸无脑的小太妹气质,着实让她伤心。 比如现在,我发现抽烟让我的胃部较往常蠕动得更为开心,我觉得有些饿了。若不是黎家瑜在旁,我是断不会在豪门宴会即将圆满结束之时,跑过去海吃胡喝献丑的。但是我想和黎家瑜多呆一会儿,如果肚子不争气地唱空城计,她一定会说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这是我万万不愿见到的。虽然我的Ferragamo晚宴包里有老麦的陀飞轮,但是作为贫穷的叁线小明星,这些是老麦咬牙给我置办的行头,是要镇场子的,若是教老麦知道我当掉它们,请黎家瑜共进晚餐,老麦一定会叫我晚上到铜锣湾卖艺卖笑或者卖身给她赚回来。 除此之外就是我的叁千港币了。其实若是和旁人一道共进晚餐,手攥叁千港币,我一定是底气十足的,我会拍着对方的肩姿态傲然地说:走,姐买单。可是老麦告诉我,黎家瑜身家不菲,祖上世代经商,本人原在纽约念设计,入行本是玩票性质,却阴差阳错误打误撞成了一代歌神。由此可见成为歌神原本不一定要发奋唱歌,正如经济学家原本不一定是搞经济的。 总之,面对黎家瑜这样的富豪,兜里只有叁千港币,若是请晚饭的话,着实算是囊中羞涩了。 当然,黎家瑜作为一名富豪,在面对我这样的贫困人士时,也是可能善心发作良心不忍的。她可能会豪爽地递给服务生一张金卡,让夜色更加迷人。可是我又想到,黎家瑜作为一代歌神,想必俗务缠身,她可能会在品尝完前菜后,接到一个电话,然后皱着她价值不菲的脸,对我说:抱歉语晴,Conny有急事找。 慌乱中黎家瑜可能会没空掏出她的金卡,结局依旧是我当掉了老麦的陀飞轮。 所以我不得不暂时将老麦苦口婆心的威胁放到一边,在黎家瑜的陪同下,跑到堆满甜品的长桌边,海吃胡喝扫荡了一番。 我声情并茂的吃相似乎感染了黎家瑜,她捻起一块马卡龙,道:“有那么好吃吗?” 我抬头道:“我胃口比较好。” 黎家瑜似笑非笑,勾起一边唇角,俯身在我耳边轻轻道:“你的胃口,的确非常好。” 她总是知道如何演绎最惑人微笑。不露齿,不出声,弧度刚刚好,教人神魂颠倒的笑容,妖精一样。 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一瞬间,脸颊却猝不及防地感受到一片凉意。 ——黎家瑜的左手,夹杂马卡龙腻人的甜香余味,竟贴在我的右边脸庞。 她凑近问道:“咦?脸红了?” 我狼狈地侧过脸,逃离她凉凉的掌心,支吾道:“才没有。” 嘴里晕开提拉米苏的奶香,我却觉得不是滋味。 黎家瑜轻笑一声,牵起我的右手,道:“走吧,到山顶看日落。”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发现,黎家瑜生了薄茧的指尖碰到我的掌背——她竟然带着我十指紧扣。 我觉得有些别扭,右手微微挣扎一番,不想却教她扣得更用力。 “别想歪了,语晴。我们是纯洁的friendship。” 黎家瑜笑着摇摇头,似是无奈道。 我再也找不出借口挣扎,只得和她十指紧扣,大摇大摆朝山顶走去。 第三章 迎面吹来的晚风,带着丝丝未尽的暑气拂过鼻尖。落霞余晖如一层薄纱拢上苍穹,染上浅紫的光晕。昨夜的一场稀雨,倒是教这浅浅的山头一片新绿,连修剪的整整齐齐的草坪,都带了清丽的绿意。 黎家瑜终于将手放开,我不作声色地把右手在裙子上抹了一把,黏乎乎的汗着实教人不好受。 她瞥了我一眼,道:“回头记得煮百合粥,每天喝一些,宁心安神。” 心思教旁人猜到,总归是有些尴尬的。我只得点点头。 她又道:“你看上去并未成年,书还没念完吧,为何选择进入本港演艺圈?” 唉,这个问题可难倒我了。 你看我单眼皮,小眼睛,B-cup,小时候跑遍全港十八个区,小腿肌肉又结实,凭这点本钱在本港娱乐产业混吃混喝,想必老天也是不同意的。在出道前,老麦一直致力于削弱我强大又无用的羞耻感。她每日叫人盯我在旺角或者铜锣湾街头卖唱,挣来的算饭钱。 老麦那段日子一定良心不好过,因为第一天我非常害羞,只捞到十块港币,还是一位满脸同情的阿婆从菜篮子里掏出来的。晚上我找老麦蹭饭,但是老麦拒绝为我提供伙食。所以第二天我只能饿着肚子,跑到食客云集的旺角继续卖唱。我努力地活到现在,还长了十磅肉,所以我对自己还是蛮有信心的。 但是这点信心不足以支撑起我献身娱乐事业的全部动力。在我捞到那十块港币之前,老爸跟老妈离了婚,卷走一切能兑换现金的东西,连电视机都二手当掉了,连夜投奔美利坚合众国,开始他崭新的人生。老妈以令人吃惊的速度立马改嫁,临走前塞给我一万块港币,抱着我哭道:“妈妈对不起你,语晴。” 这种呼唤超级英雄的时刻,老麦以superwoman的傲人姿态,带着全宇宙最闪耀的光芒,出现在我面前。虽然老麦当时仍在一家经纪公司干着打杂的活,和一个日本人合租新界的小公寓,但她毅然决然地担任一个十岁女童的监护人,并让她茁壮成长到十六岁,着实让我非常感动,我甚至怀疑她才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妈。 当然,作者是不会任凭我的人生这样和谐又美好地发展下去的。十六岁的夏天,老妈找到我,说她查出乳腺癌,要化疗,她没钱,想找老麦借点。老妈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她以前是个小明星,每天都对着镜子化妆,在我十岁生日时还送了我一双妙丽的高跟鞋。可她现在老得像旺角卖腊肠的阿婆,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我有些难过。 我不好意思找老麦伸手要钱,所以我跟她说我不想念书了,想赚钱。