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风铃》 01.旧时雨 CU7526于2018.08.13?23:20落地返京 当初语打开机门的那一刹,夏夜凉风扑面而来,细细密密的雨丝飘洒进机舱,瞬间扫空这一晚的暄浊烦闷。 飞机降落在远机位,未对接廊桥,接送乘客的摆渡车已经在下面停稳。 乘务长开好另一侧的舱门,嘟哝一句:“怎么又下雨?” 从早晨7:40的首段飞行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16个小时,还不算上乘务员们早起两小时梳妆去公司签到开航前准备会的时间。 初语实在是笑不动了,半分逗趣的闲心也拿不出来,只得对着乘务长轻轻叹口气。 最后还是强撑着倦意,扯出笑脸,同旅客一一道歉告别。 “怎么还要自己走下去?你们下雨天也不接廊桥的么?” “同一时间别的公司飞机早都起飞了,停机坪上只有你们延误得最久。” “就你们公司破事最多,以后再也不买你们X航的机票!” ……… 送完旅客,清完机舱,初语这才有了一口喘息的空间。 机组车就停在不远处。 此时雨落得不大,抬眼望去,乌沉沉的夜幕被积云压得迫近地面,星光月影是微弱模糊的一丁点儿,映着雾色中飘摇的雨丝,逐渐向四下弥漫开来。 恰是凉风吹动夜雨,倒令这夏日的夜晚难得多了一份宜人清气。 回程的路上,机组车后座的叁位小新乘叽叽喳喳地聊着一会儿去哪家夜店聚一波,忙打着电话约人出来喝酒蹦迪,语气里的欢愉兴奋溢满整个车厢。 初语靠在前排座位里,浑身似散了架般酸胀痛麻。她望着眼前消失掠过的街景,望着迷乱的雨丝在玻璃窗上纠作一团,汇聚漫流,最终又被晚风吹散。 她的身体已经是如此倦麻,可脑海中绷紧拉扯了一整夜的意识却愈加清醒起来,就连后头那些年轻欢躁的嬉笑声在她听来都倍感聒噪。 十几分钟后,机组车返回公司基地。那几个新乘不跟车走,和乘务长打了个招呼后就匆匆离去。 “初语和我走吧,我早上开车来的,顺路送你回家。”乘务长起身下车的同时,主动向她开口。 “好啊,谢谢师姐。” 今天这趟航班的乘务长路敏之和初语同在一个乘务分部,飞行时长七八年,却没什么架子,漂亮健谈,性格十分直率。 此刻俩人正往公司停车场走,路敏之挽住初语的胳膊就忙着向她大倒苦水:“今天后舱那几个新乘的业务能力简直一塌糊涂。内场小姑娘飞了五个月了,过站上餐她居然都不知道要清点一下数量。全程跟个木头一样,真不知道现在这些小姑娘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初语默默笑着,嗓音却极为疲乏,气息稍显不足:“都是新乘嘛,带起来肯定费劲。” 路敏之无谓地嗤了一声:“带不动带不动,现在我一见着那些小菜鸡心里就直打怵。” 深夜公司内的停车场内车辆稀疏,空寂静谧。路敏之很快找到自己那辆红色cc,打开后备箱,初语主动将两人的箱包放置好,轻笑着同她打趣:“我以前很菜的呀,师姐你可不要嫌弃我。” 路敏之笑着白了她一眼,从制服裙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包烟,转身靠在车尾,“不介意我先抽一根吧?” 初语偏头笑笑,同她并肩靠着。夜色掩蔽下,路敏之左手夹着烟,一点模糊细碎的火星坠在烟尾摇摇欲落。沉默许久后,她忽而眸光一亮,冲初语用力眨了两下眼,问:“最后一段航程6C那位金卡先生的号码你要到没有?” 初语闻之一怔,原先已经消散大半的闷燥暄浊之气复又卷土重来。她悄悄压下视线,故作轻松道:“师姐你就饶了我吧,可别再让我干那些尽招投诉的事儿了。” 路敏之大笑着靠在她肩头:“哪就那么容易被投诉啊,再说了,你那么美,人也不舍得投诉你呀。” 初语一时无言以对,沉默中不自觉将微颤的左手蜷起,手背轻压在腿上。 “对了,你家何机长最近飞哪里?好长时间没在公司遇见他了。”路敏之弹掉一小截烟灰,随口问。 初语见她话头转得如此快,一颗压紧的心也瞬间松泛许多,勾起鬓间的碎发夹在耳后,淡声道:“霆呈最近纽约驻外。” 这回轮到路敏之愣住,好几秒后讷讷开口:“妻离子散班?” 初语笑着点点头。 一根烟燃到末尾,路敏之又问她:“结婚日子定了么?” 初语的视线始终留在地面散落的烟灰上,语气倒是从容:“还没,他父母在国外,要见面可能也得等到来年春节。” “嗯,日子定了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呀,我这个媒人可一直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好啊,定下来就和你说。” 初语租住的小区云台苑离公司不远,到了地方她拿好自己的飞行箱,和路敏之嘱咐多次路上小心,又目送着她的车顺路行远后,才转身进入小区。 到家后洗漱护肤完已是凌晨一点,初语拿出手机查看霆呈今晚的航班动态,正点,没有延误,飞机大约在六小时后到达纽约。 归期则是十六天后,所以江湖人称“妻离子散航班”。 这夜格外寂静,初语躺了半小时却毫无睡意。由于工作原因,她这几年的作息一向不稳,失眠则成为常态。打开床头的抽屉,入眼便是行行种种,形态各异的助眠药。早期购入的睡眠软糖这类产品对她而言,除了多摄入些糖份外几乎是毫无作用。于是她直接开了一瓶新的药片,随水吞服两颗。 不过半小时,困意便明显起来,思绪虽还清晰,眼皮却沉重得厉害。 也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 夜深,雾沉,浓得化不开,不见分毫清明。 听力范围内仅剩机舱外发动机的轰鸣鼓噪,初语坐在乘务员座椅上,偏着头,望不清观察窗外的景,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锁云笼。 然而当她回过头,看向机舱,却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衣着合体且分外出挑,面容却是模糊不清的。然而清晰可见的则是那双极冷的眼,乌沉的深眸。他微微翕下眼帘,颓困于头等座。 今日最后一段航班从申城起航,因暴雨延误了叁个小时。而彼时舱门已经关上,乘客无法下机,只能留在机舱内等候。 没有准确起飞时间,乘务长不断播报继续延误的广播。面对一众乘客的指责抱怨,初语只得埋头认下,微笑的弧度几乎是牢牢刻在了她的脸上。 路敏之作为乘务长不放心后舱那几个小菜鸟,早早赶过去帮忙了,留初语一人独自处理头等舱的各项事务。 任何乘客的刁难怒气她尚且都能游刃有余地化解,可只有6C座的金卡顾先生。从上机便开始睡觉,加之地面延误的时间,他整整睡了五个小时。 拒绝用餐,也拒绝与任何人沟通。 无奈在飞机即将下降的时候,初语走过去,低声唤他,未醒。初语只好抬手轻碰他的肩膀,惹得他不满蹙眉,淡淡掀起目光,扫她一眼。 就这一眼,让初语内心深处的郁燥腾然升起。 “顾先生您好,我们的飞机即将于半小时后降落在首都机场,地面温度28摄氏度。我看您全程都在休息,请问现在是否需要用餐?”即便此刻初语的声音如同机器一般生硬刻板,但她也极力维持着最后的专业素养。 金卡先生渐渐垂下眼,目光从上至下,最后停留在她的左手,忽然睫根轻轻颤几下,目光开始变得隐隐有些灼人。 初语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下去,昏暗的机内灯光下,她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钻戒,隐约散射着细弱的微光。 “不用。”他极其冷淡地开口,随后再度闭眼。 “好的,不打扰您了。”初语的这一声回话很轻,轻到大概金卡先生都没能听见她的声音。 飞机要下降,初语坐回乘务员座椅,系好安全带,只望窗外。 万家灯火点亮下的京市逐渐浮现,有微弱的暖光从半空中泄进来,却掩不住她通身的疲倦。 初语闭上眼,再度跌入混沌的思绪中。 是梦,抑或是梦中梦,她都无力去思寻。 “怎么又下雨?”不知是谁的声音,回响在她耳畔。 密丝丝的斜雨打湿女孩十七岁的裙角。这本该是个潮湿闷热的夏日傍晚,初起的暮色挟风覆地,然而一场潜人心脾的惬意却随着这场细雨席卷而来。 初语很爱落雨天。 任由沁凉的雨丝落在肌肤上,呼吸间畅快享受着雨天的湿气凉意。 然而不多时,余光却瞥见一片熟悉的身影,正向她迅速逼近。 此刻空气陡然凝滞,畅快舒爽的感觉也戛然而止。她奋力跑起来,顾不得污水四溅,慌忙躲进一处屋檐下,破败的墙体斑驳不堪,浸满了霉点脏污。 她出神凝望远处。隔着雨幕,路边那棵洋槐的枝梢沉坠着水珠,落到潮润的地面,汇积成一滩窄浅的水洼。树间隐匿的蝉鸣不复鼓噪,而这夏日也终将走到尽头。 路面光影渐深时,耳后猝然响起一串接连不断的脚步声,她甫一回头,便瞧见那熟悉的面孔,眉头蹙得更紧。 少年默默收起雨伞,置于一旁的墙壁立好。面不改色地从口袋掏出一面纸巾,随后蹲下,清峻瘦削的肩胛透过T恤印出清晰可见的骨骼轮廓。 不似初语的湿漉狼狈,他此刻则是浑身干净清爽。 少年有着一副不同于亚洲人的峻深面骨,轮廓棱角极为深刻。眸光很亮,看人的眼神却分外清傲,如同深冬湖面凛寒难化的积冰,又似划开夜昼帷幕的那一笔锐利天光。想来应是分外嚣张难驯的性格。 然而此刻却蹲在地上,伸出手,一点一点,替她拭净小腿上的污泥。 初语急闷,往后缩回腿。 出言警告:“别碰我!” 少年站起身,面色如常,垂眸片刻后又抬起,含笑定定看着她,嘴唇翕动,轻轻道出第一句话:“恭喜你啊。” 眼前模糊的雾色终被驱散,一团紊乱纠缠的心绪在这梦与现实的间隙中拖曳出没。 不知是哪里飘来弥弥漫漫的雨,化作一团湿气,骤然揉进了初语的眼睛里,酸得好厉害。 他逆着光,眼底尽是放肆难掩的恶劣。慢慢逼近的身型似是一片漆黑剪影,尔后只听见他的声音,像浮于遥远的旧梦中,缓缓传来:“沉初语,订婚快乐么?” * 新年快乐 02.顾千禾 初语猛地从梦中惊醒,薄汗蒸湿后背。心慌意乱中,她拿起一旁的手机,惊觉这梦做得太长,此时已过正午。 她深深喘口气,靠在床头,慢慢等待心绪平复。 然后点开微信查看未读消息,只有一条来自一小时前。 霆呈:【小语,我睡了,时差还没倒过来,晚安。】 初语看了眼时间,又怕此刻发消息过去会打扰到他休息,于是将此对话置于一旁未做回复。 午后偏斜的日光透过窗帘之间的微隙洒进屋子,薄薄一层淡金似的,映出空气中的灰与尘,像是要把这屋里成片成片的昏暗填满。 初语起床走到窗前,将那仅剩不多的一点点缝隙也掩紧,此后屋内彻底陷入黑暗。 她宁愿开灯,也不愿照见一丝一毫世界外的光亮。 这个家里的灯光也是暗的,所有吊灯里的灯泡在她住进来后都换过一遭,低瓦数的光线隐隐罩住这间屋子,把这里的一切陈设都衬得滞重沉郁。 她走到浴室,站在镜前端凝许久,窗外的风挟着暑气初始的热浪拂进屋内,百叶窗的下缘在视线内晃动。镜子里的人很美,骨相温柔沉静,眉目之间却始终透着冷情。细说的话,其实更多的是一股颓色,然而混着那一点迷离,倒显得媚气更重。 初语觉得自己这两年容貌变了很多。说不上来具体在哪里,可能所有人都躲不过这样语焉不详的变化。骤然望去可能与往日的自己相差无几,真要细细观看,才会发现时光冲散的远不只是曾经的那一点稚气。 她遮掉眼下常年淡青的痕迹,又加重了些嘴唇的颜色,头发松松绑出一个低马尾,在衣橱里挑一件毫无新意的白t,在拿出短裤的同时又犹豫着放回去。 今日她要回去一趟父母家吃晚饭,这是她休息日的必做功课。 霆呈来电话时,她刚好准备出门,正扶着玄关低头换鞋。初语将手机从包里拿出来接通,那头霆呈的声音仍带着倦乏疲累后的沙哑。 “小语。” 初语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距离霆呈说晚安不过相差两小时,她轻轻嗯一声,问他:“怎么醒了?” “睡不好,知道你大概这时候醒,就总记着,一直睡不安稳。今天身体好点了么?” “好很多。” “药吃了么?” “嗯。” “好,那我继续倒时差了。” “嗯,晚安霆呈。” 七月的室外是极热的,正中的日头如同被烈火灼过一遍,就连空气中也隐隐晃动着炙烫的白色溶液,待她到达父母现居的住所时,大哥和大嫂已经到了,正坐在客厅里说话。 蒋黎桢女士听见她进门的动静,忙从厨房出来,手里还端着杯刚刚晾好的温白开,见了她先是将水递过来,旋即关切道:“囡囡,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喊你哥去接你过来呀,看这一头的汗。” 话未说完,便转脸冲客厅里的大哥喊:“阿尘,快去我房间给你小妹拿件开衫,你爸也真是的,家里空调温度怎么好调得这样低呀.......” 初语放下水杯,一面同大哥大嫂问好,一面同母亲说:“外头简直热得人发昏,妈,你这两天头疼好些了么?” 蒋黎桢皱起眉,将初语的手握在掌心里捏一捏,又摸着那细伶伶的腕骨,心疼道:“嗳,我那些小毛病总是一阵阵的,倒是你怎么又瘦了那么多,小脸一点血色也没有,你一个人在外面要记得多吃点......” 话音未落,大哥就拿了件薄衫走过来,替初语披上肩,笑着打趣:“妈,你总这样唠叨,怪不得小妹要搬出去住的。” 大嫂站在一旁含笑看着,一脸柔婉幸福的模样。 待初语穿好衣服,蒋黎桢这才肯放她进客厅,一面还要将室内温度调低。她听见父亲的声音从厨房那嚣杂鼓噪的响动内传来,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便被赶了出去。 先前大哥的婚期定了下来,就在一个月后,由于是极简式的户外小型婚礼,所以要忙的事情并不算太多,即便如此,有关婚礼的桩桩件件,事无巨细,都是马虎不得的。 初语从小虽课业学得一般,但却写得一手挺秀遒丽的柳体楷书,所以替大哥誊写宾客请帖的任务就被她主动揽下。 此时初语坐在离窗最远的沙发凳上,望着眼前茶几上的果盘发呆,玻璃台面折射出的细光总是那般温存柔软。大嫂从包里拿出一份宾客名单递给初语:“小语,这里是所有宾客的信息,这次可真是太麻烦你了。” 初语接过那张名单,略略望去,拢共不过五十人,她笑着应道:“这有什么麻烦的,倒是我好久没提笔了,写得不好姐姐你可别怪我。” 束唯偏着头轻声道:“怎么会呢。我给你看看定版后的请帖,已经做好了。” “好呀。” 请帖设计沿袭了他们一贯追崇的极简风,灰白的透明外塑纸用一根浅绿丝带松松扎着,里头就一张横贴,一面是大哥和大嫂在南法阿尔勒小镇上拍的婚纱照,下面用烫金花体印书出他们二人的中英文姓名,另一面则是宴请的信息。 初语只需在相应的空白处写下宾客姓名,末尾再附上时间地点即可。 她提出先试写两张,便和束白去了书房。墨汁研和好,她顺着名单写好两张,感到神思渐渐入定,便一张张往下写了去。 不知是在哪一个瞬间,纸面上的笔触蓦地顿住,暗墨渐渐在纸面洇染蔓延。 心散了,下笔便有了谬误。 直到束唯叫住她,初语这才抬头望过去。 “小语你怎么了?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抑止不住的僵麻,像是神经末梢都断了循环,她此刻几乎控制不了躯体的反应。 初语放下笔,将颤抖的右手藏下桌,紧紧贴在大腿上,忽作轻松地叹一声:“哎,好久没拿笔,生疏了好多。唯唯姐你先出去忙吧,我歇一会。” 束唯轻轻将手搭上初语的肩,语气愧疚:“小语你累了就休息,不要勉强自己,这些东西不急着要的,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初语笑着应好。 可当束唯关上门离开后的那一秒,顷刻间,她仿佛觉得周遭的空气像被猝然抽空般,眼皮猛跳,呼吸也随之僵麻。 她的目光牢牢停留在宾客名单的第九列——挚友 顾千禾 那沉底的一束光骤然照向水面,恍惚之间又匆匆消散。 无声无息的,随着洇透纸面的那一滴墨,染进了旧日偃息的时光。 父亲的书房有一整面胡桃木制的开放式书架,其中留着一层摆放照片。多数是初语和母亲的,因着大哥不爱拍照,所以只有零星孤散的几张里,存有他的身影。 一张是在大哥去空军军校报道的那天,一家人在军校门口拍的留影。还有一张,是大哥高叁那年在棒球场上的照片,当年十八岁的大哥,身量容貌早已长成英姿勃发的大人模样,可他一旁站着的那个人,却远比大哥更具吸引力。 清风绿草的映衬下,那人如同盛暑烈日般张扬肆意,他穿着白底竖条的球衣,棒球帽抓在左手。即便笑时,眉眼之间也始终透着一股清傲不羁。 漫长的时光模糊了他的面貌,大约有七年,有关这个人的一切都随着消流的时光,嵌在了旧梦尘嚣里。 好像忘了。又好像永远都记得。 他那穿云破雾般的耀眼,仿佛是这沉郁天地间的唯一天光。 03.