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导自演》 1她说她要搞电影 “应老师。”祝逸推开书房的门趿拉着拖鞋走进来。 以应昭的经验:喊老公的祝逸是正常的,喊应昭的祝逸是正经的,喊爱称的祝逸是常见的,喊“应老师”的祝逸是捉摸不透的。 应昭放下书,抬眸对上那双天生含笑的眼睛,顿觉事有古怪,面色依旧平静: “直说。” “新项目又没批下来,拿咱俩工资往里贴,都不够做一组实验吧。” “……嗯。” “不如我们搞搞专业相关的电影作品?” 应昭回以一个冷静的蹙眉。 祝逸的视线滑过他的下颌、嘴唇、鼻梁,停在了眉间。这是一张清俊、耐看、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一张引人仰慕、又拒人千里的脸。可是,再能夺魂摄魄的容貌,看久了,人都会忘记“美”赋予它天然的进攻性。叁年的共同生活,一千个日夜相对,应昭天然的魅力渐渐化成多数时刻的熟悉、安全感和少数时刻的魔力。 那鲜少泄露情绪的、冷冷清清的丹凤眼,情动时刻,会偷偷自眼角散开一抹绯红;那高挺而饱满的鼻峰,冬日冻红了,好像刻意要给它沉稳早熟的主人染上少年的神情;那念教案、摆论据的薄唇,旁人眼里总是有理有节的,又曾怎样在一个个深夜颤抖着吻遍她每一寸肌肤…… 应昭的每一种情态,祝逸总是见过的。 比如现在那微不可察的蹙眉。 蹙眉代表一种抗拒。应昭对祝逸的抗拒往往以纵容收尾。祝逸懂得,因此那双狡黠的笑眼半眯了起来,一如叁年多前与应昭初见的模样。 2070年,往回推,哦,正是2067年。 那一年,和二十几年、五十几年前没多少分别。如果非要找些特别,与应昭的“专业相关”,是计算机技术空前兴盛;与祝逸的“专业相关”,是A国性开放程度有所提高——有所提高,指“性开放”成了个能上台面的词,而社科二所性学研究组,迎来了第一位女性组员。 那是普通的一天,现在回想起来,应昭甚至记不得那天是晴是雨。 应昭受邀在研究所隔壁的A大授课——“人工智能前沿技术”选修,每周叁节。 A大选修课均设在固定的晚间时段,保证学生选够学分,又让他们无法为了拉高平均分选修太多。与应昭同时段授课的老师纷纷调侃:青年才俊,年轻有为啊,他一开课,我们这半个教室都坐不满喽! 但2067年是不同的,原本要加座的教室空了近一半,应昭倒没失落,只是常年沉静的脸上难得多了点好奇。 第一节上课前,前排的女学生们笑嘻嘻和他攀谈:“应老师,别难过呀。A大到底男生多,都看美女老师去了。”“叫祝什么?”“记不得,好羡慕她的身材。”应昭虽天生冷面谨言,但内心的丰富溢于治学的热情、待人的灵活,不难发现。因此学生们并不怕他,什么话都敢抖落。 “教什么,很先锋?”应昭听不清台下叽叽喳喳,只想着学生们好奇心重,那门课恐怕是什么新兴技术。 这下孩子们安静下来,你瞅我我瞅你,全憋成红脸,好半天才有男声喊了句:“先,可先了……疯也疯得很。” 全班都大笑起来,应昭有些纳闷,看眼表到点了,立刻维持秩序,开讲。 一节课里,好多学生偷偷翻着手机窃笑,不时又红了脸。等到课间,一半人冲出去“上厕所”,四分之叁没回来。 应昭在铃声里关了教室门,面上浮现一个近似于无的淡笑,用一贯干净深沉的嗓音说:“点名。” 同学们的急性腹痛立刻好了,应昭以眼神停住最后一个跑回来的女同学,问:“那门课在哪间教室?” 应昭一下课就往那间教室走,他的好奇心不比学生少。女老师延堂了,可教室里热情不减反增,隔着后门都能听见自由讨论的声音,他趁乱推门而入。 没有座位。 他像溢出的数据在秩序外摇摆。应昭来不及反思自己为何如此莽撞,关于这天剩余的全部记忆都像泡了酒,想想就发昏,他撤身回走,台上却响起两声击掌。 “好,讨论得差不多了,请两位同学上台讲讲,先请……”那明艳的女人遥遥一指,半眯笑眼,“这位同学吧,刚下课还要来听个尾巴。求知若渴,值得鼓励。” 她看不出来他也是教师吗?看得出来吧?应昭稳住步子,边向前走边瞥幻灯片,屏幕上的文字在视野里摇摇晃晃: 性教育通识课 运用本节课所学及你的专业知识,尝试讨论: 如何证明一个强奸案的受害者并非自愿? 现在,应昭想起来了,那大概是一个雨天,因为他又闻到了,自远而近地、她身上潮湿的体香。那淡雅的鸢尾花,只在雨天格外热烈,只在月夜格外神秘。 现在,祝逸轻轻撑住书桌,俯望进应昭的眼睛: “做爱吗? 我,做了很多准备呢。” 2无人机 “详细说说。”应昭不动如山。 “我申请拍AV补贴课题。” 小疯子。 如果她是聊斋里披着人皮的精怪,他很可能是唯一看穿她真身的人。可是看穿了,也无可奈何。 刚认识祝逸时,应昭的沉稳时常破功,如今久经磨砺,此功反而日渐扎实。 “不错,你和谁拍。”他只淡淡说。 祝逸听出应昭逗她寻开心,也不嗔怪,只管继续说“正事”:“你,我,微型无人机。剧本我都写好了。” “无人机?” 祝逸双手搂着应昭左臂,把人推到卧室来。 “什么时候买的?” “上上周。” 字正腔圆,理直气壮。 “还学了拆装?” “这倒没学,找自控所帮忙……” 蓄谋已久,先斩后奏。 祝逸颇有一套理论:设置好角度,不露脸,保护隐私;进行拍摄实践,切身了解情色产业链,还能验证镜头对性快感的影响…… “我去换裙子,你看看剧本再说。” 应昭抓住飘进怀的纸页,低头一看便抿住嘴角:《再遇竹马成医生,阴道检查拈花告白》。 等等,她说什么……裙子?应昭绷直脊背,把紧张的情绪全埋进微微下压的唇角。 祝逸记得,裙子全在衣柜最左列,靠阳台,开开柜门就能晒着太阳。可那儿现在只堆着黑白灰叁色的衣裤。 “昭昭,我裙子放哪儿了?” “……你这记性。” 祝逸回身,看他几步路竟走得气喘吁吁,愣一愣又调笑道:“急着看呀?” 应昭没搭茬,蹲下身从床底拉出两个整理箱,“哪条?” “嗯,黑色吧,逛西街买那个……什么时候放这儿啦?” 应昭顿了顿,回答:是她忙实验时他帮着整理的。 裙子展开鲜有皱褶,祝逸暗怪,这简直像她自己迭的…… “别走神了,”思绪被应昭打断,“换吧。” 祝逸换衣服,应昭就靠在柜门上读剧本。 “帮一下宝贝。”祝逸背着身蹭过来。 应昭读着最后一段,不抬头,扬手就解了胸衣扣,顺便点评:“幸亏你没选文学专业。” “不许笑!” “我可没有。” 应昭有时不出声也是笑了,面无表情心里也笑了,祝逸觉得自己从未漏算。她转过身来,把雪纺的袖口拍得更蓬松些,又以两指拽起收腰处的缝线:“我还瘦了点诶。这裙子好看吧?” 祝逸一抬头,就跌进应昭眼瞳深不见底的黑色。 她好像从没在他内敛的眼里见过这种燃烧般的色彩,像缺氧的烧铁,分明滚烫,却把一切情绪埋进了隐秘的漆黑,只以尚在舔火的边沿泄露一圈红色。 “你……眼睛怎么红了?” 问话落地的刹那,她被拥入一个紧绷的怀抱。 “很美,你穿什么,都是最美的。”他低沉的嗓音近在耳侧。 祝逸被突如其来的情话搞得晕头转向,出于习惯,又用笑语冲散了令她摸不着头脑的气氛:“昭昭,嘴变甜了。等会慢慢看。” “……好,拍吧。” “什么?”多少有些克制、自律的应昭,就这样轻松地答应了她的游戏? 原本祝逸还想了,该怎样使他迷乱、受她诱惑呢。 “去卧室。”他直截了当。 这么一来,祝逸倒有些自乱阵脚。 好像总是这样,他擅长这般轻巧地夺走主导权。 祝逸的手被牵了起来,念及应昭方才罕见的神情,她踮起脚想再看看清楚,可应昭立刻偏过头抬步向前走了。 “开始了开始了,嘘。”无人机按定轨飞去了卧室一角,搭载的摄像头以红点的闪烁示意正在运转。祝逸紧张起来,拽着应昭不敢大声说话。 “没关系,后期可以剪辑。” “你帮我剪?” “不然呢?” 应昭有些锋利的视线扫过来,祝逸做出个讨饶的笑,便深吸一口气,随着吐气缓缓倒在床上。卧室所有灯都打开了,过分明亮的光落下来,把影子逼退回人的体内。 祝逸感到自己好像真躺在了一张病床上,等待着一次重逢和一场试探。 “医……医生。” “嗯。” “你应该说,好久不见,啊。”祝逸藏在应昭的影子里,躲进摄像头的盲区,压低声音提醒。 “小逸,好久不见。” “昭哥,我……” “回来了就好,我很想念。”应昭垂下眼睫,神色仿佛真的在怀念。 她写的台词分明是:这么多年,你一天都没有回来。祝逸飞起一眼,可看见应昭仿佛已入戏的表情,又不好出声打扰,想了想便打算往下接: “我是来……怎么又跳戏呀?” 应昭掀起裙摆轻轻拉下了她的内裤,内裤拉到小腿肚处,他又好像懒得再去摆弄,温热的右掌便覆上了小腹。 “直接开始吧。” 应昭左手捏握住祝逸的腰肢,右手便轻轻按揉着腹部,随着动作缓缓向下摩挲。 剧情什么的,祝逸早忘记了,小腿处吊着的内裤仍束缚着她,内裤裤腰的弹性带勒在皮肤上,有些别扭,应昭又跪压住了膝盖上端,她只能微微屈膝磨蹭双腿,一点点往下脱那裤子。 “帮帮我呀。”祝逸小声递话。 “不是医院吗?” “什么?” “在医院,不要乱丢内裤。” 祝逸被这话打了个愣神。她很想问问应昭——就像以前她问过很多次那样:如何能用他那清俊的脸庞、认真的神色讲出这种“坏话”来?可现在,她红了脸,左脚脚踝勾着终于脱下半边的内裤,抖不出机灵话了。 他的食指点在了阴蒂上。 无人机振动的噪声由空中规律地传来,他的手腕也平稳而有力地颤动着。 祝逸一动不动,直到他凝望着她羞怯的眼睛俯下身来,把她的唇瓣含进口中,顺着上臂的动作带动小臂、手腕,他的四指继续向下抚去,改换拇指更用力地按住硬挺的阴蒂。 “怎么,害羞了?”他的嘴唇几乎仍贴在她嘴上,只从喘息间带出一句话,就又亲了上来。 应昭唇瓣很薄,吻得这样用力的时候,几乎能隔着唇瓣感觉到他牙齿的形状,祝逸抬起上身,羞愤地更用力回吻,仿佛这样便能磨穿他的嘴唇,露出那擅长嚼字的可恶牙齿。 仿佛察觉到了祝逸的坏心思,应昭微微张嘴,把她下一秒的惊叫闷在了两人唇间。 应昭的中指进入了阴道。他中指挨近食指第一关节处,有一层茧,两个人刚认识时,祝逸嘲笑他握笔姿势不端;后来,祝逸在他指交时频频求饶。 那薄茧一次又一次,在阴道口附近的敏感点处微微停顿,然后猛然深入。 应昭左手抚上祝逸的后颈,他们的结婚戒指,就硌在她颈侧的皮肉上,随着他急切把玩她脖颈的动作上下摩擦,印出一层浅浅的红印,与她脸颊上鲜嫩欲滴的红色连成一片。 他松开她的唇瓣,她刚顺畅地喘出一口气,他又一口叼住她的乳头,隔着黑色的裙布。于是呼气陡然拐作一声惊叫。 裙子湿透紧紧裹在乳房上,被灵活的舌尖一下下碾着,布料的纹理便也成了情欲的帮凶,摩挲着,使她快乐得浑身发抖。 叁处快速摩擦的动作统治全身,祝逸抿着应昭的下唇压抑地喘息,勾在脚腕上的内裤随着全身的情动激烈地震颤着。她在密集的快感里陷入迷乱,几近窒息。应昭如有预料,左手上移,稳稳托住她后脑。 “啊——!” “嘭咚!” 宽敞卧室内,两个声音同时自暧昧的窸窣声中亮起。祝逸松开双唇脱力后仰,余光里,无人机失去控制坠落在床脚。 应昭放祝逸躺回枕头上,轻柔地吻去她眼角的生理泪水。 祝逸看他站起身开始脱衣,无奈地瞥了一眼歪倒在他们脚边的无人机。好不容易调好的设备,居然在关键时刻坏了。 “还没好。” “嗯,我等你。”等低潮期过去。 祝逸望向爱人曾无数次拥抱过她的、有力的躯干,望向他线条分明却不过分蓬勃的肌肉线条,望向他醒觉的欲望,再一次,微微眯起了双眼,这时却不再有那常常张扬的目光,而只是软着眉睫,隐含期待。 应昭在这视线里靠近,把贴在她身上的裙布更高地挽起来。 无人机摄像头边的红灯依然闪烁着,由二人再次相依的身体一路望向他们热吻的双唇,只是谁也没有发现。 3下次再拍 “好像……不用再扩张了,你来吧。”祝逸双手勾住应昭的脖颈喃喃说。 应昭烫起来的耳廓就贴在她脸颊上,他蹭过她的脸吮吸她的耳垂,酥酥麻麻的痒感如电流般自上而下传去。 阴茎头就抵在湿淋淋的阴道口,阴唇贴合地环裹了上去,就好像她在热情地回应他的拥抱。男人温热的性器以不容忽视的姿态停在她双腿之间,却故意逡巡着,顺从上身亲吻时的摆动在那里小范围地碾着,直到她的体液完全洇过二人结合的部位。 好像他是从容的而她反倒性急。 祝逸再清楚不过,这是他的习惯、他一贯的慢条斯理,甚至不如说是他的喜好、他的坏趣味,等她往他肩膀上咬的时候,他就浅浅弯起唇角笑了。 他把笑藏在她汗湿的鬓发里,腰部猛一发力,就进来了。 “啊!唔——嗯……” 阴道被熟悉的尺寸、形状瞬间填满,腹部由内向外被他的热度一层层浸透,阴茎停在最深的地方,有力地撑满了她。祝逸感到双腿、阴部都被顶死了,没有一寸一分空隙,她的牙齿还紧紧咬着他的右肩,齿下的肌肉因血管的带动“砰砰”舒张着,暴露了应昭加快的心跳。 祝逸在升腾起来的快感中失神地想,这肉体总比他的表情言语坦诚得多。 应昭用下巴顶着祝逸的额头,像拱开一只小兽那样,把她粘住他肩膀的脑袋拱开了。 阴茎还是不动,只是更热、更昂耸了。 “……”做什么?祝逸说不动话,只用带着水汽的眼望他。 应昭上身拉开一段距离,以双肘撑住床面,“让我,看看你。” “太热了。”祝逸这么说着,努力抬起一点上身,脱裙子。匀称的胳膊先解放了出来,接着把裙子拽过下巴…… 应昭打量着她的动作,分不清她是真的热,还是故意这样隔开他的视线。 “哎呀!”祝逸脸还闷在乱作一团的裙摆里,小小惊呼一声。 “怎么了。” “后面,裙子好像挂在发夹上了……”为了显得正式,她确实做了全套的打扮。这下怕刮坏裙纱,又急,又不敢动。 “……我看看。”应昭无言片刻,还是挪动双手去丛丛黑纱里拨弄她的头发。 “唔……”祝逸却呜咽起来,“我受不了了,你动动吧。” “别急,在找。” “我是说……”这下几乎带了哭腔,“下面。” 话音一落祝逸便感到猛烈的冲撞,蓄存已久的欲望一波又一波冲上额顶。 裙纱仍捂在脸上,起初,她还隔着朦朦胧胧的黑色去看应昭,看他眼角若有若无的、得逞的笑意;在欲念的催发下,热度越升越高,重重黑纱把她喘息间的呼气都闷在了脸前,嘴边稀薄的空气使她感到窒息,窒息带来的快感又加速了氧气的流失。 每过一阵猛烈的顶弄,总有那么几次,他要慢慢退后,退到只留头部卡在里面,慢到祝逸开始提心吊胆、颤抖地等待着他的进犯,在飙升的心跳里,他才一记直入,刺激得她手指脚趾俱紧紧蜷缩起来。 祝逸紧紧咬住下唇,快感堆迭,又濒临爆发了。这时她忽然感到自己被轻轻托起来了,发昏的脑袋尚未明白着举动的用意,温热的大掌一翻,她便趴回了床面。 第二次高潮。 等颤抖的身体如在浪潮中波动时,祝逸才反应过来,她被抱着以交合处为轴翻了个面。仍未有颓势的阴茎更贴近了阴道的另一半面,未受持续刺激的敏感点也被唤醒了。 祝逸软着四肢,不动弹,感到那使坏的手又伸过来揉自己的头发,也不反应,只张嘴嘟囔:“都怪你。” “嗯。”应昭帮她把裙子和发夹摘出来了,扔去一臂以外。 “片子没拍成,裙子还弄脏了。” “下次再拍。” 呵,瞧瞧,这荤话说的,云淡风轻。 “你今天也太凶了,难道我们很久没做了嘛?” 调侃的话刚轻飘飘出口,祝逸便愣住了,好像,这轻松的一句话,是从一团迷雾里飘来的一般,顺着那雾气后的影子,逃避已久的什么东西,正由记忆的裂隙渗透出来,好像,亮堂堂的记忆里始终垂着那道影子,因为光太旺盛,她忘记看了。 她失神地望着虚空回忆。 她忽然听见粗重的吐息声。 她又以相同的方式被翻转回来,错愕地一抬眼,就陷进一对燃烧的黑瞳。 “看着我。”这声音低哑,内容像在命令,语气却像在恳求。 应昭的声音本就低沉,但音色是醇厚的,像大提琴,从不这样沙哑。他短短的刘海完全被打湿了。刚刚他有出这么多汗吗? 这一夜欢愉的气氛消散了,时间,好似又跳回了衣帽间里那个陌生的时刻。这氛围依旧热烈,却不再是玫瑰的热,而更像是火焰的烈。 火焰的烈像注定烧尽的哀恸。 祝逸不认识这样的应昭,可她错不开视线。 “别走神。” 如果痛苦要在你身体里苏醒,我会用快乐将你麻醉。 “看着我。” “看着,我的眼睛。” 他的声音沉没在她心里,他携着更疯狂的爱意过来了。 在这狂乱的开端,床角歪倒的无人机便被打落去了地面,摄像头一瞬陷入黑暗,在真正的夜色里,依旧以声音忠实地记录着这间卧室的秘密。 …… 应昭抱祝逸去洗澡。把她揽在怀里、帮她吹头发的时候,她已精疲力尽地睡过去了。他细细摸一遍发根,确定全吹干了,才抱她躺回了床上。 应昭凝视着爱人,在沉默里坐了好一会,才起身去了书房。 电话拨通。 “任医生?” “嗯,还是为祝逸的事。” 4性学研究组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5兔咬太阳 “应昭?应昭……” 祝逸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望着窗外默想的情景。 她顺着他的视线往窗外看,雨还在下,柳枝以驯顺的姿态受着新生后的洗礼,和昏黄的街灯站在路的一端,那是他们叁年间每日下班都要走的路。 没有什么新风景,窗玻璃上最吸引她的景象,是应昭眼睛的倒影。 他俊美的五官被窗面的水渍模糊了,唯余两双眼的光芒格外鲜明。它们和窗上的雨珠、窗外的树影重迭在一起,好像湿润的眼睛在春夜的雨中浮现,又好像春树正在他的眼中哀泣。 沉闷的气流就凝滞在这团层迭的影子里。 沉闷,近来祝逸不时在应昭身上感到的,就是这样一种难以疏解又无法宣泄的苦。并不频繁,只要一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身影,那气息就迅速惊退了,他沉着从容的气场又会柔和地拥抱住她。 所以她不再出声喊他,就在安静的雨声里默默地看他。 好像爱情故事往往讲到结婚,讲到永远生活在一起,就该停下来了。但祝逸觉得那是不够的。 故事结束之后,爱情真的能延绵一生吗,还是说,讲述者也不敢保证,只好让它停在最美丽的位置? 从出生到成人,那么多年的变化里,人尚且无法完全理解自己,又怎能在相识相恋短短几年间,完全理解并学会爱另一个变化着的灵魂? 喜欢简单,爱却很难。 她想要爱一个人一生,她就应该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爱,不断去理解他、懂得他的改变。 祝逸已经开始意识到他的变化,他们之间的氛围,因为她忽略掉的什么事,悄悄变了。她担心他总是独自咽下的那些苦。 我忘了什么? 由思索中回神的瞬间,她立刻发现那双眼正经由窗户的反光看她的眼睛,注定又毫无预料的,他们在这面自然的镜中对视了。 有一秒,祝逸发觉,他在观察她,带着一种近乎胆战心惊的紧张。 “昭昭,发什么呆呢,回家了。” “嗯,在想工作。” 她从来就能轻易看穿他的掩饰,也从来不轻易戳穿。 “想吃美食街的熏鱼了,绕点路去买吗?” 南方老板开的店,做什么都是甜口的,应昭喜甜。 “好。”应昭装好电脑,走上来挽她的手。 应昭撑伞,祝逸拎着熏鱼,他们踩着人行道上薄薄的积水悠悠闲闲回家。 