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世界很温柔》 Chapter 1 浩瀚太空,漂浮的星河深远无垠,阿尔法空间站静悄悄地环绕星轨运行,探出穹顶舱的监控扫向地球,缓缓调整拍摄角度。 横扫过辽阔辉煌的美洲大陆,视角沿着安山岩线折向陡峭连绵的群岛,越过崇山峻岭、平原断崖,还有那荒芜绝迹的绵亘戈壁,在广袤漫延的太平洋那一边,是一片神秘奥妙的东亚大陆。 焦距一点点拉近。 镜头锁定。 是秋天。 晨光熹微,接连几日的阴雨转停,一缕微弱的阳光冲破层层厚重的浓云,投注在一方直耸天幕的钟楼塔尖上,微茫的光斑在湿冷的空气里点点流转,整个世界充斥着一种灰茫的不真实感。 如同一幅裹着阴霾徐徐展开的画卷,那朦胧的色彩逐渐光怪陆离,落在钟塔上的光也渐渐渗上了点刺眼闪烁的眩目。 这座知名的钟塔名叫四方星塔,被誉为星州市的“城市之眼”。 它坐落于星州市的中心,外观为尖顶的哥特式结构,威严壮丽,四个气势恢宏的连拱分别邻接东、南、西、北四个立面,又以错落起伏的八角横廊交会于凌空升腾的尖塔钟楼,其上的星历钟设计精妙复杂,除报时之外,还可看出季节、月份、日期,以及星位移动、月圆月缺,即便历经几个世纪仍然精准得分毫不差,令人惊叹不已。 光阴荏苒,时间流逝。 五年前,星州市政府以“建设无双书香城市,发源举世文化遗产”的号召大兴土木,斥巨资围绕四方星塔打造了四座气派的学院,市内的四所顶尖私立高中积极响应,搬离旧址,移徙至四方星塔下,并以各自新学院所对钟塔的四个立面重新取名,由此产生了所处“东位”的震星学院,“西位”的兑安学院,“北位”的坎樱学院和“南位”的离岚学院,一时报道纷纷,轰动全国。 而后,四所学院共同缔结了“学派独立,交流友好,竞争互促”的盟约,四大联盟学院正式成立,简称“四大院”,而四方星塔的历史来源,也渐渐成为市井民间津津乐道的话题,各种稀奇古怪的流言传说层出不穷…… 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苏醒。 四方星塔的不远处,僻处一隅,攀满爬山虎的矮墙凋敝萧瑟,几片泛红的枯叶夹在密密麻麻的萧条茎干缝里,旁边堆满了废弃的钢筋混凝土板,全是学院建筑后任意摆放丢弃的废料,许是常年淋雨暴晒的缘故,大多麻面露筋,锈迹斑斑,雨后更显泥泞,凹凸不平的坑洼里蓄着水渍,伸手一摸,又湿又脏。 “我说,千瑟汐!” 一个脆若银铃的女声蕴蓄着丝丝恼怒,从静谧的角落传了出来,“你最近就没做过几次作业吧!” 说话的女生面容精致,红唇娇艳,一头夸张的酒红色长卷发顺着光洁的额角瀑布似的披垂,此刻她双手叉腰,丽目微嗔,周身透着一股微微凌厉的英姿明艳。 顺着她目光所瞪的方向望过去,那个叫千瑟汐的女生就蹲在这些废料旁,一本英语练习册被她毫不怜惜地摊在左手边,右手拿着笔,在自己的作业本上飞快地抄着答案。 潦草抄完一面填空题,她趁翻页的功夫抬起头,晃了晃俏皮的蘑菇头,古灵精怪地扮了个鬼脸,“苏静,你能不能像游裴涴一样安静点?”说着,她故意转过头,向旁边另一个哈欠连连的女生讨好地笑了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还是我们小游最好了!” 苏静翻了个白眼,作势去捏练习册的下角,“小游最好,那你不要抄我作业!” “别动。”千瑟汐不客气地拍掉她的手,“还有两页就抄好了。” 苏静气笑了,“我自己的作业还不能碰了?” “不能。”千瑟汐理直气壮地回道,“我才开始做选择题,你一捣乱,万一我后面的题抄错顺序怎么办?” 苏静无语,只好转向身边的女生,忿忿地控诉道,“小游,你看她!” “小游你看她!”千瑟汐也捏着嗓门学她。 “两位姑奶奶,你们的精力可真旺盛。”游裴涴无奈地仰天长叹,“我现在都快困死了。” “我也困呀!”苏静不满地瞪向奋笔疾书的某罪魁祸首,埋怨道,“还不是千瑟汐!五点多就扰人清梦,自己不做作业还拉我们一块受罪。” “我们是好朋友嘛。”千瑟汐却嘿嘿一笑,“有福同享,有难……就一起当喽。” 苏静的脑门上蹿起三条黑线,正想刺她两句,视线一拐,却发现身旁的女生又掩嘴打了个哈欠,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小游?”她不由一顿,眼中流露出几许与火艳外貌不符的担忧,“你这几天怎么总是萎靡不振的?晚上没睡好?” “我……”听到这话,游裴涴下意识地想解释些什么,话到嘴边,却突然有所顾忌地迟疑了一下,再开口时,便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这两天感冒,可能是出门前吃了药,所以白天有点犯困。” “这样啊。”虽然觉得她吃药后的反应未免太大了一点,但苏静也没多想,刚好这时,千瑟汐大笔一挥,龙飞凤舞地写下最后两个字母,练习册一合,畅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不枉我起这么早!终于大功告成,全部抄完啦!” “千瑟汐!”看她得意忘形的样子,苏静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声,掏了掏耳朵,“你是不是巴不得让四大院的人都知道你躲在禁区外抄作业?别忘了,离岚的校规可比其他三院严多了,只要发现学生在禁区外游荡,就会吃处分,扣学分!你这个学期的学分不要了吗!” “对哦。”千瑟汐心虚地吐了吐舌头,不自觉地看向不远处庄严矗立的四方星塔——不过一堵萧条的矮围墙之隔,那雕刻雅致的墙壁门廊早因岁月的流逝变得斑驳而灰霾,又由于种种原因无法补葺,听说就连建造四大院的时候都无人敢接近修缮。 老旧,却多了几分时间沉淀的古老与神秘。 一阵深秋微冷的风拂过脸庞。 不知道为什么,千瑟汐的心里蓦然有点发毛。 然而,视线扫过空旷荒凉的四周,又觉得她们似乎小题大做了,她撇了撇嘴,悻悻地嘟囔道,“现在才六点半,哪会有什么人嘛!” Chapter 2 “你傻啊。”苏静却抬起手,对准她的眉心就是狠狠一记爆栗,“负责巡查禁区的老师六点半就来学校了,我们高一值日的时候不是还碰到过,挨了他好一顿骂?” “啊!疼!” 千瑟汐顿时呼痛,“你说就说,打我干嘛?” “记性太差,我给你脑门开开光。” “……苏、静!”可爱的女生没好气地揉着眉心瞪她,“你这么暴力,当心以后找不到男朋友!” 苏静不甘示弱地回瞪她,“你这么恶毒,估计也是孤独终老的命。” 千瑟汐直翻白眼。 一旁的女生则是自动忽略了两个好友的日常拌嘴,反而被她们先前的话勾起了好奇心,“你们去年碰到过巡查禁区的老师?” “是啊。”苏静点了点头,旋即讶异地“咦”了一声,“我没和你提过这事吗?” 千瑟汐嘻嘻的笑,不放过任何一个嘲笑她的机会,“笨蛋苏静,那时候才开学多久?我们三个还不熟吧。” 苏静懒得理她,只是冲游裴涴说道,“说起来,这个地方还是我们那会发现的呢。” 毗邻四方星塔,幽静而隐谧。 可能碍于学院的明文规定,又离教学主楼太远的缘故——学生需要穿过大操场和一栋不常用的实验楼,再穿过偌大后花园的尽头,才能走到这片几乎无人踏足的老旧之地。 与充满欢声笑语、生机勃勃的校园浑然不同,这里沉寂冷僻,仿佛两个世界似的。 “我们当时负责实验楼区域的卫生,本来值日嘛,混混时间就好啦,可她非要说后面的花园也包括在那片区域里。”她不由瞅了千瑟汐一眼,“也怪我,当时居然被她坚决的态度弄懵了,傻兮兮地跟她到花园里捡落叶。” “捡落叶?” “对。”提起这个,她就来气,“离岚的花园多大啊,又是秋天,到处都是落叶,哪里捡的完。” “我这不是不知道嘛?”听到这里,千瑟汐忍不住辩解道,“金老师只说实验楼附近区域,又没具体说哪里,我完全是秉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执勤!”她顿了顿,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再说了,你不也没反对,捡的比我还卖力?” “你还好意思说。”苏静气势汹汹地瞪她,“要不是你,我会不小心走到禁区?” “哎哎哎,这可不怪我。”千瑟汐大呼冤枉,举起双手做无辜状,“明明是你劳动得太投入,不知不觉走错方向了。” “然后你们就碰到了巡查的老师?”游裴涴问道。 “是啊。”苏静无奈地摊手,“你不知道,那个老师长得凶神恶煞,看到我们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教育批评,要不是看我们是新生,我们早受到处分了。” “原来还有这一茬啊。” 游裴涴感慨了一句,侧过头,若有所思地望向不远处的四方星塔——这个被誉为“城市之眼”的壮观钟塔拥有众说纷纭的悠久历史,放在任何地方大概都是门庭若市的著名旅游景点,星州市偏偏围绕它建校,虽然舆论一致认为这个举措意在最大力度的保护这座宏伟的历史文化遗产,但从四大院严令任何学生不得靠近的校规来看,这个无声无息成为“禁区”的钟塔,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更奇怪的是…… 最近这段时间,她的梦里,一直出现这座钟塔。 这时,天空已经缓缓明媚了起来。 久违的阳光无休无止地俯冲天幕,无畏地冲散压抑阴沉的云层,驱走久积的寒冷,冷清的空气里流动着清润潮湿的丝丝温和,连尘埃都随光华舞动,落到她的脸上,更显肌肤胜雪,一头柔顺稍卷的乌亮长发微微飞舞,她恬静如泉的眸子却雾蒙蒙的,朦胧而显困顿,有种虚幻的明灭。 “……小游?” 也许是沉浸在思绪里太久,苏静呼唤她的声音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听起来居然有点恍惚。 游裴涴下意识地看向她,眼睛里还氤氲着几分困扰的茫然。 “怎么了?” “我才要问你怎么了,叫你好几声了都没反应。”苏静说着,伸手想去摸她的额头,自言自语道,“不会发烧了吧?” 然而,手刚抬起来,视线却不经意地捕捉到了一个从矮围墙那端一晃而过的身影。 一定是巡查老师! 一时间,苏静脸色大变,几乎想都没想,条件反射的低喝了一声“快跑”,伸出的手便直接改抓向游裴涴的胳膊,另一只手拽着千瑟汐,拉着她们撒腿就往外跑。 “哎……我的书包!”千瑟汐一个踉跄,连忙捎上自己的书包。 一口气奔出花园,跑进实验楼门廊,苏静气喘吁吁地扭头扫视,没有发现巡查老师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放开两个好友,拍了拍剧烈起伏的胸脯,“妈呀,吓死我了。” 千瑟汐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说话也有点踹气,“干嘛?你看到老师了?” 苏静心有余悸地点头,“我看见他从围墙里面过来了。” “围墙里面?”游裴涴不解地望向她们来时的方向,“围墙阻隔划分四大校区,还把四方星塔环绕在里面……”她一顿,“难道巡查老师住在四方星塔里面?” “不可能吧,‘禁区’不是连老师都不能进入的吗?”千瑟汐挠了挠可爱饱满的齐刘海,“不过,你们说这塔里到底有什么啊,为什么学校不让我们靠近?” “应该是有鬼吧,厉鬼,会吃人的那种。”苏静摸了摸下巴,故作深沉地回答道,“要不就住着神仙,爱清静,怕我们没礼貌叨扰到他。” “……您的想象力真丰富。” “那是。” 千瑟汐用像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她,“我在讽刺你,不是在夸你。” “我也是在讽刺你。”苏静反唇相讥,“不就一座塔,有什么好稀奇的。” “可你没听过四方星塔的流言吗?”千瑟汐一本正经地说道,“据说,四方星塔下面镇着一口井,井水直通瀛海奥克阿诺斯的彼岸,是万千鬼魂居住的地方,所以轻易不可动,连简单的修葺都不可以,否则破坏了风水,小鬼都会跑出来作乱。” Chapter 3 “这不是四大院盛传的禁区‘灵异版’嘛。”苏静却哈哈大笑,板起手指如数家珍,“我记得还有‘悬疑恐怖版’、‘凄美爱情版’、“热血战争版”等等各种版本,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那你就一点不奇怪?”千瑟汐不服气地挑起秀眉,“如果只是一座普通的钟塔,学校为什么要颁布明文禁令?” “怕我们破坏文物呗。” “可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不让人靠近的道理。”千瑟汐据理力争,“四方星塔的历史再长……也不可能长过半坡遗址,长过河姆渡兵马俑吧,这些地方可都建成供人参观的博物馆了。” “这叫噱头,懂不懂?”苏静耸了耸肩,不假思索地反驳道,“何况,每个学校都有那么一两桩恐怖诡异的传闻,大多是学生无聊时编出来骗人刷存在感的,四方星塔历史成谜,又不对外开放,难免被神化喽……”说到这里,她不由凉凉地看了好友一眼,“喂,你该不会真的相信那些离谱的鬼话吧?” 十六、七岁,正是爱幻想又知事的年纪,对一切无法知晓的神秘事物抱有天马行空的好奇心,却又多了一分克制的意志。 严苛的校规,近在咫尺的“禁区”,很容易激起不少顽皮学生的逆反心理,跃跃欲试想一探究竟,却又忌于后果不敢轻易尝试,久而久之,竟也保持了某种讳莫如深的平衡。 大概是常年风平浪静鲜闹波澜,从子夜到日出的这段时间,禁区周围是完全不设防的,学校可能也压根想不到,竟会有学生如此胆大妄为,一大早就摸到禁区的围墙外,勤奋刻苦地……抄作业。 看着苏静脸上的不以为然,显然是打心眼里不信那些诡谲的传说,千瑟汐不由撇了撇嘴,明白再争下去也没意义,索性不说话了。 而游裴涴始终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意见,心思却有一瞬的飘忽。 对于那些不着边的传言,其实,她也抱着与苏静一样的看法。 只是那个梦…… 她不经意地转过头,眺了远方的四方星塔一眼。 一个人影似乎遥遥地伫立在四方星塔的塔楼之上。 她吓了一跳,再凝神去看的时候,那阳光照不到的拱廊阴影处却一无所有。 是眼花看错了吧? 塔楼上怎么会有人呢。 她揉了揉眼睛再望过去,心脏怦怦狂跳,有些怀疑的不安。 那转瞬的一眼,即便有些游离看不清,却依稀能感觉到一种如神祇般冰冷无情的睥睨。 这种感觉……真的是错觉吗? 见她突然仰起头,呆呆地看向四方星塔的方向,千瑟汐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却一无所获,不由伸出手,奇怪在她眼前晃了晃,“小游?你在看什么?” “啊,没什么。” 游裴涴回过神来,掩饰般地笑了笑,“走吧,先回教室。” 两个女生没有异议地点头。 只是走之前,她又不放心地朝四方星塔的方向张望了一眼。 依然没有捕捉到任何异常。 果然是最近太累,出现错觉了吧。 她按了按太阳穴,暗暗地喟叹了一声,忽略心头怪异的感觉,转身随好友慢慢穿过门廊。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们离开的刹那,高耸阴僻的拱廊处,空间出现了肉眼能看见的一瞬扭曲,下一秒,一个混血模样的男生就这么凭空走了出来。 他有一头乌黑的发丝,瞳孔是格外美丽的幽蓝色,脸庞白皙,五官轮廓线条清俊,气质格外冷冽迷人。 此刻,他表情沉默地站立在钟楼高处,目光随着那三个嬉笑远去的身影游移,像是在思考什么,只是那凝视的眸色无悲无喜,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想。 一阵强劲的冷风刮过,他身上的黑色风衣在幽谧的空气里猎猎作响。 这个高度,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庞大的四大院收入眼中,稀稀落落的学生背着书包走进各自的学院,他的视线却始终锁定在那三个女生的背影上,微微俯瞰的眉眼淡漠冰凉,闪烁着虚浮莫测的光,仿佛这世上并无一物能入得了他的眼,只是这么静静地站着,便透着望而生畏的遥远气质,抗拒一切外来事物。 回到教室,班级里还空荡荡的。 早自习七点一刻开始,随着这几天越来越冷,深秋的疲困渐渐使人懒惰赖床,七点之前几乎看不到几个同学。 苏静放下书包,嘴里不住地埋怨道,“千瑟汐,我告诉你,你今晚必须把作业做完,我还想每天多睡那么十来二十分钟呢,天天摸黑早起,你看我黑眼圈都出来了。” “娇气。”就坐在身边的女生懒懒递了个白眼,“你没听过一句话,叫早睡早起身体好?” “我这算晚睡早起!睡眠严重不足!”苏静气得掐着她的手,正想找游裴涴一起批判这个成天不做作业还喜欢扰人清梦的家伙,转过头,却发现坐在后桌的女生不知何时趴着睡着了。 一缕顽皮的阳光落在她露出的半张侧脸上,沉沉的金色,如同眷顾天使一样,映出微微的暖意。 苏静思考了一下,侧过头唤好友,“千瑟汐。”她放低了点声音,“你有没有发现……小游最近很不对劲?” 千瑟汐把一本本作业拿出来,随口回了一句,“她不是说了感冒嘛。” “但这感冒药的药性也太强了吧。”苏静摇了摇头,“而且,我发现她最近连上课都打盹,昨天英语课上不是要前后桌互改默写么?结果我一转头,发现她下巴搁在卷子上,眼睛都闭上了,吓得我啊,一节课光费劲脑汁地调整坐姿,帮她挡老师视线了。” “这事你怎么不早说?”听到这话,千瑟汐微微拧起眉,“早知道我今天就不喊她了,让她多睡一会。” “我这不是忘了嘛。”苏静摸了摸自己艳美的酒红色卷发,表情稍显疑惑,“说起这个,你到底为什么不做作业?” “不想做呗……太浪费脑细胞。” 俏皮可爱的女生垂着眼眸,支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笔袋里的橡皮,状似漫不经心的模样。 苏静轻轻地“切”了一声,将她敷衍的态度看得分明,心里愈发犹疑,却见她很快学游裴涴的样子趴了下来,恹恹的,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忍了又忍,最终没有追问。 Chapter 4 两颗太阳的照耀下,天空是诡异的赤红色,血滴似的妖艳。 一望无际的砾岩沙石之上,一栋栋高等水晶筑造的高楼大厦光耀夺目,其中又以一座直耸云霄的庞大城堡气势恢宏地矗立在城市中央。 半空中,一条条接近透明的高科技交通轨道复杂而有规律地纵横交错,几乎连结了整个城市的建筑楼层。 人们穿着奇装异服在繁荣昌盛的街上行走,走累了,便到随处可见的空中交通搭乘站,摁下某个按键,就会被高速送往目的地。 这是一个美丽而奇异的乌托邦,到处是一派优雅富饶的景象。 这片祥和不知持续了多久。 赤红的天空深处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下坠,冲破警戒锁眼,径直重重地砸向城市中央…… 轰! 一记沉闷的声波扩散,大地为之一颤。 受到惊吓的人们茫然地抬头仰望,却见那原本笼在城市上方的巨大隐形保护罩碎成了不计其数的光晶,往遥远的天幕望去,在大片光晶消散的背后,依稀可见无数个密密麻麻的神秘黑点,以令人恐惧的密度和速度向他们压来! 嘟——!嘟——!嘟——! 城市上方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注意!玛尔萨达受袭!注意!玛尔萨达受袭!……” 冰冷的机械警告响彻“玛尔萨达”的上空,连同人们惊慌失措逃窜的尖叫声,也仿佛在她的耳边轰鸣震荡。 游裴涴猛地惊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安安稳稳地坐在教室里,四周是嬉笑打闹的同学,哪还有赤红的天空和将要到来的轰炸。 “看见没,我这副耳机可是beats限量款,我姐从美国给我带来的,厉害吧?” 旁边的男同桌正扭着头,向后桌的男生吹嘘炫耀手里潮流感十足的蓝白耳机。 “哎,我听说啊,下个月四大院的篮球友谊赛,坎樱和震星的校草都会参加呢!” “坎樱和震星的校草?谁呀?” “天呐,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坎樱学院的谢右,震星学院的夏魏君,他们俩可是四大院公认的两大帅哥,一个冷若冰山,一个温润如玉,哎……你说我们离岚怎么就没有那样的极品帅哥呢!” “唔……其实我们学院的千予宸也不错耶……” 附近的女生正叽叽喳喳地讨论八卦。 原来,真的只是梦啊…… 游裴涴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惊魂未定地摸了摸额头,才发觉冷汗浸湿了刘海,手心一阵冰凉的触感。 教室里的同学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她低头瞄了眼手机,七点十分,快早自习了。 前桌的苏静和千瑟汐正趴在课桌上闭目养神。 游裴涴也没有惊扰她们,怔怔地靠在椅子上,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刚才,她好像梦到了某场奇异战争的开端。 虽然明白那只是个梦,但是…… 那个梦境太真实了,就好像自己真的经历过一样,浑身充满了无法言诉的震撼与乏力。 说起来,她这几天总会做一些奇怪零碎的梦,只是那些梦大多与四方星塔有关,视角朦胧,从未出现像刚才那般奇幻逼真的情景。 她疲惫地按了按睛明穴,不明白自己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心情沉重地度过平淡的一天,深秋的傍晚,黑暗来得有些早,携着阴风徐徐的冷意,将天界线那道仅存的夕阳红消灭殆尽。 苏静和千瑟汐同她不顺路,在离岚学院的大门口分开,游裴涴背着书包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路边的灯早早亮起,橘色的灯光与远处色彩斑斓的霓虹灯交相呼应,把沉入黑暗的建筑物轮廓照得通明。 穿过联盟大道,便是一条条四通八达的商业街,处于最繁华的市中心地段,人流聚集,车水马龙,高档洋气的商店和文化娱乐场所比比皆是,各种活泼而喧闹的声音在耳膜里流动。 转进一条具有古罗马艺术气息的步行街,百米开外,便是一幢幢价格不菲、灯火辉煌的高档住宅区,闹中取静,环境优美。 忽然,一个颀长的身影在人来人往的缝隙之中夺走了游裴涴的注意。 那是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男生,一身黑色的休闲装,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街边的顶光照在他的脸上,样貌绝对谈不上出众,甚至有点平凡。 真正吸引她目光的是,他的手里抱着一大束桔梗花,很美的紫色,细致脆弱的花瓣微微摇曳,十分惹人注目。 这个季节,还有卖紫桔梗的花店吗? 大抵是这抹紫色太扎眼了,她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男生就在这个时候从她的身边经过。 一阵清幽淡雅的花香,伴着几许似有若无的薄荷的味道传入鼻中,淡淡的,微凉。 不知不觉,她有片刻的失神。 再转头张望的时候,视线之中,已经失去了他的身影。 这天晚上,意外的一夜安睡,连梦都没有。 于是第二天心情大好,出门的时候还破天荒地用力亲了游父游母一下,惹得正在吃早餐的夫妻俩面面相觑,不知道素来文静内敛的女儿怎么突然变热情了。 还没走到教室,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千瑟汐!我昨天怎么跟你说的来着!你为什么又没做作业!” “哎呀,不就抄个作业,你至于嘛。” “我天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睡眠严重不足,你说至不至于?”苏静横眉竖目地指责她,余光突然瞧见从后门走进来的女生,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热泪盈眶地抓住她的手,向她控诉,“小游,你可终于来了!你看千瑟汐,今天又五点多喊我来学校,我快被这家伙逼疯了!” 千瑟汐轻飘飘地顶了一句,“你这不是还没疯嘛。” “你要天天这样,我没疯也快了!” 游裴涴拍了拍她的手,笑着放下书包,“大老远就听到你们的声音,也不怕老师听见。” 苏静瞪了同桌一眼,“她都不怕,我怕什么呀。” “安啦,安啦。”千瑟汐也得意地笑,“反正被发现也是两个人一起扣学分,有苏静陪我,我还怕什么。” Chapter 5 “千、瑟、汐!” 几秒后,传来苏静响彻云霄的怒吼,“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厚脸皮的人了!” “你能不能小声点?”千瑟汐不痛不痒地挖了挖耳朵,“我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 苏静刚要反击,一道阴阳怪气的女声突然响了进来,“就是~吵死了,我当是谁这么没教养,一清早就在教室里发疯,原来是你啊。” 听到这个声音,游裴涴不由抬头看去。 只见两个拎着书包的女生一前一后地走进教室,走在前面的女生梳着两条黑亮的辫子,下巴尖尖的,一双凤眼细长而显刻薄。 另一个女生娥眉弯弯,长相甜美,看着颇有几分楚楚动人的味道。 看到她们,苏静的脸色霎时难看了几分,“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女生把书包往前排课桌上一放,昂起尖削的下巴,眼神不屑地斜视着她,“苏静,我就奇了怪了,都说人如其名,你爸妈给你取名‘静’,你怎么就一点都不静呢!” 听到她拿自己的名字说事,苏静立即沉下了脸,“范芶!” 旁边的千瑟汐眸光一闪,按住即将发飙的同桌,佯装疑惑地问道,“什么‘芶’?” 苏静愣了一下,很快会过意来,不冷不热地回答道,“斗牛犬吧,又丑又凶,还喜欢咬人。” “苏静,你怎么能这么说狗呢!”千瑟汐的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狗是我们人类的朋友,我们要用爱心和耐心包容它。” “呵呵,这你就错了。”苏静冷笑了一声,冲范芶高傲地抬起下巴,一字一顿地说道,“畜生就是畜生,哪怕你不理它,它也会时不时的撩人犯贱!” 见她俩一唱一和,合起伙来挖苦自己,还把自己贬喻成畜生,范芶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尤其教室里的同学越来越多,投来的视线也越来越怪异,强烈的自尊不允许自己成为笑话,她头脑一热,想当然地反唇相讥道,“你们有没有文化?!我的名字是‘芶’,不是‘狗’!” 千瑟汐却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我们在说狗,又没说你,你急什么眼啊?” “这就是传说中的狗急跳墙吧。”苏静毫不留情地接过话茬。 “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意识到自己落入圈套,范芶一下子气红了眼,急于找回场子,却被身边的女生轻轻的拉住劝阻,“范范,算了。” 范芶当然知道这个时候再闹下去只会对她不利,可就生生地咽下这口气,她又实在不甘心。 不料,一个隔壁班的男生突然探头探脑地敲了敲敞开的教室门,不知情地打破了某些短暂僵持的气氛。 “范芶……是不是你们班的?” “干嘛?”有火没处发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范芶没好气地扭头看去,那明晃晃的,活像要把人生吞下去的刻薄狰狞使得那个男生在对上她目光的一瞬间,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呃……那,那个,门岗那边有人找你……” “谁找我?” “不知道,我只是个传话的……” 闻言,范芶恨恨咬了咬牙。 “苏静,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她对苏静摞下一句狠话,便杀气腾腾地冲出了教室。 “大早上的,吃炸药了啊……”传话的男生悻悻地挠了挠头,有些莫名其妙地走回自己的班级,嘴里忍不住嘀咕道,“范芶、范芶,我还以为是个男的呢……” 她一走,原本以为能看场好戏的同学纷纷遗憾地转过了头。 而苏静哼了一声,心里还有点不爽,“自己的名字像个男人婆似的,居然还有脸嘲讽我,真是吃饱了撑的。” 听到她的埋怨,刚刚还和她同仇敌忾的千瑟汐顿时上恢复本性,嫌弃地上下打量她,“其实吧,她说的也没错~我瞧你这浑身上下,也确实没半点‘静’的影子。” 苏静撇了撇嘴,“我爸妈取的名字,你有意见跟他们说去啊。” “得了吧。”千瑟汐一摆手,“我可没这闲工夫。” 游裴涴却有些奇怪,“苏静,你和范芶不是和好了吗?” “谁会跟她好啊!”苏静立即反应很大地惊呼了一声,“我跟那个姓范的从小就是敌人好嘛!只不过姑奶奶我大人有大量,只要她那个小人不犯我,我才懒得跟她计较。” 千瑟汐“啧”了一声,“要我说,你跟范芶也太有缘了,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一个学校的也就算了,每次还都被分在一个班级。” “这就叫孽缘啊。”苏静仰天长叹,“我本以为考进四大院就能摆脱那个姓范的,谁知道她竟然阴魂不散,怎么都不肯放过我!” “我觉得她可能也有同样的想法。”千瑟汐幸灾乐祸地说道,“可惜你俩都是女的,否则就是言情小说里常说的欢喜冤家,命中注定的缘分,绝配啊!” “就她?你别恶心我了。”苏静做出一个呕吐的动作,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你们不知道那个姓范的有多可恨,小学的时候吧,我只是发作业的时候不小心地把她的那本封皮扯开了一个口,她就怀恨在心,把后桌的橡皮泥藏在我的课本里,不仅弄坏我的书,还冤枉我偷东西!到了初中,我们班有个很帅的班草,她一边在人家面前献殷勤,一边又告诉他其实是我喜欢他,她只是作为我的朋友帮我深入了解一下……我呸!心机绿茶婊说的就是她!老子什么时候跟她做过朋友了!” “乖乖,还有这种事?” “可不是嘛!”苏静心烦意乱地扯了扯秀美的酒红色长发,“算了,越说越糟心,不提了。” 游裴涴想了想,向她提议道,“那下次她再拿你名字说事的话,你可以问她,她们家是不是特别喜欢吃韭菜。” 十分突然的话题。 苏静有点懵,“啊?” “篇海类编上说,‘芶’,音勾,菜名也,特指韭菜。”游裴涴正儿八经地解释道,“所以,她的名字用现代文翻译过来应该叫范韭菜。” Chapter 6 范……范韭菜? 苏静一愣,旋即乐不可支地拍起课桌狂笑,“范韭菜?哈哈,小游你也太有才了吧!韭菜!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苏静!” 一道怒不可遏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整个教室的欢笑喧哗顿时戏剧化的戛然而止。 苏静的笑容也僵在嘴边,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往身后看去…… 果不其然,班主任金燕此刻正面色阴沉地站在教室门口,眼神如刀削般凌厉地刮向她。 只听她厉声说道,“什么事这么好笑?也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苏静不自在地抿了抿嘴,任是她再嚣张不怕事,被这个不爱笑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抓了个现行,她的心里还是有点虚的。 只能暗暗地腹诽倒霉。 然而,眼神飘忽的一瞄,却发现敲打完自己的班主任已经移开了视线,侧着脸,正冲一个男生低声说着什么,然后指了指她们这排的后方。 这才发现班主任的身边居然跟着一个陌生的男生,大概是太心虚的缘故,直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他。 不少同学也注意到了这张陌生面孔,不由悄悄地交头接耳。 讲台边,这个男生穿着离岚的校服,身材还算颀长,可脸庞平凡无奇,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土到掉渣的黑框眼镜,书包规规矩矩地背在身后,除了皮肤还算白皙以外,一派老实巴交的模样。 苏静看了一眼就不感兴趣地别开了眼。 后桌的游裴涴却怔怔地望着他,愣住了。 这不是昨晚抱着紫桔梗的那个男生吗?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刚刚还觉得苏静和范芶有缘的她,此刻的心里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她和这个男生之间,也有某种不知名的羁绊。 这是个很不可思议的奇怪念头。 迷惑间,那个男生已经慢吞吞地向她这边走了过来。 也许是她眼里的惊讶和迷惘太强烈,游裴涴清楚地看见,在经过自己的时候,那个男生有点紧张地扶了扶眼镜,然后透过半反光的镜片,不安地偷偷瞟了她一眼。 目光相触,他的眼底好像有陌生,有疑惑,或是更复杂的情绪。 心奇妙地好像被触动了一下。 她反应很快地低下头,若无其事地拨弄桌板里的课本,掩饰一瞬间微微发热的脸颊,只是一丝红晕悄然越线,调皮地侵上了耳尖。 那个男生就在她后桌坐了下来。 放下书包,拉开拉链,拿出笔盒和课本,这些轻微的声音仿佛放大了无数倍,在她的耳边清晰作响。 她有些困扰地皱了皱眉,刻意把本来抵在后桌的椅子往前拉了一点,随便拿出一本书翻开,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这时,她听见站在门口的班主任说道,“都把语文书拿出来,李老师马上就要来了。” 也许是班级里人没来齐的关系,班主任没有立刻介绍这个新来的转学生。 只是,在离开班级的时候,坐在第一排的男班长喊住了她,低声询问着些什么。 班主任没有刻意放低声音,不轻不重的声音一字不差地落进游裴涴的耳朵里。 “对,今天转来的新同学,他叫韩玦。” “作为班长,你要帮助他尽快融入集体,团结友爱……” 韩玦。 韩……玦…… 游裴涴忍不住在心里悄悄默念这个名字。 下一刻,锁骨上方竟然隐隐作痛了起来。 她脸色微变,倏地起身,急急忙忙地跑出后门,直奔盥洗室。 等听到动静的苏静和千瑟汐疑惑地转过头来,刚刚还安稳坐在后桌的好友已经不见了踪影,而隔了一个位置,那个新来的转学生似乎也被她闹出的声音吓了一跳,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盯着后门的方向看。 游裴涴的锁骨上方长着一块指甲大小的曲形印记。 那是一个深黑色的,好像打有记忆以来就存在的胎记,长在肌肤细嫩的锁骨上方,乍一看,与纹身极其相似。 这个时候,盥洗室并没有人。 离岚的盥洗室与卫生间是分开的,装修极为气派,四面巨大的镜子环绕墙复古的砖拼接,空间虽然不大,却给人空间错离的氛围感。 她站在一面镜子前,飞快地解开衣领,露出一小片如绸缎般雪白光滑的锁骨。 敏感的皮肤接触到微冷的空气,她却好像没感觉到冷,只是凑近镜子,凝神细细地打量自己身上的胎记。 深黑的颜色,蜿蜒在雪白的肌肤上,颇有几分触目惊心的美感。 这个不止一次让体检老师以为是纹身的印记,曾经给她带过不少的麻烦。 她也曾经怀疑过,如此流畅优美的黑色曲形,真的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胎记吗? 但是,游母曾再三安抚她,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胎记,加上它的确从未有过异常的感觉,这样的疑惑,便被她深深地藏在了心底。 只是,今天,它竟然隐隐疼了起来。 胎记会痛吗? 那种细微,却好像刻在骨头里的痛,平生第一次,她不知道,却感觉到了。 因此不安地来寻求答案。 那种隐痛已经消失了,透过清晰的镜面成像,这个胎记依然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毫无异常地依附在皮肤之上。 可是,怀着不同的眼光认真地观察镜中的胎记,游裴涴突然觉得,这个深黑的胎记,非常像某些神秘的符号,抑或是刻了一半的字的笔画。 她不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突然,盥洗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捂紧衣领,却发现进来的人是那个新来的转学生。 原来是他啊。 还好不是老…… 诶?! 游裴涴突然想到,刚刚她的胎记,似乎就是念了他的名字才发疼的吧? 她觉得自己有些多心了。 而归其原因,也许只是因为昨天在人群里多看了他一眼,而他今天就以转学生的身份成为她的新同学,这样的凑巧。 她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领,那个进来的转学生却像没看见她似的,兀自走到她后方的镜子前,慢吞吞地打开水龙头,摘下眼镜冲洗。 Chapter 7 静谧的空间里,只有水流哗哗作响。 她不留痕迹地透过镜子,看了后方的男生一眼。 也许是深度近视的原因,他微微弓着腰,头埋得很低,几乎凑到与水龙头齐平的高度,乌黑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的容貌,只露出一个微抿的唇形,以及轮廓清瘦的下颌线。 认认真真地冲洗好眼镜,他没有抬头,反而依然保持这个奇怪的姿势,仔细地擦拭起了眼镜。 片刻后,他戴上眼镜,没有抬头看镜子,便温吞地甩着手出去了。 见他低着头,一副当她不存在的样子,即便知道他们之间压根没到打招呼的程度,本能却比理智快一步,在他推门出去的刹那,脱口而出叫出了他。 “韩玦?” 甘甘甜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男生顿了顿,偏过头看向她,眼神略显迷惑,也不知道在疑惑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是不解她叫住自己的原因。 游裴涴在开口的一霎那便后悔了。 这个时候叫住他,根本毫无理由。 何况他看上去,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也对。 马路上人来人往,每天擦肩而过的人那么多,又怎么会格外记住谁的脸呢?若不是他昨晚抱着她最爱的紫色桔梗花,那在深寂的秋夜里分外淡雅不同的颜色,恐怕她也不会在意吧。 不过,想是这么想,这种她注意他,可他茫无所知的感觉…… 并不怎么好。 “那个……”游裴涴有点窘迫,“你是新来的吧?”说完就差点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不是废话吗? 对自己莫名的紧张有些无所适从,而那个男生显然更摸不着头脑,歪着头看了她几秒,才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看着她尴尬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声,“你还有事吗?” 显然一点想和她交流的意思都没有。 游裴涴“呃”了一声,努力想摆出从容或是随意的表情,可是眉眼间的不自然出卖了她的情绪,两个人视线相交,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她才有些挫败地移开眼,装作友善地笑了笑,“没有,抱歉耽误你时间了。” 男生的脸似乎有点红,朝她点了点头后便推门离开了。 待盥洗室的门再次合上,游裴涴才扯了扯自己的嘴巴,觉得刚才那抹笑容实在太虚伪了。 有了这个插曲,也没什么心思再研究胎记了。 回到教室的时候,韩玦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位子上了,低着头,认真地看着语文书。 苏静第一时间发现她回来了,不由转过身,好奇地问道,“你刚才去哪了?” “水笔漏墨,去盥洗室洗了下手。”游裴涴随便找了个借口,“怎么了?” “问问啊。”苏静耸了耸肩。 “哎,小游。”这时,千瑟汐也转了过来,趴在她的课桌上,冲她压低声音说道,“你刚刚走了以后,我听胡檬她们几个聊天,我们班新来的那个男生叫什么……哦,对,韩玦!他啊,转学考试考了四门满分,还有一门语文就扣了三分作文,简直就是学霸!” “数理化全满分?”游裴涴有些不信,“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千瑟汐瞟了眼她后桌的男生,见他低着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她们的议论,不由接着悄声说道,“对了,你知道他以前是哪个高中的吗?” “哪个?”游裴涴好奇地问道。 “市一中。” “市一中?”她诧异地问道,“那不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吗?” 虽然四大院也属于顶尖的重点高中,但市一中作为星州市历届分数线最高,也是高考成绩最好的高中,在全国的高校排名中也数一数二。 举个最广为流传的段子,四大院的大神尖子生把一天24个小时当成25个小时在学习,第二天能考到非常不错的99分,那么市一中的学生人均学习8小时,睡觉8小时,复习2小时,吃饭玩游戏6小时,第二天依然能考100分。 这是个比较夸张的说法,但却能很好地反映出市一中的学习风貌。 所以,如果是市一中的学生……四门转学考试满分也不算太意外吧? 只是…… “那他为什么要来离岚?” 每年百分之百的一本率,超过九成的名校录取率,多少家长挤破脑袋都想把孩子送进市一中的大门,可想进市一中就只有一个条件,没有第二条捷径可走:成绩说话。 所以,她有点想不通,韩玦为什么会来四大院? “这个嘛……”千瑟汐故意拖着长音,小声说道,“我听胡檬她们说,他家里好像出了点问题,现在住的地方离四大院比较近,就转学来啦。”说到这里,她神秘兮兮地说道,“据说四大院的校长为了他脑袋都争破了,最后是他自己选的离岚呢。” 游裴涴皱了皱眉,“可是,我听人说,市一中好像规定住校的呀?” 千瑟汐顿了顿,眼底浮现出一丝惊奇,“小游,你该不会对那个新生感兴趣吧!?” 听到这话,游裴涴吓了一跳,“怎么可能!” “是吗?”千瑟汐却摸了摸下巴,有些怀疑地望着她,“可我觉得,你好像格外在意他耶!你以前从来不会追问我这些八卦的呢。” “感什么兴趣啊!”苏静却蓦地敲了下她的头,“小游的眼光怎么可能这么差。” “啊!疼!”千瑟汐不满地捂住自己的蘑菇头,“你又打我!” “让你乱说话。” “谁乱说话了?”千瑟汐瞪了她一眼,“我跟小游说话,有你什么事啊?” 苏静翻了个白眼,“那我拜托你说话能不能过脑子?小游肯定不会对那种书呆子感兴趣的好嘛。” “那可难说。”千瑟汐不服地顶了她一句,转眼却对上游裴涴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由后知后觉地心虚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献媚地说道,“哎呀,我的意思是,我们小游喜欢的男生,一定是才学兼优,人中龙凤,各方面优秀到不行的人!” 苏静却凉凉地拆穿她,“你的意思是,我们班新转来的这个‘书呆子’就是所谓的‘才学兼优’,‘人中龙凤’咯?” Chapter 8 “哎,你怎么回事啊?”千瑟汐怪异地看了她一眼,“那个新生招你惹你啦,你这么不待见他?” “我这叫实话实说。”苏静说道,“那种书呆子哪配的上我们小游啊。” 眼看她们越说越离谱,游裴涴有点头疼,刚要开口,千瑟汐已经怪叫了一声,“你能别老那种书呆子,那种书呆子的叫人家嘛,多不礼貌,人家有名有姓的。” “你不也那个新生,那个新生的叫?” “停——”游裴涴忍不住喊停,扭过头,飞快地瞥了眼后桌的男生,却见他依然把头埋得很低,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刻苦模样。 她的心里微微有点别扭,总觉得他应该是听见了,窗外的光暖晕交错在他的头发上流淌,渲染出微微耀眼的光泽,偏冷的白,仿佛把别人隔到了很远的地方。 最后一节课上完,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冷气汇聚在玻璃窗上,凝成一片片水雾,化为几条曲折的水痕。 如同往常一样与两个好友在校门口分开,走到联盟大道的红绿灯口,她突然看到了韩玦。 溢目的路灯下,他走得很慢,明晃晃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挺拔又萧条,周身仿佛都透着一股温吞倔强的力量,带着几分无法言诉的孤僻,让不少行色匆匆的路人向他投去注目。 忽然想起后来班主任让他做的自我介绍,他支吾了半天,才干巴巴的吐出四个字:我叫韩玦,那样的不善辞令。 来来往往的车辆从他边上经过,重重地碾过他的影子,从联盟大道转进商业街,五分钟的路程,他硬生生走了十分钟。 不知道怀着怎样的心理,游裴涴顶着深秋微寒的夜风,居然就这么跟着他,也默默地走了十分钟。 繁华的商业街人流如潮,宽敞而喧扰,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点缀着美丽各异的橱窗,目所能及的夜景,大概就是这座城市形形色色最辉煌的全部了。 蓦然,前边的男生停下了脚步。 游裴涴心里一惊,有那么瞬息以为他发现了自己,下意识地想找个遮蔽物躲一下,却见他头也没抬地走进了一家书店。 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快走到家了。 充满古罗马艺术气息的步行街上,商店林立。 大概是从小就生活在这一片富饶的区域,再繁荣热闹的光景也看倦了,竟不知道这附近什么时候新开了一家书店。 她好奇地走近。 书店的门面不大,却灯火通明,可以清晰地透过两面干净敞亮的落地窗,看到其中排列整齐的书架。 只是,奇怪的是,这家书店不仅没有牌匾,里面似乎也冷清得很。 而就她的留意,这几分钟内,熙熙攘攘的街上,竟然没有一个经过的人选择走进去,哪怕只是进去逛一逛,除了韩玦。 游裴涴的心里微微困惑,在书店门口迟疑地驻足停留了许久,才转身走了。 算了,还是等什么时候想买书了再去看看吧。 她暗暗想道。 晚上,她又做了一个同样的梦。 两颗太阳普照的星球,天空是诡异的赤红色,那一栋栋迥异的高楼大厦和庞大城堡,还有那即使在梦里,依然感受到胆颤心寒的侵袭,无一不身临其境地扑面而来。 不同的是,在那场战役来临的一刹那,她没有醒来,眼前的场景刹那转换,忽然变成了那座神秘的钟塔…… 梦境里的视线一下子朦胧,感官也变得迟缓而麻木。 只隐约知道,她好像正在经历一场地动。 不远处就是四方星塔。 大地震荡,大片大片的墙面往下剥落,也似乎在一面千疮百孔的墙上震开了一条歪曲的缝。 那条缝很细,很长,很不规则,蜿蜒曲折,还隐隐冒着诡异的蓝光。 如同一个嘴巴一样,它慢慢张大,蓝光也愈来愈强烈,哪怕作为旁观者,也能感受到其中灼热的温度和积蓄的力量。 突然,一只手从张开的缝里探了出来,然后是头,身子,脚。 一个人从里面翻了出来! 她用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梦里的世界却依然雾蒙蒙的一片,只依稀觉得,那应该是一个男性的身影,样子极其狼狈。 他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之后才堪堪站了起来,身材还算高大。 他似乎有意朝她的方向走来。 只是步履虚浮,跌跌撞撞,没走几步又摔到了地上。 他好像很虚弱。 她心生同情,努力想迈开步伐向他那边靠拢,身体却无力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不停地爬起、摔倒,又爬起…… 她突然睁开眼睛,醒了。 卧室里的夜灯晕晕地亮着,在天花板上映出游离的灯晕,微弱,迷离,仿佛无知而奥秘的宇宙星河。 仍旧是深夜。 后半夜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于是天蒙蒙亮就起来了,咬了块面包就心事重重地去了学校。 苏静和千瑟汐不出所料地已经在位子上吵吵闹闹,刚过六点半,教室里只有她们两个,在两个好友诧异的目光里,她犹豫了一下,娓娓说出了自己这段时间的困扰。 “你是说,你最近老做同一个梦?”苏静问道。 游裴涴点了点头,有些烦恼地蹙起秀眉,“按理说,我对四方星塔也不感兴趣啊。” “你是不是小时候就来过这里?”苏静猜测道,“我听说人小时候的记忆会有一部分被潜意识封藏起来,长大以后的很多梦境都会和那些记忆有关呢。” “我没印象了。”游裴涴摇了摇头,“但是,我总梦到它地震时的样子,就算后面的那些场景是梦境虚构,星州市又不在地震带上,又哪里来的地震?” “这个嘛……”苏静皱了皱眉,有些怀疑地说道,“或者,这件事情……就只是一个巧合?” “连续好几天做同一个梦怎么可能是巧合嘛。”千瑟汐却毫不犹豫地反驳道,“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什么?”两个女生齐齐地转向她。 “找个时间,去四方星塔里面探一探。” Chapter 8 “哎,你怎么回事啊?”千瑟汐怪异地看了她一眼,“那个新生招你惹你啦,你这么不待见他?” “我这叫实话实说。”苏静说道,“那种书呆子哪配的上我们小游啊。” 眼看她们越说越离谱,游裴涴有点头疼,刚要开口,千瑟汐已经怪叫了一声,“你能别老那种书呆子,那种书呆子的叫人家嘛,多不礼貌,人家有名有姓的。” “你不也那个新生,那个新生的叫?” “停——”游裴涴忍不住喊停,扭过头,飞快地瞥了眼后桌的男生,却见他依然把头埋得很低,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刻苦模样。 她的心里微微有点别扭,总觉得他应该是听见了,窗外的光暖晕交错在他的头发上流淌,渲染出微微耀眼的光泽,偏冷的白,仿佛把别人隔到了很远的地方。 最后一节课上完,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冷气汇聚在玻璃窗上,凝成一片片水雾,化为几条曲折的水痕。 如同往常一样与两个好友在校门口分开,走到联盟大道的红绿灯口,她突然看到了韩玦。 溢目的路灯下,他走得很慢,明晃晃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挺拔又萧条,周身仿佛都透着一股温吞倔强的力量,带着几分无法言诉的孤僻,让不少行色匆匆的路人向他投去注目。 忽然想起后来班主任让他做的自我介绍,他支吾了半天,才干巴巴的吐出四个字:我叫韩玦,那样的不善辞令。 来来往往的车辆从他边上经过,重重地碾过他的影子,从联盟大道转进商业街,五分钟的路程,他硬生生走了十分钟。 不知道怀着怎样的心理,游裴涴顶着深秋微寒的夜风,居然就这么跟着他,也默默地走了十分钟。 