初遇 初语离开家时,天已黑尽。即便她现居的住所与大哥大嫂的新房相隔大半个城市,可他们仍执意要送她回去。走时母亲送她到车库,不舍地摩挲着她的手背。她口中不停念叨着女儿,心里却记挂得紧切,好似世间所有母亲都是这般温善唠叨。 上了车,大哥这才无奈道:“妈就是舍不得你,她巴不得你永远不长大,留在她身边才好。” 初语坐在后座,昏暗间,精神骤然松懈下来,懒怠地应付着。渐渐的,她故意闭上眼,仿佛这样,就可以躲进封闭的世界。 车内安静了许久,某个等待红绿灯的空隙,束唯极小声地问初尘:“顾千禾是谁?” 街灯掠过车窗时,初语的眼皮动了动。 而后她听见大哥在愣了几秒后回答:“是我们从小住在一条街上的朋友。” 束唯也跟着沉默了一瞬,片刻后,似埋怨般说道:“都没听你提过。” 宴请单上沉初尘的朋友占了大半,却仅有顾千禾的前面标着挚友二字。 大哥轻轻笑了声,温柔请罪:“千禾毕业就去美国了,后面这两年学业忙,一直没时间回来。不过你应该是见过他的,我们高中时的学弟。” 束唯顿了顿,依旧摇头:“不记得。” “他当时很有名的,常考年级第一,还是个混血。” 这次束唯沉默了很久,才道:“哦,我有印象了。他好像和你课后是一个棒球队的,我一直当他是个外国人。是不是个子很高,皮肤特别白的那个?” 大哥笑着,低声佯装吃味:“还很帅。” 车子行驶到植满荫丛的道路上,繁茂的枝叶遮住了路灯,光隙散淡,初语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 时光远去,回忆支离破碎。 她记起很多年前,随家人搬去七江路那日,也是一个盛暑天。 梧桐树荫转过正午,映照于铺满青苔的石板路上。 那个午后人们都躲在家中庭院内纳凉消暑,街角静悄悄一片。货运小皮卡载着这一家人停在某幢红墙褐瓦的小楼边,沉之栋抱起初语将她放在一旁树下乘阴凉,嘱咐她乖乖站着。 十岁的沉初尘已经开始帮着父母搬运家具,每每经过时都要用手摸摸初语的脑袋,道一句:“小语乖。” 蝉鸣阵阵,夏风拂过。一片梧桐叶落在初语脚下,边角已被晒到卷曲泛黄,叶脉却错落有序。她弯下腰,拾起这半枯萎的小扇片轻轻煽动起来,顿时凉风徐发,清香扑鼻。 她小心地,怯然地端量眼前这片陌生的环境。 一只小小的鸟雀飞落在对面的门庭之上,初语望过去,眼神放空。 一霎争闹响起,惊雀展开翅膀,扑簌簌飞离那家宅院。 起先爆发的是一道勃然大怒的咒骂声,直叫人心惊:“小畜生,你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男人的声音沉厚粗戾,仿佛是这炎炎夏日中汹然灼起的一丛孤火。初语想,这一定是谁家的父亲在教训孩子,她不爱听热闹,微微转过身,侧对着那间院子。 随后不知是棍棒还是扫帚,闷声拍打在皮肉上,男人的吼骂被鼓噪的蝉鸣湮没大半,然而却没有意料之中的认错求饶和疼痛嘶叫。 只有棍棒挥打在空气中带起的呼啸回音,和孩童皮肉绽破的凄厉闷声。 初语忍不住看过去,只见那家庭院外的铁栅栏上青藤缠乱,斑驳破碎的阳光筛过叶隙刺照过来,她眯着眼,什么也看不清。 最终,只听见棍棒被狠狠摔在地上。 喧噪的蝉鸣都被吓得噤了音,成年男人的声音好似不堪负荷般沙哑起来,又急又喘道:“你小小年纪就这么不学好,长大了是不是要去抢劫杀人啊?老子今天真该打死你,免得你将来出去祸害社会。” 尔后,初语听见一道稚嫩轻蔑的回声:“好啊。” 此后沉默了一分钟,忽然透过那杂乱荒芜的藤草间隙,一道刺眼的冷光折射过来,她再次听见那个男孩的声音,冷漠中挟着狠戾:“你杀了我吧,来啊。今天你要是不把妹妹接回来,就把我砍死好了。” 那是一把菜刀。 那孩子拿了把菜刀,步步紧逼。 街邻纷纷探出头,午后空气间的尘埃交汇着闲言碎语。被猝然重狠的一巴掌甩碎,金属落地的声音格外刺耳。 紧接着男孩被他父亲一脚踹到花圃边,木质栏杆顿时折断倒散。迎着大门就能看见,男孩单薄的身子重重摔砸在地上。 “顾千禾老子警告你,你从今天开始做个人,要是再敢拿刀出来,老子真跟你不客气。” 有位聚集在门前的阿婆听势忙赶了进去,扶起那孩子,扬声劝慰:“哎哟哎哟,阿勇,你不能这样打你儿子啊,他年纪这么小,打出个好歹你要后悔一辈子的哦.......” 门外的那群邻居凑在一起听完了热闹,摇头散去,只是口中仍不忘念叨着:“造孽,这真是造孽......” 小初语不由得拧紧眉头。 这哪里是父子,简直比仇敌还要可憎可怖。 又是一阵热风吹过,头顶枝叶轻摆曳动,筛下点点光斑,迷晃了眼,初语执起手里那片梧桐叶,挡在眼前。 透过叶片内极细的脉络,瞧见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那时,午荫清煦,风日洒然。 顾千禾踏出庭院,遇见八岁的沉初语。 若论往后半生痴绝,是否起于这一霎。无人能知晓。 唯一清楚的是,在这狼狈难堪的夏日午后,他们遇见了彼此。 顾千禾只是抬头看了眼对面树荫下的女孩,静静地,隔着夏日午后的风与影,这一刻,仿佛时间顿止。 他没有过来,只是淡淡移开了目光。沿着街边林荫下青藤砌就的墙檐,慢慢地走。初语的目光跟随着他,看见那青铁围栏上斑驳脱落的黄锈,还有藤隙间长出的淡白球兰花。 最后,看见他走到巷尾停住,在某户人家院墙外的一个角落里,缓缓蹲了下来。 往后很多很多的夜晚,在初语的梦里,一直反复出现这个场景。 成片漆黑的暗影下,八岁的千禾蹲在角落。远处散落的光影照不进他的世界,他像是被锢入无尽稠密的暗色无法挣脱。 梦中总是接连不断的雨,刺骨的湿意渗了进来,连同世界尽头那最后一点点光。 她想带千禾回家,想抱紧那个冷漠阴戾的男孩。 可是光影映现下,蓦然中照亮的那张脸。 是她的。 原来被困入黑暗的人,永远都只有她一个。 04.谎言 回忆破开浓雾,初语仿佛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醒来,看见车窗外逐渐熟悉的街景,心底所有骤然聚起的思绪都在此刻渐渐平息下来。 车子稳稳停在小区门前,她到了。 初语如今租住的云台苑离公司很近,是这几年新开发的小区,环境极佳,只是租金稍稍有些超出预期。即便如此,有父母大哥的贴补,她也从未因生计发过愁。后来工作步入正轨,她的工资用来支撑这里的房租倒是绰绰有余,于是便也懒得挪窝儿,从实习到如今一住便是叁年。 夏夜风凉,小区东隅院墙旁的紫槐花开得正好,她进楼道时刚好碰见对门的母亲带着女儿外出回来。 小姑娘嘴甜,一见到初语就激动地喊她:“漂亮姐姐!” 初语笑着摸摸她的小脸蛋,同她们寒暄起来:“你们出去玩了呀。” “是呀,对面商场新开了家儿童乐园,带着婷婷去办了张卡,你从哪里来?” “我今天回爸妈家吃了个饭。” “最近暑假航班旺季你们忙得很吧,我都很少能看见你。” 初语浅笑一声,点点头。 “你知不知道,隔壁1202进新住户啦?” 初语不知,便问:“是业主还是租户?我没注意呢。” “我也不知道,希望不要是一窝人啦,最好是你这样安安静静的小姑娘才好嘞。” 此时电梯刚好到十二楼,初语让她们先出去,她跟在后头,看见1202大门紧闭,门口暂时堆放着几个搬家用的大号纸箱。 她也没多留意,和对门的母女打了个招呼便回了家。 关上门,初语没有急着开灯。将身子落进沙发里,像沉入一潭死水。她的肢体倦到发麻,眼前是深不见底的黑与闷。 下午走时窗户未关严,厚重绒布窗帘外世界的声音,轻轻碎碎,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不知这样呆了多久,直到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黑暗中漏出一丝微光。 初语费力地拿起一旁的手机,看见微信上朋友发来的消息。 她如今的交友圈很小,除去学生时代的朋友,便只有公司内部常来往的一两个。 宁恺就是其中之一。 他和初语是初入公司培训时的朋友,后来工作了,某一段时间他们经常绑定在一起执行航班,共同分享业务学习资料,驻外碰见,偶尔约一次饭聊聊天。 微信上宁恺发来一条消息:「我最近飞纽约,你有没有要我帮忙带的东西?」 初语一时想不出来,回复说:「目前好像没有,在纽约歇几天?」 大约过了半分钟,那头的消息跳出来:「和你家何机长一个航班」 初语愣了半晌,回他:「哦哦,你上周好像和我提过,我忘了。」 等待那头回消息的同时,初语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开宁恺的朋友圈翻开。见他十个小时前发了几条朋友圈,定位在曼哈顿。 她点开,视频播放到一半,笑容却渐渐凝滞在脸上。 播放完毕,初语默默关闭手机。 夜场灯光隐晦昏暗,气氛旖旎得恰到好处,然而视频里那一闪而过的订婚戒指,却一直浮现在她脑海里。 牢牢卡在男人左手中指上的那枚PIAGET,却不及他身旁紧紧依偎着的年轻女孩显眼。 视频发送的时间是今天中午13:42,纽约时间1:42。 如果她没记错,正是霆呈道晚安的那个点。 初语脑袋顿时一片空白,许久过去,她重新打开手机,同一时间宁恺的信息发了过来:「昨晚落地累得吐血,这次机组里有几个妹妹超能玩,差点没喝出人命来。」 初语望着屏幕,久久没回。 直到第二天,她起床时,看见宁恺发来的请罪消息:「初语,我昨天没说错什么吧,我们落地就是去喝喝酒,你家老何可是提早结束回酒店了哈,你千万别多想,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说清。」 初语点开宁恺朋友圈,发现那条视频已经删除了。 可她分明看得清晰,视频里霆呈和那个女孩,是那么亲热。 倒没有什么哀思如潮,呼天抢地。 初语只是很平静地想,同在一家公司,倘若要撒谎,也应瞒得更体面些。 她和霆呈在一起大半年,她新乘放飞后第一次航班也是霆呈第一次升机长时执行的航班。 他是全公司最年轻的一位机长,当年晋升时才27岁。比起那些老成持重的五星机长,他脸上的青涩还未褪去,笑容谦和,目光清澈。在飞机过站休息的时候,还贴心地为机组成员每人买了一份茶点。 当时初语在后舱忙着摆餐车,他亲自将初语的那份送过来,语气柔和地问她:“听说你今天也是放飞后的第一班?” 初语乍一愣住,随后轻轻地嗯一声。 霆呈笑起来时嘴角勾起一个弯弯的弧度,眼皮褶皱很深,眸光透亮闪烁。第一眼看他有着不同于这个年龄的纯净天真。 那一刻,初语恍惚在他身上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应该还没毕业吧?” “嗯,我大四。” “那你还不能和公司签正式合同啊,这样飞半年只能拿到小时费,不亏么?”他当时靠在乘务员座椅旁,笑着问她。 初语收拾好餐车,推回卡槽扣好锁扣。 “不亏,反正到哪儿都得实习。” 霆呈点点头,看初语忙完正在洗手,指了指那包下午茶,“那你忙吧,记得尝尝这个。” 初语微笑,冲他说:“谢谢机长。” 那天回公司的机组车上,霆呈在机组群里发了一个拼手气的红包,上头写着:“庆祝首飞顺利”。初语意外抢到最大的一个,足足有两百多块。 霆呈第一时间加了她的微信,备注是:幸运的初语同学,赏脸加个好友呗。 初语笑着点了通过,昏暗倦怠的机组车内,坐在第一排的霆呈忽地回头,看向最后一排的初语,扬起唇角冲她悄悄笑了下。 那时已是深夜,机组车回程途中经过一条无人居住的小径,昏黄的路灯光源洒进车内,于半明半暗的映照中,他那黑亮的眸光像极了某个人。 初语失神很久,慢慢将目光游至窗外。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回去后她会失魂落魄一整夜。 初语自认是这世上一等一的俗人,霆呈无疑是极优秀的,姿貌出众,性格沉稳。追求她两年,谨慎且不冒失,温柔但不唐突,处处展现他极好的涵养。 所以她最终答应了霆呈的追求,成为公司很多女孩羡慕的对象。 由于双方飞行的缘故,他们见面约会的次数并不多,这场恋爱从一开始便尤为平静,没有浪漫猛烈的热恋期,更没有过歇斯底里的争吵。 他们是合适的,所以按部就班地相处,直至走到订婚这一步。 - 今日初语在家宅了一天,叫了两次外卖。点开“The O.C”,接着上次暂停的剧情看下去。 她坐在客厅里,不断听见门外搬动家具,人来人往的动静。有一次,她悄悄走向大门凑近猫眼,只那一霎,她看见一个极高的身影晃过,进入门内。 应该是个年轻人,她退回去,脚步迟慢地挪回沙发处,家里依旧是一片昏黑,这样的环境令人精神散怠,她不知不觉睡过去。 醒来时外头天已将黑,落日沉没,窗外最后一弯残阳也被灰蓝色的暮霭吞没笼罩。初语起身走向玄幻处,点亮客厅的吊灯。 门外熙熙攘攘的欢笑声溜进门缝,落到初语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无端显得有些局促。想必是1202乔迁新居,喊来一群朋友暖房聚餐。 大约是晚上八点左右,霆呈的视频通话打进来,初语接听,看见他清朗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 她坐在床上,一头墨色长发散落下来,肩颈细直,素净的面容格外显得青稚,她淡笑着看向屏幕,问他:“早饭吃了么?” “还没,一会儿下去吃。睡得头昏脑涨。”那边霆呈拉开酒店窗帘,纽约此时骄阳高照,他半眯着眼,开口道:“等我这次回来想再去看看叔叔阿姨。” 初语敛回笑意,莫名想到夜店视频里和霆呈倚得很近的那个女孩。她还没有学会处理这些事情的经验,甚至不懂该如何敲打警告,更不会撕破脸和他们大闹一场。 “怎么了?你听见了么?是不是我这屋里网络不好。” 初语回过神,顿了几秒,回道:“再看吧,这段时间要准备我哥婚礼的事,他们会比较忙。” 霆呈目光垂下,沉默几秒,稍稍有些难过的样子,轻声说:“好吧,那我就不去打扰了。小语,你今天好点了么?药有没有按时吃?” “嗯,有吃。” 霆呈笑了,孩子气般将脸凑近,隔着屏幕打量着她的表情,最后说:“真乖。” —— 顶锅盖说一句:这本女宠男多一点 (阿仔哭哭脸:你们真的相信么?绿茶男叁都安排戏份了,我到现在还没正式出场!) 05.他们的故事 次日,初语梳妆完毕出门时,刚好是下午两点。她拖着飞行箱,手里握着一把阳伞,刚出家门闷燥的热气便扑面而来。 1202门口的纸箱已经被挪走,走廊恢复如常。初语等电梯的间隙没忍住转头看过去,昨日的喧闹仿佛被这一扇沉重的防盗门冷冷隔绝在外。 不等她思绪漂浮,耳边听见“叮”地一声,电梯到了。 然而下一秒,电梯门打开后里面出现的那个人,却冷不防地让初语心神一滞。眸间的清冷骤然消减,目光牢牢定锢在那人脸上。 从楼道窗外投泄过来的光影缓缓落在他棱角锐利的轮廓边缘,他抬眸,眼神轻轻从初语身上掠过,不带任何情绪,转身从她肩侧擦过。 炽寥寥的光线刺入眼底。 初语犹如梦醒,跨进电梯的那一刻隐约听见指纹锁开启的响动。 原来1202的新住户是——她的老熟人啊。 外头暑气蒸腾,初语没走两步就觉得鼻尖开始冒汗,制服材质不透气黏在身上又沉又闷。她在小区门口招了辆出租车,到了公司签完到,找到对应的准备室等待开航前准备会。 今天的航班任务还算轻松,贵城往返,航程不长且是小机型。 正点起飞,正点落地。 回到小区门口时,时间已过凌晨。 只有路边的711还亮着灯,过往的车辆行驶飞快,扬起灰尘后,在这夏夜里各投归宿。 初语走进711,在货架前停滞很久,她选中一包果汁夹心的软糖,隔着粉色包装,仿佛都能闻见草莓软糖的甜腻香气。她往常不大爱吃这些甜食,只是今夜,无端察觉到自己的生活好像缺失了那么一点糖分。 她低头看着糖果包装上的草莓印画,走到收银台。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伸向同一个方向,阴影覆盖着她,很短暂的几秒钟。 一盒避孕套,放在她的草莓软糖旁边。 初语顿时有些脸热,下意识地将自己的东西往后收回了些,仿佛要以此极力昭示软糖与计生用品之间的距离。 即便它们都是,草莓味的。 收银员眼中笑意难掩,一段局促的沉默过后,那人为他的计生用品付了一百块。收银员似乎没想到近来居然还有人会用现金付款,伸手指了指收银台前的立牌,殷切地介绍:“现在用支付宝付款有随机立减的活动,先生你要不要试一试。” “不了。” 那人的声音一出,初语的心跳像是被骤然堵在了胸腔内,抑住了,透不过气来。 初语强忍着没有望过去,直到身旁的人离开,她才敢回头看向他的背影。 门前的晚风撩起那人衬衫的衣摆,灌入细风般微微鼓胀起来。 此后郁热的心绪匍匐在夜色下,迅速蔓延开来。 初语付完款,在711坐了将近十分钟。 耳际反复浮动着刚才那人的声音,清朗中略带低沉的,像揉碎在旧梦里的一把日光,烘得人心头发热。 