老麦问我为什么,我说赚钱给老妈治病。她沉默了一会,告诉我中五必须念完,她会想法子给我赚钱的机会。 后来,我便在老麦的劝说下,投身本港演艺圈了。 但是老妈却等不到我大红大紫的那天了,她叁个月前吞安眠药自杀,因为她不想切掉乳房。大约女人一旦尝过被人当做美女众星捧月的感觉,就上了瘾戒不掉,想做一辈子的美女吧。 我心灰意冷,跟老麦说不想干了。那时老麦已带出几个小明星,甚至还搭上黎家瑜这条线,在中环买了小公寓,也算跻身本港中产阶级。她痛斥我不识时务,康庄大道摆在面前不晓得走。其实我想瞒着老麦直接走人,本港念到中五辍学谋生的姑娘一抓一大把,填饱肚子的能力我还是有的。可是我那颗善心又发作了,我想我走了,老麦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是难过的。我舍不得老麦难过,所以便留下来陪着老麦,看到她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我就可以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了。 这个长长的故事好像有一点悲伤,对着黎家瑜帅气的脸,我一点都不想告诉她这个有些悲伤的故事。 我转头望着缓缓沉下的像鸭蛋黄一样的落日,留给黎家瑜一个忧郁的后脑勺:“谁知道呢,黑灯瞎火的,乱溜达呗。” 我没看见黎家瑜脸上的表情,只知道她从我背后轻轻环住我。 她一定弯着腰,因为她的头搁在我的肩膀上,马卡龙的香甜带着温热气息拂过我耳垂旁边敏感的地方,有些痒。 我觉得我的心跳一定爆表了。 这种气氛旖旎火花四射的美妙时刻,我的手机非常不配合地铃声大作。 “小丸子又有心事,呆望雨,小丸子的脑袋中央诸多鬼主意。小丸子又再出事,鼻上碰灰,小丸子的理想构思,没人合议。” 我听到背后的轻笑,原本略微忧伤的心情愈发忧伤了。 “喂,哪位?” 是塞先生,他又喝高了。酒保找我去买单,准便处理掉这位正在耍酒疯的男士。 说起塞先生,其实他有一个非常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英文名Sebastian,虽然很久之后他告诉我Sebastian是彩虹协会的ICON,但彼时不谙世事的我委实觉得塞先生,应该是喜欢女人的。 后来我陪着塞先生无数次买醉,发现每每喝到伤心处,他总是捶胸顿足嘴里高喊“Jack”直到昏厥,而“Jack”又确乎是一个男子的名字。 但是能成为密友,大概总带着爱。我以无限爱意包容着塞先生,包括原谅他大年初一将我骗到他家,对他老爸老妈说爹地妈咪这是我girl friend梁语晴。塞爸塞妈表情很是惊恐,似乎十分怀疑我的性别。塞妈甚至偷偷摸了一把我的胸,盯着我的脖子观察良久,方才绽放欣慰的笑容。可见塞先生平日清醒时喊“Jack”的次数一定不少,真是太不小心。 而那位杰克先生一定不知道塞先生有多挂念他。 我安慰言语间流露出惶恐的酒保:“没事,你要看好他,他可能会把你当成前女友,亲个嘴什么的。” 实际上塞先生若是喝高了,会把任何有意无意靠近他的男人当成Jack,上下其手熊抱虎摸。所以他每每想要买醉,又想为Jack守住贞操时,就不得不劳烦我在一旁像赶苍蝇一样赶走陌生男子。可见男人痴情起来,不仅不要女人,连男人也不要。 那酒保哆哆嗦嗦地求我快些赶到,因为塞先生已经要开始扒他衣服了。 我挂了电话,对黎家瑜抱歉笑了笑,道:“朋友喝醉了,我得去接他。” 黎家瑜挑了挑眉:“Boyfriend?” 我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她有些意外,欲言又止,望了一眼天色,道:“我送你。” 我又鬼使神差地摇摇头。 黎家瑜扔了烟,抬起长腿狠狠碾了一把,皮靴结实的鞋底挪开,那烟头的尸身叫人不忍直视。 我想我着实不该这么直白地拒绝黎家瑜,毕竟她是一代歌神,而神是不太喜欢被拒绝的。所以我委婉说道:“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我四月拿了驾照,可以自己开车的。”这是一句大实话,虽然我暂时养不起车,但我确实拿了驾照。 黎家瑜道:“那劳驾载我一程,我刚才喝了一点酒。” 我垂头认输:“还是麻烦你载我一程。”为了粉饰太平,我又蹩脚地添上一句:“备胎用光了,我怕轮胎半路出故障,还是坐你的车比较稳妥。” 黎家瑜心满意足地表示荣幸之至,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是异常愚笨。 这个夜晚本该是我和黎家瑜畅谈人生理想的二人世界,却硬生生加入了塞先生和他撕心裂肺的“Jack”,变成了拥挤的叁人行。当热,机智的黎家瑜不负众望,在塞先生高呼叁声“Jack”后,对着异常尴尬的我会心一笑,令我下定决心往后再也不要守护塞先生的贞操。 第四章 拖着塞先生回到公寓后,黎家瑜同我告了别,然后差不多一年,我再没见过她。 偶尔去超市屯粮货架上会有一排她的脸,晚上打开电视能看到她将以毒舌着称的访谈节目一姐调戏得微微脸红,电台午夜档总有VJ孜孜不倦放她的新专辑,周末公休游荡在街头,巴士,shopping center的巨大玻璃幕墙有她演唱会的巨幅海报。 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都有黎家瑜。 可我确实再没见过她。 此时已是2001年,我入行的第叁个年头。 --------------------- 老麦的事业风生水起,已是本港演艺圈炙手可热一呼百应的造星大佬。