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 满满都是赵雨点 我和赵雨点离婚了。 赵雨点问我想要什么,他说他可以把房子、车子、现金都给我。我知道,他不想觉得欠我。 他说,这是他最后能为我做的。 我看着他,凄苦的问:「如果我全都不要呢?」 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想要的,从来只有一个赵雨点。 我有工作,也拥有一辆贷款还没偿清的国民车,我能养活我自己,所以,可以骄傲的什么都不拿。 但我的骄傲,唤不回他。 「把你留给我,好吗?」我訥訥的问。 他苦笑,然后摇头说:「对不起。」 我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若有善解人意前妻排行榜这种东西,我肯定能拿下冠军。我不吵,也不闹,安安静静的接受了被赵雨点拋弃的事实。安安静静的,让赵雨点离开了我的生命。 这场浪漫的雨滴,不再落进我天空里。 从此以后每场雨,静静下在我心底。 赵雨点,我的前夫,曾经用爱灌溉过我的心灵。 认识赵雨点时,我刚出生两个月。他把我从妈妈手里接过,夸张的大声说:「哇~看看!多么漂亮的小宝宝!」 妈妈还过着日夜颠倒的新生婴孩育儿期,恨不得有人经手这个魔鬼,让她偷得一点喘息。于是她对赵雨点说:「你喜欢的话,就让你带回去,养到十八岁再还我。看总共需要多少钱,我们夫妻会全额支出。」 赵雨点大笑两声,当然没与她认真。抱着我玩一玩,又把我扔回婴儿床上。若我那时能抗议,我一定会跟他算帐。 他总是不要我。 赵雨点的个性一向开朗随和,爸爸很欢迎他来家里活络气氛,减轻妈妈產后忧鬱,顺便替他们分担育儿工作。 赵雨点说,那天他在我家待了好久,抱着我哄,做我的人肉摇篮,泡了牛奶餵我喝,还手忙脚乱地替我换了沾满湿黏水便的尿布。 世界上有多少人曾被未来的老公换过尿布? 我曾为了这个有趣的发现沾沾自喜。 我爸妈二十岁时就生下了我,赵雨点是他们高中死党,也就是说,赵雨点整整大了我二十岁。 他已经是足够当我爸爸的人了。 可是爱情由得了你选择吗? 我就是爱上他了呀。 三岁的时候,赵雨点带我去杂货店外头坐摇摇马。十元投下去,整台马车或小绵羊晃动起来,唱着歌啊摇哇摇,欢乐摇过了外婆桥……不是,是摇了三分鐘。 赵雨点要带我离开,我大哭,死抓着把手不肯走。 他只好再投十元下去,让我再快乐三分鐘。 「再一次、再一次。」牙牙学语的我,啟动功利主义,擅自决定这么说。 赵雨点无奈,为我投了一次又一次硬币。为了哄我这小傢伙开心的咯咯笑,他不断走进店里,用纸钞和老闆换了零钱。 老闆走出来看了看摇摇马上,笑得嘴巴咧到耳朵的小小孩,一掌往他背后拍下去,打趣说:「肖年欸,看甭出来,哩架肖连就生崽啊哦。」 赵雨点靦腆地搔搔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三岁那年,赵雨点其实也才二十三岁。 但从我还这么小的时候起,他就捨得对我好,把我捧在掌心上。 离婚以后,我好想对他说:「再一次、再一次。」 能不能,再爱我一次? 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赵雨点和我爸妈的感情很好,他们常相约假日出游,有我爸妈的地方,总有赵雨点。家里的相簿、爸妈的手机,好多好多赵雨点。 我的青春里,不惶多让,满满都是赵雨点。 爸爸妈妈让我喊他「叔叔」,我不肯,坚持要跟他们一起喊他「赵雨点」。爸爸斥责我,说我这样连名带姓喊长辈,没大没小,别让赵叔叔以为我们家的孩子没教养。 可是在我看来,赵雨点不像大人啊,他像个大哥哥,对我最好的,脾气最温和的大哥哥。 我偷偷问过妈妈,既然你们高中是同学,那赵雨点喜欢过你吗?你们谈过三角恋爱吗? 妈妈坐在电视机前,目不转睛的盯着萤幕,听到此话后懒懒的转过头来瞟我一眼,「怎么可能啊!」 我那时正读国小六年级,对于恋爱情事虽然懵懂却最为好奇,我缠着妈妈告诉我更多赵雨点的事情。 「为什么不可能?妈妈这么漂亮,赵雨点怎么会不喜欢你?」 「是啊,我这么漂亮,他怎么不喜欢我呢?」妈妈偏头想了下,不耐烦地摆摆手,「这我怎么知道啦,反正那傢伙说来也是个怪人,我哪知道他在想什么,要问去问你爸啦。」 我真的跑去问了爸爸。 「爸爸,以前赵雨点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他吓了一跳,「老赵?」 「爸!你好坏,干嘛把他叫得这么老!」 爸爸一副不想理我的样子,埋首拼凑他的乐高玩具,继续组装。看我没走,才说:「有啊,赵雨点曾经喜欢过一个女生。」 「是谁?是妈妈吗?」我竖起每一根神经,全面警戒。 爸爸一愣,随后哈哈大笑,「怎么可能啦!你妈那种类型?哈哈哈!」 我不停摇晃爸爸的手,「爸~那你快点告诉我,他喜欢谁啦!」 「啊啊啊好啦好啦!你快放手,不要弄乱我的积木!」 爸爸说,赵雨点读高中的时候,喜欢过班上的学艺股长。那个女生戴着一副眼镜,动作秀秀气气的,很会画画也很擅长做海报。说话特别小声,个子也很娇小,是能激发男生保护欲的类型。 所以当她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求助赵雨点时,赵雨点根本拒绝不了她。 她让赵雨点帮她搬沉重的节日布置材料、校庆道具、才艺表演用品。孔武有力的赵雨点,总二话不说就扔了手边的事,或读到一半的书,跳出来协助她。 那时期的男孩,对谁付出得多,谁在心里的份量就重。 赵雨点觉得自己喜欢她,在朋友们的怂恿下,鼓起勇气追求她。 我很紧张,捏着裙子,把裙子捏出丑陋的皱褶,迫不及待追问:「赵雨点追到了吗?」 爸爸摇头苦笑,「没有。」 学艺股长不喜欢赵雨点。 她享受着赵雨点的温柔与呵护,享受着与青春期男孩大搞曖昧的优越感,心里却喜欢另一个人。 另一个,她觉得自己配不上,还愿意默默苦恋的人。 她喜欢的,是隔壁班那个长得好看,很受女孩子欢迎的型男班长。 我有点难过,「赵雨点很伤心吧?」 爸爸说:「也许吧。」 男孩跟男孩间很少谈太细腻的话题,尤其是感情,他其实不清楚赵雨点心里是什么想法。 「但他看起来,跟平常差不多,只是变得很少跟那女生说话。」老爸沉吟一会,这么说。 后来,他们就毕业了。 即使同学会上再次碰面,他也没再见过赵雨点与学艺说话。 我的每一次失恋 <雨点> 你是一场太阳雨,舒缓闷热的暑意。 你是一点点水气,冰冰凉凉掠过我手臂。 你是一滴滴雨滴,敲打我渴求滋养的心扉。 你更是一颗颗泪珠,从我眼中滑落最幽暗的谷底。 国中的国文课,老师让我们创作短短的新诗,我用赵雨点的名字,写了短短几行字。 国文老师讚美我的诗很有意境,还在课堂上大声朗诵给全班听,让全班为我鼓鼓掌。 我的国文成绩一直不出色,求学这么多年,让老师称讚的次数加起来大概不出五次。这是我最骄傲的一次。 因为赵雨点。 老师不知道,雨点是一个人的名字。是我最喜欢的人的名字。 当我把爱情融入诗里,我用「心」去写一首诗。 我希望,有天,能为他朗读我为他创作的情诗。 赵雨点、赵雨点,你的笑是滴滴答答的雨滴,落在我情竇初开的泥地,滋长出一整大片翠绿草地。 我读高中的时候,喜欢瞒着爸爸妈妈,偷偷跑去找赵雨点。 赵雨点的爷爷是开自助餐店的,后来换他爸爸开,我猜,一代传一代,这家自助餐,终有一天会传到赵雨点手里。 若我将来真要嫁给赵雨点,我得趁早熟悉环境与经营,才能成为他最得意的贤内助,才能做他八面玲瓏的左右手。 每当我推开自助餐店的门,店里的阿桑伙计们都很欢迎我。他们知道,我是赵雨点最好朋友的女儿,连赵雨点的爸爸妈妈都很热情接待我。 若我用餐时间去,赵雨点会让我自己找位置坐,他独自穿梭在厨房和外场,忙进忙出。 我会拣一个角落的位置,替自己倒一杯店内免费供应的冬瓜茶或红茶,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赵雨点走来走去。 