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魘尽头》 褉子、赌约 晕染在周遭的,是一片单调的白。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随着窗外窜入的风轻轻摆动的白色窗帘,及包裹着床上那苍白身影的,白色被褥。 与那些过于鲜明的色彩一同消失的,还有声音。这个色调浅淡的环境是静默的,彷彿任何的声响都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人声划破了这阵寂静—— 「你觉得怎么样?」某道白色的身影似乎正在向身旁的同伴询问道。 「糟,真是糟透了。」令一道操着较高亢嗓音的红色身影出言附和:「这样的货色,我可啃不下口。」 「可就是这种程度的,打赌起来才有意思啊!」最先开口的那白影说道,语气中似乎夹带了点兴奋。他復又询问另一名尚未表达意见的伙伴:「喂!鵶,你说呢?就决定是这个了吧?」 「随意吧!我没意见。」闻言,那名被唤作「鵶」的黑影不置可否地应了句,似乎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兴致。 「你还是一样的没劲啊……那就这么定了啊!让我想想,咱们应该来玩点什么呢……」 三道身影又聚在一起咋咋呼呼地讨论了几句,似乎正在达成某种协议,半晌,在一阵喧闹过后,传来了一道兴奋的欢呼。 「好的,愿赌服输,那么就决定是你了!鵶,加油啊!」那位始终保持着高昂情绪的白影愉快地下了如此决议。在他身旁,另一名侥倖逃过一劫的同伙,则是大大松了口气。 「痾,不是……」他就不该奉陪玩那样无聊的游戏。 眼下,身为游戏的输家、必须履行赌约的苦主,黑影感到有些后悔。 他往不远处的那张床上望了眼…… 他后悔方才决定赌约对象时,那样事不关己的态度了……天知道这个烂摊子最后终究是落在自己头上。 「好好干啊!我相信你没问题的。」然而,带头的白影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那么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啊!祝你早去早回。」见自己成功地逃过了一劫,红影的语气中也是满满的幸灾乐祸。 黑影有些无奈地看着两名同伴离去,独留他在这个白得有些过份惨澹的空间之中。 他望向不远处的白色被褥中,那沉睡着的苍白人影,深深的,叹了口气。 「……真的是糟透了。」 抱持着早死早超生的想法,他迈出了脚步。 --虽然,所谓的「死亡」,于他而言,实在是个比梦境还要虚幻的存在。 一、覆水难收(上) 闭上双眼,她觉得周遭静极了。 今日恰好是一个多风的日子,因此此时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净是疾风的呼啸声……但没有了那些尖锐刻薄的话语,她觉得自己的世界从没这样安静过。 深吸了口气,她睁开双眼,定睛往脚下一瞧。 几株高大的校树因为此时垂直拉开的距离,而显得有些矮小,三三两两的学生脚步轻快地自一旁经过,若仔细聆听,彷彿还能听到他们之间的间言絮语…… 『看到你这个样子,真是令人感到不快。』 『你也该有点自觉了吧!为什么还赖在这里不走?』 (——为什么不乾脆去死一死?) 一时之间,脑内那些刺耳的声音几乎让她震耳欲聋。 强忍着令人腿软的恐惧,她又往前挪动了一些。 一步,只要再踏出一步,所有的一切就能够结束了。 ——就再也听不到那些讨人厌的声音了。 她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但于她而言,眼下自身所处的,便是地狱。 ……不晓得这世上有没有鬼呢?她突然有些不合事宜地这么想道。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鬼……或许也不错。」如此一来,或许那些生前办不到的事,在死后便有些希望了。 粗糙的鞋底慢慢向前滑动,直到超出了用以支撑身躯的咫尺之地、感觉不到任何阻碍。 若将楼顶到校树旁那处地面的距离比喻为一段跑道,那么就如同先前在物理课中所学的:接下来,在重力的作用下,她将会以这世上任何短跑选手都无法企及的速度,直直奔向终点线。 对于体育课跑步时,总是落在眾人身后的自己而言,这样的突飞猛进的成绩,肯定会跌破眾人眼镜吧? 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间心能够考虑这样的事情——在重心前移、身躯坠落的那一刻之前,她有些不着边际地这么想道。 但随即,她便没有馀力能够胡思乱想了。庞大的恐惧直冲进她的脑海里,双脚无法触及实地的恐惧,以及越来越临近那最后终点线的恐惧…… 有些时候,人们就是很喜欢做出这种出尔反尔的事。 一直到无限贴近死亡的时刻,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仍然想活下去。 「喂,别装死啊!听到的话就应一声。」 一声怒叱,将她从混沌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伴随着怒叱声而来的,还有一桶自头顶浇灌而下的冷水。 林妍有些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正趴伏在冰凉的磁砖地上。灯光昏暗,狭小的空间中瀰漫着些许刺鼻的臭味,周遭空气的感觉是阴冷而潮湿,而对于方才才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的自己而言,这样的感觉是更甚了。 自己现在所在的位置,是那间位于旧校舍角落的女厕所——看着眼前这有些熟悉的场景,林妍很快就有了这样的认知。 没错,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而站在自己面前的,也仍旧是那三个人。 即使不刻意抬头看,凭藉着说话的嗓音与语气,她也能很快就将眼前那三双脚的主人认出来。 中间的那一名——也就是方才衝着自己怒叱的那一名,叫做李可纯。她虽然生着一副相当符合其名字的清纯可人长相,但事实上,真正的她,跟那样美好的字词可完全沾不上边。 李可纯的家境优渥,父亲是名在地方上颇具势力的政要,而家世优越、外貌姣好,并且在学业上有着优异表现的她,在这个大家下意识地将人们分为不同阶层的环境中,无疑是属于最上级的阶层。 但这样的她,却还是非得将其他人碾压在脚底下才感到快活。 大概是明白自己的身后有所倚仗,为了图自己的一时之快,她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至今为止,蒙受其害的人不少,却从来没有人能真的拿她怎样。 「喂,叫你呢,你倒是应一声啊!哑巴了吗?」 见林妍迟迟没有言语,三人之中最为高大的那个身影似乎感到有些急躁。她抬起脚,说着就往其背上重重一踢,湿淋淋的衬衫,因此而留下一个刺眼的鞋印。 至此,林妍不得不撑着地缓缓坐起身。抬起眼,她见到方才踢她的那人是一脸得意的神色。 与在学业上表现不凡的李可纯不同,胡予馨的天赋主要是展现在体育上。在赛场上属于短跑健将的她,踹起人来似乎也格外的疼。 「看什么?不爽啊?」见林妍看向了自己,胡予馨瞇起眼,有些不爽地喝斥道。 「……没有。」低垂着眼眸,林妍轻轻应了声。 「好像快上课了。」紧接着开口的,是那名站得最远的女孩,「再不回去,就要来不及了喔。」 与李可纯和胡予馨相比,许静然在三人之中给人的印象就不是那么深刻了。她与李可纯似乎是相识许久的旧识,因此名字在学校里常常一起被提及,也时常能见到她们俩走在一块。 人们说到李可纯时,也时常会想起她,但对于其本人的作为,倒是没那么注意了。面容恬静温和的她,对于这些欺压人的事情,似乎也不像胡予馨抱持那么浓厚的兴趣,在这些场合中,她所做的,时常就只是站在一旁—— 冷眼冷语、冷眼旁观。 对林妍来说,这三人就像是让她的校园生活变成地狱的恶魔,而就她所知,在这所学校里,与她有着相似遭遇的人还有不少…… 但为何大家似乎都将这样的情况视为理所当然了呢? 为了避免遭遇更惨重的报復,受欺压的人,敢怒不敢言;因为不想淌上这滩浑水,旁观的人们,开始假装看不见。 作为学校所着重宣导的标语之一,「团结友爱」四个大字,就那么高悬在张贴着亮眼榜单的墙面上,冷冷地发着光,彷彿成为一则最讽刺的笑话。 这所在地方上颇具名望的私立中学,在以高升学率着称的同时,却也像是一个封闭的小型社会。 身处在其中的人们,只要事不关己,谁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反正不管再怎么乱,最多也就只是三年的时间罢了,只要不要闹得太过份,让「表面上」看起来相安无事就好了。 但在平稳的表面之下,像林妍这样的案例,或许每天都在发生。 频繁到,或许早已称不上是什么新闻了。 当询问老师们的意见时,或许还会听到他们说…… 「霸凌」什么的,这样的说法未免也太严重了吧!只不过是同学们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 年轻人嘛!总有些不受控的。 为了避免麻烦,有时候,与其将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还不如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林妍想,或许曾经的自己,就是看得太过明白了。 对于耳边不时传来的尖锐嘲讽,林妍没有回应。她知道,过多的反应,只会引起她们更多的兴趣。 如同往常一般,她只要静静地等待这场风暴过去就好——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也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了。 不作为、不反抗……她知道,对如今的自己而言,这或许已经是最轻松的应对方式了。因此,她努力地封闭起自己当下的感受,试图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 「怎么又不说话啦?不会是被吓傻了吧!」弯腰凑向林妍,李可纯的语气沉沉,「……这可不像你啊!林妍。」 瘫坐在冰冷地面上的少女因为她的这句话而怔愣了下,一会,上课鐘声响起。 「可纯,我们别玩了吧!这个地方可真臭。」许静然轻声道,面容有些嫌恶地伸手掩鼻, 「说得也是,今天就暂时到此为止。」李可纯漫不经心地说道:「林妍,离开前别忘了把地板拖乾净啊!要是害接下来进来的同学滑倒可就不好了。」 带着两个跟班,她悠然自若地离开了洗手间,离开之前,还不忘对着镜子整理下自己的妆发。 伴随着阵阵嘻笑声,一行人渐行渐远。 林妍知道,这代表风暴暂时远离了。 半晌,只见她有些吃力地缓慢站起身…… 她先是将沾上鞋印的衬衫脱下,并且稍微洗净拧乾,头发的话……时间有限,暂时也只能先这样了。 幸好,现在的天气还没有很冷,就算暂时这么放着,也不会感冒的。 没事的,至少她们这次没把自己锁起来呢——一次又一次的,她发现自己越来越能在这样欺凌中,找到妥协开脱的想法。 这样的妥协,令她感到悲哀。 正如李可纯方才所说:自己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了。 二、覆水难收(下) 将自己整理得稍微没那么狼狈后,林妍回到了教室。待她到达时,课堂已经开始了半小时,教室里早已坐满了学生,并且依稀传出了些许喧闹。 讶异、心虚、嗤笑……见到林妍,教室中眾人的神色各异,并且瞬间噤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热烈注目礼,令林妍感到尷尬且难堪。 「……报告。」也不清楚究竟有没有人能听得见,在门口轻声地说了句后,她随即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 或许是对这样的情况早已见怪不怪,眾人在最初瞥了那一眼后,随即便别过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端坐在座位上的李可纯更是目不斜视,像是个认真专注的好学生。 「林妍啊……下次可别再迟到了啊!」见状,讲台之上,身为班导的徐良生只是简单地说了句,便回头继续去写他的板书。 彷彿只是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上至导师、下至同班同学,似乎就没人觉得林妍这样浑身狼狈地迟到走进教室,有什么不妥的。 事实上,一开始,对于林妍这样明显的违纪行为,徐良生的态度也不是这么「宽容」的。 他在这所学校的资歷并不算深,今年是第一次担任导师。好不容易才进入了这所在同行之中评价颇高的中学,他对自己也是有着些许期许的。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受学生们爱载敬重的老师。 这个目标实行起来却没那么容易。这么大的学校里,自然是会有各式各样的学生,而身为一个老师,他偶尔难免也会碰到一些特别不守纪律的……一开始之所以会注意到林妍,便是因为她不时的作业缺交与迟到。 「记得要遵守规则,下次不准再犯了!」起初,秉持着为人师表的热忱,他总是这么严厉地告诫着。 跟那些不服管教的问题学生不一样,林妍亦总是顺从地答应着。 然而,一而再、再而三……同样的事情却仍是不断地发生。 对此,徐良生的心中不由得充满了朽木不可雕的感慨,直到某一天,他见到了林妍身上一道显眼的伤疤…… 他发现事情或许没有原先所想的那么单纯。 「林妍,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呢?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和老师讨论。」 这一次,犹豫了一会后,林妍没有再继续保持沉默了。 然而,得知真相后的徐良生,却是寧愿从未从林妍的口中得到过那个答案。 不要怪我,不要再用那样饱含苛责的目光看着我了——紧握着手中的粉笔,身后若有似无的目光,令徐良生感到芒刺在背,写着板书的动作也因此而有些僵硬。 他想起了林妍当初的那个回答。 「你是说李可纯联合班上的同学们一起欺负你?」像是感到无法置信,徐良生又重复了遍林妍刚才的回答。 对此,林妍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她说:包括前些日子以来作业的无故迟交,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徐良生感到心里一寒。 若是家暴,便是家庭问题,身为老师,他较能够置身事外地出手帮忙,也不太会有人追究他的责任。 但若是班上同学所为,往严重点的方向说,便是霸凌了,是身为导师的他、乃至于整个学校的责任。 为了弄清楚状况,他将李可纯叫到了办公室。 「林妍是这么跟老师说的吗?真是太奇怪了。」听到徐良生的描述,李可纯显得很讶异,「她是不是讨厌我啊?明明刚转学过来的时候,我还帮过她不少忙呢。」 「所以…事情并不像林妍所说的那样吗?」 「当然不是啊,不然老师你可以问问其他同学。」李可纯笑道:「总不会每个人都在说谎吧?」 于是,在一次课堂中,徐良生抱着一叠文件,神色严肃地走上了台。 「最近,有同学跟老师反映,班上有欺凌同学的情况……」他往台下扫视了一眼,各张年轻的面孔神色各异,有嘻嘻哈哈不当一回事的、有神色惊讶愕然的,至于林妍,则是低着头默然不语。 「老师做了一份匿名问卷,请各位针对这件事情,写下自己的意见。不要担心,问卷内容不会有其他人看到的,请各位一定要诚实作答……」徐良生说着就将问卷给发下。 最后,四十份问卷,有写着「无事」的、有在上头随意乱涂鸦的、有认为事情无关紧要,在上头写了些轻慢低俗的话语的……就是没人写下林妍所述说的情况。 至于林妍,则交了张白卷。 而这一次,面对徐良生的约谈,她变得更沉默了。 「……我没有说谎。」唯一坚持的,只有这一句话。 之后,徐良生做的这些调查,似乎也引起了校方的注意。 「徐老师啊,听说你最近利用许多课堂及课外时间,调查班上霸凌的情形?」 一日,校长有些语重心长地将他叫到了校长室。 校长的语气与态度,让徐良生莫名地感到有种不妙的感觉。 果然,下一句,便听他说道:「有学生反映,徐老师这样的行为,让他们感到相当不安,而且马上就要考试了,这样占用课堂时间,也影响到他们的学习……」 「徐老师你也不想接到家长投诉的吧?」 徐良生自然是不想。 这份工作于他而言,不只是一份理想,更是一个能供全家温饱的饭碗,丢失的后果,他可无法承受。 搓了搓双手,校长的神色像是有些为难,「林妍是吧!你说的那个学生我也知道,她在课堂上的表现一直都不是很好,似乎还曾经在考试时作弊……这次的事情,会不会也是有什么误会呢?毕竟年轻人之间的小吵小闹,是常有的事。」 虽然是疑问句,但在那个当下,徐良生知道,校长想从自己口中听到的,只有一个答案。 「您说的是……」良久,徐良生听见自己这么说道:「或许就像您说得这样吧!」 …… 桌上充满恶意的涂鸦、时常骯脏破损的作业簿……有些事情,要看清真正的答案,并不是那么困难。 因为作恶者甚至没有花太多的心思在隐藏。 但在很多时候,重要的并非是「对不对」,而是「好不好」。 在这所学校执教的这么些年,除了教学经验的累积外,徐良生也逐渐明白了不少有关这里的「规则」。 其中有一条便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某些学生是无法动、也动不得的。 李可纯或许是真的做了不好的事情了,但再继续深究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也是逼不得已的啊……)」 为了安抚自己那不知还剩下多少的良心,徐良生一再地为自己开脱。 形势比人强。林妍的情况虽然可怜,但与其去得罪那些后头有倚仗的「好学生」,他还是寧可对无依无靠、家里人也没怎么在管的林妍视而不见。 有时候,心里的烦躁,会让他连带着看林妍也觉得不太顺眼。 被骂被欺负,难道不会试着自己反击吗?如果连自己都放弃了,又怎么能指望别人能帮你? 但更多时候,对于林妍这样的隐忍沉默,他是由衷感到了庆幸。 正如校长当初所说:若事情牵扯到了家长投诉、牵扯到了「霸凌」,学校的立场便会变得极为尷尬了。 ——比起发现并解决问题,最好的情况,是打从一开始就让一切看起来都没有问题。 反正,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就要毕业了嘛!相信那群人对这样的玩闹,也很快就会烦了腻了。 ……过往几次不也都是这样的? 在他看来,现在这么做,除了对林妍本人有些不公平外,对任何人都是容易且轻松的,可以说是利多于弊。 而作为补偿,他也会好好体谅她的难处的。无论是迟到、还是迟交作业,对于那些明显的违纪行为,他都能够宽容以待。 他会竭尽自己渺小的力量帮助她——身为一个老师,这是他应该做的。 「(所以,不要再对我抱有更高的期望了。)」 一个紧张,黑板上的字亦出现了笔误。 写错的板书可以擦掉从写,已经说出口的话,却是再也收不回了。 三、灾祸根源 林妍发现:这世上有许多情绪,是如同数学里的圆周率一般,绵延不断、彷彿望不到尽头的。 曾经,她以为李可纯等人的作为,已经让她感到足够的绝望灰心,但后来的徐良生,又再一次加深这样的情绪。 ——她就不该再相信这个人的。 直到现在,林妍仍然无法忘怀,当时那股深透进骨子里的冰冷绝望。 (「林妍,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呢?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和老师讨论。」) 听闻徐良生说出这句话时,林妍的心中不由得涌现了些许期望。 期望眼前的人能将自己从水深火热的境地中解救出来。 然而,就在她鼓起了勇气,决定将李可纯等人霸凌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后…… 「挺厉害的嘛,都懂得找老师告状了。」某天放学后,她被李可纯及她的几名同伙拦了下来。 比往常更长时间的欺凌,显示了她的不满。 「不过你找徐良生有什么用啊?他大概只惦记着自己的前程……还不如回去找你妈呢。」李可纯拉扯着林妍的头发,逼她看向自己手机的画面,「你妈妈是在这里工作对吧?要不要我帮你去告诉她呢?」 见到照片中那熟悉的身影,林妍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李可纯这人不只言行恶劣,还相当擅长攻击人的软肋。 见到林妍完全慌了神的模样,她开心地拍了拍她的脸颊,「所以呀,安份点不就好了吗?」何必多此一举呢? 之后,看着那张所谓的问卷,她紧紧捏着手中的笔,愣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而该说是预料之中吗?班上愿意为自己发声的,也是一个也没有。 问卷调查的几日后,徐良生又将她叫了过去。 看向林妍的他,是一脸为难。 「那个……林妍啊,你的事情老师明白了,不过朋友之间的小吵小闹是常有的事,你也别太在意,尽快和她们和好吧!你看…刚入学那时候,你们不也处得挺不错的吗?」 最终,李可纯和她同伴们那样恶质的霸凌行为,到了徐良生的嘴里,却成了朋友之间无关痛痒的小吵小闹。 她虽然不聪明,却也不是傻子。 她知道,自己是别想从徐良生那里得到任何帮助了。 和班上的其他同学们一样,他也选择放弃了自己。 尚未来得及萌芽的期望,顿时枯萎成了绝望,冰冷而恣意的,在心底蔓延。 这个掛着一副热血教师嘴脸的男人,最终还是选了一条更为平稳安全的道路,心中所想的,仅仅只是明哲保身、粉饰太平罢了。 对于课堂内容感到有些心不在焉,林妍完全没有将视线放在讲台上,自然也没有发现徐良生的板书写错了。 眼下真的在认真上课的,似乎压根就没几人。 事实上,她又怎么会苛责他呢? 以自身的利益为前提,做为每个决策的判断依据,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或许,一切只能归咎于自己那近乎愚蠢的天真吧——林妍心想。 事情是怎么演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呢?时至今日,林妍已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 刚进入这所在眾人眼中以优质教学资源闻名的高中时,林妍的心中是充满期待的。虽然家境有些刻苦,但她母亲还是努力地凑出了她的学费,让她能够有一个继续进修的机会。 (「小妍都那么努力地完成了自己的目标了,妈妈也得要加油,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面对自己的担忧,忙碌且疲惫的母亲,总是这么笑着回应的。 为了不要辜负母亲的一番苦心,自己得要更加上进才行——她如此下定了决心。 然而,一开始,事情进行得并不是那么顺利。 刚来到这个班上时,林妍发现这所中学的高中部学生大多都是由国中部直升的,班上大部分的同学们,是老早就认识了,因此,自己这个从外校进入就读的,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怎么也融不入他们的小团体。 而高强度的课程安排,初时也让她有些不适应,总觉得光是要勉强跟上大家,就感到颇为吃力。 对于初来乍到的自己,首先释放出善意的,是李可纯。 (「初来乍到一定会有很多不懂的吧?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喔!」)一开始,这位明显是班上头领人物的女孩,给林妍的感觉是既落落大方,又可靠。 这样的类型,大概是生性内向的她的憧憬。 而在开学经过一段时间后,她逐渐适应了学校的课业,也有了几名挺聊得来的朋友,不再只是孤单一人。 当中与她最要好的,要属程心怡与李琳两位。和她一样,程心怡也是高中时才从外校进入就读的,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共同点,让她们俩能更有话聊;而李琳虽然也是由这所学校的国中部直升的学生,但或许是因为个性较为内向不善交际,林妍并没看到她隶属于班上哪个特定的小团体。 而后,每当有需要分组的作业时,林妍大多时候都是和她们两人一组的,嚮往的高中生活,就这么在日復一日中逐步迈入了正轨。 说到之后那一切糟糕事情的开端,大概是从一张照片开始的。 那一日,一早刚走进教室,林妍就感觉到一股异常的气氛…… 班上的许多同学都刻意地压低音量鬼祟私语着,像是在讨论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祕密。 还没等她找人询问,不远处的程心怡,便神神秘秘地把她叫到一旁…… 「怎么了吗?」她问,不明白有什么事情是非得瞒着眾人的耳目才能说的。 「林妍,你看看这个。」程心怡滑开自己的手机,将一张照片秀到她的面前。 照片之中,一名上班族打扮的中年男子,和一名身穿学校制服的女学生,正以相当近的距离,面对面交谈着,而两人交谈的地点,赫然是在某间摩铁的入口前。 单单只是一张照片,或许并不足以说明什么,但无论是照片中的主角身分、抑或是照片的构图,都十足引人遐思。 而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林妍还是很快就认出了照片中那名女学生的身分…… 「李琳?」事件的主角,正是她最要好的友人之一。 闻言,程心怡有些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林妍这也才注意到,打从她走进教室开始,李琳便一直不发一语地低头坐在座位上。 而班上的那股怪异气氛,便是以她为中心散发的。 林妍:「只不过是一张照片而已,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至少,她是不想因此而妄下评断的。 闻言,程心怡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总之,现在班上的气氛变得超怪的,你最好也稍微注意一下吧!」 注意?是要注意什么呢?然而,还没等她发问,便听上课鐘响起,眾人也赶紧陆续回座位坐好。 没办法,看来只能晚点再来弄清楚了。 讲台之上,老师平淡无起伏的授课语调,正以稳定的频率持续放送着;讲台之下,以文字构筑而成的讯息网,则在暗地里此起彼落地热烈传播。 因为对刚刚的事情感到有点在意,林妍上学校的讨论版一看,才发现明明只是昨天的事情,消息却早已发酵到一个难以收拾的地步了。包养、援交、不伦恋……许多版本的论述,在网路上绘声绘影地流传着,彷彿每个人都是见证过事实的目击证人一般。 将手机关闭,林妍没有再看了。她知道,与其在这里妄加揣测,不如直接去问问当事者。 林妍往李琳的方向看去,发现她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黑板,周遭的暗潮涌动,彷彿都与她无关。 依据过往的相处经验,林妍相信事情不会是像其他人所讲的那样的。 也因为如此,当不信任的风气普遍瀰漫时,她愿意踏出第一步,当那个相信的人。 下课鐘响,李琳彷彿有什么要事要去办一般,急急忙忙就走出了教室。 林妍也连忙跟上前去。在一个楼梯间的拐角处,她开口叫住了李琳。 见林妍叫住自己,李琳的脸上有着讶异,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你是来问我那张照片的事的吧!」还没等林妍表明来意,她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林妍有些訕訕地点了点头。 「那是假的。」李琳说:「昨日,那个男人只不过是要向我问路而已。」 闻言,林妍不自觉地松了口气,「那么,只要这样向大家解释……」 「没有用的。」李琳斩钉截铁地说道:「现在的重点早已不是『真相是什么』,而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大家觉得有趣』。」 问路?不不不……这样的答案太没意思了,又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呢? 要引起眾人关注,这么说肯定是不行的啊! 必须要尽可能地夸张、尽可能地耸动,最好从标题开始就可以抓住群眾的目光。 ……反正,不过就只是说着玩嘛!又没有真的拿你怎样,不是吗? 不知是忆起了怎样的往事,李琳的表情显得有些沉重,「林妍,你是高中才进来的,所以不知道,这所学校是个多么糟糕的地方。」 「你认为,我是为什么会『刚好』被拍下那张照片,又是为什么仅仅一个晚上,消息便被传播得这么厉害呢?」她以有些过份冷静的语气道出了这个疑问。 「你的意思是说……这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设计的?」 怎么会呢?究竟有谁会特意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难道仅仅就只是为了「有趣」? 「总而言之,为了避免麻烦,这段期间你还是尽量离我远一点吧!过段时间事情应该就会平息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 语毕,便见李琳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真是太奇怪了。 明知是误会,为何就这么放任着它不管呢? 林妍想,身为当事者,李琳肯定有许多不方便出手的地方,而这种时候,自己便应该出来帮忙了。 因为她们是朋友啊! 四、孤立无援(上) 林妍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话题是从网路上开始延烧的,那首先就该从网路上开始澄清。 『这件事情完全就是一个误会,照片中的男人只是在向女学生问路而已。』她登入了学生专用的讨论版,在每一篇相关文章下方留下了这样的回覆。 然而,这样异端的留言,不一会就会被淹没在大量负面激进的言论之中。 『你该不会就是照片中的女主角本人吧!哈哈哈…一次开价多少啊?』偶尔,还会收到这样恶意而露骨的回应。 『不是的,我是她的朋友。都说了,事情不是像网路上流传的那样,不要乱说……』 一开始,她还会像这样逐一地耐心回覆,但大量的留言,让她完全应接不暇。 『朋友?哪一种朋友?可以一起去开房间的那一种吗?』 『正义魔人不要在这里刷存在感了。』 …… 对此,林妍感到相当无力。 很难想像,在这一串又一串的帐号背后,其实是一个又一个和她身穿同校制服的学生。或许,他们还曾不意间在校园里擦身而过呢。 只因为隔着一层屏幕、只因为网路的匿名性,他们就能够完全脱下礼教的偽装,变得尖刻粗鄙而肆无忌惮。 ……然而,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事情,是她能够为李琳做的呢? 「林妍,你怎么还在啊?是有什么东西忘了拿吗?」 就在这个时候,李可纯推开教室的门走了进来。 放学后的教室,除林妍之外已空无一人,李可纯大概是忘了什么东西所以回来取的。 李可纯:「怎么了?看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虽然平时的交集并不算多,但偶尔碰面时,她们还是会像现在这个样子问候两句。 和内向怯懦的自己不一样,在林妍看来,身旁总是簇拥着许多友伴的李可纯,是个相当自信瀟洒的人。 如果是李可纯,对于李琳的问题,肯定能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吧! 「是关于李琳的事情。有关最近在校版上流传的话题,你知道吧?」想着多个人便多份主意,林妍将这些日子以来的苦恼娓娓道来。 李可纯只是不发一语地静静倾听着,直到林妍说完,她才淡淡说了句:「所以呢?这件事和你应该没有关係吧!」 那样事不关己的态度实在是过于冷酷,让林妍不禁愣了会。 但当时,她却没有多想。 「也不能说毫无关係吧……毕竟我们是朋友。李可纯,班上的同学们都很相信你说的话吧?如果由你来帮忙解释……」这是当时的林妍所能想到的,最直接了当的解决之道。 如今看来,这样的举动无异于与虎谋皮。 「你说得没错,大家确实都很听我的话——我要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去做。」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李可纯轻声笑了笑,「所以啦,这次的事情,除非我已经感到满意了,否则他们是暂时不会收手的。」 林妍完全僵住了。 (「你认为,我是为什么会『刚好』被拍下那张照片,又是为什么仅仅一个晚上,消息便被传播得这么厉害呢?」) 前些日子,李琳的提问仍言犹在耳,而此时此刻,那名罪魁祸首就在她眼前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没错,事情就是我做的。 林妍:「为什么……」 「不要这么严肃嘛!只是开了点小玩笑。」像是要缓和气氛,李可纯的神色轻松。 她平日和朋友们在教室里说笑的模样,便是那样的。 玩笑?林妍丝毫不觉得,这样令人痛苦的笑话有什么有趣的。 然而,李可纯仍在那自顾自地说着:「……明明没有亲眼见过事情的真相,每个人却还都是说得煞有其事的样子,这不是挺好笑的吗?」 一会,只见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地脸色一沉,「林妍你是高中才进来的,所以不知道中学那时发生的事……李琳她啊,可不是表面上看来的好人。」 「仗着和我男友是旧相识,就老是和他纠缠不清的……这次的事情,我也不过是请人拍了张照片,会被人传成那样,就代表她本身的人品一定有问题吧!」 「你可别被她装无辜的模样给骗了喔!」向林妍说出这句话的少女,面上的笑容,令人感到有些不寒而慄。 李可纯的男友杨浩翔,是学校里篮球校队的主将。相貌帅气阳光的他,和李可纯一样,也是这所学校里相当有名的风云人物。 但让许多人想不到的是:这样的他,和看似平凡不起眼的李琳,却是从小一块玩到大的青梅竹马。 不过就林妍所知,李琳对杨浩翔是没有抱持什么曖昧情愫的…… 「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他们俩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朋友。」她不禁帮忙解释了两句。 但对李可纯而言,这些压根就不重要。 「那又如何,我就是看她不顺眼。」但见她相当理所当然地说道:「反正这样的事情,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说几句而已,她也不会因此而少块肉吧?」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 原来李琳说的那句话竟是这个意思。 林妍想,这或许正是她始终无法融入哪个特定小团体的最主要原因。 「林妍,这件事情和你没有什么关係,你只要在旁边看热闹就好。」将手中的作业簿收进书包后,李可纯慢悠悠地走出了教室。 「明天见囉,记得不要太晚回家……当然,也不要太多管间事。」一如往常,离开前,她衝着林妍挥了挥手。 纵使对方因为太过震惊而无法回答她,她也丝毫不在意。 今天发生的事情,完全刷新了林妍的三观。 她没想到,在她看来,那样明显的恶意欺凌,对李可纯等人而言,竟只是一场茶馀饭后的消遣。 而身为受害者的李琳本人,竟也完全没有要出面解决的意思。 ……是自己太奇怪了吗?难道就如同李可纯所说,静静地在一旁看热闹才是正确做法?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虽然自认不是什么正义人士,但她相信自己眼中所见的是非对错。 她想要试着去做对的事情。 五、孤立无援(下) 几天之后的一堂课,徐良生罕见的走进教室便是一脸严肃。 「在开始上课以前,有件事情要和大家宣布。」以这句话作为开场,他试着让躁动的同学们安静下来。 这件事情也一直让他感到很鬱闷。 ——在这群学生们面前,他从来得不到应有的敬重。 「最近老师从某位同学那里听说了:前些日子在网路上流传的,关于我们学校一位学生的不实谣言……」 隐去了当事者的姓名,他将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照片事件简单地叙述了一遍。 徐良生:「请大家要有明辨善恶是非的能力,不要随意就跟风起舞。对现在的大家而言,好好地稳固学业成绩才是最重要的,不要为了这些琐事而分心……」 努力拿出班导师的架式,他和台下的学生们谆谆教诲着。讲台之下,有人神色紧张、有人面容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满不在乎的嬉闹与窃窃私语。 嘻嘻哈哈的声音越来越大,场面几乎完全控制不住。 「老师。」直到李可纯举起手,打断了徐良生的长篇大论。 班上的喧闹声,也在此时安静了下来。 李可纯:「你说的事情我们都明白了,请问可以开始上课了吗?」 在大部分的老师们眼中看来,李可纯一直都是位表现优异的好学生。 而从许多方面也不难看得出来,她在班上同学们之中的地位:她的一句话,往往比自己的费尽口舌还要有用许多。 因此即便还不太明白她的背景,对于这名学生,徐良生一直是抱持着一种类似于恭维的态度。 「李同学说得没错。要传达的事情大家也应该知道了吧?那么,就让我们接着来上课吧!」他抹了抹额头,像是要擦去上头根本不存在的汗水。 「我们上一次讲到第几页啦……」 短暂的平静过后,台下又开始悉悉窣窣地躁动了起来。 这回徐良生的发难,对眾人来说,算是一场突发的意外。 他们没想到这位平常看起来唯唯诺诺的男人,竟会主动提起这样的事情。 诚然,这位年轻的导师是有热忱、也想为班上学生们做些什么的,可似乎却总是浮于表面、不得要领。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他在学生们的面前并没有什么威严,课堂上的秩序也从未好过。 她早该看出这样的人并不值得依赖了——之后的林妍,不只一次地如此感慨。 可无论是情况每况愈下的日后、亦或者是极欲解决问题的现在,单纯如她,在事件发生的当下,都没有找到第二条解决的路。 ……做为学校里的老师,难道不应该要保护、帮助学生吗? 今日的这番训话,实际上能达到何种程度的作用,林妍并不清楚,但无论如何,她认为自己已经做了应该做的事。 接下来,便只能静待结果了。 或许是因为徐良生的那番热血言论多少起了些作用,又或许是因为群眾都是健忘的,总而言之,几天之后,曾经在校版上热烈延烧的照片事件,就这么逐渐静静地不了了之了。 然而在林妍的周遭,许多怪事却开始发生。 她发现自己的作业簿开始不见了、桌面也被人随意涂鸦乱画……种种跡象,都昭示着她惹到某个不该惹的人了。 (「……这件事情和你没有什么关係,你只要在旁边看热闹就好。」) 大概是看不惯自己的自作聪明吧!这一次,林妍从一名旁观者,变成了事件的主角,而那些攻击,也由网路直接转到了现实之中。 抓耙子、正义魔人……人们在她的桌面上这么写着,并且将她的个人物品,扔进校舍外的臭水沟中。 林妍有些吓傻了。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遭遇这种事。 一开始,身为幕后主使者的李可纯还算做得比较含蓄,但到了后来,她也亲自加入了这场游戏,完全没在在意旁人的眼光。