这一带几家研究所,都属于A国首都科学院管辖,各研究所家属区合成一片,离单位都很近,步行距离。方便上下班,也方便事情紧急时喊人加班。 上下班的时间都差不多,所以每天进出路上热热闹闹,互相都眼熟。不过像今天这样,为买鱼耽误一会,小区就静悄悄了。 麻雀都躲到叶子底下去了,人们也都躲进一扇扇亮起的窗后面了。 祝逸扶住应昭握伞的手,把伞沿抬高一点,去看高楼间灯火通明的图景。 “真喜欢下雨天,风清凉凉的,头脑格外清醒。”一到雨天,祝逸就这么说。 “嗯。” “一清醒就想到好多忘了的事。” 应昭撑伞的手明显一僵,意识到她的手正搭在上面后,绷紧的肌肉又不着痕迹地放松下来。 祝逸笑吟吟觑他。 “应老师,我们的小电影还没发呢。” 应昭彻底放松下来。 “不是拍了一会就坏了吗?” “有一点算一点呗。你不会想反悔吧?” “……没有。” 祝逸踏着更轻快的步子挽着应昭往单元楼走。 一个心思掉进早春的水汽里:我果然忘记了什么。 下一个心思立刻在心头浮上来:如果应昭害怕我想起,那一定是他觉得我无法承受。 她得快点想起来,更得快点做好心理准备。 “我先来登一下账号。”一吃完饭,祝逸就钻到书桌前,坐进应昭怀里鼓弄台式机。应昭装的什么视频处理软件,只有这台电脑带的动。 “账号都注册好了。”问句习惯性地转成了陈述的调子。 “当然,我还看了几十个榜上的视频……” “……” “……没一个比你帅的,身材也没你好。” 应昭红着耳根看祝逸输入ID:兔咬太阳,密码是两个人的生日混字母缩写“YZY”。应昭弯起嘴角。 “哎,所以说,情色网站多半是为男性服务的,点开个个是美女,然后看她们给身材走形的、穿扮脏乱的、给老叔叔老爷爷口交乳交,当然,不是说他们不能做爱,可这些影像,怎么看都不是以女性为目标受众。 女性,即使在性幻想中,大多数还是会去想象美的画面和丰富的故事情节,哪怕是有施虐受虐倾向,更暴力的性幻想中也有神秘奇诡的美。 而且这些影像里,他们之间很少有带着爱意的亲吻,多数是直接从刺激敏感器官开始。 固定频率的呻吟,刻意望向镜头的眼睛,时不时忘记给出的身体反应。经验少的女演员,很容易让人看出,她们在伪装兴奋和快感。” “不从事你这种研究,看不出来的。” “也对。但对着片子会不会起反应,却是真实的。” “看看我的小飞机拍到了什么。”祝逸语气兴奋。 “你先起来。”应昭推她。 “干嘛?” “坐旁边那把椅子,别坐我身上。” “呀,应老师,你不会是怕……” “你自己弄视频?” 祝逸食指拇指捏在一起,从嘴唇左边往右一划,把自己的嘴缝上了。 “拍了这么久呀,一直拍到你发疯呢。” 应昭侧头盯她,祝逸又感到其中警告的意味,立刻示意不再说话。 祝逸看着,电脑启动了智能视频识别软件,嗬,动态打码——无人机歪下来后不慎拍到了脸部——怪不得说带不动。 叁层打码,把他们俩的脸糊的,一百年后都未必有人能破解出背后的真容。 应昭启动了第四层,祝逸忍不住笑了。 “宝贝,等你弄完了,就别剪后面黑屏那段了,反正什么都没有,多麻烦。” “不麻烦。” “没事,留着,我喜欢。” 应昭忽然再次侧头,认认真真看她。 “怎,怎么?” “起个名字。” “哦,我早都想好了: 《下 次 再 拍》 简介也想好了:原本你们将看到医生和青梅激动人心的重逢,可是他说,下次再拍……” 应昭白皙的脸颊浮起两抹淡红,祝逸一眼看见,大笑起来,没等应昭开口就抢先说:“我知道,你没脸红,我去给你热杯牛奶宝贝。” 祝逸踩着不加掩饰的笑声去厨房了。电脑屏幕飞速切换起来: 视频上传免费区,设置为禁止下载,禁止转载,禁止录屏。 伪装网站启动,主机1、手机1、手机2、笔记本1、笔记本2已重置。 输入该链接将自动跳转伪装网站。 评论区数据分析启动。机器学习系统启动。 yzxxxxxxxx账户转账自动显示为网站Hxxxxxx收入。 应昭盯着高速运行的命令行,想起任医生的叮嘱。 祝逸想知道评论区的反应,就上传看看,采集一次。收费视频不可变更下架,而免费区,等她看完就能删除了。 再有下一次,就不用上传了。 祝逸踮着快乐的步子回来了。瞧一眼,视频居然已经上传好了,信息也填的没什么问题,抱着应昭的脸亲了亲。 两人回了卧房,深夜渐至,Hxxxxxx网站用户活跃起来。 只有书房里黑屏的电脑可能知道,接下来的24小时里,刚刚留在最上层的网页,一但刷新,就将滚出一条接一条的评论…… 00001:刚来,什么情况,这标题不像我H站的风格。 00002:干完了,祝99。 00003:楼上是想说看完了吧…… 00004:那我干了两遍。没有奇怪的姿势和设定,为什么这么香。 …… 00095:看起来是想玩角色扮演,被制裁了。Oh,他好性急,我直呼刺激。 00096:也许剧情就是“玩扮演不成反被制裁的勾引戏”? 00097:他在第五层? …… 01432:歪了那么多楼!重点不是两个人身材都好辣,讲话都好色吗? 01444:我想埋在美女的胸里看他俩再做一百次555。 01445:楼上的姐妹你不对劲。 01446:你怎么知道是姐妹? 01447:我是llhxy绘画博主指路来的……知名链接博主。 01448:K站姐妹不请自来…… 01449:我闺蜜发给我说一个人也要看看电影。 01450:哈哈哈哈心疼你一秒。 01451:这可能集齐了所有不简单的女孩? …… 12193:这么高的评论区我从没见过,不都是爽完就走吗? 12194:这么高的评论区就没人翻译一下最后半小时的内容吗?我怒而开天眼。 12195:(给我也康康…… 12196:快给大翻译家让路: (称呼不太确定,猜一下,大家凑合看。) 朝朝? 啊! 看着我…… (重复很多遍这句话,男人的嗓子哑了。) 啊……哈…啊…… 小艺。 别,不要……那里,不要…… 嗯…… (水声,很重的布料摩擦声) 唔——呜……啊!啊啊…啊! 老公……哥哥……老师,啊! 饶了,啊……饶了我,吧。 (吮吸声) 那,这边…… 你换个地方咬。 呜呜……啊……你,你你。 啊啊啊—— …… (一个人的脚步声,也许他们离开了房间。) 等祝逸想起去查看网站,已经是叁天后,那时距应昭删除视频已过了两天。她对着其实不会再更新的伪造页面做记录时,心中不断跃动的,将是这叁天间环绕她的、来自数人的谜语。 6恭喜你部长升组长 祝逸果然履行承诺,不设闹钟,不起床。 清晨七点,应昭自然醒来,把薄被往下拽一拽,露出祝逸红扑扑的睡脸。 他轻轻叹一口气,小心地帮她把捂的汗湿的鬓发捋到耳后。近一年了,情况虽有好转,但潜意识的习惯不会轻易改变。 从夏再到春,她一入梦就把自己团团裹紧,仿佛要躲避空气里的恶鬼——几乎每寸皮肤都藏在被子里,只露小半张脸呼吸,即使被热意带进梦魇带出梦话,也不挪动半分。 只有在无人机坠落的那个夜里,极度疲倦后的酣睡中,她才任由他抱着在危险的空气里行走。 刚吃过早饭,手机屏就亮起来,应昭看一眼备注:“牛时青”,便拿了钥匙。关上家门走到电梯间,才接通了电话。 “应大爷——怎么接个电话这么慢啊!”电话那头的人,在人事部里日日是圆滑老成的派头,一对上应昭就懒得装腔了,总是粗声粗气,痛痛快快。 “有事?” “你小子,今天还真别嫌我。我是给你来通风报信了。” “你说。”应昭走到楼层冲外开的窗户前,望向被雾霾吞没的远方,地平线本该在那里迎接清晨的曙光。 对话那头却沉默了片刻,才又嚷起来:“都快一年了,你就不能和我说说,为什么非要调去你老婆那小组,你们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至少要等祝逸恢复……” “得,又是这话。你找那医生有没有用?” “任医生说,她有恢复记忆的趋势,让我配合她,做她想做的任何事……” “算了,哎呦!我是真搞不懂你那些事……我来就是告诉你,再不回智能所这边,你原本的位子就要被篡了! 我呢,就该正式恭喜你部长升组长啦。” 应昭听得出他表面戏谑实则在关心,“嗯,我知道,谢谢你。”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带了生气的语调,“不是我说啊,闷葫芦,你是不是去年,就看出人家想顶你的位,所以笃定他们会放你去社科所当那破组长?” “嗯。”应昭揉一揉眉心,感到仍有一点未散尽的困意。 “你呀!” “……谢谢你,老牛。” “放着网络安全部部长不当,小子,大学那会我怎么没看出你是个情圣呢?” “……” “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骂你,是不是想累死?觉得谁都不知道,是么?去没前途的岗位拿低薪,然后一边做网络安全部的顾问,一边在外面偷偷接活?” “你累死累活赚的钱去哪儿了,应昭?都贴进你老婆的项目里了吧。你是不是疯了……” “这一年,真的谢谢你。”应昭只以更郑重的语气说,谢谢,然后继续沉默。 “……” 漫长无言后,牛时青才再次开口:“兄弟,还是那句话,有事别自己扛着,我先挂了。” 不等应昭再说一句感谢,电话就被挂断了,应昭攥着手机,垂眸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屏幕,在微凉的晨风里站了一会,才转身回家。 祝逸把被子一掀,坐起来了,一看表,十点半。 我真能睡啊。 佩服应昭天天准点起床。 祝逸揉着头发去洗漱的时候,心里还在美滋滋想,今天就在家窝一天,改改论文,晚上做点好的,吃一大顿,然后和应昭下下五子棋。 没错,五子棋,夫妻生活以外朴实无华的养生娱乐活动。 应昭的计算能力当然是不可小觑的。祝逸呢,不弱,但是有个毛病:不喜欢在玩的事上动脑子,别人绞尽脑汁算很多步,她看心情下,随缘;赢了,她高兴,输了,她惊讶一下,瞧瞧对方优秀的布局,还是高兴,好像是在看别人的五子棋表演赛,自己并非执棋的一方。 只有应昭能下得她连输四五盘,然后她想要赢了,才开始不情愿地转一转脑子,半计算半随缘,往往到七八局才紧张起来,好好对一对局。 十盘赢一盘,祝逸乐此不疲,应昭凝神思索的神情,拿起棋子格外好看的手,以及看向她、期待她能出狠招的眼光,实在是,格外可爱…… “小逸。” “……唔?”祝逸边刷牙边走神,浅蓝色的泡沫还堵了一嘴。 “今晚有你们大学同学聚餐。” “唔唔!?”祝逸呸一口赶紧吐掉泡沫,“完全忘了,昨天你怎么不提醒我?” “呵。” 祝逸听见那极低极浅的笑声,想到自己昨天还扬言要瘫一整天,更加郁闷:“不想动呀!”都怪他周五那么折腾她。 “我送你去。不是特别想念么。” 想是真想,懒也是真懒。祝逸哼一声,算是决定了依原计划前往。 聚餐,也就是还留在首都的、与正好来出差的同学见一面,吃个饭。本科毕业六年,读研叁年工作又近叁年,很多人再没见过一面,难得凑够一大桌,祝逸还是有些期待的。 一直留在首都的几人一商量,就定在了近期特别火爆的饭店,提前订了包间。到了一看,停车位都满了,店门口放了一排椅子,供抽了座位号的顾客等待空位,椅子坐满了还有人站着等的。 “昭昭,要不你先回吧,不知得到多晚呢,这儿离家不算远,地铁也方便,或者到时候,我找个顺路的同学把我捎回去就行。” “没事,我在附近转转,”应昭环望四周热闹的街面,看看对面又说,“商场底下应该有车位。” “好,宝贝,那你也去吃点好的,遛达遛达,别无聊啦。”祝逸在应昭侧脸“叭”地亲一口,就像一尾鱼那样柔软而灵活地游下车了。 暗红色的裙摆从黑色外搭下露出来,在夜晚的街灯下摇曳,如火苗般明明灭灭。这火苗落在应昭眼里,就好像要更热烈地燃烧起来。 走到店门口,两个眼熟的小姑娘迎上来,很热情地打招呼:“祝老师,您也来尝这家店呀。” 祝逸第一反应,以为是自己带过的学生,就点点头头微笑致意。 其中扎高马尾的那个姑娘又迈上前一步,“祝老师,您好久不来肃园看我们了。”语气竟然像是有些委屈。 没印象。 Su yuan?听起来是个地名。 一件遗忘的事第一次摆在眼前,祝逸立刻警觉起来,面上却不露声色。 “这段时间太忙了,我有多久没去了……”她摆出回忆的神情,不等人回话,紧接着以更熟稔地态度问,“你们最近在做什么呀?” 喜欢的前辈这般亲和地与自己对话,女孩子多少有些紧张,马上乖乖作答,“最近在准备女童保护的宣讲,您从去年夏天开始,就再没来过了,”犹豫一下,又说,“大家都说想您,梅姐她其实也想……” “喂!梅姐不是不让我们说嘛!”旁边的圆脸姑娘一直安安静静,听到这儿,忽然拽另一个的袖子,示意她住口。 祝逸半眯笑眼,面色悠然地看着二人有趣的互动,心间却快速翻过一个又一个名字: 梅?又一个记不起来的。 两姑娘窃窃私语数句,一并抬头有些局促地观察祝逸的反应。 祝逸轻轻柔柔笑着,却是转移了话题,“现在停车位越来越难找了啊,刚刚我爱人开车送我来,都找不到地方。Su yuan现在好停车吗?” “瞧您说的,临风区都算郊区了,那么偏。” 哦,在临风区。 “再说,您要来,打个电话,我们在园里也能帮您找好车位。” 我和这里有很深的渊源?祝逸暗暗思忖。 姑娘们看祝逸没介意她们的莽撞,更热情更响亮地回答起她的问题,全然没留意隐含在话语中古怪的试探。 寒暄过几句,祝逸看快到约定的时间,便和姑娘们道别了。 祝逸进饭店去了,两个姑娘还在等候区说着悄悄话。 “你做什么提梅姐呀?” “我就试试嘛,果然,她们闹别扭了吧……” “真像你猜的?” “你笨呀!祝老师一听梅姐,就不愿聊了,也不接茬。” “那么好的朋友也会闹别扭么……” “哎……”“诶。” 两个姑娘在春夜里挽着手,为友情的脆弱浅浅地叹息着。她们不知道,一颗小小的记忆的齿轮,长久以来,卡在个人命运和社会机器的背阴面,许久不运转了。这夜,经由她们天真无知的叁言两语,那齿轮被推动了半寸,不为人知地振动了一下。 聚餐席上,祝逸反复品味着与姑娘间的每一句对话,无论如何,她要去一趟那个名为肃园的地方。 她已经在手机地图上找到了,临风区,只有一个叫肃园的地方——女童救助与保护协会首都肃园分会。 越快越好,她打算周一一下班就去。 可是没等到下班,她的计划就泡汤了。 周一下午,刚从会议室出来,她就接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电话。 “祝女士?您好,这里是益水区公安分局,今晚六点后您有安排吗?” “您可能是一场案件的目击者,请您来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 “地址稍后发给您,到达后请与我联络,感谢您的合作。” 7五分钟与三小时 周一晨会结束,应昭把岳狮仁留下来谈事,祝逸就和组员们一起坐回工位上干活。 谈工作罢了,原本没什么值得留意的,但岳狮仁从会议室一出来,故作轻松地晃悠晃悠脑袋,却又忍不住多瞥了两眼祝逸,这一下就让她好奇了。 岳狮仁面上藏不住事儿,就像控制不住自己常年乱颤的四肢一样。 “老岳!什么事?”祝逸直接开口问。 “害,老祝啊,哎呦,没啥,咱家组长催我交总结呢。”岳狮仁一被喊就站住了,左腿杵着地,右腿又开始抖,仿佛地上的瓷砖烫脚。 祝逸忍不住笑了,“行。”不问了。不问,不代表没看出来你的隐瞒。 岳狮仁在这视线里自觉暴露,忙耸着肩走回工位,并且,又扮上了先前刻意的轻松模样。 岳狮仁此人,年纪不大,叁十五六,嘴上显“老”,虽然因不自制的多动常给人毛躁的感觉,但一开口,粗哑的声线,自居老大哥的“前辈”话风,难免使人恍惚。祝逸研究生毕业,第一天来研究所报到时,就是岳狮仁从大门口领进来的,一照面他说:“老祝同志,我代表咱们小组来欢迎你参加工作。” 祝逸和应昭结婚那年,没摆酒席,旅行回来请双方亲朋、同事小聚了几回,性学研究组聚餐,组员们起哄说这是“代表全国性学学者考察女婿应昭”,岳狮仁作为娘家代表发言,准备了两页演讲稿,喝高了,吐字不清,一边念一边抖手里的稿纸,读到一半倒在桌上,还是把大家感动哭了。 应老师真是魅力无穷啊。娘家人,都和他有小秘密了。虽然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是了……娘家人。祝逸在回忆里咀嚼这叁个字,忽然意识到,性学研究组的组员们确实都更早认识她,对于应昭远没有与她那样熟悉——因为应昭仅仅调来一年。 可她,好像从来没问过应昭调职的原因,并非遗忘,而更像是出于困倦、懒惰或逃避,就好像每次想要询问,立刻自己给了自己解释,便把这件事搁置了。 祝逸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记忆甚至精神有着或出现过不可忽视的问题,怕自己又因莫名的原因忘记,她把刚刚想起的疑问记进备忘录,才继续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临近午休时间,祝逸端起水杯就打算喊上应昭回家。家离得近,午休名副其实,是能打个盹的。 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出外务联络志愿者的胖胖正风风火火进门。 “哎!祝逸,正好,北门口有个人找你!” “工作上的?” “没见过,应该不是。不过,嗯……知道你名字也知道咱们组。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畏畏缩缩的,好像等半天了。这么说,挺怪的,我刚才急着回来没细问。” “没事,反正五分钟就走过去了,我顺便看看。谢啦。” 祝逸心里有些好奇,总归应昭在,是可以安心会面一番的,也许是外校的人想联络学术活动呢。不过,怎么不走正规会客渠道呢? “你不想出面的话,等我先去看看?”应昭侧头询问。 “没事啦,在大门口有什么要紧。你最近怎么紧张兮兮的?” “注意一点好……”应昭重新目视前方。 这实在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祝逸觑他一眼,想了想作罢,只是又起了捉弄他的心思: “祝逸一点好?哪一点好?” “……” “应老师一点都说不出来么?” 等应昭那平静的脸上泄密的眼睫轻轻颤抖几下,再到红了一对耳尖,祝逸便不问了,开怀地走上贯通南北的主干道。 他们一来到正对北门口的主干道,就望见了远远等着的男人。 这么远的距离,实在看不清容貌,只能看出他一点佝偻的身影,很不健康地蜷在树影下,瑟缩着,偶尔探一探头。 他也看见他们了,那男人明显定睛确认了几秒,带着焦急向前走了几步。 祝逸仍怀着方才轻快的心情好奇地快步迎上去,然而,这几步,走在那男人面前,仿佛有千斤重,仿佛挟着隆隆的战火在压迫他,在恐吓他。 祝逸发觉那人退后了,犹豫间,他缓慢地,退后。