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女仵作》 第1章非礼 视野里全是血,黑色的血。 鼻腔亦被浓郁的血腥味充斥。 只是,这血腥味除了带着奇异的幽香,还掺杂着粪便的恶臭,熏得他头晕眼花,异常恶心。 他蹲在墙根处吐了很久,不但将胃里的酒水呕了出来,连胆汁也一并吐出。 不是说,被老鼠药毒死的人,都会口吐白沫吗? 为何她会吐这么多血?而且还屎尿横流? 其实,他很想再仔细看她一眼,看她究竟死透了没有? 但他又有些胆怯,根本不敢靠近。 因为口吐鲜血的她,披头散发、口唇乌黑、双眼怒睁,尚且保持着狂躁翻找的姿势。那模样,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打算索命的厉鬼,令他毛骨悚然。 对,厉鬼。 活着时,她是恶魔。 死了,亦是厉鬼。 摆出这等姿势,她究竟想做甚? 索命吗? 她要找何人索命?何人? 眼前一黑,他猛地扑上去。 不,他不允许,绝不允许她向那人索命,再不允许她伤那人分毫。 愤怒将双眼烧成一条细缝,他想夺走她手中旧衣,可她抓得实在太紧。 无奈,他只得硬掰她的手指,使出吃奶力气。 终于,旧衣被他夺过来。 然,她的两根手指,亦被他掰断。 瞧着那断指,他愣了下,顿觉心疼。 但很快,他眸中又升起一抹奇异光彩。 她死了,终于死了啊! 多好! 从此,所有人都得以解脱,再也无人活在地狱。 目光渐移,他胃里一阵翻腾。 方才她倒地时鞋被甩出去很远,露出那双惨白泛青、沾染着粪水的双脚,异常恶心。 从怀里掏出崭新精致的绣鞋,硬着头皮挪过去。 颤巍巍帮她穿好鞋,他弯下腰,从床底摸出那把旧柴刀。 视线锁定住她肥胖短粗的颈项,他猛地举起锈迹斑斑的柴刀,重重斩落…… 隆安王朝二十年九月初九重阳节,平江县光明寺后山。 僻静的小路上,林瑾低垂着头,面容哀戚、眼神茫然,步履颇显踉跄,像只行走的孤魂野鬼。 耳边依然回荡着师父方才的话:“为师老了,没什么再能教授于你,你且去吧,以后莫要再来,也莫在他人面前提及为师,只当你我从未相见过。” “好狠心的师父!”眼眶渐渐湿润,林瑾嘟囔:“您说要让小瑾跟您学一辈子本事,您说要让小瑾为您养老送终,如今您却出尔反尔不要我了。师父您是小狗,您说话不算数!” 正嘀咕,一道身影骤然袭来,林瑾惊呼一声,直直撞了上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 下意识开口道歉,然,话未说完,已被人硬生生打断:“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急着去赶死投胎啊?冲撞了小爷我,你可担待得起?” 佛门净地,这般出言不逊实属罕见。林瑾赶紧抬袖擦干眼泪,定睛去瞧。 待看清楚来人,不由愣住。 脑海中条件反射浮现出八个大字——“活色生香、花团锦簇”。 没错,就是活色生香、花团锦簇! 眼前立着位年轻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身高八尺有余,即便歪歪扭扭站着,也显得身姿修长,风流挺拔。 他白净的脸庞上五官俊挺,剑眉星目,眼眸深邃。笑起来,一对小虎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左侧脸颊上还露出个忽隐忽现的梨涡,平白多出几分孩子气。 只可惜,这男子披头散发,不但穿了件恶俗艳丽的红花锦袍,还敞胸露怀,连腰带都没有系好。 最要命的是,这男子身上不知熏了什么香,甜丝丝、软绵绵、腻乎乎,还带着股微微血腥,混合成一种诡异味道,竟是说不出的暧昧。 人迹罕至的后山,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位衣冠不整、身带异香的男子,荏谁都猜得出此人之前在做甚。 佛门净地,这厮未免也太龌龊大胆。看来,这光明寺后山今后再也来不得了。 眸中顿显轻蔑,冲男子微微一拜,林瑾抬脚便走。 “站住!”男子突然低喝:“小爷我让你走了吗?” “嗯?”林瑾一怔:“那公子想做甚?” “你说我想做甚?”逼近两步,男子坏笑,尖尖的小虎牙闪过耀眼白光:“你占了小爷的便宜却说走就走,天底下岂有这等好事?” “占你便宜?”林瑾倏地瞪大眼睛。 不敢相信地伸手指指自己,她问:“你是说,我……非礼你?” “难道不是吗?方才你主动投怀送抱,强吻我的胸膛,现下还想赖账不成?” “……”林瑾瞠目结舌。 去!当真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这是遇到花痴智障了吧? 想她方才心事重重正低头走路,这厮突然冒出来,还敞胸露怀,她冷不丁撞上去,这次好死不活嘴唇蹭了下他的胸膛。如果这也叫投怀送抱强吻的话,那她之前在外院柴房与师父一起给死人验尸,岂不是在行非礼之事? “无聊!”冲男子翻个大白眼,林瑾直接转身。 “喂!”男子大喊:“我说你是不是女人啊?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你既毁了我的清白,自当对我负责,你……” “我毁了你的清白?”林瑾终于恼了。 转回身,她像只炸了毛的小猫,猛地逼前两步:“公子想让我怎么对你负责?难不成方才我嘴唇不慎蹭了下你的胸口,现在,你也要来蹭我胸口一下?” 此言一出,男子便笑了。 他笑得十分邪魅,俊美的脸庞熠熠生辉,但墨玉般的瞳眸中却闪烁着桀骜的野性,像一副流光溢彩的绝世丹青,又似一头不怀好意的矫健猎豹。 林瑾心头猛地打了个突,才暗呼不好,便听男子道:“既然你诚心邀请,那我就来蹭蹭吧!” 眼见男子要凑上来,林瑾捂住胸口连连后退:“你别过来!” “我过来了,你能怎样?”男子非但步步紧逼,还如同逗弄猫儿,伸出右手摸向林瑾水嫩嫩的小脸。 “啊!色狼!”惊呼一声,林瑾夺路狂奔。 待林瑾身影彻底消失,男子才收敛笑容绕到树后,靠着树干闭目轻喘。 片刻,他睁开眼睛,自袖袋中掏出包熏香扔掉,又小心翼翼脱下衣裳。只见,左臂上鲜血淋漓,赫然露出半枚羽箭。 刚要伸手去拔,眼前竟多出名劲装蒙面人。 “大人!”顾不上行礼,蒙面人脱口道:“您受伤了?可严重?” “不妨事!”男子勾唇:“此箭无毒,止血便可。你且来帮我上药包扎!” “诺!” 不多时,蒙面人已将伤口处理完毕。 他从包袱中取出干净衣裳,一边服侍男子穿衣,一边问:“大人,到底是何人想置您于死地?” “不清楚!” …… 第2章枯井无头死尸 重喘几口,男子又道:“我寻思他们并非想要灭口,否则,不会用无毒羽箭,更不会只射我的手臂。或许,他们也急于找到余仵作,恰逢我横加阻拦,不得已,才出手伤了我。” “大人的意思是,这些人知道光明寺烧火僧就是前朝名满天下的余仵作?”蒙面人问。 “既然咱们知道,别人当然也会知道,便是现在不知,将来也会知,瞒不住的。” “那大人突然现身,可是故意吓走那位姑娘?” “嗯!这条山路不安全,我怕她出事。” 话锋一转,男子又问:“她到底是何人?你可查到来历?” “查到了!她名唤林瑾,今年十八岁,是丞相府三小姐,由林丞相第四房小妾所生。 其母江氏乃前朝罪臣之女,故,嫁入丞相府后,江氏一直遭受林氏族人排挤。 那年江氏难产,九死一生才保住林小姐。不曾想,丞相府却以林小姐命数不好为由,生生将她们母女二人赶到平江县乡下废宅自生自灭。 幸而江氏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字,常常帮助周围百姓撰写家书,这才将林小姐抚养长大。 偏这林小姐天资聪慧、开朗活泼,十二岁时便医术超绝,竟与左邻右舍打成一片。母女二人相互帮衬着,日子倒也渐显宽裕。只是,丞相府有人作祟,林小姐至今也未婚配。 不过这位林小姐也算奇人,她并不介意这些,只醉心于医术。因此,在平江县颇具盛名,当地百姓皆尊称她为小神医。 今日她们母女俩来光明寺,乃是为了烧香祭祖。” “林瑾?小神医?”男子蹙眉:“既是丞相府遗弃之人,这林小姐怎会十二岁便医术卓然?她是如何认识余仵作的?” “大人有所不知,林小姐五岁那年生了场大病,江氏带她来光明寺求医,曾将林小姐留在寺中将养了半年。那段时间,林小姐每天都会跑去柴房骚扰余仵作。余仵作十分喜爱她,便收她为关门弟子。 这十三年来,林小姐每月都会来光明寺一次,专心致志跟着余仵作研习医术和验尸之法,从未间断过。” “难怪!寺中可有人知晓他二人的关系?” “无人。余仵作谨小慎微、行事低调,对这位女徒弟疼爱异常,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他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曾暴露过,旁人又岂能知晓他二人乃师徒?若非今日余仵作从乱葬岗子背回来一具死尸闹出动静,只怕也不会引起那些鹰犬的注意。 好在大人及时出手掩饰,那些人暂时不会怀疑到他们。即便将来找到余仵作,也不至于祸及林小姐。” “那就好!”男子微松一口气:“你且暗中保护好余仵作,万万不可让人察觉到他与林小姐的关系。今日我来光明寺遇刺之事,也不得向任何人透露。” “属下明白!” …… 林瑾一口气跑回正院,整理好衣裙鬓发,她才面带微笑跨入大殿。 佛课已经讲完,江氏正在大殿内焦急等候。瞧见林瑾进来,开口便是训斥:“瑾儿你跑到哪里去了,让为娘好找?” “娘亲,我都十八岁了,又不是小孩子。这光明寺乃佛家圣地,咱们每个月都要来一回,都十几年了早已熟门熟路,您到底有什么不放心的啊?”撒娇般抱住江氏的胳膊,林瑾一阵乱摇。 “还好意思说,哪有你这么大的姑娘家成天在外抛头露面,到处瞎跑的?”嘴里说着苛责的话,江氏的眉眼却渐渐弯起。 见江氏口风已松动,林瑾忙连哄带骗地扶着江氏往外走。 才要迈过门槛,衣袖突然被江氏拉住:“瑾儿,你袖子上是什么?可是血迹?” “哪有血迹啊?”林瑾赶紧将双手藏到身后。 “还不承认?”翻出血迹指给林瑾看,江氏面染寒霜:“这是什么?你是不是又去捣腾那些死尸了?” “我……” “就是她!”林瑾话未出口,一名小沙弥突然冲入殿内,二话不说便扭住林瑾手臂:“主持方丈,就是这名女子,赶紧把她抓起来吧!” “喂,小师父,你干吗?还不放开我!” 理也不理林瑾,小沙弥满脸愤慨:“方丈您瞧,她袖子上沾着新鲜血迹,人一定是她杀的!” 杀人?林瑾脑子一木。 糟了! 莫不是自己与师父在外院柴房解剖验尸之事暴露,有人怀疑她杀了人? 林瑾倒不怕被人冤枉,横竖那具尸体乃暴毙而亡,衙门随便来个仵作,都验得出。 可一旦事情闹大,势必牵连颇多。届时万一波及师父,当如何是好? 稳稳心神,她笑道:“那个,小师父,您说的那个是误会。我……” “误会?时才我亲眼看见你慌慌张张跑进来,如今你袖子上又有新鲜血迹,还能有什么误会?难不成非得将尸体摆在你面前,你才承……” “住口!”主持方丈打断小沙弥,面色阴沉地看向林瑾:“来人,请林小姐去后院对质。” 直至后院,林瑾才知素来慈善的主持方丈今日为何动怒,连她这个熟人都要绑。 后院杂草丛生,一看便是很久都无人来过。 然眼下,没膝的杂草不知何时被人强行踏出一条路,而那路上,血迹斑斑。 血路尽头乃是一口枯井,井沿上沾染着不少早已凝固的黑色血迹。 在枯井旁,丢着只破旧的麻袋,里面露出半截鲜血淋漓的死尸。 因隔得太远,麻袋又被杂草遮掩住一部分,具体情况瞧不真切。 但林瑾仍能看出,那死尸没有头颅。 而距离无头死尸一尺左右的草丛里,还有另外一只旧麻袋,瘪瘪的,却沾染了大量血迹,显然是第一个发现无头尸之人从死者身上扯下来的。 单瞧着死尸形态以及麻袋大小,林瑾便知不是自己解剖的那具尸体。 轻轻松了口气,可是很快,林瑾的眼睛又猛地眯起,内里精光毕现。 佛门圣地,居然发生凶杀命案? 死者到底是谁?凶手,又是谁? 凶手为何要选择光明寺杀人抛尸? 后院乃人迹罕至之地,但眼下到处都是人。光明寺的和尚们正络绎不绝地赶来维持秩序,却依然有不少香客正用帕子捂着口鼻,挤在门口和院墙上看热闹。 并不在意众人的眼光,林瑾恳求主持方丈:“大师?您可否让我走近些瞧……” “瞧什么瞧?”小沙弥脱口道:“你不但勒死了人,还残忍地将他的头颅斩下,如此凶残成性、丧尽天良,你有何面目再去看他?依我之见,直接将你拖到刑院去乱棍打死就好。” 江氏走得慢,才走进后院便听见小沙弥的话,登时哭喊着扑上来:“不!放开我女儿,你们放开我女儿。她绝对不会杀人,她乃丞……” “娘亲!”林瑾厉声冷喝…… 第3章当众验尸 察觉到自己语气尖锐生硬,林瑾赶紧弯起眉眼,柔声安慰:“娘亲,瑾儿没有杀人,亦不曾来过这后院。浊者自浊清者清,放心,瑾儿清清白白,谁也诬陷不了我。您莫要自乱阵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嗯嗯!”江氏频频点头:“为娘知道。” 见江氏领会,林瑾转向小沙弥。 此时,她面寒如霜,眉眼间皆是凌厉:“敢问小师父?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勒死人?又是哪只眼睛看见我斩去他的头颅了?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杀人凶手,可是亲眼看见我来枯井前抛尸?或者,在我身上发现了死者的头颅? 倘若这些都没有,你凭什么一口咬定人是我杀的? 再说,即便我真的杀了人,也当由仵作验尸、衙门审理后方能定罪,你有什么资格在此指手画脚?便是主持方丈都说带我来后院乃是为了对质,你算哪根葱,居然连尸体都不让我瞧一眼,就要乱棍打死我?” “你……”小沙弥立时噎住。 “阿弥陀佛!”冲江氏和林瑾拜了拜,主持方丈道:“林小姐息怒,是老衲约束弟子不严,让夫人和小姐受惊了。 只是人命关天,林小姐衣袖上又沾染了新鲜血迹,老衲不得不怀疑你。” “我明白!”林瑾颔首:“不过大师,我娘亲身子不好,见不得脏东西,林瑾是否能恳请您让人先将我娘亲送去客房休息?这里的事情,我自会给您一个交代。” “如此,老衲遵命便是!” 待江氏一离开,人群便“哗啦”自动让开一条路。 林瑾也不理旁人议论,一边低头小心翼翼往前走,一边仔细查看杂草上的血迹。 走到无头尸旁,她蹲下身,从袖袋中掏出一双白布手套戴上。 很显然,尸体是被人刚刚从枯井里打捞上来的,还未来得及用白布或者草席掩盖。 大约某个小沙弥骤然发现枯井里有一包用麻袋装着的东西,打捞上来后才知道是具无头死尸。惊慌失措下,小沙弥将尸体和罩在尸体肩颈部的麻袋随便往地上一扔便匆匆前去禀报。故,那只麻袋被遗弃在一尺开外,而尸体的下半截身子仍裹在另一只麻袋中趴伏在地,被厚厚的杂草缠住。 两只麻袋都十分破旧,但并无破洞,且皆被黑色鲜血浸透,上面留有明显的拖拽状泥痕。 这尸体趴伏的姿势非常诡异。他的一双手臂直挺挺伸出撑住地面,竟将半截身体悬空近四尺高,杂草掩盖住他的小臂,乍一眼望去,仿佛他正趴在草堆里做俯卧撑,又似乎他撑着地面,奋力想从麻袋中爬出来。 将关键点暗记心头,林瑾把死者翻转过来,让尸体正面朝上,小心扯掉麻袋。 麻袋骤然被去掉,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跟在林瑾身后监督她的两名小沙弥被熏得连连后退,忙用手捂住口鼻。 林瑾没有挪动,也不曾去捂鼻子,她的视线一瞬不瞬锁定在死者身上。 除去头颅,尸体长约五尺。从衣着和身形上看,死者为女性,体态丰腴,颇为肥胖。 此时,尸体自腰部以下都浸泡在黑色的半凝固血液中,但臀部和下肢沾染了大量粪便。经过一夜,粪便中的水分蒸发变成粪渣,与血水混合在一起,散发出奇异的恶臭。 死者双手手腕上有明显勒痕,像是曾被人用力抓着手腕拖行过。 另外,死者自颈中部被人斩断,头颅不知去向,残留的半截脖颈上有道深深勒痕。 用手指仔细测量好伤口创角,林瑾避开人群视线,轻轻将死者身上的衣裳解开。 死者腋下和大腿根部乌黑,浑身布满尸斑,但除了手臂和肩部,身体其他部分的尸僵程度已经开始缓解。 除手腕掐痕和颈部绳索勒痕与刀伤外,死者沾染了泥土的双手还各自断了一根手指,身体其余部位却未见任何伤痕。 将衣裳给死者整理好,林瑾擦干净她的手指,仔细捏了捏那两根断指。然后,她的目光下移,锁定住死者双脚上的那双崭新绣花鞋。 凝视片刻,林瑾突然轻轻“咦”了声,猛地凑近。 一柱香后,她将绣花鞋脱下,用手指挨着鞋沿仔细摸了一圈。摸完之后,像是还不甘心,林瑾又开始一寸寸摁压尸体的双脚。 小沙弥本就不耐烦,见林瑾磨磨蹭蹭,不由冷声道:“林小姐可瞧出了什么?莫不是在故弄玄虚,想拖延时……” “首先,死者为女性,年龄大约在二十岁左右,已婚,并且生育过一胎。 其二,死者家境一般,平日里却养尊处优,从不做家务,更没有下地干过农活。 其三,死者临死时,正在家中翻找衣裳或者被褥。她死后,有人从她手里把这些衣裳被褥硬行抢走了。这些衣裳或被褥,应该对抢夺者非常重要,极有可能是本案最为关键的证物。 第四,砍下死者头颅的,乃是一柄长约三尺的柴刀,这把柴刀很旧,锈迹斑斑,靠近刀柄处还有个半寸左右的豁口。 第五,将死者抛尸枯井的和砍去死者头颅的,乃是同一个人。这个人是名男子,身高七尺左右,偏瘦。 他可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惯用左手,年龄大约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 他是第一次做分尸、抛尸这种事,但,他并非直接杀害死者的真正元凶。 第六,这双绣花鞋是死者死后,被人硬套在她脚上的。给她穿上鞋的人,估计就是将她分尸、抛尸之人。他们的关系比较亲近,大约是夫妻。 第七,死者死于昨日辰时三刻到巳时一刻,但被斩去头颅大约在子时前后,被抛尸枯井应该已近丑时。 第八,死者与丈夫都是平江县人,并且,他夫妻二人是光明寺常客,对光明寺的环境非常熟悉。 第九,死者丈夫运尸光明寺,用的乃是一辆独轮车。他是孤身一人推着独轮车,半夜徒步而来。但在将死者运到后院门口后,他却是抓着死者的手腕,把尸体硬拖到枯井边的。 最后一条,死者不是被人用绳索勒死的,她是先被人用毒药毒死之后,再被她丈夫斩去头颅,进一步抛尸。而毒死她的毒药,我初步可以确定为两种,一种是砒霜,另一种,却是走街串巷随处都可以买到的普通老鼠药。” “嗤……”话音才落,身后便响起冷笑:“林小姐凭什么如此肯定?难不成林小姐认识死者?或者,林小姐亲眼目睹了死者是如何被人杀死的吗?” 头皮一麻,林瑾垂眸,无奈地笑起来…… 第4章首次对决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古人诚不欺我! 强压住烦躁与不爽,林瑾不起身,亦不回头:“公子所言差矣!仵作在案发现场验尸、提出线索,难不成就是和死者认识?亦或者,就要被怀疑亲眼目击了死者被谋害的全过程? 倘若这样,我隆安王朝可有谁还敢当仵作?” “仵作验尸?”男子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嘲讽与幸灾乐祸:“林小姐的意思是说,你是仵作?本官倒不知,身份尊贵的林三小姐,究竟是哪个衙门的仵作?” 脊背上登时汗毛倒竖,林瑾倏地回头。 毫无悬念,之前在后山遇到的神经病花痴正带着十几名年轻衙役立在五步开外。 然此时,这厮一身藏青色官服整整齐齐,长发亦梳理得亦一丝不苟,哪里还有半点邪肆放荡,倒显得威风凛凛,仿若下凡天神。 身份被此人识破林瑾已然惊讶,再瞧清楚他官服上的花翎,林瑾顿觉眼冒金星。 果然,主持方丈双手合十冲男子微拜:“阿弥陀佛,萧少卿来得好快,老衲这厢有礼了。” 萧少卿?林瑾怔了下,这厮居然是大名鼎鼎、连师父都称赞不已的大理寺少卿萧遥? 难怪他对自己的身世了如指掌? 可问题是,这位萧少卿衣衫不整地跑去后山做甚?那般戏弄于她,他又有什么目的? 见林瑾瞠目结舌,萧遥很满意:“本官只想知道,林三小姐到底是不是仵作?” “民……”林瑾才说出一个字,便对上萧遥意味深长的眼睛。 那眸中带着太多情绪,如鹰隼般凌厉,却又深不见底,仿佛万年枯井,透着复杂与神秘,不带丝毫温度,内里却跃动着两团黑色的火焰,像是随时都要焚毁世间万物,莫名叫人不寒而栗。 下意识想避开萧遥的目光,林瑾才转眸,却见萧遥又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在自己嘴唇上一摁。 这动作直白又轻浮,半是警告,半是威胁,林瑾的俏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索性不再说话,扬起下巴挺直脊梁,林瑾宣战般怒视萧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接收到她的情绪,萧遥的瞳眸猛地眯起,一股庞大威压已向林瑾扑面袭来。 片刻后,林瑾轻轻一叹,周身气息顿散。 她输了。 不管承不承认,这场没有硝烟的首次对决,她都因之前后山偶遇之事乱了心神,丢盔弃甲在所难免。 起身冲萧遥盈盈一拜,林瑾毕恭毕敬道:“民女见过萧少卿,不知者不……” “我在问林三小姐,你可是仵作?” “我……不是。” “既不是仵作,你是如何知晓方才那十条线索的?” “因为……民女略懂一些仵作验尸之法,所以……” “略懂仵作验尸之法?那林三小姐敢不敢当众解释一下,你那所谓的十条线索,究竟从何而来啊?倘若林三小姐解释不出,本官是否可以认为,你在混淆视听、包庇凶手?” 这话实在过了。 林瑾本不想过度招摇,当众验尸也是形势所逼。但萧遥言语过激、冷嘲热讽,非但百般调戏,还狗眼看人低,当真狂妄、没教养,令人讨厌至极。 既如此,她又何必继续低调? 且让这厮好好开开眼吧! “既然萧少卿有令,民女不敢不从,让大人见笑了!” 目不斜视,林瑾直盯萧遥:“首先,这名死者即便没了头颅,相信萧少卿也能瞧得出她是名女子。 我能确定她的年龄,是因为方才我触摸过她的手腕、脚腕、膝关节和骨盆,并查看过她的下体。 死者骨龄显示,她大约在二十岁左右,有过一胎的生育史,所以我知道她已婚,并且生过一个孩子。 倘若萧少卿不信,可以请大理寺仵作,或者有经验的稳婆前来查证。 其二,我说死者家境一般,平日里却养尊处优,是因为死者虽衣着华丽,穿的却是件六成新的旧衣,这说明她家里并不富裕。 这样的家境,死者却肤白肉细体型肥胖,并且双手双脚十分娇嫩,瞧不见半点茧子。很显然,她善于保养,从来不做家务和农活,好吃懒做。 其三,死者平举双臂,十根手指却全都合拢,双臂和腋下未见压痕。说明她临死时,手里正拎着某件东西在抖动,这件东西有可能比较大,份量却不重。这样的东西,最常见于衣裳或者被褥。 而死者左右手各断了一根手指,说明有人在她死后硬掰过她的手指,由于用力过猛,以至于将她的手指都掰断。 既然人都死了,为何还要掰断她的手指? 自然是死者手中拿着的衣裳被褥对抢夺之人非常重要,以至于对方不惜将死者的手指掰断,也要将衣裳和被褥抢走。 第四,死者脖颈上有无数重复叠加的刀痕,创口长短不一,但每一刀都乃锐器所致,创角均呈现一钝一锐,说明行凶者使用的是匕首这类单刃锐器。 但行凶者斩下的乃是死者头颅,并非手指,普通匕首势必做不到。故,行凶者应该会选择更为常见的菜刀或者砍刀。 众所周知,普通菜刀长约一尺两寸,刃宽最多一寸。可死者脖颈上的每一处创口都深一寸半到两寸,并且沾染着大量铁锈。这说明行凶者使用的刀具是刃宽至少在一寸半以上的大型刀具,这刀具很旧,锈迹斑斑。 一般百姓家里,唯有砍柴用的柴刀才会如此大。所以我推断,斩下死者头颅的,乃是一柄长约三尺、极为普通的破旧柴刀。 还有,萧少卿请容民女给您比划一下验证。” 说话间,林瑾已抬手,干净利落地做了几下砍劈的姿势。 “大人您瞧,我们每个人在使用刀具砍东西的时候,力道都会自上而下,谁也不会反着从下往上砍回去对不对? 惯性使然,越接近刀柄处,我们使出的力量就越集中,而那个部位被砍劈出来的痕迹也最为清晰。这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一种自然规律。 可现在死者颈部每处刀痕的创口下方,却都有一个半寸左右的不规则细微创口。 所以我确定,这把柴刀有个特点,那就是刀刃上有个半寸宽的豁口,大约位于柴刀刀柄处。 至于第五到第十条线索,我便合并着说吧!因为它们独立存在又相互关联,可以当成彼此的证据。 确定将死者抛尸枯井和砍去死者头颅,以及给死者穿上绣花鞋的乃是同一个人,是因为死者脖子上的绳索勒痕,以及她双脚上被新鞋硌出来的压痕,还有死者身上的尸斑和尸僵程度。” …… 第5章他临时改变了抛尸地点 蹲下身,林瑾将死者的衣领稍微敞开些,又撸起死者衣袖:“尸斑通常在人死亡后一至两个时辰出现,六个时辰后布满全身,十二个时辰左右固定下来不再转移,直至尸体彻底腐败都无法消失。 而尸僵出现在人死后半个时辰到一个半时辰,最早由下颌部开始,两至三个时辰扩延到全身,六至八个时辰整个身体发展到高度强直,十二至二十四个时辰后方才缓解。 虽说尸斑或尸僵都会因为外界温度的高低发生相应改变,但现在是温度适宜的秋季,细微改变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这具无头女尸浑身布满尸斑,尸僵程度却已经开始缓解,但手臂和肩部仍呈现高度强直,说明她的死亡时间在十四到十四个半时辰之前。眼下是午时,十四至十四个半时辰前正好是昨日辰时三刻到巳时一刻左右。 当然,尸僵和尸斑程度并非确认受害人死亡时间的最佳依据。但,萧少卿应该知道只有活人身上的血液才会不停流动。当用绳子勒住活人身体的某个部位时,会因血液流动受阻,在受勒部位留下明显的皮下出血点,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淤血。 可是现在,死者脖子上有很深的绳索勒痕,勒痕周围却没有任何淤血。这说明行凶者把绳索勒到死者脖子上时,死者早就死透了,并且尸僵程度严重。 还有,民女不知道萧少卿可否听说过一句话,‘大鞋子磨脚,小鞋子夹脚。’这双绣花鞋虽然与死者双脚尺寸吻合,但人死后发生尸僵,脚自然变得十分僵硬,即便绣花鞋再合适,也会如大脚穿小鞋那般,遗留下夹脚的痕迹。 现在死者脚面上的压痕和她脖子上的勒痕相同,都没有发生瘀血。说明绣花鞋穿上的时间和死者被人砍下头颅的时间差不多,都是在死者死亡之后。而根据这些压痕和勒痕的深浅,我能判定出死者乃是在死亡六个时辰左右,也就是昨夜子时前后被人斩去头颅,并穿上绣花鞋的。” 将尸体的衣裳整理好,林瑾站起来不卑不亢道:“一桩凶杀案的各条线索都会相互关联,既然死者被斩下头颅和被人穿上绣花鞋都是在她死亡之后的同一时间,那么这些事情就有可能是同一个人所为。 因为杀人分尸不是什么好事,需要冒极大风险,所以参与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既然行凶者是在昨晚子时给死者穿上绣花鞋,并斩下死者头颅进行分尸,那抛尸的时间只能往后推延。 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尸体身上至今仍保留着部分未凝固的新鲜血迹。能让血迹呈现出这种半凝固的状态,大约需要五个时辰。眼下午时刚过,五个时辰前,刚好是昨晚丑时。 行凶者子时斩下死者头颅,丑时将尸体抛至光明寺后院枯井,中间只间隔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的时间有限,除了平江县以外,京城周边任何一处城镇都赶不过来。所以,死者和行凶者应该都是平江县的百姓。” 迟疑片刻,林瑾又给萧遥行了一礼:“萧少卿请容民女猜测一番。 杀人抛尸毕竟是件极其恶劣的事情,不管行凶者是谁,他斩下死者头颅之后,一定非常慌张。那么,他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什么呢? 当然是尽快处理掉死者的尸体。 可什么地方最适合抛尸呢?随意找一处,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故,他会选择乱葬岗子。 因为乱葬岗子经常有野狗出没,到处都是无名无姓的死尸,乃是抛尸的最佳首选地点。 纵观京城郊外的村镇分布,距离光明寺最近的地方,一个是乱葬岗子,另一个就是平江县。如果画一条线将这三个地方连接起来,不难发现,乱葬岗子和平江县位于两端,光明寺刚好在它二者中间。 好端端的活人是不会居住在乱葬岗子那种地方的,所以这更证明了死者和行凶者都是平江县居民。 行凶者从平江县出来,想去乱葬岗子抛尸,途经光明寺时,突然想起光明寺里有某个地方似乎比乱葬岗子更隐蔽。而当时已到丑时,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万一他抛尸乱葬岗子后返回,极有可能遇到早起的路人,留下直接目击证人。 所以,他临时更改了抛尸地点,直接将尸体丢进了后院枯井里。 问题是光明寺乃佛门圣地,昼夜都有人看守,他想抛尸不易。故,行凶者进入光明寺,可能花了一段时间。 平江县距离光明寺三十里,行凶者过来有三种选择,骑马、乘车,还有徒步。 我方才分析出死者家境一般,拥有马车的可能性不大,行凶者便唯有骑马或者徒步过来。可光明寺香火不断,骑马的话,马蹄声会惊扰寺里守夜的小沙弥,因此,行凶者最有可能选择徒步而来。 然徒步也有好几种办法,比如直接扛着尸体过来,或者使用辅助工具。扛着尸体走三十里路并非办不到,但死者很胖,除非行凶者乃是天生神力的彪形大汉,否则,扛着这么胖的一具尸体,只怕尚未来到光明寺,他已将尸体放下来拖拽,沿途留下大量血迹和拖痕。 可是,今早天不亮我便随家母来光明寺上香祭祖,沿途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将两只麻袋均抖开平铺在地,林瑾故意把麻袋上沾染着泥土的拖痕露出来:“萧少卿请想想,从半路上就开始拖拽尸体,麻袋上怎么可能只留拖痕,却不被磨穿? 由此可见,行凶者拖拽尸体的路途非常短,根本不足以将麻袋磨破。” 回身一指那条被碾压过的杂草血路,林瑾又道:“萧少卿来到后院时,一定也注意到这条血路了吧?以您多年来的断案经验,当瞧得出,它的长度正在麻袋拖拽的承受范围内。 所以我猜测,行凶者乃是到了光明寺后,扛着尸体翻过院墙来到后院,这才开始拖拽尸体的。” “他都已经找到了最佳抛尸地点,为何却在最后关头留下如此明显的纰漏呢?”萧遥突然问。 “大人问得好!”林瑾竖起大拇指。 “留下明显纰漏,乃是因为人的体力有限。 行凶者并非彪形大汉,他扛着尸体好不容易穿过院墙来到后院已精疲力尽,只能咬牙将死者拖拽到枯井前抛尸草草了事,哪里还有力气顾及其他? 若非如此,枯草上也不至于留下如此深的压痕。 不过,他也算谨小慎微、心思缜密,硬是将尸体丢入枯井。否则,如此偏僻的后院,即便他随手将尸体抛入枯草丛中,也未必能被人轻易发现。” …… 第6章他对死者怀有矛盾的特殊感情 见萧遥听得认真,并无打断自己的意思,林瑾继续道:“验证了这一点,就等于验证了行凶者从平江县过来乃是借用了辅助工具。 我之前设想过辅助工具是轿子,但任谁抛尸,都不会找人来抬轿子。 因此,最好的办法是使用自己家里的独轮车运尸。而只要行凶者将尸体缠裹好,并在独轮车上铺置油毛毡或草垫防漏,沿途就不会留下血迹。 众所周知,从平江县徒步过来大约要花半个时辰。行凶者用三轮车推着一具沉重的尸体,他耗费的时间势必更长些。 我刚才推算出行凶者分尸至抛尸只间隔了一个时辰,那么,他在光明寺附近逗留的时间,便不能超过半个时辰。 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将一具肥胖的无头女尸运进光明寺来,难道光明寺的守夜小沙弥和院墙,都是摆样子的吗?” “当然不是!”林瑾的声音斩钉截铁:“行凶者之所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避开夜巡的小沙弥将尸体运进来,乃是因为他对光明寺十分熟悉。 他了解光明寺的每一处,知道哪里的院墙缺了一块,哪里的院墙下面有个狗洞,知道小沙弥们什么时辰换班,甚至知道,在人迹罕至的后院,还隐藏着这么一口被废弃已久的枯井。” 抬眸看向萧遥,林瑾问:“萧少卿方才可有看清楚死者颈部的刀伤?” “看清楚了!”萧遥点头:“那些刀伤横七竖八毫无规律,简直与小儿发怒时疯狂的乱砍乱劈无异。” “萧少卿目光敏锐经验老辣,民女佩服!”冲萧遥微微一拜,林瑾话锋突转:“可见,行凶者是第一次做分尸这种事。他当时很害怕,尽管卯足了劲儿,但依然因柴刀老旧,自己的力气不够,足足砍了几十刀才将死者的头颅彻底斩下来。 这说明,行凶者虽无经验,自身又比较弱小,但他却恨极了死者,一心要将死者分尸而后快。 这种情况下,他却能记得抛尸前专门给死者穿上一双崭新的绣花鞋,为什么?” “阿弥陀佛!”主持方丈突然插嘴:“因为他不忍心看见死者光着双脚转世投胎,哪怕心中填满了再多的仇恨,他也想让死者体体面面地走,以便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 “方丈慈悲!”林瑾颔首:“没错!这样感情细腻的行凶者,必是个忍辱负重、内心温和、行事斯文、性格懦弱,又谨小慎微的读书人,他对死者怀有一种极为矛盾的特殊感情。而拥有这样复杂感情之人,最有可能便是死者的丈夫。 既然是死者的丈夫,他自然该比死者略长几岁,年龄大约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至于说他惯用左手,乃是因为死者脖子上自上而下的刀痕全都呈现出左手方向走势,那是左撇子造成的固有刀痕。 不过,由于他是个读书人,用左手写字不方便,很有可能他在日常生活中都是使用左手,只有写字的时候,才使用右手。 另外,死者身穿常服,脚上没穿袜子,说明她死在一个很自由、舒适的环境里。联系之前的种种分析,这个环境,最有可能是死者自己家。 既如此,谁才有机会给一个衣着简单随便的居家女子在光脚上套一双鞋呢?” “死者的父母或兄弟!”指认林瑾为凶手的小沙弥脱口道:“一定是死者的父母或兄弟。” “小师父言之有理!但死者是一名已婚的母亲,她怎么可能与自己父母或兄弟住在一起?即便她的兄弟只是个未及冠的少年,死者也应该懂得男女大防,不至于在家里光着脚只穿常服。 所以,只能是死者的丈夫。是他,给死者穿上了这双崭新的绣花鞋。 这个结论与之前的许多线索都相互吻合,故,斩下死者头颅,并给死者穿上绣鞋,以及将死者抛尸枯井之人,都是死者的丈夫。 至于判定死者丈夫身高七尺左右,偏瘦。是因为死者脖颈断裂面乱七八糟的刀痕、特殊的姿势和被掰断的两根手指,以及这一路杂草上血迹斑斑的拖痕。 刀痕不必再赘述,我只说死者的断指、姿态和后院这条枯草血路。 一名女子,想要掰断一个身体高度强直死尸的手指根本不可能。故,这个人是名男子,还是一名成年男子。 但牛高马大的彪形大汉扛着肥胖的尸体翻过院墙来到后院门口,尚不至于累到精疲力尽,要改成拖拽抛尸的程度。而只有身材偏瘦的男子,方能将自己卡在死者那两条僵硬的双臂间,扛着或背着死者抛尸。反之,体格过于魁梧之人定然会因身体过宽卡不进去,在运尸过程中嫌麻烦,提前将这双手臂砍掉。” “阿弥陀佛!”主持方丈再度插嘴:“此法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残忍?”林瑾不置可否:“他都能斩下死者头颅,为了便于抛尸,再砍掉死者双臂又有何不可?难道手臂比脑袋砍起来更加不易?” “……”主持方丈登时噎住。 林瑾说得没错。不管分尸抛尸者是不是杀害死者的元凶,他既斩下死者头颅,便有足够的理由斩断死者四肢。可事实并非如此,死者除头颅外,身体其他部位完好无损。 故,林瑾的推理没有错。掰断死者手指的抛尸者,身高确实七尺左右,偏瘦,乃是死者的丈夫。他在惊慌失措之下砍掉妻子的头颅,根本就没想过应该连带着将妻子的手臂砍掉搬运起来才会更加容易。因此,他就这般匆忙将妻子装进麻袋,再用另一条麻袋套住妻子的肩颈,只露出两条平伸出的手臂,然后,用独轮车推着妻子的尸体跑来了光明寺。 只因体力有限,等他背着尸体翻过院墙来到后院时已累到极限,所以不得不拖拉着死者的手腕,将死者硬拽到枯井边。 这便是为何死者的手腕上有着深深勒痕,但勒痕却与脖子上的绳索勒痕以及脚上的新鞋子夹痕一样,没有淤血的根本原因。 主持方丈不再有异议,林瑾的视线重新回到萧遥身上。 “萧少卿待会儿可派人沿光明寺的院墙查找一圈,倘若我所猜不错,在这绵延的院墙当中必有一处破损严重非常矮,亦或某处墙根下有个异常大的狗洞。而这残破的矮墙或狗洞,便是死者丈夫昨夜潜入的位置。那里,估计残留着血迹、拖痕,以及死者丈夫的脚印。” 林瑾的分析实在完美,萧遥的眸光愈发暗沉。 蹙眉想了想,他问:“即便你所言不虚,你又是如何判定出死者是被毒药毒死六个时辰后,才被其丈夫斩去头颅的?” …… 第7章无故刁难 “很简单!”林瑾加快语速:“死者的指甲、腋下和腹股沟都发黑,连血液都是黑色的。这是毒性蓄积所致,而这种程度的毒性蓄积,最常见于砒霜中毒。但死者浑身都是粪渣,尤其集中在腰部以下,说明她濒死之时还曾大小便失禁。这种情况最常见的乃是老鼠药中毒。 萧少卿可能会问,什么样的砒霜和老鼠药毒性如此强,吃下去后,死者连伸出去的手臂都来不及缩回便死了?民女可以明确地告诉大人,不管是砒霜还是老鼠药,单独服用都不可能瞬间死亡。可若是混合服用,那么,毒性会加剧十倍、几十倍,甚至上百倍。这名死者之所以死亡得如此快,正是毒性加剧的结果。 另外,萧少卿乃是大理寺神断,您当然知道任何凶手都不可能在杀人之后间隔六个时辰才开始分尸。因为那样,尸体尸僵产生高度强直,会加剧分尸的难度。 倘若本案行凶者是在死者刚刚被毒死时便出现在凶杀现场,他必会立刻夺下死者手中紧抓不放的衣裳被褥。那样,死者的手指又岂会被掰断?” 萧遥一下子被噎住。 并不在意萧遥的尴尬,林瑾继续道:“由此可见,死者丈夫只是给死者穿上了绣花鞋,再分尸、抛尸,并未亲手毒杀死者。 那我便能这样理解,死者的丈夫一开始并不知道死者被人毒杀家中,他是死者死亡许久后才回家的。而他惊慌失措地将死者分尸、抛尸,充分说明他认识凶手,并且与凶手有着非常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让他不惜背负杀人罪名,也要保护真正的凶手。 还有,他分尸、抛尸的一系列举动,也都是想帮凶手做掩饰。 所以萧少卿可以先去确认死者身份,等您找到死者丈夫之后,真正的杀人元凶自然会浮出水面。” “林三小姐觉得本官该如何确认死者身份?” 眼见萧遥冷寒犀利的瞳眸中隐着莫名兴奋,林瑾不由皱眉:“萧少卿何必明知故问呢?” “本官不知!林三小姐自己说你可以将案情分析清楚,现下,可是打算有始无终?” 好吧!这厮横竖就是刁难。 无奈地深吸一口气,林瑾缓缓道:“首先,萧少卿应该跟第一个发现无头女尸的人谈一谈。因为这是废弃的后院,极少有人来。所以那个发现尸体的第一证人,他有必要解释一下,他突然跑来这里做甚? 或许,他能告诉萧少卿,昨晚死者的丈夫是怎么进入光明寺的? 其二,倘若此人不说实话,或者他是因为什么鸡鸣狗盗之事偶闯后院,机缘巧合下发现了尸体。那么,萧少卿可以带人按照我之前的分析,在光明寺院墙上寻找行凶者昨夜翻墙、钻狗洞抛尸时留下的痕迹,同时在院墙外寻找独轮车的车辙印。 运气好的话,大人兴许可以寻到一些血迹。这些线索,都能直接给萧少卿指出找到抛尸者最简短的路,甚至有可能连带着挖出抛尸者的帮凶。 其三,萧少卿可以跟主持方丈借用一下这几年来光明寺上香的香客名录,将常客圈出来。然后,在这些常客中寻找一位家住平江县,身高七尺左右,体型偏瘦,年龄大约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性格懦弱、脾气温和、本本分分又谨小慎微的书生。此人十分惧内,妻子是名膘肥体壮、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悍妇,二人育有一个孩子。 第四,请萧少卿速速派人前往平江县查找这双绣花鞋的来历,看看究竟是谁,昨日买了这双新鞋。 有必要提醒大人一点,这位买鞋之人,应该就是死者的丈夫。 第五,找到死者丈夫后,在他家里搜查那把斩断死者头颅的凶器旧柴刀,以及昨夜他碎尸、抛尸时穿的那件血衣,还有那辆人力独轮车。这些,都是指认他分尸抛尸最有力的证据。 第六,务必找到死者临死前始终抓在手里的衣裳或者被褥。因为这些东西,是破解死者丈夫在死者死亡之后,非要将她碎尸抛尸的关键。 第七,查找砒霜和老鼠药的来源。 我隆安王朝各大药铺对砒霜一类的药物管理严格,只要有人曾经购买过,药铺必然会登记在册。大人不光要在平江县的药铺查找,还应将搜查范围扩大到整个京城。 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死者的丈夫很有可能会拼命替真正的凶手顶罪。那样,所有的线索都会在死者丈夫这里断掉。萧少卿只有查明究竟是何人购买过砒霜,凶手的杀人动机才能明朗化。那样,非但不会遗漏真正的凶手,也不会误解好人,草芥人命。” 从林瑾骤然间说出十条线索开始,现场冷嘲热讽、冲她戳戳点点的人群便安静下来。此时她解释完毕,后院更是鸦雀无声,不管是围观的香客还是光明寺的和尚,便是大理寺的衙役们,都目瞪口呆地瞧着她。 足足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才有名年轻衙役忍不住鼓掌喝彩:“哇!林三小姐你太牛了,如此杂乱如麻的无头血案,我等尚未来得及搜寺,你便梳理出这么多清晰的线索,就好像这桩凶杀案曾被你亲眼目睹了一般,你简直就是我隆安王朝的天才仵作啊!” “善哉善哉!”主持方丈亦双手合十,冲林瑾频频点头:“林小姐洞察秋毫、心思缜密,老衲实在佩服。唤你一声天才仵作当真不为过,方才,是老衲唐突,冒犯了!” “啪啪啪啪!”掌声响起,一时间,各种各样的赞誉铺天盖地涌向林瑾。 然,没等林瑾适应这耀眼光环,便听萧遥“嗤”地发出一声冷笑:“天才仵作?未必吧?林三小姐到底是天才仵作,还是凶手的同谋,只怕还有待商榷。” 萧遥的声音不大,却在顷刻间将所有的赞美声都压了下去。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林瑾亦不动声色:“民女愚钝,不明白萧少卿的意思。” “不明白?既然林三小姐喜欢装糊涂,就休怪本官不留情面了!”环视一圈众人,萧遥突然朗声道:“诸位,尔等都被林三小姐的分析推理惊艳到了吧? 本官承认,林三小姐的分析精彩绝伦、滴水不漏,便是本官,也险些被她蒙骗。 可是尔等请好好想想,林三小姐为何能把案情分析得如此完美?林三小姐自己也说,她不认识死者,亦不曾亲眼目睹凶杀。那么,这世上可有人如此神通,能将案件剥茧抽丝到如此淋漓尽致的地步?” …… 第8章诬陷她是凶手的同谋 这话无端将众人心中疑点放大,现场立时鸦雀无声。 见自己把大家都震住,萧遥颇显得意:“本官在大理寺就职多年,可以很理智地告诉尔等,没有!这世上绝无如此神奇之人。 林三小姐之所以能将案情分析得如同亲眼所见,乃是因为,她,就是分尸抛尸的行凶者,即死者丈夫的同谋帮凶。很有可能,死者丈夫便是因林三小姐的授意才会斩下死者头颅,半夜用独轮车推着无头尸身跑来光明寺抛尸。也许这一过程发生的时候,林三小姐本人就在分尸现场和光明寺院墙之外。也许,林三小姐才是那个给死者穿上绣花鞋之人。甚至有可能,林三小姐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砒霜和老鼠药都是她设计给死者服下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萧遥的指认毫无依据,简直像胡搅蛮缠,主持方丈实在听不下去:“萧少卿,就因为林小姐的推理分析太过完美,您就这般诬陷她,是不是有些牵强?” “诬陷?牵强?”萧遥的目光唰地落在主持方丈身上:“方丈,你这是要包庇林三小姐吗?你身为光明寺主持,寺内却出现无头女尸,你这位主持方丈就毫无责任吗?” “老衲……唉!阿弥陀佛,老衲自然责无旁贷。只是……” “证据!”林瑾猛地打断主持方丈的话:“萧少卿?您指认我是杀人凶手,或者是死者丈夫的同谋,有何证据?” “事到如今,林三小姐还不想承认吗?” “当然!”林瑾的声音猛地拔高:“民女未做过的事,为何要承认?” “那好,本官问你,林三小姐家住哪里?” “我自幼便与母亲住在平江县林氏别院。” “那你父亲呢?” “……”林瑾脸色一白。她突然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萧遥看透她了。 其实,在林瑾看似滴水不漏的分析中,存在一个极大的漏洞。莫非,萧遥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漏洞? 如果真是这样,她该怎么办?顶下这杀人凶手的罪名吗? 见林瑾脸色大变,萧遥得意睨她一眼:“林三小姐不敢说了吧?你不敢揭露自己的身世,乃是因为你乃官宦豪门千金。 林三小姐这样的富贵出生,倘若被死者这种刁蛮的乡野悍妇冲撞,必定会怀恨在心吧?你若想杀死死者,岂不跟踩死只蚂蚁一样简单?况且你还能用很多方法让死者的丈夫为你效命,比如用钱财买凶杀人,再比如,利用美色。” “萧少卿!”死死盯住萧遥的眼睛,林瑾一字一顿:“民女还是那句话,证据!您既然说我杀人,就总得有证据。倘若没有证据,只凭这些乌七八糟的妄想,大人就是诬陷。” “果然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眸中闪过一抹不忍,萧遥的声音却愈发冷冽:“证据当然有,本官自会效仿林三小姐分析案情的法子,一一说与林三小姐听。不知林三小姐可有耐心?” “民女洗耳恭听!” “如此!”唇边勾起一抹自信,萧遥朗声:“首先,死者的丈夫或许是光明寺常客,但整个平江县,可有人比林三小姐更熟悉了解光明寺? 林三小姐不会不承认自己是从小在光明寺中长大的吧?你可是光明寺的贵人,和光明寺中的大小师父们,皆熟得很! 其二,谁人不知主持方丈医术卓绝?林三小姐却从未师从于他。 那么,林三小姐在平江县的小神医盛名,从何而来?林三小姐今日表现出来的精妙验尸手法和推理分析之法,又是何人教授?难不成林三小姐天资聪慧,无师自通? 依本官看来,什么略懂一些仵作验尸之法?林三小姐分明是沽名钓誉、故弄玄虚、混淆视听,你根本就没有跟谁学习过仵作验尸之法,你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你自己的亲身经历罢了。 其三,死者和她丈夫都是平江县人,怎么那么巧,林三小姐也是平江县人啊? 第四,死者丈夫昨晚抛尸,林三小姐今日天不亮就出现在光明寺。唉!这世上总是有这么多巧合。但也许这不是巧合,而是林三小姐和死者丈夫约定好的呢? 第五,后院枯井里刚刚发现无头女尸,林三小姐的衣袖上就沾染了不少新鲜血迹。呵呵,巧啊巧,还真是巧,巧得很呢! 第六,本官不才,但对女子颇有研究。林三小姐方才蹲下验尸时,本官恰巧注意了一下林三小姐的双脚。 本官以为,与其说死者脚上这双崭新的绣花鞋是死者的尺码,还不如说那是林三小姐的尺码。 林三小姐要不要试一下,看看你穿上这双绣花鞋,会不会比死者更加合脚呢? 第七,林三小姐能将案情剖析得如此精彩,怎么会忘了一个关键的线索? 昨日死者丈夫分尸抛尸这一过程中,身边可有其他人?如果有,会不会是名女子啊?会不会这名女子,正是杀害死者的元凶? 林三小姐方才的分析即便再合情合理,有个女子帮凶甚至元凶自始至终都在现场授意指点死者丈夫,又有何不可? 所以,那女子就是你!林三小姐分明是在贼喊捉贼,故意以仵作的口吻叙述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因此才能步步吻合。 现在,林三小姐还好意思说自己懂仵作验尸之法吗?” 萧遥的话令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更有思维敏锐者,已将好奇的视线投向林瑾的衣袖和裙裾下的双脚。便是之前为林瑾鼓掌喝彩的大理寺衙役们,看向林瑾的目光中也多出几分怀疑。 林瑾一言不发,死死盯着萧遥的眼睛,黑玉般清亮的瞳眸中皆是隐忍与愤怒。 太气了,她简直想掐死萧遥这头莫名其妙的花痴猪。 但林瑾又不得不承认,萧遥不仅煽动性极强,还思维敏锐、聪慧异常,有着常人不具备的洞察力。 从萧遥突然降临后院唤她“林三小姐”开始,林瑾就明白,自己是丞相之女的身份暴露了。 但她着实没想到,萧遥居然还知道她师从烧火僧。打蛇打七寸,萧遥实实在在捏住了她的七寸。 最可恨的是,萧遥所谓的第六条和第七条,都是事实。 刚开始验尸时,林瑾就注意到死者脚上的绣花鞋了。不知是不是巧合,死者的脚与她的双脚,尺码居然相同。正因此,林瑾检查那双绣花鞋时,才会情不自禁发出那声“咦”。 而关于本案很有可能存在一个同谋帮凶的问题,这一点不仅仅客观成立,还可能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方才林瑾分析案情时,是故意避开这个话题的。因为她在心里反复问过自己,给死者穿上绣花鞋之人,真的是死者的丈夫吗?如果不是,那会是谁? …… 第9章不为人知的奸情 很显然,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心思都比较细腻。倘若不是死者的丈夫,那最有可能的,便是某个女子。 这女子若是死者的姐妹当然更加合情合理,但如果不是,那她究竟是谁?这里面,是否还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试想,何种情况下,死者会衣着随便,甚至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就跑去翻查衣裳被褥?又是什么衣裳被褥,会对死者丈夫如此重要,不惜掰断结发妻子的手指呢? 奸情! 没错,就是奸情。 极有可能,死者是突然听闻夫君有了别的女人,她急急忙忙跑去想要捉奸,但肇事者已经惊慌逃离了现场,所以死者才异常愤怒地狂翻乱糟糟的衣裳被褥来泄愤。而就在这段时间内,有人突然毒杀了她。 因此,死者丈夫在安顿好情人之后返回,猛然发现暴毙的妻子手里抓着他与人苟合的衣物被褥,不得已,才掰断妻子早已僵硬的手指,抢走了证据。 原本将这种假设公布与众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正是因为有了她衣袖上的血迹和双脚的尺码,林瑾才不敢说。 