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反正我就是对你这个人不爽——她以行动向林妍如此明白表示。 在这所学校里,李可纯的想法,就代表着某种风向。若想要未来的校园生活过得更顺遂些,便得顺着这阵风。 因此在那之后,事件越演越烈。 当在某次重要的考试中,监考老师在她的笔袋里找到某张本不应该存在的小抄时,林妍深刻地体认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就像一隻被操控的提线木偶,无论自己再怎么挣扎,只要那些人想,事情就会如同他们所期望的发展。 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对此,周遭的人们或者是冷眼以待、或者根本就是共同参与霸凌的帮凶,林妍完全被这个班级孤立排挤了,没有任何人愿意接近她。 谁想做那个多事的傻子啊?过于热心的后果……不正是眼前的这一个吗? 回过神来,林妍发现自己已变得孤立无援。 当初曾提醒着自己要「注意」,善于察言观色的程心怡,自然是不会来淌这滩浑水的;至于李琳,也秉持着其一贯被动消极的态度,持续地避着林妍。 偶尔,林妍会在其脸上看到一丝愧疚,但面对自己的困境,她却始终没有选择走上前。 她已经完全被离弃了。 从前林妍总觉得:「校园霸凌」什么的,都是新闻里才能看到的事情。可事到如今,它却真实地在自己身上上演。 那是无法简单以言语表达的残酷。 林妍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溺水的人,想要奋力游至岸上,但放眼所及,却看不到任何一片陆面。 哪怕是一根能提供自己些许助力的浮木,也没有。 六、不明留言 又是令人身心俱疲的一天,林妍拖着沉重的步伐返家。隐藏在万家灯火之中的某间屋里仍是暗的,外出工作的母亲还没回来。 餐桌上搁着的是,母亲趁着工作间的空档留下的简单饭菜,由于已经放了好一段时间,所以早就冷掉了。 为了支付她的学费,及母女俩的各项生活开销,林妍的母亲同时兼了好几份差,忙得几乎整日不见人影。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对林妍来说,自己在这世上最亲近的对象便是母亲了。 但讽刺的是,关于自己在学校里所遭遇的种种,她最无法述说的对象,也是母亲。 她要怎么跟她说:自己当初心心念念才考上、母亲辛辛苦苦才供上的志愿学校,其实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地狱?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要极力避免母亲被那些恶魔招惹上。 在李可纯给自己看了母亲的照片后不久,某日下班后,母亲向她提及了,最近工作的店里来了几名前去闹事的奥客。 (「看起来兇神恶煞的,真是可怕,也不知道警察能不能把他们抓起来。」) 林妍知道,这或许单纯就只是一场意外事故,但由于时间点实在过于巧合,思及某个可能性,她不由得感到手脚发冷。 如果那个猜想是真的,她究竟要拿什么去对抗,那些学校的师长们也不敢招惹的对象? 而所谓的正义,有时或许是相当所费不貲的。就算真有办法能让她讨回公道,那些打官司、转学……等等的费用,她们家也供不起。 再忍忍吧! 就像先前李琳的事情一样,或许那些傢伙很快就会腻了——算不清已经是第几次了,每天每天,林妍总是一再的这么劝慰自己。 彷彿即便是谎言,只要多说几遍就会成真似的。 冷掉的饭菜并不是很好吃,不过林妍现在实在也没什么心情特意去加热了。 反正,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 对她而言,用餐似乎不再是一种能让人愉快舒缓的体验,只是种能让她维持生命的例行公事罢了。 吃过饭、洗过澡后,她来到客厅的一张茶几旁,准备开始写今天的作业。 她也没特别注意现在究竟在播些什么,只是将不远处的电视随意打开着,想要听点声音。 只有一个人在的家里,太寂静了。 翻开作业簿,里头一如既往地充满了各式恶意的漫骂与涂鸦。 ……该说是那些人的「手下留情」吗?现在,她的作业簿已经不太会简单粗暴地直接被扔进臭水沟里了。 作业簿里的涂鸦和字跡,都是用铅笔划上的,只要用橡皮擦掉,她还是能继续使用这本作业簿。 还挺贴心的,不是吗?如此一来,她的作业也不至于会太过频繁的缺交。 但很多时候,林妍真想直接摆烂算了。每天,她都要花上比实际写作业还要多出许多的时间,去擦掉那些涂鸦字跡。 每次的擦拭,都是对那些伤人内容的再一次復习——久而久之,她大概都能分辨出那些字跡分别是谁所留下的了。 她实在搞不懂,为何那些与自己同龄的同窗,能若无其事地留下这些伤人的话语……难道就只是因为好玩吗?还是想藉由这种行为,来展现某种可笑的团结? 但对现在的林妍而言,问题的答案为何,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眼下的她,只想着要尽快将这件恼人的工作完成。 然而,今日的作业簿中,却出现了一行从未见过的陌生字跡。 与其他人的铅笔笔跡相较,那串醒目的红色字跡,看起来是格外恣意猖狂。 『你不想要改变吗?』刺眼的红色,意味不明地留下这么一句话。 是谁对她的同情、亦或者是嘲笑呢?林妍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随即便决定用立可白将它涂去。 不过,还没等她将那行红字覆盖,字跡便突然在她眼前消失了。 林妍感到相当震惊。 ……难道刚才是她眼花了不成? 然而,半晌,再一次浮现的红字,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眼前的一切都不是错觉—— 『不要无视我。』这一次,同样的字跡,留下了这么一句话。林妍彷彿能从其中读出些许不满。 真是见鬼了——这句话不只代表了林妍当下震惊的感受,还同时包含了字面上的意思。 她倏地就将作业簿给合上,祈祷方才所见的一切只是接连的错觉…… 『喂!』 『你为什么不理我?』 『没有注意到吗?』 腥红的字跡,像是从内页漫出的鲜血般,不一会便覆满了整个封面。 这下子,林妍实在是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在残酷的现实下,她或许也曾有过些许不切实际的想法:想像这世上真的有鬼、想像那些作恶的人会因此而恶有恶报……可她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与它们迎头撞上。 她想,自己应该要把这本邪门的作业簿给烧掉,现在、立刻、马上!作业缺交什么的,就随它去吧! 她从某个柜子里翻出了打火机,然而,那支久未使用的打火机像是燃料已用尽,楞是她再怎么努力,也点不着…… 『想要用火吗?这个我可以帮你。』一旁,作业簿的封面上,浮现出这么一行显眼的大字。 与此同时,迟迟没有反应的打火机,也总算冒出了耀眼的火光。 林妍:「……」 是否要用对方协助生起的火烧了对方,这是个有些尷尬的问题。 『不过你为什么突然要用火啊?不会是想烧了这本簿子吧!呵。』 见到那个「呵」,林妍顿时从心底窜起一股凉意,同时默默地将打火机关上收起。 她担心再不收歛些,下一个烧起来的就会是自己了。 像是害怕作业簿里会突然窜出一隻面目狰狞的厉鬼一般,林妍隔着一段距离,与其静默对峙着。 然而,良久,迟迟不见任何动静,强烈的好奇心终究是压下了她的恐惧——或许对她而言,会像这样规规矩矩向她问话、甚至还帮她点火的鬼,完全不比那些恣意对她留下欺凌话语的人类恐怖。 再者,被人欺负她都不知该找谁帮忙了,遇上了鬼……又能如何呢?这样破罐子烂摔的态度,倒是让她找回了些许冷静。 「喂……你是鬼吗?」因此,勉强挤出的问句,语调还算是稳定。 闻言,封面上的红字再一次消失了。半晌,在中央最明显的位置又浮现了一句:『如果你要这么想的话,也是可以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妍再一次向那留下字跡的对象(姑且先称之为无名鬼),提出了疑问:「你想要做什么?」 这一次,红字替换的速度很快:『我想要帮助你。』 帮助?一隻不知打哪冒出来的鬼,说要帮助她? 这是何等奇幻的情节?压下内心的吐槽,她又问:「帮我什么?」 『所有的一切——我能帮助你完成所有的愿望。』 「我凭什么相信你。」林妍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不都说是鬼了吗?』无名鬼写道:『好吧……若你非要一个称呼方式不可的话,那么你可以叫我「鵶」。』 鵶?好奇怪的一个名字…… 「你…你是隻什么样的鬼?」 『我是什么模样,取决于你的希望——吶,你希望我是什么模样的?』 这隻鬼真的好奇怪。不只是名字,就连说的话也是完全意味不明。 什么模样的,完全无所谓吧!林妍完全搞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 『回答。』像是担心她看不清,红通通的字跡,直接覆满了整张封面。 害怕不回答问题、将鬼惹怒后会有凄惨的下场,林妍拼了命地转动着自己的脑袋…… 她将目光瞥向不远处的电视——此时,戏剧的剧情正好进入了高潮,剧里的男主角,正在向女主角进行深情的告白。 「长得像那个人的话就不错啊!」她有些敷衍地答道。 ……她压根不记得那位男演员叫什么名字了。 此时电视里正在拨映的,洽好是一部她所知晓的电视剧 说到那齣电视剧的剧情,大概是这样的: 出身平凡的女主,在因缘际会之下,进入了一间贵族学校,因为与周遭格格不入,而遭到同学们的欺负,然而就在某次危机之中,身为校霸的帅气男主突然出面解救她。彷彿姻缘天定,之后的每一次,但凡女主身陷危机,男主都会适时出现…… 所以说,这一类的偶像剧就是这一点不好--不切实际。 现实生活里,哪有这样的好事?一旦不小心踏入泥潭之中,只会不断地陷落、陷落、陷落…… 根本不会有谁来拉她一把。 这一次的红字,消退了好久都没有动静。 「啊……真是白痴啊,我。」定睛看了那与往常无异的作业簿好一会,林妍伸手揉了揉额头,再次怀疑刚才的一切,纯粹只是自己在过大的压力之下所產生的幻想。 就算要幻想,至少也要幻想个英雄救美什么的啊!自己这鬼片般的情节,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不禁自我吐槽。 不过,看吧!这就是现实……那个突然挺身而出的谁谁谁,压根就不会出现。 即便那个谁谁谁,甚至连人类都不是。 察觉到自己竟然有些期待起那隻来歷不明的鬼魅的回应,林妍不由得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好吧!这样无疾而终的结果,或许也不差。 至少,她现在可以继续写作业了。 本想着事情就到这里结束了,然而,当晚入睡后,她迷迷糊糊地作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人影佇立在她的床头,面容不清。 七、其名为鵶 无论抱持着怎样的心情入眠,每一日的开端,似乎总是无比的相似。 翌日,又是一个令人不想面对的上学日。 拖着沉重的步伐,林妍慢吞吞地往教室走去。 因为昨晚发生在作业簿上的灵异现象,她几乎整晚都没睡好、似梦似醒的,于是乎,今天一大早起床便感到昏昏沉沉的了。 出门之前,她又将作业簿从头翻过一遍……昨夜所见到的一切,彷若只是一场错觉,完全找不到任何痕跡。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精神不济的情况下,第一堂课又正好是数学课。在讲解了几个新的章节后,面容严肃的数学老师大笔一挥,在黑板上写下了一系列相关的例题,要求同学上前解答。 他第一个点的,是其得意门生——李可纯。 在学业成就几乎完全等同于学生本人价值的风气之下,在各个科目皆有着优异表现的李可纯,在这所学校里可以说是个无可挑剔的资优生,也是许多老师的心头宠。 但见受到期待的她,果然也不负所望,依序将几个问题给解开……除了最末的一题出了点小错误外,其馀都很完美。 「很好,只是最后的部分有点可惜了。」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并且打算再点一名学生上前作答。往讲台下方约略巡视了一圈,他见到了一脸昏昏欲睡的某人。 「林妍,最后的这一题,你上来解解看。」 睡得头一点一点的林妍,压根没注意到台上的叫唤。一旁的同学们亦是一脸幸灾乐祸,根本没有人打算去提醒她。 ——不一会就有好戏可看了呢!这个时候打断,该有多可惜? 却见老师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了。 他本就不太喜欢这名考试成绩差劲、模样看起来总是邋邋遢遢、作业也老是写不好的学生,如今,她竟然还大胆到在自己的课堂中睡觉? 然而,正当他打算再次出声呼唤时…… 「喂,起来啦!」正前方传来的一声叫唤,让林妍猛然惊醒。 抬起头,她见到了那盘腿坐在自己书桌上的身影—— 「没听到老师在叫你吗?还睡。」一名身穿校服的清俊少年说道,与林妍对上双眼时,还不忘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林妍顿时就吓得从椅上跌坐在地。 见状,眾人不由得哄堂大笑。桌上那少年面上的笑意是更明显了,然而,似乎根本就没人注意到他——注意到压根就不属于这班上一员的少年。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现在还在作梦吗?无数的疑问自林妍的脑海中滚过,而就在此时,少年又开口了…… 「你好啊,林妍。」轻啟双唇,少年这么对她说道:「初次见面,我是『鵶』。」 鸭、鸦、鵶……这个字这么感觉有些熟悉? 「(……对了!)」 昨晚那隻无名鬼在作业簿上写的,不就是「鵶」这个字? 不是幻觉……是真的有鬼? 如此一来,眾人皆见不到他倒也很合理了——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撞鬼。 「林妍,你在干什么呢?」眼看迟迟得不到回应,台上的老师不由得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林妍不知道,对现在的自己而言,究竟哪一件事比较急迫——是黑板上等着她去作答的那道题,还是突然出现在自己课桌上的谜样少年。 「快去啊!还楞着做什么?」见林妍仍傻愣愣地坐在原地,鵶代替她做了决定。 事到如今,似乎也没什么好选的了。拍了拍裙面上的脏污,林妍有些狼狈地站起身,往讲台走去。 别说自己的数学成绩本就不好了,刚才老师讲课的时候,自己都在打瞌睡呢,现在又怎么可能答得出来?握着粉笔站在黑板前,林妍充分地体认到何谓「脑袋一片空白」。 正当她打算老实向老师承认不会解,准备挨一顿骂时,却见那位谜一般凭空出现的少年,一脸悠哉地经过台下的眾人,缓缓走上台来。 站在林妍身旁,他突然开口唸起了一串公式。 是题目的解答?林妍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鵶所唸内容给抄下。 在旁人们眼里看来,就像是她动作俐落地开始解起艰涩复杂的数学题。 原本已经准备开口训人的数学老师,也只得目瞪口呆地傻在原地。 随着鵶的最后一段话语的落下,黑板上的难题,亦被写上了完美的解答,漂亮的作答过程,即便是最为严苛的老师,也完全挑不出任何毛病。 「嗯……很好,记得下次别在课堂上睡觉了。」 见状,原有意要藉题发挥一下的老师,也只得简单地唸了句后便让林妍回到座位。此时,原本还等着看好戏的同学们,目光无不是错愕,而李可纯的脸色更是难看极了。 这并不是她所盼望的结果。 相较于吃惊的眾人,林妍本人却没有任何解开难题的喜悦,只是觉得有些懵。 她刚刚成功解开老师的问题了?在一隻鬼的掩护之下? 这个世界可真是无奇不有。 坐在座位上,她转头将目光瞥向了不远处倚靠在窗台边的少年。 洁白的窗帘自一旁吹拂而过,衬着少年明朗好看的容顏……即便觉得当下的情况相当诡异,林妍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幅画面,是多么清新唯美,就像是某部青春校园电影中的美好时光。 虽说她也明白,这其实应该算是一部鬼片。 说起来……这隻鬼昨晚的确是有提过要帮助自己,难道这所谓的「帮助」,就是像方才那样帮忙解题? 那感觉可真是挺健康正向的。 林妍有些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着,汹涌的睡意,亦逐渐一扫而空。 但她是怎样也无法将注意力放回课堂上了。 像是想做坏事却又担心被家长抓包的孩子,她的目光不时偷偷往鵶的方向瞟去。外貌清俊的鬼魅少年,偶尔会坐在窗边发呆,偶尔,会像这个教室里的一员般,静静地听着黑板前老师的授课。 偶尔,却又完全不见踪跡。 「(奇怪,上哪里去了呢……)」正当她这么想着时,回头,少年放大的容顏赫然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在找什么呢?」他说。林妍吓得差点没从椅子上再摔下去一遍。 也亏得这隻鬼的样貌生得好看——若鵶生得是一副青面獠牙的惊悚模样,林妍觉得,方才那一幕,自己肯定得吓死。 话说回来,不知怎么的,她越看越觉得鵶的相貌看起来有些眼熟…… 「……啊!」及时伸手捂嘴,她掩住了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 她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鵶看起眼熟了。 他的模样,不正像极了昨晚在电视里见到的那位,忘了叫什么名字来着的男演员吗? 只不过,是个年轻青涩了些许的版本。 (『我是什么模样,取决于你的希望……』)她想起了昨晚鵶所留下的这一句话。 原来那还真不是说着玩的。 这下子,应该如何是好呢? 林妍鼓起勇气,往少年笑意盈盈的脸庞又瞥了一眼…… 随即又别过头去。 如果现在的这一刻,不是她正在癲狂,那就意味着:眼下,昨夜的那隻无名之物,确实是划破了她的日常现实,真真切切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八、你的愿望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鐘响,林妍来不及顾上其他人的反应,逃也似的,急急忙忙便窜出了教室。 快步的,她来到了僻静无人的校舍楼顶。 自从发现这扇理论上应该被封上的、通往校舍楼顶的门,稍加使劲便能推开后,这里便成了她短暂逃脱压抑气氛的避难所。 她想起了在校园中隐约流传的,关于某人曾在此处跳楼自杀的传闻——事发的地点,似乎便是在这一处。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这里平时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来,空无一人的环境,令她感到了某种程度的解脱。 然而,不一会,便见另一人——或者说是一「鬼」也跟了上来。 那位自称为「鵶」的鬼魅少年。 「你…你不要再过来了,站在那里就好。」眼见少年一步步地进逼,林妍亦不自觉地往后退。 「行。」鵶依言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的,他朝周遭扫视了好一会…… 半晌,才见他復又望向了林妍,「我觉得我们确实需要好好谈谈。」 ……这隻鬼究竟有何居心? 「不要担心。就像我昨晚所说的:我是来帮你的。」见林妍的情绪仍相当紧张,少年又补充了一句。 但林妍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比较放心。 正当你感到茫然无助的时候,突然有隻鬼冒出来,说「我是来帮你的」……这样的概率究竟有多大? 至少林妍是不太相信的。 不过,她确实是挺在意这隻鬼的目的。 ——至少就目前看来,他并没有要加害自己的意思。 她之所以会特意跑来这处僻静无人的天台,便是有了和鵶好好聊聊的意思。 虽说孤鬼寡女地待在这里的感觉实在是不太好……不过与之相较,林妍更不想被人当成自言自语的神经病。 林妍:「……你想要谈什么?」 「应该是我来问问:你想要什么?」鵶说:「你有什么愿望吗?我能帮你达成『你所想的,并且认为能够实现』的愿望。」 「想要实现的愿望?」……敢情自己不是遇到鬼,而是遇到神灯精灵了。 鵶:「是啊!很棒吧?只要你想,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个世界,是由你来作主的。」 你觉得怎么样呢?语末,只听他如此询问着,像极了诈骗集团用以吸引人的话术。 我觉得这隻鬼八成有病,中二病——但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本能恐惧,林妍自然是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的。 「……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取而代之的,她问。 闻言,鵶两手一摊,「我?我一直都在啊!只是你之前见不到罢了。」 一直都在? 一想到一直以来都有这么一个「人」跟在自己身旁,而自己却浑然未觉,林妍就不禁感到心里发毛。 ……自己究竟是何时招来这么一隻背后灵的? 「喂,怎么了……傻住了?」见林妍一动不动,鵶猛然移动至她面前。 突然迫近而来的面容,令林妍惊得不轻。 「你究竟想做什么啊!?」 「不都说了想要帮你吗?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啊?」像是对林妍一而再再而三的质问感到不耐,鵶叹了口气。 因为这个始终无法达成共识的问题,一时之间,一人一鬼就这么僵持在那了。 「……骗人。」良久,才听林妍再度开口说道:「你说想要帮我,都是骗人的吧?若是真的,那么为何之前我遇到困难时,你从未出现过?」 在她被眾人离弃的时候、在她面对那些尖锐恶意的时候……在她怀抱着满腔的怨懟,却无处找人诉说的时候。 她始终都是孤单一人。 不是说了一直都在吗?若是如此,难道他一直以来所做的,就只是冷眼旁观? 若是如此,那么他所做的和大部分的人做的又有什么两样? 「这个……」鵶一时语塞。 他开始为自己方才的漫不经心感到后悔了。 但事到如今,为了取得对方的信任,眼前这一关,他说什么也得跨过。 「毕竟事出突然……你过去的每一段经歷,我不见得都能够参与到,不过至少现在,我已经来了,事情肯定也会有所好转的。」面对对方的警惧,他努力释放出自己最大的善意。 ……天知道一隻鬼也能当得这么憋屈? 林妍的目光中仍是充满着怀疑。 「所以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缠上我的?你之所以会来找我,是因为有什么想要完成的遗愿吗?」林妍试着回想那些鬼片里的鬼们,图的究竟是什么。 「别净想些有的没的。」鵶语气淡淡地说道:「那个叫做电视的东西,里头没有几件事情是真的。」 这话说得倒是中肯——林妍默默在心里道了声同意。 鵶:「你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呢?尽管说出想做的事……然后我就会帮你实现了,这样不好吗?」 「……事成之后,再收取我的灵魂作为代价吗?」几不可闻的,林妍呢喃道。 但由于鵶的耳力不差,所以还是听见了。 「所以我说你这人类可真是……」这天可真是没办法聊了。 太麻烦了——他想要放弃了。 面子什么的,哪里有肚子重要? 「谢谢。」然而,还没等他开始下一步,便听林妍这么轻声说道:「无论你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才出现在我面前的,刚才的确是帮我解了围,所以谢谢你。」 鵶没有想到,会从林妍的嘴里听见这么一句感谢。 这个人类一方面对他保持着戒心,另一方面,对于从自己这里得到的帮助,却也能够相当坦率地道谢。 而就在此时,一丝若有似无的香甜气息飘散入空中,诱人的甜香,多少填补了他的飢饿感。 但见林妍转过头,将视线瞟向了远方,语气之中不无感慨:「说起来,似乎好久没有谁愿意像这样和我说说话了,所以我还挺开心的……不过鵶,我也确实是没有什么能够回报你的。」 当初,为了回报李琳的友情,她换来了如今的一身泥泞,而对于自己的信任,徐良生最终却是回报了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林妍不确定这隻鬼魅究竟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些什么,但现在的她,却已无法轻信。 闻言,鵶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真不用对我这么提防的,我对你的灵魂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顿了会,只听他又道:「不过的确,对我来说,帮助你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就是了。」 林妍疑惑地望向了说着这番自白的少年。而就在此时,她又注意到了一件方才没特别留意的事情。 「你身上的这套制服……难不成你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吗?」 「你觉得是就是吧!」对此,鵶不置可否地答道。 林妍觉得少年说话的方式很奇怪。对于自己的许多提问,他似乎都不会正面地给予一个明确的回答,只是顺应着自己的推测,不解释也不反驳。 但林妍觉得鵶应该就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没错——或者是说:死在这所学校里的学生。 要不,对于生活几乎是两点一线的自己而言,还能上哪撞鬼去呢? 与自己同校、并且莫名其妙地说想要帮助自己……林妍的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想。 「……鵶,你生前该不会也曾被学校里的同学们欺负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事情或许就说得通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类似的遭遇,让他对自己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情,也才会想要帮助自己吧! 「如果你要这么认为的话。」对此,鵶的回答仍是那样的混沌不明。 林妍决定放弃再进一步确认更准确的答案了。 「那么,你是希望我为你报仇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她恐怕办不到。 林妍并不知道鵶的年岁。事实上,那些霸凌者,很有可能早已不在这所学校里了。 「我的事情你不必管,你只要想想自己有什么愿望就好了。」鵶说:「如何?看是要取得年级第一的好成绩,还是要给那些欺负你的人一点教训……只要是你想要的,都能够实现。」 闻言,林妍沉默了好一会,「……那我可以许愿让你早入轮回吗?」 鵶:「不行。」 林妍:「……」 这隻鬼真的好麻烦。 就像那些在路上推销爱心笔的一样,推销不成之后,还完全赖上了? 林妍觉得有些苦恼。并非完全无欲无求,而是根据以往的观影经验,「对鬼许愿」这种事,怎么看都不太妙。 「不如……就先像这样偶尔陪我说说话吧!」于是,没有採纳鵶那些吸引人的提议,林妍只是这么回答。 「陪你说话?」少年的模样看起来是相当不可置信,「就这样?」 林妍点点头。 反正,看这隻鬼的样子,似乎是暂时不打算走了,那么不如姑且先找些事给他做做,接下来的事情,便走一步算一步吧! 或许,只要时机成熟,便能找到超渡他的机缘——林妍仍没放弃这个想法。 「好吧,就依你的,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吧!」鵶也不想再多说些什么了。 他能感觉得出来,这个人类是在敷衍自己,不过若是对方真不愿意,他也无可奈何。 强买强卖这种事,眼下的他还做不来。 不过他也确信,虽然其现在许的只是这么一个愿望,但很快的,就会不满于此了。 ……毕竟,在这世上,又有谁能够抵抗得了「心想事成」这个诱惑呢? 「(这个人类可真是麻烦……不过没关係,总有一天会让你暴露出本性的。)」 「(这隻鬼还真是奇怪,不过没关係,总有一天会让你轮回投胎去的。)」 怀着各异的想法,双方就这么开始了诡异而和谐的共处。 九、忘却之事(上) 虽然过程有些离奇,但平常总是形单影隻的林妍身边,就这么突然有了个可以谈天的对象了。 这个对象感觉有些随性——虽说是隻背后灵,但似乎也不总是在她的身旁晃悠。 这天放学后回到家里,见其此时并不在自己身旁,林妍突然很想要对某件事情进行查证。 ——鵶究竟是谁? 她最先联想到的,是那个校舍楼顶曾有人跳楼轻生的传闻。 ……那个跳楼的人,会是鵶吗? 先前在楼顶上时,看着远处的景色,少年的神色曾一度有些怪异。 握着手机,她开始试着在瀏览器内输入关键字,然而奇怪的是,却查不到任何相关资料。 不只是相关的新闻报导,就连在校版上,也找不到有人讨论这个传说…… 这感觉有些不合理。 就算这件事情打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但既然都在校园中流传得那么广了,网路上总会有些灵异爱好者拿来八卦吧? 「(说起来,关于这件事情,我究竟是从哪里听说的呢?感觉应该是在最近……)」林妍没想到自己的记忆竟然变得这么差了,不只什么都想不起来,还隐隐感到有些头疼。 就像是有某股不知名的力量,硬是要将某些记忆从她的脑海中剜去。 就在此时,手机发出一声异响,林妍低头一看,只见搜寻中的瀏览器正中毒似的不断跳出错误的页面—— 「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询问,让林妍猛然一惊。 回过神来,她发现鵶不知何时已经坐到她的身旁了,目光像是有些好奇地往她手中的屏幕瞥去…… 「没有什么!」感到有些心虚,林妍连忙将手机切至黑屏。 见状,鵶倒也没有再过问,只是意有所指般的笑了笑,「你如果有什么想知道的事情,不妨直接问我……我所知道的,可远比你所想的还要多。」 不知怎么,明明是一样清俊的容顏、一样温和的笑容,但结合稍早前的经歷,看着此时的鵶,林妍突然感到有些不寒而慄。 毕竟那样搜寻记录错误的画面实在是太不寻常了,就像是被某种力量阻挠了一般……而眼前的少年,正是个不寻常的存在。 林妍哪里还敢问。 「我先去睡了,晚安。」她逃也似的鑽进了卧室。 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鵶沉默了好一会。 「何必这么好奇……糊涂点不好吗?」略显无奈的话语,不知是向谁诉说。 是夜,林妍做了一场很真实的梦。 那是一场色彩极为单调的梦。梦里,触目所及的是一片漆黑,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状态、又是身在何方。 首先引领着自己了解这个世界的,是气味。密闭房里的沉闷气味,以及在近处绽放的,淡雅花香。 若是静下心来,她还能听到一阵人声。那遥远的、令人怀念的……温柔嗓音。 现在那声音的主人,是在哭吗? 不要哭、不要哭——她想这么对那人诉说,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开口。 她开始有些焦急,想要在这个漆黑的世界里找到出口,然而,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却始终无法在这个世界找到第二种色彩。 「你想要回去吗?」黑暗中,她听到有人这么询问着。 「回去…回去哪里?」面对那有些耳熟的嗓音,她下意识就反问道。虽然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但她的确是「问」了。 而那声音也对此做出了回答:「回去真正属于你的地方。」 真正属于我的地方……真的会有这样的地方吗?面对这个回答,林妍陷入了迷茫。 就在此时,周围那若有似无的哭声,突然变得越发清晰。 到了后来,竟是完全变了调,像是鬼魅凄厉的哀号。 「这里究竟是哪里!?赶紧让我离开……」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完全无法顾及先前的那个问题了。 快点逃、她必须要快点逃——脑海中仅存的,只有这个念头。 「你确定?之后要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凄厉的鬼哭哀号之中,那人的语气仍是相当冷静。 这是什么理所当然的问题?有询问的必要吗? ……究竟有谁会想要待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地方? 「确定、确定!赶紧带我离开!」近乎疯狂的,她向这世界唯一能和她交谈的对象求助着。 「好吧……」黑暗之中,隐隐传来了一声叹息,「如你所愿。」 紧接着,是一阵鸟类的振翅声。林妍试图往声音的来源望去,却发现自己的意识正逐渐从这个世界抽离。 在意识完全抽离之前,她又闻到了那股花香,凄厉的鬼哭,似乎亦逐渐变回了原先那令人怀念的人声…… 「……醒醒。」 耳边传来的呼唤,让林妍倏地惊醒。 猛然从床上坐起身,她发现自己竟然流了一身冷汗。 方才的那场梦境的内容,仍依稀残留在脑海中,只是,正逐渐变得模糊而淡薄…… 「起了?」不远处,身穿学生制服的少年朝她微微歪着头,「可真慢啊!」 听到鵶的声音,林妍有了一瞬的错愕。 ……似乎就在不久前,她才听过同样的声音。 「起来了就赶紧准备,你也不想迟到的吧!」拋下这句话以后,少年的身影倏地便消失在狭小的斗室之中。 被这么一惊扰,方才在梦中的记忆已完全消散,毫无踪跡可循。 昨晚设置的闹铃似乎已在不觉间被按停了,而到头来,自己竟然将鬼当成闹鐘使了——思及方才的情况,林妍有些后知后觉地想道。 身为一隻来去自如的鬼魅,鵶可说是完全体现了「神出鬼没」这句话。 即便已经放话说要帮忙了,但少年却又似乎总是跑到别处溜达,时常跑得不见鬼影……不过,又如同他所说的:一直都在。 每回,但凡林妍的脑海中闪过了「他是上哪去了呢……」这样的念头时,他便会突然冒了出来。 连喊都不用喊,效率可说是相当高。 林妍因此而被吓了好几次,但几天下来,似乎也逐渐有了习惯的趋势。 只能说:长相确实是挺重要的——无论是对人还是对鬼而言。 当初说希望鵶生得像电视上的那位男演员一样,真是太好了——林妍有些后知后觉地感到庆幸。 虽然直到现在,她仍旧弄不清楚那位男演员究竟叫什么名字。 但无论长得再怎么好看,老是被这么吓,对心脏也是不好的。 「你之后可以换个正常点的方式出现吗?」不知是第几次被鵶猛地迫近的大脸吓到后,林妍忍不住说道。 眼下她所在的地方,是校舍的楼顶天台。 这个曾经供她独自避难的场所,如今又多了一隻鬼。 ……先前她也曾想过,这个地点对鵶而言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意,可除了第一次上来时那似乎有些意义深远的一瞥外,她便没再看出什么端倪了。 因为没有其他人在,这里倒是成了她难得能够畅所欲言的地方。 「那么你觉得究竟怎么样,才算是正常?」闻言,鵶的两手一摊。 林妍:「就……像个人类一点?」 「所以说,你比较希望我是个人类吗?」瞇起眼眸,鵶露出了个有些玩味的笑容,「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或许我能帮你实现它。」 怎么这样与其切身相关的事情,还成为她的愿望了?林妍觉得这前因后果实在有些奇怪。 况且,就算鵶再怎么神通广大,这样的事情真能办到吗? 「(若是真能办到,现在的你也就不会仍旧是隻鬼了吧?)」林妍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提问。 内心深处,却隐隐感到有些可惜。 这几天下来,少年的存在,的确是让自己有了个能够陪伴的对象。回到家后,空荡荡的屋里不再那么寂静了,在这所学校里,自己似乎也不再那么孤单。 若他和自己一样,是个人类的话…… 说起来,鵶生前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先前,她认为其之所以会找上自己,是因为和自己同样有过被欺凌的经验,可如今看来,却是越来越不像了。 他的长相与个性,并不符合自己对受凌者的刻板印象——或者是说:和平凡又懦弱的自己,完全不一样。 「在想什么?」注意到林妍的神游天际,鵶问。 「我在想,原本的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现在的这个……并不是你原本的长相吧?」像是受到了某种诱惑,犹豫了一会之后,林妍如实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十、忘却之事(下) 听闻她的疑问,鵶愣了一下,「你很在意?」 林妍点点头,「确实是感到挺好奇的。」 举起双臂,少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外貌什么的,只是个躯壳、一个用以方便辨别的符号罢了!是什么模样,有那么重要吗?」 相当富有哲学气息的一个回答。 或许他对自己原先的相貌并不是很满意——林妍不由得心想。 此刻的鵶,并不晓得林妍内心的嘀咕,只是对这样的询问,感到了好奇。 「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突然关心起我的事情了?」他问,微挑的嘴角,使得这句话带了点玩味。 「没什么,随口问问罢了!」……要不,这里就他们两个,就这么一直大眼瞪小眼的,该有多尷尬? 自从那天以后,这隻鬼便硬是要以「实现愿望」为由,待在她的身旁。 而至今为止,天气之类的安全话题也早已聊得差不多了,再不找些新的话题,可就要把天聊死了。 对于这位不知打哪冒出来的鬼大爷,林妍虽然已经差不多放下了戒心,却还是感到挺敬畏的,深怕一个不注意,他就要变脸了。 回到刚才的问题,撇开外貌不谈,她觉得鵶的个性也不像是会被欺负的。 ……难不成一个人在死了之后,连个性也会突变了不成? 「鵶,那个……你还记得自己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林妍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她想起了前几天那个手机异常的错误画面……总觉得,像这样触及生死的话题,对鬼魅们而言应该是相当敏感的。 「不知道。」出乎意料的,少年对此的态度倒是相当乾脆,「我又没什么当人类的经验。」 看来是不太记得生前的事了?对于鵶的答案,林妍不禁如此猜想。 原来,要遗忘前生,不一定非得要歷经黄泉、喝下那碗孟婆汤。 不过遗忘吗……若能遗忘现在的这些糟心事、从头来过,或许也不错呢。 瞇起双眸,林妍的视线望向了女儿墙之外的遥远彼方,「鵶,你知道吗?其实我先前曾想过要从这里跳下去。」 她犹记得不久之前,浮现在自己脑海中的那段画面。自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越来越贴近的地面……所有的一切,感觉都是那么地真实。 