其实赵雨点长得不算好看,但我就是喜欢他。 赵雨点忙完了,才抓着头不好意思走过来,为了无暇顾及我而道歉。 他说,我可以随意夹菜吃,店里全部的料理,都可以承装到盘子里,尽量吃,吃垮他家也没关係。 他说完话,总会露出一种憨厚稚气的笑容。他的牙齿很白,左右两侧各长了一颗有点尖尖的虎牙。 我喜欢赵雨点的小虎牙,我超级喜欢他。 我高中那一年,赵雨点已经三十七岁了。 可他看起来,和我小时候坐在摇摇马上看过去的大男孩一样,那么呆,那么纯朴,那么不諳世事。 我总觉得,无论这个世界多么多变,也改变不了赵雨点。 他用他自己的速度与步调,活在自己的小小宇宙里。 所以他的时针走得很慢,他不会老。 我窃窃心想,若他是为了等我长大,那该有多好。 赵雨点,我对你的喜欢,已经星火燎原。它不再是一片原野,它长出一座森林了。 我依然为他写诗,为我的暗恋写诗。 为我还不是时机,无法坦荡诉说的告白写下一篇篇酸楚的诗。 我高三那年,赵雨点带来了一个女孩。不,其实那是一个女人。她还比他年长三岁。 爸爸促狭地问赵雨点,在哪认识的? 赵雨点害羞的说:「就我家的店啊,这是我的熟客啦。」 我在一旁安静的挖着焦糖布丁,默默吃着。 听着爸爸妈妈把他们恋爱过程掏得半点不剩,让那些情事全摊在日光灯下,供人咀嚼或调侃,或,将我刺得心血淋漓。 却无能为力。也无权置喙。 我本来打算,考上大学以后,就要跟赵雨点告白的。 那天在大眾餐厅,赵雨点揽着那个女人瘦弱的肩膀,爽朗的笑着,告诉爸爸和妈妈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经过。 成年人谈感情,已经不叫它「恋爱」了。他们会说,那是一起过日子。 原来这个女人和她爱情长跑多年的男友结婚后,因为生不出孩子,去医院做检查才知道,她患有不孕症──还是比较棘手的那种。 她先生是家里的独生子,经济上也不允许做试管,家中长辈观念又很传统,最后她公婆与其他亲戚们用亲情压力不断逼迫他们分开。她就这么被赶出家门,忍痛签下了离婚协议。 让人唏嘘的是,他先生很快再娶,隔年就孵出一颗蛋──还是个男婴呢。 她是赵家自助餐的常客,赵雨点从十年前她还读大学时就知道她了。 看她坐在角落的小桌,吃着吃着悲从中来啜泣着,善良的赵雨点送了一盘她爱吃的酥炸鱼柳及一包轻巧抽取式面纸过去。 正式按下他们爱情的开关。 默默挖着透明容器里最后一口布丁,在场唯有我听着听着听出了诧异。 为什么赵雨点知道她爱吃酥炸鱼柳呢? 自助餐店,上门的客人络绎不绝,每个人每次夹的菜都不会百分百相同,为什么赵雨点知道这个女人喜欢这道料理呢? 我不愿去面对这个答案。 爸爸妈妈接着聊下一个话题,只有我的时间被迫暂停,有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再也没办法前进。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的眼睛会无意识的追随着她,所以你便知道她喜欢什么。 我的目光追随着赵雨点,所以我明瞭,赵雨点的目光追随着她。 雨点、雨点,滴滴答答的,从我心里翻腾而上,滴落桌面。 赵雨点不只是我心中的一首诗,更是我眼中一颗颗咸咸的泪。 我第一次在心里给他取了绰号,我叫他──王八蛋。 那年赵雨点三十八岁,我才刚要成年。 我考上了很远的大学。 在距离赵雨点很远很远的城市,继续落下我滚烫的泪。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失恋。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往后我的每一次失恋,都是为了赵雨点。 我一生中所有伤心的泪水,凝聚成了一片名为「赵雨点」的海洋。我已经溺在里头,而我想乾脆一点溺死在里面。 大二那年,我交了第一个男朋友。 与他邂逅的原因很可笑──我在某个连假过后,熙来攘往的高铁站里,把他误认成了赵雨点。 从出了车厢,便一直跟着他走,好几个路人撞到我,我狼狈摔在地上,咬着牙爬起来继续跟着他走。 我怕跟丢了他。 我怕跟丢了,我最喜欢的赵雨点。 我失着神,追在他身后,走过好几条大街。 他终于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看着我。 「小姐,我早就发现你跟踪我了,快说,有什么目的!」 其实他不必开口,甚至不必回头,我早了然他不是赵雨点。 这座城市里,神似的人何其多,但没有一个,是我的赵雨点。 我的赵雨点,已经去灌溉另一个女孩的草原。 儘管我无法坦荡的对赵雨点诉说我的情衷,他还是在我心里,从森林长成另一座更茂密的热带雨林。 我决定告别真实的赵雨点,拥抱另一个对我好的赵雨点。 我和那个误打误撞认识的他交往了。 只因他笑起来,真的很像赵雨点。 少女的眼泪 每当我凝视着男友,总会想起故乡的赵雨点。 赵雨点高中毕业后,店里缺人手,他放弃继续升学。 如果有另一个平行时空,那么读大学的赵雨点,会不会就长这副模样呢? 斯斯文文的,手里捧着一本书,爱读不读,有时拿起笔来挑了一小块空白处随意涂鸦。画着好丑好丑的外星人。 然后自恋的说,原来哥有美术天分。 哥是被自助餐耽误的毕卡索。 在离赵雨点很远很远的城市,我想念着我虚构出来的他。 横亙二十年的鸿沟。 他的少年时代,我永远无能参与。 在男友身上,我病态的拼了命寻找,除了相仿的身形与笑容之外,他们两人的其他共通点。 可我一无所获。 后来这段感情还是以分手告终。 分手是他提的。他最后一次护送我到宿舍楼下,哭着控诉:「甄甄,你不爱我,你从来不爱我。我们在一起时,你的眼神总是好空洞。我常猜疑……你是不是看着我,思念着另一个人?另一个,你求而不得的人?我和他像吗?对不对?他是你的谁?」 他是我的谁? 他是我小心翼翼放进珠宝盒里,掘地三尺,将它埋藏在心底洞穴的祕密。 是我生命里最深最深的一句叹息。 我大三那年,赵雨点四十岁了。 有几次重要节日返回老家,正好在家里碰上赵雨点。他已经不像当年那个大剌剌的青年,整体外显气质愈发成熟稳重。而最大的改变是,我觉得他太沉默寡言了。 我让赵雨点载我出去晃一晃,爸妈第一时间又说我不懂事、没礼貌,怎么这样跟叔叔说话。 赵雨点笑了下,抬手制止爸妈碎念,他看着我眨眨眼:「你想去哪呢?甄甄。」 我说,你好久没送我东西了,可不可以送我一个礼物? 以前赵雨点总买吃的、喝的,或玩具给我。我青春期以后,也许他不知道该送这年龄层的少女什么才好,再也没收过他送的小东西了。 赵雨点大概以为我有了想买但买不下手的奢侈品,温柔的摸着我的头,宠溺的眸光注视我,爽快的说:「当然,走吧,叔叔买给你。」 他抄起车钥匙,徵得我爸妈同意后,拉着我往外走。 自从赵雨点交了女朋友,我在心里反覆问过自己好多遍。 我还喜欢赵雨点吗?我还喜欢赵雨点吗?我还喜欢赵雨点吗? 我会不会,忽然有一天就不喜欢赵雨点了呢? 我对他,会不会只是小女孩对于成熟长辈的盲目迷恋呢? 每一次我听见心里传回来的声音都是── 我真的喜欢赵雨点,而我依然喜欢着他。 他载我绕了小镇一圈又一圈,驶进每条陌生巷弄里。开心的告诉我这里建了新楼、那里盖了新瓦,哪里的店面又换了新东家。 这个当下,我有种开朗的赵雨点终于回来的错觉。 地球瞬息万变。 这座小小的城镇天天都在变,人人都在变。 赵雨点,可我仍存着一分奢望,奢望你对我的好,永远不会变。 我拉着他到了百货公司的饰品柜。 柜姐帮我们一一介绍各款饰品与设计者赋予这个商品的意念,赵雨点听得津津有味。他趁柜姐不注意时悄然压低音量在我耳边说,不就一颗石子配一条鍊子吗?名堂这么多啊。 我噗哧笑出来,偷偷往赵雨点的手臂拍了两下。 这么不浪漫的男人!简直跟老爸一模一样! 我挑了一款湖水蓝的水滴形状坠鍊,嚷着要他买给我。 「这款很受欢迎哦,设计师为它命名『少女的眼泪』。」柜姐直接帮我戴在脖子上,频频讚美我的白皙颈项烘托出这滴晶莹泪珠的美。 