师父从乱葬岗子背死人回来验尸之事本就隐秘,若因自己的双脚尺码引来流言蜚语,把一桩清清楚楚的凶杀血案演变成风流韵事祸及师父,那当真罪该万死。所以,林瑾故意将案情分析得精彩绝伦,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导到分尸、抛尸的过程上去。 林瑾以为,十条有理有据的线索加上清楚指出寻找犯罪嫌疑人的方向,足以掩饰自己的这一点点私心。也以为,仅仅忽略了那样一个小小的瑕疵,不会被人发现。更以为,只要找到死者丈夫,真正的元凶和这个不知到底存不存在的姘头同谋帮凶,都会迅速浮出水面。 只要及时抓住杀人元凶真相大白,谁还会在乎她林瑾的脚是不是跟死者的一样大啊? 然,机关算计,她却万万没想到,看似不学无术的纨绔萧遥,居然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 怎么办?这厮的聪慧不用在正经事上,全用来诬陷她,她要如何洗脱罪名? 见林瑾凝眉思索,萧遥咧嘴一笑,小虎牙白光闪烁,像头心思歹毒的狼崽子:“怎么?林三小姐无话可说了吗?” 林瑾毫无情绪变化的小脸险些破功。 不能急,千万不能被萧遥激怒。 师父说过,面对突发情况,一定要冷静理智地对待,且不可掺杂个人情绪。她绝不能因为萧遥的几句话就丧失理性,失去最起码的判断和应变能力。 握紧双拳,林瑾让指甲深陷掌心,迫使自己冷静思考。 虽然萧遥用师父的秘密威胁她,甚至不惜污蔑她和死者丈夫有私情十分令人不齿,但好在这厮至今都未说出她林瑾究竟是哪位朝廷官员的女儿,更未提及烧火僧半句。所以,萧遥应该也不想得罪父亲,更不想牵连师父。既然萧遥亦投鼠忌器,那她能不能赌一把? 打定主意,林瑾缓缓开口:“不,萧少卿错了,民女有话说!” 似乎没想到事情发展至此林瑾还欲狡辩,萧遥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那就请林三小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本官洗耳恭听。 不过本官要提醒林三小姐,眼下是大理寺办案,林三小姐必须对自己说过的每句话负责,所以,还请想好了再说。” “民女自然会对自己说过的每句话都负责。”眸中迅速掠过一抹精芒,林瑾一字一顿道:“因为,萧少卿所言纯属诬陷!” 眼瞅着萧遥整张俊脸都黑了,林瑾才继续道:“首先,民女确实是光明寺的常客,但光明寺常客何止民女一人?在场的香客们至少有八成都对光明寺十分熟悉。难道说,经常来光明寺的香客,都是杀害死者的同谋帮凶,甚至元凶吗? 其二,萧少卿询问民女,为何会懂医术和仵作验尸之法? 这一点我想大人比民女更清楚吧?您既然知道我乃官宦豪门千金,怎会想不到我爹娘必定会给我请最好的授业恩师? 还有,大人问我为何那么巧也是平江县人?大人可是在没事找事? 光明寺乃京城方圆数百里内最大的一座寺庙,它周边城镇、村落只有平江县距离最近,因此多少年来,香客大多皆来自平江县。 此事众所周知,为何我与死者及死者丈夫都是平江县人,就要被大人无端怀疑?难不成,今日所有出现在光明寺的平江县女香客,都是跟死者丈夫约定好的?” “嗤!”林瑾冷冷一笑:“至于民女衣袖上会沾染血迹,那是因为我之前去后山转悠,遇到了一只受伤的小兔子,民女给它上药包扎,它的血沾在我袖子上了。 萧少卿若是不信,自可去后山寻这只兔子。 我相信大人眼睛不瞎,应该能看出这具无头女尸流出来的血液全都因毒药变成了黑色,民女袖子上的血迹却是鲜红色。故,民女身上沾染的血迹根本不是死者的,民女也从未见过死者。 另外,大人仅凭死者脚上的绣花鞋和民女的双脚乃是一个尺码,就认定这双绣花鞋是死者丈夫买给我的。这一点,难道不牵强荒唐吗? 想这世上长得相似却毫无血缘关系之人何止千千万万,脚一个尺码很奇怪吗?大人要不要让眼下在场的所有女香客们都来试试这双绣花鞋?民女敢保证,还会有很多人跟我一样,也能穿上这双鞋子。那是不是她们在大人眼中,也个个都是同谋帮凶? 最后一点,萧少卿问我方才为何没说明死者的丈夫是否还有同谋帮凶?那分明只是民女的一个疏忽。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民女又不是大罗神仙,偶尔遗漏一条线索很正常吧?毕竟这条线索随着死者丈夫身份的确定轻易就能曝光,它并不影响整个案情的进展,我一时间没想起来,有什么稀奇? 如今大人莫名其妙给民女强加了那么多理由不充分的罪名,您究竟是和我有仇,还是看我不顺眼,想故意打压冤枉我啊? 倘若都不是,那么还请大人高抬贵手,莫要再对民女苦苦相逼。” “大胆!”萧遥身后一年轻衙役厉声呵斥:“哪怕林三小姐是官宦豪门的千金,也是一介庶民。如此跟朝廷命官说话,现在我等就可以将你拖下去打板子以儆效尤,你还不快向大人赔罪?” “是!”林瑾从善如流地冲萧遥盈盈一拜:“对不起萧少卿,我没有羞辱您的意思。只是,无缘无故被人冤枉成凶手,是个人都会委屈羞愤。民女也是人,亦有自尊心和羞耻心,没能控制好脾气说话尖锐,还请大人见谅!” …… 第10章犯贱之人 年轻衙役本就在替林瑾圆场,瞧着林瑾这般有眼色,忙点头道:“既如此,大人您看……” “来人!”不等他把话说完,萧遥便怒道:“速速将嫌犯林瑾和无头女尸一同带回大理寺,本官要亲自审理此案!” 年轻衙役似乎不大满意萧遥的做法,微微皱眉。但瞧萧遥的脸色,他嘴唇蠕动两下,终是挥手叫人将林瑾拿下。 “萧少卿!”林瑾终于恼了:“民女已经为自己做出辩护,您为何还不分青红皂白捉拿我?难道大理寺就是这般糊涂办案、草芥人命的吗?” “本官糊不糊涂不由林三小姐说了算。林三小姐巧舌如簧,擅于诡辩。但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所谓的辩护,根本是无稽之谈。 你还不如说自己闲逛后山时遇到了狼,经过一番搏斗才侥幸脱险,所以袖子上才沾染了狼的血迹。那般,兴许本官还会怜香惜玉,对你网开一面。可你说你是在后山救治小白兔,还让本官去后山捉兔子。林三小姐以为本官是三岁小儿,可以任由你玩弄于股掌之上吗? 当然,林三小姐乃官宦豪门千金,你爹娘自会为你请来最好的授业恩师。但哪家父母会专门请人教授自家女儿学习仵作验尸之法的?难不成林三小姐的爹娘开明至此,竟希望林三小姐从事仵作这等低贱职业? 假如林三小姐未想好要怎么回答,可以再继续想。若林三小姐非要狡辩抵赖,本官也能现在就请出你母亲求证,或者等到回京之后,亲自上门找你父亲讨教。林三小姐以为如何?” 脑袋轰地炸裂,林瑾最后一丝理智和冷静彻底坍塌…… 戌时半,京城,大理寺地牢。 “大人!”见萧遥进来,狱卒连忙拱手行礼。 “免礼!”萧遥挥挥手:“她怎么样?” “不哭不闹,只管坐在地上发呆,晚饭也没吃。” “打开牢门,本官进去瞧瞧。” “诺!” “哐当”一声,牢门被人推开。 察觉到高大的黑影逼近,林瑾依旧抱膝而坐,专心致志想心事,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咳咳!”萧遥清清嗓子:“你坐在地上不冷吗?” 林瑾:“……” “地上很脏,会弄皱你的衣裳。” 林瑾:“……” “我跟你说,这牢里有老鼠,还有蟑螂和各种各样的爬虫。哎哟!很可怕的!”没话找话地搓搓手臂,萧遥视线一刻不离林瑾的俏脸。 林瑾:“……” 连续碰到软钉子,萧遥有些尴尬。 不是说女孩子都害怕老鼠、爬虫这些东西吗?他如此声形兼具地吓唬,这小丫头怎么毫无半点反应?难道说,当仵作的,天生就贼大胆,什么都不怕? “嘿嘿!”冲林瑾笑笑,萧遥只得先将带来的被褥帮忙铺好。 “这是我给你带来的被褥。那,你别嫌弃,这些东西虽是我的,但却是崭新的,我还没舍得盖过。现下已值秋季,牢里夜间很凉,你晚上记得盖上,仔细别冻病了。” 林瑾:“……” 好吧!有个性!咂咂嘴,萧遥蹲下又把食盒打开,将酒菜一一端出来摆在林瑾面前:“狱卒说你没有吃晚饭,我给你带了些酒菜来,你要不要将就着吃点儿?” 林瑾:“……” 萧遥彻底无语了。 被褥已铺好,热气腾腾的酒菜也摆在面前,哪家牢饭能享受到如此高规格待遇啊?这小丫头却理也不理,气性忒大了点吧? 也罢,好男不和女斗,自己堂堂男子汉,就不与她一般见识了。摸摸鼻子,萧遥笑眯眯地倒了杯酒,腆着脸凑上前:“林三小姐,我给你倒了杯热酒,你赶紧喝了暖暖身子吧?” 刚递过去,林瑾猛地挥手,酒杯“砰”地一声被拍飞出去。 “哎呦喂!”萧遥吓了一跳:“我说你这是干吗?你一个秀秀气气的小姑娘,怎地……” “好狗不挡道,滚开!” 萧遥一怔。 得!总算开口了,但这般气死人不偿命的话,还不如不说的好。 原来,这世上当真有比自己更毒舌、更不讨喜之人。 “嘿嘿!”厚着脸皮,萧遥再冲林瑾一阵挤眉弄眼:“你还挺有脾气,不会是打算把自己饿死吧?我可听光明寺的主持方丈说了,你中午就没有用膳,晚上再不吃,饿瘦可就不漂亮了。” 林瑾终于忍不住了:“萧少卿是吃错药了吧?我乃杀人嫌犯,跟大人又不熟。大人还请避嫌,速速离去!” “熟,咱们怎么不熟?白日里都说了一箩筐话了,你还强吻过我的胸膛,我们可比……” “萧少卿若闲得无聊,自可去销金窟勾栏院寻快活,这里不欢迎您,赶紧滚蛋!” “我说你好歹也是娇滴滴的丞相府三小姐,说话莫要这么冲嘛!我是看你一个人在这里怪孤单可怜,特地来陪陪你……” “谁要你陪啊?”林瑾腾地站起来:“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要是有毛病的话,就赶紧去治!” “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不是你一个人孤单可怜,是我孤单,我可怜。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所以……” “我跟大人无话可说!” “怎么会无话可说?你白日里将案情分析得那么精彩,我都听得入迷了,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林三小姐,你要不要再给我讲讲?” 许是提到白日里分析案情,萧遥眼眸晶亮,竟如一块流光溢彩的美玉。 林瑾不由一怔。 继而,她将头扭开,硬邦邦道:“不要!” “别嘟嘴嘛!嘟嘴也不好看。”赶紧转到林瑾这一面,萧遥继续软磨硬缠:“林三小姐你就讲讲吧!我保证不打断你,也不会胡搅蛮缠给你添堵。我会认认真真听,把你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刻入脑海,奉为宝典……” 林瑾都要没脾气了。 她就没见过如此无赖,如此犯贱,如此莫名其妙的人。什么大理寺少卿?整个就一街头小混混嘛! 握紧双拳,仰头用力深呼吸。直到将内心熊熊怒火强压下去,林瑾才冷着脸道:“萧大人,民女记得白日里您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指认我是死者丈夫的相好,说我与死者丈夫同谋分尸并抛尸,甚至怀疑我就是毒杀死者的元凶。那么请问,现在您跑来这潮湿阴暗的大牢里做甚?难不成您后悔了,知道自己冤枉了我,打算释放我?” “我后悔个甚?”眨巴眨巴眼睛,萧遥嘟囔:“我又没做错事……” 才说一半,便见林瑾的小脸已皱到一起,眼睛里的怒火似要喷出来,萧遥赶紧改口:“我有苦衷,现在暂时不能释放你。” …… 第11章萧遥为何前后判若两人? 大约自己都觉得这话没什么说服力,萧遥又指天盟誓:“不过我跟你保证,等过几天,我一定雇八抬大轿来风风光光接你出去。所以你先别急,这段时间我定会好好照顾你,绝对不让林三小姐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说着话,萧遥已脱下长袍,打算披在林瑾肩膀上,嘴里还兀自嘀咕:“你说你这么细皮嫩肉的女娃娃,若是冻坏了岂不叫人心疼?来来,快穿上,你的衣裳也忒单薄了点!” “走开!”林瑾一把推开他。 现在林瑾能确定,自己真的遇到神经病了。这厮要么脑子不正常,要么就是对她不怀好意、图谋不轨。 萧遥没料到林瑾会推他,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但他非但不恼,还笑得愈发谄媚讨好:“林三小姐看着瘦瘦弱弱,还挺有劲儿。这样好,走到哪里都没人敢欺负你。嘿!这样真好。” 不行了!见过贱的,没见过这么贱的。林瑾气得想打人。 拔下头上的簪子,她猛地对准自己喉咙:“萧遥,你要么放了我,要么赶紧滚蛋!否则,我现在就血溅当场,让隆安王朝所有的人都知道,堂堂大理寺少卿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居然不惜干出故意栽赃陷害,将民女强行关押在大牢内的龌龊勾当。” “满足自己的私欲?”萧遥一愣:“什么意思?” “你别告诉我你没打我的主意。我告诉你萧遥,我林瑾虽是丞相府最不受宠的庶女,却还有几分血性。倘若你想对我用强,我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绝不会向你屈服。” “啊?”萧遥瞠目结舌:“你以为我把你关在这里,是强抢民女,想对你……霸王硬上弓?”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么萧大人可否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您到底想做甚?” “我……”才说了一个字,萧遥又闭上嘴巴。 见他如此,林瑾愈发恼怒:“说不出来吗?说不出来萧少卿便是默认。 我很想知道萧少卿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居然连丞相府三小姐都敢欲加之罪,强掳牢狱?难不成萧少卿与我父亲政见不一,便拿我一弱女子来撒气? 我告诉你萧遥,即便我林瑾在丞相府受人排挤,也不至于对你屈膝卑躬、摇尾乞怜,任由你随意搓扁捏圆?” 这话委实难听,萧遥脸上终于挂不住。 但他并不解释,只是黑着脸晃动身形,轻轻松松夺下林瑾手里的簪子,还顺势在林瑾头发里一阵乱摸,直接将所有坚硬带刺的首饰全都取了下来。 做完这些,他似乎还不满意,又用单臂将林瑾扣在怀里,反剪了双手,腾出另一只手去掏林瑾的袖袋。 林瑾被他吓得汗毛倒竖,脱口便嚷:“放开我,你放开我!来人呐!救命啊!萧少卿要……” “再喊我就打晕你!” “你……” “你什么你?”萧遥不耐烦地打断她:“你一个小姑娘家,袖袋里装那么多小刀、剪子做甚?这些东西太危险,一律没收。” “不行,这些都是我……” “大牢里你没机会给人看病,更不可能给死人验尸。这些我先替你保管,免得你回回都拿它们寻短见吓唬我。” “你把这些都拿走我就无法寻短见了吗?”林瑾咬牙冷笑:“便是撞墙上吊绝食,萧少卿又能奈我何?” “嗯?”手里动作一顿,萧遥挑眉:“你的意思是,让我把你的衣裳剥光,然后把你捆起来,每顿饭都亲自过来喂你?” 这威胁实在给力,林瑾登时气结。 丝毫不在意林瑾的小脸板得多难看,直至将她的袖袋彻底掏干净,萧遥才将搜出的所有“危险物品”皆塞入怀中,松开束缚林瑾的手。 “你且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我自会好吃好喝照应,绝不会让你饿瘦半分。” “若我不依呢?” “还想以死相逼?嗤!”唇角一咧,萧遥露出那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然,他犀利的鹰眸却精芒四射,声音里都带着阴沉与怒气:“你可舍得?即便林三小姐有个令人不满意的爹,但却还有个疼爱你的娘亲。更何况,光明寺还有人在等着你、看着你、关注着你。若林三小姐就这般死了,不光是你娘亲,只怕那人,也活不成了吧?” “你?”林瑾大惊。 看也不看她,萧遥转身便走:“乖乖地将饭菜吃了,然后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日我再来看你!” 一只脚跨出牢门,他又交代狱卒:“给我把人看仔细,万一病了、残了或有个三长两短,本官要尔等全部抵命!” 林瑾瞠目结舌。 面对死尸,她可以抽丝剥茧、独具慧眼,面对鲜血淋漓的杀人现场,她也能目光犀利、明察秋毫。怎么一面对萧遥,她就跟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似的,被动得任由萧遥牵着鼻子走,毫无还击与招架的能力? 该死的,这厮到底想做甚? 生了会子闷气,林瑾和衣而卧。 思忖间,脑海中竟再次浮现出今日光明寺那具枯井无头女尸。 通常情况下,丈夫与人谋害妻子并分尸抛尸,都是因为一个情字。所以不管萧遥是否祸引东墙,林瑾今日到达抛尸现场时,在惯性思维作用下,第一个想到的都是情杀。 这便是今日在光明寺后院,除了害怕暴露师父之外,林瑾无法放开手脚替自己辩护的根本原因。 她不想,亦不能背上与有妇之夫私通的骂名,让本就在丞相府抬不起头的娘亲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因此,被萧遥带离光明寺时,林瑾做了最坏打算。 可此番萧遥过来,却绝口不提她是凶手,只一味讨好纠缠,这让林瑾烦不胜烦的同时,倒也生出股九死一生的庆幸,连大脑都变得敏锐活跃,思路也愈发清晰。 萧遥白日如何待她有目共睹。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找另一个人的茬,要么是不怀好意,要么,便是打击报复。 林瑾和萧遥以前并不认识,后山偶遇乃是初见。哪怕萧遥与林丞相是政敌,林瑾自幼随母被丞相府撵出家门,萧遥也不至于将她这么个不受宠的庶女当成要挟林丞相的棋子。故,林瑾自始至终都以为萧遥是想通过栽赃诬陷,引起她的注意。 如果萧遥将她带回京城后,直接困入府中,绑缚在床榻之上,林瑾必对这一结论坚信不疑。 然,不是! 萧遥竟直接将她丢进大理寺地牢,连碰都没有碰她一下。 试问,这天下可有谁会将自己中意的女子关入地牢呢? 关在地牢便罢了,萧遥方才又是送饭菜,又是送被褥,死皮赖脸、殷勤备至,即便林瑾几次三番恶语相加,他依然谄媚地往上凑,甚至怕林瑾自尽,不顾男女大防来搜林瑾的身,表现出来的讨好与谨慎这般明显,与在光明寺时判若两人。 这是为何? …… 第12章最大的悖论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林瑾虽情窦未开,却已年芳十八,并非什么都不懂的愣头小姑娘。假如一名男子对她心怀不轨,她完全感觉得到。同样,对方是否敌视她,她亦心知肚明。 说萧遥白日调戏她不成,没事找事处处针对尚可,但方才,萧遥给林瑾的感觉实在太奇怪。尽管还是那样嬉皮笑脸、谄媚之至,但却,太过于坦荡。 一个光明正大、坦坦荡荡讨好女人的男子,要么已经无耻下流得无药可救。要么,他将她投入地牢,根本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这就很有意思了。不是为了满足私欲,却把她关起来,不但口口声声道歉,还百般示好,萧遥究竟意欲何为? 方才萧遥曾说,他对林瑾白日的验尸手法和勘察、推理能力很感兴趣,希望与林瑾继续深一步探讨案情。那么,能不能理解为萧遥白日非但认真聆听了林瑾的验尸推理,还十分认同?所以,他刻意跑到大牢里来讨好林瑾,和她套近乎,为的,都是从林瑾嘴里掏出对案情更为有利的东西?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萧遥最感兴趣的,根本不是她这个丞相府三小姐,而是案情本身。 他认同林瑾的推理,却不遵照林瑾的结论去追凶,甚至不惜背上滥用职权的罪名也要将林瑾牢牢困住,为何?萧遥为何选择大理寺的地牢关押她? 林瑾来回想了好几遍,觉得只有两种解释。 第一,萧遥是死者丈夫的同谋,想害死她,杀人灭口。 第二,萧遥出于某种原因,想保护她。 第一种解释可以直接忽略,那么,只剩下第二种。 可林瑾和萧遥以前不认识,并无交情,萧遥有何必要保护她? 唯一说得通的理由便是,有人要害林瑾。 许是萧遥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知白日在光明寺有人要害林瑾,而林瑾恰恰又是侦破本案的关键人物,故,萧遥选择了一种粗暴蛮横的方式,不管不顾,异常强硬地将林瑾捉回来关进大牢,以此保护林瑾,同时也保障顺利破案。 没错,就应该是这样。 林瑾和死者及其丈夫皆不相识,所以,害她之人与本案无关,他们乃是冲着师父烧火僧而来。故,严格意义上说,萧遥表面上张牙舞爪像个痞子坏蛋。事实上,他敏锐聪慧、洞察秋毫,非但不龌龊,还是师父的救命恩人。 蓦地,林瑾脑子里冒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既然萧遥都能是表里不一,具有两面性的人,那么死者的丈夫呢?死者的丈夫,会不会也是这种人? 在光明寺分析案情时,林瑾曾存过一个疑惑。 这起分尸抛尸案看似血腥复杂,其实一目了然,根本不需要她林瑾出头,随便来个稍微有点经验的仵作或衙门捕头,都能沿着血迹顺藤摸瓜,将凶手揪出来。既如此,那死者的丈夫是白痴智障吗?他闹出这么大动静,难道为的只是让衙门更轻而易举找到他?只是让更多的人指责他的残暴成性、心狠手辣? 不对,他的真正用意,绝非那么简单。 很显然,林瑾遗漏了什么。 抬起手指,林瑾摁住太阳穴,一下下揉捏,口中念念有词。 她把白日验尸得出的十条线索全部朗诵出来,一遍又一遍。 当念到第三遍时,林瑾倏地睁开眼睛,一下子坐起来。 悖论! 所谓的分尸抛尸案,其实只是个悖论! 因为,掩盖一桩谋杀,最好的办法乃是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林瑾是死者的丈夫,发现妻子被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杀死,第一个反应绝对是藏尸或者毁尸,而不是抛尸。 因为,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永远也包不住火。当你杀了人,不管把尸体抛到哪里,最后都会被人发现。唯有藏尸或者毁尸,才有可能将一桩谋杀掩盖得天衣无缝。 死者丈夫既然将妻子的头颅斩掉,说明他存有毁尸灭迹的想法。那他为何不彻底将妻子分尸干净呢?他若将死者的尸体剁碎,随便在自家院子里挖个大坑掩埋。更甚者,他碎尸后将尸块煮熟了喂狗,或倒进河里、混入河泥,是不是都比抛尸光明寺更加稳妥隐秘? 只要尸体悄无声息地消失,就算有人怀疑死者的失踪与真凶或他有关,那也仅仅是怀疑,无法作为指证他们杀人的依据。 所以,死者丈夫根本没必要抛尸,更没必要把这桩案子弄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那他抛尸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难不成,暴露尸体才能更好地保护凶手? 想人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动物,是因为人有独立的思维、行动,和自控能力。死者丈夫做出如此不寻常的事情,势必有他的道理。 那有没有可能和萧遥一样,死者的丈夫在故意欲盖弥彰,甚至祸引东墙? 欲盖弥彰很好理解,他想帮真凶掩盖罪行。那么祸引东墙呢?他想把祸,引向谁? 林瑾的眼睛越来越亮,思维也越来越清晰。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光明寺被废弃多年的后院,今日突然会有人去了? 因为,那个所谓发现后院枯井无头女尸的第一证人小沙弥,乃是死者丈夫故意引去后院的。他这么做,为的正是暴露死者的尸体。 故,本案最大的关键点根本不在于死者丈夫有没有与人私通?也不是他这么个胆小懦弱、无比惧内之人,是否有胆子在外面与人偷情?而是,死者丈夫为何要反其道行之,迫不及待地让这起凶杀,以如此隐秘又复杂的方式迅速曝光? 悖论之所以存在,乃是为了更深地掩盖真相。 既然死者丈夫故意斩断死者的头颅,那他便没必要急于暴露尸体。可他偏偏这么做了。 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可不可以引申为,最危险的做法,其实才是最安全的做法呢? 若是这样,死者丈夫分尸抛尸的动机就有了。 他分尸,确实是拼命想帮真凶掩饰,而他抛尸,却是不想脱罪。他想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帮真凶顶罪。 因为他很清楚,必须得有人站出来认罪伏法,才可以彻底完结这桩凶案,真正的凶手,也才会获得自由,变得安全。他布下迷踪,乃是跟所有人开了个超级大玩笑,只因,他想用自己的命,换回真凶的性命。 想到这些,林瑾心中五味陈杂。 分析出死者丈夫分尸抛尸的真正动机原本是好事,对于尽快捉拿真凶、了结此案百利而无一害。然,倘若死者丈夫一开始就抱着双重目的,既想保护真凶,又想替死者偿命。那么,抓住他,真的能挖出元凶吗? …… 第13章踢到硬石头 死者丈夫如此挑战自己的底线,步步为营,设计出这样一副庞大棋局,让每个人都成为他棋盘上的棋子,甚至不惜利用衙门,让自己成为马前卒,可见其心思之缜密,处理事情之周到,手法之果决狠辣,对凶手的感情之深厚。 这样一个人,必定带着飞蛾扑火的拒绝,那他,岂会轻易供出真正元凶?他若咬紧牙关缄默不语,发誓将所有秘密带进棺材里,大理寺能奈何他?萧遥能奈何他?她林瑾,又能奈何他? 所以,这是个死结,永远也打不开的死结。林瑾几乎已经预见了本案结局,不管她的分析推理多精妙,不管萧遥多强大、敬业,最终,他们都找不到真凶。 他们不知道真凶是谁?亦不知道真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能眼睁睁看着死者丈夫认罪伏法,成为一只可怜的替罪羔羊。 胸膛里突然升起一股冲动,林瑾现在就想见见死者丈夫。 她想问问此人,究竟是何特殊关系,才能让懦弱胆小、异常惧内、甚至善良老实的他,爆发出如此强悍的保护欲,做出这等疯狂的事情? 她也想抽这个该死的男人几耳光,想把他摇醒,想告诉他,这种飞蛾扑火的决绝不是保护,而是纵容。这种纵容,非但不会让真凶悬崖勒马,反而会让真凶变本加厉,将来杀死更多无辜的人。 怎么办?林瑾矛盾极了。 她要不要把萧遥再叫来?要不要将自己的分析推理都告诉萧遥?要不要提醒萧遥警惕死者丈夫?要不要建议萧遥使用一些非常手段,逼迫死者丈夫招供? 围着墙根转了好几圈,林瑾终于冷静下来。 现在还没有找到死者丈夫,连死者的身份都未确定。这种时候,即便她将天说出个窟窿,萧遥也绝不会释放她。 所以她必须等待,耐心等萧遥将死者丈夫挖出来…… 一连三天萧遥都没有出现,只一日三餐好生款待,仿佛林瑾不是在坐牢,而是来做客的。 林瑾的耐心渐渐被消磨殆尽。第三日午饭后,她忍无可忍,终于抓住铁栏杆开始大喊大叫:“来人啊!快来人!” 狱卒听到动静过来:“林三小姐有何吩咐?” “我要见萧少卿,你们去把他叫来!” “萧少卿正在查案,忙得很,没时间来看你!” “我有话跟他说,你们……” “我也有话跟林三小姐说!”冷清疲惫的声音突然打断林瑾的话,林瑾循声望去。 只见,萧遥官服匆匆而来,带着与前几日完全不同的颓废和冷寒。 在林瑾面前站定,萧遥问:“你想与我说甚?” 林瑾没有回答,剪水般的大眼睛只一瞬不瞬瞧着萧遥。 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萧遥摸摸鼻子,耳根竟红了:“怎么?我变丑了,还是忘了穿裤子?” “案子不顺利?”林瑾突然问。 萧遥怔了怔,表情登时阴沉下来:“你怎么知道?” “三天前,萧少卿耀武扬威地跑来,堪称风流倜傥、信心满满。可眼下,大人不仅瘦了一圈,还发丝凌乱、面色憔悴、眼眸充血、胡子拉碴。只要是个人,都能瞧出大人这几日过得不太好。 萧少卿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兴师动众地将我捉回大理寺保护起来,说明在您心目中,案子大于天,您所有的牵挂,都是破案。 既如此,能让您在短短三日内憔悴邋遢至此的,自然还是案情。 倘若林瑾所猜不错,萧少卿这回是踢到硬石头了吧?” 脸上表情瞬间破功,萧遥单手抚额:“我说你一个小丫头,目光要不要如此犀利老辣?你把所有事情都看得如此通透,以后谁敢娶你啊?难不成,林三小姐打算一辈子都待字闺中,做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萧少卿可是吃饱了撑的,专门跑来跟林瑾吵架?”林瑾冷声回应。 “我……”冲林瑾眨巴两下眼睛,萧遥无奈笑起来:“罢了罢了,忠言逆耳,这年头,说实话就是如此遭人嫌弃。林三小姐不是急着要出去吗?我是专程来带你离开的。” “带我离开?”林瑾蹙眉:“萧少卿不怕有人会杀我了?” “你……”萧遥的眼睛倏地瞪圆:“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杀你?” “我方才说了,萧少卿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兴师动众地将我捉回大理寺,是故意将我保护起来。难不成大人的脑子不好,耳朵也不好,没听清我的话?”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你快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把你关在这里,是在保护你?” “我与萧少卿无冤无仇,根本就不认识,大人又没打算将林瑾强行藏于芙蓉帐内混账度日,那您干吗要把我关入地牢? 若大人只是想跟林瑾探讨案情,只要同家母说明情况,自可去我家拜访。当然,您也可以请我来大理寺帮忙,根本无需把我关起来,更没必要往我身上泼脏水,硬说我是死者丈夫的相好和真正杀人元凶。 大人如此蛮横不讲理地对待一个初次谋面的弱女子,甚至不惜得罪我父亲,唯一的理由,只能是我有危险,大人害怕林瑾惹火烧身,只好祸引东墙,助林瑾脱困。 倘若林瑾所猜不错,那日我在光明寺后院当众分析案情时,想杀我之人,就在围观的香客之中。且,不仅仅他混在香客中,死者的丈夫大概也混在围观香客之中吧?” “哇!林三小姐当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为聪慧敏锐的姑娘。”萧遥竖起大拇指:“没错,我当日故意往你身上泼脏水,非要栽赃陷害于你,正是因为有人想害你。 林三小姐必知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所以这十三年来,你才低调做人,谨慎行事,便是令堂,也不知你师从何人? 可那日林三小姐锋芒毕露,就像一只脱颖而出的火凤凰。而你招摇的本事不是别的,恰恰是仵作验尸手法。纵观我整个隆安王朝,倒是有几个像小姐这样神话般的仵作?萧遥不想眼睁睁看着小姐这样的人物陨落,只能做一回好赖不分的小人尽力保全,还望见谅!” “我那日……”俏脸微红,林瑾吞吞吐吐道:“我那日,只是……只是想替自己脱罪,所以才会说那么多话。” “我明白!脱罪没错,只是林三小姐太过于投入。当然,敬业是好事,但也正因此,你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不知不觉就会被心怀叵测之人盯上。” “是谁……想要杀我?” “我不知道。”摇摇头,萧遥又蹙眉想了想:“林三小姐可还记得当日在后山,我曾戏耍于你的事吗?” …… 第14章为何对案情问都不问一句? 见林瑾眸中升起不悦,萧遥忙解释:“林三小姐虽然长得水灵灵煞是可爱,让萧遥看见你总想伸手摸一摸,但萧遥却也知男女有别,还不至于做出如此没分寸之事。 那日言行举止出格,乃是因为那条山路不安全,而我已负伤,无法保护你全身而退,所以只能言语狂放地将你吓走。” “你那天受伤了?”吃了一惊,林瑾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总觉得你身上的香气非常奇怪,似乎有股血腥味儿。大人是不是用了什么香料,故意压制血腥?” “没错!林三小姐目光犀利,乃验尸断案的奇才,我那日若不伪装,岂能瞒过你的眼睛?倘若你有所怀疑,势必暴露身份。萧遥无奈,只好出此下策!” “萧少卿既然与他们交过手,那您可否知道他们为何要杀我?” “他们不是要杀你,是为你师父而来!” 林瑾早已料到害她之人的目标乃是师父,但真的被萧遥亲口证实,她心头还是一阵狂跳,竟红了眼眶,潸然泪下。 “我师父已经暴露了吗?他们是不是已经将我师父……”后面的话林瑾再也说不出来。 “哎哎!林三小姐是水娃娃吗,怎地一说就哭?”没料到林瑾会哭,萧遥急得直冒汗,伸手便要替林瑾拭泪。 可大手晃来晃去,就是不敢往林瑾粉嫩嫩的小脸上落。 最后,萧遥索性一跺脚:“我说你哭个甚,我也没欺负你?你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啊!你师父没事,一点事情也没有,那些贼人根本没有找到他,亦不知光明寺烧火僧便是前朝大名鼎鼎的余仵作!” “真的吗?”林瑾先是大喜,继而柳眉倒竖:“萧遥你个混蛋!既然我师父没事,你为何还要关我?” “我说你天资聪慧,难道就想不明白拔出萝卜带出泥的道理?那日你惊才艳艳,势必已经引起贼人注意。倘若你因此落入他们之手,令师可还能全身而退?便是你师父能保全自己,贼人只需利用你稍微逼迫,令师怕也会乖乖出来自投罗网吧? 林三小姐也忒心急了点,一听我提令师就跟个小娃娃似的沉不住气。瞧你这般,我当真要怀疑那日在光明寺后院分析推理案情时的冷静睿智女子,究竟是不是你?” 萧遥的话虽不大中听,却是事实,林瑾微感汗颜。 低头擦干眼泪,她问:“所以萧少卿为了打消这些贼人的疑虑,这才故意胡搅蛮缠,硬说我是杀人凶手,与死者丈夫有奸情,并将我带回大理寺关押,混淆视听?” “嗯!”萧遥点头:“这法子虽治标不治本,但却能给你师父争取时间,对你而言,也算上上策。” 蹙眉想了下,林瑾猛地打了个激灵:“大人是说,我师父他?” “他老人家已经离开光明寺了!” “何时走的?” “当日我命人将你带回大理寺后,便去前院柴房找过余仵作。他老人家那时已然离开,房间里除了他留给主持方丈的一封书信再无异常。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过林三小姐无需着急,余仵作乃世外高人,倘若有人想悄无声息地掳走他,决计办不到。 我猜测余仵作在你被主持方丈绑缚后院对质前便走了,他并不知你后来当众验尸,更不知你会被人盯上。 因此,我索性将计就计把你捉回来,也算及时封锁住消息,暗中保护了余仵作。” 林瑾终于松了口气。 萧遥说得没错,师父是个小心谨慎之人,倘若有人强行掳走他,他势必留下记号。没有任何异常只能说明师父是自己走的,无人强迫他。 萧遥的做法虽鲁莽了些,却无异于亡羊补牢,待贼人们反应过来再想见缝插针找到烧火僧,便难上加难。 问题是,师父的离开,又何尝不是一片苦心? 想师父活了大半辈子,常常以“半截身子入土之人”自居,他有什么可逃避的?如今年近古稀却背井离乡四处躲避,他老人家哪里是为了自己,明明还是为了保全她林瑾啊! 心里有股难言苦闷,像是最重要的东西突然遗失,林瑾闭上眼睛仰起头,默念:“师父对不起,徒儿不孝,让您老受牵连了。” 再睁眼,林瑾目光清澈地看向萧遥:“也就是说,大人的缓兵之计已实施完毕,眼下可以安心放我离开了对吗?” “对!余仵作不告而别,那些人连他的身份都无从证实,更不知你们的师徒关系,逼迫你毫无意义。 更何况你乃丞相府三小姐,这几日被关在大理寺,林丞相已派了好几拨人过来要求放人。打狗还要看主人,便是我,也顶了极大压力才困得住你,那些贼人就算有心还想对你做什么,也会忌惮几分。 故,林三小姐暂时是安全的。” 林瑾皱皱眉。要么说此人当真讨厌,好端端的话经他嘴巴说出来,怎么听都觉得别扭,这家伙怕是前辈子没积什么德,所以才生了这么副欠抽的嘴脸。 心中悲楚与感激瞬间烟消云散,林瑾黑着脸冲萧遥盈盈一拜,抬脚便走:“如此,林瑾别过了!” “慢着!”萧遥猛地张开双臂挡住她。 “怎么?萧少卿这么快就反悔了?还想继续关着我?” “林三小姐误会了,萧遥绝无此意。” “那大人还想做甚?” “林三小姐既然已经知道案子进行得不顺利,为何连问都不问一句?” 眸光一凛,林瑾冷声道:“仵作只管验尸,破案乃衙门的事情。更何况我只是无端被牵连的路人,并非仵作,案子进行得顺利不顺利,与我何干?大人请让开!” 萧遥哪里愿意:“林三小姐,萧遥以为你是个正直、聪慧、善良、勇敢的姑娘,你既有悲天悯人之心,为何……” “我没有悲天悯人之心,所谓的正直、聪慧、善良、勇敢,更是大人强加给我的,林瑾受不起!” “你……你就不怕回去无法向令尊和令堂交代吗?” “林瑾是被冤枉的,就算交代,也该萧少卿出面向我父母交代,林瑾有什么好交代的?” “话虽如此,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既然林三小姐和令堂当年能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撵去乡下艰苦度日,安知不会有人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想要彻底将你们母女俩除之后快呢?” “当时林瑾年幼,母亲才会被人欺凌。眼下我已长大,倒是要看看,谁有这个本事将我们母女除之后快!” “林三……” “大人无需再多言!”林瑾一把推开萧遥:“林瑾身份特殊,倘若协助您破案,我父亲势必不满。只怕届时,我们母女才会被除之后快。故,林瑾的家事不劳大人费心!” …… 第15章刘安的证词 “林瑾!”着急下,萧遥直呼其名:“你何苦口是心非?狱卒说你这三日苦思冥想,口中念念有词,一直都在牵挂枯井抛尸案。 既然你如此放不下,何苦因为瞧萧遥不顺眼便违背自己的处事做人原则?你就不怕令师寒心吗? 余仵作为了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不惜冒着被人认出的危险,大清早便跑去乱葬岗子背死尸让你练手,你就是这般报答他的吗? 难不成,余仵作教你仵作验尸之法,只是想让你待在闺阁内独自摆弄玩偶假人或小动物的尸体,自娱自乐?” 脚步一顿,林瑾垂在身侧的双手倏地握紧了。 上辈子她大约欠了萧遥,才会随时随地被这厮捏住七寸。 没错,这才是她真正的不舍。 师父倾囊相授,所求不过有人继承衣钵,有人能像师父自己一样不畏权贵、正直善良,保护弱小,尽最大可能替死者申冤,佑一方平安。 她林瑾,当真要辜负师父吗? 咬咬牙,林瑾低声问:“死者丈夫可是已经捉住了?” 见林瑾开门见山,萧遥大喜:“我们能不能坐下来谈?” “嗯!”点点头,林瑾走回稻草堆旁,席地而坐。 萧遥赶紧坐在她对面:“林三小姐的推理完全正确。 死者名唤苏姚,二十岁,乃平江县苏员外的独女。 她于四年前嫁给平江县有名的秀才刘安,二人育有一子,今年刚满三岁。 分尸抛尸之人,正是苏姚的丈夫刘安。 不过,刘安并非被我们捉住,而是他是自己主动来大理寺投案自首的。” 听到这里,林瑾微微一怔,眼睛倏地眯了起来。 萧遥像是知道她会有这种反应,停下来瞧着林瑾。 少顷,见林瑾并无开口之意,他才继续道:“刘安今年二十七岁,身高七尺,家道中落,人很瘦。平日他在街口摆摊,靠变卖字画和替人撰写家书、状子等谋生。 据街坊邻居和刘安的老母亲刘王氏所说,苏姚虽出身富户有些娇生惯养,但她孝敬公婆、对刘安颇为关心体贴,且勤俭持家,和邻居们也相处得极好。故,夫妻二人感情笃厚,家庭和睦。” 夫妻二人感情笃厚?家庭和睦? 唇角一弯,林瑾冷笑起来。 见萧遥停下来等她,林瑾抬手:“继续!” “好!”萧遥点头:“刘安本分老实,从不招蜂引蝶,没有什么相好的女子。平日里他极疼爱苏姚,便是一日三餐,都舍不得苏姚操持。 并且,每逢初一、十五,刘安都会陪苏姚去光明寺上香,为全家老小祈福。所以,他夫妻二人皆是光明寺常客。 初八那日,刘安本想早早出摊,却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苏姚发生口角。盛怒之下,刘安将老鼠药混入早膳,想一死百了。 不曾想,苏姚不依不饶抢走早膳,还挑衅地将刘安的小米粥喝下。 刘安自称,他当时气糊涂了,也没想起来要阻止苏姚,直接拂袖离去。 待出摊之后,他总感心绪不宁,索性匆匆收了摊子,跑去醉香楼买醉。 然,子时半他回到家中,竟发现苏姚早已被毒死。 那一刻,刘安才开始害怕。 当时脑子一热,他便用以前老父亲活着时砍柴用的旧柴刀将苏姚的头颅斩下,又用自家独轮车,匆匆推着苏姚的尸体准备抛尸乱葬岗子。 可初八那晚没有月亮,山路崎岖,刘安一个人去抛尸着实不易。 待行至光明寺时,如林三小姐所言,很快天就要亮了。 无奈之际,刘安突发奇想,索性背着苏姚翻越院墙,抛尸到后院枯井。 目前,刘安抛尸用的独轮车已找到,就在刘安家中,连上面染血的草垫子都未清除。 但那把斩下苏姚头颅、带着豁口的旧柴刀却被刘安抛入河里,我派人打捞了足足两日才找到。经刘王氏证实,那正是她家的旧柴刀。 刘王氏还说,刘安生下来就是左撇子,只因家教甚严,从小她和夫君就让刘安练习右手写字。所以刘安平时虽惯用左手,但写字作画时,一定会换成右手。这个秘密知道的人不多,街坊邻居们也只当刘安惯用右手。 另外,苏姚脚上穿的绣花鞋确实是刘安买的。 当晚从醉香楼出来后,刘安十分后悔。为了讨好苏姚,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跑去东街的成衣铺子,用刘王氏才给他做的一件新衣,换了那双绣花鞋。此事成衣铺子老板娘可以作证。 等回到家中,刘安看见苏姚已死,想起夫妻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悲从心来,便将绣花鞋给苏姚穿上,想让苏姚过奈何桥时一路走好。” “嗯!”林瑾点点头:“萧少卿可找到第一个在光明寺后院枯井中发现无头女尸之人吗?” “找到了,就是那日指认你的小沙弥。” 这句话说出口,萧遥专门观察了下林瑾的脸色。 但见林瑾满脸淡定,萧遥有些惊讶:“林三小姐似乎并不意外,难不成,你早已猜到了?” “嗯!有人故意引小沙弥去后院,小沙弥发现无头女尸之后惊慌失措,所以看见我匆匆忙忙跑入大殿,便先入为主地怀疑我。待发现我袖子上染着血迹,小沙弥便更加确信我就是杀人凶手。 那天小沙弥的言行举止虽过于偏激,但受到惊吓后他还敢于亲自捉拿凶手,也算难能可贵。他非刘安同谋,只是和刘安见过几次面而已。此案与他无关,大人不要迁怒于他!” “我明白!”萧遥又问:“林三小姐可知是谁引小沙弥去后院的吗?” “大人难道忘了我之前说的话?”林瑾不答反问。 “什么话?” “我说,那日我在光明寺后院当众分析案情时,想杀我之人就在围观的香客之中。且,不仅仅他混在香客中,死者丈夫大概也混在围观香客之中。 大人方才既然没有反驳我,此刻又怎会想不到究竟是谁将小沙弥引去后院的呢?” 萧遥眼眸一黯,目光瞬间变得晦涩深邃起来。 但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转移话题道:“我按照林三小姐的分析,查看了光明寺所有院墙。果然,在后院人少之处,发现了一处坍塌的院墙。 那院墙尚不足半人高,墙头却残留着不少血迹,显然是刘安搬运苏姚尸体时不慎留下的。 不过,从光明寺到平江县沿途,并未发现独轮车车辙印和血迹。” “呵!”林瑾挑了下眉:“这刘安果然心细,故意引小沙弥去后院发现尸体,又专门在院墙坍塌处留下血迹,却偏偏将一路上的车辙印和血迹清除干净。 可见,他虽有心不连累旁人,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明哲保身,果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 第16章血衣呢? 但见萧遥眼睛一亮,目光若有所思地看过来,林瑾又问:“砒霜来源可查到?” “不曾!”萧遥面色露出一丝难为情:“林三小姐说过,不能光在平江县的药铺查寻,还应将搜查范围扩大到整个京城。这般,搜查范围太大,短短几日恐难完成。 截止今日,我派出去的人还在继续查证。但根据刘安自己说,他从未单独购买过砒霜。那毒死苏姚的砒霜,原本就是混合在老鼠药里的。 于是我便专门找了几个买老鼠药之人询问,证实有些人制作老鼠药时,的确会加入少量砒霜之类的毒药。” 萧遥的话前后矛盾,林瑾不由皱眉:“所以,大人就信了?” “我当然不信!可是,我也找不到刘安撒谎的证据。” 迟疑一下,萧遥又道:“另外,林三小姐专门交代过要找到刘安分尸抛尸穿的那身血衣。只可惜,我们未找到。便是苏姚临死前始终抓在手里的衣裳和被褥,也都无从查证。 还有,我们根据刘安提供的线索专门在平江县土地庙搜寻,掘地三尺都未找到苏姚的头颅。就好像,苏姚的头颅不翼而飞了。” “欧?这倒有点意思,萧少卿如何看呢?” “我觉得,刘安在撒谎!” “那是自然,但大人觉得他是怎么个撒谎法?” “林三小姐那日说过,刘安只是分尸抛尸之人,并非真正的杀人凶手。那我就有理由怀疑苏姚的头颅和她临死前始终抓在手里的衣裳被褥,都被真凶藏起来或者毁掉了。” “嗯!似乎有点道理。那刘安的血衣呢?那件血衣又到哪里去了?” “血衣当然也被凶手藏起来或者毁掉了。” “为何?” “自然是刘安与他分工好的,刘安去抛尸,凶手在家善后。” “善后?那我想问问萧大人,既然是善后,凶手为何只藏苏姚的头颅、苏姚临死前抓着的衣物被褥,以及刘安的血衣,为何不将砍柴刀和独轮车一同藏起来,或者毁掉?” “柴刀不是抛至河中了吗?至于独轮车,刘安去抛尸,凶手善后,刘安尚未回来,凶手自然没办法处理独轮车。 更何况独轮车对于刘安那种家庭价值不菲,恐怕刘安也舍不得让凶手将独轮车毁掉。” “很好!萧大人的意思是,凶手舍不得毁掉独轮车,便是独轮车上的染血草垫子,亦舍不得抛弃。而刘安分尸之后脱下血衣,便光着身子去抛尸,或者,刘安又专门换了身干净衣裳去抛尸,对吗?” “……”萧遥怔住。 轻叹一声,林瑾皱眉:“我换种说法吧! 即便刘安是个十分爱干净的人,确实换过衣裳。那分尸后抛尸前他穿的血衣找不到,抛尸后那身血衣,总应该可以找到吧? 萧少卿难道觉得,刘安在抛尸这个过程中能做到滴血不沾? 独轮车的草垫子、抛尸用的麻袋,甚至坍塌院墙上和后院被压倒的枯草都沾染了大量血迹,为何大人您派出的人,却连两件血衣中的一件都找不到呢?” 萧遥的眼皮猛地狂跳两下。 真该死!如此明显的疏漏,他居然毫无察觉,当真大意! 瞧萧遥一眼,林瑾眯缝起双眼:“萧少卿的思路我很赞成,刘安确实在撒谎。 因为苏姚的头颅、临死时抓在手里的衣裳被褥,以及刘安的血衣,这些的确都被真凶藏起来,甚至毁掉了。 但,凶手藏这些东西,刘安应该并不知情。 萧少卿仔细想想,既然刘安能顺利将小沙弥引去后院找到尸体,说明此人心思缜密。分尸抛尸虽是他临时决定,但他势必很清楚自己在做甚,心中甚至有了大致行动计划。 我那日在后院当众验尸、分析案情,刘安敢混于香客中偷听,说明此人不仅胆大包天,他还做好了万全准备,根本不怕被大人您当场抓获。 也就是说,刘安并不介意被人知道他就是杀死苏姚并分尸抛尸的凶手。甚至,为了保护真凶,他非常渴望被早早捉拿归案,这才故意引小沙弥去后院。 既如此,他有什么必要将苏姚的头颅,以及自己的血衣全都藏起来?他应该将这些东西丢在最容易被人发现之处,或者干脆随苏姚的尸体一同抛至枯井中才对。 由此可见,凶手与刘安的意见产生过分歧,他其实想把所有的证据都藏起来或者毁掉,包括那把分尸用的砍柴刀。只可惜,刘安过于谨慎,且动作非常快,他没来得及。 故……” “畏罪!”萧遥脱口打断林瑾的话:“刘安藏自己的血衣,一定是畏罪。” “畏罪?”林瑾不由挑眉:“萧少卿可否审讯过刘安?” “审过!” “那您觉得,刘安是个畏罪之人吗? 大人难道忘了?是您今日一来就告诉我,刘安乃主动投案自首。 当然,不排除刘安很狡猾,他想用这种方式化被动为主动,让大理寺对他产生好感,从而轻判。 这说明,刘安异常惜命,他怕死。 可事实上呢? 倘若林瑾所猜不错的话,只怕大人您见到的刘安,正拼命求死,并且,希望您越早越快将他处死越好吧?” 萧遥一下子呆住。 瞧见萧遥的表情,林瑾便知自己猜对了。 心头升起一股悲凉,她重重吸了口气:“萧少卿,知道您来之前,我为何抓着铁栏杆大喊大叫吗? 因为,我想告诉您一个残酷的事实。 刘安和我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把我们所有的人都骗得团团转,自己却像个未卜先知的预言者,安安静静等待我们往他设计好的陷阱里跳。” “林三小姐何出此言?”萧遥的脸色愈发难看,声音里竟带着隐隐杀气。 并不在意萧遥的态度,林瑾反问:“萧少卿可否有这种感觉?这起案件看上去十分简单,且线索明朗,有依有据,找到刘安顺理成章。 然,每当您以为自己已经揭露出真相时,就会发现面前挡着一堵墙,根本走不下去?甚至,当您兴冲冲想去捉拿刘安时,他却自己送上门来,硬是给人一种拳头砸在棉花包上的无力感?” “……”萧遥。 “萧大人可知这是为何吗?” “林三小姐还是想说,刘安绝顶聪明,欺骗了我们所有的人?” “欺骗我们并非刘安的初衷。我说过,刘安所图,乃是保护真凶,替苏姚偿命!” “他想保护真凶我理解。”萧遥眉头一皱:“但替苏姚偿命是何意?” “萧少卿何必明知故问呢?其实您心里和我一样清楚,不是吗?” “本官不清楚!”萧遥的声音猛地拔高…… 第17章你有办法找出元凶 但见萧遥已红了眼,像个跟人赌气的孩子,林瑾微叹:“好吧!那我直话直说。 刘安乃是故意暴露苏姚的尸体,故意留下各种线索,故意让我们找到他,确定他就是凶手。 既然他的目的就是让我们知道他杀了人,那他为何要分尸抛尸?而分尸抛尸了,又为何要弄得人尽皆知,非得牵着我们的鼻子去找到他? 就算刘安心血来潮,想挑衅衙门,但当大人您找到平江县时,刘安为何不提前逃跑? 谁都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面临危险时,逃跑乃是人的本能。 倘若刘安想让大家更相信他是凶手,他是不是该假意逃跑,哪怕装装样子也行? 但他没有,他在所有线索都即将证实之前,主动来投案求死。 难不成刘安太天真,真的以为主动投案自首就可以不偿命吗?还是大人您觉得他浪子回头,幡然醒悟了? 