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夜火》 琉璃(一) 我在一次宴席上遇见她,雪柔。 故事始于两次失之交臂。 刻镂繁复的钟摆壁钟下,我正心烦意乱,茫然看向表盘上挖空的一块。她低着头撞进我怀里,撞开齿轮的鎏金外壳,叹息里落下一层光烬。紧致咬合的齿轮在底下缓缓转动,厅中充斥喧哗人语,听不见机械拨挑的细碎声响。我扶住她,她依旧止不住势向我身上跌,直到将我压在墙上,揪着我的领子抬头,轻踩我的鞋尖,嫣然而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轻盈抽开被握住的手臂,垂落时拂过我胯间,转身而去,没有说一句话。 我目送她缓缓走远,步入两片雕花屏风间,光下蔓延的细影似丛生荆棘,斜横地架上她裸露的双肩、纤臂,抹茶色的低胸短裙更见暗淡,似才化成人形的花妖,灵体上全是阴影般的窟窿,不得不躲在树荫下掩盖。驻足回顾时,她将一侧颊边的垂发别至耳后,神光漫然,无处落定,又似误入网中被打捞起的人鱼。 醉意隐约,我想见她的短裙缠在腰上,乌云散落,雪乳频颤,丁香般的乳粒被撕咬得娇红挺立,我擎住一只细薄的脚踝,压开另一侧腿。她会嘤咛着连声求饶。不经的性幻想把我逗笑,抬头的一刹间,我忽然有了写诗的心情,写萍水相逢之人,曾在人群渐疏的边缘,像两块燧石相撞,擦出不为人知的星火。宴席的罗网一散,仍是素不相识,再无交集,各自沉吟花火之事,如生命般绽开又坠落的花火。像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题无剩义的陈词滥调。去搭话问她的联系方式,一样无聊。 我常被偶然相遇的人询问联系方式,从前是电话,近年变成微信。如此境况,我习惯欣然给出,也会在聊天框主动向他们打招呼,进行一阵温和而客套的寒暄,再随某一方有别的正事做而结束。约定下次再聊,却往往再无下次,各自沉寂在联系人列表里。其中不乏眼神交会时,我也对她短暂倾心的女性。和她们短暂地聊一些无意义的闲话,听从前未知的生活琐屑,也是惬意安闲的事。只是,偶然开启的话题一旦终结,似乎再无聊天的契机,渐渐也忘却风掠梢杪的情动。有时看见一些新奇玩意,又回忆起萍水相逢的某位似乎提过,想与对方分享惊喜,却显得贸然叨扰。也许对方已然知晓,也许已对此失去兴趣,也许早就忘了我。 如果不是母婴室前重遇,我与她,大约也终如这般。 相似的开场。我用冷水洗过脸,醉意与困倦依旧萦缭难消。从洗手间走出,她还是低着头不看路,直撞在我怀中。这次,她的手延至我颈后,自发际逆梳向上,指尖绕着发梢打转。她又对我笑,眼中映出水晶吊灯的流光,泛黄的冰花,结缀遍野。 ——你愿意陪我在这醉生梦死吗?那片琉璃般的冰花之海里,人问道。回顾时,五色花瓣散漫成霞。荧光色的蝴蝶飞掠唇上,流过手边。 她吻了我,嘴唇,蜻蜓点水地一沾,轻捷得像是错觉。在我来得及反应以前,她已如蝴蝶般翩跹飞去。步伐凌乱,像在做跳格子的游戏,鞋后垂下的流苏随步伐摇晃不止。我的心情也像穗丝飘散,总想随风寻向她所在之处。 后半的宴席,我喝了更多的酒。暗自猜想她的信笺与眉印,是清雅如衣裙的抹茶色,抑或秾艳如唇红。演算结果却是一团浸湿浊酒的败墨,附在酱瓮上的草纸,什么也想不出。突然,鼓声般擂捶不止的笑谑戛然而止,他们决定奔赴下一场。她笑着搡开身边的地中海,站起身。他们问我是否同去下一场。我被丢在审讯室般刺眼的白炽灯光下,再无法装醉,答案是既不愿跟着人群闹腾,也不愿太早回家,独自一人的家,但无人可说。最后还是婉言回绝了他们的邀请,喝下最后一杯。酒的味道似变薄了。 近十人同乘的电梯里,她解救了我。狭促的空间似被施了噤声咒,我与她同被挤到最里。她暗里轻碰我的小指,似无意触及。我听之任之,她继而勾起整根手指。快下到一楼时,她倏然握紧我的手,又缓缓松开,摩挲掌背。她牵我的手是右手,食指和拇指的触感不是软的,有一层硬茧,大约不是按弦,是写字的缘故。但愿她没发觉我手上的微颤,如何凝神屏息,总是心律紊乱,躁动难平。 出电梯后,她仍未松手,踩着高跟鞋却走得比我快,一路牵我到饭店门口,绕到我面前,看着我抿嘴笑,又低头。我看着她也禁不住笑,想掐一掐她的脸颊,揉揉脑袋。只要她再望我一眼,我就抱住她,我暗对自己道。许久,终是她先开口问我,要不要跟她走。这是她与我说的第一句话,语声意外地略带娇怯,短短六个字也磕磕巴巴。 未成年人不能开房,我答非所问。她画了浓妆,几乎看不出年龄,穿上高跟鞋和我一样高,身体曲线曼妙,只胸部格外贫瘠。看来很年轻,但绝不像未成年。看着她一走神,我便想出这么句话,也许是她身上轻浅的抹茶绿,太像回忆的颜色。方才在席上看她,也依稀看见许多自己青春的片影,像在灯笼里点亮往昔的灯芯,旧事在灯罩上朦胧地放映。少年时看过的电影也碎成斑驳的断片,荒谬地重迭剪接,似乎往日的经历也被隔成可以远观的戏,回想起来,难免笑且骇。 · 从那时起,我看电影的偏好变得不太合群。节奏明快的好莱坞风格,似乎总有些相似的剧情程式,大同小异的戏法看过几遍,我就觉索然无味。反而更愿看晦涩难解的文艺片,看没有名字的人,在洛可可风的复古庭院里,对同片台词一唱叁叹,重复早已注定的游戏结局,倒错镜影与现实。人偶般的观众被摆在各自的座位上,台上的人被困在表演的表演里,结成没有开端和终点的套环。即便在外面的我总是云里雾里,似乎被未名的情韵笼住,可伸手一戳,它又散了。 很好奇怎样的人会看这样的电影,在怎样的心境、又抱着怎样的目的,是不是和我一样。因此,我渐而养成去影院看文艺片的习惯,每次都坐最后一排,观影也观人。一年夏季,那时该称是暑假,一个午后,天气热得惹人困乏,困乏中又暗隐轻飘飘的迷乱,像极了酒至半醉。我又跑去影院,打算在那里消磨漫长的午后。落座之初,小提琴曲奏起,心脏不合节奏的激烈鼓动尤其分明,空调的冷风吹了很久,才将躁乱的心绪吹沉。 一对情侣在开场十分钟后姗姗来迟,在我右前不远坐下,抱成一团,搂肩磨耳,时而拢颈相吻。不出多久,女子索性坐到男子腿上。片中相爱的主人公正在吊桥上重逢,万里无云的天穹下,缓缓走向对方。电影院里的他们开始做爱,纵是小心放轻了声响,女子身姿摇摆,也很容易让人瞧出他们在做的事。她身子前倾时,暗棕的长发总是从耳后散下,抬头甩到肩后,向我这边瞥来一眼。好几次,她看向我,又被他的恋人迎回头接吻。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女性高潮,尽管只有在暗里的孤影。她眼里闪着微弱的光点,似噙了泪水,瞥过来却未作停留,极力压抑的娇喘更像闷声呜咽,身体脱力颤抖不止,最后抱着男子倒伏下。男子却将她一推,她不得不惊惶地攀住前一排椅背,被岔开双腿继续操弄。裸色的高跟凉鞋上镶了水钻,暗里更像塑料的质地。她的手总是抓不稳椅背,不断拱身向上攀,不至于滑落。 做爱真的是享受吗?我产生了和看AV时一样的困惑。我只知道撸过以后,像解开束缚,心态能轻松不少,但空虚也随之而来。只是有时不得不以此发泄,让自己回归正常的运转。她们脸上也露出痛苦的表情,也许表演很逼真,但一点都不美。赤裸的肉体也不美,无论多好的身材,脱光了无非一团肉。可耻的是,但凡注视下体相连处反复的打桩,纵是满心厌倦与恶心,我总会抑制不住地勃起。 甚至只须一些旁敲侧击的暗示,我便能脑补出两团模糊的肉打桩。见到白胳膊就想到裸体,见到裸体便想到性交,诚有如是,但想到是一瞬间的事,我也无可奈何,拼命绕过它而讳言,也已是想到。这场隐约的活春宫,把我看硬绰绰有余。不透气的室内又开始升温,他们发出的响动像灰尘一样扑到我脸上、身上。每次那个女子看过来,我脑海中便浮现自己抱头逃跑的场景,也许下一刻就将这么做。但似乎也是她的眼神,把我在那处定身,连眼睛也移不开。电影临近结尾,他们又做了一次。我像是有意赌气留到最后,也看到最后,明明是他们无耻。 原本观影的人就屈指可数,等影片放完离场的也只有我和他们叁人,不巧又在门口遇见。我走在前面,他们却抢着先出门。女子赤裸的手肘击到我,连忙停下道歉,问我有没有事。她靠我极近,似乎一附身我就能吻到她,那张残妆又潮红的脸。半融的脂粉泛出油光,画眉的颜色比原本的眉毛偏棕,上眼睑的亮粉尤其瞩目,口红在接吻时几掉尽了,只唇纹间的深红还留着,显得很脏,但我生不出一点讨厌,只觉是美,也许更该称为诱惑。 她的身体触到我,我感到像被泼了一层汽油。起先只当与水无异,擦去便好。在闷热的室内挥发出刺鼻的味道,我才意识到那是汽油,忧心难以洗去。干脆烧掉弄脏的那处,烧得体无完肤,我意气地想,夺门走出,以为在暗斗的棋局里得胜,可最后余光瞥见她的男朋友傲慢地将她搂回身边,我还是像个笑话。被不属于自己的欲望焚烧,还以为是壮烈牺牲,死得其所。 琉璃(二) 很多次,我回忆起那场奇遇,能想起的细节越来越少,唯独像布一样裹在她身上的抹胸超短裙挥之不去,酒红色,样式很像雪柔穿的。似乎它也把我心上某处裹住绞紧。那天她是否为了行事方便根本没穿内裤。如果我支开她的恋人问,她是否会委婉地暗示我,我也可以,可以上她呢? 她男朋友的模样越来越像酒桌上雪柔身边的油腻中年男人。那地中海总是色眯眯地盯着雪柔,眼珠子快掉到桌板上,她却像浑然不觉,天真地笑脸迎人。他有意灌她酒,她一一接下,难为是好酒量,才不醉。我总在找时机上去挡酒,却忽然悲伤地想到,也许她不需要解围,我去反而碍人富贵。年轻貌美的女子衣着暴露地来到多半是男人的聚会,不一般的酒量;可巧那地中海生得富态。也许在桌底下,她早已脱下鞋子,勾到他那肥圆的腿上。 她饮酒时,也常向我这边望来,饮尽带笑挑眉,又是举转酒杯,似有意传情。但眼神之事也容易误会,我一直不敢确认她在看我。直到母婴室前喜出望外的一吻,我才恍然大悟。可雀跃的心情逐渐被嘈杂淘尽,我清醒了,狡兔叁窟,是很聪明的做法。 娴熟而露骨的勾引更印证了我的猜测。带她开房,一进房间门,她就拉住我的手不放,将我揽至她身前,迫不及待脱我身上的衣服。一边扒开衣服吻我的锁骨,一边轻柔地摸过我胯间,解开裤口。接吻时边用柔软的乳房碾着我的胸膛磨蹭,衣料的阻隔擦出更多欲火。湿软的舌尖扫过耳廓,牙齿在耳垂轻咬。她边在我耳畔娇喘,边说,哥哥下面好硬,小骚货也想要得不行了。 我骤然失控,把她按到墙上,扯她背后的拉链,却卡在中段,于是转向裙底,隔着薄布仍能摸出里面藏的黏腻,指尖一动就听见细微的水声。不待插入,她已被弄得身子发颤,揪住垫肩,杏眼流转几度,随喘息微拢而开的双唇似再也合不上。我在她仰长的颈间嘬出吻痕,几乎是咬上去。 她的勾引,我最初毋宁是被吓到,心脏在重重嵌套的暗室里不断回响,血管被炸断坝口决堤崩溃,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件事,在酒店前台递过她的身份证,瞥见上面的年龄,二十一岁,和我几乎差十岁。那一刻我似乎也回到二十岁,她重新唤醒我好斗争胜的欲望。