那么多烦心的事情,只要跳下去,便什么都不用多想了吧?无可否认,这样的念头,确实曾存在于自己心中。 闻言,鵶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愕然,须臾,又浮现出了些许探究,「那么,为什么没有去实行呢?」他问,语气像是在询问天气般自然。 「因为这只是在逃避问题而已吧!」林妍轻轻叹了口气,「虽然现在的日子确实是不好受,不过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没问题的。」不知是第几次的,她对如此说服着自己。 「更何况我现在还有你了不是吗?你说过会帮助我的,对吧?」林妍有些勉强地牵出了一抹微笑。 「对。」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虽然他现在也有些弄不清:究竟什么才是她真正的愿望了。 先前曾经认为那个「陪我说话」的要求是敷衍,可如今看来,这些日子以来,和自己说话确实是最令她感到开心的时候了…… 完全无法理解。 「说起来,你该不会是察觉到了我想要轻生的念头,才刻意接近我的吧?」林妍有些犹疑地问道:「只要我真的那么跳楼死了,你就能够顺利抓交替…之类的。」 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看着鵶始终沉默不语的模样,林妍开始有些担心了。 他待会不会就直接把自己给扔下去吧? ……孤鬼寡女地待在天台,果真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良久,回应林妍的,是鵶深长的一句感叹,「……你这个人类,平常究竟都看了些什么啊?」 但见他一个俐落的翻身,随即便站在了顶楼边的女儿墙上。 张开双臂,他姿态轻盈地在狭窄的墙垣上行走着,也不管一旦失去平衡,就会从一旁直直坠落地面。 但是林妍想:现在的他,即便是摔了下去,约莫也是没事的。 「你别在那里胡思乱想了,那些没用的东西,我可不需要。」少年轻巧的脚步,就像是隻优雅的猫,在墙上来回走动游刃有馀。 半晌,只见他转过头衝着林妍的方向说道:「试着去想些开心的事情吧!你的喜悦,对我而言便是最大的报酬了。」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使得少年面上的笑容也染上了几分柔和明媚。 这是什么羞耻的台词?这隻鬼生前看的都是些什么偶像剧?——闻言,林妍不由得这么想道。 然而,那些本该听来令人怦然心动的台词,由鵶这隻来歷不明的鬼魅口中说出,总有种相当微妙的感觉。 在心动之前,真不知道该不该先心惊一下。 「做为良心的建议,我奉劝你即便想不开,也不要从这里跳下去比较好喔。」停下脚步,鵶低头往楼底望去,「这个高度看起来虽然吓人,但摔下去是否能够死透,还不一定呢。」 「若是不小心摔了个半残,可就更麻烦了。」回过头,他笑道。 林妍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听起来你似乎…挺有经验?」鬼使神差的,她问道。 「经验吗……也算啦!不过不是我的亲身经歷就是了。」鵶对于这个问题看起来仍是不甚在意,轻巧一跃,他从女儿墙跳回楼面,「喂,你又在发呆了。」 鵶:「又在想些什么呢?」 想你究竟是怎么死的——虽然感到相当好奇,但林妍终究还是相当克制的,没有问出这个感觉相当白目的问题。 要不然下一刻,她恐怕就会先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十一、恣意妄为 将手中的便当盒收拾好以后,林妍准备在午休结束前回到教室——回到那个拥挤而压迫的狭小空间。 思及至此,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曾几何时,待在学校的每一刻都变得那么难熬,如今,每日中午在楼顶天台与鵶的午餐聚会,已经成了她最期待的时刻了。 「不想回去就不要回去啊。」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想法,一旁的鵶淡淡说了句:「没必要强逼自己去做不乐意的事,你可以更随心所欲一点的。」 「没关係。」林妍下定决心般地说道:「我总不能永远这么躲着。」 抬起有些沉重的步伐,她往天台出口的方向走去。 见状,一旁的鵶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便跟上前去。 是啊,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躲藏呢?不经意的,鵶开始思索起这个问题。 ——究竟要到何时何刻,才能从这场循环不止的梦魘离开? 伴随着「吱呀」的一声,天台的门被开啟了,门外的阳光,倏地漫进了门前的几个台阶上,但在后方、阳光无法到达的阴暗之处,仍是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教室外的廊道上,往来的学生们行色匆匆。 他们或者刚在学餐吃完午饭、或者刚和同伴们在球场上畅快地比试了一番,但在现在这个时间,他们都赶着在鐘响之前回到教室。 青春洋溢的笑靨在他们的脸上绽放着,令人不由得感到了年轻的美好。 但在那之中,却有着一个例外。抱着便当盒,林妍几乎一路都低着头,避免和旁人对上视线。 认识的、不认识的……形形色色的面孔自身旁经过,对她而言,就像是一张张恶鬼的狰狞面孔。 就连飘盪在耳边的间言絮语,也总像是腥臭的泥水一般,死死地缠绕着她,令她无法逃离。 『听说了吗?隔壁班的那个……』 『我昨天放学的时候看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在人群中时,林妍总认为旁人的交谈声是在讨论着自己。 即便心中也明白,这样的臆想有多么可笑,但她就是无法停止。 「喂,你这么走路不看路的,很危险喔!」见状,身后的鵶不由得说了句。 而在他说完那句话后没多久,意外就发生了。 一个没注意,林妍和迎面走来的某位男学生发生了擦撞,手中抱着的餐具也因此而散落了一地。 「对不起……」林妍连忙出声道歉。蹲下捡拾着餐具,她窘迫得想要立刻从这个现场逃离。 原本在人来人往的校园中,这样的擦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道过歉也就完事了,但眼下,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将事情揭过。 「呦,这不是林妍吗?」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那男学生说道。 林妍这才发现,原来是碰上认识的人了。 ……运气可真是不好。 「吶,你每天中午一到就跑得不见踪影,究竟是上哪去啦?」见林妍没出声,那人继续追问。 那位男学生的名字叫做王士廷,是林妍的同班同学。个性活泼开朗的他,总是能和身旁的伙伴们活跃班上的气氛,因此在学校里的人缘也相当不错。 他本人也很享受被人群注目的感觉。为了博取眾人的注目,他时常随口就是一个玩笑话。 ……虽然对某些人而言,那些玩笑,其实是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的。 但那又有什么关係呢?只是说一下而已,又不会少块肉,对吧? 瞧,大家都多么开心呢——会因为那些玩笑话而耿耿于怀的傢伙,肯定是没有幽默感。 眼下,见周遭许多人的注意力都被自己吸引过来了,王士廷决定再来好好发挥一下自己的「幽默感」。 「话说回来,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啊?」他突然向身旁的友伴问道,并且煞有其事地皱眉掩住了口鼻。 「什么味道?」明白王士廷个性的友人,知道他大概又想搞事了,遂配合地唱起了双簧。 「一股厕所的臭味啊!」王士廷表情夸张、一字一顿地说着。他略微俯身凑近了林妍,「原来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啊!林妍,你中午又去哪间厕所吃饭啦?」 闻言,身旁的友伴不由得哈哈大笑,几名路过的学生察觉到这里的动静,也不自觉地望了过来。 而感觉自己正站在舞台中央的王士廷,并没有打算就此收手。 「如何,对于这所学校里的厕所,你也算是个专家了吧!有没有哪间特别推荐的啊?」 「喂,你不会是想去女厕吧?你这个变态……」 王士廷与身旁的友人一搭一唱的,对于自己亲手策画的这场闹剧,演得是不亦乐乎。 嘻笑喧闹……这就是青春啊!所谓的校园生活,真的是很快乐呢。 咫尺之处,林妍的感觉却是如坠地狱。 本该立刻逃离的躯体,却因为思绪的紊乱,而定格在原地。 ……她不明白,为何王士廷非得逼自己参演这场闹剧? 一点都不有趣——身为主角之一的自己,只觉得群眾的目光就如同利刃一般,将自己切割得鲜血淋漓。 「吶,你难道就这么算了,别人那样说你也不管?」恍惚之间,她听见鵶这么对自己说着。 「(嗯……算了,这种程度的嘲讽,我还能够忍受。)」 虽然仍旧感到厌恶,但并非无法忍耐。 「隐忍、逃避……周而復始的,到头来,你究竟获得了什么?」 「(到头来,我一无所有……但即便如此,情况依旧无法改变。)」 「那得取决于你究竟『想不想』改变。」 馀光之中,林妍见到鵶缓缓走到自己身旁…… 「说吧!对于眼前这个人类,你究竟希望他有怎样的下场?」这一刻,少年的身姿就像是引人犯罪的撒旦使者,诱哄着自己直面心中最真实的渴望。 林妍:「我……」 ——我希望能将他那张发出难听笑声的臭嘴堵上。 阴暗,蔓延。 在这样阴森污秽的想像中,林妍由衷地获取了一丝快意。 「……如你所愿。」少年带笑的嗓音自一旁响起。隐约之中,暗香浮动——那是属于喜悦的气息。 首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王士廷身旁的友人。 「喂!王士廷,你的嘴……」见到王士廷的模样,他发出了一声惊叫。 「我…的…嘴……怎…么…啦?」说着说着,王士廷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想要发出声音,似乎变得有些困难。喉咙深处,某样物什正急速窜出,彷彿被囚禁已久的笼鸟,想要奔向自由、解开束缚。 觉得嘴边有些搔痒,王士廷伸手揪住那东西一看——一撮乌黑的头发,不知何时被自己从口中吐出。 「这…是…什…么…啊!?」他奋力地想要将那撮头发拉出,然而,一撮、两撮……更多的黑发,从嘴中窜出,绵延的长度,彷彿永远见不到尽头。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似乎被某样东西给堵住了,原来正是这些头发吗? 提醒着午休时间结束的鐘声已经响起了,但见到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的眾人,皆是傻愣在了原地,怎么也无法挪动脚步。 此刻,他们不禁想起了,过去曾在电视上见过的某项经典魔术:表演的魔术师会从嘴里拉出一串色彩鲜艷的彩带,而彩带的长度彷彿没有限制一般,不断从魔术师的口中延伸…… 眼下的场景,和那项魔术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一般的表演是口吐斑斕的彩带,眼前的男学生,则是吐出一撮又一撮乌黑的长发。 ——并且,表情也痛苦得全然不像是在作戏。 惊觉到这一点的围观群眾们,纷纷不自觉地向一旁退散,而以一名女学生的尖叫声为信号,眾人开始感到恐慌、纷纷加快脚步逃离现场。 「帮…帮…我……」越来越多的头发、越发感到不顺畅的呼吸,让王士廷不禁憋红了脸。 这一刻,他站在了聚光灯之下,成为了全场唯一注目的焦点。 在近处看着这一切的林妍,完全看傻了眼。 她没想到,自己不经意的一个念头,竟会在眼前成真…… 「瞧。」一旁的鵶弯起了眉眼,露出了个相当好看的笑容,「这不是有趣得很吗?」 林妍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是因为自己吗?因为鵶知道自己是那么希望的,所以为自己实现了? 此时此刻,林妍才算是真切地体认到了:何谓「随心所欲」。 初次为恶的紧张不安、对鵶这隻鬼魅未知力量的恐惧……以及在心底最隐密之处发酵的,见到欺负自己的人遭到报应的喜悦。 眼下,林妍的心中,多种情绪纠结在一块,可谓五味陈杂。 虽然知道压根不会有人怀疑到自己身上,林妍还是作贼心虚似的,加快脚步逃离了现场。 眼下,这只是第一步。 被打开的潘朵拉宝盒,是绝无再关上的道理了——注视着这一切的少年,心中开始涌起了某种期待。 十二、美好虚妄 王士廷被送去医院了。 据说,之后医生从他的胃里,取出了一大团头发。 没人知道那究竟是谁的头发,又是怎么进到他的肚子里去的……整起事件,因而透露出一股诡异惊悚的气息。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喉咙受伤的王士廷,大概暂时无法大声嚷嚷了。 结束了一天的课程,林妍回到了家里。今天,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放到王士廷的事情上去了,倒是没有什么人再来找她的麻烦。 「啊……总算是结束了。台上的那些傢伙几乎每天都在讲些一样的东西,不会腻吗?真亏你们能这么受着。」像个被繁重的课业荼毒了一天的学生般,鵶伸了个懒腰。 他望向从方才开始便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林妍,状似不经意地提了这么一句:「如何,今天的事情,你不打算发表一点感想吗?」 林妍知道,他指的是王士廷的事。 看来,果真是他动的手脚没跑了。 「谢谢你,不过,其实你可以不必那么做的……」稍早前所发生的一切,眼下回想起来,仍旧是歷歷在目。 虽然在当下的那一刻,她的确是打从心里地不希望王士廷好过,但当那惊悚的一幕直接在眼前上演时,看着王士廷痛苦的模样,她却又感到有些退缩了…… 林妍想,自己恐怕是吃不下待会的晚餐了。 「别口是心非了。」鵶缓缓地踱步至林妍身前,「你明明就感到很开心吧?」 「……我知道的,因为那就是你的期望。」 在少年带有几分天真的笑意之中,林妍感觉自己心中的阴暗完全无所遁形。 开心吗?的确,在事件发生的当下,她的心中确实是涌现出了一股扭曲的愉悦感。 毕竟,自己并不是什么圣人,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样的习惯,似乎是鐫刻在人类骨子里的一种天性。 但平復下来后,理智的那一面,却又告诉她:这是不恰当的。 「真是搞不懂你,开心就是开心,这有什么好隐藏的?」双手一摊,鵶无奈地叹了口气,「能随心所欲地过活不好吗?何必像个傻子一样,给自己加了那么多规矩?」 那些寻你开心的人,可不会因为你的这点同情而感谢你——鵶冷淡而平静地道出这么一句。 正如其所说,林妍也觉得自己挺傻的,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为何而坚持,或许是因为…… 「或许是因为,那样感觉实在是太像了。」 但见林妍微微蹙起了眉头,「拿别人的痛苦来寻开心什么的……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那一种,她最讨厌的人。 对此,鵶并没有反驳,「那么,你想当个怎么样的人?」他反问道。 「我……」 你想当个怎么样的人?这样的问题,让林妍想起了国小时曾写过的作文。 在很多时候,人类梦想的大小和年纪的多寡,似乎是呈现一个明显的反比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逐渐在自己的心上叠起了累累的框架,敢作的梦,也就变得越来越小。 林妍已经不记得,自己国小时曾经发下过怎样的豪语了,不过当时的她,肯定想不到,未来的某一天,自己竟然会如此盼望—— 「我想,当一个能让自己喜欢上的人。」思考了一会之后,这是她最后所给出的答案。 总统、艺术家、大富豪……小时候,在明白这个世界为自己划设的界限以前,人们似乎什么样的梦都敢作,并且对它有朝一日的成真,感到深信不疑。 然而,待到长大以后,在日復一日的日常磨礪中,人们或许会惊觉:原来,仅仅是要喜欢、接受当下的自己,就是那么的困难。 林妍并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这大概是个完全不令人意外的答案——毕竟,她甚至还曾有过要将自己销毁的念头。 但是,即便是这样的她,也是拥有过明亮灿烂的梦想的。 她还记得,小时候,自己和爸爸、妈妈住在祖父母留下的老家。老家的门前有座庭院,庭院里有棵高大的老树,盛夏时节,从老树枝叶间投射下来的光影,如同碎了一地的白日幻梦,非常漂亮。 但这幅梦一般的美好图像,却在她国小六年级那年戛然而止了。 以促进城市发展为口号,政府打算对一片老旧房舍遍布的区域进行改造,而其中,就包含了她的老家。 于是,老树被砍断了、老屋被剷平了……夏季的那场碎梦之上,预计将立起一座崭新的购物商场。 土地被徵收后,林妍一家人领了政府发的补助金,住进了狭小逼仄的公寓里。兴许是祸不单行,不久后,父亲在一场意外中过世了,林妍与母亲的生活,也因此而变得越发困难。 在父亲意外过世后,林妍曾经回去老家的旧址看过,记忆之中的美好景象,却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我想要赚很多的钱,盖一栋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房子——于是乎,这便成了她新的人生目标。 对林妍及母亲、亦或是对当时大部分的人而言,对于到达「赚大钱」这个目的地的途径,最笔直康庄的道路似乎仍不外乎是那一条。 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毕业之后,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于是,林妍也试图这么做了。 所幸,林妍并不会讨厌学习。 如果每日在学校时不必顾虑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如果每天夜里,不会因为担心明天的到来而无法入眠,那么学习虽然劳累,却也会是件挺快乐的事。 但现在,尚未构筑而成的美梦,却几乎完全土崩瓦解了。 林妍很讨厌——讨厌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 …… 或许是因为心事重重,林妍睡得并不安稳,甚至连眉头都紧皱着。 昏暗之中,那名有着黑鸟之名的少年走到了床边。 「……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放过自己?」他说,低沉的嗓音,轻得几乎要融进寂静的黑夜里。 低垂着眼眸,他像是对自己接下来的决定感到有些犹豫。然而,几经踌躇以后,意图离去的脚步,却还是停留在了原地。 「唉,好吧……这次算我亏大了。」伴随着这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少年的身影消失在狭小的斗室之中。 …… 像是被一层浓雾给笼罩,林妍完全看不清周遭的情况,但不知为何的,她却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 她朝前方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会。对于前方的路途,她的心中完全没有方向,直到不远之处,传来了一阵鸟鸣—— 须臾,一隻浑身漆黑的乌鸦在浓雾中显形,如同凛凛夜色一般的黑羽,在这个浑沌不清的世界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在等我的吗?不知为何的,林妍突然就浮现了这样的想法。 双眼灵动的乌鸦似乎颇通人意,见林妍朝自己的方向走近,牠亦拍打起双翅,以低缓的速度向前方飞行。 ——就像是要帮忙带路一般。 察觉到乌鸦的用意,林妍连忙跟上。在乌鸦所至之处,浓雾散去,周遭的景致亦逐渐明朗清晰…… 在浓雾散尽之处的正前方,她见到了童年时期所居住的老家,以及庭院里的那株老榕树,佇立在榕树下方的那道身影,是她那早已过世的父亲。 「(是梦啊……)」心里的一个声音明白地告诉她这个事实——因为眼前的这一切,明明早已不復存在。 不过,儘管如此,她仍是很高兴能有这么一场梦境。 「(若非如此,我还真要忘了这里的样子了。)」 她往一旁望去,但见方才的那隻乌鸦,正静默地佇留在原地。 「你是特意带我过来这里的吧!谢谢你。」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对一隻梦里的乌鸦说这些? 或许是下意识地认为,牠是能听得懂的。 忘记是在哪一篇文章里读到过的:无论是再怎么天马行空的梦境,其实都是人们真实记忆的拼凑及体现。 所以,记忆里真实存在的父亲、庭院、老家……才会出现在这个他们本不应存在的时空里。 同理,眼前这隻乌鸦,或许也是她曾在哪里见过的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里的一切感觉都很熟悉。爸爸、庭院、老家……还有你。」 为何这么一个引路者的角色,会以乌鸦的形象出现在自己梦里呢?真奇怪……明明自己对乌鸦应该也没有特别偏好才是。 隐约的,林妍听到乌鸦发出了些许声响——不似鸟鸣,更似人语。 因为是梦境,所以就算乌鸦会说话,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林妍不由得凑近了些,想要听清楚其言语…… 十三、放手一搏 「还要不要去上课啦?赶紧起来。」朦胧之间,声音由模糊逐渐转至清晰。 林妍睁开双眼,见到了站在窗边的鵶。 在明亮的晨光中,少年頎长的身影似乎也隐隐被镀上一层金边,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驀然回首,一如初见。 见状,尚处在半梦半醒状态下的林妍不由得模模糊糊地嘀咕了一句:「……你怎么晒了之后都不会灰飞烟灭的啊?」明明就是隻鬼。 这让少年淡漠的面容成功地出现了些许扭曲。 「行了,别在那里说梦话了,快起来。」 「喔……」林妍这才慢悠悠地坐起身。 不过,说到说梦话…… 「鵶,我刚才好像作了一场很令人怀念的梦。」下意识的,她伸手揉了揉额角,「不过梦的内容是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闻言,鵶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半晌,只见他别过脸说道:「很重要吗?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也不能这么说啊……」 不知怎么的,林妍总觉得鵶的那句话里,似乎带了点意有所指的味道。 说起来,有关方才的那场梦,她也并非完全不记得的。 ——至少,她还记得那如夜色般的黑羽。 「鵶,你是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呢?」犹豫了一会,林妍问道:「我在想……『鵶』这个字,应该不是你真正的名字吧?」 因为觉得有些在意,所以她先前曾经查过了。「鵶」这个字,其实就是「鸦」的异体字,可以解读为浑身漆黑之鸟。 就像昨晚她梦里所见的那隻乌鸦。 「纠结于这种枝微末节的事情做什么呢?所谓的名字,也不过就是一种用以识别的符号而已。」少年的语调,依旧是那不急不徐的淡然。 口中说出的,依旧是那令人感到似曾相似的答案。 「好吧……」看来她是别想从鵶的嘴里得到更进一步的回答了。 然而,正当她打算就这么将事情揭过时,一旁的鵶又开口了:「说起来,上次也是、这回也是……你究竟是为什么会对我的事情这么感兴趣?瞭解这些事情,对你难道有什么好处吗?」 若换作是一般人来说,这番话恐怕会不可避免地带了点咄咄逼人的味道。 但林妍听得出来,鵶的这句「对你有什么好处」并非质问,而是单纯地感到困惑不解。 「也不能算是什么好处啦……」林妍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对于身边较为亲近的对象,会想更进一步的瞭解,不是挺正常的吗?」 所谓的「相处」,说的就是双向的付出交流啊——林妍觉得自己这句话讲得还挺有那么一回事的。 眼见迟迟得不到回应,她抬起眼眸望向了对方。 于是,她在少年的脸上见到了罕见的迷茫与困惑。 林妍:「痾……我刚才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鵶直截了当地摇摇头,「不明白——完全不瞭解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林妍:「……」 好吧!自己果真是不太适合燉什么心灵鸡汤。 然而,半晌,只听鵶又说道:「我是真的不太明白。遇见的那么多人类之中,你还是第一个比起自己能实现的愿望,更在意我的身份背景的。」 听到鵶的话,林妍觉得自己或许有必要对他的身分再做一次重新的考虑了。 听起来,他的存在,似乎远比自己原先所想的还要更久更久。 鵶:「不过……虽然你这样主动地询问关于我的事情,我对你的事情,却不会特别想要过问。」 林妍:「……喔。」真是谢谢你喔! 这隻鬼真是不毒则已,一毒起来便一招致命。 林妍感觉自己莫名中了一枪。 没察觉到自己无意间扣下的板机,只听鵶继续说道:「我觉得应该没有什么过问的必要,因为我自认对你的事情已经挺瞭解了。」 「……」林妍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为此感到开心。 都忘了眼前的这名少年还有「背后灵」这个设定了。 「其实,会叫这个名字,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林妍没想到鵶竟然会继续回答自己方才的问题。低垂着眼眸,他像是陷入了沉思,「纯粹就只是随意择了个印象比较深刻的形象罢了,但若非得要说出个理由的话……」 「若非得要说出个理由的话,大概是因为,这里头包含着一个令我至今依然遍寻不着的答案吧!」良久,只听他这么说道。 闻言,林妍怔然不语。 ……这隻鬼到底在说些什么?自己完全听不懂。 但是不得不说,「鵶」这个字,确实是个挺适合中二少年的名字。 「好了,问题也问完了,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呢?」见林妍迟迟没有动作,鵶再次尽责地扮演起闹鐘的角色。 「啊,对了!」林妍这才赶紧下床收拾。 一会,待她回过神来时,房里早已没有了少年的踪影。 「……可真是神出鬼没啊。」平常待在身边时没什么感觉,也就在这种时候,她才能深刻地体认到,少年不同于自己的非人身分。 眼看时间也不早了,林妍不敢再继续磨蹭,提起书包便赶紧出门了。 而就在她没注意到的地方,一隻乌鸦从窗外飞过,黑羽飘落。 几天后的教室里,仍旧可以听到不少人在讨论着,有关前些日子中午发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的那件怪事。 然而,相对于目击当下时的惊悚,眼下眾人的讨论,多半只是抱持着一种对猎奇事物的好奇。 无论是怎样糟糕的事情,只要事不关己,就只是让茶馀饭后又多了一个消遣的话题罢了。 明明王士廷平时看上去是那样的好人缘,但此时此刻,真正在关注他的身体状况的,又有几人呢? 对此,林妍不由得感到有些唏嘘。她静静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并且从抽屉中取出待会上课要用的课本…… 塞在抽屉里的垃圾,因为她的这个动作而散落了一地。 物件落地的声响,引起了周遭些许注意,但并没有人对此表示关心。 反正,事不关己。 林妍觉得很累。 对于这些日復一日的霸凌行为,比起怨恨,她更多的是疲惫。 ——因为即便是愤恨不满,也是很费力气的。 「天啊,林妍,你是收破烂的吗?」 就在这个时候,李可纯带着她的两名跟班经过了她的座位旁,「好好收拾一下吧!真是脏死了。」 其身后的许静然朝林妍座位的方向瞥了一眼后,随即便抿起嘴笑了起来,一旁的胡予馨则是毫不客气地直接将手中的垃圾也扔到林妍桌上。 「顺便帮忙一下吧!同学。」她说,随即嘻嘻哈哈地往自己的位子走去。 此刻,林妍的心中除了疲惫之外,还有一股从狼狈中而生的,羞恼的怒意。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 那些以欺凌他人为乐的霸凌者们,能够恣意妄为、大声调笑,而像自己这样受欺凌的,却只能作贼心虚似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就连出声表达自己的不满,也不敢。 …… 「喂,林妍刚刚好像朝你这里看过来了。」胡予馨身旁的友人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 「那又怎么样?」闻言,胡予馨的语气是毫不在乎,「反正她什么也做不到。」 她最看不惯的,便是林妍这种人——畏畏缩缩的,不敢对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做出任何反抗。 这个世界是现实的,你想要的东西,不会毫无代价地就被交付到你的手上。 成功、胜利、救赎……想要的东西,就得要自己出力去争取才行。 若只是单单沉默等待着,奇蹟并不会降临。 ——曾经放手去争取过一切的她,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 十四、因果报应 与现在的恣意张狂不同,胡予馨的童年回忆是沉闷且压抑的,充满着斥责、打骂,及刺鼻的酒精气息。 嗜酒成癮的父亲,总是在喝醉酒后对她与母亲暴力相向,然后在酒醒之后,施捨一句毫无价值的「对不起」。 而面对这样一再上演的剧情,母亲也总是一句毫无新意的「再忍忍吧!」 只要忍耐,或许那位暴力的男人有一天终会回心转意,或许,乌云遍布的天空,终会雨过天晴。 但胡予馨知道这样是行不通的。 一味的隐忍,并无法阻止父亲落下的拳头,母亲所期待的那一天,也始终没有降临。 直到那一天,她以自己的双手,亲手结束了这场暴风雨。 那一天,醉酒后的父亲再次化身为毫无怜悯之心的恶魔,在她的身上施加了一场最真实的恶梦。 ……究竟已经过了多久了呢?在接连的拳脚相向之下,胡予馨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长时间的殴打,甚至让她的痛觉开始变得有些麻痺。 但是在那一刻,掌中酒瓶所传来的冰凉触感,仍旧是那样地清晰。 等到意识过来时,胡予馨发现自己已经举起手中的空酒瓶,重重地往父亲的头上砸了下去。 在玻璃的碎裂声响起的那一瞬,静止的时间彷彿又继续流动了。 胡予馨有些愣愣地看着喷溅在自己身上的鲜血,以及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父亲。 原来,所谓的「冷血无情」,纯粹只是在文学上使用的夸饰法而已——无论是再怎么冷酷的人,刚从体内喷溅出来的鲜血,都是温热的。 听闻巨响前来查看的母亲,见到这一幕,不由得发出了惊叫。 这一次,她总算不必再说出「再忍忍」了。 胡予馨敲的那一下,让原先父亲酒后的「家庭管教」,演变成了社会案件的层级。 以此为契机,父亲与母亲总算是离婚了,胡予馨与母亲也搬离了原先的住所,开始了新的生活。 听说出院后的父亲日子过得并不是很好……或许,现在甚至已经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了吧! 但那些和她又有什么关係? 胡予馨只有在偶尔不经意时会回想起这些事情。现在的她,日子已经焕然一新。 在一个偶然的契机之下,她发现自己很有短跑方面的才能,在一场又一场的比赛之中,她赢得了掌声与胜利,过去的那些阴影,似乎也在急速的奔跑中消弭于无形。 她完完全全重获新生了——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 以体育特长生的身分进入现在的这所学校后,她结识了各方条件都足以睥睨眾人的李可纯。 站在李可纯的身旁,自己彷彿也变得高人一等,人们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自己的畏惧……这样的感觉,令她感到上癮。 同样令她感到上癮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她喜欢帮李可纯「关照」那些被挑上的对象,看着他们在自己的作为之下,懦弱得毫无反抗之力。 原来,以这种方式让他人臣服于自己,竟是这么令人愉快的事,这让她感到了自己的强大、充满力量。 ——怪不得父亲总无法停下欺凌自己与母亲呢。 一次又一次的,她将放肆的恶意往他人的身上宣洩。童年时那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小身影,似乎也在对他人的欺凌行为之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逐渐的,她成为了自己曾经最痛恨的那个人——但儘管如此,她却仍感到乐此不疲。 放学后的操场,人群从繁杂逐渐变得稀少,随着天色渐暗,前来玩耍的学生们也逐渐散去。 蹲下将鞋带给系紧,胡予馨打算跑完最后一圈后再回去。 下个月,她有一场很重要的比赛,若是能在那场比赛中获胜,将会对她未来申请大学大有帮助。 所以,她是势在必得 站起身,她轻轻吁了口气。迎面而来的晚风捎来了阵阵清凉,风乾了汗水、带来了快意……以及一阵铁锈般的腥臭气息。 周遭瀰漫越发浓郁的异味,让胡予馨不禁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她往四周环顾,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偌大的操场除她之外,已空无一人,并且呈现一片寂静。 「(也太安静了吧!)」 落针可闻的寂静令她感到有些诡异,她不由得向前走了几步,想要找找附近的其他人影,鞋底与跑道磨擦的沙沙声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 不……并非只有自己,若是看得仔细些,前方不远处,似乎还有一个「人」。 在昏暗的天色中,但见那人不知为何是面朝下趴着的,倒卧在地一动不动。 胡予馨顿时感到有些不妙。眼前的景象,让她莫名地感到有些熟悉,而自晚风中吹送而来的血腥味,似乎也是从那个方向飘来的。 是要前去查看?还是赶紧离开?正当胡予馨为此感到犹豫不决时,前方那人影,似乎稍微动了下。 先是指尖、手臂、背脊……地面上那人影,正像是隻没有骨头的毛虫般,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态,缓缓蠕动着,并且发出了血肉翻搅般的黏腻声响。 眼前这超脱现实常理的画面,让胡予馨不由得感到头皮发麻。素来以奔跑速度为傲的双腿,此时就连挪动也显得困难。 快跑啊、快跑啊!她几乎是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拔起了僵硬的双腿,让自己从那人影的反方向逃离。 然而,和过往所参加的每一场比赛都不同——她不知道这场奔跑的终点,究竟是在哪里。 正当她认为已经拉开好一段距离,能够稍微喘口气时—— 周遭飘散的,又是那铁锈般的血腥味……而这一次,似乎就近在身畔。 左小腿上,传来了一阵湿热的触感。胡予馨回头往身后一瞥,发现那人影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自己的正后方,此时正伸出了他那湿滑黏腻的手,以大到令人生疼的力道,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腿。 喀…喀…喀……在像是骨头碎裂的轻脆声响中,那人影以人类绝对不可能达到的角度弯折起了颈项,抬首朝自己望来。 那模样,赫然就是满头鲜血的父亲。 记忆中,当年父亲被她敲昏后,应当是没有再爬起的,但此时,父亲非但抬头望向了她,嘴角还绽开了一抹诡异的微笑。 像是电视里小丑所画的口红一般,那微笑,从唇畔开始,一直延伸至后方的耳根处,露出了一嘴完全不似人类所有的尖牙。 「啊!」胡予馨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须臾,又是「喀」的一声——而这回,声音是从她腿上传来的。 翌日一早,林妍一走进教室,就察觉到了班上气氛的诡异。 这和发生李琳照片事件那时有点像——而很快的,她就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胡予馨受伤住院了。就在昨晚,放学后仍留在学校练习的她,似乎因为练习时的不慎,造成了整条左腿的开放性骨折。 这样严重的伤,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够好的,因此,下个月的短跑比赛,绝对是没戏唱了。 一个弄不好,还会影响到她未来作为运动员的职业生涯。 不远处的李可纯和许静然似乎也正在讨论这件事情,神色看起来有些凝重。 事实上,若只是一件单纯的意外,也不至于会引起那么大的讨论。引起班上同学们议论纷纷的,是胡予馨受伤之后,嘴里一直喊着的「有鬼」。 由于事件发生的当下,周围并没有什么人,所以事实究竟为何,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但就听到胡予馨惨叫后,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学生转述:当时,胡予馨的脸色惨白,活像是见到什么难以置信的景象似的。 先是王士廷当眾口吐黑发,如今胡予馨又大声嚷着「有鬼」……离奇的怪事接连发生,实在是令人心里不太舒服。 而说到前些日子被送去医院的王士廷,在取出胃里的那团头发后,他的身体经检查并没有什么大碍,很快就出院了。 但回到学校后的他,明显整个人变得安静许多。眼下,在听到胡予馨的事情后,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随眾人一起热烈讨论,而是一语不发的,脸色显得有些难看。 毕竟,胡予馨说的是「有鬼」,而前些日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件怪事,虽然原因还没有查明,但大概也与闹鬼相去不远了。 在眾人有些诡异而凝重的气氛之中,林妍缓缓地望向了在场唯一的「鬼」。 是你做的吗——鵶知道,林妍的眼神,是在向自己如此询问着。 十五、嗜梦成癮 对于林妍的问题,鵶不置可否。沉默了会后,他朝她露出了个直爽的笑靨。 很有趣,是吧——那笑容之中,似乎是在传达这样的讯息。 林妍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当下的心情,就在这个时候,上课鐘响,徐良生也拿着课本缓缓走进教室。 「好了,大家安静。相信大家都已经听说胡予馨同学的事情了,所以请大家在运动时,务必要注意安全,必要的防护措施不可少……」如同以往一般,徐良生又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这一次,开口打断他的并不是李可纯。 