大人请再仔细想想刘安穿在苏姚脚上的那双绣花鞋。 诚然,刘安与苏姚夫妻多年,有一定感情基础。 但刘安都能想到斩下苏姚的头颅来增加破案难度,难道他不知,这双绣花鞋,会直接暴露苏姚与他的关系和身份?” “林三小姐究竟想说甚?”目光黯然,萧遥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威压。 林瑾毫不畏惧:“我想说,在这起分尸抛尸案中,处处都是陷阱,而暴露出的线索却压根经不起推敲,那每一条线索中,都存在着矛盾和悖论。 那日大人来狱中探视我之后,我想了一整夜。 最后我得出个结论,刘安不但想保护真凶,他还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怎么说?” “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但蝼蚁尚且偷生,故,真正的杀人凶手,没有几个会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本案中,刘安即便想保护真凶,他也不该一心求死。毕竟,他家里还有个垂垂老母和三岁小儿。 他极力求死,希望速速结案,乃是因为他很清楚,如果他不认罪伏法,此案就会没完没了。那样,迟早有一天大理寺会彻底挖出真凶。 反正得有人抵命,与其连累别人,倒不如由他这个与苏姚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君首当其冲。 这便是刘安的心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所以,不管我们如何追查,哪怕大人您对刘安严刑拷打,他也断不会招供出谁是真正凶手。倘若被你我逼急,刘安很有可能选择自戕,直接来个死无对证,让这起案件变成真正的无头悬案。” “你这话何意?难不成我们明知刘安是替人抵罪,也要装聋作哑放弃追查吗?” “那大人想怎样?难不成您有更好的办法追查下去?” “我自然没有更好的法子,但我知道林三小姐你有。只要你想追查,就一定能找出元凶!” 萧遥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林瑾不由愣怔住。 默了片刻,林瑾冷笑:“萧少卿太瞧得起我了,林瑾只是个弱女子,哪有这么大本事?” “你有!” “何以见得?” “我……”愁闷地用手抠抠脑袋,萧遥的眉峰拧起两个疙瘩。 思忖片刻,他道:“我知自己先前思路出错,也知这般逼迫于你实在强人所难。 那我索性再度效仿当日在光明寺后院林三小姐分析推理案情的法子,将自己代入,站在凶手的立场上进行思考,林三小姐只帮我旁听可好? 或许分析着分析着,咱们就能发现问题所在呢?” 林瑾心头猛地打了个突。反对的话尚未说出口,萧遥已自顾分析起来:“假如我是凶手,因为某种原因我毒杀了苏姚。而刘安为了保护我将苏姚进行分尸抛尸,甚至为了彻底了结此案一心求死。 那么,我势必做不到眼睁睁瞧着刘安赴死? 刘安能这般护我,说明我与他的关系非常亲密,亲密到我在刘安心目中,比苏姚更重要。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既然刘安能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我也定会回报。 那我会做点什么呢?” 自言自语两遍,萧遥眼睛一亮:“当然是反过来保护刘安,尽量帮刘安脱罪! 对对,就是这样没错。 初八那日,凶手先在刘安家毒杀了苏姚。等刘安子时半左右回到家时,发现苏姚已死,而凶手,被吓坏了。 刘安无奈,只能安抚好凶手,独自分尸。 却不知,凶手很坚强,他一直躲在未知角落,目睹着刘安分尸的全过程。 刘安心思细腻缜密,他出门时必然将柴刀一并带走准备丢弃,唯独留下苏姚的头颅。 刘安这么做,乃是因为去乱葬岗子的路不好走,他怕抛尸路上将苏姚的头颅弄丢。故,他随手将头颅藏在床底下,打算从乱葬岗子返回后,再行处理头颅。 可是凶手并不知刘安的打算,他心急如焚,记挂苏姚的头颅,又担心刘安。最后,咬着牙一路尾随刘安。 看见刘安出城后直接将砍柴刀丢进河里,他很想下河打捞,怎奈身体不济,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跟踪……” 说到这里,萧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音顿住,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林瑾的瞳眸。 果然,林瑾面上表情不变,眸底却迅速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纠结。 林瑾的情绪波动如同最有力证据,顷刻间让萧遥的思维变得更加敏锐,语速惊人:“当凶手亲眼瞧见刘安藏好独轮车,拖着苏姚的尸体进入光明寺时,他彻底惊呆。 因为,直到此时此刻,他方知刘安想要做甚。 那一刻,凶手恨不得当场敲开光明寺的大门阻止刘安。 但最终,理智战胜感情,凶手和刘安一样,瞬间决定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对方。 所以,他也跟着刘安翻墙进入光明寺。 刘安压根没打算再穿着血衣回家,他将苏姚的尸体抛入枯井后,脱下血衣一并丢进去。然后,换上带来的干净衣裳,偷偷离开了后院。 刘安并没有走,就如林三小姐所言,他心思缜密,为你我挖了个大大的陷阱,所以,他一直躲在光明寺的某个角落等待天亮。 让刘安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前脚离开后院,凶手后脚就进去将血衣又捞了上来。 捞血衣这种事对于凶手来说很困难,以至于那晚,他受伤了。 但他并未因伤势而停留。对刘安的特殊感情让他变得无比强大,他原路返回离开光明寺后,硬是推着独轮车,一路走,一路消除刘安专门留在路上的车辙印和血迹,把刘安故意留下的线索一一抹去。 若不是年龄太大、身体不好,只怕光明寺那处坍塌院墙上的血迹和脚印,也会被凶手销毁。” 许是这句“年龄太大、身体不好”颇为凝重,萧遥用手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 第18章请你不要说出来 避开林瑾的目光,萧遥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有力:“凶手回到家后,马不停蹄找出苏姚的头颅,连同苏姚临死时抓在手里的衣物被褥和他带回来的血衣,一并藏了起来。 这就是刘安分明是分尸抛尸的主谋,却指东打西、胡说八道,始终交代不清这几样东西下落的根本原因。 刘安抛尸当晚根本就没回家,他压根不知道凶手已经自作主张替他善后。他躲在光明寺,混于香客中,亲眼看着林三小姐力排众议、分析推理案情。确信自己已彻底暴露,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等等……” 抬手打断自己的话,萧遥揉揉眉心:“这里不对,刘安应该是听你说到一半就离开了。 因为你当时说凶手和分尸抛尸的,并非同一个人。 那一刻刘安定然十分慌张,他急于赶在我们去抓捕他之前再做点什么加以弥补,坐实了自己的罪名。 然,偷偷跑去隐藏独轮车之处,竟发现独轮车不见了。 可想而知刘安当时多么害怕。 他抱着极其矛盾的心情赶回家中,却发现,独轮车竟在家里。 至此,刘安才意识到,自己所有的计划和行动,皆被凶手了如指掌。 找不到苏姚的头颅和那些衣裳被褥,刘安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坐立不安。他生怕凶手提前暴露,无奈下,只得赶在凶手之前主动跑来大理寺投案自首。因为走得匆忙,他甚至没来得及跟凶手见最后一面,当然也无法同凶手串供。” “呵呵呵……”萧遥苦笑起来:“亏我在大理寺办案多年,竟被刘安玩弄于股掌之上。 既心存死志,缜密地布下如此弥天大谎,岂会头脑发热,忽而因与妻子拌嘴便想不通要去寻短见,忽而又因害怕将妻子的头颅斩下来呢? 既然他们夫妻感情笃厚,刘安宠妻无度,连一日三餐都舍不得让苏姚做,他又怎么可能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与苏姚发生口角? 哪怕这些都是事实,那日刘安确实被苏姚气得失去理智。可身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瞧见自家娘子将掺有老鼠药的小米粥喝下却不加以阻止,这又岂是正常人所为? 刘安说那日出摊后他心绪不宁,却跑去醉香楼买醉,他倒是好大的心,明明察觉要出事,也不回家看看? 现在我才明白,提审时,刘安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原来,他一直都想误导我。而我,居然可笑地、真的被他误导了。 林三小姐?你既早已洞悉一切,为何不告诉我? 看着我被刘安耍得团团转很好玩是不是?你为何不告诉我,真凶根本不是刘安的姘头,而是刘安的……” “住口!”林瑾猛地打断萧遥的话。 见萧遥蹙眉看她,目光暗如夜空,内里皆是令人读不懂的复杂,林瑾抿唇轻叹:“我从未觉得您被刘安耍得团团转很好玩儿,我也没有大人想得那般神奇。” 萧遥脱口道:“你敢说,你和我一样,也是今日,是此时此刻才发现那真凶是……” “别说出来!”抬手摁住自己的脸,林瑾的嗓子有些破音:“既然已猜到,又何必非要说出来?萧少卿,请您不要说出来,不要如此残忍。” 面色铁青地凝视林瑾,半响,萧遥才问:“林三小姐认为捉拿真凶,将案情真相大白于天下,乃是残忍?” “……”林瑾的嘴唇蠕动了两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一把将林瑾的手扯下来,萧遥锁定住她的眼睛:“林瑾,萧遥身为大理寺少卿,食君俸禄,保一方平安。难不成,明明已猜到真凶是谁,还要装聋作哑? 对不住了,萧遥只知杀人偿命,只知法不容情,只知,犯了法,就必须接受惩罚。 只知这世上,没人有权利和资格随意剥夺他人的生命。 故,你的要求,萧某做不到!” “我没有要您装聋作哑,我也没资格要求大人睁只眼闭只眼,任由真凶逍遥法外。”甩开萧遥的手,林瑾深吸一口气:“大人乃朝廷命官,维持正义,手掌生杀大权,该如何维护律法严惩凶手,那是您的职责所在。 我只求大人,不要当着我的面儿说出来。” “所以林三小姐之前才会对案情问都不问,我一说送你离开,你就片刻不留地想走?因为不想面对,你便如此徇私枉法?” “我并非徇私枉法,我也想早日捉住元凶,令案情真相大白。但我先前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在尚未确定她便是真凶之前,我岂敢乱说?” 伸出双手,林瑾道:“萧少卿,您瞧我这双手。它们很小、很稚嫩,即便想掌控什么,也难以做到。 林瑾不是衙门捕快,也不是真正的仵作。我虽然答应过师父验尸断案时要冷静理智,绝不掺杂个人情绪,要在阻止犯罪、替受害人沉冤昭雪的同时,保一方安定,但林瑾也是个人,我也有感情,有弱点。 面对强悍的凶手,我可以尽最大努力去反抗,去战斗。 可面对弱小的,甚至是可怜的、令人揪心的凶手,难道我也要打着正义的幌子,用我这双手去加以伤害吗?” “什么叫弱小的、可怜的、令人揪心的凶手?凶手就是凶手,既然杀了人,就该受到法律惩罚,这不是打着正义的幌子伤害,而是天经地义!” “对,是天经地义!”林瑾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可她受到的伤害呢?她曾经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呢?又有谁能为她讨回公道? 大人心思聪慧,既然察觉到刘安口供中有许多漏洞和矛盾,又怎会不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从而发现更为现实的矛盾和悖论呢? 其实您早就发现了,对不对? 您不过和我一样,始终在自欺欺人罢了。” 萧遥一下子怔住。 “大人初见刘安时,一定被他的外貌和风度惊艳到了吧?”林瑾轻叹:“小小的平江县,居然也能养育出那样儒雅、温和、满腹经纶的美男子? 只可惜,这便是刘安此生最大的悲哀。倘若不是因为他外貌俊美、气质出众、玉树临风,苏姚大约也不会嫁给一贫如洗的他。那样,哪怕刘安终生郁郁不得志,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般家破人亡的境地。 我们都知道,苏姚乃乡下土财主苏员外家娇生惯养的独生女。这样的女子,大多飞扬跋扈、不学无术。 当然,这也许只是我的个人偏见,也许并非所有富户人家的女儿都好吃懒做、刁钻刻薄。但你我都不能否认,刘安和苏姚的结合存在问题。从刘安迎娶苏姚的那天开始,他们俩便处于女尊男卑的状态。 大人可以按照之前的法子将自己代入看看,设想一下,假如您是刘安,这种日子要怎么过?” …… 第19章选择 弯起唇角,林瑾自嘲地笑起来:“萧少卿,您比我更加清楚,在父权夫权至上的隆安王朝,一个男人娶了富家女,却长期处于女尊男卑的地位,久而久之,只能更多地激发他内心的自卑,让他变得越来越懦弱,越来越无能。 当初见时令人心动的光环被日复一日的平淡婚姻磨平时,苏姚便会看是看不上刘安,她会觉得,自己嫁给刘安乃是一桩赔本买卖。 这种不平衡的心态会直接导致更为强大的逆反心理,让苏姚变本加厉地厌恶、唾弃刘安,甚至,殃及刘安的亲人、朋友,和左邻右舍。 而苏姚越是这般,刘安便会愈发小心翼翼和自卑,内心也更加反感这段婚姻。 如此恶性循环,他夫妻二人的感情岂能笃厚?他们全家又该如何才能和睦? 那苏姚该是有多么宽容、慈悲的一颗心,才能浪子回头,如刘王氏和街坊邻居所说,孝敬公婆,关心丈夫,勤俭持家啊? 倘若能,在那样贫困的家中,她岂会双手毫无半颗茧子,长得肥脑油肠? 所以,什么刘安极其疼爱苏姚,连一日三餐都舍不得苏姚做?那都是屁,是哄骗我们玩儿的瞎话。刘安根本不是疼爱苏姚,他是惧怕苏姚,根本不敢让苏姚做饭操持家务。 大人是见过刘安和刘王氏的,真实情况我便是不细说,您心里也略知一二吧? 这世上,不管男女老幼,哪怕是只动物,忍耐也会有极限。 当有人不停地挑战他们的极限,无休止地实施伤害,大人觉得最后会怎样? 自然是反抗! 我承认,没有人能凌驾于律法之上,也没有人能够随意剥夺他人的生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以暴制暴的结果只能是自掘坟墓。 故,大人让林瑾配合您分析案情,林瑾就做了,林瑾并未藏私,亦不曾因个人情感误导您的思路。那么,案情分析完,您是不是也该放林瑾离开? 难不成,大人还想让林瑾亲眼看着您将真凶捉回来,就地正法吗? 对不起,林瑾也做不到!” 话毕,一把推开萧遥,林瑾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目送林瑾离开,萧遥并未追上去。 林瑾的话如同醍醐灌顶,他瞬间全懂了。 在林瑾柔弱的外表下,自始至终都存着那颗坚持正义、公正无私的心。 哪怕这颗心被现实剥离得鲜血淋漓,林瑾也没有真正动摇过。 虽然林瑾口口声声说自己懦弱,无法正视本案中复杂的人性。但事实上,正是林瑾自始至终引导着他,一步步助他挖出了谁是真凶。 其实,在林瑾摇晃铁栅栏,大喊着让狱卒去请他过来时,林瑾便做出了选择。 她虽做不到亲自严惩凶手,却依然选择了公正,依然坚定地站在律法的这一边。 正如她自己所言,她并未藏私,更没有误导过萧遥的思路。 这样的林瑾是矛盾的,却也令人钦佩,只让萧遥整颗心都揪了起来,莫名感到心疼。 举起双手,萧遥一瞬不瞬盯着自己钢铁般的手指。 林瑾说的没错,她是个人,有感情,也有弱点。 可林瑾却不知,他萧遥亦有弱点,亦是个活生生的人。 当原则和坚持与内心的善念发生冲突时,萧遥也一样同情刘安,同情弱小的、可悲的、刘安想要保护的那个人。 但这世上总得有人执法,总得有人要用铁一般的意志捍卫法律。 所以,不管这条路多么艰难,他都必须走下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这是他萧遥的信仰,亦是他的选择。 猛地握紧双拳,有水光自萧遥眸底滑过,但他的眼眸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林瑾,既然你我都能为了匡扶正义、保护弱小将心剖成两半。那么,你休想逃!” …… 林瑾走得很慢。 此案已破,接下来该怎么做是萧遥的职责所在,她不想继续参与。因为,她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悲哀,憋闷得令她透不过气。 萧遥说得没错,杀人偿命,法不容情。 倘若别人伤害了你,你就能随意将对方杀死,那这世界,岂不乱了套? 律法乃是约束人们在正常秩序下生活的一柄利剑,不管你是谁,只要做了犯法的事,这把剑就一定会落下来,毫不犹豫地斩杀你。 因此,萧遥乃是秉公执法,是在做他应该做的事情。 问题出在她林瑾身上。 是她辜负了师父的教诲,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所以,她得赶紧离开。 离开并非逃避,也不是无法面对,而是不想留下来继续动摇萧遥的意志。 所谓谁作孽谁买单,那人既然杀了人,便只能接受惩罚去偿命。 故,林瑾现在什么都不想思考。 她要赶紧回家,吃一口娘亲做的饭菜,好好沐浴一番,然后爬上床榻,睡个死去活来。 然而,才晕晕乎乎跨出大门,林瑾就听见一阵剧烈的击鼓声。 停下脚步扭头看去,却见鸣冤鼓前站着位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妪。 老妪瞧起来足有七八十岁,却只有一只左眼,右眼乃是个黑洞洞的眼窝,而那眼窝像是新受的伤,竟有些血糊糊的。 也不知是老妪穿得太过于单薄还是身体不济,林瑾总觉得她像个纸片人,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刮走。 可即便腰都直不起来,老妪肩上,却背着个与她身形极不相称的硕大包袱。 而此刻,老妪正举着鼓槌,拼命擂鼓。 大约用力太猛,她干枯纤细的手臂上青筋毕露,看起来实在令人揪心。 “也不知这老妪在为谁击鼓鸣冤,唉!”林瑾摇头轻叹:“这世上怎地总有那么多可怜之人?” 实在没精力多管闲事,她打算离开。 才转身,林瑾脚步一顿。 继而,倏地转回来,一双眼睛如抹了浆糊,死死黏在老妪身上。 是她吗? 是不是她?是不是这位老妪? 刘安的难言之隐,是不是她? 尚未整理好纷乱的思绪,大理寺内已“呼啦啦”冲出一群年轻衙役。 为首之人看见老妪,厉声喝道:“何人在此击鼓鸣冤?” “扑通!”老妪丢下鼓槌跪倒在地:“平江县民妇刘王氏特来投案自首! 青天大老爷,是我毒杀了儿媳苏姚,又连夜将苏姚分尸抛尸至光明寺后院枯井之中。 这里有苏姚被民妇斩下的头颅和当日民妇与苏姚抢夺的衣裳,以及民妇分尸抛尸时穿的血衣、布鞋为证,还请青天大老爷释放我儿刘安。 我儿刘安是无辜的啊!他没有杀人!” 哭喊着磕了两个头,老妪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扯下肩上的包袱,当众打开。 只见,那包袱内除了一颗沾染着干涸血迹的人头外,还有两件撕破的旧衣、一件血衣,以及一双沾染着血迹和黄泥的旧布鞋。 林瑾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 根本无需她和萧遥选择,刘王氏自己已作出了选择。 如今案情按照最坏的方向发展,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难道,真的要熟视无睹地离开吗? …… 第20章刘王氏投案 大理寺威严,平日百姓皆绕着走。但几日前光明寺无头女尸案几乎轰动整个京城,普通百姓茶余饭后都在议论此事。如今乍然瞧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背着死者的人头和相关证物跪倒在大理寺门口,路过的百姓们一下子全围了上来。 眼瞅围观者越来越多,老妪哭得愈发伤心,仅剩的左眼似要滴出血来:“青天大老爷,我儿刘安当真是无辜的,他生性胆小连杀鸡都不敢,如何能杀人? 都是民妇作孽,是民妇瞧见儿媳与儿子恩爱心生妒意,这才不择手段毒杀了儿媳苏姚。 民妇罪无可赦,你们将我千刀万剐、五马分尸都行,只求大人明辨是非,放了我儿刘安吧?” 投案者当众展示死者头颅和证物,并供出杀人动机,大理寺门口顿时炸了锅。 “不是吧?这颗头颅的脸那么大,老太太细胳膊细腿,还是半个瞎子,她真能将一个胖女人分尸抛尸?” “哎呀真吓人!还是别看了。” “我可听说此案是死者丈夫与人通奸,奸夫淫妇共同谋财害命。现在突然冒出个老太太,不会是刘安故意买来顶罪的吧?” “什么奸夫淫妇共同作案?休要胡说!分明就是小夫妻拌嘴吵架,丈夫一时间被猪油蒙了心,这才失手怒杀了妻子。那刘安乃是主动投案自首,怎会多此一举再找人顶罪?” “我也听说此案已结,刘安就是杀人凶手,一定是这老妇人搞错了。” “怎么可能搞错?人头都带来了,这老妇肯定是凶手。” “她都这把年纪了,我看最多也就是个同谋……” 听见百姓们议论纷纷,衙役们面面相觑。 这桩案子前天就结案了,眼下大理寺卿蒋政大人正准备举行庆功宴,只等圣上御批一到,便可将刘安开刀问斩。如今突然冒出个自称杀人凶手的老妪,且这位老妪还将丢失的证物皆背来大理寺,这可如何是好? 横竖不能让老妪一直跪在大门口,领头衙役道了声“得罪”,亲自上前包起证物,将老妪押入外院。 大理寺外院设有审案堂专供旁听,围观百姓一股脑往里涌,林瑾疾行两步追过去。 眼见快到门口,肩膀上猛地被人一拍:“林三小姐怎么还没走?可是不想走了?” 林瑾倏地回头。 却见萧遥竟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俊脸几乎要贴住她的耳朵。 林瑾下意识就想挪开,人还未动,萧遥已再次开口:“大前日我刚将你关进牢内,刘安就来投案自首了。而前日午时,蒋政大人公开审理此案,刘安当堂认罪,并签字画押。 所以眼下,刘安已被打入死牢。 林三小姐此时调头,可是动了恻隐之心,想留下来帮刘安洗脱罪名吗?” 萧遥的话堪堪戳中林瑾软肋,耳根微烫,林瑾避重就轻道:“这样就结案会不会太草率?所有证据都落实了吗?” “林三小姐岂不是在明知故问?”萧遥斜眼看她:“按照我隆安王朝律法,凶手只要投案自首,哪怕证据不足也可结案。更何况,这桩案子是蒋大人亲自督办,谁敢说草率?” “可萧少卿不是认为此案疑点颇多吗?难道您就不打算和蒋大人沟通一下,替刘安翻案?” “我为何要替刘安翻案?林三小姐才说过,刘安一心求死。既然他自己想替人顶罪,我为何不成全他? 林三小姐都能成人之美、三缄其口,难道我就不能锦上添花,做个顺水人情? 再说,若不赶紧结案,我如何放林三小姐出来?我可记得当日林三小姐在牢里寻死觅活,百般威胁。如今,我也只是在帮林三小姐了解心愿,全了林丞相面子罢了!” “你……”林瑾被萧遥堵得哑口无言。 她承认,方才在牢内表现过激,萧遥误解她包庇刘安实属无可厚非。但人命关天,萧遥乃堂堂朝廷命官,岂能放低身段,与她林瑾同日而语? 堂堂一个大男人,就因为前几日的谄媚讨好她不予理睬便打击报复,心胸未免忒狭窄,当真令人不齿! 但见林瑾脸色十分难看,萧遥挑了下眉:“林三小姐可是不服? 其实林三小姐太高看萧某了,蒋政大人乃是前日午时结的案,而我,是昨日掌灯时分才单独提审刘安。没能占上先机,即便我心存疑惑,又如何能替刘安翻案?” “大人可真会替自己开脱?”林瑾讥讽道:“倘若您在大前日刘安投案自首时便提审他,何来后面这么多事端?明明是您自己延误先机,现在却找借口狡辩开脱,您不觉得自己太无耻了吗?” “我无耻?大前日我把林三小姐关进大牢之后,赶紧带人按照你的推理分析去查找证据,哪里知道刘安会急匆匆前来大理寺投案自首?而待我回来时,刘安已经被蒋政大人严密关押起来,我要如何提审?” “这话谁信啊?大人乃堂堂大理寺少卿,岂会连犯人都提审不了?” “少卿又如何?我上面还有大理寺卿呢!” 被萧遥堵得火气直往脑门上冲,林瑾脱口道:“那萧少卿当日来牢中给我送饭菜被褥时为何不说?倘若您那时候就把这些问题告诉我,即便林瑾人微言轻,最起码也能帮大人出谋划策,实施补救!” “帮我出谋划策?”萧遥满脸惊讶:“林三小姐是坐牢坐糊涂了,还是方才看见苏姚的头颅被吓傻了?倘若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晚上我就是专门去找你分析案情的。是林三小姐自己不给我说话的机会,还口口声声让我滚。 哎对!林三小姐还以死相逼,证物我都替您保留着。当时我被林三小姐吓得七魂只剩两魂半,哪里还记得刘安啊? 且,我怎知蒋大人如此心急,凶手才来投案,第二日便公开审理直接结案?我又不会未卜先知,林三小姐不觉得自己对我太苛刻了吗?” “你……你……强词夺理!” 林瑾话音刚落,萧遥便双手一摊,竟是满脸死猪不怕开水烫:“怪我咯?” “……”林瑾登时气结。 岂有此理!她这是遇到了个什么混账东西,横竖抓着她以死相逼之事不撒手,有完没完? 眼瞅着林瑾小脸发青,已然要发怒,萧遥眸中闪过一抹暗芒,声音却愈发邪魅淡定:“林三小姐先别急,我始终觉得本案疑点甚多,便专门去求见了蒋政大人。” “嗯?”林瑾眼睛一亮:“那蒋政大人可否同意重审此案?” “怎么可能同意?”萧遥翻翻白眼:“蒋政大人根本不相信你的推理和我的怀疑,认定本案人证物证俱全,不但以无理取闹为由将我开堂重审的要求驳回,还命人严加看管刘安,任何人不得接近。” …… 第21章激将 见林瑾被自己噎住,萧遥继续火上浇油:“我也是万般无奈,才在昨夜使了些手段单独去见刘安。然,我带着刘安的口供去找蒋政大人,蒋政大人依旧不准我重审。他命我不许再介入此案,只管去大牢释放你,并亲自将你送回丞相府。我这……” “萧少卿!”林瑾的声音倏地拔高:“你是说,放我出来是蒋政大人的意思,并非你?” “当然!我抓人还行,至于放人,必须得拿上蒋政大人的手谕方可。 林三小姐在牢里有吃有喝,我就想着让你再等我两日,待我拿到圣上手谕,再请小姐同我一起重审此……” “你混蛋!”林瑾终于恼了:“你跟我啰里吧嗦、东拉西扯这么多,搞了半天都是在说废话。萧遥?你当真是我见过的最讨厌、最混账、最莫名其妙的男人!” “哎喂!”似乎被林瑾吓了一跳,萧遥猛地往后一仰。 但很快,他又死皮赖脸地凑上来:“我说林三小姐,你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怎地总是发脾气?气大伤身,这样都不好看了。” 林瑾气得简直要吐血。 双眸喷火地瞪着萧遥,她不停告诉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 用力握紧双拳,林瑾尽量放缓音调:“好!我姑且不说大人无缘无故将我关在牢里的荒唐,只说本案。 既然您一直相信我的分析推理,前天蒋大人开堂审案,您就该在公堂之上当众提出质疑,阻止刘安签字画押,避免蒋大人轻易结案。 可大人您非但没有阻止,还对我闭口不提。并且,一直磨蹭到昨晚,您才提审刘安。 已然三番五次错过先机,大人今日不想方设法弥补挽救,还来狱中与我纠缠,现在更是在此同我没完没了打口水仗,您是太闲了,还是吃饱了撑的? 难道,在大人眼睛里,刘安的性命,还没有您调笑戏弄林瑾来得重要吗?” “如此激动做甚?”变戏法般摸出个苹果,萧遥笑眯眯递过来:“来,先吃点果子,你嘴唇都起皮了。” 原本就压制不住的火气蹭地窜上来,林瑾一把打掉苹果:“我能不激动吗?这是两条人命,是刘安和刘王氏的性命。 那苏姚长期苛责虐待婆母本就该死,凭什么要让两个可怜之人都为她这种毒妇偿命? 大人且想想看,刘安自称他想将老鼠药掺在膳食中自尽,可万一那个想服毒之人根本不是刘安,而是刘王氏呢? 假设刘王氏被苏姚长期欺压一心求死,偏偏阴差阳错,那掺了老鼠药和砒霜的膳食却被苏姚服下。那么,这桩所谓的凶杀惨案,其实就是一桩误杀。而明明是受害人的刘王氏,一转眼就变成了投毒的凶手。刘安身为人子,他如何不急?” “急有何用?”凤目死死盯着林瑾,萧遥一字一顿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管有多少苦衷,律法就是律法,不容私情。” “固然法不容情!”林瑾脱口道:“固然刘安心疼老母,撒下弥天大谎、混淆视听、误导案情,难咎其责。而刘王氏杀人偿命,也乃天经地义。但他母子二人其情可悯,遭遇着实令人惋惜。 这种情况下,萧少卿当秉公执法,在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同时,尽可能为刘王氏争取轻判。 可是您都干了什么? 您为了寻找真凶,居然对刘安这个可悲可怜的无辜者视而不见?难道您真的想看见他们母子上演一桩真正的冤假错案吗?” “林瑾,你终于说出来了!” “嗯?”林瑾一怔。 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瑾,萧遥收起玩世不恭:“你终于愿意把心里的想法和顾虑说出来了!你不是问我这几日跑到哪里去了吗?不是问我为何不阻止蒋大人结案,为何不早一点提审刘安吗? 林瑾,现在我告诉你为何我处处占不了先机。因为,这三日我根本就不在大理寺。因为,我和你一样,早就察觉到这是一桩无法解开的死案。 所以,我这三日把京城及周边所有城镇的医馆、药铺全都跑遍了,就想另辟蹊径,查出毒死苏姚的砒霜来历。 我始终认为,以刘安的家境,便是寻死,也绝不会跑去药铺抓来砒霜,倒更有可能选择不花钱的投河,或者悬梁自尽。 果不其然,这方圆百里的各大医馆药铺,根本就没有刘王氏或者刘安购买砒霜的记录。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不管刘安还是刘王氏,他们都有可能是无辜的。” “没错!”冲林瑾伸出大手,萧遥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坚定:“林瑾,我的底牌已经全部晾给你。倘若现在我郑重地请求你留下与我重新挖掘线索,力排众议,不仅还刘安自由,还助刘王氏脱罪,你可愿与我携手,冒险一试?” 仿佛午后惊雷,林瑾恍然大悟。 萧遥哪里有半点成全刘安求死的意思?他自始至终都心如明镜。他又一次使用了激将法,就像当日在光明寺后院那样,用他自己的方式试图挽救刘安和刘王氏,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原来,在这个男人痞子般不正经的外表下,居然有这样一颗易感又慈悲的心。 冲萧遥盈盈一拜,林瑾红着眼眶道:“萧少卿,我很感激您的坦诚与信任,也很感激您能站在刘安母子的立场上考虑案情。但您可有想过,倘若本案不是误杀,倘若那老鼠药是刘王氏故意让苏姚服下的,那您就是在徇私枉法。将来,别说仕途,便是您的身家性命,只怕都会受到威胁。” “所以我才请求林三小姐留下来,跟我一起重新彻查此案。 林瑾?你有没有胆子同我去冒险?有没有胆子相信一次人性本善?有没有胆子相信一次,在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只会以怨报怨?” 这话实在太有煽动性,瞬间就令林瑾热血沸腾。 只是?林瑾咬牙:“萧少卿,大理寺需要您这样正直、正义的官员秉公执法,天子脚下更需要您这样洞察力强、有原则的人来守护。 可眼下案子已结,皇上的御批最多明日就会下来。即便你我想重新彻查,只怕时间也来不及。更何况我身份特殊,心有余力不足。故,我不想冒险,也不想让您冒险,更不想无故引来祸端。 大人只当林瑾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吧,我先告辞了!” 林瑾才迈出一步,又被萧遥拉回来:“小丫头,你分明已动心,为何还这般束手束脚?你可知,太过于谨慎便是懦弱。余仵作的高徒,实不该是这等懦弱之辈!” “我都说了,我……” “林三小姐!”萧遥凤眸微眯,眸中精光毕现:“你已调头打算重回外院,难道不是担心刘王氏?既然放不下,何苦矫情?” …… 第22章母子相见 “对,我矫情!”林瑾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进了脑子里:“那是因为我很清楚现在已错过最佳翻案时机。即便我留下旁观,也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且您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案子取证困难、耗时耗力,我总不能不顾及我母亲,让她再被丞相府刁难。 所以大人,还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林瑾吧!” “林瑾!”萧遥的声音猛地拔高:“倘若我去面圣,让皇上同意将本案押后再审。林瑾,你可愿克服这些困难,与我联手?” “面圣?”愣了愣,林瑾推拒的双手忽地反握住萧遥:“那太好了!若萧少卿真的能拿到皇上手谕,林瑾便是肝脑涂地,也定会让这桩案子水落……” 话未说完,林瑾又苦笑摇头:“不可能的。我隆安王朝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方可参加早朝,大人乃大理寺少卿,只是个从五品下官员,并非三司使。您根本见不到皇上,又如何让皇上答应将本案押后再审?” “这就不是林三小姐要考虑的问题了。只要你答应和我一起重新查找线索,其他的事情,便都交给我吧!” 说罢,扣了林瑾的手腕,萧遥抬脚便走:“快随我来!咱们且好好瞧瞧蒋大人要如何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杀人元凶?兴许今日,你我就能助刘安母子一助呢!” 一走进外院,林瑾便嗅出紧张气氛。 就像当日在光明寺后院般,审案堂前人满为患。 大理寺卿蒋政端坐首位,手里扣着惊堂木,面寒如水地怒视着堂下跪趴的刘王氏。 蒋政脸色实在忒难看,吓得众衙役和围观百姓们大气都不敢出。偌大的审案堂静悄悄,唯有刘王氏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嘴里仍喋喋不休叙述她的杀人动机和过程,大有不把蒋政哭得改变主意,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情形太富戏剧性,也端得诡异。萧遥没忍住,凑到林瑾耳边悄声道:“这刘王氏倒是胆儿肥,蒋大人已然发火了,她还在控诉,真是勇气可嘉。” 林瑾的目光立刻斜睨过去:“倘若是你儿子为了替你顶罪要被处斩,想必萧少卿会比刘王氏更勇敢!” 碰了个软钉子,萧遥尴尬地摸摸鼻子。林瑾勾了下唇角也不再说话,二人均用目光锁定住蒋政大人和刘王氏。 显然,在林瑾和萧遥进来之前,刘王氏该呈上的证物都呈上了,该说的话也都说完。眼下,只等蒋政大人发落。 而众目睽睽,苏姚的人头等物证据确凿,即便蒋政不想兴师动众,此时此刻也骑虎难下。 纠结半响,蒋政终于冷冰冰道:“来人,速速将嫌犯刘安押上来与刘王氏对质!” 不多时,刘安便被带到。 乍然间瞧见老母正跪在堂下苦苦哀求,刘安像是不敢相信,狠狠闭了下眼睛。 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后,他的身体开始剧烈抖动,双眸赤红,俊朗的脸庞瞬间扭曲得狰狞可怖,便是走进来时那一身儒雅温和、随遇而安的气度,都变得攻气十足、无比凌厉。 蒋政尚未开口发问,刘安便像炸了毛的野兽般挣脱衙役束缚,冲上前一脚将刘王氏踹趴在地:“死老太婆,你来做甚?我不想看见你,赶紧给我滚回家去!滚!快滚!” 谁也没想到刘安居然敢在公堂之上大打出手,更没想到刘安出脚如此快。一时间,整个审案堂都被他震住,便是蒋政,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像是没有察觉到现场的气氛已变得紧张、凝固,刘安兀自高声怒骂。他弯下腰,扯住刘王氏的手臂便往外走。 刘安的身形虽不高大,但他终究是个男人。刘王氏本就腰弯背驼,此时被刘安又踹又打,强行拖出数尺,整个人几乎都趴在地上。但她还是仰着头,用那只浑浊的左眼充满惊喜地看着刘安,口中轻唤:“安儿?为娘……为娘来了,你……你可以回……” “谁要你来?”刘安的表情像要吃人,瞪着血红的眼睛,他冲刘王氏大吼大叫:“滚!你快滚!要死要活都是你的事,这辈子都莫要让我再看到你!” 刘王氏被他吼得浑身一抖,苍老的面容霎时变得惨白。 可她依然死死攥着刘安的衣袖就是不松开,嘴里还喋喋不休:“安儿,毒死苏姚的人是我,将苏姚分尸,并抛尸光明寺后院枯井之人也是我。 一人做事一人当,为娘无需你替我顶罪,更不准你撒谎成性、颠倒黑白。 我且问你,你说是你毒杀了苏姚,那你可知那些老鼠药是从何人手中购得的吗? 安儿,读书人不打诳语,现在你快些告诉大人,你是想替我顶罪才来投案的,你快说呀,听到没有?” 许是被刘王氏的催促和固执激怒了,刘安变得更加疯狂,拳脚雨点般往刘王氏身上砸。 可刘王氏就是不住嘴。她一边承受刘安的打骂,一边高声陈述自己的杀人过程和杀人动机,一遍又一遍,无休无止。 围观百姓先是瞠目结舌,继而指指点点,开始破口大骂,不停地冲刘安吐口水。 “混账东西!”萧遥再也看不下去,黑着脸就要往上冲。 “你做甚?”林瑾一把拉住他。 “放开我!”萧遥怒道:“都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刘王氏今年不过四十三、四岁,但她看上去比七十岁的老妪还要瘦弱苍老。且你瞧刘王氏的那只眼睛,受伤后根本就没怎么医治。面对这样的老人,哪怕她不是自己的老娘,也该于心不忍。 可你瞧瞧刘安这混账东西都做了什么? 他非但不感激老娘替他洗涮冤屈,还痛下毒手,当真猪狗不如。 亏我们还一心想给他翻案,干脆现在就打死他,免得他再去祸害别人!” “萧少卿难道就这点观察力吗?您可是堂堂大理寺少卿,并非无知的普通老百姓,怎么如此轻易就被刘安骗了?” “嗯?”萧遥一怔。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但,有谁知道,这世上的儿女,大多也和父母一样,有一颗至纯至善的赤子之心?” 微微轻叹,林瑾抬手指指刘安和刘王氏:“大人当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您眸光犀利、睿智冷静,怎么就瞧不出刘安所谓的虐待殴打老母里,究竟隐藏了多少心酸和无奈? 您且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里是大理寺的审案堂,不是刘安自家院子。难不成,刘安想让蒋大人治他个不孝的重罪? 大人请想,刘安是个读书人,最是要面子。就算他脾气暴躁、混账透顶,也不至于众目睽睽之下殴打自己老娘,专门让别人诟病吧? 即便他头脑发热,管不住自己的言行。但一个年轻男子,如果这般暴打老人,除非那老人是铜头铁脑,否则,便是刘安刚进来暴怒下踹出的那一脚,就足以将刘王氏踢晕过去,如何还能让刘王氏喋喋不休地说话?” …… 第23章可怜天下儿女心 林瑾不提醒还好,这一提醒,萧遥立刻发现了问题。 没错!表面上看,刘安确实正对刘王氏又踹又打,但实际上,刘安不但克制着力道,还非常注重技巧。 他每一下踹出去或打出去,都是蹭着刘王氏的衣角而过,几乎连挨都没有挨到刘王氏的身体。 也许是怕有心之人瞧出端倪,刘安还煞费苦心,一只脚始终垫在刘王氏身下。因此,随着他的动作,刘王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起摇摆,猛地看去,就像是刘王氏被他打得不堪重负、瑟瑟发抖一般。 另外,萧遥还发现,刘安数次都想去捂刘王氏的嘴巴,但刘王氏仿佛察觉到刘安的意图,屡屡将那只瞎了的右眼迎上去,搞得刘安手忙脚乱,非但达不到目的,还几次三番用四肢维护,生怕刘王氏东倒西歪,再磕着碰着。 果然,这世上可怜的,不仅仅是父母心,拳拳儿女之心,也同样可怜可叹。 坚硬的心脏霎时间便塌陷一角,萧遥的眼眶竟有些发涩。 别开目光,他低声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一开始没发现,但正如萧少卿所言,我想相信一次人性本善。事实上,大人您赌对了,我也赌对了。刘安,乃是位内心苦不堪言、可悲又可叹的大孝子!”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 “嗯?” “刘安既然大前日匆匆赶来顶罪,说明他内心惧怕老母亲先一步投案。 眼下事情已经发展至此,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而刘王氏今日拖着病体专门带了物证前来击鼓鸣冤,同样说明她抱着必死之心。这样的她,不将儿子救出决计不会罢休。 既然母子俩皆是硬骨头,都想用自己的性命替对方谋得一线生机,那就来比一比,看谁对自己更狠,谁能坚持到最后? 大人且耐下性子,因为这种时候他们拼的是毅力和耐力,我们贸然出手,反倒会弄巧成拙。” “可万一惹怒了蒋政大人怎么办?” “惹怒就惹怒吧,总比丢掉性命强!” 将视线投向蒋政,林瑾眸中快速闪过一抹担忧:“两名投案自首的嫌犯,蒋政大人总不能一同处斩。那么,不管是同时收监还是释放,皆能给我们争取到时间。从这点上来看,刘王氏这么一闹,反倒因祸得福。 真正让我害怕的是,蒋政大人会不会急功近利动用大刑? 萧少卿,待会儿若是情况失控,还请您以下犯上、出手相救。” 萧遥眼眸一黯。 林瑾的焦虑他十分清楚。 刘安一心救母致使现场大乱,极易惹怒蒋政大人。而刘王氏牵挂儿子安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无异于火上浇油。如此一来,他们母子的苦心,就变成了对蒋政大人的胁迫。 原本众目睽睽蒋政大人便倍感压力,万一刘氏母子再弄巧成拙,蒋政大人势必恼羞成怒。那样,动刑在所难免。 刘安虽瘦弱,但到底年轻,可刘王氏的身子骨怕是要不了几下,就会被活生生打死。 所以,即便林瑾不提醒,萧遥也会尽全力阻止蒋政大人动用大刑。 萧遥和林瑾这边各怀心事,蒋政却渐渐坐不住了。他拍了拍惊堂木,面色森严道:“刘安!你休要胡搅蛮缠! 刘王氏已投案自首,并将所有物证呈上。本官看在她身患疾病又救儿心切的份儿上,就不追究你罔顾律法、混淆视听之罪,你且速速离去。 来人!将刘王氏押入死牢,退堂!” 蒋政这番话听在围观百姓耳朵里堪称明辨是非、雷厉风行,可对于刘安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刘安“啊”地嘶吼一声,“扑通”跪倒在地:“大人!不可退堂,您不可以轻信我娘的话,她有些神志不清……对对!她疯了,是个十足的疯子。 她骗您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毒死苏姚的人是我,给苏姚分尸抛尸的人也是我。我娘只是把我藏起来的物证都偷偷转移了,对对,就是她疯疯癫癫地偷了我的东西……不对,她只是藏起了苏姚的头颅,毁去我的血衣,然后伪造了一件她自己的血衣。 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蒋大人,您可千万不能相信我娘啊!您瞧瞧她这幅模样,眼睛看不清,连路也走不动,她如何杀得了人、分得了尸?又岂能将苏姚运到那么远的光明寺去抛尸? 所以大人,您赶紧叫人把她撵出去,赶紧将我打入死牢吧!” “住口!本官断案,还需要你来教吗?倘若你再这般藐视公堂、无理取闹,本官就将你们母子一并治罪。 来人,将刘王氏押下去!” 令签落地,两旁衙役上来就要拉扯刘王氏。其中一衙役大约出手重了些,将刘王氏扯得身体一晃,额头险些磕到地面。 “娘!”正在苦苦哀求的刘安再也顾不上其他,扑上前,他像头炸了毛的狮子推开衙役,一把抱住刘王氏。 “混蛋!你们不要碰我娘,谁都不要碰我娘。谁敢再动我娘一根手指,我就跟他拼命!” 刘安虽是杀人嫌犯,但他自投案后情绪一直很平静、温和,此时突然露出如此凶狠的一面,竟将衙役们唬得连连后退。 大约急糊涂了,逼退衙役们,刘安的视线又落回蒋政身上:“狗官!你不分青红皂白,不尊重事实,随便就判人死罪。像你这等昏官、贪官,根本就不配做大理寺卿。 我要告御状,我要到皇上面前告你徇私舞弊、滥用职权,让你革职查办,发配边疆!” 糟糕!林瑾心头一紧。 这刘安是要继续激怒蒋政吗?简直愚蠢至极! 才要张嘴,却见蒋政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刘安怒道:“来人!快把这个胡言乱语的疯子给我打出去,今后不准他再踏进大理寺半步。退堂!” 蒋政话音未落,围观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高喝:“且慢!蒋大人,你不能放刘安离开!” 林瑾循声望去,只见人群自动分开,一名中年男子正缓步上前。 这男子生得膘肥体壮,衣着艳俗华丽。身后,却跟着一群虎视眈眈的劲装打手。 眯起眼睛,林瑾习惯性地握了握拳。 这一握,居然发现自己的手依然被萧遥包裹在掌心,林瑾下意识想挣开。 才一动,低沉磁性的声音已在耳边响起:“做甚?” 萧遥并未转头,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握着林瑾的手,深邃的瞳眸只死死盯着苏员外:“这死胖子就是苏姚的父亲、刘安的老丈人苏员外。 此人为富不仁,在平江县是个恶霸。今日他带着那么多打手跑来大理寺,肯定没安好心!” …… 第24章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林瑾的思路登时被萧遥带偏。 才要开口,便听苏员外道:“蒋大人,在下就是死者苏姚的父亲。户部苏大人乃是在下堂兄。” 好个自报家门!甫一现身,便给蒋政大人来个下马威,这苏员外倒是有几分蠢胆子! 冷哼一声,林瑾悄声问:“此人来头不小,蒋政大人可会忌惮他?” “放心!”萧遥握着林瑾的大手紧了紧。 不知道萧遥这句“放心”什么意思,但手掌触着萧遥的手掌,林瑾的心竟莫名其妙真的安定下来。 苏员外自我介绍完,并不给蒋政问话的时间。他用手指着刘安和刘王氏,连珠炮般说道:“我家阿姚自从嫁给刘安之后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这刘安自己没本事,还动不动找阿姚的茬儿。 初八那日,他毒杀阿姚之前还将阿姚痛殴了一顿。之后不顾阿姚重伤在身,又伙同刘王氏毒杀了阿姚。然后再跑去醉香楼喝花酒,一直到深更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家中。 酒壮怂胆,当时刘安见阿姚已经死透,非但没有来我苏府报丧求饶,还丧心病狂地与刘王氏一起将我女儿分尸、抛尸。蒋大人若是不信,可以看看我让刘家街坊邻居和醉香楼的老板、小厮们出具的证词。 对了,这些证词我已让他们都摁过手印,大人可以直接作为结案的依据。 如今人证物证皆在,蒋大人直接宣判,将刘安和刘王氏杖毙,为我女儿报仇雪恨吧!” 苏员外这番话说得顺溜,他一说完,打手们便各自掏出厚厚一摞证词,鱼贯上前整整齐齐码在蒋政面前的桌案上。 此情此景,哪怕是三岁小儿也瞧得出,苏员外根本不是来作证的,分明就是反客为主前来逼宫。 大理寺何等威严?居然会冒出来这么个脑筋不正常的死胖子,他当这里是菜市口吗?一时间,审案堂内所有人皆面面相觑。 林瑾频频皱眉:“这苏员外是不是吃错药了?居然敢来大理寺胡闹?” “切!”萧遥冷哼:“他不是说了吗?他堂兄是户部的苏大人!” “苏大人又如何?便是皇上来大理寺旁听审案,也不会这般失礼吧? 对了,萧少卿前几日专门去平江县走访过,我记得您说,您拿到的证词是刘安夫妇十分恩爱,苏姚勤劳贤惠,他们一家和睦融乐。怎么这苏员外却拿来了刘安殴打发妻的证词?” “林三小姐前几日刚遭遇牢狱之灾,倘若我想拿到你认罪伏法的证词,只管抓住林三小姐的手指多摁几下便是。 当然,还有更简单的法子,我可以直接把林三小姐的右手剁下来。那样,想要什么样的证词,萧某都能随便摁指印。” 萧遥这番话说得实在太直白刺耳,林瑾噎了一下。 默了默,林瑾又问:“萧少卿的意思是说,苏员外的证词是假的?” “你说呢?”萧遥的凤目终于斜睨过来:“以苏员外的财力势力和嚣张程度,只管将愿意作证的左邻右舍带来大理寺显示他的淫威,何须弄什么证词?” “那……蒋大人可会相信他的证词?” “林三小姐以为,蒋政大人能坐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会是个任人揉捏的酒囊饭袋?嗤!” 萧遥冷笑:“这位土财主一露面就咄咄逼人,如此狂妄自大又拎不清状况,蒋政大人不将他乱棍打出去便是好的。林三小姐且瞧着吧,他若继续狗仗人势,我们今后的路,反而会更好走些。” 林瑾先是一怔,继而顿悟。 原本蒋政或许会因同僚之情给苏员外留几分薄面,可苏员外这么一闹,蒋政脾气再好,也断不会叫人小瞧了大理寺去。横竖大理寺与户部分工不同,平素往来不多,得罪了便得罪了。 如此一来,苏员外原本想要趁热打铁、火上浇油,结果定会适得其反,非但帮刘安母子平息了蒋政的愤怒,更是弄巧成拙、自抽耳光。 这第一印象都如此糟糕,后期查案时,蒋政又怎会因户部苏大人之故去相助苏员外,而白白委屈自己手下?故,苏员外的出现,非但不会起到预期作用,反而能让萧遥和林瑾多出个强有力的后盾。 果然,才想通这些,便听蒋政不悦道:“刘安无法供出详细的杀人过程,也不具备杀人动机,他提供的隐藏证物之处全是假的。前后矛盾、漏洞百出。 苏员外也看见了,相比之下,刘王氏带来的物证以及证词更具说服力。并且,老鼠药的出处已经证实,确实是刘王氏从流浪小贩李麻子手里购得,李麻子有供词在此。所以本官以为……” “蒋大人是要包庇罪犯吗?”苏员外猛地打断蒋政的话,声音里竟带着明显的责备:“在下已经带来了诸多证词,倘若蒋大人固执己见,不能秉公执法。