每退一步,他的身影就更矮小叁分,终于彻底弓下背来,在两人的视线下逃难般奔走了。 “喂!先生!?” 祝逸小跑两步试图喊停男人,应昭追上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这是什么情况?”祝逸抬头问。 “不认识,找错人了吧。” “他知道我的名字和工作诶。” “小逸,我会留意这件事的。”等祝逸不再望过来,应昭的眼眸一瞬暗了下去。 应昭说了会去查,祝逸也很难完全放下心,近来怪事左一件右一件,肃园和梅,陌生男人的会面请求,两桩一并在她心头打转,这样左思右想着,午休便完全没睡着。 怕打扰应昭休息,祝逸睡不着也安安静静侧躺着,背对他缩成一团。应昭呼吸渐渐平稳,好像是睡熟了,蹭过来把祝逸团子裹进怀里,祝逸便继续在温暖的怀抱里发呆。 确实太呆,以至于不曾察觉,一整个中午,应昭也在盯着她那团小小的影子发呆。 事情要来时,总会撞在一起到来的。 晕晕乎乎过去一下午,祝逸接到了警局来电。 益水区公安分局,今晚六点,目击者。 听到开头几句,祝逸心率飙升,一方面,以为终于有了什么重大线索,兴奋;一方面,惊慌于事情到了惊动警局的地步,紧张。两相交加,头更晕了,忙坐下来深呼一口气。 等冷静下来,才听清是经济犯罪,就发生在昨天,周天,大学同学聚餐的网红饭店。因为做东的同学预订时留了联系方式,找他们取证十分方便,他们是第一波被联系上的。 这下祝逸泄了气,十分疲劳,揉揉太阳穴,感觉最近精神太过紧绷。应下下班就去协助警方指认犯人,虽然可能帮不到什么。 应昭自然一同前去。 罪犯是一名年轻女性,听上去,好像是偷了国外银行的钱,昨天去饭店分赃。警方当然不会详细说明,大概提两句,也只是请证人放心,不必担心遭受打击报复;以及,两国联合办案,牵涉较广,涉案金额较高,会有赏金。 祝逸乖乖跟着走流程,态度良好,记性不行,什么都没想起来。 昨天她一颗心都停在聚餐开始前门外的对话。 好累,一点忙帮不上,回家吧。 祝逸瘫进副驾驶喃喃说。抬头一看,她家车还被同学的车堵在这个野停车场里面——警局内外当然不供私家车停放,这里离着一条街距离。 停车真难。 祝逸放下椅背,瘫得更展了。 “什么事?”应昭伸手过来帮祝逸调整颈枕,他的手在冬天温暖,夏天清爽,蹭到她颈后,就疏散了昏沉的感觉。 舒服。 祝逸侧脸用脑袋和肩膀夹住他的手,讲一句歇一句地复述。 …… “B国银行?” “没错,怎么了?” “如果真的做到了……” 祝逸来了兴趣,亮起一双眼看他。应昭顺势揉揉她的脸,继续讲: “我认识的白帽子,有查过多国银行系统的,他没有查出B国银行的漏洞。”白帽子,与黑客相反,查找到网络安全漏洞后会提醒或帮助对方修补,有些出于兴趣,有些也受雇收取费用。 “他很厉害?” “超过网络安全部四分之叁部员。” 那还是没应昭厉害,祝逸这么想着,就想起要问他调职的事了。应昭却解了安全带准备下车。 “小逸,我想去看看,也许我记得什么。” “你昨天不就在门口停了一下吗,”祝逸惊讶片刻,又笑起来,“应老师,你不会是帮咱们首都科学院挖人去了吧,这可不会放给你呀!” “我……” “好啦,去吧去吧,等着也是等着。加油哦昭昭。”祝逸眯起眼来挥手。 祝逸侧过来躺好,左手捏着手机玩,右手去够后视镜旁挂着的毛绒挂件,软软的兔子玩偶,肚前捧着她和应昭的合照:她揽着应昭的脖子去亲他,应昭红着脸,不想躲,也不好意思扭过头来回应。湖畔柳枝正巧被风吹起来,绿叶送到她红唇边,也好似一边在渴求,一边在推拒。 是他们刚刚开始约会时,在景点买的。叁十元一个,附送内嵌照片一张,当场拍。 景点也不是多么远多么难去的景点,就在首都本地。2067年夏,和外来游客挤作一堆去消暑。 他们在人群里被推推搡搡一路,终于有个清静点的湖边小摊,就坐过去歇脚,两个人互相对眼看,多少还有些不好意思,就去瞅摊主售卖的货物,看着看着,倒真被吸引住了。 简易小屋型的摊子,摊前一排玩具,最顶上最亮眼的地方挂着一排动物玩偶,是以园区养殖的动物为原型做的;侧立一大红牌子,以鹅黄粗笔招摇地写着:“叁十一张,即拍即得;景区留念,童叟无欺。” 怎么看,都是吸引小孩子的玩具;怎么看,都是卖给大人安抚小孩哭闹的。 但是应昭忽然说,那兔子像你。 祝逸嗔他一句,抬头一看,不得不说,是有点像。 摊主阿姨自然是机灵又眼亮,冲应昭扬声一番好话,说你女朋友真可爱,这个兔娃娃虽然不比她可爱,但买来当个纪念总是好的。小情侣啊,就是要靠照片呀旅行呀这样一点点积累起回忆,一辈子温温暖暖,谁也离不开谁啦。 祝逸被夸得不好意思,捂起嘴,只好笑,一向伶俐的嘴也不知该怎么接话了,而应昭已经起身开始掏钱包。 由此可见,热恋中的年轻人,甭管什么眼界什么学识,没用,都会变成傻子笨蛋。 但这种傻又多么可爱,人这一生,疲惫艰辛常伴,谨慎猜忌难免,能有一时掉入这彻底卸防的甜蜜陷阱,做个傻子,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阿姨这摊位偏了点,终于有客开张,接了钱高高兴兴帮忙把那只白兔子拆下来,招呼两人在湖畔站好,指导两人做些亲密姿势。 “姑娘小伙子你们放心,阿姨保证拍得好看,我给你们多拍几张,只挑一张洗出来就行。” 应昭没什么拍合照的经验,亲密合照更是没有,直板板站着,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全无平日学生眼中游刃有余、稳如泰山的模样。 阿姨说不行呀,活泼一点。祝逸想了想,笑起来,冲阿姨说,我们立刻开拍吧,您随便抓拍。 在阿姨点头的当口,祝逸就笑吟吟贴到应昭耳边喊: “应老师。” 祝逸不知道应昭在想什么,只看见他白皙的皮肤泛了红,冷峭的眼角软下来,揽起他作势便要亲。 这下他显然失措,整个人散发出热气来,种种可爱情态全落进了镜头。 “诶!好好好,这几张拍得绝对棒,生动,你们看……” 摊主阿姨一抬头就收了声。 镜头停下,应昭激烈的吻才开始。 祝逸被亲得缺氧,昏昏沉沉间只记着想,这人怎么又不害羞了。 而迷迷茫茫间她又领悟了—— 应昭始终如此,热望隐于压抑,爱欲生于苦闷。之于她,他的魅力正源于他的矛盾,吸引她不断地,要去破除他的节制,催发他的激情。 一辈子来相爱,怎么都觉得不够呢? 亲够了,应昭又恢复了冷静沉稳的样子,理理祝逸的头发,又拿起纸巾帮她擦净洇染开的口红。 他只是有些脸红地,去问摊主要过几个小时来取相片,以及这附近有什么人少的小景点。 远处几对情侣似乎望见了刚才的情景,也有小姑娘拽着男朋友过来了,摊主阿姨笑开了嘴,愈发热情地为应昭介绍。 祝逸察觉到姑娘们羡慕的眼光,揉着兔子耳朵,只觉得夏天好热,想快点逃走。 祝逸窝在车座上,揉着兔子耳朵,愈发困倦。 应昭怎么还不回来,总不能被警局扣留下来当顾问了吧? 这么想着,就听见车解锁的声音。 应昭留她一个人在车上时,总要锁车门。这样子,她从里面能打开,别人从外面却打不开。一般来说,大人这么做是防坏人来偷小孩的,祝逸常常为应昭如此这般的“贴心”失语。 应昭坐上来,又降下了车窗冲外面的人打招呼,祝逸这才发现,他竟是被警员一路送出来的。 “方便出库吗,需要我帮忙指挥吗?”小警员一张喜庆的娃娃脸,十分热情。 “不用,谢谢了。”应昭插上钥匙打火。 “祝女士,您先生真厉害!”小警员显然不想走,站在车头边半弯下腰,越过应昭也向祝逸打招呼。 “有帮到你们一点吗?那就太好了。” “何止帮到一点!帮大忙了,应先生记得嫌疑人当晚在饭店附近接触的所有人。我们为了证明证词的可靠性,还请他试着描述当晚……” “嗯,警方辛苦了,你们行动快,我才没忘记。”祝逸只被应昭的插话吸引了一瞬,又好奇地去看小警员。 人总是格外爱听陌生人夸自己喜欢的人。 小警员没意识到应昭试图止住他的话头,忍不住继续飞速说下去:“不辛苦!还是您厉害,您居然记得当晚80%进出饭店的人,他们的打扮,谁和谁同行。这就是学计算机的人吗,有空一定请您来我们局办讲座!” 祝逸已经发懵了,应昭的表情也不太自然,警员仍沉浸在自己的兴奋和崇拜中,全然没留意车内静滞的空气。 “当晚多长时间呀?”祝逸不再有往日试探的迂回,直接发问。 “前后得有叁个小时呢!”小警员这才停下嘴,慌张地来回打量两人的神情,“……瞧我,太激动了,这么晚了,两位今天辛苦了,我不打扰了。再见!” 等警员奔跑着从前窗的视野里消失,应昭才安静地发动车子出库,每个动作依然是有条不紊的,可看上去,又像每个动作都在等待——等待一句询问或质问。 祝逸长长叹气,稍稍缓过神来。 记得当晚百分之八十进出饭店的人,他们的打扮,谁和谁同行。 也就是说,他独自一刻不离地盯着那家饭店的门口,整整叁个小时。 在那个她以为他去“附近随便转转”的夜晚; 在那个她在漫长聚餐里疑虑重重的夜晚; 在那个众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的夜晚。 那晚他说他吃过饭就坐在书店看书,而事实上,整整叁小时,他以无人知晓的戒备望着那门口的每个人。 应昭握着方向盘,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手心已浸透汗水。 尽管与祝逸已相伴叁年,阴晴不定的母亲带给他的阴影,从未消散。在这样的时刻,他只会假装镇定,而后沉默地等一句审问。 他听到了祝逸的呼吸音,因此,反而觉得窒息。 他感到祝逸的视线落在他双手上,因此,手心愈发潮湿。 她柔软漂亮的唇瓣动了,应昭直视着前窗外斑驳的街灯,多么不想听下去。 “你,昨晚没吃饭吧……” “那今晚可要多吃一点。” 他听见祝逸这样说。 应昭甚至没有点一点头回应的力气,可心里,却是在虔诚地亲吻爱人的芳唇。 8镜子 祝逸问完一句,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彻底沉默下来,转头望向车窗外倒退的行人。隔着移动的玻璃看出去,像在看不相干的世界,他们以另一种速度在不同的时空生活着。 路灯一个接一个靠近又远离,光线就渐明渐暗循环着在她面上流动。 疲劳再度侵袭,祝逸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愿想了。 直到车驶进家属区大门,她才再次开口。 “应昭。” “嗯。”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这点你是明白的吧?” “我会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好,我等你。”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祝逸猛地转回头来,直勾勾盯住应昭,“你这点真让人生气。” 说着生气,话音里无奈更多。 如果说应昭和祝逸,在性格上有什么相似之处,那大概是他们都有一点毛病。祝逸的毛病是,常想把他人的苦难揽作自己的责任;而应昭的毛病则是,总会小心翼翼承担起不属于自己的错误。 殊途同归,是现代人最不喜欢的那类毛病——不桀骜,不利己,不自在。 “……小逸。” “昭昭,你越是道歉,为什么,我越觉得是我犯错了呢?是我忽略了什么事,让你这样疲惫也要一个人承担吗?”等应昭停好车,祝逸摘下安全带,想了想,还是要把话说清。 太多疑问,不能过夜;放过了夜,就会变成猜疑。 “不是,不怪你。”应昭侧过身来,一双清亮的眼睛诚恳地望进祝逸眼中,这纯黑的眼眸一动不动定定直望进人心,祝逸只得合目避开这不刻意却也讨人心软的眼神。 “昭昭,答应我,至少别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有时候,你看上去真的好累,我会……” “我会害怕。”祝逸用力闭着眼睛,眼睫因此颤动起来。 她感到脸颊被小心地捧住了,而后极轻的吻落在了眼睫上。 “回家吧。”应昭这样说时,温热的呼吸就成了流向她眉梢的叹息。 “回答我一个问题——有些事,必须我自己想起来才行吗?” “是……”应昭更柔和了语气,像叹气般说,“小逸总是这么聪明。” 祝逸睁开眼笑起来:“好,我明白了。” 研究所家属区的停车场修在西北角,双层,回来晚了,一层停满,就得停在二层。二人锁了车,往停车场南侧的楼梯走——他们住在靠南大门最近那栋楼301室。 停车场已建好五六年,比祝逸搬进这小区更早,短短一层的楼梯间里,墙壁上,靠地面处全是小孩子踹的脚印,高处一层层被刮过、被粉刷过又再次被覆盖上的小广告,一如既往的混乱。 所以说,2070年,和二十几年、五十几年前没多少分别。科技在发展,而一个时代自有一个时代的新生与蒙昧。 祝逸边下台阶边扫视着墙壁的花花绿绿,忽然蹙了眉停住脚步。 “昭昭,你身上有笔吗?” 应昭从公文包里摸出一支签字笔,递给祝逸,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墙壁。 “怎么这里也会有?”祝逸把代孕讯息上留的电话涂黑了,又自嘲般叹气,“也是,我们除了一点知识、一点自以为是的抱负,又有什么呢?” 钱权所在之处,往往是这世上最缺乏敬畏的地方。女学者在强权者眼中,算什么,也许不过意味着“更高质量”的子宫…… 祝逸回身把笔塞进应昭包里,应昭便顺势握了她的手,继续这么往家走。 应昭知道,“什么也没有”的祝逸,从更早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为超出她责任范围的事努力着。 可以说,他和她,他们两个人,都清楚对方那令人无奈的毛病。“情人眼里出西施”,于是那毛病最初也成了可爱,而时间久了,可爱却沉淀成了心疼,丝丝缕缕埋在各自的心底,一经牵扯,变浮动起密密麻麻的痛。 时隔近一年,再次进出警局,和警员对坐问答,应昭的心情本就不轻松。等到在祝逸面前被说穿了昨晚的动向,又得到她的包容和理解,两种难过迭加在一起,记忆里更多的苦,便被翻搅了上来。 如果说应昭是寒涧静水,那么清澈就只是水流的表象。毕竟他出生在怨恨里。 自恨之源生发的水流,大多干涸而早夭,或是疲惫地于某个岸边停下了、浑浊了,唯有应昭的水流,把苦痛的泥沙沉在了河底,只以爱的清流示人。 可一块接一块巨石砸进这隐忍的河里,那泥沙总还是会复苏、会污染、会去折磨水流渴望的洁净和安宁。 一年间的种种,在应昭心头翻涌,攥着祝逸的手也因此愈发用力,祝逸侧头来打量他的神情,应昭没有发觉。 应昭在想,与今天警局里热情气氛截然不同的,他在2069年的警局里听到的话。 “先生,您能否请受害人亲自来描述当时的情景?” “我们需要更多证据。” “您提供的视频录像不能证明她受到了伤害,也许,恰恰证明了相反的事实。” “对不起,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们还有要务……” “可能只是您太太处理不好职场关系呢?不能一点小事都来报案吧!” “小伙子,我注意到你们……是新婚。两年对吧?会不会是你过度担心了呢,哈哈,能理解能理解。” “要不你带你太太,一起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在那一年里,经过那些难堪的时候,应昭第一次梦到了他从未见过的,还在上小学时的祝逸。 梦境里模糊不清。他隐约看见了他心爱的姑娘,小小的背影。她还背着幼稚的儿童书包,气喘吁吁跟在一个又一个警员身后跑。她牵着那个叫刘梅梅的沉默的女孩子,就要急哭了: “请你们帮帮她!帮帮我们!” 他们越过祝逸打量她身后的女孩:梅,强壮,健康,神情木然,没有任何外伤。 “有人打她,有人要杀她!”八岁的祝逸终于在大人们审视的目光中,恐惧地想起了唯一正确的表述: “有人强奸她。” …… “昭昭!” “昭昭!”祝逸反手握住应昭的手,“在想什么?捏疼我了。” “小逸……”在应昭习惯性地道歉之前,祝逸提起拎包的手盖在了他嘴边。“开门。都到家了,一路发呆。” 借着走廊声控灯昏暗的光线,祝逸望着应昭垂下眼睫去翻找钥匙,浓密的眼睫垂下去,就把泄露的情绪再次掩藏了起来。 应昭浸泡在与她相关的担忧和苦闷里,或许已经很久了,而她,最近才渐渐发觉。 祝逸进门踢掉鞋子,随手把包挂上衣帽架,就对着门口的全身镜发呆。 这是一面十分简单朴素的镜子,支在木地板上。长方形镜面擦得干净透亮,镜角打了圆角,弧度流畅,镜沿勾一圈细细的漆色铝合金边框,此外再无一点装饰。 第一次见到这面镜子,还是在应昭的单人宿舍里,等两人结了婚单位又分了房,这面镜子也搬进了新家里。 她在这面镜子前把第一次给了他。 他也在这面镜子前第一次把自己袒露于人。 祝逸感觉,她的昭昭又躲起来了,躲回了他强加给自己的责任里。 与其说责任,不如说负担。 她就这么盯着那面镜子,仿佛试图从镜子里,盯出往昔曾落于其中的,那些坦率的吟喘与爱语。 2067年的初夏,无疑,是臣服于太阳的。 太阳,终日高悬着,带给人视野里的晕眩、皮肤上的黏腻、口中的干渴和衣服里的暑气。祝逸在午后的太阳下撑着阳伞,躲进树荫里走路,边走着,边借着伞面的遮挡,轻轻以指尖把胸前的裙布拽开一点空隙,以免前胸的汗液把红裙前襟好看的暗纹浸深了。 这么想着,祝逸又松了指尖,也许一点汗渍,变深色的一朵玫瑰纹,会有别样的风情呢?她立刻为自己这想法羞红了脸,把伞面压得更低了一些。 路面上走着这么一位24岁的漂亮女人,却用晴伞完全遮住了面孔,路人看来也许会觉得奇怪,也许会觉得合情合理——那伞看起来确实很重,因为伞把上还挂着一方摇摇摆摆的蛋糕。 祝逸把伞把上的蛋糕取下来,收了伞,按捺住胸口蓬勃的心跳,登楼,敲门。 盒里,覆盆子千层蛋糕是她给应昭的惊喜;面前,响起的门铃后是她未来的男友——未来男友,源自祝逸的自信和在两人关系中的主动权。自课堂上初见至今,几月里,应昭的好奇越过了距离,好感突破了内敛,那么今天,差不多也到了捅破窗户纸的时候。 比起等待,祝逸从来都选择主动进攻,所以今天,不在任何节日里,这么个普通的、两人都有空的周日,她就买了蛋糕来寻应昭。 这也是第一次,她来拜访他的住处。 好奇越过距离,好感突破内敛,这些,祝逸都把握得很准,但她没有完全猜中,今天还将是欲望漫过克制的日子。这反而成了应昭给她的惊喜。 门打开,应昭一看见她,没什么明显变化的表情。这点祝逸预料到了,他呀,是不会让别人轻易看出他的心绪的,但她瞥一眼他微微颤动的眼睫,就知道了他的惊讶和喜悦,自己当先开心地笑起来了。 应昭穿一身纯黑色家居服,上身是类似衬衣的制式,V形领,最上面一颗纽扣没扣,隐隐露出锁骨和一点胸膛。 感谢夏天,感谢夏天好热。 