还不够骚,我揉着她的耳垂故意说。 她低眉一笑,又在我额上一吻,脱下高跟鞋,赤脚走到五步以外的椅边,将椅子转向,面向我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只是笑,轻微地摇摆上身,似乎比之前更腼腆。抿嘴笑出半边梨涡,眼神左右飘忽。 我充满了困惑,仿佛之前判若两人的勾引只是我的臆想,因为嫉妒她和地中海你来我往地谈笑,凭空造出一些不善待她的借口。我还想做更过分的事,想在她吻我的走廊上,当着众人的面,强奸她。让他们都知道她是我的。可望着她的笑颜,平添稚气的小虎牙,又不免心上一紧,生怕真的对她做出过分的事。我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感官,也许她的淫乱放荡全是幻觉。她才二十一岁,还在读书的年纪,经常握笔生茧的右手。 眼神相会,她确认我在看她,便从裙底脱出丁字裤,背对我趴伏在椅上,折起一条腿半跪在椅面,抬高屁股,只到臀缘的短裙再包不住,阴户尽曝光下。手从身下伸出,向两侧撑开花穴,试探地伸入一指,扭着头向后仰颈。长发垂落一侧,半裸后背。侧打的灯光勾勒出蝴蝶骨下的浅壑。它随着呼吸翕动,颤动的光影扇乱思绪,心魄被全数摄去,我那些浮躁的妒意变得无关紧要,她只留给我这样的印象,也许这样的姿势,不脱高跟鞋更美。 我深吸一口气,沉着步伐走近,拉高裙摆,露出整个屁股,毫无准备地插入。没有安抚的前戏,也没有戴套,无所谓,她已经湿透了。 格外紧合的触感,我后知后觉事情不妙,我忘记戴套,像是有意搞笑。无拘无束的欢愉蛊惑了我,像被放逐在水上漂流,沉浮于卷合的云端。温软而潮湿的包裹有致幻的魔力,泛滥的淫水让抽插畅通无阻,她又夹得我欲罢不能。那是铺天盖地的寒冬里仅剩寸隅的温室,柔软的暖热迂回萦绕。夸张放浪的叫床不绝于耳,夹带挠人心窝的哭腔,更像是有意讨好。她总是侧过头,似想看我,瞥下半缕如痴如醉的情波。我不知道自己能撑过多久,会不会那些肥圆的老男人都不如。 避孕套从口袋里摸出,我丢至她面前。她领会了,或许早已察觉,反而因此兴奋,淫水像雪崩一般冲上没入其中的柱身,双腿不自然地一颤,穴壁拢紧。她压腰用臀撞向我,我差点以为她快要高潮,还好没有。她抬起另一条腿,变成跪在椅上,更用力地前后摆腰迎合,臀肉随撞击娇颤不已。又将胸压在椅背的上缘,随动作碾磨。缠乱的叫床声间,她又轻盈地叫我哥哥,却不肯直接求我更激烈地操她。好像我和她踩着的椅子一样,只是消磨性欲的工具。 我更想听她叫我爸爸,对付老男人不就该如此吗? 在她左臀上打的那一下我没收好力道,移手时掌印还历历分明,不知是不是光的缘故,红中带了紫痕。她流了更多的水,眼神飘飞上扬。我身下动作早已失控,只有随她的叫声一下下撞到最深。随风飘荡的欢愉,将我像废弃塑料袋一样丢至半空,被凛风吹得膨胀,又像剪掉吊篮的热气球,被连番抽打的陀螺,不断回旋翻滚。 哥哥,她唤道。 凛风吹开的裂口似一刀刀凌迟的痕迹,在她身上,我获得多少愉悦,就有多少心碎。那一声温温软软的“哥哥”,恰好足够将危如累卵的碎片敲散,不多不少。这次不会错了,敏感至极的身体,懂得取悦自己,一定是久经人事。在春梦里我都不敢幻想这样的尤物,又纯又欲,就在身下被操干着,却像隐在雾里,遥悬天际,可以触及的只是流衍的幻影。缥缈的流风回雪,暗藏野火,全是错觉。 征服她,我暗对自己道,却以为是授意于她的金印,眼底犹嫌不足的引诱,是她蛊惑了我。我将她翻过身抱到床上,像搬箱子一样,托起再丢下。像是有意让自己冷静,我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服,丢在一旁。她却急不可耐地替我脱,伏在床边套弄我的阴茎,舔吻顶端,含润阴囊,或是深喉。停歇时,她抬起头,带着她痴迷又娇媚的笑,问我喜欢哪种。 我从未体验过如此娴熟的口技。给多少人舔过才能到这样的地步?婊子,母狗,公交车,我想极近可能地辱骂她,更加不堪入目的字眼也在我脑中闪过。可是话到出口,压着转过几弯,终究是不忍,你是性工作者吗?满是轻贱的话,却用了文雅的说法,不伦不类。 她回答我,算是。 坦率让我无地自容。和她的这一夜才开头,已是七情动遍。滥用情绪是衰老的预兆,缓缓流转的万华镜被骤然击碎,一刹间飞尽浮花。留给回忆的只有尸体,千帆过尽总不是,只有曾经才像活过。最细的心弦已然拨断,荒诞地做起飞翔的梦,淋漓的空虚里,总缺一处依凭。我喘着气问她,为什么选我? 我只喜欢你。她附在耳边细语,绵长的吻一路绕到颈间,将飘浮不定的我接住,一点不差。明明是一句滥俗的空话,对初次见面的人未免太轻许。我也无以回应。也许该出于客气,也轻许一句空泛的“我也喜欢你”。可太多时候,礼貌被误会成真心,被听成绕上更多纠缠的诺言。有时却也不必许诺,纠缠的锦帆已在狂风暴雨里,随涨潮的江水一泻千里。身不由己。 我不无懊悔地设想,如果重来一遍,我是不是能有先见之明,和她点到为止。答案却令人更沮丧,我逃不出那片冰花的蛊惑,漫野的空虚与愁怨,鹅黄色的暗光。若是二十一岁的我遇见二十一岁的她,她也可以比我小两叁岁。回到无牵无挂的少年时,如此互相道声“喜欢”也不再怪异。可她多半不愿为了一个灰头土脸的穷小子频频回顾,他对女孩子的玲珑心思一窍不通,只擅长惹她生气;舍得把自己的小饼干全让给她,却只拿得出小饼干;带她去旅游总是穷游,仔细规划行程,精打细算抠紧开支,给不了她憧憬的肯爱千金轻一笑。 回神时,她带着纯真的笑问,她的技术好吗?像是乞求老师夸奖的孩子。 我再次无言以对。她口得很舒服,但太温柔。我怕是我让她误会温柔。无法直言戳破幻想,想等她自己发觉,我讨厌她的技艺里满是被调教过的痕迹,还残留别人的偏好。 再次插入她口中,我按住她后脑勺深喉,喉头在喘息间不住收拢,我才从中感到一丝畅快。揪住头发让她更紧张,扶在胯骨边的手颤动着试图推开我。呜咽时声带颤动,接着是全身,激烈的反应让我更停不下来。就像这样,把她蹂躏得不成样子。 她的长发在手腕绕成一圈,边上不够长的碎发自然坠下,犹结着手上的一卷,似纤细的丝网。网下漫起的微明之火也在颤动。溅射的烈焰像破壳爬出的幼蛇。被缠上便化作青烟,还以为肌肤被暖炉熏得太久,干燥将皱纹深勾,撕挠得隐隐作痛,结痂又痒。悬崖边缘,我勒住自己,恶作剧该结束了。 对不起。 被放开时,她即刻换手继续套弄,仰头甩开被我弄乱的头发,说我比她想象中更坏。伸舌向龟头,舌尖抵住马眼,又含唇一嘬。像在人背后画完鬼脸撒腿就跑,她很自觉地向后躺倒,叉开双腿。叁千青丝在素白床单上散成一团,乌黑如镜鉴。臀上的掌印还在,半被压住。我不知该问被弄疼了吗,还是需要继续打吗。 而她急不可耐地用手扶着我插入,毫无阻碍地顶至最深,穴内的触感比之前更加软烂,半腐坏的热带水果一般。湿漉漉的水声不绝,像逆流弄一泓泉水,每次到最深处堵住泉眼,水流便从侧边盘旋冲开。穴口久张,总能挤出遁入其中的空气,噗噗作响,像是被用多就漏气的劣质充气娃娃。不那么让人想入非非了,我心疼她,没有感情的娃娃也让人心疼,我想只把她抱在怀里,吻开眉间的皱纹,一再重演哀悼的仪式。如果仪式该有正式的名字,我想叫做“怜爱”。 幽深的欲壑却是禁止逃离的黑洞。我与她的骨灰也无以掩盖,它总在那里,电影放映时,灯光不及处撕裂的巨口。夏季午后肉体和衣料摩擦的细响,粗闷的喘息,像聪明的老鼠在夜半偷食,将每只胡柚都啃烂一小块,看见所有的胡柚破损,才恍然大悟自己不喜胡柚的酸涩味,可它来时饥饿,离时也未吃饱。 做爱真的享受吗?简直是个可笑的问题。可到今日,我已全能理解那个粗鲁的男人,带恋人在影院做爱的一番暴行,不避旁人别有用心的窥视。或是反过来,他恰好有意向人炫耀费心拢获的宝贝,作为趾高气扬的胜利者。我也一样。如果有胶布,我或许也会不受控制捆住她的手,蒙上眼睛,用完丢至荒郊的废弃仓库。再用分腿器扯开双腿,任意摆成羞耻的姿势,弄满身的红印和精痕,拍裸照。射在她脸上。 一抹精液沾在她左边眉毛,用手擦反蹭了一片,黏住眼睫。我丢给她纸巾,她自己却总是揉不下,洗不掉。最后,她往床沿一坐,让我替她弄掉,自己只翘首企盼。眼妆落尽了,残粉像包裹大白兔奶糖的糯米纸,隐约地蒙了一重,撕不干净,像是笑里空结愁怨的少女,纯真无暇,除了自己的心事别无挂心。 冲过冷水的精液像固体碎屑,将密密的睫毛沾成块。我小心翼翼地捏拢指尖,一次次轻梳,奈何酒后手更显笨拙,力道轻了梳不开,重了又怕拔掉睫毛。她一动不动地安然等我,思绪似已溶进秋夜疏朗的月色。还以为未曾提前知会的颜射会被排斥,可她的面上毫无波澜,连惊讶也无,已成习以为常的事。 等最后一点碎屑被拨下,再也没有曾受折辱的痕迹。她平静得像是死物,精巧繁复却没有心的人偶。我已经来不及假装,假装不曾从裂隙里偷觑她的过去,停留在轻柔的吻上,芦花般绒软的嘴唇。她也太温柔,温柔得流于平淡和无力,藏不住我心碎的痕迹。她的笑,总让我想起那位现代的艺术家,每每共情于妓女——怀璧求售的商人和待价而沽的货物,都是她自己。他的诗句,雕像般的小腿,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眼眸,我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 琉璃(三) 她才是狩猎者,投石问路,一步步把我套入罗网,像她自称的那样,秦楼一夜风流客,偷尽吴王苑内花。狩猎的博弈游戏里,心是多余的东西,往往坏事。初次我的表现一定因此糟糕透顶,一狠辣就止不住心软退缩,一温柔反而想恶作剧折磨她,落得个画虎不成反类犬。我想要挽回,下次一定专心致志,不再摇摆不定,却怕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但还好,她给了我机会,说我还不算差,也很久没有这么爽快的感觉;我却总不争气,像那句不伦不类的问话,你是性工作者吗,低俗的羞辱,刻意粉饰得体面,我才是丑陋的小人,不过沐猴而冠,徒增笑柄。 被一个比我小十岁的女孩子包容,羞愧难当以外,也害怕失控,犹有奸猾的窃喜。既想永远当个被宠坏的孩子,又讨厌被当成孩子。也许我还不算太油腻,也许还有让她倾慕的魅力。但这些精神胜利的幻象极易破碎,包容也是错觉。我平庸至极,只那天在走廊上偶遇的碰巧是我,电梯里站在她身边的也是我;她在选择性爱玩具上,恰好不那么挑剔。像《倾城之恋》,攻陷香港的炮火乱点鸳鸯谱,同床异梦的白范二人终于结为夫妇。 那天以前,她也不认识我这样一个小人物,短暂的相处中,却一连揭出我的许多事,你结婚了,闷骚的老男人,男人中的娼妓,看似多情,最爱的只有自己,你们不是总对读文学的女生抱有特殊的幻想?几乎以刻薄地攻击我为乐,按她的想法把我拆开,再听她一一告诉我,每一块零件各自是什么。 我却对她一无所知,终究没能弄清她到底是不是读文学,只知她说话往往带了文人的酸气,书袋像破了一样掉东西,总自嘲“百无一用是书生”,多半也和我年轻时一样,容易显得不太合群,被贴上文艺青年的标签。