那么,在下便请堂兄去皇上面前替小女讨个公道!” “放肆!”蒋政猛地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你竟敢威胁本官?来人,将他给我拖下去,狠狠地打!” “扑通”一声,苏员外跪倒在地:“蒋大人,草民丧女心痛,言语过激,还请大人体谅。 草民只想问问大人,倘若是您的女儿被人酒后痛殴,然后毒杀、分尸、抛尸,您可愿眼睁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刘安与刘王氏皆承认杀死了我女儿,大人为何不能将他们母子一并治罪呢? 蒋大人啊!就算您不看在与堂兄同朝为官的情份儿上,也当可怜可怜草民为人父母之心。我女儿……我女儿死得冤呐!” 瞧着苏员外声泪俱下,林瑾不由轻叹:“倒也不是狗屁不通的酒囊饭袋,还挺有心机,居然知道以退为进。 蒋大人心软,不轻易对百姓动用大刑,只怕要落入此人圈套了。” “嗯!”萧遥点点头,下意识看向蒋政。 不出所料,蒋政的目光渐显松动。 刘安之前一直跪地护着老母,此时瞧见蒋政似乎有被苏员外说动的迹象,当下心急,他松开刘王氏便扑向苏员外:“你莫要含血喷人!苏姚死了,我一人给她偿命便是,你为何一定要株连我娘?我与你拼了!” 刘安这番言行瞬间激怒了苏员外,苏员外一挥手,他身后打手便蜂拥而上,对着刘安拳打脚踢。 而堂下百姓不明真相,也跟着高喊起来。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厮杀害别人女儿非但不悔过,还如此嚣张,简直罪该万死!” “就是!打死刘安!” 不知道是谁率先扔出了一片烂菜叶,一时间,烂菜叶、臭鸡蛋、碎石子儿纷纷向刘安和刘王氏袭来…… 第25章惩治老刁民 林瑾的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狠狠一捏萧遥的手:“萧大人,该您出……” 话才说出一半,只见萧遥身形一纵,竟如大鹏鸟般凌空飞起,稳稳落在刘安母子身前。 打手们没料到会突然多出来个人,不由停下纷纷后退。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萧遥赶紧举起腰牌高喝:“何人胆敢滋事喧哗、咆哮公堂?来人,将所有动手殴打嫌犯者统统拿下,重责二十大板!” 随着萧遥的话音落下,蒋政手里的行刑令签也“啪”地一声掷到地上。立刻有衙役上前,摁住那群打手家丁,板子劈头盖脸挥将下去。 萧遥身形高大、器宇轩昂,他猛然出现,本就将闹事的百姓们一下子唬住,而衙役们手里的板子更具威慑,先前喊得特别响和带头扔烂菜叶的几人不由自主都往后缩,哪里还敢再挑头? 外院立时安静下来,只有挨板子的打手们不住地鬼哭狼嚎。 苏员外显然没料到事情会突变至此,他尚未来得及从地上爬起,又碍于萧遥的官威不敢说话,只得铁青着一张肥脸,恶狠狠瞪向萧遥,看起来好不狼狈。 林瑾将一切尽收眼底。 嘴角勾起抹冷笑,她的眼睛明明看着萧遥,却冲苏员外扬了扬下巴。 与她心有灵犀,林瑾才一动,萧遥便冷声道:“苏员外?你是不是也想试试大理寺的板子?” “你?”仿佛突然醒悟,苏员外抬手指向萧遥:“阁下是……” “手指朝廷命官,苏员外可是还想尝尝牢饭的滋味儿?”萧遥的声音愈发冷冽。 “啊?”苏员外目瞪口呆。 “苏员外当真贵人多忘事!前日我还带人去平江县专门造访您家豪宅,眼下苏员外便把我忘了,可是没将本官放在眼里? 也对!前日我去时,苏员外正召集打手家丁准备聚众闹事,哪里有功夫接待本官?” 被萧遥这般苛责,苏员外非但不怕,目光还越发怨毒:“抱歉!在下老了,眼力不济,敢问……” “究竟是眼力不济,还是大理寺的门槛太低,容不下苏员外这尊大神?苏员外不认得本官倒罢了,连大理寺少卿的官服和腰牌你也认不出吗?” “这……”苏员外肥胖的额头上终于渗出几滴冷汗:“在下乃一介草民,实在……” “一介草民?一介草民就能带来众多打手咆哮公堂、随意殴打嫌犯?苏员外,你哪里来的胆子,敢如此逼迫蒋大人速速结案?莫非苏员外以为大理寺和户部一样都是你苏家开的,可以像在平江县那般,任由你作威作福、肆意妄为、大开杀戒吗?” 这帽子扣得实在忒大,竟暗指苏员外与户部苏大人圈地为政、蓄意谋反。不光围观百姓愣住,连林瑾都有些瞠目结舌。 苏员外终于意识到自己遇上了硬茬,“砰砰”磕了两个响头,他张嘴便要哭号。 声音才从嘴里溢出,萧遥眸中已迸发出鹰隼般犀利的锋芒,硬生生将他的哭声斩断:“苏员外!你痛失爱女,本官网开一面,不予追究你的过失。但你若再敢煽动百姓闹事,让你豢养的狗随便咬人,本官就继续杀一儆百,将你也重责一百大板!” 唬住苏员外,萧遥转身冲蒋政拱拱手:“大人,既然苏员外认为刘安和刘王氏合谋杀害他女儿,而刘氏母子也都承认自己是凶手。那便将刘安母子一并押入死牢,等待圣上最终裁决吧?” “甚好,甚好!”蒋政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来人,就按照萧少卿的意思办,速将刘安和刘王氏押入死牢,不许任何人探视。违令者,斩!” 将手中令签一扔,眼瞧着衙役们将高声怒骂的刘氏母子押下去,蒋政也不管苏员外是否还跪着,竟大摇大摆地自行离去。 主事的和杀人嫌犯都走了,老百姓也没什么可继续围观,吵吵闹闹议论了几句,便也纷纷离开。 苏员外像是根本反应不过来,又像是想不通,依旧脸色铁青地跪在地上。一干打手都捂着屁股杵在他身后,个个蔫头蔫脑,谁也不敢说话。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苏员外才满脸羞愤地爬起,怨毒地看向蒋政和萧遥离开的方向。 “老爷?”一名打手问:“怎么办?我们就这样算了吗?” “算了?嗤……”苏员外冷笑。 打手还要再问,他却猛地抬手打断,绿豆般的小眼睛警惕地扫了一圈周围。但见林瑾还站在门廊下,苏员外的目光闪了闪,面上竟露出几分惊讶。 不过很快,他便招呼了打手,众星捧月般走过来。 眼瞅着距离林瑾越来越近,苏员外停下,狠狠踹向廊柱:“哪里冒出来不长眼的小兔崽子,居然敢破坏老子的好事,找死!” 言毕,苏员外抬头,目光定定落在林瑾身上。 林瑾仿佛没看见他这么个大活人,亦没听到他的指桑骂槐,不说话也不回头,跟个失了魂儿的傻子般,只管仰首望天。 她如此表现,让苏员外的肥脸变了又变。 “晦气!”吐了口口水,苏员外狠狠瞪林瑾一眼,终是不甘心地离开了。 待他们一行人走远,林瑾才朗声道:“萧少卿,您愚弄了林瑾大半日。林瑾非但没有以怨报怨,反而帮您添油加醋几乎把苏员外气成内伤。眼下已无他人,您还不打算出来向林瑾表示感激吗?” “嗤……”墙角传来一道浅笑。 下一刻,人影闪动,萧遥已笑眯眯站在林瑾面前。 “早知小瑾如此腹黑聪慧,一个人就能把那老东西搞定,我何苦让兄弟们抡半天膀子白白受累?” “大人是在帮林瑾拉仇恨吗?难道您没听见苏员外威胁的话?您都不怕这厮雇凶来杀我?” “他倒是有几分胆子连林丞相的女儿都敢杀?若不是知晓你乃何方神圣,方才他岂会轻易善罢甘休?” 眼见林瑾俏脸发黑,萧遥忙嬉皮笑脸道:“小瑾你莫要生气,一生气就不漂亮了……” “萧少卿请放尊重点,谁是你的小瑾?” “咱们俩如今是搭档,我若还叫你林三小姐岂不生分?叫小瑾亲切些!” 知道这厮又要东拉西扯,林瑾无奈抚额:“好了好了,萧少卿莫要谄媚讨好顾左右而言他,且跟我说说,您是怎么打算的吧?” “我的打算小瑾岂会猜不到?” “我又不是大人肚子里的蛔虫,您怎么想我如何猜得到?” “猜不到你还专门留下来等我?” 揉揉额角,林瑾不由苦笑:“大人骗得我好苦,何必呢?” “我不是要骗你,我只是在引蛇出洞!” 敛了笑,萧遥拍拍林瑾的肩膀:“走吧!你母亲大约等急了,我先送你回平江县,咱们路上再慢慢聊。” …… 第26章引蛇出洞 待坐上马车,萧遥正色道:“小瑾,你当日在光明寺后院的分析推理十分严密。所以我将你一带回大理寺,便率人前往平江县亲自调查。 基本情况就是我今日在牢里跟你说的那样,但我还发现了两个可疑之处。 其一,刘安家附近的所有街坊邻居,初时见到我们都三缄其口,没有一个人出来作证。一旦被我等问急,也仅笑笑了事。 而所谓刘安夫妻恩爱、一家和睦的证词,乃是在刘王氏亲口说出之后,街坊邻居才纷纷附和的。 当时我十分震惊,但他们像是早已商量好了一般,不管我如何威逼利诱,都问不出其他答案。 其二,我察觉到异常之后,专门去了趟苏府。 苏府的情况竟截然相反,不管是苏员外还是管家仆人,纷纷指责刘安家暴,说苏姚常年身陷水深火热,被刘安母子折磨得苦不堪言,个个义愤填膺,大有要将刘家踏平的意思。 并且,苏府还豢养了很多打手。当日我登门时,整座苏府都显得杀气腾腾。” 林瑾怔了怔:“大人的意思,是说刘安家的街坊邻居们,都被苏员外威胁过,或者收买了?” “收买不至于,威胁过是肯定的。但若威胁有效,应该都和苏府的下人们一样,将刘氏母子说成一对坏蛋才对。可街坊邻居先是三缄其口,随后又附和刘王氏。 这只能说明,街坊邻居们受到的不仅仅是威胁,还有其他原因。 我猜测,这其他原因,大约和人情有关。” “有道理!”林瑾点点头:“刘安今日出场时的风度着实令我刮目相看,我只道惧内者都畏畏缩缩、小里小气,不想,他倒泰然自若,端得潇洒淡定。” “将死之人,什么都看透了而已。 不过,惧内也分许多种。刘安并非天生胆小懦弱,如果那苏姚安分一些,她夫妻二人未必不能白头到老、幸福一生。 只可惜,苏姚并不懂这些。她大约对刘安做了什么,而苏员外又专门压制打击刘安,这才迫使刘安多年毫无作为,如同惧内胆小的跳梁小丑。苏姚父女这般,无异于将沉睡的老虎关在纸笼子内,迟早都会出事。” “所以您就和蒋政大人商议好,定下这出引蛇出洞的苦肉计,一下子揪住了刘王氏和苏员外这两条大蛇对吗?” “嘿!”萧遥抠抠脑袋:“小瑾就是爱开玩笑,蒋政大人乃大理寺卿,我只是个少卿,蒋大人如何会听从我的建议?” “大人休要跟我打岔!”林瑾没好气道:“这世上可有萧少卿这般盛气凌人的下属?又岂有蒋政大人那种看见下属跟见了救命稻草似的上司? 方才在公堂之上,刘安那样失礼咆哮,辱骂之词不堪入耳,蒋政大人气得几度双手发抖,却始终没有动刑。偏偏苏员外出现后,三言两语就惹得蒋政大人要下令杖责,丝毫不给户部苏大人面子。 这只能说明蒋政大人并非胆小怕事、不辨是非的软耳根之人,他心如明镜,乃是个秉公执法又体恤百姓的好官。 仅凭这一点,蒋政大人就不是等闲之辈,他如何会在您突然现身时表现得那样没主见? 那么明显的如释重负,足见蒋政大人一直都在等您,或者说,他其实一直都替刘氏母子捏着把冷汗。 若不是与萧少卿商量好了,而您的法子又太过荒唐,让蒋政大人忐忑不安,他何至于此? 萧少卿倒是打得一手好牌,将我们全都玩弄于股掌之上,您当真高明得很!” 见林瑾越说越激愤,萧遥嬉皮笑脸来牵她的手:“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我们小瑾就是聪慧!” “别叫我小瑾!”侧身躲开,林瑾频频皱眉:“我们俩还没那么熟!” “熟,我们俩熟得很,是……” “打住!咱们还是说正事。萧少卿接下来想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萧遥瞬间敛了笑,声音亦变得微寒:“原本我与蒋政大人只想引苏员外现身,谁知会冒出来个刘王氏? 虽说刘王氏的出现打破了我们的计划,但也未尝不是好事。 我瞧刘王氏也是个硬骨头,这样的人,既爱子心切,当在刘安投案当日便来自首才对,她为何非要等到今日? 案子已结的消息都放出去好几日了,她迟迟不来,只能说明心存忌惮。 我虽猜不透她在顾虑什么?有什么是比儿子的性命更重要的?却看得出,眼下她既已迈出这一步,那便断不会再缩回去。 尽管这不是我和蒋大人希望看到的结果,但真相大白总比糊里糊涂好。” “这倒是!”林瑾点头。 “小瑾?”凤目轻眯,萧遥扭头看她:“你能否窥出刘王氏这么晚才来投案自首的原因?” “这要如何窥探?倘若林瑾能事事窥破先机,我也不会被大人您关进大牢里了。” 这话讥讽的味道太浓,萧遥尴尬地轻咳两声,转移话题:“你也看见那苏员外是个什么东西了。此人连大理寺审案堂都敢带着打手胡闹,可见绝非良善之辈。 我与蒋大人原本就是至交好友,此番蒋大人为了配合我引出他铤而走险,不惜得罪户部苏大人,我岂能看着蒋大人一人在公堂之上被动支撑? 可若以证据不足为由强行释放刘安,恐怕刘安会凶多吉少。倒不如先将他们母子关在死牢里,不许任何人前去探视,反而更安全一些。” “嗯!从这一点看来,您和蒋大人的引蛇出洞计划,确实很成功。” “事已至此,我们没有回头路了,便是为了替刘安母子洗刷冤屈,也必须得让案情水落石出。所以小瑾,我需要你尽全力助我!” “尽全力助您?”心念微动,林瑾讥讽道:“萧少卿步步为营,都不屑于提前跟我打招呼便能引出两条大蛇,何须林瑾相助?” “咳咳!”萧遥轻咳两声:“小瑾之前不是说了吗?我们俩还没那么熟。 我若提前跟你通气,万一你不同意,我岂不成了孤家寡人?我们小瑾可是奇女子,离了你,这案子我要怎么查?” “……”林瑾一口气登时卡在嗓子眼里。 “林瑾!”并不在意林瑾的不悦,萧遥目光深邃地看向她:“君子重诺,一诺千金。现在刘王氏已投案,而苏员外这条地头蛇也被我们钓了出来,你可要反悔?” “哼!”一扭头,林瑾丢给萧遥个后脑勺。 猜不透林瑾这是何意,萧遥有些手足无措。他欲言又止几次,终是什么话都未说。 眼见气氛越来越尴尬,林瑾却兀自掀开车帘打量窗外风景。 看了许久,她才勾起唇角缓缓道:“君子重诺,一诺千金,林瑾虽不是君子,但林瑾亦重诺!” 萧遥身子猛地一僵,片刻后,才“嘿嘿”憨笑起来…… 第27章李麻子 回到平江县林氏别院,林瑾被江氏好一通数落。 只因当日是萧遥不分青红皂白将林瑾抓走,故,连带着萧遥,林母都没给半分好脸。 所幸萧遥天生厚脸皮,软磨硬缠使出浑身解数,又带来许多礼物赔罪,终于平息了江氏的愤怒,未将林瑾禁足。 第二日一早,林瑾趁江氏礼佛之际悄悄离家,前往茶馆去寻萧遥。 二人才在茶馆三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定,便瞧见外面有群人在追打一名乞丐。 那乞丐也是硬骨头,虽然被打得头破血流,却依然不停叫骂。 林瑾盯着乞丐看了数秒,突然道:“萧少卿,您快去救……” 她话未说完,萧遥已纵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不多时,萧遥便领着乞丐上来。 许是被打急了,乞丐都已在桌前坐定,嘴里还兀自怒骂:“为富不仁的混账东西,别以为你们苏家有钱有势就能只手遮天。老天爷总长着眼睛,活该那肥婆娘被人毒死分尸,这就叫报应不爽!” 林瑾目光闪了闪,正待询问,萧遥已先一步开口:“小瑾,你方才是如何认出他的?” 挑了下眉,林瑾不答反问:“那大人又为何如此机警?” 见萧遥没有开口的意思,林瑾又道:“难道您认出他,不是因为他手里举的旗幡?” “旗幡?” 下意识扫了眼乞丐,但见乞丐手里真的拎着杆旗幡,那上面还画了只活灵活现的大老鼠,萧遥顿感无语。 “那个,我还真没注意他手里有没有旗幡。我跳下去救人,乃是因为追打他的那几人,衣着打扮都与昨日苏员外身后的打手一般无二。 能让苏员外出动那么多打手追赶一名叫花子,这名叫花子势必不是普通人,他极有可能和苏姚被害一案有关。” 正喋喋不休的李麻子猛地一愣,继而竟脱口嚷道:“这位姑娘和萧少卿好眼力,草民正是卖老鼠药的李麻子。” 李麻子冷不丁这般说,林瑾和萧遥都有些意外。 萧遥看看林瑾,再看向李麻子:“咦?你认得本官?” “不认得!但当日大理寺的一名衙役来寻我查证刘家王大娘买老鼠药之事时,曾提过他是跟随萧少卿一起来的。 他说,萧少卿高大英俊、正气凛然,是位罕见的美男子。所以,草民一听大人提到大理寺,便知大人是萧少卿。” “呵!”萧遥得意地笑起来:“你倒是聪慧,可否愿意跟我回大理寺做个小跟班?” “咳咳!”轻咳两声,林瑾打断萧遥不着边际的玩笑:“李麻子,既然你已知我们是衙门中人,我也不与你虚与委蛇。 我且问你,刘王氏从你手里购置的老鼠药内,可掺有砒霜?” “不曾!”李麻子回答得又快又肯定:“其实这一点那名衙役大哥当日也问过。虽说砒霜入药,毒杀老鼠更快更好,但砒霜那么贵,草民又不是开药铺的,哪里用得起? 草民配制老鼠药的原料,大多都是自己从山上采回来的毒草和毒石。当然,我也会去捡一些药铺的废药渣,自己提炼毒药。” “诶?”林瑾登时来了兴致:“你倒是个奇人,不仅目光犀利、洞察秋毫,还能自己配制毒药。那你为何只做个流浪小贩,不去药铺做小厮?难道说,因为你其貌不扬,药铺不要你?” 林瑾这话本是随口一问,不想,李麻子听完后却满脸愤慨:“姑娘既然来平江县调查苏姚被害一案,定然知道苏员外。那王八蛋平日里欺男霸女、坏事做尽,乃是平江县的活阎王。 草民以前当真是这平江县同仁药铺的小厮,但两年前的冬天,苏阎王来抓药不给钱,草民上前讨要他便大打出手,非但威逼药铺老板辞退我,还放火烧了草民的家。 我老父母无家可归,没过多久便冻死了。可即便这样,苏阎王还是不肯放过我,几次三番找上门,誓要将我赶尽杀绝。 草民脸上这些麻麻坑坑,便是被苏阎王用滚油泼洒所致。 无奈下,我只好住在别人废弃的旧屋子里东躲西藏,靠走街串巷贩卖老鼠药为生。 此番苏阎王那个横行霸道、坏得流油的女儿被毒死实乃老天开眼,便是刘先生不下毒,早晚一日,草民也会下毒将他苏家一网打尽!” 林瑾虽自幼生活在平江县,但她一心扑在医术和验尸之法上,对外界情况并不了解,亦不曾听闻过苏阎王的大名。昨日在大理寺听萧遥诟病苏阎王,她只是愤怒,尚不能感同身受。此时亲耳听见平江县百姓这般咒骂,她竟莫名羞愧,只觉脸上火辣辣的。 垂眸做了个深呼吸,林瑾稳住心神继续问:“那李麻子,我可否这样理解,老鼠药是你故意卖给刘王氏的。你就是想假借刘王氏之手,毒死苏姚?” 没料到林瑾会这么说,李麻子愣了下,原本坑坑洼洼的脸一时间涨得通红,最后,竟扭曲得近乎狰狞。 就在林瑾以为他要暴怒发作时,李麻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砰”给萧遥和林瑾磕了三个响头。 “没错!就是草民故意将老鼠药送给王大娘的,草民就是要毒死苏姚。既然姑娘已经洞悉了草民的心思,就请萧少卿释放刘先生,将我关入死牢吧!” 林瑾心头一凛。 一个卖老鼠药的小贩,却甘愿替刘安受死?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冲萧遥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林瑾又道:“李麻子,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昨日刘王氏已背着苏姚的人头和血衣跑去大理寺击鼓鸣冤、投案自首了,而苏员外乘势追击,刘王氏前脚进了大理寺,苏员外后脚带着一帮打手也来了。 他提供了街坊邻居、醉香楼掌柜小厮等等许多人的证词,定要让大理寺给苏姚报仇雪恨。那样的形势下,蒋政大人和萧少卿迫于压力,已将刘安母子都当成杀人凶手关进死牢了。 所以,你此时才来认罪,未免太晚矣!” “啥?王大娘去投案自首了?”李麻子目瞪口呆。 但很快,他又爬起来,指着萧遥的鼻子便骂:“狗官!你们个个贪赃枉法、官官相护。那苏员外到底给了你们多少好处,才让你等这般视百姓性命如儿戏,随意草芥人命?你怎么不去死?” “啊?”萧遥眨巴一下眼睛,又眨巴一下眼睛:“我说你是不是骂错人了?从头到尾本官都没有说话,是这位姑娘怀疑你、指责你,你倒是骂我做甚?” “你们都是一丘之貉,这小丫头乳臭未干,我岂能与她一般见识?既然她是你的手下,我不骂你该去骂谁?” 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萧遥瞠目结舌,林瑾却捂着嘴直乐…… 第28章第一位证人 敛了表情,林瑾边喝口茶边问:“李麻子你莫急,我和萧少卿今日既然来到平江县,就是想重新调查此案,再弥补一下证据。 你方才说,你将老鼠药送给了刘王氏,是什么意思?” “送给就是送给,还能有什么意思?”见林瑾不紧不慢、悠闲淡定,李麻子愈发不爽,言语也更加肆无忌惮:“我瞧姑娘老大不小却不绾发,难怪!如此歹毒的一张嘴,可不是嫁不出去,要做一辈子老姑娘吗?” “噗!”萧遥喝进嘴里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哈哈”大笑两声,他又赶紧用手捂住嘴巴,斜着眼偷看林瑾,满脸幸灾乐祸。 林瑾瞪他一眼,像是没听见李麻子的嘲讽和咒骂,兀自再问:“李麻子,我不与你玩笑,你且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能不能给刘安和刘王氏翻案,就看你这位证人如何表现了。” 这话宛如救命稻草,瞬间熄灭了李麻子的愤怒。 不敢置信地瞧着林瑾,他再看向萧遥:“萧少卿?这位姑娘说要给王大娘和刘先生翻案?可是在唬我?” “她没有唬你!”萧遥接口道:“这位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平江县赫赫有名的小神医林瑾姑娘。想必她的名号你听说过。” “原来是小神医林姑娘。小的有眼不识金镶玉,罪过罪过!”“扑通”一声,李麻子又跪下了。 这次,他竟是满脸感激:“小神医!多谢您当年妙手回春,这才让小的捡了条命。否则,小的岂止这一脸麻子,只怕整个脑袋都烂完了。” “旧事莫提!”林瑾将他扶起来:“你且实话实说,且不可胡言乱语夸大其词,知道吗?” “明白!”恭恭敬敬给林瑾和萧遥行了个礼,李麻子娓娓道来:“禀萧少卿、林姑娘,事情是这样的。 十几天前,刘家王大娘来寻我,说她家进了只老鼠。可不知为何,那老鼠总喜欢啃咬她儿媳苏姚的衣裳鞋袜,问我能不能卖点老鼠药给她。 大人和姑娘有所不知,老鼠与人一样,都有喜好,专咬苏姚的衣裳鞋袜乃是因为苏姚好吃懒做,平素最喜甜食和肉食,她的汗液中都带着甜味儿与肉香。 所以我就对症下药,专门花费几日配制了一包带着肉香和甜味的老鼠药。 那日我给王大娘送去,王大娘死活都不肯收,说这包药是我费尽心血配制的,不能白要,定要付钱。 想我爹娘那年枉死,是王大娘和刘先生偷偷买了两幅薄皮棺材帮忙下葬。这两年,更是刘先生屡次给我通风报信,我才能一而再地躲过苏员外的加害,苟且偷生至今。区区一包老鼠药,我怎会要她的钱? 所以……” “等等!”林瑾猛地打断李麻子的话:“你再说一遍,老鼠药真的是你送给刘王氏的,你没有收她的钱?” 这话问得十分奇怪,李麻子不明就里,但他依然老老实实回答:“对!王大娘家原也没多穷,苏姚最初嫁过来时,刘家还有两个婆子伺候。只是那苏姚自幼娇生惯养、好吃懒做,又飞扬跋扈,没几天就把婆子们卖给了人伢子。 不过刘家的钱财都由苏姚保管,要不王大娘和刘先生也不至于身无分文,连我一个卖老鼠药的小贩都不如。” “即便苏姚管家,每月也当给丈夫和婆母月例,刘王氏和刘安怎会身无分文?” “小神医你有所不知!”李麻子的声音登时哽咽起来:“那苏姚苛责婆母和夫君成性,简直就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自打她嫁入刘家,王大娘一家几年前添置的衣裳鞋袜若有破损她都会打骂哭闹好几天,便是鞋子烂得已无法再穿,她也要让他们再将就一两个月。整个王家,除了这母大虫自己,就没第二人能穿件新衣。 刘先生无奈,只能偷偷给人做工帮忙,攒些银子交给王大娘。可那些银子每回刚拿到手,都会被苏姚闻讯搜刮了去,王大娘哪里有余钱购买老鼠药? 我寻思,若收王大娘的钱,她势必得去向苏姚讨要。没得拿不上钱,还平白无故惹来一顿毒打。因此,那日我只喝了王大娘家半碗剩粥便离开了。” 竟是这样,很好! 又一个悖论出现了。 林瑾和萧遥对视一眼。 既然除了苏姚,全家都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那么,这样横行霸道的苏姚,怎么可能穿旧衣?她死后身上那件六成新的旧衣,可是有人故意给她换上的? 刘安给苏姚穿绣花鞋时,苏姚尸僵程度严重。倘若他在同一时间给苏姚换衣裳,苏姚的身上势必会出现脚背上那样的衣物勒痕。 可是没有,那套衣裳就像是苏姚平日所穿,没有半点僵硬不合身的迹象。所以,尸体身上的旧衣并非刘安所穿。 刘安老父亲于一年前患病亡故,家里除了刘安两口子,便只剩下年迈的老母和一名仅有三岁的儿子。 三岁小儿不可能给死去的苏姚换衣裳,因此,在苏姚刚刚身亡时,匆忙给苏姚换上旧衣之人,乃是刘王氏。 倘若是苏姚在不知情下误服毒药导致的死亡,刘王氏有什么必要去触碰苏姚的尸体,并强行给苏姚换衣裳? 退一步讲,即便刘王氏当时想帮苏姚梳妆入殓,她也该给苏姚换一套崭新的衣裳才对。 由此可见,刘王氏心里有鬼。她和刘安一样,当时都在谋划着什么。 也就是说,这桩案子当真不是误杀,实实在在乃刘王氏投毒,蓄意谋杀了苏姚。 这个结论虽让林瑾和萧遥的希望落空,但从刘麻子嘴里证实了苏姚的为人,也算小有收获。 让李麻子在证词上签字画押,萧遥又摸出几粒碎银子给他:“李麻子,你不要再卖老鼠药了,赶紧离开平江县去大理寺投奔蒋政大人吧! 你只告诉蒋政大人,是我让你去寻他的,蒋政大人自然会安顿好你。 不过,眼下刘安母子杀人分尸案尚未了结,你暂时还不宜抛头露面,需谨言慎行才不至招惹杀身之祸。待本案彻底完结之后,我再给你谋份差事,可好?” 李麻子哪里想到会有这种待遇?满脸激动地接过银子,他跪地便要磕头。 才伏下身,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仰头问:“那萧少卿,王大娘和刘先生呢?他们可会无罪释放?” 萧遥怔住,不知要如何回答,林瑾却接口道:“能不能无罪释放讲求的是证据,眼下所有的证据都对刘安母子不利,你总不能因为同情他母子二人,就让萧少卿徇私枉法吧?” 李麻子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但他没有纠缠,给萧遥和林瑾各自磕了个头,便自行下楼去了…… 第29章奇怪的街坊邻居 李麻子走后,萧遥问:“此事你如何看?” “情况不容乐观。”林瑾摇头:“刘安母子曾帮助过李麻子,李麻子很感激他们,因此,不会对我们撒谎。 但也正因刘家对李麻子有恩,而苏员外又是李麻子的仇人,故,李麻子的证词同样带着主观性,仅能作为李麻子的个人观点,尚不足以服众。” 皱眉想了想,林瑾又道:“我倒是很感兴趣一件事。大人之前说刘安家的街坊邻居一开始都三缄其口,这十分反常。大人可否再详细说说?” “这件事我也觉得反常。”萧遥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倘若刘安母子不合群,邻里关系处得极差,势必被街坊邻居唾弃,少不得有人在背后说他们的坏话。 若是他们日日行善,被街坊邻居所爱戴,即便再被苏阎王威胁,衙门派人去询问时,他们也该因习惯,为刘安母子美言几句。 像这种全部三缄其口的街坊邻居,我当真是第一次见。” “大人可否查过,为何刘王氏这么具有影响力?” “具有影响力?何意?”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刘王氏口中证实刘安和苏姚夫妻恩爱、家庭和睦之后,其他人就跟着附和?而刘王氏未说过的话,其他人也只字不提?那附近的老百姓为何这般听刘王氏的话?” “这件事我查过,貌似刘安祖上是平江县小有名气的教书先生,那一带的百姓都很尊敬刘家。” “祖上是教书先生?”林瑾眼睛一亮:“那刘安的父亲呢?是不是家道中落前,刘安的父亲也是一名桃李满天下的教书先生?” “这个我不知道,平江县衙的档库没有记录,刘家附近的百姓也都不说。” “不说才有问题!”林瑾站起身:“走,咱们且去会会那些喜欢三缄其口的街坊邻居。” …… 半个时辰后,刘家所在的街口处多出来个卖杂物的书画摊子。 这摊子由一对年轻小夫妻所开。 只是,那丈夫虽高大英俊、一表人才,却跟二大爷似的,只管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倒是他家小娘子,顶着秋日骄阳,大汗淋漓地在摊前忙碌。 许是这一带没几个有钱人,书画摊子的生意并不好,等了大半日,才有位老妇牵着小孙子来买了个风车。 林瑾本想与他们搭话,老妇却一脸警惕,买完风车牵着小孙子便走。 待他们走远,林瑾一边擦汗一边讥讽萧遥:“我说夫君,你如此好吃懒做,难不成也想效仿苏姚,等着我来毒杀你,然后再将你分尸后抛至荒郊野岭去?” “我家娘子勤劳贤惠,跟只小蜜蜂似的,岂会如刘安那般狠心,谋杀亲夫?” “……”林瑾噎住。 这厮当真油嘴滑舌,惹人讨厌! 拎了杆毛笔,她便朝萧遥丢过去。 手刚扬起,却见两名过路人在冲自己和萧遥戳戳点点。 “这俩人是哪里冒出来的?莫不是听说刘先生落难,故意来抢生意的吧?” “别理他们,咱们这儿的生意都是刘先生的,晾上几日,他们自然就会离开。” “说起来刘先生真是可怜,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毒杀妻子?” “为何不能?苏姚那等歹毒的泼妇,若是我娘子,我早就将她毒死了!” “赶快噤声,难不成你忘了苏阎王?” “苏阎王又如何?天子脚下,我倒不信他能把咱们全都赶尽杀绝?” “那王大娘的嘱托呢?难道你也想辜负了她?” “唉!罢了,赶紧回去吧!” 待俩人走远,林瑾突然勾唇笑起来。 “你笑什么?”萧遥懒洋洋地问。 林瑾若有所思:“我笑这里的老百姓不怕苏阎王的威胁,却顾忌刘王氏的嘱托?呵,有点意思。” “什么意思?”萧遥立刻凑上来。 “自己想去!”林瑾手里的毛笔终于向萧遥飞去。 夜幕降临时,林瑾和萧遥的书画摊子依然无人问津,萧遥终于耐不住了。 “小瑾?咱们明日还要这样干等吗?一点收获都没有,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怎会一点收获都没有?”林瑾目光清澈如水,眼眸却深不见底:“萧少卿难道没有发现,这一带的居民很是排外,全都提防着你我吗?” “这也算收获?” “当然算! 一般情况下,大人可见过哪里的老百姓是这样的? 即便再排外,也不至于如此戒备吧? 他们这般,已不像是排外,更像敌对,赤裸裸的故意为之。 故意意味着很多种可能,而刻意疏远回避的故意敌视,最大的可能,便是害怕在不明身份之人面前,言多必失。” 萧遥眼睛一亮:“小瑾,你是说,他们皆被人授意了?” “有没有被人授意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三缄其口仅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被人威胁了。一旦开口,就有可能危及性命。 在平江县,能动不动就威胁他人性命的,非苏员外莫属。 可若这一带居民真的惧怕苏员外威胁,那我们看见的就不会是这种局面,而会是大人您之前在苏府遇到的情况。 所以,这种假设可以排除。 那么,就剩下另外一种可能——保护! 这与大人当日将我带回牢里关起来是同一个道理。 这一带的居民,他们都想保护某个人或某些人。但同时,他们又忌惮苏员外的淫威,因此只能三缄其口,用沉默来表明他们的立场和态度。 其实根本无需猜测,他们想保护的,必是刘安母子。 可为什么要用如此决绝的态度保护刘安母子呢?难道他们不怕得罪官府,也不怕激怒苏员外,惹来杀身之祸吗? 唯一的解释是,恩惠。 这一带的老百姓势必都受过刘家先祖或者刘安母子的恩惠,他们深谙为人之道,懂得感恩和隐忍。所以并不和官府以及苏员外对着干,只是采用了更加怀柔委婉的折中方式。而这种方式表现出来,就是沉默。 正所谓法不责众,就算苏员外权势滔天,他也不可能大开杀戒,将所有保持沉默的老百姓全都弄死。而百姓不愿配合,大理寺也不能随便将他们绑回去拷问。 于是,便出现了大人上次查访和今日你我遇到的这种特殊现状。 大人,您定要继续调查刘安父亲的过往,看看这位老先生以前除了砍柴还做过什么恩泽附近百姓的事情?这是咱们突破眼下僵局的关键!” “好,我知道了!”点点头,萧遥又问:“那我们明日做甚?” “明日继续摆摊!” “啊?还摆摊?” “对!不止明日,后日、大后日,以后我们天天都要来。我就不相信这些老百姓都是铜墙铁壁,能一辈子沉默下去。 即便他们真的是铜墙铁壁,我也要钻出个眼子爬进去,抠出他们的真心话!” …… 第30章打开缺口 翌日,乔装改扮过的林瑾和萧遥依然准时出摊。 为了吸引更多顾客,林瑾专门在摊前支了个小桌,免费提供茶水。 秋末时节阳光虽好,空气中却带着几分寒意。这种时候在室外走一圈,再喝两口热茶,当真惬意极了。 正午,终于有几个外出务工的后生路过,在摊子前歇了歇脚。 虽说林瑾和萧遥白白赔了茶水也没跟他们搭上话,但现场的气氛却比头一日缓和了很多。 到了第三日,有更多的人来摊子前喝茶,甚至有人主动跟林瑾和萧遥打招呼。 林瑾也不急,像个真正做买卖的生意人,热情招待,见谁都笑。 她原本就生得白净俏丽,又这般讨喜乖巧,很快赢得了附近居民的好感。 到第五日,已经有不少大婶、小媳妇跑来摊子前唠嗑,和林瑾也俨然成了相处融洽的街坊邻居。 见局面打开,林瑾索性让萧遥将摊位扩大,又加了两张方桌,专门请来个厨子卖馄饨。 馄饨在京城一带不是什么稀罕的吃食,但林瑾和萧遥卖得十分便宜。到第七日,他们的书画摊已然成了露天茶馆,聚集了附近大批食客,即便不是饭点,也会有不少百姓跑来这里照顾林瑾和萧遥的生意。 人一多,势必要七嘴八舌地说话,透露出来的信息自然也多。 萧遥和林瑾不再像前几日那样低调,二人开始与大伙儿天南海北地闲聊,渐渐将话题往刘氏一族上引。 待有个小媳妇接上话题后,林瑾突然问:“姐姐说的刘家,可是祖上教书的刘秀才一家?” “就是他们家!”小媳妇没有丝毫防备:“那可不是普通的秀才,而是我们附近一带祖祖辈辈的恩人。” “祖祖辈辈的恩人?”林瑾瞪大眼睛,装出满脸好奇:“姐姐跟我讲讲吧,免得我什么都不知道言语失当,出去闹笑话!” “你可真是孤陋寡闻。”小媳妇得意地睨了林瑾一眼:“刘家啊!他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开办私塾学堂教书育人。别人办私塾都要收取银子报酬,刘家却是免费办学,只收街坊邻居赠予的米面等吃食,不收银子。 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几位大人物皆是刘氏一门的弟子,到刘老先生时,他不仅桃李天下,还曾救过我们所有街坊邻居的命!” “诶?还有这等事?”林瑾更是惊讶:“我怎么听说刘老先生是个砍柴郎呢?” “那是你刚来此地,对我们这一带不熟悉。萧家媳妇,你可曾听说十三年前的那场瘟灾?” “听说过。那年我也染了瘟灾,还险些送命呢!” “唉!那场瘟灾让平江县的老百姓死了足有四成。当时浮尸遍野、民不聊生,是刘老先生想了个法子,不但阻止了瘟灾传播到这里,还助我们顺利度过难关。所以当年整个平江县,就属我们这一带死的人最少。” 竟是这样!难怪刘王氏和刘安在这一带的威信那么高,原来都是托了刘老先生的福。 可是,既然刘老先生如此有声望,并且桃李满天下,为何县衙库档却没有记载呢? 这般想着,林瑾问道:“既然刘老先生这么厉害,那刘先生一定也很优秀吧?” “当然,虎父无犬子嘛!” 许是想到刘家眼下的凄凉,小媳妇面上竟露出几分哀戚:“只可惜,刘先生偏偏娶了那样一个人人痛恨的母大虫,好端端的稀世珍宝,就给这般糟蹋了。” 有人主动把话题转到苏姚身上,林瑾暗喜。 与萧遥对视一眼,林瑾再问:“刘先生的娘子当真是母大虫吗?那刘先生一家的日子定然很艰难吧?” “谁说不是呢?好在刘先生继承了祖上的衣钵,在街口支起书画摊子,每日也能教授附近孩子们的功课,倒也不至于饿死。” “是吗?先生当真具备乃父之风,好仁义!”林瑾不动声色:“刘那这附近的百姓,岂不是人人都会读书写字?” “人人都会读书写字还不至于,但也没几个目不识丁的庸俗之人。” “那我和夫君在这里摆摊,岂不是选错了位置?” “也不能这么说!”小媳妇尴尬地笑笑:“我们这一带的百姓都有情有义,投我以桃,必报之以李。萧家媳妇,你们两口子都是实心眼的人,前几日我们那是在考验你俩,以后自然不会再这么做了。” “考验我们啊?”林瑾笑起来:“我和相公当真托了刘先生的福!” “也是你们的造化。”小媳妇没什么心眼,大大咧咧接嘴:“刘先生一家都是善人,因此,即便我等家中有人能写擅画,遇到要动笔墨之时,大家也会来刘先生的摊子前照顾他的生意。 萧家媳妇,你夫君长得一表人才,倒是可以与刘先生比肩。等刘先生和刘大娘回来之后,他们必定也不会排挤你二人的生意。” “果真仁者天下!”林瑾拍手称赞。 继而,话锋一转:“哎对!这刘先生可是轰动京城的母子联手杀人分尸案元凶?姐姐?既然他们杀了人,如何还能回得来啊?” 这话说出口,热热闹闹的书画摊子立时鸦雀无声,连气氛都变得有些诡异。 但林瑾却像是完全未察觉到,依然自说自话:“前些日子我和夫君从京城过来,刚巧听说有位王姓老妇带着死者的人头和血衣等物证跑去大理寺投案自首,正是凶手的母亲。结果,母子二人皆因谋杀之罪被打入死牢。 我夫君说,天子脚下发生这等血案,凶手还故意将尸体抛至佛门圣地,实在可恶。故,圣上龙颜大怒,只怕要在菜市口开刀问斩,将那对歹毒的母子凌迟处死呢!” 当日刘王氏进京救儿子,这一带的百姓们都是知道的。结果,刘王氏一去不返,刘安也没回来,街坊邻居们心中十分记挂。憋了这么些天,好容易听到刘安母子的消息,却是这等晴天霹雳,登时瞠目结舌,人人都说不出话来。 林瑾生怕自己说话太过将这些人全都吓跑,不停给萧遥使眼色。 萧遥赶紧给大家添茶倒水,又端出瓜子花生招待。 一阵忙碌后,小媳妇终于沉不住气,凑上来主动问:“萧家媳妇,你说的可是真的?刘安母子真的被打入死牢了吗?” “当然是真的!连衙门告示都贴出来了。我与夫君离京这些天,恐怕皇上的御批都到了吧?” “皇上乃真龙天子,岂会听信谗言?” “谗言?”林瑾怔了怔:“姐姐是指大理寺判刘家母子死罪这件事吗?那可不是什么谗言,是千真万确。听说,刘家母子自己都承认人是他们一起杀的……” “怎么可能?”小媳妇猛地打断林瑾的话:“刘家书香门第,谁杀人王大娘和刘先生也不会杀人。更何况,王大娘和刘先生哪里敢毒杀苏姚?苏姚想毒杀他们还差不多。” 终于打开缺口了,林瑾重重松了口气…… 第31章神秘的老者 面上依然保留着惊讶,林瑾故意问:“这话怎么说?不是那刘安经常酗酒殴打苏姚吗?听说刘王氏也是个心肠歹毒的老妇,平日不仅仅苛责谩骂苏姚,还动不动就挑拨刘安与苏姚的夫妻关系。苏姚在刘家,过得实在苦不堪言。” 此话一出,便像是捅了马蜂窝,摊前的街坊邻居们终于炸开了锅。 “谁说刘先生酗酒?刘先生从来滴酒不沾!” “王大娘岂会殴打苏姚?到底谁打谁啊?当真颠倒黑白!” “就是,这世上再也没有比那母大虫更霸道歹毒的女子了。” 小媳妇也急了,脱口道:“萧家媳妇,你可不能偏听偏信啊!那苏姚身为人妻,从不体贴帮衬刘先生便罢了,还天天苛责谩骂,让人厌恶。身为儿媳,她对王大娘非打即骂,比虐待奴才还要过分,实在令人不齿。像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坏了良心的母大虫,趁早死了的好,关刘安母子何事?” “啊?”林瑾佯装目瞪口呆:“可那日苏员外去大理寺状告刘安母子,曾亲手带着众街坊邻居的证词,声称苏姚在刘家饱受折磨,整天过着非人的日子啊!” “就知道苏阎王会搞鬼!”立刻有人嚷道:“该死的,他来逼迫我们不成便伪造证词,可不是想让我等都做不仁不义之人?” “唉!谁叫苏阎王横行霸道、财大气粗、京里还有人撑腰呢?咱们便安分些吧!” “安分?要如何安分?难不成背后有人撑腰就能将白的说成黑的,就能把受害者污蔑成杀人凶手吗?” “我可没这么说,我就是觉得苏姚这种人老天早该开眼收了去,免得将刘先生一家全都祸害干净。” “已经祸害得够干净了,去年便害死了刘老先生,今岁又让王大娘和刘先生锒铛入狱。说什么老天开眼,我看是恶人当道,好人没好报吧!” “那是!老天若长眼,就该将那该死的苏阎王一并毒死了去!” “嘘!你们都小声点,不要命啦?” “王大娘和刘先生都要给母大虫偿命了,我等还怕个甚?横竖闭紧嘴巴不说话苏阎王也要来找茬,倒不如说个痛快,也落得心安!”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是发牢骚那么简单,眼瞧着就能获取更多有价值的信息,林瑾瞪着水盈盈的剪眸,几乎望眼欲穿。 岂料,关键时刻一名老者突然放下茶碗站起身道:“今日着实太晚,大家都散了吧!若想吃馄饨、喝茶水,且明日再来!” 他这一提醒,众人像是醒悟过来,竟闭紧嘴巴纷纷离开。 萧遥和林瑾足足蹲守七日,几乎将全部耐心耗尽。眼下好不容易打开缺口,如何肯轻易放弃?眼见人即将走光,萧遥一把拉住之前发牢骚最厉害的青年:“别走呀大兄弟!才说了一半,大家正在兴头上,你们一个个都走了,我们夫妻二人岂不是要被憋死?” “不能说了大哥!”那青年虽满脸愤然,眸底却盛着为难:“祸从口出啊!王大娘和刘先生已经倒霉了,倘若我们再多说,只怕会和他们母子落得同样下场。” “那你就能眼睁睁瞧着王大娘和刘安被凌迟处死?” “我们没有帮苏阎王做伪证已仁至义尽。再说,这也是王大娘的意思。你莫要为难我,毕竟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挣脱萧遥的手,青年撒腿便逃,一转眼便不见踪迹。 萧遥和林瑾正面面相觑,突听身后传来凌厉的呵斥声:“你们是何人?为何处心积虑地打听刘家母子之事?” 林瑾和萧遥倏地转身。 待瞧清楚身后正站着那名轰散众人的老者,萧遥的火气蹭地窜上来,竟不管不顾一把揪住了老者的衣领:“老家伙,你为何要多管闲事?你知不知道我们……” “你是大理寺的萧少卿?” 这话让萧遥和林瑾同时一愣。 不待他二人反应过来,老者一手一个,拉了他俩便走。 行到一个巷子里,萧遥忍不住问:“老先生?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莫问!且随我来!” 七拐八绕,三人终于来到一个隐蔽小院。甫一坐定,萧遥脱口便问:“这里……莫非是刘家隔壁?” 林瑾眼眸黯了黯,瞧着老者的目光中多出抹意味深长。 果然,老者点头:“萧少卿目光犀利、洞察秋毫,草民正是刘家的邻居,这里乃是我家。我们方才走的,是我家后院后门。” “你从后院后门带我们来此,有何目的?” “萧少卿稍安勿躁,草民有话要说。” 给萧遥和林瑾一人倒了杯茶,老者突然问:“萧少卿和这位姑娘并非夫妻吧?” “嗯?”林瑾微微勾唇,终于开口:“老先生为何这么问?” “活了大半辈子,倘若连这点眼力都没有,那我当真白活了。” “可是我二人演技太差,装得不像?”林瑾再问。 “倒不是!”老者眸中升起丝丝笑意:“姑娘极用心,装得也自然,无奈萧少卿配合得不大好,便是保护你,萧少卿也会刻意拉开距离。且你二人之间缺少少年夫妻应有的温情,每每相互对视都更像传递消息,默契十足,却丝毫不见缠绵。这世上哪有夫妻是你们这样?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你二人乃是假夫妻。” 亏他二人使出浑身解数,几乎黔驴技穷,却原来这么多漏洞。林瑾面上一红,不由自主睨向萧遥。 却见萧遥也正懵头懵脑看她,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一愣,又快速移开视线。 “嘿!”老者一下笑出声来:“就是这样!你二人除非发现什么想要交流想法,否则,眼神一对上就会立刻回避。分明是不谙情事的毛头小子和小女娃,偏偏要假扮夫妻,如何扮得像?” “咳咳!”萧遥咳嗽两声,已板了脸:“老先生莫要东拉西扯,你且说说为何要把我们带来此地吧?” “好!” 老者嘴里应了好,一双眼睛却仍盯在林瑾脸上:“姑娘是习医之人吧?我瞧你细皮嫩肉,双手却有不少老茧。尤其是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上都有几道细细的茧痂。可是经常使用药杵捣药,又常常施针救人所致?” 林瑾微微惊讶,继而坦言:“不错,我叫林瑾,也是平江县人。老先生还说萧少卿目光犀利、洞察秋毫,以我之见,您才是洞察秋毫的高人。” “林瑾?林瑾?”念叨两遍,老者大惊:“姑娘就是我平江县的小神医林瑾?” “那些不过是虚名,此番来叨扰,乃是协助萧少卿侦破苏姚被害一案。还请老先生实言相告,助我们一臂之力。” “呵!”摸摸胡须,老者突然眯起眼问:“林神医怎知草民定能助你们一臂之力?我虽与刘家比邻而居,但我眼瞎耳聋,不过是个将死的废人罢了,能知道个甚?” “老先生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萧少卿?” …… 第32章第二位证人 见老者瞬间敛了面上玩笑之色,林瑾正色道:“其一,老先生和街坊邻居们每日都来我们摊子前品茶聊天,虽然您极少说话,目光却经常在我和萧少卿身上徘徊。可见,您非但不聋不瞎,还是专门来观察我和萧少卿的。 其二,之前左邻右舍七嘴八舌,老先生一声不吭。直到有人开始叫嚣,希望能毒死苏员外,您老才发声阻止。说明您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明白言行要适可而止,方不至于引来杀身之祸。 其三,刚才所有的人都走完了,唯独您老躲在暗处观察我和萧少卿,说明您和我们一样不甘心。而您一认出萧少卿便二话不说立刻带我们来到这里,更说明您早已做好和盘托出的准备,哪怕破釜沉舟,您也要为刘安母子讨回公道。 第四,您明知萧少卿乃大理寺少卿,却还带着我们七拐八拐多走了许多冤枉路,足以证明附近暗藏着苏员外的爪牙,您怕我们受到伤害。 您既不惧苏员外的淫威,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帮刘安母子沉冤昭雪,又何必跟我们虚与委蛇呢?” “啪啪啪啪!”老者鼓起掌来:“民间盛传林神医不仅治得了活人还救得了死人,果然不是虚言!” 掌声未落,老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重重给林瑾和萧遥磕了个头:“萧少卿、林神医,还请二位替刘安母子主持公道,还他二人清白!” “老先生快快请起!”萧遥忙将老者扶起:“有我和小瑾在此,老先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好好!”老者含泪点头。 “我家祖上就与刘家是邻居,若说这一带受刘家恩惠最多的,只怕就是我家。而最了解刘家的,也非我莫属。刘家以前的事我不说二位也都已经知道,我只说刘安遇到苏姚之后的事吧! 说起来,他们这段姻缘根本就是作孽。当初,刘老先生和王大娘本给刘安定下了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可那年除夕,刘安奉双亲之命去女方家提亲,半路却偶遇苏阎王之女苏姚。那苏姚对刘安百般戏耍纠缠,当场扬言要让刘安做苏家的上门女婿。刘家书香门第,哪里会娶那样的母大虫进门?故苏家上门提亲,刘老先生自然将人轰了出去。 可没过几日,亲家姑娘竟不明不白地死了。女方一家悲痛欲绝,招呼不打便阖府离开平江县迁回祖籍去了。刘老先生一气之下,抱病卧床。 说起来那病也怪,明明休息了两日已有好转,可刘安后来去抓了几副药,刘老先生却越吃越糟糕,没多久便病入膏肓。 祸不单行,眼瞅着刘老先生快没救了,王大娘竟也莫名其妙被马车撞伤,险些命丧黄泉。真真是作孽哟!” “造下这些罪孽的祸首,可是苏员外?”林瑾问。 “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老者轻叹:“刘安乃是个有骨气之人,岂能受得了这个?所以他怒气冲冲跑去苏府亲自质问。哪曾想……哪曾想,这一去,就出事了!” “出什么事儿了?” “那日刘安一进门就被人敲了闷棍,之后又被人灌下迷药,稀里糊涂就与苏姚成就了夫妻之事。待第二日清醒过来,生米都已煮成了熟饭。 苏家把刘安暴打一顿后,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好端端的刘安立时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可即便如此,苏阎王父女仍不满意。他们又一张状纸将刘安告到县衙,说刘安强。奸民女,要求县太爷严惩。 县太爷得了苏阎王的好处,当天就将刘安收了监,同时查封刘氏学堂,褫夺了刘老先生和刘安的秀才称号,不但将刘老先生的过往抹去,还贴出告示,终生不准刘安考取功名,硬生生将刘家祖祖辈辈攒下的基业、清名,以及刘安的前途尽数毁于一旦。” “啪!”萧遥在桌上重重一拍:“简直欺人太甚!” “谁说不是呢?”老者满脸痛惜:“当时个中隐情只有我这个邻居知晓,街坊们还误会了刘家好一阵。偏偏刘家都是光明磊落的好人,已经被加害成这般,依然觉得刘安既已玷污了苏姚,便该对苏姚负责。故,刘安一出狱,刘老先生和王大娘便请了媒婆去苏府提亲,硬是将那母大虫迎娶进门。 原本人娶回来,事情也算了结。只可惜学堂查封,刘安遭此劫难前途尽毁,整个人都变得萎靡不振,言行唯唯诺诺,哪里还挑得起养家糊口重担?日子是越过越艰难。毕竟一大家子都等着吃饭,无奈下,刘老先生只好每日上山砍柴,换些银两勉强度日。而刘家的中馈,也在那时落入苏姚手中。 倘若苏姚就此好好跟刘安过日子倒也算美满。偏那母大虫天生是个好吃懒做、刁钻刻薄之人,掌家之后,她天天站在院子里指桑骂槐,不管是公婆还是夫君,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整日里弄得鸡飞狗跳、阖家不宁。 去岁,刘老先生进山砍柴不慎跌落山崖摔断了腿,苏姚不让刘安请郎中,甚至不许王大娘和刘安近身服侍,搞得刘老先生独自住在柴房里痛得死去活来。不足半月,便因伤势过重一命呜呼了。 那日我去刘家帮忙入殓,居然发现……居然发现刘老先生睡觉的硬梨木床板上血迹斑斑,皆是指甲抠出的凹槽。而刘老先生的十根手指,皆没了指甲。” 眼角滚落两滴浊泪,老者伸出自己的双手:“萧少卿、林神医,十指连心呐!刘老先生他是个人,不是畜生,他也知道疼。那母大虫何其狠心,何其狠心呐?” 不知道要怎么劝慰老者,萧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后来呢?” “后来,刘老先生入殓装棺,我亲眼瞧着王大娘哭得死去活来,晕过去好几回。第二日,王大娘便白了头,精神也就此一蹶不振。