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容易相爱难》 一、上 傍晚六点,傅奎恩一出医院大门,就被一名女子以夸张的姿势熊抱住,对方哭哭啼啼、嚶嚶咽咽,眼睛的泪花如水龙头般,哗啦哗啦地倾泻,引来四周人的侧目及私议。 把这一幕尽收眼底的于采擷,此刻正坐在对街的轿车上,失笑碎唸憨厚老实的傅医师。 「那个白痴,把人架开不就好了吗?一味地装绅士,对方只会变本加厉啦!」于采擷趴在方向盘上,继续笑个没完。半晌才觉得再不去营救,傅奎恩可能会被女人强推上一旁排班的计程车,然后扬长而去。 思至此,她不顾车子还违停在红线上,趁着一波行人号志转小绿人,下车朝离谱的八点档现场走去。 「呜呜呜……你怎么可以现在拋弃我,今天就是我生日,你什么时候不甩我,偏偏要在昨天──」 「小姐,这里是医院,不是精神病院,这样子很难看你知道吗?」于采擷一个movement,把人从傅奎恩的身上拉离。 理智断线的女人跟杀红眼的犯人,就某种程度而言,大概是差不多的情绪波动。只见她瞪大眼,一脸自己的男人被小三抢走的表情,接着不分青红皂白,一把攫住于采擷的头发,爆喊:「是你!一定是你这个贱女人去挑拨离间,我今天不教训你这隻狐狸精,我就不姓楚!」 霎时,医院门前的车道上一阵鬼哭神号,然后上演两个女人的全武行。 被人揪着头发已经够羞辱了,那名小姐甚至举起手上不知道贴了多少水鑽的晚宴包,失控地朝她脸上狂砸,搞得本来不想还手的于采擷,出脚勾住她的足踝,让她跌得狗吃屎。 「真的是歹年冬搞萧郎,你不是在医院工作,为什么总是交到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患者啊?」于采擷抹去从嘴角渗出地血痕,忍不住向赶来探视自己伤口的傅奎恩抱怨。 「她不是我女友。」傅奎恩冷静地从公事包掏出手帕,替她稍微擦拭。 「她不是你女友?那上演这齣女鬼復仇记是干──喂!你敢拿包砸奎恩,信不信我立刻报警让你吃牢饭!」眼见那名小姐重拾硬壳晚宴包,正要出手往傅奎恩后脑打,于采擷即时斥喝对方,止住她的暴行。 「呜呜呜……我都被她弄成这副狼狈,你还要包庇她吗……呜呜,你怎么可以这样心狠──」 耳闻这段无凭的控诉,被傅奎恩护在身侧的于采擷,白眼简直要翻到尾椎骨。 「欸,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应该没记错你的科别吧?还是其实……你最近转调精神科?」 于采擷这种半正经半玩笑的语气,才真正激起傅奎恩内心的无奈。他捏捏鼻樑,兀自叹了口长气,最后朝那名披头散发、直指自己是负心汉的女人说:「楚小姐,关于您引產的事,我并没有违约。当天切结书是您亲手签的,至于事后您的同居人如何责怪,弄得您现在生不如死,都不是我傅奎恩的责任,况且──」 他顺手将猛翻白眼的于采擷揽入怀中,神情一转阴冷:「您让我的妻子受到惊吓,已严重侵犯我的私生活,所以之前到诊间大闹的事,看来我是很难忍气吞声了。」 女人见傅奎恩亲暱地拥护于采擷,下唇几乎快被上齿咬出血来,下一秒,她失控地扑了上去,张牙舞爪的模样让于采擷惊呆了。不过对方并没有得逞,因为候在一旁的守卫,从傅奎恩的字句中听出端睨,立即衝出来将人抓住。 「呀啊啊啊──放手,给我放手,你不得好死!你会不得好死!」 泼妇骂街的咒言响彻云霄,现场数十位民眾本来还在斜眼看好戏,见到这种崩坏场景纷纷走避。 「你真的没有始乱终弃吧?这女的感觉像是被你玩过,然后──」 「于采擷,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人渣吗?」 傅奎恩松放怀里的于采擷,有些不悦地别过脸。 若是以往,她才不吃他生闷气的这套,可今日的傅奎恩脸色苍白如薄纸,让于采擷不敢再调侃下去。她尷笑两声,牵起那双垂在大腿旁的掌。 「不要生气嘛,生气会老,老了会死。不过我还是要澄清一下,你要拒绝女人可以,别老用我是你女朋友、是你老婆当藉口,这样搞得我很没行情,感觉很掉价……」 「嫁给我不就好了。」 这什么逻辑?于采擷一听,下巴差点掉下来。 「这位先生,敢情您忘了我们是姊弟?」傅奎恩手掌的热气渐渐传至她的掌心,于采擷下意识瞥了眼两人交叠的手,赫然察觉他胡言乱语的主因。 「我们没有血缘关係。」 「唉,你还记得我帮你追唐絮乔,最后却败在你自己手上的那件事吗……」她帮他写情书、帮他约马子,结果正式告白的那天,这傢伙却因为发高烧,说话颠三倒四,被唐絮乔甩了一巴掌,从此拒他于千里之外。 傅奎恩蹙起浓眉一脸困惑,不明白于采擷想表达什么。 「发烧的时候最好不要乱说话,尤其是向女人告白,你都已经受过一次惨痛教训了,怎么还学不乖?」见原本走远的看戏民眾又回笼了,于采擷乾脆将人带到外边的人行道,等待号志小红人转绿。 傅奎恩垂视被她牵着的手,努力忖度可以让于采擷一口答应的话,只是思来忖去,吐出来的字句仍与当年一样,毫无长进。 「这不是告白,是求婚。」 此言一出,于采擷瞬间死鱼眼貌。 「我还在怀疑你这种黄金单身汉为何交不到女友,现在真相大白了,哪有人连『请跟我交往』都没讲,劈头就跳『我要跟你结婚』,这不管是谁都会被吓跑吧!」红灯转绿,她拉着呆头鹅踏上斑马线,朝停放在路边闪着黄灯的轿车走去。 傅奎恩边走边看着于采擷一头摇曳的长发,最后喃喃照着她的要求复诵:「请跟我交往。」 「傅奎恩,我再说一次。我是你姊,你是我弟,我们之间不可能。」 「但我们没有血缘关係。」 话又绕了回来,于采擷真的无语问苍天了。 一到对街,她立刻把人塞进副驾驶座,自己则鑽进驾驶那方,关上车门、扣好安全带,动作一气呵成。 「你真的烧得不轻。」于采擷不想陪他继续鬼打墙,决定快速驱车到他家,把人丢到床上,让他去找周公懺悔。 「我很清醒。」傅奎恩坚决否认自己是因为头昏才告白。 「对,不清醒的是我,当医生娘是多少女人的愿望,我却打死都不愿当,听起来就有病,对吧?」于采擷视线看向前方,打上信号灯,然后重重叹了口气:「虽然只有几十分的路程,你还是先睡一下,到了我会叫你。」 「……我不想回家。」傅奎恩直盯着她的侧顏,接着伸手抹去她嘴角残留的血渍。 