相形之下,在她手底下呆了叁年的我依旧默默无闻,这着实是老麦星光璀璨的职业生涯中令她倍感羞耻的一大败笔。 我安慰老麦,一切皆是天注定,街头卖艺还是红馆开唱,这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但是我一时大意,忘记了老麦一向热衷于挑战不可能事件。当她将一个一无是处的D-cup女打造成世纪女神时,老麦表示此生都无法忘却那种淡淡的喜悦。一边羞辱观众的智商一边赚得金盆钵满,老麦享受着完美逆天后睥睨苍生的成就感。 所以,老麦沉思良久,决定将我打造成新一代玉女掌门人。我小心翼翼地提醒老麦,这样决定未免有些仓促,要不要听听观众的意见先? 老麦冷冷回答:“不是他们想看什么我product什么,而是我product什么他们就得看什么。” 其实我私以为罔顾民意强奸观众眼球着实不是长久之计,好比当年法兰西人民的心声被强奸久了,然后有一天,大伙商量了下,就砍了国王的头。 但是我又不小心看到老麦眼中通宵熬夜的血丝,于是身不由已地乖巧点点头。 ------------------------------- 老麦说,想要成为玉女掌门人,首先要陪遍公司高管,打好内部基础。我哆嗦了一下,只因老麦服务的公司老boss实在生得鬼斧神工,令我过目难忘。虽然我十分理解老麦恨铁不成钢的迫切心情,但我并不是一个饥不择食的人。老麦摸摸我的脑袋,没叫你献身,陪个酒而已啦,relax。 我感到些许欣慰。毕竟姑妈卖侄女是极端个例。 当然,事实证明,我猜中了开头,却猜不到这草泥马呼啸而过的结局。那老boss带领一帮小boss,组成不信整不死你灌酒团,以各种匪夷所思闻所未闻的奇妙理由劝我酒,包括让我们庆祝叁八妇女节逝去48天纪念日。如此九曲十八弯的想象力着实令我肃然起敬,可见演艺圈从来不缺创作型人才。 虽然我时常跟着塞先生锻炼酒量,但以一敌十,这样高难度的任务对我来说,着实有些吃力。当我趴在桌子上欲吐无言奄奄一息时,灌酒大赛迎来了高潮,小BOSS们纷纷起哄叫我跟老boss来一个french kiss。当时我在内心狠狠法克了一轮这帮禽|兽的菊花,决计一脸痛苦地捂住嘴巴,摇摇欲坠头也不回地奔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命运一定是我此生最佳损友,因为她又一次玩弄了我。 我醉得涕泗横流,像一个嗑药过猛的女瘪叁一样摊在洗手间里,冷气开得有些足,冻得我直打哆嗦。我的脑子一片混沌,在洗把脸回去陪酒还是撂担子回家睡觉之间犹豫不已。 我垂下头,保洁阿姨擦得锃亮的地板上映出此刻的我令人不忍直视的失足女造型。我忧伤地想到,计程车司机瞧见我这副惨淡的尊容,会不会把我当做社会蛀虫,然后替天行道将我直接移交阿sir呢?到时老麦百忙之中还要抽空把我从局子里捞出来,一定非常愤怒。 想到这里,在老爸老妈离婚的第十个年头,我终于感到一丝落魄的难过。 ---------------------------- 从前我是个非常务实的姑娘,在老爸老妈依次跟我告别时,伤心之余,我更加害怕往后的温饱问题。老麦从天而降让我蹭了七年白饭,作为一个爹不要娘不管的单身少女,我感到非常满足。 饱暖思淫欲,古人诚不欺我。解决了基本的生存需求,我开始贪心不足,想要得到情感上的富裕。 老麦告诫我,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本圈切莫动真情。 虽然人间自有真情在,但老麦认为演艺圈并不属于人间范畴。 我想起D-cup女神每逢新片杀青,本港各大八卦媒体必会疯传老麦一手安排的二人烛光晚餐照或者停车场激吻照,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其实在D-cup女神还是个看人脸色赏饭吃的小麻豆时,我便认识了她。我们一起在寒风中哆嗦着等待姗姗来迟的某天后录歌,她请饥寒交迫的我一起分享她boyfriend的爱心宵夜,并且甜蜜又骄傲地向我展示她手机里boyfriend那傲人的马甲线人鱼线与肱二头肌。 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是健身会所的私人教练,和D-cup女神是中叁同学。半夜饥饿的我十分羡慕D-cup女神拥有这样一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boyfriend。 后来D-cup女神不断爆出和某当红男星的艳|照,一夜爆红,通告片约不断,在D-cup如过江之鲫的演艺圈脱颖而出,成为一代女神,这也是老麦最为得意的作品之一。每每独自空对漫漫黑夜,D-cup女神是否会偶尔想起那个英俊又贴心的健身教练呢?不过我想她大约早已换了那个存满初恋裸照的手机吧。 我越想越难过,打算爬起来回家睡觉,不争气的小腿却抽了筋,令猝不及防的我狠狠撞在了墙上。 我一边摸着脑袋,一边抬头,就这么望见了走廊上观戏不知几多时的黎家瑜。 她今日依旧风流倜傥,貌赛潘安,羡煞宋玉,身上的刺花小西服是我半月卖唱钱。 我痛得流眼泪,对她高喊:“黎家瑜,快扶我起来。” 她不紧不慢踱过来,蹲下身,凑近问道:“梁语晴,你才多大就变酒鬼?” 我一把推开她,爬到门边,扶着门框摇摇晃晃站起身,眼泪愈发汹涌:“我陪酒养活自己,要你管。” 黎家瑜一点也不生气,上前搂过我肩膀,扶稳我道:“确实不用我管,你那姑妈如今也算只手遮天,你几时要陪酒卖笑?” 我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底气:“她说锻炼我的职业技能。” 