可就算刘老先生死得再凄凉,日子也得继续过下去。而刘老先生这一走,生活重担又重新压在了刘安身上。 许是真的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刘安不再浑浑噩噩,悄悄在街口摆了个书画摊子。街坊邻居都是熟人,大家便有意无意去照拂他的生意,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了下来。 问题是,王大娘的忍气吞声和刘安的隐忍麻木并未换来母大虫半分收敛,她变本加厉,继续作威作福,渐渐地,就连他家三岁小儿都开始对着刘安吐口水,还时常辱骂王大娘是白混饭吃的老不死,对王大娘非打即骂。 好在人心本善,即便被苏姚欺负成这样,王大娘和刘安依然保持着本心,总会背着苏姚偷偷帮衬左邻右舍。尤其是刘安,每回得到苏阎王要来的消息都会及时给大家通风报信,让大伙儿一次次避开了灭顶之灾。 只可惜好人没好报,王八行千年……”声音一哽,老者再也说不下去…… 第33章刘王氏的嘱托 心知到了关键之处,林瑾下意识端起茶壶,给老者倒了杯茶。 老者接过茶啜了一口,擦干眼泪继续道:“初八那天,我才吃过早膳,便听见苏姚在院子里叫骂。 细细一听,竟是前段时间他们家进的那只老鼠又偷偷溜到屋里咬破了苏姚的绣鞋。为此,苏姚大发雷霆,撵着王大娘满院子殴打。刘先生性情温和,即便当年苏阎王父女二人那样算计于他,他也没有出手伤人过。可那日仿佛被恶魔附体,刘先生竟破天荒将苏姚痛殴了一顿。 听见王大娘和小孙子嚎啕大哭,而苏姚一直喊‘杀人了、杀人了’,我吓得心惊肉跳。生怕出大事,我等不及儿子回来,便自个儿跑去隔壁劝阻。 岂料我去晚了,刘先生已先一步摔门离开。 想刘先生在家苏姚都无所顾忌,刘先生不在,苏姚如何会放过王大娘?眼瞅着苏姚专门去打王大娘受伤的眼睛,我忙上前拉架,却被苏姚用扫帚抡翻在地,说我与王大娘不干不净,直将我的后背都打肿了。 后来苏姚终于打累了,骂骂咧咧回屋去睡觉,我也重重松了口气,交代王大娘赶紧带着孙子躲起来,这才返回家中疗伤。 不曾想,第二日我便听闻苏姚被人毒死后分尸,而那无头尸体竟出现在光明寺后院的枯井里。” 话音一顿,老者一扫之前的悲痛,眼眸中竟带着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说句不中听的话,苏姚的死,简直是……简直是老天开眼啊!” 萧遥听得鼻孔都要冒烟,想也没想,脱口附和:“难怪左邻右舍都说这母大虫死得好,果然报应不爽。换做我,也定要一包老鼠药毒死她!” “没错!”老者立刻接口:“我们这些老街坊邻居,可都为这事儿拍手称快!” 林瑾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轻叹道:“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却喜欢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所以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苏姚之前坏事做尽,不是报应不来,而是时辰未到!” “林神医所言极是!”老者眼圈再次泛红:“只可惜,这样一个心肠歹毒的恶妇,却偏偏要让刘先生和王大娘去给她偿命,这是什么狗屁世道?好人就真的得不到好报吗?” 这话题实在太沉重,林瑾和萧遥均默然。 过了好一阵儿,林瑾才问:“老先生可知刘王氏向李麻子购买老鼠药之事?” “都是隔壁邻居,岂会不知?最早刘家王大娘还是先来找我,问我家有没有多余的老鼠药。” “那您觉得,刘王氏可会给苏姚下毒?” “无稽之谈!”老者一下子怒了:“王大娘那般知书达理的贤惠之人,怎么可能给人下毒?倘若她想毒死苏姚,只怕一年前刘老先生亡故之时她便动手了,岂会等到现在?” “那刘安呢?” “刘先生更不可能!”老者的声音斩钉截铁:“虽说那天他痛殴了苏姚,但这么多年过下来,刘先生一直感恩苏姚替他生了个儿子,对苏姚尽心尽力,便是在我们这些街坊邻居面前,他也常常说苏姚的好话,替苏姚开脱。 倘若不是苏姚那天太过分,打瞎了王大娘的眼睛,刘先生何至于动手打她? 更何况刘先生那日出门我是知道的,当时苏姚还活蹦乱跳,即便被刘先生打了,她还有力气撵着王大娘和我满院子痛打,哪有半分中毒迹象? 林神医切莫被假象蒙蔽了眼睛!” “嗯!”点点头,林瑾再问:“那会不会是刘王氏不堪忍受、心如死灰,专门买来老鼠药想要自戕,却不慎被苏姚误服,所以才导致了这桩所谓的谋杀惨案?” “怎么可能?”老者颇为奇怪地看向林瑾:“林神医家中也有父母吧?你可知最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吗?王大娘虽然日夜忍受苏姚的欺凌,但刘先生健在,下面还有个活泼可爱的小孙儿,她如何舍得离开他们,独自去寻死? 所以自戕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王大娘找李麻子买老鼠药就是为了毒杀跑进他家的那只臭老鼠,以便安抚苏姚的情绪,绝不会害人害己。 若说有谁心术不正想要利用老鼠药毒杀别人,只怕除了苏姚那个心肠歹毒的母大虫,再也不会有第二个。” 林瑾心中猛地打了个激灵。这已经是她今日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了。 目前情况来看,不管刘王氏还是老者,甚至李麻子本人,都证实了老鼠药确实是从李麻子手里得来的。但,毒死苏姚的砒霜,至今来源不明。 会不会是她和萧遥步入了误区,将最明显的线索遗漏掉了? 不动声色敛了心思,林瑾继续问:“老先生,我还有一事不明。 既然你们这一带的百姓都感恩于刘家,连苏员外的淫威都不惧怕。为何上次萧少卿来探查案情时,你们却不替刘安美言脱罪,反而三缄其口,个个落井下石呢?” “唉!”老者重重一叹:“我们哪里是在落井下石?我们……我们那般,是……是王大娘的嘱托啊!” “嗯?王大娘的嘱托?”林瑾愣怔住。 她之前猜测街坊邻居三缄其口,乃是因为得罪不起苏员外和大理寺,同时又想保护刘安母子的杰作,却实在没料到真实答案竟如此离奇。 心中有什么在破土而出,林瑾的眉头越蹙越紧:“此话怎讲?” “谁也不知道初八那天刘家发生了命案,便是王大娘被苏姚打瞎了眼睛,而刘先生又痛殴了苏姚一顿之事,也仅我这个邻居知晓。 话说,像这种鸡飞狗跳的事情,刘家每日都会发生,我都习惯了,也没怎么重视。 不曾想,初九早晨卯时未到,王大娘便来敲门。 我当时见她大汗淋漓,整个人像掉进河里的落汤鸡,还以为她又被那母大虫欺负了。正待好言劝慰,王大娘却突然跪倒在地,恳请我不要对任何人说他们家的复杂关系,嘱咐我一旦有人问起,定要谎称刘先生和苏姚夫妻恩爱,谎称他们全家美满和睦,势必将母大虫夸成温柔贤惠、孝敬公婆的好女子。 那时候苏姚被杀一事尚未披露,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里受得起王大娘这番大礼?虽心里不大情愿,却也满口应允下来。 不过我与王大娘做了一辈子邻居,最是清楚她的为人,她天未亮便来叨扰定是出了什么事儿,所以我便多嘴询问了一番。” “刘王氏怎么说?”林瑾和萧遥同声问。 “王大娘她只道自己的眼睛被苏姚打瞎,生怕家丑外扬有损刘先生名誉,所以请求我帮忙掩饰,其余再不肯多说。” …… 第34章善意的谎言 “那您就没有追问吗?”林瑾和萧遥再问。 声音微颤,老者哽咽道:“大家乡里乡亲,谁都知道对方底细,我见王大娘面有难色,便自以为是刘先生痛殴苏姚之事败露,苏阎王找上门来闹事,王大娘想息事宁人才不欲声张,故,没有再继续追问。 直到我带着家人祭祖回来在街口与其他街坊们相遇,大家一同闲聊,无意中说起王大娘眼睛被苏姚打瞎之事,我方知,早上王大娘离开我家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挨家挨户去恳求,将这一带的居民家皆走了一遍。 当时我察觉事情不对唯恐生变,便嘱咐大家对刘家的情况三缄其口保持沉默,以免给刘安母子惹来横祸。 苏姚被人毒杀分尸的消息刚传到平江县,苏阎王就跑来警告我们,逼迫街坊们承认刘安母子联手杀人。 所以萧少卿初次来调查时,我们自然以为官府和苏阎王已相互勾结,哪里敢实话实说?索性三缄其口,沉默了事。后来王大娘自己作证说苏姚百般讨喜,声称他家和睦安乐,我们便顺水推舟,昧着良心随声附和了。 萧少卿、林神医,我真的没有让大伙儿串供的意思,更没想过混淆视听,实在是……实在是太过于心疼王大娘。 她拖着那样的病躯,被打瞎的眼睛还淌着血便挨家挨户上门求情,哪怕是石头人也会动容。我等即便做不到撒谎将母大虫说成好人,却也不想给王大娘添乱。我着实没想到这般行事,会让刘先生白白承担了杀妻的罪名。 唉!草民……草民真是罪该万死!” 最后一句“罪该万死”说出来,老者已双手掩面,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瞧着痛哭流涕的老人,林瑾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知子莫若母。 刘王氏大汗淋漓地挨家挨户敲门,定然是亲眼目睹了儿子分尸抛尸的全过程,完全将刘安的心思了然于胸。无奈之际当机立断,从光明寺返回连脚都不曾歇,便拖着病躯乞求所有街坊邻居串供,以便证实刘安没有作案动机,彻底戳穿刘安编织的谎言,为几天后的翻案创造先机。 一个忍辱负重的母亲,一个善良又聪慧的老人,为了保住儿子性命,被逼得这般心机深重、步步为营,林瑾不知道该说她可怜还是说她可悲。 萧遥黑着脸瞧了老者好一会儿才开口:“当日我带衙役们来走访时才刚确认苏姚的身份,那苏阎王是如何提前知道死者就是苏姚的?” “草民不知!” “我知道!”林瑾突然接口。 眸中闪过一抹厌恶,她道:“苏府应该是刘安自己去通知的,横竖纸包不住火,苏姚被杀迟早都会传到苏员外耳朵里。更何况刘安对苏姚心怀愧疚,索性自己放出了消息。” “他为何要这么做?”萧遥和老者同声问。 “因为,刘安想堵绝自己的后路,防止老母先一步投案。” 鼻腔里有股酸涩,林瑾抬头看了眼房梁:“只是,刘安把苏员外想象得太善良了。苏姚死在刘家,苏员外哪里只甘心他一人偿命?人家要的是他们全家陪葬!” 满脸感激地将老者扶起来,林瑾又道:“怪不得老先生今日破釜沉舟,不顾全家安危也要和我们详谈。当真难为您了。” “不是林神医说的这样,我……”老者羞愧得无地自容:“林神医?并非如您所说,您若再夸我,草民……草民羞愤得可以投河了! 唉!林神医有所不知,我乃自私之人。在得知刘先生投案自首后,我第一时间便带着全家逃离了平江县。” “啊?”萧遥脱口:“您曾经逃跑过?” “对!我怕苏阎王杀人灭口,又怕大理寺与他狼狈为奸引火烧身,所以萧少卿来调查的第二日,我便带着全家悄悄离开了。” “那您怎么又回来了?” “刘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却昧着良心做了这样的事,如何还能全身而退?一安顿好家人,我便独自返回平江县,想和刘先生共同承担。 只可惜我又晚了一步,王大娘也已锒铛入狱了。” “唉!”萧遥拍拍老者的肩膀:“此事您虽有错,但您未参与杀人,情有可原。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老先生莫要再自责!” 将记录好的证词递给老者签字画押,萧遥又交代:“最近几日您多加小心,尽量不要出门,我和小瑾自会想法子替刘安母子洗刷冤屈。” 说罢,二人告辞离开。 待坐上马车,萧遥才问:“小瑾,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刚说出三个字,林瑾又转移话题:“这位老先生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我方才已发出信号,命人暗中保护他了。倘若苏阎王能沉得住气便罢了,若他敢对老先生不利,咱们刚好现场拿人。这回,我非治这老王八个死罪不可!” 林瑾愣了下才意识到来平江县查案的并非仅她和萧遥两人,暗处还隐藏着许多兄弟。 看样子萧遥此番动了真怒,定要替平江县百姓除了苏员外这个恶霸。 莫名欣慰,林瑾话锋忽转:“萧少卿,您说,那砒霜,会不会是苏姚自己买回来的?” “嗯?”萧遥微微愣怔,继而恍然:“你之前在老先生家表情有些木讷,可是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对!李麻子和老先生的证词表面上看都对刘安母子不利,但细细品味,却不难看出,刘安母子其实并没有杀人动机。” “为何没有杀人动机?苏姚横行霸道、虐待公婆和夫君,还教唆儿子欺辱他们。若不是难以忍受,刘安初八那天岂会暴打苏姚? 小瑾你之前说过,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苏姚如此变本加厉,刘安母子愤怒下想要杀死她岂不是顺理成章? 我倒觉得,之前一直都是我们想太多了,苏姚应该就是被刘安母子联手杀死的。” “不,萧少卿错了!” 见萧遥狐疑地看着她,林瑾蹙眉问:“萧少卿可曾听说过一种叫石榴的水果?” “石榴?不但听过,我还吃过,京城就有人专门种植,并非什么稀罕之物。” “那么,萧少卿是否知道石榴这种水果的原产地?” “知道,石榴并非我隆安王朝所有,乃是从西域引进的。小瑾,你问这个做甚?” 并不理睬萧遥的问题,林瑾继续发问:“石榴生长在西域,可引进之后,也能在人们的呵护下扎根于京城这种江南水乡。萧少卿,这说明了什么?” 想都不想,萧遥脱口便答:“说明各类水果都有个适应的过程呀!只要精心培植,不管是产自哪里的果木,迟早都能在本地存活。” “没错!”林瑾眸中精芒毕现:“连花草树木都如此,更何况人?” “小瑾?你到底想说甚?” …… 第35章苏姚才是杀人凶手 “我想说,人,乃是适应环境最强的生灵,不管多恶劣的环境,都能逐渐适应,继而生存下去。” 见萧遥神色莫辨地瞧着她,林瑾不由蹙眉:“萧少卿是听不懂我的话吗?” “我想听你就事论事!” “可我并未故作高深!” 僵持片刻,林瑾妥协地叹了口气:“好吧,我且说得直白些。萧少卿方才可曾听见老先生说刘王氏知书达理,多年来始终忍气吞声,便是去岁刘老先生被苏姚刁难至死,她也没有苛责过苏姚一句,依旧勤勤恳恳伺候苏姚养育孙儿。而刘安更是隐忍到了麻木的程度,非但对苏姚日常欺压苛待老母视若罔闻,甚至还在左邻右舍面前替苏姚开脱?” “自然听见了!”萧遥的声音低沉有力,眸底却闪过一丝莫名。 心知他已有了想法,只不过死鸭子嘴硬,林瑾也不与萧遥打太极:“由此可见,刘安母子早已习惯了被苏姚虐待,觉得这种日子很正常。那他们怎么可能联手杀害苏姚?” “可是……” “大人先别打断我,容我把话说完,您也可以更冷静客观地进行分析。”林瑾抬手阻止萧遥:“师父以前曾教我玩过一个游戏,将青蛙放在水里煮,以此来观察人遇到突发情况时的应激能力。 我发现,倘若水是沸腾的,我只要把青蛙丢进去,青蛙便会承受不住一下子蹦出来。可若我将青蛙放置在冷水里,然后一点点将水烧开。那么,直到青蛙被活活煮死,它都老老实实在水里畅游。 这足以证明,环境可以麻木意志。不管万物生灵的哪一种,一旦适应了某种环境,哪怕这种环境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变得恶劣,它也很难再做出相应改变。好比你身上长了个痈,必须剜掉。我若用锐刀子直接动手,虽然很痛,却能一次性根除。但偏偏有人怕痛,始终选择治标不治本的性温药材进行扼制。殊不知长久下去,那痈非但不会好,还会逐渐恶化,终有一天毒素侵入脏腑和血液,白白丢掉性命。 刘安母子长期被苏姚欺凌、压迫,又有苏阎王虎视眈眈、不断施压,他们其实早已认命,也习惯了,哪怕到死,他们都不一定会想到反抗……” “这话是不是太片面了?”实在忍不住,萧遥还是插嘴道。 “片面吗?倘若他们想过反抗,去岁刘老先生被活活虐待致死,刘家为何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而那日刘王氏被苏姚残忍地打瞎了右眼,刘安为何痛殴苏姚后,便急急离家?” 见萧遥被自己问得哑口无言,林瑾轻叹:“我知道您内心抗拒这种推论,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但我们要注重证据、尊重事实。 萧少卿可否认真听老先生方才的叙述? 他说,那日他前去劝阻时刘安已摔门离家。这说明刘安是个极其隐忍理智之人,他怕自己继续待在家里会控制不住情绪,再次对苏姚大打出手,所以选择了逃避。 而当时苏姚正满院子追着刘王氏殴打,见老先生来规劝,她丧心病狂地连着老先生一起怒骂殴打。显然,那一刻的苏姚体力和精力都很旺盛,未曾受伤。我那日在光明寺后院验尸的结果,也可证明老先生并未撒谎。 故,所谓的痛殴苏姚,只是老先生和刘安母子自己臆断出来的,也是苏阎王强行加诸于刘安的罪名。 刘安并非心狠手辣之人,他缺乏报复苏姚的强烈意愿。正因此,他跑去醉香楼没多久就后悔了,赶紧去成衣铺子用自己的新衣换了那双绣花鞋,打算回家跟苏姚服软道歉。这样的刘家母子岂会下毒杀死苏姚? 不会,绝对不会。哪怕苏姚下回再打瞎刘王氏的左眼,甚至剁掉刘王氏的手脚,只怕刘安母子依然会点到为止,根本没办法对苏姚痛下杀手。 那就很奇怪了,既然刘安和刘王氏都不具备杀人的动机和胆量,饭食里的老鼠药和砒霜又是谁放进去的?而这些砒霜,究竟是谁买回来的?” 林瑾说完许久,萧遥才道:“你是说,砒霜是苏姚买的。并且,在饭食里掺入老鼠药和砒霜,也都是苏姚所为?” 萧遥乃是在疑问,用的却是肯定的口吻,林瑾点头:“对!这就是老先生给我们提供的最关键的证词,也是隐藏最深的、连老先生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证词——苏姚,她才是具有杀人动机的那个投毒者。” “可苏姚为何要投毒?难道她想自戕?” “萧少卿可还记得我说过人性复杂的话么?” 见萧遥沉默不语,只用深邃复杂的目光瞧着她,林瑾不动声色移开视线:“苏姚是个飞扬跋扈心肠歹毒之人,刘家虽穷,但刘王氏和刘安对苏姚真心实意,整日里将苏姚像女皇一般供着。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心想事成的日子,只怕苏姚以前在苏府也享受不到,她有什么理由自戕? 没有自戕动机的投毒,只能是蓄意谋杀。 大人且仔细想想看,刘老先生仙逝之后,刘家除了苏姚,便只剩下刘安母子和三岁小儿。虎毒不食子,三岁儿子乃苏姚亲生,苏姚莫名其妙不可能去毒杀他。刘安毕竟是苏姚当年亲自挑选的夫君,相貌出众、满腹经纶。就算现在他惧内懦弱,被苏姚鄙视,但俩人夫妻多年总有些感情,除非苏姚在外面有相好之人早已生出歹心,否则,她断不会对刘安痛下杀手。 故,苏姚想杀死的人,只能是刘王氏。 不知大人方才可有仔细聆听老先生的话?他说,苏姚当年初遇刘安,是想招赘刘安,让刘安给苏家做上门女婿。只可惜刘家都是硬骨头,苏姚迫不得已才算计了刘安,招赘一事自然作罢。 然,以苏姚的性子,既然早有此心,岂会轻易放弃?横竖去岁已将公爹虐待致死,倘若今年再毒杀了婆母,那不是刚好剩下他们自己一家三口,断了刘安的后路吗?刘安本就是个前途尽毁、毫无生活目标的布衣书生,倘若父母皆亡无依无靠,他定会渐渐依附于苏家生存。那样的话,最终刘安会变成苏姚手中的傀儡。 所以,我完全有理由认定苏姚才是那个居心不良的杀人凶手!” 这种直接将凶手和受害人的身份颠倒互换实在匪夷所思,即便林瑾分析得头头是道,萧遥还是难以接受。 默了好一会儿,他问:“小瑾,如果真是这样,刘安和刘王氏为何要抢着争当凶手?他们又何必将苏姚分尸再抛尸?横竖是苏姚自己毒死了自己,他们只要去衙门说明下情况不就行了吗?” “哪有那么简单?”目光闪了闪,林瑾道:“刘王氏和刘安岂会想到苏姚乃误服毒药而亡?他们定然以为这是一桩人为投毒的谋杀。而案发当日刘王氏一直在家,萧少卿以为,无辜的她,突然看见苏姚在自己面前毒发,会是什么表现?” …… 第36章匪夷所思的推断才有可能是事实 这问题代入感太强,萧遥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心里有点堵,他哑声道:“刘王氏会不知所措,也有可能,会在极度惊恐之下,做出糊涂事。” “没错!”微微点头,林瑾垂眸:“只因那日刘安对她的维护,苏姚的猝死便更像是刘安勃然大怒后的故意投毒。故,作为母亲,刘王氏本能地在第一时间选择了替儿子善后。 丈夫已死,儿子就是她的天。那一刻,尽管刘王氏内心痛苦不堪,却十分坚定。她连刘安是否畏罪潜逃都不曾细想,便做了件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她趁着苏姚的尸体尚未僵硬,赶紧给苏姚换了身衣裳,打算……” “砰!”萧遥一拳砸在马车厢壁上,也打断了林瑾的话。 林瑾不由抬头看他。只见萧遥身体僵直,一张俊脸板得比宣纸还平,幽深的凤目却如午夜暗河,翻滚着惊涛骇浪,林瑾蹙眉:“萧少卿?” “抱歉!”垂落身侧紧握成拳的双手倏地松开,萧遥用力摁了下自己的脸:“我方才有些晃神,并非质疑你的猜测,你继续!” “好!” 也不戳穿他,林瑾收回视线,却悄无声息放缓了声音:“我记得刘安曾说,他斩下苏姚头颅前,无意间从床底下摸到那把旧柴刀,于是想都没想,便将旧柴刀当成了分尸工具。这一点很奇怪,谁家会把旧柴刀放在床底下?尤其家里还有个三岁小儿? 另外,刘老先生已仙逝一年之久,家中再无第二人可以上山砍柴,那这柄柴刀一定会留下长久不用的明显痕迹。倘若萧少卿那日去刘安家搜查时观察得再仔细些,定会在柴房墙壁上发现端倪。 故,旧柴刀出现在床底下,乃是刘王氏取下来的,她是想在刘安回家之前,将苏姚的尸体处理掉。” “你是说,她和刘安一样,也打算分尸抛尸?” “嗯!选用砍柴刀处理尸体,只能是这种用途。”眸中滑过一抹不忍,林瑾的声音里多出些许遗憾:“当时刘王氏定然在用超乎寻常的意志力支撑,她实在怕得够呛,且她太老了,手脚不利索,所以才会弄出响声惊动小孙儿。 小孙儿突然闯入柴房,刘王氏只能顺手将柴刀塞进床底下掩饰。之后小孙儿又哭又闹,惊恐捂住却死活不愿离开娘亲的尸体。刘王氏无奈,只好抱着孙儿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就这样,直到刘安回来,她也没再找到分尸抛尸的机会。 让刘王氏万万没料到的是,刘安发现苏姚暴毙之后,第一个念头竟然与她一模一样,也横下一条心替老母顶罪,打算将自己的性命赔给苏姚。唯一不同的是,刘安念着最后的夫妻情分,妄想到了阴曹地府能继续给苏姚当牛做马忏悔赎罪,所以在斩下头颅前,心情复杂地给苏姚穿上了绣花鞋。 这对悲情的母子都对苏姚心存愧疚,却又彼此心疼。所以他们互相隐瞒,同时又无所不用其极地伪造出各种各样的假象,努力编织谎言企图为对方争取一线生机。他们并没想到这种做法会将原本十分简单的案子变得复杂,更没想过,苏姚之死,其实和他们母子没有半点关系。 这应该就是本案最大的隐情,也是始终困扰着我们的悖论。” 顿了顿,林瑾轻叹:“老先生说得没错,刘安和苏姚这段婚姻根本就是作孽。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苏姚欠了刘家迟早都得还。善恶有报,她阴差阳错吃下自己亲手掺入老鼠药和砒霜的饭食,便是自己种下的恶果,怨不得别人!” 许是话题太沉重,林瑾说完后萧遥没有立刻接嘴,而是将讳莫如深的目光投向窗外。马车内的空气顿显凝滞。 林瑾等了一会儿,问:“萧少卿是不是接受不了我的结论?” “有点!”仿佛心不在焉,萧遥随口道:“你说的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我得好好想想。” “是应该好好想想。”林瑾目光一凛:“但我也要提醒萧少卿,一桩血案如果存在许许多多矛盾和悖论,而我们找到的线索和证据又无法佐证这些悖论时,那么,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理由,剩下最匪夷所思的推断,才有可能是事实。” 萧遥的视线猛地收回。 目光在林瑾脸上停留许久,他才道:“小瑾,还有一点说不通,我那三日带人跑遍了京城附近所有的医馆药铺,专门去追查本案中砒霜的来源,却没有在任何一家医馆药铺中发现刘安母子的购药记录。这一点你如何解释?” 心知萧遥在故意转移话题,林瑾并不戳穿:“大人是糊涂了吗?具备杀人动机的是苏姚,各大医馆和药铺当然查不到刘安母子的购药记录。当然,也许连苏姚的购药记录也找不到。因为,以苏姚好吃懒做的性子,她怎么可能自己跑去购买砒霜?这种小事,她随便派个苏府的丫鬟、小厮去办便是。” “你是说,之前我们调查的方向有误?” “嗯!看来还得麻烦大人再次查访京城附近的医馆药铺。这次要查的不光是登记册,还包括向掌柜和小厮们问话。您调查的方向也不再是寻找某个人的名字,而是查找居住地。我想,只要您把居住在平江县的购药之人全部剔出来,就一定能得到我们想要的新线索。” …… 实际情况比林瑾和萧遥预料得顺利许多,仅用了一天,萧遥就在京城百草堂药铺发现新线索。最近一个月,只有平江县的同仁药铺从百草堂药铺购买过砒霜。 据百草堂药铺掌柜称,砒霜这类毒药官府管控严格,一般各大医馆药铺都只能从制药局订购。但当日同仁药铺掌柜只购买一两砒霜,所以百草堂药铺的掌柜便做了顺水人情,给对方称了一些,并未登记造册。 萧遥追问为何一两不需登记?掌柜支支吾吾解释道,同仁药铺乃百草堂药铺的老主顾,当日又购入了大批药物,一两砒霜与那些购置药物数量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因此,忽略了。 大约自己都觉得这说法不足以服众,百草堂药铺掌柜又主动提起另一件事。他说,那日他曾开玩笑问同仁药铺规模也不小,怎么会连一两砒霜都没有?难不成同仁药铺想药老鼠,才买这么一点点砒霜?结果同仁药铺掌柜立时回了句“就是药老鼠用的”。 林瑾一听到“老鼠”这两个字便眼睛发亮,且她本身就是大夫,对砒霜的致死剂量了如指掌,所以赶紧让萧遥翻查当日李麻子的口供。 果然,在李麻子的证词里,曾经出现过同仁药铺的名字。而那药铺掌柜,正是当年受苏阎王胁迫辞退李麻子之人。 不但本案真相即将浮出水面,连过去曾被人刻意隐瞒的两桩凶案也一点点暴露出来,林瑾哪里还坐得住?当下与萧遥一同赶往同仁药铺,俩人硬生生将掌柜堵在了柜台前…… 第37章查找砒霜来源 也不故弄玄虚,萧遥直接将莫名其妙的掌柜带至后院无人处,开门见山地亮出腰牌:“说!你这个月从京城百草堂药铺购置的砒霜卖给谁了?” 掌柜先是一愣,继而张口便是抵赖:“砒霜有剧毒,都是从制药局统一订购,我们同仁药铺尚有库存,小的怎么可能跑去百草堂药铺购买?大人,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当真不见棺材不落泪!”萧遥猛地打了个响指。 林瑾只觉眼前一花,院子里竟多出几名铁塔版的大理寺衙役。 衙役们也不说话,往掌柜脖子上套了铁锁链便要拖走。掌柜哪里经历过这等场面,登时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饶命啊!大人饶命啊!小的说……说就是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萧遥冷冷一笑:“快说,究竟是谁让你去买的砒霜?” “是……是苏府一名丫鬟!”掌柜吓得满头大汗,一双绿豆眼却滴溜溜乱转:“小的只知她叫夏桑,并不认识她啊!” 夏桑?当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过瞧掌柜的反应,恐怕这桩案子还另有隐情呢!也不继续逼问,萧遥冲林瑾轻轻挑了下眉。 林瑾会意,漫不经心接口:“一个小小的苏府丫鬟,如何使唤得动同仁药铺大掌柜?萧少卿莫被这满口谎言的东西骗了,还是赶紧将他拿下,丢入死牢吧!” 掌柜一惊,脱口道:“小的没撒谎,真的没有撒谎,就是夏桑那丫鬟让我去买的。” “好吧!我权且信了你。”林瑾好脾气地冲他笑笑:“可你才说,你们同仁药铺就有库存的砒霜,那你做甚还要去京城百草堂药铺购置?” “我们药铺是有不少库存砒霜,但那夏桑说,砒霜管控严格,若是从我们自己药铺流出去,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势必要受牵连。因此,她专门给我出主意,让我去百草堂药铺购置。 我一开始不同意,夏桑又说,我们是百草堂药铺的大主顾,反正大批量进购药材顺带捎上一点其他药物很常见。而区区一两砒霜,百草堂的掌柜和小厮们势必嫌登记造册麻烦,肯定会给个面子直接赠送,不会留下案底,也必然记不住,让我放心大胆去做便是。 苏府……苏府乃是平江县的地头蛇,小的实在惹不起,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被那个不安好心的小丫鬟哄得鬼迷心窍,昧着良心栽赃嫁祸给了百草堂药铺?” “小的,小的没有栽赃嫁祸……” “还敢说没有栽赃嫁祸?”林瑾脸色说变就变:“你也听说苏阎王的独女苏姚是被老鼠药和砒霜毒死的吧?当日你们已想到砒霜一旦流出定会出事,如此明知故犯,不是嫁祸又是什么?” “我……” “你什么你?”不待掌柜把话说出口,萧遥劈手就甩了他一个大嘴巴:“还错怪了你不成?五钱砒霜就能毒死人,你身为药铺掌柜,却一下子买回来一两交给个心怀叵测的丫鬟,你不是谋财害命又是什么?那个叫夏桑的丫鬟倒是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肯这般为她卖命?” 萧遥这一掌看似平常,林瑾却察觉到凌厉的寒意,生怕他将人打坏了,林瑾忙阻道:“大人莫要脏了手,让衙役大哥们将这厮锁回大理寺候审吧。兴许这些年他还帮苏员外做了其他违法乱纪、坑蒙拐骗的勾当,索性一并治罪就是!” “不!”才被萧遥一掌打翻在地准备装死的掌柜一下子跳起来:“姑娘您不能这样做,您帮小的求求萧少卿,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不过收了那夏桑五十两银子……” “混账!”林瑾也恼了:“身为医药门人,为了五十两银子就出卖自己的操守和良知,你还敢喊冤?难不成只有你上有老下有小,刘安一家就无父无母、没儿没女吗?” 话锋一转,她又道:“这样吧!我再问你几个问题,你若好好回答我便替你求情。倘若不老实或者再敢狡辩,现在就将你的腿打断!” “是,是!”掌柜感激涕零:“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心知掌柜的心理防线已崩塌,林瑾正色道:“我且问你,当年和刘安定亲的那位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可是你同仁药铺为苏阎王父女提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故意将那亲家姑娘害死了?” 掌柜做梦也料不到林瑾会突然问起这件事,一张老脸霎时变得惨白,磕头也忘了,只见鬼般瞧着林瑾,汗如雨下。 足足愣了半盏茶功夫,他才低下头颤声道:“姑……姑娘,您可不能乱说。小的……” “我劝你想想清楚。”弯下腰,林瑾揪住掌柜的耳朵把他的脸拉起来,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大理寺并不主张刑讯逼供,却也不是软弱可欺的纸老虎。我既问到此事,势必听说了什么。我也不瞒你,眼下萧少卿和我还没有直接证据。但,我们的证人却并非只你一个。 掌柜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谋财害命要承担什么责任,更应该清楚丢失了主动权,待被其他参与者供出来,会是什么下场吧?我和萧少卿将免死金牌放在你面前你都不想好好珍惜,他日身首异处,掌柜的便也没什么可怨天尤人。” “我……我说!”抹了把汗,掌柜一咬牙:“那件事小的确实不曾参与,所以苏员外和苏小姐是否害死了那位亲家姑娘,小的也不甚清楚。不过……不过当年,夏桑那丫头曾来我们药铺,高价买走了许多药材。” “又是夏桑?”林瑾皱眉:“她买走的可有砒霜?” “没有砒霜!” “那是不是她买的药材单独使用都无毒,但若将其中几味混合在一起,便是能吃死人的毒药?” “姑娘高见!”掌柜脱口称赞:“中草药很多都相生相克,倘若不了解病人的体质混在一起胡乱用药,会诱发许多要命的恶疾,更有甚者,熬制出来的混合汤剂比砒霜毒性还要强。故,我们药铺给病人抓药一般都要先看药方。然,那日夏桑来买药却没有拿药方。当时小的担心夏桑记不清楚,还专门多问了几遍提醒她。不料,陪同夏桑一起来的家丁二话不说便抽了我几个大嘴巴。 姑娘也知苏员外在平江县的势力,我不过一个药铺小掌柜,如何敢与那样的恶霸拧着干?所以那日我给夏桑列了个单子,特地标明哪些药物不能一起混用,哪些药物先后入药的顺序搞错就会形同砒霜。我记得,夏桑当时还说我写得不够详细,让我将中毒致死的剂量和时间也标注得一清二楚。” “蠢货!”萧遥气得额上青筋直跳:“你自以为好心,殊不知,就是你罗列的这张单子,成了苏府害人的直接帮凶!” “啊?”掌柜目瞪口呆…… 第38章初入虎穴 “你少给我装蒜!”一把揪了掌柜的头发,萧遥怒道:“你若猜不到是你那张单子害了亲家姑娘,方才本官问你砒霜卖给了谁,你为何撒谎?你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依本官看,直接将你就地正法最为省事儿!” “不能啊萧少卿!”掌柜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这位姑娘说了,只要我说实话,就可以……” “对!”隐忍着怒火,林瑾接嘴:“我是说过,只要你说实话,我便替你求情。所以,你最好识相点,继续配合我的问话。” “姑娘还想问什么?” “我还想问,当年那亲家姑娘突然暴毙,她阖族离开平江县,刘老先生为此被气得曾大病一场,后来在刘安母子的精心服侍下老先生病情好转,原本再将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但为何刘安在同仁药铺抓了几副药给老先生服下后,老先生的病情就突然加重,险些命丧黄泉? 是不是和你们谋害亲家姑娘一样,也是你协助苏家在刘老先生的草药中加入了毒药,才致使刘老先生病情加重的?” “姑……姑娘不能信口开河啊!”掌柜惊得话都说不利落,却下意识躲闪着林瑾的视线:“那次……那次刘老先生的病势好转原本就是假象,后来吃了我们药铺的药将病根激发出来自然会病情加重,姑娘岂能……” “混账东西!”再也忍不住,林瑾转身就走:“我与萧少卿一而再再而三给你机会,你非但不珍惜,还数次抵赖。如此屡教不改,你当我们太闲,专门跑来陪你玩闹吗?萧少卿,我不想问了。您直接下令,速速将此人就地杖毙吧!” “不要,我说我说。”掌柜扑上来,死死抱住林瑾的腿:“姑娘猜得没错,当年刘老先生病情渐好,是因为刘安找了个游方郎中给刘老先生实施了温补。 可是后来有一日,夏桑居然带了两根千年老参来找我,说是苏员外瞧着亲家翁可怜,想借小的之手赠送。 小的以前在夏桑手里吃过亏,不敢忤逆她,又与刘家有点交情。心想,反正刘老先生身子骨弱,千年老参可以补益气血,便制造了一番偶遇,说服刘安来同仁药铺抓药,偷偷将千年老参混在药里了。 我真的没给刘老先生下毒,只是……只是混入药物的千年老参量有些大而已。” “我呸!”林瑾一口啐过去:“刘老先生本就急火攻心,你却用大量千年老参给他烈补。亏得苍天有眼,否则当年老先生大概就被你等害死了。你丧尽天良,几次三番助苏府作恶,是可忍孰不可忍,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叫冤求饶?” “呵呵!”这次掌柜没有再哭闹求饶,仿佛知道自己再难逃脱,他擦了把脸上的污秽,居然笑了。 这笑容颇为从容,却异常苦涩:“姑娘说的是,身为药铺掌柜数次利用药物害人,迟早都该遭报应,小的没什么可冤屈。 但姑娘可有想过,我们这种人一旦被苏阎王盯上,能怎么办?都如当年的李麻子那般强硬,最终搞得家破人亡吗? 都说天道轮回,好人有好报,那都是屁!想当年刘家在我平江县也算清傲高洁、声名赫赫,可结果呢?不一样屈于苏府淫威之下多年?现如今更是几乎被灭门。 如果上天真有好生之德,如果大理寺真能秉公执法,像苏阎王这种人,为何还能在平江县盘踞多年坏事做尽,却始终逍遥法外? 有道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河泥。我等无权无势,不过是替主子卖命混口饭吃罢了。我不依附着苏府助纣为虐,又该如何生存?呵呵……骨气和良知这些东西,原本就不是穷人有得起的啊!” 林瑾猛地怔住。 萧遥却气得脸色铁青。二话不说,他抓住掌柜的右手在口供上摁下,直接让衙役们将人拖走。待后院只剩下他和林瑾,才问:“你不会同情掌柜吧?” “不是同情,是他的话,多少让我有些触动。”林瑾仰头做了个深呼吸:“萧少卿,是不是律法真的只能惩戒普通百姓,而对那些位高权重、富可敌国之人,其实形同虚设?” “怎么会?”萧遥正色:“圣上当年登基时便昭告天下,我隆安王朝乃礼仪之邦,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上金口玉言,这不是玩笑。” “那为何李麻子与苏阎王对抗,会落得如此悲惨凄凉境界?” “因为李麻子和你一样性情太过于耿直,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见林瑾怔住,萧遥轻叹:“你是聪明人,岂会不知刚过易折,慧极必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同理,这同仁药铺那么多工匠和小厮,苏阎王与夏桑怎地不找别人,偏偏就找上掌柜?所谓篱笆扎得紧野狗不得入,掌柜自己意志不坚定,见钱眼开,岂能和别人同日而语?你搭理他的话做甚?” “我知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还是觉得有些悲哀。正如他所说,李麻子耿直就会备受打压,而那苏阎王坏事做尽,为何就没有人惩治他?” “怎么没人惩治他?你、我,还有蒋政大人不都是要惩治他的人吗?小瑾,倘若律法不需要监督就能被世人自动遵守,那朝廷还有什么必要设立三法司? 人活在世上本就不能随心所欲,我们要受到很多约束,其中最强悍的约束就是律法。也正因律法的强硬,所以很多人畏惧它。也正因律法的铁面无私,所以才有我们和平安定的家园。” “可是,苏阎王……” “这只是个别人,岂能以点概面?多行不义必自毙,苏阎王坏事做尽,已然露出狐狸尾巴。如今我们盯上他,难道不是苍天有眼、天网恢恢吗?” 萧遥的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林瑾豁然开朗。意味深长地凝视萧遥一眼,她郑重点头:“嗯,我明白了!走萧少卿,咱们也该去苏府会会那个叫夏桑的聪明丫鬟了。” …… 早就听说苏府排场奢华,但真正走进这座豪宅,林瑾还是惊了一下。不过是个小县城里的土财主,苏府却能和京城豪门士族的府邸相媲美,实在令人遐想连篇。 萧遥与林瑾相处多日,对林瑾的脾气喜好已摸透了七八分。见林瑾频频皱眉,他低声问:“是不是被苏阎王的富有吓到了?” “吓到不至于,只是有点奇怪。这厮哪来这么多钱财,居然能修建如此豪华的府邸?” “我初次来时也挺奇怪,可那日苏阎王怒闯大理寺,开口闭口户部苏大人是他堂兄,我才恍然大悟。其实小瑾你若生活在丞相府就知道了,恐怕放眼整个京城,只怕再也寻不到比苏大人还要廉洁清贫的朝廷二品大员了呢!” “廉洁清贫?”林瑾愈发奇怪。 “对!平日里那苏大人上朝,连脚上穿的鞋都是带补丁的呢!” “啊?”林瑾先是一怔,继而顿悟…… 第39章吓唬管家 户部掌管整个隆安王朝的土地、赋税、户籍、军需、俸禄、粮饷、财政收支等,苏大人这位户部尚书明面儿上只是个二品大员,但手里的实权,倒是比丞相林洁忠还大些。 既然全国的银钱都从苏大人手里流入流出,他想博得高风亮节的清官美名,自然要表现得高调一些,所以每日便穿着破衣烂鞋去上朝。 问题是真正的高风亮节需要强大自制力和一颗不受腐蚀的心,苏大人显然做不到。有道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苏大人身为户部尚书,指缝稍微松松,自然赚得瓢满钵满。但若长期富得流油,势必被人诟病弹劾。苏大人便将主战场悄悄转移,弄到平江县这种名不见经传,却又位于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小城镇来盯着,表面上继续维持两袖清风的好官假象。 只可惜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那苏阎王却不是“高风亮节”的苏大人,他哪里吃得起这样的苦?故,为苏大人管理钱袋子时,苏阎王就表现得差强人意。 若只在平江县欺男霸女、专横跋扈也就算了,偏偏苏阎王忒没眼色,居然敢带着打手闯进大理寺闹事,平白暴露了苏大人的尾巴。现如今,萧遥只需放出风声推波助澜,不久之后,朝堂上必会掀起一股反腐治吏的血雨腥风。 想到萧遥之前在同仁药铺后院说的那番律法需要有人监督的话,林瑾竟有些激动。故意眨巴眨巴眼睛,她调侃道:“萧少卿卯足了劲儿想惩戒苏阎王这只小虾米,却将户部苏大人这条大鲨鱼留给蒋政大人应对,您当真狡猾!” “我才没打算让蒋政大人跟苏大人对上呢,是蒋大人自己想要帮我好吗?”萧遥臭屁地扬扬下巴:“不过眼下国泰民安蛀虫日渐增多,刚好趁机反腐治吏好好整顿一番,也算正我超纲,替老百姓扬眉吐气!” “嗯!”林瑾击掌称赞:“当真大快人心!” 话锋一转,她又道:“只是,大理寺并非吏部,您跟蒋大人插手反腐治吏,会不会管得太宽了?” “三法司本就通脉相连,我大理寺治吏也算帮助同僚。再说,京城有人贪赃枉法,我萧遥岂能不管上一管?” 冲林瑾神秘兮兮一笑,萧遥压低声音:“小瑾你信不信?即便是你那无良的爹爹因贪赃枉法栽到我手里,我也照样让他在牢里哭爹喊娘!” 林瑾面上才僵住,便见苏府管家迎了过来。 “哎呀稀客稀客,不知萧少卿来访,有失远迎,实在是在下的罪过!” 萧遥上上下下打量管家两遍,俊脸一黑:“本官负责彻查苏姚被害一案,特来你们府上补充证据。如今在这凉亭里等了半天,怎地苏员外连面都不露一下?当真好大的架子!” “让萧少卿见笑了!”管家并未被萧遥的气场震住:“我家老爷并非摆架子拿乔,实在是前几日进京办事不利,愁闷郁结于胸,这两日又受了风寒,老爷一下子病倒了。萧少卿若是不见外,倒可随在下去老爷卧房探视!” 好一个处处锋芒却滴水不漏的管家,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能养出什么样的奴才!林瑾眯了眼,幸灾乐祸地斜睨萧遥。 哪曾想,萧遥面上表情没有半分松动,竟一本正经道:“如此!那就请管家带路,本官去你家老爷卧房盘问他吧!” “咳咳!”林瑾差点被口水呛住,低头憋了半天,才将翻滚的笑意硬生生压下去。遇到萧遥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腹黑货,当真是管家倒霉。且看这二人要如何过招吧! 果然,管家像是没料到萧遥如此厚脸皮,被萧遥的话震得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要多尴尬便有多尴尬。 而萧遥却像毫无察觉一般,只管挑眉看他:“怎么不走了?可是管家上了年纪,连自家主子的卧房都找不到吗?” 不等管家接口,又道:“也罢!管家老了记性不好,本官随便找个小厮或者丫鬟带路。哦!之前带我们来凉亭的小厮即可,管家你请自便吧!”说完,萧遥扬手就要招呼远远站着的小厮,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 管家登时急了。再也顾不上装腔作势,张开双臂便拦:“萧少卿且慢!我家老爷……我家老爷身子不爽,这些天都在吃斋念佛,实在不方便见客。还请萧少卿随小的去前厅坐坐,小的定然热情款待。” “本官特来查案,不是来你家做客的。再说,你们这是乡下,难不成你家的茶,比我京城的还要好喝?” “我知道,我知道!”管家满头大汗:“萧少卿想问什么,只管问小的便好。我家老爷实在……” “问你?你知道个甚?” “我……我什么都知道!” “诶?你什么都知道?”似笑非笑地看着管家,萧遥一挑眉:“那你告诉本官,刘家距离苏府那么远,八天前,连街坊邻居都不太清楚刘王氏进京击鼓鸣冤之事,你家老爷是如何知道的?为何刘王氏前脚才进大理寺,你家老爷后脚也能带人赶过去? 哦!我明白了,莫非你家老爷一直派人盯着刘王氏。而他带着那么多打手,乃是想在半路上阻止刘王氏,将那老太太直接截杀了?” “天哪!”管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萧少卿您可不能瞎说,那些人不是什么打手,都是我苏府的家丁。我家老爷平日出门便是这般前呼后拥,都习惯了。那日老爷去大理寺也是为了击鼓鸣冤,与刘王氏碰上纯属巧合。小的所言句句属实,还请萧少卿明察!” “原来如此!”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旋即,萧遥面色一凛:“你家老爷是皇上吗?平日出门前呼后拥,便是去大理寺那等威严的地方也跟进自家后院般排场?莫非苏员外原本就有谋逆之心,所以提前便开始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 不等管家反应,他又自言自语:“也不对!一个乡下土财主而已,晾他也没这么大胆子。定是有人教导挑唆。哦……本官想起来了。当日在大理寺审案堂,苏员外张口闭口说户部苏大人是他表哥。莫非是苏大人想要谋逆,私下里让苏员外招兵买马,只等将户部的钱财搜刮一空就行起事?” “噗……”林瑾终于没能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萧遥的凤目立刻斜睨过来:“私自招兵买马、意图谋逆是多严肃的事儿,你怎地还笑得出来?可是想让我将你当成苏大人和苏员外的同党,一起关进大牢?” 萧遥的话听在林瑾耳朵里只是玩笑,却将管家吓得半死。连头都不敢抬,管家匍匐着身子,额头紧贴地面大声哭诉:“冤枉啊萧少卿!我们苏府……我们老爷没有勾结苏大人。不……不对,苏大人没有招兵买马。不对!我们老爷和苏大人……唉!” …… 第40章抽风 “唉!”大约自己都觉得这解释太苍白,管家索性放弃:“萧少卿,真的冤枉啊!我们苏家哪里敢谋反?更不敢结党营私、招兵买马。我家老爷就是个乡下土财主,目不识丁,怎么可能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见管家哭得实在可怜,林瑾终于凑到萧遥耳边,悄声道:“适可而止吧!过了就显得假,莫要弄巧成拙!” 萧遥比林瑾高出近一头,林瑾这般凑过去自然要踮起脚尖。而踮起脚尖势必站不稳,因此,林瑾下意识地扯住萧遥的袖子保持平衡。 原本只是一眨眼就会缩回来的动作。岂料,她的手尚未来得及松开,便落进萧遥掌心。 萧遥并不看她,墨玉般狭长的凤目只盯着管家,仿佛根本不曾意识到自己正逾越地握着林瑾的纤纤玉指。然,瞳眸中却流光溢彩,内里皆是算计得逞后的狡黠。 “别动!”郑重地低声警告,萧遥面上不露分毫:“这苏府龙潭虎穴,苏阎王连大理寺都敢带着打手闯入,你我只身前来不太安全。眼下我又将这管家逼得走投无路,万一狗急跳墙,咱们只怕性命难保。” 林瑾愣了下,不由问:“我们不是早有准备吗?” “即便早有准备也会存在变数,万一兄弟们没接到我的讯号怎么办?” “你是担心管家突然发难,他们却赶不过来,所以才牵着我,方便待会儿逃跑么?” “你说呢?”终于斜睨过来,萧遥满脸促狭:“要不,等下你自己跑路?” 脸上的表情登时凝固,林瑾暗自叫苦。苏员外可是个横行霸道不肯吃亏的主儿,一想起当日在大理寺那厮离开时恨不得打死她的模样,林瑾就有些后怕,如今在苏阎王的地盘上,她还真不敢造次。 揪着心,林瑾非但没有挣脱萧遥的手,还刻意往萧遥身边靠了靠。 她并未瞧见,萧遥微微偏了下头,微翘的唇角露出一颗洁白的小虎牙,有抹闪耀星光自那虎牙上掠过,说不出的俊朗魅惑。 许是怕引来林瑾的怀疑,萧遥迅速敛去表情,威严地看向管家:“你起来吧!本官与苏大人乃同僚,有些事情好商量,但你们也别在本官面前装腔作势!” “谢过萧少卿!”管家大喜,爬起来后再不见之前的镇定淡然,浑身上下都透着狗腿气息:“那萧少卿您看?” “既然苏员外身体抱恙,我们自然不便叨扰。不过,今日本官奉命查案,过场还是要走一下的。” “当然当然!萧少卿所言极是!” “这样吧!劳烦管家去将苏姚出嫁前伺候过她的丫鬟、小厮们都唤来,本官问他们几句话意思意思。届时若有人再来调查,尔等也能给本官作个证,免得本官在他人面前落下口实。 对了,你先不要告诉下人们是大理寺少卿问话,免得人多口杂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有损苏府名声,也平白给本官脸上抹黑。”说话间,萧遥递给管家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眼神忒有涵义,管家跟随苏员外多年,官场上的猫腻见得甚多。当下心中窃喜,竟从怀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悄悄递过来:“萧少卿的东西掉了。这府里确实人多口杂,您且收好,小的这就去将人召集过来!” 林瑾的眼睛倏地瞪圆。这管家居然公开贿赂?他就不怕萧遥翻脸打死他吗? 正想伸手帮萧遥推拒,岂料萧遥竟“哈哈”笑了两声,大大方方接过钱袋往腰间一挂。那神态,仿佛这钱袋真是他方才不慎丢失的。 待管家走后,林瑾忙问:“你干吗收他银子?” “自己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再说,咱们这几日在街口摆摊,折进去不少本钱,刚好用这笔银子补上!”