「真好看。」赵雨点也发自肺腑讚叹。 我俏皮的问:「是我好看?还是项鍊好看?」 他搔搔头:「啊?都好看啊。」 柜姐接过赵雨点的信用卡去结帐。我捧着脸,痴迷地望着镜子里,戴着项鍊、脸庞从内而外透出红润光采的自己。 这颗小巧的坠子才不是少女的眼泪。 它是雨滴,是我最最珍藏的雨点。 车子停在河岸旁的道路上。黑压压的天空,蒙上一片大雨欲来的阴鬱。赵雨点的眉间重新凝聚乌云,显得心事重重。 听爸爸说,赵家自助餐经营状况良好,赵爸爸赵妈妈身体也都很硬朗。我暗忖,既然他的家庭似乎没遇上什么困难,那么就是感情卡关了? 我低声问:「赵雨点,你和那个阿姨最近怎么样?」 他有点讶异,愣愣地看着我。半晌后,缓过神来,支吾道:「怎么、突然这么问呢?」 我说,因为你不开心。 他哈哈笑,困窘起来,四两拨千金:「你这小丫头,大人的事你不必懂。」 我生气。 赵雨点为什么又将我排除在成人世界之外? 我早就已经成年,他为什么总当我是小朋友? 「我妈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跟我爸结婚生子了!」我忍不住暴吼。 他愕然望过来。 糟糕,我吓到赵雨点了。 「赵雨点,你就告诉我嘛,我保证不会说出去。」我像小时候一样,对着他撒娇,对他软磨硬泡,逼他妥协。 他露出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苦笑,犹豫了一会才说:「好吧,那我就大致上说一下,别误会啊,我不是要抱怨。」 「嗯,你快说!」我眼中闪着光,充满期待。 「呃,怎么说呢……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之前跟在一起之后,多多少少还是有差吧,我可能、跟她……没那么适合啦……」 赵雨点吞吐着说完,很快将头转向他那侧车窗,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他用行动告诉我,别再问了,话题到此为止。 跟你是小孩或大人没有关係,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那是一道透明的墙,赵雨点将我隔绝在外了。 滴、滴、滴…… 从一千米高空坠落的雨珠,打在挡风玻璃上。 我闷闷地说,赵雨点你看,下雨了。 他茫然地望着车外的世界由毛毛雨转成豪大雨,呆呆地回应:「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我听着,忽然有点鼻酸。 赵雨点,怎么办,我希望这场雨,永远不要停。 让它下吧,没完没了的下着。 我想和你一起,困到时间的尽头,困到世界末日。 我是你的正缘 我大四那年,赵雨点恢復单身。 分手的原因他没说,但他对我爸吐露,他很认真的努力过,还是无法继续走下去。 「她是个好女人。」他叹气,「只是不属于我。」 纵然梦碎,赵雨点从不口出恶言。 我爸妈宽慰他:「也许你的正缘还没到,终有一天它会来的。」 赵雨点摇摇头,「你看你们的女儿转眼都要大学毕业了,我还光棍一个。算了吧,我也不强求什么,人生嘛,活得开心快乐就好。」 虽然这样很恶劣,但听到他们分手的消息后,我整整乐了好多好多天。 一颗不安于室的心,咻的飞回赵雨点所在的小镇,在他上空雀跃盘旋。 好想赶快奔回去见赵雨点。 一个月后,寒流来袭的圣诞夜,我背着一个轻便后背包,隻身从学校搭车返乡。瞒着爸爸妈妈,来到自助餐店找赵雨点。 他很惊讶我怎么跑来了,这天不是假日啊。 我满脑子想着和他一起过圣诞节,嘴里自然撒了谎:「和国中同学约好回来看教堂光雕秀,被她放鸽子了。」 赵雨点盛了一盘他挑选的菜给我,可惜的说:「我听说今年的灯火特别漂亮,圣诞晚会办得格外盛大,她怎么捨得放你鸽子呢。」 我嘻皮笑脸道:「那赵雨点,我都从这么遥远的地方跑回来了,待会打烊后,你带我去看好不好?」 他捱不起我的请求,匆匆答应后,又折回厨房忙碌。 我拿起筷子,沉默吃着他为我夹的那盘菜,逐渐哽咽起来。 原来赵雨点,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近几年,宣传做得很大,教堂前的广场挤满了前来观赏灯光秀的游客。夜深了,冷风颳过我冻得僵硬的面颊。我故意哆嗦着身子,牙关打颤,靠近赵雨点撒娇,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委屈的说:「我好冷啊,赵雨点,我恐怕要冻死在这儿了。」 幸好赵雨点对时尚不敏感,他以为我真如外表那样穿得简便,不足以御寒。其实我买的是轻量羽绒外套,虽然做得轻薄却很保暖,最内层再搭上一件发热衣,我脖子以下根本都在狂冒汗啊。 他立刻伤透脑筋,左右张望后,将目光锁定在远方的摊贩,提议:「我去买点热的给你喝吧?」 我说不要。 我要赵雨点拆下他脖子上的围巾给我。他立刻拆了,小心谨慎的将它绕了好几圈,缠在我脖子上。 我低头一看,猛地笑喷。 好丑,毫无美感可言,是在绑绷带吗! 他摸不着头绪的问我笑什么,而我偏偏不说。 我常存疑,这个笨手笨脚的男人,真的大我二十岁吗? 我们一起仰头凝望漫天烟火,度过整晚犹如嘉年华般热闹的圣诞节。在心里,我悄悄对着烟花绚烂的天际许愿── 圣诞老公公,从小到大,我从没写过任何卡片给祢,跟祢讨些什么。但现在,我好想要一个圣诞礼物,神通广大的祢能不能实现我渺小的心愿,能不能把他送给我? 我想要赵雨点。 我想和赵雨点在一起。 赵雨点要送我回家,我拼命告诉他我绝不能回去。 「我是翘课跑回来的,要是圣上与皇后娘娘知道了,铁定把我吊起来毒打一顿啊!赵大人,奴婢求求您了,不要把我押解回宫~~~」用指甲掐住大腿,硬挤出几滴假惺惺眼泪,我发挥演技博取善良男人同情。 「啊?」他果然很吃惊,跟着慌起来:「那、那怎么办?都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去哪过夜啊?」 真是、一根、世界粗的大木头! 分明是蓄谋已久,我偏装作灵机一动,坏坏的说:「去你那里啊!」 赵雨点没想太多,真带我上了他家,允我借宿一晚。 我早知道他不是会想太多的人,几乎篤定了他不会拒绝,而他也真没让我失望。 为什么呢? 因为,我猜,我在他心里,仍然只是个没长大的黄毛丫头。 他始终把我当孩子看。 重情重义的赵雨点,认为自己有义务,挺身而出帮忙照顾好友的小孩。 赵雨点在自助餐店附近买了一栋房,平时自己一个人住。我问他为什么要买房,他说,三十几岁时大家都在买房,他也以为他迟早会结婚,倒不如早点买一买,房贷早点付一付,人生早一点摆脱债务。 「但没想到就这么打了一辈子的光棍。」他呵呵苦笑。 我站在客厅里看他,什么也没说。 赵雨点,谁说你会打一辈子光棍? 我是你的正缘,本姑娘可是非你不嫁! 我问赵雨点还剩多少房贷要偿,他纳闷的问我干嘛。 「好奇而已。」我试着用云淡风轻的口气说。 「哦。」他顿了下,抓抓头,「大概还有五百万吧。」 五百万! 看来我毕业后,得赶紧找份工作,帮他一起还贷了。 毕竟,我已经认定这里是我俩廝守到老的家。 我也该尽点小妻子的心力。 许我一个未来 当晚,赵雨点帮我整理了那间向来空着的客房,让我进去住。 他睡着以后,我偷偷摸进他房里,偷偷的靠近他,轻轻亲在他鼻子上。 我在漫画里看过很多次,我在脑海里练习过无数次,而我终于鼓起勇气将它付诸实行了。 黑暗中,能感觉他僵直的身躯微微震了震。我暗道不妙,幸好过了几秒,他仍无反应,依旧睡得深沉。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靠近他的耳朵,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喜欢你唷,赵雨点。」 不是小女孩对叔叔的仰慕之情。 是一个女人认真想与一个男人携手一生的那种坚定。 