黎家瑜轻轻一笑,我却觉得这声笑并无多少真心,只觉得阴风阵阵。 她道:“瞧你这样子,你姑妈怕是要失望了。” 说到老麦,我心内涌起深重的愧疚之情。我叹了一口气,道:“我确实没有成为当红炸子鸡的天赋。” 黎家瑜摸摸我精心料理的头发丝以示安慰。她道:“不要勉强自己。” 黎家瑜又道:“我哥还在餐厅等我,但我不打算回去找他了。我送你回家。”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着实有些对不住黎家大哥。 黎家瑜挑眉道:“你要回去陪酒?” 我赶忙摇摇头,拽着她的胳膊,请她护送我回家。 ---------------------------- 黎家瑜开一辆路虎揽胜,银灰高大车身在夜色中十分耀眼。她让我先上车,自己打了个电话,方才利落跨到驾驶座上。 “刚跟你们boss说了,他让你好好休息。”黎家瑜左边胳膊肘支在车窗上,右手打方向盘,漫不经心道。 我激动极了,心中那点对老麦的愧疚荡然无存,只有对黎家瑜满心的感激。 “你对我太好了,家瑜。可你什么都有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我听见黎家瑜的轻笑:“不如,你kiss我一下?” 那日夜色惑人,弥敦道的人海与车流伴着璀璨的霓虹灯光,一瞬间寂地无声。旖旎流光衬得黎家瑜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奇异的光彩。 我转过头,五月的晚风夹杂海岛的幽蓝气息,掠过我慌乱的心,我瞧见后视镜中自己微微泛红的脸,幸亏夜色浓重,她应是不曾知晓。 黎家瑜空出左手,捏了我的鼻尖:“开玩笑啦。” 我慌忙闪开,怕她的手探到我紊乱的鼻息和发烫的脸颊,却教她的手生生僵在空气中。 良久,她说:“别怕,我知道,你喜欢男孩子。” 她的声音那样落寞,我心头酸涩,却不知如何回答。 黎家瑜是很好的人,只不过她是女生,我也是女生。 尘世眼中你我未能合衬。 第五章 那日分开之后,黎家瑜同我的距离重回两万英尺。 七月某天,本港最畅销的八卦小报爆出独家头条,彼时我正窝在沙发上慢理丝条地给吐司抹草莓酱,随手翻开茶几上的报纸。 ——黎家瑜夜半激|吻某叁线女麻豆e out或可期。 加粗标题旁附了偷拍照。黎家瑜靠在她的路虎车窗上,手扶麻豆的纤细腰肢,上身微微前倾,侧脸如山水般明净。我翻来覆去瞅了那张锐化过度的偷拍照半天,方才确定此番并不是好事狗仔的借位之作。 世上原本就有千千万万个梁语晴。 纵使我们爱得死去活来,十年后,仍是要嫁一个寻常的男人,生一群吵闹的小孩,过一段冗长的时光。 更何况,她是如此令我不安的爱人。 ------------------------------ 一石惊起千层浪,黎家瑜的拥吻照引来万般非议。狂热的粉丝伤心欲绝,经纪公司焦头烂额,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在一旁煽风点火。本港演艺圈热闹非凡,简直重现八十年代无限风光。 那位好运的二线女麻豆却是销声匿迹。大约逃不过封杀雪藏的结局。 黎家瑜也是人间蒸发般消失不见。 10月15日,我突然接到黎家瑜来电,她邀我同游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盯着墙上Leslie Cheung1989演唱会海报叁秒钟,决定接受她的邀请。 瞧,我的心念如此朝叁暮四,摇摆不定,叁秒钟原谅多情的爱人。 罢了,容我最后一次任性,赚得余生记忆。 10月18日,我和黎家瑜坐上飞往南美的航班。 布宜诺斯拥有全世界最慵懒的白云和最清澈的微风。 白天,我们什么事也不做,躺在酒店楼顶天台的折迭椅上晒一天太阳,聊很多很多事。黎家瑜说她十六岁发现自己喜欢上班里一个亚裔女孩,还在右盆骨纹了她的名字。 我说那个女孩子一定臣服于你无边美色。 黎家瑜摇头道:“她怕我,觉得我好奇怪,话都不敢同我讲。” 每每华灯初上,趁着暮色尚存,黎家瑜带我到五月广场喂鸽子,顺便调戏不修边幅的流浪诗人。等到夜色深沉时,她牵着我喝遍大街小巷的酒吧,趴在角落微醺着倾听弗拉明戈欢愉的鼓点。 有时候从酒吧归来,我会拖着黎家瑜陪我到楼顶空旷的天台,就那么静静躺在椅子上,头顶是南美星光璀璨的夜空,如同宝石点缀在深蓝丝绒上一般,动人心魄。黎家瑜轻轻浅浅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伴着她身上的丝柏冷香,教我迷醉不已。 我们租了一辆车,去看伊瓜苏瀑布。日光在恢宏盛大的水流间荡涤成天际的彩虹,自广袤森林吹来的辽远的风,带着旷古的悠悠呢喃,在我的耳边浅浅吟唱。 2001年11月,我和黎家瑜终于来到世界的尽头。雪积层峦,针林绵延,南极涌来的寒风里有海洋亿万年的气息。从乌斯怀亚港口出发,沿着比格尔海峡,远方红白相间的灯塔静静矗立在寂寥的孤岛中。 黎家瑜倚着栏杆,缓缓道:“有时凌晨惊醒,心房空空,不知自己前半生究竟抓住什么。幸好有你在我身旁。真像做梦一样。” 我心头酸酸,却不知怎样回她。 ----------------------------------- 11月底,我和黎家瑜回到了这座灯火辉煌的孤城。 快到出站口的时候,黎家瑜替我系好围巾,温柔摸摸我的头,道:“待会我先出去。” 我点点头,想了想,嘱咐她道:“你也要小心。” 黎家瑜十分开心,笑得嘴角都泛起梨涡。她弯腰凑近我,指了指脸颊。 我附上去,轻轻吻上她的左脸。 