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 “消灾个屁!”萧遥翻翻白眼:“跟这种人讲什么信义?银子照拿,咱们该干嘛就干嘛!” “大人怎可这样?” “怎么?准他苏阎王为富不仁,就不许我萧遥骗他两个钱请那些心怀正义的老百姓喝几杯茶,吃吃小馄饨?你可知这袋银子能让刘安母子安度多少岁月吗?我自拿回去给了刘王氏和刘安,也抵不了苏姚这些年对刘家的亏欠!” 见林瑾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萧遥松开她的手:“小瑾,你什么都好,就是被你师父教得太过于耿直,丝毫不懂变通。这般迂腐执拗,将来回到丞相府,你当如何保护自己和你娘亲?” “这跟保护我娘亲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且想想李麻子全家的遭遇? 这世上心机深重的坏人那么多,太过耿直无异于处处挨打的出头鸟。而变通并非圆滑世故,有时候乃是保护自己的手段。 小瑾,我们只需对正人君子像你师父那般坦坦荡荡,若遇见算计你、想害你的无良小人,只管反过来算计、欺负他们就好。” 萧遥这话听着挺有道理,但林瑾就是觉得别扭。皱着眉,她硬邦邦道:“萧少卿的话不对!正义之所以令人仰视,乃是因为它代表着原则和坚持。倘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那这世上岂不人人都是毫无原则的两面人?而遇到坏人都以恶制恶、以暴制暴,最终结果不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两败俱伤吗? 就好比苏姚被害一案,如果真按大人所说,苏姚蛮不讲理打瞎刘王氏的眼睛,刘安和刘王氏也以怨报怨,将苏姚毒死分尸,那刘家岂会世世代代受到附近百姓的爱戴?而苏家又岂能就此罢手? 其实这些大人心里都明白,否则您之前也不会说出律法需要有人监督的话? 故,林瑾以为……” 才说到这里,便见萧遥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那眼神,仿佛林瑾是条刚刚生下来,极不懂事又无比惹人怜爱的小奶狗。林瑾不由顿住话题,莫名其妙摸摸自己的脸:“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脏东西?” “傻丫头!你如此天真耿直,以后怎么叫我放心?”说着,萧遥竟满脸温柔地在林瑾发顶轻轻揉了两下。 林瑾一怔。 这厮,有毛病吧?她天不天真,耿不耿直,与他何干?再说,她哪里天真耿直了?她明明十分圆滑世故好吗? 正想问问萧遥抽什么风?却见管家远远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过来,林瑾立时将要说的话忘了。 细数一遍,她低声问:“怎么来了四十八个?那么多人萧少卿待会儿打算如何做?” “自然是交给你,小瑾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大人就不担心夏桑不在其中?” “不会!”萧遥笑得像只狐狸:“方才我故意雷声大雨点小地唬住管家,乃是怕管家有所察觉,提前将夏桑转移出去。现在管家自己都毫无防备,夏桑怎么可能不在其中?” “大人倒是聪明,拐弯抹角的花花肠子也忒多了点!” …… 第41章苏姚的残忍歹毒是逐渐养成的 “那是!”被林瑾讥讽,萧遥非但不生气,还满脸得意:“跟我们小瑾在一起,若是花花肠子不多点,岂不是要被你嫌弃?” 林瑾噎了噎,心中却补了句:“现在我就够嫌弃您!” 才腹诽完,管家等人已至近前。见萧遥和林瑾都站着,管家谄媚笑道:“萧少卿怎么不坐?是不是奴才们偷懒没伺候好?来人啊!赶紧给萧少卿看茶!” “不必了!想喝茶本官可以自己倒。”挥挥手,萧遥问:“就这些人吗?” “对!伺候过小姐的奴才一共四十八人,都在这里,名册我也拿来了。萧少卿要怎么审问? “这么简单的事情,就交给本官的贴身丫鬟吧!” 嗯?林瑾挑眉。萧遥说的贴身丫鬟,可是指她? 尚未回神,管家已将名册递至林瑾手中:“那就请姑娘替萧少卿审问吧!” 该死!萧遥果然又在戏弄她。狠狠瞪萧遥一眼,林瑾翻开名册。 待瞧见名册中当真有夏桑的名字,林瑾指指十丈开外的长廊,不动声色道:“我们只是随便与大伙儿聊聊家常而已,所以劳烦管家先将人都带到那边长廊上候着,我与萧少卿按照名册顺序一个个叫来问话便是!” “好好!”应了声,管家将人全部带过去。 审问过程非常顺利,林瑾一连唤来几个都很正常,可等喊到夏桑的名字时,却见管家独自一人跑过来:“不好意思萧少卿,夏桑那丫头说她肚子痛,入厕去了,您看……” “混账东西!”萧遥大怒:“本官千里迢迢来到你们乡下,看在苏员外和管家的面子上才找几个下人来做做样子,这丫鬟却如此不识好歹。她以为自己是公主吗,居然敢让本官等她?” “不是……”管家急得满头大汗:“萧少卿先……” “来人!”萧遥直接打断他:“去茅厕将这个叫夏桑的贱奴捉来,给我就地杖责二十大板,打到她肚子不痛为止!”话音才落,头顶便“哗啦啦”落下十几名持刀的年轻衙役,二话不说,拎了管家便去茅厕拿人。 苏府的下人虽然平日在外横行霸道,但哪里见过这阵势?一时间吓得个个垂首噤声、人人自危。 确定都老实了,萧遥才凑过来悄声问:“小瑾,你是如何猜到夏桑必会逃跑的?” “大人瞒得了管家,却瞒不住夏桑。”林瑾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方才衙役们押着管家离开的方向:“她之前并不知管家召集他们做甚,所以才会傻乎乎地跟过来。待瞧见你,她立刻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不逃,难道还等着您将她捉回大理寺关起来吗?” “啊?”萧遥吃惊地指指自己鼻子:“你是说,夏桑逃跑是因为看见了我?难不成,她认得我?” “当然认得!”林瑾的语气十分肯定:“之前我仅猜测大人上回来苏府夏桑可能暗中窥视过你,其他也没有十分把握。为防患于未然,我才让大人提前发出信号,唤衙役大哥们赶过来助威。 倘若夏桑沉得住气,审问她时我们势必被动,少不了要花费点心思。可眼下她自己先乱了阵脚,正好说明她心中有鬼。如此我们便借机动刑,我就不信,这丫头的骨头比板子还硬!” “你就不怕她真的逃脱?” “逃不掉的!这苏府无人知晓夏桑帮苏姚购买过砒霜,怎会帮她?而一个没有外援帮忙的小丫鬟,能逃到哪里去?” “你怎么晓得苏府没人知道夏桑帮苏姚购买砒霜?这苏府每个人都是苏阎王豢养的狗,当年夏桑能帮苏阎王父女谋害亲家姑娘和刘老先生,焉知今日没有更多的奴才参与买毒杀人?” “当年买毒害人乃苏阎王授意,仅夏桑一人参与,苏姚恐怕并不知情。” “怎么可能?同仁药铺掌柜已指认夏桑,而夏桑多年来一直贴身服侍苏姚,苏姚不知情还有谁知情?若苏姚不是当年破坏刘安姻缘、屡屡下毒的罪魁祸首,小瑾,我就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板凳坐。” “嗯!那萧少卿现在就把脑袋拧下来给我当板凳坐吧!” “……”萧遥。 见萧遥被自己堵得哑口无言,林瑾收回视线:“当年亲家姑娘暴毙而亡之事,苏姚肯定参与了。但刘老先生之事,我有九成以上把握,苏阎王是瞒着苏姚做的。” “为何?” “苏姚虽然心肠歹毒,但她当年不过是个情窦初开、见识短浅的小姑娘。人都未嫁入刘家,她如何会有胆量谋害公婆?难道,她就不怕东窗事发,惹得刘安跟她反目成仇吗?” “她如果怕跟刘安反目,去岁又岂会将刘老先生虐待致死,重阳节之前更不可能购买砒霜,打算毒杀刘王氏?” “大人尚未婚配吧?”林瑾突然问。 见萧遥一脸莫名,她轻叹:“大人不谙情事,所以一点儿也不了解女子。这世上,不管是什么样的女子,但凡动心深陷情爱,便会义无反顾地付出。苏姚当年对刘安一见钟情,迫不及待要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给刘安,她怎么可能对未来的公婆痛下杀手?要知道,亲家姑娘是她的情敌,刘老先生和刘王氏当年却是苏姚极力想讨好的对象。 只可惜,苏姚天生就不是痴情种。她贪图富贵、喜新厌旧,并且当年因为没将刘安成功招赘苏家始终耿耿于怀。所以嫁给刘安没多久,便对平淡枯燥的婚姻生活失去耐心,开始处处找茬。 从情真意切到两看两生厌有时候很漫长,有时候却很短暂,苏姚显然属于后者。在和刘安的漫长婚姻生活中,苏姚渐渐品尝到了虐待他人的快乐。故,她变本加厉、乐此不疲。这种时候,她的心态早已和当年初嫁刘安时截然不同。她愈发厌恶公婆,甚至希望他们早点死。所以去岁刘老先生掉下悬崖摔断了腿,苏姚才会落井下石,趁机虐待死了刘老先生。” 林瑾分析得很通俗,但萧遥就是觉得匪夷所思。隐忍半天,他还是忍不住道:“这只是你的猜测,并无直接证据。小瑾,我认为你以点概面了。” “以点概面?”林瑾皱皱眉:“萧少卿,没有人天生就喜欢杀戮。主动杀人也好,被迫杀人也罢,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苏姚购买砒霜想要毒杀刘王氏的歹毒心思不可能与生俱来,定是一天天养出来的。只不过她这种心思一直不太成熟,否则,根本不会发生误服毒药之事,她会在拿到砒霜的第一时间,就立刻毒死刘王氏。” 实在找不到理由继续反驳,萧遥赌气道:“就算你说的对,也不能证明苏府其他下人没有参与毒杀啊?” “不,大人又错了!正因为苏姚首次滋生出亲手杀人的歹念,所以除了夏桑,苏府定不会有第二人知晓此事。 大人自己方才亲口说,您故意唬住管家,就是怕管家怀疑,提前将夏桑转移出去。管家已然知道大人身份,他若是苏姚购毒的帮凶,即便猜不到我们今日专为夏桑而来,见到大理寺少卿他也必定心存顾虑。那么,大人方才让他去召集下人时,估计不仅仅夏桑,管家可能会让所有知情者全都逃跑,搅乱局面混淆视听。” …… 第42章夏桑的双重身份 深吸一口气,林瑾继续道:“然事实并非如此。就像大人所说,管家自以为已经收买了大人,对您毫无防备,真的将四十八名下人全部唤了来。这说明管家先前刁难我们只是想给我们一点苦头吃,他或许听说了当日大人在大理寺与苏员外作对,想给大人个下马威,亦或是奉苏员外之命刻意为之。总之,他就是个冲在最前面的炮灰,绝非毒杀案的参与者。 至于其他人,我就不用说了。如果他们也参与了购毒之事,大约跟夏桑一样,早就偷偷开溜了,岂会老老实实等候传讯?” 萧遥皱眉:“管家不知道并不代表其他人也不知道,小瑾,你这话是不是有些牵强?” “牵强吗?”林瑾不答反问:“大人且想想,自刘老先生去年仙逝,刘王氏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家务事也渐渐力不从心。苏姚自幼娇生惯养,如今被个颤巍巍的老妪伺候,她岂能习惯得了? 应该就从那时候开始,苏家对苏姚的暗中相助变成了明目张胆的帮衬。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夏桑又重新回到了苏姚身边……” “等等!”打断林瑾的话,萧遥问:“什么叫夏桑重新回到苏姚身边?夏桑不一直是苏姚的贴身丫鬟吗?” “贴身丫鬟?”林瑾冷笑:“倘若夏桑真的一直是苏姚的人,苏姚嫁给刘安,夏桑为何不陪嫁过去?大人可见过哪家豪门嫁女,是吝啬到连个陪嫁丫鬟都不给的?” “你是说,夏桑根本不是苏姚的亲信,她是苏阎王的人?” “对!根据同仁药铺掌柜的口供,在苏姚出嫁前,夏桑就不止一次为虎作伥。 表面上看,夏桑的言行似乎是受苏姚指使。但仔细想想,其实那些事跟苏姚的关系都不大,尤其是李麻子的事情。 所以,夏桑以前在同仁药铺买毒害人,只是苏阎王授意,苏姚并不知情。” “苏阎王想干吗?嫁祸给自己的独生女儿么?”萧遥有些惊讶:“这说不通啊小瑾,苏阎王就这么一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他为何要如此加害自己女儿?” “说不上加害,不过是利用罢了!” 用力蹙了下眉,林瑾抬手揉揉额角:“其实,豪门望族利用子女巩固家族利用和地位并不罕见。苏姚虽是独女,但她终要嫁出去,像苏阎王这么精于算计又心狠手辣之人,怎么可能在苏姚身上投入太多? 更何况苏阎王只是苏大人手里的一杆枪,他要保护好自己自然得找个挡箭牌。那么,还有谁能比苏姚更能替他挡枪受过的呢?” “所以,苏阎王培养出一个夏桑放在苏姚身边。倘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就能将所有责任推在苏姚身上对吗?” “可能吧!”林瑾的眸光闪了闪:“对于豪门望族来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能替娘家效力,乃是荣幸。” 这话自嘲的意味太浓,萧遥下意识想牵林瑾的手。可是,看着林瑾清澈黑亮的眼睛,萧遥却不敢动。 许久,他转开视线,再问:“小瑾,你还想到了什么,全都说出来吧!” “嗯!”林瑾点点头。 “我猜测,之所以当初苏姚嫁给刘安时没有一个陪嫁丫鬟她都不气恼,乃是因为苏阎王早就与她达成了协议。 苏阎王给了苏姚多少好处堵她的嘴我不清楚,但我看得出,苏阎王一开始就安排人偷偷在苏家和刘家之间两头跑,不但做他们父女俩的传话筒,博取苏姚的感激,同时还在监视苏姚。不然,苏姚也不会嫁到刘家几年,非但没有被刘家的书香气息熏陶,反而变得越发骄纵。 而苏姚就算再蠢,也该知道买毒杀人是犯法的。所以,购置砒霜的事她势必不敢声张,只会让夏桑一个人知道。 偏偏苏阎王以前就经常指使夏桑去同仁药铺买药害人,所以此番苏姚毒害刘王氏,夏桑便没有向苏阎王禀报。 如此一来,买毒杀人就成了苏姚和夏桑两个人的秘密,苏阎王根本不知情。 不过,这并非代表苏阎王对刘王氏没有杀心。他一定暗示过夏桑弄死刘王氏,否则以夏桑的狗腿,怎么可能不提前知会他一声?” 萧遥眸光一沉:“小瑾?你之前审问同仁药铺掌柜,如何就会想到亲家姑娘暴毙和刘老先生当年的病入膏肓,都和苏阎王有关?” “这个只需动脑子想想,就能发现很多疑点。 平江县虽不富裕,但谋生的法子颇多。连李麻子都能以贩卖耗子药为生,刘老先生桃李满天下,难道他就找不到一条赚钱养家糊口的法子?为何他非要上山去砍柴? 无疑,会选择如此笨拙费力的谋生方式,他是被人逼的。而这个逼迫刘老先生之人,只能是苏阎王。 既然苏府与刘氏已成了亲家,苏阎王为何还要这么做呢?我想来想去,想到了街坊们说刘家祖祖辈辈开学堂都是免费的话。 诚然,附近的老百姓经常会送些米面粮油表示感谢,但这些能解决多大问题?难道还能让刘家一直维持书香门第的规模? 所以,刘家必有让他们赖以生存的祖业。 苏阎王在平江县欺行霸市并非一两日,放着刘家这样一头温顺的大肥羊,他如何不眼馋? 故,所谓的苏姚抢亲,无非是苏阎王谋夺刘氏家产的幌子。而成就苏姚和刘安的姻缘,不过是苏阎王馈赠女儿玩闹的红包利是罢了。” “不会吧?”萧遥惊道:“我们并未查到刘家有任何祖业呀?” “切!”林瑾不置可否:“苏大人掌管户部,平江县衙又与苏阎王勾结多年,大人您能在官府查到什么? 昨日与街坊邻居谈话,大人您就不觉得老先生说的那些往事很奇怪吗? 他说,刘安被苏家下了迷药,落入苏姚彀中的当天就被县衙收了监。而官府查封刘氏学堂不算,还褫夺了刘老先生和刘安的秀才称号,甚至抹去刘老先生的过往,贴出告示,终生不准刘先生考取功名。 哪有老丈人对女婿一家是这等赶尽杀绝的?就算小惩大诫,想逼迫刘安娶了苏姚,这种法子是不是也太过分了?难道苏阎王就不怕寒了女儿的心? 好歹刘安是苏姚自己挑选的夫婿,就算刘安性格懦弱,苏阎王这个老丈人为了自家面子,是不是也该留有一丝余地,以便女儿婚后好扶持他们,至少为女婿谋个好前程,为苏姚的将来立个保障? 可苏阎王非但没有扶持的打算,还连带着刘老先生一起将船一竿子打沉。哪有人为了惩戒女婿,株连老亲家至此的?而要多大的罪过和仇恨,才必须做得这么绝呢?” …… 第43章刘家不为人知的祖业 林瑾重重一叹:“昨夜我辗转难眠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是到天亮我也没想明白。直至方才跟随大人走进这苏府,亲眼见证了苏府的奢靡豪华,我才突然替苏阎王找到了一个非常合适的理由。那就是苏阎王志不在刘安,他之所以往死里打压刘氏一门,为的不过是掠夺刘家祖业罢了。 问题是,再蛮横的人也不能公然跑到别人家里去抢夺东西。所以,苏阎王就给自己找了个帮手,这个帮手便是他的好女儿苏姚。 故,我有理由怀疑,当年苏阎王和苏姚联手害死亲家姑娘,乃是为了斩断刘家的后路逼婚。但让刘老先生久病膏肓,却是苏阎王瞒着苏姚给刘家的一个下马威。而苏姚多年来始终歇斯底里地找茬,不仅仅是习惯使然,更是苏阎王通过夏桑从中挑唆,故意授意的结果。目的就是瓦解刘家,最终渔翁得利。” “难怪这些年刘安已被苏姚调教成惧内的懦夫,在外却依然保持着行侠仗义、帮扶弱小的本心。”萧遥恍然大悟:“大约他们刘家的家传古训便是如此吧?” “极有可能!一个人能在逆境中依然慈悲天下,多么难能可贵?只可惜刘家人一味服软退缩,硬生生将自己养成逆来顺受的沸水青蛙也逃不脱噩运,反而滋长了苏府变本加厉的迫害和嚣张。大人且仔细想想刘老先生去岁受伤之事,可有觉得蹊跷?” “这个我之前就想过。”萧遥的面色颇为凝重:“一般的读书人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心思细腻为人谨慎,比较善于保养。因此,文人不像武者,文人大多极少受伤。 刘老先生教书育人大半辈子,早已小心谨慎惯了。他明知自己要养活全家,岂会轻易让自己受伤?即便拿笔杆子的手握不惯砍柴刀,但砍柴也并非从去年才开始,怎地这么多年都好端端的,偏偏去岁就会莫名其妙坠下山崖摔断腿?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是刘老先生年龄大了,手脚不利索。但他受伤之后,苏姚为何不让刘王氏和刘安床前侍奉?即便再歹毒,照顾病人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刘老先生还是家里唯一能赚钱的顶梁柱,苏姚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做。 苏姚如此强横,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有人授意。联想到同仁药铺掌柜的口供,我基本上能断定此事也是苏阎王所为。” “没错!”林瑾点头:“与派遣苏姚打入刘家监视同理,苏阎王担心苏姚对刘安情深背叛他,便又找了个帮手盯着苏姚。从同仁药铺掌柜的口供来看,这位帮手,最有可能是夏桑。 如此疑心又如此谨慎小心,萧少卿,我有八成以上把握,定是刘氏祖业最关键的那部分始终下落不明,所以苏阎王才会通过夏桑之口诱骗苏姚,让苏姚无所顾虑地对刘老先生雪上加霜,直至将人残害死。可苏阎王并不知晓祖业到底在刘王氏手里还是在刘安手中,所以他这次选择了钝刀子割肉,授意夏桑教会苏姚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虐待折磨刘王氏,企图将秘密逼出来。 原本这法子既歹毒又效果显著,只可惜人心隔肚皮,中间隔着夏桑,苏姚便不能完全领会父亲意图。她自作主张地买来砒霜,本意是毒杀婆母讨取苏阎王的欢心,不料却弄巧成拙了。我想,这才是苏府和刘家不为人知的恩怨,也是导致这桩毒杀分尸案的直接诱因。” “如此!”萧遥凤目一眯,深邃的瞳眸中瞬间涌起惊涛骇浪:“我们就先拿夏桑的口供,再重返大理寺提审刘安母子。等捏住苏阎王的七寸,我看他还如何继续作妖?” 萧遥的话掷地有声,浩然正气扑面袭来,林瑾只觉心头一荡,顿感热血沸腾。 定定瞧了萧遥片刻,她一字一顿道:“好!林瑾愿赴汤蹈火,助萧少卿严惩凶手,为民除害!” …… 正如林瑾所料,夏桑所谓的上茅房只是借口,衙役们带着管家将整个苏府转了个遍,终于在偏院一个狗洞处找到了准备逃离的夏桑。 大约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罪犯,衙役们极有经验,将夏桑捉回来时,不但把夏桑绑成了粽子,还直接卸掉了夏桑的下巴。至此,管家才意识到事情蹊跷,满脸惊恐地往人群里躲。 萧遥早有防备,将所有下人全都集中过来,拎出管家,确信再无人能去给苏阎王通风报信才大手一挥,命令衙役们开始对夏桑动刑。 二十大板打完,萧遥又让衙役们将管家和下人们全部押回长廊下,远远看着他和林瑾审讯夏桑。 从夏桑被抓回来开始,林瑾的关注点就一直在这丫鬟身上。此时萧遥清场完毕,林瑾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围着夏桑转圈圈。 大约是她这种挑衅的态度激怒了夏桑,明明已经被打得快要晕过去,夏桑却像突然扎了鸡血,无比怨毒地瞧着林瑾和萧遥,竟是一脸视死如归。 “呵!有点意思!”在夏桑面前站定,林瑾轻笑起来:“萧少卿,不介意我帮夏桑姑娘将下巴装回去吧?” “装回去?”萧遥故意皱眉:“万一她咬舌自尽了怎么办?” “嗤!大人是习武之人,多少也懂点经脉穴道之理。您当真以为咬舌就能自尽吗?林瑾学医十年,倒从未见过哪个人咬舌就能自尽的。大人若不信,我们便来打个赌,让夏桑姑娘咬舌试试?” 果然,听见林瑾和萧遥的对话,夏桑的目光有些松动,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咬舌自尽。林瑾及时捕捉到她的情绪变化,猛地弯腰,一手摁住夏桑的头顶,另一只手扶住夏桑的下颌用力往上一托,干净利索地将夏桑的下巴又装了回去。 “妖女!”甫一恢复,夏桑顾不得疼痛破口大骂:“要杀要剐随便,但你们想让我陷害主子做伪证,休想!” “哟!还挺聪明嘛!”拍拍夏桑的脸,林瑾笑得跟只小狐狸似的:“我还没问你就知道我们想要什么,看来我所猜不错,你确实是知情者。” “哼!”夏桑横眉冷对,倒是个硬骨头。 “先别那么有骨气嘛!”满脸无辜地眨巴几下乌溜溜的大眼睛,林瑾继续用气死人不偿命的口吻道:“要不然我给你个机会,让你试试以死明志?那就还是咬舌自尽吧!刚好我和萧少卿打赌,你就咬断舌根,让我们瞧瞧这般究竟能不能死人,如何?” “噗!”萧遥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尽数喷了出来。 哎呦喂!林瑾这幅模样,他怎么越瞧越眼熟?这不是他惯用的表情和他喜欢的说话语气吗? 完了完了!莫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把小瑾儿带坏,也成了玩世不恭的泼皮无赖? 萧遥兀自捶胸顿足、幸灾乐祸,夏桑却被林瑾气得眼冒金星,几乎晕厥过去。然她并不糊涂,也不与林瑾争辩,只管闭上嘴巴满脸戒备又怨毒地瞪着林瑾…… 第44章夏桑 林瑾也不介意,继续笑吟吟道:“嗯,你也算聪明人,知道咬舌死不了,索性不再矫情。既如此,我也不同你绕弯子。夏桑!你且说说看,你为何要指使同仁药铺掌柜去京城百草堂药铺购买砒霜?” 但见夏桑面色大变,却将牙关咬得更紧,林瑾冷笑:“别告诉我你没做过,既然萧少卿和我能找到你,就说明我们已经人证物证俱在。当然,你也别指望我会让你去和两家药铺的掌柜对质,亦或是将证词拿出来给你瞧,因为你还不配!” 林瑾的前一句话让夏桑面如死灰,后一句却让夏桑眼睛一亮:“不敢让我去对质也不给我看证词,你如何敢说人证物证俱在?妖女……” “不说是吧?”打断夏桑的话,林瑾揉揉额角,竟是满脸惋惜:“行!那咱们换种方式来问。原本呢,我觉得你是个姑娘,所以跟萧少卿说,打你二十大板惩戒一下便好。但你是个硬骨头。 既然你不想说,那就别说话了!” 最后这句“那就别说话了”说出口,已然变得森然凌厉,夏桑尚未反应过来,林瑾已厉声道:“萧少卿,劳烦您喊一位衙役大哥来将夏桑的舌头割掉,再把她的双手都剁下来。然后,她想怎么以死明志,皆随便她!” 这决定来得突然,别说夏桑,便是萧遥也吓了一跳:“小瑾?你……” “萧少卿?”林瑾的声音里透着股诡异的冷冽,不容反驳:“我记得您曾跟我说过,某些人获取证词根本不需要证人配合,因为随便抓住证人的手往写好的证词上一摁就万事大吉。 哦对!这种人横行霸道惯了,还会使用更加简单粗暴的法子,或许直接把证人的手砍下来,想要什么样的证词尽管摁手印便是。既如此,我就效仿一下,将夏桑的两只手都提供给大人,大人意下如何?” “嘿!”歪起一侧嘴角,萧遥坏笑起来。 这小狐狸当真对他胃口! 如此,那还等甚? 面色顿寒,萧遥二话不说便开始撸袖子。 眼见他要亲力亲为,夏桑终于惨呼起来:“不要啊!” 许是她的喊声太过凄厉,长廊下的人群登时一阵骚动,有胆小的丫鬟小厮吓得失声痛哭。 听见衙役们的怒斥声远远传来,林瑾的眸光闪了闪,面色却分毫不退:“那么,夏桑姑娘是准备跟我们合作了?” “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夏桑姑娘只要知道萧少卿乃大理寺少卿便好。”话锋一转,林瑾又笑眯眯道:“咦!可是我方才的意思没表达清楚,夏桑姑娘想让衙役大哥们过来示范示范?” “清楚了清楚了!”夏桑一叠声道:“姑娘想问什么只管问便是,奴婢一定好好回答!” “这就对了嘛!何苦来呢?” 装模作样轻叹一声,林瑾问:“说吧,到底是谁派你去指使同仁药铺掌柜购买砒霜的?” “是……是我家小姐苏姚。” “你家老爷可知此事?” “不知!” “那么大的事情,苏员外岂会不知?夏桑,你可是在撒谎?” “奴婢没有撒谎,我家老爷是做大事的人,这点小事,小姐哪里会跟老爷商量?自行做主便是!” 小事?在夏桑和苏姚眼睛里,毒杀刘王氏乃是小事? 心头顿生寒意,林瑾再看向夏桑的目光中便多出几分厌恶。 “苏姚如今是刘家的人,有事情不跟苏员外商量很正常。可你是苏府丫鬟,为何也不告知一声苏员外?” “奴婢……奴婢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又不是老爷的。”不敢对视林瑾的眼睛,夏桑垂首吞吞吐吐:“再说……再说府里有夫人,还有许多姨娘和侍妾,奴婢哪有机会去……去见老爷?” 最后一句说出来,夏桑的声音已低得几不可闻,但她面上却浮现出一抹异常的潮红。 林瑾顿觉心口一堵。 原来是这样!难怪夏桑会死心塌地给苏阎王卖命,敢情那老东西给夏桑画了个小妾的大饼来充饥啊! 很好,很好!一对毫无廉耻的狗男女,为了自己的利益,便枉顾他人性命,当真该遭雷劈! 用力做了个深呼吸,林瑾微微勾了唇角,再问:“那苏姚为何要买砒霜?” “小姐……小姐说,他们家有老鼠,想……” “想毒杀老鼠吗?五钱砒霜就能迅速毒死一个成年人,而你们家小姐却买了一两砒霜。她家的老鼠倒是有多大?跟大象一样吗?” 夏桑:“……”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再不跟夏桑啰嗦,林瑾沉声道:“萧少卿,可以用刑了!” “不要!” 颤巍巍伸出双手,夏桑哽咽:“姑娘既然已猜到事情始末,又何苦再问?” “你的意思是说,横竖我都知道了,所以还是按照我刚才的法子,直接将你的舌头割了,再把双手剁下来随意签字画押便好,至于你承不承认,都无妨吗?” “不是不是!”如同被人突然抽去脊梁骨的癞皮狗,夏桑终于瘫倒在地:“奴婢没有撒谎,小姐真的跟我说她要毒杀老鼠。 我那日并未多想,还曾提醒小姐,购买砒霜需在药铺和医馆记录备案,倒不如直接从小贩手中买老鼠药来得方便。哪曾想,小姐直接扇了我一耳光,说老鼠药岂能毒死大老鼠?唯有砒霜,才能让大老鼠死绝。 当时小姐的表情很是吓人,我隐隐觉得她说的大老鼠根本就不是老鼠,而像是在说……在说某个人。但这也只是奴婢自己的猜测,小姐真的从未承认过。” “嗯!”林瑾点点头:“那我问你,挑唆同仁药铺掌柜去百草堂药铺买砒霜,是谁的主意?” “是……是奴婢想出来的。” “你为何要这么做?” “小姐不是药老鼠,乃是杀人。这件事如果东窗事发,我势必脱不了干系。所以奴婢就提醒同仁药铺掌柜如何见缝插针、规避危险。” “好一个聪明伶俐的丫鬟,让你蜗居在这苏府当真屈才!”眼眸微眯,林瑾话锋突转:“夏桑,去年刘老先生是怎么死的?” “刘老先生?”夏桑愣了愣:“姑娘是说姑爷的父亲吗?” “那你以为还有哪个刘老先生?” “姑爷的父亲是上山砍柴摔断了腿,最后病情加重不治而亡的呀!” “他如何会从山上摔下来跌断了腿?” “这奴婢哪里知道?想必亲家老爷那天走得太远,爬得太高吧?他原本就是个教书先生,又那么大岁数,当真不擅长上山砍柴。” “倒也说得过去!但,苏姚为何不许刘安给刘老先生请郎中?又为何不许他们母子伺候刘老先生?” “小姐……小姐一直很霸道……” “是你家小姐霸道,还是你给她出的馊主意?”林瑾的声音猛地拔高:“夏桑,看来我对你太仁慈了,所以你始终支支吾吾有所保留。萧少卿……” “不要啊!”夏桑脱口道:“那天……就是亲家老爷从山上摔下来那天,小姐特别开心。奴婢问她有什么喜事,小姐说……说……” 第45章自戕 半响夏桑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林瑾厉声问:“苏姚说什么?” 夏桑吓得一哆嗦:“小姐说,只要亲家老爷一死,她这辈子就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当时奴婢还挺奇怪。虽说刘家太穷,小姐这桩婚事不尽人意,但亲家老爷和老夫人都对小姐非常好,姑爷亦十分疼爱小姐,对小姐堪称百依百顺。小姐怎地盼着亲家老爷死呢?我服侍小姐多年,对主子忠心耿耿,见小姐身在福中不知福,便好心……好心提醒她要惜福……” “你是如何提醒的?” “我……”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夏桑失声痛哭:“我告诉小姐,万一亲家老爷死了,刘家没了顶梁柱,日子只会更加难过。 不曾想,小姐当即怒骂我是白眼狼,说她堂堂苏府千金,有咱们苏老爷养活就够了,何须刘家人来养?我说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苏府不可能养她一辈子。小姐就命人将我关在柴房里,不给我饭吃。 所以我就……我就……” “所以为了从柴房里出来,重新获得苏姚的信任,你就给她出主意,让她阻止刘安请郎中,并禁止任何人去照顾刘老先生。导致刘老先生病情加重,活活被痛死了对吗?” “姑娘饶命啊!”夏桑重重磕了两个头:“奴婢只是苏府的一个丫鬟,为了生存,我也是没有办法……” “为了自己生存,你就教唆苏姚残害无辜?夏桑?你用别人的尸骨当做垫脚石,午夜梦回,可有冤魂来找你索命?” “奴婢……” “罢了!”再次打断夏桑的话,林瑾深吸一口气:“我还有件事要问,你若老老实实回答,我便替你求萧少卿手下留情。否则,下半辈子你就在牢里度过吧!” “是是!姑娘请问。只要是奴婢知道的,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好,我问你,当年刘老先生夫妇曾给刘安定过一门亲事。那位亲家姑娘,可是你家老爷和小姐联手害死的?还有,亲家姑娘死后刘老先生曾大病一场,原本病情已有好转,却在服用刘安从同仁药铺抓回来的药物之后险些一命呜呼。我想知道,导致刘老先生病情骤然加重的千年老参,究竟是谁让你送去同仁药铺的?是苏员外还是苏姚?” “啊?”夏桑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仿佛看见了厉鬼,她用手指着林瑾:“你……你怎会知道这些事情?谁……谁告诉你的?” “怎么,你反悔了,不想说?”眯缝着双眼,林瑾的声音里带着刺骨寒意:“夏桑,看来你脑子不大清醒。那我帮你分析一下眼前的形势吧! 从萧少卿命人去将你捉来开始,你就注定再也无法走回头路了。 你可有想过,为何萧少卿杖责你时,定要让管家和这些下人们远远看着,即便我们眼下审问你,萧少卿也不让他们离开吗?” 伸手一指长廊方向,林瑾笑起来:“不仅仅是为了杀一儆百,阻止他们提前去给苏员外通风报信,萧少卿还想让他们帮你做个见证。 你说,他们从头到尾目睹了你挨打和跪地求饶的过程,待会儿会不会跑去苏员外那里告密呢?嗯!便是其他人不会,管家也一定会。可管家会怎么跟你家老爷说呢?以他的为人,听不到我们说话,管家势必要自行脑补。他大概会说你屈打成招,已经和大理寺勾结在一起,想要整垮苏府吧?” “你……” “现在可清醒了?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即便你什么都不说,你也洗不白了。你,夏桑,从今日起,就不再是苏府的忠奴,而是大理寺的线人。懂了吗?” 顿了顿,林瑾又放缓声音:“夏桑?其实我们能找到你,你就该想到同仁药铺掌柜把所有的事情都招了。既如此,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你且仔细掂量掂量,倘若苏员外真的有纳你为妾的心思,可会一直拖到今日都毫无动静? 其实想想也知道,你帮苏员外做了那么多坏事,别说娶你,恐怕他现在最想除掉的人就是你吧?所以夏桑,我劝你识相点,且好好跟我们配合。如果你的表现和口供让萧少卿满意,萧少卿自然会保护你。但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和萧少卿就只能将你交给管家,让管家领着你去拜见一下你家老爷了。 当然,我们还会让管家把同仁药铺掌柜的口供副本,也一并给苏员外带过去。” 林瑾说这番话时,夏桑一直呆呆瞧着她。待话毕,夏桑却仰首哈哈大笑起来:“天意啊天意!果真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才说完,她猛地爬起,一把推开林瑾往石桌上撞去。 林瑾本就距离石桌较远,被夏桑这么一推,踉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待她站定,夏桑竟已撞得脑浆迸裂、死不瞑目。 这变故来得实在突然,长廊那边登时乱了套,丫鬟小厮们大喊着“死人了”四处逃窜,众衙役们也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要不要阻拦。 林瑾气得眼皮直跳:“萧少卿?我不会武功没有防备便罢了,可您是习武之人,速度与应变能力都比我强,且您就坐在石桌前,为何不拦住夏桑?” “我为何要拦她?”萧遥一脸淡然,看都不看夏桑一眼。 林瑾愣了愣,一把揪住萧遥的领子:“你是不是疯了?难道你不知这是苏府吗?我们在苏府逼死了一个丫鬟,你是不是想让苏阎王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地将我们俩也关进大理寺的监牢里去啊?” 萧遥虽坐着,但他身形高大、不怒自威,如此被林瑾揪着,气势上却丝毫不输林瑾。不说话也不推开林瑾,他静静凝视林瑾片刻,突然站起身,走到夏桑的尸体前。 如同变戏法般,他手里不知何时竟多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只见他弯下腰,猛地抓住夏桑的右手,竟蘸了血,“啪”地一下在纸上摁了个血手印。 满意地看了两眼血手印,他才冷声道:“一个长年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并屡次教唆主子杀人的贱奴,这般自戕原是便宜了她。若不是体谅她可能也有亲人想要保护,就凭她让苏姚对刘老先生和刘王氏做的那些事,我便能以谋杀罪名,直接命人将她就地杖毙。阻止她?救她?她也配?” “问题是苏阎王……” “苏阎王又如何?户部苏大人又怎样?”萧遥的态度前所未有地倨傲强硬,话语说出来更是掷地有声:“林瑾你且听清楚了,我乃大理寺少卿,好歹也是圣上钦封的从五品下官员,我的职责就是除暴安良,保一方黎民百姓。 今日我当众现场锄奸,就是要看看他苏阎王究竟有多嚣张,是否真敢将我这个大理寺少卿构陷入狱?” 萧遥说这番话、做这些动作时,林瑾还一直揪着他。如此一来,仿佛林瑾就挂在他身上似的。 见林瑾因身高不足被自己带得晃来晃去,萧遥不由垂眸勾唇:“你是想一直挂在我身上,然后,让我抱你回去?” …… 第46章倒打一耙 “啊?”倒抽一口凉气,林瑾赶紧松手后退两步。缓和了呼吸她才问:“你手里拿的纸是什么?” “口供呀!”举起那张纸,萧遥在林瑾眼前抖了抖:“不然我让这贱奴摁手印做甚?” “口供?”像看疯子似的看着萧遥,林瑾脱口道:“你脑子没毛病吧?她都死了,你这也算口供?” “为何不算?刘安家隔壁那位老先生全家都逃跑避难不在平江县,苏阎王还能弄出来人家摁过手印的证词。我这可是夏桑的亲口叙述,没有半点掺假,如何算不得口供?呶!这上面还有夏桑的血手印为证,便是呈到皇上面前,谁敢说这份口供有假?” “可是……”林瑾简直要被气笑:“可是那么多人都看见你是在夏桑死后,抓着她的手摁下的血手印。这样的口供,如何能生效?” “谁?谁看见了?”萧遥煞有介事地环视一圈四周,声音愈发冷冽:“苏府的下人们都被吓跑了,只有我大理寺的衙役们在场。但那又如何?我自己带的兵,难道还会诬陷我?” 他老母的,居然还能这样? 横竖自己不是衙门公人,大理寺的事儿也做不得主。林瑾索性不再与萧遥辩驳,只问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大人是何时记录的口供?我怎么没见你准备纸笔?” “嗯!你方才眼睛只看着夏桑,没留心我而已。倘若小瑾你对我多关注一点点,早就该发现我这种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遇到命案,时时刻刻都需要现场记录口供之人,身上必定随身携带纸张。这些纸张,大多数时候就装在我的钱袋里。不过,笔墨携带实在不方便,我方才直接就地取材了!” “就地取材?”林瑾诧然。 “是呀!苏府本就是龙潭虎穴,倘若咱们提前让管家准备笔墨,那老狐狸势必怀疑,所以我方才就用石桌上的水果和锥子临时充当了笔墨。你还别说,好用极了!”萧遥看看林瑾,看看夏桑,再看向自己手里的口供,竟是满脸得意:“虽说蔬菜汁和果汁留下的字迹比较容易褪色,但保存个把月足够了。届时,我请人将这份口供处理一下,不让它褪色便成了。” 林瑾愣了下,目光倏地投向石桌。 果然,石桌上摆着一盘黑漆漆的桑葚,但一大半都被萧遥捏成了汁液盛在茶杯里,而那撬核桃的锥子显然就是萧遥所谓的笔,尖端上都是黑色的桑葚汁。 萧遥倒是聪明,方才他鼓捣这些,就算长廊下的众人都瞧着,隔那么远,只怕也想不到他是在记录口供。可问题是,夏桑死了呀! 本来就死无对证,偏偏现场只有她和萧遥,长廊那边又有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当真有嘴也说不清。 一把扯住萧遥的袖子,林瑾抬脚就走:“废话少说,我们现在赶紧逃命要紧!” “逃命?”拉住林瑾,萧遥眨巴下眼睛,满脸莫名:“这可不像你林三小姐会做的事情。”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们就在这里等苏阎王过来!”说话间,萧遥抓起石桌上染满桑葚汁的锥子,随手在自己胳膊上一划。 只听“刺啦”一声,上好的布料登时烂了道口子。 满意地点点头,萧遥又弯下腰,极为淡定地将破烂处在夏桑的血泊中泡了泡,顺手将锥子往夏桑手里一塞,这才拉过林瑾笑眯眯地重新坐下。 没等林瑾反应过来,称病卧床不起的苏员外便带着一大群家丁、打手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萧遥和林瑾这边倒也不弱,衙役们都回拢过来站在他二人身后,个个手握刀柄,大有和苏府硬干一场的架势。 眼见苏员外已走到近前,林瑾正想开口,却见萧遥脸色一变,突然抓起桌上的茶杯,对着苏员外便砸了过去。 那杯子里刚好盛着桑葚汁,不偏不倚砸在苏员外胸前,立刻将苏员外华丽的新衣染得乱七八糟。 “混账!”苏员外立时大怒:“萧遥,你是不是想死?” “放肆!”萧遥拍案而起,表情比苏员外还要暴怒:“本官奉命前来苏府查案,看在苏员外重病卧床的份儿上专门让管家找来几个下人问问话。可这名叫夏桑的贱奴非但找借口逃避责任,本官命人将她捉回杖责她还不思悔改,居然行刺本官。 怎么?苏员外纵奴行凶,光天化日就在府里让奴才行刺朝廷命官不成,现在还带来这么多打手,是想指名道姓谋杀本官?哎呀!你不会是要要谋反吗?” “……”苏员外一噎,肥硕的胖脸扭曲得近乎狰狞,却再也不敢胡乱指责怒骂。 但他反应极快,不过片刻便恢复正常:“萧少卿有何证据说夏桑……” “大胆刁民!你方才质问本官是不是‘想死’何意?难不成你早已把自己当成了皇上,随意操纵着平江县官府的生杀大权?” “我……”抹了把冷汗,苏员外终于往后退了两步,一鞠到地:“草民痛失爱女,情绪尚未平复,眼下府里又突然死了人,一时间伤心过度糊涂了,还望萧少卿大人有大量,莫跟草民一般见识!” “本官凭什么必须大人有大量?”一把撸开袖子,萧遥举起手臂。 只见,他精壮的小臂上居然有道深深的血槽,那血槽还在往外渗血,黏糊糊地将中衣袖子渗透了一大片,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儿。 “这……”苏员外惊得直冒冷汗:“这是?” “你一个平江县土财主家的丫鬟都敢行刺本官,你更是直呼本官大名,还威胁本官,甚至扬言要杀了本官。本官倒是该有多大肚量,才能不与你一般见识?难不成你苏员外是敦厚老实的血肉之躯,本官就是金刚不坏之身,被人行刺都不知道疼吗? 要不这样,咱们现在就回京去苏大人府上拜访一下,请苏大人来评评理,如何?” 这威胁端得给力,即便苏员外再嚣张,也知苏大人才不会管他家死了多少个下人。苏大人只会责怪他暴露了苏府的实力,愈发怨恨他。 横竖都要吃亏,倒不如选择吃小亏。 咬咬牙,苏员外终于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给萧遥磕了三个响头:“萧少卿息怒,草民这就命人将贱奴的尸体拖下去鞭笞二百。如若萧少卿还不解气,草民甘愿自罚,也在手臂上划道血口子偿还萧少卿可好?” 主子都伏低示弱,更何况奴才?“哗啦啦”,凉亭前登时跪了满地。 林瑾瞧得眼花缭乱,忍不住就想冲萧遥竖大拇指。还没动作,却听苏员外话锋一转,突然阴测测道:“不过草民想知道,萧少卿说夏桑行刺,可有证据?” “证据?”跨前一步,萧遥弯下腰,几乎将受伤的手臂贴在苏员外脸上:“本官来你苏府快两个时辰了,可这伤口最多是一炷香内才划破的。如今流了这么多血,难不成,还是我自己的杰作吗?苏员外倒是拿了锥子往自己手臂上戳两下试试看?” …… 第47章耍横 不等苏员外开口,萧遥抬手指向长廊:“当然,苏员外也可以把方才看着本官审讯夏桑的丫鬟小厮们全都叫来好好审问一番,看本官之前有没有用尖锐之物划破过自己的胳膊?” 手指一划,又怒指石桌旁的夏桑:“你再瞧瞧这贱奴?至死,她手里都还抓着行刺我的锥子。若不是方才本官闪得快,又用胳膊挡了一下,这锥子怕是要直接刺到我心脏上来。 怎么?本官一没碰她,二没骂她,她突然扑过来行刺,难道还不准本官躲开吗?如今她自己收不住力道撞死在石桌上,苏员外是不是觉得她行刺有功,要让本官给她偿命啊?” 说话间,萧遥抠住衣袖上被锥子划破的破洞用力一撕,那半截袖子立时被他撕下,露出里面染血的中衣,瞧着煞是刺眼。 如此振振有词地颠倒黑白,还这般盛气凌人地倒打一耙,直叫林瑾瞠目结舌。 相比之下,众衙役们倒像是早已习惯了萧遥的做派,个个怒目圆睁,睚眦欲裂地瞪着苏员外,仿佛他们的萧少卿真被人行刺受伤,一旦苏员外敢包庇贱奴,他们就会直接拔刀砍过去似的。 大理寺衙役的气势非寻常家丁打手可比,苏员外也有些发憷。思忖片刻,他转身看向管家:“萧少卿所言可属实?” “奴才……”管家下意识抬头看向萧遥。但见萧遥狼一般怒瞪着他,管家吓得一哆嗦:“奴才……奴才站得实在太远,没……没看清。要不……老爷您再问问其他人?” “混账东西!”苏员外一巴掌甩在管家脸上:“那你看清楚了甚?” “奴才就看见这位姑娘在跟夏桑说话,夏桑一直跪在地上哭。” “那萧少卿呢?” “萧少卿自始至终都在吃水果、喝茶,好像……好像还在石桌上趴着睡了会儿。” “我是问你萧少卿有没有用锥子划自己胳膊?” “奴才……奴才站的位置有点偏,萧少卿坐的地方又有根柱子挡着,奴才真的看不真切!” “贱奴!看不真切你还来禀报说萧少卿逼死了夏桑?你是不是找死?” “冤枉啊!”管家吓得拼命磕头:“因为……因为夏桑一直在哭喊,声音十分凄厉……所以奴才以为……” “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苏员外猛地打断管家的话:“那你可看清听清夏桑为什么哭喊?都哭喊了些什么?又是怎么扑过去的吗?” 大约怕管家听不懂,苏员外又抬手指向林瑾,语气阴森狠毒地提示:“可是这位姑娘将夏桑推过去磕死的?你且实话实说无需害怕,老爷我自会为你撑腰。” 嗯?林瑾眼眸一眯。 这老匹夫是想恶意栽赃吗? 该死的!他倒打得一手好算盘,遇到了萧遥这种又腹黑又会演戏的硬骨头啃不动,便想捡个软柿子随便捏? 既如此,那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呵呵!”轻笑两声,林瑾掸掸衣袖站起来。 众人尚不明白她为何发笑,林瑾已冲身旁的衙役们盈盈一拜:“拜托诸位大哥让这附近的下人们都过来。就是那个,那个,还有他和她。我记得方才问过他们话,后来他们便和管家一起站在长廊下,夏桑行刺萧少卿的情形这些人势必全看见了,且叫过来一个个向苏员外回话吧!” 苏府的下人惯会拜高踩低,之前见夏桑撞死个个做鸟兽散状。此时瞧见苏员外带人过来,又一个个凑近想在主子跟前露脸。便是胆小的,也聚在长廊下戳戳点点。因此,林瑾话音一落,衙役们便上前将人全都轰了过来。 数了下居然一个不缺,林瑾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都在便好,你们且来告诉苏员外,到底是我推了夏桑,还是夏桑推了我? 哦对!别忘了告诉苏员外锥子的事,是不是锥子也是我强行塞给夏桑的呀? 不过我可要提醒你们,别以为这是苏府就能信口开河。咱们隆安王朝的大理寺可不是吃闲饭的,衙役大哥们方才也在,他们并非摆设。 所以,倘若你们老老实实说话便罢了,若是敢胡说八道、恶意栽赃,只怕萧少卿和我答应,这些衙役大哥们手里的佩刀也不会答应。” 这话叫板挑衅的意思太明显,苏员外的视线一下子射了过来。 林瑾毫不惧怕:“怎么?苏员外觉得我说得不对?” “姑娘可是在当众威胁证人?” “威胁?”林瑾两手一摊:“方才当着萧少卿的面儿,苏员外明目张胆地告诉管家要帮他撑腰都不算威胁,怎地我鼓励一下自家衙役大哥们秉公执法,就成威胁了? 还是,苏员外觉得这是苏府,您就是天王老子,甭管大理寺的官差还是皇上的御林军,在这里都得按照您的意思说话?” 苏员外的眸光登时阴霾暗沉下去,目露凶狠地看着林瑾,他冷声道:“姑娘说笑了,草民岂敢?管家说姑娘是萧少卿的贴身丫鬟,所以才替萧少卿审问下人,但草民瞧着姑娘颇有气度,不像普通人家出身。可否请教姑娘尊姓大名,家住何处?” 老狐狸!明知她的身份,还要故弄玄虚,这厮想做甚? 心中冷笑,林瑾面上却一派天真纯良:“诶?苏员外是看上我了,想强抢民女、逼良为娼吗?” “强抢民女、逼良为娼?”苏员外眯起绿豆大小的眼睛,咬牙:“姑娘既与萧少卿形影不离,草民岂敢夺人所爱?草民只是……” “只是什么?莫不是苏员外打算留个后手,以后好打击报复我吗?不过你这番心思怕是要白费了,因为我就是萧少卿的贴身丫鬟,新收的。当然,我还是萧少卿的助手,在大理寺打打杂,帮蒋大人和萧少卿验验尸、疗疗伤什么的。” 听见“验尸”两个字,众人目瞪口呆。 少顷,人群中突然有人嚷道:“就是她,重阳节那日在光明寺被萧少卿指认为凶手的女子就是她!她是杀死我们小姐的帮凶!” 这一嗓子喊得突兀,连萧遥都没有料到,凉亭前立刻沸腾起来。有胆大的已经捡了树枝和碎石子儿向林瑾砸过来。 苏员外愣了下,猛地挥起拳头:“大胆妖女,原来你就是刘安小儿的姘头。你且还我的姚儿来!” 原来,这才是苏员外的真正用意。引起公愤,让下人们打残甚至打死她,好给萧遥下马威吗? 愚不可及! 眼见苏员外的肥手已伸到面前,两把大刀却“哐当”一声架在了苏员外脖子上。 “萧少卿!”苏员外睚眦欲裂:“她不是您亲手抓回大理寺的嫌犯吗?您如何要包庇她?” “本官当日搞错了不行啊?”萧遥白眼一翻。 “你……”苏员外气结。 林瑾脸上的肌肉狠狠抽了两下。和萧遥玩儿腹黑,苏员外当真还嫩了些。 跨前一步,林瑾凑近苏员外:“你信不信?倘若今日你敢动我一根手指,无需大理寺和丞相府出面,只平江县那些孤苦无依、没钱看病的老百姓,便是流离失所的叫花子,都能用口水淹死你?” …… 第48章自我感觉良好 “啊!”立时有人喊起来:“林瑾,她是小神医林瑾姑娘!” “对对!我说怎地如此眼熟,她就是小神医林瑾,专门给老百姓免费看病的,是咱们平江县济世救人的活菩萨。” 苏员外的瞳仁猛地一缩。好刁钻精明的臭丫头,原打算做笔糊涂账行糊涂事,利用她威慑萧遥。不想便宜没占到,反而落了下乘。 想那林丞相可是好惹的?他早已打听过了,自林瑾被萧遥捉回大理寺,林丞相没少去要人。甭管林瑾受不受宠,她都是丞相府三小姐,代表着丞相府的面子。打狗还须看主人,一个林瑾事小,可若是与林丞相结了梁子,只怕以后的麻烦就大了。 想到稍行不慎就有可能为堂兄树敌,苏员外阵阵后怕。连架在脖子上的大刀都顾不上,他急急后退两步,拱手就拜:“草民不知林三小姐驾到,实在失礼。堂哥苏大人素来和林丞……” “苏员外既然知道我是小神医林瑾,必定能理解我的苦衷。”打断苏员外的话,林瑾义正言辞:“重阳节那日我不过在光明寺后山贪玩儿了些,袖子上染了点小野兔的血迹,就被小沙弥误认为凶手,险些锒铛入狱。 事关林瑾清誉,我当然要想办法为自己洗刷冤屈。难得蒋政大人瞧得上我的医术,萧少卿又信任我,特邀我做助手协助他破案,我岂能不答应?苏员外可还有异议?” “没有异议没有异议,只是草民的堂哥和……” “无关紧要的话就别说了!”萧遥插嘴:“苏员外刚才不是质疑林神医推了夏桑,才让夏桑撞在石桌上磕死了吗?现在目击证人都叫过来了,就请一个个询问吧!” “草民……” “苏员外快问,莫要浪费时间!” “唔!”咽了口口水,苏员外硬着头皮看向一名下人:“你方才可看见林神医推夏桑了吗?” “奴才没看见林神医推夏桑,反倒看见夏桑推了林神医一把。那一把推得极重,差点害林神医从台阶上摔下来。” 苏员外脸上肥肉一抖,赶紧换人:“那你呢?