但凡越过畅销文学看一些冷僻晦涩的东西,自然而然就带了装逼的色彩,探索精神世界被视作不切实际,他们借标签区别出需要敬而远之的人。 起初,我习惯为自己辩解,努力重新融入人群,说只是想看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对他们而言的不切实际,梦境、情绪和偶然,更接近我散乱无序的生活。可我已自露马脚地说出了和他们的差别。很快我也对向他们交流感到无望。看不懂。有什么用呢?买菜需要用二次函数吗?我们更想看主人公相爱,最终幸福地在一起,这样就足够了。琐碎的一地鸡毛有什么价值呢?总该落在现实上,否则光怪陆离的幻想全是空洞。太小家子气了,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不如努力加餐饭来得实在。那只是特殊情况,偶然现象,为什么非要在细处钻牛角尖呢?你的理性思维太发达了,想得细钻得深会活得很累,放低要求,过得轻松点。 当我安然接受标签时,纠集的争执渐而散去,我和他们反能愉快而疏离地共处。他们根据标签错误地设想了一些事,以为我看那些作品,理应有更深沉的触动。否则为什么而看呢?感兴趣。可“感兴趣”太泛,实则没答出任何理由。我不知道为什么而看,也没有他们想象中的触动,只是似懂非懂,看到最后才忽然回神,哦,结束了。面无表情,仍在惬意地忧心宵夜该吃什么,到他们面前才会假装,说“为它哭过”。也许事实正如他们所料,我想显得与众不同,但理性思维太发达,总习惯为自己狡辩,不愿承认。中二病,虽然如今几乎放弃了那些不合群的爱好,也只能算肄业,不得不尔。 对她也是,心向往之,总觉得她有意思,我对她感兴趣。她总能让我看到自己的猥琐卑鄙,我却对她一无所知。她仿佛根本不会在我的世间留落雪泥鸿爪,用相机一照,只是朦朦胧胧的一团烟雾,少时的海棠绘卷再度展开,轻烟般的花色,袅袅一枝,携宿雨飘零至我面前。合上卷轴又是永诀。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苏子苦吟几遍的野棠,依旧没落风尘。骊珠投暗雨。我还曾轻率地以为,她和我是一种人,一丘之貉。我对她这样说,她却不无轻鄙地反问我,你们不是总对文学生抱有特殊的幻想? 我没有。我不假思索地矢口否认。急掠而下的弦响荡尽,绘卷里长待月边的女子向我回顾,沉没对影闻声的叹息,叹息般的眼光。朱淑真,宋时的女诗人,她诗集的名字叫“断肠”,平生诗稿曾付之一炬,流传至今的诗集还有赖他人辑成。我读她的诗作,忍不住由此窥探她的生活,隐秘曲折的心事,从中找出婚姻不幸、生活备受压抑的痕迹。似乎唯有她的不幸,才能收容我肮脏的感情。她对我而言活着,被裹缠的双足,颤抖地点在倒映月华的莲池之上,涟漪惊满路。娇痴不怕人猜,和衣倒睡人怀,我从未忘却这一句勾起的悸动,却无法欣赏她任何一首作品,只想透过它们触及她,走入荼蘼海棠的花海,也葬身于此。 文不对题,但我完全明白她想说的是怎么一回事。男人总在幻想一个这样一个女子,崔莺莺,杜丽娘,蝴蝶夫人或六宫小姐,为虚无缥缈的爱情奉献一切,在无望的痴恋中空耗了青春。他们故意将愚蠢的执着称为美丽,又将其弃若敝履,捐同秋扇。漫长的幽居枯等让她工于琴书,连缀写下蚌病成珠的怨诗,却无人赏音。这才是对文学生的憧憬,温柔无害的追求和爱好,华美却无用的天真幻梦。但不可说。 有口无心的答案没能让雪柔满意,眼神直直瞪来,勒令我撤回前言,重新作答。她正赤裸身体,抱膝坐在床角,缩成好小一团,长发拢在同侧,难得地收了笑意。那一刻我似乎也断肠了,整段碎成粉垮下。可以想象,我模棱两可地答。 她说,文人总是只在意自己脑子里的东西,他们并不明白怨妇的所思所想。 “你说得对。”也许不限于文人,怨妇也是。我感到继续聊下去很不妙,却找不出岔开话题的引子。指桑骂槐,刺得我喘不过气。她说“你们”,是指喜欢年轻姑娘的老男人,还是文人们?我不可能是后者,我的工作和咬文嚼字无关;至于前者,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的确对他们的想法毫不关心。也许文学这种东西,对他们早成了老黄历,全是老太太的裹脚布,他们只爱荧幕里露骨的卖肉性感。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是她逼我画押而已。 但一闪而逝的怒意以后,我感到心安,她给我的标签是老男人们,而老男人多得是,精致的人凤毛麟角,油腻各有各的油腻,欢迎她随时跳槽找下一个。我不想被误会深情,只愿不被纠缠。 她又质问,为什么这么敷衍?每次总是把我当甲虫一样踹散在地上,连抽搐都不能,才善罢甘休。 不敷衍,难道应该毫无风度地和她争辩?我被自己幼稚的想法气笑,正要走向她身边,她却把我的手机远远丢来,“包法利夫人的电话。”她又问,是不是我没有写备注的习惯,上次她在我手机上瞄到自己的微信,也没有备注。说完,她转头向一侧,又跳下床,走到窗边伸了懒腰。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似乎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问我和对方是不是也像和她这样的关系。的确是。我只能装作没听懂,耿直地回答,这就是备注。话出口我才想到,费尽心机选出这么个备注,早已把我和对方的关系交代得干干净净。 她默然站在窗边很久,我望着她的侧影也很久,弱枝般的身体比病梅更瘦。她像知道我在看她,潇洒地点烟,叹出烟圈,在纱网般漫散的白雾里,仰颈转头问,为什么不是写爱玛,和她原来的姓氏?说完,她开始剧烈地咳嗽,蜷起身子,烟险些从指间掉下。我连忙去照顾她,递上衣服,向她道歉,虚情假意地认错。再无话,也意兴阑珊,只得不欢而散。 临出门时,恰是急雨骤至,她没有带伞。我拐弯抹角地提议送她回去,她爽快地答应,行。她就在我猜测的那所学校,临近城郊的地铁尽头。小时候大人总说,如果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得去那里读大学。我们也总以为,在清北和常春藤里挑定一所就读,才最令人发愁。高考前夕都已各自重新许愿,我的愿望是上那所学校也很好。 听她口音像本地人,相隔十年,她是不是也听着一样的话长大?以后,我会不会也向自己的孩子说有关那所学校的咒语?那个永远不会降临的孩子,它还没有性别,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一发现它将靠近的预兆,我就草木皆兵,收拾铺盖想要逃离;确认它不可能存在,我反能自在地畅想“如果它在”的境况。她像女儿。 我第一次在雨里的大学与人执伞漫步。好在那天穿得休闲,手提包留在车上,也许还能混进学生里,只是长得有些着急。我四处找寻和我一样用发胶糊住发型的男生,但一个也没有找到。她一路挽着我的手臂,我感到她的心情在缠绵的雨帘里回复,又能调戏我问,你在怕什么?她的直球总能一击撞破我故布疑阵的迂曲,锥锥刺骨。分别时,她盈盈笑着向我道别,我以为这次不用哄了,毫不上心地把伞留在她处,未曾想,我们却因此散了,散在貌似永无止境也一望无际的雨里。 薤露(一) 包法利夫人还是包法利夫人。纵后来她离婚了,也依旧将是别人的夫人,也可能单身,无论如何与我无缘。她的本名叫谢璐。 和雪柔分手的那天,她发来消息说想见我,也只说想见我,怕我没看到又打电话。从那所大学离开独自回家,我一再打开手机,对着聊天框措辞很久,反反复复,删删改改,是不是那条消息预告了突如其来的雨呢?一想到此处,我终于什么也没回。就这样吧,我躺上沙发,疲倦地想。 我和她最初因公司事务相识。她是能和自己组员打成一片的领导,干练有能力,做事雷厉风行。看起来比我大一两岁,事实是大四岁。那段时间和他们公司时有合作的项目,我也还单身,对她有好感,却总想等合作的工作告一段落,再去正式认识她,以个人的身份。 在那场合办的活动开幕式,我看到她写的楹联挂在道旁:文杏邀才,百帙香舒红叶;清秋颂雅,千行诗放镜花。红叶与镜花,很有意思的对语。也是欣赏她的才华,我很难再压抑想和她搭话的心情。我站到她身边,等她习惯时,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问,联里是不是尾崎红叶和泉镜花,不知为何,灵光一闪就忽地想到。那时,这师徒二人的文风还没被拟人成女性,最近也没有看提及他们的东西。她忽然笑了,又低下头道,被你发现了。好多人问我,为什么是镜花。 很应景。我连声答,越是急于找话把好不容易开始的聊天继续下去,越是一片茫然,不知该说什么。我那时还意识不到,看到楹联就想和她搭话的心情是冲动,性冲动,只觉一切都水到渠成,鬼使神差地解开谜语,意外寻到别有洞天的宝藏。我还不知她已经结婚了,只知她还能写作旧诗,用律诗的笔法填词。她的诗让我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掉落一地。读完诗,放下她送给合作诸人的诗笺,我空望挂画上蓦然回首的执伞女子许久,只剩下一个信念,一定要认识她,让她爱我。 撩她的过程很不顺利。我只能想到最拙劣的方法和她搭话,你的诗真好,今天天气真好,那家日料馆的刺身挺好,永井荷风的文也挺好。思绪全被她侵占,留下的形容词只有一个万金油的“好”。反是她约我见面去看书画展,推进了实质性的一步。我妈妈以前也喜欢这些,有时也带我去看展,忽然有种很怀念的感觉。自参加工作以后,我感到自己难以融入漫展的氛围,已经有大半年没去任何展览。 下午很快就逛完画展,反倒在文学上有很多可聊的话。高中那段痴迷于文学的岁月对我已很隔膜,自毕业以后,我就再也没学过语文,也以为我的生活就此和文学无缘。新的娱乐方式不可胜举,毕竟也是新的时代了。我对文学的第一印象总还是纸稿与纸书,怎么也无法习惯电子媒介,看屏幕上大段的字似群魔乱舞,几行就走神,才知狂人从字缝里依稀瞧出“吃人”,绝非夸大其词。 我更多在听她讲。从之前起,我就一直迷恋她向人讲事情的模样,慢条斯理,细腻绵长,时不时停下问自己是不是有哪里没讲明白。开幕式上短暂的聊天后,又一次她发表工作计划,我正听得入神,没发觉她已经讲完散场,最后只剩我和她二人,她忽然问我,是不是她讲得太琐碎枯燥,我们听得都要睡着了。那一刻我才回过神答,没有的事,讲得很好。她却说自己总是没办法像那些领导,讲得饱含激情,让人充满干劲。语气熟络,像我们是认识已久的旧交。我也不喜欢那样,我笑答。她的错觉反让我窃喜,骤然拉近距离,否则我仍会踌躇不定,投鼠忌器,对自己说等到某个时候就可以别无顾忌地向她打招呼,可那时又有了新的顾忌。