「老师,那么,如果是『鬼』的话,我们又该如何小心防护呢?」那位同学问出了眼下大家都很在意的问题。 闻言,徐良生不由得皱了下眉头,「这个世上并没有鬼。胡同学的事情,纯粹只是一场意外,请大家不要再胡乱猜测了。」他说。 正当他在说着这句话的同时,林妍见到鵶不知何时已走到他的面前,来回晃悠。 「好了,请大家将课本打开,我们从上次结束的地方继续……」没有理会台下同学们的躁动不安,徐良生逕自开始讲起课来。 一直以来总是这样的,视而不见。 无论是课堂间同学们的吵闹,亦或是发生在班上的霸凌事件,这人似乎总是只选择自己想看到的,彷彿只要装作没看见,就完全不存在似的。 这次的闹鬼事件,也想要如此吗? 林妍抬眼往台上望去,若有所思。 她有些不希望事情就这么算了。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想法,台上的鵶看向林妍,眼中闪过了些许惊讶…… 「上回我们讲到了第四十五页……」低着头,徐良生伸手翻开了课本。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令他不由得一愣,双手一抖就将课本摔落在地。 台下的吵杂声因此而有了顷刻的沉默。 「没事,老师只是不小心手滑了。」强自镇定下语气,徐良生蹲下身去捡课本。 是眼花了吗?刚才打开课本的时候,他似乎在书页中见到了…… 探出的手徐徐移动着,准备要拾起落在讲桌后方、内页朝下的摊开书册。 然而,就在其指尖要触及书册的前一瞬,地面上的书册突然微微耸动了下,书册下方,缓缓地探出了隻苍白的手…… 徐良生探出的指尖,恰好与那冰冷的肌肤触了个正着。 「哇啊!」这回,发出的动静之大,几乎要把整张讲桌给掀翻。 见到这一幕的学生们,皆是满脸疑惑,见徐良生的课本仍落在地上,离它最近的一名学生,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捡。 「不要碰……」 徐良生不由得出声想阻止。然而还没等他讲完,那位学生便早已将课本给捡起。 看着一脸惊恐的老师,那人一脸困惑。 「好的……把课本交给老师吧!谢谢了。」徐良生说,试图以笑容掩饰自己的失态。 自从这天以后,总是说着「世上没有鬼」的徐良生,包里就总是带着一个护身符。 他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的,彷彿随时随地都在防范着,不知会从何处投来的隐密窥伺。 有关他在课堂上的种种怪异举动,也成了同事们茶馀饭后的谈资。 或许,这正是个最适合他的下场了。 对于这种逃避地选择不听、不看的人,最好的方法,或许就是直接将其不想看的东西,送到他眼前。 今天一整天,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了,以至于回到家以后,林妍仍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心事重重。 「怎么,后悔了?觉得那些人很可怜?」还没等她开口,鵶便先问道。 面色沉重的林妍,并没有直接回答鵶的问题。 「……胡予馨她的腿,能治好吗?」片刻的犹豫后,她问道。 闻言,鵶不由得若有所思地注视了她好一会。 「就像上次那个嘴巴不乾净的人类一样——只要你不希望她出事,便不会有事的。」他说,算是间接地回覆了林妍的疑问。 一直以来总是这样。无论是问题的答案,亦或是想做的事情,鵶总是将决定权留给了自己。 但是,若如同自己最初的推测:鵶生前曾经遭受过同儕们的欺凌……那么对于这样优柔寡断的自己,他是否会感到有些失望呢? 「不好意思,我这个样子看起来挺窝囊的吧!」林妍有些自嘲地说道:「就像你先前所说的,我无法『开心就是开心、快乐就是快乐,随心所欲地活着……』报復完后还要后悔,这样的我,完全就是一个假好人、偽善者。」 对此,鵶仍是没有直接否定,「在你看来,所谓的『善』与『恶』,究竟要如何区分呢?」 没等林妍回答,他又问:「随意伤害他人……这样的行为,是『恶』的吗?」 林妍想也没想便道:「这是当然的。」 鵶:「那么,若至今为止的那些怪事都是我做的……这样对他人造成伤害的我,也是『恶』的吗?」 「当然不是。」林妍仍旧是想也没想便回答了:「……你会那么做,都是为了帮我。」 「这就对了啊。」鵶露出了个有些狡黠的笑容,「由此可见,所谓的善与恶、好人与坏人,不都是人类为了自己方便而订下的标准?压根就没有正确的答案。」 「那些以欺负他人为乐的傢伙,也不会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恶』的。」 只是因为觉得有趣、因为很好玩嘛! 因为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因此而感到愧疚也是不可能的。多年后,回首曾经的那段过往,或许还会认为那是为自己青春增色的一段篇章。 名为率性、名为年少轻狂。 却不知,对某些人而言,那些附着在记忆深处的灰暗印记,可能终其一生也清洗不掉…… 名为痛苦、名为永生难忘。 鵶:「会为欺负自己的人遭到报应而感到开心、因见到他人痛苦而感到悔意……林妍,在我看来,这样的你,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 这样的你,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类罢了——他以极为冷静且平稳的语气,如此说道。 鵶的一番话,如同雨后初霽,让林妍心中纠结许久的思绪,因此而有了宣洩之地。 原来,自己并没有那么「坏」——她苦笑。 ……不过,会说出这番话的鵶,究竟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鵶,我觉得我一直以来可能都想错了……你生前并没有遭到霸凌、甚至也不是和我同所学校的学生吧?」林妍说。 她发现,对于那些霸凌行为,鵶其实并没有任何愤恨的情绪。 无论是对那些霸凌者,亦或者是自己,他纯粹都是以一种完全置身于事外的冷静,进行了剖析。 林妍:「鵶,能告诉我吗——你究竟是谁?」 此时此刻,少年面上的表情,深沉得教人怎样也无法看透。 「我可以是你所想的任何人。」一会,他说:「只不过,对你而言,在这世上,我大概是最为真实的存在。」 仍旧是个令人感到困惑不解的回答。 好吧!看来是没有要说的打算了……对此,林妍也只得无奈地接受了。 这隻鬼魅可真是个绝对的秘密主义者。 「……这样的回答,你会感到失望吗?」第一次,少年做出了除回答之外的更多回应。 林妍有些讶异。 这还是少年第一次在意起自己对他的看法。 或者率性恣意、或者深沉诡异,打从初次见面到现在,这名有着不同形象的少年便覆着一层厚厚的谜。 可与此同时,他也一直如同最初所说的那样:在身旁陪伴、帮助着自己。 「算了,或许就像你所说的,『无论是名字,还是外貌,都只是一种用以辨识的符号罢了……』答案是什么,或许压根就不是那么重要。」轻轻叹了口气,林妍说道:「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情,我想要让你知道。」 「我想要让你知道,无论你是谁、又是因为什么目的而来到这里,对于你能出现在我面前这件事情,我真的感到很高兴。」没有阴霾、没有因愤恨而导致的扭曲,这一刻,出现在林妍脸上的笑意,是明亮而纯粹。 如同久雨之后放晴的天空。 鵶感受到了一股浓郁的甜香。空气之中,浮动着足以填补空虚飢饿的诱人气息。 思及那样的气息是从何而来,一时之间,他因错愕而忘了要有所行动。 林妍:「所以,告诉我吧!你的愿望——就像你为我所做的,我也想为你实现它。」 在她看来,没有缺憾的鬼魂,应当是会进入轮回的。 而像鵶这样能将事情看得如此通透的鬼魅,又是为何会游荡于世呢? 他曾说过:除自己之外,他还见过许多人类。 他还说过:在那之中,自己还是第一个,如此在意他的事情。 心中所望无从诉说……会不会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世间徘徊多年,甚或都要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呢? 她还记得,初次见到鵶时,自己有多么的恐惧,担心他所谓的「帮助自己」,是为了要自己的灵魂献祭、抓交替…… 如今,类似的场合,询问着鵶的目的的她,不为敷衍、不为恐惧,只为了真心想为对方做些什么。 有时候,不一定非得要自身愿望实现,才能得到喜悦——反向操作也可以。 看着这样语气坚定的林妍,鵶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脸色又逐渐趋于平静。 现在的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饱足感。 「关于我的愿望,我打从一开始就说过了……」轻缓的,他说道。 「我之所以会存在于这里,便是为了你的喜悦——你的喜悦,便是我的愿望。」再一次的,鵶说出了与初见那日类似的答案。 与初见那日不同的是:这一次,林妍不想要再质疑它的合理性了。 无论是梦是谎,在一切破灭之前,其所构筑出的表象,都是那样令人贪恋的甜美。 她寧愿相信:这世上是真的有谁,会真心为了自己而来。 十六、不同选择(上) 林妍明白,自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 儘管想要装作若无其事,但面对旁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恶意时,她仍无法做到完全无动于衷,见到那些欺负自己的傢伙遭到报应,她也会感到开心。 ——在鵶的言语之中,她明白了这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这也让她开始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因此而迷失了自我? 毕竟,「随心所欲」这样不可思议的能力,实在是让人很难不受诱惑。 目前还只是折隻手断条腿……但会不会有一天,因为她对某人的愤恨,而让那人突然就死于非命了呢? 林妍感到有些害怕。 她不清楚鵶的力量究竟强大到怎样的程度,但就目前看来,只要是自己心中所望,他似乎都能为自己实现。 而就她目前所瞭解:这位少年,是完全没有人类的「善」与「恶」的观念的。因此,事情能不能得到把控,完全得取决于自己能不能守住本心。 她知道,自己并不善良,但与此同时,她也很胆小。 她打从心底地害怕「作恶」这件事情——即便并没有谁能够审判她。 「吶,是不是只要我想,你就能让这个世界变得乱七八糟的?」午休时间,看着不远处立于天台墙垣之上的少年,她问。 听到林妍的话,鵶先是愣了会,随即便弯起眉眼笑了笑,「只要你真是如此希望的话。」 虽然少年的语气中带了点打趣的俏皮,但林妍还真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 她不敢拿这种事情来赌。 「下次,你要行动之前,至少先和我说一声吧!让我心里多少有个准备。」最后,她只得如此说道。 「我尽量。」闻言,鵶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不过究竟能控制到怎样的地步,我也没有个底。」 无论如何,有鵶的这句保证,林妍还是安心多了。 在她看来,这隻鬼魅还是理性、能够沟通的。 林妍:「时候也不早了,回去吧!」 然而,正当她打算起身离开时,入口之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 担心会被来者看到,林妍想也没想地就迅速躲进了一旁的花台后方。 须臾,入口处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从声音来判断,来者应该有两人。 「……说吧!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情。」待彼此都站定后,两人之中的那个女声率先开口了。 不知怎么的,林妍总觉得那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是下礼拜我妹妹生日派对的事情。到时我妈预计会煮一顿大餐,问你要不要一起来。」另一个男声开口说道。 顿了一会,只听他又说:「不过,你也太夸张了,有必要特地跑来这里说吗?跟我在一起说话,难道是那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对面那人沉默了好一会,「杨浩翔,之前我就和你说过了吧?在学校里,我们最好不要走得那么近。」 「为什么啊?这么偷偷摸摸的,倒像是在做什么坏事似的……」两人中的那男声——杨浩翔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满,「我不懂你到底有什么好顾虑的,是担心会被人说间话吗?我和李可纯早就已经分手了,我发现她的个性太过骄纵,我们俩并不适合……」 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闻言,林妍不由得愣了下。 不过,原来李可纯已经和杨浩翔分手了吗? ……也对。 就李可纯那高傲的性子,大概也不太会将分手的悲伤表现出来。 话说回来,像她那种人,真的懂得悲伤吗?对此,林妍亦是抱持着怀疑的态度。 既然知道了那男声是杨浩翔,从他们两人的对话内容来判断,那女声的身分,也就不难猜测了…… 「你会说出这种话,很显然,就是还不够瞭解她。」女孩——李琳有些无可奈何地叹道:「下个礼拜的生日派对,我会到场的。以后这种事情,就不必当面说了,用手机联络就好。」 「我说你这个人可真是……怎么就是说不听啊?」像是对李琳顽固的态度感到无力,杨浩翔的语气逐渐变得焦躁。 「那你别管我就是了——反正除了从小一块长大,我俩什么关係也不是。」李琳说,话里不知为何地包含了些许不甘。 杨浩翔:「你干嘛说话这样阴阳怪气的啊?明明以前不会这样的……」 「大概是因为,你还不够瞭解我吧!」李琳的声音静默了下,「……人都是会变的,你不能总拿以前的那一套来说事。」 面对这样的李琳,杨浩翔大概也觉得无法沟通。 「啊!算了、算了……随便你吧!我先走了。」反正该带的话也已经带到,杨浩翔便先行离开了。 在那之后过了许久,不知为何的,迟迟没有听到李琳有所动作。 林妍曾经认为:李琳和杨浩翔,纯粹只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李琳对杨浩翔,是没有抱持任何曖昧情愫的。 只因为一直以来在自己面前,她也都是如此表示。 ……如今看来,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看来自己的确是不太会看人——她想。 对于自己这个曾经的朋友,她或许从来不曾好好瞭解过。 「那一个女的,是你的朋友?」见林妍的神色有异,鵶问道。 「嗯。」林妍轻轻点了点头,「曾经是的,现在…不是了。」 对于李琳,林妍抱持的心情是相当复杂。 真要说起来,她并没有对自己做过什么不好的事,但自己今天之所以会落得这样的地步,起因也正是因为她。 而李琳后来的懦弱不作为,也是深深地伤了她的心。 「……你会怨她吗?」正当林妍还陷在回忆里时,少年的嗓音,突然幽幽地自一旁传来。 十七、不同选择(下) 林妍顿时就是一个激凌。 「没有这回事!」担心少年会对李琳做些什么,她连忙出声否认。一个没注意,就将动静给闹大了。 「……谁在那里?」不远处,李琳已注意到了躲在花台后方的自己。 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比听人墙角被发现还尷尬的呢? 答案是:被一个曾经熟悉的人发现在听墙角,而那人现在和你的关係正好有点僵。 眼见避无可避,林妍也只得有些訕訕地站起身…… 却不想,见到林妍,李琳的脸上并没有被听墙角的尷尬与愤怒、也没有过往见到林妍时的愧疚与闪避。 此时,见到林妍,她脸上的恐惧就如同见了鬼一般。 彷彿只要稍晚一步就会遭遇不测,她逃也似的夺门而去…… 「痾,李……」原先酝酿好的说词,这下完全用不上了。 林妍往一旁的鵶望去,「她不会是看到你了吧?」 「怎么可能。」鵶的语气,像是在质疑林妍何以会提出这么个白痴的问题,「更何况,就算真的见到了『我』,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吧?」 「……也是。」毕竟,现在的鵶形象非但一点都不可怕,反倒还挺好看的。 「那么,她究竟为什么会见了我就逃呢……」这是令林妍感到最困惑不解的。 「这么在意的话,直接去问清楚不就好了。」鵶说:「当着面,直接问得明明白白。」 这倒不失为一个直截了当的好办法,只不过…… 「鵶,你不会对李琳做什么吧?」望向对方,林妍确认似的问道。 「别这么紧张嘛……我之前也说过了:我只会实现『你的愿望』。」 只要你不想,你那前任友人便安全得很——鵶的话语中大有此意。 「不过,难道她真的没有做错什么吗?」顿了一会,只听他又道:「如果之前她肯向你伸出援手……又或者是别光就那么冷漠地在一旁看着,眼下你的处境,大概也不至于如此了。」 少年的话语依旧是那么直白。 直白得,近乎残忍。 是啊!她又何尝没想过呢?鵶所说的那个「如果」。 ……如果还能重新做一次选择,她还会选择去落实自己心中所认定的那个「正义」吗? 事过境迁,再多的如果,都显得没有意义了。 「她就是……太胆小了。」良久,才听林妍缓缓地说了这么一句。 因为胆小,她不敢堂堂正正地面对自己的感情;因为担心会遭受到波及,她选择对友人抱持着愧疚离去。 「胆小怯懦——这还真是个挺好的藉口。」鵶轻笑,「觉得敌不过便逃,这样的做法,倒也轻松。」 说着这句话时的少年,语气与其年少的外表并不相符……显得有些太过冷漠且平淡了。 他的语气之中几乎没夹杂什么个人的情绪,令人不禁联想到机器平缓无情感的念白。 每当这种时候,林妍总会觉得他完全不像是个人——或者是说:曾经是个人。 「……鵶你很看不惯这样的人吗?」 「没所谓看得惯看不惯的,个人的选择吧!」鵶耸耸肩,「只不过,若是她能有多些勇气的话,眼下的许多情况,都会有很大的不同了。」 确实是如此。 虽然不像林妍那样被同学们针对欺凌,但现在的李琳,过得其实也不是很好。 在学校里,见到喜欢的人需要躲着,在班上也是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总是孤孤单单的。 但见到她这样的处境,林妍非但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鵶,我刚才稍微设想了一下:如果时间能够从头来过,那么我会有怎样的选择。」 鵶闻声望向了对方。 但见林妍神色认真地如此娓娓诉说着:「如果早知道当初的行为会导致今日这样的后果,那么我想……当时的我,大概不会选择那样衝动地跳出来帮助她。」 要承认这件事情,令林妍感到有些难受。 承认自己也是同样的胆小怯懦——同样的,面对认为敌不过的对手时,惯于不战而逃。 李琳和自己最大的差别,就只是她先预见了事情的结果而已。 「是吗……」林妍的这番自白,似乎让鵶的内心有所触动。 别过眼,他的模样看起来若有所思。 「不过你说得没错。『若是能有多些勇气,事情就会有很大的不同……』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逃避了。」林妍沉吟道。 半晌,只见她神色坚定地抬起了双眸,「我要去找李琳好好聊聊。」 没错,或许早该这么做了,比起在这里固步自封、躑躅不前…… 「鵶,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吧?」小心翼翼的,她望向了那身旁唯一的一名伙伴。 对此,鵶稍稍静默了一会,「对。」他说:「我会尽己所能的帮助你。」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后,林妍决心向前踏出那犹疑许久的步伐。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会从高耸的楼顶坠下。 ——或许微乎其微,但从这一步开始,她逐渐而确实地在前进着。 十八、所谓寂寞(上) 虽说已经下定决心要找李琳好好谈谈了,但事情进行得似乎并不是那么顺利。 已经算不清是第几次了,每当林妍趁着四下无人,想要上前去找李琳搭话时,都会被对方给躲开。 每回都像是活见鬼似的。 「……我这是被躲着了?」望向那落荒而逃似的身影,林妍愣愣地问道。 一旁的鵶静静地瞥了她一眼,「看样子是的呢。」 「不是啊!她会什么要躲我呢?没道理啊……」林妍感到很不解。 若说是在意旁人的眼光吧……她也都特地挑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了。 而且说起来,奇怪的事情,似乎还有一件。 「不只是李琳,最近,班上的其他人,似乎也都在躲着我。」 虽说过去也曾有人为了表示对她的排斥,而刻意地与她疏远,但这一次,感觉明显是不一样的。 对于自己,他们似乎是在…害怕? 就连那些作业本上的涂鸦、课桌里的垃圾……也都消失了。 是因为李可纯对此已经表示烦腻了吗?不,若是如此,他们对自己也不应该是那种态度。 鵶:「这样不好吗?至少问题都解决了。」 这样……好吗? 提起书包,林妍静静地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不远处的操场上,仍有几名学生在放学后留下来玩耍嬉闹,气氛感觉相当快活。 但无论周遭再怎么喧哗,都没有她的事。 无论是在先前、还是现在,她都是个融不入团体的异端存在。 这样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感觉还真是挺寂寞的……」不经意的,她喃喃道。 一旁的鵶闻言,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所说的『寂寞』,是怎么样的感觉?」只听他如此问道。 你是在开玩笑吗?——这是林妍听到鵶这个问题后的第一个想法。 然而仔细一看……这模样还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是真的为此感到了困惑不解。 若说每隻鬼魅在往生之前,也曾是个活生生的人,那么鵶仍在世的时候,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她对此感到越发好奇了。 「所谓的寂寞,大概就是一种极为强烈的、无所适从的感觉。」林妍试图以恰当的字词加以解释,「即便周遭是如何地喧哗嘈杂,和你都没有关係,只有你所在的地方,是寂静冰冷的……」 若没有陪伴的需求,便不会感到寂寞,人们之所以会感到寂寞,是因为渴望陪伴——最后,只听她这么说道。 闻言,鵶低垂着眼眸,不语。 「哈哈,我乱说一通的啦!」回过神来,林妍觉得自己还真是挺莫名其妙的。 竟然就像个哲学家一样,和一隻鬼解释起何谓寂寞了。 正当她想要再说点什么,以化解这莫名变得有些凝重的气氛时,却见鵶突然开口了…… 「如果是你所描述的那种感觉,我想我是知道的。」抬起头,他说:「我想,我曾『见』过你所说的寂寞。」 这隻鬼可真是比自己还要更有文艺范——对此,林妍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了。 「那么…肯定不太好受吧?」她姑且试着出言安慰了一下。 「不会啊。」鵶回答得相当乾脆:「我只是觉得……很特别,所以也让我印象相当深刻。」 印象深刻? 林妍怎么也没想到,鵶会是这样的回答。 这不同种族之间的代沟,可真是深到有点难以沟通了。 「你曾经问过我,我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吧?我想现在,我总算是知道那个答案了。」想是在追忆着遥久之前的时光,鵶沉声说道。 十年?一百年?亦或者是更久之前?确切的时间,鵶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只有生命有限的生物才需要铭记时间,时间对于像他这样的存在,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然而,无论过了多久,那一日自己所见到的,那幅漫天阴翳的萧瑟景象,至今依然是歷歷在目。 在偌大的墓园一角,男人抱着他死去的爱人,无声的啜泣。 从阴鬱的天空、光秃的树椏、乃至冰冷的墓地,周遭的一切,就像是场无声电影一样寂静。 当时,鵶怎么也无法明白:自己从男人身上品嚐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 而今,听到林妍说的话,他总算是知道了。 冰冷而寂静,因为渴望那求而不得的陪伴——那样的感觉,大概可以称作寂寞。 「鵶?」 林妍还是第一次见到,少年这样入神的模样。 她不知道,此刻他的脑海中,究竟是浮现出怎么样的光景。 正如同她也不知道,鵶在这个世界上究竟已经存在了多久的时间了……在自己之前,又有几个人类曾经见过他呢? 如果现今世上,能见到他的人只有自己,那么在那些自己不在的时光里……他会不会感到寂寞?她不经意地想道。 「不好意思,想起了些以前的事情。怎么了吗?」回过神来,鵶说道,并且注意到了林妍若有所思的表情。 闻言,林妍轻轻地摇了摇头。 「鵶,就像我先前所说的,我想要帮助你。」她说:「所以,如果有什么想做的事情,请你儘管告诉我——当然,必须是要我能够做到的。」 对她而言,眼前的少年早已不只是隻来歷不明的鬼魅了。 总觉得……实在是无法对此视而不见、放任不管。 若自己真是当今这世上,唯一可以见到他的存在。 这回,鵶是真的感到惊讶了。 从来,都是他询问别人:你想要什么?你的愿望是什么? 但眼前这位少女,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将这个问题丢回到他的身上。 一开始,是因为恐惧的无措,如今则是…… 如同悠久之前初次品嚐到的「寂寞」,对他而言,这样头一回的经验可真是新鲜。 「事实上,你能做到的事情可多了。」少年缓缓地闭上眼眸。此刻,他面上的神色,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只是你自己还不明白而已。」 十九、所谓寂寞(下) 林妍:「咦?」她本还想问问: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不远处街角闪过的某个人影,却迅速地擷取了她的目光。 「李琳!」机不可失,林妍赶紧拔腿追了上去。 闻声回过头的李琳,表情依旧是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她原先也下意识地想要逃,但后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就认命似的放弃了。 佇立在原地,她有些不安地往四周张望着,似乎是想确认些什么。 「这里就我一个人,不会被谁看到的。」见状,林妍瞭然道。 她想,李琳仍旧是在意着他人的目光。 「……抱歉。」或许是明白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已经被看穿了,李琳显得有些尷尬。 但即便如此,围绕在她身上的那股不安,仍旧是没有散去。 林妍:「没什么。」坚持了这么久,她也不是专程追上来讨一句道歉的。 想说的事情有很多,但真到了对上面时,却又不知该从何诉说起…… 「无论你相不相信,我是真的感到很对不起你。」抬起头,李琳望向了她,「明明你会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可我却没能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站出来帮你……很抱歉。」 林妍没想到会听到李琳那么说。 ……上一次能像这样心平气和地面对彼此,是在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林妍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也是自己主动找李琳搭话的。总觉得,都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或许我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犹疑了好一会之后,李琳问道:「所以这一次,是轮到我了吗?」 「什么?」闻言,林妍是一脸懵逼。 轮到谁什么的……李琳现在究竟是在说些什么? 「先是王士廷、再来是胡予馨……不知道为什么,先前欺负过你的人,后来都遭遇到意外了。」李琳娓娓说道:「所以我想,也差不多该轮到我了。」 「林妍,真要说起来,你最恨的人,应该是我吧?」 曾经的满腔真心,却得不到同等的回应……掛着朋友之名的自己,到头来,所给予的才是最沉痛的伤害。 就连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可恨…… 听到李琳所说的一番话,不一会,林妍逐渐会意过来了。 ……看样子,自己是被当成了索命厉鬼那一类的存在了? 无怪乎最近班上的那些人会那样避着自己了,就连原先的霸凌行为,也收歛了许多。 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原因啊!但不得不说,这样荒谬的猜测还真是…… 挺贴切的。 林妍悄悄往鵶的方向瞥去。虽说她不是厉鬼,但她身边这隻应该是,而先前所发生的那些意外,确实也和自己脱离不了关係。 「……难道你认为我一直憎恨着你,此次找你,也是为了报復?」 闻言,李琳没有回答,但此时的沉默,却已代表了肯定的答案。 「我之所以会来找你,当然不是为了那种事情。想说的事情……原本也有很多,但现在,不如就像从前那样,从最简单的开始吧!」 「李琳,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呢?」望向李琳,林妍问道。 最近过得怎么样呢?这个简单的问题,对此时的两人而言,当中所包含的意义,可真是复杂得一言难尽。 这些日子以来,痛苦的不单单只是林妍,活在无尽的愧疚与懊悔之中,李琳的情况也绝对说不上是好。 「我……」李琳一脸欲言又止。下意识的,她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左腕。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看着镜子的时候,她无法直视镜中那个面目可憎的自己。 左腕上的一道道伤疤,正代表了她对自己的厌恶——唯有在疼痛袭来的那一刻,她才能感到一股自虐般的救赎。 看着始终低头不答的李琳,轻轻的,林妍叹了口气,「李琳,无论你做的是什么决定,你最对不起的人,其实是你自己。」 她想,自己与李琳,或许就像是一组成对的镜像。 现在的自己之所以会在这里,正是因为做了李琳当初没能做的选择,而现在的李琳,大概就是做了另一个决定的自己。 ——那个因怯懦而选择不战而逃的自己。 殊途而行,黯然同归。 林妍:「李琳,要说我对你完全没任何埋怨,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事到如今……就算了吧!」 「因为如果我当初也像你一样,能预期到后来的结果的话,我的选择和你或许也是一样的。」 就像李琳当初所说的:自己太天真了。 完全不明白在这所学校里,光明表面之下的阴暗景象,完全不明白:所谓的是非对错,有时候可能纯粹只是出于有权力之人口中。 「再见了,有机会再好好聊吧!」挥了挥手,没有等李琳回答,林妍便先行离开了。 她想,许多事情,还是要等李琳自己想明白才行。 「你们俩还挺像的。」在走出好一段距离后,不知怎么的,一旁的鵶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嗯,是啊!」林妍感慨道:「我们俩都还挺没胆的。」 顾虑太多的李琳面对难题时始终选择了退缩,而在受过一次伤害以后,自己曾经能篤定迈出的脚步,也变得裹足不前了。 不过至少这一次,她又能够无愧本心、勇于向前了。对此,她不由得感到了些许释怀。 「不,我指的并不是这一点。」鵶自言自语般的轻声低语着:「至少不只是这一点。」 他想起了方才在李琳左腕上瞥见的那一道道伤疤。 ——比起对自己造成了痛苦的旁人,她们最后,都选择了伤害自己。 林妍:「什么?」 鵶摇了摇头。 眼下,还不到揭开一切的时候。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随着窗外窜入的风轻轻摆动的白色窗帘,以及包裹在白色被褥之中的,苍白身影。 那略显刺目的纯白色景象,此时依旧深刻在鵶的脑海。 闭上眼,他彷彿还能感受到那飘散于房中的沉闷气息…… 但还不到时候——至少此时此刻,这个世界的色彩仍尚未褪去。 二十、暗潮涌动(上) 林妍也不确定,自己当日对李琳说的那番话,究竟能起上什么实质作用。 在她看来,一成不变的日子,仍旧是持续着。 这一日的歷史课,老师要他们分组,之后要以小组为单位,製作、提交一份期中报告。 歷史老师:「选择一个自己感兴趣的主题,进行研究探讨,之后轮流在课堂上发表……」 又来了,又到了这样公开处刑般的尷尬时刻。 林妍最讨厌这种需要分组的作业了——从前被公开排挤时,没有人会愿意和她一组,而现在,眾人看着她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一个不知何时会爆发的危险人物一般,同样是没有人敢和她一组。 乾脆直接向老师问问,能不能自己一个人一组得了——正当林妍这么打算着时,某人却突然朝她这里走来…… 「林妍,我们两个一组吧!」走到林妍的座位前,李琳说道。 看到这一幕的同学们,活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一般,纷纷陷入了沉默。 「好了!请决定好组员的同学们,将你们的分组名单交给老师,并且尽快决定好主题……」对班上异样气氛毫无所察的老师,直接了当地打破了这个沉默。 静声的画面这才陆陆续续恢復了播音。林妍一时停摆的脑袋,也开始恢復了运转。 「……你确定要和我一组?」像是对李琳的提议感到不可思议,林妍问道。 虽然说不上是多么好人缘,但对李琳而言,在这种多人分组的场合,要想办法找个组别加入,还是不会太困难的。 但现在,若加上自己,事情可就难办了——或者是说:可能性将无限趋近于零。 「对。」李琳点点头,「要是没办法的话,不如我向老师问问看,能不能就两个人一组。」 林妍无法拒绝。 不得不承认,对于李琳这样的提议,她是感到心动的。 「就像先前你为我做的那样,这一次,该由我来做这个选择了。」李琳说。虽然音量不大,语气却是十足地坚定。 「……谢谢。」 虽然心情感到有些复杂,但对此,林妍是由衷地感激。 没有谁对谁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 父母对子女、朋友对朋友……现在的李琳、与当初的自己,每一份善意,都应该得到珍惜。 林妍这里所发生的事情,同样也引起了李可纯的注意。 若有所思的,她朝这里看了一眼,但随即就像感到无趣般的别过脸去。 「你不阻止吗?」见到李可纯的反应,一旁的许静然问道。 「不了。两个没用的傢伙抱团,也成不了什么大事。」李可纯却像是对此根本就不在乎了。 「……这样啊。」许静然悄然掩下了目光。 没有人注意到,其眼中闪过的那一抹失望。 课堂的运作,又回復了往日的正常。 在好一段时间的风波过后,这个班级,似乎又恢復了原本应有的平静。 上课、吃饭、与同学讨论作业……林妍的生活,似乎在那之后逐渐回到了正轨。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与李琳也渐渐摆脱了彼此间的尷尬,关係变得比以往更好了。 与先前只想快转度过每一天不同,现在的林妍,在放学之后甚至偶尔还有间心去附近的店家逛逛,夜晚归家时,也不再只是低头盯着眼前的路面。 偶然间抬头一望,她才发现天色很清、月色也很漂亮。 世界彷彿本该就是如此平静。 她对未来又开始有了盼望,关于先前那段黑暗的日子,她只希望它们能随着时间变得淡薄,那些猎奇恐怖的怪异事件,自然也没再发生了。 这一日,趁着下课时间,林妍和李琳又聚在一块讨论报告。 自走廊行经的许静然见到了这一幕,不由得停下多看了一眼…… 她望向一旁的李可纯。李可纯显然也见到了,却没有对此多做表示。 「可纯,前些日子我在街上见到杨浩翔和李琳走在一块,看起来有说有笑、挺开心的。」她不知为何地突然提了这么一句。 蹙起眉,李可纯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悦,「你说这个干嘛?」 「就是有些替你感到不值。杨浩翔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还真以为他的青梅竹马是个单纯的女孩吗?明明当初就是她完全不懂得避嫌,还害得你们俩吵架……」 李可纯没有回答,只是脸色看起来更难看了。 许静然:「你说,她这次主动要和林妍一组,到底图的是什么?」 「抱团取暖吧!」李可纯不屑地哼了声,「偷偷摸摸的傢伙……也不知道是哪来的那个脸。」 对于自己瞧不起的对象,一直以来,李可纯都不会投注过多的心思。 许静然知道,直到现在,李可纯都不曾将那两人当回事。 「不过林妍倒也算是挺有本事。完全忘了自己曾做过什么了,大概,在她看来,现在所有人都得让着她吧!」许静然的语气淡淡。 「吶,可纯,你说之前的那些怪事,真的会是她做的吗?」她问,瞟向李可纯的目光中带了点探究。 「谁知道。」李可纯的语气显得满不在乎,「不过在我看来,她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据说,王士廷那事发生的当下,在现场目睹一切的林妍,可是吓得落荒而逃了呢。 若事情真是她做的,她至于吓成那样? 至于胡予馨受伤的那件事,就更像是个无稽之谈了。事件发生的当下,林妍根本就不在现场,而事后胡予馨嘴里所嚷着的「鬼」,其实也就是她的父亲。 「大概是因为天色太暗,自己看花眼了吧!当谁都和她一样呢,整天老想着爸爸的事……」当谈论到胡予馨时,李可纯的语气显得相当不屑。 完全看不出她们先前是多么要好的友人。 李可纯可不相信这世上有那么多怪力乱神的事,对于眾人对林妍的畏惧,更是抱持着不屑的态度。 还真以为自己那么了不起啊……不过一阵子没找她麻烦,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对于李可纯这样目空一切的自信,许静然像是早已习以为常,「可纯,林妍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因为先前的那些事情,现在大家似乎都不敢对她出手了。」 李可纯:「嗯,确实是无趣得很。」 若有所思的,她低声喃喃:「看来有必要再找点事情做了。」 二十一、暗潮涌动(下) 根据研究显示:许多的霸凌者,过去都曾有过受凌的经验、或者曾有过一段较为不完满的人生经歷。 就像胡予馨——表面上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在人前的态度比谁都还要嚣张,但李可纯知道:纵使外表看起来再怎么高大,内心深处,她终究只是一个害怕父亲的胆小鬼而已。 她知道胡予馨之所以对自己百般讨好,纯粹只是想要利用自己在学校的权势,胡作非为,但对此,她倒是不怎么在乎。 