「都发烧了,除了床以外的地方,我不晓得你还有哪里可以去。」车子缓缓切入慢车道,平稳地行驶在道路上。 傅奎恩系好安全带后坐正,过了下个路口才徐徐啟口:「你家也有床。」 于采擷以为这话题早结束,没想到他发起烧来死缠烂打,还想一路蹭到她床上去。 一、下 「这里是台北,我家在新竹,你早上七点有晨会要开,就算没有晨会,傅医师你也是二十四小时oncall的,我家没有任意门让你瞬间移动。」言下之意她的床太远,并不适合随时要飞奔来医院待命的他。 傅奎恩又沉默了,看着车子驶进下个路口,他不死心,再说:「你很久没回家,乾脆趁今天来台北出差,回家一趟。」 于采擷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抱着方向盘,把视线搁在倒数灯号上,悠悠拒绝:「不行,我得回去整理资料,明天要交企划。」 傅奎恩转头看了她一眼:「既然你很忙,何必特地来载我?」 接到久未连络的于采擷来电说人在台北,想顺道至医院载他下班时,傅奎恩几乎是用光速在交办事宜,最后还把巡房一事丢给总医师,自己抓了公事包就往衝下楼。只是还没见着心心念念的女人,女疯子倒先贴了上来。 「嗯,我想想喔──因为上司那副噁心嘴脸看多了,想用你这张帅脸疗癒一波,你觉得这理由怎样?」她轻踩油门,在繁忙的车阵中缓缓前行。 「很烂。」傅奎恩把头转正,靠回椅枕。 「但你比我那狗眼看人低的富二代上司养眼多了是事实。」 「是上次说要追你的那位?」 「对,富二代,靠爸开海神,小鼻子小眼睛又没实力,还要对下属颐指气使的公子哥。」 「那种男人不好,你不要理他。」 听傅奎恩发出像是小学生吵架时惯用的『你跟他好,我就不理你』语气,令于采擷岔笑。 「可是他可以让我少奋斗三十年耶。」 傅奎恩听了表情一沉。 暂且不管于采擷是不是开玩笑,他就是听不得她褒奖别的男人,因此不假思索,懟了回去:「但这三十年就等着天天以泪洗面。」 「也是,听说公子哥很花,老闆的秘书也是他跨下的女人。如果要钱就不能要爱情了,还好我是个要钱可以不要爱情的女人。」 「于采擷。」傅奎恩因发烧而额角抽疼,他拧了拧眉间,脸色越发不好。 车室空间不大,他这声沉而有力的唤名特别震慑,让于采擷不自觉挺直腰桿儿。 她用眼角瞥了眼神色铁青的傅奎恩,自知玩笑开过头了,便收敛嘴皮子说:「好啦我乱讲的,这么开不起玩笑啊。」 「终身大事不得儿戏。」 「那是陈旧、老古板才说的话,现在离婚率这么高,你看我妈还不是──」 「于采擷。」 话都还没讲完,她又被傅奎恩打断。一时车内闃静,只剩冷气送风的呼呼声。 因为傅奎恩语气渐差,于采擷这回等过了两个路口才敢往副驾驶座一瞟。 只见人双臂环胸,头倚车窗,静静看着外边灯光流泻。照在他脸庞的光一闪一灭,配上他抑鬱的眼神,竟让于采擷一时看怔,待她回过头,车子保险桿差点去kiss前车屁股,吓得她踩死煞车,车身一顿,傅奎恩整个人猛然往前,被于采擷伸手抵住胸口,弹回座位。 「你──」 「对不起、对不起,你有没有怎么样?」 她也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心有馀悸,加上后车不爽的喇叭声,使于采擷一阵手忙脚乱,显得有些失措。 「要不你靠边停,换我开。」 「我可以的,只是刚刚不小心闪神啦。」虽胸口怦怦跳,于采擷仍深吸缓吐,重新轻踩油门起步。 「三宝驾驶还想独自开回新竹?」 「高速公路好开多了,台北尖峰时刻的车阵简直要命。」 「明知会堵车,干嘛硬要来载我。」 傅奎恩的语气带点责备,但更多的是后悔。他自悔没有拒绝于采擷的电话,一句忙就能打发她的,他却没能推却。 「你还真是烧得不清,这问题我刚才回答过了。不是有一句网路用语说什么『人帅真好,人丑性骚扰。』,我就是需要帅人养眼,才能回去面对丑人的性──」 副驾驶座倏地传来掌打车门的钝击声,傅奎恩目眥尽裂,劈头就问:「那位公子哥对你做了什么?」 「没、没有,我、我只是夸饰啦,夸饰。何况我长相普普,不得他意的时候,也不像其他同事那样会嗲气撒娇求原谅,他看到我没对我全武行就不错了──」 「他打过你?」 「不是……」深感自己越描越黑,于采擷终于体悟到傅奎恩的幽默指数有多低。 她暗自咋舌,不敢再言。 车内暂归寧静,片刻,傅奎恩才长吁说:「香娟妈妈最近在唸了,她希望你能调回台北,都五年了,一直待在新竹不是办法。」 「我妈才不会这样讲,你以为我认识她几年啊。」于采擷翻了翻白眼,毫不留情地戳破傅奎恩的谎言。 「难道公司不调你回来,你就打算一直待在新竹?」 「没什么不好吧,我还打算在那边置產呢。最近有一间二手小套房,卖家是一名工程师,听说是结婚要换大房子,急着脱手换现,房仲要我把握机会。」于采擷打了左转方向灯,视线停在左侧看来车,丝毫未察傅奎恩神色凝重,路灯打下的光线凄凉,使他看起来备感颓丧。 「买房子是大事,你不和香娟妈妈讨论一下?」 于采擷不知为何轻笑出声。「不了,比起我,你买房子她还比较在意,记得带她去啊,她会帮你杀价杀到建商喊救命。」 「那我呢,你也不想跟我讨论?」 傅奎恩的问题让于采擷愣了一下,待车子转弯驶进另一条路,她才应说:「我跟仲介约好下礼拜日看房,你有空的话可以一起,只是不能白来唷,要有诚意的来。」 「你要什么诚意?」 于采擷立刻竖起食指:「赞助我一百万。」 傅奎恩一听,靠回椅背:「成交。」 「欸我开玩笑的啦──」 「但我有条件,如果那间房子我看了不喜欢,你就不准买。」 于采擷听了一脸懵。她帮公司拉过无数次赞助,这么霸道的赞助者她头一次见。 「在前面巷口放我下来就好。」 她懵得彻底,点了点头便在巷口停下。 下车前傅奎恩突然说道:「其实我今天很忙,上午门诊,下午有台刀,病房还没巡,线上签核没空阅签,晨会case例报还没整理。」 听他唸了一大串,于采擷错愕:「那我打给你的时候,你干嘛说正好要下班──」 「因为我想你。」傅奎恩一双炯炯眼眸转过来直盯着她,「我们三个月没见了,你不想我吗?」 于采擷震惊一窒,张口闭口数次却吐不出半个字。 傅奎恩倒也没奢望她回应什么,只是逕自解开安全带,顺手拉上手煞车,然后将于采擷拽至胸前,吻上她因惊诧而微啟的嫩脣。 