我总忘不了曾经犯过错误,勾搭了不该勾搭的人;本以为这是因噎废食,蹶足废行,结果是重蹈覆辙。 看展的当天晚上,吃过饭,又去酒吧,雪花般飞落的点点灯光下,飘摇的民谣乐里,她半垂眼睫望向歌手,我亲了她微红的脸颊,再是嘴唇。她有些不胜酒力,宴会上从来滴酒不沾。我才不管什么乘人之危不危,只想到我初意是带她去闹吧,听着震碎五脏六腑的电子乐,在角落的卡座里操她。她却推了我的肩爬到我身上,舌头似灵蛇撬入齿间。抱着她,我感到她的身子已经发软。她手肘压在我肩上,懒懒地托起头,掩嘴打了个哈欠,反问,你不是想睡我很久了?她说的是“睡”。是吧。我感到自己像个玩耍时不小心砸坏邻家窗玻璃的小孩,掩耳盗铃地逃跑又被抓。 再然后,我被她领回家。开灯时第一眼,我就看到她的结婚照。她从一侧揽上我颈间,捧过我的脸接吻。她醉了,但我没有,那么点酒根本不够。我在打退堂鼓的事即刻被察觉,她说她喜欢我,我和那些没皮没脸的臭男人不一样,自我感觉良好,从来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拒绝的话都说死了,还以为妹子矫情,多嘴多舌地纠缠不休。我告诉她,你错了,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的衬衫被扯开,扣子渐次滚落地板,珠敲玉盘。我喜欢她身上嶙峋的骨感,锁骨至胸前依稀的肋骨,回拢的耻骨边缘将内裤裤腰顶空一段。她的手很凉。我至今记得那夜寂静的居室,窸窣脱衣、随地丢下的声响。 我故意等她脱光才说,我没有带套,没想到进展这么快。无所谓,裸操,她答。我怕她是酒后戏言,醒来不认,顿时没了耍流氓的兴致,老实戴套,把她翻面从后插入。她从没被用这个姿势干过,反而讶异地说道,还可以这样,我还以为只能面对面。也没看过叁级片,黄文里一眼扫过从没留意,她更喜欢温情脉脉的前戏、欲拒还迎的拉扯,一到真刀实枪干就快速翻过。她的话差点把我笑软。你男人不行,我的挖苦让她神色一变,她伏下身,肩膀微耸,说道,是真的不行。 这句话让我疑惑很久,我很难相信她的丈夫性无能。那日子怎么过?困惑夺去重点,她的回答,恰好避重就轻地让我默认一件事,我如今在一个有夫之妇的家里和她偷情,本该他们夫妻睡的床上。离了吧。也许我再年少一点,就会把这句轻浮的话脱口而出。 卧室壁上挂的也是莫奈风格的画,我房间那幅是撑伞的白裙女子,此处是池塘与睡莲。我望着以假乱真的水面,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这是她与丈夫的房间。会是她选的吗?多半是。我和她在文学的偏好也有诸多相似,也因此聊得一见如故。我常从她身上看见自己,有时我会想,如果近几年未曾彻头彻尾地与文学决裂,什么都没看,是不是还能和她酬和,至少捧个场子,也写一些情诗送给她?我们同样曾迷恋过吴文英的慢词,终嫌质重有余,轻灵不足。她说最初因梦窗而来这座城市,而不是别人以为的嫁到这里。也曾异口同声说出同一个典故,引用同一句话;为“让渡”一词的秘密含义忍俊不禁,留别人满脸困惑。最初的红叶与镜花,是灵犀散落的两瓣。它们找见自己失落的另一半,正指引我与她邂逅。 薤露(二) 和读诗的印象无二,本人当真生性风流,多情至极。多情也无情,打开双腿很容易,能让她快乐的年轻肉体即可;但从未放人走近她心中,最多留一个远观的席位。也从来不以为别人能理解自己,跟我一模一样。 她太聪明。 和她在一起,我几乎成了透明人。我书写旧事的文稿被她看过以后,就不再拥有任何秘密,我的心事她全知道,也再脱不出掌控。我想与她疏远,她便先发制人笼络住我,远远笼在她能随手传唤的位置;我若轻狂膨胀,试图挑衅她的丈夫,她又恩威并施地让我放弃愚蠢的念头。越透明也越孤独,越觉她像我将工具一般娴熟地驭来驭去。灵魂深处是不被理解,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明知只要她稍对我好一点,我就会心花怒放,无论是送来可爱的手作小甜点,多问一些我的境况,穿新的情趣内衣,玩新的花样,或是替我口;这些手段却非到必不得已,绝不轻用,全变成了平衡情势的安抚、绥靖。 她唯独避讳一件事,像是从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远不只是想睡她,更想爱她。也怪我,色迷心窍地顺着她承认;她又暗添一笔只字,让我不得翻身,我只是想睡她。如果那一刻郑重其事地改口表白呢?和她并肩走过的夕阳下,我似乎已有所预感,她不爱我,也不愿对我认真。当时我还说不出这种莫名的怅惘是什么,只觉残阳如血,像夜半烧红的蜡泪,数年未变的江边长道,我错觉自己不合时宜地陷回过去,叁十岁的样貌与心情,十六岁的际遇,格格不入。她正谈到哪部小说里被西洋士兵凌辱的华服女子。而我想起樱,间桐樱,温婉如丝绒的人,白色连衣裙与发间的暗红丝带;谢璐不知道她。我看番长大,她看书长大,差四岁,有时却像隔了一代。 也许表白反会被当成笑话,看起来真像是个幼稚的小孩子,天真地相信花言巧语奏效,也为此而执着不已,以为自己是番里天赋异禀的主人公,说守护谁就能守护谁。也许中二的话一出口,就此便和她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两相忘。可她的聪明太迷人。从一开始,一句话就收束了结局。看她施展策术是享受,像躺在解剖台上,欣赏解剖者娴熟的手艺,皮说切几层就切几层,慢慢把我的内脏掏光,却像本该如此一般。 有幸她还需要我,需要在包法利夫人般不幸的婚姻里吸食我,也仅此而已。在许多务实的人看来,那样的婚姻早已无可挑剔。有些小风小浪再所难免,婚姻无非是那么回事。她和她的丈夫在大学认识,领证时除办了婚宴,几乎裸婚,几年间就有房有车。她丈夫生活作风节俭,仅有的业余爱好是理财炒股,一个完全的实用主义者,工作上的劳模。性格有些内向不是坏事,许多时候能让着她。而她不满他不解风情,对任何节日和纪念日淡漠至极,能不过则不过,只为繁殖而性交,例行公事,永远只用同一个姿势。他们因此吵架,她说他追她时候那些才学和浪漫心思全喂狗了,反被他训斥别做梦了,那些玩意又不能当饭吃。吵得最厉害时,他也曾威胁她说要扔掉那些毫无用处的书、狗屁不通的诗稿。 一个只要现实,一个更想浪漫,性格不合,强扭的瓜注定不甜。但她不愿离婚。她说过最绝望的话,也不愿接受分开也是选项之一。按她所言,小红本将她卖给了丈夫,作为一个尚算体面的生育机器,付给她的报酬也只是体面;离婚恰好和面子工程背道而驰,先前的努力全毁于一旦;和谁结婚最后都一样,爱会消失;不可能不结婚,太理想,年轻时无所谓,老了身边没有孩子,会很寂寞;领养的和自己生的,总归不一样。 那夜她没有我想得那么醉,甚至有意让我不戴套,内射,她很久以后才把这些话说出口。一想到要给她的丈夫生孩子,她就感到恶心。结婚之初,他们还没有正式的婚房,婚礼是在男方家长的老房子办的。并非凑不出首付,而似暗嫌婚前谢璐家里要的彩礼太多,才一直把买房的事拖着。后来是她疑似怀孕,挟子自重,日夜催逼,终于拖着丈夫看盘看房,定下此事。首付各出一半,房产证写双方名字,很公平的结果,又扯皮很久才定下。她说,这一家子叁个人,性格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遇上棘手的事、无法接受的结果就逃避,既不直截了当地说哪里不满,也不另想更好的办法,仿佛拖着拖着,事情会自己解决。 发现怀孕是乌龙时,新房已在装修。我既能相信弄错怀孕是意外,也相信是她有计谋地弄了这一出。她如愿以偿,却最不开心,叁张一模一样的无可奈何苦笑脸,沉默地控诉她无理取闹。她从此恨透了老实稳重,说她的丈夫貌似靠谱,关键时刻软得和泥鳅一样。 她喜欢英雄,纵是作恶也坦坦荡荡,不介意小人背后指短论长,不遮遮掩掩,道貌岸然作伪君子。今世未曾遇上这样的人,她也没谈过恋爱。那时她的丈夫追她,只觉此人笨手笨脚却实在,也许可以嫁了。一开始我感到意外,明明总是出挑耀眼,追她的人却寥寥无几,还每每是迷之自信的歪瓜裂枣。冬天落雪的窗下,她忽然用冰凉的手捧起我的脸,我才恍然大悟,配不上,追不到,与其日日面对她自卑,不如不追她。 若不知她柔弱,我大约也会在合适的时机,故作潇洒地离开。也不至于总误会,她每每在事后八爪鱼般地抱着我,说没有我就活不下去,或许是真的。明明很能干,很优秀,她却从来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平易近人,容易赢得好感,在她眼中就是没有威信,不能服人。不刻意经营,人缘也总是很好,时时有人愿在她陷入困境时施予援手;可她反嫌恶如此境况,不是过河拆桥地讨厌那些怜悯她的人,而是厌弃总被人怜悯的自己,仿佛毫无用处,只凭她的努力,注定到穷途末路,最后终要靠别人提携。 连我说她好看,她也半信半疑。做爱时睁眼望我的一刹尤其美,云破月来、叶满清池的蓦然惊艳。她丈夫与她做爱时习惯开灯,却要她闭眼。也不许她叫床,婊子和拍片的才那样,他的老婆绝不可以,不为繁衍后代而做的性交全是放荡和败坏。我难以置信,竟然到如今还有人抱着如此古朴的观念,再叁确认,终于她才愿吐露,他很早向她保证结婚后才做爱,她因此信任他,而他也说到做到;却不想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她的丈夫还总自以为是地向人宣称,谢璐的想法与他一样,“谢璐是端庄大方的好女子,她才不像外面不知自爱的小姑娘。”于是,她再无机会袒露真实的想法。 要是你早点遇到我就好了,我想。可自卑让我说不出话,我望着她眼底的忧郁,几要陷入其中。吻过她的眉眼时,一滴泪水落进我唇间。她越为此而难过,我越不敢轻许一些动听的空话,只任她把我推倒在沙发上,也许更该踩在脚底。她在比灯光更亮的雪影里说,《金瓶梅》里写雪是碎玉乱琼,西门庆踏着碎玉乱琼,来至潘金莲的门下。上门服务,这也是来时我对她说的话,干瘪无味、不能相称的回答。她总能记得小说中诸种细节,为人物的悲欢而悲欢,沉入他们的世界。于我,却往往什么都留不下。 我亲眼目睹她为约瑟夫·K的死悲伤不已,半月间,一闲下来就浑浑噩噩。她比往日更频繁地找我,无论只是聊天或见面。我在心疼之余又有艳羡,任由异域的痛苦劈裂刺穿,那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大约今后也不可能体验。为逗她开心,我又提笔写作,为她写幼稚蹩脚的童话,像在烽火台上虚放狼烟,博她一笑就算不枉。她看完端详我许久,得出结论却是我像约瑟夫·K,也有点像叶藏。 比被比附成西门庆更令人不快,我想起叶藏在妻子被凌辱时袖手旁观,又迅速涂去脑海中这一笔。你像谁呢?比起金莲更像瓶儿,瓶儿也不那么像。包法利夫人,这个好。于是我当面改过她的备注。