祝逸在心里偷乐,虽然,这种款式的睡衣,多少还是有些严肃,但严肃放错场合,也会变成一种性感。 比如现在,她多看了两眼,就感到那锁骨有些微微发红了,她移开视线,一抬眼,又瞧见他喉结一动:“进来吧。” 真是!怎么看都好让人动心。 应昭接过蛋糕,道了谢,放在小客厅的餐桌上,也没问送蛋糕的由头。显然应昭是紧张的,而祝逸的紧张不少于他,所以没察觉。两人都有些言行失措。 祝逸好奇地打量应昭的宿舍,不大,收拾得很整洁——太整洁了,以致没什么生活气息。家居电器大多都是黑白和原木色的,没有植物,没有挂画摆饰,整个房间冷冷清清,他穿着一身黑衣,也冷冷清清的,所幸现在有些脸红,才不会显出完全寂寥的样子。 她这一身新买的红裙,在这房间里格外突兀和鲜明。 一身红裙正落在应昭眼里,祝逸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红色似乎把他的眼尾也染红了。 “抱歉,没提前准备,要喝点什么?” “随便什么,有冰的吗?” “好。” 祝逸在白色沙发椅上坐下。等应昭把可乐摆在她面前的小几上,她才觉得这房间里多了点可爱的生气。 喜欢甜食,可爱;寡言少语、神情平淡的应昭老师,喜欢甜食,加倍可爱。 应昭洗过可乐罐顶部,又帮她拉开了易拉罐瓶盖,一双修长有力的手递来一罐饮料,细心又贴心,太过可爱。 祝逸喝一口可乐,解了暑气,十分舒服,但紧张感尚未褪去,她不断用手指缓缓捋着落在身前的长发,努力想话题。 以往,他们的话题都是从各自研究内容出发的。 初见时,听见孩子们的吵嚷,祝逸就猜出了他是来旁听的老师,只是他和她专业关系不大,还赶在快下课前进来旁听,实在有趣;再说,都已经点人家发言了,也不好撤销,只能在学生们的笑闹里尽量维持秩序。 那天下了课,应昭在门外等着她,要了联系方式。 后来发现两人同在一个研究院工作,他便常常找她,了解她的研究内容。祝逸听得出来,他对自己的研究方向,确实很感兴趣,甚至可能,补了自己以前的论文和小讲座。 她才工作不久,成果不多。而这位长自己叁岁、网络安全领域的青年学者,对她的微小成果,也没有一点轻视和低看。 这样一个清俊、器度不凡的人,以那双相较他同龄人也过分深邃的眼睛,日复一日专注地望向自己,任谁能不动心呢?而他对女性权益和性学的探究、他在谈话间隙的沉默,又如何能不勾起她的好奇心? 好奇心一动,祝逸就知道,自己爱上他了。 一旦爱上他,更仔细地观察他,她就在他专注的眼睛里,瞧见了他偶尔的失神和克制的凝望。 两情相悦,何必浪费更多试探的时间。 祝逸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了什么叫死亡。早早知道死亡意味的人,也往往珍惜时间可贵。 她想快一点到他身边去。 到了,却果然还是忍不住紧张。 祝逸再喝两口可乐,想着,总不能上来就表白吧,先要想办法聊起来。于是便一下从沙发椅上站起来,“我能参观参观吗?” “嗯,好。”应昭好像被她猛然站起的动作吓了一跳般,难得略高声地答了一句。 然而祝逸也没有大起胆子来往其他房间探头,只在客厅里转了两圈,没几步,就又走到了门口。 我真笨,总不能送个蛋糕就逃跑吧? 落在应昭眼里,仍如往日那样优雅而狡黠的祝逸,此时心里其实主意全无。 还好,她忽然瞥到了门口的全身镜。 “咦?进来时都没留意,你这儿还有一面镜子呀。” “嗯,穿正装、整领结,方便。” “是诶!正好借你的镜子看一看,天真热,走一路,有没有弄皱裙子呢?”这么自问自答着,她便得了空隙,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状态如何,顺便深呼吸一下,放松心情,好为等下要说的话鼓足勇气。 “下午最热,晚点再走吧。” 这挽留的话,难道他看出我刚刚准备逃走了吗?祝逸从镜子里望见应昭向自己走近。 祝逸从镜子里望着,应昭正停在自己身后。红色的裙影完全落在黑色丝衣的轮廓里,像火焰投奔了夜的怀抱。 她忽然有了胆子,也可能是过度紧张让她彻底昏了头,她轻轻向后仰倒—— 应昭果然立刻上前接住了她。 她顺势靠在应昭怀里,不起身,应昭也一动不动。两人在镜子里对视。 午后的阳光炽烈地涌进室内,被窗框划成一格一格,如金色的光纱般一块块整齐地落在地上、桌上,也落在他们身上。 镜子里,他们的脸为这样一方光纱一并笼罩着,散发出温暖的光芒,祝逸感到自己像穿了中式喜服的新娘,却戴了块西式的头纱,而应昭钻进了这头纱里,下一刻也许就要亲吻她。 金色的光线经由反射在二人眼中流转,这气氛实在暧昧。 应昭的耳尖红了。 鬼使神差般,祝逸抬起右手,像右后方够去,一路磨蹭着应昭的衣襟、侧颈,以指尖抚上他的右耳。 祝逸不错眼地望着镜中,男人的皮肤顺着她一路抚摸渐渐染上绯色。 她感到爱欲如这绯色,如一层绯色的黏膜般,渐渐将她完全覆盖。 她向右微微侧头,就听见他胸膛里动情的激烈的心跳。 “你也爱我,对吧?” 爱意和期待就这样脱口而出。 祝逸望着镜中男人仍在克制的神色,耐心等待着回答,忽然被迫转移了视线,跌进一双光芒旺盛的眼里。 应昭用一个忘情的吻回应了她。 9性启蒙 如果她是落在他眼里的火焰,那么,他就是游进她口中的火苗。 不然,为何他那样热,而她在他的亲吻里愈发干渴? 就要被暑气蒸昏头了。祝逸想着,就要挣扎着寻更多氧气来呼吸,手上却做不出推拒的动作。 她甚至无法反应,该把手落在何处呢?她的手一会抓乱他漆黑的头发,一会紧扣在他宽正的肩头,一会又顺着他背部柔滑的睡衣垂落下来;应昭则以双手定定拢住她背中心,随着吻的忘情整个人倾压下来,她被完全笼盖在男人的侵略性气息中,以他的掌心为支点,也安全,也摇摆。 整个静穆的房间里,只剩唇舌间津液的游曳、破碎的喘息和两双脚的你追我赶。鲜亮的高跟鞋被男人同样是黑色的拖鞋夹在中间,随着重心的不稳在地板上踢踏出声响,橡胶拖鞋无声却强势,步步追逐着高跟鞋却步的方向,一次又一次撑住下盘使两人再次站稳,他们碎裂的影子就被踩在脚底。 由祝逸主动发起的爱的追逐,在这数十秒间,换了主场。祝逸完全错估了敌情,应昭对她的渴求,像火难也像干旱。 影子落在地面上,男人的影子也稳稳落在女人的影子上面,它们在地板金色的光块里暧昧不明地颤动着,脱离了主人的意志,像在搏斗,像在撕咬,像等不及要欢爱。 祝逸从这个漫长而亢奋的吻中,读懂了应昭蓄势已久的深情。 她闭上双眼,竭力回应他的亲吻、舔舐或轻咬,在彻底沦陷的同时看清了自己的心——她觉得她能懂他,但爱并非来自“懂得”,恰恰是源于许多不懂,她爱他的谜,他的矛盾,他的欲言又止,她更爱他的改变。他的迷雾正在她的爱里消解。她想看到这个人把他的爱欲、热望连同伤痛,明明白白地,一并交付给她。 她想抱抱他。 祝逸像是第一次找到了手的落点,以一个轻柔的、安抚的动作缓缓抱住了应昭,微微上扬的手正落在男人的肩胛骨下方。 这个抽离出激情的过分温柔的动作,反而使男人瞬间冷静了下来。 祝逸错愕地睁眼,应昭已在两步之外,她甚至没来得及用那个虚搭的环抱留住他。他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扶正她、松了手,撤开一段距离。 祝逸看清他脸上防备的神情,方才的侵略气场全消,他又恢复了一贯内敛平静的模样,冷冷清清地站回那黑白色的荒原上去了。 他在防备他自己。 可心中方才波澜四起,怎么可能轻易平静? 祝逸迷茫地等待着,男人只以歉疚的眼神深望她一眼,转身奔向了黑黝黝的厨房。 厨房那头,水流声响起来。水开得很大。 祝逸心中有自己的猜测,但猜测终归只是猜测。她贯彻自己行动派的方针,转身去把窗帘一拽,掩上大半。 室内一下暗下来,四处金色的光芒衰减至暗橘,更为朦胧地弥漫开来;隔绝了光也就隔绝了热,刚才还气势满满的暑气,现在也只能躺倒在空中婉转呻吟了。 等了许久,应昭还没出来。 祝逸重新掌握了主动权,如女主人般熟练地绕过沙发椅、绕过案几,走到厨房门口想喊他。 没喊出声就停下了。 玻璃推拉门半掩着,透过半开的门缝,她看见应昭把双手冻在半池冷水里。方才为她解暑的那种冰可乐罐,五六个,都泡在水池子里降温。应昭白皙修长的手因水光的折射而显得扭曲,每个指节都露出病态的嫣红。 在这个有行人中暑的初夏,应昭快把自己的手冻伤了。 “你在做什么!?”这无异于一种自残。 祝逸以她女人的爆发力将应昭的双手一把从池子里拉起来,从旁边扯了一块不知是餐布还是碗布的巾子,裹起他一双手就揽在怀里搓揉。 她感到应昭那好看的丹凤眼正仔仔细细望她,不搭理,只一味地,用自己握不住他半拳的小手捂他的手。 “小逸,没事的,我只是需要冷静。”他以低沉的嗓音柔和地说着,竟是在反过来安慰她。 “我是同意的。”为什么要冷静? “小逸……” 感谢夏天,应昭的手很快恢复了正常温度。祝逸把巾子扔在旁边台子上,握住他双手捧至二人脸前。 “亲爱的……我可以这样称呼你了吧?你的手多好看呀……”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去克制情欲? “小逸,”祝逸仔细地望进应昭眼里,他的脸没入厨房的阴影,唯有一双潮湿的眼睛如此明亮。他这一声呼唤像是卸下了一副担子、一把锁,“小逸,我不能伤害你。” 祝逸觉得,自己大概猜中了。 他的阴影和心结,早在他对她的好奇和逃避中暴露了。 她不说什么,只是就着交握的手一用力,使应昭被迫更靠近她一步。 她踮起脚凑向高她一头的男人,以右手轻轻按住他双唇。应昭无法再言语,她就在静默中与他对视。 男人眼中隐忍的爱意熠熠闪光。 这就够了,除了这个,还要确认什么呢? 祝逸掀开手,不给应昭反应或开口的机会,就再一次亲吻了他。 一触即分,然后,她几乎贴在男人唇瓣上,悄悄说: “同学,不管曾经谁教了你什么,从现在开始……” “请你相信我。” 同学。 好像第一次见面,祝逸就这么叫了应昭。 年轻的姑娘从第一面起,就亮出了她狡猾凶兽的小小獠牙。 祝逸不再管应昭的表情或反应,握了他的手,重新以温水洗一通,就把他拉回那面全身镜前。 太阳已步近黄昏,在这面镜子里留下一点酒曛的余晖。 祝逸觉得,夏天真好,热意高涨,欲望凶猛,她一定是疯了。 来之前,剖白内心前,她还没这股子疯劲,现在呢,应昭爱的回应完全激活了她,这得怪他。 她望望镜子,又回首望望应昭本人。 他平日里谦和的言语,他方才侵略她的热狂;他有力却乱拍的心跳响在她耳侧,他呼出的热气就勾连进她发顶;他想望向她却刻意要错开的眼睛印在她余光里,他骨节分明的手就捏在她手心,他清爽的短发已经因紧张和激动而潮湿了……她还想看更多,更多。 第一次,越过学术文献里干瘪的术语,越过那些表征权利和自由的苍白口号,越过独自一人的尝试,她感受到了自己如此强烈的渴望。 “应昭!应昭……我想要你。”祝逸不知自己正以多么亮的一双眼,在睇刚刚确认了心意的爱人。 应昭的回应是抖起眼睫,憋红了整双耳朵。 “好热啊,今年夏天好热,你不热么?”她半眯起笑眼,寻了借口就来解他的睡衣扣子。 “小逸,”应昭握住她攀上来的手,“你想好了吗?” “亲爱的,应老师,笨蛋,昭昭,”她一连吐出一串称呼,“等会你可别讲这些礼貌的话啦。” 祝逸不再管应昭的睡衣,反手解了自己背后的裙链,蹬掉高跟鞋,赤脚站在蒸发着热气的木地板上。 这个时候的祝逸,还有自己解裙子拉链、内衣暗扣的本事,几年后被婚姻生活腐蚀得娇气了,什么都该喊应昭帮忙了。 红裙被扔去惨白的沙发椅上,一身就只剩胸罩内裤。她解了胸罩背后的挂扣,却不退下两边的肩带,便又像方才那样面向镜子往后倒,倒在无措的应昭怀里。 胸罩失去了拢紧的作用,只虚浮地盖在她饱满的胸脯上。 “亲爱的,摸摸我。”祝逸以右手捉来应昭的右手。 她的掌心盖在他手背上,五指与他的五指交错而伸展,就这样引着他的手从自己颈侧向下抚摸。 应昭夏天里清凉、刚刚还冰冻过的手心已经发汗了。 “小逸!”语气有些发急。 祝逸在镜中对上他的视线,完全不听制止,更笑弯了一双眼。 两个人脸都红了,祝逸是兴奋,应昭,也许紧张,也许害羞,也许也兴奋。 祝逸变本加厉,强势地牵动他的手解了自己的胸罩。 胸前两点一如主人的强势,已然挺立起来在呼唤爱抚了。它们好像从未如此坦白,从未这样昂立过。 “昭昭,在我面前,你可以更坦率,看着镜子呀。” “小逸,很漂亮,可是……” “没有可是,别骗自己,”两人的手正停在乳峰上,祝逸忽然又向下抚去,“我觉得我们可以更快一点。” 内裤也被勾下来了,屈膝往下脱的时候,自然而然弓腰半抬起臀,就碰见了应昭渐渐苏醒的欲望。 应昭用了力想挣脱她的手。 “又想去拿冰水犯傻?你不想知道么,我是不是也有感觉了?”祝逸几乎以全臂的力量带动应昭抚上阴部。 “我们都省点这种力气吧,宝贝——你看,它是为你潮湿的……”祝逸忽然松了劲,应昭自然立刻抽走了手,祝逸就在他不赞同的视线里开始自慰。 她用纤细的指尖揉捻着阴蒂,“我不舒服,昭昭。” “我需要你,至少亲亲我。” 应昭立刻低下头,却不是亲,而是发狠咬她的唇瓣,磕她的牙齿。 像是在做最后一次警告。 应昭故意犯凶,祝逸却没绷住,笑了,实在太可爱了,她忍不住。 笑声一从两人的齿隙泄出来,应昭的双手就动了,左手揉上等待已久的乳房,右手按在她正在自慰的指尖上。 呀,应昭真生气了?不过真生气,好像更可爱了。 祝逸的整个右手被应昭拢在手心,大范围地来回揉捏着阴蒂。 “是这样吗?”应昭微微俯下身贴在她耳侧问。 她整个身子被他双臂拘着,他已经变得温热的手使她更热了。别人摸上来,和自己摸,感觉完全不同——因为无法预料下一刻他的手会怎样触动她,因而更加刺激。 那种不妙的、要被反客为主的感觉又浮上祝逸心头。 祝逸背过左手去找身后的应昭,应昭轻轻侧身躲开她,她只得拽一拽他光滑的睡裤,问:“你也很有感觉,不是吗?” 应昭不作声,动作更用力叁分。 祝逸打定心思要迫他开口,让他坦陈,右手便去捣乱,猝不及防在他掌心翻手重新抓住他,往更下面引。 手上摸起来,竟比阴道口感觉到的更为潮湿,这么一作乱,应昭的手便沾上了她的液。 祝逸尝试过自慰,只通过阴蒂,即便高潮时,也没这样流淌过。第一反应就想抬起手看眼怎么回事。 应昭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腕。 祝逸感到他热而有力的手顺着手腕蹭下来,一路摩擦过手背、手指,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制住了她的无名指。 他以叁指按捏着她的无名指,使无名指第一指节插入了阴道。 “唔嗯——其实我没……”还没有试过插入阴道。祝逸在这意料之外的一次进攻中败下阵来,软了嗓子。因为软了嗓子,应昭似乎没听见她的嗫嚅。 她抬起眼看镜子,终于露出了这个年纪女人常有的那种格外羞怯的神色。镜面里,应昭仍穿着一身简单整齐的黑衣,与镜子的黑框呼应出一种隐晦的欲望,而她已赤身裸体,身前唯一的遮盖是应昭黑色的袖子,顺着袖口再往下,就是两人交握于阴部的手。 镜子太干净了,她甚至能看到应昭腕上因为过白显现的青筋,埋在阴毛里,她被捏热了的手则在他指间泄露出粉色。 应昭在她的视线里抬起头来,凝望她映在镜中的眼:“我爱你,小逸。” 仅仅五个字,每个字都好像被郑重地推敲过、咀嚼过,才一字一字念给她听。他红了眼尾的眼睛也在说这五个字。 诉说他更先爱上她。 祝逸侧脸去吻他的喉结。 “给我…… 如果你爱我…… 用嘴唇、手指、腰腹,阴茎…… 用你的身体告诉我。” 应昭用自己的手指替换了她的,祝逸双腿开始发颤,站不住了,口中抑制不住发出呻吟。 应昭动作很慢,仍是小心翼翼,怕伤了她,因为慢,格外磨人。仅经这初夜,祝逸就几乎能记住他手指的形状。 祝逸只感到他的手属于了她的身体,却完全不知被进入了多深,处女膜还没有破,也许没有很深,也许是他太轻柔了。 这让她浑身感到一种难耐的痒,她几乎脱力要跪坐下来,应昭及时撑住她的身体,抱着她一同慢慢坐下。 一坐上地板,他们就又被那蒙蒙光纱笼在了同一处。 此时已至黄昏,窗帘遮挡过的天空上大概有晚霞,因为这暗橘色的光纱中流动着丝丝缕缕绛色的光雾,像好看的绣纹,像大自然赠予他们的一床喜被。 祝逸几乎与应昭同时,去急切地解了他的扣子。 他们终于以全然的坦诚相对。祝逸微眯起眼,顺着和煦的光线去看她的爱人。 他有肌肉,但身材总体保持着一种劲瘦而非健壮,因皮肤的白皙竟美如希腊神话中雕塑般的青年。黄昏的霞光落在他线条流畅的肌肤上,就像在清白的河里放了一把大火。祝逸想,也许她就要做他的河床。 今天敲门前,她真诚地期望得到他的爱,此刻也忠实地渴望得到他的肉体。 她差应昭去她挎包里取避孕套。 “我们……”一转念她又改口,“最近几次来见你都装着它,你猜我从哪天开始带的?” 应昭静静凝视她,眼里含着笑。 感觉被识破了。 “好啦,是我们防艾宣讲发剩下的,揣包里忘取了。真巧。” 应昭把自己的睡衣垫在她身下,揉一揉她的发,算是回应她的玩笑。 “来吧。”祝逸微微抬起头来吻他。 “我没有经验,会慢一些,不弄疼你。” “……” “为什么笑……”应昭来吻她勾起的唇角。 “我很高兴,这样,从你青涩的样子,到熟练的样子……我都能见识了。” 应昭蹭她的额头,又来亲吻她,以舌勾搅她的舌。他是在努力转移她的注意力,祝逸明白。 他的阴茎已抵在她腿间,慢慢推进润滑充分的阴道口。 这时祝逸才记起紧张和害怕。 是了,她是这领域的专家,可具体会有多疼,不亲身体验,是无法知道的。 祝逸以舌尖推一推应昭,等他退出她的口腔,才喘着气说: “昭哥,说个事,你不许逃跑。” “好。” “等下要是流血,你别害怕。” “……” 游刃有余的引导者,临阵自曝纸上谈兵的真相。应昭后来才无奈地明白,她喊哥,也算是不情不愿的求饶了。 “……紧张得,忘说了么。”祝逸扭头避开他的视线。 “小逸,谢谢你愿意给我。”应昭捏过她下颌,一定要专注地望着她眼睛说。 他这么正式地一讲,祝逸又要被可爱得失笑了,没想到还有更郑重的一句: “今年我们就结婚。” 在祝逸笑起来的同时,他以一个挺动彻底拥有了她。 她漂亮的笑脸瞬间为生理性泪水覆盖,在应昭慌张起来前,她就埋在他颈窝一口咬住他右肩。 “小逸,我弄痛你了?” “还很痛吗?”祝逸痛得连尖叫都发不出,也没劲回话,她咬得狠,十指抠着他的背,应昭也该是痛的,痛却安静地受着。 “抱歉……”听见这声抱歉,祝逸才鼓起力气埋怨地打他的背一掌,当然,鼓起力气也打不痛人的;也不是怪他没轻没重,是怪他又在道歉。 “傻瓜。”她躺回地上。 “好些了吗?”应昭放轻动作来擦她的眼泪,用指肚去蹭都怕擦破她的皮一般。 鲜血从二人交合处流下来,渗进地面上应昭柔顺的黑衣里。 “已经开始舒服了,”灼热自撕裂处浮升,一路攀过她的肌肤涌上头顶,“别怕,你很好,我喜欢的。” 她努力收缩一下甬道,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轮廓、他的温度和力量,她感到充实,一时没留意这下绞得应昭有多难熬。 “小逸,我不能不动了。” 如果说应昭是倒映着火光的河,那现在就可以说,她明明白白知晓了这河是如何在她体内流淌。 旁人眼里,河就是河,是一方无关的风景,只能看出河面的平静。唯有她知道,他是如何滚烫,如何汹涌,如何涨落,如何痴狂。 “啊……我,我,我爱你。” “昭哥,我爱你……” 她在失神的呻吟里一遍遍复述,应昭便一遍遍来吻她颤抖的唇,吮她因快感而生的泪。 她听出应昭那低沉而干净的嗓子,也在吐息间泄出带着情欲的喘,他的不再克制使她无比幸福。他在律动的间歇俯身把吻痕印遍她裸露的肌肤,他的河就在她全身的欢愉中凶猛地,把她也化成了水。 他们在爱与欲的巅峰拥吻,一同倒进初夏潮湿的晚霞里。 他们洗过澡,吃过覆盆子蛋糕,便觉得足够饱了。 这是不想再多做什么的一晚,祝逸由着应昭牵她躺上窄窄的单人床,熄了灯,两人盖一床薄被,贴得很近,觉得彼此似乎已痴恋对方多年。 祝逸想着,应昭或许想要倾诉些什么,正想着,他就开口了。 应昭叁言两语就概括了童年的苦痛。 祝逸听着,想得却很多。 他是个早熟的孩子,早早懂了大人的事,早早成为了大人,此后二十年便日日藏起自己的情绪,也藏起自己的需求,活得像个要赎罪的人。 可他又有什么罪呢? 他背负的是别人的陈腐、别人的贪欲、别人的歧视和别人的冷漠。 应昭的父亲是家中独子,应家封建,即便在21世纪,仍坚持认为只有儿子才能把“应”氏香火传下去。 他们动用关系和金钱手段,查胎儿性别,连骗带逼让应昭妈妈打了两次胎,妈妈就得了产后抑郁。但他们只告诉应昭妈妈疯了,等应昭大些懂得了,再带妈妈去看病,那时却已经难治了。 应昭小时候,“疯子”妈妈什么都对他讲。 她说,恨他父亲,也恨他;他父亲杀了他两个姐姐,而应昭是踩在她们的冤魂上降生的,一辈子都有罪。 对于孩子来讲,是非是简单的,他选择站在妈妈这边,不再期待父亲的爱。应昭七岁那年,报了警,请警察来抓妈妈口中的杀人犯,父亲不在家,妈妈以难得的清醒送走了来家里的警员。 关上门,妈妈如往日一般念叨着恨他,说完却抱着他痛哭。那是应昭记事起第一次感受母亲的怀抱。 然而好景不长,到了十一岁,刚刚性成熟的少年在一个茫然的早上,刚从床上坐起来,就瞧见了掀开的被子和妈妈厌恶的眼神。 她说的话像魔咒一般把少年的青春变成了羞耻。 “你和他没什么不同。” “男人都会变成强奸犯。” “我根本没想过要你,是他强奸了我。你是强奸犯和杀人犯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 少年从此把正常的欲望当成罪恶和肮脏,在每个早上惊醒,检查自己的身体情况,用寒冷、疼痛强制消灭自己的一切冲动,也消灭了对性的好奇。即使渐渐成年,明白了正理,那种阴影却不能轻易摆脱。 祝逸听着,天然的感性把故事想得更完整,应昭只讲了过往,没讲他的心情,祝逸在他沉默的间隙听懂了他的难堪和苦痛,就揽着他的肩轻轻吻他。 “性不是手段,也不是权力。”祝逸最后轻轻劝说。 “小逸,你让我想通了很多,谢谢你。” 祝逸借月色以指尖抚过他的轮廓,想想她的小少年,心尖很疼。 末了,他伸手来捂她的眼睛,“不想了,睡吧。” 应昭搂住她,在她快睡着前,又悄悄补上一句,“就在这个夏天结婚,好不好?” 2067年的月色多么温柔,一年又一年过去,月色不变,夏天不变,站在镜前的人也没变。 但祝逸不复当年的大胆和果敢,应昭也不再是因她放下忧惧的人。 她成了应昭新的忧惧。 祝逸望着镜子,在静寂中再次真诚地许愿,如多年前的初夜。 她许愿,无论前方有什么等着,她和应昭都能携手迈过去。 不该有这样心事重重的夜,她期望回到从前那些坦诚、热烈、相知的夜。 她在镜中看见应昭走近,从身后抱住了她。这一次,她还穿着工作制服,更显肃穆,他反而已经换上了与她同款的浅蓝色睡衣,显得安闲又随意。他没有问她在想些什么,只是以他通透的眼睛凝视镜中她的眼,如他们从前无数次的对视。 良久,祝逸由他微微抿起的唇角,读懂他看穿了她的心事。难得一次,应昭当先说了: “小逸,如果不是你自己想起来,可能会晕倒,甚至受伤,你还会再次忘记。” “发生过很多次了吗……你为我都做了什么?” “没什么要紧的事。” “昭昭。” “等你想起来,我都会告诉你。那时请一定在我身边。” 祝逸看见他眼底安抚的笑意,明白了,应昭一颗真诚向她的心,从未改变,他以初见那年的郑重,又补上一句:“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时她还不知晓这是多么重的承诺。 10看不见的观众们 我叫屈家正。 我喜欢话剧,喜欢坐在剧场里的感觉。 我的收入不足以给我前排、中间的好座位,我就坐山顶、偏台或者有盲区低价出售的位置。 我已经习惯,在社会中,我总是坐在那种位置上。 我是一名新闻工作者,当然,这说法是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如果你的电脑因为乱装软件总有弹窗广告,弹出的猎奇新闻框上写着“生养半年,‘女儿’竟是儿子,土豪夫妇吓懵了”。这个,可能就是我们这种“新闻工作者”写的; 如果你的手机浏览器默认了主页,主页上花花绿绿闪动的文字条上写着“最怕这种女同事!年轻漂亮,入职叁月升总管”。这个,可能也是我们这种“新闻工作者”写的。 流量就是我们的金钱,金钱就是我们的良心。 而我可能是其中最卑劣的一个。 像我这样卑劣的人却喜欢进剧场,穿着廉价的西服,衣冠楚楚,和绅士淑女们一同落座。幕布拉开,观众席黑下来,在剧院的黑暗中,我才能感到一点体面和尊严。 去年末我丢了稳定的工作,靠当狗仔和代拍赚钱,所以这周二的下午,接不到活的我捏着攒了一周的钱,来和没课或逃课的学生们一起,看完了这出话剧,《堂吉诃德》。 像我这样卑劣的人,也会被英雄梦打动。 我在刻奇式的感动中走出剧院,刚撞进春天的暖风里,就感到一道冷峻的视线钉在身上,好像瞬间把我的道貌岸然捅穿了。 那是个看起来要比我小十几岁的男青年,第一时间,我没有留意他的穿着,而是心虚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一双眼睛。 别误会,这双眼睛里并没有恶意。只是,带着不加遮掩的审视,以及一种执着。对了,正是执着,像我这样懒惰、窝囊、卑怯的人最害怕的那种执着——我前妻总这么骂我,到了她带着女儿离开我的时候,连骂都懒得骂了。 而后我才留意到他端正的仪表、得体的举止和良好的风度。在别人眼里,他也许是清冷又迷人的谦谦君子,但此刻我更相信我的判断。 四十不惑,再废物,我也能看出眼前这小辈的不寻常。我想起一句话:最可怕的疯狂,不属于真正的疯子,而源于理智者理性的疯狂。 谁知道呢?端方君子,也可能是一张绷紧的弓,过了某个极限的点,就会变成一往无前的箭。 他上前一步说明来意: “您好,昨天中午我们远远见过一面。 我是祝逸丈夫,能耽误您几分钟吗?” 他讲得平静有礼,但我感到他在以一种威严逼迫我。 怂是我的本性,我习惯性佝偻了背,认命般点了点头,并不介意在小辈面前露怯。 我甚至忽略了他是怎么找上我的,回到家想起才背脊发寒。跟着他往咖啡馆走的时候,我只顾不断提醒自己,再害怕,也绝不能把录音交给他。 谁也不能轻信。 如果非得交出录音,必须由我亲手交给那个叫祝逸的小姑娘。 这是金钱之外,我仅剩的最后一点良心。 我知道这青年找上我,一如我要找祝逸,是为着2069年夏末的那件事。 想起这事,我那所剩不多的良心也会微微发痛,但它被怯懦和卑劣压着,痛得太迟了。 那个夜晚,那家酒楼,那场应酬,我不在场,但我几乎听见了那里发生的一切。 正如我所言,去年,我还是那种“新闻工作者”中最卑劣的一个。 最卑劣,是因为,我甚至没有挖掘猎奇新闻编撰稿子的才华,所以我干着更见不得人的营生——我在公众场所装监听设备,从公众的隐私中,窃取最离奇的秘密。 我们这种人,在“新闻圈”,有个外号:蜡螟。 蜡螟,一种听力很好的,呵,虫子。 做这种灰色地带的活儿,倒不用担心被抓。安装窃听设备的场所,它们的监管者往往与新闻网站达成了交易。流量变现,大家都有分成嘛。那些宾馆、会所、酒楼并不吃亏,监听设备的钱我们出,安装设备的人我们出,被举报了要抓也是抓我们的人。 当然,不会被举报的。 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对着音箱,听多个频道的监听内容,来回切,遇到暴力的、奇诡的、扭曲的、色情的,就记录下来,整理成文。 2069年夏末的那个晚上,出于蜡螟的敏锐,我一把频道切到那家酒楼,就没再切走。 我听见了那个姑娘的悲忿与坚韧,她可能没比我女儿大几岁,可我什么都没做。 我的心早给污浊的生活整麻木了,我一遍遍告诉自己: 不关我的事。 我想起女儿临走前失望的眼神,就在心里提醒自己,对!我是个烂人、怂货、窝囊废,什么都别管!那里的人听着就有权有势,我惹不起! 我只做了一件多余的事,从公司的电脑上剪走了那段录音,存进我的破笔记本电脑里。 喝了酒,一觉睡醒,就把这事忘了。 直到上周,我的良心才跟着春天融化的雪水一同苏醒。 A大校庆,对全社会开放,准入参观。我女儿就在这所学校读书,她没跟我学坏,很优秀。我不敢打扰她,只想看看她读书的地方是个什么环境。 那天的校园热热闹闹。展板顺着主干道堆了一街,学校的什么科研成果,能摆的都摆出来了,学生社团还在广场上集中表演。 优秀教师、优秀外聘教师的介绍板,那么长,我随便扫一眼,偏偏就瞥到了祝逸的名字。 2069那晚应酬的开场是正常的,我就是被他们的讨论内容吸引的。做这个,性学研究的,并不多,她的名字也难重名。我立刻明白她就是我经由声波认识的那个姑娘,也惊觉原来自己一刻也没能忘了这个名字。 我在展板前停下,在喧闹的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受着审判,她的简介显示她是一位多么优秀的青年教师,上面还贴着她的相片,她的笑洁净、靓丽、勇敢……使我愧疚得想死。 我再也不能撑住自己丑陋的脸皮和软弱的脊骨,逃遁回家的路上,我就想,我得把录音交给她。 可秉性难移。 昨天中午,看见她轻松快乐的身影,我还是退缩了。 她已经没事了,多的事她也不会想管吧,要不,算了? 因为录音,同时也可能被当作我违法乱纪的证据,而后将成为我打破行业潜规则、被圈子驱逐的死路。它是我的监牢、贫穷和坟墓。 我想躲避,即使那本就是我应得的。 …… “叩、叩”,在不轻不重叩桌子的声响中我回过神,对座的青年沉默地把咖啡推到我面前。 “先生,怎么称呼?” “小伙子,我急着回家嘞。”我借着喝咖啡的动作把头埋进杯子里,避开他那让我恐惧的眼神。 “可以简单和我说说,您为什么事找祝逸么?” “我,我……想当面和她说!”我不明白,一个后生,何以有如此震慑人的气场。 “别紧张。希望您理解,我不放心让爱人单独和陌生人会面,您想找她说什么……” “理解,理解!” 我感到他冷飕飕的视线又钉在我脸上了,只好把头低得更低,不让他有机会探究我的秘密,他停顿片刻,继续说: “或者要给她什么东西……” 我确信他一直在观察我的反应。 “可以联系我,我来安排,一起会面。好吗?” 好吗。他礼貌询问的话语里是不容商量的语气,他伸手过来要我的手机,“我给您留个号码”。 为他的气势所迫,我只犹豫了一下,就解了锁屏递过手机,他当着我的面输入号码,几秒钟,便把手机还给我。 “等您联系。” 还好他没多问,我以为事情会更复杂呢。 他结过账就利落地离开了,等年轻人挺拔的背影从视野里消失,我才一下泄了气,感到吞过咖啡的口腔又干又苦。 心中惶恐,我想赶紧回家确认,确认那录音还完好存着,没被任何人发现,也被丢。最好再多存几份。好像确认了那东西还在,我的良心就还有救,那被审视许久的罪孽感才能减轻叁分。 但我还没准备好,再等等,我会把那东西交出来的。我会的,会的…… …… 应昭开车回家,手机摆在副驾驶位上,开着声音。 有些堵车,行驶一小时,才走了一半路。寂静的车厢忽然亮起电流滋滋啦啦的声音,紧接着,微微失真的电子音便一声接一声响起: “连接成功。” “接入未知无线局域网。” “蓝牙已连接。正在传输音频文件20690729,是否拦截?” “是。” 应昭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迟疑。 …… 昨夜过后,心情轻松不少。祝逸抱着电脑,乐滋滋地记录着H站上《下次再拍》视频下的留言,分析受众画像。键盘敲得正欢,听见开门的声音,是应昭回来了。 “昭昭!加班辛苦了。” “不……” “你先洗了手来吃饭,我问问你啊,上次之后,你还登过我那个账号么?”祝逸跪坐在餐椅上,趴向椅背懒洋洋地问。 “什么?”应昭端起水杯。 “兔咬太阳呀!” “咳,咳……” “你那是什么反应?哎哟,真可爱呀应老师。” 应昭身手来捂祝逸亮晶晶的眼睛。 “应老师……” “做什么?” “能告诉我你昨早上找老岳问什么了嘛?他一从你那出来,瞅我都不对劲!” “……”应昭的耳尖偷偷红了。 “我太好奇了嘛……”已经是撒娇的语调了。 “我问他,”应昭显然在强装淡定,“喜欢在摄像头下做爱,是为什么。” “……嗯?” 应昭以一个学术探讨的语气问,如果一个人,在遭遇创伤后,性方面的喜好和需求变了,有什么原理吗? 旁人是不会发现他发红耳朵的异样的,岳狮仁心里惊怪,面上还是一板一眼回答: 组长,你不是这个专业的,我试着解释。首先,和完全理性、逻辑的数学或程序语言不同,性活动包含着非理性的成分,因此我们其实不能完全完整地去解释它。它的涵盖面很广,如你所见,我们这行需要各专业出身的人才。 每一种兴趣、倾向、性癖好甚至说性变态,成因都是复杂的,因而也存在多种分歧极大的学说。 你问的这个吧,我可以从几个角度给你解释,至于具体的情况,还需要具体分析: …… 从我原本的专业,心理学的角度出发,假如这个案例存在创伤性记忆,那很可能,对应形式的刺激能更好地缓解精神压力,相应地也带来了性快感。这可能源自生物自我疗愈的本能。 简单来说,经过特定的性活动后,面对创伤记忆,快感就部分覆盖了恐惧或痛苦。 一些PTSD患者会滥用成瘾物质,和你说的情况也有一些相似。 …… 不过,性快感研究这块,还是你家老祝跟的最久啊,我们都挺水的,哈哈。 岳狮仁说完最后这句,才意识到情况不对,打个哈哈就连忙溜了。 “昭昭,你不好意思和我探讨哞。”祝逸怪声怪气,而后爆发出开怀大笑。 “哎!吃那么快不消化。你别……好宝贝,快和我说说,你也喜欢吗?” “别不理我呀,说真的,我上次一口气写了两个剧本,还有一个呢。你不想看看嘛?” “不是很想看。”应昭放下筷子。 “懂了,你就是喜欢即兴表演。” 等应昭去洗澡洗漱,就听见祝逸在外面走来走去折腾。 一打开卧室门,床上端坐一个穿正装的美人,身边还摆着男士的领带衬衫西装西裤。 原来祝逸不知从哪翻出两套旧了、款式也过时了的制服。 前些日子摔坏的无人机摆在窗台上,额顶摄像头的红灯闪烁着。 她眯起一双月牙儿般的眼睛,拍拍床头: “来,昭昭,学术研讨。” 卧室内一片窸窣响动,没人留意,无人机重心不稳,在窗台上立了一会就向侧方歪倒,撞在窗帘上。桨叶勾住帘布,撑开了一小片透亮的窗户。 顺着一角窗玻璃,往远处,更远处望。 欢爱的影,越过神秘的夜色,越过研究所一片低矮的楼,停在更远处的高楼,再跃过另一片没有遮挡的窗玻璃,跳进了一个圆圆的望远镜筒。 一双套着黑眼圈、渗着红血丝的眼从镜头前抬起来,良久,又颤抖着重新望向镜头。 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一架专业的高倍望远镜,一如没有人记得望远镜的主人出身天文学专业。 但那,都无所谓了。 他早已搬出那老气的研究所小区,住进了他常常仰视的摩天大楼。 一场简单的、让他快乐的交易,就助他打破了压在许多人头顶一辈子的阶级天花板。 他的镜头对准首都灯火通明的夜,对准那些或疲惫或温馨的窗。 但他关心的,其实只有那一扇窗户。 那窗户向他袒露时,看见那对男女幸福的身影,他就要发怒;等夜色渐深,终于拉上窗帘,他看不见了,在他的想象中他们会更加幸福,他们是否相拥而眠,他们有多少情话要讲,他们在做爱吗……更旺盛的怒火在猜测中将他吞没。 日复一日,他就成了这望远镜后的恶鬼。 这是第一次,那扇来自恶魔的窗在夜间向他敞开。 他只能看到床尾的一截: 西裤半陷在被子里,属于女性的纤细脚腕,以及一双套在脚上的干净的白袜。她的脚纤柔美丽,在微热的春天躲进那袜子,就像钻进了两团白雪。 祝,逸……他轻轻吟诵她的名字,把那两个傲慢的字嚼进自己粘稠的唾液里。 他想念起她还会冲他礼貌微笑的那些日子,她天生的美貌勾引了他,又时刻谨慎地拉远与他的距离。她是多么妖娆又多么冷漠啊。忽然有一天,她就满面喜气地来发喜糖…… 他狠狠盯住望远镜里好看的脚。起初,他以为她只是工作回来,累得直接躺倒睡着了。他真希望她能起来,把西装、袜子脱了,把胸罩、内裤也脱了,脱得光溜溜让他看见,把她那被男人肏过的肉体袒露出来。 她那夜夜被男人肏热却拒他千里的肉体。 圆圆镜筒里的景物忽然轻轻震颤起来,以一个微弱而稳定的频率抖动着。他以为这颤动源于他扶在镜筒上愤怒的手,等他把手挪开,他就发现,颤动的是景物本身。 准确地讲,是那女人的双腿。 那西裤往下滑动了一段,遮住半截白色的袜子,他就什么都懂了。 裤脚和床尾的床单激烈地摩擦着,她的脚趾一时蜷起来,完全缩进那黑色的裤管,一时又猛地蹬踹出来,裤脚随这动作也猛然掀起,露出更大一段嫩白的小腿。 她的皮肤是多么光滑,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都能猜到,她是怎么被那个她喊作丈夫的男人爱抚的,她在发热吧,那皮肤渐渐发红了吧。 …… 西裤忽然向两边甩开。是么,是么,他知道了,她的男人让她打开了双腿。 她会呻吟,还是痛呼?她也许会说很浪的话么,用她那讥讽过他的该死的伶牙俐齿。 她会直白大胆,说肏我吧; “肏我,肏我,更用力地,肏我吧。” 还是柔情款款,说给我吧? “求你,给我吧。” 她会发出请求,会喊那男人的名字。 恶鬼放开望远镜,捏紧拳头,僵着身子看她的欢愉。 她的腿忽然在视野里向右退了一段,又靠近一些,蓦地,悬空了。 