隔天早上,赵雨点敲着我的房门叫我起床,替我弄早餐,载我去车站时,一次也不敢直视我。 脸颊泛起若有似无的红晕,久久不退。 我跟着紧张起来。 果然、他、他是醒着的。 他去柜台排队,替我买了高铁票回来。看着我欲拆下脖子上那条他的围巾,微微皱眉后说:「今天还是很冷,围着吧,别还了。」 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他像被电击一样,很快把视线移走,看也不敢看我。 我瞪他。 赵雨点,你为什么这么胆小呢? 难怪总是交不到女朋友。 「赵雨点。」 他窘迫的勉强往我这里看过来,视线飘啊飘的,随便的「嗯」了一声。 「我毕业后,回故乡找你好不好?」 他沉默地逃避着我亮晶晶的眼睛。 不说话是吗? 我甜甜的笑了:「那就这么决定了哟!」 飞快的踮起脚尖吻了他的脸颊一下,抓着车票头也不回地跑了。过了闸门,我跳上通往月台的手扶梯,仍然不敢往后看。一直到上了高铁,扑通扑通的心脏仍然无法减速慢行。 我稍微松开脖子上那条他的围巾,将手按在他送我的雨点项鍊上,害羞的笑了。 我会回来找你的,赵雨点。 我已经长大,可以用女人的身分待在你身边了。 大学毕业那年,我二十二岁,赵雨点四十二岁。 这个世界依然瞬息万变,每分每秒都有些什么,已事过境迁。 唯一不变的是,我爱赵雨点。 我说到做到,毕业典礼一结束,搬出从大三开始在外面找的租屋后,立刻回了故乡,住在家里,坐在电脑前不停投递履歷。 最后我应徵上了一家小小事务所的会计。 离赵雨点家的自助餐店很近很近。 离我的爱情,很近很近。 赵雨点,我已经爱了你很多年。 如果有天你无意间从哪里听说,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感动。 凭着地利之便,我开始狂野入侵赵雨点的生活。 投降吧,赵雨点,把你的心交出来。 由我来征服你。 换我为你浇灌心中那片乾涸已久的荒漠。 一开始,赵雨点视我如洪水猛兽。 他惨白着脸说,甄甄,我是你叔叔。 你可以喜欢世界上的很多很多人,但是不能喜欢我。 「我不要喜欢世界上的很多很多人,我只要喜欢赵雨点。」我说。 为了靠近赵雨点,我肠思枯竭,千方百计找了很多蠢爆的理由。 我说我想学开车,但没有交通工具,无法去驾训班上课。他只好载着我去。 三个月后,我拿到驾照,我说我想贷款买车,怕被人骗,又成功的把他拖去陪我看车。 赵雨点,心肠总是这么软,心地总是这么善良,总是拒绝不了别人苦苦哀求。 有时我难免幸灾乐祸。 这么好的赵雨点,还好从来没有其他女人发现。 最后我还是没买车,爸妈不同意我买车。 赵雨点看我想要,他又心软了,偷偷跟我说,还是他先借我钱,我们都别跟我爸妈说。 好傻呀,赵雨点。 你才不会借我钱。 我认识的赵雨点绝对不会跟我收一分钱。 我说:「你还有房贷呢,不用了啦。」 春去秋来,我二十三岁了,仍然没追到赵雨点。 身边却出现一隻黏得很紧的苍蝇。是我公司里的同事。 每回我去自助餐店,他就黏着我过去。还自以为幽默的问我:「你怎么这么爱吃自助餐啊?难道是因为菜色丰富,清汤饮料不用钱吗?」 自以为体贴的陪我去吃,抢着替我付钱。 然后愚蠢的发现,我在赵家包便当,从没掏过一块钱。 赵雨点见了这隻苍蝇,没说什么,像往常一样,算我的朋友便宜一点。 有天苍蝇结帐的时候,忽然转过来看我,恍然大悟的语气说:「你跟这位叔叔这么熟,免费的饭人人爱吃,难怪你喜欢来。」 赵雨点听见了,脸色瞬间刷白。 我心一抽,气得对苍蝇破口大骂:「你别胡说好不好!你什么都不懂!」 我转过去,跟赵雨点说:「不要理他!以后也不要把饭卖给他!」讨好的上前想拉赵雨点的手,却被他漠然挣开。 深深的看我一眼后,赵雨点沉默转身,闷闷地走进厨房。 看着他的背影,我抑制不住的哭了出来。 赵家自助餐通常晚上八点就开始准备打烊,九点就能关店休息了。 我守在店外,一直等着赵雨点出来。 赵雨点看到我,难掩诧异。我哭着问他,能不能别去在意那些不相关的人说的话? 赵雨点捞了捞口袋,找不到东西让我擦眼泪,他束手无策,十分无助地上前用手抹去我的泪水,哄着:「别哭了。」 「那你带我去你家,你买可乐给我喝好不好?」我吸吸鼻子,故意这么说。 「好。」 在赵雨点家,我问他我能不能搬过来,跟他一起住。他沉默地用遥控器对准电视,不停换台。 赵雨点的脸颊红溜溜的,像鲜嫩欲滴的草莓。 这阵子他总是因为我的靠近感到害羞,却不肯承认。 我知道,赵雨点心里还有一道名为「道德」的门槛,他没有勇气跨过去。 我更知道,他已经一点一滴为我动摇。 我怎么可能感觉不出来,他是有点喜欢我的。 如果我能再主动一点……会不会有机会……能不能把他筑起的堡垒击溃? 我慢慢的凑过去,轻轻抱住他。他颤了颤。 「赵雨点,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没有动。 连耳朵都慢慢的、慢慢的涨红。 我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赵雨点,我们瞒着爸妈试试看吧?如果真的不行,分了也没人知道。」 他还是维持缄默。 我有股预感,我快成功了。 「求求你,赵雨点~」我又撒娇又哀求,不停摇着他的手。我知道,赵雨点最怕我使出这记大绝招。 果然不出一分鐘,他嘶哑的开口:「甄甄,我大了你整整二十岁。」 我擅自把脸埋进他怀里,依恋的嗅着他身上的味道,说:「那有什么关係?我就是喜欢你呀。」 想了想,又补充:「大二十岁怎么了吗?等到倪甄甄八十岁,绝对还有体力照顾一百岁的赵雨点。」 许我一个未来吧。 我想要的从来不多。 又过了很久,他终于颤抖着手,将我紧紧纳入怀中。 闭上眼,一行滚烫的液体,沿着我扬起的唇角滑落。 赵雨点吃醋了。 看我身边黏了一隻苍蝇,他罕见的吃醋了。 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他吃醋,我甚至花了一点时间才想通那种情绪反应在他身上叫吃醋。 赵雨点为什么吃醋呢? 因为,他已经喜欢上我。 我们的爱情不畸形 赵雨点和我开始祕密交往了。 像练习在沙滩上倒退走路那样,儘管前进,转过身以后,不能留下任何足印。我一边走,一边心惊胆颤将我俩恋爱的痕跡抹去。 害怕在海里滴落血液,招惹鯊群循线而至。 越是亲近,越难瞒天过海,我爸妈在我眼中成了福尔摩斯般可怕的侦探。房里,我不敢放任何赵雨点的东西。手机,锁上复杂密码,有事只传讯息。 我们得瞒过全世界。 瞒得越久,我就能与他在一起越久。 好想向全世界昭告我的恋情,我想告诉全宇宙,我的赵雨点是最棒的男人,但仍然得忍着不说。 我不能冒着任何一点,可能失去赵雨点的风险。 地球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爱情。 我和赵雨点,恰恰是最懦弱的一种。 和赵雨点在一起之后,我们最常待的地方就是他家,只要有他,我心甘情愿哪里都不去。 有次我在他房间,听到客人上门,吓得赶紧把门反锁。 客人说话的声音很宏亮,听了几分鐘后,我从音色中分辨出那人是爸爸。 我听见爸爸说:「唷,你这小子带女人回来啦,真不简单。不过这双鞋怎么这么眼熟……啊,我女儿好像也有一双。」 说完,老爸哈哈大笑。 幸亏男人对于小细节总是不太留心,今日若换作我妈,早凭着女人与生俱来的特异功能──强大第六感,把我揪出来了。 我老爸压根没想到,他女儿正趴在门板上,笑着偷听他们说话。 笨老爸、笨老爸。 听了几分鐘,我的眸光逐渐黯淡下来。 背部贴着门板一路滑落,坐在地上,发起呆来。 过了好久,门被轻轻敲响,我站起来开门,与赵雨点对上眼。他眼中全是对我的愧疚。 愧疚什么? 我露出一抹微笑。 看着他的眼周,若隐若现的数条细纹,鼻头渐渐泛起酸涩。 「我们应该把握时间。」我说。 抱住他以后,换我像哄小孩似的哄着他。 无法预期这段恋情何时会被揭开,我用所有的时间纠缠赵雨点。我得让他很习惯、很习惯我的存在,再捨不得把我推开。 