「路上小心,晚安。」傅奎恩醇厚的嗓音在狭窄的车室内显得格外煽情。于采擷浑身一僵,俟等回神时,罪魁祸首早已离车。 心脏怦怦狂跳,分毫没有减缓的趋势。 于采擷下意识摸了摸脣瓣,好一会儿才喃喃回应── 「我……也想你啊。」 二、全 于采擷在课桌前聚精会神,振笔狂写,每写好一行就停下来阅读一遍,看不顺眼又擦去几个字,来来回回弄了十来分鐘,一张纸被她搞得皱巴巴。 坐在前座的方婷支着脑袋看她又改又写的,终于忍不住开口:「于采擷,你到底在写什么,那张信纸都要被你擦烂了啦。」 「我在写情书。」 「写情书!」方婷杏眼圆瞪,差点没整个人弹起来。 「嘘、嘘──你小声点,不是我的情书,是傅奎恩的。」 「你终于看清自己的心意要告白了?」 「什么我看清心意,你看仔细点,是傅奎恩看清心意,不是我。」于采擷捞起桌上信纸,递给同儕兼麻吉的方婷。 方婷照本宣科唸了纸上前两行字:「亲爱的唐絮乔,我是六班的傅奎恩……whatthefuck!你现在是在代笔吗?有没有搞错啊!」 于采擷不以为意,指着信纸:「一张告白换五杯珍珠奶茶,超划算!」 方婷一把捏爆那张情书初稿,语重心长说:「傅奎恩何许人也,既是学生会副会长,又是长年稳坐校榜第一的资优生。你都跟他住在一起,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怎么还能这么无动于衷!」 于采擷一脸嫌恶:「你在说什么,他是我名义上的弟弟耶!」 「你们又没血缘关係,那种爱得死去活来,最后发现是亲姊弟的更惨。」 「你言情小说看太多了,你以为到处都蓝色生死恋喔!」 「不管啦,是傅奎恩要你帮他代笔的吗?他这样太过分了,叫别的女人帮他写情书,简直狗眼看人低!」 「你、你别激动,是我鸡婆啦,看他一直跟人家搞曖昧,想说都高三要毕业了,不如我推波助澜帮他告白,反正有珍珠奶茶当代价就好,我还赚了呢!」 方婷睨了她一眼:「这么鸡婆,你不后悔?」 「我这是在做功德。」于采擷拿出一本充满心型图案的信纸簿,夺回皱巴巴的初稿,开始腾写。 「你不是很讨厌唐絮乔,说她很作,如果傅奎恩真的跟她交往,你受得了那种女生到你家去諂媚父母?」 「她来我出去就好啦。」反正眼不见为净嘛。 方婷不死心,再劝:「过夜呢?上床呢?你跟傅奎恩的房间在隔壁吧,听一整夜的嗯嗯啊啊受得了?」 于采擷抬头,正经八百堆满脸:「我会付钱请他们去宾馆。」 方婷听了一阵无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这么肥美的一块肉都送到你嘴边了,竟然不屑一顾。」 「那是因为你没看到完美王子面具下的缺点啊。」于采擷努力学着傅奎恩中规中矩的字体,替他一笔一笔带出心意。 「什么缺点?」耳闻完美王子有瑕玷,方婷十分好奇地揍上去。 「他游戏打的奇差无比,你看了绝对倒弹。」于采擷语尾还附上不屑的叹息,听得方婷毫不客气,一掌朝她后脑勺摜了下去。 「啊呦,你害我写歪了。」 「怎么样都没有你人歪啦!」方婷两眼发直,叹了口气后指着信上第二行字,好人做到底地纠正,「傅奎恩跟唐絮乔同班,不用特别标註六班。」 「喔对耶,哈哈。」于采擷搔了搔头,赶紧划掉。 上课鐘响,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方婷见她又撕了张信纸打算重誊,一阵无语问苍天,耸耸肩后走回座位准备上课,留下兴致勃勃的于采擷继续奋斗别人的情书。 下午四点打扫铃一响,于采擷迅即拿起香喷喷的情书,衝出教室一路飞奔至六班。 「我找傅奎恩。」于采擷见人就抓问。 被逮到的男同学看了她一眼,回说:「傅奎恩身体不舒服,去保健室了。」 她一听,道了声谢就要走,却被男同学反过来抓住肩膀。 「喂,既然你要去找他,顺便把他的书包带去,跟他说老师已经同意早退。」 然后于采擷提着他颇具份量的书包,从五楼快步至一楼,沿途还差点摔跤,好不容易到保健室门前,她已气喘如牛,脖子还被书包背带勒出一条痕跡。 她几次调节呼吸后,打开保健室大门。 「三十八度六,体温有些高了,需不需要通知家长来带你回去?」保健室阿姨甩了甩手上的体温计,对颓坐在诊疗椅上的傅奎恩问道。 「不用通知,我可以自己回家。」他抹了抹脸,转头便对上走进保健室的于采擷。 「你发烧囉,还好吗?」 傅奎恩看了看她,又瞥了眼她手上不明的粉色信封,正要张口说话,却被保健室阿姨给抢了。 「年轻真好啊,趁帅哥生病来告白?」 阿姨亏得她满脸尷尬,赶紧上前搂住傅奎恩的肩膀。「误会误会,我是他姊,帮他送书包来!」 于采擷倾靠得太近,书包因此滑落肩头,击中傅奎恩脑袋,害他一阵眼冒金星。 傅奎恩无奈地揉了揉发肿的位置,而后接过书包,狐疑发问:「那你手上那封信是什么?」 「你的情书。」于采擷脱口而出却发现保健室阿姨噗哧发笑,连忙进一步解释:「不是,是你要给的情书,就那个……早上说的『珍珠奶茶』啊,你懂的!」 傅奎恩表情认真地抬头看她,丝毫没有要附和的意思。于采擷见傅奎恩闭口不驳,索性伸手穿过他的腋窝,将人架起。 「既然他得早退,那我送他回去囉,谢谢护士阿姨!」她边说边把傅奎恩往门外带,最后皮笑肉不笑地闔上保健室大门,阻隔阿姨那极度曲解的灿烂笑容。 「嘖,你干嘛一声不吭啊!」 「因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面对于采擷的怨词,傅奎恩佯装不懂,背妥书包便要走。 「等一下啦,我好不容易绞尽脑汁写完,你就这样早退喔!」 傅奎恩转身抽去她手中的信封,继续往校门前进。 「等一下等一下,既然你今天不去学生会,不然离上课鐘响还有点时间,我帮你把人约出来,你现在速战速决。」 傅奎恩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一点思考能力都没有,他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回话:「珍珠奶茶五杯,从明天早上开始我会准备,至于这封信我什么时候给,你就别管了。」 「不不不,我好人好事做到底,当然要『全套』包好包满。