她说不清这种躲避源于何种心绪,她此时大脑一片空白。 门前吹过他衣角的风,转经台阶,又吹向初语的裙摆,混着空气间淡淡樟木的气息,钻进人心底。 十分钟后,初语离开711。 凌晨一点,小区里灯色微暗,高楼掩住深宵的夜风,此时有种不为人知的静谧。 初语走到楼道前,却无意看见一旁阴影里站着的那个人。顾千禾靠在昏暗的墙角,漫不经心地抽着一支烟。淡雾笼罩下,烟尾的火光微微跳跃,模糊落在他下颌的位置。夜间风叶簌簌颤动,忽明忽暗间的微弱光影却灼亮了一旁窥望者的心。 初语停住脚步的同时,他从暗处走了出来,在门外的垃圾桶上摁息了烟头,顺手丢进去。 此后大厅顶灯的光,将他的面孔照亮,他眸间的情绪很淡,走到电梯旁按下按钮。灯光下,初语注意到,原来他的衬衫不是白色。浅灰亚麻的织料,衬出那副宽且薄直的肩骨与背脊。 初语走过去,两人之间约隔十几厘米。 空气中隐隐浮动着薄荷烟草燃尽后干燥清淡的气息,空电梯打开,顾千禾先走进去,初语随后。 他很高,同时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 可视线无法被阻隔,难以抑制地停留在他身上。 一阵长久的缄默过后,十二层的按钮亮起,初语慌张移开目光,然而下一秒却在电梯镜面中,和他的视线猝然相撞,只一瞬,他眼底的淡漠显露无疑。 密闭的空间内,烟草的气味渐渐被木质香调冲淡许多,熟悉的柑橘松木,围绕在周身的气息间。 许是距离够近,透过他手里711撑开的袋口缝隙,她清楚看见里面散落的几瓶冰啤,和最上头的那一盒,草莓味的计生用品。 他们彼此之间没有重逢感言,安静地同乘一趟电梯,随后相继打开自己的家门,让关门声重合在同一秒。 初语站在暗处的玄关,让一切紊乱的心绪都被黑暗吞噬殆尽。 回忆中只剩那时午后相隔的风与影。 他们八岁相遇,陪伴彼此十年。 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好的辰光。 也是茫茫人海中最普通的故事。 像风吹过梧桐枝梢,叶隙间晃落的光影,在这平凡人世间,相逢又散却。 而他们的故事,早已走到结尾。 06.童年 夏日里的蔓藤疯狂生长,在旧年陈腐的空气间获得最为蓬勃的生命力,流言亦是如此。 八岁那年,随着父亲公职的变动,初语一家从申城搬来京市。北方的空气很干燥,远没有南方那么郁热。街边梧桐合围繁茂,将难耐不堪的暑热隔绝大半,反倒有种天高云淡的清散。 大概是搬到七江路的第二个礼拜,某个雨后的清晨,柔煦疏淡的阳光落在庭前的院落里。 庭院正中的位置,父亲和大哥正在移植一株刺槐。而初语正在帮母亲的兰花浇水,她将泥炭苔藓洒在土面,看着母亲坐在庭院东隅的藤椅上和邻居说话。 那个被初语唤做张阿姨的女人以一种传播者的姿态和蒋黎桢抱怨:“那家孩子的简直造孽。” “造孽”。这个词仿佛已经成为邻里闲话散播时的特定开头。 张阿姨对蒋黎桢说:“你知道那孩子才几岁么?” 蒋黎桢思索着,迟疑地答道:“看那模样,该有十多岁了吧。” “哪呢!顾家那小子才八岁,和我家妞妞一年生的。才八岁啊,就知道拿砖头往人脑袋上砸,你是不知道,我听说啊,当时满地的血,受害者到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你说,这不是犯罪分子是什么?” 说着,那女人从嗓子眼里鄙夷地嗤出一声,旋即将话锋转到蒋黎桢身上:“我可跟你说啊,让你家初尘初语离那小子远一点,那孩子不通人性,打起人来不要命的,你问问这条街上的家长,哪家小孩没被顾千禾打过。” 初语的母亲向来是有些不屑于说旁人闲话的,此时脸色有些微妙的难堪,只道:“那也是从小没人教的缘故吧,小孩子嘛,总是无辜的,他爸生意忙,那他妈妈呢?” “他妈?听说以前是京大的留学生,是个法国人,几年前毕业就回国了。嘿!这种事,谁清楚呢,是不是留学生还两说,这要是真留学生,你觉得至于十九岁就跟了男人生孩子么?” 蒋黎桢虽觉得这样刻薄的姿态令人憎厌,却也不好多得罪新邻居,只得随声应和着:“说真的混血儿就是好看,身体长得也比咱们中国小孩快呀,我看他那模样,还当他和我家初尘一般大。” “谁说不是呢,长得就和个洋娃娃似的。唉你说,这串秧儿怎么就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什么是串秧?” 那女人掩住嘴,忽地嗤笑出声,凑到蒋黎桢的耳边,道:“串秧儿就是咱们这儿的土话,混血杂种的意思。” ........ 与此同时,庭院里的大哥和父亲忙前忙后结束了刺槐的栽种,用花圃旁的水管洗净手。父亲走过来抱起初语走到刺槐树下:“囡囡,把你的风铃拿出来,爸爸替你挂到树上去。” 初语在父亲怀中抬起头,看着刺槐树的枝梢间长满簇簇紧密的小白花。清风微拂时,便能闻见清馥的芳香。 于是她从自己房间最隐秘的抽屉里拿出珍藏许久的玻璃风铃。 父亲将她抱着举高,她小心把风铃系在洋槐枝干上。 清晨,阳光穿透叶隙,在玻璃风铃上反射出细碎散淡的光纹。 顾千禾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站在初语家的庭院前的门槛上,目光平静地望过来。 身穿白裙的女孩被她父亲抱在臂弯,一阵轻风拂动,浓荫筛下的曦光洒在女孩前额,瓷白俏嫩的面颊存有几分幼态。而怯软的神情中又透着几分疏离,眸光澄净似水,就这么直直地望向他。 可他所站的位置,刚好可以听见初语母亲与邻居的闲话。 “小杂种”、“混交串秧”、“杀人犯”、“恶童”.......... 那个夏日的清晨,微风阵阵,雨后湿润的空气中浮动着刺槐花的香气。美好庭院前的小少年偏开目光,将指尖蜷在掌心里。 默默转身离开。 流言是梅雨天里的腐潮湿气,是雨后阴沟里头涨冲到脚边的秽水。是浊污肮脏的,也是四处可见,疯狂滋长的。 初语几乎每天都能看见那个孩子,孤僻得如同一片黑影。 他每天都沿着墙角屋檐游荡,从不和任何人说话,就沿着门前的那条路,一直一直地来回走,神情总是阴戾得有些古怪。 有一日,未至傍晚,天色就乌沉下来。 大哥去上围棋课,父母都不在家。初语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梧桐晃动的树影,想起母亲早晨提过,今晚有台风要来。而大哥出门时未带雨伞,她很担心。 犹豫间过去半晌,她最终选择拿起一把伞,去找大哥。 走到巷口,风势忽然猛烈起来。路旁的梧桐枝干被风刮得瑟瑟抖响,新绿的阔叶四处纷飞。 初语顶着疾风站在巷口,仔细辨认着大哥上课的方向。 就在她准备往左走时,前头暗巷内有一位推着垃圾车的拾荒阿婆走了出来。她那瘦小佝偻的身子被劲猛的狂风吹得摇晃难行,推车上绑满废弃破旧的纸壳易拉罐等回收物。 阿婆整个人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骤然疾风嚣张,吹起地面的尘土翻卷在半空中。一个颠簸之后,将她推车上的废品全都吹散震落。 初语刚想上前帮忙,却见有个男孩赶在她前头跑了过去。走进满地狼藉之中,俯身捡起地面四处的纸壳瓶罐,一一放回推车上。最后,他帮着阿婆将车推回挡风的暗巷,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 初语怔愣在原地,不敢相信那个男孩就是旁人眼中口中那个跋扈狠戾的恶童。 - 初语对八岁那年的夏天印象尤为深刻,看见顾千禾的每一个瞬间,仿佛都牢牢刻在记忆深处。 她仍记得第一次同千禾说话,是在某个礼拜五的傍晚,那天初语从妞妞家出来,走到巷口,看见那个男孩远远站在屋檐下望住了自己。隔着一条窄马路的距离,他那黑亮乌深的眸光就像是灰沉沉的阴雨天里骤然划破天际的一道亮光。 初语愣了愣,只见他当即低下头,扭过脸去,面对着墙角,无聊地踢着墙体。 那日刚下过雨,初语走近了,看见那男孩额前的发丝上还沾着雨雾的湿气,地面蜿蜒出的雨痕交聚成一滩浅浅的水洼,围墙上郁郁葱葱的青藤拥挤着砌出一道安全网。 初语踩着水洼,溅起的水痕蔓延到四周。她看见男孩单薄的胸膛在白色短T下缓缓起伏,有些道不明的无端情愫在这夏日的傍晚不着痕迹地洇染开来。 那一刻没有任何缘由,也许是围墙上斑驳脱落的尘灰给了她勇气,初语走到男孩面前,告诉他:“你不要踢这里。” 会弄脏你白色的球鞋。 很糟糕的开场白。 比她在心底反复练习过的每一次都要糟糕。 她落下目光,胆怯地抿住唇,膝盖微微打着颤。可能稍不留意,下一秒她那苍白的小脸上就会挂上泪痕。 可是那个男孩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狠狠揍她,他只是停住脚下的动作,苍白的小手垂落在身体两侧,慌张中捏住了衣角,低声轻轻地说:“哦,好。” 乖戾顽劣如顾千禾,七江路大名鼎鼎的恶童顾千禾,此后竟张着嘴半个字音都吐不出来。 初语倏地抬起头,看着眼前那副异常精致的面孔,脸颊微微涨红了。回家的路上,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千禾跟着她走到庭院门口,她进门前对他说:“再见。” 男孩抬起眼看着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忽然耳根烫起来,不争气似的,双手紧紧贴着裤缝,敛下眼睫小声说:“再见,初语。” 说罢转头就跑了,留下初语愣站在门前,她花了一晚上的时间都没弄明白,那个男孩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 初识的孩子总是逃不过一段态度不明的别扭期。 暑期将要结束,初语甚至还能记起那时的辰光,梧桐树荫繁盛,夏蝉聒噪,家家门帘大开,清风穿堂而过。树影婆娑映照于院外红瓦墙砖上,制成一幅幅清夏静院之景。 初语有时会去街角那家杂货铺偷偷买一根糖水冰棍,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货架上对外挂着的那一溜小玩意儿,有些是小袋零食,有些则是一些女孩们爱玩的卡通贴纸。 顾千禾总是会在这时出现,在她凝望驻足于小贩摊前。 他也从冰柜里拿出一根糖水冰棍,递给老板五毛钱硬币,然后站在初语身旁,拆开包装,一口口地咬碎品尝。 那时他们还很少说话,初语性格向来沉静。而千禾则是那种防备心很强的孩子,他孤僻清傲,小小的年纪,就已经习惯将自己与世界隔离。 有一日,天气热得离谱,蝉鸣嘶叫不休,杂货铺里悬挂着的黑白电视上,正播着当下最流行的还珠格格。 初语仰起脖子看到最精彩的部分,就连糖水融化后顺着掌根滴落她都不曾发觉。 千禾同她站在一起,凝眸注视着初语,看她略微有些吃力地仰着头,对电视上播放的内容格外感兴趣,上下两片浓睫相碰的速度极其缓慢。 她穿着白衣短裤,浑身细白无暇,不知是不是有些热,额角沁出密密汗珠,沾湿了绒发,一缕缕凝在皮肤上。 此后顾千禾的目光忽而轻移,缓缓落在她握着冰棍的左手。 那日暑气逼人,地面都扑腾着热潮。冰棍表层的水膜渐渐融解,无法维持固体姿态,化作一滴滴晶莹的糖水露珠,从她幼白的掌根滑落,滴至腕间。 顾千禾是在此时发了痴,蓦然攥住她的小臂,凑上前,掀起衣角,替她拭净掌根与腕间的糖水。 初语俯首看向他,他此时正抬眸,瞳光湿亮,平静如常。他的小腹露在外头,白到刺眼,随着呼吸幼软地起伏着。 片刻的懵怔后,初语面颊瞬间腾起一阵薄红之色。 她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用力甩开顾千禾的手,后退两步,转头往回家的方向跑去。 回到家,她按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脑海里都是千禾露出的那截幼白柔软的小腹。 07.夜 自从新邻搬入隔壁后,初语的生活并未遭受多少扰动。 近半个月来,驻外航班居多,她不常在家,也不曾再遇见那人。 有一次东京驻外叁天,回家的路上初语一直处在一种昏沉躁郁的病态中,近来她时常感到这样无端的悒郁。可能是驻外休息不足,也可能是最近停药的缘故。 当时天已昏黑,她不大清楚具体是几点,下了车走到小区门口,甚至忘了自己将近一整天都未曾进食。 柔恰的月光落在枝梢与地面,也映照出热恋中情人甜蜜的模样。 初语跟在那两人的身后,想着,距离上次见到顾千禾,大约过去了十叁天的时间。 他身旁的女孩赤足走在小区内的碎石小径上,月光下的身影无序摇晃着。而顾千禾半扶着她,左手提着一双高跟鞋。 夜色愈深,路上忽起一阵凉风,那女孩含糊着嘟囔了一句什么,说完身子便倚在男人怀里滑下去。无奈之下,顾千禾将那女孩背了起来,路灯光影笼罩之下,女孩偏过头,将面颊偎贴在他的后颈,那一头流动着金棕色泽的长卷发也随之偏落到一旁。 晚风追随着恋人间旖旎的气息,像是替他们将全世界都隔绝在外。 女孩趴在男人背上也不安稳,一会儿晃动着小腿,一会儿又故意往下滑,一直咯咯笑着,不难看出是喝醉了酒的模样。顾千禾暗骂一声,身子骤地一斜,作势要将她摔下去,可双手却紧紧护着那女孩的膝弯,语气沉狠地警告:“再动,信不信我摔死你?” 女孩闻言顿时安静下来,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呢喃不清地告饶:“不敢了不敢了........” 初语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孩实在是憨稚得可爱。 风动时,轻簌簌的声响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而她,只是一个没有影子的窥伺者。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鼻酸的清甜香气,夜晚的雾气很重,仿佛怎么也擦不干净。 最后,初语只能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角落里停下脚步,避免同乘一趟电梯的尴尬。 - 凌晨一点四十,初语接到一个电话。 她那时还没睡,安眠药的戒断期很难捱,阖上眼脑海里不断浮动着那些细碎模糊的片段,都是寻不到源头的虚影。 电话是霆呈从美国打来的,明日就是他航班的归期,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选择在休息时间打来电话。 电话接通时那头只有一段安静细弱的电流声,像远方遥遥传来的雨,隔着一道电流屏障,沙沉得有些发躁。 初语睁眼望着黑寂的虚空,久久沉默着。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沉默让彼此心知肚明。 直到那端传来的声音,如同裂帛般,将她拉回现实。 “霆呈。”年轻女孩的声音怯乱着响起,像是没有掌握好节奏似的,忽然就慌了。 初语坐在黑暗中,听着电话中女孩促乱的呼吸,她像是被人猛地掐住了喉管,直至听见那个熟悉的回音。 “嗯?怎么了?” “霆呈,你可不可以.....帮我把上衣拿过来。” “好。” 男人的声音很模糊,像是隔着一道门,无力地刺过电流。与此同时,电话猝然挂断。 初语在静默中坐了很久,四肢像是被骤然抽空了力气,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胃部灼烧的反应也愈加猛烈。 她躺回床上,身子弓缩在黑暗里,双手止不住地发颤。 昏沉中,她总是想,熬过这次就好了,熬过去就可以好好活下来。可是她真的好累,这该死的戒断期,就像是越陷越深的泥沼,每时每刻都令她觉得疲乏无望。 凌晨两点半,她终于撑不住胃肠内的绞痛感,扶着墙沿走到门口,打开门的那一霎,走廊的灯光刺进黑暗,她脚下虚软了一秒,瞬间失去意识。 像是坠入炙热的海底,耳道内被嗡鸣鼓噪填满,此后外界的声音变得很嚣杂,她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柑橘雪松的气息牢牢萦绕在周身。 很久的时间过去,迷蒙中她睁开眼,知觉仍陷在混沌的边界。从脊背传来的温度渐渐回流向四肢,恍惚间她看见那人的脸,左侧下颌处有一颗浅小的血痣。她能感知到双眼一点点地酸涩起来,她抓住那人的手腕,湿气弥漫时眼前的一切连同声音都破碎了。 那一刻,她说的是:“霆呈........” 08.休止符 初语醒来的时候,脑袋昏沉,左手指尖正处于一种持续僵麻的状态。血液回流的速度很慢,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 可转目竟看见一旁熟睡的女孩,和她同挤在一张狭小的病床上,将她挤到床沿,动弹不得。 