我尽量挑下午店休时段跟晚上他们打烊后,去店里用餐,这样,他就能坐下来,好好陪我吃饭。 知道我的动机后,他总是预留起我爱吃的菜,等我上门,再献宝似的端出来。陪我坐在小小的双人桌上,各据一方,听我不停说着话。 赵雨点曾疑惑:「甄甄,你的话怎么这么多?你朋友她们会像你这样吗?」 我嘿嘿笑:「因为人家有很多事情想跟你分享嘛。」 赵雨点,所有的好心情,我只跟你一人说。 所有的坏情绪,我会自己安静吸收。 让我送你很多很多快乐。 换你一点一点爱上我。 有个周末下午,爸妈忽然连袂来到自助餐,那时正是休息时间,我和赵雨点依偎在柜台后方的椅子上。他从馀光里发现他们后,立刻从我身边弹开,倏地站了起来。 我哀怨的望着他。 这人真不是一块做坏事的料。 爸爸先走进来,瞥见我后,粗线条的说:「甄甄你也在啊!」 我点头,泰然自若:「来蹭赵雨点的饭啊。」 妈妈后来跟上,听到了,眉头蹙得紧紧的,立刻掏出精品皮夹,「什么啊,都自己赚钱了还佔老赵的便宜,钱不够花是不是?」打开那个特地请人从欧洲代购回来的小羊皮皮夹,老妈从里面抽出数张千元钞,塞给赵雨点,「抱歉啊,女儿不懂事,她吃了你多少饭?这些够不够?」 我扫过一眼,心想差远了。 老爸听了,倒是哈哈大笑:「老赵自己人啦,计较什么,甄甄好样的,尽量吃,吃垮你叔叔啊!」 我呵呵笑,「好!」 赵雨点从头到尾都很尷尬,妈还硬要把钱塞给他,他很老实,怎么都不肯接,最后我从妈的手上拦截,「好啦,饭是我吃的,这笔钱我会帮你交给赵雨点,使命必达哦!」 平时赵雨点回到家,第一个动作就是直奔浴室冲去满身臭汗和油烟,那天也不例外。 我坐在客厅里玩着手机,过了一会,听见浴室开门的声音。男人洗澡就是快,他脖子上掛着一条毛巾,发上还滴着水,穿着一身舒服的棉质背心短裤,从浴室里踏出来了。 赵雨点的皮肤偏向小麦色,身材结实,手臂肌肉因为经过锻鍊显得壮硕。精瘦的上半身却掛着一圈小肚子,特别可爱。 我扑过去抱住他,摸着他小小的肚子摩娑起来,他不自在的把我的手拿开,微微羞涩低语:「别闹。」 说完,他躲去一旁,粗鲁的用毛巾胡乱擦拭头发,擦完后,走回浴室把毛巾掛好,才又走过来。 我把妈给的饭钱拿出来,伸直手臂交给他,「吃了你这么多米粮,喏,多多少少补贴一点吧。」 他皱眉把钱推开,「不必,你收着吧。」 我拉着他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揽着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赵雨点,我真的吃了你很多饭,如果你养的是一头猪,差不多都能送去屠宰场电宰了。」 他笑,瞟来一眼,「我还怕你吃吗,一个小丫头能吃多少?」 「赵雨点,你对我真好。」我满足的说。 男人再度低笑。 我喜欢赵雨点的声音,成熟醇厚,似一罈用岁月酿造的美酒。赵雨点看着我长大,我也看着赵雨点成熟。 我们的爱情不畸形,女人本来就很容易被好男人吸引。他比我多活了二十年,我都想通了,他为什么还不懂呢? 他为什么,继续逃避呢? 我逮住他长着粗茧的一隻大掌,十指交扣,扣得很紧很牢,缓缓说:「我要把钱存起来,存多一点之后,帮你缴房贷。」 他侧过头来看我,不太认同,沉声说:「拿去买你喜欢的东西。」 「你管我,我就是想帮你缴!」我倏地掐住他的掌心,用力收紧。 他愣了下,笑出来,摇摆着头,「你这脾气。」 我抬起下巴,迎上他眸光里满满的宠溺── 衝动的亲了上去。 赵雨点呆在那里。 多年以后,当我想起我们之间的每一个吻,心里除了好笑,还有道不清的甜蜜。 以及一股,淡淡的惆悵。 我爱赵雨点,赵雨点知道。 赵雨点爱我,他以为我不知道。 我常在赵雨点家廝混,甚至有时彻夜未归,爸妈心知肚明我交了男朋友,常绕着圈子要我带回来给他们评鑑一下。 「才不要!万一你们吓跑人家怎么办!」我故意如此反驳。 妈妈「哎哟」一声,「你男朋友是镶金的啊,连看一下都捨不得,保护成这样。」 我甜滋滋的说:「他是镶鑽的。」 如果我能出一本自传。 其中一定会有一篇章节这么写── 『倪甄甄活过二十四个年头,人生不过一个赵雨点。』 你要记得这座山 餐饮业的工作忙碌,外场跟厨房要张罗的杂务极多。我常以半个女主人的心态自居,驻守柜檯帮忙结帐,或协助阿桑们清理客人用餐过后的狼藉桌面。 赵雨点每回看见,都会推着我的背,拱我去椅子上坐。他会站到我面前,甚至无声夺走我手里的抹布或餐盒,手脚俐落的干活。 阿桑们最爱打趣说,「点仔」做事勤快人又老实,将来谁嫁他都是好福气,怎么现在的女孩子眼界摆得这么高,全看不上咱们「点仔」呢? 赵雨点听了,往往尷尬不已,摸摸鼻子,夹着尾巴逃逸。 有阵子,我坐在桌位上吃着食物,抬头寻他,发现他正停下手边动作,傻傻望着我。与我对上眼后,才回过神来,微微困窘,仓皇的移开视线,继续做事。 我低下头,戳着自己最喜欢吃的菜,偷偷笑了。 自助餐店周一公休。 我的会计工作则是周一到周五上班,星期六日休息。公司规模虽不大,老闆人却很好,只要不影响工作,员工平日想请假,也不太受刁难。 有时,我会故意请周一的假,跟赵雨点同一天休息。 偶尔他会载我出去约会,开车的时候,静静把手伸过来,握住我的。他大大的掌心与我的细皮嫩肉相比,显得粗糙,带着岁月痕跡将我包覆其中。 这是属于赵雨点的,朴实浪漫。 和大多数情侣一样,利用零碎时间在市区吃饭、看电影、逛逛百货公司或书店,有时渴望远离尘嚣,出了郊外就看看大海或爬爬小山。 我与赵雨点,共享许多美好时刻。 懒洋洋的午后,让温煦阳光晒进房里,请赵雨点枕在我的腿上,捧着一本生活小品集,一页一页读给他听。我告诉他,我们得时时对平淡的生活抱持好奇探索的心,才能领会枯燥的世俗里从来不缺惊喜。 我们得从一片油亮的嫩叶、一隻充满生命力的瓢虫、一首悦耳的西洋老歌、一幅笔触细腻的画作、一本值得一读再读的好书里,去找到纯洁温柔的灵魂。 让彼此的陪伴,更具意义。 没有其他游客的登山小径,我会故意烦他,要他背我走一小段路。趴在他宽阔的背上,从后方揽住他脖子,不时凑近他耳边,鬼打墙的说:赵雨点,怎么办,我好喜欢你。 我一直喜欢你好不好? 我说,你要记得这座山。 它是纪录我们爱情的山。 沧海桑田以后,它仍在。 它知道,在西元某一年的某一天,赵雨点和倪甄甄,真心相爱。 山神与小精灵们,会将我们的故事永恆流传。 告诉下一代与下下一代。 我二十五岁时,赵雨点四十五岁。 见不得光的爱情,仍然摸黑进行。 为了不让自己站在赵雨点身边突显稚嫩,跟他出去时,我习惯化上成熟妆容,烫起大波浪捲,穿上女人味十足的沉稳色系裙装。 我问他,这样好不好看? 他总说,很好看,你怎样都好看。 五分之一世纪的年龄差,外界投射的狐疑眼神,有时仍令我深感沉重。 这世界多的是男大女小的伴侣组合,三岁、五岁、七岁...... 二十岁又怎样?还有人差了四十岁啊。 赵雨点常抱着我,听我忿慨的大肆谈论这些道理。他会很配合的点点头,笑着「嗯」、「嗯」附和我。 周年庆到了,我和妈妈一起出门逛街,妈妈装作漫不经心提及:「所以,对方是个什么样的男孩子?」 对方?谁啊? 我后知后觉,她在打听我男朋友的事。 从一整排衣架里,随意抽出一件洋装,我放在身前对着镜子照了照,琢磨着用词,最后还是诚实说:「就一个挺普通的男生啊。」 「哦,做什么的?」 这个镇上有几家自助餐店?我能坦白的说,他是卖自助餐的吗? 我乾笑两声,扯谎:「就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啦。」 妈继续追问:「同事?」 「不是。」粗鲁的把衣服掛回架上,烦躁的转身就走。我还没准备好面对咄咄逼人的妈妈。 不,不是妈妈的错,是我怕我和赵雨点的恋情见光死。 妈跟上来,我率先扼杀她接下来的质疑:「别再问了,求求你!」 我的态度实在太奇怪,妈终于不再穷追猛打,我们同时缄默下来,直到逛完两家相邻百货公司。 我去地下停车场自助缴费后,取了家里的车。妈妈坐上副驾驶座,拿着两杯刚买的咖啡,将其中一杯递给我。 