包法利夫人总想忘记,包法利先生和其他所有人,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自矜而高傲地以为自己能勾引所有人,只要她想;可依旧忧郁地感到那全是虚幻,自己平平无奇,换了别人也一样。我无以反驳,自己也常抱着同样的想法。她是举世无双,我却找不到非她不可的理由。 · 若将几年里我和她相处的时间一并迭加算拢,像攒聚碎珠,串在一条线上,约莫只有半月光景。许是太难遇上灵魂相契之人,我却错觉半生皆是她的痕迹,像每每误会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在尼采之后。我们应是前世旧识,她这样说。 那面以后又是两相杳然。次日平安夜,我和她在城市另一边的高新区过,牵着手逛过商场,还是碰巧被双方的共同朋友撞见。这段情事成了我的圈子人尽皆知的秘密。脆弱的关系也因此开裂,我们未再联系。 半年间,我只有听朋友转述酒桌上的话,才零星知晓她的事。谢璐的丈夫似乎因出轨之事与她吵得很厉害,几至离婚;也有说她怀孕了。我不知道对我这些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总在犹豫该不该找她,想陪柔弱的她一同面对一切,又怕她最想消灭的人就是我。听到她的消息我就安心,无论怎样的消息,我总能找出乐观以待的理由。如果她怀孕,时隔小半年,孩子肯定不是我的;如果她婚姻破裂,回到我身边只是迟早的事。 但我未曾对重见她抱有任何确切的希望,只时常遗憾地想到,曾经的幻想再无法实现。看树荫下无人的长道,槐花纷然飘落如雨。一粒正落乳晕中央,我屏息俯身,用牙将它衔起,极力不惊动她。半透的藕色丝衣被风卷到下胸,大半团乳房尽呈光下,似青山初雪,月照轻岚。躺着就一点都没了,她在半醒之际呓语。隐约的涩味沾上舌尖,回味已像劣质蛋糕上的绿色樱桃,半陷进奶油,是人造物,色素涂抹成浮夸的嫩绿,塑料般的香精,没有果味的脆肉。咬过一口,舌面便染上荧光,许久才褪去。 我还想看她边被操,边念她那些花间体的闺词,念得上气不接下气,淫水打湿散落的笺纸。春去也,结子褪深红。弄月桡归惊浴鸟,笼晴絮暖倦凭风。昨夜桂堂空。 “笼晴絮暖倦凭风”一句,来回雕琢许久。最初是“听风客去妒拦熊”,用典太晦涩,一脑补一只笨熊闯入视野,我就止不住笑。她将熊改了,听风客倦羡栖桐,但不如先前有意思。走进缭绕晴光的飞絮里,我偶得一句“絮起青帘乍倚风”;而她也一拍手,心有灵犀地说自己终于想到,笼晴絮暗倦凭风。我改了暖字。 真好,能在做爱时念给我听吗,你的诗?好呢,她笑着答应。春末夏初,时隔半年终得重见,还以为一番风波过后,再也回不到过去。见面以前,我只想和她正式地告别;见到后,我想和她打分手炮,补上之前的遗憾;做完又想藕断丝连地纠缠。也许人就是这么种玩意,饭饱思淫欲,得陇而望蜀。 两种谣言都是假的,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好不坏。也许唯一的变化,是她的诗写得越来越大胆。浪散千帆,红丝一脉。香勾玉唾迟寻觅。吹霞晚景落檀唇,晓初薄媚垂苔屐。舞尽前溪,断桥雨寂。菱枝漫岸人应惜。西陵烟月诱春深,雾迷折柳剖心碧。 菱枝漫岸人应惜。也许该是动容之处,但无论如何提醒自己,我都无动于衷,正像失眠时拼命想睡着,越执着也越无可奈何,像一个不会在妈妈葬礼上哭泣的人,活该被叁人成虎众口铄金千夫所指宣判至死,以冷漠为罪名死于冷漠之手。岁岁年年,墙边的金叶装饰一如既往地倾流光屑,飘入画中曲池之上。我才弄清那天落的不是槐花,是泛一点橘色的金桂,常年开花的月桂,和人一样,四季都可以是发情期。 窗与帘皆半开,地板上的光柱在风里高高低低地跳舞,没有音响与节奏。稿纸渐次被风吹起,白蛾般飞舞成线。我搭着扶手站在门边,她身体赤裸地站在暗里,弯腰将薄袜的袜筒提高,套上吊带裙,理出衣里的长发。抬高双手的模样,似树苗向上生长,也似扬起翅膀将欲飞翔。裙摆下落至大腿边,她转头时见我,惊得微蜷身子。 厚重的家居鞋踏在木地板上,一阵闷钝的声响,她却从背后搭上我的肩,我才发觉四周是八叶回环折映的镜影,每一叶里都是她;我被对称地撕成八瓣,困在中央。 ——怎么跑这里来了? ——你喜欢我吗?两句语声重迭,拓片和原物又吻合,完好如初,只有我被撕开。无限套环的重复,孤独是复数,是黄茅白苇千篇一律;无可言说的爱才不得不孑孑孤立,形影相逐,总在做无意义的游戏。 她堵住我的唇,指背掠过脸边颈上,猝不及防地扼住脖子,不断加力,拉着涎丝缓缓而起,双手却不断收拢,越箍越紧。我像是旧日萧条小村里的新生儿,被丢在水上占卜,浮则养之,沉则弃之。窒息的感觉,如何?她的语气像在介绍一件新得的玩具。 浸泡在水里干渴不已,但若沥出,水花伴着痛感浇淋而下。喉咙上,然后是心上。处理知觉的器官是脑,古人却总把埋在躯体中央的心脏误作主宰。灼烈或沉滞的疼痛、蓬勃的跳动,原来是传到脑里加工,再包装成我以为的那样,仿佛又运回原处?假以时日,更敏锐的赛博假肢也将被训练成身体的外延,拟构另一套神经,那么心呢? 她松开手,我怅然若失地察觉,似乎在她手底死去也好。有些放心不下的人和事,但若细想,即便突然没了我,总还是有补救的办法。各种保险、应急预案,尽可能多地考虑突发事件,弥补任何东西被骤然毁坏的损失,不至于事态脱离正轨。“所有身心健康的人,或多或少期待或设想过所爱之人死亡”,意难平随时间流成散沙,悼亡的碑记立于无何有之地,失却其意,唯有似是而非的难平。 哪有什么人离开另一个人就活不下去,殉情真是美丽的传言。但好像越清楚现实冰冷得窒息,越沉迷于编织谎言,自成一体的完美才够填补与生俱来的残缺,想将一心一命全部献给灯火阑珊处的那人。我试图从我心上抠出另一个少女,但似乎失败了。 薤露(三) 每回喧哗的宴席散后,独自归家,关着灯的房间,酒精拧绞神经,肢体精疲力竭,感官却清醒无比。零余和残缺再无处可藏。儿时的水晶秋八音盒不再闪光转动,亮片不再如雪般回旋飞舞,没有浪漫悲凉的缘由,只是没电了。她从幽黑里走出,像只野猫扑我到身上。 ——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她轻柔的呼吸挠掠耳边,我总疑心下一刻就要戛然而止。 ——我喝醉了。别这样。 擤鼻声让我以为她又哭了。 各取所需。她说着,耐心解开我的衣扣,自己还披着昨夜我临时找给她的加绒睡袍。戴上帽子竖起小角,扣子只扣了腹上的两颗。里面还是什么也没有。 昨夜是她的初夜。在我走出浴室的那一刻,她也迎面走来,搂上我的脖子强吻。吻时我引着她的手摸向胯间,她一触到那处,惊弓之鸟般地弹回手,停下问,可以吗?真的可以吗?我再次握起她的手,它为你湿了。 我还是有点怕。说着,她再次吻我。我把她抱上床。脱一件衣服,她的身体就变红一点。到一丝不挂,还是紧紧夹住双腿,装作畏寒一般,双手掩在胸前。别怕,交给我。我从她指端吻起,经过手臂到肩后,一路像翻越山海那么长,还是嫌太快走尽。她斜偎至我身上,低垂眼睫似含笑,酒酣春睡般的酡颜。 现在好点了吗? 你好讨厌,明知故问。 我第一次试探着捧起她的乳房,绕环轻捻,她情不自禁地呻吟,自己很久才觉察这点,忽然又羞又窘地抿紧嘴,别过头,就差再用手捂脸。这样也能忍住吗?我把她压在床上,舌尖溜过胸前、小腹,正要探进丛林深处,她又忽然抽离,用手挡住我的进路。不要舔,那里好脏。 没有的事,别怕。会舒服的。 她半信半疑地放行,张开腿的那一刻,我再也收不住了。箭已离弦。舌尖迫不及待地蹭入淫湿的缝隙,一股清流喷涌泻下,我混杂着口津嘬尽,又是一潮接续漫出。叁月流水桃花香,少女的味道。你那里也想要了。 之前我偷偷备下的润滑油全无用武之地。但进入时还是很痛,她会比我更痛,却一点不露声色,将我的头勾低,才说,原来第一次真的很痛。别怕,过会就好了。 我一直没弄清那一次她为我隐忍了多少。太短怕她无味,太长又怕她疲倦。思虑太过,反而心不在焉弄得一团糟。第二夜借着酒劲,才敢使出浑身解数取悦她。也想献给她,此生所有,在那个本该孤清冷彻的夜里。 · 她像只飞鸟,一无所有地飞到我身边暂栖。在一个平常不过的午后,我正收拾好垃圾打算出门去扔,开门却见她在狭窄的楼道上徘徊。她见我吓了一跳,或垂下头踢着鞋尖,我欲言又止地望向我,流滟的神光似含泪。 其时我已被她黜为前任,被她倒追,又被甩,被甩的理由可归结为一点,“我根本不在意她”。的确一忙起来,总是忘记有这么个女朋友,或是工作时分、深夜凌晨不敢轻易打搅。正式确定关系的日子约莫两个半月,只有两次约会。其间正逢多事之秋,每每积压许多负面情绪,我不想把这些带给她,宁愿去找谢璐。她也竭力向我展现自己好的一面,她爱笑,像叁九天乍开的暖阳,我宁愿在她的笑里蚀骨化形。她让我感到在有她的时间活着就是美好的事,不必煞费苦心地思索人生的意义,完成多艰巨的事业才足够填补空虚。 但直至分手,我对她的了解都少之又少,连档案式的个人信息也记不全。也领悟不了,她提分手不是想分开。洋洋洒洒地数落一长段话,意思不是对我失望透顶宁愿老死不相往来,而是希望我在她指出的这些地方有所悔改。收到长消息的一刻,我正因工作的受挫躲在谢璐身边,只看第一句“我们分手吧”,忽觉如释重负,好歹少一个负担,后面读得轻飘飘的,什么也没看进去。 而这次她来找我,也不为复合,只暂时落魄,需被收留一晚,别无可以拜托之人;一住却是小半月。不长的时间,但足以让那里变成她的房子,按她的心意重新布置,悄然成了另一种模样。她嫌原先的陈设太苍凉简陋,干净得像个招待所,说明明不用很麻烦、也不用花很多钱,就可以装饰得更有情调。居室的空荡和本人在外流露的多情,简直不要相差太大。筑完像家的小巢,她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又独自飞去不留一言,只有啄剩一半的稻米。她带走了我卖给她的发圈,以前戴时,总吐槽像是品如。 这枚发圈似是缔结因缘的仪式。每隔一段时间,她总会出其不意地飞回。她衔来芳信,告诉我在另一座城市找到了投身其中的事,再也不是一无所有,短暂停留以后,又系着发圈离去。 说是各取所需,但每当她在时,多是我单方面地索求于她,抱着她挡开无孔不入的孤独,暂时忘却乘虚作祟的焦虑。她笑时我才觉晦暗的世间有阳光,靠她通风透气,驱散阴霾忧郁。负气冲动,总是她费尽全力拉住我叁思而行,劝我多想一些乐观的事。她从没要求,我便不断给自己找各种借口,不去她的城市,只等她来。 ——以此乐在其中地逢场作戏,扮演别人的护花使者? 我不像敏感易碎的约瑟夫·K,而像传说中吸人精血续命的狐妖。如果某天,她也维持不住温良的假面,一蹶不振。我无处汲取精神和活力,又回复至往日的暴戾跋扈。结局只能是曲终人散,兔死狗烹。不是吝惜付出,而是一旦失去她的关怀与忍让,我就成一堆废物。 · 直到有天,小候鸟似突发奇想一般地对我说,她想有一个家了。