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陌路》 第1章 临冬的海棠 正对窗子一枝海棠斜进来,碧绿翠翠的嫩叶子,妖娆娆的穿过窗棂。 葱白削尖的指节伸过去,毫不客气一掐,声音也没有,那逾越的枝条便死在了半空中。 “故笙让我办你的事,我想着,你怎么也是跟了他有年数的人,他在闸北的时候,多亏了你替他在老帮主面前周旋。念着旧情,这药你喝了,我只当什么事都没有。” “太太说的话,我听不懂。” “不懂?” 那立在窗前的窈窕身姿娉娉一回,姣好年轻的一张脸庞从光影里层层显露出来。 嘴角含笑,目光平和,她上下看了站在自己跟前的女人一眼。 桃红色印度绸旗袍,身姿婀娜,容色秀丽,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节。这位三姨太太姓花名柏莲,是她新婚丈夫的偏房。比她大了十岁有余。 金穗心唤了一声“小兰”,外面进来一丫头。 小兰将一张纸递了过去。 三姨太太脸上一白,将纸团了,扔到金穗心脸上:“你敢让人搜我的房?” 被掷了一脸,金穗心却不以为意的仍持着笑:“我不敢,谁敢?我是俞故笙的正房太太。” 三姨太太横眉竖目便要上前。 小兰大喊一声:“人呢!都死了不成?” 外边,金穗心房里的老妈子、丫头大步跑进来。团团把三姨太太围住。 三姨太太见势,忙叫:“如意!穗香!” 穗心仍是那安静模样,笑看着她道:“别喊了,他们帮着你换药,请西医,你说故笙会留着这样子欺上瞒下的东西么?” “金穗心!” 三姨太太额上暴出青筋:“你动我一根毫毛试试!我肚子里的,是先生骨血!” “可先生不想要。” 轻飘飘一句话,把三姨太太的泼性冰住了一般。 穗心往那老妈子脸上扫了一眼:“你来。” 让开身,越过三姨太太要出去。 “不过就是个破落户的王府格格,要不是这名头,你连天桥下的乞丐都不如!你敢这样对我,我绝不放过你!” 穗心蹙眉,出门的脚步加快。 那三姨太太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挣脱开来,朝着走到门栏边的金穗心用力一撞。 穗心脚下绊到门阶,上半身一下冲跌出去。 后头丫头赶紧上来圈住三姨太太。 老妈子眼疾手快,扶了穗心一把。 穗心头也不回,逃也似的出去。 后头像追着一只冤鬼。 她扶着柳树喘气,湖面上吹来阵阵凉风,叫她稍好一点。 背脊上的汗凉了,紧贴着肌肤,令人发颤。 夜晚,俞故笙身边的听差照例进来跟她说,先生今天有饭局,不回来吃夜饭。 他命她这个结婚三月未曾蒙面的太太,亲手处置他三姨太太肚子里的那块肉,她现在办完了,他却还是晾着她,连面也不抵? 她是他手底下的听差、小弟吗?她是他买回来的刽子手吗? 风平浪静的说“知道了”。穗心洗了澡,在窗边又坐了会,才去睡觉。 原就浅眠,又做了那样一桩亏心事,越加睡不着。 朦朦胧胧里听到门扇“嘎”的一声,穗心以为是值夜的丫头,刚要说话。身后拢了一团热,蒙了一层酒香扑散开来。 她猛的惊醒。 第2章 折枝 黑暗里,一双精亮的眼睛对上穗心的眸子。 她这就要起来。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膀。 染了酒香的身体往下沉。 穗心浑身大颤,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拿手抵住了他胸膛。 “你,你.......” 他没旁的话和她说,才第一遭见面,就要对她这样吗? 她虽也留过洋,读过书,却也未得这样开放的。 “我是你丈夫。” 俞故笙一句话堵住她。穗心面上大红,却无法反驳。 是,他是她丈夫。不论这段婚姻的初衷是什么,她嫁了他,他要对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再者,他不仅仅是她的丈夫...... 慢慢放下抵抗,他沉甸甸的身子落下来,穗心手脚僵硬,如临大敌般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他忽的一笑,幽深的眸子里似有光一闪而过。 穗心怔了怔。 下一瞬,她眼前黑了下来。 一只干燥温热的手盖到了她眼皮上。 失去视觉,剩余的感官越发明显起来。 俞故笙抓住她一只脚,人就沉下去。 穗心浑身着了火一般,口干舌燥得就像在北平时,冬天家里烧了炕,她缩在炕上,火头太过,缺水的感觉。又像床褥上爬满了蚂蚁,蜇得她遁地无门。 她不住往里躲,光致致的脚踝错乱里往他已宽了衫子的胸膛上踹去。 俞故笙抓住那只细嫩的小脚,往床沿边拉去。 “别了,求求你,明儿再......” 她疼得掉下泪来,哽咽着求他。 嘴唇被堵住。 穗心深觉自己如海中扁舟,摇摆晃荡,上天不能,遁地无路,不得安生。 也不知捱得多久,穗心觉得自己死过去几回,才终于结束。 穗心连吐口气的力也没了,浑身酸软如泥。 他一只手搂着她,脸在她上方,她瞧不见。 只听到他说:“睡罢。” 穗心动了动,深觉得他这处不安全,要卷了被子躲边上去。 他察觉到了,忽问:“不累?” 穗心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忙道:“累。” 他便不再说话,手在她背上拍了一下示意。 穗心不敢再动,闭着眼睛,两人浑身是汗的搂在一处,睡了一夜。 天蒙蒙亮,外边就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穗心惊醒,刚要爬起来,身边蓦有道身影,比她更快。 只闪眼之间,他已披了衣裳下床,顺势扔了一件过来。 穗心瞥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光,锋利如尖刀碎片。 他不说话,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已平静似水。 穗心披了睡袍,走过来替他扣钮扣子,问外边:“一早就急得这样,出了什么事?” 外边便道:“三姨太太悬梁自尽了。” 第3章 正房太太的位置 穗心扣钮扣子的手一顿,刚要说什么。 俞故笙手在她手上拍了拍,声调平常地说道:“让人拿件干净衫子过来,昨夜里一身汗。” 便边走边解开纽扣,往洗澡间去。 穗心望了望他的身背,过来开门。 老妈子进来,闻得房里靡靡气味,有眼色地按王府里旧规矩,请了个万安福。 穗心很平静:“前朝皇帝逊位三年有余,这里也不是王府,这些陈规陋习,丢了吧。” 老妈子忙应是。 “你刚说三姨太太怎么了?” 老妈子道:“清早,太太新挑的人过去服侍,一开门,三姨太太正伸长了脖子往那系在梁下的丝袜上挂。” 也就是救得及时,没死成。比刚才的话又明白多了。 穗心瞥了老妈子一眼,粉俏的脸上染了一丝淡笑:“吴妈今儿早上好赚头。” 金穗心十岁头上才到上海,吴侬软语里带了北平的缠绵音调,煞是好听。可眼下听来,却凉凉津津的。 吴妈薄汗沁出来:“太太好玩笑,我能有什么赚头?全亏着太太和先生,才糊得一口饭吃。” “妈妈打量我是这样爱开玩笑的人吗?” 穗心蓦的冷下脸来。 到底是王府格格,脸一板,天也阴了一层似的。可想到她进门三个月,先生都不曾碰过,万事都一副菩萨面孔。今天大约是借着昨天先生让她办事办成功了,先生过来歇了夜,要发发格格的威风。吴妈笑道:“太太就不要作弄我了。” 冥顽不灵。这老妈子仗着自己是俞故笙未发迹前就侍奉的老人,不把她放在眼里。三姨太太怀孕,她也出了不少力,这会见风使舵还昂着脖子瞧人?穗心正犹豫要不要发作,里头洗澡间喊:“穗心!” 穗心道:“你出去,看着七里院。” 拿了俞故笙的替换衣裳,穗心推门进洗澡间来。 洗澡间里雾蒙蒙的,俞故笙叉着两条挂满水的光胳膊架在浴缸边上。穗心脸红了红,低头将衣服给他挂在一旁,就要退出去。 “你不洗?” 她搭在门上的手一滑,沾了一手的水:“我一会再......” 只听得哗啦啦的水声,他从浴缸里起来,走到了她身后。 热气哄哄的,穗心后背都僵了。 “金穗心,有三件事你要记住。” 他慢条斯理地擦着水珠,又慢条斯理地把衣裳套上:“第一,我娶你不是做摆饰,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第二,除了我,你不需要顾虑任何人;第三,转过来。” 穗心被动转身。他一件雪花衬衫耷拉在肩上,光裸结实的胸膛氤氲在水雾里。 穗心眨了眨眼睛,睫毛上湿漉漉的。 他将两手一抬,意思明确。 穗心脚下迟两步,还是走上前去,素手微抬,捏住他第一颗扣子。 他声音像染着水雾的琴弦,泠泠的:“这是第三件事,记住了?” 穗心耳朵发烫,脸却诡异的奇冷。她点了点头。 他不满意,沾了水汽的手将她下巴一捏,迫她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利刃般钉住她眼眸。 “说出来。” 穗心咬了咬唇,心里闷堵得厉害,颇觉难堪。 她红唇微启:“是,我记住了。” 第4章 肮脏 俞故笙低下头,轻狂的在穗心沾了水汽的唇上一吻,开门就要出去。 穗心紧问:“你不去看看?” 他目光从她俏脸上掠过,流水似的:“何妈到门口接西医,一会你带着去七里院走一趟。” 停了停,他声调缓慢:“你是俞太太,以后,后院的事,你来处理。” 穗心咬了咬嘴唇,一句话梗在喉咙口,咽了下去。 她应“是”。 他满意的拿手在她柔腻的脸颊上一抚,出去了。 穗心洗了个澡,振作一番,才往七里院来。 还未走进院门,先听到尖利的叫声。 “放开我!我要见先生!我要见故笙!” “金穗心你不得好死!你这个杀人凶手!” “你们放开我!” 穗心脸有些白,脚步趔趄,身旁小兰忙扶了她一把。 摆手,小兰退到边上。 穗心道:“何妈该接到人了,你去迎一迎她。” 小兰应是,穗心孤身走过去,一把推开门。 房里的人先一愣,见到是她,抵头凶悍撞过来。旁边先拦着的老妈子、丫头赶紧再度将人拦住。 离着只有一只手的距离,三姨太太花柏莲被拦住。 她张牙舞爪,头发蓬乱如恶鬼,一个字一个字喊:“金穗心!” 穗心握紧了放在身侧的手,她长吸口气,缓缓吐出来。 “我在这里。” 花柏莲双目赤红,一夜而已,脸瘦得双颊凹成诡异的山丘。 “我来是告诉你,故笙他不会见你。” 穗心不忍直视,略眨了下眼皮,声调很慢:“做姨太太就要懂姨太太的规矩,不管你从前对他有多少恩惠,都不该拿来做以后的利钱,迫着他一分一分还。从前是你心甘情愿,往后,他要的也只是你的心甘情愿。” 花柏莲恶狠狠瞪着她,要不是被人拦着,她定能一口咬下眼前女人的脑袋来。 小兰在门外道:“太太,西医来了。” 花柏莲惊恐:“你要做什么?你还想做什么?” 穗心转身,往外走。 花柏莲才感到害怕:“我再不自作主张,你别碰我,别......” 穗心走到外边来,房里忽然传出凄厉的惨叫,吓得她浑身一凛,手脚发虚。 小兰在旁扶住她。 里头花柏莲惨叫着“救我”。 叫得瘆人。穗心紧紧抓住小兰的胳膊,声音发紧:“他,他们在做什么?” 就要回去。 小兰拦住她:“这是先生吩咐的,太太就随她去吧。” 穗心两腿僵硬。 小兰看她小脸白得可怜,温声扶着她一步步往前走:“先生纵了她也不是一次两次,她这回是踢着钉板了。太太也别觉得她可怜,觉着先生心狠。因果报应罢了。” 穗心经七里院一吓,回来发了一身汗,人也虚下来。 何妈来回话,穗心才知道,昨天那碗药被吴妈掉了包,俞故笙让西医给花柏莲做了手术。三姨太太不但保不住这个孩子,往后也不会再有孩子。 “吴妈被打了一顿,发卖出去了。七里院里现缺个老妈子,太太是这就派人过去,还是过两天再说。” 何妈等着她回话。穗心脑袋涨疼得厉害,她摆了摆手,把人遣了出去。 第5章 下人与上人 俞故笙十四进青龙帮,十几年时光,从一个水果摊的小贩到青龙帮舵主,又成为上海政商两界呼风唤雨的人物,他当然不会靠老天爷眷顾。 八叔答应这门婚事的时候,穗心就知道,她进的这道门不会干净。 只是,虎毒尚且不食子,三姨太太跟了他要十年,腹中又是他的骨血,他都下得了这样狠手,要有那一日......金穗心面色发白,呆呆的望着窗上还未变色的大红喜字。 “太太!” 小兰在外唤了一声。 穗心摸摸脸,凉得扎手。 她使劲搓了两下,才唤小兰进来。 小兰对着她微笑:“金府来人了。” 穗心怔了怔,起身道:“谁?” “七小姐。” 穗心点头,理了理衣摆出去。 客厅里,金惠敏弯腰正在品看一尊瓷瓶。听到声音,起身回转过来,冲着穗心一笑。 穗心摆手,让小兰领了下人下去。 惠敏脸上的笑收了起来:“怎么,当上了俞太太,架子也端起来了,连杯茶水也不叫人伺候?” “贵府多的是下人奴婢,要人伺候,何必到我这地方来。” 惠敏一下怒了,指着她鼻子就骂:“金穗心!不过嫁了个流氓头子,你少跟我面前摆威风!” 穗心面上平白得就像一张毫无褶皱的白纸,走到惠敏身旁,手指抚在那双耳青花瓷瓶上:“是,我是嫁了个流氓头子。你嫌丢人,别上我的门,和我在这大吵大闹,成什么样子。” “你!” 惠敏气得发抖。 想到自己的来意,竭力忍住:“我替阿玛来传话,说完我就走!别当我稀罕来你这肮脏地方!” 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一张纸来,丢到穗心脸上:“再过几日,武川流先生会到上海来参加中日友好商会,阿玛让你看着点,别叫那起流氓接了谁的手,耽误了武川流先生的行程!” 说罢,转身就要走。 走到门口,又蓦然回过来,笑得尖锐:“还有,这个月的家用别忘了叫人送过来!” 高跟鞋在地上嘎达嘎达响。穗心弯腰下去,将那张纸捡起来,上头用日文写着一处地址。 她和发高烧的病人般,一手虚汗,叫人送了洋火来,把那张纸点着,丢进了瓷瓶里。 在客厅里坐了好一会,刚要起身,七里院传来消息,花柏莲趁人不注意,把自己淹死在了浴缸里。 穗心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个人浑身湿淋淋的躺在地板上,身下还有血,整半个裙子都被染红了。两只眼睛圆瞪瞪盯着一处,下人给她收拾的时候,她的头忽别转过来,那双泛白的双眼像利箭,直射向穗心。 “啊!” 穗心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 小兰忙推门进来:“太太做噩梦了?” 穗心摸了摸手,粘腻得都是汗水。花柏莲死了有两天,她连着两天梦见了她。 “我给太太倒杯热茶压压惊。” 小兰边说,边递了过来。 穗心接过,问:“先生回来了么?” 小兰正要回答,外边老妈子道:“太太,太太醒了?” 穗心应是。 老妈子道:“先生喝醉了,正找太太呢!” 第6章 吸血虫 小兰道:“大冷的天,你不会扶先生进来,在这和太太嚼什么蛆?” 老妈子为难地笑笑:“先生醉得厉害,几个人劝不住他,所以才......” 穗心已趿鞋起来:“好了,别说了,带我去吧。” 老妈子忙答应着,走在前头。 渐入深秋的天,早晚温差大,夜晚凉得很。 小兰手脚快,拿了一件印度缎白狐领的斗篷给她披上。 金穗心到小客厅,里头伺候的人就退了出来,只说先生在里边等着她。 这个意思很明白的,她来了,他就不需要伺候的人了。她是俞故笙明媒正娶进来的太太,也是他花了大把银钱买进门来的太太。太太,也是奴婢。 金穗心推门进去,房间里熏着暖炉,又笼了酒气,味道很不好闻。 俞故笙仰头半靠在一张太师椅上,长衫的扣子解了好几颗。金穗心把窗帘拉上,只将窗户开了一条缝透气。 走过来倒了热茶送到他嘴边,穗心一边替他将长衫外的罩子解下来:“怎么喝这么多酒。有烦心的事也不好作贱自己身子。” 他半眯着眼睛,看她低眉垂目说着她妻子本分的话,眼睛里的光闪闪烁烁。 忽一把抓住她的手,将人揪到跟前。 穗心重心不稳,倒了过去。 他口中的酒气直往她脸上扑散:“你倒是心疼我?嗯?” 她半别着脸:“自然心疼的。” 她手下不松,将他罩子的纽扣解开了。 他却不抬手臂,指尖在她颈项柔嫩的肌肤上流连游移:“金七来过了?” 她垂着头应“是”,他不抬手,她便伏在他身上不动:“来过了,说是家用该给了。” “那么一大家子人就靠着卖了个你过日子,这笔买卖,我是做亏了?嗯?” 她长长的睫毛微颤动了一下,捏着他纽扣的指尖见了白。 “要是你反悔了,只管把我送回去。” “白让我睡,你也愿意。” 他忽笑了一声,将她往旁一放,站了起来。自顾自脱了外罩,又解长衫的扣子:“你是我俞故笙的女人,送回去,再让他转手卖给别人?” 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金穗心和个木偶人似的,没什么反应:“要擦脸么?我去拿热水。” 边说边要往外走。 他一把将人拉过来,哗啦啦扫了桌上的残羹冷炙,将她压到桌上。 “知道刚才谁在这里跟我喝酒?” 后背顶着的桌面又硬又潮湿,汤汁一定浸透了她的衣裳。 金穗心看着顶在她头上的那张脸,一股由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屈辱和恐惧,两只怪手似的紧紧揪着她的心脏。揪得她透不过气来。 “不知道。” “让我来告诉你,”他口气像是好说话,那双眼睛却利得像刀剑,深得似海渊,“你八皇叔,豫亲王。” “他来让我带你学洋人去度度蜜月。说你是皇家格格,要我别太怠慢你。” 他掐得她手骨要断裂似的疼。 “八叔太过操心了。” “他是太过操心了,我俞故笙府上的事他也想插手,真当自己做了我老丈人?他不过是卖了个侄女。格格?” 他嗤笑出声,伸手就往她衣裳里钻。 第7章 龙潭虎穴的后院 从进门到刚才,穗心一直都做得很好。把自己当一个木头人,俞故笙说什么,她做什么。他要对她怎么样,她就怎么样。 可这会儿她抵抗起来。 抓着他要解她下裙的手,她眼里有惊慌害怕:“别在这里!别在这里!” 他看着她有丝人气,心中有点点触动。 摸着她细嫩的下巴,他凑近她,嘴唇在她颤抖的唇上游动:“金七只是来问你要家用?嗯?” 她像是一下掉到冰窖里似的,恐惧的瞪大着眼睛。 他的手从下往上,抚过她的小腿肚,弯过膝,抚过细滑的腿:“金穗心,我才刚跟你说过,除了我,你不该顾虑别人,你的记性,太差。” 他混来,桌子晃得像是大海里没帆的船。 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有冷风钻进来,从她敞开的衣领往里,贴着她心口带走一圈又一圈的暖气。 他终于完结,她跟一块腐肉般躺着一动不动。 “进了我的门,最好把你那点子知恩图报的心思都给我藏起来!惹得我急了,什么豫亲王,什么格格,大清早亡了!在上海法租界,是生是死,我说了算!尤其是你!” 他把从她身上拽下来的衣裳丢过来,遮住了她被扯得支离破碎的小衣。 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开门出去,小兰拿了替换衣裳进来给她擦洗。 “先生面色很难看,去了二姨奶奶房里。” 穗心就着小兰的手坐起来,背跟折了似的。 “小兰,下午金七小姐来找我,谁跟先生说了?” 小兰道:“门房老刘的儿子是先生手底下最得力的小子。” 说了这句话就不再说下去。 穗心便知道了,这个家里,哪只眼睛都是盯着她的,她这个新进门的太太,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眼里,也在俞故笙的眼里。谁都不信她,尤其他,更防着她。 说什么后院的事都交给她打理,不过是要她跟那个门房老刘一样,做他看家护院的狗。 也是,她现在不就是条狗,被人呼来喝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八叔拿捏那点养育之恩要她替他为东洋人效命,来糟践自己的家国;俞故笙心知她怀着目的来,故意晾着她,拿她当后院里的一条胭脂狗。 她是恭亲王的格格,可恭亲王早死了。她只是沦落到寄人篱下的一个破落户。要不是弟弟在东洋人手上,要不是八叔拿弟弟要挟她...... 让小兰多去拿一双鞋来,趿着刚才被汤水染污了的拖鞋,金穗心往小客厅去。她翻着那只瓷瓶,整个颠倒过来,里头的灰烬果然没有了。 大喘气喘不出来,她在地板上怔怔坐了会儿,估算着小兰拿了鞋子要回来,才慌忙逃出去。 八叔要她看着他,要她从中渔利,她还未伸出一个手指头来,已被他抓住了首尾。 这条路迟早是个死,可好歹在死之前,她得把敏杰从日本人手里带回来。 捏着一块小小的龙纹玉佩,金穗心红了眼眶。躺在被窝里,只觉得浑身发冷。 二姨太柳方萍曾也是青龙帮厉害角色,金盆洗手后当了俞姑笙的姨太太。 替他理着衣领,方萍道:“阿坤一个老早就过来了,在小礼堂等你。” 她说了前半句,后半句不说了,又讲:“太太昨夜里高烧。” 俞姑笙笑了:“没头没脑。你什么时候也学的拐弯抹角?” “没头没脑不要紧,你听得懂就行了。”将他衣领子掸了掸,她道,“那还是个嫩生生的小姑娘,你既要了,也别叫她日子太难过。” “哼,你还有这样的菩萨心肠。”俞姑笙道,“晓得了,我过去看看她。你替我去见阿坤,就说这事等我见过费先生再说。” 柳方萍笑赞他:“要我说,那个费先生不见也罢,新政府的爪牙,还是上不得台面的。” “妇人之见。” 俞姑笙轻拍拍她的手:“我过去瞧瞧。” 柳方萍应了,待他出门,脸上笑容顿收起来。她问身边人:“事情办得怎么样?” 那人忙上前,压低声音:“吴妈果然想来向太太求情,已被……” 那人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可姨太太真就要扶那小丫头坐大?别……” “将军冲锋总要有个挡枪的,”柳方萍笑笑,剥着指甲,“早晚轮到她,先让她好过两日。” 第8章 病势汹汹 已早上八九点钟,滴翠苑里还不见人洒水扫尘。静得死寂一般。 俞姑笙走进去,小兰正好从里头出来。 他示意她别嚷。 压低了嗓音,问:“人呢?” “太太昨夜里高烧,有两个说去喊大夫,一晚上没话音,也不知去哪里喊的。还有的……”小兰摇了摇头。 俞故笙看了眼她端着的一盆水。 小兰道:“我替太太擦了擦身子,想着能退烧也好。” “去请张医师过来。” 俞故笙吩咐了一声,推门进去。 房间里竟比外边还冷。 他走过去,金穗心缩在被子里,嘴唇干红,脸上是不健康的潮红色。 俞故笙手在她额头上一贴,果然烧得厉害。 他眉头皱了起来,起身要喊人。 金穗心掖在被子里的手忽然伸出来,紧紧抓住了他欲撤走的那只手。 嘴里也不知说着什么,双唇翕翕阖阖。 他凑过去听了听,还是未听清楚,却发现她掌心里抓着一块玉佩。 试图将她的手掰开,她抓得死紧,像抓着自己的性命一般。 俞故笙目光存疑又似了然的从她脸上滑过,他倒是听说了,这十一格格十岁之前跟着她那个擅做生意的阿玛在南洋欧洲一带跑,订过一门亲。 好像是南洋的一个大户人家,姓李。 他侧过去看,云龙纹绕的玉佩上似乎当真刻着一个“李”字。他派出去的人闯了个空趟,武川流根本未随日本商队进入上海,倒是这个南洋李姓大家,刚来了个少爷。 青龙帮与李家素来有些生意牵扯,船舶运输往来自然不会查得那样严........竟疏忽了。 他笑了笑,忽扣住她的手,将那块玉佩夺下来,用力往地上一掼。 只听到“当”的一声,上好的暖玉碎成了七八片。 俞故笙掉转身就走。 穗心烧得糊里糊涂,她看到弟弟站在码头上期盼的望着她,擦着眼泪伸出手来;又看到阿玛无奈的摇摇头;一回身,李琮温和的看着她,他开口喊她。 穗心妹妹,穗心妹妹...... 他说:我等着你回来。 忽觉得哪里骤然发痛,钻心似的。 金穗心长提口气,溺水般猛然惊醒。 小兰忙过来扶她:“太太,你醒了!” 又对外边喊:“太太醒了!” 就有人进来,提着一个药箱子,拿出听诊器来给她做检查。 金穗心脑子还是昏沉沉的,由着那西医这看看,那看看。她心里像是空了一块,有什么东西掉了似的,可她抓不住...... “烧已经退了。中医开的那几服药接着吃,少吹风,多多休养,自然就好了。” 小兰道谢,何妈把人送了出去。 金穗心看到那西医影子在光线里一晃,忽然想起来。她的玉佩呢?她满身找起来,越找不见越慌张,她的玉佩呢? 拉住了将要出去的小兰,金穗心急问:“我的玉佩呢?” “玉佩?” 小兰想起来,将床头抽屉打开,一块手帕包着,里头是碎成几瓣的玉佩。 “先生替您捡起来的,您一直握着,大约翻身的时候掉在了地上。” 地上铺着波斯地毯,哪里就会这样轻易的摔碎了?这是有人发了大力气,才摔成这样的! “你说谁来过?” 小兰看她的神情不对,斟酌着道:“先生一早听说您病了,忙赶过来看您,还立即叫了西医.....” 不等小兰说完,金穗心一把推开她,赤着脚就往外跑。 小兰拦都拦不住。 第9章 脑子是个好东西 俞故笙从金凤凰舞台回来,刚进书房,门就被人从外撞开。 他还未坐下,听到声音,反应迅敏,抄手拔出桌底下的枪对准来人。 险些扣动扳机。 望见披头散发的金穗心,他略觉诧异,将枪放到了桌上。 脸色是极不好看的。 小兰跟在后头赶过来,外边候着的几个小子也忙进门来。 “太太她刚醒,头还昏着,求先生饶命!” 金穗心还没说话,小兰抢先跪了下来。 她瞪着他的眼睛圆滚滚,怒火恨意外渗。清醒得很。 俞故笙哼笑出声:“你说她不清醒,我看她清醒得很!” 说时,上前一把揪住了金穗心,几乎把她从地上拎起来。 他将人朝进门的几个小子身上一扔:“扛回去!” 那几个小子应声就将金穗心手脚胳膊扭了,往外拉。 金穗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疯了似的,抓住眼前的胳膊一口咬下去,趁着松动的时候,她扑过去就要掐俞故笙的脖子。 “你把玉佩还给我!为什么摔我的玉佩!把玉佩还给我!” 一边嚷一边发疯似的在他身上拳打脚踢。 小兰和几个小子看得心惊肉跳,连忙上前要架她回来。 俞故笙黑沉了脸,蓦喝道:“都给我滚出去!” 说毕,轻松把她张牙舞爪的两只手交叉一握,一把揪住领子往内侧屏风后拎。 小兰等人不敢多待,忙忙缩脚出去。 俞故笙把人丢到太师椅上,一只脚踩在踏板上,两手按住她双肩,一只脚盖在她双膝上,居高临下。 “再闹我杀了你全家!” 她静了一秒,忽盯着他冷笑起来:“你以为,我在乎金七他们的命?” “豫亲王吞了我阿玛的家财,金七拿我来替她嫁给你这个流氓头子,你杀了他们,我只会多谢你。” 俞故笙脸上掠过诧异。 她极快将他一推,便往外跑。 她想要去抢他扔在桌上的那把枪。 然而,他只伸手一抓,便拽住她一把头发,将她扔到了墙上。 “我小看了你!” 挣扎搏斗中,她宽松的睡衣松了开来,露出一大片雪色肌肤。 俞故笙目光发暗的扫了一眼,轻蔑不屑的冷嗤出一声笑来。 她浑身抖得厉害,筛糠般,眼睛却瞪大了,吃人似的瞪着他。 “要是你再能忍耐一点,或许事情就成了。可惜武川流未能赶上今天的列车,我既未见着他,事情总还有回旋的余地。” 看到她眼里闪过的错愕与失望,他竟有些高兴。 却更感到气愤:“那枚玉佩这样重要,重要到令你露出马脚。” 提到玉佩,她眼里哀伤一涌而至,登时流出泪来。 呜呜咽咽便抽泣起来。 “要是我今天早上吩咐下去在列车上动了手,你借我杀了武川流,武川家族必不会放过豫亲王与我俞故笙,你便好带着我的家财,以俞故笙遗孀的名义再嫁。好一笔买卖。” “南洋李家家私也不少,竟还要你靠卖来赚嫁妆。” 金穗心怔了怔,似没听明白他说什么。他是以为,她故意泄露玉佩的消息,让他知悉武川流的动向,好让他去杀武川流?诚然她想要武川流死,可敏杰还在对方手上,她怎么敢?况且,她只知武川流可能下榻之处,哪里晓得他的具体行踪? 她直瞪瞪的看着他。 俞故笙掐住她的下巴,捏得她骨骼作响:“一石二鸟,你倒是心狠!” 将她一扔,他踅身出去。 “来人!把太太送回滴翠院,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见她!” 柳方萍得了消息,忙赶过来。 “她年纪轻,不晓得你的脾气,慢慢教就是了,怎么还把人关起来了?” 俞故笙斜了她一眼,显然不喜欢她替金穗心说话。 柳方萍笑了一笑。 俞故笙往另外一条小路上走。 “我也好两天没去看过四妹妹,她这回病得久了,我和你一起过去。” 俞故笙点头,正要往萧园去,听差来传话道:“外头来了个客人,自称姓李,南洋来的,是太太的朋友,想要见太太。” 柳方萍看到俞故笙脸色一下阴沉,知道这个姓李的不是好来头,跟金穗心恐怕有些不一般的关系,就要自告奋勇去见,也好探探底细。 俞故笙却对她道:“你替我去看佳容。” 也不多话,转身就去见那个姓李的。 柳方萍的丫鬟秋安低声道:“先生这股气可不寻常。” 柳方萍斜了她一眼:“一个毛十六的丫头,你怕什么!根基深的那个拔了,她算个什么东西!” 就往萧园里去。 第10章 狂生与刁民 俞故笙一进门,却见豫亲王奕鉴坐在左手边的圈手椅上正喝茶,除此以外,并无他人。 他眉头微蹙。 旁边的人还未上前来多做解释,奕鉴率先过来,脸上带着一点子微笑,道:“虽知俞老板忙,可我这里有一点子事儿未了,不得不又来叨扰你。” 俞故笙没跟他多客气,往首位上一坐,接了茶杯喝上一口,便不说话。 虽人人都道俞故笙会做人,顶好说话。可也都知道,这青龙帮的流氓头子,端的是一张笑面虎的脸,眉毛要耷拉下来,老虎也能骇死两头。哪里还有真够得上“好说话”三个字的?不过都是权衡利弊罢了。 奕鉴心头暗骂,压着王爷的尊贵,他勉强堵着气说道:“十一早前在南洋住过一段时候,刚才那位客人,是十一的朋友,听闻她嫁了人,要来恭贺两句。不过我听说十一这两天身子不大好,也就多谢了他的好意。” 俞故笙哼哼:“八王爷好大的派头,主意做到我门上来。” 这句话打下来,奕鉴后脑勺挨了一闷棍似的。明着听,俞故笙是不满他登门来替他俞故笙赶人,仔细听,却能体会到俞故笙明了金穗心嫁进俞家门的目的。 大家似乎心知肚明,这亲结得是内中有因,可这样几乎破脸破皮说出来,奕鉴脸上有点挂不住。两边脸颊僵硬着抖了抖,不知如何进行下去。 他自认是尊贵又体面的人,跟这样泼皮无赖混道上的人不同。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若是前朝还在,若是皇帝还在,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谁敢! 眼见着奕鉴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俞故笙忽的一磕茶杯盖子,死寂里发出脆微的一声响,跟一个雷般,炸在奕鉴脑儿门上。 他跟只受惊的鹌鹑一样,完全受制于人的滋味既窝囊,又无可奈何。心里头千百只猫爪狠狠的挠,又疼又烧得慌! 这帮贱民!刁民!等有朝一日复辟成功,等把皇帝迎回紫禁城!都瞧着! 俞故笙薄唇轻扯着,跟刚才奚落刁难的人不是他一般,眼皮一掀,示意奕鉴:“这茶叶是今年早春的龙井,今年雨水太密,也就这么几罐,王爷多尝尝。” 若不是为了大业,奕鉴真想甩袖子走人!这是欺他府上连罐得脸的茶叶都没有?! 压着发抖的手脖子,奕鉴端茶啜饮,看向俞故笙笑:“果然好茶。” 几番戏弄奕鉴,俞故笙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下来。 他一手微支下颚,白皙的面容上似带一点儿忧愁:“八王爷也勿怪我多心。遂心虽已嫁入我门,毕竟门不当户不对。” 奕鉴看他委实惺惺作态,却又不得不顺着他的戏码唱下去:“俞老板何出此言?俞老板如今家门,能配得上的人,真真儿难得。” 俞故笙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似乎能看透他这句话深藏的自傲之意。 奕鉴被他那一双看似平静无波,却极尽奚落的眼神望得心头几番躁乱。 就当奕鉴以为这凌迟没完没了之际,俞故笙忽站起来,拿了礼帽,道:“豫亲王既惦记侄女,那就去瞧瞧吧。说不准,见了豫亲王,十一格格的病倒会药到病除。” 说罢,他也不多过问奕鉴,兀自走了。 奕鉴脸上火辣,心头也是几簇火烧得旺盛。若不是十一这个丫头惹是生非,他又何必在这里多受俞故笙那个流氓竖子的奚落?! 俞家下人过来引他,他板着脸,强压了几头火,往里去见金穗心。 第11章 狐假虎威 金穗心本就高烧未退尽,又大动肝火,此时躺在太师椅上,一张小脸半边都是病态的红,整个人病恹恹,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染就的灰。 小兰端了药碗进来:“太太快别气了,气坏了身子,都是我的不是。” 金穗心有气无力的:“和你无关。” “昨天夜晚先生过来,我原想着太太病了,那起子不长眼的,连个医师都请不来,总要叫先生知道知道。就把太太的病加重着跟先生说了。先生大约心急,不顾病气过人,就进门来瞧太太。谁知道反而办了坏事,害得先生跟太太闹了口角。” 金穗心喝了药,漱口,接过帕子擦嘴。 小兰又说:“太太别嫌我话多。先生眼下还紧着太太,是好事。可太太要为丁点儿的别扭跟先生闹,叫院子里旁的人瞧在眼里,可巴不得呢!” 金穗心要说什么,看了小兰一眼,摇了摇头:“你去吧。” 小兰欲言又止的退到门外。 金穗心浑身无力,骨骼又酸又痛。她侧着头,呆呆看那窗外正当碧绿的芭蕉。 南洋时,他们住的房子外头也有一大丛芭蕉。一下雨,敏杰总爱跑到大绿叶下蹲着看癞蛤蟆跳来跳去,傻乎乎的喊她,姐姐,青蛙。 她总告诉他,那么丑的哪里会是青蛙?明摆着就是蛤蟆。 敏杰拽着阿玛的袖子耍起赖来,非要阿玛附和他说是青蛙。 往事都成了泛黄的照片,一点点都将被岁月淹没。阿玛走了,而敏杰那个傻孩子......落到日本人手里,他可能好? “太太,您娘家人来了。” 小兰在外边敲门轻道。 金穗心暂停了的心陡然一跳,几乎是一下就坐了起来,她抬手极快极用力的抹了一下双眼,瞪向门板的眼珠微凸,面容紧绷:“谁?” 奕鉴刻意下的温和亲近嗓音穿过门缝传进来:“十一,是我,你八叔。” 金穗心抬手胡乱理了下鬓发,穿上尼泊尔绒缎拖鞋。 她说:“进来。” 小兰推门,奕鉴昂着下巴,将脑袋上的瓜皮帽儿摘下来,往后头小兰手里一塞,端的王爷架子。 可在小兰这样俞家人眼里,这位不伦不类留着半边光脑袋半短发的前朝王爷,还真不入眼。且看在金穗心的面儿上罢了。勉强将那瓜皮帽儿放到一边架子上。 奕鉴自当他那府上一般,走进去往右手边上一坐,就吩咐开了:“去拿上好的茶!这门关得也太严实,气闷得很,都开开!” 小兰不免有些不服:“我们太太病着呢!吹风要更坏了,谁担待得起?” 奕鉴瘦长的脸一拉,扬手就要呼过去。 金穗心往前把小兰一拉,背后挨了奕鉴一巴掌。 小兰顿急:“太太?!” 穗心宽慰的看她一眼:“你先出去,把门带上吧。” 小兰不放心,穗心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小兰满心不愿的退出门去,将门拉上。 奕鉴火气大得很,一巴掌打在椅子扶手上,怒道:“你是怎么管教自己房里人的?你不要忘了,你是个格格!挑着那起子不上台面的丫头下人干什么?叫他们一个个都爬上脑门来!你瞧瞧你的脸面在哪里?” 金穗心往后,扶着一旁花架子站住,眸光微定落在那一盆吊兰上:“格格?” 她声嗓里自带奚落,未再说下去。 奕鉴的面色更加不好看。 “十一!” 他嗓门大起来。 金穗心忽然抬起头来,那亮而急迅的光,令奕鉴一愣,到嘴边的话蓦然停了一停。 金穗心嗓音低低的,带着高烧过后的氤氲沉沉。 她说:“八叔,这里是俞府。” 一句话,像是一碰冷水,兜头浇到脚,奕鉴猛的打了个哆嗦,扭曲的脸庞冰冻般僵硬成了寒铁。 第12章 把柄 奕鉴目光在穗心房间里转了一圈,跟阴暗角落里意图出行的硕鼠一般。 他一只手手心里压着长袖边缘,缓缓坐下,声音也低了不少:“这话不必你说。我今儿来,也是看看你,听金七说你脸色瞧着不大好。” 金穗心心知肚明,他父女俩何来那样好意,不过是为了钱,为了利用她错开俞故笙与武川流罢了。 她脸上淡淡:“八叔操心了。” 奕鉴看她模样倒还乖顺,又顾及这里到底是俞故笙的地方,隔墙有耳,未发作。他昂着下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算是应了她。 金穗心说了这句话,倒像是不知道他这番来的用意,只管呆站在那里,看着一盆无声无息的吊兰。 她这副冷淡淡的模样,奕鉴瞧着便难受。恭亲王活着时自认为与他们众兄弟不同,见面时总端着一股格格不入,到他女儿,也是这样。 要不是这个丫头还有用处,奕鉴倒懒得搭理她这样一个怪脾气丫头。 清了清嗓门,奕鉴端出阿叔的架子来:“你既知道我操心,就该自己懂事些,叫我少操点儿心。你也知道,我不单单要照料你,照料金七,照料一大家子的人。尤其是你那小弟,更是要让我回回惦记起来,都白了头发。” 他刻意将最后一句话说得低微,眼睛一点不漏的看着金穗心。果见金穗心那淡淡模样上染了一丝涟漪,转头看向他的目光里压抑着一股紧张与不得挣扎。 奕鉴心里舒坦些。脸上也添了笑意:“你们都是我皇家的子孙,不论是谁,我都记挂在心上。也会尽我所能保全你们,可你们也不能单单叫八叔一个人忙。八叔是双拳难敌四手啊!” 金穗心掐着一片吊兰叶子的手指间满是粘腻,那吊兰绿叶被她按在手指间中,粉身碎骨不得挣扎脱困。 她嘴唇干涸得厉害,双瓣紧抿,一言不发。 奕鉴提着一边嘴角笑了笑:“再有两天,也将要有信过来。不知这回可是会因某些缘故,到不了上海。” 他在威胁她。倘若她不肯听命行事,那被押在日本的敏杰安危将如何....... 金穗心每呼吸一次,都觉得心头上有千万只尖针在密密的使劲儿、用力。忽有更深刻的痛,从指间一直蔓延到心间。她看着折断了的右手无名指的指甲,齿关咬住下唇,将手指蜷缩到掌心中。 奕鉴看她不吭声,等了等,不耐烦的拿了瓜皮帽儿就要走。 金穗心轻声急快道:“我要看到敏杰的信。” 奕鉴已走到门口,闻言,意有所指的望着她。 金穗心极快抬头,目光如炬看过去:“我要准时收到敏杰的信。” 奕鉴把帽子往脑袋上一戴:“那就看你自己了。” 说罢,将门一推,走了出去。 金穗心定定看着那洞开的门,满地阳光倾洒进来,她浑身力气蓦的似流水泄去,手打到花架上的吊兰。只听到一声七零八落的脆响,那绿洋洋的一盆吊兰砸落到地上,孤零零、狼狈。 第13章 四姨太 三姨太花柏莲骤然惨死,四姨太萧佳容是个胆小体弱的,这就病倒,歪在床上一连好几日。 柳方萍替了俞故笙来看她,两人坐在一块儿谈些近来外头有趣的戏文,正说到那美利坚有个中国女子,最近风头很盛,颇是稀奇。外边来人,在柳方萍耳朵边说了两句。 柳方萍冲着四姨太萧佳容一笑,拍了拍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起身道:“不好陪你多聊了,你见谅,我得往那滴翠苑去一趟。” 萧佳容细长的眉轻轻一簇,半真半假道:“二姐姐说笑。谁不知道这位太太尊贵,咱们先生可是说了,平日里不许咱们去打搅这位娇客,免得污了她的眼睛。” 柳方萍笑骂道:“都说你们读书人的嘴皮子最能讲,果然如此。咱先生为的是谁?不还是为了姐妹间的和气?那新太太是刚进门,年纪又比我们小上一大截,先生说是免了请安这一套,别叫新太太为难,却也是为了咱们。咱们这样的,先不说年纪,单说别的,叫你去,你倒是乐意天天上门问个好?” 萧佳容拿了一条帕子在嘴角边轻轻的掖:“我哪里不知道先生待我们的好处?也是在二姐姐跟前,心直口快了些。” 柳方萍眼睛里都像是有笑光在闪动,她过来拉了萧佳容的手:“好了!咱老姐妹,什么不好说呢?看你,到底书香门第里出来的,这就脸皮薄上了!” “刚才底下人来传话,说滴翠苑那位见了她娘家来的人,昏死过去了!妹妹你倘若身上大好,也随我一道儿过去看看才是。先生不在家,别说咱们不声不响的。” 萧佳容先是有些惊愕,一听柳方萍说要去滴翠苑,她犹豫不肯起来:“我是有病气的,还是不去了罢。” 柳方萍一顿,看她的眼色意味深长:“妹妹要当真这么想,我也不强求。不过这会儿不去见,早晚要见,你还能躲一辈子不成?依我说,不如现在过去走个过场,否则,等她好起来再追究起来,倒是个麻烦。你也瞧见她对付花柏莲的手段。” 萧佳容像是被什么惊吓到一般,柳方萍口中吐出“花柏莲”三个字,萧佳容蓦的浑身打了寒颤。 她端详的看向柳方萍,可柳方萍面上只有善意的微笑,一点儿端倪都没有。 萧佳容暗中揣测,慢吞吞从太师椅上下来:“我向是个胆小的,最好息事宁人,过自己的安生日子就是了。二姐姐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罢。” 柳方萍未将她故意把去看金穗心的主意推过来当一回事儿,只一笑,放开萧佳容的手,往外去:“那好,你且慢着些,滴翠苑还等着请医师过去,我得抓紧了去瞧瞧。” 说罢,不等萧佳容挽留,柳方萍便脚下步子极快的走了出去。 待到了外头,柳方萍脸上的笑容才稍稍收敛下来。眼底满满阴色。 柳方萍身边得脸的丫头秋安不满道:“这个四姨太也是多心,您是好意提醒她,她倒还怕三怕四,担心那新太太不好,先生怪罪下来。她有胆子的就硬气些,不去不就得了!非拉着二姨太太您。” 柳方萍捏着帕子掖了掖鼻子尖,似笑非笑:“且让她得意着。一遭儿一遭儿的,谁欠了的债都得还。她要起头就算这么清楚,多好着呢!我也不必心慈手软。” 秋安应“是”:“医师这会儿应该已经过去了,那咱们......” 柳方萍打了个转向:“不急。前边儿要过七里院,走,看看去。人虽死,地方不死。做人呐,可别太向前看,前有狼,指不定后还有虎呢,是不是。” 第14章 病娇气 人当真生不得病,穗心本也就是普通的伤风感冒,可再加上几次的急火攻心,便也像是身染恶疾一般,昏昏沉沉里,几度要死过去一样了。 金穗心闻得床头边上人来了又去,有人在她耳朵边嘀嘀咕咕,她两只眼皮千钧压顶似的沉,脑袋里灌了铅一般,沉重得厉害。 身体里钻了两个人,一个在使劲儿推搡着喊她醒醒,另一个却拽着她往那黑暗不理世事里沉沦而去。 渐渐的,推搡她的那个小人儿退了场,她被一大片昏暗笼罩着,像是躲了一个大瓮里,可以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理。 她觉得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忽手臂上一点刺痛,她混沌不堪的思绪稍稍明朗一些。 有人在身旁耳语,说的是外文。 两个男声,一个听来是上了年纪的,一个倒显得年轻,嗓音微沉,刻意压低了音量,不疾不徐的。 她跟着父亲在国外长大,懂得几门外文,他们说话,她听得明白。 她听到那嗓音动听的男声问,她怎么样,要不要紧,这一两天可能醒过来。 他说,务必要保证她康健。 他说,自然关心的,这是他的妻子。 妻子......俞故笙?! 金穗心蓦然的打了个寒颤,眼皮抖动了一下。 几经挣扎睁不开眼,这一吓,吓得她一鼓作气张开了眼。 屋子里黑黢黢的,只墙壁上一盏玉兰形制的壁灯亮着,桌上酒精炉子煨着什么,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 房间里空无一人。 金穗心口渴得厉害,张了张嘴,想喊人,嗓子眼堵了一把砂砾,塞得满满的,又疼又涨,她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仰头望着帐子中央虚晃晃的一团影子,金穗心眼皮酸沉沉的,脑袋里空荡荡。跟刚死里逃生过来似的。 倒真是就这样死过去,也好了。什么事都可以撒开手不管。可死不了。总还是要往前走,使劲儿的活着。 这样想,便勉力挣扎着,侧过身来。 小兰刚拿了一提盒子的新鲜热菜进来,听到屋里发出闷声一响,惊了一下。忙伸手推门进去。 就看到正中央,金穗心不知怎的竟从床上跌了下来。 小兰急将提盒往旁一放,过来要扶金穗心起身。只听到身后道:“出去。” 小兰身子一顿,缩着肩膀退到了外头,把门带上。 俞故笙三两步过来,微蹲身,长臂一揽,把人挽到了手臂弯里,将金穗心放到床上。 他坚韧的眉梢有稍稍动色,却是没有想到她这样轻弱。 浑身的肌肤轻软得像是河边柳絮,稍加点儿力,下一瞬就将灰飞烟灭了似的。 拿了一只靠枕放到她身后,他大手盖到了她额头上。 他掌心干燥而温热,连番而来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令金穗心怔怔不知发声。 “烧退了,药还得接着吃。” 他边说,边将一旁的提盒拿过来,揭开。将里头三碟菜一碗汤拿了出来。 金穗心借着壁灯去看,是一碟虾米酸黄瓜,一碟清炒雪里蕻,外加一碟油醋香萝卜,那汤则是炖得排骨冬瓜汤。油撇得很干净,看上去倒清爽。 “先吃点东西,再吃药。” 金穗心肚子是饿得很,只是嘴里没味道。 “我不饿。” 大约是病中便娇弱些,这话是不当在他跟前说的,他要她吃饭便吃饭,要她吃药便吃药。她一个不由自己的人,原不该跟他说一个“不”字。金穗心自己反应过来,心头“咯噔”一下,抬眼去看他,正对上俞故笙瞧来暗沉沉的眸子。颇有些骇人。 她低眉,懊恼的咬住了下嘴唇。 第15章 难得的温和 金穗心忐忑着,这四下里蓦然的沉寂过头,她也不知该怎么开口的好。 却听俞故笙不但未见动怒,反而仍平声静气的说:“那就先喝汤。” 他说着,已将汤碗递过来。 金穗心显然诧异的抬眼看他,不知动作。 他将汤碗往她手里一塞:“我没有折腾病人的怪癖。” 这话是说,他这会儿不跟她为玉佩的事一般见识? 金穗心说不上心头的滋味。这件事明道是他的不对,这会儿却像是他委曲求全原谅她一回似的。更可怪的是,她竟还觉有些窝心。真是病了一遭,脑子也叫高烧烧坏了。 就着汤碗小口的喝,金穗心注意着他的行动。 俞故笙在酒精炉子边上坐下来,揭开那小锅,原来炖的是小米粥。 米香浓郁,一碗汤下去,也把金穗心的味觉给勾了出来。 她看俞故笙自顾自舀了一碗,小心将碗递过去,巴巴的看着他。 她这会儿眼馋巴巴的样子,小脸苍白夹杂病中微红,一双眼珠儿水灵灵的,倒乖巧得惹人爱。 俞故笙哼笑了一声,眸子亮如星辰,显有揶揄:“这会儿饿了?” 金穗心粉白的面皮一下通红。端着碗的手刚要缩回去,俞故笙大手一抬接了过来,给她盛了小半勺。 “空腹不宜吃太多,解着馋罢。” 金穗心小声嘀咕:“我是真饿了。” 俞故笙把乌木筷子往边上一放,似笑非笑的侧首看着她:“小丫头片子,嘴皮子倒翻转得利落。不饿是你,饿也是你。” 金穗心嘴唇上还有米粥的水渍,衬着她病中娇弱的脸庞,更添几分楚楚。 她从汤碗里抬起脑袋来,故意跟他抬杠似的,歪着一侧脸轻声轻气说:“我可不是什么小丫头片子,我嫁了人的。” 俞故笙愣了一下,忽然笑起来,上前把金穗心连人带被往怀里一捞,低头就去寻她那沾了香浓米汤的唇。 她抓着他的衣襟微推了推,声音低微:“仔细过了病气给你。” 俞故笙一只手往她腰下滑去:“牛鬼蛇神我都不怕,还能怕你!” 他话里有话,金穗心怔愣之中,已被他翻身压了下去。 也不过是瞬息之间,然而在金穗心脑海之中却是几个轮回几个世纪过去。她纤细发白的指尖紧紧捏住他不放,两只侵染水雾的眸子分明发亮用力的看着他。 俞故笙眸色发沉,发暗。 第16章 权衡 她一鼓作气般,染着病声说:“那玉佩......” 他眼皮子一掀,突然就没了兴致,松手要起身。 她却不放。 俞故笙眉目微凝,审视着她。 咬了咬嘴唇,她出声道:“那玉佩原是我阿玛在南洋定做的,我跟我胞弟一人一枚,跟旁人全无关系。” 他显然并不相信,嗓音凉了下来:“我自是旁人,与我何干。” 边说,边抓住她攀在他盘扣上的细嫩指尖,一气拽下来,丢了开去。 俞故笙坐到那小桌边上喝起米粥来,眉目不动,瞧都不瞧她一眼。浑然房间里没有她这样一个人。 金穗心几番思量,暗地里握着那枚碎了的玉佩,长睫虚掩下的神情若豪掷赌徒。 八叔,她信不得。可俞故笙呢?她又能信他几分? 前是狼,后是虎,她原就进退维谷。是被狼啃掉最后一根骨,还是与虎谋皮? 拇指轻轻摩擦玉佩表面的纹路,金穗心听着自己呼吸缓缓的,如冰原上顽抗的风,沉重又扎人,刺得她心肺皆疼。 她能等,可敏杰等不起...... 暗暗将玉佩揣在手心里,金穗心忍耐着,抬头看向俞故笙。 她伸出手去。 莹白的手掌心里托着碎裂的温润玉佩,将她细嫩指掌衬得更如玫花桃蕊般。 她的手在微微的颤动,可见精神之紧张。 “你若是不信,这个给你,只管你怎样处置都好。” 俞故笙眉梢一扬,探究里夹杂着几分冷嘲:“说服我?” “我知道要你信我很难,可是俞老板,皇家虽没落了,脸面还是要的。我不会,也不敢做出丢我阿玛脸孔的事。这玉佩,你若是瞧着不喜,丢了就是。” 她说时,眼睛一横,忽然起身,掀开一旁的窗户,扬手把手心里的玉佩丢了出去。 俞故笙望着她不动。 金穗心心潮极大的起伏,仍残留不去的伤寒病症激发起来,引得她连连咳嗽,一张脸登时红得滴血。 俞故笙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似是而非的望着窗外那早就不知踪影的玉佩方向:“不论这东西谁送的。” 他边说边缓缓主转过脸来,视线微垂,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它可未跟得一个好主人。” 眉梢微低,他漫不经心的理着早就整齐的袖口,嗓音凉如夜风里的池水:“我告诉过你,当好俞家后院里的女人,旁的,你勿须搭理,这是第二遍。” 金穗心只觉颈后一只手,用力在将她的脖子往下压,狠狠的压到那肮脏的地面上,许还要踩上一脚。 皇室尊贵?不,她是连个人自尊都将要丢掉的人。 隐忍着满目灼热,她紧咬着唇不说话。 下颚上多了一只手,微砺的指腹摩擦着她细嫩的下巴,他将她的脸抬高,强迫她看向他,上身稍稍倾靠过去。 俞故笙开口,嗓音里的凉,夹着他呼吸里的热,冰火两重天一般煎熬着对面的人。 金穗心眼睫微垂,神情十分的平静,模样看来顺和,天知道她心胸里压抑至极的屈辱与窒闷。 他说:“十一格格,出嫁从夫,这话你当听过。我不反对你贴补娘家,原你明面上嫁过来的目的,咱们彼此心照不宣。私底下,你最好量量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金穗心仍是那副不声不响的模样,真是乖得很。 俞故笙鼻端毫不掩饰的一声讽刺轻笑,他心知她内心里的不堪与挣扎,偏故意低首贴着她唇吻了吻,四唇相贴,迟迟嗓音因此传到她舌尖上:“还有,以后再叫我听你喊我一声俞老板。” 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尖倏的下移,落到她细嫩脖子上,俞故笙指尖蓦的微一用力。便听到金穗心喉咙深处不由溢出的一声沉闷声响,那是死亡的威胁。 金穗心小脸登时白了一层。 俞故笙却像只是开玩笑般,拍了拍她的脸颊,转身喊了小兰进来服饰,他自出去了。 金穗心一口气喘上来,上半身跌过去,幸亏小兰进来及时,扶住了她。 金穗心身上全无力气,刚回到水中仍缺氧过度的鱼儿一般,她被动的放任自己靠在小兰身上,大口大口的喘息。 伤寒的病症,令她口鼻沉沉,心头几次供不上气息的感觉,当真心悸,后怕至极。 俞故笙会让八叔探望她,当然不会简单的相信八叔只是担心她。也只有八叔那样自大的人,才会以为俞故笙什么都不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从她进门的那天起,不,也许从他去八叔府上处理八叔在赌场里的债务时起,他们所有人就都在他设下的陷阱里。 跟这样的人作对,别人她不知道,金穗心只知道自己,恐会死得极惨。 可她死不得,她还未见到敏杰从日本回来。 但她又不得不往那条死路上闯一闯。敏杰在日本人手里,在八叔手上,她要违背八叔的意思,敏杰就会遭到不测。 那些因为前朝皇帝退位而失去身份、地位与钱权的前朝遗老,为了重回人生的巅峰,都疯了。只要能再当人上人,谁都可以被他们丢到脚下当做踏脚石。包括骨肉血亲。 她不能寄希望于八叔能顾及阿玛,顾及他们是阿玛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可她又不能将一切和盘托出,寻求俞故笙的帮助。 所谓她的丈夫.......她不过是于他个人的所有者。 他们算不得夫妻。 可也许,他们能算得上合作伙伴。只要她身上有利可图,俞故笙与奕鉴相比,金穗心更愿意相信,俞故笙会有契约精神。 八叔要她阻止俞故笙杀武川流,否则就会对敏杰不利。可即使她办到了,八叔能威胁她这一次,此后必还有千千万万次。他借着敏杰让她为还他的赌债嫁给俞故笙,借着敏杰,让她在俞故笙面前装乖卖巧.......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姐弟算什么,是什么呢?! 如果,她能转而与俞故笙合作,会否有一条可见生机的路?哪怕他们姐弟只剩敏杰,也是好的...... 她不能一再受制于人,即便俞故笙是虎,她也要与虎谋皮! 奕鉴等人所要的,是保住武川流的性命;俞故笙与南京政府的人有往来,南京政府想要武川流的命,不过是因为武川流这趟前来,很可能借由上海,与北平方向的人会见,达成某种将损害南京政府利益的协议。 假如她能在这中间找到一个平衡阻止俞故笙暂时放过武川流...... 金穗心想到这里,起身随意梳洗之后要出门去。 才刚走到门口,小兰进来,神色有些紧张:“太太,四姨太太跟二姨太太来了。” “他们来做什么?” 她进门这样久,未曾见过这两个姨太太,这会儿上门,金穗心闻着些不对的气味。 小兰摇了摇头:“这二姨太太从前是青龙帮某个长老的千金,向来厉害,那四姨太太瞧着是个读书种子,整日里林妹妹般娇弱样子,却万不可就认为她与那林妹妹一般,是个弱女子。” 金穗心蹙眉,待要问仔细些,便听到柳方萍爽朗的笑声,带着话音传过来:“这可好了!我们都记挂着太太,不知她什么时候好起来,来了几趟都是白跑。今天来得巧!太太在房里呢?” 金穗心整了整心神,她心头惴惴的,面对这帮比她大得多,又俨然厉害的角色,多少有些发怵。可她又断不能当着他们面儿的露出胆怯来。 “小兰,你去开门。” 小兰应是。 金穗心两只手交握在一块儿,暗暗的给自己鼓劲儿,当那门打开,她脸上端着得体的笑,正好与门外携手过来的柳方萍、萧佳容对个正着。 柳方萍眼底的光一闪而逝,嘴角的笑容越大:“太太。” 萧佳容面露鄙夷,待金穗心走出来,才将眼皮压着目光,上下扫了金穗心一眼,将面上鄙夷收起来。 第17章 兔死狐悲 这两个人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嫁进来到现在都没声没响,突然这么勤的跑过来,必然有缘故。 金穗心微微笑道:“两位姐姐难得上门,只我还在病中,不好请你们进去久坐,要是两位姐姐不介意,不如就在这院子里,我让他们准备些茶水点心。” 萧佳容拿手绢子捂着唇不说话,做出一副病弱样。 柳方萍倒有几分王熙凤的厉害模样儿,笑过来拉了金穗心的手,亲热道:“承蒙你一句姐姐,我们两个且厚着脸皮受下了。” 金穗心一只手被她攒在手心,那别样的温热,有些不惯。任由她拉着往外走,金穗心脸上微笑不动。 “太太进门到现在,我们两个一直未来探望。一是后院出了那样的事儿,佳容也吓坏了,总卧床不得好,我也有些骇着;二是先生疼你,也不许我们这些老人抢着他的好时光。” 金穗心笑道:“是我的疏忽,我也该早些与两位姐姐见面。” 柳方萍道:“这话暂且就不说了。只要太太好,后院太平,那就什么都好。” 说毕,两个人都坐着不吭声。 金穗心端了茶慢慢的喝,心里打量这两个人到底来做什么。单单的问她一声好?她可不觉得自己这个俞太太做到了能服众的份儿上。 就当金穗心以不动要来应他们的动,却不想萧佳容起了身,扫了金穗心一眼,道:“我觉着身子不大舒服,不陪两位了。” 也不等金穗心跟柳方萍说什么,起身就往外走。 金穗心被她一个突如其来的排头吃得既懵然又憋闷。当真特地来给她一个下马威似的,叫人气闷。 柳方萍笑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你别放在心上。” 金穗心笑笑:“不会,这样很好。” 柳方萍望着她笑:“哪里好?” 金穗心也望过去,柳方萍眼中深难见底,然而也只一瞬之间,眸光浮面上尽是笑意。 “说来,柏莲的事情也有七日,七日回魂,今天夜里,她总要回来看一看。一个人,要是自己种的因果,寻得那样一个下场,也无可说,可若是......” 她跟不知花柏莲因何而死一般,笑得颇有些可惜的样子,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起身:“太太病还未好,我这就走了。” 金穗心听她说起花柏莲,仍有些回不过神来,微抬首看向柳方萍。 柳方萍眼中的笑明明温和无害,却似另笼着一层让人看不懂的深意,她微一点头,带了人便走了。 金穗心怔怔坐在那里,神思还未回来。 小兰忽然过来,急道:“太太不好了!七里院,七里院又出人命了!” 金穗心不知自己手里什么时候捧了一杯茶,“哐当”一下掉到地上。 “七里院之前伺候三姨太太的阿九,被人发现吊死在房檐下,就在当初三姨太太上吊未死的地方。” 金穗心膝盖虚打了一晃,小兰忙上前扶住:“何妈已叫人通知先生,先生说,让太太你过去看看。” “我?” 小兰点了点头。 金穗心真觉得有些害怕,她垂目看着地上破碎的天青色瓷碗,蓦然想起来,这杯茶,是柳方萍刚走的时候,塞到她手里的。 金穗心定了定神,她想给自己倒杯茶喝下,壮壮胆,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的茶杯碎渣,还是未动。 只起身,跟小兰道:“随我过去。” 小兰应了一声,跟金穗心一道往七里院过来。 院子里早清了人,只剩下几个家里的护院守着。 金穗心问阿九的尸体在哪里,护院便引着她往阿九生前所住的佣人房旁边的一杂物间走去。 自从花柏莲死后,七里院的人要么被发卖,要么被安排到其他院子里去做下等佣人,就只剩下花柏莲身边亲近的几个,譬如阿九,还有莲月等,不过三两个人。平日里也就是看看院子,理理花草。 俞家后院的下人也都是拜高踩低的,花柏莲活着的时候,七里院她身旁的人走出去,底下人也都要给几分面子,高看一等。她那样不体面的死去,连着这个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成了不为人待见的。等闲无人搭理。阿九更是一个话少谨慎的丫头。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这桩事情? 虽天已凉,多少还带着暑气,阿九那尸首又在檐廊下挂了有一个夜晚,再闷在杂物间这种原本就会有怪味儿的地方,那混杂的气味儿更加令人作呕。 金穗心拿手帕捂着嘴,走近看了。阿九脸颊连着脖子都白到下人,那脖子上的一条绳印,在如此惨白下更衬得触目惊心。 “几点钟的事儿?” 护院道:“问了她一个房间里的人,昨天夜里十点多钟她出去,以为是小解,之后就没见着人。今天一早打扫院子,才瞧见檐廊下的人。” 金穗心还想问什么,可那强烈的酸腐发霉的味道冲到她喉咙口,她忍不住,手帕捂着嘴小跑了出去。 小兰赶紧跟上去,送上随身带的水,叫拿了杯子,给金穗心漱口。 金穗心手扶着廊下柱子,很缓了一阵,才起身,跟小兰说道:“去把跟阿九一个房间的人喊到滴翠苑来,再有,去巡捕房,报警。” 小兰先还答应,一听到“报警”两个字,她顿了一下,才说:“报警恐怕不大好。” 金穗心不解:“既出了人命案,自然是要叫警察的,单单你我,能瞧出什么来?” 小兰笑了一下:“这事儿要闹到巡捕房,叫上头的人知道了,只怕先生脸上要不好看。” 金穗心不解。 小兰解释道:“先生是公董局第一位华人。” 法租界的公董局从未有华人能进入过,俞故笙他什么时候....... 金穗心点了点头:“知道了。” 怪道他不叫警察,竟让丫头来跟她说,这样重大的事情,交给她来处理。 金穗心心头隐隐有些窒闷到发痛。他的脸面比人命重要。 虽知这是理所当然的,她又何尝不是他手里捏着的那只蚂蚱,什么时候用不着了,也许就会跟阿九,又或者是花柏莲一个下场。他们都是他花钱买的一枚棋子,一个花瓶,一个玩意儿。 可她多少还是有些窒闷不甘。 所幸俞故笙也未就撂开手去,万事不理。稍晚些时候,还是派了个巡捕房的人来,给阿九的尸体做了个检查记录。金穗心便让人好生安葬了阿九,又问阿九家里还有什么人,多少要打点一些。 问下来,这丫头当初是人牙子卖进来的,哪里还有什么亲眷家人的? 金穗心找了和尚道士,给她超度。小兰在边上说她心善,花柏莲活着时树敌众多,阿九虽做事谨慎小心,既是花柏莲身边人,多少也是沾染了些仇怨的。她这一死,院子里不少人拍手叫好。金穗心还这样给她体面,当真是好心。 小兰哪里知道,这叫兔死狐悲。哪年哪月,许自己也有一样的下场,金穗心只求到时,也有个人来替自己收尸,不叫她死了都没有体面。 第18章 做局 阿九的丧事办下来,已是两日后,这期间,金穗心也未就把她的死因丢开,不去过问。只是查来查去,也不过是一些口角上的仇怨,等闲够不上就要杀人行凶的地步。 七里院的人也都说花柏莲死后,阿九十分安分守己,除了该说该做的,一点儿多余的疏忽都不露。 这就越发叫人奇怪了:难不成是阿九自己想不开了,一条麻绳往横梁上挂,自己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这边金穗心头疼得很,柳方萍的折梅舍里却正闲适上演着“牡丹亭惊梦”那一段。 唱戏的昆曲班子是刚来法租界的苏州班底,班主柳静生,地地道道苏州人,因跟柳方萍本家姓,借着这点子光,走了门路来进了俞家。 萧佳容半歪在太师椅上,脸上仍有些病色。 柳方萍看着正中那扮演柳梦梅的小生,脸上微微带笑,半侧过身去靠到萧佳容耳朵边道:“这柳老板身段唱腔都是最佳,刚从北平城过来,先前是在总统府的,我是个门外汉,你瞧着怎么样?” 萧佳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唱得好是好,只我现在也没多少心思在这上头。” 她看了眼柳方萍:“你倒是沉得住气,还有心情看戏。” 柳方萍笑了:“看个戏怎么了?” 萧佳容瞧了一眼台上。 柳方萍示意正唱到热闹处的几人下去,只余她跟萧佳容两人。 萧佳容手扶椅子扶手,慢慢坐起身来,道:“那一位借着查案子的由头,把我房里的几个人都喊过去盘问了一遍。这是什么意思?竟然怀疑我不成?” 柳方萍端了茶杯喝一口,不咸不淡道:“何尝是你?我房里的彩萍、古柳不是照样也被唤了去问话?” 萧佳容冷哼:“她倒真把自己当一回事儿了!” “这话可说不得,”柳方萍慢吞吞道,“再怎么说,她是正房太太,想怎么着都是应当。你我这样的.....” 柳方萍放下茶碗,叹了一声:“除了认命,还能怎么着呢?” 萧佳容不服气道:“故笙不在家罢了!拿着鸡毛当令箭,真把自己当正房太太了!” 柳方萍笑笑,隔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说:“你这话在我这里说就罢了,我只当没听到,在外头可说不得。” 萧佳容扭头冲柳方萍哼声一笑:“二姐姐你也别在我面前演,咱们一个屋檐下多少年,你什么心思,我不知道?” 柳方萍眉头微蹙,半垂的眼睫底下,眸子里精光倏然而过。 嘴角的笑纹却不变,柳方萍朝外喊了一声:“彩萍!” 一个长脸穿秋香色绸缎夹袄的丫头闻声快步走了进来。 柳方萍道:“跟戏班子说一声,且歇着罢,我要去一趟滴翠苑。” 边说边起身。 萧佳容定定看着她。 柳方萍笑望着萧佳容:“既然四妹妹老实话都说出来了,我也不好再坐着。是灾是祸,走一趟,我自去领着。四妹妹呢?” 萧佳容“霍”的起身:“你去得?我还怕了她不成?” 说毕,两人一道往滴翠苑来。 俞故笙去金陵,今天夜晚回来。金穗心整理了一下阿九这桩事情的条条框框,不论结论有无,她领命办事的,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刚让小兰把她理好的手稿记录拿去放着,叫厨子开饭,外边听着声音。何妈进来道:“二姨太太跟四姨太太来看太太。” 小兰道:“这不巧,太太正要吃夜饭。” 何妈道:“那我去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稍后再过来?” 金穗心这几天为了七里院的案子,盘问了他们两个房里的人,心里多少有数,迟早这两个人要找上门来。偏见着没动静,她还当这两人因听着是俞故笙让她查的,忌讳了。可好,掐在俞故笙未归之前上门....... 金穗心喊住何妈:“你等一等。我出去见他们。” 小兰道:“太太明晓得他们为什么来的。也省得跟他们多事,只管让何妈出去说一声,让他们吃个闭门羹,太太也好立一立威信。” 金穗心看向小兰:“这威信不是我想立就立的。你当他们为什么偏生这个时候过来?” 金穗心把手里的绢子放好,声音清淡淡的:“不是怕先生知道,是怕先生不知道。” 说着,金穗心朝外走去。 她心里多少清明,这两个人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来试俞故笙的口风。 她在这个家里是什么位置,今儿一遭,便可见分晓。 外边萧佳容跟柳方萍坐在下首,见金穗心不立即出来,萧佳容将手帕子按在嘴角,声音微低:“太太这是不得空?” 一边的丫头笑答:“两位姨奶奶且坐会儿,我再叫人进去瞧瞧。” 边说,边往柳方萍面上一瞧。柳方萍别过视线,望向萧佳容:“她若是心里有数,这事儿也好办。我在故笙那里向来是个没脸没皮的角色,待故笙回来,就由我出个头,请他替我们在太太面前说两句,往后日子各自好过。” 萧佳容笑笑:“你菩萨心肠,知道我喜清静,要替我出头,我也不是个不知礼数的,今天这一趟既是我说了要来的,未见着面之前,横竖我是要在这里等着。你那里的戏还未唱完,倒可以回去再听一会儿。” 柳方萍笑:“不了。咱们姐妹三个平日里虽算不上多和睦,也相安无事过了这么些年。这几个月时间倒生出不少事,三妹妹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谈不得守望相助,总也要一道走到底。” 萧佳容闻得柳方萍这话,视线底有流光暗暗细致的打量了一圈儿面露微哀的柳方萍。将手帕贴到了眼角边上,掩下眸里光色。 柳方萍跟她前后脚进门,她是俞故笙欠了父兄人情,临了托孤,柳方萍听闻是俞故笙受了前青龙帮老帮主的嘱托。彼此都算不上是俞故笙多欢喜的女人。越是不受喜欢,动的心思也就越多。可柳方萍进了门一向与人为善。阖院子,闹腾得最厉害的就是花柏莲。 但萧佳容也并未就此看低了柳方萍,能当俞故笙的女人,没有一个是没脑子的。 感慨花柏莲下场是假,这会儿柳方萍是显着在拉拢她。萧佳容心思兜转,暗暗的计较。 第19章 谁逼急了谁 未等萧佳容做出个决断来,听到有脚步声,扭过身来一看,金穗心带着两个丫头过来了。 萧佳容随柳方萍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没什么笑容,只听柳方萍跟金穗心寒暄,也点了个头,当是给了金穗心面子。 书香世家出身的人,总有傲气。金穗心未将她的刻意无礼放在心上,招呼道:“我正要吃夜饭,听到两位姐姐过来,就赶紧出来相迎了。两位姐姐可吃过了?” 柳方萍道:“是我们不好,来得不巧,打搅了太太用饭.......” 萧佳容打断柳方萍的话,直截了当:“吃饭不吃饭的再说,我们这遭过来,是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柳方萍瞧了萧佳容一眼。 萧佳容只当没看到,走到金穗心跟前道:“听闻你在查七里院那个丫头的死因。这个家里近来是晦气,该查一查。只是不知道我萧园和二姐姐的折梅舍怎么着了,好端端就陷进人命官司里。还请你给我们一个说法。” 小兰笑道:“四姨奶奶可是读书人,一口一个你啊你的,是瞧着我们太太年纪小,好说话么?” 萧佳容利眼瞪过去。 柳方萍连忙打圆场:“四妹妹是个最心直口快的,太太心善,必不会跟她计较。” 又扫了小兰一眼,正下脸来:“倒是你这个小丫头,上人说话,轮得到你插嘴?知道的是你不懂规矩,不知道,还当太太惯的。” 小兰顿气性上来,要回嘴。金穗心把小兰往边上一拉,出声道:“你让他们去换壶热茶来,我跟两位姨奶奶还要说上一会儿话。” 小兰憋着气出去了。 萧佳容哼哼:“真是个护主的丫头。” 柳方萍只坐在一边不说话。 这两个看似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可实际的,都是唱的黑脸。金穗心定了定心,往那首位上一坐,自把架子摆出来。 “两位姐姐请坐。” 萧佳容不客气:“得了!我有什么资格坐?” 不等柳方萍打回转,忽听得“哐当”一声,把萧佳容跟柳方萍都唬了一跳。 只见金穗心沉着脸,当刹那,扬手一挥,打了桌上的茶壶。那茶壶“哐当”一下,摔了四分五裂。 “没资格坐就滚出去!” 萧佳容一口气冲上来,抬手指向金穗心:“你!” 柳方萍抓住她的胳膊,笑看向金穗心:“太太何必这么大气性?大家姐妹,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金穗心不冷不热,睨着萧佳容反问:“是么?” 萧佳容白嫩的脸皮急速蹿红起来,瞪圆了一双眼睛,牢牢盯着金穗心。 金穗心扫了她一眼,扭过脸看向柳方萍:“柳姐姐你看萧姐姐像是要跟我好好说话的模样?” 淡冷的一笑,金穗心纤细如葱白的指尖搭在碧瓷茶碗上缓缓的滑动着:“我是年纪小,也好说话。可不是什么人来都可以踩一脚的烂泥。” 柳方萍笑笑:“太太要是烂泥,我们这些做小的,可真不知是什么东西了。” 萧佳容忽然脖子一昂,向前冲了两步,瞪着金穗心道:“你当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七里院的那位走了,你就想着法儿的要来糟践我们!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是想要一把火把我们烧死!你当我不知道?” 柳方萍忙上前抱住萧佳容。心道萧佳容这出戏演得很是不错,即便金穗心有意要压下这簇火下去,怕也难。今天势必是要闹到俞故笙那里去的了。 却见上位的金穗心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羞急愤极,虽一张仍显稚嫩的小脸煞白,却还能安稳端坐在上位。 柳方萍一边佯装劝着萧佳容,一边嘴里说着像是劝阻的话。 她说:“你这是什么样子?平日里最没有声音的就是你,今儿却是反了个儿了。当真是谁逼急了你不成?” 萧佳容从她这话里听到“逼急”两个字。看上头金穗心还没有动作,心道果然是要逼急了她才好,便装着用力掐了柳方萍一把。柳方萍佯装吃痛,松手。 萧佳容一下子蹿出去,借撞到那桌角的机会,扬手打过去就是一巴掌。 金穗心料得他们要闹出点儿动静,却没有想到萧佳容竟敢动手。她到底还是年轻,未窥见这里边的门道,喊了小兰等人进来,将萧佳容制住。 萧佳容被两个下人牵着胳膊,甚是丢脸,不禁也真急起来,跺着脚嚷道:“二姐姐你不帮帮我?” 柳方萍就在旁边劝说:“太太,这动用私刑,怕是不好。” 金穗心脸颊早红肿起来,她挺起胸膛,看向小兰:“掌嘴!” 萧佳容的本意是要激得金穗心跳脚,却不是想自己受罪。一听到这话,眼瞧柳方萍是装腔作势,乐见其成,不禁又气又急,直喊:“你敢!故笙回来饶不了你!” 金穗心冷着脸道:“那就等他回来,我再去请罪!” 跟小兰厉声道:“打!” 萧佳容细皮嫩肉的脸上,被金穗心房里的老妈子左右开弓,打了几巴掌就红肿起来。 这时,柳方萍身边来了一个丫头,在柳方萍耳朵边说了一句什么。 柳方萍趁此机会赶上前去,拦住小兰还要下落的那一巴掌,道:“先生回来了!” 金穗心往柳方萍看去。柳方萍道:“这个家说到底姓的是俞。该当怎么样,不如我们一道去问问故笙。” 金穗心冷着脸,一点不见惧色。她理了理裙摆,起身昂首:“好。那就随你们的意思。” 说毕,往门外走去。 正当金穗心要走出去,只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从拐角处急步匆匆过来一人。 正是应该在今天傍晚才回来的俞故笙。 萧佳容早被自己带来的一个丫头扶着,见到俞故笙,萧佳容推开那丫头,一个跌冲扑倒在俞故笙跟前。她喊了一声“故笙”,未抬头,眼泪先“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俞故笙弯腰把人扶起来,看到萧佳容红肿的两边脸颊,他眸色变暗,立刻往那对面,昂首挺胸的金穗心看去:“金穗心!” 金穗心不卑不亢:“先生不必喊得这样大声,我不聋,听得清楚。” 第20章 究竟 俞故笙眸眼发冷,一只手抚在瑟瑟发抖的萧佳容身上。他掠过金穗心,视线落到柳方萍处,问道:“怎么回事?” 柳方萍微低着头:“不过是姐妹间的争执,你刚回来,也累得很了,不如先缓一缓。我来宽慰萧妹妹。” 她通篇不说一句有关金穗心的话,这就很显然了。言语之中的意思,是金穗心仗着自己正房的身份,对萧佳容动了手。 俞故笙冷哼出声,看向金穗心:“我让你当好这个家,你竟是这样给我办事的?!” 从他进来只管将萧佳容护在身前开始,金穗心就知道今天这个局她是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说起来真是可悲,三个女人争来都气,输赢却不是她们定的,谁对谁错都在这个男人的眼里。他的心偏着谁,谁就是胜利者。 金穗心缓缓吐口气,原还有满腹的冲劲儿,还想即便萧佳容跟柳方萍要给她一个牢笼钻,她也势必要破笼而出,挣扎一番,到了这会儿却觉得全没有意思。绕在舌尖的话几经打转,都咽了下去。 她微垂了眼帘,不说话。 俞故笙看她半边脸拢在的窗屋阴影下,小小模样孤单单,倒有些不忍起来。萧佳容跟柳方萍是什么样的人,他跟他们共处多年,也并未不晓得。 搭在萧佳容肩上的大掌稍紧了一些,他望着金穗心道:“你去祠堂,没我的吩咐,不准出来。” 金穗心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更未抬头,越过他就往祠堂的方向去。 俞故笙胸闷气短,他进来时明着见到她目光直直射过来,满眼的斗志与期望。可偏偏他一走到她跟前,她便像是偃旗息鼓了。他给她机会开口,她也不吭声。死倔脾气! 小兰瞧着掩在俞故笙胸前,萧佳容早没有可怜模样的一张脸,还有柳方萍那故作喟叹的面庞,有话想说,又忍了忍,赶紧跟上金穗心要去。 俞故笙示意一旁的丫头过来,把萧佳容交到那丫头手上:“你先回去休息,让医师过来给你做个检查。有什么要的,跟管家说。” 萧佳容柔柔弱弱道:“那你可会来瞧我?” 柳方萍一笑,不等俞故笙回答,先就道:“萧妹妹,故笙才刚回来,必然许多事情要忙。” 萧佳容扭头扫了柳方萍一眼,眼底暗恨,柳方萍坦荡荡笑看过去。 俞故笙蹙眉,理了理袖口,道:“让厨房准备宵夜。” 萧佳容一听他这意思,是要去她房里过夜,忙露了笑容,含泪颔首。 柳方萍吃了瘪,也不多话,脸上仍是笑微微的。 萧佳容被人扶回了萧园,柳方萍跟着俞故笙去书房。 在书房小院外,俞故笙站住脚。 这个地方,即便亲密如他们几个,也未曾有谁踏进过半步。这便像是他这个人的心,别看他身边有妻妾数人,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走进过他的心。 柳方萍望着那月亮门,掩饰着将手帕放在眼角掖了掖。 俞故笙转过身来,负手问她:“我告诉过你们,不许去滴翠苑惹是生非,今天是怎么回事!佳容没脑子,你竟也叫我失望!” 柳方萍面上白了白,忙道:“这是我的疏忽。太太近来查七里院那丫头的死因,动了萧妹妹院子里的人,你也知道萧妹妹是个读书人,自有一种清高,不乐意旁人动她的东西,更何况是她身边伺候的丫头?她说要去问一问太太。我也是想着去瞧瞧太太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谁知道一言不合,就成了你见着的那副样子。” 她避重就轻,谁对谁错都是四两拨千斤,说了等于没说,都只由俞故笙的喜好去断对错。 她到底是了解他的,深知他最不喜有人在跟前断案。 俞故笙目光幽深的在她脸上打量几回,似是在探究真假。须臾,才摆手示意她:“这件事你也有错,佳容的脾性你很清楚,竟还随着她一块儿去。虽我知你是为看着她,可你究竟失了分寸。去吧。” 柳方萍心里头难免委屈,可到底输赢不急在这一时。暗暗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她点头,转身离开。 俞故笙瞧着她走远,这才往月亮门里跨。 这一趟南京走下来,又是几桩烦心事。北平方面当真为了一己之私,连家国都不顾了!武川流这番要是顺利北上,沿海的几个港口必然将被东洋人霸占垄断,国内实业、军政一齐将受极大影响。要阻止北平方面,必要阻止武川流。可杀了一个武川流,东洋必会再派第二个、第三个武川流来华。而他们,能阻止几个? 俞故笙将书案上的卷宗翻看了几回,眉头紧蹙,蓦的一放,他站起身来。 门外有人道:“先生,滴翠苑的小兰过来了。” 俞故笙原要拨电话,闻言,放下了电话。 他出得门来,小兰在月亮门外的枇杷树旁站着,看到俞故笙,忙垂头喊了声“先生”。 俞故笙道:“什么事?” 小兰道:“太太从今早到现在,滴米未进,我来求先生,让我送些吃的进去。” 俞故笙冷着脸:“祠堂是哪个吃饭的地方?!” 小兰缩着肩不敢答话。 俞故笙转身就要走。 小兰大了胆子,道:“先生,您不能都怪太太!是四姨奶奶先打了太太一巴掌,太太才叫我们立规矩!太太是正房,四姨奶奶进门连句好的都没有,太太都忍了,要是连耳光都忍得,那岂不是.......” 俞故笙蓦然回头,他眼神锐利,刺得小兰舌头短了一截,立刻胆气也削减了去。 “你说四姨奶奶先动的手?” 小兰点头:“我刚瞧着太太脸上红印子都肿了起来。” 俞故笙眉头紧蹙,他抬手摆了摆,底下的人就把小兰带了下去。 俞故笙回书房打了个电话,要坐下来看卷宗,看了几页,眼前竟晃动起金穗心那垂着脑袋,半掩在阴影里的模样。 阖上卷宗,俞故笙黑着脸自从胸腔里压出一口浊气,起身,他喊了人来,便往外走。 第21章 祠堂里的列祖列宗 萧园里,萧佳容歪靠在一张贵妃椅上,膝盖上搭了一条尼泊尔手工绣毯,丫头翠晴端了汤药过来。 “四姨太,药好了。” 萧佳容瞥了翠晴一眼,有些抗拒。 翠晴笑道:“良药苦口。” 萧佳容端了过来,要喝,又放到一边。 翠晴不大明白:“大夫说这药得趁热才好。” “不喝了,你让人把方子收好。” “四姨太是担心先生不喜欢?” “你也瞧见花柏莲的下场了?”萧佳容摸了摸胳膊,莫名觉得寒意阵阵的,“她进门的时间也叫长的了吧,也不过如此。” “三姨太哪里能跟您比?她那肚子里的......”翠晴一笑,“先生的年纪,多少大户人家都将要躲一辈人了。我听着季先生的话,先生也是想要孩子的。” 萧佳容蹙着眉头不说话。 翠晴又说:“不过眼下又多了一个人进来,虽先生今朝是偏着您的,可仔细些也好。” 翠晴就要将要端下去。 萧佳容把她喊住:“折梅舍那边有什么声音?” 翠晴道:“二姨太进了院子就没出来,先生去了书房。” 萧佳容冷哼一声:“柳方萍她倒是会坐享其成。” 示意翠晴过来,把她手里的药碗拿过来,一口喝了。翠晴赶紧把蜜饯送上前。 挥手让翠晴下去,萧佳容起来又漱了漱口,才含了一片梅子在嘴里。 她站在窗前盯着一树腊梅出神。 她们三个进门多年,都未曾有所出。俞故笙虽不是个贪恋女色的人,可一年到头也在每个人那里留宿好几趟。她是天生体质缘故,难生养。其余两个,一开始萧佳容也当是跟自己一样有难言之隐。花柏莲出事之后,她才回过神来,原来花柏莲不是不能生,而是不让生。那么柳方萍呢? 萧佳容心底惴惴的将手在腹上轻轻抚了一下,假如她怀上了,俞故笙会不会........ 忽然眼底一利,萧佳容连声喊翠晴,汀兰急忙进来。 萧佳容问:“翠晴呢?” 汀兰道:“刚去厨房。” 萧佳容抬手招呼汀兰过来,压低声音道:“院子里管花木的小陈,叫他明天起不必再送花进我的房间。平日里也不准再到屋子里来。” 汀兰点头。刚要问她还有什么吩咐。 萧佳容有些烦急道:“还不赶紧去!” 汀兰见她面色不好,忙扭头往外走。不想一头撞到谁身上,跟着人往后倒。 俞故笙拉了她一把,迎着萧佳容惊愕慌张的面容瞧过去:“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 萧佳容未料到他这样早过来,忙拿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边拾掇着情绪边压着声音轻柔道:“小丫头做事情太多纰漏!” 一边拾了俞故笙的胳膊,跟汀兰使眼色让她赶紧出去,一边轻声细语道:“怎么这就过来了?二姐姐说你有很多事情要忙的。” 俞故笙应了一声,在桌边坐下。看着桌上的蜜饯盒子,他捏了一块在手里,也不吃,只侧首看向萧佳容。 “医师说你是外伤。” 萧佳容见他望着蜜饯盒子,忙笑:“刚喝了宁神汤,嘴里苦得很。” 俞故笙把蜜饯放到盒子里,目光微锐:“我说过,暂时不想要孩子。我希望你记住了。” 说着,站着起来。 萧佳容心里一咯噔,赶紧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嗯。” 俞故笙往外走。 萧佳容急拉住他胳膊,俞故笙扫了她一眼。萧佳容又赶紧放开,有些着急道:“厨房里准备好了宵夜,你要不要用一点?” “你用了宁神汤,早点休息。” 说完,俞故笙拔腿往外走。 萧佳容连喊了两声“故笙”,眼看着他直走出门去。她脸上挂下来,转首将桌上的蜜饯盒子往那门口砸去。 “先生不在萧园过夜?” 俞故笙侧首看了一眼身旁与他身量相近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些许松泛的表情,一只手插在腰上,他嘴角微勾:“萧园的人给了你好处,让你到我这里说好话?” 季修年微低头,年轻俊朗的脸庞被半边月光照着:“能买通我的人,阖上海也就一个。” 俞故笙笑了两声,显见轻快,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回吧。有费先生消息让人通知我。” 季修年应“是”。 俞故笙从萧园出来,转往假山后头走去。 祠堂建在此处,很是幽静宁谧。 俞故笙负手看祠堂里微黄的灯光,眸底有流水般的光色在缓缓而动。 他走过去,推门而入。 金穗心垂头跪坐在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听到开门的声音,她当是小兰,声音轻弱道:“你不必劝我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正是风头浪尖的,要是叫那起子多嘴多舌的告了你的状,反而还要连累你,叫我受罚也受得不安心。” “你倒是能拿人心。” 听到身后响起俞故笙讥讽的语声,金穗心身体明显一僵。然而她并未回头,仍维持着低首跪坐的姿势。 俞故笙拖了一张蒲团过来,在她旁边坐下,仰头往那上头供奉的所谓俞家祖宗神位上瞧了一眼,声音轻慢:“没话跟我说?” 金穗心视线垂落在他交叠过来,遮挡了她身影的影子上,还是不说话。 俞故笙嘴角微提,眼底有一丝嘲讽的笑意:“在跟我闹脾气?” 金穗心这才开口:“不敢。” “是不敢。不是没有。” 俞故笙伸手过去捏了她的下颚,强迫她抬头看向自己:“说话。” 金穗心双眸深黑如墨:“您想要我说什么?” 她看了一眼上头的神位:“你想问什么只管问,当着您列祖列宗的面这样动手脚,恐不尊重。” 俞故笙捏了她的下巴收到自己眼皮底下,微低首,与她面容呈一高一低的俯仰式之态。他呼吸的深浅尽数扑散在她微凉的脸颊上。 “谁告诉你神位上的是我俞故笙的列祖列宗?” 毫不意外从她眼中见到惊愕诧异,俞故笙像是瞧见了什么好笑的事务,轻笑出声,甩手侧身,他起来,拿了线香点燃,冲诸神位拜了拜,把线香插进香炉。 第22章 心思活络了 俞故笙上香的通篇动作自然流畅,说不出有哪里不对,可叫人瞧着,偏生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模样来。 掏出手帕,微垂目,慢慢擦着手指尖,俞故笙眼皮挑起,扫了她一眼:“你院子里的人跟我说,是佳容先动的手。” 金穗心收回下意识落在他手指尖上的目光,抿了抿薄唇,不回答。 俞故笙立在她跟前,身姿颀长,将金穗心跟前的光都遮挡住了,她整个人就像是牢笼里的雀,一瞬间落到了那阴影所做的牢笼里。 他擦完手,将手帕往身后的案上一放,只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却有着十足的警告意味。 金穗心压下心头的不甘与屈辱,她开口:“谁动的手还重要吗?” “你是在怪我不问缘由就将你遣来祠堂?” 俞故笙绕着她走了一圈,又回到她面前。金穗心眼底立即便落入了他那双擦得十分光亮的黑皮鞋。 “有时,输赢不能只看表面。对错,也不该都指着旁人的指点。” 金穗心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仰头朝着他看过去。她眼睛亮晶晶的,两粒眸子似刚从天上采摘下来的星子,还闪着不谙世事的光。 俞故笙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她从门外被人推着跌进来,他抬手扶了她一把,那时她瞧他的眸子就是这样微愕又亮的模样。 正当两人沉默,谁都不急说话,忽闻得一声细微的响。 金穗心的脸颊登时红了起来,连带着耳朵与脖子一块儿,都成了通红的一片。 俞故笙不掩欢愉的轻笑出声。 金穗心闻得他笑,越发臊得慌。她早上起就往七里院去,跟阿九要好的丫头莲月,说找到一些阿九留下的遗物,她担忧经了二道手会出什么纰漏,赶紧亲自过去了。谁知不过是些无用的衣物发簪一类。正当要叫小兰处理,又有说在阿九出事之前,听到她跟莲月争执了几句,大约是讲忠心护主一类的话。金穗心自然是赶紧把莲月喊了过来问话,这么一忙,就忙到天黑,还未来得及用夜饭,萧佳容跟柳方萍又找上了门来。 她饿,饿得很有道理啊! 抬眸瞥了他一眼,笑,有什么好笑的? 到底还是孩子气,明明怕他,偏生又忍不住那愤愤样儿,一团稚气。俞故笙直视金穗心,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清了清嗓子,掩下嗓音中的笑意:“等你把想说的说了,再吃饭。” 金穗心手在发出不雅声音的腹部轻轻的,小小的捶了一下。 蹙眉道:“你要我说什么?” 俞故笙蓦的低首,贴在她耳朵边,嗓音迟缓轻慢:“说实话。” 他有一把能蛊惑人心的声嗓,刻意压低音量时,微带一丝哑,似摁下了心尖上的黑白键,震动得内里一颤一颤的。然而那冰凉的,按下琴键的指却又像极了尖刀,架在脖子上,赫赫然带着威胁,但凡她有个轻举妄动,就能结果了她的性命。 金穗心头皮一阵发麻,她吞咽了一下,呼吸到带着他气息的空气,越发感到心头发慌。 俞故笙却又像是个没事儿人似的,退到半臂之外,好整以暇的望着她。好像他刚才附在她耳边所说的三个字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内在深意。他要的,只是她对于萧佳容等人的坦白。 金穗心心里几番挣扎。她承认自己在孤立无援的状况下极容易受到蛊惑,可她更加不敢轻易放松警惕。她可以拿自己的命去探路,却绝对不能拿敏杰的性命去试万一。 沉下心来,金穗心稳着心神道:“谁对谁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眼里瞧见的是谁。” 俞故笙拖着长音“哦”了一声,审视着她的目光别有意味。 跟他能透过她的身体看到她内心深处最真实也掩藏最深的那些东西一般。 “三姨太一走,四姨太跟二姨太总有危机之感,得到您的青眼,是他们唯一的定心丸。”金穗心按耐着,蜷缩在袖子里的手暗暗地紧握成拳,以此支撑着自己。 好一会儿,他声调悠长的问:“你呢?你可想要这枚定心丸?” 金穗心心头不受控制的跳了一下。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来,迎着他灼人的视线看过去:“这院子里的女人,想必没有谁不想要夫婿的欢喜。” 她的回答可说是滴水不漏。 “这院子里的女人。” 可俞故笙不知是什么意思,意有所指的反念了一遍她说的前半句话,幽深至极的目光落定在她脸颊上好一会儿,他收回视线,朝祠堂外喊了一声。 很快有人拿着几个食盒进来,一一铺陈开来,是很简单的清炒新鲜瓜菜跟粥。俞故笙虽不是上海人,老家却是上海周边的,口味跟上海很相近。金穗心打小跟着她父亲东南西北的惯了,不像从北平下来的皇室成员,诸多挑剔。进俞府几个月,也已惯了相对清淡的口味。 俞故笙拎了盒子到祠堂旁边休憩的一间小屋,招呼金穗心过去。 金穗心甫要起身,可跪得时间久了,膝盖弯下酸麻得很,待她走到里边,俞故笙已端碗吃了起来。 他示意的扫了一眼一旁的空碗,金穗心过去拿了,替自己盛了一碗粥。刚要往回走,腿上那麻木劲儿还未完全过去,她一旋身,脚下没劲儿,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往前扑去。 刚盛上的热粥“哗啦啦”,悉数倒进了俞故笙的裤裆里。 金穗心当真是惊着了。呆愣愣的一只手扶在他大腿上,仰头朝着他看。 俞故笙喝了一声,将她肩膀一拎,提到一旁,起身拿过一旁的毛巾极快在裤子上抖落了两下。所幸粥拿过来时已放了一放,否则刚出锅的温度,可不是要惹出大症候来?! 俞故笙漆黑的眼一瞪,喝道:“金穗心!” 金穗心白着一张脸,还是刚被他提起丢到椅子上的模样,两手垂着,呆呆的,因他一唤,眼里带慌的瞧过去。 俞故笙眼皮一跳,那热烫的一处缓缓行动。见了鬼的,不但未因热粥有甚大症候,反倒是突然活泛起来。 第23章 置气 见着他面上的微红,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金穗心连忙从凳子上下来,扭身拿了一旁的毛巾还要往他身上去,口中喃喃:“对不住,是我没站稳,没烫伤吧?要不我让人去喊医师.......” 她慌得要命,偏生泼洒在那样紧要的地方,他没伸手掐死她都算是好的。金穗心一边说,一边果然要转身出去。 拿着毛巾的手腕被人陡然扭住,她慌里慌张的转过脸来。 俞故笙黑沉着脸,说话嗓音跟压了千钧似的:“伤没伤,叫医师有什么用?” 金穗心愣了一下。 他手臂微一用力,便将人拽了过来,调转过去压到了一旁墙上。 金穗心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了,再看他眼睛里那样吓人的光,便知道他要做什么。可上一回的感受实在糟糕,第一次又疼得很,她对这桩事情多少是忌惮而害怕的。两只手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却不敢明目张胆的回绝他。 她红唇颤颤巍巍的,低着嗓音道:“你,你还是让医师看一看。” 俞故笙已觉腹下一股热流将要横冲而出,哪里还肯跟她废话?当即低下头去,将那不讨人喜欢的一张小嘴吻住。 金穗心咬紧了牙关,明知挣不过他,可前两次的恐惧叫她下意识想要垂死挣扎。 忽觉下颚一疼,俞故笙两指捏住她下巴,稍稍一用力,金穗心被迫弃守城门,由着他夺门而入。 她当他要和之前一样,如狂风骤雨,吮得她舌根都发疼发麻。然而这一回他倒是很温和,缠绵里似还带着点体贴。金穗心原用力抓着他衣襟的手不由稍稍放松。 他刚喝了粥,唇齿之间有米粥清香,大约还尝了块酸黄瓜,舌尖上有些酸甜。就如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一般,难说清是什么滋味。 下身微凉,他一只手探了进去。 金穗心这会儿缓过神来,忙的抓住他那只作乱的手,急切道:“这里是祠堂!” 两人唇齿相依,她的每一个字都从她的舌尖滚落到他的舌尖上。又因心急慌忙,越发语调不清。 可他听清楚了。 俞故笙定睛看了她一会儿,果然放开手,稍退离寸余。 金穗心大大的松了口气,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他眸光忽的一暗,她被迫往后急退一步,脑袋撞到了身后墙壁上,而整个人已被架起,身体立时被占据。 突然的闯入,令她难受得很,整个后背紧绷,眉头紧蹙。下意识抓握在俞故笙肩膀上的指尖用尽了力气,指尖一圈发白发青。 俞故笙扶着她的臀,缓步推进。 金穗心牙关紧咬,额头上冷汗一层一层直往外冒。 俞故笙进行到一半,见她这副模样,眼里的热切不禁也减退了下来。他抽身出来,黑沉着脸一言不发。 金穗心失了托举的力,背靠着墙壁滑落下来。那惊骇过头的冷与寒一层一层浪似的往她身上打,她自然知道他不快了。她更知道他肯来祠堂,是她跟他谈话的一个好机会,可是她没法儿说服自己接受下去。她真的很难受,太疼,太疼了。 俞故笙瞥了一眼伏在地上都直不起腰来的金穗心,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金穗心想起身跟他解释,可是她怎么解释,他都不会相信。 从门外灌进来的风冷得可怕,卷走她身上一层汗,卷走她身上一层热。她跟处在冰窖里一般,通体都是冰冷的。 俞故笙从祠堂里出来,满腹怒火无处发泄。她不乐意,多的是乐意的女人,他向不是喜欢为难女人的男人,可偏生的,她的不愿令他十二万分不满。身体的那把火烧得旺,心里头的那把火更旺。 他留着她这么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的叛徒头子,供她吃喝,给她机会,识趣儿的就该知道什么道儿能走,什么道儿不该走。她非但不跟奕鉴等人划清界限,还许诺奕鉴要阻拦他去杀武川流。 俞故笙鼻端发出“哼哼”的气喘声,嘴角提着看似在笑,眼睛里的暗光却吓人得厉害。 她调转身要往折梅舍去,眼见着院子的门就在跟前,临门一脚,却又撤了回去。 他这会儿往折梅舍去,便要叫人都知道他今夜不但没有在萧园留宿,反而是去了别处。这个“别处”两字一跳到脑海里,俞故笙太阳穴都在“突突”的乱跳。 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她浑不知黑白好坏,偏生他还得顾及着她的小命,替她兜着。俞故笙眼皮重重跳了两下,气汹汹的回了书房,在书房一旁的休息处待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季修年就打了电话过来,说联系上了费先生,约了在锦江饭店碰面。 俞故笙便立即赶了过去。 在出门之前,让人往祠堂带了句话,叫金穗心仍旧去查阿九的案子。给她三天辰光,要是她没有个一二三出来,就要跟她新仇旧账一起算。 这话是叫管家带过去的,等于整个俞家都晓得俞故笙面子上给了正房太太一个机会将功赎罪,可事实上却是在替四姨太太出头。这个刚进门的俞太太,实实在在也就等于俞故笙手底下随意呼喝的小子,主位?她连个“主”字都算不上! 小兰一早赶紧带着何妈、惠香去祠堂接金穗心。 主仆几人从祠堂出来,一路往滴翠苑走,路上几个院子里的丫头凑在一块儿嚼舌根,讲的无非是主不主,仆不仆,说金穗心像个什么玩意儿,还不如院子里几个姨太太近身伺候的丫头。 小兰挺不过去,要跟他们理论,金穗心却把人拉住,埋着头,匆匆回院子。 小兰不平道:“太太怕他们做什么?非要治一治他们,这些人才晓得到底谁才是主,谁才是仆!” 金穗心饿了一夜,再加上昨天夜里因与俞故笙不欢而散,彻夜未阖眼,力乏得很,她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你跟他们拌嘴,有什么意思?风头浪尖的,反而给自己招惹了麻烦。罢了,由他们去吧。” 小兰替她委屈:“可您是先生明媒正娶.......” “明媒正娶?”金穗心笑得勉强,往前看的眼神空洞洞的,“你当那是聘礼?不过是买金罢了。人和货,有什么区别?我总得想明白,想明白了,才好走余下的路。” 第24章 正面冲突 小兰跟惠香齐齐唤了声“太太”,因她这一句,彼此都被勾动了陈年旧事。 小兰是自小就被卖了的,惠香则是娘老子为替兄长筹钱娶媳妇儿,才刚卖到俞家来。都是可怜人。 金穗心看她两人眼中含泪,抬手在她二人手背上拍了拍,轻声道:“难为你们跟着我一夜不安乐。没什么事都下去歇一会儿。” 惠香道:“小兰姐昨夜忙了一晚上,我留在房里服侍太太,小兰姐去歇息吧。” 不等小兰开口,金穗心道:“有何妈,你们都去吧。” 将两人打发了,金穗心喝了两杯热茶,缓下空腹的不适与一夜的疲惫,她让何妈坐下。 何妈依着规矩不肯,金穗心道:“你在俞家时间比我长久得多,我有几件事情要请教你。我这里,房里的人,自然都是要聚在一块儿不可疑的。你要是觉得为难,那就别坐,我不强求,等先生回来,我会跟他说,让他把你调到好一些的地方去。” 何妈忙道:“我既然进了滴翠苑,当了滴翠苑的老妈子,自然是事事都尊重太太的意思。” 边说,边往金穗心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太太吩咐,没有不从的。” 金穗心也晓得,自己初来乍到,即便小兰跟惠香待她都很不错,秉着防人之心不可无的老话,她也不该就这样简单的跟他们交底。可她实在没法儿慢慢的、一个一个的试探过去。小兰跟惠香平日里相处下来,人不像是有异心的,而小兰是没有根底的人,进了滴翠苑,与她便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暂且还是可信得多些。至于惠香,她与家中决裂,至此不肯跟家里的人往来,似乎也是可收拢的。 便只有眼前的何妈了。 何妈是俞故笙那里安排下来,并未经另外两个院子里人的手。她即便有什么话泄露出来,也不过是传到俞故笙那里去。昨儿夜里,她把人得罪了,若僵持下去,便要像小兰所说,在这个后院里,无容身之处。总要想些回旋的法子。自然,究竟是给她机会,还是不给她机会,全在他一个人手上。她且只摆出认错挨打的态度来。 金穗心抬手,按了按发疼的额际:“何妈你进俞家多久了?” 何妈道:“倒也没有多长久,五六年罢了。” “五六年,这院子里的人,你可都认全了?” 何妈道:“认全说不上。咱俞家上上下下,百来口没有,三五十人也是有的,尤其那在外边跑的小子,不常往院子里,便有不熟的。” 不熟,那就是认个脸儿全是无问题的。金穗心微微点头:“七里院的莲月,你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何妈道:“太太是怀疑那莲月?” 金穗心喝了口茶:“说不上怀疑。先生交代给我的任务,我眼下也无甚头绪,不过是秉着不能错过的话多问一问。” 何妈道:“莲月这个丫头是跟阿九差不多时候进的俞家。一进来就被四姨太太送过去了。” “四姨太太?” “是。那会儿正巧二姨太身体不好,先生便嘱咐四姨太帮着料理家里的事情。三姨太原来身边伺候的两个都有了人家,莲月和阿九刚好进来,就被送过去了。也有三五年时光了。” 金穗心若有所思的点着头。四姨太,萧佳容?怪道她那样激动,明着瞧是动了她萧园的人,寻不平来了,可这内里还有没有门路,那就不得而知了。 金穗心拿了块糕点垫饥,慢慢咀嚼了咽下。好一会儿不说话。 何妈便安静的坐在一边等着。 金穗心将手里的糕点吃尽,不再接着刚才的话往下问,转了弯道:“何妈,你先前在先生边儿上当过差事?” 何妈没有隐瞒:“在先生书房外头做点儿杂事。” 金穗心听闻俞故笙有自己单独的一个去处,说是书房,其实也是独个儿的一个院子。平日里没他准许,等闲人不得过去。何妈话说得谦逊,但也能从中窥伺到何妈是十分得俞故笙信任的。把这样一个信任的人派到自己的身边,且不遮不掩,那盯着她瞧的意思简直昭然若揭。 他不怕她做没分寸的事,只怕还正等着她没分寸。才好一把揪了她出来,将她丢还回去给八叔。 金穗心眉头一跳,针尖儿扎到眉骨里头一般,疼。疼得她立时清醒过来了。 她脸上微微带笑:“先生身边待过的人,哪怕只是做点儿杂事,都够我受用的。” “何妈会做点心?” 何妈道:“也曾在厨房里待了些日子,会是会,比不上正经的厨子。” 金穗心笑道:“这倒不要一定都会,你知道我是初来乍到的,许多事情生疏得很。尤其是先生那里,连他爱吃什么也没个主意,我这会儿乏得很,待我缓过劲儿,定要跟何妈讨教讨教。” 何妈嘴上说“不敢”,金穗心脸上带笑,跟她客气了一番。 待何妈出去,金穗心是想立即就到七里院去再问一问那莲月,是否有事瞒着。可实在困乏得撑不住,刚起身就半跌了下去,自己也唯恐这样勉强支撑要出大症候。便让人去找小兰,叫她吩咐人瞧着莲月,自己喝了一点儿山药粥,到屋子里去躺了一会儿。 然而正是这一疏忽,差点儿出了大事。 就在小兰前脚从七里院离开,后脚院子里就起了大火。起火的地点正好是在莲月房间旁边的杂物间。 所幸发现得及时,未令火势蔓延开来。可即便这样,莲月还是被烧伤了。 金穗心匆忙赶过去,只见到莲月阖身衣裳都被烧卷了紧贴在皮肉上,头发烧得不像样子,半边脸也已不能看。破败的衣服上沾着血渍跟黑灰,翻卷的皮肉散发出焦灼的气味,金穗心瞧了一眼,便觉心头刀绞似的。她赶紧让人去请医师,却被半路拦了回来。 金穗心问到原因,竟说是医师被萧园的人喊了去,一时半会儿不得空。 金穗心原不想跟萧佳容再起冲突。她上门来试探俞故笙的心意,金穗心虽跟她正面起了冲突,可心里并不多怪萧佳容,这原就是俞故笙的罪过,这个院子里的女人因为他的模棱两可与残忍手段而不得不替自己筹划,自己身处在这样怪异扭曲的境地里,无法做到人来打脸便将脸凑过去打的好气性、真善意,多少也不恣意的将这种扭曲怪罪到同样身为女人的萧佳容身上去。可拦着不让医师过来给莲月诊治,不啻于眼睁睁送莲月去死,金穗心无法再选择退一步,不与她争执。 当下把方才遣出去请人的丫头带着,浩浩荡荡往萧园里来。 第25章 太太的威严 萧园里,萧佳容正跟彩萍在说着俏皮话。 “四姨太给了她一个排头吃,不知她要怎样闹呢!说不准趁着这个机会闹到先生那里去,要先生替她来跟四姨太讨一个公道。咱们不应该这就准备起来吗?” 萧佳容一边吃着粽子糖一边笑骂:“就你个小蹄子能耍嘴皮子。想跟我这里要钱去快活只管说,还牵丝搭板凳的。” 彩萍笑道:“这是不敢的事情。我说的句句真心。” 一边给萧佳容将热茶倒上:“滴翠苑的何妈,以前是在先生书房里当差的。虽然不过是个打杂的老妈子,可谁知道她没有没先生那里的门路?咱们总还是小心一点儿的好。先生身旁能打点得到的,还是要打点一些。” 提到俞故笙,萧佳容脸上的笑容就缓了下来。她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彩萍知道她在忧愁什么,只得宽声道:“你也不要太着急了,既先生那样说了,折梅舍那边也不会有动静。如今只将身体养起来,等先生哪一天松了口,也就好办了。” 萧佳容先还感到忧愁,被她一句“好办”给逗得笑起来。捏了一粒粽子糖丢到她身上,骂道:“你这张嘴越来越叫人厌烦。早晚的要叫人撕烂。” 彩萍笑:“要当真这样,可没有人在您身边给您打趣逗乐了。” 萧佳容“呸”了一声:“我还缺你这么一个伺候的?” 彩萍笑着不回答。 萧佳容也不跟她多废话,抬了抬胳膊道:“出去掐着时间,让周医师从后门里走。横竖今天不能叫她如意。” 彩萍应了一声“是”,刚从里边转出来,古柳就赶过来,说金穗心带着人往萧园来了。 彩萍眉头耸动了一下,眼带不屑:“她还当真敢来。” 古柳道:“我这就去跟四姨太说一声,事情要是闹大了,可不好。” 彩萍横臂把古柳拦住:“你当四姨太不知道这件事?我告诉你,四姨太才刚跟我说了,今天就是不能叫那一位如意。” 古柳不明白了:“好歹是先生明媒正娶的。你瞧,昨天咱们四姨太受了委屈,先生也就让她在祠堂待了一夜,今天一早照常的还是活动。难道还不明显吗?” “明显什么?”彩萍嗤了一声,很不以为然道,“先生要真把她当一回事,就不会当着四姨太、二姨太,还有咱们的面,叫人把她弄到祠堂里去了。山鸡飞上枝头还真能当凤凰了?” 彩萍将古柳往旁边一推,说道:“你去,带周医师从后门出去。” 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张票子,塞到古柳手上:“这是咱们四姨太额外给的诊金。” 打发了古柳,彩萍独自往外边迎来。 金穗心被萧园的老妈子陈妈拦在院子门口不让进,两厢对峙之下,彩萍出来,笑走到跟前,先对着金穗心微一点头,随即半昂着下巴道:“太太突然来了萧园,真是叫我们萧园上下都荣幸得很。只是我们四姨太向来身子不大好的,刚看过医师,医师嘱咐她要多多的静养,这会儿正睡着呢!太太有什么话,不妨跟我说,稍后我来告诉四姨太。” 小兰趁着陈妈那些人不注意,上去劈手就是一耳光。把正得意的彩萍打得蒙愣了一阵。 小兰指着她的鼻子就骂:“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跟太太这样说话!先不说你们拦着太太不让就可叫小子们打一顿,就你刚才那妖里妖气的说话,你当你是主子爷儿们,能当家做主了!” 彩萍当下要拉脸,可多少顾忌着自己的身份,也怕萧佳容怪罪自己办不好事,半拉着脸,她笑得僵硬至极,眼里的光已是怨恨:“我的确不是什么主子爷,不做叫主子爷不欢喜的事。我们当丫头,只管听上人的吩咐,办好上人要做的事情,别的,一概不理。” 边说边跟一旁的陈妈道:“四姨太说了,谁都不得去打搅她。” 便往后退,旋了脚跟要缩脚。 彩萍只顾着提防小兰,却忘了边上还有何妈跟汀兰。 只听金穗心道:“抓住她!” 何妈跟汀兰极快上前,一人抓住彩萍一只手。 陈妈等人要来营救,金穗心上前将陈妈用力一扯,陈妈反应过来,劈手就要照着金穗心的天灵盖打下去。金穗心蓦一抬头,看去的眼神锐利威吓。倒把陈妈瞧得一愣。 “你还愣着干什么?太太有个闪失,你有几条命?!” 小兰忙里分神扭头冲跟着一道过来的丫头急喝。 那丫头恍然大悟,连忙上前死抓住陈妈,金穗心趁机疾步往院子里。 萧佳容有彩萍等人帮她去料理这桩事情,心里头松泛得很,喝完两杯茶,往那太师椅上一歪,就要好好歇一个觉。忽然听到外边吵吵嚷嚷。 她眉头蹙了两下,扬声喊彩萍跟古柳的名字。可恨喊了好几声,两人之中没一个进来。 正当她要发火,外边扫院子的一个丫头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四姨太不好了!彩萍、陈妈他们,跟太太那边的人打起来了!” 萧佳容没有料到金穗心竟然还敢动手!一下从太师椅上起来,瞪着眼睛道:“怎么回事?!” 丫头道:“彩萍姐他们拦着人不让进,太太一方的人忽然发难,把彩萍姐他们给扭在了院门口。” “反了天了!” 萧佳容趿上鞋,随手抓了一条马海绒披肩立即就往外跑。 金穗心料定他们把医师藏在院子里。须臾就要把人送出去。别的地方不找,直奔萧园后院门口。果然在后院门口逮住了将要离开的周医师跟古柳。 古柳立即就要上前阻拦。金穗心蓦然回过头来,目光如炬的直视古柳:“退下!” 古柳被她如此威吓吓得呆了一下。 金穗心便要带人走。 古柳回过神来,急往前拦住两人去路:“太太恕罪!” 金穗心冷笑:“你让开,我恕罪。你今儿要不让,莲月是什么下场,你就是什么下场!你瞧瞧,我有没有这个能耐!” 第26章 开始你的表演 古柳被金穗心疾声厉色一糊弄,果真感到害怕。 金穗心顺势将周医师的袖子一扯:“走!” 周医师不过是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只要是俞故笙的女人,他哪一个都不敢得罪。连忙应声点着头,顺着金穗心指点的方向走。 那院门口,几个人正当还吵闹得厉害。 金穗心拎着周医师过来,正要喊小兰他们走,谁知道跟跑出来的萧佳容碰了个正着。 萧佳容一见周医师非但没有离开,还被金穗心拿捏住了,首先狠狠的瞪了一眼跟过来的古柳。随即从上头石阶上下来,三两步拦住金穗心的去路。 “你这是什么意思?上一回把我院子里的人叫去问话,我已容忍了你。这一回你倒是变本加厉,直接到我院子里来闹事!金穗心,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 金穗心绷着面孔,双目直视萧佳容:“我为什么要把你放在眼里?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萧佳容进了这道门这么多年,还未曾有谁胆敢跟她说这样子的话,当即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只见一张粉白的面孔急速变红,鼻子里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金穗心把周医师往小兰那边一推,说道:“把人带过去!” 萧佳容立即往前跨去:“谁敢!” 便一只手要去抓周医师的胳膊。却被金穗心半空中一把揪住,拦了下来。 金穗心横了小兰一眼,小兰动作利索,直接将周医师一拽,在萧佳容这边的人反应过来之前已把周医师拽到了院门外边。 何妈等人意会到小兰的举动,在小兰动作的一瞬间,连忙起身往前一挡,便将后知后觉的萧佳容等人拦在了身前。 小兰脚步匆匆,拖得周医师连跌带跑往七里院去。 萧佳容眼见着胜算从自己这方彻底坍塌,心头一簇一簇的火直往上蹿。她扭了一下被金穗心抓住的袖子,要往后撤。却没有想到金穗心劈手就给了她一耳光。 萧佳容被打得眼冒金星,又是惊又是怒,伸手指着金穗心连说了两个“你”字,却没能说得下去。 彩萍等人见到萧佳容挨了一耳光,马上要上来帮腔。 金穗心一人面对他们众人,威势顿开。她下巴一昂,喝道:“来啊!你们谁胆敢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 彩萍等人是下人,到底顾忌她俞太太的身份。 金穗心便昂首挺胸,对着那拦在她面前的人,一步一步走过去。 萧佳容气得不行,她扭过身来要跟她分个死活好歹,可是想到什么,到底按耐下来。 眼睁睁看着金穗心风风火火的来,又大摇大摆的离开。彩萍气得心肺都要颠倒过来,愤愤不平道:“四姨太就这么放她走了?” 萧佳容抬手抚在受了金穗心一巴掌的脸颊上,紧抿的嘴唇发白,眼中俱是恨意:“急什么?!忍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她给我这一巴掌,我要她剐一身皮来还!” 彩萍摸着被小兰抓疼了的脖子,连忙道:“这事儿必须要告诉先生,让先生替您做主!您进门这么久,没有哪一个不尊重的,她当自己是什么东西?才进门几天就敢这样得意!简直是小人得志!” 萧佳容回头看了彩萍一眼,忽然抓住彩萍的头发,将她往旁边树干上狠狠的撞去。 彩萍吓了一跳,反应不及时,只听到“啊啊啊”的几声嚎叫。额头上被萧佳容撞得鲜血直流,也不敢反抗。 萧佳容看她一张脸被血模糊的不像腔,这才撒手。 彩萍疼得脑袋都快炸开了,不明所以的开口:“四姨太,四姨太这是怎么了?” 萧佳容低眉看着自己完好的右手长指甲,似乎在考虑什么。隔了一会儿,她盯着彩萍看,忽然抓住彩萍的手,就着她尖尖的指甲,往自己脸上来了一下子。 就在金穗心刚才呼她的那半边脸上,立即就多了几条指甲勾起的血痕。 萧佳容道:“古柳。” 古柳喏喏的过来。 萧佳容道:“去找二姨太,就说我这里出人命了,求二姨太帮忙,赶紧找一个医师来。” 古柳虽不知她的用意,可既然主子吩咐,她还是赶紧应了一声,转而往折梅舍跑去。 彩萍被萧佳容带到屋子里。萧佳容上前握了彩萍一只手。 彩萍唯恐她又要发疯,下意识要往后躲。却被萧佳容猛的将那只手一抓。 “彩萍,你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人,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最明白我的人。我这么做,不但是为了替我自己讨公道,也是为了你,你能明白吗?” “四姨太?”彩萍瑟缩了一下,还是不明白的看着萧佳容。 萧佳容叹了一口气。她对着镜子瞧了瞧自己脸上的伤,慢慢说道:“如果不是萧家家道中落,我又何至于会给人做小,到这个地步?连累你也跟着我受苦?” 坐到凳子上,她垂耷着黛眉:“彩萍,要拿捏住一个男人,势必要拿捏住那个男人的软肋。偏偏俞故笙不是寻常男人。若是软磨硬施,必然无用的。他最厌烦的是女人不懂事。花柏莲先前为什么得他冷待,不正是花柏莲打伤了二姨太房里的陈妈?” 彩萍明白过来:“四姨太是想用苦肉计,叫先生惩治那个女人?” 萧佳容不置可否,对着镜子拿手绢一点一点按在刮伤上:“要么不做,既做了,总要下点本钱,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你说是不是?” 彩萍这会儿非但不觉得疼,反而亢奋期待起来。只要能叫那女人吃苦头,自己这点伤算得了什么? “只要四姨太好,我都省得!” 萧佳容握了她的手,眼眶含泪,十分可怜动人:“我也就剩你一个,只有你护着我。” 彩萍被她这样满怀信任的看着,更觉自己对于萧佳容的重要,感动道:“四姨太,彩萍这辈子都会护着你,你放心。” 萧佳容轻轻的嗯了一声。侧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有那站在自己身前的彩萍,嘴角慢慢往上勾起浅薄的笑。 第27章 急诊 好不容易从萧佳容那里把医师带过来,小兰立即便带了进去给莲月诊治。 金穗心过来的时候,周医师还在里头。 金穗心问道:“怎么样了?” 小兰摇了摇头:“我刚瞧见周医师用剪子将她身上的衣裳剪开,已经不像腔了。布料俱粘在皮肉上,身上没有一处好的。” 虽然莲月在花柏莲身旁的时候,没少在院子里耀武扬威,可大家都是底下做事情的,到了这个地步,总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金穗心见小兰脸上有灰败的颜色,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道:“我们先在这里等一等,勿要进去打扰医师诊治。” 小兰点头:“我把七里院剩下的几个人都召了过来,就在前边厅里,太太可要问一问他们?” 金穗心颔首,小兰便在前面引路。 “这场大火来得蹊跷,咱们俞家下人房里也是经了电灯的,如今的天时又不是炎夏,哪里就那样容易着火?只是,莲月是跟阿九一个屋的,阿九走了之后,便只有她一个人。究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兰摇了摇头。 金穗心道:“不论是人为还是天意,总有行迹。反倒是天意,那更好寻一些,人为,倒要为了掩人耳目,将事情做得漂亮干净些。” 小兰道:“太太怀疑这是人为?” “你忘了上一回问话,莲月说过什么了?” 阿九死后,金穗心立即着人对七里院的人进行了盘问调查,也问出什么有用的来。小兰倒是不记得莲月说什么了。 金穗心看她的样子就是没有印象,缓缓道:“莲月说,自三姨太走后,这个院子就失了太平。” 这实在是很寻常的一句话。在小兰听来,不就是说三姨太一走,他们这个院子里的人没了依靠,无法像从前那样得人尊重,挺直了腰杆走出院门了? 金穗心道:“太平。什么样叫不太平?今日被人唾骂两句,明日遭人苛待几分,那就叫不太平?人生在世,即便是高高在上者,总也有天外天,人外人压着,这些微小事,算不得不太平。哪怕三姨太还在,只要先生不给脸,不一样是要受些窝囊闲气的?要担得上“不太平”三个字,必是日夜有些蹊跷的事情发生才叫不太平。” 小兰听金穗心这样一说,似乎的确如此。 “那太太早前怎么不提?” “这也只是我自己想的罢了。要莲月果然只是因受了几句闲气苛责感到不平,我拎着这一条线冒冒失失当正经,岂不是莽撞?” “太太说得有理。”小兰道,“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叫那幕后黑手露出马脚?” “说得很对,就是要让幕后黑手露出马脚。否则只你我毫无头绪的往下查,谁知道下一个受难的人是谁?” 金穗心跟小兰说着话,就来到了厅里。 七里院阖共只剩下三五个人,阿九死了,莲月又被烧伤,眼下便只有一个院子里侍弄花草的,一个收拾打杂的老妈子,还有一个花柏莲活着的时候,专门请回来给自己开小灶的四川厨子。 金穗心一个个跟他们说了话,问了花柏莲生前的一些喜好,也问了莲月跟阿九与花柏莲的亲厚程度,又问这个院子有谁跟花柏莲仇怨最深。 这三个人回答都十分一致,且都十分切合身份。侍弄花草的单花柏莲爱好花草一篇讲得详细,收拾的老妈子则将花柏莲房内摆设的习惯,厨子则说花柏莲喜食的口味。至于人情仇怨一则,个个嘴都很紧,只说跟其他两房关系都一般,好坏参半。 事实上,花柏莲跟萧园、折梅舍虽谈不上势同水火,也相差无几了。 待这边谈话结束,莲月那里来了消息,周医师说救不活了,用药也只能暂缓痛苦,勉强拖延几日。 金穗心心里难过,她进门来不过几月,已见着几条命在眼前消逝,实在心有余悸。总像在看自己未来的前景图一般。 小兰劝她别去瞧莲月了,莲月剥了身上的衣裳,已不能看。又不能盖被子,实在怵目惊心得很。 金穗心仍去了。 小兰跟在她身旁。 莲月身上没一处好的,整个背部暴露在外,血红粘腻,就像一块腐烂的肉,铺成在木板拼成的床上。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皮肉臭味,冲得人胃里猛撞。小兰忍不住蹙眉,要劝金穗心出去。 金穗心看着木板床上的人,蹲下来喊她。 “莲月?莲月?” 莲月满是血汗的脸伏着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疲难的半睁开眼睛。 金穗心看她眉眼之间仍有稚嫩,想到小兰说她今年也不过十九,心中怅然。低声道:“你好好歇着,勿要有什么心事,想做的,只管告诉我,我定帮你办到。” 都说人到了那个份儿上,自己是心知肚明的。莲月也晓得自己大限将至,她看向金穗心的眼中有自悲自苦也有感激,半晌,嘴唇阖动。 已没有多少力气可说出话来。 金穗心蹲下来,贴到她嘴边。小兰见着想拦,没能拦住。 不知莲月说了什么,金穗心落下泪来,连连点头:“我定办到,你安心。” 便要起身。 袖子却被莲月抓住,也不知莲月哪里来的力气,拽得金穗心竟不能立即起身。 金穗心诧异。 莲月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在金穗心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说完,便力竭摔了回去。金穗心忙喊周医师进去照看。 退出房来,金穗心目光怔怔的。 将七里院的事交代给小兰,让小兰暂且留在七里院照看,金穗心回到院子里来。 莲月最后在她耳边说的话,翻来覆去的,令她眉头越蹙越深。她不敢相信,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们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做到这个地步!更不敢相信,他们果然是将她的生死视若无事的。 正当金穗心怔愣,何妈传俞故笙来了。 金穗心往外一看,天都黑了。她起身,还未走到外边来,俞故笙已一脚把门踹开,闯了进来。 第28章 阿九之死 俞故笙这样大阵势,把金穗心唬了一跳。 看到她面上惊愕的表情,俞故笙蹙了下眉头,径自往里,坐了下来。 金穗心看了一眼外头,何妈走过来听吩咐,她摆手,示意何妈先下去。 将门关了,金穗心走到俞故笙跟前来,先替他倒了一杯热茶:“才刚回来吗?” 俞故笙瞥了一眼她放到他跟前的茶,先哼了一声笑,才转上眼来瞧她。可也不说话,上下只管将金穗心扫了一圈。瞧得金穗心心里头惶惶不安的。 她跟萧佳容面前摆了谱,依萧佳容上一次的行为举动来看,必然是不会就这样轻易吃下一个闷亏的。金穗心原没有想要就这样赤裸裸的立马跟萧佳容拉开对立面来,可既然萧佳容步步紧逼,自己也缺少一个机会叫俞故笙再她的院子里来,正好也是借了一个东风。 只是这道东风是能顺她意思,还是来一场摧枯拉朽,弄巧成拙,当真她心里头是没底的。 因此金穗心暂且不着急开口说话,且先瞧着俞故笙的态度怎么样。 她低眉垂目的,一双手束在腰腹前,只管将视线垂在他的鞋面上,也不吭声。 俞故笙冷哼了一声:“没有话说?” 金穗心抬起眼睫来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又垂下视线去。 俞故笙端了那茶起来,往桌上一磕。威吓之意更加明显。 金穗心小心翼翼的朝他看过去,眼圈儿先红了一圈。虽说是有意,却也有几分真心。萧佳容故意在她的面前竖威风,金穗心相信俞故笙他没有不知道的。可他却任由着,足见他对萧佳容的偏向,自己在他这里的毫无地位。 “我说什么呢?你这样子,必是刚从萧园过来,该说的话,那一位都跟你说了,我既失了先机,除了人栽,还能怎么样?” “你倒是懂得做戏,”俞故笙冷淡的看着她,“将人打得那副样子,竟还要说自己是无辜的?” 说时,火跃上了眉梢,他一下站了起来。 “金穗心!我警告你,这里是俞宅,不是你那败了家国的狗屁王府!你要耍你格格公主的派头,趁早给我滚蛋!” 他竟对萧佳容那样看重。这是金穗心没有想到的。早前她跟小兰打听,也不曾听他对院子里的哪一位上心。 俞故笙见金穗心愣愣的,越发肯定了萧佳容的话,他负手冷冷的扫了金穗心一眼,喝道:“这个家你也别当了!好好在房里思过!” 说罢,俞故笙转身就要走。 他这一走,她就不会是像昨天一样,只是在祠堂里关一晚上就能够过去的。只怕日后要见着他的面都难了。 金穗心不知道萧佳容跟他说了什么,竟让他发这样大的火,一下子就要将她打死在当下。她心里头急得很,再有几日,敏杰就会寄信回来,如果她现在跟俞故笙闹翻....... 顾不上矜持不矜持,金穗心快跑两步,在俞故笙开门将要出去的当口,她扑过去,反身关上门,挡住。 “让开。” 俞故笙低眉落在她身上的瞳仁黑得吓人。轻淡淡的两个字,跟尖刀一样,抵到她脖颈上。 金穗心摇头。 俞故笙眉眼越利起来,伸手抓住她一只胳膊,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提得双脚离了地面。 金穗心胳膊都快要脱臼了,疼痛至极。可她固执得很,还是不肯让开。 俞故笙提着她就往旁边扔,不想她另外一只手紧抓住门栓,指甲里头都沁了血出来,就是不肯让。 俞故笙毛脾气上来,一用力,就把人搡到了一边。 金穗心跌撞到一侧柱子上,左手指甲盖少了一边,钻心得痛,痛得她眼角都沁出泪来。 她爬过去拖住俞故笙的小腿。 俞故笙看她头发散乱,一张小脸纸一样的白,抓住他小腿的那只手上有血沁出来,不禁停了停。 “是!我是打了她一耳光,你要怪我,我认!你可以这会儿就把我抓去,让她还我一耳光!可是我不后悔!俞故笙!我不过是打了她一巴掌,可她呢?她想要一条命啊!谁的命不是命?下人就该死吗?” 她疼得嗓子都在发抖,眼眶红得透顶,蒙了一层雾,却绝没有眼泪掉下来。 俞故笙从她话里听出端倪,暂且按耐着,他垂头冷睨着她:“佳容有心悸之症,你在她发病的时候把医师带走,更动手打伤她跟她贴身的人,你还敢说你没错!” 果然的,萧佳容不但恶人先告状,更颠倒了黑白。 金穗心攀着一旁柱子起来,她定定看着俞故笙:“她告诉你她当时发病了?” “可我找着周医师的时候,她院子里的古柳正当塞了钱要让周医师从院子后门出去。即便她发病,当时也用不着周医师。她拦着不叫周医师去给莲月治伤,这是什么道理?” 金穗心深吸一口气,忍着疼:“我愿去与她当面对质,我的错,我给她磕头认罪。可要是她撒了谎,我要她斟茶认错!” 俞故笙看着她不说话。 金穗心微垂了下眼睫:“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该怎么做。” 她声音很低,若不是这房子里太过安静,俞故笙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微侧首,看她的目光中有流光在闪动。 金穗心垂目,将疼痛不已的那只受伤的手指蜷缩在掌心里,紧紧裹住,以痛止痛。 背上冷汗一层干了一层,她整个后背都是冷的,身体在止不住的打颤:“莲月跟我说,阿九出事前曾偷偷去过外国弄堂。” 俞故笙的眸色骤然暗下来。薄唇微抿。 金穗心咬了咬嘴唇,忽然抬起眼来直视他静默沉视的目光,眸子里似有星子绷射出来:“阿九的死是个意外,也不是意外。她的确是自己上吊死的,却是有人逼着她上吊死的,是不是,俞先生?” 俞故笙薄唇缓缓提起,他一只手搭到金穗心肩膀上。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战栗,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几分。那笑中带着丝丝缕缕的寒光,像是锋利刀刃的碎光都钻到了他的眸子里。 他开口,声音那样的慢条斯理,如钝刀割肉:“好,你很好。” 第29章 坦白 他手搭在金穗心肩膀上,缓缓的来到她脖颈处,拇指按在金穗心颈部动脉的位置。她能感受到每一次脉搏跳动,都触碰到的,他指尖的薄茧。 她身体抖得更厉害,却又不得不喝制自己这样的不受控制。 她很害怕,那掐在脉搏上的拇指,像是下一秒就会按下下去,终止脉搏的跳动,也终止她的性命。 她很明白,自己在他的眼里根本是贱命一条。什么格格公主,他想她生,她就活着,他要她死,她立刻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听到莲月说“外国弄堂”这四个字,金穗心一瞬间就想痛哭出声。尽管早就已经知道她跟弟弟对于八叔他们来说就是复国的棋子,是售卖的货物。只要能够得到钱权的支持,只要是能帮助他们回到北平,复辟前朝,他们姐弟随时都会被出卖,被出售。可是真正触及到真相的时候,她还是痛不可遏。 她始终记得八叔在赶到南洋见阿玛最后一面时答应阿玛的话,他说他会照顾他们,他说他们始终是他的侄儿,是骨肉血亲。 可这骨肉血亲,不过如此。 外国弄堂是什么地方?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又或者是在上海活动的各方势力掩盖身份的一个遮掩场,跟八叔有往来的北平势力就有住在那一带的。 而阿九一个俞宅的下人会去那里做什么? 金穗心从一开始就不明白,这样一桩人命官司,为什么俞故笙不交给巡捕房的人来处理,却偏偏要交托给她。更撂下话,给定期限。他是要引着她去看,背叛他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他是在杀鸡儆猴。 不论阿九是否真的跟八叔的人有联系,可只要她有一丁点儿背叛的可能性,俞故笙便会将这种可能掐死在摇篮里。 阿九可以死,知道阿九秘密的莲月得死,至于她金穗心...... 那粘在脖颈上的手松了开去,俞故笙清淡的嗓音响起:“呼吸。” 金穗心身体一晃,背部撞到柱子上,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忘记了呼吸,憋得整张脸通红。 俞故笙掉转身来,走到她跟前站定。低垂的视线已不复恼怒与讥讽,多的是冷然,极度的冷。 “两桩事并做一桩事,你来告诉我,你的打算。” 金穗心内里的小衣早就已经湿透了。她借着身后的柱子站住身体,舌头僵硬,却努力的发出声音来。 “你不缺暖床的女人,我也无意跟追逐男人喜爱的女人争夺。” 他鼻端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轻嗤,乜斜的眼似在笑话她的不自量力。 金穗心振作精神,努力维持镇定,慢慢往下说:“我阿玛在南洋识得不少有识之士,更有许多实业家,我打小跟着阿玛在外游历,也识得这些叔伯,如今东洋人要想在各国眼皮子底下来国内搜刮,总要走一个表面的正道。南洋跟我国内民、政都有往来,自然是一个好去处。在这一点,我或许可以帮上你一点忙。” 俞故笙嘴角浅淡的笑不减,他摆手,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且不管他是怎样的主意,金穗心既开了这个口,便一鼓作气往下道:“至于我八叔那里,你想要我看的,我看到的,想要我知道的,我也明了了。如我从前所说,他们一家子即便死光了,我也不在意。” “所以?” 俞故笙两手环抱起来,轻薄的看着她:“你是要当我的女刺客,还是当我的女参谋?” 金穗心未在意他的奚落。一旦把话说出口,心反而沉下来。横竖她在他面前摊了牌,至于他要做怎样的决断,她静待着。他要不信,不过如阿九一样下场,没有比这更糟的。 “女刺客,我没有那样的能耐。女参谋,我也无能为力。我只想跟俞先生做一桩买卖。” 金穗心眸中跃动着光,她紧紧的望着他:“奕鉴手里有我最要紧的一个人,能不能保住他,就在你。” 俞故笙听到“最要紧”三个字,面色显的不好看。莫说女人有直觉,男人同样也有。她一说,俞故笙当即猜到那必定是一个男子。然而他向是不大喜怒现形的,只眸色略暗了几分,停了停,反问:“你要我帮你去要人?” 他脑子里有一瞬间的念头,她要敢说“是”,他立马就枪毙了那“最要紧的人”。反了她的天,竟敢给他俞故笙戴绿帽子!按在胳膊弯下指骨活动得有轻微声响,他胸膛里的气在不停不停来回蹿。 想到弟弟敏杰,金穗心难受起来,那爱怜与自责,自苦的模样看得俞故笙又是一阵的不痛快。 她是全然未知俞故笙的心思,缓了缓情绪,摇头,道:“这倒不必。只是有些事情需要你帮一点忙。” 俞故笙眉头紧蹙起来。 金穗心也觉敏杰的事没有必要隐瞒他,正要开口告诉。外边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俞故笙情绪不大好,顿喝了一声。 外边敲门的声响便弱了下来,来传话的人声音也微弱了不少:“萧园来人,说四姨太犯病了。” 俞故笙喝骂:“犯病就叫人去找医师,找我做什么?!” 外边便没有了声音。 金穗心舔了舔嘴唇,她低声道:“还是去看一看吧,她特地遣人来寻你,自然是有缘故的。” 俞故笙知道她刚才是要谈论到那个“最要紧人”的话题,陡然就被人打断了,怎么能痛快?偏她还要在这个时候来展现她的贤惠来。 他冷冷的斜了她一眼,声音里的奚落只多不少:“你倒是体谅。方才不是还说她冤枉了你?” 金穗心勉强笑了一下:“那你是信,还是不信?” 俞故笙低下头,与她视线相接,从鼻端哼出一声笑来,并不回答。 金穗心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意思,这话显然不该问出来的,可她到底问了。而他又是这样似是而非的不回答......她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总归是不好受。 四下里一时安静下来,金穗心见他不动,其实自己也并不想要他去看萧佳容,便想自己开门去打发那萧园来的人。 可就当她转念的时候,俞故笙视线瞥见她受伤的手指,转身先她一步开了门:“你跟我一块去萧园。” 第30章 又虚又怂 金穗心刚虽说要去跟萧佳容正面对峙。可她是未经受这种内宅争斗的。萧佳容忽然发难,于她来讲,真有点儿心有余悸。 可害怕便逃避,总不是一个好法子。 颔首,金穗心跟着俞故笙来到萧园。 这一回找的是个东洋医生,周医师说是染了风寒,不好出门。大约也是被俞故笙内宅里的两个女人之间的争斗唬着了,唯恐被带累,这才找了个借口推脱。 俞故笙走到里头,萧佳容是早让人在外边等着传报的,俞故笙一进院门,她已经准备起来。这会儿听到声响,连忙往床上躺着,做出一副要起身又无能为力的模样,虚弱的喊“故笙”。 金穗心站在珠帘这边,下意识站住脚。自觉不好去做那一百炽光的灯泡,阻碍他们两个感情的发展。 俞故笙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头瞧了她一眼。 金穗心低着头,微看到他眼里的光。 萧佳容半点儿不晓得金穗心竟也跟着一道过来,娇弱的从床上起来,攀住那床头边的柱子,不胜娇柔的要去迎俞故笙。脚下一崴,下一秒就要跌倒过去。 俞故笙恰好到了她跟前,手臂抬了一下,萧佳容顺势滚落到他怀里去。 俞故笙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 “你来了。”萧佳容声音都是微弱的,一手抚着胸口气喘吁吁道,“我还以为外头那些丫头诓我。你果然是来瞧我了。” 一边说,一边已泪意恋恋。 金穗心瞥了一眼,更加往珠帘后站了一些。在男女问题上,她到底还是一个生手,如此打情骂俏,她站在这里,实在脸皮薄得很。恨不得扭头就出去。 谁料她这念头才刚冒出来,里面俞故笙就道:“站在外边做什么?进来。” 金穗心愣了一下。 萧佳容同样怔愣了一下。便往连着外间小厅的月门那儿看过去。 金穗心心里暗骂,你们卿卿我我也就罢了,她被迫站在这里听壁角已是十分不雅及羞怯,此时还非得将她喊出去。莫不是俞故笙这人还有些叫人摸不着门道奇怪癖好,专门喜欢将闺房之乐暴露给旁人瞧? 虽腹诽连连,金穗心到底还是抬手掀开那一边帘子走进来。 她强迫自己脸上带一点子微笑,朝着萧佳容略一点头:“听闻萧姐姐你身体不大好,我也顺道跟着过来看看。萧姐姐眼下可好些了?”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俞故笙在这儿。萧佳容面容僵硬了一瞬间,也不能立马的“呸”她一声,叫她滚。只好提着嘴角,笑得十分怪异的点了一点头。 俞故笙便将她扶着坐回到床上,喊了古柳进来。 “医师现在人在哪里?” 古柳道:“在前边雨花厅里。” “让他过来。” 古柳便要出去。 萧佳容喊住了古柳,转带着笑脸看向俞故笙:“方才已经叫他来看过,总是旧病症了,将那从前的药方吃上两贴也就好了。” 俞故笙面容微沉,手在萧佳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既然来了,就叫他仔仔细细的再查一回。” 便跟古柳道:“还不快去?” 古柳答应了出去。萧佳容虽有些忧虑,可自己已经把话说在前头,再者她这身体向来是这幅样子,算不上撒谎欺骗,即便当面检查,应该出不了大岔子,便由着古柳去了。 斜了一眼站在边上沉默无声的金穗心,萧佳容心里头有一些快意,故意朝着俞故笙歪斜过身靠过去,嗓音柔柔的:“你总是这样在意,我都说不要紧的。” 俞故笙不说话,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两下,忽然将萧佳容扶正。萧佳容正一脸诧异,俞故笙走到金穗心跟前道:“你刚才在滴翠苑时跟我说了什么?不打算跟佳容也谈一谈?” 萧佳容心上一紧,不禁朝着金穗心望过去,目中有警告紧张之色。 金穗心没有想到俞故笙竟果然要她来跟萧佳容当面对质。这样破头破脸,全不给一点儿回旋的余地,不论是哪一个站了理的边儿,都讨不得好。 金穗心犹豫间,萧佳容更觉忧心,忙趿了鞋,从床上下来,挽住俞故笙的胳膊道:“大家都是姐妹,偶有些小矛盾,并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不在意。” 又转过来看向金穗心,似是下了决心,咬一咬嘴唇,提着微笑道:“太太也不要放在心上的好。” 费了这样的劲儿,自然是想要剐金穗心一层皮的,可萧佳容也知道俞故笙这个人,他既然将人带过来问话,可见他对金穗心是存了信任的心的。也不知这个小贱人说了什么,竟就说服了俞故笙!萧佳容暗恨,又害怕事情兜拢出来,自己要吃大亏。连忙拉了金穗心来和稀泥。 要是她有点儿骨气,一口气硬撑到底,金穗心倒还要佩服她一点儿。然而俞故笙也并没有什么证据,眼下这样,完全就是在诈她,要她自己露出马脚。她倒还果然是忍耐不住,轻易的就自乱阵脚。 金穗心这会儿也说不上气还是不气了,只觉有些好笑。不过是一个因喜爱而慌乱了的女人罢了。她真要跟她针对追究下去,倒显得自己太过在乎,也唯恐这仇恨拉得太大,往后一个院子里生活,处不下去。再者,金穗心想着自己也没有因此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就想顺着萧佳容的话,把这件事囫囵过去也就算了。 舔了舔嘴唇,金穗心看向俞故笙:“萧姐姐说得很对,就是女人间的一点儿小龃龉,先生在外头忙了几天,回到家还要为这种小事费心,实在是我们的不是。” 萧佳容忙不迭点头:“正是,正是。” 俞故笙似笑非笑的盯着金穗心:“我竟不知道,你还是个顺风扬。” 金穗心被他编排也不生气,笑意盈盈的望着他:“只要先生高兴。” 她声音轻而慢,因并非在上海长大,字眼咬得清晰而准确,每一个字音都是圆润可听的。再见着那一双亮晶晶的笑眼,俞故笙眸子定了定,察觉到手臂上重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第31章 假山后的动作大戏 萧佳容眼见他二人在自己跟前眉来眼去,气得够呛,眼珠子一翻,一手捂着胸口,往俞故笙身上歪了过去。 “故笙,我心口不舒服。” 她一边说,一边抓着俞故笙的手往胸口放。 一个女子这样明目张胆,金穗心有些不敢看,半侧过身去,将眼皮子垂下。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眼中有些慌乱的光。 俞故笙虽在应着萧佳容,眼角余光却不住往金穗心身上瞧。她侧着半边身子,小脸掩在从窗口直射进来的一簇光影里,脸颊上的绒毛都能瞧得清楚。与夏日里刚摘下的水蜜桃一般。 俞故笙心头一动,脚尖便朝着她的方向转过去。 萧佳容紧抓着他胳膊,将整个身子往他身上倾。病来得真是时候,大约是刚才被俞故笙一吓,紧张过度,她果然昏倒过去。 古柳恰好找了那日本医生过来,见状,急着大喊了一声,跑过来。 俞故笙便让古柳把萧佳容扶过去,萧佳容人虽混过去了,那抓着俞故笙的一只手却仍不放松。俞故笙只好随着她往床沿边来。 金穗心见状,便悄悄的往外走了出来。 那房间里有一种脂粉的香味,甜腻腻的,闻着人心里头虽然有一种甜蜜的滋味,却也感到窒闷。待走到外边来,有风一吹,凉是凉了些,可胸腔里却也舒坦了许多。 萧园里的人因为萧佳容忽然昏过去,都忙乱得很。金穗心在外边站了一会儿,自己也知道自己在这块地方是不受欢迎的,便走出来,自己回了滴翠苑。 小兰刚好从七里院回来,见到金穗心,就把莲月的情况跟她说了一回。 “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她正好醒过来,虽然神智不大清楚,多少还能喝上两口热粥。再往下是怎么样......” 小兰摇了摇头。 周医师已经给莲月判了死刑,金穗心虽然也依自己俞太太的身份,还找了两个老医生给莲月诊治,也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彼此心里都清楚,一日拖过一日的了。 金穗心叹了一声,在扶手椅上坐下来:“你替我照顾她一些,她要什么,尽你所能吧。我们跟她也算是有一点儿渊源的,能做到哪一步,我们尽量去做。不说旁的,只当是为自己积一点阴德。” 小兰默默的点头。 金穗心摆手示意她出去,小兰起身,走到那门边,忽然想起来一桩事情:“我在七里院听到了一桩新闻,那阿九跟四姨太房里的古柳是一道被卖进俞家来的。早些年,两人关系不错,后来是各自分到不同的院子里去,才疏远了起来。” “你想说,阿九的死,也许还能从古柳的身上着手?” “上一回太太问古柳跟阿九的关系如何,古柳没有说实话,这就很可疑了。” 金穗心眼皮往下耷拉,长睫遮住了眸中的视线,她要怎样说,这件事根本和任何人没有关系,是俞故笙,都是俞故笙设的一个局。为的,只是威吓她这个敌对方送过来的可疑分子。 扯了扯唇角,金穗心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小兰看她神情不怎么好,不敢再多说,开门走了出去。 金穗心一只手支着额头,脑袋里乱得很。她左冲右突,总想要闯出一条路来走,可不管是往哪一个方向,总有陷阱与锋刃在等着她。无非是被八叔牵制,还是被俞故笙左右的区别。她身上无形的绳索被紧紧抓在他人的手中,她自己是没有一点儿自主权的。 她心里头沉甸甸的,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回气,刚要起来回后面屋子里去歇息一会儿。何妈说应该在萧园的日本医生过来了。 金穗心倒是心里一惊的,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连忙迎出来。 那日本医生在中国要十年,中国话说得很好。看到金穗心,先低首,很恭敬的喊了一声“俞太太”。 金穗心点了一下头,问:“四姨太情况可还好?是有什么要紧的吗?” 那日本医生就道:“四姨太情况稳定,已打了针,不很要紧。” 他这么说,金穗心就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那你这是.......” 将手里的药箱等东西放到一边桌子上,那日本医生从药箱里往外拿碘酒药棉之类。 “俞先生让我过来替太太处理一处理伤口。” 金穗心越发诧异:“我哪里有什么伤?我好得很。” 那日本医生将视线落在金穗心断了指甲的指尖上,颔首,口中说了声“冒昧”,便将金穗心一只手执起来,用碘酒来清洗伤口。 金穗心怔怔的,看着他行动,她脑袋里“当”的一下,有几十秒的时间是没有办法思考的。 她自己都已经忘记了这块断了的手指甲。 “这是,先生让你过来的?” 半晌,她寻着自己的声音,颤颤巍巍的问道。 “是的。” 金穗心眨了两下眼睛,她不知道俞故笙这算是什么意思。对她投诚的奖赏,还是......打了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 莲月终究没有挨过三日,俞故笙接连在萧佳容房里过夜第三天的夜里,莲月没了。 金穗心顶着狂风骤雨到七里院去见了莲月最后一面,亲自告诉她,已将她剩下的财物都送到了她兄嫂手上。莲月口中说着“感谢”,似还有什么要跟金穗心讲,可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先”字,便香消玉殒。 一条鲜活的生命,说陨败就陨败,叫人心里怎么好受? 金穗心觉得自己接连面对这样的事故,都应要麻木了,可总还是心惊胆寒。一个人,如果自己的生命不抓在自己手中,早晚要落得悲凉下场。 昨天是阿九,今天是莲月,后天呢?后天又是哪一个凄惨的死去? 而七里院阴暗笼罩的时候,萧园却是喜悦阵阵。今天是萧佳容的生辰。她前两天突然昏死过去,为宽慰她,俞故笙特意准了一台戏班子进来搭台唱戏。 天虽下着倾盆大雨,却一点儿都不减那其中热闹的景象。 小兰的意思,金穗心多少给俞故笙面子,过去一趟,金穗心实在没有心情,走到分岔的石子路口,还是撤回了脚。 她要回滴翠苑,小兰还想劝,却听到假山那边有说话的声音。 一个女声道:“叫旁人知道,你我还活不活了?” 一个男生说:“眼下他们都忙着看戏去,哪里会往这里来?你我快点儿,还可以弄上一回。” 便听着细细索索的宽衣解带声。 金穗心的心一跳,脸孔当下涨得通红。竟是有人在这里偷情?! 第32章 七月里的热闹 外边下着大雨,萧园一侧的赏梅园里却是灯光耀眼、人声鼎沸。正中间临时搭了一个舞台,金凤凰舞台最好的乐队正在弹奏着最近美利坚最流行的一部电影里的曲子,一旁的小厅里则有从北平城里来的戏班子正在演着一曲《贵妃醉酒》。整个萧园里都是喜庆的气氛,好不热闹。 金穗心跟小兰两个人站在入门的檐廊下,却不着急进去。 小兰将伞下了,递了手帕子给金穗心。金穗心面庞上沾了点儿水珠,头发也贴到了脸颊上,眼睛望着前方灯红酒绿的地方,神情有些怔怔的。 “后院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太太以为怎么样呢,要告诉先生吗?” 金穗心手里握着手帕,眼皮一垂,视线聚拢了回来。 她低头,慢慢的擦着脸上的雨水,轻声问道:“你以为呢?” 小兰想到刚才听到的淫声浪语,也感到面红耳赤得很。她到底是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脸皮还是薄的:“太太这样问我,我能怎么说呢?” 金穗心叹了一声:“也是。你一个小女孩家家的。” 她视线定定的看着赏梅园的方向,心里乱得很。照理说,这样的事情,她若当真是俞故笙要娶的太太,自然是要告诉他,将这样一桩丑事按压下去的。可首先,她的身份十分尴尬,再一个,就看今夜的情景,即便她去告诉了,只要萧佳容哭诉两声,而后那彩萍只管咬准了不承认,自己不但是白做了一个恶人,只怕反而还要被反咬一口。 她不是没有顾忌的人,怎么敢去做这样子的事情呢? 进了这道门,尽管已经是事事小心,万万谨慎,可也没能避开这样那样的荆棘,再要跳出来去树敌,真要叫她死无葬身之地了。 金穗心将手帕放到小兰手里:“这件事你要烂在肚子里。” 小兰不明白:“太太这是要替萧园兜着?” “等一等吧,倘若真有那个必要,我再说也不迟。” 金穗心从廊下的这一端,往赏梅园走去。 等她跟俞故笙再谈一回,假如俞故笙认同她的建议,愿意与她做一个合作伙伴的关系,她也不用避忌这样多,就以一个合作伙伴的身份跟他相处,这件事就可当做一个诚意的表示。可如果他没有这方面的意思,还是要那样设了陷阱来让她跳,不停的捉弄折辱她,今天这件事情就当她从来也没有碰见过。 萧佳容眼下已经把她当成了一个假想的敌人。彩萍是萧佳容身边得意的人,她要是将矛头指过去,萧佳容必然要跳起来反击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边金穗心跟小兰往赏梅园去,那边二姨太柳方萍正好过来。 远远瞧着金穗心跟小兰进了赏梅园,柳方萍停下来,眼有深意的望着笑了笑。 “她还真沉得住气,四姨太那样作践她,她还能屈就了过来给四姨太祝寿。” “可见她是一个可造之材。”柳方萍声音大半被雨声所掩盖,转过来,看着身边的丫头道,“你在我跟前放松不打紧,一会儿见了,可仔细些。” 她的丫头秋安长了一张精明干练的丹凤眼,看向柳方萍时,眼里都是聪明模样:“二姨太不消说,我自己也是知道的。” 柳方萍点了点头,示意她撑着伞,往赏梅园去。 这会儿雨不但大起来,连风也急骤得多。秋安打伞都不好打。虽然从这边檐廊到赏梅园不过就几步路的距离,可在这样的疾风骤雨之下,也容易湿了衣裳。 “挑了这样的坏日子出生,偏还要做出这些阵仗来,也就只有我们这位四姨太了。” “她是高门大户的人家出生,自然是要不同些。” “可不是高门大户?都叫东洋人给杀了个精光,寻常人家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柳方萍颔首笑看了她一眼:“你这一张嘴就是这样不饶人。今天好歹是四姨太的好日子。况且还有先生特意抬举,别过分了。” 秋安笑眯眯的点头:“二姨太说得很对,我要记在心里。” “记在心里好。人那,最要不得的就是好坏都表露在脸上。得意也罢,失意也是一样。被人瞧见了你的喜怒,那你注定是要死无葬身之地的。” 柳方萍一边说,一边慢慢的抬手拿手绢擦着额角被风雨打到的湿意,眼里的光被那璀璨折射出的电灯光色一照,异常的犀锐。 今天真是萧佳容最得意的一日,往年她也有过生日宴的时候,只是那时候花柏莲总是抢她的风头,她要怎么样过,花柏莲就会比她得意一百倍。没错,他们两个生日离得正近,一个是七月初一,一个是七月初二。真是天生的对头。 可是今年,整个七月就只有她。整个七月里都是她的。 萧佳容一改平日里病势恹恹的模样,从晌午开始,精神就好得很。从这个场到那个场,她是理所应当的女主人角色。 尤其叫人高兴的是,大约是俞故笙看着她这两次都受那新进门太太的气,所以特意让金凤凰舞台最好的乐队到萧园来演奏,又请了不少名媛贵妇的来参加她的生日宴,令萧佳容十分的有面子。 金穗心知道萧佳容爱看戏,她让小兰带了礼物去见萧佳容,代替自己跟萧佳容说声“恭喜”,她就往这边赏梅园来。本意是要避开萧佳容的。可谁想到,萧佳容是避开了,却碰上了另外一个。 金穗心看到跳舞池搂着跳舞的一对男女身影,当下脸色一白,立即就想要走。可正好是一曲完毕,那人转身过来瞧见了金穗心。 金穗心后退的脚步急了些,踩到了随后进来的一个人。 柳方萍两只手扶住金穗心,看似打招呼,却是有意拦住了她的去路:“太太这是往哪里去?我刚瞧着你进来,想要和你谈一谈,这才跟脚进来。” 不等金穗心开口,柳方萍往她身后一看,笑道:“李公子,金七小姐。你们两个今天怎么会结伴一道过来参加宴会?可真是稀奇了!” 第33章 她的心里明月 虽然今天的生日宴会大多邀请的是太太小姐们,可因为金凤凰舞台的第一乐队也来贺寿,所以那些乐忠于跳舞的太太小姐们会携了自己的伴一块儿过来。 不跳舞的就在另外一边看戏谈天,喜爱跳舞的就在赏梅园玩乐,既热闹,又不妨碍彼此。 所以在舞池里看到男宾客也是很寻常的一件事情。 只是眼前的这一对,却不大寻常。 金慧敏先扫了一眼站在一边,勉强镇定心神维持镇静的金穗心,而后视线落在柳方萍身上,笑得十分得体的打招呼:“二姨太你好。” 柳方萍笑道:“好,你也好啊?” 金慧敏抿着唇笑了笑。又扭了视线在金穗心身上,不大情愿的喊了一声“堂姐”。 金穗心“嗯”了一声。天知道这有多尴尬,她是金慧敏的堂姐,可今天这个生日宴会却并不是她邀请金慧敏过来的。 “俞太太,二姨太,两位好。” 站在金慧敏身边的高大男子开口道:“很荣幸参加今天的生日宴会。” 金穗心视线极快的在那张瘦长的,熟悉的脸上一掠而过,无形之中一只手抓过来,紧紧握住了她胸腔里的一颗心。 她呼吸凝滞了一下,下一秒就怕要喘不上气来。可好歹,她硬是忍下了那股直冲眼眶的酸辣感,点了一点头,嗓音微微道:“你们来给萧姐姐祝寿,她一定高兴。” 她以为自己的嗓音是会哑的,她害怕泄露心底最深处的大惊大喜,大苦大悲。暗藏在袖子里的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虎口,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一定不能叫旁人看出来。可声音,多少是变了的。 三哥哥,你来了。可你终究是来晚了。 “这位是南洋糖王的三公子,李琮少爷。太太不认识?” 柳方萍笑看着金穗心介绍,眼眸深处探究的因子紧粘在金穗心脸庞上,势要看清楚她面上每一处纹理的变化。看出些许她跟李琮之间非同寻常关系的端倪来。 金穗心逼着自己笑,笑得她两颊酸痛,眼眶越发酸痛。 她看着金慧敏道:“我跟金七是堂姐妹,虽我们并不是一块长大,可姐妹间的情义是在的,柳姐姐这话说得甚是奇怪。倒好像我堂妹要瞒着我去交朋友一样。” 金慧敏眼中的颜色极快的一变。下一秒,她伸出手来挽金穗心的胳膊:“堂姐你又说俏皮话。我怎么就要瞒着你了?难道李少爷是什么坏人,我是要跟着坏人去学坏吗?” 柳方萍看他们两人一唱一和,知道这两姐妹在李琮这个男人身上是一致对外的。自己套不出什么漏洞来。便笑:“你们两姐妹联起手来冤我,看来我只能请琮哥哥给我伸一伸冤了。” 一边看向李琮:“李少爷你既然认识我们太太,怎么不让我们太太来邀请你,反而要让我们金七小姐带你一道过来呢?叫我从中误会。” 李琮显然一怔。 金慧敏连忙将另外一只手挽到李琮的胳膊弯中去,朝着柳方萍道:“二姨太对我们金家的人交朋友很是感兴趣,不如改天邀请你光临金府,我正好要开一个宴会替琮哥哥接风洗尘,到时再将我们的朋友介绍你认识。” 柳方萍笑了一笑:“承蒙你的邀请。” 金慧敏道:“我可不开玩笑。过两日我就让人过来邀请你。” 柳方萍又寒暄了两句,寻了一个借口去找萧佳容了。 金慧敏眼见着她走开,脸上的笑容立刻挂了下来。将手从金穗心臂弯里用力一甩,扯了出来,抓住李琮的胳膊就要往一边走。 李琮却站着不动,两只眼睛只管盯着金穗心看。 “十一,你过得好不好?” 金穗心垂下视线,点了点头。 金慧敏看得来气,她喝道:“你忘了你是我的朋友,是我带你来这个生日宴,你问她好不好做什么?!” 所幸那音乐的声音很大,将她恼火中的嗓音也盖住了。 李琮叹了一声,转过来道:“七小姐,我一早就跟你说明我今天愿意过来的原因。你要是现在追究我,你要我怎么样呢?” 金慧敏眼眶一红,说不出话来。 她狠狠剜了金穗心一眼:“都是你!你这个扫把星!” 一边说一边要往前走去抓金穗心的手臂。 李琮把她拉住:“你就让我跟她说两句吧。” 金慧敏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定定看了李琮好一会儿,她红着眼睛往赏梅园外头跑去。 金穗心蹙眉看着金慧敏跑了出去,想要跟脚过去。李琮将她拉住。 金穗心极快的往后退了一步,把被他抓着的那只胳膊收回来,抱在胸前。 李琮静默的看了她一会儿。 金穗心强压着心头澎湃汹涌,她极快的说了一句,转身就往外走。不给李琮一点儿反应的机会。 那门被突然之间打开,风雨一下子都刮了进来,打了李琮一身的湿冷。冷得堪堪打了个哆嗦。 她说:忘了吧, 简单的三个字,极快又干脆。 李琮险些站不住脚。他费尽心思,几经波折才来到上海,他按照他们的约定来找她,可她呢?她却成了别人的妻子。忘了? 李琮一笑,眼角竟有一滴泪落下来。怎么忘?谁来告诉他,怎么忘? 金穗心跑到外边寻金慧敏,她真没有想到金慧敏这样大胆,竟然把李琮带到这里来。她想做什么?她是不知道李琮跟她的关系吗?真是昏了头了! 在赏梅园外一圈找了个遍都没看到金慧敏,金穗心被风吹得冷,想要进去,又害怕再见着李琮。 抱臂站在廊下,雨渐渐的小了,雾散晕开,月亮也挂上了枝头。其实,今天还算是一个好天,不过傍晚时的那一场大雨,现在不是已雨停风歇? 今天真是一个好天,她竟看到了日夜念着的那个人。 可今天又怎么能算是一个好天?她被八叔带回来的时候,他是她的未婚夫婿,她是他早就定下的新娘子。可是现在,她嫁了人,她毁了他们的约定。 金穗心往墙上靠,越冷,心底的愧疚越深,眷恋也越深。 她也想的,出嫁的那天他能赶到,能带她走。可是他到底没能来,她到底没有那样的勇气只管自己过得好不好。 两手捂住脸,得知八叔要把她抵给俞故笙她没哭,萧佳容那样污蔑她,她没哭,俞故笙那样折辱她,她也不肯掉泪的。 可是她现在太难过了。 眼泪从手指缝里流出来,她不敢大声,她怕被听到。 第34章 往事 不敢放肆的掉泪,也没有资格掉泪。金穗心抽噎着,两只手的掌心用力在眼皮上按压,想要将那不受控制的眼泪按回去。她拼命让自己去想些别的东西,去想别的人。 可是,她所能想到的,都是会让她流泪的人和事。 她想回家,想回南洋。她想阿玛,想弟弟敏杰,想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害怕今后的每一步,她害怕她的丈夫,也害怕面对那些叫她没有面目再面对的人。 这个世上好像没有什么是值得她期待的,除了敏杰,她总是挂念着他,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哭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的声音吓了金穗心一跳。她按在眼皮上的两只手僵住了,连眼泪也不敢再往下掉,身体也是僵硬的。 俞故笙抽了一口烟,一只脚踏在廊下前边的架子上,半侧首,乜斜着一只眼睛瞧她。 金穗心心里头乱蓬蓬的跳,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着俞故笙。这是离赏梅园和听戏的小厅最远的角落,前面是大叶芭蕉丛,刚下了雨,这地方阴冷冷又湿漉漉的,不会有人想要到这里来。他来这里做什么? 极快的收拾情绪,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既然被他看出来她哭,要是撒谎说自己没有哭,反而不妙。金穗心定了一定心,转过来,也不擦了,就把一张哭红了的小脸面向他。 俞故笙提了一边眉梢,不以为然的盯着她看。 金穗心到底还是有点儿慌神的,她慢慢的看了他一眼,别开视线,似真似假的说道:“没有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往事?”俞故笙嗓音奚落起来,“在北平时,还是在南洋时?” 他对她的过往多少是知道的,只不过她跟李琮的婚约是阿玛在临终前,李琮当着他阿玛的面立的誓,除了她,阿玛,还有敏杰,旁人只知道她跟李家的几位少爷都有些往来,跟李琮是要好的朋友,这一层婚约关系却没有人了解的。 金穗心安抚着自己,哑着嗓音道:“我出来有一会儿功夫,小兰要找我了,我先过去。” 边说,边垂着头,要从俞故笙一侧走过去。 她手腕上一热,被他阻拦下来。 俞故笙一只手捏着烟,一只手抓着她腕子,视线下垂,很轻薄的落在她的面颊上:“我问你,是在怀念北平,还是在怀念南洋。” “不管是北平还是南洋,都是叫人难受的往事,你总是这样,喜欢剥人伤口吗?” 显然没有想到她会反唇相讥,俞故笙蹙了下眉头,却没有及时反驳。 金穗心又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就不打搅你了。来了这一趟,也算表达了我的心意。” 便将俞故笙抓着她腕子的手掰开,疾步走开了。 俞故笙没有勉强,不是勉强不了,而是.......他掌心之中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温凉的,似是夏日里的湖水。 他看了眼手心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可那种滑腻的感觉却像是挥之不去一般。 这只小猫,藏了她的利爪,他还当她是没有挠人的本事。 俞故笙笑了一下,将指间的烟凑到嘴唇间狠狠的吸了一口。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可又有一种轻快的愉悦感。矛盾得令人说不清楚。 可俞故笙能确定一点,他这会儿觉得欢喜。 真是疯魔了!平日里对他点头哈腰的人太多,被一只小猫挠了一爪子,他竟有几分欢喜! 俞故笙抽了烟,回到戏厅。柳方萍过来给萧佳容祝寿,两个人靠坐在一块儿看戏,有说有笑的。 俞故笙掉转身来,往赏梅园去。 赏梅园里热闹非凡,男男女女都玩得十分热烈。他走到一边,坐着看了一会儿舞池里跳舞的男女,单手支着脑袋。 小兰从萧佳容那边过来,寻了一圈没见着金穗心,这会儿看到俞故笙坐在那里,就大着胆子走了过去。心道金穗心可能会跟俞故笙在一块儿。 然而走到这边来一看,俞故笙的左手边是个陌生的太太面孔。 小兰扫了一眼,极快的撤到一边,立刻要走。 俞故笙见状,把人喊住了,问小兰在做什么。 小兰不敢隐瞒,就把金穗心喊她去跟萧佳容祝寿的话说了,又把金穗心刚让她到这边来找,这会儿却怎么都找不着人的话告诉俞故笙。 俞故笙想到刚才金穗心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可怜兮兮的哭,忽然就明白过来,他怎么就在这儿百无聊赖的。 他跟小兰道:“你们太太回院子里去了。你去跟季修年说,让他一会到了钟点,把东西交给四姨太。” 小兰听了吩咐就出去找季修年了。 俞故笙把手里的一把花生往盘子里一扔,站了起来。心情松快的朝着滴翠苑的方向走去。 伞在小兰那里,金穗心又不愿惊扰别人,独自走回了滴翠苑。 雨虽说已经停了,可空气中还带着湿气,她这一路走回来,头发和外衣就都湿透了。再加上刚才雨势大的时候打湿的衣裳,粘腻在身上就很不舒服了。 回来后让何妈准备热水洗澡,金穗心刚进去,何妈就又进来了。 “把换洗的衣裳都放着吧,这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了。” 金穗心坐进浴缸里,听着开门声,也未回头看,直接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回来得匆忙,把小兰忘在了萧园。惠香是不成的,只能麻烦何妈你亲自去一趟,把小兰带回来。” 温热的水将身上的凉意与心头的沉重都稍稍带走了些许,金穗心放松了身体往下沉,脑袋耷靠在浴缸边上。闭着眼睛,好关锁住眼中的氤氲气。 “为什么惠香不成,要让何妈亲自去接小兰?谁要吃了你的人?” 忽然冒出来的男音,金穗心大惊,忙要扭头,脚下一滑,整个人往水里栽去。 肩膀上多了一双手,那手探到水下,抄着她腋下,将她从水里一下拎了出来。 离开水的身体陡然受凉,金穗心来不及推开身前的人,连着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 第36章 三姨太之死的内情 “躺在地上装死?” 俞故笙冷着声音道:“在我跟前寻死腻活。” 他冷笑两声:“打错了你的算盘。” 金穗心收拾着早就已经碎裂得不能看的自尊,一只手勉强撑着地面,抬起头来。她冲着他温温的笑:“我想和你说会话,好吗?就当是,我求你。” 她声音有点哑,和往常的轻声细语不同,明明是极冷静自持的,可却让俞故笙听出压抑、痛苦。 他心头的那簇火现在已经成了一块沼泽地,大火熄灭之后发酵沉淀,成了一大片沼泽集聚地。满是氤氲的雾气,尽是叫人心里头不快的气泡。 “你想跟我说话,可以。” 她那双眼睛直直的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头又暴躁起来。俞故笙明明不想跟她一般见识,他比她大了那么多岁,只当是让着她这个毛丫头了。可是一瞧见她那双撑着冷静,一点儿都不肯服输的双眼,他就又忍不住脾气上来。 “好好求一个我看看。” 金穗心眼眶里热了一阵又冷下来,这会儿又冒上一股热气。可也知道在他面前要是掉眼泪,除了被嘲讽得更加严重,没有半点儿用处。 她卑微的起身,伏在地上冲着他磕了个头:“我求你。” 俞故笙简直气得要跳起来。她给他磕头?!她是觉得他年纪太老,在拜爷爷,还是巴望着下一个被砍死在上海滩的人就是他俞故笙,她提前给他来了这一下子?! “穿好衣服出来!” 他气得磨牙。从坐上青龙帮这个位置开始,再难有谁,有什么事会叫他气得这样厉害。外界都传俞故笙虽然没念过几年书,却是最文雅最通人情,讲道理的一个流氓头子。可是到了她面前,什么文雅通人情都是狗屁!他现在就想把她拎起来,丢到床上好好一顿教训,叫她明白面对他的时候,她究竟应该说什么,做什么。他到底是她的什么人! 转身极快的从洗浴间里出来。俞故笙抬手一把撩了下脸上的水,实在也分不清是气出来的汗,还是那洗浴间里的水蒸气。 外边何妈拿了换洗的衣服进来,看到俞故笙浑身湿透了,衣服也凌乱挂在身上,显然诧异。定在进门处不知道该进好,还是退出去的好。 “给她的?” 还是俞故笙先开口,冷硬着声音问了一句。 何妈忙点头。 俞故笙不耐烦的连摆了两下手。示意她赶紧进去。何妈头不敢抬,缩着肩膀赶紧把金穗心衣服送进去。 谁晓得这洗浴间里的情况却和她想象里不大一样。只见金穗心跪坐在地上,身上赤条条的,有几处青紫色,显然是撞到哪里撞伤了。她神情也是呆愣愣的,两只大眼睛里都是空洞洞的悲色。这可全然不像是刚才恩爱过的两夫妻的模样。 何妈把衣服放到一边干燥的架子上,想要就这样退出去的,到底看着金穗心可怜,还是转过来,扶了金穗心一把。 金穗心当真身上没有力道,因着何妈,她才从地板上站起来。 何妈将一边的衣裳拿过来,披到她身上,想说什么,可看了看金穗心,又咽了下去。 金穗心想要笑的,可自己刚才那样狼狈的模样都叫她瞧见了,还有什么好掩饰的?便也不强撑着笑了,只声音轻轻的道:“何妈,谢谢你。” 何妈替她系着睡衣带子的手顿了一下,她再度抬起头来看向金穗心:“这不敢当一个‘谢’字。当下人的伺候上人,是该当该份的。” 金穗心苦苦的扯动了一下双唇:“我算得什么上人呢?许是还比不得你们,你们总还有个奔头,而我.......” “太太这话就说岔了。”何妈郑重起来,“先前太太说进了这个院子,自然都是要互相顾念。我把这话记着了。今天有句话,大着胆子要跟太太说一说。” 何妈道:“我刚才进来见着先生,气得很。我是在书房那头待过些时光的人,虽说要和先生接触,十分的少,可多少也听说了一点。先生是很少跟人生气的。三姨太没有少作践先生的好脾气,可先生总惯着她,以至于惯出了那样大的一桩事情出来。” 金穗心愣了一下,似乎何妈的意思,花柏莲的死还有隐情在里面。她怔怔的看向何妈。何妈却只管往下说:“对着不要紧的人跟事,先生从不放在心上。三姨太是自己作得恶果戳痛了先生的底线了,这才落了那样一个下场。可我刚才瞧着先生虽生气,却也还在外头等着太太,可见先生对太太是不一样的。” “何妈,你这话我听着,像是三姨太的死因另有缘由。” 何妈犹豫了一下,才在金穗心耳朵边轻声说了一句。 金穗心眼睛蓦的瞪大,根本就不敢相信:“可有证据?” “要是没有证据,先生能不留那个孩子?”何妈道。 金穗心不明白:“既然这样,他大可以光明正大的不要那个孩子,何苦为难我......” 何妈道:“先生的意思,大约也有想要替你在这院子里立威的意思。只是这院子里的人......” 何妈冲着金穗心笑了一笑。 她肯跟自己讲出这些话来,不管有多少真心,至少目前是向着自己这一方的,金穗心点了一点头,将何妈的手一握。 何妈道:“在这个院子里要站得住脚,在整个上海滩想要能有三分地,那就要先顾着先生。太太,咱们女人能争的,那管为了什么,首先该当的,不就是那一个男人?你说是不是?” 金穗心看着何妈轻笑了一笑:“你的好心,我知道了。” 虽然不知道何妈这番话到底是发自她的内心,还是为了谁,有什么目的。可是有句话何妈说得对,要想在俞家,在上海滩站住脚跟,摆在眼前的捷径,就是那一个人。再难,再可怕,即便是刀山火海,她也不能退缩,她不得不,她也必须闭着眼睛走过去。 原先是她理智明白应该怎样做,却越不过那层心里的高山。现在虽说不上豁然开朗,可换上更坚硬的铠甲,她重新拾得勇气想去试一试。 她不能害怕,她没有害怕的资格。 第37章 怕他还是怕他 金穗心收拾好自己从洗浴间里出来,如何妈所说,俞故笙果然还在房间里等着她。 按照何妈刚才的说词,要么他会十二万分的纵容一个人,要么他会不着痕迹的将那个人抹灭在眼前。 可他既没有十分的纵容她,也未就此将她扔着不管不问....... 金穗心忽然想到在祠堂的那天夜里,他无端端的跑了过来。看似是要盘问她,可他话里话外却并没有完全信任萧佳容的意思。且更像是要给她机会去说服他一般。 她悄悄的抬起眼来瞧了一眼站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的俞故笙,心头有一点微小的猜测。 虽十分的微小,可到底是太过大胆了,以至于她只是小小的触碰到了一点,已感到十二万分的心惊。 “站在那里发什么呆?” 他是十分警觉的人,她甫出来,他就知道了。可她站着不动,只管朝着他看,他也就好奇起来,她想要这样站在他身后瞧到几时。 偏偏她入了定一般,站着不动了。 俞故笙等她等得心焦,也懒得跟她玩什么猫逗老鼠的游戏,转过来沉着脸就朝她瞪眼瞧过来。 他其实长得并不难看,眉目清俊,再加上那样一个颀长的身条。如果不是因为多年江湖生活的沉淀堆积下的深沉与难亲近,他要算是一个上海滩小姐们追捧对象的。 只是现在的他,即便上海滩的小姐们泰半因他的相貌与经历心生爱慕,又嫁给他的念头,当真付诸于行动的,寥寥无几。 只听闻他表面和气,私底下狠辣。青龙帮龙头的位置,是手刃了打小培养他的养父才夺来的。而与他养父之子的争夺,又是上海滩一部染血的故事。 再想想他不但要了花柏莲肚子里孩子的命,甚至连花柏莲也一并除了去,金穗心不禁又生了退却之意。 然而,她的行动和她的思想却是不一致的。 她心里想要退,脚下的步子却分外坚定的一步步朝着俞故笙走过去。 俞故笙瞧见她眸子里坚定的光,还有那粉嫩脸颊上视死如归的神色,眉头几不可闻的跳动了一下。 他站在窗边长桌旁不动,等着她过来。 金穗心还是有些手脚发虚,她快步来到他跟前,两只藕臂往俞故笙脖子上一搭,踮起脚来冲着他的嘴唇就撞下去。 俞故笙站着不动,低垂着眉目看她将他一双唇撞得碰出了血,目光愣愣的呆了一下,往上与他视线相接,很快落下去,又要再去“撞”他的唇。 抓住金穗心一边胳膊,轻易的就把人拎离地面,手贴到她睡衣底下的大腿根部,忽一用力,转过身来,就将人托到了长桌上。 金穗心肌肤接触到桌面冰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偏偏他低下头来,呼吸四散在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四周,令金穗心双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头像是冒起了一个小气泡,痒痒的,并不厌恶,可也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 俞故笙头低下来,额头抵在她额头之上,她的肌肤有些凉,碰着他的额头便瞬间觉得热了。 她有些痴傻的忽然从嘴里冒出一句:“你发烧了吗?” 俞故笙不得不承认,她那样莽撞,撞得他唇齿间都见了血,可他还是被她这样笨拙的勾引撩拨了。 他不知道何妈进去跟她说了什么,可他觉得,应当给何妈嘉奖半年的工钱。 然而,就在他的一番兴致被金穗心轻而易举撩拨起来,在他想要告诉她什么才叫亲吻的时候,她忽然傻里傻气的冒出一句“发烧”来。竟叫俞故笙不知这个吻是落下去的好,还是就停在这里。 金穗心眨了眨眼睛。很奇怪,刚才在洗浴间她明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她怕得浑身僵硬,每一块骨头都在颤抖。可是现在她也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甚至刚才,是她主动,可她却没有那样的害怕。 看着俞故笙近在眼前的眉眼,他眼窝很深,跟她见过的西洋人特有的深陷眼窝一般。而他的眸子颜色更深,深邃,像是无底洞般,能够将人吸引进去,从此再也不得翻身。 金穗心心里莫来的一慌,忙将眼皮往下一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正当她感到局促不已的时候,耳朵旁有沉沉的笑声。 “你也是经过人事的女子,不知道男子为什么会发烫?” 他说着,握住她一只手往下去。 金穗心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待碰触到那处,她惊得浑身一抖,忙要把手缩回来。 俞故笙却抓着不放。 她到底还是害怕的。她跟他第一回,还有他在小客厅那一回......记忆的疼痛潮水般漫上来,金穗心嗓音里带了哭腔:“你,你撒手,我怕疼。” 她嗓音沾了湿气,沙沙的,包了红豆的新做糯米糍一般。 俞故笙先是静默了一会儿,带回过神来,前因后果一串联,竟明白起来。他一只手扶在她腰上,身体往她双腿间挤。 果然金穗心更害怕了,仰头朝着他一看,要想不动的,身体却不由控制的往后缩。 说出去真是丢了他的面子,他也不是什么不懂情趣的毛头小子,对待女人,从没有会令他们心生阴影的时候。可是面对这一位,他的新婚妻子,他竟把人唬得对这一件事感到了恐惧。 “你是怕他,不是怕我?” 她不停摔着手要缩,他就是不让,硬是让她碰着,声嗓迟迟的逼迫她:“说话。” 金穗心刚才情急之下冒出来一句,已觉到了今生的底线,可他偏还要再问,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她头埋到胸口不回答。刚才听了何妈的话一鼓作气,到这会儿,哪里还有什么气?只剩下怂了。 俞故笙不依不饶:“不说,我就要罚你。” 他威吓着,往前更近一步。那处便往她身上点了一下,金穗心头发丝都要炸起来,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先前以为她是厌恶他,他心里说不出的不痛快,瞧什么都不痛快。而眼下,虽身体忍耐得十分熬人,可他却是怎么着都痛快。再熬磨些时候也觉痛快。 第38章 互生心事 金穗心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她被他抓着的那只手紧握成拳,鸵鸟般的似乎这样就能避开那喷薄欲发了一般。 “告诉我。” 他还未曾用过这样温和的语调跟她说过话,像是一脉温水,从她的耳膜这侧进入到心间,下一秒便是蔓延到四肢百骸一般。 金穗心嘴唇干燥,忍不住伸出舌尖来舔了舔。 俞故笙再无法忍耐,低头含住了那贸贸然跑出来的小舌,将她双唇一并含入唇中。 金穗心紧张而害怕,被他抓着的那只手无处安放,另外一只手则牢牢的抓住了长桌的边缘。 他在她唇齿之间引发一场角逐,诱惑着她跟随他的行动反应,从一开始缓缓而为,徐徐诱之,到最后的惊涛骇浪。金穗心从不知道只是亲吻这种事情,也能令人四肢发软,毫无招架之力。 她喘息着伏在他肩上,他没有着急更进一步。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才抗拒,他心情好得很,不在乎多一点儿时间来叫她适应,让她明白这种事情并无可恐惧之处。 手掌在她起伏的背脊上轻轻的拍着,俞故笙声音缓而磁:“真是个傻孩子,竟怕成那样。” 金穗心脸藏在他肩窝,鼻息间都是他身上的气味。那一点点的夹杂着一点禅香的气息,令她狂涌的心潮慢慢的平歇下来。 很奇怪,他明明应该是一个凶煞气很重的人,可是他的身上却沾染着只属于慈悲的禅香味儿。金穗心记得,他是不爱去祠堂的人。 “今天都放过你,等改日......” 他没有说下去,身体往前动了动,以行动暗示着金穗心。 金穗心坐着不敢动,简直是有些杯弓蛇影。 俞故笙愉悦的笑出声来,长臂一展,将她从长桌上抱下来,转身往里屋走去。 稳妥的把她放到床上,他分外好说话的将薄被往她身上扯,看着她道:“你歇着,我稍后过来。” 说完,起身要走。 金穗心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俞故笙笑了笑:“你要这就留我,那很好。” 金穗心的脸颊一下热了,忙缩了手,藏到薄被里,她开口道:“上一回和你说的事,你还没有给我回复。” “你要我给你什么回复?” 俞故笙笑得眸子里像有银光在跃动,低首看着她,眼中竟有些宠溺的意思:“我大约忘了告诉你,我对感兴趣的女子从来无法只做伙伴不做情人。” 金穗心眼睫垂下来,不说话。 俞故笙将薄被再往她脖子上方扯了一下:“好好等着我回来。” 他开门出去。 何妈紧跟着后脚进来,说是俞故笙吩咐的,让她拿了酒精火炉进来给金穗心热一点粥吃。免得空腹睡下,后半夜不舒服。 金穗心方才还因他有些面红耳热,可他一句“不能当伙伴只能当情人”却将她心里头的那一点子热度都吹散了去。 对于他来说,她也就是一个能够做那种事情的女子罢了。跟金凤凰舞台的舞女没有区别,跟他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区别。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觉得心里堵得慌。也许一个女子嫁了人,给那个人做妻子,多少都会想要彼此相对只有这一个人。而不像男子,总是觉得左拥右抱齐人之福,才是人生快事。 金穗心伸手揉了揉脸,她觉得自己今天有些神志不清。她一早就知道自己跟他是两条路的人。这桩婚事根本上也是勉强的产物。虽然他令她成了名副其实的俞太太,但这个名副其实也只是现阶段的表象,往后...... 金穗心侧身,整个人都缩到被子中央,将自己牢牢的裹起来。她有些害怕去想以后。她的路要怎么走?她不知道。 俞故笙从萧园一离开,立刻就有人去跟柳方萍说了。 柳方萍闻得俞故笙是去了新太太金穗心的院子,心头正是一股怒火中烧。 “没有想到这个新太太的手段这样厉害。才进门多少时候,这就把咱们先生给唬住了!要再由着她这么下去,恐怕不大妙啊!” “秀月!” 秋安喝了一声。 柳方萍手里的一把绸绢子被绞得没了形状,她咬着嘴唇,眼睛里的光都是恨意。忽站了起来,她往外走。 秋安忙道:“二姨太往哪里去?四姨太还没回来哩!” 柳方萍道:“不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你当我还能笑呵呵给她祝寿?!” 秋安道:“二姨太这是太看重先生,糊涂了!” 说时,又瞪了一眼秀月,她道:“我听前边的丫头说,刚才见着滴翠苑那位在西墙角哭,正巧被先生瞧见了。先生顺道送她回去罢了。今天金府是有人过来的,先生多少要做个样子。” 柳方萍蹙眉:“你的意思,故笙未被那小东西勾引?” 秋安笑道:“先不说那位年纪小,先生向没有喜欢这种小孩子女子的先例,就说她的身份,前朝遗老,先生可是最厌恨跟前朝有牵搭的人。” 柳方萍被她这么一说,果然沉静下来。往旁边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她蹙着细长的眉,缓着声调道:“男子的喜好是最不可捉摸的,故笙虽不是那种眼中只有女色的男子,可到底.......谁能知道呢?” 秀月也在旁边说道:“正是。二姨太要是一味捧着那位,将来要是被她爬到了头上,可是多悔呢!” 秋安抬手在她身上拧了一把:“住嘴!少在这里挑二姨太的心火!” 转过来跟柳方萍道:“二姨太可要沉住气,还记得三姨太那回,若不是咱们晚去一步,三姨太的事,岂不是就要泄露了?” 柳方萍若有所思的坐着。 秋安又道:“这一回也算是好事。二姨太且等着。要是到十二点钟先生不回来,那就可见滴翠苑的那位高过萧园这位,咱们要改法子了。要是先生在十二点钟回来了。咱们还是对付萧园这位是正经。” 柳方萍这会儿已经完全安定下来。她点了点头,眸子里渗出锐色:“你说得很对,一步步来,绝不能乱了阵仗。总有一天,故笙的身边只会有我一个人。” 第39章 巧借他人手 忽然听到一声哄堂大笑,柳方萍不耐的侧转过脸去。就看到萧佳容被一众名媛贵妇围拢在中间,半仰着脖子,满面红光。 “诸位赏脸来这里,我要现在这里感谢诸位。也没有别的好说,只是请诸位今天夜晚一定要吃好喝好,玩得也要高兴。否则,就是我这个主人翁招待不周。” “主人翁?”秀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她倒把自己当成一号人物。也不瞧瞧这个院子里论资排辈轮得到谁。” 秋安用力在秀月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秀月差点儿痛得叫起来,很不满的看向秋安:“你干什么?” 秋安横着脸呵斥:“越来越不像话!再让你留在二姨太身边,迟早要坏事!明天早上起,你就去小厨房帮忙!” 秀月一听,脸拉长下来,看向柳方萍,委屈道:“我也是替二姨太不平。先不说跟着先生的时间是咱们二姨太最长,就说身份,咱们二姨太是这个院子里最长的。她一个行四的,嘚瑟个什么劲儿?” “二姨太,秀月心里都是为您。” 秋安又要伸手去拧她。被柳方萍拦住:“秀月年岁还小,等回去你再教她。” 又对秀月道:“你先回折梅舍去。” 秀月不大甘愿的看了一眼秋安,应了个“是”。 待秀月走远了,秋安才随柳方萍一边往萧佳容那侧走去,一边说道:“秀月说话太不当心,早晚要从这一头生出祸端来。二姨太念着她娘老子的好,留在身边照应,可也要替自己考虑。坏了您的事,那就大不好了。” 柳方萍望着萧佳容那得意样儿,面上冷笑:“瞧她那劲儿。” 转过面孔来,看着秋安道:“秀月是嘴上没把儿,别的也没有什么。这是我所以还放她在身边的缘故之一。再有.......” 柳方萍说着,停了一停,像是在想什么。 萧佳容这时正好回过身来,看到她站在人群外头,扬手拿起手绢朝她一挥,喊了她一声。 柳方萍便抬头,眉眼都是温善的笑意,冲着萧佳容颔首。一边往前走,一边跟秋安低声说:“我是因她娘老子为救我而死才留着她,她心里也很清楚,有我在一日,就是她有仰仗的一日。你看她那样一副聪明相,要说没有动心思找往后的路,也少。且瞧着吧,许是以后有她出大力气的时候。” 秋安意会到柳方萍的意思,没有再出声。 萧佳容看到柳方萍不紧不慢的走到跟前,自己先从人群里出来,抓住柳方萍的手笑道:“二姐姐上哪里去了?我回来未见着你,当你回去了!可叫我心里有些不快!” 柳方萍笑道:“怎么敢?今天是四妹妹的好日子,我总要给四妹妹祝了寿,沾了你的喜气,你说走,才敢走的。” 当着一干名媛贵妇的面,柳方萍这番话不可谓不给她面子。萧佳容知道她是因上一回在滴翠苑,自己受了罪,柳方萍以此来给她弥补的意思。萧佳容笑着不说话,对柳方萍的“客气”,坐成了她在自己面前伏小的事实。全未按照惯例也客气回去,竟生生受了柳方萍的这番“客套话”。 谁不知道这位二姨太曾经是俞故笙在青龙帮的左膀右臂?虽则她只是二姨太,可在俞故笙娶金穗心之前,帮里多少弟兄都是将她当做正房来看的。今天她却对四姨太说示弱的话,叫人怀疑在俞故笙眼下是更看重四姨太。 秋安紧蹙眉头,看到柳方萍紧握了手里的绸绢子,知道柳方萍是被萧佳容气着了。 “二姨太向看重先生身边的人,今天又是四姨太生日,当然寿星翁是第一要紧。” 秋安笑着道:“四姨太是什么都有的人,我们这些下人也无甚拿得出手,就祝四姨太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萧佳容很是得意:“托你吉言。” 转过头来招呼众人往里去吃席。 柳方萍在原地站了一站,等人都往后面厅里去了,她抓住也要往里的走的萧佳容,温声道:“四妹妹糊涂了,你只记得招呼他们,还有一个人怎么忘了?” 萧佳容眉头一皱:“谁?” 柳方萍笑着不说话,秋安在旁边道:“四姨太把太太忘了。” 萧佳容当时脸就不是很好看,虽说未挂拉下来,却也差得不远:“她的丫头说她不舒服,先回去了,我还能去强逼着她来不成?倒要惹了是非!” “那也是,”秋安道,“不过四姨太恐怕还是得往滴翠苑去一趟。” 柳方萍只当也不清楚其中内情,佯装诧异道:“该打!你是要四姨太去讨不高兴吗?” 秋安连声说“不敢”:“只是我刚才见着季先生从那边过来,胡乱猜的......” “多嘴!”柳方萍不等她说完,马上呵斥道。 萧佳容拦住她:“你让她说。” 秋安垂着头:“我就是见着季先生从滴翠苑的方向过来,别的,也不晓得。” 萧佳容当下气得心窝子疼,这个小贱人,倒是看不出来,有这样的手段。她竟险些被她先前在俞故笙替自己敷衍的态度给骗了! “彩萍!彩萍!” 萧佳容声音都有些尖利起来。 一旁的古柳道:“彩萍姐姐刚淋了雨,回房里换衣服去了。” 萧佳容跺着脚道:“她换什么衣服?!” 柳方萍看她气得脸色都变了,心中暗自好笑,面上还是温和道:“你也不要着急。只是季先生从那边过来,不定故笙就会留在那里。今天总是你的好日子,故笙哪里会不记得?” 萧佳容刚得意非常,突然之间得来这么一个消息,就像是正站在高处,被人一脚踹了下来般,心里十二万分的不舒服。 她抓了古柳,把她往前用力一推:“你去!就说我心口不舒服!请先生过来!” 柳方萍在旁道:“这话说不得,故笙先前是在这里陪着你的,你这会儿让人过去说不舒服,难免叫人怀疑。” 柳方萍微笑着道:“不如这样,就说金府来的客人不知怎么,还未开席就吃醉跌进了前边的荷花池里。