你等我,我衝上去找唐絮乔,就约在──司令台后面好了,那里人少。你先去做准备,我很快回来!」于采擷活似赶良辰吉时的媒婆,瞬间移动到楼梯间,然后消失在拐弯处,独留满脸诧异,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傅奎恩。 「那个白痴……」 好吧,正好他头晕想吐,不然委屈一下唐絮乔,经过这一番告白折腾,她大概许久都不会再来缠他了。 三、上 傅奎恩正双臂环胸,站在客厅正中仰望天花板,好看的剑眉微蹙,透出些许不满意的氛围。 于采擷没想到他真的牺牲得来不易的假日,特地从台北驱车南下,就为了陪她看房子。 耳边的房仲小姐滔滔不绝,口沫横飞地介绍这间小坪房的好,但于采擷早已心不在焉,站在房里拼命盯着外面的傅奎恩。 「呃──于小姐,那位是?」仲介见她魂不守舍,好奇相问。 于采擷回过神,尷尬笑应:「喔,对不起,本来跟你约好只有我一个人……」 仲介听了逕自将傅奎恩不中意的神色与两人的关係兜了起来,立即见风转舵,扬起营业用微笑。「没关係,如果是小家庭的话,这间小厅小房又只有一卫,坪数确实不够。看您要不要开新条件,我可以推荐其他间。」 「坪数我觉得很够,重点是採光跟通风良好。我之前租过那种潮湿到不行的套房,住个一年筋骨都发霉了,连中医师都要我快点搬离。」于采擷没听出房仲小姐的误解,开口褒起房子的好。 「但是这样的坪数真的不适合小家庭,尤其有了小孩后,客厅太小的话,孩子会没有伸展空间,届时还得再花一笔钱换大房子,多不划算啊。」 于采擷正要打开窗户的手一顿,满脸疑惑说:「那个──我一个人住,不需要考虑小孩什么的……」 「欸?」仲介瞥了眼在客厅踱来踱去的傅奎恩,「那位先生不是您的男朋友或老公吗?」 于采擷瞬间两眼瞪大,摆手说:「不是啦,他是我弟,硬要陪我来看房而已。」 「抱歉抱歉,我误会了。您们姊弟感情真好,他很仔细在帮您把关呢。」 房仲的讚赏让于采擷尬笑了两声,接不下话。 「既然是女子独住,房间很重要,您慢慢看,我去客厅跟您弟弟聊几句。」 耳闻两人是姊弟,仲介一脸喜孜孜,丢下客人往英俊挺拔的傅奎恩走去。 「于先生,客厅部分您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喔。」房仲小姐刻意用资料夹挡住半张脸,露出狐媚的眼睛,眨呀眨地娇声问。 「我不姓于。」傅奎恩声嗓淡漠,丝毫不为女色所动,「敝姓傅。」 房仲小姐瞪大了眼,语调顿时高了八度,惊讶说:「可是于小姐说你们是姊弟──」 「房子在顶楼,夏天必定闷热,采擷生性节俭,除了睡觉她多半不开冷气,这间不行。」傅奎恩不理会她的挑逗废语,直接切入主题。 他的声音传进房里,引于采擷走出。 「可是这间的格局我很喜欢耶。」 「你那么怕热,顶楼的夏天会热到你后悔买它。」 「我上班回来都晚上了,没多久就洗洗睡啦,应该还好吧。」 于采擷拼命说服赞助者,只可惜傅奎恩不给缝鑽,继续晓以大义:「是宅女就要有自觉,你周末懒到连吃饭都可能不出门了,况且──」他指向天花板,「顶楼的防水处理最为麻烦,楼上是公共区域,假如哪天年久失修渗水,你还得徵求管委会同意才能施工,等到召开住户会议,早就漏水漏到木质地板全毁,最后还得花一大笔钱装修,根本划不来。」 傅奎恩侃侃而论,一字一句不无道理,分析颇为精闢,让于采擷一时回不了嘴。 房仲小姐看两人僵持不下,赶忙缓和气氛说:「这部分于先生不用担心,我们会保固,有问题公司会派专人协助处理。」 「刚说了,敝姓傅。」傅奎恩环着胸,郑重纠正,「你们房仲所谓的保固是几年?这间房子现在屋龄不到三年,但你们能保固十年,甚至二十年吗?」 仲介小姐被他的气势震慑,抱着资料夹委屈地说不出话。 于采擷见她泪眼汪汪用书夹板挡住拭泪动作,内心愧疚油然而生,毕竟她平日没空,所以特请房仲假日出勤让她看房,对方牺牲周末还被客户刁难,心情难免萎靡,何况这位房仲小姐看上去年纪尚轻,哪扛得住傅奎恩社经老练的一句话。 「奎恩,你不要这么兇──」于采擷正要帮仲介说话,却被傅奎恩口袋里的手机铃声打断,她只好改口,「算了,你先接。」 傅奎恩掏出手机瞟了一眼,几个字跃入眼底,他边往门走边说:「我去外面。」 想来是医院要事,于采擷耸耸肩,转头安慰房仲。 「我是傅奎恩,什么事?」 「傅医师,有一位楚姓女士嚷着要找你。」听筒对面的护理师据实以报。 傅奎恩捏了下眉头:「跟她说我今天休假。」 「已经说过了,但她不死心,还大闹6c护理站……」 「去请保全,把拉她出医院。」 「可是她扬言要提告傅医师你,是不是该通知主任?」 「不用,她之前大闹时,我已经告知主任屡劝不听就会走法律流程,你直接请保全将她带走就好。」 护理师听了他的话,说会照办,傅奎恩便把电话掛了,转头一看于采擷已和房仲小姐双双走出屋门。 于采擷瞄了他一眼,秒读懂傅奎恩欲言在口的话,先一步回应:「这一间我就不考虑了。」 「嗯。」傅奎恩将手机收回口袋,像是不愿多留一秒,兀自走去按电梯。 「是医院打来的?如果你忙的话,可以先回去。」 「不是什么需要我回去处理的事。」 电梯门打开,傅奎恩率先走进去,替两位女士操作电梯直到一楼。 三人走出大厦,房仲小姐秉持待客之道,连说了三次谢谢。 「于……傅先生若是不满意,我们还有其他房子可以做推荐,请、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于采擷不给傅奎恩说话的馀地,直接卡进两人之中,笑回:「不用搞得这么严肃啦,之后再麻烦陈小姐帮我找合适的房子了。」 对方应了声没问题,又再道一次谢后才离开。目送人离去,于采擷便拉着傅奎恩的手,走往停车场取车。 三、下 「你刚刚干嘛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忍不住问。 「我哪有发脾气。」 「人家新人妹妹都被你吓哭了。」 「我讲的都是事实,但事实总是逆耳。」 耳闻傅奎恩的解释,于采擷差点没大翻白眼。 「你不喜欢那间房私下跟我说就好,不要迁怒他人。」 「刚出社会总要歷练,我以前实习的时候也被教授狠狠刷新三观过。」