她推推那女孩的肩,缓缓抽出被她枕靠的左臂。 女孩醒了,迷糊地揉着眼坐起身,懵然望着她。 初语也不说话,望着她时,唇角不自觉地浮起一丝笑意。 “你还记得我么?”片刻后那女孩问她。 初语点点头,开口时声音有些艰涩:“妹妹。” 那女孩偏着脑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初语轻咳了一声,又道:“嘉允。” “你还记得我!”女孩瞪大眼惊呼:“你居然还记得我。” 初语笑看着她,嗯了一声,又问:“是你送我来医院的么?” “你怎么醒了?你才刚输完液。”嘉允避开这个话题,扭头望望天光微亮的窗外,又伸手挠下脸:“你不困么?” 初语动了动被压麻已久的左手,起身下床,“不困,你困的话就继续睡吧。” “哦,好呀。” 说完就看着那女孩缩回被子里,毫不客气地抢占了唯一的枕头。 初语环顾整间单人病房,末了只好选择坐在一旁的矮凳沙发上。她身上穿的还是昨夜的睡衣,上衣内里空无一物,只是外头多了件陌生的男士衬衫。 清晨暖煦的天光照进屋内,在墙壁折射浮动出虚晃的光影。 胃部的隐痛仍残留灌注在体内,初语靠坐在沙发里,回忆起凌晨发生的事,可记忆范围内,就只剩柑橘松木的隐淡香气。 清新中略带微微的苦意,如同烟火将息后散出的沉燥温暖。 初语将自己丢进神游的状态,静默中坐了很久。 忽然病房内的门锁转动响起,门从外向里推开,男人的身影逆着光,仍是高而分明的模样。初语将目光投落到地面那一片黑沉的剪影之上,再慢慢向上聚焦。与此同时,他不动声色地偏开视线,待看清躺在病床上昏昏欲睡的嘉允后,面色难以控制地僵冷起来。 窗外响起清晨的蝉鸣,隐匿在枝丛间,细弱而遥远。 初语在他转身走向病床的那一秒叫出他的名字。 “千禾。” 他的脚步顿止在原地,微微侧过身,阳光将病房分割成半明半晦的两个部分,初语坐在背光的沙发里,静静望着他。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光,时间有七年。 终于,在这个普通夏日的早晨,他们仿佛同时听见了,属于这场旧年冷战的休止符。 “让她睡吧。”初语轻声说。 顾千禾彻底转过身走向沙发处,身影也渐渐覆贴过来,随后,他将一袋药品放在初语身旁,神色默敛。 气氛沉滞了片刻,听见他语气很淡地说:“药。” 初语怔了怔,指尖捏住药袋的边缘,寂静的空气间骤然发出沙沙突兀的声响。 她脸顿时热起来,许久后才想起要说一声:“谢谢。” 他没有应声,几秒钟后,初语身旁的沙发往下微微陷进去些,顾千禾坐在了她身旁。 空气静到连彼此呼吸的频率都能听清,初语率先打破沉默。 “什么时候回国的?” “两礼拜前。” “还回去么?”初语偏过头看他,目光在他的侧脸停留很久。 他回复的语气很轻,说话时仍保留着一股年少脱俗的清气:“参加完你哥的婚礼,就得回去了。” “哦。” 她以为他会留下来。 可仔细想一想,他似乎并没有要留下来的理由。 而她下意识的猜想,实在有些不合逻辑。 “听说,”顾千禾偏过头,抬眸时目光与她触碰一秒,又缓缓敛下,随后话语就断在这里。 初语迟钝地顺应他的视线,看见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那颗钻戒。 一切不明晰的停顿都有了答案。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松木森林的气息渐渐消散,窗外日光炙盛。 顾千禾默默将双手放在膝前,很长一段时间的缄默过后,他看向初语,眸光清黑,声音却有些久倦后的喑沉:“医生说你是急性肠胃炎,要输液叁天。如果你想住院的话,我让嘉允下午给你拿一趟日用品过来。” 初语微微愣住几秒,应道:“不用了,我之后自己来输液就好。” “那我送你回去。” “好。” 说完他站起来:“我去把她叫醒。” 顾千禾走到病床前,削直的肩背弯下去,冷着脸,将嘉允直接拖出被子:“起来。” 女孩以一种斜横的姿势被迫离开病床,正懵着脑袋不知所措,千禾用空出的那只手将她扶稳,无奈道:“回家。” “啊......哥?”嘉允挠挠耳朵,“我怎么在病床上睡着了啊?” 顾千禾看着她:“你问我?” 初语走到他们面前,下意识抬手将嘉允睡乱的发丝抚顺,嘴角微微蕴着笑,问她:“你睡得好不好?” 嘉允不好意思般低下头,微怔片刻后很诚实地回答:“好,比家里和酒店的床睡起来都要舒服。” “好,那我们走吧。” 医院车道旁植满终年常绿的泡桐树,叶梢合围着撑起一片浓荫,遮蔽住瓦蓝净澈的天。 初语和嘉允站在树下,彼此都试图用沉默掩饰尴尬。 很久之后,嘉允尝试用一种轻描淡写地语气打破沉默:“听说你订婚了?” 初语微怔着抬高视线,刚准备开口时,一辆银白色的宾利飞驰停在她们面前,嘉允蓦地松了口气,径直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钻进去。 初语则小心坐到后排,车门关上后,轻声对千禾道了声:“谢谢。” 他似乎没听见,侧脸的神情依旧淡淡的。 车内残有的烟草味与木质调的苦橙香气揉杂在一起,像是汐潮褪去后的夏日沙滩,迎着第一束日光,随风轻轻拂上面孔般温柔妥帖。 可是下一秒,就有人刻意打破这种熟悉的气息。 嘉允按下副驾驶的车窗,乱序挥动着双手:“好啊,你又抽烟,非要把车里弄得乌烟瘴气才开心是吧。” 车子缓缓驶出医院,他单手转动方向盘,偏着身子躲过嘉允的攻势,语气沉然:“开车呢,别乱动。” 嘉允不服气,费劲地从副驾驶里转过身子,问后座的初语:“诶?初语姐,你说,你男朋友抽烟么?” 空气顿时滞闷起来,初语微愣几秒,注意到后视镜里的顾千禾轻轻抬起目光扫她一眼。 “不抽。”她平静应道。 “哈,你看吧,人家男朋友都不抽烟的!”嘉允伸出手指戳一戳顾千禾的手臂,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句话。 往后一片沉寂中,他压下了视线,冷着面孔不再吭声。 车行途中经过七江路的某个分叉口,窗外梧桐的浓荫掠过车窗,远处的天空澄澈而明净,阳光照在眼皮上,微微有些发烫。 那个他们从小成长的地方,一点点地消失在眼前。 回家的路程不长,十多分钟的时间里,嘉允又睡倒在副驾驶的座椅里。 顾千禾将车子开到地下停车室,万般无奈地摇醒她。 嘉允揉着眼,迷迷糊糊走出来,等待电梯的过程中,她将脑袋搭在初语肩头,口中含糊着说道:“我哥的副驾驶比医院病床还好睡。” 初语无声发笑,电梯门打开,她扶着嘉允的胳膊将她带进去。 到了十二楼,她们在彼此门前告别。 顾千禾垂眼按指纹锁,解锁声响起时,他没有打招呼,径直走进屋。 “我哥现在就是这样,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都在和谁赌气。”嘉允耸耸肩,故作成熟的语气反到让她脸上残存的稚嫩愈加明显起来。 平心而论初语是喜欢嘉允的,即便她们曾经的关系并如不此时表现出的这般和洽。 可幼时的喜爱偏好,就是如此毫无理由。 初语回到家,在床头找到遗落的手机。 上头有一条霆呈的未读消息:【二十分钟后起飞,正点落地。】 来自凌晨五点钟。 初语看到这条信息,不可避免地想起先前那件事。 她坐在床沿,脑袋一阵阵地疼。 她在想,该如何敲打警告才算得上体面?再或者,摊开谈一谈。甚至,是否需要将模糊的关系界定彻底明确下来。 想到最后,她还是选择重新开始服用安眠药。 这半个月来的戒段期,终于以失败告终。 09.醉酒 沉初尘来到约定的地点,酒吧的灯光虚浮昏昧。顾千禾姿态懒散地靠在卡座里,一边胳膊抵在扶手上,指尖夹着烟。 他面前的酒桌旁站着一个女人,弯腰覆向他的同时,他拿起手里燃到一半的烟,将烟灰尽数弹在那女人美艳姣柔的面孔上。 女人惊呼一声后躲远,双手捧住脸,大骂他是神经病。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层层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孔。 沉初尘走近,坐到他身旁:“我来得不是时候啊,你跟一个女人较什么劲。” 顾千禾将烟头直接丢进酒杯,没好气地说:“她先骚扰的我。” 沉初尘笑:“你长这张脸,不就是给人骚扰的么?” 顾千禾推给他一杯酒,嘴唇轻抿着,目光向下思索了半晌,用指尖指向自己,说:“我才是受害者。” 他那莫名较真的模样逗笑了初尘,摇摇头没说话。 又是半晌过去,顾千禾在喝掉一整杯Tequila后,拧着眉说:“我后悔了。” 初尘望向他:“怎么?后悔对人姑娘动粗了?” 酒吧喧嚷的音浪与人声混合,顾千禾晃着空酒杯里的冰块,折起衬衫的袖子,把小臂露在初尘面前,语气冷漠:“她摸了我这里,我后悔了,我应该拿烟头烫她。” 初尘愣住,过了半晌转而笑起来,暗骂一声:“怪胎。” “呐,婚礼请帖。您现在真不好请啊,大半年都不露面。”沉初尘将两份请帖递到顾千禾面前,“还有一份是嘉允和她爱人的,麻烦你给我带一趟。” “嗯。”顾千禾拆开请帖封面的火漆。借着周遭昏暗的光,眯着眼睛仔细瞧了半晌,又认认真真地将请帖妥帖放回远处,声音很轻:“她写的?” “嗯,家里就小语字写得最好。” 顾千禾沉默着倒了杯酒,身子往后靠了靠:“行啊,你们兄妹俩,都搞起闪恋闪婚了。” “我是闪婚没错,但初语不是。”沉初尘看向他,察觉到气氛低迷,话便也就说到这。 “哦。”灯光虚晃过发顶,他垂着眼睫,分不清语气中的情绪好坏,“八个月就订婚,这速度不算快么?” “但他们认识了有叁年。”说完这句沉初尘有意想让气氛缓和,喝下今晚第一杯酒,指尖在桌面敲了敲:“和你说个事。” “嗯,说。” “来给我做伴郎吧。” “不要。”顾千禾想都没想,果断拒绝。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懒懒看过来,故意摆出恶劣姿态,明贬道:“不抢你风头你还不乐意了?” 沉初尘好脾气地笑着,轻轻抿了口酒:“你再考虑考虑。” 顾千禾不应声,眸色冷下来。 烈酒一路烧进胸口,四周射灯不断晃浮,他就这么陷进沉黑的阴影里。 一轮饮尽,呼吸也被烧麻了。 昏暗中顾千禾看过来,目光静止,黑邃的眼底满是诉不尽的消沉。 “那个人怎么样?”许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条件不错。今年叁十岁,说是从小和父母生活在澳洲,是小语她们公司的机长。”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他垂下眸,绝望地用掌心挡住脸,声音闷得有些听不清。 “小语这两年很少和我们说她感情上的事。千禾,她是一个成年人,选择和谁在一起是她的自由。那个人好不好,合适不合适,只有她自己知道。”沉初尘艰难地说完这些话,又暗暗叹一声,将手搭上他的肩:“千禾,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大家都重新开始不好吗?” 这几年夹在他俩之间,沉初尘实在是精力耗尽。 一面是亲妹妹,一面又是最好的兄弟。 一个已经走出过去开始新的生活,而另一个还沉溺在往日的情爱中挣扎徘徊。 - 顾千禾最后喝得烂醉。 靠在酒吧门前的立柱上发呆,眼前掠过炫晃的霓虹光色,午夜里的人影暧昧交迭。 可他只是呆呆望着,神色懵然疏离。 他喝多了在外面从来不闹,乖得像只幼猫。 沉初尘站在一旁低头发信息,十分钟后,束唯开车来到酒吧门口。沉初尘刚卸下一瞬的疲惫,转眼看见跟在束唯后头出来的人,一颗心又骤然吊紧了些。 “小语,你怎么来了?”沉初尘眉心紧蹙,抬手压了下额骨。 初语走过来时,目光缓缓从一旁的顾千禾身上移开,并未开口。 “你晚上不在家,我就约了小语出来看电影。”束唯默默打量着此时沉闷的氛围,拉了下沉初尘的手:“扶你朋友上车吧,要帮忙么?” 沉初尘摇摇头:“他能自己走。”说完他伸手拽了下顾千禾的胳膊,可那人却站在原地丝毫不动。从初语过来后,他的眼神就死死定锢在了她身上。 夜色掩蔽下,他的目光愈发滚烫。犹如月下翻滚的清江,消减了淡冷的寒意,只剩一股令人难以招架的纯挚热烈。 初语淡淡回望过去,只恍惚了一瞬,转身往车子的方向走。 下一秒顾千禾便如跟脚的宠物,垂头跟在初语身后。 沉初尘无奈地叹一声,赶上前去扶住他。 走到车前,初语拉开副驾驶的门,刚要坐进去,手腕忽地被人紧攥住。 她还没反应过来,沉初尘先急了,沉着脸去拉顾千禾的手。 他难得冷声:“千禾你别闹了,跟我坐后面去。” 顾千禾不肯,他虽看着醉意不深,但意识早已稀碎。趁着酒劲把初语往自己身边拉,大有在此闹到底的决心。 叁人就此僵持在原地。 周遭一片死寂,只有往来的人群不住地投来目光。 初语沉默了许久,最后垂眸看向自己被他攥死的手腕,慢慢落下势来,轻声和沉初尘说:“哥,让我陪他坐后面吧。” —— 嗯,我们阿仔喝多了从来不闹。 10.你就这么惯着他吧 车内一片沉寂。 束唯系好驾驶座的安全带,转头问初尘:“你朋友住哪里?我先把他送回去再送小语。” “云台苑。” “.......” 束唯当即愣了几秒,察觉到当初尘回答完这个问题后,车内的氛围变得愈发沉抑了些,尔后十分知趣地噤了声。 昏暗之中,只有路边的街景与灯色缓速掠过车窗。束唯的驾龄不长,开车时极为谨慎,所以也抽不出闲心去关注后座那两个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人。 初语坐在后座的角落里偏头看着窗外,面孔隐没在阴晦的夜色下难以望得真切。 静默中,她刻意压制着呼吸的频率,胸腔内缓慢不定地搏动如同潮汐般起起伏伏。 而她身旁的那人更是安静。 只有手腕处紧贴的那一点温度,昭示着他的醉意。 初语任由他握着自己,漠然凝视窗外。 可偏偏就是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彻底扰乱她的无动于衷。那一双骨骼清瘦而分明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意识。 一厢阒然中,她的肢体又开始颤抖,怎么都抑制不住。 这该死的药物反应令她心慌。 顾千禾察觉到初语的失控。 渐渐松开了手,转而向上轻握住她的手臂。 他掌心的温度在这昏暗幽闭的角落蔓延开来,从她的手臂缓缓流向心口的位置。 初语听见他缓慢乖顺的呼吸,那一刻她忽然感觉到鼻尖酸涩。 这种难以言说的触碰,成功消减了她心底的不安。 尔后静止的时间里,顾千禾靠了过来。他将前额轻轻抵在初语肩头,呼吸时如幼宠般发出短暂细碎的声息。 初语知道他难受。 她也终于肯偏过头看向顾千禾的位置,动作间下颌轻轻碰触到他发顶。初语心头便微微陷软一分。 大哥约是注意到后面的动作,对初语说:“你把那小子脑袋靠车窗边震一震,看看他下次还死不死命喝。” 初语无声地笑了笑,察觉到握在自己臂间的那只手收紧了些。 车子停在某一处红绿灯前,束唯笑着向初尘打趣:“你这是损我车技不好呢,还是怪你这车减震不好。” 初语看着大哥伸手揉揉束唯的后脑,逗她:“你是车神,我哪敢损你啊。” 说完,大哥从前座中央扶手处拿起一瓶矿泉水,递到后座来,看准了位置在顾千禾的脑袋上敲了敲:“别装死了,起来喝水。” 被袭击的人还未恼,初语倒先慌了,下意识地护住千禾额角,用另只手接过那瓶水,语气微愠:“哥哥,侬敲伊脑袋做撒啦?” “伊切醉特了。”初尘转回身去,与束唯在无声中交换了个眼神。 随后初语极小声地嘟囔一句:“那明朝困醒也会痛的。” 初尘着实无奈,只用方言道:“你就这么惯着他吧。” 此时初语肩头的人动了动,手握在她臂弯处反复摩挲几次,似撒娇,更似委屈讨好。 初语目光低垂不语,心里反倒因着大哥的话而郁躁起来。 她沉默了一阵,又莫名觉得理亏,主动同大哥说起话来:“你们晚上到底喝了多少呀?” 初尘顿了顿,嘴角淡淡含笑,说:“你自己问他吧。” 初语当即闭口不言,途经一处减速带时,束唯愣神的片刻忘记了换挡,车身倏然抖震起来。 顾千禾似受扰动般在初语肩头蹭了蹭。 她今夜穿的是件吊带连身裙,肌肤相抵厮磨的触感使她呼吸骤然绷紧。 而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初语的肩头与颈窝,气息间纠缠不断的潮湿柔靡紧紧包裹着她。 顾千禾在此时抬起头,掌心抚摸着她的手臂。 那一双过于清亮的瞳仁,浸在这墨沉沉的夜里,望进她眼中,也落到她心上。 “喝了很多·······”他忽然开口说话,嗓音发哑:“记不清了。” 初语偏开目光,没应声。 车窗外的灯光缓缓掠过她眉目清然的面孔,车内静到落针可闻地步。 一片清寂无声中,仿佛能听见夜色嘶鸣。 