故笙瞧在金府的面子上,自然是要过来的。” 萧佳容气急,未去深究这里边有什么门道,立即就让古柳去传话。 柳方萍暗中看了秋安一眼,藏了眼底的锋芒。她过来搀了萧佳容的手往里走:“你也别着急,咱们先进去,别叫今天来的客人们都等得着急了。” 第40章 欲盖弥彰 柳方萍跟萧佳容在内厅里等了好一会儿,古柳才回来。 萧佳容面上红光都不见了,只还勉强撑着冷静,眼底的光却是急躁烦闷得不得了。 见到古柳回来,她立即就要起身。被柳方萍拉住了。 附在萧佳容耳朵边上,柳方萍低声好意道:“你跟方太太正谈得好好的,这会儿突然起身离开,勿要叫人怀疑?我去替你瞧一瞧故笙什么时候过来。” 这边面庞圆润的一个富太太正好说到萧佳容父辈,两人竟还有点儿远房亲戚的关系。 “说起来我阿公跟你爸还是远房表兄,真论起辈分,我还要叫四姨太一声阿嫂的。” 旁边另外一个笑道:“方太太好会攀亲戚,来参加一个生日宴会,还多了一个这样俏的小姑子来了。” “更要紧是还多了俞先生这样一个妹婿啊!” 几个人一唱一和的恭维着,萧佳容面上带笑应酬,心里却是愈发得烧痛得很。越也就把金穗心恨上了。要是这会儿俞故笙陪在她身边,而不是去了那个小贱人的院子里,自己是该要多少得意?偏偏在自己最得意的时光,被那个新进门的小贱人抢了风光,堵上了一口气! 走是走不得。萧佳容这会儿虽也知道柳方萍是借着替自己去打听的机会寻俞故笙的去处,可为了脸面问题,只好同意。 柳方萍便跟席面上的人告饶了一声,出来寻古柳。 “先生说马上过来,让四姨太跟客人先吃起来。” “先生什么事情要忙,这会儿脱不开身?” 柳方萍先前听着秋安的话,只要俞故笙十二点钟之前过来,自然还是将金穗心排在后头去处置,现在十二点钟已到,俞故笙却连人影都不现,想到他们一男一女会做些什么,柳方萍心头就跟一把刀似得胡乱割着,割得她肠穿肚烂似的痛。 古柳道:“这个我也不晓得。” 柳方萍眉目顿利,却也只在一瞬间,未叫古柳瞧出来。她面上还是温善的,甚至是声音都十分的温和:“这话说得奇怪。你总是要进了院门才好去问话,多少能知道一点缘故,怎么说不晓得呢?” 古柳跟彩萍不一样,彩萍心思更多一些,古柳是个十分实诚的个性,并不知道柳方萍这一问里藏着的深意,便道:“我先倒是去了滴翠苑一趟。可是院子里的人说太太吃了药已经睡下了,先生并不在滴翠苑。我想了想,就找到了书房那头去。果然先生是在书房里的。我问了门口的大哥,大哥说有个要紧的人物来找先生谈话,这会儿还没有谈完,大约十二点钟左右能完结。” “先生没有去滴翠苑?” 古柳点头:“季先生是往滴翠苑走了一趟,好像是太太突发急症,让季先生带了个医师过去。” 萧佳容今天过生日,她有心悸方面的毛病,这也是俞故笙体贴,担忧她在开生日宴会的时候有什么突发的情况,就吩咐人把医生也请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柳方萍若有所思的半垂着眸子,点了点头,她跟古柳道:“我稍后把话告诉你们四姨太。她现下正很忙,你就不要去打搅她了。” 古柳点头,就要退下去。 柳方萍又把人喊住:“你去书房打听先生这件事实在很鲁莽,知道先生不在滴翠苑,你就应该回来。现在必然是叫先生知道四姨太盯他盯得紧,甚至有嫉妒的嫌疑。先生厌烦三姨太,也有这一方面的原因。” 三姨太花柏莲跟俞故笙闹起来,契机是俞故笙在花柏莲那过夜,萧佳容却让人去告诉俞故笙说是突然犯病了。俞故笙夜半赶到了萧佳容这里,花柏莲记恨在心里。隔天得知萧佳容在柳方萍处听评书,赶过去借听说的由头,跟萧佳容闹起来,更动了手,把萧佳容院子里的陈妈打了,连带着劝和的柳方萍也挨了几句委屈。叫俞故笙发了火,要冷她两日。 后头花柏莲又突然被诊出来怀了身孕,这事儿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古柳想了想,心有余悸,忙看向柳方萍:“那可怎么办好?要不,我现在去跟先生认错,说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别连累到我们四姨太。” 柳方萍蹙眉做出沉思的样子,而后看着古柳道:“这件事也是我身边的人起的头子,说起来有我管束不严的缘故。这样,你只把今天去过书房的事烂在肚子里,一会儿我跟你四姨太把事情说一说,就说是我这边的人得来的消息。至于先生那里,我去说,必不叫四姨太受牵累。” 古柳是个最没有脑子的,一听柳方萍肯帮忙,连连弯腰鞠躬感激。 柳方萍微笑道:“这院子里也就我跟四姨太处得时间最久,姐妹之间彼此相帮,说不上谢字。” 古柳由衷道:“大家伙儿都说二姨太人善心好,果然是这样。” 柳方萍笑着谦虚了两声,便把古柳打发了。 秋安从旁走过来:“二姨太这是要让先生记恨四姨太?” 柳方萍跟她缓步往里走:“故笙究竟是一开始就去了书房,还是半路去了书房,还是个未知。新进门的那一位,是个有点手段的。办这件事情要越快越好。” 秋安道:“我也是这样想。留着一个,养另外一个,谁知道那一个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三姨太。” “花柏莲是她自己不知足。我给她机会上位,她偏要独占着故笙,全不知道好歹。那就不要怪我不给她活路走。” 秋安缓声道:“你也不要太着急,还需缓缓而行。先生那样的人,是难糊弄的。” 柳方萍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除了这个,就有下个。我只是想,他身边的人再多也好,总归我是他最得力的人,是他最要紧的人就好。不论他有什么心事,有什么难处,能第一个想到我,我也就什么都能忍得。” “等这桩事情下来,我替二姨太挑两个。一来能叫先生分心,二来,也能让先生多感念你一份好。” 柳方萍面上颓败下来,可也不过三两秒的时光。她拿手绢擦了擦眼角,点头,握住了秋安的,低声道:“走吧,进去吧。” 第41章 下层斗争 刚进门,就听到萧佳容的笑声。 柳方萍看过去,俞故笙一身黑色长衫,袖口处挽出一圈白,站在萧佳容身旁,两人相当登对。 “各位有什么需要只管提,今夜定要尽兴而归。” 俞故笙说着,一举杯。 俞家是相对开明的人家,没有那样多男女之间的忌讳,桌上的众人也都站起来,跟他举杯相对。 萧佳容身体半往俞故笙这边靠,端的小鸟依人姿态,声音也是娇柔柔的:“感谢诸位赏脸,刚才故笙说了,大家吃好玩好,才是给我面子。” 有人笑道:“四姨太这是夫唱妇随啊!” 俞故笙微颔首笑了一笑,未多说什么。 众人虽然知道俞故笙在外面传着是最文雅的一个帮派人物,面上瞧着也是文雅得很,却没有一个人就敢以为他是一个好说话,好开玩笑的人。 只俏皮了一句,见他不回应,便都转了话题,只管都去祝贺萧佳容了。 柳方萍站在一边,看着那边热闹非凡,她脸上有笑意,眼里却半分笑颜色都没有。 俞故笙露了个面,就要走。 萧佳容见状,忙跟上前来:“客人还在等吗?这么晚了,我稍后让人送点宵夜过去好吗?” 俞故笙站住脚,半转过身来看她。 萧佳容被他看得身上一阵发寒,微低头,拿手摸了摸脸,勉强笑道:“你这样子看着我做什么?” 俞故笙声音不轻不重,清淡淡道:“这句话恐怕要我来问你。” 萧佳容心头“咯噔”一下,越发笑得嘴角肌肉都有些僵硬:“这话我听不大明白。” 俞故笙懒得跟她玩文字游戏,直截了当道:“你要是想跟着我去书房瞧瞧藏了什么人,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萧佳容登时脸色煞白,讪讪道:“我,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俞故笙从鼻端冷哼出一声,转身就走。 萧佳容顿在那里,要说什么,嘴唇阖动着,又说不出来。 柳方萍趁着她未转过来瞧见自己,示意秋安往另外一侧走。 萧佳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又是委屈又是难过。今天是她的生日,本该是她最高兴的日子。可谁知道,却让那个小贱人破坏了! 她满腹的郁闷无处可说,回到内厅里来,还要冲着所有人做笑脸。到这场热闹完毕,真是又累又恨,胡乱洗了个澡,人往那被子枕头中间一埋,忍不住掉出两滴热泪来。 因为这一场事故,萧佳容更加把金穗心恨上了心头。 再说金穗心,却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后,萧园的这一场变故。 自萧佳容生日那一天,金穗心跟俞故笙又有些日子不曾见面。那天夜晚他明说是要到她那处过夜,最后却并没有过来,金穗心一夜未睡,虽长长舒了口气,可那一重心事却更加的沉重。 这天中午,金府来了人,说是金慧敏请她去参加后天的一场宴会。 而那一天,正巧也该是敏杰寄信回来的时候。 金穗心坐在窗子前发呆,心里却是火山岩浆一般不得停歇。她到这时还不知道武川流的消息。要是俞故笙已把人杀了,那敏杰....... 她几次要去找俞故笙,又总是按耐下来。奕鉴没有找她,必然武川流是无碍的,她这会儿急着找俞故笙,要是院子里还有金家的人,要是被他们瞧出端倪来...... 她左立不安,偏又不能发泄出来,即便是不安,也只能憋闷在心里。 小兰拿了点心进来,她早上没怎么吃东西。看到金穗心还是那个姿态,小兰道:“太太在瞧什么,瞧得入了神?” 金穗心听到小兰说话,回头看了她一眼。 “厨房里新来了一个厨子,做的栗子饼很好,太太尝一尝?” 金穗心盯着那栗子饼看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 小兰以为她要吃,就托到手里,端到金穗心跟前。 金穗心拿了一块,不吃,问小兰:“先生那里送过去了?” 小兰摇了摇头:“先生不大爱吃这些糕饼类的东西。” 金穗心笑道:“刚入秋,厨子就做栗子饼。这栗子一定是今年树上的第一批,我们托了先生的福,怎么却把最重要的一个人忘记了呢?” 小兰以为金穗心是开了窍,忙道:“那我先把栗子饼送去给先生?” 金穗心道:“去吧。” 小兰得了命令,很欢快的就往书房那头走。 正好萧佳容生日那天之后,也未再见到俞故笙的面,派了彩萍过来探听消息。两个人就在书房院子前边的门口碰着了。 小兰和书房门前守着的小哥说了两句,那小哥说俞故笙正在里边会客,叫小兰等一等。 彩萍手里也拿着提盒,不高兴道:“小刘,你对我是有什么意见吗?” 小刘龇着牙笑道:“这不能够。” 彩萍就往小兰跟前一站,挺着胸脯正对小刘:“既然对我没有意见,刚才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说先生在里面会客?” 小刘简直冤枉:“你刚才只问今天早上用了早饭没有。先生的饮食向来不是我负责的,我哪里能够知道这些?” “你还要狡辩!我虽然问你先生吃了早饭没有,可你难道就不能够顺着把先生的现况告诉给我听?” 彩萍不依不饶:“明明就是你狗眼看人低。只知道新来的太太,不知道萧园还有一个四姨太了!” 小刘要反驳,可这话怎么解释都是错。不禁急得叹了一声气。 小兰站在一边看彩萍无理取闹,心里明白得很。彩萍是想要燃出一把火来,借着往她的身上引,顺带烧到金穗心身上去。 小兰故意只当没听到,跟小刘道:“这是厨房新做的栗子饼,我们太太说,最新的一批栗子,要让先生现尝。我放在这里,你瞧着什么时候得空,替我拿进去。” 小刘在被彩萍的围追堵截中空出神来答应,彩萍立刻道:“你只知道替她送,我的呢?” 小刘受不住她,连声说:“你们都放着,稍后我拿进去让先生挑,可行?” 彩萍昂着下巴哼了两声。看到小兰转身就走,她佯装跟小刘说话,暗中极快的伸出一只脚,把小兰绊得撞到一旁的楝树上,小兰未有防备,登时撞得头破血流。 第42章 投怀送抱 彩萍只是见小兰不上自己的当,想要给她一个排头吃,却没有想到闯出这样的祸事来。眼见着小兰满头满脸的血,端的吓人,小刘急忙去扶住了小兰,高声喊人。彩萍站在原地不敢动,缩脚想要逃走,一想,自己这个时候逃走,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便假装也十分着急的模样,过来帮着小刘扶小兰起来。 小兰那一下撞得很不巧,额头边稍正好戳到了树根边上旁生出来的枝杈上,从额头到太阳穴处一长条,她头撞得也很晕,天旋地转的,一点儿神智都找不回来。 小刘看着境况不好,赶紧让人到院子里去报告俞故笙。 俞故笙正在跟青龙帮的一个副手商量成立“隆兴公司”的事项,听到说滴翠苑过来的丫头撞到在院门口,情况危急,便停了议事,往外来。 而小兰这时已被送到了滴翠苑。 彩萍装模作样的也跟到了滴翠苑,等医生过来给小兰看过,说可能要破相,别的没有问题,才暗暗松一口气。趁着没人注意,回到萧园。 俞故笙到滴翠苑的时候,小兰已吃药了睡下。金穗心正从小兰的房里回到自己住处。 进门看到俞故笙坐在圆桌旁,金穗心怔了一下,走过去道:“劳你大驾亲自过来,小兰性命方面不要紧,只是面容上......” 她叹了一声:“一个女子若是容貌有了损伤,总是很伤心的。” 俞故笙喝了一口茶,眼皮半提起来扫了她一眼:“你的意思是让我收了她?” 金穗心一愣,下意识睁大了眼睛朝他看过去。 俞故笙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发什么呆?” 金穗心又看了看他,在俞故笙手边上坐下,却并没有说话。 俞故笙半侧脸,似好笑的凝着她看:“生气?” 金穗心摸了一只瓷杯在手里转动,也不倒水,视线垂落在那瓷杯上不动:“没有。” 俞故笙轻哼出两声笑,像是在笑话她嘴硬。 金穗心蹙眉,朝着他看过去。未料到他是专门在那里等着她的,她这一抬头,正好都落到了他的眼睛里去。像是她的满腹心事都叫他看了去一般。 金穗心有点儿心慌,她并没有不满意他想要再添一房姨太太的意思,只是小兰总是她房里的人,才到她这里待了几个月,他就要把人带走,叫她怎么办呢?这是一点。再者......金穗心暗暗的叹了一声,他倒是好善心,一个女子容貌方面出现了问题,也许有碍将来嫁人,他就立即的要把人收入房中,要是整个上海城的女子都出现婚姻方面的问题,他也来者不拒吗? 别开视线,金穗心把杯子放正,给他倒了一杯水:“你还未吃中饭吧?我让他们去准备。” 说着就要起来。 俞故笙胳膊一抬,抓住了她的手。 金穗心被他拽住,走不得,他指掌之间十分的燥热,令她心里头有点乱,甩了一下腕子道:“你放手。” “还没人敢叫我放手,你的胆子很不小。” 金穗心半低着头侧脸看他:“我去替你保媒,帮助你多一个姨太太,你也不让我说‘放手’两个字吗?” 俞故笙看她的眼中笑意少了些许,添了深邃起来。 那幽深里似有一点她似懂非懂的情意,金穗心不敢多去碰触,目光一接,很快转移开去。 俞故笙却只是望着她不说话,也不松手。 他的目光太过炽热,金穗心觉耳畔脸颊渐渐的发热起来,她轻轻的“哎”了一声:“你松手吧。” “是真想让我多一房姨太太,还是赌气?” 她下意识反驳道:“我何必要赌气?” 话一出口,却觉得不妙,倒更显得自己为“姨太太”一事在跟他闹别扭一般。 金穗心脸颊越发热烫,干脆把嘴唇闭紧了,不说为妙。 俞故笙心情畅快起来,他一只手在膝上一拍,站了起来:“女人多了并没有好处。我何必再给自己找不痛快?你让医师好好替小兰诊治,顺便告诉她,她将来要真发生婚姻上的障碍,我必然给她找一户好人家。” 金穗心停了,心里总算轻快起来。 她抬头看他:“那我替小兰多谢先生。” 话还未完,俞故笙俯身就将她双唇吻住,快走两步近到她身前,大手往她腰上一揽,金穗心被迫前进一步,撞到他胸膛上。 他气势汹汹,一如他这个人,要么不动,但凡行动起来就是惊涛骇浪的。 金穗心根本毫无招架之力,身体被他压得往后仰,忽听到“乒乒乓乓”,眼角余光瞥见地上滚落了许多瓷杯茶碗,后腰咯到硬物。才发觉过来,她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调了个身,半抱着抵到了圆桌边上。 一场亲吻,两人都有点儿气喘吁吁。尤其是俞故笙,喘得尤其厉害。面容都有些发红。 金穗心定定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发红的脸,有点儿担心道:“这是怎么了?” 俞故笙便抓着她的手往下一握:“你说呢?” 金穗心心头猛然一跳,差点儿臊死。脸直往他胸膛里蹭,恨不得钻出一个洞来藏进去,埋起来一般。 她极快的将手一抽,所幸这一回他未像上一次般抓着不放。 金穗心往旁边一转身,很快躲开俞故笙的胸怀。她脚步极快的转到圆桌的那一边,跟他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互相对望着。 俞故笙看她受了惊的兔子一样,实在心情很好。 两只手支撑在桌面上,一俯身过去,瞬间拉近两人距离。 眼看着金穗心吃惊的将放在桌上的两只手倏然缩回,后退两步,十分防备的盯着他。 “就这样怕我?” 金穗心下意识点头,看到他面色一变,她意识到不好,赶紧又摇了摇头。 俞故笙笑而不语。 金穗心心里懊恼得不行。 “过来。” 她垂着头不动。 俞故笙又道:“别让我再说一遍。” 她很快的抬头朝他看了一眼,一咬牙,绕过来很快走到他跟前。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俞故笙看她如此娇憨可爱,心头大动,手扶着她脸,低下头来就要吻她。 金穗心忙的闭上眼睛,身体紧绷,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握成拳。 没想到他却只贴在她耳朵边吹着热风嗓音迟迟的说:“我那天夜里未来,惦记了?” 金穗心被他闹得面红耳赤,头抵在他胸口不动,防备他再要吻她。 “投怀送抱,”俞故笙笑起来:“我当你这是承认了。” 第43章 误会了 在男女之事上,金穗心可算是一个完全的生手。被俞故笙这样几番撩拨,她的心动荡得很。 一方面,她很清楚两个人是夫妻,他对她这样温言和色,两个人的关系表面上看好像更进了一步,她应该感到高兴;可是另外一方面,她又知道彼此之间的夫妻关系和寻常的夫妻关系又不同,根基是那样的不牢靠,即便现在他对着她像是很有兴致的样子,等到有一丁点儿的矛盾爆发,两人之间的和睦就要不复存在。 对于握不住的东西,倒不如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等到失去的时候,也不会那样失望难过。 这样一想,金穗心面颊上的红就浅淡了下来一些,她安静的由着俞故笙抱着,轻声道:“故笙。” 她是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嗓音柔糯,听得他心头甜津津的,俞故笙面上的笑意也深了起来。与她低额相抵,眼神越发柔和的看着她。 “我......” 金穗心正要说什么,忽然外边传来敲门声。 惠香在外边道:“小兰醒了,太太要过去看一看吗?” 俞故笙很期待她接下去要说什么,却被半路中间打断了,便冲着外头没好声气道:“稍后再说!” 外边静默了片刻,便只听到有些忙乱的脚步声远去了。 金穗心趁着机会将俞故笙推开,理了理鬓发,道:“我要去跟小兰谈两句。据小刘说,你书房院门口并没有台阶、石子儿一类,小兰又不像惠香,做事情还有莽撞的时候。突然摔得这样严重,我总觉得并不是一次意外事件。” 俞故笙看了她一眼:“你怀疑彩萍。” 他说得很肯定。 金穗心也没有隐瞒的必要,直接点头:“是。” 俞故笙道:“佳容的父亲是上海有名的书法大家,也是一个很正直的人。我受他恩惠,答应要保证他独女安全。”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毫不相关的两件事情,却是在跟她挑明,假若她要跟萧佳容起什么冲突的话,他首要选择的人一定会是萧佳容。 金穗心静默了片刻,倒并没有多少难过的心思。她一早认清楚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了解自己在这个院子里的处境。 “我自然不愿让你为难。不过我院子里的人,在我当着俞太太这个名头一天,就不能叫他们太让人欺负。” 俞故笙突然眼中含笑,一只手支颐,朝着她看过去。像是在笑话她,自己都是泥菩萨难保,哪里来这样的信心,还要去保那些她顾及不得的人。 金穗心面上一红,多少优点恼。她克制着心里的浮躁,缓缓声道:“七里院的事,我已经都知道了。我明白你怎样想我。可我也说了,只要你肯给我机会,我自然会让你知道我心里是怎样想的。而现在这一桩事情就是一个开始,其实也说不上多麻烦。或者你撤了我这个俞太太的名衔,让萧佳容他们彻底放心,否则,我就是架在刀尖上的,底下那样多的利刃,你不能让我不挣扎,心甘情愿的去死。” 俞故笙仍是那样的眉色,毫无波澜的看着她,甚至眼底还维持着刚才的一点微笑,他薄唇微动:“继续。” 金穗心看了他一眼。 俞故笙起身,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金穗心不知道他这算是什么意思。她自认为已经把自己的底牌都摊开在了他的面前,只差把脖子洗干净伸到他的砧板上,任由他处置了。可他始终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 他拉着她就把门打开,大步朝着院子里走。 金穗心被他拖着,脚下步子不得不快:“俞故笙?” “随你。” “什么?” 他蓦的停下步子来,转身,十分肃穆的低眉看向金穗心。 金穗心被他拽了走得气喘吁吁,他忽然停下来,她脚下刹不住,往前错走了一步,又往后退去。下意识抬头朝着他看去。 他眼中像是藏着巨大的漩涡,乍一看,能将人整个都吸附进去。 金穗心心头蓦然一跳。 他薄唇开启:“这是我的回答。” 金穗心瞬间领悟起来:“你的意思,你愿意......” 他薄唇一抿,弯起一抹笑来。 真是叫人意外至极。金穗心见过他多种多样的笑,却没有见过眼前这种。她脑袋里一瞬间只想到一句诗:千树万树梨花开。 一个被传手段残忍,行事毒辣的男人,委实跟“春暖撩人”四个字搭不上边。可是这一刻,金穗心却觉得,他的笑是能催生花开水暖的。 她耳朵尖悄悄的红了:“我会尽我所能,让你绝不后悔你的决定。” 她视线下垂,细声细气的说。 俞故笙将她羞憨的模样尽收眼底。她总以为自己能藏得下这样那样的心事,却不知道,她的一张脸上尽涂满了心事。她是一张白纸,而他会成为她人生的画笔,令她生命之中的每一抹彩色都是因为他而成就。 俞故笙将她的手扣紧,无指拢络住她细软的五根手指,带着她慢慢往前走:“武川流的命暂且留下了。隆兴成立之初,有一批重要的货需经由南洋前往欧洲,南洋一带都在糖王李氏家族的控制之下,这件事由你去办。成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才算正式生效。” 金穗心听到武川流活着,便想到敏杰的性命无忧,不禁感慨万千。她竟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被俞故笙握住的那只手,眼睛里发着亮光,直直望着俞故笙的后脑勺,连声说:“谢谢你。多谢你。” 俞故笙被她道一声“谢”,心中却陡然生出不是滋味。 快到小兰房门口,他转身问她:“你心里的那个男人是谁?” 金穗心愣了一下,陡然一股心慌蹿上来。惊愕的瞪大了眼睛看着俞故笙,半晌才动了动嘴唇:“什么?” 俞故笙沉着脸:“你想要救的那个男人。” 提到这里,金穗心暗暗的松了口气。知道是自己误会了。 她笑了一下,掩饰心慌:“你误会了。” 俞故笙眉头紧蹙起来。 金穗心道:“我有个胞弟叫金敏杰。八叔把他送到了日本国,要是这一回武川流有什么差池,敏杰也会有危险,所以......” 俞故笙梗了一下,不自然的转开凝视的目光,不等她说完,他轻咳一声:“嗯。” 第44章 筹谋划策 俞故笙没有跟金穗心一道进房看望小兰,半道上萧园的人说萧佳容突然犯病,从床上跌落了下来,俞故笙往萧园去了。 小兰不甘道:“一定是他们想要恶人先告状。” 小兰跟金穗心说,是彩萍故意伸脚绊了自己。金穗心原先也有这样的猜测,只是...... “你是亲眼见到她行动了,还是自己猜测?” 小兰说:“我摔倒之后,小刘立刻就过来搀我。可彩萍站在一边,像是很惊慌的样子。一个人若是没有做亏心事,何至于这样慌张?” “也就是说你没有瞧见。” 小兰道:“我敢肯定是她。” “那也没有用处。”金穗心叹了一声,先不说俞故笙已经明摆着告诉她,他是不可能因为她而去苛责萧佳容的。就算是俞故笙不说,眼下小兰仅仅因为自己猜测而去质问彩萍,届时不但不能够讨回公道,反而还要被指责他们有心借题发挥,故意抹黑萧园。 “也是我自己不当心。既然见到彩萍在那里,我就应该有所防备。” 小兰吐了一口气道:“太太知道就罢了,这件事,就算了。” “算了?”金穗心起身,走到门边,定定的站了一会儿,她转过来道,“小兰,你是真想算了,还是无可奈何?” 小兰不是很明白金穗心这句话的意思。 金穗心道:“你忘了,我们手里还有一件彩萍的把柄。” 小兰诧异道:“太太不是说这件事只当我们没有发现,不知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萧园的人显然是踩着了一回,便有了些瘾头。时不时就想要运动一番。久而久之,便是底下的人,恐怕也会有样学样。” 金穗心握着手绢的那只手轻轻的握着,放手掌心里放了一下,她看向小兰:“你放心,这一件事我记在账上了。” 小兰眼中微湿,忙手撑着床面要起来:“太太有这样替我着想的心,我已经感激得很。可要是因为我,令太太受了委屈,可万万不能够。” 金穗心忙过去扶住她,很由衷的说道:“从我进了这个家门到现在,你是对我最真心的一个人。你既然尽力的维护我,我自然也不能叫你因我太受委屈。” 她扶住小兰的肩膀:“我会竭尽所能,只望到那一刻,你们都未曾因我受太大损伤。” 像是想到什么,金穗心的脸上有些灰败的颜色:“小兰,如果有那一天,我走在你们之前,看在我曾真心待你们的份上,你能送一送我。” 小兰不知道金穗心怎么忽然讲这种话,倒是心头一跳,顾不上痛,赶紧起来,一把抱住金穗心的胳膊:“太太胡说什么呢!” 金穗心跟做了一场幽梦般,因为小兰的一声呵斥,清醒过来。她冲着小兰微笑:“我有感而发,你这样在意。” 一只手扶了小兰,金穗心让她多多休息,自己往外边来。 把何妈找到了房间里,金穗心让何妈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上一回多亏何妈的开导,我跟故笙才能够和好。” 何妈笑了一下:“不敢当的。我只是说了两句不要紧的闲话。都是太太自己想明白的。” “不要紧的闲话?”金穗心笑了,“不见得。” 她看向何妈,道:“你上一回既然肯那样子的劝导我,可见你多少是向着我一点儿。” 金穗心徐徐而进:“何妈,三姨太花柏莲究竟是因什么而死,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实情吗?” 何妈身体一震,急抬起头来看向金穗心。 金穗心却一贯的那样微笑的面孔,眼神柔和的凝视着她。 何妈连忙将视线收了回来,半垂着头,起身站在金穗心的面前:“太太就不要为难我了。上一回我一时嘴快,已是太不应该。要是再多说什么,只怕先生要叫人割掉我的舌头。” 金穗心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你在我跟前讲了些什么?” 何妈坚持着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金穗心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了起来,她起身,两只手背在身后,绕着何妈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最后在何妈面前站住脚:“或者你不愿意说也可以,我就自己去问俞故笙。他让我因为花柏莲的死而心惊害怕了这么长的时间,应该给我一个交代的。” 说着,就果然要往外走。 何妈见状,连忙过去把金穗心拦住。一脸的无奈心急:“太太!太太这样是要逼我去死了!” “你要是说了,咱们就有共同的一个秘密。我以后自然更加相信你。对于一个能叫我十分相信的人,我必然不会让她受到损伤。又怎么会逼着你去死呢?何妈,你是聪明人,上一回的事,你也是偏帮着我,这一回,我不是因为好奇心作祟,而是为了什么,你多少也猜得到。既然我并不是打听来闹着玩,何妈,你为什么不帮助我?” 何妈犹豫着:“只是这件事多少关系到先生的名声,叫先生知道了.......” 金穗心直接道:“我不会让他知道。” 何妈还是很挣扎。 金穗心也不再逼迫她,而是很温和的看着她,等着她做决定。 何妈响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她面孔往下一坠,又深深吸口气,朝着金穗心看过去,压低着嗓音道:“三姨太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先生的。那个奸夫,到现在都并不十分确定,只知道是常往院子里来的一个人,先生不肯再查下去,多少顾及脸面。” 金穗心倒倒吸一口气,所以说,俞故笙杀花柏莲是被戴了绿帽子之后,恼羞成怒?! 何妈道:“这件事,院子里的人多少有知道一些,只是并不确切,都是传出来的话。平日里,是没有人敢私底下议论的。至于先生那里,更加是没人敢多说一个字。” 金穗心缓缓道:“那要是找到了奸夫,你猜俞故笙会怎么样?” 何妈不放心的看着金穗心:“太太?” 金穗心看着何妈,眼里的光明媚似狡黠,她微微的笑着道:“何妈,你是将要成为一个大功臣哩!” 第45章 设局 彩萍自小兰受伤之后就一直提心吊胆,她不确定小兰是否看到自己伸脚绊了她,要是小兰知道,必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到时候,即便自己在萧佳容面前得脸,只怕萧佳容也不会偏帮自己。 俞故笙定的规矩,家中要是有丫头做这等下作的事情,一旦暴露,轻则发卖,重的话,就要被丢到那黄浦江里喂鱼去。 彩萍担忧得很,这几日做事情也恍恍惚惚。 “嘶!” 彩萍察觉到自己给萧佳容梳头的手重了,忙撒手,萧佳容反过来一个耳光打过来。 “作死!” 萧佳容把彩萍一推,起了身来:“一个个都要在我跟前作威作福,我看你们活得不耐烦了!” 彩萍忙放下木梳:“四姨太饶命。” 萧佳容斜了她一眼,没说话。彩萍眼珠子一转,趁着这个机会道:“四姨太是因为先生不肯在萧园过夜的事情不痛快?” 萧佳容板着脸:“我从犯病他说找医生去,我从床上跌下来,他说让接骨的过来。” 萧佳容绞弄着手里的帕子:“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还因为生日那天的事情气我吗?可他什么时候去滴翠苑不好,偏偏在我生日宴的时候,你叫我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说到这件事,”彩萍轻声道,“我那一天回房换衣裳,遇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萧佳容没什么兴致的看了她一眼。 彩萍见她没有说不听,便慢慢往下道:“滴翠苑那位身边的小兰,前几天去给先生送吃的,结果撞伤了头,把脸给刮花了,这件事四姨太可听说了?” “那个小贱人也是心思活络,借着这样一件小事,把故笙引得去了几趟,虽说没有在那里过夜,她脸上却也因此得了多少光。我怎么会不知道!” 萧佳容不耐烦的把手绢往那桌子上一丢,横瞧了她一眼:“你跟我说这个不相干的做什么?” “那可不是不相干。” 彩萍道:“这两天先生不往咱们萧园里来,也未在滴翠苑里过夜,反而是一连好几天都去了折梅舍那里。四姨太你想一想,你跟滴翠苑的闹不和,先生是最公正的人,为了表示他的公平,他必定不会在你们两个中间选一个陪着,这就便宜了谁?” 萧佳容柳眉倒竖起来:“你是说,这是折梅舍那一位的阴谋?” 彩萍笑道:“阴谋也算不上,横竖便宜了她罢。” 萧佳容若有所思的往那椅子上一坐:“依照你的意思,我应该怎么样呢?去滴翠苑找那一个认错吗?这可办不到!” “四姨太你有什么错?”彩萍立刻道,“你比起她来,在先生身边的日子可长得多了!” “不过是表面上做一个示好,在先生那里看起来你们二位是没有矛盾的,至于私底下你想要怎么做,只要先生不知道......” 萧佳容眉头紧蹙着。 彩萍便在一边等着。 好一会儿,萧佳容犹疑的抬起眼皮来看向她:“我听你的意思,你倒是有一个好主意。先说来听听。” 彩萍正等着她这一句话,马上道:“我刚才不是跟四姨太说我那天去换衣裳碰见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就把她自己跟人在假山后头的事情稍稍更改,再将那下作的行为删去,只编造出一副花园幽会的话来告诉给萧佳容。 萧佳容听得手都在发抖:“你是说小兰跟书房院儿门口看守的小刘两个人有奸情?” 彩萍笑道:“我这也是猜测,毕竟那天雨那样大,我也没见着两人的正脸。只是那天小兰受伤,小刘着急得跟什么似的。要是寻常的关系,顶多喊了人来就是了,怎么还特地把人抱回滴翠苑里去?虽说现在不是前朝,可女子跟男子之间还是要有点距离的好。” 萧佳容忽然站起身来,在彩萍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猛的一脚站住,她两只眼睛灯泡一样的盯住彩萍:“这件事你能够肯定?” “除了那个男人,旁的我都能肯定。” 萧佳容一跺脚道:“好!我这就去告诉故笙,让他好好处置那两个贱人!” 彩萍一听,连忙拦住萧佳容:“四姨太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萧佳容不快道:“你拦着我做什么?这是除掉他们的一个好机会!” 彩萍笑道:“四姨太,要是你现在去见了先生,先生虽气愤,处置了小兰跟小刘,可是滴翠苑那一位不过受点儿责罚,还不至于会被赶出家门。反而事后先生要迁怒你,将这样一件家门丑事拿出来张扬。得利的,只会是折梅舍的二姨太。” 萧佳容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 “那你的意思......” “小刘年纪也不小了,先生那边的人,虽然不得脸,但要是能促成这件事,一,能够给太太一个面子,帮她把这件丑事盖下来,太太知道了,必定感激你;再一个,你替先生身边的人完成一件心事,即便先生不在意,那人却是会记得你的好。往后先生院子里的行动,咱们萧园多少也能得一个先机。” 萧佳容拊掌:“你说得很有道理。” 彩萍含蓄得笑着垂首站在一旁。 萧佳容得了彩萍这一个好主意,很快就行动起来。她让汀兰去滴翠苑请金穗心过来,说马上要中秋,她院子里的菊花开了,请金穗心过来观赏。 金穗心虽觉得她这个举动怪异极了,可是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了,金穗心也一直缺少机会对彩萍发难。因此稍微收拾了一番,就去了。 惠香、何妈等人都跟金穗心去了萧园,滴翠苑里就只剩下了养伤的小兰一个人,彩萍悄悄溜进了滴翠苑小厨房,往小兰温在暖炉上的药里加了点东西。 金穗心原想要留惠香下来照顾小兰,小兰说自己只是撞伤了头,并不影响行动,坚持自己一个人留下来。 进厨房一看,惠香走前已将她要喝的药熬好,放在暖炉上温着。小兰心里感动,就在厨房把药喝了,漱了口,回房里去睡了。 彩萍一直未走远,站在滴翠苑旁边一棵榕树下,她掩着半边身子,十分焦急的模样。 忽听到后头有人过来,她忙往里一缩。那人正好也走到跟前。 彩萍道:“这里就交给你了。” 那人“嘿嘿”的笑起来:“谢谢你成全!” 边说边伸手要来够彩萍的腰,彩萍板着脸嫌恶的往旁一躲:“去!” 虱子上了身一般,上下抖了抖,斜横了那人一眼。她猫着腰,小心翼翼从榕树下出来,装作不经意路过的模样,极快的回萧园去了。 第46章 请君入瓮 萧园里,萧佳容一身簇新的旗袍,站在新开的菊花旁笑迎着金穗心等人过来。 “太太来了!” 她笑容满面的上前握住了金穗心的手,十分要好道:“我还怕太太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金穗心被她这样的热情拢络,真是受宠若惊。心里知道她必定有别的主意,不过拿这表面的示好来掩盖。 然而,她也不着急来戳破她,且看她打的什么主意。 金穗心笑微微的将手从萧佳容掌心里抽出来,一边说道:“萧姐姐的好意,我不能不承的。不过明天金府有一个宴会我要过去,还得准备一些零碎事情。恐怕不能久陪你。” 萧佳容当即就不高兴。她好心好意邀请她来赏菊,她倒好,装什么腔? 萧佳容掩下眼底的不快,微微笑道:“这不要紧,你能来就是我的面子了。你看看喜欢哪个,到时候带一盆回去,一样。” “这怎么好?都是你费了心血的。” “没有什么不好!既然费心血养出来,就是要得人欣赏的。否则,岂不是白白费功夫?” 萧佳容挽着金穗心在亭子底下坐了,亲自给她倒茶:“这菊花茶我加了几味别的,太太尝尝味道,可还适口?” 金穗心看了何妈一眼,何妈微点了下头。 金穗心接了,小啜一口:“是加了红枣、枸杞,还有......” “梨?” 萧佳容笑道:“太太竟这就尝出来了。把我一点子卖弄的心思都给消减了去。” 金穗心笑:“我常听他们说萧姐姐最是懂得文雅,今天瞧来,当真如此。寻常人绝想不到这样雅致的喝茶方法。” 萧佳容微笑着不说话,可是那眼角的得意却是遮掩不住。 两人坐着互相说了几句闲话,萧佳容始终不往那正路上引。金穗心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看起来倒好像真只是请自己来喝茶赏菊一般。 半道中间,萧佳容身旁的古柳过来,在萧佳容的耳朵边上说了一句什么。萧佳容笑微微的点了点头,便看向金穗心道:“我还让人准备了一点菊花做的点心,太太要尝一尝?” 这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金穗心虽有些不耐烦,不过人家能够忍耐得住,反而自己要是透露了焦躁,先就输了一局。便按耐着不动声色,仍旧和萧佳容虚与委蛇。 却说刚才古柳来跟萧佳容说的是什么?原来那彩萍假借萧佳容的名义,将书房那头的小刘给请了过来,叫小刘去金穗心的滴翠苑会面。造成小兰跟小刘幽会的假象。稍后萧佳容便以要送金穗心回滴翠苑的名义,将小刘跟小兰抓一个当场。这样一来,金穗心脸上无光,萧佳容却能趁着这个机会卖金穗心一个面子,不但能够和金穗心联合起来,而且还能够抓住金穗心的一个把柄。实在是一举两得。 而方才古柳过来跟萧佳容汇报的,正是小刘已经到了滴翠苑,一应事项都已经准备好,就等着她跟金穗心登场。 萧佳容心头暗喜。要她跟金穗心联合,她是一万个不乐意,可要是以这样压制着金穗心的方式联合起来,她心里是痛快的。 一想到金穗心稍后的面色如何难看,她脸上就掩饰不住的快乐。 金穗心看萧佳容因为古柳过来说了句什么,便登时精神振奋,心头越发感到不安。 她低声跟何妈道:“院子里只有小兰一个人在,你可让人注意?” 何妈道:“都按照太太的意思办了。” 金穗心点了点头,蹙眉,第一次办这样一桩事情,她心里多少是有些忐忑的。 而就在这个时候,萧佳容起身,拿了古柳送过来的点心递到金穗心面前:“这是杭州来的师傅做的白杭菊饼干,你尝尝。” 金穗心拿了一块尝了,点头道:“有白杭菊的清香,很适合萧姐姐的花茶。” 萧佳容道:“那太太是喜欢了?” 金穗心点头:“自然。” “听到了?” 萧佳容扭头问一边的古柳。 古柳道:“已经都准备好了。” 说时,已经有人拿了两个提盒过来。 金穗心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萧佳容笑道:“既然太太喜欢,那就拿一点子回滴翠苑。” 这是在遣客的意思?金穗心看了一眼何妈,何妈笑着上前要从古柳的手里把提盒拿过来:“我来拿就好。” 古柳让到一边。 萧佳容便说:“太太刚才说还有事情要回去忙,我就不耽误太太的时间了。正好,我也要送一点去给二姐姐尝尝。咱们可以一道走。” 金穗心听到这里要是还明白不过来,除非她是未曾跟萧佳容交过手了。果然她请自己过来这一趟是有目的的。方才多少心里还有一点儿内疚,心想,要是自己这样筹谋,对方却并没有什么行动,倒是她把对方想得太坏,且自己这样做,也有不厚道的一面。眼下,却稍稍放松了一点。 金穗心微笑道:“不用了罢?怎么好让萧姐姐送我呢?” 萧佳容已经起身往前走,以不容拒绝的姿态看向金穗心:“要是太太不让我送这一程,那就是还以为之前的事情在生我的气。” 金穗心笑意更深了一点,她看向何妈:“走吧,四姨太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再要推辞,就太不给四姨太面子了。” 何妈应了一声“是”。过来扶了一把金穗心。 主仆两人都是心中有数。这一把瓮中捉鳖,只等着最后揭盖子呢! 萧佳容跟金穗心一路到了滴翠苑,金穗心几次谢了她送,萧佳容借着说话,一定要往院子里边来。 “送到这里也就罢了,萧姐姐不是还急着去见二姐姐?”金穗心有意要拦她。 “二姐姐那里不急,让古柳去送一趟就是了。”萧佳容哪里肯放过已布好的棋局,吩咐了古柳一声,忽然开口道:“我听闻小兰受伤到现在未好,既然来了,我也要去看一看她。” 金穗心笑道:“不过是一个丫头,当不成四姨太这样大的面子。” 萧佳容一边说一边往前走:“故笙向主张奴婢开放制度,虽面上是主仆,其实咱们府上却没有前朝那样的风气。” 金穗心笑笑,还是不让。 萧佳容便也站住脚,抱着胳膊看向挡着门的金穗心:“太太,你这是怕小兰有什么不好见人的吗?” 金穗心面上的笑一瞬间收了起来。 第47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看到金穗心吃瘪,萧佳容掩下眼中得意,不容分说,推开金穗心上前就把小兰的房门给推开了。 金穗心连忙做出要来阻拦的样子,萧佳容却越加快的疾走两步,来到小兰床边上。 眼见着那一床被子底下却是隆起来的两个大包,不像是一个躺在被窝里。 萧佳容上前就要将被子掀开。 金穗心过来一把按在她的手背:“萧姐姐这是做什么?” 萧佳容很自然道:“这丫头睡得这样瓷实,太太来了都不知道,我这是要喊她起来呢!” 金穗心脸上都没了笑容:“不用了,我院子里的丫头,我自己能管教,不劳你费心。” 这就要拉下脸来了? 萧佳容蹙了下眉头,心道,这金穗心三番两次的阻止,倒好像是知道什么。难道说,金穗心对小兰跟小刘有牵连,是早就已经知道的的?甚至纵容他们两个在这院子里...... 萧佳容想到这里,脸上一阵发热,心更是狂跳。要真是这样,那这个小贱人还真是天生的贱蹄子!比那七里院的花柏莲还该死! 不过为了联合她来应对如今柳方萍一家独大的局面,萧佳容暂且只能把厌恶的心情强压下去。 虽感到不齿,可萧佳容此时此刻心里却更加放松起来。假如这件事是真的,那么待她把柳方萍给压下去,再来跟这一个算账,手里有了这些把柄,要便当得多。 这样一来,萧佳容更加着急要将被子掀开,看看这里面的一对狗男女了。 她佯装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太太这样说,那我这就走了。不过稍后太太可要替我跟小兰说一声,说我来看过她了。” 金穗心点头,说了句“一定”。 萧佳容便转身,做出要往外走的姿态。 金穗心让开身来,也预备跟着她出去。 谁知道就在金穗心让开的一瞬间,萧佳容咳嗽了一声,暗下里推了汀兰一把。汀兰比古柳伶俐得多,立即就意会到了萧佳容的意图,落后一步的她掉转身去,以极快的速度,一把就扯开了床上的被子。 假装跌到地上,她垂着眼皮,一叠声跟金穗心告饶:“太太饶命!我不是故意的!” 又一边装模作样的跟床上的人道歉:“小兰姐姐千万原谅我,我不是故意要打搅你休息.......” 后面半句话却在看到床上的两个人之后,渐次低了下去。 萧佳容激动得很,看到汀兰顺利揭开了那一张丑“皮”,她扭头就往里走。 做出要教训汀兰的模样,一双眼睛却直往那床上去看。 “我说你这丫头真是不像话,一点儿规矩都......” 然而,在她看到床上等人时,那后半句话也消失了踪影。萧佳容一张脸从白变成红,又变成紫涨的青色,当真精彩。 何妈在金穗心耳朵边道:“小刘跟小兰眼下在前边小客厅里,这两个人是在咱们院子门口的榕树底下发现的。” 金穗心点了点头,走过去,看着眼睛发直的萧佳容,又斜了一眼床上的人。这下轮到她装腔作势起来:“哎呀!这是.......这不是萧姐姐房里的彩萍吗?怎么到这里来了?这一位,这一位.......” 何妈在她边上提示:“这是萧园院子里侍弄花草的章秋沢的侄子,叫章应景。因腿脚不好,只在厨房里忙一点小忙。” 金穗心看着床上虽说不上是赤身裸体,可多少姿势也是不雅的躺在的男女,慢声慢气道:“这才真是应景了。” 一边问萧佳容:“萧姐姐院子里的人,怎么到我院子里来了?还在我这丫头的床上!” 萧佳容满打满算,计划得好好的,谁知道最后却是这样一副局面,脸上简直比挨了两耳光还要烧疼。 她瞪圆了眼睛,从嗓子里扯出一句干燥燥的吼:“我怎么知道?!” 三两步冲过去,拿了桌上已经凉透的一壶开水,直接往床上睡死的两个人身上一泼。 彩萍跟章应景一下醒了过来。 看到彼此在对方怀里,彩萍跟章应景都呆住了。 萧佳容上前抓住彩萍就是两个耳光:“不要脸的东西!我的脸都叫你丢光了!” 又反手抓了章应景一把:“勾搭我房里的丫头,你这个短命种子!” 一边喊汀兰:“去找季先生!去!就说我要把这个短命鬼赶出俞家!” 章应景一听,连忙托着裤裆从床上滚下来,连连给萧佳容磕头,又给金穗心磕头:“行行好吧!我不能没了饭碗啊!” 金穗心不冷不热道:“你做出这种事,还叫谁给你脸?” 萧佳容一听,更气得跳脚:“快!一刻都不能等!把他拖出去!打死了事!” 古柳被眼前场景惊呆了,不知道动作,汀兰麻利的朝着外边喊:“都死在那里了?有个人没有!赶紧进来,把这脏东西给丢出去!” 章应景听到这话,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哀求。 萧佳容在气头上,羞恼至极。她原想要在金穗心面前威风一把,更把对方踩到脚下,谁知道却反过来被对方打了一个大耳光子!这口气委实咽不下。疾声厉色道:“快!” 章应景见金穗心是铁了心不管是,萧佳容又是那副定要置自己于死地的狠模样,他又急又怕,不禁一把抱住萧佳容的双腿,喊道:“四姨太!四姨太你好歹看在我叔的面上!他待你真心实意,这么多年没娶妻生子,我们章家就我这一个独苗!四姨太!” 谁都没听出这句话的玄妙,只当章应景是说他阿叔章秋沢为替萧佳容培养四季珍奇花草而耽误了终身发誓。然而萧佳容却因为章应景这一句话一张俏脸登时刷白,极度恐惧的模样。浑身都在发抖。 她极快扫了一眼对面的金穗心,焦躁暴跳:“赶紧拖出去!快啊!快!” 一边用力挣脱自己被章应景的小腿。简直那章应景就像是血吸虫,这就要吸干她的血,要她的命一般。 外边的人进来,终于把章应景拖出去,萧佳容浑身一松,一口气还未吐出来,两眼翻白,身子歪着竟往一侧倒了过去。 第48章 欲情故纵 金穗心未料到萧佳容会因此晕倒过去,当时就慌了。立即就要喊人来将萧佳容扶出去,再叫听差过来。 何妈暗下里在金穗心手上碰了一碰,示意金穗心往萧佳容的眼皮上看。 只见萧佳容眼皮表面不停的转动,睫毛颤着。 金穗心便知道这萧佳容是为了躲避面前的颓势,故意在她面前上演了一场犯病晕倒的戏码。 “四姨太昏过去了,你们赶紧去看先生在不在家,立即去通知一声。” 听到金穗心这样一吩咐,原本躺倒在地上不动的萧佳容眼皮眨了眨,悠悠转转的醒过来。 金穗心与何妈对视一眼,忙弯腰去扶她。 萧佳容急急的喘息,像是说不出话来。 金穗心也不想跟她就在这里僵持下去,便给了她这个面子,只让人把萧佳容送回萧园去医治。 然而彩萍跟章应景是不能就这样放归回去的。 俞故笙一回来,就听说萧佳容犯病,很严重,又听到说今天滴翠苑里发生了一桩不得了的事情。 他并未立即往滴翠苑或是萧园里去了解情况,而是往折梅舍去了。 柳方萍早一步知道俞故笙要到院子来,让房里的人准备着点心吃食,一边梳妆打扮起来。 陈妈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说道:“先生到底还是看重咱们二姨太,有什么事情,首先是往二姨太房里来。” 一边的秋安道:“这是我们二姨太做人厚道的缘故。先生知道二姨太最是公正的一个人,从来不知道偏帮哪一个人。” 陈妈笑着说是。 秋安便找了个借口,把陈妈遣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秋安跟柳方萍两个人。秋安道:“上一回萧园跟滴翠苑因为生日宴的事情有点儿闹不和,咱们都以为先生要么在萧园安抚那个最是矫情的,要么便是留在新人房里宽新鲜人的人,谁知道先生却接连在二姨太这里住了好几晚。咱们还以为先生对那新进门的一个有了不一样的心思,现在看起来,倒并不是这样一回事。” “这就把你糊弄了吗?” 柳方萍偏侧着头,看了看镜子里妆点好了的自己。她将发上的一枚珍珠发卡拿了下来,换了一枚粉金色的树叶。 “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他是护着那个小的,到我这里来,一来能够堵住萧佳容的嘴,再一个......” 柳方萍走到一边,忽然用力把刚开出一个花骨朵的吊兰花给摘了下来,捏在手心里。 “我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正如我知道他一样,他心里同样是知道我的。他是怕我对那个小的动手。” “不能够吧?” 秋安道:“先生也说了,那天在书房里的人是费先生那边来的,二姨太在书房里的眼线也证实了这一点。这不就说明那天先生离开萧园之后,并没有去那滴翠苑?” “真真假假,谁能够知道?” 柳方萍眼中不禁流露出一点儿可悲的神情:“我在书房里的那个人究竟是我的人,还是他的人,我都不能够确定。这样一个人传过来的消息,有多少是好相信的?” 柳方萍叹了一声,幽幽道:“秋安,我自认并不是一个愚笨的人,可是碰上他,却只能自认愚笨了。” 话说到这里,外边传俞故笙来了。 秋安道:“二姨太眼圈儿红了,闭一闭眼睛,缓上一缓再出去吧。我叫人小心服侍先生。” 柳方萍点了点头。 秋安出来吩咐了一声。回过来又问柳方萍还有什么吩咐。 柳方萍道:“前两日故笙说要寻一条南洋那边的线,好打开隆兴公司的局面,你把我留的那个人带进院子里来,稍后我让你带他进来时,你便行动。” 秋安答应了。 柳方萍在房间里做了三两分钟,又用冷水浸了手帕,在眼睛上敷了几分钟,照着镜子没有什么妨碍了,这才出来见俞故笙。 俞故笙喝了一杯茶,见到她出来,目光略略在她身上停了一停:“身子不大好?” 柳方萍笑:“听秋安他们胡说。我是听到你回来了,刚去院子里转了一圈,身上脏得很,要换一套衣裳。” 俞故笙颔首:“你这一身秋香色旗袍很不错。” “近来新起的一个裁缝,给好几位女明星做了旗袍。我听人介绍,也去凑了个热闹。” 柳方萍抬起手来,示范了一下。 俞故笙道:“个个都像你一样,也省得我回来还要烦心。” 柳方萍便坐下来,蹙眉道:“你是说四姨太去探望小兰,却抓了彩萍和厨房那小子的错处?” 俞故笙哼笑两声:“你还替他们留脸面。” 说着,单手握拳,往桌上一捶:“简直不像话!” 柳方萍道:“院子里女孩子大了,心也大,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想要出去配人,自然有方法走个正路,这种偷偷摸摸,的确也太过了一点。” 俞故笙道:“你看这件事怎么样处理?” 柳方萍勉强一笑:“要是从前,这件事你要问我,我肯定要说上两句。只是现在,一来这件事我不未在当场;二来,人不是我的院子里的,也轮不到我说什么;再有一个,现在院子里多了一位正房太太,再要我插手这些事,不大好吧。” 俞故笙抬起一边眼皮看她。 他明明什么话都没说,似乎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可那双乌沉沉的眼睛里却像是含着千言万语,令柳方萍十分的有压力。 俞故笙蓦的站了起来,道:“好。” 也没有多说别的,朝着外头就走。 秋安进来看到,不禁着急:“先生怎么这就走了?” 柳方萍不说话。 秋安道:“二姨太你让我去叫的人,现在还在偏厅里等着呢!” 柳方萍把俞故笙喝过的茶拿过来喝了一口:“把他再请回去。” 说着,起身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她转身往里走。 却把秋安急得不行。 秋安不知道柳方萍这样做的用意,柳方萍自己却很胸有成竹。俞故笙近几天为南洋货线的路子忙得焦头烂额,回到家中还要处置那等腌臜的事。她这里直接把主意拿出来一说,把那人送到俞故笙面前,虽令俞故笙一时快意,却不能让俞故笙发现她的独好,与那两人的惹人嫌恶。 必要叫他尝一尝厌烦的滋味,她再给那一块甜,那甜滋味才叫长久。 不急,她不能因一点点变动就乱了阵脚。不急。 第49章 磨人 俞故笙在院子里走着,并没有着急先到哪个院子里去。 季修年陪在他身旁。 俞故笙在玉湖池旁站住,负手遥望着对岸,柳树后隐约可见的一座院子。 他问季修年:“金氏做这一番动作,你看是什么用意?” 季修年笑道:“金氏是什么用意,这倒需思量些时候。二姨太的用意,是十分明显的了。” 俞故笙原皱着眉头,听到他这样说,不禁面上多了一层笑容,半转过身来,看向季修年:“说出来听听。” 季修年道:“我听说二姨太请了南洋李氏在国内的总经理来做客,要是今天不出这一桩事情,先生这就可以跟那位总经理见面了。” “隆兴的生意要打开局面,的确需要一个领路人。不过区区一个总经理,能做得了什么主?” 俞故笙摇了摇头。 “虽然可能效果不大,也不妨一试。因为费先生的事情,北边的口岸咱们是不能去想的了,只有从上海这一条线走南洋,再往欧洲等地去。隆兴开业就在眼前,这件事是迫在眉睫的。最要紧的是,武川流......” 俞故笙抬手,阻止他说下去。 转过身来,他朝着滴翠苑的方向去。 季修年跟在身后,俞故笙道:“你替我去萧园走一趟,至于那桩丑事,也交由你来处理。” 季修年站着不动,脸上带着微微的笑。 俞故笙蹙眉扫了他一眼:“办不到?” “的确办不到。” 季修年老老实实道:“你宅院里事关女人的问题,我是不好插手,也不愿插手。” 俞故笙笑着“呸”了他一声:“又想要跟我说什么好听的来?” 季修年笑看着俞故笙:“你是亏就亏在这副长相上。早年要是那一刀我不替你挡着,任由对方砍到你脸上,毁了容,今天也没有这样多的烦恼。” 俞故笙抬起脚来踹了他一脚:“放屁!” 季修年道:“我去寻周管家。” 俞故笙抬手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走走走!赶紧!” 脸上带着笑,往滴翠苑来。 金穗心是想着要给点萧佳容一些颜色瞧瞧,既然想要在这个院子里生存下去,想要跟俞故笙达成某一种合作的关系,若是她一味的被人踩在脚底下,将心比心,假使她自己是俞故笙,也绝对没有要跟一个连屋子里几个女人都解决不了的人合作。 只是,俞故笙对那萧佳容显然是不同的。 她踩了边界。明知道他对萧佳容态度不一般,然而抓着他一点儿话匣子里头的漏洞,她还是选择去跟萧佳容做点儿对头工作,现在事情闹得不大不小。说实在的,金穗心抓不准俞故笙会是怎样一个心态。 按照何妈的说法,俞故笙应该是极度厌恶这个院子里的女人在男女之事上的不妥当。 可是毕竟那人只是萧佳容院子里的人,和萧佳容本身并没有关系的。如果萧佳容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自己这一方还是有点儿玄。这事情无论如何,是出在她院子里的。 金穗心看似很平常的坐在窗户边喝着茶,可从她时不时拨动香炉里的香来看,她内心里是不如表面上那样镇定的。 小兰开门进来,送了一碟点心到她跟前。金穗心发现是小兰,顿了一下,忙拉她坐下来:“怎么你来了,惠香人呢?” 小兰道:“是我有几句话想跟太太说,才叫惠香让我进来的。” 金穗心笑道:“你是担心这桩事连累到我?” 小兰道:“太太为了替我出气去得罪四姨太,小兰心里感激得很。要先生追究起来,太太不要替小兰担心,不论什么,只管推却说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 金穗心握了小兰一只手:“事情发生在我院子里,要真追究起来,多少我有一点责任。” “那就说是我行为不检点,是我......” “不是你。” 金穗心一口打断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小兰,这件事自然有我,你只管养好伤。什么都不用想。” 小兰犹豫着还要说什么,金穗心语重心长道:“我并不是什么都不求来替你出这口恶气。一来,我也需要立一个威,恰好彩萍撞在了这个当口上;二来,你对我怎样,我也有数,你叫人踩在脚底下,便是有人在打我的脸面。你我是一体的,你明白吗?” 小兰哽咽:“是。” 金穗心抚了抚她的脸颊,蓦然想到敏杰被奕鉴带走的那天晚上,哭着伏在她膝上喊“阿姐”。金穗心顿觉柔肠百结,心口疼得厉害。 外边忽然传来敲门声,惠香在外边说俞故笙来了。 金穗心没有想到他来得这样快,手在小兰的肩膀上拍了拍:“你记住,你咬准了你在惠香房里歇息,别的,什么都不知道。知道吗?” 小兰点了点头,金穗心便让惠香把小兰带下去。自己将桌上的茶水杯子等稍稍收拾了一下,刚转身从里屋走出来,俞故笙已大步跨进来。 “你来了。” 俞故笙“嗯”了一声,一撩衣裳下摆,便在右手边的桌旁坐下,目光如炬的看向金穗心。也不说话。 金穗心面上还带着一点微笑,看不出任何异常的情绪。 俞故笙像是能通过她的神情看到她的内心一般,他若有似无的哼笑了一声,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 金穗心就站在他边上,微垂着视线,看那杯中残茶,不吭声。 俞故笙一开始也不说话,直把金穗心磨得心里千百只蚂蚁在啃咬一般,面颊渐渐的有点儿发红,才咳嗽了一声。 金穗心便以为他是要开口说今天的事情了,可他却只是将茶杯往桌子中央一推,说道:“怎么这样的冷茶也摆在这里,你这房里的人很不会做事。” 金穗心因时时注意着他的说辞,所以他一说出这句话来,她就立即敏锐的了解到俞故笙这一趟来绝对不是为了帮助她来对付萧佳容那一方,似乎还有点儿要替对方来应付她的意思。 便立即道:“因我要想一件事情,让他们不要进来的,所以茶水冷了也没有注意。早知道你要过来,不要我说,何妈就已经让人备了好东西等着了。” 俞故笙似是而非的扫了她一眼,又将那点心吃了一块。行动真是一个慢条斯理,把金穗心磨得够够儿的。 她半个人都笼在壁上灯光里,很有些清浅飘零的模样。面颊雪一样的白。 俞故笙这才放过她,正过脸来,道:“你把萧园的人扣在这滴翠苑里了?” 第50章 他的心早就偏了 金穗心揣在手里的帕子紧揪着,斟酌着,应道:“是。” 俞故笙这才正过身来,正面看向金穗心:“继续。” 他面上波澜不惊,似乎没有任何的异样。她根本就不可能从他脸上看出他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金穗心缓缓的说道:“事情是在我这里发生的,多少我有一点儿责任。我是想,等商量下来究竟该怎样处置,再将人交还回去。” “还回去?还哪里去?” 金穗心愣了一下。 俞故笙很不以为然的说道:“我早就跟你说过,后院里的事,你做主。” “可是......” “还有问题?” 金穗心定定的看着他,下一秒摇了摇头,抿着唇笑起来:“没有。” 笑得蠢兮兮的。 俞故笙眉头微蹙,然而嘴角却有些不经意而浅淡的笑意。 “那你来是......” 从惊愕里回过神来,金穗心有点儿不明白他来这里的原因。 俞故笙看了她一眼,很显然不打算直说。 金穗心觉得这人真是矫情,要是一个女子也就算了,一个男子...... 不过他平日里多的是凑上前巴结的人,就好比那皇帝一样高高在上,底下人都爱猜他的心思,也就成了他不多说,任由人去猜的怪脾性。这样一想,她将眼底的别扭收了起来,望了他片刻。 俞故笙一只手支住下颚,坦然自若的任由她观看。 一簇光折在他额角向下,将他面部线条极高的勾勒出来。金穗心不禁诧异,一向只在他身上看到昂然自若,今儿却叫她独独看出了一点儿浑然天成的媚态。 对一个男子用“媚态”这两个字.......天晓得,她怎么忽然之间半边耳朵通红透透了。 金穗心下意识抬起一只手来按在耳朵上,嗫喏了一下:“我愚笨。” 她举止之间的小小心思都在他眼里,一个在男女之事上缺乏经验的女子,碰上一个周游在烟花丛中游刃有余的男子,谁输谁赢,实在是毫无悬念。 俞故笙从嗓音深处低低的发出笑声来,迟迟的,透露着彻底的愉悦。 停在金穗心耳朵里,就是十足的嘲笑了。 她抿紧了嘴唇,脑子里胡乱的转动着。 俞故笙一只手在桌面上轻轻的拍了一下:“既然你不记得,那就等你记得了,我再过来。” 一边说一边起身要走。 金穗心急忙拉住了他的一边袖子。 他眼梢微提,目光浅淡的看住她。 金穗心心头猛然一跳,手背上像是被一道猛浪打了一下。 她下意识要松手,脑海中却蓦然灵光一闪,登时想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是说,是说......” 她明明一个字都还没有说,可是俞故笙像是已经猜到她要讲什么,似笑非笑的望着她,目光中有肯定的意思。 金穗心从他的眼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蓦然心颤如潮,胸腔满腹都是急急往上涌的潮水。湿漉漉的,可是却十分的温暖,将她一直都空荡荡近受冷风的胸腔都填满了。 她眼中不容克制的满上了潮湿的热流,紧紧盯着俞故笙,那是说不出口的感激与激动。 半晌,她才张了张嘴:“谢......” 一个“谢”字还没有说出口,整个人却被腾空抱了起来。 金穗心吓了一跳,赶紧抱住了俞故笙的脖子。 他身上热烘烘的,金穗心紧张之余,鼻息之间属于他的气息便越发明显起来。她的身体又不受控制的渐渐僵硬。 俞故笙单腿屈膝将人放到床上,一只手枕在她后颈之下,悬在她上方,与她四目相对:“口头的感谢我收得多了,至于你,想要谢我,就换种实用的方式。” 金穗心明知道他想要什么,可是实在没有办法克制那种痛到骨髓的恐惧,她嘴唇都有点点泛白:“我,我能不能.......” “不能。” 不给她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俞故笙俯身下去,以吻封唇。这一次,他要让她知道,什么叫做“鱼水之欢”。 这一夜,是温情脉脉不得语,鱼水相戏各尽欢。 只是那萧园和折梅舍一夜都不得安宁。柳方萍得知俞故笙在滴翠苑过了一夜,虽说这件事是她自己推了人出去,叫金穗心捡了个便宜,可她心里多少不舒服。而萧佳容在床上歪了半天,却只有周管家过来按理问一声,叫了两个医生来给她做检查,旁的半句话没有,这个态度,想要从金穗心那里把彩萍他们要回来,显然是不能够了。 萧佳容倒不在乎多一两个身边服侍的,却担心彩萍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令俞故笙产生误会。 到了第二天一早,萧佳容按奈不住,就要派人去滴翠苑。周管家早一步过来,先朝着萧佳容拱手作揖,行了两个大礼,脸上笑笑道:“我在这里给四姨太道喜了。” 萧佳容一夜未睡,面色很不好:“道什么喜?” 周管家道:“四姨太房里的彩萍姑娘年岁也不小了,这回有了合适的人,自然是要让她出去配人的。” 萧佳容脸色大变,立即从贵妃椅上站了起来:“谁说要让彩萍去配人的?!是不是金穗心?!我找她去!” 一边说,一边趿了她那双尼泊尔绣花拖鞋要往前走。 周管家不经意的拦住她的去路:“先生眼下正在滴翠苑陪太太说话,我的意思,四姨太还是别去打搅的好。” 萧佳容顿火了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拦我的路!” 上去就给了周管家一巴掌。 萧佳容是又气又急,竟也忘了,这周管家不是她房里的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当时打下去,她就后悔了。 将手往后一放,萧佳容却不能够就此认错,在下人面前失了威信。声音不低反高:“滚出去!” 周管家脸上五道红印子,他却还在微笑:“是。” 往后退着,周管家刚出门,柳方萍进来了。 一看到周管家脸上的印子,柳方萍立即道:“这是怎么回事?” 周管家笑笑没说话。 柳方萍叹了一口气:“我听说了,叫你来办这件事,难为你了。我进去说说佳容,她就是那个脾气,你别放在心上。” 周管家笑道:“我们做下人该当该份的,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心上。” 柳方萍微点了点头:“只是故笙明知道彩萍是佳容带过来的,这样处置,自然伤了佳容的心。” 周管家佯装未听懂她话中机锋,一垂首,道:“太太要去参加宴会,我得过去一趟。” 一弯腰,就走了。 柳方萍抿紧了红唇,好得很!倒是给滴翠苑的一个机会讨好故笙!就让她得意两天,有她哭的时候! 柳方萍松开揣紧了帕子的手,转身往里走。 第51章 各人藏各心 萧佳容正当在发脾气。见到柳方萍进来,她将手帕在脸上擦了一擦,起身道:“怎么这样早就过来看我?” 柳方萍未将她的阴阳怪气放在心上,直接坐下来道:“知道你房里出了点事情,特地过来瞧瞧有什么能够帮忙的。” 萧佳容一句“你会有这样的好心”到了嘴边,转个弯,说道:“谁能够帮我的忙呢?都是我自己的毛病,对底下人这样纵容,叫别人寻着了把柄,要来对付我了!” “四妹妹的意思,是太太有意.......” “这话我可不敢说。” 萧佳容似真似假道:“只是我房里的人,怎么就到了她的院子里去,偏偏是做那样一桩蠢事!” 她半倾过身去向着柳方萍道:“二姐姐你也知道我虽然母家已经败落,到底家里是那样的底子,彩萍跟着我一道进的门,再怎样也不能够啊!她看上了谁不好跟我说?难道我还会拦了她的出路吗?” 柳方萍像是很认同她的意见,缓缓点头道:“话是这样说没有错的。但现在故笙人在那头......” “正是这个缘故。” 萧佳容急切的抓住柳方萍放在桌面上的一只手道:“就是见不到故笙,我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二姐姐,你帮一帮我吧!” 柳方萍眼中有什么很快闪过,她扫了一眼萧佳容搭在自己手背上的五指,面露为难道:“我又怎么帮你呢?咱们这一位太太,看着年纪不大,说话也细声细气的,但内里的本事,恐怕都在你跟我之上。” 萧佳容道:“我也知道这件事难堪,不敢多累二姐姐。只是想要二姐姐帮我见一见故笙,好让我把事情原委跟故笙说清楚。” 柳方萍叹了一口气:“要是前两日,故笙倒的确往我房里去,要帮你这一个忙很不是问题。可昨天晚上,故笙来问我怎样处置这一件事。” “佳容。”柳方萍转过身来,正面看向萧佳容道,“我跟你是怎样的关系?我必然是不能够害你的!所以我说这件事不能够就由谁说了算,还要细细的查一查。谁知道故笙一听到我这样说,发了很大的脾气,转身就往那滴翠苑去了!” “这样说来,故笙是向着滴翠苑那个?” 柳方萍不出声,只将手绢掖在眼角边慢慢的擦,眼梢的余光往上暗暗审视着萧佳容的神情。 这一点萧佳容的确没有想到。这段时间俞故笙常在折梅舍,再者,向来俞故笙许多事情是愿意听柳方萍的意见,所以,便想拐着弯的让柳方萍给她帮这一点小忙。谁知道柳方萍透露出这样一个消息来.......自己倒是跌入了金穗心一个大陷阱了。 萧佳容这会儿是怨恨彩萍没脑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又怨恨金穗心抢了俞故笙的注意,叫俞故笙偏了心。 不过......萧佳容抬眼扫了一眼对面的柳方萍。眼前这个也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儿,谁知道她这句话里有多少真,多少假? 正面相对而坐,口口声声“姐姐妹妹”的两个人,却是各自心思活络,十分猜忌着对方。 沉默了半晌,柳方萍道:“虽然我不能够让故笙晚上到你这里来听你解释,但是却有另外一个方法。” 萧佳容道:“什么方法?” 柳方萍道:“这正是我一早过来寻你的缘故。你知道金府要办一个宴会?” 萧佳容眉头一拧,流露出几分嫌恶:“一个破落户的家族,自以为还戴着皇家的光环呢!内里早入不敷出,还要办宴会,装什么腔调!” 柳方萍笑笑不作评论,只说:“咱们两是都没被邀请,但是故笙和太太却是被邀请了的。不过说起来真是有趣,我听周管家说,这一回金府是单独请的故笙和太太。所以,要是故笙肯多带一个人去,也没有什么不合适。” 萧佳容顿喜上眉梢:“真的?!” 很快又狐疑的看了柳方萍一眼:“你倒是好心,肯把这样的机会让给我?” “我是实话实说,我当然也是想去的。但我要是去了,那就是正面和太太宣战,金府的人也一定会对我很有意见。我不愿意担这个风险。” “你还能怕金府那些没用的人?” 柳方萍笑道:“他们自然是不怕的。但故笙多少有一点外面的事情会跟我商量,他们要是诚心要对付我,我一个不小心在说话的当口给故笙出错了主意,他们必定会趁机来陷害诋毁我,令我跟故笙的关系变坏。那我就太得不偿失了。” 虽然柳方萍这话有显摆俞故笙总是愿意拿她当一个军师谋士来看的意思,可她说的却是事实。相比之下,一个总是待在后院,无论是娘家还是自身都不可能跟俞故笙外边事情牵扯上关系,而只需要专注后院的女人,是比柳方萍这样所谓的得力助手要少许多麻烦。 萧佳容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柳方萍很要好的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这个院子既然走了花柏莲,就剩下我们两个,多一个,总是挤的。” 这就是明摆着跟她联合起来的意思了。 萧佳容脸上带笑,眼里却是很不以为然的。谁不知道谁的心思?在这个院子里,从来没有谁跟谁要好,除非斗到只剩下最后那一个,否则,永远彼此之间是敌对的。 柳方萍跟萧佳容在萧园正当说着话的时候,金穗心才刚从洗浴间里出来,何妈把箱子里一套新做的秋香色旗袍拿出来给她换上。 镜子里的人雪肌玉骨,令那肩胛处几块青紫,小腿往上的几处颜色更加惹眼。 “这丝袜恐怕也瞧得出来。” 金穗心面红得很,想到昨天晚上的事,她脸整个都在烧。他是从未有过的温存,她也变得有些自己都认不得。以为夫妻之间那回事就跟搏斗一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第一次欲生欲死的,她很难为情。再见到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很觉心烧得慌。 金穗心把旗袍脱下来:“何妈,你替我把箱子里那套西洋裙子拿出来。” 何妈未应,金穗心只穿了衬裙,走出来,却看到金慧敏站在屋子里,视线落在金穗心肩上紫色那块,嘲讽的一笑。 第52章 物尽其用 金穗心忍不住蹙眉,极快转到里边来,仍旧把旗袍穿上,才转身出来。 “谁让你进来的?” 金慧敏这会儿坐在圆桌旁,听到金穗心说话,起身,不以为然的扫了金穗心一眼:“你当谁稀罕到你这暗娼馆来?” 斜着眼睛轻吐一句:“不知廉耻。” 金穗心沉着脸:“没人请你来。” 金慧敏把手里的信往桌上一拍,转身就要走。 金穗心看到那黄色信封,心一下就被提了起来。说不上是喜还是忧更多,一个箭步上前就把信抢了过来。 抖着手,极快的拆开。然而,等了这样久来的一封信,上头却只有寥寥:安好,勿念。四个字。 可虽然只有这四个字,每一个字却都是敏杰的笔迹。金穗心眼眶急热,抱着信纸,像是抱着胞弟,浑身都在发抖。 金慧敏原准备要走,看到金穗心那模样,却又停了下来:“要不是因为李琮哥哥担心你不去宴会,我不会特地跑这一趟给你送这张破纸。金穗心,你也是有心的人,李琮哥哥为什么来上海,你心知肚明。我希望你能有点儿良心,别已经上了别人的床,还吊着李琮哥哥。放了他,就当替你弟弟积德。” 说完,开门走了出去。 金穗心抱着那封信久久的不说话,等到何妈进来催她,才换了衣裳出去。 俞故笙有些事情要忙,早不在府上,金穗心让何妈去叫一辆汽车去金府,却被告知汽车被萧佳容先一步要了去。 “四姨太还有心情去百货大楼买东西吗?” 惠香笑道:“她心倒宽得很。” 何妈打了电话去汽车行要了一辆过来,到的时候,三人已在门口等了有半个钟头。 金穗心上了车,看了惠香一眼:“这一回就算了,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 何妈道:“太太这是为你好,先生最厌烦底下的人碎嘴,叫人知道了,不但是你,连累了太太有你受的!” 惠香连声说“知道”。何妈又说了她两句,惠香是肯受教的,在旁一一听着。 金穗心没什么心思听他们说什么看着窗外景致徐徐后退,她脑子里满是刚才信上的四个字。 虽得知敏杰眼下无恙,可也只有信上的无恙,究竟他处在怎样的环境之中,她一点儿不可知。回想两人最后一次会面,已三五年过去,敏杰还只一丁点大的小孩子。八叔说要送他去日本时,他夜晚跑进她房间,姐弟两个哭成一团。 早知八叔并不真心养育他们,只为阿玛那点子钱财,她即便拼了命,也要带敏杰逃出金家去...... 一路胡乱想着,这就到了金府。 门上黑底金字的牌匾,连着两旁的石狮,仍遗着北平时王府的气派,只是,就像北平的那座府邸,早就卖了给人的,装得再辉煌,谁不知那辉煌早成过去,追不回来? 金穗心顶着俞故笙太太的名号,奕鉴今天假借李琮的名义叫慧敏去送那一封信,就是唯恐她不来,耽误了他凭借俞故笙之名拢来结交那些商界政流。这时一听到金穗心到了,赶紧亲自到前边来迎。 “你七姐十八的一个生日宴会,你肯出席,实在很好。她在里头恭候你呢!赶紧去吧!” 金穗心嘴上客套了两声,由惠香、何妈陪着往里走。 惠香由衷艳羡:“这位金七小姐的十八岁生日宴会办得这样漂亮,金老爷还真是疼得很那!” 何妈笑笑不说话。 金穗心面上凉凉的,心里却很难压抑住那恨意。金七的十八岁生日礼是这样隆重,而她呢?他们拿了她阿玛的钱,拿着卖了她的钱这样挥霍得意,却将他们姐弟当做回归显赫人生的踏脚石! 要不是为了敏杰,不得不跟金家的人维持表面上的平和,今日这样又一场拿她当钓饵的宴会,她哪里就想要来了? “惠香,何妈,你们早上跟着我一直忙到现在,也未喝一口水。前边有下房里应预备了面,你们吃面去吧,我自己去见金七。” 惠香刚要说什么,何妈瞧见金穗心面色不大好,拉住惠香道:“太太有事只管叫我们。” 金穗心无甚力气的摆了摆手。 待他们一走,实在支撑不住,扶着一旁廊柱坐了下来。 憋闷得想哭,又唯恐叫人看到,只坐着一口一口用力的吸着气,跟上了岸将死的鱼一般,脸色实在白得吓人。 奕鉴的意思,无非有二。一,借着俞故笙去结交更能够在复辟上助他一臂之力的要人;二,金七今年十八,正也是攀交一门好亲事的时候了。 他们要在她身上物尽其用,简直令人厌恨至极。偏偏,她的命脉叫他们抓住,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她靠着俞故笙,俞故笙又究竟能不能帮得到她?她又能在几时靠俞故笙救回敏杰? 她越想,越感到急躁、无奈,恨意不停,郁结难平。到底忍不住,拿手帕捂在嘴边掩着声音,掉下两滴泪来。 也是金穗心一时难忍,忘了多少这边有人要经过,待一道影子落到跟前,她惊醒过来,立即要起身,身前那人却早她一步开口说话:“你叫我忘了,总要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你若是过得不好,十一.......” 他轻轻叹了一声。伸了一只手来。 金穗心未抬头,见着半空中伸过来的那只手,内心里十分摇撼,明明她想要抓住那只胳膊,求他救一救她。却更怕自己这个溺水的人会把他一齐拖到水中丢了性命。 情急之下,金穗心蓦起身往后一跳,不当心撞到了脚踝。痛得直钻心骨,然而面上却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来。 她脸上雪白,冲着李琮很快看了一眼,有多少话压在舌尖上要跟他说,临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竟像是逃犯一样,狼狈的、匆匆的逃了。 李琮立即就想要上前去追,胳膊被人从后一把抓住,金慧敏笑道:“琮哥,你来了!我当你不会到后院里瞧我。” 一边说着,一边亲昵的靠到李琮的肩上去。 李琮满腹心神都在金穗心身上,不由分说剥开了金慧敏的手,起身追着金穗心就去了。 金慧敏登愤恨极了,死死盯着李琮走远的方向,她咬着牙,眼里满满的杀意。 第53章 心意、意会 来到前厅,早已经是宾客满满。 金穗心避不过,应付着寒暄。 她打小跟着她阿玛在南洋、欧洲一带打转,在交际这一块,还是很擅长的。尤其,奕鉴这一回请的不少人,是大使馆内各国使节,金穗心在她阿玛生前时跟他们是打过照面的,有几个还记得她。 金穗心很尽心的跟他们聊了一阵,以备将来所用。 只是,她十一岁的时候回到国内,来上海跟奕鉴一家生活,已很久没有在这种热闹之中周旋,再加上那些人总是看在她阿玛的面上,到她这里,不论她怎么样周旋,总有些力不从心。 金穗心心里不免有些懊恼。她只管想着能够借着曾经跟从父亲所见过的世面,能借住父亲留下的人脉,在与俞故笙、奕鉴的周旋中找出一条生路来,然而她却忘了,这个世上最容易淡忘的就是人情。最容易变化的就是人心。 如今的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再要想跟从前一样在社交中得到便利,是没有那样容易的了。 “密斯金,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还好吗?” 正当金穗心出神,身后有人语带惊讶的唤了一声。 金穗心回头,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小伙儿。 她诧异的眨了下眼睛,对眼前这个人有说不出的熟悉感,但要说认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亨利。” 金穗心微蹙着眉头。 那金发碧眼的漂亮小伙儿就把燕尾服解开,往脑袋上一兜。 金穗心记忆里浮起一个画面。是在南洋参加李家举办的一个舞会时,她替敏杰跟一个外国小孩儿争小舞伴时大打出手的场景。她可记得,当时拿了敏杰的燕尾服往那小子脑袋上一套,狠狠就是一顿揍,把那抢敏杰小舞伴的小子打得哭爹喊娘的。 脸上不禁浮起笑容:“是你?!” 亨利很高兴的把燕尾服从脑袋上拿下来,重新穿上:“是我。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自从那场舞会之后,我一直想再见到你,可是他们说你走了。” 金穗心想到往事,收起笑来,点了点头:“舞会后不久,我父亲染上了瘟疫,后来,我就跟敏杰回了上海。” 她弯着唇角,笑道:“你不会是想找我报仇吧。” 亨利笑:“我是很想找你报仇,你有什么能补偿给我的吗?” 他蓝色的眼珠一眨不眨的盯着金穗心,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的笑容是温柔而期待的。 金穗心意识到他话里的深意,不禁诧异。 亨利嗓音更加温柔起来:“为了找到你,我要求来中国任职,密斯金,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他一口中国话,说得比许多中国人都还要地道。眼神幽幽的,满是深情。 金穗心有点儿发懵,正不知道该说什么,身后有人过来把她往旁一拽,不客气道:“这位朋友,你希望我的太太明白你什么心意?” 金穗心扭头一看,俞故笙不像其他参加宴会的人,穿的都是洋装,而是一身中式长衫,薄唇微弯,看起来和气,只是一双眼睛却冷得吓人。 萧佳容站在他身旁,一只胳膊挂在俞故笙臂弯上,见金穗心看过来,提着一边嘴角,眼含挑衅的笑了笑。 “故笙在公司里还有一点事情,我让汽车夫绕道过去等着他一起过来,晚了些,叫你久等了。” 萧佳容嘴上说着客套的话,可脸上那藏在眼角下的得意,却一点儿都隐瞒不住。 “亨利,这是我先生。” 金穗心心上闷闷的,脸上还维持着平静,向对面被惊着的亨利介绍。 亨利瞪大了一双蓝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哦!不!密斯金!你嫁人了!” 俞故笙笑得很不客气:“借过。” 拎着金穗心的胳膊,越过亨利就往里边走。 他力气大得很,胸口一团气蹿来蹿去。才刚进来,一眼就瞧见他的女人跟那个洋鬼子言笑晏晏,两个人头靠头,将要贴到一块去!当他是死的?!岂有此理! 金穗心被他提着走,双脚几乎离地。 她挣了一下,想解释两句,可是瞥见后头亦步亦趋的萧佳容,又把话咽了回去。 俞故笙把人拽着到了宴会厅后的墙角,染着怒气把人一扔。 金穗心两手急扶住了一旁的桂树才稳住了身体。 她还未开口说什么,那跟过来的萧佳容先晃着手里的手绢作扇风的样子说道:“太太受委屈了。刚才要是我跟故笙晚到一步,那个洋鬼子只怕都要上手了。太太你可没吓着?” 金穗心自以为跟亨利不过旧相识多说了两句,那也没有到不能挽回的地步上去,被萧佳容这样一句,倒显得自己跟亨利行事鬼祟有异似的。咬唇横斜了她一眼,金穗心未理会她,转过来向俞故笙说道:“我跟亨利从前在南洋李家见过,也是三五年前的事了。从无甚私交的,你信我。” “这自然要信的。你是故笙的太太,不论说什么做什么,在外头人眼里,总是挂着故笙的名衔,外人面前,总要信你的。” 俞故笙没说话,萧佳容在旁煽风点火。 金穗心蹙眉,忍着心火道:“俞故笙,我真跟亨利说了三两句话罢了......” “哎呀,亏得我跟故笙过来,要不然,恐怕就不是三两句话的事了.......” 金穗心火气上头,扭头瞪眼冲着萧佳容喝道:“你给我闭嘴!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故笙.......”萧佳容吃瘪,气得脸都青了,立即转过来要跟俞故笙讨公道。 却见俞故笙微眯着眼睛睇着金穗心,那眼珠儿黑漆漆的,泛着跃跃的亮光。眼波深处有考量与一点点的探究。 他抬手,示意萧佳容:“你先到前边去。” 萧佳容不乐意,扭着帕子要讨价还价,却见俞故笙眼角往下一垂,斜了她一眼。萧佳容不敢造次,只得狠狠瞪了金穗心一眼,绞着帕子走了。 金穗心吐出一口气来,转过身看向俞故笙:“你不打算跟我解释吗?” 俞故笙盯着她看了几秒,像是惊愕。紧接着,他嗓子深处溢出来一声笑,接连的笑了起来。 金穗心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不知道他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第54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金穗心诧异又莫名。 他笑了两声,便只拿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望着她。表面上那眼中蒙着一层笑意,事实上却是另外一种的探究剖析。 他的眼神看得金穗心很不舒服,好像她站在他面前,就是供他解剖用的。他会将她的五脏六腑都一一搜罗出来,慢慢审视。 她转身就想要走,俞故笙声调缓缓的:“你当这样事情就能完结了?” 金穗心回过身来:“什么?” 俞故笙抬手朝着她一指:“唯恐我抓着你的小辫子不放,你先来抓我的漏洞,哼。” 金穗心并不反驳:“我是为防止你因那前厅的事跟我不依不饶才提的萧佳容。那又怎么样?我跟亨利是完全清白,你跟萧佳容却......” 她话还没说完,他抓住她一只手往前一提。 金穗心不由朝着他冲过去一步,忙将空着的那之后抬起,挡在他胸膛前。 突然之间的靠近,令两个人的呼吸也不由的交错纠缠到了一块儿。金穗心心陡然跳了一下,紧接着便有些慌慌的乱跳着。 “我跟萧佳容怎么样?” 他故意贴靠过来,附在她耳朵边上温温的发问。 金穗心被他呼吸侵扰的那半边脸颊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抿了抿唇,她嗓音不受控制带了一点儿怯怯:“今天这样的场合,你带一个妾在身边,那是完全的不给我脸面。” “所以?” 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设置一道故意的陷阱。偏偏,那陷阱上覆盖着温柔魅惑的假象。金穗心明知道他是在诱导她,却还是像中了蛊似的,下意识轻声说道:“你这样做,不合适。” 俞故笙猛然搂住她的腰往自己怀里带,把脸烧得通红的金穗心吓得忙不迭抓他的手,要推开他。 “这里是金府!” “那又怎么样?” “叫人看见了......” “谁敢!” 他把脸往她颈项里凑,暖热的呼吸尽数在她衣领间乱窜:“以后离那些臭男人远点!” 金穗心被他嗅得不停缩着脖子,两只手挣扎出来去推他往她衣领间钻的脑袋:“你别,会被人看见!” 俞故笙刚才见着那洋鬼子一脸谄媚的模样,真是气得很。可见着她跟萧佳容发火,摆出正房太太的样子来,火气又消得很快。怀里抱着软玉温香,越发没了恼怒。 他道:“那就让金奕鉴给我们腾间房出来。” 金穗心被他闹得也是笑了:“你疯了不成?” “侄女和侄女婿回来,让他腾间房他办不到?” 金穗心往后不停躲着,腰都要折过去了。别开脸,躲着他凑过来的脸庞,她盯着他,抿着嘴唇忍笑:“有你这样不要脸面的侄女婿?前边儿正办着生日宴呢,你跟人要一间房,算怎么回事儿?” 俞故笙挑了一边眉,很不以为然:“男耕女织的事,他金奕鉴不懂?真是笑话了!” 金穗心觉得自己再跟他说下去,多少要羞愤致死的。她闭了闭眼睛,沉下气来:“你想不想跟大使馆的人认识?” 俞故笙听她提到正事,起身,松了金穗心。 金穗心道:“亨利的父亲曾是大使馆使臣。他的家境也是很不简单的,我想,他这一回来上海,职位上多少能够对你的生意有一点儿帮助。我可以替你引荐。” 英国被现如今称作日不落帝国,是眼下海上交际最广的国家,如果能够走英国这一条路,倒比通过南洋往欧洲销货来得更便当一点。 俞故笙蹙眉:“你跟那个亨利有多少交情?” 金穗心看了他一眼,实话实说道:“若是我阿玛还在,依着我阿玛跟他父亲的关系,办事情是很顺利的。只是人走茶凉,我眼下只能帮你牵线,事情能不能办成功,还需要你这里想法子。” 像俞故笙这样的出身,表面上瞧着是多少人仰望,到底是三教九流出来的,自诩高人一等的那些可瞧不上他。隆兴公司要想做大,必须走上头那一条线。他当时娶金穗心也有向上层一阶靠拢的意思,虽前朝已经覆灭,皇室在上流圈子里还是受人仰视。 俞故笙颔首:“之后的事,由我来办。” 金穗心便跟着他来到外边前厅,萧佳容正等着两人闹翻了出来,她好趁机对俞故笙进行一点安慰。然而却见俞故笙跟金穗心一前一后出来,面上并没有多少怒容。俞故笙还往后让了一步,等着金穗心上前。 两人站立在一块儿,端的登对。 有人上前,金穗心便跟俞故笙与那人攀谈起来。萧佳容走到半路,生生的被他们无形的阻断在那里,当真恨得咬牙切齿了。 “四姨太?” 萧佳容正斜着眼睛,要以眼神来杀隔着人情,满面笑容的金穗心,身旁来了一人。 萧佳容以为是谁,当看到那人的面孔,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不温不火的说道:“金七小姐今天大喜啊!恭喜了!” 一边说,一边很懒散的朝着金慧敏笑了笑。 金慧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着很招人恨吧?” 萧佳容愣了一下。 金慧敏一点不掩饰:“有些人就是天生招人怨,再加上她做的事情没个好,越发叫人厌恨了。” 萧佳容跟金慧敏可没有什么往来,虽然这话她听着顺耳,面上却还是不显:“金七小姐怎么跟我站在一处说闲话?今天你是寿星翁,应该去受大家的拜礼啊!” 金慧敏却不以为然:“生日却来了些最惹人厌烦的人,有什么好庆祝的?” 萧佳容真感到惊讶。 金慧敏直截了当道:“你想不想要她死?” 萧佳容握着手绢的指甲一刮,眼睛瞪大。手指尖传来一阵猝痛,她低头一看,竟是把一截指甲给掐断了。 笑得僵硬,萧佳容道:“七小姐这是席面还未开始就吃醉了,我替你找下人去。” 匆匆的转身就往外走来。 外边凉风一吹,萧佳容抬手捂在心口,只觉心还跳得厉害。 扭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从人群缝隙之中隐约可见金穗心仰头跟俞故笙说着什么,俞故笙微低首,面上带着微微的笑。 要她死?萧佳容缓缓的吸了一口气....... 第55章 谁在意了 萧佳容在外边院子里走了一圈,稍微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恼闷,再回到厅里时,已准备要开席。 金慧敏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印度丝绸做的裙子,发上簪戴嵌了宝石的白色羽毛。天真又妩媚,一出场就引得众人艳羡、纷纷称赞。 金穗心目光落在那莹绿色的宝石上,耳旁“嗡嗡”的,像有千百只蚊子在吵闹。 她出嫁那天,翻箱倒柜的找那枚宝石项链,她阿玛在南洋时高价买下,说留给她出嫁时所用的宝石项链......她以为已经遗失在从南洋回国的路途中了,原来不是。 忽然觉得窒闷非常,下一瞬间就要透不过气来似的。金穗心起身要出去透透气,却被金慧敏喊了一声。拦住。 金慧敏过来,抓住她的手,十分要好的说:“十一你肯来实在是太好了,来坐在我一块。我们谈谈心。” 金穗心定定的看着她。 金慧敏只当没有看到她眼中的不解、痛心与难受,笑着道:“我特意给你留的位置,你不要辜负我的一番好意。” 又招呼俞故笙:“俞先生,你也坐。” 俞故笙从金穗心面上看出些端倪,他未说什么,视线扫过金慧敏左手边的男人,面上带着惯常的一点笑痕迹。 金穗心被金慧敏按着肩膀坐下来,自己站着说道:“今天很感谢大家的光临,专程来给我祝这个寿。只是我年纪还很轻,以后的路也长着。倒不要求往后日日都是烈火烹油般的日子,只望诸位给我做一个见证,我总也要过出我自己的好日子来。” 她在这样一个高兴的日子,却说出这番赌咒发誓一般的话来,首先奕鉴的面上就有点儿过不去。 狠狠望了金慧敏一眼,以示警告。他过来把金慧敏一只肩膀按着,说了两句场面话,勉强把这个小插曲错开了过去。 金慧敏却依然我行我素,对金奕鉴的警告只当没看到,一脸笑模样的抓着金穗心的手,转过来跟身旁的李琮道:“我知道十一你跟琮哥要好,以前还听五叔说,想要琮哥当女婿的话。谁知道......” “阿七!” 李琮跟金穗心过去那一段,不论真假都不该拿出来开玩笑。何况......当着众人、当着俞故笙的面,这是嫌席面上太过太平了。 奕鉴登虎目圆瞪,低喝了一声。 金慧敏简直充耳不闻,错过身,看金穗心边上的俞故笙,还是笑笑的:“不过叫俞先生得了先机。俞先生要多多谢我阿玛才是呢!” 俞故笙不冷不热的持着酒杯喝了一口:“奕鉴兄,令爱怕是高兴过了头。” 他声量不高,金奕鉴听在耳朵里,却骇得很。忙堆笑道:“是,是高兴得很了。” 便拉了金慧敏一只胳膊,将她硬拽起来,在她耳旁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你给我过来!” 金慧敏一走,中间空出一张位置来,正好是金穗心与李琮相隔而坐。 金慧敏当众说出那样的话来,不得不叫人心骇。金穗心握着手帕的手安放在膝上,想要抬眼看一看俞故笙,却不知怎么,却往另外一侧看过去,恰好与正瞧着她的李琮碰了个正着。 李琮那眼神毫不掩饰,满满都是温情爱意。瞧得金穗心只一眼,就骇得很了,急忙转过来又去观察俞故笙。 俞故笙边上坐着四姨太萧佳容,萧佳容正当在俞故笙耳朵边上说着什么。俞故笙嘴角勾着一丝笑意,看起来倒没有因为金慧敏刚才的话有什么怒容。金穗心松了一口气,却又提着一颗心,很难说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 李琮低低唤了她一声。 桌面上不少人都朝着他们两个看过来,金穗心眉头紧蹙,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不够叫人瞧的?她佯装未听到,只管拿着杯子喝酒。 李琮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大庭广众之下,又是俞故笙跟前,慧敏那几句会令她尴尬。可他又抱着一点私心,想要瞧瞧俞故笙对于她究竟是怎样一个态度。要是一力维护,可见她也算没有嫁错,现在,那俞故笙虽喝了慧敏一声,却显然只为了自己的一点面子。对于穗心,全然不在心上的。 且这样的场合,他竟还带了妾来。两人耳鬓厮磨,倒把正房太太丢在一边全不理会。 李琮替金穗心不平,更替自己不平。若不是他晚来一步,何至于他珍之重之的人要被他人这样冷落,苛待? “十一。” 李琮再度唤了金穗心一声,看她低垂着头只管躲避,想她从前怎样活泼恣意,当真心疼不已。 “穗心妹妹,李先生唤你呢,你怎么不搭理?” 萧佳容先前吃了一道憋还未缓过来就碰上这样好事,实在忍不住满肚肠的痒痒,一手托着下巴,笑眯眯的看着金穗心有意提醒。 “都是过去的事了,心里没鬼,答应一声也没什么。故笙不是那样不宽容的男子。是不是,故笙?” 俞故笙看着萧佳容笑:“饱了?” 笑意不达眼底。 萧佳容勉强收了笑容,坐回身去。 俞故笙半勾着唇角,浅带三分笑,睇着金穗心,示意直勾勾看过来的李琮:“不答应一声?” 金穗心抿了抿唇,半转着,朝李琮点了点头。 李琮便跟俞故笙一抱拳,说道:“我跟十一因父辈的缘故,早前相识。阿七只当我跟十一从小一块长大,听了几句长辈的玩笑话,实在不能当真。俞先生海涵。” 俞故笙笑得很浅淡:“怎么会?情分就是情分。” 他视线落在金穗心身上:“是不是,穗心?” 金穗心放在膝上的一只手被他捏在掌心里,骨头都将要被碾碎了。她后背冒着冷汗,勉强笑道:“是。” 李琮察觉到她的异常,很是担忧,几乎要把半个身体都倾到金穗心身旁来。温声道:“十一,你不舒服?” 金穗心看了俞故笙一眼,面孔雪白:“有些头疼。” 俞故笙顺势道:“既然如此,我陪你回去。” 语毕,不由分说将把金穗心从凳子上一下提起来,拽着就往外走。 第56章 幕后之蝉 李琮见状就要起身追过去,萧佳容当下往他面前一拦,晃了下手绢,笑道:“李先生坐着多喝一杯酒吧,我们太太不舒服,只好先告辞了。” 边说,边跟了过去。 出来,俞故笙已经跟金穗心上车,先离开了。正好前后脚,萧佳容心头恨,把手里的一块丝绸绢子给撕成了两截。 金穗心是被俞故笙扔上汽车的。 他板着脸坐在一侧,汽车内气氛很是压抑,前面开车的汽车夫大气都不敢出。 金穗心被他抓得手腕处一圈儿青紫,扶着车门她坐正了身子,往一侧去看俞故笙的面色。 窗外漆黑,只半圆的月亮着几分颜色,从他脸上一层一层掠过。越发显得他此刻生人勿进的凶色。 金穗心自觉心虚,她跟李琮当真没有什么也就算了,可.......然而过去发生的终究是发生了,况且,彼时,她内心里的确是认定自己将来一定会嫁给李琮,如何想得到现在呢? 但是,她到底是有错的。他要是生气,也情有可原。设身处地的一想,倘若她是一个男子,自己的妻子与从前的未婚夫婿坐在一块儿,且姿态似若亲密,心里头多少也会有一点儿不愉快。 金穗心犹豫着,要怎样开口。 车子忽然颠簸了一下,应是碰着了石子儿一类。 她正是犹豫里未注意到这一个意外,身子一崴,就往俞故笙身上撞去。 不料俞故笙横出一只手来把她往旁一推,冷着脸就朝前边开车的汽车夫喝道:“不会开车给我滚蛋!” 汽车夫吓了一跳,连忙告饶,缩起肩膀。 金穗心被他那一推,撞到车门上,发出“咚”的一声,肩膀似折了一块骨般。滑到舌尖的话登时咽了下去,本还有些愧疚,却被俞故笙这一番动作引得也上了火头。 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诚然她和李琮是有婚约的,更是从小的情意,她打小的就觉得自己会嫁给李琮。甚至,她现在心里仍有他。那又怎么样呢?这段婚姻原本就不是什么金玉良缘,情投意合的缘分。他现在因李琮而对她置气,他凭什么?就凭他是她名头上的夫婿? 金穗心紧抿的唇角有一丝嘲讽的笑。他有那样多的妻子,她究底在他心目中算不算做其中一个妻子,他自己清楚! 先还想着要主动打破这沉默,给彼此一个台阶下,这样一来,金穗心也抱着胳膊坐在汽车角落里。 不搭理就不搭理罢,原也不是什么真情实意的夫妻。 俞故笙瞧她一副冷清清的态度,越加气得很了。他真是给了她点儿颜色,就叫她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在那样多的人面前和姓李的眉来眼去,简直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也就罢了!她跟那个李琮还有个父母之命,青梅竹马之情? 俞故笙冷眼瞧着从一旁车玻璃里透出来的女子的轮廓,心里连连冷笑。 他俞故笙在上海这样久,还没哪一个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的! 汽车夫顶着极大的压力,好不容易把汽车开到了俞府前门。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俞故笙不待旁人动手,先一把力气推开车门,气汹汹的下来。半句话没有,直朝着门里走去。 金穗心待他一走,闭了下眼睛,也从这边车门下来。 汽车夫连忙下来帮忙搀扶。 金穗心道了一声谢。 仰头看了一眼俞府的高门大楼,暗暗的叹了一声,提起的那双脚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折梅舍的柳方萍正当准备睡下了,听到前边说俞故笙回来了。这样早就回来,还真是一件稀奇事儿。 “说在桌面上碰着了滴翠苑那位的旧情人,叫咱们先生面子上很不好看,先生心里头气闷呢,就回来了。” 柳方萍听了,也不着急睡,半歪着靠在枕头上,饶有兴致的问道:“是那一位李先生?” 陈妈道:“可不是。真想不到,滴翠苑的那一位年纪轻轻,却还有这样的本事。” 柳方萍笑了:“别瞧着年纪轻,正是年纪轻了才好耍手段。你瞧瞧花柏莲,她不正是趁着年轻,才叫故笙接进门来的?” “二姨太还记着呢。” 柳方萍哼了一声:“怎么不记得?萧佳容是故笙讲道义,凭着她父亲的脸面,不得不把她弄进门。花柏莲却不一样。她仗着有几分姿色,迷了故笙的心。我总记得她怎样进的门。” “要说进门了,她肯安稳些,二姨太原也不是那样不能容人的。偏她惦记着要争先生的宠爱。落得那样一个下场,也怪不了别人。” “说起来,”柳方萍眉头蹙了蹙,“故笙要了那小的也有段时日,听到厨房里有拿药过去?” 陈妈摇了摇头。 柳方萍咬了咬嘴唇:“还是说,故笙他改了主意?” “这倒不见得。我听说那小孩子身上不是很依照时候,恐怕是不容易有孕的。且前段时间她伤风,日本医生过去给她看病,我悄悄的遣人问了,先生那里有交代,她想拿孩子来做故事,办不成。” 柳方萍这才松了口,面上有一点好看的颜色:“要真是这样就好。” 陈妈在一旁道:“先生是为了二姨太,才不肯叫这院子里的女人有孩子。就这一点心意,也不亏你这样一心为了他筹划。” 柳方萍露出一点儿笑脸:“我跟他到底是经了多少风雨的。他刚拜在干爹门下时,受多少人欺负?我跟着他,从东到西,半条命交代过去也有,腥风血雨里爬过来的一条命。是那些只知道享福的女人能比得上的?” 陈妈笑着应“是”。 柳方萍又问:“萧佳容不是一块儿去了,她人呢?” 陈妈说:“先生气得跟,把太太带回来之后就进了书房,四姨太说是后叫了一辆车过去的接回来的。” 柳方萍“噗嗤”一声笑起来:“这可叫她气得很了。咱们这段时间能歇一歇,几件事结下的仇,就看她怎么对付金穗心了。” 陈妈刚要说什么,外边秋安轻声道:“二姨太睡下了?先生过来了。” 柳方萍一点儿不意外,朝着陈妈眼神示意。陈妈满面堆笑,扶着她起来收拾:“果然先生还是最看重二姨太。” 柳方萍望着镜子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的女人,捏了一枚珍珠耳环不说话。 第57章 臭皮匠助力 柳方萍收拾好迎出来,正好俞故笙进门。 他冷着一张脸,身上还裹挟着外头的寒气。柳方萍过来替他解下披着的外套,温声笑道:“怎么板着一张脸,还为着前头的事情跟我生气呢?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一边说,一边拿了一杯温茶送到俞故笙跟前。 俞故笙低眉瞧了她一眼,眉梢露了点儿笑痕迹:“也就只有你,还叫我心上舒坦一些。” 柳方萍笑了:“我是最不要紧的一个人,哪里还敢给你添麻烦?叫你恼了,不知道还要怎么给我脸色看呢!” 俞故笙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反倒还耍起小女子的个性起来。” 柳方萍在他边上依着坐下来:“都说男子最爱的就是小女子。我这个大女子容易得罪男子,仔细思量一思量,自然还是要多多学着小女子一点,也好留住人心。” 俞故笙笑看着她摇了摇头:“你要再跟我猜哑谜,我可就要走了。” 柳方萍连忙把他的胳膊一拉,笑道:“我哪里跟你猜哑谜了?我说的话,你十成十都是懂的。” 俞故笙叹了口气:“佳容做事情不周到,全不动脑子,你还跟她吃味?金家做宴,她非要跟着一块儿过去,给穗心面上不好看,真是书读到了狗肚子里!还称什么书香世家的出身!” “你这话说得,我就要替四妹妹辩上一辩了。” 柳方萍道:“她也是为着自己身边的人操心,偏你连面都不给她瞧,她想来是没了办法,这才找到你公司里去,赖着你去宴会。一来,可以趁着在路上和你说上几句,二来,也好给太太一个下马威,叫太太做事情顾及一些你的面子。” “说得头头是道,我要怀疑是你给她出的这一个主意。” 柳方萍故意道:“假若真是我给她出的这个主意,你要怎么样办呢?” 俞故笙眉色略略暗了一些:“穗心年纪轻,虽有一点小聪明,但绝及不上你。佳容看似一副聪明面孔,其实毫无主见。这院子里还要你多看着一点。” 警示的话不说,俞故笙知道她一定听得明白。 柳方萍微低下头笑了一笑,没应声。 俞故笙道:“宴席上的事听说了?” 柳方萍拿着瓷杯的手顿了顿,抬头冲着他一笑:“这话厉害。倒说得好像我在你身边安插了耳报神。如何我就会知道你们在宴会上的事?” 俞故笙三分真三分假的说道:“你听说了,我就好直接与你谈下面的话。你要是没听说,我就要先跟你说一回金府的事。你多心什么?” 柳方萍马上道:“你说我多心,我总听着像是你在多心我。” 俞故笙把手一抬,意思是在这一个“多心”的问题上打住。 柳方萍也很识趣的掠过这一段不再发表。 俞故笙将金府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她跟使馆、南洋方向的人都有一定的认识,对于我们的生意必有帮助。只是这帮助到什么地步,还要考量。” “为什么要考量呢?”柳方萍道,“既然可用,就用。虽是俞太太,可如今讲究新思想,新风尚,女子也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道理。除非是你舍不得。” 俞故笙眉头紧蹙:“你怎么也说起俏皮话来!” 柳方萍看他面容紧皱,很是严肃,心里不是滋味。刚才的确是她吃味,一时口快说了那句话出来。只是看他的神情,哪里像是为了生意的事情烦愁?明明是见着金穗心抛头露面,又遭人惦记,心里不痛快罢了。偏还要找出一点借口来。 柳方萍掩下心中不快,说道:“这一句话算是我说错了。可我的意思并没有错的。我听说金穗心的父亲在南洋时,跟那样的李家很有往来。如果这个李琮真是李家的三少爷,对我们是有百利无一害的。穗心是已经嫁了你的,你也该给她一点放心,过去不论怎样,都过去了,不是吗?” 俞故笙看着她:“你真这样认为?” 柳方萍笑道:“我何必要说假话?自然是真的。你对滴翠苑也不要太严苛了,她年纪到底还小。” 俞故笙哼了一声:“她这个年纪,我持着枪在跟人抢码头了!” “自然是不能和你比的。” 柳方萍笑着一只手抚在他肩上,眼神也暧昧起来:“夜已很深了,你不歇一会儿吗?” 俞故笙看向她,柳方萍越发笑得脸若春桃,眼波横流。一双碧藕,在灯光下莹光诱人。 俞故笙望着她的眸色一深,起身,抱了她往内室里走。 滴翠苑里,金穗心刚回来,惠香就迫不及待的跑过来报告:“听说先生去了折梅舍!哎呀太太!这样好的机会,你怎么就让给别人了?” 金穗心一脸的不高兴,一只手支着下巴,把发上的卡子拿下来放到桌面上,转首看向惠香:“那你想我怎么做?去折梅舍把人抢回来?” 她舌尖上一句“谁稀罕”,在瞥见惠香略略惊愕的表情时咽了回去。 金穗心没什么耐性的拨弄着头发,忽然起身道:“我要睡了。” 就往里边去。 惠香讪讪的出来,看到何妈,压着声音跟何妈说道:“太太看起来不大高兴。” 何妈一副雷打不动的淡定表情:“我刚听周管家身边的人讲,四姨太前后脚回来了。” 惠香一脸惊愕:“四姨太也去金府了?” 何妈不置可否。 惠香撇撇嘴,难怪太太生气了。 一边叹气道:“小兰姐姐的伤还没好,太太又跟先生置上了气,就咱们两个,怎么斗得过他们啊?” 何妈抬手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又胡说八道。” 惠香憋屈:“你看着吧,四姨太走了这么一趟,至多明天,彩萍跟那个奸夫就要被放出来!真叫人不甘心!” 何妈看了看熄了灯的小楼,她沉吟了一刻,把将要走的惠香叫住。 “惠香,你去折梅舍走一趟。” 惠香一脸糊涂:“为什么呀?” 何妈笑了:“太太吃醉了酒,在屋子里发酒疯呢!” 第58章 助攻小团队 惠香一溜烟小跑到折梅舍“求助”的时候,俞故笙跟柳方萍正船要入巷,箭在弦上。 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俞故笙抽身起来。 柳方萍脸上闪过十二万分的不快,却不能拽着他的手继续,心中暗骂陈妈等人无用,竟然在这样的时候由着外边的人胡闹。 脸上却还是要做出担忧的样子,仍染着一丝喘息的声嗓浅浅道:“出什么事了,闹得这样?” 就听到外边传来惠香的大嗓门:“先生!先生快救救我们太太吧!太太从席上回来,醉得很,也不知为了什么,又是哭又是闹的,我们几个人都劝不住,眼下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楼上窗户半开着,我们也不知怎么才好了!” 俞故笙一听,便要去拿放在一侧的衣裳。 柳方萍暗咬牙,恨毒了金穗心,脸上却还要装得一副忧色,抓住俞故笙的胳膊道:“你去有什么用呢?不如我喊陈妈找几个人过去,再送一碗解酒汤过去。” 俞故笙明明前一刻还跟她将要做那等夫妻之事,抽身起来,却是一点儿都没有遗留的神色,双目明亮,带着一丝急躁。直将胳膊从柳方萍手里抽了出来道:“你没听着说什么?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 俞故笙三分恼,三分恨:“这个小丫头,看着不声不响,脾气大得很!简直要反了天了!” 柳方萍知道留不住他,却不想叫金穗心这样顺当的把人弄走,便也过来拿了衣服穿上,一边道:“女子跟女子说话,总比你们男子跟女子便当些。况且,我瞧她未必是因为别的,或许还是为了你和佳容一道出现的缘故。我跟你一块去瞧瞧吧。” 俞故笙本要答应,蓦的想到席面上李琮那直勾勾盯着金穗心瞧的眼色,他沉下面孔来。 转首看向柳方萍,俞故笙面上带了浅笑:“你留着,忽冷忽热,着凉了,又得多受罪。” 不由分手的将柳方萍按坐了回去,俞故笙快步走到门口,喝了一声。 陈妈等人不敢再动,俞故笙大步跨出来,扫了一眼被陈妈等人按在地面上的惠香,道:“还不赶紧!” 惠香“哎”了一声,连滚带爬的起来,跟到大步往前的俞故笙身后。 那秀月立在陈妈边上,俞故笙越过她时,摆动的手臂碰到了秀月的指尖,不经意却过分明显的碰触,像是一道闪电,击中了某一处说不出的柔软处,秀月脸上带了一点红晕,脑袋垂到了胸口。 柳方萍气急败坏,压抑得脸庞都扭曲了。 陈妈见到她出来,忙道:“二姨太,我.......” 柳方萍抬手阻止她说下去。脸上提起的笑容带着一丝冷与狠:“不要紧。日子还长着呢。” 俞故笙脚步极快的走到滴翠苑,冷风吹得他额上细汗都消散了去,一进圆形门,何妈赶紧迎上来说道:“先生来了。太太刚闹得累了,好容易躺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俞故笙蹙眉朝着她看了一眼。何妈低着头,半弓着身体。 俞故笙眉色略冷:“还不去准备醒酒汤!” 何妈应了一声是,拉了惠香就走了。 惠香担忧的往俞故笙那头瞧了一眼,压低声音问何妈:“咱们这样骗先生,回头先生找我算账可怎么办呢?” 何妈笑摇了摇头,转首朝着小楼那处一瞧,又转回视线:“你刚才听到先生说什么了?” 惠香莫名:“先生让我们去给太太炖醒酒汤。” 何妈道:“我刚才说太太已经躺下了,既然如此,还要什么醒酒汤?再把人闹醒了喝汤吗?” 惠香反应过来,一时眼睛瞪得大大的:“啊!何妈你是说.......” 何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惠香缩着脖子,以仅仅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何妈耳朵边上悄咪咪道:“你是说先生其实什么都知道?他故意纵着咱们骗他?” “太太回来之前,我在周管家媳妇儿那儿坐了一会儿。听周管家说,汽车夫阿刘跟他讲,先生跟太太在金府因为先生带了四姨太去,太太心里很不痛快。又说那席面上无端端出来好两个跟太太示好的,先生这里头也窝着火呢!两人都犟着,哪里会有一个好?总有有人做个台阶来给下。” 何妈缓缓悠悠的吐了一口气:“夫妻之间的矛盾啊,最要紧不能够过夜,一过夜,这变数也就多了。太太瞧着是个倔的,其实性子最是柔软,先生呢......” 她说着一笑。 惠香急急追问:“先生怎么样呢?” 何妈道:“这院子里这样多的主儿,你瞧着哪一个一说有个头疼脑热,先生就急巴巴赶过去的?” 惠香想到上一回萧佳容说不舒服,到滴翠苑来找俞故笙,结果被俞故笙怼回去,让找医生去瞧的事儿来。不禁拍着手笑道:“这样可好了!咱们要有好日子过了!” 何妈笑笑,摇了摇头往外走。 惠香不明白她这什么意思,跟在屁股后面一迭声问着,跟了出去。 这小楼里,只外边廊下壁上一盏电灯亮着,昏黄黄的,映照出孤清的样子。 俞故笙往里来,屋子里带着一股淡淡的香,他往旁边看过去,窗户半开着,正盛的桂花香味钻得满屋子都是。房间里凉得很。 里头床帐垂落,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床上一个小小的人影子躺着,一动不动。 他走过去,在她床头边上站着。 金穗心没有睡熟,恍惚里听到有人进来。身上凉得很,她自己估摸着有点儿受凉,屋子里也冷得很,嘴里嘟囔了一声,嗓音里带了鼻腔:“惠香?你替我把窗户关一关,我起不来。” 未听着动静。 她翻过身来,手撑着被褥,自己刚才躺着的地方一片潮湿。金穗心脑袋沉沉,又躺了回去。有点儿无奈:“是何妈吗?” 床边的人还是不动。 金穗心勉强支撑着,掀开床帐来看,却先撇着一块男人的衣服料子,她吓了一跳,急往后缩,抓起枕头来,隔着帐子就朝来人扔去。 微哑的嗓音顿厉:“出去!” 第59章 别有心事 金穗心骇得很,想俞府这样的人家,后院竟然还会有恶人闯进来,正想高声喊人,却见账帘影动,那人往前一步,忽蹲下来身来,长臂往前一勾,圈住了她的脖子,就把她整个人带了过去。 金穗心欲张的嘴被他一只大手捂住,他身上有熟悉的女人香气袭到鼻端来。 金穗心恍惚一愣神,就听到低沉喑哑的男声在她耳朵边道:“除了我,谁敢!” 她心头猛烈跳动了几下,顿时有一座山样的重量压到心尖上,一时之间喘不上气来,说不出的憋闷难受。 金穗心叫他圈在怀里不动,身子僵硬挺挺的。 俞故笙手底下摸着的肌肤十分冰凉,不觉松了手,掌心往她额头上探去。 她往旁一别脑袋,躲开了去。 俞故笙沉下脸来:“还闹什么!” 金穗心嘴里涩得很,自己也说不上来犯了什么情绪,翻身拽了一侧被角往里躺。 俞故笙赶过来可不是陪着她耍小性子,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把人拽了起来。 金穗心不得不在他对面坐着,低眉垂目,看着不声不响,身上的那股劲儿却把她的脾气都带了出来。 “你叫人把我喊过来,又摆脸色给我看,我倒是惯得你!”他冷笑了一声,起来就要走。 金穗心不想理他的,又实在闷不住,不由的就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在折梅舍好好的,谁喊了。想去只管去罢了,何必还要来赖我喊你过来?” 一边说,一边觉得委屈得很,要忍的,大约今天夜里见得人多,受得气多,委屈也堆积到了一定地步,令她忍不住,眼眶儿一红,就要掉泪。又不肯在他面前示弱,急忙两只手把脸一捂,她侧身往里躺。 俞故笙正当要走,却听她哑着嗓子,带一股子鼻腔说出那“拈酸带醋”的话来。 他平日里是最厌烦女子生妒,在他跟前耍脾气的。市井里长大,风雨里闯荡过来的,女子在他眼里,除了夜里暖床时的不同,平日里实没什么用处。不是记挂着社交活动,就是惦记着哪里来了时兴的水粉衣裳,一个个,漂亮屋子里的漂亮瓷瓶。碎了,只管再买一个也就罢了。难得有一个,能像个男子一样跟他议论商量。这也是他格外高看柳方萍的一个缘故。 然而眼下瞧着金穗心使性子,他不但不觉得厌烦,甚至这一晚上的闷气,还有点儿纾解的迹象。 俞故笙松了松眉头,仍旧屈膝在她床边上坐下来,伸了一只手来抚她的脸颊。将她掰过来,要往身上搂。 他刚才在柳方萍那里的一点儿火气,陡然的又蹿了上来。 金穗心被他带着热气的吻点着,也是趁着暗长了胆儿,两只手抱住了他的脸往外推,嘴里闹着:“你走,我闻着旁人的味道难受。” 这话倒不是她置气。她跟她阿玛在外那么多年,见惯了西洋人的一夫一妻,跟李琮订婚之前就曾想过,往后必定是要学西洋人,一夫一妻,绝不委屈自己去跟人共侍一夫。然而现实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她自己知道没法抗拒,可她能管着自己的心,不跟那些女子一样,去爱慕一个左拥右抱,朝三暮四的男子。 可在俞故笙耳朵里听来,她是醋得狠了。 不禁低低的笑了:“醋娘子。” 金穗心翻身坐起来,目光十分明亮的望着他:“俞故笙,你......” 她想说,她跟李琮不过坐得近了一些,他就气得那样,那他还带着萧佳容,他还有两房姨太太呢! 话到了舌尖上,又咽了下去。 这话说出来,倒真像是他说的,她醋上了。 更何况...... 金穗心抬眼瞧了俞故笙一眼:别看他眼下面上带着一点儿笑意,他对花柏莲下的那手段,至今仍叫她想起来都心惊胆颤。 他不是什么笑面信阳君,他是活脱脱的笑面阎罗王。 俞故笙见她提了眼梢往他这里一瞧,眸光暗转,心里很痒,抓了她一只手放在胸口,十分好说话的道:“我怎么样?你说出来,我当今晚这事儿就过去了。” 倒好像还是他给了她一个恩典一样。 金穗心心里说不出的可笑,然而人在屋檐下,她无法不持着一张不变的脸皮,跟他虚与委蛇下去。 只摆不出那张笑脸来,她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视线落在被他抓着的那只手,她声嗓不高,只问:“你见着亨利,感觉怎么样,有把握吗?” 她突然之间转了一个话题,俞故笙只当她是难为情。毕竟在上海这样久,他身旁从来都是女人上赶着嘘寒问暖、献媚撒娇,要说他懂女人,他自然也是懂得,否则怎样调教金凤凰那些刚进来却不肯折腰的女人?要说他不懂,他又诚然不懂,比如眼前,他并不知道虽金穗心已是他名副其实的俞太太,然而心里却从来不认同自己“俞太太”的身份。她总想着,尽管她眼下是这样一幅任人揉搓的局面,可早晚,她是要离了这里,去过她自己的日子的。 俞故笙显然没有什么心情跟她谈生意上的事,一只手圈到她瘦削的肩膀上来,触到她裸露在外受了冷的肌肤,低首边说边吻:“夜间不谈这些。你冷得很,我替你捂捂。” 说着,不由分说将金穗心往身下压。 金穗心却横了一条胳膊挡在两个人中间,不肯让他得逞。 俞故笙和她挣了一会儿,耐性告罄,双腿顶住她双膝,两手抓住她臂弯压在她头顶,整个人悬在金穗心上方,黑沉沉满是欲色的眸子紧盯着她:“别惹得我发了火!” 金穗心心知躲不过他的,可到底心里难受,她忍着,别开眼去:“你去洗浴间洗了再来,身上沾着别人的味儿,我受不住。” 俞故笙先要发火,看她白着一张小脸,低垂的睫毛颤巍巍的,当真小可怜模样儿。又心念一动,她这样在意他身上旁人的气味,可见她对他的重视。 一时也不那样气了,反来了兴致,漆黑的眸光微闪,把金穗心拉起来就往洗浴间去:“那你来帮我洗。” 第60章 她不愿意 何妈跟惠香虽见着俞故笙进了小楼,还是担心夫妻俩半路上再出点儿岔子。在外边坐了一会儿,又跑到楼下来看情况。 直见着楼上房间的灯完全熄了,何妈才拖着惠香的手拍了拍。 第二天一早,也没人敢过来先敲门,到俞故笙按了铃,何妈才端着参茶进来。 俞故笙瞧都未瞧:“谁喝这玩意儿?去泡一杯浓茶来!” 何妈应了,要退出去。却又被俞故笙喊回来。 他把何妈手里的参茶端了过来,放到金穗心跟前梳妆台上:“喝了。” 金穗心怔了一下:“我不习惯喝这些。” 何妈在一边道:“太太早上要一杯咖啡的。” “身子弱得那样,还没怎么着你就受不住,怎么生孩子?” 俞故笙绷着脸:“喝了!” 这回口气重了点。 金穗心被他说得显示一愣,紧跟着脸孔爆红。面红耳热之下是一阵心慌。她下意识捂了捂肚子,看向何妈的眼神明显的慌乱无措。她忙将视线收回去,垂下眼帘。 金穗心僵坐着不动。 俞故笙面色显有些不悦:“要我说几遍?” 金穗心抖着手接过来,参汤里放了不少冰糖,甜滋滋的,可她含在嘴里却全不是滋味。孩子?她从未想过要给他生孩子。更甚至,想都未曾往这上头想。眼下被他一提,想到这几回跟他......她心里慌得乱跳,脑袋都是懵的。 何妈笑微微站着,却不知道金穗心这番心思,只当她是女孩子面皮薄,在一旁帮腔道:“先生这是疼太太呢!” 一边将空了的茶碗拿出去。 俞故笙喊住了她:“以后照旧。” 意思是,早起的咖啡撤了,还是一杯参汤。 金穗心先坐着,听到这里,她蓦的站了起来:“我不要!” 那嗓音十分清凉,更有些固执、坚决。把房里另两个人都听得变了脸色。 俞故笙当下脸就拉了下来,何妈想要说两句,但是看看俞故笙那面色,又不敢开口。金穗心急喊了一声,待静下来,看到俞故笙那面色,也知道他什么情绪。她抿了抿唇角,不知道该怎么说,实话实说,必然是要得罪人的,可要是就这样妥协.......她还想要有自己的将来,她还想着有朝一日离开这里,离开他,她想要有自己的日子...... “我年纪还小。” 金穗心声音葳蕤,低着头,死死抓住一侧的衣服料子,声音越发的低微下去:“你让我再想想。” 不等俞故笙有所表示,何妈很识趣的悄悄退了出去,关上门。 俞故笙鼻端发出笑,冷得很:“你想想什么?想跟你那个旧情人再续前缘?” 金穗心料不到他说出这样难听的话,顿感到羞辱非常。急急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圈儿红得简直不能看。 心里头堵得慌,她一口气冲上来,要说的,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俞故笙冷道:“不想他死在上海,你尽管动那个念头。” 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金穗心心里头猛然一跳,骇得不行,立即起身追过去,在他手将要触到门板时,阖身往门上一贴,仰头瞪大了眼睛看他:“你不能动他!” 她一张脸上满是忧心,真是一点儿都不遮掩了。 俞故笙瞧在眼里,心里头的火压都压不住:“怎么着,你还想要搁我这里替他求情?” “我跟他早就过去了!他有什么罪过?” 金穗心盯着他越来越难看的面孔,心里头急急盘算。就她这段时间来跟他接触,明知他是一个顶不得硬的人,她越是要上纲上线,跟他硬碰硬,他就能叫你知道什么叫以卵击石,分分钟叫你明白,这大上海,究竟被谁揣在手心里。 深吸一口气,金穗心竭尽所能压着自己的情绪,转着脑筋,她狠咽了一口气,说道:“你昨晚上还说都过去了,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孩子......” 她实想不到要怎样在孩子这一件事上说服他,又急又怕,眼睛里汪着一潭子水,她说:“我自己尚且是个孩子,你要我怎么样生孩子?再者,你不是,不是不喜欢.......” “谁告诉你我不喜欢?” 俞故笙一点儿缓和的痕迹都不露:“我即便不喜欢,那也不是你心里惦记着旁的男人的借口!” 他连连冷笑:“我真是给了你脸了,叫你这几天越发了不得!金穗心,你是把我说过的话一一都当了耳旁风!” 一边说,他伸出一只手来,拎着她领子就把人提了起来,一点儿不客气,直接丢到了一旁。 金穗心被他扔出去,后腰撞到一侧的花架上。那上头刚换进来没多久的一盆观音竹被撞翻在地。她连带着摔了下去,手支到破碎的花盆上头,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俞故笙早挟气而去,那门被他摔得“砰砰”作响,一道一道的风刮在金穗心身上。 何妈跟惠香等人在下头眼见着俞故笙气势汹汹的去了,才敢上楼来。 一进门,何妈先惊呼了一声,回头立刻示意惠香去喊医生。自己来扶金穗心起来。 金穗心一条藕似的胳膊顺下来一条一条的血带子,整个手掌心都是血红的。她腰撞得酸痛异常,想要爬起来,却怎么都起不来。就着何妈的力气,勉强站了起来。 何妈看到她身上沾着花盆里淤泥的污秽,那手臂整个又叫血都染透了,长发散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扶着金穗心往一边凳子上坐去,何妈解下自己怀里带着的手帕,来捂住金穗心掌心里的伤口,实在忍不住,长长吸了一口气道:“这怎么好?伤得这样深,要是坏了筋骨,往后这只手不要受到损伤。” 金穗心瞳孔之中都是血汪汪的颜色,拢得一片模糊,而在那一层红之后,却是空洞洞的荒芜。她惨白的脸上竟还能透出一丝笑意来。 “坏了就坏了。连这个人都脏坏透了的,何妨一只手呢?” “太太......” 何妈看她恍恍惚惚的样子,自己也是当妈的人,感到一阵心疼,缓下声道:“先生是看重你,这院子里.......” 话还没说完,楼底下传来吵闹声,有人尖着嗓子喊金穗心的名字。 第61章 掌纹里的伤口 何妈往外瞧了一眼。 金穗心有些疲惫,她颔首:“你去看看。” 何妈就将手绢按在金穗心手上,待金穗心接过了,才起身走到外边来。 惠香去找医生了,楼底下除了院子里几个打扫的,就只有小兰在。何妈刚一出来,小兰就跑上了楼。 她脖子上还包着纱布,脸上也敷着药,这么一跑,额头上出了不少汗,脸上那纱布有些些微湿。 何妈蹙眉:“是谁这么没规矩,大呼小叫的!” 小兰皱着眉头道:“金府来人了。” 何妈眉梢翘了起来:“怎么回事?太太不是昨天夜里才从金府回来?他们又跑过来作什么?” “说是昨晚上太太走了之后,金府出了点事儿,他们金七小姐特地赶过来找太太。楼下吵着的人正是她!怎么说都拦不住,所幸先生前脚刚走,要不然......” 听到小兰在外边说话,金穗心已经走了出来。 小兰一看到金穗心那模样,不禁“呀”了一声,忙要过来。 金穗心摇头阻止了她,只问:“怎么回事儿?” 小兰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金七小姐在楼下嚷嚷着要见您,我问她是什么事儿,我来替她通传,她又不肯说。” 金穗心料到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左不过又是关于李琮的。她刚和俞故笙因为这件事而闹了一场,心里头真有一点儿厌烦。可是又担心李琮。哪怕是一丁点儿不利于李琮的可能性,她都不敢放过。 叹了一声,她跟小兰说道:“你先下去,叫她到左亭等我,我换身衣服就下来。” 何妈跟着金穗心进屋子,金穗心举着一只手,正解着一侧的纽扣。何妈赶紧上去帮她:“太太何必这样?你这伤还没料理.......” 金穗心把举着的那只手放到跟前来看了看,血是还在流,却没有刚才那样骇人了:“好了不少,你跟惠香说一声,叫医生稍后过来。” 何妈道:“太太要自己去见金七小姐?” 金穗心看了她一眼:“怎么?” 何妈欲言又止。 金穗心苍白的脸上掠过笑意:“何妈是在担心上一遭金七过来,俞故笙跟我发火的事儿?” 何妈不知该怎么说,犹豫了一刻才道:“早先是先生还提防着咱们滴翠苑,叫太太受了委屈。可现在先生对太太是不同的,要叫旁人令你们夫妻生了矛盾,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金穗心想说他几时就待她不同了?那样一个阴晴不定的脾气,她是瞧不出来他会对谁有优待的。 何妈看金穗心只沉默着不说话,料到金穗心因为刚才的事情生着气。不禁叹了一口气,她道:“太太不要怪我替先生说话。这个院子里,看着是有三房姨太太,却从来都没有哪一个生下过先生的孩子。旁人不知道,我在书房做活有些时日,我还是多少知道一些。都说萧园的那一位身体不好生养,折梅舍的那一位是从前在青龙帮时受了损伤,可不是还有三姨太?先生却下了命令,不得他的允许,谁都不准私下里留他的骨血。七里院那一位虽然做的事情出格了,才落到那样一个下场,可大家伙儿也都知道,就算她肚子里怀着的是先生的种,先生头先不肯要,她是生不下来的。” 金穗心蹙眉:“你想说什么?” 何妈道:“先生头次开口要孩子,太太,你当先生只是一时说说?” 金穗心猛的一怔,蓦然抬头朝着何妈看过去。 何妈道:“我是过来人,先生看太太那眼色,总不错的。” 金穗心愣了一愣,她笑了:“是吗?” 何妈还想说下去,金穗心却垂着眼皮,将手绢在胳膊上慢慢着擦着,忽出声道:“帮我打点水来,我要洗个脸。擦一擦。” 何妈无奈应了一声,推门出去了。 金穗心望着何妈的方向,弯着的红唇放了下来。她定定看着自己手掌心里的伤,眼眸里似含着一滴泪,要落不落。 俞故笙这样的人,大约上了高位之后就从来都没有输过。他哪里是想要她生的孩子?他只是想以令她有孕来证明,她是他的所有物,旁人休想觊觎他豢养的金丝雀。 金穗心完好的那只手的手指尖在受伤的掌心慢慢移动,触摸裂开了口子的伤处:不知是不是伤到了掌纹。听说伤了掌纹,命也是会跟着改的。 她无所谓的一笑,那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总是这样了,再没有比这更坏的了。 金慧敏在左亭等了一刻钟,还不见金穗心下来,又按奈不住要跳起来。前边圆形门里走进来一人,瞧见金慧敏,那人顿了一顿,脸上立刻拉出一丝嘲弄的笑来,在金慧敏未看到之前掩盖了下去:“金七小姐!” 她喊了一声,笑微微的走了过去。 金慧敏历来看不上姨太太,金穗心她都瞧不上眼,更何况是一个小小前朝礼部侍郎的曾孙女儿?昨晚要不是被金穗心跟李琮气着了,她连看都不会看萧佳容,更不要说跟她攀谈。 半挑着眼皮扫了萧佳容一眼,金慧敏此刻心情不佳,没有搭闲人的意思。 萧佳容却并不在意似的,自顾自就在金慧敏面前坐了下来:“怎么这样早过来?太太也不叫你进去坐一坐,你们好歹是姐妹不是?” 金慧敏嫌她呱噪,没好气道:“你们也是姐妹,你不进去寻她,来跟我说什么?” 萧佳容面上一顿。旁边的丫鬟古柳立即开口道:“真当自己是贵客了,这是俞府!” 萧佳容装模作样的喝了古柳一声。做出好说话的样子:“金七小姐这是心情不好,我就当自己不识趣,撞到了枪口上。不过,有句话我是要跟七小姐说的,你心情不好,搁哪儿,在谁身上发作都好,可别当着我们太太的面。我们太太现在正当得宠呢!你瞧,我这是巴巴儿的赶过来跟她请早的呢!” 一边说一边起身:“不打搅你了。” 金慧敏忽然脸色大变,一下站起来拉住萧佳容道:“你说金穗心跟俞故笙现在正好着呢?” 萧佳容笑着说“是”:“刚故笙才从这里离开,昨晚就是我们太太伺候的他。” 金慧敏就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一般,面孔急拉下赖,十分难看。一把将萧佳容推开,她一股风似的就往楼上闯去! 第62章 警告 古柳诧异的望着金慧敏:“四姨太,她这是.....疯了?” 萧佳容得意的晃了晃手里的帕子:“可不是疯了?” “一个女子为了一个男子疯魔,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萧佳容斜了古柳一眼,整个儿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走吧,瞧瞧去。” 古柳应了一声,不禁也朝那小楼上看,摩拳擦掌的,竟也有一些些兴奋。 这两日因为彩萍的事情,他们萧园可是落魄得狠了。平日里姐妹们走出院子去,哪一个不是笑微微点头哈腰问好的?这两日竟个个避着他们。不问也知道,必然是因为彩萍的缘故,令人瞧着滴翠苑的虽是后来入门,却真有压他们一头,担正房太太的谱儿的迹象。便一个个忌讳起跟滴翠苑唱对头戏的萧园来。这下好,金府的人自己来找金穗心麻烦了!一个连自己娘家姐妹之间都处不拢的人,瞧她还怎么摆正房太太的谱儿! 却说金慧敏听到金穗心跟俞故笙不但感情好得很,昨晚上更是鱼水之欢,无比和谐。再想到李琮为了她,狠心拒绝自己也就罢了,更在外喝醉了酒,受了一夜冷风发热不止,还拒绝医生给他诊治,心中压抑愤恨到了极点。 金穗心叫何妈随意清洗包扎了一番就要下楼来会她,还未待金穗心从屋里出来,金慧敏不由分说闯了进来,大喊一声金穗心的名字。 何妈立即起身,眉头紧蹙,正要喝问外边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怎么叫人这样乱闯,金慧敏已风风火火跑到内室里来。抓住坐在桌边的金穗心的胳膊,把人一拽,挥手就是一巴掌打过去。 金穗心听到外边那样大阵仗,刚要出来看一看,人已被从凳子上拽起来,紧跟着耳朵根连着整个脸颊都感到刺痛,耳膜中“嗡嗡”作响,有三五十秒的时间是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的。 何妈见状,赶紧过来。哪里管她金慧敏是谁的女儿,是哪个府里的小姐,一把拉住,就往边上一扔。 金慧敏是自小到大都娇惯大的千金格格,哪里能跟何妈这样做惯了活儿的老妈子比?当下就被丢得一个趔趄,两只手扶住了一旁的柱子,才站住身子。 她狠戾着眉眼,青白了眼瞪着金穗心,接连冷笑:“金穗心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你当了一个流氓头子的太太你就登了天了?我告诉你,你不过就是我阿玛当掉的一件垃圾!” 她朝着狠狠的“呸”了一声。支起身子来还要往金穗心身上来。 金穗心被打了那一耳光,起先还是懵的,过了一会儿,待耳中重音渐渐息止下来,倒越发的冷静。 她看向金慧敏,原因为惦记李琮而觉得不得不见一见金慧敏,现在看来,大约李琮是没什么要紧的。否则,金慧敏怎么还有闲功夫在这里吵闹? 一想到李琮没事,金穗心的心就定了下来。 何妈像是护犊子的母鸡一样拦在金穗心的跟前,口中大喝:“还不来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金穗心望着何妈厚实的肩膀,心中蓦感到一阵温暖。虽知道何妈这番动作,多少也有一点儿私心,可这个世上谁没有私心呢?在那之中但凡有一点儿的真心,也足叫人心中暖热。 “来啊!你把人都喊过来!最好是能把你那个流氓头子也喊过来,给我一枪死在这里,让我跟着琮哥一块儿去,我也就足够了!” 先着金穗心看她那疯癫的样子,还揣测李琮应该无恙,可听到这句话,真是心头一跳。忙拉了何妈到一边,她面色紧张的问道:“你说什么?三哥他,他怎么了?” 金慧敏听金穗心提到李琮,想到自己出门时李琮那白得可怕的面孔,满头发汗还不停呓语,喊着金穗心的名字,心疼得要死过去。两只眼睛一红,眼泪直往下掉:“你还会想到琮哥吗?你只管顾着自己的富贵,守着你那个万人争抢的丈夫,还会想琮哥的死活吗?” “他怎么了?”金穗心急得很,上前拉住了金慧敏的手:“告诉我!你告诉我!” 看金穗心着急,金慧敏似得到一丝复仇的痛快!她冷看着金穗心慌乱,满目的恨。 何妈想要劝一劝金穗心,可金穗心哪里听得下去? 她见金慧敏只是冷笑着掉眼泪却不说话,撒了手,就要往外走。 萧佳容跟古柳在外边廊下已把两人的对话都听到了耳朵里去,萧佳容若有所思的提着一边嘴角:“原来这个金穗心跟那个李家的三公子还真有点儿渊源。” 古柳不耻道:“不要脸的女人!” 萧佳容眼珠子一转,扭住古柳的胳膊道:“你去问一问先生现在在哪里,想法子把这边的情况告诉给他听。” 古柳就要应声去办。萧佳容又把人拉住,道:“慢着!你直接去,故笙反倒不会信我们。这样,你想个主意,把这件事透露给那边一个知道。” 说着,萧佳容抬了抬下巴,示意折梅舍的方向。 古柳点了点头。 屋内,金穗心见金慧敏不说话,转身就要往外走。 何妈拦住她:“太太这是要去哪里?” 金穗心急道:“你听到了,三哥哥他,他现在有事,我得去看他!” 何妈看着金穗心道:“三哥哥是谁?他有事跟太太你又有什么关系?太太,不是我要拦着你,可一个已经成了家的女子,无论如何不能轻易跟一个丈夫以外的男子往来太过密切。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心思,他在外头逢场作戏怎么样都好,回到家里,自己的女人总要守在家里。” 金穗心面色一白。 何妈知道她听进去,又道:“太太和先生自己的事情尚且忙不过来,旁人的事,就由旁人他们自己去处理。” 金慧敏在旁听到了,冷笑:“说得好。原本这就是跟你没有关系的事。我来也不过是告诉你,金穗心,你要是还顾念一点儿往日的情分,就给琮哥一条生路走。否则,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说完,狠狠的剜了金穗心一眼,上前用力推了她一把,扭头就走。 金穗心被她一推,双膝一软,差点儿站不住。 何妈上来扶住她。 金穗心推开她,恍恍惚惚的往房里走。 何妈跟上来:“太太......” 眼睛往外边瞧了瞧。 金穗心看过去,就见半开的门上逶迤过来两道身影,半歪靠着,显然是站着听了很久。 第63章 暗潮涌动 金穗心收敛了神色,视线紧盯着那两道影子,却跟何妈开口说道:“你说的,我自然清楚。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不过阿七总是我的亲人。” 又说:“何妈,你去把在小客厅等着的医生找过来,我伤口疼得厉害。” 何妈应了一声,转身就做出往外走的声响来。便听到外边廊下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急促而慌张。 待那脚步声远了,何妈才慢慢往外瞧了一瞧,回来冲金穗心摇了摇头。 金穗心摆了摆手。 何妈便出去,把门带上了。 金穗心一只手半支着下颚,眼皮沉重得微微垂下。她当然知道何妈说的每一句话对于她来说都是正确的。从理智上,她跟李琮完全是两条路上的人,不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李琮,都不应该再有往来。可感情上...... 那是她苦难人生里唯一还剩下的一点儿甜,她总是舍不得,她努力的克制着自己,可她还是舍不得......她不忍心看他难过伤心,更害怕他的伤心难过都是因为她。 然而她自己眼下都是泥菩萨难保,又谈什么去顾及旁人? 谁都能冲到她跟前来给她一巴掌,金家的人是,俞家的人也如是...... 心口疼得厉害,窒闷中恍惚喘不过气来。 何妈带了医生过来给她包扎,消毒水淋到伤口上,那焦灼的疼痛简直像是能透过骨头一直钻到心尖上去,剜骨之痛,大抵如此了。 然而何妈看那端坐着的女子,哪怕额头上的汗滴浸染了微垂的碎发,可她还是一动不动,除了那一张煞白的脸庞,仪态竟半点儿都没有妨碍。 总是大家里出来的女子。何妈心中暗暗赞叹。也更能够明白,为什么先生在一开始要特地挑了他们这几个人过来照看她。 待包扎好,金穗心已是一身汗将内里的衣裳都打湿了。 何妈着人来替她换一身,金穗心却单单要了小兰进去帮忙。 小兰虽伤还没有完全痊愈,但是做这一点儿小事情都没有妨碍的。甚至,小兰是早就已经想要回来做事的,只是金穗心总是担心会碰触到她的伤口,一直拦着。 小兰小心替金穗心把那只袖子穿进碧藕一般的胳膊,又要绕过来帮金穗心系纽扣。金穗心半转了身,避开她,低声道:“我来。” 又跟小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喊你进来?” 小兰摇了摇头。 金穗心道:“何妈虽总是为我好,可有些事情,或许她是过来人,看得开。于我,总还有一点儿牵挂。” 小兰是怎样聪明的一个人,立即就明白金穗心说的是什么。 “金七小姐跟太太说的话,我也知道一点儿。” 金穗心不以为然:“恐怕不只是你,整个后院儿知道的人都多了。” 小兰担忧道:“太太是担心先生吗?” 金穗心有些恍惚的一笑:“我担心他做什么?在他心里我是怎样一个人,也不是谁说了就算的。” “太太.......” 金穗心抬手示意她听她说完:“你替我去金府一趟,看看那个人怎么样。面上只说担心金七。要是那个人并没有性命的担忧,你不必特地去见他;可如果他有.......” 想到那万一的可能性,金穗心顿了顿,有些不可知的害怕袭上心头。她深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往下说:“你回来告诉我。旁的,什么都别多说,多做。” 小兰犹豫道:“要是先生知道了,恐怕又是一场大的麻烦。” 金穗心笑了:“我身上的麻烦难道还少吗?他愿意来找我的麻烦,我便等着。” 小兰担忧的看了她半晌,金穗心捏了捏她的手心:“好了,你不要担心我,你该要高兴才是。俞故笙让我处理彩萍跟章应景的事,我已让人跟周管家说,叫章应景的家里来人,向萧佳容提亲,把彩萍娶过门。” 小兰讶异的微睁了眼睛看着金穗心。好半天才张了张嘴,轻声说道:“太太这样,岂不是将四姨太完全得罪了?彩萍他们几个都是四姨太带进门的,很是亲厚。” 金穗心抿了抿唇,眼里流露出一丝轻笑:“正是要她身边亲厚的人才好。” 说话之中带了一丝冷意:“彩萍她对你下手,害得你受了这样的委屈,是她管教不严之过,理该张点儿教训,这是其一;事情发生之后,萧佳容不但未想着补救,反而帮着彩萍想将你配给章应景那个下流东西!” 说到这里,金穗心有些些发抖。她一开始只以为萧佳容等人会做一些小动作,令小兰的伤更严重些,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出那样龌龊的主意!要不是他们几个人早就有了防备,那天被抓奸在床的人就会是小兰。而现在将要嫁给章应景那个色胚的人也会是小兰。 “你无须担心旁的,这件事我来处理。” 小兰点头,感激过金穗心之后便出门去替金穗心办事了。 而金穗心也在同一时间,让何妈陪着周管家去了萧园,将她决定章应景娶彩萍以平息这桩两人共处一室的丑闻。 萧佳容当下就发怒了。 当着周管家跟何妈的面,萧佳容反手掀翻了底下人刚上的茶水,横下脸来道:“谁给你们的胆子,到我这里来撒野!什么配人?谁说的?彩萍是我的人,不是俞家的仆佣,我不说话,谁敢指点她的下处!” 周管家掖着两只手道:“这是太太的吩咐,先生也支持。” “呸!什么太太?”萧佳容气得狠了,“她要真敢,你让她自己来跟我说!其他人,谁都不好使!” 说罢,也不管周管家跟何妈,一甩手,就进了内室。 陆婶上来打圆场:“两位千万别往心里去,彩萍姑娘跟着我们四姨太多少年了,心里总是疼的。太太要是真有心,请她走一趟也不为过。彼此都是做上人的,如何不能体谅呢?” 周管家不开口,内院的纷争,他并不参与。 何妈冷笑道:“体谅?这恐怕不能够。我们太太只听先生吩咐,四姨太真心疼,先当管好自己身边的人,再者,她不如自己去找先生也行。” 说完,也不给陆婶脸,跟周管家一望:“我人也来了,事情也委托下去了,就请周管家按照太太吩咐办吧!” 第64章 豁然开朗 陆婶受了一肚子气,发不出来,压着转到里边来把话告诉了萧佳容。 萧佳容手头边一支吊兰长得正好,被她生生折断了。 “他们竟然敢!” “可不是,”陆婶哼哼道,“这位太太的官威很大啊!全不把人放在眼里。” 萧佳容气得直喘气,她咬着嘴唇问:“古柳呢?你让她过来!” 陆婶应了,从外头把古柳带到了萧佳容跟前。 萧佳容问道:“我让你办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古柳道:“我跟折梅舍庭院里扫尘的有些往来,借着跟她说嘴儿的空当,把四姨太让我办的事情办了。这会儿,二姨太那里应该已经知道了滴翠苑里的事儿。” 又说:“书房那头说先生出去了,所以......” 萧佳容道:“行了,你下去吧。” 古柳诧异她怎么这样好说话,仰头看了萧佳容一眼。 萧佳容却不看她,一径出着神,眉头紧皱。 陆婶示意古柳出去,古柳也唯恐萧佳容回过神儿来要怪自己办事不力,便赶紧推门出去了。 陆婶在旁轻声道:“四姨太是想到什么法子了?” 萧佳容斜了她一眼:“能想到什么法子?我只是在想柳方萍到底是怎么一个意思,你看她进来安稳得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倒好像真的是要妥协了。” 陆婶道:“二姨太是一个谨慎的人。” “没错,要讲耐性,这个院子里可没有谁比得上她了。当初我刚进院子,不也差点儿被她骗了去?说到这一点,我倒是想起花柏莲来,好歹花柏莲行事作风要光明正大得多。” “正是因为三姨太不防人,所以......”陆婶没有说下去。 萧佳容哼了一声:“她那是太自以为是了,真觉着故笙会一直护着她,不动她?再好说话的丈夫,碰到自己的太太跟别人有了苟且,都是不能忍受的。” 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萧佳容面上的神色会让灰败下来许多。眼皮子慢慢往下,低低的压在眸光之上,轻声说:“可是这样的日子要一日一日的熬下去,又谈何容易呢?” 忽然,她转过头来看向陆婶:“你还记得花柏莲怎么叫人发现她跟底下人的私情?” 陆婶不知道她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想了一会儿说道:“是那一日先生提早归家,去七里院探望染病的三姨太。” 萧佳容眼睛慢慢的眯了起来:“花柏莲染病,这是大家伙儿都知道的事情,且并非一日,故笙去看过一回之后,事情多,再未进七里院。可是那一日偏偏去了,你的那一日是什么日子?” 陆婶越发不明白萧佳容的意思。 萧佳容看她说不上来,忍不住笑了:“那一日是柳方萍不便利的时光。照理说,柳方萍不便跟故笙同房,她只管叫故笙来我这里,却偏偏要叫故笙去七里院。为什么呢?” 萧佳容道:“因为那一日我早早跟故笙说了,我去了寺庙一趟,要斋戒两日。可这话我只让你跟书房那边说了一声,为什么柳方萍却知道了?” 陆婶吓了一跳:“我绝不敢背着四姨太去跟折梅舍的人有什么往来啊!” 萧佳容斜了她一眼:“我当然知道你不敢。我的意思是.....我才发现,柳方萍在书房那边是有人的。” “这,先生不是最忌讳有人打听他的行动?” 萧佳容笑了:“暂且用不着她也好,免得打草惊蛇。” 将一只手握成拳头搭在另外一只手掌中,萧佳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瞧,咱们险些中了她的计谋,怪不得她能指点我去找故笙。这样一来,故笙懒搭理我,金穗心那里又不好,自然故笙只能往她那里去了。彩萍这丫头事情办不好,有一件事却说对了,我这是被人利用了啊!” 萧佳容豁然之间明白自己在柳方萍手里的位置,对于金穗心与金府那位李公子的事情倒也不怎么样上心了。 原本萧园的消息传到柳方萍这里,柳方萍见萧佳容一副急不得可耐要将金穗心拉下马的架势,已坐等要收渔翁之利,忽然之间却没了动静。也怀疑起来。 傍晚时分,俞故笙从金凤凰舞台回到俞府,才刚进门,就听到金慧敏今早过来寻金穗心,闹了些声响的话。 季修年随在他身侧,两人事前约了武川流,这东洋人却狡诡得很,半道上改了时间,只派了一个谈不上话的跟班来。俞故笙被摆了一道,正十分不快中。听到院子里传的金穗心跟金慧敏的对话,越发脸色不愉。 季修年道:“武川流借口语言不通,不肯与我们见面,一时担心自身性命,二,恐在拖延时间,还有别的行动。外国巷口一带我已经叫人盯着,他想要跟北平方向联系,需得尽快,叫南方政府失了耐性,那他就真的是有来无回了。应是在这两日。只是,不管怎么样,咱们最好是能够尽快找到一个值得完全信任又懂得东洋话的人,一可以堵武川流语言不通的借口,再一个,从他们处流传出来的消息,我们也能及时掌握。” 俞故笙颇有点儿心不在焉的点头,道:“你暂且还是盯着武川流。再给他两天时间,两天之后,不论他是否与北平方向有联系,都......” 他肃了肃脸色,并未说完。 跟在他身边多年的季修年却很知道他的意思,敢糊弄俞故笙,这个东洋狗真当上海王是外人叫着好玩儿的。笑笑道:“费先生人已经去了北平,上海的事,当然还是你做主。” 俞故笙哼了一声。 前头有个倩丽的身影晃动,显然是往这边来的。季修年很识趣道:“我先回去了。” 俞故笙颔首,那人影已到了跟前。 隔着一架子碧萝,俞故笙瞧见她发上空无一物,显是才刚洗过澡,印度绸缎的长衣逶迤到地上,宽广的衣袖,更显得人娉娉婷婷。 “你回来了。” 俞故笙半转过身去咳了一声。 那人又说:“我等了你好一会儿。” 边说,边往这边转过来。 第65章 皆在局中 半边月光,半边灯光逶迤下来,落在面前着印度绸缎长衫的女子身上。身姿婀娜,面如芙蓉。那眼眸微睐的期待与盈盈引诱,是这半冷夜色里最惑人的毒。 可惜,这蛊惑之毒今儿却有点儿不作用。 俞故笙单手背在身后,与对面人搁出一道无形的栅栏来。 他薄唇微抿,上下扫了对面人一眼:“怎么穿得这样就出来了?” 面上没有任何波动。 萧佳容心中的期待不免打了一半折扣。她想明白柳方萍的用意之后,虽心里对金穗心仍是十分介怀,然而也明白现在不是向对方下手的最好时机。反正金慧敏今天来这么一闹,俞故笙既然有所耳闻,面上不说,心里面多少是存了芥蒂的。金穗心那里也好不到哪里去。等哪一天有了机会,不愁姓金的不会有花柏莲那样的下场。当务之际是要将自己在俞故笙这里的印象弥补回来。前天她听了柳方萍的,找到隆兴去,硬赖着跟着俞故笙去了金家的宴会,再加上前两次跟金穗心的冲突,必然导致自己在俞故笙心里位置的下降。怪道俞故笙近来不往萧园来....... 萧佳容望着长身直立,没什么情绪波动的俞故笙,面上染着微笑,主动走过去,伸了一只胳膊在俞故笙的肩上:“刚洗了澡出来,见着今天的月亮不错,就出来瞧瞧。心想,你也要回来了,正好在这里等了一等。没想到真把你等着了。” 俞故笙喉咙深处不明所以的“嗯”了一声。没有来扶那宽袖底下展现出来的一段碧藕,也没有推开搭在自己肩上的,萧佳容的手臂。 “天凉,别为着一点儿月色把人冻着了。你身体不好。” 萧佳容听了,眼眶儿一红,站在原地不动。 俞故笙是朝前走的,忽见她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她。 萧佳容一张芙蓉面上挂了委屈:“我当你不在意我了。” 俞故笙蹙了眉头。 萧佳容走到跟前来,把脸颊往俞故笙臂弯里轻轻的靠下去,嗓音低柔道:“我知道我近来做了不少蠢事,叫你不高兴。是我小心眼儿了,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俞故笙目光过分冷静的垂落在她半边展露的面颊上,薄唇微抿。 萧佳容心里头有点儿忐忑,小心翼翼抬起眼皮来觑了她一眼。 等了一会儿,他还是不说话。衣着单薄的萧佳容有点儿冷,不单单是因为今儿起了冷风。 她打了个寒颤。 俞故笙手在她冰凉的胳膊上一握,十分暖热,萧佳容心里头才刚要暗喜,紧接着手臂上一凉,他又把手收了回去。 “你该跟谁道歉都未想清楚,我看你未必知道自己是否错了,错在哪里。” 说着,转身就要走。 萧佳容赶紧过来拉住他的手臂:“故笙......” 故笙斜了她一眼。 萧佳容被他那冷然的眼神吓了一跳,赶紧松手。 “小门两个看门我已让周管家给他们结账走人,你还有什么要说?” 萧佳容脸一白。 俞故笙把被她抓着的手臂从她手里抽了出来,低首理了理被她抓乱的袖子,声嗓缓缓道:“有些话我不想说得太明白,佳容,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他看了看天色,道:“近来天冷,你身子向不康健。没什么事就别出萧园了。” “故笙!” 俞故笙看都未看她,直接往柳方萍的院子里来。 柳方萍听到说萧佳容刻意装扮一番,去了前边迎俞故笙,正在盘算,萧佳容这又是什么路数。就见俞故笙板着脸,推门进来。 柳方萍忙笑着迎上前来,一边接了俞故笙手里的外套,一边招呼人上热茶。 “这样晚了,可用了晚饭?我叫人在炉子上炖了点儿米粥,你要吃一点儿?” 俞故笙摆了摆手,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抬头直接看向柳方萍:“今天早上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你说。” 柳方萍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俞故笙说的是滴翠苑里的事情。 她看了看那被俞故笙喝了半杯的残茶:“你来问我这个,我总归不是当事人,怎么好跟你多说?我只能把我听到的告诉你。” 俞故笙手在桌上拍了一下:“你也要来糊弄我!” 显是上了火。 柳方萍不免有点儿怔愣。没有想到他不去问那当事人,反而到自己这里来撒气,一时眼眶有点儿发红。 陈妈正好送米粥进来,见了这情形,把米粥往桌上一放,两只手掖在胸前,低垂着头说道:“先生饶我大胆说一句。二姨太真是冤枉得很了!她一心给您找用得顺手的人才,哪里有时间理院子里这些风言风语?再者,这后院里现在是有人过问了的,二姨太顶多算是一个助手,做主的是上人,一个助手,能说什么,做什么?” 陈妈话还没有说完,忽然面上溅着好几滴热感,面前“砰”一声,杯盏着地开花。那瓷片渣跳到她鞋面上,把陈妈吓得浑身紧绷。 俞故笙冷笑,抬手指着陈妈看向柳方萍:“这就是你教出来的人?!” 他蓦的起身,一掌重重拍得红木圆桌剧烈抖动了几下:“一个个,真是好得很!” 横扫了柳方萍一眼,他起身就走。 柳方萍还在圆桌旁坐着,一动不动的。 陈妈担心她心里难受,赶紧过来安慰:“二姨太你别放在心上,先生他......” 柳方萍却笑了。 陈妈疑惑得很,又担心她是不是受刺激过了,喃喃道:“二姨太,你这是......” 柳方萍笑拍了拍陈妈的手:“我当萧佳容办不成什么大事。你瞧,她这一招悠悠之口用得很不错。” 陈妈道:“先生这是.......” “总是自己挑的人,废,一时半会儿是废不了的。吃点儿苦头,总还是能够的。” 柳方萍抬脚踢了踢地上的碎瓷片儿,嘴角带着一点儿笑意:“收拾收拾。这腌臜模样儿,叫人怎么吃得下去。” 陈妈道“是”,弯腰把瓷片捡了。 柳方萍又道:“送两碗过来。今天晚上我心情很好,要多吃一碗。” 第66章 助攻小分队 在俞故笙书房外头看守的小陈今天很讶异。 他进俞家也有五六个年头,被调到书房来也有三个年头,还从来没见过先生这样......烦躁?不安? 小陈摸了摸下巴,觉得情况有点儿诡异。 然而,他只是书房门口一个看门的,要说出点儿什么一二三来,不但不能够,也不敢。 小兰自从在书房门前被彩萍绊倒摔伤之后,跟小陈往来多起来。她知道今天夜里小陈值夜,就带了点儿滴翠苑里做的小糕点过来给小陈垫垫饥。 推门就见小陈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的。 “怎么回事儿?没见着你跟憋不出屎来的癞痢狗一样。” 小陈看了看她放到桌上的食盒,又把眼睛落到小兰脸上。发现小兰已经拆了纱布,不禁笑道:“已经好了吗?” 小兰摸了摸脸颊,新长出来的肉还嫩得很,轻轻一碰还感觉到疼。她扯了扯嘴唇皮:“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 小陈坐下来,撑着下巴看她:“我觉得跟从前没有两样,一样很好。” 小兰就笑了:“你从前跟我有多少交情,就觉得一样好了?再说,哪一个姑娘脸上长了疤,还能好的?一听就是哄人的瞎话。” 小陈笑道:“这也是我把你看做一个朋友,我要来哄你,换做别人,你看我搭理不搭理她!” “哟!我还得多谢你的搭理!” 小兰一边把糕点拿出来,一边笑:“你刚才唉声叹气的,什么事儿?” 小陈捻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像是在思考要不要说:“先生的事,我们是不能乱说的。” 小兰“哦”了一声:“你当我爱听呢?我们太太今早被你们先生推了一把,手支在破花盆上,划拉出这样一条大的口子。你当我们太太还能派我来做打探的事?” 小陈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兰抿着嘴唇看着他不说话。 小陈两手抱拳,冲着小兰鞠了两个躬:“我不会说话,给姐姐赔不是了!” 小兰“呸”了一声,忍不住笑了。 小陈这才坐回来,跟小兰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是先生,我向未见到他那样烦躁不定的模样,觉得奇怪罢了。” “先生烦躁不定?” 小陈道:“可不是!” 小兰托着下巴:“这可怪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互相想着同一件事。 忽然小陈极快的把一块糕嚼了咽下去,他瞪圆了眼睛看着小兰道:“我想到了!你说先生这样奇怪,会不会跟你刚才说的,与太太受伤有关?” 小兰也是愣了一下:“你是说,先生是在烦怎么去见太太?” 小陈分析得头头是道,小兰听着听着,就被他说服了。 回到滴翠苑,楼上金穗心房里的灯还亮着。小兰想到她今天从金府回来,跟金穗心回报金府发生的事,金穗心面上的白。 小兰忽觉得心疼。 那李三公子也是一个痴情的人,一听到说自己是俞府太太派去的人,明明一副虚弱得叫风都能吹倒了的样子,偏还要支撑着出来会面,让告知他很康健,很好。 小兰想,太太应知道李三公子是怎样一个情况,否则明明口中说着“好”,眼中却是悲伤难抑。 这两个人,即便是她这样一个不明究竟的外人也瞧出端倪来了,再叫金慧敏一嚷嚷......小兰愣了一下,恍然大悟起来。 先生那样不耐烦,恐怕不是因伤了太太的缘故,还有...... 何妈正巧要上楼去拿太太替换下来的衣裳,小兰把人一抓,带到一边。 何妈蹙了眉头:“什么事慌慌张张?” 小兰道:“今天院子里的风言风语,何妈你可听说了?” 何妈向是耳听四路眼观八方,便默了默。 小兰就把小陈告知的话说了一说。何妈担忧起来:“当真?” “我还能骗您老人家?”小兰有点儿心急,“你瞧这情形,是不是比三姨太那会儿更严重?” 何妈原来是一心认定俞故笙对金穗心与旁人不同的,等闲言语攻击,想俞故笙也能够明辨是非。可多少心里也没底。再加上金穗心除了一心处置彩萍的事,对俞故笙也没有旁的行动。被小兰这么一说,也担忧起来。 “不过是流言罢了,做不得数。” “流言杀人啊何妈!”小兰压低了声音,“那边一位瞧着安安静静的,谁知道她怎么想的?太太不知道他们的路数,咱们能不知道?” 要说大家到了滴翠苑这一处,劲儿都往着一处使,既是帮了上人,也是帮了自己。金穗心为人随和,且从小兰这桩事情上看,她也是十分肯维护底下人的。没有谁不爱这样的上人。 何妈道:“你想怎么样?” 小兰咬了咬嘴唇:“太太心里总还是有点儿疙瘩,不如我们这些底下的人帮一帮忙吧。先生那模样,往好了想,是爱重太太,所以格外在意。要往坏了想,轻易叫人一撩拨,太太怎样的一个下场,可就不知道了。” 她后半句话未说出来。萧园的惯会闹腾,却折不出多少水花来,另外一位却是不声不响的吃人虎。 何妈沉吟道:“最要紧是那一位李三少爷。” 小兰道:“这个好办,只要太太不理会,先生自然看得明白的。只是以后金府再要有人过来,何妈你要看着点儿了。” 何妈点头:“这个自然。”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小兰道:“那我就去了。” 何妈上了楼来,金穗心就坐在窗边,捡了一本书在看。 何妈把衣裳理了一理,说道:“太太刚用了晚饭就这样坐着不动,要积食。小兰刚跟我说她有一点事情要请太太帮忙,想求太太去一趟。太太不如应她一回?” 金穗心虽然看着书,看进去多少,自己也不知道。听何妈说话,她微诧道:“小兰哪里不好吗?” 何妈叹了一声:“虽彩萍的事儿定了,多少还有点儿疑虑,四姨太怎么肯轻易罢手?” 彩萍被嫁出去,萧佳容喘过气来要报复小兰,这是很有可能的事。金穗心起身道:“我去看看小兰,有些话也要跟她谈一谈。” 何妈心下暗喜,忙过来扶金穗心。 第67章 落水 小陈在书房二门处见到正要往书房送参茶的刘奶奶。 他人乖嘴甜,在无子无女的刘奶奶跟前一向很讨巧。见着刘奶奶过来,小陈上前帮着扶了一把,笑着道:“您老人家又给先生送参茶来了?” 刘奶奶笑道:“怎么着,你又馋嘴了?等一会儿先生不喝,自然留给你的,急什么!” 小陈做出蔫头耷脑的模样:“这话说得,我就只会记得讨你的好,不会有好的来寻你么?” 刘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人却十分机敏。俞故笙从乡下刚来上海那会儿饿晕在她家门口,她自捡了这一个白得的孙子,一直十分疼惜,眼下俞故笙在上海虽见着是一呼百应风光得很,刘奶奶却知道孙子危机更深重。所以听小陈这么说,眼中防备就起来了。 小陈连忙道:“哎呀我的好奶奶!我是替滴翠苑传个话罢了,瞧你把我看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刘奶奶还是一副戒备的样子。 小陈拍了拍脑袋:“我就知道不该替那丫头传话。” 一边搓着手说道:“滴翠苑的小兰让我想法子传个话给先生,太太邀他去碧翠亭见面。说太太有些话想跟先生说。” 刘奶奶不信:“小夫妻俩什么时候不好讲话,还要你这个小兔崽子来牵线搭桥。” 小陈有点儿急了:“您这话说得!夫妻俩还有不闹别扭的时候?先生把四姨太带金府七小姐的生日宴会上去了,这事儿您能不比我知道?” 小陈又缓下声来:“好奶奶,你就带句话,也不妨碍什么。先生是个有计较的,还能被我一句话怎么着了不成?” 刘奶奶哼了一声,也不说帮,也不说不帮。 小陈两只手握成拳头,朝滴翠苑的方向拱了拱,喃喃出声道:“小兰妹子,事儿我给你办了,成不成,你可怪不着我。” 却说金穗心惦记着小兰,跟何妈说过话就披了条尼泊尔绣面流苏披肩往碧翠亭来。 心里不是不讶异的,小兰怎么邀她到碧翠亭。 何妈跟在身后,远远的瞧见了碧翠亭那边的人影,眼梢带笑,说道:“太太过去吧,我就不去了。” 金穗心只当小兰有什么贴心话要跟自己说,不好叫何妈知道,答应了一声。两手抓着流苏披肩往玉湖池中的碧翠亭来。 碧翠亭单单独立在玉湖池中,观湖赏月当然是最佳的。可是在这样的节气上,四周又未支起帐幕,湿气重,冷意也就加深了。 金穗心惦记着小兰的身体,边往前走,边出声要喊小兰,不防身后忽然有人用力一推。 金穗心一只脚刚踏到栈道上,整个人站立不稳,猛往冰冷的池中扎去。 何妈听到声音,愣了一下,极快反应过来,她立即跑过去:“太太!太太!” 就见着一道瘦削身影在暗中一闪而逝。 天色太暗,池边又无灯盏,何妈瞧不清楚那人的样子,又不得脱身去抓住他。 她急得直跳脚:“快来人!快来人啊!太太落水了!” 一边往碧翠亭那边喊:“先生!” 俞故笙捏着手里一枚金丝嵌修补的玉佩,正站在池边想,金穗心这样费心思邀他来这里是想要跟他低头认错,还是要跟他解释。 眉头紧蹙。认错,可见她曾对不住他,他不在乎花柏莲曾当过交际花,也不在乎柳方萍曾跟过人,可一想到金穗心曾对着旁人低眉垂目,满面温情,他心里头就有火光跃跃而动;解释,又可见这人巧言令色不值得信。两样都在在昭示他对她是白费心思。 换做从前,他冷着也就罢,俞府还养不下一个闲人?原两人也不是什么两情相悦的婚姻。 可眼下,他捏着玉佩指腹用力的摩擦.......他却不乐意就晾着她。非但不乐意,甚至厌恶。也谈不上厌恶谁,厌恶什么...... 这种抓挠不住的情绪,令俞故笙眉头紧锁,越发感到烦躁。 忽然听到何妈急切至极的叫喊,俞故笙往那池中一看就见被黑暗吞噬的水中有一道影子往下沉堕。 他心头无可名状的一阵急,活似那往下坠的人牵着他的魂往下落一般,未及思索,她纵身跃入了池中。 经何妈这样一喊嚷,院子里原就有巡夜的人,再加上佣人婆子,都往这边围拢过来。提灯的提灯,持火的持火,一时间玉湖池边上亮若通明。 周管家带着人也赶到了,看到俞故笙托着一人从池水里上来,他千年没什么面色的脸上难得多了急怒,喝道:“还不赶紧扶先生!衣裳!暖手炉!快!” “叫人煮姜汤!马上把医生请过来!”俞故笙却先将那水獭皮长外套包住浑身湿透,紧闭着眼直发颤的金穗心,抱着人直往滴翠苑。 周管家定了定,才跟上前去。 小兰用自己的名头把金穗心引出去,虽是替俞故笙牵线搭桥,却也不敢放心大胆的躺着睡觉。 先不说这件事穿帮,金穗心会不会责怪自己,就说俞故笙,要知道他们几个在中间做花头,一定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这两人要是能趁此机会和好,自己跟何妈挨罚也有限,要是两人关系不但没有缓和,反而更闹僵了,那就糟了。 就在小兰忧心的时候,外边脚步声纷至踏来。 小兰忙迎出来,就见俞故笙抱着浑身哆嗦,面色如纸金穗心。小兰骇了一跳,被进来的人接连撞了几下都没反应过来,也不及去问后头跟进来的何妈怎么回事儿,赶紧上前来铺床叠被,要从俞故笙手里把金穗心接过来。 俞故笙一让,两眼只落在那白得吓人的一张小脸上,声音都似带着外头的冷意:“去拿干净衣服!” 何妈已捧了过来。 俞故笙道:“都出去!” 一边解开金穗心身上的衣裳,眼梢瞥见金穗心手掌缠着的纱布,他顿了顿。 何妈解释:“早上先生出门时太太撞着了花盆,划伤了手。” 俞故笙看了她一眼,那眼里是有惊愕与怪罪的。错愕他伤了她,他竟不知,怪罪底下人知道竟没人来告诉他。何妈忙低头,拉着呆愣的小兰退了出去。 第68章 错综 俞故笙小心将人抱进浴缸里,他起身要去拿毛巾来替她揉搓,紧闭着双眼的金穗心忽然伸出手来,抓住了他被水浸湿的衣裳一角。 她迷迷糊糊的阖动着嘴唇。俞故笙凑近一听,她说“别走”。 俞故笙握住她冰冷的指尖,轻声道:“我不走。” 一边要拨开她的手指去拿毛巾。 金穗心整个人既像是在冷水中浸泡,又像是在滚烫的热水里煎熬。魂魄困在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中,想要逃脱出来,却手脚俱遭捆缚。 她难受至极,滚烫的眼泪落下来,嗓音哽咽:“别走。” 紧跟着便发出带着哭腔的呻吟。 俞故笙何曾见过她这副模样?他心里头疼得发紧,望着她那浸了冷水,早泡得不像腔的掌心伤口,痛恨自己身为男子,非但没有男子的胸襟,对她曾经订过婚而耿耿于怀,更要她一个女子首先来讨饶,求他的原谅。导致这一场事故。 将她一只手拢在掌心里,俞故笙半蹲在浴缸边上,姿态虔诚,声嗓低缓,带着歉意:“我不走。你快醒来。穗心,你,你要醒来。” 金穗心哭得越来越厉害,然而声音却并不大,那憋闷着,似痛苦的呻吟着,满面挂着泪。俞故笙先还在她耳旁低低的说着告饶的话,却见她半点儿好转的迹象都没有。反而是越来越难受的扭转着身体,仿佛受着煎熬一般。 将人从浴缸里抱出来,外边医生早候着。俞故笙吼了一嗓子,等在外边的医生进门时,双腿都是哆嗦的。 几番轮流看下来,个个都说金穗心是受了寒气,并不是大症候。可紧接着,金穗心浑身开始冒汗,整个人也难受得不停在床上辗转。 俞故笙把来看病的医生都骂了一通。还是一个西洋医生说,要是今天晚上不退烧,明天可以试一试挂水,才把俞故笙稍稍安抚下来。 却也说不上安抚,好歹是几个医生都得了条活路,被俞故笙喝令到小客厅里等着,直到明天早上瞧着金穗心的情况才决定去留。 何妈跟小兰也忙得脚不沾地,小兰将门掩上,担心的望着屋子里头,问何妈:“太太会没事吗?” 落水,顶多伤风感冒,只要能退烧,将养将养总能好起来。俞故笙这样大的反应,何妈也是始料未及。把小兰等不明所以的人吓得够呛,也是自然的。 何妈倒不是很担心,点了一点头,只说:“是福不是祸,我们别在这里站着,先生要什么,会叫我们的。” 待周遭没了人,房间里便安静下来。只听到金穗心因难受而沉重的呼吸。 俞故笙刚在何妈的提醒下才换了身衣裳,他小心上床,将人搂到怀里。 第一次碰她时,他就知道她很纤弱,腰肢细得他要她时都不敢用力。然而在此刻,她浑身滚烫,这样孱弱不安的时,他才晓得,什么叫小心翼翼。 他总担心他稍有个差池,她就要死在他手上。 俞故笙低头看着被汗浸透了发丝的小女子,脑中满是黑暗之中渐渐被池水吞咽的一道身影。他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打滚了这样久,生死线上几度徘徊,从没有怕过。可那一刻,他知道怕了。 她与他一样,少时家破人亡,寄人篱下。可她却始终淡然,即便活得那样狼狈,却还改不了独立于脏污之中的清高模样,像是再混乱再肮脏,都染不上她分毫;而他,是早就泥污血淖,满手肮脏,这辈子都洗不净的了。他想要得到她,也想要毁了她,想知道她在前狼后虎,悬崖之巅时会怎样;他忍不住想护着这一点点干净,像是护着儿时还未沾染泥淖的自己。矛盾而挣扎,挣扎而沦陷......到眼下,已是彻底无可挽救。 从见她第一面时,他就知道,自己对这个小女孩子是势在必得的。他以各种借口来勾勒必须得到她的理由,而现在,这些理由统统龟裂成碎片。 俞故笙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待她是不同的。她于他,并非后院里千篇一律的女子而已。 “十一”。 从薄唇间呢喃她的小名,俞故笙低垂下脸来,将滚烫的唇印在她光洁的额上。牢牢握住她拽着他一片衣角的小手。 金穗心恍若在大海之中挣扎,她所在的小船将要沉默,她拼命的想要抓住一块救命的浮板,可还是止不住身体往下沉......惊涛骇浪之中,恍惚看到她阿玛站在船的那一端遥遥的看着她。 她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不停的喊“阿玛,你别走,阿玛,你等等十一”。 她努力想要冲她阿玛跑去,身后却不知是谁,紧紧抓住了她的一只手不肯放。她挣扎着要走,那抓着她手腕的人却越发用力...... 她潜意识感到害怕,身后那个拦着她的人令她感到恐惧,她此时若逃不开,这辈子都会困在这风雨中、黑暗里。 她挣扎、她抗拒......可她逃不了。 滴翠苑一晚上灯火通明,几个医生进进出出忙碌,俞故笙一直陪在小楼里,寸步未出。 柳方萍得到消息,也急着赶过去看了一趟,然而,她连金穗心的卧室门都没能进去。 俞故笙不许。 “几点钟了?” 陈妈道:“要五点钟了。” 柳方萍站在窗边,越过一片湖光,似乎能够见到对岸院子里的灯光。她一整夜都未睡,睡不着,心如针扎似的睡不着。 他何曾对一个女子这样在意过?她总以为,即便那小丫头再叫他上心,也不过就是个新鲜的玩意儿。既是玩意儿,总有腻味的那一刻。可现下看来,并非如此...... 柳方萍伸手将窗户关上,缓声说道:“八点钟,先生要去金凤凰舞台。” 陈妈说:“听说,季先生来了一趟,先生今天不会过去。” 陈妈说时,小心观察着柳方萍的神色。见柳方萍脸上没有什么颜色,才说:“我打听过了,何妈并没有瞧见是谁动的手,这件事,恐怕就要不了了之。” 柳方萍似是而非的淡声道:“是吗?” 陈妈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柳方萍道:“你出去吧。” 陈妈“哎”了一声,刚退到门口,柳方萍把她喊住:“一应事项都停歇下来,不论这件事与你我有没有关系,现在都不是行动的时候。” 陈妈点了点头。 柳方萍望着放在窗台边上,从德国来的怀表,眼中有盈盈水光在闪动。忽站起来,她将表抓在手心,高举过头顶,想要扔出去,可僵持着,最终却只是往怀里抱着,像是抱住了一缕魂魄,闭着眼睛跌坐到软椅上。 第69章 面对 到凌晨的五点多钟,金穗心身上的热才稍微退了一点儿。几个医生又进来给她做了一个检查,一致说睡上一觉,明天醒过来问题就不大了。只要好好休养,总能补得回来。 俞故笙一夜未睡,虽眼中有几分红血丝,精神看上去却和平时没有两样。他板着面孔,因没有一丝笑痕迹,瞧着就过分严厉肃穆。 何妈跟小兰立在他跟前,心里料到早晚会来这么一遭,虽然金穗心落水绝对跟他们两个没有关系,多少还是有点儿忐忑。 季修年在旁唱白脸,笑着道:“你们两位是先生特意挑了送到滴翠苑来的,先生的脾气,你们多少知道一点儿,有什么话只要照实说,先生不会太为难你们。” 这个“太”字用得很好,也就是说,“为难”总是要“为难”的。 何妈便一马当先,垂着头道:“是我们两个的主意,想要先生跟太太和好。只是没有想到会有人在背后动手。” 俞故笙扫了她一眼:“我瞧你是个谨慎小心的,却是我看走眼了。” 他音量不大,可那份压在嗓音之下的威严令何妈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季修年,按照规矩,该怎么处置?” 季修年道:“自作主张的,至少,也是逐出门去。严重些,丢进黄浦江喂鱼。” “不过,”他弯着笑眼看了小兰跟何妈两个人,“太太现在还没醒,醒过来要是一瞧身边熟悉的人都换了。一来,先生跟太太要因此龃龉,再一个嘛,一时之间,要合适又忠心的,难找。” 他说:“就这一回的事情看来,这两个对太太是很忠心的。” 俞故笙嗤笑了一声。眸光冷得很。 季修年继续在一边唱白脸:“先生也不想太太还未好,就操心这些小事。小惩大诫也就罢了。” 俞故笙冷着眼扫了他一记:“你这是在偏袒他们?你胆子不小!” 季修年不怎么怕他那张一板下来骇死人的棺材脸,仍旧持着笑:“先生是有主张,明是非的人,我只是顺带提一嘴。” “狗胆包天的东西!逐出门去岂不便宜了他们?”俞故笙冷笑。把底下站着的小兰跟何妈吓得胳膊、背上,冷意直冒。 季修年噼里啪啦说了一嘴,俞故笙只将两只眼睛锥子似的在小兰跟何妈身上盯着,也不做结论。其实,当下的三个人心里多少都是有数的。俞故笙并不是因为他们自作主张把金穗心引到碧翠亭去动肝火,而是那推金穗心下水的人竟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叫他心火旺盛。 何妈刚才已把自己见着都说了,小兰也一五一十说了那天晚上自己的动向,谁都想要抓着黑暗里的那只手,却谁都被糊弄着,找不出真相来。 室内正当气氛凝滞,冰冷嗖嗖,小兰跟何妈站得久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腿麻哆嗦,还是被俞故笙那高压的目光盯得哆嗦,身体都微微打起晃来。 季修年也觉得俞故笙这顿火发得有点儿不同寻常。俞故笙鲜少会有因扭不出祸头子而顶针到把人关着,施加无形重压的地步。 季修年尚未跟俞故笙这位正式娶进门的年轻太太见过面,之前总觉得,无非就是俞家后院又多出来的一个女人,见不见都没什么所谓。这会儿......他看了看俞故笙紧绷的面孔,忽然对那位年纪很轻的前朝格格感兴趣起来。 就在室内气氛越来越紧绷,下一秒似俞故笙开口,就会叫人把底下那两人拖出去丢进黄浦江喂鱼的当口,惠香在外边急急的喊:“先生!先生!太太醒了!” 俞故笙蓦的起身。 季修年眼见着他从上首疾步离开,行动中把桌边上的半杯茶都给带翻了,不禁提着一边眉毛往上挑了挑。 小兰跟何妈见着那扇门被推开,外头的阳光裹挟着一丝丝冷风刮进来,双腿顿时被松了绑一样,窒闷之中得到了一丝喘息,忍不住大大的吸了一口气。 惠香进来,畏缩着冲季修年鞠躬:“季先生。” 季修年摆摆手,心情似很好的模样:“扶他们两个回去歇着罢。” 惠香答应了,赶紧过来搀小兰跟何妈。 小声在小兰与何妈耳朵边上道:“我跟太太说了,太太让我赶来找的先生,你们两个放心,太太说知道你们为她好,不会叫你们因此受罚的。” 何妈抹了一把微湿的眼眶,“哎”了一声。 小兰抱着惠香,连声说“吓死了”。 俞故笙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小楼,将门一下推开,金穗心正靠在床边上喝药。 她面色仍白,一夜过去,眼窝都深陷了许多,然而衬着那白蚊帐冲他微微一笑,温软的说“你来了”三个字时,却像是一把手枪,枪里的子弹准确无误的对准他的胸膛口,来了那么一下。力道之重,呛得他缓了一刻才能行动。 俞故笙掩饰着拿拳头在嘴唇边上轻咳了一声,走到床沿边上。示意喂金穗心喝药的小丫头下去,他自己接了药碗来坐下。 金穗心看着他,见他拿了汤匙要喂她。连忙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我自己来。” 俞故笙避开她送来的手,乌沉沉的眸子看了她一眼。 金穗心咬了咬嘴唇,没坚持。 泛着热气的药汤送到跟前,金穗心有点儿别扭的张嘴含住了汤匙。 拿眼梢偷偷的扫了他一眼,她沉吟了一会儿,趁着他舀药汤的当口,尝试着开口:“小兰跟何妈他们......” “先把药喝完。” 他长睫低垂,面色岿然不动。 金穗心莫来由的心虚,低低应了一声,张嘴接下他送过来的汤匙。 气氛有些怪异,他喂药,她喝药,看似十分和谐,可他除了进来时看了她一眼,始终半垂着视线,药送到她唇边,眼皮也不抬,显然是不快的。 金穗心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还在为金府宴会上的事生气?还在为李琮跟她的过去恼火?还是......还是她落水,把他连累了? 她听惠香说了,是他救的她。 最后一勺药喝了,他把碗放到一边,起身似要走。 金穗心一急,不禁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俞故笙眉梢一低,视线从那削尖的葱白指尖转到她脸上,脸色沉得厉害:“松开。” 第70章 他在近,她在怕 “俞故笙。” 他阴云笼罩的脸上一丝可破的痕迹都没有,薄唇微启:“别让我说第二遍。” 金穗心高烧烧了一夜,醒来又听惠香哭哭啼啼说何妈跟小兰被俞故笙喊去问话,恐怕要挨罚,方才又受他高压冷暴力,身体上难受到了极点,心理的承受力也不如寻常起来。从他进门,她就摆出来低他一等的姿态,却他冷言冷语对待,实在憋闷、委屈,又觉侮辱。 紧紧咬着嘴唇,她松手,眼睫低垂着,簌簌发抖。 哭是不能在他面前哭的,勉强忍着罢了。 她等着他甩手就走,等了半天,那落在跟前的一道黑影却始终未动。 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茫然里抬头朝着眼前的人看过去。 才刚将视线落到他面上,身上一重,站在她眼前的人忽然俯下来,两手张开,将她重重往怀里一按,紧紧抱住了。 金穗心愣在那里,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手足无措的僵滞着。 俞故笙一只手扶在她瘦弱的脊背上,下巴搁在她纤细肩上,嗓音里带着几分他自己也无法抑制的后怕:“你没事。” 金穗心心头说不上来的一动,被人无端捏着了一处软肉般,她下意识抬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嗯,我没事。” 俞故笙抱着她不撒手,金穗心坐着不动。 好一会儿,他收拾了面上情绪,才将她松开。 金穗心当会见到他脸色柔和些,却仍是刚才那副铁板一样的面孔。心里不禁讶异,不知道刚才是不是自己错认了。他似乎,有些在意她。 “你.......” “手上受了伤怎么不让人告诉我?” 金穗心想问,却被他抢了先,刚高烧醒来,还在病中,思路轻易就被俞故笙带歪了去。她垂头看了被包得跟粽子似的手掌,声音很低微:“你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你就能容忍?” 她觉得他有点儿奇怪,说话、动作,都和以往不大一样。迟迟的点了点头,却见俞故笙扯了扯唇角,拿了她的手来端在掌心里。 “医生说会留疤。” “不要紧,手心里的伤,不会有人瞧见的。” 他看了她一眼:“都藏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就能假装不存在了?” 金穗心蹙眉,糊涂的看他。 俞故笙别开视线,微砺的指腹在她手腕细嫩处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擦:“你跟李琮的过去,我不再追究。何妈跟小兰的差错,我也不会再过问。就这样罢。” “俞故笙......” “你的小名是十一?” 他当真奇怪,金穗心被他牵着鼻子走,完全不知怎么反应。 俞故笙炯明的目光望着她,等着她回答。金穗心满心糊涂,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应道:“算不上小名。不过我在族中行十一。” 俞故笙笑了:“皇族的格格,也论行起名?” 金穗心面上红了一阵,有些恼意。她不介意叫人说她的皇族身份,却介意被人拿这个来奚落。 她微垂着头不说话,未伤着的那只手拨弄着被上的细线。 “恼了?” 金穗心咬着嘴唇不吭声。 俞故笙忽然发觉,他竟半点儿不厌她这小女子的情态,反倒有些乐于逗弄她。 伸手在她脸颊上刮了一刮:“小东西。” 金穗心扬手在他手背上一拍,未料着下手轻重,只听到“啪”的一声,在单单两人独处的室内,十分响亮。 她愣了愣,怔怔的望着他明显凝滞的表情。 瞳孔暗缩,金穗心多少还是怕他,嗫喏着:“我,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喊我小东西。” 见他没有即刻发怒,她涨了一点儿胆子:“听着像是唤猫儿狗儿。” 说毕,低着头,也不敢看他。 忽听得一声笑,她仰起脸来,就见俞故笙整张脸半昂着被灯光罩住,他看着她笑,眼睛亮得跟子时的星子一般。 她心里头毛毛的,并不是怕,而是......有些不知名的东西似在蠢蠢欲动,那未知,令她感到不安。 “俞故笙.......” 他坐下来,搂了她。 她挣了挣。 “凤箫,”他说,“喊凤箫。” 耳畔是他灼热的呼吸,金穗心停下挣扎,身体被他紧紧抱着,她有些茫然,茫然而无措。他像是哪里变了,她有些心慌。 他箍着她,让她喊“凤箫”,说往后都这样喊他,说这是他的小名。 金穗心张了张嘴,半晌,才惘惘然将那一声“凤箫”喊出口。他听了,像是很高兴的样子,附在她耳边愉悦的应了。说是礼尚往来的回了她一声“十一”。 她知道,他是把“十一”当做她的小名了。然而,那并不是她的闺名。阿玛在她五岁时,曾提笔赐了闺名的,除了胞弟,没有旁人知道,即便是李琮,也不知道。阿玛说,夫妻间的称谓也是一种乐趣,他说,等她将来成婚了,让她单单告诉她的丈夫。 金穗心抿了抿嘴唇,她到底没有说出来。 金穗心在房中休养了几日,俞家后院安静得连一丝风吹草动都没有。彩萍乖乖的嫁了章应景,萧佳容虽然不乐意,却碍于被俞故笙禁足,不敢再造次。柳方萍感染了风寒,也闭门几日不见人。俞故笙日日往金穗心院子里去,后院的下人都是有眼力见的,小兰、何妈等人明显感觉到其他人对自己态度改变。 惠香说真是因祸得福。 金穗心却夜夜不得安睡。他对她的好,令她惶恐。他突然的转变,令她不安。她时时处在悬崖吊索上,时时害怕他的转变。 她总梦见俞故笙突然翻脸,拔枪对着她,要她偿命。 这日歇午觉,又梦到前一刻还温言和色的俞故笙忽然拉下脸来,伸出手掐住她脖子。 金穗心猛然惊醒,满头大汗。 小兰急急进来,道:“太太,不好了!先生要处置周管家!” 金穗心骇了一跳:“什么?” “我听说,是先生查出来,那天夜里你落水,是周管家动的手脚。先生气得狠了,要让季先生砍断了周管家的手脚丢到黄浦江去!” 金穗心懵了,她和周管家无冤无仇,平日见着,周管家待她也很客气,怎么会....... “带我去看看!”她趿了鞋起来,小兰忙上来扶,主仆两人往俞故笙书房这头来。 第71章 有目共睹 书房外小陈守着,还有柳方萍跟她身边伺候的下人。听到脚步声,柳方萍往这边看了一眼。见到金穗心被小兰等人扶着过来,她脸上凝了一秒,很快弯了眉眼,朝金穗心点了点头,走过来。 “太太怎么来了?” 金穗心道:“听闻周管家被......” 她原想说“故笙”的,却忽然想起俞故笙贴在她耳边,要她喊他“凤箫”时的场景,金穗心面上有些热,略过,直接道:“我也想听一听周管家怎样说。” 柳方萍道:“我也是听说了。可我总想着周管家不是这样的人。他在俞家这么多年了,一向很勤恳忠心。” 边说边咳嗽了两声,拿帕子掩着唇,抱歉的看向金穗心:“我这话不是在怪故笙,也不是怪你,只是,心里头不大相信罢了。” 说着,又咳了两声。 金穗心笑了笑:“我知道的。” 又问:“伤风还没好?” 柳方萍点了点头。 金穗心道:“多注意保暖,出来的时候,让他们给你多拿件衣裳带着。” 一旁的秋安道:“谢太太提点,我们记得了。” 柳方萍转过来,跟拦着路的小陈说:“你就进去替我们传一句话,先生让不让我们进去跟你无关。” 小陈很为难:“先生已经吩咐过了,谁来都不让进。二姨太你让我进去传话,先生非拧掉我的脑袋不可。” 