一到停车场,傅奎恩立刻掏出遥控感应,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傅医师,你们那种金字塔顶端的变态人生,不要跟一般市井小民比较好吗,那根本不是一个档次。」于采擷跟着拉开车门坐进副驾。 「你有这么喜欢那间房子到要把人分阶级?」傅奎恩啟动引擎后,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 于采擷被他的话弄得几分鐘后才找回舌根。 「我是喜欢房子的格局没错,但你说的那些缺点也不无道理。只是我当下觉得你对房仲摆脸色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车子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行驶,傅奎恩的视线一直专注在路上,须臾才啟口:「我是反对你在新竹置產没错,不过若你执意要买,我还是会赞助。」 「赞助那件事我是开玩笑的,台北房子贵,你还是留着自己买房用。」 「……你真的打算都不回台北了?」傅奎恩望着前方的绿灯变红,煞停后转过来看她。 只见于采擷指尖滑过手机萤幕,一个上方标着『于女士』的对话框赫然跳出,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长串,仅一瞬的显示,她随即点掉视窗,然后又开啟另一个未读讯息,淡淡应他:「不回。台北于我而言是个充满悲惨的地方。」 她口中的悲惨傅奎恩都知道。至今为止压在于采擷心上的种种,在双胞胎弟弟车祸过世后达到临界点,台北因此成了她最痛的地方。 而那些痛并不会因为他的存在而消弭,台北也不会因为有他,于采擷就想回来。 「对了,中午可能无法跟你一起吃饭了。可以载我去公司吗?」于采擷微笑转移沉重话题。 「今天是星期日,你还要加班?」 见傅奎恩皱起眉头,于采擷只好将手机递到他眼前,苦笑说:「上司指示不得不从。」 他在车子起步前瞄了一眼,上面清楚写着:『有事找,在公司门口等你。』 「上司在假日传讯息违反劳基法。」傅奎恩收回视线,语气十分不屑。 「上司在假日传讯息你不从,是跟薪水过意不去。」于采擷摊了下手,「而且说到违反劳基法,医师才是违反的最严重的职业吧,尤其妇產科,生小孩是随时随地,不分日夜,更不分平假日。」 「至少我薪水比你高。」傅奎恩冷冷地说。 「是、是,我就是一个只能领二八k还得乖乖听从上司的劳碌命。」 「你薪水这么低?」傅奎恩转了方向盘,车子便驶进一个立有新城牌匾的工商区。 这个工商区是政府近年规划的,里面许多新创公司,其中于采擷任职的fumiu游戏软体公司就在工商一路,拐进去很快就能看到。 「当然没这么惨啦。嘖,我看到上司了,炫什么富啊,那台跑车什么牌子,看起来就很高级」 「lotus的exige。」看着站在刺眼黄色跑车旁的吊儿啷噹男,傅奎恩解答的语气掛满不屑。 「很贵吗?」 「比海神再贵一点。」 「我替公司赚得钱都在那辆车上了。」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可以回转开出去。」傅奎恩作势要转动方向盘,被于采擷阻止。 「不用了,放我下车吧。」 傅奎恩将车子并排停在那台莲花旁边,两辆车身一黄一黑,正好带出吊儿啷噹与成熟稳重的对比。 于采擷向傅奎恩说了谢谢后便开门下车。只见公子哥倚着那台名贵的跑车,轻藐她身后那辆对一般人来说其实也不便宜的瑞典国宝。 「你男朋友?」 「不是。」 「不是就好,上车。」 没有任何人拉门,车门自动缓缓开起,接着上面的敞篷跟着滑动,现场瞬间成了公子哥炫车舞台。 于采擷回头瞥了傅奎恩一眼,虽说他没往这边瞧,但光从侧脸就可以感受他神色微慍。 「我有东西忘在办公室,可以陪我上去拿吗?」当着傅奎恩的面,于采擷实在没胆坐进公子哥的车。她佯装上楼取物,想藉此让傅奎恩离开这窘迫的地方。 「知道了,走吧。」公子哥倒也没细问,甩甩车遥控便朝公司大楼迈去,于采擷趁机弯腰敲了敲傅奎恩的车窗。 车窗摇了下来。 「对不起,你特地来新竹我也没能请你吃顿好料,下次赔你,一定!」她双手合十,语带歉意求原谅。 「没关係,工作要紧。」 这句话以前于采擷常对傅奎恩说,现在立场倒过来,她听在耳里竟有些悵然若失。 「上司在等你了。」傅奎恩轻声敦促却伸手握住她靠在车窗上的掌,用指腹蹭了蹭她柔嫩的掌心,一会儿才放开。 于采擷被撩得心痒,忍不住抿嘴回瞪他一眼。 傅奎恩笑了出来。「去吧。」 「掰掰。」于采擷挥手道再见后,转身走进大楼旋转门。一直到背后引擎声渐远,她才朝公子哥说:「可以上车了。」 「你不是有东西忘在办公室?」 「我只是不想在他面前坐进你的车。」于采擷据实以答。 「可是你刚否认他是你男友。」公子哥见她往门边移动,跨步追了上去。 「但我没有否认我爱他。」 于采擷突如其来的实诚,令公子哥哂笑:「嗯哼,非常好,看来你也是个难搞的女人,恰好可以用来对付那种撒泼的荡妇。」 「你说什么?」 公子哥由后揽住她的纤腰,朝她一笑。 「没什么,跟我来就对了。」 他将于采擷推入副驾,自己则帅气地从敞篷处翻进驾驶座。被啟动的引擎随即发出轰轰的排气浪声,车子转眼驶出新城工商区。 四、全 于采擷简直不敢置信,傅奎恩这么一个风度翩翩、品学兼优,号称本年级不可一世的有为青年,居然告白的话还没出口,就先吐了人家唐絮乔一身。 他的零负评形象在高中生涯的最后一个月,彻底破功,破功不打紧,还活脱脱跃升为本年度最适合拿来茶馀饭后训练嘴角的第一名。 「哈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啦,这一点都不好笑!」 此时此刻,于采擷与好友方婷正在速食店二楼谈论这得来不易的『嘴角失守冠军话题』。 「我就说嘛,你出马必出事,干嘛鸡婆帮傅奎恩写情书。何况当天他人都生病要早退了,你还押着他去交情书,他会这么丢脸都你害的啦。」方婷拨开汉堡的包装纸,咬了一大口。 于采擷也正好开口要咬,耳闻她的话后,沮丧地收了手。 「不用在意,我并不觉得丢脸。」看着于采擷愧疚的表情,坐在旁边未吭半声的傅奎恩忍不住出口缓颊。 