然而不久后,却听见大哥的声音骤然响起:“唯唯小心!” 一瞬间,急刹车的惯性使他们猛地撞向前座。 追尾了。 一时晕恍过去,初语发现自己被人护在了臂弯里。 “唯唯,你没事吧,吓到没?”大哥迅速解开安全带,倾身将束唯抱在怀中。 初语揉揉被撞痛的额角,昏暗中对上身旁那双漆邃无辜的眼。 顾千禾伸手摸向她的额头,几近无声地问她:“痛不痛?” 她撞在了他的手臂上,而他的手臂却狠磕在了前座头枕下的金属调节杆上。 “对不起,小语,你们没事吧,我刚才发呆了·······” 说话间,前车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男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对着车窗一阵猛拍。 大哥越身过去按下车窗。 那男人直接冲着车内怒骂:“你他妈的瞎了眼么?开车不看路啊?” 然而当他看见副驾驶座的大哥后,气势明显弱了下来:“看什么看?开豪车了不起啊,这可是你们全责。” 大哥冷着脸将车窗关上,回头对初语说:“小语你和千禾呆车上,我跟唯唯出去看看。” “好。” 大哥和束唯下去检查车况,半晌后束唯走到后排车窗旁。 “小语,对不起,不能送你们到小区门口了,我们要等交警过来。”束唯显然还未从追尾的事故中缓过神来,眼角也不知是不是被夜风吹红了,语气里只剩抱歉:“你方不方便一个人送他回去?” “嗯,唯唯姐你放心,小区就在前面了,我们可以自己走回去的。” “真的对不起,小语,今晚麻烦你了。” “没事的。” 束唯说完话又回到车头前,初语看向身旁的人。 夜幕下的灯色被路旁的枝梢遮掩大半,他面孔的轮廓匿于暗处的光影下,似远山般平静而深隽。 那一刻,初语仿佛觉得他是清醒的。 昏暗中忽然响起一阵铃声,犹如碎帛,破开这霎的宁静。 初语兀自推开车门,走入夏夜之中。 她站在路边的树影里和人通话。 他在车内看她。 树影渐深时,隐去了夜色下那些支离破碎的的过往。 他今夜是真的醉了,醉到仿佛看见世界颠倒,时光轮回。 初语在不远处的树影里挂断电话,走到车门旁,对他说: “千禾,我们回家。” —— 最近考试周,每天都很忙,饭吃的也不多,但我还是有很努力地在存稿,每天也都有在想你们。 (所以,看到这里可不可以给阿仔和小天使一点猪猪呢?) 11.猫猫 深宵的风轻轻吹上人的面孔,夏夜的空气间始终浮动着一股疏净的香气。傍晚落过一场雨,直至暮色覆地时方才收煞,小区道路两旁的葱兰花瓣上仍沾着雨露湿气。 他们并肩走在声色悄然的夜幕中,路灯洒下斑驳细碎的光影,混着溶溶月色,倒有种诉不清的柔情洽暖。 将要走到楼道门前时,听见一旁的叶丛间隐约发出窸窣声响。紧接着,一只流浪猫从灌木丛中蹿了出来,它绕到顾千禾的脚下,幼小的猫爪扑上了他的裤脚,发出一阵阵细软的咛叫。 顾千禾忽然忖在原地,半晌后,他慢慢蹲了下来,向小猫伸出手。 那是只缠人的猫咪幼崽,攀着他的裤脚乖乖往他手心里爬。 借着昏黄的灯色,初语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千禾与猫。 看着他温柔反复地摩挲着猫咪的背脊,可能就是那一个瞬间,初语觉得自己的心忽然空了一块。 没过多久,他在路灯下抬起头,手里抱着猫咪,一双黑沉的眼睛,隔着夜幕望过来。 初语站在路灯下,光影散落在她的面容之上,却描不尽她那清媚淡然的眉目轮廓。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可顾千禾却觉得心里委屈。 小猫在他手心里挠了一下,顾千禾对初语说:“猫猫饿了。” 初语静静看着他,语气莫名的冷:“不会,小区里每天都有人喂这些流浪猫,它们不会饿。” 顾千禾仍望着她,声音潮潮的,像被雨水溅过,固执反复地说:“猫猫饿了。” 那一双沉邃的眼眸在暗色中愈加清炯起来。 初语无奈,她也只能无奈。 “那怎么办呢?”她轻声淡淡地问。 醉酒后的人通常反应迟钝,初语低着头,与他静静相视。 “那我去门口买点东西来喂它好不好?”她最终妥协。 初语独自去了小区门前的711,在保鲜柜前买了一盒午餐肉罐头,找收营员要了一个塑料小汤匙。 她回到楼下的时候,千禾抱着那只小猫咪,脸颊轻轻贴在猫咪的背部,她走近了,听见他低声犹如恳求般的呢喃:“猫猫别走,猫猫别走······你走了,初语也会走的·······” 这夜的晚风像是把人的心都吹空了。 初语走到千禾面前蹲下,一言不发地打开那个罐头,用汤匙一点点地舀出午餐肉,喂到猫咪嘴边。 小猫将鼻子凑近汤匙嗅了嗅,忽然扭开脸,往千禾怀里钻。 初语扣上罐头开到一半的盖子,语气平静地告诉他:“你看,这里的猫都被人喂饱了。” 顾千禾垂下眸,猫咪在他怀里舒展着背脊,毛茸茸的脑袋蹭过他的胸口。 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伸手捏住初语的裙角,低声向她说:“初语,猫猫回来了。” 而初语只是沉默,自始至终,她都不肯看那只猫咪一眼。 无声中他们都开始觉得痛。 像是揭开心底的一处疤痕,将那些顿重反复的痛楚一一灌注进去。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对着怀中的猫咪,声线碎乱着低喃:“是它啊,初语,它就是我们的猫猫。它回来了,初语,猫猫回来了。” 他们曾共同养过一只流浪猫。 养了十年。 像养孩子一样。 日夜呵护,悉心照料。 成为他们之间最深的羁绊。 后来猫猫走丢了。 它再也没有回来过。 顾千禾不肯相信,他将猫咪抱到初语面前,指着它的耳朵对初语说:“初语你看,猫猫左耳是灰色,它的也是。” 这只叁花猫的小幼崽,和他们猫猫捡回来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但那也只是几乎。 世界上没有两只全然相同的猫。 即便他们的猫猫还在,到了今朝,恐怕也已经老得只愿躲在庭前的藤椅旁打盹了。 顾千禾如同失去了最后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和初语之间,真的没有再回转的可能了。 夜色疏寂,浸着无边的酸楚。 初语最终还是于心不忍。 眼前的这个人,曾经的那些爱,往事间的细枝末节。 她都无法一一割舍。 初语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眼下与耳鬓的位置。 很久过去,她对他说:“阿仔,我们回家吧。” - 屋内一片昏黯,顾千禾靠在沙发里,长久无声的静默中,他睁开眼,如梦般盯着那人的背影。 那个纤瘦单薄的身影就在眼前,她蹲在一旁收拾玻璃边几上散落的啤酒罐,弯着腰,模糊的视线中渐渐映现出她肩骨削薄的轮廓。 她穿着素色吊带的连身裙,长发松松挽在脑后,散下的一缕发丝落在莹白细直的后颈间。 顾千禾目光动了动,倾身将她从背后搂住。 他小心翼翼地收紧臂弯,将脸埋进她的颈侧,嗓音哑得像是在烈火里滚过一遭:“初语······” 怀中的人只是顿了顿,将手覆在他的小臂间轻轻碰了一下,问他:“要不要喝水?” 他偎在她颈侧摇头,挺直的鼻梁蹭过她光裸的肌肤,呼吸间拂出的热息令人耳热心跳。 初语微微挣开他的环抱,转身面对他:“我得走了。” “不要。”他追上去攥住她的手,往自己怀里拉:“你再陪陪我。” 初语垂眸不语,片刻后,她抬眼看过来,问他:“头还痛不痛?” 她不说还好,说出来,他便觉得脑袋一阵阵的胀痛。 顾千禾这时往往不会应声,他惯会用委屈当筹码。 而初语恰好吃他这一套。 她俯身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里,他不接,初语就轻轻抬高手,将杯沿抵在他唇边。 他喝了水,初语将杯子放回边几上,默默看着杯底在台面洇出一圈水痕后,她起身,声音仿佛闷在黑暗中:“我该走了。” 她真的该走了,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超出了既定的范畴。 她越界了,他们都越界了。 纵使往日的情爱再难割舍,都不该贪恋这一时的纠缠。 顾千禾死死攥着她的手腕,黑暗中的眼神愈发沉邃赤深。 初语说:“对不起。” 她无名指上钻戒散射的光,投落在了玻璃台面上。 往他心底狠狠刺去。 “是何霆呈么?......初语,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如他?” “你告诉我,他到底哪里好?你认识他才多久?初语,你们认识才多久?” 静默中,世界沉入黑暗。 他像是浑身僵硬着,开始听不见周遭的声音。 过了很久,那削直挺隽的脊背突然泄了下来,顾千禾用手撑住眉骨,呼吸抑重,一字一句地说:“我还是不明白。凭什么?凭什么他只用了八个月.......” 然而后面的话,他无论如何都再也说不出口。 是啊,凭什么? 他何霆呈到底又凭什么呢?只用了八个月,就轻松抵消他十七年的情感。 初语不敢再碰他,狠下心转身就走。 他急着追过来,膝盖重重砸到茶几边缘。黑暗中发出巨大的声响,像是骨头碎开,更像是心裂了。 初语急得立刻蹲下身,双手护住他的膝盖,快要哭出来:“痛不痛?痛不痛啊?” 顾千禾坐回到沙发上,握住初语的手,拼命按在心口。 他钢筋铁骨做的身子,从小被打到大。哪里都不痛,除了那颗心,他哪里都不会痛。 他真的醉得好厉害,连尊严都不顾不上捡,一遍遍祈求:“初语......你抱抱我......” 12.何霆呈 初语捧住他的脸,望入他眼中,心里闷得像是落了一整夜的雨。 “你醉了。睡一觉吧,我真的该走了。” 顾千禾将额头抵在初语锁骨间,死死将她抱在怀中,不住地冷颤。 几乎感觉不到周遭氧气的存在。他压抑得快要死掉。 攥紧的双手骨节狰狞惨白,他变得只会重复这一句话:“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输给那个人。 他真的好不甘心。 这么多年的情感,十七年啊,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七年。 就这么被风潦草吹散。 而她只是说:“对不起。” 最后还是看着初语离开。 顾千禾送她到门口。 站在死寂昏漠的玄关处,他眼底的赤忱热烈一点点地灭下去。 声音低哑到有些破碎,可他还是告诉初语:“家里门锁的密码是你的生日,如果你想来......” 他哽滞几秒,又重复:“如果你想来的话.......”我永远都会在这。 初语顿刹在原地,不敢再看他的脸。 她按下门把手,这次真的离开。 关门声响起时,等在1201门前的男人转过头。 空气骤然顿止。 霆呈靠在墙边,飞行箱置放在脚下。他拿着手机,满脸倦色。 他眼底掠过一霎的惊滞,很快恢复从容,微微站直身子,向初语张开双臂,问:“你怎么从隔壁出来了?” 他声色沙哑,接连执行了将近二十个小时中转的航班,此时已然累到有些脱力。 初语走向他,有些恍惚。 “朋友,刚搬到隔壁。” 霆呈笑了笑,将她揽入怀中。 就在门前,一刻都等不及。 “终于回来了!小语,你想没想我?” 初语的手指蜷入掌心,半晌后,与他分开这个拥抱。 她很累,此时连做戏的气力都扯不出分毫。 偏偏就在此时,1202的大门从内推开。 走廊处的光线落在那人脸上,令视线难以挪开。 他站在半明半晦的分界处,清绝深隽的脸孔轮廓被光影匿没大半。 “初语,”顾千禾轻声开口,将手里的发绳递给她,“你东西丢我那里了。” 先前的拥抱,弄散了她的头发。 周身的空气变得愈发稀薄窒闷,初语僵着脸,接过发绳。 霆呈慢慢靠回到墙边,唇角淡淡挑起,目光在他们之间游弋。 他此刻的形象不算多得体,飞行员的衬衫穿在身上已然有了许多微小的褶皱,眼底血色很重,倦意深浓下的面孔也不复清朗。 可他就是那么自得,那么温和地看着这个从隔壁走出来的陌生男人。 他的眼神,像看一出拙劣的笑话。 尔后霆呈走到顾千禾的面前,礼貌性地向他伸出手,兀自介绍道:“何霆呈。不知您怎么称呼。” 顾千禾的眼神掠过他,定牢在初语身上,敌意释放得足够明显。 只跟她说:“晚安。” 霆呈笑着,收回手。 改而揽住初语的肩,回头对顾千禾说:“再见。” 回到家霆呈在玄关处换鞋,弯着腰,眼神望向初语:“你朋友蛮有性格的。” 初语愣了半晌,才道:“嗯。” 霆呈抿抿唇角,笑得意味不明。 他看了眼手机,凌晨一点四十。 没什么比这时间赋予的意味更暧昧。 都是成年人,谁能不清楚呢? 何霆呈站在客厅,褪下制服上的机长肩章放在茶几上,问初语:“你朋友叫什么?以前怎么没见过?” “顾千禾。” 听到这个名字,他手下的动作顿了一刹。 转瞬即逝。 他一一解开衬衫的纽扣脱下,顺手丢进阳台的洗衣机里,“我饿了,家里有吃的么?” 初语移开视线,往厨房走,“下午炖了山药排骨汤,我去热一热。” “好,谢谢。” 此后浴室传来淅淅淋浴的声音。 霆呈出来后的那瞬间,热食的香气争抢着涌进鼻腔,令他卸去一身的疲倦。 他对初语说:“十六天,就为了等着见到你的这一刻。” 初语沉默着,听他缓缓诉情:“来到你这里,我才感觉像是回到家。” 他喝完最后一口热汤,走到餐桌对面,握紧初语的手,感觉到她在颤,他蹲了下来,深深望着她:“小语,我爱你。” 他说得郑重。 初语听得毫无波澜。 她从他掌心内把手抽出来,将餐桌上的碗碟拾摞到一处,走进厨房。 微凉的水流淌过她瓷白细长的指间,于一片稀疏水声中,初语听见霆呈在她背后说:“等你哥办完婚礼,我们就把订婚宴给补上吧。” 初语顿了几秒,关上水。 她的视线往下沉,语气却很淡:“抱歉,我现在做不到。” 何霆呈从背后抱住初语,温柔地问:“小语,你最近是不是状态不好?医生开的药都吃了吗?” 初语感到有些无端的厌烦,一时却又无话可说。 勉强松开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往客厅走去。 “是因为他么?” 初语坐在客厅昏暗的角落,听到何霆呈说完这句话,不由得恍惚了片刻,问:“你说谁?” “顾千禾。” 初语抬起头,看着霆呈僵立在一旁的姿态,心中反倒平定下来。 “打电话的时候告诉你了,我要帮忙送一个醉酒的朋友回家。” 何霆呈坐到她身旁,抬手轻轻勾起她颊边散落的一缕发丝,温声道:“小语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你朋友对我敌意很深,以前也从没听你提起过他。可以原谅我的多疑么?我只是太在乎你了。” 他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初语的耳廓那瞬间,她下意识地躲开了。 其实初语不该和他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听了有些话,就是会莫名的心堵。 她主动解释:“千禾就是比较单纯直接个性,你不要误会他。” 昏暗中,何霆呈的声音也变得闷:“是么?” “嗯。” 他们静坐无言。 深夜清寂冗长,初语却可以一直睁眼坐到天明。 黑暗渐渐吞没人的理智,初语忽然就不想再这样沉默下去了。 她的声音浸在这沉闷的空气间,犹如一潭死气:“霆呈,你在外面是不是还有别的女人?” 像是撕开漫无边际的暗夜,他们之间的完美恋情也被破开了一隙裂缝。 何霆呈默了许久,最后说:“嗯。” 听到这个回答初语心里骤然卸了一口气,她感谢霆呈这样坦然,让他们之间彻底免去那些无谓且繁冗的推拒探察。 她直截了当:“我不能接受这样的错误,哪怕我之前没有和你提过,但我以为一段关系中,忠诚是最首要的。” “小语,”他仍是镇定自若的,语气中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愧疚都难以察觉,“我不愿和你撒谎,我的确有瞒着你和别人发生过关系,但那只是我作为一个成年男人的生理需求而已。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会这样了。” 初语望向他,语气轻而肯定:“不会有以后了,我说的很清楚,我没办法接受发生过这样的事。” “小语,你也是个成年人,你知道,在我们这个行业,驻外那么频繁,犯错是很正常的现象。小语,人总有行差踏错的时候,我可以原谅你的不坚定和隐瞒,你为什么就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呢?” 初语的眼神渐渐变冷,如同夏夜骤降的气温。 “你每天都和我说,有在按时吃药,你真的吃了么?让我猜猜,安眠药最多吃了叁次,抗焦虑的药我想你应该一次都没碰过。” 