金穗心道:“那里头是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小陈勉强笑了笑:“我就是个在门口看门的,我能知道啥?” 金穗心蹙眉,一时不知怎么办。柳方萍掩着唇咳嗽,从帕子上方扫了一眼对面的金穗心,她道:“我们要进去恐怕难,可太太是这件事的当事人,小陈你也不要去跟先生说,季先生现在也是在书房里的,你只管进去跟季先生讲,就说太太有些相关的要紧话想说。” 小陈还在犹豫,柳方萍眼睛一瞪:“你只管去!出了什么事,我来担着!总不会叫你受牵连,这也不行?” 金穗心跟小陈道:“麻烦你跑一趟,我跟四姨太给你做担保,不会叫你为难的。” 小陈勉为其难应了一声:“成不成的,可不在我。” 就往里去了。 待小陈一走,柳方萍跟金穗心道:“我这里有两句话想跟太太说,太太借一步说话?” 金穗心看她的样子很有几分着急,虽自己对这个院子里的女人都存着一份戒备心,但也不能因此就高看了自己,低瞧了他们。她心底里再分明不过,只要人不犯我,自然我不犯人,平日里该往来,还是照常往来。哪怕是萧佳容也一样。 便点了点头,示意小兰他们走到一边。 柳方萍拉了金穗心到一边,乌眉微垂。因病,她脸色很不好,声音也微弱了几分:“不瞒你说,我跟周管家、故笙都曾在上一任青龙帮帮主手底下讨过生活,周管家跟故笙是生死之交,一直对故笙很忠心,几次生死关头,都是周管家救的故笙。这一次的事,真相怎样我不清楚,我也不好多说。我只求太太,不论怎样,到时总保周管家一命。不要叫青龙帮跟着故笙讨生活的底下人心寒。” 金穗心长睫微垂,她对他们曾经过往无法感同身受,却能够了解柳方萍一心为俞故笙的心情。俞故笙面上在上海呼风唤雨,可实际上碰了黑的,总是刀口上讨生活,身边、底下人但凡有一点点异心,他都是危险的。 可是......假如真是周管家推她下的水,难道周管家不晓得这样的天时,如果俞故笙没有立即跳下去救她,而是等着人来救,她十有八九是要一命呜呼的吗? 要轻易原谅一个害自己性命的人,金穗心承认自己没有这样大的气量。 “我......” “太太。” “我知你心里委屈,”柳方萍重重抓住金穗心的手,“可咱们是故笙的女人,即便再委屈,也要顾着他的安危,他的前程是不是?你是故笙的正妻,更该如此。” 金穗心沉吟了半刻,点了点头:“你说的话我听进去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说着,从柳方萍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回来,金穗心微笑道:“外边天冷,柳姐姐你也别在这边等着,回去吧。” 柳方萍眼中含光,看了金穗心好一会儿,笑了笑,才叫秋安等人过来,搀着往折梅舍去。 小兰上前来:“这整个院子里,看着也就二姨太是个正常一点儿的。不过......” 金穗心侧首看了她一眼:“不过什么?” “不过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金穗心笑了:“你知道,我能不知道?” 叹了口气,她望着柳方萍离开的方向道:“可她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小兰没有跟着问金穗心这话什么意思,因小陈走了出来,说季修年让金穗心一个人进去。 俞故笙的书房,连着书房这一块小院子没有他的同意,谁都不好进去的。除了季修年。 眼见着金穗心独自进圆门,小陈在小兰耳朵边低声道:“你跟太太来之前,我也被二姨太央着进去跟季先生回了一趟,可季先生只让二姨太注意身体,别操心这些不要紧的事。我刚跟他说太太想见先生,季先生二话不说就让我出来喊太太进去。你说这是什么个意思?” 小兰斜了他一眼:“你说什么意思?” 小陈笑着道:“上一回我帮你们,心里头一直揣着疙瘩,总怕先生知道了责罚了,可先生回来之后半点儿没提这个事儿。可见先生虽然面上不同意咱们的做法,可心里是认同的。” 小兰嗤了他一下:“那是我们太太心眼儿好,没跟先生告发你。” “你以为咱们先生是谁?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事,他不过问罢了,他还能不知道?”小陈点了点眼皮,“我可是求了刘奶奶进去托话的,你说先生知道不知道?” “再说你跟何妈,先生唬得那样凶,听说也就罚了三个月的工钱,真是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的手笔。” 可不是!俞家的人做错了事,最低的惩戒也是丢出门去,再不录用,什么时候还有只罚几个月工钱了事的? 小兰笑着不说话。 小陈跟她肩并肩,往院门那头看,压低了声音道:“瞧着吧,以后这院子里也就那一位了。先生这回是真上了心啦!” 第72章 恐惧 金穗心独自往里来,她听说过俞故笙这书房小院,听起来很肃穆神秘的模样,进来了看,和寻常小院也没有什么不同。正中间一棵楝树已树冠如华盖,合人抱的树干,瞧着有些年头。 有种槐树、香樟、杏树,却少见在院门前种楝树的。 这树别名不好,叫哑巴树,又说苦楝,凡谁家院前院后种了这个,就要苦子孙,眼下人都图个好听吉利巴运势,鲜少种这个。 其实金穗心还挺喜欢楝树的,朴实、高大,也开花,却不显山不露水的,和俞故笙这人,看起来是不大搭的。 她看到楝树下站着一个青布衫子的男人,眉眼很温和,笑微微朝着她看过来。 金穗心跟俞故笙结婚也好几个月,可他身边的人是几乎未见过的。这个季修年听闻是俞故笙的左膀右臂,面上总是笑眯眯,手段却十分狠辣。要说俞故笙是平日见着似温颜好说话,该动手如猎豹虎狼,这位季先生却是笑面狐狸,即便给你下刀子时,都还是笑眯眯的。 金穗心对他微点了下头:“季先生。” 季修年笑着道:“不敢,太太跟先生一样喊我修年吧。” 金穗心抿着唇带出一点儿笑容来,没有应他。 季修年虽脸上带着笑,眸底下一层光却已经将金穗心打量了一个透彻。他未与她在院子里多待,引着往朝南一侧并排三开间的最左一间去。 “先生平时多在中间房中办公,左边这间......并不常用。”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金穗心从中咂摸出一些别的意味,轻轻“嗯”了一声。 到了门口,季修年见着她便要进去,上前伸手拦了一拦。金穗心有些诧异的扭头看他。 季修年仍是那副笑模样,声音低道:“我未跟先生汇报,就让太太进来了,这是一大罪过,事后自当有我受罚的时候。只是,我得提醒太太一句,一会儿进去见着什么,可千万要镇定。否则先生大怒之下,只怕即便我跟了他那样久,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金穗心觉得这人实在有点儿奇怪,说话留三分倒也罢了,他像是在故意引起她的恐惧,想要让她往某个可怕的方向去想。 稍稍一考虑,想他刚才特意说左边那间房是不大用的,再联想到俞故笙的身份,估摸大多犯了事的人会被叫人带到这里受讯......既然是受讯,那必然是要拿出些手段来。金穗心曾跟着父亲在外头那么多年,多少听闻过一些譬如警署办案时会用的非常手段,心里倒也不很怕。 她面上带了微笑,只当季修年是好意,点头道:“谢谢季先生提醒。” 季修年见她仍旧唤自己“季先生”,嘴角噙着的笑意更深了。往后退了两步,他眸光含笑的望着金穗心。 那模样,像是等着猎物进入虎笼,等待着被猛虎一口活吞了的样子。 金穗心不可避免心头跳了一下。 她回转身来,手按在梨花木门上,等了等,待做好准备,才一气将门推开。 然而房内并不像她刚才所想的,周管家被酷刑对待,反而.....空无一人...... 她正在怔忪诧异中,回头朝着站在门外的季修年不自禁看过去,就在这时,那木门“砰”的一声,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猛的带上,骇得金穗心整个人都微微一跳。 她待在原地愣了两秒,环顾房内的布置。 室内几乎空无一物,只梁上有两条白色的绫带,沾着一点点的红,落梅散入血般。门窗紧闭,室内森冷黑暗。金穗心视线所及,只见地面斑驳,那暗沉的黑点像是经年的脏污,起不掉。 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可怖的。可手臂上不由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暗暗的吸了口气,金穗心缓步往里走,她嗓子里堵着一把筛糠似的,想要发出声来喊俞故笙,却很奇怪,她竟连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定了定心神,她想她大约是因为季修年的那几句话而有了先入为主的恐惧感,金穗心闭了下眼睛,再度要往前走。忽然见着一道影子蹿过来,她吓了一跳,那黑乎乎的一坨滚到了自己脚边,浓重血腥味直往金穗心鼻子里钻,胃里立即起了反应,几乎是瞬间就要弯腰吐出来。 然而当金穗心看到自己脚边的是什么,她才真正的惊骇。 她低头看着那滚落在她脚边的一团黑色,竟,竟是一个被砍断了手脚的人?! 而她方才未瞧清楚的黑,实则是那人被血污染遍了的衣裳。 “你......” “把他吊起来做成干尸叫底下的人都来瞧,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一把熟悉却又陌生的嗓音传来,锋利冷寒,带着上位者的睥睨与不屑,每一个字都像是尖锐的匕首,能瞬息致人死地。 金穗心眼见着那人从内侧隔扇转出来,阴影里笼着他高大身影,从尸骨中爬出来的恶鬼一般,满身戾气,浑身血腥。 她站着不敢动,浑身都在发抖,满目惊恐。脚边的粘腻跟跗骨之毒往她的肌骨里攀爬助长.....她想要走,想逃,想跑,可双脚却跟长在了地板上一样,无论如何也动弹不了。 俞故笙身后跟着出来了两个人,手上持着滴血的刀,刀面锋光灼眼,血滴折射出诡异的红光。 “笙哥......” 俞故笙已然看到了站在屋子正中,浑身紧绷发颤,嘴唇、面色皆白的金穗心。他抬手制止将要冲上去的两人,大步朝着金穗心走过去。 “谁让你进来的?” 他快步走到她跟前,目光锐利,压着腾升的怒火质问。 金穗心嘴唇阖动,她想说的,可她说不出话来。 她脚边的那人还在往她小腿上靠,脸已看不分明,叫血模糊成一团,那没了四肢的身子蹒跚蠕动。 她身子在抖,手脚冰冷得几乎没了知觉,她说不出话来,看着俞故笙的视线跟被定住了一般,没有焦点。 “金穗心!” 他蓦的拔高嗓音,显然动了怒。 金穗心空白白的脑海中忽的似惊了一道雷,她被困住的思绪在这一瞬间潮水般涌了进来。她看清楚他的脸,喉间好不容易发出一声单音,身体猛的一震,下一秒双膝发软,整个人就往旁跌过去。 第73章 惩罚 俞故笙眉目间起了褶皱,抬脚将那一团踹了出去。 拦腰将人抱起,他喝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把人丢出去!” 他身后的两个人上前,把那一团蠕动的“物什”提了起来,往外去。 俞故笙一脚踹开房门往外来,季修年就等在门外。俞故笙目光阴冷的扫了季修年一眼,抱着金穗心往滴翠苑走。 小兰跟惠香等人看到这等景象,只当金穗心怎么着了,俱焦急不已,赶忙上前。 走近了瞧,金穗心下摆衣裙都是血,看起来触目惊心。小兰越发担忧,忙唤了一声“先生”。 看向金穗心。 只见被俞故笙抱在怀中的金穗心面上惨白,朝着小兰望来的眼神中满是求救与恐惧。 小兰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要上前来搀金穗心。 却被俞故笙蓦的喝道:“滚开!” 穿过众人,俞故笙只管抱着人往前走。 金穗心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她并没有失去意识,相反,那脑海之中还十分之清明。她知道她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也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没法儿反应过来,恍若失去了神智。她太害怕了,而眼下被方才见着的那个血人的制造者抱在怀里,更加浑身紧绷,连大气都不敢出。 俞故笙抱着她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她想要跟小兰、惠香他们求救,她不想跟他待在一块儿,然而他显然是察觉出来她的心思了,箍着她的两条胳膊越收越紧,与其说是抱着她,不如说是以铁钳将她牢牢的捆在身前。 快步上了楼,开门,将人丢到房中,俞故笙阴沉着脸将门甩上。 滴翠苑小院里留守的下人看到这幅场景,心中都是骇然。这几天俞故笙几乎是日日都到滴翠苑来,且面目和善,对金穗心照料得可说是无微不至,十分体贴温柔,叫滴翠苑的众人都以为自己主子已经把俞故笙拿下,从今往后地位就牢固了。然而眼下看到俞故笙一张脸阴沉如暴风雨前的伪饰,下一刻就要狂风骤雨,个个心中胆寒,唯恐这一场骤雨又将带来不好的后果,连累身为下人的他们。 金穗心被俞故笙不分轻重的丢到了地上,尾椎骨撞到地面发出的剧痛,令她神思有一瞬间的回归。她单手撑在地面上,掌心里的冰凉比不上她因为害怕而浑身发寒。 俞故笙在她面前站着,岿然不动。黑黢黢如一头隐怒的白虎。 金穗心能闻到他身上的,不属于他的血腥味儿,那可怖的场景挥之不去,她哆嗦着不敢动。不敢想象曾经从书本上见过的所谓人彘,居然会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惧意,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俞故笙又气又急,气的是季修年竟然这样大胆,明知道他不愿让她看到他心狠手辣的一面,却偏偏故意引了她开门进去,违背他的命令,暗下替周管家找生路;急的是,她既看到了他如此残酷的一面,是不是会吓到从今往后都不敢再叫他靠近,是不是就此要远离了他。更担忧她大病初愈,这样一来,更将病情引起,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房中异常的诡异,她瑟缩着,像是要将自己缩成一个小点,最好是彻底消失一般。 他阴沉着脸,面上的每一分都在显示他焦躁到了极点的恼怒。 俞故笙紧抿着嘴唇,神色烦恨的将领口的扣子解开,解着解着,脾气达到了顶峰,他一脚踹到一旁的凳子上,那凳子瞬间四分五裂。 他再没有耐性耗费在这衣扣上,大手用力一扯,将衫子整个扯裂开来,把沾着血水的衣衫脱下来,扔到一边。 弯腰把坐在地上发抖的女人抓起来,提着就往里走。 金穗心扭了扭,没能挣开他的桎梏。 她心里的恐惧极大扩张起来,终于从始终发不出声音来的嗓子眼溢出声调,战栗而惊慌:“你放开我!” 俞故笙等了半天,终于等来她张口说一句话,却是这样一句,叫他忍不住压着眼皮觑她,森森冷笑:“放开你?你以为你还能逃得掉?!” 说罢,就将手上的人往那床上一扔,倾了身子压下去。 金穗心见状,吓得心神俱烈。她只要想到,只要想到他刚才在做什么,现在又将要对她做什么,就害怕的浑身都在颤抖。 几乎是毫不犹豫就从床上爬起来,滑下来要往外跑,口中急喊:“小兰!何妈!救我!” 他对旁人怎样,俞故笙心中有数,可对于她,他即便是多少次的有教训她、戏弄她的心思,却还是一再的转了念头,给她好脸,给她颜面,可她呢?到了今时今日尚且不明白她自己的身份,单单因为见着了那一种场面,就嚷嚷着让别人到他手里来救她? 俞故笙原还有几分怜悯与抱歉,但李琮的事情到底还压在心头,到了这一刻,就像是一根导火线终于尝到了火星子,一瞬之间就爆发起来。 抓住要跑的人的脚踝,使劲往后一拖,金穗心后背撞到床栏杆上,疼得她瞬间就没了气力。 他跟一只猛兽,像是一个地狱魔鬼般,从上往下俯视着她,目光紧盯在她面上,将她提起来,一点一点往床上拖....... 金穗心眼眶发红,她怕得很,既怕他碰她,更怕他刚才那样雷霆手段,瞪大了眼睛,她眸中满是惧意。 几乎快要哭出声来。 “你走,你走......” 俞故笙抓住她两只手擒到她头顶,重重压在床板上,似青面獠牙的鬼怪,俯身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道:“你不该怕我。” 说时,空出一只手抓住她衣襟,猛的用力一扯。 胸前登时凉透了,跟一把刀横亘在脖颈上似的。 金穗心回忆到这几天总是不间断在夜晚做的那个梦,他蓦的回过头来,抓住她脖子一口咬了下去...... 她怕得止不住战栗,明知道逃不掉了..... 闭上眼睛,像是待宰的羔羊,因恐惧死亡,自欺欺人的闭上双眼逃避。 玉面长睫,晶莹的泪沾在那卷翘的长睫上,欲坠不坠,越发楚楚可怜,越发热人心头火光旺盛。 第75章 不知的毒 何妈吓得当场惊了两秒才手忙脚乱跑过去,一边拿手捂住金穗心那还不断往外淌血的伤口,一边朝着外头喊:“快来人啊!太太出事了!快来人!救命啊!” 滴翠苑里乱成一片,何妈叫人出来寻俞故笙,前边却说俞故笙早一步上了车出门去了。何妈又找到管家房这边来。 季修年立在原来周管家的住房前头,看到何妈心急慌忙,季修年眉梢挑了挑。 “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 何妈急道:“季先生赶紧替我们太太叫两个好的西医来吧!我们太太她,她割了腕子!” 季修年捏着紫砂茶壶的手顿了顿,眼底有一丝笑意掠过,半转过脸来,面上却惊诧意外的模样:“怎么回事?” 何妈哪里好说,是因为俞故笙昨天一晚上的折腾,把金穗心折磨得约莫是不想活了,只说:“我们下人哪里知道这许多?季先生知道先生的下落?我好叫人打个电话告诉先生。” 季修年微不可察的皱了眉间。 他看了何妈一眼,明明是很普通的一眼,然而却有些不怒自威的模样。 他道:“何妈你在俞家时间也久了,难道不知道先生的规矩?他在外办事的时候,勿要拿院子里的事情去扰他。” 何妈心急:“可是......” 季修年抬手一摆:“你也不要在这里跟我细说,太太要紧,我这就遣人去找两个靠谱的西医来,你跟我一道去滴翠苑,有什么,边走边说。” 何妈正是想要如此,他这样一提,赶忙答应。 季修年问了何妈昨天俞故笙是不是歇在滴翠苑,又问俞故笙带了金穗心回去可有发怒。何妈是谨慎的人,自然字字句句都是斟酌了说的。然而季修年是一个人精,他既提了这两个问题,必然想到了何妈会有言语忌讳,可只需从何妈说的只言片语里,季修年就能将自己想要知道的理一个大概。 何妈说俞故笙的确歇在滴翠苑,说她跟小兰回去之后便没见着俞故笙的面,早上见着俞故笙并没有什么异样。 季修年跟俞故笙多年,很知道俞故笙在底下人前总是持着一派平和的假象,背地里的手段才真是酷辣。且他越是面上无异,越可说明他昨晚上的行事怎样残烈。 他们这种在江湖上讨生活的,最忌讳有软肋,真像周管家说的,金穗心令俞故笙动了心念,那她死,也是理所应当的。 滴翠苑院门外边,两侧湘妃竹,一条南京雨花石铺就的小路,正当何妈跟季修年将要走过那条小路进门,就听到后头有人喊了一声。 “季先生。” 季修年回头看过去。 何妈有几分防备的暗瞧了来人一眼。 柳方萍只当未瞧见何妈眼里的预防,只看向季修年,一手持帕掩着唇角,轻咳两声:“季先生怎么过来了?也是听着太太出事?” 季修年侧首跟何妈道:“那两个外国医生应该快到了,你先进去安排着,我在这里等。” 何妈道了一声谢,又跟柳方萍颔首,转身进了院门。 柳方萍把搭在秋安臂上的手抽了回来,吩咐道:“我跟季先生有两句话要说,你一旁等着。” 季修年望着秋安转到了路口去,斜睨着柳方萍,似笑非笑道:“二姨太跟我两个人站在这竹荫底下单独谈话,不避讳?” 柳方萍放下拿帕子捂着唇的手,卸下脸上病弱的颜色,看向季修年:“修年,你还在怪我吗?” 季修年笑得几分不羁:“怪你什么?选了故笙却未选我?人各有志,我怪不得你,这话是你对我说的,你忘了?” “修年!”柳方萍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情绪,缓下声来,说道,“我们三人在我十一岁时同拜入王新荣门下,十几年风风雨雨,你不知道我么?我不愿你们兄弟两个生嫌隙,才那样疏远你。” 季修年听了,顿了顿溢出一声笑,他目光如刀,似能看到她心尖儿里去:“不用跟我攀旧情故事。” 季修年远望着路的那一边,老妈子带着两个外国医生过来,越过柳方萍就要过去。 柳方萍拉住了他一边衣袖。 季修年一向温润的眉眼顿厉了起来,可也只是瞬间,他调笑着转眼来看柳方萍:“不怕影响我们兄弟情义了?” “金穗心不能留。” 季修年眼光顿利起来,他蓦的抓住她握着他衣角的那只手,低压的嗓音像是石绵堆砌在上头,哑而利:“周管家果然是听信了你!” 柳方萍不在乎叫他知道内中缘由:“你也不想她活着,阻碍故笙的前程不是吗?” 季修年锐眼中有一簇十分刺目的光射出,很快,那光慢慢暗下来,恢复到他寻常波澜不惊的眸色。 将柳方萍掐着他衣角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掰开,季修年轻声在她耳朵边道:“原来我的确是想她去死,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你!” 柳方萍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紧咬着双唇,她嗓音都在发抖:“你想要报复我,就对着我一个人罢,故笙是你的兄弟!” 季修年幽幽道:“正因为故笙是我兄弟,我才更要护着他想要的女人。” 他把“他想要”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毫不意外看到柳方萍五官紧绷难言,眼中满是不敢相信的光。 见着她这副被逼到极致,却又无法言说的模样,季修年心里浮上一层痛快。他将她最后一根手指掰开,抓住那冰冷的指尖往旁了扔了开去,大步上前去迎那两个外国医生。 柳方萍眼见着他领人从自己身前经过,愤怒、羞恨、嫉妒、怨愤、不甘,在这一刻堆积到了顶点。 她回头看着那道院门,死死的望着,眼中似能沁出毒来。 季修年带了人进院子,其中一人被带到了楼上,另外那人单留下来,被季修年领到一边。 “季先生这是......” 季修年面上笑微微的:“换个药罢,我听说你们西洋人如今发明了一种药,跟大烟一样,能叫人上了瘾脱不了,却和大烟又不一样,说是能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上钩。” 那西洋医生笑笑:“季先生哪里听来的?” 季修年眉色一利,懒得跟他多废话:“你只说有还是没有!” 那西洋医生被他一吓,不敢造次,忙说:“有是有,只是女子用了这个,是很坏身体的。” 季修年不在意的一笑:“不要紧,死不了就成。” 他手搭在那西洋医生肩上,笑得十分和煦,把他往小楼方向一推,道:“去吧。” 第76章 认定 她很疼,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似的。透不过气来,在深海中浮浮沉沉,下一秒要咽气,后一秒又被拽了上来。 血管里有冰凉的液体渗进来,焦热中的一点儿凉,唤醒了她浑浑噩噩的神智。 幽转转醒过来,有片刻时间,金穗心的视线是无法集中的。先听到何妈在耳朵边喊了她好几声,似蒙在瞳孔前的那一层白膜才好像被揭开一般,渐渐看清楚眼前人的轮廓。 “何妈......” 甫一开口,嗓子烧疼的厉害,针扎火灼似的。 何妈见她蹙眉,说不出话来,忙道:“太太醒来就好了,旁的不着急,都有我跟小兰他们。” 金穗心微点了点头。 她面容白得厉害,脸颊越发瘦削,两只大眼睛里水雾蒙蒙,娇弱得叫人瞧着心里很疼。 何妈望着望着,心知自己是不该多说的,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心疼道:“太太怎么就想不开了?我早前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不成?夫妻之间再怎样,过去也就罢了,怎么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呢?” 何妈揉了揉眼睛,自己笑道:“我多说了,太太躺着,我到外边去看看汤熬好了没。” 说着就要走。 金穗心拉住了她一只手,雾腾腾的眼睛只望着何妈。 何妈道:“太太有话要跟我说?” 金穗心点了点头。 何妈便蹲下身来,凑到金穗心嘴唇边。 她声音轻得很,但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晰。她说:“何妈,我知道你关心我,我一时想岔了,往后不会了。你替我想个法子,我想,想见金七。” 她原想说,想见李琮。可一想到俞故笙那骇人的模样,她连半个字都不敢提。 何妈道:“先生先前跟院子里的人都下了令的,金府里的人过来,要仔细着些。上一回......先生很有些着恼。” 何妈顿了顿道:“先生脾气是那样的,太太你多担待一些,日子过得顺了,先生会待你好的。” 有些话何妈不好说得太明白,可她跟着金穗心这几个月,心里是疼这个年纪小又肯真心待他们的主人太太,希望她留在俞故笙身边。 金穗心孤冷的睫颤了颤,未应声。 何妈又说:“季先生还在外头,你醒了,我去跟他说一声。” 眼前蓦的浮现一张笑微微,眸子却浮着一层冰的男人,金穗心心头一颤,嘴唇动了半晌,才勉强问出一句:“周管家呢?” 何妈脸垂了下来,只说不知道。 那天她瞧见的那个血人,金穗心未能瞧清楚究竟是谁,她很害怕是周管家,又害怕并不是周管家。何妈不肯说,也许是不知道,可更多的,金穗心想,是害怕她知道了更觉恐惧、罪虐深重。 何妈开了门出去了,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 静到只听到一点一点的水滴声,金穗心扭头,看着那吊挂在自己床边上的一只玻璃瓶子,里头的液体正通过一根管子滴滴点点,缓慢的往自己的血管里渗透。 她手臂上的冷的,手指尖是冷的,顺着那液体流到血管里,血液也是冷的。 她跟何妈说,她是一时想岔了,才自己给自己来了那么一刀,可那也是她最大的勇气。她盼望能够以死亡来逃脱这种看不到头的黑暗折磨,来阻止自己的沉沦与堕落,可是,死亡也不肯接受她,她还是回到了这人世间来,还要在这黑白颠倒,不知归期的痛苦里饱受摧折。 仰头望着床顶上的帐子,金穗心嘴唇轻轻阖动,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念弟弟敏杰的名字。疯狂的想念他们一家三口在南洋的日子,在海外的日子...... “敏杰,姐姐要支撑不下去了,你在哪里?我们姐弟还有再见面的机会吗?敏杰......” 她哑极了的嗓音之中终于发出一点儿呜咽的哭声来,闭着眼睛,任由那热泪往下掉。 “敏杰......” 何妈从小楼下来,到院子里来一瞧,树荫底下原来只站着季先生,现在却多了一个人。 在他们跟前跪着小兰、惠香,并院子里扫尘、打杂的所有人。 何妈心里头一阵忐忑,忙的快步过去,一声“先生”还没喊出声,那听到声音的人回过头来,俞故笙冷冽着脸,一脚踹到了她的小腿肚上:“没用的东西!” 何妈痛得一身冷汗当即冒了出来,却不敢吭声。 “我叫你照料好她,你给我照料成什么样了!” 何妈忍着痛,半弯着腰:“是我办事不力,先生怎么责罚都是该的。” “一院子的酒囊饭袋!自己出去受罚!” 何妈道“是”。 俞故笙利眼横扫跪着的那些人:“滚!” 底下的人便跟着何妈一道,连滚带爬的出去了。 季修年抿着一分笑:“这几年少见你发这样的火。我还当你真是修身养性,要当善人好人了。” 俞故笙长眉横斜下来,眸光锐利的折射到季修年身上。 季修年还是那副笑模样。 俞故笙阴着脸:“周叶德指使人推穗心下水,这件事你知道。” 他并不是质问,而是肯定。 季修年也不否认,很干脆的点头:“知道。” 俞故笙手里捏着一串惯常戴腕上的碧玉佛珠,他一巴掌拍到身侧的那张石桌上,就听到清脆咧响,他手上的那一串珠子碎了一地,石桌上亦出现了裂痕。 季修年扫了一眼,弯腰捡了一枚碎粒在手掌心:“这样的好东西,可惜了。” 俞故笙哼出一声冷笑:“我看在多年兄弟情分上不跟你计较,再有下次,你给我滚出青龙帮!” “为了一个女人?” “她是你大嫂。” 季修年眼里的笑一瞬间没了,他定定看着俞故笙:“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你让我认她做大嫂?故笙......” “我说是就是,”不待他说完,俞故笙断然道,“这话我只说一遍,修年,咱兄弟多年,你知道我的为人,既定了,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 俞故笙眉眼皆厉的望了他一眼。 季修年压下那过激的情绪,他控制着自己,慢声问道:“你让我喊她大嫂,那方萍呢?当年......” “当年她助你我一臂之力,我给了她机会选择,成为俞故笙的二姨太是她想要的。” 俞故笙目光冷然的看着季修年:“我给了,再没有其他。” 季修年定定的站在原地,看着俞故笙往楼上去。 他控制着自己,那汹涌欲冲泄而出、几近决堤的心潮,微垂下眼,他摊开掌心。握在手掌心里的那枚碎裂的柱子,已沾上了血迹。 第77章 非你不可 金穗心迷迷糊糊睡梦间,听到房门被人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他身上有外间冷冽的气味,更有似是而非的血腥味。 金穗心知道是她心里的恐惧在作祟,她怎么可能还闻得到血腥味? 可他一旦走近,她就想了那满是血的怪物,想到他将她的双唇咬出血来,逼着她咽下去,他咬着她的脖子,舌尖抵在她脉搏处,说要她记住,她敢动别的心思,他就让她不得好死。 她记得他在她身上怎样折腾,怎样逼着她开口说那些卑劣的话语,逼着她承受他的侵占。 紧闭着双眼,她希望他能进来就走,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她害怕...... “醒了。” 床上的人睫毛颤动,却不肯应声。 俞故笙走到她床边上,弯腰,温柔的替她理了理盖着的锦被。 “何妈说你一天未吃东西,我看厨房里炖了乌鸡汤,拿了来你喝一点好不好?” 他声音也是柔和的,连他吹拂过来的气息都带着暖意。 可藏在被子里的金穗心的手脚却是冰冷的。 “你逃避有什么用?还能逃得了一世?”他在她床边上坐了下来,轻缓缓的说,“你倒是有胆气,知道一死了之最方便。却忘了,你要死了,我必不能放过那些跟你有牵扯的。我这个人,若是得不到的,单单毁了,可不解气。” 明明说的每一个字都那样冷酷,可他的声调却始终不变的温柔,像是体贴她的生活起居一般。 金穗心猛的睁开双眼,恰恰对上俞故笙好整以暇的那双瞳眸。 他眸色深得很,待那一汪水眸投过来便紧紧抓住,立即将她困在深海之中。 “真是不听话。” 他笑,伸手来抚她瘦得削尖的下巴。 金穗心别开脸去。 他脸上的笑容一凝,指尖掐住她下巴,硬逼着她将脸转过来。 俞故笙冷冷睨着她,眸中漠然冷酷:“你最好就这样跟我犟下去,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金穗心嘴唇抖动,心里明白他话里话外无非都是拿着李琮来要挟她。越害怕着急,那股反抗的勇气就生了出来。 既然已死过一回,还有什么可怕的?她横竖就这一条命,活着没人在意,死了也不会惹人伤心!至于敏杰......她在心底里默念了弟弟的名字。 要是敏杰知道俞故笙拿李琮来逼她,当那日知道她.....也不会怪她的。 “我的骨头再硬,也比不上你的心肠硬!跟你比,我怎么敢?” 她白着脸,一鼓作气就喊了出来。 可她力气实在有限,一夜大风大浪过去,身体尚未康复,又与他正面对峙,弱得简直就像是一只蚂蚁,虽然尽了全力,那声音却还是绵软无力。 俞故笙看着她的眸光微闪了闪,放开她,缓下声来,松了手抚她的发:“好了,谁跟你比这些东西,小孩子气。” 金穗心简直看不懂他。 俞故笙拍手让外边的人进来,金穗心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什么。 来人将鸡汤放下,又退了出去。 俞故笙便捏了她的手腕,要将她扶起来:“吃点东西。” 金穗心腕子在他掌心里旋了个圈,想要挣,可他抓着不放,她把身体往里侧挪了,想离他远一点:“不用了。” “你烧了一夜,又流了那样多的血,身子很虚。乖,吃一点。” 他好说话的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俞故笙持着汤匙,舀了一勺鸡汤,送到金穗心嘴边。金穗心垂目望着那碧清的汤水,咬着嘴唇没动。 明眸抬起,落在他面上,她轻声道:“俞故笙,我很害怕。” 他眉目未抬,像是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一勺子汤上,很浅淡的“嗯”了一声。 金穗心以为他是没有听明白,便舔了舔嘴唇,再度说道:“我怕你。” 他拿着汤匙的手不易察觉的抖了抖,将送到她嘴唇边上的那一汤匙鸡汤撤了回来,勺子扔进碗里的时候发出“叮当”的脆响,惊得金穗心一僵。 俞故笙抬起眼来,漆黑瞳仁深邃难测,他嘴角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目光盯着她藏了胆怯的眸光,徐徐出声道:“所以?你想要跟我说什么?离婚?还是让我从此以后都远离你这滴翠苑?” 他嗓音清冷冷的,带着蓄势待发的薄怒:“或者我应该成人之美,放你去跟那个姓李的双宿双栖,顺便再送你一份嫁妆,嗯?” 尾音上扬,明明他脸上是笑着的,可金穗心却能够深刻感知到,假如她下一句答得不合他意,他会有怎样的行动。 是,李琮是南洋糖王家的三子,可那又怎么样?他在南洋的家族再有权势能力都好,眼下他人在上海,就是在俞故笙的手掌心里,只要俞故笙愿意,能够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让他死得无声无息。就算李家到时候知道了真相,可李家又并非只有李琮这一个儿子,怎么可能为了为此而跟在上海一手遮天的俞故笙作对? 金穗心意会到这一点,心下一瞬间灰败默然,许多话想要说出口,可半晌,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我对金奕鉴来说根本无足轻重,他让我进俞家的门,无非是想要借着你的威名在上海行事方便,你假如想要一个合适的太太来匹配你的身份地位,除了我之外,多的是世家高门的名媛淑女,何必非我不可?” 金穗心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手脚冰凉得很。她忍不住鼻酸哽咽。到底是十几岁的女孩子,再没有办法冷静自持,颤着声音说道:“你放了我不成吗?” 俞故笙望着她红透了的双眼,顿了顿,忽伸手扣住她后颈,迫她抬起头来,炽烈的吻将金穗心整个包裹住。 他逼着她接受他的闯入,逼着她接受他的气息,逼着她将他舌尖的滋味都吞咽下去。 俞故笙目光灼烈锐利的望进她汪了一片水泽的眸子里,一个字一个字是说道:“你现在后悔,晚了。” 眸色深沉的望了她一会儿,俞故笙松了手,起身。 他站在她床前理了理一百,语气浅淡的说:“你没有别的路可走,除了接受我。” “还有,”他走到门前,高大的身影被门外的光折剪成几道光,斑驳晦明,“太早暴露你自己,只会让敌人抓住你的弱点,令自己死无葬生之地。” 说着,他出去,门“砰”的一声被甩上。 金穗心呆呆的望着那被关上的门扉,脸上冰凉。她抬手一摸,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掉了两滴泪下来。 第79章 算计 俞故笙跟季修年恍若入无人之境,那嘈杂的赌场之中,虽也有人暗暗的往这边看过来,心中诧异,但也没有人胆敢上前去瞧究竟。不过垂着头,只当没有瞧见罢了。 四海赌坊新的接收人姓方,叫润生,是一个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小子,戴一副眼镜,瞧着斯斯文文,不过那双眼睛却是聪明相。 他听着外头的人进来汇报,面上一笑,很有点儿笃定的样子。 “没有想到他竟亲自来了。” 说着,起身将衣裳整理了一整理,就要往外走的样子。 而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边一把推开。 方润生面上定了一定,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往前迎过来:“俞先生大驾光临,我没有亲自到门口迎接,实在很愧疚。” 俞故笙见了他,出乎方润生的意料,不但没有动怒,反而笑了一下,只是眼底没有什么笑意:“这样客气?” 说着,他往方润生刚才坐的那张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下了,拾起方润生放在桌上做样子的一支钢笔。 眉眼微低,脸上神情不明。 方润生虽然心底有全盘的计划,但到底没有跟俞故笙正面接触过。只听说这一位上海王是个很惜才的人,所以想要走这样一条捷径,冒着得罪他的风险。 然而眼下,好像他听说来的是真的,俞故笙倒真的跟其他帮派的坐馆不一样,不会因为丁点儿事项就大发肝火。可是他亲自上门来解决问题,也可见他对这桩事情的重视。 他有爱惜人才的美名,也有下手狠戾残酷的恶名。方润生表面上装得镇定,心底里是没数的。 他蹙眉,摆手叫跟着一道进来的那些小子遣了出去,亲自上前给俞故笙倒了热茶。 斟酌要开口。 “德国货。” 却听到俞故笙率先出声,不高不低,简单的三个字,甚至于跟他们今天过来的缘故完全没有牵连。但偏偏是这样简单的三个字,能够让人感受到他极威慑人的气场。 方润生半垂着头,笑着说道:“是,俞先生要是喜欢,只管拿走。” 俞故笙维持着看手中那支钢笔的姿态,额前的碎发稍稍垂落,他眼皮一掀,眸光便在微压之中,朝着方润生看过去。 表面看似毫无深意,却又深邃难测。 方润生被他瞧着,背脊似是有毒蛇信子缓缓往上攀爬,冰冷,威胁。 深秋的天,他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来。 俞故笙笑了,将手里的钢笔往季修年的方向一抛,季修年立即接在了手里。 “我们先生会专程来讨你一支笔?你觉得你这只舶来品值多少钱?” 季修年满含笑意,实则讥讽的问道。 方润生见到季修年了给了机会,立即顺杆儿往上爬:“是,俞先生在上海的生意那样大,身份地位都是一等一的,哪里会在乎这样一支笔呢?这不过是我对两位先生的一点子心意。对我这一番的冲动聊表歉意。” “冲动?” 季修年看着他道:“你做了什么冲动的事情了?” 方润生立即就把所有罪过都推到了已死无对证的前坐馆身上:“我实在是没有拦住,人抓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他们训斥了一顿。这会儿,白凤小姐应该已经回到了金凤凰舞台。两位先生要是不相信,可以让人回去问一问。” 他话还没有说完,脸上忽觉得一痛。季修年将手里的那支笔朝着他脸丢了过去。 方润生站着没敢动。 季修年看了俞故笙一眼,俞故笙姿态十分慵懒的靠在那张椅子上,一只手很随意的搭在桌面,他目光精锐的望着面前的年轻人,眉头都没皱一下:“耍我?” 方润生立即要说“不敢”。 俞故笙紧接着道:“在我面前耍嘴皮子功夫,你还是第一个。” 这一句把方润生将要说的立即都吓得咽了下去。可再一想,要是这会儿不说,不但是彻底把俞故笙得罪了,自己之前做下的计划都要完全泡汤。上海将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方润生紧握着双拳,面孔紧绷急促的笑了一下:“俞先生果然是一眼就能看穿我们这些人的小伎俩。不瞒俞先生,我之所以到金凤凰舞台去请白凤小姐,都是为了一桩生意。” 俞故笙漫不经心的挑着眼看他,嘴角微勾,说不上是笑,还是嘲讽。 方润生不敢停下来,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再没胆子继续说下去,语速很快的说道:“我这里有一个德国人,想要把一批货走水路送到北平去。全上海的码头,几乎都在俞先生手下,所以......” 看自己说到这个地步,俞故笙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方润生这个初出茅庐已到了溃堤边缘,背上往下挂的冷汗蜿蜒如蚁,又痒又冷,他舌尖一时发僵,停了下来,将要继续再说下去,却发现自己的舌尖在打颤。 他咽了口口水,小心而忐忑的望着桌子那边的俞故笙。 “上海的码头除了青龙帮,还有傅叔,你单单找到青龙帮。” 季修年说破不点破。 俞故笙哼着笑了一声。 漫不经心里多了一丝不耐烦的凌厉。 这一声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方润生差点儿膝一软,跪下来。 他脸色青白着发不出声。知道这话说是死,不说......还是死。 咬了咬牙,他一鼓作气道:“是,是德国使馆,想要借俞先生的码头走一批军火,事成之后,他们会开辟一条新的线路给上海。” “你的意思,他们想要占用上海的码头,长期往北平方向运送军火?” 季修年眉峰一皱,急朝着俞故笙看过去。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可真不是一件小事。既然是德国使馆的人出面,恐怕不单只是想要往北销售军火而已。 果然,俞故笙面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锐利,不过很快便恢复了那沉冷的模样。 他看了季修年一眼,季修年当即领会到他的意思,眉目一狠,抓过一旁的水杯就往方润生头上砸去,快准狠,方润生还没反应过来,脑门前几滴热血挂了下来。 第80章 布局 眼前模糊,方润生从血红色的视线中看到俞故笙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慢慢往前,来到他的跟前,俞故笙半弯下了腰,眼中都是嘲讽与嗤笑。 “就凭你也想算计我。” 每一个字都是冷嘲。 他一只手贴在方润生脸上轻拍了拍,那种完全不放在眼里,如凝视脚下一只不足为道的蚂蚁般的无所谓,令方润生感到死神凌驾的恐惧。 “如果做不成这笔生意,让我来猜猜,你会怎么样。” 俞故笙一只脚踢了踢季修年刚才丢的钢笔,视线微垂,嘴角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被人大卸八块?” 他摇了摇头:“太便宜你了。” “修年。” 俞故笙喊了一声。 季修年应道:“先生吩咐。” 俞故笙道:“把他打包送给那个不知好歹的德国人,别说咱们没规矩。” 季修年道一声“是”,上前就要来扭方润生的胳膊。 方润生先被打得头昏脑涨,眼前看什么都是昏花的,听到俞故笙这句话,也是人到了死亡线上便会拼命挣扎,他蓦的清醒过来,猛推开季修年跑到俞故笙面前。还未跟俞故笙说一句话,膝盖弯处就被季修年一脚踹过来,被迫跌了下来,跪倒在俞故笙的面前。 方润生忙道:“我不敢欺骗俞先生,这笔货做成了,就能顺利挤掉傅叔对码头的掌控。以后上海的码头生意就都是俞先生的了。我之所以找到俞先生,也知道俞先生跟傅叔有利益上的冲突。俞先生也不满意卧榻之侧有他人鼾睡吧!” 季修年将他一只手臂抓住,便要将他拖着扔出去,方润生到了生死关头,嗓音也发尖拔高起来:“还有!还有一件事!我知道俞先生现在正在筹备隆兴公司的发展,想要和万国做生意,却缺了往欧美等地畅通的线路,这个德国人既然是在使馆里工作,到时候俞先生就能够从他身上得到各国关于交通、国策的情况,对俞先生在海上的货有万利无一害啊!” 他人已经被季修年拖到了房门口,就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俞故笙喊了季修年一声。季修年停下来,仍拖拽着方润生的一条胳膊。 俞故笙从口袋里抽出烟盒来,将烟在烟盒上轻轻敲了两下,他微低首,薄唇将烟叼着,划亮火柴点燃。火光照着他眸子星星点点。 “把他放了。” 季修年应声,把人往地上一放。 俞故笙深深吸了一口烟,白色的烟雾缭绕在他面庞四周,他看向方润生的眼神无比幽深晦暗。 “你说这个德国人能拿到各国使者身上的消息?” 方润生其实也并不确定,但是到了这会儿,他怎么着都要拼一拼,便道:“我让人底下的人跟踪过他,他私底下是专门做军火生意的。了解情况,对他的生意有好处。” 俞故笙笑了:“看来还是个有脑子的。” 季修年道:“懂得先探底细,的确有脑子。” 俞故笙将手里的烟灰掸了掸,说:“小王那里不是说缺人手?” 季修年与他一唱一和:“岂止是缺人手?他管的几个码头一年不如一年,帮里的叔伯们很多已有意见,要不是先生一力压着,今年就要把他手里的码头收回来了。” “既然如此,那你就做个顺水人情。” 俞故笙说完,开了门出去。 方润生还未听明白,见俞故笙离开,还想要跟上前去,被季修年把门一关,拦在了里边。 方润生愣了一下,眼前便多了一块手帕。 恍惚的抬眼,朝着面色和善的人看过去,方润生不禁战栗了一下。季修年笑得越发温和,将手帕放到他手里:“先生已经同意你加入青龙帮,你手下的那批货,我会安排你跟继祖接触。” “可是俞先生他......” 季修年很和善的说道:“先生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方润生仍心有余悸。 季修年伸手过来扶他,方润生看着不敢动。 季修年便自动搀了他一条胳膊,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方润生见他刚才对自己是那样狠冷的模样,这会儿却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心里越发感到胆寒。都说俞故笙跟季修年绅士有风雅,明明是道上出身,却半点儿都没有道上人的粗劣习气。可方润生亲自见识了,才知道,这两人是不动声色的狠戾。不动手时,两人是比世家公子还要风度翩翩的海上君子,可一旦动起手来,就能叫你悔不当初。 “先生一向赏罚分明,只要是老实跟着他做事的人,他都不会亏待。你刚来上海,不懂规矩,先生只是给你一点儿小惩罚,也算是给周遭看着的人一个交代,你应该不会怪先生吧?” 方润生被季修年扶着坐到一边的椅子上,身体还在微微的颤抖,他握了一握拳头,很勉强的扯出一丝笑来:“当然,我都懂。” 季修年笑道:“这就好。” 他走过去,将刚才被他丢在地上的钢笔捡了起来,又撕了一张方润生桌上的纸,飞快的写下几行字:“先生刚才已经交代过了,你去找这个人,之后的事,我会安排。” 方润生看到纸上龙飞凤舞的写着“王继祖”三个字,底下是地址。 他到上海之初了解过,这个王继祖是青龙帮前任坐馆的儿子,十几年前在俞故笙跟王新荣的枪战中腿部受了伤,这几年虽还在青龙帮做事,但一直是处在边缘化的人。 方润生点了点头:“多谢俞先生,也多谢季先生。” 季修年目光在他似乎很平静的脸上一掠而过,笑道:“大家以后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气。” 便很快离开了。 方润生看着纸上的名字,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血,他笑了笑。 季修年回到金凤凰舞台后头,俞故笙的办公室,正见着门开,一个染了血的麻袋被人抬了出来。 他进门。 俞故笙点了支烟,斜了他一眼。 季修年在他桌子对面坐了下来:“不过是惹了点儿小麻烦,有必要罚得这样重?培养一个台柱子要花费不少钱。” 俞故笙冷哼了一声:“及时止损好过夜长梦多。” 季修年笑了一笑,拿了俞故笙丢在桌上的烟盒,他蹙眉深深抽了一口,终于开口问道:“老周,你打算怎么处置?” 第81章 警告 俞故笙微低着眼皮,眸子向上,很不在意的扫了他一眼,慵懒靠在椅子上,他抽了一口烟吐出:“这件事不必你插手。” 季修年眉目一低,未说话。 俞故笙透过烟雾看他的脸,十分的淡漠:“她这几年背着我做了多少事,我不跟她计较,就是在看多年的情分上。只不过,她自己没有分寸,再这样下去......” 俞故笙没有把话说完,只意味不明的轻笑了两声。 “花柏莲对不住你,她下那样的狠手,也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 “花柏莲为什么会跟那个狗杂种勾搭上,你真不知道?” 俞故笙一边眉毛挑起,已有了讥讽冷意。 季修年明知内中缘由,无法再替柳方萍辩解下去。叹了一声,他起身道:“我去一趟闸北。” 说着,转身往门口走。 俞故笙掸了掸指间的烟,看着季修年背影:“我再跟你说一次,金穗心你动不得,听明白了?” 季修年手握在门上,停顿了好一会儿,点了一点头,开门去了。 房间里一瞬间变得安静,俞故笙将手里那支烟燃尽,起身,拿了车钥匙出去。 金府上正闹得不可开交。 李琮自那天宴会之后就染了伤风,金慧敏不顾他的反对,叫了家里的仆佣,把已烧得起不来身的李琮给带回了金府。金奕鉴多少看在糖王的面子上,没有把李琮丢出去,但金慧敏到底是一个未婚的女子,把一个未婚的男子放在家里,这算什么呢?上一回生日宴上,虽说出了点儿纰漏,但在奕鉴的多番运作之下,也已经有了几个不错的结亲对象,可要是再叫金慧敏这样胡闹下去,只怕这几个对象也要泡汤。 金奕鉴板着脸,气愤得很:“他跟十一是什么关系,你现在再出去问问,几个不知道的?你再把人留在家里,别说我面上不好看,叫俞故笙上了心,你还想不想在上海过了?!” “不能在上海那就回北平!这个破地方,谁稀罕待!” “你!你!你这个不孝女!” 金奕鉴被气得眉毛倒竖,恨不得抄起家伙来揍死这个女儿。可偏偏他膝下唯独这样一个小女孩子,又是老来得女,手抖了几抖,下不去那个劲儿。 金慧敏昂着脖子,一点儿也不气弱:“琮哥哥就是因为金穗心那个扫把星才久久好不了!要我说,咱们就该搬回北平去!离她远远儿的!越远越好!” “北平?”金奕鉴真的是气笑了,“你还以为现在的北平是你皇帝阿哥在时候的北平?” 说到这里,想到往日的荣华,联想到如今的落魄,金奕鉴的脸上不甘、颓败,渐渐变成了一副悲呛,他一口气涌上来,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往那太师椅上无力的倒下去。 金慧敏看到她阿玛一瞬间跌倒过去,担心他有什么病症,不禁微弱了气势来,上前两步要来扶他。 金奕鉴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跟濒死之人最后那一股子力气般,把金慧敏抓得既是一愕然又疼得皱眉。 “阿七,你今年也要十八了,该懂事了!你堂兄被人从皇位上赶下来要十年,十年啊!咱们皇家的子弟四散零落,活得就像是丧家之犬,哪里还有往日的一点儿体面?阿玛这么筹谋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将来能体体面面的做人?不要像那些散了家财的八旗子弟一般!” 金慧敏心被触动,可她仍是不愿的:“我只要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块儿,就算不能大富大贵,那又怎么样?活得高兴就够了!” “胡闹!” 金奕鉴掐着她的腕子蓦一用力,金慧敏禁不住呼出声:“疼!” 金奕鉴的眼珠子都瞪了出来,以诡异迫切的眼神望着金慧敏:“你是最最尊贵的出身,怎么能有那样没志气的念头?你是要让我们皇家的颜面扫地吗?” 金慧敏不服气道:“金穗心都嫁了流氓头子,我找个自己喜欢的人怎么了?体面早叫他们一家给败光了,我不明白你还执着这些做什么!” “只要皇帝有复辟的那一天,咱们金家的体面就都能回来!金穗心眼下是嫁了流氓头子,可等到那一日,她就是开国的功臣!皇帝陛下一定不会亏待她!” 金奕鉴说着,眼睛里发出光来,他面上都是泛红的,视线直直朝着前面某一处,没有焦点。好像已瞧见了未来皇帝复辟,他们再度荣登富贵尊华的日子。 金慧敏被她父亲这有些走火入魔的样子吓得面色一阵发白,扭了扭手腕:“阿玛!你放手!疼!” 金奕鉴却越发将她拽着,几乎拎起来,眼珠子瞪得吓人:“明天就把李琮送回酒店里去!听到没有!” “我不!” 金慧敏昂高了头:“你要把他赶走,那就把我也一块儿赶走吧!” 金奕鉴气得火冒三丈,扬手就要给她一巴掌,外边有敲门声响起。 “王爷,俞先生来了。” “他来干什么?难道是听了那些风言风语?”金奕鉴一怔,眉头紧锁,蓦的担忧,手上力道也不由得松了。金慧敏趁着这个机会挣脱了去,极快开门往外跑。 “阿七!” 待金奕鉴反应过来,金慧敏已跑了出去。 门口弓着背的仆人仍等在一旁,金奕鉴恨道:“这个丫头,不能够帮我也就罢了,日日要给我寻麻烦!” 那仆人嗓子尖而柔,细声细气的男声,听着委实有些怪异:“七格格年纪还小,不懂事,王爷慢慢教就是了。” “她还小?她今年都十八了!” 金奕鉴喘着粗气,恨铁不成钢:“她要是有十一那点子心思,何必要我这样替她筹谋?!” 仆人道:“格格如今还不懂家国天下,等哪一日明白了,王爷就省心了。” 金奕鉴跟他往前厅走,一边走一边叹气:“我既希望她早些懂,也好为我分忧,又希望她晚些明白。” 仆人蓦的步子停了下来。 金奕鉴诧异的回头,却见仆人抬了头,目光锐利的盯着金奕鉴:“王爷,国与家,你可要分清才好。” 金奕鉴心头一跳,忙垂下目光正了脸色:“公公说得是,是我一时糊涂。” 那仆人面上一笑,再垂下头去,又是貌不惊人的一个下人模样。 第82章 险些泄露 金奕鉴到了前厅,背光里只看到一个背影立在堂前,望着他新从古玩店里买回来的一副山水画。 “故笙来了!” 金奕鉴掩下眼中的一点儿担忧,笑着朗声走进门去。 那背对着他正在赏画的人闻声转了过来,面上无多少神情,相比金奕鉴的故作热情,俞故笙显得十分冷淡。 金奕鉴当下心里就有了一点儿计算,心道,不要真是因为李琮上了自己的门来。要真是这样,自己又该怎么将眼下的困境兜转过去。要晓得,俞故笙可不比外边那些人好糊弄。想到这里,便免不了暗恼金慧敏,要不是她多事,又怎么会引得俞故笙上门来? 思虑间,金奕鉴又小心朝那幅画扫了一眼。 “《江山瑰丽图》,听闻万国进京的时候葬在了火堆里,没想到会在金府瞧见。” 金奕鉴脸上很快闪过一丝凝重颜色,他笑着道:“没有想到侄女婿还有这样的品味。” 俞故笙翘着一边嘴角,笑又非笑的望向金奕鉴:“听人提过罢了,要跟金府门上的人比起来,还真是够不着。” 这话说得轻巧,可金奕鉴是惯常在人堆里打滚儿的了,一听就听出来俞故笙话音里的不快,忙补救道:“这副《江山瑰丽图》一直藏在大内,见过的人不多,又因作画的人并不出名,所以知道的人就更少了。侄女婿不但知道,还能够品鉴,可见造诣是多么的高超。” “都说豫亲王巧舌如簧,我今天也算见识了。” 俞故笙一点儿脸面都不给他,句句都戳到金奕鉴眼窝子里来。 金奕鉴面色一凝,虽恼怒得很,然而又不好当面发火,只能佯装把这一句当做了夸奖,笑着不接应。 俞故笙扫了他那僵硬笑面一眼,很不客气的抖了抖衣摆,往左手边上的圈子坐了,一副他当是这府门的主人般,看向金奕鉴:“豫亲王不必客气,坐。” 金奕鉴手指甲紧紧的抓牢在手掌心里,僵着嘴角笑:“好,好。” 一边坐下,一边还要叫人过来上茶。 两人面对面对着,中间隔了三五人宽的距离。俞故笙坐下,便只顾着喝茶,一双锐眼还在往那挂在一旁角落里的《江山瑰丽图》上看,好不悠然自得,全不像是专门上门来找事的。 金奕鉴见他不开口,自己也不好贸贸然开口,免得落入不必要的陷阱里去。便也端着茶杯喝茶,只入口茶水苦涩无甘,实在没有多少心情饮茶。 好半晌,这压抑人的气氛能将人钉死在座椅上,俞故笙才将茶杯往桌上一放,磕碰出一点儿清脆声响。把紧蹙眉暗暗小心观察俞故笙的金奕鉴精神骇得一震。 金奕鉴撞上俞故笙一双似笑非笑眼:“这幅画我看着不错,多少钱,我买了。” 金奕鉴听到这话可不得了,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这幅画虽说是大内出来的,可因未有多少人赏鉴过,到底算不上有名,在一众古玩里,压根儿排不上名号,若非里头有些玄机,即便是送也送得,只是现在....... 金奕鉴笑了笑道:“侄女婿在上海是排得上号的人物,这一副没有什么名气的画实在配不上侄女婿。我书房里还有不少好画,侄女婿要是喜欢,咱们现在就去挑一副。” 俞故笙笑了:“豫亲王当我是特地上门要东西来了。” 金奕鉴忙解释道:“绝没有这样的事!” “那就这一副罢,我瞧着顺眼。”俞故笙转了转手腕上的一串佛珠,缓声说道,“一幅画无所谓配得上配不上。” 金奕鉴还要再说什么,迎俞故笙微带笑的一张面孔,却觉背脊发寒。 他若是太过强硬的不肯,反倒要引起俞故笙的怀疑,这幅画今天是免不了要被夺走的了,既然如此...... 金奕鉴勉强笑道:“那好吧,难得侄女婿不嫌弃。” 金奕鉴脸上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俞故笙的眼,他原只有些眼熟这幅画,不过浅浅试探一试探金奕鉴,没想到他这样紧张这幅画,俞故笙暗下眸子,修长指节在桌面上漫不经心的敲打着。 那一声声的,能将平静搅乱,能令镇定破败。 金奕鉴眉头越发皱得紧,唯恐俞故笙在这里坐得久了,要看出些什么端倪,他开口道:“不知道侄女婿今天过来是为了什么事?是我们十一又惹了什么麻烦?” “豫亲王这话说得奇怪,十一是我的太太,能惹什么麻烦?” 金奕鉴原想要先降下身份来衬着他,即便俞故笙当真听信了什么不妥当的,他只管把所有责任往金穗心身上一推,自己这头也好省心。然而俞故笙却直接堵了他一道门。金奕鉴每每跟他交谈,总觉气性陡升,偏偏又总是被压着一头,动弹不得。不但动弹不得,还得上赶着讨好,实在憋屈得很。脸上的笑容也几乎维持不住了。 俞故笙眼见着他眼角急抖,是把人逼得狠了。眼梢的添了一丝冷,他也懒得再跟他多废话,起身直接往里走:“听说南洋的李三少爷在你府上,病了不少时候,我今天来,是特地来探病的。” 金奕鉴一听,果然是为了李琮而来,心中顿急,忙的错身过来要拦:“侄女婿留步!听我一说!听我一说!” 俞故笙果然停下来,望着金奕鉴急追而来,气喘不迭,眉梢微压,威吓之势便陡然散发了出来。 金奕鉴眼见着他冷了眉目,心中也是忐忑,思虑着,说道:“李琮的确是在我府上,我也不过是看在他父亲面上照料一点儿。” “那就是了。我今天找的就是他!”俞故笙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将臂一抬,直将金奕鉴撂到了一边去。堂而皇之的就往后头去。 金奕鉴被他搡到边上,简直气得顺不过气来。他当这是他俞故笙的府邸了! 立即便要上前。 忽后头来了一只手,瘦骨嶙峋,力道却十分的足,一把抓住金奕鉴的胳膊,拦住了金奕鉴的去势。 金奕鉴当下要发火。回头看到那人被廊下投来的光半遮着的阴阳面孔,不禁浑身一哆嗦,停顿了下来。 第83章 给你们机会 “王爷这样着急赶上前做什么?他要见,那就让他去见。” 金奕鉴不禁生了一丝恼意,却又不得不压制着:“你知道俞故笙是什么人?他今天上门来,必然是听到了外边传李琮跟十一的谣言,找麻烦来了!李琮是谁?出了事,即便在上海,李家也要派人过来!届时,俞故笙自然是不会有问题的,却要牵连上我!” “王爷什么时候成了这样胆小怕事的?往后还如何成大事!” 陈九阴诡的面孔往下一拉,说道:“假如俞故笙跟李家对上了,于你我只有好处。你现在怎么说都是俞故笙太太的娘家人,他还能不照看你的面子?他既然挡在前面,那咱们趁乱也就好做事了!先前在外国巷定了跟武川流见面却被人破坏了,到现在也找不到他的下落,再要两天就是他回国的日子,你还不着急吗?” 金奕鉴一顿,眉头紧锁:“什么法子都用了,我看武川流凶多吉少。我真不该就把信给十一那个臭丫头!” “王爷错了,十一格格未必知道武川流真正下落。但武川流还活着,却是肯定的。” 陈九道:“姓费的已经北上,可见营救南京政府被扣押的那几个人行动已开始,姓费的很可能只是一个烟雾弹,事实上,他们想要做的是,用武川流来替换那几个在东洋被抓的人。” 金奕鉴若有所思:“难道沈阳来了消息?” “何必等沈阳来消息?” 陈九道:“王爷想要落实真假,只管去找十一格格问清楚。” “你难道不知道俞故笙下了命令,不允许金府门上等人去见十一?”金奕鉴不满道,“我还用得着你来教!” 陈九眼里的阴冷光芒蓦的迸射出来,却很快又蛰伏下去,低下头来道:“王爷稍安勿躁。所以我说今天是一个好机会。王爷想一想,俞故笙为什么不许金府的人上门,还不是因为七格格触了他的底线?待他跟李琮见过面,你等着,自然有你去见十一格格的时候。” 金奕鉴厌烦这个老阉鬼耍花腔,要不是因为他能直接跟沈阳联系,自己堂堂一个王爷,何必还要看他这个阉人的脸色? 心下暗暗记下这笔账,金奕鉴摆正了姿态,蹙眉道:“我暂且信你。” 说着,哼哼了两声,慢走了几步,往李琮养病的院子走去。 陈九凝着他的后背,露出鄙夷的怪笑来,垂下头弓着背,又是院子里再寻常也没有的一个仆佣模样。 金慧敏对李琮是当真上心,不但找了上海最有能耐的西医来给李琮治病,更把伺候自己的仆佣遣到了李琮跟前服侍。 俞故笙进来的时候,她从金奕鉴那受了气,也在李琮边上,正跟病势冗沉的李琮说着。 “琮哥哥,你好歹配合医生治疗,再这样下去,你是想把自己的命也搭上吗?” 她问过了伺候的人,说李琮虽不反对西医治疗,但也不肯遵从医嘱,刚好了一点儿,又兀自喝上了酒,大半夜的跑去外边池子里洗凉水澡。再这样下去,旧病未愈,又再添了新的伤风,急得金慧敏不行。 李琮却像是没事儿人一样,半躺在床上不说话。 金慧敏说什么,他都像是未听到。 金慧敏生了气来,上来把他床边上的酒瓶子就往地上砸,一边砸一边骂:“我就恨我那天太好心!我该带着一把刀去,把她一刀杀了,看你还怎么样对她念念不忘!” 李琮半侧过脸来,目光定定的落在她身上:“她死了,我跟她一块儿去,也算团圆。” 轻袅袅一句话,触到金慧敏心上,她心肝都揪疼起来,眼眶急遽发热,呆呆的看着李琮,又是怨恨,又是不信:“她就那样好?” 李琮偏侧过脸去,又是一副不肯理人的样子。 心里头被戳了一个大洞,风卷云涌的,金慧敏伤心了,越发把金穗心记恨在心头。咬着牙,她狠狠道:“你越是在意她,我越要找她麻烦!你等着!我......” 话还未说完,外边传来阻拦不得的声音,金慧敏被惊了一愣,看了浑然不在意外边发生什么事的李琮,她擦了擦眼泪,咽下苦楚,转身过来开门。 “七小姐......” 那外边看守的听差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身后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越了过来,搡到一旁。 “李琮。” 俞故笙视线未在跟前人面上停留,直接越金慧敏,落到她身后那张躺椅上的李琮身上:“出来。” 金慧敏当下拦到俞故笙跟前:“你有什么就冲我来!琮哥哥还病着......” 她话未得以说完,一只胳膊被拎起来,旁边听差惊呼“七小姐”,下一秒,金慧敏双脚离地,人就被丢了出去。 边上的听差、仆佣连忙过来要扶住她,金慧敏勉强站住,把两边的人往旁一推,昂首就朝俞故笙走去。 “俞......” 忽一道冷如刀的警告眼色杀过来,金慧敏剩下的两个字竟似堵在嗓子眼似的,未喊得出来。 俞故笙站在房门口,面沉如铁:“是个男人就别躲在女人背后畏畏缩缩,出来!” 金慧敏顿了顿,抖掉刚被俞故笙一眼看来而生的胆寒,刚要上前,被左右听差拉住。而就在这时,就见李琮果然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身体还很虚弱,走路不能够很快,却依然挺直了脊梁,走到俞故笙面前。 俞故笙是常年在道上打滚的人,这几年虽他亲自出手的时候不多,然而常年练习拳脚的习惯仍保持着,他整个人都是英武挺括的,与养尊处优的李琮相比,更多了岿然的气势,逼人的凌厉。 “你跟金穗心究竟什么关系?” 李琮昂首看着他,嘴角微勾,讽刺的笑道:“我跟她什么关系,你不是早就清楚了?否则何必心虚得来找我?” 俞故笙蓦的眸色发冷,锐意毕现。 李琮轻哼出声:“出身低贱并不可耻,可怕的是借逼迫一个女人来伪装自己的高贵。俞故笙,你要是还有点儿良知,就别为难她,放了穗心!” 第84章 对质 李琮双拳紧握,瞪圆了眼睛,似一头蓄势待发的困兽,随时都准备扑上前与人拼命。 俞故笙脸部肌肉紧绷,一双深邃利眸,能顷刻间就将眼前的人射杀一般。 气氛一时凝滞紧张,剑拔弩张,下一秒就会爆发可怕的大战似的。 金慧敏既因李琮对金穗心不肯死心而怨恨伤怀,又担忧俞故笙那个流氓头子不顾场合地点就要对李琮痛下杀手。按奈不住将要上前时,忽听到一声轻蔑至极的嗤笑。 “良知?” 俞故笙眼里的阴云在刹那间被隐入更加深不可测的海底,他面露轻嘲,全不把李琮瞧在眼里:“笑话。” 说时,眼睫半压着理了理其实已十分齐整的袖口,再懒得看李琮一眼:“我今天真是白走一趟。像你这种开口良知,闭口放过的人,根本不配我亲自来见你。” 李琮眼珠骤然紧缩,见着俞故笙要走,他快两步要拦住他。却因身体虚弱,被俞故笙转身的行动撇到,站立不住,登时就摔倒了过去。 金慧敏惊到,立即赶上前扶他,不顾惧怕,仰头朝着俞故笙就道:“你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果然是下九流的坏胚子!” 边上的听差们一听,都吓得哆嗦。 俞故笙眸子顿利,弯腰一把掐住了金慧敏的脖子。 “七小姐?!” “阿七!” 金奕鉴赶到,竟看到金慧敏被俞故笙掐着脖子提起,眼珠儿上翻,双脚离地的模样,登惊慌不已,忙上前来:“侄女婿!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金奕鉴在边上眼见着金慧敏呼吸越来越困难,整个脸孔紫涨,随时都有性命的危险,可俞故笙却半点儿也听不进他的恳求,又恨又急。 “放了她!你要是个男人,就不要为难一个女子!冲我来!” 李琮站出来,抓住俞故笙的胳膊道。 金奕鉴眼下真是很不大把李琮千刀万剐!他还有脸在这里叫嚣,要不是因为他,慧敏怎么会到如下处境! “你给我闭嘴!” 金奕鉴大喝。 却见俞故笙果然把金慧敏丢到一旁,锐目奚落的定在李琮身上,薄唇微勾,满是嘲讽:“冲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金慧敏从鬼门关里缩回一只脚,趴伏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新鲜的空气灌进来,涌得她胸腔都疼,却还是感到庆幸。 俞故笙手臂一抖,就将虚弱的李琮给丢到了地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脚边的人,俞故笙微弯腰,那姿态像极了古代帝王,直将旁人都瞧做了蝼蚁。 “不过有句话你说得对,我的确不该为难她。”他说着,一瞬间脸孔拉下来,如突然狂卷而来的飓风,抓住李琮的领子,把人跟物什一样拖着就往外走。 “琮哥!琮哥哥.......” 俞故笙动作快而狠厉,疾风骤雨一般,在场的人竟没有一个来得及回神,就见李琮被他拽着一转身消失在了院门口。 金慧敏心急如焚,顾不上还疼得厉害的嗓子眼,起身就要追过去。被金奕鉴用力一按,拽在了原地:“你跟着去捣什么乱?嫌命太长?!” 一边横着脸跟边上的仆佣、听差等人吩咐:“给我看着七小姐!在我回来之前,不准她出家门半步!” 说着,金奕鉴紧跟追着俞故笙而去。 俞故笙将人抓着丢到车上,就让开回府去。 往日里他在外边忙完回家,至早也要华灯初上,今天确实四五点钟就回来了。俞府看门的见着那汽车风驰电掣的开过来,忙一个激灵,起身,要过来开车门。庆幸晚了一步,就见俞故笙一脚踹开车门,抓着一个人从车上下来,气势汹汹提着就往内院里走。 因他行动太快,那门卫怔愣之中,也没瞧见俞故笙抓着的那个人是谁。 俞故笙逮了一个人直达滴翠苑方向而来,惠香听到风声,赶紧进院门来禀告。 小兰跟何妈正当诧异,还未来得及上楼去跟金穗心说,就见着俞故笙大步一跨,已进了门来。 何妈跟小兰使了个眼色,何妈率先上前一步,拦住俞故笙的去路,脸上带笑着喊了一声“先生”。 小兰趁着这个机会,三步并作两步快跑到楼上去。 金穗心不肯喝药,正要把药水倒进一旁的花盆里,小兰“砰”一下撞开了门,见状,也来不及去追问金穗心这是做什么,急切的连声说道:“太太不好了!先生带了人来!看着很是生气的模样!” 金穗心心头一抖。怕?她诚然还是害怕的。抓着药碗的手指一瞬间冰凉。可大约是尝了一回死的滋味,虽然还是害怕,却没有那样惊慌了。 她把手里的药碗放到边上,苍白如纸的面上没有多少表情:“他带了人来做什么?是想要把我抓去书房受罚还是丢进牢房里去等着问斩?怎样都好,我既然知道自己斗不过他,还争什么?”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金穗心话音刚落,那门被人一脚踹到了后头的墙上,接着就见俞故笙将手臂一抬,他右手抓着的那个人就被丢了出来。 那人落地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小兰吓得跳了一脚,低头看去,才见着原来俞故笙刚才拎着是脸上灰蒙蒙,头发蓬乱的的男子。 金穗心亦骇了一跳,惊骇里朝着那地上的人瞧去,待瞧见那人的脸庞,虽乌糟糟模糊了面目,可金穗心还是一下就瞧出来了。 “三哥?!” 金穗心唤了一声,即蹲下身要来搀他。 俞故笙拽住她胳膊一拎,金穗心整个人被他提起来,惯性之下,身子不由往后仰。 “太太!” 小兰惊愕下喊出了声。 俞故笙闻声扭头瞪了她一眼:“出去!” 小兰虽担心,却无可奈何,缩着脖子退了出去。 金穗心下颚上一疼,不禁抬眼,对上俞故笙那阴森冷锐的一双眸子:“心疼了?迫不及待了?好啊!金穗心,你好样的!” 他咬着后牙槽,每一个字都从齿缝关里迸出来。掐着她腕子的手收紧,再收紧,将要折断她手腕一般! 金穗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冷汗一层一层往上冒。 李琮见了简直心疼至极,上前就要来跟俞故笙抢人。 金穗心眼梢瞥见,因多少知道了俞故笙的脾气,急喝:“三哥!” 李琮翻身尚未起来,俞故笙从腰侧拔除一把枪来对准了他的额头。 第85章 教唆 “俞故笙!” 金穗心尖声惊叫起来,扭头抓住他掐她的手,张嘴狠狠咬下去。 痛从虎口处蔓延开来,俞故笙眸色阴狠森冷,浓重的黑色抓住了他眼眸前的一切亮色。黑至极点,才能掩盖那黑暗底下的血色。 他抬手抓住了她的后颈,指腹贴着那温暖细腻的肌肤,只要他稍稍一用力,就能扭断她的脖子,了断了她,也能了断他的痛。 周管家教唆人推她下水,季修年赞同柳方萍对付她,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对于他来说是灾难,理该处之而后快,偏偏他下不了手。明知道会死在她手上,他也不肯放手。 那就死吧,一起下地狱! 眸光里唯一的一点光彻底按下去,俞故笙掐在她颈上的手转抓住了她的肩胛骨,将人丢到了一旁。 扣动扳机。 “俞故笙你要杀了他,那就顺道也把我杀了!” 俞故笙那一双眼睛简直要吃人一般,他怎样都想不出她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打量着他当真是下不了那个狠手吗? 当即转了手,将枪眼对准了金穗心,咬牙切齿道:“好!你要死!我成全你!” 李琮起身扑过去,把金穗心挡在身后,怒目圆瞪:“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她是你太太!” “太太?” 俞故笙挑着眉眼,模样又矜冷又狠戾,周身的戾气再遮掩不住,一齐发散出来。 他手里提着枪,对着那互相珍重保护着对方的男女一步一步往前走。 李琮掩着金穗心往后退。 “我俞故笙的太太想要离开,只能死!” “在这之前,让我先解决了你!” 说着,把枪对准了李琮的脑袋,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李琮未察觉得痛。 紧跟着被人用力一脚踹到了边上,李琮回转身来,就见着俞故笙侧身过去,抱住了金穗心。 “十一?!” 李琮这才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 俞故笙一枪打在了金穗心肩上。不,应说,金穗心替李琮挡下那致命的一枪。 李琮愧疚、心疼不已,匍匐着要上前来。 俞故笙却因此恼恨至极,抬手就要杀了他泄愤。手臂被那虚虚的一道力抓住。 “和他没关系,放了他吧,俞故笙,当我求你了。” 她肩上的血汩汩而出,却还念着那个小子! 俞故笙面冷如铁,眼中的光已被血色染红:“你为他求我?” 语音里夹杂着笑意,那笑意是淬了毒的冷。 外边吵吵嚷嚷,房门被人蓦的撞开。金奕鉴见着地板上的血,满面凄惶的李琮,还有那虽搂抱着金穗心却面似修罗的俞故笙,当下就了然发生了什么。 他后头还有人追上来,见着眼下的情况,一时也怔愣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金奕鉴赶紧上前,跟俞故笙道:“不管怎么样,先叫医生!再这样下去,十一性命要不保了!” 俞故笙却两眼直落在金穗心身上不放。 他不出声,谁都不敢上前动作。 金奕鉴一是着急金穗心果然死了,自己的一盘大棋又得重新整饬,也担心俞故笙因为今天的事情迁怒到他的头上。 转头看向李琮,压低了声音,暗示李琮还不趁着这个机会赶紧跑! 却听到死一般的静里,俞故笙声调无情的开口:“你为了他,宁可死?” 金穗心身体里的温度似也跟着肩上的鲜血一般,清晰感觉到那一点一点流逝的冷。 越是感觉到死亡的侵袭,她的脑子反而越加清晰起来。 他今天把李琮带过来,为的是什么?当着她的面杀了李琮?不,他真要这么做,在进门的刹那就会一枪打在李琮的头上。 他一再的逼迫她,在她跟李琮的过去上做文章,为什么?是因为她俞太太的身份,是因为她令他感到丢了脸面,还是因为...... 想到那万分之一的可能,金穗心心头猛然揪紧,之后便是深刻的恐惧,并不是因为害怕似而生出的恐惧。 她清楚的看进他视线深处去,望见那瞳仁深处满满都是自己的影子。 咬牙忍着痛,她的思绪一点点的都回来了。 “不是。” 她能感受到一旁李琮眼中刹那的愕然与随之而出的挣扎、悲伤。金穗心强制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单单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俞故笙身上。 她看着他说:“我为他,是为还债。我......” 不知是不是身体深处察觉到了她的勉强与艰难,胸口登时一股气流涌上来,她喉头一甜,吐出了一口血。 金奕鉴见状,赶紧要过来。 俞故笙却在听到她那一句话时,眉峰少了一点锋芒。待她吐血,他再顾不上别人,把人抱着就往里头床上去,喝外边的人把医生喊进来。 金奕鉴和李琮一时之间被挤到了边上,拥拥扰扰的人跑进跑去,他们两个被彻底遗忘了一般。 金奕鉴朝里头看了一眼,料着俞故笙现在没空理会他们,他拽着两只眼睛直盯盯往房里瞧的李琮,到了一边。 李琮不肯,转身还要往那小楼上去。 金奕鉴用力把他一拉,道:“你现在上去,是嫌拖累十一还拖累得不够?” 李琮脸上灰败,看向金奕鉴的目光中都是伤怀痛苦。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不是俞故笙的对手,上海是俞故笙地盘,即便你回去继承糖王的家产都没办法跟他在上海斗。更别说你现在只是李家其中一个子嗣。” 糖王的产业他有没有份,能有多少份还是个未知数。 自然,这后半句话金奕鉴没有说出来。 只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你也别怪十一,她刚才说那句话,一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也是为了保住你的命。你看俞故笙刚才的样子也应该知道,他不会跟十一分开,而你要是再来纠缠十一,那么你和十一就会一块儿死在他手上。” 李琮目露迷惘的看着金奕鉴:“王爷......” 金奕鉴叹了一口气:“你真为了十一好,就别再来找她。或者......” 他意有所指的说道:“你有足够的本事压过俞故笙,杀了他,再把十一从他手里抢过来。” 第86章 她看不懂他了 金穗心的伤并不重,没有打在要害处,不过血流得多了点儿,身体虚乏了一些。 俞故笙在她房里坐了很久,夜很深了,才微阖了阖眼,开门出去。 她其实并没有睡着,清楚听到他开门离开,金穗心才睁开了眼。 金奕鉴还没有走,就在前边小客厅坐着。 何妈见到俞故笙下来,过来汇报了一声。 俞故笙道:“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说是担心太太。想见一见太太。” 俞故笙哼了一声。金穗心在金府是什么位置,在他们姓金的眼里是什么作用,当他不知道? “那就让他等着。待太太醒了,再让太太决定是见还是不见。” 何妈应了一声“是”。 俞故笙未再多吩咐,独自往书房去。廊下光辉将他的孤影拉得极长,踽踽独行,披着清冷的月光,更显孤冷。 在池水边站了一会儿,风吹得他更清醒一些。俞故笙蜷了蜷手指,那贴在他腰侧的勃朗宁手枪触觉这样清晰明显。 他掩映在黑暗里的瞳孔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池水,冷而静,深如海,难测又晦暗。 “我真没有想到你会为了她这样大动肝火。” 身后悄然来了人,俞故笙未回头,更未回答她。 “故笙,你是真的对她上了心吗?” 俞故笙视线扫了那跟在他身侧的女人的身影,声嗓一贯的平缓:“这样冷,怎么出来了?伤风好了?” “你还能惦记我,我很开心。” 柳方萍掩唇咳了两声,微低着头:“我以为你怪我,不再肯理会我了。” 俞故笙眸子里有一道水光折过,很快归于静谧,他脸上带了三分笑,看她的样子是温和的:“你一心为着我,我当然清楚。” 说时,抬手覆在她肩上,轻轻的拍了一下:“不过方萍,你跟在我身边这样久,应该清楚我的为人。但凡我要做的事,谁阻止,都要付出代价。” 他覆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掌明明温热,那热度甚至似能透过衣料,触到她肌肤上去。可柳方萍却不由的颤了一颤。 她面上有一丝白,手帕掩在唇边,声音低微微的:“是我做错了。我原以为.....” “以为什么?嗯?” 俞故笙问的声音很低,半弯着腰,两人看来十分亲密。甚至他看她的眼神都透着一点儿温柔。可那上扬的尾音里却含着不满与暗告。 “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 俞故笙将按在她肩上的手收了回来。视线远望,朝着池水的那一端看去,眸中星星点点,似是池对岸院子里的光都洒落在了他眼中。柳方萍抬头看了过去,不禁愣了一下。她原以为她会在他眼中看到心痛缱绻,可事实上,她在他眼里看到的,比眼下风平浪静的池水更显波澜不惊。 他们这样久了,她多少能揣摩一点儿他的心思。他的一点儿小动作,一个小小的表情,她都能揣测出一二来。柳方萍记得,得知王新荣要在他去闸北跟瘸老二谈生意的时候痛下杀手时,他也是这样,波澜不惊的跟她说,不要紧。让她不用太挂心。而后,在闸北的那场枪战中,王新荣身中数弹,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而在王新荣的计划里,该受到这样酷烈死法的人,是俞故笙。 柳方萍咬住了嘴唇,她心里翻腾起来。难道说俞故笙这样大的动作,其实并不是因为喜爱金穗心?难道他是有别的筹划?细细一想,近来他种种作为,又的确与平日行径相去甚远,他什么时候为了一个女人这样激烈过?他什么时候把一个女人看得这样重过?他是爱惜声誉的人,自从当上了坐馆,他不似那些粗鄙血残的帮派之主,只管着开疆拓土,手染鲜血,为钱为利,不择手段。他与文学巨子往来,捐助有才却穷困的学子,跟政商两界交好,不论是北平还是南京政府,他都游刃有余,至少面上,两边都要卖他一个面子。 他为人温和,爱才,被赞做当代的孟尝君。 为了一个女子闹得不可开交,恐涉及多年才堆积下来的好声明,他岂是那样不爱惜羽毛的人? 可是,金穗心又有什么需得他押上这许多来赌的?不过一个前朝皇室的孤女,缀着格格的名头,实际呢?不但手无缚鸡之力,且半点儿用处也没有。顶多那一张小脸还能看些。 柳方萍糊涂了。而在这糊涂之中,她发现自己竟看不懂俞故笙。她一贯以为自己是懂他的。到此刻才蓦然发现,他想什么,她可能半点儿都不清楚。 “故笙。” 咬着嘴唇,她低低喊了他一声,明明站在他身旁,却觉得离他那样远。柳方萍想伸手抓一抓他的衣袖,以填补一些她内心里的不安。最终只是揪紧了手里的一方帕子。 “金奕鉴绝非你面上瞧着的落魄皇族。”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回去吧。周管家,你也不必太挂心他了。” 他越过她要走。 柳方萍忙问道:“周管家跟了你那么久,除了这一件事,他没有不尽心尽力的。况且,那真正下手的人也受了罚,你就不能放了他?留他一条命,叫他回老家养老也好。” 俞故笙微低的眸中几层光色在交错,看得柳方萍心惊,不自觉别开了视线。 “你真想留他的命?” 柳方萍心上猛的一抖,像是暗藏在心底里的丑恶被一下子抓到了台面上来。她猛抬头,想要跟他解释。却发现俞故笙早已经离开,只她一个人站在冷风直刮的池水旁呆呆的受着。 喃喃的动了动嘴唇,柳方萍收回视线,她捏着帕子往回走,事实上,即便俞故笙还未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想要周管家的命,无可厚非。 秋安见着柳方萍失魂落魄的过来,急忙扶住她:“二姨太这是怎么了?跟先生谈得不好?” 柳方萍摇了摇头,道:“他不肯放过周管家。” 秋安长吐出一口气:“这不是很好?周管家知道得太多,留着他,总是不好。” 柳方萍要说什么,她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回去吧。” 第87章 因势利导 “滴翠苑里最近热闹得很。那个小贱人正当得宠呢!先生为了她,连名声都不要,竟把李三少爷从金府拖到滴翠苑,差点儿毙了!” 古柳在旁缩着肩膀,绘声绘色的说道:“听说要不是太太,是那个小贱人,要不是小贱人替李三少挡了一枪,这会儿李家就该来人找麻烦了!” 被禁足在萧园不得出去的萧佳容听了,非但不觉得解气,反而脸色越加难看起来:“先生就没有罚她?没杀了她?” 古柳摇了摇头。 陈妈道:“先生叫医生过去给包扎了,说是没什么大事,养养就成。” 萧佳容握在桌角边上的手,指甲都掐出白痕来。她扭曲着脸庞,咬牙切齿道:“真不知道她使的什么手段,故笙被她迷昏了头!绿帽子都戴到脚后跟上来了,还护着她!” “折梅舍呢?出这样的事,折梅舍那个自诩贤妻的‘梅妃’没去劝?” “去是去了,但不知道先生说了什么。折梅舍没什么动静。二姨太最近几日越发少出门,说伤风还没好,怕过给别人。” 陈妈说:“她一向最注重表面功夫,先前滴翠苑的落水,她还让人送了老山参过去,不过这一回却没什么反应。看来是先生跟她说了什么,叫她定心了。” 萧佳容皱眉:“要叫她定心,可不容易。” 她蹙眉深思起来。柳方萍对滴翠苑的态度,很显然是不在意到连表面功夫也不想做的地步。要是滴翠苑的真在俞故笙心里有那样重要的地位,按照柳方萍的个性,她呕得要死,也绝不会不粉饰太平。 “难道说这里面有别的缘故......” “四姨太,彩萍来了。” 这屋里正说着话,外边汀兰喊了一声。 彩萍嫁了人,就只能在外边待着,其实俞府原来并没有这样的规矩,之所以定下这规矩来,还是因为彩萍嫁给章应景并不是那样光彩的缘故。 既是一个不光彩的人,一段不光彩的,有悖她颜面的婚事,萧佳容当然是不想见的。可想一想,俞故笙不允许萧园的人在外多走动,除了汀兰他们去账房里那点儿东西,自己真是跟坐监牢一样了。外边的事情全凭他们去账房路上听到一星半点儿,更别说是做些什么。 萧佳容自然也着急,难不成就这样被关一辈子了? 而彩萍不一样,她就算是在外院,也比他们要行动自由得多。打听事情方便。章应景虽被调到了外边院子打杂,相比从前,反而能里外都搭到一点儿边。要办什么事情,容易许多。 萧佳容喝了口茶,理了理膝上的印尼绣花毯子,道:“让她进来。” 彩萍是替账房送东西过来的,进了门,她把手上的缎子放下。 “这是绸缎庄刚过来的印度丝绸,四姨太先前让人在账房先生那里留了话,绸缎庄一有货那上门,我就送过来了。” 彩萍半弓着身,站在萧佳容面前,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来往萧佳容这边看:“四姨太近来可好?” 眼神小心翼翼的,见着萧佳容没有不快的反应,彩萍掐了自己一把,立刻眼眶红了。她忙假装掩饰的低下头去,吸了吸鼻子。 “你们都出去,我跟彩萍有两句话说。” 汀兰、陈妈听了,都应一声,开门退到外边。 萧佳容定了定嗓子,摆出一副也同样很惦记彩萍的模样,放缓了声音说道:“你在外边受罪了,我这里都很好。” 彩萍听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说:“四姨太到这个时候还要维护我,我哪里不知道呢?萧园被先生禁足,都是叫我连累的!是我给四姨太出了馊主意,害了您啊!” 萧佳容嘴角面上带起的一点儿弧度听了这话要往下掉。她自然是怨彩萍出了那样一个主意,偷鸡不成蚀把米。可究竟背后有人盯着,就算彩萍不出这主意,她要被撂倒也是迟早的事。 缓了缓胸口的怒气,萧佳容喝了口茶,道:“你起来吧,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我心里有数。” 彩萍小心的抬头看她:“四姨太真不怪我?” 萧佳容想要冷笑,呲她两句。不过一想稍后还得用到她,便把这几句怨恨的话都咽了下去。点了点头道:“我要是还怪你,能让你进来见我?” 彩萍揉了揉眼皮:“是四姨太宽宏大量。” “嗯,你起来说话。” 彩萍便依着她意思站起来。 萧佳容上半身往她方向倾过去,就要说话。又想自己这副样子未免显得太过着急,倒要让彩萍觉得自己是非用到她不可,令自己落了下风。便又坐直了回去。 萧佳容东拉西扯的问了彩萍两句婚后的生活,无非是章应景虽一双腿脚不好,人又长得一副痴蠢模样,可因为在账房做过事,手里有几个钱,三天之中有一天半是要去找姑娘玩乐的。对彩萍也怨恨得很,夫妻之间很不和睦。 彩萍这一次跟账房那里使了几个钱进来,也是想见着了萧佳容之后想一个办法,好摆脱章应景。 萧佳容先听得有些不耐烦,待听到彩萍说章应景有去寻姑娘赌钱的恶习,眸光亮了亮,人也精神了不少。 她不着急打断彩萍,等彩萍都讲完了,才长长叹出一口气:“也是我没有能耐帮你。要不然何至于叫你受那样的刁钻东西揉搓?要是......” 说着,就闭上嘴,皱着眉头。 彩萍听了这前半句,还以为萧佳容有什么主意,等了半晌,也没等来下半句。 彩萍心里一急,忍不住就道:“四姨太,我是跟着你来的俞府,我的娘家人也只有你了。你多少替彩萍想个法子,吃喝嫖赌的人,家里有几个能善终的?我不想死在他手上啊!四姨太!” 一边说,一边哭着伏在地上。 萧佳容看她这样子,真有点儿被逼急了的样子。抿了抿嘴唇,等彩萍哭了一会儿,才做出无奈的模样来说道:“你找我,我自身难保,也实在无能为力。要是二姨太肯插手.......” 第88章 暗潮涌动 “二姨太?” 彩萍止了哭声:“二姨太怎么会过问我这样小人物的家事?” 她没好说,况且萧佳容跟柳方萍一向是面和心不和,即便有几次联手,也都是为了除掉相同目标的时候,眼下萧佳容失势,柳方萍只要一门心思对付滴翠苑的新太太就是了,怎么可能耗费精神来帮萧佳容娘家带过来的一个小侍婢呢。 萧佳容看她低着头,眼珠子滴溜滴溜的转,怎么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心里暗暗骂了一声不要脸的丫头,面上还是那副真心关怀她的忧愁模样:“我跟二姐姐虽然有一点儿误会,但是二姐姐为人一直都和煦宽厚,你既然过得那样不顺心,她听了一时心软,愿意帮你,也是很有可能的。” “四姨太。” 萧佳容又开始打太极。无非是她刚才的话令她心里不痛快罢了。彩萍咽了口唾沫,她实在受够了章应景在床上折腾人的手段,自从他被调到外院,又被他阿叔教训了一顿之后,章应景就把她当仇人看待。昨天晚上喝醉了酒对她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在床上死命折腾,最后还说要把她卖到窑子里去。 她虽然是萧佳容带过来的娘家侍婢,可这是民国,早不施行那一套卖身契不卖身契的,彼此都是自由身。真叫章应景卖了,萧佳容又显然是对她不在意的,到时候,谁还能想得到她?她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了。只能提早给自己谋出路。 “四姨太,只要能摆脱了章应景那个狗娘养的,您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彩萍咬牙跪下去磕了个头:“就让您救救我,让我往后有机会报答你。” 萧佳容心里已得意,面上还要伸了手臂虚扶她起来:“你这话说得,我要你报答什么?” 她做出艰难的模样,似很勉强才下了一个决定,说道:“我这里有一个主意。至于能不能成功你自己去办。不管办得成办不成都和我无关。你以后别说我害了你就成,报答的话,就免了吧!” 彩萍忙点头:“多谢四姨太!” 萧佳容示意她凑到跟前来。 彩萍两手在脸上胡乱的抹了一下,也不急着起来了,就跪着膝行到萧佳容跟前。 “听明白了?” 彩萍听完她的注意,有点儿害怕:“二姨太她不会因此就怨恨上我吧?” 萧佳容眼皮往上一翻:“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你要是不敢,趁早不要动跟章应景分开的念头。” “其实,”彩萍犹豫着说道,“只要四姨太你肯跟咱们院子里摆弄花草的......” 彩萍话还没有说完,萧佳容面色大变,急喝了一声。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萧佳容缓过劲儿来,神情十分紧张的说道,“好了!愿不愿意都是你的事情!我没空,也没能耐帮你什么!你出去吧!” 彩萍被轰了出来。面色很不好看。 陈妈带了她往外走,一边在她耳朵边上好心劝道:“四姨太被困在院子里好一段时间了,心情不好也是自然的。你在她身边的时候比我还长久,不会不知道她的脾气。” 走到院门口,陈妈看着彩萍,很郑重道:“至于四姨太说的话,你仔细想一想。你觉得不妥当,想别的办法也能够。但我得劝你一句,你可千万要记得,在俞府,谁才是你背后的靠山,不能糊涂了。” 说完,把怀里的一条手帕拿出来,放到彩萍手里:“擦一擦脸上吧。” 就往里头走了。 彩萍低头看了一眼陈妈给的帕子,登时眼睛一利,想要扔出去。可是想了想,还是揣紧了。 萧佳容的意思,是要借着她的手来给柳方萍等人搅搅局,能够除掉一个两个,当然是最好的。可是萧佳容自己也知道柳方萍在俞故笙这里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姨太太。所以她想要的并不多,一,恢复自由出入;二,要让柳方萍也尝一尝被俞故笙冷落的滋味。 萧园里暗藏玄机,折梅舍里亦安静得很,至于滴翠苑...... 小兰担忧道:“不知道先生会不会生太太的气,而不再往滴翠苑来了。” 何妈正把药往碗里过滤进去,听了这话,扭头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跟惠香一样,专钻主人家房里的事情。” 小兰急道:“先生可有两天未来了!太太那精神,我看着蔫蔫儿的,我这是担心。” “少担心这些没用的,你把药给太太送上去。等一会儿,金府的人要过来。” 金奕鉴在滴翠苑等了一天一夜,未等到金穗心醒,只能回去了。这两天又天天的过来,让外边的人进来传话,说要探望金穗心。金穗心没松口。今天早上,不知道他拿了什么给金穗心,金穗心瞧了之后,就说让他晌午过了再来。 何妈很担心金奕鉴要说些什么不当的话,令金穗心原就不大好的身体受到刺激,又要令伤情反复。 可她也没法儿做什么主,俞故笙丢下话,金穗心要不要见金家的人都由她。底下的人干着急也没有法子。 “那什么王爷又来做什么?上一回的家用花完了?”小兰撇着嘴道,“一天天的就知道跟太太身上要这个要那个,就李三少也是他们府上闹出来的事情。要不是那个金七小姐三番两次的来闹,又故意在生日宴上把李三少带过去叫太太跟他见面,闹得先生都知道了,如今也没有这一场风波。一家子害人精!” “少多话!” 何妈抬手打了她一下:“我看太太这几日一点儿生气都没有,这个金老爷过来,说不定能让她恢复一点儿活气。” “你说这话,我不敢相信。” 小兰低头瞧了瞧碗里的药,皱着眉头道:“太太的伤不都是西医在看的?怎么还喝上中药了?” 何妈眼神闪躲了一下,佯装转过身去忙别的活儿,横着脸道:“叫你去送就去送,这是医生开的方子,总是对身体好的。还能害了太太不成?” 小兰嘻嘻一笑:“谁害太太我都信,就何妈我不信。” 说着,端了药往楼上去。 还未走到门口,先听到房里有什么东西摔到地上,乒铃乓啷的,小兰一怔,赶紧过来推门。 第89章 苏醒 “太太?” 小兰当金穗心摔倒了,所以紧赶着进来,却见室内安静得很,当中的确有一只茶杯摔裂在地上,却未见到金穗心的身影。 小兰走到里边,才见金穗心从洗浴间出来。 “太太。” 小兰把药放到桌上,走过来:“你没事吧?” “没事,”金穗心看到她担忧的眼色,很平和说道,“刚才口干,想喝一口茶,不知怎么回事,手抖,把杯子摔了。” 小兰蹲下身收拾碎瓷片:“想要什么,你只管叫我们,从床上下来干什么?你伤还没好呢。” 金穗心坐在桌边上,看着那杯黑褐色的汤药,不知在想什么。 小兰唤了她两声,才把她唤醒过来。 小兰担心道:“太太.....” 喊了一声,却没有立即说下去。 金穗心多少猜到她要讲什么,直接把药喝了,道:“你出去把我八叔喊进来。” 小兰虽有很多话想要说,可忍了忍,还是咽了下去。应了一声,便出来让人传话,把金奕鉴带到了小楼上。 金奕鉴被拦在外头,心里多少憋闷发恼,不过想到因为金慧敏,自己这也算是间接着得罪了俞故笙。眼下看来,金穗心跟俞故笙的关系像还未有修复,自己再要在滴翠苑里闹出点儿什么动静来,真要把这条线给断了。因此进了门,只装模作样的咳了一声,眼睇着小兰出去了,才往金穗心跟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你跟了姓俞的,倒比在金府的时候派头还要足了点儿。怎么样,这一门婚事,多少要算八叔没有亏待你吧。” 金奕鉴进门的时候就把周遭给打量了一遍,并没有看到俞故笙从他那里拿走的《江山瑰丽图》,心里头的恼闷更盛了一点儿,说话也加了点儿不客气。 不过他在金穗心跟前向来是托大的,这一点儿不客气便也不显得怎么样了。 金穗心未理会他的不善口吻,直接将他托人送来盒子拿出来,放到桌上:“八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奕鉴接了盒子过来,很不以为意的打开,拿出里边一簇头发,笑道:“这有什么意思?我是担心你要把八叔忘了,把金府的人都忘了,送一点儿东西来提点提点你。” “这头发,你以为是谁的?” 金奕鉴露出蜡黄的牙齿,朝着金穗心笑:“你以为是敏杰的?” “你!” 金穗心一下站起来,大约是因起得急了,头登昏了一下,她忙两手按住桌面。 “上回就不该轻易的就把信给你。我是信任你,相信你一定尽心尽力的替八叔办事,才替敏杰传了那封信。可你要是敢耍花样。” 金奕鉴一只手放在桌面上,半个脑袋伸过来,露出凶狠威胁的模样:“你弟弟敏杰的性命会怎样,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你敢!” 金穗心按在桌上的指骨发白,身体轻微发颤。 “敢不敢可不是我说了算。”金奕鉴抬了抬下巴,“好侄女,你阿玛跟我是亲兄弟,八叔也不想自己兄弟的子女有什么损伤。可咱们都是为了皇上的江山,为了咱们皇室宗亲!只要你肯答应八叔,好好跟在俞故笙身边,替八叔做事,八叔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帮你把敏杰从东洋带回来。” 他唱了黑脸,又转过来唱白脸。金穗心寒得手脚止不住的颤抖,可她又能怎么样反抗?敏杰在他手上,她真的能丢掉胞弟不管,任由他去吗?她不能。 “你说帮我们姐弟,我就能相信你?” 压着心中汹涌至极的厌恶与怨恨,压着那害怕与恐惧,金穗心一只手握住另外一只手,拼命拼命的压在虎口处。先前被碎裂的花瓶所割伤的掌心似破了疤口。越疼,才能令她越清醒,让她能够从伤口处的血液汲取勇气跟力量。 “八叔是为了江山宗室什么都能够牺牲的人。我们姐弟不一样,我只要敏杰。你想让我帮你做事也行,可八叔你也知道俞故笙是什么样的人。你答应我两件事,我也答应你。” 金奕鉴面上显而易见的掠过恼意,可他眼光一闪,很快将那恼恨压了下去。暂且把这颗棋子安抚下来才是最要紧的。往后,他有的是办法处置她。只要金敏杰还在他手上,他就有无限的筹码。 压下那口气,金奕鉴说道:“好,你说来我听听。能够办,我自然替你办,可要是不能.......” “放心,我绝对不会为难八叔。” 金穗心两只手贴在桌面上。她手掌心里的伤果然是再度流了血,她将手掌心压在桌面上,刚渗出的热在瞬间碰触到桌面的凉,又再度倒贴到流出热血的伤口里去。冷得金穗心一个哆嗦。 然而她面上是越发的沉静了。 “第一,我想让八叔好好安置李琮。最好是能够送他安全回东南亚。” 金奕鉴虽想要利用李琮,但事实摆在眼前,李琮要是在上海,永远都会被俞故笙压得死死的,且很可能他非但帮不上,还可能坏复辟的大事。 他点头:“好。不过你要想个办法让他死心。” 金穗心想了想,目光一瞬间冷绝下来,她很快起身,走到那梳妆台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子,将自己的头发抓了一把,毫不留情剪了下来。 迎着金奕鉴惊愕的目光,她面容发冷的把断发送了过去:“你带这个去见他,就跟他说......” 她眼皮微微下垂,睫毛在不停的抖动,半晌才再度抬起,眸光清亮至极:“就说我祝他好,也请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我这辈子再不想见到他,请他回东南亚去,再也不要来打搅我的生活,别逼得我走投无路,非死不可。” 金奕鉴把断发接了过去,心道李琮那副固执的模样,要当真听到这话,不知是怎样心死如灰的情境。不禁有些讶异自己这个侄女的决绝。 金穗心深吸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 她转过脸来,直直望进金奕鉴的眸中:“我要确定敏杰现在是安全的。否则,我情愿鱼死网破,也绝不帮你一分一毫。” 她忽的一笑,面容璀然,可眼里的光却妖冶含着凶光:“八叔不妨想想,要是俞故笙知道你对他用了什么手段,整个金家,连着在上海的皇室宗亲,会怎么样?” 第90章 横生枝节 金奕鉴原是想要来威逼她替他打听武川流的下落,顺势促成他与武川流的会面,却没有想到居然被金穗心给黑了一把。 他暗暗打量着这个一贯在他面前都表现的柔弱的侄女,虽早前已知道她的沉敛,可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谋智。 胆子竟也这样大。 压着心头的愤恨与不满,金奕鉴哼道:“别一贯对着我提这个要求,那个要求。你想要确认你胞弟是不是还活着,这好办。到时候我让武川流手下的武士寄一张他最近几天的照片过来,或者拍一段片子给你看也可以。可是你又能答应我什么?” 金穗心冷着脸,一副冷傲模样:“你无非是想要让我帮你跟武川流见面。自上回我告知你武川流还活着,外边便一直没有有关他的消息再传出来,而你也并没有别的事项要让我办。” “哼,算你猜对了一半。” 金奕鉴扫了她一眼:“可却并不是我没有事项要让你办,而是俞故笙始终阻拦着金家的人跟你会面。” 慧敏跑过来吵闹,惹得俞故笙心中不快,这自然是一个原因。但内中真正的缘故,金奕鉴怀疑俞故笙已经知道金穗心私底下在做着什么,很有可能他既是在警告金穗心,也是在婉转的想要收金穗心的心。毕竟从先前金穗心受伤时他的表现来看,金奕鉴以一个过来人看俞故笙的情况,很显然,俞故笙对他这个侄女儿是动了念头的。 倘若金穗心被俞故笙收买了,自己就真的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这也是金奕鉴今天这一趟恩威并施的缘故。 “有消息说武川流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行踪却被俞故笙掌控住了。表面上,好像他已经定了将要回东洋的船票,但究竟到时候能不能回到东洋,还是一个未知数。再者,我要是没法儿跟他见上一面,西北方向的严将军将会因为无法得到实际的消息,而可能贸然拥护皇上进京,令皇上陷入危险困境,至于你弟弟......” 他未说完。可金穗心知道他想讲什么。如果武川流不能毫发无损的回到东洋,她弟弟就会成为皇室宗亲向武川流家族失信的牺牲品。 这帮困囿沉溺于过去不肯放手的疯子。是他们想要恢复往日的荣光与富贵,却抓着他们姐弟两个去当质子诱饵。 “好。” 金穗心一口答应:“我会帮你跟武川流见面。” “七天之内!” 金奕鉴道:“七天之内我必须见到武川流!” 金穗心沉静的望着金奕鉴,一时不说话,直把金奕鉴看得心中发毛,她才掉转开视线,声音很轻的说道:“八叔,别说我不信任你。做生意尚且要讲究一个银货两讫,如果在这七天之内,两件事之中你不能完成其中一件,那别怪我无能为力。” 金奕鉴一听,登时瞪圆了双眼:“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只是跟八叔学罢了。” 她声音温软,看向金奕鉴的神情越发的温和。 偏偏是那样温和的眉眼,却令金奕鉴心中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安。他仔细的看着眼前的侄女,好像她变了一个人似的,叫他完全认不出来。 “好!七天之内,我会让李琮离开上海!”金奕鉴咬紧了牙关,尽管内心十二万分的不愿在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面前低头,可为了大计,还是咬牙忍了下来。 他说:“我这里还有一个消息,俞故笙这段时间一直在找能通晓外国语言的帮手。不论你能不能用得上。” 他咬牙暗告道:“你要是再跟俞故笙把关系闹得这样僵,别怪我没提醒你,七天时间一到,你再要跟我谈条件,咱们可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金穗心眉眼顿暗,压抑着满腔的厌恶,她笑得越发璀璨:“用不着八叔担心。八叔还是多替七姐姐担忧吧。白白做了那一场生日宴,别最终成了他人口中的笑柄。” 谈到金慧敏。有金穗心那一簇断发在手中,金奕鉴倒不是不担心说服不了李琮,反而担心金慧敏会因为李琮的离开而发疯。他眉头紧皱,厌恨无比的看了金穗心一眼,起身开了门就走了。 外边,何妈跟小兰等人都担心金奕鉴对金穗心不礼貌,毕竟这父女两人都是有劣迹在人眼里的人。因此见着金奕鉴进了金穗心的房门,一个个就都在外边,或楼下等着,只要那房中有一丝一毫的异动,几个人就预备着立即冲进去。 可金奕鉴进门之后,里头倒是很安静。正当几个人既想要放下一半心来,又始终无法完全放心之际,就听到那房门被人重重的一推,金奕鉴面色不大好看的大步跨了出来。 小兰在小楼楼梯转角的地方等的,金奕鉴一走出来,很快就跟她碰了面。 他脸色铁青,眉毛下拉着,气愤里夹杂着漠然,急匆匆扫了小兰一眼,“咚咚咚”的就往楼下来。一贯的往院门外走,连楼底下的何妈跟惠香都未瞧见。 何妈跟惠香见了,忙上了楼来,跟小兰汇合。 “看那样子,倒不像是得了好处走的。” 何妈拍了小兰跟惠香的肩膀:“少在这里嚼舌根,还不赶紧下楼干活去?” 惠香笑道:“何妈刚才紧张得脸都皱起来了,这会儿知道说我们两个不是了。” 小兰也抿着嘴笑。 何妈把两人往楼下一赶,自己往金穗心房门口来。 小兰一只胳膊搭到惠香的肩膀上,笑微微道:“我觉得咱们滴翠苑真挺好,何妈人和善,你又是好说话的,太太更爱护我们,咱们几个长长久久在一块儿,即便是太太不得先生喜欢,我都乐意跟着她。” 惠香却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兰搡了搡她:“想什么?” 惠香一只脚差点儿踏空,幸好小兰一把抓住她。 “怎么了?发什么愣?” 惠香急看了小兰一眼,摇了摇头。就要走。 小兰抓着她的手不放:“你说话!你要是不说,我就去告诉太太!” 惠香吓了一跳,立刻惊惶得红了眼眶:“小兰姐,不要!别告诉太太!” “那你说!” “我,我对不住太太!”惠香眼睛红得厉害,看了看小兰,两手一捂脸,不禁哭了起来。 第91章 求助 小兰抓住惠香的手用劲儿掐了一下。 惠香疼得缩胳膊。 “哭什么哭!快说!你到底做什么对不起太太的事!” 小兰恶狠狠的指着惠香:“最好别叫我知道你是跟这院子里的哪一个联合了对太太不利,否则.......” 小兰龇牙:“你知道厉害!” 惠香连连摆手:“我没有!” 小兰没了耐性:“快说!” 惠香被小兰这凶恶的模样怔住了,抽抽噎噎的说:“我大哥好赌,前几天他又输了一大笔钱,找到我这里来。我原来想求太太帮忙的,可是太太和先生那会儿正闹不开心,后来,后来太太又落了水......所以.......” 小兰已经猜到了什么,抓着她一拎:“你偷了太太的首饰?” 惠香急忙摆手:“我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情来?” 惠香低着头道:“前两天,我大哥被债主逼到门上,家里被抢了个精光,对方还威胁我大哥说要是他再换不上钱,就要剁了他的手脚。我娘老子被吓得病倒在了床上,我也是没办法,一时,一时鬼迷了心窍,就去七里院,想看看之前三姨太有没有什么落下的,能卖了换钱,好歹把这段时间给熬过去了。可是,我心里总是不安。” 小兰脸色已经铁青下来:“三姨太走了之后,这七里院就一直由太太派咱们过去看着,太太说过了,里边的东西一样都不许碰!你大哥他赌钱输了,这是他自己造的孽,你过问什么?你娘老子病了要钱,只管问我或者何妈!现在可好!要是不被知道还好,要是被那两个院子的人知道了的,一定捅到先生跟前去。先生虽然不在意三姨太,可这究竟是面上的,只要那两个有一个出头,再加上先生现在跟太太的关系.......” 小兰说着,横着脸一指惠香:“太太出了差池,你就等着瞧吧!” 一边说,一边松开惠香的胳膊,往那房间里去。 惠香眼窝子里又溢满了眼泪,带着哭腔要拉小兰:“小兰姐,你想干什么?” 小兰道:“我去跟太太说清楚!” “小兰姐!不行啊!要是太太知道了,她一定会责罚我的!我......” “你是情愿被太太责罚一顿,还是等到咱们滴翠苑整个儿都遭殃之后再站出来替太太分辩?!” 小兰虎着脸道:“你要想想清楚!” 惠香被小兰指着鼻子训斥,一句话不敢多说。 “回你房里待着去!”说罢,小兰不再管她,起身就往金穗心房间来。 金穗心正当因与金奕鉴一番缠斗下来,感到十分疲惫的时候,听到敲门声,她要起身,一只手握着胳膊,却觉得身体里突然的没了力气,怎么都站不起来。她扶着突然发疼的额头,出声道:“进来。” 小兰推门进来,见金穗心一手支撑在桌面上,似乎不大舒服。已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赶忙上前来啊扶她:“太太哪里不舒服?” 金穗心摇了摇头,可又说不出“不舒服”那三个字来。 小兰道:“我扶太太到里边儿去休息。” 金穗心点头,就着小兰的手往里边屋子来。 她梳妆台边上的架子上放了一瓶季修年送过来的香水,说是法国新出来的香味。季修年说对金穗心近段时间晚上总是做噩梦有点儿好处的。让小兰他们没事儿的时候就往金穗心房间里多喷一喷。 小兰记着,进来就拿香水瓶子朝着半空中喷了一下。 金穗心闻着那并不醒目的香气,坐在梳妆台边上好一会儿,身体里那很难说的明白的类似于麻痒的啃噬之感渐渐的就消失了。脸上的气色也恢复了一些。 小兰问道:“太太现在觉得好一点儿了?” 金穗心点头,视线往那小兰刚才拿的香水瓶看过去:“这是什么时候拿过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小兰道:“是季先生拿过来的,说刚从法国来,就从百货公司拿了一瓶给太太用,算是当跟太太赔不是了。” 除了那天在院子里,金穗心跟季修年没有什么往来。她心里虽然多少能够猜到那天是季修年有意让她看到俞故笙怎样处置底下的人,对季修年有了一点儿戒备之心,然而她转念一想,季修年跟在俞故笙身边许多年,自己只是刚嫁过来不就,既然俞故笙和季修年是多年的兄弟,对于她这样一个贸然闯入的人,当然是也同样存着一点儿戒备的。他故意让她看到俞故笙的手段,大约是有点儿想要威吓她的意思,也不是不可能。 金穗心再度看了看那瓶香水,想季修年应是见着她因为那件事而吓着了,所以送一瓶香水来做一个表面文章。 便没有再多过问,只看了小兰道:“找我什么事?” 小兰迟疑了一下:“我跟何妈担心太太受委屈。” 金穗心不禁笑了,看着小兰的目光也柔和起来:“我怎么会受委屈?” 小兰就道:“太太心善,不愿意说别人的不是,可我跟何妈都是长了眼睛的,知道谁是好人,谁是恶人。总之,太太要是受了委屈,只管跟我和何妈讲,我们一定会替你讨个公道的!” 金穗心便好笑起来:“你们要怎样替我讨公道?” “先生总是会帮着太太的!” 小兰很理所当然的说了一句。却见金穗心面上的微笑渐渐的就收了起来。 小兰当她还在生俞故笙的气,不禁小心道:“太太还恼着?可是先生对太太是当真不错的,太太不适这几日,先生几乎天天过来,不过有些时候是不上楼罢了。” 小兰道:“他就在院门口那儿,问我或者何妈,又或者是惠香,问说太太这两日怎么样了。先生是在意太太的。” “不知道他给你们灌了什么迷药,让你们这样维护他。” 小兰便要解释。 金穗心摆了摆手:“好了,我都知道了。” 小兰却还是站着不走。 金穗心道:“还有事?” 小兰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说道:“太太,有一件事我不敢瞒着你。惠香为了替她那恶赌鬼大哥还债,偷了三姨太的东西去卖。这件事要是被人知道了,先生一定不会放过惠香的。” 小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太太,你救救惠香吧!” 第92章 烈焰已生 金穗心倒被她吓了一跳。待听明白小兰说什么,金穗心面上看不出别的神情,只呆呆的坐着,眼神显得有点儿涣散。 小兰很不放心的喊了她一声。 她眼皮急眨了几下,像是在遮掩什么,然而待目光落定在小兰的身上,却是很明亮,又温和的。 “小兰,跟着我这样的人,让你们为难了。” 小兰忙道:“太太怎么说这样的话?明明是我们给你惹麻烦了,我代惠香跟太太道歉,太太......” 金穗心摇了摇头:“惠香没有错,错的是我。如果不是我没用,她又何必铤而走险?是我懦弱得太久了。我总觉得,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总觉得我已经很努力的在挣扎,而事实上,我有‘挣扎’这个念头就是不对的。这个世界不会给一个懦弱的人求生的机会,要么死,要么努力的活下去。在摇摆之中,相信老天会替你安排,替你做出选择,都是愚蠢的。” 小兰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看金穗心那一副看淡却又坚毅的模样,心中很有点儿忐忑不安。 金穗心抚了抚小兰的手背,道:“你不用担心,也跟何妈他们说,我很好。” “太太是真的很好?”小兰迟疑道,“我瞧着你的脸色有点儿坏。” “先前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这会儿想明白了,慢慢会好起来的。”扶了小兰的手,金穗心道,“你先出去,我要稍稍歇息一会儿。” 小兰得了话,出去了。 金穗心沉吸了一口气,屋子里的香水味道便像是一根线似的从呼吸道一直通到了肺部的位置,大约是用得力狠了,金穗心觉得肺部往上,连到心口的位置都有一星星的疼。 她闭上眼睛,两手放在胸口,学从前跟阿玛在洋人教堂里祷告时那样,默默的念着:三哥、敏杰、阿玛,所有的过去,再会。 从今天开始,她会是个全新的金穗心。她不会再任由人宰割,她不会再害怕,所有拦在她面前的人和事,她不会再手下留情。 睁开眼,眸中一贯清明。只是此时,那清明之中攒了狠与冷。 这日晚间,俞故笙刚从公司里出来,还未上车,一个人持着砍刀,忽然从半中间冲了过来。 公司里的保镖还有汽车上的司机见状立即反应过来,要阻拦那人。 那人显是有备而来,狠砍伤了几个过来阻止的人,突然从腰间摸出一把枪来,冲着俞故笙“砰砰砰”就连开三枪。所幸俞故笙跟前,两个保镖肩膀与腹部中弹,俞故笙并未受重伤。 可子弹擦过他胳膊,还是令他受了点儿小伤。 柳方萍听到,也不再待在院子里称病不出了,急忙赶到俞故笙这边来要探望。 小陈照例拦在院子门口。 柳方萍身边的人还未开口,俞故笙已从里头出来。柳方萍见状,急忙上前,满目紧张的查看他究竟伤到了哪里。 “不是大事。” “还不是大事?你都多少年未曾遇上这样的匪徒了!” 十分心疼的看着俞故笙包扎的伤处,柳方萍道:“这个人多大的胆子!竟敢当街行凶!一定要抓了他起来大大的治罪!” 俞故笙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对于柳方萍的话,他没有反对,却很有探究的看了她一眼,道:“是吗?” 柳方萍怪道:“你怎么这样看我?” 俞故笙半低下眼来:“你知道今天这个人是为了什么来杀我?” 柳方萍心里一“咯噔”,却是更加莫名:“难道和我有关?” “和你倒没有多少关系,只是这个人曾经是周管家手底下的人。” 周管家的下落,柳方萍没有再去追问,可不问也是知道的,俞故笙不肯轻易放过他,他的处罚再低,剁手挖眼总是少不了的。在这样的乱世,一个人遭了这样的处罚还能活多久?还不如一死了之的。 柳方萍听到跟周管家有关,不禁有些忐忑。她这段时间连门也不大出,就是想要向俞故笙证明即便她之前跟周管家有些什么往来,在他告诫了她之后,她也是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要重新改过的。可眼下来这么一出,岂不是弄巧成拙,反而令俞故笙以为她这段时间闭门不出是为了出其不意,想要谋害他,来个彻底决裂? “故笙!我.......” 她立即想要解释。 俞故笙食指点在自己唇上,眸色极深的对着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听我说完。” 他道:“他曾经是周成手下,因为犯了帮规被周成逐出青龙帮,后来加入了复辟的队伍,这一次他之所以来杀我,是因为他做事的当铺里得到了这么一件东西。” 俞故笙从口袋里拿出一块上好的翡翠雕琢而成的并蒂莲。 柳方萍见了,当下感到一阵眩晕。这是她曾送给三姨太花柏莲的东西。而当年之所以她会送花柏莲,正是因为花柏莲知道她这件东西来得不干净,简直是威逼之下拿走的。而现在这东西在俞故笙手里,而俞故笙...... 柳方萍抬眼看他,他盯着她的目光一动不动......柳方萍心直往下坠......很明显,他是知道了的。 “故笙!故笙你听我说,这个东西很多年了,真不是......” “不是严锡鹤派人送给你的拜谢礼?” 柳方萍的面孔“唰”一下,所有血色都褪了个干净。 “我真没想到你这样大的胆子!” 俞故笙蓦变了脸,把翡翠往她身上扔去。明明并不重的东西,柳方萍却像是被重物击中一般,脚下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 “故笙......” “故笙。” 柳方萍嗓子发紧,还想要说什么,却听到身后有人与她同一时间喊出声来。柳方萍蓦然回头看过去,那眼中一瞬间的凶恶与杀意,简直叫人无法忽视。 金穗心被吓得登面色惊惶,往后退了一步。小兰忙扶住她。 “二姐姐跟你有话要说,我,我先回去。” 她低着头,就要往回走。 俞故笙冷着脸,瞧都未瞧柳方萍一眼,直接过去拽了金穗心就往小院里走:“你跟我进来!” “故笙!” 柳方萍视线胶着在他握她腕子的手上,嫉恨得浑身都在发抖,偏偏脸上还要微笑,那神情看来十分怪异:“你不是说,书房是你的个人地方,任何人都不能进的吗?” 他未搭理她,带了金穗心就往里走。 金穗心持着帕子的手紧紧按在心口,她知道,烈焰已经起了。 第94章 一起沉沦 俞故笙捏着她指尖的手顿了一下。 金穗心脱口问出,才觉有点儿不妥。 这个问题无论他怎么回答,她都难逃尴尬。要说“是”,她要怎样回答,虚伪的说自己也是?而他要说“不是”,那她又该怎么回答?松一口气吗? 这段时间以来的相处,金穗心不以为她当着他的面松一口气他会看不出来,更加不以为他会不追究她的“庆幸”。 正当她低下眼睫,预备找一点儿别的话题来将这件事揭过,却听到他伏在她肩上迟迟的笑。 他贴着她的耳蜗,呼吸灼热。 他说:“我以为你早就应该看出来,我已是你裙下之臣。” 金穗心当下愣住了,一双眼睛瞪得圆滚滚,黑眸之中满是惊诧。一点儿别的情绪也没有。 她真是被他吓到了。 再怎么样也不敢想象俞故笙竟然会当着她的面这样坦白,且轻易的就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见着她目瞪口呆的傻样子,俞故笙心情竟感到莫名的愉快。像是这段时间以来的郁闷与不甘心都在这一刻得到了纾解。 捏了捏她柔嫩的脸颊,他越发把身体低下来,鼻尖抵着她的鼻尖道:“怎么不说话?” 她该说什么?万分荣幸?还是.....求他把这句话收回去? 金穗心舔了舔嘴唇,实在感到干渴。 她粉嫩的小舌舔着微微有些干裂的嘴唇,在如此暧昧的环境之中,不啻于一种邀请。 俞故笙不待她说话,俯身便吻了上去。 金穗心先是僵了一下,慢慢的,她支在桌面上的手攀到了他的肩上。这对于俞故笙来说,便是一种无声的邀请与激励。 他心潮登时越发澎湃起来,将人揽着腰扶了起来,欺身上来。显然有就要在书房这张桌上就行动开来的意思。 金穗心却在他想要更进一步的时候抬手抵在了他的胸膛上。 俞故笙微微喘着粗气,眸中的欲色十分深浓。 金穗心面颊通红。有些话,有些路,既然是注定了必须要说,必须要去经历的。拖延下去,除了可能旁生枝节之外,并没有任何好处。 就在刚才他吻她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她竟是期待这种结局的。至少她不用在面对他还不够熟练的撒谎的时候,避免了又一次的风波。 可着也令她看明白,如果她每一次在面对他那些无法回答的问题,又或者是在她面对一些难以下手处理的问题时,都选择逃避与等待他人救赎,那么,再度牵连到无辜的人,再度跌入将死而未死深渊的可能性是有多大? 她不会每次都这样幸运,每一次都可以重新再来一次,重新在选择一次。 她不能够再懦弱,也不能够再逃避。 直面俞故笙深邃的眼眸,金穗心红唇微动道:“我不能告诉你,我现在对你有多少的感情。但是凤箫。” 她唤了他的字号,俞故笙盯着她的眼眸有非常明显的一丝动荡。 金穗心上前,以自己的红唇碰了一碰他的唇瓣,伏在他肩上,她轻声说:“我愿意试一试。咱们既然已经是夫妻,那就试着当夫妻吧。” 俞故笙掐着她腰的手僵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今天叫她过来,一是为了叫柳方萍看清楚,从来都只有他左右旁人的时候,而没有任何人能够在他面前耍花样。而在于金穗心......他承认,明知道这段时间她不愿意多见他,是心中怨恨着他的缘故,可他偏偏要她过来,要她明白,除非他不要,否则她绝对跑不掉。 可她突然之间就愿意低头了......这里头有多少是她自己想通了,又有多少是跟李琮的安危有关,又或者跟金奕鉴这一趟过来与她见了一面有关? 然而,俞故笙并不在意她的初衷是什么。 他手掐了一把她的腰肢,脸上带了一点点笑意:“你肯这样想,我很高兴。” 说时,就来解她的衣裳扣子。 金穗心没有想到话说到这里,他还要继续下去,一时有点儿慌张,赶忙抓住了他拧着她一粒扣子的大手,道:“你还要在这里........” 后头的话说不下去。 俞故笙面上的笑意不减,可金穗心却看到他眼睛里平静如古井一般。他其实是一个很难懂的人,当你以为抓住了他的某个弱点,他却会马上让你知道,你的以为很可能是一个错觉。然而他之前的重重却又做得那样像,根本就不像是假的。而在他这样一个人,也没有必要对着谁作假。 “俞故笙......” 她方才还显得清明的眸子在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登时便再度迷惘糊涂起来。 俞故笙将那一声呼喊吞咽了下去,唇舌相依间,她清楚的听到他贴着她的唇更正“凤箫”。 金穗心退避不得,但凡他想要做的事,总是步步进逼,必然达成。 突然闯入的异物令她全身忍不住蜷缩起来,他搂着她,手在她肩背上轻轻的,状似温柔的来回揉抚。 他在她耳边一声声唤着“十一”,那汹涌情潮似浪头,将她一次又一次的抛到云端,再将她拽下来。如此往复。 金穗心完全忘了自己是怎样被他抱进他后头安置的房间里去的。 迷迷糊糊醒来时,早已华灯初上。壁上的电灯照亮床边桌旁的身影,他身上只着一件流金色的睡袍,指尖夹了一支烟,蹙眉正在翻看什么。 灯影晃动,轮廓性感,姿态撩人。 金穗心抚了抚脸,刚下来,腿间酸软无力,轻哼出声靠在床头边上不敢再动。 那人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将烟放到了烟灰缸边上,他捏了几张纸过来。 “不舒服?” 金穗心面上一红,不大好说。眼角余光瞥见他手里拿着的东西,看清楚上头的字,金穗心心头猛的一跳:“日本使馆的往来文书?” 俞故笙眉梢微挑:“你果然懂得日本话。” 金穗心看他面上没有什么不快的模样,便道:“我跟阿玛去过东洋,稍微懂一些。你刚才让小兰喊我过来,是为这个?” 俞故笙就把手里的文书送到她面前:“替我瞧瞧,看写了什么。” 金穗心要接,却又把手缩了回来。 俞故笙瞧见她眼里的担忧,把文书放到了她手里,抓着她的指尖叫她握住:“躲什么,我让你看。” 第95章 为难 文书上写着,东洋将会往西北派开垦荒地的移民,表面上是帮助开发西北部地区,实际上是以军队佯装普通贫民,以潜移默化的方式进占西北地区。 西北...... 金穗心忙看了一眼时间,上头写着的日期,跟严锡鹤北上复辟的时间很接近。 结合文书上的内容,以及她从奕鉴那里得到的消息来看,应是严锡鹤跟东洋人达成了某种合作。东洋人带人开垦荒地,从而替严锡鹤占据西北地区不被其他军阀夺去。而与之合作的严锡鹤会趁着这个机会,只留一小部分兵丁与之配合,带主力军队北上,准备复辟。 但严锡鹤不知道的是,不管他复辟成功与否,西北地区都会落入东洋人的手中。 这是一个阴谋。 他身为独霸一方之主,竟连对方这点诡计都看不出来?! 金穗心按压着心头的冰与火,不知这话该不该跟俞故笙说。他既能拿到文书,可见他跟大使馆的人往来密切,想着上一回自己还推荐英国方面的人给他认识,金穗心不知自己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看出什么来了?” 金穗心将文书放回他手中。 脑中还在想,既严锡鹤跟东洋人已勾搭上了,那么武川流跟奕鉴必定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是不晓得奕鉴一定要见武川流跟这件事有多大关系。 她迟疑着,缓缓道:“我能不能知道你是从何人手上拿到的这份文书,准确度又有多少?” 俞故笙看着她,面色微沉。 他嘴角带了一点儿笑,然而那笑却是很浮于表面的。 “我让你来是让你看这上头写的什么,不是让你来给我提问题。” 那声调冷淡淡的,似漫不经心,却夹着一丝不耐。 金穗心手脚发冷,方才的温情缱绻好像都是她的一场梦。他瞬息之间就能将自己所有的感情都收拢起来,却余下她,当了真。 不,也许他原也没有多少真情。但凡是认真的,如何那样轻易简单就能说得出口。 一腔温热渐渐息止下去。 她面上浮着一层白,嘴角也淡淡的勾着,轻声说道:“是我太多嘴了。只是......” 她目光清亮的看着他:“早前我八叔来找过我,说的一些话,连着这份文书的内容,令我想起一些事儿来。” 俞故笙含笑望着她,大有叫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金穗心揪着心头,放在身侧的手悄悄蜷紧。很难说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如今的天下不再是他们金家人的天下,这山河破碎与否,似乎也跟他们金家没有任何关系。不,也许还是有一些关联,至少金奕鉴他们是希望趁乱能扶持逊帝复辟,哪怕只是一隅江山,以保恩荣的。可她不同。 阿玛曾说,天地归民。他是生于斯,长于斯,不论他姓金还是姓银,都不改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金穗心虽回国也不过十载有余,远比不上她父亲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可大约是天生骨血相连,她不愿看着外人来侵犯糟蹋她的家国。 深深吸了一口气,当这一刻,什么都是可以暂且搁下的,哪怕是她跟弟弟的生死。 “金奕鉴想要见武川流,也跟我提过严锡鹤参与复辟的事,我怀疑这两者之中有牵连。真叫他们事成,西北部必然不保。” 她坚定的看着俞故笙:“这份文书是东洋人发回日本国,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将之透露给能阻止这件事发生的人。” 俞故笙望着她的目光有细微的闪动。在波澜不惊之下,他在审视着她。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大义。” 金穗心下意识抓住了他一边胳膊:“当务之急,是要叫两边政府有所行动。既东洋人已有了这样的念头,那战争便是早晚的事了!” 俞故笙拉开她抓着他胳膊的手:“俞某不过是个商人,在小小上海或许还能说上两句,再远一些,恐怕也无能为力。” 她目光在他面上流转着,探究着,像是在斟酌他这句话里的真假。 他很自若的任由她看他,不加掩避。 金穗心从他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为此而动摇的神态来,她心往下缓缓的沉。方才激起的一团热血,像是在顷刻间就被打沉到了冰冷水底。 她低着头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才声音轻缓,似无力的说道:“文书上说,东洋人跟严锡鹤达成了共识,要在十月初一引一批东洋贫民,实为军中人进入西北区,表面上是为开垦西北部荒地助力。我想,严锡鹤必定不知道这一批东洋贫民会是东洋军人假扮,要是他开了这个口子,西北部将不费一枪一单就落入东洋人手中。由此北上,北平危矣。” 俞故笙听了眉头微微蹙起:“这样说来,北平倒需要一批军火以防万一。” 金穗心蓦的抬头看了过去。那眸中带着难以置信。 俞故笙登时笑了:“觉得残忍?” 金穗心有些激动道:“一旦北平跟西北方开起火来,暂且不说能不能阻挡得住早有准备的东洋军队,只说西北跟北平一带,多少百姓要遭殃?这种不义之财,如何要得?” “为什么要不得?” 俞故笙将文书交叠,放到一侧桌上,视线与那壁上落下的灯辉交映在一处。他眸中有熊熊的火在燃烧。 然而转过头来看她时,却又是一副微笑,不以为然的模样:“我打开门做生意,哪里需要便销往哪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也是急人所急。” 他这根本就是谬论。 金穗心勉强牵动了一下唇角,身子歪靠在床头边上,眼皮微垂着:“我还有些累,你若是无事,我便再躺一会儿。” “也好。”俞故笙扶了她躺下,看她眼睫抖动,却仍坚持闭着,他面上带了一点儿笑意,起身往外走。 待听到他脚步声到了外边,金穗心才将眼睛稍稍睁开。瞧着隔了一道屏风的影子,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从前只拘泥于怎样救敏杰,怎样自救,陡然之间接触到了这样的大事,她心里头有些乱。说,是不能跟外人道的了,可她一时半刻又无法自己消解。 金穗心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之间睡了过去。 这一睡过去,却是经了一场惊吓。 第96章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做了一场噩梦。梦中炮火横飞,血肉模糊。 她踏在北平城的街头,四处是血迹斑驳,火灼烟燎。到处是哭喊惊叫,每一寸土地与河流都被鲜血污染。 她看到敏杰站在布满尸骸的那一端,目光涣散。 她惊喜的喊他,踏着血肉模糊的尸体朝他跑去。 可到了跟前,他却不认得她。 他手中持着一把东洋武士的军刀,在她上前的那一刻,当着她的肩头,一刀砍了下来。 金穗心受惊,浑身大汗的醒了过来。 外头安静得很,她透过屏风看过去,并未瞧见俞故笙的身影。 大约是在她睡着的时候,他出去了。 金穗心趿了鞋下来,往外边来寻他。 隔着一扇屏风的这端十分安静,桌案上摆满了文件纸张,一支烟搁在烟灰缸边上,余烟袅袅。可见他才刚离开不久,许不一会儿就会回来。 屋子里有淡淡的檀香味。 他这个人十分矛盾,明明浑身上下的戾气,可身上却染了静和的檀香。就像他本人,平日里瞧着总可算和气,一旦变起脸来,真当是个魔鬼。 金穗心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回来,她有点儿饿了,就想先回滴翠苑去。正当要走的时候,也是无意之中,看到了放在他桌案上,压在一堆纸底下的黄色封面。 金穗心好奇了一下,理智是告诫她不要看的,可行动却不受控制的将那黄色封皮的包装拿了出来。 上头写着“密”。 她松手又放了回去。 心头不停的乱跳着,抬手摸了摸脸颊,烫得跟什么一样。 转到里边找了一件俞故笙的外套穿上,她开门出去。 俞故笙原来在院子里,跟季修年两个人就站在树荫底下,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见到她开门出来,季修年面向她而站,首先看了过来。 俞故笙见状,才扭头朝她一望。 金穗心面上有做了坏事之后的虚心表露在外,虽然她并没有翻看那黄色封皮之下的东西,可到底她动了,总是感到抱歉的。 张了张嘴,她想跟俞故笙说一声。可见着季修年在,女儿家面皮薄,还是咽了下去。 她冲着季修年点了点头,又跟俞故笙说:“我先回滴翠苑。” 俞故笙颔首,道:“让他们送你回去。” 便叫了人过来,陪着金穗心回滴翠苑。 季修年看着她走远,抬首看向俞故笙:“你真打算用她?再怎么样,她都是皇族的人,到时候一旦有个恻隐之心,咱们的功夫白费不说,误了大事,将要死多少人。” 俞故笙收回视线:“我相信她。” 季修年无法理解:“跟着你多年的人你不信,偏偏对一个才认识不久的女人。你了解她多少?” 季修年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叫人查过,金奕鉴把她的胞弟送给了武川流做义子。她与胞弟感情十分好,你说她会不会为了你,放下她胞弟的性命不管?” “这些都不需要你操心。你把武川流放出来,派人通知南京政府东洋人跟严锡鹤的计划。” 俞故笙缓缓从胸腔里压出一口气来:“这一次跟北平政府合作的军火生意,我要亲自过去一趟。费先生恐怕会有危险。” 季修年道:“你一个人北上,那上海怎么办?” 俞故笙笑了笑,单手在他肩上一拍:“你是我信得过的人。” 季修年嘴唇微抿,没有说话。 俞故笙道:“修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你记不记得,咱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因着一份赌运。倘若总是畏首畏尾,眼下在地下不屈的那个人,就是你我了。” 说到这里,俞故笙问道:“王继祖有什么动静?” 季修年道:“船已经准备好,货就在码头的仓库里。只是什么时候出行还未定下来。由谁跟船出去,王继祖跟方润生两人有些矛盾。” “这就闹了起来。” 俞故笙冷笑了一声:“多年没有长进。” 季修年道:“王继祖觉得这是个机会,一旦他的人跟船出去做成了这一笔大生意,帮派里那些摇摆不定的老顽固也能下定决心。” “下定什么决心?跟着一个四肢不勤还没脑子的人,他们想翻天?” 俞故笙卷了卷袖子,不以为然道:“让他们去闹,最好闹得不可开交。届时,叫巡捕房的人一齐抓进去,省了我多少事。” “你替我盯着。这帮人必定在我出门的这段时间里闹一闹。” 季修年说了声“是”。 俞故笙还要再说什么,可望着前方某一处,他却沉吟下来。 半转过身,他问季修年:“吃过夜饭了?” 季修年道“还未曾”。 俞故笙便笑了笑:“跟我到滴翠苑一道去吃。” 季修年要推辞,不过看俞故笙面上的表情,他点了点头。 两人一道往滴翠苑来。 金穗心上楼洗了个澡,刚要喊何妈摆夜饭,前边就说俞故笙跟季修年过来了,要在这里一道用饭。 金穗心忙迎出去。 季修年看她的眼神仍是面上客气含笑,实在却留着一丝余地的。 金穗心微颔首,未在这一点上纠结。 “我让厨房再准备些吃的,你和季先生想吃什么?” 俞故笙摸了摸她的脸颊,有一些些凉,道:“怎么这样冷?” 当着人的面做这样亲密的行动,金穗心面上有一点儿红,说道:“刚洗了澡出来,大约吹了风罢。” 俞故笙“嗯”了一声。 顺势就在小客厅里的桌子旁坐了下来:“再让厨房做两个下酒菜,我跟修年喝两杯。” 又对金穗心说道:“二房跟四房都有自己的小厨房,你这里也备一个。” 金穗心要说不用。 他抬手摆了摆,那意思是就这么说定了。 三个人围坐着吃了一会儿,他们两个是喝酒的,金穗心酒量不大好,又还吃着药,便不好陪着。说了一声,到厨房来看还有什么菜式给他们添一点儿。 还未进门,厨房里传来争吵声。 一个说:“你还挑拣,有得吃就不错了!” 一个道:“二房也一样被先生训斥了,怎么你们就偏把荤腥都往二房送,难道二房也给了你们一串翡翠珠子!” 叫骂着,一只瓷碗飞了出来,金穗心闪躲不及,被砸到膝上。 第97章 太太威风 跟着金穗心一道过来的小兰见状,登时就要叫骂起来,金穗心抬手示意,未叫她喊出声。 里边还在对骂着。 一个说:“你也配跟我们二太太比?被先生当面指着鼻子关起来的人,一辈子都没资格要吃要喝,能给你一条命就不错了!” 一个说:“先生这一回为什么受伤,你们二房的人还真是不要脸得很!叫姓严的偷了老太后的坟,连死人身上的链子都能收下来害人,先生也是被你们的害的!” 听到这里,金穗心大致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面上发白,身上也是凉的。方才是不让小兰进去喝止他们,现在是发不出声音来。 她一直都不知道俞故笙怎么受的伤,他不说,旁人不说,她也不会去问。却原来这里边还有他们姓金的事情。 金穗心想到稍早一刻钟的时候,惠香跟她说,金府那边希望她明后天有时间过去一趟。她料想着是金奕鉴办成功了李琮的事情,再加上因听到俞故笙说要到滴翠苑吃饭,忙着准备,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现在一想,金奕鉴必定是因为老太后的墓被盗的事情要找她了。 这桩事情发生在她还未出生的时候,她听阿玛说过,严锡鹤当时还只是北平城里一个守军的部下,逊帝退位之后,他被派过去守墓。没想到却监守之盗,把老太后的墓给炸开,连着尸体都搬了出来,墓穴里头的陪葬品偷了一个精光,后来便靠着这一笔不义之财发家,买了军火,跑到西北去当了一个司令官。 金穗心想到这里,竟不知道是伤心难过,还是自嘲可怜。 他们金家落到这样一个地步,她虽没有经历过那辉煌,也不曾想着再度回到高人一等的位置上去,可金家的祖坟被人盗空掘出,到底是怎样凄凉的一个境地。 她一只手撑在小兰的胳膊上,多少能够体会到一点儿金奕鉴拼命想要逊帝复辟,哪怕是跟从前盗墓掘尸的罪魁祸首联手也不在乎地步的心情。 金穗心摆手,让小兰上前去喝断他们。 小兰得了她的意思,过去,一把将门往里用力推开,横着脸骂道:“吵什么吵?你们把这里当做什么地方?菜市场?” 又把眼睛一横,凶着面孔道:“刚才是哪一个把汤盅扔过来的,给我站出来!” 当下两个奴婢都不说话。 小兰上下扫了一眼,一个是二房里做粗使活儿的丫头,一个是四房里的汀兰。 汀兰这个丫头,一向仗着自己娘老子对四姨太萧佳容有点儿恩,自己把自己架在高处,一个粗使丫头嘴皮上再利落,动手必然是不敢的。刚才那只汤盅只能是汀兰扔的。 小兰眼睛看过来,一把就揪住了汀兰的胳膊,拽着往外边来。 汀兰就开始拧扭,拉长着脸道:“你凭什么抓着我?你凭什么就说是我扔的?就算是我扔的怎么了?我犯了法了?” 小兰未说话,那门已经叫第二人推开,金穗心要笑不笑的凝着汀兰,视线只盯着她:“刚才我要是多走一步,你现在可不就是犯了法了?还是人命官司。” 汀兰面上露出一丝害怕的神色,却依然昂着脖子说道:“我方才并不知道你在外边!要是知道,我决计不会把汤盅扔出去!” 她话音还没落下,小兰扬手甩了一巴掌过去:“你喊哪个‘你’?见着人,一声‘太太’都不会喊,亏你主子还是书香世家的小姐!” 汀兰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吃这样的亏。陈妈喊她出来拿饭的时候,只示意她一定要故意跟二房的人起冲突,最好是闹得人尽皆知,他们四姨太才有出院子的机会。谁知道竟是闹到了金穗心跟前。 可要说金穗心,一向脾气是很好的,旁人怎样喊她,她也并不怎样在意,怎么偏偏轮到自己这里就变了一个样了? 吃了一巴掌,汀兰忌惮起来,心道金穗心是跟平常不同了,虽眼里还是不愤,到底嘴里不敢再大叫大嚷。 金穗心未多看汀兰,走过去问厨房里管事的,问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是这汀兰看上了二房吩咐下来要吃的菜式,硬要跟二房来拿菜的抢,一个不依不饶,一个绝不肯相让,这就吵闹了起来。 金穗心扫了汀兰一眼,话中有话的说道:“你说得很简单,我看是一点儿也不简单。事情闹得这样难看,倒要有人说我这个当太太的不会持家。怎么着,你们一个个都有意见,是看准了我不会管事,要闹到先生那里去,给你们讨一个公道吗?” 二房的丫头还未开口说话,汀兰立即就道:“这件事情最好就让先生出个面。否则不论太太怎么判,左右都要伤了太太们的和气。” 一边说,一边斜睨了二房的丫头一眼:“做了错的,要认,该罚!” 小兰劈手又给了汀兰两个耳光:“太太的话还没有说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嚷嚷!” 汀兰被小兰打得两边脸颊登时都红胀起来,瞪着眼珠子敢怒不敢言。 金穗心这边正判着,那边已经传来急促促的脚步声。 金穗心覆在帕子底下的手指轻轻在裙面上磨蹭了两下,嘴角微勾着,跟一边厨房管事的说道:“劳烦你派个人跑一趟滴翠苑,跟先生说我这里有一点子事情,不好立即回去陪他跟季先生,让他跟季先生放宽心喝酒。等我事情办完了,我给他赔罪去。” 那厨房管事的领了命,退下去了。 金穗心便在一张管事方才端过来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就等着那外边的人进来。 半掩着的门被人用力一推,很简单的就开了。 萧佳容一身月白色的旗袍,短发微卷,宽带发卡夹在耳旁,盈盈闪着光,既能显得她多日不见阳光的肤色病态弱弱的白,又能显得她芊芊动人。 看到金穗心好整以暇的坐在当头,萧佳容面上先是一愣,进来后,二话不说,朝着金穗心弯腰跪了下来。 金穗心微微睁大了眼,小腿往后,微收,对于她的举动,是惊异又纳罕的。 第98章 都是互相利用 “是我管教下人无方,冲撞了太太,念着她没铸成大错,太太饶她一命吧。” 萧佳容一边说着,一边要跟金穗心磕头。 她比她大了那么多岁,这又是跪又是磕头的,似乎也不大妥当。金穗心当下就要弯腰去扶,小兰抓了一下她的手,冲着金穗心摇了摇头。 见着上头没有动静,萧佳容也不好抬起身子来,就那样伏在地上,秋末的天气,地上冰冰凉,她两只手贴在地面上,冰锥子扎手一样。 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小兰在她头顶上说:“四姨太快起吧,地上怪凉的。” 一边说,一边过来扶她:“我们太太也未说要怎么样处置汀兰,你这样着急,倒像是要给我们太太一个下不来。” 萧佳容内里的心思被她戳穿,面上僵了一僵。 拿帕子贴着脸,佯装擦面的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边将汀兰抓了过来,看似狠狠的打了了几下,嘴上还骂道:“我让你自作主张?什么东西没有吃过了,你就这样替我要东要西的!现在好了,多少人瞧我的笑话也就罢了,连带着还要让太太难做,叫二房的姐姐为难。我独自在那院子里待着,都已要忘了外头的风风雨雨,偏偏要你替我多事!” 到了这会儿,金穗心也看出来了,萧佳容跟她底下的人一唱一和,无非是想要破了俞故笙下的那道禁令。 听萧佳容在那骂,汀兰又是哭又是求饶的,边上的人瞧着,倒好像她怎么着他们主仆两个了似的。金穗心这就要让他们两个回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却听到有人喝了一声:“在萧园关得久了,你这是赶着出来唱戏呢!” 金穗心往人遮掩的那头看去,就见俞故笙跟季修年两个披着月光过来了。 他的视线与她相接,那冷硬沉沉的眸子里多了一点儿暖光,像是在宽慰她似的。金穗心率先别开眼去,没有跟他久望。 萧佳容的意思是,只要从金穗心这里得到了一个开口,到时候就算俞故笙怪罪她出来,也不会有大动作。瞧着目前的形势,即便闹出了那么多事儿,他却并未拿滴翠苑怎么样,反而这两天还去得勤了。早上更听说当着柳方萍的面,把金穗心带进了书房小院里。想来,他最近是有些疼爱这个新太太的。却没有想到俞故笙还能专门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儿,专门跑到厨房这样的嘈乱的地方来。 又是酸又是痛,嘴里苦滋味不停的往外冒。满以为少了花柏莲那么一个妖女,她跟柳方萍就算不能一分伯仲,总也是平分秋色的,谁知道半路上杀出来一个程咬金,且还是堂堂正正进门,摆出脸子来,他们这些做小的连个屁都不能放的正房。 萧佳容眼看着俞故笙走过去,手在金穗心的肩膀上搭了一下,跟她宽声说:“你先回去,这里我来处置。” 咬着牙关,恨恨的在一旁搅弄手帕。 金穗心也觉得有点儿累。不是因为萧佳容跟她的婢子在这边吵闹的,是想到柳方萍支持严锡鹤盗挖了皇族的坟,俞故笙必定是知道的,却未在她面前透露半点儿,显是不把金家放在心上的。 她不在乎金奕鉴等人,却还是在乎金家的一点儿颜面。大约是骨子里的一点子血脉在作祟,要让她当做旁人一样听过就算,还是做不出来。 但要让她为此而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不但没有这个能耐,也没有多少的资格。 她自己尚且只是一个仰人鼻息的。 微垂着头颔首,俞故笙便叫了季修年,连带着小兰,再喊了两个听差,送金穗心回滴翠苑。 小兰跟金穗心一前一后,错开半步走着,季修年望了金穗心半路,忽然上前道:“前边路不好走,我替太太瞧着点。” 小兰便被延后了一步。 金穗心侧首看了他一眼,知他是有话跟她说。可她却不以为两人有什么可说的,方要去拉身后的小兰,季修年在她耳朵边道:“故笙稍晚要去北平,太太不想知道故笙对于你,是怎样个安排?” 金穗心蓦的扭头看他,目光瞬间锐利。并不是惊异与恐怕,而是锐利。 季修年有一丝好笑:“太太似乎是对自己很有信心。” “不是我对自己有信心。” 金穗心眸子里的利光收拢起来,红唇微弯,似乎面色也柔和起来:“是我对凤箫有信心。” “他未曾跟我说过这件事,季先生你猜对了。” 见着季修年眉头微蹙。 金穗心轻笑出声:“季先生跟我说这些,不就是为了试探凤箫对于我说了实话没有吗?” 察觉到自己着了她的道,季修年一向温润的眉色里多了一丝暗恼。 金穗心只当没有察觉,缓步往前走着:“其实,我应该是担心的。在他为跟我说,却叫我从旁出听闻到这个消息时,我是要害怕的。可季先生刚才一开口,我就知道,他会安排好。至少,不会叫我寝食难安。” 季修年眉目间的恼色稍稍收拢起来,他有些讶异这个看着纤弱的女人竟有这样敏捷的思维,嘴角噙着一抹很寡淡的笑:“他的确安排了。不过,有句话太太不知道听过没听过。” 他很缓慢的,像是有意的,在两人可闻的空间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金穗心眼里闪过惊怒,她直直的看过去。 季修年多了一丝愉快,轻声道:“前边就到滴翠苑,我就不送太太你进院子了。你,自己当心。” 他将“当心”两个字咬得很清楚仔细。 身子往后一退,让到了边上去。转身,极快的就消失在了眼前。 小兰过来道:“太太和季先生谈了什么?季先生瞧着心情不错。” 金穗心暗暗磨牙,又添一丝慌张,道:“我回楼上去换衣裳,稍后瞧着要是先生不过来,你跟我说一声,我有事情要跟他谈。” 小兰应了声。 金穗心往楼上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喊住要走的小兰:“算了,随他来不来,你别去找他。” 最后那句说得极其细声,与其说是说给小兰听,不如说是说给了她自己听。 第99章 挑衅 俞故笙这一晚上果然没有空往滴翠苑来。 萧佳容粘了他又是自我剖白,又是牵拉旧情的。 俞故笙瞧着她这段时候的确也很安分,另外一个缘故,也是为了给柳方萍一个警告,再者,他即将北上,柳方萍近来做的这些事,总令他不安。萧佳容跟她两个人斗了许多年,俞故笙不过睁只眼闭只眼,女人之间的争斗,只要不闹到他底线上头,他轻不会过问。眼下,也需要萧佳容来牵制柳方萍。 怀着种种念头,俞故笙在萧佳容房里过夜了。 且一连几天。把萧佳容房里的丫鬟婆子都乐得走路也挺起了胸膛。 而相比之下,柳方萍的房里就愁云惨雾得多。 “先生虽然没有就翡翠的事情对二姨太动大怒,可眼下看来,却不好。白白便宜了四房的人。” 柳方萍看着刚染的手指甲,鲜艳的红亮眼动人,就着阳光映照,更加光彩夺目。 “白白便宜?不见得。” 将手指甲凑到唇边吹了吹,柳方萍从太师椅上起来,秋安替她把拖鞋拿过来。 柳方萍微眯着眼睛,从半开的窗户看出去:“那串翡翠珠子是花柏莲从我这里拿走的,知道的人也没有几个,偏偏那天萧佳容是在场的。” 秋安道:“二姨太是怀疑这一回先生受伤,都是四姨太的主意?” “这可不敢说,谁知道呢?也许就有这样巧的事。” 柳方萍转过身来,问:“让你找的人找到了?” 秋安道:“已经查出来了,珠子是从四海赌坊流出来的。当天晚上去赌坊赌钱的人不少,可是能拿出这样一串东西来抵债的却不多。” 秋安像是在想什么,隔了一会儿才说:“四姨太刚才那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这串珠子是章应景拿出去抵债的,这个章应景新娶的太太不正是四姨太身边的彩萍姑娘?” “彩萍?” 秋安点头说“是”:“不过彩萍跟章应景的关系十分不好,两人已经闹到要分居的地步。彩萍还找到四姨太那里去,求四姨太给她做主,和章应景分开。” “这就是了。既然想要人帮忙,总要付出点儿什么。” 柳方萍摇了摇头:“还是这样拙劣的手段。她当真以为她能凭着这点儿本事就把我拉下来了?” 秋安问:“既然事情已经十分清楚,要不要我让人去先生跟前透露?” “暂时用不着。”柳方萍道,“还不到时候。” 秋安有些急道:“可是先生显是被四房的给拢络去了,就连新得宠的太太都没能够争得过她!这一连好几天,先生都在四房那里过的夜。” 柳方萍仍是一点儿都不急躁的样子,她端坐下来,就着从窗户边上透进来的阳光,既怡然自得,又十分笃定的缓缓说道:“就让他们得意。得意得了几时?等着瞧吧,是时候了,我一个一个收拾他们。” 外边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柳方萍把刚拿在手上的茶杯放了下来,朝秋安示意了一眼。秋安便过去,站在门后问道:“什么事?” 外边的人说道:“四姨太听说二姨太病了好几日,说带了点儿东西来探望。” 柳方萍蹙眉。 秋安有点儿愤愤:“小人得志!这就来显摆了!” 柳方萍将眉头舒展开来,示意秋安:“你去,把人带过来。我倒要看看,她怎么个得意法!” 秋安下意识要劝她:“二姨太何必跟那种人一般见识?不过是一时的风光罢了。” “那也要给她一个机会风光。省得到了她死的那一刻,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死的。”拍了拍虚无的灰尘,柳方萍宽慰的朝着她点了点头,“去吧。” 秋安便来到外头,迎到院子里来。 萧佳容带着汀兰、翠晴两个丫头过来,见到秋安站在院子里,就笑:“怎么要你在这里等我,我这面子也很大了。” 秋安微垂着脸,面上带笑:“四姨太哪里的话?你是姨太太,是上人,我们做底下人的来迎一迎,很应该。” 一句“姨太太”,说得既好且妙。萧佳容得意的面庞上登时就多了一抹冷色。 秋安将手臂一抬,佯装没有看到她面上的冷然,还是那样一副笑面孔:“我们太太在里头等了你好一会儿了,四姨太请。” 萧佳容理了理垂挂下来的披肩穗子,哼着鼻腔说道:“都说秋安会说话,没想到你也有说岔的时候。什么太太?除了滴翠苑那位正经的太太,大家都是姨奶奶,装什么呢!” 她声音故意拔高,就在后头房间里的柳方萍听得一清二楚。 秋安还要说什么,萧佳容把手一扬,捏在手心里的穗子就打了出去,直接打在秋安的脸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 秋安的面色一下子不好看。 汀兰跟在萧佳容身后,昂着下巴得意洋洋的扫了秋安一眼:“大家都是上人底下的狗,看什么看,小心你的狗眼珠子。” 萧佳容听着后头汀兰教训秋安,这段时间的憋闷,登时感到一扫而光。 推门进去,柳方萍就坐在靠窗的一张太师椅上,见到她带人进来,微笑着从太师椅上起来:“怎么好意思让你亲自过来探望我?也不是什么大病症。快坐。” 真是一点儿也瞧不出来有什么不快的地方。 萧佳容就是佩服她这一点,哪怕是旁人给了她一巴掌,在她未出手之前,都还是那样一副老好人的面孔,都要把人迷惑得以为这个人当真是好脾气,半点儿都不会动怒。 可是萧佳容知道,这个人要是一旦动起手来,那是比牢房里的酷刑还要叫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在柳方萍对面坐下来,她笑,萧佳容也笑,一只手捏着帕子搭在膝盖上:“这话怎么说呢?我前些时候也害了病,还以为是什么好不了的,可前几天故笙一过来,我这病立刻的就好了。二姐姐你是吃了什么药没有?医生又说什么?要是瞧着没什么效用,不如还是请故笙来一趟。” 她话里话外嘲笑柳方萍要多少天不见俞故笙的面,又显摆自己是多少天都跟俞故笙同床共枕。柳方萍后牙槽狠狠的咬了几遍,面上笑道:“四妹妹这话说得奇怪,故笙又不是医生,他来有什么用?咱们做女人的,当要懂得分寸,不要动不动就念着男人给你处置,他会怜惜你一时,可不会在乎你一世。把人惹恼了,后悔可来不及。” 第100章 借刀杀人之计 “哎呀,这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 萧佳容捏着帕子笑:“有些女子,男子是看了又看,怎么也不会腻。即便小打小闹,男子的气量怎么会无法容忍小女子的一点儿小毛病?反而是有些女子仗着有一点儿小本事,想要糊弄男子,插手男子的前程事业,叫人厌弃了,那就真的是没有回头路了。” “是吗?” 柳方萍掩着嘴唇咳嗽了两声,借此掩下眸中杀机。 她声音迟缓的说道:“人总不要太有自信,当心吃了自信的亏。” “那我也不在乎,迟早这亏还是要补回来了。”萧佳容拿出一只手来,硕大的钻石戒指在指间闪耀,故意晃动着扎柳方萍的眼。 柳方萍嘴角勾起,眼底越冷,唇上的笑容却越深。 彼此话锋里面较劲,你来我往,谁都没输给谁。 大约有一两个钟头,萧佳容显摆一场,心情十分轻松的回去了。 陈妈进来,一边收拾,一边连声“呸”了几下。 “稍微得点儿好处就不知道东南西北的玩意儿,还说自己祖上是什么翰林官老爷出身,都及不上窑子里的有角色!” 柳方萍站在窗户边上喝茶,闻言,回身看了她一眼:“你这样生气做什么?嘴上功夫,得了便宜又能怎么样?再说了,她在我这里也讨不了便宜。” 陈妈放下手里的活,道:“二姨太就这样叫人骑到脖子上也不恼?” “恼什么?有的是时候收拾他们。” “话虽然这样说,”陈妈叹了一口气,“现在先生因为翡翠的事情,对二姨太你很不满,咱们哪里有机会动手呢?” 她说着,又叹气:“要说起来,真得怪周管家。要不是他自作主张,还把二姨太你拖累了,咱们现在怎么会困在这里不好动?” “这也怪不了周管家。他一直都知道我的心意,只能说金穗心命大,这样都叫她逃过去了。” 柳方萍遗憾的摇了摇头:“只是可惜了。这样一来,家里的事情最终落到谁的头上还不可知呢,要是故笙他......” 陈妈道:“二姨太是担心先生把家里的事情交到滴翠苑那一位的手上?” 柳方萍碰着茶碗不说话,眼睫微微的垂着。 陈妈走到她边上,压低了声音:“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就看先生这两天连着歇在四房那里,就能够看出来滴翠苑那一位也没有咱们想得多少手段。不过寻常罢了。” 柳方萍转过脸来看她:“你什么意思?” 陈妈犹豫了一下,慢吞吞的说道:“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主意,可是担心二姨太不同意。” 柳方萍其实已经猜到她想要说什么了,掐着茶碗边缘的手指用了劲儿,红唇抿了几抿,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说。” 陈妈附在她耳朵边上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随后接着道:“这个丫头是早就对先生存了心思的,不过四房那一位似乎还有别的用处。我的意思,既然咱们现在不好动手,不如让他们先狗咬狗,等到了一个好时机,四房里没人可用,滴翠苑不能够占着当家的位置不理,那借着她的手,咱们就能利落的把四房的人处理了。” 柳方萍蹙眉想了一会儿:“你是说先散了四房的人心,再让大房送两个人过去帮忙,假若萧佳容在这之后有什么.......” “就像是三房的那位一样,等事情都完了,绑出去,要卖要杀,还不都是二姨太你一句话?” 柳方萍犹豫:“在这个节骨眼上......” 陈妈道:“自然,还是要二姨太做主的。” 柳方萍把茶碗往她手里一放,算了算时间,俞故笙大约是下个月月初出门,还有一个月左右,当真能够成事的话,对她在俞故笙去北平之后再处置院子里的这两个女人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她面上沉下来,看向陈妈的眸中既有笑意也有嗜血的杀意,她微微点着头:“那我就让你去办了。办得漂亮点儿。” 陈妈点头称“是”。 柳方萍面上绽出笑来,示意陈妈:“你去,把我今年年初买的那一套钻石首饰带过去给。” 陈妈答应着退了出来。 稍晚一些时候,陈妈就带着一套钻石首饰往滴翠苑来了。 金穗心正准备让人去金府,通知金奕鉴过来见面,就听到外边说二姨太院子里的陈妈过来了。 柳方萍这段时间几乎是院门都不出,总说自己伤风还没好,怕叫旁人染上。金穗心对于俞故笙后院里的这两个女人,一向是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柳方萍不出门,金穗心也没有赶过去假客气,彼此相安无事,她自己觉得很好。 突然的,二房就带了人过来。虽然柳方萍没有正面跟她发过难,金穗心还是留了个心眼。先让人把陈妈请到一旁的会客室里坐着,她收拾了一番才出来。 陈妈见着金穗心,立即起身,跟从前的态度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两手握着贴在腹上,微垂着头,首先喊了一声“太太”。 金穗心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何妈。何妈点了点头。 金穗心便带了笑起来,让陈妈坐了,问她怎么突然的就过来了,是不是二房有什么事。 陈妈要叹气的,却又忍住了。那面上看起来真有些挣扎。好一会儿才说:“照理不该来劳烦太太,可是我们二姨太真被气得够呛。要说咱们二姨太对四姨太也算是很客气的了,有什么不想着四姨太?却不知道四姨太是哪里得了风声,觉得她这一回被先生训斥,是因为二姨太的缘故,今天一早的上门来,几句话说得我们二姨太是十分的难受,这会儿连床都下不来。” 金穗心蹙眉:“有这样的事?叫医生了?” 陈妈点头:“叫了。医生说是动了气,伤风又没好。” 金穗心点了点头,道:“你这意思,是想要让我去萧园劝说劝说四姨太?” “这个不敢,”陈妈道,“我们二姨太总是想着小事化了,所以想要主动跟四姨太修好。只是四姨太脾气是很犟的。她又极清高的一个人。我们二姨太这里有一套首饰,她从前很喜欢的,这一回就想送给她。求太太在中间做个好人。” 一边说,一边让人把东西拿过来。 第101章 诱 陈妈将首饰盒打开:“这套首饰二姨太也一直很喜欢,不过她说钱财身外物,什么都比不上姐妹和睦。还要烦请太太帮忙。” 金穗心看了,道:“二姨太求到我这里来,我不答应,显得我有私心,倒像是盼着大家不和睦似的。我答应.....” 金穗心笑了笑:“你也知道,要说起交情来,我跟四姨太,恐怕还比不上二姨太跟四姨太的感情罢。” “话虽然这样说,可太太毕竟是太太。”陈妈托着首饰盒,“四姨太是个读书识礼的人。太太亲自上门,她不给这一点面子,先生那里也说不过去的。” 这是拿她正房该担的责任来压她了。金穗心越发觉得这件事情似乎不大简单。 可东西摆在面前,理也摊在她跟前。她非要强硬的推出去,反而要给人说一个不好,最要紧的,叫俞故笙知道,怎样想她?她才刚想要跟俞故笙修复关系,眼下闹出一个不愉快来,实在很得不偿失。 金穗心示意何妈收下来,后续怎样,只能自己小心。 “你回去跟二姨太说,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既然想要姐妹之间和睦,平日里自当注意。” 陈妈低应了一声“是”。 金穗心不大想再留她,摆了摆手就叫人出去了。 何妈将首饰盒送到金穗心跟前来。金穗心有些疲惫的洒了一眼,问她:“你怎样看的?” 何妈道:“院子里三位姨太太私底下斗来斗去,没有不晓得。只是二姨太平日里待人和气宽厚,更得人心一些。” “历来越是显得好说话的,越是不简单。” 金穗心把盒子盖上,推到何妈怀里:“这件事你去办,自己当心。” 何妈应了一声“是”。 金穗心稍稍整理了一番,就让人把金奕鉴请过来。 七天时间未到,她到没有想着就问李琮走了还是没走,不过翡翠那一桩事,她要问一问金奕鉴。皇族遗老们向看重脸面上的事,老太后陪葬的珠子落到了俞故笙姨太太手中,料想他们不会按耐着不动声色。 金奕鉴进来跟她一谈,果然这样。 说是俞故笙的兴隆公司门口这两天多了不少的学生堵着,说俞故笙贩卖鸦片残害国民不止,还支援军阀割裂家国,要让他自戕赎罪。 “这些学生是金家的学生,还是学堂里的学生?” “你这是什么话?” 金奕鉴横着脸道:“且不说俞故笙支援的人盗的是咱们金家祖宗的墓,就说他支援军阀那就是一项大罪,但凡有识之士.......” “八叔,当着我,你还要跟我做样子吗?” 金穗心笑看着他:“闹一闹也就罢了,真要搅得俞故笙上了火,把人抓进去是小事,他趁着夜黑杀了那些闹事的,也不见得会难罢。” “他敢!” “他有什么不敢?”金穗心目光定然的望着金奕鉴,“八叔别忘了,他可是公董会唯一的华人董事。” 金奕鉴胸膛起伏,面色发青。 金穗心起身,道:“做人不能这也想要,那也想要,两手抓着都不肯放。八叔,我劝你还是跟叔伯长辈们谈谈,上海不是北平,而如今的北平也不是咱们金家的北平。既想要借他的势,就不要给他惹事。况且......” 她顿了顿,眼里掠过嘲讽:“这件事闹大了要牵连严将军,严锡鹤又是什么好人。” 金奕鉴绷着脸沉吟。 金穗心道:“就在这两天,我会跟俞故笙提让你见武川流。” 金奕鉴的眸光一亮,随即沉淀下来,一双眼睛精明而怀疑的在金穗心的身上打转。 金穗心笑着:“当然,要在你把李琮送走之后。” “这一点你放心,明天晚上的船,他已经同意离开上海。” 金穗心藏在手帕之后的指尖蜷缩了起来,在金奕鉴进来开始到现在都显得老成、游刃有余的面上出现了一丝裂痕。她张了张嘴,还是问了出来:“几点钟?” 金奕鉴哼了一声:“八点钟。你最好不要再跟他见面,叫俞故笙知道了,只怕你的命都要保不住。” “我当然知道!用不着你来告诉我!” 她暴躁起来:“事情都谈清楚了,我就不留八叔用饭了。” 金奕鉴不屑的望了她一眼,起身开了门就走。 何妈进来道:“先生打电话来,说晚一点到滴翠苑来,让太太准备一点宵夜。” “知道了。” 金穗心一只手扶在椅子上,要坐下来,看何妈要出去,又把她喊住:“首饰送过去了?” “我让底下的人送过去了,也把二姨太的话带到了。四姨太说首饰很漂亮,她收下了。” 金穗心点了点头:“没出事就好。” 何妈看金穗心面上有一点儿憔悴,问:“太太看着面色不大好,要叫医生来瞧瞧?” 金穗心摆手:“你去把房间里季先生送的香水拿过来,我心里头有一点儿乱,那味道很宁神。” 何妈答应了去了。 金穗心在小客厅里坐了好一会儿。到日暮降临的时候才出去。这一天要结束了,许多事情都有一个完结的,时间向没有舍不得,人却有舍不得。而这世道,人的命,却由不得你舍不得。 她动了动一直蜷缩着的双腿,站起来时脚下发麻如站在锋芒针尖上。 金穗心望着前头,今日最后一道折射在门上的光,忍着脚下的不适,一点一点,虽慢,却坚定不移的走过去。 俞故笙回来之后第一件事还是去萧园,这叫萧佳容高兴得很。算起来,这要是他来的第七天了。可萧佳容又有些烦闷。表面上俞故笙是一连七八天都在她这里过夜,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连几天,都是她孤枕难眠,或者他也在身旁陪着入睡的,可他却跟块木头似的,不论她怎么暗示,都不碰她。 萧佳容有点儿心急。俞故笙却说要她这段时候清减了,要让她养好身体。 他这样体贴她,她却是不要的。 一个男人不碰一个女人,这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这个女人在他眼里没了吸引力。 萧佳容望了望在外边看书的俞故笙,吩咐汀兰进来:“你说的那办法真的有用?” 汀兰道:“男人有几个挡得住女人主动的?尤其是四姨太这样身段的美人。” 萧佳容扫了一眼那什么都遮不住的英国绸纱,咬着唇不出声,脸早红了个透。 第102章 识破难破 汀兰眼睛一斜,望了望放在梳妆台上的水杯。 她一笑,拿了一杯水给不停舔着嘴唇的萧佳容:“四姨太喝口水缓一缓吧。” 萧佳容正要来接,转而看到边上的红酒:“拿那个给我。” 汀兰犹豫了一下。 萧佳容夺过来就往嘴里灌,她要借点儿酒劲儿才敢做那样大胆的事儿。倒不是难为情,实在是俞故笙这个人跟别人不一样。平日里就算是两个人做那档子事儿,她都觉得他像是来办事一样,半点儿没有寻常男人碰着女人身体的那股气劲儿,随时能办,也随时能抽身就走。 她对他,既爱慕又惧怕,惧怕更比爱慕多一些。这世上可再没有第二个男人能叫她有这样复杂的心思了。 汀兰见她把酒喝了,却没有喝那杯水,一时有点儿着急,不知该怎么样才好。恰巧瞧见梳妆台上放首饰的盒子。 “等一会儿你从旁边那窗户爬出去,别走正门,知不知道?” 萧佳容抖了抖胳膊,走到那穿衣镜旁边照了照。房内灯光微黄,这件绸纱在身上几乎遮不住什么,偏偏又挡住了一些要紧的地方,她动了动身子,那叫一个若隐若现。她自己瞧着都有点儿口干舌燥,再一想外头的人,越发感到心里头躁动得慌。 汀兰悄悄的,慢慢的挪到梳妆台边上,一只手就要伸过去拿那只首饰盒,半空中伸出一只胳膊来,比她更快的将首饰盒拿了过去。 汀兰浑身冷汗瞬时间冒了出来,正要动的那只手顿时僵在那里,脑袋里“轰轰轰”的乱响,心跳得无法抑制。寒气都从脚底板冒上来。 “柳方萍还知道好歹,让金穗心那边的人把这套钻石首饰送过来,那我也不能叫他们两个失望了。今天,我就要戴着这一套首饰,去跟故笙.......” 她一边说,一边把钻石项链跟戒指都戴上,镜子里的人原是朦胧而美好的,这样一来,越发像是月朦胧里添了一把细碎的亮光,整个人通体都诱人起来。 萧佳容颔首半低着眉,娇媚可人,脸颊微红,红唇微干。她半转过来看向汀兰,只见汀兰愣愣的望着她,像是傻了一样。 萧佳容指甲往她脸上刮了一道。细微的疼把汀兰吓远了的神魂都拎了回来。 萧佳容轻嘲了一声:“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不过是一套首饰,就能叫你把眼睛都看直了!说出去都丢我的人!” 汀兰向来很伶俐的,这会儿却一句话也不回,只把眼睛往脚背看上去。 萧佳容满心里都是怎样跟俞故笙共度鸳梦,怎样把他的心牢牢抓住,哪里注意到汀兰的不寻常?她将汀兰方才放在边上的那杯水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就要走出去。 “四姨太。”汀兰忽然轻声喊住了她。 萧佳容有点儿不耐烦的回头看她:“什么事?没见着我正忙?” 汀兰小声道:“我今年要二十了,四姨太跟我阿爹和妈说过,会在我二十岁时给我寻一门好亲事。” 萧佳容扬手一巴掌刮了过去,立时横眉瞪眼:“你现在跟我说这个什么意思?你还真想要当五姨太?反了你的天!也不瞧瞧你自己的样子,一个下贱人罢了!你不要再给我捣乱,否则,叫你跟彩萍那个没用的一样,拉出去配了人拉到!” 她压低了声音,眼神凶恶厌恶,显是对汀兰提及的事情不耐烦到了极点。 汀兰抬起头来看她,不再跟寻常一样恭敬:“四姨太,你这是要不认我阿爹跟我妈的恩?不认你当着他们发下的誓?他们两个可都是为了你才.......” “闭嘴!” 萧佳容压着声音怒喝,一把抓住汀兰的头发要往镜面上丢。 外边俞故笙听到了声响,沉着声音问:“佳容?你在里面做什么?” 萧佳容慌了一下,她让汀兰从窗台进来的,可不敢事先就叫俞故笙知道她想引诱他.....萧佳容朝着外头喊了一声“没事”,转过脸来就要呵汀兰从窗台爬出去。她刚转过脸去,不过三五秒,那眼里的光从亮色极快消逝,随即身体一软,往汀兰身上倒去。 汀兰赶忙扶住了萧佳容,肃下面孔来。 低声在萧佳容耳旁,她既紧张又带着即将达成目标的兴奋:“这都是你逼我的。既然你不替我考虑,我总得替我自己考虑,你说是不是,四姨太?” 便打开衣柜,把萧佳容扒光了,又将那套首饰拿下来自己戴上,伸手将房间里的电灯一拧。 外边俞故笙还在看书,见着她把灯拧了,顿时蹙眉。 “做什么把灯拧了?” 俞故笙把书放下,往里走。 刚从屏风这端转过来,怀里先多了一团温软,鼻息之间隐隐的香气浮动。 俞故笙是在外头见过世面的,什么下作上不台面的手段招数没见过?这香味只一点儿,他已阴沉了脸来。 一把将身上的人扯开,二话不说,拽着她一条胳膊就往院子里丢。 汀兰所料不及,浑身解数还没施展出来,先摔了一个身残骨裂。 “来人!把她给我捆起来送巡捕房!” 汀兰一听,哪里还有那歪斜的心思,立即捣头如蒜,在地上不停磕头求饶:“先生饶命!先生饶命啊!我再不敢了!我错了!” 俞故笙着才瞧清楚,这人不是萧佳容,而是萧佳容身旁的伺候丫头。 萧园里的管事婆子陆婶已听着动静赶过来,一见地上的人穿得衣不蔽体,还戴着柳方萍送给萧佳容的钻石项链,立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上前抓了人起来“啪啪”就是两个打耳光。 一扭头垂首在俞故笙跟前:“老婆子管事不力,先生恕罪!” 俞故笙被那直往鼻子里钻的香味闹得心浮气躁,他冷哼了一声,实在无法再压抑下去。抬步冷着脸,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脚下却暗暗的快了起来。 该死的!这种下作东西,竟用到他的身上来了!他闭了下眼想要压下去!那量用得太大,他又在对方扑过来时不察,已嗅了进去。硬忍,是压不下去的了。 站在湖边远望见那一湖之隔的亮光,他半敞了领口,快步过去。 第105章 诡计 这一闹,就是闹了一整个夜晚。 小兰待在何妈的房间里,两个人担心着,就这么糊里糊涂睡了过去,到楼上有铃声传下来,小兰首先起身要过去,被何妈压了下来。 “我先过去看看,你不用着急。瞧着,应该没什么大事。” “你怎么知道就没大事?” 何妈笑了:“这里头的秘诀,你这个未出嫁的闺女是看不透的了,等将来太太给你找了一门好人家,你自然就知道了。” 小兰领会到一点儿,面上立即就红了。 何妈也不跟她再多话,往楼上来。 俞故笙已经起来,精神非常好,眼角眉梢似乎还有一点儿喜色。何妈在俞家这样久了,也没有见到俞故笙有这个表情过。心里好奇,转念一想,这也无非就是跟太太两个人感情好的缘故,因此自己也感到有一点儿愉快的意思。 何妈上前,把地上乱扔的衣裳裤子捡起来,放到一边,就到边上去拿季修年给的那一瓶香水朝着四处喷了一下。 俞故笙穿好了衣服,刚要吩咐她两句,忽然就闻到了这样一股味道。 他先顿了一下,随即眉头就皱了起来。眼睛里有一点点暗光在浮动,面色就冷了下来,就要喝住何妈来质问,然而眼梢一瞥,瞥见那帐子底下露出来的半只白嫩的细足,他眼皮压下来,火气也压了回去。 走到床边上,他把那只有些凉的脚放在手里暖了一暖,半掀开帐子放进了被子里去,把何妈叫到外边来。 何妈简直惊讶得阖不上嘴,这先生虽说当着人面的时候总是一副算得上和气的模样,可谁不知道私底下他不是个好亲近的人?跟谁都隔着一段距离,哪怕是跟着他那样久的两房姨太太,面子上看着个个都爱他,实际上也是个个都惧他的。他连抬手给哪一位姨太太理头发都未曾有过的,这会儿当着下人的面,那样小心细致的捧着新太太的脚放回被窝里去....... 两人的感情看起来是很好了。 何妈正当要为自己跟阖院子里的姐妹们感到高兴,俞故笙沉下声音来,喝问道:“刚才那瓶香水是谁拿过来的?” 何妈不疑有他,很坦白的说道:“太太前段时间夜晚总是做噩梦,睡不踏实,季先生听说了,叫人送了这一瓶法国香水过来,说早晚时候在屋子里喷洒一点儿,太太闻着就能宁神静下心来。” 俞故笙一听是季修年,面目冷凝之中更多了恼意。他这样提点他,他竟还敢在背后做这样的小动作! 从胸腔里压出一口气来,俞故笙摆手,道:“稍后仍旧让太太把药喝了,香水我拿走,她要是有哪里不舒服,你就让人打电话到公司里来寻我。” 何妈猜到那瓶香水有点儿问题,可季修年送过来的,而俞故笙跟季修年的交情又是非比寻常。何妈只敢将猜想打停在这一段,点头应了一声“是”,进屋子里去把香水拿给了俞故笙。 金穗心虽疲乏得很,可她一向是很浅眠的一个人。其实刚才俞故笙替她暖脚的时候她就有些醒了。只是总还觉得不好意思。便装着未醒的样子,等他走了才起身。 何妈返身进来,见金穗心自己半坐在床沿边上找鞋子。忙上前,把落在躺椅边上的拖鞋给她送过去。 金穗心想到昨晚上的场景,面上一红,低着头,不作声。只看着那双鞋落到鞋尖上,她穿了起来。 何妈到她跟前扶了她一把:“药已经热在咱们自己小厨房里,太太先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再喝药?” 金穗心腰有些酸疼,她揉了一下,无意识回了一句:“医生不是来看过,说我不需要再用药了?怎么还有药要喝?” 何妈笑了笑,给她拿来参茶:“这是先生的意思。” 金穗心摆手,换了一杯茶喝,蹙着眉头奇怪。 外边小兰过来敲门,压着声音在外边说:“太太,四房那边来人,说求你过去救个命。” 金穗心愣了一下。 何妈过来开门,把小兰拉进来,横着脸道:“你真是越来越糊涂,怎么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太太才刚起来,你说什么救命?” 小兰道:“当真!就是何妈你在四房里当差的那个姐妹,先使人来传话,说四姨太昨天晚上了不得,竟然敢对先生用下三滥的手段,要.....先生。” 小兰脸红红,比划了一下。 金穗心怔了怔,明白过来小兰的意思,随即脸也烧红起来。 何妈抽手又打了小兰一下。 “说正经的!” 小兰“哎哟”了一下,才接着道:“一开始是这样,我刚要上来跟太太汇报呢,又来了一个,是四房的翠晴,她说四姨太要杀了二姨太,眼下人已经赶到折梅舍去了!” 金穗心忙起身:“怎么回事儿?” 一边说一边让何妈把外边披肩拿过来搭上,就往外走。 小兰说不知道。 何妈道:“恐怕跟那一盒首饰有关系。” 金穗心蹙眉摇头:“先不说二姨太没这个必要去招惹四姨太,单说有,她明知道东西是从她这里过去的,真有点儿差池,四姨太第一个怀疑她,怎么还敢动手脚呢?” 何妈也不大明白。这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怎么看,也都不像是柳方萍这样精明的一个人会做的事情。 就在主仆几人往折梅舍赶过去的时候,萧佳容正跟柳方萍相互对峙着。 萧佳容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柳方萍就在陈妈等人的围护下,与她相对。 “萧佳容你是疯了不成?大早上的来大吵大闹不算,还拿着剪子!你想干什么?” 萧佳容已全顾不上什么脸面身份,她昨晚上早把脸面都丢了个干净!她想引诱自己的丈夫,非但没能成功,反而被自己底下的人给抢了先。还叫人说她在那首饰里头下药迷自己丈夫。她还有什么脸? 她把所有怨恨都洒在柳方萍身上,一定是柳方萍下的药,是柳方萍要害她! “你当我不知道是你干的!你要陷害我!你明知道故笙最厌恶身边的人对他做下作手段!那首饰是你送的,不是你还有谁?” 她边说边要冲上前去,被周边的人拦住。 柳方萍露出诧异错愕的眼神:“什么首饰?” 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说,今年年初故笙送我的生辰礼物,那套钻石首饰?” 陈妈在旁边道:“那套首饰不是早被三姨太拿走了,就在三月份,三姨太说要去一个慈善会,借走之后就没还回来。四姨太你是不是弄错了?” 第106章 下套 萧佳容又吵又闹,气喘吁吁的扯着嗓子喊:“你还以为你能诓我?那是故笙送给你的生辰礼物,你怎么会那样好心给花柏莲?你想害我!我早知道你想害我!除了我,往后这院子里就只有一个独大了是不是?” 她一边吵一边搡着拦她的人要往前去。 柳方萍先不说话,隔了一会儿,她抬手,让陈妈他们都让开。 陈妈他们担心,不禁喊了一声“二姨太”。 柳方萍突然发了怒,把握在手里的一个汤婆子忽然往地上一扔,登时“哐当”出声,响得很。那汤婆子滚了两滚,落到萧佳容脚边。 陈妈等人都愣住,不敢再劝。 柳方萍直接走到萧佳容面前,横着脸。 她向来都是笑微微的,从来对人也是一副温和柔善的模样,突然这样长拉下脸,才叫人回过神来,这人可是曾跟着俞故笙喝季修年从闸北一路扑杀染血到浦东的,身上的血命官司并不比外头的江湖人少,至少比这院子里待着的女人们多得多。 萧佳容也被她肃杀的气势怔住。 柳方萍抓住她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一把拔掉萧佳容手里的刀,往地上扔。 “我要动你,什么时候用得着那样的手段?” 她抬手在萧佳容脸上拍了拍,目色竟流动着凶煞的光:“我现在就掐死了你,故笙顶多气我两日,你以为他会替你报仇?” 柳方萍附到她耳朵边上,用只有两人可闻的声音说道:“花柏莲的死,你以为故笙当真不知道是谁干的?” 说着,用力一推,把萧佳容推着趔趄了几步,被跟来的古柳、翠晴等人扶住。 陈妈适时在边上道:“四姨太也晓得那是先生送给我们二姨太的生辰礼物。我们二姨太多在意先生送的东西,三姨太要不是说经了先生的同意来借,我们二姨太都不会松口。何况是送给你?四姨太,你想想吧,可千万不要被人当了枪使,白白冤枉二姨太,也叫自己冤屈啊!” 他们主仆两人这样唱作一番,萧佳容原来还觉得糊涂,这会儿似乎倒真的清醒起来。 她想起来当时发现花柏莲跟底下的人有私情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即告诉俞故笙,而是托人给柳方萍消息。难道不是因为她相信柳方萍,而是她知道柳方萍也一直在等一个机会除掉花柏莲?而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柳方萍,更是因为她知道,只要柳方萍有一个动手的借口,哪怕出了人命,俞故笙都不会对她怎么样。 说来说去,他们这几个女人,只有柳方萍对于俞故笙来说是特别的。哪怕不是特别的喜爱,可是俞故笙跟柳方萍不单只是夫妻,还有生死的交情。所以,柳方萍的位置是俞故笙身边任何旁的女人所不能及的。 俞故笙重情义,在这后院里,就算柳方萍犯了天大的错,他都不会怪她,更不会像对待花柏莲一样,看着她去死。 萧佳容忽然感到害怕,她看了看刚才被柳方萍丢在地上的刀。如果说首饰真的是柳方萍让金穗心送给她的,那么刚才一刻,柳方萍的目的就达到了。 她可以借着她持刀闯到折梅舍,性命危极的借口,反手一刀杀了她。而不是还要在这里浪费口舌的跟她解释。 金穗心.......萧佳容沉寂下去的目光陡的亮起来,随即迸射出恨与血光!如果首饰真的是被花柏莲拿走,如今的七里院都在金穗心手里捏着,找到一盒首饰来设局陷害,对于金穗心来说,多么便利的事情! 这个小贱人!她竟然敢! 见着萧佳容的眼色几度变换,柳方萍知道她已经相信了自己的说词。 偏她要呵斥陈妈,故意添上一把火。 柳方萍横着脸,喝道:“陈妈你给我闭嘴!我就在这里站着,我看她要怎么样对我!” 说时,把胸脯一挺,一副就等着萧佳容上前来的模样。 萧佳容处在这个点上,要进,是不敢的了,要退,却也没有这样简单.......正当她想着要用怎么样一个方式体面退场的时候,就听到外边有人小跑进来,说:“太太过来了!” 柳方萍眼珠儿半转,与身旁的陈妈对视了一眼。 萧佳容一听金穗心来了,她念头一转,想着这件事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只要金穗心跟柳方萍两个人对峙,不是很容易就明了的吗? 因此也就不着急走,等着金穗心过来。 金穗心一进院子,里头闹哄哄的,地上则躺着一把剪子,萧佳容头发微散,满面凶色的在当下站着,而柳方萍一手拿手帕捂着嘴角,被陈妈扶在一旁。 金穗心走到两人中间,道:“出了什么样的大事,要叫两位姐姐这样大动肝火?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谈?” 萧佳容抬手朝着她一指:“你来得正好!我问你.......” “四妹的园子里出了一点儿事,她怪到那盒钻石首饰上。”柳方萍抢在萧佳容跟前说,“这件事情究竟谁是谁非,没凭没据,当面也说不出个好歹来!我今天就在这里说了,喊打喊杀,逞凶斗恶的事情要往我身上来,只管来!我要是怕了谁一分半点儿,我柳方萍三个字就倒过来念!” 不给任何人开腔搭话的机会,柳方萍把捂着嘴角捏着帕子的那只手一甩,凌厉视线扫过萧佳容,同样也往金穗心头上一掠而过,扶着陈妈的手就往房间里一走。那门被“砰”一声甩上,显出它主人此刻的不耐与极度的恼怒。 金穗心刚过来,就被摆了一个脸色,又吃了一个闭门羹,微垂目,她捏了捏手心。料着柳方萍刚才有意截断萧佳容的话,内中必定是有缘故。只怕自己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落入了一个圈套之中。而这个圈套,多半还跟柳方萍托人让她送给萧佳容的钻石首饰脱不了干系。 暗暗的叹了口气,真是防不胜防。 金穗心转过来,看了萧佳容一眼:“四姨太是预备还要在这里待下去,还是跟我去滴翠苑坐坐?” 萧佳容上下刮了她两眼。柳方萍向来喜爱在俞故笙面前装好人,俞故笙近来喜爱金穗心,柳方萍自然要在金穗心面前表现出自己偏帮她的样子,刚才柳方萍那一力承揽,已让萧佳容彻底相信这件事跟金穗心有关。 她真想撕烂眼前这一脸无辜的小贱人的脸,然而故笙正爱着她,自己贸然动手,绝对讨不了好,经刚才一番发泄,萧佳容已冷静下来,暗咬银牙,往后必然有机会!别开头,她理也不理金穗心,转身就走。 第107章 嫌隙 那两个打对门官司的走了,倒独留下金穗心一个人,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意思。 何妈陪着金穗心也往回走,却见金穗心一路都深眉愁目,心事重重的模样。 “太太是担心他们两个?” “他们两个何至于要我担心?” “那太太就是担心自己了。” 金穗心停了一停,看了何妈一眼,要说什么,又忍了下来。她摇了摇头。 “我还是那句话,这个院子里,谁占了鳌头都是没用的,不过风光一时,最要紧的是先生心里向着谁。” 提到俞故笙,金穗心的心头跳动了一下。她要是拿这个问题来请教他,他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态度?她可不敢忘,先前,是他亲口跟她说的,不论萧佳容怎么样闹,他都是要保萧佳容的。 萧佳容尚且这样了,看刚才柳方萍的口气,笃定自己更在萧佳容之上。这两个人要是合谋起来,俞故笙会向着谁?向着她这个刚得宠的吗? 得宠......金穗心微闭了下眼睛,觉得这两个字很讽刺,叫她心上不舒服的很。 一是感到屈辱,一是感到紧张跟害怕。 她自认为的是跟他交心了,想要尝试着跟他走下去,可在他呢?在他眼里,昨天夜里只是收服一个女子的手段,还是,他也是认了真的? 到这会儿,金穗心忽然发现,她贸贸然的一头扎进去,竟是毫无成算的。 她成了被吊在悬崖上的那一个,是生是死,都落到了别人手里。 她一天都不能够安稳,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情异常的不平静。 问何妈那瓶宁神的香水去了哪里,何妈又说被打散了,先生觉得气味不好闻,让以后不准再用。 房间里替换上了几个蜜柑、佛手,倒也能宁神,却似乎不大奏效。 金穗心撑着下颐,开窗闭着眼睛,跟溺水的鱼儿一样凑在窗户前微微气喘。淡眉未扫,稍点脂粉。那一副愁容淡峨眉的样子,活脱脱仕女画里刚走下来的美娇娥。 俞故笙站在楼下往上一看,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美人图。 他摸着手上的翡翠珠串,不由的嘴角噙了点儿微笑。 何妈到跟前来,道:“早上四姨太到二姨太房里闹,太太过去了一趟,也不知二姨太是怎么跟四姨太说的,倒叫四姨太有些怪罪到太太身上的意思。” 俞故笙蹙眉,拨弄着手腕上珠串的指尖停了停:“为的什么?” 他虽然已经猜到萧佳容去柳方萍那里吵闹的缘故,却还要从何妈这里问一个清楚明白。何妈也不隐瞒,很直白的就道:“听二姨太的意思,是因为前些天劳烦太太替她送给二姨太的那一盒首饰。” 那就没有错了,的确是为了有人在首饰里动手脚。 俞故笙点了点头,让何妈下去了,他自己往楼上来。 金穗心眯着眼睛透气,听到外边有开门的声音,以为是何妈或者小兰,声音懒懒的道:“稍后再开夜饭吧,我这会儿气闷,吃不下。” 俞故笙把门关上,走到她身后。 恰逢她听着没有人回应,有点儿奇怪,一回头,便对上他一张好整以暇的俊脸。 金穗心忙将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起身要来迎他。 俞故笙摆摆手,示意她仍旧坐下,他自己拉了一张椅子来,在她对面,隔了两臂的距离坐着。 “听何妈说,你去折梅舍劝和了?” 金穗心勉强一笑:“并没有用得上我。” 俞故笙把手上的珠串拨下来,面上带了微笑:“这就是生气的意思了。” 金穗心没说话,低头看了看自己放在膝上的手,缓了一会儿才说:“也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点儿累。” “嗯?” 俞故笙空出一只手来,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水。 金穗心见了,就要过来拿他的杯子:“茶冷了,你要喝,我让人换些热的来。” 俞故笙将手一抬,覆在她因搁在窗边上吹风而受了冻的手,拢到手掌心里:“坐。” 金穗心便被他拉着,与他面对面坐着,他洞若明火的一双眸子望着她看,像能看到她心尖上去似的。 “有话想跟我说?” 金穗心把心里的几桩事情理了一理,按耐着,再看了他一眼:“是有两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俞故笙松开她,捏着那茶杯在手掌心里转了一遍:“昨天金奕鉴来找过你,是想让你帮忙,见武川流。” 他说时,眼睫微低,在说完之后,抬起暗沉沉的眸子看了她一眼。 金穗心压在心头的犹豫,就这样被他毫无遮掩的揭开了出来。她面上登时多了一层冷意,就像是他挖开了她的胸腔,令她胸口猛的一阵空冷,避都没法子避。 金穗心嘴唇紧抿,她原来想着借这一件事来试试他,究竟对她只是平常,还是像她以为的,他待她是真的。可是这样一来,却是他叫她不容回避的瞧清楚,他根本就是得到了手,便不以为意了的。 金穗心手脚都冰冷起来,温度急速的丢失,她坐都坐不住,左手死命压着右手,指甲掐着虎口,以痛提着一丝清明。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嗓子跟被一把粗砂堵塞住了似的。 “怎么不说话?” 他把手里的茶杯推到一边去,那双手术刀一样的利眼就这样端端的望着她。 金穗心很艰难的才找到一点儿嗓音,发出声来,竟哑了几分,带着一点儿哽咽,是她自己都所料不及的。 她说:“原来你都知道的。” 她从开始也明白,自己瞒不了他什么,她走每一步,他好像都能在前头等着,敲打她一番。可金穗心总还是揣着一点儿期望,期望自己还能瞒他一点儿。不是为别的,只是她不想要将自己这样毫无遮掩的暴露在他的面前,连丁点儿的体面也没有。可事实上,她的确是连丁点儿的体面也没有。 他明知道她跟金奕鉴在谋划着什么,她在替金奕鉴做着什么,那么他昨天晚上对她说的那些话,他对待她的那些温柔缱绻是为什么?是为了不但要夺走她的身体,更要她自觉的将心和魂魄都附上,好在他想要出手的时候,把她一头打死,连投胎转生的机会都彻底灭掉吗? 金穗心眼中浮上一层水光,水光之后是胆怯和害怕,她极快的起身,转过身来就要往外走。 第108章 心意 俞故笙说这话,半点儿别的意思没有。再有两日,武川流就要回日本去,金奕鉴等人一直在寻机会要跟武川流见一面。为了这个目的,他是可劲儿的往俞家门上来,可劲儿的找金穗心想办法。俞故笙其实一直等着金穗心跟他开口,偏偏她不知想的什么,总按耐着,俞故笙是担心她这样按着,金奕鉴那头要忍耐不住,要作出点儿幺蛾子出来,叫她不痛快。 却见金穗心面上是几度的发白,整个人都像是丢了魂儿似的,真叫一个失魂落魄的站起身来。肩膀似还在发着抖,心慌慌要离他远一点儿的模样。 他赶紧出手把人拉回来,往上一看,她低垂到胸口的小脸上真是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眼睫上沾了一点儿水光,显然是要哭又忍着不肯哭闹的。 俞故笙眉头蹙了起来,他倒有点儿不明白了:“你哭什么?” 金穗心勉强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只那一动,早就已经悬在眼睫上层的泪登时就滚落了下来。 她那一脸伤心又惊惶,粉白至极的脸庞,滚下来两滴晶莹豆大的泪珠儿,真把俞故笙瞧着懵住了。 他伸出手来往她脸上擦了擦,道:“怎么就哭上了?” 金穗心听他的声音,不像是得到手之后就要秋后算账的样子,虽心里还提吊着,可闹腾得厉害的心绪到底停将下来一点儿。 她巴巴的望着他,声音满是氤氲:“你不是故意的?” 俞故笙莫名得很了:“什么故意?” 他眉头一松,再一紧,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真不禁是又要笑,看着她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又笑不出来。 抬手在额头上一拍,他把人拉到自己膝上坐下来。 金穗心不惯这样亲昵,起先还不肯,他手上劲儿大得很,且妙,既能不弄疼她,又叫她脱不了身。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得脚尖点在地上,勉强坐了不动。不过这样一来,她那白得吓人的脸上终于多了一点儿红色。 俞故笙昂首,贴着她颈项间温软的肌肤嗅了嗅,嗓音里多了一点儿笑意:“我在你眼里就跟那混迹四方街的流氓没个区别。到了手就能寻下一个目标是不是?” 金穗心不想她自己的心思被他猜了个正着,且这样明白的说出来,也是羞怯,也是感到心酸难忍,咬着嘴唇不说话。 俞故笙道:“金奕鉴常来常往,自然不会是为疼爱你这个侄女儿的缘故。早前你跟我说了,与他是没有多少情义的。他近段时间会待你这样亲厚,我能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他把她的手指尖拢到掌心里轻轻的捏着,叹了一声:“他为难你,你不肯来跟我说,我能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在后头搞一搞清楚他的目的,免得他把我的人逼得狠了,我却还是个木头桩子,半点儿不知。” 金穗心听他话虽然说得很委婉,却还是不能掩盖过他的确追踪调查她的嫌疑。 可她的确是为了弟弟跟李琮跟金奕鉴做了几桩交易,哪怕她不过是暂且哄着金奕鉴,好让他保证弟弟的安全,也保证自己近段时间稍得几日太平日子,可终究是瞒着俞故笙诓了他的。 金穗心视线落在她被他缠着捏在手心里把玩的指尖,心里头有点儿暖,也有点儿乱。 “你不怪我瞒着你?” 她期期艾艾又小心翼翼,看在俞故笙眼里,那就是因着全心记挂着他会不高兴,才这样一幅小孩子似的可怜样儿。 俞故笙越发觉得心中熨帖,更感到太太可人。 将人抱在怀里,他道:“你要瞒我,刚才就不会想着要告诉我。” 金穗心要笑,又止不住要哭。她吸了吸鼻子,抬手那手绢擦泪:“你又知道了,说不定我要跟你讲的并不是这一件事。” “哦?”俞故笙故意挑眉,噙着一丝笑道,“还有别的事情叨扰我太太?” 他一口一个太太,金穗心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胸腔里满满的,像是这辈子的夙愿都偿了似的。 她愣了愣神,忽然想起来她小时候跟弟弟敏杰的对话。 敏杰说他在李家的私塾里跟着读书,先生问他们往后有什么理想。 敏杰就回来问金穗心,她长大了有什么理想。 金穗心想了想,她是怎么说的?哦,对了,她说她想要一个家,不是只有阿玛跟弟弟,还有额娘。夫妻恩爱,儿孙绕膝,团团满满。 敏杰就笑话她,说她这是女子的小志向,没有一点儿出息。说他将来将来长大了,要跟阿玛一样周游世界,为中华之崛起而付出自己的一点儿小力量。 如今,她有夫有家.......金穗心胸臆翻滚,忍不住伸出双臂来抱住了俞故笙。 她嗓音哽咽,带着鼻腔说:“不论有什么事,只要你不负我,我都受得。凤箫,你......” 你万万要信我,爱我,勿丢我,弃我。 她话音到了这里哽塞难言,听得俞故笙方才还面上带笑,这会儿却肃了眉来,一手搭在她背上,一手想要去扶她的脸来瞧一瞧。 金穗心一偏头,拿手绢阖在了脸上。 俞故笙一抬手揭开了,就见她红着一双眼睛,弯着双唇冲着他微笑。 俞故笙眉头蹙得越紧。 忍不住叹了一声:“我知道你忧心什么,他们两个是跟了我多年的人,一时之间要散去,这是不能够的。做人总要讲情义。不过你可以放心。” 他捏了她一只手放在胸口,热烈跳动的韵律就像是直接蹦到了金穗心手心里似的。她要缩手,他握着不放:“这里总是你的。” 金穗心眼睫微颤,她应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来往他腰后头绕去。 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没有十全十美的。是,她不乐意跟旁人公分一个丈夫;她想着一夫一妻;她向往两心相贴后的婚姻。 但比起从前,至少现在,她该满足了。他不是她一个人的,他也不会为了她去遣散另外两房姨太太,可至少他的心现在是在她这头的。还要怎么样?她要不到更多了。 金穗心闭着眼睛,偏了头,靠在他肩上,就这样过吧,时间久了,总是能够习惯的。 第109章 口才 金奕鉴得到金穗心使人传过来的消息,知道马上就能够见到武川流,那心情说不上有多美好激动了。他赶紧召集了为成大事而驻扎在上海的皇室宗亲们,商量稍后起事的失忆。一大帮都快黄土埋半截儿的老家伙,被金奕鉴带起来的美梦唬得像是荣华富贵立刻就在了眼前,个个都摩拳擦掌,十分的跃跃欲试。 “不过要成事,就要有经费,严将军虽然是忠肝义胆,豁出去性命不要也要勤王,可手上空落落,做什么都是空的。所以,还要各位族老长辈想一个法子。” 商量和憧憬了美好的将来一圈儿,金奕鉴说出了今天召集大家伙儿见面的主要事件。 先还有几个人犹豫,尤其是族亲对于严锡鹤曾经带人撬了老太后的墓,盗走了不少陪葬的事情没办法释怀。 “严锡鹤这个人连偷盗墓穴的事情都办得出来,把复辟的大事交给他,你能保证他不会拿了我们的钱之后就跑了?到时候我们真是一场空了!” 这个人提出了疑虑之后,大家伙儿也纷纷议论起来,无非是严锡鹤这个人的不信任。 早前金奕鉴跟族亲通了讯息,说是已经找到了可靠的人,能够保证这一次的复辟成功。因为上海这个地方的复杂性,再加上南北两方政府对于他们这些还存着念想的皇族遗老都留着一定的心眼儿,所以彼此之间只能暗中互通消息,这消息是并不足够明朗的。其中几个牵头的是早就知道定的人选是严锡鹤,其他人不知道。这样一闹嚷嚷起来,瞬间就有点儿不起事儿的意思。 金奕鉴抬手在桌面上一拍,横下脸来:“既要成大事,哪里就有十足十的把握才肯去行动?那就是一个赌字!” “先不说眼下的局势,南北各方都是蠢蠢欲动,外墙更紧盯着随时准备分走一杯羹,咱们要想在这样的情况中把逊帝迎回来,单说路上,就是危险重重!你们还想着自己口袋里那几分钱,犹犹豫豫!要是不想保皇,趁早说话!我金奕鉴虽然没落了,砸锅卖铁,豁出去这条老命也绝不肯半途而废!你们揣着口袋里那点子只少不多的钱,不想干,我绝不逼你们,门就在那头开着!要走!要留!悉听尊便!” 他这样一通呵斥,厅里顿时没有了声响。 其实谁没有私心呢?之所以这样想要逊帝再回到北平城,无非是往日的荣华不在,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他们这些皇族之后,说好听的,有眼下占了北平城的北方政府每月给钱供养着。可北平政府自己都在闹亏空,头两年还能依照逊帝退位的条件安排到位,后来连逊帝都被他们逼得远走济南,留下他们这些已经习惯每日喝茶逗鸟听戏玩蛐蛐儿的,这日子一日比一日艰难,跟那些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有什么区别? 成事!他们的日子还能够有一点儿奔头,要是不成,就这样拖沓下去,就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连路边上拉黄包车的都不如。 “行!不管成还是不成!总之我这条老命交在逊帝手上,为了祖宗基业,也算不得亏!” 有带头的出来一拍桌子下定,底下的也就慢慢好说得多了。 待金奕鉴让人进来把钱收一收,要往里去,陈九进来了。 “王爷好口才,不愧皇上把差事交给你来办!” 金奕鉴把收拾好的钱放到箱子里,搁在一边,脸上带着笑,往那陈九面上看了一眼:“公公又有什么话要吩咐?” 陈九龇着牙笑:“吩咐不敢。” 他掖着两只手,半挺着身子:“不过是提醒王爷一声,这么多钱想要汇过去给严将军,可要讲究点儿方法。整个上海眼下都是俞故笙的地盘,不拘那一家银行,都很容易走漏风声。” 金奕鉴知道他说得没错,但是老叫这么个奴才在手边指手画脚,他堂堂一个王爷,总是心中不痛快。 便拉着脸说:“这件事就用不着你操心了,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一边说一边要往里走。 陈九跟在他身后,却不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还有一件事需得提醒王爷,《江山瑰丽图》到了俞故笙手上,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原先咱们不过是留着做一个后手,要是严将军不能够顺利说服东洋人把皇上放回来,咱们就派人去济南,救出皇上。可要是严将军能够跟东洋人达成一致,这东西就是个烫手山芋,趁早毁了的好。” 金奕鉴有点儿烦不胜烦,摆摆手道:“我会跟十一联络,这件事情你就不必要操心了。北平那头还需要你去筹划,严将军已经来了电报,让你今早过去。我替你买了火车票,也就在近日了,你准备准备。” 陈九掐了掐手腕,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两声。 他嗓子里掐着一把利刃似的,那声音笑出来十分不中听。 金奕鉴一心想着早点儿摆脱了这个阉人,也没有跟他多计较。蹙了蹙眉头,就往里边去了。 陈九阴着声音,在他后头幽幽的说:“不要以为自己已经抓住了一切,你不听我的,迟早会后悔的。” 金奕鉴没回头,心道他后悔才怪。他就该早点儿主动跟济南方向的人联系,把这个老阉货弄走。 这话他自己只放在肚子里,没有叫陈九知道。 把钱收好放起来之后,金奕鉴就盘算着要早点儿把这笔钱汇走,当天下午就往俞家门上去了。 俞家后院里此时正安静得很。 要说安静,也是表面上平静无波,实际上个个都按耐着要动手。 金穗心在俞故笙那里可以说是得了一点儿胆量跟信心,她自然知道前两日的事情没有那样好打发,四房跟二房肯定还憋着什么招数没有发散出来。然而她并不着急,谁着急,谁就输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边传话的说金奕鉴找过来了。 金穗心知道他过来,肯定跟前天俞故笙让他跟武川流见了一面有关。她不在乎金奕鉴跟武川流说了什么,俞故笙只让她别过问,且看,她暂时信他一回。可是她在乎金奕鉴手上的东西。 他说了要让她见弟弟敏杰安康的证据的。 第110章 差事 金穗心有点儿着急,一听到金奕鉴过来,就急匆匆的要赶过去见他。 然而走在路上,她却脚下步子慢了起来。 “不对。” 她停下来,手往何妈的手腕上一摸,看向何妈道:“你听着说我八叔为了什么过来的?” 何妈摇了摇头:“问也问了,金老爷只说让太太出去见他,旁的不是我们这些底下人能够问的。” 金穗心蹙眉:“是我叫你们受委屈了。我自己娘家的人.......” 她摇了摇头,面上拢了一层阴影。 何妈宽声道:“太太用不着替我们底下的人感到难过,不过说两句罢了,值不上什么。” 金穗心叹了一声。她哪里不知道呢?如果不是自己占着俞故笙太太这个位置,如果俞故笙近来对她好,连着她房里的这些人也都叫人瞧不起,无故都要吃人一点儿排头。 “是我对不住你们。” 何妈还要说什么,前边已经等不及的金奕鉴竟走了出来,站在那台阶的上头,拉着一张脸朝金穗心看过来。显然是不满意她这样拖拖拉拉。 何妈在金穗心耳边道:“太太也只管摆出太太的威风来。不管是谁,到了咱们俞家,就要按照咱们俞家的规矩来。对太太好,那是娘家人,若是不好,太太还有先生撑腰。” 金穗心被她逗得笑了一下:“你是上了年纪的人,怎么还说这种俏皮话。” 何妈笑着扶她往前走。 “不用扶我,我自己好走。一会儿就在外边等着,有事我会叫你。” 何妈答应了一声。到近前,拱手跟金奕鉴打了个招呼,转身就到外头候着去了。 金奕鉴眼珠子瞪了瞪,两只手背在身后,拉着个脸:“真也不知道侄女婿府上的这些人是什么来路,一个两个比主人家的脾气还要大。也所幸是在这个时候,要再早几年,拖出去打死不在话下!” 金穗心在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并不去接他这番牢骚,等他说完了,才问:“八叔这一趟来是为了什么?弟弟有消息过来了?” 金奕鉴笑一笑:“从东洋带东西过来也不是一件便当的事情,你倒是心急。” 金穗心面上有笑意,眼珠儿却转了下去,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兀自慢慢的喝。不想再往下接。 既然不是为了敏杰,那必然就是为了武川流之类的事了。 自跟俞故笙说开之后,金穗心有意要将敏杰的事情也告诉给他听。即便不能够帮上忙,多少也能帮她出出主意。总好过她因弟弟一直被金奕鉴牵制,做些她不愿,甚至可能伤人伤己的事。 她跟俞故笙感情有了进步,心里也笃定了一些。不像从前,明明满心的苦难,毫无办法,却还要硬着头皮往前闯,时刻都想着,自己横竖不过这样一条命,豁出去也就算完了。 想到俞故笙,她心里头暖了一些。今天早上她起得晚,他还特地打个电话回来,告诫她说晨间起了冷意,让她出门多罩一件衣裳,就把他不久前得的那件水獭皮大衣穿上。 小兰跟在她身后一块儿去接的电话,听到里头传来的话音,小兰缩着脖子捂住嘴,就在边上笑开了。 待金穗心一挂电话,她张着嘴笑,一边笑一边得意,说什么我们太太好福气,先生这样在意,怕往后出门再不能安心,改明儿得把太太别在裤腰带上一块儿带着去公司了。 金穗心虽觉得俞故笙巴巴的还打个电话回来提点这个,实在有点儿犯不着。可心里却是熨帖的。说到底,没有一个女子不欢喜自己被丈夫时时刻刻记挂在心上。 她想,她豁出去跟他试试,这一步总没有走错的。 见着金穗心面上带笑,却并不怎么搭理他,金奕鉴又不大痛快起来。 摆着脸,金奕鉴先还想再治治侄女儿,不过转念一想,先不说这个侄女儿的脾气,看着好说话,其实油盐不进,更何况她现在嫁进了俞家,有俞故笙撑腰,上一回自己就吃了俞故笙一顿排头,何必非得给自己找事儿做?他这边正事还且等着呢! 便把脸抹开了去,直接说道:“贤侄女儿,我知道你担心你弟弟,不过我传话过去让人给他也要些时候,他再拍那个影画戏也要时候,等漂洋过海传过来,可不要一些日子?八叔既然答应了你,你又帮八叔办成了事儿,咱们有来有往,我必然不会骗你。” 金穗心因过来的时候就猜到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会单单为了把敏杰的东西送过来才上门。这时见他下台阶,金穗心也没有跟他多纠缠。就道:“八叔说笑了,我哪里有不相信你的道理。” 金奕鉴便笑:“你是我兄长的嫡亲闺女儿,我没有不疼你的。” 停了一停,才把正经事提到话头来:“其实八叔今天这一趟过来,是有些小事要你帮忙。” 金穗心握着杯耳的指尖紧了紧,她面上带笑:“不知道是什么小事。” 金奕鉴道:“八叔手上得了一笔款项,想要寄回去叫人把咱们原先的宅子赎回来。只不过这样一笔钱放在身边带过去,实在不很方便。所以,想走银行这一块门路。听说侄女婿为隆兴的事情,常跟顾行长有往来,你跟他提一提,我先把钱存进去,让人拿了存根去北平那头取钱。既省事,又很少了危险。” 如果真的只是他想要拿钱去赎回北平的府邸,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可金穗心不是不晓得他们近来在筹划什么,这样一笔钱,他说是带回去买府邸,可如果钱到了那头,做的却并不是这样简单的事情,她还能拦得住? 金穗心没有立刻回他,只道:“这事儿我不能给你一准信儿,等他回来,我探探口风再给你消息。” 她果然因上一回两人达成共识之后爽快起来,金奕鉴对此感到很满意。连连点头说“好”。 趁着金穗心要起身,金奕鉴又道:“还有一件事。” 《江山瑰丽图》里头不单藏着济南的地形图,还有旁的内因,他连陈九金奕鉴都瞒着,眼下虽要紧拿到,却更不能金穗心存疑,这丫头向来有些心眼......金奕鉴防着她,眼珠儿暗地里一转,道:“改日我再跟你提罢,不是什么要紧的。” 摆摆手,就说要回去了。让金穗心尽早给他回音。 第111章 嫁祸 话说四房闹了这么一出,汀兰是保不住了,连带着丢了萧佳容的人,俞故笙也冷了她下来。前几天的风光真就像是一阵风似的,眨眼就过去了。 二房里仍旧很安静,对于四房追上门来算账,柳方萍不愧一贯的“大气和善”人设,半点儿也没有要跟萧佳容计较的意思。 一时之间,后院里好像也安静得很。 只是这种安静,在外人及局外人看来是风平浪静的,在身处其中的人看来,却是风平浪静之下酝酿着后一招的惊涛骇浪。 昨天夜里俞故笙回来,跟金穗心说就定在这两日,他要去北平。金穗心也跟他说了金奕鉴想要借他的路子,通过银行走一笔款子的事情。俞故笙让她只管答应,钱入了银行,要想拿出来,反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有主张。 金穗心宽心了一点儿,一早就让人给金奕鉴府上传了话,就说事情办成了。 金奕鉴也讲承诺,也是为了能拢络住金穗心,让她往后再替他做事,这就叫人有来有往,长做长有。 金穗心收到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大物件,虽明知道是什么,内心还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她和敏杰已有五六年未见,敏杰应该是十四岁的大男孩了。阿玛曾说,他在这个年纪已骑马射箭样样在行,更出游各国去长见识。敏杰也曾说过,要学阿玛,做一个样样都精通的男子。 何妈看金穗心坐在椅子上,只是看着那包裹严实,有一人高的东西瞧,样子紧张又激动,上前端了一杯茶到金穗心手里捧着。 “金老爷送过来这样大的物件,看着倒好像是一个影画机,太太稍晚是想要放电影?” 金穗心抬手擦了擦眼角抑制不住流出来的一点儿泪意,笑了下:“你们要是想看,稍后我跟先生说一声。” 何妈笑道:“这可好,我得叫他们来谢一谢太太。” 两人正说着话,小兰过来了。 “太太,新来的管事问这一季的花想要什么样的。” 俞府除了二房,小院里每一季都会换上当季新鲜的绿植、鲜花。金穗心对这个并没有什么想法,就道:“你去看着挑吧,不要香味太浓艳的,样子也平常一些。” 小兰就说知道了。将要退出去,又收脚缩了回来。 “新来的管事说想跟太太见一见,有些事情恐怕要跟太太汇报。太太你看.......” 虽说近来二房的柳方萍总是很深居简出,这后院里的事情在俞故笙的默许下,渐渐的也都偏向到金穗心的手里来。但金穗心并没有想要夺柳方萍的权,在她,首先柳方萍在俞家年份也很长了,又很得底下人的心,她贸然将这些事情都揽到手里,不但容易引柳方萍不满,底下人也要有龃龉;再一个,她跟俞故笙的感情暂时也未就怎样完全可以对彼此放开了手的地步,她这样急进,对于俞故笙或许要有一个不好的念头。 所以对于新来管事想要在这里讨一个好,金穗心不大想要领这个情,道:“你让他先熟悉着,有什么要紧的都记下来。” 小兰领会了她的意思,便到外边来。 何妈在边上提点道:“院子里的花草虽然都是外边供给的多,但为了安全起见,也用了一部分院子里人自己培植的。四房院子里有一个叫章秋沢的,对这一方面很是精通。新来的管家可能是听闻到太太跟四房有一点儿不愉快,想提醒太太。” 这一件事金穗心倒不知道,她蹙眉:“依照你的意思,这是担心四房会借着这个机会对我做什么了?” 何妈笑道:“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金穗心却不这么以为:“我跟她有点儿话说,是大家伙儿都知道了的。要是在这个时候她做点儿什么,岂不是立即就叫人明白跟她有关了?这样蠢的事情,我想她也不至于吧......” 然而,她到底不能够肯定。许是人家也念着她有这个想法,反其道而行了呢? 所以在新管家让人搬了花植进来的时候,金穗心还是叫惠香跟小兰多了一个心眼。 偏偏就这样巧,惠香在翻看其中一盆将要放到窗台边的观音竹时,发现了一点儿异样。 那花盆底下的漏水孔中被惠香一翻过来,掉出不少细小虫子,起先惠香没有注意,还是小兰拦了一下,讲那些虫子扫起来送到金穗心这里来仔细查看。这一查,却发现这是一种食人蚁的幼虫。 食人蚁,又叫羯蚁,原不是国内会有的一种蚁种。寻常人也不会识得,即使见着了,只当是普通的虫卵,或者丢掉就算了。可是金穗心知道,她曾在国外的一篇报道上看到过,这种蚂蚁凶猛无比,长成之后,即便是豺狼虎豹也无法与之抗争。所到之处即生白骨。人.......弱反应不及,也会成为他们口中美餐。 小兰跟惠香听了,顿时气愤不已。这几盆绿植都是从章秋沢的暖棚里移过来的,他将食人蚁的幼虫藏在这近着太太的房间窗边上,是什么居心?难道是想要夺太太的性命? 章秋沢虽说在院子后头里有一个暖棚,是俞故笙专给他替院子里的太太、姨太太们种植花草,可他原来是在四姨太院子里头侍弄花草的,如今的下人房也仍旧在四姨太院子里。他这番行动是为了什么,简直显而易见了。 他是为了替萧佳容出口气,报复金穗心来了。 小兰当即要去打电话告诉俞故笙,被金穗心拦了下来。 “你去把章秋沢喊过来。” 小兰不明白这还有什么可问的,事情起因经过,已太过明白。 “我叫他过来自然有我的缘故,你只管去,旁的别问。” 小兰应了一声,下去了。 何妈道:“太太是觉得这中间有蹊跷?” 金穗心点了点头:“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这里出什么事情,任谁都会猜到她身上,顶着这样的风向,我还是不大相信萧佳容会做这样的蠢事。” “那就是.......” 金穗心看了何妈一眼,何妈闭上嘴,未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第112章 抓贼 小兰很快就把人带了过来。 和章应景不一样,章秋沢是个看起来十分本分且体面的人。甚至有一点儿文人的模样儿。 灰布长衫,头发齐短,大约是长时间待在棚子里,所以他的脸孔比寻常的男人家要白许多。他掖着双手站在底下,眉目低垂,看起来很恭顺的模样。 他唤了一声“太太”,就站在底下不动,等着金穗心发问。 这样一个稳重的人竟然会是章应景那个人的叔叔,金穗心倒是有点儿意料之外。 这两天天气冷得多了,何妈给她拿来了一个汤婆子握在手里。 金穗心问:“我这屋子里的几盆吊兰听说是你亲自培植的,是吗?” 章秋沢掖着手,还是那副模样,她不叫他抬头,他绝不会逾越。垂着头说:“是,这两盆兰草是我新近培植出来,叶片更修长,花也开得更久一点儿。因太太说不喜欢香味太浓重,样子也要寻常一点儿,正好这两盆合适,就让人送过来了。” 金穗心笑了笑:“你很记得我的要求。” 章秋沢还是那副模样,雷打不动的站着,除非金穗心问,他绝不多话。 这样一个看起来稳重做派的人,倒不像是会做那等下贱事情的人。 金穗心道:“我想问一问你,你那棚子是只有你一人,还是有旁人帮衬?” 她一笑:“不瞒你说,你差人送过来的两盆东西出了点儿岔子,眼下苗头都往你身上指。” 章秋沢这才抬头朝着她看了一眼,金穗心没有错过他眼中的惊愕讶然。 他很快把眼皮垂下来,声音并没有什么波澜:“太太明察,这件事跟我无关。” 要是换做旁人,早就吓得跪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自己的清白。可这个人却十足的淡定,好像料定金穗心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何妈在金穗心耳朵边轻声道:“章秋沢是四姨太父亲的门生,据说还是个进士,还在翰林院里当过差,所以很有点儿清高。” 金穗心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你且下去。究竟怎样,我会叫人去查。” 章秋沢抬手拱了一拱,就往外边走。 来去很坦然,毫无压力。 小兰蹙眉走进来:“这个章秋沢也实在有点儿没规矩,对着太太倒好像是瞧不上眼似的。” “这话你就说岔了,我并不觉得他瞧不上我,从前在翰林院里待过的,大多都有这样一点儿远着人的秉性。”金穗心道,“我阿玛曾经有过很要好的朋友,也是在翰林院里当过差的,后来经商做了大买卖,许多人跟他打过交道的都以为他是有了钱就不把人放在眼里,实际上,他们只是在那样一个环境待过,就觉得人跟人之间总是有些不同,要合得来,觉着彼此是同一路人才热切,合不了就是那一副样子。” “那章秋沢就是不把太太当同一路人了。” “我和他的确不是一路的呀,”金穗心眯了下眼睛,笑道,“我在滴翠苑,他却是在萧园的。” 小兰被她故作俏皮的样子逗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太太还有心思说这些。外边那些幼虫可怎么办呢?” 金穗心单手支着下巴想了想:“你们说章秋沢会不会把这件事抖落出去?” 虽院子里除了这一桩事情,可金穗心让惠香他们都捂紧了嘴巴,不让泄露。眼下除了小兰、惠香跟何妈,滴翠苑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章秋沢那里送过来的花盆里藏着食人蚁的幼虫。 小兰道:“他是四姨太太带过来的人,又曾经是四姨太太父亲的门生,这件事横竖跟他脱不了干系,他面上再怎么装着没事儿人似的,私底下还能不给四姨太太透露一个风声,让四姨太太给他想想法子?” 金穗心摇了摇头。 何妈道:“太太是觉得章秋沢跟四姨太太不是一伙儿的?” “他们是不是一伙儿的我不知道,但我觉得章秋沢应不是这样的人。” 何妈道:“太太莫要给人的外表给骗了。俗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话固然没错,可还有一句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何妈跟小兰看着金穗心,显然不大明白她这句话里的意思。 金穗心便笑了,她指了指那被扫在手帕里的幼虫,道:“像这种东西,其实能识得的人并不多,想要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简单极了,叫她自己来看,这是什么东西,不就得了?” “做了坏事的人,太太要请他们过来自己认罪,哪里有那样傻的?” 金穗心抬手在小兰的额头上敲了一下,不禁笑起来:“有啊,就有你这样的傻子会问这种傻话。” 何妈在旁边解释道:“太太的意思是叫人把这些幼虫洒到两房里去,再叫人盯着,谁惊了怕了丢了这些幼虫,那就是谁在背后搞鬼。” 小兰道:“这件事不难办,我去把新管家叫过来,让他重新安排一安排。” “别惊动新来的管家,”金穗心喊住转身就要去忙的小兰,“这件事要悄悄儿的办,让何妈瞧瞧是谁负责指派这些花草,使点儿钱,咱们从中塞了人进去。” 小兰应声,得了金穗心的吩咐就下去安排。 何妈看着小兰去了,蹙眉在金穗心的耳朵边道:“太太既要悄悄儿的办,却又暴露给章秋沢知道,不怕打草惊蛇?” 金穗心看了何妈一眼,微笑了一笑:“贼抓得住一次,还会有第二次,不若从根源上查一查。我叫章秋沢知道,是为试他一试。他假如去透露给萧佳容了,那么到时候萧佳容就有准备,她会叫底下人悄悄儿的就处理了那带着幼虫的绿植。你塞在萧佳容那里的姐妹儿,让她注意着点儿。咱们不怕错过这一茬。要章秋沢并不站队,那自然是好的,免得多得罪一个人。” 金穗心道:“换一个人,不定会比原来的好。倒不如测一测这老人的底细秉性,往后有事儿,处理起来也顺手。” 不论好歹连根拔除当然好,省心不少,她却不想做得太绝对。再者,既那人存了害人的心思,错过这招还有别招,把背后的主手找出来才是正经。 何妈点头:“太太说得是。” 两人正在这头说着,外边传:“先生来了。” 第114章 我会回来 金穗心睡觉一向很浅眠,不过自她跟俞故笙交了心,夫妻两人关系和睦起来,尤其是床笫之间的和睦,令她的睡眠也得到了一定的改善。 俞故笙对这个开始慢慢向他靠拢,放下心防肯跟着他的小妻子目前来说越来越满意,要说还有什么不满。大约就是每次他还未尽兴,她就受不住的连连讨饶,要睡过去。 对于这个问题,他思考了一思考,给何妈的那副方子又找到开药方的老中医稍微更改了一下。在改善她体质的原则上,最好能再补一补。 跟何妈交代完,俞故笙也不着急用晚饭,他看了一轮账册跟北平、南京各地方传过来的消息资料,便搂着金穗心也睡了一会儿。 夜半的时候,俞故笙怀里搂着的人动了动,紧跟着,他就感受到一道不同寻常的注视。 对,的确是不同寻常。 像他这样的人,平日里瞧着他看的人,要么心有算计,要么忐忑心虚,或者暗中鄙夷,也有一些女子的倾慕眼光。却没有一道目光是眼下这样,温暖和平和的。 就在俞故笙想要睁开眼,却听到她轻轻的叹了一声,凝着他的目光转移开去。 俞故笙瞬间睁眼,将金穗心吓了一跳。 她眸中的惊愕显而易见,脸色也有一点儿苍白。 俞故笙笑了,捏了捏白皙柔胰:“怕什么,你只管看。不拦着你。” 金穗心面庞略略一红,挣脱开来,拿过放在床头边上的睡衣外套往身上披:“你什么时候醒的?” 俞故笙半侧身,一只手支在耳下,看她粉面含羞,在房间里来来去去的走。面上带笑:“你什么醒的?” 金穗心愣了一下,回头看过来,见着他脸上调笑,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他耍了。 她有点儿愤愤,便想到早先他说要洗澡,却把她也拖进去好一顿磋磨。忍不住就把拿到手的衣裳往他身上一丢。要做出一点儿气恼的神气来,偏偏自己又绷不住,抿着唇压着嘴角的笑意,她道:“还不起,几点钟了。” 说完,自己转过去再忍不住的弯着唇发笑。 俞故笙看她肩膀抖动,压抑得厉害,也禁不住乐起来。拿了金穗心丢过来的外套,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跳了下来。 那动静委实有点儿大。 金穗心回过身来上下瞥了他一眼。此时正是夜黑的时候,房间里的灯也显得没有那样亮堂,他一手持着衣裳往身上套,身子挺拔,将那灯光都彻底遮住了。便令他整个人一半沐浴在光明之中,一半却隐没在阴暗里。 金穗心心头不禁一跳,倒想起从前跟着阿玛去教堂时听那神父说过的天使。处在天堂光明处的是天使,而天使折翼堕入黑暗,便成了魔鬼。 他如今对着她,与从前相比,俨然不是同一个人。金穗心再想到他在外面的名声,想到他是怎样发家起步,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她摇了摇头,他眼下对她好,不过是她还占着他的喜爱,要是哪一日不爱了,他就不再是那个天使,便成了地狱里的魔鬼了。 瞧她看着自己看痴了,一会儿点头,又一会儿摇头。俞故笙觉得好笑。方才觉得自己这个小妻子并不像从前所看到的那样孤冷冷,一点儿烟火气没有。 他走到她跟前,她都没察觉。也不知想什么就想得入了神。 俞故笙伸出手来,捏着她的小巧下巴轻轻一摇:“想什么想得这样入神?” 金穗心闻言抬起头来,那双水盈盈的大眼睛便毫无遮蔽彻彻底底的撞到他的瞳眸里。俞故笙心头猛烈跳了跳,忍不住低下头来要亲她。 金穗心想到眼下怎样浓情蜜意,背后将要承担的以后许是怎样的可怕,便无法再跟他亲密起来。偏她心里头的这些忧虑担心是不能够叫他知道的。 她微笑着,任由他在自己唇上蜻蜓点水似的吻了吻,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道:“我是在想,我早前答应今天夜里要放影画戏给何妈他们瞧,可好,要叫他们失望了。” “影画戏?” 俞故笙蹙了蹙眉。 金穗心笑道:“我八叔送了点儿东西来给我,你要不要一块儿瞧瞧?” 俞故笙未在当下跟她追根究底,便任由金穗心握着他的手,把他带着慢慢往外边儿来。她柔软的手握着他满是刀上茧子的大手,便像是多年饱受风雨的伤疤被一块柔软的药膏抹覆了上去。不论这膏药多好,这伤疤自然是不能再恢复如初的了,却也能缓和一二,叫那一块紧绷的皮感到放松和熨帖。 金奕鉴叫人送过来的东西还放在楼下小厅里,金穗心不叫人拆,自然没有人敢乱拆。 俞故笙蹙眉望着那一人高,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什,眸色之中难得有几分茫然。 金穗心拿了之前她放在一边的剪子,小心翼翼把外边包裹的累赘一点一点都揭开来。蹲下身,把那架子扶正,一点一点拼装起来。 只是她这有点儿不得章法,实在是她第一回见影画机年岁还小,虽也曾摆弄过,到底隔了这样久,记得不大清楚了。 俞故笙走过来,接了她手上的活儿。三两下就把架子装好了。 他问:“要放?” 金穗心目光直直垂落在那机器上,眸中水光波动,她点了点头,却不动手。像是近乡情怯的模样。 俞故笙也不问,拉了她到边上坐好,他找准角度,关了小厅里的灯,慢慢摇动起来手里的把手来。 便见得墙上原是一道光射过来,慢慢的出现影子。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小子。穿日本陆军学校的校服,朝着影画机的这端遥遥望着,像是能看到这一端的人般。他张了张嘴,无声的两个字:姐姐。 金穗心眼睛瞪得很大,当看到那孩子无声默念出两个字时,登时眼泪往下掉,再坐不住,她起身两手紧紧抓着胸前衣襟,咬住了双唇不肯叫哽咽声逃溢出来。 那孩子在一片黑白之中耍了一套拳,俞故笙看得出来,是一套太极。刷完拳,那孩子再度站直,伸出手,露出一截小指,朝着镜头露出微笑。眼中满满的期待跟担忧。 他嘴唇阖动,是无声的两句话。 他说:你等着我,姐姐。 他说:我会回来的。 第115章 他都知道 屏幕归于沉寂,一切安静下来。只听到压抑的啜泣。 俞故笙把影画机关上,轻声缓步走到她身旁,把人搂到怀里。 “想哭就哭。没人会笑话你。” 他嗓音低沉而温缓。他的胸怀宽广而暖和。金穗心倚在他肩上,轻摇了摇头:“我不哭,他说他会回来的,我不担心。” 越是说不担心,越是担心。 俞故笙拿她没办法,叹了一声。捏了金穗心迫她抬起头来。金穗心眸中盈盈点点都是水光,四目相接之中,他的影子在那一片水泽里晃动。 他微微低下来,衔住那红润的唇,缓慢而极有耐性的舔舐,源源不断的暖与热渡到她唇齿间,令她空旷而孤悬的心也慢慢熨帖下来,尘埃落定。 待她一张脸颊添了红晕,俞故笙才放开她,把人搂在怀里,像是安抚孩子一样,宽厚手掌在她背上轻轻的拍打。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弟弟,敏杰?” 四下里寂静,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带着一点点的沙哑。显得更加的娇弱,也添了平常难以见着的一点儿亲昵。 她的弟弟金敏杰,恭亲王唯一的儿子,跟金穗心其实并非一母所生。不过两人自小跟着父亲到处游历,而恭亲王自这个儿子落地之后,身边也再去其他女子。金穗心是嫡女,母亲早逝。而金敏杰的母亲却不知是哪个,说是出生后就抱到了恭亲王当时的正室也就是金穗心母亲房中养育,这许多年吃喝玩闹都在一处。两人感情比寻常人家一母所生的姐弟更加亲厚。金敏杰被金奕鉴强送到东洋,金穗心因此受他牵制,这些俞故笙都已令人了解过。然而此时...... 他说:“你来告诉我。” 金穗心拿手帕在脸上擦了擦,她起身,睁着一双眼睛定定看住他。 “我有一件事先要问你。” 俞故笙面带微笑,像是很笃定又很坦然的样子。 金穗心反而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她想要跟他坦白,跟他交心,不单是因着她有想要依靠这个而来故意试探他对她,是否诚恳。更多的是她试图以此抛砖引玉,探一探他能否帮她营救敏杰。她绞了绞手里的帕子,心里忐忑,不安的是她对他陡然而生的抱歉和愧疚。 “算了,不问了。” 她笑笑,嘴角浅浅的弯着,眼梢也多了笑意。 她笑起来模样尤其动人,柔柔的,整个脸庞都那样生动,让他情难自禁。有时候俞故笙也奇怪,自己并不是年纪轻到未碰过几个女人的小子,也非不知晓女人心底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他能一眼看穿她在想什么,偏偏他愿意纵容她。 掐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他捏捏她的鼻尖,把她当女儿哄:“好,不问。等你想问的时候再问。” 碰着他这样的男人,想要动心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能把你捧在手心里,至少令你觉得,你在他的心尖尖上,谁都无法比拟。风雨都有他在,悲苦都由他挡。可越是这样,越让她感到不安。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沉溺在他营造的温柔里,更惶恐哪一天他不再对她倾心的那一刻。 她始终是没有安全感的。 抿了抿唇,她却还是选择跟他谈敏杰:“我弟弟是个聪明又顽固的男孩子。他打小就孝顺,阿玛病重的时候,他看了不少医书,竟然也能配出几幅叫大夫看着也说不出话的药方来。那时他才九岁,虽然阿玛最终还是走了,可我知道阿玛心里是欢喜的。” “他现在在哪里?” 金穗心低下视线,很勉强的笑了一下:“他在日本,八叔说送他去陆军士官学院学点儿东西,将来好为国出力。” 最后那句简直像是一个笑话。金穗心眨了眨眼,难抑心头酸楚:“其实,是应该我去的。可敏杰知道了,说女孩子不如男孩子能做的事情多,他可以帮八叔做更多事。可他才十一岁,他也害怕。走的那天晚上,他跑到我房间哭,我想过要带他一起走,却害怕连累得他更不得脱身。倒不如让他去试试,许将来他能有个好的前程.......我错了。” 她低低的一声“错了”,再难说下去。 俞故笙抱紧了怀里的人,一下一下抚拍着她抽噎到颤抖的背。 那样瘦弱,那样纤细。 她为自己所做的错误决定而深深自责,把兄弟的前程安全都系挂在身上。她怪自己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怪自己害了弟弟。可她却没想过,当时的她也不过才十几岁,比敏杰大得了多少? 俞故笙晓得金奕鉴原先的计划,假如送过去的是金穗心,恐怕没有陆军士官学院等着她,等着她的会是比金敏杰更悲苦的一条路。 武川流手底下有日本最大的武士道社院,说是武士,不如说是专为日本培养的暗杀、间谍组织。如果去的是金穗心...... 俞故笙心底浮上一股后怕。 他眸色冷了冷,也不知此时此刻抱着她是为哄她,还是为哄自己...... 两人在小厅里坐了一会儿,这个季节气温正低,到了下半夜更是冷。小厅里没有燃炭盆,下来时她也未拿汤婆子。这会儿虽两只手都在他掌心里,却仍冷得很。 俞故笙喊了何妈进来,叫她把酒精火炉拿到楼上去,再把米糊糊跟小菜端到楼上。 米糊不需多熬煮,何妈拿过来的时候就是热的,酒精炉子上放着的一份萝卜排骨汤,边上一列摆开的分别是,一叠拌龙须菜,一叠拌黄瓜,还有一叠雪花糖。 闻着米糊的香味,金穗心才觉得饿。 俞故笙跟何妈道:“去找管家,让他寻个放电影的来,明天夜晚你跟院子里的人说一声,就说在中间小堂里有电影看。想看的自己过来。” 金穗心一听,不禁朝着俞故笙望了望。 何妈在旁笑道:“先生问我楼下的是什么,我一时嘴快,就把太太说要赏我们看电影的事跟先生说了。太太恕罪。” 金穗心不禁笑道:“先生的恩典,我恕什么罪?就去罢。” 何妈高高兴兴的开门出去了。 夫妻两人围着酒精火炉吃宵夜,也是夜饭。 金穗心喝了一碗米糊,已很饱了。看俞故笙就着一叠龙须菜吃,她拿筷子也夹了一根,入口就皱了眉头。 第116章 耐不住了 俞故笙拿起筷子来在她筷子上一敲:“调皮。” 金穗心把筷子放下,托腮望着他。 要说他听着是唬人的上海凶煞神,瞧他吃饭说话一点儿不像。他说话时总是不疾不徐的,寻常时,总微微似带着一点儿笑意;吃东西亦这样优雅,比之她曾见过的那些西洋上等人更添一份从容淡然。 光影晃动里,她在看他,他嘴角噙笑。 俞故笙放下筷子,眼梢跳着点点的光,半低了眉眼看过来,薄唇弯起:“看得如何?” 金穗心脸颊绯红,抿了抿唇道:“郎君风雅,妾所罕见。” 俞故笙心头大动,隔着桌椅就要捞她过来。 金穗心抬手贴在他胸膛,笑道:“坐着说一会儿话吧。” 俞故笙抓住她贴于他心头的柔胰,狠狠亲了一口,压着眸中欲色,嗓音微哑:“说什么?” 金穗心脸上笑意收了许多:“我院子里昨天出了点儿岔子,何妈可跟你说了?” 俞故笙瞧她的眸子闪了闪。 金穗心便道:“他们是你在我当日进府时安排的,有些话会跟你报告,也没有什么可疑。我这人要求不高的,待我好就成了,旁的都可原谅。” 她把底牌摊开来给他看,俞故笙掩下眸中隐隐的光,只将她一只手握得更紧了一些,道:“他们不会伤你,只会护你。” 金穗心说知道。 “二房跟四房近来是颇不安分,你提点一提点,也很应该。” 他话说得很委婉,金穗心抿着唇笑了:“你就不担心我事情做过了头,他们要来找你告状。” 俞故笙那手巾擦了擦,坐起身看着她:“你敢做,他们自然心里清楚那是我的意思。找我告状?” 他浅薄的溢出一声笑来:“那就让她来告。” 那嗓音都是凉薄。 金穗心脸上虽然带着笑,手心里却察觉出一点儿凉。 他目光炯炯的望着她,眸色和缓下来,轻轻道:“怕了?” “男子多情的时候,这世上旁的女子都不在他眼里,可一旦他变了心,那原本在他眼里的女子就成了世上的旁人。” 金穗心拿了一支筷子在手里,用帕子来回轻轻的擦着:“我不晓得我能占着那个位置多久。” 她眼睫低垂,戚戚然的。俞故笙有一点儿欢喜半欠过身去,他望着她道:“早些时候,你还不知占着那个位置的人是谁,横竖不敢往自己身上想去,如今又怎么样?” “十一,我虽不能给你这样那样肯定的保证,但有一点,既然你跟了我,从今往后我是要对你负责任的。” “就像你的二姨太跟四姨太?” 她话说出口,方觉得不对,万分懊恼的咬了咬唇。 俞故笙却并没有觉得不愉快,嗓音里溢出沉沉的笑声。他伸过手来握了她一只手在掌心里,盈满温温灯光的眼全副心神的望着她。 何妈在外边敲门,有点儿着急道:“太太,不好了,二房那头传话来说,二姨太被花盆碎片划伤了手。” 金穗心听了,往俞故笙面上一瞧。 俞故笙道:“进来说话。” 何妈便进来,掖着手道:“二姨太嫌放在门口廊子上的一盆花俗气,夜晚里身边没跟着伺候的人,她自己行动,不当心就把手划伤了。说是正好在腕子上,满是血。” 金穗心道:“叫医生了?” 何妈道:“已经去喊了,这会儿还没过来。” 金穗心就要起身去二房看看,俞故笙握了握金穗心的手,沉着眼道:“太晚了,外边冷得很,你身子还没好全,少出门。我过去瞧瞧。” 后边还有半句话,他看着金穗心像要说的,又咽了下去。手在她手背上一拍,站了起来。 俞故笙开门走了出去,外边一卷冷风同时蹿了进来,把坐在椅子上的金穗心冻得浑身一哆嗦。 何妈赶紧把旁边一件狐皮大衣拿过来,披到她身上,又拿了一支汤婆子给她。 金穗心蜷缩在那柔软温暖之中,低眉看着俞故笙方才吃过放在一边的碗筷,缓声道:“真是二姨太自己不小心刮伤的?” 何妈道:“说是陈妈他们睡得很死,没叫得醒。” “是睡死了,还有旁的原因......”金穗心笑了笑,“这位二姨太好像是耐不住了。” 何妈晓得她是什么意思,在边上道:“原还想着要到明天早上才会有动静,没想到这样快。” 金穗心又问:“四房呢?” 何妈道:“四房那盆花进院子的时候就摔了,不过没传出声音来,还是刚才折梅舍里阖院子的吵嚷起来,萧园也亮了灯,我的那个姐妹跟人谈起二姨太的伤顺带便聊到了,这才过来给了我准话。” “那就是说两个人都有了行动。” 金穗心蹙眉。这倒是不好揣测了。这其中一人很可能只偶然,另外一人就是必然了。只是这谁是有意装腔作势,谁在故弄玄虚,又是一个问题。 “不如咱们再试他一试?” 金穗心觉得头有点儿疼,她一手按着太阳穴慢慢的揉着,一边示意何妈稍停一停,让她想一想。 自她进门那日起,这后院里的三个女人就把眼睛对准了她,不过前头她跟俞故笙的关系实在谈不上好,不叫他们放在眼里,三姨太之后,萧佳容似觉得有了危机,会跟她对上一对。二姨太面子上看,总是维持着平和的。 就照着这个意思来看,萧佳容的嫌疑比柳方萍严重的多。 只是,萧佳容既然能做出正面相碰的事情来,也能想得到私底下动了手,不被发现还好,一旦叫人发现,她自己是首当其冲的一个嫌疑者。 反而是柳方萍....... 金穗心蓦的想到何妈刚才进来报告的时候,俞故笙面上一闪而过的阴色。加上他刚才显然是有意阻止她过去,还有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难道说,其实真正用食人蚁来针对她的人,是折梅舍的柳方萍? 要真是这样,她倒是一个有心计的人。用萧佳容挡在前头,出了什么事,非但怪不到她身上,且她还能按着好时机出来做一个主持大局的样子。 金穗心浑身发冷,伸手要去拿水喝,手一抖,摔了一个天青色茶碗。 第117章 威胁 折梅舍里,里里外外的灯光都开得敞亮。 柳方萍坐在一方圆凳上,陈妈拿了干净的布,再次往她手腕上伤着的地方清洗擦净。可血源源不断的往外淌,柳方萍用来按住伤口的手帕已被浸得透了。 陈妈心痛:“这医生怎么还不过来?外边那些人真是不上心!我出去再瞧瞧!” 说着就要往外走。 秋安闯进来道:“先生过来了!” 柳方萍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过分白的脸上掠过惊愕,她起身,双腿却虚浮,陈妈赶忙上前扶了她一把。 “快!拿镜子来!” 秋安和陈妈互相望了一眼,都觉无奈且难过。 陈妈把一旁的小镜子递到柳方萍手上,轻声道:“要涂一点儿水粉,遮一遮病气吗?” 柳方萍激动之下便要点头,然而视线恍惚涣散了一下,她望着镜子里倒映出来的秋月的面容,喝住了正要那脂粉盒子过来的陈妈。 “不用了。” 陈妈刚要开口说话,秋安冲着她使了个眼色。俞故笙从门口迈了进来。 “怎么样了?” 他身上披着一件黑色貂皮大衣,里头穿着的是流金色的睡衣,可见是还在睡着,听闻这头出了事情,专程过来的。 柳方萍苍白的脸上浮出一点儿笑意,她撑着陈妈的手朝他走过去,声音轻微:“不要紧,你怎么过来了?” 俞故笙过来将她的手从陈妈那头接着,看到盖在腕子上的手帕潮湿透了,蹙眉扭头朝着外头喝道:“没用的东西!医生怎么还不过来!” 说着,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听差连声应着,将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领了进来。 柳方萍笑道:“这不是来了?” 转首跟陈妈吩咐:“请先生到外边坐一会儿,这里头味道重,别熏着了。” 俞故笙看了她一眼,视线收回时,目光在那看起来有些眼生的医生身上扫了一眼。 房门关上,柳方萍将一只手搭在那桌子边上,看着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帮她将帕子拿下来,用酒精棉花垛擦了一圈,又擦了一圈,嘴里说道:“幸好未伤到经络,这血看着多些,是伤口深了。二姨太忍一忍痛,我这就替你包扎起来。” 一边将纱布药品之类拿出来。 柳方萍视线落在他行动的手上,手腕上焦灼的疼,疼得叫人麻木。她面上平静得很,甚至于看出一点儿冷意来。 “上一回,三房的事情你办得很好。” 那正在给她包扎的手一抖,镊子差点儿在她的伤口上划了下去。那中年人身体微微发颤,手上拿着东西也握不牢的样子。 柳方萍瞥了他一眼:“坐下吧。” 那中年男子依言挨着了凳子,似才好一些。他依然垂着头替柳方萍包扎,只那脸上却出现了一层冷汗。 柳方萍弯了弯唇:“方医生是觉得这屋子里闷热?我叫他们开一开窗也不要紧。” 那方医生却将手里的镊子等工具都往备用盒子里一放,起身垂着头在柳方萍跟前站住脚,声音颤抖慌张道:“二姨太,医生最要紧治病救人,上一回,上一回已是罪孽,再要我做一次,我怎么还有脸担着医生这个名头?” “脸是自己挣的,你要是不答应,莫说这张脸罢,许是你的命.......” 她自己举了手起来,将那纱布一圈一圈的绕,系了个结,垂目端详着:“我倒记起来,方医生是不在乎自己一条命的,叫人拿枪指着也不肯误了医德,可方医生对家里人的性命怎么样看呢?” 那方医生腿下一哆嗦,便要低头磕起来,嗓音颤颤抖抖,音调很破碎:“求二姨太开恩!就看在我替您办过事儿的份上,千万不要动我的家里人!求二姨太开恩!” 柳方萍倏然出手,一把掐住他的咽喉,眉眼狠戾:“闭嘴!” 她眼神朝外头一示意。那方医生被她掐得面孔涨红,果然不敢再吭声。 柳方萍松开了手来,拿未伤的那只手在方医生肩膀上拍了一拍:“好好替我办事,自然有你的好处。你那小女儿不是很喜欢去金凤凰舞台跳舞吗?她要是有这方面的志向,我可以送她去法国找一个国际上著名的舞蹈家学跳舞。还有你的小儿子,他喜欢开车,我也能送一辆汽车给他。至于你的太太,名媛太太们的交际,她也可以去参加。” 她坐在椅子上,弯腰看腿软心骇到跪坐在地上的中年男人,红唇弯起,笑得嗜血靡靡:“如何啊,方医生?” 方医生抬头朝着她一看,目中顿现一片死寂沉沉的绝望与妥协。 俞故笙在外头吃了两杯茶,见着那方医生推门出来了。他抬眼朝着那医生一看,那医生竟像是见了鬼一般,把脖子往下缩,眼神四下乱转着,跟一边过来的秋安等人交代了两句需要注意的地方,这就急匆匆的走了。 是的,急匆匆。他装得很镇定,俞故笙却从他紧紧抓着皮包的动作中看出了紧张与害怕。 他府上的医生来来去去总是那两个熟识的,但也不是说就不会有眼生的过来。可这个人瞧着却有些不同。俞故笙眼睫半掩,遮去眸中光色,抬抬手道:“进去看看。” 便往房间里去。 陈妈他们已经拿了熏香过来,把房间里都熏了一回,已没有多少血腥气味。柳方萍靠坐在床边上闭着眼,失血过多令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很憔悴。 俞故笙在她床边上坐下来,握了她一只手,道:“好些了?” 柳方萍缓缓将眼睁开,苍白的笑着,跟他点了点头。 俞故笙朝后头摆摆手,陈妈等人见着,便很识趣的都退了出去。 俞故笙把被子往柳方萍身上提了提,柳方萍便要往里让,好叫他也上床来。 俞故笙把她的手紧了紧,阻了她的行动:“不用,你好好躺着,我让人把账本拿过来。” 那意思,他并不是要跟她同眠,不过在这里坐着。 柳方萍看着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心里头一股气陡然冲上来,冲口而出:“你在担心什么?” 第118章 她并没有不同 俞故笙偏侧过轮廓分明的脸庞,眉骨间疏朗淡淡。像是正等着猎物上钩的猎人。 柳方萍这句气话脱口而出,就知道自己上了他的圈套。她马上垂下视线,咬紧了牙关,放在被子里的两只手使劲儿扭绞在一块儿。 俞故笙看过来的视线虽没有怎样明显的暗示,可是在柳方萍却能够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压力。 她私底下做什么,她知道他即便不全晓得,多少也都了解一点儿。可是他却并没有对她有过任何的训诫。哪怕是一点点的暗示,也没有。柳方萍仗着他的这一点儿纵容,做了很多事情。她自诩在他心里占了超然的位置,不是他身边其他女人可以比拟的,可她始终还是会害怕,担心。 一个女人如果不是凭借爱慕在一个男人那里得到纵容的本钱,那么,迟早这个男人会在你突破他底线的时候给你一个措手不及的扑杀。 如果从前柳方萍还曾经做过俞故笙对她有些许爱慕的美梦,可是在看到俞故笙怎样对花柏莲,再看如今俞故笙对待金穗心的态度,她早就已经明白,她在俞故笙那里的位置。 他只是拿她当做他帮派里的兄弟,一个曾经出生入死,而他信守承诺,给予她一个安稳生活,让她留在他身边的帮里弟兄。别的,再没有多的。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不肯认输的。 就算他对她没有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只要他的身边只有她这一个女人是能够令他另眼相看的,她也不在乎。 柳方萍的面色青白难看,她不说话,这房间里登时就变得沉默至压抑起来。 俞故笙很清淡的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起身就要往外走。 柳方萍见了,倒是感到慌张起来。她连忙起来,顾不上手上的伤,往那床板上一撑,登时伤口崩裂,她痛得呻吟出声。 却看俞故笙并没有停下脚步。 柳方萍趿着鞋追了出去。在门口的走廊上拉住了俞故笙的衣裳,她嗓音里难得带了哭腔跟委屈,哀哀道:“你就为了一个才刚进门的小丫头,要这样冷待我吗?故笙,你知道.......” 她说到这里,嗓子眼里忽然一股浊气涌上来,那声音哑得不行,半个字也说不上来。 柳方萍哽咽着,眼眶发红发热,抓着他袖子的手指尖也收紧起来。 俞故笙盯着她那一双红眼睛,面上半点儿波澜都不起。他只问:“滴翠苑里的东西,是不是你叫人放进去的?” 柳方萍抓着他袖子的手大大的一僵。只这一个动作,俞故笙已经知道答案了。 “那瓶法国香水也是你借修年的手送给穗心的?” 柳方萍抿着嘴唇,这回,她不是不肯,而是不敢说话。 季修年无意中跟她提过,既然俞故笙对金穗心上了心,那要怎么样保证金穗心对俞故笙不会生二心,会老老实实跟在俞故笙身边?他谈到了东洋人新研究出来的东西,芙蓉膏,那东西比鸦片更容易叫人上瘾,且比鸦片隐秘得多。东洋人借着这个东西,已经收拢了好几个上海的大亨。只是这玩意儿要拿到非常不容易,再加上季修年到底还是顾忌俞故笙,这话说过也就算了,没有再提。 柳方萍一听说有这样的东西,便暗暗的记在了心上,费了不少心思找人弄来一小瓶,又巧妙的加在了新送过来的一瓶法国香水里。在金穗心养病期间,借着季修年的名义,把东西送了过去。 她做得这样无声无息,满以为没有人会晓得,却没想到竟然叫俞故笙发觉了。她明明叫人叮嘱了金穗心房里的几个人,以俞故笙不爱闻这样甜腻的味道为借口,让他们不得在俞故笙在的时候喷洒那瓶香水,可偏偏还是穿了帮。 看到柳方萍脸上几道颜色掠过,又是惊又是骇,之后是别开视线的回避。 他一开始听了何妈的话,还当真怀疑是修年。可一想,他才刚警告过修年,不准对穗心有任何不善的举动。他跟季修年到底多少年的兄弟,季修年当真容不得金穗心,必然要在他面前死谏一番,修年是知道他脾气的,他既然已说下那样的重话,认了金穗心俞太太的身份。他们帮派中人重情义,季修年绝不可能对自己的兄嫂再下狠手。 俞故笙便想到了柳方萍。他刚才只是试一试她,可她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 将柳方萍抓着他袖子的手一把拉了下来,他眉眼皆冷:“你太叫我失望!” 说罢,转身就走。 柳方萍失魂落魄的连跟了几步,要跟过去,可看着越走越远,那样快的脚步,她脸上的灰败也一点一点的落了下来。 就像是子夜的天,有那么一瞬间是彻底的漆黑,没有了半点儿光明的影响。可在彻底的黑暗之后,从那暗中,渐渐的也透出一点儿光色来。 她原本想要借着食人蚁的事情,令金穗心怀疑是四房的萧佳容试图对她不利,再讲这件事抖落出来,造成金穗心跟萧佳容你死我亡的假象。那天她过去,却没来得及将食人蚁的事情挑明,就碰上俞故笙跟金穗心亲密无间的场景,又被金穗心的下人拦在了楼下,连面都未见着。柳方萍便想着改变主意,就让食人蚁蚕食鲸吞了金穗心。 然而她的计划却又遭了空。金穗心不但发现了食人蚁,还将两房人都怀疑上,设下局来试探她跟萧佳容。 柳方萍看着手上伤口的血渗透出来,眼神幽深至极。她故意打破花盆,划伤手,又差人打破了四房的花盆,做了这一场戏,想搅浑金穗心心中的疑云。在俞故笙还未北上之前,稳住后院的情势,好在俞故笙去了北平后再以杀花柏莲同样的方法,叫金穗心死一个悄无声息。眼下看来,是不能了。 故笙怀疑了她,假如故笙北上之后,滴翠苑里真发生什么风吹草动,她把责任推到四房的头上,只怕故笙也不会相信的了。 金穗心,真没有想到她有这样的能耐,令故笙这就偏向她,还这样相信她的说词。 柳方萍认定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金穗心猜想出来之后的构陷,心里更加将她恨毒。虽这一桩计划是失败了,可是想要讨她性命的念头,却是更深了。 而此时此刻,金穗心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之中已彻底把柳方萍给得罪,性命已岌岌堪忧。 俞故笙这天夜里回了他的书房小院歇息,一早,北平传来消息,费先生在车站被人刺杀,当场毙命。 他原来打算再过两日北上,现在却不能了。紧急之中,他差人给金穗心传了一句话,让她保重,有任何事找季修年,又告诉她,在她枕头边上的抽屉里,给她留了一把枪,让她万事当心,尤其不要跟金奕鉴见面。 把所有事情都暂托给了季修年,俞故笙匆忙里去了北平。 第119章 相信他 俞故笙走的匆忙。费先生一死,南京政府跟北平两方面的势力必定会因为这件事起冲突,中间究竟谁会得到好处?除了外头虎视眈眈的各国大使,就只有始终不死心的前朝遗老了。 上海处在一个重要的地理位置上,再加上境内的法租界能够包容各国各势力的存在,在局势这样不明朗中,顿时越显得暗潮汹涌。 季修年在俞故笙一走,就立即召集了帮派里的兄弟,喝令无论是在华界还是法租界都要保持高度的警惕,时刻注意各方势力。而他本人则代替俞故笙去了公董局一趟。法国上司对于北平跟南京这两方面的势力行动也十分关心。一旦这两方打起来,必定会有不少暗处力量来往上海,到时候绝对会影响到法租界之内的安全问题。巡捕房也已处在一个高度警惕的状态。 而季修年还在担心俞故笙的宅邸。 俞故笙上车之前跟他提及柳方萍,很担心方萍会在这段时间里有什么动作。他未提及金穗心,可兄弟多年,季修年是立即就在他言语里捕捉到了他想要说的重点。故笙他担心的是,方萍会对金穗心不利。 其实,自上一回见面之后,他跟方萍已许久未曾联系过,往常即便长久不见,好像是也没有那样生疏。她在他眼中还是从前的模样。可听到俞故笙说她私底下竟做了那样多的事,想要金穗心的命,想要杀了萧佳容,季修年忽然觉得柳方萍有些陌生。 他们混迹帮派的人,没有一个人手上是没有人命的。方萍也一样。季修年从不认为柳方萍是一个善良仁慈的人,她狠下心来,比他跟俞故笙更狠。可是她从不伤害无辜女子的性命。方萍小时候是被她父兄卖到老鸨抵债的,她见多了窑子里的女人被欺压掠夺,曾护着她不让她过早受人践踏的那个女人,是被人生生弄死在床上的。方萍从窑子里逃出来,进了帮派之后,不论多狠,从不杀女人。 可现在,她却在俞故笙的后院搅弄风云,成为了她自己曾最厌恶的人。 季修年想要见她一面,问清楚,可又有什么可问的?俞故笙是不可能骗他的。 但,到底还是不信的。也许,只是他的不甘心罢了。在他眼里那样一个飒爽不输男人的女子,怎么会陷入女子争夺的战争中,变得那样面目全非。 刚到任的管家看到季修年进门,上前问了一声好。季修年把外套搭在手上,道:“你帮我进去跟太太通传一声,我这里有两句话,先生交代我要告诉太太。” 天色有些晚了,管家应声,吩咐了人到里边去问话。不多会儿,金穗心就叫人过来请季修年过去。 她在楼下小厅里等,见到季修年,起身冲他点了点头。 季修年上前,把外套交给上前来的惠香。 金穗心吩咐人倒茶。 季修年摆了摆手,他看了金穗心一会儿,像是在探究什么,停顿了一停顿,才说:“你不好奇故笙托我转告你什么?” 金穗心笑了:“要我来说,他根本没有话让你来转告我,你只是想要借着见我的名义到院子里来罢了。” 季修年显然没有想到她竟能猜测到他心里去,眉头微微皱了一皱。 金穗心给他倒了一杯茶,说道:“你想要见的人是柳方萍吧。不过担心这样晚了过来找她,传出去有碍她的名声,也容易叫故笙怀疑,影响了她。” 季修年心里这一点儿顾虑跟算计被她通通说出来,便显得他像是妇人做派,半点儿不见男儿气概。季修年面上不好看。 所幸他不是那样说不得,又心眼针尖儿小的人,笑笑,道:“太太好眼力。” 金穗心说了一声“谢谢”。 季修年倒有点儿不明所以:“这声谢,要请教太太。” 金穗心道:“你肯叫我一声‘太太’,可见这段时间我是不用太过担心安危上的问题了。” 他从她进俞家的门到现在,除非俞故笙跟前待她客气一些,那也是心不甘情不愿,他一直都看不上她。不乐意她留在俞家,留在俞故笙身旁。 季修年半带着微笑道:“太太对我这样放心,我要是办事不力,倒显得我无能。” “我倒不是对你看重,不过是相信他罢了。” 她微微笑着,眼睫往下一低,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可季修年却从中看到了她眸中的一丝温柔。诚然是温柔。季修年心中惊愕,早在之前他们见面,即便俞故笙站在她面前,她整个人都是生疏的,对任何人都是带着一点儿距离的。可是现在,不过是提起故笙,她眸中就有那样柔和的颜色。难道说,她对故笙是真的动了心思...... 季修年大惊之后,随即安定下来,心中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的情绪,反而觉得很平和。是一种放心与轻松的情绪。他早就看出来故笙待她是与旁人不同的,他甚至想过,要是故笙那样坚持将这样一个并不能完全相信的女人留在身边,他便要采取一点儿手段,令她乖顺且忠诚。不过眼下看来,倒用不着了。 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值得高兴? 可在替俞故笙感到高兴的同时,季修年又有隐隐的叹息。他们江湖之中,风头浪尖上站着,刀山火海里讨生活,她跟着故笙,最终能到什么地步,是能一直走下去,还是跟俞故笙从前的那一位一样,熬不住,跟了别人跑了,谁又能晓得?要再来一次......季修年将思绪收了一收,正下面色来。 “太太愿意信任我,那自然是很好。不过这段时间外头很乱,没什么要紧事,太太顶好是不要出门,至于留在家中,也要注意饮食休息,太太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总要养好了,回来故笙见着了,才不会说我差事办得不好。” 金穗心从他话里听了两层意思出来,第一,他让她尽量少出门,那就是别跟金奕鉴接触;第二,家中各项当心,自然是要注意家里有人对她不利。上一回的食人蚁到底没有追查出个究竟来,金穗心心里头也一直觉得有个疙瘩压着。 她点头一一都应了,季修年拱手道了一声“再会”,金穗心也未问他是这就回去,还是要去见旁人,把人送到院门口,笑看着他走了。 回来,金穗心把何妈等人喊过来,吩咐从今天起关院门,谁都不见,一个都不准来打搅她。 第120章 劝说 季修年从滴翠苑出来,他人还未往哪个方向走,折梅舍的婆子已在前边小路上候着,见到他人,先一笑,紧跟着走过来。 季修年站在原地,并不避她。 婆子到了跟前,把手一抬,弯着腰给季修年鞠了个躬,道:“季先生好,我们二姨太说久不见面,想请你到院儿里去喝杯茶水。” 季修年抬手,示意她领路。婆子见他竟这样爽快的就应了,心中欢喜得很,赶紧巴结的走到前头,给季修年带路。 到了院门口,跟着就闻到院子里有一股很香甜的味道。季修年恍然想起来,这是重阳糕的香味。 人的记忆要说好,那是真的好,多久远的事物,藏在记忆深处尘封已久,只要一点儿气味,一个提点,那些往事与人就能纷至沓来。可要说不好,也真是不好,因隔得久远了,日子也与从前绝不相同,假如没有人去提及,过去那些吃不上睡不好的苦日子,真是半点儿也想不起来。 柳方萍故意做这一出来,为的什么,季修年已心里有数。他面上更添了寒霜,这道门,他是不想进的。 然而不进去,不劝一劝她,他心里这一关总也迈不过去。 婆子见着季修年站在院门前不往里走,出声提醒了一句。 季修年就在院门口站着,道:“去把二姨太请出来,她有什么要交代的,或者亲自来跟我说,或者叫人给我传句话,我就不进去了。天晚了,先生不在家,总要避避嫌。” 婆子勉强不了他,只能进来把季修年的话转告给柳方萍。 柳方萍正对镜理着鬓角的发丝,听了这话,她半侧头往那桌上的重阳糕看了一眼,生出几许厌恶来。 起身道:“知道了。” 走过去就要把重阳糕往地上扔,托在手里望了望,又转放到秋安的手上:“你去包起来,一会儿季先生走的时候,把这个给他。” 秋安道“知道了”。 柳方萍就往外边来。 这个时节已经很冷了,上海这个地方的冷又跟北边的冷不同,真是刺骨。柳方萍身上披着一件皮毛大衣,头上还戴着一顶黑水獭帽子。 她看到站在院门边上的季修年,不过就在长衣外罩了一件尼龙大衣,脖子露在外头,也未在头上戴一顶暖融的帽子,呼出口的气直冒白雾。这样冷,他却仍站得笔直。 柳方萍不着急过去,站在隔着不远的地方望了他一会儿。直到季修年察觉,朝她看过来,她才面上带了微笑,慢慢朝着他走来。 “怎么不进去坐坐?” 柳方萍走到他跟前站住,眉目都是温和的。好像她真不知道他愿意过来是为了什么。季修年目光微暗的在她脸上流转,他真是有些认不得她了。 “二姨太找我,有什么吩咐?” 季修年往后退了一步,做出恭敬的姿态,脸上带笑,到底还是挂上了那一层代表着彼此疏离走远的面具。 柳方萍有些阴郁的暗下捏了捏指骨,维持着微笑:“你待我这样客气,倒像是我做了什么事伤了你的心一样。” 说时,眉睫微垂,似沉浸到某段回忆里一般,她脸颊半遮掩在暗处。鼻息之间的白色雾气扑散出来,化成水珠。 柳方萍紧了紧披在身上的皮毛大衣。 换做是从前,季修年必然是要喊她回屋子里的,可是今朝,他却像是未望见她在发抖一样。只声调平直道:“二姨太要是没有什么要紧事,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说着,当真转身要走。 柳方萍心急起来,上前拉住季修年的胳膊。 季修年视线往下,落在她搭在他小臂上的指尖:“二姨太自重。” 柳方萍便露出点儿着急的眼色,道:“你这样究竟是什么缘故?我是做了什么,叫你要这样冷淡的对待我?修年.......” “我刚才去了一趟滴翠苑,替故笙带了两句话给滴翠苑的太太。” 季修年在她话尽之前,缓声却坚定的打断柳方萍,说道:“故笙做的决定,没有任何人能违背。我不能,你也不能够。” “你在说什么?” 柳方萍抓着他的手松了开来,眼中像是盈满了莫名:“故笙出远门,给太太带一两句话是很自然的事情,你也不必要跟我说这些。” “是吗?” 季修年笑了笑。 他回转身去,半边身子应对着她,目光落在这满是梅树的院子里:“记得你要进门的时候,故笙问我,该准备怎样的院子才会叫你欢喜。我就想到你曾跟我说过,你说你从前的那位姐姐院子里就有一棵梅树,她时常跟你说,人活着,就是要像梅树一样迎寒而开,不畏险阻才能活得痛快。故笙让我去寻梅树,又叫我盯着这座院子的落成。我那时想着,也许这就是你往后半生的安乐处。” 柳方萍眼里有些不耐,她把两只手方才大衣底下,握住了,抿着唇不说话。 季修年回过来看她:“方萍,我们三个走到今天这一步,彼此都不容易。你得到了想要的,故笙也寻到了他想要的人,何必........” “何必什么?” 柳方萍抑制不住的拔高了声音,眼里有狠光乍现:“那不过是前朝遗老们送过来的一个棋子!他看走了眼,难道你也要跟着他一道错不成?” 胸脯大大的起伏着柳方萍厉声道:“你说得不错,咱们走到这一天,谁都不容易。所以,我绝不允许有人来破坏,也不许谁伤着他半分!” 她说完,不再多留,转身就走。 季修年无奈又心痛,他说不听她,可真要他与她作对,到时那刻,他又怎样下得去手?只盼着方萍多少顾及一点儿故笙,好歹不会在这样动乱的时候叫故笙内外交困。 季修年走到前门,后头有人急着喊他,他等了一等,那人便小跑过来,把东西送到他手上。 “二姨太说这是给季先生的,季先生想必还未用夜饭,垫垫饥吧。” 季修年微笑谢了,打开来看,是青红丝交叠与雪糯上之上的一块重阳糕。 第121章 套中套 短短三天之间,上海华界就闹得不成样子了。 费先生的死是南北政府矛盾激化的导火线,南方政府迫不及待举起讨伐大旗,欲北上推翻北平政府的统治。北平政府反唇相讥,说费先生原就是南方对抗北方的重要人物,这一回北上更是瞒下行踪,许多隐蔽,突然死在火车站,说不定就是南方政府为了向北方发难而设的一个局。 南京政府发动学生举行游行示威,北方则有杀手暗藏在那些学生之中,趁机在上海翻江搅海。一时乱得很,平日里热闹的街面上,这两日到处狼藉,平民百姓不敢出门。巡捕房的人日日在街上巡逻,却遭暗中势力对付,死伤不少。两方政府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状态。 法租界里也不太平,季修年手下领着的人已多次击杀貌似北方躲藏在法租界内的杀手,公董局的法国上司更两次遭遇狙击。 有人想要借着费先生的死,令上海、南京、北平都陷入混乱,趁机从中渔利。 金奕鉴几次派人过来给金穗心传话,想要跟她见上一面,说日本那边来了书信,试图用金敏杰的消息叫金穗心跟他碰面。金穗心虽担心敏杰,可也很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金奕鉴想要见她,绝对不会是单单为了敏杰。 她心中焦虑,可还是坚持闭门不出,对外头传的话,一律是身体不适,不方面见客。就是四房的萧佳容听闻,想要来横插一脚,破了金穗心的这道门禁,也不得而入。 萧佳容气愤的把手套往桌子上一丢,咬着恨道:“她装什么上人身份?身体不适?怎么不死了的好?” 陆婶把手套捡起来,笑道:“听说先生去北平之前特意嘱咐季先生去了一趟滴翠苑,替他带话给那一位,可见先生这会儿正欢喜她,她自然是要把身份立起来了。” “谁刚进门的时候不得先生的欢喜?”萧佳容磨了磨后牙槽,“偏就她这样得意洋洋,当得真!” 陆婶说“是”。 萧佳容坐在椅子上阴了气撒气,把一盆花捏得连叶子都没了,她恼恨的目光忽然一跳,跳出一朵火光来。 把陆婶招过来,萧佳容道:“你去打听打听二房什么情况?就说我为着前头的事儿,要去给柳方萍陪个不是。看那头怎么说。” 陆婶道:“四姨太几次吃了二姨太的亏,谁晓得二姨太没有动静,是不是等着咱们上钩呢?不如咱们也还是等着罢,没得叫人把四房当枪使。” 萧佳容横下脸来,抓了一把捏碎了丢在桌上的花叶子,朝着陆婶扔过去:“少废话!你是主子我是主子,叫你去就去!” 陆婶挨了一头骂,只要退下去。 她才刚去了不久,这边又有人来传话,说彩萍来了,想要见四姨太。 上一回的事儿之后,章应景差点儿叫人打断了腿,敢偷到内院里去。因章应景手里那串翡翠是彩萍嫁妆匣子里偷来的,他气愤得很,捡了一条命回去,就把气都撒在了彩萍身上,把彩萍打了个半死,彩萍久未好下床。心里头又苦又恨,等来等去,又等不到萧佳容给她求情离了章应景那个混账东西的消息。这便趁着俞故笙出远门,忙勉勉强强的下了床来,就要到内院来求见萧佳容。 萧佳容对于彩萍本是不大想见的,只她突然又有了一个主意,就叫人把彩萍叫进来。 离上一回,个把月也没有,彩萍却瘦了一圈,整个人瘦得脱了像,衣裳穿在身上都撑不住起来。哪里还有半点儿当初在院子里时的得意模样? 到底是跟在自己身边长久的人,萧佳容也不觉动了一点儿恻隐之心。不叫人站着,让人拿了一把椅子给彩萍。 彩萍才刚坐下来,那眼泪珠子就要往下掉,一开口就是“四姨太,你救救我罢”。 萧佳容有意装痴,拿了手帕给她擦泪,叹气道:“我哪里不知道你苦?只是上一回......先生眼下正宠着滴翠苑那一位,长久不到我这里来了,我就是想替你说话也不能够。” 彩萍便哭得更凶了,一边那帕子擦着一边道:“四姨太,再这样下去,我要死在他手上的。你可怜可怜我,哪怕是叫我再回来,在院子里给你当一个洒水扫尘的也好!我是再不要跟他了!” 一边说一边要从椅子上滑下来给萧佳容跪下。 萧佳容假模假式的把人一拦,要说什么,外边陆婶传话说二房的听说四姨太要过去,已备了点心曲子,很乐意跟四姨太一块儿消遣消遣。 柳方萍这样子,显然是肚子里藏了什么好计策。管她最终是怎么个了局,眼下趁着俞故笙不在,赶紧把滴翠苑的除了,她和柳方萍横竖都是姨太太,俞故笙再怎么着也不会厚此薄彼。再一个,萧佳容心里想着,自己只管把彩萍推出去,站在旁边做一个旁观者,只要不亲自插手,俞故笙回来就算追究起来,彩萍一个嫁出去的下人,依照俞故笙的脾气,顶多处理了完事,又能跟自己有多少牵连呢? 她握了彩萍的手,似下了重要决定一般,郑重道:“你到底是跟了我许久的人,如今看你日子过得这样艰难,要叫我一点儿都不管你,那也太冷血无情。这样,你一会儿去二房找二姨太,就说想要回内院来做点儿粗活儿,比着外头的妇人婆子,你这个内院里出去的,总好多了去。再者,柳方萍那样一个爱做表面功夫的人,见着我在那里,多少给我一点儿面子。你看怎么样?” 彩萍立即给萧佳容鞠躬弯腰,连声说“谢”。 萧佳容笑了笑,未见着彩萍眼里的一丝恨,只说“不很要紧”。 这边说定,萧佳容就让彩萍出去,自己收拾了一番往折梅舍来。 彩萍往那折梅舍先走一步,却不在外边等,反倒是被人领着进了房门来见柳方萍。 柳方萍把象牙梳往桌面上一放,扫了一眼镜子里投射出来的彩萍的模样,出声道:“汀兰那个丫头办事不牢靠,死不足惜。你是个聪明的,上一回就做得很好,章应景那条腿瘸得不冤。这一回你要是成功了。” 柳方萍转过头来,抿唇一笑:“我替你利落的办了他,让你从此脱离苦海。” 第122章 谁算计谁 萧佳容带着古柳和翠晴两个和陆婶,施施然往折梅舍来。 萧佳容的萧园在金穗心滴翠苑的上首,她要往折梅舍去,必然要经过金穗心的滴翠苑。握着手里的汤婆子,萧佳容整张脸庞都隐在兜帽里,越发显得肤白貌美。眼梢上挑,多一分傲然与清高,看着那院门紧闭,萧佳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听说自打季先生替先生传了话过来,滴翠苑就开始闭门谢客,找的理由是,太太身体不适。” 萧佳容半抬着下巴,样子是有几分得色的:“她仗着故笙的新欢喜,在这院子里可没有少树敌。就说翡翠那一桩事体吧,花柏莲的院子一直都被她管着,无端端链子流传了出去,牵连到内院里来,你说,二房的要不要想是谁在中间都给的手脚?她自然是要身体不适的。” 说着,萧佳容咬了咬牙:“那天故笙从我这里出去,就是冲着她去的。汀兰折了不打紧,偏偏叫我受了那样的屈辱,我的脸面不要了,我的人也丢了,她当这事情就能便宜过去,那真是做了她的梦!” 古柳在旁道:“我瞧着那天晚上的事倒和太太没有什么关系,汀兰自己心思不正罢了,太太怎么着都不能吧汀兰收买了......” 她话还没有说完,被萧佳容拿汤婆子扔了过去。古柳吃了一记痛,往边上躲了躲。 “你还敢躲!” 萧佳容狠下脸来,抓住她白嫩的手,用力上去拧了几把,恨恨道:“再叫我听到你替她说一句话好话,我就把你丢出配人!” 翠晴在旁边劝道:“四姨太这样生气做什么?不论这件事是谁做的,横竖咱们这一回是要除掉一个刺头儿的。这个院子里从来就只有三个姨太太,眼下三姨太走了,自然也就只剩下二姨太跟您了。” 古柳还想要说什么,翠晴朝着她看过去一眼,眉头一簇。示意她不要再多口舌,省得叫萧佳容听了不欢喜,自己多吃苦头。 古柳担忧的把话都咽下去,垂头低声道:“是我说错话了,四姨太恕罪。” 萧佳容横着脸:“叫你跟着都叫我心烦,你回去看着院儿门!” 古柳犹豫着,被翠晴一拉。 翠晴微笑道:“陆婶陪着四姨太先过去,我把跟古柳说两句话。” 萧佳容懒得瞧古柳那一副苦相,斜了她一眼,转身往折梅舍走。 古柳见着萧佳容那身影远了,才跟翠晴道:“你怎么不叫我说下去?四姨太又要去偏靠二姨太,上一回吃得亏还不够吗?二姨太是怎样的厉害角色,咱们四姨太如何是她的对手?” 翠晴道:“正是这样我才要劝你。二姨太既是厉害角色,咱们四姨太靠着她一方,才好在院子里立足。难不成还去向着滴翠苑的那一位?先不说那一位身份地位都比四姨太高,就说她现在正得先生的喜欢,也是留不得的。” 翠晴道:“你忘了三姨太了?她要不是仗着先生喜欢,怎么会......” 翠晴比了比脖子。古柳眉头攒得更紧。 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声,古柳道:“可我总还是觉得太太更好一些。你看咱们四姨太也没少作贱人,可太太到底没有真对四姨太做什么。倒是二姨太,手上捏了四姨太那样多的把柄,要是哪一天发作起来......” “这就是你多虑了。四姨太手上何尝没有二姨太的把柄?彼此都拿捏着彼此,这才长久。” 古柳还是不放心。 翠晴道:“好了,你先回吧,再怎么着,我在一旁瞧着呢!你还信不过我?” 古柳把她的手一握:“咱们几个跟着一道过来的,我是最没有用的一个,眼下就剩了你一个聪明的,你要多紧着提醒四姨太,别叫她......” 翠晴不让她说完,连说了两声“知道了”。把古柳推往回去的方向,自己去追萧佳容等人。 古柳总觉得心头不安,她不信柳方萍,更多担心萧佳容要上了大当,她在滴翠苑门口踌躇了半天,咬牙把心一横,敲响了滴翠苑的门。 金穗心正当跟何妈他们在研究影画机,就听到外边有人过来,说萧园的古柳有要是寻她。 金穗心就想让何妈去回了,小兰道:“古柳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她虽说跟着二姨太一道进门,也算作是二姨太的得力丫头,人却是很忠心也善,这一回来,恐怕并不简单。太太不如见一见。” 何妈也道:“咱们总待在院子里,万事不知也不大好,只是太太这就去见四房的一个丫头,叫人听了去,也不好。” 小兰笑道:“那不如这样,太太就在这里等着,由我跟何妈去跟她会上一会。要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们俩这就把人打发走,要是有些趣味,回头我俩给太太来说说嘴。” 金穗心笑了:“我看你说得那样一本正经,还当真考虑了一会儿,原来是你被关得有些疲倦了,想要去跟人闹一闹。” 拨弄着影画机,金穗心道:“你俩去吧,何妈说得也对,万事不知,也不大便利。” 何妈跟小兰便一道退了出去。 金穗心脸上的笑歇了下来,她望着他们两个出去了,蹙眉往边上坐下来。人迟迟的,她胸口有点儿闷气,总觉得哪里不舒服,可又说不出来哪里疼痛,只是觉得气闷。人很不安似的。 何妈和小兰走到院门口来,在边上等着的古柳见了,立刻迎过来,要好的喊了小兰一声“小兰姐”。 小兰皮笑肉不笑,很不客气的把手从她手心里抽回来:“不敢当,有事儿说事儿,我跟何妈还要去一趟管家里,拿些要紧东西。” 被小兰不客气的说上一顿,古柳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瞬间流失,她嗫喏着,要说,却不敢说的模样。 何妈笑了笑,把小兰往边上一拉,握了古柳的手到边上来:“别和她一般见识,你有什么难处,来跟我说,我能够帮你的,一定不会推脱。” 小兰瞧着何妈把人带到边上了,抿了抿暗笑。心道何妈当真懂她的意思,这一出黑白脸唱得真是好,未练过就把人唬住了。 等了一会儿,眼瞧着何妈把人送走了,小兰才上前来,压着声音问:“什么事?” 何妈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里走,边走边说。 第123章 各怀鬼胎 金穗心胸闷气躁,在小厅里的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何妈跟小兰正好回来。 小兰脸上神色有点儿不悦,何妈倒还好。 金穗心喝了口茶,道:“怎么了?谁把我们小兰姑娘惹着了,嘴上都好挂油瓶了。” 一边看着她笑。 小兰就道:“太太还有心思拿我打趣呢!那两个不知道又要耍什么花招来作贱你了!” 何妈喝了她一声:“尽胡说!” “我怎么就胡说了?你也讲,古柳担心四姨太又叫二姨太给诓了,冒犯太太,特意来给太太提个醒。” 金穗心听她话里的意思,是真有点儿什么,便要问她。外边一个人急急跑过来,道:“太太!不好了!金府传来消息,您八叔没了!” 金穗心心“咯噔”一下,登时从椅子上立了起来:“你说什么?” 来报信的道:“刚金府的人来传话,您八叔今早上出门,遇着了一队游行示威的学生,被堵了下来。他跟人起了冲突,下了车,被人一刀子捅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着实让金穗心回不过神来。她顾不上再去问何妈跟小兰,刚才到外边听古柳说了什么,立即道:“备车,我要去金府!” 无论她跟金奕鉴关系怎么样,无论金奕鉴是否对她有过半分关心,那总是她徒留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血亲,最最要紧的是,如果金奕鉴死了,敏杰怎么办?她往后要怎么样跟敏杰联系,要怎么样把敏杰找回来? 金穗心又惊又慌,又着急,一时六神无主。全然没有想到这样一桩突然而出的事情,背后是不是会有什么隐情。 何妈跟小兰见她这样慌张着急,也不敢耽搁,赶紧收拾着,陪金穗心一块儿出府。出门前,金穗心想到来报信的人说路上学生游行示威,闹得很乱,金奕鉴正是因为这个才突遭横祸,为保险起见,她把俞故笙给她的那把枪放到了手袋里。 金穗心这边一出门,二房那里就得到了消息。 此时此刻,萧佳容跟柳方萍正并排坐着,听上头一支昆曲班子在曲儿,唱的正是冤斩窦娥那一段。六月飞雪,冤气冲天。 柳方萍听得津津有味,萧佳容怀揣心事,几次想要开口,却又寻不到机会。 外头忽然来了人,在柳方萍耳朵边上附着说了两句什么。柳方萍笑了笑,应了一声“很好”。半侧过头,看向萧佳容,微笑道:“我看你听得不是很有趣味,怎么了,这一段不好听吗?” 萧佳容道:“咿咿呀呀的,苦的很,叫人平白嘴里都没了滋味,性质也差了,如何好听?” 她向来爱的是《牡丹亭》,杜丽娘跟柳梦梅那样缠绵悱恻的浪漫故事才是得人心意。 柳方萍笑道:“世人听戏只知道看那故事里的人可怜、好笑,也跟着又哭又笑。我却不一样。你看那窦娥,她即便是冤屈的那又怎么样?谁叫她手段不如人,死也死得其所。非要弄出一回魂魄来讨债。当真这世上,死了就是死了,她再不屈服,也没有活路走。” 她意有所指的看向萧佳容:“你说是不是,四妹妹?” 她明明是笑着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萧佳容瞧着,就感到一股寒意,不禁打了个哆嗦,摸了一下胳膊。 柳方萍便收回视线,摸着小手指的指骨道:“四姨太看来是冷了,你们都撤下去吧。” 侧过来看萧佳容,她说:“咱们屋里去说话?” 萧佳容当然是求之不得。 她可不是为着来陪她听一出冗长没味道的《窦娥冤》才来的。 萧佳容率先起身,走在前边,柳方萍慢了一脚。 秋安跟在柳方萍边上,压低了嗓音,以只有彼此可闻的声音悄声说道:“这一遭真是天也在帮我们,金奕鉴死了,滴翠苑的刚才匆忙出去,想要动手,最好就在路上。” 柳方萍问:“杀金奕鉴的人呢?” 秋安说:“二姨太放心,我会处理,绝不留一点儿痕迹叫人察觉。” 柳方萍宽慰的点头:“你做事,我自然放心。稍后见着差不多,让彩萍进来。” 秋安说“是”,跟着慢慢退下去。 柳方萍望着前边昂首挺胸的萧佳容,面上带了一点儿微笑。 她原本还真没想要把萧佳容彻底拖到死地里去,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无脑女子,留她一条命,也不很要紧。可是,金穗心防院子里的人防得那样紧,柳方萍想要动用那个医生,竟也没有机会。便转念到了金奕鉴身上。 这也要亏得金奕鉴竟托人托到她这里,想要跟金穗心见一面,叫柳方萍想到了这样一个主意。 她叫人给金奕鉴传了话,说金穗心约他到百货公司见面,在金奕鉴必经的路上策划了一场学生运动,将杀手藏在中间,要了金奕鉴的性命。 亲人死丧,不怕金穗心不出门。 柳方萍望着刚染好的指甲,鲜红的蔻丹耀得她心头欢喜,面对萧佳容说话也更加和色起来。 “四妹妹太客气,住在一处总有话说,还要为那一点儿小事劳你特特上门来,多么的见外。” 萧佳容顺着说了几句客套话,两个人一时又回到往昔要好的情分上。 萧佳容就要提到滴翠苑的那一个探听探听柳方萍的口风,就在这个时候,秋安进来说彩萍在外边闹,求二姨太和四姨太给她一条活路。 萧佳容蹙眉,暗恨彩萍这个没有眼力见的,怎么趁着这个时候来。 柳方萍笑微微看向萧佳容,问她怎么个意思。 萧佳容是叫那彩萍冲进来,一番哭天抢地,自己只管坐在边上,稍微搭一两句无关紧要的好话,不但能指摘得干净,又能得彩萍肝脑涂地报答。这会儿却担忧自己开了口,往后追究起来,要被怀疑是她故意安排了这一出。 正在犹豫之中,柳方萍已下了命令:“没见着四姨太心烦?赶出去!” 萧佳容一愣,放要开口,柳方萍握了她的手,温言道:“你就是心肠太软,那样不要脸面的丫头,要她做什么?你过来,我有一样好东西要给你看。” 说着,把萧佳容引到一盆花跟前。 第124章 踏实 萧佳容望着那一盆兰花,并没有什么不同,心里嘀咕柳方萍这只管打太极,是什么个意思,难道是怕了滴翠苑那个小贱人了不成。 就听柳方萍说:“这盆兰花是滴翠苑那边安排了人送过来的,我记得你应该也有。不过面上瞧着却是管家分派。咱们这一位太太,是个很有心的人呢!” 旁边秀月插嘴:“可不是,花开得好,盆子底下还有乾坤。” 只见柳方萍顿厉了眉目,喝断:“闭嘴!谁许你胡说八道!” 秀月却很委屈道:“二姨太心软,只记得人家待你的好。可我们底下人是瞧在眼里的。那花盆底下的虫子把你的衣裳都啃破了,要是贴着肉啃咬,还怎么得了?这又是放在屋子边上的花,夜里只管钻到床上,天晓得会出什么样的恶事!” 经秀月这么一提,萧佳容才觉得眼前这花眼熟起来。这不是章秋沢棚里养的兰花?怎么跟滴翠苑的牵扯上关系? 萧佳容也不是一个蠢人,瞧柳方萍疾言厉色的训斥自己底下的人,心道她这么一番做作下来,还当她是怕了滴翠苑那个,故意打太极,原来目的在这里。将自己引过来,正是要将这一件事抖落出来,叫自己也知道了,想借着自己的手去动滴翠苑的那一个。 萧佳容猜着了她的目的,虽心中也恨金穗心恶毒,却并不预备上柳方萍的钩。 她笑笑道:“二姐姐别气,你这丫头是为你好呢!” 她说着,抬手指了指那花:“花草最是出污泥不染的东西,根须底下有点儿虫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并不很要紧。” 秀月在旁道:“那是四姨太不知道那虫子的厉害,听说那虫子是外国才有的,长得和蚂蚁一样,只大一些,却能食人啃骨。” 她说得十分笃定,萧佳容面上僵了僵,多少有些被吓到,勉强笑了一下:“还有这样奇怪的虫子?” 柳方萍就道:“你别听她胡说。” 把人喝了下去,柳方萍只当没事儿人一样,邀萧佳容尝新做的点心,又喝了一会儿茶,才把人放回去。 秀月过来道:“四姨太会中计吗?” 柳方萍微微笑了:“只要她去寻章秋沢问话,那便中计了。你安排好了,把人引过去,至多明后两天,我就再容他们几日。” 秀月说“是”,退了下去,柳方萍凝着将晚的天,眸中阴暗得色几度流转,她似欢畅又似泄恨,咬着唇,笑也不像笑,五官扭曲:“忍了这样久,终于到这一日了!” 萧佳容因心知柳方萍这是故意引她上钩,虽不安得很,却不肯去把章秋沢喊过来,问个清楚明白。 她在原地踱步,来回烦躁得很。听柳方萍那意思,自己要不是底下人错手打翻了花盆,夜半睡着时被虫蚁啃噬得岂不是头骨都没有了?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恶毒的人! 章秋沢他到底是做什么吃的?他培植出来的花草叫人在背地里动了手脚,他竟然不知道! 金穗心这个小贱人!这个毒妇! 柳方萍咬牙恨恨的,不停在房间里转圈,底下人要进来,统统被她喝骂了一顿。 她到底忍不住,心道柳方萍即便故意引她去对付金穗心,那又怎么样?只要她按耐着不动手,柳方萍还能拿着她的手去杀人不成? 这样一想,萧佳容站住脚,预备把陆婶喊过来,去招章秋沢。这念头刚一转,想到花柏莲被人出卖的下场,她又不敢了。咬着嘴唇思量了半晌,萧佳容决定不告诉任何人,她私底下走一趟,把事情问清楚。 正当华灯初上的时候,萧佳容换了一身底下人穿的衣裳,悄悄关了房门,往院子后边来。 她瞧着小心谨慎,却没有发觉拐角地方站了一个人影,把她的举动悉数都看在了眼里。 金穗心跟小兰等人从金府回来,路上俱无话说。 外边下起了雨,一阵一阵的,风挺大,因天也黑了,总叫人心里有些害怕。尤其,最近一段时日不太平。 小兰小心瞧了一眼坐在边上的何妈,努了努嘴。 何妈就道:“太太宽心吧,虽今天未能见着,许明天七小姐消了气,就能见到了。” 金穗心在金府门前站了好一会儿,金慧敏命人大门紧闭,始终未曾叫她入内。金慧敏怨怪她害死了金奕鉴,把她当成了第一等的敌人。 金穗心倒不在意金慧敏的敌意,他们堂姐妹两个原也没有多少好笑面。她想着赶过去,除了见金奕鉴最后一面,总还想打听点儿敏杰的消息,可眼下看来,似乎很渺茫。这雨下得人心里慌,豆大的点子打在车玻璃上,下一秒就要冲进来往人身上砸似的。 她心里悬空着,双脚不着地般没有踏实感。心里惶惶的,那股胸闷的感觉再次袭上来,逼着人要窒息似的。人还在外头,金穗心唯恐叫小兰跟何妈瞧出来了平白多担心。她点了点头,没应声。 小兰跟何妈互相对望了一眼,见她面上瞧着还是萧索的模样,知道她虽跟金府的人关系不近,到底还是难受。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只能静默的陪着她。 车子到了门前,小兰跟何妈率先下来,叫门房开门。 那门房出来,打了个哈欠,见着是金穗心,忙弯腰喊了一声“太太”。 何妈道:“这才几点钟,怎么就把门锁上了!” 门房道:“外头乱,管家说让咱们都小心着点儿,就......” 金穗心摆了摆手:“不要紧,走吧,我累了。” 何妈跟小兰便跟了上去。那门房忽然想到一件什么事,赶忙过来提醒道:“刚起了一阵风,玉湖池旁听说碎石树叶未来得及清扫,不好走,太太跟两位姑娘最好是绕路。” 何妈道一声知道了,不禁疑惑:“园子里清扫的人见着天黑都躲懒去了,管家怎么也不管管!” 金穗心有些累道:“算了,也没多少路。” 小兰在边上轻声嘀咕:“得从萧园这端走,可别遇着那房里的人。” 第125章 被算计了 刚下过雨,空气中湿气重得很,残余的风将园子里的树枝梢头挂得“啪嗒啪嗒”响。虽园子里的灯都亮了起来,总叫人觉得有些瑟瑟感。 何妈跟小兰一左一右护在金穗心身后,四只眼睛睁得顶天大。 那时古柳过来讲的话未曾来得及跟金穗心说,金府就来了消息说金奕鉴叫人捅死在了路上。何妈跟小兰却是揣在心里,不肯放松的。 古柳说四姨太去寻了二姨太,又把彩萍喊了过去,不知要有什么动作。 古柳倒不是对四姨太萧佳容有什么不满。说起来,她要算是萧佳容身边最忠心的一个,看着有些呆傻,却是看得最清楚的一个。萧佳容跟柳方萍走得近,没有一桩好事情。花柏莲的事,看似萧佳容占了便宜,可萧佳容因花柏莲死拼了全力去抓她的胳膊,令萧佳容心悸症发作,好一段时间没能出院门。萧佳容的心悸症是最忌这些大惊大愕的事,古柳担心她。在意她的身子,才来寻金穗心。 她是看准了即便金穗心知道萧佳容跟柳方萍要对她不利,在事情未成之前,也不会刁难、迫害萧佳容。 这件事要说出来,真不是什么值得说嘴的事情。不过提个醒罢了,要讲真正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准。 何妈跟小兰正当瞪着眼睛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忽然见着前边一道身影晃过来。 小兰、何妈两人是专注过度,敏感过了头。见着那忽然晃过来的影子,两个人几乎是立即,一左一右跳出去,大喝一声“谁”! 顺势把那前头鬼鬼祟祟的人给摁到了旁边的假山石上。 “放手!瞎了你们的狗眼!连我也不认得!” 金穗心因从车上下来之后,那胸闷难受也不曾消散,再加上金奕鉴的死和弟弟金敏杰的下落,令她精神恍惚,没有那样集中。突然之间被小兰何妈这么一跳一喝,倒也吓了一吓。视线聚拢起来,方看清楚隐在黑暗之中的那道影子。 不,准确的说是叠在一块儿的两个人。 小兰跟何妈也是一愣,尤其是何妈,这怒喝叫骂的人正是被她扭住的。 “四,四姨太?!” 看清楚自己抓住的人是谁,何妈当真惊讶不已。忙松了手。 何妈看了一眼萧佳容的穿着,不禁说道:“四姨太怎么穿成这一副模样,在这里......” 一边说着,一边朝旁边的人身上看过去。 那被小兰压在假山上的人不动,脸被扣在假山不平的一面上应生疼,却也不出一声。正是专侍花草的章秋沢。 这样风雨交加的夜里,萧佳容穿着底下人的衣服,显然是故意乔装打扮唯恐被人认出来,悄悄儿来跟这里跟章秋沢见面,这其中的故事,足够叫有心人想出个几道弯来。 萧佳容面上一紧,神情也是紧张跟慌乱,立刻扬声喝骂道:“我在这里问他上回送到我院子里的花草下了什么手脚!你们几个人怎么到了这里来?怎么,难道怕自己做的事情叫人知道了,心虚!” 何妈跟小兰相视一眼,心道这个四姨太还真是够不要脸面的,自己在这里跟男人私会被人撞见不觉心虚也就罢了,竟还反过来咬人一口。 小兰立刻就把拧着章秋沢胳膊的手一紧,把人往萧佳容面前一送,哼道:“是谁要心虚,这可真不见得!” 萧佳容紧张之下往后一退,连一眼都不敢往章秋沢面上看。颤抖着嘴,她极快道:“你胡说什么!” 小兰就道:“胡说不胡说的,咱们可以叫季先生来管一管!或者等着先生回了上海,也好办!” 萧佳容闻言,面孔立刻就难看起来。一道恐一道慌,眼里光色乱闪,除了害怕还有怨恨。 金穗心心里头乱得很,眼下这桩事情,可大可小。闹出去,找了季修年来,虽不能立时就有个结论,但萧佳容势必要被关起来,等着俞故笙回来发落。俞故笙前头一个,大姨太就是跟人私通被抓个现行,叫俞故笙断了手脚扔进了黄浦江;而花柏莲,据说是和院子里的人有了私情,被活活剜了肚子里的孩子,送下了地狱。俞故笙对待背叛他的女人,向不留情。真等俞故笙回来,萧佳容的下场,也可想而知了。 要说息事宁人。眼下也就见着他们两个在假山树旁谈话,并没有什么逾越的举动。真也可以说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除了萧佳容这身上的一套衣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萧佳容极紧张的盯着站在一旁不说话的金穗心,真想不通怎么金穗心好端端的就走这一条路来了。倒好像她是故意来这处逮人似的。 金穗心从她眼中看到疑恨。示意小兰把人放了,视线扫了那过分沉默似透明人的章秋沢一眼。 这个节骨眼上,金穗心不大想跟萧佳容正面对上。便道:“把人放了。四姨太估摸是见着风雨太大,想问一问棚里的花木怎样了。她是爱花的人,这也没有什么可怪的。” 小兰急了,事情显然并不是这样。太太这样轻轻放下,可知道人家承不承她这个情呢! 何妈拉住小兰,低着头道了一声:“太太说的是,是我们冒犯了四姨太。四姨太恕罪。” 萧佳容没有想到金穗心竟然会这样轻易的放过她跟章秋沢,这可是再也没有的除掉她的机会。 金穗心懒理萧佳容怀疑的眼色,看你了何妈跟小兰一眼,道:“走了。” 小兰愤愤的跟了过去。 萧佳容犹疑不定,紧接着喊道:“金穗心!你不要以为你这就算是给了我恩德,你在我院子的花盆里放虫蚁的事,还不算完!” 小兰真气得肺疼,忍不住就道:“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太太跟她好说话什么?” 金穗心对萧佳容的斥喊充耳不闻,只当往前走:“她被人算计了,咱们也被人算计了。难不成你还想顺着那人的意思,跟她在这里就闹起来?” 小兰愣了一下。 何妈道:“怪道我觉得今天的门房有点眼生,是有人故意要我们瞧见四姨太跟花匠那一出。” 小兰道:“是谁?” 下一瞬想到古柳过来传话,小兰锁眉大悟:“二姨太?!” 第126章 起火 虽然金穗心表面上从没有跟柳方萍有什么冲突,大部分时间碰面,柳方萍都显得十分尊重她这个正房太太,真是挑不出一点儿错处。可是暗地里,也算是交了两次手。彼此心里都有数,萧佳容只是挡在其中任柳方萍拨弄的一颗棋子,而这颗棋子目前来看,尚未在金穗心这里占到什么便宜。 可眼下这个情况,柳方萍显是不可能就拿萧佳容来恶心她,而是一个预兆。 不知道为什么,金穗心总觉得金奕鉴的死跟金泰晚上她碰见萧佳容跟章秋沢在一块儿,有些关联。可具体要说内中有什么牵扯,一时又说不上来。 小兰给她拿了一碗刚煮好的鸡汤面来:“太太先吃点儿东西再说。” 冬日里的乌鸡汤是最好的。去油清汤,加了一把细面和碧绿青菜,很诱人脾胃。 金穗心接了,刚要挑上两根面来吃,那堵闷的感觉又冲上来,这一回有点儿严重,直压在她心口不上不下,压得她有些反胃,险些吐出来。 何妈仔细瞧着她的模样,心里有些欢喜。先生给的那些药,到底是有了用处。然而又感到一丝忧心,眼下外头正乱,院子里看着也不安静,偏偏先生人不在上海,要是再叫人知道太太这会儿....... 何妈担忧起来。 小兰未察觉金穗心的异常,在边上愤愤道:“要真是古柳所说,那就是二姨太安排了这桩事体,故意叫太太过去撞见四姨太和章秋沢的奸情,好让你们两个互相斗起来,她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金穗心摇了摇头:“不像这样简单。” 要说在这之前,金穗心虽然从何妈跟小兰的提点里知道柳方萍不是面上瞧着那样和善,许多事情她都参与其中。而今天,萧佳容的一番话,却把柳方萍在幕后操控的事项给证实了。萧佳容是憋不住的人,要是她早知道花盆中有玄机,一早的就叫骂上门来,却在刚才大喊出声,再加上她见的人是章秋沢,那就是说,她应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悄悄的去见章秋沢问清楚。那么,她起先就是不知道花盆的事了。而今天......萧佳容才往柳方萍那里去,这件事,很显然是柳方萍告诉她的。 前段时间柳方萍那盆花,是她故意摔坏了,而萧佳容,才是无意所为。 这样看来,先前在花盆里放食人蚁的,就是柳方萍。 要不是这一回,金穗心其实一直都对柳方萍抱以一种怀疑又不敢相信的态度。怀疑,是因何妈跟小兰一直都在提防她,不信,是因柳方萍素日里为人真是无争无夺,又很客气有礼。 事实告诉她,瞧着和善的,并不真和善。看着凶悍的,却可能真的很凶悍。 抬手揉了揉额心,金穗心道:“我总觉得这中间还有些什么是你我都未看清的。我总觉得......山雨欲来。” 小兰道:“我会让人多盯着两房姨太太那里,一有风吹草动,咱们就先把他们摁到泥底下!” 金穗心摇头:“怕的不是明目张胆,怕的是他们在暗我们在明,要防,是防不住的。” 何妈想到金穗心眼下还不知自己的身体,忧心道:“既如此,咱们就借一借先生的势,先把这浪头打下去!” 小兰跟金穗心都朝着她看过去。 何妈道:“太太寻个借口,把两房的人都封起来!有什么事,一概走管家里。管家是季先生亲自过问的,不会有人敢在他那里下手。” “这也.....”小兰迟疑,“岂不是先一步把人都得罪光了?反倒不好。” 金穗心沉思了一会儿:“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虽然简单粗暴了一些,可她是俞故笙明媒正娶的太太,要处置院子里的人,又不是要将他们打杀发卖,不过关起来叫人看着,有什么要紧?横竖有什么事情,等俞故笙回来再说。眼下她的确需要找一个喘息之机。 先头,骤然得了金奕鉴的死讯,金穗心是骇懵了头。到刚刚萧佳容的事体,叫她前后连着一思考起来。她方回过神来。金奕鉴他向是个很谨慎的人,否则宗室里虽遗老遗少不少,可也是有些许能干的人,逊帝怎么就偏把在上海联络组织宗室复辟的大业交到金奕鉴手里? 路遇学生游行,下车,被暴徒捅死。 但下车这一条就很有可疑。见着那样混乱,便是她都不会轻易下车,怎么金奕鉴反倒不怕死的下去了?金奕鉴的死绝没有那样简单。 她不在乎金奕鉴的死因究竟是人为还是意外,她在意的是,金奕鉴一死,弟弟敏杰该怎么办。 她要在消息传到日本去之前,跟敏杰取得联系! 金穗心稍微喝了点儿汤,实在吃不下东西,让小兰他们拿了下去。揣着许多心事,她躺下休息,念着明天一早还要去金府,可就是今天晚上出事情了。 原来那柳方萍是下定决心叫彩萍在金穗心明天一早去往金府的路上动手,却听到说金穗心不但没有跟萧佳容起冲突,还放了萧佳容一回。 萧佳容也不是个没脑子的,当时就怀疑起柳方萍另有预谋来。预备找机会跟金穗心谈一谈,问清楚食人蚁的事。 这件事要拿出来一谈,萧佳容跟金穗心立刻就会明白,这段时间以来,是二房一直在背后动手脚。叫他们两个连成一条战线,柳方萍不镇定起来。 她并不把萧佳容放在眼里,但萧佳容手上有花柏莲之死的真相。要萧佳容一狠心,把这样东西交到了金穗心手上,再经由金穗心透露到俞故笙那头...... 柳方萍对萧佳容起了杀心。 当天夜里,萧园起火。 等到人察觉的示好,萧佳容所在的房间已经被大火团团包围。 金穗心浅眠,闻着那股呛人烟味醒过来时,何妈正当过来通报。 “太太!萧园起火了!” 金穗心一惊,忙起来推开窗看出去。正对着窗户,隔着并没有太远的萧园,已经是一片火海通天。 凌晨时分,那红艳艳撩着的火舌,直冲暗黑苍穹,带着死亡的讯息,刁诡可怖。 第127章 救人与杀人 “叫人救火了没有?” 来不及穿鞋袜,金穗心匆忙披了一件外套就往外面跑。 何妈忙来扶她:“太太小心些!” 金穗心把何妈的手一推,急道:“赶紧打电话给消防队!里边的人呢!人都怎么样了!” 何妈道:“已经通知了管家,也打电话给了季先生,火刚起的时候,就有人去通知消防队,现在院子里的听差老妈子,但凡能用得上的人,都赶过去救火了!” 金穗心一边往外来,一边问:“怎么会突然之间着起火,四姨太那里可还好?你不要在我这里跟着,你也过去看看,有什么地方能够帮得上忙的!” 她说话很急,脸庞被那冲天的火光照得嫣红,并不是表面上的客气与着急,而是真心实意的担忧。 要说萧佳容跟她的关系也是不好到了极点,换做是旁人,面子上做一个样子,能够过得去也就行了,烧不烧得死,有什么相关?在这个院子里,从来都是少一个女主人好一个的。 何妈看着她这样担心着急,心中喟叹,在旁道:“太太现在的身子怎么好没有人?那边有陆婶,管家,还有小兰也一道过去了,我这个老太婆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倒是要看着太太。” 金穗心没有察觉到她话里的玄机,脚下步子越快。 出了院门,园子中间早有男男女女跑动起来,也看不出来哪些是从萧园跑出来逃命的,哪些是赶过去救火的。大家惊慌得很,简直是里外乱跑。 金穗心站住脚,定睛看向对面那火,是从萧佳容房间后头往前的,她起先从楼上窗户看出去,还当是直接从萧佳容房间里烧起来,心里急得不行。这会儿虽还是着急,心想何妈说既然是一着火就有人过去救的,那萧佳容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便喝住园子里乱跑的人群,竖下俏丽面容来:“慌什么!都给我站住!不准乱跑!” 她瞧着长得纤细柔弱,但是自有那样一种贵气跟威慑的力量。这样一喝断下来,果真有人不敢再乱跑。 金穗心指着几个人:“男的都往萧园去救火,女的各自忙各自事情去,谁再在院子里乱闯乱撞,我这就叫人把他拖出去打三十鞭子!” 何妈就按照金穗心的吩咐,一个一个喊过去。 柳方萍也披着一件外套出来,满面慌张担忧的喊“怎么好!怎么好!”。 看到金穗心,柳方萍过来把她的手一握,两只眼睛满是盈盈的水光,瞧着是真情切意:“佳容还在里头!我听他们说,佳容没能跑出来!” “什么?!” 金穗心未有空去辨别柳方萍表情里有多少真假,一听到萧佳容没有从房间里跑出来,她面色登时就变了。 回头朝着何妈喊了一声。 何妈赶紧过来。 金穗心道:“还在这里杵着做什么?赶紧的去啊!快把人救出来!” 一边小跑着过去了。 何妈见状,张嘴就要提醒一声,然而瞥见一旁望着的柳方萍,又把话咽了下去,赶紧就道:“太太你当心一点儿,别摔着了!” 只是她刚才这一犹豫,自己虽已及时收住那紧张神情,却还是叫柳方萍看在了眼中。 柳方萍眉间微蹙,生出一些心思来。 秋安在边上道:“这位新太太也不知道是真善还是装傻,萧佳容死了对于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这样着急,倒有一些可笑。” 柳方萍拢了拢外套的袖子,面上被火光照得通红,却不见一丝血色,冷得和冰窖里的冰块一般。 “笃定人逃不出来?” 秋安在边上道:“叫她下了药再放的火,除非有大罗神仙,否则,任凭她怎么样,都逃不过这场大火。” 柳方萍哼了一声,眉眼冷诮:“那就好。” 说着,抬头向周围看了一看,回身往院子里走。 秋安跟在身后:“萧佳容一死,那两个人怎么处置?” “卖主求荣,留着干什么?” 柳方萍声音很轻,很薄,她言语之间落定的是几条人命,然而这语调,却像是很清淡的谈论天气一般。 秋安也不觉手臂上凉了一些。低声应了:“我会处理干净,不会留下一点儿蛛丝马迹。” 柳方萍走在前边的步子顿了顿:“彩萍的命暂且留着,等明天过后。” 秋安说“是”。 柳方萍走过滴翠苑门口,脚下步子稍微慢了一些,她侧头看向那圆形拱门上头“滴翠苑”三个字,嘴角往上翘了起来。等明天过后,这座院子也会空下来,到时候是一把火烧了干净,还是就任由他草长莺飞?她要好好想一想。 金穗心越往萧园来,那火越大,她身上烫得很,扑面的热风直往身上刮来。近了才发觉火势这样猛烈,浓烟翻滚,在空中、院子中央乱飞,哔哔啵啵的火星子带着滚滚呼啸的热浪肆虐推移,把这寂静的黑夜也卷到了阿鼻地狱一般。 萧园里呼呼嚷嚷的,又是往来的踏步奔跑声,又是尖叫声。 金穗心张嘴要喊,呛人的浓烟卷到鼻子尖来,她嗓子被灼得一阵疼,几乎发不出声来。 拉住何妈,她往正中间一站,喝道:“都不许乱跑!男女分成两队,一队接水,一队跟上!你们两个,往中间去,那里有一条花草带,别叫火势蔓延过来!” 何妈便照着她说的,一个个喊过去。 金穗心踅身就往火场里去。 何妈一个回头瞧见,立即拉住她:“太太你这是做什么?!” 金穗心面庞被火照得通红,长发飞舞,眼神坚定道:“我要进去看一看!萧佳容说不定还在火场里!” 何妈死死抱住她:“那不能够!叫听差进去,也不能进去!” “我的命是命,听差的命就不是命?你放手!” 何妈不好大声嚷嚷她恐怕已是双身子,只抱着不撒手。金穗心喝道:“我叫你撒手!再晚一刻,便进不去了!” 那火四面翻飞,已到了外边院子上,萧佳容的房子早看不出样子来。何妈怎么能撒手? 就在这时,只听远远的有军号声和警笛声传来,何妈脸上现出惊慌之后的欣喜,拉着金穗心道:“太太!消防队来了!消防队来了!” 第128章 暴露 忽见着房顶上头火舌蓦得蹿出半米高,紧跟着火星四溅。 已有消防队的人冲过去,拿了钩耙梯子等等各种救火器材,在院子四处到处的跑。 金穗心指着房子里道:“里边还有人!” 其中一个消防队的人过来,抚着脑门上的汗,道:“这火实在太大,现在也只能止损了,那房子,算是牺牲了。” 金穗心当下就要喝他,一股气冲上来,她人跟着晃了晃,险些站不住。 何妈赶紧把在一边帮着忙的小兰喊过来:“快把太太扶到旁边去!” 金穗心这时虽然仍旧担心着萧佳容,可是已不能够再自主的行动了,浑身一瞬之间没有一点儿力气。只能任由小兰他们扶着往边上去。 在四下乱忙之中,金穗心等人仰头看那冲天的火焰,简直像是一条从房子中央蹿出来的一条火龙,跟消防队扬起的水注做着殊死搏斗,此消彼长着,几番挣扎之下,随着花草槽棚那里一阵呼呼喝喝的口号,有一面墙轰然倒塌。把正在跟水注做着搏斗的火登时下压去了一大半,紧跟着就有消防队的人往那墙面上跳去,拿钩耙等将前边已经被烧着的,火势弱下去的一排房子用钩耙一齐推翻掀倒,随着哗啦啦的一阵响,火被一团黑烟尽压了下去,一团灰尘卷着那黑烟往上冒,倏忽之间,归于沉寂。只有零零星星的一点儿火影子,在那黑乎乎之中闪耀着。 不管怎么样,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是被彻底扑灭了。 只是萧园,已几近灰烬了。 金穗心立刻让人往萧佳容的房间里去找人,除了找到一具已经烧成了焦炭的尸体,再没有别的。 金穗心人恍恍的坐在房间里,何妈叫人熬了压惊的汤水过来。 “季先生已经过来了,后面的事情他会处理,问太太有什么要说的。” 金穗心整个人都是乏力而茫茫然的,也就在不久之前,她还跟萧佳容见过面,然而一个晚上不到的时间,人就没有了。 这感觉又不像是花柏莲死在她面前,也跟俞故笙私下处置的那个人相同......她无法说出来自己是怎样一种感受。麻木,却又感到整个人像是因为这一件事,半个身子都堕入黑暗之中般......她觉得寒冷又可怖。 便开始想到俞故笙。 蜷缩着,想要把脑袋往膝盖里藏,不,最好是找一个洞穴把自己整个儿都藏起来。 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眼前一时是花柏莲下半身全都是血的模样,一时是一个没有手脚的血球朝着她滚过来,一时又是通天的大火,火光之中有萧佳容扭曲的、呐喊的声音。 金穗心蓦然惊醒过来,何妈担忧的站在边上,手上拿了一块帕子。 她猛然抓住何妈的手,眼睛直直的望住何妈:“四姨太,四姨太真的......” 何妈将手巾放在金穗心的额头上擦了一擦,叹了一声:“太太不要太放在心上,这是无妄之灾,谁都想不到的。太太现在不是一个人,总要替自己肚子里的那个想了一想。” 金穗心人还在梦境和现实里沉沦着,忽然听到何妈说这句话,不禁怔了一怔,满是不解与疑惑。 何妈便坐下来,压低了声音,将一只手与金穗心握着,小心谨慎道:“太太恐怕是有了,这段时日,太太自己没有什么感觉吗?” 先是萧佳容那样一个打击,何妈突然又说出这样一个叫人毫无准备的消息来。金穗心愣愣的,真是一时半会儿没法儿思考过来。 她手在自己小腹上碰了一碰,仍是平坦的一片,怎么可能...... 随即感到一阵心慌。她记得,俞故笙是不想要孩子的,这个园子里的女人但凡跟他过了夜,总是要喝避子的汤药。还有花柏莲,花柏莲起先不就是因为瞒着俞故笙要了孩子才...... 何妈瞧出她眼中的慌张与不安,握着金穗心的手紧了紧:“太太不要害怕,这件事是先生乐见的。” 见金穗心不信,何妈便道:“太太上一回伤了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总喝着一副汤药,太太你还记得?” 是,那倒是真的。金穗心也曾问过何妈,怎么自己还在喝药,医生不是说都好得差不多了。 迎着金穗心犹疑的目光,何妈点头道:“先生很想要太太生下长子,叮嘱我特意熬了给你补身的汤药。” 何妈脸上带着光,眸中也是感动的神色:“先生等了这样久,总算要如愿了。” 金穗心却感到一阵的寒冷。她跟他虽已到了交心的地步,可孩子,却是她从未想过的。她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如何再要一个生灵来拖累他? “你出去!” 何妈看到她面上忽然冷了下来,不知她是什么想法,待金穗心喝她离开,何妈犹豫道:“太太......” “先出去,我要想一想。” 何妈望了她一望,压低声音道:“四房那场火是意外还是人为,尚未没有人晓得。季先生虽然是先生看重的人物,可在眼下这个时候,谁都靠不得,太太这身子千万不能够叫旁人知道。太太你,有什么都叫我吧。” 看金穗心眼中的冷意更深了一些,何妈叹了一口气,把手巾放下,走到门口去。 金穗心忽然喊住了她。 “你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在帮俞故笙做事?” 何妈僵着身子一愣,转过来看向金穗心,很快,她垂下头去。 “从你进我这个院子开始,你就帮俞故笙在盯着我。先前金七过来传话,还有我跟金七谈及李三哥的事,都是你告诉俞故笙的。” 何妈内心一阵愧疚,不禁低着声音道:“先生从未想过要害太太,他做什么都是为了太太着想。” 金穗心闭了闭眼睛:“你出去吧。” “太太......” “出去。” 金穗心捏紧了双拳,嗓音似被那烟火灼伤了,微微有些沙哑的喝了一声。 何妈退到外边来,心事重重的再叹了一口气。小兰过来,问道:“怎么了?” 何妈无奈道:“太太晓得了。” 第129章 预谋 “怎么会?”小兰愕然,“那太太她......说了什么?” 何妈摇了摇头。 小兰扭紧眉毛道:“真是不顺利,怎么在这个时候......虽然我们几个对太太并没有恶意,可总归是先生派过来的......再加上先前那些事.......” 何妈道:“我看太太也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这中间的关节。谁都不欢喜自己被人盯着瞧的,不过太太这个人向来很心善,你只看她对四姨太,明晓得四姨太对她是有很深的成见,然而为了四姨太仍那样伤神。对于咱们,太太也只会有一时的过不去吧。” 小兰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一边,小兰压低了声音跟何妈说道:“你今早跟我讲,说怀疑四房的火跟二房的人有关,我已经派人过去盯着了,季先生稍早的时候过去了一趟。” “也不要太相信季先生。季先生跟二房的那一位从前是什么样的关系,太太不晓得,你跟我还不晓得?” 小兰说“是”:“季先生是管不住二房那一位的。我看不管这场火究竟跟二房有没有关系,我们总要紧张起来了。” 何妈道:“不晓得太太还预备不预备去金府,我总觉得这几天心里头不安。跳得我心慌。” 小兰说:“晚上值夜也要当心了,假如太太还要去金府的话,你随身带着枪,有什么万一,情愿杀错人,也不能给他们一个机会。” 两人在这里说了一阵,看了看周遭没有什么寻常,就去了。却没有察觉后边惠香站着,将他们的话听了个全。 惠香面上一改平常的胆小怕事模样,那眼睛里的光有一刻的凶恶,蓦的迸射出来。 金穗心伏在桌面上趴了一会儿,她心里头乱得很,几件事突然之间的一齐涌过来,她那一件还没有想明白,这一件又紧跟着堆叠来了。 不知道的时候并不觉得,这会儿身体里似乎真的有些沉甸甸,她手往腹上一碰,又很快的缩开。对俞故笙这样将她盯着瞧着,她诚然并不乐意,甚至感到侮辱与愤怒,可是就像何妈说的,虽然这几个人是俞故笙派了来看住她的,可事实上他们总是很维护她,不论有什么,总在第一时间站在她跟前。 她能够分得清好坏,只是在短暂的时间里没有办法消化这样的欺骗跟圈套。 房门外头有人在敲门,惠香在外轻声的喊了一句“太太”。 金穗心揉了揉脸,想到惠香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她并不怎么想要见她。就要叫她走时,惠香又说:“金府那边有消息,金七小姐说太太要是还有心,今天下半晌去一趟,要是没有心,从今往后,金府就跟太太断绝了关系,以后都不必再来往。” 昨天还是金慧敏把门关着,不让她进去看金奕鉴最后一面,今天又托了人来传话。这个金慧敏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打算? 金穗心过去,把门打开:“传话的人呢?” 惠香道:“因为咱们府上也正忙着,那传话的人见着也就把话给了门房那边的人,叫他们送到里边来。” 金穗心往惠香面上转了一圈,就要说话,惠香先笑了笑:“太太瞧着脸色不怎么好,不如我叫医生过来给你看一看。” 金穗心登时就愣了一愣。她记得何妈说自己有孕这件事要当心,不要叫旁人知道。大约是何妈认为四房的火跟柳方萍有关,唯恐柳方萍对她有什么行动。如果是在之前,金穗心总要觉得何妈是有一点儿杞人忧天了。这样一场意外的事情,怎么就能牵扯到柳方萍身上去了,然而在知道何妈跟小兰他们都是俞故笙身旁的人,金穗心倒有点儿相信起来。 再加上这两天意外的事情委实有点儿多得离奇,金穗心也不免小心谨慎起来。 “不用了,你去把小兰喊过来。” 惠香垂着头,声音低微的说道:“小兰姐往四房去了。四姨太突然遭遇了这样的变故,她院子里的人都是没有主意的,小兰姐说太太先前也让她过去帮一帮忙,想着未免太太操心,不如她先过去跑一趟。” 金穗心点了点头,想到小兰这样替自己着想,那心底里的一点儿疙瘩又过去了些。顺嘴就要让惠香去叫何妈。只是自己刚才才跟何妈喝了两声,金穗心觉得有些不便,就道:“那你去帮我跟门房传句话,就说让门房备车,我要去一趟金府。” 惠香应“是”,便退了下去。 金穗心回房间换了一身衣服,重新梳了发髻,往外边来。 何妈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外边,金穗心与她目光一相接,何妈马上鞠躬鞠下去一大半,道:“太太恕罪吧,总是我们底下人的不对,太太心里有什么不痛快,怎么着都成的,千万别把自己气着,也别叫我们不跟着你。” 何妈是上了点儿年纪的人,从年龄上来说,要算做她一个长辈的。叫她跟自己鞠这样一个标准的躬来认错,金穗心再有什么气愤不当,都没有的了。 “何妈。” 把人扶起来,金穗心抿了抿嘴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不说了:“金府来了话,应是要出殡了。小兰在萧园打理善后的事项,你跟我一块儿去一趟吧。” 何妈以为是金穗心喊了小兰去萧园,也没有注意到金穗心这话里的一个蹊跷,就道:“太太这就要去吗?” 金穗心说“是”。何妈想到自己刚才跟小兰谈到的话,便让金穗心等了一等,说是回房换一身便宜的衣裳,却是把枪给带上了。 她和小兰都是俞故笙从帮派里挑出来的,平时见着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实际都曾在江湖上闯荡过。持枪,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何妈上车,发现惠香也在。有些讶异。 惠香就道:“小兰姐不在,只何妈跟太太两个人,有些事不便利,我跟着,有什么跑个腿儿也好的。” 何妈便坐到了金穗心边上。 金穗心道:“也不知金七怎么样了,出这样的事,她心里必定难受。” 何妈说:“太太如何还去管别人?这样乱的时候,都求着自己好吧。” 惠香突然回过头来,笑得很乖:“可不是,太太别管旁人了,且顾顾自己吧。” 何妈跟金穗心还未反应过来,车子忽然一个趔趄,似撞着了一个人,惠香立即跳了下去,忽然听到“砰砰”两声,前边的汽车夫被人击毙当下。 第130章 追杀 “惠香?!” 金穗心眼见着惠香跳下车去,如此危及的时候,唯恐她出什么事,便要下去把人带回来,却被何妈死死按着头摁在身上。 “何妈!” “惠香不是我们的人!” 金穗心见着何妈从一侧摸出一把枪塞到金穗心手里,低下头来,面容不再是平日里温善的模样,眼中似有凶狠的光。她望着金穗心道:“太太,北上去找先生!” 金穗心怔愣之间,车外边已经有枪声再度响起。 何妈便要推开车门下去。 金穗心手脚极快,一把将何妈拉住,利了眉眼:“你想上哪儿去?” 何妈愣了一下,金穗心眼眶便红了:“你把枪给我,自己要下去当人肉靶子吗?” 何妈登时感动,忍不住唤了一声“太太”。 “不论发生什么事,咱们既是两个人一块儿来的,就要两个人一块儿回去!” 金穗心把枪往何妈手里一塞,自己拿了手袋过来:“你拿着,我有!” 何妈惊讶金穗心平日里看起来总是温柔和善,竟也有这样坚韧强硬的一面。 主仆两人这样危难的时候,不必一言一语,已是彻底交了心。何妈点头,不多话,道:“太太千万自己当心!” 金穗心颔首。 两人等着外边枪声停了一阵,何妈便小心的抬起头来,要往外边看去,忽车身摇晃,车门被人用力的拽着,想要拉开。 何妈在内拉住了一侧,金穗心也伸手拉住了另外一侧。 车子才刚从俞府开出来不多久,这附近虽说住的都是达官贵人,总以安静为最主要的,却也不至于没有人听到声响。 何妈压着声音道:“再等一会儿,前边是警察厅督察长的住处,很快就会有人听到声音出来。” 金穗心见着车窗玻璃被人打破,玻璃渣子零零散散往两人身上落,咬着牙,忍住那被尖利玻璃所刮破的肌肤而生的疼,道:“怕是要等不到有人来!” 何妈还未开口,金穗心道:“他们眼下瞧着我们这样,笃定你我两个人是不敢下车去的,不如就赌一睹!” 车子摇晃的越加厉害,因为车窗玻璃已经被打破,已有人要伸手进来抓人。再等下去,便要被困死在这车身之中。 何妈道:“我先下去把人引开,太太你趁着这个机会逃走!” 不给金穗心再多说什么的机会,何妈压着嗓音,哑了几分道:“我们原来就是先生派过来保太太安全的,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太太别放在心上。要是能活着回来.......” 何妈嗓音多了一丝哽咽:“就请太太原谅我,再叫我好好跟着你!” 说着,何妈扯了金穗心身上的披肩搭在脑袋上,又把自己的系到金穗心身上,在金穗心反应之际,一把撞开车门滚了下去,紧接着便是枪声此起彼伏。 金穗心在何妈从那一侧下车的时候,也越过身来,猫腰跃了下去。 紧跟着就有子弹呼啸而来,金穗心险险避开了那夺命的一枪,望着前边督察长家的房子小跑过去。 督察长家中显然已经听到了外边的声音,铁门呼啦啦一开,有不少护卫从里边出来。 金穗心趁着这个机会,躲到一边绿树丛中。 半抵靠在树干边上,借着杂草的掩盖,她能听到外边脚步声杂乱重重,枪声却消减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凶杀,令金穗心此时此刻整个人还是惶然茫茫的,她粗重的喘息着,非这样不能感觉到自己活着。 手上持着的枪沉甸甸的,她到底没有用上这东西。手臂上和小腿上都被玻璃割伤了,火辣辣的疼。 然而在这个时候,她却没有功夫去疼,没有时间去看一眼伤口,想到何妈,她面上的惊慌来不及尽数显现出来,被坚毅与着急所替代。 金穗心扶着树干就要站起来,想要去寻何妈,却被旁边一只手抓住了裙子下摆。 她低头看过去,当真感到愕然:“彩萍?” 彩萍面上乌糟糟的,头发也有些乱,显然是在这个地方待了很久。 金穗心当下便感到一阵不安。 彩萍已提起手中的刀来,朝着金穗心的胸口扎下来。 “不许动!” 却见一管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门,彩萍那一刀未能下来,被吓停在半空当中。 “是谁让你来杀我的?说!” 彩萍嘴角提了提,露出十分诡异的一抹笑:“太太。” 她喊一声,却并没有什么尊重的意思,反而轻佻不屑至极:“你以为你今天还逃得掉吗?二姨太为了今天,已准备了那样久,你活不成了!” 二姨太?柳方萍?金穗心心下骇然,她虽然晓得柳方萍对自己是千万的不欢喜,甚至,萧佳容的死,她亦有嫌疑。可金穗心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柳方萍是想要杀自己的。到底,自己是哪里得罪了柳方萍,竟到对方要对自己下死手的地步? 看到金穗心眼中的愕然与讶异,彩萍像是见着将死的鱼儿,在水中无望而绝望的挣扎。她生出一点儿恶趣味来,想要看那一条鱼知道自己是怎样被一步步圈入鱼池中央,被圈入网兜之中,丢进油锅时精彩的表情。 她舔了舔下巴亥,咧着嘴笑:“不明白?不如我给你说一说,叫你死后也做一个明白鬼。” 彩萍道:“因为你占了这个位置,因为你邀宠过了头。所以你该死!从二姨太让你送首饰给四姨太的时候起,就是一个陷阱。首饰里放的迷香不是让先生对四姨太动情,是为了推汀兰上位,叫你跟四姨太反目。可惜你的命真是好啊,一次又一次,都叫你逃了。特意安排你撞见四姨太和那种花的奸情,你竟也能逢凶化吉,未叫四姨太动杀心把你杀了!二姨太也是没有办法,四姨太不动手,那就只好她亲自来。” 金穗心骇然,她怎么也想不到,柳方萍竟几次三番的要她死。 “那四姨太房中的大火......” 彩萍持着刀,亮闪闪的恍得牙齿如獠牙,她笑:“四姨太死了,才好把罪过都推到古柳头上。说是你们两房自相残杀,古柳那样忠心,怎么会不替主子报仇?” 第131章 追击 金穗心简直难以相信,怎么会有人有这样歹毒的心,以一个人的性命去谋害另外一个人的性命,站在高处将自己指摘得干干净净,还能那样装出一脸焦急的模样来。 想到失火那夜,柳方萍的模样,金穗心心口堵得厉害。不是因为得知自己怎样被害,而是因为得知那人的心那样恶毒,这世界上竟有这样狠毒的人。 “你是不是疯了!” 金穗心眸色发紧,浑身冷得厉害:“萧佳容再怎么样没有对不住你,你既然知道二姨太对她有杀心,竟还能帮着助纣为虐!” “我是疯了!她拿我来做筏子,想要害了小兰给你一个教训,结果我却栽了进去,可她怎么样?我被章应景打得半死,求到她那里,她除了利用我来叫你恶心,还有帮过我什么?金穗心,你以为四姨太是什么好人?那副翡翠项链是她叫人偷了,让我去给章应景抵赌债!她明知道那串翡翠是老太后的东西,她也明晓得花柏莲死后,七里院交由你看管。先生最恶前朝,那一串翡翠流出来,最终是什么结果?你想挑拨你跟二姨太的关系,她也想坐收渔翁之利!你是好命!要不是先生护着你,你早死得干净!” “你们简直丧心病狂” “你们都疯了!” 金穗心骇得胆颤心惊,她向来也知道园子里的人都不干净,也晓得他们私底下的争斗。可是金穗心总想着,不过是为了俞故笙的一些打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在这暗底下竟然是拿性命在争夺的一场场阴谋。 她无法想象,要是其中有一招自己踏错了,又或者就像彩萍所说,俞故笙对她稍稍薄情一点儿,她眼下在哪里,是不是,就像彩萍说的,早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不是没有想过,进了俞家的门之后,她也会有身首异处的下场。可那些恐惧的来源却都是因为俞故笙,也都是因为俞故笙在外头的恶名。她从来没有想过,真正威胁到自己性命的恰恰不是俞故笙,而是园子里的那些女人。 手腕忽的一痛。金穗心失神间,手腕上吃痛,彩萍抓了一块石头猛砸过来。金穗心被她掀翻在地,手里的枪别到了一旁。 彩萍面容狰狞嗜血的压在她上方盯着她,手中匕首寒光凛凛:“今天就是你的死期!太太,你可千万不要怪我!大家都是为了自己,我只有杀了你,才能摆脱章应景那个变态,只有杀了你,二姨太才会帮我!你要怪,就怪二姨太!” 说着,她咬紧牙关,狠狠将刀尖对准了金穗心的胸膛扎下来。 而就在这时,只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头顶上方那彩萍狰狞的面庞一瞬间定住了,像是蜡像一般。 她身体往前倒,“扑”一下,栽倒在金穗心的身上。 那沉重的感觉,从她胸膛里流出的鲜血浓重的血腥气味,压得金穗心胸腔里一阵又一阵的酸水往上冒,那酸水上涌着堵在她胸膛处,既上不气也下不来,噎得她根本就喘不上气来。 手脚都在发抖,僵硬的,害怕的,金穗心艰难的从这一具沉重的尸身下爬出来,她坐在一旁发抖,想要站起来的,可是腿上无力,怎么都站不起来。 就在这时,树丛外边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在喊:“你们到那边去找找!一定要把人找到!” 另外一个说:“敢在督察长家门口行凶,不要命了!” 金穗心先还想着逃出去求救,然而在听到后一句时,身上才刚被风吹干的冷汗又冒了一层出来。 她低眉看着那瞪圆了眼睛,早没了气儿的彩萍,赫然发现,彩萍可能也只是柳方萍计划中的一环。 俞故笙跟警察厅督察长不和的传闻由来已久,待俞故笙坐上公董局唯一华董的位置,两人关系更是到了一个顶点。 假如彩萍杀了她,那么彩萍也不得活,督察长手底下的人不会给一个毫无身份的丫头开口的机会,柳方萍借彩萍手杀了她,还可借督察长的手杀彩萍灭口;而假如是她杀了彩萍,虽然督察长手底下的人不敢动她,可叫督察长知道了俞故笙的太太杀人,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拿捏俞故笙的好机会。 金穗心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彩萍吓着了,才会有这样疯狂的念头,还是,柳方萍根本就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她只知道,她不能在这儿待着,她得走,她得赶紧走! 在外边搜查的人听到这边绿树丛里有声音,吆喝了一声“在这里”,便一哄围了过来。个个枪支高抬,对准了树丛之中。 然而下一瞬,那高抬的枪杆便都放了下来。面面相觑。 树丛之中只有一个早已死绝了的女人,手上抓着一把刀,两眼圆瞪。 金穗心拿手上的镯子跟路人换了一套平常衣服,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把头发全散下来,拿了一方手帕捂住口鼻。她一边咳嗽着,一边顺着人流往车上走。 她头发披散,脸上白得可怕,手臂上有伤,又咳得那样严重。落魄又似痨病鬼的模样,令巡查的车站巡捕房的人都嫌恶远了她几分。 火车轰隆隆的开起来,金穗心上了车,望着那慢慢远离的车站,心里头有一分的松懈。可也只是一瞬间,那颗心再度被吊了起来。 她不知道何妈、小兰他们现在处境怎样,尤其是何妈.......柳方萍既擅做表面文章,在撕破脸皮之前,应该不会太过为难滴翠苑底下的人。遥遥望着,她祈祷他们能平安,等着她回来。 金穗心方要坐下,前边来了一列穿短褂的人。 吆吆喝喝,让人都站起来。 “我们是青龙帮的!现在要找一个逃走的叛徒!你们都别动!” 金穗心心头一紧,她现在真是惊弓之鸟,起身就要往后躲。 那带头的一个忽朝着她喝道:“站住!” 金穗心背对着对方,浑身紧绷,一动不敢动。 那人朝着她大步走过来。 她握住了放在帕子底下的手枪,大气不敢出,手心里揣出汗来。 第132章 寂静城 十一月份的北平已冷得很。 因费先生的死,南方派了人过来,然而两方唇枪舌战了半日,却始终没有一个定论下来。费先生的死尚且还没有论断,而关于费先生的尸身如何处置,竟也没有一个论断。 上海等地的学生运动泰半是北平政府的人在背后运动,可在北平的学生运动却是多少人为了费先生而真心的行动。 大半个月的学生运动,疯传的两方政府可能会因为这件事而打起仗来,再加上这样的季节,整个北平大街都是寂静悄悄,冷飕飕的。 冬日里的阴天,越发衬得北平整座城都冷而静得吓人。 一辆黑车的车子疾驰过来,在衙门口停住。 衙门里头走出来一个男人,长风衣,身姿挺拔,面上没有一丝笑痕。眉宇紧皱着,要说这天气冷,他身上的寒气却更重。 汽车夫从车上下来,赶到跟前来喊了一声“俞先生”。 男人微颔首,弯腰便进了车内。 车内坐着一个正在抽雪茄的男人,脸圆肚圆,跟刚坐进来的男人不同,他脸上带着满满的笑意,连那一双眼睛都弯着。 “怎么样?那些老东西还是不肯放人?” 俞故笙将一张信封丢到他身上。那人斜着眼睛望了一眼,捡了起来。打开来一看,眯着的笑眼顿时收敛了起来。 “南方那几个小的,这是在蹦跶什么?发封电报来跟北平这群老混蛋叫嚣就能赢了怎么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少了费先生,南京方面应很无头绪。” “再没有头绪,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会?”圆脸的男人把雪茄剪断了,丢到一边去,横着脸,“我就说费先生事事太亲力亲为,南京一旦少了他,就成了一盘散沙!现在怎么样?你是要去南京,还是仍旧留在北平跟那些老东西周旋?” “程阁老,”俞故笙缓缓唤了身旁的人一声,“我若不在这里,南京派过来的代表还有命回去?” 程永联眉头蹙了蹙,他坐直了身,两只手在膝盖上一拍:“总不能你一直留在这里。你也晓得,他们想要从你身上挖出点儿什么东西来。” 俞故笙很没有所谓的一笑:“在下区区一个下九流,实在没有什么可容人肖想。” “啧啧,你这话说得过了,谁不晓得俞先生是全国第一富豪人物,且不要再去说俞先生的人脉,及那背后的青龙帮了。” 程永联道:“也只能我辛苦一点儿,往南京去一趟了。” 俞故笙颔首。 车子在寂静的北平城里前行着,灰蒙蒙的天中,见着满地都是萧条,程永联忍不住叹息:“也就半个月,一座城竟成了这个样子。这也还算好的,要不是你来得及时,被西北方姓严的拉了复辟大旗,当真闯到城里来,这里还要萧瑟吧。” “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俞故笙缓声道:“前朝遗老的组织人金奕鉴前几日在上海被人暗杀了,这许才是严锡鹤拖延复辟计划的缘故。” “说来也真是巧,偏在这个时候金奕鉴死了,箭在弦上,倒好像是谁率先得到了消息,出手来了这么一招。” 程永联侧头看着俞故笙:“上海是你的地方,当真不是你出手?” 俞故笙面无表情的看了程永联一眼:“我太太是豫亲王的亲侄女。” 程永联讪讪的笑了:“谁不晓得八王爷对他这个亲侄女很不上道。” 说到这里,俞故笙抬手在眉宇间捏了捏,他已有两夜未睡上一个安稳觉,前天接到上海来的密报之后,他便无心睡眠。 穗心不见了,佳容葬身火海。 他料到他一走,方萍按奈不住要有行动,然而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她,也高看了自己。 程永联看他神色有些不大好,以为他是连日来跟北平政府内的人周旋,未得休息才显出的疲惫。不无担忧道:“你这段时间是辛苦了,稍晚还有一个宴会,唐韶华等人会出席,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休息。最要紧是找一个合适的女伴。” 程永联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听说唐韶华对他这个新收的姨太太很宠爱,要是能够走这一条路,叫他点头把费先生的尸身放回南京......” 俞故笙“嗯”了一声,让汽车夫把车子停一停,说还要去一趟银行。 程永联见他这是不大赞同自己主意的意思,也不好多说,就让汽车夫把车子靠边停了下来。 开着车门,程永联道:“这女伴一时半会儿是难找了些,不过......” 俞故笙没有理会他,转身朝着半开门的银行内进去,程永联讪讪,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关上车门,叫汽车夫开车。 北平眼下正是人心惶惶,让俞故笙去找一个女伴,虽对于俞故笙来说并不是一个难事,可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女伴,能够帮助他跟唐韶华的三姨太说上话,更顺利完成这项任务的女伴,诚然不大可能。 程永联话中有话,不过是让他携一女伴入场,再由他去跟唐韶华的三姨太交涉罢了。 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档子事,寄人篱下时为了上位,他也跟多少女人虚与委蛇逢场作戏过。哪怕是拿下了青龙帮,在金凤凰舞台调教那些初出茅庐的女人,他也沾过手。 然而自从跟穗心成了婚,他连后院的两个女人都不曾碰过。柳方萍会有那样激烈的反应,不正也是看出他的改变来? 而这改变,他是不想轻易回到原轨道上去的。哪怕是借着光面堂皇的借口。若是北平政府坚持不肯松口,他情愿跟他们拼一拼手上的力道。 银行里只余一个看门的小老头,空荡荡的。见着俞故笙进来,小老头起身,道:“这位先生要拿款还是存款?这两日银行里都歇息,恐怕劳你多跑一趟了。” 俞故笙摆了摆手,他原也只是为了摆脱程永联。 转身走出来,刚才还阴沉沉的天忽的打了一个响雷,紧接着滚过几道黑云,眼皮一眨,豆大的雨点往下落起来。 俞故笙蹙眉,站在银行门口不动,正犹豫间,见到一声尖叫吵闹。 第133章 遇见 女人的争吵混杂着男人的咒骂在“啪嗒啪嗒”的雨点中显得嘈杂又生动。 近段时间的北平的确是静得够久,俞故笙单手放在风衣外侧口袋里,在等于的间隙听着那吵闹的声音。 “我身上没有钱!钱都给你们了,还想怎么样?” “没钱?没钱肉偿!” 吵吵嚷嚷又是一阵对骂,接着就是衣裳被撕裂的脆响。 在这个乱世之中,随时哪个角落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惨吗?至少还有命留着,这世上惨的事太多,要想管,必定管不过来。 前边有车子看过来。 俞故笙从口袋里摸出怀表看了一眼,阿坤晚了一刻钟。 他就要往前走,一只脚已经踏到积了污水的街面上,忽然听到一声“啊”的,攒足了力气冲锋时发出来的呐喊。 紧跟着,似平地里的一声雷炸响。 那是有人扣动了手枪的扳机。 俞故笙整个人都惊了一跳。眼中的光登时亮如白昼,捏着怀表的手猛然攒紧。 那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得俞故笙根本没有办法忽视。他浑身肌肉一紧,像是被这一声呐喊所牵动起来般。才刚平静沉寂的眼中登时惊涛骇浪翻腾起来。 阿坤从车上下来,来不及替自己打伞,持着一杆雨伞就朝俞故笙小跑过来,弯着腰要喊“先生”。 俞故笙抬手朝着他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他循着那声音快步过去。 阿坤忙道:“伞!笙哥,打伞!” 俞故笙脚下步子快得很,三两步已走出去相当的距离,阿坤连忙跟上,举着雨伞要往俞故笙头上遮。 银行旁边的巷子里,三个男人围着两个女人,个个都是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一个男的拉着一个女人的胳膊往巷子更深处拖,那女人手脚很有力,泼辣得很,虽身上已被撕扯得剩不下多少遮掩的地方,仍不甘示弱,口中一边咒骂,一边使劲儿蹬打着拖拽她的男人。 又十分着急的喊:“我欠你们的钱跟她没关系!你们想怎么样都冲着老娘来!放了那女人!” 而另外一个显然就是先前开枪的女人,那把枪被摔打出来,丢到了俞故笙的脚边,而那被雨水打湿的长发覆了大半边脸的女人,则被一左一右两个男人拽住,直提起来往墙上压去。 虽未见着她的面庞,然而他知道是她,是她...... 阿坤刚跟着跑过来,那把伞还没有遮到俞故笙的头上,先见着俞故笙脸色骤铁青,紧跟着就见俞故笙上前一脚踹飞一个,把那被压在墙上,差点儿遭了毒手的女人一把抓过来。紧紧的摁在怀里。 阿坤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错了,或者是雨太大令他产生的错觉,向来顶天立地,一把枪顶到脑门上都面不改色的笙哥,竟似在颤抖。 金穗心浑身冰冷,不只是雨水带走的温度,更是害怕。她从上海九死一生逃到北平上,尚未见着俞故笙的面,就要交代在这里。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在恐惧战栗的,然而下一秒,她却被人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仍处在激烈挣扎中的金穗心还未有反应过来,她始终藏在身上的一把匕首便要朝着对方的胸口扎下去,然而这人胸腔里跳动的心声却令她在那一瞬间缓了下来。似曾相似的体温与气息,每一处都在告诉她,这个人她非但熟悉,且是朝思暮想。 她真害怕自己是在恐惧到了极点,思念到了几点之后而发出的臆想,她一动不敢动。嘴唇尝试了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来。 那被俞故笙踹倒在地上的两个男人还想要爬起来再冲向前来,阿坤空腰侧拔除枪来,指着那还在侵犯另外一个女人的家伙,直接就是一枪。 “砰”的一声,在这大雨瓢泼之中实在太过震撼。 俞故笙怀里的人猛然战栗了一下,他抬头,看向阿坤:“把人送到警察局。” 阿坤道:“是。” 金穗心听着他的声音,才能反应过来,她要推开他,可是几天的奔波,再加上生死之中的挣扎,令她太过胆怯与害怕,她更怕自己这样一推,便又要醒过来,发觉原来眼下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场梦。 手指紧紧抓着俞故笙风衣上的纽扣,她压着颤抖的嗓音说:“阿凤。” 俞故笙此时此刻没有一点儿心思去顾及旁人,他示意阿坤,阿坤是个很伶俐的人,立刻在旁边道:“这里有我。” 俞故笙一只手捂着金穗心的耳朵,把人摁在自己胸口,揽着往前。 她大约是吓得狠了,双腿虚软得趔趄了一下。 下一瞬便被人直接抱起来裹进风衣里,大手按在她一侧脸颊上,把她的脑袋捂在他胸膛上。 大雨直往下倾倒,她身上其实早就已经湿透了......可他显然是不想再叫她淋到一点点雨水。 上了车,金穗心刚要坐起身来,身侧的人却并不准备放手。 虽两个人身上都是湿的,这样抱在一块儿也不见得有多好受,可是金穗心却能够体会到他的心情。而正因为体会到了他心中所想,她更觉胸臆之中都是暖流。 “凤箫......” 半晌,哽咽着喊了一声,这一路的风尘跟苦难似乎都找到了归宿与尽头。 金穗心张开手来,靠着抱住身前人。 外边的雨下得越来越大,车内却十分安静。 能听到的除了彼此剧烈跳动的心,便只有那微喘的呼吸。 阿坤将人安排好之后过来,看到车内两人仍拥在一块儿,他摸了摸鼻子,撑着伞站在车外边,没有立即上去。 金穗心脑袋耷拉在俞故笙肩膀内侧,眼梢瞥见了车外边站着的人影。她面上红了红,手握着俞故笙的胳膊稍稍用了一用力。 俞故笙这才松开她一些,低头朝着金穗心看去。 这一看,却是看得心头一股无名火又冒出来。 他捧了她的脸,大手一抚,就把金穗心那被雨水打得尽湿的发都掠到了一旁,黑沉着面孔道:“这是怎么回事?” 金穗心有些懵,茫然的看着他一脸怒容,她抬手要去碰,还未碰着,就被俞故笙一把拽了下来。眸色改了严厉:“别动!” 第134章 近乡情怯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帕来,然而却是早就已经湿透了。 俞故笙面上有点儿纳罕尴尬的模样,手捏着帕子拧出了一点儿水,丢到了一边,他开门朝着车外头喊了一声:“阿坤!” 阿坤听到俞故笙喊他,知道自己好上车了,连忙收了伞过来。 俞故笙道:“开车去医院。” 阿坤上车的时候从眼皮底下压着的地方小心觑了后头一眼,他从季修年口中听过嫂子的名字,只是他跟着费先生到了北平城来,所以一直未曾见到过。俞故笙娶这位新太太之前,阿坤听人说这位十一格格相貌是上海城里顶尖的好,可不算是法租界里,整个上海滩都少见的好看。他刚才偷眼那么一瞧,乖乖,虽说面上有水有泥还有些血迹,只那眉眼唇稍,都是美人模样,果然是好看的。 旁人这样落魄,都只瞧见狼狈两个字了,只这位新太太,不但不见狼狈,反而是更添着一份病弱娇娇的模样。 阿坤心里感叹,怪道笙哥上了心,一边也在羡慕笙哥有这样的好福气。 上了车,阿坤立即把车子开起来。 他把车子开得稳当,耳朵在听着外边雨声车况的同时,也暗搓搓的听着后头车厢里的声音。 就听到新太太声音弱弱轻轻的说:“你不要这样紧张,我没有什么大碍。” 而他们笙哥那嗓门就听着不大愉快了,很冷硬的说:“什么没有大碍,破了皮流了血,你不晓得痛?” 阿坤在心里闷闷叹了口气。笙哥还果然是疼爱这位新太太。破皮流血算什么大碍?痛什么痛?他们在刀尖上舔血混日子的,就算是戳上一刀吃了一枪,只要不在要害,那就不算是伤。 新太太又说:“自然是痛的,只是眼下,却不痛了。” 他们笙哥的声音就消减了下去,只听到他无奈又轻轻的叹了一句:“你这个......” 后面半截,阿坤没能再听下去,因为医院已经到了。 阿坤跟着到医院里去打点,俞故笙把人抱着先进了病房。 很快有医生过来替金穗心做检查。她身上换了病号服,因那衣服太大了一些,她整个人就像是个小孩子被罩进了大人衣裳里。再加上面色白得很,更显得弱不禁风。 当下那医生就皱了皱眉头,示意金穗心坐好,拿了听诊器过来这边看看,那边听听。又叫护士帮金穗心清理了脸上的伤,上了药。 他走过来,把俞故笙叫到了外头。 那医生是先前费先生急救时,阿坤找了来的,是可以信得过的一个人。俞故笙之前也跟他见过了几面。 他在俞故笙面前站定,似乎有一点儿犹豫跟迟疑似的,他看向俞故笙,问道:“这一位是......” 俞故笙并没有什么隐瞒,很直接的说道:“我太太。” 那医生眼睛睁大了一点儿,显是没有想到俞故笙竟把人带到了北平来。 俞故笙也不得空跟他解释,只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 那医生看他模样有些紧张,便问:“她先前吸入了一些不大好的东西,你可知道?” 俞故笙面上滞了滞,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点了头:“我知道。” “这东西大约跟鸦片烟是一样的,我也曾听我德国的一个医生朋友提起过。最早是用来当做手术时的麻醉剂所用,只是被有心的人做成了新的坏东西。你太太吸入的时间不算长,身体里积累的毒素倒也不很要紧,要紧的是,她长途奔波,精神像是受了惊吓,又很紧张,这样一来,身体抗病毒的能力就差了不少。偏偏在头两个月,小孩子正是要吸收成长的阶段。这样一来,她先是身体吃不消,再加上体内还有未祛干净的毒,这一胎很危险啊!” 俞故笙先听着他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待听到后头两句话,脸上五官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待那医生说完,他一把往前,高大的身躯微微压下来,垂着头,直直盯着医生,声嗓有细微的颤抖,他问:“你,你说什么?” 医生道:“怎么,你太太有了身孕,这事你不晓得?” 俞故笙脸上一阵喜一阵忧,夹杂着惊骇,最终垂落下来,连五官脸容都模糊了一般。他想着要跟她有一个孩子,却没有想到来得这样快。 “她身子向很弱,照理不该这样容易受孕。”他喃喃着,也不晓得是在跟医生说,还是在跟他自己说。 医生道:“她近来喝了不少汤药吧。那药估摸着除了有调理身体的效用,也对孕育一方面发生了功效。总而言之,小心些要紧。” 医生往他身后望了一眼,又说:“俞先生对国事做出的努力,我也望在眼里,诚然十分叫人敬佩。贵太太有什么地方不舒服需要我的地方,只管找我上门。” 俞故笙颔首,道了一声“谢”。 医生点头,让他进去看看,自己转身走了。 俞故笙回转身来,站在那病房门口,他经过大风大浪,生死里头搏命的一个人,在这个时候竟然发生了一点儿胆怯。他竟有些不敢开门进去面对她。 隔着一扇门,金穗心从病房上头的窗户能瞧见一点儿俞故笙的影子,他站在门口不进来,她亦在紧张胆怯着。 两个新手父母,在于孩子这件事上都发生了一点儿不敢面对的情绪。 金穗心低头望着扎了针的青白手背,她实在有一分担心,担心他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 将那视线落在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的腹上,金穗心心跳得很厉害。 来的路上,她一鼓作气的只想着要见到他,只有见着他,她才能够感觉到安全。可是到真的完全见到了,竟又近乡情怯了......他是不大愿意在北平看到她的吧...... 她更不晓得,两人镇静下来面对面之后,她又应该说什么。告诉他,萧佳容葬身火海,她脱逃出来都是因为柳方萍?告诉他,她千里迢迢来投奔他,是怕柳方萍把她也给杀了?他是会信她,还是相信柳方萍? 第135章 犹豫 房门被人从外缓缓推开。 金穗心忙侧过身,拉高了被子,闭上眼。 她听着脚步声来到了病床边上,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她该一鼓作气坐起身来,把她所有想说的话都一齐说完,可是,到了这个时候,金穗心才回过神来。她自以为能够在寻到他之后就万事无虞,却没有想过他曾经跟她说过,不论萧佳容做了什么,他不会惩罚萧佳容。因为那是他俞故笙的姨太太。是他的女人。 那么柳方萍呢? 都说柳方萍曾是跟他并肩作战过,且他有如今的地位,也都亏了柳方萍相助。 只是萧佳容,他都要维护着的,那么这样的柳方萍,怕是更加不能够叫他去对付她吧...... 胡思乱想着,那人已在旁边拖了椅子坐下来。 他伸手来,将她还有些湿的发拨到了枕头这一侧,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他说:“十一,你不要跟我谈一谈吗?” 金穗心缩在被子里的身体怔了怔,她转过身来,睁开眼朝着他看过去。 心道,不论是怎样的一种结局。她跟他之间已是走了开头路的,要装糊涂过去,实在也不可能。况且,她人已在这里,算到了一种前无退路,只能一鼓作气往前冲的境地。也由不得她退缩。他是愿意相信她也好,不愿意相信她也好,那是他做的一个选择。而她在登上开往北平的那一列火车的时候,就已经先把自己的一个选择给做了。 后悔是这个世上没有用的一样东西。难道哪里还有后悔药可卖吗? 金穗心自己这样一想,倒好像真的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振作的勇气。她单手扶着床板要坐起来。 俞故笙见状,伸了一条臂膀来,在她腋下一架,另外一只手很快拿了枕头放到她身后。 他这样温柔的一番举动,给了金穗心更多的勇气。 她白着脸望着他,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紧紧的抿着:“你想问我什么?你只管问。” 她把下巴微微的昂起,虽是一番虚弱的模样,然而在气势上却是一点儿都不输人的。 只是俞故笙看着她这样一种要跟他对峙的状态,实在有点儿不大欢喜,眉头微微的蹙了起来,薄唇轻掀:“你有什么需要我来问的?” 金穗心倒是被他说得一愣。嗫喏了一下,她声势也没有刚才那样盛大了,语调软下了去了不少,迟疑道:“你不是在生气吗?” 俞故笙半提着一边唇角,似笑,又并未笑的扯了扯,将她身上滑下来的被子往上提了一下,道:“你以为我在生什么气?” 金穗心被他三两句话问得懵头懵脑,她顺着他问:“你为什么生气?” 俞故笙便忍不住要屈指往她脑门上去敲。不过看着她光洁的额头上贴了一块胶布,那已抬起来的手便转了一个道,把她垂下来的头发掠了掠。 叹气道:“北平现在不太平。” 金穗心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她看着他把手收回去,放在膝盖上,指骨分明且温暖有力,没什么意味的“哦”了一声。 “虽不大太平,城门未关,可见还是过得去的。” 俞故笙听她小声的回了一句,有些好笑的轻笑出声:“你倒还会分析形势。” 金穗心“嗯”了一声。已冲到舌尖上的话,又咽了下去。她还是害怕她提出自己在上海的那一番遭遇,他不但不会相信,反而还要因此对她的贸然举动动怒。 她到底还是不了解他,不明白他的。 她现在对于他,就像是想要过的一条河,看着好像周遭形势都十分了解,宽窄纵深。可是那河中究竟是如表面一般风平浪静,还说底下藏着她所不知道的暗涛汹涌,这是一点儿成算也没有的。 何妈说他对她有心,小兰他们也觉得他待她不同,她自己有时也觉得他是很在意她的。但是这一份在意有多少,是真是假,又经得起多少波澜,她不知道......她没有把握。 望着面前人一张惴惴的小脸,俞故笙屈指捏了她的下巴,令她抬起脸来:“在想什么?” 金穗心望了他一眼,望不透他幽深到极点的瞳眸。 她心里越发忐忑,便要低下眼睫去。 俞故笙嗓音里多了强硬,捏着她的下巴往上抬,命令式道:“看着我说话。” 金穗心被他一瞬之间的严肃与冷硬骇得有点儿心惊。她原就是抱着一点儿希望,浑没有目的的北上而来。在见着他之后,又是诸多心思回旋不定。他话音稍稍有一点儿重,她转的心思就更多,想得更严重复杂。 “十一。” 见她心事重重又忧虑胆怯的模样,俞故笙有些无奈。他轻叹似的唤了她一声,倾过身去,把人往怀里拥了拥。 “你见着我还要害怕吗?” 他怎么着都好,偏说这一句话来,金穗心登时眼睛一酸,就要哭出来。 伸出两只手来,她要往他腰上摸索着抱过去。 却在半路上被俞故笙捏住了其中一只手的腕子,将她拉开来。 她正当眼眶发热,汪着一腔子的泪珠要往下掉,被他突然的扯开,她眼泪汪汪的,小可怜见还带着点儿茫然跟讶异。 俞故笙把她那只手放到床板上握着:“不怕疼了?” 金穗心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才晓得他是担心她乱动,叫手背上的银针扎歪了。 她咬着嘴唇坐回去,还有点儿可怜楚楚的样子。 脸上多了只温暖的手,贴着她冰凉的脸颊,在眼皮底下摸了摸:“这样爱哭,怎么当人姆妈?” 金穗心心尖颤了一下,不禁抬头,直勾勾望着他。像是要望到他眼底去。 俞故笙笑捏了捏她冰凉的鼻尖:“怕我不认?” 他笑着说:“我不是那样薄情寡性的人。” 说着,握着金穗心肩膀,让她躺着说话。 可她哪里能够躺得住呢?才刚挨着枕头,又坐起来:“你......” 要说什么,自己想了一想,又摇头,喃喃道:“算了。” 俞故笙蹙眉,捏了她另外那只手:“想说什么就说。” 金穗心看了看他,还是摇头,只问:“小凤她在哪里?” 第136章 各有心思 “小凤?” 俞故笙顿了一下,想起来在巷子里见到的另外一个女人,他道:“阿坤会安排,你不用操心。” 正说着话,阿坤在外边敲门,声音有些急切:“笙哥?” 俞故笙正当想要跟金穗心说上几句,他瞧得出来,她有话想要跟他说,然而,却又有着不少的顾虑。阿坤在这个时候来搅局,多少令不愉快。 俞故笙沉着嗓音,两只眼睛还跟电灯一样望着金穗心,嗓音压着:“说!” 阿坤在外边都感受到了那一个字之中饱含的冷意。他脖子上有点儿凉飕飕的,忍不住缩了下脑脖子,阿坤道:“那个叫阿凤的,说想要见,见太太。” 阿坤迟疑了一下,犹豫之中喊了“太太”两个字。 俞故笙便见着金穗心半垂着的眼皮子往上一提,朝着他看过来。她方才还别开了视线,有所回避的模样。 心里莫名感到十二分的不舒服。 金穗心眼皮抬起时,不经意跟他的视线接上了一接。他刚还柔和许多,现下是越发的冷然了。她估摸着是自己避开了他刚才的问话,叫他心里不舒服了。 然而,她心里难道又是好受的?最好是摊开来讲得明明白白,谁都不要猜忌谁,最好是夫妻之间能够心意相通,彼此信任。可是他们两个......终究还是差了一点儿。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道:“我得去看看小凤姑娘。” 说着,就要起身下床来。 按在床板上的手被人一把抓住,金穗心下意识朝着对面的人看过去。 他一双眼中眸光已是十分的锐利,那咄咄逼人的姿态,是另外一种的警告。她要是想要回避,他是绝对不容许的。 她在他这里没有什么讨巧的方法可以使。 金穗心原本还犹豫着,到底是跟他一鼓作气的都说出来,让他自己做一个论断,自己也好要一个结论;还是再拖一拖,等她弄白一点儿他真正的心思。 可是这会儿,她知道自己是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的。哪怕好像他们两个已经是交了心的,事实上呢?她在他这里还是低了一等。 几乎是恳求了,她抑着嗓音道:“让我先去看一看小凤好吗?她是因为我才到北平来的,上海站头上,要是没有她,我恐怕早就已经被抓回去了。” 说时,抬起头来朝着他看了一眼,又要低下眼睫去。俞故笙捏着她下巴不让她躲开。 “你到底在怕什么?你敢来这里找我,难道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你不晓得我在怕什么?” 她嗓音战栗的问出声来,说完,自己也感到不对,苦笑着摇了摇头:“算了。” “什么算了?” 他捏着她手腕的指骨多了一点点的力道,她这样闷着,是把他也一块儿也闷着了。刚见着她时的狂喜心急,到后来晓得她有了孩子还千里迢迢来寻他的担忧欢喜,到这会儿,都被那窒闷的感受给压着了。 且她给他的感受是,他是不值得信任的,哪怕她这样来找他,然而在她的心里面,他也并不能就算得上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俞故笙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就这样气愤。她要远着他,她要吊磨他的心火,他又不是没有经过女人这样子的伎俩。按照从前,他只管把人放着晾上一段时间,对方要憋不住了,自己还是要来找他的,况且是在眼下这样混乱的城郭里。 可他就是容不得她这样忌讳着他,不肯信他。 “俞故笙!” 她挣了一下:“疼!” 她手腕上都青了一圈。 俞故笙眼皮一低,瞧见了雪白肌肤上红痕,蓦的松了手。 金穗心眼眶就有点儿红,她掀开了被子,趿了鞋就要往外边走。 俞故笙还要来拦她。 她腮帮子就鼓了起来,眼睛里含着光,凶凶的。 却又浑没有点儿压人的劲儿来。倒把委屈一层显得更加足够了。 俞故笙顿感到拿她没有法子,眼锋往上一掠,叹了一口气道:“你总要等我帮你拿着吊瓶才好走。” 说着,他走过去,手一伸,就把那掉在杆子上的吊瓶拿了下来,要来扶着她往前慢慢走。 金穗心伸手就去够他拿着的吊瓶,显然是不想要跟他有什么牵搭的意思。 他还没有把火气发出来,她先在他跟前发上火了。俞故笙也不知道是要高兴,还是不高兴的好。 他笑了一笑,甚没有什么脾气。总算她肯在他跟前闹别扭,可见他在她眼里并不是一个外人。 俞故笙嗓音也温和下来:“我扶着你过去,你现在又不是一个人,要是有点儿闪失怎么好?” 金穗心不理他,偏要拿吊瓶。 俞故笙就差给她陪小心,错过身去,一边推她往前一边已朝着门外喊:“阿坤!” 阿坤就把门推开,走了进来。 见着眼下场景,阿坤噎了一下。 他们英明神武,霸气赫赫的笙哥,现在就跟个老太监似的,弯腰搭手,扶着一个娇小弱弱的小女子。 阿坤眨了下眼睛,赶紧把视线往地下一放,站到一边,等着俞故笙吩咐。 金穗心见着有外人进来,不好在外人面前对他不礼貌,只能把那一股子轴劲儿给压了下去,任由俞故笙扶着往前走。 俞故笙就朝阿坤看了一眼,淡淡道:“带路。” 阿坤惊讶于笙哥居然还有两副面孔,忙“哎”了一声,走在前面。 医院里走廊上也有不少的人坐在那里,不是头上伤了,就是胳膊和腿,见着他们过来,一个个目光茫然的朝着他们看。 金穗心见着这场景,显然有些怔愣。 俞故笙就道:“城里不太平,像你们今朝碰上的事情,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金穗心问:“警察厅不过问的吗?” 俞故笙轻淡冷诮的笑了一声。 阿坤就在旁边愤愤道:“警察厅的人忙着抓为费先生出头的人,哪里有空管那些趁势作乱的地痞流氓!要不是咱们笙哥在这边坐镇,还要闹得凶呢!” 俞故笙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阿坤闭嘴缩到一边。 第137章 金贵先生 金穗心知道一点儿俞故笙着急来北平的原因,多是因着局势动荡的关系。她嫁过来的时候,金奕鉴跟她提到过俞故笙这个人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说他私底下跟南京政府走得很近。他这一回过来,当然也会是要替南京政府跟北平的人周旋的缘故。 不过现在听来,他好像并不是简单的为了南京政府奔走才来北平。 倒好像是...... 望着她忽然之间低着头不说话,俞故笙半低着眼睫看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嘴角微微抿着,越发显得脸容冷峻。 小凤身上伤不少,不过都是些皮外伤,也没有什么要紧。不过她很执拗,不肯让医生给她上药,一定要见金穗心。 金穗心推了门进来,小凤一见到她就要起身,视线不觉被金穗心身后的男人晃了一下,小凤愣了愣。眼中是毫不遮掩的一丝惊艳跟讶异。 金穗心没有遮掩,直接道:“这是我先生。姓俞。” 小凤晓得金穗心是已结了婚,也有了身孕的。但是,她可万万想不到金穗心的先生是这样一个潇洒俊俏的人物。 小凤脸上带了笑,原本是要朝着金穗心去的,脚下步子一转就走到了俞故笙跟前。 “大家都姓余,真是本家碰着本家了。”她把一只手伸过去,满面的笑容:“你好,我姓余,余小凤。” 俞故笙没握她伸过来的那只手,更没有去在意她的刻意攀交情,微一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他看着金穗心,低下声音道:“我在外头等你。” 就朝阿坤一看。 阿坤立刻上前来,跟着俞故笙一起走到了外头,待那门关上,俞故笙沉着脸道:“去查一查那个女人的底细。” 阿坤应一声知道了,这就下去办事。 这边余小凤还朝着关上的门看,虽那人冷得厉害,却也招人的厉害。她是见多了男人的,上流的公子哥儿们见过,自以为是的大老爷们儿见过,也有那揣着两句洋文装高端,也有还跟从前一样自以为少爷脾气要来解救失足女的傻子,却没有见过眼前这样的。通身的气度和派头,不是身上一件几百块的衣裳,还有那舶来品的洋表装饰能够装点得出来的。 余小凤掉过脸来,想要问金穗心,那男人是做什么的,然而她想到那男人身上金贵之下压着的匪气,便想到不会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倒不好就这样直白的说出来,要暴露自己的心机。 便笑着道:“你先生似乎不大喜欢我。” 金穗心倒没有注意到她眼中赤裸裸的愿望,只将视线落在余小凤身上的伤处,道:“怎么还没有处理?医生呢?” 一边就要走到门边去喊人。 余小凤将她的手一拉,笑着把人拉到一边病床上坐下来:“医生来过了,说是一点儿皮外伤,不很要紧。我只是想要见你,才故意讹他们,不肯叫他们来给我上药。你怎么样?” 金穗心想到自己跟俞故笙貌似亲近,实在彼此都带着一点儿隔阂的状态,心里有些话要说,但又不好说,只能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没什么,都瞧过了。” 余小凤看她面上有些许的落寞,就把眉头一皱,装得十分关心道:“都见着你先生了,怎么你还是不高兴?是他不乐意你过来寻他?” 金穗心摇了摇头,还是不大肯说的样子。 余小凤本是从天津要往上海,听说那里的金凤凰舞台的待遇十分的好,就想去试一试的。不过在火车上恰好碰到有人在寻金穗心,那时金穗心虽然身上穿的是寻常人家的衣裳,但是余小凤在人堆里讨生活的,当时一眼就瞧出来金穗心这个人派头不同,便帮着把那些痞子流氓给引开了。找借口说也要北上,陪同了金穗心一道来北平城。前两天被她在天津的债主找着了,她撒谎骗了金穗心,说那些是她家人卖了她拿钱的债主,她逃了出来,眼下又被找到,所以才来找她要钱。在巷子里被那帮人堵住,着实是余小凤未曾想到的。她那会儿也想着不要因为这一点儿小事牵连了金穗心,就要金穗心先走,现在却庆幸金穗心最终回来寻她了。 那样一个男人,要是金穗心跟他不和睦的话,凭自己的本事,应该也不是拿不下来。 余小凤更加热情了一些,道:“他要是不乐意你过来寻他,那可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你人都来了。也不要太逆着他,说上两句软话,叫他心里头别那么刺,也就好了。男人嘛,都是喜欢女人柔和一点儿的。” 金穗心看了她一眼,还是摇头:“他和旁人不一样。他要是不喜欢,那是真的不喜欢吧。” 余小凤听到她说“不喜欢”这三个字,当真有点儿心花怒放。 便拍了拍金穗心的手,很随便的说道:“那你也要试一试,你不试着跟爷儿们攀谈,难道还要爷儿们来求着跟你谈?咱们女人,最忌讳就是跟男人硬碰硬,有什么好处?” 说着,撩拨了一下耷在耳旁的卷发。 余小凤走到门边,道:“我去喊医生来帮我把这伤处理处理,别留的时间长了,有疤就烦了。” 说着,把金穗心留在门内,自己要出去。 金穗心忙把她拉住,道:“还是我去吧,你在这里等着。” 余小凤就拍了拍她的手,看了一眼刚才俞故笙替她放在一旁架子上的吊瓶:“你这样不方便,还是我自己去。” 也不等金穗心再讲什么,她开了门就走出去。 俞故笙这会儿正半靠在医院走廊一侧的墙壁上,单手插着裤子口袋,衔一支烟在抽。 他人比许多男人都要长得高一点儿,面上无甚表情时,端的是矜贵又冷淡,那俊雅的模样,带着抽烟时的痞匪,瞧在余小凤眼里,当真是撩拨得一江春水涟漪直起。 余小凤拿着掖在旗袍内里的手绢,因沾了雨水,还未干透,她不也在意,在脸上抹了一抹,只恨这会儿胭脂水粉通通全无。按耐着心思,她佯装从俞故笙跟前走过,偶然见着他,讶异的扭头冲着他道:“哎呀,余先生你怎么还在这里?是在等穗心吗?你可真是一个好先生了。” 第138章 有多难 俞故笙眼前落了一道阴影,他微垂着的脸孔上掠过一丝不耐,未叫身前人察觉,他抬起脸来,指尖夹着方才还在薄唇间袅娜白雾的烟,看了她一眼。 嘴角翘了翘,又低下头去,修长指节接上去,又吸了一口烟,缓缓的吐出一圈白雾来。 余小凤见他冷淡,却也没有退却,还是往前一步,左边脚尖半点在地上,以将她最婀娜的那一面摆出来。 她笑:“俞先生话很少。” 俞故笙手里的烟掉到地上,他一脚踩上去,转身推了房门进去。把一脸笑容的余小凤丢在外边,甚是尴尬。 余小凤也不觉生气,抬手捋了捋额前的发,嘴角往上一勾,转身往医生办公室里去。 金穗心这时正坐在椅子边上,仰头看着吊瓶,瞧那点滴一滴一滴的往下掉。脑袋里转的是余小凤说的那几句话。 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她还以为余小凤回来了。却见进来的人是俞故笙,微微讶异了一下,跟着就要站起来。 俞故笙过来,大手在她肩上一按,把她又按回去坐着。 他沉着脸道:“你跟外边那个女的怎么认识的?” 金穗心微微愕了一下,问:“怎么了?” 俞故笙眉头蹙了一下,在她边上坐下来:“稍后咱们就回去,以后,你就不要跟她有往来了。” 余小凤跟她说过,她在天津是歌舞厅里的舞小姐。行为举止上可能与寻常的女子相比,要开明一点儿。 金穗心没说话。倒不是对余小凤有什么感情,只是人家陪着她一道来了北平,先不说在火车上帮了她,在巷子里遇着那些人,人也是喊让她先走。自己眼下找到了俞故笙,这就要把人给丢开,是不是有些不大厚道? 看她抿着唇不说话,俞故笙眉头蹙得更深了一点儿。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揣得很紧,金穗心禁不住的手缩了一下。疼。 她疼得下意识抬头,跟他眸中怒色对个正着。 她不是很明白,他这又是为什么气上了。她又没说什么。 “俞故笙......”她撒了下手,疼得小脸都皱了起来,“疼。” 俞故笙沉着眼,放了手。 金穗心就想问他,门被人从外边推开,余小凤笑笑的进来:“我敲了门,没人应,怎么了?看着脸色都不大好,吵架了?” 她似真似假的在金穗心脸上绕了一圈,道:“一定是穗心伤口疼得厉害,害俞先生受委屈了是不是?” 她说着就往那床上一趟,开叉的旗袍一侧撩上去,白嫩嫩的腿就露了出来。 跟着一道过来的医生瞧了一眼,忙别开头去,拿了放着药水和棉纱布的盆子往床边上走。 俞故笙过去拿了那吊瓶,道:“回病房。” 对着余小凤一点头,算是跟她打过招呼,胳膊一揽,就搂着金穗心往外边走。 余小凤挑着丹凤眼唇角弯弯,忽膝上焦灼的疼,她猛抽了口气,要发火的,然而那动人的丹凤眼一挑,却只是软着声调跟十分紧张的年轻医生笑道:“医生,你可要小心一点儿,我怕疼的。” 红唇翘着,风情得很。 那年轻医生显然是个没有见识过这样场景的,额头上虚虚的汗都冒了出来。连声“哎”着,更加轻柔小心。 金穗心被俞故笙带着快步回了病房,正好点滴也快要完了,俞故笙抓了外边走廊上一个护士进来,帮金穗心把吊瓶的针给拔了。 两个人虽然同在一间房里,但是,原本各自心里就都揣着一点儿欲说不得跟窒闷,现在又因为余小凤,两人又起了不同的心思。 俞故笙是想,那样一个风尘女子,眼角眉梢都是挑逗的意思,她明着对他是抱有某种不轨企图的。可是你金穗心瞧在眼里,不但没有一点儿不欢喜的表示,反而是似乎对于他待那女人的态度还有一点儿微词。难道你是想要自己的丈夫叫旁人给勾搭了去?这就说明在你金穗心的心中,是不在乎自己先生的,更是没有他在心中的。 而金穗心却想的是,我千里迢迢的来寻你,抱着这样多的不确定,又是死里逃生而来的。你不但没有一点儿主动问起,来关心一关心的意思,反而对着送自己一路北上的伙伴那样冷淡不客气的模样,难道说,他是真的不想要她来北平?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根本就没有她所想的那样重要,没有他口头上说的要紧,也许始终是比不上萧佳容等人的,那么她这样孤注一掷的北上,究竟意义何在呢? 金穗心是越想越感到忐忑不安,也感到伤心难过。她原本就知道,在这一场婚姻里,如果他们始终只是一对表面上的夫妻,只要她守着不陷进去,那么再怎样,也伤害不到哪里去。身体的伤总是能够痊愈的。落到眼下这样伤心剜心的痛,她还能怎样走下去?她还能怎样跟他说? 替金穗心把吊瓶针的护士见着气氛不对,想试着跟那身姿挺拔的男人劝上两句,叫他稍微让一让病患,别在这个时候还跟自己的太太置气。然而看俞故笙的面庞,虽是英俊的,只是冷也是真的冷肃,犹豫了一下,还是只收了东西就出去了。 她这一出去,房间里就只剩下金穗心跟俞故笙两个人。 彼此各自揣着心事,谁都不肯率先走出那一步。 看她半侧着脸,那副防备又疏离的模样,瞧得人心头就是说,俞故笙绷着脸,三两步走过来,忽然一把将人抱起,跟着就要往外走。 金穗心身子一轻,讶然错愕的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他眉目一低,都是冷诮的神色:“舍得看我了?” 金穗心抿了抿唇,不说话。 俞故笙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一个外人,也值得你为她跟我置气!我看你也是能耐!” 金穗心气上来,揪住他领子嗓音已哽,就道:“你哪里明白?你根本什么都不晓得!” 说着把他领子一松,要推他。 却被俞故笙一把抓住手,黑眸紧盯住她:“那你就说到我明白!有多难!” 第139章 信与不信 金穗心被他这样疾言厉色的一骇,有些发怔。 她原本就是揣着一颗心十二分不安的,经了这样一场大磨难,赶了这么多路,再怎么样坚强,心里也还是余悸未平,多少委屈。他接连几次不给好脸色,又把她吊在在那悬崖上不管,她真的按奈不住。 不愿意在他跟前掉眼泪的,这么一吓,也不由得掉了眼泪下来。 男子对于女子的眼泪,尤其是心爱女子的眼泪,向来是感到珍贵的。俞故笙被她这么两滴晶莹泪珠一落下来,也是怔了怔,不觉反思起来。 手脚也显得慌乱,笨手笨脚的往她脸上要去擦。 金穗心性子上来,挣开他那只手,扭着身要下去,嘴里念叨着:“不要你假好心,你就这样曲解我,就这样冤枉我算了!” 俞故笙被她一通怨怼,倒也没了刚才那样气。他笑道:“到底还是小孩子脾气。你多少想着肚子那个一点儿,再挣下去,我松了手,把你跌着了要怎么样呢?” “那就摔下去吧,多早晚你也要把我撂开手,我看出来了!” 她那完全是一副赌气的口吻,要放在平时,金穗心万万说不出这一番话来。她这时一有委屈发泄的缘故,还有一则是因为余小凤说的那句,男子都爱女子温顺的话。虽她是不同意女子为了男子而委曲求全,但是真要和眼前这个人闹开,在金奕鉴已死,她又生死难保的这个时节,绝对是下下策的。不管有用无用,她都是要试一试的。 没想到俞故笙听了这话,竟连最后一点儿愁眉也消散了去,反而把人更稳当的在怀里颠了颠,笑意更深了一点儿说道:“你倒是瞧着,我会不会撩开手去。咱们来打一个赌,你看怎么样?” 一边说着,一边抱着金穗心往外走。 金穗心听他的口吻,已是完全不见气恼了。她心里糊涂又像是能抓到一点儿明晰,只是自己也不很确定,虽仍有些惴惴,又感到似乎是可以放宽一些心的。不论如何,她只是稍稍放下一些姿态,他就肯来将就,那也就是说,在他眼里,多少她还占着一点儿小小的地位。 她在踟蹰间,俞故笙已经抱着她来到了医院门口,阿坤早把汽车开过来,这时正开了车门等着他们。 俞故笙把人抱上去,又自己坐到了金穗心身旁。 阿坤就要上来,金穗心怕自己错过这个时候,就不敢,也寻不到机会把话说出口了。就对阿坤道:“劳烦你在车外等一等,我有两句话要跟凤箫说。” 阿坤不晓得俞故笙的字,却也明白,在眼跟前,不过就他们两位,金穗心这个“凤箫”,必然是闺房乐趣里对笙哥的称谓了。阿坤心底里有些暗喜,没想到笙哥竟还有这样浪漫的一面。自然是点了头,把车门关上,走开两步,背对着车子这头。 俞故笙笑了笑,阿坤这小家伙倒是很懂得男子与女子相处时可能会发生的一些小浪漫,特特的转过了身去。 金穗心未瞧见他眼底里的一丝揶揄,垂着眉,还在想怎样组织语言才会说得叫他不那样生气恼怒。 但又觉得怎样说,都不可能叫他不气的了。便直接来当开口:“四姨太萧佳容死了。” 她一说完,立即抬起头来朝他一看。 俞故笙果然蹙起了眉头。 金穗心怕他要追问下来,立即别开视线,又紧着说道:“那场大火不知是怎么来的,我离开的时候,巡捕房应还在追查。不过在我想来,总是因为一些意外。毕竟二姨太想方设法的要我们两个死在彼此的意外里,这要是还叫人查不出来,也太枉费了她的心意。” 她说罢,就像是等着对方审判一样,坐直了身,离俞故笙稍微远一点儿,抬高了下巴,等着他。 俞故笙早在她找过来之前已经收到季修年的电报,晓得上海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季修年并未在电报中提到这件事跟方萍有关。 “你说佳容的死,跟你这一次北上而来,都是方萍的手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说呢?” 金穗心无意识的把手放在腹上,她自己感到悲哀,她不乐意自己陷入一个女子为了男子而生,为了一个男子互相生死相搏的境地,然而她到底还是落到了这样一个境地。把自己的性命都寄挂到一个男子的身上,实在是一个女子的悲哀,也是这个时代的一个悲哀。 “二姨太很喜爱你,因喜爱做出这些出格的事情来,或者你们男子无法体会,我们女子却天生的能够体谅到一点儿。她要是不这样赶尽杀绝,我也不必就非得找到你这里来,冒着这样大的危险,告这样一个状。只是.......” 金穗心半真半假的拿手在肚子上慢慢的抚,眼前出现的却是何妈跟小兰,还有敏杰的影子。她缓缓说道:“我死了不要紧,不能叫我的死连累了旁的人。” 俞故笙能够想象得到,当性命遭到威胁,她又得知自己即将为人母时那种惊骇惶恐的心情。他是怜惜她的。这三十几年的风雨人生里,他更是只将她一个人看在了眼里。然而,这并不能够成为他听信她一面之词的借口。在污垢奸险里求生到今天的位置,已令他天然养成一种更为理智的思考性格,他眸光暗了几分,没有接金穗心这段话。 手在她垂放在一侧的手背上轻轻一拍,他道:“回去再说。” 就把车门打开,喊了阿坤上车。 阿坤心里揣着一点儿粉红色的浪漫情怀,以为上车之后还能见着笙哥跟嫂子的一点儿浪漫,没想到这车厢里却冷得很,比外边的天气还要寒冷。 从镜子里看了一眼彼此都不说话,各自望着窗外的两人,阿坤不晓得他们先前在车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是笙哥求欢,被嫂子拒绝了? 阿坤正当胡思乱想,俞故笙瞧着外边的眼忽然往里一调,朝着他锐利的看过来一眼。像是瞬间戳破了阿坤内心里的那一点儿小九九。阿坤抖了一下,赶紧振奋精神全神贯注开车,不敢再动歪念头。 