「多谢傅公子的大量,包容采擷的驴脑袋。」不待于采擷回应,方婷替她说了,「可惜傅公子这么一段好姻缘就这样被你姊搅和成不可逆反应。」 「没差,我又不喜欢唐絮乔。」 于采擷听了一脸诧异:「什么!你不喜欢唐絮乔!」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她?」 「你们班人尽皆知啊,不然你去问!」 方婷趁嚼食空档,下了註解:「就听信谗言咩。」 「你为什么不亲自问我?」傅奎恩再问。 「那我提议要帮你写情书时,你为什么答应事成就买五天份珍珠奶茶给我?」于采擷反问回去。 两人对视许久,看似谁也不让谁,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对座的方婷倒是识相,一阵囫圇吞枣后,揉掉包装纸端起托盘起身。 「我要去打工了,先走啦。」接着拍拍屁股,不带走一片云彩地离开。 于采擷瞪着傅奎恩,一开始还挺有气势的,可惜撑不到几分鐘便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好败阵地嘟起嘴,改拿手中汉堡当报復筹码。 「我突然想吃牛肉,劲辣鸡跟你换。」 她知道傅奎恩吃不得辣,故意要求他。果不然,一向温文尔雅且事事包容她的傅奎恩拿自己点的汉堡换掉她手里的,还贴心地替她拆妥汉堡上的包装。 暖心的一蹋糊涂。于采擷看着被塞进掌心的大麦克,不禁将心里话问出口:「你都不生气的喔?」 「我在生气啊,但你大概不懂我在气什么。」 「我比较笨,脑袋没你聪明,你不明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所以跟我生闷气划不来,只会气死你自己。」于采擷晓以大义,望他阐明。 傅奎恩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她,两人又对视了半晌,这次换傅奎恩先躲开。 「快吃吧,你今天不是也要打工。」 「已经不用啦,我帮采礼凑到买车钱了。但我也不能拖时间,他今天下课就要衝去牵新车,我跟他约七点在华山会合。」 「你们感情真好。」傅奎恩说这句时语气略显苦涩,但于采擷并未察觉。 「当然,他是我弟耶。」见他突然欺近,于采擷吓了一跳,登时全身紧绷。 「我在名义上也是你弟弟。」 「那、那不一样……」于采擷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因为傅奎恩的鼻息已喷上她的脸颊。 「哪里不一样?」 傅奎恩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在耳畔回盪,使于采擷不敢恣意乱动。心脏噗通、噗通急跳个不停,她隐约觉得两人之中有什么开关要被打开了── 「于采擷,转过来看着我。」傅奎恩忽以命令口吻对她说话,而于采擷竟无懟词,乖乖照做。 接着,她被傅奎恩一对如鹰般锁定猎物的锐眼震慑,微凉的脣瓣渐渐凑近,于采擷两眼发直,瞬间脑袋轰的一声,失去思考。 她被傅奎恩吻上了。 待熟悉又陌生的身躯退离后,于采擷从嗡嗡作响的耳鸣中,听到他问了句:「知道我在气什么了吗?」 她怔怔地望着他,一下点头,停了一会儿又摇头,眼底满是惊诧,就在于采擷支支吾吾,不知所措时,桌上的手机赫然响起,她吓得推开傅奎恩太过靠近的胸膛,按下通话键接起。 「喂、喂?妈、妈妈喔,什、什么事?」于采擷的舌头不只大了一倍,脑子还在极度震惊中尚未恢復,不过听筒那方的于香娟哭哭啼啼,马上就把她从轻飘飘的天堂拉回现实,「发生什么事?你别光一直哭啊,这样我哪知──」 于采擷驀地断句,两眼骤然瞪大,神情比被人吻上还惊骇。 傅奎恩看她脸色一瞬刷白,甚至整个身体微微发抖,赶紧关切:「怎么了?」 只见于采擷颤着脣,眼眶泛起水雾,她不自觉伸手抓住傅奎恩的衣领,使劲到指尖泛白的程度。 几次张口,于采擷都没能把话吐出,直至泪液滑出眼眶,才总算发出声音── 「采礼……发生车祸了。」 五、全 古相书上说:「男儿断掌千斤两,女子断掌过房养。」 在相对保守传统的长辈眼里,断掌的陈采礼是大富大贵的命,但断掌的于采擷却是剋父、剋弟,甚至未来还会剋丈夫。 奶奶唯恐避之不及,一开始就不让采擷姓陈,怕她剋死父亲,连带把唯一的陈家香火也给连累。 一开始于香娟认为婆婆的厌恶是重男轻女所致,因此和丈夫吵了几回,直到丈夫在工厂出了事故,差点面临截肢,她才体悟到女儿断掌的威力。 所以采擷只能姓于,就当作是过房养。 但是过房并没有让命运顺遂,于采擷七岁时,外公得了肺癌,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虽说外公本来就是个老菸枪,罹癌怪不到于采擷头上,但大人总有疙瘩,连身为人母的于香娟也不得不忌惮起来。 从七岁到十岁,她的父母感情逐渐生变,吵了三年多的架,于香娟甚至一气之下带着陈采礼离家出走,整整一个礼拜不见踪影。这七天对于采擷而言,简直是地狱,她日日遭奶奶咒骂,被用藤条抽打,自己的父亲见状却不闻不问,让她一度觉得自己会死在家里。最后,于香娟带了一张填好的离婚证书回来,只用了二十四小时,她的父母便签字离异了。 一年后,母亲再婚,对象就是傅奎恩的父亲,傅言斌。 傅叔叔的好是发自内心,于采擷都知道,只是人终究有自私面,她没有被傅叔叔领养。在『傅』家,她是外人,是母亲改嫁带来的拖油瓶,不过她该知足,因为傅叔叔从不偏颇,儿子有的,她也一定有,听母亲说这是叔叔的坚持。 此生可得傅叔叔的疼惜,她何其有幸,所以傅奎恩不行,只有他,最多、最多就是姊弟亲情,男女情爱这条线,她死也不会跨过。 此时的于采擷身着深色套装,正站在一条满是橱柜的走廊上,室内线香气味繚绕,耳边不时传来经文卡带拨放的诵经声,她隔着印有莲花图腾的玻璃门,怔看里面骨瓮上的字。 ──陈采礼。 正掀脣想说些什么时,一条手臂挥了过来,重重打在于采擷的腰背上。 「你来干什么!都是你害死我的金孙,你居然还有脸来!」 「妈别这样,采擷也不是故意的──」 「她不是故意?要不是她替阿礼凑钱,他会去买机车吗!他会被车撞吗!