丝柏的冷香一瞬间侵入我的全部感官,那一刻我头晕目眩,心跳得快要冲破胸膛。 她大约原来不曾期许我会这般主动,竟是愣了一下。随后,她反应过来,狠狠抱住我:“过半个小时,你再出去,我已找人接你。” 我的心房有甜甜的暖流淌过,祈祷时光静止在这一刻。 黎家瑜戴上墨镜,食指与中指的指尖轻碰嘴唇,酷酷地抛了个飞吻:“see you!” 我贪婪地盯着她的脸,她帅气的短发,她修长的黑色身影,忍住心头涌起的不舍。 ---------------------------- 第二天,老麦愤怒地指着六份报纸的娱乐头条,质问我到底在发什么疯。 我瞥了一眼,上头写着“黎家瑜携神秘女子度假归来,风流债再添新人。”照片非常模糊,像是路人拿手机拍的。 我只得从实招来,静静等待老麦唾沫横飞的思想教育。 老麦听了我对黎家瑜的真情告白,沉默良久,只是幽幽望着我,令我心内着实有些不安。 老麦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她来到世间叁十六载,被超过十名渣男蹂|躏过心灵,如今提到男人二字,老麦总会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吞活剥世间男子。这般惨痛的过往都未能令她产生和一个温柔体贴的同性共度余生的想法,可见老麦对于从矮子中挑一个质量尚可的携手步入婚姻殿堂仍是心存侥幸的。 从老麦的造星风格亦可窥见她的内心世界。人类进入新世纪,本港民风渐开,观众对各类生猛新闻的承受能力也有了质的飞跃。早年本港演艺圈穿个比基尼便可在娱乐版占据黄金位置供观众赏玩日余,如今便是脱得一丝不挂也只能在社会版呆上一天。 不过演艺圈向来与时俱进,时代召唤各路明星,想要红得下手猛,于是男明星的金主换成中年地产大鳄,女明星的吻伴变成青葱少女。昔日影坛大哥大抛妻弃子只因恋上当红小生,歌坛一姐泪别八年初恋与嫩模双宿双栖。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老麦作为业界大佬,却没有听从时代的召唤。她手底下的大明星小明星,在她的指挥下,从不曾对同性产生过禁忌之恋。比如D-cup女神床|照裸|照叁点照什么照都爆过,几乎“睡”遍本港所有当红男星,却从未和风流倜傥的某天后擦出火花。可见老麦作为一个生活在新世纪的都市大龄熟女,又在本港最开化行业担任龙头先锋,却依旧死死守住自己心灵的底线,道德的边界,着实令人感动。 总之,我相信对于男男之爱或者女女之爱,老麦不但无法认同,并且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掐死在摇篮中。 老麦点上一支烟,吞云吐雾了半晌,方才深深叹一口气,问我道:“你真的喜欢黎家瑜?” 我原想老麦定会劈头盖脸赏我一巴掌,未曾料到她的态度竟如此温柔。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老麦掐灭了烟,十指蔻丹在白炽灯下一片猩红。 她站起身,右手狠狠甩了我一耳光。 “梁语晴,我对你真是失望。”老麦气得打颤,狠狠攥着我的胳膊,尖利的长指甲几乎钻进肉里。 她拽住我的头发,逼我看她的眼睛:“你愿意一辈子做叁流小明星也好,到国外念书也罢,开店,上班,随便干什么我都没意见,就是不准跟黎家瑜厮混!” 第六章 我想我一直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乖孩子。幼稚园的时候,老妈每天送我上幼稚园,在门口细细叮嘱我千万不能吃海鲜。但是严厉的陈老师说不准偷偷扔掉自己讨厌的食物,我很怕陈老师,所以吃了一盘基围虾,晚上长了一脸的疙瘩,被妈妈痛骂。 中叁的时候,我长得有些胖,脾气又好,也不参加班上潮女们的集体活动,老师批评班花说你应该向梁语晴同学学习,不能只谈恋爱不念书,班花一怒之下设计了一款海报,带领她的姐妹贴遍学校每个角落,上头写着梁语晴是猪。我非常伤心,一想到B班我暗恋的男孩会看见海报,便更加伤心了。我想奋起反抗,但是第二天望见班花被强大的姐妹团前呼后拥,听说有个女的还是练跆拳道的,我便决定和班花冰释前嫌。 可见我真的没什么脾气。 现下的境况,我想我不是没脾气,只是青春叛逆期比旁人更姗姗来迟罢了。 我甩开老麦的手,道:“我喜欢黎家瑜,她是女人还是男人,还是不男不女,都没关系。” 老麦跌进皮椅中,眼睛里有一股浓重的黯然:“你叫我死心了。往后我也没法子管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我望见老麦疲惫苍白的脸,鼻子突然酸酸的。从前老麦对我那样好,自己每个月吃一个礼拜泡面也要送我上钢琴课。她出差到内地,带了一只盐水鸭,一顿没吃完,晚上忘了放冰箱,都发臭了,老麦却舍不得倒掉,第二天晚饭接着吃,我一把抢过来全给倒了,在厨房垃圾桶边上哭了好一会儿。 我却为了黎家瑜,和她顶嘴,害她伤心难过。 我舍不得老麦,她是我的superwoman,我不可以害她伤心难过。 可是我那么想念黎家瑜,想到她,我的心都不可抑制地发疼。 我慢慢双膝跪下,抱住老麦的膝头,哽咽道:“我悄悄地跟黎家瑜在一起,你不要不管我。” 老麦嗤笑一声,嘲讽道:“悄悄地?你以为香港狗仔都是吃白饭?你今天从黎家瑜家里出来,明天全港八卦头版头条都是你!黎家瑜自己一身轻松,你怎么办?人家怎么看你?往后谁想娶你?你从半岛酒店跳下来,没人帮你收尸,还要被黎家瑜的FANS一人踩上一脚!” 