啊,笙哥的眼神,好吓人。 第140章 他总是不信她的 俞故笙在北平的住处是程永联提供的。 要说俞故笙是上海滩地主,那么程永联就是北平城里一霸了。 只是程永联虽是富有,在于跟南北两方政府的关系,却比不上俞故笙。要是换做平常,两强相见,哪怕并没有太多的利益方面冲突,却也有一种攀比心理。不过好在这两个人都是很平和的心态,尤其程永联已上了年纪,膝下无子,对俞故笙又很有几分看重,相交起来,除了一些政见上的偏颇,可以说是忘年之交了。 下了车,俞故笙站在一旁等金穗心。 阿坤过来替金穗心开门,金穗心道了一声“谢”,这就要下来,俞故笙看了阿坤一眼,伸出一条臂膀来,要搀扶她。 金穗心看了看他,还是将手送到他手掌心里。 “去让厨房炖点儿好入口的汤,再炒两个清淡一点儿的小菜。” 俞故笙吩咐着,扶了金穗心往房子里去。半道上站住,又喊了一个老妈子,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叫她去厨房里转告一声。 金穗心随着他来到厅里坐下。 手抚着沙发上的缎花,她垂着头不说话。 俞故笙也两手交握着放在膝上,两只眼睛看着她。 倒像是在审判她一样。 金穗心坐不住,实在受不了这样等待的煎熬,她抬了头看过去,两眼明亮:“你是怎样一个意思?好歹,你告诉我一声。” 俞故笙搭在膝上的那只手碾磨了一下指腹,将眼中精锐的光收了一收,他起身道:“房间应当已经收拾好了,你去休息一会儿,等东西好了,我叫他们送到你房里去。” 说着,就往楼上走。 金穗心不肯再等,走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你别这样晾着我,我只要你一句话。” 俞故笙半垂下眼来,她看不清他眼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深邃得厉害。 “你想要我说什么?” 金穗心张了张嘴,还未发出声来。 他又问:“是要我承认你说的都是事实,还是要我反驳你说的?” 他说:“十一,你从上海来到北平,你敢说你心里没有一点儿自己的心思?金奕鉴死了,你当不知道吗?” “你什么意思?” 她心头“咯噔”了一下,猜测到他往哪一方面想去了,一时感到既冷又寒。他在怀疑她?他竟然怀疑她?! 金穗心的脸庞一下白得厉害,完全没有了血色,周身的冷,是从身体里往外发散出来的。眼眶急速的变红,她想过他会偏帮柳方萍,她也想过他会叫了人把她送回上海去,却独独没有想到,他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揣测她。 她忍不住笑出来,那笑十分的难看,比哭更抓人心。俞故笙心上一痛,有些迟疑,她却已经松开了手去。 她往后退了两步,眼里的血红也只是在那一瞬间都褪去了,抬手在面孔上揉了两下,她声音冷静下来。真是冷,像是一点儿感情也没有了般,她说:“原来你这样看我。我竟没有想到。” 俞故笙眉头蹙了起来,他有一点儿犹豫,喊她:“十一.......” “住口!” 她像是一头被惹怒了小豹子,蓦的发火朝着他喝道:“你凭什么那样喊我?你凭什么喊我?在你眼里,我不就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能舍得,什么都能拿来跟你做戏的女子?喊得那样亲热做什么?我跟你,除了有那一点儿表面上的夫妻名分,还有什么?跟迎来送往的娼妓和嫖客有什么区别?” 她嚷着,掉头就要走。 却未见到俞故笙听着一声一声诋毁自己,糟践自己而越来越深浓,恼怒的火光。他上前一步抓住:“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你敢说你不是这样想我的?”她挣扎着,要挣开他。 俞故笙两条手臂铁钳子一样箍在她身上,从后头抱住她,唯恐她伤着自己,只得任由了她胡踹乱踢,脸孔绷得毕挺:“我什么时候说你那些?真是胡闹!” “你刚才可算说出来了,偏要不承认吗?好,非要摊开来说,那就摊开来说!” 金穗心被他抱着,挣了一阵,挣不开,力气也消散了,只得压着火,胸脯剧烈的起伏。 她声声的说:“金奕鉴是死了,他死了,跟我有什么相干?我老早跟你说过,我不在乎他们,我不在乎他们!你还要我怎么样叫你明白?你当我到北平来为了什么?除了找你,难道我还带着任务来找前朝那些遗老吗?难道我还想着要复辟,重新去当我的格格吗?从我出生那一日起,我就不是什么前朝的格格,我怎么会想着要牺牲一切去复辟?俞故笙,究竟是你不明白我,还是我不愿叫你明白?” 她嗓音哽得厉害,话音里都是哭腔,人往地下坠,恨不得蜷缩成了一点儿,恨不得就此消失算了。 “你当我是怎样的人?为了复辟前朝,叫你要了身子要了心,连带着孩子都是肯出卖的吗?我在眼里竟这样不堪!那你何苦要来诓我,骗我?我原来晓得自己的路难走,也不曾想要有人一道走,你把我拖下去,却又要扔开我,你.......” 她一口气回不上来,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息。 俞故笙当真是悔了。他不过那样试她一试,她到底身份敏感,北平局势又很复杂,丁点儿纰漏都不能有,否则,一场大战避免不了。却料不到她反应这样大。 “十一!十一!” 他急忙把人半搂半抱着要往沙发上去,她气力尽竭,还不忘要推开他。 “是我糊涂,是我错了,你别气。乖,喝口水。” 他把人往沙发上放,错了一只手来把水杯送到她唇边。金穗心已接上气来,虽脸因憋气而红得很,却没有刚才那一瞬间喘不上来的窒息无力,她伸了手去推他。 俞故笙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手里的水杯也跌了出去。摔倒地上,裂成了两片。 他为抱她过来而半蹲着,这么一跌,手被那一半玻璃杯划拉出一条大口子,血直往外冒。 他还未察觉,只起身来要扶她。 金穗心望着他伸过来的那只满是血的手,整个人怔住,眼里满是愕然怔愣。 第141章 彼此谅解 “别气了,我也是......” 俞故笙还未晓得自己受伤划了大口子,还有血在冒出来,自蹙着眉头,有许多话要说,又不知怎样开口的样子。 金穗心却是惶恐急了,她抓住他的手臂,忽然板了脸喝道:“别再说了!” 一边朝着外边喊:“快来人!” 俞故笙还当她是气着,就想要问她想做什么。 金穗心把面孔朝着他一横,道:“你别动!” 俞故笙倒没有见到她这样肃穆的一面,正怔怔,她抓着他的那只手用力一紧,道:“血都掉衣裳上了!怎么这么多?你别动!” 一边不歇的从一旁倒了一杯冷掉的茶水来朝着他手上一冲。 俞故笙瞥过眼去看,着才法学自己一手掌心的,竟然都是血。他自己也感到诧异的微微挑了一下眉头,就把金穗心从地上捞起来。 金穗心还要拧,他压下眉眼来:“没事!你坐着别动!” 金穗心还要说什么,他一笑:“不是大事,不要紧。” 这边刚被金穗心喊进来的听差已脚步极快的赶了进来,俞故笙已拿了一块帕子绕在手上,他道:“没什么大事,你出去。” 那听差莫名其妙的进来了,又被莫名其妙的赶了出去。 金穗心急道:“应该叫一个医生看看啊!怎么把人又赶走了呢?” 说着,就又要从沙发上滑下来。 俞故笙道:“这样一点儿小伤算什么?你在这里等一等。” 说着,他自己往楼上去。 金穗心要跟过去,他走到半路,回头朝着她眼神示意了一下,金穗心停顿下来,望着他一路上了楼。 眼见着他身影消失在跟前,可是鼻子尖那股子血腥味道却还没有消散,沙发上也沾了一点儿血渍,还有她手上也有。 金穗心目光怔怔的。从见了面到现在,她的心绪都没有安稳过。她想,是不是她自己想的太多,做得太过了一点儿?她总是很敏感的,在他这里,因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身份跟缘故才跟他结成的夫妻,所以他丁点儿言语不慎就能在她的心里掀起风波。以至于行动过激。 到底是他的错,还是她的过错呢? 其实,要说起来,谁的错都没有。换做是她在他那个位置,可能也要怀疑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北平城来,是不是另有所图的。 是她始终都不能够放宽心来。 低头看着自己那根本就瞧不出端倪来的肚子,心中又是一阵叹息和恍恍.......在之前可能还想着,即便最终两个人不适合,她也能狠狠心来只当是脱胎换骨的重新再去活一回,现在是真的不能够了。假如孩子生下来,她怎么还能狠下心肠要走?连死都不敢了。这大约才是她变得越发敏感的缘故吧。 正当她胡思乱想着,俞故笙已将手上的伤处置好,往楼下走。 金穗心听到声音,她眼中迷惘而有些哀切的朝着来人看过去。那样的气度、风华,他要不是那样一个出身,多少女人想要跟着他?而即便他的出身不好,眼下想要跟着他的人也不少。不怪柳方萍会因为他癫狂的。 俞故笙下了来,看她还是呆呆的坐着,身上有他刚才手上伤口掉的血渍。便把外头的人喊进来,自己揽了金穗心道:“上楼去,我帮你清理清理。” 金穗心便被他半搂着往楼上走。 那刚才被金穗心喊进来,又走了出去,这会儿又被喊进来的听差跟另外一个收拾的说悄悄话,问:“那一位是谁?身段相貌看着是一等一的,不知道是哪个歌舞厅的。” 另外一个道:“快不要瞎说吧!我刚才听到阿坤哥在前边讲,这一个可是正经的太太!” “哟!正经太太这样小的年纪?跟俞先生要差不少吧?” 另外一个道:“管管牢你的嘴巴!不知道这位俞先生做什么出身的?叫他听见了不痛快,给你一个这个!” 那人说着,在脖子上做了一个划拉的动作。把人吓得大气不敢出,赶紧低下脑袋,使劲儿擦着地板。 俞故笙把金穗心带进洗浴间,开了水喉给她细心洗着手上的脏污,又要来解她衣裳的带子。 金穗心先还没有反应,他指节一碰到她的颈边,她立即醒悟过来,红了脸,忙道:“你做什么?” 俞故笙面上带着微笑,很理所应当道:“你衣裳弄脏了,换一身。” 金穗心脸颊热着,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都这样了,你还能有心思跟我说这个!” 俞故笙就把手上的动作放下来,幽深的眼望着她:“还生气?” 金穗心低着眼,眼珠子微微的转了一下,声音恹恹道:“生什么气?你说的不无道理。我自己一想,换做是我,又何尝不会怀疑一个原本就不安好心的女子?你想的应该,我没有什么好生气的。” 俞故笙未想到她这样快就给了自己一个原谅,一是感到熨帖,一是对她又多了一分怜爱。屈指将金穗心微低着的脑袋抬起来,俞故笙稍弯着要,跟她对视:“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不过十一,你方才那样强烈的指责我,也并没有什么不对。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既然我说错了,你自然是应该做一个反驳。” 他一笑:“哪怕是动手,也应该。” 金穗心先还神情抑抑,听到他说这句话,忍不住笑出声来,眼梢上挑着斜了他一眼:“你当我是谁?动不动的就动手?” 她那一眼,自己当是无心,然而看在俞故笙的眼里,却是似嗔还羞,很有些撩人的味道。 俞故笙上前又要来解她的衣裳:“脏了就脱掉吧。” 金穗心受不住他这样孟浪,急道:“青天白日的!你做什么呢?” 俞故笙挑挑眉毛道:“我一个流氓头子,你一个流氓头子的太太,你当做什么呢?” “呸!谁是流氓头子的太太?” 她缩着身要躲,俞故笙捏了她两边肩膀不让她躲。他是十足有经验的男子,修长的手指节一挑,就把她身上的衣裳带子给解开了,那阔大的衣裳瞬间从她肩膀上松了下来。 “俞故笙!” 她当真要恼了,嗓音压着喊了一声。 然而他下一秒就在那雪肤嫩肌上热热吮下去,她嗓音一颤,那一个“笙”字就跟她肩上的衣裳,颤巍巍溢出来。 第142章 跟随他 她那一声,比什么人间仙乐都要美妙,简直就像是下了蛊的毒,瞬间从他的四肢百骸钻进去,叫他腹下一阵暖热。 来了北平好一段时间,总是他自己一个人。俞故笙自认虽不是一个多么在乎男女之情的男子,然而那却是在她之前。一碰着她,他恨不得自己死在她身上才好。 这时才能够明白过来,为什么有人要做出“”牡丹花下死”的句子来,如果那牡丹花是她,他也是愿死在她身上的。 金穗心被他轻易一撩拨,身子顿时化成水一般柔软。然而她比他还能稍微清醒一点儿,在他将要进去前,忙抵着他肩膀往后缩道:“不行!” 俞故笙已是箭在弦上,怎么不行? 她眼睛湿漉漉的,半个人倚在洗手台上,半边身子倚在他身上,声音娇弱怯怯道:“会伤着他的。” 一边拿手去握了他的大手,往那光洁的小腹上贴。 俞故笙险些给自己一个大耳光子。他这个当爸的,竟为了一己私欲,差点儿把刚托生到他太太肚子里的孩儿都给忘了。 一时万分的懊恼。 他丧着脸,那已经英姿勃发,要叫他半路撤回去,那简直是生生要撤出毛病来。 他反过来握住金穗心那柔软的小手,贴着她耳朵根道:“劳烦太太帮一帮忙。” 就握着她的小手往下面探去。 金穗心跟他,从开始的不适,害怕,到渐渐配合,已是很大的一个突破。这个时候,他要叫她尝试旁的。她脸火烧火燎的烫,简直不敢想象。手指尖才碰到,就吓得一个激灵,立即要从洗手台上跳下来。被俞故笙牢牢的箍住。 她望着他简直要哭出来:“不行!不行!” 俞故笙也未强求她,看她那模样,倒好像是把她押到了断头台上,眼泪汪汪的。他下不得手去。只能丧着脸,把她衣裳胡乱拢了一拢,抱了她到外边床上做好,自己又进洗浴间,好一段时间才出来。 金穗心把两条腿往被子里缩,有点儿冷,她身子也跟着一块儿缩进去。只剩一双眼睛滴溜溜的瞅着洗浴间的门板。想到一门之隔的那个人,正当如何如何.......她脸上又羞又窘,红得不成样子。 然而想到他那样难受,最终却没有为难她,心中又感到一阵熨帖。对他更多了几分放心下来。 须臾,洗手间的门被人从里头打开。俞故笙出来,已换了一身衣裳。 清爽俊挺,还是十分的有模有样。 只不过金穗心一想到他刚刚在里边做什么,就有点儿不敢看他。她把脸埋到枕头里,人不吃吃的笑。 床的半边凹陷下去,一只大手伸过来,还沾着水汽。往她脸上来了就是一阵揉搓。 金穗心得面红耳赤,透不过气来,不得不从被子里钻出来,瞪着眼睛瞧他:“干什么?” 俞故笙也笑:“你说干什么?做了坏事就跑的小混账!” 金穗心翘了翘嘴:“是你自己为老不尊!” “你说谁老?”俞故笙面色一沉。 金穗心很不怕死的昂昂头:“我们族人有十三成婚的,我喊你一声阿玛正正好,你不老?” 阿玛......那就是阿爹的意思。 她是在变着法儿的嫌弃他的年纪。 俞故笙的面色在难看之中又有一点儿微妙的变化。 他两只手支到她耳朵两旁,整个人半侧着压下来,一张俊脸就在她面孔上方悬着,有些恶狠狠,又有些示威带笑的压着嗓音道:“你再说一遍,你们族人怎么样?你又怎么样?” 金穗心看他眼睛里黑云压城,气势汹汹的,不觉有一点儿心虚发怂。她舔了舔嘴唇:“我说得又没有错,我阿玛也就只比你大了那么一丁点儿而已。” 她边说,那捏着被子边缘的小手还比着小拇指做了个比划。实在是胆子大得滔天了。 俞故笙一把抓住那悄咪咪比划的小手,故意凶恶道:“阿玛?嗯?” 跟着就往她嫩生生的脖子那里咬。 金穗心痒得咯咯直笑,一边躲一边还嚷嚷:“以大欺小,不算好汉!” 俞故笙翻身上来,抵着她道:“你再闹,就不要怪我当真‘以大欺小’。” 说着,身体往下压了一压,十分的具有暗示性。 金穗心微闭着眼,实在想不到他这样无赖又下流。好端端的一句话,能叫他曲解成那个样子,以后还怎么跟他讲话? 两人闹了一阵,俞故笙担心再这样下去,又要搓出火来,只抱着金穗心的脸颊,狠狠上去嘬了一口,道:“先放过你,等时候到了,看我怎么惩治你!” 翻过来,仰躺在她身侧。 金穗心被他闹得一头一脸汗,就想要从被子里钻出去。 俞故笙一条胳膊横过来,抱着她不放。 金穗心动了动:“热。” “裹着,别伤了风寒。” 他不让步,反而侧过身来,把她脑袋往上一抬,一条胳膊横过来,把人抱到怀里。 金穗心挣不脱,只好乖乖叫他抱着。 俞故笙下巴抵在她发上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十一,我这个人,从尸骨里爬上来,手上从来不干净。出卖我的人多,我出卖的人也不少。你......你原谅我罢。” 金穗心身体一怔,未想到他肯跟自己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心里震动不小。她动了动嘴唇,半晌才道:“那,你眼下信我吗?” 他顿了顿,才说:“你给我机会,我不会叫你失望。” 金穗心往他怀里更进了一点儿,低低了应了一声。 他们两个,各自有各自的思想,也曾各自有各自的立场。她自己知道自己是一个固执的,也晓得他是一个强硬的。两个彼此都有着盔壳甲胄的人,两个同样都执拗的人,在终于下了决定要在一块儿的时候,假如还是互相不肯退一步,那只能碰个头破血流。好在,他是愿意向她低头的,她也愿意收起那样多的敏感跟尖锐,为了他,也为了肚子里这个,为了往后两个人的家,好好的努力。 金穗心侧耳听着他胸腔里的“咚咚”声,她想,她这辈子都要跟着他了。 第143章 找上门来 赶了几天的路,又加上巷子里的一通惊吓,及至于跟俞故笙的一番心里纠缠,待放松下来,金穗心伏在他胸口,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阿坤在外边轻喊了一声“笙哥”,俞故笙看了看怀里的人,缓慢而小心的把手臂抽出来。 她拧着眉,不大安生的往他这边又缩了缩。 俞故笙把枕头靠到她边上,防止她掉下床,又替她将被子掖好,这才轻手轻脚过来开门。 阿坤刚要开口,俞故笙眼神示意房间内,朝着阿坤摇了摇头。阿坤心领神会,马上闭嘴,往一边撤,退到外边墙角。 俞故笙轻手轻脚的关上了房门,走到阿坤这边来,才出声问道:“什么事?” 阿坤道:“程先生打电话过来,问明天晚上的宴会,笙哥你去不去。” 俞故笙原先是不打算去和这一场稀泥的,不过眼下他身边待着一个金穗心,再者,北平这边的事情显然是不能再拖延下去。表面上看,上海出的事情似乎只是他房中几个女人之间的争斗,但是这一场争斗什么时候会延生开来,往旁的地方惹点儿岔子,那可就不知道了。修年还是心肠太软,容易叫人蒙蔽...... 俞故笙道:“跟程永联说,我会准时出席。” 阿坤应了一声“是”,却并不着急离开。俞故笙望了望他:“有什么事就说,婆婆妈妈,怎么回事!” 阿坤便低着头道:“上海又来了电报,笙哥你先看。” 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了一张纸出来,递到俞故笙跟前。 俞故笙接过来一看,当即阴沉下了面孔,口中骂了一句,他把纸张捏在手掌心中,问道:“就这一份电报,没有别的?” 阿坤说:“我已经叫人等着,要是还有消息,会立刻打电话过来。” 俞故笙深吸一口气,颔首道:“你替我传话过去,让修年保存实力,不必跟他们对着干。他们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阿坤迟疑:“这岂不是要让他们最大?” “让你去办,你就去。” 阿坤得了吩咐,虽满肚子疑问,还是下去了。 俞故笙调转身来要回房间,不过一想金穗心尚且还在睡着,他并未再开门进去。而是叫了汽车,往程永联的住处去。 话说那余小凤待医生清理好伤处之后,就想着要到金穗心的病房里去走动走动。看那俞先生对她的态度,应该是很疼爱她的模样,理该还在病房里的,自己这样过去,就好碰一个正着。没有想到,她在走廊上问了一声,说那位俞先生的太太住几号病房,得到的答案却是金穗心已随俞故笙出院了。 这叫余小凤心里好一个不痛快。想她改变了计划,跟着金穗心来北平,冒了那样大的风险,更差点儿叫几个债主抓住了,不就是为了能攀着金穗心这一个大主顾?谁想到,自己这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余小凤越想越着火,无论如何也不肯吃这一个亏。她缠着给她包扎的医生,问出了俞故笙的住处,换了一身衣服,就往这边来了。恰好跟俞故笙是一个前后脚。 俞故笙才刚出门,余小凤就上前来敲门。 那看门的老妈子是程永联给俞故笙找来的,倒也算精明。见着余小凤这样一幅掩不住风尘气的女人,就把铁门拦着,不开,只在里头问她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余小凤先还好声好气的说自己是来找俞太太的。不料那个老货却是怎么着都不肯开门。还一个劲儿的东拉西扯,要把她赶走。 余小凤来了气,朝着门里边嗓门大起来,吆喝着就道:“你这个老奴也是个笑话!我来你们主家太太谈话,难道还要经过了你的准许不成?你再不进去传话,小心叫你们主家太太知道了,撕掉你的皮!” 她这么一大嗓门,这边上住着的也都是大户人家,不禁一个个都探出头来看。 那看家的老妈子先看着她还算有点儿知礼,料不到她忽然面孔一变,竟然敢当众闹起事来,赶紧要叫家里的听差出来,把人撵走,谁料正当余小凤大忙们的当口,金穗心醒了,站在阳台上往外看。先听到声响,紧接着看到门这边的动静。就让人下去看一看。 底下的人小跑着过来一看,就跟金穗心说,门口老妈子跟一个女人闹上了。因不敢胡说,只道,恐怕是个认错门来打秋风的。 金穗心就下来了,跟着一块儿往门口去,她一露面,余小凤立即也不跟老妈子闹了,隔着一闪铁门,眼泪先掉下来,喊了一声“穗心”。 嗓子也哑了下来。 “我当你到哪里去了?他们说你人在这里,我巴巴的找过来,却不想被人拦着进不来见你,你可还好?”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余小凤一腔子都是担忧关怀的意思,金穗心自然不好隔着门跟人说话。就让老妈子把人放进来。 然而金穗心想着俞故笙不是很赞同她跟余小凤来往的,她虽得余小凤一路帮持,而已不能就此再跟俞故笙闹开了去。心道,就拿点儿钱出来,向余小凤表达谢意,再等俞故笙回来,叫他好好的把人送到要去的地方,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引着余小凤到里边来坐,金穗心叫人上了茶水点心。 余小凤眼睛把四周一打量。她虽也是跟过不少有钱公子哥儿的,但也没有见过这样辉煌如天宫一样的地方。更加把俞故笙在心里的位置加了一等。 她笑着说:“没有想到穗心你还是这样一个有钱人家的太太,我跟你攀交,倒是有些上不得台面,怪不得你家里的老妈子不让我进门了。” “也不是,这只不过是我们借住的。没有什么关系的。” 余小凤就笑:“哎呀,你可千万不要再跟我面前装穷了。我又不是来跟你借钱打秋风的穷亲戚,你还要瞒我什么吗?” 她这话说出来,倒像是给了金穗心一个下不来。金穗心嘴角弯着,笑了笑,实在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只拿了点心到她跟前,让她吃一点儿。 余小凤也不推辞,大摇大摆的拿了两块冰花糕吞咽下去,又拿了金穗心面前的那杯茶,一仰脖,灌进了肚子里。 第144章 引狼入室 穗心看她样子是饿狠了,也没有在意她把她的茶水喝了,自己默默重新拿了一只杯子倒上,又给她添了一点儿。 “小凤姐身上的伤都处理好了?” 余小凤又吃了两块饼,道:“一点子小伤,不要紧。” 说到这里,她想起来:“那医院的药费我还没付,这就跑了出来.......” 金穗心点头,笑道:“不要紧的,等故笙回来,我跟他说一声。” “故笙?” 余小凤在嘴里念了一遍:“俞故笙......” 她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这么一想,便把俞故笙的面容也想了起来。 余小凤把手里的糕饼一放,眼睛微微瞠大了,朝着金穗心看过去:“你先生是俞故笙?” 金穗心点头,不知道她这样大的反应是怎么了。 “怪不得我觉得有几分眼熟,”余小凤眼里的光都亮了起来,她刚抓了糕饼之后满是碎屑的手,伸过来就把金穗心的手一握,微微摇撼了两下道,“就是那个上海王俞故笙!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报道!这可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金穗心晓得报纸上对俞故笙的评价,从来都是好坏参半。这一声“厉害”,真的是包涵种种意思。 她点一点头,只说:“是我先生。” 余小凤有些按奈不住心中的蠢蠢欲动,她原来就想着要去上海金凤凰舞台闯荡一闯荡。为的,除了听闻金凤凰舞台是这几年最红火,赚得最多的歌舞厅之外,就是听说金凤凰舞台的老板俞故笙人长得好看,且手段一流,最要紧的,他常会去歌舞厅里指点新进去的舞小姐。要是运气好,跟他有了一晚上的恩情,他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许是会被带回去当姨太太也不一定。 谁晓得她人还未到上海,就已经碰见了俞故笙。这算不算做是一种天定的缘分? 这头,余小凤已在心中胡乱颠倒的肖想起俞故笙来,金穗心还完全不知道自己以为的一个好人,原来却对自己的先生抱上了这样一种不轨的心思。甚至于为俞故笙要她跟余小凤不再往来,而觉得有些对不住余小凤。 “小凤姐可有寻到住处?” 余小凤回了神来,忙为难的一笑:“我身上的钱不多,你是知道的。再一个,住客栈的话,也怕叫那些人再寻到,我一个人,总是斗不过那些男人。” 不待金穗心开口,余小凤半侧过身去,装着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穗心,你看,你这里也很大,应该也有房间多出来,给一个我住住,怎么样呢?” 金穗心因俞故笙已挑明了不大欢喜她,自己也不好下决定。便犹豫起来。 余小凤见她这个样子,既没有立刻拒绝,就是还有回旋的余地。立即就道:“要是不能够,你也不必为难。只是,假如我出了一点儿意外的话,你看在咱们一路走来的份上,多少替我收个尸吧,我是没有亲戚朋友的,能够托付后事的,就只有你这一个了。” 一边说,一边挤出几滴眼泪来,抬起手背擦了擦。 金穗心被她说动,想到自己若没有俞故笙,在这里,何尝不是孤苦伶仃一个人? 便道:“你暂且在这里留下吧,稍后等故笙回来,我再跟她商量。” 余小凤连忙把她的手一握,连声道:“我真的是太感激你了,穗心,你心肠真是好!” 她这样热情,把金穗心搞得有点儿不知道怎样反应。 两个年纪稍微有些大的老妈子在外边悄悄说话。 一个说:“太太怎么会跟这样的女人有往来?你看她装模作样,一点儿规矩也没有,骚里骚气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好地方出身。” 一个道:“听说是帮过太太的恩人。” “你听谁说的?” “她刚才在门口的时候,自己骂骂咧咧嚷出来的。” 那一个道:“谁知道真假?咱们就等着看吧,俞先生回来,肯定要给她一个排头吃。” 底下人正在说着闲话,金穗心在里边喊,让他们带余小凤去客房休息。 其中一个老妈子只能抖了抖衣裳进去。 金穗心道:“我还有一些累,要去躺一会儿,有什么缺的,你跟他们说。” 余小凤马上说:“那你先去,我自己能顾着我自己。” 看着金穗心上了楼,余小凤转过身来就变了一副面孔,朝着那个老妈子道:“你姓什么?” 老妈子瞧了她一眼,道:“姓刘。” “刘妈,你帮我到厨房里去看一看,我饿了,要吃一盅燕窝,再来点儿新鲜的红豆糕。” 刘妈笑了笑:“这位小姐,太太只让我带你去客房休息,你要吃什么,我可管不着。” 余小凤劈手就给了刘妈一个耳光,把刘妈打得懵在当头。 余小凤咬了咬压根道:“什么东西?你是不把我看在眼里吗?我是你们太太的客人!你不把我看在眼里,就是不把你们太太放在眼里!” 刘妈想不到她竟然三句话不到就动手,又惊又气,瞪着一双眼睛看过去。 余小凤伸出手来朝着刘妈的眼珠子戳过去:“看什么看,还不快去!信不信我戳瞎了你的眼珠子!” 刘妈敢怒不敢言,要跟金穗心去报告,自己嘴上的确也冒犯了人,要报告上去,自己也吃不了一个好。只能咽下这口气往厨房里去吩咐。 可巧,厨房里只有一盅燕窝,是俞故笙刚才出门前吩咐了,留给金穗心稍后用的。听到刘妈说来了一个什么余小姐要吃,当然不肯法让。 谁知道那余小凤担心刘妈在背后放点儿什么不干不净的在汤碗里,竟跟着过来了。听到厨子的话,登时生了气,就把那放在热锅里的汤盅一下提了出来:“喝一盅汤怎么了?你们就算是去跟你们太太说了,她也不会怎么样我!咱们试试!” 说着就跟刘妈道:“还不赶紧拿了走!” 眼见着余小凤这样彪悍,谁都不放在眼里,刘妈不得不压着气,捧了汤盅跟她走。 进了房间,余小凤又嫌弃这个不好,那个不对,折腾了半日。 金穗心又躺了一会儿起来的时候,余小凤正当叫刘妈出去买了几身睡衣回来,比对着,想要在夜晚有一个大动作。 第145章 软肋是祸害 金穗心这头尚且不知道当着自己面是可怜又仗义模样的余小凤,背后却是这样一幅狗仗人势的凶横样儿。 俞故笙更不晓得余小凤竟那样大的胆子,找到门上去硬赖下来。他此刻人正在程永联家中的客厅里。谈到明天夜里的宴会。 程永联见他肯出席,心中有些快慰,道:“这样一来,也好速战速决。南京是不好再等了。严锡鹤见着这头总僵持着,也说不准会来一个意想不到。到时腹背受敌,才是真的凶险。” 俞故笙把唇间的烟重重吸了一口,吐出一圈浓雾来,半眯着眼睛,他朝对面的程永联望过去。 “腹背受敌?” 只这轻声的一句问,却把程永联问得心头一咯噔,心道,自己说错了一句话,怕要被他看出端倪来了。 程永联不禁懊恼得很,他借着喝茶的姿势,将眼中的懊恼掩盖下去。心里又感到一些赞赏。这个小子虽然年纪是比自己轻了不少,但是在心思上头,却是比自己要强得多。这样一个词罢了,就叫他听出来了。 俞故笙道:“老先生没有别的话要说?” 程永联放下茶杯来,很无奈的一笑:“你都知道了,还要叫我说什么?” 俞故笙把指尖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半侧过脸来:“程阁老应当晓得,我俞故笙是在上海起的家,上海就是我的根基,如今却闹出这样一幅局面来,怎么,想要换一个人坐坐上海王的位置,好来操控他吗?” 这话说得很严重了。 程永联忙道:“我哪里会有这样的意思?” “你没有,南京那些人呢?” 俞故笙已板了脸来,一双黑眸亮得吓人:“我俞故笙是为国家统一而南北奔波。却不想南京方面却以为我久留在北平是另有心机!这也好,撂开了手去,我跟哪一个做生意不是做,还指着南京或者北平不成?” 说着,就要站起身来。 程永联连忙站起来:“小老弟你消消气!这也只是你的猜测,南京方面一向看重你,怎么就会有那样的心思?再一个,就算他们有,有我在,谁给他们这个胆子!这里头另外有缘故,你坐下来听我说。” 一边说,他一边把手比着,要请俞故笙坐下。 俞故笙扫了他一眼,作势压下心头的火,勉强坐下来。 程永联就道:“上海对于南京来说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与其去培养一个从未接触过的,还不如维持现状。” “是吗?” 程永联被他嗓音里的笃定跟冷淡逼得,不得不笑一下,以缓解气氛,道:“就算是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这一次闹事的人会是谁。正是王继祖,还有......” 程永联说出三个字来。 俞故笙眉头蹙了起来:“方润生?” “正是。他找到冯斌,打包票要帮着南京方面北上攻打北平政府,冯斌那个混账东西脑子拎不清,一时糊涂。” 俞故笙问:“冯斌现在人呢?” 程永联道:“你放心,往后他都出不了乱子。” 要叫一个人彻底安静下来,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永远都没办法再呼吸。程永联神情淡定,像是再谈一件很平常不过的小事。 俞故笙薄唇一提:“我倒要感谢你。” “这说不上。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看得出来。要说北平跟南京内阁之中,还有多少像你这样真心为国的人,当真是少,这也是我到了这把年纪,仍不肯退下来的缘故啊!” 俞故笙眼睫半垂,又点了一支烟,半倚在沙发上不说话。 程永联道:“这个祸头子去了,后患总算不会再起。只不过事情既然出了,要想平息下来,总要一段时光。然而上海要是乱了,南京不稳,北平蠢蠢欲动,又要牵连到严锡鹤不定心。必然又要起大风波。咱们中华如今就是一块大肥肉,多少人瞧在眼里,乱不得啊!” 他说:“这也是为什么我希望泥早日回上海去的缘故。” 俞故笙道:“你确定唐韶华的姨太太能够说得上话?” 程永联道:“自然,没有这个把握,我出这样大的力气促成这一场宴会做什么?闲得发慌了吗?” 俞故笙哼了一声:“程阁老向来爱开玩笑,这可不见得。” 程永联不禁笑了:“听说你的太太来了北平。什么时候向我引荐引荐。我听说豫亲王的这个闺女,倒是一个美人胚子。” 俞故笙拧眉,朝着他斜了一眼。 程永联打哈哈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不过倾慕你太太的美名,想着要一睹芳姿,你这态度,倒有些不同。我记得从前,你可是最不在乎女子这种小玩意儿。” 俞故笙把刚抽了两口的烟往烟灰缸上一搁,沉着脸道:“程阁老玩笑莫要开过了,你喜爱去瞧谁的芳资,八大胡同只管去,我太太和那些女子不同,阁老可要记得!” 程永联见他当真染了怒容,忙道:“是我唐突了俞太太。” “不过你我相交多年,当真的,还未曾见着你为了哪一位女子,即便是你家中的姨太太,这样看重过。” 程永联很认真严肃道:“小老弟,你对俞太太看重,可不能泄露出去叫人知道。像咱们这样的人是不能够有软肋的,一旦叫人知晓了,你要危险,你的心上人,更是危险。” 俞故笙眸光暗了暗,眉间微拧。 他道:“晚些时候我携内人同赴宴会。先走了。” 说着,便起身离开。 程永联没有再留他,而是把人一直送到门口。在俞故笙将要上车之际,程永联把他喊住,在他耳朵边压低了声音道:“我的人查出来冯斌跟东洋人有密切往来。这一回金奕鉴之死,恐怕也跟东洋人有关系。上海之乱,自然也脱不了关系。不过,方润生这个人倒是没有什么可疑的,恐怕是叫王继祖利用了。再有一个.......” 程永联停顿了一下说道:“王继祖这个人有多少能耐,你也瞧在眼里。背后还有谁在运作,我暂时未找出来,恐怕要劳烦一劳烦你了。” 俞故笙蹙眉颔首,道了声知道了,便上了车。 第146章 旁生枝节 俞故笙回去,已是日头半斜。才因下了一场雨而消停半日的街面上,已有穿着学生装的游行队伍再次开始举着抗议大旗大声喊起口号。 汽车夫按着喇叭想要穿越人群冲过去,俞故笙手在他椅背上拍了拍:“跟在后面。” 汽车夫应一声“是”,放慢车速,慢慢跟着那群游行示威的学生。 就听到一声一声的口号在喊: 反对政府敷衍了事,彻查费先生死因! 反对流氓统治,俞故笙滚回上海! 还我太平!还我太平!还我太平! 那些学生骂他,俞故笙一点儿不见生气,反而半翘着嘴角,视线斜看着外边精神亢奋的男男女女。 忽然,也不知道是汽车夫脚下疏忽,还是前边游行队伍的拥挤,车身有一个小小的颠簸。 汽车夫慌忙把车子歇下来。 俞故笙蹙眉,脸上浅微的笑意顿消,他道:“下去看看!” 就见一对年轻的学生情侣半蹲在汽车前边。他们身后,正在游行呐喊的队伍听到身后声响,也都停了下来,熙熙攘攘围拥上前。 汽车夫跑回来说:“不是咱们的汽车撞的,是那个小姑娘自己踩到石子儿崴了脚,好像骨头折到了。” 俞故笙道:“你把人请上来,送他们去医院。” 汽车夫就下来,把俞故笙的话一传达,立即就有学生上前来要感谢他。然而在看到后车厢坐着的人,那学生脸上的感激瞬间就变成了愤慨,指着俞故笙的鼻子,扭头就喊:“俞故笙老流氓头子就在这里!” 又转过来咒骂俞故笙:“你装什么好人?北平弄成这样,就因为你!” 他一嚷嚷,刚还围着那对男女的学生也有拥过来,骂骂咧咧。 俞故笙稳坐不动,汽车夫被挤在人群里不得动弹。 俞故笙斜睨了那杵在窗户边的学生,眼皮掀起来,朝着汽车夫看了看。 汽车夫立即挤出去,在那些学生回神来逮他之前,跳上了车。 俞故笙道:“稍后把车停到前边汽车行,你回来带他们。” 汽车夫得令,一脚油门踩下去,那些学生到底也怕死,见着车子往前冲,赶紧都让到一边。 汽车夫把车子停在汽车行,又转道回去。 俞故笙给了他钱,让他好好替那两个学生安排。 汽车夫不大明白,那些学生显然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这样一个大人物,何必纡尊降贵的还去讨好那两个穷学生。 把人送到医院,交了医药费,虽心里不服,汽车夫该做的一样不少。他是程广琏借给俞故笙使的人,规矩还是有的。 那两个穷学生,男的一个还愤愤不平,不满女学生为什么要接受俞故笙的帮助。 女学生在一旁抽抽噎噎,嘴里说:你只知道抗议,连看跌打损伤的钱都没有,你要我因为这一点儿小伤成为跛子吗? 汽车夫听了一阵,摇摇头。乱世当中,能求一口饭吃就不容易了,也只有这些不知疾苦的学生天天做梦,这也抗议,那也抗议。被人牵着鼻子走。他们是不晓得,自己现在还能好好的游行示威,正是他们口中流氓头子的功劳。 他敲敲门进去,把钱放桌上一放,道:“这是俞先生给两位救急用的。” 那男学生冲过来一把抓住就往汽车夫身上扔去,嘴里叫骂着:“我们用不着流氓打家劫舍靠赚不义之财得来的钱!” 汽车夫气得反过来就骂:“什么叫打家劫舍?我看你们一天到晚不是打这家的店铺,就是逼那家不准卖洋货!害得老百姓日子不好过!谁不义?最不仁义的就是你们这帮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的小畜生!” 那男学生听了,粉白的脸孔面红耳赤,青筋直爆,跳起来就要冲上前揍他。汽车夫不愿惹了麻烦回去挨一顿骂,兴许还要叫工作丢了,忙开了门逃出去。 那女学生急忙过来拉男学生,她半躺在床上,这么一着急行动,才刚接好骨的那只脚踩到地上,被尖锐石子儿刮出来的伤又裂了,疼得她“哎哟”一声,整个人朝着地上扑过去。摔得嘴唇磕破了皮,都见了血。 那男学生赶忙过来扶她。 女学生把他的手一甩,恨恨道:“你去啊!去把钱还给别人,还在意我干什么?” “刘圩,你到底看没看明白自己的处境?我不是反对你参加游行,可是没有自己的思考,没有自己的判断,他们那些人说怎么样,你就去怎么样,这就是你要的改变吗?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你说,应该是什么样的?” 男学生也发起火来:“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姜南英,你就是吃不了这个苦,你见着俞故笙这样有钱,你就看上他了是不是?” 女学生脸色涨红,指着门喝道:“滚!你给我滚!” 男学生瞪大了眼睛望着她,狠狠望了她两秒,起身,拔腿就往外走。 门甩得“砰砰”乱响,那病房里传出来女学生悲呛的哭喊声,从房间里一路延伸,延伸到外边走廊上。 汽车夫是不知道后续这些事情的发生了,他办完事情之后,就去跟俞故笙报告了一声。 俞故笙站在房间外,听汽车夫说完,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汽车夫便退了下去。 他身后的门被人拉开,金穗心仍有点儿睡眼惺忪:“回来了。” 俞故笙看她穿得单薄,把身上的风衣脱下来,往她身上裹:“睡得好吗?” 金穗心摇了摇头:“乱梦颠倒的,像睡着了,耳朵却又听得毕清。” 俞故笙笑道:“不要紧,你好再躺一会儿。” “不躺了,越躺越懒。” 他扶着她往里走,又问吃了什么。 金穗心被他一提,倒觉得肚饿起来。 俞故笙看她不说话,就晓得今天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不禁板了脸。喊了人过来,道:“叫你们记得让太太喝了燕窝再睡,怎么记性不好,一个两个都给忘了?” 那被喊过来的老妈子被他沉冷声音一喝,不禁哆嗦了一下,犹犹豫豫道:“原来是要这样子办的,可太太一直未醒,厨房里的燕窝又叫余小姐拿走了,所以.......” 俞故笙发了火,随手抄起一只烟灰缸砸过去:“什么余小姐!你敢在我面前扯谎!昏了你的头!” 第147章 他的内心 眼见俞故笙要发火,金穗心慌忙拉住他。朝着那老妈子使了个眼色,老妈子吓坏了,赶紧逃出去。 俞故笙还余怒未消的模样。 金穗心握了他一只手,望着他细细打量:“你怎么了?平日里,对着底下人,你总是很好说话。不过是一碗燕窝,也不见得就要发这样大的火。” 俞故笙微阖了下眼,他突然而来的暴怒,并不单单只是因为那一碗燕窝。底下的人没有按照他的吩咐办事,他自然是不快的。然而,他刚才的骤然之怒,说是因为这一件事,倒不如说是因他察觉到自己对这样一件简单的事都可能无法掌控而起的一丝难察觉的惶恐。联想到程永联对他所做的那个提醒,俞故笙深吸一口气,反过来把金穗心的手牢牢握在手心里。 “凤箫?” 她看他只站着不说话,有些担忧的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俞故笙收回视线,将她晃动在跟前的那只手也一并抓住:“这些人做事情是不能叫人放心,还是早些回上海的好。” 谈到上海,金穗心心里总是有一分顾忌的。 她抿着唇不说话。 俞故笙微笑了一笑,抬手在她下巴轻轻一点:“怎么,担心?” 金穗心很诚实道:“是担心。” 俞故笙便笑了,一只手扶着她的腰,把另外一只手覆到她腹上,带着几分调笑的意思道:“你还有一个免死金牌,怕什么。” 金穗心也忍不住抬高了下巴被他逗起玩笑的兴致来:“正是因为这样才要害怕。我可记得,你曾经是怎么样对待三姨太的。” 俞故笙蹙眉:“好端端的,说起她来做什么,你也不忌讳。” 金穗心仔细看了看他面上的神色,倒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模样,似乎的确单单是因为忌讳。她心里有一分触动,想要问,但是转念一想,对于男子来说这种事情总是不大好开口的,更不要说是在自己的妻子面前。 金穗心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提得很不妙,原来是借此跟他笑闹一番,不想却戳到了一个不好去碰的地方。她想了想,转了话题:“你刚才回来的时候,见到小凤姐了吗?” 她提起来,俞故笙才回过神,那老妈子似乎也提了一个“余小姐”,难道...... 看到俞故笙投来疑惑跟不大认同的目光,金穗心有点儿心虚的点了点头:“她说没有地方可以去,我想着,她这一路上总算是照顾我,就这么丢着不管不顾,似乎也太说不过去了一点儿。” “所以你就让她登堂入室?” 俞故笙面上很快的染了一层冷色,金穗心也知道自己未曾和他商量就点了头让人住进来,的确不大妥当。可是....... “我也跟她说明白了的,等你回来,咱们商量一商量,究竟怎么样安排,并没有说就让人住下来。” “她就是看着你心软!特意在我不在的时候来跟你要一个好!” 俞故笙大约是真有些气着了,他一只手插在腰上,在金穗心面前绕着走了一个圈,道:“你究竟知不知道,她对......” 他站住脚,板正了面孔,抬手朝着自己一指,道:“她想要借着你上位呢!也只有你还傻呵呵的给人搭桥铺路!” 金穗心眼睛睁大了,朝着他定定的一看,隔了三两秒才反应过来。 “你是说,小凤姐对你有想法?” 俞故笙严肃的面庞没有一点儿动静,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看。好像是在质问她,怎么着,难道他还没有这样的一种魅力? 金穗心忍着笑,伸出一双小手来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看,从嗓子那里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嗯”来。 “是瞧着挺招桃花的。” 俞故笙把她两只手往掌心里一握,沉着眉头:“你就半点儿也不担心。” “我担心什么?” 她丢开他的手,背过身去,声音很轻:“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始终都不会是我的,担心也不能够阻止什么。” 俞故笙宽厚的手掌按在她肩膀上,轻轻将人翻转过来,他微低着眉,眸光清亮:“虽不能阻止,但能够防患于未然。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在意?” “嗯?” 她闷闷的不说话,只脸上发热。这种话,怎么好意思讲出来。 他偏不让她避开,非得要将她微垂的脸抬起来,直到两人的视线相接。彼此之间呼吸交融,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似乎都能感到一点一点燥热升腾起来。 她嗔了一下:“别闹了。” 嗓音软软的,似能滴出水来。 俞故笙面上带笑,有着极好的耐性:“你还未答我。” 她又垂下眼去,脸红到脖子那里沾了一点儿红晕:“这种话也只有你才能问得出来。也不臊得慌。” 俞故笙“哈哈”的笑了两声,用力把人往怀里一箍,胸膛都在震动。 她贴在他那震动的胸膛上,在这一刻是感到天地安和的。 在意,她想她是在意的了。否则,余小凤问她的时候,她尽可以一口答应下来,何必那样犹犹豫豫的? 只是,要她大刺刺的说出口来,总还是有一点儿为难。 “你不晓得你丈夫是什么样的人?最好是你想得到的肉麻话都能来跟我说一遭,你瞧我害臊不害臊。” 他笑了一阵,压在她鬓角耳旁哑声低语。 金穗心被他臊得吃不消,抬手在他腰那里轻轻拧了一把。 俞故笙推开了她来,眸色暗得吓人,浓浓都是欲,呼吸也沉了些:“明晓得自己的身子,还要来撩拨我,稍后吓得缩脚又是你!” 金穗心忍不住要笑,边笑边要躲开他。 正当这个时候,外边有人敲响了门。 俞故笙跟金穗心互相望了一眼,就听到外边余小凤的声音响起来:“穗心,你在吗?我给你拿燕窝过来了。” 她一提到“燕窝”,俞故笙就想到刚才老妈子说厨房里温着的一盅“燕窝”叫她哪去了,他脸孔一板,刚才的那一点儿柔情蜜意都消退了去,脸色黑得很。 三两步走过去要开门。 金穗心见着他那样子要发火,忙过去,挡在他跟前,连声说:“我来开。” 第148章 他算计好的 俞故笙没跟她争,眼神示意,叫她开门。 金穗心顿了顿,心道余小凤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想着余小凤见还不开门,这就会离开。 谁晓得余小凤是打听清楚了,俞故笙回来了,在房里,才特特赶过来的。 他们这边不开门,她就故意再把那门敲得响了一点儿。嘴里拔高道:“穗心!我是小凤,你不给我开一开门吗?” 俞故笙盯着她的眼已是警告重重了。她要是再不开门,他必然要把她拎到身后,自己来。 金穗心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把门打开。 “穗心。”余小凤先见着她一笑,把手里的汤盅递到金穗心手里,跟着进来,站在俞故笙面前,撩了撩耳旁微卷的一缕发。 余小凤自诩长得不错,又是丰乳肥臀的,在北平时,也是胡同里出了名儿的美人,多少贵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不信俞故笙是个例外。 却见俞故笙眼神清淡的在她面上扫了一圈,对金穗心道:“稍后到书房来。” 就越过金穗心往外边去了。 金穗心晓得他这是给她机会自己处理,心中不免感激。 可余小凤不晓得,还当俞故笙真有什么要紧事得去处理,十分遗憾的痴望着俞故笙离开的方向,回过头来还问金穗心:“俞先生什么事情这样忙,连坐一会儿的功夫都没有,他不是才刚回来吗?” 要说俞故笙之前说余小凤对他有点儿那方面的想法,金穗心还要笑他的,可见着余小凤一点儿不避讳,直勾勾盯着俞故笙瞧这场面,金穗心是全然相信俞故笙所说了。 女子跟女子之间,哪怕再要好,只要那个人是你的心上人,必然是很难跟别人分享的。俞故笙在娶她之前有三个姨太太,金穗心已是不得不忍受,眼下再多一个,她哪里会肯?再者,俞故笙的意思,也很明显是不愿意叫余小凤抱太多别的心思。 金穗心清了清嗓子,把余小凤被俞故笙勾走的魂魄给吸引了一点儿回来。她走过去,挡在余小凤面前,把门关上。 半转过来,微笑道:“他一向都是很忙的。” 又问:“我刚才也跟他说过了你的情况,故笙的意思,要帮你赁一间房子,就在离着我们这里不远的地方,环境很好。或者,你先前也跟我说,想要去上海的,他可以叫几个人,送你过去。我已经耽误了你不少时候,不能再连累你办不好事情。你看怎么样呢,小凤姐?” 金穗心话里话外是不好意思连累她,但是停在余小凤的耳朵里,那就是金穗心不肯叫自己住在这里,沾她的光。 余小凤也不是什么蠢人,她惯常做表面功夫,脸上一笑,道:“那我就要多谢穗心你替我着想了。只是事情既然耽搁了,这一时半会儿的赶过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你跟俞先生也迟早是要回上海的,不如就等一等,咱们路上做个伴儿,好着呢!” 金穗心眉心微蹙,还要再说什么。 余小凤把手往她捧着燕窝的手上一握,半侧过身去,在金穗心耳朵边道:“穗心你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燕窝鱼翅吃得多了,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像我这样一日起来就要为三餐奔波的可怜人的苦,你是不知道的。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心的,就留我几日,让我也尝一尝燕窝鱼翅的味道,往后再回味起来,嘴里也甘甜,是不是?” 说着,就把金穗心的手往她胸口一送,笑着往后退了一步,开门出去了。 金穗心默然看了看手里的汤盅,不禁叹气,这倒是被俞故笙说中了,真的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那被关上的门很快被人再度从外头打开来,俞故笙看她小脸微垂的模样,就晓得她没有把事情办成。 过来把她手里的汤盅接了过去,俞故笙看了一眼,喝得差不多,单单剩了两口。这个女人倒是很嚣张。 他把汤盅往一旁的纸篓里扔了,握住金穗心的手。 金穗心无奈的抬头朝着他看了一眼:“我说给她赁个房子另外住,又或者给她钱,叫人送她去上海,她都不肯。还说要在这里多吃两天燕窝鱼翅。” 俞故笙轻笑,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性子太软,被人说两句就没话好讲。这里谁做主?就这样三言两语被挡了回来,你倒是很给她脸面。” 金穗心咬了咬下唇:“她到底是帮了我的,做得太过,不大好。” 俞故笙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贪得无厌的小人比不知所谓的莽夫更惹人嫌恶。你当她是好心带你过来,谁晓得她心里没有点儿成算?” “不能吧。” 俞故笙又是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他再多说下去,不但显得他为人小肚鸡肠不大方,也很容易叫她心里引起反感来。便转了话题道:“明朝夜里有一个宴会,你跟我一块儿过去。” 一边牵着金穗心往里走:“我有一点儿事情要交代你。要是顺利,咱们宴会上下来就离开北平,回上海。” 金穗心微微张了红唇,像是要问什么。 俞故笙笑了:“她想要在这里多住几天,那就让她住。我会跟程阁老说,叫他多备点儿燕窝鱼翅,叫她吃一个够。” 金穗心眼皮往下耷了耷:“怪不得你刚才由我去跟她谈呢,原来是早就算计好了。” 俞故笙把她往怀里拥了拥,不禁叹出一口气,眼中有几分忧色:“我也想我能都算计好,算得滴水不漏,才放心。” 金穗心未从他口中听出什么异样来,她的心思在他所说的明天夜里的那一场宴会里。虽他才只说了一句,不过听他口气来瞧,倒是很要紧的样子。 他这要算第一次带她出席公众的场合,且是带着任务去,金穗心还是有点儿担忧的,她问俞故笙:“明朝宴会上你要我做什么事?很要紧的吗?” 俞故笙想了想,附在她耳边低语。 金穗心双眸微睁,十分惴惴道:“可行吗?我怕我办不到。” 俞故笙握住她的手:“你办得到,那姨太太曾是豫亲王府的一个妾侍。” 第149章 侍妾 假如明天夜里顺利,他们就不会再回到这宅子里来。俞故笙还有些事项要在离开北平之前处理完,就让金穗心先休息,他在书房里做事。 半夜里,俞故笙把最后一份文件丢进火盆里,看着火舌将纸张尽数吞没,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他眼中有一丝疲惫,抬头朝着书房门口望去,起身走了过去。 俞故笙以为金穗心见他还不回去,放心不下,过来寻他,因疲惫,他开了门未仔细瞧,就把来人一把抱在了怀里,长长吐了一口气。 然而怀抱里的触觉显然与印象中的并不相同,俞故笙忙松开双臂,往后退了一步。 就见余小凤粉面含羞的微低着头,两手扭在一块儿:“俞先生。” 俞故笙太阳穴处“突突”的跳动,要发火,还是压了下来,声音冷得不像话:“什么事!” 余小凤轻声道:“我有一点子事情想要跟俞先生说。” 她朝着俞故笙身后瞧了一眼:“我能不能进去说。” 她眼珠儿滴溜溜的朝着俞故笙转悠,嘴角微翘,一身薄如蝉翼的睡裙,在她故意曲起修长白嫩双腿时,令里头风景若隐若现,正是媚态顿生。 俞故笙眸色变了几变,薄唇微抿着往上一牵,看了她一眼,他往后让了一步。 他肯让她进去,可见他对她也是很有想法的。余小凤按奈不住心中的喜悦,脚步轻快的迈进书房里头。一只手已主动去解衣裳的纽扣,半转过身去,就要往随后进来的男子身上扑过去,谁晓得却听到身后“砰”一声,门竟然被关上了。 余小凤慌忙跑过去,要把门打开。 外边响起了锁门的声音。 余小凤不禁慌了,急忙喊道:“俞先生!俞先生你干什么?你放我出去!” 然而外边只有脚步声渐行渐远的声音。 要是到现在她还没想明白,那也真是痴了!俞故笙这是看穿了她想做什么,叫她自己往这个陷阱里跳,要惩治她呢! 书房里的火盆还未熄灭,房间里因烧了那样多的纸张满是一股呛人的焦味儿,方才还未觉得,才待了几分钟,已让人吃不消起来。 而火盆里的火渐渐熄灭之后,房间里的温度也紧跟着降了下来。 余小凤过来之前就是抱着跟俞故笙欢好的念头来的,身上自然不能够穿太多。眼下这景况,简直把她往死里折腾。 又呛又闷,更是冷得浑身发抖,她不能够开窗通风,开窗更加冷。也不能够从唯一的窗户跳出去逃生,这里是三楼,跳下去,死是死不了,要是断了手脚,不也一样要她的命吗?怎样叫喊外边都没有人理会,余小凤这会儿已悔得不行了,她只当金穗心是个好拿捏的,只要把俞故笙睡了,什么事情都好办。谁想到,偏偏是叫她栽在了俞故笙身上。 余小凤在三楼靠边角,况且俞故笙先前就交代过,没有他的吩咐,谁都不好去三楼,更加不能够去靠近书房。他不担心会有人半道上去把人放出来。不知好歹的人,就该给她一点儿教训。 他进房,房内壁角上方一盏小灯亮着,昏黄而温暖。金穗心侧着半个身子,被子盖在肩处,睡得正好。 这温暖令他眉间疲惫和心中郁愤都消减了去,他上床来,连人带被把人往怀里带。 金穗心被他一搂过来,惺忪着眼睁了睁,见着是他,便醒了:“这都几点钟了?” 俞故笙道:“两点钟不到点儿,还早,睡吧。” 金穗心揉了揉眼睛:“你才刚忙完?” 俞故笙“嗯”了一声。 金穗心便道:“那你睡一会儿,我起来了。你到我这边来,被子里还是暖的。” 一边说,一边要从他怀里挣出去。 俞故笙抱着她不让她动:“不用,这样就很好。” 金穗心还要说什么,他长臂伸着,把一旁的灯拧开了。 灯光乍亮,金穗心眨了眨眼睛:“怎么了?不睡吗?” 他道:“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说完再睡。” 金穗心努了努嘴:“我也没怎么,就叫你看出来了。你是孙悟空吗,长了一双火眼金睛。” 俞故笙捏着眉间笑:“贫嘴。我是孙悟空,你是什么?猪悟能?” 金穗心抬手去挠他的脸,嘴里愤愤道:“再胡说,挠花你的脸!” 却只是小猫爪子抓了两下,转而接了他的手,在他眉宇间用力的捏着,一边问:“疼吗?” 俞故笙身体往上坐了一点儿,任由那一双柔嫩的小手在他眉间运作,闭着眼睛很有些舒适道:“不疼。” 金穗心默了默,才道:“我是想问你,你说唐韶华的姨太太曾经是豫亲王府的妾侍,那你晓得是哪一个?我阿玛娶我额娘前,房里有好两个妾侍,都是祖父母给的,只是我阿玛娶了额娘之后,就将人都散了。我跟他们不曾见过面的,夜里的宴会,也不晓得能不能说上话。” “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一个弟弟。” 俞故笙静默了一会儿,将金穗心捏得有点儿发酸的手朝掌心里一握,低下眉来看她。 金穗心愣了一下,灯光照进她晶亮的眸子里,细碎的光点点闪烁,像是天幕之上最亮的星子。 她红唇动了动,半晌才道:“你是说......” 敏杰不是她额娘生的,是阿玛在外头当外交官时与旁人生的,后来带回来交给了额娘。那年冬天雪很大,她额娘身子笨重,在雪地里滑了一跤,把将要出生的小弟给摔没了,正做着小月子,阿玛就把人带回来了。额娘是个心善的,并未因非自己生的而怠慢敏杰,反倒是帮着阿玛瞒过了外头,只说敏杰也是嫡出。 那个生下敏杰的女子究竟是谁,为什么她不跟着阿玛回来,谁都不晓得。直到阿玛离世,他都未提过这个女子,而俞故笙现在说的唐韶华的姨太太...... 金穗心摇了摇头:“不能够,不能够......” 她不相信,也不敢相信。敏杰的额娘竟做了北平政府要员的姨太太,这,这...... 俞故笙将她的手握着轻轻捏了捏:“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不过是个外人。” 金穗心眸心闪烁,很是楚楚的仰头看他。 他黑眸似有奇异的镇静能耐,直看到她心底里去,他说:“你现在是俞太太,旁人都和你无关,记得了?” 第150章 阴冷与诡异 她不应声。 俞故笙又捏了捏她的手:“十一,往后你要经的事比这严重,比这荒唐的,多得多。你跟了我,就要晓得,你这一辈子都不大可能顺遂。” 金穗心垂下眼帘:“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他不叫她避开,转而捏了她的下颚,叫她抬头看着他。 他眸色很深,其中别有一种坚毅。 “十一,我会尽我所能来护着你,但你也要懂得怎样自保。一个人,只有学会了自保,才能够不让任何人欺负了去。在这之前,第一要紧的,你所能承受的一定要比欲害你的人来得多。这一次,只当是一个尝试,往后......” 他未再往下说,眉目一顿,道:“不早了,再歇一会儿,我明早还要去跟程阁老碰头。” 说着,就要关灯。 金穗心却忽的抓住了他的手,她目光灼灼的望着他:“你是把我放在心上,做了决定了是吗?” 俞故笙一怔。 金穗心很坚持的问道:“是吗?” 俞故笙眉心微拧,看着她的眼色幽深似谷,玄默似海,他未回答,只将人往怀里紧紧一搂。以他的行动叫她知道,她要的答案。 他怀中很暖,听着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就像是到了这辈子必要到的归宿。 归宿,金穗心在口中喃喃了着,从前,阿玛总会跟她说,叫她不要轻易相信交际场中那些油嘴滑舌的小子,说女子这一生最要紧的不是古来就以为的,找一个男子做归宿,而是要自己变得坚强聪慧,做自己的归宿。可是这一刻,她依着他,却忽然想到,古来说男子是女子的归宿,也并不是没有道理。一个人再坚强的往前走,冷了累了,到底还是想要有一个人给她一个胸怀,让她靠一靠。 阿玛所担忧的,是她太过依赖一个男子,而丢掉了一个女子的自尊跟人格。 所幸的是,她所依靠着的这一个胸膛,并不只是想要给她一个依靠,他像阿玛一样,同样希望她能够变得坚强,能够拥有自己保护自己的能耐和勇气。 老天终究没有太亏待她,她总算还是得到了这样一个相契相合的丈夫。 “闰之”,她倚在他怀中,微阖着眼,满腔柔情道,“是我阿玛给我起的小名。他说,古来女子之名有闺名一说,往后,要叫珍爱我的人晓得。你,别像旁人一样,叫我十一了罢。” “润之?” “随风潜入夜,细物润无声,阿玛他不想我往后嫁的人怎样大富大贵,他说,只要平平淡淡,细水是长流。” 俞故笙微叹了一声,指腹在她颊边软腻轻轻的抚着:“你跟了我,想要平平淡淡,恐怕不能够。但我予你,必然是细水长流。” 金穗心稍稍往上坐了一点儿,朝着他看:“你当我是个柔软懦弱的人吗?凤箫,我愿跟你说这样一番话,你还不晓得我的意思,那要算我看错了。” 俞故笙掐着她肩膀的手用力紧了一下,面色也有点儿凝肃起来。 金穗心便笑着伸手在他绷紧的脸皮上刮了一下:“一个人尚且道路险阻,只要你是真心待我,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你我两个相扶相持又有什么可怕的?” 俞故笙眸心闪烁,定定的看着她:“倘若因为我的缘故,叫你陷入性命威胁的境地,你要怎么样呢?” “大不了就一死罢。我虽然不敢说我绝对的不怕死,但是我想,人在死之前总有那么一点儿无法控制的恐惧,待过去了,也就结束了。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这样坦然的跟他谈到生死问题,看似很无所谓,可他晓得,她这样的年纪,尚未经历那样多的生死大关,总有一点儿懵懂而冲动。 俞故笙微微笑了,那笑中有说不出的欣慰、担忧,也有无奈。 将人往怀里抱得更紧一点儿,他像是在发誓般,郑重说道:“不论发生什么,在我有一口气在,总不能叫人害了你。十一,不,润之,我只有一件事要请你千万记在心上,我对你,唯此一人。” 金穗心心中慰藉温暖,那暖,像是春来日暖,周身都浸润在柔软阳光中的温软。她伸手抱住他的腰,算做是回应了他。 隔天一早起来,俞故笙叫人去三楼书房,把余小凤给放了出来。 彼时,金穗心还在睡,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余小凤在书房里冻了一整夜,又呛了半夜,出来时,整个人都是僵硬呆滞的,看到俞故笙,她眼中露出惊慌,连忙要后退着躲。两个大汉把她一左一右架着,不让她逃走。 俞故笙半掀眼帘,不很在意的扫了她一眼,声音慵懒道:“你敢把主意打到我这里,留你一条命是看在我太太的面上。往后,再不准出现在穗心面前。”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把人丢出去。 余小凤还想要朝着楼上喊两声,然而嗓子哑得不像话,她一张嘴,就好像能从嗓子眼里冒出一团的黑烟来。 那两个壮汉把余小凤朝门口一丢,跟着丢下来的是她在客房里的一包衣服,旁边扔下的是一叠钞票。 其中一个大汉说道:“这是笙哥给你的钱,当做感谢你带我们太太来北平。快走吧!” 说着,就把那铁门“砰”一声关上了。 周边有路过的人往这儿瞧,余小凤咬着牙,又恨又羞愤的伸手去搂丢在地上的衣服,抓了那一叠钞票,她趔趄的要爬起来。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很恰当的扶了她一把。 余小凤诧异之下朝着对方看过去,竟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 面上看着是国人,但又有些异国风情。 那男子微笑看着她道:“余小姐还好?” 余小凤一愣,犹豫的试探道:“你是......我们认识?” “余小姐是八大胡同里的名人,当然认识。”那男子眼皮一挑,斜了旁边的铁门一眼,“这点钱就把余小姐打发了,余小姐不觉得委屈愤怒?” 察觉这人抱着意图来接近她,余小凤很快把手抽回来,摆下脸,拿着东西就走。 那男子在她背后道:“余小姐要是想来寻我,到八大胡同处找一个叫王宗的,我等着你,余小姐。” 余小凤顿觉背后一阵阴冷,她疾步快走,等过了一条道儿,回过身来再往后头看,刚才那地方,半个人影也没有。 第151章 白操心 昨天夜里,俞故笙说他们出席宴会之后就会离开北平。金穗心便想到余小凤。不论余小凤是否真的对俞故笙抱有某种幻想,她欠着她一个人情,在离开之前,且听她有什么打算,尽力稍微替对方安排一下,也算是还了她这个人情。 然而金穗心让人去请余小凤过来的时候,却得知余小凤一早已经离开了。 金穗心问余小凤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家里的人都是得了俞故笙吩咐,不得在太太面前乱说的,自然没有人敢透露余小凤昨天夜里被俞故笙关在书房一夜,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情况。只说余小凤突然记起来还有旁的事情要忙,见太太仍在房里睡着,着急要走,就只道跟太太说一声,便走了。 又跟金穗心说,先生早上听着,就让人给了余小凤一些钱,做路上必须的用场。 金穗心倒是能够相信俞故笙会办到这一点儿,他原本的想头就是给了钱,就算了结了这段人情。 想到俞故笙对余小凤的不喜,而余小凤当着自己的面毫不掩饰对俞故笙的企图,金穗心便也没有再去多问,想着,这样能够完结,倒也没有什么不好。 下半晌的时候,有个说是锦美绸缎庄的老板过来,给金穗心带了一身秋香色绣金线的旗袍来,外边是一条织锦长披肩,配得颜色刚刚好。 再又有珠宝行的老板送来了一串珍珠项链。 都是俞故笙吩咐了,让她稍后去宴会时候穿的。 珍珠是最中庸的饰品,在今天夜里的宴会上,必然少不了高门贵户,她戴着个刚刚好,既不显得招摇,又衬得人玲珑剔透。再一个,金穗心肤色比旁的女子要白一些,秋香色的雅,珍珠圆润的亮,再加条锦上添花的织锦披肩,很能把她的长处有显现出来。 绸缎庄的老板等着要看衣服出来合不合身,金穗心便上楼把旗袍换上了。她年纪虽并不很大,但是身段却很好。平日里穿长裙时不大显得出来,眼下已亮相,就把边上几个伺候的丫头老妈子看得直了眼睛。虽说金穗心面庞长得是好的,但是一个女子,假如只是面貌好看,总不是十分之十完满,要是有一副好身段,那才叫上上等的美人。 老妈子们私底下说,难怪俞先生瞧不上那个卖弄风情的余小姐,原来这太太才是一个的的确确的美人。 绸缎庄老板又帮金穗心把腰身收了收,说了两句漂亮话,这就告辞了。 金穗心这就上去把衣服换了下来。望着镜子里的人,她倒是有一点儿感慨。眼下还瞧不出来,再过上几个月,肚子就大了,这些有腰身的衣裳都不能再穿。不知怎的,在有一点儿失落时,更有一点儿喜悦之感。这大约就是一个女子将要从妙龄少女到孕育为人母的微妙心境了。 俞故笙下午回来得挺早,宴会在夜晚的八点钟开始,他们要稍微收拾一番,还得去跟程阁老见上一面,就当是道别了。 见过程阁老,他们就会一道前往宴会场,金穗心换上衣裳,准备跟俞故笙出发。 俞故笙在楼底下接了一通电话,不知道是哪里打过来的,他提着话筒听对方说话,脸上有凝肃的神色,眉头也皱得很紧。 应一声,道:“不要跟我说好不好办,我只要你办得到!” 说完,把电话一挂,转过身来预备接着等金穗心。 然而他一回头,却见着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子立在旋梯旁朝着他微微的笑。 面庞如玉,肤白胜雪。剔透得像是个水晶冰雕的漂亮人儿。那微微一笑之中,有一些些的揶揄,更有柔柔的温情。她一双水波潋滟般的眸只落在他身上,令人仿佛置身在春暖水潭之中,周身的舒畅,通体的安宁。不由的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喜悦来,那喜悦渐渐发芽成长,转瞬间就如藤蔓,占据了他整片荒芜的心海。 俞故笙三两步上前,薄唇抿着微笑,眼睛直勾勾打量着她。 金穗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要说什么,他握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跟前。 “我太太天下难得。” 她一笑,故意问:“难得什么?” 他瞧着她眼里的一点点狡黠,低下来,在她耳边哑声道:“难得契合我心。” 金穗心抿唇一笑,手在他掌心挣了挣:“不正经。” 俞故笙贴了贴她雪嫩的脸颊,语声呢喃:“对着自己的太太,太正经了该打。” 外边阿坤一头撞进来,没想到竟然见着这么一副场景,忙不迭要扭头再往外走。 金穗心瞧见,忙在俞故笙掌心里挠了挠。 俞故笙顺着她视线望过去,阿坤正好要往外躲呢! 俞故笙沉了嗓子:“回来!” 阿坤转过来,朝着俞故笙“嘿嘿”的笑了一声,喊了声“笙哥”。 又看向金穗心,恭恭敬敬叫了声“太太”。 金穗心点了点头,因晓得阿坤进来必然是找俞故笙说事情,就道:“我楼上去拿包,你们聊。” 这就要走。 俞故笙抓了她的手不放,喊了一个老妈子过来,道:“太太的包落在楼上,你去帮着拿下来。” 金穗心低声道:“你们不是有事情要谈?” 俞故笙不以为意的带着她坐下:“没什么好瞒着你的。” 又看向阿坤:“说罢。” 就算是二姨太,阿坤来跟他回话的时候,二姨太也是要回避的。那二姨太还是俞故笙很信任得利的一个“帮手”。 阿坤再把眼睛悄悄的朝着金穗心打量了一打量,心道,笙哥对这位新太太,看来是比二姨太还要看重了。 因此更吧态度放得尊重了几分。 阿坤道:“上海的消息,季先生不见了!青龙帮眼下群龙无首,王继祖带了方润生把几个老前辈都给抓了起来,连俞家的宅子都被他们占了!” 金穗心一听,倒是吓了一跳,忙往俞故笙看去。 他倒很是镇定,只蹙了蹙眉头,问:“二姨太他们人呢?” 阿坤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消息。” 俞故笙颔首:“你出去,这件事我晓得了。” 阿坤应了一声“是”,退了出去。 金穗心连忙问:“二姨太他们会不会有什么不测?这是你急着回上海的缘故?” 俞故笙捏了捏她的手心:“她那样待你,你还担心他们?” 他一笑:“恐怕要你白白操心了。” 第152章 承诺 金穗心不大明白,待要再问,俞故笙屈指在她粉唇上点了点。 就见楼上老妈子下来,拿着金穗心的手包,送到跟前。 等着老妈子出去,俞故笙才扶了她的手起来,两人一边往外走,他在她耳边低声道:“不必担心,他们人在南京。” 金穗心微愕的要转头看他。 俞故笙道:“上车了。” 手捧过她脸颊,上去亲了一亲。 在外人看来,两人只是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这样做,很显然是防着谁。 车子是阿坤开的,待上了车,从宅子里开出去,俞故笙才松开一直搂着金穗心的胳膊,稍微坐正了一点儿。 金穗心拢了拢肩膀上的披肩,道:“宅子里有什么人需要避着吗?” 俞故笙未开口,阿坤在前边说道:“太太不晓得,这人哪,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不论是什么事,要不是自己最可信任的,最好是防着一点儿,有句话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么!” 他笑嘻嘻的扭头朝着俞故笙一望:“笙哥教的!” 阿坤是个看上去还很年轻的少年,不过平时总是板着一张面孔,随时随地都绷紧了下巴亥,硬是叫人看上去多了几岁。他这样一笑,倒是显出少年气来。 金穗心微笑道:“阿坤,你今年多大了?” 阿坤道:“要满二十了!还有两个月!” 金穗心点点头:“那就是十九岁,我今年十六,过了年要十七,咱们只差了两岁。” 她是很随意的说的,放在膝盖上的手却突然被人一握。 俞故笙低头看她的眼色有点儿锐利。 金穗心笑道:“咦,笙哥你要多少岁了?我算算,你应当比阿坤大不少,和二姨太差不多年纪罢,大约还要大上一两岁,那是过了而立还有余,要.......” 她刚要说出来,双唇被人猛的嘬住,狠狠吮了一口。 阿坤从镜子里瞧见,忙把眼皮往下压,脸上是禁不住的欢乐。他从十岁起跟着笙哥,看着他好像院子里有这个姨太太,那个姨太太,可总觉得他是孤孤单单一个人。那些姨太太,哪怕是二姨太,每一个真心待他的,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身份地位,二姨太是为了他这个人,却也放不开青龙帮里的势力。眼下这个太太好,人漂亮,瞧着也温柔,最要紧,笙哥喜欢。 金穗心急拿手去推他,声音模糊:“别闹。” 俞故笙笑眼里有些得色。捏了她一只手揉捏道:“没人瞧见。” 阿坤越发把脑袋往下缩,假装自己不在车上。 金穗心咬唇,反过来在俞故笙掌心里挠了一把,别过头去不搭理他。 俞故笙知道她羞恼了,也不再去撩拨她,只握了她一只手揣在掌心里。 金穗心面上紧板着,挣了挣,挣不过他,含羞带怯的斜睨了他一眼,也只好让他去。 程阁老住的不远,阿坤把车子打了个转弯,这就到了。 阿坤过来开车门,俞故笙先下来,又到这边来接金穗心。 这是一栋仿西洋风的小洋楼,车子一开进去,就是整片的草坪,中间还有一个仿法兰西的喷水池。 金穗心把手挽进俞故笙臂弯,面上瞧着倒还好,不见露怯。 可她紧抓着他臂弯上的指尖,是显露了一点儿她的心思的。 俞故笙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别怕。” 金穗心点头说“知道”。 倒不是因为要去见一个阁老,所以令她有所担心。她打小跟着她曾做过外交官的父亲在外,要说世面,见得也并不少。什么样的达官贵人都是见过的。不过,这是第一遭她跟着他过来,由他带着去见他事业当中要紧的一个人。 这是一个仪式吧,就像是男女结婚时,总要做一个流程,在众人的见证下表明两个人要从此携手到白头的心意。 他这一次带她过来,就算是正式将她带到他的人生之中了。 他们夫妻,这才算是往一个携手并进,共赴白头的诺言里去。 程永联早前知道俞故笙要过来,已在厅里等待。听到外边有汽车开进来的声响,又听差小跑进来报告。便拄着拐杖,衔着雪茄走出来。 三个人就在这边正门处见了面。 俞故笙介绍道:“程阁老,这位是我的太太,金穗心。” 又跟穗心道:“北平内阁政府的程阁老。” 金穗心持着端庄大方的微笑,微一垂目,缓声道:“程阁老。” 程永联看着面前冰雕玉琢般的女子,眼中多少有惊艳的神色。在惊艳之中,更有一点儿怀念。 他点了点头,有几分感慨道:“豫亲王刚成婚那会儿,我到府上去拜访过。当时你的祖父母也都还在。有幸见着了豫亲王新婚妻子一面。你们母女长得很有几分相像。我见着你,就想到了当时的情景。这么一晃,物是人非啊!” 金穗心没有想到他竟会是父亲的旧相识,不免也有一些感慨。微笑道:“父亲当晓得还有人记挂他,该是高兴的。” 程永联看她虽然年岁不大,但是说话行动却都是进退有仪,在持着皇室贵人气派的同时却又显得温婉柔和,不禁点了点头。就让了人到里边去坐。 俞故笙这一趟过来,是要跟程阁老谈南京的事项,虽俞故笙不意想着瞒她,但程阁老恐有些不便的地方。所以金穗心只坐下来喝了两口茶,就请程阁老指了一个家中的老妈子,带着四处去看一看。 这一处宅子据说是某个前朝大官私下里建造的,外表瞧着是西式,内里却还保留着不少中式的模样。 金穗心往后边院子里来,果然就瞧见了亭台楼阁,比之从前在王府里见着的,并不逊色。 “咱们这府邸离着从前的恭亲王府也不远,要说看园子,还得去前朝王府里瞧,咱们这园子总比不上皇家的。” 老妈子夸赞了一番,回过来又一阵谦虚。 她这话虽然说得很无意,但是却引起了金穗心另外一桩心事。豫亲王府的宅邸未曾售卖,她被八叔金奕鉴从东南亚带回来时,地契应在行李中一块儿放着。金穗心抱着私心,未曾跟金奕鉴提起过,不晓得金奕鉴发现没有.......不晓得豫亲王府是不是还在....... 第153章 算、算账? 金穗心正当听老妈子在说这座宅子的来历,又讲到北平城这几年的变化,从前朝讲到如今,天南地北的。大约程阁老也是担心她会发闷,所以特意遣了这么一位能说会道的老妈子来陪她。 这老妈子大约是南方人,说话声音柔和,一件小事叫她娓娓道来,不但生动且十分的耐听。 金穗心便想到何妈跟小兰他们,不晓得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她也跟俞故笙提起过,但是,俞故笙只让她不要担心,却并不提及他们的情况,这让金穗心心里感到不安。 再这么一想,就想到了惠香头上。 虽然早前就晓得滴翠苑的人多少有外头人掺杂进来的暗子,可对于这几个总在她身边服侍的,金穗心自认没有夹杂多少心眼的在待他们。她总想着,一个院子里的人,尤其是她身旁的几个,总要真心换真心才好。彼此猜忌,连近身服侍的人都不可信,那日子过得也实在太过惶恐可怕。然而,惠香却叫她知道了一件事。害人之心是不可有,防人之心却是万万不可无的。 阿坤在前边跟人说话,金穗心绕着绕着,就到了前门这边来,瞧见阿坤,她抬手朝着他挥了一挥。 阿坤就跟眼前的人说了一句什么,那人很快的转身走了。阿坤三两步小跑到金穗心跟前来,咧着嘴冲金穗心笑:“太太有什么吩咐?” 虽阿坤比她还大上两岁,也不知怎么回事儿,金穗心见着他,总容易想起自己的弟弟敏杰。敏杰笑起来也有一颗虎牙啊,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有星子藏在里头。 金穗心笑道:“没有什么,正好看到你。” 便问他:“刚才跟你说话的人是谁?瞧着不像是程阁老这里的。” 阿坤看了金穗心身后的老妈子一眼,笑着说:“是跟着笙哥一道过来的,来传两句消息。” 那老妈子很识趣,在阿坤瞧她的时候,就往后退了两步,到不能听见两人说话的地界去了。 金穗心看阿坤并不好多说的样子,因也晓得自己在别人的地方上,更所谓隔墙有耳,就没有多问。 她想到近来总是见阿坤跟俞故笙报告这个,报告那个,就问道:“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跟你打听,不知道能不能够。” 阿坤点头:“太太要问什么,只管问。” 金穗心就问:“上海的消息,可都是经了你的手到故笙耳朵里?” 阿坤听到她问起上海,面上怔了一下,像是在想着她接下去可能将要问什么。他犹豫了一下,才点了一点头:“大多消息是从我这里走,不过也有一些,是笙哥亲自过问的。” 金穗心点点头:“那除了季先生和二姨太的消息,你还晓得旁的吗?我过来时未带一个人,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她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但是阿坤是听清楚了的。他沉默了一沉默,这话实在不好开口。俞家在上海的宅子起了一场大火,先是把四姨太的院子彻底烧没了,紧接着就是不远处的滴翠苑,连带着半个院子,都烧了个精光。也得亏这一场大火,季修年早安排人去折梅舍,把还在宅子里的二姨太等人给接了出来,不过滴翠苑跟萧园这两处地方,既没有主子,那些底下的人自然也就....... 这件事俞故笙早几天就知道了,阿坤得了他的吩咐,叫他不露口风。阿坤看了看金穗心,笑道:“笙哥既然跟太太说了季先生和二姨太的消息,太太就好放心一点儿。我想季先生是个做事情很完满的人,笙哥都信他,太太也可以定定心。” 他话虽然说得没有太笃定,但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叫她不必担心。金穗心点了点头,却仍觉得心头惴惴不安的。 她说:“我自己出来,未曾告知他们一声,他们心里必定着急,这是我的不对。又听说上海也不很安稳,连季先生跟二姨太都.......” 她摇了摇头,缓声说道:“在这个世道里,总是上人才被人瞧在眼里。除了事况、危险,第一个被注意、得救的,也都是上人,而底下那些做工的,天灾人祸都只能看天命,求老天爷保佑。我总是要担心他们的。” 她出生就是天之骄女。虽说那时前朝已经被推翻,但是她父亲豫亲王早前是在海外的,自然有些产业,不必像那些倚靠着前朝小朝廷过日子的遗老遗少一般,再加上他又做了几年外交官,生活上自然是很富裕的。却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富贵出身的格格,还能够体恤到平头百姓身上。要晓得,哪怕是寻常人,一旦自以为得了点儿身份地位,就好似那螃蟹,恨不得横着走了。 阿坤对她又多了几分高看。 他感叹起来:“太太真是一个心善的人,也难怪笙哥会对太太情有独钟。” 金穗心不禁抿唇一笑:“你才多大点儿人,就晓得情有独钟?” 阿坤又是招牌的一笑,露出那颗虎牙来:“太太恕罪,我可是比太太还要大上两岁的,怎么能不晓得呢?” 金穗心就问他:“你可说亲了?还是瞧上了哪一家的姑娘?” 阿坤长这么大,平日里总是跟着俞故笙往东往西,又或者是听着俞故笙的吩咐在南北两地奔跑。女子的手都没摸过,哪里谈得上“说亲”两个字。他被金穗心这么一说,竟然红了脸。 却又不能够叫金穗心瞧出自己怯意来,忙梗着脖子道:“虽然我还没说亲,可笙哥说了,等这一趟差事办成,他就带我去金凤凰舞台,让我长见识!” 他这一说,可是把俞故笙都给折进去了。 金穗心眯了眯眼睛,正要讲什么,这边,俞故笙跟程阁老走了出来。 她听到声音,半转身朝着后头望过去。 俞故笙朝着她看过来的眼神中有明显的温柔,然而.......他黑眸微紧......他怎么觉得她看他的眼神有几分要算账的意味? 俞故笙走到金穗心跟前,看到阿坤脸上一闪而逝的心虚。 程阁老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这就过去罢。” 他看着没什么表情变化,但金穗心看出点儿不大愉快的意思来。 上了车,不待金穗心先问,俞故笙道:“刚才说了什么?” 这话是朝着开车的阿坤问的。 第154章 风韵犹存的女子 阿坤讨饶的朝着金穗心瞧了一眼。 金穗心笑:“也没有什么,说阿坤年纪不小,可以寻一家姑娘定亲了。” 俞故笙心里晓得,却没有说破,只朝着阿坤瞧了一眼。那眼神里的光是十分明亮的,瞧得阿坤讪讪的笑,都不敢搭话。 俞故笙顺势把金穗心一只手来握在手掌心里捏。金穗心要抽走,他眼神往阿坤那里望了一望,又转过来在她脸上意有所指的瞧了瞧。那意思是,她想要袒护阿坤,就只好稍微舍弃自己一点儿,被她捏着小辫子。 这个人,要算计起人来,真是谁也不是他的对手。金穗心咬了咬下唇,挑着眼梢斜睨了他一眼,有些许嗔怒的模样,脸颊微微的红。 俞故笙只当没有瞧见,很自然的说道:“既然你有这样一份心思,那也好,等回了上海,就让你季先生去帮你寻一门合适的。” 阿坤听到就要哀嚎,可是想着自己再要跟俞故笙蛮缠下去,只会吃亏得更厉害。遂很是憋屈的说了一声“谢谢笙哥”,两只眼睛盯着前面的路况,规规矩矩开车,不敢再多话了。 金穗心瞧出来了,可是看他们两个像是心照不宣的不多说话,她放在心里,也没再在这件事上纠缠。 到了地方,那真是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当中一条红毯,边上摆着许多的花篮,还有不少的记者拿着照相机在不停拍照。 俞故笙把金穗心的手往臂弯里一放,在她耳朵边轻声道:“一会儿自己当心。” 金穗心应了一声。 这时,记者们已经发现了他们,都奔着朝这一头来。 起先有一个记者打头阵,问道:“俞先生,听闻你这一次北上是为了费先生被杀一案,请问现在案子已经有眉目了吗?” 这话表面上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但是仔细来听,却能够听出其中暗藏的刁钻。俞故笙虽在上海一带有些势力,常被人称作是“上海王”,可怎么说他都只是一个商人,一个政府的局外人。今天来了不少内阁中的人大人物,其中也有北平城的警察局局长,这个记者却把矛头直指俞故笙,显然是暗中说俞故笙把控着北平内阁,连警察局局长,内阁几位大人物都不放在眼里。 金穗心轻轻抓紧了他臂弯处的衣裳料子,心头有一点儿紧张。却听到俞故笙不紧不慢的说道:“首先,我要说你这个问题问错了人,费先生案子的进展情况,必然是问我们警察局局长更能让你明白一点儿。再一个,我想现场没有哪一位不关心费先生的案子。这位朋友,难道你不关心吗?” 那位记者噎了一下,忙道:“我当然也关系,所以才会向俞先生提问。” 俞故笙把手一抬,指着一个方向,顺势打招呼:“黄局长。” 那长了一个大肚皮,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走过来,跟俞故笙寒暄:“俞先生。” 俞故笙道:“这一位朋友很关心费先生的案子,想要跟你讨教两句。” 那记者也很知道顺杆儿爬,立即就拿着纸笔过去,跟黄局长提问起来。 这边才刚走一个,立即又有一个上来,看到金穗心,就笑:“这位是俞先生今天晚上的女伴?真是很绝色。听闻俞先生家中有好几位漂亮的姨太太,不知道这是哪一位。” 话问到金穗心的头上来,由俞故笙回答,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既然已经选择出现,那就没有道理躲在一边,什么都等着俞故笙去解决的道理。况且金穗心只这两年不大出席在这种场合,早几年她阿玛在的时候,她未曾少见这些场面。 便在俞故笙将要开口前,在他臂弯上轻轻的揪了一下。俞故笙微侧首,看她。 只见他的小妻子眸光发亮,眼梢含笑,端的一个翩然镇静、优雅大方的姿态,红唇微启,便道:“先前只当我先生在上海的名气不小,不想他在北平也是很受欢迎的。看来我真是要多注意点儿了。” 那记者当时就明白,眼前这个不但不是俞故笙的姨太太,还是俞故笙新迎娶的正房。听说俞故笙寻了前豫亲王的女儿当妻室,莫非眼前这一个,就是传说中的十一格格。 可是听说了,这位十一格格在十岁时候出现在外交场合,就给某个英国大使当了外人翻译,如果不是前豫亲王早逝,这位十一格格必然要是社交场上一个明亮的新星。 那记者立即又追问:“十一格格?你可是十一格格?前豫亲王在南洋突然暴毙,有人是因为不赞同复辟,所以遭皇室内族人所害。十一格格之所以下嫁俞先生,也是因为被胁迫。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要说这世上的传言,多是三分真三分假,还有三分是穿凿附会。金穗心倒是有点儿佩服这个提问的记者,他当着面直接问她下嫁俞故笙是不是遭胁迫,倒是一点儿都没有想过俞故笙听见了是什么想法。 金穗心脸上的笑一点儿都没有减弱半分,她明眸微睐,眼波半转着朝俞故笙瞧了瞧,红唇之间溢出一声很轻的笑。 那俏丽动人的模样,温柔婉约的神态,配上盈盈然的笑面,比起眼下社交圈中风头正盛的几家名媛,简直是无处左右者。边上的记者不停按着照相机,想要多拍两张这位初初露面的十一格格的风姿神采。 金穗心伸手在俞故笙的脸上轻轻点了一下,转过来微笑着对提问的记者道:“前朝已经覆亡了,请不要再叫我十一格格,我姓金的,现在嫁了人,夫家姓俞。” 又道:“有些传言之所以传奇,是因着这寂寥的世上总要多一点儿传奇的色彩,我倒是不很介意成为其中出风头的女主角,但是我先生.......” 她微微倾身,像是跟记者打着商量,很温言和善道:“不要把他编排得太委屈了,好吗,各位记者朋友?” 她第一次露面,就把几个很涉及到各方隐秘、刁钻又刻薄的问题,四两拨千斤给推了回去。明明没有正面回答任何一个问题,但是却给人感觉,她已经对他们所提出的每一个疑问都做了很明白的回答。 她幽默风趣,客气又有礼,再加上美人神韵,动人楚楚,现场记者几乎没有不被她倾倒的。 俞故笙刚因为那个记者的提问而有些发冷的眸中低下来,尽数落在他身旁这个巧笑倩兮的女子身上,他是晓得她绝不是寻常那些只知躲在深闺中毫无眼界的女子,只是,她今天的表现,还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惊艳。 这时,这场宴会的主持者之一程永联的车子也已经到了,他从那边过来,记者们见到,又分了一拨人过去采访他。 程永联先简短的回答了几个问题,走过来,跟俞故笙他们汇合。 有记者让他们三个合影一张,金穗心在中间,俞故笙在她左边,程永联在金穗心的右边,三人立在大酒店门口,闪光灯一亮,落下了一张永久的相片。 这张照片被刊登在《明日时报》上,不仅北平,连着上海,南京,许多地方都瞧见了这一场宴会的盛况,并照片中三人的风采。 同样,也被落空了想头,压抑嫉恨到了极致的二姨太柳方萍看到了。柳方萍此时正处在一个人生的选择之中,正式因为这一张相片,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令她人生的道路彻底走到了一条跟俞故笙完全相反的道路上。 当然这是后话。 而此时此刻,俞故笙挽着金穗心进了酒店,红毯一直铺到大宴会厅的门口,里头是波斯绒毯铺地,正中间挖空了做一个舞池,音乐、香槟、美食,在北平城满城皆可见萧条的情景之下,在这一方天地之中,是唯有温馨与浪漫的。 不只是天跟地隔着永远无法企及的距离,人与人之间,阶层与阶层之间同样也隔着遥远的距离。 路有冻死骨,而朱门酒肉臭,世世代代都是如此。 金穗心在俞故笙的引领下再度回到这样一个熟悉,又已添了陌生的地方,她并没有不适应,反倒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敏杰的母亲。 俞故笙盯住金穗心当心身子,他应了一个军官的邀请,到一旁谈话,也顺带给了金穗心机会,去接近唐韶华的姨太太。 唐韶华如今是北平内阁最说得上话,正当红的人。这一场宴会,当然是要做一个压轴出场的。 在宴会正式开始之前,灯光打到旋梯上,聚光之中,就听音乐乍止,便见着那聚光之中出现一对男女的身影。男的看着倒也身姿挺拔,不过终究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算不上多么的好看,只是比起内阁中不乏肚圆秃头的众人来说,要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了。 然而金穗心只在他面上稍微一扫,就把目光聚拢在了他身旁的女子身上。 那是个风韵犹存的女子,可见年岁已经不小,但是她身姿姣好,一头靓丽黑发逶迤半卷着垂在耳旁,缀着两片的羽毛发式别在黑发上,流水金光的旗袍,每一处都散发着诱人的气息。不由得人把眼睛看到她身上去。 像是察觉到金穗心在瞧她,她微微一侧首,嫣红的唇半弯,眼中就像是有流水潺潺而动。 她朝着金穗心很友好的笑了笑。 金穗心怔在那里。来时,她还有些不信,敏杰的母亲,怎么可能会去当别人的姨太太?这么多年音讯全无,她和敏杰一直都以为这个人早不在世上,怎么可能,却是去当了别人的姨太太? 然而,见到那双水盈盈的眼,金穗心就信了。那双眼睛,跟敏杰太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由不得她不信。 第155章 夫妻档 当唐韶华带着自己的新姨太太出现时,俞故笙也适时来到了金穗心的身旁。 看着金穗心微愕,又有些痛心的复杂模样,他靠在她耳朵边轻声道:“这位水玲珑小姐人如其名,是个很玲珑的人。不过再玲珑聪明的人都会有她的软肋,对于豫亲王,她应该多少感到一点儿愧疚。适时利用,但第一要紧是保重自己,如果觉得办不下去,你朝我看一眼。” 金穗心点了点头。 而这时,唐韶华带着他的新姨太太已经来到了俞故笙的面前。 两人虽然没有正面交过手,但是唐韶华对这个上海来的年轻人也已经是很有耳闻了,再加上这段时间有关于费先生被杀的事件,唐韶华其实要算作是最反对把人带回南京的那一个领头人。费先生之所以会在北平被杀,真要说起来,唐韶华还要沾到一点儿嫌疑。毕竟那天是唐韶华迎娶新姨太太,调走了北平不少警备巡捕来维持路面上的治安,导致有人趁机下手,令费先生命丧火车站。 南京方面这样在乎费先生的案子,也有要拿这件事来刺激北平内阁动乱的意思。这具尸体带回去之后会不会被有心人故意摆弄成是北平政府的异常谋杀案,也是很未可知的一件事。 所以,表面上看只是一个简单的刺杀案件,但是因为被刺杀的人身份十分的不同,再加上各方各派早就已经蠢蠢欲动,因此,这件事就变得不简单起来。 然而在俞故笙,他虽跟南京方面是交好的,但是他这一趟真正会出现在北平,却是因为对费先生的尊重。 那是一个奔波在世界各地呼吁中华和平,是一个想要努力推动中华往前走,以对抗各方各国宰割的一个人。是一个有着大国大家的一个人。他壮志未酬,梦想未成,就被人杀害,杀害之后尸首成为各方计算的一个利器,而不是回到故乡入土为安,是俞故笙所不忍见的。 金穗心此时此刻还不能够完全领会到俞故笙的心意,她所想要的,是帮助他的同时,能够开启夫妻两人共同进退的一条未来之路。 虽然在这种场合她并不陌生,但是对于今天将要做的这件事,她是有几分忐忑的。而对方又是那样一个不同寻常的身份。她不能够保证自己一定能够完成任务,便朝着俞故笙微微点了一点头。 唐韶华正好过来跟俞故笙谈话。 脸上带着一点儿审视的微笑,在之前他也晓得俞故笙这个人,报纸上也曾见到俞故笙的相貌,但是对于真正见到,还是有不少差别的。说实话,他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是抱有好感的。然而这种好感也只是棋逢对手的好感。当然,要是能够将这人拉拢到自己旗下,倒是十足的好感了。 “俞故笙,俞先生。” 他一本正经的念了俞故笙的名字,又朝着他上下一看。 俞故笙很淡然的持着酒杯抿了一口,一点儿不在意他那审视之中到这一点儿莫名意味的打量。待酒杯里的酒喝完了,才将杯子放回去,不疾不徐的一点头,道:“唐阁老。” “听说你这一回来了北平有段时间,北平在你眼中比了南边,是好,还是坏?” 上来就没有给俞故笙什么推脱、脸面的机会,唐韶华如今也的确有这样的资本猖狂,狂妄。 程永联也在一旁,听到唐韶华这样大刺刺的一句话,不禁朝着俞故笙看了一眼。这要是回答得不好,那就是俞故笙要彻底被唐韶华压一头,这还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俞故笙现在算是半个南方政府在北平的代表人物,他要是矮下了一头,北平内阁就能正大光明的踩到南京政府头上,声称自己是中华内部可以做代表的机构了。 可是要想避而不谈,也不是这样简单。俞故笙倘若想四两拨千斤的回避过去,唐韶华第一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第二,如果俞故笙避而不谈,那么他们这一趟想要将费先生的尸身接回去就是彻底的泡汤了。 正当程永联感到难办,意图过来替俞故笙开口把这个话题岔过去的时节,就听到俞故笙不咸不淡的缓声开口道:“北平是前朝的首都,南方亦是前朝的都城,不过南方最终是依帝皇之意迁到了北方。这其中的原因,第一,是北平战略位置的重要性。西北部想要进犯,便要经过北平,这是一个震慑也是逼退外敌入侵的战略地位,而南方,则是北平能够震慑外敌入侵的后方支持。唐阁老祖上应是上海下县的一个官宦之家,这一点,唐阁老应当我清楚得多。这样来考问我,倒让我觉得受宠若惊。要晓得,俞故笙只是一个上海下县的泥腿子出身。” 他一点儿没给唐韶华脸面,直接指出唐韶华不过是个小官儿的后代,说这些话,不但显得他这个小官的后代没点儿自知之明,甚至是连他这个泥腿子的乡下人也比不上。 然而他自己说自己是乡下人,又有谁不晓得他俞故笙娶了豫亲王,皇室内族的嫡亲闺女,也可说是皇室里的身份。 前朝覆灭已有好几十年,但前头千百年的统治,人人都已经是习惯了将皇族这个头衔高看一等的,哪怕如今皇族已经不值钱,在普通人,甚至他们这些已经高人一等的人眼里,还是十分的金贵。 唐韶华当时听着,脸上就有点儿扭曲不快。可要说俞故笙哪里说得不对?那必然是没有的。俞故笙这番话,表面上是十分中肯,甚至是有点儿贬低自己来衬托唐韶华的。但是,在场没有一个是这个圈子的局外人,哪里能听不懂呢? 唐韶华虽感到不快,但又并未发怒。他这个老头儿是很奇怪的,他不爱被人戳痛脚,但又很爱才。俞故笙这样不卑不亢,再加上他在幕后跟俞故笙交手的这一几回又都没占上风,可见这个年轻人是个有胆识有见识,又有能耐的一个人。 最重要的是,俞故笙所拥有的财富,是南北两方都极想要拉拢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第156章 说服 唐韶华笑笑:“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中华能有俞故笙这样的年轻人,将来才可期啊!” 程永联当唐韶华即便不会在众人面前发怒,也必然是要跟俞故笙摆脸色的,没想到他却是这样轻描淡写的来了一句。就应了一旁军中大官的邀,到一边谈天去了。 程永联立在俞故笙边上道:“看来唐韶华也很属意你加入北平内阁。” “虽说他上头还有人压着,不过唐韶华已是过了明路将要接替总统之位的,这是一个很有决心想要改革内阁现状的一个人,等明年初他接替了总统的位置,想必内阁要有一番大动作,空缺是肯定的。” 俞故笙很浅淡的弯了弯唇角:“北方气候太干燥,不适宜我太太长住。” 程永联说那番话,正有试探的意思。毕竟眼下虽南北各自为政,但总统的大位到底还是在北方内阁人手中。南方占着富庶这一个有利条件,然而军队、装备,其实是比不上直接接受了前朝军备装置的北平内阁的。先前还有一个费先生,能够牵制住俞故笙,让俞故笙为南方出力,而眼下南方政府自己不思进取,将俞故笙得罪了,虽占着其二姨太等人作为人质,但是俞故笙这个人........程永联望着俞故笙被人引到一边去谈话,眉心不禁攒蹙起来...... 表面上看,俞故笙对他的这个新太太很是欢喜。但同样是男人,程永联很清楚一个男人对于自己喜欢的女子会是怎样的一个态度。且只说他自己,他若是当真把哪个小女子放在心里,怎么可能会让她出现在这种波云诡谲的场合,去接触政界要人的姨太太,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唐韶华是什么人?成也就罢了,要是不成,这可就不是什么丢脸不丢脸的事儿了。即便眼下不会有事,改天说不准就要传出一个“暴毙”的消息来。 金穗心听着还带一个“格格”的名衔,然而,这玩意儿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既不能换钱,更不能保命。 程永联正想着,唐韶华不晓得怎么到了他跟前,跟他攀谈气最近各国在北平的情势来。程永联察觉到他是在窥伺南京在这方面有什么打算,便将刚才的一点儿心思都丢了开去,全副心神来应对唐韶华的旁敲侧击。 而在这个时候,金穗心也已经跟水玲珑搭上了话。 听俞故笙的意思,水玲珑应当是浸淫在这个圈子里多年的交际花,对于各式各样的交际手段,可以说是没有不熟悉的。 金穗心没有跟她耍什么心眼,在水玲珑刚应付了一个上前来寒暄捧赞的贵妇人之后,就拿着一杯香槟走到了水玲珑的面前。 把手里的那杯香槟送到水玲珑的面前,金穗心脸上带了三分恰到好处的微笑:“水小姐。” 示意的将香槟往水玲珑跟前再送了一点儿。 水玲珑刚才跟着唐韶华的时候是跟金穗心点头打了个招呼的,自然知道金穗心是跟着俞故笙来的。 来这里的路上,唐韶华跟她提过,谁的女伴她都能任凭自己的性子去交际,但是这位上海来的俞先生的女伴,叫她必要给人三分面子。 因此,虽然水玲珑刚应酬了一番,已觉得有些累了,但还是接了金穗心递过来的那杯香槟。 她人比金穗心稍微高了小半个头,再加上多年混迹花场的气势,比起金穗心来,多少还是要强势几分。 持着微笑,她道:“俞太太专程给我拿了香槟来,自己不要?” 金穗心微微笑着:“近来身子不大方便,只能瞧着大家了。” 水玲珑点了点头:“香槟这东西是很适合名媛女子的,然而,对于我,却不大适合了。于我,应当来一杯烈性的酒才合适。” “都说酒入愁肠愁更愁,水小姐不担心吗?” 从刚才开始,眼前这个瞧着还很嫩生的小丫头的称呼就是“水小姐”,而不想其他人一样,卖面子的唤一声“八太太”。 水玲珑目光存疑的在金穗心含笑光洁的面上掠过一眼,红唇贴在玻璃杯边沿上,小小的啜饮了一口。 端着身子站着,眼梢有一点儿似是而非的笑。 “水小姐,”她红唇慢慢阖动着念了一声,“倒是有一段时间没人这么喊过我了。” 金穗心道:“在我,恐怕只能这样称呼你,虽敏杰跟阿玛都不在眼前,可我心里还是时时刻刻挂念着他们。不知道水小姐,可有挂念的人?” 水玲珑听到她前半句话便猛的一抖,白皙指节握着的那杯香槟晃动了一下,差点儿洒出来。 她瞪大了双眼望着眼前的小丫头,瞳孔收缩,视线发利。刚才还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审视,这时却是忽然不顾的仔仔细细将她眉眼都瞧了一遍。 金穗心,金穗心.......他们都称呼俞故笙带来的这个新太太做“十一格格”......姓金,又是格格....... 这样仔细瞧了才发现,是了,她飞扬的眼角,大雾朦胧的双眸,还有那微弯的唇,都是有着熟悉的影子的。 水玲珑像是见了鬼似的,把手里的玻璃杯往旁边桌子上一放,转过身就要走。 金穗心却脚下步子极快的侧身一拦,拦住了水玲珑的去路:“水小姐不必担心,我来不是为了前尘往事,而是有旁的事情想要跟你交谈。” 她低头自嘲的嗤笑了一下:“或许我们姓金的的确也是落魄了,到处处打秋风的地步,然而水小姐当是知道我阿玛的为人,他是宁可自己饿死,也绝不肯丢掉气节去为五斗米折腰的一个人。我来,是为了求你办一件事,办一件,于你,于家,于国都有利的事。” 水玲珑眼中的彷徨恐惧有些微的收缩,却还是防备着,瞧着金穗心:“家国之事我从不关心。你若是有这方面要谈,当去找唐生。” “如果我说,这件事能帮你从八姨太太的虚位上成为真正的唐韶华太太呢?你也不要听吗?” 金穗心微笑道:“我们女子,想要的不就是一个归宿?水小姐甘从万人簇拥中归于平淡,当一个八太太,想的,不是稳固无忧的后半生吗?” 她似朦胧却清澈的眸能看透人内心一般,含笑盯着水玲珑渐起犹疑的面庞。 第157章 触摸过去 水玲珑有一瞬间的犹豫。 金穗心接着就道:“南北各自当政绝非长久之计,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待唐阁老顺利登上总统大位,首先想到的就是南北合一。而眼下因为一个费先生,南北两方几乎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境地。再加上西北部及各国虎视眈眈,对于一个有心为国做出些政绩的人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要是这个时候,水小姐能帮助唐阁老首先取得南方政府的一点儿好感,相比较其余只晓得胭脂水粉的姨太太们,唐阁老是否会对水小姐另眼相看呢?” 水玲珑蹙眉,显然已有一点儿动摇。 金穗心再接再厉,道:“而费先生生前跟我丈夫俞故笙是很好的朋友,我先生这一趟来北平,外人都当他是为了在南北双方争执之际得到一点儿所谓的好处,事实上,他只是想要让一个故人在身后能落叶归根。” 金穗心许以利,诱以名,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水小姐勿怪,我听闻您先前也并非在国内长住的,而在东南亚一带漂泊了许多年,近几年又去了法兰西等过,最近才随唐阁老回到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来。您应该也能了解一个人在最后想要回到他出生成长地方的心愿吧?” 水玲珑眸光一闪,最终定落了下来,她看着金穗心,嘴角缓缓的往上一勾,像是赞赏,又像是在感叹唏嘘似的,说道:“你今年多大了?” 金穗心没有料到自己说了这样多,她却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转换了话题。心中虽有些惴惴,却并没有在脸上露怯,而是很自然的微笑,眼眸微垂,低声道:“过了年就要十七了。” “十七。” 水玲珑缓缓抬着下巴,眼睛往顶上那璀璨这水晶灯上扫了一眼,像是想到什么,无限感慨的模样,她微微吐出了一口气:“我认识他的时候也才十七。” 金穗心心头一“咯噔”,虽然水玲珑没有直说,可金穗心却能够立刻感知到她口中的这个“他”是谁。 垂在身侧的手悄悄的蜷缩起来,想到那张和蔼温柔的男子面庞,金穗心的心也柔软了起来。 水玲珑哼笑了一声,再度垂下眼来看向金穗心时,她眼中有着盈盈细碎的光。令人看不清楚究竟是灯光洒落下来而造成的,还是那一层水雾蒙在她眼前造成的。 她说:“你跟他很相像,可惜他是不如你的。他始终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却知道。到底是他的女儿。” 她释然的一笑:“就依照你的意思,不过有一点,费先生的尸体不可能会运往南京,至于为什么,你应该能想得明白。” 俞故笙的意思,也不是就要把费先生带到南京去。费先生这个人,活着的时候能够牵制住各方的势力,在死后,则是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企图争夺的一个极佳借口。他在哪里都是不合适的,他在哪里也都是合适的。 而俞故笙显然并不想要让他的朋友,在死后还介入到这些复杂而肮脏的争夺中去。 金穗心点了点头:“这也是我先生所想见到的。” 水玲珑便道:“那就好。” 她提着裙摆就要离开,忽然回身看了过来,那总是带着一层疏离的眼中似有微波在浮动,有一丝可见温度的感情从中流泻出来般。 她红唇微张,问:“他还好吗?” 金穗心意识到她问的是谁,有一瞬间的落寞:“他不在国内。” 水玲珑没有再问,点了一点头,说:“你们等我的消息。” 就往宴会厅的另外一端,唐韶华的方向走过去。 金穗心看着她并没有什么留恋的离开,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刚才的那寥寥几句的问话,可以说是替金穗心解答了所有的疑问。水玲珑的确是敏杰的亲生母亲,也的确是她阿玛当年在南洋时的妾侍。 腰上多了一点儿温暖,那手掌的力度像是在给她支撑似的。她的确有点儿支撑不住。倒不是因为身体的缘故,而是.......跟水玲珑相见,像是穿过重重时光,去窥伺到了她阿玛的一段曾经,而后再抽离出来,那种剥离的难受,还有.......心上沉甸甸无法言说的窒闷,都让她感到有些疲惫。 “车子已经在外头等着。” 音乐开始热烈起来,主持人在灯光之中说着热情洋溢的开场词,舞池即将开放。金穗心见着唐韶华引领者水玲珑,两人滑入舞池,灯光打到两人身上,由他们跳开场舞,他们即将令今天的宴会进入一波新的高潮。 俞故笙带着金穗心往边上走。他语声沉稳缓慢,似自有一股能令她镇定下来的魔力般。 灯光在这一瞬间暗了下来。 因为周围的黑暗,他在她耳边的气息与声音变得越发炽热跟鲜明。 金穗心借着黑暗,半倚靠在他身上:“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能够成功?我还什么都没有说。” 俞故笙在她耳边说话,薄削的唇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他低语时轻轻擦过她敏感的耳垂,金穗心忽觉悸动,通身窜过一股激流般,令她从与水玲珑的对话中彻底抽离回来,恢复了一点儿活气。 “你当我方才是在做什么?你在替我冲锋陷阵,我难道还会陪着那些酒囊饭袋嬉笑喝酒?” 金穗心摸索着握住他扶在她腰上的那只手,用力握住。 他将她转过来,金穗心顺势就把双臂勾到了他的脖子上,身子往他怀里一靠,彻底依偎过去:“我觉得有点儿累。” “嗯。”俞故笙半搂住她的腰身,“我们很快就回去。” “是回家吗?” 俞故笙怔了怔,没有说话。 金穗心心里头有一点儿空落落的。 他说:“我会给你一个家。” 她埋首在他颈窝间低低的应了一声,声音囫囵:“我知道。” 趁着音乐声起,舞池里也热烈起来,众人都在衣香鬓影间欢乐的时候,俞故笙跟金穗心在阿坤的安排下,换上衣服,登上一辆货车,前往火车站。 等程广琏跟唐韶华等人发现俞故笙和金穗心不见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前往南京的火车上。 第158章 出手 入夜之后,再嘈杂的地方都会安静下来。 而现在,耳朵边只听到火车轱辘撞着铁轨发出的“当当当”声,半开的窗能闻得到窗外干冷的空气,更加令人觉得静谧。 俞故笙拿了开水进来,看到金穗心半靠在车窗边上,脸颊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白,他走过去就把窗户关上了。 金穗心眼带迷惘的望着他,显然是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要关窗。 “夜深露重,伤了风寒怎么办?你现在是能随心的身子?” 金穗心抿了抿嘴唇:“我只是觉得有点儿闷罢了。” 俞故笙看她有点儿病气歪歪的,忍不住伸出手来在她的额头上贴了一下,触手冰凉。可见是刚才吹了冷风的关系。 在他拉下脸来又来训斥之前,金穗心忙伸手把他宽厚的手抓在掌心里,把人拉到边上道:“热水拿来了吗?” 俞故笙沉着脸点头,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金穗心忙伸手去捧了:“我说你也太当心了一点儿,不过是一点儿水罢了,还担心有人下毒吗?” 她说着,就要端了茶杯来喝。 俞故笙在她之前夺过去,先自己喝了一口:“如今只你我两个,万事都要当心。” 一边说着,一边把茶杯放到边上:“凉了之后再喝。” 金穗心抿了抿唇,没有戳穿他。乖乖道:“那我捧着暖暖手。” 俞故笙把她的手往手掌心里一握:“还冷不冷?” 金穗心不禁翘了翘嘴角:“你连我都不信。” 俞故笙笑了,屈指去刮她的鼻尖:“好心当成驴肝肺。” 金穗心也抿着唇笑:“你是不是因为我才把阿坤留下,和我一道南下的?我总担心咱们就这么走了,水玲珑那边即便有消息传过来,唐韶华等人也要疑心你,令事情无法办成功。” “这一点你不需要担心。” 俞故笙在她身边坐下来,臂膀张开,把金穗心半抱在怀中:“在宴会上我跟程广琏通了气,他晓得我不放心上海,也必要去南京一趟,会从中周旋竭力促成。再者说,唐韶华未必没有跟我合作的念头,不过中间夹杂着一个南京,令他没有台阶下罢了。” 他说着,眼中带了点儿讥诮。显然是不把唐韶华这个即将要登上总统之位的大人物放在眼里的。 金穗心看他那十分瞧不上唐韶华的样子,觉得有一点儿好笑:“我看着那位唐阁老也算是一个正面人物,怎么你说起他来,却颇有点儿嗤然的意味儿?这里头有什么有趣的,可能叫我当做旅途的玩笑话来听一听?” 她语调轻快,倒也不是很在意的意思,不过捡着话跟他说了逗趣。不过唐韶华这个人的事情,因牵连到水玲珑,念着她兄弟和水玲珑的关系,还是有必要跟她谈一谈的。 握了金穗心的手,俞故笙正下面色来:“水玲珑跟你父亲的事,你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他忽然问得这样郑重,看着就有点儿内容在里头。 金穗心也没有跟他打马虎眼儿,直接道:“敏杰是在南洋出生的,出生后我阿玛回来,就把人一道带回来了。当时我额娘刚好没了一个,外头却不知道,就把敏杰养在了自己身边。我虽在额娘去后跟着阿玛去了南洋,然而在此之前却是从来没有出过王府的。” 也就是说,前豫亲王跟水玲珑之间的恩怨,金穗心半点儿不清楚。 俞故笙点了点头:“也所幸你阿玛不在了,你晓得这水玲珑跟唐韶华是在哪里认识的?这唐韶华前阵子到法兰西去,在大使馆的宴会中认得了水玲珑,彼时,水玲珑正是法兰西大使的情人。” 金穗心面色变了些许。她自然猜到水玲珑这几年在外不简单的,只是........ “你的意思,她身上恐怕有万国的背景?” 金穗心不觉沉默下来:“那我还跟她说,叫她让唐韶华来跟你交好,可会影响到你?” 俞故笙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既然会让你去跟她,自然也是有缘故的。叫他们无猜,上海这一块地方究竟向着谁,对于咱们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金穗心默默的点了点头。她知道他的意思,现在南北两方各自不安,俞故笙身上背着一个南方的头衔,其实是很不利的。他的生意并不只在南方。倒不如令两方都来争夺他,他又背靠着上海法租界里的法国人.......法国人......金穗心想到俞故笙说水玲珑先前是法兰西大使的情人...... 想到什么,她不禁朝俞故笙看过去:“你跟水玲珑早前就认识?” 俞故笙笑了笑,并不否认。 金穗心抿着唇便不说话了。 俞故笙摸了摸她的下巴:“怎么了?” 金穗心道:“她说十七那年认得我阿玛,我阿玛在南洋起先带了两年,敏杰如今也要十三岁了。这样算起来,你们两个的年纪倒是很相近。” 俞故笙想到她往哪一方面想,倒是唬了一跳,眼睛立即一瞪:“瞎猜什么!她在金凤凰舞台时,我不过帮过她一回。” 金穗心迟疑的看着他。 俞故笙无奈:“彼时,她已是个大红大紫的,我还是底下一个马仔,她倒是要看得上我。” “她看得上你,如今会不会也已经是你的姨太太了?” 俞故笙被她说得眼睛直瞪,竟说不出话来。两人正当说着话,忽然听到外边一阵巨响,像是什么炸开似的。连着火车车身整个都晃动起来。 俞故笙连忙把金穗心搂在怀里,半起身,他探过去,将金穗心身后车窗一推,就看到前边车厢白雾腾腾,整个凹陷下去。 “出了什么事?” 俞故笙安抚道:“你在这里等着,千万别出去!” 他开了门,面色凝肃的快步朝外来。 金穗心整颗心也“咚咚咚”乱跳起来。 他们已经出了北平城,想不到竟还会遇上这样的险恶。她坐不住,不禁的就站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外边传来敲门声。 金穗心以为是俞故笙回来了,走过去开门,谁知,门尚未打开,有一股力量从外头猛然的一推,一只手伸进来,掐住了她的咽喉。 第159章 探寻 俞故笙出来一看,正有一列军队从前边车厢里过来,一个一个的检查过去,像是在找着什么重要的案犯。 俞故笙往边上一让,见着头几个过去,那半当中一个小兵见着他衣服相貌似乎是一个有钱的,从中横跨出来,拉着脸道:“军队搜查,把你的大衣脱下来!” 俞故笙低眉扫了对面看起来油痞的小兵一眼,牵了牵唇角,没理会他。 那小兵大约是横行霸道惯了,见状就要过来拉扯。后头追过来一个人,把那小兵往边上一拽,上去就是两个耳光子。 “瞎了你的眼!这是上海的俞先生!也是你能胡乱吆喝的!” 那人说着,转过面孔来,朝着俞故笙做了一个敬礼:“我是南京十一旅的旅长邵金雷,季先生收到您的信,就让我们留意火车上的贵人。” 俞故笙之所以未让阿坤跟着,也没叫两个信得过的跟着他和金穗心南下,一是出了北平,他笃定不会有人敢对他动手,再一个,他已在几天前就发了电报给南京方向信得过的,让传话给季修年。 听到季修年就在这列火车上,俞故笙点了点头。他并未着急跟那姓邵的去寻季修年,问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看你们像是找什么犯人。” 姓邵的脸色一沉:“事情发生得很意外。刚才前面车厢有几个日本人,想要刺杀季先生,没有成功。炸毁的那节车厢是季先生所在的车厢,不过所幸季先生料事如神,早就已经换到别的车厢里去,所以才逃过一劫。” “日本人?” 姓邵的说“是”:“这些东洋鬼子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上一回想要北上讨安全口岸没能成功,这一次又威胁着找到南京来,被总理大人三言两语遣走之后,没想到把矛头对准的季先生。大概是以为拿住了季先生,就能进入上海。” 俞故笙心头猛的一震,他想到什么,面色立即的变了。原本他已经慢慢随着姓邵的往前走,然而听到这里,他脚下步子骤然一停,掉转身就往反方向跑。 姓邵赶紧喊了一声“俞先生”,跟着也追过去。 俞故笙极快来到他跟金穗心所在的那节车厢,将门“哗啦”一下打开。内里空荡荡的,窗户大开着,哪里还能看到金穗心的身影? 金穗心被日本人抓走了。 他们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根本就不是为了刺杀季修年,而是提前一步得到消息,晓得俞故笙携女伴准备南下,所以才特地探听到了俞故笙喝金穗心所搭乘的列车号,做出一番声东击西,想要拿住俞故笙。然而没有想到的是,俞故笙率先和南京的军队遇上了,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把金穗心给抓走了。 季修年听到说俞故笙正在这列车上,赶忙过来。 却见俞故笙一脸沉冷的坐在车厢内,眼神凶得骇人。 为了避免行踪走漏,俞故笙在传给季修年的电报中并没有说明自己会什么时候南下,只讲了一个大概会是在夜晚时分,季修年也是猜测着来寻他,那些日本人显然并不是从季修年这边晓得的具体列车号。 那么,传出信息的就只会是从他跟金穗心身边的人。 季修年摆了摆手,示意姓邵的把人都带出去。他走到俞故笙边上:“笙哥。” 俞故笙没什么表情的抬眼朝他看了一眼。 季修年道:“我已经让人封锁了前后所有车厢,人应该还在列车上。” 俞故笙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并不着急起身,而是眸光深邃,令人不明所以的应了一声。 “笙哥.......” 俞故笙抬手朝着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别开口说话。 季修年便沉默的在俞故笙边上也坐下。 半开的窗户外,目所能及的是一大片早就已经荒芜的田地,偶尔可见饿死的孚尸。看得人寒津津的。 好半晌,俞故笙开口问:“方萍他们可还好?” 他心里对金穗心的看重,季修年是了然的,然而在金穗心陡然失去踪迹的情况下,他不但没有着急派人在全车上搜查,反而和自己很平静的谈起方萍来,季修年竟有些摸不清楚他。 点了点头,季修年道:“她现与总理夫人住在一块儿,生活与安全都可以有保障。” 俞故笙又问:“我走时让你慎重对待,怎么还会出这样一桩事情?” 季修年自己也知道自己做得很不到位,金穗心在上海失踪时,他应邀去了柳方萍的折梅舍,只因为听到说柳方萍房中也出现了怪异的情状,他一时心急,失去了谋算。 俞故笙道:“你总是放不下她。” “是我对不住你。” “咱们兄弟不必谈对不对得住,”俞故笙道,“经此一遭,你也应该晓得,我待她不能如从前一般信任。” 他问季修年:“你出来寻我,她可晓得?” 季修年怔了怔,眼中悬疑闪过,他道:“我并不知道笙哥你的确切位置,她应该.......” “是应该,不是必定,她是个聪明的人,许多事情只要透露一个先机,不必要她亲自动手,就可达到她想要的目的。你比我更了解她,你应该晓得。”俞故笙说,“我跟穗心出北平城,送我们的人是阿坤亲自安排,阿坤我信得过。你,我也信得过。” 季修年面孔紧绷起来。 俞故笙缓慢道:“假如你是她,你会怎样安排那些有备而来的日本人?留在什么地方才会是最安全的地方?” 俞故笙将车窗关上,他视线落在那车窗近前一寸的皮鞋印子上。那印子没有来到车窗上头,也就是说,没有人从车窗跳出去。 对方带了金穗心,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跳窗逃走,但是外边一马平川,一眼可见头,跳窗而奔,反而会更容易被人发现,更容易被抓住。所以,这人自然是还在列车上,可有一段时候了,搜查的军队还没有一点儿声音传过来,那就说明,对方藏的地方很好,很安全,是搜查的军队绝对不可能去触及到的地方。 像这样的地方,除了季修年这个要人的包间,也没有别的地方了。 俞故笙蓦的站起来,推开门快步便往外走。 第160章 看清楚 俞故笙怀疑柳方萍跟日本人有关联,季修年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 的确,她因为争夺俞故笙已跟从前很不相同,变得太多,但是季修年相信,她还是有底线的。她晓得俞故笙是最厌恶东洋人的,她怎么可能去和东洋人勾结?更可况,是利用他......季修年不愿意相信。 季修年的车厢在最前边,靠近那节被炸毁的车厢没有太多的距离。 火车现在已停下来,底下的人在将被炸毁的那一节车厢卸掉,好继续往前行。军队在不停的搜查排除着车上的可疑人物,浓烟滚滚,火车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受伤的巨兽困在陷阱之中,没有办法行动。 季修年跟着俞故笙来到他先前所在的这一节车厢,俞故笙刚要进去,门口守着的士兵就把枪往前一托,拦住俞故笙。 季修年还没来得及上前来劝说,俞故笙一拳上去,那士兵手里的枪掉到了地上,人也歪了过去。 季修年伸手要把人扶一把,然而那前一秒将要倒地的士兵却并没有真正的摔倒过去,反而是一只手撑到旁边壁上,然后飞快的一个起身,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刀来,往季修年胸膛上刺过去。 季修年没有防备他,这么一来,想要接招已显得晚了。他整个胸膛已全部暴露出去,手却来不及收回来隔档。就在这个时候,一脚把门踹开的俞故笙反身一个抬腿横扫,把那离着季修年胸膛只有千分之一的刀子给踹了出去,又一脚踹在那士兵的脑脖子处,彻底把人踢歪过去。 那士兵倒在地上,领子那里露出一点儿白色衬衣的样子,这显然并不是原先士兵内里会有的穿着。 门口的护卫兵已被人调换过了! 这一下子,不必俞故笙多说什么,季修年立即也冲进门去。 然而车厢里面空荡荡的,原本就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外加一把椅子,并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是十分一目了然的。 季修年在紧张之中又有一点儿的放松。既是为自己感到放松,同样也是替柳方萍感到放松。好像在他这里寻不到日本人跟金穗心就能够洗去柳方萍在俞故笙心底里的怀疑一般。 季修年道:“我看人应当并不在这里。” 可既然不在这里,为什么门口的卫兵会被替换掉? 俞故笙回头锋利的视线朝着季修年一看,季修年自己也感觉到这话很有问题,不觉噤声。 俞故笙站在房子正中间,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季修年察觉到这一次会面,自己在俞故笙面前似乎也少了话语权。这倒并没有感到什么不甘心,他自己晓得自己这一次办事情多么的令俞故笙感到失望,他自己也是因此而感到失望罢了。 季修年犹豫着要提议俞故笙再到外边去等一等消息,俞故笙忽然把他用力一推,走到那窗户边上,一把将窗户打开,纵身一跃跳了出去。 于是,他就在底下火车轮子的中间,看到了被打晕,用被子包裹住的金穗心。旁边还有一只皮鞋,很可见是带了金穗心的人被逼到走投无路,见着不好,只能自己抢先一步逃走。把金穗心留在火车底下,等俞故笙等人走了之后,再回来把人带走。却没有想到俞故笙瞥见那并没有关严实的车窗,想到了这一点。 季修年站在窗边上看到俞故笙把人抱出来,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俞故笙抱着金穗心回到火车上,金穗心体内被注射了一种昏睡的药物,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季修年跟俞故笙就坐在季修年的包间里,两人面对面互相望着。 俞故笙的视线锐利又幽暗深沉,其中可以看到的,是对季修年这接连失去水准的能力而生出来的失望。 季修年没有什么好替自己反驳的,可他还是不愿柳方萍就此背负上了与日本人勾结的罪名。 他道:“这一次是我太疏忽。” 俞故笙没有多说他,半转过视线来,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咱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其中有多少凶险,哪一次疏忽都可能丢掉性命。你现在跟我说太疏忽。” 俞故笙蹙眉看向季修年:“我一向相信你的为人跟能力,但是你却一次又一次叫我失望。自作主张、不明是非、受人蛊惑,修年,你要我怎样再用你?” 季修年眼中的光一下子就落了下去。 “你对方萍多年情义不变,我晓得了。” 他摆了摆手:“等阿坤回来,你将你手里的事情跟他交接一交接。” 季修年没有说什么,他应了一声“是”,要退出去。 俞故笙把他叫做:“是不是到现在,你仍旧相信方萍跟从前一样,没变?” 季修年垂下了眼眸:“我知道她变了,在上海时,我就知道她变了许多。可她怎么改变,她对你的心意没有变过。笙哥,我说这话不应该,可是,看到她跟着你多年,帮过你许多的份上,我希望你能够给她一个善终。” 俞故笙静默的看着季修年,隔了一会儿才说:“穗心在上海失踪,你告诉我你当时是怎么做的。” 季修年怔了一下。 金穗心不见的那一天,她身边跟着的何妈被人发现击毙在督察长门前不远的街道上,而金穗心房里的惠香也死在不远处,至于二房里早就放出去的彩萍,则是被人打死在旁边的绿荫丛里。这三个人里头有两个是金穗心房里的人,不论怎么说出去,金穗心似乎都逃脱不了嫌疑。而俞故笙又并没有消息传来说金穗心上北平去寻他了。季修年当时听信了柳方萍的话,唯恐给俞故笙添麻烦,就把这一件事压了下来,只让人暗地里去默默的找........ “我......” “你一向不同意穗心当家,你总疑心她要害我。修年,看一个人不是看他跟在你身边多久,是要看一个人的心。自然,她先前抱着一种不好的心来靠近我,可她现在是有了我孩子的女子。一个女子,能出卖身子,那还有可怀疑,但她愿意为一个男子生儿育女,你以为,我是要信她,还是疑她?” 季修年无话可说。 他垂着头,说:“我这就出去了。” 俞故笙把人喊住,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要让你看清楚一个人会怎样的改变,会变到什么地步。” 第162章 诱君入局 “方萍!” 柳方萍忽然颓靡下来,她摆了摆手:“既然我在这里没有位置,那还是回总理府上去的好。你替我跟故笙说一声。” 边说边要转身。 季修年心中不忍,抓住了她的手。 柳方萍目中怔愣,她缓缓的抬起眼皮,既哀且怨的望着季修年:“要是我当年选择的人是你,会不会比现在好?” 她说着,泫然欲泣,在季修年将要松手的刹那,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修年,我也不想变成这个样子!可是我心里很痛,像千百只毒蚂蚁在啃咬一般,明明我才是陪了他最后,帮了他最多的人,为什么,他要把心给那么一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为什么啊!” 季修年不知怎样安慰她,看她哭,他说不出的难受。可是在她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他跟她两个人就没有了后路。她是俞故笙的女人,哪怕他心里再舍不得,再想要拥她入怀,他也不能。 “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季修年压抑着说了一句,要将手抽回来,柳方萍木然的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他:“连你也不在乎我了是不是?你也要抛下我!” 季修年无奈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他心头同样是压着一把火的。这一把火不仅是因为他对她的怜惜而无能为力,还因为对自己背叛俞故笙的恼恨。 舌尖用力抵着齿关,季修年强忍着心中的痛楚,一个字一个字道:“你是二姨太太,是俞故笙的二姨太太,是你自己选的!” 柳方萍静默下来,她面色苍白,像是一瞬之间所有的血气都被抽光了一般,她喃喃的念了一句“二姨太太”,便开始有点儿疯癫的笑。 “方萍?” 笑得季修年既感到奇怪,又十分担心。他看着她从自己跟前走过去,跌跌撞撞的,季修年伸出手来要扶她,被柳方萍一把甩开。 她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怨恨道:“既然是我自作自受,那你就不要再来管我!让我走我该走的路!” “柳方萍!”他是真的着恼了!他因为她,已经背叛俞故笙,令俞故笙丢失上海这一块地方,不得不前往南京来。南京是怎样一个虎狼之窝?总理话里话外说得好听,让俞故笙只当是带了新太太到这里来度一个甜蜜的岁月,可是,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总理很有可能是想要借着扣押俞故笙,在架空上海方润生等人的同时,把上海彻底拿捏到自己的手中。 季修年自认为对不住俞故笙,要不是因为他听信了柳方萍的话,带了人往南京来,何至于令俞故笙自闯这龙潭虎穴? 他为了她做到这一步,她竟然还要怪他?怪他不帮她?不顾她? 季修年已然没有了从前的冷静镇定,他心头烦乱得厉害,不禁压着声音恨道:“你想我怎么做?笙哥让我把手中所有一切都交给阿坤,我失去了自己兄弟的信任,也失去了再跟他一块儿并肩作战的资格,你还想要我怎么做?” 火车上的消息传来,说并没有抓到金穗心,柳方萍已知道季修年在俞故笙那里可能出了点儿岔子。但是听到他这样坦白的说出来,柳方萍还是诧异的。 俞故笙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尤其是对待跟着自己出生入死一块儿爬到上海王位置的季修年。可以说,他身边有谁是拿了免死金牌,做什么都不必太过考虑他暴怒之后惩罚的,便只有季修年一个。柳方萍以为,这一回就算是俞故笙发现她利用了季修年的车厢藏匿那些人,但季修年本人并不晓得,俞故笙也不会太过怪罪他。 看来,还真是小看了金穗心的本事。她暗暗的抿了下唇,未能在上海杀了金穗心,未能在金穗心进门的时候就捏死这个小贱人,当真是她做过最懊悔的事。 柳方萍睁了一双泪眼,惊愕的看着他:“故笙他,怀疑你?” 季修年抬手在额上贴了贴,他不该把这些话说出来的,俞故笙想要再试探一试探她,给她最后一个机会。可如果他说出来,能够令她提前悔改,而不再落入俞故笙的圈套里去.......季修年长吐了口气,就当是他再一次的对不住俞故笙了。 他静下心来,看着她道:“列车上,太太被人掳走,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柳方萍一愣,她拧眉错愕道:“穗心被人掳走?是谁?” 季修年盯着她看,不错过她脸上一星半点儿的表情变化。可是她目光很正,半点儿也不回避他,像是真的不知道一般,除了满满的惊愕和一点点只有熟悉的人才会看得出来的疑惑,并没有别的。 她是真的不知道。 季修年既松了一口气,可也感到奇怪。他愿意相信她即便再怎么不喜欢金穗心,再怎么想要金穗心死,也绝不可能与日本人勾结,可是他也相信俞故笙......不,相较之下,他更相信俞故笙是受了金穗心的蛊惑,所以才会将怀疑的矛头指向柳方萍。 如果真是这样....... 季修年微垂下眼睫,眼中是十分的不认同。他原本对于俞故笙非要将金穗心纳入羽翼之中就很不赞成,只是说服不了俞故笙,便也只好说服自己慢慢来接受。在上海时,他已很明白的告诉金穗心,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轻易的出门,她非但不听,还在未告知他的情况下往金奕鉴府上去,要晓得,金奕鉴府上当时正藏着几个东洋来的武士,金穗心一失踪,那些东洋武士就将金府洗劫一空,连带着金穗心的堂妹金慧敏也失去了踪迹。 这样一串联起来,不但柳方萍没有嫌弃,反而这一切倒很可能是金穗心为了糊弄住俞故笙而做的一场大戏。 季修年联想到这一点,心中不觉大大的一震,便要回转身去跟俞故笙挑明了讲。 柳方萍见他面上几度变化,又是蹙眉又是沉思,最终浮出了很着急的神色,连忙把他拉住:“你要去哪里?” 季修年道:“金穗心很可能跟日本人有勾结,我要去告诉笙哥!” 第163章 默契 柳方萍忙把人拦住:“你去告诉故笙?” 她无奈的苦笑:“先不说这是不是真的,你有没有证据,就算是真的,故笙他会相信你吗?你不是说他现在已经怀疑都是我做的?” 季修年犹豫下来。 柳方萍又说:“假如这件事是真的,那么,咱们最重要的就是拿到证据,只要拿到了证据,就不由故笙不相信。” 季修年点头:“不过既然笙哥能够听信她,恐怕就算有了证据,也不一定能够说服得了笙哥。” 他跟着俞故笙年头长了,俞故笙是什么样的脾气,他比任何人都了解。 柳方萍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故作沉吟,欲言又止道:“我是有一个主意,但是......让故笙知道了,他一定又要以为我是抱了私心。” 季修年哪里不知道她?她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得到他的支持。可是,如果能抓住金穗心的把柄,证实金穗心跟日本人有关系,即便是柳方萍抱了私心,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 季修年道:“你有什么主意?” 柳方萍便让季修年凑过去,在他耳朵边悄声说了两句。季修年蹙眉,沉吟了一会儿,他点头:“你去办,剩下的,我来安排。” 说着,便喊了人来,吩咐把柳方萍送回总理府上去。他自己过来找俞故笙。 柳方萍上了汽车,将手套戴上,红唇慢慢的弯了起来,眼中锋芒渐利。这一次,总要叫金穗心有来无回。 柳方萍在总理府上住了这么些天,和总理夫人早已经成为了十分好的朋友。因总理夫妇两人没有儿女,总理夫人甚至有些拿她当亲闺女看。 听到前头说柳方萍并没有留在燕雀路,总理夫人很高兴,上来握了柳方萍的手,问她吃饭了没有。 柳方萍先笑了一笑说“还没有”,便有点儿沉默。 总理夫人看她这个样子,担心起来,问:“怎么,你跟你的先生谈得不怎么好?” 柳方萍勉强一笑:“我跟他都没有机会谈得上话。夫人你也晓得,我在俞家再怎么说,也就是个姨太太,太太如今来了,又正是双身子,故笙他当然要多陪着一点儿。” 总理夫人点头。同样是女人,境况也是相同的。只不过总理占着这个位置,不好太过了一点儿,可在府上,去也是有两个姨太太的,一个是总理夫人亲自帮着纳的妾,另外一个是总理尚未上位时的上峰送的。 “你这样齐全的一个人,当年肯点头做这个姨太太,就是走错了一步棋。” 未有金穗心之前,俞故笙出席场合一向带的都是柳方萍,柳方萍俨然就是俞故笙的正房太太,却被人后来居上了。总理夫人在这一点上是很替她不值的。 “是我自己愿意的,他那时身边没有旁人。” 柳方萍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总理夫人也想到自己,她也是高门大户的小姐下嫁,以为陪着男人熬出头,自己也好享福,结果......她的正房位置是不动,可男人却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了。 “先吃饭。” 叫人摆了饭,总理夫人叹息着把柳方萍拉到桌边上来。 柳方萍稍微吃了两口,实在吃不下,还要竭力跟总理夫人笑道:“大约是早上吃得多,竟然不是很饿。辜负了夫人的心意。” “你的心思我也晓得。” 总理夫人也未怪她,道:“可你心里在不痛快,都要想开一点儿的好。咱们女子不替自己着想,是没有出路的。” 柳方萍道:“我倒不是为这个担心,我是担心故笙他遭人骗了。” 她说着,欲言又止。 “这话从何说起?” 总理夫人略感吃惊,带一想,不禁双目微瞠:“你是说那俞太太.......” “并非如此。”柳方萍连忙解释,“我方才过去,太太她在火车上受了惊吓,眼下很不好,故笙心里着急,为免后头还要再遭什么劫难,自然想要把从中生事的人寻出来。” 说着,柳方萍似是难以启齿的,咬了咬嘴唇,隔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道:“上海那头,原来还有一个姐妹,唤做佳容的,死得很蹊跷。当时那样动荡,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便显得有些可疑。故笙他们多考虑一点儿,也很应该。” 总理夫人听明白了:“我懂了,他们把你赶回来,那就是怀疑你跟原来一位姨太太的死有关?” “这怎么能够怪你?先不说如今这局势是瞬息万变,就算你没有护好那位姨太太,人也是生死有命。倒要把火车上的灾劫也怪罪到你的身上。这位上海王看来也没有传说中那样本事。” 柳方萍忙说:“总理夫人你是为我不平,但事实上,咱们都是血肉之躯,但凡涉及到损伤,谨慎一点儿才能保全自身,也并没有什么错的地方。是我,是我想得多了。我担心太太跟故笙身边有那些暗中埋伏了,不安好心的,想要挑唆我们自己人的关系,他好下手。” 柳方萍没有直说,但是总理夫人已经理解了。柳方萍是在怀疑金穗心遭人拿捏住了,左右俞故笙的行动。 总理夫人虽说对柳方萍很有些看重,但到底更在意自己丈夫的前途。她想到自己的丈夫是很想要笼络住俞故笙的,不,说拢络倒不如说是想要拿捏住俞故笙,叫他为自己所用,受自己的指挥。总理夫人转着眼珠子想,听柳方萍的话,俞故笙身边现在很得脸的是那个新进门的小太太,要是能够抓住她...... 总理夫人已有了一个念头。 她拍了拍柳方萍的手,和蔼笑道:“你就是这样的好心。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替人着想。我看着也是替你焦心,不如这样,我替你来见一见俞老板那位太太。有什么话,能说开,还是要尽早说开的。” 两个人表面上和气,亲昵,一个是拳拳濡慕之情,一个是不平爱护之心。其实私底下却已经默契的达成了某种共识。 柳方萍微垂下眼睫,低道了一声:“夫人恩情,感激不尽。” 总理夫人意有所指的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指尖:“两相皆好,方是正理。谢什么。” 第164章 他是谁? 金穗心不肯跟他多说,俞故笙反而会觉得柳方萍更加有问题。 他将人宽慰了几句出来,看到就修炼还在走廊底下等着。 季修年过来,把一件风衣抖开,送到俞故笙肩上。 “总理府刚才有人传话来,说明天要给你和太太接风洗尘。” 俞故笙抬眸扫了他一眼。季修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睫微低着。 俞故笙边走边道:“她一回去,总理府上就有人来传话,看来我这贤内助和总理夫人的关系倒是打得很好。” 季修年道:“二姨太虽做了一些错事,心还是在你身上。” 俞故笙眼神莫名的凝着季修年望了望,他薄唇微牵,没多说什么。矮身上了汽车。 “锦和饭店。” 跟汽车夫报了地名,俞故笙便问季修年:“刚才让你打电话去说延后一些时光,你说了?” 往常这种事,他是从不会过问的,自然是因为相信季修年办事能力的缘故,现在却特特的问了。季修年嘴里答应着,心里越发的感到不好受。便想要辩解几句。 “我在走廊上跟二姨太说了两句,她看起来精神不大好。” 俞故笙等着他这句话:“她是俞故笙的二姨太,精神好不好,不必你操心。” 季修年的面子上就很难堪。 俞故笙又道:“修年,你不要叫我一次次失望。” 便不再跟他多话。 他们将要在锦和饭店见的这个人,是程阁老先前安排了,让俞故笙来跟他接洽的。俞故笙之所以没有立即回上海,而是冒着要叫北平的人怀疑的风险来南京,第一件事是因为柳方萍等人被当做人质,留在了南京,他不得不过来;第二件事,就是跟这位顶替费先生位置,将要在南京内阁大有作为的年轻人有关。 南北两方不能够这样长久僵持下去,这一次因为金奕鉴被人刺杀身亡,并俞故笙在北平坐镇的关系,未令严锡鹤挥军南下,更稳住了蠢蠢欲动想要北上的南方政府,但是,这显然只是一个暂时的平和。想要令国内合一,必须要有人在这中间奔波,这位新进南京内阁的年轻人,据闻是总理夫人新收的一个义子,然而他背后又靠着程阁老,是最适合做南北方合统的一个人选。 车子开到了目的地,季修年将要下来,被俞故笙阻止:“你在车上等我。” 季修年不觉有些落寞,点了点头。 俞故笙独自进去与那人见面。 锦和饭店的二层,一个临街的包厢里,早有人坐在窗边,望着俞故笙刚搭乘过来的那辆车瞧,侧身背对着门的这边,只叫人瞧见一个剪影。 俞故笙待人把门推开,他进来,眉眼浅淡的朝着那人一看,也不出声。 那男子十分淡然的将手中茶杯里的残茶喝干了,才回过神来。 俞故笙见着他的面孔,眉宇微皱,眼中有很不相信的一道光掠过。 “没有想到还能再见面,俞先生。” 那人走到俞故笙跟前,将手伸出来,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望着俞故笙。 俞故笙并不动作,似是审视打量,也是在计较般望着他。黑暗沉沉的眼中深不可测,叫人看不清楚他眼底的光,自然更加不可能辨别他此时此刻的心思。 那男子便将手收回来,瞧了一眼半开的窗户说道:“俞先生要是觉得咱们往后合作不下去,这就可以走。南北两方是合还是分,也都可以撂开手去。” 俞故笙薄唇紧抿:“你跟程阁老怎么认识的?” 那男子便道:“俞先生这是在盘查我的底细?怎么难道就只能俞先生是一个愿意为国奔走的义士,像我们这种情感上的失败者就注定只能畏缩在一个小地方,不得再出来见人了。” 俞故笙并没有因为他刻意的挑衅和奚落而变了脸色,仍是那样一副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的沉稳模样,半压着的眼皮在对面男子身上一扫,转身就往外走。 那男子也没有留他,反倒是看着俞故笙离开,嘴角微微往上翘起,带了一点儿微笑。 季修年看到俞故笙这样快就从楼上下来,有点儿讶异:“程阁老介绍的这位年轻人怎么,笙哥看不上眼?” 俞故笙紧抿着薄唇未应他。 季修年蹙了眉:“他是南北双方合统的一个希望,却也会是两方彻底决裂的一个导火索。你夹在这两方中间,原本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假如你不想跟他合作,今天却已经露了脸,最好是能够叫兄弟们做事,除了他。” 俞故笙视线往上扫了他一道,嗓音里像是有点儿嘲讽:“谁给你出的主意,又是我的二姨太?在南京地面上杀人,杀的还是总理夫人刚认下的义子,你有几条命?” 季修年面上一热。 俞故笙有几分不耐道:“你最好是要清一清脑筋,怎么倒越发像个娘儿们起来,该操心的不操心。” 季修年登时说不出话来。 他在俞故笙这里没了说话的位置,讲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他静默了下来,坐着不再吭声。 俞故笙望着车窗外边,眸光很远很深。 程阁老安排这一个人,自然是想要他们两个合作,能够助成南北一统,然而程阁老究竟晓得这一个人多少底细,又怎么会这样信任他?俞故笙眉头深锁,他倒不是因为个人缘故而拒绝跟这一个人合作,他所担心的是,这个人会混到南京内阁中来,会在这样重要的时机凑到他跟前来,所图并不是南北一统这样简单。 刚到暂居的宅院,俞故笙找了人来,问金穗心怎么样了,他走前叫了一个医生过来给金穗心再好好做一个检查。她虽嘴里说没事,他不是瞧不见听不见的,方萍对她动手了,他自然是要叫人检查一检查才好放心。 然而宅院里服侍的人却说他前脚走了不多时,总理府就有人过来,以总理夫人邀请的名义,把金穗心给接走了。 俞故笙当下黑眸一沉,拉下了脸来,身上风衣脱到一半,顺手一气扯下丢了出去,转身拔腿就朝外去! 第165章 季修年被控制 季修年见状,立即跟上去阻拦。 好险在门前把俞故笙拦住,俞故笙手里持着一把枪,那样子凶神恶煞,简直像是要去找人拼命。 季修年急忙把俞故笙手里的枪一握,环顾着四周暗示了一遍道:“你叫我做事情不能够不动脑筋,怎么到了这会儿,却成了你不动脑筋?你这样子是要上哪里去?你要晓得,这是什么地方?” 俞故笙两眼圆瞪,重重的看了季修年一眼,那眼中像是有雷霆万钧,把季修年钉死在耻辱柱上。 到底两个人彼此都是知道彼此,只这么一眼,俞故笙就晓得季修年有古怪,把人一把拎着,提到了门里边来,把门一挡,跟着就把季修年往里头拽着走。 季修年也是一个人高马大的,手上更加不是没有力气,然而在俞故笙这里,他却像是一只小鸡仔一样,被拎着往前阔步走,一点儿也没有反抗的动作。 俞故笙把人往房里一扔,才发起火来,手一抬,枪眼就对准了季修年的额头。 “我真是小看了你!” 季修年也不狡辩,有些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他说:“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是笙哥,我情愿错杀一个女子,也不会让你陷入危险之中!” 说着,把头一昂,那意思是,俞故笙想要杀就杀吧。 俞故笙当真是一肚子的火直往上冒。他原本在列车上的时候就想要毙了季修年,背叛他的人,还有几个能活着在他跟前招摇的?可他到底还是想要给季修年一个机会,想要让季修年看清楚柳方萍到底变了有多少,还是想要留着这个兄弟!结果,季修年还是按奈不住,不等着他将柳方萍的面皮扯下来,却已经掉入了柳方萍的美人陷阱里! 俞故笙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枪口调转回来,朝着旁边那柱子上“砰砰”就是两枪,而后黑着脸道:“滚!” 季修年不肯走,面上会灰败的神色,他想跟俞故笙解释:“方萍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答应我,只是暂时把人带到总理府上去,金穗心不会有危险。” 俞故笙已经不晓得该怎样跟季修年谈下去。彼此都认定自己是正确的,他们相信了两个女子,导致多少年兄弟情就要在此时此刻切断了去。 季修年心中虽愧疚,但还是想挽回:“笙哥,金穗心就那样值得你信任?你先前问我在她不见踪迹之后,我做了什么。我不是没有派人去寻找过她,可是她显然是故意躲着不肯让我找到!我在你北上之后就叮嘱过她,尽量不要出门,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寻我商量,她没有,次次都是自作主张。究竟是她并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她借着你的面子私下做了什么,谁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她一走,上海就乱了!她一走,金奕鉴府上也跟着消失无踪!而这一次,火车上她被人掳走,又能毫发无损的被你寻到,你怀疑是我,是我跟方萍暗中下手。笙哥!我不敢保证方萍,可假如我要对你做什么,我何至于等到现在?” 俞故笙冷到:“我倒还要感谢你?” “不,笙哥!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楚,金穗心这个女子,很可能并不简单!” “究竟是柳方萍还是金穗心,很快就会揭晓,”季修年长吸了一口气,“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是我吩咐宅院里的人把金穗心迷晕了送到总理府来的车上。方萍告诉我,假如金穗心有异心,她在总理府上,做事也要有所顾忌。我觉得可以听信。” 他说着,脸上忽然现出一点儿诡异的,奇怪的,甚至于有点儿近似于癫狂的颜色。他眼睛过分明亮,亮得就像是濒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般,盯着俞故笙,他一边朝着俞故笙走过去,一边说:“笙哥,我知道你因为我向着方萍而不再相信我,我晓得我对不起你,我也愧悔内疚;可你因为金穗心要跟我反目,你难道心里不难过?咱们兄弟两个,要没有这些女子,从来都是有商有量,什么事情不好说?偏偏要为了他们反目,多么的不像话?不如就让他们两个自相残杀,都死了,对你我都好!是不是?” 俞故笙眉头紧皱,那阴沉的脸就像是暴风雨来前快要塌下来的苍穹,黑沉得难看。抬手持着枪托打到季修年额头上,季修年被打得翻转过去,一头撞到了椅子上,整个人瞬间就瘫软了下来。 俞故笙眸中锐利,他三两步上前,抓住季修年的一只手手腕,将季修年那只手掌心摊开,顺着指骨去摸。 季修年反应过来,登时惊恐莫名,连忙要缩手。却被俞故笙掐着不放,俞故笙摸到他指骨处的茧子还有烟火烤出的黄色硬皮,眼中痛色、震惊,一齐都跃了出来。 连着又是两巴掌打到了季修年脸上,痛恨道:“接手烟管的时候我就一再告诫过你,那玩意儿不能碰!不能碰!你这是抽了多久!” 季修年像是一条命被人捏在了手心里,下一秒就要受死了,他竟无所畏惧,彻底放弃了一般,两只手两只脚都往前伸着,直接靠着椅子躺倒在地上,满脸是血的笑:“我也不晓得我抽了多久,半年?一年?或许也就只有几个月罢......我只晓得,没有这个东西,真的是生不如死!” 俞故笙刚才在门口拽住他的时候,察觉到季修年不如平常强健,就生出了怀疑,再到他刚才诡异表现,立即就联想到他是不是也吃了那碰不得的东西...... 季修年接管烟管的生意不是一年两年,要吃,早就吃了。偏偏这个时候....... 俞故笙微阖了阖眼皮,问道:“先前穗心房里加了东西的法国香水,是你送的,还是她借着你的名义送的?我要听实话!” 季修年瞳孔一缩,他不说话,脸上除了染血的地方,其余都是死一样的白。 他不回答,俞故笙却已经彻底明白了。 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来,把枪往那桌子上重重的一放:“到这个时候,你还要相信她?修年!她要害死你!她还是从前的三妹吗?” 第166章 疯狂报复 季修年就像是已经失去了气息的一个死人,躺在地上睁着空洞的双眼,不论俞故笙怎样气愤恼怒,他都没有一点儿反应。 俞故笙蓦然起身,朝着外头走。 他把门关上,上了锁。又喊了两个下人过来,叫拿了绳索,一会儿进去把季修年捆绑起来,再把锁钥匙给他们,说捆好之后就把门关上,不论里边什么动静,都不准进去。 他回房间去换了一身衣服,便坐在金穗心先前的那张床上,静默着,半阖着眼皮。似沉入寂静凝冷之中。 人虽是叫柳方萍带走的,但是在南京地面上,柳方萍并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藏匿金穗心。更何况,她如今还靠着总理府的人,自然不会给总理府的人惹麻烦。至少在明天晚上的宴会前,穗心不会有危险。 柳方萍正经要做什么?假如她的确跟东洋人勾结上了,那他们的目的,应还是要拢络他,去将上海的事故平息之后,便受他们所用。 那他的性命是不要紧的。 不过,假若他是不肯听话的,在如今的情势下,自然是情愿花点儿钱财精力与时间去再培养一个值得培养的人来夺得南京上海,也好过跟他这一个刺头子合作。 当务之急,是稳住他们,更重要的是,要将上海收回来! 俞故笙蓦的将眼皮抬起,眸中凶光乍现。 他们当他怎么会这样轻易的就答应来南京?真因为是他俞故笙的姨太太在这里?亦或者是程阁老需要他前来与人接洽?他能够得到今天的位置,自然不是痴傻到一门心思只去帮他人做嫁衣而不思自己,靠着运气才走到这一步的! 俞故笙起身,走到外边,叫人开车,说准备要去看戏。手里拿了一枚雕了一条青龙的钱币,指腹轻轻摩擦着,礼帽之下的瞳眸,既深且暗,难见其间沟壑汹涌。 总理府上。 金穗心只记得自己喝了一碗安胎药,就迷迷瞪瞪的睡了过去,等醒过来,这地方金碧辉煌,却不是她原来住的屋子了。 她刚要起来查看,就听到开门声。 柳方萍两手交握在腹前,施施然走了进来。 金穗心防备的盯着她。 “这么快,咱们又见面了。太太你睡得可还好?” 金穗心冷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先挨了柳方萍一巴掌。 她前一刻脸上还带着微笑,瞬间就拉下面孔来,凶恶道:“谁准你那样跟我说话?我喊你一声‘太太’,你真以为自己就是太太了?不过是一个国破家亡的破落户!别给你点儿脸面,你就顺杆儿爬!” 她那一巴掌用了劲儿,金穗心瞬间脸上起了几道红痕。 咽下口中腥甜,金穗心抿着唇看她。 柳方萍又笑,装模作样的伸出手来要碰金穗心刚刚被她打肿了的脸颊。金穗心偏过脸,躲开。 “柳方萍,咱们往日无冤枉,近日无仇。你却几次三番要我的性命。烦你给个痛快明白,究竟我哪里叫你心中不痛快至此!” “你真的不知道?” 柳方萍眼珠儿一转,像是惊讶,下一秒眸光尖锐,一把抓住了金穗心的头发,狠狠的摇晃:“你又想跟我装傻!靠着这张脸装疯卖傻,你骗了故笙,骗了所有人!现在还想要骗我!不,我就是被你骗了,以为你是个不足为惧的,才让你一步步做大,把故笙抢了去!你这个恶毒的小贱人!现在还想靠着肚子跟我争!想让故笙彻底抛弃我!我不会让你得逞!” 她说着,抬脚往金穗心的腹部踹去。 金穗心惊骇至极,下意识拿两只手去护住肚子。 柳方萍见状,更加疯狂起来,抓着金穗心的头发把人从床上拖下来,两只脚不住往她身上踹。 一边踹一边恨恨道:“他从不肯要我们为他生儿育女!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要他的孩子!你想彻底抢走他,你做梦!我不会让你如愿!谁都不能够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她一边骂,一边打,金穗心蜷缩着身子,努力想要保护那脆弱的一点儿地方,可是柳方萍是瞧准了,专门往那里踹的。见金穗心缩着身子想要保护那杂种,心火更烧得旺盛,拽着金穗心的头发往墙上、椅子腿上、桌角上乱撞乱磕。直打得气喘吁吁,她自己也泄了力气。 外边有小丫头在敲门,道:“柳小姐,夫人醒了,找你说话呢!” 柳方萍这才松开手,跟丢开手的垃圾一样丢掉金穗心,拍掉手掌心里抓落下来的一把金穗心的长发,她喘着气,理了理自己的鬓发衣裳,俯视了一眼缩在地上不动的金穗心。 “别想着他还会来救你。老实告诉你,这一回我必不会再叫你有那样好的运气逃走。你就等着死在我手上。” 柳方萍吐了口唾沫,走到门口,拉开门出来,倒又是光鲜亮丽的和气模样。 她嗓音温和,笑看着门口等着的小丫头:“夫人几时醒的?” 那丫头就道:“醒了有一会儿,都说柳小姐在跟俞太太谈天,夫人就让我歇了一会儿才过来喊您。” 柳方萍点了点头:“有劳了。” 遂跟着小丫头过去。 小丫头刚才看到她出来时瞥了一眼房间里,似乎瞧见了一边角落桌椅颠倒的样子,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瞧错了。未讶异,见柳方萍走在前头,忙也跟了过去。 金穗心浑身都在疼,头皮更痛得麻木一般。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小腿处似是断了骨一般,钻心的痛,怎么也爬不起来。 更可怕的是,她腹中微绞,有什么在脱落流出来一样。 她惊慌意乱,挣扎着往门口爬,一边爬,一边想要叫人。 可是那大门紧闭,哪里有人呢? 她身上没力气,腿间又感觉到湿漉,心真掉到了谷底,比死还难受。喃喃着喊俞故笙的名字,谁来救救她。 忽听到那紧闭的门被人轻悄悄的推开,有一双女子的腿往她这边来。金穗心已痛得双眼模糊,心惊胆寒,也顾不上去想是柳方萍去而复返,她用最后力气抓住那女子的裤管:“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第167章 是阴谋还是救赎 总理夫人要五十了,女子一旦到了这个岁数,要是没有儿女,这辈子就真的是没有子孙福了。人在某一方面有了缺陷,性格上自然也有点儿偏颇。不要瞧着总理夫人平日里好像是一个十分好说话的妇人,但一旦牵涉到年龄问题,便是触犯了她的大忌讳。譬如这个时候。柳方萍刚刚走进来,就听到了里边有哭声,问起来,说是一直在总理夫人跟前伺候的丫头不懂事,提了一嘴总理夫人又多了好几根白头发,被总理夫人拿着剪子薅掉了长辫子。 柳方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看到有人半拖着一个绞没了头发的女孩子出来,那女孩子哭得什么似的,嘴里还在说,不想当姑子,不想去庵里。 柳方萍等里边传了话,才走进来。 “夫人午觉歇好了?” 虽然刚才看了一场戏,柳方萍却只当不知道这件事,很温和的走进来跟总理夫人寒暄。 总理夫人脸上还有怒气,不怎么有精神的摆了摆手,也不大想说话。 柳方萍就给她倒了一杯水:“夫人也不要太生气了,这人那,总是不能够十全十美,再怎么伶俐的人,做起事情来也有不着调的时候。这就需要夫人你能够说教两句,好叫他们改正。这也是为什么夫人你为什么能在这个位置上,而有些人她一辈子就只能给人端茶递水铺床叠被。” 总理夫人被她说得一笑:“你一张嘴倒是甜,刚才在外头,都听见了?” 柳方萍看她脸色已不如刚才那样难看,那就是火气歇下去了一点儿,便笑道:“听到什么?这里头也没有什么声音传出去。” 总理夫人接了柳方萍递过来的茶水杯,很满意的抿着唇笑了笑。将那唇贴着杯子喝了一口,她问道:“跟俞太太谈过了?” 柳方萍眼底里有一点儿暗光,她微笑道:“谈是谈了两句,不过总还有一点儿误会。这房里边的人一旦多了少了,都会有影响。从前是三个人,各自都没有什么想头,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倒有了念想。” 总理夫人讶异道:“怎么,她还跟你摆谱了?” “她原本就是正经太太,谈什么摆谱呢?只是我虽然进门早,可身份上没有她高,好听话说了可能还听一点儿,要是说到不中听的......” 总理夫人很有体会的点了点头:“人都是喜欢听人说漂亮话。你我何尝不这样呢?” 柳方萍也说“是”。 “但她年纪还尚小,虽然是被抬进了正房,可你才是俞故笙身边的老人呢!她怎么着都应该给你一点儿脸面!” 总理夫人说着,就把茶杯放了下来:“我也要去跟她会会面,有什么话,我替你也说上两句。” 柳方萍担心金穗心那模样落到总理夫人眼中不好,便想要阻拦,然而她还没有站起来,就听到外边来人说:“不好了不好了!俞太太的房里遭了贼!人不见了!” 总理夫人当下骇了一跳,立即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 柳方萍也讶异得狠了:“我刚才还在她房里跟她谈了一会儿,也不过十来分钟的事情,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总理夫人急道:“是谁发现的?现在怎么样?都叫人去找了没有?” 一边忙忙的要出去。 柳方萍赶紧过来扶住了总理夫人:“夫人你别着急,也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有通天的本领,他们也逃不出去!人一定还在总理府上!” 总理夫人听她这么一说,觉得很有道理,赶紧喊了人来道:“传我的话去,一个一个房间的找!壁角落里都不能放过!要是今天找不到人,你们也都要遭殃!” 把人分派了下去,总理夫人跟柳方萍一齐来到金穗心先前在的房间。 这是在二楼最边上的一个房间,从正门走,就要走过长长的一条走廊,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必定是会发现的。而另外一个可能的出路,就是倚着大院子的一个窗户。先不说房子边上没有树干枝杈,那底下是一排的蔷薇花,带着尖刺的,人要从这儿跳下去,不死也够呛。 这两个地方都没有可能离开,那金穗心究竟是怎么走的呢? 总理夫人看到房间中央桌椅颠倒,地上隐约还有血,眼前一阵发黑,差点儿昏过去。幸亏柳方萍在边上,立即的扶住了她。 “这可怎么好?要是被老爷知道,怎么得了!” 总理夫人急得没奈何。她答应帮柳方萍把人弄过来,一来是俞故笙在北平已有脱逃的前例,既然金穗心是他的心头宝,把这个人放在总理府,不比不受宠的柳方萍更加能够控制住俞故笙的行踪吗?再一个,总理夫人也是想着最好能化解柳方萍和金穗心之间的一点儿误会,和金穗心达成一个良好的关系。太太外交在男人们正事之中的作用,同样是不可小觑的。但是现在弄巧成拙.......先不说人找不到,俞故笙那里怎么交代,就是被总理晓得,她这个原本就不稳的总理夫人的位置,不要因此而受到动摇,那就真的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柳方萍蹙眉盯着地上的血迹,心中却是想着,金穗心那肚子是不是出了纰漏。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心里不禁有几分欢喜。 不管这个突然出现把金穗心弄走的人是谁,柳方萍心道,只要不是把她救走,对于自己来说,反而还是好事一件。毕竟当真由自己来杀了金穗心,在俞故笙那里再要有什么回旋,是很难的。 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金穗心到底是被救走,还是被人掳走。 柳方萍道:“夫人,人现在已经不见了,您着急也没有什么用。能够找得回来当然是最好的,要是不能,咱们也要有一个准备。” 明天就是总理为俞故笙准备的接风宴会,再怎么隐瞒,也只能隐瞒到明天夜晚为止。在宴会上,总不能还找借口拦着人家夫妻两个会面。总理夫人已是急得没了主意,忙问道:“你有什么好主意呢?” 柳方萍道:“第一,这件事不能传出去,第二,咱们要做一个局,好摆脱眼前的嫌疑。” 第168章 被牵制 总理夫人一时不大明白:“什么局?” 柳方萍把人带过来,牵了一张椅子,让总理夫人坐下。 她望住总理夫人的眼睛,声调缓慢的说道:“能够在总理府上悄无声息把人带走,先不说这个人有多少本事,他也一定是有备而来。那么,咱们这样匆忙之下被他拦腰一斩,想要反击,胜算必然是不大的。” 柳方萍的眼窝很深,在一个没有主意的老妇人面前,她稍稍释放些许说服人的本事,就能够将人引得失去了自己的主见。再加上总理夫人在平日里本也对柳方萍很听信,所以这话一说出来,总理夫人便微微点了点头。 “你说得很对,那既然这样,咱们应该怎么办才好?” 总理夫人心中着急:“要是找不着人,俞故笙肯定是要发怒的,老爷正还想要用这个人,我坏了他的事情,他不要迁怒我吗?” 说来说去,还是担心被男人厌弃。柳方萍心里生出一点儿厌恨,不单是对眼前这个没主意的老妇人的厌恨,也有对世上薄情寡义的男人的厌恨。这之中,包括着她爱慕了多少年的俞故笙。 这一个念头腾升出来,原本就对金穗心起了杀机,现在是更加要抓住这个机会,不让她再有机会回来搅乱俞故笙的生活。 就算金穗心这一次是被救走的,柳方萍发誓,也要让她在世界上消失。 她安抚着总理夫人道:“我可以先派一个人去故笙那里瞧瞧。要说有这样的本事又非要救金穗心不可,那也只有故笙那里的人有可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咱们倒可以放心了。” 总理夫人点了点头。 柳方萍道:“但如果不是。那我们就要想一想法子。” 总理夫人问:“什么法子?” 柳方萍眯了眯眼睛,抬头看了一眼顶上的灯,她眼中有阴暗的微笑一掠而过,她低下头来,看向总理夫人:“先前听夫人说东洋人因见着南北两方似乎有要打起来的意思,所以在南京也有不少暗中活动的间谍分子。那么这么间谍分子见着一个荟聚了南京各要人的宴会,是不是有可能会有所行动呢?” 这场宴会是她提出来的,总理当时答应了,但特地提醒她,在安排上一定要将安全放在首要的位置。总理也是知道最近一段时间,东洋人一直在南京城内伺机而动。十分想要闹出一点儿大动静来,最好是南北一方有某一个失去了主心骨,动乱起来,他们就好趁火打劫。总理夫人一惊,想到柳方萍想要说什么,不禁道:“你的意思是......” 柳方萍点了点头:“既然想要摆脱干净,自然是要借别人的手来制造一场看着十分逼真的案发现场。” 总理夫人看着柳方萍那微微带笑,似乎还有一点儿兴奋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心中陡然发寒发紧。她虽也会为了丈夫的前途与人筹谋、设计,可要主动去策划一场阴谋作案,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更何况,听闻那位俞太太还身怀有孕,如今他们把人弄丢了,不想着赶紧将人找回来,还策划着将她的失踪变成一场真实的惨死...... 总理夫人浑身一缩,战栗一下。 她连连摆手:“这不成!这不成!” 柳方萍看到她起身要往后退,目光嗜血坚定的的一步向前,猛然抓住了总理夫人的双手:“假如咱们不做,要是事情败落,俞故笙不会放过你,更会迁怒总理。他现在虽人在南京,似乎上海也不在他掌控之中。可他跟法国人一向交好,各地的产业加起来同样是富可敌国,再加上他与南北两方各界的人脉。你说,他想要为自己的太太报仇,会是一件难事吗?” 总理夫人被她说得步步后退,蓦的一屁股再度坐倒在了椅子上。 “你,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平日里在跟前总是温柔顺从的一个人,然而在这时却令人看到了凌厉和压倒性的气势。总理夫人被她一句句逼着竟说不出话来,到最终,只咽了口气,将这件事操纵权全都交到了柳方萍手里。 柳方萍脸上的威凛收了起来,她一只手扶了总理夫人起来,又是先前那副温和的模样,缓声轻语道:“夫人你也不要太担心,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就叫人给您传话。” 总理夫人看似浑浑噩噩的被人搀扶着回了房,然而心中却已经把柳方萍看透看明白了。登时感到悔恨非常。她一直以为柳方萍是一个可怜的,跟自己一样都曾陪着丈夫从一无所有拼打到如今万人仰望的地步,谁晓得,自己却只能守着一个妻子的头衔,什么都没有。锦衣玉食又怎么样?要跟别的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给什么都是填不了这种心中剧痛的。而柳方萍比她更可悲可怜可叹,自己好歹还有一个正房太太的名头,可是柳方萍才是真正什么都没有。陪伴了那么多年,帮着拼搏了那么多年,最终不但是失去了丈夫的宠爱,还要从一家主母成为被一个小自己那么多岁的丫头踩在脚底下的姨太太。 总理夫人是真的心疼柳方萍。 然而现如今才晓得,柳方萍的话里多少真多少假,自己又能辨别得出来多少?到这一步,再不肯承认,总理夫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被柳方萍给利用了。 她叹着气,不肯要人陪,自己进了房间往那床上一躺,真有种浑身精神都被抽光的无力感,登时变得恹恹,什么事情都不想上心,也上不了心了。 总理府上借着总理夫人丢了一只翠玉手镯的旗号,正一个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的展开搜查。 人是总理夫人房里的几个人,都是很得总理夫人信任的。 与此同时,那第一个进到总理夫人来报告说金穗心不见了的小丫头,被人一把捂住口鼻,迷昏了过去。行动的人手脚利落,把小丫头捆绑起来丢进麻袋,又装了一块大石头进去,扛着到了离总理府不远的一条河边,“噗通”一声,就把人给丢进了河里。 第169章 癫痫发作 眼看着麻袋沉到了河里,那两个办事的才缩头缩脑的离开。 他们一走,离着河边不远的树丛里出来一个男人。戴着毡帽,胡子拉碴,看不清楚样貌。瞧着消瘦,然而他动作很快,三两下将身上厚重的衣服扯下来,便跳进了河里。 那小丫头被救上来,睁眼的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先哭了一阵。等到回过神来,顾不上身上潮湿寒冷,从草地上爬起来,就跑了。 躲在树丛之后的人瞧见了,这才放心离开。 “她会不会回总理府?” “不会。是谁把她扔下河的,她应该心知肚明。要是这个时候还回去,那就枉费咱们救她一场了。” 救人的男子走在前头,听到声音,他回过来看了一眼。 刚才躲在树丛里等着他救人回来的两个女子都是村妇打扮,头发用粗麻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脸颊也半裹在其中。不过一个是虚虚的掩着,一个却是用力捂住了脸孔。从未裹住的地方隐约可见她眉骨那有一条火烧的痕迹,一直蜿蜒,往遮住脸颊的粗麻布底下延伸。 而这个人,正是在大火中大难不死的萧佳容。 一旁跟着她慢慢走的人则是金穗心。 原来当天金穗心被柳方萍痛打之后,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恍惚里见到一个人慢慢从门口走了进来,抓住她一只胳膊,在她耳边低低的唤了一声。当时金穗心痛到晕厥过去,只见着眼前的人有几分眼熟,还未来得及看清楚,未来得及回应,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醒来之后,金穗心见到了被大火烧得毁容,伤了一条腿的萧佳容,一时之间不敢认。萧佳容将自己的经历告知了金穗心,让金穗心帮她报仇。 金穗心想说服萧佳容将这些事都抖落出去,叫俞故笙帮她主持公道。然而萧佳容经过这样一场大火,死里逃生,已放弃了对俞故笙的执念。她原本也并非真正的喜爱俞故笙,最在意的,可能要算是俞故笙姨太太的这个名衔。等到真正生死关头,她醒悟过来,人这一辈子也就这么几十年好活,她剩下的时光要给那个真正爱护她,愿意为了她付出一切,救了她的人。 萧佳容不肯再叫俞故笙知道自己还活着,她想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消息。然而,柳方萍让她毁容,令她差点儿丧生的这个仇,不能不报。所以她跟着一路到了南京,潜进了总理府,是想要伺机杀了柳方萍的。就在这个时候俞故笙跟金穗心来到了南京。萧佳容忽然觉得,就这样让柳方萍死太过便宜了她,柳方萍最在意的是什么?是俞故笙,是俞故笙身边的位置。如果能够揭开她的真面目,让俞故笙抛弃她,再杀了她,这不是更令人痛快吗? 萧佳容等啊等,终于等到了金穗心出现在总理府上。 “人活在世上,太好心,下场都不会好。” 萧佳容声带被大火灼伤,沙哑得就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太。 金穗心道:“能够帮的就帮一些,我也不是一个称职的好人,不过是想求个良心上的安宁罢了。” 萧佳容哼了一声。 她腿脚也有点儿不方便,走起来一瘸一拐,往前走了几步,看到金穗心不跟上来。她回头喝道:“别想逃走。我有几百种方法要你的命。” 金穗心看着她阴鸷的目光,不觉笑了笑:“我不走。” 萧佳容冷哼了一声。 金穗心跟上前来。 他们就在总理府旁边的一户人家暂时住着。柳方萍派了人要将整个总理府翻过来,只差掘地三尺,却万万不会想到总理府旁边一直给律师住着的小洋楼里,竟藏着三个她最想要找到的人。 金穗心看着章应景上前敲门,律师家的管家看到他们三个,忙开了门道:“怎么这样晚?红豆饼呢?” 章应景把早前买好了交给金穗心的红豆饼递过去。 管家道:“快进去吧,外边冷。” 章应景谢了一声。 律师家的管家她丈夫和章应景以前有一点儿交情,先前为了躲避柳方萍,章应景联系了这一户人家,想跟萧佳容暂且在这里住着。谁知道这样巧,柳方萍后来也来了南京。萧佳容顺势跟着律师家的管家有时也往总理府去,那天她站在律师家这边小洋楼上,看到了车内的金穗心,也算是几番巧合,导致金穗心在那样危及的关头被她所救。 章应景救了人,身上还穿着潮湿的衣服,三个人回了房间,章应景先去换衣服。萧佳容跟金穗心在外边坐着。 萧佳容不住在捣鼓一种药粉,眼睛里有诡异痴迷的光。 金穗心看了一会儿,走过去问道:“这是什么?” 萧佳容反问:“你知道花柏莲是怎么死的?” 这是金穗心心里的第一道阴影,听到这个名字,金穗心禁不住心尖上一抖。眉头蹙了起来。 萧佳容露出一个怪异的笑:“所有人都以为花柏莲是因为不听俞故笙的话,自作主张留了孩子,被西洋医生打胎时害死的。只有我知道,西洋医生没有罪过。谁都没有罪过。她的罪恶之源,是这个东西。” 金穗心被她说得毛骨悚然,不想再听下去,起身就要走。 萧佳容瘦骨嶙峋的手忽然伸出来,一把抓住金穗心的手腕,那指骨既尖且利,能一直扎到金穗心腕子里去似的。金穗心背脊上一阵发毛。就看到萧佳容一双眼睛嗜血般发红,她发出“桀桀”的怪笑:“你在害怕?你在害怕!” “你松手!” 金穗心被她抓得疼,扭了一下。 萧佳容却反而握得更紧了:“凭什么我们每一个人都被黑暗污染、吞噬,你却还能够干干净净的站在俞故笙身边?不公平!不公平!” “佳容!” “佳容!” 章应景出来,看到陷入癫狂状态的萧佳容,连忙上前,张开双臂把萧佳容一把抱进怀里,另外一只手去拨她抓着金穗心腕子的手指:“放松!我在这里,深呼吸,放松!” 抓着金穗心的手蓦的一松开,金穗心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看到浑身痉挛、癫痫发作的萧佳容眼皮一翻,撅了过去,金穗心心中也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第170章 说服 章应景把人抱进去安置好了,才走出来。金穗心已从地上起来,坐到了一边的小凳子上。 “不要紧吗?要不要喊个医生过来看看?” 章应景很奇怪的笑了一声,他看金穗心的眼神是嘲讽的。 金穗心不觉蹙了蹙眉心。 “上次为了救你,她冒险去找了主人家。医生,像我们这样的人,是能随便看医生的吗?” 金穗心面上一红,她虽这几年在金奕鉴手底下过得不如从前,可也是从小到大算得上不知民间疾苦的一种人。吃穿用度,她从未操过心,对于普通人家轻易找不起医生的事情,她也是茫茫然的。 垂头,她低低道了一声:“对不住。” 章应景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完之后,他站起来:“你可以走了。” 金穗心听到,眼睛登时睁大,不敢置信的一下站起来。 “我不走!” 章应景蹙眉回头:“等她醒过来,你就走不了了!” “我答应了佳容,我要帮她。” 章应景笑了:“帮她?怎么帮?你现在都是自身难保。南京不是上海,俞故笙再有本事,在别人地方上也要有所顾忌。柳方萍.......” 章应景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咽了回去。他只说到:“柳方萍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简单。” “有多复杂?” 金穗心道:“她跟日本人有关系,还是搭上了军阀?” 她看章应景时,目光澄澈,更显得坚毅,一点儿惧色没有。要说萧佳容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养在深闺里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不辨风向不知危险,落到如今这样的境地,整个人便也垮了下来。那金穗心则更像是大家闺秀与现如今名媛闺秀的集合者。她有宽容的心,仁爱却又不无底线的博爱;她柔弱绝不软弱,她小小的身躯里隐藏的是极大的毅力与坚强;她并不显山露水,但亦对世情看得清楚。 都说一个人看透了世事要么灰心消极,要么奸诈狡猾,或者通透伶俐,或者超凡脱俗。在章应景看来,她大约要算是那通透却又并不会脱俗的一个人。她什么都知道。 “你既然知道,就应该晓得,现在回到俞故笙的身边去,让他护着你,旁的什么都别管,才是最重要的。” “可你也说了,南京并不是上海,故笙他再有本事,在被人的地方也要有所顾忌不是吗?” 章应景倒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金穗心缓缓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之所以留在这里不是因为想对佳容不利,也不只是为了帮助她去报复柳方萍。故笙他对柳方萍也许有些怀疑,但他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柳方萍做的那些事,我想他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可他为什么至今不对柳方萍动手?正因为在南京,他就动不了谁,受人掣肘了?这或许是一个原因吧,但我想,那也只是其中一个很小的缘故罢了。” 章应景道:“你就想要做什么?” 金穗心一只手往还未显怀的肚子上覆去,微垂下的眼中有一瞬间的凌厉。她说:“我可以原谅欺骗,也能原谅对我的伤害,但独独不能原谅迫害我身边之人,要我腹中孩儿性命的人。” 她抬眼,看向章应景:“假如她知道佳容还活着,也不会放过佳容。既然人已逼得你我无生路,为何我们还要给她活路?佳容有句话说得对,她说,柳方萍唯一在乎的人只有故笙。柳方萍曾也在青龙帮中有些名声,手段自然是不错的,我们暂且不晓得她本事有多少,但机会只有一个。没有把握的去杀她,会留下的后患太多,杀死了自然一了百了,若是杀不死她后患无穷。对旁人,她的警惕性必然是高的,可如果是俞故笙呢?” 章应景看向金穗心的目光都是陌生的。 金穗心从章应景眼里看到讶异,无奈的弯唇:“我晓得我现在的面目有些可怕。可章先生,人都要先活了自己,才能去想怎么活别人,你说是不是?” 章应景目光微缓下来,他点了点头:“是我太过懦弱了。” “不,你只是不愿入世惹了一身腥臊罢了。要是能够的话,谁愿意入这样肮脏的凡俗?” 章应景越发对眼前的女子高看了一些。 他忽然想到曾经遥遥见过豫亲王一眼,那总是高昂着头颅,在面对列强使者的侵犯时,同样不输傲气,据理力争的豫亲王。这才是皇室中人该有的气韵。 章应景道:“太太接下来如何作想?” 金穗心一笑:“你赞同了?” 章应景道:“能够一劳永逸,又能解开佳容的心结,自然是赞同的。” 金穗心感激的点了一点头:“谢谢。” 章应景一笑:“应该的。” 金穗心道:“趁着佳容还在歇息,麻烦你帮我一点儿小忙。我想要找一套衣裳,能够在宴会当天穿。” 章应景道:“这很简单,主人家的房中有不少闲置衣裙,这两天又要重新整理,我可以借着替佳容要两件的当口,拿几件过来,只是要委屈太太.......” 金穗心笑:“不很要紧,我会一点儿针线,稍稍改一下就能够穿了。” 章应景便答应着去办了。 而在俞故笙这一头,他派了去总理府打探的人回来,说金穗心不见了,正火光光,按压不住要持枪上门去。便见着前边有车子响,他走到外边,正好柳方萍下车,进了门。 看到俞故笙铁青着一张脸,柳方萍心中揣测了一番,先上前喊了一声“故笙”,见俞故笙不理会,她收回搭到俞故笙臂上的手,不禁眼眶发红。 “你现在就这样不乐意见到我吗?自你从北平回来,便没有给过我好脸色,我竟连自己错在哪儿了都不晓得,故笙,你这样待我,你晓得我心里多么的难受?” 俞故笙不跟她废话:“人是你带走的?” 柳方萍一怔,拿帕子擦了擦眼睛:“我不晓得你说什么。” 俞故笙火气上来,猛抓了她一方腕子,蓦的把人提到了跟前,两眼圆睁,凶相毕现:“跟我耍嘴皮子功夫,柳方萍,你当我是谁!” 第171章 前奏 柳方萍嘴角弯着,眼中尽是俞故笙震怒的模样。 她笑,笑得胸口不停在颤动:“你生气了?你为了一个十几岁的毛丫头跟我生气?故笙,俞故笙!” 她重重的喊她名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喊,像是斧凿刀刻一般将他的名字从舌尖上剔除出来。她的双眼火亮,眼中是怨,也是恨。 “我跟你了你多少年?我救过你几次!老头子要杀你的时候,是我给你通风报信!你在闸北掉下河差点儿死了,是我解开衣裳拿身子暖着你,等来弟兄们!你说要反,我二话不说,点头就应了你!老头子毒药发作没死成,是我在他身后补了那一刀!你有今天都是因为我!现在你要为了那个小的跟我动手?” 俞故笙眼睛圆瞪着:“我欠你的命?” 他薄唇微掀,眼中讥讽亮眼得几乎要将柳方萍灼伤。 柳方萍还未反应过来,他抓住她的手腕,将一把枪塞到了她手掌心里。而后连抢带手握住她,对准自己的胸膛:“来!开枪!你要几条命,拿去!” 柳方萍顿时惊愕骇然,瑟瑟的发抖。 “开枪!” 她瑟缩着,不停要把手从他掌心里抽掉,可是他的力气那样大,她根本动不了。 俞故笙面容紧绷,瞪着他一个字一个字道:“我给过你机会!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是你太不知足!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不会要你!你给我下药,拿修年来逼我不得不娶你!这几年,我未亏待过你!” “不!你从来不知道我要什么?我要的是姨太太的位置?是俞太太的位置?还是俞家主母的位置?不是,都不是!我只想当你的女人!故笙......” 俞故笙烦恨的一把搡开她:“枪在你手上,这一次我扔给你机会选择。” 说着,他就要走。 柳方萍握着枪,颤抖的指着他:“站住!” 俞故笙半步不停。 柳方萍咬牙,朝着天上开了两枪。 俞故笙蓦的回头,看回来的眼神凌厉而骇人。 柳方萍从中可见的是他对她无尽的厌烦与恼火,再没有曾经一点点的温柔笑意。刚才那两枪就像是打在了她的心窝上,戳穿了她的心脏,疼,疼得很啊! 她再忍耐不住的掉了泪:“你为了她,连大局都不顾了吗?你这样跑去总理府,你晓得会出什么事情?这里是南京,不是上海!你为她,连命也不要了吗?” 俞故笙远望着她,面容没有一点儿涟漪,他似乎在透过她看向别人,那个别人是谁,柳方萍知道,更深恶痛绝。 而后,他说:“你觉得我欠你性命,今天,你就拿去,从今往后,你我再不相欠。” “不!我要你永远欠着我的!我要你心里永远都有我!” 柳方萍丢了枪,奔跑过去紧紧抱住俞故笙:“你别怪我。