那一刻,我们正看到《来自新世界》的结尾,爱过同一个人的两人终于结婚,情敌变夫妻,幼时旧友星散,也只剩他们二人。 我才在脑海中慌忙筹划从未细思过的求婚仪式,溢满繁花与绸缎的场景骤然涌现。思绪如箭射向百步以外,幻想的气球胀满玻璃橱柜,似将炸裂。再次品味她的话,心中默念,我想有一个家了,又仿佛这只是层无意义的空壳,如露如电的幻影。 下一句,才是我能理解的话,但果然,也只是想想,更不想被束缚,想要自由。 结婚吧。我也想结婚了。之后还是像现在一样,互不干涉。各取所需。 她笑了。这样好是好。但为什么非要结婚呢?又会像在一起的时候,形同虚设。 因为……仪式感吧。我想把自己交给你,即便还不能完全做到,但至少你是我的信仰。 其时又到盛夏,一场暴雨如期而至。雨点成片砸落,透明的玻璃门就快隔不断雨帘。洗过的发梢还微湿,欲盖弥彰的半裸吊带,她勾着我的手指,走到门边观雨。忽然紧紧抱住我,夹着气声,不知是泣是笑,说,我买对了,这只股。随后退开一步,破涕而笑,像小孩子做游戏那样,四手挽成一圈,边是摇晃,断续说了一堆像是公开致辞的话,感谢陪伴,感谢鼓励,感谢支持…… 被比喻成投资、股票,潜力股、成长股,无非是在衡量商品的价值,而不是夸人。可只有在那一刻,我触到她长久以来夷犹不安,投石问路的谨慎。被当成兜底的保险也好,至少不是一无所用,也已不是一般的信任。 我想至少婚礼我该迁就她,去她家所在的城市。她却告诉我更喜欢这座安逸的沿海小城,纵是停留的时间不长。我一直以为事情恰好相反,她总在怀念故乡,这里只是漂泊过的地方,不屑久留。是我长久的错觉,还是又一句她迁就的谎言? 时至今日,我仍常有这样的印象,大约从来不了解她,她是解不开的谜。也总是心怀歉疚,怕辜负她所寄予的厚望,无法给她想要的生活;又像不可避免似的,总在亏欠更多。而自分手一别之后,她像换了个人,再不曾因我冷落她而抱怨,患得患失,想方设法套着我,一次次证明我还爱她。无可奈何地长大了,大约也是对此事永远地失望了。 她出现在门口,这也许是唯一一场曾把我浇淋得浑身湿透的暴雨。又在不常有雨的季节,喜出望外。但在重逢以后,她再也没有一次向我表白,说爱我,哪怕是追认曾经爱过。特意提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问她,挺无聊的。 · 她让我下定决心和谢璐分手。但不是想象中的有始有终,只是以忙碌推脱邀约,自然而然地不再联系,没有结局的结局。很久以后,一年除夕夜,我陪她看着春晚,在难忘今宵的乐曲昏昏欲睡,忽然收到谢璐的消息,新年快乐,像群发助手,没有任何表情和标点。我也一模一样地回了一条新年快乐,似乎想等她再说什么,但什么都没有等到,转眼也忘了此事。这样的消息在聊天框积了四条,对半分成两年。仅此而已。 换过手机,数年前的记录都已消失,也只剩下这四条新年快乐。她说想见我的语气和往年如出一辙,简洁直白,毫不拐弯抹角。我起身坐到窗下,独坐喝醉,又醒酒,看路灯在雨里晕成团。想起“雨暗残灯棋散后,酒醒孤枕雁来初”的名句;想起建章宫上旦夕开坠的槿花,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我久违地很有诗情,不像往日总连不成篇,这次的确是写成了: 鬓影钗光灭镜池。蝉罗羞怯月中漪。薄情每负花前事,伏槛还嗔雁信迟。窗萤落,懒敲棋。香销麝裂愧昭仪。窥帘莫问相思苦,且许东南一小枝。 像是有意分享又能写诗的喜悦,我终于回复谢璐,当作只有半月未见,暧昧地说,榨干了,掏空了,一滴不剩了。她依然用老掉牙的偷笑回复,浑然不知现在已经是滑稽的时代、狗头的时代,也许连它们的时代也快过去。终是不愿把蹩脚的词给她看,我与她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却对此只字未提。 最后一句是随口占出,说着东南一小枝,那一刹我却没有想起任何人,也弄不清这首诗是更想献给那个小女孩,抑或谢璐;好在朦胧的诗歌尚有躲藏之地。我恍然忆起旧事,谢璐微言大义地嘲笑我“专情”,因我平日吃饭,习惯每餐只吃一盘菜。本该是句名不副实的反话,可当此夜我恍然大悟她没说错,却比当成纯然的反话更讽刺。不知天高地厚地勾引所有人,却以为所爱只有一位,永远得不到的那位。 槐火(一) 我又做了熟悉的梦,梦见熟悉的江畔长道,我又与谢璐偶遇,她一袭雪衣与素妆,却满面戚容。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我一路走过,等我又怅然想回头,最后再看她一眼,她却忽然飘到我面前,告诉我她怀孕了,孩子是我的。那个孩子从她捂住小腹的手下爬出,正要扑向我,而我毫不留情地丢下她,转身逃开。她却在背后连声质问,你不爱我了吗? 爱?没有,从来没有。 你骗人,不是这样的!你看看啊,她是你的孩子。 不是,我不爱她,我不相信。 等终于甩下谢璐,她的丈夫也来找我,告诉我同样的事,谢璐怀孕了,孩子是我的。而我把他胖揍一顿,边骂他不负责任。我故意往他脸上捶,捶得血肉模糊,似乎唯有如此,才不至于误会口中的话是在骂自己。惊慌失措地想要逃跑,却觉揍他的事没有做完,一拳比一拳砸得更重。事情诡异地弄反了,我偷他的妻子,该是他揍我才对。意识到这点我才终于拔腿离去,抬眼时,却见谢璐正挂在天边对我笑,夸我打得好。转眼,她笑盈盈搂住我的脖子,再不提孩子的事,我心有余悸地被她揽着,亲吻,继而从绵长的吻里,坠进那间熟悉的居室,缀满蓝紫花片的池塘上,她捧起我的脸问,你们男人怎么看待唐璜? 此言一出我才看清,眼前之人不是谢璐,是雪柔。一阵风过,她又浑身赤裸地趴伏在一片莲叶上,乳肉被压进叶上的褶皱。像搁浅的人鱼,一如初见时的一顾。她说,她想起高中时恋慕的少年,一手好字能诗能文,放在今天,似乎怎么看都有点迂腐,这个人,这样的爱好。 那何妨呢?能被喜欢就意味着不过时。我边答,试图靠近她,她翻身一躲,底下变成一片漫流的金沙,涡旋下陷。她骂我是男人中的娼妓,故作深情,在无数女人间骗取青睐,以此显得像个男人。可你不行,因为不像才想装得像。这才是事实。 是她对我毫不怜惜,她把我当成玩具。我想爱她,可玩具不该有心,这样会把一切搞砸。空留我在原地无能吼叫,雪柔已借沙势游回海里。空中阴云遍布,只在日光边缘破开一道微明的裂口,叹息般轻薄的浮光从中透出,那里有个温柔的人也在我辩护。温柔得让人心碎,连我自己都说不出如此偏袒的话,一生只做一件事、只爱一个人的时代早已过去了。 是吗?谢璐打着纸伞从狂风暴雨的海上走来。她问我,在你看来,区别一段纯粹的肉体关系和精神出轨,最关键的标志在哪?这是我曾问过她的话,那她闪烁其词地答,既没有纯粹的肉体,也没有纯粹的精神,情既相逢必主淫。可此刻的她已似全然忘却此事,不再像她,她是问讯握权的阎官,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女孩也附在她身上。 舌吻。我答。对于不够亲近或不愿亲近的人来说,很是冒犯。 她走至我身前蹲下,再次捧起我的脸,那镜花与荷风,你会选谁呢? 叁岛。 必须二选一呢? 荷风,我喜欢他的笔名。 雪柔骤然合了伞,气急败坏地丢在我面前,拂袖而去。谢璐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怅然若失地向前走,不远就遇见那个为我辩护的人,她站在倾溜水帘的檐下,一眼看穿我心底的百般委屈和困惑。她抱住我,任由我埋在她胸脯间,边拍着我的背,娓娓道来,爱情不都是这样吗?一方不断迁就另一方;谁更在乎,谁更离不开谁就输了。总以为忍忍就会雨过天晴,最后只是习惯忍受阴云密布的天气。变成孤身一人更糟糕,最开始不就是为了逃开孤独吗?纵是过日子,也需两人搭伙,独木难支。 我在她柔婉的语声里睡意昏沉,似乎又变回曾送给谢璐的小陶人,哀怨地躺在她怀里,叹着绿叶成阴子满枝。她说这就像灯草和尚,闲时变小藏入袖中,夜里需要时变大成人形。她喜欢我,至少我让她虚幻地感到自己还年轻。但凡她还需要我,我就能留在她身边。 · 漫天卷地的雨却将我与她隔开,聚流一处的雨溯回旧年,那时也有人对我倾吐类似的话,满身雨痕与泪痕,远没有这般平静。她的哭诉和抱怨,似暴雨般无穷无尽: 这本就是没得选的事。半途又突然换一个人卷土重来,从零开始一点点磨合,哪还有那样的精力。都这么大的人了,谁想将爱情当成人生的全部啊!可是已经耗费的东西——青春、激情、信任,回不来了。它们不是草木的种子,不是无处不在的水,是火,仅有的燃料烧完,再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们好像就不是这样,从来没有谁刻意地迁就另一个人,随遇而安就很好。犹豫许久,好像被她突然的冷峻怔住,我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后来我才庆幸没说出口,她也没直说言下最残忍的事实,我们只是玩玩而已。 人是残缺的,这句话她总挂在嘴边,背后衍生出一套精细的理论。人与生俱来残缺,因而需要形而上的偶像,需要爱情和奉献,需要让心上的残缺被填补;可也正是需要,让它们成了不可能的事,在需要的面纱下,信仰背离全心全意,降格为不得不尔的妥协,缚上功利与实用的枷锁。就像必须吃喝拉撒,必须有精神的寄托。可信仰本该高尚得多,不是吗? 她是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映荷。我入学,正好是她第一年教书。我猜到她有对象,她也看出至少在男女之事上,我比同龄的男生早熟,知道我听得懂她那段话在说什么。 我喜欢的人有男朋友,怎么办?纵知道那些所谓的朋友只会竖起耳朵八卦对方是谁,是不是他认识的,相貌身材如何。他们的想象力还不到那人的年龄也许比我大很多,也给不出任何可靠的建议。只是我忍不住倾诉,也不想放弃,她只是有交往的对象而已,又不是已婚,何况结婚了也可以离。 我经常在课上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直到她看往我的方向总要叁思。遇到尴尬的冷场,却最喜欢点我起来回答问题。我言不对心地乱说一气,想的全是你害羞的样子真可爱。也许某天会将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我担忧又期待着。语文成绩不差,只有作文总是离题,叁十八分往下。她经常把我叫去单独辅导,聊着聊着,就扯到其他的事上。 譬如同一张试卷关于奥斯曼帝国的阅读,提到15世纪一幅记录诸多历史信息的细密画,我想起帕慕克的小说,便问她里面的一段话,作者说,在法兰西的绘画中,我们的结果是走出画框外;在无限延伸的中国绘画,我们的结果是永远困入其中;可是在这之间,坚守风格的细密画里,结果是抵达安拉俯视我们的位置;这个地方在哪里呢?