我发现自己竟然抖得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她一把将我拽起来,拭干我脸上的眼泪:“你年纪小,一时迷了心窍,这回我原谅你。往后教我再看见你跟黎家瑜有来往,你跪我也没用,我是不会管你了。” “走吧,带你吃大餐,这次新闻我帮你压下去,别担心,relax。” 我木木地任老麦拉着,胸腔子里空空荡荡。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香港11月的天空。白云悠远,高楼耸峙,众生熙攘,我的心却是一片空白。 电梯门缓缓打开,我望见靠在大厅沙发上的黎家瑜。 她戴了一副青铜灰墨镜,深驼色羊绒围巾搭在一边。 她右手支着额头,看上去那么苍白。 老麦径直走向她,居高临下朝她点了头,算是打了招呼。 黎家瑜站起身,隔开一点距离,摘下墨镜,对老麦道:“今天的报道是我的疏忽,我很抱歉,往后不会再出现这种报道。” 她朝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麦压住隐隐的怒意,道:“不敢当。梁语晴年纪小,脑子一热就跟着您跑,您千万别当真,这事就算了。” 黎家瑜道:“我会保护好她。” 我攥紧老麦的胳膊,生怕她冲上去给黎家瑜一巴掌。 老麦甩开我的手,冷笑道:“本港六百七十万人,几人容得你们所谓的爱?莫不是黎小姐在本圈呆久了以致产生幻觉?” 黎家瑜道:“我会带她离开香港,荷兰、丹麦、法国,这个世界总有容得下我们的地方。” 老麦转头盯住我:“你愿意跟她走吗?” 未等我作声,黎家瑜戴上墨镜,道:“今日我来这里只是向您和语晴致歉而已,既然您已接受我的歉意,旁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后会有期。” 她转身便走。 清冷的大厅只余她的长靴与大理石地面碰撞的声响,洪钟一般敲在我的心头。 我死死咬住嘴唇,叫那叁个字闷死在肚子里。 我想我又一次伤了黎家瑜的心。我总是伤她的心。 趁老麦不注意,我悄悄抹掉眼角的泪水。 -------------------------------- 新年第二天,我的右眼皮跳个不停,又恰逢姨妈光临,蜷缩在床上度秒如年。 下午的电视访谈,手机又在摄影棚里莫名其妙地失踪,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晚上窝在沙发里看娱乐新闻,胃又突然一阵一阵地痉挛,座机却在这时响了。 “语晴,黎家瑜出车祸了,很不好。我在你楼下,快出来,我载你去看她。” 是老麦,她从不说不确定的事。 她说,黎家瑜很不好。 我冲到洗手间,一阵干呕,晚上没吃饭,胃中食物少少,几乎呕出胆汁,嘴里一股涩涩的苦味。我抬头望见镜子中的自己,脸色白得吓人,演楚人美都不用打底妆。 ------------------------------- 养和医院的门口水泄不通,全港的狗仔齐聚一堂,长枪大炮闪个不停,眼睛都要闪瞎。 纵使有通天本领,老麦却只能对我抱歉道:“本以为消息已封锁。本港狗仔嗅觉灵敏,爱岗敬业,我们晚来一步。” 我带上口罩下车,抓住旁边正在吃便当的中年男人便问:“黎家瑜她怎么样?” 那人擦擦嘴,鄙夷道:“我要是晓得,哪里还用二十四小时不睡觉吹冷风,早就坐班指挥小弟了。” 他大约瞧见我紧张的神色,又道:“你也动歪脑筋溜进去了,只怕飞进只苍蝇都难。听说黎家瑜的父母都来了,生气得很,连经纪公司的人都不让进呢。” 他怜悯地望着我,道:“你们这些小fans,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为个不男不女的同志要死要活,真是……”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教他噤了声,嘴里却还是不干不净地嘟囔“迟早得艾滋”、“社会渣滓”,气得我卯足劲推了他一把。那人一个踉跄,狼狈地摔在地上,便当撒了一地,坐在地上破口大骂。 围观人群指指点点,我心中竟是有无限快感。 满世界都是人,聒噪至极,我却觉得静默无声,仿似站在孤岛,我知遥远的彼端有另一个世界,却呆望雾气缭绕的茫茫海域。 哪一条是驶往彼端的航路。 ---------------------------------- 出人意料,黎家瑜的父亲起诉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娱乐杂志的狗仔。 老麦叹气道:“黎先生雷霆手段,这个小狗仔恐怕要自食恶果。” 原来那天黎家瑜开车时接了一通电话,正是这个狗仔拨的。大约他说了什么,引得黎家瑜分神,竟避闪不及,直直撞到违规逆向行驶的商务车。 老麦又道:“那狗仔怕惹祸上身,早扔了手机,也不知黎父又如何知晓,真是神通广大。” 我并不说话。 老麦拍拍我肩膀,安慰道:“她已醒来,家人朋友环绕,皆是悉心呵护照料,不用担心。” ---------------------------------------- 我跑到中环买了新手机,输入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许久,那头方才接通,却没说话。 我咽了唾沫,声音都微微颤抖:“黎家瑜,你还好吗。” 我轻轻在心内数着,一,二,叁—— 第四秒钟,有沙哑的声音穿透稀薄的空气:“梁语晴,你怎么不来看我。” 我想,大约黎家瑜永远是我此生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我并没心神计较黎家瑜的反应,只知哭到山崩地裂,最好哭到香港岛灰飞烟灭。 