繁华的商业街人流如潮,宽敞而喧扰,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点缀着美丽各异的橱窗,目所能及的夜景,大概就是这座城市形形色色最辉煌的全部了。 蓦然,前边的男生停下了脚步。 游裴涴心里一惊,有那么瞬息以为他发现了自己,下意识地想找个遮蔽物躲一下,却见他头也没抬地走进了一家书店。 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快走到家了。 充满古罗马艺术气息的步行街上,商店林立。 大概是从小就生活在这一片富饶的区域,再繁荣热闹的光景也看倦了,竟不知道这附近什么时候新开了一家书店。 她好奇地走近。 书店的门面不大,却灯火通明,可以清晰地透过两面干净敞亮的落地窗,看到其中排列整齐的书架。 只是,奇怪的是,这家书店不仅没有牌匾,里面似乎也冷清得很。 而就她的留意,这几分钟内,熙熙攘攘的街上,竟然没有一个经过的人选择走进去,哪怕只是进去逛一逛,除了韩玦。 游裴涴的心里微微困惑,在书店门口迟疑地驻足停留了许久,才转身走了。 算了,还是等什么时候想买书了再去看看吧。 她暗暗想道。 晚上,她又做了一个同样的梦。 两颗太阳普照的星球,天空是诡异的赤红色,那一栋栋迥异的高楼大厦和庞大城堡,还有那即使在梦里,依然感受到胆颤心寒的侵袭,无一不身临其境地扑面而来。 不同的是,在那场战役来临的一刹那,她没有醒来,眼前的场景刹那转换,忽然变成了那座神秘的钟塔…… 梦境里的视线一下子朦胧,感官也变得迟缓而麻木。 只隐约知道,她好像正在经历一场地动。 不远处就是四方星塔。 大地震荡,大片大片的墙面往下剥落,也似乎在一面千疮百孔的墙上震开了一条歪曲的缝。 那条缝很细,很长,很不规则,蜿蜒曲折,还隐隐冒着诡异的蓝光。 如同一个嘴巴一样,它慢慢张大,蓝光也愈来愈强烈,哪怕作为旁观者,也能感受到其中灼热的温度和积蓄的力量。 突然,一只手从张开的缝里探了出来,然后是头,身子,脚。 一个人从里面翻了出来! 她用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梦里的世界却依然雾蒙蒙的一片,只依稀觉得,那应该是一个男性的身影,样子极其狼狈。 他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之后才堪堪站了起来,身材还算高大。 他似乎有意朝她的方向走来。 只是步履虚浮,跌跌撞撞,没走几步又摔到了地上。 他好像很虚弱。 她心生同情,努力想迈开步伐向他那边靠拢,身体却无力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不停地爬起、摔倒,又爬起…… 她突然睁开眼睛,醒了。 卧室里的夜灯晕晕地亮着,在天花板上映出游离的灯晕,微弱,迷离,仿佛无知而奥秘的宇宙星河。 仍旧是深夜。 后半夜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于是天蒙蒙亮就起来了,咬了块面包就心事重重地去了学校。 苏静和千瑟汐不出所料地已经在位子上吵吵闹闹,刚过六点半,教室里只有她们两个,在两个好友诧异的目光里,她犹豫了一下,娓娓说出了自己这段时间的困扰。 “你是说,你最近老做同一个梦?”苏静问道。 游裴涴点了点头,有些烦恼地蹙起秀眉,“按理说,我对四方星塔也不感兴趣啊。” “你是不是小时候就来过这里?”苏静猜测道,“我听说人小时候的记忆会有一部分被潜意识封藏起来,长大以后的很多梦境都会和那些记忆有关呢。” “我没印象了。”游裴涴摇了摇头,“但是,我总梦到它地震时的样子,就算后面的那些场景是梦境虚构,星州市又不在地震带上,又哪里来的地震?” “这个嘛……”苏静皱了皱眉,有些怀疑地说道,“或者,这件事情……就只是一个巧合?” “连续好几天做同一个梦怎么可能是巧合嘛。”千瑟汐却毫不犹豫地反驳道,“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什么?”两个女生齐齐地转向她。 “找个时间,去四方星塔里面探一探。” Chapter 9 苏静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她的嘴,然后冲她们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地走到教室门口,朝走廊里左右探望。 这个时间点,走廊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见不着。 她稍稍放下了心,却是转身瞪了千瑟汐一眼,“你疯了?明目张胆的说这种话。” “乖乖。”千瑟汐却古怪地看着她,“你怕什么啊。” “你刚刚那话要是落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就算只是随口说说,也要被记到危险学员的名单里了。”苏静没好气地走回位子,直接双手一撑,大咧咧地坐到了自己的课桌上。 “真不让人省心。” “这才几点啊,哪来的‘有心人’。”千瑟汐却不以为然,“再说了,你不是不相信四方星塔的传闻?为什么还怕人听到?。” “我不相信,不代表我愿意破坏校规,好端端的吃个处分,扣个学分好吗?” “哟。”千瑟汐挑了挑眉,抬起手,轻轻挑起她的一卷艳丽红发,揶揄地质疑道,“不愿意破坏校规?” “拜托,这是时尚好嘛!”苏静把自己的头发从她手里解救出来,“何况,坎樱学院的那群女生才夸张好吗?天天打扮的花枝招展,这么冷的天居然还穿显身材的夏季水手校服,我真是,看到她们就浑身发冷。” “其实你就是嫉妒人家坎樱的校服好看吧。”千瑟汐笑出了声,“你想想兑安那群被叫做‘黑寡妇’的女生,心里不就舒坦了?” 四大联盟学院学派独立,校服也不尽相同。 比如,离岚学院的学院代表色是蓝色,校服的主基调便以蓝色为主,只是在男女校服的设计上比较简约、中性,而震星学院的校服以绿色为主,设计偏英伦风,注重细节却不繁荣,看上去干练、利索。 除了这两所学院,坎樱学院和兑安学院的校服可以说是两个极端了。 两个学院分处“北”和“西”两个方位,主色为红粉的坎樱学院在校服方面的设计可谓标新立异,男女校服风格浑然不同,女生的四季校服都以可爱洛丽塔和清纯田园风为主格调,靓丽时髦,男生的校服多偏韩式,华丽而不俗气,常年制霸网络全国校服评比榜的no.1! 而兑安学院作为曾经赫赫有名的重点私立中学,一直以严谨和稳重的学风闻名于世,代表色为沉稳“黑”的学院在校服的设计上同样独树一帜——男女生的校服都是特别定制的黑色,夏季短袖过肘,冬天衣领裹脖,就连胸口的校徽都是刻板的暗灰色,男生“黑乌鸦”,女生‘黑寡妇’的外号也由此诞生! 想到这个,苏静也忍不住笑了一声,却是说道,“我们现在在说小游的事情,你不要偏题行吗?” “我的想法已经说了。”千瑟汐耸了耸肩,“一般来说,一个人经常做同一个梦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自己曾经做过所以印象深刻,潜意识记住了它,便可能产生梦的重叠,但小游显然不是这样。” “那第二个呢?”游裴涴问道。 “第二个嘛……就是你或许冥冥之中对四方星塔有什么执念,所以梦境算是一种暗示喽。”千瑟汐摇头晃脑地说道,“反正我认为,这一切肯定不是巧合,要弄清楚背后的真相,就只有去四方星塔的塔里看一看……万一里面真的有什么呢?” “有什么?”苏静不客气地揭破她,“我看就是你自己想去吧。” 没想到千瑟汐很爽快地承认了,“是啊,我确实很想知道四方星塔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苏静纳闷地看了她一眼,“我就奇了怪了,你怎么就对那个钟塔这么感兴趣?” “好奇是人类的天性。”千瑟汐一脸深沉。 苏静“切”了一声,“我就不感兴趣。” “no,nono.”千瑟汐却冲她摇了摇食指,“其实你也很感兴趣,只是你喜欢和我作对,所以不好意思承认~换句话说……”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眉飞色舞地说道,“你是一个口是心非的女人。” 苏静无语,随手抄起一本作业就拍向她的脑门,“老子是女孩!不是女人!” 千瑟汐却早有预料,机灵地抓住她的手,嘚瑟地仰天大笑了两声,“哈哈,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吧!还想偷袭我,没门!” “你能不能正经点?”苏静最见不得她得意又欠扁的模样,却无可奈何,不由恨恨地把作业塞到她怀里,索性不理她了,转向游裴涴问道,“对了,小游,那你前几天说吃了感冒药想睡觉的事,不会是骗我的吧?” 对上好友怀疑的目光,游裴涴顿时窘迫地移开了视线,避重就轻地解释道,“我这几天有时候会莫名犯困,睡着之后,也还是会做同样的梦。” “莫名犯困……”千瑟汐收起笑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听苏静说,你现在连英语默写都能睡着,如果不是药力引起的嗜睡,那又是为什么呢?”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苏静也皱起眉,“还有,这件事情叔叔阿姨知道吗?” 游裴涴摇了摇头,“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那还是应该去医院看一下。”苏静不放心地说道,“你不想让叔叔阿姨知道的话,我们陪你去也行啊。” 听到这里,千瑟汐也点头,“是应该去检查一下。” “可是,我觉得就算去医院也检查不出什么毛病。”不知道为什么,游裴涴有这样的直觉。 而且,接二连三地做同一个梦,才是真正令她苦恼的地方。 苏静却不认同,“检查不出毛病才好,但总归要去看一下,我们心里也好放心。” “是啊。”千瑟汐附和道,“我觉得,我们就这个周六去医院吧,如果检查下来没问题,我建议我们再找个机会探下四方星塔。”说到这里,她不由看了苏静一眼,“至于你,就好好呆在外面,替我们望风好了。” Chapter 10 苏静顿时不干了,“凭什么我望风?” “你不是不愿意破坏校规嘛。” “哼。”苏静傲娇地看向游裴涴,“我听小游的,小游想去的话,我就陪你们去!” “我……”游裴涴正想说话,冷清的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三个人同时噤声往后门看去,却见一个戴着厚厚近视眼镜的男生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是韩玦。 看到他,三个女生的神色各异。 苏静撇了撇嘴,直接忽略了他,“你刚刚要说什么?” 而不知道为什么,游裴涴的心里又浮现出一丝奇异的感觉,转过头,努力忽视这种异样,向苏静说话的语调不自觉地认真了几分,“我们就按瑟汐说的方法做吧。” 听到这话,千瑟汐不由朝苏静扮了个鬼脸,只是碍于教室里多了一个人,说话隐晦了很多,“听见没,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话说到这份上,苏静耸了耸肩,也表示没意见。 千瑟汐也见好就收,撇开这个话题,兴致勃勃地扯起了微博热点,什么某某明星与某某明星离婚啦,什么某某富二代又换了个网红新女友啊…… 而韩玦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把一本本作业拿出来,叠好,整齐地放到课桌上,便托着下巴,专注地向窗外看去。 快入冬的天空是惨淡的灰蓝,几片阴云笼罩在苍穹,遮住大部分的阳光,却依然有几缕顽强的金色穿过阴霾,静谧地落到他的眉眼,洒在厚厚的镜片上,反射出莫测的光。 耳边是前面女生热切的讨论声,还夹杂着一两句耳熟而简洁的应和。 而他微微抬着下巴,沉默地仰望着窗外的天空,旁若无人。 时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叮铃铃铃—— 这天上午,欢快的下课铃声响起,最后一堂课结束。 四大院的上空升起一阵响彻云际的欢呼,惊走了落在枝头休憩的几只麻雀。 离岚学院的学生也无比沸腾,男生如潮水一般地从教室纷涌而出,女生也不甘落后,成群结伴地冲下楼,目标直奔四大院的公共运动场。 公共运动场,顾名思义,就是四大院共有共享的操场。 五年前,它本来是四方星塔周围的一片广场,面积很辽阔,足足有五个足球场那么大,四大院成立之初,原本想把它一同划分入禁区,然而在市中心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这样做实在太浪费资源,于是四大院共同决定,将它另外改辟成一块露天的公共运动场,并在周围用最坚硬牢靠的铱打造了围栏和铁门,只在一季一次的“四季运动交流会”上向四所学院的学生全面开放——持续好几天的四季运动交流会不仅规模巨大,比赛项目和流程更经由各个学院的学生分会严格制定,四大院联合学生总会的层层把关,最后上交主办部门,十分周密完善。 而在运动交流会的这几天里,四所学院不仅会以学院为单位,比拼包括短跑、长跑、接力赛、篮球赛……等等多项赛事,对于学生而言,这更是一场令人激动万分的联谊盛宴。 寒冷的天气,萎蔫的学生,死气沉沉的校园,一下子就热闹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仿佛焕然一新般,充满生机勃勃的朝气,到处都是奔跑雀跃的身影。 “快啊,快点!再晚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啊啊啊!我等了三个月,终于又可以近距离地观赏我的男神了!” “……” 游裴涴也被千瑟汐和苏静拉着跑,耳膜里充斥着周围女生兴奋的议论和尖叫。 “今天下午第一场篮球比赛就是坎樱对震星,四大院两大校草的对决,快去占好位子,晚了就没了!!” “我的夏魏君学长,四大院no.1男神!” “我呸!我谢右大大才是第一男神好吗?!” “行了,行了,你们俩别争了,他们俩都是我的爱!” “……” 游裴涴忍不住抽出自己被拉着的手,揉了揉自己饱受折磨的耳朵。 千瑟汐顿时回头看她,“怎么啦?” 她皱着眉,指了指食堂方向,“我饿了。” “天呐,小游,今天谁还吃饭啊!”苏静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她,“看帅哥就能看饱了好吗?” “花痴。”千瑟汐冲她挤眉弄眼,“你就自个看帅哥去吧,我和小游去吃饭。”说着,就拉起游裴涴改向食堂的方向走去。 苏静立刻跟了过去,“喂,千瑟汐,明明是你先拉着我们跑的哎!” “我可不是为了看什么帅哥,那些表面长得帅的人,在家指不定多邋遢呢。”千瑟汐笑嘻嘻地说道,“我纯粹凑个热闹,感受一下喜庆的气氛。” 一听这话,苏静乐了,“哟,你这是在说你哥?” 千瑟汐不置可否,扫了眼四周,也乐了,“哈,今天的食堂不会被我们包场了吧?” 以往这个时间点,通向食堂的路经常被挤得水泄不通,时不时还能遇见打闹的同学,今天却冷冷清清的,眼睛能看见的,就只有前面两个不知道哪个年级的男生了。 “都去运动场占位子了,谁还来吃饭啊。”苏静说道,“第一场篮球比赛就是坎樱对震星,我估摸着啊,四大院的女生这会正为篮球场区域的座位争得头破血流呢。” “那就让她们争呗。”千瑟汐满不在乎地说道,“反正我们看什么都行。” 苏静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忍俊不禁地问道,“说起这个,你知道我们班转来的那个书呆子报了哪个项目吗?” 千瑟汐已经懒得纠正她的用词了,“什么?短跑?” “不是。”苏静笑着摇头,“再猜。” “铅球?” “不对。” “撑杆跳?” “……”苏静一脸看白痴的表情,“四大院有撑杆跳这个项目吗?” “你就别吊胃口了,直接说嘛。” “垫排球。” “哦。”千瑟汐应了一声,在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之后,不由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啊?垫排球?计时垫球数数的那种?” Chapter 11 “是啊。”苏静终于笑了出来,“就是那个公认的娱乐项目。” “真的假的?”千瑟汐惊奇地说道,“我以为只有女生才会无聊报那种项目。” “这还能有假?”苏静哧哧地笑,“我前天去老巫婆办公室,正好看见胡檬交上去的比赛表格,差点没笑死我。” 千瑟汐叹了口气,“那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 “可惜没笑死你。” “……千瑟汐!” 打打闹闹地走到食堂,不出意料只瞥见寥寥几个身影。 作为鼎鼎有名的重点私立中学之一,离岚的伙食出了名的好,长长的自助窗口里摆着丰盛的美食,大老远就能闻到令人垂涎的香味。 只是今天,往常摩肩接踵的窗口前冷清的很。 “哇!今天有我最爱的鱼排!”刚走进食堂,千瑟汐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拿起叠放在入口处的餐盘,蹦蹦跳跳的直奔中间的某个窗口。 “吃货。”苏静咕哝了一句,也拿起餐盘走了过去。 游裴涴笑了笑,正想跟上去,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依然是温吞的样子,手里端着空盘,校服袖子稍微往上卷了一点,似乎有些洁癖。 这时才注意到他有一双很漂亮的手,干净修长,仿佛一件绝美的艺术品,难以与他平凡的脸联系起来。 他在不远处的窗口前微微低下头,向里面的阿姨点了几份素菜,便端着餐盘往餐桌走,习惯性地低着头,并未看她们一眼。 然而,游裴涴突然想到,他应该是跟在她们后面进来的。 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听到苏静和千瑟汐的议论了…… 一瞬间,她竟然有点微微不安。 不一会儿,苏静点好餐转过身,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某个偏僻的角落,瞳孔却猛地一滞,仿佛不敢置信一般,用空出来的手推了推她,“哎哎,小游,我没看错吧?那是谁?!” 游裴涴以为她看到了韩玦,然而注意到她惊骇到有些呆滞的眼光,不由奇怪地顺着她的目光往那边看—— 食堂偏僻的角落,一个穿着坎樱校服的男生正慢条斯理地切着鸡排,速度不慢,动作却很优雅,即使低着头,也依稀能感觉到,那是一个冷傲精致的少年。 “谁啊?”游裴涴看了一眼,却没有认出来。 “什么谁啊?”千瑟汐也凑了过来。 苏静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手,指向食堂的某个方向。 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远处的男生忽然抬起头,冷淡地瞥了她们一眼。 这一眼,顿时让苏静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缩了手,也让游裴涴看清了他的容貌。 那是一张怎样冷漠却俊逸的脸,细碎的额发下,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顾盼生辉,却闪烁着逼人的冷光,薄唇微抿,目光相触间,便能感受到一种倨傲深寒的气场。 “谢右?”千瑟汐的惊呼声传入耳中,那个男生大概也听见了,却是充耳不闻地继续吃着餐盘里的饭。 谢右? 那个坎樱的校草? 游裴涴恍然,这个名字不算陌生,甚至如雷贯耳。 传闻他家境阔绰,有权有势,外公是正师级的高级将领,父亲是高等学府的校长,母亲是著名的外交官,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百闻不如一见。 不过,他怎么会出现在离岚? 这么想着,她把餐盘放到离她们最近的餐桌上,刚坐下,就见远处那个倨傲的男生已经吃完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摸出耳机戴上,端起餐盘往门口走。 不得不承认,在十六、七岁的年华里,这个如冰水流入寒潭的男生,就像盛开的罂粟一般,冷冽迷人,拥有致命的诱惑力。 一直目送他走出食堂,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范围,苏静才忍不住地舒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我的妈呀,这气场也太强大了吧。” 千瑟汐啃着鱼排,口齿不清地数落她,“没出息。” “吃你的鱼排吧。”苏静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转眼却发现游裴涴漫不经心地拨着餐盘里的烤玉米片,却一口没动,不由用筷子戳了戳她的手,“你发什么呆呢?” “你们怎么会认识谢右?”游裴涴想不通。 “四大院里谁不认识他呀。” “我只听过他的名字。”游裴涴说道,“刚才你问我的时候,我就没认出来。” “天呐,小游。”苏静不由放下筷子,难以置信地说道,“论坛上有一堆他的照片呢,随便一搜就有,你居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游裴涴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之前运动会我也没见过他,可能没太留意吧。” “我服了你了。”千瑟汐吞下一口鱼排,“我们班里的女生天天犯他的花痴,你居然一点都不好奇他长什么样?” 好奇是有一点,但查照片什么的,是真的没想过。 游裴涴不由“呃”了一声,默默地扒了口饭。 苏静也没在意,“说起这个,我听说坎樱的那些女生每天都假装经过他的班级门口,就为多看他一眼,但他这个人冷若冰山,谁都不理,男生缘倒是不错。” “他家有权有势,谁不愿意跟他做朋友啊。”千瑟汐摆了摆手,“尤其很多女生就喜欢他那样又帅又有钱,还冷冷的公子哥,据说光坎樱向他表过白的女生就有十多个,不过最后好像都是不了了之。” “啧,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应该是学习好,又漂亮的女生吧。” “那样的女孩子谁不喜欢啊。”苏静却咧嘴一笑,“你看我们小游,可不就是优秀和漂亮的代名词嘛!” “别,这种赞美我担不起。”游裴涴也轻笑了一声,扯开了话题,“对了,你们说他怎么会来我们食堂?” “公共运动场的那几扇门不是都开了吗?”苏静想了想,“他估计怕被其他三院的女生围堵,只能用这个办法避开了。” “避开?”千瑟汐狡黠一笑,“我倒觉得‘逃难’更准确。” “是不是逃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几天在离岚见到哪个学院的学生都不奇怪。”苏静塞了块鸡丁到嘴里,“他还算聪明,知道换个学校才能好好吃顿饭。” Chapter 12 “也算他幸运,碰到的是我们,不是他的脑残粉。”千瑟汐吞下最后一块鱼排,视线在冷清的食堂里扫了一圈,却无意看到了韩玦。 她不由向两个好友努了努嘴,小声提醒道,“你们看,那个转学生也在。” 苏静朝她示意的方向瞥了一眼,“哦,然后呢?” “没然后了。”看出她对韩玦无感,千瑟汐可爱地皱了皱鼻子,“我就说一下嘛。” 游裴涴也偏过头,往那边看。 韩玦就坐在离她们不远的一个餐桌旁,侧对着她,低眉垂目地吃着饭。 这个角度,他的额发服帖的垂在耳畔,鼻梁挺翘,镜片后的眼睛笼在光线的阴影里,看上去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孤独。 突然,他好像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抬头望了她一眼。 微微反光的眼镜后,隐约觉得应该是不明所以的无措。 仅一眼,他就避开了视线,轻轻地把筷子搁到餐盘里,仓促地端起它走了。 经过她这桌的时候,空气里又飘过一阵似有若无的薄荷味道,凉凉的,很清润。 而他仍是微微低着头,片霎便消失在食堂门口。 好像是一个很害羞的人呢。 游裴涴暗暗想着,浑然不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已经越来越多。 从食堂出来,校园里走动的人寥寥无几。 穿过大操场,绕过连幢的信息楼,学生才逐渐多了起来。长长的天桥连结着公共运动场的铱门,不远处竖立着一排花花绿绿的信息公告栏,不少女生挤在周围,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公告上的内容。 “哇,这季的运动交流会要到下周五才结束耶!比之前足足多了四天的时间!”一个女生兴冲冲地欢呼。 “四天哎!我可以和我的男神多接触四天呢!”又一个女生星星眼地抱拳,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好幻想中。 “做梦吧!还接触呢。”另一个女生轻轻哼了一声,“你没见坎樱和震星的那帮女生什么样?一个个跟母鸡护崽似的,离篮球场近点的位子全被抢光了。” “要我说,她们那吃相也太难看了,还说什么‘今天下午是我们震星对坎樱的比赛,你们离岚和兑安的凑什么热闹啊’,切~明显仗势欺人嘛。”有女生附和道。 也有女生安稳她们,“不用担心,运动场的那些看台啊、座位啊都是虚的,除了跑步比赛的场地以外,其他只要不影响选手,站在旁边看都没事,老师不会管的。” “老师不管,学生会会管呀!” “这个嘛,就要看你的人品了……” “……” 听到这些议论,千瑟汐也兴致勃勃地拉着苏静和游裴涴围了过去。 信息公告栏上贴着此次冬季运动交流会的日程和安排,还有几项文明观赛的注意事项,大致与以往没有两样。 忽然,不远处爆发了一声激烈的争执,在鼎沸的喧闹中备受瞩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射向了那个方向,千瑟汐也踮了踮脚,伸长脖子向那边张望了两眼,视线却被两丛常绿植物遮挡,看不清切。 只能听到下一刻,一道难听的鸡公嗓叫嚷道,“姓千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钱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 姓千的? 还是姓钱的? 应该是姓千吧? 游裴涴下意识地看了千瑟汐一眼,却见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然后快步靠了过去。 她和苏静对视了一眼,也连忙跟了过去。 错落的锡白门栏旁边,已经簇拥了许多其他学院的学生,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目光则都聚焦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 此时,七、八个离岚学院的男生正怒不可遏地站在那里,与他们僵持不下的,是十多个坎樱学院的男生,脸上也带着几分火药味。 一场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不少围观的学生蠢蠢欲动地想走近一点,却都立刻被坎樱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堵在外面,不允许他们靠近。 好不容易挤进人群,苏静一眼就认出不远处的对峙男生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在列。 短短的头发,俊秀的脸庞,还有向来温和的眼神,他就是千瑟汐的哥哥,千予宸。 只是此刻,他的脸色隐隐有些发白,垂在两侧的手也紧紧地攥在一起,似乎在努力忍耐些什么。 “千瑟汐,那不是你哥哥吗?!” 与她吃惊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一个站在千予宸身边的男生的冷声质问—— “苏飞,我们离岚和你们坎樱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和予宸有什么事不能私下解决?” “哼,你算什么东西?”这个叫“苏飞”的鸡公嗓鼻孔朝天,只斜眼瞅他,“不关你的事就少管,省的给自己找麻烦。” 听见他的叫嚣,苏静微微拧眉,落在千予宸身上的目光氤氲着隐晦的担忧。 “瑟汐,你哥哥……” 正想找千瑟汐问个明白,转过头,却发觉刚刚还在身边的女生已经拨开人群,一步步地向发生冲突的两派人马走去。 “喂,要看戏外面看,这里不许闲人靠近。”两个娃娃脸的双胞胎男生立刻拦住了她,严肃的板着脸,却依然透着几分可爱。 千瑟汐指了指里面的人,面无表情地说了句“那是我哥哥”,便不客气地推开他们,大剌剌地迈开了步伐。 始料未及这个外表俏皮可爱的女生会毫不犹豫的动粗,两个男生被推了个趔趄,本能地骂了句粗话,严肃的表情有刹那的破功。 然而,转眼却发现又有两个离岚的女生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不由再次板起脸,伸手拦住了她们,“等等!你们两个越线了。” 苏静正心急想跟过去,却被两个不速之客拦截,脸上不由浮现了几分不悦的神情,“越线?我越你妈?” “???” 两张一模一样的娃娃脸上同时出现一丝龟裂,却又见眼前明艳的女生一撩红发,气势很足地指向某个方向,“那是我哥哥,懂吗?” 他们不由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沉默了几秒,表情更裂了,“这位同学,你知道自己指的是谁吗?你可别乱攀亲戚啊。” Chapter 13 嗯? 苏静朝自己随手指的方向瞄了一眼,一道冷漠的视线恰好也望了过来,连同那个人冷傲的脸庞,一齐映入她的眼帘。 谢、谢右? 苏静只觉头顶飞过一排乌鸦,硬着头皮,将手指慢慢转了个弯,“那,那是我哥哥!”然后也不管两个男生信不信,不耐烦地推开他们,“让开让开,好狗不挡道。” 两个男生又是一个趔趄,恼怒地稳住自己的身体,抬眸却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个漂亮的女生。 阳光丝丝缕缕地落下,她的眼眸明澈如流光,长发飘飘,云朵一样的温柔。 只是,有了前两回的教训,双胞胎已经不敢小瞧眼前这个看似无害的女生了,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警惕,“喂,你总没哥哥了吧?” 游裴涴正要说话,走了两步的苏静突然折返,一把将他们往两边推开,理直气壮地指着她说道,“她没哥哥,但她必须跟着我!” 她的气势很足,两个男生竟然一时被震住了,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刚刚还在眼前的两个女生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望着那三个飞快跑向空地的背影,双胞胎严肃的表情已经彻底绷不住了,其中一个男生揉了揉发疼的肩膀,可爱的娃娃脸上浮现了一丝委屈,“哥,我们把离岚的人放过去了,怎么办?” “等着挨苏哥的骂吧。”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男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现在的女生,真是一个比一个野蛮……” 这边,两个双胞胎正沉浸在无边的后悔和自责里,那边,苏飞已经扯着嗓门喊起来了,“千予宸,四大院明确规定不允许学生在外打工,你不但违反校规,还天天出入夜总会,说自己只是端盘子赚点外快,谁信啊?” 出入夜总会?端盘子? 这个信息量有点大。 一时间,围观的学生哗然一片,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千予宸是谁啊?” “千予宸是离岚三年级的一个学长啦,还是学生分会的副会长,听说他成绩很好,年年拿奖学金呢。” “对啊对啊,我也听说过他,去年数学竞赛还拿了全市第二呢,学习超级厉害……” “学习厉害有什么用!你没听那个苏飞说嘛,他居然在夜总会里打工,天呐!那可是风月场所哎,离岚的老师都不管的嘛!” “老师应该不知道吧,知道了还得了?我们四大院可是私立重点哎,怎么会出这种事啊!” “其实,他成绩那么好,老师本来可能也就私下警告一下,可现在苏飞这么一闹,全院都知道了,离岚还不严惩的话,外面的人会怎么看我们四大院啊!” “要我说,这件事情要是真的,离岚学院那个穷酸鬼干脆主动退学好了,没钱上什么私立啊,丢死人了。” “喂,你们兑安的‘黑寡妇’怎么说话呢?我们离岚学院的事情轮得到你们插嘴?” “就是!那个苏飞看上去贼眉鼠眼的,根本不像一个好人!千予宸学长风度翩翩,玉树临风,怎么可能去夜总会打工啊,一定是捏造诽谤!” “哼!我们苏飞学长怎么就贼眉鼠眼了?倒是我看你们离岚那个千予宸,长得就像那种没钱就去夜总会讨生活的小白脸!” “……” 纷纷扰扰的议论逐渐变了味,最后沦为四个学院之间的激烈争执。 苏飞的话无疑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暴。 他扫了眼群情激昂的四周,心里不免得意,嘴上不休不饶地接着说道,“千予宸,你说你打工是为了赚钱读书,那我好心给你钱,你为什么不肯要?还是说,你打工的目的不是为了钱?”说到这里,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我听说,夜总会打工的那些服务员啊,都是随叫随到,客人让你做什么都……” “坎樱学院的学生,思想都这么龌龊吗?”这时,千瑟汐冷冷地打断了他,面沉如水地走到千予宸的身边,“你知不知道,造谣要负法律责任?” “瑟汐?”看到自己的妹妹,千予宸难看的脸上闪过一抹吃惊和慌乱,旋即微微皱起了眉,“你怎么过来了?这里没你的事!” “怎么没我的事!”千瑟汐却倔强地看着他,“你都被人欺负了,我还不能过来帮你?” “哟,两位很亲密啊。”苏飞玩味地看着他们,“千予宸,她是你女朋友?” 话音刚落,一道愠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人家是兄妹,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乱七八糟的关系!” 苏静气势汹汹地冲到苏飞的面前,威胁似的挥了挥拳头,“你思想这么龌龊,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院洗洗脑子?” 一个红发美艳的女生鬼魅一般出现在眼前,一双丽目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苏飞没由来地吓了一跳,故意捏着的嗓子也破了功,“我擦!你又是谁?” 他的嗓音并不尖锐,甚至有点磁性,显然刚刚是为了闹事而故意伪装成尖细的鸡公嗓。 苏静不由冷笑了一声,“我是你姑奶奶!” “姑奶奶?”苏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讽刺道,“我看是丑八怪吧,还烫个红发,以为自己是火焰使者?” 第一次被人说成丑八怪,苏静脸色铁青,却是反应很快地反讽道,“我要是丑八怪,你就是猪八戒!鼻孔这么大,吓死过不少人吧?” “你……丑人多作怪!” “呵呵,大鼻子猪八戒!” “丑八怪!” “猪八戒!” 眼看他们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周围的学生纷纷停下激辩,投去了怪异的目光,若不是他们两个人彼此怒目相向,争得面红耳赤,光听这内容,还以为是哪个小两口在打情骂俏呢。 游裴涴也听着有些不对味,正想开口提醒她—— “幼稚。” 一个冷冷的声音倏地响了起来,不和谐地闯入耳朵里。 正在气头上的苏静怫然地侧头望过去,却见刚刚被她误指的男生就站在苏飞的旁边,微微的扬着下巴,生得极好的丹凤眼里一片冷漠,眼神却隐隐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倨傲。 Chapter 14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 苏静突然冷静了下来,这才发觉原本嘈杂的四周安静了不少,每个人都用看好戏的眼神望着他们,就连千瑟汐和游裴涴的视线也有些古怪。 谢右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便双手插着裤袋,转身走了。 “哎,谢哥,你去哪啊?”苏飞不由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句。 “没意思,先走了。”谢右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他的背影倨傲挺拔,一下子吸引了周围大部分女生的注意。 “哎……你看你看,谢右走了。” “啊,谢右走了,那我们也走吧?” “可是这边还有八卦看耶!” “八卦哪有谢右大大好看?你不走,我走!” “哎!不是,你等等我呀,我也去!” “……” 谢右一走,围观的学生顿时少了一大半,大部分的女生两眼冒着桃心,争先恐后地追了过去,而男生们都留在原地,脸上有些不屑,又有些酸溜溜的嫉妒,只是都没有表现出来。 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四周顷刻稀稀落落,苏飞的嘴角微微抽搐,又把目光转向了离岚的男生,“千予宸,是男人就别站在你妹妹身后,我告诉你,这件事你别想蒙混过关!” “瑟汐……” “哥!你不用劝我,我不会走的!”千瑟汐坚定地打断了千予宸的开口,眼睛却始终盯着苏飞,“我问你,我哥到底怎么你了,你要这样诽谤污蔑他?” 听到这句话,再看着苏飞嚣张跋扈的样子,游裴涴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曾经看过的电视剧片段,女主角愤怒地问了一个差不多的问题,而对方双手叉腰,仰着天,哈哈大笑着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坏人嘛,哈哈哈哈……” 游裴涴甩了甩头,努力挥去这不合时宜的联想,却见苏飞傲慢地抬起下巴,“我有没有诽谤,不如你自己问他哥?他算个什么东西,值得我污蔑他?” “你!” “瑟汐!”千予宸拉住气恼不已的妹妹,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色,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冲苏飞淡淡地说道,“苏飞,我知道你是因为陈皓的事情迁怒我,但那件事情我不觉得抱歉,身为四大院的学生,我承认我违反了校规,但你们几个也一样,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哥……”千瑟汐不安地看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千予宸却本能地回避了妹妹的视线,微微抿了抿嘴,有些难为情地开口说道,“瑟汐,是我的错,我不应该瞒你。” 不应该瞒她? 千瑟汐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哥,你为什么要……”她说不下去了,他的脸上有愧疚,可嘴边衔的温和却从来没有变过,好像能包容所有的不公。 他没有明说,可她已经明白,苏飞说的是真的了。 “千予宸,你打了人还有理?”苏飞怪声怪气地叫了起来,“陈皓跟你开个玩笑,你就把人家打的鼻青眼肿,现在医院的鉴定报告已经出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没有打他。”千予宸淡淡地一笑,“他打翻我的推车,影响我正常上班,我只是叫保安请他出去,他被打,完全是自作自受。” “好一个自作自受,要不是你,他至于伤得那么重?”苏飞却听不进去,咄咄逼人地说道,“说到底,这都是你的错。我倒想看看,学校知道这件事后,到底是我们吃处分,还是你被退学!” 退学? 听到这个词,千瑟汐也顾不得思考更多,着急地质问道,“你们也太不讲道理了吧!我哥都说他没打人了,你们为什么非要找他的麻烦?” “就是!不敢去找打人的人,只敢找千予宸算账,这算什么本事?”苏静也帮腔道。 苏飞却挑衅一笑,“对啊,我是没本事,所以才找软柿子捏,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讲道理!” 苏静跺了跺脚,恨恨地指着他说道。 “苏飞,你别太过分了。”站在千予宸旁边的男生也顿时沉下了脸,“予宸是我们离岚学院的学生分会副会长,不是你所谓的软柿子,如果你非要针对他,我们离岚学生分会也不会怕你。” 听到他的话,旁边几个隐含怒容的男生都往前踏了一步,无声地表达出自己的立场。 苏飞却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捧腹大笑了两声,旋即迅速表露出不屑,“你们这算宣战?” 他蔑然地向他们迈了一步,“来啊,我怕你们?” 而站在他身边的男生也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来啊,有本事来啊。” “来你妈?坎樱的,你们别太嚣张了。” “呸,孬种。” “……” 一阵言语摩擦之后,双方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空气里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息。 也不知道是哪一方率先失了耐心,伸手推搡了一下。 紧接着,发现有人动手的两派人马开始互不相让地推搡了起来,一开始只是小幅度的身体接触,后来却越演越烈,大打出手。 事态似乎在渐渐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已经有学生见势不妙,偷偷溜去报告老师了。 千瑟汐被哥哥牢牢地护在身后,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校服,惟恐他有丝毫闪失。 而游裴涴和苏静一退再退,逼不得已分散着避开,生怕遭受无妄之灾。 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游裴涴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却见后方的两个男生撕打了起来,穿着离岚校服的男生抬起手,冲另一个坎樱的男生狠狠挥去了一记勾拳!出于疼痛和愤怒,那个被打的男生立马龇牙咧嘴地稳住身子,一巴掌扇向对方的脖子,两个人迅速扭打成了一团。 嘶……看着就疼。 游裴涴微微蹙眉,正想离他们再远一点,回头的视线里却猛然撞见一个倒向她的身影,本能地往旁边避开,却已经来不及—— “小游!”苏静的惊呼声立刻响了起来。 刹那间,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一声痛苦的闷哼清晰地传入耳畔。 下一秒,她摔在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上,而且那软软的东西似乎……在微弱地扭动?! Chapter 15 茫然地低下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离岚的校服,很清瘦的身材,视线慢慢往上移,优美的下颌,高挺到恰到好处的鼻子,然后是……一副歪歪扭扭的黑框眼镜? 这不是……韩玦吗? 她的的心底微微一震。 要不是这副厚厚的近视眼镜,以及那萦绕在鼻间似有若无的淡淡清凉,她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外表平凡的转学生,竟会有如此干净的脸庞。 阳光刚好落在他的眼镜上,折射出一连串耀眼的光晕,眨了眨微受刺激的眼睛,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觉得他黑色的发丝柔软而纤细,而他气若游丝的声音就在耳边,贴得很近,很温热—— “同学,你可以先站起来吗?” 他的气息隐隐拂过她的下巴,那部分的肌肤当即好像被灼伤了似的发烫,与此同时,一丝细微的疼痛忽然流窜在锁骨上方,好像在无声地叫嚣着些什么。 胎记……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游裴涴一惊,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压在韩玦的身上,连忙撑起胳膊想站起来,然而,刚刚受到撞击的肩膀一时使不上劲,只好慢慢把身体挪开,确定没有再与他有任何肢体接触后,才有些狼狈地站了起来。 锁骨上方的隐痛只一瞬便消失了,仿佛错觉一般,只有肩膀处还残留阵阵钝痛。 她神色莫名地抚上胎记的位置,目光落下来,却发现坐起来的男生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手撑着地面,一手颤颤巍巍地捂着胸口,十分痛苦的样子。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发生这么糗的事,这一刻,游裴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的心都有了。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伤到了哪里?”她慌忙俯身,语无伦次地想扶他起来。 只是,指尖刚刚碰触到他的肩膀,就被他有意地避开了。 她微微有些无措,不知道他是不喜欢别人碰他,还是就这么记恨上她了,却听到他轻轻地说道,“没关系。” “小游,你怎么样?”这时,苏静也心急如焚地奔了过来。 “我没事,就是……” 她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地看向地上的男生。 这时,苏静才看到了韩玦。 如此寒冷的天气,他的额头却冒着细密的汗珠,有些吃力地爬了起来,他颤着手扶了扶歪在鼻梁上的眼镜,也没有看她们,只是大略拍了拍凌乱的校服,便一瘸一拐地走了。 经过她们的时候,他习惯性地低下了头。 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甚至有些搞笑,游裴涴却笑不出来,总觉得他的脚应该受了伤,却倔强地拒绝她的援手。 而他的背影,透着旁若无人的孤寂,好像抗拒一切外来事物的靠近。 “小游,你受伤了?” 苏静突然拉起她的手,惊呼了一声。 游裴涴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也蹭破了皮,流出了点点触目惊心的殷红。 看到血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丝丝疼痛。 她微微拧眉,接过苏静递来的餐巾纸压了压,却突然想到,她都不小心蹭出了点血,那韩玦呢? 然而,再抬头向远处眺望寻找,那个男生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锇门之外的天桥上了。 她有些按耐不住心底的惭愧,冲苏静说道,“我刚刚撞倒了韩玦,他好像受伤了。” 苏静顿了顿,想起那个男生步履蹒跚的样子,不由点了点头,“我看着也是。”然后又歪头想了一下,“不过,他有点奇怪啊。” “奇怪?” “嗯,很奇怪。”苏静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总觉得他阴魂不散的……” 阴魂不散? 游裴涴本来还认真地听着,结果哭笑不得,“你想多了吧。” “哪有!”苏静却矢口否认,“你不觉得,我们每天遇到他的次数太频繁了吗?就拿今天说,他刚刚还在食堂吃饭,这会又好巧不巧地出现在运动场,还和你撞在了一起……” “一个班的同学,怎么可能遇不到?”游裴涴不由无奈地说道,“而且,我们刚刚还遇到了谢右,比起他,这不是更巧吗?” 苏静却摇了摇头,“我就是觉得他怪怪的,你看,他转来两个多月,我就没见他主动和人说过话,平时不是坐在位子上温书,就是去图书馆看书,好像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似的,和我们格格不入。” 对于这句话,游裴涴的心里是认同的,但嘴上却是说道,“他看上去比较内向,又刚转来不久,应该是还没适应新环境吧。” 苏静微微挑眉,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她,“小游,我怎么觉得,你对那个书呆子有哪里不一样呢?” “啊?” “唔,究竟哪里不一样呢。”苏静兀自重复着,脸上的疑虑更重,像是发问,又像在自言自语,“难道瑟汐的猜测是正确的?” “瑟汐的猜测?” “对啊。”苏静突然瞪大了眼睛,像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倒吸了一口凉气,“小游,你不会真的对那个书呆子感兴趣吧?” 对、韩、玦、感、兴、趣? 游裴涴无言地望了她几秒,在她可疑的眼神里败下阵来,“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 “那边的!你们在干什么!” 这时,四大院的联合教导主任终于闻风赶来,大老远就持着教鞭,严厉地冲她们这边叱喝道。 “糟了,‘猴’主任来了。”看到他,苏静不由咽下了到嘴的话语,刚想拉着她偷偷溜走,她口中的‘猴’主任已经如一阵旋风似地赶了过来,眼尖地叫住了她们,“还有那边那两个女生!你们也给我站住!” 听到他的声音,除了个别打红眼的男生,都不由纷纷停了手。 而被点到名的苏静和游裴涴身形一滞,心头都涌上一种不妙的感觉。 “完蛋了。”苏静嘴唇微动,不敢回头,用极其轻微,却饱含希冀的声音问旁边的女生,“小游,我们能不能装作没听到?” “应该……不能吧。”游裴涴也用轻若蚊吟的声音回答道,“侯主任抓过你那么多次,你跑得了一时,也跑不了一世啊。” Chapter 16 “完了,美猴王来了!” “啧,侯全来了,这下坎樱和离岚的那些人要遭殃喽……” “……” 看到他,四周仅剩的围观人员都幸灾乐祸地散开了,只有刚刚那两个娃娃脸双胞胎,以及其他几个不准闲人靠近的男生硬着头皮留了下来。 “你们两个,还敢打架!”