我良心不安的覷她一眼,接过来慢慢嚐了一口,才将咖啡放在杯架上,缓缓将车驶上回家的路。 「对不起,妈。」停等第一个红绿灯时,我充满歉意的说。 她摇摇头,捧着自己那杯小口小口喝着:「假日车多,开慢点。」 老妈保养得宜,站我旁边说是亲姊妹都不会有人怀疑。唉,明明同龄,赵雨点怎么就后天失调了呢。 我咳了咳,有点迟疑不决的开口:「如果我跟你说,我和我男朋友差很多岁,你会怎么样?」 妈仍然优雅地喝着咖啡,眉毛动也不动,一派悠间:「差很多是几岁?八岁?十岁?」 我沉默。 要真只差十岁就好了。我立刻就能在各大社群网站,用我的每一个註册帐号大方公开恋情。 让我的网页下起一场玫瑰色的雨。 过了两秒,我妈勉强把咖啡嚥了下去,转过来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倪甄甄,不是吧?」她缓缓深呼吸,给我一种这人即将放肆尖叫的错觉,颤慄的声音像能共振的音箱般,回盪在窄小的车内:「他该不会、大你整整一轮吧……」 妈的尾音拖得很长很长,抖得支离破碎。 为了不让妈晕过去,我只好无奈的说:「你想太多了,妈。」 不是十二,是二十。 其实我一直觉得情况会越来越乐观的。 以前我十二岁时,赵雨点三十二岁,如果我们在一起,外人会说,他简直就像勾引小女孩的变态大叔。 我十八岁时,赵雨点三十八岁,大家可能会觉得他配我还真有点老。 现在我二十五了,赵雨点四十五岁,其实好像也还好。 等到我四十岁,赵雨点六十岁时,谁还会觉得我们荒唐呢? 问题是,赵雨点心里那座道德之坎,什么时候能跨过去? 年龄事小,其实我最最不该,降生成为他最好朋友的女儿。 错只错在,我投错胎了。 二十六岁生日前夕,在小小温暖的客厅,赵雨点陪我等待午夜十二点鐘声响起。 赵雨点说,能为我实现一个生日愿望。 我将自己缓缓放进他的怀中,捏紧这件我买给他的棉质上衣,幽然叹息:「那么,我想嫁给你,赵雨点。」 我们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枪林弹雨。 可是我说── 给我一个身分,让我安心待在你身边。 不需要美丽的白纱与盖头,不必举办热闹隆重的婚礼。 不用买戒指给我,也无需带我去蜜月旅行。 只要安安静静的许诺。 倾尽一生为我承诺。 赵雨点哭了。 忘了曾在哪、听谁说过,女人哪,你要好好把握那个再忙再累也不会忘了逗你笑、哄你开心的男人。 可现在我会说,为你伤心落泪的男人,绝对不要放过。 让雨别停 刚结婚没多久,我就被裁员了。 大环境不好,同时被裁掉的还有几位跟我一样年轻的职员。为了保障老员工的生计,体恤中年失业者重回职场不易,虽无明说,眾人皆知「后进先出」的道理,也都能体谅。自认倒楣,收拾物品离开。 老闆替我们写了介绍信给交情不错的公司,最后仅有我获得录取,其他人无奈,只能另觅生路。 我很幸运了,因此,得知那家公司距离我家路程遥远时,也没打算抱怨什么。 小镇不比大都会,大眾运输没那么便捷,家家户户出门大多以摩托车或汽车代步。以前我骑摩托车就能上班,现在没车似乎寸步难行。 我终于还是拉着赵雨点陪我去挑了一辆平民车款,过起背贷生活。 赵雨点自己还有房贷要还,仍强硬的替我付了一半车款。他就是这样,平时很好说话,但撞上某些悖离他思想的观念时,牛脾气就会显露,怎么沟通都是白费力气。 有时赵雨点,不只大男人,还顽固。 我不停嘟噥:「本小姐都出来工作几年了,早就有能力自己买……」 他冷着脸,双手抱臂,严肃看着我说:「公司这么远,我自己有生意要忙,没法配合你上下班时间接送。若你有时需要加班晚归,我怎么放心?车子本来就该买,既然你有需要,别跟老子计较这么多!」 我还想再申辩,赵雨点已经蹙眉板起脸,我只好像个做错事不敢再吭声的学生,畏畏缩缩把话嚥回肚子去。 就职报到前,他开着我的新车,载我兜了一圈,让我尽早熟悉上班路线与路况。 整条路上不断叮嚀我要遵守交通规则,提早出门,化妆别化那么久,最好前一天就把上班要穿的衣服挑好,该带的东西准备好…… 我打断他囉嗦,甜甜的笑着说:「谢谢老公。」 老公。 我身分证配偶栏上的男人。 他仍不习惯这个称呼,稍微愣怔的停顿个几秒后,才傻气的回:「哦……」 哦什么啦! 我忍不住掩唇窃笑。 赵雨点,你都四十六岁了,为什么还这么可爱? 二十六岁的我,依然偷偷为赵雨点写诗。 你是一团滞留在我心空的热带气旋。 你是一场绵延千里的狂风暴雨。 让雨别停。 让我永远沐浴在以你为名的雨里。 这天,赵雨点坐在沙发上看夜间新闻,我从厨房端了一杯柠檬红茶给他,正走过去,赫然发现他浓密的黑发中央冒出几根白头发! 我咯咯笑,立刻把饮料放下,神祕兮兮地移动过去快手替他连根拔除,献宝:「瞧,你长白头发了。」 他愣了下,伸手接过去仔细察看。指尖轻轻捏着的发丝,随着晃动闪烁饱满光泽,他叹为观止:「白到会发亮呢。」 从他后颈处圈住他,我趴在宽阔的肩膀上不停傻笑,「你的反应好好玩!」 我看过几位个性开朗的老爷爷,活到八十岁了还是满头黑发,赵雨点才步入中年,居然长白头发啦。 他最近都烦恼些什么呢? 赵雨点抓抓头,看着躺在掌心的那几根银线,问:「还有吗?」 我郑重告诉他:「没有了。」绕回他面前,坐在他身边,一把逮住他掌心数根烦恼丝,将它们拋在地上。 「赵雨点,我听人说长了白发不能拔,拔了之后,同一个毛囊它还是会继续长,白发是无法根治的。」 他这人不太重视外表,只疑惑:「那怎么办呢?」 「染发啊。」我很坏的说。 他陪我笑了一会,突然抓抓头,低声感慨:「我真的老了。」 才四十几岁的赵雨点说,他真的老了。 我胸口一揪,隐隐钝疼起来。 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硬朗的胸膛,明知他见不着我的表情,还是扬起嘴角,柔声说:「怎么会?决定年龄的是心态,不是户籍誊本上的出生日期。若我将来活到七八十岁,我肯定还能用我二十六岁的视野去赏玩世界。」 将手伸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我笑着哭了:「等你老到啃不动玉米,你就会深深怀念此刻的自己有多年轻。我保证!」 别急着惋惜,赵雨点,我们该做的是尽情把握现在。 这一夜跨过去之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今天的我们,永远能比明天年轻啊。 他被我逗乐,替我擦去脸上的泪,笑着拥住了我。 书上都说,和恋人一起慢慢变老,是最幸福的事。 我希望赵雨点的脚步放缓一点,我会负责衝快一些。 又一年生日。 我满二十七岁那天,赵雨点特意备了较少菜量,早早将店打烊,为我庆生。 今年他准备的是水果蛋糕,看我虔诚许愿后,开心地吹熄蜡烛,赵雨点问:「你许了什么愿?」 我噘起嘴:「你不能问,听说愿望说出来就不会实现。」 他揉乱我的头发,温柔的眸光注视我:「想要什么,随时跟我说。」 我乐呵呵,猛点头。 爸妈发现我们恋情那天,正好是结婚两週年纪念日。 是我太粗心大意了。 下班前,我和赵雨点约好晚上一起去山上看夜景喝咖啡。开着车返家,我匆忙回房换上漂亮的衣服,勾起了爸妈强烈好奇心。 而我浑然不觉,他们默默交换的视线中潜藏何许危机。 妈妈揶揄我:「穿得这么漂亮,今天什么日子?打算和男朋友去哪呀?」 我甜蜜蜜的笑,含糊其辞:「才不告诉你们。」 前脚刚出,爸妈后脚就跟了上来。 我开着车,在车上哼着轻快的歌。间得发慌的爸妈混跡车流中,一个负责驾驶,另一个帮忙留意左右来车,默契十足跟踪我,想一睹我神祕情人的庐山真面目。 到了赵家店外,停妥车,我开心的推门进去。赵雨点听见声响,从厨房走了出来,看见我,惊讶之馀带着一丝丝欣喜:「怎么这么早?」 店里正好没人,我立刻衝上去用力抱住他,撒娇:「想你了嘛~反正在家也没事,不如早点过来找你呀!」 搂着他的腰,我仰头讨好的看着他。 赵雨点憨傻的笑了下,刚要说话,我爸妈已经透过玻璃门目睹一切,生气的杀了进来,夫妻同时怒吼── 「你们在做什么!」 