我以后都听你的,我会改,你不喜欢的我都改。咱们好好的过,别再有旁人。故笙,就只有咱们两个,好不好?” 她用力的抱住他,将他抱得紧紧的,好像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俞故笙一只手扶在肩上,就要把人推开,却见着前边,靠门旁有人触了个头,又缩了回去。 俞故笙迟疑,在柳方萍,便以为他是受了她的感动,心中摇摆起来。 柳方萍心中欢喜,便要再说些什么,俞故笙却将她推开,声调无甚变化的说道:“你先回去。” 便越过柳方萍,直接朝着门里走去。 柳方萍立即便要跟上去,就见着一个听差赶到俞故笙跟前,急躁躁的说道:“俞先生不好了!季先生挣断了绳子,直往那墙上撞了要寻死!” 柳方萍刚要往里,听到这句话,心头猛然一抖。 她拉了门房来问:“季先生怎么了?” 门房摇摇头:“不晓得。” 柳方萍心虚得很,她大约能料到些什么,也能明白起来刚才俞故笙对待她为什么是那样一副决绝的态度。他重视跟她之间多年前生死相交的情分,同样也诊视和季修年的兄弟情。在他晓得季修年碰了鸦片烟,且是因为她的缘故下...... 柳方萍连连退了两步,钻到了车上去。 她催着汽车夫开车。两只手交握在一块儿,不停的发抖。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季修年,她胆怯什么?从刚才俞故笙的态度看来,金穗心并不是他派人救走的,这样,她就能够布置安排起来,不论金穗心是真死还是假死,这一次,她都会让这个小贱人彻底消失在世上! 这样想着,柳方萍的神色平静下来。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两只眼睛里的彷徨不安也一齐都消逝了去。遥遥望着车前的光景,似乎已能够见到她成功的曙光。 总理夫人自己办了一件大功劳的事,结果却是被人利用一场。偏偏她不敢将这件事透露给她的先生知道,怕她那早就有心把她送回老家,扶姨太太上位的丈夫趁此机会抛弃糟糠之妻。以至于明晓得这场阴谋是柳方萍借着自己的手在操办,她也不能所说什么,反倒是不停的跟菩萨求告,让菩萨帮帮自己这一回,叫柳方萍成功了,自己也能堪堪过这一个劫难。 总理府上平日里虽也灯火通明,但今天夜里尤其耀眼,里里外外的灯光能照亮半座南京城一般。一辆辆汽车开过来,两边大门都开着,里里外外的人跑进跑出,十分的热闹煊赫。 总理夫人在柳方萍的陪同下,从楼上下来,大礼堂里早就已经是熙熙攘攘,许多贵妇人提前到了,正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说着体己话。 看到总理夫人过来,便一齐朝着这边看来,仰头看来时,目光中的羡慕与仰视,多少能令总理夫人稍稍觉得熨帖些。 有人过来打招呼,总理夫人一一应了,边在柳方萍耳朵边问道:“金穗心尚未寻着,眼见着俞故笙就要过来,你都已经安排好了?” 柳方萍视线朝着二楼顶上偏里的一间房瞧了瞧,微微笑道:“夫人放心。” 她已在房中掩埋好了炸药,该当替死鬼的人也已经都安排妥当,只等俞故笙过去,那炸药一爆炸,火光烧起来.......金穗心就算是不当死,也死了。 柳方萍心中很有成算,她做好了最周全的准备,不怕还有死而复生的戏码想要来跟她一较高下。 第172章 偏差 人陆陆续续的来得差不多了,然而从一开始就在等着的俞故笙,也要算作是今天宴会上的主人翁,却并没有出现踪迹。 总理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花白的头发,一身西装却还很精神。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比起年轻小子来,半点儿不逊色。他起先在书房里等着,看着时间差不多,才开始往外走。边上的听差是熟知他的,待他一走出来,就上前报告说俞故笙俞先生还没有过来。总理的眉头登时皱了起来,让喊夫人过来。 这会儿,总理夫人正也发愁,柳方萍一时之间又不晓得去了哪里。听到说总理寻她,她心里一是担忧一是心虚,便着急起来,叫人立即去把柳方萍找过来。 “夫人找我?” 正当着急,柳方萍从外边进来,脸上还带着一点儿微笑。总理夫人现在可没有瞧着她温柔可人的一点儿念头,那张端笑的面庞里有多少的阴谋诡计,只怕在场所有人都加起来,也不一定及得上。 总理夫人道:“俞故笙还没有过来,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柳方萍示意旁边的人都退出去。总理夫人厌烦的摆了摆手。 待边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柳方萍才走到跟前来:“夫人怎么这样烦躁?耐性一点儿的好。” 总理夫人火冒上来,就要喝骂。然而一对上柳方萍似是了然的眼睛,又把话咽了回去。很有点儿不甘心又无可奈何道:“你话说得轻巧。要是事情败落了,我看你要怎么样圆场!” “这我倒是不很担心。总还有夫人你在不是吗?” 总理夫人一听,真是火光冒到了头顶上,也无甚忌惮了,发起来就骂道:“我也不算亏待你!你一次次算计我就罢了,还要拖着我一块儿去死吗?真是一个白眼狼了!怪我瞎了眼,竟还把你当做一个好的!你要闹!好!那就闹!闹开了去,看看谁吃不了兜着走!” 一边说,一边作势要起身。 柳方萍一点儿都不着急,上前来伸手按住了总理夫人的一边肩膀。她手上力道不小,总理夫人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太太,哪里经得住她这么一掐?当时疼得半边肩膀就塌了下去。 “你放手!” 柳方萍脸上仍旧笑微微的:“那就麻烦你老人家好好坐着,别动。” 总理夫人刚想要动一下,柳方萍掐在她肩膀上的手忽然用了一下劲儿。总理夫人觉得肩膀上的骨头忽然响了一下,像是被人捏碎了似的。她立即就不敢动了,面上的恼火也扭转成了恐惧。 柳方萍笑道:“好好在这儿坐着,我叫你时,你再动,知不知道?” 说着,拍了拍总理夫人的脸颊。 她明明是在看,可是看在总理夫人的眼中却比嗜血舔刀还要感到恐怖。 即便是柳方萍开了门走出去,她仍旧坐在椅子上,连动都不敢动。 柳方萍走到外边来,有个面生的丫头,垂着脸道了一声“柳小姐”。 柳方萍连瞧都没瞧她一眼,径直走过去:“别跟着我。” 那个面生且无甚表情的丫头跟在柳方萍身后,亦步亦趋:“大佐让我告诉你,要是俞故笙不识时务,就把他也一块儿杀了。” 走在前边的柳方萍蓦的变了脸色,猛回头盯住那个丫头。 那丫头扫了她一眼,没点儿惧色:“这是大佐的吩咐。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可以自己去找大佐。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眼下人多,你要是连累大佐被人瞧出身份,只怕你自己都要丢掉小命。” “知道了。”柳方萍咽下闷气,“我一定会说服俞故笙的。” “那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那丫头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声,转身就消失了在连着楼梯的走廊拐弯处。 柳方萍用力掐了下手指关节,咬紧了嘴唇。 俞故笙来的时候,大礼堂里宾客已几近全了,总理正要指派人再去请他,他从大开的礼堂门那侧走过来,身上是一袭浅墨色长衫,外头罩着一件长大衣,进了门来,他将礼帽一摘,立刻有打扮成西崽一样的总理府听差上来接他手里的帽子。俞故笙手上打了个拐弯,那帽子就到了跟他一起来的小子手上。总理府的听差面上有点儿无光,讪讪笑了两声,很识趣的退了下去。 俗话说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俞故笙不给总理府的下人面子,就是不给正在台上,预备要演讲的总理面子。 底下的人大多在等着看好戏。都晓得总理是很在意面子的一个老头儿,俞故笙当面的不给脸,今天这一场宴会不知道要怎样开场的。 谁晓得这位平日里最注重面子的总理大人却半点儿恼意都没有,反倒是笑微微的从台上下来,打断了正要开口说的致词,直接迎到了俞故笙跟前。 “俞老弟你总算是来了,我当你要让我们唱一唱独角戏了!” 俞故笙点了点头:“路上有点事耽搁了。” 总理大人眼睛一瞪:“出了什么事?” 俞故笙眼睛朝着前方一看,正好看到柳方萍立在二楼上往这边瞧。俞故笙的视线与她一碰,柳方萍心里头猛的一跳,仍是十几岁时第一次见着他时的心动。这么多年了,他从少年成长为铮铮汉子,比年少时更稳重、成熟,更有男子气概,也更令她着迷。可他呢,他一如往昔的眼中没有她的影子,只是淡淡的一瞥,就很快的转移开了视线。 柳方萍禁不住的失落,扶着楼上的栏杆,慢慢往这边走下来。 俞故笙微带了一点儿笑,朝着看似满面关心的总理道:“女子装扮起来总是要一点儿时光,内子又正当年华,做先生的,自然要等一等。” 说着,往身后看去。 就见着礼堂大门,灯光齐聚的那一头,一道模糊却足见窈窕的影子在光影里微微显露。俞故笙眸中盛满柔光,眼角眉梢俱是向着那来人的方向。 柳方萍刚跨下两层楼梯的双腿猛的怔住,她惊愕的望着前方,只见那人影一点一点儿,踏着光辉,在众人瞩目下慢慢出现。直到她靓丽身姿彻底出现在众人的眼中。 柳方萍浑身就像是刚从冷水里浸泡出来一般,冷,战栗,那是因刻骨的恨而凝成的浸润到骨髓里的杀意。 第173章 谁的好运气 金穗心会出现在这里,除了柳方萍之外,最意外的人要算是仍旧在房里不敢出来的总理夫人。而这个时候,俞故笙携手太太一道出现在总理府的礼堂之内这件事也传到了总理夫人耳朵里,她从未有这样感激金穗心,欢喜金穗心的一刻。总理夫人登时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枷锁跟束缚都被解除掉了,她不必再因为这件事受柳方萍的钳制,还忐忑惊惶的坐在房间里等着柳方萍的指示。慌忙喊了人跟自己出去。 而此时此刻,俞故笙正当伸出手来,迎接他的太太。 金穗心到了跟前,与总理微微笑着点头道:“总理大人,久仰盛名。” 总理大人这时才将目光从金穗心的面庞上收拢回来。心道,以前听说过豫亲王的十一格格长得颇有姿色,当年小小年纪在社交场就展露了风采,然而几年过去,因着豫亲王的离世,这位十一格格便消失在了社交场上,名声自然也消减下去。倒要令人忘记她小小年纪就倾倒众人,打败无数名媛淑女的事项了。今日一见,当真是天姿国色,十分的动人。 总理大人点头道:“不敢当‘盛名’两个字,这可是世俗里最累人的两个字。” 一边伸出手来跟金穗心交握。 金穗心却并未伸手过去,在他将手伸过来时,笑提着裙子跟总理大人微微一躬身,做了一个英国皇室名媛的礼貌。 总理大人那空着的手也并未落空,俞故笙很给他脸面的与他握了一握。 总理大人颇有种心事被看穿的心虚。 “俞老弟能够携伉俪一道前来,可见今天这一场宴会没有白办。” 总理大人说着,回头一摆手,示意乐队奏响起来:“这一次宴会的主人翁来了,咱们大家伙儿也好快活起来了!” 他这番话,可以说是十分的给了俞故笙面子。那谄媚之态度,简直令人咋舌。只不知道这位上海王肯给他多少脸面。 至少面上俞故笙没给他难堪,见着倒是融洽。 俞故笙趁着众人开始跳舞,把金穗心拽到一旁柱子后头,握了她的手,目中焦急似要将她衣裳都掀起来查看。 金穗心忙将他的手一握,轻声道:“我没事。” 俞故笙静默的,瞳仁紧缩的望了她两三秒的时候,忽然伸出双臂来,把人紧紧抱在了怀中。 他一句话都未说,但是金穗心知道他想讲什么。 “真的没事,虽然有点儿小波折,但我眼下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她柔软的小手在他后背轻轻的拍抚着,“别自责,不怪你。况且你原先也说过,跟了你,就注定没有安稳日子好过的,我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 俞故笙却不肯放手,将她抱得那样紧,要将人箍到身体里,嵌进血肉似的。 金穗心知道无法宽慰他,也只好由他抱着。 好一会儿,俞故笙才稍微松了松手臂。贴着她的脸颊,他问:“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立即来寻我?” 金穗心正当要说,看到人群里的影子一晃,她推了推俞故笙。 柳方萍走到跟前来,两手交握着,仪态很端方:“故笙你怎么和太太就在这里站着说话?不去跳舞吗?” 俞故笙看她的眼神很警惕。 柳方萍只当未瞧见,又转了去看金穗心:“太太,好久不见。” 她边说,边伸出手去。 金穗心便要应她,却被俞故笙拽着拦到身后。 “故笙,”柳方萍压下心头痛恨,笑微微道,“你把太太当做水晶心肝疼得眼珠子似的,却也不要当着我的面吧。咱们再怎么,也有十多年的情分,竟是说没有就没有了?” 俞故笙压着眼角望她:“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晓得。” “我不晓得。我做的一切通通都是为了你。反而是你,从来不晓得我对你的心。” 柳方萍说到痛处,她硬是忍着咽下来,不再往下讲,缓着声调,道:“我也不打搅你们许多时候,金穗心,总理夫人要见你。” 她脸上的笑收起来,不再跟他们端着面具说话,眼神微利的看过去。 俞故笙不让金穗心搭理她,拽着金穗心就要走。 “总理夫人就在二楼。怎么,以后你们两个是要做一个连体人,彼此不分彼此了吗?金穗心,你是要做成璎珞别在你男人的裤腰带上吗?” 柳方萍故意挑衅,俞故笙板着脸,不让金穗心回头。 金穗心反过来握住他的指节,指尖在俞故笙手心里极快的写了什么。她看向柳方萍:“好,我跟你去。” 俞故笙眼色发紧。 金穗心宽慰的拍拍他的手背:“没事的,就在二楼,这么多人呢。” 看俞故笙还是不放心,她微微笑道:“要是真有什么,我使人喊你好不好?” “总理大人还想着要拢络你,你怕什么?难道是在怕我吗?” 柳方萍讥讽道:“要真是这样,我应该感到高兴的,你多少还在意我一点儿,哪怕只是怕我呢。” 俞故笙蓦的扭头看向她,眼中迸射出骇人骨髓的光。柳方萍不禁浑身一战,俞故笙面目阴冷的喝道:“你再敢动她试试!” 柳方萍还要说话,被金穗心抢先道:“不走的话,就请回吧。” 柳方萍咽下汹汹羞愤剧痛,她深深的望了俞故笙一眼,转身走在前头。 金穗心手在俞故笙手心里再度敲了敲,很快跟了过去。 俞故笙微低了头,眸中晦暗光色都隐没下来,他望着自己的掌心,若有所思。 金穗心跟在柳方萍身后,穿过人潮,往二楼缓缓的走去。 底下人声鼎沸,欢乐得很,到了二楼之上,声音稍微削减一点儿。 金穗心看了在前边带路的柳方萍,忽然出声说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故笙身边?是故笙把我带走故意迷惑了你,还是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你所不想发生的事?” 柳方萍心道,无论是怎样的一种原因,再有几分钟,都将随着你死期而埋入地下,但为了减消金穗心的疑虑警惕,她还是随意的说道:“你是在跟我炫耀?我跟在故笙身边的日子比你长得多,见着一个个来,又一个个的走,最终呢?不还是只留下我一个?你不过是运气好些。不过也快了,人的好运气都是有限的。” 第174章 反转 “是吗?你把这叫做运气的好坏,在我看来,却是正与邪的较量。这世上总有邪压过正的时候,但正永远是正道,总会把邪压过头去,时间长短罢了。” “正邪的较量?那你恐怕不晓得,你的男人也并不是什么正派的人。” “他的确不是所谓正道出身。可他晓得坚持本心,他晓得大是大非。他更晓得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没有哪一个人的出生和成长总是一帆风顺没有风波的,最要紧的是,在种种挫折磨砺之中,他都没有丢掉那颗正直的心。” 柳方萍像是听到了一个怎样可笑的笑话,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调转过去看向金穗心。目光十分的嘲落:“什么正邪本心?他竟被你这样一番胡言乱语给诓骗了?俞故笙啊俞故笙,他当真是老了。糊涂了。” 金穗心正色望着她:“你说他糊涂,你自己何尝又不糊涂?柳方萍,你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比之男子,恐怕都不逊色,可是你偏偏不将你的心思放在你该上心的事上。你痴迷故笙,嫉恨他身边所有的女子,不惜一再的痛下杀手,那些女子和你有什么冤仇?仅仅因为跟在了俞故笙的身边,你就要他们的性命。三姨太花柏莲是,四姨太萧佳容是,连那被冤与人私奔了的大姨太也是!” 柳方萍目光一瞪,惊异里有怀疑与探究。她目光亮得吓人,像是爱克斯光一样要照穿金穗心的五脏六腑似的。 金穗心道:“你知道那天救了我的人是谁?是个你怎么都想不到的人。” 金穗心望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缓声说道:“章应景。” 望着柳方萍看过来的目光中,那亮色蓦的消下了一些,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压着一层侥幸。金穗心瞳仁微缩,将柳方萍面上所有的变化都收在眼底。 “那个烂泥假清高的东西!” 柳方萍“呸”了一声。顺手把房门推开。 她先走了进去,两手环抱着,站在门边上朝金穗心看过来:“你是预备跟我说完了你的总理府奇遇记再进去,还是进去之后再说?” 她态度突然之间变得和气起来,让金穗心心里的猜测更加的笃定了。 金穗心笑道:“进去再说吧,外头怪冷的。” 柳方萍能够料想得到,她心里是猜到点儿什么的,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敢?是因为仗着俞故笙的庇护,还是她当真把自己当成了什么神仙菩萨,以为遇上任何困难都能够化险为夷?柳方萍扯了扯嘴角,在金穗心之后进了房间。 房门在身后被撞上。 金穗心朝着里边走了几步,并未看到总理夫人,回过身来,微微挑起眉梢:“总理夫人呢?” 柳方萍没有回答,看着金穗心,道:“章应景在哪里?” 金穗心也未在总理夫人这件事上纠缠,回望着柳方萍:“问他做什么?连他也想要杀吗?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花匠。” “可他却能坏我的事。” 金穗心眼睛望着柳方萍身后的门,门窗是雕花模糊的,隐约能看到外边的人影子。见着有人过来,金穗心开口道:“恐怕不只是坏你这一件事。你晓得我在章应景那里看到了谁?” 迎着柳方萍紧张起来的眸光,金穗心慢声慢气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萧佳容,她没死,她活得好好的。章应景救了她。” “不可能!” 柳方萍声音尖利起来:“她不可能还活着!” “虽然火势大,但总有意料之外。你为什么这样笃定她死不了?因为是你先在她喝的水中下了药,才让人放的火是不是?” 金穗心盯着柳方萍一步一声道:“不只是萧佳容,花柏莲的死也是你指使的西洋医生,在花柏莲动手术的药里下了毒,是不是?连着大姨太太,她根本就没有和谁私奔,是你,趁着故笙在外奔波时,着人杀了她,将她埋在了折梅舍的那棵梅树下是不是?” 金穗心每问一声,声音便拔高一些。 柳方萍被她逼得步步后退,瞳孔胀大,惊愕骇然的望着金穗心肃穆的面庞。这些事,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难道萧佳容真的没死? “她在哪了?萧佳容她在哪里?我要杀了她!” 金穗心用力抓住想要扭准出去的柳方萍,刚要说什么,柳方萍蓦的转过来一把掐住金穗心的脖子。 金穗心未能反应得过来,被她掐得当时眼珠儿就翻白。 柳方萍压低了声音,在她耳朵边低声道:“你想拖延时间把俞故笙引过来,故意叫他知道这些,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想干什么?你想借着这个机会,让他来帮你出头,帮萧佳容报仇?” 她掐着金穗心的脖子,令金穗心无法发出声音来:“你还嫩着点儿。你当故笙会因为那几个女人对我怎么样?天真!他不会有机会听到你想要让他知道的一切!” “我要他最终能见着的,是你的尸体!”说着,柳方萍就要用力,扭断金穗心的脖子。 而就在这个时候,俞故笙一脚踹了门进来。 柳方萍背对着门,这么一股力道,令她整个人往前一跌,连着金穗心跌了出去。俞故笙出手把人一拽,便将快要跌倒的金穗心给揽到了怀里。柳方萍则直接摔了出去。 她狼狈的跌倒的地上,看着门外闯进来的俞故笙:“你怎么......” 俞故笙冷着脸道:“你以为那几个没用的东西能拦得住我!” 柳方萍头发微散,脸上是痛恨与心痛,她望着俞故笙,抑着嗓音问:“你真要为了这个贱人来对付我?就因为她毫无根据的指控?!” 俞故笙冷道:“我见过了佳容。” 而就在这时,门后两个人被带了进来,立到了柳方萍的面前。 萧佳容摘下脸上遮挡的粗麻布,大火烧灼下,她的面容扭曲模糊,她一步跨过去,尖声道:“柳方萍!” 弯腰就来抓柳方萍的长发,想要发泄。 金穗心见状,过去要拦她。 柳方萍眸中一利,趁着这个机会,借拽萧佳容的力气连着把金穗心从俞故笙怀里拖拽出来。俞故笙见状,忙要阻止。然而到底未及得上柳方萍抓住先机。 她动作伶俐,翻身从地上一跃而起,抢了一旁俞故笙带来的人腰侧的枪,用力抓住金穗心胳膊往前拽,枪眼对准了她:“谁敢过来!我毙了她!” 第175章 反杀 “放了她!” “放了她?” 看着过分紧张的俞故笙,柳方萍想笑,却有一滴泪先一步掉了下来。 “放了她,让她跟你双宿双栖吗?俞故笙,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这样紧张过我?你现在为了她,在我跟前.....”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和你一起这么多年,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吗?” 俞故笙道:“你先放了她。” “我不放!我要她死!只要她死了,你就不会再为了谁而紧张在乎,我就能回到你身边,咱们重新过从前的日子。我可以帮你,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柳方萍你做的孽还不够吗?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罢手?” 萧佳容被章应景抓着,却不肯往后退,一个劲儿往前,狰狞着一张脸道:“你霸占着故笙,你要做他身边唯一一个女人,可你想没想过,故笙他是不是愿意,他是不是要你?你总觉得我们这几个人都是多余的,是我们破坏了你好日子的,可你想没想过,从一开始,故笙最不想要的那个人是你!” “闭嘴!你给我闭嘴!” 萧佳容的话刺激到了柳方萍,柳方萍举手朝着半空中开枪,惊得众人纷纷捂住耳朵。俞故笙趁着这个机会,丢出怀里的一只表,打在了柳方萍的手腕上,她吃痛,手里的枪瞬间掉落在了地上。 俞故笙纵身一跃过去,抬手一掌打在了柳方萍的肩上,柳方萍吃痛,被迫松开被她所钳制的金穗心,连连退了几步,腰身撞到后头桌椅上,她手往那桌子边沿一扶,摸到了藏在桌面下的炸药包。 俞故笙也望见了那包炸药,他神情紧张,额头青筋在跳。把金穗心往身后一推,他紧盯着柳方萍:“方萍!你别动!” 柳方萍满含眼泪的双眸只看着他一个人,她露出凄楚的笑来:“好在,你总还是关心我的。” 萧佳容紧皱着面孔,想说什么,被章应景握住手。章应景冲着她摇了摇头。然而,萧佳容总是不甘心的。她想要看到柳方萍死得凄惨,才能纾解得了心中的恨。 “佳容。” 金穗心见状,过来扶住萧佳容的肩,贴在她耳朵边道:“你替章先生想一想。” 要是她这个时候不顾一切的要刺激柳方萍,要跟柳方萍算旧账,俞故笙必然是会对她有一定的看法。她再怎么说,仍是俞故笙的姨太太。想要跟章应景有一个好结果,都在俞故笙一念之间。萧佳容看了一眼,蹙眉恳求的望着她的章应景,到底还是抿唇未再多说。 而此时此刻,听到楼上枪响,总理府的守卫也冲了上来。 俞故笙抬手,示意他们不要上前。 总理大人携着总理夫人,连着楼下不少来参加宴会的人都涌了上来。看到柳方萍的情状,看到柳方萍一只手掐在那炸药包上,登时都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小石头,请总理、总理夫人,及诸位先离开。”俞故笙道。 先前就跟着俞故笙过来,替他拿了礼帽的一个小子应“是”,过来作势让总理等人走。总理看到柳方萍手压着那包东西,也是吓得不行,没有二话,立即就在小石头的陪同下,跟着一块儿走了。 金穗心想要留下,但是看到俞故笙的眼神,她还是与萧佳容等人一块儿下了楼。 所有人都被疏散到总理府外边一个极大的草坪上,刚才还人声鼎沸的房子里,这会儿就只剩下灯光,还有此时正四目相对的一对男女。 柳方萍看着俞故笙,眸中泪光闪烁,眼珠子不停往下掉:“你已经赢了,为什么不走?” 俞故笙道:“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走。” “你总是这样。知道的人晓得你是义气,可对于我来说,却是致命的毒药。如果你不曾对我这样好我也许不会不会陷得这样深。” 俞故笙道:“你先过来。” “我过去能怎么样?你能放下金穗心,转而来喜爱我吗?”柳方萍摇了摇头,“你能原谅我杀了你那么多的女人,给修年下药吗?你不能。既然不能够,那我还有什么必要回去?” 俞故笙额上有细密的汗珠,他面庞紧绷,道:“我不能说我能够原谅你,但修年还需要你。方萍,你不能死。” 多可惜啊,他说她不能死,却不是因为他不想要她死,而是修年需要她。人人都说他俞故笙讲义气,从前一块儿风里来火里去的兄弟,他没有哪一个不搭把手的。就算是王继祖,他也始终留着他的性命。对于他来说,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同甘共苦过的兄弟,却不是一个女人。 “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喜爱我?哪怕一点点?” 俞故笙肃穆着面庞,黑眸紧盯着她,却不发一言。沉默,已给了她最后的答案。 柳方萍带着眼泪生生的笑,她半仰着头,笑到嗓子处堵着,快要透过气来。她哑着嗓子轻声说:“我本来想要给金穗心一个终身难忘的宴会,没想到却给我自己造了一座坟墓。我是输了,却并不是输给她,而是输给你,输给不够狠心。” 柳方萍说着,用力抓住那炸药包,也不知哪里来的火石,顷刻间点燃。 火光照亮了她的面庞,艳丽明媚,她对着他笑,开口说了三个字。 俞故笙惊骇,立即扑上去要将她拽过来,“砰”的一声炸响,俞故笙身后上来一人,力气极大的将他一下拽出了房门。两个人跟着被那强大的冲击力打下二楼。双双跌落在楼下礼堂的软垫子上。 俞故笙翻身起来,反过来给了小石头一拳。起身便要上去。 金穗心过来扑到他身上抱住他:“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俞故笙眼眶发红的看着扑在自己身上的女人,眸中血腥之意涌涌:“你早就知道她想要杀你,故意布局,利用我来反杀她是不是?” 金穗心被他大声痛喝,她身子震了震,不知是因他说话声气大引起的,还是自己内心深处的寒冷导致的。 她伏在他身上想要起来,却不知为什么,手脚无力。 俞故笙一把将人从身上拎了起来,顺势就往旁边扔。 萧佳容忙过来,扶住了差点儿跌冲过去的金穗心,怒道:“穗心还怀着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俞故笙抬头蓦的一眼射过来,眸中血气极重,下一秒就能砍杀了萧佳容的脑袋一般。章应景赶紧把萧佳容的手一握,示意她别再冲撞俞故笙。 俞故笙要往二楼那因爆炸而被熊熊烈火包围的房间去,金穗心推开萧佳容起来,拦到他跟前。 俞故笙眸子里的光似乎与那二楼的火光如出一辙,他看她时再无温情,冷得骇人。薄唇微启,他说:“让开。” 第176章 都错了 “你不能上去。” 金穗心昂着头,半点儿也不肯让步。 萧佳容也道:“柳方萍她想要杀穗心!眼下都是她咎由自取,和旁人无关!” 俞故笙凝着金穗心,面庞又沉又暗:“我当你是不一样的,可原来我在你眼中也不过如此。” 金穗心舌尖发苦,有话说不出来。她想解释,可这又怎么解释?的确是她引了他来,是她明知道柳方萍要置她于死地,故意来了一招瓮中捉鳖。甚至想要让俞故笙在知道一切之后,自己对柳方萍动手。而他的确是为了她跟柳方萍动手了,但眼下的情形,却是金穗心怎么都想不到的。 “你别上去。” 她说着,伸出手来想要抓他,俞故笙却往旁边一让,像是她手指尖上沾染了什么病菌一般。 “我到现在才晓得,她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俞故笙抬头看着上头火光冲天。那样一场剧烈的爆炸,再加上大火,即便这会儿上去,也救不回柳方萍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却偏偏不肯放弃。 金穗心看不懂他,也害怕去懂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刚才还不觉得,这会儿才察觉到刚刚被柳方萍掐过的脖子在隐隐泛疼,那窒息的感觉似乎仍旧还在,压抑得她透过气来。 俞故笙握住她的肩膀,将拦在跟前的金穗心推到一边,他往楼上走。 金穗心反握住他的手:“你跟我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了吗?” 俞故笙将她握着他手的指尖一根一根掰开,转身朝着那火光冲天走了过去。 金穗心眼睛跟着他,见着他进了那大火之中,也不知哪里感到痛,她弯下了腰去。 萧佳容过来扶住她,既担忧又替她感到难过:“你怎么样?” 金穗心摇了摇头。萧佳容就道:“还不赶紧找个人过来!快啊!医生人呢?” 然而站在外边望着这里头的所谓上层勋贵,却只当是看一场好戏似的,望着他们。那眼中的审视与考量,已将先前还被认定在俞故笙心中十分重要,是可以攀谈的金穗心,瞬间划拨成了可以忽视的一个人。 谁都看得出来,可能先前俞故笙的确最疼爱这位新太太,为了她,一怒冲冠。在人前人后都把人捧在手心里,但是,男子,总是容易因为女子而一时糊涂。俞故笙或许之前的确是喜爱她,到了最后关头,却终于明白过来,以为的一时喜爱,与刻入骨髓难以忘怀的那个人终究是不一样。 萧佳容看到众人都一副观望的态度,心中十分气愤,就要过去抓了人来质问。那人群之中走出来一个戴着礼貌,穿西装的小胡子,他弯腰对金穗心行了一个礼,自我介绍道:“我是总理府上的一个西洋医生,从日本留学回来,不如让我给俞太太做一个检查?” 萧佳容把金穗心的手送了过去:“赶紧。” 那方短脸的男子对着金穗心笑了一笑:“俞太太不要太紧张。” 金穗心任由他给自己做着检查,她视线始终停留在上了二楼的俞故笙的身上。然而,她现在瞧见不见他了...... 俞故笙抱着已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柳方萍出来时,众人哗然,金穗心也忍不住绷紧了身子。已替她做完检查的西洋医生抬头朝着二楼看过去,眸光之中有众人未曾察觉到的一丝阴暗的光。 他跟候在一边的萧佳容说道:“俞太太先前差点儿滑胎,身体底子又不大好,往后最好是小心再小心。” 萧佳容点头说了一声“谢”,要来和金穗心说话,叮嘱她两句,却见金穗心不由的跟着抱了柳方萍往外走的俞故笙一步步跟过去。 萧佳容看着十分心酸,她想劝两句,可是想到今天这一桩事情,和自己也是脱不开关系的,又怎么开口讲呢? 此时此刻,萧佳容的心情也非常的复杂。章应景握了她的手在她耳边宽慰道:“别自责了。” 萧佳容怎么能够不自责? 金穗心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冷的,手脚是冷的,血液是冷的。她以为自己能够大获全胜,事实却给了她一个大耳光子。她木愣愣的看着俞故笙悲痛万分的把柳方萍抱上车,一言不发,根本连瞧都未瞧她一眼,就那样上了车离开。她像是一个完全的局外人。被丢在总理府的草坪上,呆傻的看着车子离开。 小石头上前道:“太太,我送你过去。” 萧佳容过来抓住小石头的领子就问:“俞故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最喜爱穗心?他不是为了穗心能够做任何事?为什么会这样?他现在把穗心丢下,算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柳方萍那个恶毒的女人,反倒比穗心更重要?她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太太!” 最后一句话用了萧佳容所有的力气。她不知道她是在替金穗心不甘心,还是在替自己不甘心。她一直以为俞故笙心里的那个人是金穗心,她也以为杀了柳方萍,对于俞故笙来说,就像是从前的大姨太太和三姨太太一样,是不足挂齿的。却没有想到,柳方萍一死,金穗心失了宠,俞故笙痴了。 原来,大家都错了。连一直在其中固执挣扎,一直想要牢牢抓住俞故笙的柳方萍都错了!俞故笙心里最最重要的那个人,是他始终留在身边的柳方萍。 这样一来,似乎什么都说得通了。原来俞故笙对于内宅后院所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完全不知情,他晓得一些,他甚至可能猜得到和谁有关,但他听之任之,唯一的缘故是,他偏爱着柳方萍。所以他会连帮派里的事情都叫柳方萍插手。所以即便金穗心嫁进了俞家,府中大小事务,也仍旧是柳方萍主持得多。 只是他不说,以至于,旁人都不晓得,他究竟中意谁。连他自己,也因为长久的陪伴而忽视了自己在意谁,直到柳方萍因为你嫉恨,而把自己葬送在这一片花坛锦簇里。 上了车,金穗心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两只手捂着脸,压抑不住心中濒死的痛,眼泪从指缝里不断不断往下掉。 她怎么会想得到,这一切的美好,竟都是一场误会。 她怎么会想到,她以为要开始新的人生,却是走到了终结。 她又怎么会想到,她以为能够承受住的痛,竟是这样撕心裂肺,痛得她透不过气来......她以为她才刚刚开始尝试着要爱他,她以为她是这场尝试中的主导者,原来错了,都错了。 第177章 失望 俞故笙抱着柳方萍进了房间,谁喊都不肯出来,他是真的伤心到了极致。 总理夫人派了人过来询问柳方萍之后的丧葬事宜,金穗心不得不撑着疲惫的身心过去接待。然而,对于柳方萍的丧事,她又有什么可说的?从总理府回来,她跟俞故笙甚至尚未有见面的机会。 总理夫人派过去的人回来照实说了。 总理夫人唏嘘:“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了局。她活着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丈夫不够疼爱她,完全把心思放在了别的女子身上。谁知道这一走,倒是叫俞故笙发现自己心里真正在意的人是谁。” 总理大人嘴里叼着雪茄,在夫人面前走来走去。 “俞故笙不肯见外人,连自己的太太也不肯搭理。看起来是伤心到了极致,你说,这后面的事情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总理夫人被一个喝断,有些委屈,只好慢声说道:“北平那边不是说已经答应把费先生的尸体送回来?不过要求却是要俞故笙回上海接应。眼下这情况,要说动他回上海,似乎有点儿不大可能。” 总理冷哼了一声:“你以为北平的那帮老东西这样好说话?什么担心中间出岔子,非俞故笙不可,都是幌子。我看,是俞故笙回来之前就已经跟北平那边已经协议好了。要让他们助他一臂之力,夺回上海。” 总理夫人惊讶道:“要当真是这样,俞故笙又有什么必要带着太太连夜离开北平?” “不过是做戏罢了!他要不这么干,我会相信他跟北平的人没有达成什么私底下的协议?” 总理夫人不大明白:“那你现在怎么又怀疑起来。” 总理大人嫌烦的摆了摆手:“一介妇人,你懂什么。” 便道:“方润生这个小子抬不起来,这么长时间连瘸腿王都压不下去,还能指望他什么?上海还是得俞故笙回去。不过,等想个法子,叫他不会一回去,就成了放虎归山。” 总理夫人不大了解他们男人做的这些事情,她拿了一串佛珠在手心里拨弄着,不作声。 总理大人在她面前来回踱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主意。他把手里的雪茄放到了一边的烟灰缸上,跟自己的夫人说道:“你亲自去找一趟俞太太,有两句话,我交代你你去办。” 总理夫人对于金穗心,此时的感情也很复杂。原先是因为柳方萍一直在面前说起,总理夫人觉得这个小丫头人虽然不大,却是个很有心计,能够拿捏男子的女子,十分的惹人不喜。等到柳方萍利用自己的面目暴露出来,总理夫人吃了亏,自觉得自己是那个救蛇的农夫,好心好意还被蛰了一口。幸好金穗心最后扳回一城,否则自己还要遭了殃。心里对金穗心是有几分感激和愧疚。 但是对于柳方萍,同为女子,柳方萍为了得到自己丈夫的心而配上了性命,虽然吃过她的亏,总理夫人到底还是心善,又从柳方萍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不但不怨恨她,更感到了柳方萍的可怜。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要叫她去跟金穗心沟通,实在是有些心情复杂的。 她问要说什么,总理大人交代了几句。总理夫人点了点头,道:“我尽量吧。” 便也不多等,这就让人收拾妥当,喊了一辆车子,去见金穗心。 而此时,看似俞故笙守着柳方萍的尸身不肯放,实际上,在房中的人却不单单只有柳方萍的尸身跟俞故笙。 还有小石头,以及暗地里从北平经上海而来的阿坤。 房间里因多了一具烧焦的尸体,而气味难闻。小石头跟阿坤互相对视了一眼,再去看坐在面前的俞故笙,他像是没事儿人似的,将手心里的纸条点燃,丢进纸篓里。 阿坤道:“方润生已经主动交出了王继祖,他只希望笙哥能够留他一条生路,让他回北平去见他未婚妻子。” 小石头不禁嗤道:“真看不出来,他还是个痴情种子。” 阿坤看了一眼俞故笙,笑道:“咱笙哥眼下在外人眼里,不也正是个痴情种子吗?谁能想得到,笙哥这是掩人耳目,在总理眼皮底下办事儿呢?” 小石头也笑。 俞故笙斜了他们两个一眼:“车子准备好了?” 小石头说:“准备好了,今天晚上就能把二姨太的尸身送回她老家安葬。” 俞故笙点了点头:“她在外漂泊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入土为安了。” 小石头又说:“总理府那头恐怕还要过来试探,不晓得太太她能不能抵挡得住。” 阿坤说:“太太瞧着伤心得很。她怕是当真了吧?” 小石头道:“别说太太,我当时看的都当真了。笙哥演戏可真太像了!” 阿坤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整个总理府都是东洋人的眼皮底下,就总理那个老家伙还当自己多厉害,能怎么着谁呢!他不晓得,他的命都被东洋人捏在手心里了。要不是笙哥故意走这么一出,还不能够把那个西洋医生引出来。” 阿坤问俞故笙:“咱们不把他做了?错过这次机会,等咱们回了上海,再要动手,恐怕就没这么方便了。” 俞故笙道:“不着急。现下动手太过草率,容易打草惊蛇。就让他们以为南京眼下还在总理手上揣着。再有三五日,内阁会有大动作,到时再下手不迟。” 阿坤点了点头。 三人正谈着话,外边有人来敲门。是金穗心的声音,俞故笙朝着阿坤跟小石头扫了一眼,两人皆十分默契的往屏风后一转,打开窗户跃了出去。 俞故笙这才过去,把门打开。 金穗心首先闻着房内一股尸臭味,带着烧焦的气味,很不好闻。 她蹙眉看他,不错眼他脸上的神色:“我能不能和你谈一谈?” 俞故笙看了她一眼,眉眼皆淡,他未让开身,说让她进门,也没说走到外头去,两个人寻个地方说话。他就站在门口,像是下一秒就要赶人走似的。他说:“你想说什么。” 那浅淡的语调,比着陌生人都不如。 金穗心鼓足了勇气来的,瞬间便觉没了力气。 第178章 设局捉贼 她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可似乎到了这会儿,没有哪一个字,哪一句话是有意义的了。她在他这里,已然是被判了死刑的一个罪人。 看到里边床上躺着的,虽然换了衣裳,可仍瞧得出来被灼伤严重的柳方萍,金穗心颤声道:“我晓得你难过,但是,你总这样待在房里也不大好。二姨太她,总是要入土为安的。” 她话音刚落,俞故笙便抬起眼来瞧她了。 那眼神十足的凉淡又带了嘲讽:“入土为安?你想让她怎么入土为安?” 金穗心心尖上跟有针在扎似的,一度嗓音哽咽,快要发不出声来。 舔了舔嘴唇,她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痛极哀极的情绪,深吸着一口气说道:“总理夫人派了人过来,问丧礼你想要怎么样办,我就来问一问你的意见。” 俞故笙道:“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 便手扶着门,似要把门关上。 金穗心便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她眼下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错的,都是可厌恶的。 “那好,你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让人来告诉我。我......我就在房里待着。” 俞故笙“嗯”了一声,黑幽幽的眼睛望着她。 金穗心艰难的点头微微笑了一下,她转身往院子里走。脚后跟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费了极大的力气。 她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要反击。倒不如让柳方萍来杀了她,那到死,至少她心底里还能存着一种幻梦,牢牢记住他是喜爱她的。她哪怕是死了,也有人会永远记着她。为什么偏偏要让她看到残酷的现实,在给了她一点儿甜头的时候,瞬间又把她从高楼上推下去,生生看自己脑浆迸裂,鲜血流光,死不了,活不成。 金穗心胸口剧痛起来,痛到她半弯了腰,停下步子来。她觉得自己喘不上气。心里有一次又一次的冲动,想要转过身去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撒谎,为什么会变。可骨子里的那点儿傲气,又不容许她做出这样自辱尊严与人格的事。 她咬牙忍着,即便再疼,也忍着。 俞故笙始终站在后头看着她,她所不知道的是,他眼里克制的隐忍、压抑的冲动。看到她趔趄,他多想冲过去将她抱起。却不能够。 忍一忍吧,哪怕她眼下误会,又记恨他,也好过因为他的缘故,令她一次又一次的成为旁人伤害他的目标,使她时时陷在险恶的环境中。 阿坤和小石头见着金穗心走远了,从窗子那边跳进房间,走到俞故笙身后。 阿坤在北平和金穗心有往来,他对金穗心是很有好感的。看到金穗心刚才那小脸发白,明明战栗还要强撑的模样,有点儿不好受。 “笙哥,你这样骗太太,要是太太她以后不原谅你,可怎么办?” 小石头和金穗心接触不深,很不以为然的说道:“笙哥这么做都是为了她好。等回了上海,把事情说开了,她会明白的。” 阿坤想说,恐怕没有这样简单。金穗心看着像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子,实际上听她说话做事,是很有自己主见也很固执的一个人,只怕到时候,她还要怪笙哥不告诉她,欺骗她。 俞故笙一直看着金穗心走到那院子拐角的地方,没了身影,他忽的转头,喊了阿坤一声。 阿坤立刻上前一步。 俞故笙道:“你这两天别在我这里,到她边上守着,有什么事,立即来告诉我。” 阿坤说“是”,这边立即赶了过去。 小石头有点儿讶异,没有想到自己一直觉得做事足够冷静理智到,近乎没有什么柔和面的笙哥,竟然也会有这样暖情的一面。他想到阿坤说,这个小太太不一样。现在看起来,倒的确是有点儿不一样的。 阿坤跟了过去,俞故笙虽不能说十分的安下心来,总比刚才瞧着她连走也走不动还不肯叫人的孱弱模样要放心一点儿。回过身来跟小石头继续说事情。谈到这两日南京内阁要有动作,俞故笙还要再提点小石头两句,外边有人来敲门,说季修年叫人传话,称想要见俞故笙。 季修年被俞故笙强制性戒烟,有几天时间,一开始他是当真生不如死,只要一个不当心,就能被他钻了空子寻死,又或者逃走。这两天稍微稳定一点儿。俞故笙皱了皱眉头,心里猜想到可能的原因,他叮嘱小石头看好柳方萍的尸身,起身往别院里来。 季修年提前叫人给他换了一身衣服,头发也稍微整理了一下,他坐在圆桌旁,虽看着面庞消瘦不堪,眼神也有些浑浊,但精神倒还好。 俞故笙进去,外边的人就把门给关上了。 俞故笙道:“你寻我来,有什么事?” 季修年说话有点儿气喘,他看着俞故笙,问:“方萍怎么了?” 俞故笙紧皱了眉头:“谁跟你说这些无聊事?” 季修年蓦的站起来,目呲欲裂:“方萍死了!你还要瞒着我?你说这是无聊事?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死?为什么?” 季修年说着,过分白的面庞出现不正常的红,眼中也出现血丝。他说着,起身要往前来,偏又站不住,刚起身人就往前跌。 他从前是能力敌十个青年壮汉的人,然而就因为大烟,竟变成如今连站立都站立不得! 俞故笙上前扶住他,却被季修年一把抓住胸膛:“方萍跟了你这么多年,她对你有多好,她整个心都在你身上!可你呢!你除了一回又一回叫她伤心难过,你做过什么?现在,现在......” 他哽咽到说不出话来,俞故笙见着他要摔倒,弯腰去扶他,被季修年抓住胸口拽到跟前。 季修年在他耳朵边道:“有人。” 这唯有他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令俞故笙精神一凛,眼窝顿深。眸中有精光瞬间迸射出来。 季修年紧拽着俞故笙,随后又将人用力推开,他指着俞故笙:“你走!从此之后,咱们兄弟二人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俞故笙紧盯着他,薄唇微抿。 兄弟多年,只一眼,就能领会到对象想要告知自己的消息。 好半晌,俞故笙才道:“你当真决定要跟我分道扬镳?” 季修年说是。 俞故笙冷着面庞,肃穆道:“好!就如你的意!但你就算要走,也要把烟戒了再走!我青龙帮门下不出烟鬼!” 说着,反手将那门甩上,拂袖而去。 第179章 这是一个陷阱 “俞故笙!我用不着你管我!” 季修年冲上前去,门却已经被人从外边锁上了。 跟着俞故笙一块儿过来的小石头在外边听得很清楚,知道在青龙帮向很受兄弟们尊重的季先生如今竟然是一个烟鬼,更是一个觊觎俞故笙姨太太的烟鬼,心中既是唾弃,又感到可惜。更有替俞故笙的不平。 他道:“笙哥对季先生也算是仁至义尽,季先生既然不肯要这份好意,笙哥还管他做什么?” 俞故笙斜了他一眼。 小石头不敢再多话。 两人回了房中,俞故笙才道:“修年是有意叫人误会,想要来个里应外合。” 小石头惊讶:“笙哥是说,季先生刚才和您是.......” 看到俞故笙投过来的视线,小石头连忙压低了声音,以几乎只得气音的调子道:“季先生这是在和笙哥演一场戏?” 柳方萍之死,俞故笙考虑到季修年对她的感情,及他此刻正在戒烟的重要时候,特地告诫院子里所有人,不准许跟季修年提及,但俞故笙还是知道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院子里有内鬼。 去之前,俞故笙并没有想到季修年会发现这个内鬼,他是想要看看季修年对于柳方萍的态度究竟怎样,以此来安排季修年的去处。却没有想到,即便他们之间夹了一个柳方萍,但在季修年,还是将他这个兄弟放在了首位。 俞故笙心中是感慨而感激的。 小石头道:“不晓得这个内鬼是总理那边的,还是东洋人那头的。” 俞故笙道:“不管是哪一方的,他既自愿伸出这只手来,就不要怪咱们抓着将他们一网打尽。” 小石头听到俞故笙这句话,一时也很高兴。不禁亢奋的搓了搓手:“我竟是有点儿迫不及待想要看看那些瘪三发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时的模样了。” 话说俞故笙这方正在布置两天之后南京内阁的一场暗中策换大案,而总理夫人这头也没有闲着。她在丈夫的指示下,乘了车来到俞故笙他们暂居的府上找金穗心。 金穗心从俞故笙那里回来,知道自己不过是跟寻常姨太太一般,在俞故笙那里充当了一个玩意儿的存在,感到身心俱疲。连带着腹中这个尚不安定的孩子,先前是满心的欢喜,现在却成了一个耻辱的存在。 他将她当做一个亵玩揉捏的小玩意儿,说的那些好听话,转眼成空。她和勾栏栅里那些迎来送往的女子没有了区别,生生被他当做了一个迎客的窑姐。所不同的是,她迎的只是他一个,她付出了真感情,窑姐却是心中清明,晓得自己只是在做一场生意。不论迎了多少个客人,始终心里是轻松自由的。 令自己落到这样一个可悲可笑可叹的境地,金穗心当真连死的念头都有。 却又万万死不得。 她虽觉腹中这一个是他给她的耻辱,可终究是她在这世上除了敏杰之外血脉相连的亲人,更何况,他与她同于一体,比之敏杰,更亲一层。她若是死了,带着这个无知无觉尚未见过世界的无辜儿一道去死,她哪里忍心? 金穗心正当在房里默默想着垂泪,外边说总理夫人来访。 金穗心半点儿没有心思去见客。但她也晓得她跟俞故笙眼下在旁人地盘上,处境并不便当。尤其俞故笙因为柳方萍,正是意志消沉,她要是再撂开手去,两人要落到怎样的境地,竟不可知。 硬撑着出来见总理夫人,她面上甚至还能带着客气的微笑。 总理夫人在昨天的宴会上并没有跟金穗心做一个正式的照面,远远见着一面,的确是个眉目如画的可人儿。通身的贵气。但到这会儿见了,又是另外一层不同的印象。 想她也不过才十六七岁的一个小姑娘,在寻常人家里,或许还未出阁,正还保留着一层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可眼下,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十分客套的跟自己见礼,压抑着心中从苦楚,在明知丈夫因他人而伤心不已不屑理会自己的情况下,出面来处理原用不着她面对的许多事宜。 总理夫人叹了一声,带了一点儿真心的怜悯在其中,她拉了金穗心的手道:“咱们都是女子,女子的心思都是相通的,这几日里,委屈你了。” 金穗心忖度着她这句话里的意思,总理夫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先前帮着柳方萍来押她去总理府上,柳方萍一死,又转过身来跟她客套说话。必然有别的缘故。 果然,只听总理夫人叹息道:“方萍在我府上住了不少日子,与我也很交好,她这样一走,我心里也很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我看你先生的样子,半点儿也没有要把人下葬料理的意思。先前我差了人来问有没有可帮着做点儿什么的,你说要先问一问你的先生。现在可是说好了?” 这些高门贵妇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柳方萍那样闹一出,叫她总理府丢了颜面,她心里不知多记恨,难道还会来惦记柳方萍的后事办得好不好吗? 金穗心斟酌着,道:“二姨太骤然而逝。她是跟了故笙很多年的,故笙心里必然难受。我想,总要等他缓一缓吧。” 她说着,苦笑:“不瞒夫人,我虽是家中的正房,但这些事从前都是二姨太打点的多。我也.....暂且听故笙他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她把自己的处境摆出来,先做出了一个,她在俞故笙这里说不上话的样子。来堵总理夫人下面的话。 可金穗心所料想不到的是,总理夫人这一回却不是奔着让金穗心去说服俞故笙什么而来的。反倒是正想要先挑出金穗心跟俞故笙并不恩爱这一回事,叫金穗心心里存了逆反的念头,再徐徐诱之,要让金穗心回上海去。 方润生用不上,王继祖是个小人得志不受控制的瘸腿疯子,偏偏上海那地方被青龙帮整个掌控,法国人又帮着青龙帮,旁人半点儿缝隙钻不进去。总理这边便想,旁人或许没奈何,要是俞故笙的太太呢?趁着俞故笙眼下为情所困,或许可以扶持他的这个小太太来搬倒他这个硬骨头。 第180章 来意 “俞太太真是一个好太太。从前都说女子是在家从夫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多少年传下来的老传统,不过.......” 总理夫人说着,停顿了一下,她看着金穗心:“我听说俞太太曾经跟着您的父亲豫亲王在国外待了不少年,对于女子如今的解放运动,应该也了解一点儿。怎么,俞太太就一点儿也没有女子觉醒的念头?” 她说的完全不在金穗心预料之内,金穗心到这会儿是完全振奋起了精神来,蹙眉看向总理夫人。 这位老妇人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是面红肤白,脸上的皱纹也并不多见,可以说是保养得非常好。一看就是平日不多操心的一个人。像是这样一个人,会说出这样一段话来。非但和她本身的年纪阅历不搭,更和她这个相貌表现出来的品性也是不一致的。金穗心立即就联想到这些话会是谁告知了这位总理夫人,让她来跟她说。 要说近几年的女子解放运动,先是从北平兴起的,到总理南下来,在南京又额外设立了一个南京内阁,女子运动也就走到了南方这一块来。总理大人从前是做报社出生,要说对于操控人心这一本领来说,应该算得上是驾轻就熟了。 金穗心微微低下眼睫去,心中思考着,难道说今天这位总理夫人来劝说自己料理柳方萍的丧事是假,说服自己为他们办事才是真?只是,金穗心却又糊涂了,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本身在社会上也没有任何号召力的一个弱女子,又能怎么样为他们所用呢? 她暂且听着,没有对总理夫人的话进行反驳。 老妇人见金穗心微低着头,看上去倒像是在思索一般。她推己及人,想假如自己知道丈夫一心向着一个想要害死自己的女人,就连对方已经死了,还陪伴在尸首旁边,反而把受到迫害的自己丢在一旁,这种心痛跟随之而来的怨恨,是极有可能化成报复的勇气的。看金穗心目前这个样子,可能一时之间还不会对俞故笙有仇恨的念头,但心里多少也是出现了摇摆。便紧接着就道:“我也晓得二姨太的丧事,要让你来料理是有些难办的。不仅难办,且还十分的委屈你。俞故笙那天在众人面前的表现,全没有把你这个正式的俞太太放在心上,眼下,城中虽明着没有人讲,私底下却是流传了许多于你不利的流言。我是不大想要跟你说,你年纪还这样轻,听说肚子里还有一个,实在不适合动气。” 金穗心抿唇,以舌尖暗暗的舔了下干涸的唇瓣,她清粼粼的眼看向总理夫人,嗓音倒还持重:“不知道总理夫人听到了些什么流言?” 老妇人倒没有讶异到她居然还会开口问这个,被问得怔了一下,马上就道:“你一定要听,我就捡两句来说,但你却要跟我保证。一定不能够动气。” 金穗心点了点头,半弯着唇,带着一点点的浅笑说:“好。” 总理夫人想着,这是一剂猛药,就故意说得严重:“无非是讲俞故笙娶豫亲王的闺女不过是踏着这一层皇室的身份添金,果然如此。堂堂一个前皇朝的格格,落到不如妾的地步,还真赶不上落难的野鸡了。” 金穗心面色越发的白,她掐着手腕处,指甲底下的脉搏被她掐得像是停止了跳动似的。她能够不在乎自己的脸面,却不能够不在乎“豫亲王闺女”这五个字,要是阿玛晓得她今天竟因为一时的贪慕温暖而落到这样一个境地,不知要怎样的难过。 “穗心,我仗着比你年长,就这么喊你了。你这个年纪,说句实在话,当真像是我闺女一样的年纪。我看着你这样,想到假如自己也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嫁到别人家去却要受这样的委屈,我心中就很是不忍。你告诉我,你是愿意留在南京,继续这样捱下去,遭人指指点点,受人非言,还是远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哪怕是他们有意见,也不敢说出口来地方去,重新过新的日子?” 金穗心目光盈盈的,漆黑的眼珠儿表面似浮着一层水雾。 她声音有一点儿喑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夫人,你说,我能够到哪里去?” 总理夫人一听到这句话,心道,自己今天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老爷交给她的事情,看来是能够办成功了。 她脸上不禁的掠过一丝喜色,很快又压了下来。把金穗心的手更往身前拽了一点儿,做出十分亲密疼爱的样子,说道:“话说这样说。但只要旁人惧你,自然他们有想法,也只能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她说:“我是真的心疼你,才敢跟你打这个包票。今天夜晚十点钟,有一班车往上海去。你也晓得最近一段时间,南京是戒严的。但是你这孩子实在瞧着很可怜,我可以想一个法子,拿一张火车票给你。” “上海?” 金穗心摇了摇头:“上海,我原还有阿叔在那里,可前段时间,我阿叔遭了人的毒手。金家散了,即便回去,难道我还要回俞家府上去吗?那和我留在南京又有什么不同?不照样还是当一个名不副实的俞太太,被人指指点点?” “这当然是不同的!只要你回去,当上了青龙帮的主家,成了上海滩新的上海王,谁还敢在背后说你什么?惧你都来不及呢!” “上海王?”金穗心当真是惊愕的,原来,总理夫妇打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念头借着她俞故笙太太的头衔,让她在俞故笙之前回去掌控住上海,而把俞故笙踢出局去,扶持她成为南京政府在上海的一个傀儡! 金穗心心中震颤,她一向知道内阁之中藏污纳垢,从来不清明,却也想不到,竟这样肮脏。她哪怕再怎么对俞故笙有怨,她也没想过要背叛他! 压住因为惊愕与愤怒而不断颤抖的手,金穗心不敢叫总理夫人看出来她真实情感,竭力做出茫然的样子,呆呆的看了总理夫人一会儿,忽然站起来,喝了总理夫人一声,道:“夫人这是在说什么?我只是一个女子,哪里来这样的野心?夫人莫不是糊涂了!来人,送夫人回去!” 说着,就要往里走。 总理夫人没想到她变脸,可要说变脸,她却只是叫人自己走,且听那句话,只说自己是女子,不敢有这样的野心.......倒像是欲盖拟彰。总理夫人想了想,到底不敢擅自下定论,也就不和金穗心多掰饬,心道,赶回去问了自己先生,这件事要怎样了局,再来周旋也不迟。 第181章 谁是局中人 总理夫人回去,把事情经过跟她先生一说。总理笼着个手,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却不说话。 总理夫人心里有点儿忐忑,掖着双手道:“怎么样?这件事竟不能成了吗?” 总理回头看了她一眼,把手将胡子一摸,道:“除了最后那一句,她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叫你知道?” 总理夫人想了一想,摇摇头:“也就说了那一句,之后就叫人来送我。我想着你还是与你商量,擅自做主,要出了什么岔子,我总担当不起。这就回来了。” “你这个时候倒又想着要跟我商量一下子。先前听了旁人的话就把俞故笙的太太给请了过来,你怎么不知道跟我商量?” 总理夫人面上顿现出愧色:“这件事情,的确是我办得不对。” 总理就指着她的面孔道:“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一早就跟你说过,在这个家里,你这个位置是最牢固的!没有脑筋,偏还要去跟底下那些小的争来斗去,你也不拿了镜子来瞧瞧你那张老脸!尽会坏我的事!” 总理夫人被他这么一通不给颜面的狠说,很有几分下不来面子,抿着嘴唇不吭声。 总理扫了她一眼,见她像是很知道错的样子,也就把口气放下来:“俞故笙的这个小太太倒是很有几个主意的。我听说你是被俞故笙从前的姨太太给救走了,那姨太太先前还跟她很不对付。到头来,竟然帮着一道对付起了柳方萍。柳方萍这个人是心狠手辣,还输在了她的手上。” 他摸着胡子,又来回踱步,走了两圈,他把嘴里叼着的雪茄夹在手指间,道:“你一会儿使个谨慎点儿的小子去送点儿精致的点心给俞太太,顺道把火车票也放在其中。” 总理夫人有些担心道:“她要是不收呢?” 总理哼了一声:“在今天夜里火车开车之前,她没有出现在月台,那就叫人......” 他做了一个手势,那是要取金穗心性命的意思。总理夫人想到金穗心肚子里还带着一个,他们要是下手,这是一尸两命,实在作孽得很,心里头不禁一个咯噔。可对于她先生的吩咐,她又是不甘多置喙的。点了点头,就要往外边退出来。 却在将要出门的时候被总理喊住了:“罢了!你做点事情总十之有八九不成的,这件事我来安排,你回房休息。” 这是让她撂开手去,不准再插手的意思了。 总理夫人也巴不得不去沾染这种作孽的恶事,点了点头,她出来之后就去了庵堂。手里的念珠串子不停拨动,嘴里念念有词。她自己也不晓得这经是念给谁听,给谁超度的,心里慌躁得很,非如此不能稍稍安静一些。 却说总理夫人这边一走,金穗心就立即想要去跟俞故笙谈论这件事。走到走廊这边,却被阿坤拦住了。 金穗心就道:“我有要紧的事情跟故笙说,你替我把他请出来。” 阿坤道:“太太见谅,笙哥现在谁都不想见。” 金穗心心里着急,就往那房里闯,阿坤立即往前一拦。 金穗心正色看着他:“要出了什么事,你担待得起吗?阿坤!我不是那起子无理取闹的人!你让见他!” 阿坤蹙眉:“笙哥说了,谁都不得来打搅他,太太你见谅。” “我不打搅他跟柳方萍,我说完就走。” 阿坤就是拦着不让。 金穗心定定的看着他,深吸口气,她点头:“好,那你帮我传话。” 阿坤道:“太太请说。” 金穗心道:“刚才总理夫人来过,她说能让我今天晚上就离开南京回上海。她说能帮我撑腰,叫那些背后编排我的人,从今晚后都不敢胡说八道。你告诉俞故笙,他要是还在意上海,他要是还想回去,今天晚上就走。我料得总理夫人会送火车票过来,我会去车站等他,届时,只要他跟我互换,就能很便当的离开南京。” 阿坤说:“我会告知笙哥。” 金穗心越过他往后他身后的房中看去。隐约能看到一道男人的身影。俞故笙他明明就在房里,甚至于,可能她跟阿坤说的这些话,他全听在耳中,但他打定主意不见她,她就当真连这一道门也跨不过去。 将垂在身侧冰凉的手握了握,借着掌心里的一点儿温度来暖自己几乎冻僵了的指尖,金穗心面庞艰难的微露出一点儿笑来,点了点头,转身往拱门那里走。 阿坤跟躲在暗处的小石头一互换,小石头悄悄跟上了金穗心,阿坤开了门进来。 在房里等了有两刻钟的样子,那后头的窗户打开,一个人跃了进来。 他把毡帽摘下,揭了脸上的胡子拉碴,那一身邋遢短褂的模样,竟然是俞故笙! 阿坤忙上前说道:“笙哥,太太刚才来了。” 俞故笙顿了顿,一边转到屏风后头去换衣服,一边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阿坤道:“半中午的时候,总理夫人来了一趟,在太太房里半日。我听着说是要让太太搭今天夜里的车回上海,借笙哥你夫人的名号,去拿上海王的位置。” 俞故笙从屏风后转出来,目光发冷的扫了阿坤一眼,冷哼了一声。 阿坤接着道:“太太刚才想来见你,被我和小石头里外配合着拦住了。太太托我给你传话,你要是还想要上海,今天晚上月台,她等着你,到时你可跟她互换,顺利离开南京。” 俞故笙摸着怀表看时间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裹挟了一身寒冷回来,这会儿蓦的一暖,他把怀表放回去:“她真这么说?” 要让俞故笙走,自己留下。那留在南京的凶多吉少,想必金穗心也该料想得到,阿坤心里头对金穗心又是更多了一点尊重和赞叹的。 阿坤说“是”。 俞故笙垂眸,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趟。 “笙哥,咱们原本的打算是借运送二姨太的尸身,藏住太太,但你的安全是很危险的。太太既然肯......” 俞故笙斜了他一眼:“你是要我借女子来挡灾祸?!” 阿坤眼神闪烁,不敢说下去。 俞故笙冷道:“我刚得到消息,南京戒严,借尸身出城也无可能。” 他单手紧握成拳,黑眸深邃:“既是他们自动送上门来,你去告诉穗心,要她准时去月台。” 想趁此机会离间他们夫妻,耍这种不上台面的伎俩,好,既然如此,他预备再做一场戏给他们看看。 第182章 盼她长大 就一个晌午到傍晚的时候,各方运动起来,就像是在表面平静的湖面之下,蠢蠢欲动着无数的蓄势待发。 将要到吃夜饭的时候,金穗心也没有等来俞故笙的回话。反倒是总理夫人果然是派了听差送了一盒子果子来,在那果篮底下,则放着一张几天晚上的火车票。 金穗心急躁得很,起身想要再去东边院子跑一趟,刚起身,不知怎么,腰腹之间有一点儿戳心的痛。虽很短暂,却扎得她几乎站立不起身子来,两手扶着桌面,心慌的往后又退了一步,坐回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外边有传话说,俞故笙来了。 金穗心便又顾不上这莫名突然的一点儿疼痛,赶紧起身来开了门。 她是有些急匆匆的,又带着点儿紧张,在将门那么一鼓作气的打开,眼见着站在门前的那个人,却又一瞬间之间,就像是刚起来的潮,瞬间又落了下去。凉津津的,也说不上是什么意味。 她让开了一点儿身,说:“进来说话。” 俞故笙看了她一眼,依言果然进来。 金穗心给他倒了一杯茶,在他坐下之后,也在旁边坐下。一天之前,两个人在街面上相见,他还激动万分的将她搂在怀里,一个劲儿的问她怎么样,到哪里去了,晓不晓得他这几天多焦心。然而一天不到,也就隔了一个晚上,那样火热的感情就消失不见,好像是她做了一场梦。他们两个退到了还不如陌生人的地步。 不,大约还要比陌生人稍微好一些的,至少,他们两个是认得的。 他坐着不说话,金穗心心里头各种各样的念头打转,也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房间之中也就变得十分的沉闷。因放着一个火盆子,便有些闷气的感觉。 金穗心起来,就要去开窗。 手腕被一只温热的手蓦的握住。 她身子一僵,刹那间就有些鼻酸眼热,到底还是忍下来了。她回过身来,疑惑道:“怎么了?” 俞故笙摇了摇头,以唇形对她说道:隔墙有耳。 金穗心倒吸一口气,她是一点儿也没有往这方面想去。点了点头,她回过身来坐下,想了一下,拿指尖在桌上蘸着写了几个字。 问他,阿坤可有把话传给他,问他,可做了决定。 俞故笙目光幽沉的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金穗心心头触动,是想张口问他,他对柳方萍那样情深义重,究竟是真,还是也因为“隔墙有耳”这四个字,但是俞故笙接下来的说话,却把她所有的幻想完全的破灭了。 他压低了声音,以仅仅只有两人可闻的嗓音说道:“你肯这样替我着想,我很感激你。不过,我若是要走,方萍便只能留在南京。他们不会善待她。” 金穗心觉得自己就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一个流亡者,抱着一点儿希望随风漂泊,想着,总有可能着岸的。可是她还未等着谁来救,就被一个浪头给打得沉到了海底,一点儿翻身的希望也没有了。 她眼里热了又冷,几番压抑下,点了点头,不肯叫他看出一点儿她的苦痛难过,她说:“你若是肯相信我,我会拼了命替你安排她的后事,总不叫她身后寥落。你还是回上海去,那毕竟是你的根本,留在南京,太危险。我看总理夫人的意思,南京内阁对你并没有面上那样的客气礼遇。” 俞故笙却道:“不必。有些事必须我亲自来做。我来是为告诉你,你回去之后,可跟方润生联系,阿坤过来之前已都打点好,安全方面,你不需要挂心。” “至于旁的,你只管照着你的本心去做。” 他说完,就要离开。 金穗心反手抓住他的胳膊,她隐忍到眼下,终于无法再忍耐下去,眼睛通红,带着一股坚韧的执拗,她问他:“你是要留下来给柳方萍陪葬吗?她在你心里竟有这样重的位置。那我呢?你曾跟我说的那些话,原只是诓我的?” 她不愿泄露自己内心的怯懦跟委屈,但到了这时这刻,她无法再克制下去,嗓音剧烈的颤抖,偏还要压抑着,不叫那哽咽暴露出去,更要提防外边是否有人监听。 “俞故笙,你不能这样欺负人,你不能看着我年纪小,这样欺负我!” 她小小的脸固执的仰起,朝着他看,要问他要一个公道。 俞故笙眸心微荡,禁不住伸出手来,将她眼角不听话滑落的一滴泪接在手心。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将眼前的人那紧抓着不放的手拨开,轻飘飘的说一句:“你就当是我欺负了你罢。你为金奕鉴还债而嫁给我,今日起,这债,就当是一笔勾销了。” 他好一句一笔勾销,把她拖到这样的泥淖来,就要丢开手不管,他这样狠心。 金穗心咬着牙,眼里有了狠色:“你这样待我,你晓得我回了上海会做什么?” 心头怨恨陡起,她伸手胡乱的在脸上一抹,把泪抹干净,装得强硬:“你可晓得春秋时,强楚为何会败给弱秦?你若是小看了谁,后悔来不及!” 她不晓得她这凶相,在俞故笙眼里却是没长牙的奶猫,张牙舞爪。又想自己把她逼到这境地,可知她心里是多么慌张的。 只是,她若真要跟他一道往前走,躲在他身后,他总有无法顾及的时候。护,是难得周全的。只有她自己能强大起来,他才敢稍稍放心。 俞故笙将她抓着他袖子的在最后一根指尖拨开,眼眸深处将她影子深刻下去,他说:“我自然不会小看你。” 说着,一用力,甩开了金穗心的手,他开门而去。 金穗心手心里空落落的,站在原地,嗓子眼一股蒸腾的气涌上来,堵得她几近窒息。张嘴竭力的想要呼吸,终于在某一个瞬间吸进那似带了满满砂砾的一口空气来,她嗓子很痛,随着一声呜咽,整个人蹲下去。 她把脸低在双膝间,哽咽得哭不出来,不停喃喃着:“哪怕是骗骗我,哪怕你骗骗我也好......” 眼泪不停的掉。 孤零零的一间屋子里,只她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浑身颤动着,哭得极尽压抑,静静地听,也才几声似是而非的抽噎。 而站在不远处竹林,遮掩旁,那去而复返的人,静默的看着她,树摇影动,他始终久久的立着。 第183章 危险 “太太,时候不早了。” 阿坤看着坐在房中不动的金穗心,那孤落落的样子,实在也有几分不忍。但瞧了瞧时间,就要到火车开车的时分了。他不得不出声提醒。 金穗心朝着大开的门看了一眼,她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振作着站了起来。 阿坤忙上前要来扶她。 “不用,我站得住。也走得动。” 阿坤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总理这方早就指派了人在俞故笙他们所居的宅院外头守着,看到金穗心提了箱子出来,立即有人回去禀报。 知道金穗心最终还是决定回上海,总理的心情当真是有一种落到了实处的安定感。他点点头,让带话的人下去,仍旧盯着金穗心,直到对方上火车离开。 又招了人进来,吩咐道:“告诉前卫营的人,火车一开,就动手。” 就在金穗心所乘坐的汽车离开宅院,那院子四周立即涌上来一批穿着对襟黑褂子的人,个个腰侧都别这一把枪,守在院子的四个角落。那杀气腾腾一触即发。 天边的月半垂着,今儿的夜尤其黑,那半挂着的半轮月就像是漆黑幕布上的一个挂饰,全看不到一点儿亮光。 汽车在路上晃晃悠悠的开,阿坤开着车,不时从镜子里看一眼金穗心,耳朵则关注着周遭的一点一滴,不叫任何异常逃过他的眼耳。 金穗心垂首望着自己放在膝上的一双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始终很沉默。 这气氛比之寒冬事悬挂在房檐之上的冰锥子更令人感到冰凝冷绝,每一口呼吸都是冰机刺骨的,从嗓子眼一直钻到心肺中,钻到四肢百骸。 总觉得哪里不一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金穗心细细的想着,撇开那浓得呛人的难过与悲呛,她在想,究竟是哪里不同。可她想了很久,却还是想不明白。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火车站,半夜的车站上十分的安静,除了边上装货的,基本没有旅人出行。再加上南京从昨天开始,彻底戒严,更加是难见到一个乘车的客人了。 总理夫人只给了金穗心一张火车票,阿坤送她到车站,也就要离开。 把行李递给金穗心,阿坤犹豫着,还是说了一句:“太太,回了上海您一切当心,别叫人挂念你的安危。” 金穗心还在脑中思索着,是哪里出了问题,以至于她心头这样惴惴不安,这样彷徨忐忑。听到阿坤叮嘱,她神态有一点儿惘然,眼神些微涣散的朝着阿坤看过去,金穗心没有点头,也没有应声。 阿坤看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也只有叹息。一是为金穗心叹息,亦是为俞故笙担心。这车一开,笙哥必然就要陷入险境之中。他们在南京并没有多少弟兄在,怎么也比不上总理这个地头蛇,即便是内阁之中,笙哥这方的人占了上风.......总理恐怕不会让笙哥等到天明,内阁会议时。 阿坤想到这里,越发着急想要赶回去。看见金穗心往月台上走,阿坤便转身朝着停车的地方去,手还未握到车门把手,后头紧跟着一把砍刀劈过来。阿坤从车玻璃上看到倒影,敏锐一避,反抓住身后的人往那车门里一夹,只听得“哐当”一声,那来砍杀他的砍刀掉到了车门旁的地上。阿坤纵身跃进车里,就看到身后浩浩荡荡一大群人,举着刀呼啸着朝他冲过来。阿坤立即将车油门一踩,飞快倒车,车头整个九十度打转,朝着那冲杀来的众人猛冲过去。 那些人到底也怕被汽车轮子碾成泥血,举着刀连连往边上退。阿坤又是一个打转向,把边上跃跃遇上的几个人涡轮似的刮甩出去,车前窗上染了血,耳朵边也有惨叫。阿坤顾不上车轮底下是不是也有残肢断臂,将油门踩到最底下,车速开到最快,往俞故笙所在的宅子冲去。 而此时此刻,俞故笙跟小石头背对背靠着,房间的周遭都被持枪的人包围,只要他们其中一个人举枪示意,俞故笙跟小石头就会被打成筛子。 那为首的一个走了出来,脸上刀疤纵横:“谁是上海王?谁是俞故笙!” 嗓门极大,面相是典型的道上人,开口更加显露本性。 小石头便要站出来,被俞故笙往身后一推,横了一眼:“站着。” 便将挽了挽袖口,走出来道:“怎么说?” 刀疤脸上下把俞故笙扫了一眼,不屑冷哼几声:“你就是俞故笙?长得跟个小鸡崽儿似的!说你是窑子里的龟公还差不多。” 俞故笙诚然不是典型的道上长相。面目更显俊秀一点儿,然而也绝对不是女子长相,身量虽不魁梧,但也绝对的健硕。这个刀疤脸的男人显是刻意当着众人的面侮辱俞故笙。 小石头听了气氛不平,指着对方就道:“你说什么!有种的你再说一遍!” “我说怎么了?” “什么狗屁上海王,我呸!”那刀疤脸得意洋洋,故意把眼睛往俞故笙的面上上上下下的扫。 俞故笙却不动气,他嘴角噙着一点儿笑,看向那刀疤脸男人:“你过来说清楚一点儿。” 刀疤脸男人觉得俞故笙是死到临头还在故意装腔,仗着自己身后一大帮的兄弟,把手枪指到俞故笙的鼻子尖上,抬着下巴不客气道:“你想听我说什么?你这个死龟公!还什么前皇朝的驸马爷,我看是驸马公公!天天伺候什么格格公主洗脚,看着格格公主被我们弟兄们操!” 他一边说一边嚣张的指手画脚,他身后的弟兄们听着痛快,也哈哈哈大笑,就在这时,只见俞故笙眉间蓦皱,眼神陡的锋利,还未瞧见是怎么一回事儿,只听到刀疤脸“啊”的一声惨叫,他身后的那些弟兄们立即扣动扳机就要行动,却见刀疤脸手里的枪已经掉了一个个儿,转到了俞故笙手上,连着他本人的脑脖子也被俞故笙掐在了虎口。 “大哥!” “坚哥!” “坚哥!” 他带过来的数十个小弟一个个惊慌不已,接连喊出声来。 前一刻还嚣张得意的刀疤脸登时就成了俞故笙手里的一只弱鸡。 小石头连忙也跟到俞故笙身后来,目光精锐警惕的望着周遭的人群。 俞故笙始终镇定泰若,他忽然掐紧了抓着刀疤脸喉结的虎口,道:“叫他们把枪丢到地上,抱头!” 刀疤脸胆颤心惊,真害怕俞故笙把自己脑脖子拧了,他抖着声音,立刻喊道:“妈的!没听到笙哥说什么!把枪扔了!抱头!” 可周边的人却犹犹豫豫。 刀疤脸气急攻心就要叫骂出声。 其中有个方脸的道:“要是今天完不成任务,兄弟们都得死!坚哥,你放心,兄弟们会为你报仇的!” 说着,那人就道:“开枪!” 第184章 对战 “笙哥!” 眼见着起头的两个举枪对准了俞故笙,小石头立即喊了一声,要跟俞故笙调换位置。 俞故笙却昂首站立,半点儿都无畏惧。也不知他是怎样、又是什么时候动的手,那对准他的两个人还未发枪,手上一痛,已鲜血淋漓,剧痛不已。原来俞故笙不知何时拿了桌上的茶盏碎片飞抛出去,竟将对方的手筋给打断了。 他这一举动,造成了不小的威吓,围在周遭的人忌惮起来,竟没有人敢再动。 而那被俞故笙掐着的刀疤脸,一看到自己的小弟居然敢当着自己的面来反自己,简直怒上心头,喝骂道:“刘二!你敢!” 那叫刘二笑了笑:“坚哥,这可怪不了我,谁让你能动手的时候不动手,跟他们废话太多。” 说着,眼神一利,跟身后的兄弟道:“开枪,出了什么事,我来担着!” 眼见着要逃不掉,坚哥又悲又呛,打定了主意,就跟俞故笙道:“没想到我今天会跟你死在这里,俞故笙,是我有眼无珠!有下辈子,我给你当马仔,也好过当这帮没义气的人的大哥!” 俞故笙哼了一声,似乎很不以为然。 小石头蓦的从腰侧拔出两把枪来,就在对方开枪的一瞬间,飞扑过去,抓住其中一个,先对着他的脑门就是一枪。 俞故笙把坚哥抵在身前,在其中一个冲上前来时,就把坚哥推出去,坚哥又气又急,更感到窝囊,他反过来,对着那冲上前来的一个上去就是一拳。 他跟俞故笙道:“俞故笙,你相信我就放了我,以后咱们俩就是兄弟!” 俞故笙斜了他一眼。 坚哥道:“要不然,你抓着我,也是个累赘!” 小石头道:“笙哥!你别信他!不如让我给他一枪,先杀了他再说!” 小石头说着,又干掉了几个冲上前来的。 那个叫刘二的尤其精狡,虽是他开口叫的开枪,可他却躲在一个个前仆后继的兄弟身后,始终没有把自己的短处彻底暴露出来。 俞故笙对坚哥道:“混江湖的,最忌讳没义气,你是打算你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 坚哥见状,道:“你要肯给我这个机会,你这个兄弟,我交了!” 小石头压根不相信这个叫坚哥会倒戈向他们,连忙就要劝说俞故笙,谁晓得俞故笙果然把手一松,直接将人推了出去,甚至把夺来的那把枪也还给了坚哥。 小石头一个纵身过来,唯恐那坚哥反过来击杀俞故笙,便要往俞故笙的面前挡。俞故笙却从腰侧拔出两把英国勃朗宁来,完全如入无人之境,迎着那冲上来要开枪的人一枪就是一个。 倒是他的气势十分骇人,边上众人虽个个手里也都持着枪,但是见着俞故笙这毫无惧色,威吓凌凌的架势,反倒是一个个都犹豫起来。就在这犹豫之中,俞故笙已眼疾手快,瞬间击毙了好几个。 小石头登时也受到了振奋,能够跟笙哥并肩作战,即便是死,也觉值得。且俞故笙身上那无论如何都无半点动摇,临危不惧的神色,更加是镇定了小石头的心。小石头反手又是抓了一个,上去一枪。 而坚哥拿了俞故笙的手枪,他本就是伸手利落的,再加上,人是他带来的,他自然十分了解底下人的行事作风,而这么一闹腾,原本齐心的兄弟也早就已经四下里分散了心神,散了注意力,见着坚哥脱困,一个个又惧着他往日的威风,轻易的就被坚哥冲破了包围圈。坚哥三两下便将那躲在人群之后,想要趁乱逃走的刘二给抓到了手上。 刘二举枪要反击,被坚哥那枪托用力一砸,他吃痛,惨叫着掉了手里报名的枪支。 坚哥把枪对准刘二的脑袋,横眉凶目的朝着周遭大喝一声:“统统给我住手!” 那些弟兄到底还是惧怕他,果然三三两两的都停了下来。 而此时此刻,俞故笙跟小石头身上早被鲜血染红,也不知是谁的血,滴滴答答从他们衣裳角往下掉。 坚哥道:“从现在开始,俞故笙就是我兄弟,谁再敢动他一根手指头,谁就是跟我过不去!” 刘二抖得厉害,连声说:“坚哥,坚哥,我这也都是为了你,要不是我,他们能把你放了?你别杀我!” 话音还未落,就听到“砰”的一声,刘二瞪大了眼睛,脑袋上一个大窟窿,血汩汩的往外流,他已经没了鼻息。 坚哥把枪朝着半空中连发了两弹,横眉一扫在场的众人:“谁还想杀俞故笙!谁还想反我!来!老子在这里等着他!” 底下的人瑟瑟发抖,哪里还敢有二话说? 坚哥道:“没有,就都给我过来,喊一声笙哥!” 说着,他自己先把枪往腰上一别,拱手对俞故笙道:“你留我一条命,我说了,咱们以后就是兄弟!我认你这个大哥!” 俞故笙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珠,眉目不显:“大头坚,你年纪大于我,笙哥就不必了,往后既是兄弟,就以姓名相称吧。” 坚哥对俞故笙在众人跟前给自己这个脸面感到高兴,心里对俞故笙更多了佩服,点头道:“好!故笙!” 俞故笙点了点头。 坚哥道:“道上的规矩,我拿人钱财,不能替人消灾,往后也没法儿在南京再混下去,要是故笙你不嫌弃,我就带着弟兄们跟你一道去上海,给你鞍前马后出点儿力!” 俞故笙正待要说话,就听到外边皮鞋声“桀桀”作响。 坚哥惊道:“出了什么事?” 外边就有一个小弟跑进来说道:“坚哥,笙哥,不好了!外边来了军队!把咱们都包围住了!” 坚哥一听,忍不住唾骂了一声:“妈的!竟然敢跟老子来阴的!” 说着,就要带了人冲出去。 俞故笙把人拦住:“这种涉及内阁总理名声的事,你当初收钱时未想到对方会杀人灭口?” 坚哥默了默,脸上也不知是尴尬还是恼怒,愧悔。 俞故笙问小石头:“现在几点钟了?” 小石头把怀表掏出来,扫了一眼,道:“还有两个钟点,天就亮了。” 俞故笙点了点头,跟坚哥道:“等到天亮。” 来报告的小弟道:“可人已经朝这里边来了。” 俞故笙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你们都是拿枪的好手,今天跟这些受专训的兵丁拼一拼,敢不敢?” 坚哥带头:“敢!” 小石头也道:“敢!” 剩下的人便也个个都喊“敢”。 俞故笙沉下脸:“好,那就让咱们来试试,谁手上的枪跟准!眼更快!谁更有能耐!” 第185章 突变 “离天亮还有两个钟点,从门口到这里,大约需要半个钟点,也就是说,咱们只需要拖住他们一个半钟点的时间。” “大头坚!” 俞故笙站于人群之中,天然便有一种叫人信服的威严在,他抬手指示,只一声,就让人不由自主的仰望着他,听从他的指令。 大头坚立即站出来:“是!” “你带三人到前头去与人周旋。” 大头坚点头,喊了三人就要往前去。 俞故笙把他喊住:“智取,不用硬拼。十五分钟后撤退。” 大头坚道“知道”。 大头坚带了人过去,俞故笙又道:“小石头!” 小石头立刻上前来。 俞故笙道:“你在前边花园伏击,我希望你能够拖延十五分钟。” 小石头说:“我一定办到!” 便喊了几个人,往前边花园里去了。 俞故笙又跟剩下的几个人道:“你们几个留在内院,我同样需要你们坚持十五分钟。” 剩下几个人先应了一声,看到俞故笙要出去,其中一人上前道:“笙哥你去哪里?我们既然是最后一关,笙哥不如你就留在房里,由我们来保护你!” 俞故笙笑了笑:“既然得你们喊这一声笙哥,我怎么能以逸待劳?” 他抬手在那出头的一个人肩膀上轻拍了一下:“最后这几分钟,当然得留给我。” 俞故笙带着剩下的几个人就在屋子外头,他看着怀表,计算精准,听到外边传来枪响,就和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个人说道:“稍后依照我的安排行动。” 跟着他的几个人刚才已得他吩咐,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固定位置。俞故笙的要求是,让他们在所在位置上干掉经过的人,直到手里的子弹打完,就立即撤到最后头一间院子。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外边院子枪声不断,虽还未有人闯到里头来,但在等待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已冲杀出去,跟着外边的兄弟们一块儿,在跟那闯进来的敌手厮杀着。 枪声越来越近,间杂几声惨叫,脚步声嘈杂,渐渐逼向前来。 俞故笙看着怀表,忽然一声令下。那刚刚踏进一只脚来的人被树后早就隐藏的俞故笙这边的人瞬间箍住颈脖,一发子弹未用,就结果了一个。 后边正要过来的见到这个阵势,先吓了一吓,而从草莽出身的俞故笙等人,向来是更凶狠而没有章法的,趁此机会,结果了好几个。 随之而来的就是枪声冲天。 等到十五分钟过去,后院之中瞬间变得安静无比。从那一场场莫名而又凶残的厮杀中残留下的十几个人已是个个人心惶惶。 不过看到房子近在眼前,心想俞故笙必定就在这房屋之中,在定下一点儿心来的同时,想着是不是接下来还会有另外人所不知的陷阱,于是愈发的拿出十二万分小心来,一步一步走近,再试探着将门打开。 先见那门内没有动静,像是连人也没有一个。 剩下的这几个人正在犹豫怀疑之中,就听到一声响动。当头一张桌子飞了过来,首先把进来的几个人给砸倒在当场,后面跟着的几个人立即反应过来要托枪抢救,又是几记,快如闪电的行动,登时就倒了下来。还在门外未进来的人已是吓到不知判断,举枪朝着漫天的开,闭着眼睛,因高度害怕之后的紧张,已没有思考的能力。 小石头他们在外边计算着时间,听着枪声一会儿响起,一会儿停下,每次响起都在担心会不会打中自己的人每次停下又在想会不会是他们的人败了。 好不容易挨了一个半钟头过去,小石头他们听到“轰隆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端的惊人。 小石头脸色一变,跟坚哥道:“我出去看看!” 坚哥把他一拉:“要是外边还有总理派来的人等着,你一个人怎么能扛得住?” 小石头坚决道:“我出去看看,许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坚哥,要是我不回来,你一定要想办法冲出去,找这个地址。我,把笙哥的命交到你手上了。” 小石头给了他一个方位,自己一脸决绝,毅然先冲了出去,坚哥一时不察,并未能把他拉住。 坚哥在厅里等了好一会儿,后边院子里的枪声停止了,再没有响起来过,而小石头出去之后,也没有了消息。 坚哥顿着急起来,四下里瞬间寂静,他反倒不安。 跟着他的兄弟道:“笙哥他们,不会是......死了吧......” 坚哥反手过去就是一个巴掌。他蹙眉想了想,在厅中来回走了两步,正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样做。 有一个胆大的过来说道:“咱们原本就是收了总理大人的钱来办事,现在俞故笙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一个情况,看这样子,总理大人派过来的军方似乎也没有了声音。不如咱们这就冲出去,假装杀了俞故笙,正好做一个坐收渔翁。回去就跟总理大人说,俞故笙实在太难对付,咱们连着军方的人一块儿,才把人给杀了。” 剩下的兄弟几个都觉得这个人说的话很对,可以试一试。 坚哥却跳起来就扭了他的脖子往那墙上撞:“混江湖,最重要的是义气!你现在是要我出尔反尔,跟刘二一样当一个不讲道义的小人?妈的,老子不宰了你!” 他正要动手,又有一个上来赶紧劝道:“坚哥!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小石头他还不回来,那咱们是不是就应该想办法出去,找到小石头说的这个地方?” 坚哥这才镇定下来,他想了想,拧着虬龙一样的眉毛说:“这件事一定要个信得过的兄弟去!” 经过今天这一遭,他可再不敢信任自己手底下的这帮混账玩意儿。他想着还是自己跑一趟更靠得住,又担心留在这里的人不听从他的吩咐。 就在坚哥犹豫的时候,只见出去了好一会儿的小石头跑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样子斯文,穿着洋装的年轻人。 小石头喊了一声“坚哥”。 转过头去跟那斯文人说道:“李长官,笙哥还在里头,咱们赶紧的吧!” 一边说,一边要往里去,坚哥拉住他:“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这位又是谁?” 小石头先让开了身,叫人进去,把坚哥拽到一边,压低声音道:“总理完了!这是南京新上任的军方司令官,姓李,李琮。” 第186章 过河拆桥 那人并未回头,已脚步匆匆的进去了。 坚哥在一旁感叹:“看着一点儿不像,倒是一个司令官。” 小石头点了下头,跟坚哥两个人一道也往里边来。 只见从外边大厅往后,一路上许多的血迹斑斑,更添不少的尸体。都是总理那边派过来的人。 坚哥问道:“总理当真完蛋了?” 小石头料定李琮带着人过来,必然是胜券在握才这样明目张胆,也就不隐瞒,点头道:“应当是这样。” 坚哥道:“什么叫应当是这样。果然完蛋了,咱们都好。要不是,过得了今天这关,除非司令长官带了军队亲自把咱们送回上海,否则,不晓得还要出什么岔子,性命不保啊!” 小石头没有说话,因已经到了第一道院子的拱门前。 刚才,就在这里,枪声阵阵,血肉横飞。小石头身上这会儿还见着血呢!他听从俞故笙的安排,坚持了十五分钟才任由那火力强劲的一队人马从自己跟前过去,往前厅跟坚哥汇合。不知到了后头院子,他们是怎样浴血而战的。 李琮蹙眉,看到那尸身上的衣裳,道:“这些人都是总理派来的?” 小石头说“是”。 李琮哼了一声:“他倒真会利用公家的人替自己办事情。” 说着,脚下的步子更快了几分。 而到了后边一层来,越发的寂静无声,连空气当中都能够闻到一股新鲜发腥的血味。可见刚才这里战得有多么激烈。 小石头已经按奈不住这样一层一层慢慢的往里走,他跟李琮打了一声招呼,便率先往里边来。 听到声音,院子之中留着的人突然冒出来,有一个更跳出来掐住了小石头的脖子,小石头反过来就跟那人过了几招,直到坚哥喝了一声。两人停当下来,才晓得都是自己人。 坚哥就把那人一把抓过来,问道:“笙哥人呢?还有其他兄弟人呢?” 那人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到一声“坚哥”,跟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坚哥”。 坚哥先是一惊,回头看到兄弟一个个从树后,灌木丛后,假山亦或者是某个隐蔽之处后头冒出来。他脸上从惊到喜,满是激动。 平日里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生死,不是未从死人堆里爬起来过,只是从未像今天这般,与正规的这一个队伍,这样火力强劲的一个队伍交过手,也未从经历过这样艰难的一个争斗,更加是没有这样团结一心的来对抗一个远远大于他们的队伍。要说从前......今天倒像是经历了一番新的洗礼一般。 坚哥跟他的兄弟们环抱在一块儿,个个都十分激动高兴。小石头更加担心着急,已到了这一步,怎么还没有见着笙哥? 眼看着那屋子就在跟前,小石头竟生了胆怯,不敢向前去了。 李琮在他前边,倒是显得很沉得住气,三两步过去,就把那门用力一推。小石头这才跟了上前,心中惴惴的看着屋内的情景。 只见屋中桌倒椅塌,一片狼藉,地上鲜血溢到脚边,四处都是尸身,竟没有一个干净的地方。 小石头抢先跑进去,喊了一声“笙哥”,但并没有人应声。 小石头心中担忧一瞬间爆发到了极点,整个人也狂躁起来。 那跟着坚哥进来的一个小子上前说道:“笙哥让我们在外边守着,说最后几分钟交给他来处置。我们听到里头枪声阵阵,好几次都想要冲进去,但是......” 但是,俞故笙到底不是他们的头儿,再加上,谁不珍惜性命呢? 坚哥上前打了他一脑门:“我跟你们说过,从今往后,笙哥就是你们的老大,你们为什么不进来帮笙哥!” 他一边说一边上了气,卯起来就要拳打脚踢。 却听到李琮喊了一声“俞故笙”。小石头也惊到了,跟着李琮往里看,就见在屏风旁,俞故笙中了枪,半靠在屏风边,脸上都是血,呼吸也很浅。可他手上还握着一把枪。那血从他胸口、手臂上往下淌,将他所在的一块地方染得血红,他握着枪的那只手中也满是鲜血。 小石头当时就迸出泪来,喊了一声“笙哥”,立马蹲下来,想要扶他起来。 李琮上前制止:“别动他。” 他半蹲着,喊了一声“俞故笙”:“你还活着吗?” 俞故笙闭着的双眼动了动,终于睁开一道缝隙来,看到来人,他似乎是要笑一下的,但却没有成功,只声音十分轻微道:“死不了。” 小石头已激动得又哭又笑起来,嘴里不停喊着“笙哥”。 李琮道:“内阁已经受我控制,我派人传了电报回北平,放心吧。” 俞故笙勉强点了点头。 李琮便喊了身边的人过来:“小心着点儿,把俞老板送去医院。” 小石头跟在边上,也要一块儿去。却被李琮拦住。小石头莫名。 李琮一笑:“这里还有需要你的地方,俞故笙,我会派人照顾。” 小石头道:“笙哥边上没有自己人怎么能行?” 李琮忽然念了一个名字。 小石头登时变了脸色。 “你把阿坤怎么了?” 他要冲到李琮跟前来,却被李琮身边的副官上来一下勾住了两条胳膊,卸了他身上的枪支。 坚哥他们一愣,就要说话。 李琮半转过脸去,很是威吓道:“今天的事情我不会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不过,谁要是还留在这里不走,我可说不准自己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 这就是要翻脸不认人的意思。 小石头当时便怒了:“你想干什么?!” 李琮笑了笑,看了下副官,没有回答。那副官立即就往小石头颈上来了一拳,小石头登时就倒了过去。 坚哥看得直瞪眼,就要上前,被他的两个手下给拦住了。 李琮道:“不想死,就滚。” 坚哥暴脾气,这小子显然是过河拆桥,他看不过眼,想要替俞故笙讨公道。他两个手下见着自己讨不了好,赶紧互相使了个眼色上前来把坚哥架住,一边点头哈腰跟李琮打招呼,一边极快的把坚哥给扛到了外边。 李琮那副官问:“这个叫坚哥的,司令打算怎么处理?” 李琮不以为意:“小喽喽,翻不了浪。” 他边说边转身:“传电报去上海,就说俞故笙,死了。” 第187章 有人想杀光俞家的人 金穗心从火车上下来,月台上空荡荡的一片,天还黑着,只看到隐约的月亮影子,正在将明未明之间。 她行李带得并不多,只一个行李箱,身边又没有旁的人。看月台上也是没有几个人的,越发显得她孤零零的寂落。 金穗心在月台上站了一会儿,深吸口气,便要迈步往前走,忽然听到一个人喊“太太”。 紧跟着便是一股极大的冲击力朝着她来,把她撞得一个趔趄,身体就被人紧紧的抱住了。 小兰脸埋在金穗心身上,不停的哭,一边哭一边说:“你可算回来了,我可想死你了,可惦记死你了。” 小兰身后站着的小李往这边看,走过来,也喊了一声“太太”。 金穗心手扶在小兰身上,想要将她搀起来。可小兰真是激动得狠了,这么一松懈下来,反倒管不住自己,一个劲儿抱着金穗心就是哭,嘴里絮絮叨叨,翻来覆去的就是那几句话。 小李就要来搀她:“太太才回来,坐了几个钟头的火车,累得很了,你快别缠着太太,让太太回去休息才是正经。” 小兰说“知道”,可就是站不起来。 金穗心就看了小李一眼,笑道:“不要紧,让她哭一会儿吧。” 说着,自己的鼻子一酸,眼眶也热了几分。要不是忌着跟前有人,金穗心她自己也是想要哭一哭的。 小兰倒在金穗心身上流了一会儿眼泪,总算恢复过来,她带着鼻音跟金穗心道歉。金穗心点了点头:“你们能来接我,我很感激,也很高兴。” 小李就和小兰一左一右在金穗心边上护着,带金穗心过去坐车:“我们也是一个钟点前接到的消息,才过来没多少时候,还怕接不着您。” 金穗心问:“谁给你的消息,说我会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除了总理夫妇,也就只有俞故笙和阿坤了,要说谁会联系上小兰,那必然只剩下俞故笙。金穗心心头一痛,将要上车时那隐隐的不安感又冒了上来,她蹙了下眉头。 小李没说话。 小兰道:“是阿坤拍了电报回来,让我们来接您的。” 金穗心点了点头,想要问什么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 一行人上了车,小李帮着把行李搬了上来,才到前边去开车。小兰和金穗心一道,坐在后边车厢里边。 等到车子启动起来,金穗心这心才算是稍微安稳了一点儿。便想到了其他人来。 她问小兰:“何妈他们还好吗?” 小兰不防她这么一问,一时之间愣在了那里,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金穗心见小兰不回答,微侧了脸看过来。 “小兰?” 小兰陡然朝金穗心看过去,眼里是惊、慌、愧、悲。 她不必说一个字,金穗心却已经能够猜到何妈怎么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车内明明是暖和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呼吸进来的这一口气怎么这样冷。冰得整个胸腔都像是冻住了。 “怎么,怎么死的?” 艰难的找回到自己的声音,金穗心缓慢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走的时候就......” 小兰已抑制不住溢出哭声来,小李担心的朝着后头看了一眼。 “黄浦江,找到的时候,人已经认不出来。要不是她手上的镯子......”小兰想到那天看到的场景,再忍不住,拿手捂住嘴,哭了出来。 小李吐了口气,出声替小兰接下去说道:“巡捕房的人验过她尸,应该是在太太你出事那天,何妈也跟着出事了。死因是脖子上一刀,一刀致命。” 这个结果,其实金穗心不敢说自己是没有预料的,可是,她总还是带着一点儿希望,想要回到上海的时候,还能再见到何妈。她总想着,何妈既然有点儿身手,自己和她分开了走,少了自己这一个拖累,她是能够脱身的。 她总是选择性的忘记,何妈是为了让她能够顺利逃走,才留下抵挡那些人.......总想着好的一面。 金穗心脸上木然,眼中却早有泪流了出来。她那怔怔而悲呛的模样,看得小兰心头不忍,连喊了几声“太太”。 金穗心压抑着胸口窒息的堵塞,勉强点了点头:“除了何妈,其他人呢?其他人可还好?” 说到这里,小兰面上蓦的发白,那一层血色是在瞬间消失的。像是想到了什么惊恐的事情,小兰半晌说不出话来。 还是小李接着说了下去:“太太你出事之后,小兰找我商量,说想去寻你。我陪着她去找了季先生。那天,我跟小兰带着季先生派过来的人,在外边找了很久,天黑了,我想带小兰回去,她不肯放弃,结果,就只剩下我们俩在外边没有目的的到处寻你的踪影。从法租界到华界,再到法租界。最后小兰被我说服,不得不放弃,可是回去的时候.......” 小兰哽咽着说道:“滴翠苑的人都死了,个个都是一刀毙命,死状凄惨。” 她说完,整个人都萎顿下来,不停的哭。 金穗心整个人都愣住了,血液在刹那间凝固,她不相信,怎么都不信:“是谁?是柳方萍?” “不知道。”小李道,“二姨太当时已去了车站,准备往南下。” 不是柳方萍,那又会是谁?是谁这么心狠,连毫无关联的下人都要杀个精光? “其实二姨太南下,根本就不是外头所说的,青龙帮内乱,王继祖跟方润生虽然也斗,可青龙帮里的长辈都是向着先生的。”小李说,“之所以二姨太会南下,是有人想要杀光俞家的人。” “我和小兰能够侥幸逃生,多亏那天晚上没有回去。也亏得先生及时派了人回来,将我们两个带到青龙帮堂口去保护起来。” 小李道:“太太,如今你能够回来,虽我跟小兰很高兴,可是,那个人没抓到,咱们都不会安全。” 金穗心缓缓吐出一口气,她还未从几度震颤惊愕中回过神来,她问:“有没有线索?” 小兰摇了摇头:“只知道,这个人应当与东洋人有点儿关系。” 第188章 幕后是谁 小李把车开到了位于华界的青龙帮堂口。 小兰替金穗心开车门。 堂口里边有人听到汽车声音,已派了人跑出来。 那是个长得圆头圆脑的一个小子,看着年纪很轻。满面笑容,很是喜庆,见着金穗心,他一个鞠躬,开口就是“干娘”。 金穗心愣了一下。 小李就笑着介绍:“这是先生收的干儿子,太太还未见过吧。” 金穗心略有些尴尬的点了点头,禁不住问:“你多大了?叫什么?” 圆头圆脑的小子朗声道:“我叫阿七,干爹给我起名庞琦,今年十三。” 十三,也就比她大了三岁......首次当娘的金穗心实在有点儿不习惯。她脑脖子僵硬的点了点头,要说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把手上的一个镯子褪了下来,递过去给阿七:“我也不晓得要见你,没有什么见面礼,这个镯子,你拿着,当干娘......干娘给你的礼物。” 阿七也不客气,拿了就道:“谢谢干娘。我好好收着,等将来有了媳妇儿,给我媳妇儿戴!” 听他这么半大个人儿就嚷嚷着要娶媳妇儿,小李上去敲了他的脑袋:“几时候轮到你?你李哥我还没娶上媳妇儿呢!” 阿七不服气道:“你就我干爹书房前头一个看院子的,能和我比?我是干爹的干儿子!我得赶紧得结婚生孩子,顶好都生儿子,将来给我干娘家的孩子当保镖!那威风!” “扯你的蛋!” 小李拍了一下他脑袋:“赶紧让太太进去歇着吧!天都快凉了!” 阿七答应着,过来抢小李手里的行李,见抢不着,转而来扶金穗心。 他眼睛尖得很,看金穗心虽是穿着微收腰的旗袍,但那小腹处稍稍的有一点儿凸出,阿七笑道:“干娘,干爹说没多时就会给我添弟弟妹妹,我这是要当大哥了吗?” 金穗心警觉了一下。 小兰就道:“太太安心,咱们这里的几个人都是先生信任的。” 提到俞故笙,金穗心这心里又莫名的一阵躁动,她勉强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阿七见金穗心没说话,也没多问。殷勤的帮着收拾了行李,叠好了床铺,就要和小兰一道出去。 金穗心把小兰喊了下来。 她才刚回来,需得多多了解眼下的上海。自然,更要了解她离开的这段时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想要俞家所有人性命的,究竟是谁,存着什么目的。 小兰被金穗心拉着圆桌旁坐下来,摇了摇头:“出事之后,小李也一直让人在往这方面查,但是始终没有什么消息。只是从验尸官判断来看,杀人的凶器应该是一把东洋人的武士刀。” “所以你们觉得这人跟东洋人有关?” 小兰点头说“是”。 金穗心问:“你把俞家那天晚上大火前后的情况再跟我说一说。” 小兰道:“是二姨太走之前的那场火?” 金穗心颔首。 小兰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大火,而是有人在滴翠苑里埋了炸药。是担心滴翠苑里会有漏网之鱼,所以在杀了那么多人之后,再引燃了炸药。二姨太她也是害怕那人会伤及到其他人的性命,才决定南下的。” “柳方萍没有让人追查这件事?” 小兰摇摇头:“当时青龙帮里王继祖和方润生也吵闹得厉害,二姨太说她管不了那许多,就让季先生做主。也不知季先生是怎么想的,随后青龙帮发生了一场械斗,季先生竟也不管了,就跟着二姨太去了南京。” 柳方萍绝不是那种遇事不问,只会躲避的人;而季修年,是俞故笙指派了留在上海坐镇的,怎么也会轻易的就把俞故笙在上海的天下给丢掉了,反而带着柳方萍等人跑到南京去给人当人质? 这事情怎么想怎么诡异。 看小兰的模样,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金穗心道:“这段时间你跟小李一直在一道吗?” 小兰应了一声:“小李他说怕我有危险,所以一直陪着我。” 金穗心笑了:“小李对你很照顾。” 小兰脸上红了一片,她不说话,两只手不停绞弄着。 金穗心叹了口气:“是我不好,当时说得那样信誓旦旦,却叫你们一个个都......” 她说到这里,哽咽着,说不下去。摇了摇头:“我对不起何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滴翠苑里的每一个人。” 小兰眼泪汪汪:“太太快不要这么说。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伺候人的。能碰上您这样惦记我们,不把我们当下人的主子,是我们的运气。即便不是您,该来的也逃不掉。” 她好心宽慰,然而在金穗心是无论如何都过不了这关的了。她本也不是为了完成总理夫人他们的野心才回上海来。她是为了她留下的这个人而来的。金穗心拿手绢擦了擦眼睛,道:“你回去睡吧,等明朝天亮了,你带我去何妈的坟上看看。我要去拜祭她。” 小兰答应了。便又说了两句宽慰的话,退出去,关上了门。 金穗心躺在床上,闭上眼,还是忍不住悲从中来。她院子里的这几个人,几乎个个待她都好,从没有背信弃主的,只是她不够能耐,不但护不了他们,还......想到这里,金穗心倒是记起一个人来。 惠香!小兰刚才没有说到惠香! 金穗心登时坐了起来。 虽说小兰讲滴翠苑这件事情跟柳方萍没有什么牵扯,但金穗心始终是不怎么相信的。滴翠苑的人被虐杀,炸药炸毁了整个院子,柳方萍这样巧的就立即南下了,她怎么可能是会被这丁点儿事件就惊吓的女子?杀人,对于柳方萍来说,大约要算做一件很小的事情。 也许,从惠香那里能找到点儿线索。 金穗心睡不着了,她翻身起来,恨不得现在就去找惠香出来问个清楚。 可望了望外边的天色,也将要天亮......小兰他们为了接她,忙了一整晚,需得好好休整休整。 金穗心勉强按耐下来,睁眼看着床头顶上的穗子,因突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而精神亢奋,毫无睡意。她迫不及待的想要抓出那幕后的人来,瞧瞧,究竟是怎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 第189章 真心还是假意 然而,不等金穗心有所行动,第二天一早,阿七先来敲了门。 金穗心正准备出去,便听到外边急促而着急的喊着:“干娘!干娘!不好了!” 金穗心被他喊得心里倒是一个“咯噔”,连忙把门打开。 “怎么了?” 阿七又急又担心的模样,连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都发了红,他拉了金穗心就要往前走。 金穗心忙拽住他:“到底怎么了?” 阿七望着金穗心不敢说,他到底还是孩子,几次下来,才带着哭腔道:“南京出事了!干爹,他们说干爹死了!” 这边阿七在说着话,那边小李已经赶了过来。 看到金穗心愕然怔怔的模样,小李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干涩的喊了一声“太太”。 金穗心因他一声喊,好歹回过了神来,急切的抓住小李,问道:“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儿?!” 她向来说话慢而斯文,甚少这样激烈着急。这会儿已是拔高了语调,将所有惊、急都显了出来。 小李犹豫着,把一张电报纸往金穗心面前递过去。 金穗心急忙拿过来扫了一眼。只见着上头简短的写着一行字:俞生罹难。 金穗心顿觉眼前一片昏黑,晕头转向间,人就往前倒。 阿七和小李见着,忙得上前来,一左一右扶住她。 小李斥道:“让你别嚷嚷!你看看!” 阿七一时无话,面上是愧疚的神色。 金穗心嗓子立时哑了,她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任由着两个人把她扶到房间里边去坐了下来。就着阿七端过来的水杯喝了两口,那窒闷的感觉稍微消散一点儿。随之而来的是不敢置信跟满腹的悲呛。 她摇了摇头,哑着嗓子喃喃:“不会的,不可能。他怎么会出事?” 阿七道:“昨天晚上南京城里传出了枪声。今天早上来的消息,说内阁跟军方闹翻了。军方司令长官已彻底控制住了南京。干爹他,他是在这一场混乱里......” 小李呵斥了一声:“太太跟前,你胡说什么!” 他马上看向金穗心,道:“这封电报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太太,你千万镇定,不能伤了身子。” 刹那的剜骨般痛还未缓过劲儿来,又是惊疑涌上心头。金穗心迷惑了:“小李,你们,你们这是......” 她脑中有些混乱,微阖了下眼睛,晃了晃脑袋。 小李忙道:“电报虽是以小石头的名义发过来的,但有一件事,发电报的人显然不晓得。先生早就安排好了,南京方向,如果不是阿坤亲自发过来的电报,我们任何人都不能因为点包上的话而擅自行动。而即便上头的署名是阿坤,如果没有先生事先说好的暗语,同样的,电报的真实性也存在疑问。” 金穗心蹙眉:“你是说,这封电报很可能是旁人借着小石头的名义发的?” 阿七在旁边道:“可是咱们派去南京的人一个个都联系不上,就是北平,也没有消息,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正是这样才越发可疑。”小李道,“程阁老跟先生关系那样好,先生当真在南京出了事,他怎么可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甚至是,连电报都不返过来?” 金穗心被他们两个这样一番对话,倒稍微清醒了一点儿神智。她不能够乱,绝对不能够。俞故笙眼下人在南京,消息外传真假难辨,生死又不明,上海这边又...... 金穗心竭尽全力稳下心神来,她喊了小李一声:“堂口处能真正做主的是谁?我要见他。” 小李迟疑着说了一声“齐老”。 金穗心点头,又跟阿七道:“阿七,我要回南京,你可愿意跟我一块儿去?” 小李听了,登时着急:“太太你好不容易才从南京回来!” “正是好不容易回来,才更要回去。”金穗心镇定道,“我有几件事交代你,小李,请你务必要办到。” 她抬头看向远处,目光坚定而决断:“我要去南京,我要去见他,他还有事情未跟我说清楚。他绝不能够死。” 小李望着眼前笃定而坚决的女子,竟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完全不认得她。在他眼里,太太诚然是出生显赫而贵气的,但她到底是一个女子,再加上她的相貌,总是柔弱。事实上,她却是一个骨子里这样坚强的人。 小李应声:“堂口里虽然有齐老做主,但是法租界还得找方润生。我让他们两个一道过来见太太。不过方润生面上还是跟先生不对付,为避着这一点,恐怕得在今天晚上才能够.......” “那就我去见他。” 小李犹豫,阿七道:“干爹性命攸关!李哥,咱们分头行动!拼了我这一条命,我也一定保护好干娘! 小李下定决心来,三个人分头行动。 总理夫人抱着送她回来能够顶替俞故笙的位置,借她控制上海的目的,却没有想到,其实上海根本就没有他们所以为的那样乱成一团。他们所想要看到的,根本就是俞故笙制造出来的,想让他们看到的现状。方润生跟王继祖的确在俞故笙北上之后想要争夺上海这块地盘,但在阿坤回来之后不久,方润生就主动投诚,反而跟俞故笙合作起来,表面上仍旧反对俞故笙,私底下却在帮俞故笙调查是谁支持王继祖这样公开抢夺,以及,在法租界中隐藏着的东洋间谍。 金穗心跟方润生谈过之后,对上海更放心了一点儿,反倒是南京。 方润生从前是在北平读书,学生运动时受了打压,心中不甘才来到上海发财,但他仍是秉持着想要强国助国的信仰。知道俞故笙欲促成南北政府统一,他也放弃了发财梦,参与到其中来,更成为了俞故笙最忠诚的跟随者。 俞故笙这一趟故意去南京,根本就是为了破坏南京内阁,这一次城内的动乱也和他有关。但政府中人心各异,利益牵扯下盘庚错节,俞故笙这一举动,成功了,有人留不得他,不成功,更是性命难保。 金穗心越发糊涂,所以,他骤然变了心,他逼她走,他伤她,是真心还是因时势所趋? 第190章 还是想相信 在小李跟阿七的帮助下,金穗心跟齐老与方润生顺利会过面,过问了上海现阶段的情况,她大约心中有了成算。 如今的上海,表面上看起来,因为王继祖和方润生的争斗而暂时维持着和平,俞故笙的青龙帮倒好像退居到了二线的位置。 然而正是因为方润生在前头掩护着,青龙帮的弟兄能够在南京、北平等地活动而不为人知晓。 能够费先生死后,各地方都在蠢蠢欲动,北平欲吞没南京,南京意图北上攻伐,西北部的前朝皇帝想着复辟,东洋人势在上海、北平、南京安插自己的人。 表面上的平静,却处处都是一触即发的导火索。 俞故笙孤身一人在北平等地辗转,正是想要借着他的名望财力,在外人拉拢他时以纵横捭阖之法,成立起一个新的,更为团结的政府来。 可他到底只是一个社会人士。无军政背景,除了青龙帮,无任何靠山。现下是各方都看中了他的财力及与英法等国交好,他的兴鑫公司又掌控着东南亚往欧洲的唯一一条海上通道。似乎都要拉拢他,可事实上,他们所想着的都是怎样利用他,他若要是不听话,把他杀了,再扶持出一个能借他威名的来接管这一切,而后慢慢瓜分了去。瓜分,才是每一个意图拉拢他的人的最后目的。 金穗心在方润生的安排下,坐汽车走僻静小路再度前往南京。 路上,她将一件一件事情都重新梳理,发觉她近来总躲在俞故笙的保护之下,以至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竟疏忽了这样许多。 把关节都想清楚,她那从南京上火车时就一直觉得隐隐不安的心,似乎安定下来。她似乎想明白了许多事。 她虽与他识得不久,更不甚了解他,可同床共枕这样长的时候,她不至于不懂他的为人。他并不是一个朝秦暮楚,连自己喜爱什么人都分不清楚的糊涂虫。 他要真是这样一个人,她怎么会就那样轻易的跌进去,身心都交了出去呢! 不管怎样痛,不管他怎样伤她,她还是秉持着那一点儿执念,总想替他找到一个借口,告诉自己,她没有看错人,她没有看错他。 “从昨天晚上开始,南京城门就关了,任何人不得进出。咱们可能得想点儿法子。也许要委屈干娘。” “不要紧。” 阿七应了一声:“稍后车子会在前边村子停下来,早上五点钟左右会有一批运粮车往城里去,干娘到时候就躲在那装粮食的大桶里,我跟车一块儿进去。” 金穗心说“好”。 她半垂着头,靠在后边车座上,不怎么发声,阿七有些觉察的问道:“干娘,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胸闷得厉害,原本不怎么焦虑的心口突然的就一星一星的疼起来,越靠近南京城,那疼越厉害,就像是某种征兆。 她很害怕,并不是害怕自己的安危,而是害怕她去得晚了。她怕他真的出事了...... 车子忽然晃了一下,阿七立即踩住刹车,想要稳住车身,忽然,从两旁响起枪声,紧接着就是呼喝呐喊。 阿七怔了一下,他们这一趟出来,只有小李、小兰,方润生跟齐老几个人晓得,是谁走漏了风声? 他当机立断,金穗心下车,自己拿了手枪,就准备反击。 然而,却发现那枪声骤然响起,人声、砍杀声,却并不是向着他们的车子而来的。 金穗心跟阿七躲在一旁的矮土堆旁,就见着有两方人马,将他们刚刚还搭乘的小汽车夹杂在之中,各自持枪厮杀起来。 原来,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奔着他们来的,倒是他们运气不好,碰上了这样一队打斗起来的人马。 子弹和刀光胡乱的飞,无端遇上这种事的阿七跟金穗心躲在土堆后不得行动。唯恐被其中的人发现,殃及到自身安全。 可是看他们两方人马也没有消停的时候,且流弹几次在他们两人藏身的土堆前擦过,实在危险重重。 阿七按奈不住,就想要冒险让金穗心离开这里。 而就在这个时候,便听到那厮杀的两队人马之外,又有一行人赶来,带着更加强劲的火力。瞬间就将其中一方人马给杀得片甲不留。 眼见着得胜的一方就要离开,那带头的一个人却忽然回过头来,朝着金穗心等人藏身的地方看了过去。 阿七登时精神一凛,已准备好与人搏斗。 却听到一个女声喊道:“坚哥!他们派了人往村子里去,应景已经带人转移,需要你的支援!” 这嗓音,金穗心听得出来。是萧佳容! 她怎么会在这里? 总理府那一夜之后,萧佳容跟章应景就像是彻底消失了一样,她特地去找过他们,但当时收留他们的,章应景的朋友只说他们连夜离开了南京城,未留下别的消息。怎么...... 不顾阿七的阻拦,金穗心立即站起了身,在人将要离开的时候,冲了过去。 金穗心喊“佳容”! 那骑着马、领头的男人听到身后响动,立即拔枪。朝着来人处就是一枪。 阿七猛扑过来,把金穗心抱着往地上一滚。那子弹擦着阿七的手臂,险险的穿了过去。 萧佳容先听到声音很惊讶,等到看清楚那滚在泥地里,灰不隆冬的人爬起来,她也是惊了一跳,连忙跟起码的人说道:“快别开枪!是俞故笙的太太!” 自己从马上跳下来,来扶金穗心。 金穗心顾不上疼,紧抓住萧佳容的手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故笙呢?你有没有故笙的消息?” 那骑马的男人也下来,拧着粗浓的眉毛,审犯人一样盯着瘦弱的女子看,那眼里隐藏着一点儿不屑。 “又是俞故笙的女人?” 他把眼珠子一转,就要转身走。 阿七爬起来,拔了裤管里的一把匕首就往他后背上扎。 坚哥耳明手快,反过来把阿七从背上一拔,丢到跟前就要给他一枪。 金穗心眼梢瞥见,急推开萧佳容,扑过去抱住阿七:“你不能动他!” 第191章 再遇 “他敢伤我!走开!老子要杀了他!” 萧佳容帮着金穗心道:“坚哥!这可是俞故笙的人,你要这么做,笙哥醒来也不会放过你!” 坚哥眉头耸了耸,虽然满心不欢喜,可扫了金穗心跟她身底下,那个有狼一样眼睛的小男孩儿,他哼了一声,还是把枪收了起来。 萧佳容松了一口气,来扶金穗心起来。 金穗心却是听到了她话音里的意思,紧张而焦急的抓着萧佳容,她问:“你知道故笙在哪里?他受伤了?” 萧佳容抿了抿嘴唇,遮挡她脸上伤痕的纱布随她动作轻轻摆动了一下。她扶着金穗心起来:“你先跟我们回去。路上我跟你慢慢说。” 那边坚哥已带了人,扬鞭起马,赶着往村子一头去了。 他留了几个人下来保护萧佳容跟金穗心等三人,让萧佳容带金穗心他们稍后去半山汇合。 唯恐刚才追赶来杀他们的一行人去而复返,萧佳容让金穗心跟阿七都换了衣裳,乔装打扮了一番。 萧佳容依着自己一张被大火烧毁了的脸,装扮成了老妪,金穗心则扮成她的女儿,阿七原还只是小孩儿的身量和面庞,便装作是金穗心的弟弟。跟着他们的保护的几个人,各自改装成附近的农户,几个人装作不认识,跟在萧佳容他们身后不多远的地方往村子的方向走。 “总理府回去之后不到半刻钟,俞故笙就派了人来,带我和章应景离开南京城。他给我们买了船票,可以先去上海码头,坐船去法兰西。他说那边的医生医术好,对我脸上的伤也许有别的研究。” “那你.......”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萧佳容眼神很警惕的环顾着四周,时时刻刻都在观察周遭的环境变动。 她说:“我和章应景被人绑了,总理夫人发现那天把你带走的人是我,想要杀了我。阿坤带了人来把我们救了出来。” “阿坤说,故笙想让章应景帮他一个忙,你晓得应景以前是做文章的,他写得一笔好字,也能仿照很多人的笔迹。应景仿照程阁老写了一封信给眼下控制了南京的李司令,让他在控制住了南京内阁之后,立即封闭整个南京城,以防总理利用她夫人走访其他名媛贵妇的机会逃走。正是这一封信,令那李司令耽搁了时间,未能及时把受伤的故笙带进军部,才叫坚哥把人救了出来。只是阿坤和小石头,眼下都还在那李司令的手上。” “这姓李的真不是个东西,俞故笙出钱出力,布置好了一切,差点儿死在总理派去的人手上,就是为了能迷惑住总理,令对方放松警惕,好让他一击即中,彻底进占、控制南京内阁。谁知道他成功了之后居然翻脸不认人,还想要杀故笙!简直下作!” 金穗心一路都很安静的听着萧佳容说话,听到这里,她掐着虎口的手不由的一缩,指甲刮疼了掌心软肉。 她始终不敢问,俞故笙现在究竟怎么样,“差点儿死在总理派去的人手上”几个字,已让她既惶恐不安,又感激老天。总算,他还活着的是不是? 萧佳容看金穗心虽不说话,那张小脸却白到了极致,盈盈大眼中满是水雾,偏不肯掉一滴下来。 她不由得伸手过去,把金穗心往怀里抱了一抱,那狰狞的面上有一点儿笑容:“以前,我总觉得他虽对我好,可人却是冷冰冰的。我不满足他待我的好,总想要他对我更好,我想要他对我更热情。可是现在跳出来看,才发现,其实他对每一个人都那样,他是一个讲道义的人,他之所以对我们好,因为他做了一个承诺,他就必须去实行那一个承诺。这样一个人,谁能不在心里偷偷的喜爱他?可真是因为他好,人人都喜爱他,便叫深陷其中的人都感到痛苦。我是这样,柳方萍也是这样。” 金穗心沉默着不说话,她不晓得说什么。萧佳容说得没有错,他对谁都好,许他只是因为道义,因为承诺,可对于深陷其中的女子,却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她轻轻道:“是我们贪心了。” 她不说你,也不说她,而说“我们”。是,她又何尝不贪心。一早就晓得他不会是她一个人的,可最终,却还是因他为了旁的女子冷落她,而伤心难过。 “是,要不贪心,许咱们眼下都好好在内院里待着,何必吃这样的苦?” 萧佳容抬手,在眼角揩了一把。 她看向金穗心:“不过,我倒并不觉得好后悔。要不是这样一遭,我也不晓得谁待我真心。我也不会晓得,我可以当自己人生里的一个主人翁,而不是存活在那样枯乏的争夺,一天天看着自己会变成怎样心狠手辣的恶魔。” 深深吸了口气,萧佳容道:“我算好的,要像了柳方萍,真的是到死都不晓得自己错了。” 他们两人正说着话,前边来了一队人,把他们拦住:“你们哪儿来的?去哪里?这个村子里有反动派!知不知道!” 阿七就要顶上去。被金穗心拉住。 萧佳容掩唇咳嗽道:“我们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住户,这两个,一个是我闺女,一个是我儿子。什么反动派!” 她面容丑陋又化了老妪的妆,加上她故意咳嗽咳个不停,那几个士兵模样的人感到恶心,就要让人过去。 就听到后边来了一辆车,车上有人下来。 “站住!” 金穗心听到这嗓音,浑身一凛。萧佳容转身,把金穗心和阿七掩在身后,直面那阔步走来的男子。 金穗心眼角余光瞥见对方,一身军装笔挺,戴着檐帽,将他那原本温润的目光压得更显迫人森森。 是他,竟是他! 萧佳容压低声在金穗心耳边道:“这人就是那白眼狼的司令官,他会来这里,显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咱们都得小心。” 李琮阔步走到萧佳容跟前,一扬手,萧佳容就要说话,便被他扫到了一旁。 阿七,连着跟在边上做农户打扮的人立即就要出手。 李琮一把抓住了金穗心,将她头上系住长发的粗麻布给解了下来。 第192章 仇恨 萧佳容见状,立即就要上前来,被李琮边上的士兵立即抓住。 后头跟着他们,农户装扮的其他人就要过来帮忙,金穗心拉了阿七一把,视线往周遭扫视过去。 明明是那样纤弱的一个女子人,然而她那眼神扫视过来的时候,竟让原本只是奉命跟在他们身后的人立时就被喝住,倒好像是不由自主的要听从她的指令一般,待在原地不再贸然上前。 “让他们走。” 将阿七推到边上,金穗心迎着李琮的视线:“他们只是好心带我一段,别伤害无辜的人。” 虽事先并不晓得他再度回来了,可想到萧佳容口中的“李司令官”,再看到李琮时下的打扮,金穗心也已经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儿。 李琮就是李司令官,就是那个跟俞故笙合作扳倒了南京内阁,扳倒了总理,却又调转枪头来想要杀俞故笙的李司令。 “放他们走?宁错杀千人,不可令一人漏网。” 李琮说着,视线仍放在金穗心面上,却是拔枪,背对着阿七,就开了一枪。 “阿七!” 金穗心震骇,立即想要上前,却被李琮紧紧揪着不放。 “你疯了!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也会坏事儿。杀了他,才能让我安心。” 李琮说着,松开金穗心,走过来,就要再在手臂中枪的阿七身上补上两枪。 金穗心扑过去,抱住李琮,她摸到出来时小李给她贴身带的小手枪,抖着手,枪眼对准了李琮的太阳穴:“放他们走!否则,否则我就杀了你!” 李琮身子一挺,眼里蓦的死灰,继而迸发出一点儿火星来。他往后转身。 金穗心喝道:“不许动!” 他不以为然。 就听到“砰砰”两声响,金穗心持枪打中了李琮的肩胛骨。 跟着李琮而来士兵及原本就在存在外头搜查的士兵立即托枪围上前来,把金穗心团团围在其中。 立即就要冲她扫射,把她射成筛子。 “退下!” 为首的一个士兵犹豫。 李琮扶着血流不止的肩,眼睛直盯着金穗心:“我让你们退下!” “走!” 金穗心紧张而恐惧的盯着李琮,她浑身发抖,赤红了眼,却朝阿七喝道。 阿七犹不肯,萧佳容奋力从地上爬起来,上前一把拽住阿七,就往前头村子里跑。 李琮这边的士兵见状,就要跟上前去,金穗心拿枪抵着李琮的脑门:“放他们走!” 李琮半低着头看她,那黑色的瞳眸中蕴藏着深海:“十一......” 他低低的唤了她一声,伸手要去握她的胳膊,金穗心猛的一颤,握着枪的动作更加紧绷,她喝道:“别动!” “真没想到,咱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好!就当是给你的见面礼!我放他们走!” 李琮喝了一声:“回来!” 在金穗心刚松了一口气的瞬间,他反过来蓦的抓住金穗心的胳膊,动作十分利落的就将金穗心紧紧抓在手心里的勃朗宁手枪给卸了下来。 金穗心胳膊一疼,就被他反剪着揪在了身前。 他一动,肩胛骨伤口的血流得更加厉害。他的副官急喊了一声“司令”,要上前来。被李琮扫了一眼,喝在了当下。 李琮抓着金穗心上了车,让副官上前来当汽车夫。 金穗心被他丢到后边座椅上,她起身,坐直了,虽面上去发白的,可半点儿也没有惧怕的神色。 李琮绷着脸,不说一句话。倒是前边开车的副官,很担心道:“司令,您的伤需要立即处理!” 李琮横了他一眼:“开你的车!” 那面上满是阴冷暴戾。 副官听了,不管多话,只将那怨恨的眼神望金穗心的面上看去。 这座村庄是离着南京城最近的一座村落,南京城里不少的食物是由这个村子里的村民担着进城里去售卖的。这几天,城中一直戒严,最近两天更是进出都不便当。但这种情况总不能够长久,住在城内的勋贵人家已开始找上李琮,表达不满。也正是因为如此,李琮才答应,让人来附近的村庄做一个详细的调查,确定这里的人并没有什么危险背景,才准备限时段的开放城门进出时间。可就是这么一个决定,被躲在城中的,救走俞故笙的那帮人钻到了空子! 李琮气愤又恼恨,存着心思要杀一儆百,反正南京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总理那帮人也被他抓了起来,翻不了天。只等程阁老北平的消息传过来,他这方配合,就可促成大事,再用不着俞故笙,杀了也没什么要紧,偏偏,偏偏遇上了金穗心。 李琮绷着脸,到了医院,他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副官过来开车门,他先下来,却并没有立即就往里去,而是绕到另外一边,挥开去开车门的士兵,亲自给金穗心开了门,迎她下来。 金穗心坐着不动。 “下车。要不然我现在就让人一把火把整个村子都烧了!” 金穗心瞬时瞪大了眼睛,惊愕又厌恶的望着他。 是的,她的眼中诚然带着厌恨。 他费尽心机回来,都是为了她,为了从俞故笙的身边把她救出来。可是从刚才她的举动,他却已发现了......外界传闻俞故笙十分疼爱他这位新太太,夫妻两人感情颇好,竟不是假的。 李琮绷紧了面孔,在她厌恨他的同时,他何尝不在恨着她!恨她绝情!恨她下贱!竟然自甘堕落到跟那种人在一起! “下来!” 他没有了耐性,伸出手来去拉车里的人。 金穗心被他拽着下了车,巨大的力道让她心有余悸,她暗暗的将一只手扶在还未有多明显的腹上。 “我自己会走!” 说着,甩开李琮的手。 李琮低沉着脸看她,视线往她腹上一扫。 金穗心便似被刺到一般,半侧过身去,显是要遮掩保护什么。 李琮抓住她的手,不顾臂上的伤,大步往医院里走。 “你放手!” 她挣着,用力拨着他抓她手腕的指尖。 李琮只觉心头有一把火,在不停不停的燃烧,几要将他整个都烧灭了!化成飞灰!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都不足,她就跟那流氓混在了一块儿,竟还,竟还有了孽种?! 仇恨的火光一旦燃烧起来,怎么拦都拦不住! 他绝不允许她背叛他!绝不允许! 第193章 见面礼 金穗心被硬拽着丢到了病房里。 那坐诊的医生看到穿着军装的人闯进来,吓了一跳。 李琮的副官上前,把人按住:“我们司令受伤了,需要包扎一下,你别紧张,只要做好你的事。” 那医生哆嗦着点了点头。 李琮的副官就要上前来喊他,却被李琮推开,他把金穗心一下推到了那个医生的跟前:“替她检查,看是不是怀孕了。” 金穗心听到那两个字,后脊骨像是被人用棍子猛打了一下,又痛又麻。她两只手扶在看诊的桌子上,背过身来,戒备的看着李琮:“你想干什么?” 李琮不顾鲜血横流了他整条胳膊,露齿冷森森的笑:“你是我的未婚妻,却怀了别人的孩子,你说我要做什么?” 金穗心惊愕的看着眼前这个人,除了五官上的相似,他哪里还像是她从前认识的李琮,还是她曾认识的三哥哥?他变了,变得简直就像是一个恶鬼。 “我早就已经嫁了人,我跟你说过的,我们的婚约取消!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她话还没有说完,李琮一脚踹到一旁的凳子上,那张凳子前一刻钟还是那医生坐着看诊用的,这时却被李琮一脚,踹得断腿分裂。“哗啦啦”摔在一旁。 那医生原本就感到害怕,这么一来,越发“啊”了一声,就要夺门而去。被李琮的副官一把胸脯提了起来,又要往里扔。 金穗心昂首拦住:“你别为难他!想知道我是不是有了我先生的孩子,这有什么难?我告诉你!” 李琮朝他的副官扫了一眼。他的副官虽担心李琮的伤势,却也不敢违背李琮的意思,便将那医生拎着,出了门去。 房门一关,这里头就只剩下金穗心跟李琮两个人。刚才还未觉得,这会儿便能够闻到李琮肩上的血气味儿跟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交杂在一块儿,令人胃里凉凉的,几次翻涌。 金穗心忍下来,她昂着小脸,看向李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派人追杀俞故笙?李琮,你回来做什么?” 他低着头看她,眼里的汹涌恨意,连着他多少天不得纾解的思念都在这一刻爆发,随着她一声声的质问,他在登上轮船启程回来那一刻开始就始终滚烫的一颗心,却一点一点,不断的往寒潭底下沉下去。 他笑,那笑真是牵动了每一寸伤口,不论是心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我为什么回来?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你不知道?” 他蓦的伸手抓住金穗心的下巴,用了力气,恨不得捏碎面前这张看着如此柔弱苍白的一张小脸:“是你让我离开,让我等待时机,等我有了本事再来寻你。是你要我变得强大之后再来救你!可你呢?你跟那个下贱的东西混到了一块儿,忘了你说过的话,忘了你跟我的承诺,反过来质问我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杀她?金穗心!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他每说一句话,都用尽了力气,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关里迸发出来。嚼碎了,喝问出来。 金穗心被他捏着下巴,脚尖渐渐离了地。 她呼吸都觉有些困难。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掐着她下巴,转而滑到脖颈的手。 “你说!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怎么做你才满意!” 李琮眼中一层一层的玄色涌上来,他的神智也有些不清明起来。 金穗心难受得很,气息续不上来,有种窒息的恐慌感觉。 她指甲扣住李琮虎口,眼前都开始恍惚迷离。 死亡的逼近,令她一瞬间来了气力,她狠狠的一脚,朝着李琮的下腹踹去。 李琮身下吃了一痛,手上一松,金穗心瞬时跌落下来,她身子往旁边一碰,险险将脚尖稳当踮到地上,未摔跌过去。 李琮半弯着腰起不来,金穗心开门便要逃走。却望见窗外李琮的副官,并几个士兵托着枪在谈话,她顿了下来。这时即便能够从这道门逃出去,却绝不可能逃出医院大门,即便出得了医院大门,却绝对出不去城门。再回头看往地上蹲去的李琮,那半边身子都叫血要染红了...... 她心里转了几道弯,到底眉头夺门逃出去,而是开门把李琮的副官喊来,叫了医生,替李琮处理伤口。 李琮的副官在带医生过来时,看了立在一旁的金穗心一眼,就要佯装着不经意把人挡在身后,叫她落了单,稍后自己好瞒着司令处置这个添麻烦的女子。却不想李琮被人扶住出去,却又站住,喝了金穗心道:“过来!” 金穗心有自己的心思,她与那副官望了一眼,心知那副官是厌恶自己的,倒可能趁着这个机会,说服了那副官,将自己放走。偏偏李琮回了头,又把她喊过去。 金穗心蹙眉,无可奈何下,低着头跟上前。 李琮将她一只手握住了不放,金穗心要挣,他以只有彼此两人可闻的声音说道:“你想借着李进逃走?哼,你当李进是什么慈善堂的大好人?” 金穗心怔了一下。 他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另外一间干净的病房,医生将一旁的帘子拉上,准备给李琮取出子弹,小心看了一眼李琮抓着金穗心指尖的那只手,忐忑着提醒道:“司令,咱们要给您取出弹头,这......” 说着,往那两人握着的手上看了一眼。 金穗心便趁机要挣脱了去。 李琮却半转了个身,用另外一只手把金穗心的手重新抓住了,绷着脸跟那医生道:“现在可以开始了!” “你......” 金穗心发恼。 他只当没瞧见的眼神扫了医生一眼,示意他赶紧开始。 医生无奈又惧怕的点了点头,示意一旁的护士把消毒水等都拿过来,他开始替李琮取弹头。 金穗心见着那剪子剪开了他的血肉,又有镊子伸进去,真真的血肉模糊,看得她心头发揪,她下意识避开,转过眼去。 李琮却还在笑:“怕什么?这不是你给我的见面礼?” 金穗心被他说得一噎,一时无话,眉宇微皱里,添了愧疚。便站着不动,不再想着要挣脱手去。 第194章 误会 随着“叮”的一声,弹头被取出,丢在了瓷白色的盘子里。 替李琮包扎好了,一直提心吊胆的医生护士终于可以出去。 室内满是血腥的气味,李琮将一边的衣裳往上拉,可他受了伤,总是不方便。金穗心见状,上前接过。 李琮仰头朝她看,她微垂着视线,将衣裳往上提,动作温缓当心。 李琮心里头一暖,不禁伸手握住了那柔软的小手。金穗心动作停了下来,视线往上移,便与他望了个正着。 “你心里还是有我。” 金穗心别开眼,挣了一下,将手从他掌心里挣出来:“我只是过意不去,虽你我没夫妻缘分,可到底还是有幼年的情义在,无论如何,我不应该开那一枪的。” “没有夫妻缘分?” 李琮哼了一声:“你跟俞故笙倒是有夫妻缘。” “他逼你的!是不是?” 他起身,握着金穗心的手腕。眼睛里的光一瞬间锋锐起来。 她从前响起他,总还是带着满腹的缱绻。他是她第一次想着要嫁的人,想着这辈子都永不会分开的人,她以为,即便暂时的分开,可最终,他们还是会在一起,会永永远远的在一起。在金府不论发生什么事,她也总是会想起他,想他什么时候会来带她走,想他什么时候会把她从那样难熬的日子里解救出来。他就像是她幼年时候放在口袋里的糖块,当生了病,口中无味苦涩的时候,就回想起来舔一舔,借着那一点儿甜味,好熬过生病时的苦痛。可终究是没有用的,糖块会吃完,病却不定就能在糖块吃完之际就能好起来。她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他,也没有等到她幻想里的那个“永远”。 从她嫁给俞故笙的那一刻起,她就晓得,不管她心里怎样想跟他在一块儿,不管她曾经怎样憧憬着他来带她走,都过去了。从她坐上俞故笙来迎亲的汽车那一刻,她跟他的过去就彻底过去了。 她希望他回东南亚,希望他回去,根本就没有想着他还有回来找她的一刻。 她希望他好好的过日子,跟她再无瓜葛,也许偶尔会想起她一刻来,那也足够了。 她想不到他会回来,真的想不到。 甚至,还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这样的一种身份。 金穗心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来,她说:“我当时托皇叔告诉你,我和你再无可能,让你回东南亚去,回你父亲家里去。我八叔说了什么?他跟你说,我希望你功成名就,有能耐了回来救我是不是?” 望着李琮的眼神越来越锐利,金穗心晓得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她心头一块大石头似着了地,却又有更重的压力更解锁紧随而上。 “我不知道他会这样跟你说。我真不知道。三哥,他......” “你别说!什么都别说!” 李琮从金穗心吐了一口气,又猛然深呼吸的模样,已瞧出来,自己被金奕鉴那个老东西给骗了。不单单是欺骗,若不是他死得太早,只怕自己这一趟回来,还要成为金奕鉴手中的一个利剑。 多可笑,真是可笑得很了!他用尽手段,分到家产,而后搭上了程阁老这一个靠山,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抱着的就是要再次见到她,能够拯救她的一个信念。然而,就在毫无预料之间,这一个信念却突然的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李琮肩膀上的麻药似乎是在瞬间就消散了,痛得很,痛得不真实。 他背过身去,一只手支在前边放东西的支板上。 “三哥......” 金穗心看他半佝偻着背,像是气喘一般,直都直不起来,她心里也不好受。 微微欠了身,她想伸手过去扶他,被李琮拿手挡了一挡。 “你想跟我说什么?都是我糊涂,错听了你八叔的话,造成今天这局面。要我就此罢手,回头是岸?” 他说着,缓缓抬起头来,侧身朝着金穗心看过去。 他额上有细密的汗珠,面庞衬得虚弱发白,可是那双眼睛却越发的冷戾,都是恨意与不甘。 金穗心从未见过这样的李琮,不禁怔住。 李琮起身,迎着她一步一步过去:“你想跟我说什么?你说!我听着!” 金穗心张了张嘴,他身上的戾气太重,她尝试着想安抚他冷静下来:“三哥......” “住口!” 她还未开口说话,却被他蓦的喝断。金穗心肩膀不由微微的颤了一下,看他的视线越发显得惊慌起来。 当她以为李琮还会爆发出更多的愤怒,谁知,他却忽然转了面庞,脸上的凶狠在一瞬之间收拢了起来。他眼睫微低,掩住那眸中瞬间涌现出来的怒意。 伸手掐了金穗心的下巴,冰凉的指尖就像是一条缠绕而上的蛇,森冷冷的,令金穗心陡然生寒。 “你来南京是为了什么?为了俞故笙?跟我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还是为了俞故笙?你想救他,想救一个把你拖进人生深渊的刽子手?” 他轻而冷的一笑:“十一,你到底还是年轻,你被他骗了。我要帮你的,我不会让你再陷下去。” 金穗心看他那诡异玄深的眸子,心头一阵一阵的发紧,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讲话,李琮蓦然抓住她的腹部,五指陡的并拢,用力。 金穗心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痛,她整个人从脚底发虚,瞬间失力,寒意并着冷汗一下蹿升到了脑门上。 他贴在她耳边,跟鬼魅一样阴森森的说道:“首先,就从这个孽种开始。” 金穗心死死的抓着他的手,她痛得厉害,全靠意志力在支撑着自己别倒过去。可随着他手上力道的收拢,她支撑不住,尝到咬破的嘴唇上的血味儿,是她最后的一点儿意识。 而在相隔不远的郊外半山上,一道响雷蓦的打下来,震天劈地。一棵百年大树被劈成了两截,火光汹汹。 映着这火光,简单搭建的一间木屋中,黑影突晃,有人气喘着,蓦的从黑暗中苏醒过来。 豆大的雨点打下来,木屋的门被人从外推开,看到黑暗里坐着的那道影子,来人手里的碗落到了地上,碎裂声被雨声掩盖。 第196章 破绽 坚哥尚未开口说话,又是一道惊雷伴随着刺目闪电劈落下来。 “我认了你当兄弟,自家兄弟出事,我不救,那我还有什么脸再在江湖上混?” 坚哥很理所当然的说道:“我这条命,我那好几个兄弟的命也都是你救的。说起来,咱们也算是生死共担当!” 俞故笙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他被李琮叫人丢到医院的太平间时,他料定了自己会死,当那一枪打到他的胸口,俞故笙心里头想的,是未能在死之前再见金穗心一面,未能跟她解释自己的万不得已。他仍担心她,担心她回了上海会过得不好,哪怕上海堂口的那帮长辈他都已打点好,甚至还留了方润生来扶持她。但他晓得她的脾气,她是不适合当一个堂口的主人,更不适合去做那样一个风头浪尖的人。可他没有办法,若是不将她推到高位,旁人他不放心,他更担心她带着他太太的一个身份,独自一人会保护不了自己。 黑暗临头,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还有醒过来的一日。 “这一次,是我欠了你的。” 坚哥大手一挥:“什么话!自家兄弟,不说欠不欠!” 俞故笙点头,扯动伤口,他微微蹙眉。 坚哥上前,在他边上椅子坐下:“你还好?李琮带人来得突然,紧急撤退,也没捞着好的医师,就抓了个老大夫。我真担心你醒不过来!” 俞故笙压着喉头那股痒意,示意坚哥给他倒一杯茶喝,以免咳嗽牵动伤口,再度伤着。 “南京城现在是在李琮手里?” 坚哥点了点头,说“是”。 “不但南京城,还有跟着你的那两个马仔,阿坤和小石头,还有......”坚哥犹豫了一下,一咬牙,道,“还有你那个小太太。” 俞故笙一听,原还显得镇定,瞬间眼眸瞠大,他蓦得坐起身,牵动了伤口,一时痛得浑身冷汗,眉头紧皱。 坚哥忙过来扶了一扶:“你别着急,别着急!虽然大多数兄弟都跟着我出了南京城,可为了方便我们行事,我还是留了几个在城里边。我已经放了信号,让他们打听你那个小太太的情况。” “她怎么会在南京城?” 坚哥看到俞故笙又要激动,赶紧抬手在他肩上按了一把:“我们也是在路上碰见的,据你那个干儿子说,你的小太太是接到了南京去的电报,说你,说你......” 俞故笙现在病中,有些话总是要避忌。不过,他们江湖中人,对这种事向来是看淡的。 坚哥捏了捏鼻子尖,说:“那电报上说你死了,你家小太太一着急,就往南京来了。正好那天李琮派了人来围剿咱们藏身的小村庄,就这么不巧,碰上了。” 从刚才的惊愕急怒中平静下来,俞故笙微垂着睫,不说话。 他刚才那样激动,坚哥倒还知道要劝一劝,他忽然沉静下来,坚哥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就喊了一声。 他一笑,想着要让俞故笙轻松一点儿,就道:“笙哥,一个女人,咱们做这一行,连自己脑袋都是今天过了明天不知道还有没有,你也用不着,那么在意。没了,咱再找一个是不是?” 没想到俞故笙朝他看了一眼,电闪雷鸣的,竟令坚哥不由抖了下腿,吓的。 坚哥能从一个小混混爬到大伙儿喊一声“哥”,到底也不是白混的,这一眼就明白,那小姑娘搞不好,还是俞故笙的心头爱。 只是,城里不都传那个死了的姨太太才是俞故笙的心头爱? 坚哥一想,男人嘛,三妻四妾,谁没几个心头爱?再说了,那个都是死透了的,再怎么爱,也比不上眼前鲜活生动的一个。他想一想那天见到的小俞太太,的确是有那么几分姿色的,比他家里收的几房娘儿们可强多了。 坚哥抬手在自己嘴巴上做样子打了一下,咧嘴一笑:“我说错话,笙哥你别介意。” 俞故笙没跟他多啰嗦。就道:“多久能得到消息?” 坚哥说:“昨天出了点儿事,原本说是今天晚上有一批粮食要运送进去,被喊停了。可能,得要到明天早上。” 俞故笙颔首,他示意坚哥扶他起来:“咱们现在的位置在哪里?我昏睡了有多久?” 坚哥老实道:“咱们现在在南京城北边靠近村落的半山上,从你被李琮带走,一直到现在,昏睡了有三天两夜。” 俞故笙又问:“有阿坤跟小石头的消息?” 坚哥道:“阿坤暂时没有下落,小石头被关在南京的警察厅里。我的人跟他照过面,没吃什么苦头,只是被关起来。” 俞故笙点了点头:“阿坤很可能并不在他们手上。” 坚哥讶异:“你怎么知道?” 俞故笙看了一眼门板,道:“章应景跟萧佳容是自己找到你这儿来的?” 坚哥点点头:“我那会儿被李琮赶出了宅子,走出去没多久,就有一个小孩子过来跟我讨钱,顺手给了一张纸条。然后我按照纸条上的时间地点去了,就跟章应景夫妻碰上了面。” 坚哥不晓得萧佳容是俞故笙的姨太太,只当她跟章应景是一对了。俞故笙眉梢微微挑了挑,没戳穿章应景跟萧佳容。 他原也不打算再追究萧佳容。自从在北平跟金穗心互相交了心,俞故笙便想着要安置好后院,从此之后,安安稳稳守着一房太太。萧佳容能够有一个好的归宿,他觉得很好。 俞故笙问:“那纸条你还留着?” 坚哥在身上摸了一会儿,从里边兜儿里掏出一张皱巴巴,都毛边儿了的纸张来,递到俞故笙面前。 俞故笙接过,展开,让坚哥把油灯拿过来,将那展开的纸张往油灯上方慢慢的熏。只见着一股青烟慢慢的腾升起来,那纸张整个儿的冒了烟,眼看着像是要烧着了。坚哥正奇怪,便见那原本只有两行字的纸上忽然多出了一层,像是浮在水面的字一样,在火焰的熏烤下,越来越清晰。 坚哥凑过去一看,那上面写着一个奇奇怪怪的一串符号,坚哥刚想说什么,就看到俞故笙把纸往那油灯上一掷,一簇火焰跳起来,在他眼中蓦的一亮。 坚哥心头忽然一跳,便觉得似不知得了什么奇怪的力量,不禁精神一振。 第197章 反击 “这是......” “阿坤留下的消息。” 坚哥一听,眼睛更亮了一点儿:“阿坤现在在哪里?” 俞故笙蹙眉,摇了摇头。 坚哥又问:“那是什么消息?” “这一次的事故并不是北平方面的主意,是李琮擅自做主。” 坚哥可不知道什么北平,南方政府,他之所以会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在宅子里,俞故笙保了他一条命,他身为江湖中人,义气当头,说了要当俞故笙做大哥,一辈子就是大哥。这才不顾一切跟李琮翻了脸。 自然,这里边有一点儿他自己的私心,却是不能够说出来的。 坚哥问道:“北平方面?难道说这一次南京城里的变故,是你和李琮在北平那一方的支持下主动发起的。” 俞故笙看了他一眼。 坚哥马上道:“我既然已经喊你一声笙哥,你以后都是我的兄弟。咱们是上了一条船的,就说我现在带着兄弟们躲在这里,你也能看出来,我不可能转过头去投靠他。” 担心俞故笙不相信,坚哥又道:“那姓李的派人抄了我家,我家里几十个姨太太被他放走了,我家里的老婆婆因为抄家那阵仗,被吓得一下咽了气,我跟他还能有说好话的时候?” 俞故笙蹙眉:“李琮抄了你的家?” 坚哥抬手在脑袋上捋了一下,觉得也瞒不下去,就道:“这小子就是个阴险小人,嘴上说饶过我,追知道我人还没到家呢,他就把我老太太请到警察厅里去了!我一听,这还得了?火起来,就冲到门上骂了两句,他是把我老太太放回来了,却下令必须让我遣散我的那几十个姨太太,我还没来得及带人走,围墙就被围了起来。好容易冲出来。” 说着,他扯了一下嘴角,眼里还有凶光,当然也有悔色。 俞故笙道:“他的本意应该不是想要跟你过不去,谁晓得,你却是个不听话的。” “他当我坚哥是什么人?拿个枪杆子就能要我低头?” 坚哥诚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李琮不过是看在他于南京城中有点儿地位,威吓威吓他,想叫他别在城里乱来。毕竟总理先前可是喊了他去要俞故笙的性命。谁知道却弄巧成拙了。 俞故笙笑笑:“你现在是铁了心要跟我?” 坚哥道:“我也没地方好去,现在又是孤身一个人了,更加没什么可害怕的。你带我一个,成不成,都怨不上你!再说了......” 他想到什么,很是不屑的吐了口唾沫:“老子也瞧不上那翻脸不认人的小人!我可听章应景他们说了,你是故意将总理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好让李琮能不动声色的将南京内阁底盘给抄了!谁知道,却是帮了李琮这小子大忙,把自己折进去了。” 听他的意思,章应景倒是看出来了一些,只不过,到底没有跟坚哥多说,在坚哥这里,也只是晓得一个皮毛,自己揣测揣测罢了。 俞故笙又要咳嗽,接过水杯喝了两口道:“谈不上翻脸不翻脸,他会有今日一招,我是料到的。只要南北能够统一,军队能规制化,倒也很值得。” 坚哥很不明白:“笙哥你在上海滩那是呼风唤雨,就算到北平、南京这两块地方也需要对你敬着点儿,没事儿掺和进那些老东西的算计里干什么?咱们都是苦出身,能有今天不容易,就当个上等人,潇洒潇洒得了!” “国内不统一,待外人准备得当一齐打过来,你我都要当逃命亡国奴。潇洒?怎么潇洒?” 坚哥被说得没话讲,犹豫了一下道:“打过来就跑,跑不了就死呗!谁不是一个死!” 俞故笙哼哼一笑。 坚哥摸了一下鼻子尖:“我就是个俗人!” 说着,把脖子一昂:“不过从今以后跟了你笙哥,笙哥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没二话!我不懂,但我晓得跟着笙哥走就得了!笙哥你说,咱们现在应当怎么办?” 俞故笙从跟他交谈的这几句看出来,坚哥这个人虽然是鲁莽粗放了一些,倒的确还有几分血性跟道义。自己现在的处境,不但没有办法直接跟上海取得联系,便是要离开这半山,都存在着十分的困难,的确需要一个人在身边帮衬。 便点了点头道:“阿坤留了消息,说李琮对程阁老也有杀心。按照他透露的时间,程阁老应当已经要到上海,我们最好要把程阁老在上海截下来。否则,让李琮得逞,南京、北平被他控制,两边都不会有人服气,要引起大的动荡。” 坚哥道:“那咱们现在就要离开半山,派人去上海传消息!” 俞故笙道:“一齐下山不切实际。你手上有没有机灵一点儿的小子,能趁着今夜里这样的天气,往山下冒冒险。” 坚哥想了一想,道:“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俞故笙颔首:“再有,替我把小石头喊进来。” 坚哥应了一声“是”,走到外边来,小石头正好站在门口。见坚哥出来,他立刻上前,紧张而担心的问道:“干爹怎么样?” 坚哥把头一昂:“你干爹等着你呢!” 小石头便纵身一跃,往屋子里蹿进去。 坚哥“嘿”了一声,觉得这小子忒没有礼貌。不过也没有跟他计较,还是转过身去,把门给他带上了。 小石头看到俞故笙半靠坐在床头边上,激动难抑,嘴一扁,半大的孩子差点儿哭出声来,跑到俞故笙床跟前,哽咽着喊了一声“干爹”。 俞故笙沉肃的面上多了一点儿柔和线条,他朝着小石头招了招手,让小石头走到跟前来。 小石头蹭到他床边上,看了俞故笙一眼,不禁低下了头去。 “干爹,我把干娘给弄丢了!我没保护好干娘!” 小石头半低着头,肩膀抖了抖。 他这样大了,平日里一直争强斗胜得很,从不掉眼泪珠子,这会儿却红了眼。 俞故笙叹了一口气,抬手,在他脑袋上轻轻一碰。 小石头身子一怔,他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看到俞故笙目光和缓的望着他,并没有想象里的严厉斥责。 第198章 调兵遣将 “干爹.....” “嗯。” 小石头还是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我......干娘是因为我,才被那个军官抓走的。我来的时候答应了小李小兰他们,要保护好干娘,我没有办到。” “她为了什么而来?” 小石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俞故笙说的“她”是说谁。 “小李收到阿坤从南京传过来的电报,说干爹你,性命垂危,干娘一听,急了,就说要赶到南京来看看。” “你们也不拦着她?” 小石头嗫喏了一下:“我也着急,干娘又跟坚持,所以.....” 俞故笙眉头横下来。 小石头赶紧道:“不过干娘在来之前已经见过齐老和方润生,上海的事情有小李他们,干爹你可以放心。” 但是“放心”这两个字说下来,自己都知道不合适,小石头又垂下头去,低着眉眼不说话。 俞故笙瞥了他一眼,静默下来。 一时之间,房中的气氛十分沉窒,小石头感到有点儿不安,小心的抬起眼皮来朝着俞故笙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俞故笙蓦的眼皮子一掀,正好把他偷瞥过来的视线给抓了个正着。小石头忙又把脑袋低下去。 俞故笙道:“你想就这样叫你干娘在李琮那里待着,什么都不做?” 小石头立即道:“当然不是!” 他低下头去:“我想过要趁着天黑偷偷进城里去救干娘。可是坚哥他们把我看得很紧,我没法儿下山。” “鲁莽。” 俞故笙喝了一声。小石头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李琮现在抓了你干娘,正等着咱们送上门去。南京城,不能去。”俞故笙说着,目光暗了暗。他越过小石头往外看,然而紧闭的门扉却并不能看到一点儿光。雨仍狂洒的在下着,雷声依旧轰隆隆,但闪电,却是不见了踪影。连凄风苦雨中的一点儿威吓凌厉的光都见不着了,天地之间,连着这整个室内都是黑漆漆,那一盏豆油燃着的灯,颤颤巍巍,十分危险而脆弱。也许是下一秒,在这黑暗之中,会连这一点儿微光都消失不见。 俞故笙将视线收回来,他看向小石头:“我这里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办,不过危险了一些,你愿意不愿意?” 小石头一昂头,把胸膛挺得笔直:“干爹你说!只要能帮上干爹的忙!只要能把干娘从那司令官手里救出来,我什么都愿意干!” 俞故笙点了点头,再度伸手在他头上碰了碰:“不愧是我俞故笙的干儿子。” 便让小石头附耳过来,俞故笙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话。 小石头讶异:“传出这个消息去,会不会引来内乱?” 俞故笙笑了笑,面上的神色忽的冷了下来:“温和的统一既然不能够,便只能险中求胜。” 小石头并不太了解这其中的机巧,他仍是一知半解的点了点头:“干爹说什么就是什么,小石头都听干爹的。” 俞故笙“嗯”了一声:“你稍后就出发,一定要快!记得,别走小路,依照李琮的想法,他料不到你敢在这种时候当着他的面光明正大出行。” 小石头说“知道了”,到了外边来,他跟坚哥说了俞故笙的安排,身上别了枪和匕首,迎着风雨就下山了。 这半山虽然不高,但是林中有不少的猛兽,更说当年第一任总统未下台之前,察觉到有人想要对他不利,在半山上藏了不少的武器装备,还埋下了地雷,所以李琮的人才不敢贸贸然上来抓人。而小石头趁着雨夜下山,他又是不熟悉这里路的,虽然有坚哥喊了抓来的当地人给他指点,总归还是危险。 也不知是不是这天都晓得了小石头此行危机重重,断了一阵的电闪雷鸣突然再度打落下来。轰隆隆,哗啦啦的一阵阵,震得人心上都一阵一阵的不舒服,忐忑,害怕。 下了一夜,南京城里这几天来的风尘血气似乎也都叫这一场大雨冲刷得几近干净。街道上亮堂堂的,除了人烟越发的稀少,倒没有了先前那样灰蒙蒙,人心惶惶的感受。 李琮从房里出来,走到檐廊下,想要往前去的,最后还是却步了。 他招手喊来在门口守着的一个下人,眼睛往那屋子一瞄,问:“怎么样了?” 那下人老实道:“金小姐疼了一晚上,孩子是下来了,只是,怕要伤到身子。” 李琮眉头一皱:“那就叫人开几服药好好的补一补。” 下人点头说“是”。 李琮眉心里乱跳,他顿了顿,又问:“她没有问过我?” 下人说“没有”。 “那有没有别的话说?像是要吃什么,想见什么人?又或者,痛骂了谁?” 下人还是摇摇头。 他要是从下人口中听到金穗心一夜的痛恨咒骂他,李琮这心里还没有这样不安定。她一声不吭,这倒是有点儿担忧。心尖上一簇一簇的揪着,也说不上是什么感受。他陡然生出烦闷来,挥挥手,把下人遣退了下去,自己站在门外边,从那门缝往里看。可门扉关得紧实,他怎么凑,也没法儿看到里边一丝的景象。 李琮手按在门上,下一秒就要推开门往里去。身后有人一个立正,喊道:“报告司令!” 把李琮骇了一跳。立即把将开未开的门一拉,反倒是发出极响的一声“砰”。李琮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 赶紧回头往门上看,耳朵仔细辨听里边的动静。 几秒后,见没有什么异样,也未听到房间里有人说话的嗓音。李琮松了一口气,心里头又浮上一种隐隐失落的感受。十分不舒坦。 他紧皱着眉,往前边游廊下走,拉沉着脸:“什么事!” 副官就道:“警察厅的人传话过来,说总理想要见您。” 李琮瞥了他一眼。 副官赶紧改口:“金宗平。” 李琮这才开口说道:“他见我做什么?横竖我也不会要他的老命。” 副官道:“他说他手里有俞故笙跟法国人不当往来的证据,只要把这东西公布出去,法国人一定会弃掉俞故笙,他在上海的威望就会减弱,咱们只要能跟法国人达成共识,跟法国人合作,不但能顺势派人过去接手上海,还能多一半的队伍。” 第199章 谈判 李琮锐目看了副官一会儿,问:“你怎么看?” 副官道:“我以为,司令不如就去见他一见,要真是这样,咱们手里多了兵马,又能得到上海法租界的支持,背后有了支持,就算是北平有人不服气,咱们也有底气。要是他不过找一个借口来找司令去见他,空口说白话,正好咱们也有一个借口处置他。” 李琮哼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副官道:“堂堂南京政府的总理,去在私底下跟法国人做一些不正当的勾当,可不正好拿来处置了他?” “你倒是想得很周到。” 副官把双手往身侧一并,垂着头道:“听司令吩咐!” 李琮回头朝着他刚才来的方向看了看,道:“那就去见一见罢。” 程阁老原来传电报,这一两天就能够到南京,却拖了有一天才说准备南下。他在北平的人说程阁老很小心,都是带的自己人南下,他们的人一点儿也穿插不进去。想来这个老东西对自己是有顾虑的。 表面上说得再好听,什么相信不相信,到最终权力的位置空缺出来,还不是个个都虎视眈眈,谨慎小心的想要坐到那个位置上去? 李琮在暗地里鄙夷的轻哼了一声。这个位置给谁坐都是坐,为什么不能够让他来坐一坐?就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华人? 正是因为他并非土生土长,在这一块地盘上没有丁点儿的势力,也无财力,所以才会叫人把未婚妻都抢走了,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只能灰溜溜的逃回东南亚去,在他父亲跟前做低伏小,讨好他的那些兄弟们,分一杯羹。 李琮长吸了一口气。他从前从不想争权夺利,现在却知道权势财富的厉害。只有站在那至高的地方,只有手握重权,才能做自己想要做的,拿自己想要拿到的一切。 他迫不及待能够安稳住南京,往北平去。坐到那北平的内阁大堂里。把仍霸占着总统位置,却实在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那个傀儡拽下来。他敢肯定,自己一定会比现在的总统做得更好,也能肯定,自己会是一个出色的领袖。 这种站在高山之巅,迎风而远望的舒坦与威严痛快,是什么都比不上的。 李琮下了车来,警察厅里已经有人出来迎接他。 警察厅厅长迎着他一直往里去,嘴里说着些讨好的话,李琮一概没有兴趣多听,到了那关押总理的房门前,他把身上的披风扯下来,丢到了副官身上。副官上前一步,把门一拽,就把还想要跟着往里走的警察厅厅长也关在了外边儿。 那干瘪的老头儿尴尬又局促的朝着李琮的副官看了一眼,不敢多说话,畏缩缩的退到了边上去。 李琮进门,在正中一张桌子旁叉开两腿坐下来,身体半往前倾,手往那桌面上一搭,等着人把总理从里面带出来。 金宗平不过才在这里关了三两天,已经完全不复原来的样貌。整个人都憔悴得厉害,面庞发黄,头发枯燥燥的耷在脑袋上,那双眼睛一点儿光没有。看到李琮的一刹那,才似电灯忽然之间点亮了,往前疾走两步,往桌边来。 他想要绕过桌子到李琮跟前去,却被李琮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 他张了张嘴,已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威严,反而显得很卑微的喊了一声“司令”。 李琮眼带不屑的扫了他一眼,身体往后仰,靠坐在椅背上:“听说你有事要跟我谈?” 金宗平说了一声“是”,然后畏畏缩缩的在李琮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道:“我这里有一点儿司令可能会感兴趣的消息,不知道是不是......” 李琮知道他想要什么,蹙了蹙眉头,露出不耐烦来:“先说出来听听,要是我感兴趣,我当然会留你一条狗命!” “还有我的小宝贝儿.......” 李琮“嗤”了一声,睨着他笑出声来:“你说你那个最小的姨太太?” 金宗平连连点头:“只要李司令能放了我们两个,我能保证,我一定可以帮司令坐稳江山!” “你说什么?!” 金宗平还未说完,被李琮一个眼神杀过来。 居高位的人最不乐意听到旁人要来帮自己稳江山的话,金宗平连忙道:“是我说错话是我说错话。” 看到李琮手指在桌面上不耐烦的敲了几下,金宗平晓得这是他耐性告罄的意思,就道:“这一次的事件,我是着了俞故笙的道儿。输给你,我不在乎,但是俞故笙这个小子耍我,我一定要报这个仇!” 李琮道:“这一点你放心,有我没他,况且,我看他现在离死应该也不远。” 金宗平眼色沉下来,道:“青龙帮起头不过是一个混混帮派,靠卖鸦片烟走到今天,后来搭上法国佬,又开赌场,打通法国跟上海租界之间的商业通道,渐渐涉及华界跟其他有法国人在的地方。可以说,俞故笙有今天,法国人的功劳不小。可是,这也就是一个合作的关系,俞故笙年年给法国人的分红都是一笔大数目,他自然心里不痛快。兴鑫公司就是他想跟法国人分道扬镳而创建的公司,我知道他跟英国、美利坚都有联系。还有他背叛法国佬,收买法国人内部间隙的证据。只要这些东西一放出来,不但英国美利坚不会放过他,和他背后的青龙帮,法国人也一定会置他于死地,再加上他还开着烟馆.......老百姓可不管你背后到底是谁在挣钱,他开的烟馆,他是老板,那就都是他的罪过。” 李琮来之前只是想,金宗平手里有的只会是俞故笙跟法国佬勾结卖鸦片及贿赂上海法租界官员的证据,没想到,竟还有这一层。今天这一趟倒是来得很值得。 金宗平看到李琮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自己这个消息卖得很到位。是说到了李琮心坎儿里去的。 他期待的看着李琮,喊了一声“司令”。 看到从前那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转眼却成了眼前这半点儿没骨气的模样,李琮真瞧不上他。 冷哼了一声,起身道:“我会安排你离开。” 金宗平先谢了,马上又问:“还有我的......” 李琮突然回头,冲着金宗平露出一抹轻蔑嘲讽的、诡怪的笑,他说:“你会见到的。” 说着,把门一甩,走了出去。 第200章 阴谋下的牺牲品 金穗心其实是听到了李琮在门外边站着时发出的动静。可她能够怎么样?是冲出去掐住他的脖子给自己那可怜的孩子报仇,还是一头撞死在他身上,跟他同归于尽?她什么都做不了。如今的李琮不是她记忆深处的三哥了,他变了,变得多了。还是那一张皮,里边的灵魂却彻底的换了一个。 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会变到如今这个模样的,她只知道,她是没办法跟他正面抗争的。 好在,他一时是不会想要她性命的。在他眼里,她是一个值得争夺的物品,他还没有完全享受到胜利的愉快,也不会就这样简单的把她处置了。 更何况,他还要拿她来引俞故笙前来。 金穗心躺在床上,身体里的空虚令她感觉到灵魂也像是缺了一般。她总是小心翼翼的,还未来得及真正欢喜的那个孩子,因为她的鲁莽,无端端的就丢了性命。那孩子,还未来得及看一看这世界,她还未来得及感受到他在身体里的动静。 一半是痛恨李琮的残忍,那一刻剥离的痛楚,到现在似还能感受得到。从身上生生割了一块肉下来般的痛,不,比那更痛。剜肤之痛是有愈合的时候,剜心之痛却是长久的疮疤经久不痊愈的。 而另一半的痛苦,是因为她自己。 她总是想到刚得知俞故笙因柳方萍之死而那样伤恸时,自己曾有过的私心。她那时想着既然自己只是陷入了陷阱里,自然是要走的,可是走不了的缘故不单是身心都陷落了进去,还有......还有腹中那一块肉。她在当时生过厌恨的心理,她想过如果不是有了腹中那块肉,自己是不是也就不会那样痛苦挣扎。 大约是那孩子得知了自己的不受喜爱,所以才...... 念到这里,金穗心心里更是愧恨悔疚,将自己当做了一个杀害亲生骨肉的刽子手,连灵魂的一半也随着那孩子去了阴曹地府。 她是狠心的人,她是个刽子手......这一生,她将要怎样原谅自己?再没法儿原谅的了....... “你们放开我!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告诉你们,我可是金总理的八姨太!你们敢对我不规矩!金总理不会放过你们!” “闭嘴!臭婊|子!” 半靠在床上负疚而深受内心与身体双重折磨的金穗心忽然听到窗外传来的吵闹声。她听到“金总理”三个字,涣散的眼神凝了凝。慢慢的,找到了一个焦点,聚集起来。 “放开我!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放开我!” 隐约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声,还有嘈杂的脚步声。 金穗心因为“金总理”这三个字,找回了一点儿神智。她不能够一直在这里自怨自艾,不能陷在哀痛里无法自拔,难道当真等着俞故笙来救她?他尚且不知道能不能过得了这一关,即便过得了,她又怎么能让他来犯险?李琮会变成这样,总有她的缘故,她要负上一点儿责任的。 这样想着,金穗心挣扎着要起来。 只是腰腹处似刀伤一样,很痛。 她这样爬起来都很勉强。 又听到窗外传来吵闹声,随后是一记清脆的巴掌声,十分的响亮,四周便随之沉寂下来。 金穗心趿了鞋,扶着桌子到那窗边上,掀起窗来,往外边看过去。就见在抄手游廊上,被几个托着枪的士兵围住的大约七八个女人,其中一个背对着她,背影却是熟的,金穗心一眼就看出来那是金总理的夫人。而在金总理夫人面前站着,高高瘦瘦,装扮特别拔尖的女子,捂着脸,正张着嘴不知说什么,眼中满是怨恨。 到了这会儿,金穗心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竟是金总理原来的府邸。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这个地方来。真是孽缘了。 金穗心转过来,开了门,就想要出去。门外两个梳着发髻的下人一见着,都上前来:“金小姐。” 看似是要过来扶她,却是不动声色的想要把她送回房间里去。 金穗心冷下脸来喝了一声:“让开!” 左边的下人就垂了首,不知该怎样办,右边那个先一愣,很快笑了,道:“金小姐身子弱着呢,不好吹风的,您要什么,只管跟我们讲,让我们去办就是了。您还是赶紧回房间里去......” 她说着,要伸手过来。 金穗心眼眸一低,很现出凌然威严来:“别碰我!” 那下人果然手一顿,没敢送上来。 金穗心道:“让开!” 那下人还要说话,金穗心把身子往前一冲,冷着脸道:“我身子弱,要是再跌着碰着,更加弱,搞不好就死在这儿了,你真要试试?” 那人被她说得面色一僵,笑都很难笑出来。 金穗心晓得右边这个显然是李琮放在这儿,能说得上两句话的。就放下声调来,缓和道:“我在房里气闷得很,想要出去透透气。” “那我带金小姐去后边花园里走走。” 那下人,说着就跟左边的人使眼色。 金穗心却已经越过他们走到了对面游廊上去。 两个守门的下人见状,赶紧跟过去,那个能说得上话的下人往金穗心跟前一拦,语速稍急道:“金小姐,这里吵闹得很,还是往后花园里去吧。” 金穗心把她往边上拨,正好与那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的金总理的夫人对了个正着。 看到金穗心出现在面前,金总理的夫人瞳孔蓦的长大,随即便似山崩般,连往后退了两步,那面上哀色,一点儿过渡也没有,当真是山海忽来,天崩地裂。 站在总理夫人对面的八姨太还在骂:“你当你是个什么?不过占着夫人的名头,等总理回来,看我怎么跟他说,让他休了你!把你赶出去!” 总理夫人先是侧垂着脸不动,忽然抬手,又打过去一巴掌。在八姨太反击之前,她神色凶狠喝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八姨太被她喝住。 总理夫人看着金穗心,面上都是将死的哀色,她喃喃道:“都到穷途末路,还有闹什么?还有什么可争的?你要死,我也要死,大家都要死。” 说着,她忽然夺了身旁人的枪,反过来对着八姨太“砰”的一枪,紧跟着,又对住自己的脑门开了一枪。 一时血气弥漫,鲜红染眼,骇人赫然。 第201章 识清 金穗心才刚走到这边,当头就见着这么一副惨况,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 眼皮上沾到了一点儿血,还是热的,她不敢眨眼睛,好像一眨眼,那血就会掉进眼眶子里去。 跟着过来的两个下人看到金穗心怔怔的,像是骇着了,虽自己也感到害怕,还是上前挡住金穗心,低声道:“金小姐,咱们回去吧。” 一边示意身后的士兵,赶紧把人都弄走。 金穗心站着不动,看到剩下的女人像牲畜一样被赶往游廊的那一头,她喊住其中一个士兵,问:“这些可都是金总理的家眷?” 那士兵显然也是被眼前的变故给懵着了,心里头是搓火的,但是瞧着这女人在总理府里还有人照料,别是个不好惹的。就压着声调没什么好声气的说道:“刚死了的那个,一个是金宗平的正房,一个是他最宠爱的八姨太。” 嘴里嘀咕着:“司令让把八姨太送过去,这下可好,怎么交差。” 跟着金穗心来的两个女子赶紧道:“司令等着,你们还不快点儿去!” 就扶着金穗心要往回走。 金穗心又问:“带他们去哪里?” 那士兵道:“还能去哪里?下南洋!给他们留一条命都是司令好心!” “还胡说!赶紧走!快走!” 福着金穗心的那个下人喝了一声,把眼睛一瞪。她显然是有点儿势力的,那士兵见着她一瞪眼,虽有点儿骂骂咧咧,好歹还是带着人走了。 金穗心被他们两个一左一右的搀着,浑身还是发抖。她不是第一回见着杀人,她更曾经杀过人。可温热的鲜血溅到脸上,从暖至冷那种感受,还是令人感到可怕!可怖! “下南洋?李琮是这么安排的?金总理呢?他又会怎样处置?” “司令的事儿,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怎么会晓得?金小姐受惊了,一会儿找个医生来给您瞧瞧吧,这会儿,咱们还是先回房,房里暖和。” 金穗心把手边上的人一甩,厉了面容:“我问你话!你跟我扯什么?” 却见面前两个女仆佣都站着不动,把头微微垂着。 金穗心看向那个能说话的,道:“你说!” 那女仆佣不吭声。 金穗心深吸口气:“你们不说,好!我去找李琮,我让他跟我说!” 两个女仆佣立即上前来,两人一左一右抱住金穗心。 “金小姐行行好吧!司令让我们照看你,这会儿已经出了岔子,您再要到司令跟前去,我们姐妹俩可别活了!” 金穗心扭着身子:“死人了啊!死了人!你们瞧见了!他们做错了什么呀?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说着,没法儿再自持下去,身子痛,心头也痛,整个人都蜷缩委顿下去。 她嗓子哑着,要哭要喊却发不出声音来。 两个女仆佣抱着她,防着她跌下去。 好容易把金穗心扶着进了房间,其中一个喊另外一个:“玉儿,你去外边说一声,说金小姐身子不舒服,让赶紧叫个医生过来。” 金穗心一把将人推开,那惨白的面色骇人:“出去!你们都出去!” 那两个女仆佣看她这副模样,正在犹豫之中,金穗心已反过身来,推着把两个人都往门外搡。 靠在身后门板上,金穗心心里头一阵一阵的凉,那股凉意从脚底板一直蹿升上来,让她心慌心寒的简直说不出来。 她是害怕的,却并不是因为见到了又有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而感到害怕。而是害怕这个世道。她从前也晓得这个世道的残酷,也知道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人命是多么的不值钱,但近来一年的遭遇却让她更加深刻的看到了眼下的这个世道。凄风苦雨,命如草芥。不单是吃不饱穿不暖的贫苦百姓,就是他们这些人,何尝不是在你死我活里争斗着往下活? 这日子,就像是在走钢丝绳一般,让人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双脚悬在半空中,怎么都踩不到实处。 她蹲下来,房间里黑黢黢的,更加令她感到孤单和寒冷。在这之前出了什么事,她会想到俞故笙,她会想着奔向他,就像是太阳花向着日光奔过去,只要朝着他去,就能找打光明。然而......眼下却不再是了。 这困境,若是她只管等下去,只是寄希望于旁人,只怕最后会落到的,就是总理夫人那一样的命运。 总理夫人的死令她知道一件事,人倘若一贯的只是想着帮衬谁,去替谁,却不想着努力叫自己也有自保的能耐,不努力的令自己也能够独挡一面。等到真正大厦将倾时,要么眼睁睁的看着大厦倾倒而束手无策,要么就被埋葬在那倾倒的大厦之中。 而她,诚然是不想要做一个末世来临时的旁观者,更加也不想要做一个被末世埋葬的可怜虫。 抬手将脸上凉透了的泪用力的抹干净。金穗心扶着酸疼的膝盖站起来,手在她那早就空了的、丢了骨血的腹上轻轻的抚了一下,眼神里的光从悲、哀,渐渐变得明亮而坚毅。 她说:“凡事都要付出代价的。” 声音极轻,又轻又冷,却透着一股子金属的硬气。 李琮在车上听到金宗平的夫人跟八姨太互戕而死,金穗心当时正在现场,血溅落到了她身上,他立即叫人把车子开了回来。不等汽车停好,就从车上纵身一跃下来,急匆匆的就赶到了后院里边去。 那被他指定了来照看金穗心的两个仆佣站在门口,看到他过来,两个人脸上都有些胆惧和心虚。 李琮拉长了脸,一句话不叫他们说,喊了一声副官的名字,就道:“把这两个人带出去!军法处置!” 那两个女仆佣一听,登时吓得跪倒在地。 “司令饶命!司令饶命啊!” 李琮不离,一脚踹开挡在他跟前路上的两个女仆佣,推开门就进去。 房间里暗得很,两处的窗子都大开着,已近年末的天气,这样冷,李琮穿着大衣尚且觉得浑身一凛,他心里头更加心疼,也更加怨恨那两个不会办事的仆佣,开口轻声和小心的唤:“十一?十一我来了。” 第202章 落荒而逃 李琮一步一步的往里走,然而,终究没有人应他。他回来的路上都携着担忧,这会儿,更加是忧心极了。 又是忧心又是愧悔。想着自己不应该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到哪里都应该带着,即便是她还在怨恨他,恼她,都应该带着。他这一回回来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她?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他做的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 李琮想到这里,就越发怨恨刚才门口那两个女仆佣,也厌恨起来院中押送金宗平后院女人的那些士兵,更加把金宗平怨恨上了。 他眼睛一瞪,那眼中的杀意就涌现了出来。立即就想要把副官喊进来,杀了那一批人好叫他替金穗心出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却见到被风吹得不停晃动的窗帘子后头似乎有一个瘦弱的影子。 李琮心中一喜,那涌上来的一股子戾气又登时消散了去。他快走了两步,口中喊着“十一,你在不在哪里,十一,三哥过来了”。 金穗心掩在窗帘后边看着慢慢,小心翼翼走过来的男人,面上一片的冰凉。听着他称呼自己“三哥”,她眼中是说不出的冷意与厌恨。 待到李琮到了跟前,他将帘子一掀,金穗心那面上的容色瞬间褪去,只看了他一眼,眼皮上翻,就朝着李琮扑倒过去。李琮一惊,连忙伸出双手来将人抱住,紧跟着朝外边大喝:“医生!快叫医生过来!” 一边抱着金穗心往那床上放去。 他抱着她紧张微微发颤的双臂,还有那呼喝时嗓音里的颤动,都叫金穗心感受得真真切切。 要是在从前,她心中必然是有感动的。甚至,在他出手杀了她的孩子之前,她心里对他还存在着愧疚,要不是因为她轻信了金奕鉴,叫他上了金奕鉴的当,而走上这样一条不当的道路,他眼下还是那一个潇洒而倜傥的李家三公子。 可现在,她不会了。他早就已经不是李家的三公子,也不是她梦中总是温润笑微微的李家的三哥哥。他变了,他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连她尚未出世的孩子都不肯放过,连金宗平的后院女子都不肯放过。 听着李琮急匆匆的跑到房门口呼喝,又一个个将进来的人痛骂,金穗心的心忽然变得十分平静。在那一瞬间,好像周遭一切的声音和人都消失了,她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够变得异常冷静的分析起时下的情形,更能够理智的想明白,她将要怎么做,应该怎么做。 医生一个个过来给金穗心做了检查,无非是她身子原本就弱,从前有些亏损,好容易有的孩子,又是那样惨烈的法子给弄掉了,需得好好将养。什么珍贵的药材都不拘要用,顶好是情绪上也不能够有太大的起伏。 李琮只当她是真的昏了过去,那些西医、中医,甚至是日本医生说什么,都没有避着她,就在放中间讲,金穗心将话听得一清二楚。 好一阵子,房里才安静下来。她的手被人握到了手掌心里暖着,李琮的脸贴了上来,他脸上很冷,大约就和她此刻的心是一样冷的。 他在她床边上喃喃的说:“十一,我晓得我亏欠了你的,你放心,我现在能够有本事补偿你。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够给你。也不用再担心害怕谁会想要来分开我们。你以后就待在我身边,三哥会护着你,三哥护着你一辈子。” 金穗心随他在耳朵边赌咒发誓,又像是警告一样的颠来倒去说着那些。她此刻心如止水,盘算着该在什么时候睁开双眼才最合适。 又躺了好长的时间,听到外边有人进来提醒李琮说药已经煎好了,问是不是要拿进来。李琮终于松开了一直握着的她的手,走到外边来拿药罐。他不叫旁人再进来,他要亲自照顾她。 从屏风这边转过来,却看到金穗心睁着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他,那眼中清澈赤诚,半点儿杂质也没有。李琮心里头一“咯噔”,有一个念头涌了上来,可是他又不敢去想,不敢去揣测。 他在原地定了一会儿,才佯装无事的走过来,面上带了一点儿很虚浮的笑,道:“十一,你醒了?正好,药刚刚熬好,趁热喝。” 说着,就把药从罐子里倒出来,把碗递到金穗心的跟前。 金穗心却皱着眉头摇了摇脑袋,道:“我不要喝药。苦。” 她那声音模样,及对待他的态度,就像是他们两个还是在南亚时候亲密无间的伙伴,一点儿嫌隙也没有。 李琮心里头的疑惑更深了,看她的目光都起了几分探究。可是他不敢想,真的不敢。 舔了舔下唇,李琮压住颤抖的嗓音,哄着她道:“我给你准备了糖果,你乖乖喝药,我就把糖果给你。” 金穗心还是皱着脸:“我不要喝药,我要糖果。” 说着,伸出手来。 那白嫩嫩的手指尖被壁上的灯光照着,如玉一般似乎能透发出光来。 李琮眼前昏花了一阵,简直不敢相信。他忽然来了勇气,把药碗放到一边,一只手在兜里摸,摸出一块事前准备的糖果来,往金穗心的手掌心里一放,然后......