黎家瑜在那头一言不发地听我哭,耐心十足,真是本日最佳听众。 待我哭够,她轻笑一声,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恨不能胁下生双翼,光速扑到她跟前,以表忠心。 “我愿e out。” “你不是怕影响我事业吗?” 小气的人。 “管他呢。为何不e out,又不是妖怪,需拿宝塔镇压万年,一世见不得光。” 黎家瑜道:“你别露面,e out就好。” 我摇头道:“一起更罗曼蒂克啦。” 她一直撑起宇宙来维护我。这一次,我不要站在她身后。 第七章 新闻发布会在马哥孛罗酒店举行,本港共有叁十七家媒体收到邀请,大都并不知一向低调的黎家瑜为何突然召开新闻发布会,不过定是明日头版头条无疑。 我有些紧张,不停地抬头望墙上的挂钟,手心也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黎家瑜捏了我的脸,道:“别怕,有我在,你不用说话。” 我异常心安。 我仍记得那天,黎家瑜穿一件浅鹿褐色棉质风衣,银灰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麂皮绑带短靴,画着淡淡的墨色眼线。 世间只此一人的容颜,令我灵魂一世都逃不开她。 我离她那样近,近到我的鼻端唯有她散发的丝柏冷香萦绕缱绻。 我真想就这么看着她,直到时间尽头。 -------------------------------------- 黎家瑜带我走进会场。自她现身那一刻起,闪光灯伴着快门声便此起彼伏,人群骚动不已,满眼都是刺目的白光,令人窒息。 黎家瑜调整了麦,微微清了嗓子,道:“今日请诸位来,是想宣布我个人的一些事,同时也希望介词声援本港近期的一个社会运动。” 她停顿了一下,轻轻拉住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旁边这位,是我的爱人,梁语晴小姐。今日我骄傲地宣布,我是同志。” 台下一片哗然。 突然之间,一名陌生男子冲到台前,一把将手里的矿泉水全部泼到黎家瑜的脸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 很快,众人反应过来。几名安全人员把那人拖走,媒体的闪光灯闪得愈发兴奋。 黎家瑜脸上的水一直淌,胸口一片湿痕,仿佛眼泪一般。 她何曾这般狼狈过。 上帝爱世人,然而我只愿这一刻,全世界堕进黑暗。 ------------------------------ 助理跑过来,准备让我们离开,黎家瑜示意她稍等片刻,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道: “各位,我今e out,只是希望得到各位的祝福。我爱梁语晴小姐,我们不是异类,只是一对相爱的人。我也渴望有一日能正大光明拉着爱人的手,在阳光下亲吻她。” “爱本没有种族,阶级之分,为何今日仍要套上身份性别的枷锁?为何各位要将我们视为洪水猛兽,仅仅因为我们爱上同性之人?我们未曾令世界蒙羞,为何要畏畏缩缩躲在见不得光的角落,不敢靠近深爱之人,不敢宣告恋情,一生一世将这份爱深埋心底,直至枯朽?” “所以今日我站出来。全港的同志爱人,也请诸位站出来!” 她转头望着我,眼里有宇宙最璀璨的星光。 我仰起头,轻轻吻上她的唇。 恍惚中,我仿佛听见上帝的叹息。 --------------------------------- 老麦告诉我,公司写字楼下半里长街已被黎家瑜的fans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已静坐半日,骂梁语晴是死蕾丝,带坏黎家瑜。 我说:“如果她们真心喜欢黎家瑜,就该祝福我们白头偕老一世幸福。” 老麦微微一哂,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带你入行六年,怎会教出你这般天真幼稚的徒弟,说出去砸我招牌。” 她深深叹一口气,道:“这个世界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宽容。” 老麦总是对的。 可惜,那时的我仍满心期待,满心憧憬。 ------------------------------- 2006年2月,黎家瑜的新专辑《爱人同志》发布会,媒体区有叁人公然朝她砸烂鸡蛋。 4月,时代广场万人示威游行,抵制黎家瑜6月上映的新片。 5月,黎家瑜在深圳举办小型歌友会,头顶的布告牌突然砸下来,若不是她及时躲开,恐怕已永远睡去。 自她宣布同志身份,广告代言骤减,通告数量亦缩水。 她满脸疲惫,却笑着对我说:“没关系,等旁人爆艳照,就可解脱了。” 可是第二天,她的电影首映礼,依旧一片嘘声。 我的生活亦打上“异类”的烙印。 工作的化妆间里,小model叁两成群,叽叽喳喳,只当我隐形人。 李小姐扑一层粉饼,自觉不够,再扑上厚厚一层,方才满意,也便抽空说上一句:“梁语晴原来是同志,怪不得至今未有boyfriend。哎呀,万幸没缠上我。” 李小姐劫后余生,仍有万千后怕,表情十分夸张,教那厚厚的粉簌簌落下,呛得她打了一个喷嚏。 张小姐嗤笑道:“她有黎家瑜,哪会看上你。” 李小姐悻悻地闭了嘴。 那头王小姐画完眼线,回头道:“她们那种人怎会安稳过日子,不过是人生无趣寻个刺激。” 有人附和道:“玩刺激归玩刺激,别乱搞,传染艾滋,就算那些同志积阴德了。” 黎家瑜同梁语晴真是变态凑成双。 我想过,我们可以出走本港演艺圈,去国外避一阵风头。 