何霆呈握住初语发冷的双手,眼神如盯猎物,“你可以骗得过心理医生,但你骗不过我。” 他缓缓抚摸着初语的面颊,眸光开始变得深黯,直至沉迷。 最终,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她的唇角。 初语推开他,表情冷得像是初春未化的残冰。 何霆呈笑了,那副温和的面孔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改变,他望着初语的眼睛,目色深情:“小语,你的动摇和欺骗我都可以不在乎。” 初语绷紧下颌,压抑着呼吸。 他说:“我可以接受你的一切。” 一字一句,浮于虚空中的每一处角落。 “够了。”初语脑海里意志彻底崩裂,她骤然起身,语气激颤:“我说过了,我只是送千禾回家而已。” 何霆呈站起来,走到初语面前,唇角动了动,语气轻缓:“我没有说那个人是谁。” 他自信自得。 而她最终,还是入套了。 —— 语言大师出场。 13.年少的辰光 最后当初语一言不发地将钻戒从无名指上褪下的那一刻,何霆呈也沉默了。 他们恋爱至今,初语从未和他说过一句重话。她虽看似温和,但绝不是那种拖沓矫作的性格,也断然学不会那些以分手做筹码的小女孩把戏。 她说结束,那就不会再有回转的可能。 金属落在玻璃台面上,在昏寂中发出轻悄悄却似碎裂般的声响。 她的面孔映在一片柔黯的灯影下,显得愈发淡漠冷情。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仍是轻声细语的,仿佛连说分手都要顾恤着彼此的颜面:“就这样吧。早点休息,你自便。” 初语回到主卧后反拧上门锁,她坐在黯沉沉的屋子里,凝心听着外头的动静。何霆呈没有离开,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初语听见次卧传来的关门声。 此时凌晨两点过半。 初语躺在黑暗中睁着眼,她的四肢僵麻到几乎动弹不得,大脑内却没有一处神经可以松懈。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从偶发性的失眠转变到频发,最终去了医院被确诊为重度睡眠障碍。自此不得不开始依赖安眠药入睡,她需要工作,需要正常的社交,不吃药就只有睁着眼慢慢地熬。一年前,心理医生在她治疗过程中添加了抗焦虑的药物。也就是近半年来,两种药物混合下产生的反应渐渐加重,直至漫向躯体化,四肢会出现抑制不住的麻颤,包括胃肠内的灼烧感。 因为她的抗拒和消极心理,时常不按医嘱停药的后果就是戒段期坚持不下来,同时用药后的躯体反应也越来越严重。 导致失眠和焦虑的病因有很多,而初语却不是一个听话的病人。她自小便擅长与病痛打交道,她懂得隐瞒,更知道同心理医生说些什么会显得真诚有效。到了最后她甚至学会了适应黑暗中的清醒,适应了心理上那些无端端接踵而至的郁躁闷浊。 因为这些,比起她幼时受过的病痛折磨要好对抗的多。 入睡前的最后一秒,昏寂的夜色中,她忽然想起那双明净黑邃的眼。 - 梦在落雨。 她梦中的世界,永远都在落雨。 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梦中初语回到八岁时的光景。 而八岁前的辰光,她早已记不清了。 可能就是接连不断地入院出院,无休无止的抗感染治疗。 开始还会痛,也会哭。 到最后,就麻木了。 因为比起自己的痛,她更害怕家人的眼泪。 医院的病房总是明晃晃的,开着窗,白光与喧噪憋闷在浊乱的空气间。 她记不清那些人的脸,一张张面孔,从她眼前掠过。日光照进来时,穿透虚空中寂寥漂浮的尘灰,她躺在病床上,数着眼前的颗粒,望着病房四周浮动的光影。 麻木地过完每一天,直到康复出院。 八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孩,看着和哥哥一样大的年纪,却比她还小两个月。皮肤白的像雪,五官也比旁人更深隽,瞳仁亮极了,可神情却总是淡淡的。 他没有朋友,嚣张孤傲的性格总让他在孩子圈里显得格格不入。 可初语不在乎。 她不相信旁人口中对顾千禾的偏见。 她只知道,那个在北方城市的夏日午后遇见的男孩,他会在台风来临之际帮助拾荒的老人寻找蔽所。会站在院墙前默默看着她被父亲抱在怀里往刺槐树上挂风铃。 他会在她和别的小伙伴玩耍的时候,独自等在墙角,然后在雨后的傍晚送她回家。 会陪她站在小卖部的门口顶着烈日,看那些无聊狗血的电视剧,然后掀起衣角为她拭净融化后滴落到手臂上的糖水冰棍。 他总是听见那些刻毒恶意的流言,他总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妞妞曾经对初语说过,如果她再继续和顾千禾玩在一起的话,她们就不要做最好的朋友了。 初语问为什么。 妞妞说顾千禾打过她,一大把碎利的石子砸到她脸上,妞妞把肉嘟嘟的小脸侧过来,太阳穴附近新生的细肉还留着疤坑。 后来初语去问千禾,为什么要打妞妞。 千禾说,他不认识什么牛牛羊羊,打人就是因为不高兴,没理由,看谁不爽就打谁。 初语有些生气,好几天见了他都不理,也不去对街找先前的朋友玩了。就光坐在庭前的门槛上,对着千禾家的院子,每天晒一小时的太阳。 而千禾每日都靠在门前屋檐下的青藤旁,一站就是一整天。 终于,在他们冷战后的第四天还是第五天,记不太清了。 那日午后,蝉鸣鼓噪得发狂,梧桐清叶的香气一阵阵地飘过来。 顾千禾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色T恤,头顶扣着一个棒球帽,日光洒下的阴影落在他鼻尖的位置,阳光下,男孩的下颌仿佛已有了单薄清决的轮廓。 那天他走到初语面前,略低下头,闷热寂静中,说出第一句话:“我要走了。” 他垂着眼,漆深的睫根动了动,几乎无声地重复:“我要走了,不回来了。” 说完他就转身,初语看见他背着一个书包,当时慌了,急匆匆地从台阶上站起来,追到他身旁,攥着他的腕骨,问:“你去哪?去哪?” 她起得太快太急,日光晃在眼前,脑袋浮过一阵晕眩,可还是紧紧抓着他不放,“你去哪?”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斑斓,很久过去才恢复,接着听见千禾说:“我要去找妹妹了。” “你妹妹?她在哪?你去哪里找她?”初语偏头,千禾将她拉到浓荫下站着。 “她被她爸爸妈妈接回家了,我想去找她。”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了?” 千禾微微怔住,目色认真,汗水划过雪润的面庞,“等我找到她,就可以和她一起住在姑姑家。” 初语沉默,垂眸望着地面。 顾千禾走了。 她才不要和他说再见。 她负气似的想,她永远都不要和顾千禾说话了。 可是看见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变成薄薄的一片,仿佛真要走进望不见底的远处了。 初语这才觉得慌神,胸口酸酸的,呼吸堵在喉咙里,眼前的湿气怎么也揉不干净。 浓郁的暑热覆映着地面,顾千禾背着沉重的书包,走了两条街。 黄色阔叶树下的小少年忽然停住脚步,抬手揉了揉眼角。想回头,又忍住了。 要去找妹妹啊。 对不起。 初语对不起。 他往前走,却听见背后有人喊他名字。千禾,千禾。 声音犹如月光下的溪水一般温柔清越。 他终于回过头。 看见初语。 她急匆匆地跑过来,在他面前站定,喘息。 他看着初语苍白的皮肤,忽然就感觉气促起来。 “你跑什么?”他伸手摸着初语的面颊,指尖抚过她眼下的皮肤,看着那淡青色的血管,轻轻重复:“你跑什么呀?” “我不跑,就追不上你啦。”初语微微弯着腰,牵过他的手,“千禾,我陪你一起去找妹妹吧。” 她想了很久,最终决定还是不要同千禾置气比较好。 其实离家流浪也很酷。 只要和千禾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他们牵手走在路上,叶隙筛落下的阴影一点点地掠过鞋面。 他们要往哪里去呢? 这样走下去,会走到哪里。 谁也不知道。 千禾印象中对于姑姑家的地址只有一个很模糊的记忆,是在某座山上的别墅群,那个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小西山?老顾开车带他去过一次,他只能按着记忆的轨迹往前走。 暑热逼人,地面蒸腾着灼灼热气。他将棒球帽扣在初语头上,遇见树荫,就带她进去躲一阵。 “千禾,你妹妹长什么样。”某个等待红绿灯的间隙,初语问他。 “不长什么样。”千禾下意识地答,同时认真望着斑马线左右车辆的汇入。等到两人安全过完红绿灯后,他想了想,说:“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皮肤粉白色的......像只小猪。” 初语没禁住笑出声来,动了动被他握到发汗的手。千禾追上来牵紧她,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笑,抓着她汗湿的掌心在自己T恤上擦了擦,又牢牢握在手里。 初语低下头,耳根的热度扩到脸颊。 她又想起千禾先前露出来的那截幼白小腹,心底无端觉得有些潮热,像是夏日落雨后的傍晚,光脚踩过的那一摊浅浅水洼。 他们走到暮色覆地时,初语的小腿已经隐隐有些酸胀。她从未有过那么大的运动量,病好后,也一直都是卧床休养比较多。 千禾察觉到她累了,将她拉到一旁树下站着,一面褪下书包,一面问:“你累了么?肚子饿不饿?” 初语摇摇头不吭声。千禾蹲在地上打开书包,抬眼看了看她,直接脱了T恤垫在地上,拉着她的手往下:“你坐着,吃点东西再走。” 初语瞪大眼愣了愣神,见他光裸着上身在书包里掏东西,回过神后,骤然撇过脸,心跳疾速。 “你坐着,”千禾拉住她的手往下拽,“坐啊。” 初语抽回自己的手,避开自己的视线,磕磕绊绊道:“哎呀!你把衣服穿上。” “不要。”他跟上来紧紧抓住初语的手,语气莫名真挚:“地上好脏,弄脏你的白裙子不好看,快坐嘛,再耽误时间天就黑了。” 天色渐深,周边来往行人并不多。千禾将满书包妹妹爱吃的零食都递给初语,初语接过一个蓝莓味的慕斯蛋糕,由于在书包里摆放挤压,边角已经沾损了些,可拿出来的时候仍然散发着一股馥甜的香气。她小口吃着,视线则小心地绕过他。 可还是会看见,他浑身雪白的皮肤,削直单薄的肩骨下是一具还很青雉的身体。 初语只吃了一个蛋糕,便推说:“剩下的留给你妹妹吧,我们快上山,天要黑了。” 别墅群的山道两旁植满苍翠蓊郁的四季竹,竹梢遮蔽着天空,路灯微黄,清寂的空气中,只有竹叶簌簌作响。他们走了很久,终于走到半山腰,千禾停在一间庭院外,抬头看着院墙上攀爬堆砌的鸢萝,低声说:“好像是这家。” 透过满墙藤蔓望进去,是漆黑墨深的一片。 按下门铃,等了很久都没有人出来开门。 他们坐在庭院外的草坪上,看着世界一寸寸地暗下来。只有远方山道的灯影潦草昏散地照过来,初语倦了,趴在千禾膝头打瞌睡,双臂搂着他的腿,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团。 很久之后,远处有车驶过来,可是停在了半道,一个女人气冲冲地摔门出来。 初语骤然惊醒,和千禾一同望过去。 紧接着,驾驶座出来一个男人,昏暗中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能远远听见他们争执的声音。 “那有什么的嘛,她想住舅舅家就让她回去好了。”女人虽然大声嚷着,可姿态却很散漫,“又不是没住过,六七年了,也没见她缺胳膊少腿。” 男人压着沙沉的嗓音,显然是不愿让步:“不可能,要么我来养,要么你哥养,你自己选吧。” “你什么意思啊嘉建清,你要嫌她是个负担你就直说。” “你又在胡说些什么?你知不知道嘉允已经被你侄子给带坏了,她前两天还扇阿姨巴掌你知道么?她为什么变成这样?还不是和那个坏孩子有样学样。” “谁是坏孩子?我不觉得千禾有什么问题,我也不觉得我女儿哪里做的不好。你要是对我们家里人有什么成见你就直说。” “对!我就是对那小子有成见,他做的那叫人事儿么?一言不合就拿板砖招呼人后脑勺?你以为他年纪小就什么事都不懂?板砖砸不砸得死人,他真不知道么?他在警局和警察对骂的时候你没看见是吧?我告诉你顾浅,你把女儿放在那种人身边,迟早是要害了她。” 彼此沉默的间隙,车内忽然响起女孩哭喊的声音。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千禾倏地站起来,隔着远远的夜幕,他看见表妹哭皱在一起的小脸,捏紧了拳头,又蹲回去。 汽车重新启动,朝着他们的方向行驶过来。 他们彼此依靠着躲在草丛间,隐匿在阴影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借着夜色往回走。 来时的冲动兴奋此时已经全然褪散,只剩两只小手紧紧牵在一起。 世界忽然变得好安静啊。 夜风吹响竹梢,呼啸的凉意掠过山脊又不断回旋折返,千禾眼底的温度也渐渐随着山风降了下来。 他们走了一半的山路,千禾停住脚步。 默默将书包背到胸前,弯下腰,说:“你走不动了是不是?我背你回去。” 初语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声音低微:“我能走。” “上来吧,还有很久才能到家,我背你走得更快。” 他仍弯着腰,头埋得很低很低,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失落通通都埋进地里。 寒津津的夜空仍然没有一丝光亮,乌沉的积云擦着远处的屋脊拖曳移动,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初语走到他面前蹲得更低,仰起脸看他。灯影映照下,她看见千禾左侧下颌的位置有一颗浅浅的血痣。 漂亮得就像今晚缺失的月光。 她伸手抚上去,反复怜惜地摩挲。 很久很久之后,千禾也蹲了下来。她的指尖移到他眼下,仔细将那一点湿气轻轻抚平。 “千禾,你才不是坏孩子。” 也不是杂种,坏胚。 “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也是我今晚,没有看见的月光。 14.夏末 遇见初语之前,顾千禾一直都活在封闭自守的世界里。 叁岁前,有关母亲的记忆早已丢失。 父亲是个沉默冷厉的商人,他们之间从不以父子相称,在外人看来,他们更像是仇敌。 他还有一个妹妹,刚出生就被姑姑姑父丢到了父亲手里。父亲将那个女孩视作珍宝,他亦是如此。 父亲生意忙,家里常年只有一个住家保姆。看顾妹妹的任务就全然压在了千禾身上。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他记事以来,街上的孩子见了他就躲,不仅从未有人邀他同玩,甚至远远看见他,还会伸出小手指指点点。 别人骂他是洋杂种,小畜生。 时间久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开始莫名厌烦。 幼年时,他的面孔还看不太出东方血统,身型也发育得比一般孩子快上许多。乌棕的卷发,高鼻深目,一双碧深的瞳仁,睫毛浓长得不可思议。 他漂亮得不像凡间的小孩,与那橱窗里的洋娃娃一般无二。 可偏偏就是这张漂亮脸蛋,配了副狠绝跋扈的恶童肚肠。 他乖戾悖谬,出言无状。 一言不合就跟人抄家伙动手,那时的孩子哪里见过他这种打起架来不要命的洋杆子。 闹过几次,闹出了名。此后七江路人人见了他就躲。 那些孩子怕他,而家长们则是恨极了他。 直到有一天,对面搬来一家人。听闻他们从南方来,说着晦涩甜软的吴语方言,目光似水般澄净,而他们家的一双小儿女则是那种典型懂事惹人爱的孩子。那对兄妹和气温柔,家境优越,很早便显露出不急不躁的沉稳性情。 他和那个女孩在梧桐树影下相遇,女孩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怯软又疏净。 后来千禾总能记起幼年时的辰光,那些与初语在一起的日子,像明澈温存的夏日午后,连墙角枯朽的青藤都能漫出清馥香气。可见不到她的日子,就像落过雨的傍晚,日复一日地散发着霉腐潮意,钻到心里头,将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都败落尽了。 