不要你命不好就来害人!你给我出去!给我滚出去!」 血缘上的父亲拉不住奶奶,只好拼命朝女儿使眼色,要她知难而退。 于采擷见状不卑不亢,对着两位深深一鞠躬后,转身离去。 今年终于连母亲也不来弟弟的做忌了,她传了封讯息,讲一堆白发人不该一直去叨扰离世的黑发人,不然陈采礼会捨不得走之类的藉口,要她这个黑发人代打。于采擷心里明瞭,母亲是不想看到前婆婆那副嘴脸,一旦照面铁挨她打骂。 其实事过多年,她也不是陈家人,于采擷大可不用选在弟弟忌辰当日来看他,之所以会冒着被挨打的风险去,是因为她内心真的觉得是自己害死弟弟的。 要是当时没有去打工帮采礼凑钱就好,她一心一意只想做到当姊姊的气度,却让弟弟承受这样的后果…… 「你来祭拜谁啊?」 此时的于采擷已坐上一台牌子带有翅膀,上面写个大b的黑头轿车。开车的人不是谁,正是有钱就任性、天天可以换不同种高级车开的公子哥。 她支着头看向窗外,不答反问:「你要我陪你办点事,是要去哪?」 公子哥直言:「刚刚秘书通知,说人在医院急诊室。」 于采擷听了皱起眉头,「谁?」 「你不认识。等一下跟着我演戏就好,事成我就採用你的游戏企划,当下一年度的主打。」 「这可是你答应我的,不准跳票!」 公子哥用手比了个三,微笑的表示ok。 两人驱车来到某家医院的急诊室,公子哥一如往常有人伺候,下了车便有小弟前来接手泊车。 然而于采擷抬头瞄了眼建筑物上的大字,心沉了下去。 不会这么巧吧,傅奎恩是这间医院妇產部的主治,急诊室应该不是他的管辖范围…… 自动门一滑开,里面沸反盈天,是一名女子扯开哑嗓在泣喊。只见两名警卫一左一右站在她身侧,碍于人权至上,不敢贸然动手,只是劝说无果,女子依旧跋扈大吼,指着身前的白袍医师不停咒骂。 于采擷本想提醒公子哥远离别人的是非,但还未开口,公子哥已走入暴风半径。 「楚依珊,你闹够了没。」公子哥两手插袋,眼神充满不屑,瞪着那名大吵大闹的女子。 「李宝渊!你这个不要脸的渣男!都是你,是你害我落魄到这种地步,把我的青春还给我!」 站在大型撕破脸现场的第一排,于采擷满脸错愕,但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疯女人旁边的那名白袍医师,竟然是傅奎恩! 两人对上眼时,傅奎恩的眉头皱了一下,渐渐地神色变得铁青,甚至可以看到背后隐约有怒火越烧越旺。 于采擷还没搞清楚他为何横眉冷眼,胳臂已被公子哥勾上,随口拋出震撼弹。 「我已经跟她在一起且论及婚嫁。当初说好我们就是床上关係,你要爱情、要身份我都不可能给你,是你自己说好,还签了契约,如今不过是拿掉孩子,有必要搞到鸡飞狗跳,人尽皆知吗?」 公子哥害人又害己的渣男宣言,让于采擷震惊到嘴巴呈现o字型,完全合不拢。 「哈!那你知道她是傅医师的妻子吗?李宝渊,你这顶绿帽子被扣的真高调,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于采擷惊愕望着眼底燃火的傅奎恩,拼命摇头否认公子哥的唬烂。 周围的患者或家属甚至是医护人员开始交头接耳,眾人对四角关係议论纷纷。 公子哥早已臭名在外,且渣男行径天理不容,于采擷用不着顾他面子。但傅奎恩不一样,他才貌双全又济世利人,是人人口中的好医师,被这对狗男女一搅和,绝对会成为明日白色巨塔中茶馀饭后拿来消遣的对象。 于采擷上前,试图解释,「等一下,请不要含血喷人,这不是事实──」 「够了。楚小姐,我说过引產是因为胚胎发育不良,所以手术一切合法,也严正向你挑明再来医院闹一次,我们就法庭上见,既然你屡劝不听,那就别怪我动用法律制裁。」傅奎恩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朝警卫说:「我要告她,请把她带去驻警室。」 警卫旋风抓人,把披头散发活像中邪的可怜女人半拖半拉地架去驻警室。 闹事者一走,气氛顿时变得尷尬。于采擷感觉四周安静下来,耳膜甚至清楚放大她频率渐快的心跳声,她下意识搓着手,害怕得不敢抬头。 「傅医师,產妇开五指了,请尽快到b03產房。」一名护理师上前打破沉默地催促。 傅奎恩轻应了声,转身离去时视线还特意避开于采擷。 只是人才刚背对她,那名楚姓女子突然在急诊外挣脱警卫,发疯般边嘶边吼,再度衝进急诊室── 这次,她拿着一把刀。 「你不得好死,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不要!奎恩!」于采擷见她一路朝傅奎恩跑去,吓得用尽毕生的腿力,赶在女人奔抵他背后前,挡于其中。 挥下的刀尖没入胸口,于采擷被一阵剧疼袭击,当场双脚瘫软跪了下去。傅奎恩闻声回头,见到的是胸上插把刀,倒在地上喘气的于采擷。 涌出的血液瞬间染红她白色的衬衫,傅奎恩被眼前的场景怔住,直到发现于采擷想把刀拔出,他才蹲下去制止。 「不要动、不要动,你不要动!」傅奎恩脑筋一片空白,他伸手压住冒血的伤口,焦急大喊:「去调血,快去调血,她是a型的!」 急诊室登时大乱,一名护理师急忙去联络血库,另一位急诊医师赶紧跑来急救。 肇事的楚小姐见状猖狂大笑,还想搬起椅凳砸向傅奎恩。于采擷看见这惊悚一幕却被他压住胸口伤处动弹不得,只好扯嗓尖叫示警,这一叫倒让她咳出血沫。 椅凳没成功袭击到傅奎恩,楚小姐便被警卫以现行犯銬上手銬逮捕。 「我求你不要再动了!」傅奎恩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吼,连在旁协助的急诊医师也被他吓到。他拼命压住于采擷血流不止的伤口,眼泪不争气地一直掉。 于采擷感觉身体渐凉,眼皮越来越沉重,却还是在失去意识前挤出一抹笑安慰他,「咳咳……对不起,不要哭……对不起……只有你,我真的……」 真的不想剋你。 唯独你── 是我生命再也不能承受的轻。 六、全 下午五点,正是夕阳如丹的时刻,阵雨方停,天空铺上一层淡淡的红霞。于采擷和方婷正有说有笑地朝校门走去,准备找个速食店窝,耗等打工时间。 刚走到穿堂,眼尖的于采擷便看到陈采礼趴在他新买的摩托车龙头上,朝她一笑。 「采礼!」她高兴地向他挥手,衝了过去。 「噹噹──怎样,这台车酷炫吧!」