联合教导主任先是愤怒地跑到两个依然打得难解难分的男生身后,“啪”的一声,手中的教鞭响亮且精准无误地打到了他们之间的地上,两个打得火热的男生同时背后一凉,缩着脖子往后看去…… 一张因为生气而剧烈抖动的老脸涨得通红,语气动作神态无一不像怒火中烧的孙猴子,就差把手里的教鞭挥成出神入化的金箍棒,朝他们的头上狠狠地砸过去了! 这也是四大院的学生私下里给他冠上“猴主任”、“美猴王”等等外号的原因…… 两个男生不约而同地放下死命掐着对方脖子的手,气势一下子萎了,“美……哦,不,侯主任。” “苏飞,又是你!”等看清其中一个男生的脸,“猴”主任不由暴跳如雷,“为什么每次四大院发生点什么事,都有你们坎樱学院的参与?” “误会啊,‘猴’主任。”苏飞刻意在“猴”上加重了点语气,显然吃准对方并不能分清他说的是“猴”还是“侯”,一脸无辜地喊冤,“刚刚是他们离岚学院的人先动的手。” 对于学生背地里给他取的外号,侯全也略有耳闻,然而此刻,就算知道苏飞当着他的面,明目张胆地玩了一个狡猾的通假字游戏,他也没有任何办法,不由冷哼了一声,“离岚学院的人先动的手?我怎么听说,是你主动找人家离岚学院学生分会的麻烦!” “‘猴’主任,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们学院的千予宸……” “苏飞!” 千瑟汐哪敢让他把话说完,不由紧张兮兮地跳了出来。 苏飞却递给她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旋即扬起挂彩的嘴角,慢慢抬起手,冲她无比嚣张地做了个抹脖的手势。 察觉到他意味不明的目光,千予宸立刻又把妹妹护在了身后,面沉如水地回视着他。 “等会!”侯主任却在这时出声,一脸惊异地看向千予宸的身后,“是谁这么见不得人,只敢躲在别人后面?” “侯主任,她是我妹妹……” “慢,先用不着解释。”侯主任却制止了他,威风凛凛的甩了甩教鞭,“你们所有人,都跟我去一趟教导处!”说着,他的眼睛瞟向了另一边,“包括那两个离岚的女生,你们也给我过来!” 飞来横祸啊。 听到这句话,宛如被定了身的游裴涴和苏静不由彼此交换了一个心有灵犀的眼神,认命地无奈望天。 四大联盟学院的联合教导处位于公共运动场西边的一隅。 由于四大院学派独立,每个学院的琐事基本都由各自的教导处管理措置,这个名头唬人的联合教导处实际常年无所事事,只有在四季运动交流会开放的这几天才有机会大展拳脚。 因此,每到这个时候,侯全这个联合教导主任总会虎视眈眈地盯着四大院每一个学生的言行举止,准备时刻展现他的威武雄风。 不过,即便如此,在全年加起来只有半个月左右的四季运动交流会期间,总有那么几张脸,是无论他如何训斥,如何威吓,都屡教不改,死不悔改的! 比如苏飞,再比如…… 偌大的教导处里,侯全坐在舒适的皮质办公椅上,伸手端起办公桌上的茶杯悠哉地抿了一口,视线从贴墙罚站的近三十个学生身上一一滑过,最后流连在仅有的三个女生的脸上。 大概是打着暖气的缘故,刚刚大动干戈的男生一下子放松下来,都两眼发直地靠在墙上,没精打采地盯着天花板发呆,她们却不,直挺挺地站在靠角落的位置,一副浑身警戒的模样。 “侯主任,这个月的学生评估综合表……”突然,一个手里揣着一大叠表格的女老师推开了教导处的门,进来就看到满室罚站的学生,离岚的、坎樱的都有,两派人马以一盆摆在地上的大叶万年青为界点,泾渭分明。 她不由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然后笑着问道,“这是怎么了,花花绿绿的站了一圈。” “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侯全接过她递来的表格,随手搁到桌上埋怨道,“你看看他们,在公共运动场公然打架、斗殴,一点都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书都念到猪脑子里去了!” “侯主任,您别生气,气坏身子就不值当了。”年轻的女老师却笑容满面地劝道,“他们不听话,您好好教导就是了,说起来,四大院的老师哪个有您会教孩子呀?” 这句恭维听得侯全浑身舒坦,却是故作谦逊地一挥手,义正言辞地说道,“诶,我也就尽我该尽的责任,这种得罪人的话你就不要说了。” “是是是,我的错。”女老师哪能没发现他得意上翘的嘴角,不由笑着轻拍自己的嘴,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运动会期间,还要麻烦您多辛苦一下,还有这些表格,需要月底前送交联合总务处。” 两个人又寒暄了好一会儿,女老师才笑盈盈地离开了。 她一走,侯全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看着桌上一大堆表格犯起了嘀咕,“我这联合教导主任半点实权没有,每个月还要给几千份表格敲章,总务处那帮笑面虎不会是看我闲得慌故意整我吧……”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办公室还有学生在,不由掩饰性地清咳了两声,指着角落里的三个女生,沉声说道,“你们三个,过来。” 没想到“猴”主任第一个就拿她们开刀,三个女生心里暗叹,很识相地低头走了过去。 “苏静,你自己说,这是你第几次来我这里了,嗯?”侯全率先对准右边的苏静发难,官腔味十足地说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把头发染回来,染回来……你为什么不听?你看看四大院的女生,哪个像你一样,天天顶着一头扎眼的红发?你是妖怪吗?每天照镜子的时候不觉得瘆人?” Chapter 17 “我为什么要觉得瘆人?”苏静却显得莫名其妙,“‘猴’主任,你懂时尚嘛?” “时尚?”见她不仅不知悔改,还敢理直气壮地反驳,侯全不由瞪眼,“你无视校规,把标新立异当成时尚还有理了?” 苏静据理力争,“可是,四大院又不止我一个人染头发,你干嘛老咬着我不放啊。” “我咬你?你当我是狗吗?”侯全不由拔高音量,“你看看四大院里,还有跟你一样染成红毛怪的学生吗?!” 红毛怪。 噗嗤—— 一声隐忍的喷笑冷不丁地响了起来,在还算安静的教导处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侯全。 “苏飞,我还没说你呢!”侯全顿时情绪激动地拍了拍桌子,谴责的眼神直指那个躲在角落偷笑的男生,“带一大帮子人聚众斗殴,把公共运动场变成你们的私人场所,你想干什么?啊?你知不知道,你们的行为,已经严重触犯了校规?” “主任,那是有原因的……”苏飞刻意拖着长音,卖起了关子。 侯全严肃地问道,“什么原因?” “这个嘛……”他把目光转向站在对面墙角的某个男生,见“猴”主任果真疑心地看过去,便故作无奈地摊了摊手,“不如你问问千予宸?” 苏静把他的不怀好意看在眼里,火气蹭蹭蹭地就上来了,“我说,你这个人真的很变态哎,先是故意捏着嗓子学女人说话,再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加在千予宸的身上,还动手打人,我看你分明是嫉妒人家学习好,长得又帅嘛!” 学习好,长得又帅? 千予宸平日里听过很多类似的夸赞,早已习以为常,可是此刻,他却微微低下头,掩住脸上不自然的愧色。 “我?嫉妒他?”苏飞却用一种“你脑子没问题吧”的荒谬眼神看着她,恶声恶气地说道,“丑八怪……不对,现在应该叫你红毛怪,你不仅人长得丑,眼神也不好使吧?” “喂,你说谁长得丑呢!” 苏静刚要发飙,“猴”主任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双手重重地拍着桌子站起来,就差变出金箍棒,把十八般武艺一股脑地甩到他们脸上,“你们给我闭嘴!” “这里是教导处,不是给你们斗嘴的地方!” 苏飞撇了撇嘴,忍不住小声发了句牢骚,“切,光杆司令一个,神气什么啊……” 侯全听见了,霎时脸一黑,“你再说一遍。” 苏飞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我会把你们的情况如实反馈给你们的班主任,包括你们目无师长的本事!”“猴”主任却气急败坏,显然被那句“光杆司令”刺激到了,怒不可遏地冲他们咆哮道,“一个苏飞,一个苏静,四大院的风气都被你们带坏了!还都姓苏,我看你们是亲戚吧?!” “谁跟他是亲戚啊!” “谁跟她是亲戚啊!” 一听这话,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都是一脸吞了苍蝇的反感表情,视线交汇,更是互不相让地瞪着对方,在空气里摩擦出激烈的火花。 侯全却冷笑了一声,指着窗边的位置说道,“你们两个,先给我站到那边去,好好反思反思!”然后转向办公桌前的另外两个女生,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们两个又是怎么回事?两个学院的男生打架,你们非但不劝架不找老师,居然还跑过去掺一脚,那么多人看着,成为众人议论指责的焦点,你们就不觉得脸红吗?!” 第一次受到老师严厉的批评,游裴涴惭愧地低着头,脸上火烧一样的难受。 千瑟汐却闷闷地说道,“‘猴’主任,我们哪有掺一脚啊,分明是坎樱学院的那些人故意找我哥的麻烦,我们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你哥?”侯全狐疑地看着她。 千瑟汐却突然迟疑了。 而身边的女生忽然没了声音,游裴涴悄悄瞄了一眼,心里明白了几分。 她知道好友犹豫的原因,苏飞的目的她看在眼里,无非是想把事情闹大,使千予宸名声扫地,好让四大院严肃处置,如果这个时候把事情说出去,不论侯主任会不会直接报到校长那里去,事情都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可是,按照现在这个轨迹发展下去,这件事情又迟早会被捅破,看苏飞气定神闲的样子,恐怕认为一切尽在掌控,所以才故意欣赏他们垂死挣扎的窘况吧。 真是棘手。 心思百转间,千予宸已经主动站了出来,“侯主任,这件事和我妹妹她们没有关系,是我和坎樱学院的苏飞同学起了冲突,她们只是担心我才不得已搅和了进来,请您不要追究她们。” “哥哥!”千瑟汐又惊又怒地看向他,却对上他温和的眼神,“瑟汐,这件事情我会处理,你和你的同学就先回去吧。” “但是……” 千瑟汐还想说些什么,手臂却被旁边的女生轻轻拽了一下,不解地偏过头,却见游裴涴冲自己隐晦地摇了摇头。 她有些不甘地咬了咬下唇,却还是沉默了下来。 “是这样吗?”侯全半信半疑地望向站出来的男生,却见他坦荡地点了点头,铿锵有力地回答道,“是的,不信您可以问其他同学。” “既然如此……”侯全背过双手,在办公桌后酌量似的来回踱步,不一会儿,便做下了决定,“你们两个就先回去吧,记住,一定要遵守纪律,不要做出损害四大院名誉的事情!” “‘猴’主任,那我呢?”在窗边无聊罚站的苏静听到这里,顿时难耐地站不住了,“我也是无辜的啊!” “你?”侯全斜了她一眼,摇头晃脑地说道,“在你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前,就一直给我站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离开半步!” “可,可是,我下午有比赛哎。”苏静不由眨巴着眼睛,扯了个谎。 千瑟汐立刻配合地应道,“对啊,苏静下午要跑接力赛。”然后为了增加可信度,扯了扯旁边女生的袖子,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小……游裴涴也可以作证。” “呃……嗯,是啊。”游裴涴也反应了过来,顶着侯全怀疑的目光帮忙圆谎,“我们班主任要我们一点集合,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Chapter 18 最终,三个女生还是如愿一起离开了教导处。 只是走的时候,千瑟汐还一步三回首地扭头望自己的哥哥,在得到他宽慰的目光后,才不情不愿地走出了教导处的大门。 透过宽敞明亮的折叠窗,可以清晰地眺见教导处里红绿分明的身影,门廊外的香樟小道间,许多凑巧经过的学生都探头探脑地向她们出来的方向张望。 “诶?你看教导处里是不是站着很多离岚和坎樱的学生啊?” “咦……真的耶!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呀,美猴王又抽风了吧?” “哎,这你们都不知道?刚刚坎樱学院的苏飞带着十几个人找离岚学院一个叫千予宸的麻烦,结果被美猴王一锅端,这不,全逮进教导处了!” “十几个人?这也太夸张了吧,那个千予宸怎么他了?” “我听说啊,那个千予宸在夜总会打工,还打伤了他朋友,他这是打击报复呢。” “天呐,听上去作风都不太好呢……” 不少学生敬畏地摇着头,议论纷纷地散开。 而千瑟汐走出教导室,就迫不及待地抓着游裴涴的手问道,“小游,你刚刚为什么要阻止我啊?” “你没发现你哥哥不想让你介入这件事吗?” “我知道啊。”千瑟汐气鼓鼓地说道,“但那个苏飞实在太可恶了,我怕我哥吃亏。” “安啦,男生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好了。”苏静挥了挥捏紧的拳头,斗志昂扬地说道,“你哥那么聪明,一定能解决那个不长眼的混蛋!” “可是,那样的事情……又能怎样解决呢。”千瑟汐却不太乐观,有些忧愁地扒了扒自己的蘑菇头,“真不知道我哥是怎么想的,竟然跑去那种地方打工。” “你不知情?”游裴涴讶异地问道。 “对啊,瑟汐,你不知道这件事?”苏静也古怪地看向她,“我还以为你装的呢。” “别提了。”千瑟汐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本来还以为是坎樱的那些人造谣生事呢,但看到我哥的表情和反应……我就知道这件事没跑了。” “那你哥到底为什么要去打工?”苏静极不可微地皱了皱眉,“我记得四大院对学生私下打工查的很严,去年就有一个高年级的学长因为这事被劝退了,你哥应该不会明知故犯吧?” 千瑟汐的眼神有一霎的闪躲,却是说道,“我哪知道呀,他每天都很晚回家,问他就说去同学家写作业了,其他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苏静也没多想,“嗯,你一会问问他,我估计有什么难言之隐。” 游裴涴却突然想到千瑟汐这段时间反常抄作业的事情,虽然不清楚这两者之间有没有必然的关联,但她总觉得,千瑟汐似乎向她们隐瞒了一些事情,每每问她,也总是闪烁其词,刻意回避。 “小游,你在想什么呢?”这时,千瑟汐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走神。 不过,谁都有秘密,不是吗? 游裴涴迟疑了一下,有意转开了话题,“我在想,侯主任好像不是很信任我们的样子。” “诶?”苏静和千瑟汐一时没反应过来。 “刚刚我们说苏静要参加接力跑的时候,他的眼神一直很怀疑。”游裴涴煞有其事地说道,“你们说,如果他等会专程去看比赛怎么办?” “不会吧。”苏静顿时惊叫了一声,“‘猴’主任有这么闲?” “这可难说。”看着她隐含侥幸的表情,千瑟汐也一脸深沉的吓唬她,“他不是经常找你的麻烦吗?万一他发现你撒谎,那……啧啧。” “不是我,是我们。”苏静不由更正了一句。 “你是主犯,我们顶多算从犯。”千瑟汐却灿烂一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所以,你觉得联合教导主任会怎么处置你呀?” “啊……”苏静瞬间蔫了,“那怎么办?我都不在比赛名单里,总不能真的去跑步吧……” 千瑟汐幸灾乐祸地笑道,“我看你还是跟跑接力的同学商量换一下吧,免得到时候‘猴’主任找你麻烦。” “我最讨厌跑步了。”苏静幽怨地看了她一眼,“都怪你,非要说我跑接力。” “没办法,当时只想到这个嘛。”千瑟汐拍了拍她的肩膀,装模作样地安慰她,“小静啊,你就别抱怨了,要不是我和小游,你这会还在教导处和那群男生一起罚站呢。” “要不是你,我还可以说我的项目是垫排球呢。” “哈哈……和韩玦一起垫排球?” “切,谁要跟那个书呆子‘一起’啊……” 身边的两个女生笑嘻嘻地拌着嘴,仿佛暂且忘却了先前的烦心事,游裴涴却蓦然垂下了眼眸,若有所思。 韩玦。 又听到这个名字,她不自觉地抬起手,轻轻地捂上自己的锁骨上方。 没记错的话,刚刚摔倒在那个男生身上的那一刻,这里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虽然只有转瞬,可是她明白,那不可能是错觉。 为什么? 自小到大从未有过异状的胎记在碰到那个男生时两次泛疼,是巧合,还是…… 大概是生活从来顺风顺水,平淡无波,而这个年纪的少女总藏有一颗爱幻想的心。 这一刻,游裴涴的心里不可遏止地涌现了一丝忐忑的好奇——要不要找机会求证一下自己的猜想呢? 她抿了抿嘴,低掩的明眸里摇曳着犹豫的光芒,然后逐渐变得坚定。 怀揣着心思的她没有发觉,在走出香樟小道的刹那,一棵树冠广展的香樟树后,一个挺拔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遥遥地凝望着她们的方向。 周遭的学生来来往往,可却好像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似的,说说笑笑地从他的身边经过。 他有一双奇异的幽蓝色眼眸,黑发迎风微扬,冷冽迷人,只是周身散发着一种迥异的气场,仿佛明明站在那里,又置身于这喧嚣的尘世之外,一切的是非都与他无关。 他微微眯了眯眼,仿佛在慎重地思考着些什么,眸中闪烁着捉摸不定的流光,不过片刻,他像是做下了某种决定,慢慢跟了上去。 一阵强劲的寒风忽而刮过身畔。 沉浸在思绪里的游裴涴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仿佛有所预感地转过头。 然而,视线掠过之处,没有捕捉到任何的可疑。 心头又浮现出一丝怪异的感觉。 她暗自蹙了蹙眉,又重新把目光投向远方,仔细地扫过香樟小道的每一处,发现确实毫无异常后,才犹疑地转回头,快步追上已经打打闹闹跑到前面去了的两个好友。 Chapter 19 露天的公共运动场划有五块界线分明的独立区域,虽然相距不远,却以高大的防护网相互隔断,除开比赛人员专用的快速通道之外,其他学生必须从区域看台的外围绕过去,才能去往另一块区域。 此刻,篮球场区域的看台被挤得水泄不通,人头涌动,你推我搡的人群里不时发出一声声不满的抱怨,以及不服气的高声争执。 “你推我干什么呀!这是我的位子!” “哼!这场是我们坎樱对震星的比赛,你们‘黑寡妇’占什么位子?一身黑,丧死了!” “喂,你骂谁是‘黑寡妇’!这是我先抢到的位子,先来后到懂不懂?” “哎哎哎,你们几个女的能别嚷嚷了吗?吵死了……” “……” “哇,真的好多人啊。”苏静远远望着挤挤攘攘的篮球场区域,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大家都爱看帅哥嘛。” “那我们还进去吗?”苏静犹豫了一下,“现在去,里面应该也没位子了吧。” “没位子可以站到篮球场旁边嘛。”千瑟汐不以为然地说道,“反正有防护网拦着,绝对不会出现什么‘篮球砸脸毁容’的意外。” “你当学生会是死的啊。”苏静却翻了个白眼,“而且,那是坎樱对震星的比赛哎!就里面那些女生疯狂的架势,还会留空地让你观望?一只苍蝇飞过去都会被夹扁的好吗?” “可是,我们本来就去不了啊。”听到这里,游裴涴不由泼她冷水,“你不是还要去找跑接力的同学?” “对哦。”苏静顿时哭丧着脸,“还要连跑五天,天呐……以我的体力,大概会直接猝死在跑道上吧。” 千瑟汐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害怕的话,一会预赛的时候故意跑慢点不就好了。” “接力跑可是团体项目哎。”苏静却双手叉腰,一脸不快地瞪她,“说这种话,你有没有良心呀?” “我没有,你有,所以你必须好好跑,不拿个第一回来就是丢我和小游的脸。” “……千瑟汐!” “干啥?……哎哎哎,不是,你莫名其妙打我干嘛呀!” “你居然嘲讽我!” “哈?我哪里嘲讽你了……哎,你还打!小游你看她!惹不起惹不起……” 午后的暖阳随着沉重的云流缓缓移动,两个女生闹腾地围在游裴涴的身边,一个卷着袖子,架势很足地想捉人,而另一个嬉皮笑脸地左闪右躲,不时冲她扮可爱的鬼脸。 她们的脸上笑逐颜开,嘴角扬着明媚而生动的笑容,金灿灿的阳光落下来,仿佛给她们镀上了一层熠熠生辉的流光。 咔擦。 时间的齿轮仿佛在这一刻卡顿,发出嗡嗡作响的声音。 没有人听到那声音。 太阳的光辉逐渐倾移,缓缓没入遥远的云层。 而时间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苏静跟一个跑接力的同学交涉完,又硬着头发去找班主任汇报的时候,游裴涴和千瑟汐已经坐在比赛场地的看台上等她了,可能是多数学生跑去观看篮球比赛的缘故,偌大的看台零零散散,她们顺势选了两个离跑道最近的位置。 等了一会儿,千瑟汐无聊地扳起了手指,“小游,今天下午有几场预赛呀?” “不清楚。”游裴涴摇了摇头,“我没拿比赛时间表。” “喔。”千瑟汐不由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苏静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谈妥了吧,金老师还是很好说话的。” “你成绩好,当然觉得老师好说话啦。”千瑟汐却笑着说道,“但苏静叫她‘老巫婆’耶。你觉得巫婆好说话吗?不塞给她一个毒苹果算好的啦。” 游裴涴有些忍俊不禁,刚想调侃两句,忽然听到另一侧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坐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却意外看到了韩玦。 他就坐在离她两个位置的地方,膝上还搁着一本厚厚的书籍。 目光不经意地瞥过那本书的封面,她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a.brief.history.of.time 《时间简史》 游裴涴的家里有一个很大的阁楼,里面放着许许多多典藏的国内外名著,其中就有一本英文原版的《时间简史》,封面有黑色与金色的底边,透着浓浓的空间感,很有让人爱不释手翻阅的欲望。 不过,由于里面的用语与学术理论太过晦涩难懂,她勉强看了几页就读不下去了,只能将它束之高阁。 因而此刻,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a.brief.history.of.time 一本与她家里一模一样的英文原版书。 千瑟汐也看到了韩玦,不由诧异地拍了拍她的胳膊,“诶?他怎么来了?”然后又瞄见了他手里的书,顿时乐开了花,“哈哈,苏静说的没错,他果然是个书呆子,看比赛还带着书。” 游裴涴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衣袖,“你小点声。” “没事,我又没叫他名字。”千瑟汐满不在乎地一摆手,又好奇地凑近了一点,“不过,他手里那本书是什么呀?a……什么historyoftime?一个时间的历史?” “是时间简史。”游裴涴不由纠正道,“斯蒂芬·霍金的代表著作,主要讲一些相对论、时空观什么的,全是高深的物理前沿知识。” “时间简史啊,这个我知道。”千瑟汐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可我听说霍金写的全是天书,根本没多少人能看懂,更别提英文原版了。”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怀疑,“他再学霸也不可能看懂时间简史吧?” “我怎么知道?”游裴涴无奈地摊了摊手,“不然你自己问问他?”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千瑟汐眼睛一亮,拍手叫好,“好主意,我这就去问问他!” 然后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 而察觉到有人接近的男生抬起头,恰好对上一张粲然的笑脸,“嗨,同学,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呀?” Chapter 20 眼前的女生笑容很灿烂,眼神透着灵动的神采,俏皮的蘑菇头微微歪着,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韩玦有些局促地望着她,等她把话说完。 “你看得懂这本书吗?”千瑟汐也不绕圈子,笑眯眯地指着他手里的《时间简史》,“我听说很深奥哦。” 虽然问得直白,但他看得出来,她并没有恶意。 因此踌躇了一下,轻言细语地回答道,“我以前看过这本书的中文版。” 以前看过这本书的中文版,所以现在看英文版? 千瑟汐眨了眨眼睛,“可是,我听说中文版的也很深奥呀。” “理论总是被改变以解释新的观察结果,它们从未被消化或简化到使常人能够理解。” “……哈?” “这是时间简史里的一句话。”韩玦轻轻地说道,“换句话说,我们本来就很难理解这个宇宙的本质,所以那些理论本身就使人困惑。” “……” 所以,这是在委婉地告诉她,看不懂这本书也很正常吗? 千瑟汐的心里犯了句嘀咕,就听懂了最后一句,不由撇了撇嘴,“既然那些理论让人困惑,你还看它干什么?” 男生有片刻的沉默。 然后推了推眼镜,回避一般的低下了头,“因为我很喜欢它。” 他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还隐隐带着一丝失落,很清晰地传到两个女生的耳朵里。 有那么一瞬间,千瑟汐甚至反省自己是不是过分了,她出于好奇的询问,难免掺杂了一丝恶作剧的心态,可却似乎触到了他的某些伤心处。 说到底,他看什么书,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这样的自责仅一秒就消失了,因为那个男生突然抬起头,用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望着她,“不过,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是谁?” 诶? 千瑟汐的眼神顿时变了,愕然地睁大眼睛瞪他。 敢情他不认识她? 她有些风中凌乱,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不知道我是谁?” 韩玦迟疑了一下,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们中午还碰到过哎!” “呃……?” “……食堂吃饭的时候!”千瑟汐不敢置信地向他说道,“而且,我们是一个班的同学哎!” “我……我现在知道了。” 现在才知道? 面对女生仿若要吃人的表情,韩玦本能地缩了缩脑袋,脸颊羞愧得通红,“对不起,我没有注意……” 看见他面红耳赤快哭了的样子,好像遭受了多大的委屈,千瑟汐霎时觉得自己好像欺负小朋友的恶婆婆……可是,受到刺激的分明是她好不好! 她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挤出一抹云淡风轻,实际阴恻恻的笑容,“我就坐在你前面的前面,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韩玦吞了吞口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一个站在看台外的同学突然远远地冲他们喊道,“韩玦,金老师找你!” “来了!” 仿佛瞬间听到了救赎的声音,韩玦毫不迟疑地大声应了一句。 然后,两个女生就亲眼看着眼前的男生一改平常的温吞,丢下手里的书,转身就撒腿狂奔,好像后方有可怕的洪水猛兽在追赶一样。 千瑟汐的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急速消失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指着他一溜烟逃没影的方向,难以相信地转向游裴涴,“小游,你听到了吗?他居然不知道我是谁耶!” “我听到了。”游裴涴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你很在意?” “他都转来两个多月了,还说不认识我,我能不在意嘛!”千瑟汐不由鼓起了腮帮子,“这要换个人,我都怀疑他是想故意引起我的注意了。” 游裴涴莞尔一笑,“讲不准他真是那样想的呢。” “就他那呆样,算了吧。”千瑟汐气鼓鼓地说着,忽然瞟见了落在自己脚边的书,不由微微怔了一下。 “什么情况啊,连自己的书都没带走。”千瑟汐弯腰捡了起来,看也没看就递给了旁边的女生,嘴里咕哝了一句,“还说最喜欢这本书呢,大骗子。” 游裴涴顺手接了过来,拍掉书页上沾上的些许灰尘,恰好翻到一页用荧光笔标亮的段落,旁边还有两行苍劲有力的中文小字,应该是这段英文的注释—— 在无限的宇宙里,有无数个“世界”在诞生和毁灭,不过作为无垠的宇宙本身,却是永恒存在的,生命不仅地球上有,在那些看不见的遥远行星上也有。 这是……韩玦做的笔记? 游裴涴大致读了一下,便被这两行笔锋漂亮的手写字所吸引,想看看其他书页有没有类似的注释,却又觉得这样翻窥别人的笔记似乎不太好。 于是轻轻地合起书,又递还给了千瑟汐,“应该是走得急,忘记了吧。” 千瑟汐却没有接,“干嘛呀?” “你还给他啊。” “我才不要。”千瑟汐噘嘴说道,“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还是你给他吧。” “可是,我跟他也不熟啊。” “你就坐在他的前面,他总不至于连你都不认识吧。” 游裴涴微微的拧了下眉头。 “哼,我要是再主动跟他说一句话,我就不信千!”千瑟汐却不依不饶地絮叨,“太气人了,你看他那个样子,简直把我当成瘟神了嘛,还溜得那么快……” “其实你就是接受不了人家不认识你吧。” “对呀。”千瑟汐很干脆地承认,表情十分纳闷,“我就不明白了,难道我长着一张没法让人记住的大众脸?还是他脸盲?” 她水灵灵的眼眸里透着几分不满的迷糊,歪着脑袋,娇俏又可爱。 “原来是你的自尊心作祟呐~”游裴涴好笑地揶揄了一句,双手很自然地把书收到了怀里,“那好吧,反正他发现书不见了的话应该很快就会回来,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然而,这次她猜错了。 一直到苏静跑完接力预赛,气喘吁吁地回来,韩玦都没再出现。 他不会忘记了吧? 还是说,他确实想折返回来拿书,却又踌躇不敢? 脑海中浮现那个男生仓惶逃跑的背影,游裴涴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刚好这时,累趴在千瑟汐身上的苏静提出去自动售货机买饮料,她想了想,对两个好友说道,“你们先去吧,我去隔壁场地找一下韩玦,先把书还给他,一会再去找你们。” Chapter 21 临近傍晚,斜阳的光芒变得微弱,朦朦胧胧地笼在公共运动场里,欢声笑语在寒冷的空气里流转,多少增添了一丝暖意。 游裴涴晃了好大一圈,都没有发现韩玦的身影,正犹豫要不要找人问问,一个高个子男生突然从转角窜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箱矿泉水,差点与她撞到了一起。 两个人同时惊了一下,刹住车的男生惊魂未定地抱紧怀里的矿泉水,而游裴涴条件反射地往后倾了一下。 啪嗒。 校服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落,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是一支黑色的钢笔。 钢笔? 游裴涴不由微微愣住了,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这支钢笔好像是从她的口袋里掉出来的,但是…… 这不是她的东西吧? 犹疑着捡了起来,她不由左右张望了一眼,却倏地听到一道惊怒的声音,“是你?!” 不解地转回头,才发现眼前这个抱着一箱矿泉水的高个子男生居然就是先前遇到的坎樱双胞胎之一。 只是……为什么他的脸上流露着又惊又怒甚至还带着一丢丢惶恐的神色? 游裴涴有点费解,却还是冲他点头致意,“好巧。” “不好也不巧!” “……啊?” 她感到莫名其妙,却见眼前的娃娃脸紧张地环视了几圈周遭,然后用一种戒备的眼神望向她,“另外那两个暴力……不是,你另外那两个朋友呢?” “呃,你找千瑟汐和苏静?” “哼!”对方却肃着一张脸,语调不善地说道,“你就老实交代吧,你们想干什么,她们又藏在了哪里?是那几棵树后面?还是那边的护栏里?” “啊??”她一脸的迷茫,“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我已经看穿了你们的把戏!”娃娃脸努力让自己可爱的脸庞变得凶神恶煞,昂首挺胸地指控她,“你拦住我一定有阴谋,我猜,你那两个朋友现在肯定躲在某个角落窥视着这里,准备趁我不备暗算我!”他越说越觉得在理,扫过四周的眼神更加警惕,语调也愈发激动,“哼!你们三个好恶毒的心肠!我不过在中午的时候阻拦了你们一下,你们居然还想私下报复!” “阴……阴谋?暗算?恶毒?报复?” 游裴涴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没错,这就是你拦住我的目的吧!”娃娃脸却露出了一抹自认为洞若观火的冷笑,“你们不就仗着我现在抱着矿泉水,招架不了你们的偷袭?呵呵,我告诉你,你们想错了!你们是绝对不可能得逞的,因为……” 因为……啥啊? 游裴涴的眼神微微变得诡异,犹如看白痴一样地看他,“我说,这位同学……”你的臆想症有点严重啊! 然而,没等她把话说完,对方就故作高深地撇过了脸。 然后好像脚底板抹了油,一眨眼的功夫,就戏剧性地从她的眼前溜走了。 完美地示范了何谓溜之大吉。 一秒。 两秒。 三秒。 …… 游裴涴无语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好一会儿,才匪夷所思地喃喃自语,“明明是自己差点撞到我,还反过来说我暗算他?脑回路真新奇……不会有被害妄想症吧……” 她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收回视线,发现手里还握着刚刚捡起来的钢笔。 不过,这支钢笔,又是谁的呢? 还是等会交给老师好了。 很快把刚刚的闹剧抛到了脑后,游裴涴想了想,还是把钢笔塞到了口袋里,准备找到韩玦之后再解决它。 夕阳的余晖一点一点地落入地界线,湮灭在紧随其后的黑暗里。 公共运动场的灯光早早地亮起,如同点点星光,穿破寒冷而斑驳的黑影,将这一方天地照得通亮。 只是,直到广播通知下午的预赛全部结束,四大院的学生陆陆续续地走出公共运动场,游裴涴依然没有找到那个男生。 长长的天桥上,几盏零星的小射灯衬着拥挤移动的学生,游裴涴她们在后面等很久,才总算挨过了集中的人潮。 “小游,你今天下午就看了一场接力预赛吧?”千瑟汐背着书包,倒走在游裴涴和苏静的前面,隐约的灯光晃过她的脸,有几分纳闷的疑惑。 “嗯。”游裴涴点了点头,也有些郁闷,“也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我在运动场逛了好几圈没找到他,问了几个同学也都说没见过。” “你说韩玦?”千瑟汐无奈地看着她,“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非要急着找他?” “对啊。”苏静也应和道,“你们不是说,那本《时间简史》是他自己落下的吗?着急的应该是他才对!” “不是啦,我只是怕麻烦,想早点还给他而已。” “你明天也可以给那个目中无人的书呆子嘛。”千瑟汐一脸不满地说道,“何必为了他浪费时间,连比赛都来不及看。” 目中无人的书呆子? 游裴涴不由笑了笑,“没关系,反正这两天都是预赛。” “话不能这么说!” 千瑟汐正想反驳,苏静已经哈哈大笑了起来,“目中无人的书呆子?千瑟汐,我记得上回我叫他书呆子,你还指责我没礼貌呢!” “有句话叫此一时,彼一时,你懂不懂?” “但我觉得好好笑。”苏静的嘲笑溢于言表,“韩玦居然不认识你哎!我光听你们讲都能想象出那种尴尬的画面,你当时的脸色一定比猪肝还红吧,哈哈哈……” “你别得意。”千瑟汐撇了撇嘴,“他也不一定认得你。” “可,可是,我至少没出糗啊。”苏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挤眉弄眼地嘲谑道,“我说,你真该感谢今天有坎樱和震星的篮球赛,否则你的脸就丢大了……还主动跑过去搭讪,真是太好笑了!” “苏、静!” “哈哈哈……干嘛?……哎哟,你拧我干嘛!君子动口不动手!”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说这话也不嫌害臊!” “哦~我懂了,你恼羞成怒了!” “……” Chapter 22 嬉笑追逐地迈出校门,游裴涴和两个好友挥手告别,独自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联盟大道上的车流不息,橘色的路灯悠悠地簇在马路两边,冷风呼啸着穿过她的衣服,夹杂着凛冽的湿气。 这个时候才感觉到寒冷,她紧了紧书包背带,不经意地往远处的红绿灯口瞟了一眼,却没料想瞄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颀长挺拔,路灯斜斜地压在他的身上,隐隐透着萧瑟的孤寂。 韩玦? 找了一下午都没找到的人突然出现在视野里,游裴涴不由一怔,下一秒,就瞧见远处的男生慢悠悠地穿过了马路。 她马上反应了过来,加快脚步向他的方向跑去。 然而,刚奔到路口,绿灯闪烁,斑马线对面的信号灯跳转至红。 她不得不停了下来,眼看大大小小的车辆从面前经过,那个男生的身影越走越远,她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在大马路上扯开嗓门喊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回到家,刚推开门,舒适的暖气一下子迎面扑来,驱走满身的寒气。 游裴涴惬意地舒了口气,走进玄关,游母的声音已经亲切地传入耳中,“二宝贝回来啦?等一下,晚餐马上就好哦。” 游父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女儿回来,英俊沉稳的脸上多了一丝慈爱,“涴涴回来了。” 游母也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一派的笑容满面求夸赞,“二宝贝,妈妈今天还做了你最爱吃的卡萨塔冰淇淋哦。” “妈,你能不能别叫我二宝贝了?”游裴涴却无奈地脱下书包,“不知道的听见了,还以为我上面有个哥哥或姐姐呢。” “我叫习惯了嘛。”游母笑眯眯地说着,又转身回了厨房,“好啦,快把书包放到房间,我们准备吃饭啦。” 游裴涴应了一声,一边拎着书包往房间走,一边有些郁闷地嘀咕道,“也不知道妈的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怎么打有印象开始她就一直叫我二宝贝?难道我小时候很二吗……” 一顿欢乐的晚饭过后,已经七点多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游裴涴按亮台灯,窝在柔软的椅背上渐渐发起了呆。 房间里静谧无声,没有拉开的窗帷滤过了窗外明亮的霓虹灯,只有一束暖色的灯光流转交织,照在光滑开阔的墙面上,氤氲着使人放空的恍惚。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韩玦,想起他的背影,孤寂而倔强,而直面他的时候,又有一种难以言诉的落差感。 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她其实很少去想学校里的事情,也很少想一个人,但是自从那个男生转来以后,她好像总会不经意地想起他,让她陷于困惑。 不知不觉,她摸上了自己的锁骨上方,这里现在并无异感,可中午与他撞在一起的时候,分明流窜着隐隐的疼痛。 韩玦…… 她突然想到了那本没来得及还给他的《时间简史》。 于是起身,从书包里翻出了那本书,轻轻地放在书桌上。 虽然未经允许偷看别人的笔记不太好,但如果只看一眼……就一眼的话,应该没有关系吧? 她默默地说服了自己,心跳却不受控地怦怦直跳,如同窥探隐私的小偷一般,小心翼翼地翻起了他的书。 然而,与她想象的不同,整本书只有寥寥几处地方用荧光笔勾勒了出来,并用中文写下了注释—— 人类看到的宇宙之所以这个样子,乃是因为弱人择原理,而我不论往哪个方向看,也不论在任何地方进行观察,宇宙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在无限的宇宙里,有无数个“世界”在诞生和毁灭,不过作为无垠的宇宙本身,却是永恒存在的,生命不仅地球上有,在那些看不见的遥远行星上也有。 人类看不到额外维度的存在,因为它们被弯卷到非常小的尺度,就像一个橘子的表面,如果靠得非常近去看,上面坑坑洼洼的并有皱纹,但若是离开一定的距离,便看不到其上的高低起伏而显得光滑,时空亦是如此:这个世界到处是空隙,小洞和细纹。 这个世界的时间分有三种不同的箭头,使时间有了方向,在这个方向上人类可以记忆过去,但客观来说,宇宙是无序的,时间亦然,由于维度等多种复杂因素,科学定律并不能真正区分人类之外的其他智慧生命前进和后退的时间方向。 四条注释,写了四个“人类”,即便没有完整看过《时间简史》,也看不懂原版书上的晦涩英文,游裴涴也大致猜到这些批注应当出自韩玦自己的理解。 只是…… ——人类看到的宇宙之所以这个样子,乃是因为弱人择原理,而我不论往哪个方向看,也不论在任何地方进行观察,宇宙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唔…… 这句话真奇怪,好像表达的他不是人类一样。 游裴涴不由摸了摸头发,稍微思考了一下,觉得他大概是为了彰显不同,故意这么写的。 宇宙,维度,时间,智慧生命。 她忽然来了兴趣,很想把这本书完完整整地看一遍。 不过,英文原版的难度似乎太高了。 她想了想,放下书,噔噔噔地跑出房间,直接拐上了二楼。 楼梯的侧边就是阁楼,秋香木洗白的层架与拉门让整个空间显得沉稳大派,透过大片的清玻璃墙面,可以直接看到一排排雅致的书架。 阁楼很大,书架上的藏书更是数不胜数,俨然像一个小型的图书馆。 游裴涴认真地数着排数,目光从一本本书脊上滑过,只是找了半天,连英文原版的《时间简史》都找不到了。 “涴涴,你在找什么?” 转头一看,是察觉到楼上动静过来关心的游父。 她不由问道,“爸,我们家里那本《时间简史》呢?” “时间简史?”游父讶异地挑眉,“怎么突然想起看这类书了?” “这几天运动会,没什么作业嘛。”游裴涴说着,不解地问道,“但是,爸,我刚刚找了好久都没找到那本书的原版,你放哪里去了呀?” Chapter 23 “前几天你谢叔来家里做客,借走了。”游父笑了笑,“不过,你们高中生读《时间简史》的英文原版有点太早了,我先给你拿个中文版的吧,原版的等你谢叔下次拿过来了再说。” “好。”游裴涴点了点头,看着游父走到后方书架旁的一个书柜,熟谙于心地把一本本藏书拿出来,整整齐齐地叠在旁边的柜子上,又忍不住说道,“我们班有个同学看的就是《时间简史》的英文原版。” “是吗?” “是啊。”游裴涴说道,“还做了笔记,好像他都能看懂呢。” “他?”游父有点意外,不由多问了一句,“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男同学……”望见游父瞬间变关切的眼神,她连忙补充了一句,“是这学期刚转来的新生,就坐在我后桌,平时整天捧着书,也不怎么和人说话……所以我才有注意到他。” 游父含笑看了她一眼,“还注意到了他的笔记?” 游裴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是巧合,他今天把那本书落在看台上了,然后我想还给他的时候不小心翻到了他的批注。” “哦?”游父的俊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他都写了些什么?” “就宇宙啊、维度啊之类的。”游裴涴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还提到了什么弱人择原理,爸,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弱人择原理?”游父微微有些惊讶,“你的同学知识面挺广泛呀。”他顿了顿,向女儿解释道,“弱人择原理是人择宇宙学原理的其中一种,最初是由鲍罗和泰伯拉提出来的设想,讲的是宇宙中被观察到的现象,必须允许观察者的存在,换句话说,我们看到的宇宙之所以是这个样子,是因为我们的存在,如果它不是这个样子,我们就不会在这里。” 游裴涴眨了眨眼睛,“这么说,还有强人择原理?” “对。但强人择原理强调的是宇宙必须具备允许生命存在的性质,所以在现代物理中饱受争议。” 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问道,“那时间箭头又是什么?” “时间箭头是一种虚时间的概念,《时间简史》里也提过几句,不过都是些皮毛,因为现代物理还无法将它解答,只有一些基本的假设,比如我们的记忆是顺着时间流逝的方向递增,所以我们记住的是过去而不是未来。”游父耐心地解答着,从藏书的最里面抽出一本书,“就是这本了,这版的中文翻译用词比较严谨,你先拿去看吧。” 她接过书,按耐不住心底的急迫,“谢谢爸,那我先回房啦。” “嗯,去吧,早点睡。”游父叮嘱了一声,微笑着望着女儿愉悦轻快地蹦出阁楼,这才把手边的书一本一本地重新放回书柜里。 一回到房间,游裴涴就迫不及待地关上门,把两本书挨放在一起,比对着翻开第一页,然后转身去拿书包里的笔袋,却一不小心,把随手挂在椅背的校服外套抡到了地上。 她弯腰捡起来,抖了抖重新挂好,一个黑色的东西却从口袋里滑落,“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定神一看,是一支黑色的钢笔。 啊……下午光顾着找韩玦,竟然把它给忘了。 游裴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拾起来顺手放到桌上,调了一下台灯的亮度,却不经意地瞥见这支黑色钢笔的笔尾处,隐隐有一圈黑锖色的膜状物,仿佛……手机背部的摄像头一样。 她翻书的动作不由稍稍一顿,好奇地拿起来,放在台灯下端量了一下。 这下,她发现了这支钢笔的不寻常之处。 只见它看似普通的黑色笔身上镶有两个不易察觉的小按钮,上方有一圈隐蔽的咪头,笔尾连通着可按压式的顶杆,微微一用力—— 滋……滋滋滋…… 一阵轻微的电磁干扰声赫然从这支钢笔中传了出来。 游裴涴一惊,本能地把它扔到了远处的床上。 然而。 滋滋……滋…… 安静的空气里,依然流转着几许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滋声,就好像…… 她迟疑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床边,又把钢笔捡了起来,疑心地再在笔尾处按了一下。 声音戛然而止。 果然,这哪里是什么钢笔,分明就是一支录音笔! 游裴涴看着笔尾上的录音孔恍然大悟,却又微微皱了皱眉。 但是,这支录音笔……又会是谁的呢?老师?学生? 它的用处又是什么?录课堂笔记? 她百思不得其解,稍稍思忖了片刻,好奇心驱使她再次按下了笔尾的录音孔。 滋滋滋……滋…… 时断时续的电磁干扰声又低微地响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循环播放一般,良久,都没有听到其他的声音。 该不会坏了吧? 游裴涴困惑地想着,试探地按了按笔身上的小按钮—— 滋滋……滋滋滋…… 房间里,电磁干扰的声音明显加大了几分,却没有丝毫改善。 原来只是音量键啊。 她的心里浮上了一层乏味而烦躁的失望。 也许这只是一支坏掉了,所以被人丢弃了的录音笔,而她却傻乎乎地捡了回来,还试图从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想到这里,她不由喟叹了一声,在想就此作罢,按下笔尾的一刹那—— 突然,一声巨大而沉缓,仿佛某种爆裂的声响透过录音笔,清晰地传入她的耳膜,撞进她毫无防备的心里。 轰隆…… 手里的录音笔似乎因为发出这道沉闷的巨响而微微震颤了一瞬,她的心脏狠狠地一跳,连手足都被震得略微发麻。 过了好一会儿,空气里微荡的余音才慢慢归于平静,手里的录音笔也猝然没了动静。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游裴涴心有余悸地看着手里的录音笔,感受到后背顷刻冒出的涔涔冷汗,久久无法平息心情。 那是……什么啊? 电脑特效? 不太可能,那样逼真而使人震撼的爆裂声,就如同一把沉闷的钝斧重重地砍在心上,让她丝毫不怀疑它就是一场真实发生过的,彻彻底底的大爆炸。 可是……大爆炸? 别说最近几个月,就是最近几年,星洲市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爆炸,至少,她没有在新闻里看到过这类消息。 Chapter 24 她犹豫了片刻,又按了一下笔尾上的录音孔,打算再仔细地听一遍。 滋……滋滋滋……滋滋…… …… 轰隆…… 沉缓而剧烈的爆裂声再度响了起来。 凝神聆听下,这仿佛是某种能量在一瞬间大量的爆发,从而大规模引起空气强对流的震荡,才会发出如此沉闷而绵长的巨响。 不知道为什么,游裴涴的心跳有些不安地加快。 她突然有种莫名的预感,好像这支录音笔不是被人丢弃,或是疏忽遗落的,而是有人故意悄悄放到了她的口袋里。 但是,又有谁会做这样的恶作剧呢。 她直挺挺地躺到了床上,心神不宁地把玩手里的录音笔,觉得自己打从那个怪异的梦境开始,就变得格外敏感,很喜欢胡思乱想。 虽然早在一个多月前,她已经在千瑟汐和苏静的陪同下去医院做过一次脑部检查,结果是不出所料的正常。 但是,正因为这样,她才感觉到不正常。 仿佛有一些超出承受的未知靠近,迷雾重重的,无法撕开其面目。 不希望两个好友为自己担心,也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所以假装一切好转,而打探四方星塔的决定,也因此被暂且搁置了起来。 