他看出他们从床上下来了,她被抱到了床和窗台之间,她悬在别人的肘弯。 是么是么,是这样么,我冷若冰霜的美人啊,原来你喜欢抱肏的姿势么。 他在望远镜后发出干哑的怪笑,比哭还难听,像玻璃纸擦过黑板,这笑声在只有他一人没开灯的空旷客厅回荡,沉入黑夜,显得格外诡谲。 黑色裤腿在温馨的卧室灯光中,上上下下,时快时慢,某次向上的颠动后,裤腿顺着她滑溜溜的肌肤一路蜷堆到膝盖处,于是镜头里便只剩她赤裸的腿。 他只能看到这些,从他的视野里,就好像完全赤裸的她唯独没脱掉那双白袜子。 那袜子因激烈的性事不整齐了,随着女主人十根死死蜷曲的脚趾一并皱作一团,可还是,那么干净。 他不知站了多久,他像在受刑,一边看着,一边祈祷。祈祷那窗帘掉下来,祈祷他们卧室的灯泡炸毁,祈祷整个首都停电,祈祷世界末日。 否则,他就不能不看,又不能不恨。 那双美丽的匀称的腿终于落下来了,那雪一样雅致的白袜完全被汗水浸湿了。 在这场展示给他的无声性爱的结尾,男女主终于出现在了镜头中,他看见他们满怀爱意拥吻,然后倏然沉入卧室熄灯后的黑暗。 男人抬起污浊的眼,眼中闪动阴森的光,半是欲望,半是仇恨。 他大张开想要尖叫的嘴,张出一个变形的姿态,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他捞来手边一切的东西,砸,砸,砸! 高倍望远镜倒塌于地,完全被砸碎了。 不过是个挨肏的,一个荡妇!为何能在那个夏夜,仅仅用一个决计复仇的眼神,就送他下了无边煎熬、人间炼狱。 11应我召唤而来的太阳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12醒觉 网络安全部副部长是智能所副所长的儿子,一直被小自己五六岁、成果亮眼的应昭死死压着,经过父亲运作也很难继续晋升,好像“副”字就是压在这家头顶的诅咒。 故而应昭申请调职,是正中人家的心意,虽然要往外所调,程序麻烦一些,但那职位实在太轻,很好安排。副所长帮忙安排,还卖个人情,一切尽在不言中:希望应昭识相,兼任网络安全部的顾问就够了,技术上多出力,别再回来竞争职位。 于是现在,性学研究组,加上应昭有七个人。 应昭来的第一天,大家对他的突然调职多少有些惊奇,都在工位上探头探脑向办公室张望。他们对应昭的印象基本还停留在小婚宴那个时候。 “这不是祝逸老公吗?怎么来咱这儿上班啦?”胖胖敲一敲岳狮仁的电脑,抖着一张肥嘟嘟的脸兴奋地问。 岳狮仁确实知道得多一点,比如白组长的突然离职,比如应昭语气发冷的来电,但老岳到底老成,他觑一眼明显状态不对的祝逸,自觉得当好一个保守秘密的老大哥。于是岳狮仁抖着笔打个哈哈,回:“我哪知道啊。” 胖胖满心好奇得发痒,来回转一圈,不禁遗憾叹气。 ——数学硕士方墨同志,严肃,认真,拿八卦去干扰人家?胖胖都觉得自己臊得慌;法学顾问戚图先生呢?胖胖刚把转椅转过去,对方就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我不想加班”说这句的同时戚图还在飞速敲着键盘。 正在这时,那个总是翘会不请假的组员——徐若厉,端着一杯咖啡扭了进来,一开口就带着一股子难以描述的怪异: “哎呦,出什么事啦?” “看那儿,我也想知道他怎么调来了。”可算找到愿意搭茬的人了,虽然……好像也不是什么合适的聊天对象。 “真羡慕人家的老公哟……” 胖胖被这声酸涩的怪话整出一脖子鸡皮疙瘩,滑着转椅往后撤了撤,再不提半句好奇。徐若厉讲得怪,却也点明了最可能的情况——夫妻俩新婚两年,舍不得分离片刻,跑来黏糊了呗! 徐若厉此人,善良聪明,就是不管说什么都像在阴阳怪气,行事放浪不羁、不受拘束。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总结他的风格,那大概是:娇蛮。 故而胖胖赠名:“徐若丽”。一米九的个子,叛逆少女的心。 据说,他从前不这样。他出生在世代信奉某门宗教的家庭,自幼谨言慎行,进入大学顺着家长的心愿读了“宗教政治学”,直到某天,他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性向,无视阻挠转进了性学专业。据说,他就是从那天开始变得疯疯癫癫的。 今天清早,祝逸一夜好眠,应昭则失眠半宿、想东想西。两人困的困、精神的精神,一走进性学研究组的办公间,就撞上神秘兮兮跑来的徐若厉。 “祝祝,应应,我醒悟了!咱们怕不是被搞了哟。” “徐徐,说清楚,怎么回事?”祝逸向来能自如地用别人称呼自己的方式称呼别人。 “这些天,B国外交部一直在指责其他国家,在实现人权平等方面进展缓慢呐。” “嗯?” “其他国家——都是性开放程度不高的国家。我们的项目,不是要做性兴奋检测的设备吗?会不会哪里,踩雷了?” 这要说有联系,或许有些牵强,祝逸和应昭交换一个眼神。 但有一点,他们认为徐若厉说对了,项目经费迟迟不下拨,进展迟缓,确实可能是有人在搞小动作。如果是上面的意思,事情就难办了。 徐徐仍在那里坚持不懈地念叨,神色紧张,仿佛已看见迫近的威胁,嘴里说出的话仍旧怪腔怪调:“别小瞧哟。我说过一万遍,政治不是掺在润滑剂里的迷药,更像空气里的迷香,你以为与自己无关,其实从精神到肉体早在不知不觉中被调教了……” 性兴奋研究和检测项目的转化成果预计将落实在两个方面: 其一,一种检测性兴奋及体内激素水平的生物传感器,可供给长期受迫发生非自愿性行为的受害者,作为一份补充证据,帮助受害者获取法律援助、提出控告或申请离婚等; 其二,提出一种新型化学阉割方法,该种方法副作用极低,不会对接受阉割治疗的性犯罪者造成不可逆伤害,尽可能减小了此类方法实施过程中因人权、道德问题而面临的阻碍。 徐若厉的忧虑不无道理,应昭和祝逸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再做了一遍经费申请,几天里辗转于各个部门提交报表、立项书、申请函,特别留意了整套程序经手哪些人、哪些部门,以备后续详查之用。 另一边,也托徐若厉和戚图一并留意国际动态,对性兴奋检测项目做进一步的伦理、合法性说明。 这么忙碌到了周日,祝逸终于得出空闲,要往肃园去了。 周日清早,出门前,祝逸和应昭讲了去向。 应昭终于得了时间去听那段录音,自然不提同去肃园。 他没有前些日子那般小心紧张,这样子落在祝逸眼里,她便觉得,也许肃园没什么帮助她恢复记忆的特别线索,心情稍稍放松了下来。 祝逸怀着一颗重识旧友“梅”的忐忑之心出发时,应昭也坐在了电脑桌前。 追查近一年的线索,拿到了却不立刻找时间去听,说他没有一点逃避、害怕的心理,那是骗人的。可今天,祝逸外出,他有空闲,再不听就没有道理了。 应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一阵阵作祟的心悸,比照着监控视频中众人进门的时间点,播放了监听音频。 …… 临风区确实有些偏僻,没有直达肃园的地铁,到中转站还要换乘公交,颠簸叁站地,这才来到了肃园附近的县道路口。 下了车,入眼是一片小麦地,在广阔的蓝天下呈现出可喜的鲜绿,虽不是成熟的模样,但已有希望的影子。蓝与绿之间便是郊县特有的自然之风,祝逸走进这清爽的风里,步履也轻快起来,顺着乡间小道走上约莫一公里,远远地,先听见孩子们喧闹快活的声音,接着便看见了题有“女童救助与保护协会首都肃园分会”的大门。 祝逸早前打过电话,说了要来,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欢迎。接电话的小姑娘说,今天有一个小学班的学生要来参观学习,园内会做性教育和自我保护的宣讲,请她顺便看看、做些指导。 祝逸应下来,特别提了一句,不要告诉梅姐,想给她一个惊喜。电话那头的人吃吃笑起来,答应了。果然,这里的人都与她和梅相熟,且都知道她们交好。 祝逸往园里走去时,心间便不断嘱托自己:等会见到梅,可要一下认出来、想起来才行呀。实在想不起来的话,便只能期待对方的包容了。 入得园内,环顾四周,简单到有些简陋,院子四周一圈展板,大概是供宣传教育用的,一栋叁层楼高的白色建筑,大概兼做办公和员工宿舍之用。剩下便是院中的大片空地,靠门口处停着橘黄色的小学校车,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中央挤挤挨挨站着的一群孩子。 地上铺了塑料活动地毯,形成一个小操场的规模,但也没有安置什么健身器材。叁十几个孩子就在上面或坐或站,他们面朝的方向,还站着两个木人偶,明显是做演示用的。 春日灿烂的阳光正落在他们的头顶。 今天做宣讲的老师似乎正坐在孩子们的中心,被小小的窜动的身影围着,看不清。祝逸只听见一个细而甜软的声音亮起来: “孩子们,来指一指,我刚刚说过,自己身上哪些地方,是不能让别人随便碰的?” 男孩女孩们有的捂起脸笑了,有的仍在吵闹,还有些快速往身上点了点。 祝逸看着这一幕,脸上不由得露出孩子们一般暖洋洋的笑。这样的场景似乎确实有些熟悉,故人的影子似乎正在记忆的薄雾后向她致意…… “好了,指对了的小朋友,就快些坐下吧。” 随着这一声,一大群小朋友不太情愿的、呼啦啦坐下去一片,坐下去仍旧不老实地扭来动去。坐在孩子堆中的女老师便忽然被凸显出来,她若有所觉般,向门口投来轻轻一瞥。 仅一瞥,惬意转瞬成为震惊。她猛然站起来,情绪失控般朝门口方向趔趄一步。 与软糯声线不符,那是一个丰满成熟的女人。 梅梅…… 这个名字在祝逸心底清晰地响了起来。 孩子们的笑闹声远去了,祝逸感到巨大的心跳声正在狂躁地撞击着鼓膜,大片阴影盖过阳光直落而下,砸得她晕头转向,愤怒先于恐惧,由太阳穴、脊椎骨一路蹿向指尖。 窒息带来的晕眩一下抽干了她的力气,合眼前的最后一刻,窄下来的视野里是奔向她的女人,她看见她愧疚、慌乱的一张脸。 多么亲切啊,梅梅。 祝逸想说,算了。 可仅仅两个字,也没有力气吐出了。 二〇六九年夏夜的记忆呼啸而至,以一种不容忽视的暴力席卷过全身,祝逸彻底被击晕过去。 需要一点时间消化,绝对不会再忘记了。晕过去的同时,她攥紧手心对自己发誓。 首✛发:χfαdiaп。cоm(ω𝕆ο↿8.νiρ) 13轻视 ……在这个昏迷后混乱、清醒的梦里,那家酒楼的轮廓渐渐被勾勒出来,食客们往来喧哗,暖黄色的灯光下,祝逸看见自己正站在竹叶轩包间的门口。 竹叶轩包间在酒楼二楼最靠北一间,向东开门,向西开窗,主宾位在正西方向。整体建筑风格不中不西,却鼓吹自己中西合璧,但菜品不错,是首都知名大饭店,算得上档次。祝逸来确认过包间设施齐全,通风良好,便站去二楼楼梯口等候。 不知B国来的学者讲哪套礼数,在这里,主人总归不能比客人先落座的。 “组长,可以告诉我来的有哪些学者吗?”提前到饭店的只有白望渊、祝逸两人,祝逸便再次询问她最感兴趣的问题。 “祝逸,等下就见到了么。”白组长抬起眼从眼镜上方望她,勾勾嘴角表示同样期待。 祝逸只得点点头,再次沉默下来。她和白组长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尴尬距离,再远一点,就像无关的陌生人,不像共事两年的同事、前后辈;再近一点,祝逸难免觉得不舒服。 白组长总是把头低得很低,再抬起眼来、越过眼镜上端望人,金属框银白的光泽闪在瞳孔正中,无论看谁都像藏着满腹秘密。盯人时直勾勾一双眼,看不出喜恶,却有些瘆人。 毕竟是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前辈,祝逸不能表现出这种不适。但也很难像和其他组员那样,成为朋友。两人几乎从未说过工作以外的话。祝逸的小婚宴,给全组送了请柬、喜糖,白组长没来——这么说可能不太好——她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咀嚼片的药效发挥作用了,祝逸只感到腹部的垂坠感,没有剧痛,不过腰背还是有些酸疼,站久了,就更明显。祝逸不时捏一捏上身发酸的部位,余光一察觉到白组长探究的视线,就立刻站端身体。 这么在沉默中熬到七点半,B国学者终于到了。 当先上楼的是一个健壮魁梧的男人,穿一身运动潮牌,后面紧跟着一个化了浓妆、衣着性感的女人,女人的手被男人牢牢攥在手里。祝逸先想,这大概是一对学者夫妻,像她和应昭那样?然后立刻注意到他们的穿着。 一留意到,祝逸就有些后悔,自己穿得是不是有点严肃、正式了,B国来的同行果然随性、不拘小节。 祝逸与他们问好,等白组长为自己介绍,可白望渊依旧沉默,两位学者只向她点了点头,就去包间坐了。祝逸发现那个女人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多看了她几眼。 又过了十分钟,一下来了四个人,当先一个干瘦矮小的男人、一个靓丽活泼的女人,两人有说有笑走上来,聊得似乎是赛车的话题,他们直接越过祝逸、白望渊往里走,直到他们进了最北头的包间,祝逸才反应过来这也是今晚的客人。 值得庆幸的是,这两人都穿了职场正装,总算不显得首都这边的主人太呆板。 不等她懊悔自己的失误,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定在了面前,他灰色的眼珠上下剜了一番,不说话,就看得人有些发寒。 没错,他看人,就像是“剜”。祝逸感到对方俯瞰的视线,像赌石师正观赏冰冷的原石,下一刻便要把人切开,决定是要扔掉,还是要卖几分价钱。 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也像用石刻刀雕出来的,光线停驻在鼻梁处,半边脸沉在阴影里,不知喜怒,给人以直觉上的危险感。 这男人不言语,微微侧了头,从他背后的阴影里冒出个穿白布裙的女人。 不,与其说女人,不如说,姑娘? 已经到的两男两女,年龄看起来都在20到30之间,和祝逸算同龄人。面前有些阴冷的灰眼男人看起来大约叁十,而他身后的姑娘,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 是学生吗? 这个长相清纯的姑娘小心翼翼说:“今天宴会要收手机,因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说了半句,像记不住词一般,紧张地去看男人。 “保密。”男人一开口便带出浓烈的烟草味。 ……姑娘不等示意,便小跑去包间取了四台手机出来,又接过男人的手机,端好。 “B国的规矩真奇怪啊。”白望渊这么说着,还是掏出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男人好像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盯向白望渊很久,直盯得他紧紧抿住嘴,才说:“不放心就由服务员收着。” 首都的大饭店都重名声,当然会保管好客人的贵重物品。 “你的呢?”祝逸眯起笑眼问比自己低半头的小姑娘。 “什!什么?”即使搭话方态度和善,她仍是一副受惊的样子,脸色有些苍白。 “你的手机?”祝逸望向她因紧张捏握的更紧的手。已经到的八个人,祝逸还在犹豫着能否拒绝这不适场合的规矩,而除了她,就只剩这个小姑娘自己没交手机了。 “没有……不,我没带!”这姑娘忽然后退几步,险些踩空楼梯,灰眼男人瞥一眼,在她后背推一掌,她明显吃痛向前踉跄一步,站稳了。 这年头还有不带手机出门的人吗? 这男人和姑娘是什么关系,前后辈?老师和学生?这关系看起来不仅不融洽,还充满了威势与屈服的扭曲。 祝逸不动声色来回观察着两人,灰眼男人的冷漠、姑娘的慌张、两人之间的互动,都透着一种错位感。她有意拖延着不交手机,把话题往别处引。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需要帮助吗?”祝逸凑近一步细看姑娘的神色,她的脸愈发苍白了,似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捂了捂白裙腰间宽厚的腰带。 “不,谢谢,我很好……您还是快些把手机给我吧。”她的额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哦,稍等,”祝逸退后一步,不再刺激这个过分惊慌的姑娘,仍旧谨慎地问了一句:“我们等下要讲保密的学术话题?” “也不算咯,小丫头。”一个带着乡音的沧桑男声响起来,众人都扭头去看——是个看上去近五十岁的胖男人,正扒着楼梯扶手费劲地走上来,他穿着一身因刻意彰显阔气反倒略显老土的西装,一登上台阶就开始锤膝盖。 “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咯!”胖男人脸上的肥肉颤动起来,堆出一个自来熟的笑。 “贾总。”灰眼男人忽然敛了气场,恭恭敬敬说。 祝逸发现,这声过后,被叫做贾总的胖男人脸上和蔼的笑,僵了那么一瞬。 至此,七位“B国学者”到场,而祝逸只听到了最后这位的一点身份信息。她想着,等下应酬开始,应该会有正式介绍,便收起猜测的心去听贾总寒暄。 贾总很自然地把手机从西装口袋抽出来,拍在小姑娘手上,然后招来一个正好经过的服务员,把所有手机收走。 “还是给服务员拿着,咱们吃饭时也不用操心了。”贾总仍抖着一张油胖的笑脸说,“丫头,别多心。前一阵B国性学协会的小型会议上,有不懂事的新员工录了讨论的内容,放出去当黄段子讲。你瞧瞧,这影响多不好。所以我们现在也小心了,不管正式会议,还是外出应酬,都做好保密规范嘛。” 贾总不知为何被称“总”,是B国他们研究项目的投资商吗?一副和事佬的模样,富态的脸笑得满面红光,除了嘴边两道略显锋利的法令纹,看起来倒真像一位耐心细心的长辈。 解释得合情合理,祝逸只能妥协:“好,我回个消息。” “哎,这就对了,小丫头明事理……那我去洗洗手,你们先进去坐。” 灰眼男人扫祝逸一眼,转身往走廊尽头去了,白组长嘱托一句“快点”,就和白裙子姑娘一并跟上。 揣着手机的服务员把七台手机一个个装进防尘袋里,再收进布包,说等下会先锁起来,等客人们离开的时候去取。接待的客人多了,什么奇怪要求都有,他们长于应对,也足可见这家店名声在外,是名副其声。 一切都是十分妥帖、合理的样子。 祝逸对这次会面期待了那么久,来宾有些特别要求,理应体谅。保险起见,她还是先给应昭发了消息,免得他联系不上自己,担心。 发了定位,提了异常情况,敲了包厢名。 