顺势握住了金穗心那柔嫩的小手。 他紧张得,竟比几日之前,全副武装包围了整个南京内阁,全数拿下内阁政府人员时还要感到紧张。额头有汗密密的沁出来。 他犹豫着,含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喊了一声:“十一妹妹。” 金穗心看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听到他这一声呼喊,甚至露出一抹笑意来。 李琮正想要再进一步,她却眼眸一低,将他手里的糖果一把抓过去,极快的剥开了糖纸,塞到了口中。脸上带着笑意,眯着眼睛看着他,温暖和煦。 李琮这时已是胸中惊涛骇浪,怎么压都压不住了。 他眼带惊愕的往后连退了几步,撞倒房中物什无数,一时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金穗心眼见着他几近落荒而逃,拉开门跑了出去。 第203章 伪装 李琮把刚才押了那两个女仆佣下去的士兵给抓了过来,让他们把人再度给带过来。 士兵吓得一脸懵,那两个已经抓出去枪毙了,哪里还能再带过来? 李琮缓了一口气,察觉到是自己太过紧张,他摆了摆手,把人给遣退了下去。再度回转身来,对着那扇门,伸出来的手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心脏不停不停的跳动,怎么都按耐不下来。 隔着一扇门,金穗心的眼神却不如刚才那样清澈澄净,她越过屏风,似乎能看到屏风的那头,门的那头,那个犹豫而忐忑的男子,那想要敲门,又不敢敲下去的,微微发颤的手。金穗心放在身侧的指尖蜷缩,用了力气,牢牢握紧。 忽听到房门被人一下推开,挟着冷冷的风,将室内好不容易攒存起来的温度都吹得一干二净。 李琮脚步缓慢而迟疑的走进来,绕过屏风,再度站到了金穗心的面前。 她正端着药碗,紧皱了眉头,一副很苦恼,不晓得该怎样办的可怜模样。 看到他进来,她像是看到了主心骨,冲着他一笑,红唇白齿,如阳春白雪般耀目明媚。把李琮心头的那一点儿迟疑瞬间扫得一干二净。 “三哥,你跑出去做什么了?该不是要跟我阿玛告状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瓷碗贴在嘴唇边,试了几次要往嘴里灌,又皱着眉头没法儿下嘴。可怜的朝他一看:“我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一定要喝药?就不能不喝吗?” 李琮这会儿已经彻底缓下神来了。他在她床边上坐下来,宽声安慰道:“等你喝了,我有话告诉你,你乖,快点儿把药喝了。” “我不喝,你是不是要生气?” 她满是纯稚的看着他,问他,把他当成了下定决心之前最重要的一个影响人物。这种感觉,令李琮空冷的胸腔里一下子充斥了暖意,变得实实在在,满满当当。 他点了点头,笑抚了她的脑袋,说:“你乖。” 金穗心无奈的皱着眉头,把脖子一仰,嘴里嘀咕:“我可都是为了你。” 一下子把药都灌了进去,她苦着脸,五官都扭到了一块儿,嚷嚷着“好苦好苦”。就着李琮递过来,剥好了的糖果,一口含到嘴里。 柔软的嘴唇和疑似湿润的舌尖,俱碰到他手指尖上,李琮的心神一荡,胸臆澎湃,忍不住那股汹汹情潮,他伸出手来,一把将人搂到了怀里,紧紧的抱住。 李琮到这会儿,明明白白把人抱在了怀里了,却还是感到不真实的。十一她,她真的是......都忘了吗? 一只小手攀上他的背,在他恍惚不已的时候,轻轻的拍动起来。 她埋在他胸前的脑袋钻出来,露出一双亮晶晶的,明亮的眼睛,那眼睛里的影子,浑然都是他的样子,看得李琮心头一阵一阵的颤动,既是感激,也是忐忑。 “三哥,你怎么了?我看着你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倒不像是因为我不肯吃药而生气。” 她说话的声音糯糯的,米糕糖一样,能一直甜到人心里去,什么不愉快都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李琮勉强一笑,低头在她鼻尖上碰了碰。 金穗心微阖下眼皮,将那一丝厌恶跟恶心都压到了眼底,忍住将他推开的动作。她再度抬起头来,已是一派娇羞又纯净的模样,伸手在他胸膛上轻轻的推,嘴里说:“阿玛说了,咱们两个还没有订亲,是不能够这样子的。” 说着,将人更加推开了一点儿。 李琮听到她嘴里念叨“阿玛”两个字,忍不住蹙起了眉头。他拿不准金穗心究竟忘记了多少,又还记得多少。 金穗心却忽然偏侧了脸,望着他身上的打扮道:“三哥,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你不是向来都不爱这些舞刀弄枪的?” 看了看,又觉得他并不是在穿着玩儿,眼睛大大的瞪着,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李琮舔了舔嘴唇,这才说道:“十一,你阿玛他早就已经不在了,我眼下,是南京城的司令官,我们.......我们刚成了亲,你昨晚上有些腹痛,我叫了人来给你瞧身子,却不晓得怎么,你像是不记得了。” 他看着金穗心面上露出大大的惊骇,只是一瞬间的时间,眼中立即就蓄满了泪水。嘴唇颤抖着,她问:“我不信,我不信!我弟弟呢?敏杰呢?你把敏杰喊过来!我要问他!” 一边说,一边要下床去! 李琮赶紧把人抱住,声音压抑绷紧,连连道:“十一,你这病只是一时的,很快就能好!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但是金穗心却很激烈,闹着要见金敏杰,闹着要见她的阿玛。她好像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还以为自己在南亚,还以为他们仍旧是年少时的模样。 李琮好不容易才把人哄着睡着,走出来,外边天已经黑了。副官来到他身边,说道:“程阁老的火车昨天晚上在上海被人劫了,眼下生死不明!上海的方润生把王继祖给杀了,坐上了青龙帮的位置,眼下青龙帮都在他手上,那些帮派里的老前辈,除了一个姓齐的,个个都认了他做青龙帮的领头!” “怎么这样突然?” 李琮的目光一瞬间暗了下来。他们派到上海去跟法国人接洽的人还在路上,上海就传来这样的变故,倒好像是知道他们将要做什么,故意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副官也很不明白,道:“我已经派人在调查了。” 李琮眼神压着斜了他一眼。副官忙低下头去。 “金宗平人呢?” 副官道:“已经在码头,准备这就送他离开。” 李琮道:“把他压下来。上海既然易主,他所说的那些便对俞故笙,对青龙帮没有任何用处,不过,咱们可以趁着这个新人上台的时机,送一个大礼过去。” 副官迟疑:“司令的意思是......” 李琮牵唇一笑,那眼里迸射出冷意。 金穗心先前在总理府上差点儿没死在那里,李琮从来就没想过要给金宗平跟他的夫人们一条活路走。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金宗平想要留一条性命安安稳稳的过下半辈子,他却是想得美好。从他登上总理这一个宝座,他就应该料到自己站得这样高,到摔下来的那一天会头破血流,没个活路。 先前是准备金宗平出了海再动手,眼下时局变了,把人交到法国人手里,再告诉法国人,金宗平知道法国人在上海私底下做的那些事,借法国人的手杀人。比他动手杀人,来得更便当。 副官得了命令,一颔首,将要退下去。 第204章 偷听 李琮又把人喊住了:“城里这段时间闹得厉害,再关着,要生出变故来,从明朝起,恢复以往开闭城门的时间。” 副官惊讶,担心道:“那俞故笙那帮人......” 李琮哼了一声:“那么重的伤,不死也半条命;不过他活着更好,我等着他露面。” 说完,摆摆手,让副官下去。 回转身来,看到金穗心屋子里透露出来的一点儿亮光,李琮仍觉得不像是在现实生活中一般,他说不出来的快活,这突如其来的快活,颤颤巍巍的就像是高山上的雪水,虽能够令他得到极大的愉快,却也十分的脆弱。令他感到担忧而惶恐。 说什么唯恐城中变故才开放城门,根本就不是这样。李琮静默的看着那屋子里透出来的一点儿光......他根本是担心她会察觉到什么,而生出疑惑来,一点一点的,把他在她面前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儿好容色彻底的扒皮扒下来再度令两人回到之前那样争锋相对,简直要老死不相往来的困境里,所以才想着,尽所能的把一切都安排得像是没有任何异常,让她察觉不到任何异常...... 他小心翼翼的,将棋局重新归拢起来,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的重新排布着,不为别的,只为让她看着高兴,只为她能够在自己身边长长久久的待着。 隔着一段长廊的距离,隔着一扇门的距离。原本早就应该已经安睡的金穗心却睁开了眼,望着床边壁上一盏昏昏黄黄的灯,眼中满是计算。 按照她对李琮的了解,一旦她忘记一切,重新将他当做年少时那一个全心依赖的少年来看,他总是要满足她这样或那样的要求的。她在利用他,是的,她就是在利用他。只有让他放松警惕,她才能做更多的事,才能将城内的消息传递出去。 金穗心根本睡不着,辗转反侧的想着怎样才能快一点儿更多取得李琮的信任,怎么样才能尽快逃出眼下的困局。忽听到一声开门声。 李琮应是出去办事的,这会儿才回来。身上挟带着的夜里浓重的湿冷也一齐带了进来。他身后似乎还有人,隔着一扇屏风,他并没有进来。 金穗心听到他压低了声音说:“你有多少把握?” 另外一个人道:“倘若是坚哥的人做的,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把人带回来。” 李琮道:“南京城需要一个人来坐镇。只要他露面,咱们就成功了一半。” 另外一个人道:“程阁老对您一向很信任,只要别让他见着俞故笙,事情还是很好办的。” 李琮又把声音压下去,不知道说了什么,随后响起开门和关门的声音,金穗心赶紧闭上了眼睛。 听着李琮进来了,上了床,将她箍在怀里,沉沉的睡去,她一动不敢动。到天明时,身子竟是僵硬了。 李琮在外边穿衣裳,又有人进来汇报什么。 “已经有程阁老的消息,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坚哥那里似乎是派了人去天津,他们怕是要挑拨北平政府来对付咱们.......” 李琮低喝了一声,那人声音低下去。 金穗心便听到他们开门关门的声音。 她极快极轻巧的起身,走到这边窗户旁来,小心翼翼的推开一扇窗户,隔着一点儿缝隙,那声音传过来。 “北平政府不足为惧。早前要不是俞故笙,北平政府早就被西北的前废帝给抓到了手里边。倒是你说东洋人有什么动作,是怎么一回事儿?” “约莫是南京城里传出去的消息,说南京城里出了事儿,东洋人派了内奸下来,应该是想要对司令不利。” “杀了我,南京城又没一个主事儿的,方润生造了反,上海刚刚才易主,北平又是一个软柿子。正好可以趁乱打劫。真是打得一副好算盘。”李琮冷笑了一声。 “今天起,南京城门按照往常一样开闭,定会有不少人进城,这些东洋派过来的内奸,也许就会混在其中。司令这段时间可得当心,不如我再多派两个人?” “不必。倒是太太身边,你多派几个人过来,一定要看顾好她的安全。” 李琮吩咐着,眼神无意间往这边一看。金穗心忙的一侧身,避开了那投射过来的视线,心口直跳。 又听到外边说了几句什么不甚清楚的。随着脚步声远去,李琮跟那来汇报的人一块儿走了。 金穗心身体贴在墙壁上,心仍乱跳个不停。 东洋人进了南京城,程阁老要来南京,北平内部空虚,没有了俞故笙的看顾,这段时间只怕是会遭到西北将军的突袭。 早前俞故笙走之前,是给了周边一些兄弟口令的,要他们看顾着北平。就那些个只晓得在内阁搅弄风云的内阁高官,真正要是铁马兵骑的来了,还不是一个个弃城而逃的主儿? 金穗心心中暗叹的同时,不免想到了敏杰的亲生母亲,那个美艳却很冷情的女子。她眼睛微微亮了一亮,刚才听着“上海易主”几个字,她是不怎么上心的。她是见过方润生这个人的,虽对对方没有多少交往,但从谈吐上看,倒也不是一个完全唯利是图的人,再者还有乔老跟小李他们,金穗心倒是想,方润生这么一作为,恐怕内里有点儿机巧。要是方润生更够跟水玲珑联系得上,要是唐韶华肯插手南京的事..... 程阁老这一趟来南京,也不晓得是因为什么,当真是对李琮信任有加?程阁老跟唐韶华纵然各自都有着自己的一点儿算计,但是面上,一个是想要维持表面的稳定,一个是想要两方政府统一,同样是求一个稳定。他们两个既能够在北平的时候,在费先生这件事上达成一致,若是在南京这件事上也肯合作,再加上上海的帮持,想将李琮拉下来,倒也不是一件难事。 金穗心想着,便急切的要出一趟门。 现在李琮以为她失忆,多少放松一些,出门一趟总是不要紧的。 她急急的拉开柜子,拿衣服出来要换,忽听到开门声。 李琮绕过屏风进来,目光敏锐的看向她:“金穗心。” 第205章 消息 金穗心被他一喊,到底心虚,陡的一惊,面上的血色也一瞬间褪去。 李琮朝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那盯着金穗心看的目光,像是能穿透了她的眼睛,一直看到她心底里去。 金穗心抿了抿嘴唇,想要冲着他笑一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看她的眼神起了怀疑,目光探究的在她脸上打转。 金穗心心一横,过去把他的胳膊一抱,晃了晃,道:“三哥,我病好了,你带我出去逛一逛好不好?” 说着,又把眼睛低下去,面上甚有失落寂寂的模样:“你昨天跟我说,阿玛早就不在了。我跟着八叔回了上海,后来八叔出事,我又嫁了你。敏杰眼下也不知去向。我心里总不相信是真的。也许,也许出去走一走,我这心里,能松快一些。” 她说着说着,嗓音都迟迟起来。带着沙哑。听在李琮耳朵里,又是一片说不出来的柔软。 他看着自己被她抱着的胳膊,迟疑的目光定下来。应声道:“你要是想出去逛,那就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金穗心立即道:“不要说一件事,一百件事我都答应。” 李琮看她的样子,又有了从前的娇憨可爱,心里软得不行,他那些阴暗暴戾,在这会儿统统都不见了。一心只有眼前这个抱着他胳膊撒娇的小姑娘。他总是想着要给她最好的,打小的时候就想着将来要宠着她,纵着她,给她一切他能办到的。先前以为没了机会,他的世界都彻底崩塌了,没想到老天爷还是善待他,给了他们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李琮笑道:“不过让你出去一趟,你倒像是做起了生意,还一百件事起来。” 又沉下脸来道:“只是近来一段时间,城里面有不少流寇作乱,你一个女子出门,我总是不放心的。不过青天白日,我想着他们也不敢太过分,到时,我陪着你,你别往城门那头去,应当不会有大事。” 说什么流寇,不过是担心坚哥他们会趁着开城门,乔装打扮了混进来。 虽然城门那头查得还是严,李琮却还是担心会有疏忽。叫她别往城门那头去,更加是担心有个万一,碰上了,自己防不胜防。 金穗心在心底里暗暗冷笑了一声,面上却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说“好”。 李琮原本要去见南京的商会主席,因答应了金穗心要一道出门,便改了时候。其实,他只管叫旁人陪着金穗心一道出去逛逛,但是他不放心。紧紧抓着金穗心放在他手掌心里的小手,李琮也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失去得太久了,以至于这会儿总是患得患失。他总觉得,自己眼下得到的一切,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一个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叫人都安排好了,李琮搀着金穗心上车,先就要往百货公司里去。 “听说新来了一批外国的香水和糖果,你不是最喜欢糖果?正好过去挑一点儿带回来。” 金穗心看似是朝着他面上在瞧,实际上却是透过他,在看他一侧车窗外那纷纷经过的路段景象。南京城可真是安静得多了,路上行走的人都不多见。她想要传递一点儿消息出去,既没有门路,又没有可相信的人,恐怕很不容易。 金穗心听李琮说了,笑道:“三哥也真是的,不还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说出来的话,却还是把我当小孩子?一个大姑娘了,哪里还能总想着吃糖果?” 她说着,故意把他的手一撒,侧过脸来,看这一边车外的景象。 虽然两边街道上的人不多,但应是这段时间总是城门紧闭,到今天才开放起来,所以外边挑了担子到城里来做买卖的乡下农户倒是很多,假若能够让他们带出消息去......倒也不是不可能。 李琮听她似有些撒娇的意思,心里头暖得很,就道:“那你说,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得出,我都能办得到。” 金穗心心里多了一点儿冷笑,转过脸来言笑晏晏的,就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李琮自然要抬手发誓说绝对不敢诓骗她。 金穗心就说她想要金陵湖里的石头:“听说那湖水里的石头很是好看,我想捡几块回去,放在水盆里放着,等到太阳光出来时,就搬到外边,瞧会不会变颜色。” “这种话你也相信,倒不如叫我多买两条钻石项链给你戴。” 金穗心就要闹脾气,李琮赶紧道:“好好好,我这就让人下湖里去给你捞。” 金穗心面上笑着说他好,眼睛却还是十分关注着周遭。 只是这一路上,他们乘的是汽车,李琮也总是陪在她身侧,她有什么主意都不好施展。而下了车,一旦进了百货公司,那里边的人,更加不是她可以借来用的了。 金穗心哪里有什么心情买东西?勉强打着精神在百货公司里转了一圈,随意拿了些说是刚从西洋过来的东西,就看到副官过来找李琮说话,看李琮的面色,应是出了什么麻烦事儿。 见到金穗心走过来,副官很警惕的立刻就闭嘴不再多说一句话。 李琮面上也露出笑来:“买好了?” 金穗心回头示意百货公司里的西崽手里抬着那些东西,道:“说不上好不好的。倒是三哥,你有事情要忙?” 便把眼睛放在副官身上,像是不认识副官一样,很是仔细的打量了两眼。 李琮就笑:“怎么了?” 金穗心就把视线收回来,说道:“你有事情要去忙,就去忙把,我这也就回去了。” 李琮看她把脸一别,眼睛微垂着,也看不出来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伸手过去握了金穗心的手道:“不高兴了?” 金穗心摇了摇头,示意他附耳过来。 李琮心里欢喜,自然没有不听的。 副官却见不得他对金穗心这样言听计从,说实话,这位俞太太前一刻还那样宁死不从,这一刻就说失忆了,对司令完全的依赖,副官心里是不放心的。再加上,李琮要算做是亲手杀死了她肚子里的孩儿,谁晓得...... 第206章 提防 副官就要上来劝说着,让李琮稍微提防金穗心一点儿。却被李琮拿眼睛一瞪,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金穗心就在李琮耳朵边,道:“这个人看着像是个受气包,脸蛋鼓鼓的,唔.....像极了松鼠。” 李琮一听,往那瞪着眼珠子往金穗心身上看的副官一瞧,可当真有点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副官被他们笑得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李琮伸手,在金穗心鼻尖上捏了一捏,道:“真是一个小淘气。” 又说:“他是跟在我身边办事的,副官,姓李。你往后有什么事情要办的,找不到我,可以找他。” 然后转过脸,跟他傅副官说道:“李副官,太太说你长得像松鼠,你真是有福气。” 李副官莫名其妙,无端端的被人说长得像一个畜生,有什么可福气的?他看向金穗心的目光有一点儿不耐烦,也有了更多的警惕。 金穗心不放在心上,浑似不知道这位副官对自己有着别样的防备心似的。只冲着他笑了笑,喊了一声“李副官”。 李琮亲自送了金穗心回府,然后才跟李副官一块儿出来,再赶往商会。 “他们竟然敢这样闹。怎么,是不想再这南京城里混了?” “突然之间拿出这么多的钱来,多少都是有些肉疼的。更何况,俗话说得好,商人重利。” 李琮冷哼了一声:“我让他们拿钱出来充盈军备,难道还是为难了他们不成?要不是有当兵的替他们扛着,远的不说,就说这一次叫金宗平得手了,金宗平那个没用的东西,还不是刚把水给搅浑,就被东洋人一窝端?能保着他们一条命的,是我!” 李副官道:“这些事情,咱们心里清楚,可他们却不清楚。还当是司令你把南京城的水搅混了,坏了他们的生意。” 原本李琮今天要去见南京商会那些人,就是为了让他们支持他,顺带便叫他们吐出金银来。没想到他今天还未来得及过去,这些就有了动作。南京商会的会长趁着今天城门打开了,居然私底下叫人传出消息去,要跟方润生合作,把李琮从南京城里赶出去。 这些人的胆子真是大得顶天了。 李琮气得脸色都发青,李副官坐在一旁说道:“司令也不必生气,人已经被抓住了,就从他这里开刀。他们越是不愿意,越是要让他们服服帖帖。” 李琮应了一声:“也不要逼得太极。把这一个弄下去,再扶一个上去,钱的事情,押后再说。横竖最迟今天晚上,程阁老就要到南京。只要程阁老肯出来露个面,这些只认钱的东西,还是晓得哪一方才是他们应当支持的。” 李副官说“是”。 双方便沉默下来。李琮望着旁边车窗玻璃上,有一个小小的手掌印,他刚才没有注意,现在看来,应当是金穗心无意之中留下来的。 想到金穗心,他的面部线条都柔和起来。 李副官跟在他身边虽然时间不久,但是两个人是一道从东南亚一块儿过来的。李琮为了拿到家财,九死一生,也是他陪在身边。两个人也可以算作是生死之交,足够彼此信任的。李副官更相信自己对于他多少是了解一点儿。看到他对着那有一个已经模糊了的手印子微笑,大约就能够猜到是因为什么。 他不是对金穗心有偏见,可是大约处在局外的人才能更加看得清楚一点儿。他总是觉得金穗心这一场失忆来得太蹊跷。别看李琮现在好像手里掌握着南京城的兵权,可是到底江山不稳,更何况他们还想要一举拿下北平,拿下整个国家,那就越发要行事谨慎着一点儿不可。 李副官想了想,还是决定对李琮说实话。 “司令,我总觉得金小姐这个病,还是应该再找几个医生多看一看。别是......” 李琮却转头看过来,那眼中俨然是不喜的意思。 李副官秉持着忠诚,还是说了下去:“您眼下虽然是风头正盛,可是局势也并没有完全掌握在咱们手中,总是要小心为上。” 李琮眼中的亮色暗了下去,他将贴在那手掌印上的手放了下来,一时面色有些发冷。隔了一会儿才说:“我心里有数。” 看他那个样子,李副官也不好再说下去,心里却已经有了打算。往后对于金穗心,是要更加注意当心一点儿的了。 而就在南京城里的李司令为了讨得他太太的欢心,让人大冷的天脱了衣服下水去捞五彩石头的时候,南京城外的半山,已经有人传消息上去。 这半山是易守难攻,李琮暂时也不可能拿所有的兵力专门就来对付坚哥他们这些匪寇,所以待在半山上的人,目前来说还算安全。俞故笙本身身体是极好的,虽然从鬼门关兜了一圈,但是出城的时候,坚哥想到往后日子不好过,很是拿了一点儿好东西带着,俞故笙一醒过来,他也一点儿都不含糊,立即就让人去把各种珍贵药材熬上了,又亲自到林子里打了野鸡,来给俞故笙补着。所以,俞故笙身体恢复得很好,虽还不能够下床,却也看着很有精神。 这会儿,坚哥拿了药进来,看俞故笙一眼,显然是有话要说。 小石头他们已经下山几天,坚哥在小石头走的第二天一早就叫人往山下去探查过,并没有发现开枪击杀的痕迹,小石头他们应当是安全的。 俞故笙看着坚哥在自己边上坐下来,把那药也放到了一旁的柜子上,自伸手端了来喝下。气味那样难闻,味道自然也很不好。然而他却是没有也未皱一皱。 等到他把药喝完了。坚哥才清了清嗓子,开腔道:“南京城已经恢复寻常的开闭门时间。” 俞故笙像是早就料到一样,半点儿也不意外的“嗯”了一声。 坚哥顿了顿,又说:“今天刚传过来的消息,说是李司令官为了讨新太太的欢心,叫人大冬天的赤膊下水去捞石头。李琮应当是没有娶妻的,突然多出来一个太太......” 坚哥没有继续往下说,然而俞故笙显然是晓得他什么意思了。 第208章 入瓮 半山上的俞故笙等人已经有了计划,而人在南京城里的金穗心也在小心翼翼的谋划着。 她料定李琮为了博她开心,叫人在大冷天的下湖里去捞石头的事情必定是已经传出去了。这两天,应该就有人在城里走动,自发自动的找到她这里来传递消息。除非......除非俞故笙没能熬过来....... 两手放在冰水里冷着,抬起来放在脸上拍了拍,看着镜子里那张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却又已经截然不同的一张脸。金穗心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要出门一趟,且这一回不能再叫李琮在身边跟着。 正当她在想着事情,就听到外边有丫头敲门说:“太太,早饭都已经准备好了,我这就拿进来?” 金穗心应了一声,让人进来。 谁晓得,进来的却不是小丫头,却是李琮。 他将手上的一本英文书放到桌子上,又把另外一只手上的托盘放下来,冲着金穗心微微的笑:“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早?” 金穗心摇了摇头,指着半开的窗户看了一眼,说:“都几点钟了,怎么还说早呢?” 李琮笑过来贴她的脸颊,碰到她脸上冰冰凉凉的,不禁缩了手。眉头一下皱起来:“怎么这样凉?” 说时,转过脸去,要喝骂伺候的小丫头。 金穗心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在触及她手心里的温度时,李琮面孔又是一板。脸色更加的不好了。 金穗心说道:“和旁人没有关系。是我刚才那冰水敷了一下面孔,这才叫你误会了。” 李琮就要问为什么。 金穗心垂下头,半晌不说话。 李琮抬抬手,让小丫头出去了。一只手半扶着金穗心在坐在旁边坐下来,好声好气的说:“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跟我说,怎么这样子为难自己?你要晓得,你有一丁点儿的损伤,我心里都是不好过的。”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要是从前,她当然是深信不疑的。可是在今日,却只觉得可笑了。说什么不愿意她有损伤。可她肚子里待了四个多月的孩儿,却是死在了他的手上。说起来,人都是自私的,他见不得她嫁给了俞故笙,不肯再跟他去续旧缘,就要想尽法子的让她回到从前;而他既然下手杀了她的孩子,从他动手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她记忆里念着好的那个哥哥,变成了凶残的刽子手。什么好过不好过的?往白了讲,还不都是为了让自己好过?旁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心思,却是可以不在意的。 掩下心中种种念头,金穗心抿着唇,做出一点儿无奈和委屈来:“这几天你跟我说了许多,说我阿玛的事,说弟弟敏杰,也说我在上海过的是什么日子。又讲咱们两个怎样再度见面,成了亲了。可是我总觉得不像是真的。昨晚上,似还见着了阿玛来瞧我,也不晓得阿玛牵着的那个小孩子是谁,还一声声的喊我娘,我心里疼得厉害.......” 她说着,面上露出茫然和凄惶的颜色。痛到紧皱了眉头,整个人往下弯。 李琮先听到她说她的阿玛牵着一个孩子,已有些不好的感觉,再见到金穗心蓦然的似乎是疼到整个人都支撑不住,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过来扶。 然而却未来得及,金穗心双膝一软,人从凳子上滑了下去。眼睛紧紧闭着,嘴唇都有些发紫的模样。 李琮真是吓坏了,一迭声喊人,又叫打电话让医生过来。一早上的,司令府上就是一通鸡飞狗跳。可来了几个医生都没有瞧出什么好歹来。都说金穗心是情绪太过激动,才会忽然昏厥过去。 但迟迟不醒过来,究竟是因为什么。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 李琮原先就告诉金穗心,自己跟她是过了明路,成了亲的。前几天是金穗心身上还不好,不能同房。今天早上,他拿了一本她爱看的英文书过来,打算借着这个由头,提一提这件事,预备跟金穗心是将计就计,生米做成熟饭。一来试探金穗心是真失忆,还是如李副官所说,在诓骗他;二来,假如金穗心的确是失去了记忆,也防着她有一天恢复记忆,等到那个时候,她已然是他的人,想俞故笙也不肯再要一个失身给了旁人的太太。却没有想到,金穗心突然之间的又病了起来。 几个医生还在里头商议着诊断,李副官过来,让人喊了李琮,在外边等他。 “司令。” 李琮眉头皱得很紧,微一点头,算做是应了。 李副官往里看了一眼,因对李琮的担忧,不免多提了一句:“说好了今天晚上让司令搬回房里住,这就又病了。是不是也太巧合了一些?” 李琮斜了他一眼:“我房里的事,不需要你多嘴。” 就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李副官忧道:“还是没有程阁老的消息。明明前两天就应该到的。” 李琮哼了一声:“程阁老所乘的那列火车要经过上海,你派人去查了没有?” 李副官说:“给方润生发了几封电报,也找了跟咱们在接触的法国文,都没有线索。看来,是俞故笙那帮人做的。” “他竟然还没死!” 李琮面色阴沉下来,眼里的光也冷了:“我原来还想着,他要是安分,我也给他一条活路。奄奄一息了还想着来压制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喊了李副官一声。 李副官立即答应,双腿并拢,身体绷得笔直。 李琮道:“你带人,把半山给我烧了!管他娘的!” 显然总是忌惮周边有不少村庄,再一个也是为了保存兵力。昨天得了新任南京商会主席的孝敬,兵力和装备都有了着落。但是惊动了周边村落......原来因为戒严,城内外百姓就有怨言了,再这么一来,岂不是更加无人肯支持李琮在南京的势力? 李副官有点儿担心。 李琮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宁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叫你去办就去办!” 说着,后头门开了,医生们得出了结论要来跟他报告。李琮便不再理会李副官,又进房里去看金穗心了。 第209章 运作 为首的一个医生被推出来,跟李琮汇报诊断的结果:“从表面上来看,太太应该是小月子未坐好了,气血两亏,再加上连夜没好好歇息,突然之间情绪激动,才会这样。” 她接连几天都没睡好觉? 李琮朝着一边照顾的丫头看了一眼。 他面冷眼黑的,那丫头被瞧得双腿都直打索多,差点儿就给跪下来。立即就道:“我跟司令汇报过的,太太这两天夜里总是做梦。我问了好几回,太太只是摇头,说不知道。我也不晓得太太是做了什么噩梦,吓得这样。” 他自知道她失忆以来,总是小心翼翼的,一是怕自己做了什么叫她生疑,便开始追根究底,便将被他压下去的真相一点一点都翻出来,她是怎么样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一旦知道了他骗她,还那样子骗她,即便失去了记忆,她都不会再肯他一起的;而再一个,却是他因这惊喜来得太突然,而惶恐罢了。 所以,即便晓得她这些天晚上都会做噩梦,他暗底下让人多多的给她补身体,叫医生经常的上门来给她检查,自己却不肯多说一句话,更不敢陪着她过夜。 其实,要不是李副官说的话让他起了疑心,他是不想这样着急就跟她同房的。他还是会心虚。他杀多少人,害多少人都不会心虚,但是对于她,他会。 深深提了一口气,李琮阴沉着脸,抬抬手,叫那小丫头下去了。 问还在跟前候着的医生:“有什么好的方法,能叫她好起来?尤其是,她眼下总不醒,叫人焦心。” 要说晕厥过去,待医生过来,或者掐了人中,或者用了药,总是能够醒转过来的。但是金穗心却并没有要醒的迹象。虽也就几个钟点的事情,李琮却很是着急。 那为首的医生就道:“太太身体上还是以滋补要紧,别的也没有什么。这接连做噩梦,可能和太太的心结有关。最好是能够疏通开了,把心放宽,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事了。至于醒转过来,应当也不会太久。太太只是太累了,又困在那个心境里,才一时醒不过来。” 李琮当然知道她的心结在哪里。她对他说的话表面上看来并没有不信,可他在她每一次出门总要跟在身边,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瞧着,她是一个敏感的人,不可能一点儿都不察觉这其中的怪异。她到底还是起了疑心的。 再加上她说的那个梦..... 李琮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摆摆手,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叫人把几个医生都给送了出去。绕过屏风,往里边来看金穗心。 她仍旧睡着,眉头紧皱,一点儿也不轻快的模样。 他总是想着等到他有本事了,有能耐了,他要将她想要的,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通通都捧到她面前来。 他回来时是那样的踌躇满志,抱着满满的期望的。谁知道得到的却是一场笑话。 就像他在南亚时对待父兄。只要是他想做的,他想要的,不择手段,他也一定要得到、办到!对于她,他付出了那么多,绝没有就此放手的道理!所以,所以....... 杀了她的孩子,他也感到害怕,他也常常会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能见到满手的鲜血...... 可是他要是不杀,她这辈子就是俞故笙的了。再不可能跟他有一点儿牵扯。他是知道她的,她自小就缺母亲疼爱,绝不可能会叫自己的孩子也在没有母亲的环境中长大。 李琮面上添了愧疚疼惜,埋首在金穗心的臂弯处,声音压抑着一丝丝的痛苦。他喊她“十一”。 外边响起敲门声。李琮这才将面色微收,喊了一声“进来”。 端了参汤进来的小丫头怯怯站在后头唤了一声“司令”。 李琮瞥了她一眼,让她把东西放在桌上。 小丫头准备要出去,看了一眼床上的金穗心,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司令,我听老人家说城西有个白龙庙,里边菩萨很灵,或许去拜上一拜,太太就能好起来......” 他手上沾满了鲜血,府里底下人又都不是他自己带过来的,看到金穗心总病着,说闲话的自然有。这小丫头也是一番好心,却被李琮一眼看过来,吓得够呛,再不敢说下去,立即往后退着,逃了出去。 再回过来,却看到金穗心已经醒了。 李琮一阵欢喜,脸上的阴沉立即削减了下去,三两步来到金穗心床前,问她:“醒了?哪里不舒服?我立即就让人把医生都给叫回来!” 说着,转身就要出去。 然而,垂在身侧的手却被拽住了。 “我想去拜菩萨。” 李琮怔了怔,回过来,他看她的目光透着难以言说的晦暗。像是明知道什么,却又掩藏着什么,连自己也一起欺骗。 “也许她说的是对的,我该去拜拜菩萨。” 李琮垂下眼来,看着金穗心握住的,自己的那只手。心里头有一寸一寸的海水漫上来,而后是开始疯长的海草,将他整个人都困在了其中。 他到底还是依了她。 他是不大相信鬼神的,可是只要她相信,他愿意陪着她一块儿去叩拜那些高高在上,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底下人怎样挣扎求生的泥塑菩萨。 但临到要出发之际,李副官带来消息,受他们扶持刚坐上南京商会主席位置的罗永盛被人刺杀,刺客被当场抓住。 “不是让你派人看好罗永盛?”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而且刺杀罗永盛的人,”李副官停顿了一下,艰难的说道,“是罗永盛刚收的儿子。” 罗永盛没有自己的孩子,坐上主席位置之后,便从夫人的本家过继了一个孩子过来。那孩子还是李琮他们安排的,这怎么会? 罗永盛现在奄奄一息,还在医院里。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又太蹊跷,李琮不得不立即赶过去。可金穗心前往城西礼佛也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分身无术,只能暂且派了一队人马护送金穗心前往城西。 而此时此刻,在城西的路上,早就已经有人在等着金穗心的车队。 第210章 暴民 金穗心等人的车队刚从府门口出来,还未走上正道,就听到一声“砰”的声响,紧接着就是一队人马过来,将他们的车团团围住。 跟着金穗心一块儿走的李副官见状,立即拔枪就要行动,可他还没有动作,那车门边被人一拽,一枪,只是一枪,李副官瞪大了眼睛,瞬间失去了生息。 然而开枪的人却并不是开车门的那个人,而是...... 汽车夫瞪大了眼睛,看着身后的女人,金穗心拔枪指着他,面容冷似女修罗当机立断:“开车,冲出去!” 来人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人,是为了什么,但是,这对于金穗心来说,绝对是一个机会,能够逃离李琮的机会。 汽车夫吓得面孔雪白,眼睛仍粘在李副官那瞪大了眼珠子,满脑袋慢慢被血淹没的身上,瞥见金穗心从李副官手里拿了枪过来,放到包里,抓着方向盘的手怎么都稳不住。 她不想杀李副官的,可是李副官却显然想趁着这忽然的混乱来杀死她!金穗心目光只在那放手枪的包上顿了一下秒钟。便觉一侧衣服的袖子被人拽着,拉得她整个人都往李副官的尸身上倒过去。 金穗心见着外边那人已半扑进来,伸手过来抓她,冲汽车夫怒喝一声:“不想死就开车!” 汽车夫被那一声“死”字震慑住了,果然抓住方向盘,抖着手赶紧把车子往前冲。 金穗心拔枪对着那伸手进来抓她的人接连开了两枪,将那只手打成筛糠,她欠过身去,一脚踹下李副官,把车门关上。 所幸这一帮人并没有手枪,而是抓着各种砍刀、棍棒,呼呼喝喝追打着要往来抓人。 汽车夫双脚踩着油门不敢放,闭着眼睛把车子冲了出去。 开出去老远,两只手还是僵直的。而跟在他们之后,李琮安排了来保护金穗心的那些士兵,则似乎在突然的变故之中,因为失去了先机,来人又实在众多,便被拦在了金穗心所乘车子的后头。 汽车夫把车子开到了一条偏僻的道路上,浑身抖得筛糠一般,想要开口喊一声“太太”,却半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金穗心拔枪指着他,喝令他停车。 她推开车门下来,叫汽车夫下车。 “太太,你,你别杀我.......” 金穗心目光如刀,盯着汽车夫:“你知道刚才那些人是谁?” 汽车夫摇了摇头。 金穗心便提着嘴角笑了笑:“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那一直看起来十分怯懦胆小的汽车夫却忽然眼神一利,从腰侧拔出一把匕首,在金穗心开枪要防备之时,动作飞快的上前,一刀划伤了金穗心的手腕,金穗心吃痛,手中一松,她紧抓着不放的手枪就滑落了下来。 那一直戴着帽子的汽车夫将帽子摘下来,露出一张并不是令人陌生的面孔。 “你.......” “这么快就不认识了,金小姐。” “小凤你,你这是为什么?” 余小凤扬一扬眉梢,笑得得意:“你说是为什么?金穗心,我对你也算不错,谁知道你还真是过河拆桥,找到了你丈夫,就把我丢在后头了。我余小凤还没吃过这样的败仗,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金穗心完全不明白:“我怎么把你丢在后头了?故笙说已经给了你钱,安排你的去处,难道你还不满意?” “我为什么要满意?我要那些钱做什么?” “余小凤!” “对!我要的就是你男人。有俞故笙那样一个男人,往后才长长久久的有盼头。可你不肯,不但不肯,还让俞故笙给我排头吃。我怎么能不恨?!” 她逼着金穗心一步步走近,那神色既诡异又猖狂:“我一直在等机会,终于,给我等到了。你说,要是你死了,我有没有机会顶替你,去给俞故笙当填房?” “我看你是疯了!” 金穗心看着她狰狞的面孔,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还是说,她原本就是这样,而自己,始终都未曾看透她的真面目。难怪俞故笙一开始就这样忌惮她,不愿她跟她有过多的接触,原来,原来...... 不,不对,余小凤想要杀她,可余小凤哪里来这样的本事。虽两个人相处时间不够长,可好歹金穗心是知道一点儿的,余小凤她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身手,否则,他们在北平遇上俞故笙之前,余小凤也不至于被那些追债的人逼成那样。 还有刚才那些围住车子的人,根本就不会是单单一个余小凤能够筹划得来的。虽然那些人并没有带枪,但金穗心看得出来,那些人的身手,看着就是有些底子的。 “有人怂恿了你?是有人在利用你!” 这些关节稍稍一想,就能够想明白,金穗心立即猜到,余小凤的背后有人,而在李琮这样严防死守之下,还能够渗透进南京城,在李琮刚开放了南京城的几天之内,就能组织起这样的行动,甚至晓得他们出行的时间和路线....... 金穗心盯着余小凤:“你跟东洋人合作。” 余小凤没有想到金穗心会猜到自己身后的人,显然是感到讶异的,然而惊讶过后,她却更显出不可一世来:“你倒脑子转得快,不过没用了,你很快就会死,跟谁也说不了了。外面传起来,只会知道是李副官想要杀你,以免你成为李司令的软肋,跟其他人无关。” 也就是说,李副官根本就不知道余小凤跟东洋人有关。想必是余小凤先故意接近李副官,在晓得李副官不喜她留在李琮身边之后,就给李副官出主意,要李副官趁着今天出门的机会,杀了她,然后推脱给那些半路上冲上来的,伪装成“暴民”的叛乱分子。 然而李副官没有想到的是,金穗心会随身带枪,更会开枪杀人。 “是吗?” 就在余小凤要动手的时候,金穗心面上的恐惧已都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别样的冷静。冷静得就像她面对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准备要杀死自己的人。 她眉目不动的看着余小凤,眼中似有讥讽:“你杀了我,你确定你还有机会去接近俞故笙?你确定,你能够离开这里?” “余小凤,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第211章 死里逃生 余小凤的刀尖抵到金穗心细嫩的脖子上,凶狠道:“你别想跟我耍花样!” “我是在耍花样,还是在给你提醒,你比我更清楚。” 对于那已经点进肌肤里去的刀尖,金穗心像是一点儿也不害怕,更加感觉不到疼。她低着眼睛,看着就在自己身侧的余小凤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些东洋人应该是这么跟你说,只要你杀了我,他们就能够给你一个新的身份,让你有机会去接近俞故笙,然后帮助你嫁给他。而后,你就会成为了他们埋在俞故笙身边的一颗棋子。可是余小凤,你难道不知道俞故笙现在生死不明,上海根本已经不再姓俞,现在的上海由方润生当家,俞故笙曾经的手下。” “你胡说!你想骗我!” “呵!” 金穗心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笑。逼得余小凤更加把刀往前扎:“你笑什么!” “我笑你还真是一门心思的想要杀我,连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南京,为什么会在李琮身边?你应该听到刚才我上车时,李副官喊我什么吧?他喊我‘太太’,怎么,你以为他是因为俞故笙还喊我一声‘太太’的?” “什么意思?” 看到余小凤的眼中已经出现了摇摆和涟漪,金穗心捏在身侧的拳紧了紧,接着往下说道:“我是在告诉你,俞故笙已经完了,东洋人之所以派你来杀我,不过是想要彻底斩草除根,避免李琮因为我而去跟上海、法国人达成同盟,来对付他们。” “不可能!俞故笙是上海的王!他怎么可能......” “他在上海当然没有可能!可他如果是在南京出事呢!南京城现在是谁当家,你应该不会不知道!李琮怎么上位?是俞故笙!俞故笙帮了他,却也是被他开枪打伤!俞故笙等人现在还被困在南京城外的半山上,无药无医,方润生就是趁着这个时候夺了他在上海的权势!青龙帮现在都唯方润生马首是瞻!你要是不信,只管去查,只管去问!那些东洋人根本就是想要借你的手杀了我,然后再杀了你灭口!” 余小凤抓着金穗心的手哆哆嗦嗦,显然是已经陷进了金穗心的悬疑漩涡里。她口中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眼神恍惚。 金穗心没有想到,她竟然真的对南京的局势一无所知。看来,那些东洋人果真是把她当做棋子,准备在她杀了她之后,就除掉这颗棋子。否则,怎么可能连这些最明显的局势动静,都没有叫她知道,还让她陷在曾经的美梦之中。 “小凤,之前是我不好。我完全不晓得你对故笙有意,一个男子有几个妻子,这本来就不是一件多么不可原谅的事情。故笙在我之前就已娶了三四房姨太太,我怎么可能会因为多一个你而跟他闹起来呢?你相信我,我当时真的不知情。” 余小凤怀疑的扭头看她:“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 她会这样问,可见她是完全相信自己所说的了。金穗心察觉到自己声音高了些,赶紧又缓和下去,说道:“故笙当时在北平的处境并不好,唐韶华他们也不是好应付的。他之所以拒绝你,我想他一定是忌惮唐韶华等人,怕被人抓住把柄的。” 余小凤半低着眼,像是在思考金穗心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就在这个时候,金穗心猛的往地下一蹲,抓起先前她被余小凤划伤手而掉落的手枪,极快往后退了两步。 余小凤发觉到变故,眼睛蓦的睁大,瞪住金穗心一时间面孔狰狞凶恶:“你在骗我!” 说着,举刀就往金穗心扎去。 金穗心半蹲着,抬手举枪对准余小凤,扣动了扳机。 一时间静默得厉害,金穗心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脑袋上掉落了一滴温热的液体,她抓着手枪,虎口还在发麻的手才像是恢复了一点儿知觉。 她看着余小凤倒下来,“砰”的一声,呼吸也重重的一滞。 回过神来,她顾不上心头涌起的悲、凉、哀、痛,种种复杂沮丧至极的感受,爬上汽车,手脚慌乱的将车子开起来,朝着城门的方向赶过去。 既然这件事是东洋人闹出来的,那显然东洋人是想要趁着这混乱,往城里安排进更多他们的人,金穗心料定他们不会让李琮这样快知道她出事了,让李琮又有机会关闭城门。金穗心计算着时间,她心跳得飞快,实在是没有想到机会会来得这样快。她原先的打算是,这一次能够去城西拜佛,路上便又可以留下有关她自己的线索。寺庙里的人总会更多一点儿,她传递消息出去的可能性也更大一些。或许,她还能接着放灯祈福的机会,告诉俞故笙他们更多有用的信息。 而她也料定,如果俞故笙真的没事,她故意在城中闹出的动静,他们一定是能够收到的。她去城西拜佛了,他们一定也会知道。这些消息传递出去,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她没有想着能借着这一次出行的机会离开李琮,离开那个牢笼,可是,机会就这么送到了面前来。 金穗心的心跳得疯狂的快,她望着已经近在眼前的城门,眼中的雾气也渐渐的浓了,热泪堆积起来。 她就要离开这里了,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点...... 她将油门踩得更紧,呼吸都紧了起来。 然而,就在她快要出城门的时候,只听到一声口哨,旁边有巡捕房的人赶过来,示意她将车停到边上去接受检查。 金穗心心“咯噔”一下,她摸了一把冰冷的脸,想着究竟是直接冲过去,还是停下来...... 这些巡捕房的人不会认识她,反而是冲出去......李琮才刚下令开城门,边上肯定会有不少看守的士兵,冲过去,她被乱枪打死的可能性极大。 几番思考下,她不得不将车子停下来,停在城门边上。 那拿着警棍的巡捕房老油条上下扫了金穗心一眼:“干什么的?下车!” 浓浓的酒气扑上脸来,金穗心便要发作,却看到他身后跟着的一个人,帽子压得低低的,他抬眼朝她一看,那双眼睛,亮如天上明星。 第212章 因果 金穗心那慌乱毛躁的情绪忽然之间就平静了下来。 她调回视线,面对那巡捕房的人盘问,异常的冷静。 她说:“我有事要出城一趟。” 那巡捕房的“呵呵”笑了,一副油里油气的流氓样儿,把一只手搭在金穗心成么边上,两只眼睛十分不客气的往金穗心身上打量:“从这儿出去的,哪一个不是有事情?” 说这话呢,忽然的就把脸给拉了下来,大喝一声:“给老子滚下来!” 金穗心却还是坐着不动。 那喝了酒的,巡捕房的人就想要拎了警棍上前来给金穗心好看,金穗心却仍是平静,却在那警棍将要打到她身上时候,从一侧拔出枪来,对准了面前人的脑袋。 她这么一来,边上的所有巡捕房来的个个都谨防起来。现场气氛一触即发。 有打城门口经过的百姓也都吓了一跳,连忙的往后头退,甚至听到了尖叫的声音。 金穗心拉下脸来,毫不客气道:“瞎了你的眼!自己去看后头的车牌子!” 便有人极快喊了一声:“老大!这是,这是李司令府上的车子!” 那喝了酒来闹事儿的巡捕房老大登时清醒了,看金穗心的眼神都露出了恐惧。 金穗心也担心事情拖得长久了,会令李琮那边反应过来,往她这里找过来,就收了枪,一脚油门下去,直接把车子开出了城门。 她刚才那么一闹,倒是一点儿也没人胆敢跟着追出来。 金穗心一口气将车子开出去老远,还是不放心,便下来,找了一块石头压在汽车的油门上,将车子启动起来,她自己下车,看着那车子远远的看出去了,才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掉转身来,她往半山的方向看了看,要往前走,后头有人喊了她一声。 金穗心回过身去,便看到刚才在巡捕房的人之中的那个人。 “太太。” 仍旧是巡捕房人的打扮,阿坤到了跟前,给金穗心鞠了个躬。 金穗心眼眶微湿,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道:“阿坤,你怎么会.....” 便将阿坤上下打量了一眼。发现阿坤似有哪里不一样了。定了定神,金穗心心中一“咯噔”,便想要伸手去摘阿坤始终戴得牢牢的帽子。 阿坤将手把那帽檐一压,喊了一声“太太”。 金穗心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她坚持的,把阿坤的帽子拿下来,左边耳朵,是残缺的。 那狰狞可怖的样子,只看一眼,金穗心便觉得心揪疼得厉害。 “是谁?为什么会这样子?是谁把你害成这样儿的?” 阿坤明亮的眼中便显出仇恨来。他咬紧了牙齿,想到对方,便恨不得将那人抽筋扒皮。 他道:“是李琮。” 虽然已经料到了,但是听到阿坤直白的说出来,金穗心还是禁不住失望痛心。 她半阖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故笙变成那样,也是他是不是?” 阿坤说“是”。 “李琮为什么会变成南京城里的李司令?他不是已经回了南洋?为什么故笙会跟他牵扯到一块儿?为什么南京城会变成如今这样?” 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跟不明白。这段时间,在李琮身边,他看似对她千依百顺,什么都肯依着她。可是她以自己失忆的借口去问他,他却不是撒谎,便是顾左右而言其他。对于他为什么从南洋李家的三公子变成了如今的李司令,他三缄其口,半点儿都不肯透露。 阿坤道:“金宗平身边有东洋人的间谍,笙哥是想南京跟北平能最终合为一家,这也是他为什么明知道南下危险,却还是答应了来南京城的缘故。” 不是因为面上看来的,他来南京是金宗平把柳方萍他们抓到了南京做为人质。而是为了南北能够一统。 金穗心微微点头,半垂着眼睫:“他对柳方萍......也是一场戏吗?” 阿坤点头:“原本不该让您跟着一块儿过来的,但是当时我在上海跟方润生他们谈判,方润生是个能够收了自己用的人,可王继祖不可能。王继祖跟笙哥有杀父之仇,在方润生还不能完全掌控上海局势之前,你要是回了上海,那等于就是把你扔进了狼窝里。而笙哥想着,金宗平总不至于撕破脸,在费先生的尸体还未到达南京之前,就有所动作。可是,金宗平身边的东洋人按奈不住了。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着南京大乱,想要看到北平趁机南下。他们好在其中渔利。” “所以他便利用柳方萍的死,让人以为他最在乎的是柳方萍,而叫金宗平他们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好让我能顺利离开南京,去上海?” 阿坤说:“当时方润生和青龙帮里的各位长老们已经大致掌控住了上海的形势,王继祖成了没牙的狼,你回上海,比待在南京更安全。” 金穗心手不停在抖。心尖颤动得厉害。从她到了上海,小李他们说是阿坤提前发了电报过去,让他们接她时,她已经猜到了俞故笙这是做了一个局。她已经猜到他对柳方萍之死的悲痛欲绝,跟对待她的冷漠,都是一个局。 可是,听到阿坤将前因后果说出来,她还是止不住心潮情绪的起伏。她没有感动,也没有感激。她能够感觉的,除了被骗的气愤跟无奈,还有剜心的痛。他口口声声说要她跟他风雨同舟,然而,一有事,他却想着怎样将她推开。他根本就没有想要跟她一条道儿走下去,他根本就没有把她当做一个,能够与他甘苦与共的伴侣。 用力握拳,金穗心道:“你继续说。” 阿坤便道:“李琮是程阁老安排在上海接洽笙哥的人,笙哥见到他时,也动了不跟他合作的念头。但是在你回了上海那天晚上,金宗平竟跟东洋人联手,打算率先发动内阁之变,想要把南京内阁中所有反对他的人都暗杀光。在第二天内阁大会上,主张跟东洋人合作,开放南京商会贸易,加强两国合作。笙哥没办法再等下去,如果真的被金宗平办成了,那南京就会沦落成东洋人在江南的腹地,他们会经由上海等地,慢慢蚕食鲸吞,令咱们国家彻底分裂,再没有统一的可能!” 阿坤讲到这里,面色涨红,义愤填膺道:“笙哥拿自己当靶,引金宗平放下所有注意力来对付他,同时叫李琮深夜闯入总金宗平府上,杀金宗平一个措手不及!可谁知道李琮成功之后,却反过来想要杀了笙哥!” 第213章 奔逃 阿坤提到这一个“杀”字,金穗心便觉得心头猛然跳了一下,眼皮也重重的一颤。 她动了动嘴唇,似是收到了惊吓,极缓慢的问道:“因为我?” 阿坤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低着头,沉默了半晌才道:“人到了那个位置上,就会想要爬得更高,得到的更多。如果按照笙哥的计划,李琮暂时把持住南京城局势,等到程阁老来了南京,再将手上所有的权势都交给程阁老来安排。这样一来,他就成了一个被弃掉的棋子。” 阿坤顿了顿道:“可能在他看来是这样。” 金穗心当然知道。如果事情真的成了,李琮怎么着都会是一个大功臣,就算他手上的军权都交了出来,程阁老他们也绝对不会过河拆桥,将他弃了不用。南京内阁里边大多都被金宗平给收买了,假如程阁老接手,自然是要放能够让自己放心的人,那身为这一次事件成功的大功臣之一,李琮自然是有一席之位的。 但也只是一席之位而已,李琮是绝无可能像现在这样,成为一城之主尚且不够,还有可能成为一国之主。能够做一国之主却不做,谁也不会这样傻的。况且,他眼下显然是钻牛角尖了...... 可对于俞故笙,李琮想要杀了他,更多的应该还是因为她的缘故。金穗心微微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坤喊了她一声。 金穗心这才抬起头来,看着阿坤,那眼中有水光在颤动。 阿坤便觉得有些不好受。他这段时间一直混迹在南京城中,金穗心跟了李琮,他是知道的。可凭着两人在北平城里的交集,而阿坤又是极相信俞故笙的一个人,即便外头都传金穗心是李琮李司令的夫人,阿坤还是信金穗心是不得意。直到刚才瞧见她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开着车要冲出城门去,阿坤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太太不要太自责,事情都是旁人做出来的,至于拿谁当幌子,不都是一个借口?谁还能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杀人,反水不是?” 晓得阿坤这是在开解自己,金穗心微微点头,问他:“我被李琮带走之后,也曾想要打听过你,却半点儿也没有你的消息,你是怎么知道我会出现在城门口?” 阿坤笑了一下,满是不以为然里含着苦涩。他道:“我送了太太你去火车站之后,想要回去帮笙哥,半路上却接到了笙哥派人传过来的口信,让我去拦将要出城门的章应景和四姨太。” 说到这里,他脸上带了一点儿骄傲的笑意:“笙哥虽然迫于无奈跟李琮合作,可笙哥到底不是那样鲁莽没成算的一个人。他防着李琮反水,就叫章应景和四姨太去找了在南京城里的青龙帮门徒,提前将坚哥的一个弟弟给救了出来。那门徒又跟踪李琮底下的副官到了医院,令章应景和四姨太能够将受了重伤的笙哥救出来,又提前伪造了出城文书。这一次坚哥能够站到笙哥这头帮着笙哥来应对李琮追杀,笙哥能够侥幸逃脱,正是因为笙哥提前做了准备。” “至于我.....” 阿坤垂了垂头,又昂起来:“笙哥叫我做完这些事之后就立即躲藏起来,最好是能回到上海去。可我不放心,还是去寻了笙哥跟小石头他们,谁晓得,汽车被人动了手脚,突然爆炸起来。所幸我当时下了车去撒尿,只是被飞过来的铁皮切去了半只耳朵。只是,当时痛得厉害,看到又有人赶上来似是为了查看我死没死。我为了保命,跳进了一旁的粪水池里,待他们走后,又躲了很久......我好了就听说笙哥死了,南京城变了天.......” “故笙没死。” “是!笙哥怎么会死?笙哥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人!” 看到他笃定的眼中都冒出崇拜的光芒来,心头十分沉重的金穗心也不禁露出一点儿微笑来:“你混进巡捕房中,就是为了探听故笙的消息?” 阿坤说“是”。 金穗心茫茫然道:“我也不晓得他现在还在不在那里,我要去寻他。” 阿坤道:“是城郊的半山?” 金穗心落下视线来,看他,脸上有疑惑。 阿坤眉头拧着,似是愤恨,也有痛色:“我今天找了借口出城,也是为了这件事。昨天夜晚李琮派人火烧了半山,山火一直到今天早上还未灭。假如笙哥他们还在山上......” “不会的!” 金穗心摇了摇头,指甲掐到虎口里去,疼也不晓得疼,她说:“不会的!他们不会有事!” 阿坤却不敢再像刚才那样笃定的说一定没事。他刚才跟人打听,说是山上火已经渐渐的熄了,李琮让巡捕房的人上去查看,已经找到了几具烧焦的尸体。显然是起火后,山上的人为了逃命,匆忙之下下山,却还是没能逃掉,被活活烧死的。 看到阿坤脸上露出颓败痛色,金穗心深吸了一口气,真觉得心头千支针在扎一般。她从来也不知道李琮会这样狠辣。他想要俞故笙死,竟已到了这样疯狂的地步。半山上也是有猎户和村民住着的,那样一把火,毫无征兆的烧起来,会令多少无辜的人惨死?他竟是一点儿都不在乎!他真是疯了! 金穗心咬住嘴唇,令口中充满血腥,以此来刺激自己振作,她问阿坤道:“你现在是要去半山?” 阿坤说:“是。不管怎么样,我要找到笙哥。” 金穗心点头:“好!一起走!” 说着,两人就要往半山进发。 忽听到一声尖利的口哨声,是巡捕房的人为了警示贼匪发出的警告。 阿坤面色顿急,回头就跟金穗心道:“太太你先走!” 他急促的说道:“要是我没事儿,咱们就在前头的村口碰面!” 眼见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阿坤急道:“太太!” 不知来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但却晓得自己留在这里,除了会连累阿坤,没有半点儿用处。金穗心颔首,转身往一人高的芦苇丛中跑去。 第214章 事发突然 一月份的天气,在南京这种江南地段,冷得够呛。寒风刺骨,是真的能够钻到骨髓里一般的刺痛。 芦苇丛生在水泽里,金穗心在满地泥泞中艰难的往前奔跑。耳边不知是风声还是人的呼喝声。她不敢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不停不停的往前跑,浑身是汗,热一阵,冷一阵。直到再也无力往前奔跑。她终于停下来,半伏在一块石头上剧烈的喘息。 而此时的南京城里已再度乱成了一片。 李琮身旁的副官被杀,身为司令官,连自己的太太都保不住,再加上他刚刚才扶持上去的商会主席重伤在医院,连能不能活过今天晚上都是个问题。 突然之间,一切就都失去了控制。他以为已经紧紧抓在手中的东西,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偏离了掌控。 李琮发了一通火,下令全程搜查。 当夜里,南京城里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刺耳尖锐的惨叫与呼喝。才刚刚恢复了没有几日的太平,瞬间又被击得粉碎。 “应该是东洋人的阴谋。上海也来消息,方润生遇上了连环劫杀,程阁老的住处被人发现了,要不是小李去得早,程阁老只怕......” 阿七没有继续说下去。 俞故笙点了点头,他眯眼望着远处,眸中颜色渐深。看来不单是金宗平身边有东洋人的间谍,就是李琮身边也是有的。东洋人在南京城里潜伏得,比他想象得要深。以为扳倒了金宗平,无论如何,也能稍稍动摇东洋人的根底,叫他们暂时没有机会来对付内阁里的人。但是显然,虽然这一举动的确是撼动了东洋人在南京的根底,却并没有令他们消停下来,反而是加紧了前进的步伐。 “坚哥的伤势怎么样?” “已经叫老大夫看过了,不要紧,就是吃点儿皮肉苦头了。” 俞故笙颔首:“我过去看看他。” 阿七便要过来扶他,俞故笙摆了摆手:“你再去打听章应景他们。必定要知道他们的下落。” 就在章应景跟萧佳容下山的那天晚上,俞故笙便做出决定,要趁夜,一块儿下山。坚哥一开始并不同意,但是在俞故笙的坚持下,还是听从了俞故笙的意见。在俞故笙,他提前决定下山,一是因为听到了从南京城里传出来的,有关金穗心的消息;再一个,也是想能够再送萧佳容一程。无论如何,她都是跟了他多年的女人。 却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将要到半山腰的时候,山地下起了火。火势一来便是汹汹之态,并不是寻常的山火。这几天南京的天气多阴湿,怎么也不可能会起山火。而这火更是从四方一蹴而就,一看就是有人刻意烧山。 章应景他们跟俞故笙等人失散了,坚哥也在奔逃中被火烧伤。要不是半路上遇着一个对山路十分熟悉的本地人,好心带了他们走一条虽险却也隐蔽的山道,他们这些人,势必是要被烧死在山上的。 李琮竟下这样的狠手,还真是小瞧了他。 阿七帮着把门推开,坚哥刚换了药,正挣扎着要坐起来,见到俞故笙进来,忙的起身。 俞故笙摆了摆手,示意他躺着别动。 阿七顺势便把门带上,走了出去。 坚哥道:“叫你看笑话了!我没事儿!” 俞故笙“嗯”了一声,问:“你怎样看这件事?” 坚哥“呸”了一声,咒骂道:“李琮这个狗娘养的畜生东西!竟然放火烧山!卑鄙下流!他跟那些杀人放火的军阀有什么区别?等老子养好了伤!看我不宰了他娘的!小兔崽子!” 俞故笙却不像坚哥那样愤慨:“无毒不丈夫,这山火要真是他让人放的,我倒还要高看他一眼。” 坚哥纳闷:“笙哥你是说,这小子被人给卖了?” “李琮一心想要坐稳南京城。他想要放火烧山,早就放了,还等到这个时候?”俞故笙道,“还会松口开放城门?让咱们的人有机会进到南京城里去?” 坚哥拧眉:“真是被人陷害了?” 俞故笙摇了摇头。 坚哥糊涂了:“又是,又不是?这是什么说头?” 俞故笙道:“山火必然是他派人过来放的,不过却不一定是他主意。我猜他身边一定有东洋人的间谍。” 坚哥拧着两条虬龙一样的眉毛,坐在床上不动。隔了一会儿,他一拍大腿:“他身边那个抬着眼睛看人的副官?一定是那个副官!” 俞故笙道:“派人去查查他的底细。” 坚哥也同意。 叫了人进来,把事情安排下去。坚哥道:“现在咱们应该怎么办?” 俞故笙刚要说话,心头忽觉得痛得厉害,他蹙眉,挺直了腰,一时没出声。 坚哥便喊了他一声。 待那阵痛缓过去,俞故笙道:“阿七已经跟我在上海的人联系上了,青龙帮在南京城里也是有门徒的。只要上海那边安排好,咱们这里随时都能够行动,当务之急是.......” 俞故笙微眯了眼,眸中露出狠辣来:“李琮这个人不能留。” 坚哥一点头,便要说话,外边听到一阵惊呼。 坚哥立即警惕起来,起身按住了放在枕头边上的枪。 俞故笙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他推开门出去。 那收留了他们,也是带他们从山上下来,逃过一劫的小老头搀扶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跟俞故笙打了个招呼:“这是我的小女儿,打小的这里就不大好。” 他说着,指了指脑袋,便把那女子往身边拽着,一边道:“叫她打搅两位大爷了,我这就把人扶回屋子里去。” 说着,半侧着身,把那个女子的面貌都遮挡住了,一步一步往侧门的一个小院儿里走。 俞故笙瞥见那女子半垂下来的一截手臂,肌肤细嫩白皙,眉头蓦的一簇,便要喝住那个小老头儿。 谁知那小老头忽然回过来,丢开那女子,抓着一把刀往俞故笙刺过来。 俞故笙虽受伤,伸手却也利落,反手将那小老头手腕折反,只听到“咔嚓咔嚓”几声响,那小老头整个人跪趴在地上,发出凄厉惨叫。 第215章 旧友 坚哥赶忙出来,就看到带着他们从山上下来的小老头儿手被一把刀扎穿,钉在地面上,那血还在不断不断的冒出来,看着实在很血腥。 俞故笙起身,有些微气喘,面上却是冷凝至极的。 见过俞故笙一个人击杀那么多人,坚哥见状,已是见怪不怪了。男子总是有种盲目的崇拜,就像是女子认定一个人时,便也觉得这个人千好万好。而对于已经把俞故笙当做自己头领的坚哥来说,眼下看俞故笙的目光,也不亚于一个心仪的女子看向一个自己爱慕的男子。见着俞故笙双手沾血,他第一想到的不是残忍可怕,反倒是去想这个老头儿干了什么恶事。 也不出他的所料,这个老头儿虽是带了他们下山,却并不是什么大善人。 他之所以还带着俞故笙等人下山,一是当时被坚哥揪住了,他心慌意乱,唯恐被坚哥等人发现了,二来也是想着借俞故笙等人来掩壮胆,害怕自己合伙的小子还有别的搭档来找自己算账,还有那个穿着富贵的客人,别是个有权有势的。 就在俞故笙他们对面侧门的小院儿里,竟藏着有十多个各地的女子。一个个衣衫褴褛,可见是被关押了许久。有些已疯疯癫癫。 这个老头儿,是一个专事皮条生意的掮客。半山大火那天,他正带了人在山上与人做这档子生意,谁料到突然大火,他抛下跟自己合伙的小子跟女人,还有客人,匆匆下山,谁晓得半道上被坚哥抓住了。 一霸总被一霸压,这老头儿看俞故笙等人凶神恶煞,为小命着想,才不得不把人带下山。这两日他见着外头没有寻那客人的,想必这一回的客人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帮自己搭线的小子似乎也没有别的搭档,便又动了做生意的念头。谁晓得偏偏就被俞故笙发现了。 小老头儿脖子硬得很,昂头冲着俞故笙,道:“要杀就杀,少说废话!” 俞故笙却并没有多看他一眼,反而是去看那伏在地上,侧着头,拼命想要隐藏自己的女子。 坚哥正觉得奇怪,俞故笙道:“你把人带下去处置。” 坚哥答应了一声,便喊了人来,把小老头手背上的拔出来,再把人带下去。照例又是一通凄厉的惨叫。 俞故笙走过去,站在那女子的面前。 他等着她。 时间静止而又压迫。压迫得人无法不感受到身前人的存在。 蜷缩在地上的人颤动了一下,往后缩了缩,从地上把头抬起来,小心翼翼的朝着俞故笙看了一眼。与他的视线一接触,她极快的又缩回了脑袋去,似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越发把整个人都缩起来,恨不得能将整个人都缩进地底下去。 “金慧敏。” 俞故笙喊了一声,准确无误。 那蜷缩在地上的人猛然抖动了一下,被惊吓到一般,极力的摇着头,嘴里喃喃开始念起来。 她说:“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金慧敏......” 虽然她衣衫褴褛,脸上也没有一块儿好的地方,蓬头垢面,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但是对于记忆里极好的俞故笙来说,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着已经失去了本来面目的人究竟是谁。 金奕鉴死后,金家就败落了。原本金奕鉴也不过是前朝皇帝安插在上海的一颗棋子,而这颗棋子在一夕之间失去了用处,自然他的家人也不可能再被前朝的人所关注。阿坤回到上海之后,在俞故笙的吩咐下,曾经去过金府,也打听过金慧敏的下落。虽然前朝逊帝等人对金慧敏不会有太大关注,但是并不妨碍有些居心不轨的会趁机打着金奕鉴的旗号,让金慧敏去做些不可预测的事。 然而,阿坤打听了很久,却连金慧敏的半点儿下落也未寻到。只晓得金奕鉴死后,金家遭劫,之后金慧敏就失去了下落。会在这里见到金慧敏,真是怎样都料想不到的。 看在金穗心的份上,俞故笙还是想要拉她一把。 他蹲下来,目光落在眼前这个瑟缩畏诺的女子身上,开口道:“怎么回事?” 金慧敏却一直在战栗,佝偻着腰,连抬头也不敢。 俞故笙眉头微蹙,便要伸手来搀她一把。不料,金慧敏却忽然爬起来,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子就朝俞故笙脸上扔过去,弯着腰一边后退一边仓皇的喊着:“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然后发出“啊啊啊”的怪叫声。 俞故笙抬手挡住了她扔过来的一把沙子,小石头他们听到声音,唯恐俞故笙危险,立即赶了过来。将想要逃走的金慧敏制住。 “干爹。” 阿七喊了一声,看向那疯疯癫癫的女人,有点儿不大明白。 俞故笙点了点头,吩咐小石头:“把人带下去,找个妇人过来帮她收拾收拾。” 小石头答应了一声,就把金慧敏扭着带下去了。 阿七道:“这人是谁?干爹认识?” 俞故笙道:“你干娘的堂姐妹。” 阿七抿了抿唇,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喃喃道:“不晓得干娘现在怎么样。” 却说金穗心从那芦苇地里跑了出来,一路不敢多停,掩藏小心着到了阿坤所说的村庄入口处。可从天亮等到天黑,始终没有见到阿坤出现。 对着南京城看过去,仍旧能看到城中灯火通明,可见城里眼下是怎样一种紧张的局势。 阿坤可能出事了。 这个念头跳出来,金穗心不敢再等下去,她凭着记忆,往半山的地方找过去。半山离村庄并不太远,再加上刚经了一场大火,仍烟雾腾腾,倒也不难找。远远的看过去,便能瞧见端倪。 金穗心在村口的水井边舀了点儿冷水喝了,便要往那儿走。忽听到后头车尘滚滚,原本已显得过分静谧的村庄里一时之间骚乱起来,不少还在外头的孩子和村民来回奔跑窜逃,还开着的门被紧紧关上。 金穗心往那一丛草垛子旁去,蹲下身来,躲在草垛子后头。 便看到一辆汽车疾驰而来,倏然停下。随即,从车上走下来一个人,披着黑色长呢大衣,带一顶礼貌,威风赫赫将头一抬,便将四周都扫了一圈。 第217章 旧伤遗患 她一早就知道,他不会怪她。可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心才更痛。 那个孩子,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累赘,是他跟她生命的牵连,是他爱她的凭证。可是,她却那样怪罪那个孩子,曾嫌弃,曾想过放弃。所以才...... 她身体轻微的颤抖,是痛到骨髓的苦。 俞故笙却当她是想到在李琮那里时的害怕,半搂着她,将人搀到一旁坐下来,他半蹲在她的身旁。轻声宽慰:“我知道你尽力了。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别怪自己。别害怕。” 他轻轻抚摩着她冰凉的,紧紧攒紧了的指尖。想要安抚她激动的情绪。却听到她低低从抽了一口气。 俞故笙微低眼,瞥见那葱白似的指尖上,指甲半褪着,一圈儿凝固的血,将整个指甲都包裹起来。 天知道她受了什么苦。 半阖下眼皮,掩下眸底浓重的戾色。他原只是想要李琮的命,可是现在,他不想让他死得那样简单。他敢动他的女人,必定要付出代价! “十一......” 看到她低着头,身体微缩,那极度失去安全感的自我保护姿态,令俞故笙越发感到不好受。早知道她会回头来找他,找知道她会被李琮抓去,倒不如就让她留在身旁,夫妻俩,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存什么要让她坚强,要叫她自己保护好自己,要令她好好活着的念头? 俞故笙嗓子眼发紧。他刀锋血雨都不曾怕的,单单是对着她这个模样,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她自疚到了极点,不曾哭出声的,却眼眶发红着,那眼里痛苦的颜色,令他心痛至极。 痛到了极点,反而是哭不出来的。 “十一,你别这样,你这样,我要怎么才好?” 他半直起身,来搂她:“总是我的错,是我没护着你,叫你遭了罪了。” 他一句质问,一句责备都没有。从见面的第一句话开始,便都是将罪责揽到他自己的身上。可他有什么错呢?他总是为了她好。反倒是她,全没有放开了心去替他着想。 她来时,仍想过要怪他的,怪他不将她当做他的伴侣,那样自以为替她好的瞒着她。怪他欺骗她,怪他扔了她在一边,自己犯险。 可到这一刻,她却恍然醒悟过来,其实不是的,他根本没有错的。错的是她自己。是她不自量力,是她自以为是。要不是她自作主张再度回来,他们的孩子又怎么会来不及见一见这个世界,就死在李琮手上。 都是她的错!是她的错! 她一瞬间情绪激动起来,猛推开俞故笙起身,眼通红,哑着嗓音喊道:“是我的错,是我,是我想着如果没有他,我就可以离开你。可以离开这个地方,逃得远远的。是我的错,他是因为知道我不要他,才会离开,才会.....” “十一!十一!” 俞故笙见着她激烈起来,忙上前来握她的手。金穗心却陷入了一种自疚至极而失去理智的状态。她疯狂的喊着,叫着,想要宣泄什么,又不得其法,她痛苦,他亦感同身受。甚至比她更痛苦。 然而,不论他怎么喊她的名字,怎样制止她,她都不听。甚至还想要夺门而去。 俞故笙无可奈何,不得不出手将她敲晕。 抱住软软靠过来的人,他眼中的疼惜心痛怎么都遮掩不住。 坚哥带了大夫过来,俞故笙站在边上,眉头紧蹙。 方润生走到他跟前,喊了一声“笙哥”,示意他到外边儿说话。 俞故笙扫了他一眼,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我在前边村口见着的俞太太的,当时她正准备去半山找您。路上她跟我说,她见到了阿坤,阿坤现在混在南京城的巡捕队中,本来两个人是要一块儿去半山的,但半道儿出了变故,阿坤为了让俞太太先走,恐怕.....” 他摇了摇头:“不大好。” 俞故笙拧眉问:“有没有烟?” 方润生掏了烟盒出来,递了一支上前去。 见俞故笙接了,叼在嘴边,方润生又赶紧拿出洋火来,给他点上。 “你是怎么个看法?” 方润生就道:“来之前我打听了一番,表面上看,李琮是因为副官死了,太太......” 他咳嗽了一声,转了称呼:“俞太太在他那儿,就是一被绑架下落不明的状态。他大概是有点儿乱了阵脚。东洋人正趁着这个势头,想要一举把他拿下。咱们要是这个时候破城而入,倒是占了一个舆论上的高点。再加上来之前,程阁老给我写了一封信。” 方润生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递给俞故笙:“程阁老也站在咱们这头。现在不动,更待何时?” “弟兄们都准备好了?” 方润生重重一点头:“已经在城外部署起来,里头青龙帮的兄弟也都等着笙哥你一声令下。” 俞故笙颔首:“既然如此,也不必再等下去。就今天晚上。” 方润生得到确切的消息,登时感到十分激动。他原来在北平时,也算是一个有志青年,却因为参加游行示威而被北平政府打压,无法进行学业,失去爱人,更吃了几年牢饭。灰心失望之下,才到了上海,想要抛弃从前的信仰,一心只管向着钱去看,发誓要做一个有钱有势的,信仰算什么东西?扔了也罢!可到底内心里还是藏着满满的热血,还是想要有一番作为。所以俞故笙令阿坤来找他时,他被说服了。不为其他,只因为还有一腔热血,还有想要为这个国,为他还始终残存着的理想和信仰。 “好!我这就去安排!” 方润生心头激情万丈,颇有些等不及的意思。 俞故笙笑了笑,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镇定点。” 方润生重重的一点头,下去了。 这边老大夫开门出来,坚哥、小石头等人陪在边上。 俞故笙走过来,往里看了一眼。 坚哥和小石头便识趣的退了下去。 老大夫将眼镜摘下来,跟俞故笙说道:“这位太太是怎么小产的?伤着了内里啊!” 金穗心未跟他说那个孩子是怎么没的,只看她的样子,他已不忍心再多问下去,又怎么会去追究孩子是怎么没的?听老大夫这一句,俞故笙当下长眉紧皱,暗了几分眸色。 第218章 安排 忍了忍,他才忍下心头激怒,问道:“她晕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老大夫摇了摇头:“这倒也并不完全是。身体底子不好,这个孩子原也难保得很,再加上似是腹部受了重创才落的胎,对身体损伤极大。她方才又太过激动紧张,情绪大起大落,这才导致的昏厥。我开了点儿药,眼下的情形,城里也去不得,尽量调养吧。看能不能把以后的子孙福养起来。” 俞故笙道了“谢”,让坚哥人把大夫领了下去,又嘱咐坚哥不论事情成不成,都要叫人好好安顿这位老大夫。 他推开房门进去,这破旧的小茅草屋实在太过简陋,这样冷的天,寒风都能从窗户缝里直吹进来。与外头相比,也并没有暖和到哪里去。她身上盖着的薄被,委实起不了多少御寒的作用。那张小脸白生生的,眉头紧皱,颇不得安宁的模样。瞧得俞故笙心中又是刺痛。 将她露在外头的手紧裹到手掌心里,凉得厉害。 俞故笙低低的叹了一声,便要将她的手放回薄被里去。 床上的人悠悠醒转过来。 他抓着她的手被反过来握住,一低头,对上的一双明亮无双的眸子。 “醒了?” 金穗心轻轻应了一声:“叫你担心了。” 他一笑:“没有。” 伸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他柔声道:“听小方说,你在来的路上见着了阿坤。” 金穗心便要起来,他伸手过来极小心的扶她。顺势把人往身前揽,借出半边胸膛,好让她能靠着舒坦一些。 金穗心身上无力,方才那样一通闹,她自己是知道的。然而知道是一回事儿,能不能控制得住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她只要想到......便觉有些控制不住。总觉心头有一个巨大的缺口,无论如何无法填满。那重重压下来的负疚感,沉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发泄出来,可总是不够,不够.....怎么样都发泄不出来。 她自己知道,这是成了自己一个心魔了。除非她自己能够跨得过去,旁人是没法儿帮她的。 将那隐隐涌上来的沉重窒闷感压下去,金穗心暗暗的吸了口气。她不能够再在他面前失控,她帮不上,总不能还给他添乱。这样重要的时候,她不能拖他的后腿。 “是,我见着阿坤了。” 她沉了沉,稳下心神来,抑制自己不将思绪偏向那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去,而是专注于俞故笙的问话。 “来的路上,忽然传来了巡捕队的哨子声。且听着脚步来判断,应是不少人。阿坤他担心来者不善,便叫我先走。他去与那些人周旋。我想,他在巡捕队里混迹了一段时间的,总有些法子。我留在哪里,反倒不好让他开脱。就先离开了。我们约好了,就在村口碰头,从天亮一直等到天黑,我未见着他出现。” 金穗心摇了摇头,面上现出疲色:“我不应该心存侥幸的。” “和你无关。如你所说,即便你留下来,也不定有用场。阿坤向来机灵,小石头等人能够从警察厅里逃出来,这里面也有他的功劳。” 金穗心微微讶异了一下。俞故笙便笑:“这些事原不该说出来让你多上心,不过你既然见过了阿坤。又担心他的安危。我便跟你说一说,也好让你稍稍放宽一些心。” “你是说。你们一直都有往来?” 俞故笙不置可否。 算不上一直都往来,事实上,小石头等人逃出来,跟着他们一块儿上了半山之后,他们便跟阿坤失去了联系。要不是金穗心这一回遇上阿坤,俞故笙当真以为阿坤已遇上了不测。然而,眼下这话不能够叫她知道。她心里的重压实在已很多,再要多添上这一桩,他担心她会承受不来。 想来,她过了年也就十七的年纪。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多少仍在学堂里边快活的跟同邻人玩乐,偏偏她遇上了他,令她小小年纪要这样颠沛流离。 他愧对她。 “那阿坤他,现在可好?” 俞故笙将她的手握着紧了紧:“你别操心这些事。” 顿了顿,他道:“有另外一桩事情,我要跟你商量。” “商量?” 金穗心不禁跟着他喃喃的念了这个词。他做事情,总是自己想着怎样就怎样,他是个有决断力的,旁人只要顺从他就罢了。他何曾跟人说过“商量”这两个字? 金穗心心头不住的颤动,微微低下的眼中千般情绪掠过。说不出的滋味。他是个粗莽的出身,平日里的行事作风看起来,也总是不顾旁人,可她晓得,他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人。倘若真是自负到目中无人的,他又怎么能准确抓住方润生的心理,说服对方为己用,又怎么能令坚哥等人服服帖帖? 只是,他会将这份心思用到她心上,在令她感到欢喜之外,却是更在她的歉疚跟重压上加了一层。她为自己误解他,为自己的不够成熟,看问题的浅白而感到自我厌弃。 就像是多米诺骨牌的倒塌,因为孩子,她对那孩子的歉疚、愧悔,衍生到自己我厌弃,这厌弃渐渐的加深,让她自厌的情绪更加深刻。 她身体有些僵硬,反过来紧抓着俞故笙手的指尖掐到了他的肌理里去。 俞故笙未呼痛,眼神越发幽沉的望着她。 金穗心眼梢瞥见,那指甲竟将他手背上的皮肉都扎破了,血红扎得她眼睛一痛。她瞬间回过神来,急急起身,不禁慌乱:“疼不疼?我,我......” “小事。” 俞故笙将她方才的神色变化皆收在眼底,握了她两只手,将手上的伤掩下,拾了刚才的话转移她的注意力:“就在今天晚上,我跟小方他们商量过,要将南京城拿下来。然而咱们毕竟不是正规出身,装备上自然不能比,虽做了全足的准备,但胜负仍旧难说。我不放心你跟在我身边,可回上海,我又晓得你是必然不肯回的。” 他沉了沉:“我的意思,你是不是留下来,跟你的堂姐妹待在一会儿。” 第219章 雾里看花 “堂姐妹?什么堂姐妹?” 看到她的注意力被吸引,且脸上显然多了一点儿生气,不似刚才,明明气息恹恹的,却还强装着要跟他说话。俞故笙心头暗暗松了口气。他原本想着直接把金慧敏送走也就是了。之所以会对金慧敏多看一眼,也无非是因为穗心的缘故。她口口声声说对金家的人没有半点儿感情,喊打喊杀,然而,金府当真出了事,她却又是那样着急的赶过去,他晓得她是心软放不下的一个人。这才把金慧敏留着。眼下看来,这倒并不是一个坏事。 “金慧敏。” “金七?!” 这下,金穗心是真的再坐不住了,她立起身来。眼中有惊愕,更多是欢喜的闪动。 俞故笙微微点头,随即眉头蹙了起来:“这也真是一个巧合。总而言之,她眼下就在隔壁房里,你是不是想要去见一见她。” 然而这是不必要问的,她已经寻了鞋穿上,要往外走了。 俞故笙暗暗叹气的同时,又无端的生出一种自豪来。他看上的女子,自然心底是纯稚良善的。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才叫他对她更多了担心。 金穗心在俞故笙的搀扶下,慢慢推开那扇破败的木门。来的路上,俞故笙跟她说了金慧敏的遭遇。被那老头儿拐走,又摔伤了头,经了那些非人的对待,金慧敏是怎样一个自傲的人,经了这些事,她会怎么样,简直让金穗心不敢去想。 是,他们堂姐妹始终都算不上要好。但再怎样不要好,总有血脉之情在其中。她并没有当真想要看她怎样落魄不堪的。 金穗心将门推开一些,却不敢往里走,她不是害怕见到一个疯疯癫癫的疯妇,而害怕面对金慧敏。如果当时她并没有金慧敏的咒骂而离开金府,而是坚持在金府给金奕鉴守灵,是不是,金慧敏也不会落到这样一个地步? 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揪心的痛,似又在隐隐作祟。 俞故笙把门推开,道:“进去吧。” 金穗心点了点头,抓握着他的手,多少好一点儿。她迈过了门槛,走到里头。 室内昏暗得很,一眼看去,竟未看到房子里头有人。 俞故笙抬了抬下巴,示意了左手边的一个角落。 金穗心稍闭了闭眼睛,看过去。果然看到在角落的草堆里有一个影子隐在那里。随即是一双充满了惊惧怯懦的眼睛。 那双眼睛......金穗心一瞬间便想到自己嫁进俞家之后,金慧敏第一回登门来找她时的场景。那双眼睛与眼下的那双眼睛...... 她心头酸涩得很,想到自己一家,想到他们金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境遇。或流落街头,或变卖着祖宗产业混吃等死,或死无葬身之地,或还抱着复国梦不死不休...... 前朝皇室,到今日,有几个落得了好下场? 时代的浪潮往前推搡,若不是顺着潮流往前走,便只有被淹没在时代的洪流中。 金穗心走到那瑟缩的人跟前,慢慢的蹲下来,冲着她笑:“金七。我是小十一。我来带你回家。” 那人防备的看着她,眼里的光聚拢有散开,打量着,审视着。那小心翼翼的害怕模样,越发让金穗心心里头难受。 “来,把手给我。” 金穗心低着声音,一点一点的靠近过去,将手递到金慧敏的跟前:“我带你走。” 那金慧敏眼中似是有了波动。她犹豫着,将一只手伸过去。 金穗心不禁笑开,眼中含着泪:“金七。” 便要将金慧敏伸过来的手握住。却见金慧敏忽然变了眼色,抓住金穗心的手猛的往前一拽,张嘴便要咬上去。 俞故笙立即上前,一掌劈在金慧敏的脖颈处。那金慧敏两眼一翻,便撅了过去。 俞故笙心有余悸的把金穗心一把拽起来,握了她刚才被金慧敏抓住的那只胳膊,极紧张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伤着?” 金穗心摇了摇头,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微低着头,看那地上昏厥过去的金慧敏:“大夫说治不好了吗?” 俞故笙蹙眉,他这会儿已动了点儿别的心思。却不好跟金穗心说,只道:“乡下的赤脚大夫说不得准。再看罢。” 治得好也罢,治不好也罢,这样一个危险的东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在穗心跟前的。 金穗心叹了口气:“她会变成今天这样,真的是万万想不到。她从前是多骄傲的一个人那!” 俞故笙没说话,喊了人进来把金慧敏搬到一旁的床上去,拉了金穗心出来。 “你也不要太过自责,她的遭遇,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金穗心点了点头,然而听进去多少,却是不做定数的。 俞故笙瞧着她这幅样子,真像是变了一个人,比从前更加的沉默,无从前的一分生气。整个人都显得恹恹无生息。他心里叹着气,面上却不得显露出来。 他特意不在她跟前提及她与李琮这段时间是怎样相处,心疼她的遭遇,更唯恐令她触及不快的过往。但是......他想,待这一次的事件过去了,他必要找一个时间,与她好好谈上一谈。 一个人纯稚良善,自然是没有错的。但因此就把旁人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那就不必要了。 孩子的事,对于她来说,恐怕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他要说通她,应是要从这一点着手。可女子对于自己的骨血,总是有着男子难以想象的固执跟坚持,他想要说服她放开这一段心结,恐怕并不容易。 最简明的做法,便是再叫她有一个。 他用力把人往怀里带了,拥住。心里头已经有了决定。 此时,坚哥匆匆忙忙的过来了:“笙哥!那老头儿跑了!” 俞故笙将怀里的人松开,拧眉道:“怎么回事?” 坚哥道:“方哥跟我说起在上海遇刺的事,他抓了其中一个被买通了在他身边的人,说是听那人提及到老头儿的名字。说那老头儿原来不是上海过来的,而是从西北方向来的!” 西北方向,那就是说这老头儿不是东洋人的人,就是前皇朝的人?!亦或者跟这两者都有关系?! 俞故笙脸一沉,立道:“去!把院子里的那些个女人带过来,我要一个个盘问他们!” 第220章 欺骗 很快,院子里被关押的女人都被带了过来。 俞故笙就要开门进去,却被金穗心赶来,抓住了将要推门的那只手。 他诧异的的看了她一眼。 “我去。” 她抬手示意了一下后头站着的方润生:“方哥说有些话要跟你谈,再一个,女子跟女子之间,也较方便开口。” 坚哥也在旁边道:“我也觉得小俞太太去问话更妥当一点儿。笙哥你一个男人,又铁板着脸,那些娘儿们都是被男人作践够了的,见着你,会有几句可信的话?” 俞故笙不放心。 金穗心便笑了笑说道:“你就给我一个机会办事情。” 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浅淡下来,是一副深深的歉疚:“更何况,我也想要知道金七究竟遭了怎样的罪过。” 俞故笙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想要宽慰她,但许多话说出来并不见得有用,反而会让她更添了心事。他无奈的点了点头,又跟坚哥道:“你陪着一块儿进去。” 这一点,他不肯放松。金穗心是想要独自进门去的,可也晓得这是俞故笙让步的最后底线,便点了点头。推开门,由坚哥陪着一块儿进门。 方润生从后头走上前来:“太太刚才跟我说起,她在南京城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叫做余小凤的女人。还说那个女人跟东洋人有关系,是东洋人派了想要取她性命的。余小凤,阿坤说笙哥你在北平的时候被一个女人纠缠,应当也是叫这个名字。” 俞故笙不以为方润生会拿这种私人的事情来开玩笑,他会开口提及,必然是有点儿缘由的。便蹙眉,望着方润生,听他继续说下去。 方润生道:“我跟王继祖正式撕破脸之后,没少被人追着打杀。也是我命大,当然,笙哥你几次让人提醒我,这也有关系。有一回运气好,不但没被伤着分毫,我还抓了一个人。那个人也叫余小凤。” 俞故笙的眉色便变得锐利起来。 方润生点点头,无声的应对俞故笙的猜测:“我想,应该是同一个人。那女人一开始是去金凤凰舞台应聘当舞女,后来找了机会来了一出美女救英雄,到了我跟前。她打的主意应该是美人计,却没想到我并没有相信过她,在她想要出手时便抓了个正着。可惜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审问,就被人救走了。” 方润生抬手捏了捏眉间:“来人身手很不错。我关押余小凤的地方,只有两人高的地方有一个气窗,那人应当是从气窗翻进去,而后让余小凤装作肚子疼,引来守卫,又把看守的人击晕了,带着人逃了出去。”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他用了枪和刀两种武器。从墙上留下的划痕来看,刀,应该是东洋人惯用的武士刀。” “余小凤被东洋人收买了。”俞故笙沉吟着,“半山的老头儿也跟东洋人有关系,亦被救走。” “我看他也活不了多久。” 方润生说着,底下人过来报告,说在不远处的村边沟渠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村子上的村民都已经围拢过去看热闹,他们这边的人也悄悄的去查看了,正是被救走的老头儿无疑。 俞故笙沉着脸道:“杀人灭口。” “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那个救走余小凤的人究竟是谁。我在上海发布了命令下去,要青龙帮所有兄弟都暗中留意这个人,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丝毫消息。我怀疑是不是这人也跟着来了南京。” 方润生道:“我倒是想瞧一瞧这个人。” 俞故笙一笑:“怎么,好奇上了?” 方润生笑了:“就是想知道,是华人还是东洋人。要说是华人,那他可太没良心了,千刀万剐都不为过;要是东洋人.....那他对华人地界还真是熟悉得很。你知道他还想收买我身边一直跟着的人,可笑的,这人还差点儿就被他说服了。然而这个人这样猖狂,偏偏到现在,我们连他长什么样儿都不晓得。” 俞故笙道:“有机会的。” 方润生点了点头,又说:“时间已经定下来了,咱们最好现在就出发,俞太太那里......” 俞故笙道:“你先带着人过去,我稍后到。” 看着方润生离开,俞故笙凝神想起什么来,身后忽然来了一人,在他肩上拍了拍。回头看到是金穗心,俞故笙上下扫了她一眼,发现她并没有哪里磕了碰了,那略微紧张的眸色才稍微放松开来。 金穗心便笑:“你不用这样担心。” 俞故笙“嗯”了一声,问:“问出点儿什么来了?” 被他问到了点儿上,金穗心道:“其他人倒没有什么,不过,其中有个人提到金七当时来的时候,看管他们的老头儿跟一个人在院子外说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话。还有,老头儿带他们去半山,看似只是为了接客,但有的时候却只是带他们在房间里等上一天,就说客人没来,把人带了回来。这种情况,几乎每个人都碰到过。但因为之前他们都未曾互相谈过这方面的事情,所以彼此之间竟也不知情。” 俞故笙边思索边颔首:“这就是了。” 金穗心还想要说什么,看着金七的人便跑过来,急道:“金小姐突然癫痫症发作!” 俞故笙示意他立即去找老大夫,自己跟金穗心一块儿过去。 “金七!” 金穗心很担心,从再次见到金慧敏起,她已彻底放下从前两人之间的不愉快。再多的不好,在金慧敏沦落到眼下这个境地,都可以抛却的了。说到底,两个人终究还是堂姐妹,金奕鉴再怎么样,也照料自己几年。 一进门,果然看到金慧敏仰躺在床上,浑身抽搐,口中不断的有白沫冒出来。金穗心立即要上前去,俞故笙落后她一步,方伸出手来要拦住金穗心,已经来不及。 她上前要扶住不停抽搐着,眼见要摔下床来的金慧敏,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前一秒还浑身抽搐不停,口中白沫直翻的金慧敏,却忽然之间起身,动作十分利落。她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匕首,朝着过来的金穗心脖子上刺去。 金穗心也吓了一跳,锋利刀光闪过眼来,她分明看到金慧敏眼中的仇恨。 金慧敏她,根本就没有疯癫,她在骗他们?! 第221章 发病 那刀尖就要刺着金穗心,却见半空中飞过来一粒石子儿,打在了金慧敏的手腕上,她手里的匕首“哐当”一声,便掉落到了地上。 俞故笙忙一步跨过去,把已经吓懵了的金穗心拉到身后,一脚踹到了那还想要爬起来行凶的金慧敏身上。 金慧敏吃痛,往后连着滚了两圈,撞到床腿边上,像是死狗一样伏在那里。 “人呢!” 旁边已经吓呆了两个小子赶紧上前来,一左一右把金慧敏的胳膊扭住。 俞故笙便要喝声,让人把她拖出去处置了。 金穗心这会儿缓过神来,她手扶住俞故笙的胳膊,仍有些微喘道:“等一等。” 她仰头朝着俞故笙看了一眼,道:“让我跟她说两句。” 说着,就要往金慧敏跟前走过去。 俞故笙担忧的喊了她一声。 金穗心摇了摇头。谁都没有想到金慧敏竟然是装疯卖傻。因为不但是她装得像,且连跟她关在一块儿的那些女子也都认为金慧敏是真的疯癫了。金穗心虽跟她从前是不和睦的,但到底住在一块儿好几年,多少还是知道一点儿金慧敏的脾气,她哪里是那样能够忍耐得住的人?哪里是吃得了苦的一个人? 从眼下了解的情况来看,金慧敏或许是装疯癫,但是她的经历,却是真实的。 从金慧敏刚才看自己的眼神来瞧,倒是把她当做了一个仇恨至极的仇人。可是为什么呢?即便两人之间有不痛快,就是金奕鉴刚死时,金慧敏也不过是不准许她上门吊唁,不愿再见到她罢了,也未曾说就恨毒了要她性命的。这之中必定是发生了什么。 金穗心走到金慧敏跟前,刚喊了一声“金七”。 那垂着头,像是失去了意识的人却忽然抬起脑袋来,朝着金穗心狠狠的唾了一口。 金穗心始料不及,身上粘了一块污迹。 俞故笙登时便着了恼,要上前来。被金穗心抬手拦住:“不要紧,我自己跟她说。你别管。” 俞故笙不晓得她为什么这样坚持。在他看来,她既敢对她下毒手,实在也没有多费口舌的必要。杀了干净。 金穗心拿手绢将刚才金慧敏吐的痕迹擦了擦,凝眸对上金慧敏望来的,充满了仇恨的眼神:“我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八叔还在的时候,我每个月都拿钱贴补你们府上,就算是嫁给故笙,也是因为八叔欠了故笙的债务。他突然遇刺身亡,我也曾让底下的人送了银钱过去,后来实在是自身难保,才未能及时去寻你。你若是因为这个厌恨我,倒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叫你厌恨了。然而你想我死,却是不能叫你如愿的。” “金穗心你别得意!早晚你要遭天谴的!呸!你这个恶毒小人!” 金慧敏咒骂着,又朝金穗心身上吐。 俞故笙实在看不过眼自己的女人遭人这样作践,怒拽了金穗心的胳膊道:“这种疯妇,你跟多费什么劲儿?” 看到俞故笙这样在意金穗心,金慧敏忽然“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她眼睛里的光令人看着可怖,如濒死前最后的一点儿光芒,她似笑还讽的望着俞故笙,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把两边的人都笑得耳膜发疼,又感到厌烦。 俞故笙不禁也蹙起了眉来,他对这种人向是没有什么耐性的,拽着金穗心就要往外走。 金穗心却扭了一下,将自己的胳膊从他手掌心里硬拽了出来。冷面盯着金慧敏道:“恶毒?要说恶毒,我能比得上你们父女吗?夺走我阿玛留下的产业,偷走我额娘留给我的嫁妆,为了你们所谓的大业,为了你们一门欠下的债,你们把我卖了出去!说什么皇家格格王爷,私底下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龌龊!我阿玛才刚死,你们就把我弟弟给送到了东洋人手里!叫我们姐弟分离,又一次次的拿我弟弟来要挟我!恶毒?” 金穗心哼了一声:“老天有眼,不是吗?” 金慧敏不知听到什么,刚才还清明的神色之中立即出现了恍惚害怕的神色。她眼神顿时涣散起来,摇着头,喃喃道:“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放过我吧!求求你,看在我阿玛的份上放过我!” 一边不停的缩着身子想要躲,人往地下不停的溜下去。 两边抓着她的人竟然都抓握不住。 这变化令金穗心跟俞故笙都察觉到了不对。 金穗心不顾俞故笙的阻拦,上前去抓金慧敏的胳膊,她有直觉,这里边恐怕跟东洋人有关系,而跟东洋人有关,岂不是跟弟弟敏杰有关? “金七你怎么了?你在怕什么?你在求谁?” 她着急起来,急急的握住金慧敏的手,想要从她口中问出什么。 然而金慧敏却只是不停的摇着头,惶恐至极的战栗着,口中不停的喊“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放了我,放过我”,紧接着,口中白沫不停往外冒。 金穗心急道:“快!拿东西给她咬着!快!” 两边的人手忙脚乱,眼见着金慧敏咬住舌头,两眼也往上翻,像是要死过去一般。金穗心情急之下,伸出手来要往她嘴里塞。被俞故笙一把抓住。 他绷紧了面孔,忍不住喝道:“你在干什么?!” 金穗心惶急:“她不能有事!我有直觉,她一定知道我弟弟的事!她不能死!” 说着,要把手往金慧敏嘴里塞。 俞故笙怒道:“胡闹!” 把她的手往一旁扔开,他把胳膊送到了金慧敏口中。 此时的金慧敏全没有了意识,只知道抵紧了牙关,死死咬住口中多出来的异物。 金穗心便眼见着俞故笙的衫袖上渗出血来。 她心惊得不行,瞪大了眼睛望着那血渗出来,又惊慌的去看俞故笙的脸。 他竟还能朝着她一笑,另外一只手在她脑袋上轻拍了拍,错过来盖住她的眼睛。 他说:“别看。不怕。” 金穗心眼前瞬间一片黑暗,只能感受到他掌心里的燥热。 她眼眶瞬间也滚热起来,眼睫在他掌心里不住的颤动,挠得他掌心里微痒湿热起来。 第222章 同舟共济 大夫很快赶了过来,金慧敏被抬到了床上,昏睡过去。 金穗心看着大夫给俞故笙包扎,那一排的牙印子,触目惊心。看得她心上一抽一抽的,揪得厉害。 俞故笙抬抬下巴,示意小石头把金穗心带出去。 金穗心瞧见他的动作,眼睛里汪着一泡泪,摇了摇头:“我不出去。” 俞故笙便紧了眉头。 大夫包扎好,跟着旁边两个人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夫妻两人,俞故笙叹了一口气。 “瞧着害怕,你还非得瞧着,是哪里来的坏毛病?” 金穗心抬手擦了擦眼睛,这会儿,也顾不上找一条赶紧的手绢,只将眼前的迷雾擦干净了,说道:“我没怕,我是觉得难受。这本该是我受的,偏偏害了你。” “胡说八道,夫妻之间谈什么害不害。” 他叹了一声,捏了她刚才擦泪的那只手,沉下声音来:“要真是害人,也是我害了你。要不是跟了我,你这会儿不知多好的日子。” “谁晓得呢?也许我这会儿也跟金七一样,疯疯癫癫的,连自己是谁,在哪儿也分不清楚。” “口无遮拦!” 他斥了一声:“金七是自己作孽。” 金穗心从他话里听出点儿意思来,不禁朝着他看去,眼里端着疑惑不解。 被她瞧得,他别开眼。 她仍旧固执的望着他,一副他不说,她就不依不饶的模样。 俞故笙无奈的叹气:“刚才你没见她那副样子?显是见着某个人怕极了。既是这样,金府败落,只怕就跟这个人有关。你还记得你先前说了什么?” 金穗心想了想,摇头道:“我不就说他们夺了我阿玛的产业,偷了我额娘给我的嫁妆,害我们姐弟分离?” 俞故笙点点头,眸子如辰星望着她。 她陡然的一惊,顿时想到了一点:“你是说......” 不及她说出来,他点了点头。 金穗心惊着了,又是不敢相信,她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的,我都已经许久不曾得到他的消息了,他人在东洋,怎么会.......” 俞故笙拢着她的手紧了紧:“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并不当真。” 金穗心仰头看他,那眼中雾蒙蒙的,似是期望,又恐怕他说的是真的。 俞故笙揽了她过来,单手在她肩上轻轻的拍:“假如真是他,于你来说,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至于旁的,见了面再说也不要紧。” 她晓得他都是在安慰她。他不是那种尚未摸到头脑,还未确定就会胡乱说出来的人。但凡会这样跟她讲,那必定是有十之八九的把握了。 金穗心闭了闭眼睛,口中苦涩至极。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想要找到弟弟,想再见到敏杰,可是现在,她却希望敏杰能够好好的东洋某个地方生活着,哪怕是他们姐弟这辈子再也不见也不要紧。 重逢在这个局势之中,重逢在此时此刻,她只怕他们姐弟会成为敌人。 小石头在外边等了好一会儿,终于不得不上前来敲门。 俞故笙松了手,让金穗心坐在自己跟前,他望着她道:“我先前跟你说的,你还记得?你是跟着小石头在这里等,亦或是返程回上海,还是......” 金穗心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我不走!说什么都不走!” “金慧敏呢?假如我出事,她就要落得个再度没人照料的下场,你要晓得,这一回,与先前相比,又大有不同。” 金穗心坚定的望着他:“你肯跟我分开?” 俞故笙面色凝了凝。 “你要是出事了,我却偷生,你以为我会守着你俞故笙三个字过一辈子?我告诉你,我办不到!你要是敢丢下我一个人,我转头就去找别人,我......” 她话未说完,被人扣住后颈,狠狠吻了下去。 软软的两条手臂勾到他的脖颈上。主动而温顺。两人在一起这样久以来,她从未对他主动过。更多时候,是他逼着她接受他。从一开始的逼着她嫁给他,再到逼着她敞开心扉要他。俞故笙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虽她不愿意,却也不得逃脱。却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日。放手,是绝无可能放手的了。 俞故笙松开她,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垂眸看她。嗓音喑哑:“你可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 她气息微喘,眼睫不动,定定的看到他眼底深处去:“那你是要我跟着你一块儿去踏山寻海,还是要让我一个人?或者,叫我去跟着别人一块儿过往后的日子?” 俞故笙手臂往她腰上一揽,横这着脸:“你敢!” 金穗心垂下眼,心中愧疚悲哀一齐涌上来,她瓮了声气,不肯看他:“故笙,你带着我罢。我一个人总觉得害怕,觉得自己不该活着,要是哪一日,连你也.....我也不要活了。” 她并不是说丧气话,哀哀的,更像是从心底深处吐出来的真言。俞故笙心里头掠过一丝慌张,把人越发紧的拥着,他说:“好。那就一块儿。生就一起生,死便一块儿去那阴曹地府。” 小石头见着俞故笙带了金穗心出来,上前道:“笙哥,太太,车子已经备好。” 俞故笙道:“你带了金慧敏去车站。要是明天早上我们未有消息,你就带了人回上海,告诉程阁老,一切都仰仗他。” 小石头并不惊讶两人的决定,点了点头,郑重看向俞故笙和金穗心,半晌,才哑着声音道:“笙哥,你跟太太,一定要保重!大家伙儿都等着你们!” 俞故笙一笑,携着金穗心往另外一头,走去。 方润生等人已先行一步,南京城城门紧闭,他们想要进城,除非里头自己开门,又或者是拿大炮攻击。 要叫李琮自己大开城门,放下枪来投降,那是绝无可能的。就只剩下大炮攻击一条路了。 然而选择后者,又会令城中百姓死伤无数。 方润生见到俞故笙等人过来,便过来道:“笙哥,跟城里的兄弟们已经约好,就等着您来下令。” 俞故笙便接过了方润生手里的枪,往前一步,朝天放出信号。 第223章 不再留情 人在城里的李琮还被困在商会造反,学生游行跟东洋人在背后企图对他指手画脚的三方纠缠里。 夜晚回到金穗心先前住的房间,睹物思人,那梳妆台前的妆匣子还开着,发梳上还留有一根她的发丝。李琮手执了发梳在眼前痴痴的看。他派了多少人出去寻她,却只知道她出了城门,旁的消息,再没有一点儿。 他心里多少已经猜到点儿什么,可不愿去信。更加不愿意去深想,情愿自己骗着自己,也好过眼睁睁瞧着那一块疮疤被生生撕扯开来。 忽听到外边有声响,新接手副官工作的兵匆匆跑过来,在门外一跺脚,两手垂着,急切道:“报司令,城外有异常!” 李琮神情恹恹的拖声问:“什么事。” 那副官就在外头道:“据城门守卫的来报,护城河外来了一批不明来路的人,把咱们南京城给团团围住了!” 李琮这才把手中的发梳放下,走过来,一把将门拉开。 新的副官额头上还沾着汗,显然是已得到消息就立即赶过来了。 李琮反手把门关上,走到外边:“跟我过来!” 新上任的副官便赶紧跟着李琮往书房这边走。 “来的是什么人,没有一点儿线索?” 进了书房,副官在李琮跟前站定,喘了一声才说:“暂时不清楚。不过城内也有点儿动静。先前刘商户跟胡老板的店被砸,我怀疑,就跟现在城外的那些人有关系。” “说清楚。” 副官道:“这两个人是商会里除了前任会长之外,最有可能司令您能劝说坐下一任会长的人。也是完全没有东洋人背景的两个人。可他们的商店被砸,把这两个商户都吓得够呛,死也不肯再去想会长的位置。表面上看,东洋人支持的庞秉昌占了便宜。可是这一次之后,南京城外就开始聚拢起不少人来。那城外几个村子都是刘胡两个商户的收米麦棉花的地方,多的是他们的人。” 李琮听他这么说,像是有道理,然而,李琮晓得这其中必定不是副官说得这样简单,便要让副官再去多查一查,就听到外边有人来报。 李琮有些不胜其烦,便没有好声色:“什么事情!这样慌慌张张的!” 那来传话的就道:“城门处传来消息,有一批不明人士攻击守城的士兵,营里起了大火,城门,城门也被他们占住了!” 城门被不明来路的人占据,这还得了!李琮转身从抽屉里拿了枪,吩咐副官道:“去把所有人都集结起来!” 副官得令,赶忙下去。李琮出了府门,自己开车直往那城门处赶。半道儿上,却被一辆车拦住了去路。 李琮举着枪,下来就要开枪。上面下来的人,却是曾在金宗平府上任职的一个东洋来的西医。 李琮横着面庞,直喝道:“让开!” 便要转身再度上车去。 那西洋医生摸了摸嘴唇上的一撇胡子,一点儿也没有寻常医生见到当兵的那种畏惧,他冷静得过了头,走到李琮跟前,居然拦住了李琮的去路。 李琮抬手,就把枪眼对准了他的脑门。 “李司令要是这会儿打死了我,再想要找救援,可就没有办法了。” 李琮神色一变,立即察觉出不对来:“你是谁?” “我不就是一个西医?不过我这个西医,不但是能够治人的病,还能救人于危难。李司令现在还不知道围困了南京城的那些人究竟是哪里来的吧?” 李琮看他半点儿惧色没有,反而说话还十分有条理,听起来,倒像是比自己还知道得更多。手里的枪也放了下来。 那西医就道:“我也说了,李司令是最识时务的,能够谈一谈合作的人才。” “你是东洋人。”这话不是问句,是肯定。 那西医也不反驳,变相的承认道:“我从来没有掩饰过我自哪里来。” 真没有想到,小小一个东洋来的西医,却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无论如何也抓获不到的东洋人在南京城里的内应。李琮哼了一声,眼眉露出不屑:“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说了,要是李司令杀了我,恐怕也走不出这个南京城去。你以为俞故笙他们胆敢发动这样的变动,只是凭着一时的冲动?到如今,程阁老究竟在哪里,想必李司令你也心知肚明了吧?被南京城的百姓抛弃,又被自己一向信任的恩师抛弃,他们可不只是想要把李司令你赶出南京城,赶出这个国家,而是想要踏着你的鲜血尸骨,来成就他们的大业呢!” 从扳倒了金宗平开始,他就在等待程阁老前来,帮助自己在南京城站稳脚跟。可是一直到现在,除了初时知道程阁老登车南下的消息之外,便在半途跟程阁老失去了联系。李琮不是没有怀疑过程阁老是转向了别的阵营,可他总还是抱着一份希望。他跟程阁老的理念始终是一致的,有出入的,无非是谁来当这个统一之后的大总统。李琮以为这件事,他也是能够说服程阁老的。可是没想到,程阁老却是连面都没有跟他再见过,更没有通过一份信息,说将他丢开,就丢开了。 是因为,是俞故笙?! 程阁老是在经过上海之时失去的踪迹,必定是俞故笙!没想到他命这么大,吃了一枪,伤成那样竟还能活得过来。 那穗心呢?她去了哪里?她独自驾车闯出城去。难道说,她也是去投奔了俞故笙?! 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几乎冲散了他的理智。 李琮的面色十分不好看,不甘、愤怒、恼恨、嫉妒,如熊熊大火,他整个人都置身在那烈火之中,被炙烤,挣扎煎熬。 为什么,为什么?他付出了一切拼搏奋斗,却还是比不上将死未死的一个俞故笙?为什么?他到底是哪里比不上俞故笙?! 穗心骗他,离开他,恩师也不给他一点儿解释的机会就抛下他。南京城的商户不信任他,百姓恨不得他死......他做了那么多,付出那么多,为什么却没有一个人认可,肯给他一点儿回应? 好,既然他们这样绝情,这世道这样无情,他也不必再守着什么道德情义。 李琮脸上一点一点冷下来,沉淀过后,剩下的是冰冷的狠戾。 他问:“你们能怎么帮我?” 第224章 横生枝节 俞故笙一声枪响,只见隔着一条护城河,南京城内火光晃动,隐约之中似乎还听到呐喊厮杀。 一扇城门隔开了内外两界,彼此都无法探知对方的情境。 金穗心担心道:“不知道会不会顺利。” 坚哥在旁十分笃定:“笙哥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绝对不会有问题。我对青龙帮的弟兄们有信心。” 阿七也在旁边道:“我听说这一次城内行动是由季先生带领的,季先生智勇双全,我也有信心。” 季先生,青龙帮里也只有一个季先生,季修年。 柳方萍出事之后,金穗心就没有再见到过他......她多少也能够感受一些季修年对柳方萍的不同,只是从未去深想,现在再次听到阿七说起这个人来,金穗心也不禁再度想起柳方萍来。然而现在不是适合谈论这些的时候。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城门那边发出“乓乓乓”的声响,紧接着是枪支的刺耳声响。 俞故笙的面色一变,与坚哥对视了一眼。 方润生过来道:“出事儿了。” 俞故笙看向坚哥:“让兄弟们准备,强攻!” 方润生颔首,便下去准备。坚哥也摩拳擦掌,吐了口唾沫在手掌心里,露出兴奋的表情:“老子混了这么久,还没见着这种大场面!可不就轮到老子上场了!” 金穗心被俞故笙揽着往后连退了几步路,喊了阿七过来,俞故笙沉着脸看向阿七:“我把你干娘交给你,你能不能替我照料好她?” 阿七一拍胸脯,道:“干爹你放心!阿七有一条命在,也不能叫干娘有事!” 金穗心见状,忙伸手抓住他:“你要跟他们一块儿去?” 俞故笙露出坚毅的神情:“我是他们的老大,没有出事却躲在后头的道理。上战场是一个道理,必要将军冲在前头,士兵才会不惧生死与人厮杀!” 她晓得他说的都对,可刚才城内传出来的声响,枪炮阵阵,可见其中环境的可怕紧张。他也说了,这是除了岔子了。他们强攻,倘若城内已是青龙帮的兄弟跟李琮的部下打起来,那也好说。可如果这只是一个诱敌深入的计策,青龙帮的弟兄们其实早就已经被李琮拿下了呢?他们这样贸然往里冲,且不是送上门去找死? 可她想得到,他必然是一早就想到了的。他们男人的事,容不得她置喙,她阻拦不得。 金穗心仰头望着眼前的人,压下层层的担心、害怕跟战栗,她抓着俞故笙的手用了力:“你要平安无事。” 俞故笙未回她,伸手在她担忧的脸颊上抚了抚,看了一眼阿七,便回头去迎方润生。 阿七望着仍不错眼朝着俞故笙看过去的金穗心道:“干娘,咱们还是到车上去吧。” 金穗心不肯:“我要在这里。” 阿七道:“方哥从上海过来的时候已经跟浙江的督军联系上了,在方哥来时,督军已暗中叫人以装货的轮船把火炮运了过来。我刚才也瞧见了火炮。干娘你放心,干爹有成算的。你站在这里,反而要叫干爹担心、分心。再说,一会儿乱起来,要是伤着干娘,岂不是让干爹更加不能一门心思对付李琮那帮人了?” 金穗心心知阿七说得对,可要让她上车去,干巴巴的等在一旁,她又怎么坐得住? “干娘,咱们也不是就在边上等着,咱们给干爹暗暗的加油,也是一种力量。有句话叫心想事成,咱们只要跟佛爷一直念叨念叨,佛爷就会向着咱们了是不是?” 金穗心总算朝他看了一眼。 阿七咧嘴一笑,眼睛眯着。 这小孩子一个劲儿的要逗自己开心,要让她远离这里,偏还是自己在这里添乱。阿七说得对,她眼下除了替他们祈祷,还能做什么呢?不走,反而是要让他担心的。 见金穗心终于肯动,阿七也是松了一口气,赶紧过来挡在金穗心的身后,想要护着她朝不远处的车上去。 忽然听到后头一声巨响,金穗心跟阿七不约都往后头看去。 就见那原先还紧闭的城门已轰然倒塌,而令这城门倒塌的,却并不是城外俞故笙他们的火炮所致。城里呼呼喝喝一帮人涌出来,俞故笙等人手持枪械,准备好来一场殊死搏斗,却听到那群人之后有一个嗓音奋力疾呼:“笙哥!笙哥是我!是阿坤!” 俞故笙眉峰一拧,小石头已跳起来,欢喜的跟俞故笙指着一个黑不溜秋看不出人样儿来的小子指着道:“是阿坤!真的是阿坤,笙哥!” 方润生仍有些不明所以,靠在俞故笙耳朵边上道:“笙哥,这是.......” 俞故笙望见阿坤一瘸一拐的过来,脸上的沉冷也散了不少,眼中有激动的光,他点了点头,道:“是阿坤。” 阿坤便跟着跑过来,到了俞故笙跟前,他垮着一边肩膀,满面的乌糟,眼睛鼻子都移了位,狼狈得很,却还是一脸肃穆的朝着俞故笙看过去,认真道:“笙哥!阿坤没有辜负你的托付,李琮已经被抓住了!城里也没大乱!武川流那个东洋鬼子也被关在警察厅里呢!” 俞故笙颔首,饶是他一向沉静镇定,这会儿也不禁眸色有些微闪动。看着阿坤垮着半边肩膀,左手不知是骨折还是折断了满是血的挂着,一条腿上也鲜血汩汩而出。他道:“好,你办得很好。” 阿坤还要说话,人站不住,朝一边倒去。小石头连忙上前,已满脸是泪的扶住了他。 小石头用力抹了一把脸,道:“你急什么?笙哥不是就在这儿?还有谁能把你的功劳抢了去?赶紧去擦擦你脸上的血!就这么着搁笙哥跟前说话!” 俞故笙也道:“先进城。” 回头要找阿七跟金穗心,却听到阿七惨叫一声,俞故笙顿面色大变,立即推开跟前的人要赶过去,阿七已被人一刀挑在刀尖上,扔了过来。 “阿七?!” “阿七!” 小石头瞪大了眼,立即就要冲过去,却被一枪打中了胸口。 “小石头!” 俞故笙身后的人举枪便要将这狗胆包天的人打个稀巴烂,却在看到那人后,一时都住了手,没有一个敢动。 第225章 浮出水面 金穗心被那人箍着脖子,一把锋利的刀就架在她的脖子上,刀刃离那脖颈只差毫厘,只要那人手下稍微用一点儿力。肌肤之后的血管就会被割破,金穗心也会因此殒命。 谁都晓得小俞太太对俞故笙的重要性,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 方润生喝道:“你是什么人?!快放了太太!” 那人脸上罩着一张铁面具,身形看起来瘦削得不像是正常的男子。他发出古怪的笑声,尖利就像是一把钝刀在石板上刮擦时发出的声音。 “陈九。” 俞故笙眼睛直盯着对方,准确无误的说出了对方的名字。 “没有想到俞先生还能知道我这号人物,真是荣幸啊!” “陈九,你抓她做什么?一个女人,你以为她能给你带去多大的益处?”俞故笙一边说着,一边朝着陈九跟金穗心走过去。 陈九架在金穗心脖子上的刀更逼近了一分,厉喝道:“站在原地!别再过来!否则我就抹了她的脖子!” “陈九你敢!” 金穗心手紧紧抓着陈九的干枯如枝的胳膊,喝道:“你敢杀我,就不怕逊帝斥责你残害皇室宗亲?!” “我这么做正是为了皇上!皇上是明君,他知道谁对他忠心,谁是叛徒!” “你抓穗心,无非是看到李琮已倒,南京政府军北上无望,前朝逊帝的复辟大梦将要成为泡影,想要拿她来威胁我,放了李琮,退出南京城。” 俞故笙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枪和匕首都卸下来,丢到地上。 方润生见状,急上前要阻拦:“笙哥......” “稍后你先带人进城,再接程阁老进南京,尽快召开内阁会议,确定统一大计。” 以只有两人可闻的声音交代着,俞故笙把方润生往旁边一挡,两眼直视着陈九:“你抓她,不如抓我。这里所有人都听我的,却不会因为我而对一个女人手下留情。” 说着,像是为了验证他的说法,方润生配合的开枪往金穗心打去。陈九抓着金穗心的手一偏,堪堪躲过了那一枪,然而金穗心的脖子上也因此多了一道血痕。 俞故笙反手打了方润生一拳:“跟我滚!” 方润生怒道:“俞故笙,我一向敬重你,你是做大事的人,怎么能被一个女人牵制住?” “这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多话!来人,把他给我拉下去!” 俞故笙一开口,果然好几个小子上前来,将方润生手里的枪给缴了,直接把骂骂咧咧的方润生给拖到了后头。 陈九哼了一声,持着一把古怪的嗓子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儿,看不出你在做戏?” 俞故笙把手一摊:“你要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他指了指金穗心道:“趁着我现在对这个女人还有兴趣,你最好是拿她来跟我换,要是迟了,一来,说不准我就后悔了,毕竟我俞故笙从来不缺女人;再一个,你也晓得金府的这位十一格格,你觉得她是愿意为你所挟持的一个人?” 金穗心与他视线相接,昂着头,微微带了笑:“是,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怎么会受你这个阉人摆布?” 说着,她反握住他持刀的手,就要往自己的脖子上用力。 陈九倒料不到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下,立即就要阻止金穗心。可他手里的刀刃离金穗心那样进,被她这样猝不及防的一夺,根本来不及撒手。 金穗心脖子上的血立即就涌了出来。 小石头这时极快将枪丢过来。 俞故笙反手极默契的一接,眼锋顿利,瞄准陈九就扣动了扳机。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陈九必死无疑,却见陈九抓着金穗心挡到了跟前。 谁也没想到陈九他竟这样卑鄙,而俞故笙眼见情况发生变化,手腕一偏,那枪打在了偏处。 陈九手掐着金穗心已被割伤的脖子面具后的那双眼睛阴潮刁诡,他尖着嗓音道:“好,既然俞先生不在乎十一格格,那她也没有再留在这个世上的必要。” 说时,也不知道哪里多了把枪,对准金穗心的脑门要来上一枪。 而就在这时,陈九却蓦的定住了动作。 预料之中的剧痛与死亡并没有降临,反倒是陈九手蓦的往下一垂,手里的枪掉到了地上,连着他这个人也缓缓往后倒去。 俞故笙极快上前,将已浑身冰冷僵硬的金穗心往跟前一拉,接了小石头递过来的纱布,重重往金穗心的脖子上绕住。 金穗心木愣愣的望着地上的陈九,跟不远处的阿七,似是失了魂。 俞故笙抬手握住了她的双眼,压抑着那心痛到极致的不忍,道:“别看。” 这时,季修年也已经赶了过来,看到眼前景象,他没多说什么,喊了俞故笙道:“笙哥,医生就在后边车上。让太太先去包扎一下吧。” 俞故笙颔首,带着金穗心往那车上去。 他喊住一旁的一个小子,道:“把阿七带回来。” 把小子应了一声,立即去办。 金穗心被带到了医院里包扎,俞故笙站在外边走廊上抽烟,季修年走了过来。 “对陈九下手的人,是个身手极好,且隐藏极深的一个年轻人。应当就在当时的人群之中。” “也可能就混迹在帮派里。”季修年道,“南京城里的青龙帮离得远,这段时间调动人马又乱的很,恐怕是在这时叫他钻了空子。” 季修年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引蛇出洞?”季修年往金穗心所在的方向看过去。 俞故笙扫了他一眼,眼带警告。 季修年便收回了视线。 俞故笙转而问道:“方萍已经送回去了?” 季修年点头,脸上多了一抹灰败:“要不是笙哥你,只怕她连死都不得安宁。” “还记得先前我跟你说过什么?” 季修年怔了一下。 俞故笙便提醒他:“我跟穗心从北平南下时,列车上曾有匪贼躲藏在你的车厢中。” 后来他便怀疑是柳方萍做的。而那些人的手脚看起来,却并不是柳方萍所能驱使得动的青龙帮的兄弟。 季修年眉梢一掀,讶异道:“笙哥的意思是?!” 俞故笙沉了眸色:“你若想要替方萍报仇,就在此时了。” 第226章 需要成长 季修年有些不大明白俞故笙的意思:“你是说,方萍的死,背后还有其他缘故。” 提到柳方萍,到底还是有些感慨。 俞故笙道:“我怀疑今天突然出现的这个人,跟南京城里的东洋人有关系。现如今,南京城内统共不过三道势力,你我为一道,李琮自然算做一道,而背后想要搅乱这一池浑水的,便是东洋人了。” “那挟持大嫂的人,不是前朝皇室的阉人吗?” “前朝皇室有多少后力?逊帝也被那东洋人挟持着,何况是前朝皇室手底下的狗。” 季修年点了点头:“这一次,我能顺利抓到李琮,也是因为假意跟东洋人投诚,才能够识出他们的诡计。否则,要是让李琮跟东洋人达成合作,将电报发出去,别说是就咱们青龙帮的兄弟,就算是有浙江都督帮持,也不一定能够打开南京城的大门。” “看来这南京城想要接手下来,并不简单。” 俞故笙道:“就从方萍这桩事着手,你去查金宗平府邸有多少是原来的下人,有多少又是李琮进府之后才来的,勿大张旗鼓,小心行事。” 季修年应了一声“知道”。 就要退下去。 俞故笙抬手阻了他,问道:“那东洋来的医生呢?” “也关在警察厅。” 俞故笙道:“稍后我要去见一见李琮,那医生,你要防着点儿他。就今天的情况看来,可能会有人去救他。” 季修年说了一声“知道”。 俞故笙又道:“你背叛了他们,东洋人锱铢必较,自己也要当心。” 季修年点了点头。这边医生就开了门出来,说已经替金穗心包扎好,可以进去看她。 季修年笑道:“快去吧,我这就去警察厅,让警察厅长再加派些人手。” 俞故笙一颔首,推了门进来。 金穗心脖子上包着一圈,低眉正在理什么。看到他进来,她停下来,朝他看了一眼,很快又将视线垂了下来。 俞故笙走到跟前,手在她头上碰了碰,一时没有说话。 两个人,一个是再度陷入自疚之中,一个是明知她愧疚,而这愧疚,单凭他三言两语,又无法消减,也不知说什么好。 好半晌,金穗心才哑着嗓子,艰难的开口道:“阿七他......” “我已差人把他送回上海,以我俞故笙子的名义下葬。他是个好孩子。” 金穗心闭上滚烫的眼睛,嗓子发胀,哽咽着,无法说出话来。要不是为了护着她,阿七不会被陈九杀害。那还是个孩子,那样欢快活泼的一个孩子.....前一秒还在她眼前挤眉弄眼的想要逗她的开心,后一秒却失去了气息。 她纵然并不是第一回见着人死在自己跟前,却没有哪一次有这一回难受。从第一次听他喊她“干娘”,她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朋友、家人,她真心的喜爱那个孩子,却又一次因为她的缘故,令那孩子丢了性命。 金穗心深深吸了口气,想压下那冲到喉头,无法咽下去的,令人几近窒息的一股气来。然而身体战栗着抽搐,却并没有一点儿用处。 俞故笙张开双臂来,把人拥到自己跟前。 “阿七他,知道你没事,也会很高兴。他会觉得值得。” “不!” 她激动的反驳,一口气瞬间冲出来,连带着眼泪和一直压抑着的情绪也冲了出来,她眼睛通红的望向俞故笙,摇着头,不停的道:“不!根本就不值得!我根本就不值得他付出性命!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用留在车内!如果他不在车内,他是跟着你,就不会出事!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孩子是因为我!阿七是因为我!还有何妈!都是因为我!我就是个害人精!” “金穗心!” 俞故笙拉下脸来,怒喝出声:“你要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凭什么?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主宰命运的神?你揽到自己身上,所有的罪孽就会消失,发生的一切就会变成虚无?幼稚!” 金穗心被他突如其来的怒喝骇得不由浑身一震,她抽噎着,望了哭,红红的眼睛定定看着他,那眼泪还在往下掉。模样娇弱可怜。 俞故笙当下就心软下来。他向不肯这样严厉的跟她谈话。然而到了眼下,他若是再不能够喝醒她,真不知道她还要偏差到什么地步,把自己逼到什么境地。 松开她来,俞故笙站了起来。 乍然失去了他的怀抱,金穗心感到一阵寒冷,不禁打了个寒颤。 俞故笙往后退了一步,瞬间便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给拉开了来。 他垂眸望着微微缩着肩膀,坐在床沿边上的女子,岿然如山,面色沉如寒潭之水。 金穗心仰头朝着他看了一眼,下意识别开视线去。他这模样,令她想到第一回在金府见到他时的样子,冷淡淡的,明明也并不长得怎样凶神恶煞,却就是让人感到一股骇意。不敢多看他一眼。 “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金宗平跟他夫人设计你时,我将错就错,将你送回上海,究竟是做得对还是不对。在北平时,你跟我说过,想要夫妻携手一生,无论风雨。可你毕竟年纪还轻,我更想着要保护你。这世道从来都是血雨腥风,未曾安稳过。即便要带着你一道,那也不急在这一时。可是在我遇险,你堪堪的从上海赶过来,不过为了‘夫妻’两个字,我又想,这一回当真我若是死了,我是不是能放得开手,让你去跟别人过下半辈子。” 他如子夜星般的眸子紧紧盯着她:“那我就是死了,也要化成厉鬼来杀了那个混账东西!” 金穗心原本垂着头,这时,不由抬头朝着他看过去。 他眼中迸射出的光,如烈火熊熊,要将她烧成灰烬一般。金穗心撑在床板上的手不禁蜷缩,收紧了起来。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半蹲下来,握住了金穗心撑在床板上那只手,轻声道:“十一,恐怕我不能等着你慢慢长大。然而我又无法丢开你。你知道,我这辈子从未走过平顺的路,脚下每一步都是血与尸骸,有敌人的,有旁人的,也有自己兄弟。可我问心无愧。我秉持着我的信念,我的道义,走我认为正确的路,隐藏慈悲,不代表我无慈悲,你明白吗?” 第227章 慈悲入心 金穗心垂着视线,目光落在他握着她的,那只手上。 隐藏慈悲,而并不代表无慈悲。 他想告诉她,这一切的发生都是时也,势也,和她并没有关系。哪怕她参与其中,也不过是被时代洪流推动着,不得不往前走的一个俗人。她是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将时代所造成的一切悲哀与不幸揽上身的,自疚,除了令自己不好过之外,没有一点儿帮助。反倒是会令身边的女人也不得安宁。 她难受,对身边所有人的遭遇感到难受与同情,这些,她放在心里,默默祈祷来世所去之人的安稳度日,也远比揪着不放,自愧自恨来得有用。 金穗心眼睫慢慢的往上掀,终于与他视线相接。 “可是,我曾经想过,如果当时我没有孩子,我就能够离开你。” 她终于当着他的面,缓缓声,情绪平和的说出这句话来。 俞故笙抓着她的手收拢。他自然是难过的,她曾经想过要离开他。可是...... “是因为方萍?” 金穗心不敢说“是”,吃一个已经故去的人的醋,说出来委实丢脸面。她半耷拉着脑袋,声音有点儿瓮瓮道:“你当时表现得那样,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先头我就是寻你开心,才跟你说那些做那些。我不过是一个长得老了些的纨绔老小子罢了。” 他这样直白的把她当时心里想的话都说了出来,金穗心讶异之余更感到脸红耳热。她被他抓着的那只手挣了挣,想要收回去。然而被俞故笙紧紧的握着不放。 金穗心有些无奈的放弃了,指尖在床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抠着,瓮声瓮气道:“我没那样说过。我只是,只是没法儿接受。” 说着,她抬头往他脸上扫了一眼,才吸了口气说道:“刚开始,我也想,管你有几个姨太太,只要你心里有我一个就好。后来,我又想着,就算你身边的女子很多,可你心里只有我一个,旁人我也管不着。再慢慢的,我也不晓得我怎么就这样贪心了.....柳方萍怎样说,都跟了你那么多年,你对她情深义重,都是应该的。可......” 她摇了摇头,自己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想要说什么。半晌才叹了一声道:“其实,要算是我害了柳方萍.....” 话音还未落,下巴被人捏着抬了起来,余后的那些字眼都被人悉数卷了去,咽了去。 金穗心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眼前蓦然放大的那张熟悉面庞,到底还是感到羞涩。这里可是在医院! 她挣了挣。 俞故笙抚着的脸颊已烫得不行,知道她是面皮薄的人,这就放开。 金穗心两手捂着脸,眼珠儿瞪得滚圆,含羞带怯的横了他一眼。 俞故笙便笑起来。笑过之后,将她一只手捏在掌心里把玩,凝着金穗心道:“现在你可想明白了?” 金穗心还是垂着头不说话。 俞故笙又道:“有心害人,自然罪不可恕。可阿七、何妈、方萍他们,俱与你无关,还有.....” 他声音温柔下来,带着难以言说的一点儿遗憾和缱绻,将手覆到金穗心的腹上,俞故笙抬头,从下往上与她对视。 “十一,我知道你内心里总觉得我们之间关系始终不会长久。” 在金穗心想要否认之前,俞故笙摇了摇头,示意她听下去:“因为你对我没信心,你还是不相信我。所以才会在我表现出异常的时候,第一时间不是来质问我,而是自己胡乱的猜测。将自己逼到了死胡同。孩子的事也一样,你会那样想,是因为我没有给你足够的信心。所以你害怕,所以你才会胡思乱想。假如说一定要选择一个人来怪罪,那个人也应该是我,而不是你。” “不,不是.......” “是。” 俞故笙斩断她的话,认真的看着她:“所有一切的不好都是因为我,都由我来承担。” 金穗心咬住了下唇,眼中早已经是盈盈泉涌。 她哽咽得厉害,发不出声音来,可是心里却已经松快了许多。不是因为就此能够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开,像他所说的,都怪罪到他一个人的身上,假装自己就是无辜的。而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明白,之前的自己有多么浅薄。 他并不是一个寻常的男子,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天地,是能够让她仰仗的人。 不,不知道依靠仰仗,她不该只是攀附着他、汲取着他生命养分的人。 先前总觉得,他不够将她完全放置到生命中去,出了什么事儿,第一件想到的不是夫妻两个人怎样共同去渡过,却是想着怎么样把她先送走,任由她躲在他的身后,而让他一个人在前面冲锋陷阵。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想要风雨皆由他遮挡,而自己躲在荫蔽底下享受的人啊! 她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变得这样软弱,这样......毫无用处? 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伤感,自怨自艾,在这种时候,还要让他因为她而担心不已...... 人是很容易走进死胡同的,想要从死胡同里走出来,也只需要那一个契机。而眼前的人,就是她敞开紧闭着的心扉,再度走出来的那个契机。 金穗心垂下眼来,一滴泪落到俞故笙手背上,她将他那只手握住,接连又落了两滴泪下来。 俞故笙便要反过来再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抬起脸来,那眼睛之中已没有大雾迷蒙,反而是多了许多的清明。 她冲着他微微的笑,脸上虽然带着泪珠,可是神色却已经与先前完全不同了。 她说:“我知道了。你说的,我都已经明白了。” 她说:“可是有一件事你弄错。并不是都是你的错,也并不都是我的错。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该由我们两个一块儿来承担。” “俞故笙,我不会再那样小孩子气了。你看着我,我会成长起来,会成为能够跟你比肩而站的人。” 俞故笙笑了,与她眸光相接,他颔首:“我相信。” 他看上的女子,从来不会是那柔弱无能、一拨就散的蒲公英,她是温柔而坚韧的,矜贵而勇敢的牡丹。 第228章 何为正道 因之前李琮占据南京,对南京商会多有不敬,再加上如今商会未选出会长,也可以说是群龙无首。以至于南京城内各商业店铺一时之间都处在了关门停业的状态。然而,百姓的生活是需要继续的。 这一回俞故笙等人进城,选在了夜半时分,又发动得十分突然,待天明之后,已基本趋向于后续收尾,对城中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影响。 反倒是商户一夕之间都闭门停业,对百姓的生活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麻烦。 金穗心仍旧在医院里住着,俞故笙跟方润生一道前往了商会,召集城中各商户,商量怎样选出商会会长,更尽快恢复店铺营业的事宜。 上了车,方润生跟俞故笙道:“季先生有些事要处理,让我跟笙哥你说一声。” 俞故笙点了点头。 方润生就道:“我季先生说,二姨太死后,曾有人找到季先生这里,说是在二姨太出事前交代了一些事情,特地要跟季先生说的。” 俞故笙看了他一眼:“有什么话就直说。” 方润生一笑:“我就是觉得奇怪,二姨太死了这么久,怎么季先生早些时候不说,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反而透露出口风来了?看来,二姨太交代的这件事情,跟笙哥你恐怕有些关系呢!”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多事?” 方润生道:“可不是我多事,只是有关笙哥的事情,在我看来,从来都不是小事儿。我看,还是要在意一点儿的好。” 俞故笙转过脸来,看向方润生:“对季修年不放心?” 方润生没有反驳。 俞故笙一笑道:“他跟我的时间比你要长得多。” “时间长不一定忠心。季修年的心不在正道上。” 俞故笙脸上带了微微的笑,他看向方润生,眼睛里也带了一点儿笑意,倒不像是要跟方润生辩驳什么,似抱着一种交流的姿态,问道:“在你眼里,什么样才叫做正道?为南北统一赴汤蹈火?为家国荣兴肝脑涂地?” 他摇了摇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必须要抱着这种心才能够来做这件事。很多时候阴差阳错,并不是一开始就认定了方向便去实行才叫做正道。只要那是一件应当做的,且必须要有人去做的事,而你认定了,并不半途而废,也叫做正道。” 方润生望着俞故笙好一会儿,他缓缓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俞故笙笑道:“我并不是想要让你认同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想,也许,咱们觉得是正确的事,在旁人看来,却是不思正道,胡作非为。” 方润生也笑:“从前在学校里的时候,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讨论出一点儿自己以为是的成绩来,便觉得能够越过先生了去。可以到外边来做一番大事业。连这个千仓百孔的世道,也能够在我们的手底下恢复生机。可是吃了一个大亏,才发现世道之乱,根本就不是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学生能够拯救得过来的。便又想,有钱有权这一说法。必须是要有钱,才能强壮起来,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到后来,发现这也并非就是正确的。” 方润生脸上的笑稍稍的收了起来,他看着俞故笙,神情十分的认真:“笙哥你说的,我都记在心上了。人自己的路,都是要自己走出来的,至于是非对错,也不必太过认真的去计较。但凡认准了的事儿,去做就是了。” 俞故笙颔首。 方润生道:“不过,我还是有些看不上季修年。他也并非一个无勇无谋的人,却因为一个女子,牵绊住了手脚,对也不知对,错又不知什么是错。实在有些......” 他说着摇了摇头,又说:“好歹,他心里还存着一个‘义’字。” 俞故笙道:“这一回能够未大动干戈就顺利进入南京城,还是因为有了修年。” “他自然也是有功劳的。不过,我想他也并不在乎这一点儿功劳。” 方润生似乎还要说什么,不过看了看俞故笙,他还是没有把话说下去。 俞故笙微阖着双目,虽并没有看他,却知道他所思所想似的,道:“想说什么,你就说。” 方润生一笑,便当真说道:“对于俞太太,笙哥你是怎么样一个看法?” 俞故笙睁开眼,瞥了他一眼。 方润生忙举手表示道:“我对俞太太并没有什么看法,只是从季修年身上偶然想到罢了。这路上也没得消遣,就跟笙哥你谈论谈论。” “她不是你能谈论的。” 方润生道:“好好好,不谈就不谈。” 说着,他正下脸来:“不过笙哥,俞太太到底是女流之辈,留在南京城里极不安全,对于你来说也是一桩麻烦。二姨太是一个前车之鉴,我也不希望我跟着的人,会是下一个季修年。” 这才是他上车以来一直揪着季修年不放的原因。 一点儿也不见意外和气恼,俞故笙闭上眼睛,很坦然镇定道:“她不是柳方萍,我也不是季修年。” 就在方润生再要说之前,俞故笙又道:“她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与其在这种小事上打主意,不若想想一会儿见着了姓刘跟姓庄的两人,要怎么样对付。这可是两个人精。李琮只晓得他捧的那个出问题,跟你我有关,却没有想到,这里边还有庄刘两人的手笔。” 话说到这里,方润生也明白了金穗心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虽仍无法放下这件事来,但也还是顺着俞故笙的意思,谈到那两个人的弱点来。 而医院里,俞故笙放了好两个青龙帮的兄弟留在金穗心的病房外,照看她的安全。 金穗心吃了药,因知道俞故笙是去见商户了,她便起身,朝那窗户边去,想要透透气。忽见半拉着的窗帘一晃动,那窗户像是没有关严实,被风撞了进来。 金穗心就要走过去将窗帘揭起来,蓦的见到窗外多了一张男子的面孔,因出现的太突然,且这里又是在五楼,便将金穗心吓的尖叫起来。 第229章 胞弟出现 站在门外的守卫很快就冲进来。却见到金穗心只是站在窗户边上,虽脸色有些白,但看着并没有什么异常。 其中一人便问道:“太太,发生了什么事?” 金穗心摇了摇头,压抑着颤抖与惊骇,她指了下窗户,随口说道:“刚才风太大,被吓了一跳。” 那两人就又开门出去了。 而就在此时,从拖地的传递之后走出来一个人。 那模样与金穗心有三相似,尤其是眼睛,只是一个眼中是惊讶与欢喜,而另外一个人的眼中却是生疏和冷漠。 金穗心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真真实实站在自己跟前,她上前一步想要触摸他,那人却很快的后退了一步。 金穗心不免感到伤心,可是一想,两人也有这么多年未曾相见,生疏也是必然的。便柔了声音道:“阿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特意来寻我的吗?” 原来,这突然闯入的男子正是金穗心的弟弟,金敏杰。 然而金敏杰照理应该是还在东洋国的,由武川流家族抚养,在那陆军士官学院读书,怎么会突然的就出现在南京,还到医院里来了呢? 这一点,在骤然看到弟弟的金穗心眼中,已都被狂喜与惊讶压制了过去,一时之间竟没有想到这里。 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的弟弟,眼中满是泪水。 “你是怎么回来的?” 和金穗心一连多问相比较起来,金敏杰显得异常的沉默,应该说是,冷漠。他看着金穗心,就像是在看一个并不熟悉的陌生人。对于金穗心的问话,他一个字都没有回答,而是直接问道:“你就是俞故笙的太太?” 金穗心不晓得他怎么突然这样问,又想,他大约是刚回到国内,得知到了自己的消息,才寻过来的。一点儿也没有往他既是特地来寻她,为什么正门不好走,偏偏要飞檐走壁的从窗户突然闯进来这一点上去想。 不禁点了点头,微微垂下视线,有些不知怎么开口道:“故笙在外边的名声有些不好,你别听旁人胡说,等他回来了,我介绍他给你认识,你会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金敏杰却忽然拔出刀来,要往金穗心胸口刺去。 金穗心当下一愣,然而也没有避开。站在那里,倒有点儿要任由他刺杀的意思。 那从见面开始就始终冷漠的少年终于眸光是闪动了一下,刀尖已顶到金穗心肩上,最后却又撤了回去。 他冷着脸问:“为什么不躲?” 金穗心勉强笑了笑:“我知道你这些年在外头受了苦,心里一定在怨恨我,怪我不早点儿去找你。到最终,还是要你来找我。不管怎么样,只要你能够消气,阿姐都不会生气,真的。” 金敏杰尚显得稚嫩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把刀收起来,往那窗户边去。 金穗心见状,连忙伸手拽住他,急道:“阿杰,你还要去哪里?你既已经找到了我,难道就不想要跟阿姐团聚吗?” 少年的眼中有波纹微动,他转过脸来,看着金穗心问道:“你以为我是怎么来这里的?” 他一点儿也不避讳,直截了当的说道:“我杀了武川流,好不容易从东洋逃回来,现在,武川流家族的人到处在找我,要杀我替武川流报仇。我不能留在这里。” 金穗心轻易的就相信,急急拽着他的胳膊道:“既是这样,你就更应该留下来!南京城里眼下还有不少的东洋人间谍,你要是贸然出去,被他们抓住,可怎么办呢?” 金敏杰看她脸上的神情是真切的着急,绝对没有掺假的成分。多年冰封的心到底因为血缘亲情而有一点点的触动。 他原本紧抓着金穗心的那只手稍微放松了一点儿,才说:“我也是偶然知道你在这里,找过来看一看。竟然是真的,那也不急在一时。我会找个时间特意过来,到时候你再介绍俞故笙与我认识。眼下我要是不走,反而不好。” 金穗心听他一说,也对。他刚才走窗户进来,自己已然是被吓到了。要是被俞故笙知道,又是在这样非常的时刻,依照俞故笙的小心,怀疑起自己的兄弟来,也不是不可能。敏杰跟故笙的第一回见面,不必要闹出两方都不愉快的麻烦来。 便点了点头。又往那窗外看了一看,见窗外并无攀附物,只是一片草地,心里不免又担忧:“这么高,你怎么走?” 金敏杰仍是那副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庞,直接道:“可以走。” 说着,便要从那窗户处一跃而出。他想到什么,转过身来,跟金穗心道:“我今天过来的事,就暂且不要跟姐夫说。” 他顿了一顿,才将“姐夫”那两个字说出来。 金穗心连连点头,便见着金敏杰纵身一跃,到了三层的阳台栏杆上,又是几个纵身,很快的就到达了草地上,往那医院外走去。 直到金敏杰消失在眼前,金穗心仍觉得恍恍惚惚,不敢相信自己竟就这样见到了心心念念这么久的弟弟。 她高兴起来,关了窗户就要往外去。可一想到敏杰刚才的交代,那满腹高兴又只能压抑着,不能找一个人去说。 而就在俞故笙这头,他与方润生到了商会,与刘、庄两商户好一阵唇枪舌战,彼此都做出了一定的让步,终于商定就在明天一早,城中各店铺商家重新开始营业。 方润生不免吐出一口气来,回想到刚才俞故笙跟商会处与对方谈判时的狠劲儿,他仍有点儿心有余悸。 “笙哥就不怕那两个真一口咬死了,不肯答应开店?” 俞故笙道:“得到跟法国人做生意的机会,又能在内阁之中捞一个席位,对于商户来说,这笔买卖已是稳赚不赔。更何况,长久的僵持下去,假如我们真不跟他们再交谈下去,他一个人死不要紧,城中其他商户可不会答应。” 方润生点了点头:“想一想,取消本地商会,做一个三地联合商会,由上海主导,咱们也是稳赚不赔。也算是一个互赢互利。” 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口,车子已经到了医院门口,俞故笙要下车,方润生道:“太太一直住在医院里也不好,金府的宅子,笙哥你应当是不想要的,我在离着医院不远的地方暂且要了一个酒店的房间,今天就可以过去。” 俞故笙点了点头。 方润生就让司机开车走了。 他到了五楼,问照看的人,今天有没有什么情况发生。两人都说没有。就在他问话的时候,里边的金穗心听到声音,开门出来,与他见了个正着。 第230章 求见 俞故笙看到金穗心出来,不禁一笑,让辛苦了一天的两位弟兄都下去了,揽着金穗心到了病房里。 他一进门,就看到半开着的窗户,那冷风吹得房间里也很是冰冷。不觉皱了眉头,过去就要把窗户关上。然而眼睛扫见窗台上的一点儿鞋印子,俞故笙眸光微顿了一顿,他佯装没有瞧见,把窗户关上,又过来摸了摸金穗心的手,问她冷不冷。 金穗心好容易等到他回来,敏杰回国的事情,到现在还令她兴奋不已,哪里会感到冷?她欲言又止,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到底还是顾及弟弟。 只笑着摇了摇头说:“一直关着窗户也觉得闷,就开着透了透气。” 俞故笙看她像是有话要说,但是有所顾忌,又没有开口的样子,就晓得今天果然是有人从窗户这儿爬进来,跟她见了面。 他倒是绝对相信她的为人,不会往那艳红靡靡的方面去想,只是奇怪,究竟是见着了谁,令她看上起十分的高兴,但是对着自己,却又能够忍住不说出来。 俞故笙并不想要拿这一点儿事情来考验夫妻之间的感情,便暂且将这件事压在心底里,并不跟金穗心发表出来。顺着金穗心的话说道:“你身上的伤,只要按时换药就可以。也不必要再在医院里住着。咱们还要在南京城里待上一阵子,小方在附近的酒店订了房间,咱们这就过去。” 金穗心点了点头,医院里的味道也委实不怎么好闻,再者这里冷冰冰的,令人心里也很不怎么舒服。就跟着俞故笙,出院去了方润生订下的酒店。 方润生倒是很大方,既然要订酒店,就干脆把整个酒店都定了下来。 金穗心在医院待了一个晚上,未能好好洗一个澡,而前头颠簸,更加是不用说了。一到了酒店,她着急的就去洗澡了。 俞故笙点了一支烟,喊了一个青龙帮的兄弟来,虚掩了门,俞故笙吩咐道:“去查一查,今天在医院里,有哪些人出现过。不论是病患还是谁,一个不能漏。” 那人得了吩咐,很快的就退了下去。 而这酒店里,也并不是只有金穗心跟俞故笙住着,之所以要全部包下来,正是因为方润生,坚哥他们也都在这里。不过金穗心跟俞故笙住在楼上,他们则是在楼下。整个酒店都是自己的人,不但方便行事,也更显得安全一点儿。 就在金穗心洗澡的时候,方润生让人来告诉俞故笙,程阁老已经进了南京城,到了楼下。在楼下餐厅里等着他。 俞故笙让人跟金穗心说了一声,立即的就去见了程阁老。 程阁老一看到俞故笙,不自禁的走向前来,伸手一把握住了俞故笙的手,整个人跟在北平时相比,都有些改变。 俞故笙点了点头,大意是能够了解到他的心情,便示意程阁老先坐下来。 程阁老在方润生的陪同下,便在右手边的一张桌旁再度坐了下来,首先就跟俞故笙到致歉道:“是我看错了人,导致这样一场大事故。连累了小俞兄弟。所幸你没事,要不然,可叫我怎么过得去?” 俞故笙道:“这些事不提。李琮现在还在狱中,他跟东洋人有勾结,我怀疑东洋人会派人来救他,程阁老觉得这件事怎么样处理更好?” 先前俞故笙派出了青龙帮的兄弟想要直接杀了李琮了事,所谓擒贼先擒王,把李琮杀了,南京城也可算是不攻自破了。但是,李琮一死,原本就已经混乱的南京城中必然更乱,百姓损伤也会更严重。他到底还是喝止住了这个做法,冒险尝试内外合作的方式来破这个城门。 而现在,李琮既然已经败了,生死这一件事上,便又有了疑问。 李琮手底下是有几千兵的,那是他在来南京之前,程阁老替他向广东将军借的兵。要请广东将军前来把兵收回去,这时间上有些长,可假如李琮死了,这些兵也就自然的会回到广东去了。甚至,可能就地被南京新内阁所收用。 但是程阁老还是想要再见一见李琮:“我与他总归是师徒一场,我在货轮上见着他时,的确是一个有志青年。何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程阁老痛心疾首道:“他答应得我好好的!怎么就变了!” 俞故笙见程阁老既然一心想要再见一见李琮,他并没有反对,而是让方润生安排。 程阁老又道:“听说这一回,小俞兄弟你的太太也受了大罪。说起来,我也有许久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俞太太。不知道小俞兄弟,能不能让我见见俞太太。” 俞故笙就要开口拒绝,后边有一个小弟过来道:“笙哥,太太说有点儿事要找您。问您什么时候有空。” 程阁老趁着这个机会,就道:“那既这样,我便与小俞兄弟你一块儿过去,我只看一看俞太太人是不是安好。” 俞故笙半讥半诮道:“我还真不知道阁老什么时候这样爱护女性同胞了。” 程阁老见自己的意图被他看透,也不狡辩,只说道:“都说年轻人容易冲动,许多念头在一瞬之间,极受旁人的影响。我对李琮始终带着一个师徒的名义,他现在走入了歧途,我不说要将他纠正过来,却总是想要了解一了解他的想法。假如最终能够开解得了他,让他不再抱有那样一种执念,岂不是比单单的杀了他了事来得更好?” 俞故笙冷道:“你要当上帝救人是你的事,别借着这个来让我的太太替你做什么。” “我必然不敢恳求俞太太做什么,我只不过了解了解罢了。” 程阁老死缠烂打,到底跟着俞故笙上了楼去。 俞故笙告诫程阁老:“你胆敢跟我太太说一句不中听的,我不管你是谁,立即叫人把你丢出酒店去。” 程阁老赶紧道:“绝对绝对!” 两人一行上了楼,金穗心就在酒店房间的小客厅里跟人说着话,听到声音,她首先出来,看到俞故笙,先笑了一笑,喊了一声“故笙”。 那程阁老就从后头出来,带着笑,跟金穗心招了招手:“许久不见了啊,小俞太太。” 第231章 危险 金穗心愣了一下,才展颜笑道:“好久不见,阁老。” 程阁老就转头跟俞故笙道:“小俞太太还是跟之情一样,端雅大方,十分动人。” 俞故笙横了他一眼。 程阁老摸了摸鼻子,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来客人了?” 俞故笙越过程阁老上前,半扶了金穗心一把。金穗心听到他问,脸上便带了笑,道:“是,我让人喊你过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件事呢!” 一时之间,倒把特地过来,且是好不容易挤上前来的程阁老给丢到了后头。 程阁老哪里看不出来俞故笙这是故意在引着金穗心冷落他?心道,这小子虽是死里逃生,却一点儿不改那小心眼的脾性。不过,他却也不是这样一个好打发的人,否则,依照俞故笙这个性,自己怎么能够得到他的信任,还成为了多年的莫逆之交呢! 程阁老坦然自若,一点儿都不觉尴尬的跟上前去,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 金穗心可不知道俞故笙跟程阁老这暗暗之中的较量,点头颇有点儿难掩高兴的说道:“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说着,三个人就已经到了小客厅的门前,金穗心抢在俞故笙之前把门往里一推,先走进去。 她往里边看了一下,眉眼先就弯了起来,嗓音也变得柔和,道:“阿杰,你快过来,我跟你介绍。” 俞故笙听到“阿杰”这两个字,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跟在他边上的程阁老也若有所思的眼角下垂,似望着某一处定了定神。 就在金穗心声音落下不多会儿,房间里边有了动静。 俞故笙跟程阁老正好进来,便见着一个穿着西装,样子也很稚嫩的少年走过来,很绅士的一点头,说道:“我是金敏杰。金穗心的弟弟。” 金穗心便走过去,跟他站在了一块儿,很显得亲密的比肩而立,笑着跟俞故笙说道:“是不是长得有点儿像?” 俞故笙嘴角微微弯了一下,伸手过去:“俞故笙。” 两个男人的手一相握,彼此都感觉到了彼此所隐藏的敌意。 俞故笙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金穗心却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角斗,很高兴的说道:“我一直都记挂着的弟弟,终于见面了。也怪我,不知道自己在忙着什么,总想着要找弟弟,要跟他团聚,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却什么都没有办成。是我这个当姐姐的太没用了。” 金敏杰没说话,他低眉看向金穗心的目光很带着一点儿不以为然。 俞故笙将金穗心的一只手握到了手心里,半掀着眼皮打量眼前这个看起来稚嫩,然而内有乾坤的少年。他的突然出现,令俞故笙心里产生了一点儿猜测。 程阁老显然也看出来这两人之间的气场不同,然而他并不清楚这中间夹杂着什么,只道自己今天来得不是时候。还想要跟金穗心谈一谈有关李琮的事情,但是眼下看起来,可能是没有机会了。 程阁老跟金穗心笑着说道:“没有想到竟然碰上了这样的好事情。金小姐姐弟能够再聚,也是一桩大快人心的事儿。我来得不巧,就不在这里打搅你们一家人相聚,等缓过来,我再来拜访。” 金穗心不好意思道:“也没有什么的。阁老也好见见我弟弟,阿杰他往后是要留在国内的,多认识一些人,也挺好的。” 俞故笙将金穗心的手握了一握,微微笑道:“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今天太过匆忙。什么都没有准备。再一个,程阁老刚刚才到,很需要休息。” 说着,他往程阁老的面上看了一眼。 两个人是多年的交情,彼此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俞故笙这么往他面上一看,程阁老约莫的就猜到了他想要跟自己传达的信息。眼前这个出现得有些突然的少年,恐怕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而是一个带着危险性的人物。俞故笙这是暗示自己暂且先离开。 程阁老暗暗的点了点头,顺势跟金穗心说道:“正是正是!我还要准备一份礼物给这位新认识的朋友呢!” 金敏杰看向程阁老,那眼神之中的意思多了点儿意味。他看了程阁老一眼,又转过来看向金穗心,故意问道:“原来这一位就是南北内阁之中都很有名的程阁老。” 金穗心笑了笑:“你也知道国内的局势?” 金敏杰便将目光往别处放了一放,再转过来,与俞故笙的视线一接。他一点儿也没有惶恐的颜色,反而很坦然的说道:“报纸总还是看的。” 金穗心不疑有他,笑着点了点头。 而程阁老便顺势拱手,跟在场的几个人道了告辞,往外边出来。 走廊上,方润生正好过来,显然是有事情要找俞故笙。 程阁老抬手,喊了方润生一声,抬手示意了一下俞故笙他们所在的房间,说道:“金小姐的弟弟,方兄你知道他的底细?” 方润生刚才是预备跟着他们一块儿过来的,也是半道上被人喊了过去。而他被人喊过去,正是和这一位突然出现的金穗心的弟弟有关。便道:“俞太太的弟弟就在里边?” 程阁老说了一声是,随意蹙眉疑惑起来:“来的时候你就跟我说过,这个酒店是已经被我们自己包了的。怎么我看小俞兄弟却并不知道金小姐这一位弟弟突然拜访。这里面有什么缘故?” 方润生也感到很头痛的说:“刚才楼下负责安全的兄弟跟我说,后门处有几个弟兄被打倒了。应该就是这个人做的。他要真是单单来认亲的,只管走正门。哪怕是咱们对他一时之间有个什么怀疑,他身正就不怕影子斜。偏偏要用这一种方法进门来。而且,我看他是有恃无恐,明显料定了笙哥为了不跟太太争执,不会将他打伤了后门兄弟才进酒店来这一桩事情说出来。否则,他就要揪着这一件事,从中操作,令笙哥摊上一个早就已经把他看向坏处的大帽子。” 程阁老不禁捏着一边小胡子,皱眉直摇头的说道:“来者不善啊!来者不善!” 方润生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能够闯进酒店里来,还一路畅通无阻找到俞太太房间,那这地方显然就是不安全的了。程老,我正是要来跟笙哥禀告,让大家伙儿换一个地方去。” 他正说着,忽然见到走廊的那一边有个人影晃动。方润生急喊一声“小心”,立即伸手去拽程阁老,已来不及。黑暗中一把飞刀扎进了程阁老的胸腔。 第232章 残忍 俞故笙跟金穗心得知程阁老出事,立即赶了过来。方润生已经跟着一块儿把程阁老送到了医院里去。俞故笙自然也要过去,金穗心便也要去,被俞故笙拦了下来。 俞故笙看了一眼跟在金穗心身后的少年,说道:“你跟你弟弟刚刚才见面,就留在酒店里,有什么事情,我让人来通知你。” 金穗心心里担忧,俞故笙很坚持。 金敏杰也在旁边道:“姐,你去了也没有什么用,反而还要给姐夫他们添麻烦,还是留在这里更好。”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就往俞故笙身上瞧。这一声一声的“姐”和“姐夫”,听起来好像显得很亲密,然而那眼神里的光却透露这一种阴冷。 俞故笙多少已经猜到程阁老出事,跟他脱不了干系,但是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办法,更加没有时间去跟他深究。见金穗心点了点头,俞故笙眉头微蹙,想要再叮嘱两句,却只是抬手在金穗心的脸颊上抚了一下,并没有再说什么,就在坚哥的安排下一块儿去了医院。 坚哥上了车,才跟俞故笙开口道:“方哥走的时候让我跟您说,一定要注意那个姓金的小子。笙哥你还把太太留在他跟前,要是太太.......” 俞故笙右手抚着左手的手腕,眸中的光晦暗不明。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才说道:“别太小看了你嫂子,她不是那样不中用的女人。” 坚哥还想要说什么,但见俞故笙似乎很疲惫的样子。想到自从进城以来,俞故笙跟方润生两个人就跟陀螺一样连轴转,没有好好休息过,心里不忍打搅俞故笙这片刻的休息时间。即便有什么,也都咽了下去,不再多说。心道自己再多加小心一点儿也就是了。 而就在俞故笙与坚哥他们急匆匆赶往医院的当口,金穗心仍旧还是不安心的。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始终想不明白,酒店里应当都是他们青龙帮的兄弟,这件事俞故笙是跟她提起过的,这样严密的安保,怎么还会有人闯进来,且就是在走廊之上就把程阁老给伤了? 再一想,俞故笙他先前也是说过的,程阁老这一趟过来,表面上看是为了稳住南京内阁,为了稳住城中百姓。实际上,也是想要趁着这一次的机会,将南北两方真正的统一起来。程阁老早前留在北平时,已经跟唐韶华谈过这方面的事情,只要能够让南北合并,程阁老愿意出让这个总统的位置,让给唐韶华。只要程阁老能够摆平得了南京内阁,宣布归属于北平内阁,唐韶华就会立即响应,真正令南北方合二为一。 然而就在这样重要的节骨眼上,程阁老被人刺伤了。 不,也许是,连性命都不保。就和当初的费先生一样。 这里面的阴谋味道实在是太重了。就算是金穗心想要让自己忽略,不去多想,也没有办法。 而程阁老出事的时候,正好就是敏杰出现的时候。这一连串的巧合......再加上俞故笙刚才看向金敏杰时很若有所思的目光。 一开始,是因为终于见到了分开多年的弟弟,以至于对周遭的一切也都没有了那样敏锐的感知能力。可是这会儿突然回想起来。刚才,俞故笙跟程阁老进房间的时候,似乎跟敏杰之间的关系就有着不同。 再想到敏杰第一次出现,不是从医院的正门进去找她,而是爬的窗户。还是没有什么攀附物的,五楼的医院窗户。 金穗心记得她这个弟弟,从前是很斯文的。从小到大,从没有像其他的男孩子一样喜欢爬树掏鸟蛋之类。她阿玛曾经说过,如果科举考试没有废除的话,说不准他们家里还要出一个状元郎。 然而,后来敏杰去了东洋,进的却是陆军士官学院。 所有的一切,串联起来,金穗心心头大骇,不自禁的朝着一旁的敏杰看过去。而金敏杰就坐在他先前坐的那一张椅子上,动作很优雅的拿了先前尚未喝完的半杯茶在喝。金穗心朝着他看过去的时候,他明明没有在看她的,却好像知道什么似的,一下子就将金穗心的目光给抓住了。脸上露出一点儿让人看不懂的笑痕来。 他喊了一声“姐”,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脸色微白的看着自己,又像是知道为什么她眼中露出怀疑和震惊。 到这一刻,金穗心才深刻的体会到分开多年,两人之间因为时间和经历而早就存在的鸿沟来。才体会到,她眼前的这个少年,早就已经不是她记忆之中,出了什么事情都会跑到房间里来抱着她的小腿,哭着喊她“阿姐”的男孩子了。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甚至,可能是危险的,可怕的少年。 暗暗的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尖,金穗心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来,脸上的紧张跟惊愕都往底下压了压,她道:“敏杰,你能不能跟阿姐再说一次,你究竟是怎么从东洋逃出来的?阿姐怀疑,程阁老这一次出事,是有人跟着你,一道过来了。” 金敏杰一点儿也不意外她会说出这句话来,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的掌心里多了一把小小的飞刀。眸光在那张既显得熟悉,又陌生的女子面庞上打着转儿。他心底里对这个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血亲并没有说完全都没了感情,他还是记得那小时候的种种,也记得,她曾经是想要代替他去东洋,拼了命想要保护过他的姐姐。但是,记得归记得,这么多年的残酷打磨,早就已经把他的心打磨得跟冬天里屋檐下的冷石一样,只有冰冷而无温暖。 要是她足够蠢,也肯认痴扮蠢,他不介意留着她一条性命。权当做是他对她幼年时候的一点儿回报。可要是她想拿出做他长姐的架子来,呵斥教训他,甚至想要拿捏他,那就对不住了。 他金敏杰可以完全不要这一点儿血脉亲情。血亲,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金敏杰唇角一抿,眼里的光更幽暗起来,他看着金穗心,声音很缓又凉:“阿姐想要问什么,不如一起说出来,省得麻烦。” 第233章 掩饰 金穗心定定的望着眼前忽然之间就阴沉下来的少年,跟她的记忆里完全不一样的少年。心头似有一只蝎子,慢慢的爬上来,用它的尾针不停扎着似的。疼,还淬着毒液。 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们姐弟相见,不是团聚,如从前一样的亲密,却是需要互相掩饰,虚与委蛇。 将心头那阵痛和难受一并压下来,强迫自己镇静,平和,金穗心看到金敏杰身后的镜子里,自己的脸色,竟始终如一的维持在一种温和的状态。甚至说得上是温柔。她想,也许,其实打从敏杰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心底里就是对他产生了怀疑的吧。只是这怀疑在感慨和欢喜之中被冲淡了,被压在了最底下,所以...... 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来,金穗心伸手过去,握住了少年的手。 不出意料,他右手的虎口是带着厚厚茧子的。 俞故笙常年握枪的手上也会有茧子。那也比不上金敏杰此时手掌心里的茧子这样厚。他在东洋国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金穗心已然都明白过来。 又是喟叹,又是无可奈何。也许,从他被金奕鉴送走的那一刻起,他们姐弟两个就注定会走到完全不同的道路上去。只是,金穗心心里到底还是有不甘与愤恨的,不甘于他们姐弟的命运为什么要受旁人的摆布,愤恨于敏杰打小在父亲身边,明知道父亲是怎样的看重家国团结,如何还会受了那东洋人的蛊惑,回国来做这些残害国人的事情? 更抱着一点儿希冀。希望他其实并不明白国内的真实情况,不过是被东洋人给诓骗了。 希望归希望,金穗心没有在这种时候放纵自己的软弱与情感,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看上去像是在喟叹着什么似的。抬眸看向金敏杰的目光柔软又温和:“敏杰,你这段时间一定不好过是不是?” 她没有疾言厉色,更加没有试图探听什么,金敏杰眉间微蹙,对她展开十足的防备。或者,她接下来的话,会是替俞故笙打探消息,替俞故笙在他这里求情。女人,大抵如此,擅于利用女子的软弱,来让男子臣服。 金敏杰仍然是一副防备的样子望着金穗心。 金穗心却又伸了手来抚摩他的脸,语声温柔的说道:“你放心,以后你就在阿姐的身边。那些人不会找到你的,他们也不会伤害你。只是这一次,却让程阁老受累了。等故笙回来,我跟他说,带你去跟程阁老道个歉,不会有事的。” 她将这一场暗杀事件看成是他逃出武川流家族而导致的追杀误伤事件? 金敏杰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的女子。 却见金穗心说完,就松开了他的手,喊了人来,要替他安排住处。 金敏杰忙拉住了她,喊了她一声“姐”。 金穗心回过身来,望着他安抚性的点了点头,笑道:“不要担心,有阿姐在。” 就把人喊了进来。 金敏杰看着她跟人交代,要让他住在酒店里,还要跟她与俞故笙住在同一层,又让去打听俞故笙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程阁老的情况怎么样了。一点儿都不避讳他,像是完全没有把程阁老受伤怀疑到他的身上。 金敏杰默默的回想从前金穗心。她并不是一个愚笨的女子,很多事情都看得通透,所以会在金奕鉴来南洋找他们的时候千万的交代他,绝对绝对不要说出自己的生母与她母亲并不是同一个人事,任何人都不可以。又在金奕鉴来试探着说要送他们姐弟到国外读书时,一眼就看穿金奕鉴其实是想要送他们去东洋人手里当人质,而急急的想要带着他一块儿逃走。可是,虽然对外人带着防备的重重心思,对于他,金敏杰不得不承认,她始终是爱护他,始终是信任他的。 不止一次,她说过,这个世上就只有他们姐弟两个相依为命了。 他可以相信她? 金敏杰眸中一圈一圈的光聚集又扩散,在金穗心回过身来的时候,尽数都掩藏到了眼眸深处去。 程永联是仅仅受伤而已,还是经此一击,已经命丧九泉,这是必定要弄清楚的。俞故笙也一定要除掉。西北的严将军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而东洋人也没了耐性,更何况南北如果一统,不管是复辟还是东洋人进占,都会被无限的拖延下去。他这一回的任务就是把这两个坏事的刺头儿给弄死。擒贼先擒王,只有群龙无首,各方势力才能乘机而上。 暂且留这一个女人一条性命,不但是看在她曾经待他好的份上,更重要的是形势需要。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杀了她也不迟。 金敏杰沉默的脸上多了一点儿表情,他点了点头,说了一声“谢谢阿姐”,就要跟着来带他的人出去。 金穗心却又把他喊住了。将金敏杰上下看了一圈,金穗心又问:“你刚才跟我说你没有落脚的地方,行李也没有吗?” 他这一回过来,主要的目的就是击杀程阁老,自然是不会带着行李到处走的。他随身携带的器械,都在东洋间谍秘密会面的场所。 金敏杰扯了扯唇角,当做是笑了,说道:“我身上这件衣服还是偷来的。怕穿得寒酸来见阿姐,要让阿姐伤心。” 说着,就见金穗心的眼眶略红了一圈。金穗心点了点头,跟旁边站着的人道:“你一会儿喊一个裁缝过来,算了,你一会儿来我这里拿钱,先去裁缝铺买一套来。” 又温和的望着金敏杰道:“等等我再带你出去买一身。” 金敏杰看她果然是一副舐犊情深的样子,虽还有几分疑惑,但首先是金穗心只是一个女子,是不在金敏杰眼里的,便容易叫他放松了警惕,再加上金穗心毫无疑虑的表现,又让金敏杰多放下了几分心。点了点头,果然跟着那人出去了。 金敏杰一走,金穗心浑身就像是散了架似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胸口堵塞窒闷至极。那种冷热水交替的濒临窒息感,简直是说不上来的难受。 很快,送了金敏杰去的小子过来敲门拿钱,金穗心握着绢子的手往脸上快速的摸了摸,她开门,往他身后左右看了一看,沉着声调道:“你进来。” 第234章 虎狼环伺 能被调到这楼上来做安保方面工作的,首先,是足够可信的,再一个,便是足够机敏。 程永联那一刀,虽然有方润生的眼疾手快,却也没能来得及,所幸走廊上安插了不少青龙帮的门生,在那黑衣人扔出那一把飞刀时,被其中一个青龙帮的小子给踹了一脚,偏了准头,没能令程永联当场毙命。 眼下,那圆脸的小子见金穗心喊他进门,便垂着手进来了。 金穗心在他跟前来回走了两步,眼睛再往窗户各可能叫人监视的方向瞧。 猜测到金敏杰竟也可能是东洋人的间谍,她除了心痛之外,更加意识到自己跟俞故笙所处的环境是多么的危险。即便是他们已经万分万分的小心,却仍旧像是他人的瓮中之鳖,这感觉令金穗心当真是胆颤心惊。 她先转到房间里去,拿了一些钱出来,交给对方的时候,握了着他的手紧了一下,以只有两人可闻的声音说道:“出去之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再看。” 关于识字不识字,这个金穗心倒不担心。方润生找过来的人,应当是各方面都齐全的,到底是这一回涉及到的方面极重大,倘若因为不识字这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那可了不得。 只见对面的人看了金穗心一眼,很警觉的将手一蜷缩,把钱收好。往后退了一步,他点头跟金穗心说道:“太太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妥当。” 金穗心点头,然而心里却揪得厉害。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个青龙帮的弟子才刚从这道门出去,就被等在外边的金敏杰一刀抹喉,手里的钱,包括钱里夹着的那张纸条,都落到了金敏杰的手中。 金敏杰始终还是不详细这个许久未见了的姐。 站在阴暗的楼梯角落,金敏杰眼眸微垂,一张一张的钱掀过去,找到那张纸条,目光落在白纸黑字上。 金敏杰的视线定了一定,而后将那钱往掌心里一握,把纸条丢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而就在这时,俞故笙等人也已经到了医院。经过抢救,程阁老好歹是捡回了一条性命,他尚未苏醒,俞故笙跟方润生两人站在医院的阳台上抽烟。 方润生道:“留坚哥一个人在酒店,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俞故笙眉头皱得很紧,他望了一眼始终阴霾的天,未应他。 东洋人能够这样猖狂,恐怕李琮背着他们还做了其他的交易。穗心眼下留在那个小子身边,反倒是最安全的。只要她维持目前并不知情的状态,俞故笙瞧得出来,那小子不会轻易对她动手。那天破城而入的人,很有可能就是金敏杰那个小子。 “笙哥?” “李琮是被关押在警察厅?” 俞故笙突然问了一句,方润生正要回答,忽见到俞故笙身后灌木丛微微晃动,此时无风......方润生眸光蓦的瞠大,立即喊了一声“笙哥”,便要掏枪射杀。那影子极快,动作更比方润生快了几倍,在方润生拔枪的当口,已经扣动扳机。 所幸,在方润生眸光微凝,察觉到不对劲的那一刻,俞故笙已行动利落的拽着他往地上一扑,那灌木丛后的人打了个空,一个纵身,很快就不见了。 方润生还未来得及从地板上爬起来,俞故笙已立即一跃,面色大变的朝着程阁老所在的病房赶去。 可还是晚了一步,只听到“砰砰砰”几声枪响,而后赶过来的方润生也同俞故笙一般,站在原地,面色惨白。 方润生立即就要闯进病房里去,俞故笙一把抓住他,眸色一利,示意他站在门口别动,自己则往后退了两步, 随即,便见到俞故笙眸色倏冷,动作极快的拔枪,对准窗户那处就是一枪。 所有动作快如闪电,在瞬间之间一气呵成。方润生尚未看清楚他是怎么办到的,就听到窗户那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响,应当是有人摔下去的声音。而就在此时,门这边也传来了动静。方润生上前就是一脚,那倏然开门想要逃出来的人就被他一脚踹翻在地,不等他反应过来,方润生又是过去给了几拳,便把人制服了。 俞故笙走过来,与他对视一眼,跟着推开病房的门走进去。洗手间里,昏迷中的程阁老被从里边推了出来。 “笙哥,方哥。” 俞故笙跟方润生皆点了点头,方润生上前,将床上的杯子揭开,看到顶替程阁老,额头中了一枪,瞪大着眼睛,俨然已经失去了气息。 “阿奇他察觉到外边有动静,想要跟我把程先生带走已经来不及了,阿奇就让我把程阁老推到洗手间,他说他来对付那些人,可是......” 俞故笙抬了抬手,未让他再说下去。 方润生恨道:“这些混账玩意儿,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 他重重的说了两句,却哽住了,再说不下去。 俞故笙跟那推着程阁老的帮里兄弟说道:“看看阿奇还有什么亲人在,以后他家里人,就由我来照料。其他事情,你跟坚哥联系,商量着,替他把后事办好。” 那小子抹着眼睛,点了点头。 俞故笙跟方润生替程阁老重新安排了房间,更增加了安保方面的人,这才出来,俞故笙让方润生留在医院里看着,他自己去警察厅见一见李琮。 李琮就算没有跟东洋人做什么额外的交易,但他在南京城里的时间比他们长得多,前些时候为了稳定城内的局势,必然也是对这方面做过调查的。比他们要了解得多。去探一探底,还是很有必要的。只是......他肯不肯说,肯说多少,又是一个问题。 司机把车停在警察厅门口,很快警察厅厅长跟季修年都迎了出来。 季修年道:“已经安排好了。” 俞故笙来之前,拿医院的电话打给了季修年,让季修年提前安排。 闻言,俞故笙点了点头。 警察厅厅长就在边上道:“我给两位带路。” 说着,走到了两人跟前。 俞故笙往季修年脸上瞧了一眼,又把视线落在前面的警察厅厅长身上,季修年微摇了摇头。两个人便没有多说话。到了关押李琮的房间,俞故笙就把那警察厅厅长给打发了下去。 俞故笙这才问:“不可靠?” 季修年道:“有点儿复杂,我稍后跟你说。” 这时,李琮就被带了出来。 第235章 陷害 俞故笙在椅子上坐下来,季修年站在他旁边。 李琮被带着,在俞故笙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戴着手镣脚铐,胡子拉碴,头发也乱蓬蓬的似稻草一般,整个人没有一点儿精气神,十分的颓丧。他眼皮一直垂着,直到坐下来,才抬起,朝着对面的俞故笙瞧了一眼,却也没有任何的情绪,简直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只不过输了一场罢了,就变成这副模样。 “不想说什么吗?” 俞故笙率先开口,空旷的房间里,他低沉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更带着一种似能击打人心的力量。 