和初语在一起后,他渐渐变得没有往常那般乖戾悖谬,甚至去和初语的好朋友妞妞道了歉,虽然他不肯承认那次误伤是他的责任,但依旧跟着初语后面给妞妞说了句不情不愿的“对不起”。 其实那天是因为他看见一群男孩对着他家院墙外随地小便,嘴里还一直念念叨叨着骂他是杂种畜生。他便在庭院里捡了一个废旧花盆,在里头堆满石子砖块,爬上围栏,一股脑儿朝外头那群杂碎头上灌下去。谁知道那个叫妞妞女孩怎么会在那个时候路过。 甚至包括砸开人后脑勺的那一次,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是那群人先把妹妹推倒在人群里,害她手指被踩。虽是他先动手,但同时他也挨了更多人的打,还被骂成是洋杂种和混交烂货。 他当然知道那样的砸法会死人,可那又怎么样? 顾千禾什么都不怕。 不怕死,也不怕痛。 但后来,他只怕初语,怕她生气,更怕她生病。 最多的时候,他怕初语扭过脸不理他,跑去和别人玩。虽然这样的场景几乎每月都要上演一次,可他们之间每闹一次,顾千禾的心就会被初语摧磨得更软一分。 直到有一天,他对着初语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什么不甘心都可以咽下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完了。 他会被沉初语拿捏一辈子。 他会献祭一生,竭尽己能,给她所有的爱。 哪怕这一切,在很多年以后的岁月里,她都不再需要。 - 2018年的夏末,全家人都在为大哥的婚礼作准备。 而初语同千禾自那晚后,见面的次数渐渐少了很多。暑运最后一波航班旺季令初语时常忙到不着家,有几次深夜落地,回到小区门口,她就看见千禾坐在711店内的长桌前,他的目光定定落在初语身上,然后从711出来,默默陪她走完回家的最后一段夜路。 某一天晨起,窗外一穹暗色迫近远处的屋脊,屋外疾风狂作。初语拿出手机查看今日的航班动态,发现后台并没有因雷暴取消航班的通知。她只能压抑着消极怠懒的心态梳妆换衣,出门时刚好九点。 走廊处黯沉沉的一片,初语站在电梯口,听着窗外呼啸急乱的风声,她感觉自己近来厌飞厌工的情绪越加严重了许多。 两台电梯在一楼停滞的时间过久,初语正准备走楼梯的时候,身后1202的大门打开了。 她回头对上顾千禾的视线,他走了过来,眼神顿滞了片刻,问她:“今天有航班?” 初语点头,目光停在他身上。 几日不见,他先前白到刺目的皮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趋向健康化。那是阳光下酷晒后的痕迹,混着海风惬软清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今天有雷暴。”顾千禾说话间电梯停在了十二楼,他们相继走进去。 “嗯。但我们还没收到航班延误和取消的通知。”所以只能照常去公司开航前准备会。 初语在电梯里按下一楼的按钮。 顾千禾缄默片刻,伸手取消,按下负一。 “天气不好,我送你。”他轻声随意地说。 初语霎时愣怔了几秒,尔后应道:“嗯,谢谢。” 地下停车室内,原先车位上的飞驰被一辆路虎越野替代。初语径自走向后排,拉开车门发现后排座椅被放倒了,与后备箱共同接连在一处,摆了一块近两米长的冲浪板。 顾千禾见此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替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初语坐进去时,仍讶异于这车内空间的不合理分布,她不禁转头看向后方。除去一块冲浪板外,后座还有一些零星散落的物品。 “车里很乱。”顾千禾系上安全带,抬手蹭了下左颊颧骨的位置,见初语没接话,神情变得微微有些无措。 此后漫长的沉默中,车子渐渐驶向室外。 天光昏暗的早晨,道路上人迹疏寥。 即将开到路口,初语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问他:“需不需要我给你导航出公司的地址。” 道路的分叉口,他单手转动方向盘,驶入正确的方向,轻声说:“我知道该怎么走。” 15.厨房 车子开到半路,外头本就昏蒙的天色又被厚积浮动的云层掩蔽大半,彻底大黯。 顾千禾望着车外愈加猛烈的风势,指尖在方向盘上点了点,漫不经心地说着:“这种天,航班肯定飞不了的。” 初语刚想说什么,手机便响起一条短信提示音。 她打开,是今天航班乘务长发来的消息:CU3518取消 请各位乘务员注意后续航班更变 初语看到消息的那一刹,表情惊愣着,下意识地望向顾千禾。 她用一种近乎叹服的语气对他说:“你要不要那么准?” “啊?”顾千禾被她看得懵了一瞬,只道:“真取消了?” 初语嗯一声,打开后台程序,发现航班已经被拉掉,今日改作了休息。 她顿时压制不住内心的轻松窃喜,唇角无意识地漾出笑意,垂眸给乘务长回复。 从晨起时便攀附在周身的郁滞惫懒彻底消散。 初语总认为,千禾对某些事态预判的准确度高到一种令人乍舌的地步。换句话说,他从小就自带一种“好事要发生”的神奇光环。 她到现在还记得,十岁那年千禾用积攒了半年的“再来一瓶”搬空了街角那家杂货铺的饮料柜。 十二岁,他路过某家福彩店,随手捡了张被人丢弃的刮刮乐,结果中了叁千块。 十五岁那年去看职业队的棒球赛,他坐在观众席居然连接叁记球场上本垒打击出的球。 ······· 初语正对着手机敛目神游时,车子停在某个路口的红绿灯前,一旁的顾千禾转脸看向她,却是默默无言。初语察觉后回望过去,晦暗的光线将他那双清亮的瞳仁映成茶褐色。他呼吸间发出的声息很轻,初语能闻见他身上残留着淡淡薄荷草的气味,不是烟,也不是任何某一种香氛。反倒有些像午间阳光下的海面,有种令人难以招架的炙热。 其实更暧昧一些的话,让初语想起记忆中某种须后水的气味。 雨落下来时,就是一瞬间的事。 雾气漫向车窗,模糊了数丈之外的世界。 此后绿灯亮起。 他先移开视线,按捺着心底不知名的思绪低声说:“那我掉头回去了。” “好。” 沉默间,顾千禾忽然轻笑了声,初语不解地望过去,听见他轻声自语道:“看来给人当司机还真不是什么好活儿。” “什么?” 他未置一言,却将车停在路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老板不管饭啊?” 他语气轻悄悄的,倒有些孩子气般的埋冤。 初语意外地愣住,几秒后回过神,问他:“你饿了啊?” 说完她还看了眼手机,现在时间才刚刚上午九点过半。 周身空气中的草木香气愈发明显,因为他几乎是倾身靠了过来,眼神落在她手机的屏幕上。 气氛顿止住了。 初语快速按息屏幕,心却像是窗外急乱的风。 她手机的壁纸是一张像素很低的照片。 画面模糊,场景微弱泛黄,空荡荡的砾石路面上,只有一个小猫的影子。 沉默渐渐冷却了心底浮动的热切。 他们真的已经分手很久了。 久到连顾千禾都忘了,原来初语在某些方面也是如此念旧的一个人。 他只当她狠心又绝情。 早把旧日的情爱分割断尽。 可现在看来,他对初语而言不过是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人。 一只猫她养了十年,走丢后仍念念难忘。 可顾千禾跟她好了十年,分手后她却从未想过要回头看看他。 他默然坐回原处,敛目向下望着,在初语看向他前,藏匿住眼底失神的瞬间。 顾千禾觉得自己此刻的心绪,就像窗外的风,拼命想留住什么,吹得慌乱难安,可到了最终却只能在一场落寞中定落下来。 - 有的时候,顾千禾觉得初语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孩。 可有的时候,他却觉得初语坏到离谱。 就比如现在,她穿着还未换下的制服,站在厨房为他准备早午餐。 她们公司夏季乘务员的连身裙是有些沉闷冷矜的深墨色,系着一根腰带,勾勒出那道纤窄柔美的腰线。 进门的时候,她将丝巾解了下来,随意地塞进飞行箱外侧的口袋里。 露出那截细白的脖颈,然后对他轻声柔缓地说:“你坐在客厅休息一下吧,我先去煲汤。” 她走到厨房,在墙钩上取下一条米白色的围裙穿上。 可能就是那一个瞬间,顾千禾觉得自己又变得没出息了起来。 沉初语太懂得如何拿捏住一个人的心。 顾千禾常常觉得,这世上无论男女,都会轻易溺死在她无意施展的柔情之下。 他环顾四周,发现她现居的住所其实并不算大,但家里的每一处陈设都被她安放收拾得极为妥帖。 家居整体色系偏淡,混着昏暗的光色,却显得处处都很柔洽。 为此他心底又彻底回暖了起来。 厨房传来细碎切剁的声响,他走了过去,靠在门框边默默看了片刻。 又走到她身后,闻见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他一时间,又变得哑然。 初语感知到他的接近,手下的动作并未停歇。只是微微偏过头,问他:“想喝甜汤么?还是普通做法?” 顾千禾愣了愣,讷讷道:“都好。” 她指间握着一把细长的刀柄,熟练地将食材切成碎块。 他将目光落在初语手上,她手骨的线条很好看,纤长而匀直,皮肤细薄得可以透出那些淡淡青色的脉络。 尔后顾千禾注意到,先前她左手那枚刺目的钻戒已经被她褪下了。 可能是佩戴的时间过短,甚至还未在她的无名指上留下任何印迹。 顾千禾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轻快,又挪动脚步,与她靠近了些。 他努力想找话题,可发现即便他一直沉默,初语都没有要赶走他的意思。 可能是心底松懈了许久,等到他开口时,竟问出一个极其傻逼的问题:“胡萝卜丁是不是很难切?” 这时初语终于顿住了手,反应过来后轻轻笑出声,她如往常般慢声细语地说:“不会啊······这刀口蛮快的。” 他顿时感到有些无措,用手背蹭了蹭脸颊上微热的部位。 初语余光注意到他的动作,忽然转目看过来,问他:“你是不是被晒伤了呀?” 他像是被问住,只木讷地点点头。 “不要拿手碰啊,你去冰箱拿一点冰块放进杯子里冷敷一下。” 她语气虽淡,可却有那么一点赶人的意思了。 顾千禾当然不肯。 他心头忽然变得有些急切,他总有些害怕初语话语间这般轻巧巧的推拒。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初语腰后,顿了顿,像握住希望般伸出手去。 抓住那根松松系好的围裙细带。 “围裙松开了。”说完这话,他觉得自己像个十足的傻帽。 但初语却从来不觉得他傻,只低声应了一下,又道:“那你帮我系紧。” 此时她已经将食材都切备好了,将刀放在一旁,仿佛在等他的动作。 顾千禾恍惚了一瞬,手指捏着那围裙后头的系带,忽然一用力,将其彻底扯散。 等待的时间有些过久。 初语偏头往后看,却只看见千禾低垂的眉眼。 看见他那纤软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出一片阴影。 她本来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当感受到他在背后发出那种乖顺温热的气息时,她觉得此后所有话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最后顾千禾指尖微颤着帮初语把围裙重新系好,低哑的声音落在她耳际的位置:“好了。” 这时空气才恢复流动,初语对他说:“你去外面坐着休息吧。” 他眼底的失落有些难以掩饰,却又不得不点头应下。 坐在客厅的时候,顾千禾竟有些克制不住地猜想,这么多年,有多少人享受过她这般温柔妥帖的照顾? 他低头,看见自己脚上穿的那双男士薄底拖鞋,听着不远处的厨房里传来细弱轻碎的烹饪声响,心头有种难言的窒闷。 屋外雨声汹涌,潲落拍打在窗沿。而玻璃被雨雾模糊着,隔绝了一片晦暗潮湿的世界。 顾千禾是今日凌晨四点开车回的京市,此刻他数着雨声,听着厨房的动静,渐渐被困意袭败。 16.抚摸(ωоо↿8.υiр) 顾千禾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初语和猫猫了。 八岁那年的冬日,他从垃圾堆里捡来一只被丢弃的幼猫。 在那之前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他竟和初语吵到要绝交的地步。 后来他抱着那只受伤的叁花猫走到初语面前,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契机,使他们又重归于好。 往后许多年的岁月里,他每每和初语闹矛盾,却总还有这样一个无法丢弃的羁绊隔在他们之间。 梦里不知是哪一年的冬日,路边空荡荡的街角,萧瑟的暮风直往人心底吹去。 初语怀中抱着一只猫咪,他走过去时,笑着问她:“猫猫找到了么?” 可是初语却往后退了一步,这时顾千禾看清初语手里抱着的,不是他们曾经的那只猫猫。 纷杂细碎的梦境逐渐吞没了他。 后来顾千禾又梦见他去美国的那一年,他那时没日没夜地给初语打电话。 但距离产生的矛盾差距却始终无法可解。 他们开始争吵,吵到歇斯底里,不肯停歇。 有时候他听着初语在电话那头的沉默,其实就已经预感到他们终将会走到分手的这一步。 他那时独自一人去到异国,加州的海风树影,却始终无法使他沉定。 分离之下,他和初语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最严重的时候,他几近闹到要退学回国的地步。 他入校念的是理论物理。 世界顶尖名校,繁重艰深的课业压得他彻底喘不过气来。 而他那一点优越过人的天资也在那半年的时间内被情爱挣扎消磨得一干二净。 最终初语和他说了分手,她到底还是承受不住了。 只记得那天她第一次在电话里崩溃大哭,那时她只有一句话:“顾千禾,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梦是乱序纷杂的。 记忆到了梦中也变得支离破碎。 可他依旧记得,那么多年,初语只崩溃悲恸过那么一次。 其实他们确认恋爱关系的时间并不久,总总算来,也不过一两年的时光。 最后半年在异国,他们甚至连面都没有见上,就草草结束了十年的情感。 梦的最后,他回到南加别墅旁的海边,他坐在岸上,吹了一夜刺骨冷风。 那时的海雾潜进眼里。 被梦境外的人轻轻抚去。 顾千禾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瞬,看见初语蹲在沙发旁,她用指腹那一点微弱的温度安抚了他内心骤涌的痛楚。 她声音轻得像是一片软羽,缓缓落在他心尖的位置。 “千禾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顾千禾抓住她的指尖,一点点地握入掌心。 他嗓音破碎喑哑,犹如黑暗中的回声。 他问初语:“为什么?你为什么都不肯来看我?” 为什么要丢下他? 人这一生那么长, 她怎么就能那么笃定地说分手? 她怎么就能不动声色地抛下过往开始新的人生? 他做不到。 他真的做不到。 他在最好的年纪失去最爱的人, 直至如今他都一直活在往日的回忆中。 攥着那些年的情爱温暖, 苟活到现在。 他把初语的手移贴到自己脸颊旁,像小时候每一次吵架过后那样。要感受到她的体温,要那一点温热的慰藉。 这样他才能感觉自己是被初语爱着的。 只要初语爱他,他只要初语爱他。 这样,他这一生,就别无所求。 到了最后,顾千禾问初语:“你和那个人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而初语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说:“这和你没关系。”-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顾千禾安安静静地用餐。 窗外落着雨,屋内阴晦灯色笼罩在头顶,像压着一片积雨的乌云。 初语在用餐途中接了个电话,她走到客厅窗前,声音含糊地嗯了几句,其余听不清。 她此时已经换上了一套家居服,浅色宽领的T恤,长裤,头发松松绑着,手臂露出的肌肤雪白而光洁。 她站在昏蒙晦暗的雨幕前,身影疏薄冷寂,像视线失焦后缓慢散去的边缘轮廓,浸身在这场阴晦潮湿的雨季中。 顾千禾走到她身后时,她正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还是喊外籍的乐队吧,这样晚宴的话,气氛会好一点。” 他从背后抱住初语,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像是抱着一场一触即碎的梦。 