不愿再想这些烦心事,把手里的录音笔放到手边的床头柜上,她起身,把书桌上的两本书都揣到怀里,再躺回床上,靠在柔软的床屏上比对着翻阅了起来。 看了几页,她在那本中文版的《时间简史上》找到了韩玦批注的地方,原话是这样的—— 俄国物理学家和数学家亚历山大·弗里德曼对于宇宙作了两个非常简单的设定:我们不论往哪个方向看,也不论在任何地方进行观察,宇宙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仅仅从这两个观念出发,我们就应该预料宇宙不是静态的。因此,关于在任何方向上宇宙都显得一样的假设实际上是不对的。 而韩玦写的是—— 人类看到的宇宙之所以这个样子,乃是因为弱人择原理,而我无论往哪个方向看,也不论在任何地方进行观察,宇宙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这么一对比,游裴涴就看出了点名堂。 他完全就是在推翻书里的理论嘛。 她被勾起了好奇,继续往后翻页,却发现在剩余的三段批注里,他多多少少都隐晦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尤其是最后一段批注,书里写的是—— 时间箭头将过去和将来区别开来,使时间有了方向,至少有三种不同的时间箭头:第一个,是热力学时间箭头,即是在这个时间方向上无序度或熵增加;然后是心理学时间箭头,这就是我们感觉时间流逝的方向,在这个方向上我们可以记忆过去而不是未来;最后,是宇宙学时间箭头,在这个方向上宇宙在膨胀,而不是收缩。 而他写的是—— 这个世界的时间分有三种不同的时间箭头,使时间有了方向,在这个方向上人类可以记忆过去,但客观来说,宇宙是无序的,时间亦然,由于维度等多种复杂因素,科学定律并不能真正区分人类之外的其他智慧生命前进和后退的时间方向。 “我们……人类?” 游裴涴看着原书上的表达,又看向那个男生的批注,心里浮现出了一丝困惑。 他的用语……就好像站在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角度,中肯地评论着书中的内容。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表面沉默而内向,稍显孤僻,隐隐散发着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与一切格格不入的排斥感,让人猜不透他拥有一个怎样的灵魂。 这时,放在枕边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拿起来一看,是苏静。 她接了起来,“喂?” “喂,小游啊。”苏静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似乎正在街上走,“你家附近有没有书店啊?” 书店? 她下意识地回答道,“有啊,怎么了?” “你能不能帮我买本书?”苏静的声音听上去很无奈,“我家旁边的小书店关门了,然后我查了一下手机,现在离我最近的书店有五条街远,这么冷的天,我实在不愿意跑了。” “可以啊,你要买什么书?”她看了眼时间,八点多,这边的书店应该还不会关门。 “就那个全品的物理考题,我明天就要用。” “哦……”她应了一声,又奇怪地问道,“为什么啊?” “唉,还不是上次月考惹的祸。”苏静的语气稍显烦躁,“我上次物理不是考了60多嘛,我妈就给我找了个家教,那书就是家教让买的,说明天晚上就要用。” 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游裴涴没有耽搁,把怀里的书放到床头柜,起身穿上了外套。 深冬的夜晚,寒冷而凛冽的气息浸满行人的全身,透骨奇寒。 然而,即便是这样,纵横交错的步行街上依然喧嚣,繁华的市中心并没有因为冬天的来临,而褪去绚丽浮华。 人流涌动,缤纷夺目的霓虹灯照耀着漆黑深寒的夜,把一切点缀的金碧辉煌,无比梦幻,也把有关萧瑟的寒意忘在了无边的喧哗和耀眼里,一派热闹腾腾的光景。 游裴涴理所当然地在那家书店门口停了下来。 这是离她家最近的书店,也是……她之前看见韩玦来过的地方。 忽然又想起那个男生,游裴涴困扰地拧了拧眉,却是有意往这家书店的上方看了一眼。 依然没有招牌。 她按捺着疑惑,轻轻地推开书店棕色的大门。 叮叮当当—— 悬在大门上方的风铃发出一阵清脆动人的声音。 棕色的大门在她的身后徐徐地合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规模很大的书店,橱窗干净透明,灯光敞亮,简洁开阔,深色的木质书架在两条主通道上形成观感极佳的布局,没有多余的装饰物,却给人一种安静而温暖的气氛。 只是…… 奇怪的是,书店里冷冷清清的,不仅没有顾客的身影,连店员的影子都没见一个。 Chapter 25 她的心里隐隐有些怪异,不自觉地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穿过古风蔚然的书架。 《clifton.chronicles》、《the.republic》、《monadism》…… 《哈尔次山游记》、《猎人笔记》、《果壳中的宇宙》…… …… 入眼是种类繁多的书籍,英文的,中文的,俄文的……还有许多见也没见过的语言,听都没听过的书名,封皮精致,品质远远超过市面上廉价制作的印刷品,看得人眼花缭乱。 忽然,静谧的空气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类似翻动书页时发出的“沙沙”的声响。 有人? 游裴涴不由顿了顿,斟酌着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喊了一声,“请问,有人吗?” 几秒的寂静后。 并没有人回应。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明明听到动静了呀。 游裴涴犹豫了一下,快步向那边走去。 典藏云集的书架尽头,两面镂空的实木隔断把两条主通道转向简约的前台,沿着光滑的橡木台阶往上走,中央是一张大展台,上面空空的,只竖有一幅约莫三十寸左右的油画,暗红色的基调,画的似乎是一座城市遭受侵袭后的景象,断壁残垣,红末漫天,凄惨荒凉如炼狱,十分生动逼真。 真正吸引她注意的是画作下方提的四个小字—— 玛尔萨达 玛尔萨达…… 这个名字,为什么这么耳熟? 游裴涴若有所思地盯着这几个字,半晌,突然睁大了眼睛。 这……这不是在她梦里出现过的名字吗? “你喜欢这幅画?”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地响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转头一看,“韩玦?” 男生好像是刚从后方的里间出来,没有看她,却是走到她的旁边,看着眼前的油画徐徐说道,“玛尔萨达的沦陷。” 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再次碰到这个男生,游裴涴一时有些反应不及,“诶?” “这幅画的名字。”他重复了一遍,“玛尔萨达的沦陷。” “玛尔萨达的……沦陷?” 他沉默了片刻,轻轻地问道,“你相不相信,其他世界的存在?” “你是说……平行世界?” “准确的说,应该是平行宇宙。”他推了推眼镜,“量子物理认为宇宙和空间的所有物质都由量子构成,而每个量子都有不同的状态,所以宇宙也不可能只有一个。你可以把它们想象成无数的泡沫,或大或小,或包含或相交,或近在咫尺,或相距甚远,无限膨胀,而我们就生存在其中某个泡沫之中。” “你好像对宇宙很感兴趣。”游裴涴已经冷静了下来,却是踌躇了一下,试探地问道,“那这幅画……为什么叫玛尔萨达的沦陷?” 他停顿了一下,缓缓地说道,“据说,在离这个宇宙亿万光年的一个宇宙里,曾经爆发过一场大战,一颗名叫德穆迦太的星球在那之后永远的消失了。” 不知道为什么,游裴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冷硬。 偏过头看他,却见他神色淡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而这幅画中记录的,是在那场大战中,德穆迦太的第三大城市,玛尔萨达被攻陷的那一幕。” 德穆迦太的第三大城市,玛尔萨达? 离这个宇宙亿万光年的宇宙? 游裴涴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呃……这是哪本科幻小说里的内容吗?” 又是须臾的沉默。 “……算是吧。”他的语调里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不过,除了我,大概也不会有人看过吧。” 咀嚼着他口吻里不经意流露的落寞,她微微的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什么?” 韩玦却没有回答,仿佛这时才想起了些什么,侧过头看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明亮的灯火下,那副厚厚的近视眼镜反着微炫的光,有些看不清他的眼睛,神色却显有几分后知后觉的惊讶。 一瞬间,她竟然分不清他是不是在故意转移话题。 “我是来买习题的……”游裴涴说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今天中午的事情,不由委婉地多问了一句,“那个,你应该……认识我吧?” 很明显看到男生怔了一下,她连忙解释道,“我就坐在你前面,我们中午还……” “我知道。”看出她误会了,韩玦轻轻地打断了她,“游裴涴,我认识你。” 游裴涴。 我认识你。 也许是第一次听他叫自己的名字,心里忽有一丝奇异的共鸣稍纵即逝。 尴尬的女生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却见他推了推眼镜,那双深邃无光的黑眸好像藏着无穷的秘密。 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游裴涴有几秒的愣神。 他却巧妙地避开了视线,温温吞吞地问道,“你要买哪种习题?” “全品新出的物理习题有吗?”她回了神,抛开心中的异样,顺着他的话顿了顿,“对了,这是你家开的书店吗?” “嗯……算是家族产业吧。”韩玦摸了摸头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这里只有星洲金题一千,没有全品物理……” 望着转眼又腼腆起来的男生,游裴涴眨了眨眼睛,心里怀着许多的疑惑,却碍于两人生疏的关系无法问出口。 她犹豫了一下,“呃,那好吧,我再去前面看看……” “那个……” 男生却叫住了她,声音里带了几分讷讷的不确定,“我的书……在你那里吗?” 书? 他的书? 刚刚迈下台阶的女生霎时滞在了原地,旋即恍悟一般的满脸通红,“啊!在!……不好意思啊,我差点忘了,那个,你今天把书忘在看台了,但是我下午没找到你,就先把书带回家了,准备明天再给你的。”她尴尬地踏上台阶,又无所适从地退了一步,“那个,不然我现在给你拿过来吧……” 她的脸蛋粉嫩粉嫩的,明澈的眼神游移不定,一下子泛起窘迫的水光,看上去手足无措,声音慌乱却软软糯糯的,仿佛烤箱里刚刚烘焙出来的糖浆松糕,香甜绵软。 韩玦不留痕迹地垂下眼眸,镜片后的眸色灰黑一片,语调却轻缓而文雅,“没关系,明天再说吧。” Chapter 26 “姑娘,买个花箍吧。” 耳边有和蔼的招呼声响起,使得游裴涴回了神。 下意识地偏过头,一个中年妇女推着美丽的花车停在她的旁边,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精美的花箍头饰,都是风干的花卉,蓝的,白的,紫的,粉的……在寒冷的夜晚点缀着斑斓的色彩。 不少女孩子感兴趣地围了过来,好奇地挑挑拣拣。 空气中,有阵阵幽香闯入鼻间。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了书店,左张右望,在她的身后,书店的灯光依然从敞亮的落地窗里透出来,安静而通明。 她是怎么出来的呢? 游裴涴迷惑地想着,只记得当时困窘万分,而那个男生轻声对她说,“没关系,明天再说吧。” 然后呢? 奇怪,她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她不由匪夷所思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嗡——嗡——嗡—— 口袋里手机的震动让她没时间思考太多,拿出来一看,还是苏静。 “喂,小游,怎么样,你买到没有?” “……还没呢。”她揉了揉太阳穴,“刚刚去的一家书店没有全品,我再去西街看看吧。” 话音刚落,她突然顿了顿,一个人影映入了她不经意扫过前方的目光里,短短的黑发,一身得体的制服,清俊的背影,不是千瑟汐的哥哥是谁? 千予宸? 他怎么在这里? “呃,苏静,先这样吧,我买到再打电话给你……嗯,好,好,拜拜。”游裴涴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千予宸的背影,三言两句挂掉电话,快步跟上他。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韩玦就站在书店橱窗的阴影处注视着她,目送她的背影远去,渐渐消失在视野里。 “你真的变了很多……” 良久,他轻若喟叹地低喃了一句,又伫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身回到了展台前,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油画出神。 他细密长翘的睫毛在镜片后透射一片阴影,一股悄无声息的悲凉在寂静的空气里涌动。 须臾,他的眼底浮上阵阵无法控制的酸涩感,他摘下眼镜,抬起手,深深地捂住了眼睛。 微凉的掌心遮住了外界的光亮,仿佛这样的黑暗能给予他内心短暂的平静,而他低着头,保持这个姿势久久未动。 千予宸的身影很快在步行街西侧的副楼大门口消失。 尾随在后的女生不由停下脚步,抬头往那栋珠光宝气的副楼的招牌上看了一眼—— 极乐夜宴 光看名字就知道是一个享乐奢靡的风月场所。 没想到千予宸竟然就在这里打工,而且…… 明明今天事情已经闹得那么大了,他居然还敢来这种地方打工,就真的一点不怕被退学吗? 游裴涴有些想不通。 如果换做别人,她早就事不关己,视若无睹地走掉了。 但是,他是千瑟汐的哥哥。 瑟汐现在……一定很担心她的哥哥吧? 她握着手机的手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收了起来,决定先正进去看看情况再说。 然而,就在这时,三个鬼祟的人影突然从副楼旁边的购物中心牌柱后跳了出来,不协调地窜入她的眼睛里。 咦? 那不是…… 今天中午围堵千予宸,大闹公共运动场的三个主要人物吗? 游裴涴讶异地挑眉。 而在那三个坎樱学院的男生之中,其中两个娃娃脸双胞胎她可谓印象深刻,而另一个……好像叫苏飞?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是冲千予宸去的吗? 犹疑间,不远处的三个男生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两个双胞胎迅速拐入副楼一侧的小巷,而苏飞活动了一下头颈,大摇大摆地踏进了金碧辉煌的大门。 还玩分头行动? 她略微思索了一下,亦步亦趋地跟进了极乐夜宴的大门。 然而,刚走进大堂,一个人高马大的保安就把她拦了下来,“喂,这里未成年人不准进。” 未成年人不准进?骗鬼啊。 游裴涴在心里腹诽了一句,却是佯装不解地狡辩道,“我成年了呀。” “成年了?”保安可疑地上下打量她,“小妹妹,你可别唬我,你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 她是没成年没错,但说她看上去才十四、五岁……这人怕不是眼神有问题吧? 游裴涴满额黑线,摸了摸自己白嫩的脸蛋,又看着对方一脸笃定的架势,脑海中突然闪过苏静的做法,顿时有了主意,指着某个从对面里厅门前一晃而过的人影张口就来,“大叔,我是跟着他来的,你不相信的话我马上叫他来作证。” 说完就微微扯开嗓子,装模作样地冲那边喊道,“韩……韩韩,我在这里!” 竟然鬼使神差地差点把韩玦的名字脱口而出,游裴涴的舌头硬生生地拐了个弯,却生怕对方看出端倪,故作无奈地往那人消失的方向快步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真是的,也不知道等等我……” 也许是她的表现太镇定,保安半信半疑地望着她的背影,不确定地挠了挠头,“真的满18了吗?……算了,反正做做样子就行了呗……” 感受到锁定在自己背后的怀疑目光,头一回来这种场所,又做出如此大胆举动的游裴涴大气不敢喘一口,快步转进里厅,扶着墙,紧张地等了一小会儿,见保安没有跟来,这才捂着发烫的脸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眼前的里厅布局很大,十分富丽堂皇,马赛克风格的艺术通道曲折蜿蜒,分别通向不同的娱乐空间和区域。 浪漫的背景音乐缓缓流动在迷离炫目的灯光里,不时有高挑漂亮的女子经过身边,空气里弥散着魅惑的香气,还有烟酒的味道混杂。 她略感不适地皱了皱鼻子,沿着金碧的墙边小心地慢慢走着,正寻思该如何找到千予宸和苏飞,一个端着啤酒托盘的服务生转过拐角,一时不察,两个人撞到了一起。 高高托举的几杯啤酒猛烈地晃了晃,泼掉了一大半。 没料到会有人突然从墙角冒出来,年轻的服务员一惊,却是反应很快地护住手里的托盘,看到上面昂贵的玻璃酒杯没有摔到地上,高高悬起的心才放了下来。 然而,待他低下头,发现泼掉的大部分啤酒都洒到了刚刚撞到的女孩身上,那黄色的酒水顺着她纯白的羊毛大衣领口滴答滴答地往下落,又不由呆了两秒,旋即连忙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您,我带您去盥洗室清理一下外套吧。” Chapter 27 突然遭此一劫,游裴涴也吓了一跳,感受到流入颈脖的凉意,她不高兴地蹙眉抬起头,视线交错的两人却不由同时一愣。 千予宸? “你是……游裴涴?” 万万没想到绞尽脑汁想探知下落的男生此刻就如此凑巧地出现在眼前,几秒的懵怔后,游裴涴的心里反而咯噔了一下。 千予宸认出了她。 这和她预想的剧本有点偏差。 因为果然,很快眼前这个穿着英气制服的清秀男生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脸色变得有些难堪,“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是瑟汐让你来的吗?” 瑟汐? 你妹妹又不知道你在这里打工,又怎么可能派我过来。 游裴涴在心里默默反驳了一句,面上尴尬地笑了笑,“不是,这只是个巧合。” 千予宸却用一种迟疑而复杂的眼光望着她,显然并不相信她。 “我……” 然而,刚开口,一道不满的声音便远远地传了过来—— “小千!你干什么呢!客人都等急了!” 两个人闻声看过去,只见长直的主通道尽头,一个经理模样的中年胖男人正皱着眉,面色不渝地望着他们。 “来了!” 千予宸慌忙应了一声,一边迅速把托盘里的酒杯摆正,一边不动声色地偏过身,挡住经理打量向游裴涴的视线。 这个角度看不到与千予宸交谈的女生的脸,只能依稀从她身上穿着的那件奢侈大牌的外套和短靴判别出是一个有钱人。 经理的神色稍缓,又提醒了几句便匆匆回了包厢。 千予宸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冲游裴涴说道,“我先带你去盥洗室吧。” “不耽误你工作了,我自己去就好。” “那……好吧。”千予宸稍稍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指着右手边的一条通道说道,“那边有个公用盥洗室,你直走右拐就能看到了。” 游裴涴点了点头,正要往那边走,突然想起还有某件重要的事情没说,不由一拍脑袋,“哎呀,差点忘了,我刚刚看到苏飞和他的两个朋友也来了这里,你小心点。” “苏飞?”千予宸不由一怔,“你遇到他了?” “嗯。”她巧妙地隐去了自己跟踪他的部分,避重就轻地回答道,“我刚刚在外面买书,正好看到苏飞他们鬼鬼祟祟的,又看到他们溜进了这里,就突然想起了……中午的事情。”她委婉地欲言又止,“我事先确实不知道你在这里,我只是看他们形迹可疑,才多留了个心眼,没想到真的碰上你了……” “原来是这样。” 千予宸望着她笑了笑,也不知道信没信,脸色却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柔声劝说道,“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你是瑟汐的好朋友,所以才会来关心我。但不管怎么样,这里都不是你一个女孩子该呆的地方,你还是尽快回家吧。” “好,我知道了。” 游裴涴乖巧地应了一声,目送他端着托盘离开。他的背影直挺,不卑不亢,这般看便拥有朝气而透明的气质,也难怪会成为离岚学院的“院草”了。 她扯了扯不太舒服的领口,转身向盥洗室的方向走去。 “真倒霉啊……” 开阔的盥洗室内,水流哗哗地流入琉璃大理石盥洗台,游裴涴一边埋怨,一边抱着脱下来的纯白外套,放在水龙头下仔细地洗领口的酒渍。 片晌,她把外套搁到旁边的盥洗台上,把头凑到水龙头旁,用水抹看抹自己颈脖处黏黏的地方,这才觉得好受了一点,随手抽了张纸巾擦拭。 偌大的镜子里,拉低的毛衣领口隐约可见黑色的胎记。 她顿了顿,扔掉纸巾,又把毛衣拉低了一点,靠近镜子端详了起来。 平滑的镜面清晰地映出锁骨上方的胎记,深黑而神秘,迷离的灯光下,仿佛有种刻入骨髓的妖异。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沿着胎记的形状起伏…… 突然,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背后蔓延至心头,就好像……有一双阴冷的眼睛在身后注视着她? 她不由条件反射地扭过头,手腕却忽然被人拽住,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趔趄着被人推到了几步之外的墙壁上,一股冷冽到使人窒息的气息迎面扑来。 下一秒,一双幽蓝色的眸子蓦然在眼前放大。 应该如何形容这样一双眸子呢? 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蓝色,冰冷剔透,却又好似笼在一层淡淡的荧光里,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到极致。 而这双眸子的主人,清冽俊逸,仿佛刚刚从漫画书里走出来一样。 游裴涴的大脑空白了两秒,短暂地失去了思考能力,没有发现自己被眼前这个清俊的男生牢牢地按在门边的隔断墙上,连同手腕一起,摆出了一副完全任人宰割的姿势。 直到他抬起手,缓缓地探向她的衣领…… 诶?等等…… 衣领?! 锁骨处的肌肤敏感地感受到一阵凉飕飕的空气。 而男生微微俯身,好看的嘴唇慢慢接近,接近…… 鼻尖都能感受到似有若无的吐息。 游裴涴这才惊醒过来,偏过头,义无反顾地挣扎了起来,“你干什么……放开我!你是谁啊!” 不对,这里是夜总会…… 这个人不会把她当成……那种小姐了吧? 一瞬间,她又惊又俱,心慌与愤怒使她来不及思考更多,便脱口而出地控诉道,“衣冠禽兽!我看你年纪也不大,为什么不好好找个女朋友,非要来夜总会当嫖客?我不是你要找的那种人!你找错人了知道吗?!” 平日里,她可以完美地扮演好一个淑女的角色,在任何人面前都婉约得体,但到底家境优渥,衣食无忧,又是被父母宠到大的,骨子里总是流淌着那么一丝骄纵和傲气。 然而,眼前的男生完全没有反应,仿佛没有听到似的,丝毫不为所动。 他的黑色碎发微微掩住眉眼,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死死地盯着那块指甲大小的黑色印记,全身都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她没有看到,是更加生气了,“你……你耳朵聋了吗?还是你外星来的吗!听不懂我说话?!” Chapter 28 没想到,说出这句话,男生横压在她脖子上的手微微一顿,似乎有松动的迹象。 游裴涴把握住机会,毫不犹豫地抓起他的手腕,低头狠狠地咬了下去。 一阵钝痛随着感官神经传入大脑,男生蹙了蹙眉,本能地放开了她。 游裴涴也趁机推开他,从他的压制中挣脱了出来,然后退到一个自认安全的距离,才摸着不适的喉咙,又羞又恼地瞪他。 柔美的灯光下,男生脸色平静地望着她。 只不过,奇怪的是,他的眼睛似乎呈现出了另一种不同的语言——眼神冷峻而危险,隐隐蕴蓄着探而不知的暴风骤雨。 一股强大的暗流涌在紧张的空气中,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牢牢地钳制着她的脖子。 片刻,他突然打破了僵持的局面,冷冷地开口问道,“你是谁?” 哈? 你是谁?! 游裴涴不由气笑了,“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你又是谁?!” “莫翰。” “……啊?”游裴涴一呆。 “我叫莫翰。”男生神色淡淡地重复了一遍,又问道,“你是谁?” “我……”差点把自己的名字说漏嘴,游裴涴恼怒地回了一句,“我还能是谁,我是我自己!” 然后就愤然转身,毫不留恋地跑了出去。 然而,没过多久,她气鼓鼓地折返了回来,一边警惕地望着他,一边紧紧地贴着墙边,一步一步地走近盥洗台,然后赶紧抄起上面遗落的外套,抱在怀里,又转身溜走了。 只是,这次,她在溜出盥洗室的时候,还不忘扭头,冲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她的模样气势汹汹的,声音却音似娇嗔,就如同一只可爱的,炸了毛的猫咪。 就这么默默地注视她折返又离开,这个叫莫翰的男生没有动,仿佛一下子陷入了沉寂,定定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满怀着复杂的迟疑。 就是她吗…… 心里的叹息久久徘徊不散。 目光不经意地垂下来,落在手腕处留下的一圈齿印上,他抬起手,微微地发起了怔。 气人,太气人了! 简直就是一个神经病嘛! 另一边,游裴涴大步往外走,心里不住地咆哮怒吼。 其实,她的性格并不易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起自己刚刚在那个男生面前显露出毫无反抗力的柔弱,内心就涌现出一阵阵被冒犯的羞恼。 这种羞恼几乎让她的涵养破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镇定。 算了,游裴涴,不要再想了! 她心浮气躁地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深深地做了一个呼吸。 就当今天出门前忘看黄历,遇到了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游裴涴,你是一个正常人,正常人跟那种神经病计较什么? …… 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安慰自己,心情果然渐渐平息了,于是重新挂上娴静平和的神色,一步一步慢慢向后门走去。 根据指示牌绕过大堂,主娱乐区域的后方是一片量贩式ktv,偏橘色系的光线无死角地打在变色玻璃上,一派朦胧而暧昧的氛围。 忽然,她在这里瞥见了坎樱学院的那两个双胞胎——他们就坐在不远处的视听区沙发卡位,侧对着她,神神秘秘地交头接耳,两头亚麻色的头发在迷离的吊灯下泛起夺目的光泽,十分引人注目。 咦?他们在这里做什么?苏飞呢?不会已经去找千予宸麻烦了吧? 这时,她看见一个侍者端着托盘走到他们面前,将两杯颜色鲜艳的饮品放到他们面前的桌上。 那是……鸡尾酒? 一瞬间,游裴涴想了许多,却见其中一个拿出钱包,把小费塞到了侍者的手里。 她不由眯了眯眼睛,脑中似有灵光一闪而过,悄悄地拿出手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 “喂!前面的!” 一个惊疑不定的声音蓦然在身后响了起来。 游裴涴一惊,回头一看,只见远远的散台通道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苏飞是谁? 炫彩昏暗的灯光多少模糊了她的脸部五官,她认出了苏飞,苏飞却没认出她,只隐约觉得她的轮廓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想到这里,苏飞不由加快速度,大步流星地走向她。 见状,游裴涴想也没想,撒腿就跑。 “喂!别跑!你给我站住!” 察觉到不对劲的男生立刻追了过去。 他的声音引起了两个双胞胎的注意,疑惑地转过头,恰好看见一个女生飞快地从眼前经过,几秒后,苏飞也冲到了他们的沙发后方,却见前面的女生已经消失在高隔间的转角,明白追不上的他只得无奈停了下来,单手握拳,恨恨地砸了一下沙发背垫。 “该死的,让她跑了。” “苏哥,怎么了?” 两个双胞胎不由对视了一眼,茫然地问道。 “卢暄,卢晔,你们怎么不帮我拦住她?”苏飞却侧过头,不悦地瞪了他们一眼。 “谁?刚刚跑过去的那个女生?” “对啊。”苏飞点了点头,“你们看清她的长相没有?认不认识她?” “没注意……但应该不认识吧。”卢暄挠了挠头,看向旁边,“弟,你呢?” “没有……吧。”卢晔小声回答着,底气却有些不足,刚刚那个跑过去的身影,怎么那么像下午碰到的那个女生呢? 不可能,不可能。 她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想起那个女生看似婉约娴静,实则笑里藏刀的脸,他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卢暄没有注意到自己弟弟的异常,却是不解地问道,“苏哥,那个女生怎么了?” “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她正在用手机偷拍你们。” “偷拍我们?为什么?”卢暄顿了顿,喃喃自语道,“难道是看我们太帅,暗恋我们?” “你是不是傻?”苏飞却一巴掌拍向他的脑门,“这边光线这么暗,你们又坐在这个位置,连个正脸都没露,暗恋个鬼啊!” 卢暄吃痛地揉着脑门,“可是,苏哥,你会不会看错了?” “不可能。”苏飞断然说道,“她拍摄的角度绝对是向着你们的,而且我看她的样子,似乎有点眼熟……” “但这没道理吧。”卢暄却想不通,“就算是认识的人,又为什么要偷拍我们呢?” 是啊,如果是认识的人,为什么要偷拍呢? 等等…… 偷拍?背影有点熟悉? 卢晔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颤颤巍巍地举起手,他弱弱地说道,“那,那个,我有话要说。” Chapter 29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个女生,我们中午应该碰到过。” “中午?”卢暄皱了皱眉,“你指的是……离岚的那三个女生?” “嗯。”卢晔点了点头,心有余悸地吞了吞口水,“就是那三个可怕的女生。” “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苏飞一拍大腿,冷笑了一声,“看那个背影,确实有点像。” “那,她又会是谁呢?”卢暄疑惑地问道。 “反正不可能是那个红毛怪。”苏飞摸了摸下巴,“除了她,就只有……千予宸的妹妹?” “很有可能。”卢暄眼睛一亮,“妹妹来看哥哥什么的……” “可是,千予宸的妹妹是短发啊。”卢晔忍不住插了句嘴,为他们的智商着急。 “那又怎么样?”卢暄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很多女生都喜欢戴假发,她乔装打扮来看哥哥也不是不可能。” “你这么说,那个女生也有可能是苏静喽。”卢晔不由反驳了一句。 “不可能。”苏飞却不假思索地否决道。 “为什么?” “呵,就她那副德行,化成灰我都认识。” 什么仇什么怨啊! 卢晔的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斟酌着说道,“可是,我觉得,她好像是她们中的另外一个女生……” “也不可能。”苏飞又摆了摆手。 卢晔不由瞪眼,“这又是为啥?” “另外那个妹子一看就是大家闺秀,绝对不可能来这种地方。”苏飞分析得头头是道,“你看,她人长得漂亮,又文文静静的,以我多年毒辣的眼光来看……她干不了这种出格的事情。” 卢暄不由应和道,“我觉得也是。” 而卢晔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默默腹诽,漂亮和规矩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敢情就他一个人觉得,那个女生的心里根本就住着一个恶魔,表面的温柔娴静全是装出来的? 他忍不住发牢骚,“你们又不认识她,干嘛都替她说话?” “我还想问你咧。”卢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怎么你了,你这么针对她。” “我针对她?”卢晔顿时激动地提高了音量,“我哪里针对她了!” “卢晔,我也听出来了。”苏飞一边说着,一边在他们对面的沙发坐下,随手拿起他们桌上的“鸡尾酒”喝了一口—— “噗……” 下一秒,他全都喷了出来,放下酒杯,满脸嫌恶地抹了抹嘴,“呸呸呸,这什么啊。” 卢暄拿起另一杯尝了一口,不解地回答道,“火龙果黄瓜石榴什锦汁啊。” 苏飞不由怪叫了一声,“我靠,什么怪东西,这么恶心的果汁你们都喝得下去?”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 “这里是夜店!” “但我们来找千予宸的嘛。”卢暄理所当然地说道,“况且,妈妈说只有过了十八岁生日才能喝酒,我们是好孩子,当然要听妈妈的话了。” 苏飞不由无语,转向卢晔问道,“你也这么想?” “嗯……”卢晔完全没注意他们在讲些什么,只是胡乱地点头,依然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无法自拔,“苏哥,你好像对那个女生特别有好感?” 苏飞微微挑眉,“谁?你说游裴涴?” “游裴涴?”卢晔迷惑地看着他,旋即了然地哇哇大叫,“苏哥,你连人家的名字都知道?!” “大惊小怪。”苏飞却淡定地解释道,“美猴王让她们走之前签了名,正好被我看见了。”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字还挺漂亮。” 卢暄不由“啧”了一声,“我还以为你对苏静和她的朋友都没什么好感呢。” “哼,苏什么静啊,叫红毛怪。” “好吧,红……红毛怪。”卢暄挠了挠头,总觉得这么叫一个女生有点怪怪的,不由岔开了话题,“对了,苏哥,那个千予宸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啊,好像叫千……千什么来着?千……瑟汐?”苏飞沉吟了一下,打了个响指,“对,就叫千瑟汐。” “千瑟汐。”卢暄若有所思地念着她的名字,“那苏哥,依你看,刚才跑过去的人是她吗?” “十有八九就是她。”苏飞笃定地说道,“我猜,她一定是来看千予宸的时候发现了你们,想用这种方式威胁我们放过她的哥哥。” “啊?那怎么办?”卢暄顿时傻眼了,“她刚刚偷拍了我们,那……” “不用担心。”苏飞却伸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只是几张泡吧的照片而已,顶多吃几个警告,和千予宸可不一样。”说到这里,他不禁冷笑,“陈皓的事情必须算在他头上,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 “他也够有种的。”卢晔不禁小声地感慨了一句,“今天中午都闹成这样了,他居然还敢来上班。” “是啊。”卢暄也点了点头,“苏哥料事如神,如果换做我,可能都不敢接近这里了。” “你们懂什么,他这是不想干也得干。”苏飞却哂然一笑,“谢哥已经都查清楚了,千予宸父母离异,打小和他妹妹跟着父亲生活,可就在半年前,他老爸因为拖欠工程八百多万,携带巨额贷款逃到了国外,父债子偿,这笔债自然落到了他们身上。” “不会吧?”卢晔震惊到下巴都要掉了,“你是说,他老爸留下他们两兄妹……跑路了?” “对,而且据我所知,他们原先住的房子也已经被银行收走抵债,只能在姨母家借住。” “这也太……”听到这里,卢晔有些同情地欲言又止,“苏哥,他们这也太惨了吧。” “怎么,不忍心对付千予宸了?”苏飞的目光直勾勾地投向他。 “不是。”卢晔踌躇了一下,试探地说道,“只不过,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好像很重要,我们或许……可以换种方式对付他。” 苏飞却转向他旁边的男生,“卢暄,你怎么看?” “我都听苏哥的。”卢暄说着,揉了揉弟弟的头发,语调里带了一丝不经意的宠溺,“他啊,就是心太软。” “我才没有。”卢晔不满地挥掉他的手,“我只是觉得,他害陈哥住院,我们也可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不用非把人逼上绝路吧。” Chapter 30 “卢晔!”卢暄给他使了一个警告的眼色。 “逼他上绝路?”苏飞却已然大怒,喉咙里挤出了几个阴恻恻的大字,“卢晔,你的意思是我气量小,不应该找他麻烦了?!” 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昂贵的钢化玻璃发出一阵低闷的声响,惹起了不远处吧台侍者的注意。 一滴冷汗从卢晔的额角滑落,他不由咽下口水,支支吾吾地谄笑道,“不是,苏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只是提个建议嘛……”望着苏飞阴云密布的黑脸,卢晔越说越没底气,不由悄悄地拽了一下卢暄的衣服,递给他一个哀求的眼神。 收到弟弟的求助信号,卢暄当即开口说道,“苏哥,我倒觉得,就这么让千予宸退学太便宜他了。” “哦?”苏飞挑眉看向他,“怎么说?” “千予宸现在急需用钱,不仅要替父还债,还要养活他的妹妹,说不定退学正好合了他的心意。”卢暄一本正经地分析道,“而从我中午的观察来看,他十分在乎他的妹妹,我猜他之所以还在上学,完全是怕他妹妹担心,如果学校劝退他,反而给了他借口,要知道,他肩上可扛着八百多万的债啊。” 苏飞脸上的愠怒逐渐变为了深思,靠在沙发背垫上的身子稍稍坐正了一些,冲他点头示意,“你继续说。” “小晔的话给我提了个醒。”卢暄有条不紊地说道,“只要千予宸还在四大院的一天,他就始终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我们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一旦他离开四大院,我们再想找他,可就麻烦多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苏哥,你想啊,陈皓现在还在医院休养,但千予宸失去这份工作还能找下一份,从这方面考虑的话,我赞成小晔的建议。” 气氛有片刻的沉默。 卢晔暗暗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偷瞄了苏飞一眼,却见对方双手抱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哥哥,“听你这么一说,似乎也有点道理。” 见他的神情缓和了下来,卢晔不由壮着胆子问道,“苏哥,那你准备怎么做?” “不急,我需要好好盘算一下。”苏飞摩拳擦掌,眼里透着一股阴冷的狠劲,“原本打算闹他个天翻地覆,让他在学校和夜总会都混不下去,但你们说的对,这样太便宜他了。要对付一个人……就应该掐准他的命门,让他永远翻不了身。” 他的声音森森的,显然恨透了千予宸。 几米之外的高隔间转角,游裴涴眉头紧皱,意料之外的收获使得她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本来只是担忧他们找千予宸的麻烦,却没想撞破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父母离异……打小跟着父亲生活……老爸跑路……留下八百多万的债务…… 耳朵里再也听不到更多的声音,游裴涴茫然地站了一会儿,便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而在她转过身的刹那,一个身影从另一侧的墙角慢慢走出了出来,迷离昏暗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一半阴暗,一半明灭,泛起游移不定的色彩,仿佛有什么未知的风暴即将来临。 回到家已经过了十点,游父游母在玄关给她留了一盏小小的夜灯。 她把买到的全品物理放进书包,洗漱完毕后,躺进被褥发起了呆。 作为好朋友,她多少知道一点千瑟汐的家世,但是老爸亏欠巨额贷款,抛下他们独自逃到国外躲债?联想到千瑟汐这个学期的异常,时间似乎恰好对上了。 对于一个普通的高中生而言,八百多万无疑是个天文数字,莫名背负起这笔债,千瑟汐的心里一定非常痛苦无措吧,可即使是这样,她依然每天对她们笑,幽默地开玩笑,乐观而坚强。 有没有办法帮帮她呢? 游裴涴迷迷糊糊地想着,渐渐陷入了沉睡。 轰隆隆——轰隆隆—— 短暂的空茫后。 眼前又是那片诡异的赤红色大地,苍穹深处,一波又一波的黑点以令人头皮发麻的速度狠狠地砸了下来,大地震颤嗡鸣,楼厦倒塌,唯有城市正中心的城堡始终屹立不倒…… 空气里飞扬着红色的尘土,到处是面目全非的废墟,人们踏着废砖瓦砾狼狈逃窜,有的不幸被垮塌的建筑压中,受伤或殒命,有的侥幸躲进了断壁残垣的石头缝里……他们尖叫,哭泣,发出悲戚的求救声。 绝望笼罩着他们。 伟大的王啊,求求您,救救我们吧。 轰!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攻势后,中心城堡终于支撑不住地剧烈晃动了起来,最后的防御系统被震毁—— “呼叫中心核流站,这里是玛尔萨达指挥室!呼叫中心核流站,这里是玛尔萨达指挥室!我是校尉费马,我将向中心核流站做最后的报告……玛尔萨达……沦陷了……” 霎时,整座城市分崩离析。 …… “这场战争,我们就要输了……孩子,你要逃,逃得越远越好。” 忽然,耳边隐约响起了一道痛苦而慈爱的声音。 是谁? “记住……他们组建了‘清扫者’,不把我们全部消灭,他们是不会罢休的……趁现在他们还没察觉,你快逃,快逃啊……” 究竟是谁? 她努力想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感觉她好像在跑,拼命地跑,然后突然,她停了下来。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条曲折的裂缝,阵阵耀眼的蓝光从里面泄出来,而裂缝愈变愈大,蓝光愈来愈刺眼—— 下一秒,它就如同张开了一个血盆大口,吞噬了眼前这片黑暗。 游裴涴猛地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玛尔萨达…… 又是玛尔萨达。 为什么又梦到它了? 它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了,捂住咚咚直跳的胸口,她擦了擦额头的细汗,点亮手机屏幕,才凌晨三点。 不安与好奇如影随形地围绕在心头。 她不由掀开被子下了床,拧亮台灯,把电脑打开了。 “让我看一看……你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她自言自语地喃喃,点开搜索引擎,认真地输入“玛尔萨达”四个大字,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如同窥探某种隐秘一般,按捺住怦怦狂跳的心脏,按下了回车键。 Chapter 31 很快,搜索页面跳转,一行行搜索结果呈现在屏幕上。 ——波萨达玛尔阿伯托酒店 ——[库萨达斯][库如玛尔豪华酒店] ——korumar…… …… 游裴涴慢慢往下拉着网页,每看过一行,额头就多冒出一条黑线。 这都是些什么鬼…… 她不由思考了一下,在搜索栏重新打上几个字—— “玛尔萨达……科幻……” 再按下回车键: ——很抱歉,没有找到与“玛尔萨达.科幻”相关的网页。 不是吧! 看着网页上显示的这行大字,她不由丢掉鼠标,左手习惯性地抵在右臂的手肘下,右手屈起食指,轻轻地搭在下巴上来回摩挲。 她陷入了不解的沉思。 互联网时代,竟然还有搜索不到的记录? 还是说,它根本不存在? 这不可能。 如果它不存在,怎么会一次一次地出现在她的梦中,又连韩玦都知道呢? 对了,韩玦。 要不要找个机会,直接问问他? 大脑一片混沌,她泄气地趴在书桌上,下巴抵着桌面微微侧过脸,涣散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见不远处床头柜上的两本《时间简史》,以及搁在上面的一支黑色录音笔。 “啊……都是些什么鬼……我要崩溃了……” 她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不愿再想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第二天,她和苏静约在公共运动场的大门口碰面,把书包里的习题书交给她,苏静兴奋地抱住她亲了一口,“小游,我实在太爱你了!” “咦~苏静,你要不要这么肉麻?” 千瑟汐远远就看到了这一幕,一脸嫌弃地走了过来,“我差点把刚吃的早饭给吐出来了。” “哼,要你管。”苏静炫耀似的晃了晃手里的习题书,“看见没,这是小游昨天特地跑了好几家书店才给我买到的。” “什么啊?”千瑟汐一把抢了过来,念出了封皮上的四个大字,“全品物理……你买这玩意干嘛?” “补课用啊。”提起这个,苏静顿时没了精神,“我妈给我请了个物理家教,今天下午就要开始上课。” “今天下午?”千瑟汐惊异地把书还给她,“你不是还要跑接力吗?” “本来是这样没错……”苏静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但我妈昨晚给老巫婆打电话请假了啦。” “真惨~”千瑟汐幸灾乐祸地掩嘴偷笑,“我等着看我们苏大小姐晋升成学霸喽。” “哼,就某人那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再努力也是白搭,还学霸呢,哈哈!” 这时,一个冷嘲热讽的声音不和谐地响了起来。 苏静顿时不爽地翻了个白眼,不用转身看都知道是谁来了,“范韭菜,你一天不找骂浑身不舒服?” “你,你叫我什么?!”昂首走近的女生立刻瞪起细长的凤眼,不敢置信地指着她,尖细的叫声惹得附近的学生纷纷为之侧目。 “范韭菜啊,你耳朵不好使?”苏静不耐烦地挖了挖耳朵,“还有,你能不能小点声?整天鬼喊鬼叫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没教养?” “你,你……”范芶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酝酿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只能恨恨地跺了跺脚,“你给我等着!”然后昂起尖尖的下巴,甩了甩两条黑亮的辫子,故作高傲地走开了。 “切~每次都是这句话,我听得耳朵都长老茧了。”苏静捏着嗓子,朝她的背影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声,见那女生明显踉跄了一下,不由得意地转向两个好友,“你们说范芶的脑子是不是有坑?每次都被我说得无地自容,偏偏还喜欢来犯贱。” “我倒觉得,她这是对你爱得深沉的表现啊。”千瑟汐嬉皮笑脸地说着,很有先见之明地往前跑了几步。 “那你要不要先体验一下我对你的‘爱’?嗯?”苏静拖着长音,胁迫感十足地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举起手里的习题书作势打她。 打打闹闹地走到篮球比赛的看台外,五、六个坎樱学院的男生正好迎面走了出来,为首的正是苏飞。 看到他,两个女生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了。 “走吧,我们去那边。”千瑟汐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却是拉起苏静和游裴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苏飞一行人自然也看到了她们,注意到她们视若无睹的回避,站在苏飞旁边的男生不由开口试探道,“苏哥,她们……” 苏飞却抬起手,制止他说下去,“千予宸是千予宸,他妹妹是他妹妹,只要他妹妹不来招惹我,我不会跟一个女生过不去。” “可她昨晚偷拍我们的照片……” “别急,如果她认为那些照片是筹码,一定会主动找上门来。”苏飞的嘴角咧开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我们只要等着就行。” 看到苏飞,游裴涴一下子想起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她下意识地瞥了千瑟汐一眼,却见她抿着双唇,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由偏过头,打破了莫名僵硬的气氛,“苏静,我还以为你看到苏飞会直接上去揍他两拳呢。” “哈?”苏静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小游,你在说什么呀?我为什么要揍他?” “呃……我看你们昨天闹得很不愉快,所以……” “原来在你的心里,我竟是那种无脑的人吗?”