我妈气到整个脸都胀红了,她用力把我从赵雨点身上拉开,愤恨的瞪着赵雨点,全身不停颤抖着。我爸直接衝上去奋力一拳揍倒赵雨点,怒不可遏:「赵雨点!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亏我把你当朋友!该死的混帐东西!连我宝贝女儿都敢下手!你这偽君子!你、你、禽兽不如!看我不揍死你!」 赵雨点已经摔在地上,唇角渗出血丝,爸还继续扑过去揍他,杀红了眼一拳一拳往他脸上、胸口、腹部落下。 看见赵雨点一脸悲戚,毫不还手,像具魁儡任人宰割,我的心像被利刃剜过一刀又一刀。我妈使劲抱住我,而我拚了命的想挣脱她,她一直骂赵雨点是人渣,我不停厉声尖叫:「爸!住手!不准打他!谁都不准碰他!停下来!听我说!爸!」 在厨房翻炒花生小鱼乾的赵爸爸和开了另一锅炉正炒着冬粉的赵妈妈,听闻外场暴动,急急熄了炉火衝出来。见儿子被他多年好友压在地上痛揍,老人家惊叫出声:「拎逮衝啥!放开阮子!放开阮『点仔』!」 现场嘈杂嚷扰,乱成一团。 用力挣开妈的箝制,我没命扑了过去,挡在赵雨点身前,我爸来不及缩手,一拳揍在我脸上。 我被打得几近昏厥,脑中恍现好几秒空白,直到被抱进那个我最熟悉的怀里保护着,听见他着急的声音不停喊着「甄甄!甄甄!」才慢慢恢復神识。 好痛,赵雨点,我好痛。 看你被打,我心痛。 我们离婚吧 「拿开你的脏手!放开我女儿!」我妈突然大吼。 赵雨点始终垂眸望着我,一语不发。他吃力的将我扶起来,慢慢把我交回我妈手中。妈狠狠瞪着他,伸手将我接过去。我不肯放开赵雨点,手臂死命缠紧他,说不出话,苦涩全哽在喉头,拼命摇头求他别这么做。 他施力把我掐紧他的手抓开,用被打得青青紫紫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我,双眸黯淡,坚定的态度中带着祈求:「甄甄,先跟你妈回去,我得和你爸谈谈。」 刚被老爸揍过一拳的脸颊热辣辣的,泪水淌下来时,我痛得呼吸都紊乱。咬紧牙关,我说:「我不走,我要留下来。」 我怕走了以后,再也看不见赵雨点。 爸刚才误伤我,怒焰已被愧疚浇熄大半,他和妈对视一眼,咬牙切齿沉着脸命令:「倪甄甄,你回去。」 妈用力拽着我,帮腔:「如果你不想事态发展成最糟糕的地步,我劝你最好乖乖听话。」 我摀着脸,扑簌簌的泪水不停滚落,来不及再回头看赵雨点,就被我妈暴力的拖出店门口,气愤的拖回车上等我爸。 爸爸和赵雨点谈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可我了解赵雨点,他一定什么都老实交代了。 我跟赵雨点…… 呜呜…… 揪住刺痛的胸口,泪眼矇矓中,我远远望着赵家的店,哭到嗓子都哑了。 任妈妈在我耳边好说歹说、开释大道理,我一个字也无法听进去。 车窗玻璃被敲响,我妈赶紧降下车窗,爸爸伸手进来讨我车子钥匙,我急忙抓住他的手慌张问:「赵雨点呢?赵雨点呢?你们谈得怎么样?」 爸闷哼一声,低低说:「看我到底交了什么朋友,他若敢再接近你,我把他往死里打。」 我痛苦哀嚎:「爸……」 爸不想再说话,黑着一张脸,抽走钥匙后,交代我妈开着他们来时这辆先送我回去。他独自转身去取我的车。 妈看着爸萧索的背影,愤然道:「你爸和他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好友,你给我好好反省,用你这猪脑袋去想想,你联合那匹恶狼对你爸做了多么残忍的事!」 恶狼? 赵雨点吗? 我笑到流出泪来。 当天深夜,赵雨点终于传来讯息。 他说,对不起,甄甄。 「给我一点时间。」 又过了半个月,一样是夜深人静时分,赵雨点的号码出现在手机萤幕上。 久违的名字跳动着,我却恍惚起来,毫无半分欣喜。 不安的情绪盘绕在心头,我不敢接,我害怕去听见。 赵雨点响过一次又一次,我呆滞的任自己对着轩然大作的铃声麻痺一次又一次。最后,终究不敌他的坚持,接了起来。 他嘶哑的嗓音从手机里传过来,语气中透露浓浓的失意与徬徨。我能从他疲惫的声调里,读出一股不间断的精神折磨后,难以遮掩的憔悴。 我甚至不敢去想像,赵雨点这段日子怎么熬过来的。 摀住嘴,泪水从眼眶滑落,从指缝间流过。我死死压抑着,不愿他听见我已快承受不住,独自失声痛哭的哀号。 「甄甄……」他低沉的嗓子再度响起,「我们离婚吧。」 赵雨点,原来你是从我心头剥落的一滴滴血。 再多懊悔,已挽不回。 我无语凝噎。 送你一把锐利的刀子,纵容你刺进我的胸口。 恭喜你用两个字,轻松夺走倪甄甄从今以后所有快乐。 赵雨点,如果这么做,能让你好受一些,那么我便无所谓。 签字前一刻,我还是犹豫了。 默默转头看着他,看他双唇一片死白,毫无血色。 我想挽留,想问问他,既然都捨不得,能不能再给彼此一次机会? 赵雨点的眼睛噙满泪水,终于将笔缓缓落下,一笔一画,拖延迤邐,将三个字留在纸上。 我心里泛起酸苦,笑了出来,吸吸鼻子,跟着签上我的名。 夫妻本是同林鸟。 办完离婚手续,赵雨点与我,各归各的林。 当他问,能给我什么吗?能再为我做些什么吗? 我凄然摇头。 赵雨点爱过我。 「爱」是这段逝去婚姻,最好的赠礼。 儘管短暂,我真的真的幸福过。 你是我最痛、最遗憾的过去 赵雨点成为前夫的第一天,回到家里后,我发现月经来了。 驀地忆起生日时许过的愿望,我蹲在浴室,克制不住潸然泪下。 我曾甜蜜的对着赵雨点买给我的蛋糕偷偷许愿── 「神哪,送一个小宝宝来我和赵雨点身边吧。」 让我留住,我深深爱着的那个人。 我想不顾一切留在他身边。 我跟爸爸妈妈说,我们离婚了,以后不会再来往了。 他们露出欣慰的脸,抱住我,不断重复:「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他们说,甄甄,你会遇到更好的、更适合你的人。 真的吗? 我还能再次相信吗? 为什么你们有权利爱我,却剥夺我自由爱人的权利? 太不公平…… 后来几年,我没再见过赵雨点。 我已经不再数算,我几岁,赵雨点几岁。 开车上下班,从不会经过自助餐店。 爸妈似乎也没跟他联系了,屋簷下,那个名字成为我们禁忌的话题。 他们脸上逐渐展露笑容,重拾往日风采。他们觉得我也是。 是吗? 我笑着,坐在梳妆台前,眼睁睁让两行清泪从镜子里那个女人的脸颊无助滑落。 爸妈又开始为我操心。 他们怂恿我,多去外面走走,去认识一些好的对象。 我幽幽说,我离过婚,谁会要我。 他们大感意外,不停劝说:「这年头,离婚是多么普遍的社会现象。我女儿这么漂亮,个性这么好,自己努力工作挣钱,无不良嗜好,哪个男人敢嫌弃?听爸妈的话,假日别老窝在屋子里,多跟同事啊朋友出去,吃吃饭逛逛街,别在这么美好的年纪活成一个孤独老人。」 我叉起一块鸡肉,凝视着金黄酥脆的它,落寞的说:「其实离婚真的没什么,我知道。」 爸妈欣喜频点头。 「只是……」我哽咽起来,「我还爱着那段我死去的婚姻里,那个全天下对我最好的男人。」 我爱着我的前夫。 我已经没有办法前进。 圣诞节的前一天,我独自走访教堂,观赏点灯仪式。 电视上说,过几天会有寒流。 然而我心里,这几年一直是严冬。 脖子裹着一条老旧围巾,拢紧大衣回到车上。 再回望一眼曾许过心愿的圣诞树,唇边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发动车子,驶离触景伤情之地。 倪甄甄今年几岁,赵雨点几岁? 我们已经几年又几天没有见面? 回家途中,天空飘起毛毛雨,雨刷尽责的挥去挡风玻璃上的水。我把车开到河边停下,降下车窗,将手伸出去。手心向上,承接水液。一滴一滴,沁凉入骨。 雨点,雨点。 你是我最痛、最遗憾的过去。 拨开围巾,恍着神来回抚摸锁骨上那颗泪珠似的坠鍊,我鼻头一酸,趴在方向盘上,车内跟着哗啦啦下起滂沱大雨。 农历年前,我坐在客厅,看着电视吃瓜子。爸妈从外面回来,看我一眼后,互相推搡着,最后是老爸被踹了出来,神情怪异走到我面前,塞给我一张红帖。 「有空打开看看吧。」他侷促的说。 