陈采礼大方展现他买的新车,一脸骄傲。 于采擷俯视这辆被弟弟褒奖到不行的新车,笑容登时凝在嘴边。 这大概是十年前的款式了,哪来的拉风? 不过于采擷没有吐槽他,还佯装兴奋地说:「我好歹出了三分之二的钱,载我去兜风一下啊!」 「不要。」陈采礼灿笑回绝。 「喂,哪有人这么无情的,载妹子就不载姊了是吧!」 「你后面的人不同意。」他指着于采擷后方。 于采擷一听,回头看了一眼。此时的方婷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傅奎恩。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不同意?」干嘛阻止她跟弟弟培养感情。 「采擷。」傅奎恩表情沉痛,哽着嗓唤她:「你过来我这儿,好不好。」 见他神色扭曲,于采擷随之噤声,不敢再呛。 陈采礼看她踌躇不前,便劝她,「过去姊夫那里吧。」 「你别乱说,谁是姊夫──」 「过去吧,不要让他伤心。」 陈采礼的眼神过于温柔,温柔到她觉得事有蹊蹺,但于采擷还是乖乖听话,往回走进校门,停在傅奎恩跟前。她眉头紧蹙,下意识往脚跟一看,才发现自己穿的不是高中的制服,而是一件深色的套装,里面的白衬衫染上了红色液体,不停从胸口滴落。 于采擷还来不及思考这些液体是什么,背后便传来刺耳的煞车声及毛骨悚然的撞击声,她想回头,却被傅奎恩一把搂进怀里,动弹不得。 「不要看,你不要看。」傅奎恩轻抚她的后脑勺,声声安慰,「过去了,都过去了,会发生这种事不是你的错,不是你害的……」 耳畔传来傅奎恩呢喃般的安抚,于采擷渐渐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眼眶泛泪,用力抱住傅奎恩,倚着他无助地啜泣起来…… 病床上的人抽动了下。 「采擷。」 似是听到呼唤,她眼角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 「采擷。」 这次肩膀被人点了几下,于采擷缓缓睁眼。 「你醒了,太好啦。」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于采擷定睛一瞧,是傅言斌。 「我……嘶──」她才挪一下身体,撕裂感瞬间席捲而来。 「小心,你的伤口还没癒合呢。」傅言斌摸了摸她的头,轻声提醒。 「这是哪里?」她只能勉强转眼珠子,但四周全是白的。 「医院,你受伤了还记得吗?」 于采擷飞快地想了一下,叹气回应:「喔,我被捅刀。」 「你把奎恩吓坏了,我从没看过他哭得那么惨。」傅言斌笑着出卖儿子。 「对不起。」 她这声歉让傅言斌收回笑容。 「采擷,傅爸爸有话跟你说。」 于采擷心里明白他要说什么,因此含着泪闭上眼,反覆道歉,「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不领养你吗?」 「对不起,因为我是断掌命格,我会剋死奎恩──」 「不是。」傅言斌握住她颤抖的手,「是因为奎恩喜欢你,我看得出来他喜欢你,太明显了,他绝对不可能把你当『姊姊』,所以我不领养你,这样你们就不会是姊弟,没必要在乎世俗眼光。」 于采擷忽然睁眼,惊恐地看着傅言斌,「不可以、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他会死掉……我不要他死掉……」 「可是采擷,」傅言斌拍拍她的手背,苦笑说:「这次差点死掉的人,是你啊。」 于采擷瞬间怔住,待她想反驳什么时,傅言斌已松开她的手。 「要交班啦,今晚顾你的人是奎恩。」 他说完,傅奎恩的身影便映入于采擷眼帘。 「还好吗?」傅奎恩面无表情检查着点滴,确认点滴速度无误才转过来看她。 于采擷有些紧张,只回了一个单音给他。 傅奎恩也感受到她的情绪,于是趁胜追击。 「你跟上司在交往?」 「没有……」 「他说你们论及婚嫁。」 「真的没有……」 「那不然你为何跟他来急诊对峙?」傅奎恩托起她的左掌,轻搓她泛凉的指头。 「……我不晓得他要办的是这种事,要是知道我才不可能来。」伤口隐隐作痛,连呼吸都疼,但于采擷仍咬着牙把事情说开,「你没事吧、没受伤吧,那个女人真够疯的,居然拿刀……」 「我才要疯了。」傅奎恩怒瞪她一眼,眸框瞬间漾起水雾,「我满手都是你的血,止都止不住,你有考虑过我的心情吗?」 「对、对不起……让你有不好的回忆。」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奎恩扶着额头,任眼泪滑落地哽咽说:「你知道吗?你还没脱离险境的那几天,我跑去陈采礼的塔位,求他把你还给我。我就是这么在乎你,在乎到你昏睡的每一秒我都煎熬到像是要死掉一样──」 于采擷被吓到了,她从未看过傅奎恩如此脆弱。他一向很理性,面对事情无论有多重大,都冷静到令于采擷羡慕。 看她语塞又眼神飘忽,傅奎恩放下扶额的手,睨了她一眼,「知道我在气什么了吗?」 这句话似曾相识,他以前问过她── 「知道……」她的初吻葬送后,傅奎恩问她的第一句话,现在终于可以回答他了。 傅奎恩托着她的手缓缓升起,此举牵动于采擷的伤口,惹她哀叫一声。 「很痛吗?」他问。 「很痛。」 「那记住,这就是我爱你从小到大所获得的痛。」 于采擷还一脸懵懂,便看到一只金环套进她左手的无名指。 「等一下,我们──」 「结婚。」傅奎恩套入的戒指卡的刚刚好,想脱都脱不下来。 「可是断掌剋夫──」 「经过这次事件证明我剋妻,互相抵销了。」傅奎恩弯下身,俊顏越来越靠近她。 「等一下,傅爸爸跟我妈──」 「我不想再夜长梦多了。」傅奎恩掏出一张纸,上面有两个命盘,一个极好,一个极差,却也相辅相成,得天独厚。上面画来画去的红线最后还牵到一个日期。 于采擷看了五雷轰顶,直觉自己不只被亡者卖了,连生者也卖她卖得很开心。她正想驳斥什么,脣瓣却被傅奎恩佔去,所有的话只能化作娇嗔,吞之入腹。 在认识傅奎恩这个继弟的第二十三年,她彻底领悟到断掌女人跟强运的男人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