苏静不由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还不忘捂住胸口,一脸的受伤。 游裴涴干笑了两声,尴尬地望天。 其实……她只是想调节一下气氛而已。 千瑟汐瞟了她一眼,却是冲苏静说道,“可是,你本来就无脑啊。”她的目光刻意在苏静的胸部停留了一会儿,不怀好意地嘲笑道,“胸大无脑。” “千瑟汐!”苏静没好气地双手叉腰,“我说,你们俩现在这是联合起来欺负我?” “哪有!” “还不承认……”苏静不由撇了撇嘴,“不过,话说回来,千瑟汐,你应该比我更讨厌苏飞吧?” “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啊。”苏静顿了顿,“对了,你昨天问你哥哥了吗?他为什么在外面打工啊?” 猝不及防又听到这个问题,千瑟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眸,口吻有几分不以为然,“勤工俭学吧,我哥是这么说的。” Chapter 32 游裴涴侧过头,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苏静没有多想,却是不由钦佩地感慨道,“你哥好高的觉悟啊,他真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人,不但学习好,人品和心性都好。” 这句话说完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千瑟汐都没有接话。 深冬的微风很冷,偶尔刮过她的脸颊,连眼睛都呛起卒然的泪意。 “嗯……我哥很优秀。” 好一会儿,她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又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强调般地重复了一遍,“他真的很优秀。” 能够很明显感受到她低落下来的情绪。 是想到了他们不负责任的爸爸吗? 她一定很心疼自己的哥哥吧。 看到她这样,游裴涴的心里也不太好受,却只能表现出无所知的样子,扯开了话题,“我记得今天有跆拳道比赛吧?我们去看那个怎么样?” “啊……”闻言,苏静有些不情愿,“范芶参加的好像就是跆拳道吧。” “哈哈!”千瑟汐大笑了两声,很好地掩藏住了消沉的情绪,“你连她参加什么比赛都知道,还说你们不是冤家。” “拜托,我那是昨天找老巫婆的时候偶然听到的好嘛?”苏静不由辩解道,“反正我不去!看到她那张尖酸刻薄的脸我就生气。” “你是怕看到她赢生气吧。”千瑟汐却笑嘻嘻地说道,“我倒挺想去观摩一下她的技术。” “……那走呗。” “诶?你不是不去嘛,这么快就妥协啦?” “既然你们都想去,我就舍命陪君子喽。” “什么舍命陪君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要去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我看范芶说的一点都没错,你呀,天生就是学渣的命。” 听着两个好友的日常拌嘴,游裴涴的脸上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一阵风拂过,远处修剪整齐的香樟摇曳着枝叶,簌簌作响。 这时,她忽然看到了韩玦。 他似乎刚来不久,低着头,抱着书包,慢悠悠地向香樟小道的方向走去。 搭在书包背带上的手不由紧了紧,游裴涴抿起双唇,逼迫自己移开了视线。 等等吧,这个时候就去找他,苏静和千瑟汐一定会不高兴的。 她默默地吐出一口气,摈弃脑海中掠过的纷扰杂念,与两个好朋友一起兴致盎然地讨论起了今天的比赛项目。 金灿灿的太阳,渐渐移到了头顶,悬于高高的天空,抛洒着恰到其份的温暖,间或被灰灰的云层遮蔽,风一吹,又露出其本来的面目。 苏静吃完中饭就回家了,游裴涴便跟着千瑟汐四处闲逛,在天桥上晒了一会太阳,她又瞥见了韩玦的身影。 她抿嘴想了想,不由偏过头,“瑟汐啊。” 把头靠在栏杆上,仰着脸,完全享受在暖阳沐浴中的千瑟汐懒懒地应了一声,“怎么啦?” “其实……我昨晚帮苏静买书的时候,碰到你哥哥了。” 千瑟汐一下子睁开了假寐的眼睛,却没有出声。 游裴涴不由接着说道,“我没想到他打工的地方就在我家附近,而且,我还看见苏飞了。” “你说什么?”听到“苏飞”这个名字,千瑟汐终于有反应了,一下子直起头,脸上流露出了一丝紧张,“他又去找我哥的麻烦了?” “这个……我不是很确定。”游裴涴梳理了一下回忆,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然后把手机拿出来,点开相册给她看,“我提醒你哥哥小心他们之后就去了盥洗室,接着就看到了那两个双胞胎,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些照片有没有用,只是当时突然觉得这或许是个可以利用的点,后来苏飞赶了过来……我就跑了。” 千瑟汐接过她的手机,一张一张地翻看她拍到的照片。 “苏飞发现你没有?” 游裴涴思索了一下,“他发现我在偷拍他们,但那边灯光很暗,又隔了一段距离,应该没有认出我来。” 千瑟汐点了点头,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由抬起头,脸上带了几分急不可待的神色,“小游,这些照片你能不能发给我?” “当然可以啊。”游裴涴接过手机,把连拍的照片都发了过去。 “谢谢。”看着聊天记录里显示出来的照片,千瑟汐不由握紧手机,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过,“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小事而已,不用谢。” “才不是。”千瑟汐却可爱滴皱了皱鼻子,真诚地说道,“我们认识也快两年了,你的性格跟我和苏静完全不一样,如果不是因为我,你肯定不会多管闲事,还去什么夜总会呢。”说到这里,她咬了咬下唇,有些为难,又有些抑制不住心底的急迫说道,“那个,小游,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想现在去找下我哥。” “好啊。” 游裴涴点头应了一声,然后望着好友急如星火的背影,也转身,改向天桥那端的信息楼里走去。 连幢的信息楼里有斥资百万的大型国际会议厅,也有丰富多彩的俱乐部活动室,只是在运动交流会的这几天门庭冷落,并没有太多学生出入。 游裴涴在下回廊空旷的楼梯拐角处找到了韩玦。 他就坐在冷冷清清的楼梯台阶上,一大半的身子隐在了阴影里,安静的空气里,只有他不时翻阅书页的声音。 他居然躲在这里看书? 她不自觉地缓下脚步,走近他,“韩玦。” 听到她的声音,正在看书的男生抬起了头。 有那么一刹那,游裴涴觉得她好像透过那副厚厚的眼镜,看到了他眼底的冷漠。 然而,一眨眼的功夫,就见他站了起来,手里的书没拿稳似的掉到了地上,脸上的表情很是意外,“游……裴涴同学。” 她有这么可怕吗? 游裴涴抿了抿嘴,视线扫及他又慌忙捡起来的那本书的封皮,注意到上面有一行晦涩而陌生的文字,不由开口问道,“这是哪个国家的语言?” “嗯?你说这本书吗?”韩玦的手轻轻地抚过书的封皮,“这上面记录的是古德穆迦太的语言,一个失落的语言。” 古德穆迦太? 失落的语言? 游裴涴顿了顿,望着他显而易见的局促不安,就好像从来没有跟女生独处过一样,忽然就起了坏心,兀自走到他的旁边坐了下来。 然后打开书包拉链,泰然自若地把那本《时间简史》的原版书拿出来递给他,“喏,还给你。” Chapter 33 望着就这么在自己身边坐下,神色还无比自然的女生,韩玦微微顿了一下,也踌躇着坐了下来,“谢谢。” 他把接过来的《时间简史》放在那本书的上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看过这本书吗?” 游裴涴惊了一下,第一反应是他不会知道她翻过笔记了吧?可转念一想,他应该只是单纯地问她有没有读过《时间简史》这本书而已。 “呃,看是看过,但不是特别了解。” 韩玦理解地点了点头,“其实,这本书里有一个很有趣的理论,大致是讲人类看不到额外维度的存在,就好比一个橘子的表面,如果靠得非常近去看,上面坑坑洼洼的有皱纹,但若离开一定的距离,便看不到其上的高低起伏而显得光滑。” 这不是他做的其中一段笔记吗? 游裴涴不由问道,“你也认为我们人类离那些高维度很远,所以才看不到它们吗?” “不,我只是从这个理论中引申出了另一个结论。”韩玦推了推眼镜,忽然偏过头,望向她那边的墙壁,“看到了吗?墙上的这些痕迹。” 她不由侧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不明所以,“这些痕迹……怎么了吗?” “这世间万物,如果仔细观察到处是痕迹,墙壁上的裂缝,木材上的细纹和小洞,它们看似存在于表面,可无论你如何填补,它们依然会出现,因为它们并不真正存在于物体之中,而是时空的一部分,通过这些细微而又寻常的痕迹,我们其实可以看到时空的本质,如同一个打满了补丁的气球。” 游裴涴愣愣地看着触手可及的墙壁,好一会儿,才转过了头,“我……听不太懂。” “听说过时空裂缝吗?” “时空裂缝?”游裴涴的脑海中闪过科幻电影的某些片段,不确定地问道,“你是说……两个时空之间的裂缝?穿过它就能到达另一个时空的那种时空裂缝?” 冷清的回廊拐角,女生微微仰着头,澄澈的眼底透着纯粹的好奇。 韩玦静静地看了她几秒,忽然轻笑了一声,“不,我说的时空裂缝,是真正意义上的……裂缝。” “比如这些痕迹,比如天空、大海、空气……这个世界到处是裂缝,只不过你看不到,也不会注意看,它们有的小比量子,有的浩瀚如星系,横跨宇宙和时空,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但是……只有在极其微小的概率下,它会爆发出看得见的形态,这个时候,我们称它为‘时空裂缝’。” 苍冷的光线沉寂在男生的脸上,一半明灭,一半晦暗,而他缓缓地说道,“在辽阔无序的宇宙中,时空裂缝是令所有生命都胆寒的存在,即使是自诩拥有高度文明的至高生命种族,也不敢轻易接近它。” 游裴涴完全听入迷了,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时空裂缝一旦出现,便会蚕食周围的一切生命,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种不稳定的物质,只有补充足够的能量,才会在趋于稳定后合拢消失。” “听你这么说,我们岂不是都很危险?” 韩玦摇了摇头,“时空裂缝出现的概率微乎其微,换句话说,能影响时空稳定的东西并不多,尤其是低……我们所处的时空,理论上能破坏出一道时空裂缝的,就只有引力坍缩引起的波辐射,但成功的几率……”他突然停住了,仿佛想起了些什么,望向女生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哪怕成功,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游裴涴不解他的目光,却还是问道,“为什么?” “因为被时空裂缝蚕食的低……普通生命,将会被抹去在这个时空生存过的一切痕迹,对于那些不幸的生命而言,他们在出生前就已经死去。” “那……他们的家人呢?” “时空定律会自动调节那些不再存在的人和记忆,以维持稳定的空间运转,它会改变那些人生活过的轨迹,包括……他们亲人的记忆。” 包括亲人的……记忆? 也许是韩玦的眼神太复杂,仿佛深藏着某种不知名的悲伤,游裴涴竟然听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的心里忽然涌现出一阵奇异的怪感。 然而,当她试着去捕捉这种怪感的源头,却一无所获。 于是努力忽略这种感觉,“这些……都是你从书里看来的吗?” “是啊。”韩玦顿了顿,又露出了那种自嘲的苦笑,“我家里有一本无名氏编纂的宇宙传记,算是家族遗产吧。” 望见他的神情,游裴涴忽然觉得某样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心上,无措或愧疚,承载着无形的重。 如果换一个场合,可能她已经扯开话题了。 但是,此刻他们就肩并肩地坐在台阶上,他离得这么近,一伸手就能碰到。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她讲宇宙,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可他诉说的那些真实也好、科幻也罢的故事,她没有听过,更没有看过,很新奇又很精彩,他的身上又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尤其侃侃而谈的时候,让她不可遏制地想和他有更近的交流。 “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个问题?”她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真挚地说道,“如果我触及到你的伤心事,请你谅解,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听到她的话,男生却笑了,“我知道,所以你不用这么见外。” 好像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笑容,不带有一丝羞涩或局促,是一种由心而发的笑意。 他的唇角微微上翘,如同优美绽放的樱花花瓣,眉眼柔和,就连那双藏于近视眼镜后的眼睛,看上去也突然格外的深邃迷人。 他笑起来,意外的好看。 一瞬间,脑海中似乎发出“啪”的一声,炸开了遍地的鲜花,一股燥热的温度急速窜上脸颊,心跳失去了控制。 天呐,她这是怎么了! 游裴涴心慌意乱,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措,不由假意镇定地捋了捋散在胸前的长发,借势垂下了眼眸,“对了,那你刚刚说的至高生命呢?它们也会被时空裂缝蚕食吗?” 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韩玦耐心地回答道,“只要是生命,都会被时空裂缝蚕食。不同的是,时空裂缝的维度远远高出我们生活的时空维度,也高出大部分宇宙生命的维度,因此时空裂缝一旦产生,时空就需要自我调节修复,维持稳定,而高等智慧生命所生活的维度并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Chapter 34 “这样啊……”游裴涴不由喃喃地说道,“这么一比较,那些不知道究竟存不存在的高等生物还真幸福。” “是吗?” “是啊,你不觉得那些在时空调节后失去记忆的人很可悲吗?”游裴涴认真地说道,“既失去了亲人,又被篡改了记忆,还一无所察地努力生活着,他们跟被木偶师操控的傀儡有什么区别?” 韩玦不由沉默了片刻,轻轻地说道,“世间万物都有定律可寻,时空也是如此,它不是木偶师,而是一种必然存在的科学,宇宙孕育时空,时空孕育了生命,所以生活在本宇宙里的生命,天生遵循本宇宙诞生之初的规律,否则根本不会存在。” “唔……就好比弱人择原理?” 韩玦侧过头看她,“你很聪明。” 突如其来的夸奖使她微窘,“我爸和我提过这个理论,他是星大的物理教授,懂的比较多。”她补充了一句,“他还说强人择原理不太受欢迎的原因是它有点像神学。” 男生淡淡地笑了笑,不置可否,“有生命诞生的地方就有神话,那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 游裴涴好奇地望着他,“你相信吗?那些所谓的神话。” “谈不上信不信,我有自己的信仰。”他含糊地说了一句,反问道,“那你相信吗?宇宙中有比人类高级的存在。” “应该……相信吧。” “应该?” “唔,不论那些平行宇宙、时空维度是真是假,宇宙这么大,肯定有其他物种的存在呀。”游裴涴双手托腮,无意识地撅起了嘴,“不过,相信是一回事,真正确认和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哦?”听到这话,韩玦不由推了推眼镜,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如果有一天,你真的遇到了一个外来物种呢?” 遇到外来物种? 那种双目圆睁,长相狰狞,肤色诡异的……生物? 直觉地想到网上广为流传的外星人图片,游裴涴冷不丁地打了一个激灵,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其实我胆子很小的,要是真碰上什么外星人,大概会直接吓昏过去吧。” 然而,说完这句话,却发觉身边的男生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望着自己。 不知道又哪里说错了话,游裴涴迷惑地歪过头,“怎么了?” “没什么。”韩玦的语调里隐约透着一丝笑意,“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呃?” 她不明所以。 韩玦却没有解释,嘴角翘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氤氲在光影里看不分明。 然后他似是而非地问道,“你就没有其他想问的吗?” 这句话成功转走了游裴涴的注意力。 “有。”她立刻点了点头,逮住机会问道,“那本宇宙传记上,有记录关于玛尔萨达的事情吗?” 没有料到会是这个问题。 韩玦不由微微一怔,“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好奇啊。”游裴涴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尖,错过了男生一瞬惊疑的眼神。 她垂下的眼神缥缈,却是言辞凿凿地说道,“好奇是人类的通病。” 良久,身边的男生都没有说话。 游裴涴忍不住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却见他的侧脸沉默而晦暗,垂下的碎发掩在镜框边缘,恰巧遮住了眼角,而他的双手十指交错地放在两本书上,像是陷入了思索一般地微微抿着唇瓣。 正当她犹豫着开口试探,男生忽然缓缓地出了声,“在那本宇宙传记中,离人类生存的宇宙亿万光年的一个古宇宙里,哈索斯卡罗群星带的一个大行星德穆迦太上,生活着一个至高的智慧生命种族,如果难以想象,你可以把他们当成‘人’,只是生活在更高的维度。有一天,战争爆发了,发动者是来自另一个星系的种族,是宇宙中赫赫有名的‘掠夺者’。” “战争持续了数亿年,德穆迦太的城市相继沦陷,在玛尔萨达被攻陷那一天……一个王族逃离了星球,他逃到了宇宙尽头,时空裂缝在他的身后开启,为了活命,他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侥幸逃到了另一个宇宙……” 听到这里,游裴涴忍不住打断了他,奇怪地问道,“你不是说,时空裂缝会蚕食生命吗?” “时空裂缝需要的是生命提供的能量,就好比食物对于人类的作用一样。一些高等智慧生命……不是很多,只有少数的种族,有极其微小的几率下,可以透其无序紊乱的时间,看到另一个迥异的宇宙维度,只是穿越它要付出很高的代价,九死一生,并且……即使有幸活下来,也没办法找到回去的路了。” “可是,如果像你说的那样,那些至高的智慧生命种族一定有办法再次开启时空裂缝吧?毕竟,他们比人类高级那么多。” 韩玦却沉默了一会儿,“谁也不知道时空裂缝的那一边会出现什么,有时候是另一个世界,有时候只有一片混沌虚无,宇宙太大了,它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 他说话的语调缓慢,一字一字好像很沉重,游裴涴偏过头,狭小的空间里,光影在他的脸上流动,令他像泛起波澜的湖面般闪烁不定。 有一刹那,她竟然恍惚地感受到了一丝悲戚。 平日里,他看上去孤僻而寡言,非常不擅长与人相处。 但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他有问必答,耐心而温和。 不过,如果换做从前,她可能早就礼貌而委婉地离开了,因为那些所谓的“时空裂缝”、“德穆迦太”、“战争”……听上去太离奇了,实在很难令人相信。 然而,自从持续地做开始那些梦,她对那些未知而超出理解范畴的事物,逐渐保留了一丝相信的余地。 比如,玛尔萨达。 没有道理她会一直做那样真实可怕的梦,想起梦境里的硝烟战火,再结合韩玦刚刚说的“大战”,纵然理智不停地告诉她那些不可能是真的,但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地提醒她,一切皆有可能,否则你不会无缘无故地看到那些荒诞而相似的场景。 还有梦境里,那个从裂缝里狼狈爬出来的身影…… 游裴涴的双手不自觉地揪在了一起,迟疑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韩玦,你家的那本‘家族遗产’……借不借外人啊?” Chapter 35 韩玦侧过头,“你想看那本传记?” “嗯。” 游裴涴点了点头,却发现男生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疑惑与探究,她不由心虚地错开了目光,“可以吗?” “当然,我明天给你。” 很快,就听到了韩玦的应允。 他没有追问,游裴涴不由悄悄地松了口气,感激地冲他双手合十,“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 韩玦推眼镜的动作不由一滞,语调多了几分无奈,“我就把你这句话当成是夸赞了。” 游裴涴浅浅地笑起来,澄澈的眼眸转瞬水波盈盈,荡起轻灵而肯定的笑颜,“就是夸赞呀。”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一看,是千瑟汐发来的信息。 哎呀,聊着聊着,差点把好友给忘了。 游裴涴心里暗暗自责,有些不好意思地冲身边的男生说道,“那个,我朋友在找我,我也正好不打扰你看书了。” 她仓促地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向他挥了挥手,“拜拜。” “拜拜。” 韩玦回应了一声,目送她快步转上楼梯,直到再也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他把搁在膝上的书挪到旁边的台阶上,突然冲寂静的四周说道—— “出来吧,偷听这么久,也累了吧。” “呵。” 响应他的是一声冷笑。 韩玦转过头,只见不远处的墙角,一片隐蔽在阴影里的影子逐渐拉长,化成了人的形状,而后,一个俊美的蓝眸少年凭空走了出来。 如果游裴涴在场,一定会认出这个神色冰冷的男生,正是昨晚轻薄她的“登徒子”。 莫翰在长长的走廊里站定,他的影子在透过窗墙的光线映衬下,投射出诡异的倒影。 “空间转换技术。”韩玦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是‘清扫者’的一员?” “我找了你很久。”莫翰没有回答,嘴角却勾起一抹讥笑,“幸运的梦域之主。”然后顿了顿,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告诉我,为什么你们总喜欢玩感官过滤的小把戏?” 他的视线冰冷逼人,韩玦却像感觉不到似的,依然放松地坐在台阶上,只是听了他的话,轻轻地笑了笑,“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而已。”他缓缓摘下眼镜,置于修长的手指之间把玩了一圈,一双狭长妖异的红紫色眼眸隐约透过细碎的额发,半眯半合地瞥向他,“我这几天在四大院感觉到的气息,就是你吧。” 闻言,莫翰嘴边的讥笑更浓,“梦域之主什么时候还能分辨出气息了?” 韩玦也翘起唇角,意味深长地说道,“就算我分辨不出气息,也能闻出那些表里不一的东西。” 莫翰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没想到你除了逃跑的功夫了得,嘴皮子也很了得,不过,你的幸运已经到此为止了。” “是吗?”韩玦把玩着眼镜,漫不经心地说道,“为了保护低纬度物种的生存空间,太链协议禁止能力高于本时空的外来生物无理由破坏侵占,你和我交手,必定会在这个时空撕裂一个口子,你们的至高教会……应该不会允许你这么做吧。” “你认为我不敢这么做?” “你不敢,否则你早就动手了。”韩玦忽然放下眼镜,慢慢地起身,“你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让天性残暴诡诈的‘时域之主’耐心地等待这么久。” “你似乎没有搞清楚你的处境。”莫翰冷冷地看着他,“我可以选择和你同归于尽,联邦议会绝对不会找我族的麻烦。” “那你还在等什么?”韩玦眯了眯眼睛,两簇仿若能勾魂似的红紫色火焰在他的眼眸深处蠢蠢欲动,“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倒是你,你体内的气息很不稳定,好像……之前受到过重创。” 他的话似乎无意戳中了莫翰的痛处,只见男生冰冷的脸上蓦然闪过一抹阴鸷的暴怒,垂在两侧的双手死死攥紧,仿佛在努力克制些什么,“说出你的目的。” 他的反应让韩玦极不可微地沉了沉眸色,“什么?” “你在说谎。”莫翰紧紧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宇宙传记’,为什么故意将那个女生引向德穆迦太?” 韩玦微微偏过头,“我们是朋友吗?” 他的答非所问使得莫翰顿了片刻,荒谬地嗤笑了一声,“提出这样的问题,你不觉得愚蠢?” “我们不是朋友,是敌人。”韩玦却淡淡地说道,“所以,是我的态度太温和,让你产生了我会有问必答的错觉?” 两个男生隔着一段距离彼此对峙,一动不动。 风缓缓地从过道吹进来,寒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良久,还是莫翰打破了冰封的沉默,声音低沉而凛冽。 “梦域之主,我会找出原因的。” 他慢慢往后退,阴郁的蓝眸逐渐沉寂入阴影,不过片刻,走廊里便彻底失去了他的踪影。 “奇怪……他在低纬度时空停留了这么多天,竟然没有被身上的血磁印反噬生命?看来要找个机会去见一见那位了。” 等到完全感应不到莫翰的气息,韩玦喃喃自语地蹙眉,美到诡谲的红紫色眼眸里跃动起不安与困惑的光芒,又逐渐沉淀成深邃的波澜。 他转身重新坐到了台阶上,抬手拾起搁在书本上的眼镜,低下头,敛去深思的表情,仔细认真地用布擦拭了起来。 Chapter 36 走到天桥,千瑟汐已经等了一会了,见她从信息楼里出来,不由奇怪地迎了上去,“小游,你跑到哪里去了?” “吃的有点撑,我散了会步。” 千瑟汐也没多想,跟她往公共运动场的方向走,嘴里抱怨道,“你不知道,刚刚我去找我哥的时候,又看到苏飞他们了。” “他们又去找你哥的麻烦了?” “是呀,还好程学长也在。”千瑟汐烦恼地扒了扒自己的蘑菇头,“你说那个苏飞是不是有病?我哥都说他没打那个陈皓了,他非要像只疯狗一样咬着我哥不放。” 游裴涴拍了拍她肩膀,安慰道,“别担心了,我相信你哥哥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 千瑟汐却消不了气,“我看苏飞这种人纯粹就是心理扭曲,所以喜欢找我哥的麻烦。” “背后说人坏话,这样好吗?” 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道懒懒的声音,闻声望过去,却见苏飞痞痞地双手叉腰,带着六、七个坎樱学院的男生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我好心好意没把你哥的事情闹大,你这个做妹妹的非要逼我对付他?” “呵呵。”千瑟汐冲他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争,“小游,我们走。” “看到我就跑?” 苏飞却凉凉地叫住了她,“莫非你要改名叫千跑跑?” 千瑟汐不由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你很喜欢给别人取外号?” “有感而发罢了。”苏飞耸了耸肩,“谁让你每次看到我就跑?” “我们熟吗?”千瑟汐无语,“还每次看到你就跑。” “哦?”苏飞却逼近了一步,然后望着女生霎时警惕的样子,恶意满满地笑了,“难道你昨晚没跑?” “你在说什……”千瑟汐条件反射的反驳在对上苏飞嘲讽的目光后猛地回味过来,抿了抿嘴,她冷冷地说道,“我跑你就追?你暗恋我?” “我?暗恋你?”苏飞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难怪你能跟那个红毛怪成为朋友,一样的自恋厚脸皮。” “何止自恋厚脸皮!”他身边的卢晔起哄道,“还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心机girl。” 游裴涴听得直皱眉,无法再保持沉默,“你爸妈没教过你好好说话?” “小游……”千瑟汐悄悄地拽了拽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掺和进来。 游裴涴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望向卢晔,神色淡淡地说道,“没记错的话,我昨天下午碰到的就是你吧?同学,我发现你不仅没风度,臆想症也有点严重,要不要抽空去医院治一治?” 她的神态和语调恰如其分,没有一丝咄咄逼人,声音甚至有点如沐春风的清甜,说出来的话语却近乎训斥。 一开口就被问候了爸妈,还被批没风度没脑子,卢晔懵了两秒,觉得自己大概和这个女生八字犯冲,而后梗着脖子,凶巴巴地瞪她,“我怎么样就不劳你操心了,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朋友吧!” 游裴涴眨巴着眼睛问道,“我是你爸妈吗?” 卢晔毫不犹豫地“呸”了一声,“当然不是!” “这不就对了,你又不是我儿子,我干嘛要操心你呢?”游裴涴好脾气地笑了笑,旋即无视卢晔的黑脸,拉着同样有点懵的千瑟汐,径直走过他们的身边。 留下一众坎樱男生彼此对视,大眼瞪小眼。 一阵沉默之后。 “简直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朋友,全是伶牙俐齿,真让人生气。”苏飞喃喃地说了一句,偏过头看向卢晔,“你们昨天下午怎么了?” “没怎么。”卢晔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两个女生的背影,粗声粗气地说道,“苏哥,你现在知道了吧,那个游裴涴比苏静千瑟汐更加野蛮粗鲁,可不是什么文静的大家闺秀。” “只能说人不可貌相。”卢暄也不快地点了点头,“大家闺秀哪有像她那样,上来就问候别人爸妈的?” “苏哥,我们要不要给她们一个教训?”卢暄旁边的一个男生不由问道。 “对啊,苏哥,她们居然侮辱卢晔,这口气必须要出。”另一个男生也附和道。 “可是……她们是女生啊?” “女生怎么了?现在这个时代不是讲究‘男女平等’?” “好了!”苏飞不由喝了一声,“这种事有什么好争的?” “争什么?” 这时,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插了进来。 看到来人,苏飞的脸上顿时扬起一抹喜色,“谢哥,你来啦。” 谢右“嗯”了一声,又问道,“你们刚刚说,要给谁一个教训?” “还不是离岚那三个女生。”卢暄旁边的男生抢先回答道,“她们刚刚羞辱了卢晔和卢暄。” “对啊,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太过分了。” “这种小事就别烦谢哥了。”苏飞却瞪了他们一眼,转而笑呵呵地向谢右说道,“放心吧,谢哥,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 “不要找游裴涴的麻烦。” “啥?”苏飞意外地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们找谁的麻烦我都没意见,但游裴涴不行。”谢右却向远处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了下去,“她是我爸挚友的女儿,也是我爸认的干女儿。” “啥?!” 这个信息量有点大,不仅苏飞惊呆了,其他人也傻眼了,尤其是卢晔,清秀的娃娃脸上流露出震惊又惊吓的神色,加上刚刚难看的脸色,颇有几分滑稽的狰狞。 “谢,谢哥,你没开玩笑吧?”苏飞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们认识?” “不算认识。”谢右顿了顿,“我见过她,但她……不知道我。” “不会吧!”卢暄顿时惊呼了一声,“她脸盲?” 苏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她刚刚都认出卢晔了,还脸盲?” 听到自己的名字,卢晔也缓了过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谢哥,你不会暗恋人家吧?” 话音刚落,后脑勺就被轻轻拍了一下,转过头,却见卢暄单手握拳,置于嘴边轻咳了一声,“胡说八道,这世上只有别人暗恋谢哥的份,谢哥要是喜欢一个女生,那女生还不巴巴地主动跑过来?” 谢右没有接话,冷冽的眸色却沉了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飞一看就知道他不愿多谈这个话题,不由见势扯开了话题,“好了,谢哥说的话你们听到没有?不要去找游裴涴的麻烦,她本来就跟这件事情没什么关系。” Chapter 37 完全没有想到,平日里比猫儿还温柔的好友损起人来杀伤力巨大,偏偏态度平和,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原来小游讽刺人的手段这么高明啊。 千瑟汐心有戚戚地想着,等回过神,发现她们已经走到了篮球场看台外,来往的四大院学生中,不少女生脸上贴着校徽,手里拿着横幅、应援扇等加油助威的物品,格外醒眼。 “今天又没有坎樱学院的比赛,这些女的都疯了吧,还把追明星的那套带到学校里来了。”一个兑安学院的男生路过,酸溜溜地冲身边的同伴抱怨道。 “呃,小游。”千瑟汐不由拉住了游裴涴,左看右看,一脸的迷惘,“我们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啊?”游裴涴不解地看向她,“你不想看比赛吗?” “不是啦。”千瑟汐双手捧脸,星星眼地看着她,“小游,你居然会挖苦人耶!苏静在的话,一定会自惭形秽的呢!” “诶?为什么?” “嗨呀,她那个火爆的性子,只知道跟别人逞口舌之争,一点都不懂说话的艺术,怎样都是吃亏。”千瑟汐崇拜地望着她,“小游就不一样,虽然听的出是嘲讽,却让人很难反驳呢。”她振振有词地说道,“你没看见那个娘娘腔的表情嘛?一脸便秘样,活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难受又喊不出来。” 娘娘腔? 游裴涴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指的是卢晔,不由笑出了声,“不是娃娃脸吗?” “当然不是喽。”千瑟汐理直气壮地说道,“娃娃脸很可爱,但我看他非常可恶。”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你昨天下午碰到过他?” “是啊。”游裴涴把昨天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只是省略了录音笔的部分,“……我当时人都傻了,还以为他有被害妄想症。” “天呐。”听完整件事情的经过,千瑟汐不由惊叫了一声,“他不会真有精神疾病吧?” “谁有精神疾病?”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柔含笑的声音,两个女生回过头——是千予宸,以及昨天见过的几个离岚学生分会的男生。 “哥!”千瑟汐顿时眼睛一亮,“你下午有比赛哦?” “嗯。”千予宸应了一声,目光移到她旁边的游裴涴身上,温和地点了点头,又转向千瑟汐问道,“你们在聊什么?谁有精神疾病?” “还不是坎樱的那群男生。”千瑟汐忍不住吐苦水,“那个苏飞刚刚还给我取了个千跑跑的外号,气死我了。” “苏飞去找你了?”千予宸脸色一变,“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他能把我怎么样?”千瑟汐对自己哥哥的紧张表示不理解,“顶多就损我几句过过嘴瘾喽。” 千予宸却被她的没心没肺打败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你啊,把苏飞那群人想的太简单了。” “哎呀,千予宸!”千瑟汐不满地拍掉他的手,连哥都不叫了,“你怎么跟苏静一样,动不动就喜欢摸我的头。” 千予宸笑着放下手,“谁叫我们瑟汐可爱呢?” “我可爱是人尽皆知的好嘛,但这不代表你们可以摸我的头发!” 望着好友和千予宸的互动,游裴涴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艳羡。 真好啊,有个哥哥…… 温暖如煦的阳光如同一条条金丝带,静静地游动在他们两人的身上,一瞬间,她忽然有些恍惚。 世界似乎悄无声息地静了下来,万籁俱寂。 滴答——滴答—— 风拂过耳畔,似乎有时钟走动的声音,缓慢而悠远,穿过遥远的时空,翻山越岭,发出苍然的回响。 ——你看……是谁窃走了死者的容貌? 仿佛有人隐隐俯在她的耳边诉说着什么,听不见声音,脑海中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行字眼。 心里升起一种奇异而熟悉的感觉,好像遗漏了某个显而易见的东西。 “……小游?” 一只手掌在眼前放大地晃了晃。 游裴涴猛地回过了神,却见千瑟汐拧着秀眉,面带关切地望着自己,“小游,你又晃神了?” “没有啦。”她掩饰地笑了笑,“你和你哥的感情真好。” “谁跟他感情好啊,天天拿我当小孩子看。”千瑟汐嘟囔了一句,挽着她的手冲千予宸说道,“我们先走了哦,一会再去看你的比赛。” “好。”千予宸含笑点头,见她们手挽手地转身离开,笑容才慢慢隐了下来。 望着两个女生走远的背影,一个站在他身边的男生不由出声说道,“坎樱那帮人也太过分了,连你妹妹都不放过。” “是啊,予宸,我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另一个男生也皱眉说道,“苏飞那个疯子毫无底线,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对,必须给他们一个教训!”余下的男生也摩拳擦掌,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千予宸却没有说话,抿了抿嘴,眼底闪过一丝沉沉的暗芒。 下午的运动交流会结束,游裴涴留下来做值日,拎着两大包垃圾袋往外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学生几乎已经走光了,公共运动场的夜灯照亮了整片区域,一阵阵寒风凛冽刮过,寂静的只有香樟枝叶簌簌作响。 突然,她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某些声响,像是呻吟,又像是痛苦的闷哼。 也许是好奇心驱使,她犹豫了一下,悄然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那是偏近小花坛的地方,明亮的夜灯将这一角渲染的无比静谧,只是,重影斑驳的常绿植物丛里,隐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不由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拨开眼前的阔叶—— 夜灯的光芒豁然照亮两株植物后的层层阴影,一个穿着坎樱学院校服的身影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只见他跌坐在花坛旁,一手捂着腰腹,一手撑着地面,却无力撑起来,而他闻声抬起头,借着灯光,露出一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庞。 完全没有想到会看见一个浑身狼狈的男生,而他的的嘴角还隐隐溢着血迹,仿佛刚刚被狠狠群殴了一顿。 她一惊,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等她定神看清这张近乎鼻青眼肿却不减倨傲的脸,却不由讶异而迟疑地喊了他一声,“……谢右?” Chapter 38 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狼狈的男生“嗯”了一声,气息却很虚弱,他深吸了一口气,语调有些微颤,“我站不起来,你帮我一下。” 游裴涴连忙去拉他的手臂,却发现他皱了皱眉,表情十分痛苦,又赶紧松开,“你受伤了?” “你看我的样子,像完好无损吗?” 还有力气损人,看来问题不大。 被他的话噎了一下,游裴涴无言地望了他两秒,认命地弯下腰,伸出手去搀他,却没想刚费力地把他扶起来,他整个人的重量就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差点没把她给压倒。 勉强稳住身子,游裴涴惊魂未定地偏过头,“你不会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吧?” “暂时脱力了。”谢右眉头紧皱,努力使自己站稳,却发现连手指都是软的,握紧都吃力,“你能不能扶我去医务室?” 这时才感觉到他浑身都在打颤,游裴涴不由微微拧起眉,“好,我们慢慢走过去吧。”她搀着谢右一步一步地往坎樱学院的大门走去,竭力支撑着肩上沉沉的重量,用话题转移注意力,“你……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耳边却传来一声微喘的轻嗤,“明知故问。” 礼貌的询问却又被顶了一句,游裴涴忍住想直接把他甩掉的冲动,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所以,是你平时太高傲自大,有人看不惯把你揍了一顿?” 温驯的猫儿露出它的爪牙,谢右不由轻轻地笑了一声,一语双关,“是啊,你们离岚学院的人还真记仇。” 近在耳边的吐息。 有些不习惯与异性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条件反射地缩了缩颈脖,却在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后一顿。 离岚学院的人? 是离岚学院的人把他打成这样的? 游裴涴不由联想到了这两天的事情,下意识地问道,“谁啊?” “你觉得还有谁?”他的声音还是微微颤抖,语调带着不掩饰的嘲讽,“只能说你好姐妹的哥哥有一群无脑的兄弟。” 果然是和千予宸有关吗? 游裴涴暗暗想着,没有察觉他熟稔的口吻,却是说道,“不可能吧,他们要找也应该找苏飞,打你干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谢右扯了扯嘴角,却牵动到伤口轻“嘶”了一声,“不如你帮我问问他们?” 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艰难地走到坎樱学院的医务室门口,正好瞧见一个颀长的身影背对着他们锁门。 “等等!”游裴涴忍着酸痛到极限的肩膀,不假思索地冲那个身影喊道,“你是校医吗?” 前面的人微微顿了顿,转过了身。 是他?! 乍看到那个男生……不,那个男人,游裴涴差点以为看到了昨晚那个可恶的登徒子。然而,再凝神一看,眼前这个男人戴着一副金框眼镜,气质更加斯文成熟,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是黑色的。 仔细一看,似乎又不太像了。 对方也同样看到了他们。 一个累得脸红喘气,额头溢满汗水的女生搀扶着一个近乎鼻青眼肿,气质却依旧出众的男生,一个穿着离岚学院的校服,一个却穿着坎樱学院的校服,十分奇怪又狼狈的组合。 两方几秒的相视,气氛有片刻的寂静。 下一秒,那个戴着金框眼镜的俊逸男人突然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哎呀我去,吓我一跳。” ……这个反应,似乎有点活泼。 游裴涴的心里浮现出一丝怪异,却见那个男人打开了门,朝他们招手示意,“进来吧。” “你们还算幸运,我今天下班晚,否则迎接你们的就只有一扇无情的大门了。”男人念念叨叨地说着,顺手拿起挂在墙上的白大褂穿上,“你把他扶到那边的椅子坐好,我先检查一下。” “老师,您能不能过来搭把手?”游裴涴却没动,咬了咬牙,特别加重了“您”的吐字,“我们是从公共运动场那边走过来的,我已经没力气了。” “哟,那么长的一段路都坚持下来了,现在几步就走不动啦?” 哈? 什么叫“那么长的一段路都坚持下来了,现在几步就走不动啦”? 这是一个老师该说的话吗? 游裴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却见那个男人走过来,从她的手里不情不愿地接过谢右,嘴里还贫得慌,“我说,你男朋友这伤不是被你打的吧?看看这脸,啧啧,小伙子,你该不会劈腿被发现,才挨了这顿揍吧?” 什、什么? 男朋友?劈腿? 游裴涴惊呆了,这个男校医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 她无奈地解释道,“老师,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我懂。”男人却把谢右扶到椅子上,扭头抛给她一个暧昧的眼神,“不过小姑娘还是温柔一点的好,对男朋友要讲究策略,不能一味使用蛮力,男人都比较喜欢那种会撒娇卖萌的,你这么粗暴,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我说了,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根本就不认识!”游裴涴忍无可忍地提高声量,“我要是真打了他,还会好心把他送来这里?” “真不是?”对方却一脸的惊讶,“我还以为你害羞呢。” 我、害、羞、你、个、大、头、鬼、哦! 心里的小人不住地咆哮,却又莫名想起昨晚碰到的那个男生,也是一样令她无语得肝疼。 怪不得第一眼觉得那么像呢,原来都是让人气的牙痒痒的存在。 游裴涴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老师,您可真幽默。” “我不叫幽默,但我姓莫,所以你可以叫我莫校医。”只见“莫校医”一边麻利地用酒精给谢右消毒,一边颇有些自得地说道,“不过,我同事也经常说我幽默。” “……” 好冷的笑话。 这人不会精神也有问题吧? 游裴涴无语地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诶,对了,他姓莫?昨晚那个男生姓什么?好像…… 也是姓莫? 游裴涴不由撇了撇嘴,抛开心中的郁闷,把注意力投到了他对面的谢右身上,只见明亮的室内灯光下,他的狼狈更加触目惊心——被打得近乎面目全非的俊脸,凌乱的头发,破损的校服,浑身上下都是受尽欺凌的样子。 Chapter 39 犹记得,上回看到他还是清傲俊逸的样子,仿佛目空一切,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现在呢?如若不是气质斐然,实在很难把此刻的凄惨落魄跟他联系起来。 这下手的人,也太狠了吧。 即使对苏飞那群人没什么好感,但那也仅是因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想置千予宸于走投无路的境地,这种迁怒的报复,还把人打成这样,似乎有点太过了。 而且,在学校里就敢打人,他们就不怕吃处分吗? 这边,她揉着酸胀的肩膀,脱力地倚靠在门边恢复体力,那边,莫校医也把火力转移到了谢右的身上,幸灾乐祸地调侃道,“你是我们学院的学生吧,打架打的挺激烈啊,连脸都赔进去了。”然后见谢右没反应,状似不经意地重重按下用棉球擦拭他鼻梁的手—— “嘶!” 刹那感受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谢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酷酷的表情再也维系不住,龇牙咧嘴地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见状,莫校医立刻“哎呀”了一声,“抱歉,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 嘴里说着“抱歉”,神情和语气却看不出一丝歉意。 这个腹黑的毒舌男。 游裴涴不由同情地看了谢右一眼,却见他一脸吃瘪的表情,配上鼻青眼肿的脸,着实有些好笑。 “莫校医。”谢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你是新来的校医吧,我以前都没见过你。” “哟,听起来你似乎经常光顾校医室。”莫校医却挑了挑眉,麻利地抬起他的下巴上药,“很喜欢跟人打架?嗯?” 砰—— 这时,外面的医疗中心大门突然被人用力地撞开了。 靠在门边的游裴涴下意识地往外望去,却见一个身影飞快地从眼前掠过,袭起一阵凉风。 “谢哥!” 一个熟悉的声音随之响了起来,鬼哭狼嚎地响彻整个医务室,定神一看,不正是刚刚还想到的苏飞吗?只见他扑倒在地,一把抱住谢右的大腿,语调里充满了不敢置信,“你……你真的是我谢哥吗?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了?” “喂喂喂,无关人员能不能别影响我工作?” 