反正身旁有这么一个跟班,确实是挺方便的,许多事情都不需要自己动手。 但关于先前其受伤入院这件事情,她也只能说:太蠢了。 心魔作祟,却推脱是有鬼什么的,真的没必要。 至于许静然——跟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她明白其也就是个没有什么主见的应声虫而已。 对于自己下的决定,她也只能附和。 李可纯自己倒是没有那么多理由和无可奈何……之所以会开始对周遭人们的种种欺凌行为,纯粹只是因为:太无聊了。 在旁人的眼里看来,她的人生一直都很顺遂,顺遂到有些不可思议。 有权的父亲、有钱的母亲,家庭背景强大的双亲的结合,让她自小就拥有一个坚不可摧的避风港。 很安全、很富足……却也很无趣。 在家里,只要她开口,想要的东西,几乎没有一样不是手到擒来的。 即便是犯错,也总有人在后头兜着,让她几乎能够随心所欲,完全不必负任何责任。 进入学校后,姣好的外表、优异的表现及强大的家世,让她很难不成为眾人的关注焦点,身旁也总是有一群人簇拥着。 ……但看着身旁那些同年纪的人们,整日为了一些小事嘖嘖呼呼,她只觉得真是愚蠢透了。 她始终不觉得自己真的能融入他们。 好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偶尔还是会出现一点惊喜。 某日,她在校舍一角偶然撞见了一名瘦小男生被同儕勒索的场景。 明明只要大声喊叫,必定会被附近的师生们听到,那男生却愣是一声不吭的,乖乖地将钱交了出去。 这令她感到有些好奇。 「为什么你刚才完全不抵抗呢?」 待那勒索人的高大男生离去后,她走上前去询问道。 「别开玩笑了…被发现了以后会更惨吧!」或许是感到有些窘迫,瘦小男生并没有多作停留,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 那是李可纯第一次确切地感受到:原来在学校里,除了那些乏味的课业学习,及繁琐无意义的人际往来以外,还有那样阴沉晦暗的一面。 被欺凌的当事者,甚至选择隐忍不发,将事实真相永远埋藏在黑暗中。 ……真的会这样顺利吗? 出于好奇,她也开始了尝试。 实际做起来,远比想像中还要容易许多,她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 一开始,她会选择班上那些较为孤立的对象。只要说出不利于那人的谣言,并且在言行上表现出对那人的厌恶,不多时,这样的气氛便会逐渐将身旁的人们感染。 他们会一个接一个的加入这场盛宴——只为了不要成为下一个落单者。 当初随手扔下的一颗火种,终会燃成一片滔天大火 明明是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动物,却只是一味地随波逐流、做着自己也不明白意义为何的事,这是多么的愚蠢且无知啊? 一想到造就了这样现象的人正是自己——自己正是那唯一清醒着的人,一股莫名的优越感与满足感便油然而生。 当然,事情也不会每次都那么顺利。 也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隐忍不发,总是会遇到几个试图反抗的。 曾经有一名学生将怒气衝衝的家长叫来了学校,只为了要索讨一个公道。 但是,那又如何呢?当周遭所有的人都成了嫌疑犯时,你要如何才能制裁那位真正的罪人? 反正,最终受到处分的,终究不会是擅于隔岸观火的自己。 不过,那次的事件,还是带给了父亲些许警惕。 为了在群眾面前保持一个良好的形象,他不允许自家的女儿出现霸凌的丑闻——就像学校在面对受害者的家长时,也总是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将事情淡化。 如同过去所做过的一件件见不得光之事,这一次,父亲也选择用一种同样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他先是让人去找了校方及那位学生的家长,试图私下用金钱将这件事情压下去……若是利诱不成,他也还有其他法子。 毕竟游戏的规则,终究是掌握在他这样的人手上的。 如同过往一次又一次的行差踏错,这回李可纯也很快就明白了父亲的态度。 ——无论你要怎么玩闹,只要名声不要传出来就好。 她知道父亲为此而在学校方面下了不少功夫……在那之后,她要做什么都变得比以往更容易了。 过往的方式开始无法满足她,她的行为开始变得越发肆无忌惮……却也越容易感到无趣了。 的确,无论她做什么,明面之上,她那糟糕的名声都不会被宣扬到校外,纵使有些较棘手的,也能让父亲用些比较特别的方式压下来……但在学校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她的传闻,没有人敢招惹她,偶尔出现个比较硬气的,也终究像是碎石入潭,激起些微涟漪之后,便了无痕跡。 生活再度变得顺遂而乏味。她甚至开始隐隐期待着:有一天,能出现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来打破这该死的平稳日常。 高中时林妍的入校,算是一个转捩点。 身为一名外来者,一开始,她并不是很能了解,在这所学校里根深柢固已久的,潜规则之中的阶级划分。 初生之犊不畏虎,她竟然不听自己劝告、堂而皇之地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而选择的方法也是有够愚蠢的。 你这么做是不对的——她彷彿能想见林妍语气凛然地这么对自己说道。那自以为是的正义,令李可纯由衷地感到了可笑。 好啊,既然如此,就那你见识看看吧!你那所谓「对的事情」,究竟能不能带来一个「对的结果」。 虽然,一开始只是为了要出出被打小报告的那口恶气,不过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对此,她早已不是很在乎。 会持续让班上的同学们排挤霸凌林妍,纯粹只是因为有趣而已。 看着她从一次次的隐忍不甘,到最终的无奈嚥下……这其中的转变过程,真是让她感到乐此不疲。 你可别像先前的那些人一样,那么快就放弃了啊!我可就指望你来解闷了呢——若是没有这些调济,千篇一律的学校生活,该是如何乏善可陈? 可惜,不知怎么的,后来事情的发展又开始变得无趣起来了……因为先前的那些怪异事件,班上的那些傢伙也开始畏手畏脚地放不开。 是该有些改变了。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看向李可纯,许静然问道,眼中有着些许期待。 李可纯微笑着对上了她的目光,「既然那些人都对恶鬼报復的事情说得煞有其事……那么静然,不如你去帮我试探一下?反正你也认为那只是个无稽之谈吧!」 对于李可纯所说的话,许静然向来都是抱持着认同的,但这回她却是傻愣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可纯瞟向她的目光因此而带了点不屑,「开玩笑的。知道你胆子小,不敢做这样的事。」 许静然仍是不语。 「虽然不觉得林妍那傢伙能有什么本事,但眼下这件事情,倒是有个更有趣的方法……」李可纯说:「有个人会很乐意代劳的——毕竟她似乎把她那些无聊的秘密,看得比命还要重要。」 许静然:「……你说的是谁呢?」 「一个喜欢装模作样的傢伙。」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李可纯面带嘲讽地笑了笑,「这次的事情,也算是让她发挥所长吧!」 「是吗。」歛下眼眸,许静然将馀下的心思都藏入眼中。 虽然她也知道:眼前的这人,大概对探究自己的想法压根不会有什么兴趣。 「我开始感到有些期待了呢。」以这句话为起始,新一轮的游戏开始了。 平静一段时间的水面之下,再度暗潮涌动。 二十二、真相未明(上) 这一日放学后,林妍与李琳仍然留在图书馆讨论报告。 关于歷史课的那份期中报告,虽然大致的作业方向已经讨论出来了,但相对于其他人数有四、五人的小组,她们这组若要以同样的等级製作,负荷量果然还是太大了。 「果然,还是稍微简化一些吧!要不就时间上来看,肯定会来不及的。」经过评估以后,林妍如此建议道。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对此,李琳似乎感到挺失望的。 这此的报告,她与林妍择了一个彼此都很感兴趣的主题,如果可以的话,她们也很想做到尽善尽美。 但很多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心有馀而力不足。 林妍:「时间也已经不早了,那么我们这边便收拾一下,剩下的就带回去做吧!」 然而,就在她们起身准备要离开的时候,一个意料之外的熟人出现,使得她们停下了脚步。 「林妍、李琳。」看着曾经最要好的两名友人,程心怡缓缓说道:「我有件事情想要和你们两个讨论,可以稍微耽误一下吗?」 「这次的期中报告,你想要加入我们这一组?」听完程心怡的来意后,林妍显得有些惊讶。 毕竟作业也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了,这样中途换人可以吗? 「我问过老师了,她说只要你们同意,就没有问题。」像是知道林妍的疑惑,程心怡回答。一会,只见她有些苦恼地表示:「我那一组的组员们,决定题目后就一直没有动作,看来是想随便敷衍交差了事了,我不想这样,但和他们说他们也不听……」 闻言,林妍与李琳不由得面面相覷。 她们俩都是不太会拒绝别人的人,而程心怡似乎真的为此感到很头疼…… 「拜託你们了!我也知道自己先前很对不起你们,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感觉实在有些不要脸……」程心怡的脸色显得有些窘迫,「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继续和你们做朋友,就像从前那样。」 无论是从最开始的李琳照片事件、亦或者是前些日子林妍被眾人排挤欺凌时,身为朋友,程心怡却始终都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没有挺身站出来帮忙。 而这些日子以来,她似乎也有了几个走得比较近的对象了、逐渐有了新的交友圈…… 「我特别后悔自己先前怎么那么胆小。」顿了一会,程心怡也开始说起了自己的近况:「那些人的个性还挺假的,总是在背地里说人坏话……我还是喜欢从前和你们相处的那段日子。」 程心怡的样子看起来是真的很懊悔。 事到如此,林妍和李琳也已经看得挺开了,而若单就现实层面考量……她们现在确实还挺缺人手的。 林妍:「你也没必要说到这种地步。如果可以的话,这次的报告我们就一起加油吧!」 李琳亦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会好好努力的。」闻言,程心怡彷彿松了口气般,兴奋地笑道。 时间彷彿又回到了刚入学不久的那时候,没有那些恶毒的谣言、没有那些欺凌谩骂……彷彿所有一切的糟心事,都从未发生。 三个年轻的女孩聚在一块,偶尔可见她们压低声量的讨论,及明亮欢快的笑容。 像是一幅再寻常不过的,青春靚丽的校园剪影。 在不远处注视着这一切的鵶,却是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他能感觉得出来,现在的林妍很快乐,但在他看来,这样的快乐,就像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 不知到了何时,甜美的糖衣便会融尽,露出里头致命的剧毒。 夜晚,林妍躺在洗得褪色发白的床单上,回覆着群组里的讯息。 那是她与李琳及程心怡从前所创的共同群组——虽然已经荒废了好一阵子了,但好歹是没删掉,最近小组报告的讨论,又可以拿来使用了。 程心怡:『……报告的结尾,就依照之前所提到的方式进行,你们觉得怎样呢(?_?)?』 李琳:『我觉得可以。』 林妍:『那么,这週末要不要直接约出来讨论呢?毕竟报告的缴交期限有点赶。』 李琳:『既然如此,那就约在图书馆吧!还可以顺便找些资料。』 程心怡:『赞成\(^▽^)/』 程心怡:『结束之后,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吃个点心啊!好久没去那家咖啡厅了……』 此时,群组之中的气氛,显得相当轻松且欢快。 林妍与李琳都是较为文静内向的人,自从程心怡加入以后,每回讨论的气氛也变得活泼许多。 「你最近的心情似乎很不错?」看着捧着手机独自在那傻笑的林妍,少年的身影不知何时又突然冒了出来。 「嗯,刚和李琳她们约好了,明天的讨论过后要一起去咖啡厅吃蛋糕。」 这样的感觉,可真是久违了呢。 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期待,旧的一天过去,新的一天到来。 「对了,话说回来,最近好像很少看到你呢。」见到鵶的出现,林妍也突然意会到了这件事情,「今天也是,一整天都没有见到你。」 最近因为忙于期中报告、花了许多时间和李琳及程心怡待在一起,身边不再有空荡荡的感觉,让她不经意便忽略了这一点。 愣了会后,浮现于少年面上的笑容,显得有些狡黠,「我一直都在的啊!」他说:「只是你看不到我罢了。」 二十三、真相未明(下) 无论听过几次,这样背后灵式的发言,还是让林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只是,惊惧的感觉,明显没有较最初那样强烈了。真要说起来,知道鵶其实一直在身边陪着……这样的感觉或许还不坏。 「我还以为你是已经升天、还是被哪里来的道士给收了呢,稍微担心了一下。」时过境迁,现在的林妍,甚至还可以开玩笑似的说出这样的话。 「哦,你竟然还会担心我啊?」少年饶有兴味地微微瞇起双眸,「消失了不是正好?这样一来你就无事一身轻了。」 「是这样…没错。」林妍也想起了,自己一开始的确是极力想甩开这隻来歷不明的鬼魅的。 她甚至还曾经苦恼着,要如何超渡他呢。 如今,希望他能有个善了的想法是未变的……不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于这位鬼魅化身的少年,她开始產生了某种无形的依赖。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习惯了这名时不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少年身影,没见到他时,她会感到担心,甚至会感到有些莫名的不适应。 ……照这么看来,等到他消失的那一天,自己真能以平常心接受吗? 「鵶,和我说说你的事情吧!」行随意动,林妍迅速地盘腿坐起身。 鵶:「名字?长相?来这里的目的?」 「不是……我没要问你那些。」因为问了八成也没什么用。犹豫了一会后,她最终决定问道:「鵶,和我聊聊你朋友的事吧!」 既然鵶不太愿意说自己的事情,那就问问别人的吧!她是这么想的。 却不想,听到林妍的提问之后,鵶却是迟迟没有回答…… ……完了,这人不会根本就没有朋友吧? 看着鵶的沉默,林妍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嘴贱地问出这种问题了。 她担心,在重大的打击之下,下一秒,眼前的少年就会褪去清俊的相貌,化作狰狞厉鬼的模样。 自己也真是的……单纯就聊聊天气什么的,不好吗? 不晓得此刻林妍的内心有多么恐慌,鵶依旧是那平静淡然的模样。良久,只听他如此说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你所谓的『朋友』,不过我确实是有两个走得比较近的同类,一个叫『阿白』、一个叫『红蛉』。」 见鵶愿意回答,林妍不由得由衷松了口气。不过,该说真不愧是朋友吗?连名字都一样奇奇怪怪的。 「你那两位朋友,是怎么样的人?」 他们压根就不是人——鵶打算放弃纠正这个小小的语病,继续回答:「简单来说,就是两个整天间着没事干的傢伙。」 喂,你这样说你朋友,感觉不太好吧? 正当林妍有些错愕于鵶的直白了当时,只听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关于这一点,我也是一样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三个才会走在一块。」 好吧……这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吗? 听到鵶的描述,林妍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一幅不良少年群聚的画面。 一黑、一白、一红……三个无所事事的少年,镇日廝混在一块,那样的景象,莫名的还挺协调? 「阿白平时主意最多,时常提议去尝试各种事情,红蛉喜欢凑热闹,所以也总是会跟上,至于我嘛……反正也间着没事,就随着他们俩一块闹了。」鵶说。话匣子打开的他似乎很主动,还没等林妍开口询问,他便继续说道…… 「而就在前阵子,我们三个打了一个赌。」 「打赌?」林妍下意识地就问道,没有注意到鵶话语中所使用的时间,听起来似乎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对,打赌的内容嘛……真要说起来也挺没有意思的,不过,打赌赌输的,得要去一个对我们而言最糟糕恶劣的地方,并且在那里待上一段日子。」 听起来……似乎像是野外求生? 不过总感觉有些危险啊。 「那么后来呢?」林妍莫名地在意起故事的后续。 鵶的视线不知为何地在她的脸上驻留了好一会。 林妍:「?」干嘛啊……自己的脸上有什么吗? 没有让林妍疑惑太久,别过眼,鵶继续说道:「后来我赌输了,也接受了惩罚。」 至于惩罚的结果为何,他就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这鬼不会就是玩了这个惩罚游戏才死的吧? 若是在野外求生时遭遇意外,会不会有可能已经曝尸荒野?林妍的脑中突然闪过了这样的猜想。 「有关他们俩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你真的对这种事情感兴趣?」鵶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难以置信。 林妍:「……挺有趣的啊。」撇开那个可能的可怕结果不谈的话。 对自己而言,这位少年的存在,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谜,而听他说着这些事情,就像一点一点地将谜底给揭开似的。 就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见到完整谜底的那一天。 望向林妍,鵶开口欲言…… 「啊,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你不用说也可以。」林妍表情有些无奈地打断了他:「你大概是要说『不过我对你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吧!」 与其等对方扣下板机,她不如先直接自捅一刀。 「不。」出乎意料之外的,鵶说:「事实上,林妍,我对你的事情,还挺感兴趣的。」 少年的表情认真,全然不似作偽,「你可以说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类了。」 林妍觉得有些不妙。 对于这样一句感觉有些陈腔滥调、甚至是出自于一隻鬼魅之口的台词,她听了以后竟然莫名地感到有些心动了。 「我要睡了,明天还得要早起。」或许是为了打住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关上灯、盖上被,林妍选择将一切都掩藏在黑暗中。 看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鑽入被窝的林妍,鵶感到有些不解。 他能感觉得出来:方才听到自己说出那句话时,林妍的心里分明也是很高兴的。 怎么说不聊就不聊了呢? 不过对此,他倒也没有深究。 祝你有场好梦——望向黑暗中的那身影,轻声的,他说道。 二十四、虚情假意(上) 鵶想,今晚就算没有自己的力量,林妍应该也可以睡得很好。 不经意的,他望向了窗外。还记得刚来到这里时,他见到的总是漆黑一片的夜空,不过最近也逐渐看得到星星与月亮了。 ——这代表了那人的心境也有所转变。 就在此时,从不远处的窗扇外传来了些许声响。 鵶往窗边走去。在开啟的窗扇之后,他见到了一隻通体雪白的猫。 月光之下,猫的雪白毛色看起来是格外亮眼,一双碧绿色的眼眸则流露出了几分妖异。 「你在这里做什么?」鵶对着那白猫问道:「阿白,这里应该没你的事吧!」 若林妍仍醒着,肯定会对少年这样的行为感到讶异,然而更令人感到惊讶的还在后头…… 「我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啊!」瞇起眼,白猫竟然开口说起了话。 牠自窗外跳进了窗边的桌案上。端坐着身子,牠对鵶的样貌进行了好一番的打量,「鵶,你现在可真是人模人样的啊!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热闹也看够了吧?可以走了。」相较于白猫,鵶的态度就显得不怎么热络了。 因为在他看来,眼前这傢伙八成就是来幸灾乐祸的。 「果然,就算模样变了,鵶仍旧是鵶啊!」白猫毫不在意地甩了甩蓬松的尾巴,「进食也好、打赌也好,彷彿什么事情都引不起你太大的兴趣……不过,这样的你,竟然会对一个人类感到在意?」 对此,鵶并没有否认,「这个人类还挺特别的。」愣了会后,他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类对『我』的存在那么感兴趣。」 对于这样的回答,白猫不置可否。 「总而言之,见到你在这里似乎过得还不错,我也就放心了。」白猫抬起头,碧绿色的瞳眸直直注视着少年,「不过鵶你可要记住了: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始终只是一名过客——不要入戏太深了。」 鵶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发现竟然有些无言以对。 ……确实,纵使和那个莫名其妙的赌约有关,可和从前的自己相比,他对这个世界的投入程度也实在是高了些。 阿白:「对我们而言,这终究只是一场游戏而已,等到赌约期限结束,这里也就没你什么事了。」 白猫所说的,本是鵶最期待的一件事情。 毕竟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本就因为觉得麻烦,而感到颇不情愿。 然而此时,听到白猫那么说,不知为何的,他非但没有感到解脱,反倒是陷入了有些凝重的沉思…… 一旁的白猫并没有漏看这个跡象。 「喂喂……虽然外表变得人模人样了,但你总不至于连想法都变得和人类一样了吧!要知道,我们可不是人类——从来都不是。」 转过身,牠再次跳进了窗外的黑夜,「这个世界的一切……包括你我,也都是虚假的。」 像是要印证白猫的话语,很快的,白色的身影便如同一场虚幻一般,消失在寂静的夜色中。 在那之后,鵶仍沉浸在一股莫名的情绪中,久久无法自拔。 ……自己的想法像是一名人类吗?不可能的,否则那人也不会一次又一次的认为自己不近人情。 他能感觉到:每当自己以旁观者的立场评断人类时,林妍心中的那股迷惑。 (「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不只一次的听过林妍如此询问自己。 他想,对于自己的异样之处,她大概也多少有所察觉了吧! 经过这么多年来的观察,鵶自认算是挺瞭解人类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时常对人们的行为做出深刻的剖析。 然而,能以如此透彻的眼光看待人世种种,正是他未曾让自己真正置身其中的证明……身为一名完全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他自然是能看得比当局者明瞭的。 因此,虽然自己能完美地化出人类的形体,但却始终无法扮演好人类这个角色——纵使,是个已经故去的人类。 然而,对于自己这个「鬼」,甚或是其他不知名的存在,林妍却仍旧是表现出了关心。 她说:想要瞭解自己、想要为自己实现心愿。 他知道她是真的为了自己的存在而感到欣喜……那句「很高兴自己能出现在这里」便是出于真心。 ……待自己离开后,被独自留下的林妍会怎么样呢?此时此刻,鵶不由得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不,总不会是独自一人的。)」他想,她还有她的那些「朋友们」。 在这个几乎由谎言堆叠出来的世界里,他的存在算是最特别的——正是因为如此,当初的他,才能凭藉着自身的意志出现在她的身旁。 不过,正如同方才白猫所说的:在这个世界里,他始终只是一名过客而已。 无论再怎么希望,对于这个世界的发展,他几乎无法推动分毫,甚至本身存在与否,都不会造成什么改变。 ——只因为这个世界,仅仅会为了一人而转动。 翌日的报告讨论,进行得相当顺利。 离开图书馆以后,林妍与李琳、程心怡一同前往一间学校附近的咖啡厅。 假日午后,窗明几净的店里坐着满当当的客人,空气之中,瀰漫着咖啡与甜品的香气。 林妍觉得,自己总算是熬到雨过天青的一天了。 望着眼前美味的草莓圣代,她突然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先前发生的一切,彷彿都只是恶梦一场。 「这玩意儿有这么好吃吗?至于高兴成这样?」 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林妍见到了坐在一旁,以手支着下巴,望着自己……眼前那杯草莓圣代的鵶。 少年今天难得几乎一整天都待在自己身边。 眼见李琳与程心怡正好都去洗手间了,林妍索性在不引起其他人注意的情况下,低声回答着鵶的问题:「好吃啊……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也嚐嚐吗?」 像是没料到林妍会这么问自己,鵶不由得稍微愣了愣。 「不必了,我不吃这种东西的。」他答:「你吃得高兴就好。」 究竟是不想吃、还是不能吃?见到少年有些愣神的模样,林妍不禁想问问这个问题。 然而就在此时,李琳及程心怡也回到座位来了。 「餐点已经上来了啊!速度可真快呢。」只见程心怡饶富兴味地对她笑了笑,「林妍,你刚刚在看什么吗?」 二十五、虚情假意(下) 「没事。」闻言,林妍连忙正襟危坐。 她得要好好注意,别让自己的视线老是往少年的身上瞟才行。 李琳:「话说回来,这家店的生意这么好,我们这个时间过来,竟然马上就有位置了,可真是幸运呢。」 「就是说啊。」程心怡亦赞同地笑道。 林妍也觉得自己真的是幸运得很。回想起来,她最近的运气似乎一直都挺不错的:想吃的店家一定有位,每回到图书馆,也总是能马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书。 虽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但还是挺令人开心的。 察觉到其欢快的情绪,一旁的少年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他想,虽然仍无从得知那变幻莫测的未来,但至少目前的发展看起来还挺不错的。 悄无声息的,他迈步离开了座位。 回过神来,望向其离去的方向,林妍呆愣了好一会…… 她总觉得今天的鵶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李琳:「…林妍?」 「没事。」林妍忙不迭答道:「刚刚我们聊到哪啦?」 「问你点的草苺圣代好不好吃呢。」李琳说:「我觉得我这个蛋糕还不错,你要不要嚐一点?」 「嗯。」林妍点了点头。她看向桌上几道看起来可口诱人的餐点,有些后知后觉地想道:刚才就那么让少年在旁边光看着,感觉会不会有些虐? 接下来,一边享用着餐点,程心怡一边和身旁的同伴们说起最近发生的趣事。 她叙述的方式很生动,一旁的林妍及李琳听了都觉得相当有意思。 然而,半晌,门铃响起。当见到走进店里的那一道身影时,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 「怎么了吗?」注意到她的视线,林妍回头望去。 只见那名刚走进店里的女人看起来年约三十多岁,穿着一身极为艳丽的服装,面上还顶着一副大浓妆。 张扬的气质,十足引人侧目。 「……没什么,人好像越来越多了呢,我们吃完就赶紧离开吧!」程心怡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现在回去,正好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把报告做个收尾。」 「也好。」 闻言,林妍及李琳皆不疑有他地收拾起来,准备起身离开。 当经过门口时,不知怎么的,林妍感觉方才那浓妆女人似乎朝自己一行人的方向瞥了一眼。 但她并没有多想,推开店门后便随即离去。 店门之外,是完全不同于方才的袄热。 谈妥了接下来的工作分配后,几人便就此别过了。 「掰掰,下週见,有问题再上群组讨论吧!」程心怡朝林妍及李琳挥了挥手。 因为家与另外两人在完全不同的方向,她最先与同伴们道别。 待走出好一段距离后,她掏出了口袋中的手机。 『刚才你看到我了吧!为什么不过来打声招呼?』在那之中,一条最新的讯息,约莫是五分鐘前传来的。 见到那段文字,程心怡不由得咋了下舌。 「……真烦。」 虽说约定好了分别后要回家作报告,但程心怡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间晃。 假日的午后,商场附近的大街相当热闹,不乏有许多结伴而行的情人、朋友。 就在不久之前,自己看起来大概也像是那与友伴们愉快说笑的一员吧! 不过,终究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她佇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直到包里的手机响起,一条群组讯息更新的提醒跳了出来。 是李琳发的,关于她们那份期中报告的参考影片连结。 她随即点进页面,回覆了起来…… 『帮大忙了呢!我这就来好好看看o(^▽^)o』屏幕之中,她的话语后头总是缀着一串活泼的表情符号。 屏幕之外,输入着这些符号的她却是面无表情。 就在这时,屏幕角落又跳出了一则提醒,通知她某人传来了讯息。 她原以为又是方才那人,本想不予理会,但仔细看了下提醒的内容后,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程心怡:『那就先这样啦!晚点再聊(n_n)』 离开群组,她几乎是有些着急地点开那条讯息查看…… 『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虽然只是简短的一句话,但不难想像说着这句话时,那人会是多么高高在上的模样。 正当程心怡尚在犹豫着该如何回覆时,对方又传了讯息过来。 『没想到你还挺有干劲的嘛,不会是真的认真起来了吧?』 深吸了口气后,程心怡回道:『怎么可能?』 『是喔……』对方那头欲言又止似的顿了顿,『我还以为你又想回味以前的朋友游戏了呢。』 『不要开玩笑了。』程心怡指尖的速度是越发快速,『她们两个都是那样阴沉闭俗的个性,和她们俩在一起的时候,真是无趣死了!』 是啊,她只是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愉快地说笑罢了。 打从一开始,这一切就较不得真。 不过……真的要那么做吗? 就这么放任事情继续进行下去,真的好吗? 面对自己先前所下的那个决定,程心怡的心中,开始涌现出些许犹豫。 最新一条的群组讯息,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她也还记得稍早之前店里咖啡及甜品的甜美香气。 未来,这一切恐怕都会变味了。 『喂,你不会是后悔了吧?』见这里迟迟没有回应,对方那里又再度发来了讯息:『不想做也可以啊,那就由你来代替她们吧!』 就由你来代替她们吧——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后头没道尽的是难以预测的悲惨命运。 『我会做的!』程心怡急急忙忙地回道:『你也得要遵守承诺,不要和别人乱说什么。』 和对方又聊了几句后,她才将手机收起。此时,天色也逐渐暗去,路上的行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不回去似乎也不行了。 在磨磨蹭蹭的速度之下,她终究还是回到了家门口。 从外观看来,是有些狭小而零乱的一栋民宅。此时,民宅的大门是微微敞开的,里头的灯光也是隐约亮着,显示屋里是有人在的。 程心怡下意识就皱起了眉头。 她尽可能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不让他人察觉……然而,在进到自己房里之前,她还是听见了那人大声的嚷嚷。 「臭丫头,还知道回来啊?我给你的讯息也不回,是什么意思?」倚在房门旁,方才在咖啡厅里见过的那女人拿着手机,面色看起来是相当不悦。 与方才相较,此时的她看上去是衣衫不整,面上的妆容也有些花掉了,在昏黄的灯光之下,看起来就像是场荒谬又诡异的喜剧。 但程心怡可完全笑不出来。 「吵死了。」打开房门,她头也不回地便将自己关入房中。 「喂!臭丫头,你给我出来!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虐待你还是给你缺了吃的吗?和我说话那么丢脸就是了?」门外,女人继续鍥而不捨地拍打着门板。 砰、砰、砰……一声急似一声,不断地试探着程心怡的底线。 「很丢脸!」一会,只听她有些忍无可忍地喊道:「你以后如果打扮成那个样子,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和你认识好不好?」 「哈?臭丫头,白养你了是不是?也不想想我这么辛苦是为了谁,要不是你……」 「如果你这么爱抱怨,那当初为什么还要生下我?」程心怡吼道。她曲膝而坐,像是要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我也不想的啊……有你这种妈妈难道还是我愿意的吗?」 瞬间,门外的响动停止了。 「……我给你买了晚餐,赶紧出来吃吧!」留下这么一句话后,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最终,归于完全的寂静。 低下头,程心怡将脸埋在膝上,感到心中有股莫名的愤恨。 不知是对那名为「母亲」的女人,还是对这样的自己。 二十六、现实边缘(上) 正如母亲所说,纵使家境不算富裕,但她却从未在物质生活上刻薄自己。 举凡口中的食物、身上的衣服、学校的学费……甚至于,假日时和同学们出游所花的钱,只要是力所能及的,母亲在她身上的花费,从来不会吝嗇。 母亲的年纪不大,约莫是在自己这个年纪时生下自己的……对于这个与自身关係最为亲近的亲人,程心怡其实并不怎么瞭解。 她不清楚自己的父亲是谁,只知道为了他,当年的母亲连学校也没去了,甚至还与家人翻脸,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但在豁出了一切以后,她却终究没能换来父亲的相守。 (「你可得要给我好好表现,别让别人觉得,我一个人就养不好孩子了。」)程心怡无法忘记母亲说着这句话时的模样。 她不知道其所谓的「别人」是谁,只知道对母亲而言,自己的存在大概就像是一种证明——证明其不会轻易向命运低头的那股执拗劲。 而就目前来看,她似乎也做到了。她独身一人将女儿拉拔长大、让她进了一所风评相当不错的学校……只要按着目前的步调行走,她应该能活出一条和当初的自己截然不同的生命轨跡。 可对于其为自身所付出的种种,程心怡却丝毫不愿向他人提起。 为了方便整理归纳,人们总是习惯将各种事物分门别类。 工具、书本、玩具、食物…… 甚至于还有人类本身。 就像贴在书页上的各色标籤一般,为了能更方便快速地理解某人,人们也总是习惯在他人身上贴上各种标籤。 这个人是个有钱人,所以随之附加的备註可能还有高傲、嚣张、跋扈……那个人是个几乎足不出户的宅男,所以在他的身上,似乎还写着内向、阴沉…… 许多时候,人们往往在还没深入了解的情况下,便擅自为对方安上了许多字词。 那么,若说到「酒家女的女儿」,又能标上哪些附註呢?有关这个问题的答案,程心怡可以提供很多很多。 却没有一个是她想保留的。 身为一个一没学歷二没经歷的年轻女人,又要养活自己与一名年幼的孩子……对于工作,母亲的选择并没有很多。 于是,灯红酒绿的声色场所,成了她最终的选择。 程心怡记得,从小,每当附近的邻居见到自己时,总会以一种诡异的目光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一开始,她并不瞭解那些目光的含意,但随着年龄渐长,她也明白了。 学校里,同儕们的恶言相向与师长们的特别关注,也让她不得不明白——原来,早在自己浑然未察的情况下,身上就已被贴上了那么一张骯脏的标籤,揭也揭不下。 『你是不是有很多个爸爸啊?』 『你的妈妈会在家里工作吗?』 课桌椅被胡乱涂鸦、下课后被堵在厕所……这些遭遇,她也不是没有过。 只是让班上的同学们得知自己有个不太一般的母亲,所有的情况都改变了。 她记得曾有个女孩哭闹着说不想做她的同桌,只因为觉得她很「脏」——明明在那之前,她们俩还当过一阵子的朋友。 程心怡觉得很不公平。 明明自己什么错也没有,凭什么这些糟糕的事情要被自己给遇上? 做为一个改变的契机,国中毕业后,她选择进入一所远离原学区的高中就读,选择每天花一大段时间通勤,看看一些新的环境、新的人。 她想远离「酒家女的女儿」这个身分,重新开始她的人生。 在离开了原先习惯的生活环境后,班上大多的同学的确都与其原本的生活没什么交集,对外,她也只说自己有一个忙于工作的父亲,对于母亲的事情,她几乎是隻字不提。 在谎言的掩饰之下,善于察言观色的她,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新环境、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她会交朋友、试着让自己融入群体——但她不会选择在周遭情势明显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强行出头,因为那样太愚蠢了。 发生李琳的照片事件时,她很快就意识到可能是有人在背后主导,也对李琳的遭遇感到有些同情,但这并不代表她要搀和进去。 李琳的受害或许无辜……可谁不是呢?当初自己被欺凌时,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罪大恶极吗? 明明已经预见了后果,为何还要自讨苦吃?或许,最终这一切就只能一如自己当年:根本不会有人为此挺身而出。 所以当看到林妍在校版上的澄清留言时,她确实是感到有些错愕的。 她就静静看着她那些苍白无力的辩驳,逐渐被淹没在更凶猛的谩骂之中……真蠢啊!