但望着黎家瑜在记者采访时,那么认真地谈论自己的梦想。她回避所有私人问题,却对自己的想法怀着赤子之心,不厌其烦地阐述。 访谈节目大都对她的私人问题穷追不舍,偶尔问到关于音乐的正经问题,我甚至能感受到那一刻她发自心底的快乐,仿佛抱着玩具熊呆呆地站在角落里的孩子,好不容易盼来大人的关注。她的脸甚至因喜悦熠熠生辉。 我从来都知道黎家瑜有多热爱她的梦想。 我舍不得她。 第八章 2006年12月31日,黎家瑜陪我度过我的第25个生日。 她说,明天我们会过得更好,语晴。 那时她已经几乎叁个月没有行程安排,经纪公司似乎想将她雪藏一段时间。 我满脸奶油,亲了她一下:黎家瑜,你要过得很好很好,别老让人担心。 黎家瑜啃了一口我鼻子上的奶油,道:“不知谁跟小孩似的,睡觉都不安稳,害我每天叁点替你盖被子呢?” 我心里酸涩,痴痴望着她那张在摇曳烛光下愈发不真切的脸。 黎家瑜被我瞧得耳根有些红,道:“你都看了我六年,还跟第一次见到我那样,花痴似的盯上半天,我有那么迷人吗?” 我跟傻子似的点点头。 黎家瑜将我抱进怀里,道:“那便盯紧我一辈子好了。你是赚到了。” 昏暗的烛光下,她望不见我的脸,亦望不见我脸颊缓缓淌下的泪。 我多想自私一回,盯紧她的脸瞧一辈子。 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我却要和她挥手再见。 -------------------------------------- 2007年,我25岁,入行第9个年头,我和黎家瑜相识的第8年。 3月,香港着名经纪人麦希怡女士发出一则声明,称其手下艺人梁语晴小姐已与本港某金融新贵于拉斯维加斯注册结婚,希望各界人士停止对梁语晴小姐的恶意揣测与人身攻击。 全港媒体顿时对曾高调宣布恋情的天后黎家瑜给予同情,同时对负心之人进行口诛笔伐。“同志之爱”的话题已然失去价值,众人纷纷安慰情伤深重的黎天后,对她“勇敢说出爱”的昔日之举赞不绝口。 黎家瑜的fans亦可昂首挺胸,底气十足,随人潮大势痛批梁氏叁流小明星借机上位,背后插刀。 人人又爱黎家瑜。 我问塞先生,我这样做,黎家瑜会不会恨死我。 塞先生想了想,道:“你这样圣母,肯定有人恨你。至于黎家瑜,你干嘛要知道她的想法,反正你换了房子,换了手机,就差换张脸了。她也找不到你,不用担心她半夜跑来掐死你的。” 我说,我有些想念她。 塞先生回答:“圣母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那又如何呢?黎家瑜又是本港乐坛不老神话,我这段小插曲算是播完了,她的路还远着呢。 没错,她仰起头,会有一整片星空。 我只是有些难过罢了,时间一长,就好了。 我想起塞先生的“Jack”,问他进来是否有关心杰克先生近况。 塞先生猛灌一口酒,道:“他带爱人回家探亲,被一伙流氓打死。他父亲连他遗体都不要。” 塞先生悲伤的样子令我心头涌起莫名的凄凉之感。 我喝了许多,只是不知不省人事时是否撕心裂肺地喊“黎家瑜”。 --------------------------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黎家瑜。 只是有一次,我拿了一个无名音乐节的无名奖,颁奖嘉宾竟是黎家瑜。 想必节目组亦爱好八卦。 年月缓缓淌过,我以为我已放下前尘往事。如今尚才察觉,其实只需一击,我的千里防堤便顷刻溃烂。 自黎家瑜出场那一刻,我便失去呼吸。我的手都在发抖,旁边的男星都发觉异样,问我是否不舒服。 直到她念了第二遍我的名字,我方才如梦初醒,跑去领奖。 她风度更胜从前,简直能迷倒众生。 她笑道:“梁小姐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分场合爱发呆。” 我愣住,竟惶惶不知如何作答。 另一位颁奖嘉宾笑着打圆场道:“现下爱发呆的女孩子更受欢迎啊。” 黎家瑜笑意更甚:“祝爱发呆的梁小姐新婚快乐,共爱人百年好合。” 我只觉苦涩,勉强道谢,从她手里接过奖杯。 看在旁人眼中,又是负心人惺惺作态大打求和牌。大约不久港媒又会辟出专栏,讨论一番旧情人相见,相爱相杀的戏码。 于我,却是再没半点关系。 我知道她过得很好,便是心满意足。 我想念她,却和她无关。 ------------------------------- 2009年,黎家瑜为纪念入行二十周年,决定于12月31日在红馆举行一场名为“MEMORY”的演唱会。 我坐在人海中,静静地听周围的人兴奋地高呼“黎家瑜”叁个字。 她已经成了一代人的信仰。 我的心房却仍有一处空白,刻着“黎家瑜”叁个字。那是无数个日夜,我在黑暗中流着眼泪,用思念这把尖刀在心口一点一点刻出来的。 我的右盆骨亦纹上她的名字。 但她永远不会知悉此事了。 突然,全场灯光打暗,只舞台上那束打在黎家瑜身上的光,衬得她如神祇一般。 她慢慢蹲下来,头埋得很低很低,说:“很多年前,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今天是第一千零一十八天。” 她停了一下,竟笑出声来:“可惜,我们终究败给你们。” 我和黎家瑜相识的第十年,我坐在人海中,听着万人大合唱,望着台上笑唱悲伤之歌的她。 旁边的姑娘犹豫问我:“你还好吧。” 我流着眼泪笑道:“只是想起故人。” 如果玛丽走了,谁人是露丝不再紧要。 再没人像你,一叫我就心跳。 ----------- 全文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