你可看清了?” “看清了!确实是夏桑突然爬起来用力推开林神医。且,夏桑还狂怒地冲向萧少卿,那模样,像是要杀人。哦对!锥子就是夏桑冲过去时,顺手从石桌上拿的。” 萧遥凤目一眯,唇角不由自主翘起来。 当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要是吃五谷杂粮的人,谁能保证一辈子不生病?想林瑾在平江县声名赫赫,给穷人看病从来不收诊金。即便苏府的下人再惧怕苏阎王,也不会为了区区夏桑去得罪这位受人爱戴的小神医。这不,才多一会儿功夫,下人们连对林瑾的称呼都变了。 所以,根本无需他萧遥上演这出苦肉计,方才只要林瑾自报家门,形势恐怕立刻就会反转。倒是他画蛇添足了。 下人才说完,苏员外便一脚踹上去:“混账东西!长廊那边距离凉亭十几丈远,你倒是瞧得仔细,连夏桑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奴才没有胡说!”下人被踹翻在地瑟瑟发抖,却指着身后其他人直嚷嚷:“真的不是林神医推了夏桑,奴才瞧得清清楚楚,就是夏桑不怀好意,非但重推林神医,还打算谋害萧少卿。老爷若是不相信,可以再问他们嘛!” “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其他人索性眼睛一闭,七嘴八舌地同声附和。 到底法不责众,苏员外忍了又忍,终于冷喝:“来人!给我将这个以下犯上,连萧少卿和林神医都敢谋害的贱奴拖下去鞭尸二百。打完后再吊在大门上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立时有家丁上前,拖了夏桑就走。 这就算他们赢了吗?林瑾下意识看向萧遥,但见萧遥也在看她,深邃的炯炯凤目中透着促狭和得意,流光溢彩,她又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萧遥也敛了面上玩世不恭站起身:“苏员外如此仗义,本官倒也不想做那起子得理不饶人的孬货。今日这账就算揭过,我等告辞了!” “萧少卿请留步!”苏员外突然伸手拦住他。 “苏员外还有事?”萧遥俊脸一沉。 “是……是萧少卿您胳膊上的伤,可否在苏府暂住几日,让草民请了大夫来给您好好瞧瞧?” “嗤!纵观整个平江县,可还有比林神医更好的大夫?” 话音未落,萧遥又摘下腰间钱袋,大大方方在苏员外眼前晃晃:“之前管家送了这个给本官,就当做采办药材的费用吧!” “……”苏员外和管家登时面面相觑。 眼瞅林瑾垂眸偷笑,肩膀都抑制不住地抖动,萧遥生怕穿帮,赶紧牵了她往外走。 迈出两步,他又停下:“对了,苏员外治家颇严,但还请对今日这些证人们手下留情。不日本官还要来府上叨扰,希望能再见见他们。” 说罢,直接带着林瑾和众衙役们扬长而去…… 一上马车,林瑾便撸起萧遥的袖子查看伤口。 却见那道划痕颇深,此时还在往外渗血珠,林瑾不由埋怨:“大人不是故意染了夏桑的血在抹在衣袖上吗?为何还要下如此狠手?” “往袖子上染血是专门做给你看的,这道划痕却是给苏阎王看的,岂能相提并论?”萧遥冲她笑笑,满脸无所谓。 林瑾心口巨震。 鼻子微酸,她赶紧低下头,一边给萧遥上药包扎,一边轻声道:“大人倒是无惧,谁都骗,也不怕惹来杀身之祸?” “怎么?”萧遥斜睨过来,笑容竟变得意味深长:“心疼我了?” “心疼你?”林瑾冲天翻个大白眼:“那我还不如去心疼猪呢!” “若不是心疼我,你为何要自爆身份?我可记得林三小姐最不喜高调,便是当日在大理寺被我冤枉成那样,都不愿说出自己的身份。今日在苏府咄咄逼人,不是为我又是为谁?” “谁为你了?再说我也没有自爆身份,只不过吓唬吓唬苏阎王,是那些下人们自己认出我的好吗?” “嘿!你明知苏阎王这么多年从不去招惹你和令堂乃是忌惮丞相府的势力,所以便捏了他的七寸狠掐,真当我瞧不出来?”勾唇坏笑,萧遥满脸促狭,眸光却异常温柔:“可他并非软柿子,乃是匹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今日吃这么大亏,岂能善罢甘休?以你林瑾的聪慧和审时度势,若不是心疼我得狠了,急于替我出口恶气,怎会这般肆无忌惮,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傻丫头!为了我得罪苏阎王,当真不值当!” “你……我……”被这厮良好的自我感觉惊到,林瑾脱口道:“萧少卿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您当自己是香饽饽啊?” “还不承认?” 林瑾刚觉眼前一花,萧遥已突然凑近,无比宠溺地在她发顶上揉了揉:“说起来我倒是低估了苏阎王的心计,这厮不光是人头猪脑,长一肚子肥油,还颇有谋略,懂得见好就收。不过你且放心,你心疼我、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日后必一点点加倍报答于你。” …… 第49章探监刘安 被萧遥逆天的洞察力和没皮没脸臊得面红耳赤,林瑾急急分辨:“你……你别歪曲事实,我分明是为了大理寺的名声和衙役大哥们的安危着想,才会出此下策。 萧少卿自己也说,这桩血案本来就给蒋政大人添了不少麻烦,既然我林瑾参与进来,岂能坐视不理?更何况夏桑今日撞死我多少都得负点责任。难不成,我还真要看着萧少卿与苏阎王闹僵,连累衙役大哥们和蒋大人再与户部结下梁子才甘心吗?” “你担心大理寺与户部结梁子,就不担心丞相府与户部结下梁子?”萧遥不置可否。 “丞相府跟谁结梁子与我何干?”林瑾俏脸一黑:“自我生下来就没见过那个便宜老爹,我担心他做甚?” “也是!”萧遥郑重点头:“既然林丞相不要你,以后我要你吧!” “我呸!”林瑾一下子恼了:“臭不要脸!谁稀罕你要我啊?我又不是街上流浪的小狗,还需要你大理寺少卿可怜?” “谁说你是小狗要可怜你了?气恼个甚?” 又摸摸林瑾的头,萧遥才敛了笑,一本正经道:“不过小瑾,都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大理寺当真缺少像你这么聪慧又医术高明的仵作。且等这起案子破了我就去跟蒋政大人说,让你常驻大理寺做我的助手可好?” 明知萧遥在帮自己解围,林瑾还是不由自主被他的话吸引了。然,想起自己的身世,心情又不免黯然。 “哪里要你操心这些?”摁下蠢蠢欲动,她轻叹:“即便将我贬至平江县十八年不闻不问,我到底也是丞相府三小姐。恐怕林丞相现在最不愿的就是我与大理寺扯上关系,岂会准我光明正大去当女仵作?” 嘟囔完,她又勾唇轻笑:“诶,别尽说这些丧气话,咱们来说点高兴的。萧少卿,您今日的表现当真出乎我的意料,尤其是临走时威胁苏阎王的那几句话,真真解恨!”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用桑葚汁砸他最解恨呢!” “砸他当然也解恨,所以我挺崇拜您。” “嗯?这就崇拜我了?”转转眼珠,萧遥似笑非笑:“那你来给我当贴身丫鬟伺候我吧!我一准将你喂养成肥嘟嘟的小猪,超可爱那种!” “你……”林瑾大囧。想也没想,举了手里的金疮药便向萧遥砸去:“萧少卿总拿我打趣,当真讨厌至极!” “哈哈哈哈!”萧遥朗声大笑起来:“小瑾如此与众不同,当真好玩儿极了。诶!你说我总忍不住想揉你两下怎么办?要不你以后每日都让我揉几下,我就投你所好,天天帮你虐渣解恨如何?” “闭上你的嘴吧!”用力揪住绷带,林瑾猛地一提。 “咝!”萧遥痛得呲牙咧嘴:“姑奶奶,你倒是轻点!” 一路玩笑,眼见马车已近林氏别院,林瑾突然道:“萧少卿,我们直接去大理寺!” “啊?”萧遥先是一愣,继而,他猛地坐直身体,双眼发亮:“小瑾?你真的要跟我常驻大理寺?” “怎么可能?”眸中闪过隐忧,林瑾沉声道:“今日你我大闹苏府,苏阎王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且夏桑死得不明不白,苏阎王做贼心虚,定要狗急跳墙。 此人工于心计,他很有可能借力打力,利用苏大人和朝廷之争对大理寺实施打压。所以,我们必须赶在苏大人动手之前和蒋政大人做好迎战准备。 另外,我们也得早点说服刘家母子拿到口供,以免夜长梦多,再闹出其他祸端。” 林瑾的话让萧遥面色有些发僵,想了想,萧遥道:“这样吧!我先命人回去报信。待咱们一到大理寺便兵分两路,你秘密提审刘安母子,我去准备迎战事宜。” 望一眼窗外,又道:“眼下才刚过午时,只要抓紧时间,天黑前便能忙完将你送回平江县,免得令堂担心。” …… 一抵达大理寺,萧遥便让人带着林瑾前往大牢,他自己去寻蒋政大人议事。 林瑾先来到关押刘安的大牢。 见刘安蜷缩在角落里,她让狱卒们退下,独自进去。 刘安在牢里呆了这么多天早已心如死灰,听见有人开门,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直到林瑾在他对面席地而坐,他才缓缓抬头。 乍然瞧见对面坐着林瑾,刘安大惊失色,居然“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怎么?”林瑾淡淡开口:“冷不丁看见我这个姘头,刘先生不习惯?” “姘头”二字着实刺耳,刘安登时俊脸爆红。 默了片刻,他终于一鞠到地,给林瑾行了个大礼。 林瑾也不说话,大大方方地受了。 待刘安落座,她才道:“我今日来,不是兴师问罪,只想跟你聊一聊。” 刘安点点头:“当日在光明寺让林神医替在下顶罪实乃无奈之举,眼下我已锒铛入狱,除了给林神医口头赔罪外,也做不了其他。林神医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你果然知道我的身份。” “当然!林神医美名在外,本就是我刘氏一族最为崇敬之人。若不是那日还要善后,哪怕萧少卿将我当场斩首示众,我也绝不会连累姑娘半分。” “已经连累了,就无需说这些没用的客套话。” “礼不可废,林神医冰清玉洁,却因我一念之差,非但白白背上与我私通的恶名,还要被人当做同谋怀疑。这声抱歉,总是要说的。” “说抱歉有用吗?”林瑾勾勾唇角:“难不成刘先生觉得一声抱歉就能帮我洗白?” “也是!”刘安苦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怕我下了地狱,这份人情也无法偿还给姑娘。” “我倒是不稀罕你偿还人情。再说,当日冤枉我的人是萧少卿,与你何干?我便是要找人讨回公道,也自然是去找萧少卿,岂会找你白白浪费时间?” 刘安一愣:“那姑娘今日来做甚?” “我来,是因为你老丈人不想让我替你们母子翻案,派遣了苏府的丫鬟夏桑,以我是你姘头为由毒杀我!” “啊?”刘安呆住。 “不相信吗?”林瑾睨他一眼:“你可别告诉我,你不认得夏桑。” “我……当然认得。” “算你老实!”目光松动,林瑾的声音也柔软了几分:“刘安,我且问你,你可想萧少卿和我帮忙,救你们母子出狱?” “出狱?”刘安笑起来:“林神医莫不是来逗我玩儿的吧?苏姚死了,尸体也已被我分尸抛尸光明寺。如今头颅和凶器都已找到铁证如山,这案子倒是要怎么翻?” “怎么翻是我和萧少卿的事。你只管告诉我,你想不想出去?” “我……”迟疑一下,刘安摇头:“林神医倘若真的可怜我们母子,就设法替我母亲脱罪吧,她是无辜的。 至于我,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苏姚死了是事实,总得有人替她偿命才算圆满。横竖我就是杀人凶手,以命抵命倒也不亏!” “真的不亏吗?我当说你有情有义,还是该说你孝顺成痴,或者说你愚蠢至极呢?” “嗯?”刘安怔住:“林神医这是何意?” …… 第50章狂怒的哑兽(1) “你自己看吧!”说着话,林瑾从袖袋中摸出一摞宣纸。 她将宣纸一张张摊开在地,冲刘安呶呶嘴:“这是卖老鼠药的李麻子的口供,这是你们家隔壁邻居老先生的口供,这是京城百草堂药铺掌柜的口供,这是平江县同仁药铺掌柜的口供。最后这个摁了血手印的,乃是夏桑的口供。你是想挑最重要的看呢,还是准备一一过目,每一张都仔细瞧过?” 刘安并不接话,看了林瑾一眼,他直接伸手拿起夏桑的口供阅读起来。 才看了开头,刘安便脸色大变。继而,神色越来越阴霾。 待将夏桑的口供全部看完,刘安仿佛再次变成当日在审案堂前殴打老母的那个暴虐之徒,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戾气。 一瞬不瞬盯着他,林瑾问:“还要继续吗?” “嗯!”刘安点头。 做了个请的手势,林瑾也不多言,只耐心等待。 刘安看得很认真,也非常投入。全部看完后,他又将所有口供再从头看一遍。直到反复核对,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才将所有口供折叠好,颤抖着双手递还给林瑾。然后,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林瑾才开口打破沉默:“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暴怒的时候压抑情绪,只能令自己丧失理智,也会更加痛苦。” 这话让刘安的俊脸猛地一抽,但他却摇摇头,依然默不作声。 只是,这次的沉默仅持续了片刻,刘安便倏地站起身冲林瑾鞠身一拜:“失礼了!”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双拳狠狠往墙壁上砸去。 刘安用的力气极大,没多久,墙壁上便血迹斑斑。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然一下下锤着,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狂怒不已的哑兽,沉默无言。 一盏茶后,刘安终于停下。 缓缓跪倒在地,他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无声抽泣起来。 林瑾轻叹一声,站起身走过去轻拍两下他的肩膀:“我方才说过,暴怒的时候压抑情绪,只能令自己丧失理智。同理,悲伤的时候默默垂泪,只能让自己愈发憋屈。 刘安,你是打算将自己活活憋死吗?” 这话犹如泄洪的水闸突然开启,刘安“哇”地一声,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他哭得极为伤心,仿佛被人抛弃的孩子,又像孤独无助的幼兽,边哭边哽咽:“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如此狠心?为什么这般残忍?” “你指什么?指四年前苏姚算计你,给你下药之后,不但构陷你锒铛入狱,害得刘家飘摇凋零?还是指他们谋害了亲家姑娘,甚至往你给刘老先生抓来的药物中动手脚,大伤了老先生的元气?亦或是指去岁,他们痛下毒手,加害、虐待死了刘老先生?以及此番,苏姚指使夏桑购买砒霜,准备毒杀你母亲?” “我……这么多年啊!我什么都顺从她,什么都听她的。为什么?为什么付出了这么多,他们非但不感激,反而变本加厉?” “因为你喂养的不是一只善良的小绵羊,而是一群穷凶极恶的中山狼!” 刘安猛地一哆嗦,终于抬起泪目看向林瑾。 与他四目相对,林瑾眸底闪过不忍,声音也愈发温柔:“哭出来是不是觉得舒服一些?如果舒服了,那就坐下好好同我说话。若还不舒服,你继续哭,我陪着你便是。” “不……无需再哭,已经够丢脸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哭泣乃万物生灵排解情绪的本能方式,没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刘安,你是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定定地瞧了林瑾片刻,刘安终于点点头,重新坐下。 知道刘安内心最深处的防线已绷断,林瑾也回到原地就坐,取出纸笔以膝为案:“现在,你是否能告诉我,九月初八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那日发生了什么?”喃喃念叨,刘安猛地握紧双拳,眸底升起一团火焰:“林神医既然拿到了夏桑等人的口供,势必做过一番调查。那您应该很清楚,我们刘家世世代代都乃书香门第。既是读书人,自然没有打女人的恶习。 可是初八那日,我打了苏姚两次。而两次打她,都是为了我娘。 第一次打她是在清晨,那时我打的乃是活着的苏姚。第二次打她是在深夜,我却打了死去的苏姚。只不过,第一次,苏姚实实在在被我痛殴了一顿,但第二次动手时,我并不知苏姚已经死去,所以只扇了她一个耳光。” “噢?”林瑾的目光闪了闪:“能说详细一点吗?你为何说两次打苏姚都是为了你娘?” “林神医且耐着性子听我说完就明白了!”刘安深吸一口气:“不怕您见笑,我是个懦弱无能之辈,枉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却连自己的老父母都保护不了,连自己的妻子都管教不住。这些年,每回看见苏姚欺负我爹娘,我都装聋作哑,当做没瞧见,您可知为何?” 似乎自己都觉得这么说十分荒唐,刘安自嘲地笑起来:“呵呵!谁让苏姚是苏阎王的女儿呢?她不但当年陪嫁丰厚,还为我刘家延续了香火,乃是我刘氏惹不起的祖宗啊! 祖宗,她是祖宗!我那样纵容她,那样将她供上了天,可她除了变本加厉,可有丝毫感恩? 打她那年嫁入我刘家,每日寅时不到我娘就会起来给全家做早膳,初八那日也一样。 那天,我娘专门熬了苏姚爱喝的小米粥,怕凉了,还用自己的棉被捂着。可苏姚起床后却说粥里有股腐臭,嫌弃粥熬得太稀,二话不说便将粥泼在了娘身上。 我娘脾气好,什么也没说,捂着被烫出水泡的手背赶紧又去给苏姚烙饼。 娘烙饼用的是今年才收的夏麦,还带着新鲜的麦香。但苏姚却硬说我娘把新麦藏起来,专门给她吃陈年变质的麦子,故意将饼烙得又干又硬,口口声声辱骂我娘存心想害死她,硬是让娘头顶水盆在院子里罚跪。” “罚跪也就罢了,可那天合该出事,家里居然进了只老鼠。那臭老鼠偷偷溜进屋子咬破了苏姚新买的绣鞋,惹得苏姚大发雷霆,非说我娘不服管束,专门放进一只臭老鼠报复她,撵着娘满院子殴打。我娘的右眼,就这么被苏姚打瞎了。 我知道,苏姚是我们刘家的主宰。也知道在苏姚眼睛里,除了儿子,我这个夫君和爹娘都是下等人,更知道我们全家都应该对苏姚感恩戴德、百依百顺。可是林神医,我刘安也是个人呐!是个有血有肉,懂感情的大活人。”越说越气氛,越说越激动,刘安一把握住林瑾的手腕。 他用的力气极大,痛得林瑾频频皱眉,但林瑾却一言不发,只安安静静瞧着他。 刘安已完全陷入追忆和自己的情绪,丝毫没发现有什么不妥:“林神医?生为人子,去岁我已经亲眼目睹爹被苏姚虐待致死,那天我如何还能继续眼睁睁看着她殴打我娘?” …… 第51章狂怒的哑兽(2) 林瑾见缝插针地问:“所以,你那日就不管不顾,把苏姚狠狠痛打了一顿?” “没错!”刘安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我从来没有像那天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都觉得苏姚欠打,一直都特别特别想亲手揍苏姚,狠狠揍她。打完以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因此,我兴高采烈地拿了苏姚首饰盒里的碎银子跑去醉香楼喝酒,酣畅淋漓地醉了一回。” “哈哈哈哈!”刘安仰天狂笑,却泪如雨下:“好不容易雄起一回,林神医是不是以为我从此可以翻身做主了?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了呢!只可惜,我这人天生没出息,胆小懦弱、优柔寡断,活该一辈子受他苏家人的欺负。 那晚从醉香楼出来,我被夜风一吹立时惊出一身冷汗。我想,整整一日我都不在家,苏姚定然又会拿我娘撒气。万一她恼羞成怒跑回苏府去告状,到明日,那苏阎王会不会带着家丁打上门来啊?苏阎王的心狠手辣有目共睹,他当年对我逼婚不成,就险些将我刘家灭门。倘若知晓我痛殴了苏姚,可不是要加倍地报复在我娘身上? 当时我害怕极了,无比后悔自己白日里太过鲁莽冲动。所以在醉香楼外转圈圈,苦思冥想。” “你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买双新鞋去讨好苏姚?”林瑾问。 “对!我想,到底我与苏姚做了四年夫妻,便是苏姚极少给我好脸看,却也从未动手打过我。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之间总该有些情分。兴许,我服个软,求求她,事情还有回缓的余地。故,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去了东街的成衣铺子,把我娘才给我缝制的那件新褂子当掉,换了那双镶珠子的绣花鞋。 那双鞋非常漂亮,苏姚平素爱美,兴许看见绣花鞋她一高兴,就不苛责虐待我娘了呢? 抱着这样的侥幸,我揣了新鞋满怀侥幸地跑去苏府赔礼道歉,希望能让苏姚息事宁人。可我没想到自己会扑空,更没想到,待我返回家中时,苏姚已经死了,且还死得如此肮脏不堪。 苏姚是被毒死在柴房里的,那是我爹生前的住所,在我爹死后,我娘又被苏姚赶进去住。我记得那晚回到家,一推开门,我便看见柴房里乱七八糟,苏姚趴在床上,而我娘和我儿子刘子敬正紧抱成团,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 当时我娘正用一只手捂着子敬的眼睛,却把另一条手臂塞进子敬嘴里,让子敬咬她。子敬虽只有三岁,却下口极重,几乎将娘手臂上的肉都咬了下来,娘身上都是血,都是血。 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苏姚又在作恶,她又在教唆子敬欺负我娘! 林神医,您可知当时我心里有多悲哀、多难过、多憋屈吗?” 许是那段记忆太可怕,刘安开始发抖。 他抖得很厉害,整个人都在打摆子。而随着他的颤抖摇摆,他的俊脸也在一点点扭曲,变得几近狰狞。 大约害怕自己的模样吓到林瑾,刘安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哽咽道:“身为人子,我无法孝敬父母;身为丈夫,我享受不到正常夫妻那种比翼双飞的恩爱甜蜜;作为父亲,我连儿子都教育照顾不好。我……我简直枉为人! 许是酒壮怂胆,害怕和悔意瞬间消失殆尽,当时我只想打死苏姚。对,打死她,狠狠打死她!所以,我冲上去揪住苏姚的头发,劈手就给了她一个大嘴巴。 我压根没想到自己会糊一手血,更没想到,苏姚那时仅仅是歪在床沿上,人早已死去多时,连身子都硬了。 看见她染了一身尿水和粪便,像根木桩子般狼狈地栽倒在地,我险些吓晕过去。 可是,我突然发现她两条胳膊直挺挺地伸着,手里还牢牢抓着两件我娘的旧衣裳。 我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如此疯狂,如此面色狰狞地将柴房翻得乱七八糟,不过是想找我娘的体己私房。可她明明知道自打她嫁进来后,我娘就从未经手过一两银子。 一想到她那样欺负我娘,打瞎我娘的眼睛非但不觉羞愧,还在怀疑我娘偷藏私房钱,甚至到死都要抓着我娘的衣裳,我就恨。我一刻都等不及,想立即将她的双手剁下来,阻止她继续缠着我娘。可是,我娘突然膝行到我面前,抱着我的腿拼命给我磕头。” “林神医?”冲林瑾伸出双手,刘安双目赤红:“您可曾体会过那样心痛的感觉?可曾让自己的娘亲承受过这样的煎熬? 她是我娘啊!是生我养我,自幼将我捧在手心里的亲娘。她都已经吓得半死不活,已经难过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已经惊慌失措到连抱着子敬逃离柴房都做不到,但她却依然固执地瞧着我,苦苦哀求我。我的心,都要被娘磕碎了呀! 我当时就有种冲动,我要带着娘和子敬远走高飞,离开平江县,离开苏姚,离开苏阎王,哪怕跑去深山老林里做野人,也再不受他们的欺压虐待。 可是……可是娘却突然摸出来半包老鼠药递给我。看着那半包老鼠药,我感觉天都塌了。我清楚地记得,娘之前有提到要去找李麻子买几包老鼠药的事。我一下子意识到,是娘毒死了苏姚,是娘将老鼠药给苏姚吃了下去。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错了。 自从苏姚嫁进刘家后,我娘就没发过脾气。去岁,我爹掉落山崖摔断了腿,苏姚不让我们请郎中,也不许我娘和我前去伺候,结果不到半月,我爹就因伤势加重去世了。到入棺时我们才发现我爹的十根手指指甲全没了,我娘一夜白头,但她没有责怪苏姚一句。第二日照旧拖着病躯给苏姚做饭,尽心尽力服侍苏姚。 我一直以为我娘早已被苏姚欺负得逆来顺受,却忘了娘虽出自书香门第,曾经却也是有脾气的人。幼年我淘气时,娘也曾大发雷霆体罚与我。所以,她焉能不恨? 但,这能怪我娘吗?泥人尚有三分土性,苏姚这般变本加厉地虐待她,娘怎么受得了?” “就因为想清楚了这些,你索性将错就错、混淆视听,以此保护你娘?”林瑾头也不抬地问。 “是!”刘安的声音里带着浓烈的恨意,面上却是一派酣畅淋漓:“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苏姚罪孽滔天,便是我娘毒杀了她,也是她罪有应得。难不成我娘还得去给她偿命?休想!” “你就这么坚信你娘是杀人凶手?”实在没忍住,林瑾停笔看向刘安:“身为人子,你难道不了解你娘的为人吗?如何对她一点信心都没有?” “我……”刘安哑然。 “罢了!”轻叹一声,林瑾道:“无非是关心则乱,现在责怪你也没什么用。你继续吧!后来呢?” “后来,我打定主意,强作镇定地哄了娘和子敬回内室睡觉,自己留在柴房善后。” 看一眼这个可悲又可怜的男人,林瑾皱眉问:“你是如何善后的?” …… 第52章狂怒的哑兽(3) “我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夺回苏姚手里我娘的旧衣裳。”刘安咽了口口水:“那时的苏姚已经硬了,十根手指如利钩一般,我扯了半天都没把衣裳扯下来。我晕头转向,生怕将衣裳撕破了,便下了死力气去掰她的手指。没想到,竟将苏姚的手指掰断了。” “那第二件呢?”林瑾追问。 “第二件,自然是分尸。” 许是想到自己的手段,刘安微微垂首,声音也变得轻缓起来:“我很清楚,只要苏姚的尸体被人发现,我娘必死无疑。所以我要把苏姚的尸体毁掉,然后谎称她失踪。我想,那般即便苏阎王怀疑,没有直接证据,他也奈何不了我们。” “绣花鞋是你分尸前还是分尸后给苏姚穿上的?”林瑾再问。 “分尸前!” “你为什么要给她穿鞋?” “那样的苏姚虽然很恶心,我当时心里也很害怕,但好歹我与她同床共枕了四年,如何能忍心让她光着脚上奈何桥? 所以,我犹豫再三,先把绣花鞋给苏姚穿上,然后才从床底下摸出那把旧柴刀,将苏姚的头颅砍了下来。” “那把柴刀?”林瑾迟疑一下,问:“一直都放在柴房的床底下吗?” “不是!” 像是想起了什么,刘安的表情突然变得柔和起来,眼眸中溢满温情:“子敬还那么小,即便乖巧懂事,他也仅有三岁。万一他找到柴刀,拿出去玩儿不慎伤人伤己怎么办? 所以,柴刀平素都挂在墙上,很高,即便子敬搬了小凳也够不到。” “你儿子刘子敬经常跑去柴房玩耍吗?” 这句话显然问到了刘安的痛处,默了默,他才沉声道:“对!子敬很喜欢我娘,时时刻刻都要黏着我娘。若不是苏姚教唆,子敬怎么可能欺负我娘?” “嗯!”林瑾点点头,转移话题:“既然你最初分尸的目的仅仅是想把苏姚的尸体毁掉,那你为何最终却选择了抛尸,并且故意留下那么多线索呢?” “林神医可见过苏阎王?”刘安不答反问。 “见过!实不相瞒,这份夏桑的口供,乃是今日我和萧少卿专程跑去苏府审讯夏桑得来的。过程颇为波折,我们没少被苏阎王刁难。” “既如此,林神医还不明白我的苦衷吗?” 见林瑾沉默不语,瞧着他的双眸却充满同情,刘安叹了口气:“林神医已经洞悉我全部想法了吧? 没错,我不将苏姚彻底碎尸,又设计抛尸假象,不仅仅是想把衙门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替我娘顶罪,我还有些心疼苏姚。 您说我虚伪做作也好,说我屡教不改,天生就是受虐的贱命也罢。在我眼里,那毕竟是一条人命。苏姚与我夫妻多年,即便没有感情,我们之间也还存在着一份亲情。更遑论人死为大,与性命相比,过往种种还有什么可计较? 我终是心怀愧疚,所以,不想让苏姚孤零零一人下地狱,我想……陪着她。” 言罢,刘安闭上嘴巴,再不做声。 林瑾等了好一阵,见他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不由皱眉:“刘安,人死如灯灭。虽然苏姚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但她购买砒霜企图毒杀你母亲乃是事实,老鼠药显然也是她从你娘那儿偷来的。只是她没想到报应不爽,最后竟会阴差阳错地把她自己毒死。所以,你和你娘都不欠苏姚什么,更不欠苏府什么,你又何苦到了现在还试图给苏姚留下最后一块遮羞布?” “林神医的话我不懂!” “是不懂还是不想懂?”林瑾的声音猛地一沉:“刘安,你是个聪明人,我能想到的,你势必也都想过。 为了救母,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能做出分尸抛尸这么出格的事情。难道你会想不到,倘若你去给苏姚偿命,你娘还有子敬迟早也是死路一条吗?你把苏姚当做妻子,她未必将你当成夫君。你总不至于告诉我,在你心目中,这个作恶多端、咎由自取的歹毒女人,还不如你老娘和小子敬重要吧? 既然你已知我早就看透了你,又何苦光说些没用的来糊弄我?我要听的是真话!” 林瑾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责备,刘安不由面上一红。 半响,他才迟疑道:“林神医所言极是,苏姚确实没把我当成夫君,更不会将我爹娘当做她自己父母,我也确实对她太过心软。可我并非有意隐瞒你,也没有撒谎。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说?且,就算我说了,您也不见得会相信。” “你都没说,怎知我不会相信?你连一辈子都不愿向人吐露的家丑都对我说了,甚至承认了要替你娘顶罪的事实,还有什么是不能对我说的?” “也是!” 咬咬牙,刘安终于破釜沉舟:“刚开始,我确实打算将苏姚毁尸灭迹。办法都想好了,我要先将苏姚彻底剁碎,然后把她煮熟了拿去喂野狗,头颅便直接埋在后院的大槐树下便可。 问题是,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骤然间要拿着柴刀硬生生剁碎一个人,还是自己的妻子。哪怕她早已死了、硬了,哪怕她十恶不赦,我也下不了手。 林神医乃是医者,大约经常和残肢断臂打交道,看见那种场面不会害怕。可我只是个平头百姓,在我娘和子敬面前我只是强装坚定,实际上早已是强弩之末。所以,那晚仅仅是斩下苏姚的头颅,我便觉得自己已在地狱里走了一遭,又要怎么将碎尸继续到底? 最后,我停下来开始想其他办法。可办法没想出来,我却突然想到了苏阎王,发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问题,以苏阎王的横行霸道,不管苏姚是死是活,只要苏姚失踪了,苏阎王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哪怕官府干预,他也会像噩梦一般缠着我们,不死不休。 想我已经害得爹惨死,倘若娘再被苏阎王拖入炼狱,我当有何面目去见刘氏列祖列宗? 反正我这辈子也毁了,与其再连累我娘,倒不如一次性做个了断,将我自己的命赔给苏姚算了。这般一想,我改变了主意。” “你改变的主意,就是设计这场漏洞百出的分尸抛尸案,顺便将大理寺和我耍得团团转?” 刘安:“……” “你当真愚蠢!”林瑾的眉头拧了个大大的疙瘩:“你和苏姚成婚多年,难道不了解苏阎王是个什么东西吗?你自己都说了,苏姚一旦失踪,苏阎王便会像噩梦一样缠着你们。那你又怎会天真地以为自己一命抵一命苏阎王就能罢手?他认定苏姚是被你们刘家害死的,若不赶尽杀绝,那还叫苏阎王吗?” “我……”刘安立时噎住,许久才悻悻道:“我那不是觉得人性本善吗?” “人性本善岂是对苏阎王这种人用的?” 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刘安一眼,林瑾语重心长:“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不该聪明的时候绝顶聪明,该聪明的时候却愚不可及。” …… 第53章陈年旧案(1) “我……”面上浮现出一抹自嘲,刘安苦笑:“我本就是个愚不可及的蠢货,否则,岂会娶了苏姚这样的母大虫?还妄想着能与她白头偕老?” “谁跟你说这个了?你休要打岔!我指的是你娘。”林瑾的声音严厉起来:“你都不想想,你分尸用的那把柴刀平白无故怎会跑到床底下去?除了你娘,可有第二个人会动它?而好端端的你娘动那柴刀做甚?你只一味想要保护你娘,却忽视了你娘将你视作命根子,她又怎么不会反过来保护你? 若不是你自作主张搞出来这起子分尸抛尸的闹剧,或者你稍微动点脑子,跟你娘开诚布公谈一谈,恐怕这桩苏姚误服毒药毒杀自己的案件早就结案了,又岂会连累你娘和我锒铛入狱?” 见刘安被自己训斥得哑口无言,林瑾稍微有些心软:“罢了,横竖你分尸抛尸是事实,受几日牢狱之灾长长记性也是应该。现在,你可愿在这口供上签字画押,留作以后公开审理的呈堂证供?” “自然愿意!”刘安赶紧站起来:“既然人不是我娘杀的,我哪里还会有思想包袱?林神医您叫我做什么,我只管配合便好。” 许是突然卸掉了这些日子压在心头的巨石,刘安虽被林瑾训斥得有些难为情,却看得出心情极好。有些掩饰不住情绪,他唇角一弯,居然冲林瑾羞涩又明朗地笑了下。 这笑容异常美好,登时将刘安衬得星眸朗目,说不出的耀眼风流。 林瑾微微一愣,继而心口发酸。 如此清风霁月般的人物,倘若不是遇到苏姚和苏阎王,他定然也是个名震四方的陌上君子。当真造化弄人,如今落得这般下场。 见刘安摁了手印,林瑾将口供收好:“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你能否配合我好好回答?不过你无需担心,这些问题我不做笔录。” “做不做笔录都无妨。”刘安眼眸晶亮地瞧着林瑾:“林神医只管问便是。” “好!我且问你,你和苏姚成婚,苏家为何连一个陪嫁的丫鬟都不给?苏家再不仁不义也是平江县最有脸面的头号富户,苏阎王的独生女儿出嫁,即便其他人不跟来刘家,至少一直伺候苏姚的夏桑也该陪嫁过来。为何夏桑不来苏姚也不生气?难道说,苏阎王不在乎面子,苏姚也不在乎吗?” “嗤!”刘安冷笑:“面子?在苏家人的眼睛里,面子能值几个钱?当然是利益和权势更重要。” “怎么说?” “林神医已见过夏桑,连她屡次替主子买毒杀人都能审问出来,又岂会问不出这丫鬟与苏阎王的关系?” “你是说,夏桑和苏阎王之间不太干净?”林瑾吃了一惊。 “岂止不干净,夏桑还曾为苏阎王生过一个孩儿。只不过人外有人天外天,夏桑再刁钻狡猾,也算计不过苏阎王。那孩子一生下来就被苏阎王送走了,如今流落在何处,也只有苏阎王一人知晓。” 愣了下,林瑾恍然大悟。她就觉得奇怪,以夏桑的智商和心机,岂会发现不了苏阎王在利用她?所谓的忠心耿耿竟是这样。 想虎毒不食子,野狼也懂得护崽,夏桑虽然坏事做尽、令人憎恶,却尚存一丝母性。最可恨是那苏阎王,居然连豺狼野兽都不如。 “夏桑和苏阎王的事情,苏姚可否知道?” “当然知道!不然,以苏姚爱享受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带夏桑来贴身伺候?她不过是看着夏桑丧眼,不愿让夏桑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罢了。” “这倒是奇了,若是苏姚接受不了夏桑做姨娘,那将夏桑带过来放在自己身边折磨岂不更好?她做甚非要将夏桑留在苏府,难道她想帮夏桑和苏阎王暗度陈仓?” “苏姚岂会有这样成人之美的好心?她当初嫁给我时早就和苏阎王做过交易,只要苏阎王不纳夏桑为妾,她就对苏阎王言听计从。” “那她不要夏桑就罢了,为何连其他婆子丫鬟也不要一个?” “这我就不知道了。”想了想,刘安又道:“不过,新婚燕尔时苏姚曾跟我提过,她若过得清贫些,苏阎王才会一直帮衬她。 其实帮不帮衬又有什么区别?这些年,明面儿上苏姚没有陪嫁婆子和丫鬟,实际上,却是我爹娘将所有的一切都做了。若不是去岁我爹去世,夏桑也不会被苏阎王暗地里派来服侍苏姚。然,苏姚不待见夏桑,三天两头找茬,但凡夏桑跟我说句话,说都要骂上大半日,更不许夏桑住在刘家,搞得夏桑整日早出晚归地两头跑。 如果是别的下人,我兴许会给苏姚吹吹耳边风,但夏桑就算了,那丫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躲远些才干净。” 原来如此! 苏阎王有自己的算计,想让女儿做他的眼线。可苏姚亦有自己的小算盘,她不但想要一辈子靠着苏府,还早早做出虐待公婆的打算,生怕人多碍手碍脚,索性一个下人都不要。但将夏桑留在苏府终是不放心,因此刘老先生一死,苏姚便让苏阎王偷偷将夏桑再次委派过来伺候她。然,夏桑是有前科的人,苏姚担心夏桑尾巴夹不紧会魅惑主子,所以横挑鼻子竖挑眼不让夏桑接近刘安。这便是夏桑时不时出入刘家,却连隔壁老先生都没有察觉到她存在的原因。只是苏姚哪里知道,她的这点小心思早已被苏阎王和夏桑洞悉。正是捏住了她的软肋,苏阎王才更能肆意妄为地摆布她这颗便宜棋子。 果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非善类身边聚集的也尽是些心机深重的坏蛋。 “还有一件事。”林瑾再问:“刘安,你当年被苏姚算计后又遭苏阎王构陷入狱毁了前程,可有再去见过那位亲家姑娘?” 这话一问出来,刘安就呆掉了。过了许久他才面如死灰道:“我自己管不住自己,与苏姚做下那等丑事,如何还有脸面去见阿黛?” “她叫阿黛吗?”林瑾感叹:“名字真好听。” “名字好听又有何用?命却荏苦。”许是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神经,刘安伸手摁了下自己的脸,不动声色将眼角渗出的泪珠擦拭去:“其实,都是我连累了她。倘若她从未与我结下这份孽缘,定然活得很快乐。” “莫要自责!”林瑾劝慰:“你怎知自己去提亲的路上会遇到苏姚,又怎知苏姚那么不要脸,会对你使用下作手段算计与你?你不过是个血气方刚的毛头青年,又非清心寡欲的和尚,如何抵抗得了那等腌臜之物? 此事不怪你!” 见刘安情绪略微好转,林瑾再问:“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以前就清楚阿黛是被苏阎王父女害死的?” “我怎会清楚?否则,便是拼上性命,我也不能娶了害死阿黛的仇人,更遑论与她同床共枕,生儿育女了。” …… 第54章陈年旧案(2) 泪水终是潸然落下,刘安哽咽道:“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是我负了阿黛,一直以为阿黛的身子本来就弱,受到那般打击定然心灰意冷、急火攻心,所以……所以才会暴病而亡。直到今日我才知,竟是……竟是……” 见刘安实在说不下去,林瑾主动问:“你可亲眼见过阿黛的尸首?” “不曾见过。”吸吸鼻子,刘安自嘲道:“我做了错事,本就没有脸面去见她。而那日阿黛的家人放出口风,说只要是我刘家人去吊唁,去一个便打一个,我如何还敢上门添堵? 难不成阿黛活着时我没能善待她,她死了我还要抹黑,让人诟病我是去大闹灵堂的吗?” 刘安的话虽有些道理,但人死为大,怎么想都不像书香门第光明磊落的做派。皱了下眉,林瑾再问:“好歹是亲家姑娘死了,难道你们刘家就没有一个人过去看看?” “怎会没有?”泪水在刘安眼眶中打转,他的声音再度哽咽:“再怎么说,我们刘家与阿黛家也是世交。更何况我爹说做人要清清白白,既然此事是我们刘家的错,自然要上门当众认错。所以那日,我爹专门跑去阿黛灵前负荆请罪。我娘身子骨不好,没敢贸然送上门去讨打。” “那你爹可有见到阿黛的尸体?” “不知道,当日我爹是被阿黛的家人打出来的。一回来他就急火攻心病倒了,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也没顾上问。而阿黛的家人生怕我们再去闹事,连夜将阿黛下葬,便急匆匆回老家去了。自此我们两家再也没有往来,我爹也始终不愿再提这些伤心事。” “呵!”林瑾不由冷笑:“你这亲家也有点意思,姑娘不明不白地死了,一不闹事,二不报官,就这么急急忙忙将姑娘下葬,再灰溜溜地离开?他们到底是怕你们去闹事,还是受人威胁,不得已才将这笔账记在你们刘家身上?” “不管怎么说阿黛的死都与我有关,人已去了,计较谁对谁错又有什么意义?他们也惹不起苏阎王,总不能硬用鸡蛋去碰石头吧?”刘安神情黯然:“横竖没办法去恨苏阎王,终归要找个替罪羊,索性怨恨怨恨我们刘家出了这口恶气,也算公平合理!” “你当真是只软柿子,怪不得这些年苏姚和苏阎王想怎么捏你就怎么捏。” “我……”红着脸看了眼林瑾,刘安突然问:“林神医,同仁药铺掌柜和夏桑的口供虽提到当年购置过相克的药物,但却没有承认毒杀阿黛。这件事,会不会与苏家无关?” “你到现在还想替他们开脱吗?”林瑾眼眸一眯:“我知道你不愿意把世人想得那么坏,但有些人就是恶魔转世。就算你把他们装扮成一朵花,也必然是贪婪的食人花。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想要指控苏阎王买凶杀人,只怕光靠掌柜和夏桑的口供还不够。” “指控苏阎王买凶杀人?”刘安先是一愣,继而满脸不可思议:“你想扳倒苏阎王?” “若不扳倒他,我和萧少卿何苦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再说,倘若继续任由那厮逍遥法外,只怕你和你娘澄清事实无罪释放后,依然会凶多吉少。” “那……那我们要怎么办?阿黛和我爹都去世了呀!” “你且将阿黛的墓地所在告诉我,我和萧少卿自会想办法还你们公道!” “好!” 一五一十将阿黛葬身之处告知林瑾,刘安又皱眉问:“林神医?您说,我爹去年摔下山崖,会不会根本不是失足,也是人为?” “你也怀疑苏家?”林瑾睨向他。 “嗯!”刘安点头:“正如您所说,我一直不愿将人心想得如此险恶。但他们一次次害人,手段愈发狠绝,即便我自欺欺人,也掩盖不了事实真相。 去岁苏姚那般落井下石,我心中便存了怀疑,今日看见您拿来的这些口供,再回想过去的许多事情,我更确定了几分。只是,我心里依然存了不少怀疑,总想一一搞清楚。” 这话题颇为沉重,林瑾默了默,道:“我能肯定地告诉你,不管是阿黛还是你父亲的死,都与苏阎王有关。不过,你父亲是不是被他们从山崖上推下去的我现在还不能断定。倘若你信得过我,也像我与萧少卿一样誓要将苏阎王绳之于法。等你与你娘洗脱冤屈后,我可以开棺验尸,细查你爹的死因。我想,你爹的尸骸最能告诉我们答案。” 刘安的脸色猛地大变,连额头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但他没有反驳,而是铁青着脸点了下头:“好!只要能除掉苏阎王这个恶霸,开棺验尸就开棺验尸,反正我们刘家现在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再失去了。我爹若泉下有知,也会赞同我这样做!” 话音一顿,又问:“对了林神医,您方才问我阿黛墓地所在,可是也打算开棺验尸,收集苏阎王的犯罪证据?” “没错!时隔多年,阿黛虽早已变成一堆白骨。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阿黛还没有变成灰,我就有办法验尸,找出她当年的死亡真相,让她含笑九泉。” “可是,就算您和萧少卿找到了阿黛的坟墓,她家人也未必愿意让您掘坟开棺。” “这个确实有点麻烦。”蹙眉想了想,林瑾道:“不过有萧少卿在,即便强行开棺他也做得到。只要阿黛的白骨没有被人替换掉,我就一定能查出她的死因。若证实阿黛乃被人谋害而亡,我想,她的家人也无话可说。” “扑通”一声,刘安跪下了。 重重给林瑾磕了个头,他终于大大方方声泪俱下:“刘安何德何能,竟遇到萧少卿和林神医这等行侠仗义之人。倘若……倘若二位真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为我爹和阿黛洗刷冤屈,刘安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姑娘和萧少卿的大恩大德!” “你别这么说!”扶起刘安,林瑾的双眸清澈如水,声音却异常坚定:“打击犯罪、惩治恶霸原本就是利人利己的好事,萧少卿乃衙门中人自不必说,便是我,也是平江县的老百姓,我也想在一个和平安详的环境里快快乐乐度过此生。” “嗯嗯!”刘安拼命点头:“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林神医尽管吩咐,刘安必竭尽全力!” “我不会同你客气,届时,自然有你帮忙的地方。” 林瑾话锋一转:“所以,我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刘安,你且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们刘家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秘密,乃是你们刘家不外传的祖业,是你们刘家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根本?” 见刘安惊得目瞪口呆,林瑾的眼眸黯了黯:“我并不想窥探你们刘家的隐私,也无意觊觎你刘家钱财,但此事关系到苏阎王的害人动机,不能忽略……” 第55章乌鸦 轻叹一声,林瑾继续道:“刘安,你当明白,好端端的苏阎王不可能总是针对你们刘家。好歹你也是他的女婿,他完全没必要将事情做得那么绝。我想来想去,能让苏阎王如此对刘家痛下杀手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们刘家有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你做苏阎王女婿多年,自然了解苏阎王的秉性,也知他到底在替谁办事。这桩案子关系重大,一旦处理不好将后患无穷。所以刘安,我希望你能完全信赖我,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皆告诉我。” 这话便是明明白白告诉刘安,户部苏大人已被林瑾和萧遥挖了出来。现在,只等刘安表态,看刘安是选择站在正义一方,还是依然屈服于邪恶势力,继续苟且偷生。 果然,刘安看林瑾的眼神渐渐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沉默片刻,他站起身毕恭毕敬给林瑾行了个礼:“林神医,感谢您为我和家母所做的一切。您与萧少卿都是好人,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会尽力配合。但,唯有此事,我实在无可奉告。” 许是觉得这话搪塞意味太过明显,刘安又补充:“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亦可以坦坦荡荡告诉您,您所猜不错,刘家确实有苏阎王一直想要的东西。为了保护这东西,不仅仅我爹娘要忍气吞声,我也必须逆来顺受,便是我爹娘全都为此死于非命,也是理所应当。 所以林神医,这件事您还是勿要再问,最好当做什么都不知晓。毕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乃做人本分。” 林瑾心头一震。 刘安的话与其说是解释,还不如说是警告。她不是傻瓜,岂能听不出其中深意? 林瑾并不关心真正的答案,她对权势和财富之争也没兴趣参与。然,眼睁睁瞧着刘安以自己父母的性命做垫脚石,她心里依然有股愤怒在燃烧。 “如此!”林瑾点头:“我懂了。” 话锋一转:“刘安?你可听说过一种叫乌鸦的鸟儿吗?” “乌鸦?”刘安疑惑地问:“可是兹乌?又名乌鹊或者凤黯?” “对,正是兹乌或者凤黯。刘先生既然听说过这种鸟儿,那你可知从古至今,乌鸦都代表着什么吗?” “知道一些。”刘安侃侃道:“《阴阳局鸦经》、《左传》和《史记?周本纪》曾有记载,将乌鸦当做占卜工具,视其为吉兆。不过《容斋随笔?续笔?乌鹊占》《汉书?五行志》、和《易林》中却都将乌鸦视为凶兆的象征。” “没错,古人喜欢将乌鸦运用于占卜之术,有当做吉兆的,也有当成凶兆的。然,乌鸦还有第三种涵义。” “第三种涵义?”像是想到了什么,刘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看来刘先生并不知晓,那林瑾便来帮你解惑吧!”也不管刘安什么反应,林瑾朗声道:“晋代成公绥的《乌赋序》中曾说,‘夫乌之位瑞久矣。以其反哺识养,故为吉鸟。是以周书神其流变,诗人寻其所及集。国有道则见,国无道则隐。斯凤凰之德何以加焉。’而《说文》中亦有记载,曰:‘乌,孝鸟也。’意思是说,乌鸦是一种会反哺的特殊鸟类。当老乌鸦不能捕食时,儿女们会成群结队地为父母喂食,以报答父母哺食幼鸟之恩。 所以,别看乌鸦浑身漆黑,长相丑陋,但它们的内心却比这世上任何一种鸟儿都纯净。它们懂得感恩,知道反哺,明白赡养孝敬父母乃天经地义。因此,古人亦以为乌鸦比凤凰还要高贵。 可偏偏这世上的人儿连只鸟都不如,即便出身富贵,即便学富五车,即便珠翠满身,即便衣冠楚楚,却虐待老父母,无视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爹娘备受地狱业火的煎熬。刘先生,你说这样的人,他们的良心,可会痛?” 