这样做是没有用的。 ……但为什么当年的自己,身边就没有一个这样的蠢蛋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的思绪有了半晌的呆愣。 对于林妍这个人,程心怡其实一直抱持着一种挺复杂的心情。在偶然的交谈间,她发现她也是单亲家庭,家境并不富裕。 在这个班里,她们俩可以说是难得的同类了。 可正如其在李琳事件中选择了一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立场,她与母亲之间的关係,也恰好是与自己相反的一组模版。 或许是因为在家里是被呵护长大的,程心怡总觉得林妍在面对许多事情时,都有种过于理想化的天真……对于这样的人,她虽然说不上是讨厌,可也绝对不会喜欢。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当看着林妍成为下一个受害者、看着那些霸凌行为逐渐变本加厉……程心怡的心中一直有一股道不明的思绪。 懊悔吗?毕竟如果她当初肯开口多提点几句,或许之后的一切便不会发生;快意吗?毕竟这样的发展,正代表自己当初的忧虑是对的,是林妍太过天真、不顾自己的警语…… 但无论如何,当见到一切终归于平静时,她的心里也是乐意的,却没想到,有人似乎并不愿让事情就这么结束。 「吶,帮我一个忙吧!」那一天,带着满脸笑意,李可纯来到了自己面前。 在她的手中,是一个屏幕亮着的手机,屏幕之中,是一个打扮妖艷的女人的照片。 「如果你不想让我和大家介绍她的话。」 用力地攒着拳,程心怡更加深入地掩埋了自己的面容。 「嘖,所有的一切都那么讨厌。」 是的,所有。 包括一墙之隔外,那名浓妆艷抹的女人、那个麻烦的分组报告、还有自以为老大,胁迫自己为她做事的李可纯。 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都是那么讨厌。 ……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程心怡想起了前些日子,发生在学校里的那几件怪事,想起了李可纯之所以要藉着自己的手办事的最主要原因。 「嘖,疑神疑鬼的……若是真的有鬼,倒是出来让我看看啊!」 二十七、现实边缘(下) 另一头,自咖啡厅离开以后,林妍就一直纠结着一个问题。 「鵶,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眼下,她正看着眼前的「鬼」,态度严肃地问道:「只要是我弄得到的东西,我一定会尽量帮你弄来。」 鵶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又擅自脑补些什么了,突然就来上这么一齣。 「不必了,我不吃你们人类的那些东西。」 林妍想想也觉得有理。种族不同,吃的东西肯定也是不一样的。 「那你究竟可以吃什么东西,我烧元宝蜡烛香给你有用吗?」 鵶真的不知道林妍哪来这么多奇怪的想法。 看着眼前的少女,他的面上显露出了个露骨的「这人类脑子有洞」的表情。 被认为脑子有洞的林妍,神情却是相当认真,「我是说真的,虽然能力有限,但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事情,你千万别客气啊!」 根据先前的对话推测,她目前高度怀疑,眼前的这名少年正是在野外求生游戏中不慎丧命的。 如此一来,就有很大的概率是隻饿死鬼,再想想今日在咖啡厅里的那一顿看得到吃不到……这可真是太虐心了。 「谢谢你了,不过我现在不饿。」他是很高兴林妍有吃的还不忘想着自己,不过元宝蜡烛香?谁要吃那种东西。 现在不饿——也就是说确实会饿的。林妍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重点。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鵶吃的既不是寻常食物也不是元宝蜡烛香,那么这些日子以来,他吃的究竟是什么呢?人类的精气?但自己现在的健康状况似乎还挺不错的…… 见到她那专注的神情,鵶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又在想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了?」 这人就是这样:老是喜欢脑补些有的没的。 「我在想,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是我能为你做的。」殊不知,林妍却是如此带了点无奈的,感叹道。 对她而言,在自己感到最孤单无助的时候,是少年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而眼下,事情也的确如他当初所说的,一点一滴地好转了。 但反观自己,却什么也没能为他做……这让她不由得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她也想要回报他,尽己所能的。 「你啊,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对此,鵶却仍是那老话一句,「『痛苦』难吃到令人难以下嚥,『寂寞』虽然特别,却也不会让人有一嚐再嚐的衝动,唯有『喜悦』,是最好入口的。」 「所以,你只要尽可能开心地活着就行了。」弯起眉眼,少年的笑顏温和。 和初识时相比,少年似乎也变了不少——始终如一的,是他那令人难以理解的说话方式。 林妍始终不是很能理解,少年那中二里又带了点文艺范的表述方法,关于其真实的目的,也依然是一个谜。 但如今看来,「我的存在,便是为了你的喜悦」那句话,似乎所言不假。 自己能一路支撑到现在,或许都是因为他——因为这隻在某天夜里,突然出现在自己身旁的鬼魅。 「……鵶,你真好。我想,这世上除了我妈以外,大概也不会有谁对我说这种话了。」她不由得由衷感慨道。 被当成妈看待的经验实在是太特别了,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此感到开心,不过…… 「林妍,你错了,我不好。」少年敛下眼眸,掩去了些许目光,「我做这些事情,并非完全不求回报——打从一开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带有目的的。」 他突然有点无法直视自己最初来到这里的原因了。 若是林妍知道,自己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纯粹只是基于一场玩闹,那么她会怎么想? 她仍会因自己的到来而感到开心吗?还会不会…努力地想为自己实现愿望呢? 似乎是没料到鵶会突然这么说,林妍愣了会,「那又如何?」半晌,只听她如此说道:「谁做事没有带着自己的目的呢?只要那背后所抱持的,不是完全的虚情假意就好。」 闻言,鵶不禁沉默了好一会。 「林妍,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周遭存在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你会怎么办?」良久,才听他这么问道。 林妍:「一切都是虚假的……这是什么意思?」 「就直接照字面上解释。」鵶说:「家人、朋友、街上的每一个行人,乃至于街上的房舍、天空、与路上的一草一树……甚至就连你面前的我,其实都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样真实。」 「你是说……就像『楚门的世界』那样?」犹豫了会后,只听林妍问道。 虽然不太明白林妍说的「楚门的世界」是什么,不过鵶想,她大概是明白自己描述的意思了。 鵶:「对。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了这个事实,你会想从这里离开吗?」 林妍:「真实的世界里有些什么?」 鵶:「不知道。或许有着难以面对的残酷、但也可能隐藏着无法忘怀的美好——就如同这里一样。」 林妍:「……」 林妍不确定,鵶的这番话,是不是想隐喻些什么? 先是表明自己有所图谋、又是做了这么个奇怪的假设……总觉得,鵶的目的,并不单只是间聊那么简单。 「那么,鵶,你呢?如果是你……会怎么选?」片刻后,她不答反问。 「我没得选择。」一如以往的,鵶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因为对我而言,根本就没有那所谓『真实的世界』。」 听到鵶的回话,林妍自然而然地就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他的意思。 鵶所谓的没有「真实的世界」,大概就是指:死后的他,已经没有正常人类的人生吧! 问自己会不会想回到真实世界……或许是想问:当周遭的一切发展得不尽如人意时,会不会选择逃避现实、以死亡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人生? 的确,在与鵶相遇之前,自己是曾有过轻生的念头的,不过为何鵶会选择在事件已大致平息的此刻,突然有此一问呢? 「……你该不会还是想要我的灵魂献祭吧?」 在某个瞬间,鵶突然有种想让她脑中妄想成真的衝动。 但很快的,他便感受到了一丝细微的甜香。只见此时林妍的脸上,丝毫没有任何紧张恐惧,有的只是轻松的笑意。 他竟然被一个人类给耍了——反应过来后,他意识到。 「谢谢你。」收起玩笑的态度,林妍回答:「不过放心吧!现在的我,并不会有想伤害自己的意思。」 她想,鵶会那么问,大概是因为不放心自己吧! 她会努力好好过日子的。 闻言,鵶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你还是没能明白我的意思。)」 「算了,时候也不早了,睡吧!」 「噢。」 林妍不明白,无缘无故的,鵶何以就这么突然伤春悲秋了起来? 是自己讲的哪一句话,让他有所触动吗?林妍试着将今日的行程在脑海中回放过一遍,然而不多时,她便感到了汹涌的睏倦之意朝自己袭来。 明明上一秒还清醒着,下一刻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皮。 闭上眼之前,她见到窗前少年的身影看起来似乎有些淡薄,彷彿要完全溶解在空气中一般。 然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二十八、知易行难(上) 又是一场梦,相似的开头、相似的场景。 回过神来,林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周遭景致模糊得不可辨。 首先轻扣自己眼帘的,是一抹夜色般的黑。 ——先前曾见过的那隻乌鸦,此时正站在前方等着自己。 「呦,小乌鸦,又见面啦!」林妍满怀欣喜地走上前去,「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之前是不是也曾经见过你?」 因为少年的名字就叫做「鵶」,所以此时她对眼前的这隻小傢伙是莫名地有亲切感。 闻言,乌鸦一声不发,只是拍着翅膀往某个特定的方向飞去。 「……又要带我去老家那边了吗?那就麻烦你带路啦!」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林妍更是毫不犹豫地跟上前去。 但随着眼前的景色越发清晰,林妍脸上的面容也越显困惑。 「不是啊!这里不是……小乌鸦,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呢?」眼前的景象,明显不是那遥远夏季里的美梦。 成排的房舍、电线桿,略微狭窄的街道,以及晚餐时间,空气中飘散着的烟火气息。 林妍:「……这不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吗?这种地方,哪有必要特地在梦里看啊?」 话虽这么说,林妍却还是循着记忆里的熟悉路径,往那隐藏在万家灯火之中的某处走去。 穿过狭小的公寓入口、行经飘散着些许霉味的阶梯……林妍循着日復一日的返家路径,来到了那扇熟悉的大门前。 晚饭时间,里头的灯是亮着的,林妍见到了独自坐在餐桌前的母亲。 「妈,你回来啦!看样子今天是假日呢……不过你难道看不见我吗?」 林妍试着在母亲的身前晃来又晃去,母亲却是始终没有反应。 看样子,在这场梦里,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只能像看一场电影般看着事情的发展。 「(这么说来,这个世界应该就还有另一个『我』吧!既然是假日,那么『我』必定是会回来和妈妈一起吃饭的。)」 因为对时常见不上面的母女俩而言,这是最难能可贵的相处时光。 「(不过话说回来,『我』真的好慢啊!怎么快到八点还不回来……)」看着墙上时鐘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推进,林妍也感到越发疑惑。 是因为迟迟不见自己归来的关係吗?她注意到从方才开始,母亲的脸色就相当凝重。 不一会,面对着桌上的一副碗筷,她突然掩面痛哭了起来。 「诶!你怎么……」母亲突然的痛哭,让林妍不禁感到手足无措。 「妈,你不要哭了……你看,我就在这里啊!」林妍试图唤起母亲的注意力,却始终无果。 ……不过话说回来,方才母亲真的是在等待着「自己」吗? 因为就连桌上的碗筷,打从一开始也只有一副而已。 冷静下来,她突然有一种很可怕的猜想——在这个世界里,「自己」会不会根本就不存在呢? 为了印证这个猜想,她急急忙忙地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狭小的斗室中,一景一物都是令人那样地熟悉,但却也依稀感觉得出,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人使用了。 「怎么会这样呢……『我』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了?」见状,林妍不由得失声叹道。 她往窗边望去——方才的那隻乌鸦,此时正停在了窗前,也就是少年平时最喜欢待的地方。 林妍:「吶…你是为什么要带我来看这些?这场梦究竟有什么意思?」 闻言,乌鸦眨了眨牠那乌黑的眼眸,并且缓缓地开口了…… 「因为我想让你看看,所谓的『真实』。」 听到牠的声音,林妍不由得一惊。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窗边的乌鸦便再次不见了身影,如同来时一般,周围也逐渐被掩盖在白色的雾气之中…… 「喂,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面对即将消失的梦境,林妍仍旧是鍥而不捨地追问着:「回答我啊!鵶。」 朦胧之中,「鵶」的声音亦有些飘忽不定地传来:「就如同我方才所说的,『如果这就是现实,那你会不会选择从虚假的梦境里离开?』」 林妍楞然不语。 鵶的一番话语,让她似乎依稀触碰到了事情的一点真相,但还没等她想明白,白色的雾气便完全地将眼前的世界覆盖。 梦尽了。 隔天一早,林妍几乎是从睡梦中惊醒。 跟前回不一样,这一次,梦中的景象在醒来后仍旧清晰。 虽然不是什么惊悚的恶梦,却依然让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转头往四周环顾,并没有在房中见到少年的踪影。 为什么会作那种莫名其妙的梦呢……大概是昨晚睡前,少年那一番意味不明的提问吧?林妍试着对此做出一个合理的猜想。 毕竟,就连梦里的那隻乌鸦,发出的都是「鵶」的声音呢。 不过那所谓的「现实」与「梦境」又是…… 她努力想抓住某些飘忽即逝的想法,但就像是先前搜索跳楼事件的相关新闻时一般,此时她的思绪,也像是遭到了某股力量的阻挠,每当依稀要忆起些什么时,便感到了一阵头疼。 林妍:「我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还是赶紧准备出门吧!」 …… 收拾好书包,林妍来到饭厅,餐桌之上,有一早出门的母亲为她留下的早餐。 「(说起来,似乎有好段时间没见到妈妈了呢……)」 身兼多职的母亲本就繁忙,平时早出晚归,与林妍难有碰面的机会,最近甚至是连假日也开始加班了。 林妍想,自己之所以会作那样的梦,多半也和长时间见不到母亲的不安有关。 「(这个周末,妈妈应该不用加班吧?到时候再一起吃饭、并且好好聊聊吧!)」 与前段时间那样地狱般痛苦的日子不同,班上的朋友、学校附近的咖啡厅……现在的她,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能够和母亲聊。 打定了主意,她踏着轻快的脚步朝门外走去。 而就在她离开后不久,少年的身影,静静地出现在仍有着早餐馀温的饭厅中。 「人走囉,你不跟上去瞧瞧吗?」带了点打趣意味的话语,突然自他的身旁传来。 二十九、知易行难(下) 「所以我说,你们究竟来这里干嘛?」 坐在餐桌前,鵶面无表情地看向蹲踞在餐桌上的一隻白猫……和停驻在白猫头顶上的一隻红蜻蜓。 「反正间着也是间着,就过来看看囉!」白猫说,瞇起的碧绿色眼眸,像是两道下勾的弦月。 「我也很间,最近实在是没什么有趣的事。」头上那隻红蜻蜓附和。 所以你们就来看我的乐子了吗? ……这就是林妍所谓的「朋友」? 望着那醒目的一红一白,鵶并不是很能体会林妍所说的那个词汇的美好。 「不过鵶你究竟是怎么做的啊?这里的『味道』,变得很不一样了呢。」离开白猫的头顶,红蜻蜓开始在房内四处乱飞乱逛起来。 「没什么。」只是稍微装神弄鬼了一番而已——鵶在心里默默补充。 然而拜此之赐,林妍最近似乎开始对那些祭祀用品感兴趣了。 这一点也有些麻烦。 「若能一直保持现在这个样子,或许也不错呢。」站起身,白猫伸了个懒腰。一会儿,只见牠转头望向了鵶,「不过製作梦境什么的……鵶,你为什么要做这样多馀的事情?」 闻言,鵶并没有马上回答。 「没什么。」须臾,才听他如此答道:「因为我很间。」 听到鵶的回答,白猫似乎感到相当愉快地笑了起来,「确实啊!像我们这样的存在,若不做些什么来消磨时间的话,还真是连自己是谁都要忘了……但是鵶,你确定你没有忘记,自己之后是要走的吧?」 「当然。」鵶不明白白猫何以又突然提起这件事情,「时间到了我就会离开。」 「说到时间,我们当初约定的期限是一个月吧!似乎也快到了。」红蜻蜓在此时翩翩地飞了回来,「不过,之后我无聊的时候,倒是可以偶尔过来这里晃晃,反正这里的味道也没那么令人难熬了。」 ……原来这么快就要一个月了吗?鵶不由得愣了会。 他难得地感受到了时间的短暂。 ——明明过往的时光,对他而言是那样没有尽头般的漫长。 「但也不知道这里究竟能维持多久呢。三年、十年、三十年……吶,阿白,一般人类究竟能活多久?」红蜻蜓问白猫。 「不一定吧。」白猫思索了会,晃了晃牠那毛发蓬松的尾巴,「长的可能五十年、一百年……一生经歷过无数场梦境,短的可能刚生下来不久,连一场梦也还来不及作就死了。」 「嗯,不过还没出生的人类,也是会作梦的喔。」红蜻蜓说:「我就曾经见过,不过还挺单调无趣的就是了。」 以此为开端,一猫一虫开始聊起了自己曾经见过的「梦」。 人类的梦境千类百种,而在其中,也有着各色纷陈的世界,因此,他们三个也拥有了相当不同的经歷。 红蜻蜓所描述的经歷大多欢快跳脱,至于白猫,则说起了好多同伴们也不知道的事,而就在这个时候,从方才就一直没怎么开口的鵶突然插嘴问了一句:「『楚门的世界』……你们有见过、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知道,那是一部人类的电影吧!」这回,还没待白猫回答,红蜻蜓便抢先说道:「我曾经见过一个很爱看电影的人类,就连在梦里也在看着电影呢!」 鵶:「那么,那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呢?」 红蛉:「结局嘛……那部电影的结局,是什么来着呢?我记得最后船沉了…啊,不对,那是另外一部。」 「最后,发现周遭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的主角,选择回到了现实世界。」白猫说:「虽然对现实世界的未知感到恐惧,但他更不愿成为一具虚假的傀儡。」 碧绿色的双眼微微瞇起,「如何,这个故事的结局有带给你什么啟发吗?鵶。」 闻言,鵶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许久…… 「原来除了那些妖魔鬼怪以外,她也会看些其他的东西。」良久之后,这是他酝酿出来的感言。 白猫倒是没想到他会得出这种奇葩感想。 不知这些日子以来,待在那名人类身边的他,究竟都经歷了些什么。 「无论如何,这个故事的主角,和那个人类终究是不一样的。」顿了会,只见白猫淡然道:「那位主角,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安排进了设计好的谎言里,但『她』却是自己逃离了现实。」 「你觉得,当『她』发现现实的世界是多么糟糕以后,还会选择从美好的梦境离开吗?」 面对白猫的提问,鵶并没有回答。 ——但白猫已经从他的沉默中多少窥见了答案。 「只是一场打发时间的游戏而已,玩得开心点,不要太较真了,鵶。」白猫说道。但见牠轻巧从餐桌上跃下,很快的,就与红蜻蜓一同消失在空间中。 少了白猫与红蜻蜓的聒噪,独留着少年的饭厅,一瞬间似乎变得空旷许多。 「……我明白的。」良久,带了些许迷惑的低语,缓缓地逸散在寂静的空气中。 白猫所说的道里,是那样地简单,他又怎么会不懂? 只不过很多时候,要接受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真的很困难。 三十、直到毁灭 趁着课堂开始之前,林妍特地与李琳、程心怡提前到视听教室做准备。 今天是歷史课期中报告的日子,为了让待会发表的效果更佳,老师特意借了这间学校里设备最好的教室。 林妍:「档案都统整好了吧?顺便试一下影片有没有声音……」 「嗯,没问题的,我昨天也检查过了。」程心怡递出了手中的随身碟,「影片的声音也很清楚。」 在旁人察觉不到之处,她伸出的手有了一瞬的颤抖。 「太好了!努力了这么久,待会结束之后,就可以轻松多了。」林妍叹道。 这是她久违的站在人前发表。对此,她除了紧张之馀,还有一点期待。 回避着人群这么久,如今,若在眾人面前发言这种事情也能克服,那么她想,接下来的校园生活,将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自己了。 「待会报告的顺序是心怡、我、林妍吧?要掌控好时间,注意不要超时了。」李琳说,一面确认着待会报告时要拨放的投影片。 眼下,万事俱备,只待开场了。 临近上课时间,同学们也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当见到李可纯时,林妍的内心还是不禁条件反射地紧张了下。 如同以往一般,李可纯选择了一个中央靠前、视线良好的位置。 「(没事的、没事的,不要多想……)」努力抑制住紧张的情绪,林妍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回报告上。 是以,她并没有注意到李可纯脸上那有些玩味的表情。 开始上课后,各组依据先前决定好的顺序上台报告。在林妍她们那一组之前的,是程心怡原先加入的组别。 出乎意料的,从其发表的内容,可以看得出准备得还挺用心的,并没有程心怡先前所说的那样不堪。 ……所以他们当初内部究竟是冒了什么矛盾? 歷史老师:「最后一组:林妍、程心怡、李琳。」 还没来得及细想,在老师的叫唤之下,她们依序走上台。 首先报告的是程心怡。当她站在讲台上时,林妍与李琳就在一旁等待着。 怀抱着紧张与期待,林妍看着程心怡点开了报告要用的档案——她甚至没有注意到,程心怡点开的,和方才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档案。 站在讲台中央,程心怡下意识地吁了口气,视线亦不自觉地瞟往不远处李可纯的方向…… 「那么,首先我就来说明下我们这组的报告大纲。」 从这一刻开始,故事的结局,似乎就已经大局抵定了。 ——无论愿与不愿,此时此刻,没有剎车的列车都已经驶离,直到撞得面目全非之前,不会停止。 台上的报告,似乎正按照先前计画那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久后,程心怡所负责的部分结束,轮到李琳上台。 李琳:「那么,接下来就由我来进行相关史料的解析。」 如同先前排练时一样,她点击了下一页……然而,萤幕上所出现的,却并非她所熟悉的页面。 不只是李琳本人,台下眾人也几乎全看傻了眼。投放在屏幕之上的,是一张手写文书的扫描,但文书的内容,压根就不是什么歷史文献,而是一张日期为最近的情书。 ——上头写着李琳对杨浩翔那些无法诉诸于口的情意。 林妍也不清楚情书的内容究竟是真是假。只见李琳面色着急地想要将档案给关掉,但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眼下,无论是档案还是机器的电源,都无法顺利地关闭。 她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屏幕上的画面继续拨映,让好事者们开始兴奋地在台下窃窃私语…… 被公开处刑的李琳脸色苍白,纤瘦的身影摇摇欲坠。 一会,情书的扫描档暗去,出现在眾人眼前的,是一段影片。 虽然影片的画质不太清晰,但还是可以看出影片的场景是在校舍后方的一角,以及片中的主角,正是此时台上三人的其中之一。 …… 「说啊!赶紧说是你做错了!」影片之中,一名面貌经过模糊处理的学生,手里拿着某件软绵的块状物体,就要往林妍的脸上贴去。 镜头拉近,仔细一看,那软绵的块状物体,赫然是一具腹部被剖开的青蛙尸体。 面对几乎要贴到脸上的青蛙尸体,林妍下意识地想要逃,但周围围着的人群,及身后紧贴着的墙,却让她完全避无可避。 「说啊!说『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么白目,当一个讨厌的抓耙子』。」见林妍不答,那学生又复述了一次。 周围的人们,也开始纷纷起鬨。 「哈哈,你那隻不够看啦!我这里有一个更厉害的……」 「好脏喔,要不直接请她把这一袋吃乾净?」 「好喔,也刚好到午餐时间了嘛,林妍,新鲜的青蛙沙西米,要吃吗?」 「你们好过分喔,把人家都弄哭了啦……」 …… 看着屏幕中拨放的影片内容,林妍感到浑身血液被抽光一般的冰冷。 她记得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她依然不太愿意回想起。 那一天的生物课,林妍的班上进行了青蛙解剖的实验。 「各位同学,请将桌面恢復乾净。实验用的青蛙,请两名同学帮忙,统一集中、妥善处理。」下课之前,生物老师如此吩咐着。 然而,正当她打算将这项工作託付给今日的值日生时…… 「老师。」只见李可纯突然高高举起了手,「我愿意帮忙处理——林妍也会和我一起的。」 听到自己被点名,林妍不禁愣了愣。一旁的同学们都知道李可纯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大多都抱持着看好戏的心态,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那就麻烦你们了,要好好处理乾净啊!」见有学生自愿接下这份工作,生物老师感到相当满意。她又讲了几个之后考试的注意要点,便宣佈下课了。 接下来是午餐时间,除了李可纯及被点名留下的林妍以外,眾人纷纷离开实验教室。 「刚刚老师的吩咐都听仔细了吧?要处理乾净啊!」李可纯理所当然地命令道,完全就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可是明明就是你说要帮忙的……」明知是无用功,林妍还是不禁喃喃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清。 「我是在帮你赢取老师的印象分数啊!懂不懂?」李可纯嗤笑道:「要不,凭你平时那差劲透顶的成绩,能不能顺利毕业都还是个问题呢,你可得感谢我。」 感谢?感谢她将自己的高中生活搅得一团乱吗? 林妍感到很可笑。对于眼前的这个人,也涌起了一股浓重的厌恶感。 ……但最为厌恶的,大概还是像隻被麻醉的青蛙般,任人宰割的自己。 「看着这袋东西,还真是让人没食欲呢。」李可纯往袋中露出的青蛙尸骸上瞥了眼,随即便嫌恶地移开了目光。 「你可要好好处理啊!要是让我知道你给我故意摆烂的话,之后可有你好受的。」说完这句话后,她便逕自离开了教室。 像隻被置放在解剖台上的青蛙一般,林妍愣是没办法做出任何回应。 良久,她才像是认命了一般,提着那袋青蛙尸体离开了教室。 …… 中午时间,校舍后方通往垃圾场的道路并没有什么人,而那几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围过来的。 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几个是班上的同学,但更多的,林妍根本就不认识。 「你就是林妍啊,听说你最近很嚣张嘛!」带头的那名男学生,率领一干人等走近林妍。 看着林妍手中的那袋青蛙尸体,他想到了一个自认为很有意思的主意…… 课堂之中,那记录着当日一切的影片还在继续着。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跟老师打小报告……」低垂着容顏,影片中的少女断断续续地吐露出了道歉的话语。 「说错了!说『我不应该那么白目』。」 「我不应该……」 「声音太小了听不见啊!肚子饿了没力气是吧?」 不顾林妍的抗拒,一段血腥黏腻的脏腑被人捏着朝她的嘴边迫近…… …… 林妍无法再继续忍耐下去了。 此时的教室之中,除了自音响内传出的影片声响,几乎是一片寂静。 至于台下眾人,震惊者有之、开心者有之……而更多的是:有些心虚地别过脸,不忍看的。 各色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彷彿是要将她再一次的公开凌迟。 「(不是的,我没有错、没有错、没有错……)」 『你这个讨厌的抓耙子。』 「(不是的,我只是想帮助自己的朋友……)」 『林妍,对不起……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以后还是别走太近了吧!』 『这下你明白了吗?』 恍惚之间,林妍似乎见到了李可纯站起身,缓缓朝自己走来。 『你之所以会有今天,全都是因为你的自以为是……如何,当一名正义使者的滋味还不错吧!』李可纯弯起眉眼,露出了个有些病态的笑容。 如同以往一般,眾人发出了愉快的笑声,广阔的教室中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林妍,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点自知之名?』像是担心林妍听不清,李可纯直接凑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根本不会有人喜欢你,像你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价值?不如消失算了。』 好讨厌、好讨厌、好讨厌……这些恼人的声音真的好讨厌。 身后的屏幕上,影片仍在拨放着,林妍听到了那群人的嘻嘻哈哈,想起了那一日解剖台上,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青蛙。 她紧紧闭上了双眼、伸手捂住了耳朵,像是要将那些纷纷扰扰,全部赶出脑海之中。 『怎么不应声啦?回答我啊!』 啊……若是真像那一袋青蛙,该有多好。 多安静啊! 须臾,一阵像是要划破耳膜的刺耳尖叫,倏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桌椅翻倒的骚动。 林妍感觉到些许温热的液体喷溅在自己脸上,不由得缓缓睁开了双眼…… 只见方才李可纯所在的座位上,此时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型,那破碎的程度,就像是被利刃反覆肢解过的青蛙。 「不是的,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顾不得教室内已完全失控的情况,她头也不回地便衝出了教室。 三十一、食梦之魔(上) 刺眼的血色,让林妍想起了:自己过去似乎也曾见过这样鲜血淋漓的景象。 只不过,倒卧在血泊中央的,并不是李可纯——当时的自己趴卧在地,怎么也动不了,只能感觉到大量温热的液体正在从自己的体内流失。周遭的脚步声凌乱、喧喧嚷嚷,但很快的,她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事发的那一天,似乎也是这样的情况:自己像是要拋下一切似的拔腿狂奔,而奔逃的终点,正是那个能让自己心情稍微平復下来的地方。 因为过度的震惊,此时的林妍脑袋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奔跑的动作。奔跑的速度已达目前体力的极限,她不住地喘着气,在爬上一级又一级的阶梯后,她总算来到了位于楼道尽头的天台入口。 推开大门,自由的空气便化作凉风,朝自己迎面袭来。 彷彿受到了某种召唤一般,林妍踏着和那一日相同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抬起脚,她翻过了低矮的女儿墙,来到了楼顶的最边缘。 一步——只要再往前一步,她就能跟身后那糟心的一切彻底告别了。 「林妍!」 听到身后的呼喊,林妍回过了头。 她见到了片片黑羽自眼前翩然落下,而那名唤作「鵶」的鬼魅少年,就在黑羽之中现出身形。 林妍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当下的感受。 「鵶,你曾经和我说过的吧!『这一切都是假的』?」 过去所遭受过的欺凌也好、方才在课堂上所感受到的绝望疯狂也好……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没错,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低垂着眼眸,少年沉声道:「所以,即便你从这里跳下去,事情也不会有所改变。」 他怎么也没想到,只不过一会儿的时间,事情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眼下,无论是怎样的话语,似乎都显得无力且苍白。 「鵶,你是在劝解我吗?真是温柔呢……我相信你跟着我不是为了想抓交替了。」最后的最后,林妍仍不忘开了这么一个玩笑。 「不过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眼前的景象是莫名的熟悉呢,看你的样子,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一切了?」 望向鵶,林妍的嘴边牵起了一抹有些苦涩的笑,「鵶,其实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想从这里跳下去了吧?」 如此一来,或许一切都说得通了。包括那些在脑海中不断循环的,坠楼的画面,以及少年曾有过的某些微妙言行举止。 (「做为良心的建议,我奉劝你即便想不开,也不要从这里跳下去比较好喔。」) 那一日站在楼顶的墙垣上时,他曾经对自己这么说道。 而就在自己询问其为何讲得像是曾歷经过时…… (「经验嘛……也算啦!不过不是我的亲身经歷就是了。」) 「鵶,你说的那个人,便是我吧!」 闻言,鵶的脸上闪过了一瞬明显的错愕——林妍知道自己说对了。 「原来啊,你之前问的问题,竟是这个意思……」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周遭存在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你会怎么办?」) ——真到了这一天,她的心中却完全没有任何答案。 「既然这一切都是虚假的,难不成我已经死了……鵶你是死神吗?」林妍神色平静地问道。 以「黑鸟」为名的清俊少年,倒是挺符合死神这个设定呢——不经意地,她这么想道。 「我不是死神,林妍你也还没死……」抬起双眸,鵶直直注视着林妍,「我本没有名字、也没有固定的形象容貌……但是在梦里,我能依据梦境主人的意念,化身成任何存在。」 「我是以人类美梦为食的梦魔。林妍,打从一开始,我们所待的地方,就是在你的梦境里。」随着少年这一句话语的落下,最后的谜底也揭开了。 所以,初次和自己接触时,鵶才会说「我是什么模样,取决于你的希望」。 而在那之后,他的确也化身为面容清俊的少年,出现在自己面前。 至于那句「我的存在,便是为了你的喜悦」,更是打从一开始就是句实诚的大白话。 身为以人类美梦为食的梦魔,鵶自然是希望自己能心情愉快地作上一场美梦的。 林妍:「那么前些日子所发生的那些怪异事件呢?还有刚刚在教室里的李可纯……」 鵶:「那些怪异事件,确实就是以你的『愿望』为前提发生的。身为梦境主人,你自然能够在潜意识里主导梦境的发展,我的存在,不过是让你将那些事情更加合理化而已。」 所以,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突然出现的「鬼」。 鵶的存在虽然可超脱梦境的控制,却也无法直接左右梦境发展。 是自己擅自将其误认为鬼,并且藉由「鬼」的存在,让那些自己本认定为不可能的事,自然而然地发生。 一直以来,自己可真是尽在自说自话、自圆其说啊……思及至此,林妍不由得感到疲惫至极。 「不过,前些日子我在梦里见到的那隻乌鸦,也是你吧!既然你能让我见到童年时的老家,那么为何不能直接将我的梦境美化呢?」林妍又提出了一个心里的疑惑。 鵶:「那是我以自身力量製作出来的,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的梦中梦——在这个世界里,我并没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能够影响事态发展的,始终只有你而已。」 所以,至今为止,自己所遭遇的那些悲剧,也是因为自己认为它们「应该」会发生。 是自己作茧自缚,将灵魂困在了恶梦里。 林妍:「那么,如果现在我从这里跳下去,我会从梦里醒来吗?」 对此,鵶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人类的精神世界是很复杂的。虽然现在的你已经意识到这是一场梦,也想从梦中醒来,但或许真正的『你』,压根就不想醒,只想永远躲在这场梦里。」毕竟,这正是真正的林妍,当初之所以创作出这场梦境的原因。 闻言,林妍不由得苦笑,「那么,『我』也真奇怪呢,既然要躲避,不是应该要作一场美梦吗?作这种反覆跳楼的梦……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鵶若有所思地凝视了林妍好一会。 「我想,『你』是为了要惩罚自己。」半晌,只听他如此说道:「注意到了吗?在这场梦境里,应该要出现,却始终没有出现的那个人。」 