画里还是画外,恰好在朦胧的边线上?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问,却是眼睛一亮,轻拍我的肩道,你也看帕慕克啊!还以为他冷得像极圈。 我不由自主地低头笑,脸开始发红发烫。那时,这是和女生说话常有的反应,未曾想对她也不例外。她开心,我也莫名地开心起来,垂眼又看被她做满记号的答卷,却只想把它抛在一边,继续道,以前真没想到,小说竟然可以这样写。异域风情的冲击。他是细密画家,竟然用文风重现了旧日细密画的画风。笔下盘出根茎粗壮的沙漠玫瑰,孤立在东西向长道的边缘,旷野里,烈焰般的回旋重瓣,咬破就滴血不止,沾满光盖珠玉的银白剑刃,像趾蹼缠绕新落的绒羽。 我还记得富祖里那句诗,“我不是我,而我说的永远都是你”。少年明明看不懂,却总逞强地以为是似懂非懂,已心契其中难言的妙处,唯有舞之蹈之。我也曾心潮澎湃地四处找寻他的诗集,无论译作或看不懂的原文,终是一无所获。想想也是,每次听到有关那片地方的消息,总是战乱,本拉登又做了什么坏事。 她第一次向我满意地连连点头,说从前纸贵,学人总苦于无书可读,善本难得;似乎今日也没有太大改变。依旧是“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似能接触到很多信息,还是被流量和营销号挟持,四处是媚俗讨巧的同语反复。熟悉的话语才容易被瞬时接纳,精深复杂的东西门庭冷落,成了华而不实。 所以那天,我、你——我们因各自的异口同声发笑。我们也想起同一件事,我突发其想对她说,我想读一读六朝诗赋,若说韩、柳的古文直接汉时班、马,中间几百年像消失了一般,苏轼说“文起八代之衰”,八代到底衰在哪呢?她望着我笑且骇,鼓励我多涉猎,但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她的表情让我以为自己的想法很是幼稚,幼稚得荒诞不经,却为不打击我,她无法直言。我读了《文选》,为赋里繁复的用典苦恼不已,读熟后其义自见,反觉古文似白水,清口却寡淡。 后来我才知,恍然回忆起少时的自己,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她在介绍小李杜的课上夹带了大量私货,说杜牧痛骂白居易诗浅俗,“淫言媟语,入人肌骨不可去”;说李商隐受六朝诗赋影响显着,他的骈文也很精致,但精致得曲高和寡,也有些不切实际,又说他与令狐相公绹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一下课,几个女生走上讲台,继续问她其中详细。而我才有机会问她,是不是她真正的态度,更青睐精雅的骈文。她说,她在少年时很喜欢李商隐,诗和文都喜欢。 帕慕克在文中引用富祖里的一句诗闪过脑海,正映此情此景,我直视她的眼睛道出——我不是我,而我说的永远都是你——很少能像那一刻那么勇敢。深黑色的美瞳,渺小的我的倒影。她托腮歪头,默然凝望着我,被毛衣包裹成团的胸压在矮桌上,一被她直视,我就自乱阵脚,继续没话找话地谈那部小说,能让身处其他文化的人看见另一种异质的文化,诉说“我们同在这包容万象的人间世”,一个小说家做到这点,真是件让人歆羡的事。 那你呢?在创作,是因为什么?她把球踢回我身上,不由让我一愣。那些文稿多是信笔涂鸦的产物,听她在课上拓展的各种奇闻轶事,我总是浮想联翩,似乎从中看见自己,又觉不像。如果改换其中一个因素,或是将它们排列重组,会不会是迥然不同的故事呢?无论多么心驰神往,到底我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做自己的创作,是不是更能从文学里找见“我”呢? 她静待我的答案,始终保持那样慵懒的姿势,几乎让我错觉,她比我小。幼时只有我牵着她的手才敢踏上斑马线,总怪丑丑的小黄帽把她的辫子压歪。这位妹妹,我曾是见过的。我看着她的眼睛,思绪一时飘了太远,忘记了原本该说的话。 我……不知道,好像总是有个人的影子,也许不是人,是幽灵,飘荡在人群边缘。一个多余的人,但我又不喜欢宝玉,无才补天空有张皮,意淫不输贾瑞,没点男人的样子,作者却偏爱他,护在大观园那座温室。 多余人啊,俄国文学写了很多,你可以看看,普希金、赫尔岑、屠格涅夫都有写过。 很多人写过,纵是她满怀激情地介绍,我却觉失落。既然如此,没有过人的才华化腐朽为神奇,成文无非是无聊的老生常谈。老生常谈里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她这句话反而让我投笔了。像戒不掉毒瘾,好几次我又试图写下去,一想起她的话,就觉在前人写过的阴影下创作过于沉重,我斟酌不出一个字。我怕一纸心血付梓,最后只落得轻描淡写一句,“很像某人”。大体如此,有所改变只属细枝末节,有时反不如前人一气呵成的妙。 槐火(二) 直到不久后作文竞赛,高二的春季学期,高中最后一次参赛机会。为了升学的便利,我又随大流,像买彩票一样重拾写作。一边要应付学业,剩余的时间太碎,往往才进入写作状态,就被做下一件事的铃声打断;可做其他事,又不免走神构思下一部分的进展。我总做梦有一间用于写作的小黑屋,无人打搅,躲在里面几天几夜,专心致志将稿子赶出,再心无旁骛做别的事,给自己一个痛快,可规训作息的铃声总把能把人撕成碎片。妥协的办法是靠早起挤出大段连贯的时间,但写作依旧不顺。 那篇文早就想好开头结尾,在脑子里几经打磨,已很精致。中段的衔接却极为生涩,总是少了什么。笔锋不熟,缺乏灵感是家常便饭。我的脑海中只有最干瘪枯燥的进展,但若如此下笔,无疑是不如人意的烂肚肠。一连半月都是如此。她问我进度,我只能拿“在写了,在写了”敷衍过去。约定写完给她看,终于却只能在截稿前一周的周末,破罐破摔把未竟的文稿交给她。这是第一次约会,我不能不去。 将草稿录成电子版打印,格式被编排整齐,内容依旧乱七八糟。将那迭稿纸交出,像在托付自证身份的遗作,一位写不出小说的小说家,吟不出诗的诗人,必须留下一些曾经从事的证据,即便写下的东西缭乱不堪、回天乏术。我也已厚起脸皮,准备好被她痛批,矫揉造作、无病呻吟,故作深沉之语。并非我本意如此,只是翻阅历年的获奖作品,似乎总是带些感伤的腔调,有意无意就往这方向靠。 她读稿的认真让我羞愧。空对稿纸发呆的时光再次向我压来,早知该无论如何硬着头皮写一点,而非自以为审慎地原地踏步,不动一笔,最后还是逃不过敷衍了事。她的笔尖压过字行间,眼神随之扫过,读得快却精细,时时放下稿子圈划、旁批,改了很多处标点、几个别字。用波浪线划出不少段落,意外的是,和往日截然相反,她没有挑我的语病。 但我在这篇文,比写应试作文更强烈地感到自己对遣词造句的无力,行文恐怕比作文更糟。用最寻常的方式表达,像毫无灵魂的机翻译本;意图表达得切确,细抠其中情韵,却总生造缠绕迂曲的句式。平日她对我的句法最是头疼,尤其长定语和长复句。她总在提醒我拆开它们,分散放置,说我习惯在一句话里抛出所有的信息。但也许那些信息相互之间,自有逐层递进的联结,不妨就此依次将它们带出,更符合日常说话的习惯,也不会让人看来突兀。然而写到后来,我早已厌倦打磨文句,将她的教诲抛在脑后,只不加雕琢地写下直接冒出的念头,加上最少的过渡,别的一切概不考虑,光是这般宣泄式地写一遍,我已精疲力竭,也决定放弃参赛。这一稿远远不到可以参赛的地步,在仅剩的一周间,我也无心无力把它修得更好。 写下最后一字的瞬间,我句号也未打,直仰倒在椅背上,望着惨白的天花板,灯影随视野的摇荡乱颤。意识到终于能将那些在脑中堆积已久的构思全部清空,仿佛顿悟了四大皆空。我自由了,我再也不想看那篇文。也许此生再也不会写作,到这里就是盖棺定论。轻快又虚无,像浸入叁月柔软的阳光,飞絮般沉浮曼舞。我听着自己呼吸,木然静坐许久。渐而思绪回笼,我想起托马斯·曼论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他写作的天才来源于神圣的疾病,对癫痫的体验,而癫痫发作时暴烈而短暂的虚幻狂喜,又植根于性欲之中。初读这段,简直不知所云;如今却像受汉献禅位的曹丕,心有所契,无从说起,不过一句,尧舜之事,吾知之矣。 只几日前的事,已恍如隔世,当时的片影和她认真读稿的模样,一并映上临街的窗玻璃。我发觉她的面色越来越严肃凝重,于是埋下头,抽出一张白纸,在其上默写堪比此景的奇句,影来池里,花落衫中。白色花片绕过笔杆,坠落于无,她毫无征兆地抬起头,意犹未尽地望着我说,她看完了,没有一字褒贬。 那老师你觉得怎么样?这句话问得很怪,大约她也默认这次见面是约会,地点也在校外;严格来说,写作文竞赛的文稿不算教学事务,但我还是不得不装模作样地叫她老师。她却说,一开始她给错了建议,应是波德莱尔,牵着乌龟在巴黎街头散步的傲慢贵公子。 乌龟?我感觉牵一条藏獒或是蟒蛇更拉风。 这是十九世纪中叶巴黎的一种风尚。因为乌龟走得慢,人也须陪乌龟走得慢,以此表示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那波德莱尔呢?这是谁? 一个诗人,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她说完这串很长的头衔,自己就笑了,那天,她唯一一次笑。这是本雅明的说法,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概括,可以去看看他的诗作,尽管翻译过后少了很多味道,总之,她劝我继续写下去。 我没法把决定放弃参赛的事说出口,故作轻松地说,想写却没有灵感,要姐姐亲亲抱抱才行。 她走到我身边坐下的一路,我都愕然望着她,对她要做什么疑惑不已。我拼命想是不是该再说什么显得不那么尴尬,或是撤回前一句随口说出的轻浮话,她却掰过我的脸在颊上一亲。继而,她的舌头探入我不设防的唇齿之间。心像被蜘蛛的毒钳逐渐碾碎。我才知道女生的嘴唇好软,似乎一用力就会压坏。那一吻好长,直到我发觉身体的反应越发迷乱怪异,不得不把她推开。终于,我能摸一摸她鬓边夹的小雏菊发卡。 对不起。她忙以手掩唇,垂着头与我道歉,又继续道,既然喜欢写作,希望你能写下去,比赛什么的可以无所谓。平时作文更不用管它。望向我,却眼底一亮,拿起纸巾替我擦拭唇角,对不起,口红落上去了。 喜欢写作,她这句话让我一头雾水,我只是想应付比赛。所以是因我对写作的热情,真诚地鼓励我写作,才有这一吻?像桃仁被咬破,涩味流出,有点变质了。再这以前,谁也没有表白,没有说暧昧的话,心照不宣地约定周末见面,可我什么也不明白。也许该像谈判一样,先面对面把事情说清楚。看起来滑稽又幼稚,可总好过不明不白。至少弄清我是她第几房侧室。 好几次想如此提议,她却始终轻按着我的肩,让我动弹不得,也不敢说话。