忽然被挤开的莫校医一手托着药水,一手捏着棉球,不爽地瞪着脚边的清瘦男生。 而谢右正好被他撞到了受伤处,高肿的眉间不由狠狠皱起,毫不留情地把他一脚踹开,“你想疼死我?” “哎哟!” 冷不丁被踢倒在地的苏飞揉着发疼的胸口,无辜又惊讶地望着他,“谢哥,你不会连身上都受伤了吧?”然后爬起来就要去翻他的校服。 谢右拍掉他的手,淡淡地说道,“我的脸都这样了,身上能好到哪里去?” “是谁干的?!”苏飞顿时怒火冲天,“我刚接到你电话就赶来了,竟然还是来晚了!” “我打你电话的时候已经在来医务室的路上了。”谢右面无表情地说道。 “千予宸?!是不是千予宸他们?!”苏飞却好像没有听到,暴躁地来回踱步,“一定是他们!对,肯定是他们,他们竟然敢打你?我一定要他们好看!” “好了,这件事晚点再说吧。”谢右的神色倒没什么起伏,任校医上着脸上的药,目光移到了倚在门边的女生身上,“游裴涴。” 突然被点名,本来就竖起耳朵在听他们谈话的女生假装疑惑地看过去,却见那个男生冲她微微点了点头,“我还没向你说声谢谢。” 游裴涴顿了顿,莫名觉得他是故意扯开话题,提醒苏飞她也在场不要乱说话,因此神色淡淡地说道,“不用。” 苏飞这时才注意到她。 长发飘飘的女生面色苍白地倚在门旁,语气有些无力,望着他们的眼神却无比清冷,好像有警觉,也有猜忌。 他蓦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还有……谢右说过的话。 本该处于对立面的人竟然与好兄弟颇有渊源,还犹不自知,这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只好左顾右盼,佯装没有看见她。 “要的。”谢右却好像猜出了她的想法,冷冽的声线里多了一丝笑意,“谢谢你‘扛’我过来,我知道很不容易。” 当然不容易了,我的肩膀都快废了。 游裴涴默默地腹诽了一句,却是半开玩笑似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没有想到她会顺势这么问,谢右意外地顿了顿,刚要开口,莫校医已经不耐烦地嚷嚷道,“别动!你还想不想上药了?”然后又转头瞪了眼她和苏飞,“你们再影响我上药就给我出去!” 苏飞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而游裴涴兀自蹙了蹙眉,有些庆幸他打断了这个话题,她怎么会向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男生顺口说出那样的玩笑话呢?她可一点都不想和这些坎樱学院的男生扯上任何关系。 于是,再开口的时候,她的语调变成了一贯的礼貌而疏离,“既然你朋友来了,我就回去了。这件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我相信换成任何一个凑巧路过的人也都会帮你。”然后瞥了眼神色阴晴不定的苏飞,转身离开。 她走了之后,医务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片刻,苏飞扯了扯僵硬的脸,忍不住小声嘀咕道,“不会真被卢晔那小子猜中了吧?” 如此清静的氛围,谢右不想听见都难,“猜中什么?” “呃,没什么……”苏飞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小心地组织着措辞,“谢哥,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迫不及待跟你划清界限的女生呢,那个游裴涴,她真的不认识你?” “嗯。” “那谢哥,你怎么就认识她了呢?” “我说了,她是我爸挚友的女儿,我见过她几次。” “可是,你见过她……她却没见过你?” “怎么?”谢右微微挑眉,不知道是不是牵动了伤口的缘故,眼底的眸色微沉,“有问题?” “怎么会!”苏飞干笑了两声,却见莫校医站了起来,“脸上的伤暂时处理好了,你回去之后最好去医院配点药,现在把衣服脱了,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他俊逸的脸上神情淡漠,不复方才的戏谑唠叨,仿佛转瞬就变了一个人。 苏飞有些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把疑惑的目光抛向谢右,却发现谢右自顾自地脱下校服甩到旁边的凳子上,一派见怪不怪的淡然。 奇怪,为什么感觉谢哥认识这个面生的校医呢? 苏飞暗暗想着,又兀自摇了摇头,按下了心底的迷惑。 Chapter 40 走出坎樱学院的医疗中心大门,逼人的寒意霎时迎面扑来,使得有些虚脱的游裴涴勉强提起了精神,依照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 一簇簇夜灯,寂静而明亮,径直通向冷清的天桥。 忽然,眼角的余光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她无意识地往那边瞟了一眼,却不经意地瞄见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窜进不远处的小径。 错落的锡白门栏在夜灯下泛着森森的锋芒,她冷不丁地吓了一跳,再仔细去看的时候,却发现那条小径蜿蜒地通向四方星塔的矮围墙,放眼眺望是无数星点的暗影,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压抑的可怕。 是疲累引起的错觉吗? 这个时间点,学生应该都走光了吧? 这么想着,游裴涴踌躇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没敢贸然跟过去,裹紧校服迈向了天桥。 一路上都是繁华闪烁的霓虹,经过那家熟悉的书店时,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透明的橱窗里书架林立,冷清无比。 人群来来往往,却仍旧没有一个人走进这家书店的大门,就好像……完全看不到它一样。 想起白天的对话,游裴涴不由抿了抿唇,轻轻地推门走了进去。 叮叮当当—— 随着清脆动人的风铃声,岑寂的书店映入她的眼帘,不出所料的空无一人,径直穿过书架走到大展台前,那幅《玛尔萨达的沦陷》已经不见了。 可能是寂静的氛围使然,她放轻了脚步,走到里间门口,试探地喊了一声,“韩玦?” 等了片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不会还没回来吧? 可是,书店的门是开着的呀。 其实,游裴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明明韩玦已经答应明天会把那本宇宙传记给她,她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走进了这家书店。 又等了一会儿,里间依然没有动静。 她有些失落地转身,却无意间发现,旁边的典雅墙衣上,有一道浅浅的,好像是用蓝色粉笔画上的狭长裂缝,曲折的开口,不均匀的起伏,混在干净偏暖的颜色之中,十分怪异。 更怪异的是,它的形状,似乎与她梦境里出现过的那条裂缝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呢?不可能吧……”她紧紧地盯着墙衣上的这条痕迹,喃喃自语地蹙起了眉。 ——这世间万物,如果仔细观察到处是痕迹,墙壁上的裂缝,木材上的细纹和小洞,它们看似存在于表面,可无论你如何填补,它们依然会出现,因为它们并不真正存在于物体之中,而是时空的一部分。 ——比如这些痕迹,比如天空、大海、空气……这个世界到处是裂缝,只不过你看不到,也不会注意看,它们有的小比量子,有的浩瀚如星系,横跨宇宙和时空,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但是只有在极其微小的概率下,它会爆发出看得见的形态,这个时候,我们称它为“时空裂缝”。 脑海中忽然冒出韩玦说过的话,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缓缓摸向那道浅浅的蓝色线条。 “你找我?” 蓦然,指尖快触到墙壁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温润的问候。 她一惊,转过头,却发现韩玦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一双呆板的黑眸透过镜片定定地望着她,莫名有种洞悉一切的暗沉。 心里陡然浮上了一丝心虚,她火速收回手,佯装镇定地说道,“原来你在啊。” 看出了她的不自在,男生应了一声,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不留痕迹地扫了眼面前的墙壁,然后神情疑惑地侧过头,“你在干什么?” “我……我想买两本书回去。” 韩玦指了指台阶那边的主通道,“书都在楼下。” “……我知道。”她尴尬地笑了笑,“我顺便来找下你。” “找我?”韩玦愣了一下,旋即好像明白了什么,恍然地问道,“关于那本传记?” “嗯……”游裴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有没有打扰到你?” “不会。”韩玦摇了摇头,“我刚才就在找那本书,但我刚想起来,它还放在我之前的家里,可能要下周才能给你。”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讷讷地问道,“你着急要吗?” 着急,当然着急了。 游裴涴暗暗地回答着,却是望着面带愧色的男生,婉顺地回答道,“不急,你什么时候给我都行。” “那就好。”韩玦不由松了口气,“对了,你想买什么书?” 游裴涴眨了眨眼睛,煞有其事地问道,“我最近对解梦这一类的书比较感兴趣,你有推荐的吗?” “解梦?”韩玦不解地问道,“你最近做什么奇怪的梦了吗?” 奇怪的梦啊…… 她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最近确实一直做很奇怪的梦,所以才想买几本解梦的书回去看看。” “要小心啊。”韩玦却似是而非地望着她,一霎,眼瞳里泛起寓意莫测的光芒,“梦由心生,太过追根究底不是好事。” 游裴涴微微一怔,那种熟悉而诡异的感觉又弥上了心头。 她好像……的确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两人在空寂的长廊里对视着,各怀心事。 “不过,我这里是有一本解梦的书,不知道会不会对你有帮助。”很快,韩玦就错开了目光,带着她走下台阶,在书架间逡巡而过,最后在靠近墙角的书架前停了下来,熟稔地把最上面的一本书抽了出来,递给她,“就是这本了。” 游裴涴接了过来。 手里的书并不厚,有着古老陈旧的羊皮封面,四角微有磨损,封面的中间没有书名,只有右下角一行烫金的小字,字体晦涩复杂,折射着顶灯的光线,看上去宛如游动的立方体,泛着神秘而古旧的光芒。 “这是什么字?”她的注意力被这行小字所吸引了。 “署名吧,我也不太清楚。”见状,韩玦微微垂眸,掩去了眼底的情绪,“据说,这是一本摘录了外国寻梦师的传记残章,里面有几篇关于梦境的章节。” “外国寻梦师?”游裴涴惊讶地问道,“还有寻梦师这种职业?” “只是据说。”韩玦顿了顿,意有所指,“但是,一切有感觉器官的生物都需要睡觉,睡觉就会做梦,所以即使有这个职业也不奇怪。” 游裴涴不由抬头看向他,借着顶灯的光,他的眉眼淡得如烟似雾,仿佛伸手就可以抹去,而那双藏于眼镜后的黑眸,安静,无法探底的安静。 Chapter 41 他好像了解很多听起来不可思议的事物,许多闻所未闻又难以想象的传说,让人无法抑制的产生好奇。 许多人觉得他是书呆子,她曾经也不例外,但真正相处后却发现,他并不如想象的那般不善言表,只是似乎……天生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的孤寂。 “这本书就送给你吧。”他微微翘起唇角,笑容浅浅的,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今后你想看什么书,来问我就好,这里几乎什么都有。” 送给她? “这样不好吧……”游裴涴微微拧眉,下意识地想拒绝,对方却摇了摇头,又把书推还给她,口吻很坚决,“都是同学,没什么好不好的。” “那……谢谢。”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书揣在了怀里,然后想了想,郑重地说道,“我会帮你多拉点顾客来的。” 听到这话,韩玦却是一怔,旋即哑然失笑,“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看不懂他忽然的笑容,愉悦又不可捉摸,却莫名感觉自己的好意被藐视了,因此有些不满地嘟囔道,“你笑什么?” 她无意识地微微噘着嘴,明澈的眼眸里缱绻如云,氤氲着丝丝恼意,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韩玦不由敛起笑意,认真地说道,“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已经是第二次从他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了,她忍不住问道,“哪里不一样?” “你比我想象的……更加生动一点。” “生动?” 他的眼底似有沉沉的情绪一闪而过,像是怀念,又像是怜悯,仔细去捕捉却已然消散无影。 “这样很好,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我希望你生活的快乐一点。” “啊?”游裴涴奇怪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这句话怎么听着好像他以前认识她一样? 这次,男生没有回答,却是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霎时,一阵细微的疼痛猝不及防地流窜于锁骨上方,惊惧之中,她本能地挣开了他的手,那异样的疼痛又倏地消失了。 她不由捂住心口,后退两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做了什么?” “什么?” “你对我做了什么?”望着韩玦茫然的眉眼,以及无措停滞在半空的手,她却无法再忽视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为什么每次接触到这个男生,总是伴随着胎记的疼痛? “我对你做了什么?”韩玦却神色复杂,“我也想知道,你刚刚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游裴涴下意识地想指责他明知故问,然而,一刹那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深不见底的惊疑,更让她奇怪的是,她竟然隐约感应到了他此刻内心的波动——强烈的迷惘和忌惮。 他在迷惘什么?又在忌惮什么? 为什么他给她的感觉,好像真的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一瞬间,游裴涴的心里乱糟糟的,她感觉到了慌张,对未知,以及对眼前这个男生的慌张——他的身上好像隐藏着一些秘密,而这些秘密似乎又与她身上的胎记息息相关,就如同一个陷入重重大雾的谜,无法窥测解开后的隐秘。 “我……谢谢你的书,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明天学校见。”几乎是立刻,她冲韩玦勉强笑了笑,抱着书落荒而逃。 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脱离掌控。 看着女生的背影消失在通道那边,韩玦没有出声叫住她,却是缓缓退了一步,有些颓废地靠在书架上。 远远传来一阵风铃的响动,然后室内再次归于寂静。 她走了吧。 “我只是想让你看懂那本书上的语言而已……”他喃喃自语,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隐于碎发之下的眉眼复杂的不可言状,“引契之力的残留吗?难怪每次碰到她,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就是命运吗?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她。 脑海中划过种种设想,却又一一否定,他们的世界隔得太遥远了,如果不是为了那个承诺…… 想起那个承诺,他的嘴边不由勾起一抹苦笑,沉寂的空气里流淌着敏感而易碎的情愫,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久久无法回过神。 另一边,游裴涴跑出书店就停下了脚步,摸了摸锁骨上方的位置,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而她的胎记又隐隐作痛? 韩玦…… 他到底是谁? 还有他的眼睛……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她需要好好地冷静下来思考。 迎面刮来一阵寒冷刺骨的风,她的大脑清明一片,却又仿佛绵延了重重浓雾,努力思索无果,她忍不住敲着脑门,埋怨般地长“啊”了一声。 来往的路人纷纷投来了怪异的打量眼光。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站在热闹繁华的步行街中央,她不由恢复淡然的神色,加快步伐,抱着书匆匆向家里奔去。 Chapter 42 朦朦胧胧之中,耀眼的蓝光充斥着整个世界。 视线慢慢聚焦,一条三、四米长的裂缝逐渐呈现在眼前,莫测的蓝光从裂缝的开口处倾泻出来,邪异地游动在四周。 危险,快离开这里! 不……现在已经无路可退,只能拼死一搏了! 心里似乎有两个不同的声音在激烈挣扎,正当她犹豫不决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 你逃不掉了。 转过身,只见一个身影踏着太空深处的黑暗,遥遥走向她,步伐不紧不慢,如同猎人盯着瓮中之鳖,透露着非比寻常的气势。 看不清他的容貌,只依稀望见一双湛美而凛冽入骨的蓝色眼瞳,居高临下,宛如锁定着一个死物。 他的磁场太过强大,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随之静止。 她的心里升起一抹强烈的绝望和屈辱。 你再也逃不掉了,梦域之主,跟我回去吧。 这个容貌隐于静谧黑暗中的人影冷冰冰地注视着她。 而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跳进了身后的蓝色裂缝之中。 画面骤然一转。 她精疲力竭地从一片废墟之中站起来,却又摇摇晃晃地跌倒在地。 这时,她看到了那条还未闭合的裂缝,以及裂缝不远处,两个倒在地上,浑身是血,不知是死是活的身影。 他们是谁? 是他们打开了时空裂缝? 不行,这里太危险了,要带他们离开才行…… 浑浑噩噩之中,她的思维似乎并不属于自己,而属于另外一个人,她跌跌撞撞地爬到那两个人跟前,从裂缝里透出来的蓝光已经缓慢地攀上了他们的身体。 醒醒,醒醒啊…… 她拼尽全力,想把他们拖离那些诡异的蓝光,身体却好像受了重伤一般地无力。 一丝蓝光悄然缠向她的手腕,她猛地松开手,忌惮地连连后退,又摔倒在地。 她体内的能量几近枯竭,无法再承受它们的侵蚀。 心底不由自主涌现出一股悲戚,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裂缝里的蓝光如同菟丝子一般地将地上的那两人缠绕裹紧,最终,一阵极其刺眼的蓝光爆发,那两个人连同裂缝一起,瞬间消失无踪。 不。 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勉强站起来,又无力地跌坐在地,摇摇晃晃地往后倒去—— 梦便这样醒了。 窗外,微茫的天光经由半敞的宽大窗幔,悄然无声地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又丝丝缕缕地反射到被褥的精致绣画上,一针一线,虚幻如梦境。 做的梦越来越清晰了。 却也越来越令人困惑。 时空裂缝…… 梦里的她,竟然知道时空裂缝? 而且,为什么她会觉得,梦里的那个“她”,好像并不是她自己呢? 梦域之主……那又是什么? 游裴涴困意全无地靠在床屏上,摸了摸咚咚直跳的胸口,心里却感觉空落落的,好像遗失了某样很重要的东西。 偏过头,那本古旧的羊皮解梦书还原封不动地摆在床头柜上。 其实,她根本就不相信那些所谓的解梦书,家里阁楼的藏书那么多,关于解梦的书籍她也查阅了不少,可是,人有百样,梦亦有百梦,她的梦如此古怪,又岂是几本书就能解开的? 原本只是随便寻了个借口,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特地去找他的罢了,却没想他真的给了一本所谓外国寻梦师著作的传记。 她伸出手,把它拿到了怀里,食指轻抚过质感很好的羊皮封面,刚翻开书页,眼睛突然感觉一阵刺痛,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她看清了扉页的一段话—— 当你诞生于世的时候,一些其他的东西也降生了。 你开始你的人生,它潜伏在你人生的旅途中,伺机而动。 你的生命不疾不徐,它也如影随形。 你会奔跑,会休息,会困扰,会犹豫,它不会。 有一天,你疲惫地停下来,陷入沉睡,当你醒来准备重整旗鼓再次出发,会发现它就趴在耳边,告诉你,这已经是终点。 然后,你知道了它的名字。 命运,无法改变的命运。 有着细密纸纹的陈旧书页上,一段优美的隶书文字赫然映入眼帘。 命运? 不是解梦书吗? 游裴涴疑惑地想往后翻,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却突然震动了起来,欠身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 电话那边迟迟没有应答,只有猛烈的风声呼啸而过。 游裴涴看了眼手机,通电还在继续,她又试探地“喂”了一声。 依然没有回应。 什么情况?不会打错了吧? 她不由顿了顿,正想挂断,一个虚弱的男声从电话那端传了过来—— “游裴涴?” 这个声音……似乎有点耳熟? 游裴涴不自觉地皱紧眉心,“我是,你是谁?” “星洲广场……西街东巷……” “啊?什么?” 嘟——嘟——嘟—— 回答她的却是一阵忙音。 挂了?这就挂了? 游裴涴莫名其妙地看向手机屏幕,按下回拨键,响在耳畔的却依然是一阵忙音。 奇怪,会是谁呢? 那个人的声音好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到过。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应该是认识的人吧? 星洲广场,西街东巷。 是恶作剧,还是…… 想起那个声音的气若游丝,游裴涴迟疑了片刻,还是掀开被子,决定去那个人所说的地方看一看。 然而,洗漱完毕匆匆赶到那个地方,她发现靠近地铁站的西街巷口已经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四下张望,到处都是进出来往的人潮,又哪里能找到那个人的身影? 游裴涴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也许只是一通耍人的电话而已,她又何必大清早就匆匆忙忙地出门找人呢? 走进西街的里巷,她一边暗叹自己犯了蠢,一边对那个耍了自己的人气的牙痒痒,怀着这样的心情拐进东巷,一阵格外阴冷的寒气迎面扑来,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景物,视线便倏忽暗了下来,脚下没由来地一滑。 完了,会不会摔个脑震荡? 她一惊,脑海中顿时闪过这个念头。 耳边响起了稀里哗啦的动静,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聚焦往前看的时候,一双美到窒息的蓝眸蓦然出现在眼前。 下一秒,她听到这双蓝眸的主人用微微嘲讽的语调开口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Chapter 43 这不是……那个讨人厌的登徒子吗? 好像叫什么……莫翰? “你怎么在这里?”游裴涴顿时一个激灵,“是你打的电话?” “电话?” 男生的语气很虚弱,却又隐约夹杂着一丝迷惑,使得她半信半疑地问道,“是啊,刚才的电话是你打的吧?” 他没有回答,却是若有所思地朝某一个方向看去。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不远处的地上,一个白色的手机裂成了两半,上面还有点点殷红,好像是…… “那是……血吗?”游裴涴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脱口问道。 莫翰却猝然了悟地看向她。 “你就是游裴涴?” 你就是游裴涴? 一瞬间,他的眼神比从巷口四面八方而来的寒风,还要冰冷刺骨,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杀意。 游裴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却是不示弱地瞪了回去,“是我,有何指教?” 虽然年纪相仿,对方却似乎有着一种异于常人的气势和磁场,还有他的眼睛……为什么会与梦境里追杀她的那个人的眼睛,那么相似? 不,不是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 一样的冰冷,一样的……睥睨无情。 两个人的目光隔着寒冷的空气对峙碰撞,她竟忍不住率先闪躲。 他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你很喜欢坐在垃圾桶上和人说话?嗯?” 惊疑间,那个男生却又开了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的口吻给游裴涴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一样。 不过…… 诶,等等。 垃圾桶? 游裴涴不由怔了一下,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此刻正坐在倒地的垃圾桶壁身上,周围一片狼藉。 她立刻从垃圾桶上跳了下来,尴尬地左顾右盼,却发现四周安静的可怕,明明还是西街东巷,来往的路人却仿佛瞬间消失了一般,静悄悄的,冷清得可怕。 而莫翰呢? 几步之遥,只见他半跪在地上,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撑着地面,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细碎的额发凌乱地飘荡在那双奇异的蓝眸之上,跪姿狼狈却不失优雅。 这是什么情况? 她顿时惊呆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体内的能量快耗尽了,需要补充生命能源。”莫翰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扶着墙,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你是不是想说,你没体力了想喝点水?” 没体力?想喝水? 莫翰顿了顿,望着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微妙。 见他许久不出声,只是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望着自己,游裴涴不禁蹙了蹙眉,“你倒是说话啊。” “你怎么会来这里?”莫翰却是问道。 “啊?”等了半天却等来这么一句话,游裴涴有些恼怒地看着他,“不是你打我电话,叫我过来的嘛!” “我没有。” “骗人,那声音分明就是你。”游裴涴不禁目露怀疑,“你不会在故意耍我吧?” “我没有。”莫翰淡淡地重复了一遍,眼神冰冷而高远,“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打你的电话?” 他的反应不似作假,似乎也没有作假的必要,难道刚刚打来电话的人真不是他? 可是…… 她不由指了指不远处的地上,“那……那个手机是谁的?” “不知道。”看到那个手机,莫翰的语气却微微变得烦躁,“我不知道。” 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我叫游裴涴?” 她可不会忘记刚刚他不仅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还用一种蕴含杀意的危险眼神看着她。 “我说了,我不知道。”莫翰冷冷地望着她,“我是绝对不会对你感兴趣的。” 哈? 她说东,他偏说西,这个男生,果然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吧? 游裴涴无言地看了他几秒,“你……还是抽空去医院检查一下脑子吧,莫名其妙。”然后愤然转身,刚走了两步,又按捺不住心中滋生的不平,回过头,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先是在极乐夜宴做了很失礼的举动,再是今天那通电话,如果这是你故意想引起我注意的手段,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不是我的菜,我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你,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丢下这句话,游裴涴才觉得解气舒坦了,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转角的时候,四周的空间泛起了一阵微小的涟漪,而莫翰终于支撑不住,再次无力地跪倒在地。 他死死地盯着游裴涴消失的方向,一字一顿,说出来的话语虚弱,却如夜风般冷峻无情。 “记住你说的话,永远都不要喜欢我,无论……是在哪里。” 四周的空间又泛起一阵波动。 一个上班族模样的年轻女子从拐角处转了过来,来往的行人和热闹的噪声一下子消失无影,她匆忙的脚步忽然一滞,疑惑中,看到了几步之外屈膝半跪的男生。 他有着一双比混血儿更冷冽迷人的蓝色眼眸,脸庞俊秀,纵然此刻半跪在地,看到他的一刹那,周遭的空气仿佛都稀薄而如潮涌般地向她涌过来,强大到快要窒息。 “你……没事吧?”年轻女子倏地红了脸,小心翼翼地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我体内的能量快耗尽了,需要补充生命能源。”他如是说道。 年轻女子愣了一下,旋即从包里拿出一瓶水,向他走了过去,“呃,你是说……你想喝水吗?” 莫翰的目光在那瓶递到眼前的矿泉水上停留了片刻,突然抬眸看向脸红无措的女子,冰冷的蓝眸里极不可微地闪过一抹邪异。 “实际上,你确实能帮我一个忙,但并不是这个。”话音刚落,他飞快地伸出左手,直接掐住了毫无防备的女子颈脖—— 黑色的风衣长袖之下,他不经意地露出了一截优美的手腕,只见在那手腕之上,赫然有一圈淡淡的,红色的,刺青似的复杂圈环。 修长白皙的五指微微用力,女子痛苦而剧烈地仰头挣扎,却由于被掐住命门无法自救分毫,一丝丝微末的红色气息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从她的身上迅速流窜汇聚至他手腕的圈环,那圈环仿佛有生命一般地分裂、游动,又再次组合成复杂的环形,周而复始,那淡淡的红色竟然似乎加深了些许,而他慢慢站了起来,松开手,手中的女子便如同石膏粉末一般地随风消散。 啪嗒。 矿泉水瓶从半空掉落,缓缓滚到他的跟前。 “水?生命能源?”他冰冷而嘲讽地瞰了眼脚边的矿泉水瓶,感受到体内稍许恢复的能量,又看向自己手腕的圈环,自言自语地说道,“人类的生命等级太低了,我的血磁印需要更多的能源才能开启时间之门,可那太链协议……”他微微皱了皱眉,“还是试一试吧,我倒要看看,那个梦域之主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Chapter 44 他的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地上,走过去,捡起已然摔成两半的白色手机,眼底骤然浮现一丝复杂的惶然,又转瞬变得冰冷决绝。 把手机扔到垃圾桶里,他随手一挥,空间顿然裂开一道细微的缺口,他沉吟了片刻,缓缓踏了进去。 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诡异地消失了。 一片力场屏障如同薄雾一般悄无声息地散去,几个赶路经过这里的人只觉眼前一阵恍惚,差点迎头撞到了一起。 一定是昨天睡得太晚,眼睛都发花了。 看着他们彼此交换歉意的眼神,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仿佛没有发现丝毫不对劲的地方,光影交错的转角处,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 这就是人类啊,潜意识总会在察觉危险时,自动找寻最合理的解释。 只是,没有想到……竟然会看到那样一出好戏。 原来如此。 他摘下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一双狭长而妖异的红紫色眼眸在明灭的光影里,闪耀着动人心魄的潋滟波光,仿佛能在顷刻间勾走人的魂魄。 而他望向莫翰消失的地方,好看的唇角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既定的命运吗?倒是可以从他的身上讨点利息回来。 寒冷的晨风呼呼地吹过耳畔,游裴涴又冷又饿地朝家里走去,心里不住地抱怨。 气人,太气人了! 虽然出门前也有过“这可能是一个恶作剧”的念头,但那个虚弱至极的声音成功骗到了她,让她不敢若无其事,连饭都没吃就匆匆出了门,可结果呢? 她越想越觉得愤慨,忍不住踢了一脚街边的小石子,“到底是谁啊,大早上的就耍我玩。” 要是让她知道是谁打的电话,她非要狠狠地教育那个人一顿不可。 还有那个莫翰,为什么每次碰到他都没好事? 怀着这样郁闷的心情回到家,游母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听到玄关的动静,从客厅探出了头,“二宝贝回来啦?刚刚去哪儿啦?” “随便出门逛了逛。”游裴涴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换好拖鞋,走到客厅,却发现每天这个时间点准时来客厅看早间新闻的游父居然不在,她不由坐到餐桌旁,奇怪地问端来早餐的游母,“妈,爸呢?” “爸爸昨晚去了医院,这两天可能不回家了。” “医院?”游裴涴立刻放下手里的面包,“怎么回事?” “你别紧张啦,爸爸没事。”游母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是你……我们一个同事的儿子被打住院了,他父母不在身边,爸爸过去照顾他几天。” 听见不是游父身体不适,游裴涴不由松了口气,喝了口牛奶说道,“我这几天听到最多的就是‘被打住院’了。” “为什么?”游母惊讶地问道。 “最近发生了一些事,瑟汐的哥哥在外面打工,一个坎樱学院的男生想找他的麻烦,反而被那个地方的保安打进了医院,然后那个男生的兄弟就天天找他的麻烦。”她停顿了一下,脑海中不经意地闪过谢右的脸,“结果就在昨天,他们可能是忍不下去了还是怎么的,把坎樱学院的院草……唔,其实也算四大院的校草啦,打的鼻青眼肿,惨不忍睹,简直可以用面目全非来形容……” “太可恶了!” 砰—— 突然,游母重重地一拍餐桌,吓得毫无心理准备的游裴涴松开了嘴巴里的面包,啪嗒一声,面包掉进了牛奶里,她不由无奈地看向游母,“妈……” “哎呀呀,对不起啦宝贝,妈妈太激动了。”意识到失态的游母顿时笑眯眯地道歉,顺手抽了张纸巾替她擦拭溅到脸上的牛奶,“他们实在太可恶了,祸不及他人,他们这种行为完全是迁怒无辜嘛。” “我也是这么想的。”游裴涴点了点头,却又“咦”了一声,“妈,你怎么知道那个校草没有找瑟汐哥哥他们的麻烦?” “这个……我猜的嘛。”游母笑容可掬地回答道,“你看那些电视剧里的校草都是高冷的大冰山,不会参与那些鸡毛蒜皮的小打小闹。” “他确实还蛮高冷的。”想起谢右冷冽而倨傲的眼神,游裴涴不由赞同了一句,“但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瑟汐的哥哥人很好,也很稳重,应该不会教唆别人去打他吧?就算是有人看不惯他,想背地里教训他,也不应该选在学校里啊,难不成是吃准那一块没有监控?” “宝贝呀,一个人的本质和品性只有在回应别人苛待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你不能光凭印象就对一个人下定论哦。”游母说着,重新给她递了一块面包,“对了,你……们那个校草后来怎么样了?” “他啊,当时行动不便,站都站不稳,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拖到了医务室。”游裴涴接过面包咬了一口,不自觉地活动了一下肩膀,“而且,他身上好像也受了伤,还挺严重的……” “太过分了!” 游母又重重地拍了一下餐桌。 边吃边说的游裴涴差点没被刚吞下去的面包噎死,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妈,你今天怎么了?脾气这么暴躁。” “妈妈是觉得,那些人也太过分了,把人打成那样,人家的父母……该多心疼啊。”游母拿起旁边的水杯,送到嘴边却又放下,“那后来呢?校医怎么说?” 游裴涴顿了顿,迷惑地看向游母,“妈,你好像很关心这件事情哦?” “哎呀,我是关心你嘛。”游母揉了揉她的头发,“你都好久没有和妈妈讲过学校里的事了。” “其实,那个校医也没说什么啦。”游裴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却是说道,“不过谢右……就是那个被打的校草,他的朋友赶来之后我就走了,所以不太清楚后面发生的事情。”说完这句话,她忽然发觉游母的神情有些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由奇怪地喊了她一声,“妈?” 游母回了神,“诶?怎么啦?”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爸爸啦,只会做番茄炒蛋怎么照顾人家的儿子呢?我一会给他们做点菜送过去。”游母掩饰般地笑了笑,然后把桌上的糕点推到她的面前,“来,多吃点,尝尝我新做的点心。” “好。”游裴涴乖巧地应了一声,看着游母转身走进厨房忙活,心里隐约泛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 是她多心了吧?为什么感觉妈的情绪不太对劲呢? 她小口地咬着盘子里的面包和点心,暗暗摇了摇头。 Chapter 45 温暖和煦的太阳安静地挂在天上,为寒冷的冬日早晨添上了一份活力。 联盟大道上,游裴涴远远就看到二十多个坎樱学院的男生堵在离岚学院的校门口,不让离岚学院的学生进出,门岗的保安和值班老师正焦头烂额地劝说着些什么,不少其他学院的学生也闻风赶来看戏,三三两两地站在远一点的地方指指点点。 “哎,怎么回事啊?坎樱的这群人为什么来离岚闹事?” “不知道啊,不过领头的这个人好像是坎樱学生分会的会长,叫什么……缪殊?” “不是吧?学生分会的会长带头堵校门?离岚的那帮人不会又惹事了吧?” “那帮人?那帮人是哪帮人?” “嗨呀,这你都不知道,就千予宸程楠那帮子人呗,这两天闹的动静可大了。” “喂,你们几个坎樱的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分明是你们学院的苏飞没事找事,找我们千予宸学长的麻烦,怎么就变成我们的学长惹事了?” “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四大院的名声迟早被你们离岚学院给败光。” “你……!” 听着周围学生的争论,游裴涴在靠近校门的一侧停下了脚步,目光从那二十多个坎樱学院的男生脸上滑过,却意外地发现领头的是一个五官坚毅的陌生男生,苏飞和两个双胞胎都不在。 “小游!” 这时,远远传来苏静的叫唤,扭过头,只见苏静和千瑟汐手挽手地向这边走来,她不由笑着向她们挥了挥手,“这里!” “哇,小游,你还笑得出来?”苏静刚走近就哇哇大叫了起来,“我们大老远就听说校门被堵了,结果又是坎樱的那帮人跑来闹事?” 她的嗓门不小,加之离校门不远,几个坎樱学校的男生听见了,不由回头看了她们一眼。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苏静顿时双手叉腰,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那是谁啊?” “离岚二年级的苏静,我之前在‘猴’主任办公室见过她,一头红发很好认。” 旁边学生的小声议论幽灵一般地钻入她们的耳朵里,游裴涴拽了拽苏静的衣摆,“你冷静一点。” 苏静却满不在乎地一摆手,“怕什么。” “你名声挺响亮啊。”千瑟汐不由调侃她,“连那些学弟学妹都认识你。” “切,本姑娘天生丽质,花容月貌,认识我不是很正常?” 苏静得意地一撩头发,亮丽的酒红色长卷发在空中划出一道炫目的弧度。 “我当是谁这么不要脸,原来又是你这个红毛怪。”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煞风景地插了进来,苏静一滞,旋即立马仰天翻了个白眼,“怎么哪里都有你这头猪八戒?”她转过身,不甘示弱地看向来人,“我说,你们坎樱学院的人是不是每天都很闲?连堵校门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就不怕吃处分?” “呵呵,处分?”苏飞却冷笑了一声,指向她旁边的千瑟汐,“她哥哥昨天带了一群人把我谢哥打的不成样子,到现在还在医院躺着,我倒想知道,你们离岚学院的人,要怎么给我一个交代?” “什么你谢哥啊,你可别乱冤枉好人。”见他一改常态,没有暴怒,却是咄咄逼人地望着她们,仿佛煞有其事一般,苏静下意识地瞟了千瑟汐一眼,发现好友微微拧起了眉毛,似乎并不知情的样子,底气又不由足了一些,“你们坎樱的人最擅长扭曲事实了,傻瓜才会相信你们。” 然而,周围的学生却一片哗然。 “谢哥?苏飞口中的谢哥是谢右吗?” “什么?谢右?!我谢右大大被离岚的人给打了?真的假的?!” “天呐,离岚的人居然连谢右都敢打?我看他们是不想在四大院混了吧。” “……” 一时间,就连旁边刚刚为千予宸打抱不平的学妹都噤了声,用一种怀疑和观望的态度望着苏飞和她们。 这时,缪殊也注意到了苏飞,只见坎樱学院的学生分会会长神情严肃地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了?” “不太乐观,医生说断了两根肋骨,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什么?断了两根肋骨? 他们是在说谢右吗? 想起谢右昨晚的惨状,游裴涴不由抿了抿嘴,不自觉地开始回想自己昨天在拖他去医务室的途中有没有碰到他受伤的地方? 应该……没有吧? “她就是千予宸的妹妹?” 缪殊忽然把目光转向了千瑟汐。 苏静立刻把好友挡在了后面,直视着眼前的男生,“干嘛,不许欺负瑟汐。” “可笑。”苏飞却目露嘲讽地看了她一眼,“我们说什么了就欺负她?” “缪、缪殊同学。”说话间,值班老师也在打了一通电话后跑了过来,“你说的情况我已经反应给教导处了,他们一定会严肃处理!但是……你能不能先疏散一下堵在校门口的学生?你看,我们学院的学生都进不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男生正好温吞地走了过来,试图绕过他们走进校门,却立即被一个人高马大的学生推了一下。 似乎是没有料到对方会直接动粗,男生猝不及防地被推倒在地。而把他推到的男生见状也是一愣,没有料到这个男生会如此弱不禁风。 那不是……韩玦吗? 注意到那边动静的游裴涴不由怔了一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朝他跑了过去。 “你……没事吧?”跑到韩玦的跟前,她的心情却微微有些复杂,想伸手扶他起来,却又迟疑地停住了——她想起男生上一次的躲避,以及后来碰触到他,微微泛疼的胎记。 其实,还没有想好应该怎样面对他,也没有想好,万一他问起自己昨晚的异常,又该如何回应。 只是,在看到他被推到在地的刹那,本能就先理智一步,毫不犹豫地向他奔了过去。 心思百转间,男生也看到了她,以及她脸上的踌躇迟疑,镜片后的眼眸隐晦地闪过一抹暗芒,却是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讷讷地回答道,“我没事,他们为什么拦在我们学院的门口?” Chapter 46 游裴涴抿了抿嘴,“我也不知道。” “那还用问?没事找事呗。”苏静却大声地讥讽道,“他们坎樱学院的人就喜欢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恶人先告状。”苏飞斜瞅了她一眼,视线在韩玦的身上转了一圈,在发现那个男生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都没有丝毫值得注意的地方之后,直接略过了他,冲缪殊说道,“不用管他们,继续堵,堵到千予宸和他的兄弟出现为止。” “你们想干什么?”千瑟汐顿时紧张地盯着他们。 一旁的值班老师也微微怒了,“缪殊,还有这位同学,我们四大院虽然学派独立,但好歹是一个整体,我理解你们想为同学讨公道的急迫心理,可国有国法,校有校规!你们不能因为气愤就做出违法违纪的事情!” “违法违纪?”苏飞不由嗤笑了一声,“你们学院的学生把我两个朋友都打进了医院,这件事情又该算在谁的头上?”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离岚学院绝对不会包庇行径恶劣的学生!如果你们所言属实,我们一定会严惩……” “严惩?”苏飞又冷笑了一声,“怎么严惩?” “怎么严惩当然是由教导处定夺,但你们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到了离岚学院的其他学生!”值班老师怒道,“尤其是你,缪殊,身为坎樱学院的学生会长,你难道不懂得以身作则,给同学做一个好榜样,给家长留一个好印象?你想让四大院成为今日新闻的头条,变成一个笑话?” “我是坎樱学院的学生会长,自然要为我们学院受到欺负的学生出头。”缪殊依然肃着一张脸,一丝不苟地说道,“至于其他的,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值班老师被他气笑了,“四大院本一体,你知不知道你们这种自以为正义的行为会给四大院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 这边,值班老师和缪殊他们僵持不下,那边,苏静斜过头,与游裴涴悄悄咬起了耳朵,“小游,你说……千予宸真的会找人打谢右吗?” 游裴涴还没回答,千瑟汐已经翻了个白眼,“拜托,我就在旁边好嘛?你当我是聋子?” “咳咳,怎么会!”苏静尴尬地轻咳了两声,“你怎么可能是聋子呢!” 千瑟汐撇了撇嘴,“你想问什么就问,不用遮遮掩掩的顾虑我。” “我这不是怕你有想法嘛。”苏静小声地问道,“那……你觉得你哥哥会不会找人打谢右啊?” “不可能。”对于这个问题,千瑟汐回答得毫不犹豫,“我了解我哥,他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我觉得也是。”苏静赞同地点了点头,“你哥哥脾气那么好,跟谢右又没什么矛盾,怎么会找人打他呢?不会是……”她突然住了口,一双丽目怀疑地瞄向不远处的苏飞,“这些家伙在借机闹事吧。” “这倒不像。”千瑟汐想了想,理性地分析道,“学生分会的会长都出面了,谢右应该是出了点状况,但打他的人到底是谁……就不好说了。” 何止出了一点状态,简直惨不忍睹。 游裴涴在心里默默地感慨了一句,却无意对上韩玦欲言又止的眼神,两个人同时一怔,男生只好犹犹豫豫地问道,“你认识谢右?” 难得他主动开口,却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不算认识。” 她的语调微微生硬,韩玦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 苏静却听出了好友语调里罕见的冷淡,不由犹疑地看了男生一眼,“你问这个问题干嘛?” “随便问问。”韩玦讷讷地回答道。 “难不成你认识谢右?”苏静又问道,还补充了一句,“我说的‘认识’,是互相认识的意思。” “我昨晚在中心医院看见他了。” 他的答非所问让苏静微微挑了挑秀眉,“我是问你认不认识谢右,不是问你什么时候见到的他。” “你为什么会去医院?”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地响了起来,苏静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身边问出那句话的游裴涴,却见她蹙了蹙眉,似乎有些懊悔失言,不有奇怪地问道,“诶,这是重点吗?” 千瑟汐却别有深意地看了游裴涴一眼,然后冲韩玦眨了眨眼睛,“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去医院?身体不舒服?还是去探病?”