心中不安,希望应昭早点到。 祝逸握着手机,想等一句回复。她回想着刚刚那些使她警惕的细节,在心里宽慰自己,也许是经期过分敏感的情绪,让她多心了…… “小祝,还不进去?”贾总走路没声,忽然在背后亮一嗓子,吓得祝逸连忙按灭了屏幕。 “哦,还在发消息呢!诶呀——咱们别收人家姑娘的手机了吧!女同志么,还得兼顾家庭嘛,工作中总是要特别照顾一点的。”贾总笑着去和服务员解释。 “没事!不好意思,耽误大家了……”对方的话里很有轻视她工作能力的意思,明晃晃的激将。祝逸明白,却不能反击。 她交了手机,跟在胖老总身后进了包间,“竹叶轩”的木质双开门在她身后重重合上,有一瞬,祝逸隐约感到自己一脚踏进了一个圈套,想转身逃走。 可这种场合,虽不算光天化日,但人来人往也可充作朗朗乾坤,即使一门相隔也算不上隐蔽,什么人敢堂而皇之策划一场阴谋? 只有两种人:其一,太蠢太急,不择手段;其二,有恃无恐,目空一切。 前者好对付、易败露;后者,祝逸自认为自己一个小小研究员,招惹不到有这种依仗的人。 因此她再次说服了自己,稳住生理期多疑的心思,以良好的礼仪坐入席位。 抬头望望,加上自己,共九人,五男四女,这安全的比例也足以使人放下戒心…… 圆桌坐次,其实不太符合礼仪,祝逸进来时,就剩最靠近门口正东位的椅子,只好直接坐下。 不知谁排的座位,它更像是在暗合一种旁人制定的尊卑顺序。 正对房间门,正西位置,与祝逸相对,主座上坐着那个灰眼男人。他看见祝逸坐下,露出个满意的微笑,那么张冷酷的脸忽然一笑,竟显出几分惊悚。 若以圆桌中心为轴,祝逸的位置为6点钟方向,灰眼男人在12钟方向。紧挨他右手边坐着那个年龄最小的白裙姑娘;自他左手边始,2、3点方向分别坐着瘦小男人和活泼女人,两人仍在窃窃低语着,正是直接越过祝逸的那组;4、5点方向分别是运动服男人和浓妆女人,那对学者夫妻。这六位B国的年轻学者倒像是成对坐着的。 祝逸左手边是组长白望渊,背后偏左一点就是大门,一般酒店上菜就从两人中间位置上,这也叫上菜位。最怪的是,年龄最大、听起来地位不低的贾总坐在了9点钟正南方位,他离左右两边的白裙姑娘、白望渊都有一人位距离,像与整张酒桌分隔开来。 菜很快一道道摆上来,都散发着香喷喷的热气。 有哪些菜,味道可好,祝逸一概不记得了。只有一大盘红烧鱼像嵌在转桌玻璃上一样,刻在祝逸脑子里。 那烧红的鱼身翻起生动的刀花,绽出鱼皮下白色的鲜肉,像鱼生前见过的那些海浪一样漂亮,事实上却是取悦食客的残忍风景,鱼头朝向正西,那大鱼惨白的眼珠就死死盯着主座上男人灰色的眼珠。 鱼的死状似乎持续输送给男人愉悦的情绪。 应酬前半席,众人仿佛真的只是来吃饭的。唯独有一点,也许是错觉——祝逸感到被允许跟来参加接风宴的她,反倒是这场宴会的主角。因为吃喝的间隙,几位B国学者(除了最左侧埋头大吃的贾总)不断像她投来视线,噙着笑的、精光闪闪的、埋藏了心思的,好像她才是这餐桌上最大一盘主菜。 这些人看过她后的下一反应,就是转头去看主座上的灰眼男人,等着他发话。 菜下去六七道,男人终于开口,问了她正在做的项目内容。 进入正题,谈起公事,祝逸反而轻松很多。征得组长同意,就拣不涉密的内容条理清晰地介绍一番。 期间,贾总的助理送来一瓶白酒,由服务员呈进来给男宾们倒上了,祝逸讲得认真,听众听得看上去也认真,都没被打断。 …… “请多指正。” 祝逸讲完,带着一点希望得到反馈的期待,去看众人的反应。 笑。只有笑——努力压在嘴角、捂在手后,忍不住的嘲笑。 也许,对于性学发展最快的B国,他们的研究内容是浅薄了一些,祝逸摆正心态,虚心请教各位学者的称呼和研究内容——直到此刻,仍只有祝逸一人做过自我介绍。 “你问我们吗?”那个穿运动服的魁梧男人涨着憋红的笑脸问。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直说笑不停的年轻女人蓦地爆发出大笑,“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了。”她站起来,冲着灰眼男人的方向夸张地鞠了一躬。 灰眼男人勾勾唇角,用筷头往祝逸这边点一点,“女学者,能站起来一下吗?” 这个动作仿佛一个许可、一张准入证,使得整场宴会上的演员们一下卸去了压力、露出了原形。 祝逸忍耐对方的失礼,茫然起身。 “您好,可以叫我,枭,枭鸟。”灰眼男人颔首致意,眼里滑过一丝挟着恶意的笑,揉一揉白裙姑娘的头顶,“祝逸,那这个就叫‘兔’吧。” 兔在男人的掌下吓出了两滴眼泪,立刻眨眼压抑了回去。 “老大,那我叫,虎。”魁梧的运动服男人粗声接话。 “爹爹,那我当狐狸好不好,借借你的威风呢。”那化着浓妆的女人挽上虎的胳膊娇声娇气说。祝逸已然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学者夫妻。 如果和各路人打过交道的蜡螟屈家正在这里,恐怕一照面,就能闻出地下妓院特有的熏香味,以及熏香都遮不住的毁了的人的臭味。可祝逸只能看出两人存在非情侣的性关系。 性学研究组的志愿者中,也有愿意分享个人经历、经验的性工作者,但那种乐于去参与科学活动的姑娘,哪一个都尚有自尊自爱的心,把自己的言行举止操持得十分体面。她们,和地下妓院这种彻底疯了、把自己当婊子来过活的可怜人,完全不同。 “猴!我喜欢聪明的,嘿。”干瘦矮小的男人眨眨眼,卖个俏皮继续说。他从转桌上捞来白酒倒了不知第几杯,已经有点醉了,真像个猴样。 “哈哈哈哈!”靓丽的女人推一推猴,笑得快断气了,“你们都进动物园吧!我,王字边的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还是得叫我瑶瑶……真没劲,好久没吃过这么廉价的菜了!”瑶的性格,似乎讲起话便停不下嘴。 “哎!这就是你们带我来看的研究色情的女学者嘛,真无聊!”瑶撅起嘴,戳着盘里的菜嘟囔起来。 祝逸缓缓坐下,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只有失望,被当场马戏看了一场,白期待许久。她没有立刻要走,一来是想质问白望渊何以撺出这么个戏弄人的饭局,二来想看看这些人的来路。 “姐姐,可以问你问题吗?”狐受了虎的鼓励,大了胆子抢先来问。 “……” “爹爹,她不理我呢。我就想问问,是不是被很多人睡过才能学你这个,性学。那我是不是也能学?” 瑶拍着猴的肩膀,已经笑得抽搐了。兔仍在枭的手掌下,被迫往这边看着。 “呵……”她倒是记住了他们专业的名字,可喜可贺,“原本我以为能见到同行的女学者……”愈发浓重的失望伴随焦躁感浮上心头。 兔,狐,瑶。这叁人,倒也算凑足了情况。面对席上的男人,一个被迫屈服,一个主动谄媚,一个是自以为平等。 “你清高什么呢,早晚被肏的母狗!?”虎怒目而视,“比不上这小骚货又好看又会叫。”他把手伸去桌布下动作,狐面上泛起红晕:“我做你的母狗。” “喜欢玩这个没什么,尊重个人爱好。”祝逸半眯起笑眼,完全没有受辱的样子,她轻松的态度反而激得虎怒而拍桌。 祝逸始终以余光观察着枭的表现。 这个局,太荒唐了,似乎几方人各有各的打算,形成了如今的局面。比起几句挑衅,更让她感到危险的是这个自称“枭”的男人,他一定要听完项目介绍才发难,也许另有目的;他望向她的视线狎昵而飘忽不定,似乎她越从容,他越感无趣。 那么她就不能用激烈的反抗去刺激他。 “哎!我听小白说,祝女士结过婚了。”猴越过瑶瑶冲虎挤眉弄眼。 “白组长?”在祝逸的质问中白低下头,又掀起眼皮焦急地向对面来回看。 “你们!” “诶——我就说了,怎么?没有你牵头哪来这场好戏?”猴嘿嘿笑起来。 “你们对她放尊重点!” “好假!你不是喜欢她吗?没对她的照片撸过?”猴咂着白酒摇头晃脑说。 “什么!?” “喜欢,又恨她,想借我们挫挫她的傲气。嫌我们过分?真可笑!这么好的机会给你了,你怎么不问问:她老公一夜肏她几回?给不给男人口交?她菊花没被爆过的话,给不给你尝尝?” 白望渊用一双祈求原谅的眼哆嗦着觑向祝逸,几乎要流下泪来。 祝逸起身便走,推开半扇门。 没必要和这群没教养的疯子耽误时间了。 几句太脏的话还扯上了爱人,到底有些影响情绪,祝逸感到小腹泛起细细麻麻的痛。此时她还没留意,太多情绪波动正在使疼痛一点点压过药效而发作。 “祝女士!别急着走呀。”猴又灌了一大杯白酒,快嘴说着,转身从包里掏出个平板,随便扒拉扒拉桌上几盘菜,腾出块空地,就把它支在中间。 “不是想了解B国的色情业吗?我们还真是常在B国玩的。今天,你出一次这个门,就看不到了!特别会员的待遇哦……不许走!其实你没那么糟,虽然比不上正宗的婊子,但也有几分姿色,我们还没看够呢!” “哈哈!”虎瞅一眼屏幕上的页面,怪笑两声。 “来,看看你说的解放!我找找……直播……” “女学者,你做的那些,谁都帮不了。”旁观众人玩闹许久,枭再次发声。仍是以喊她“女学者”开头。 女学者,不出于尊重,而是表达轻视。 祝逸原本停顿了脚步,听了最后这句,立刻抬步要出门。 刚迈一步,却不得不转过身来。 她听见了孩童的惨叫。 餐桌正中央的屏幕上,一个女童赤裸斑驳的身体被推上来,像那道皮肉开裂的烧鱼一样被摆在众人眼前,屏幕两侧弹幕狂滚。 嘴里塞着东西,手脚均被固定,除了受抑的嘶吼再发不出别的动静。 女童翻白的眼仁好像盯着祝逸,盯着屏前的每个人,像那条死鱼的眼珠,绝望挣扎里藏着最后一个发往世界的讯号。 买下我,宾客读出了情色的暗示。 救救我,祝逸听见了无声的哀嚎。 14门 沉重的木质双开门,由祝逸亲手关上了。 主座上的男人仍以他恶心的笑欢迎她回到座位。 “来!满口理想的祝女士,看看你每晚挨肏的时候,老爷们怎么玩——花点钱,你也是桌上的拍卖品。”猴满脸涨红,手舞足蹈,完全兴奋起来了。 “这是什么?暗网?”祝逸努力冷静下来。 她得想办法,挖出些信息。 “你不会以为我听不出套话吧!女人真好笑,脑子换的大胸!” “喂,你嘴有点贱吧。”祝逸侧眼去看,没想到是瑶开口了。她作势要去打猴的嘴。 “大小姐!我错了。”如此两人又笑开了,瑶也不再计较,拎了包起身,“困了,菜吃不惯,衣服也穿不惯。我玩车去了。” 祝逸听见瑶的脚步停在自己身后,她好似探头瞄了眼屏幕,问:“不会真把人玩死吧?” 一句话主宾不明,不知指的是谁。 “没必要,性价比太低。”枭回答瑶的问句,一双灰眸却勾在祝逸脸上。 “胆子真大。”被众人忽略许久的贾总突然压低嗓子念了一句。 “贾总不感兴趣?”枭斜刺一眼。 贾不再开口,往椅背一靠,他肥胖老迈的身体就像一滩脂肪那样滑入了房间边缘的阴影。 瑶离开了,虎又把手伸去桌布下,黑暗里传来黏稠龌龊的响动;猴端着白酒杯,坐去枭的身边,尖酸刻薄的脏嘴一刻不停地辱骂着;兔被枭拽到跟前说了句什么,然后暂时走出了包间;白望渊坐立难安,要了一整杯冰,紧紧抱在颤栗的双手中,他死死盯着屏幕里蠕动的裸体,眼中的理智正在一点点褪去。 祝逸忽略耳旁嘈杂的嬉笑讥讽,迫使自己去看屏幕上每个残忍的细节。 职业相关,他们对情色网站多有研究,这个页面却从没见过。这是灰色圈子里、藏在地下、逃过了惩罚的交易。 它显然已不能用“情色服务”来概括了,这就是暴力,是伤害,是无可辩驳的罪行。 祝逸知道,如果自己是参与者以外——第一个被迫撞见这罪行的人,她就得负起揭发它的责任。 那女童像一个摆在展柜里的容器。 并不是什么精妙的比喻,而是直观的血淋淋的事实。 在祝逸熟识的世界里,孩子意味着新生,意味着爱的延续,意味着桃李春风中成长着的未来。而在这个直播间,铁灰色的房间里,她仅仅意味着洞穴。 被坚硬冰冷的蔬果挤压着的柔软洞穴。 插着,夹着,堵着,塞着。每一处。 使得她像是浑身被贯穿后倒塌于地的一株幼嫩的盆栽,被埋在异体的植物堆里。 她其实并没在惨叫。她大张着嘴,唇瓣已经撑得又细又薄,如一圈快崩断的皮筋,然而,每每因疼痛难忍要痛呼时,她都会努力把痛叫压抑为暧昧的呻吟,像是受过训练,也像是受着胁迫。 没有人看出她很痛苦吗!?祝逸看不清弹幕滚过的文字,但刷新的速度足以彰显观众的狂热,再看一圈坐席上的男人,扭曲的表情里均是爬满了欲望。 难以承受的愤怒和焦急使她手脚冰凉,身体不自觉发颤。 怎么查出这个网站,叫停这场直播,救出这个孩子? 如果……如果应昭在,至少会有办法查出网站的信息吧。 而她,甚至无法记录下这场罪行。 “女学者,你什么都做不到。” 枭冷漠的讥嘲在耳边声声回响。 夜色渐深,竹叶轩窗口靠近行道树,把聒噪的虫鸣全纳进室内。像丧曲的前奏。 有观众开始点菜了。 点菜,原来是点到哪个,她就要承受哪个死物在体内粗暴的侵略。 他们可以用他们喜欢的任何物品强奸一个孩子。 污浊的鲜血搀着体液、菜液、果汁,从那些洞穴和缝隙流淌出来了,流向她躺着的透明展示架,漫过整张小桌板。 她小小的身躯蜷在那透明的棺材里,像案板上濒死的鱼那样弹动。 生理本能使她不再能做假装兴奋的表演,她开始挣扎,观众却越发兴奋。 救命! 有没有人看见啊,救救她! 没有人会帮我…… 没有人会帮我们…… 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祝逸感到腹部一阵剧痛,强烈的情绪波动中,痛经完全压倒了药效。 她在桌布的遮挡下以手捂热腹部,努力缓解一阵阵的抽痛。 抢夺播放中的平板?冲出门拿回手机?向服务员呼救?哪一项都难以实施,这里没有一个人帮她,不管角力还是竞速,她都没把握胜过在场的成年男性。如果对方关掉页面,她连记下信息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会有什么破绽吗? “吭啷”。 正在这时,祝逸听见背后的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是消失许久的兔去而复返。 祝逸几乎一下回想起了初见时的细节,猛然起身和正往进走的少女对撞在一起。 “抱歉,你有布洛芬吗?”祝逸随口扯个幌子。 “什么……不!”姑娘猛然低头去看。 祝逸的双手死死抓住了她白裙宽厚的腰带,四指压进腰带内侧,一下就摸出那里藏着一部极薄的手机。 “呜……” 祝逸对上兔的双眼,她溢满泪的眼完全红了,眼睫无力地颤抖着。兔不敢去夺捏在祝逸手里的手机,只用这么个要命的眼神求饶。 祝逸松开了腰带。 “谢谢……”兔含泪笑了笑,松一口气往回走。 最后一点发出求救消息的机会也没了。 祝逸跌回座位,前方餐桌上,女童完全停止了挣扎,被一个穿着一身灰衣、戴灰面具的人握住双腕,连提带拖地拉出去了。 她,这是……怎,样,了? 头也剧痛起来,祝逸不敢细想,越想,越惊怒。 “女学者,刚刚是做什么?” “……” 枭忽然抓起一把盘边的叉子,握拳把叉柄攥在手里,以叉尖勾住兔的下巴将她拽向脸前。 “呜呜!” “放手!” “你有什么资格冲我喊?女学者。”枭瞥一眼叉尖沾上的鲜血,笑一笑又说,“请你当观众,好好看着就行。” 似乎在说兔,也似乎在说祝逸。 “这个女人,搞什么小动作,我当然清楚。”枭解了兔的裙带,随着这个动作兔少女般的脸再次因恐惧而痉挛,“至于你,不会还想报警吧?抓谁?你们这的规矩,管得了B国的生意吗。” “女学者,自视过高,谁都救不了,只会害人……这个小兔子,回去谢罪吧?”听清这句话,兔两眼一翻,直接昏厥过去。 “顺便提醒一句,那只猴喝醉了,在这个国境内,看不到B国的直播……这是几天前的回看了,哎,可惜。” 祝逸感到鲜血从浑身退去。枭明明白白暗示着,那孩子已经救不回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猴听见自己的假名,再度大笑起来。 你什么都做不到。 我什么都做不到。 不,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在强迫性思维里越来越频繁的阵痛由腹部开始向全身辐射。 “土鳖!喝红酒还加冰。” “我不是……” “要不怎么连贱女人都不给好脸色呢。” “我不是。” “批着学者皮的xx罢了,你都怕!” “我不是!” 冰块混着酒倾倒在身上,祝逸这才留意白望渊的异状。 从不正眼看人的白望渊,正以一种骇人的疯狂俯瞰着她。 “刚刚叫女士优先,现在是男女平等。”枭这么说。 平板上的直播还在继续。这次是个浑身被铁索拧住的男童。 浑身冒汗,也热也冷,腿间经血大块往下掉,心脏一阵阵发慌,偶尔漏跳一拍。不知道是不是紧张愤怒中的幻觉,祝逸感到有条灰铁色的长线勾连了痛觉,如那根铁索般穿透了自己的肚腹、脊椎,带着冰寒正由下身往上钻,一路咬着皮肉,直咬得她要屈服、要吼叫。 祝逸咬牙凝神,攥紧双手转移疼痛,撑住愈发胀痛的头颅,一遍一遍去记、背屏幕上血腥的画面。 每一滴血都扎在心上,每一声呻吟都刺进脑中。 从左至右,从上至下,记每个能看清的图标、特征。 我必须做到,我必须做到,我必须做到…… 一定要能在离开后再次找到这个网站。 她强迫自己超负荷地使用记忆,强迫痛经中昏沉的大脑发挥作用。 白望渊被刺激得终于发疯,理性全无,逻辑全无,就冷森森地坐在旁边,在猴与虎的起哄声中,把恶毒的诅咒一句接一句抛给已然承受精神重压的祝逸: 你只会勾引人。 你真会露,今天穿这么短的裙子,也是想勾引我吧? 装什么独立呢,学位证不都是男人发给你的? 你做爱的时候,怎么不着急帮这些人呢? 你高潮的时候是什么荡妇的模样?我用什么姿势肏你被人肏烂的穴呢? 喜欢结婚的母x,等你生了孩子,拿去换这些可怜的孩子吧? …… 在祝逸高度集中精神的同时,一句一句污言秽语,一点点击溃着她。 所有的眼睛都满怀恶意观赏着她。他们用眼和嘴,一边辱骂她,一边讲着如何强奸她。 求知,考学,入职。二十六年的成长,跨越一道又一道艰辛的社会之门,推开一扇又一扇陈腐的思想之门,祝逸才成为一个敢谈性解放的学者,一个站在百人教室前讲性教育的老师,一个能直白大方地说出性需求的女人…… 而他们在一夜之间,把她关回了重门之后。 他们关上了那些原本就不允许女人推开的门。把面对理想的自卑、面对强权的无力、面对身体的羞耻还给了她。 一,二,叁,四…… 像花朵,为玩具肢解;像蝴蝶,被性器撕碎;像云朵,溺亡于精液…… 祝逸在重压下目睹了四次“死亡”。 末了,白望渊凑近一步,嘻笑着说:祝逸啊,宝贝,你是不是在痛经啊?我早就知道。 祝逸缓缓抬头,没在意他的话,只道:“你真可笑。” 白望渊对上祝逸的眼神,像被刺痛般倒退一步,更加激愤: 是你肃园的好友,梅梅,你猜怎么着,我给她看了几张照片,她就告诉了我你的弱点。每月末么。 梅梅?祝逸稍微有了细听的意识:“什么照片?” “啊,强奸她的男人出狱了,几张生活照罢了。没多少人真正在意你,是吧?