我草草瞥过一眼,看见新郎名字后,沉默地将喜帖收了起来。 妈妈向爸爸招手,两人窜进厨房去。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望着电视失神,迟迟没有勇气再将它打开来看一遍。 新郎是赵雨点。 呵…… 他要结婚了。 去见赵雨点的前一天,我咬着被子闷头哭了一整夜。 这大概,真的是最后一次,我的眼睛为他下雨了。 滴答,滴答,心碎的声音。 我再也没有资格,为赵雨点哭泣。 赵雨点的喜帖 我把帖子放进包包里,提着包包,前往自助餐店。 即便能陪伴他走完馀生的幸运儿不是我…… 我还是希望赵雨点幸福。 我愿意,踏出我躲藏好几年的阴影处,回到阳光下,亲自走到他面前,对他献上祝福。 赵雨点,以后,我们都不必哭了。 我深呼吸,奋力推开自助餐店的玻璃门。 「欢迎光临!」一声熟悉而宏亮的嗓音传递过来,他抬起头,看见是我,眼底闪过一丝惊慌。 「甄、甄甄……」眉目依旧,这个大男人却结巴了。 泪水又不争气地涌现上来。 我…… 我好想他。 赵雨点,我想你。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在扑上去抱住他之前,我猛然停下脚步。 倪甄甄,冷静点,别自乱阵脚。 今天是来上演大和解与温馨拥抱的!不准再善感多情了! 「嘿,赵雨点,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端……」我刻意装出轻快的声音,低头望向那满满两个长桌的铁盘──微微愣住。 什么时候调整口味了,变化好大,老顾客吃得惯吗? 赵雨点走过来,拿了一个最大的饭盒给我,低低说:「想吃什么,自己夹。」 曾经在婚姻的过去进行式里,我对他抱怨过,如果爱情能像自助餐一样那该多好,喜欢吃什么就夹什么,谁喜欢谁,自己夹去配。 我始终不懂,为什么,我不能选择他呢? 环顾这间小小的,生意却极好的店,一时之间心头涌上太多属于我和赵雨点的回忆。 赵雨点,我从十几岁的荳蔻年华,开始追随你。 终于,还是走到跟你说再见这天。 我…… 好不甘心、好不甘心。 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我用力把空荡荡的餐盒塞还给他,委屈的说:「赵雨点,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我还是没有办法、说出对你的祝福……你说我小气也好,我承认我是真的小气……我努力过了,努力去忘记你,也试着想接纳你有了另一段感情的事实……但我仍然不能……忘记我们曾那么相爱、那么多酸甜的回忆……你、你让我如何释怀……」 你怎么可以,爱上别人? 我喷出泪,头一甩,夺门而出。 「甄甄!」赵雨点大喊。 他拔腿追着我跑了出来。 「老闆,算钱啊!」一位刚夹好菜的阿婆站在店内,拦不住他,只好对着男人背影高呼。 「今天通通免费啦!」赵雨点回头暴吼一声,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我流着泪,快速的在骑楼上奔跑。跑没多远,就被他擒住手,用力扯回去。 「停下来!甄甄!」他焦急的哀求。 我回头,看见他眼里含着朦胧湿气。 下一秒,他抓着我的手,将我带入怀中。 我们都哭了。 我紧紧回抱他,为这个离别前的最后拥抱伤透了心,哭得不能自己。 却听他说:「甄甄,我、我再去求求你爸吧?也许,过了这些年,他态度已经软化也说不定……」 我难过的接话:「求我爸做什么?包红包给你吗?」 他顿了下,将我从他身上拉开一点点,狐疑地看着我:「什么红包?」 我泪眼汪汪,把那张红通通的信封从包里取出来,他带着迷茫表情接过去,将它打开,拧眉匆匆瀏览过,很快「欸」了一声。 赵雨点看见自己的喜帖,为什么反应这么奇怪? 我把头凑过去,跟他一起读起来。 「新郎赵雨点、新娘倪甄甄,仅订于民国xx年x月xx日星期六……」 这、什么跟什么啊! 信里还夹了一张爸妈手写的便条纸,我们继续一字一字仔细看过,同声朗读── 「乖女儿、乖女婿,经过这段时间的苦苦挣扎与思考,我们决定同意你们的婚事。 甄甄,喜宴日期是依照你们八字去选的好日子,帖子也帮你们印好了,这次,别再瞒着我们偷偷摸摸结婚了。 老赵,我女儿曾经说过一句话,是这句话让我狠狠惊醒,决定成全你们的爱情。她说,她爱着的你,是全天下对她最好的男人…… 我可以相信你吗?我可以放心把女儿交到你手里吗?当然,认识你这么多年,你的为人如何,在我心里,早有答案…… 我想,我得为我曾对你说过的重话、让你挨的拳头,致上歉意。对不起,都活到这个年纪了,我还这么鲁莽。但我想,这种心情,等你做了爸爸,自然会懂。 我家宝贝就拜託你了,请你一定,要让她幸福哦。」 我摀住嘴。 爸爸…… 赵雨点再次将我激动的揽入怀中。 我们紧紧抱着对方,相拥而泣。 哭着哭着,我想起来,自助餐的口味的确变了。 满满供应我喜欢吃的菜。 赵雨点害羞解释,大厨如今换他做。 他比较会煮我喜欢吃的食材。 我终于能搬进赵雨点家,和他一起生活了。 再没有异样的眼光,再不必躲躲藏藏。 以后这个小窝里,会有越来越多的新成员加入。 可能是一隻小狗、一隻小猫、一位期待已久的小天使…… 这里会有很多很多的爱,欢迎你们进来。 滴滴,答答。 雨丝打在我们卧房的格子窗上。 他搂着我说,梅雨季节来临了。 我依偎在他怀里,将手上厚厚的诗集翻往下一页。 「夏天正式来临前,我们一起读完它?」我提议。 「别急,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用不完的时间。」赵雨点拍拍我的手背。 然后他跳下床,打开电脑,从他的播放清单里点选他最喜欢的音乐。 下一秒,喇叭里释出声线低沉醇厚的男歌手,深情吟唱西洋经典老歌的醉人嗓音,迷人歌声繚绕小小空间里。 我跟着欢喜哼唱,赵雨点笑着为我打节拍。 若你喜欢阅读,你可以把最喜欢的句子分享给他。 若他喜欢音乐,你可以陪他好好听完那首动人歌曲。 我终于知道赵雨点是谁。 赵雨点不只是我心中最美的一段旋律, 更是我眼中一颗颗喜极而泣的泪珠。 「牵好我的手,抱紧我。」我笑着看他。 这次我们,无论如何都别松开了。 (完) 后记 已经好久没写步调这么缓慢的文了。 的确,若是轻松的故事,也会写得特别快,对我来说,相对的也会顺利很多。 但快乐的东西写多了,还是会想写点别的当作尝试。 我一直在寻找不一样的可能。 这真的是很不像椰子树的一个故事……请小力鞭(抖)。 我好像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不然来说说今年参加华赏的心得吧。 一直到了七月中,都还没很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参加,原因很多,没自信是最大的因素。 每年华赏,高手如云,有出版过书的大神、有签约作家、有很多很多上过编推的好手,反观我…… 我只有一股打过鸡血的热情。 所以我就想说没关係啦,那就再当个经验好了……(默) 于是我决定参加三项!要疯就疯到底吧!如果还有时间,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啦! 可以跟高灰和圣文一起参赛,我很开心。 有小读者期待我更新、喜欢某个故事,也让我很感动。 这样就够了。 这真的是一个很充实的夏天。(远目) 希望我明年能早点准备,不要每年大家都开华赏的书了,我还在连载上一本(汗)。我常说我是心脏特别大颗,其实真相是我超不会做规划的啊。 (一直过着慌慌张张的人生,我到底在干嘛啊……) 《前夫》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一首歌──雨不停。 好!那就明年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