刘安身子一僵,面上霎时惨无人色。 半响,他才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渐渐哽咽起来:“林神医莫要再说了。如今我别无他求,只希望您和萧少卿能看在我刘家祖祖辈辈从未害过人的份儿上救救我娘,求求您了!” 林瑾最初真的很同情刘安,可当刘安说出为了保护祖业,即便老父母丢掉性命都是理所应当时,她所有的同情都消失殆尽。这世上,可有什么比骨肉亲情更为珍贵的吗?或许那份祖业对刘家很重要,重要到刘家祖祖辈辈皆可奋不顾身,哪怕为之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但,这不应该成为刘安无视苏姚虐待欺辱老父母的理由。 固然,苏姚歹毒,乃是一切罪恶的源头,但作为儿子,刘安眼睁睁瞧着爹娘受到欺凌却无动于衷,何尝不是在助纣为虐?若不是他尚有着最后一点良知,只怕初八那日被毒死的人就不是苏姚,而真的是刘王氏了。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静静瞧了刘安片刻,林瑾终于起身:“刘先生饱读诗书,我的意思你当听懂了。虽说身为局外人我没资格谴责你,但种瓜种瓜种豆得豆,你也是个父亲,总不至于希望自己种出颗恶果来。 不过你也尽管放心,无论你交代不交代,萧少卿和我都会竭尽全力救你和你娘出狱。这无关你的孝心,亦不是我们悲天悯人,而是因为,你们母子皆是无辜的。” 说罢再不看刘安一眼,林瑾翩然离去…… 在外面呼吸了好一阵新鲜空气,林瑾才来见刘王氏。 刘王氏非常机警,听见响声便抬头看过来。 但见来人是个不认识的小姑娘,她颇为诧异。不过很快,她便收起惊讶,冲林瑾友好地笑了下。 眼前的刘王氏比数日前击鼓鸣冤时还要狼狈,尤其是受伤的右眼一直不曾好好治疗,已开始溃烂,显得整张脸愈发苍老狰狞。 然,她的笑容十分令人揪心,那只仅剩的左眼里渗透出来的慈祥就像迷雾中的一道阳光,驱散黑暗的同时,竟带着无限憧憬与希望,仅对视一眼,就让林瑾感到浑身暖洋洋的。 莫名感到心酸,林瑾避开刘王氏的视线,低头轻咳了两声。 尚未想好要怎么开口,刘王氏已先一步道:“姑娘也是他们请来给我看眼睛的吧?您莫要觉得奇怪,我眼睛不好,鼻子却灵,已嗅到你身上的药香了。 其实,无需这么麻烦。我已是将死之人,没什么医治的必要,也省得白白浪费了药材。 哦对!这牢里阴气实在太重,姑娘还是早点回去吧,谢谢您!” 林瑾不由抬眸。 看来蒋政大人已经给刘王氏请过郎中了,只是不知为何,治疗过后,刘王氏的眼伤还溃烂得如此严重? 做了个深呼吸,林瑾抛开杂念:“对!我是蒋政大人和萧少卿请来给您老看眼睛的。不过……” 话锋一转:“我不仅仅是郎中,我还是重阳节那日,在光明寺后院被萧少卿亲口认定的帮凶。倘若按照那日萧少卿给我的定论,您老应该唤我一声凶手刘安的姘头才对!”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刘王氏登时愣住,脸上温和的笑容都来不及收起,大颗大颗泪珠已夺眶而出…… 第56章出人意料 像是不知所措,又像是极度愧疚,刘王氏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目光悲伤又纠结地看了林瑾好一会儿,突地双膝一软,竟卑微地匍匐在地给林瑾磕了个头。 林瑾才惊了下,刘王氏已伸出苍老干枯双手来抓她的裙角。然,那双手颤抖片刻,始终悬在半空,就是不敢触碰一下。 这样的刘王氏比方才那个笑容慈祥的老人还要令人难过,心脏上仿佛被人重重锤了一拳,疼得林瑾连呼吸都缩成一团。 捂着胸口提醒自己好几遍要保持冷静,直到呼吸顺畅,林瑾才硬起心肠往旁边挪开一步,面无表情道:“现在您老明白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了吗? 简单点说,因为重阳节那天我非常巧合地也在光明寺,并且不幸受了点小伤,衣袖上沾染了些血迹。就被光明寺的小沙弥指认为凶手,被萧少卿直接投入这座大牢。时至今日,我已被关押十多日了。 不过这些都是我命运不济走了邪运,所以您老不用跪我,也莫要如此愧疚地看着我,更别妄想博取我的同情。老实说,你们刘家与苏家的恩恩怨怨我没兴趣参与。我只是觉得,既然这是个错误,就必须得终止它,别让我这个路人莫名其妙坐一辈子的牢。 这份心,您老应该可以体谅吧?” 刘王氏被林瑾逼问得满头大汗:“我……我与安儿不是……不是已经先后投案了吗?蒋大人和萧少卿为何还……” “为何还不释放我对吗?”打断刘王氏的话,林瑾道:“您老也出自书香门第,客套话和大道理我无需多说。大理寺依然关着我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其实说白了,无非是您带来的证据尚不充分,难以替我洗脱帮凶的罪名罢了。”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您老已被关在这里多日,很多事情就算我不说您应该也已想明白了。您连刘安参没参与本案都无法证实,又如何证明我的无辜呢?”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林瑾再次打断刘王氏:“我隆安王朝乃礼仪大邦,断案破案讲究的是证据。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不管谁来投案自首,大理寺都不会释放我。偏偏那日您背来的证据仅能证明您是个知情者或帮凶,对我有何用?不过是让大理寺平白多出个吃牢饭的人而已!” “这……这并非我和安儿的本意。” “对,不是你们的本意,但我却实实在在被你们母子连累了。所以,您和刘安,是不是该还我一个公道?” “公道?姑娘想让我怎么做?” “终止错误。” “如何终止?” “很简单,说实话!” 这六个字林瑾说得掷地有声,刘王氏不由身子一抖。 然,林瑾尚未捕捉到她眼底的情绪,刘王氏便低下头泪流满面道:“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呀?苏姚确实是我毒杀并分尸的,此事与我儿刘安无关,与姑娘您更是无关。” “无关?呵呵!”林瑾冷笑:“您老那么聪明,怎会以为我如此天真?若不是亲眼看见您被关在这里,我真要怀疑您是不是曾经平江县赫赫有名的刘氏当家主母了?” 见刘王氏不敢与自己对视,林瑾的目光闪了闪:“王大娘!您老可还记得苏姚是怎么死的吗?她是被老鼠药和砒霜联合用药毒死的对不对? 我也不与您兜圈子,老鼠药萧少卿已证实您确实是从李麻子那里得来的。但,砒霜的下落至今仍是个谜。而很不幸,我这个无辜的路人,恰恰是能够随手给刘安提供砒霜的人。” “啊?”刘王氏大吃一惊,迟疑地看着林瑾,她试探性地问:“姑娘是?” “平江县女医林瑾!” 刘王氏登时呆若木鸡。 过了许久,她才颤声问:“你就是小神医林瑾姑娘?” 不等林瑾回应,她却仰首望天,突然无声地大笑起来。 这笑端得绝望,毫无半点响声,却泪雨滂沱。 知道时机已成熟,林瑾收敛锋芒,上前将刘王氏扶起来:“王大娘,现在您可愿将真相和盘托出还我一个清白?也让我帮刘安洗脱罪名吗?” “不!”用力挣脱林瑾的手,刘王氏猛地拔高声音:“林神医请离开吧!民妇实在无话可说!” 这回答出乎意料,林瑾不由怔住。 定定心神,她不死心地继续规劝:“王大娘?即便您不在乎刘安死活,是不是也该替我这个路人考虑考虑啊?我与你刘家无冤无仇根本不认识,如今白白背负与你儿子偷情杀人的骂名,您于心何忍?” “于心何忍?呵呵!”刘王氏的目光倏地落在林瑾脸上:“林神医刚刚说过民妇是个聪明人,让我不要糊弄您。怎么?这么快林神医就想效仿,也要来糊弄糊弄我这老婆子?” “你……”林瑾的瞳仁猛地一缩:“您老这是什么意思?” “林神医乃平江县声名鹊起的人物,自然也是聪明人。都说聪明人做起糊涂事破绽最多,林神医自己察觉不到吗?这里是大理寺的牢房,并非天字号客栈。倘若林神医已经在牢里被关押了十多日,如何能衣衫整洁,浑身上下药香四溢? 至于我儿姘头一说,更是无稽之谈。林神医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何必如此作践抹黑自己?要知道,女子的名节和清誉何等重要,一旦弄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所以,林神医就别在此故弄玄虚诓骗与我,您演得实在太蹩脚,民妇瞧着都替您嫌累!” “你?”林瑾气结。 少顷,她张开五指按住自己的脸,无奈轻笑:“果然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让您老见笑了。 既然王大娘是个通透之人,那我也没什么必要继续隐瞒。没错,当日萧少卿将我捉回来有些苦衷。早在您老投案自首那日,我就被萧少卿无罪释放了,同时,也在审案堂内亲眼目睹了您老投案自首的全过程。我感动于您和刘安的母子之情,也不齿于苏员外的仗势欺人。故,答应萧少卿参与侦破此案。 王大娘,我知道您与刘安都是无辜的,也很清楚你们母子为何都争着认罪。但当日的情形您也瞧见了,仅凭您一人之力,是无法救出刘安的。所以,您何不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我,让我和萧少卿来助你翻案,为刘安争取一条生路呢?” 这话让刘王氏的表情变了两变,脸色比先前林瑾说自己是刘安姘头时更加纠结。 然而,就在林瑾以为自己要赢了时,刘王氏却猛地咬牙,硬邦邦道:“倘若……倘若救不出安儿,就让他在牢里呆一辈子吧!若是连坐牢都是奢望,那么,我们母子俩黄泉路上作伴,倒也不算寂寞。” 这话实在没头没脑、莫名其妙,林瑾登时瞠目结舌。 这老婆子要么失心疯了,要么脑筋不正常,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吧?难不成,在牢里关了这么多天,刘王氏已经产生出了厌世情绪,想带着刘安一起下地狱? …… 第57章死不承认 林瑾今日之所以先去探视刘安,再来见刘王氏,正是因为对刘王氏没多少把握。这位经历过非人待遇的老妇人确实知书达理,为人和善,但她远不止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她长年累月遭受苏姚虐待却始终隐忍不发,其内心承受力非常人所及。而她为了拯救儿子,能丢下幼小的孙儿不管,只身背着儿媳的头颅从平江县赶来大理寺击鼓鸣冤,更说明她的意志力坚定,冷静睿智,思路清晰,亦能狠得下心肠。 这样的人,早已习惯了别人的同情与怜悯。与其说她的感情比一般人稳定,倒不如说她更加麻木,也更有自己的想法。那么,用对待刘安那样简单粗暴的法子对付刘王氏,显然行不通。 正因担心冒险尝试非但起不了作用,反而弄巧成拙,林瑾再三衡量,才决定先从刘安那里打开缺口,再利用刘王氏的护犊之情和与生俱来的善良本能,以亲情和事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服她为自己辩护,从而翻案。 这法子对于一个饱受挫折的老人来说有些残忍,就像是将人才长好的伤口硬生生撕开,重新撒上盐。然,却是眼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唯一办法,林瑾至少有七成把握。 让林瑾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一张王牌还未来得及打出,刘王氏便彻底翻脸,竟用如此强硬的态度撵她离开。 隐约间,林瑾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却又无法捕捉。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沉声问:“王大娘?您老说的可是真话?” “当然!”刘王氏此时的表情堪称淡定,这一刻的气场强大到林瑾根本压制不住:“所以林神医还是回去吧!人各有命,倘若天要绝我刘家,那我们母子又能如何?还是顺应天意比较好,省得引来天怒人怨!” 这叫什么话?林瑾登时柳眉竖挑:“到底是天要绝你刘家,还是苏家要绝你刘家? 四年前,苏姚看上刘安,阿黛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刘老先生也险些陪葬;去年,刘老先生砍柴摔落山崖,苏姚非但不床前侍奉,反而落井下石,虐待老先生伤情加重不治而亡;今岁,苏姚又准备了砒霜想要毒杀你,只不过阴差阳错,最终却害了她自己的性命。 苏姚从未打算放过你和刘安,苏阎王更是步步紧逼,丝毫不给你们母子俩留下半点活路。难道您老当真脓包至此,即便他们为非作歹要谋害你们性命,你也逆来顺受,任由着他们胡作非为,心甘情愿地去死吗?” “你怎会知道阿黛?”刘王氏眸光一凛,突然问:“谁告诉你这些的?” “怎么?”林瑾不答反问:“都到了这个时候,您老还打算家丑不可外扬,还要把所有事情全都捂着吗? 只可惜纸包不住火,但凡做了,就总有被发现的一日。您老是不是还需要我将人证和口供都呈上,才肯说实话啊?” 林瑾说这番话时语气不大好,带着明显的讥讽和不屑,便是面上表情,也晕染了几分恼怒。不曾想,刘王氏比她火气还要大,林瑾话音才落,刘王氏已怒吼道:“根本没什么家丑,民妇也不怕外扬。 苏姚虽娇生惯养了些,但她好歹是我刘家儿媳,并未做过太出格的事情。四年前和去岁之事都是天意,与亲家公和苏姚何干? 至于毒杀苏姚之事,既然林神医当日也在大理寺审案堂,当听得清清楚楚,凶手就是我,老鼠药也是我向李麻子讨来的,与其他人毫不相干。 林神医方才曾亲口说过,砒霜来源至今仍是个谜。既然是谜,您如何能随意栽赃在苏姚身上,更遑论什么与你有关? 民妇平素虽和苏姚有些小打小闹,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所以,还请林神医莫要胡乱猜测、危言耸听。” “我胡乱猜测、危言耸听?”林瑾的火气蹭地窜上来:“我若没有证据,如何会冒冒失失跑来这里跟你说这些?其他您老可以不承认,但李麻子、你们家邻居老先生、同仁药铺掌柜,以及苏姚的贴身丫鬟夏桑,这些人您总认得吧?我与萧少卿已然走访审问过他们,口供我们也已拿到,现在……” “既然姑娘和萧少卿见过证人,又拿到了口供,何必还要问我?”刘王氏冷笑讥讽:“横竖都是你们说了算,你们觉得谁是凶手谁就是,你们想抓谁就抓谁,我一个将死的老婆子还有什么发言权?翻不翻供又有什么关系?” “你……”倘若对方不是瞎了一只眼的垂垂老妪,林瑾真想抡她两拳。硬生生咽下怒火,林瑾尽量平稳住情绪:“我不与你绕弯子了,你也休要跟我虚与委蛇。王大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来您这儿之前我才去见过刘安,刘安已亲口承认苏姚不是他杀的。他之所以会斩下苏姚的头颅抛尸,又急急忙忙跑来大理寺投案自首,为的都是您。刘安觉得自己不孝,无法眼睁睁看着您锒铛入狱,含冤受死。 所以,就算为了刘安,就算是心疼心疼他这个儿子,您是不是也应该把真相告诉我,替自己洗涮了这份冤屈?” 许是听见林瑾亲口承认刘安已翻供,刘王氏脸上快速闪过一抹如释重负。 然,下一瞬,她却猛地闭上眼睛硬邦邦道:“那就好,既然安儿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就好。所以林神医,您还是请回吧!” “该死!”再也忍不住,林瑾勃然大怒:“您以为我和萧少卿费了那么大力气在平江县收集证据,今日又千方百计让刘安妥协,都是在开玩笑吗?究竟是您没听懂我的意思,还是您在故意跟我装傻,胡搅蛮缠? 王大娘,我且提醒您,不管是蒋大人、萧少卿还是我,我们的时间很宝贵,没功夫陪您耗时间。” “民妇也没让你们陪我耗时间,既然安儿的罪名已经洗脱,那林神医便告诉蒋大人和萧少卿结案吧!不管判民妇斩首、车裂、腰斩、五马分尸还是凌迟处死,民妇都毫无怨言,还会对你们感激不尽!” “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一把抓住刘王氏的肩膀,林瑾用力摇晃两下:“我们折腾那么久,是为了处死你吗?我们是觉得刘安和你都很无辜,认为你们母子谁也不是凶手,所以才想给你们脱罪。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我们无比希望得到你们为自己辩护的口供,迫切地想让你们说真话。我们渴望真相大白,渴望找到真正的凶手。刘王氏,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老得脑子已经不大清醒,你可是听不清楚吗?脱罪,我们不仅仅要给刘安脱罪,我们还要帮您老脱罪,将案情真相公布于众,还世道清明!” “撒手!林神医你弄疼我了!” 林瑾一怔。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刘王氏:“我最后问您一遍,王大娘?您是认真的吗?您是不是一定要承认自己是毒杀苏姚的凶手?” “当然!” …… 第58章成全 像是被林瑾的反应逗乐了,刘王氏竟笑起来:“姑娘啊,医者治病救人时可以慈悲天下,可以同情病患,但您现在是在帮大理寺查案。既领命查案,您就是衙门中人,那就理应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岂能感情用事?你可知你如此情绪失控,会影响自己的判断力,误导案情吗?” 很显然,她在转移话题,但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语重心长,竟让林瑾无从反驳。 瞧着刘王氏苍老面容上的从容淡定,林瑾心中说不出的挫败。深吸一口气,她冷声道:“刘王氏!如何控制情绪是我的事。现在,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即可!” “好吧!”刘王氏并不固执,看了眼林瑾,她道:“你们找到的所有证据,只能证明我被苏姚长期欺压虐待,并不能证明我没有毒杀苏姚对不对?既然不能证明,你为何非要咬定我是被冤枉的?” “因为毒死苏姚的砒霜,是苏姚让夏桑去买的。” “那又如何?砒霜买回来总要放在家里,苏姚也不能随时随地带在身上?那到底是我家,我既负责侍奉苏姚,她将砒霜藏在哪里我自然清楚。所以,林神医和萧少卿其实根本就没办法确认凶手,这才千方百计想要获得我和安儿的口供,而你们如此迫不及待替我们母子脱罪,也只是在可怜我,同情我和安儿的遭遇,想要投机取巧、法外留情。我说的对吗?” 话锋一转,刘王氏又道:“孩子,莫要执迷不悟了。我活了一辈子,大道理比你懂得多。苏姚就是我毒杀的,我给她抵命乃是理所应当!” 又是理所应当,去他老母的理所应当!事实摆在眼前,这老婆子为何非要死不认账?难不成,给苏姚那种本就该死之人陪葬,才是刘王氏的终极心愿?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眼下林瑾觉得,这老婆子当真是可悲可恨之人的典范。 罢了罢了,横竖刘王氏自己一心求死,她林瑾又何必强人所难?目光黯了黯,林瑾终于点头:“好吧!既如此,我成全你!”说罢,再不看刘王氏一眼,林瑾转身便走。 一只脚才跨出牢门,刘王氏突然喊道:“林神医,请您稍等片刻!” “嗯?”林瑾回头。 只见刘王氏睁着左眼,正目光慈祥地看着她,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暴躁与咄咄逼人?整个人慈祥温柔得不像话。 莫名想起平江县的娘亲,林瑾心头一软,脱口道:“您老还有什么事儿吗?” “嗯,有!”似乎羞于启齿,刘王氏苍老的面颊上居然浮现出一抹红晕,但她还是厚着脸皮道:“林神医?我闻到你身上有药香味儿,可是随身携带了药物?” “当然!我乃医者,一般的急救药物和针包都会随身携带。” “那您可愿替我医治一下这只受伤的眼睛?” “嗯?”林瑾不由愣住。 像是怕林瑾误会,刘王氏局促得如同小姑娘,连看都不敢再看林瑾:“是这样的,林神医。我虽是戴罪之身,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想这般肮脏凌乱地赴死。寻思着,即便不能干净整洁地走,至少也要健健康康地上路。那样到了阴曹地府,我才好继续携手夫君,侍奉我刘家的列祖列宗。 所以,民妇想问问林神医,在我问斩之前,您能否帮我治一治这只眼睛?倘若林神医愿意,民妇感激不尽。当然,若是林神医不愿意,也无妨!” 说着话,刘王氏已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给林瑾磕了个头。 林瑾来大牢之前就想过要给刘王氏医治眼睛,故,她专门带了几种治疗眼病的特效药膏。原本她想着拿上口供之后再细细替刘王氏治疗,可方才一番争执她气得不轻,此时也没心思再提。而眼下刘王氏更在算计她,让她骑虎难下,林瑾心头厌恶不由又加深几分。 然,不管刘王氏多么表里不一,多么虚伪奸诈,有句话这老妪说得没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横竖刘王氏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自己身为医者,又何必如此吝啬,非要跟个将死之人过不去呢? “好!”想都不想,林瑾又走回来:“我帮你。” 从袖袋中掏出药包、针包、绷带、火折子和一把小刀,林瑾面无表情道:“王大娘,您这眼睛溃烂得实在太厉害,这么多天过去,没让左眼也染病实属奇迹。我如果要给您医治,必须得先将右侧眼眶四周溃烂的腐肉全部剜掉,然后才能上药包扎。 虽然我会提前让您服下小剂量的麻沸散,也会施针帮您止痛,但因为治疗手法特殊,比较危险,所以您必须保持时刻清醒。这样一来,整个过程会很骇人,也疼痛难忍。您,可害怕?” “不就是一点小痛吗?民妇早已习惯了,又何来害怕一说?哪怕没有麻沸散,也不施针止痛,民妇依然受得住。林神医尽管治,无妨事的!”刘王氏笑道。此时,她的表情平和,目光温柔中甚至带着点宠溺,仿佛面前站着的只是个与她开玩笑的孩童。 一个如此骨瘦如柴的老妪,要经历过怎样的非人折磨,才会对疼痛习惯,哪怕用刀子剜她眼窝里的肉,她都能泰然自若?如果这是自己母亲,只怕她林瑾杀人的心都有了吧? 不由自主红了眼眶,林瑾吸吸鼻子,也弯起唇角:“好!那我开始了。” 人的五官非常敏锐,对于疼痛的耐受性也极低。所以麻沸散和针灸止痛只能起到辅助作用,事实上,被治疗者依然要承受非人的痛苦。可是刘王氏说到做到,林瑾剜掉腐肉的全过程她竟哼都没哼一声。 非但如此,瞧见林瑾满头大汗,刘王氏还数次与林瑾话家常,非常贴心地帮林瑾打消顾虑。待林瑾给她上药包扎完毕,刘王氏才道:“林神医,我还有一事相求,您能答应我吗?” 医者最为欣赏的就是意志力坚定的患者,不管刘王氏在本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也不管她拒绝林瑾好意时态度多么恶劣,方才在治疗中,她的表现都可圈可赞,令人敬佩。点点头,林瑾柔声道:“您老说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帮您完成。” “如此!”刘王氏左眼一亮:“我想求您,待我伏法之后,要想方设法规劝我儿刘安带着我孙儿离开平江县。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且让他们父子俩自由自在地浪迹天涯去吧!” 这请求就像之前刘王氏说要让刘安随她一起赴死般突兀,还有些莫名其妙。但,鬼使神差的,林瑾便应道:“好!我一定劝说他们父子俩离开!” …… 走出大牢后,林瑾听见有人唤她。回头,正瞧见萧遥大步流星而来,林瑾忙迎上去:“这么快就和蒋大人聊完了?” “蒋政大人早就接到消息,我便是不与他聊,他也知道要怎么做,我何需找他?”萧遥笑着摇头。 “那大人干吗去了?” “我去了趟北晋王府。” “北晋王府?”林瑾大吃一惊:“大人去那里做甚?” …… 第59章刘王氏的圈套 北晋王乃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幼弟。据说,这位王爷自幼体弱多病、性情寡淡,容貌却与皇上生得一模一样。所以圣上疼爱他比自己儿子还甚,便是北晋王爷及冠,皇上依然将他留在宫里亲自照料。故,所谓的北晋王府不过是个仆役成群的摆设,其实,北晋王根本没在里面住过。 一个被皇帝保护得跟眼珠子似的金贵人物,自然不被大众所知,便是朝堂之上,估计也没几人见过这位神秘王爷。萧遥不过是个大理寺少卿,怎会和北晋王府扯上关系的? 但见林瑾惊讶过后满脸戒备,萧遥已将她的心思猜透了七八分。 伸手揉揉林瑾的小脑袋,他无奈道:“你就是太过于小心谨慎,总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与北晋王虽不认识,甚至连北晋王爷长什么模样都不知。但,他家一位老嬷嬷是我的亲姑母。 北晋王爷性情寡淡、极少出来示人,却对贴身服侍自己多年的几个下人却极好。我姑母当年专门伺候北晋王爷梳头,如今年纪大了,不便继续留在宫里与人争斗,北晋王爷便特意将我姑母和另一名老嬷嬷安置在北晋王府。 虽说我姑母还是下人身份,但其实,也算府里的半个主子。我寻思只靠蒋政大人的力量还不足以与户部苏大人相抗衡,所以一回来就去拜见姑母,请求姑母进宫游说北晋王,专门为本案讨要一份圣旨。” “嗯!啊?”林瑾一下子瞪圆眼睛:“那圣旨讨来没有?” “当然讨来了!” 从怀里摸出明黄色的圣旨,萧遥在林瑾眼前一晃:“皇上金口玉言,让大理寺寻找证据重新彻查苏姚被害一案。倘若有人敢聚众滋事,一律法办!” “太好了!”林瑾高兴得险些跳起来:“我就说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又非衙门中人,您让我独自去与刘家母子沟通名不正言不顺的,大人如何会放心?却原来您还有后招。早知萧少卿如此神通广大,我之前倒是急个甚?” “现在才知我神通广大?”萧遥得意地冲林瑾挤眉弄眼:“我早就跟你说我有办法拿到圣上手谕,你偏不信我!” “大人惯会说谎,赖得了谁?” 说着话,林瑾已展看圣旨细看。待看完,林瑾面上喜悦未褪,眸底却又浮起一抹纠结。 “怎么了?”萧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此好事,你怎地看起来满脸不高兴?可是与刘安母子交谈的不顺利?” “嗯!”点点头,林瑾将所有口供都取出来交给萧遥:“刘安的口供我拿到了,他也同意出堂作证。但刘王氏那边却死咬着口不放。” “怎么回事?” 轻叹一声,林瑾将自己与刘王氏的谈话内容详细叙述给萧遥听。说完她问:“萧少卿?您说,会不会真的是我判断错了?难不成,毒杀苏姚的凶手,真的是刘王氏?” 萧遥没有立刻回答。蹙眉思忖片刻后,他摇头:“我之前倒是始终这么以为,即便你已挖出砒霜来源,找到了夏桑,我也不太赞同刘王氏无辜的说法。但眼下,我反倒觉得刘王氏真是无辜的。” “为何?” “小瑾你可还记得刘安家隔壁老先生跟我们说过的话?他说,刘王氏绝对不会自戕,也绝对不可能给苏姚下毒,因为,刘王氏还有儿子和孙子。 自刘老先生惨死之后,刘王氏把所有的精神寄托都放在了儿孙身上,他们就是她的命。如今,你都明明白白告诉她刘安不是凶手,刘王氏还有什么理由死咬着自己是杀人凶手不松口?就算她真的毒杀了苏姚,良心上过不去,但眼下天时地利人和俱在,她也总得替儿子和孙子考虑考虑吧? 如此简单的一笔账,连三岁小儿都会算,她倒是在固执个甚?难不成,她为了儿孙都能忍受那么多年虐待,眼下即将与儿孙团聚开始新生活,反倒怯了? 这根本不合理。别说畏惧苏阎王继续加害这类废话,既然刘王氏都能想到让刘安带着小孙子远走高飞,为何想不到出狱后与他们一同离开? 所以小瑾,我觉得刘王氏在撒谎。她势必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所以才会用如此强硬的态度逼你放弃。” “逼你放弃”这四个字从萧遥嘴里蹦出来,林瑾下意识一抖。 继而,她面色大变,扭头就往回跑。 萧遥分析的没错,这不合理,一点儿都不合理。所以这是个圈套,那个善良又悲情的老人,用她最后的智慧,为林瑾编织了一个温柔的圈套。 其实,当林瑾走进牢房,刘王氏对她说出第一句话时,漏洞已经出现了。那时林瑾脑子里曾想,既然蒋政大人已经请郎中来给刘王氏治疗过眼睛,为何刘王氏的眼睛依然溃烂得如此厉害?只可惜,当时被牢狱内潮湿、肮脏的环境和虫鼠横行转移了注意力,加之先入为主的同情心作祟,林瑾并未继续深入这个细微的悖论。 如今回头再想,林瑾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哪怕是个专门给牲畜治病的兽医,治疗外伤也会有一定的法子。刘王氏乃本案重要人证,蒋政大人请来的郎中医术能有多差?即便那郎中没有林瑾的医术好,最起码也应控制住刘王氏的伤情,怎么可能让刘王氏的右眼溃烂到腐败发臭的地步? 故,刘王氏的伤情演变成这样,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每回蒋政大人请来郎中,郎中前脚刚走,刘王氏后脚就将才敷上的药物抠掉,故意破坏治疗效果,甚至故意让伤情恶化。 她在自戕,这个令人又爱又恨,隔壁老者断定不可能自戕的老人,此回,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一种隐忍又缓慢的方法,义无反顾地自戕。 这种选择,在刘王氏被关进大牢的第一日就生效了,但她依然心有牵挂,依然舍不得刘安。她怕自己死后刘安也会步了后尘,所以犹犹豫豫,一直凭借强大的意志力苦苦支撑。 是林瑾今日的到来让刘王氏心头选择的巨石,砰然落地。因为,林瑾亲口告诉她已经从夏桑等人那里拿到了口供,亲口告诉她,刘安已承认自己未给苏姚下毒。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刘王氏正式对自己执行了死刑。所以她态度强硬,一次次撵林瑾离开,甚至不停地出言羞辱激怒林瑾。 也正是因为抱着必死之心,她才会请求林瑾帮忙治疗眼睛。那是类似于囚徒行刑前吃最后一餐断头饭的复杂情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刘王氏选择善待自己一次。 她说:“即便不能干净整洁地走,至少也要健健康康地上路。” 她没想过干净整洁地去死,但却要健健康康地走。因为,健康乃是为了死后与刘老先生在阴曹地府团聚。但,不打算“干净整洁地走”是什么鬼? 那只能代表一种死法,一种极其肮脏的死法。 会是什么? 被关押在大牢里,刘王氏还能选择怎样的死法? 没错没错,就是那样,就是那种林瑾和萧遥都熟悉的死法,那种和苏姚一样肮脏龌龊的死法。 答案呼之欲出,林瑾急得脑门上青筋毕现…… 第60章服毒自尽 萧遥从未没见过如此惊慌失措的林瑾,他步伐大速度快,追至林瑾身边问:“发生什么事了小瑾?” “快快!”眼泪一下子从林瑾的眼角渗出,她拼尽所有力气大吼:“萧少卿您快点去!刘王氏……刘王氏她要自杀,她很有可能会吞服老鼠药!” “啊?”萧遥一怔。 下一瞬,他已如旋风般冲了出去…… 没有丝毫侥幸,也没有任何悬念,牢中,刘王氏已死透了。 很明显的砒霜和老鼠药中毒症状,和苏姚一样,大小便失禁,屎尿横流。但,苏姚临死时怒目圆睁、面容狰狞,形同索命厉鬼。刘王氏却在笑,十分满足的微笑。 仿佛了结了最大的心愿,刘王氏的表情堪称安详。 大约知道服下老鼠药会死得极其肮脏,所以她没有平躺,选择了坐姿。她的后背靠着墙,还专门用蒋政派人送来的被褥圈在腰上,避免失禁的大小便沾染到上半身。以至于除了腰部以下,她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干净。尤其是脸。 很显然,林瑾一离开,刘王氏便洗了把脸,她左侧鬓角的发丝还有些湿润,右眼依然保持着林瑾刚给她包扎好的形态,雪白的绷带上散发着浅浅药香。 似乎极为享受这种药香,刘王氏笑得左眼轻阖、眉目舒展,双手,还安安静静端放在膝盖上。 作为一名医者,林瑾非常清楚,服下老鼠药远比误食砒霜更加痛苦,苏姚的死状便是最好证明。然,刘王氏,这位备受摧残的善良老人却安安详详地走了,除了稍微脏一些外,林瑾未从她身上看见任何痛苦。 跪倒在地,林瑾的泪水夺眶而出。 错了啊!是她错了啊!她明明早已发现问题,明明察觉到了刘王氏的异常,却没有引起足够警惕。她自始至终都深陷在自己的计划里,非但没有深究内心的怀疑,甚至在被刘王氏刻意激怒后,还丧失了最起码的宽容、分析能力、判断能力和敏锐性。 因为她的疏忽,因为她的不负责,因为她的自以为是和急于求成,白白让这位无辜的老人葬送了一条性命。 她该如何赎罪? 萧遥的脸色异常难看。 原本他拿到隆安帝的手谕,案情又有了新突破,这桩所谓的毒杀案立刻就能真相大白。可谁能料到,如此坎坷地一路走来,好不容易快赢了,居然会发生这种事?一想到苏大人和苏阎王的可憎嘴脸,萧遥恨不得将刘王氏拖出去鞭尸,以解心头之恨。 他还有些不明白,刘王氏自尽林瑾为何如此伤心?即便林瑾有些疏忽,但面对一个时时刻刻想要自戕之人,要如何防范? 在林瑾身边蹲下,萧遥柔声劝慰:“别哭了!刘王氏畏罪自杀,狱卒们都可以作证,小瑾,这不是你的错!” “不萧少卿,这就是我的错!” “我不许你这样说。”萧遥面色一沉:“小瑾?你并非我大理寺的正式仵作,能如此不遗余力地协助破案已属难能可贵,方才你更是不计前嫌地为刘王氏医治眼睛。谁也不能否认你的善良和用心,这真的是个意外,不是你的错!” “不是的萧少卿,这不是意外!” 抬起泪目,林瑾溢满水光的大眼睛里都是纠结复杂的自责:“您还不明白吗?我们从头到尾都搞错了啊!是我们的疏忽,才害死了刘王氏!” “小瑾!”蹙起眉,萧遥厉声问:“你是不是急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 擦干眼泪在刘王氏的尸体前蹲下,林瑾用手轻轻摸了摸刘王氏的脸。就在萧遥以为她沉迷于悲伤时,林瑾突然抠开刘王氏的嘴巴,将右手拇指和食指伸了进去。 不待萧遥反应过来,林瑾已从刘王氏嘴里掏出两枚假牙,摊在掌心递过来。 看清楚那假牙上残留的药泥,萧遥一下子愣住。 “萧少卿请瞧?”林瑾苦笑:“这难道还不是我们的失误吗? 当日,刘王氏背着苏姚的头颅和血衣前来投案,她与刘安在审案堂前对峙,我们分明感受到了她的决绝,却不曾防范。 而刘家隔壁老先生和刘安都曾提到过刘王氏出自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我们却始终将她当做粗野的无知村妇。 无论是您这位经验丰富的大理寺少卿,还是我这个自命不凡的小仵作,我们谁都不曾想过,刘王氏有这样的智慧和手段。是我们的自以为是,害她白白丢掉了性命啊!” 一股憋屈涌上心头,萧遥气得两眼发黑。 林瑾说的没错。其他人不懂这些手段,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他,却对此非常熟悉。即便蒋政大人清正廉洁,大理寺就是大理寺,审讯犯人免不了动用大刑,所以大部分犯人被抓来大理寺之前身上都会携带武器或者毒药,以防用刑过程中承受不住而自杀。尤其是刺客之类,更是人人都会在身上藏毒。 他们藏毒的手法千奇百怪,有藏在鞋底的,有藏在戒指或发簪里的,也有藏在头发里的。但最常见,也最难防范的,是在衣领和牙齿里藏毒。 故,只要有犯人入狱,狱卒们不但会给他们换上囚服,还要对犯人们进行搜身,包括牙齿。 问题是,刘王氏投案救儿的目的太明确,蒋政为了保护她,又暂时将刘王氏收监,以至于所有人都先入为主地认定刘王氏是名无辜者。而刘王氏是个白发苍苍、瞎了一只眼睛、连路都要走不动的老妪,她的外貌太具备欺骗性,太容易勾起人们的恻隐之心。别说狱卒,即便刘安自己看见刘王氏,都会下意识同情心疼。所以,没有人想过要对她搜身或检查牙齿。 将双手骨节握得“咯嘣”直响,萧遥咬牙道:“横竖都是我们大理寺失职,这个错我认了。但小瑾,她根本没有理由自杀。明明我们已经找到了那么多证据马上就能翻案,她和刘安眼瞅着就可以回家去与刘子敬团聚。为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刘王氏要如此糊涂地走绝路?难不成,苏阎王的人混进大牢里来威胁过她?” “大理寺的大牢,苏阎王的人混得进来吗?”林瑾苦笑:“萧少卿,您当真以为刘王氏是个糊涂人吗?不,她不糊涂,她这么做自然是为了隐瞒真相,或者保护某个人。只是……” 话音一顿,林瑾仰头做了个深呼吸:“萧少卿,您可知我们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 “什么?” 一接口,萧遥便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一下子黯淡下去。 果然,林瑾一字一顿道:“萧少卿!一直以来,我们始终在绕弯路,却忽略了最最重要的一个人物。而这个人,恰巧是本案至关重要的目击证人。其实,只要找到他就能立刻知道谁是毒杀苏姚的真正凶手。只可惜,从头到尾,这个人,都被我们忽略了。” 一瞬不瞬瞧着林瑾,萧遥没有说话。许久,他才硬邦邦道:“小瑾,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 …… 第61章再访苏府 “对!就是他!”林瑾的声音异常肯定:“萧少卿,麻烦您传令下去,我们提审刘安前,不许任何人走漏刘王氏已暴毙的消息。不管有心还是无心,但凡有人让刘安得知此事,格杀勿论!” “明白!” 一番安排后,萧遥又带着林瑾匆匆赶往平江县。 这次他们没有低调行事,而是带着隆安帝的手谕和近百名衙役,浩浩荡荡快马加鞭,直奔苏府。 听说萧遥带着人马要见刘安三岁的儿子刘子敬,苏阎王一头雾水。但圣旨在上,即便苏大人驾临,也不敢造次。所以一切虚礼全免,苏阎王十分被动地将萧遥和林瑾直接带去刘子敬的住处。 明明是嫡亲外孙,苏阎王却安排刘子敬住在下人们居住的外院。好在苏阎王没有让刘子敬与其他下人混住,而是在卧房隔壁收拾了间耳房,供服侍刘子敬的小厮居住。 萧遥将所有人全都撵出去,又让衙役们把外院围得水泄不通,这才和林瑾一起推门进去。 走进卧房的第一眼,林瑾就注意到书桌前坐着个三岁幼童。 一般情况下,小孩子都非常好动,对外界新鲜事物异常好奇。但她和萧遥进来,刘子敬却连头都未抬一下,只独自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写字。在他身边,竟连个贴身伺候的下人都没有。 瞧见刘子敬仅着中衣,林瑾的目光闪了闪,脑海中不由自主便想起今日走进大牢时瞧见的刘安。 心下有些感叹,果真是父子,即便一个干干净净,另一个肮脏邋遢、身着囚服,气度却莫名相似。只是,这父子俩为何都如此瘦弱不堪? 萧遥也愣了下。许是太好奇,他凑到林瑾耳边悄声道:“小瑾?苏阎王会不会在蒙咱们?我瞧这孩子,像个聋子!” “闭嘴!”林瑾一个眼刀丢过去。 喝斥住萧遥,林瑾也不忙着跟刘子敬打招呼,而是开始环顾四周。 房间内的摆设说不上奢华,却也应有尽有,属于小康人家水平。只不过与整个苏府相比,明显十分简陋。即便用脚趾头去想,林瑾也看得出这孩子跟自己的儿时处境相似,在苏府乃是个极不受欢迎的主儿。兴许,还经常受人排挤欺负。 心里微微有些发堵,林瑾走过去。 为了引起刘子敬的注意,她故意将脚步放重。可是,已走到桌前,刘子敬依然不理不睬,继续低头专心写字,倒真像是萧遥口中的聋子。 而看清楚刘子敬的状况,林瑾心头更堵。 想一个三岁的孩子能有多高?坐在椅子上自然够不到桌面。所以,那椅子上又放了个小板凳,刘子敬此时就坐在小板凳上。 只是这样一来,刘子敬确实可以够到桌子,也能执笔写字,但他的双脚却没有任何着力点,就这样悬空吊着。 林瑾是名医者,她非常清楚这种姿势坐久了会是什么感受。普通成年人双脚悬空都会充血发麻,更何况一个三岁的孩童?故,刘子敬那双没有穿鞋袜的小脚,此时不止冻得发青,还因血液不畅有些发紫。 才皱起眉,萧遥已大步上前猿臂一伸,直接将刘子敬从凳子上抱了下来。 原以为这般帮忙,刘子敬便是不道声谢,最起码也会给个笑脸。岂料,骤然被人打断,这孩子竟恼了,二话不说,小身子一扭,手里的毛笔已向萧遥身上画去。 便是萧遥武功高强,也避不开怀里这小鬼头的突然袭击。所以,这一下不偏不倚,正好在萧遥胸前涂下重重一笔。 想到不久前自己才用桑葚汁砸了苏阎王一胸口,这会子苏阎王的小外孙就用墨汁抹了他一胸口,萧遥的俊脸拧了再拧,几乎要变形。 将刘子敬放在地上,他黑着脸瞧了好好一阵自己胸前的乱七八糟,才瓮声瓮气道:“喂!小子?你怎地如此没规矩?做甚用墨画我?” “谁让你抱我下来的?”刘子敬两眼一瞪,非但不怕,还反怼了萧遥一句。 萧遥被他怼得先是一愣,继而竟高兴得眉开眼笑:“诶!我还以为你是个小聋子、小哑巴,原来你会说话呀?” “哼!”刘子敬脖子一拧,直接丢给萧遥个后脑勺。 “哟!脾气不小呀!”用大掌摁住刘子敬的小脑袋,萧遥强制性将他的小脸转过来,嬉皮笑脸道:“知道我为何抱你下来吗?因为你独自一人坐那么高不但容易摔下来,双腿悬空久了,还会导致血液流通不畅,把自己弄残废。 你如此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可是平日里被大人们惯得太骄纵,还好赖都分不清?” 哪曾想,听了萧遥的话,刘子敬却傲娇地扬起下巴:“我才不会摔下来呢!今日我已这般坐着练了四个时辰的字,何时摔下来过? 再说,我每天这样练字,就算双腿坐麻,到第二日照样能好好走路。故,你不用骗我,我是不会上当的!” “啊?”萧遥惊了一下:“你每天都这样坐着练字?今日已练了四个时辰?” “对呀!”刘子敬将下巴抬得更高:“我每日至少要练五个时辰的字呢!” 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刘子敬又撅起小嘴,蔫绰绰地低下了头。 林瑾之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见刘子敬这幅表情,不由弯下腰柔声问:“可是你祖母说,只要你把字练好了,你爹爹就会到外祖家来接你?” “你怎么知道?”刘子敬猛地抬头看过来。 仿佛才发现桌前还站了位妙龄女子,他眼睛一亮:“姐姐是神仙吗?” 许是太过于激动,他的身体前倾,一双小手直直伸出,竟是没头没脑地往林瑾怀里扑。 之前萧遥将刘子敬抱下来后害怕他双腿麻木跌倒,便一直蹲着用双手给他揉腿。此时刘子敬突然扑向林瑾,身体骤然失去平衡,竟“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林瑾和萧遥大惊,然,不等他二人伸手去抱,刘子敬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的动作极快,因双腿尚未恢复知觉站不稳,索性连滚带爬地抱住林瑾的腿,仰头哭喊道:“姐姐?你是不是神仙?是不是见过我祖母?” 心知自己猜对了,林瑾眼下喉间酸涩将刘子敬抱起来。 她让萧遥把板凳拿开,自己先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将刘子敬放在膝头,开始娴熟耐心地给刘子敬按摩取暖。 孩子都是降临人间的小天使,林瑾如此温柔的举动瞬间便赢得了刘子敬的信赖和好感。如同久离母亲的幼兽刹那间找到了更加温暖的怀抱,刘子敬蜷缩着身子紧紧贴住林瑾,小手还用力攥着林瑾胸前的衣裳:“姐姐?我祖母可有告诉你,爹爹什么时候会来接我?” “你……很想爹爹吗?”林瑾迟疑地问。 “嗯!”提到自己爹爹,刘子敬的泪水“啪嗒啪嗒”落下来:“我还想祖母!” “那你想你娘亲吗?” 这话问出来,萧遥眸光一凛,狠狠瞪了林瑾一眼…… 第62章刘子敬 林瑾却像没有接收到萧遥的警告,依然盯着刘子敬的眼睛自说自话:“小子敬,你想爹爹,也想祖母,那有没有想娘亲啊?” “我……”刘子敬瘪着小嘴低下头,半响才像蚊子叫般道:“想了,也不想。” “嗯?”林瑾挑挑眉:“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什么叫想了,也不想?” 仿佛委屈极了,又像是鼓足了勇气,刘子敬终于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我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娘亲了,自然想她。可是……可是娘亲好凶,她打祖母,还让我也打祖母。我若不听,娘亲就拧我耳朵、掐我屁股。痛!我怕!” “咯嘣!”萧遥握紧的双拳骨节猛地响了一下。 “咦?”刘子敬睫毛上的泪水还未干,思维已被带偏:“叔叔你的手怎么会响?好厉害啊!” 这就是孩子,上一刻还因想念亲人默默垂泪,下一瞬就被新鲜事情转移了注意力,林瑾瞬间明白了刘王氏的苦心。 刘王氏心知自己去大理寺投案会一去不返,生怕刘安也难逃厄运,所以才把小孙儿送到苏府来。因为她很清楚,刘子敬曾亲眼目睹过苏姚惨死,心灵受到严重创伤,只有猛地换了陌生的新环境,才会因为好奇、无措而顾不上害怕。这般,很快刘子敬就会把那残忍恐怖的一幕忘掉,渐渐恢复天性。至于苏阎王,面对寄宿苏府的刘子敬,他会像一只暴虐的狮子,只捕获别人家族的羚羊,却无视自己家族最不讨喜的幼崽。这是人的通病,对外恃强凌弱的同时,厌弃又不知不觉地保护着自己羽翼下的弱者。所以,刘子敬只有在苏府才会不被重视,才会成为可有可无的存在,才能避人耳目,躲过苏大人和苏阎王的怀疑与残害,平安长大。 精妙绝伦又善意满满的算计,刘王氏这位聪慧的老人,她世故圆滑又了解人性,但她没有任何歹心。她把她的一切,包括智慧和生命,全部给了儿子和孙子。 只可惜,事情发展至此,已经偏离了刘王氏预定的轨道,即便林瑾想喊停都不成。所以,无论如何,林瑾今日都要让刘子敬亲口说出残忍的真相。 硬着心肠捧住刘子敬的小脸,林瑾柔声哄道:“小子敬,姐姐问你几个问题,倘若你回答得好,姐姐就带你去见爹爹可好? 但,若是你骗我,那姐姐就不管你了,一直把你留在外祖家。” “我不要留在外祖家!” 刘子敬“哇”地一声哭喊起来:“我要回自己家,我要祖母,要爹爹。我不想留在外祖家!” “为何不想留在外祖家?你瞧,外祖家有好吃的、好喝的,还有好玩儿的,比你自己家有钱多了。” “那也是我自己家最好!” 见孩子哭得实在可怜,萧遥终于忍不住开口:“小鬼头?你既这么不喜外祖家,那你外祖接你来苏府时,你为何还要乖乖跟着他来?” “才不是外祖接我来的呢,是祖母送我来的。” “祖母何时送你来的?” “就是……就是……”眨巴两下水汪汪的大眼睛,刘子敬抠着小脑袋想了半天:“就是娘亲吐粑粑的那天呀!” “娘亲吐粑粑?”萧遥登时一脸懵逼:“什么意思?” 林瑾凝眉想了想,悄声道:“大概是中毒吐血!” 示意萧遥不要打岔,她再问:“小子敬,你说娘亲吐粑粑,可是大老鼠咬破你娘亲鞋子的那天?” “对,对,就是那天,那么大的老鼠。”说着话,刘子敬用手比了个大大的圆圈。 “我知道了!”林瑾再接再励:“大老鼠咬坏了娘亲的鞋子,娘亲就打瞎了祖母的眼睛,然后爹爹又打了娘亲,最后,娘亲就吐粑粑了,对不对?” “对对!姐姐果然是神仙。”刘子敬拍拍小手:“既然姐姐都知道了我和祖母的小秘密,就赶紧带我去找爹爹吧?” “不急!”将刘子敬往怀里拢拢,林瑾继续问:“你和祖母的小秘密是什么意思?可是你祖母专门嘱咐过,不许你跟别人说吗?” “嗯!”刘子敬用力点头。 “那……祖母是何时嘱咐你这些的?” “那天送我来外祖家的路上,祖母一直都在嘱咐我。祖母说,倘若我不守承诺,永远都见不到爹爹和她,也永远得不到礼物了。” “什么礼物?” “祖母没告诉我。祖母只说,我只要在外祖家听话,就能找到礼物。届时,不但这礼物会送给我,祖母和爹爹也会来接我。” 刘王氏竟是这样安抚哄骗刘子敬的,难怪这孩子那么多天都能忍得住。声音微颤,林瑾再问:“那除了姐姐和这位叔叔,可还有人知道这些秘密?” “没了,我没给其他人说过,连外祖也不知道。” “非常好!”凑上去,林瑾在刘子敬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姐姐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方才说,娘亲吐粑粑,那你和祖母有没有吐粑粑?” “没有!吐粑粑好臭,祖母说那个游戏不好玩,不让我吃。” “吃什么?”林瑾和萧遥同声问道。 问完后,又对视一眼,迅速交换了下眼神。 “小子敬?”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林瑾耐心道:“祖母不让你吃什么?” “糖豆豆呀!” “糖豆豆?”林瑾心头一惊:“可是你祖母给你娘亲吃的糖豆豆?” “当然不是!祖母才没有糖豆豆。” 大约十分喜爱刘王氏,提到祖母,刘子敬的话明显变多了,情绪也有些激动:“姐姐你不知道,娘亲总是让我打祖母,让我冲祖母和爹爹吐口水。但祖母和爹爹都很温和,对我很好。他们陪我玩儿,冲我笑,祖母给我喂饭饭,还给我洗澡澡,晚上陪我一起睡。打雷闪电、夜里有小鬼来捉我,都是祖母将它们赶跑的。子敬喜欢祖母,才不打祖母呢!” 一个三岁的孩子,说出这么长一段话不容易,林瑾鼓励性地摸着刘子敬的头,给他倒了杯茶润嗓子,又从袖袋中摸出块糕点。 见刘子敬的注意力完全被糕点吸引住,她才继续谆谆诱导:“那,到底是谁给谁吃了糖豆豆呀?” “当然是娘亲给祖母吃糖豆豆喽!”刘子敬边吃糕点边回答。 “你娘亲给你祖母吃糖豆豆?”萧遥急得直跺脚,不由插嘴道:“不是你祖母把你娘亲……” “我说话叔叔不要随便插嘴!”刘子敬突然挺起小胸膛,连嘴角的糕点碎屑都来不及舔去,满脸严肃道:“爹爹说,随便插嘴的都不是好孩子!” “对对!”生怕刘子敬反感,林瑾赶紧应和:“小子敬说得对!你不要随便插嘴!” “好好,叔叔知道了,叔叔不是好孩子。”萧遥急得抓耳挠腮,却强忍着性子哄道:“小子敬快吃吧,糕点硬了就不好吃了。那个,你娘亲为何要给祖母吃糖豆豆?你祖母吃了吗?” “祖母当然没吃,娘亲吃了。” …… 首-发:lamei9.com (woo1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