呵呵呵哈哈……” “忘不掉,过不去的。”祝逸想起梅的哭泣,也想起她对自己的感激。 祝逸立志研究性学,最初就是希望自己有更大能力,去帮助和梅一样的孩子。 原来梅至今也没走出那阴影和恐惧。 而刚刚祝逸还亲眼看着,孩子们是如何在世界的阴影中被折磨至死的…… 你谁都帮不了,你什么都做不到,你怎么还有脸面去享受性爱? 你真虚伪,真无能,真愚蠢,真自负。 真肮脏。 声声嘲骂如附骨之疽。 白望渊只知祝逸与梅交好,并不知道祝逸就是当年帮梅报案的人。 歪打正着。 只需一根稻草就能被压垮的祝逸,最后却迎来了正中靶心的巨石。 …… 听完录音,应昭以为自己是冷静的,一起身却摔翻了椅子。 肃园,刘梅梅。 应昭意识到自己的重大疏忽。 我得,得快点去找小逸。 …… “祝姐……”“姐姐!”“祝老师!” 祝逸在志愿者们的呼唤声中醒转。第一眼是找梅梅的身影。 果然不在。 “姐姐你终于醒了!”是之前被自己套过话的小姑娘。 “我昏了多久?” “半小时,吓坏我们了!应昭老师在往这赶了。” 祝逸立刻撑着床沿坐起来,她答应过应昭,她得第一时间告诉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不要再担心了。 这么久,快一年……我还真是软弱啊,祝逸自嘲,不怪那些人轻视自己…… “老师,别急着走动。” “没事了,我去路口等应昭。” “我们陪您去。”“真没事了吗?” “嗯。”祝逸需要应昭,只需要应昭。她现在想和他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想问问这小傻瓜,一年里,为她背负了怎样苦重的压力。 和夏夜那晚一样,他停下车就飞奔过来,带着罕见的担忧和急切。 他逆着光而来,使人依赖的挺拔的轮廓在光晕里显现温度。 祝逸迎着他扑上去,在拥抱的瞬间感到了熟悉的无比的安全。 “我想起来了……”祝逸躲开眩目的阳光,一看清应昭的神色就愣住了。 “你的眼睛……怎么了?”祝逸伸手至他眼旁,却不敢触碰。 “怎么?”应昭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睛。 应昭的双眼已完全为血色覆盖,将将平息的怒火凝滞其中,泄露了音频播放期间烧灼的情绪。 “你不知道疼吗,傻瓜。”祝逸去亲他的脸颊。 “没关系,小逸。”应昭收紧了怀抱。 “我都知道……” “小逸,是珍宝。”应昭在祝逸耳侧一声接一声说,像要借此洗去记忆中的阴霾。 “小逸,最干净的,最可爱的,最真诚的,最勇敢的,最智慧的……” “是我最爱慕的人。” 祝逸就在这一句句爱语中流下泪来。应昭如此坚定,一个字一个字地,要把被夺去的一切统统还给她。 15痛快得蛮不讲理 回家路上,祝逸一直紧张地凑去看应昭的眼睛。远比发炎严重,双眼完全充血,眼白瞳仁都隐在一层红色的膜后。 “几小时不见,怎么搞的。回家先滴点眼药水,需要去医院看看吗……”祝逸原本不敢再让他开车折返,但应昭坚持说视物无碍。 “我没什么,你还有没有不舒服?”应昭打转向变道,望向后视镜的同时就看见了自己血红的眼。仅仅是听完录音,都无法忍受,不敢去想小逸是怎么忍痛撑下来的。 “终于恢复了……我太软弱,辛苦你了。”祝逸扭头看窗外,把自嘲的笑藏起来。 “你做得很好,没有更好的了。” 听到这句祝逸又红了眼圈,仰起头来忍泪。好像独自一人时更坚强些,有人陪伴安慰了,反而一下要暴露脆弱。 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窗外的景物渐趋静止,是应昭把车靠路边停下了。 祝逸听见安全带锁扣解开的两声响动,然后就被整个捞进了结实温暖的怀抱。 应昭以手揽过祝逸,自后脑向后颈抚摸着,像安抚小动物那样。另一手就搂在腰上,使他们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 这是个没有任何情欲意味的拥抱,她在这拥抱里被当成小孩子那样哄着、搂着。 祝逸感到他躯体的热度,他的力量好像正借由身体的接触传递给她。 她的额头抵上应昭的肩膀,泪水便扑嗒嗒全掉在白衬衫上。祝逸抽抽泛红的鼻子,就闻见家里常用的那种洗衣液的香气,混着衣柜里安置的固体香,还有她买给应昭的男士沐浴露爽净的香味。 多么安心啊。 这阳光般暖橘色的怀抱。 终于到家了,祝逸发泄般痛哭起来,不再有刚刚街面上的克制,像灾难片中死里逃生的人重返故乡时那样,放纵地痛哭。 只要在应昭的怀抱里,她就在安宁的家里。 脊背忽然落上两滴冰凉的液体,祝逸渐渐止了哭声,扬起一张揉红了的湿漉漉的脸。 应昭哭了。被打湿的眼睫愈黑,愈显眉目深邃而含情,红红的眼落下两道眼泪,发现她抬头看自己,他立刻抿起薄唇做一个使她安心的微笑,晶莹的泪珠就挂在他漂亮的唇角。 祝逸没见过应昭这样哭、这样掉泪。即使在讲童年的不易时,应昭也没哭过。 “我应该早点到的。”应昭一开口,泪水就顺着唇角滑下来了,落进白衬衫上刚刚被祝逸的眼泪打湿的一片。 “傻瓜。不是你的错。”这下又换祝逸肿着一双眼去安慰他了。她以双手去揩他脸上的泪,顺势捧住他脸颊,把他清俊的脸也揉红。 应昭很快止住眼泪,祝逸仍捧着他脸颊不撒手,轻轻问:“你知道了多少?” “……除了他们给你播放的内容,看不到……”应昭沉吟片刻,才道,“我做了错事。” 祝逸不住摇头。 “我有监控视频,今天还听了录音。”应昭面上浮现一个苦笑。 祝逸听懂了他说的“错事”。 她坐直身体,以额头抵上他的额头,带着颤音说:“亲爱的,这一年你都承受了什么啊……没关系,等这件事结束,一切责任我们共同承担。回去……我就把我记住的全写下来。” “今天就休息好吗。”应昭扶住她的肩膀。 “不,我耽误太久了……” “你想做的事我同样想做,就从明天开始,行吗。”应昭坚持说。 任医生嘱托过,病人恢复记忆后,不能再受连续的刺激。他害怕祝逸立刻逼着自己反复回忆。 这段时间,祝逸一直在强迫自己恢复记忆,如此才有了快速的好转。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祝逸仍犹豫着不言语。 小逸啊……应昭叹口气,揉了揉眼睛。 “怎么,疼了么?”祝逸蹙起秀眉。 “嗯。不太敢开车回去了。把车停到肃园,坐公车回去?”还得用这样的办法。 “好,慢点开,我帮你看路。” 掉头回肃园不过十几分钟路程,两个人红着两双兔子眼回来,遇到熟人们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多寒暄。 停了车,应昭还要调整车尾朝向,祝逸就先下车去找相熟的志愿者,在园内医疗箱里寻来了没拆封的眼药。 被志愿者们一路送到门口,祝逸看见应昭正盯着手机不知看什么。 “不要再费眼了呀。”祝逸递去眼药水,顺势用手挡了屏幕。 “嗯。” 应昭收了手机,来牵祝逸的手。两人就沿着小麦地的边缘向公交车站走去。 春风吹过新叶,吹过田埂,又把两人的衣角吹到一处去。 默契地,都是白衬衫、黑色休闲裤的打扮,简简单单。自然之风把社会日复一日带来的尘霾吹尽了,他们就好像回到了那个夏夜之前,回到了平凡、温馨、没有惊惧烦忧的生活中。 在旷野的静谧中,应昭再次用他干净的嗓音说:“这一年,确实有压力。今天就陪我放松半天,好吗?” “好。”祝逸没法再拒绝。她握紧应昭的手,说服自己把亡者的阴影短暂地放下。 她不知道应昭具体做了什么,但知道应昭会为她做多少。这些日子,他确实太累了。 他们都太累了,即使在最放纵的时候,仍有紧绷的弦刺激着神经。人总是要轻松一些才能活下去,才有斗争的余力。没有谁能一直处在提心吊胆的生活中。 “好诶,那么昭昭想去哪里玩?”祝逸调整好了心情。 “我们……一起玩个游戏。”应昭赤红的眼中终于浮现了笑意。 “哎!?这是我能从应老师嘴里听到的嘛?” 二人踏上了公交车站的平台。 “从这里开始,在每个站台,遇到第一辆到站的车就上车,只坐叁站就下,换乘。直到停在一个终点站。” “我好像听过这个游戏,一般不都是一站一换嘛?” 应昭好似认真想了想,才回答:“快到午饭时间了。” “喔。如果我们碰上的终点站,附近没吃的怎么办?” “……” “好啦,到时候再说!真好奇会去到哪里呢……” 祝逸喜欢这种冒险式的、充满未知的旅程,她被这游戏吸引,真正兴奋了起来。 应昭侧眸凝望她泛起亮光的笑眼,不自知地跟着笑了。 第一站,第一辆公交车,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中驶近了。 郊区的车人少,后排有座位,祝逸便挑了两个靠窗的座位拉应昭坐下。 “学长。” 祝逸的爱称每日随性转变。 “……” “不觉得嘛,玩这个游戏……”祝逸附耳悄悄说,“我们好像两个早恋逃学的傻学生呐。” “今天是周天。” “哦,”祝逸被反将一军,重新坐端,“作业都没写完就被你拉出来玩。” “……我也没写,回去一起熬夜。” “我以为你会说,不写没关系呢。这不是我期待的校园剧本。”祝逸嗔怪一句,笑起来,把有些疲惫的脑袋靠在应昭肩头。 趁现在多休息一会,万一走到市中心,怕是没座位呢。 春日的晨光把行道树的影子投到两人脸上,随着车辆的行进显出波光粼粼的光影,祝逸将侧靠的姿势调整成仰躺,看见应昭正低头望着自己。 他眼中的血色也被和煦的春光融化了,变成了朝霞;祝逸在这绯色的朝霞里看见自己的身影,正因公交车的颠簸微微摇晃着,好像她是落进应昭眼眸中的一只飞鸟…… “到站了。”应昭移开眸子看向车门方向。 每过叁站,他们就告别一车的乘客,下车,换乘。 乘公共交通工具与私家车的感觉完全不同。私家车用一个个私密的空间把人与人隔开,而公交车上,你总会在某些瞬间感到,如此奇妙:上班族,买菜的老人,家长带着的孩子,情侣,乘务员……正在因一辆恰好赶上的车同行。 这好像在提醒你,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并不是无关的,我们其实都是恰好在这个时代出生,因而要并肩同行几十年的人。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光辉与阴霾,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希望与失望,而人类要共同享受幸福、消化苦果。 祝逸在车上不说话的时候,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心中就是这些纷乱的思绪。她感到他们背负的痛苦正一点点融汇入全体人类的痛苦,而人类曾展现过的智慧与力量,正向她宣告一个必将到来的黎明。 黎明总会到来,美好的夏天总会到来。不管未来是怎样的,她都笃信着。即使这种盲目的信任会被视作一种愚行,一如她愚痴的理想,但生活的希望往往存于此类愚痴与盲信之中。 经过几辆拥挤的车,他们终于又坐上了座位。城市高楼繁华的景象渐渐为绿林旷野取代,车辆辗转间,他们好像越过市中心,又向另一方位的郊区前进了。 这辆车路过的每一站都格外漫长。 祝逸树起两根食指,呆坐着。 应昭不明所以,等待祝逸许久,她还是这个姿势。 “做什么?”应昭学祝逸的样子,也树起两根食指。 祝逸忽然用右手食指去碰了碰应昭的左手食指,右手重新比了“2”。 “世纪初的加法小游戏。” “这个应该可以……” “我们都别认真算好么,不然现在就能报胜率。” 应昭笑起来,也用食指来碰祝逸的指。 …… 两个人都只剩一只比数的手,祝逸的“9”再去碰一下应昭的“1”,就要赢了。 祝逸伸手去碰,食指指节却勾上应昭的食指,不动了。 “你赢了。”应昭认真宣布。 “平局罢。”祝逸继续勾着手不放。 应昭悄悄红了耳尖。 “噗!”旁侧忽然传来陌生女孩的笑声,两人转头去看,原来周围正站着叁个穿中学校服的女学生,不知什么时候上的车,扶着他们的椅背,看完了全程。 这下祝逸也脸红了:“咳,到叁站了嘛。” “下一站。” 哦,我的老脸。祝逸觑一眼应昭通红的耳尖,把自己涨红的脸扭向窗外。 窗外连绵的针叶林,似乎为这一瞥施加了魔法,随着疾驰向前的车,倒退着,倒退着,忽然消失在车尾方向。一度被绿幕般的植物层层遮蔽的窗景,豁然开朗,露出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筑,挺翘的屋檐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铺张出一派金光,随着车辆的驶近显出九衢叁市,车水马龙。 好不热闹! “终点站到了,古街风俗园欢迎您。”在公交车的电子播报音中,祝逸才留意到:这辆车的乘客都是轻装出行的样子,人人脸上挂着春游惬意的笑,车门打开,门外街市招徕顾客的叫喊声、喧闹声、音乐声便一股脑涌了过来。 是新开的景点。 偷看过他们的女学生背着玩偶挎包蹦蹦哒哒下车了。 祝逸盯着应昭一动不动,直把他整只耳朵看红了。应昭回视祝逸,眼睫轻轻颤动,似乎想问她为何一直看他。 “昭昭啊……”叁站一换乘,算好的嘛。 “嗯?” “我可要对全世界宣称,你最懂浪漫了。” “嗯……”这下应昭眼尾也红了。 雕塑般俊朗沉着的青年,面上却是年画娃娃式的羞红,看得祝逸又在心里惊叫:可爱,怎么总是可爱,可爱得她要昏厥了。 应昭在外面,有时是凶悍的狼,有时是冷峻的鹰,可一掉进祝逸半眯的笑眼里,好像就只是小猫、小狗一类好逗弄的了。每每这时应昭就伸了手去捂她亮晶晶的笑眼。 ……一站到主街街口,只觉目不暇接。小吃铺、手工艺品店、饰品铺、纪念品商店混杂交错,沿着街道方向展开。每家店前都进出着衣着鲜艳的游客,到处都是音乐,到处都是食物的香气。 祝逸反手握了应昭的手——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手心向上被牵的——当先走在前面。 这些小吃店都聪明得很,什么都是一小份一小份卖,祝逸不提正餐了,凑到一个个窗口去看店前的招牌。 为了多尝几样,他们每家店都先只买一份,两人分着吃。 比如酱汁裹得极浓的脆骨丸子串,祝逸吹着气边咬边呼烫,咬完一个捏着木棒递到应昭嘴边。 “辣吗?”应昭盯着丸子犹豫。 “我觉得还行,可以接受。” 应昭咬下半口,红了鼻尖。祝逸从应昭盯过来的目光里感受到“这叫‘还行’”的质问,忙笑着打趣,“错了宝贝,我吃我吃。” 比如撒了花瓣碎屑的热腾腾的甜糕,夹了核桃、花生、芝麻、葵花籽。 “好吃不?” 应昭急嚼两下,白皙的脸颊微微鼓起,腾不出嘴回答。 懂了。祝逸回走两步,“老板!再来一个。” 比如鲜打果汁刨冰,应昭捧在手里,祝逸凑过去吸两口。 “好了,太凉了,别多喝。”应昭一挪手,把吸管从她嘴里抢走了。 侧街里挽着手钻出来一排女学生,对上他俩又笑了。原来正是刚刚公交车上的女学生们。 应昭一口吸下去好多冰,祝逸戳着他的腰窝让他快走。 这么逛吃一路,走到街尾,手里端的最后一碗炒粉也空了。两人互相问问,都吃饱了。 眼前是一个圆形的广场,正中一个露天的舞台,围绕圆周搭着一圈棚子,许多游客在那里喝茶歇脚。正对舞台的方向竟已坐满了人,瞧一眼舞台展板上的说明,今天还有小型音乐节呢,下午两点,还有二十分钟就开场了。 来都来了,两人便寻个偏一点的桌子坐下,休息,想着看两眼再走。 没想到表演者未到,雨先来了。 晴空下起太阳雨,淅淅沥沥,把潮闷的湿气压迫至地面,被水光沾湿的远处的屋檐显出更盛大的光芒,雀鸟擦过屋檐低低飞过。 四周游客都议论起来,太阳雨,该很快停的吧。 祝逸也抬头看看天色,和应昭说,等雨小一点就走吧,免得沾湿衣裳。 春天的雨着实不给面子。一会天上起了阴云,春雷滚滚而至,将大雨兜头浇下来。 机灵的小贩立刻披着雨衣在人群里穿梭起来。 “卖雨伞雨衣咯,好回家咯。” 游客们观光的热情都被雨浇灭了,不少人去和小贩讲价,买了雨具,几人挤进一把伞就走了。 广场上,一拨人买了伞往外走,一拨小吃街上被浇透的人赶来这边棚子避雨,舞台渐渐被狼狈躲雨的人群遮挡了。 祝逸犹豫着要不要走,正和应昭商量着,忽听得一声激昂的鼓鸣。 “铛!” 一声震得全园都静了叁分。 人们俱朝着露天舞台方向张望。 “设备不怕见水,表演按时开场!”头扎发带的青年鼓手将鼓槌交立于额前,面上朝气蓬勃。雨就在他的鼓面上跳动。 人群散开一些距离来,露出四人乐队的全貌。 着一身红衣的主唱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举起麦克高喊:“我们是孩提乐队,带给大家一首,《春天正点到站》,谢谢!” 走到一半的游客撑着伞停住了,棚里歇脚的观众都站起来了,祝逸也抱住应昭的胳膊,昂首向舞台方向凝望。 “为什么会有贫穷呢? 没有燕窝只有咸鹅, 糙米饭我吃厌了; 为什么会有犯罪呢? 也想看看暮色四合, 夜路都不敢闯了; 为什么会有冬天呢? 老屋挡不住前年的雪, 爷爷是冬天走的……” 是一首用方言唱的摇滚。祝逸被朴实的歌词吸引,瞄一眼凳子,踩着凳底的铁横杠站高一点,摇摇晃晃,越过眼前重重的人群去看。应昭看一眼她站立不稳的样子,双手抱住她的腰撑住。 主唱在大雨里甩着麦架,纵情地唱,头发被雨淋得一绺绺盖在眼前;吉他手和贝斯手在积了一层薄水的舞台上踏着拍子,于是水面随着明朗的节拍激起涟漪;鼓手的鼓槌随着砸落、飞溅的雨激情澎湃地舞动着。 “可是妈妈说,妈妈说: 春天会正点到站的——” 一声怒音直冲云霄,全曲一转低沉推向高潮。 人群中爆发欢呼、喝彩,热烈的气氛更胜春雷阵阵。 祝逸伸手去接棚外的雨,一种不知名的激情随着声波涤荡于心间。 “哦,春天会正点到站的! 黑夜不可怕了。 哦——春天会正点到站的。 寒冬会过去的。” 那是生的激情。 不屈服于死亡的激情。 纯粹的雄壮的不可摧毁的激情。 他们唱得痛快,活得痛快,痛快得蛮不讲理。 人们随着简单直白的旋律大声合唱起来。 “哦,哦,哦! 春天会正点到站的! 没什么可怕的。 哦——春天会正点到站的。 一切都会好的!” 祝逸在一声声高歌里冲进雨中,激昂的乐音撞在心上,有什么被雨水冲刷走了。她听见自己的心在吼叫,把恐惧、怀疑、压力、自卑、哀怨一并砸进自然的水沟里。 一种无法摧折的勇气震荡胸中。 祝逸回头望来,发现应昭也来到了雨中,静静站着,始终凝视着她。 在应昭眼里,祝逸周身正流动着雨水反射的熠熠光辉,那光芒曾一度被压倒,如今怀着不甘重新屹立,似乎比初见时更为旺盛了。 祝逸笑起来,笑得漂亮极了。 他们是同事,是知己,是夫妻,是恋人,从今天起,还要成为战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