三十二、食梦之魔(下) 应该要出现,却始终没有出现的那个人?对于鵶这句话的含意,林妍仔细咀嚼了好一会。 「对了!」她突然豁然开朗,「在这场梦里,我始终没有见过我的母亲……」 加班、忙于工作……在这场梦里,她的母亲始终都以一种合理的方式消失了踪跡,而自己也从未怀疑。 ……但仔细想一想,会不会是因为潜意识里,「自己」根本不想与母亲碰面呢? 拋下了一切,做出自杀这个选择之后,自己在这世上最对不起的人,就属母亲了。 从此,伤心欲绝的母亲,也就成为了「自己」想躲进梦境、惩罚自己的主因。 走到头来,在这场梦魘的最深之处,掩藏的并不是对那些悲惨境遇的恐惧、也不是对那些加害人的愤怒,而是不知能否得到救赎的,无尽愧疚。 「……那么,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从这里离开?」林妍无奈地叹道。 眼下,被关在谎言中的楚门,终于看清了一切了,但通往真实世界的入口,却早已被自己给牢牢堵上。 「不知道。」鵶老实地答道:「或许等『你』觉得这样的惩罚已经足够了,或许,还需要寻找其他的契机。」 他往远方的天际线望去:在察觉到事情真相后,「林妍」的意识亦变得极度不稳定,但见从最外围的街景开始,这个世界的一切正在开始粉碎消散,并被吞噬进一片扭曲的色彩中。 这场梦境正在逐渐崩毁,但若要回到现实,却远远还没结束。 鵶:「只要在现实世界的『你』还没甦醒,新的梦境便会在这之后继续展开……我也不知道事情的发展会变得怎么样。」 「我明白了。鵶,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如同过往的无数次一般,林妍再度转过身,看向了楼底的地面。 又一次的,迎向了故事的结尾。 「……我之后又会忘了所有事情吗?」她回过头,望向不远处的少年。 虽然没有回答,但她已从其欲言又止的面容中获得了答案。 若真是如此,那还真是挺可惜的啊!她不由得想道。 「抱歉啊,说是要为你做些什么,但在这场梦里,我似乎还是不怎么快乐……」林妍低声喃喃道。半晌,只见她衝着少年轻轻笑了笑,「不过你能出现在我面前,我真的感到很开心喔!」 虽然不记得先前的几场梦境是怎么样的了……但这或许是她过得最开心的一次也说不定。 在这个满是谎言的世界里,唯有鵶的存在,让她感受到了真实。 ——所以此时此刻的这份心意,也绝对不假。 「不过,如果下次还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能不能换个比较正常的方式啊?」留下这么一句话后,纤细的身影,再次自楼顶坠下。 狂乱的风在耳边呼啸着,眼前是越来越贴近的地面,很快的,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但这一次,她的心里感到很平静。 「……如你所愿。」良久,注视着这一切的少年,轻轻地吐露出这么一句话语。 半晌,周遭的景象逐渐陷入了扭曲——在身为这场梦境主体的林妍消失后,梦境消散的速度也加快了。 但梦境与外界的连结并没有消失。这也意味着:与此同时,另一场恶梦正在诞生。 红蛉:「啊,又来了。同样的事情,到底得要重复几遍啊?这里果然是个待不得的地方。」 在逐渐扭曲的世界里,白猫与红蜻蜓再次出现在了少年后方。 红蛉:「刚好一个月的期限也差不多到了,鵶你就和我们一块走吧!不一会,这个梦的味道又要变得超难吃了。」 当初,为了打发时间,他们三隻梦魔以一个月为期,让玩打赌游戏玩输的输家进入这场对梦魔们而言,特别难熬的恶梦里,并且看看能否以自身的能力,尽可能地改变这场梦境。 如今,一个月过去了,虽然恶梦的发展曾一度有所好转,但最终,因为梦境主人顽强的意志,还是以同样的结局告终。 但无论结局为何,都没他们什么事就是了。 正如同白猫先前所说的:对他们而言,打从一开始,这就只是一场游戏,而现在,游戏也结束了。 然而,看着眼前逐渐崩毁的景象,少年却是始终没有动作,这让身旁的同伴们,都不由得感到有些困惑。 「不了,你们先走吧!我还得留在这里处理一些事情。」一会,只见他说道,并且久违地直接化作了乌鸦的形象。 「喂喂…是有什么事情好处理?继续待在这里,可是要饿肚子的啊!」见其似乎打定主意留在这里不走了,红蜻蜓忍不住想出言阻止。 一旁的白猫却制止了他。 阿白:「鵶,你现在待在这里,也是为了『游戏』?」 「对。」鵶不疑有他地答道:「我有件很在意的事情……饿肚子就饿肚子吧!反正我很间,也饿不死。」 语毕,他拍了拍翅膀,往梦境尽头之处飞去。 尽头之处,无数斑斕的色块纠结交缠着,预示了一个晦暗不明的未来,乌鸦飞入其中后,很快就失去了踪影。 「明明一开始还兴趣缺缺的呢,到头来竟然玩得比谁都还要起劲……」见状,红蜻蜓不由得嘀咕着。 「就随他去吧!别管他了。」白猫淡然道。 梦魔一族,本就没有「伙伴」的观念。他们三个当初也只是因为太过无聊,而在偶然间走到一块罢了,并没有每件事都得一起行动的道理。 他们懂得悲伤、懂得喜悦……懂得那些人类最直观的情绪,却唯独不懂寂寞。 「(因为啊……那是种一但明白了,就无法遗忘的味道啊!)」白猫瞇起了碧绿色的双眼,似是陷入了沉思。 但不一会儿,牠还是与红蜻蜓果断地离开了这场梦境。 三十三、重生归来(上) 事实上,鵶也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是「鵶」。 如同大多数的同类一样,他并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但身为一隻梦魔,打从有意识以来,他便感受得到睡梦中人类的喜悦气息,并且以之为食。 梦魔原没有实际形象,但他曾出入过无数人类的梦境,偶尔甚至会化身为不同的形象、置身其中。 在偶然之间,他遭遇了几名同类。为了方便彼此交流,他和那几名同类,开始会以固定的形象出现在彼此面前,甚至也为自己取了个名字。 若非如此,别说难以辨认对方了,在无尽穿梭梦境的过程中,甚至还有可能会忘了自己是谁。 或许,即便是他们这样虚无飘渺的存在,也会渴望一点「真实」吧! 而在他们看来,会有人开口叫唤的名字,便是一种真实。 由于梦魔喜食美梦,所以鵶遇到的那几名同类,也多以自己在梦中所见过的、感觉最美好的事物,作为自己的形象。 最熟悉的那两名同类:红蛉和阿白——一隻红蜻蜓和一隻白猫,就是这么来的。 红蛉是隻个性活泼跳跃的梦魔,就像是名年轻的人类男孩,而这或许也和他自身选择的形象有关。 让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场美梦,正是属于一名男孩的童年。梦里,草色青青,成群的红色蜻蜓,在蓝色的天空下飞舞着。 即便是后来男孩长成了男人,曾经的纯真,也在现实的洗鍊下,变成了市侩而虚荣,但在记忆深处,他却依然牢记着这段美好。 阿白是鵶所见过最高深莫测的一隻梦魔。他并不知道他已经存在了多久了,只觉得这世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最开始也是阿白,劝他要试着在无尽的寿命中找点乐子。 让阿白印象最深刻的美梦,属于一位弥留之际的老妇人。梦里,老妇人抱着她最心爱的那隻老猫,一下一下的轻轻拍着。 虽然没有声音,却像是诉尽了这世上最温柔的言语。 在那最后一场梦境之前,阿白似乎也曾出入过那名老妇人的几场梦,不过梦境的内容为何,就没听他特别提起了。 只知道,在那之后,他就一直没有换下那身白猫的形象。 ……而「阿白」,似乎也正是那位老妇人所养白猫的名字。 相较于其他同伴,鵶选择的梦,则比较特别些——鵶甚至不知道那算不算得上是美梦,至少,梦的味道并不如以往所嚐过的甜美。 枯树、墓园、哀叹的男人,与死去的女人……在那场无声电影一般的梦境中,色彩似乎也同时黯淡了下来。 鵶无法确切地形容这场梦的味道,也不清楚縈绕在梦境主人身上的,究竟是何种情绪。 在至今为止,他所经歷的漫长岁月中,那是种截然陌生的存在。 为了寻找这个陌生的答案,他反覆多次地进入了这个男人的梦境。或者化作墓碑、或者化为乌云,甚至是男人怀中冰冷的尸体……为了从不同角度发掘问题的答案,他曾经化作过梦中许多不同的形象。 吶,为什么你要一直抱着她不放呢?这个人类已经没有生命、也不会说话了。 你会希望她醒来同你说说话吗?付出的言语得不到回应……是怎么样的感受? 身为一隻存在时间悠久的梦魔,鵶曾见识过无数人类的梦境,是以,他能读懂男人的悲伤,但没有「陪伴」这个观念的他,终究无法读懂那股隐藏在更深一层的情绪。 ……有没有办法能做些什么,让情况有些改变呢?实在是间得发慌的他,开始想要试着影响这场梦境。 然而,正如同阿白先前所说的:纵使梦魔一族,在梦中的感觉是多么地神通广大,能掌控梦境的,始终只有梦境的主人而已。 能自由地穿梭于其中的梦魔,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名过客。 除非梦境本身的性质便带着超现实的色彩,否则梦里发生的一切,全都会按照梦境主人所认为的「常理」运行。是以,就算化作了尸体,鵶也无法让尸体开口说话;化作乌云,也无法自行散去,让天空放晴。 只因为男人认为它们「应该」就是那副模样。 在这场冰冷寂静的梦境中,唯一能行动自如的,似乎就只有在附近徘徊的乌鸦们了。 为此,鵶一次又一次地化作这种浑身漆黑的鸟,在男人的梦中徘徊着。 停在男人的身旁,他不曾一次地想过:在人类短暂的生命中,是什么样的情绪,能让他们魂牵梦縈如此之久? 在人类之中,男人的寿命也算是满长的,这一场梦,却跟着他将近半生之久。 然而,一直到男人死后、梦境消失,鵶却始终没能弄明白那股无以名状的情绪究竟为何。 而那个梦中浑身黑羽的形象,就像是一种对未解答案的执着,在那之后,便一直被他沿用下去了。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遇到了林妍…… 他听到林妍说起:人类都是渴望陪伴的,没有了陪伴,那样冰冷而寂静的感觉,称之为「寂寞」。 至此,鵶总算是找到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答案了。 但他还是无法对此感同身受。 就像他无法瞭解:何以自己的存在,能让林妍感到开心? 「(我只是为了一己之欲而存在于此,而你,也明白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吧?)」 以往,为了让梦境变得更加美味,他也曾冒充神明、精灵……等等的存在,让梦境主人有更合理的理由能够为所欲为。 就像这次,当被林妍误认为鬼魅时,他也没有直接否认。 但真要说起来……除了那几次在受到压迫后下意识產生的反抗以外,他似乎也不曾听说过林妍有什么「愿望」。 除了最初的那个「陪我说说话」,后来就是…… (「鵶,你有什么愿望呢?」) (「……鵶,我想要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这隻梦魔的存在,成为了梦境主人喜悦的理由。 「(不明白的疑问,又多了一个了啊……)」 为了寻找这个答案,他往这场梦境的尽头——也就是另一场梦境的开端飞去。 三十四、重生归来(下) 「说啊!说『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么白目,当一个讨厌的抓耙子』。」 耳边縈绕的,是那些饱含着恶意的言语,与此同时,眼前那具冰冷的青蛙尸体,也不断地朝脸边迫近,自己已可隐约闻到一股腥臭刺鼻的气息。 「哈哈,你那隻不够看啦!我这里有一个更厉害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另一名男孩蹲踞在地,在放置实验废材的塑胶袋中翻找着。 方才实验课所用的青蛙,在他粗鲁的翻弄之下,变得更加支离破碎。 「好脏喔,要不直接请她把这一袋吃乾净?」见状,一旁的女孩有些嫌恶地掩起了口鼻。 「好喔,也刚好到午餐时间了嘛。」男孩直接提起了手边的塑胶袋,「林妍,新鲜的青蛙沙西米,要吃吗?」 「你们好过分喔,把人家都弄哭了啦……」 若非对方提起,林妍也没那么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哭了。 她哭了,因为害怕,更因为不甘心。 ……难道真是自己做错了吗?要不,此时此刻站在这里接受惩罚的,为何会是自己?为什么,那些拿他人痛苦取闹的人却能够笑得那么开心? 她很不情愿,但最终,迫近于眼前的灾难,却让她不得不亲口承认那个莫须有的「错误」。 林妍:「我……」 「吵死了……怎么这么一大群人全都聚在这啊?可真是热闹。」忽然,从不远之处,传来了某人淡漠的嗓音。 眾人循声望去,见到一名少年自高大的树杈间一跃而下。 「是吃饱了间着吗?要是还饿着……不如把手上这袋分着吃了?」少年的面容清俊,眉眼之间,却有种近乎猖狂的自信。 「你…你难不成就是那传闻中的……」见状,方才还带头要林妍道歉的男孩,此时却完全收敛起了气焰,甚至连声音也在微微颤抖。 就像是见到了什么骇人的怪物一般,不一会,眾人踏着慌乱的脚步纷纷散去。 怎么会这样?林妍这回是给自己安上了什么设定?见状,少年——鵶有些疑惑地楞在了原地。 他刚自前一个崩毁的梦境追来,初来乍到,便见到了这场新的恶梦的开端。 被围堵在校舍后方的林妍……或者应该称之为「林妍二号」吧!正在经歷着她生命中最为黑暗的时刻。 只不过,这次的剧情发展,却和她印象中的有所不同。 虽然是不断反覆进行的恶梦,但每一次每一次……仍会有些略微的改变,而这一次,则可以说是彻头彻尾发生了变化。 之前的「林妍」,因为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会得到救赎,是以鵶也无法大幅介入她的梦境。一开始,他也只能先透过「笔记本上浮现的红字」及「自动点火的打火机」这样的小把戏,试图向林妍表明自己的存在。 于是乎,自然而然地就被当成鬼来对待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 (「……如果下次还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能不能换个比较正常的方式啊?」)在林妍一号消失以前,她曾经向鵶许下了这个「愿望」。 潜意识里,她开始渴望救赎。 ——渴望有人能将自己从这场恶梦带出去。 所以,这也才有了鵶方才的出场。 方才一来到这里,鵶便感到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趋策着他、上演那样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开场。 鵶知道,自己现在所扮演的角色,正是林妍潜意识里所希望的,方才上演的那一幕,约莫也是受其影响……他也不清楚,林妍的脑袋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就先前那个林妍一号对妖魔鬼怪的喜好,及方才那群人见到自己便落荒而逃的模样来看,或许这次的自己,扮演的是一隻骇人的鬼怪?不过没道理啊……他确认过自己的外貌了,仍旧是先前那名清俊少年的模样。 在适才那幕令人惊艳的出场过后,身为这场梦境要角之一的鵶,此时心中却是充满了疑惑,有些不确定该怎么将剧情继续进行下去了。 对此浑然不知的梦境主角——林妍,则在此时缓缓朝他走来…… 林妍:「谢谢你刚才帮了我……不过你这人好奇怪啊!为什么要睡在树上呢?」 林妍后面说的那一句话用的音量很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但鵶仍旧是听到了。 我也觉得很奇怪啊!不过你自己的设定,别自己吐槽好不好? 说好的「逻辑」、说好的「合理性」呢?怎么这场梦才一开始,就这么奇奇怪怪的? 无数的疑问,在鵶的脑海内滚动中——身为一隻冷静淡泊的梦魔,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有那么多内心戏。 不过眼下,至少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 「初次见面,林妍……我是鵶。」 ——飞跃了纷乱的记忆之海,这一次,他确实是作为一名「人类」,出现在林妍的面前。 三十五、一己之力 一开始还没有什么概念,但随着梦境越加深入的发展,鵶就越发感觉到了:自己这个「人类」有多么奇怪。 身为一名转学生,他几乎是一出现就掳获了眾人的注意力。 传闻中,他有着一位背景深不可测的父亲,及做为世界知名女演员、美艷绝伦的母亲。因为父亲自小的教育薰陶,他练就了一身高强的武艺,这十里八方的范围以内,几乎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偏偏遗传了母亲相貌的他,又生得极为好看,因此走在学校里,随随便便就能收穫一堆迷弟迷妹的痴迷目光及亢奋尖叫,说是校园偶像也不为过。 ……这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设定? 自从来到这场梦以后,鵶的脑海中,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闪过这样的想法了。 而今天,强大帅气的校园偶像,依旧沐浴在眾人热情目光的洗礼中…… 「啊,今天的鵶大人还是同样的帅气迷人呢!瞧他那如黑夜般纯粹的黑发,及凛冽的目光。」 「平凡无奇的校服穿在他的身上,顿时就成了巴黎时装秀上的高级时装,就连灰暗的走廊,也顿时成了灯光灿烂的伸展台……」 「若有来生,我愿成为他衬衫上的第二颗扣子,在最近的地方,聆听着他的心跳。」 …… 有病——这些人类全都有病。 ……瞧瞧这像是一般正常人类会说的话吗? 但最有病的,或许还是创造出这场梦境的林妍吧! 此时此刻,鵶突然有点怀念起,在前一场梦境里,作为「鬼」存在的自己了。 至少,那时不会有这么多奇怪的人类对着自己发病。 身为一隻梦魔,鵶反倒觉得自己或许是这个世界最正常的「人」了。 什么「如黑夜般纯粹的黑发」?这里有谁的头发不是黑色的啊…… 鵶一面这么不经意地想着,一面向前走去……而就在他的目光瞥见搀和在人群中的两道身影时,剎那,校园偶像淡漠的面容,出现了细微的扭曲。 「(有了,还真有两个不是黑色的。)」 眼前那出挑的一红一白,在人群之中着实醒目。红色的那一个,甚至还兴奋地衝着自己挥了挥手。 「(好想装作没看到……)」这一刻,冷静淡泊的梦魔还不知道:主导着自己心中的那股无以名状灼热情绪的,叫做「羞耻心」。 领着身后的一红一白,鵶来到了楼顶天台。 相似的时间、同样的场景,此时在那最靠近死亡的边缘之处,却没有了那名对一切感到绝望的少女。 思及至此,鵶不禁有些慨然地垂下了眼眸。半晌,他回头朝对面的两人望去,「所以,阿白、红蛉,你们究竟来这里做什么?」 眼前两名身穿校服的少年,正是化作人型的白猫与红蜻蜓。 只不过,他们都保留了些许之前的特徵没有隐去——阿白是白发绿眸,红蛉则是生了一头扎眼的红发。 「来看望你啊!若不是过来这么看望一遭,还真不知道你竟然变成这副德性了,鵶大人。」阿白微微瞇起了双眼,碧绿的瞳眸之中,仍残有些许猫一般的狡黠。 鵶不知为何地突然感到身子一抖。 「看你先前那么坚持地想待在这,我也挺好奇,当一个『人类』是不是真的那么有意思?」红蛉望了望四周,「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的变化真的好大啊!我几乎都要认不出来了。」 「是啊。」鵶由衷叹道:「我也几乎都要认不出来了。」 别说红蛉了,他也完全搞不明白这个完全扭曲变调的世界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难道鵶你不知道吗?」阿白的表情像是有些意外,「那些『少女漫画』、『偶像剧』之类的啊!」 闻言,鵶的表情明显就是一脸懵逼。 阿白:「这个世界,大概就是那个人类依据记忆里的那类元素随机拼凑出来的吧!所以理所当然的,会和现实產生不少偏差。」 「不过,梦毕竟是梦,本就没有什么『现实』可言了。」顿了一会,又听他这么说道。 这一次,鵶沉思不语了许久。 「那么,我要怎么做,才能结束这场梦境?」良久,只听他这么问道。 「哈?鵶你在说什么?」闻言,红蛉不由得感到相当难以置信,「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结束这场梦境呢?好不容易才能够结束那个该死的恶梦死循环耶……」 正如红蛉所说,这一次,梦境的氛围丕变,有了鵶这个「男主角」保护的林妍,不再会感到茫然无助了。 或许再过些时候,这里就能转化为一场最甜美的梦境也说不定。 「还是鵶你觉得烦腻了不想玩了?」火红的头发化为墨黑,红蛉说着就将自己化作与鵶相同的样貌,「反正间来无事,让我代替你的角色也是可以的喔!」真要说起来,他觉得鵶现在的这个角色还挺有意思的呢。 一般来说,作为一名旁观者,梦魔要在这样以现实世界为背景的梦境里扮演一名重要的角色,并不容易,因为相较于那些几乎完全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在这样的梦境中,梦境主人对梦境的掌控力量也会更大。 而虽然作为一名梦境的要角出场,但只要鵶想,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去,对这场梦境本身,几乎不会有什么影响。 其他的梦魔能够在这时候填补他的空缺,就算没有,自然也会有另一名「鵶」代替他在这个世界存在着,让剧情的走向显得合理自然。 也就是说,这次的机会固然得来不易,但若是想要放弃,也只是眨眨眼的事。 毕竟主导着梦境的,从来都是作梦的人,而不是他这个偶然参与于其中的过客。 「我也想知道,你之所以想这么做的理由。」阿白问:「对你而言,这已经不再只是一场『游戏』了吧!」 鵶总觉得阿白话中有话。 打从他先前第一次进到林妍的梦境时,鵶便觉得他想向自己提醒些什么。 「因为我总觉得,这并不是『她』的愿望。」鵶若有所思地低语着:「虽然远离了那些痛苦悲伤,但是我想,这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因为他能感觉得出来,现在的林妍并不是那么快乐。 ——至少,并不如先前询问着关于自己的事情时,那样地快乐。 「我想带她从这场梦里离开——永远的。」 永远的,无论是充斥着恶意欺凌的梦魘,还是眼下这个感觉浮而不实的虚妄谎言……他想带着她,结束这场以逃避作为开始的旅途。 返回那个原本应当属于她的现实世界去。 (「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从这里离开?」)他想起了在前一个世界崩毁之前,站在楼顶边的少女,曾经这么向他询问道。 ——他想,这正是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最真实的愿望。 「确实,我也感觉这场梦境的结构,并没有前一场那样地稳定,就像是张浸了水的纸,随时会破碎似的……」阿白若有所思地沉吟着。望向鵶,他正色道:「不过鵶,要将一个睡梦中的人唤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不如说:再清楚不过了。 身为一隻梦魔,他非但没有诱导人类继续沉睡,反倒还要将对方从睡梦中唤醒——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为滑稽的事了。 但是,岁月悠长,偶尔这么任性地放手一试又有何妨呢? 「看来,你也总算是开始活出一点乐趣了啊!」阿白轻笑,「……挺好的。」 回想起来,他与鵶的相遇,也已经是老久之前的事了,远比红蛉还要更早。 但纵使是在型态千奇百怪的梦魔族中,鵶的存在仍旧算是相当特立独行的。 ——他太没有欲求了。无论是刻划在本能中的食欲、还是其他奇奇怪怪的兴趣。 梦魔喜食美梦,本身也喜欢追求快乐,但对于鵶来说,活着似乎仅仅就只是活着。儘管是为了进食,他也不会过于耽溺在甜美的梦境中……其唯一有过的执着,便是那场冰冷灰暗的梦境。 眼下,他又有了一个新的追寻,无论将来会如何,阿白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不过,现在的你可是一个『人类』了。」阿白意有所指地説道:「这或许会有些意外的麻烦也说不定。」 鵶觉得阿白指的应该是必须面对一群过度亢奋的人类这件事情。 可在他看来,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为了林妍、为了那个真心说着「想要实现自己愿望」的少女,这一次,他想凭藉自己的力量,实现她内心最真实的那个念想。 三十六、明瞭之事(上) 「怎么,因为有那个转学生帮你撑腰,最近很嚣张嘛!是不是太久没有提醒你,让你都要忘了自己的身分了呢?」 偏远校舍的某处女厕内,李可纯、许静然与胡予馨三人聚在一块,在她们对面,是看起来有些可怜巴巴的林妍。 「没有这回事……」林妍也不是很清楚,为何李可纯她们会口出此言? 事实上,对于那个刚转学过来不久、名叫「鵶」的转学生,她也不是很熟悉。 只不过不知为何的,每一次每一次……每当自己遇到困难时,他总是能适时地出现,并且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简直就像是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一样——察觉到自己竟然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想法,林妍忍不住噗嗤一笑。 胡予馨:「笑什么啊?我说的话有那么好笑吗?我看你真的就是欠教训……」 她说着就要抬起自己那条仍然完好的左腿,往林妍的身上踹过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对,你说的话就是那么好笑,你现在这副蠢样更好笑。」 「碰」的一声,外头那名少年一脚就踹开了女厕的大门。 还没待李可纯等人反应过来,鵶便提起一旁事先备好的水桶,将桶中的冷水往三人的身上泼了过去。 一时之间,气氛冻结了。被泼了水的三人模样是异常狼狈,发丝及衣角都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 「……你做什么?」从没受过此等屈辱的李可纯有些发楞、并且发怒了。 鵶:「做什么?做你原先想做的事情啊!好端端的放一个水桶在这干嘛呢?也不怕挡到人。」 胡予馨:「可恶!你这……」 「住嘴,有让你说话了吗?」鵶有些嘲讽地笑笑,「还是你真的挺欠教训的啊?」 胡予馨不语。 眼前的少年虽然不是记忆中那个高壮的身影,却仍带给她沉重的压迫感。 见李可纯仍面有不满,鵶不禁沉下脸色说道:「怎么,不服气啊?需要我提醒你我爸爸是谁吗?」 ……事实上,他还真不知道是谁。 也不知道林妍在脑补的时候,究竟都做了些什么设定了。 但显然,他那不知名的「爸爸」,在这个世界里还是很管用的。 只见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李可纯,在听了这句话以后,随即就带着两名跟班愤愤离开了。 鵶,一隻无父无母的梦魔,就这么切身地体验了一把当「靠爸族」的滋味。 不得不说,感觉还挺不错。 事到如今,鵶也不得不承认:「酷炫狂霸拽男主角」这个设定虽然有些不合理且愚蠢,但在这个世界里,还真是无往不利地好用。 逻辑什么的,全都见鬼去吧!现在的他,就是这个世界里的最大bug,哪怕怎样厉害的角色,放到他面前,也就是个小嘍囉。 「好了,就快要上课了,赶紧走吧!」望向那仍楞在原地的「女主角」,他说。 然而,就在这个气氛静好的当下,身为女主角的林妍却楞是说了这么一句——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可是女厕所啊……」 好可怕。 为什么每当自己出事时,这人总能刚好出现呢? ……不会是在自己身上装了追踪器之类的吧? 被当成变态跟踪狂的原男主角?鵶:「……」 所以说你为什么要吐槽自己的设定啊?这么大一个bug,不也是你搞出来的吗?如果觉得不合理,就不要使用啊! 身为男主角,能感应到出事的女主角在哪里,也不是他能控制的好不好? 冷静淡泊的梦魔,内心再次无语问苍天。 但即便内心波动是那样地汹涌,表面上,他看起来还是挺淡定的,也因此,林妍并没有察觉到他内心的那些嘶吼。 「(这个人好奇怪啊,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 察觉到自己这个下意识的想法,林妍不由得一愣。 她与眼前这人不是才认识不久吗?又怎么会知道他「以前」应该是怎样的?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她望向眼前的少年,诚心说道:「在我每次需要帮助的时候适时出现,谢谢你。」 「不会。」鵶细细感受着空气中飘散的甜香,「我的存在,就是为了你的喜悦。」 林妍再度用一种观察奇葩的目光望向他。 「够了。我大概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了,不必说出来。」怎么这个二号感觉比一号还要难应付? 要好好当个人类,真的好难。 轻轻的,林妍的嘴边扬起了一抹笑意。果然这个人还是挺奇怪的——她不禁想道。 虽然奇怪,却也不坏。 她想,自己和他或许能挺处得来的。 没有了李可纯等人的作威作福,时间在平顺的节奏下度过了一日又一日。这一天的午休时间,林妍独自一人来到了位于校舍楼顶的天台。 她现在已经很少来到这里了。如今的教室,已经不再是个让人待不下去的地方,无论是学习还是人际交往,一切都逐渐有条不紊地迈入正轨。 但她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门扉开啟的声音。 「你还真是喜欢往这里跑啊!」那位予人一种奇妙之感的少年迈步走上前来,「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吗?」 见到来者,林妍也不是感到很意外。她已经习惯这名总是神出鬼没的少年了。 「没事的时候,我偶尔喜欢上这里来看看。」手肘支在墙垣上,林妍望向了天色澄明的远方,「但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其实从这里看出去的风景,还满美的。」 站在她的身旁,鵶也往其视线所及的方向望了一眼。确实,从此处望出去的景色,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 徐徐微风拂过身旁,带来一种奇怪的感触。 鵶转头一看,此刻的林妍面容是平和而寧静。 不知歷经了几个轮回,这一次,故事的走向总算是不一样了。 ——她不会再从这里跳下去了。 「对了,一直很想要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林妍将下巴搁着交叠的双臂上,「之前我出事的每一次,你都出现了,感觉还真不像是巧合。」 事实上,还真不是巧合。 ——自己之所以每次都能那么精准地找到林妍,还要归功于「林妍」本人对剧情的设定。 鵶:「……看都看到了,难道我还能装作无事地路过吗?」 「可以啊。」林妍的声音低到几乎要听不清:「……因为其他人也都是这么做的。」 见过她被欺负的人,难道还少吗?却没有一个人像鵶这样为她挺身而出。 林妍说得不太清楚,鵶却仍是听清了。 因为先前曾陪林妍走过一遍那些灰暗的回忆,所以此时的他,对林妍话语中所包含的落寞,已完全瞭然。 「先前我不在所以没办法,可之后我都会帮你的。」 闻言,林妍果然又抬头望向了他,「为什么?」 因为我专程是为你而来、因为我的存在,就是为了你的喜悦……能说的答案似乎有很多,但最后,鵶却是选择了这一个—— 「因为我有一个想要请你帮忙实现的愿望。」他说:「林妍,可以请你陪在我身边、陪我多说说话吗?」 鵶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选择这个答案。但在答案说出口的那一瞬,他感觉到周遭传来了一股馥郁甜美的气息。 在那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显被拉近了许多。 他们会一块念书、一块做作业……放学的时候,他们会一块去学校附近的街道逛街,像是要好的朋友,也像是一对小情侣。 但是鵶却始终搞不懂,现在的这个「林妍」,究竟想做些什么? 他想起了前阵子阿白对自己说过的话…… 「鵶,要将沉睡中的人从睡梦中唤醒,据我所知,主要可透过两种方式。」在得知了鵶的决定后,阿白曾这么慎重其事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一是,直接简单粗暴地告知梦境主人真相;二是,静静等待梦境的完结。」 「第一种办法比较危险,而且无法保证一定成功。就像在上一场梦境里,那个人类虽然得知了梦境的真相,也曾想过要从梦境离开,但来自现实的强烈痛苦,终究是让她下意识地躲避,进入另一场新的梦境里。」 对于阿白所说的话,鵶是明白的。 在上一场梦境里,站在楼顶边的林妍,确实曾想过要从梦里的一切解脱,但在现实世界中,那个正在沉睡的「她」,并不愿意让她走。 可以说,现在林妍脑海中的意识,主要可分为两个部分。 一部分的她,已经累了厌了,想要从这里离开;一部分的她,却仍对「醒来」这件事抱持着恐惧,不愿去面对外面的现实。 要如何将这样纷乱的意识统合,是一大难题。 「那么,另一种办法呢?」鵶问:「还有第二种办法的吧?」 阿白深深吁了口气,「第二种办法,基本上,你几乎什么都不用做。」 「虽然大部分的梦境,给人的感觉是那样地零散且杂乱无章,但是,就像一部电影一样,它们往往还是会有一个『结局』的——只要顺应剧情的发展,等到这个故事结束,作梦的人自然就会醒了。」阿白说。 「那么,现在的这场梦境,结局究竟会在哪里?」思量了许久之后,鵶问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倒也不是没有依据可以作为参考。」阿白有些意味深远地看向了他,「刚刚也说过,组成这个世界的元素,基本上应该就是那个人类所看过的,『偶像剧』或『少女漫画』之类的东西吧!你可以想想,一部偶像剧或少女漫画的结局,究竟是怎么样的?」 鵶:「……」 鵶不明白。 ——不想明白。 三十七、明瞭之事(下) 说是要照着偶像剧或少女漫画来演,故事的女主角,却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林妍,你会想和我交往吗?」为了尽快让剧情迈入终点,某日,鵶这么单刀直入地问了。 闻言,林妍稍微楞了下,筷上的麵条因为一个不稳而滑落进汤里。 「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和你交往?」她问,语气就像是询问「为什么天空是蓝的」那样自然。 因为就鵶所知,许多爱情故事都是这样happyending的啊! 既觉得不合常理、又对当中的情结没有任何嚮往……事到如今,鵶是越来越搞不懂,为何「林妍」会弄出这么一场梦境了。 如果说构成上一场梦境的核心是「愧疚」,那么支撑起眼下这场梦境的力量,又是什么呢? 「不说这个了,这个汤头的味道还不错,你要不要嚐一嚐?」和上一个林妍一号一样的是:这个林妍二号,看到好东西,也不会忘记与自己分享。 虽然,无论是先前的草莓圣代,还是现在的盐味拉麵,他吃进嘴里,同样都嚐不出什么滋味就是了。 「嗯……谢谢了。」 但为了不要让对方感到怪异,他还是舀起一口汤往自己的口中送去…… 「匡啷」的一声轻响,陶瓷製的汤匙落在了桌上。 「你是怎么啦?」见鵶这么大的反应,林妍一脸疑惑。 「这是什么……『味道』?」少年的模样像是震惊极了。 不可能的。 身为一隻梦魔,他应该只「嚐」得出梦境主人的各种情绪,人类的各种食物,于他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 ……也不会有什么「味道」。 但此时口中那股陌生的奇特感受,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好喝吗?虽然有点咸,但我是觉得还不错。」林妍说着又自己嚐了一口。 「你是说……这是『咸』味?」 「对啊。」林妍感到更疑惑了,「当然,也不只是这么简单啦……不过你从前难道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吗?为什么要这么讶异?」 「嗯。」鵶轻轻应了声,「……我还是第一次嚐。」 林妍以为鵶的意思是:这样便宜的路边小店,他还是第一次吃。 毕竟眾所周知,眼前的这位可是个家财万贯的大少爷。 「那么你觉得怎么样?」 鵶不晓得该如何形容当下的感受。 即便是在他所经歷过的漫长岁月,这样的体验都显得太过陌生,不过…… 「挺好的。」无论如何,他又知道了一件新的事情。 「那你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我和你一起去吃吧!」 (「鵶,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只要是我弄得到的东西,我一定会尽量帮你弄来。」) ……他记得从前的那个一号,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想要知道你有什么愿望、想要让你尝尽世间百味……作梦之人,是这个梦境世界的主宰。 ——是林妍的希望,让他一隻梦魔开始有了和人类一样的感受。 (「现在的你可是一个『人类』了。」) 他开始明白,阿白当初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其实这附近的店家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或许可以上网查一查,有什么便宜又好吃的……」一旁,林妍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草莓圣代。」鵶出言打断了她的话语,「是叫这个名字吧……我想试试那东西是什么味道。」 活过了漫长的年岁、见过了无数的人类,但这一次,他总算不是旁观者了。 ——虽然是身处梦中,但这一次,他总算是作为一个当局之人,真正地融入了这个世界。 鵶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真的像个人类一样,同身旁的少女一道上学下学,遵守着这里的时间作息。 一开始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人物设定,也逐渐让他给适应了。 久而久之,某些观念在他的脑海中开始变得模糊了。 曾几何时,他开始產生一种错觉。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梦境、没有那万千虚无的世界……彷彿打从一开始,他就是以人类的身分降生于这个世界般。 他知晓了学校里的那群人类,整天听着讲台上的絮絮叨叨,是为了什么了。 他明白了草莓圣代、及各式各样的食物,是什么样的味道。 ——他已经不太记得,在此之前的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了。 带着有些茫然的思绪,他与林妍并肩走在放学的路上。 「鵶,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要读什么样的大学?」此时,身旁的那人突然向他问起。 在她看来,眼前所有的,是相当值得期待的未来。 (「不要太入戏了。」) 同伴曾经的告诫,此时却突然浮上鵶的心头。 自己方才竟然曾有一瞬,开始认真思索起大学的学系了…… 走着走着,他注意到一旁的林妍突然停下了脚步。 看着陈列在某间店里的商品,她怎么也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在以年轻人为主要消费客群的商店街里,这间金纸店的出现不免显得有些突兀……鵶记得在前一场梦境里,同样的位置,这里是没有这么一家店的。 鵶:「怎么了吗?」 望向一旁的少年,林妍的神色显得有些怪异,「鵶,我和你说件事情,你别生气……」 鵶闻言挑起了眉。 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有个瞬间,我突然很想买些东西给你。」林妍指着店里的那些元宝蜡烛香,「……但我想你应该是不需要的吧?」 「这不是废话吗?」鵶咬了咬牙,「谁要吃这种东西了啊!」 他想起了,先前的一号也有过这样的提案。 在人类的某些典籍之中,有所谓「前世今生」的记载,他想,就某方面而言,二号或许就像是一号的来生。 有时候,看着二号,鵶会不自觉地想起从前那个一号。 ——她们俩是如此地不同,却也如此地相似。 突然出现在这里的金纸店,大概便是从前世那里遗留下来的某个执着吧! 只不过在鵶看来,真的没这个必要——以他现在的财富,买下整间店也绰绰有馀好吗? 但……一隻梦魔,何时开始注意起自己究竟有没有钱啦? 「不好意思啊,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突然有那样奇怪的念头。」似乎是从前些日子开始的,林妍发现:自己偶尔会突然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 就像是在潜意识里,某个人在对她「说」着这些话似的。 明白真相的鵶,自然是不会为此感到在意的。 ——他仍在为自己突然觉醒的金钱观感到震惊。 林妍:「好啦,接着我要走这条路回家,明天见。」到了下一个路口,两人分道扬鑣。 鵶就这么佇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直到少女踏着轻快脚步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了踪跡。 一会,在馀光之中,他见到了某条白色的尾巴自不远处的墙角一闪而过。 鵶:「!」他立刻就拔起脚步追上前去。 …… 在狭小的巷弄内,他果然见到了一隻碧眼白毫的猫。 瞇起眼眸,细细地舔弄整理自己的脚爪,此时阿白的一举一动,都几乎与一隻寻常的猫无异—— 只除了牠会开口说话这一点。 「鵶,你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放下被打理得乾净整齐的前爪,阿白直接开门见山地带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没忘。」鵶微微别过了视线,「这件事确实没那么容易,看来得费上不少时间。」 见到其这副模样,阿白觉得自己有些事情也不需要再说了。 「我就提一件事情。」牠说:「相信你也注意到了吧!……跟先前我来的时候比起来,这场梦境的结构变得稳固了。」 鵶的脸色是明显的一惊。见状,阿白不由得叹了口气,「你曾说过想要唤醒她的吧!所以,不能连你自己都不想醒。」 牠知道,自己大概只能言尽于此了。 小跑了几步后,牠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独留少年一人,呆立在逐渐暗去的天色里。 三十八、好好活着(上) 若说这世上大部分的梦境都会有一个「结局」,那么,是否存在着那种没有结局的梦境呢? 先前阿白与红蛉一同来访时,鵶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 「当然有,凡事总有个例外嘛!」对此,阿白是这么回答的:「你还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的,那个关于墓园里的男人的梦吗?你仔细想想,你有没有见过那个梦境所谓的『结局』?」 没有。 那场冰冷的梦境,最后是随着男人的去世,以一种极为突然的方式戛然而止的,他并没有见到那场梦的结束。 阿白:「所以啦!那个男人,是一直到死,都没有从梦中醒来呢。」 依据阿白的分析,让人类持续沉陷在睡梦中的,主要有两种力量。 一种为梦境本身对那人的「拉力」——若是所处的梦境太过美好、或是基于某些特殊的理由,那人或许因此压根就不想醒了。 另外一种,也就是让林妍沉睡至今的最主要原因,是来自于现实世界的「推力」。 学校、社会、同儕……对外界的恐惧,以及最重要的:对母亲的愧疚,让她一直迟迟无法面对现实,最终才会将自己困锁在循环的恶梦中。 所以,在一场梦境迟迟看不到尽头的情况下,若要加速一个人的甦醒、让梦境尽快有结局,原理说起来也挺简单。 「减少或消除这两股力量——不外乎就是从这个方向着手吧!」阿白说。 「话说回来,阿白,你对这些事情可真是瞭解。」这是在鵶心中盘旋已久的疑惑。 在无尽的梦境中穿梭的那段岁月,鵶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时间」概念,他只能依据彼此曾探索过的梦境内容约略判断,阿白的存在,应当是同自己一样悠久的。 ……那么,究竟是怎么样的经歷,让阿白知晓了这些自己也不明白的事呢? 听闻鵶的话语,白发绿眸的少年,陷入了回忆般的长思。 「因为,我也曾做过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也曾试过要将一名人类从睡梦中唤醒。」良久,只听他这么缓缓说道。 鵶感到有些惊讶。 这样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听阿白说起。 「这次的事情,我本不应该多管的。」还没等他问起,便听阿白又道,身形也幻化成了过往那白猫的模样。 阿白:「相识一场,我只希望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将来都不会后悔……你真的决定好了吗?若是从这场梦中甦醒,未来,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同一场梦境了。」 每一场梦境,都是从人类的记忆中随机拼凑而生的,而每一次入梦,都是一场绝无仅有的相遇。 此梦一尽,代表了这世上将不会有一个叫做「鵶」的转校生,能够在校园中随心所欲。 ……也代表了在林妍的记忆之中,可能再也没有某位少年的存在。 梦醒之后,遗忘梦中的一切是种常态——这是每隻梦魔都知道的事情。 「嗯。」鵶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回答有多么地篤定:「我确定。」 ……事到如今,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差点忘记了。 忘了要带林妍离开、忘了要从梦境中甦醒——曾几何时,他开始成了让林妍持续在梦境逗留的「拉力」。 若就这么持续下去,这可能终将成为一场没有结局的梦境。 不过……他是真的忘记了吗? 鵶想起了红蛉先前所说的:就这么放任梦境继续下去,又有什么不好? 确实,现在的这场梦境,没有暴力、没有欺凌……完全散发出一种对梦魔而言,最为美味的甜美香气。 只要梦境仍持续着,他就能够一直待在这里。 更难能可贵的是,身为这场梦境的要角,这场梦有很大的部分,能够由他自己主导。 他能真的像个人类一样,与林妍一同上学、成长,他能以一个当局者的身分,体验一个人类的完整人生。 而一但梦醒了,眼下的这一切,就都会消失不见。 ——他又会变回那原来的孤单一魔。 鵶发现,这样的假设,是让他最无法接受的。 兜兜转转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他发现:自己似乎终于能够明白,林妍当初所说的「寂寞」了。 「祝你生日快乐,来吹蜡烛吧!」拨放着悦耳琴音的咖啡厅里,林妍将一块点了蜡烛的蛋糕递到鵶面前。 身为一隻梦魔,鵶本该不会有所谓的生日的,可现在的「鵶」有。 「林妍」为他设定了一个。 在林妍看来,眼前的少年感觉或许有些难以亲近(所以他才会没有朋友,需要自己陪他多说说话),但对自己,是真的好。 所以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她希望能好好为他庆祝,让他度过开心的一天。 林妍:「虽然许多人习惯先吹完蜡烛再许愿,但我是习惯反过来——听说这么一来,才不会把愿望给吹跑了。」 鵶静静地望了林妍一眼,低头将蜡烛吹熄。 「……好,现在来许愿吧!鵶,你有什么愿望呢?」 鵶见到林妍一脸期待的望着自己,「不如,我把这个机会送给你吧!」他说:「林妍,你有什么愿望呢?」 闻言,林妍不由得莞尔,「我觉得现在这个样子就挺好啦!没有什么需要改变的。」 「你再仔细想想。」直直注视着林妍,鵶强调:「肯定,还有其他想要完成的事情。」 「你怎么……」林妍觉得鵶的感觉有些奇怪。 然而,正当她还想开口说些什么时,意识随即就像是被切断的电源一般,令她即刻陷入了昏睡。 …… 回过神来,林妍发现自己的手中还捧着蛋糕,而蛋糕上的蜡烛,仍是吹熄前的模样。 林妍:「(总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只见鵶依照先前所说的将蜡烛吹熄后,随即说道:「接下来是要许愿是吧!林妍,接下来我问你的问题,希望你可以诚实回答。」 这就是鵶的生日愿望? ……不会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吧? 少年支着下顎,不发一语地打量了她好一会,见到其一脸紧张且迷惑的模样。 他很快便拿定主意了。 「林妍,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周遭存在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你会怎么办?」良久,只听他这么问道。 「……诶?」林妍不太能明白鵶的意思。 鵶:「家人、朋友……如果这些你所习以为常的事物,没有一件是真的。」 林妍:「你是说……就像『楚门的世界』那样?」 相似的对话,再次于两人之间发生。 只不过这一次,鵶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心境。 「对。」他郑重地说道:「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了这个事实,你会想从这里离开吗?」 「真实的世界里有些什么?」 「不知道。或许有着难以面对的残酷、但也可能隐藏着无法忘怀的美好。」 「那么,鵶,你呢?如果是你……会怎么选?」 「我没得选择。」鵶以淡然的语气诉说着:「因为对我而言,根本没有那所谓『真实的世界』。」 林妍:「什么…意思?」 「就像是一场梦境。」鵶静静闭上了双眼,「无论在作梦的当下,感觉是多么真实,梦醒之后,根本不会有人认为那是真的。」 即便是存在最为虚无飘渺的梦魔一族,内心深处,也会渴望着那么一点「真实」吧! 这么多年以来,他穿越过无数的梦境、见过无数的梦境之主,在那之中,也有不少人曾跟他有过交流接触。 ……可从未有人对他这样依附于梦境般的虚幻存在表示过在意。 人醒梦散,有关梦境的内容、与那些他曾存在过的点点滴滴,彷彿也都不復存在。 正如阿白所说过的:自己是隻奇怪的梦魔。 他无法像阿白那样将一切都看得明白通透,也无法像欢乐跳脱的红蛉,恣意地享受身为梦魔的无束自由。 他总想着这样的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又是为何存在? ……是否只是存在于人类梦境里的一个虚幻投射? 林妍从没见过这样的鵶。 在她看来,这位彷彿天之骄子般的少年,总是快活的、自信的,偶尔还会说出些令人感到迷惑不解的话语。 可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此刻在自己眼前的,才是真正的鵶。 ——一名感觉徬徨不知所依的迷途者。 鵶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突然跟林妍说这些。 他也知道,没有了先前记忆的林妍,哪里听得懂这些话语中的含意? 然而,须臾,面颊之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温暖的触感。 鵶睁开双眼,见到少女近在咫尺之处的容顏。 「虽然不太明白你那些话的意思……不过对我来说,你是最真实的啊!无论是此时你的存在、名字、话语或温度,你真真切切地在我最需要帮助时出现在我的面前,而我也很高兴,你能在这里。」像是要佐证这番话一般,她伸手轻触了少年的脸颊。 纵使走过了万千世界、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事物,鵶却总觉得:自己的存在,就如同那些梦境一样虚幻。 一直到这一刻,他总算是感到了自己的真实。 不是从同伴们口中呼喊的名字、不是凭自己捏造出来的那些形象——在少女的喜悦之中,他确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嗯,你说的没错。」少年的语气中,有着某种豁然开朗般的释然,「所以现在,也请你直视自己最真实的渴望。」 「林妍,你的愿望是什么?」 三十九、好好活着(下) 「我的愿望啊……」虽然有些疑惑为何鵶会突然有此一问,林妍还是如实答道:「我的愿望还挺简单的。我想要和家人、朋友……和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们,一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啊,如果可以的话,未来,我还想要盖一间房子,像是小时候住的那一种。」 是啊,真正的答案,永远远比想像中还要简单。 重要的人在身边温暖的陪伴——自始至终,少女所追求的愿望,都只有这一个而已。 不过,她最重要的那个人,至今却仍然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 「林妍,让我带你去看些东西吧!」 少年说着便站起身。须臾,只见浓白色的雾气在周围瀰漫,很快就掩盖了周遭的风景。 林妍:「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现在是在作梦吗? 「跟我走吧!别走散了。」在迷离的雾气中,少年的存在,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盏灯塔。 只有他的身侧没有被白雾覆盖,而在他行经之处,迷雾散去、露出了掩藏于其中的真貌。 明明在上一刻,他们俩还坐在窗明几净的咖啡厅里,但此刻的他们,却像是走在一条漫长的乡间小路上。 林妍记得这条路。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曾经无数次地在这里走过。 小路的尽头,是一处带有院落的老屋。虽然时值盛夏,但在老树下方的遮荫还是相当凉爽。 她迫不及待地就走入屋内。在大厅里,她见到了年幼的自己与父母。 鵶:「……这便是你最怀念的往事?」 林妍点了点头,「这好像是我刚上小学的那时候吧!爸妈为我买了一套新的制服。」 只见拎着自己裙子转着圈子的小女孩,模样看起来相当开心。 在这个瞬间,她彷彿拥有了世间的一切。 顷刻,白雾再次涌现,雾散之后,眼前的场景又有了变化。 林妍见到原本的老屋消失了,自己与母亲住进了位于城市的一间狭小公寓里。 她见到了她们俩一同走过的这些年。 …… 父亲过世以后,母女俩下定决心要相互扶持、好好活下去,纵使未来的日子再苦,也不能够轻言放弃。 (「我会好好努力,将来有一天,我要买一块地,上头盖一间像从前那样的房子……如此一来,爸爸也会很高兴吧?」)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许下的,那个感觉有些遥不可及的梦想。 ——虽然遥远,但她认为将来真的会有那么一天。 她想起了当得知自己考上志愿的高中时,母亲那欣喜的模样。 纵使未来三年的学费,势必会成为一笔沉重的负担,但当晚,她还是准备了一桌林妍喜欢的菜,开心地为她庆祝着。 (「太好了!我的女儿果然是最棒的。)」 她想起了当发现自己的作业簿被人丢进臭水沟时,只和母亲说是自己一时粗心,背后的原因,她不敢明说…… 她想起了某一阵子,自己总是遮遮掩掩的,只因为担心被母亲发现额角那个不自然的伤痕。 她想起了,那日天台上吹拂的风……随风飘散而破碎的那句「对不起」,母亲是否听得见呢? 她想起了,也好想念——自己那好久不见的母亲。 …… 回过神来,林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少年带她见到的,是一场悲伤的梦境,可在那些黯淡的悲伤之中,却也有着一股始终不变的温柔。 那是母亲多年来为自己忙碌的身影、也是其无数个日子里在病床边的陪伴。 ……自己如何能够视而不见? 鵶:「林妍,告诉我:你想要见她吗?」 「……想。」林妍语带哽咽:「我真的好想她。」 思念一但涌出,就如同洪水高涨溃堤。 开心的、伤心的……有关过往发生的种种,此时一一浮现上心头。 她不想再继续逃避了。 「我知道了。」鵶感慨万千地说道:「……这个愿望,我会帮你实现。」 须臾,白色的雾气,再一次掩盖这个世界。 鵶准备领着林妍踏上归程。 等到清醒过来,林妍发现自己又坐在咖啡厅里了。 店里所拨放的钢琴曲,却不知是何时停止的。 在她的面前,摆着一个蜡烛被吹熄的蛋糕。印象中,刚刚鵶似乎说要把自己许愿的机会让给她,还问她有什么愿望。 「……鵶,我刚刚好像作了一场很长的梦。」 「嗯。」 「那场梦里你也在。」 「嗯。」 「然后我也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你曾对我说过的话。」看着眼前的少年,林妍轻轻笑了笑,「你说:你是为了实现我的愿望而来。」 鵶抬头望向了她。 林妍所说的,既不是发生在这个世界、也不是在方才的梦境里的。 「鵶,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谢谢你愿意为了我而来。」 一人与一魔在这场梦境中的旅程,彷彿又回归到了最初的起点。 这一刻,没有了所谓的林妍一号、二号…… 此时在鵶眼前的,正是少女最完整的意识。 「你总算是想起来啦!」鵶像是松了口气般地叹道:「还没有问你呢:这次给我设定的,究竟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角色?」 闻言,少女莞尔。 原本的她,大概早已失去了作梦幻想的能力——那些美好却不切实际的情节,压根不会在她的故事里出现。 但眼前这位少年的到来,让她开始有了希冀,让她深信:一切皆有可能。 「谢谢你啊鵶……这真是我所作过最美好的一场梦了。」 虽然终究还是要清醒——鵶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他却没有直接将事实道破。望向桌面上不知搁了有多久的蛋糕,他说:「虽然今天并不是我的生日,不过看你挑的这个蛋糕看起来还挺不错的,我们就一起分了吃了吧!」 林妍点了点头。 香甜的奶油蛋糕几乎是滑顺得入口即化——对鵶而言,那嚐起来就像是人类的喜悦。 只不过,此时周遭所浮现的,除了类似于蛋糕的香甜味道外,还夹杂了些许名为「寂寞」的苦涩气息。 那是林妍对这场梦境所做的最后告别。 在林妍梦里与梦外的意识完全相通后,这场本就不够稳固的梦境,也开始出现了裂口。 林妍与鵶走出咖啡厅外,发现原本热闹的商店街除他们俩之外,已空无一人。 如同这些日子以来所做过的无数次一般,他们肩并着肩,一起往同一个方向走去。 像是近乡情怯,林妍的脚步不觉越走越慢,最后甚至停留在了原地。 见状,鵶并没有开口催促,只是陪她一同停下了脚步。 迟疑了一会,林妍抬头望向了面前的少年,「鵶,你说,妈妈她会愿意原谅我吗?」 闻言,鵶深深吁了口气。良久,只听他这么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吧?」 是啊,答案一直都明明白白地写在那——写在过往自己与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里。 林妍想,自己得要回去,回去之后,她要当着母亲的面,亲口说出那句积欠许久的「对不起」。 「谢谢你,鵶,你真的实现了我的愿望了呢。」她说。随着意识的逐渐回归,路上的摆设、道路两侧的店家……那些两人曾一同经歷过的种种,也逐渐消散瓦解。 鵶:「嗯,一开始我也说过了嘛。」 梦境崩毁的过程中,除了眼中的景象,耳边的声音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明。 这正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隐约之间,林妍听见他如此说道。 「出去以后,还能再见面吗?」作为最后的提问,她向少年大声喊道。 此刻,周遭的场景已完全消散,最终,就连眼前少年的身影,也将要看不见…… 林妍眼中最后见到的,是由少年幻化而成的,乌鸦的身影。 『梦魔与人类的世界虽然重叠,却无法相互干涉。所以,我能看见现实世界中的你,却无法让你知道我的存在——至少我至今仍然没找到方法。』这回,不是用「听」的,鵶的声音,像是直接出现在林妍的脑海中。 『唯有在梦里,我才能做到某部分的随心所欲……也唯有在梦里,我能再次以「鵶」之名与你相见。』 所以,好好地活下去吧!无论现实有多么残酷,无论将来遇到怎样的困难——林妍听见鵶如此对自己说着,话语之中,有着言语也无法道尽的,最为深刻的温柔。 好好地活下去吧!因为啊,人类只要活着,就能够作梦,而只要有梦…… 终有一天,能够再次相见的。 四十、殊途之人(上) 又一次的,林妍来到了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这一次,耳边縈绕的,依旧是那令人感到熟悉且怀念的人声。 她不会再将那误认为悚然的鬼哭哀号了——因为她已明白了那声音的主人是谁。 「妈……」 睁开双眼,映入眼中的光线瞬间划破黑暗,让她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清。待双眼稍微适应周遭的光线后,林妍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白色的空间中。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随着窗外窜入的风轻轻摆动的白色窗帘,及包裹着自己身躯的,白色被褥。 坐在床边,那位看起来一脸憔悴的,正是她那久未谋面的母亲。 见到睁开双眼的林妍,母亲的表情看起来是相当难以置信。 「……小妍?你醒了?医生、我去喊医生!」待回过神来,明亮的喜悦在她的脸上绽放。 但见她有些着急地站起身,并且直直朝门外走去。 这一次,自己是真的回来了。 林妍有些吃力地挪动视线,看向窗外的蓝色天空——昏迷了许久,现在的她,光是要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显得有些困难。 然而,此时她却感觉到自己的左手中,似乎正握着某样物什。 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感觉像是某种动物的毛发,却又不是那么柔软……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也带着医生回来了。 医生先简单地为她检查了下健康状况,并且问了她几个问题,确定她能够理解。 左手中握着的那样物什,也在检查时被取了出来——是一根黑色的羽毛。 剎那间,有关某位少年的回忆,迅速涌入脑海之中。 初次见面时,是在某堂课堂上,坐在课桌上的少年,嘴边勾着一抹玩味的笑。 (「初次见面,我是鵶。」) 在那之后,他便一直陪伴自己待在梦境中——而最后,也是他将自己送离了梦境。 「奇怪,这是什么时候……」看着手中的黑色羽毛,母亲是一脸疑惑,但注意到林妍那异常执着的目光,她还是没有将它丢进垃圾桶。 或许,正如同林妍的甦醒一般,这根本不应该出现的羽毛,也是命运在冥冥之中所留下的奇蹟吧! 后来,依据母亲所述,林妍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昏迷了一年多。 可以再度甦醒,就医学上来看,可以说是一种概率极小的奇蹟。 在这段期间,与她同年的同学们都已经从高中毕业了,此时正徜徉在大学的校园中,恣意地享受着大学新鲜人的生活。 当年她的坠楼事件,虽然曾在学校里掀起了一阵风波,但终究还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 与梦里不同,现实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如同当头一棒的因果报应——当年曾经参与过霸凌事件的人,或许也早已将这件事情拋至过去,此时此刻,正愉快地享受着其崭新生活。 「不过,那间学校后来又发生了点事情。」母亲回忆道:「许多相关人员都因此而被处分了,跟从前相比,那里应该已经变得很不一样了。」 对于当年发生在林妍身上的事情,她一直感到很内疚。 ……如果,她能早点发现到不对劲,后来的事情会不会就有所不同呢?她不只一次地如此感慨。 「不……」对此,林妍只是轻轻地摇摇头,「是我要和你说声…对不起……」 当年受的重伤终究是在她身上留下了许多后遗症。现在的她,无论是说话还是日常行动,都显得有些费劲,想要恢復至和正常人一样,还有很长一段的復健之路要走。 不过,她还年轻,总有能够再一次开始的机会,而且依据医生所述:受伤程度像她这样严重的病人,刚醒来不久后就能回復至她目前这个状态的,他至今还真是从未见过。 由此看来,这世上还真是存在着许多常理难以解释的事。所谓的「不可能」,或许也只是「尚未见过」而已。 「对了,小妍,在你昏迷的这段期间,有个孩子经常过来看你,最近她听说你醒了,也说一定要过来拜访。」一会,只听母亲如此说道。 会来探望自己的人……林妍的脑海中闪过了几个选项。 「李琳?」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最有可能了。 然而,母亲却说出了一个令她始料未及的答案:「不,她说她姓程,是你高中的同学。」 林妍没有想到会再次见到程心怡。 或者说,她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到程心怡。 一年多不见,程心怡的外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不知为何地面容看起来有些憔悴,完全没有她这个年纪应该要有的活泼朝气。 「好久不见了,林妍。」注意到林妍明显带着讶异的脸色,程心怡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或者说,我还真没想到你会愿意见我。」 林妍不晓得该如何回应这句话。 为什么会愿意见程心怡呢?她自己也在想这个问题——毕竟,无论是在梦里还是梦外,她对自己的欺瞒都是事实。 自己之所以会有先前那些悲惨的遭遇,程心怡都在其中起了一定的作用。 林妍本就不是一个能思善辩的人,再加上现在讲话又讲得不太利索,对于这个问题,她是更难回答了。 「你不必说话也没关係,就听我随意讲讲吧!」像是明白林妍在想什么似的,程心怡逕自说道:「让我来和你说说,在你昏迷之后的这段期间,学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 四十一、殊途之人(下) 某高中生自校舍顶楼跳楼轻生——这在当时,算是一则颇为轰动的新闻。 许多人茶馀饭后都在讨论这个话题,当事者所在的那所学校,更是在事发后乱成一团。 根据调查,轻生的女学生在班上曾遭受霸凌,且时间长达半年之久…… 为何在这半年之间,都没人向她伸出援手呢? 一时之间,有关「校园霸凌」这个议题,又再度引起了各界热烈的讨论。 电视节目中,许多学者专家纷纷跳出解释会发生此种现象的原因,各大校园内,更是贴满了反霸凌的标语。 「为了避免这个问题,我们学校会定期举办相关的宣导活动,并会发下问卷调查……」 在记者的访问下,那些学校的主事者们纷纷表示自己已做足了妥善的准备。 没问题的,相关的配套措施皆已齐备,像这样特殊的案例,之后肯定不会再发生了。 做为相关当事者,几名学生被提出,并且做了相对应的处分,但毕竟还年轻,他们得到的处分并不严重。 ——远远不如他们施加在受害者身上的伤害。 而身为幕后主使者的那人更是…… 「会发生这种事,我也感到很意外。」面对记者的提问,李可纯神情扼腕,「要是她能早点说出口就好了,这样一来,我们或许也能想办法帮助她……」 「才没有这回事!」 但就在此时,某人突然出声打断了她。 从座位中站起身,程心怡伸出手直指向她,「李可纯,林妍今天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全都得怪你!」 是恐惧、还是愧疚呢?程心怡只知道,从林妍的身影自高楼坠下的那一刻起,某个在她心里屹立许久的坚持,也被摔得支离破碎了。 她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扮演一名旁观者。 突如其来的发展,让访问一度陷入了混乱。 ……然而,有关当时的那段採访,最后终究是没有被公开出去。 事件暂歇后,是另一个地狱轮回的开始——程心怡知道,打从自己从座位中站起的那一刻起,这样的发展,便避无可避。 事件看似结束了,但最大的毒瘤并没有被挖出——只要还待在这所学校里,李可纯就有的是办法对付她,并且不将事情宣扬出去。 而这一次,只怕会更加难以善了了。 「……后来,我便连学校也没去了。」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般,程心怡云淡风轻地说道:「不过,在离开学校以前,我还做了一件事。」 ——一件或许早该做的事。 在先前的事件中,李可纯之所以无法受到惩戒,是因为她许多事情都喜欢藉由他人之手来办,是以,针对她本人的证据其实并不多。而除此之外,她似乎还对某些同学施加了不少压力,让他们作为事件的主谋,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虽然,被推出来的几人本身也不怎么无辜就是了。可身为始作俑者,李可纯算是把所有的责任都给撇乾净了。 但这一次可不同……这一次,程心怡以自身为饵,搜集了李可纯最直接的犯罪证据。 有了那些真凭实据,她将不再只是口说无凭。 或许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也恰好是在那段期间,李可纯父亲贪污受贿等等的犯罪事实被人接连爆了出来。 曾经坚不可摧的避风港,也在这场风雨中崩溃瓦解。这下子,捅下大篓子的李可纯可说是毫无凭依了。 程心怡:「……发生了那么多难听的新闻,学校的高层也下台了,有人说李可纯从少年辅育院离开以后,被送去了国外……不过,这种事情又有谁知道呢。」 林妍怎么也没想到,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期间内,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不过,最令她感到意外的,还是做出这一切的程心怡。 「……为什么?」为什么,向来总是选择明哲保身的你,最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又是为什么,要特意过来将这些事告诉自己? 「谁知道呢……」程心怡若有所思地沉吟着:「大概,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情。」 林妍,你没有错——或许后来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但错误的人,从来就不是当初那个为了朋友挺身而出的你。 「一直以来,错的都是我们这些以为事不关己、便毫不作为的冷漠旁观者。」程心怡有些感慨地说道。 在与林妍有了同样的遭遇后,对于这一点,她更能够深刻地体会。 虽然方才说明时,一切都被云淡风轻的言语简单交代过去,但看着现在的程心怡,林妍知道,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肯定是言语也难以表达的沉痛。 「你…最近还好吗?」虽然问得有些晚了,但现在的林妍是由衷如此关切。 程心怡大概也猜得到对方在想些什么。 别过眼,她依旧是那满不在乎的模样,「还过得去吧!当时,为了搜集李可纯的犯罪证据,我确实是付出了点代价……但好在,有许静然的帮忙,事情进行得倒也算是顺利。」 许静然? 林妍没想到会从程心怡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不过她们不是……」李可纯与许静然,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 看向林妍,程心怡的眼中有着明显的无奈,「林妍,你真的是很迟钝耶!」 「若说当年在班上最讨厌李可纯的人,那么那人肯定不会是我、也不会是你。」她留下了这么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林妍确实是不明白。 不明白,何以一件事物单纯的表象之下,会有那么多复杂难测的样貌? 「那么,今天大概就聊到这吧!不打扰你休息了,再见。」程心怡说完便起身准备离开。 离开之前,林妍听见她以几不可闻的音量说了这么一句:「如果,你还愿意再见到我的话啦!」 病房的门在她离去之后再度被关上了。 一门之隔,是曾经分离又交错,而今,在短暂的交会后,又再度分道扬鑣的两段人生。 林妍衷心希望程心怡能够好好的——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 尾声、入梦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復健练习后,现在的林妍,在生活上,已经看起来和一般人几乎无异了。 现在的她,白天时会去住家附近的一间熟识店家打工,下班以后,则又拾起了高中的课本,努力地记诵着课本中的知识。 来年,她想要去参加大学的考试——为了继续她那曾经一度中断的人生规划。 而这一天下午,难得间来无事,她坐在公园里,等着一位熟悉的故人…… 「不好意思啊林妍,让你久等了!」不远处,穿着一身俏丽洋装的李琳快步朝她这里走来。 和高中时那朴素不起眼的形象不同,现在的她,已经是个光鲜亮丽的大学生了。 「今天教授拖堂拖得比较晚……来,这些就是我上次和你说的,我高三时所整理的笔记。」她说着就从包内取出一本又一本的笔记。 每本笔记都依据科目、课程进度仔细地整理编排,做工之细,彷彿一开始就是打算要呈给谁看的。 「谢谢,真是帮了大忙了。」林妍珍而重之地将笔记收起。她看向明显就是经过精心打扮的李琳,问道:「你待会要去约会啊?」 「是啊。」带着些许雀跃,李琳不好意思地承认了。 她和林妍聊起了学校、聊起了最近所发生的有趣事情,彷彿要将两人之间曾经中断的那块空白,以新的回忆填补起。 对此,林妍感到有些欣慰。 对她而言,曾经停滞不前的时间,又再次徐徐流动了。 「……那么林妍你呢?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待嘴边的话语说到一个段落后,李琳转头望向一旁的友人。 林妍:「我的话嘛……」 真要林妍来说的话,她觉得现在的一切都还挺不错的。 看似平凡无奇的每一天,其实都有确实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着,挺好的。 她将这样的感受告诉李琳,并且在李琳的脸上见到了些许释怀的笑意。 真是太好了呢——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这么轻声呢喃道。 「对了,和你说喔,我最近迷上了一部很好看的电视剧……」李琳说着就将一本杂志递给林妍。 杂志的封面上,是一个令林妍备感熟悉的身影。 李琳:「这是这部电视剧的主演。很少看他演古装,没想到效果还挺不错的,第一次看就被圈粉了。」 能当上主角的男演员大多英俊帅气,封面上这名也不例外。但看着那明显成熟许多的「鵶」,林妍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可总算是知道这位男演员的名字了。 ……但是那又如何呢?这并不是她真正要找的人。 不是她所认识的那名少年。 自从自那场漫长的梦境中醒来后,她便很少再作梦了,纵使有,也只是一些凌乱破碎的残影,梦醒后就消散了。 若不是当时手中握着的那根羽毛还留着,她都要开始怀疑:先前所发生的一切,会不会纯粹只是自己的臆想? ……游走于虚幻梦境中的梦魔,是真实存在的吗? 「(鵶,我想你是真实存在的——就像我此刻心中的平静喜悦,虽然无形,却也无比真实。)」 闭上双眼,林妍细细地品味着此刻的感受。 此时身边吹拂着的微风,让她不禁想起了在梦中许许多多的日子里,身旁有着少年相伴的午后。 那时的他们,拥有的就只是身旁的彼此而已。 这一夜,读着李琳今日交给自己的笔记,林妍同样打算复习好事先安排的进度后再入睡。 待一切作业都已完成,夜已深,她也感到有些睏倦了。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闔上书,林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她将面前的灯给熄了,并且凭藉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朝不远处的床走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纸页摩擦声响自身后传来…… 是窗外的风将桌上的课本给吹动了吗?这样的想法,在她的心中停驻不过一秒。 她记得明明白白的——就在稍早之前,自己才亲手将窗户给关上。 那么,此时身后的那阵响动又是…… 见鬼了——抱持着些许自己也说不太上来的期待,林妍猛地转头朝身后望去。 窗外,微弱的光线在窗扇打上了一道鸟类的身影。 一隻浑身漆黑之鸟。 「鵶……你是鵶吧?」像是担心会将这场易碎的梦惊醒,林妍缓缓走上前。 彷彿是不解眼前人类的话语之义,窗外那乌鸦微微歪着颈项,眨了眨牠那灵动的双眼。 「唉,我这是在做什么呢……」林妍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 然而一会,又见她望向乌鸦,神色认真地说道:「不管你是不是鵶,就当我这个神经病在自言自语,你也顺便听一下吧!」 「我有预感,今夜我肯定会作一场美梦的,所以,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再到梦里来见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