初语的身体顿了顿,回头看向顾千禾。 而他却避开初语的目光,将脸埋在她颈窝里。 沉沉地呼吸。 “外籍乐队和婚庆这边当天都交给我来联系吧,你让唯唯姐这几天就不要管这些事了······嗯,我最近不忙,航班都比较轻松。” 她的声音轻而温和,静默良久后,最终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抚摸着他的手臂。 尔后通话中断,她松开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转过身看着他:“怎么了?” 他望进初语眼里,却发觉她始终冷情漠然。 “我想要你抱抱我。”这个时候顾千禾发现了,阴雨天的气氛就如同酸辛浓烈的酒,会使人醉,也可以暂时将理智隐匿在这骤乱瓢泼的雨声中。 所以他可以借由这场雨,行醉酒昏沉之事。 可是初语并没有抱住他,而是抬起手,用指腹轻轻蹭抚了下他的脸颊。 他被晒伤的部位看着并不明显,只是皮肤偶尔会有痒热的感觉。 所以当初语从房间拿出一瓶不知是何功效的护肤品走向他时,他内心抵触的情绪还是蛮明显的。 但最后还是在她面前乖乖应好。 那凝胶状的不明物体抹上脸颊的那一刹,顾千禾只觉得凉。被她缓缓涂抹开后,便能感知到她指腹下残存的那一点温热。 初语的动作很轻缓,他慢慢从她的动作间察觉到一丝惜爱。 顾千禾向来都知道,初语喜欢他这张脸。 喜欢到哪怕只是微不可察的晒伤,她都能一眼发觉的地步。 从脸颊到前额,她指尖的抚触犹如软风般柔煦。 她呼吸间的气息暖热,轻轻拂过他的下颌。 有一点痒,却又远不止那一点痒。 最后,她细细替他涂抹完脸颊上所有晒伤的部位。 温柔的笑意凝在唇角,“好啦,不要总是拿手蹭脸哦。” 顾千禾乖乖说好,然后伸手捏住她的衣角,抬起眼,执着地望着她:“现在可以抱抱我了么?” —— 具体分手的场景后面还会写,但大抵就是这样,现实因素过多导致的。 追·更:ρο1⑧s𝓕。cᴏm(ωоо↿8.υiр) 17.吻(500珠加更) 雨落时无声无息,节气末端的暑热也终将被这一场骤雨袭散。 窗外风雨晦冥,她的拥抱犹如破开沉沉雨雾的一隙微光。 顾千禾牢牢收紧双臂,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抱着她,像抱住这昏闷雨中的唯一温柔。 拥抱结束的时候,她眉目淡然似一切都没发生过。 顾千禾有一瞬间的恍惚,久久无法从这一点温情的慰藉中脱身。 初语走到沙发前,弯腰拾起角落里的遥控器,问他:“要看电视吗?” 电视投屏播放的是一部他从未看过的美剧,剧名翻译过来叫「橘子郡男孩」。典型美式青春剧的风格,混沌且狗血,除了主题曲外毫无可看之处。 可初语却看得认真,晦暗的光色静静落在她清瘦白净的面部。 顾千禾望着初语,只觉得内心涌满了无尽恍然。她的身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美到有些虚无疏薄。像烟火将熄时渐渐消退的氧气,又像一场怎么拼命也抓不住的旧梦。 电视剧播到片尾,自动开始跳转到下一集。 初语这时忽然回过头,看着他的眼睛,有些犹疑似的顿了顿,尔后问他:“加州是不是真的这么美?” 像影片里播的那样,蓝色太平洋的海岸,洒下清散柔煦的阳光,斑驳浓郁的树影在藤风中摇曳晃动,公路两旁的棕榈密植成林,桉叶与海雾交相融合的气息漫遍整个南加洲的角角落落。 她的面庞隐在暗色中,眼神却亮了起来。 顾千禾被她看着,心底蓦然涌起一阵错异不定的热切。 自重逢后,初语从未问过他的现状。 他甚至拿不准初语是否对他还残留最后一丝的在意。 但如今看来,她仍是挂念着他的。 哪怕只有这微不足道的一星半点,他都是满足的。 昏暗中,他悄悄攥住她的指。 “差不多,但那里没什么好的。” 她微凉细瘦的指尖被他攥在手心里,没有抽出,只低低应一句:“是么?” “嗯,不如国内好。”他在加州呆了七年,从本科读到博士,研究方向换了一遭,住所从旧金山南湾搬去帕萨迪纳,却始终没有找到真正的归属感。 他的心漂走在世间好久好久,只有回到初语身边,才觉得定落安稳。 初语在暗中望着他的面容,话语间有些不确定:“学术氛围应该是好的吧。” 顾千禾的视线缓缓敛下,仿佛落在她手背的位置,他捏了捏初语的指腹,淡淡说:“还行,混日子罢了。” 初语讷了几秒,她自小便知道千禾天资出众,却不曾想即便到了如今,他骨子里那副清傲优越仍是脱散不去的。 可这一切在顾千禾眼里,意义着实不大,他没有任何经济上的压力,课业顺利的话27岁拿到博士学位。 然后继续在异国孤身漂行。 但这都不是他想要的未来。 顾千禾握着她那细白纤直的无名指,从嫩软的指腹一寸寸地摩挲向上,最终,落到先前戒指圈锢住的部位,来回细细地抚摸。 “那你呢?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他低声似叹息般,仿佛早已有了答案。 “还好。”初语垂下眉目,指尖在他掌心内微动一下,欲似抽回。 他急着追上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昏闷的气氛下,暧昧滋生涣散。 窗前的风,屋外的雨,空气间散发出的一切一切,都是不经意的撩动。 他渐渐无法满足于指尖那一点轻微的触碰,甚至来不及屏住呼吸,身子就已经倾向初语。 这不是吻。 他只是凑近了,与她分享呼吸。 彼此之间的距离近到气息交缠厮磨的地步。 初语的手在他掌心内握紧,努力抑制着胸腔内的波动起伏。 视线范围内,只有他那张峻深清越的脸庞。初语敛下眼睫,避开视线。 然而下一秒,他低下头轻轻地,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唇角。 这不是吻。 却远比一个吻,更撩人。 可能只有一两秒,但初语已经感觉不到周身氧气的存在。 只有他潮热的呼吸,缓缓扑送过来。 “初语······”他掌心滚热,向上紧紧攥住她腕骨的位置。 他们鼻尖轻轻相抵时,顾千禾问:“我可以亲你么?” 他的拇指常年握笔,指腹处有微糙的薄茧,就这么百般厮缠着抚蹭她的手腕。 初语没有应声。 顾千禾便握着她的手抬到唇边,轻吻她手腕内侧细白的皮肤。 每亲一下,他就抬眸深深望她一眼。 他的唇也好看,柔软微红,印在腕间,像细羽轻轻拂过。 最终他一一向上,吻过她的掌根,又吻住她的指尖。 他眼眸黑邃又纯稚,很多时刻初语都在想,他是不是一直都活在十七岁。 炽热得像烈阳,又柔软得像春风。 以至到了最后她的意志溺亡在他的温情下,灵魂也将掺入其中。 她用指尖抚摸着他的唇,一遍又一遍地反复。 顾千禾被抚摸的时候,就低低垂着眼,睫根微颤,呼吸失去章法。 而初语失去理智的时候在想,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么软的唇,和这么乖的仔。 初语最终吻向了他。 吻住了这个从八岁开始,就只属于她的男孩子。 —— 猪猪啊,留言啊,你们都跑去哪里了哇~ 18.一分钟 窗外暮色四沉,暴雨如注。初语在这虚实不明的情潮暗涌中失去理智,吻住他时,雨中亮起点点光色,投进屋内,柔恰得刚刚好。 而她只是轻轻覆上了他的唇,心跳却如同闷在胸腔内,昏闷到窒息。 视线内的软睫扑动两下,轻轻扇拂在她眼下的位置。 顾千禾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个吻就在转瞬间分离结束。 他们鼻尖相抵时,彼此呼吸都紊乱了。 初语垂下目光,微微抿唇,为着那几秒的失态同他道歉:“对不起。” 顾千禾蹭蹭她的鼻尖,声息不定:“为什么道歉?” 他的双手悄悄覆上初语后腰,心底的酥颤一时难以消歇,他恳求:“再亲一会儿好么?” 说话间的热息就这么缓缓洒在初语脸上,她下意识地偏开脸,视线望向窗外。 雨声嘈乱遥远,窗面上蜿蜒分散的雨痕模糊了视线。 男人掌间的热度熨贴在她纤软腰际,轻轻摩挲,反复恳求:“初语......再给我亲一会,一分钟,好不好?” 初语沉默。 不敢看他的脸,只怕看一秒,就再度沦陷挣扎。 郁热的气息拂在颈侧,顾千禾将初语抱紧,亲吻从前额开始,到脸颊,下颌,最后轻轻落在她耳后的位置。 “怎么办?我忍不住.......”他看着初语耳后细薄的皮肤,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又吻她颈侧,吻一次,就得问一句:“可以么?” 初语被那些细细密密的亲吻折磨到意识模糊,最后握住他的胳膊,声音低涩:“千禾,你乖一点。” 他定定望着初语的眼睛:“这些年我一直都很乖,可你还是不要我。” 他把脸埋在初语颈侧,声音低闷不堪:“我可以什么都不找你要,初语,你要继续做朋友也好,我答应,我现在就答应你,我们只做朋友。” 时至如今,七年过去。 顾千禾可以退让,可以放弃原则。 这么多年漫长幽暗的黑夜,他真的不想再独自走过。 曾经,他们没有办法用理性契合的方式经营一场爱情。 感情的最初总是美好,可是到了后来,无休无止的争吵,持续不断的冷战。 时间与距离将战况搅得一塌糊涂。 他们都有错,一个不愿妥协,一个不肯罢休。 直至最后星落云散。 时间缄默到几乎顿滞。 “对不起。”初语最终伸手捧住他的脸,指尖从额角缓缓移至耳际,“我不想再吵架了。” 顾千禾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好,我答应你。” 他想说,他会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幼稚不安,不会再为一些小事闹脾气,不会...... 可初语却倾身吻住了他。 柔软的唇瓣轻轻贴住他的,细白微凉的指尖覆上他的后颈,沿着他颈骨的轮廓线条缓缓摩挲。 顾千禾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主人摸顺了毛的宠物,脊骨瞬间软下来,连气血循环都变得促乱。 吻是轻轻的,仿佛只有气息上的交缠,肌肤间的偎贴。 可是初语不断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颈,让他觉得这一生都会安稳。 亲吻结束的时候,初语用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唇角,语气微微含笑:“一分钟到了。” “啊......”顾千禾抬眼看住她,眼神湿漉漉的,如同被雨雾潜入。抓住她的指尖在手里轻捏,又低怨:“你骗人。” 他们额头轻抵时,初语扬起唇角笑了,声音软软地:“那再给你亲一分钟,好不好?” 屋外的雨一直一直落个不歇。 而他们之间的一分钟,也在不停拖延。 暗中洇染的灯色在雨雾中弥漫,落在这对旧日情人的心尖。 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如此时这般亲热过,那时恐怕只有十叁四岁。 他们躲在家中房内亲吻,也是这样,从额头到颈间。 不敢发出声音,亲完就抵着额头沉沉地喘息。 甚至不敢抚摸彼此的身体,亲吻的时候只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臂,贪恋般反复地摩挲。 他们见证了彼此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瞬间。 情爱绵长,他们之间早已分割不断。 - 暴雨一直落到夜间都未收歇。 顾千禾走到窗前,望着滂沱汹涌的雨势,握紧身旁人的手。 “雨好大,我今晚就不走了。” 初语愣了愣,转头望向他:“你家就在隔壁啊。” 顾千禾低头回望过来,唇角高高扬起,眸光清亮,无赖似的:“对啊。” 他顿了顿,往窗外看去:“可雨还是好大哦。” 他最终还是如愿留宿了。 住次卧也好。 说晚安的时候,顾千禾将初语抵在门前吻了好久。 临分别时,他说:“你晚上最好把门锁上。” 初语:“......” 关门前一秒,他又反悔,一只手将门拽开,胡乱对着初语的面颊一通乱亲,末了道:“还是别锁了。” 夜晚,初语独自躺在黑暗中,指尖攥着床单。忽然觉得像是回到十叁四岁的年纪,她总爱怀念那时候的千禾,乖顺得不像话,有时候为了一个吻,竟可以委屈求全到为她做任何事。 黑夜幽深漫长,可心中有了惦念,便也觉得不再那么难熬。 初语难得在夜还未深的时刻涌上睡意。 可能思绪刚刚放松一秒,急乱的敲门声就猝然响起。 初语慢慢从床上坐起来,问:“怎么啦?” 此时顿了一秒,改作砰砰砸门的声响。 突兀又震颤。 初语只好穿鞋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一眼望见千禾冷着脸,气冲冲地看向她。 手里还拿着一件白色的男式衬衣。 初语看清了,才发现是一件公司的飞行员制服。 她张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过去。 最后初语无奈地垂下眼,想拿过他手里的衣服,却被他挡住。 她只好哄着:“千禾,睡觉吧。” 他逆着光,神色僵冷。 一言不发地回到次卧,把那件衬衫丢回床上。 什么都没拿,往客厅走去。 最终,独自蜷缩在窄狭的沙发间躺下。 —— 阿仔上一秒:我会乖 下一秒:这件衣服是哪个狗杂种的?!老子要杀了他!!!! 亲妈:这个人,就特么任性得离谱......... 19.心甘情愿 睡意被驱散后,初语在黑暗中睁着眼,窗外雨声渐弱,昏闷的虚空中肢体开始变得倦麻,她感到一阵切实的沉郁,拖拽着她的身体往下坠,一路堕入扭结紊乱的梦中。 直至门外传来细弱轻缓的声响,黑暗中静悄悄地漏入一束光,在墙壁投出淡淡虚影。 顾千禾站在门前,走廊昏黄的灯色落在他的发顶,映出柔软的模样。 他独自站了片刻,慢慢走过来,坐在床侧静视着初语,彼此默默无言。 夜声清寂,他睡过来时,从身后搂住初语。呼吸拂在耳边,在这深宵酝出暧昧的热度。 初语没办法再装睡。 她轻轻握住腰腹间的手,指尖沿着那分明修长的手骨轮廓摸抚摸片刻,声音轻而怜惜:“砸门不痛么?” 很多时候连初语自己也不明白,她到底是在纵容千禾,还是纵容着她那无处可藏的私心。 身后的人顿了顿,鼻尖贴着她的后颈,许久没说话。 顾千禾此时心里又酸又涩,他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质问恼怒的资格。也做好初语不再理他的准备,可初语只是轻轻摸着他的手,问他痛不痛。 他瞬时间沦陷得更深,连挣扎的准备都全然丢弃了。 “你别对我这么好。”他的声音闷在初语颈后,拿不准是不是真的受了委屈。 “没有啊......”初语沉默很久,又低声说:“我对你不好。” 顾千禾反握住初语的手,捏她无名指的指腹,向上轻蹭抚摸。 “想亲亲你。”黑暗中他吻着初语颈后的肌肤,又轻轻含吮细咬。 初语在他怀里微微挣了挣,那湿濡潮热的感觉渐渐向上蔓延,一路落到耳后,她禁不住这样的亲昵缠磨,心头酥软,闷闷哼了声,转身对向千禾。 “阿仔.......”黑暗中对上那双澄净的深眸,初语也是不舍,“我明天是早班,你乖乖的好么?” 顾千禾收紧双臂,身子与她紧紧贴在一起,某处灼硬的热源直直抵住初语小腹,但他点点头,喉结上下咽动了几次,气息难耐。 “那你明天几点落地?”顾千禾说话间声音微哑,像是极力压制着什么,“我想去公司接你。” 初语停顿几秒,黑暗中抚住他的脸,倾身吻在他额头,“驻外一天,要后天回。” 顾千禾愣怔片刻,声音藏不住委屈,但也还算乖:“又驻外么?好吧,那我后天可以去接你么?” “那你要乖啊,我落地给你发信息。”初语摸摸他的脑袋,指尖触上柔软的发丝,没忍住多停留了会儿。 话音刚落,紧锢着她的人顿时送了松手,下身离远了些,呼吸也竭力屏住。 “好。那你给我打电话可以么?我还在用原来国内的号码,你还记着么?” 初语轻轻嗯了声,软润的唇瓣轻轻贴覆过来,吻住他的下巴,只短短几秒就分开。 “睡吧。” “嗯,晚安。” 分手后,他们彼此都没有换过联系方式,甚至不存在拉黑彼此的行为。 可就是这样。初语这七年,也都没有想过要回头。 往后的人生那么长,她只顾往前看去了。 顾千禾知道,初语似乎是纵得他没了分寸。 可当年说分手的时候,还是决绝到不留一丝情面。 那现在又算什么? 他连初语和那男人断没断干净都不知道,就恬不知耻地赖在她身边。 仿佛就为了那一点温柔,他连尊严都可以抛弃。 时至今日,哪怕初语只是在玩他,耍他,他也觉得自己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