纸巾擦不去口红的印迹,她又拿出自己的湿巾。不知此情此景落在背后的玻璃窗上是怎样呢?斜射的夕阳给人形鎏上梦幻光晕。而她的身体好小,我的背影全能挡住。双腿斜伸在桌下,只坐了边缘一点。她移开手时,我望着近在咫尺的唇再次吻上,令人头晕目眩的古怪醉意又开始弥漫,她闭着眼细描我的唇形。真想把你当场吃掉,映荷。 不像上次随我推开她戛然而止,缠绵地缓缓分离,而我仍觉意犹未尽,她的唇膏似有巧克力的味道。心满意足地占到便宜,我才敢望向窗外,装作若无其事地解释,我没有那么喜欢写作,也许只是她的误会。但若有闲,写一些自己的东西,也挺好的。 撒谎。有些东西,一看你认真写的文字,藏不住的。 她的执着让我不禁退却,夜里重读那篇文,还是觉得叙述干瘪,毫无激情,我也无法为此感动,弄不明白她何以认为我喜欢写作。我也没有她所想的那么认真。丢下稿纸躺在床上,又想到我也无法为别人写作的东西感动,也许就像瞎子绘画,聋子奏曲,好坏只能由她来说。转念却想,这样的比附不对,无法感动,却不是全不能读,我多少能分辨文章的好坏,像做阅读理解一般,分析出其中的感人之处。 至少陪她看了电影,对我不算糟糕的一天,对她却未必。我和她坐在最后一排接吻,只是接吻就会上瘾。各种淫乱的恶趣味从暗里拥入脑海,我想用淫秽色情的笑话逗得她脸红心跳;想让她坐在身上,放任我钻进衣里舔舐乳首;想听她在耳边娇喘,看她饥渴难耐地抚弄私处自慰;甚至像曾经看到的那对男女,在电影院的后排做爱。但终于什么都不敢做,怕她因此感到被冒犯、不自在,大约她也还以为我纯情,不能自毁形象,令她大跌眼镜,她因此不再喜欢我、再也不愿见我怎么办?还不得不在班里装出无事发生的模样。可是与她道别我就后悔,除了接吻什么都不做,她会不会嫌我太小太嫩,暗笑我没有胆色,如此暧昧幽暗的氛围都不敢多碰她? 我又抚上自己的嘴唇想念她。她真软啊。 槐火(三) 接下来的一整周都很难熬,我想见她,又怕一见她就害羞脸红,让人看出不对劲,只有尽力掩饰得和往常一样,要打包寄出所有参赛稿件,这也是她工作繁忙的一周。而在周末,我忘了是用什么借口去到她家里,也许根本没有借口。就像先前的约会和接吻,所有事都自然而然地发生,理由固然可以找出很多,终归是其次。 我一直记得行向她家的长道,那时正是槐花的季节,蛾黄嫩绿的小絮像尘土般落了满路。四下只我和她二人,谁都压着心事不说话,很寂寞的景色。清幽的香气随风袭来,她忽然绕到我面前,像个审查嫌疑人的侦探,对我仔细打量一通,举出疑点,我的反应似乎有点过于冷静了。 我全未理解其中深意,试图打哈哈却撞在枪口上,语焉不详地说,还是挺寻常的事。那时一心只想似阮籍醉眠邻家美妇,酒醒而去,已是很浪漫的事。少年的确太嫩,领悟不到她已默认,带我回家一定会上床。于是我说寻常,她就鄙夷地皱起眉;我慌忙解释是小时候去过完得好的女生家里,她却垂头笑个不停,又笑说是她不好,询问缘故,却怎么也不肯说。她的心情看起来比上周好了许多,即便还是经常发呆,至少会笑了。 吃过饭后,她站在背靠阳台的窗边,攀着一厚一薄两层帘,远眺江后灯光明灭的高楼,底下可也望见堆迭成片的浅碧。她牵起我的手臂,又提起我曾问她的一句话,入佛道易,入魔道难。山是山水是水的俗人,总觉事情该恰好相反,修善成佛不可不慎,稍有懈怠便误入歧途。原先,她说她也不太明白,我正等她给出迟来的解释,转头向她,她已默无声息解开衬衫的第四粒纽扣,蜷曲的蕾丝封边在两襟之间的窄隙隐现,垂坠的银链和水钻,折映的微光里似下雪了。我瞥见她向底里勾卷的脚趾,下一眼是紧抿的双唇,颦蹙的双眉,我若再发呆,她就要一气之下把我赶出家门。 老师,我喜欢你。 一旦触到她的肌肤,汗腻的热量,槐花般的清甜香气,却不禁陷入怀疑,我所爱的人究竟是不是她,仿佛从来不该这样。我想起她是我的老师。从前我排斥这点,此刻却像举起盾牌一样,想出这句话。她还有男朋友,就在刚刚吃饭时,她不早不晚地告诉我,半月前,她和她的男友正式分手,终于没熬过七年之痒,数年心血尽付东流。因为工作异地,他们名存实亡很久了。 青春期的少年一接吻就能硬。我情不自禁把她推倒在床上,她勾起膝盖蹭我的腿,我却软趴趴地倒在她身边。只是抱着她就很好,虽是这么想着,我的手已移至她胸上。一点都未用力,她还是皱着眉,略带痛苦地呻吟。对不起,我……弄疼你了吗?她摇头时蹭乱了头发,将我引向她胸前。可以舔吗?没有等她回复,我舔过她胸心的肋骨末端,她更激烈地惊叫出声,将我的头抱紧,手指插在发间。她边喘息边道,好久,好久没有男人了。 她的称呼让少年兴奋。少年也很快发现,叫她老师,她会流更多的水。她问少年为何会对床笫之事如此熟稔。我不想告诉她青春期的少年都在看片里积累了很多阅历,大概班里也有不少男生把她当成性幻想的对象。虽然在实战时,仍找不到打码的关键部位,却很会依样画葫芦地爱抚,也知道千奇百怪的姿势。我说,是因做了太多春梦,梦里全是她。我曾梦见她骑在我脸上,我用舌头舔到她潮吹,泄在我嘴里,这是真的。我总以为那才是最风流的姿势,牡丹裙下死。 她边怪我油嘴滑舌,从柜子里摸出避孕套,拆开包装,将举在手里端详许久,替我戴上时还是放反了。那只紧勒得吃痛,也没法套到底。你前任这么小,我故意讥讽道。 不是,是我在楼下便利店买的。我以为都一样,不知道还有尺寸。她说着便别开头,换了一种型号的丢来,让我自己戴好。随后,她坐在我身上,用穴口抵住阴茎坐下,一触到她就想射,温软潮湿的裹缠,像叁月连绵不绝的细雨,宁愿死在半醉的情致里。我咬牙强撑,而她偏毫不留情面,蹲起坐落大幅摆动,整张棕棚床都在随她动作上下摇颤。没过多久,我就不得不交了,注定短促而不尽兴的初体验。 什么都不做抱上半刻钟,我又会变得想要。她果然怪我上周什么都没做,有种诱拐良家小孩的负罪感。如果那时,我想在电影院和你做爱,你会答应吗?会吧,以前还没有试过,感觉挺刺激的。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小色胚!她指着我道。 我却惊讶于她肯定的答案,本意是想用反问句告诉她,在那时我的想法很过分。我捧起她的手指,含入口中,指上还留着方才她摸过两人交合处的腥臊味,有点咸,也有种像摩擦生热、橡胶燃了火药的气味。很久我都以为是套子的味道,后来却发现不戴套也一样。 舌尖从指上移向手腕,她还带着旧时的银手链,闭眼假寐,我摸不清她的神色,不敢再往上走。又想起那句话,入佛道易,入魔道难,只觉很是应景。佛道从善也从众,魔道却是孤身独行。似凌虚蹈空,无所依凭;又似身陷桎梏,动辄得咎。和她这段关系也有这么苦。至少在我毕业以前,不能告诉任何人;可我们连毕业都撑不到。 和她独处的光景不出月余,各种隐忧渐次浮现。我和她正好差十岁,许多观念不同,几至不能沟通。起初,她有时会说一些自己的烦心事,而少年只会粗线条地思考它们,大刀阔斧地纸上谈兵,反觉她太过小题大做;一而再,再而叁,她不愿再提那些事,我才逐渐知道自己的错误,但再也没有机会让她知道我已经懂事,会体谅她,如果帮不上什么忙,至少做听她诉苦的小棉袄。不懂事的小孩子才总向大人嚷嚷自己懂事了。 我和她能聊的话,一开始是文学,后来也只剩文学。她却说慢慢变得不喜欢那些,想先过好生活。纵是不写作,要想保持独立,也须有足够的钱和一间自己的房间。独立又是为了什么?我躺在她身后问,望着几枚玻璃外壳的方形吊灯,脑海空洞。难道不该独立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觉得是思考,与其费尽心思拙劣地扮演成别人希望看到的样子,不如追求自己从心底真正想要的东西,这才是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灵魂。你不觉得轻易说应该怎么做、事情本该怎么样,不假思索得有些人云亦云吗? 哦,真好,我也想过得那么潇洒。可惜我不像陈寅恪,出身官宦世家,可以读书不要文凭,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不然,我去追求想做的事,靠你养我吗?言尽,我又听见她擤鼻的声音,仰起头看天花板,手从脸边落下便沾了泪痕。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吵架,我在新的坑里再一次犯同样的低级错误。 后来,她的前任回心转意找她,我就被她丢在一旁。也不知是为分手编出的借口,还是确有其事。再后来,就是她台风天的暴雨里失魂落魄地找我哭诉。我终于学会了闭嘴倾听,那天她也说了比往常更多。 我才知最后一次吵架时,戳了她最不能戳的痛处。她硕士毕业,半路放弃学术来这小破高中教书,是迫于家里的压力。本科毕业她就曾去工作,毫无出路的打杂文员;任性想继续读书,以工作条件能变好为由,又回校园读了硕士。研叁曾有硕博连读的机会,但家里不太愿意供养她再读叁年书;如果学业不顺,甚至不止叁年。那年的女博士还被称为第叁种性别。我没有任何学术才能,这是她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似乎只要不断重复,不必举出任何证据,就能掩盖被迫放弃学术的事实。 许是心灰意冷,她在暑假的尾巴去了桂林旅游。我想不到理由说服我父母,没能陪她同去,却被当成已下定决心和她彻底了断。陪不了就是陪不了,想必今后也是,多解释也只让她空欢喜一场。 高叁学年,本以为她会因我的缘故调去教别的班级。秋天开学的第一节语文课,别人都是久别重逢的亲切,我见到她却吓得一怔。她发觉我的异常,又随手把我点起来回答问题。站起身前,我总担心又会莫名其妙地和她吵起来;却不想在课堂上,反而能像从前一般心平气和地和她讨论问题,温柔地补上她讲漏的细节,她也没有因此多心。除此以外,再也说不上话。我只有通过作文评语的长段和字体,猜她昨天晚上心情好坏,每每猜错。譬如某天,给我的评语潦草又简洁,她走进教室揭晓谜底,却是春风满面。 猜心情的游戏延续一年,一直到毕业时。回想算是在一起的四个月,我总在惹她生气惹她哭,反而不如其他时间更靠近她的心上。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我浑浑噩噩地搬完个人物品,最后走过长廊,恋恋不舍地回望,却见她站在高一办公室的门口,终是两两相望,无语凝噎。像四时交迭又轮换过一季,她又要开始带新的一届学生,再也不是初来乍到,上课看着事先写好的稿子念;而我再也回不去,那所学校。 我又仔细数了一遍,我和她的年龄差九年零叁个月,约合十年。十年的距离是什么呢?我事业小成,她徐娘半老。再花七年乃至更久,枯等一个也许明天就有钱的傻小子——反正都是我痴心妄想。如果不是差那么多年,当她反问那句“你养我吗”,我是不是能有底气地接下反驳,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