李琮还是垂着头不说话,跟完全丧失了感知能力似的。 季修年便要走过去,对他有一番动作。 俞故笙微摇了摇头,季修年停下来,又站到他身后。 俞故笙目光微凝的落在李琮的身上:“真没有想到,再见面会是在这样一副场景里。跟你商量完怎么应对金宗平之后,我回到府上,其实也曾犹豫过,或许,我会死在你手上。但是,我还是抱着好的一面去想,我想,我们再见面,应该是在南北合一的欢庆宴会上。” 李琮垂着头稍微动了一下,他抬起来,往俞故笙面上看过去。眸中的颜色在缓缓的流动着,像是怀疑,又像是在回忆。 俞故笙并没有将他的表现放在眼里,径自说道:“不过可惜,你还是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对于你来说,什么更重要?女子,还是家国?” 李琮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因咬紧了牙根,导致他脸颊两边的肌肉也紧绷起来。好半天,他终于开口说话,却是带着不屑。 他说:“这个国家,与我无关。” “是,与你无关。但与你的祖先有关。李琮,即便你是南洋人,可别忘记了,你的祖先是从我国境内到的南洋。你身体也流着属于这个国家的鲜血。对于你来说,故国是否不堪,真的一点儿都不重要,一点儿都不在意吗?” 李琮盯着俞故笙的眼睛也紧了起来,似乎带着最后的一点儿绝不肯认输,他冷哼出一声:“说得那么好听干什么?你参与到这其中,帮着北平内阁做了这么多事,难道单单就只是为了南北一统,为了家国吗?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的生意?只有统一了,两方才可以自由的通商,对于你的公司发展才会得到更多的便利。” “放肆!” 季修年听他这样奚落俞故笙,不禁面色一沉,出声喝道:“你以为笙哥是你这种鼠目寸光的小人?!” 李琮不在意的半抬着头,斜眼扫了季修年一眼,浑然不把季修年放在眼里的冷嗤了一声。 季修年握紧了拳头。 俞故笙示意的抬了抬手,道:“修年,稍安勿躁。他说的也没有错,我的确是为了我的生意。都说生意人是重利轻义,不过在大是大非跟前,却也是有原则的。更何况,假如眼下做的这件事,既能得利,又可以利国,何乐而不为呢,你说是不是?” 他一点儿也不避讳,坦荡的看向李琮,像是在看一个无知的笑话。 胜利者,永远都是能够站在胜利的制高点来嘲笑一个失败者的。他曾失败了一次,这一次,仍旧是失败了。 李琮紧紧咬着后牙槽,眸中的光已没有刚才的平静,他盯着俞故笙,像是要张嘴咬断俞故笙的咽喉。 “你得意什么?冠冕堂皇,还不就是南北内阁的一条狗?” “是吗?” 俞故笙很浅淡的应了一声。 “做南北内阁的狗,也好过做东洋人的狗,你说是不是,李司令?” 他极挑衅的笑了一声,眼神瞬间就淡冷下来。 蓦的站起身来,斗大的阴影就落了下来,俞故笙背手低目望着眼前的人,眼中没有一丝丝的温度:“李琮,你违背跟我之间的协议,背叛我与你的约定,我不跟你计较。但凡是个人,就没有谁想输,但有两件事,你要弄清楚。第一,穗心从来不是谁的附庸物,她是我的太太,同样,她也是一个自由的人;第二!” 他声音压重起来,半弯着腰,眸色更冷冽:“靠自己的本事去夺才是能耐!跟东洋人摇尾乞怜,你就不配当做一个人!” “我呸!” 李琮咧着嘴朝俞故笙笑:“少在我面前装什么大仁大义!你要是肯放弃十一,你要是不阻拦我们,何至于南京城到今天这个模样?程阁老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你的罪过!俞故笙,都是你的罪过!” 他说着,不禁也想要站起来,然而,他刚才被季修年带过来坐下的时候,被拷在了椅子上,这会儿一动,膝盖尚未伸直,就又跌了回去。那股子涌上来的气便整个堵在了胸腔里,冲又冲不出来。 他忍不住晃荡晃荡着椅子,以此来发泄自己内心里的愤怒。然而,这番动作,非但不能将他心中的愤怒不甘挣扎都发泄出来,反而令他心中的火越烧越旺。 李琮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几乎都要睁凸了出来:“根本!一切的罪恶源泉全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俞故笙!你才是杀人犯!程阁老是因为你而死,还有你和穗心的那个孩子......” 他“哈哈哈哈”的笑起来。 俞故笙在他提到程阁老的时候,面庞肌肉收紧,整个人都释放出一种肃杀的神气。而在李琮提到穗心的那个孩子,俞故笙身上的寒意更深,双拳紧握,像是下一秒就会上前去,扼住了眼前人的脖子,将他掐死在这里。 李琮笑着笑着,像是想到什么,眼泪溢了出来。他还是在笑,整个人都显出一种疯癫的状态。 俞故笙转身就要走。 李琮却又停了下来。他看着俞故笙的背影,声音阴森森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一般。带着暗无天日的森冷。 “俞故笙,你猜,穗心对我还有多少感情?” 俞故笙预料到什么,立即回过身去,伸手想要抓住他的两道胳膊。却见一股血从李琮的脖子里喷了出来。直射到他脸上,眼睛里!俞故笙立即两手捂住了他的脖子,然而被玻璃碎片扎破的血管,血水汩汩而出,怎么按都按不住。 “来人!快来人!” 第236章 反击 季修年听到俞故笙的喊声,立即带了人进来。 他身后跟着人也急忙上前,要将已大半个身体都浸泡在血水里的李琮抬起来,送到外边去就医。然而,李琮却抓住了俞故笙的领子,不肯放手。 “俞故笙!俞,故笙!” 俞故笙被他拽着不放,脸上,领子上,身上,都是血。他面庞紧绷,并不见慌乱,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愤怒与恼恨。 反过来一把抓住季修年的手,俞故笙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放手!” 李琮脸上也都是血,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温度的流失,生命的流失,然而,这种渐渐虚弱,将要坠入黑暗的感觉,他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感到一丝丝畅快。一种将要解脱的畅快。 “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放过你!你,你夺走了我,我最重要的人,我要你们这辈子,也休想,休想幸福安宁!” 俞故笙对眼前人的厌恶到达了顶点,眸中的颜色也渐渐黑暗了起来。他紧抿着唇,朝季修年看了一眼:“让所有人都出去!包括你!” 季修年惊道:“笙哥!” “出去!” 季修年无可奈何,虽然感到讶然与担忧,却还是带着赶来救助的人又再次出去。 俞故笙将那血人一样的李琮拎起来,丢到对面的椅子上。自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帕慢慢的擦着手上沾染到的,李琮身上的血。 对面的人已将近失去生息,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像是濒临死亡的缺水的鱼,不停的想要再延长一点儿自己的生命。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借着我来见你这一次的机会,死在我跟前,好叫外边那些蠢货散播谣言,说是我杀了你,借此来离间我跟穗心的感情。好让我俞故笙后院着火,自顾不暇。给东洋人以可乘之机。” 手上的血擦不掉,帕子倒是从一方干净变成了彻底的脏污。俞故笙嫌恶的将那方手帕丢了出去,他并不是未曾双手染血的人,只不过,眼前这人的血,更叫他嫌恶罢了。 眼皮上挑着,在面对一个垂死之人时,他面上没有半点儿同情和怜悯,有的只是冷漠与不屑。 “有一件事在你死之前,我倒是不吝告诉你。早在柳方萍死之时,穗心以为我心里没有她,想过不要那个孩儿离开我,重新生活。这才回的上海。这件事,你应当不晓得,只当穗心是与我做了一个将计就计来哄骗金宗平。” 李琮那已支撑不住的眼皮陡的往上掀了一掀,不肯相信的朝着俞故笙看过去。将死之人的眼白,较于普通人,更显出一种可怖来。 然而俞故笙却全然不在乎,反倒嘴角微微往上勾着,带出一点儿似是而非的微笑来。看着眼前人一点一点的坠入死亡的深渊。 “可她得知因为你,我生命垂危,她还是来了。即便晓得我心里没有她,即便晓得我这个人,纵然她救得了我,我也不可能会对她多看一眼,她还是来了。” 李琮竭尽全力,却还是控制不住死亡的降临。他浑身发抖,四肢都打起寒颤来。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可是这一刻,他却不想死了。他不想死,他想再见穗心一面,想当面问问她,俞故笙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心里果然是只装着这个流氓头子了吗? 忽领口被人一揪,那被玻璃扎破了血窟窿似乎也在这一瞬间得到了一点儿喘息之机,好像也能令他的死亡来得更迟一些。 俞故笙的身体微倾,压在他上头,把他上方所有的光都遮蔽了去。李琮看到他脸上骇人的凶色与鄙夷,那声音幽幽的,既是奚落也是嘲讽:“从她出逃时起,你就该知道,她这辈子都离不开我。你算个什么东西?想死是不是?” 他眸子蓦的一收,嘴角那一抹笑便像是修罗索命时的绳索。 李琮瞳孔最后一次放大,他嗓子眼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声音,手微微抬起来,想要抓住眼前的人,但是最终,他什么都没法儿做。瞳孔之中,俞故笙凶煞的样子从清晰,一点一点的变淡,涣散,最后消弭于无。而他想要最后一次抬起来的手,也垂落了下来。彻底失去了气息。 俞故笙如扔抹布一样,将手上的人丢到了地上,喊了季修年进来。 季修年看到李琮那浑身是血,眼睛睁圆的惨烈景象,不禁有些担忧。 “要是这件事被嫂子知道了,恐怕.......” “他就是想要让穗心知道,好让穗心因此迁怒于我,受东洋人的蛊惑,背后捅我几刀。” “笙哥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 “还要让他得偿所愿?”俞故笙掀了一边眉梢,朝季修年看了一眼。 季修年点了点头。 俞故笙把季修年递过来的手帕也擦了擦手,还是擦不干净手上的血,他把手帕丢回了季修年身上,道:“把这东西交给外边的人。” 边说,边往外边走。 季修年跟在他后头,俞故笙慢声说道:“他刚才跟我提到程阁老。他在这里,怎么可能知道程阁老已经死了?显然是有人从中给他传递消息。恐怕是见着他没什么用了,便要最后再利用一次。偏偏他还信了,竟真拿自己的命去帮别人办事儿。蠢钝如猪,死了活该。” 季修年道:“不过他这一死,咱们原先想要从他身上探听东洋人的消息,岂不是又没有了线索?” “所以我才要让你把这东西传出去。”俞故笙示意他怀里的帕子,“里头还有一件,到时候让警察厅厅长去办这件事,正好也能试一试这个人能用不能用。” 俞故笙这么一说,季修年立即就明白过来。东洋人想要借着李琮的死来破坏俞故笙跟金穗心之间的关系,俞故笙便将计就计,先他们一步把东西流传出去。里头还有一条手帕却是里边跟李琮传消息的人必定会留下的,而后让警察厅厅长得知,他要是向着俞故笙这一头,就要正经查的,若不是......那就只会有一条帕子到金穗心手上。 第237章 默契 把金穗心一个人留在酒店,俞故笙心里多少都是担忧的。一结束手头上的事,便立即往酒店赶。不过,身上这一身却是不能够被金穗心瞧见,半道上让季修年找了一套衣裳来换上,又梳洗了一番,确保没有问题,这才让司机开车回去。 季修年循着柳方萍的线去查,也有了一些消息,这段时间因着李琮在警察厅,他也一直待在警察厅,倒还没有时间跟俞故笙详说。这会儿李琮死了,季修年跟着俞故笙一道去酒店,就在车上谈起来。 开车的司机是青龙帮的门生,方润生亲自选出来,是很值得信任的一个小子。 季修年先说道:“如你所料,金宗平府上的那个大丫头还在,并没有离开。我派人跟了她不少时候,但她行事非常小心。要不是我诈她李琮要寻死,还不会露出马脚。我倒是跟着她找到了一条巷子,可惜......” 季修年顿了顿,才蹙眉说道:“那跟她接头的人比她更警敏,我跟过去不多会儿,听到那屋子里发出一声闷响。赶紧闯进去,人已经死了。只留下这个。” 季修年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飞刀来。 大约一虎口长,三十公分左右的弯度,很容易挑破人的经络。刀柄没有任何花纹,造式十分普通,几乎找不出什么可寻的线索来。像这样子的飞刀,只要是寻常铁匠铺子,所以就能打造出十把二十把来。 看到俞故笙也蹙眉,季修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人倒像是知道我们在查他。” 俞故笙听了他这句话,忽然侧过脸来,看了季修年一眼。季修年被他那恍若洞明的一眼震慑了一下,脑袋里“当”的一声,想到了什么。 俞故笙点了点头。两人不约都露出一点儿笑面来。 俞故笙道:“好了,事情也就只能办到这样,现在李琮死了,南京城里的商户又都安稳下来,只等着召开内阁会议,将南北归一的事情确定下来。至于旁的,慢慢来吧。” 季修年也笑了一下:“方萍的死,我也算给了她一个交代。那个东洋人的医生,眼下就在牢里待着,等过段时间,我亲自押送那个人回方萍老家去,让他给方萍磕头认罪,再送他去给方萍出气。” 两人说到柳方萍,不禁都有些寂寂的神色。尤其是季修年,眼中的亮光都消逝了不少。 “故笙,你对方萍......” “我对她,与你,与帮中一众兄弟并没有任何不同。” 季修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各人的命。” 这么谈着,就到了酒店。俞故笙下车来,就问了金穗心,底下的人说金穗心在楼上,一直未出门。 俞故笙便把外套交给了过来迎他的人,三两步往楼上去。 却听到楼道里有争执的声音,一听,正是金穗心和她的那个弟弟敏杰。 金穗心说道:“我总是你阿姐,你就不能听我一句劝?敏杰,咱们姐弟两个,更当守望相助才是,你这样......” 俞故笙是不预备要来听他们的壁角的,便稍稍加重到了脚步声,走过去。 果然金穗心立即噤声了,回头看到俞故笙,她紧蹙的眉尖稍稍舒展开来,朝着俞故笙快步走过来。声音轻快的喊了一声“故笙”。 俞故笙先对着她一下,然后看向那已换了一身长衫,越发显得稚嫩,却仍是阴郁气不减的少年。脸上是和气的模样:“怎么,听着你刚才的语气倒是有点儿急,出什么事了?” 金穗心摆摆手,让金敏杰先回房去,自己跟俞故笙说:“小孩子闹脾气。我要让他去医院探望探望程阁老,他偏不肯。这一回的事儿,总是他闹出来的。” 说到这里,蓦的站住脚,连带着俞故笙也停了下来,夫妻俩就在走廊上侧身面对面看向对上。 俞故笙眼角余光瞥见那进门的少年,半垂的脑袋,余光带了一丝探视往他们这边扫来,只是在瞥见他的余光时,又极警敏的收了回去,而后开门,进了房间。 金穗心自顾自说道:“敏杰他跟我说,他自武川流家族逃出来的,不少人追着要杀他。这一次程阁老出事,大约是那些人误伤了程阁老。我才想让他去赔礼道歉。” 俞故笙点了点头,看着金穗心的目光里有浅淡的笑意:“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程阁老眼下却并不方便见客。” “怎么了?” 俞故笙一边留意着那间房的动静,一边跟金穗心缓声说道:“刚才在医院里又出了岔子,程阁老他.....” 俞故笙没有说下去,抿了抿薄唇,示意金穗心:“回房里谈。” 两人的手便交握着,一道往房间里走去。 他微砺的指腹在她柔软的掌心里轻轻的画了个圈,金穗心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俞故笙眼皮微点。两人目光交接,不必多说什么,已然领会到了彼此心里的意思。 关上门,仍旧不能够多说什么,只将虚与委蛇的一番话再讲了一遍,迷惑可能潜在的敌人。 这会儿,天也晚了。坚哥亲自送了晚饭上来,俞故笙吃得不多,金穗心也没什么胃口。便叫人都收了下去。 她洗了澡出来,俞故笙正当在看一本书,金穗心走过去,身上那沐浴后的清香,令人无法定心。 俞故笙把书一放,伸手就把人揽了过来,眸光熠熠,染着欲色:“夫人用的这香很好,是法兰西的,还是....体香?” 说着,已低首,凑了上来亲香。 金穗心躲了躲,被他闹得痒痒,细细的笑出声来,身子上前,顺势便贴了他的耳朵,以只有两人的声音说道:“敏杰他,你得小心。” 那嗓音里还有一点儿因他的刻意而残留的一点点笑音。 俞故笙喘息声加重起来,瞥了对面那副油画,他搂住了金穗心的腰身,吻了吻她的脸颊,道:“把灯熄了吧。” 金穗心晓得他的意思,虽面皮薄,脸颊烫得厉害,脑袋垂在他颈窝里,她还是点了点头。 俞故笙便抱着她起来,将壁角那灯给拉上了。 一时之间,房间里唯有临街的那扇窗投过来一抹月光,勉强照着这室内的男女。 “床上去说,嗯?” 虽是带着点儿谈话的意思,不过拿夫妻之事做遮掩,但长久未跟妻子亲热,这人又是自己心尖上的人,俞故笙也难免有些不得自控,贴着金穗心俏红的耳珠发出的嗓音,紧绷而磁哑。 第238章 彼此坦白 金穗心先还想说什么,可两人一到床上,察觉到俞故笙紧贴着她小腹的那处硬邦邦的,她俏脸就彻底的红了。话到了嘴边,也说不出来。 他覆在她身上也僵硬了起来。 金穗心察觉,这样子的谈话方式,可真不是一个好主意,便要起来。才刚要起来,腰上就被俞故笙火热的大掌一压,她整个人又跌了回去。 “别动。” 他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 金穗心摸着黑,也瞧不清楚他脸上的神情,只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有几分心疼道:“你这样,很难受。” “你掐我一下。” 俞故笙说着,摸住了她贴在他脸上的那只小手。 金穗心有点儿犹豫,他已抓着她的手往他的腰上去了。 想到自己还要要紧的事情得跟他说,金穗心咬了咬牙,伸手在他腰上来了一下子。只是,他掐没掐疼,她不晓得,她自己倒是手指尖儿都在发酸。也不晓得他怎么长的,腰上的肉硬邦邦,磁石一般。 俞故笙觉得这主意也不大好使。想自己也并不是一个在男女这种事上多乐忠于的一个人,偏偏碰着眼前这个,就有点儿情难自控。他叹了一口气,想要从金穗心的身上下来。金穗心却又搂着他的腰不放了。 俞故笙怔了一下,就听到金穗心嗓音柔柔的,带着一丝羞怯的说道:“你要是忍不住,我就,就那样办吧。” 俞故笙瞧不见她脸上的神色,却也能够猜到她温柔的模样,低下来,只将她一双红唇慢慢的品了,他捏了她的小手,在他的下腹处握住。 金穗心先要缩的,又听到他说:“你身子还未好,要真见不得我那样,就这样子办吧。” 金穗心到底不是没有经过人事儿的姑娘了,他这么一说,已然能够明白过来。只是这桩事情,她总是显得被动,这会儿却要化主动为被动......她羞怯得四肢都要蜷缩起来。但一想俞故笙这难受劲儿,还是依了他。 一时之间,这房间里就起了暧昧的声响,哪怕是隔着一层黑暗,也能听到那会令人面红耳赤的靡靡之音。 房间的这头,那油画后边的人往后退了两步,将猫眼遮上。在边上坐了下来,金敏杰蹙着眉头,脸色阴沉的能滴下水来。虽一遍遍说着,不过是一个从前待自己有些好意的女子罢了,谈什么亲情血缘,都是为着一己私利。只是这会儿,听着那房间里响起的声音,他心里却有了极大的不愉快。就像是一直该当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叫别人窃取去了。 不单单是不乐意,还有,还有他说不上来的一种烦躁情绪纠缠着......再次见面后,那叫做“姐姐”的称谓,变得鲜活起来。 俞故笙一番宣泄,稍微好受些。他抱着金穗心不说话,在她耳朵边低低的粗喘,手捏着她方才那只手,心里头有些疚意。 他身上有汗,金穗心由着他抱着,身上也是粘腻的。两个人腻在一块儿,非但没有嫌弃的感觉,反倒是更觉得亲密起来。 俞故笙摸了一块手绢,在黑暗里细心的擦着她的手,嘴里不说什么,但那动作,金穗心是晓得他心里的抱歉的。 她贴在他耳朵边轻声说“不要紧”。 他反倒把她的手更紧的握了握。 金穗心便道:“程阁老,他现在怎么样?可有性命危险?” 自己说着,不等俞故笙回答,又道:“罢了,这话你别跟我说,你知道就行。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就把自己让一个小子出去替金敏杰买东西,却没有回来的事情讲了,再讲,她给那小子的钱里,放了一张字条,意思是让那小子出门之后,往胭脂水粉店去一趟,替她带点儿胭脂水粉。结果那东西却都是金敏杰带过来的。 “他跟我说,那小子是直接把东西给了他,还有旁的事情要去忙,让他帮忙交给我的。可是,我却不相信。” 金穗心道:“这一层楼上保护咱们的几个人,来的那天我就全都瞧见过了,敏杰跟我说了之后,我借着无见敏杰的名目特意到走廊上去绕了一圈,并没有见着人。倒是敏杰,他的行为举止,叫我觉得奇怪。起先我一直未告诉你,他第一回来见我,是从医院的窗户进来的。那是五层的高楼,边上又没树又没房子,他是怎么样子上来的?” 金穗心缓缓的吐了一口气,趁着房间里黑暗,她眼中才流露出可悲跟难过:“我当时听他的,未和你说。是怕被你晓得了,你对他有什么看法。再一个,我也是,也是太久没有瞧见他,一见着他,我就欢喜了,旁的,都没了心思去多想。但程阁老的事儿,却像是当头棒喝,我陡然发现,这个孩子,再不是从前一直绕在我膝前,什么事儿都爱追着我姐姐姐姐的喊,要我帮他拿主意的孩子了。” 俞故笙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掌心里,好半晌才道:“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跟我说这些。” 金穗心嗓音里带了点儿哭腔,不明所以的“嗯”了一声。 俞故笙摸了摸她的脸颊,转过身来,将她眼角的泪吻了去:“他到底是你的亲弟弟,你放在心里的人。我以为,我是越不过去的。” 金穗心更感到心酸,她也侧过身来搂住他,低低道:“我没有这个念头,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离得太远,念得太深,便把眼前的人给忽略了。 俞故笙宽慰道:“我知道。” 沉了沉,又道:“你肯跟我坦白,我便晓得,你我夫妻从此是当真为一体了。” 他眸子看向她,即便是在这样的黑暗之中,那双眼睛也能精准的抓住她的视线。金穗心倒不禁心头一怔,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比较严重。全身的精神也紧绷了起来。 “十一,我有件事亦要跟你坦白。不过在这之前,你先告诉我,对于你来说,李琮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位置。” 李琮?! 乍听到他和她提这个人,金穗心有片刻的僵硬。她以为,他是不可能再去问她和李琮的事儿的了。可......他终究还是问了。 说不上什么心情,既失落、失望,又似多了一点儿轻松。那沉甸甸压着多时的心上,也似轻快了下来。 第239章 夫妻夜话 “李琮。” 金穗心跟着念了一遍,却长久的没有出声。 黑暗之中,人的感官变得比平常更加敏锐。俞故笙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她同样也听得到他等待的、沉稳的呼吸。 好一会儿,金穗心才接着说道:“我一直以为,我会嫁给李琮,就这么无风无浪的过一辈子。” 俞故笙握着她指尖的手不由一紧,他便要松开了去。却反过来被金穗心握住。 她往他怀里去,主动伸出纤细的手臂来,将人圈住:“你信我,我和他没什么。我骗他,也不过是为了能够寻得机会逃出去找你,我没让他碰,真的。” 她一边说,一边簌簌的发抖,像是在害怕什么。 俞故笙先愣了一愣,反应过来,才想到缘故。她这是误会了,以为他这么问,是想要知道她在南京跟着李琮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心头极大的震动,一是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懊悔,一是因令她伤了心,感到心疼。越发把人往怀里带,俞故笙牢牢抱着怀中的软玉温香,比先前越发压低的声音里,带了自责和温存:“傻孩子,我何尝怀疑过你什么。” “那你......” 她嗓子有些哑,问出来的声音也带着忐忑与不安。 俞故笙不禁无奈的牵了牵嘴唇,道:“李琮死了。” 果不其然,金穗心大大的一怔,呆在了那里。 他连着喊了她两声,她都没能反应过来。 俞故笙黑暗里的面色不大好,但事前早就已经料到,倒也还能忍耐得住。只是不晓得她接下来会作何反应,便也没有声响,只等着。不过搂着她的那双手臂,却没有先前那样抱得紧,虚虚松开了一些。 金穗心好半晌才能回过神来,脸上有些凉,她抬手要摸,却被俞故笙先一步摸着了脸上冷了的泪。 他不作声,她也能感受到他心里的不愉快。 金穗心嘴里苦涩,心里也酸苦得厉害,不晓得该怎么开口,又该开口说些什么。再怎么着,她都没有想过李琮会死。是,他亲手扼杀了她的孩子;他将她困在南京城里不得出去;他甚至差点儿就要了俞故笙的性命。可由始至终,他对她都是好的。他变得那样癫狂,也都有她的缘故。 她总想着,也许还有再见面的机会。进城之后,俞故笙虽然没有当面跟她提过他,但是金穗心知道,李琮只是被关了起来,性命方面是没有妨碍的。她对俞故笙有一种天然的信任,相信他不会杀李琮。所以她等着,一是不知怎样开口去跟俞故笙说想要见他,也有因为在南京城里的那段时间,令她无法选择一个合适的态度来面对他的缘故。可她总想着,他们是会再见的。她也想着,再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能够释怀,也希望见到一个洗去戾气,褪去躁欲,恢复如初的李琮。却万万没有想到.......这就死了...... “是,他......” “自杀。” 俞故笙在她抖着嗓音问出来的当下,就给了答案。忌惮着房间歪头、隔壁的人,他的声音并不大,只有两人可闻,但那音调里的冷,不加掩饰。 金穗心摇了摇头,她声音轻轻的,也颤颤的:“不,不可能,他不可能会自杀。” “是吗?” 俞故笙的反问显得很冷漠,又奚落:“你对他倒是知道得多。” 金穗心这会儿没法儿顾及到他有多不高兴,她只晓得,李琮死了。陪着她从小一块儿长大,她曾经以为会一块儿走完这辈子的那个人死了。那个,为了找她,违背家中长辈的意愿,孤身找到上海去寻她的那个人死了。 瞬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化成了飞灰,能够想得到的,都只是他对她的好,是他温柔看待她的眉眼,是轻声唤她“十一”时的模样。 她哭起来,压抑着,不敢被任何人听到,连跟前的俞故笙也不敢。可是,她又没法儿瞒得了眼前这个人。 她会当着他的面,为那个没出息的小子哭,也在俞故笙的预料之中。只是,他虽料想得到,真正到了跟前,却还是感到无法接受。 自己的太太,当着自己的面,为另外一个男人哭得全身都蜷缩起来,委实是在考验他的忍耐力。 但他又不得不受着。谁让,她是他的人。他让她受了这么多的委屈、波折,实在不能够再让她因为他这点子坏脾气,再受什么委屈。 待金穗心抽噎的声音缓下来,俞故笙才将搂着她肩膀的大手轻轻拍了两下:“从他被关在警察厅开始,我就让季修年留意着,别叫有心人接近他,谁晓得还是给人钻了空子。程阁老出事,我怀疑跟东洋人有关,便去了一趟警察厅想探探他的口风,看他知不知道东洋间谍在南京城里的老巢。有人给他支招,让他以自杀来离间你我夫妻之间的感情,好叫人从中策反你。” 金穗心倒抽了一口气。 他虽然只说是“有人”,可这个“有人”是谁,却是一目了然的。 “敏杰?” 她说出这两个字的声音抖得厉害,人也往俞故笙的怀里更钻了去。 俞故笙将她陡然间冷下来的一双手拢到了掌心里,宽慰似的紧了紧:“暂且还不晓得。你也不必这样紧张。不过跟你说一声。” “如果真是他,会怎样?” 俞故笙一瞬间也沉默了下来。 假如真是金敏杰,背叛兄弟的人尚且不能留,背叛家国的,还能留着他的命吗?如何告慰叫那些被他害死的同胞? 金穗心自然也是知道的。她虽知道,却还是忍不住的想要问,想从他这里得到一点儿可能的、期望的回答。 然而,眼下,却只有一条路。倘若他肯自动的来坦白,弃暗投明自然还有一线生机,否则....... 除非金敏杰并不是东洋间谍,否则,执迷不悟,他只有死路一条了。 渴盼的相逢,最终得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无论如何,她都是不愿意接受的。 感觉到她的僵硬与悲伤,俞故笙侧首吻了吻她,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说什么都是无用的。有些事,既然做了,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第240章 选择 隔天一早,俞故笙就出了门。 金穗心仍旧留在酒店里。她今天用的西式早餐,喊了金敏杰过来一块儿吃。金敏杰穿着一身簇新从长衫,头发不像先前那样,一毕往后梳,少年装成大人的模样,这会儿他额前的头发垂趴趴耷拉下来,挂在眼皮上方。跟金穗心垂头说话时,样子很有几分孩子的模样。金穗心不禁想起来从前的日子,好像他还是小小的一个孩子,什么都想着姐姐。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总愿意待在她的身边。 暗暗的压着心底里那难过,金穗心却晓得,眼前这个孩子,早就已经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孩子了。 她多少还是想要给他一个机会,能够让他回到正确的路上来,可是,她不敢冒险。她晓得自己的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打小的就警敏聪明,只要她稍微提到一点儿,他就能立刻把她的念头,把俞故笙的想法都猜测出来。她不敢拿俞故笙,拿全南京城,拿整个家国的人的性命去赌。 微微笑着,她偏侧着头看他:“是不是许久没有穿过长衫了?我看你倒好像有一点儿不怎么适应。” 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拉了金敏杰的手,要将他带到桌边坐下来。金敏杰看着那只雪白莹透的手,脑中便浮现出昨天她与俞故笙倚坐在一块儿的场景,便想到昨天晚上这个房间里发出来的似泣似媚的哭声,便不由的想要将眼前这只手给丢开了去。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这个时候要是把她的好意给推拒了,又要衍生出些麻烦来。事情卡在这个节骨眼上,半点儿差错都不能出。 金敏杰顺着她的意思在餐桌边坐了下来。 金穗心示意道:“咱们从前在南洋的时候一直跟着阿玛用西餐,我嫁进俞家之后,也长久没有在早上吃这些了,总是喝粥居多。今天是我特意让他们准备的。” 说着,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姐姐现在也不晓得你喜欢什么了。” 那声音里,很有真情实意。然而,金敏杰已经不是从前的小孩子,这几年他经得多了,早就没有那点儿多愁善感之类的东西。他到了东洋国之后,第一接受的便是要去除这些无关紧要的感情。尤其是对他唯一在意的亲人,武川流家族是特意安排了一次又一次的任务与锻炼,势必要让他彻底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 事实上,这一回有意让他回到国内来,接近金穗心,让他参与到这次任务中来,既是他从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一个重要的关卡,也是武川流家族对他最后的考验。假如他能够顺利的通过这一关,那么,他将成为东洋国帝国中心一个重要的杀手。 金穗心看他只管盯着盘子里的菜却并不动手,微微蹙了下眉,自己也放下了刀叉来,问道:“怎么了,是不合胃口吗?” 金敏杰抬头,那目光看似没有什么异常,可是对于十分留意他的金穗心来说,却能够看到几分机械化的冷与陌生。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想起来从前的事情来。” 听到他说想起从前,金穗心倒是心中一动。她怎么都还是抱着一点儿期望的。自己的丈夫跟唯一的亲人走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上。她虽能够明白丈夫的心,也能够体谅他的选择,更憎厌把她的弟弟带上歧途的东洋人,可是她在之中也只能默默的承受着,无法做任何的改变,她的选择是有限的。她总还是想要弟弟及时回头,一家人能够好好的。这会儿听到敏杰说起从前,她抱着期望,期望他想到了他和她、还有阿玛,一家三口在南洋时的日子,想到那时的温暖和煦,能够动摇他此次前来的目的。 “我记得姐姐你那时身后总站着李三哥的,你到哪里,他就会找到哪里。未回上海之前,你们两人还订下了婚约。我当姐姐你会跟李三哥结婚,却没有想到......” 他说着一笑,像是无意间提到这件事情,低下头去,用刀叉将盘子里的煎蛋分割开来。 金穗心脸上仍旧维持着笑容,只是那笑容却浅淡得很多了。他当然不会是突然之间想到李琮的,他跟李琮那会儿的关系并算不上多好,总觉得李琮是来夺她对他的关注,两人见面总没有好脸色。不过李琮性子好,再加上他当时也小,便不怎么跟他计较。 李琮他,昨天已死在了警察厅里。而他这会儿提起来.... 早上俞故笙要出门时跟她提过,说要是料得不错,李琮已死的消息,今天便要传到她这里,许还会有人带来些信物,让她留意。不要露出马脚来。 金穗心长长的眼睫垂了下来,她拨弄着盘子里的煎蛋,早饭还未怎么吃已觉索然无味,虽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这个选择,她是必定要做的了。眼中不觉有些微湿润。她垂着眼皮不动,唯恐自己的情绪外泄,被对面的人看出来。心中甚是悲哀,原该最最亲的家人,却要落得这样虚与委蛇的地步。 她红唇微微抿着,不说话。看在金敏杰的眼中,自然还是因为李琮而心绪翻涌了。金敏杰眼角暗暗的眯了起来。 他不急着再说下去,两人静默无声的吃着早饭,金敏杰等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道:“我吃好了。” 金穗心这会儿已经将心绪都稳了下来,见他起身,也放下刀叉,微笑道:“这就吃好了?” 金敏杰便要点头,门那边儿传来了叩击声。 金穗心诧异了一下,心里却是了然的。 她尽量稳着自己,脸上带着迟疑的神色:“这么早,是谁啊?” 一边走过去要开门。 金敏杰将她拦了一下,道:“我去开门吧。” 金穗心没有反对。 门外是一个酒店里的服务生,与金敏杰两人一对视,彼此心中皆有默契,金敏杰侧身,把人让了进来。 金穗心迎过来,看到是酒店的服务生,更显诧异:“我没有打电话给前台啊!” 那服务生一躬身,很恭敬的说道:“前台有人留了个东西,让我上来送到您手里。” 一边说着,一边递过来了一个木盒子。 第241章 固执 金穗心心下了然,这木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她想要伸出手去接,却还是哆嗦了一下。心尖上像是被根针扎了似的。 金敏杰替她把东西拿了过来:“好了,你先去吧。” 金穗心听到敏杰的声音,才醒悟过来。她不能太感情用事。一旦穿帮,牵连的并不在少数。便顺着敏杰的话道:“等一等。” 说着,转身到里边去拿了钱,把小费给了那酒店里的服务生。又摆了摆手。 金敏杰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打量。金穗心虽垂着头,却还是能够敏锐的感受到金敏杰目光里的怀疑。她刚才那一怔愣,叫他看了去,这会儿,只怕是起了疑心了。 尽量稳住自己,金穗心佯装不知晓这木盒子里装着什么,一边开锁,一边嘟囔道:“不晓得是谁送过来了的。我也未叫人去外边买什么。难道是你姐夫叫人送来的?” 姐夫?那个出生低贱的流氓,也配得上当他姐夫?金敏杰心中暗暗不屑,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不过看金穗心的目光倒没有刚才那般疑心颇重的样子了。心道,还当这位多年不见的阿姐是有多少智慧的女子,原来也不过是一个被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的女人。刚才那一怔愣,恐怕就是沉静在她丈夫买了东西送来讨好她的欢喜之中。多少名媛贵妇皆是这种品性,她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随即,便听到金穗心“啊”的一声惊叫,木盒子也跟着摔落到了地上。 她面色一片惨白,眼中又是惊又是怕,连着往后退了两步。眸子直挺挺的望着落在地上,那沾了一团血,把整条白帕子都染成殷红的布。 门外有人,很快冲了进来,急喊一声:“太太?!” 金敏杰往那进来的两个人面上扫了一眼,装着同样有些被骇着的模样说道:“刚才也不晓得是谁让酒店里的小子送了一个木盒子上来,我姐一打开,里头竟是这个东西,把我姐给吓着了。” 金穗心是真的吓着了。虽然俞故笙提前跟她说过,会有人送东西过来,可她到底不晓得是什么,乍然一看这干涸的一团血,涂在娟白色的布上,那冲击力太大,把她吓着了。 门外冲进来的两个人听闻,就要上前来把那木盒子跟地上的手帕收走。金敏杰喊了声“等等”,随即弯腰,把盒子里跌落出来的一张纸递到了金穗心手上。 金穗心接过来,抬头朝着金敏杰看了一眼。她眼睛里还有带着惊吓过后的余韵,看向金敏杰那一下,似带着求诉一般。无声的求告着他什么。金敏杰蹙眉,心里觉得不大舒服。 金穗心打开对折的纸条来,上面只写着:李琮已死,为人所杀。 这块帕子,金穗心是认识的,俞故笙是爱干净的人,身上惯常也带一条帕子。多为娟白色。他跟法国人打交道,是有法文名的,这帕子边角就会留一个他名字首字母的缩写。正好,也是“y”。 金穗心眼眸陡然睁大,她颤着手,蹲下来,把那条帕子拾到手上,展开来一看。果然,在边角的地方用黑金色的丝线绣着一个“y”。 她趔趄了一下,眼皮上翻着,像是要晕过去。 金敏杰下意识往前,扶了她一把:“阿姐,你怎么了?” 金穗心忍不住就想要推开他,是他,不,是他们,害死了李琮。金穗心低眸,看着扶住自己的那双手,那双细致修长的手,明明看似一尘不染,实际上,却沾染了多少的血腥。那些人,哪怕不是他亲自动手,也都因为他而死,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造了多少孽? 她浑身都在颤抖,一是因为直面了李琮的死亡,一是因为李琮的死亡,令她看清楚,自己的弟弟早就已经成为了东洋人的杀人工具。一个冷血无情的杀人工具。也许,下一秒,这双手就将要扼上她的喉咙。不,眼下,她的喉咙已经被他捏在手心之中。 金穗心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战栗是真实的,眼中滚滚而落的眼泪也是真实的。 “我没事,你不用扶着我。” 她不能将他的手推开,到此时此刻,金穗心才刻骨的晓得,自己和俞故笙眼下是处在怎么样一个境地。只希望他今天一切顺利,只希望他能早日找出东洋人在南京城里筑下的巢穴。 金敏杰果然没有怀疑,只当她是气愤伤痛极了,反倒越发的要逞强。他这个姐姐,在人前总是要强的。 “姐,这上面写的李琮,可是李三哥?” 他做出一副不解且着急的样子:“阿姐,你说话啊!” 金穗心看着他,那浓重的悲伤与失望一点儿也做不得假。然而,在金敏杰眼中,这悲伤是因为李琮,这失望是因为俞故笙,与自己是半点儿干系也没有的。甚至,他更希望她眼中的失望浓重一点儿,恨意也再深一点儿,自己才好开口接着往下说。 金穗心见他没有半点儿懊悔、伤感,越发感到心寒。抿了抿嘴唇,她颤抖着手将那帕子收起来,别开视线道:“这件事,你只当不知道。” 她这是最后再想要给他一个机会,假如他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或许还能在俞故笙面前说一句好话,至少保住他的命吧。 谁料金敏杰倒是一把将她抓住,做出一副为了替李琮讨公道而不肯轻易罢休的样子:“为什么要我当做不知道?这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李琮已死,是为人所杀。这个人是谁?” 他装作狐疑,上下打量着金穗心,又要说,又怀疑着不敢说出来,半晌,才把金穗心的手一扔,拧着眉头道:“这个人是谁,你心里有数是不是?” 金穗心面庞紧绷着,那双眼睛越发红得厉害。她像是急迫的阻止,害怕他会说出来,喝了一声道:“我说了,让你装作不知道,你听不明白?” 便要拔身往里边去。却被金敏杰上前一步抓住。 “敏杰!” 金敏杰眼皮微微下垂了一瞬,再抬起来时,里头的执拗较刚才越发的严重。 他冷笑了一声,像是奚落,又是嘲讽:“都说俞故笙心狠手辣,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不光是俞故笙心狠手辣,就是我的亲姐,也不遑多让。” 第242章 背后 “金敏杰!” 金穗心大喝了一声,她看着金敏杰的眼中有再压抑不住的失望,浑身颤抖,她想不到他已经走火入魔到这个地步。究竟哪些东洋人给他灌了什么米汤,对他做了什么,以至于他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表面上看他仍旧是那样一个清清爽爽的少年,然而骨子里却已经坏透了。他背后的影子,只怕是个魔鬼。 金穗心深吸了一口气,无法将自己对他的失望宣泄出来,冷着心肠,她问:“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金敏杰看着她一眨不眨:“李三哥从前是怎么对我们的,阿姐你心里比我清楚。让他不明不白的死,我于心不忍。” 究竟是于心不忍,还是另有所图? 这句话在金穗心的舌尖上转了一圈,几乎就将要喊出来。可是想到俞故笙,想到还在医院里的程永联。她牙齿紧紧咬着舌尖,咬得口中尝到铁锈般血腥的味道,才将这话给咽了下去。 她拼了命的想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不想姐弟两个彻底站到两个对立面去,不想伤了阿玛的心。可是现在,却不是她怎么样想的事儿,却是他的坚持了。 好,他决心要这样做,那就按照他的意思。 金穗心抑着心痛,眼睫不停的颤动着,她试了好几次才重新能够开口说话。她说:“我当然知道李琮对我好。可现在这东西被人送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尚未认定,我总要等你姐夫回来。没有证据,就抓着你姐夫说他是凶手,我身为他的妻子,无论如何不该未问就去定他的罪。” “那要真是俞故笙干的呢?” 金穗心望着金敏杰的眼珠儿不转,一动不动的盯着他,像是在审视,打量:“你跟你姐夫也不过才刚见面,认识不深,我不知道你哪里来这样的笃定,就认定了李琮是他所杀。” “的确,我跟俞故笙是不熟。可是第一,俞故笙是怎么从一个街边小混混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就算我不去打听,茶馆说书的也常讲那段上海滩弑杀义父上位的故事,想不知道,实在很有点儿难;第二,我这段时间在南京城也是听说了一些李琮怎样强抢了你当做自己夫人的故事,既身为一个男子,自己的妻子被人这样侮辱,不报复也实在说不过去。” “你打听得倒是清楚。要不是知道你是我的亲弟弟,我倒要怀疑你说这些话有什么意图。”金穗心故意摆出不快、愤愤的态度,半真半假的撇着金敏杰,“我现在要静一静,你回你自己的房间里去,不要再跟我说这些诋毁你姐夫、侮辱我的话!” “阿姐。” 金敏杰见好就收,很快摆出认错的态度来:“是我话说得过了。我是一时激愤,你别放在心上。” 便微垂着头,后退了两步,开门出去了。 金穗心看到他出去,长长吐了口气,双腿忽虚软下来,往后扶着椅子坐下来,她抬手捂住了额头。一只手里还拿着那装了血绢子的木盒。手掌心里渐渐潮湿,心里也被潮湿蔓延。 金敏杰转到这边房间里来,便走到那连着隔壁的房间墙壁边,将一枚硬币大小的圆形装饰物拿了下来。正好可以看到对面金穗心坐在沙发上哭。他抿了抿唇,眸光有一瞬间的闪烁。将装饰物重新盖了上去,金敏杰换了一身衣服。 未从正门走,他躲开走廊里俞故笙留下的人,打开直往天台的门,从栏杆一侧纵身翻下去,借着房子与房子之间的搭接处,又靠各门户的窗台、阳台、踏板一类,身姿灵活利落,很快就远离了酒店,从高处来到了地面。 将帽檐往下压,每到一处巷子,往那拐角处一隐,再出来,便又是另外一幅装扮。他的警惕性很高,且身手灵活,乔装术也是一等一。 很快到了一户再普通也没有的民房之前,金敏杰背贴在墙上,假装点烟,查看过了周遭的情况,确定无人,才推门进去。 这院子是个很大的四合院,许多人居住,金敏杰进去和一个打水的妇人打了个招呼,走到她家中,又从她家中出来,来到离着这民居不远的一座庙宇。里头香火鼎盛,许多人来祈福拜神。 金敏杰也买了香去祭拜,跪在蒲团上,他凝神往上头那尊慈眉善目的佛像露出不屑的笑。笑人的愚昧,不过是一尊泥菩萨,自身尚且难保,却一个个都还来求他的保佑。 “施主,这是求什么?” “求主人家心想事成,事事顺利。” 那旁边的小沙弥看了金敏杰一眼,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似真似假的说道:“施主与小僧师傅有缘,不知能否抽空一见?” 金敏杰起身,把香插到了香炉里,跟着那小沙弥就往后院去。 与前边的热闹鼎沸相比,后院便显得格外清静。 小沙弥把人引到一座禅房前边退了下去。金敏杰便推门而入,房中檀香缭绕,敲木鱼戛然而止。 一个大和尚打扮的人放下手中佛珠木鱼,看了金敏杰一眼。 他虽是僧人打扮,可那双眼睛却露着赤裸裸的贪婪与凶光。 金敏杰低头,喊了一声“武川先生”。 “来找我,这是成事了?” “金穗心虽然表面上没有多说什么,可是我看她很伤心,应该是信了。” 金敏杰说时,眼前便浮现出金穗心看向他时那失望至极的眼神,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怎么了?” 看到金敏杰脸上出现异常,那大和尚问道。 金敏杰忙道:“只是在想,俞故笙到时不知道会怎么样说服金穗心。我看那女人的脑子并不怎么样,再说,他们又是夫妻。” 说到“夫妻”两个字,金敏杰又想到那天晚上金穗心跟俞故笙两人的情事。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看到大和尚看过来,便主动说道:“昨天晚上.....俞故笙受了伤,这两人也不消停。” 大和尚愣了愣,看到金敏杰耳朵有点儿红,顿时明白过来,“哈哈”笑道:“看来这俞故笙的伤也不重,李琮那蠢货是被骗了。” 起身,他用力在金敏杰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别害臊,等事情办成了,我就让你也开开荤!” 说着,他两手一插腰,眉目锋利,俨然是东洋武士的惯常神色动作:“你也到了该开荤的年纪!” 第243章 局中局 金敏杰面庞紧绷了一下。 那大和尚笑了两声,转过身去,在蒲团上坐下来,拿了佛珠,装模作样的拨弄着,口中却说道:“我再给你两天时间,如果你说服不了金穗心,那就......杀无赦。” 他一用力,手中的佛珠就断了线,坠落到地上。 金敏杰看着那散落到脚边的佛珠,心里浮生出不好的预感。 回去之时,仍旧十分小心谨慎。 他一路以为自己并没有被人所跟踪,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一趟,早就在俞故笙的预料之中。 而金穗心这边得到了那张手绢,警察厅里也开始了肃清。 原来的警察厅厅长还正悠哉悠哉等着俞故笙这边窝里反,谁知道那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他正抱着的姨太太身上只着一件小衣,两人浓情蜜意着,突然有人闯进来,警察厅厅长马上横下脸来,就要开骂,在看到进来的人是谁之后,立刻灰白了一张面孔。 然而,他终究还是想要再垂死挣扎一番。看到季修年,打着官腔上前道:“季先生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情不能叫外边的小子们传,还要劳您大驾光临?” 季修年没有跟他多话,朝身后带来的青龙帮弟兄们一使眼色,警察厅厅长立即就被一左一右跟架了起来。那警察厅厅长便想要挣扎,口中叫嚣:“你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我可是南京城的警察厅厅长!你们这么对我,是不想活了?” 他身后的女人也被拦住,哭哭啼啼的喊着“老爷”。 季修年懒得跟他废话,一颔首,道:“带走!” 那警察厅厅长就叫骂起来:“季修年!你快让他们放了我!我可是由金总理亲自任命的警察厅厅长,经过内阁承认,你敢对我动手,就是对整个内阁作对,对所有的国民作对!” 季修年一开始确实不想要搭理他,但是听到他说起“内阁”两个字,倒是停下了脚步。他转过来,看向那张抖动着的,满是横肉的脸:“金宗平现在是什么下场,想必你还不知道。来个人,告诉给他听听。” 便有一个小子上前来,昂着头,高声道:“金宗平勾结外邦,出卖内阁,出卖国民,已被执行枪决!” 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一听,立即跨下来大半个身体。李琮那儿传出来的消息,金宗平虽然是沦为了阶下囚,可李琮到底还是看在内阁的面子上,留了金宗平一条性命,说是已经搭乘货轮到了国外,这怎么可能? 他不肯相信的看向季修年:“金宗平可是内阁总理!你们竟然敢,竟然敢这么做?不,不,不,你们一定是在骗我!你们想要从我这里骗取什么消息!我不会上你们的当!” 看到眼前这人到了此时此刻还冥顽不灵,季修年不得不花费点儿功夫来跟他多说几句,让他死也死个明白:“你别在我跟前一口一个内阁。你们这些人,占着内阁议会的席位,做的那些出卖家国同胞的行经还少吗?是不是要我一桩桩来报给你听?这一回,是因为什么,你心里也很清楚,少在我这里钻空子。勾结东洋人,想要跟东洋人来一个里应外合,把南京城变成东洋人的孤岛,你想得倒是美!” 说着,一挥手:“拖出去!就地枪毙!” 一听到这句话,那警察厅厅长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他看到季修年说完就要走,马上爬起来,抱住了季修年的小腿:“季先生!季先生!我冤枉!我没有勾结东洋人!金宗平做的什么事儿,我都不知道!你千万要明察秋毫,被杀我!季先生!只要你不杀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钱!房子!还有女人!” 他说着,爬起来就要往后头去抓那个刚才还在他怀里的女人。然而被青龙帮的兄弟们拦着,又被迫跪倒在了地上。 “明察秋毫?警察厅里染了李琮血的那块手帕是你叫人送到酒店里去的吧?你别跟我说和你没关系。那条手帕是俞先生特意留下来的,就是为了试探试探你究竟是真心赞同俞先生,还是表面上赞同,背地里却做些将要祸害南京城百姓的勾当!你怎么样安排人把手帕送出去,安排的又是谁,中间经过了几个人的手,我青龙帮的兄弟一清二楚,还要给你一个个喊过来对质吗?滚开!” 这样一个烂人,季修年真觉得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他不愿意再跟他在这里多耗,一脚踹开脚边的人,就要走。 那满脸横肉的东西眼见着自己是被逼到了死路上,他一咬牙,道:“我不仅知道东洋人放在俞先生身边的内奸是谁!我还知道除了东洋人,北平也有人想要俞故笙的命!只要俞故笙一主持完改旗易帜,他身边潜伏的北平内应就会立即要他的命!我愿意拿这个秘密来换!求季先生给我一条生路!” 季修年面色一变,原本已经抬脚要走,又顿了下来。 此时,俞故笙在医院,程永联能够短暂的醒过来,但是情况还是不容乐观,那一刀伤得太险,最终能不能熬不过,实在是一个极大的问题。电报已经往唐韶华那里打过去,唐韶华必须要留在北平稳住北平内阁,对于南京这方,他已安排了水玲珑,以出游的名义,往南京这边来,最快,也要一两天的时间。他们 程永联拿下面上的氧气罩,示意俞故笙附耳到他边上去,俞故笙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方润生,方润生点了点头,走到门外。 程永联废力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将话说出来,俞故笙面孔始终十分沉肃。 待一句话说完,程永联面色已极度发白,闭着眼睛,像是没有了生息一般。俞故笙立即开门,让方润生喊医生过来。 又是长时间的抢救,医生出来,一边摘口罩,一边无奈的摇头:“程阁老可能就在这几天了,你们要做好准备。” 方润生和俞故笙的脸色都很难看。 方润生问道:“程阁老刚才问什么?” 俞故笙抬手捏了捏眉心,道:“他希望死后更够跟费先生葬在一处。” 方润生眼眸微低,隔了会儿,他问俞故笙:“水玲珑暂时还到不了南京,但内阁会议已确定在明日召开,你打算怎么做?需要想办法拖延吗?” 俞故笙看了他一眼,那眸中眼色十分复杂,却是方润生看不明白的。俞故笙别开视线,望着前方某处虚空的地方,他说:“事已至此,既做了,就不必再回头,一条道儿走下去吧。” 第244章 察觉 金敏杰回了酒店,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往金穗心这边来吃午饭。 金穗心没什么胃口,吃饭的时候简直是在数米粒。金敏杰看她这个样子,无端的多看了两眼。金穗心把饭碗一搁下来,他也很快的放下了碗。 金穗心不禁朝着他看过去:“不吃了吗?” 金敏杰看着她道:“还在因为早上的事情担心?生气?” “生气?”金穗心笑了笑,别开了视线,“我生什么气?生谁的气?这些事情里面,没有我说话的余地。” 她既然提到了这一点,金敏杰就顺着她的话说下来了:“依我这两天对俞故笙的观察,他很在乎你,一个男子既然在乎一个女子,那么,那个女子所说的话,在他那里就有了分量。” 金穗心的心跟着他这句话,猛的一跳。她放在桌面底下的手忍不住蜷缩了起来。她眼看着他一步一步往悬崖边上走去,却不得出声喊他一句,这不亚于是由她亲自送他去死。金穗心微微垂着眼皮,眼睫在不停的颤动。她不忍心的,她怎么忍心? 照理说,她应该等着他把话说下去,等着他拉开那个名叫做“阴谋”的陷阱,依照他的意思往里跳。可是,她还是截断了他的说话。 “敏杰!” 她声音很大,又急,倒是把金敏杰骇了一跳。于是,金敏杰看向她的眼神就警惕、怀疑起来。 金穗心感到疲惫,自己在他面前大约是露出了不少的破绽,但凡他是真正心里还有她这个姐姐,能够回想起丁点儿他们姐弟儿时在一块儿的场景,他多少都能看出来她的异常。可是如果他并没有....... 金穗心扭了扭手里的帕子,她眼下心里很乱,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这会儿开始有些恨起俞故笙来,他要是都瞒着她,哪怕是利用她都好,也不至于让她心里绞痛得厉害。可却更恨自己,是她一心想要他跟自己坦白的,这会儿又嫌恨他未曾瞒着自己,简直顶顶可恶。 她对自己的嫌恶越深,越不知要怎样来对待面前这个早已陌生的少年。 深吸一口气,金穗心稳住自己的心神,看过去,那眼神里多了一点儿坚毅,她说:“有一桩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以前是因阿玛不允许,咱们姐弟相处也甚是融洽,一家和乐融融,实在也不必要去提那些陈年往事。后来,阿玛走了,咱们两个小的寄人篱下,我唯恐八叔拿捏了那点儿事为难咱们,越发不可说了。现在......你大了,再不是从前需要人照料的孩子,也该告诉你了。” 金敏杰眉头一拧,他直觉金穗心说出的这话,必定会对自己造成极大的冲击。他在想,金穗心这是看出了自己想要说什么做什么,有意阻拦,还是......不过单纯的不愿听他再说些令她难受的话,临时抓了一件事来抵挡。 “不知阿姐要说的是什么事,这样郑重。” 然而,无论什么事都无法阻止他继续任务,而他,也不是几年前的无能小儿,不过三言两语罢了,是绝不可能把他骇着的。 看他摆出一副端正无所畏惧的样子,金穗心也不知是什么心境,她缓缓的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最后才慢慢道:“我原本是想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的,可是......” 可是你如今这样,简直是不撞南墙不肯回头了,要说还有什么是可动摇你心思的,恐怕也只有这一桩了。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她顿了顿,才接着说道:“可是前些时候在北平,我见到了你亲娘,便想,等哪一日见了你,是不是该把实情告诉你。” 看到对面金敏杰脸上果然出现大惊大愕的表情,金穗心虽心有不忍,仍是硬着心肠往下道:“我跟你从来就不是一个额娘所生。当年我额娘再度有孕,阿玛他人在南洋,也同另外一个女子有了身孕。回来之后,我那真正的小弟却未能见着我阿玛一面就没了,阿玛他怕我额娘太过伤痛,便把他在外养的那孩子带了回来,交给我额娘抚养,在外头,就说是我额娘新生下的孩子。” 金敏杰已目瞪口呆,显是全不相信。他张着嘴,说了一个“不”字。那神情,看得金穗心心里不忍。 他对她额娘的感情是很深的。当年,她的小弟没了之后,她额娘十分悲痛,待阿玛把孩子带回来,她额娘就把对自己孩子的爱,都转移到了那个孩子身上。她额娘是个心善的人,从未在孩子跟前提过自己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对待她和那个孩子,也从未有过亲疏之别。敏杰很小的时候,有一回病中,他虽丁点儿大,却还是有记忆的,记得母亲彻夜照顾,为了他不停磕头拜菩萨,说情愿自己折寿,只要他好起来。后来额娘走了,敏杰有一阵子总觉得是自己那场病,母亲说愿意折寿换他好起来应了验。 这会儿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外室生的孩子,被丢弃的孩子,他心里的冲击,可想而知。 他先还呆愣愣的,似丧失了思考能力,隔了一会儿,眼珠子转动,定在金穗心面上的目光亮了起来。他一笑,那笑,比哭还难看:“你在骗我。” “我没必要骗你。你亲娘叫水玲珑,曾是有名的交际花,她眼下是北平唐韶华新娶的姨太太。你要不信,只管去查证,哪怕亲自到水玲珑跟前去问也能够。” 金敏杰“呵呵呵”的笑了起来,他一起身,把椅子给推得倒在了地上。看金穗心的目光似能看透金穗心在想什么一般。 他一边摇头,一边笑,样子既有些可怕又显得孤呛:“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赶我离开南京城。” 他蓦的一步上前,伸手就掐住了金穗心的脖子,眸眼狠戾:“你知道了是不是!” 金穗心想不到他这样警敏。她被他掐着一把从椅子上拎起来,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儿就此死过去。 第245章 做错 就在金穗心差点儿上不来气的时候,金敏杰掐着她脖子的手蓦的一松,竟是俞故笙回来了。 俞故笙拉横了脸,那脸色看着十分吓人。他将金敏杰的手往一旁丢去,转而就来扶住金穗心。低眸担忧道:“怎么样?” 金穗心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回来,她又惊又怕,更有说不出的伤心,这时看到俞故笙,也是忍耐不住委屈,眼眶一红,摇了摇头。 俞故笙手往那怀中一放,那样子,显然是想要掏出枪来干掉金敏杰的意思。金穗心察觉他的动作,忙握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 “我没事。” 眼下并不是动金敏杰的好时候,这边一旦出现任何问题,寺庙那边还未完全打探清楚内底,贸然行动,腹背夹击,是一个极大的隐患。俞故笙顺着金穗心的意思忍耐下来。 他转过头去,眼睛里还带着凶怒,喝道:“解释!” 那意思,像是金敏杰给不出一个叫他满意的答复来,他下一秒就能一枪爆了他的脑袋。然而,事实上,就算是金敏杰能够给出一个解释,俞故笙也绝对不可能满意得了,他对金敏杰已经起了杀意,之所以现在不杀,一是因为金穗心还在这里,再一个是时候未到。 金敏杰刚才可能还陷在自己跟金穗心不是亲姐弟的迷障中,这会儿却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看向俞故笙,脸上稍微带出了一点儿抱歉的意思,对着金穗心一点头,很便当的就道歉:“对不起阿姐,是我冲动了。” 很显然,他知道现在谁才能护得住他。 俞故笙握住金穗心一边肩膀的手暗暗收紧,金穗心能够感觉到他内心之中的压抑与愤怒。她宽慰的点了点头,转而跟俞故笙低声解释道:“我把见到水玲珑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才......” 又对金敏杰道:“你先出去吧。” 金敏杰没有抬头看俞故笙,只低着脑袋,往后退了两步,就开门离开了。 俞故笙这会儿才怒火爆发,“啪”一下,就从怀里掏出了枪来,拍到了桌面上。他横着面庞,显然是气得狠了。 “我.....”金穗心想要跟他解释,然而,这件事是她自作主张,她有自己的私心,且,唯恐是破坏了他的计划,她不晓得该怎么跟他解释。张了张嘴,只能在俞故笙边上坐下来,半垂着头。 “怎么不说话?”他哼了一声,眼神凌厉的扫了她一眼。 金穗心低着头道:“我晓得是我不对,你先前.....总之,我不该这样鲁莽的。你要怎么教训我,我都受着。” 她顾忌着隔墙有耳,不敢多说什么。 俞故笙又是冷哼一声,便抬了抬手,示意她道:“看你只吃这么一点儿东西,先吃饭,吃完跟我去一个地方。” 金穗心微微讶异了一下,想要说,这个时候,他带着她离开酒店,就不怕引起那些有心人的怀疑吗?不过一看俞故笙已喊了人进来,要一副碗筷,心里也晓得他做事情都是有成算的,完全不必要自己去多操心,也有点头应是了。 而在房间的这一边,金敏杰进了房间,便忍不住抬手,拂掉了面前桌上的东西。他无法说出自己心中的感受,既是被欺骗的愤怒不堪,也有一星一星的隐痛,还有对过去那段时光的追忆。好像是,这只是一个契机,是一把锤子,终于打破了他在东洋这几年冰封住的内心,而被他一直死死压在内心最深处,连他自己也已经拔除了的那些温情和怀念,也就顺着这一个被锤子打破的小洞,汩汩而出。 他的心,不再是一点儿感觉也没有,而是也感觉到了痛和难过。 可是,更多是难以接受。他一直以自己是额娘和阿玛的儿子自居,这一次回到国内来,接受这个任务,既是武川流家族的要求,更多的,也有他认为金穗心身为阿玛与额娘的女儿竟然不知廉耻,下嫁给一个流氓头子。这也就罢了,看她的样子,非但不以为耻,还与那混账头子显得十分恩爱。然而到头来,他以金穗心的所作所为为耻,却没有想到,自己才是那个最最可笑的人。 可她明明能瞒着这件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说出来,告诉他?金敏杰深吸着一口气,压着心口的痛忍下来。 想到这里,金敏杰已经明白过来。 一张少年气的脸阴沉下来,他握紧了放在桌子上的两只手,蓦的用力狠狠的捶了一下。 金敏杰突然转过身,直往房间里走,而后拿了一件外套一个行李箱,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上的人看到他,眼中瞧着,却并没有一个上前去询问和阻拦。等到金敏杰离开,才有人转到这边房间门口来,敲响了俞故笙和金穗心房间的门。 俞故笙刚喝了一碗汤,听到敲门声,他朝着金穗心看了一眼。金穗心不自觉拿手帕在嘴角掖了掖,心虚,是必然心虚的。 俞故笙喊了一声“进来”。 外边的小子就推门而入,说道:“笙哥,隔壁的小子刚拿了行李箱走了。” “走了?” 金穗心恍恍的问了一声。 那小子就道:“是。” 俞故笙抬手摆了摆,示意他先出去。 他起身,负手在金穗心的面前来回走了两步。 金穗心垂着头,犹豫着,也站了起来:“我晓得这一回是我莽撞了,可是......他总归是我弟弟,你要让我看着他去死,我做不到。” 俞故笙回过身来,盯着她看。 金穗心不敢抬头,实在是害怕看到他眼中的责备与失望:“我是想,如果把水玲珑的事情说出来,或许能够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去北平,也好。” “那你知不知道,水玲珑已在南下的火车上,至多后日,她就会到达南京城?” 金穗心听闻,急急抬起头来,看向俞故笙的眼中都是惊愕。惊讶之后,慢慢浮上的就是懊恼与焦急:“那.....” “他或许还不知道北平的动向,”俞故笙长长吸了一口气,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把放在伸身后的手垂下来,“不过这样,也好。” 第246章 手段 室内登时安静得有些过分。 俞故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走过来,两只手扶在懊恼不已的金穗心肩膀上,样子很郑重的说道:“十一,好了。既然已经做了,再去想他也于事无补,倒不如想想怎么样去补救。” 金穗心看他的样子,像是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方法,便也不说话,等着他讲下去。 俞故笙深看了她一眼,松开手去,说道:“不日,水玲珑就要以出游的借口往南京来。自然,她是不会进南京城,不过在上海短暂的停留。这自然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金穗心见他坦然的将话讲出来,不觉朝着旁边看了一眼。 俞故笙笑了笑:“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也就是你弟弟,旁的人要想进来听壁角,也没有那样简单。” 金穗心面上又多了一丝尴尬。 俞故笙走过去,微低了头,跟她以额相抵,声音也轻微下来:“咱们夫妻,自然是相互扶持,不论是你有了疏漏,还是我有了差错,彼此都不必将此放在心上,倒要来一个二次的伤害。眼下也并未到你想象之中的那样严重,没事的。” 金穗心不觉看他,眼中诸多朦胧:“真的会没事吗?” 她这一问,不但是问他,是否会因为她的鲁莽行动而有事,更还有金敏杰是否能够无事。然而,不论是他自身,还是金敏杰,俞故笙都无法做一个肯定的回答。他一时没有说话,金穗心心里就多少了然了。 “好了,先不要去想那些尚未发生的。你先跟我来。” 俞故笙说着,带了金穗心往外边走。边上很快有人拿了披风过来,俞故笙将披风系到金穗心的肩上,一只手扶着她的腰,两只眼睛看着她,笑了笑。 他说:“这件大红色的披风很适合你。” 她本就生得白,这样一来,更加显得是肌肤似雪,唇红齿白。端的温润又惊人眉眼。 “稍后,你就出发。方润生会护送你往上海去。” 他突然做出了这么一个决定,让金穗心讶异不已。正想要问什么,俞故笙却对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暂且不要说话。等到边上没有了旁人,俞故笙便接着吻她,在她耳边道:“水玲珑想要进南京城,还是一桩问题。需要你帮一个忙。这事儿必然是有风险,但.....” 他话说到这里,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把捏着金穗心的手用力握了一握。她便知道了他未说完的后半句话的意思。他必然是不肯让她去冒这个险的,但是眼下,他身边没有可靠且适合的一个人能够来胜任这件事。 “你是想要让我跟水玲珑对调,而后让她借着我的身份掩人耳目,到南京城里来。” 这句话说出来,刚才她便想要询问他的一些问题就得到了很好的解释。他刚才听到说金敏杰走了,这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机会,能够把她从酒店里送出去。而金敏杰走,又会走到哪里去?很大的可能性是去找水玲珑。且不管真假,既然金敏杰要去找水玲珑,那水玲珑势必就会脱不开身,而眼下能够与金敏杰谈得上话,哪怕只是稍稍的牵制住金敏杰,金穗心要算一个。 虽金穗心十足的晓得,自己在金敏杰的心中,眼下已没有多少往日的姐弟情义可以去跟他谈了。可是,这也要算一个最后的机会。能够劝说得了他,那当然好,不能够劝说,那边只能.....杀了他。 想到这里,金穗心的心肝颤抖了一下,好像已经预见到金敏杰身死的模样。她被俞故笙握着的手,也冷了下来。 俞故笙拢着她的手暖了暖,温声道:“你不要害怕,我会暗中派人保护你。还有这个,你贴身带着,不论是谁,但凡是你觉已身处险境,便杀了他。” 他说着,将一把枪塞到了金穗心手中。他前往北平之时,也曾给她留了一把枪,她用那支枪也杀过人,而现在,他又给了她一把。这把枪,将要杀的,很可能会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血亲。金穗心的手在颤抖,但她到底还是牢牢的握住了。 俞故笙心中喟叹。他也是无可奈何,事情必须一件一件安排下去。虽然拿下了南京城里警察厅的主动权,但城中魑魅魍魉甚多,他身边可信的又没有几个,到眼下这个地步.......他也只能让她去试一试。 金穗心看他不吭声,知道他心里的担忧跟害怕不比自己少。伸手搂住他劲瘦的腰,她靠过去,声音贴在他胸前嗡嗡的传到他心里:“你能够想到让我来帮你分担,我很高兴。这说明,即便我做错了事,可你还是不计前嫌要带着我一块儿的。故笙,不论发生什么事,咱们两个都要在一块儿,之前说好了的,是不是?” 她温软的声音里带着坚定,说起来可笑,这竟让他惶惶不安的心多了些安定。 俞故笙单手抚在她的肩上,好一会儿,才道:“咱们一定能够赢得这场仗。” 俞故笙又跟她交代了些要紧的话,便喊了两个信得过的人来,将金穗心从后门带出去,伪装之后,上了车,直往上海开去。 而俞故笙立即展开了行动,令青龙帮的兄弟,一个个的去敲响了能够说得上话的内阁政要家的家门,趁着天黑,将人都带到了程永联的病房之中。 这间病房并算不上小,因在外头已有消息传程永联死在了跟俞故笙会面的酒店里。哪怕俞故笙眼下是南京城实际的掌控者,但他想要召开内阁会议,却还是得不到这些议员的支持跟同意。原本已经定下的会议时间,迟迟无法实现。俞故笙这才不得不走了这一招,令人把这些顽固都抓到了程永联的面前。 此时的程永联已形销骨立,不过短短几日,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神魂皆失一般。除了那双仍然坚毅的眸子,可叫人看到他内心里对统一的热切与渴望。 俞故笙一拍手,那被罩着脑袋的内阁要员们脑袋上的布袋子都被拿了下来。口中的布条一被扯掉,便听到喝骂声。 “竟是你这个下九流的无耻胚子!好大的胆子!” “流氓果然是流氓!如此无耻行径!你想干什么?!” “你胆敢抓我们,竟真是不把南京政府放在眼了吗?!” 第247章 托付 俞故笙一概不理会,只往那病床边去,将程永联稍稍扶起来一些。 来人先只望着俞故笙叫骂,这会儿随着俞故笙的动作,视线也转移到了那病床之上,看到程永联,渐渐的静默下来。 也不知道是谁,先试探性的喊了一声“程阁老”。 程永联微点了点头,当做是回应。 而后便接连的听到一个个喊“程阁老”。被抓来的几个人,不觉都朝着程阁老病床边走过去。 那里头有一个须发皆白的,看到程永联这副模样,一时难过至极,转过头来就瞪住俞故笙,指着俞故笙的鼻子就问道:“是不是这个下作东西害得你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就说好端端的,大家伙儿还等着你来主持大局,怎么突然说遇刺就遇刺了。偏偏也没一点儿下落,不多时,就传出你已死的消息来。现在想来,肯定就是这个上海来的流氓头子想要抢占南京,抢夺南京政府的权势,才挟天子以令诸侯!” “翁仲!” 程永联略略抬高了一点儿声音,喊了那带头叫骂的老头一声。随即便咳嗽起来。 俞故笙并未把眼前那些人放在眼里,见着程永联咳嗽,便半弯下腰来问道:“可要喊医生过来?” 程永联摇了摇头。 从面上看来,倒并不像是程永联被俞故笙陷害软禁了的模样。相反的,好像程永联还很信任俞故笙道样子。 那叫翁仲的老头儿夹起眼皮,探究似的在俞故笙面上扫了几遍,再又看向程永联,还未开口,就听到程永联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程永联气息微弱,病房之中便都安静下来。只听到他说:“翁仲,我遇刺是一件意外之事,和俞故笙并没有一点儿关系。反倒是他,前些天从杀手的手下再度把我救了回来。否则,我恐怕是连最后一面都不能跟各位同僚相见了。” 翁仲想要开口说什么,程永联很微弱的摇了摇头:“你先让我把话说完,我这一口气就是为了等着再见到你们,跟你们商定好南北统一的最后决定。翁仲,你是我多年挚交,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想来你最了解我。” 那翁仲眼眶有些发热,他虽看着程永联说话已很吃力,却也知道这话他是不得不说下去的,也不再说要让他休息一会儿再讲的话,只半蹲下来,靠在程永联的病床边上道:“在这里的,都是能够信得过的,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程永联又点了点头,眼神示意一下俞故笙,道:“这些年来,你们总想要让我把调和南北关系的小兄弟介绍给你们认识。我总推说不是时候。现在,是时候了。故笙,你见过这些长辈。” 他开口以“长辈”两个字来称呼眼前的同僚,便可见他这不但是正式将俞故笙介绍给同朋,更加是有一种托孤的意思。这里面的信任,比之常人又是含有不同的意味的。 翁仲眼睛也睁大了一些。 程永联接着道:“我是没有子女的,故笙与我一见如故,更可幸的是,他所思所想,所执着的,与我也是相同。各位同僚、朋友,咱们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在努力,故笙也是。如今之国,需得各有心人士同心协力,摒弃偏见,一同才能够创造出一个统一的环境,叫后来有识之士带领着,驱除鞑虏,走向强盛,走向我们所共同期望的光明世界。我希望各位能够秉持初心,带着我所未能尽的事业,帮助故笙,达成我们共同的愿望。” 他说着,伸出手来,将俞故笙的手用力一握,又向翁仲伸出手去。 翁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手送了过去。程永联露出欣慰的微笑,把两个人的手搭到一块儿。他看向翁仲:“好友,我就把这个孩子交托给你了,希望,希望你能够.......”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人便眼珠儿上翻,一口气无法喘息上来。 翁仲大急,就要喊一声,然而程永联抓着他的手却使着最后的力气晃了晃,那意思,显然是阻止。 俞故笙倒是显得很平静,等到程永联咽了气,他将手从程永联的手中抽了出来。眸色微凝的望向现场所有的人。 翁仲眼见着自己此生好友远走,心中悲痛不已。想当年两人为着共同的理想,前后进入内阁,只是后来总统前往北平,南京顺势单立了出来。两个人便也成了不可表面往来的相对阵营。这几年,他二人时有联系,却无奈时局如此,无法光明正大的往来。也曾想着,何时能够再如年轻时一样,在朗朗乾坤下,光明正大的同去共饮一杯茶。然而...... 他忍住老泪纵横,事业未成,实在不是放纵心绪的好时候。将老友那只手重重的握在手心之中,翁仲郑而重之道:“老友,你尽管放下心来吧。咱们公共筹谋了一辈子的事业,我绝不会轻易的放了手。你对这个孩子的忧心,我也尽数放在心里了。” 他这一番话说完,那程永联像是最终留着的一丝气息也无了。病房之中顿时沉甸甸,都是悲伤的调子。 翁仲抬手在眼皮上抹了一道,回过来,重新看向俞故笙:“既是程阁老的亲口交托,我们便都相信于你。你且说罢,你是怎么样一个意思。” 他这话出来,可见对于俞故笙还有些许不放心,想要套一套他。俞故笙没有不知道的,所幸自己并无所图,便坦荡道:“我的意思,在场诸位能够共同致电北平政府,表明统一的意思。再于明日一早,发电各报社,刊登南京内阁的决定意向,将这件事尽快落实,传遍各地去。” 他一点儿都没有耍花招,打嘴炮的样子。这是翁仲没想到的,却又是意料之内的。想他那老友一世看人颇准,也不会为一个不上台面的人郑重交托自己。 翁仲点了点头,回过身去跟众人道:“好!自今日起,再无南京内阁,四海之内,从此只有一个中华!诸位,我们等了这么多年,统一事业之成功与否就在此时!请诸位切记初心,一往无前!” 第248章 没有攀附 翁仲是南京内阁之中统一党的主要人物,他既然挺身做出了表率,余下的人没有不应的。 俞故笙环顾眼下的情景,暗暗吁了口气。不论他表面有多镇定,看似多么的坚韧不拔,然而在于这件不单单只是牵涉到身家性命的大事上,总还是压力重重的。现在能够确定翁仲的支持,他也放宽了一些心。 事后,仍旧让青龙帮的兄弟帮忙,暗中把各位内阁政要给送了回去。俞故笙留在医院里处理程阁老的身后事。 程阁老早前有过遗愿,假若这一难关不得过,便想要托付俞故笙,将他葬到费先生一道。他和翁仲是革命事业的好同伴,和费先生却是亦师亦友,如如兄如父,当时费先生出事,他是首先赶到北平去的那一个人。而费先生死后,他也是最后一个留在北平,一力想要促成费先生尸体回乡安葬,想要在最后替费先生尽一把革命之力的人。 俞故笙找了坚哥过来,让坚哥妥善安排程阁老的尸身。现在时刻,程阁老的死讯还不能正式公布出去,最早,也要在明天一早各内阁要员公开支持改旗易帜,报纸上载明南北合一,事成大局之后。 坚哥对这样坚持一件明知可能最终会理想破灭还是不顾一切,奉上所有也要去的信仰与坚韧感到佩服。道:“笙哥你只管放心,我保证把这件事办好。” 俞故笙点了点头。 所有事情似乎是尘埃落定下来,他心中仍是悬空着的。转过身来,他问:“穗心他们,走到哪里了?” 坚哥道:“车子从上了路就没有停过。这会儿应该已经过镇江,上海到南京的路程也并不远,再加上走的又是僻静小路,应当更加快了。要是不出意外,我想明天中午应该就能到上海。” 俞故笙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坚哥道:“笙哥可是在担心俞小太太的安全?” “她一个女子,原不该牵扯进这些麻烦事中,偏偏因为我,不得不披荆斩棘,去面对不该她去面对的危险。是我的过失。” 坚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从来不懂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也不动为什么一男一女除了那档子还能那样腻腻歪歪,你离不得我,我又离不得你。不过,有一点他倒是很明白的:“俞小太太跟旁的那些只知买胭脂水粉、跳舞逛街的女子不同,笙哥你要是不让她帮忙,恐怕她才真的是要发脾气呢!” 俞故笙听了,不禁微垂着眼睫淡淡的笑起来,好似他此时便能见着她杏眼圆睁,怒目而视的模样。轻轻吁了一口,他往远处眺望,在心底里默念了一遍爱人的名字。 而此时此刻,金穗心与一帮人马早过了镇江,一路往上海疾驰。 因知道事情轻重,她路上半点儿不肯歇息,即便是饮食也都买的干粮,只在车上解决了事。 陪同她一道前往,也充做司机的,是一个叫做茯苓的小子。名字是个药名,据他自己所说,因从前家里边是做药材铺生意的,便叫了这么一个名儿。 “过了前边的小道,就到上海境内了。” 茯苓一边开车,一边朝着前头颔首示意了一下。金穗心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着一片农田,且都是荒废的农田。边上有稀稀落落的草屋,瞧着像是很久没有人住了。 “这里怎么这样荒凉?” “前些时候东洋人在这一带封了水库,没有水浇灌田地,这边的村民就跟那做了东洋人狗腿子的村长闹起来。结果不少人被关到了警察局,就这么荒废下来了。” “岂有此理!明明是东洋人的过错,反倒把无辜的村民关押起来,这是什么道理!” “华界向来如此,欺软怕硬。不单单是华界,就是法租界,整个上海,整个中华,如今在洋老爷跟前,自己土生土长的这些人,反倒是半句话说不上的。” 虽然明知道茯苓说的都是事实,金穗心仍然免不了长叹一声:“所以,故笙做这些,不但是应当,也是必然。” “笙哥是世上最讲道义的人。我们都以能够跟笙哥感到光荣!” 茯苓说到这里,不由的就跟俞故笙表达起钦佩之情来。 金穗心却没有与有荣焉的感受,只是沉默的摇了摇头。虽是一件好事,成功了,得益的将是千千万万的同胞。可是这里边的艰险,却实在是不可说的。要是能够,她倒希望他没有这样大的抱负,只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他们夫妻平淡过日子。可是又一想,在如今的中华大地上,普通平凡的日子才应当是奢望,哪里能够呢?国不成国,自然也是家不成家的。 说到这一节,还要讲到前朝去。虽说如今的内阁政府也有罪过,但归根结底,这是前朝留下来的沉珂冗病,即便是往后南北统一了,这弊病想要被彻底剔除好转,也是一件漫长而艰难的事。 正当金穗心跟茯苓说着话,车子忽然的一个颠簸,金穗心身子往侧跌过去,茯苓手下方向盘急急的打着,用了力气使劲儿握住,好险才将车子稳当停下来。 他扭头回过去,急问道:“太太你还好吗?” 金穗心抬手扶在那车门边上,勉强起了身,应道:“没事。” 又问:“外边怎么了?” 茯苓往外边瞧了一眼,蹙眉道:“路不好罢了,没什么大事。我先下去看看。” 金穗心有些不放心的点了点头。 茯苓便推开车门下去,就见车轮陷在了一个深坑里,想要把车从这里推出来,若没有两个壮年男子,那显然是不能够的。可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如果没有汽车,只是他一个人,倒还好,但眼下车上还有一个金穗心......要在天黑之前与水玲珑身边的人接触见面,恐怕就不能够了。 茯苓上车来,把情况跟金穗心说了。金穗心拧眉起来,她想了想,道:“我在后头推车,你来开车,这样能不能够试一试呢?” 茯苓惊讶:“可是太太你......” 金穗心抬手拂掉了他的犹豫:“就这么说定了。” 说着,已经推开车门下去了。 第249章 拦路虎 茯苓拦不住,赶紧也跟了下来。 “太太,你还是往车上去的好。这水坑看着也不深,我稍后拿些树枝垫一垫,再上车去试一下,也许就能把车子开上来也不一定。” 茯苓在金穗心边上着急的念念叨叨,金穗心却没有理他,往那陷了一边车胎的水坑看了一眼,蹲了下来。伸手就要去摸什么的样子。茯苓一看,更是惊了,急忙喊了一声“太太”。 却被金穗心一抬手,给止住了。 “茯苓,你来看看,这像不像是有人拿铲子故意挖出来的痕迹?” 金穗心手在那水坑边壁摸了摸,十分光滑:“要是天然所形成的,怎么会有这样规整的壁角?” 茯苓被她这么一说,忙也凑上前来仔细查看。果然与金穗心说的一样,这水坑很可能真是人挖的。 要真是这样,那就是有人事先洞悉了他们的行踪,有意想要在这里困住他们了。茯苓登时面孔一紧,急声道:“太太,你先上车,要是有什么万一......” “要是有什么万一,咱们可都跑不了。”金穗心接了他的话,也不顾忌,就着那水坑中的水洗了洗手,冰冷冷的,反倒让她神思更清明了一点儿。她抬手示意周边,道,“这里荒凉得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当真出了什么事情,还能有谁来帮助咱们不成?” 走小路的确是有这样的危险,一开始,他们也是预料到的。茯苓便要上车去拿枪,金穗心向他摆了摆头。 他们彼此身上都是带了预防的手枪和匕首,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车上还留着几把。金穗心让他稍安勿躁:“先等一等,兴许这人就要过来了。” 果然,就在金穗心这话落下没多久,他们后边就有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还有人扬鞭驭骡子的声响。 金穗心跟茯苓低声道:“一会儿我说什么,你就照我说的做,记得,脸上可别表现出已经知道了什么的样子,免得露馅儿。” 她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嗓音里有些说不出来的冷意:“既然他们这么喜欢挖坑让人跳,咱们就效仿之,让他们尝尝被自己挖的坑埋起来的滋味。” 不知怎的,眼前明明只是一个娇弱的小女子,可她那神色,却足够说服人,令茯苓不禁看得有些呆,知道金穗心又喊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说:“我知道了。” “你们两个这是在做什么?” 那架着骡子的平板木车到了跟前,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面上都是麻子,无甚容貌可言。不过那双眼睛,却绝不是一个年老妇人会有的晶晶发亮的眼眸。 金穗心暗暗的看了茯苓一眼,因为事前有了准备,这会儿茯苓也瞧出对面人的异常来。 金穗心掩下疑心,笑笑道:“经过这里,谁晓得被一个水坑难住了。这位嬢嬢,你晓得哪里有人,能过来帮我们把车子推一推吗?我们有要紧事得在天黑前进城,钱的话,等进了城,都好商量的。” 那妇人装模作样的绕着车子看了一圈,才道:“这坑可不小,要一两个人都不定推得上来。” 金穗心摆出一副着急又殷切的模样,急道:“这可怎么办才好?我有要紧的事必须立即进城,晚了可不行!您好帮帮我们吗?” 那妇人装着为难,犹犹豫豫道:“再往前有一个村子,倒是可以去那里找几个做农活的庄稼汉过来帮你们。只不过这样一来一去,就要耽搁时间了。” 金穗心就道:“不如这样,劳烦嬢嬢你捎我们一段儿,到了前边村子,先找几个人让他们过来帮忙,我司机跟着他们一道把车子弄出来,再让他开车去城里找我,至于我,就要请嬢嬢你带进城,等进了城,我一定不会亏待您的。” 茯苓这时也在旁边开口帮衬着道:“太太,这样不大好吧?先生说了,要让我亲自送你进城......” 金穗心佯装发怒,一瞪眼睛,道:“你还敢说,要不是你把车子开进了这水坑里,何至于耽误事儿?” 又转过脸来和那妇人道:“您就帮帮忙,也是好事一件了!” 那妇人上下打量着金穗心,还要做俏:“这不大好,这位太太看着就是富贵人家,怎么能坐我们的骡车呢?” 金穗心笑了笑:“您肯帮忙,我们谢都来不及,还会讲究那些吗?” 那妇人才似勉为其难道:“好吧,帮就帮,就如你说的,也是好事一件。” 金穗心看了茯苓一眼,转过来跟妇人道了谢,茯苓去车上把枪摸了放到身上,两个人都上了妇人的骡车。 “你们两位是从哪里过来的?这边的路很少有人走了。看你们的样子,家境也应该不错,怎么不走道路上呢?” 金穗心跟茯苓对视了一眼,也不多话,只道:“小路更近一点儿。没想到快到了,还出了岔子。” “可不是。” 金穗心笑笑。 那妇人看她虽面上带笑,但似乎有些疲惫,不大乐意多讲话的样子。自己也怕说多错多,也就不讲了。 只听到车轱辘从地面上滚过,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金穗心眼睛微垂着,精神却很警敏。那妇人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 虽也想,也许是自己小人之心,眼下这位,许当真只是好心路过的农家妇人,但又不敢掉以轻心。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要是错了那么一招,赔上的可不只是自己。 忽然,身旁的茯苓拿手轻碰了碰她。金穗心微微睁开眼,就看到那妇人扭转身去,朝着前头望,神情中颇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与即将筹谋什么的紧张。 茯苓早将一只手暗暗伸到怀中,金穗心朝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暂且不要有什么动作。 就听到那妇人回头喊了一句:“到了。” 把骡车停歇了下来。 她似乎有点儿迫不及待,看向茯苓道:“你这就可以下去找人,回去帮你把汽车推出来,至于这位太太,就交给我了。” 她意有所指的说道:“放心吧,我一定把人送到她该去的地方。” 第250章 反杀 茯苓到底还是不放心,侧头看向金穗心,希望她改变主意,却见金穗心坐着很端稳,明明是在骡车上,她那姿态,倒像是在什么盛宴上一般。仪态是很好的。这是打小的出身教养使然。 她冲着茯苓微微颔首,笑道:“既叫你放心,你就放心去吧。” 茯苓无可奈何,只能听吩咐,从骡车上跳了下来。 那妇人像是等不及,立即一挥鞭,驾着那辆骡车,就把金穗心带走了。 金穗心也不出声,由着她驱车往前去,直到离得再也见不到那村子的影子,才将骡车喊停下来,转过身去,笑盈盈看向金穗心:“太太可有些累了,要歇一会儿吗?” 金穗心看了看天色,日头正好,这会儿,正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样子。等闲不会有人从这样的羊肠小道上路过,这就是要动手了吗?自己果真是没有看错她。 点了点头,金穗心装着要下车的样子,边说道:“还真有些累了。” 她这边作势要下车,那边,妇人趁着她低眉动作,料定她分心,无法注意旁的,从马车上铺着稻草堆里一把抽出长约五寸、寒光凛凛的刀来,照着金穗心的心口扎去。 然而,她那一刀未曾碰到金穗心的衣角,“当”的一声,惊掉在了地上。 只见对面粉面微绷的女子,手上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正正好对准了妇人的脑门正中央。只要扳机扣动,妇人就将立刻死去。 “你?!你!” “我怎么?我就该是被你一刀命丧黄泉,而不该有反抗之手段?” 金穗心持着枪,说一句,便往前一步朝那妇人走去:“说,是谁派你来的?” 那妇人眼珠子微一转,忽的掉转身去,一弯腰,动作极快的想要从那稻草堆里再拿出什么来,手上先就吃了一痛。粘腻的液体趁势涌了出来,顷刻间就将她一只手染得血淋淋、红通通。 对面金穗心冷厉如玉面修罗,眉梢上扬,周身可见寒肃之气,她手上那支枪端着纹丝不动,丝毫不见刚才开枪的痕迹。那妇人望着她,眼中生出恨意,倒是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临危不乱的神气。 “你再敢动一动,我可不敢保证我手里的枪下一次会打中你的什么地方。” 金穗心持步走过去,一脚踹开那木板车上的草垛子,看到里头还有一把枪,一把刀,还有一套俨然是准备在杀了她之后替换的衣裳。眸中讥诮,便拾了,丢到自己脚边,再到那捂着手腕,冷冰冰望着自己的妇人跟前去。 “说,你是什么人?” 那妇人盯着金穗心,忽然就笑了,上前一步,在金穗心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一把抓住金穗心持枪的手。金穗心慌了一下,来不及思考,不,许是明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但在自保的前提下,也不得不这样做。 枪声“砰”,带着压抑的闷响,那人瞪大着眼珠子,就这么倒在了跟前。 金穗心看着那妇人胸口的血汩汩流出,触目惊心,耳朵边似乎还残留着开枪时那一声响,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倒没有第一次开枪杀人时的惶恐害怕,心里也似麻木一样,只是有些难以言说的茫然。 耳后有汽车的声音往这边来,金穗心把枪收起来,又将那稻草一齐丢到了边上妇人的身上。当她做完这一切时,汽车正好开到了跟前。茯苓从车上跳下来。 他到了那村子,立即就找人回去把汽车弄了出来,一路不敢停,马不停蹄的往这边赶。所幸那妇人并没有带着金穗心去走一条完全陌生的小道,大约也是笃定能够在茯苓赶来之前杀了金穗心的,所以掉以轻心了。这才叫茯苓能追了过来。 “太太!” 金穗心看他身后并没有村民跟着,松了一口气。拿帕子将手上沾着的血渍擦了擦,金穗心瞥了一眼旁边高起的稻草堆,说道:“人已经死了。没问出什么话来。” 金穗心上了车,想了想,让茯苓在车外等着,她换上了那套衣服,又把自己的衣服给那尸体穿上了。 狠了狠心肠,金穗心拿了那妇人留下的刀,将那妇人的脸给刮花了,把刀丢给茯苓:“收着吧,许能用得上。” 她先上了车。 既然这个妇人没能完成任务,自然还有人会接着过来。她在人前走动不多,统共也就在北平的时候跟着俞故笙出席一次唐韶华举办的宴会,认识她的人不多。不管这种移花接木的举动能不能糊弄住后头的人,即便是可以拖延到她进城见过水玲珑,也是好的。 茯苓帮着处理了一下尸体,把刀枪都拿到了车上,道:“我在前边村子里问到了一些线索。这一带的女人很少有赶骡车出门的,自从东洋人截断了水源,村子里要种地,就要赶车去打水,男人有不少在外做活的,正好一道办了。村里骡子稀少,是贵重物,要省着点用。女人力气比不上男人,他们出去一趟,不比男人能办的事多。即便是寡妇,也没有自己赶车出去的。那妇人,根本不是这附近村子的人。” 茯苓说着,顿了顿。 金穗心见他欲言又止,就道:“还有呢?” “就在前一天,村子里有个从北平回来的男人,给了村子里的妇人不少钱,让他们拉着骡车在外边转悠,也不要他们做什么事,光拉着骡车出去一趟,就给五块钱。村子里不少女人都动了心,而后,有一个村头的寡妇,就被那男人带走了。” “北平?” 金穗心想到什么,不觉心头“突”的一跳,她摇了摇头:“不会的。哪有想要做恶的人还自报家门的?恐怕是有人设局陷害。” “也许对方正看中了这一点,认定我们不会怀疑,才故意不隐瞒的呢?真真假假,谁知道?” 金穗心眸光顿利:“你的意思是......” 茯苓垂下头去,声音不高:“我也不敢肯定,但是太太,我觉得北平的人也并不都是好意。” 见金穗心不出声。茯苓迟迟疑疑道:“他们会不会就等着咱们上门呢?” 第251章 失望 虽说茯苓这话免不了有杞人忧天的成分在里边,可是在如今这个世道,多心多想总比没心没肺好得多。 只是茯苓这话也没办法去证明真假,那从北平回去村子的男人是谁,现在在好处,他带走的妇人是什么模样,跟想要杀金穗心的是不是同一个人,都没有办法证实。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既然有人想要杀她,且已经动了一次手,那必然会再来一次,在这之前,他们必须见到水玲珑。 但茯苓所说,对于金穗心总是增加了一种烦恼。水玲珑那里又能不能确定安全...... 就在她忧心的功夫,他们进城了。 从华界到法租界,也就一会儿功夫,过个桥就是了。 可能正是杞人忧天吧,在那个妇人之后,他们没有再遇到任何阻碍,一切顺利得不像是真实的。 金穗心所在的车子进了水玲珑下榻的酒店,金穗心下来,就立刻有人上前相迎。茯苓是不能够跟着一块儿进去的,就在房间外边,金穗心跟着那带路的,进去见水玲珑。 一别几个月,水玲珑比上一回相见更加显得雍容优雅,整个人都光彩照人。对比之下,穿着一身农家妇人衣裙的金穗心便显得有几分灰头土脸。不过好在她周身的气度,再加上那相貌,倒不是一身衣裳能够减免得去的,这样一瞧,反而更可瞧出些许风尘仆仆之后的弱而不折来。 水玲珑将人上下扫了一遍,还未开口说话,红唇先弯起来:“我真没有想到你来得这样快。” 金穗心原本已经稍微放下一些的心思,这时候又吊了起来,她看着水玲珑,似乎是想要从她这句话里辨别出一些旁的信息来。 水玲珑只当没有瞧见金穗心眼中的疑惑,在她面前坐下来,立即有人送上咖啡和点心。 “你赶了要一天一夜的路,也很累了吧?坐下吃一点儿再讲旁的事情。” 金穗心没有推拒,就在水玲珑跟前坐下来。 水玲珑似乎也是在审视她,琉璃色的眼珠儿在金穗心面上一转,很快别开去,主动给金穗心倒了一杯咖啡。 “国外来的咖啡豆,很香浓,你尝尝。” 金穗心目光在那深褐色的漩涡上扫了一眼,忽然心中有一个极大胆的猜测,只是不敢肯定。她佯装着将咖啡杯端了起来,放在唇边抿了一抿,实际上并没有喝进口中去,又拿了餐巾,将贴在嘴唇上的咖啡渍擦了,做出已经尝了一口的假象,才将咖啡杯推开,直截了当看向水玲珑。 金穗心沉了沉心,开口说道:“八姨太似乎对我这一身打扮很稀松平常。” 水玲珑像是才想起来,端着咖啡杯往金穗心身上瞧了一眼,拿帕子擦了擦嘴:“你不说我倒没有注意,怎么,穿成这样大约是为了方便赶路?” “也是,也不是。”金穗心道,“来的路上碰着了一个妇人,想要杀我。却被我反杀了。我看那妇人虽眉眼狠戾,动作看起来也受了两天训练,但到底比不上长期训练的人。可见是临时抱佛脚。正巧我的汽车夫又探听到一个消息。说我们经过的村子前两天有个男子自称从北平回乡下,找了不少妇人学习赶骡车,又挑了一个寡妇带走了。” 水玲珑似是而非的挑了挑眉,不接金穗心的话。 金穗心便接着道:“我就在想,被那个男子挑走的寡妇,跟半道上想要杀我的妇人,不晓得会不会有什么瓜葛。” “你猜得也有点儿道理。”水玲珑涂着蔻丹的指尖往那盘子里拿点心,眼皮微耷着,不甚在意的说了一句。 金穗心原本还只是试探着,这会儿却多了几分笃定。一想到这件事真可能是水玲珑安排的,她手指尖都在发冷,发颤。既是心寒的,也是愤怒。已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们拼死拼活的想要促成统一,偏偏北平的人还在从中作妖,究竟值得不值得再度被铺陈到了台面上。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怕,他们这样一腔心血,付出生死,替他人做嫁衣倒也能够接受,只是若所托非人,反倒把时局带入更加坏的一个境地,情何以堪呢?! “是吗?” 想到这里,金穗心是当真冷下心肠来,她嗤笑一声,盯着水玲珑,一眨不眨:“八姨太,不知你是什么时候到的上海,果真是前天到的吗?” 水玲珑拿着点心的手一顿,美眸一转,看向金穗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金穗心寸步不让,“回答我。” “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水玲珑蓦然的发火,把手里的点心往盘子里一掷,起身就要喊人。 金穗心动作更快一筹,抓了桌上用来搅弄咖啡的汤匙,反过来,以尖利的那一端对准水玲珑细嫩的脖子,横臂勾住水玲珑,把她往身前一拽,狠道:“你敢喊人进来,我就敢保证,让你血溅当场,立即去见阎王!” 水玲珑身子猛的一震,眼睛瞪得极大。她到底还是害怕的。 金穗心便压着样子问道:“是你的主意,还是唐韶华的意思?” 水玲珑没有立即回答,金穗心便明白了,冷笑道:“好啊,八姨太既然敢背着唐先生自作主张,想必为大局着想,唐先生也不会怪我先下手为强。” 说着,那汤匙的尖端就要往水玲珑脖子里刺。 水玲珑抖着身子颤声起来:“我曾是你父亲的外室!” “那又如何?自你抛下敏杰离开那日,便与我金家无关!” 金穗心说着,眼前蓦的一亮,迷雾登起,瞬间又散开了去。她深吸口气,刚要开口说什么,手上一痛,她前一刻还抓在跟前的水玲珑被人一把拽去。 金穗心被人用力推出去,腰腹撞到那桌椅上,发出一阵杯盏相撞的声音,站在外边等候的茯苓听到了,赶紧问:“太太,你怎么样?” 金穗心便瞪着眼睛看水玲珑手扶胸口喘息,而她身边站着的,刚才出手救了她的人,俨然正是未留依言就离开的金敏杰。 这下子,金穗心是完全明白了。她与茯苓行程隐蔽,为什么自己还会半路遇袭;俞故笙既让她前来,自然是笃定北平合作意向,为什么水玲珑还敢背着唐韶华突然背叛约定.......原来,原来都是为了这个原因。 第252章 转机 说不出来的心痛,就像是,像是明晓得脑袋上的那把闸刀会掉下来的,总还是带着一点儿期冀,想着,也许有那么一个意料之外,可是,没有意料之外。闸刀还是落下来了,就在眼跟前,然后,眼睁睁望着自己的身体和脑袋分开,尸首分离。那种痛楚.......金穗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真的半点儿也没办法拿言语去形容,也实在.....痛得很难以忍受。 她都怀疑,自己怎么还能够看似镇定的站在这里,而不是冲上前去,跟那个原该是她最最亲近的,唯一的亲人玉石俱焚。 “金敏杰。” 她喊了一声这个名字,恍然想起阿玛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之后,问她,弟弟的名字好不好听时的场景。 闭了闭眼睛,金穗心用力握住了双拳,眼中充斥着血红,她看向那冷漠得已不再披上谎言面具的少年:“你想做什么?你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声音陡的拔高,随手抓住了眼前的一直咖啡杯直接丢了过去。 水玲珑忍不住跳了脚,怒道:“金穗心你要知道你现在是在哪里!” 金穗心一眼横过去,虽年纪比她小了不少,即便是阅历,也是比不上她的,可偏偏就是有那样的气势,那一眼,竟让水玲珑恍惚里像是见到记忆深处的那个男人。肃穆威厉,只一眼,就能把人威慑住。 水玲珑抖了抖嘴唇,没能再说下去。 金穗心又喝了一声:“金敏杰!” 那是痛到了极致的表现。 金敏杰松开搂着的水玲珑,他迎着她走过去:“我要做什么,阿姐你不知道吗?” 那轻飘飘的一句话,没有正面回应,却比直接承认更具有杀伤力。 他果然还是执迷不悟。 “究竟,你是被灌了什么迷药,连家国也不要了!你眼下做的这些,可只是混账行径,要将所有的人都拖进亡国奴的境地里去的?即便咱们金家不再掌天下权势,也绝不能做开门放那入侵者的走狗!阿玛的教诲,你半点儿也不记得了吗?” “阿玛?” 金敏杰“呵”了一声:“连一句实话也不敢说的人,凭什么当我的阿玛?” “你?你!” 金穗心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的少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连阿玛也怨恨上。 究竟是哪里错了,是她做错了吗?她原也不过是想让他远离漩涡,可却,竟让他钻牛角尖,越陷越深了。 “金敏杰!” 她气上心头,失望,更是恨铁不成钢。劈手一耳光打了上去。 依照金敏杰眼下的身手,这一耳光,他绝对不至于躲避不了。可他直挺挺的站着,就任由金穗心那一耳光劈了下来。 水玲珑在边上瞧着,不禁“啊”了,快步走到金敏杰边上,关切的看着他很快就出现红痕的脸颊。便蹙眉要说什么,金敏杰把手一挡,隔开了水玲珑想要替他擦拭的那只手,逼着金穗心往后退了一步,眼中阴鸷。 “你有什么资格打我?你又是我什么人?担着一个阿姐的头衔,就想要让我听从你的吩咐吗?你和东洋人有什么区别,不过一样是把我当成狗罢了!” “住口!” 金穗心浑身都在颤抖,胸口剧烈的起伏,她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的少年,摇了摇头,气极了,竟溢出了一声笑来。 看到她笑,金敏杰不禁握紧了双拳。那一瞬间涌起来的杀意更盛了些。 “你是在怪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告诉你真相,令你出现了动摇是不是?” 她看向他的一双眼睛如碧水洗过一样,格外的明亮,更显得明锐。金敏杰脸上的怒意更浓了一些:“你胡说什么?!” 金穗心却不看他,而是转头跟水玲珑道:“我要跟我弟弟单独谈话,麻烦八姨太出去一下。” 水玲珑自然不肯,金穗心赶在她开口拒绝之前,冷下脸来,语带警告道:“敏杰不知道后果,八姨太应当知道。还真以为东洋人会当你们的护身符吗?” 水玲珑脸色一变。她之所以同意金敏杰派人去杀金穗心,倒不是真的要背弃唐韶华和俞故笙的约定,南北合一已是大势所趋,即便俞故笙要追究,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唐韶华翻脸。而等唐韶华坐正了总统的位置,她身为唐韶华最宠爱的八姨太,俞故笙想要动她,也没有那样简单。 当年丢下幼子,为了她想要的风光荣华,她欠了孩子太多。到如今,即便他寻到了她的跟前来,自己也不可能放弃眼下得到的一切认下他这个孩子。既他有别的想要的,水玲珑自然还是想竭尽所能的满足他。至于他跟金穗心姐弟两个如何就到了非杀之不痛快的地步,水玲珑不想去问,也不预备管。 而现下听到金穗心这一番话,她红唇咬了咬。假如真杀了金穗心,她自己有唐韶华那架保护伞,倒不用担心什么。可是敏杰......水玲珑犹豫的看了一眼已比自己高了一个多头的儿子......要想让唐韶华保她跟别的男人生下的孩子,水玲珑晓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为了平息俞故笙的怒火,唐韶华必然要推一个人出去当替死鬼,而敏杰,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她想了,又看了一眼金穗心,要是金穗心能够说服得了敏杰,让敏杰跟那些东洋人脱离关系,倒也是一桩好事。 这会儿,水玲珑只以为金敏杰是被东洋人收买了想要来金穗心命的,仍不晓得金敏杰实在却是这一回东洋人针对俞故笙等人最主要的一把匕首。 水玲珑看了儿子一眼,见金敏杰也没有出声反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往外去。 金穗心又道:“请八姨太和外边跟我一块儿来的小兄弟说一声,我没事。” 水玲珑颔首,推了门出去。 这边茯苓眼见着里边没有声响,已按奈不住要冲进去,和外边的几个人都打了起来。 水玲珑一出来,立喝了一声:“住手!” 茯苓看都不看她一眼,擦了嘴角的血便要往里走,被水玲珑拦住。 茯苓眼珠子一瞪,就要开口,被水玲珑一巴掌呼过去,趁着他还懵,水玲珑扭头横了边上人一眼:“还愣着干什么?带走!” 茯苓来不及反抗,就被打晕扛走了。 第253章 抉择 水玲珑一走,这房里就剩下姐弟两个。 金敏杰面容阴鸷还带着点儿不以为然,他扫了金穗心一眼,心里知道金穗心想要做什么,无非就是说服他罢了。可惜,早在来见水玲珑之前,他就已经做了决定。今天,不光是她要死,跟着她一块儿过来的那个小子要死,就是水玲珑,也得死。 想到这里,金敏杰那阴鸷的面庞上稍微好看一点儿。既然早晚是死,倒不如逗弄逗弄眼前这个自以为仗着阿姐的身份,能够左右自己的女人玩一玩。他倒要听听,她还能说出什么可听的话来。 相比刚才,金穗心可以说冷静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看着对面好整以暇的少年,眼中没有一点儿小时候的依赖和诚挚,金穗心忽然之间就明白过来,当两个人立场不同时,无论是否有血缘关系,无论从前怎样,都将成为过眼烟云。她现在不再只是金敏杰的姐姐,金家的长女,而是作为一个代表,作为一个统派的代言人站在这里,成功,那么她身后站着的无数人的性命得到了保证,可要是失败,不但是她自己,她身后站着的那些人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能够再感情用事了。 “说罢,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金敏杰从怀里掏出一块表来,看了下时间:“我给你十分钟。” “十分钟之后呢?”金穗心微微笑着,也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隔着一张桌子,姐弟两个之间的生疏在这一刻,再也遮掩不住。 “要是我无法说服你,是不是今天我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间房了?” 对于生死,她敢这样堂而皇之的说出口,金敏杰还是有点儿讶异的。 “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可以给你一个全尸。”他张了张嘴,没什么感情的撂下一句。 金穗心像是在认真考虑似的,点了点头:“那我先谢谢你。” 金敏杰有些看不懂眼前的女人在打什么主意,她应该是想要说服他的,但眼下这情形,她倒是一点儿也不着急,还有跟他废话的心情。 察觉到金敏杰眼中的疑惑,金穗心道:“觉得奇怪?刀都架到了脖子上,为什么我还能站在这里,一点儿也不惊慌?” 金敏杰抿着嘴唇不说话。 金穗心笑看着他:“也不是没有面对过生死,第一次会害怕,第二次仍会恐惧,可是第三次第四次的时候就会慢慢习惯,最后便麻木了。你在东洋时,是不是也是从不习惯到习惯的?” 金敏杰眼神蓦的凶狠起来,一下擒住金穗心的面庞:“你想说服我,省省吧!” “我不否认,我希望你能够站到我这里来。可是我也知道,凭你现在的心智毅力,再也不是从前我说一句不好,你就会放下手里的玩具站起来不玩的小孩子。就当做是还我一个心愿吧,自从你离开之后,我一直在寻你,也一直在想你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有没有那么一天,咱们姐弟两个再见面,抱头痛哭互诉衷肠的时候。” “金穗心!” 他猛的喊了一声,眼睛瞪大。 “怎么了?” 她笑着说:“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要是不愿意说你的事,那就听听我的事。就当还我一个心愿,不好吗?” 金敏杰面色发青起来,他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桀骜:“我不需要听你这几年是怎么逍遥快活的!” “逍遥快活?”金穗心讶异的一愣,随即轻笑出声来,“谁告诉你的?我在国内这几年是逍遥快活的?” 金敏杰紧抿着嘴唇不说话,虽还是板着一张脸,但刚才还能装着不以为的眼眸中已不再是冰封的湖面,蕴藏之下有隐隐的水流在涌动。 金穗心将他眸中的点滴变化都收在眼中,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她不确定过去能不能触动到他的心,可现在,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她死在这里不要紧,她死了,南北合一的事情也就毁了,俞故笙....... 想到俞故笙,金穗心放在膝上的手指蜷缩收紧又松了开来。 “自从你去了东洋,我一直在跟金奕鉴打听你的消息,我知道你进了陆军士官学院,知道你上了学,知道在学校里成绩优异。可除此之外,我没法儿跟你联系。还记得年前你寄送回来的那卷影画?” 金穗心眼皮低低的垂了下去,眸光在闪动:“金奕鉴让我说服俞故笙放走武川流,否则,他带给我的就不是你的影画像,而是你的手指。” “他拿你逼迫我,哪怕是嫁给俞故笙,你以为是我愿意的吗?” 她说着,声音微微拔高起来,盯着眼前的少年:“他拿你的命逼我!你看不上俞故笙,可要不是他,我早死了!” “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想要博取我的同情心?” 金敏杰端正了一下坐姿,仍是冷漠的:“我说了,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会给你留一个全尸。” “你是铁了心要帮东洋人办事,是不是?” 金穗心压抑着,问道。 金敏杰转了转眼珠,别开脸:“算不上帮谁办事,等这次的任务完成了,我会退出来,去西北见皇上。” “东洋人答应你的?” “这你管不着。你只要记得,你办不到的事情,我会办到。这天下是我们姓金的,早晚都要夺回来!” 他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金穗心猛然一个巴掌打过来。 金敏杰要躲的,却生生挨了这一巴掌。 他看向金穗心的眼神越发恨毒起来,霍的起身,伸手就要来掐金穗心的脖子。却觉腹部一痛,登时有热流从他腔子里往外淌。 金敏杰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满眼是泪的女人,他自认为她不是他的对手,未加防备,却没有想到她竟敢拿刀捅他。 “你?!” “阿玛说过,天下是万民的天下,金家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执迷不悟是害人害己,是自取灭亡。敏杰,我虽只是个女子,也知家国不可由外人来分割,你却迷失了心智。当初原该让我去东洋,造成如今局面,是姐姐害了你。等事情过去,我会偿还你。” 第254章 安排 茯苓到底还是不放心,虽被打晕,但他到底是方润生千挑万选出来护送金穗心的,不过三五分钟就醒了过来。那看管他的几个小子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就被他撂倒了。他想着,光明正大从正门进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且自己是一个人,水玲珑带过来的手下却不少,以一敌百,那从来都是说书人忽悠人的谎话。便敲晕了一个饭店里的小厮,换上衣服,装着来送餐饮点心,敲响了门。 水玲珑自然不可能就在门口等着金穗心姐弟两个谈话,这会儿人在酒店的餐厅里吃下午茶,还不晓得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 房间门口的两个人听说是里边的人喊了过来的,也没多说,就让茯苓敲了门问一问。 金穗心此时手上满是血,她心里又急又慌,强自镇定着,走过来开门,与那戴着帽子的侍应生一对上眼,便晓得是茯苓,忙把人让了进来。 “太太!” 茯苓一进门,立即把帽子摘了下来。 金穗心抬手示意他噤声。又往他身后看了一看。 茯苓一边进来一边道:“放心,没人跟着。” 说话间,看到金穗心手上的血,他眼睛瞪了一下,急道:“太太,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金穗心摇了摇头,低眉看着手上的血道:“不是我的。” “那是.......” 茯苓不必要再说下去,已经知道这血是谁的了,他眉头一拢又一放,道:“你把人杀了?” 金穗心没有立即回答,茯苓倒是摩拳擦掌起来:“也好!杀了也好!不过外头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咱们!咱们得想想办法!” “你先坐下。” “不如我去拿了那个什么姨太太,直接押了她回南京,晾她手底下的那些人也不敢对我们怎么样。或者我现在去找一找青龙帮的兄弟们......” 茯苓坐不住,绕着金穗心不停的打转。 金穗心被他绕得头疼,压低了嗓音喝道:“坐下!” 茯苓被她这一喝断,果然坐下来,两手放在膝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金穗心抿着唇,脸色有点儿白:“人没死。” 她说:“不过咱们的确不能在这里久待。有两件事要你去办,第一,你进去,把他带走,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把人藏起来;第二,我要你去一趟青龙帮找小李,今天天黑之前,让他到这里来寻我。” 茯苓不知道她这么安排是预备做什么,不过既然她吩咐,便立即点头应下来。 金穗心便带了茯苓往后头来。 就看到一个少年仰躺在长沙发椅上,手脚被绑了起来,腹部的伤看起来是经过了简单处理的。 “他一时半会儿应当醒不过来,你一会儿带他走的时候小心点儿,别被水玲珑的人发现了。” 茯苓点头,便过去要扶金敏杰。 谁知道手还没碰到金敏杰的肩膀,先被他一把抓住了。 “茯苓!” 金穗心紧张的奔过去,抬手握住了金敏杰的手腕,却见金敏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茯苓,忽然一倒过去。 茯苓赶紧把金敏杰拽住了,跟金穗心道:“这个人警惕性很高,太太你是怎么制服他的?” 金穗心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跟灰败,她摇了摇头,道:“赶紧把人带走吧。” 茯苓应“是”,把人塞到他刚推进来的餐车里,顺利的从饭店里离开。 这边,水玲珑等了要有一个钟头的样子,却还见着金穗心差人过来喊,她心里无端的生出一点儿不安感,叫人把点心都撤了,往这边来。 看到门口守着的两个人都在,她点了一点头,问:“里边有什么动静?” 那两个小子就道:“安分得很。并没有什么动静。” 水玲珑将信将疑的走过去,敲了敲门。 也是金穗心一个人前来,弱质女流的身份叫所有人对她都放松了警惕。水玲珑也未想过金敏杰会折在她手上。 她理了理披在肩上的披肩垂下来的流苏,便听到里边道:“我们谈完了,可以进来。” 水玲珑示意,守在门口的小子就替她把门推开。 一推开门,水玲珑首先看在金穗心坐在正中间的一张沙发椅上,她视线转了一圈,却没有看到金敏杰,当时就生出一点儿怀疑。 “敏杰呢?” 金穗心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端坐着持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眯起眼睛来:“这咖啡凉透了,味道可真怪。” 水玲珑看她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更加怀疑起来。 她生得虽漂亮,但上了年纪,颧骨高起,便有一种刻薄凌厉的姿态显露出来,尤其在这会儿微微上了点儿火,更显得她那刻薄浮上面孔来。 水玲珑转身就占到了金穗心跟前,居高临下的瞪住她:“敏杰人呢?!” 金穗心将杯子放下,抬头往水玲珑的脸上看去,依稀能从她脸上看到金敏杰的影子。其实敏杰和她长得真不太像,与他们金家人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怀疑过金穗心跟金敏杰不是同胞所生。只是现在看来,敏杰的那双眼睛倒是和水玲珑十分的相近。 “八姨太现在关心起敏杰来了?早先做什么去了?” “你!” “从你丢弃敏杰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没有了资格!你现在关心起他来了!” 金穗心蓦的站起来,两只眼睛直抵着水玲珑的视线道:“当初你为了你的将来抛弃他,现在呢?想要舍弃掉千千万万个人的将来弥补你曾经犯过下的过错吗?水玲珑,我喊你一声八姨太,是看在唐韶华的面上,是看在代表了北方千万同胞的份上,从前的事,那是你跟我阿玛的纠葛,我没资格过问,也不会去问,但今天,你要挡着我,背叛南北合作,我绝不放过你!” 水玲珑倒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面色铁青,要讲什么,竟对着这么一个小丫头,无言以对起来。 “敏杰我让人把他带走了。我这个弟弟,八姨太你既然从未管过,今后也不必再过问他的事。不论他是好是坏,我总不会丢开了手去。阿玛走前曾要我好好照料弟弟,我自然会听我阿玛的话。” 金穗心眸色稍稍温和了一些,再度看向水玲珑,又是犀利的:“至于八姨太,该当你做的事,不要拖延了罢,免得到时害人害己,那就不好了。” 第255章 和谈 “你敢教训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前朝覆亡之下的失败者,一个孤女,真当自己还是什么格格公主?!” 水玲珑怒起,两手捏紧了拳头。 这个丫头,竟然敢威胁她?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 对于水玲珑的暴怒,金穗心倒显得很平静。她看了看外边的天色,想茯苓应当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 她心神更加镇定起来:“我的确不再是什么格格公主,向来也不以格格公主自居,要说教训,也算不上教训,不过是告诉八姨太一句。有些事做得,有些事做不得。您在外头闯荡这么多年,也不想临了临了,什么都得不着吧。” “你!你!” 水玲珑被她一通说,正是千头万绪,看向金穗心的目光也是几番变化。各种揣测都有,却又都一一否决。但是,看她的样子,倒有些成竹在胸,自己这样不管不顾的与她呛声,能得着什么好处呢?横竖,唐韶华的事情不能够不办。 想到这里,水玲珑将满腔怒火都压抑下去,深吸了一口气,变换了声调问道:“敏杰呢?你让敏杰出来见我!” “恐怕一时半会儿,八姨太是见不着敏杰了。不过您放心,待事成之后,我自然不会阻着你们母子相见,只要敏杰那会儿还想着要见您的话。” 水玲珑急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和敏杰打小一块儿长大,有什么不可说的?” 水玲珑气怒攻心,上前一步似要有所动作,就听到这时外边一阵乒乒乓乓,水玲珑还没有回过神来,那房门已被人一脚踹开,小李跟茯苓等人率着一众青龙帮的兄弟冲了进来。 茯苓和小李先喊一声“太太”,便过去将金穗心拦在身后,目光如炬的瞪着对面的水玲珑。 水玲珑没有想到瞬息之间事事异变,前一刻还觉得金穗心在自己的手掌心之中,逃不出生天,然而眼下,自己却成了他人的盘中餐。 到这会儿,她已经明白过来,金穗心所谓要跟金敏杰谈话,全都是一场骗局,不过是想要让他们放松警惕,好让那跟着她一块儿过来的汽车夫去青龙帮搬救兵。怪道当时俞故笙跟唐韶华商议时,把地方定在上海,说什么上海安全,有法国人按着,又费先生的尸骨埋在上海乡下,各方人马总要顾及点儿颜面,不会贸然在上海有所行动。她当时便觉得哪里怪异,这会儿回想过来......原来如此。 俞故笙他一开始就防着他们。 怪道他会让金穗心单枪匹马的前来,他敢放金穗心单枪匹马的前来! 倒是自己,从一开始就轻敌,到现在,被对方死死压在砧板上,想要翻身都没了可能! 可即便如此,金穗心总不敢动她的,她不单单代表着自己,她代表的是唐韶华,及以唐韶华身后的北平政府。 这么一想,水玲珑那大祸临头的恐惧感登时少了一些,她高昂着下巴,睥睨着扫视众人,声音也威吓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敢冒犯我,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说着,看向金穗心:“他们不知道,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金穗心抿唇笑了笑:“八姨太,你说,要是我现在让人拍一封电报给唐先生,说您在上海时不幸中了东洋人的流弹,只留下一句口信,就走了,唐先生会不会相信?” 水玲珑一听,眼睛瞪大:“你敢!” 金穗心便要过去,被小李跟茯苓拦着:“太太,危险。” 金穗心示意他们让开,她走到气急败坏的水玲珑跟前:“咱们都不过是男人们在这场博弈里的棋子,我死,俞故笙不会破坏和谈。你死,唐先生同样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既然如此,何必在这里争锋相对呢?你不过是想要弥补敏杰,可你仔细想一想,以你如今这样的做派,究竟是在弥补敏杰,还是又一次的害他?” 水玲珑眸色微变。金穗心知道她是听进去了,她诚恳道:“八姨太,请你暂且放下个人情感,让我们把当做的事做了,再来谈旁的,好吗?” 水玲珑看向金穗心主动来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内心做了几番计较。她不愿意在金穗心面前认输,不仅仅是因为敏杰,还因为那个人,她的眼睛和那个人长得如此之像,当她看着自己的时候,水玲珑总想起当初他的决绝,他一句话也没有就转身,那似乎一眼就能看透自己失败的眼神,让她心里不舒服;可金穗心说得也很对,在这纷纷扰扰的世上,他们女子从来都是依附于男子而活,棋子,说得可真好,的确是棋子。 与其到最后闹得不可开交,倒不如就着她给的阶梯顺势而下。好歹脸面上还能过得去。 水玲珑微微笑了一下,金穗心看她表情,顺势松开了手。水玲珑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仍是那高傲的模样,道:“什么时候出发?” 金穗心笑了,一点儿也不见刚才还争锋相对的模样,转头跟小李吩咐:“那我们先回去,让八姨太准备准备。” 她转过来跟水玲珑道:“穗心也先出去等你。” 水玲珑看她真走,眼眸之中几度流转,她笑了笑,到这会儿,是真的认输了。到底是他教出来的女儿。既有勇气,也有决断,更有容人的雅量。输就输吧,她这辈子输在他手里,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 振作着,她替自己理了理发鬓,转身走到里面去。 茯苓跟在金穗心后边小声道:“太太就不怕她逃跑吗?” 小李道:“要走的留不住。” 金穗心笑笑道:“八姨太是个聪明人,知道怎样对自己最有利。” 说到这里,金穗心问茯苓:“人怎么样了?” 茯苓道:“已经包扎了伤口,扎得不深。不过我倒是好奇,依照他这样的体格,就算是被太太扎了一刀也不至于就这么倒下了,难道.......” “难道什么?” 茯苓向金穗心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小李直接道:“谨慎一点儿没有什么不好。” 金穗心也颔首:“总之你们先看好了他,别让他破坏和谈,至于其他的......” 她顿有些心力交瘁,脸上流露出灰败来:“等事情了结之后再说吧。” 第257章 陡生变故 这边俞故笙夫妻两个还沉浸在重逢的感怀之中,青龙帮中却已经掀起了波澜。 唐韶华上位之后想要有一番作为,既想要惩治青龙帮等这些帮派组织,却又不敢得罪这些人,便把主意打到了俞故笙这里。 俞故笙是上海青龙帮的第一把交椅,青龙帮遍布各地,要说唐韶华眼下是明面上的一言九鼎,那俞故笙就是暗地里的皇帝。如果俞故笙愿意将青龙帮解散,接受唐韶华的招安,那么对于各地大大小小的帮派来说,这就是一个无言的威胁,就算是还有人心存不满,欺上瞒下,也早晚会因为俞故笙的威仪而败下阵来。 只是唐韶华这个主意虽然打得好,却没有想过俞故笙乐不乐意接受。 金穗心跟俞故笙前脚刚回到上海,后脚就有人把北平的电报送了过来。上头的用词还是很客气的,说是俞故笙在南北合一的大事项中出了大力气,是首屈一指的功臣,想要请俞故笙北上,列席新内阁。说是列席新内阁,但内阁之中现在最能说得上话的就是唐韶华,南京内阁各政要是被排斥的,到俞故笙当真列席新内阁,唐韶华便可以在劝退南京内阁政要时,一并将俞故笙也赶下台。真是一个好算盘。 金穗心看到时,便觉得胆颤心寒。胆颤是因为唐韶华尚未站稳脚跟就敢这样大刀阔斧的将自己的盟友砍杀了去,心寒是,即便表面上做一个光鲜的表示都不愿意,在唐韶华心里,即便俞故笙是一力扶持他上了总统位置的人,可是在他的心里,大约俞故笙也只是一个下九流的匪类,根本就用不着太客气的对待。 她转过头去看坐在桌边上抽烟的俞故笙,一时之间倒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话来宽慰他。 他应当是很为难的。虽说他占着青龙帮龙头的这个位置,好像是可以说一是一,呼风唤雨,可实际上,他身上是肩负着帮派里所有兄弟连带着他们家里一门大小生计的。平日里,他一声令下,这些兄弟可以跟着他生,跟着他死。但现在他要一句话就灭了他们往后的生计,谁都不会同意。 唐韶华倒是只要一张嘴,几句话,连表面文章都做得这样粗糙,却要把他架到火上去烤。怎么会有这样无耻的人! 但倘若俞故笙不同意,那可想而知,唐韶华必定会名正言顺的发下公告,在全国各地击杀帮派中人。俞故笙牵连了不单是青龙帮的兄弟,而牵连到了其他帮派之中兄弟的性命,势必会成为其他帮派中的眼中钉肉中刺,非杀之一图痛快不可。而青龙帮向来最重义气,假若俞故笙被杀,必然青龙帮会与对方成为仇敌。互相厮杀。届时,唐韶华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正是进不可,退亦不可。 “你打算怎么办?” 金穗心看他抽完了一支烟仍旧不吭声,不觉心疼的蹲下来,脸枕到他膝上。俞故笙默然无语,垂下一只手来,抚在她光洁的面上。 好一会儿,他嗓音微有些嘶哑的说道:“我原也料到了有这样一局,却没有想到来得这样快。” 金穗心心头一震,她想到什么,猛的抬头朝着他看去,眼中露出惊愕不安的眼色。 俞故笙眼皮低垂,看到她眸中的惊慌,不觉笑了笑,染了烟味的指尖在她颤动的睫毛上抚了一下。 他的面庞便在这一瞬之间从光明落到了灰暗,又从灰暗回到了光明。 他说:“十一,我向来知道你聪明,你总能猜到我想做什么。” 金穗心眼睛一眨,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俞故笙要叹气,她将他的手一把握住了,不错眼的看着他:“你去乡下接我回来,难道就只是为了跟我做最后的分别吗?” 俞故笙不忍看她眸中泪色,半别开了眼去,道:“人与人之间从来都是分分合合,最终都是要归于那一个‘分’字。不过早一些,晚一些罢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 金穗心眼中露出狠来,一抹脸,她站起身,低着头看他:“你要是敢死,我立马就去嫁给别人。跟他鸳鸯相好,生儿育女。你不要以为李琮死了,我就找不着旁人,只要我乐意,多的是人跟我金穗心提亲!” 他被她说得心中一阵刺痛,眉头也紧皱了起来。恨不能掐了她的腰,狠狠把人揉搓一番。 可最终还是忍耐下来,他沉着嗓音,无奈又克制的喊了一声“穗心”。 “不是只有你死这一条路可走的。” 她旋即又蹲下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仰头朝着他看过去,认真而坚定的说道:“我们走!我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要你不是青龙帮的人,那谁还能牵制得了你?” 俞故笙看她痴痴望着自己,那一刻心中当真是千头万绪。他自然是舍不得死的,他这样艰难才得到这个女子的爱,才得她如此温柔缱绻的依着自己,她还未给他生下儿女,他还欠着她许多的承诺,怎么就舍得这样死?他原也想,唐韶华整饬南京,组建新内阁,总也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他也好,好好的陪伴自己的小妻子。但总是想的,没有变化来得更快。 “哪里这样容易。” 他轻轻的叹了一声,又是无奈,又是怜惜的看着她,轻声道:“我一走,便没有庇佑。你当我是多么干净的人,身上一身的血,不过是你未瞧见罢了。当真一走,只怕前脚刚踏出这道门,后脚还未伸出去,就被人一枪毙了。你跟着我,还要多死一个。” 她固执道:“我不怕!” “我怕!” 他声音蓦的拔高,把人一把拉起来,紧紧搂到怀里:“好孩子,你不懂这里面的规矩。假若我是自杀而死,为保住众兄弟而死,你仍旧是他们的嫂子,无人敢不敬你护你。唐韶华因舆论也要给你三分颜面,只要眼下内阁在一日,就有你一日的好日子。可假若我是被人杀死,那边是败亡者。败者死,死不足惜,没人会再庇护你。” 金穗心抑制不住哭了起来,她再不顾什么矜持自爱,埋头抱住他大哭:“可我不要!你不准死!你敢死,我就死在你前头!我不准你死!听到没有!” 第258章 夫妻异心 她哭得太过伤心,伤痛,倒让俞故笙一时之间没有了办法。 原本这封电报是不预备叫她瞧见的,偏偏因刚回来,她有许多话还未曾来得及跟他说,便找到了书房里来。 新置的宅子,没有从前的旧规矩,他也认定了她是唯一爱人,没有什么可瞒着的,就叫她这样走了进来,不经意便看到了他正在看的电报。倒惹出她一番伤心来。 这件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后路可走,即便不是唐韶华,即便不是现在,也早晚都是要发生的,而现在,不过是稍微发生得早了一点儿。凭良心说,俞故笙不认为唐韶华这么做有什么错,换做他自己,也绝对是会这样做的。一个国家,倘若都由帮派里的人搅和了,如何还能管得好其他事务?更不要说这个帮派里的头领还曾经参与了南北合一这样的大事件,很难保证对方会不会因此居功自傲,私底下做出些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东洋人在上海的巢穴被他们一举炸成了一个平地,可能眼下忌惮着南北两方军队扭成了一团,在内部的线人又少了许多,不敢贸然行动。但过了一年,两年,三年呢?可能都忍不到三年。眼下是听说前朝废皇帝染了重病,西北将军不肯听从东洋人的命令,一定要见到废皇帝才肯有所动作,可要是废皇帝稍稍好转呢? 百废待兴,举业维艰,事事都是迫在眉睫的,谈不上什么过河拆桥,卑鄙小人。俞故笙倒是想,唐韶华这别是面子功夫,只做一个表面的文章,却没有实际的行动。 然而这些话,他又是没有办法跟眼前哭得厉害的小女子去平静的说的。 他心里虽然不好受,但潜在的,却又感到一点点的宽慰。总算,他这一辈子也不算是白活。虽是自私自利,害了她一辈子,可能得到她一点点的不舍跟怜悯,他都是乐意的。 “别哭了。事情也没有到不可转圜的余地,不是吗?” 身上的人哭得他衣襟都湿了,再不劝一劝,他真担心她把眼睛哭伤了。轻轻拍着她哭到哆嗦不停的肩膀,俞故笙温声道:“这件事也贸然了一点儿,一时半会儿倒也不可能施行得来。唐韶华刚上台就想一棒子把所有帮过他的弟兄打死,正所谓兔死狐悲,即便是我立即答应了,南京内阁过去的那些长辈也不会同意。” 金穗心晓得他心意已定,现在不过是凭空找一点儿话来应付她罢了。她心里更感到难过,他应当是一早就晓得自己会落到这样的处境,却仍旧毫不畏惧的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来走。反倒是她,她恐怕是让他感到了为难。 忍了忍,始终无法忍下那痛楚,她闭了下眼睛,佯装听进去了,一边流着泪,一边抱着他脖子瓮声问:“真的吗?” 她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她真怕自己忍耐不住再度痛哭失声。 俞故笙便拍着她,温声道:“真的。” 耐性而舒缓的说:“你总要相信我,我不会骗你。” 金穗心闭着眼睛想要阻止那眼泪往下掉,又怎么也忍不住,只要微微别开了脸,把下巴枕到自己小手臂上,别叫自己的眼泪落到他脖颈间,被他洞悉了。她忍着喉间的难受,歇了一会儿,令嗓音尽量的平稳一些,带着哭腔道:“你又不是没有骗过我,叫我怎么相信你呢?” 他一时无言以对,只叹了一声,将手在她肩上轻轻的抚着。 金穗心伏在他身上一会儿,忽然抬起了头来。 她脸颊微红,眼睛也是红的,因刚才枕在他颈间哭,头发有些散落下来,那一副梨花带雨,经摧折之后故作坚强的样子,更令人怜惜之中不觉带着心痛。 俞故笙微微张了嘴,刚要喊她一声,金穗心忽然低下头来,捧住他的脸,便是狠狠的一口。咬得俞故笙唇上见了血,她唇上亦染着一点儿血红,更将她衬托得娇弱之中生出艳丽来。 她眼睛盯着他,有几分狠光,似是风中残烛最后的坚毅,她冷道:“俞故笙,就算是你死,要是我的!”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一面,固执到了极点,偏执到了极点,可也令他爱到了极点。 翻身将人安置在躺椅上,他瞳眸深深的望住身下这个刻进他骨血里的女子,俯下身去。 先前顾及她亏损之后的身子,他即便心中想,也始终克制着,这段时间进补,她瞧着脸上也多了一点儿血色。他私底下问过医生,也说稍稍当心点儿,也不至于出什么问题。 即便这样,他还是小心温存,时时留意她脸上的神色,每当她蹙眉,他便不自觉放缓下来,要听一听她的意思。 金穗心还是头一遭被他这样小心呵护着行夫妻上的事,大多时候,他总是急切而霸道的。即便一开始温柔些,到最后也总是忍不住纵性起来。 他这样温缓,她心里虽受用,却比他那样对待更觉难耐难忍些,便禁不住将圈着他腰身的腿用力了一点儿。 俞故笙难得受到她这样的请求、鼓励,汗滴垂落下来,与她的交织在一块儿,他看向她的眼神灼热而深沉,最后变成一片看不清的漆黑海域。 将身下的人搂紧,他放纵起来,不再克制的,毫无保留的,与她融为一体,与她在欲海里恣意纵情,将他所有的一切,统统都给这个他唯一想要的女人。 金穗心醒来时,已是在夜半时候。他不在房里,外边听到里头有声音,便敲了敲门。 “太太,你醒了吗?要不要用宵夜?” 门外的婢女是新择进来的,叫玉溪,很伶俐的一个丫头。 金穗心起身,看到自己身上换了睡衣,脸颊有些发烫。她记得他抱她回来洗澡,还在洗澡间里...... 只是,他现在去哪儿了...... 想到他做事向来决定了就很难更改。他总是瞒着她做事,从来都是她随他的意思,这一回,她要替他,也替自己做一回主!她绝不让他白白的去送死!他要怨,就等事成了来怨她好了! 想到这里,金穗心心里又是难过。 抬手摸了摸微凉的小脸,暂且把这些事情放下,她喊了玉溪进来。 第260章 各有所求 俞故笙把人遣了出去。就把金穗心迎到书房里。 金穗心看他虽然对自己很体贴,但面上却是沉着的颜色,就知道他是心里有话要说的了。不过也能料想到要讲什么,左不过是劝她的那些。所以才会让他这样欲言又止的。平时,他可从没有这样的时候。 想到这里,她的真的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又难过有心疼。这世上都只有一心求得长生的,哪里会有人一心想着要求死,还要让自己的媳妇儿答应,笑着送自己去死。可他这样又并非是只为了自己,为了小家,而是为了千千万万的同胞。 金穗心即便是想要责怪他,话到了嘴边,又能责怪到哪里去? 她叹了一口气,把他箍在自己腰上的手拿了下来,往那半开着的窗户看了过去:“都快要天亮了,你还留在这里,打算在书房里歇着吗?” 俞故笙张了张嘴,生平第一次不晓得怎样在人眼前开口,还是自己的夫人面前。 他叹了一口气,将金穗心掰过来,与自己面对面的说道:“我,我......” 最终还是没法儿说出什么来。 金穗心脸上带了一点点的微笑,那微笑与她眼中的水光交映在一块儿,简直像是在俞故笙的心窝子上戳了一刀。 她说:“不说那些了,就这么点儿日子了,难道你还要让我在这样的冷淡和煎熬中度过吗?” 边说变伸了手去,将俞故笙搂住,十分温顺的贴身靠过去,说道:“这段时间,你且听我的,等过了这段时间,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俞故笙无奈,将人搂着,也不应“好”,也不说“不好”,只道:“我早知道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会害了你,可我还是......但我绝不后悔。穗心,即便你往后要怨我,恨我,我也绝不后悔。” 金穗心轻轻的应了一声,只在心中同样说道:即便你将来怨我恨我,我也绝不能什么都不做,单单看着你去死。 俞故笙倒是当真不怎么过问金穗心这段时间想要干什么,出门做什么。他有他的事情要忙,金穗心跟着俞故笙回来,可是带着功劳回来的。唐韶华那封电报私底下发给了俞故笙,表面上还是要做一番嘉奖。还给俞故笙颁发了一个什么勋章。这对于出身三教九流的俞故笙来说,便像是一种身份的认定,是进入上流交际圈的一个入门牌。从前金穗心出门,不过多是说她前朝皇室格格身份的,如今出门,却都是喊一声“俞太太”了。 不少人递了请帖过来,邀请她过门去做客,也有打电话喊她去打牌的。她以前是不怎么热衷于这一件事情的,最近却在这件事上很积极。不过,也不是什么人打电话发帖子过来她就去了。她挑的,大多是那些丈夫在政要部门当值,做着一些要紧工作的人。 这些事,她虽然不主动跟俞故笙说,但也没有要遮遮掩掩的意思,俞故笙也都知道。 这一天晚上,俞故笙从外边早回来,发现金穗心还没有回家,就要问底下的人,太太去了哪里。金穗心就推门进来了。 她穿着一身新式样的旗袍,身姿玲珑,头发微卷,既有少女的活力,又有妇人的雍容尊贵。 看到俞故笙在房间里,她抿着唇一笑,道:“今天你倒比我回来得早。” 俞故笙走到她身后,让底下的人都退了,亲自给她解开头发,拿梳子慢慢的梳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人,眉间微微的蹙着。 金穗心握住了他的手,转过来看向他,脸上还是带着笑:“怎么了,这样看着我发呆?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他手里拿了梳子过来,自顾自的一边梳一边说:“监察厅的陈夫人说了,要是丈夫回来了只管看着你发呆,那他就一定是在外面做了坏事。” 俞故笙笑了一下:“我要是做了坏事,哪里还敢回来见你?” 金穗心扭过身来,爱娇道:“哟哟,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本事,能唬得住你这个阎王。” 俞故笙看她眸子发亮,心里也觉得愉快。只是一想到她跟监察厅那些人往来,又不由的忧心起来:“穗心,你跟那些贵妇人玩乐,倒也没有什么。只是,像这样子的女子,没有一个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跟人应酬的。” 他没有把话说全,可金穗心也已经晓得了。她原本也不是为了打发时间去跟那些贵妇人打交道的。 她从前跟着阿玛在南洋的时候,可是最知道女子与女子怎样在你来我往中帮自己家中的男子博取利益。而她之所以这段时间在外边这样繁忙,为了也是替自己博取利益。或许,不叫利益,应当叫消息才是。就像她这段时间在警察厅夫人和检察长夫人那里得到的一点儿信息,就很有用。 她还真的不知道,原来方润生的野心这样大,对于青龙帮的第二把交椅,不但不满足,还有着二心。 只是,这些话她不会跟俞故笙说,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便伸手把俞故笙的腰一抱,笑着道:“我晓得你的担心,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小孩子,这点子事情我是知道的,你放心。” 俞故笙因帮里的一些麻烦有些头疼,但目前情况还不明朗,也不好怎么跟她说清楚。就道:“你自己知道就好。” 金穗心笑盈盈的应了一声“知道了”,起身,搂了俞故笙的脖子道:“这几天你回来得都晚,我都睡了......” 说着,便将脸往他胸前贴着,手往他的衣裳里探。 她往日不那样主动,他都有些受不住,如今她这样.....俞故笙自然是不会推拒的。只是一想到她这样做的目的,心中又不免有点儿怅然。 他当然知道她打什么主意,她无非是想要拿孩子来留住他,可......他总还是带着私心,他想要一个他们两个人共同孕育的骨血,他知道她的为人,不愿她下半辈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不论男女,他希望那么有一个人,有一个留着他骨血的人,能代替他陪在她,爱她,敬她,能在她年迈的时候守护着她。 第261章 端倪 夜半下起了雨。 开春的天气,江南地区总是雨水比较多。 半夜里,俞故笙接到了北平的电报,唐韶华的大总统就任仪式确定在下个月的21号。北平方向希望俞故笙到时候能够参加大总统就任仪式。而潜在的意思,自然是不希望俞故笙以青龙帮当家人的身份去参加,而是到时候俞故笙能够以一个相对有利的,于北平内阁有利的身份参加。 这让俞故笙产生了怀疑。如果唐韶华是希望他能够尽快的解散青龙帮,让北平内阁在短时间之内就能拿出不错的成绩以或者百姓支持的话,他身为青龙帮的领头人,能够做到的,只能是一死。这是他最后能帮到这个国家的。唐韶华应该不会想不到再是,而现在,他希望他可以去参加大总统就任仪式。也就是说,唐韶华并不想要他的性命,甚至是当真想要招揽他成为左右手。 这是怎么一回事? 很快阿坤带来了消息。 回到上海之后,俞故笙扶持方润生在闸北、静安区一带做了当家人,这是想要培养方润生的意思。但是,得到北平的消息之后,俞故笙跟方润生谈过一次话,他是希望方润生能够急流勇退,在北平这把火还没有烧到他身上的时候,尽快离开。但是方润生说想要考虑一段时间,又说自己在上海代替他跟法国人做交涉,一时之间也没有办法抽开身,可能没有这样简单就能指摘干净。 一个人踏入了某一个圈子,想要抽身就能抽身,这诚然是不可能的,俞故笙也没有立即要他怎么样的意思。他既然说要考虑,那就考虑。只是没有想到,方润生竟然联系了王耀祖留下的那些人,暗中想要攻占青龙帮在华界的堂会,试图取俞故笙而代之。 这真是俞故笙怎么都料想不到的。 他还记得自己在北平的时候,因为季修年受柳方萍的影响,丢下了偌大的上海和众兄弟去了南京,导致上海一时之间群龙无首,自己派阿坤跟方润生联系上的时候,方润生晓得他们的所作所为时,所讲的那一段话。 他说,他原本就是一个有抱负的人,却在追求实现抱负的路上摔了一跤,以为自己头破血流之后也只能这样糊里糊涂的走下去,却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柳暗花明的那一天。没有想到自己的志向和抱负还有实现的那一天。他说,只有信仰是不可更改的,他说,他自小立志要为了中华的将来努力,读书也是为了中华的将来,来到上海打拼,内心里也藏着能够走这样一条曲折的路来视线对家国的梦想。 可是......他现在是在做什么?夺权?这难道也是他为了实现家国梦想的一条途径和手段? 要是换做以前,可能俞故笙不会想那么多。帮派里谁生了异心,干脆的,一枪毙了,丢到黄浦江里喂鱼;要是气不过,那自然有雷霆手段,让他后悔到这个世界上来一趟。而这一次,他想要跟方润生再见上一面。 季修年不明白还有什么必要。既然消息得到了确认,那就是说,绝对不会冤枉了他,还跟他废话什么,直接找几个兄弟过去把他剿了也就算了。 “我问你,在我跟你产生了分歧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想过直接一枪把我给毙了?” 季修年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俞故笙会这样问。 隔了一会儿,他立即道:“当然没有!” 季修年说着,道:“笙哥,我知道我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我也知道,不管什么时候,你一定是不会错的。” “是吗?” 俞故笙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我还记得你曾经极力反对我跟穗心,你认为她会破坏我的心志,会影响青龙帮的前途。” 回到上海之后,季修年曾经见过金穗心一面。也当面跟金穗心道了歉。金穗心那时说的是什么?她说,过去的事情,她都已经忘记了,只期未来。 季修年垂下视线,微微叹了一口气:“是我的判断出现了问题。” 俞故笙道:“人生有的时候也是一场豪赌。也许是你赢,也有可能会是我赢。不管是谁输谁赢,我所想要知道的是输赢背后的答案。” 季修年沉默下来。 他点了点头:“好。笙哥你说什么,我就跟着你怎么做!咱们兄弟,总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俞故笙笑起来,抬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季修年说着,眉头微蹙,又道:“有一件事,我想有必要跟笙哥你讲一声。” 俞故笙看过去,季修年道:“这段时间嫂子跟外边那些人来往的很频繁,据说,她跟乔老爷也有联系。” 俞故笙微微蹙了眉头。 季修年顿了顿又道:“昨天晚上,有人看到她跟方润生在和平饭店吃了饭,一块儿去了金凤凰跳舞。” 俞故笙沉下脸来,直截了当道:“你想说什么?” 季修年解释道:“嫂子对你,我当然是信任的。不过方润生假如真的有异心的话,在这短时间内,嫂子不一定会看得出来,你回去是不是要跟嫂子谈一谈,让她当心一点儿,不要被人当枪使了。” 俞故笙想到这段时间金穗心的生活方式,当真有些末日的狂欢,纸醉金迷,和她从前的生活半点儿也不相关。 他想,还是自己的事情让她太过忧心了,导致她会有这样的变化。叹了一口气道:“你多派几个人跟着她,只要注意她的安全,至于其他方面,不要过于干涉。她喜欢怎么样,就让她怎么样吧。” 后半截话并没有说出来。 季修年并不晓得北平来电报的事情,那段时间,他刚好回了乡下去祭拜柳方萍。他看了看俞故笙,见俞故笙眉间深锁,觉得这其中必然是出现了一点儿问题,可俞故笙不大想说,自己就是追问,也得不到什么结果。 微微点了头,季修年应了一声“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而此时,他们的汽车正好到了方润生办公楼的外边。 第262章 机会 门口的小弟看到车牌号码,知道是俞故笙来了,立即起身,一边让人进去传话,一边往这边过来。 司机下来开了季修年这边的车门,那小弟便殷勤的替俞故笙把车门打开,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 “笙哥跟季先生怎么过来了?我已经让人进去和方哥传话,这边请,这边请。” 这座办公楼是刚造出来不久的,从里到外都透着新意。是仿照的法国洛可可风格的建筑。先前是某个法国大使在这里的私人小住宅。 季修年跟在俞故笙的边上往里走,他们回来之后还没有到方润生这边来看过,季修年看到里边的装修,倒看不出来多么的豪华奢靡,但是连走廊上的一个小摆件都能看得出来是有年份的,可见,奢靡豪华有时候也不一定是亮闪闪的,仅仅凭着眼睛粗略的一观察,就能瞧得出来的。 这还不过是方润生处在这里的一个小办公室罢了,也这样的考究,那他眼下所住的地方要多么的讲究,已经可以想象得到了。 将要走到办公室的门口,里边应该是听到了响声,立即有人自里边把门一拉,一个小子出来,站在边上冲着季修年、俞故笙笑:“笙哥跟季先生来了,方哥刚刚知道你们两位过来,正要出去迎你们呢!”说着,让开门。 那方润生身上穿着白衬衫,打着领结,一副纯西式打扮,边上的烟灰缸里还放着半截雪茄。他站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头,看向从门口走进来的两人。 季修年便往俞故笙脸上扫了一眼。说什么要出来迎,可看这样子,应该是明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却有意端坐在这里,等着他们进来和他见面。他这个派头倒是很大。要晓得,青龙帮里的规矩,只要是比自己大一级的人过来,那是必须要亲自到门口去迎接的。 季修年再一想到,方润生回了上海之后,也未曾去拜访过俞故笙,看向方润生的目光便不觉更显得冷淡了一点儿。 俞故笙倒显得没有什么两样,抬手示意方润生不必刻意,笑笑道:“坐下说话,不必这套虚的。” 方润生连忙道:“真是对不住笙哥,我正在看一份跟法国人新签订的烟酒合同,没有注意到外边的声音。没能到门口去迎接你们两位。” 俞故笙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不很在意的道:“坐下再说。” 方润生便顺势坐下了,喊刚才那个小子,要让他倒几杯咖啡过来。 俞故笙道:“不用了。我和修年有点儿事情要跟你谈,你让他先出去。” 方润生坐下来时微垂的眼中流露出一点儿晦暗,再一抬眼,却仍旧是那样微微笑着,恍若不知的模样,果然坐下,道:“不知道笙哥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谈?” 俞故笙眸光微沉的看向方润生,不跟他多废话,直接就问:“听说你收了不少王耀祖身边得力的人才,怎么样,用得还顺手?” 方润生当下眼色一变,脸上也白了一点儿。他做这些事,都是暗底下进行,且自以为已经非常隐秘,没有想到还是被俞故笙所洞悉了。果然跟王耀祖先前所用的那个军师说的一样,俞故笙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对自己非常信任,可事实上,哪有一个身处高位的会没有防备心和疑心?哪有一个当大哥的会百分之百的信任自己手底下的人?一时的信任不过是因为穷途末路,身边实在是没有可用的人了,除非放手一搏,便没有生机。等到危机解除,怎么还可能有什么信任? 方润生想到这里,如果说先前被那所谓军师劝说得有三分动摇的心,这会儿就有了七分的动摇。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能坐上第一把交椅,谁愿意屈居在别人的眼皮底下? 想到这里,方润生的眼色变了,眸中原本清明的光,出现了一点儿浑浊的影子。 季修年不禁朝着俞故笙看了一眼,俞故笙自然也发现了方润生眼中的变化。两个人心照不宣,都未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只等着方润生的解释。 方润生眼中的颜色变了几变,他很快的一笑,解释道:“原来是这件事,还当笙哥跟季先生过来是因为什么。” 他佯装无事的模样,说道:“我一早就准备要跟笙哥你汇报的。咱们的兄弟在南京那场纷争之中虽然没有损失多少,但是,总还是有折损。再一个,王耀祖虽然是有错的,但是他手底下的人却没有错。大家都只是跟着一个老大,就听那一个老大的吩咐,为了混一口饭吃,让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何错之有呢?所以我想,既然一天是兄弟,那就一生是兄弟,也没必要为了一个王耀祖,就把其他的兄弟都给否认了。不如还是招回来,可以用就用,不能用的,到时候再把人遣走。” 他说着,观察着俞故笙的眼色,道:“笙哥觉得呢?” 俞故笙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的敲击着。明明是很轻缓的声音,却不知道为什么,听在方润生的耳朵里,就像是鼓点子一样,“咄咄咄咄”的,令人心跳也不自禁加快了。血液流动得快起来。他垂在身侧的手暗暗的蜷缩起来。 隔了好一会儿的功夫,俞故笙才道:“底下的兄弟,我自然知道你是收用了的。我说的他身边的那些狗头军师。” 他说着,抬头看向方润生一笑,那眼中的眸光明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可在这一瞬间,却还是让方润生感觉到听然来。 “笙哥是说祝、熊两个人?” 方润生状似沉吟着道:“这两个也有一点儿小聪明,他们求到我这里来,说自己以前是跟错了人,现在想要一个改邪归正的机会。笙哥。” 他说着,冲乔霆邺一笑,把咖啡往俞故笙跟前推了推,露出讨好的模样来:“都说英雄不问出处,只要这两个人以后老老实实,替咱们做事。以前怎么样,也不是很要紧。你看,我都能够转变思想,跟着你好好的混,我想,他们应该也是能做到的。人都是要有一个机会的,是不是,笙哥?” 俞故笙没有跟他多废话,眼神洞明的看着方润生:“你确定你要留这两个人?” 方润生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先试一试吧。” 季修年见俞故笙一再的给他机会,他却不知道珍惜,顿有些站不住。 俞故笙暗中把他按住,意有所指的说道:“好,你要留,我不阻止你,但是方润生,你要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要有能耐担得住!” 第263章 坚哥 这已经是俞故笙给方润生最后的机会。 祝、熊两个人,可不单单只是王耀祖的狗头军师这么简单。整个上海谁不知道,这两个人还是王耀祖娘家的亲戚,是在他老子在的时候就一直跟在青龙帮里混的两个老家伙。当年俞故笙会跟王耀祖的老子发生龃龉,进而引起王耀祖老子对俞故笙的猜忌,到非将俞故笙赶尽杀绝不可,弄得帮中大乱,都跟这两个人分不开关系。 王耀祖这几年表面上安安分分的躲在闸北,不可俞故笙闹,但是私底下却不停的帮中买通各位长辈,试图把俞故笙赶下台,甚至设计了好几次的暗杀,也都和这两个老家伙离不开关系。 这两个人要是会好,倒不如相信王耀祖父子会活过来跟俞故笙握手言和。 看样子,方润生这是铁了心的想要跟俞故笙对着干了。这才从南京回来多久,才从南京那场混乱之中回来多久啊?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出现危机的时候,这个人能够义无反顾的站在自己身后,与自己并肩作战,彼此相信,然而一旦困难过去了,却立马调转枪头来自相残杀。 俞故笙见方润生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多留,就和季修年出了门。 方润生在办公室里站了一会儿,立刻把刚才出去的小子给喊进来,道:“把祝、熊两位先生给请过来!我有要紧的事情要请他们过来一块儿商量!” 上了车,季修年不禁忧心道:“今天这一遭,算是挑明了。方润生那小子要是不蠢,应该猜到你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怎么样,咱们是不是要立即部署起来?” 俞故笙微微蹙眉,他像是在沉思什么,没有立刻回季修年的话。而是问道:“齐老什么时候回来?” 南京虽然已经归北平内阁掌管,但是一时之间,北平找不到合适的人过来处理各部门的事务。特别是警察厅,需要一任能够压的住的新的警察厅厅长,在那之前,俞故笙就让齐老过去坐镇,压着当地的各帮派匪类,别生出新的事端来。 季修年道:“应该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俞故笙道:“让他继续留在南京,别急着回来。” 季修年一想,就知道俞故笙是在担心什么:“你是怕方润生那小子会对帮派里的长辈们下手?” 俞故笙道:“唐韶华刚刚被推举为新一任的总统,要是上海在这个时候发生纷乱,不只是我,方润生也逃不掉。他不会这么蠢,做一场鱼死网破的戏。想要兵不血刃的过渡,当然是由长辈们开口,做这个恶人更好。” “那倒是,即便咱们想要做什么事,涉及到长辈,反而不好动作。他尽管可以说是长辈们的意思,把这个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俞故笙点头:“这段时间多注意方润生的动向。他要夺这个位置,不要紧,可他要是赶走王耀祖、李琮等人的老路,去和西北、东洋人勾结到一块儿......”他未将话说完,但微微眯了眼,眸中的光一瞬间,杀气毕现。 季修年点头,知道他的意思:“笙哥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安排下去。” 说着,俞故笙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他抬手,指着外边车窗一看,道:“你看那是谁?” 季修年讶异了一下,就跟着俞故笙的视线看了过去,却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跟在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身后,那卑躬屈膝的样子,可真是让人没眼瞧。 季修年愣了一下,才诧异着说道:“那不是坚哥吗?” 俞故笙便让司机靠边停车,跟季修年一块儿下去。 坚哥正跟在一个女子身后,一边喊一边道:“小美,小美,你等等哥哥。你跟哥哥说说,为什么不喜欢那条钻石项链?是钻石不够大,还是项链不够粗?你说!只要你说得出来,哥哥就能给你改!或者,你是不喜欢钻石项链,你喜欢珍珠?翡翠?” 那女子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我只是在金凤凰唱歌,不是在金凤凰陪客的舞女!你再跟着我,我就去和俞先生说,你骚扰金凤凰舞台的职工!” 坚哥快走两步,把女子拦住:“我没把你当舞女啊!我是想要娶你当老婆!我已经把我的情况都告诉你了!你应该看得到我的诚意!你看,我虽然长得不好看,可我有钱,我有事笙哥手底下最得力的助手,我可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丈夫!你怎么,你怎么就不能理理我呢!” 他还在说着话呢,那女子已经往边上蹭着走了过去。 坚哥还要再追,俞故笙朝季修年一使眼色,季修年快走两步上前,把坚哥给拦住了。 坚哥一看到居然有人敢拦他的路,一只拳头就要往拦路的人脸上揍过去,将要打到季修年的脸上了,被人半空中握住了。 坚哥火气很旺盛,虎着脸猛然一回头,看到俞故笙似笑非笑的脸庞,他呆了一下,赶紧把手收起来。 “坚哥?” “还有我。”季修年理了理衣裳,在俞故笙边上站住。 坚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差点儿打了谁。他一阵的茫然,急促的笑了一下:“怎么是你们两位?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季修年就道:“我跟笙哥办了点儿事,正要回去,就瞧见你追着一个女孩子跑。那女孩子看起来有点儿眼熟,是金凤凰的人?” 坚哥也不掩饰,很老实的说道:“笙哥派我去金凤凰看场子的第一天,那小妞儿过来找工作,我招了她当下半夜的歌女,叫小美。” 俞故笙道:“你知道金凤凰的规矩,不管是谁,不得骚扰里面的工作人员!” 坚哥慌了:“我没骚扰啊!我就是,我就是想娶个媳妇儿!” 看俞故笙喝季修年不相信,他举着两根手指往天上一竖,很认真道:“真的!我觉得小美很不错,我就想娶她回去当烧饭婆!” 俞故笙看他胡子拉碴,虬龙般的眉毛纠结在一块儿,颇有点儿喜感,提着眉毛隐了笑意,道:“可我看她似乎并不愿意。” 坚哥苦着脸:“她嫌我长得丑。” 季修年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264章 沉默 “别的或许还有可补救的,长得丑是爹娘给的,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 季修年道:“看来,我们还是走吧。” 俞故笙跟他做样子就要离开。坚哥急忙拉住了两人。 他凑到俞故笙的面前说道:“还是有办法的。” 说着,就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扭了扭。 季修年看他这幅样子,简直惊讶得要掉了下巴,忙往俞故笙的方向看了看。 俞故笙自然也是把坚哥这副模样看在了眼里,不禁若有所思。 他看着坚哥问道:“似乎这办法是跟我有关?” 坚哥连连点头,说道:“小美说,她听了许多有关笙哥的故事,很是佩服笙哥的为人。假如是笙哥愿意替我保媒的话,她就愿意,愿意嫁给我为妻。” 季修年听了,不觉蹙眉往俞故笙瞧了一眼。俞故笙面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问坚哥:“你要娶人家姑娘当太太,可弄清楚她住在哪里,是哪里人,家里又有几口人?” 坚哥一时倒是无语了,按照他的脾性,向来是喜欢就弄了回去再说。像眼下这样花功夫,都是难得之中的难得了,哪里还回去过问这些小事情。 支支吾吾了半晌,才道:“我是要娶她,又不是要娶她家里的人,这有什么要紧的?” 俞故笙就道:“既然是诚心诚意,连对方从什么地方来,家境如何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算得上是诚心诚意?你要我出面,也不是不可以,但第一件事,就是去把女方的家境打听清楚。” 坚哥听俞故笙说的,的确也很有道理,便点了点头。作势要是,俞故笙又把人喊住,道:“你可不要莽莽撞撞的就把人拽了来开口就问,女子总是有自尊的,你当着面问,恐怕还要热出一点儿别的误会来。” 坚哥便点了点头,很认真的说知道,面上略有些喜色的去办他的事儿了。 季修年道:“这里面是有什么问题?” 俞故笙蹙眉,也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司机将汽车开了过来,两人便上了车,俞故笙道:“先查一查吧。” 季修年点头,知道他应当是还没有确定。便也没有多话。 而回去之后,金穗心今天没有出门,一听到前门说俞故笙回来了,就到外边来迎他,替俞故笙将外套拿了,跟着往里边走道:“听说你今天去找方润生了,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他并不在意这些事情被她所知道,点头就道:“出了一点儿小问题。” 又问金穗心:“吃晚饭了?” 金穗心道:“还没有,就等着你回来一块儿吃。” 一边说,一边喊底下的人上菜。 夫妻两人各自占了一边,无声的用饭。金穗心时不时的往俞故笙的面上瞧一眼,似乎是有话要说。 俞故笙便笑道:“有什么话只管说。” 金穗心道:“敏杰已经到了北平,也不知道他现在情况怎样,唐韶华会不会为难他,我想过去看一看他。” 唐韶华原本就想要俞故笙前去参加他的大总统就职典礼,不过俞故笙能不能走开,实在是一个问题。更何况......俞故笙听她这么一说,心道她若是这会儿过去,原本就可以代表自己,似乎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然而又一想,这个主意假若是唐韶华所提出来的,又有可斟酌的地方。 就问道:“是你自己想过去,还是水玲珑邀请你过去的?” 金穗心也没有什么可隐瞒他的,就说道:“水玲珑是担心敏杰,而我......也许就这一次了吧,往后再想要见着敏杰,恐怕很难了。” 俞故笙点了点头。水玲珑在这个时候喊金穗心去北平,诚然是担心金敏杰被唐韶华所为难,再一个,也有可能是唐韶华利用她来把金穗心引诱过去,到时候,俞故笙便不得不听他的,将青龙帮解散。 俞故笙将筷子放了下来,道:“你让我考虑一考虑。” 金穗心也没有追着说一定要怎么样怎么样,低头应了一声,仍旧无声的吃她的饭。 晚饭之后,俞故笙照例去书房忙了一阵,才回到房间里来。金穗心正坐在窗边的灯下看书,桌上香炉里的烟袅袅娜娜,一盏灯照在她半边脸颊上,静谧而平和,十分的美好。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身子顿了一下,将手里的书放到一边,一只手扶在椅子的靠背上,回过来微微笑着看向他:“回来了?” 俞故笙“嗯”了一声,就将身上的外套摘下来,往那衣架上挂。她起身过来,替他解领边的扣子,一边说:“这天气还是有些冷,你在书房里也别待得太久,出来进去,一冷一热的,容易伤风。” 俞故笙笑捏了捏她的鼻子,视线在她单薄的身上看了一眼:“你还晓得说我。” 一边将人搂了过来,揽在怀里,圈紧了,贴在她颈子旁,问:“还冷不冷?” 金穗心抿着唇,摇了摇头。 俞故笙叹了一口气:“有什么心事,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能有什么心事?不过就是想着今天要约谁出去,明天要和谁一块儿打牌。”她笑说着,推开他往里边走。 俞故笙当然是不信她的。她这两天看着似乎忙得很,脸上也总是带着一点儿笑,然而,他知道她不过是靠着这些伪装的忙碌来掩饰自己内心里的惶恐,更不愿意两人在这段短暂的相处之中,还要再生出些不愉快的回忆。 想到这里,俞故笙便觉得对于她更加感到愧疚,跟着金穗心到了里边来。她已经卷着被子窝到了床上去,俞故笙在床沿边上坐了下来,伸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搭着,喊了一声“穗心”,有话想要说,半晌,却又只是叹了一口气。 他起身往洗浴室去,金穗心便感觉到半边床空了下来,冷风取代他的位置,令她发怵。她裹紧了被子,想要将热气捂住一些儿,想要让自己热一些,然而,自己心里又是很清楚的,不论怎样,他还是要她去习惯,没有他在身旁的日子。 第265章 怀疑 方润生自从与俞故笙谈过话之后,便动作连连。不过,始终都在试探的边缘,即便俞故笙有心想要在这些事情上做文章,也无能为力,反倒是会令人产生俞故笙是否因为方润生在南京一事上的鼎力相助,而对方润生产生了戒备心,所以想要在小事上抓他的错处,将他从青龙帮里赶出去。 这正是方润生聪明的地方。他不急着动手,而是要在动手之前一点一点消耗掉俞故笙在青龙帮里的威望,以达到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一击即中的目的。 季修年有些急躁,而俞故笙身边那些始终站在他一侧的人,见到目前的情况,也都感到忧心。阿坤请命,想要亲自去教训方润生,被俞故笙拦了下来。和他身边的人相比,俞故笙的状态始终都显得过分冷静。也正是他的这种冷静与沉着,令帮派之中的暗潮涌动,暂时都处在一种不得不掩盖在平静表象之下的状态。 可,即便暂时是平静的,那也无法阻止即将到来的一场异动。 就在这个时候,坚哥还着急给自己找一个贴心的当家主母,他想了许多办法去打听小美的家世,但小美因不是上海人,平日里与金凤凰里的人又几乎不怎么往来,这令坚哥的打听一直都处在一种停滞的状态。他有点儿着急。找别人帮忙,又害怕走漏风声,被小美知道了,弄巧成拙。想来想去,就找到了金穗心这里。 上海回来,坚哥还没有跟金穗心见过面。 一看到金穗心一出来,坚哥首先站了起来:“太太!不对,嫂子!” 他一边喊,一边先咧开嘴笑了起来。 金穗心看他一张笑脸,倒是一愣。抬手示意他坐下,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了?” 坚哥被她说中心事,觉得不好意思,抬手在脑袋上捋了一把:“嫂子这话说得,其实我早就想来看你了。” 金穗心便不说话,含笑看着他。 坚哥被她看得越发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开口道:“我最近,看上了一个姑娘,是金凤凰舞台唱歌的,可是那姑娘看不上我。不过,她很敬佩笙哥,说,如果我跟笙哥真的是好兄弟,笙哥愿意替我去求亲的话,她就愿意嫁给我。这事儿我跟笙哥说过了,笙哥让我先去了解了解那姑娘家里的情况,他再替我想办法。” “所以......”他说着,看向金穗心。 金穗心眉间微蹙。俞故笙虽然对自己的兄弟都很宽厚,但男女感情上的事情,他是很少会插手的。顶多让季修年过问一下。这一回竟然要亲自过问。这倒也不是重点的。重点的是,要真只是金凤凰舞台的一个歌女,俞故笙直接让坚哥约了那女子,当面将事情提出来,给足了坚哥面子,这桩事情就能办成了。怎么还要坚哥私底下去查清楚那个女子的身家背景呢?难道说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脸上微微带着笑,并不将自己心底里的意思表露出来,金穗心就顺着坚哥的话说道:“所以你想要让我替你去打听打听,那个姑娘家里是什么情况?” 坚哥立马点头,起身跟金穗心做了一个鞠躬的姿态,道:“还要仰仗嫂子。” 金穗心就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看你这样认真,似乎是对这个女子上心了。坚哥,我晓得你从前家里是有好几位姨太太的,怎么.......” 坚哥不等她把话说完,赶紧道:“这一点请嫂子你放心!既然我把事情托付到笙哥跟您这里,那一定是十二万分的诚心!”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南京的事情,令我是家破人亡。我家里十几个姨太太,到最后,没一个留下来。平日里,我只是拿他们当消遣的玩意儿,大难临头,他们为了自己抛下我老娘和弟弟不顾,这也是很正常的。这是我平日没有诚心待他们,而得到的报应。现在,我既然跟着笙哥在上海安定下来,当然就想要好好的过日子,再也不准备走从前的老路。嫂子你放心,只要这件事情成了,我保证一定好好对小美!再没有什么姨太太不姨太太!一门心思和她过日子!” 他说得认真郑重,可见是当真把那姑娘放在心上了。 偏偏是这样,才让金穗心心里越发的不安。她总觉得这里面有点儿什么事。斟酌着,暂且把这件事揽下来,等她先去见一见那个叫“小美”的姑娘再说。 便答应道:“旁的,我也不敢给你打包票,不过我今天晚上约了陈公馆的七小姐去金凤凰跳舞,到时,你让那位小美姑娘来见我。” 她肯答应自己见小美,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金穗心不大乐意兜揽外边的事儿,坚哥过来时也是抱着,她会拒绝自己的念头,却没有想到竟这样顺利。便连连道谢,让金穗心到了晚上,差人给他打一个电话,到时候,他到门口去迎。 把人送走之后,金穗心便打电话找了茯苓过来。 茯苓自南京回来之后,就留在了俞故笙身边当司机。 金穗心已收拾妥当,给玉溪留了话,让她要是见着俞故笙早回来,替自己说一声,就喊茯苓开车,带着自己去了金凤凰舞台。 将近傍晚五六点钟的样子,金凤凰里正是灯光璀璨,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金穗心进去了一会儿,坚哥就赶了过来,坐在金穗心包下的桌边,压低了声音道:“嫂子你过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金穗心便看着舞台上正在唱歌的那个小姑娘道:“这就是你说的小美?” 坚哥见她这样问,一定是进来的时候就打听清楚了的。也不扭捏,昂着脖子点了点头。 “年纪看起来很轻,相貌是很好的。” 金穗心道:“你先去吧,不要待在这里,免得她瞧见了,生出些什么对你不好的念头。稍后陈公馆的七小姐就要到的,等她来了,我和她一块儿去后台找那个小姑娘谈一谈。” 坚哥应了,将要走。又忍不住回过来,腆着脸跟金穗心笑:“嫂子,还请嫂子一会儿别太吓着她,她到底年纪小。” 金穗心抿唇笑起来,点了点头道:“我晓得了,自然不会坏你的事。” 坚哥听了,高兴的又给金穗心鞠了个躬,才转去忙别的。 第266章 主意 台上的歌唱完,很快那叫小美的,就被带到了金穗心的跟前来。 金穗心只讲自己对她刚才唱的那首歌很感兴趣,顺便谈着谈着,就问起小美的家乡在哪里,家里又有几口人,怎么会到金凤凰舞台来工作。这时,金穗心的身旁来了一个个体态丰腴的女子,正是先前金穗心跟坚哥提过的陈公馆的七小姐。 这七小姐见着那小美,却“咦”了一下。 金穗心便笑着跟小美介绍道:“这位是陈公馆的陈七小姐。” 那陈七小姐在金穗心边上坐下,小美跟她问了好,不多时,小美就提到接下来又是她出场,便顺势离开了。 陈七小姐若有所思的看着小美离开的方向,转过脸来,看向正在喝咖啡的金穗心道:“你怎么这个时候喝咖啡?晚上要睡不着的。” 金穗心不以为然,将眼皮一抬,看着陈七小姐道:“七小姐认识小美?” “小美?” 陈七小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金穗心说的是谁。她笑了笑:“你说刚才那个歌女?” 她摇了摇头:“我是不认识什么陈七小姐,不过觉得她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所以多看了两眼。” 一边说,一边喊了人过来,点了一杯酒。 金穗心问道:“不知道是跟谁长得相像,居然能让七小姐侧目。” 陈七小姐跟金穗心相交不深,不过她倒是觉得金穗心跟她很谈得来,也没有隐瞒,就道:“还不就是跟我爸刚看上的那个姨太太?模子里倒是有点儿像,但是仔细一看,也没有那么像。” 陈七小姐的父亲前头是做外交方面工作的,她有一个小叔叔,刚刚进法租界的巡捕房当了巡捕房的总队长。俞故笙是法租界公董局的第一位华人董事,陈七小姐的小叔叔刚刚进巡捕房做总队长,自然是要拜一拜俞故笙这座码头的。金穗心也是因为这个,才跟陈七小姐的往来增多。 家里但凡有点儿背景的,谁没有几个姨太太,金穗心倒没有注意,只说道:“这个叫小美的是苏州人士,说是刚刚才过来上海,家里没有人了,一个人到上海来讨生活的。应当跟你家里的那个新姨太太没有什么关系。” “谁知道呢!都是一个地方上出来的,也许只是长得想象罢了。” 陈七小姐随口一句话,倒是给金穗心提了一个醒。她刚才问小美的时候,虽然小美谈吐之间都非常的沉重镇定,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可正是因为太沉着镇定了,反而让金穗心心里产生了怀疑。 一般来说,会沦落到金凤凰来当歌女的,要么家境不会太好,要么,必然是经事故的。这两种人,在自己唱歌唱得好好的时,陡然之间被经理喊到一边去,说是有富贵的客人要让她过去问话,自然要受一惊下,惊吓之下,回答起问题来,便不会那样流畅。看她的样子,却进退有度,完全也不见一丝慌张。很是沉着镇定。从某个方面说,这样的人当然好,宠辱不惊,配坚哥,那实在是绰绰有余。 但正是因为太过沉着镇定,反而令金穗心生疑。她总觉得,这个小美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然而自己也并没有证据,只凭着“直觉”这两个字,未免也太草率了一点儿。不过这会儿听到陈七小姐讲到小美和她父亲刚收下的姨太太是来自从一个地方,且长得有些相像。倒是生出了一点儿别的想头。 金穗心蹙眉,便跟陈七小姐打听了一点儿有关她家中那个新姨太太的事情来。 陈七小姐笑道:“你怎么对这些事情感兴趣?莫不是那姓方的也打算给俞先生找两个苏州过来的漂亮小姑娘?” “方润生?!” 陈七小姐一个姓方的,金穗心几乎是立即就想到了方润生的名字。陈七小姐很有点儿不屑的撇了撇嘴,并没有正面回答。 金穗心便大约了解到了。原来,竟真是方润生送的。他想要做什么? 陈七小姐的父亲跟法国人很有往来,他在法国留过学,娶的姨太太之中,也有一位是法国来的。在法租界里,要说除了俞故笙之外,还有谁能在法国人面前说得上话,那就只有陈七小姐的父亲了。 而现在,陈七小姐的叔叔又进入了法租界的巡捕房当总队长。别看俞故笙是公董局的董事,似乎很了不起的样子,这巡捕房的总队长倒可以不放在眼里。然而,上头的人再怎么样,必定是要底下的人肯配合着合作才能够成事。 不知道俞故笙知不知道方润生讨好陈家的老头子,送了姨太太过去。假如不知道的话......方润生他这是想做什么? 金穗心猜到了一点儿端倪,心头陡的一惊,实在是有点儿不敢相信。 她没有在陈七小姐的面前表露出什么来。两个人坐着又听了几首歌,陈七小姐还要留下来跳舞,金穗心心里藏了事情,自然是不能够再坐下去的。便寻了一个借口,回去了。 俞故笙还未到家,金穗心问到门房那里,只说先生回来之后又出去了一趟,还说方先生也过来了,邀了俞故笙去谈事情。 金穗心便想等着俞故笙回来之后将这些事情讲给她听,这个时候,偏厅那里的电话响了,家里的下人过来说是北平的八姨太打过来的。金穗心担心敏杰出了什么事,赶紧过去。 然而水玲珑在电话里说敏杰如今很好,虽然还是被唐韶华关着,但是性命方面倒可以不要担心。却讲了另外一桩事情给金穗心听。 金穗心当下愕然,问水玲珑这话当真不当真。 水玲珑在电话里笑了笑道:“我也不能给你一个确切的回答,究竟是真是假,只好你自己去判断了。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假如这件事情是真的,对于你跟俞故笙来说是一个机会。” 金穗心便说:“愿闻其详。” 水玲珑道:“我看在敏杰的面子上教你一个法子,你可听过假死?” 金穗心半侧着身倚在半人高的柜子边上,握着听筒的手不由的收拢起来,指甲刮蹭到掌心软肉也不觉得疼,她心“噗通噗通”的乱跳,像是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 《繁花陌路》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