话音刚落,就瞄到好友恼怒瞪过来的视线,只见她脸上的娴静温雅已经有些崩不住了,千瑟汐忍不住嘴角微扬,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把她们的神情扫入眼底,韩玦微微垂眸,掩去了一丝不解,并没有接这个话茬。 “喂,我们都在问你话呢。”苏静不满地看着他,“你不会回答一下哦?” 不是听不出她一直的颇有微词,韩玦不由淡淡地瞧了她一眼,这个女生,似乎总是不太待见他。 背着光的镜片后,一片沉不见底的冷漠。 有那么一瞬间,苏静仿佛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后背一阵发凉。然而,这个男生的神情分明是一如既往的呆板。 肯定是错觉吧? 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书呆子的眼神有点可怕? Chapter 47 “苏静?” 注意到她忽然的呆滞与凝重,千瑟汐不由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脸蛋,“想什么呢?” “啊!没有。”苏静又看了韩玦一眼,还是那张普通的脸庞,放在人群里绝对认不出的大众长相……果然,刚刚是错觉吧? 没有错过她悄悄瞄向韩玦的视线,犹疑而带着些许的不确定,游裴涴迟疑了一下,正想开口,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卢晔惊呼道,“苏哥,千予宸和程楠来了!” 听到这两个名字,刚刚还有心思戏谑好友的千瑟汐顿时向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望见自家哥哥和他的两个同学有说有笑地往这边走来,又瞥见苏飞等人沉下来的脸色,急忙向他们跑了过去。 见状,苏静也连忙拉着游裴涴跟了上去。 “瑟汐?”千予宸惊讶地看着急匆匆奔过来的妹妹,停下了脚步。 “哥!你要小心啊,那个苏飞……”千瑟汐的话还没说完,身后,苏飞嘲弄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哟,千予宸,你还敢来学校啊。” 听到他的声音,千予宸不由顿了顿,视线落到了妹妹身后一众气势汹汹的男生身上,在见到为首的苏飞时,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苏飞嗤笑了一声,“你昨天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苏飞,你少在这里没事找事。”千予宸旁边的男生立刻站了出来,沉声指责道,“我们一忍再忍可不是怕你,你别太得寸进尺了。” “你们坎樱的人怎么回事?”另一个男生也跳了出来,“大清早就听说你们坎樱学院的学生会长带头闹事,你们坎樱学院的人是不是都喜欢以多欺少?” “哈,‘不要脸’这个词是为你们离岚学院的人量身定制的吧,你们昨天带人群殴我们谢哥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以多欺少?”卢晔不由反唇相讥道。 “什么群殴?什么谢哥?”男生怒目圆睁,“你们又想把什么罪名强加到我们身上?” “程楠。”千予宸却拉住了冲上去就想去评理的同伴,然后思考了一下,微微皱眉问道,“谢右?” “你装什么傻啊。”见他一脸的疑惑,卢晔不由撇了撇嘴,不满地嚷嚷道,“昨晚你们可是好心机好手段,知道谢哥值日就故意躲在花坛里等他经过,怎么,现在不敢承认了?” “你少血口喷人!我们什么时候打过你们学院的谢右?” “敢做不敢当?”卢晔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你当我们坎樱学院的人是傻子?” “你不就是傻子?”千瑟汐却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上次就叫你去检查一下脑子了,不是吗?” “你……你你你你……”卢晔一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放狠话都会被这两个女生不留情地挤兑,“你”了半天也没酝酿出一句话,清秀可爱的娃娃脸上却憋出了红晕。 一旁的卢暄见状,不由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冲千瑟汐冷冷地说道,“我弟弟怎么样就不劳烦你操心了,你不要总是针对他。” “我?针对他?”千瑟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卢晔,无辜地睁大了眼睛,“是你弟弟先出言不逊的哎!” 眼前的短发女生眨了眨眼睛,一双眸子灵动而狡黠。 苏飞不由微微挑眉,“你的伶牙俐齿可救不了你哥哥。” “我哥什么都没做,不需要我救。”千瑟汐倔强地抬着下巴,望向他的眼睛里满是警惕的敌意,“倒是你,一次次的故意针对,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人做了坏事,难道不应该受到惩罚?” “瑟汐。”见苏飞的注意力移到了自家妹妹的身上,千予宸不由稍稍皱眉,微微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这里没你的事,你和你的朋友先走。” “他们一群人都把校门给堵了,你让我们走去哪里?”千瑟汐不由撅起了嘴,“再说了,你是我哥,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嘛。” 千予宸轻轻地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苏飞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你们两个说完了没?少在我面前演什么兄妹情深。” “你到底想干嘛?”苏静看不下去了,冲到他面前挥了挥拳头,“他们都说没有打谢右了,你们为什么还死咬着不放?” “他说没有就没有,那还要警察干什么?”苏飞停顿了一下,视线从千予宸的脸上滑到了他旁边的两个男生身上,嘴角扬起一抹冷笑的弧度,“何况,你们离岚学院的人,跟这件事情绝对脱不了干系。” “你说脱不了干系就脱不了干系?”苏静不服气地挺直了胸脯,“我还说你们冤枉好人呢。” “可笑,谢哥是什么人,他会自降身份,冤枉你们离岚的人?” 苏静的脑海里闪过那张倨傲冷漠的脸,冷冽出尘,那样的人,似乎的确……不会故意冤枉谁吧? 然而,看到苏飞快翘到天上去的鼻孔,她忍不住哼了一声,出声反驳道,“那可难说,你们坎樱学院的人最擅长诬陷别人了。” 话音刚落,四周围观的女生已然一片指指点点。 “这个苏静怎么回事啊,她是在怀疑谢右大大说谎吗?” “谢右怎么可能说谎,这些离岚学院的人做了还不敢承认,太贱了!” “就是!谢右大大是什么人,他才不屑诬陷别人呢!” “……” 听到这些义愤填膺的议论,素来习惯成为众人焦点的苏静嘴角微微抽搐,这种突然变成千夫所指的对象的场景是怎么回事? 偏偏苏飞还很欠扁地指着周围问道,“听见没?谢哥会诬陷你们?天大的笑话。” 苏静不由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切,我懒得跟你这种人争辩。” 她气势很足地一甩头,长长的波浪红发在空中划出一道亮丽的弧度,然后—— “哎哟!” 由于用力过猛,长长的发丝如同鞭子一样随风甩过,恰好甩到了某个气势汹汹赶过来的男人脸上,随着一声熟悉的吃痛声,苏静的心里浮上了一种不妙,缩着脖子往后看去…… “猴……不是,侯主任,你走路怎么不出声啊!” “苏——静!”侯全捂着自己稍有火辣之感的脸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恨不得立马变出一根金箍棒朝她的头上挥下去,“为什么又是你?!” Chapter 48 苏静悻悻地摸了摸自己的酒红色长发,小声嘀咕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又是我……” “还有你!苏飞!”余光瞟见一旁幸灾乐祸的某个男生,侯主任立刻转头喝了一声,“今天,你们坎樱学院又想闹出点什么动静?” “‘猴’主任,这回你可真是冤枉我们了。”苏飞摊了摊手,“他们离岚的人昨晚打了人就跑,我们只是来讨个说法而已。” “讨说法?讨说法用得着带一帮子人堵校门?你们这是藐视校规的行为!” “侯主任,您可算来了!”这时,值班老师也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您看看这群学生,一大早就跑来离岚学院的门口闹事,怎么劝都不听,我真是没辙了。” “别慌,我来处理。”侯主任向他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从夹在胳膊下的公文包里抽出一条教鞭,“啪”的一声,威风凛凛地甩到了草坪上,“你们,统统跟我来教导处!少在外面丢人现眼!”他持着教鞭的手从一众男生的脸上滑过,最后指向游裴涴、千瑟汐和苏静,“还有你们三个不长记性的!也给我过来!” 苏飞却没动,微微抬起下巴,寸步不让,“今天在看到离岚的校长之前,我们是不会走的。” “苏飞!你想造反吗!”侯全不由怒道,“学校有学校的章法,你这样目中无人,视校纪为无物,是不想读书了吗!”说着,他干脆伸手揪起苏飞的耳朵,直接把他往离岚学院里拖,“冥顽不灵,你给我过来!” “哎哟,疼疼疼!‘猴’主任,你快放开我!” 这招猝不及防,苏飞嚣张跋扈的脸庞霎时扭曲成疼痛又羞恼的猪肝色。 “哼!现在才知道求饶?晚了!” 侯全却面不改色地冷哼了一声,手上的力道一点也没放轻。 嘶……看着都疼! 卢晔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有些庆幸之余,连忙跟余下的一众男生跟了上去,“哎,苏哥!” 不过片刻,苏飞的惨叫和一众男生的身影便消失在校门口。 咔擦—— 忽然,身边传来拍照快门的声音,游裴涴奇怪地转过头,却见苏静冲她晃了晃手里的手机,一双丽目里满是得意的神采,“哈哈,坎樱学院嚣张一哥的糗照,值得上传论坛好好纪念一下。” 闻言,千瑟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苏静,你现在又多了一个冤家啊。” 苏静放下手机,不喜地撇了撇嘴,“他算哪门子冤家,我都没放在眼里。” “不是冤家还拍人家的糗照?”游裴涴也微微笑起来,“我看你现在碰到那个苏飞就情绪失控了。” “小游,你怎么也这么说!”苏静不由气鼓鼓地看向她,“我真的没把他放在眼里嘛,只是他每次都丑八怪红毛怪的叫,换做是你,你会高兴?” “你没看出来,他是在故意激你吗?”千瑟汐笑着说道,“偏偏你每次都会上当。” “哼!看出来又怎么样,反正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鼻孔翘到天上去的样子!” 三个女生聊着天,跟在千予宸的后面往学院里走,四周围观的学生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只是谈论声此起彼伏,边走边还往离岚学院的方向瞟望。 听到身后女生的议论,程楠不由微微侧头,朝旁边的千予宸低声问道,“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不是误会就是有人从中作梗,一会无论如何向老师请个假,我们去一趟医院。” “好,我知道了。” 第二次来到气派的联合教导处,除了千予宸等人之外,坎樱学院的男生几乎占满了整个偌大的教导处。 “现在!你把事情的经过完整地阐述给我听,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边,侯主任把苏飞叫到办公桌前,开始询问来龙去脉,室内的所有人都在凝神听苏飞的讲话,尤其是千瑟汐听得格外认真,唯恐错过一个字,一时间,偌大的教导处只能听得到他铿锵有力的声音。 “昨天运动会结束之后,我和卢暄卢晔因为有事先离开了学校,路上却突然接到谢哥……谢右的电话,赶回来之后才发现他已经被人送进了医务室,浑身上下都是伤,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值日的时候,有几个离岚学院的男生突然从中心花坛跳出来对他拳打脚踢,把他毒打了一顿,然后就逃走了……” 听到这里,贴站在角落盆栽旁的游裴涴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正对面墙上挂着一面黑色的钟,很复古的款式,不记得上回来教导处的时候有没有见过,却很吸人眼球,长长的钟摆左右摇晃—— 滴答——滴答—— 一切的声音好像渐渐远离,只有钟摆徐徐的晃动,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又悄然弥上了心头。 恍惚间,似乎有人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臂,偏过头,发现韩玦居然就站在身边,笔挺地靠墙站着,低眉垂目,一副好学生受罚站墙角的老实模样。 那种怪异的感觉很快挥之即去。 心底的别扭抵不过好奇,她不由小声地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啊?”听到她的声音,韩玦不由茫然地看向她,表情呆呆的,“不是都要来吗?” “你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不用跟过来。” “但我也算受害者啊。”韩玦小声地回答道,“他们刚刚还推了我。” 游裴涴无言地看着他。 “那边那两个!谁准许你们咬耳朵了?” 这时,侯主任锐利的眼神射向了他们,不少罚站的同学也随之投来了目光,两个人同时噤声,游裴涴尴尬地低下头,脸颊微微发热。 “至于你说的这些,你们学院的校长今天早上已经在电话里告诉我了。”侯全放在办公桌上的双手十指相抵,官腔味十足地说道,“我只想问你,谢右同学有指名道姓说出打人者的姓名吗?据我所知并没有,所以,你们这种急于报复的心理,除了给坎樱学院抹黑之外,不会得到任何实质的好处。” “那些学生算什么东西,无耻败类,也配让谢哥记住他们名字?”苏飞冷笑了一声。 “这么说,你明知道这件事情和千予宸没有关系,还故意算在他的头上?”听到这里,程楠忍不住忿忿地插了句嘴。 苏飞却不屑地斜了他一眼,“分的那么清楚干什么?反正你们离岚学院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 砰—— 侯全顿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苏飞!注意你的言行!” “‘猴’主任,你不会故意偏袒离岚学院的人吧?”苏飞却挖了挖耳朵,一脸无辜地说道,“他们学院的人都胆大妄为到在学校公然围殴其他学院的学生了,我认为不需要给他们留面子。” Chapter 49 “这是一个学生该说的话吗?!”侯主任怒道,“谢右同学的事情,等他出院指认出肇事学生之后,学校自有定夺,你现在教唆同校学生闹事,有没有考虑过后果?”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了他身边的坚毅男生,“还有你,缪殊,身为学生分会的会长,你不劝导就算了,还带头挑事,简直丢学生会的脸!”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老神在在地说道,“我决定好好惩罚你们,缪殊,苏飞,罚你们回去各写一万字的检查,并且这几天公共运动场的值日,都由你们负责了。” “什么?一万字的检查?”苏飞的脸色顿时变了,他平常考试可是连八百字都绞尽脑汁堪堪写满呐! “怎么,嫌少?”侯主任睨了他一眼,“嫌少的话,我可以再给你加点……” “又要写检查又要做值日,主任,你这属于变相体罚!” 见他的脸上写满了抗拒不情愿,侯全不由生气地瞪眼,“不服气?不服气就给我站门外反省!今天的运动运也不要去了!” “‘猴’主任,你也太……” “主任,你找我?” 一个低沉而懒散的声音蓦然打破了教导处里紧张的气氛,有些耳熟,使得游裴涴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昨晚在坎樱学院碰到的那个校医就站在门口,一身白大褂,挺拔颀长,逆着光的金框眼镜微微反光,唇边翘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气质一派斯文儒雅。 然而…… 想起他昨晚的言行,游裴涴不由默默地别开了眼,这个坎樱学院的校医,明明就是个毒舌又脱线的腹黑嘛。 “莫校医,你来了。”看到门口站立的人,侯全顿时收起脸上的怒容,换上一本正经的神色,“我早上打你家电话怎么没人接?” “出门吃早饭去了。”莫校医耸了耸肩,儒雅地回答道,“我刚来学校李老师就说你有事找我……”他的目光从室内罚站的学生脸上滑过,并未有明显的停留,只是语调微微的惊讶,“这是……” “哼!一帮不成器的家伙,就知道给我添堵。”侯全叹了口气,一脸的沉痛之色,“我找你,主要是我听说,昨晚你见过谢右同学?” 莫校医推了推金框眼镜,余光极不可微地瞟了眼站在墙角的某个女生,“你说的是那个被打得不成人样的男孩子吧,说来也巧,我当时正要下班,就看到他被一个其他学院的学生搀了过来。”他停顿了一下,脸上流露出遗憾的神色,“要说那个同学,也真是可怜,一张脸都被打得变形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心理变态下的重手。” “咳咳。”侯全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置于嘴边握拳轻咳,“莫校医,你要注意言辞。”然后瞟了眼底下的学生,大义凛然地说道,“这件事情学校会严查到底,不过,你刚刚说他是被其他学院的学生送到了医务室?” “是啊,一个离岚学院的女生。”莫校医似有若无地又看了某个女生一眼,“我原本还以为是谢右同学的女朋友呢。” 感受到投放在自己身上,意味深长的目光,游裴涴低头看向脚边的盆栽,默默地思考起拿起来砸过去的可行性。 “咳咳咳……” 听到“女朋友”这个词,侯全差点没背过气,无奈地再次提醒道,“莫校医,高中生是不允许谈恋爱的,我相信谢右同学非常清楚这一点。” “主任说的,自然都对。”莫校医不置可否,“不过,我对昨晚发生的事情知之甚少,如果主任需要的话,我可以回去写一份报告给你,你看怎么样?” “这样最好不过了。”侯主任满意地点了点头,“莫校医,其实我找你还有一件事情,你刚来四大院不久,很多资料都没有交全,其中有两份个人资料需要你填一下,我本来是想在运动会结束之后再找你的,但既然你来了,就顺便给你吧。”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底层翻出了两张表格,“喏,就是这两份。” “好。”莫校医应了一声,接过表格,正要过目,一阵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是一首电影主题钢琴曲的高潮部分,《secret》,有些熟悉的旋律,游裴涴曾经听到过,因此不由抬起头,却见那个莫校医从白大褂里拿出手机,在看到来电号码时微微蹙了蹙眉,然后若无其事地按掉电话放了回去,“主任,那我就先回去了,这两份表格我填完就拿过来。”他转过身,却无意发现本来低头站在角落的女生忽然怔怔地盯着自己发呆,他的步伐一顿,旋即神色自若地走出了教导处。 而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廊拐角,游裴涴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眸。 那个莫校医…… 他的手机款式很复古,不是当下流行的宽屏指纹手机,而是那种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的老式翻盖手机,外壳是简约的纯白色,与今天早上看到的,那个碎成两半的白色手机,出了奇的相似。 游裴涴不由甩了甩头,不愿再想早上那出离奇而不愉快的恶作剧。 “小游?”站在她另一边的苏静感觉到了她的动静,不由悄悄地看向她。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心理却暗暗地叹了口气。 虽然那个莫校医和那个莫翰都姓莫,但是他们完全是两个人嘛,为什么在看到莫校医拿出手机的刹那,她竟然以为看到了那个莫翰? 真是魔障了。 游裴涴揉了揉额角,努力摈弃脑海总纷杂的念头,没有发觉韩玦也微微抬眸,悄然望向她的眸子里一片暗沉。 Chapter 50 最后,苏飞还是妥协了。 游裴涴一行人走出教导处的时候,千瑟汐不由拉住了自家哥哥,小声问道,“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千予宸正要开口,肩膀却被人猛地撞了一下,旁边的程楠及时拉住了他前倾的身子,偏过头,只见苏飞斜着眼,大摇大摆地撞过他的身边。 苏静忍不了了,“喂,你什么意思!” 苏飞却连瞅都没瞅她,径直走了过去。 “你们给我小心点!”经过他们的时候,卢晔示威似的挥了挥拳头,然后在对上游裴涴投过来的冷淡目光里,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与一众浩浩荡荡的男生一起,紧紧跟上苏飞的脚步。 “切,神气什么嘛。”苏静望着他们的背影,不满地嘀咕道,“一个个的,就知道装腔作势。” “哥……”千瑟汐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哥哥。 “没事。”千予宸却笑着摇了摇头,“不用理会他们。” “可是,他们什么脏水都往你身上泼耶。” “是啊,予宸,苏飞现在什么事情都算在你的头上,还真以为你软弱好欺负,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程楠也说道。 “不用。”千予宸却淡淡地笑了笑,“苏飞那种人,你越理他,他越觉得兴奋,反之,只要我不理他,时间一久,他就会自觉没趣地消停了。” “我倒觉得,他现在把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想让他主动消停……恐怕没那么容易。”程楠却没他那么乐观。 “哥,程学长说的没错,你没有必要一味忍让他。” 千予宸温和地看向千瑟汐,“那你觉得,我又能怎么样?” 是啊,他又能怎么样呢?毕竟,背地里偷偷去夜总会打工的事情,本来就是他们理亏。 “可,可是,就这么放任他欺负你嘛……”千瑟汐有些泄气。 “放心,他欺负不了我。”见她的表情恹恹的,千予宸不由伸出手,安慰般地揉了揉妹妹的蘑菇头,认真地说道,“瑟汐,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我根本不怕他们找我麻烦,倒是你,以后离苏飞那群人远一点。” “这还用你提醒嘛。”千瑟汐可爱地皱了皱鼻子,“不过,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准备向老师请个假,去医院看望一下谢右。” “什么?你要去看谢右?”千瑟汐吃惊之余,有些不赞同地拧了拧眉,“哥,他被打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为什么要去?你去了,反而会落人口实,被苏飞那帮小人说成是肇事心虚。” “妹子,这你就多虑了。”听到这话,程楠不由笑着解释道,“予宸是我们学院的学生分会副会长,既然谢右说打他的人是离岚学院的学生,我们学生会是必须要去走一下流程的。” “对哦。”千瑟汐吐了吐舌头,“我都忘记你是学生会的人了。”然后想了想,“我要跟你一起去。” “胡闹。”千予宸微微皱眉,“你去干什么?” “谁胡闹了。”千瑟汐撇了撇嘴,“反正我不放心你,所以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一起去。” “那我也要去!”见状,苏静也举起游裴涴的手,“小游也是!” “嗯?”游裴涴茫然地转过脸,“是什么?” 发现她一脸的状况之外,苏静不由疑惑地侧过头,“小游,我们在说去看谢右的事情呢,你不会在发呆吧?” “我……”游裴涴张了张嘴,又迟疑地闭上了。 该不该把昨晚遇到谢右的事情说出来呢? 心里似乎隐隐有一个反对的声音,她的眼神游离了一瞬,又逐渐凝聚成了习惯性的浅笑,“没有,我是在想,万一我们去了医院,没见到谢右就被苏飞他们轰出来了怎么办?” “唔,那就……”苏静单手支腮,作沉思状,“把他暴打一顿?” 千瑟汐不由哈哈大笑,“有点自知之明行不行?你这小身板,也就能在我面前逞个威风,碰到苏飞那群人,不反被拎起来揍个鼻青脸肿?” “千瑟汐!”苏静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卷起袖子就作势要打她,“你丫的这么乌鸦嘴,究竟是不是我朋友?!” “诶诶诶~暴力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哦!” “我不用解决问题,只要解决你就好!看招!” “哇~小游,救命啊!” “……” 游裴涴望着又开始打闹嬉戏的两个好友,嘴角扬起一抹无奈而放松的微笑。 幸好她们没有追问。 只是,那一瞬间的犹豫,到底是为什么呢?明明没有任何需要隐瞒的地方不是吗? 这个时候,忽然间,她的眼光余光似乎瞥见了香樟小道某棵树后阴影的异动。 眼睛望过去,只见一个倨傲的身影赫然站在那里,目光凛冽而深寒,而那如同锁定猎物一般的深沉目光直直地望着她—— 几乎看到他的一刹那,便仿佛感受到了直面死亡的恐惧。 鸡皮疙瘩瞬间蔓延全身,她的后背一阵发凉,倏忽僵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那不是……谢右吗? 他不是在医院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对,他的脸……为什么完好无损? 还有他的眼神…… 霎时,惊惧与无措等种种情绪铺天盖地地涌上感官神经,来不及思考更多,一阵猛烈到无法忍受的剧痛突然流窜于锁骨上方,她的脸色顿时惨白无比,踉跄地晃了晃,整个人一下子往后栽去。 失去意识的刹那,她似乎落到了一个温热的怀抱,而传入耳边的惊呼声像被突兀按下了暂停键的冗长影片—— “小游!” Chapter 51 傍晚,日落西山。 繁华热闹的西街东巷,隐僻的角落泛起一阵细微的时空涟漪。 一个颀长的身影凭空走了出来,那背后的波纹又转瞬归于平静。 他踏出两步,那张冷峻迷人的脸庞顿时显露于殷红色的夕阳之中。 为什么还是这里?这次的时空穿梭……失败了? 莫翰微微蹙眉,冷冽湛美的蓝眸里闪过一丝困扰的迷惘。 “哇,那个男的是混血儿吗?好帅啊!” “呜呜呜,真的好帅!我能不能上去要求合张影呀?” “得了吧,不害臊!那个又帅又酷的小哥哥看着比你还小,你可别吓到人家了……” “……” 感受到纷纷投注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莫翰的眉间不由蹙得更紧了,感官过滤会让他归于无形,然而,这个与生俱来的能力,似乎也突然……失效了? 这里不太对劲。 心里敏锐地感觉到一丝异样。 他的目光冷清地扫过周遭的路人,见越来越多的视线投向了自己,他也无暇思考更多,抬手戴上风衣的连帽,遮住自己的容颜,然后迅速转身拐进了最近的居民楼。 夜幕渐渐降临。 他从居民楼的另一侧绕了出去,左右扫望了一眼,见不再有人注意到他,谨慎地拉低衣帽,快步向四大院的方向走去。 他隐隐有种预感,这次的穿梭失败,与那个梦域之主,绝对脱不了干系。 然而,走到熟悉的联盟大道,眼前的景象熟悉又陌生,让他生生地停下了脚步。 依然是四通八达的繁华马路。 只是,气势如虹的四方星塔周围,只有一片偌大而热闹的广场,哪里还有四大院的影子? 夕阳最后的余晖将这座塔楼照得如梦似幻,两条壮观的观光天桥之上,除了特地来此的旅客惊叹地拍照留念之外,不少路人也驻足自拍。 这是…… 莫翰不由眯起了双眸,心里有了判断。 “来来来,2号小分队来这边集合。” 这时,一个胖胖的男导游挥舞着小旗帜来到他的面前。 肩膀突然被人挤了一下,他微微偏过头,发现身边陆陆续续地多出了十几个穿着一致的观光者。 “你们眼前的这座辉煌钟塔,名叫‘四方星塔’,之所以取‘四方’,是因为它有东、南、西、北四个立面,每个立面又拥有不同的象征意义……” “每次说到这里,我都要先强调一句,四方星塔建于南宋时期,有近八百年的历史,很多人看它的外观造型,会猜测它是以中世界西方教堂为范本的建筑物,实际上,西方最早的哥特式教堂发源于十二世纪,四方星塔的历史由来比它们还要久远一点。” 洪亮的声音透过喇叭清晰地传入莫翰的耳中,他拉低连帽,半遮半掩的蓝眸无悲无喜地望向胖导游。 只见那个胖导游挺了挺胸膛,颇有些自豪,又有些神秘地接着说道,“现在,我们回过来说说四方星塔的四个立面吧,说起这四个立面,就不得不提到古人信奉的天神了,古有五方天帝,而四方星塔的四个立面,分别刻有太阳神炎帝、海神禺强、白帝少昊,以及正神伏羲四尊雕像,威严无比,镇压四方神鬼妖畜,任何妖魔鬼怪都无法靠近。据说,即使是世界大战期间,坐拥四方星塔的星洲市也是唯一一座完好无损,没有遭到破坏肆虐的城市,大多数百姓认为那是四方星塔庇佑,因此,它又被誉为星洲市的‘城市之眼’……” 听到这里,离他很近的一个人忽然发出了一记嘘声。 “李导游,你能不能说一点实际的历史?我们来参观四方星塔,可不是为了听一些网上广为流传的神话段子。” 神话段子? 四方星塔庇佑? 莫翰不由微微抬头,向不远处的四方星塔望去,沉入夜幕的城市灯火璀璨,荧荧地映在他的眸子里,波澜不惊的动人。 如果这个时候,他还没看出自己所处的这个时空并不是他来之前的时空,那他就枉为具有支配时间和空间能力的高级时域之主了。 只是…… 如果把时间看成无数条或笔直或弯曲、走向迥异的线条,空间便是其上的点,有时候,当时间的线条在某一处交汇,而某一个空间恰好穿过这处或多处交汇点,那么,那个空间便会拥有不同的时间走向,它们独立存在,彼此不受干扰,如同版本一样,时间走向不同,过去和未来便不尽相同。 如此相似却迥异的时空……莫非他来的那个时空就处于时间线的交汇之中,而他误入了另一个现实世界? 不,这不应该。 他进入的明明是那个梦域之主刚来到那个时空的时间点,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他的血磁印定位从来没出过差错…… 又是他搞的鬼吗? 莫翰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连帽下的蓝眸颜色更沉,他瞥了眼钟楼上迎着夜光的星历钟,转过身,走到一侧的天桥阴影处,静静等待。 他需要立刻返回那个时空,验证自己的猜测。 不一会儿,一个可爱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从远处奔来,手里还握着一根兔形棒棒糖。 他毫不迟疑地踏出一步,眼底闪过一抹冰冷的势在必得。 然而,几乎是瞬间,他头顶上的夜灯忽然闪烁了一下—— 下一秒,一阵短促而慌张的惊呼略过耳畔,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某个一脚踩空台阶的人,狠狠地压在了身下。 电光火石之间,从未经受过如此意外的他完全懵住了。 直到四肢的皮肤渐渐传来摩擦后的痛感,喉咙也涌上了一股血腥味,他才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啊!对、对不起!” 蓦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离得那么近,氤氲着几分惊醒与慌张。 “你……没事吧?需不需要我送你去医院?你……” 他倏地抬起头。 连帽随着他的动作翻落,一张冷峻迷人的脸庞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前女生的眸中,未尽的话语戛然而止,而与此同时,在那双美到无情的蓝眸之中,也赫然照出一张眉眼姣好,慌乱无措又十分熟悉的脸蛋。 游裴涴? Chapter 52 不对。 她不是游裴涴。 即便眼前的女生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望着她惊慌中又透着几分陌生的眼神,莫翰也清楚地知道,至少,她不是自己之前见到的那个女生。 但是…… 为什么又是她? “我……我先扶你起来吧?你能起来吗?”从十多层台阶摔下来,女生自己都跌得够呛,脑袋也嗡嗡直响,然而,思及自己酿成的事故,她不由连忙伸手试图扶他起来,手指却哆哆嗦嗦的,完全使不上力,还是离得不远的一个路人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好心地跑过来帮忙。 “你们怎么了?需不需要帮忙?” “我刚刚不小心从天桥上摔下来压到他了,你能不能帮我们叫一辆车?” “好,好,你们是想打车去医院吧?我这就帮你们叫车。”路人一听,立刻摸出手机,点开了打车软件。 “我没事。” 莫翰却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想撑着地面站起来,双脚却感到一阵剧痛,身子一晃,又跌坐到了地上。 “你哪里受伤了?脚吗?”女生慌慌张张地扶住他,却不敢用力,生怕不小心按到他的伤口。 而莫翰低下头,沉于睫毛之下的双眸里闪过一抹难以置信。 他的脚好像……骨折了。 他受伤了。 一个时域之主,竟然被人类……压到骨折受伤了?! 奇耻大辱。 莫翰置若罔闻,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双脚。 如果……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早上,他体内的能量莫名消失了大半,刚刚又怎么会来不及反应闪躲,如同人类一样脆弱受伤? 游裴涴,那时只有这个名字在脑海中徘徊。 而他,似乎失去了一段不知轻重的记忆。 想起今天早上的诡异怪事,他的眼底闪过一抹捉摸不定的困惘,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身边同样坐在地上的女生。 他的脸庞半隐在光线的阴影里,看不太清容貌,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跌坐在地上的身子微微的颤抖。 “对不起啊。”女生再次语无伦次地道歉,“我……我一定会负责的!” “不需要。” 即便是如此狼狈的境地,莫翰的表情依然镇定,淡漠地说着,余光瞥见背对着他们的路人,再垂眸望向担忧搀扶在自己手臂上的双手,眸光微闪。 下一秒,他伸出左手,悄然反按在对方的手上,五指微微用力—— “啊!你的手臂也受伤了吗?”女生却以为自己无意挤压到了他的伤口,火速收了手,“是哪只手?左手?还是右手?我真的……对不起!” 明媚的夜光下,她的面色惨白得可怕,额头擦破了一块皮,血红一片,眼睛泪汪汪地望着他,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吓的。 有那么一瞬间,心底涌上了一丝奇异的感觉。 迟疑的刹那,路人已经走了回来,他的左手在半空停滞了一下,缓缓收了回去。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骤停。 悄悄地朝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方向偏移。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我?”女生的两只眼睛直愣愣的,还没有平缓过来,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我叫游裴涴,是市一中的学生……那个,你是怕我推卸责任跑路吧?请你放心,我不会!我一定负责到底。” Chapter 53 滴答——滴答—— 一声又一声,秒针如泣如诉,回荡在耳边。 你看……是谁窃走了死者的容貌呢? 诡谲而无法辨认的声音再次低低地响了起来。 潜意识察觉到了危险,转过头,无尽的黑暗深处,一只狰狞猩红的眼睛半睁半合,宛如死亡凝视着她。 游裴涴吓得冷汗淋漓,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淡雅的天花板,窗外的日光漏下苍白清冽的色彩,折射到眼中,微微的刺眼。 “醒了?” 一个悦耳慵懒的男声传入耳中,她倏地坐了起来,却发现浑身都充斥着一种酸痛感。 “嘶……” 这种好像刚刚从十几层楼梯上滚下来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她捂着后颈活动了一下脖子,转过头,看见莫校医倚站在办公桌前,手里端着一个茶杯,定定地望着她。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重影,十分模糊的轮廓,眨了眨眼睛,却见莫校医稍稍挑眉,又问到,“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浑身都痛……”条件反射地回答了一句,她微微皱起了秀眉,左右环顾着问道,“我怎么在这里?” 这里不是坎樱学院的医务室吗? “你晕倒了。”莫校医抿了口茶,淡淡地说道,“你要是再不醒,我都准备给你家里打电话了。” 晕倒? 游裴涴微微一愣,下意识在脑海中搜寻起了记忆。 她为什么会晕倒?在这之前又发生了什么? 对了! 今天坎樱学院的学生来校门口闹事,结果连累她、千瑟汐和苏静一起进了教导处……然后……然后她们从教导处出来,她的胎记忽然疼得厉害,紧接着…… 她似乎就疼晕过去了。 奇怪。 游裴涴揉了揉额角,心里隐隐有种古怪的感觉,好像遗忘了某些事情,仔细追想,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游!你终于醒了!” 恰好这时,千瑟汐推门而入,看见好友苏醒了过来,惊喜地扑了过去,“你真是吓死我们了!” 也打断了她困扰的思绪。 “对不起啊,让你们担心了。”她有些歉意地说道。 “担心是小事啦,你现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隐瞒了此刻浑身酸痛的事实,“没有。” “没有就好。”千瑟汐没有多想,松了口气,却又有些责怪地看着她,“小游,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在做那些梦?” “啊?”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之前就因为那些梦成天精神不济,后来不是还去医院检查过吗?”千瑟汐却以为她是在故意装傻,不由噘嘴说道,“你说你不再做那些梦了,可我怎么觉得,你是怕我们担心所以骗了我们?” “呃……” 她是还在做那些梦没错,但是,这和今天的突发状况一点关系都没有。 “梦?”听到这里,莫校医突然把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慢慢向她们走了过去,“什么梦?” 这跟你有关系吗? 游裴涴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莫校医却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要紧张,我这么问,只是出于一个医者的关心。” Chapter 54 大概是见识过他毒舌不饶人的一面,此刻见他一派温文尔雅的样子,游裴涴不由扯了扯嘴角,默默地别过了脸,“多谢关心,我很好。” “小游,今天可多亏了莫校医。”看出好友似乎对这个清俊斯文的校医不太感冒,千瑟汐不由纳闷地说道,“要不是他正好经过,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大不了就是送医院呗。 她在心里腹诽了一句,却听莫校医懒懒地说道,“你同学本来打算送你去医院,但我认为你应该不想让你家里人担心吧?” 游裴涴不由一愣,神色莫名地望向他。 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望着他,对方也在望着她,眼神似笑非笑,好像能把她的心思看透。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烦躁感。 她只好扯开话题,转向千瑟汐,“苏静呢?” “她啊,补课去了。”千瑟汐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啊,你不提我差点忘了,她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在你醒了之后第一时间告诉她。” “补课去了?”游裴涴却微微一愣,“现在几点了?” “两点半。” “什么?”她大吃一惊,“已经下午了?!” “是啊,你都快睡了七个小时呢。” “……” 她一时失语,好一会儿,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我还想问你呢。”千瑟汐嘟囔着说道,“你有没有把我和小静当朋友?什么事情都藏着掖着不跟我们讲。” “我没有。”游裴涴无奈地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还装。”千瑟汐却瞪了她一眼,“我都听说了。” 游裴涴又是一愣,“听说什么?” “韩玦已经告诉我们了,你这几天去他家的书店买过解梦书对不对?” “呃……” 她的脸上闪过一抹始料未及的愕然和心虚。 “哼!我就知道你先前骗了我们!”见状,千瑟汐不由气鼓鼓地伸手,捏住她细嫩的脸蛋,“说,你还隐瞒了我们什么事情?” “啊!疼疼疼……”游裴涴顿时呼痛,轻轻地拍掉好友作恶的手,“我没骗你们,真的没有啦!” 很明显地看见她的脸蛋红了一圈,偏偏千瑟汐还气不过地想去捏她的脸,“你还狡辩……” 马上捏到好友脸蛋的手冷不丁地被拉住。 手腕处的冰凉让千瑟汐遏不住打了个颤,侧过头,却对上莫校医温和的笑容,“两位同学在我这里打闹不太合适吧?” 说完这句话,他适时地松开了手,笑容儒雅俊朗,风度翩翩,令人好感倍增。 千瑟汐可爱地吐了吐舌头,“对了,莫校医,我刚才听你们学院的同学说,昨晚后来是你送谢右去的医院?” “是啊。”莫校医推了推眼镜,“他当时走出这扇门就晕过去了,我只好叫了救护车。” 什么?走出这扇门就晕过去了? 游裴涴不由抬头看了莫校医一眼,发现他余光微瞟,似乎有望见自己的意图,又立即移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晕过去了?”千瑟汐讶异地睁大了眼睛,“这么严重?” 莫校医不留痕迹地扫了眼她身边的女生,见她兀自低头揉着脸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的笑意愈发深刻了起来,“是的。不过,这件事情,你朋友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我朋友?”千瑟汐有些莫名其妙,顺着他的目光偏过头,不由愣了一下,“小游?” “咦?你不知道?”瞧见她迷惑的表情,莫校医状似恍然地“哎呀”了一声,“我以为你知道呢!” 千瑟汐被他懊悔失言的样子搞糊涂了,“知道什么?” 真会演戏。 明明就是故意的嘛。 游裴涴撇了撇嘴,干脆冲好友说道,“我昨晚见过谢右。” “诶?”千瑟汐先是一愣,旋即声量微微的扬高,“你说什么?” “我……就是那个送他去医务室的人。”见好友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她下意识地有些心虚,不自觉地解释了起来,“昨晚不是轮到我值日吗?我回家的时候经过花坛,正好看到他……那个样子,就送他去了医务室。” Chapter 55 十分钟后。 “瑟汐~瑟汐你等等我。” 香樟小道上,游裴涴顾不得来往学生投来的好奇目光,无奈地追在大步流星的好友身后。 “干嘛?” 千瑟汐目不斜视地回了一句。 “瑟汐,你别生气了。”游裴涴不由拉住她的手臂,讨好地笑了笑,“我知道错了。” “哪错了?”千瑟汐总算停了下来,斜了她一眼。 游裴涴想了想,老老实实地反省道,“我昨天晚上就应该想到苏飞会把整件事情算在你哥哥的头上,我应该第一时间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好让你哥哥他们早做对策。” “这是重点吗?”千瑟汐却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她,“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嘛!” “啊?”游裴涴的眼里浮现出一丝迷惘,“那……重点是什么?” “重点是,你完全没有把我和小静当成好朋友哎!如果不是莫校医提起,你是不是就没打算告诉我们?”千瑟汐加重了点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小游,好朋友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共同面对,一起分担的耶!我和小静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不能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不说,一个人默默承受,那样会闷出病来的。”她停顿了一下,语重心长,“我是很担心我哥没错,但我更担心你啊。” “瑟汐……” “好啦,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和小静无论何时都会在你身边,我们信任你,你也可以信任我们。”千瑟汐也不刻意板着脸了,反拉住她的手,认真地说道,“所以,小游,如果还有下次,我真的会生气哦!” “嗯嗯!绝对不会有下次了。”游裴涴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这才对嘛,你要记住自己说的话哦!”听到她的保证,千瑟汐这才换上了笑容,“走吧。” “诶?去哪里?” “去看谢右啊。”千瑟汐扒了扒柔顺的短发,摇头晃脑地说道,“既然我哥不肯带我去,也不肯告诉我他们在哪家医院,我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喽,你以为我刚才为什么要问莫校医关于谢右的事情?” “可是,现在就去吗?” “不然呢?”千瑟汐的脸上闪过一抹狡黠的笑容,“我们又不用参加比赛,偶尔当一次坏学生也没关系吧。” “你就不怕你哥生气?” “怕啊,所以我带上你,这样他就不好发作我了。”千瑟汐一边说着,一边撒娇似的摇着她的手,“小游,你可要保护好我。” “你啊。”游裴涴无奈地笑了笑,任她拉着往外走。 一碧如洗的天空,深冬的暖阳洋洋洒洒地落在四大院的每一个角落,门岗里的保安正懒洋洋地打着盹,两个女生朝里面探了一眼,拎着书包,从旁边未上锁的小铁门偷偷溜了出去。 打车来到医院,千瑟汐拉着她直奔住院部的问讯处。 “你好,我想查一个病人的房间号。” 游裴涴等在旁边,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拐角,一个高大稳重的身影恰好晃过她的视线。 爸爸? 她不由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起了游母早上告诉自己的事情。 不会这么巧吧?难道爸爸同事的儿子也在这家医院? “好烦啊,还要去骨科问护士。” 这时,耳边传来千瑟汐的埋怨,转过头,只见好友烦躁地扁了扁嘴巴,“走吧,我们上三楼。” 游裴涴却没动,“我好像看见我爸了。” “哈?”望见她有些不确定,又有些严肃的神情,千瑟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爸?” “嗯。”游裴涴点了点头,把游母今早提及的事情叙述了一遍,然后踌躇了一下,“不过,也可能是我看错了……” “哪有人会把自己的爸爸认错啊?”千瑟汐却是说道,“我看八成就是叔叔没错了。” “啊~”游裴涴捂住脸呻吟了一句,“那我还是不上去了吧,万一被他发现我旷课……” “哎呀,我们旷的是运动会,又不是文化课,叔叔那么疼你,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啦。”千瑟汐不以为然地一挥手,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强行拉着她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再说了,医院这么大,我们还不一定再碰到叔叔呢。” 然而,这回她猜错了。 “谢叔叔,这件事情我们离岚学生会一定会调查清楚,不会包庇始作俑者。” 刚踏出电梯,千予宸温润的声音便传入两个女生的耳朵里。 千瑟汐条件反射地弓下腰,四下张望了一眼,发现哥哥的声音是从转角另一边传过来的之后,不由拉着好友蹑手蹑脚地往那个方向挪动。 一个端着治疗盘的护士正好路过她们的身边,注意到她们神神秘秘的样子,不由多看了几眼。 靠近走廊的休息室,程楠掷地有声的声音也清晰地传了过来。 “是的,我们会配合校方尽快找出伤害谢右同学的学生,还他一个公道。” 千瑟汐指了指休息室半敞开的门,又指了指转角的墙壁,示意可以再靠近一点。 游裴涴心领神会,正想过去,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突然沉稳地响了起来—— “我们不是不明事理的父母,平时男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吃亏受伤也是小事。” 迈出去的步伐猛地一滞。 就连千瑟汐也愣在了原地。 谢……叔叔? 不是不明事理的……父母? 游裴涴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下一秒,却又听到游母略显激动的声音—— “小事?我们家大宝贝都被打成那个样子了,还小事?这件事情我明天……不,今晚就会去找你们学院的校长,你们不用再说了。” Chapter 56 这不是……小游父母的声音吗? 去过好友家的千瑟汐自然认出了游父游母的声音,一瞬间,她也懵了,下意识地侧过头,却见好友愣愣地僵在那里,表情一派空茫。 “谢阿姨,您先别激动,我们校长本来就打算在今天的运动会结束之后来看望谢右同学,我们只是先过来探望一下。” 程楠的声音拉回了两个女生的思绪,游裴涴轻轻地往前踏了两步,侧过头,神情专注地倾听休息室里的谈话。 “你啊,冲这两个孩子发什么火?”游父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蕴含着些许的无奈,“伤害小右的那些人迟早会受到惩处,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你应该多劝导劝导他,别让孩子的心理受到影响。” “劝导?怎么劝导?你儿子的性格你还不清楚吗?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性格又那么倔,哪里肯听我的话?你不是不知道,当初为了二宝贝,他可以毅然决然地搬到外面住,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又怎么会……”游母越说越伤心,语调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好了,男孩子多经历点磨难是好事,别让小辈看了笑话。” “我们能理解阿姨的心情。” 一门之隔,千瑟汐的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 这是怎么回事? 小游的父母……为什么会变成谢右的父母? 她不是独生子女吗? 而且…… 在那次食堂偶遇之前,她明明完全不认识谢右。 不仅是她,就连游裴涴自己,心里也波涛汹涌。 忘了在哪里看过一篇科学研究,大致是说人在受到极度惊吓和打击的时候是做不出任何反应的,这是一种从脊椎发凉慢慢到仿佛整个人都被速冻了的感觉。 冰凉。 内心也冰凉。 此刻,她就在经历这个艰难而煎熬的过程。 只有眼前,忽然闪过一幕幕模糊而短暂的片段—— “来,涴涴,以后他就是你的哥哥了哦!” 脑海中,游母的面容在朦胧的逆光中依然可见亲切的笑容。 她悄悄地攥紧了垂在两侧的双手。 “妈,涴涴现在比以前开朗了许多,这样也好,让她忘掉养女的身份,我就去外面住吧,你们不用担心我。” “胡闹,二宝贝的病好不容易好起来,你就让我和爸爸少操点心吧。” “医生说涴涴是选择性失忆,如果她看到我,有可能会受到刺激想起自己的身份,回到以前的内向沉默,我……不想看到她那样。” 眼前渐渐失去焦点,迷蒙的黑暗里,耳边恍惚地响起一段遥远的对白。 而望着好友平静得有些可怕的侧脸,千瑟汐不忍担忧地伸出手,轻轻拍上她的肩膀。 手下的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这时才注意到她的脸色惨白无比。 “小游?” 千瑟汐一惊,连忙唤了她一声。 一步之遥的休息室里,倏地寂静了下来。 几秒之后,休息室的门开了。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千予宸微沉的脸,“你们……”话音未落,忽然发现妹妹身边的女生面色异常的苍白,下一秒,便软软地向后倒去。 “小游!” “二宝贝!” 随着千瑟汐的惊呼,里面的游母也反应了过来,急急忙忙地挤开千予宸,冲到昏厥倒地的女儿身边便朝科室的方向大声喊道,“医生!快叫医生!” Chapter 57 夜幕渐渐降临,医院所有的灯光点亮,悄然烘托出熠熠的光芒。 住院部的病房里,一片阗静。 游母坐在病床边,神色担忧地看着床上沉睡的人儿。 不一会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怎么样?” 游父走了进来,轻轻地问道。 “医生说二宝贝是受了刺激,要等她自己醒过来。”游母红着眼睛,面色哀愁地说道,“都怪我,提什么不好,非要提以前那些事。” 游父叹了口气,轻轻地拥妻子入怀,“我们也不可能瞒她一辈子。” “大宝贝怎么样了?” “听说涴涴晕倒,他硬要过来看情况,还是刘医生劝说了好一会才消停下来。” “都是我的错,我没照顾好两个孩子。”游母忍不住扑进游父的怀里,哽咽着说道,“我真是个没用的母亲。” “胡说,我们小琳是全天下最棒的妈妈。” “叔叔,阿姨。” 这时,一个温润而低沉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搅乱了一室的温馨。 两个人齐齐看向门口的不速之客。 是一个清清瘦瘦的男生,身形笔挺,脸庞白皙,鼻梁上架着一副普普通通的黑框近视眼镜,乍一看有种浑然天成的书卷气。 看到他的一刹那,游父游母的心里同时升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然而,再定神一看,却又觉得陌生。 “你是……?” “我叫韩玦,是游裴涴的同学。”站在门口的男生彬彬有礼地回答道,“我来看望一下她。” “涴涴的同学啊。”游母连忙站了起来,拭了拭眼角的泪,冲他和蔼可亲地笑了笑,“谢谢你过来看她。” “应该的。”韩玦有些腼腆地摸了摸头发,正想走进去,一个声音大老远就慌慌张张地传了过来,“刘医生!刘医生!” 认出苏飞声音的夫妻俩不由对视了一眼,游母的脸上闪过一丝焦色,以为是儿子那边又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便跑出了门。不过,比起她的急迫,游父就显得镇定多了,注意到门口显得不知所措的男生,他走过去,沉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涴涴还没醒,你可以先坐一会。”然后在对方一下子红了脸的讷讷应答中,颇有深意地打量了他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一直目送游父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另一边的科室,韩玦推了推眼镜,反手将病房的门合上。 走近病床,他的脸上已经不见了方才的拘谨和羞涩,病房里静悄悄的,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那个睡美人一般的少女,轻浅的呼吸声。 他放下手里的书包,不由自主地微微垂眸,室内白色的灯光将一切照亮,也落在她散落的青丝上,忽明忽闪,奇妙的光影,更映得肌肤胜雪,面色苍白。 他忽然有些失神。 回忆,如同枷锁,横亘在他的眉眼,发出冰冷而烦乱的支离破碎的声音。 “你会想起我吗?”他自言自语一般地喃喃,“还是不要了吧,那些记忆太沉重,如果不是那样,我也不会把它们放进你的梦里,可如今……”他平静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惋惜,“你可能也认不出我来了吧。” Chapter 58 与此同时,莫翰也在游裴涴的紧张陪同下来到了医院。 果然是胫肋骨开放性骨折,索性没有位移,被推进骨科治疗室打石膏的时候,游裴涴下意识地想跟过去,却被另一个护士拉住了,“我也给你上点药。” 这时候,才感觉到额头和手,还有膝盖处一抽一抽的疼。 “这么好看的小姑娘,破相就太可惜了。”护士一边给她的额头消毒上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冰凉的药水触碰到伤口,火辣辣的疼。 拒绝护士搀扶的莫翰拄着拐杖出来,看到的就是上完药的游裴涴眼泪汪汪又不敢哭的可怜样子。他微微抿了抿嘴,转身就想往外走,却被发现了的女生开口喊住,“你要去哪里?” 他冷淡地扫了她一眼,“与你无关。” “不行,我说过负责就一定会负责。”游裴涴飞快地跑过去,试图挽他的手,“你这是要回家吗?我送你。” 然而,刚碰到他的胳膊,对方便条件反射一般地退了一步,怎奈绑了石膏的腿脚不利落,一个没站稳,便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 还是她和经过的护士及时扶住了他。 “你的脚都这样了,还逞强什么呀。”见状,女生不由微微嗔怒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就不能接受我的好意,让我的良心好过一点吗?” 她微微仰着头,灯光下,那双噙着水光的明眸灵动微嗔,红唇微微嘟起,说不出的娇蛮可爱。 莫翰下颌微紧,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淡淡的,而即使是差点摔倒,如此狼狈的状态,他也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这边的动静引得了不少注意,包括治疗室里聚在一起的护士,男生俊美如混血,女生明眸皓齿,她们投去燃烧着熊熊八卦的目光时,莫翰已经不快地皱了皱眉,“我说过,不用你负责。”只是,再度抽出的手却被女生用力而倔强地挽住,“你不让我负责的话,我就不让你走。” 耍赖一般的话语使得莫翰望向她的目光变得有些不敢置信,而在这不敢置信中,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她这样缠住他,他也确实没有多余的力气挣脱。 如果不是还能感受到体内微弱的血磁印之力的波动,他甚至会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脆弱,一碰就倒的人类。 但如今,也好不到哪里去。 还是先离开这里,找个人少的地方补充一下能量再说吧。 他暗暗想着,心里有了抉择。 而打定主意缠住他的女生立刻察觉到了他软化下来的反抗,以为赢得了妥协,脸上很快浮现出了一丝笑容,“这就对了嘛,我送你回家。” 她的眉眼弯弯的,笑容蕴蓄着几分得意,却无法让他生出讨厌的情绪,看在眼里,如烟似雾,氤氲着未知的动人。 莫翰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这么……” “什么?” 黏人。 他在心里默默地回答了一句,却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就别过了头,“没什么。” “走吧。”生怕他突然改变主意的女生也没有追问,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往科室外走,快走到电梯的时候,一个端着治疗盘的护士突然从转角行色匆匆地出来,冷不丁地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猝不及防的惊呼声中,护士手里的治疗盘掉落,器械和敷料散了一地。 “啊!对不起。”差点撞到他们,其中还是一个拄着拐杖的病患,护士慌忙不住地道歉。 “没事。”游裴涴好脾气地笑了笑,蹲下身子,替她把散落一地的东西捡起来。 叮—— 这时,不远处的电梯传来开门的声音。 光影交错。 她不经意地抬头,向那边瞟了一眼,缓缓打开的电梯里并没有人,正对着她的电梯镜子里,却映出了她的脸。 不,那不是她的脸。 只见,镜子里的“她”穿着一身病号服,面色略显苍白,双手交叠,左手的掌心似乎受了伤,很是婉约柔弱的模样。 几乎是一刹那,女生背后的寒毛就竖了起来,血液近乎凝结。 那……是什么? 幻觉吗? 她死死地盯着电梯里的那面镜子,镜子里的“她”也同样直直地望着自己,眼神氤氲着几分茫然和呆滞。 下一秒,又是“叮”的一声,电梯的门徐徐地关闭了。 如梦初醒一般,她下意识地向电梯跑去,按开电梯的门,再度缓缓呈现在面前的,却只有镜中的自己,神色紧绷而带着些许的俱意。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渐渐变成困惑和怀疑。 察觉到她的异常,莫翰拄着拐杖,艰难地挪了过来,顺着她的目光向电梯里望了一眼,淡漠的蓝眸骤然眯了眯,却是淡淡地问道,“怎么了?” 他的声音拉回了女生的思绪。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转头看了眼再次自动合上的电梯门,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刚刚眼花了。” Chapter 59 朦朦胧胧之中,游裴涴好像回到了十二岁那年。 天空的太阳很大,炙热感铺天盖地地洒下来,整个世界充满了碎金的颜色,像是一段悠远的老旧影像,弥漫着耀眼的白光,刺眼而梦幻。 那是马路边的一家便利超市,蝉鸣声绵长,她穿着一身粉色公主裙,怀里抱着一罐大大的糖果罐,好像是一个好心的大哥哥送给她的,并且嘱咐她等在这里。 她乖乖地站在树荫底下,睁大眼睛,局促不安地望着来往的人群。 “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呀?” 忽然,一个亲切的声音传入耳中,转过头,关怀她的是一个看不清容貌的女人——她逆着光,双手撑在膝盖上,微微弯着腰,以一个平等对话的姿势面对着自己。 炽热的阳光从她的背后倾泻下来,使得她的面容有一刹的模糊。花了一点时间适应这个角度的阳光,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温柔而美丽的脸庞。 正是游母。 不,准确点说,应该是谢母。 她的笑容如沐春风,眼里满是关怀的怜爱,看不出一丝恶意。 这个时候的游裴涴不知道突然出现的这个女人是谁,单纯的直觉却感受到了她的善意,因此想了想,软软糯糯地回答道,“一个大哥哥让我等在这里。” “那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们在哪里?” 她的……爸爸妈妈? 心底有短暂的茫然,她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没有说话。 眼前的女子却以为她在警惕自己,温柔地笑道,“我陪你一起等吧。” 然而。 日落西山,那个让她等在原地的大哥哥却始终没有出现。 她的眼里逐渐蓄满了泪水,一直陪在身边的谢母发现了,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不要着急,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 画面陡转。 豪华的大房子里有名贵的古董,欧洲的油画,宽敞的楼梯和全自动的厨房。 “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们一般几点回家呀?” 把她送回家的谢母扫了眼华丽却空旷的房子,关切地多问了一句。 “我……没有爸爸妈妈。” 而她歪过头,神情困惑而迷惘。 爸爸妈妈…… 为什么她没有爸爸妈妈? 心里蓦然涌现出这个迷惑,强烈到酸楚。 然后,一切仿佛按下了暂停键,世界有短暂的空白,梦便醒了。 白茫茫的顶灯落入瞳孔,一种怅然若失的心酸跨越梦境,直激心底。 想起来了。 什么都想起来了。 游裴涴盯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的呆,撑着手起身的时候才感觉到无力,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坐起来。 淡淡的消毒水味,身上的病号服,无一不在提醒她,这里是什么地方。 医院。 是了,她刚刚在医院昏倒了。 她甩了甩有些昏沉的头,侧头往窗外看去。 夜已经深了。 竟然这么晚了吗? 起身下床,推开病房的门,寂静的走廊那边,隐隐有对话的声音。 她迟疑了一下,悄悄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两个孩子都这样了,我哪里还睡得着,倒是你,明天还要去华大演讲呢,身体撑得住吗?” Chapter 60 是谢母。 辨认出这个声音的游裴涴迟疑地停在了原地。 “演讲可以推一推。”谢父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带着几分柔情和怜爱,“我今晚想陪着你和孩子。” 然后是谢母忧虑的叹息声,“老公,你说,二宝贝会不会怪我们?” “涴涴这么聪明,又那么懂事,她会理解我们的。” “二宝贝就是太懂事了,我才担心……”谢母的声音多了几分哽咽,“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树下,眼睛里都是彷徨,却倔强地不敢哭……” “我送她回家,那么大的一个房子,只有她一个人,我问她爸爸妈妈呢,她脆弱无助的眼神我到现在还记得,本以为是她家里出了什么变故,没成想那么讨喜水灵的一个小姑娘竟然是个孤儿。” “……我们领养她,她总是那么懂事,乖巧得令人心疼,后来她生病发烧,把之前的事情全都忘了,她叫我妈妈,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我还庆幸她终于变开朗了,可现在……”说到这里,谢母又开始低声啜泣了起来。 深夜,走廊里静悄悄的,值班的护士戴着耳机,趴在导医台上听着音乐打盹,只有谢母的抽泣,谢父的小声安慰,以及,偶尔有病弱的咳嗽声落入耳中,异样的沉重。 游裴涴抿了抿嘴,不自觉地抬起左手,找寻依靠一般地轻轻撑向旁边的墙壁,却恰好碰到了病房外稍有磨损的门框,冰冷而有些尖锐的刺痛感霎时从掌心传入感官神经,她条件反射地倒吸一口凉气,缩回手,才发现身旁掉了漆的门框露出了一小片层次不齐的木刺,一枚不起眼的长钉藏于其中,锈迹斑斑。 翻手一看,掌心溢出了点点绯红色的血珠。 嘶……真疼。 真倒霉。 她紧紧地皱了皱眉,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导医台,扫了眼后方支着脑袋,昏昏欲睡的值班护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叫醒她,随手拿了张治疗推车上的纱布止血。 这时,走廊的那边突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好像是谢父谢母正往这边走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游裴涴快步窜进了不远处的转角,躲在角落里,咬着嘴唇,观望不前。 不过半天而已,一切都变了。 自以为的“家”变了,“爸爸妈妈”变了,就连认知都变了。 真相来的太快,也太残忍,刚刚苏醒过来的大脑还处于缓冲状态,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更没法在此刻,如此直面他们。 这一刻,她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慌乱而纷杂,唯一的念头,就是躲。 能躲一刻,是一刻。 走廊那边的光影微晃,谢父谢母的身影刚进入她的视野里,一个拄着拐杖,浑身可见绷带的男生便从对面的病房里,艰难地挪了出来。 “哎呀,大宝贝!”谢母连忙扶住他,“你怎么出来了?” “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乱跑什么?还嫌自己身上的伤不够多?”比起妻子的心疼,谢父的语调就微显严厉责备了,“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真不怕丢人!” “老公。”谢母不赞同地瞅了他一眼,然后冲儿子说道,“爸爸也是为你好,担心你的身体呢。” 谢右却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道,“我想去看看她。” 清冽如泉的嗓音穿过走廊,落入游裴涴的耳中,清晰且掷地有声。 “胡闹!”谢父却喝了他一声,心知肚明他口中的“她”是谁,“你也不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你不睡觉,你妹妹还要睡觉!” Chapter 61 “爸,我不会吵醒她。” “你这孩子,忘记医生怎么交代你了吗?”谢母也不赞同地说道,“我知道你关心妹妹,但现在太晚了,还是等早上再说吧,来,我扶你回去。” 谢右微微抿起薄唇,没有动。 见状,谢父不由沉声说道,“听你妈妈的话,赶紧回去休息。” 谢右却看出了端倪,绷带下的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爸,妈,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见涴涴?” “哎呀,妈妈哪有不让你见妹妹?只是二宝贝她……”谢母的脸色浮现出一丝不忍和犹豫。 “哼!你还好意思问!”谢父自是见不得妻子为难,顿时瞪了他一眼,“你妹妹变成现在这样,你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初二那年,涴涴发高烧失去记忆,你非要吵着搬到外面去住,我们苦口婆心地劝你当一个好哥哥,可你呢?说什么怕刺激到她,所以不顾我和你妈妈反对就离家出走,现在涴涴恢复了记忆,你让她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涴涴的性格你还不了解?即使我们是为她好才隐瞒了她的身世,但她会怎么想?她会以为自己抢了你的父母,霸占了你的家……” 听到这里,游裴涴蓦然捂住了耳朵,不愿意再听他们说下去。 脑海中闪过很多片段,如同倒转的老旧电影,宠爱她的养父养母,沉默寡言的谢右,还有第一次去谢家时,忐忑不安的心情。 然后,电影的开头,久远到模糊,模糊得不真实。 一个身影好似破光而来,缓缓向她伸出手,“来,我送你回家。” 那人的声音朦朦胧胧,努力想看清那张脸,却只有一双漆黑的眸子,氤氲在光里,隽永在记忆里,深不见底的哀伤。 而那双眼睛…… 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冥冥中,她依稀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某些东西,某些重要的东西,显而易见的东西,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头忽然有点晕。 手心的疼痛让她得以保持清醒。 她转过身,刚想回房,眼角的余光却感受到一丝反光,不经意地望过去,白茫的灯光将墙角冷质的大理石照射得如同镜面一样,映出她的脸,带有几分困惘的惊惧。 也许是受到的刺激太多,四目相对,她微微怔了一下,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异状——此时此刻,大理石洁光照出的自己穿着一身陌生的校服,蹲在地上,左手还拿着一个镊子形状的物体,好像正在捡着什么东西。 下一秒,迟钝的人儿总算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 然而,眨了眨眼睛,再望过去的时候,却只看到自己的身影,婉约美丽,留有几分虚弱的模样。 眼花了吗? 游裴涴后知后觉地吓了一跳,兀自疑惑的同时,她盯着大理石反光之中的自己,后背阵阵发凉。 “难道我的精神出问题了?……”所以才会几次三番地产生幻觉? 游裴涴不自觉地喃喃,没有留意到走廊那边突然安静了下来,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谢父伟岸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涴涴?”看到她,男人明显愣了一下,神色十分意外,“你怎么跑出来了?” 涴涴? 听到谢父的话语,谢母也连忙走了过来,脸上闪过一抹始料未及的慌乱,“二宝贝?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没好好休息?” 没有料想就这样被发现了。 只是,真正与他们面对面,心底的慌乱无措到达极点的时候,她反而镇定了下来,正要开口,谢右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了过来,“你的手怎么了?” 他站在几步之遥的走廊里,浑身可见的绷带和石膏看上去有些滑稽,只是那种凛冽而仿似目空一切的气场依然强大。 他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她胡乱缠着纱布的左手上,一贯淡漠的嗓音里藏着几不可闻的关切。 下意识地想把手背到身后,谢母却已经先她一步,握住她受伤的手,紧张的惊呼道,“二宝贝!你的手怎么回事?这纱布上怎么都是血?” 大抵是恢复了记忆,还不能适应这角色的转变,一时间,对于谢母一如既往的关怀和接近,她却无法像往常那样心安理得地接受,心里到底多了几分不自在,她有些别扭地挣开手,不敢直视养母的眼睛,轻声回答道,“只是被钉子划了一下,没什么大碍。” Chapter 62 游裴涴还是被拉去打了破伤风。 只因为在那尴尬的气氛中,谢右轻飘飘的一句话,“没什么大碍?感染了破伤风梭菌,你就是有十条命都抵不住。” 于是,对痛感生来有些敏感的游裴涴在听说打针前还要做皮试时,脸上的淡定几乎维系不住,直到值班的小护士告知科室人手不够,医院抗炎一类的药物要等白天才能使用,建议换成免做皮试的球蛋白针后,她又不知道该哭还是笑。 “那就打球蛋白吧。”谢母立即表态道,“别拖到早上了,省得我们心里不踏实。” 护士应了一声,转身去了科室,回来的时候,她的手里拿着治疗盘,神色却有些歉意,“冯护士到b楼查房去了,你们可能需要等一会。” 谢母不由愣了一下,“那你……?” “我还在实习期。”护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但如果你们……” “小龚。” 忽然,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她未尽的话语。 几个人齐齐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白大褂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一派的斯文儒雅。 莫校医? 他怎么在这里? 游裴涴不由一呆,下意识地瞟向倚在墙边的谢右,见他神色淡淡,没有显露半分惊讶,也没有任何打招呼的意图后,又不由看向身边的护士,却见她的眼里闪过一抹疑惑,“你是……” “我是莫医生啊。” 莫校医低沉地回答了一句,双手插在白大褂里,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然后在护士面前站定,推了推眼镜,直直地注视着她的双眼,“怎么,你不记得了?” 护士的瞳孔微微放大,眼睛里闪过呆滞、迷茫、困惑等各种情绪,然后大片记忆莫名纷涌而来,她忽然就想起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忙不迭地道歉道,“啊!莫医生!竟然是您!对不起,我竟然没认出您来!” “没关系。”莫校医冲她儒雅地笑了笑,“这里交给我就好。”然后在对方瞬间羞涩的目光里转向游裴涴,“要打球蛋白?”他顿了顿,视线扫过谢父谢母,“你跟我来,家属等在这里就好。” 他的态度彬彬有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很容易使人心生好感。 谢右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打个针还不让家属陪同的情况。” “我会带她去无菌室进行静脉注射,住院部的无菌室在五楼,你们想跟过来的话也可以,但只能等在外面。”莫校医从善如流地回答了一句,又刻意打量了他一眼,别有深意地说道,“不过,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我劝你还是少动多休息为好。” 说完,他向谢父谢母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带着云里雾里的女生离开了。 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谢右皱了皱眉,有些不放心地冲谢母问道,“妈,你不跟过去看看?” “跟过去干什么?”谢母却笑眯眯地说道,“那个医生又年轻又帅气,指不定是涴涴喜欢的款呢~” 又来了。 对于这个时不时就会脱线,同时还会像少女一般天真烂漫的母亲,谢右真是拿她毫无办法。 这不,刚刚还在为女儿的事情忧心神伤,转眼又不靠谱了起来。 “你们放心吧。”这时,小护士出声安慰道,“莫医生不仅是我们医院最有名的医生,他还得过很多医学上的奖呢,医学界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 “果然是个有前途的小伙子。”闻言,谢母双手握在胸前,一脸的感叹。 而谢家父子俩互相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谢右冲护士问道,“既然他这么出名,还是你们医院的医生,你刚刚为什么没有认出他?” “这……”小护士挠了挠头发,神色微窘,“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吗?” 谢右淡淡地反问了一句,微微垂下稍显凌厉嘲讽的丹凤眼,双手环胸地倚在墙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走廊里还是静悄悄的。 跟着莫校医走进电梯,直到“叮”的一声传入耳中,游裴涴才如梦初醒一般地反应了过来,猛地抬头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男人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我是医生啊。” “你不是校医吗?”游裴涴却拧起了秀眉,“什么时候变成医生了?” “谁规定医生就不能去做校医了?” “也不是不能……”被他的反问噎了一下,游裴涴抿了抿嘴,小声嘀咕道,“我只是觉得太巧了,而且……” 那个护士刚开始看到他,表情明明是那么的陌生,一点也不像认识他的样子,可却突然间转变态度,着实有些诡异。 “而且什么?”见她话说一半就缄默了,莫校医不由开口问道。 游裴涴微微迟疑了一下。 不过,那只是一个实习护士,就算没见过他,也属正常吧? 应该只是一个巧合而已。 “没什么。”她撇了撇嘴,按下心底的疑惑,别过头,看向电梯上跳动的数字,“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莫校医顿了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狭小的空间里,忽而有片刻的沉默。 这时,电梯又是“叮”的一声,门开了。 五楼到了。 望着率先踏出电梯,大步走在前面的莫校医,游裴涴咬了咬下唇,犹豫了一下,快步跟了上去,“那、那个……” “怎么?你还有什么疑问?” “你打针的技术应该很好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使得莫校医停了下来,不解地侧头看她,“什么?” “我说……”游裴涴底气不足地拖着长音,“我有次看到一个新闻,说一个求诊者去医院打针,结果给他打针的医生是他的一个对头,所以那个医生就假装找不到静脉一直用针扎他……”说到这里,她不由停顿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医生特别没有医德?” 她的双手不安地揪在一起,明澈的眼眸微微游移,蕴蓄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莫校医忽然就明白了,顿时忍俊不禁,“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怕我故意在你手臂上多扎几针?” Chapter 63 他笑得肆意,走廊的灯光落在他的侧脸,线条柔和出一丝难言的温情。 没有察觉到他表情中的微妙变化,游裴涴只当他在嘲笑自己,不由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我才没有怕呢!” 莫校医却只是笑,一直到无菌室,才稍稍收敛笑意,示意双眼都快喷出火来的女生坐下来,“等我一下。” 他转身走进了隔间。 游裴涴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她注意到对面墙上的钟,黑色的外观,长长的钟摆,很复古的款式,好像跟之前在教导处墙上看到的那个钟,一模一样。 滴答——滴答—— 钟摆徐徐地晃动,宁静而悠远。 奇迹一般地,心情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只是,在莫校医用酒精棉球消毒完她的上臂之后,那种紧张的浮躁感又重新占据了主导。 平心而论,他的手很漂亮,白皙且骨节分明,拿起注射器的时候,更有种奇异的,优雅的美感。 她紧紧地盯着对面男人的一举一动,很想哀求他在扎这一针的时候轻一点,然而,面对他时的理智和自尊心让她死死地抿着嘴巴,不愿意将自己惶恐害怕的心思透露出来。 她害怕打针,非常怕,尤其是当针头扎进皮肤的一刹那,瞬间的疼痛,更会有被主宰的无能为力之感。 将她的高度紧张看在眼里,莫校医低下头,熟练利索地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 再抬起头,看到的就是女生微红的眼眶,打转却不肯落下的泪珠,眼泪汪汪的,四目相对—— 它与脑海中的某个画面有所重合。 心里的某个角落好像被狠狠地敲打了一下,发出无法承受的,撕心裂肺的嗡鸣。 “疼吗?”他不留痕迹地抬起手,刮过镜片后的眼睑,然后示意她自己按好压在针眼处的棉絮,面色出奇的平静。 游裴涴摇了摇头,按着棉絮就准备离开。 “游裴涴。” 男人却突然叫住了她。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游裴涴不由一愣。 “知道你的名字,很奇怪吗?” 也许是他此刻的神情太平静了,反倒让游裴涴的心里生出了一种别扭的情绪,“呃,不是……” “谢右,是你的哥哥?”他紧接着问道。 这个问题使得她不自觉地蹙起了秀眉,“和你有关系吗?” 莫校医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叹息一般地笑了笑,“没关系。” 他又问道,“你相信时空裂缝的存在吗?” 时空裂缝? 她又是一怔,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韩玦,稍微思索了一下,含糊不清地问道,“什么?” 看出她神色里掺杂的古怪,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似是而非地说道,“当心一点吧,宇宙这么大,总会有一些荒诞的事情发生在你的身边。” 他好像在微笑,可是眼神却很冰冷,仿佛透过它,看到的只有无情的死寂。 这双眼睛似曾相识。 不知道为什么,游裴涴的心里有些不舒服,丢下一句“如果真有什么荒诞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边,那也一定跟你的出现有关系”,便快步走出了无菌室。 她的逃离,与她的不喜,无心或有心,他都看的分明。 他慢慢脱掉身上的白大褂,露出其中的米白色风衣。 走到窗口,夜幕里的灯光穿破玻璃,照亮他的额头,可是,那落下来的光线太弱了,被窗框遮挡,又映衬在他的风衣之上,隐隐有种沐浴在月光的感觉,如月光清冷,又无限寂寥。 许久,他转过身—— “准备前往那个护士的过去了?” 一道冷冽的声音骤然响了起来。 他停顿了一下,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突然轻轻地笑了,“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传说,一个荒谬的传说。”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那人却听懂了,倚靠在墙上的身子微微站直,“你不是也一样?赫赫有名的时域之主,有史以来最危险的一个种族,宇宙的掠夺者,而现在,其中一个就在我的眼前。” “当然不一样。”他却直视着那人的眼睛,“传说,一些高等智慧生命可以通过时空裂缝实现空间穿越,它们可以看到紊乱无序的时间,能发现另一个迥异的宇宙维度,而从某些裂缝中,它们窥探万物终结的沉寂。” “我以为那些只是传说,直到那个梦域之主通过时空裂缝逃到这里,直到……我看到你。”他的声音如梦呢喃,“汲取了时空裂缝的能量而诞生的至高生命吗?拥有多维的共通意识,自诩是时空的守卫者,逐渐繁衍出智慧……”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向那人走近,“让我猜一猜,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张脸?” 头顶的灯光溘然闪烁了一下。 而他口吻的低沉,镜片后的眼眸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你可以伪装成任何东西,但你需要一个意识载体进行全方位的复制,或是陷入休眠的心灵感应,或是濒死之人的最后一个意识,你的这副皮囊……又经历过什么?” “濒死之人的最后一个意识……”那人却好像没听到他的问话,只是像想到某些有趣的事情一样,低低地笑了起来,语调诡谲而暗哑,“那么,现在的你,离死亡又有多远?” 充满暗示性的目光落向他的左手。 他悄悄地攥紧拳头,竭力冷淡地说道,“我无惧死亡。” “呵,你的血磁印之力已经在反噬你的生命,即使知道这一点,你还是要前往那个护士的过去,改变她的记忆?” “我需要让她认识我。” “时域之主以时间为武器,参与人类的过去和未来只是小事一桩,对于你们来说,他们自以为珍贵的生命都只是进补的能量。”那人停顿了一下,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任何攸关她生命的事情,你自然都会想……尽力补偿。” “这不是补偿。”莫校医望着他,神色格外的平静,“何况,我已经立过誓言,不再汲取生命能源。” 这话反倒让那人惊讶了一下,“对于时域之主而言,血磁印之力相当于人类体内流淌的血液,我已经在你的身上闻到了弥留的气息,你需要生命能源延长生命,这是宇宙的生态链,关于这一点,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尽快……离开我的宇宙。” Chapter 64 第二天一早,千瑟汐和苏静早早就来了医院。 “小游,你这就出院了啊?” “是啊,为什么不多住两天?” 听到这话,刚刚换好校服的游裴涴不由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们当医院是我开的啊,想住几天就几天?” “也对。”千瑟汐点了点头,坐到病床的边沿,随手拿起果篮里的一颗苹果,掂了掂分量,“医院这种地方,还是少呆为妙。” “小游,我听说你妈……”苏静也开了口,只是,这话刚说出来,就立马接收到了一道警告的视线,自觉失言的她不由干笑了两声,“那个,我听说阿姨帮你请了两天的假?”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千瑟汐恨铁不成钢地冲她翻了个白眼,在对上对方不尴不尬的眼神后,果断把手里的苹果抛给了她,“你还是少说话,多吃苹果吧。” 不是没有察觉两个好友的眼神,小心而关怀,不过,她的妈妈不是她的妈妈这件事情,在她们面前,似乎也没有忌讳的必要。 于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低头拉好书包的拉链,“但我感觉没事,不用请什么假。” “真是好学生啊。”千瑟汐不由感慨了一声,“如果是我,肯定就趁这个机会窝在家里看韩剧,好好放松一下。” “所以你成绩差嘛。”苏静逮准时机嘲讽了她一句。 “物理不及格,还要请家庭教师补课的人没资格说这句话。”千瑟汐轻飘飘地顶了回去。 苏静顿时蔫了,恨恨地咬了一口手里的苹果。 见状,千瑟汐惊讶地“哎呀”了一声,“苹果没洗你就吃,也不怕吃一嘴的细菌?” “呸呸呸!”闻言,苏静立马把刚入口的苹果肉吐了出来,一抹嘴巴,愤怒地瞪向好友,“好你个千瑟汐,苹果没洗还给我吃?” 千瑟汐却罕见地没有接话。 陡然感受到一丝诡异的气氛。 苏静莫名打了个寒颤,缓缓地侧过头。 只见,敞开的病房门口,一个几乎浑身缠满绷带的男生就站在那里,纵然这样,一双生得极好的丹凤眼依然冷冽而倨傲,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是谢右。 而苏飞就站在他的旁边,神情十分的滑稽—— 他先是看了眼地上那块沾满了口水和尘埃的苹果肉,做了一个反感呕吐的动作,然后视线对上她,不掩嫌弃地咂了咂嘴巴,“红毛怪,原来你不仅长得丑,连素质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苏静霎时恼红了脸,“你……你你你你胡说什么呢!” “‘不要随地乱吐痰’,这句话你们小学老师没教过你?” “苏飞!我警告你不要乱说话哦,我什么时候随地吐痰了?” “你看看地上的这坨东西,你告诉我,这跟吐痰有什么区别?” 苏静咬了咬牙,自知理亏,却又不愿在他面前低头,索性偏过头,不理他了。 而千瑟汐直接忽略了他们,走到角落拿起扫帚和簸箕,兀自扫起了地上的苹果。 忽然间,室内沉默了下来。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是谢右望着低着头,反复玩着书包拉链的女生,打破了这份安静。 他的语调淡淡的,却隐含关切。 还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他的女生抬起头,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了头,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回答道,“我挺好啊。” Chapter 65 这是什么对话? 苏飞看了看低头玩拉链的女生,又看了看视线始终锁定在女生身上的谢右,心里滋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谢哥……好像从昨天听到游裴涴昏倒开始就有点怪怪的,非要来看她不说,还差点跟自家老爸吵起来了。 他似乎特别在意这个女生? 苏飞心中疑惑,却见他沉默了片刻,意有所指,“如果你想去学校,我可以替你帮爸妈说。” 爸……爸妈? 苏飞倏地睁大了眼睛,大脑飞速地运转中。 谢哥和游裴涴是兄妹? 不,不可能,他们一个姓谢,一个姓游,怎么可能是兄妹呢!等等,他们或许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 这也不可能,完全不像啊! “不用麻烦你,我等会自己跟他们说就好。”游裴涴却不咸不淡地拒绝道。 “不麻烦,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什、什么?!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苏飞几时见过谢右用这种和颜悦色的态度对待任何一个女生? 他表示受到了惊吓。 ——她是我爸挚友的女儿,也是我爸认的干女儿。 ——我见过她,但她……不知道我。 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段对白。 难不成……谢哥和游裴涴,定过娃娃亲?! 苏飞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灵光一闪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不住地喃喃道,“不可能,对,一定不可能……” 谢哥这么高傲的人,怎么可能接受娃娃亲这种事情呢! 正当他沉浸在自己可怕的脑洞里无法自拔,旁边的男人也被他的反应吸引了注意,“什么不可能?” “啊!没有!没有没有没有!”苏飞条件反射地连连摆手。 谢右看了他一眼,也没追问,只是又冲始终埋着头的女生说道,“你放心,在你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之前,我还是会在外面住。”然后,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拽住满脸惊吓的苏飞的衣襟,直接扯着他离开了。 来时神出鬼没,去时匆匆忙忙。 一阵寂静之后。 千瑟汐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个校草,好像也没有那么高冷嘛。” “是啊,小游,我看他好像很关心你耶。”苏静也放下手里的苹果,附和道。 游裴涴抿了抿嘴,没有接话。 见状,苏静不由踌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游,他……应该算是你哥哥吧?” “苏静!” “嗯。” 千瑟汐的娇喝声与游裴涴淡淡的回应同时响了起来。 “千瑟汐,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夸张?”苏静不由冲千瑟汐翻了个白眼,“小游又不是那种矫情的弱女子,我想说什么就说,干嘛要藏着掖着?” 千瑟汐无语地看了她一眼,索性冲游裴涴问道,“你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还累吗?” “我现在挺好啊,很精神。” “那就好。”千瑟汐露出真心的笑容,又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对了,韩玦昨天好像也来看过你。” “啊?”游裴涴不由微微一怔,“韩玦?” “是啊。”千瑟汐点了点头,“我昨天回家的时候,刚好在医院门口碰到他了。” “你想多了吧。”游裴涴不由笑了笑,“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在医院?应该是他刚好来探望什么人,碰巧吧。” “有这么巧嘛?”千瑟汐却有些不信,“他当时可是直奔住院部来的哎!” “你没问他?”苏静大大咧咧地翘着二郎腿,好奇地问道。 “我当时也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远了。”千瑟汐无奈地耸了耸肩,“话说,我走的时候,谢右好像也正吵着要来看你,可惜我被我哥强行拎回家了,没能看到后续。” “冰山校草吵着来看我们小游。”苏静不由“啧”了一声,“这要是被我们学校的女生知道了,那还得了?” 这时,谢母正好回来了,听到这句话,不由笑盈盈地问道,“什么冰山校草啊?” 谢母的一举一动都带着贵妇的做派,但凡不熟悉的人在面对她时都会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拘谨感。 苏静一下子跳下床沿,礼貌地问好,“啊!阿姨好!” 难得淑女的样子使得千瑟汐好笑地扬了杨嘴角,憋着笑向谢母打招呼,“阿姨,您来了。” 谢母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却是一把抱住游裴涴,“我的二宝贝呀,你可担心死妈妈了。” 游裴涴张了张嘴,一声“妈”呼之欲出,却又在嘴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我没事,您不用担心。” 这个“您”字一说出口,不仅抱着她的谢母身子一震,就连旁边的千瑟汐和苏静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就当他们以为谢母会表现出哀伤或是忧愁的情绪来之时,眼前这个雍容华贵的贵妇却突然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拍起了游裴涴的头,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愠怒,“睡了一觉连妈都不想认了?啊?接下来是不是就要一哭二闹三出走,学你那个不孝的哥哥一起气死我和爸爸?” “哎哟,妈,有话好好说。”被她这么一折腾,游裴涴心里的不自然淡了不少,却是捂着自己的头,一边躲着落下来的魔掌,一边哭笑不得地叫道,“我还是病患呢。” “出院手续都办好了,还病患?”谢母放下手,难得不满地冲女儿抱怨道,“和我说话还客客气气的跟陌生人似的,怎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闹别扭?净知道让人担心。” 谁闹别扭了? 她只是……有些难言的惆怅罢了。 游裴涴心中无奈,却自知不可能说得过她,只好妥协地转移话题,“爸呢?” “哎呀,你说爸爸啊?”谢母的脸色戏剧性地变成了和蔼可亲的笑脸,“他在停车场等我们呢,大宝贝说你想去上学,这不,我们正好送你们过去。” “啊?不用……”刚到嘴边的拒绝在发现谢母的脸色似乎又有阴沉下来的迹象时,识趣地转移了话题,“那个,昨天有没有什么同学来看我啊?” 谢母找了把椅子坐下来,“你问的是那个男同学吧?叫什么韩……韩什么来着?” “韩玦?”旁边的千瑟汐小声地试探道。 “对,就是这个名字。”谢母停顿了一下,笑容可掬地看着女儿,“那个男同学昨天来看你,待到差不多十点才离开,你不提,我也刚好想问你,二宝贝,你是不是在跟他谈恋爱?” Chapter 66 谈、恋、爱? 游裴涴差点没被口水呛死,“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谢母的脸上笑意盎然,“你看,你昏倒的事情连你班主任都是我打电话告诉她的,那个男同学怎么会知道?还在你的病房里呆了两个小时?”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况且,光凭你大清早就急急忙忙的找他,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我哪有急急忙忙地找他?”游裴涴大呼冤枉,“是瑟汐说昨天在医院门口碰到他了,我也不知道他来看的是我啊。” “你向我确认,就说明你在意人家。”谢母却笑得高深莫测,“你的性格妈妈还不了解?” 她这不是想转移话题又刚好想到这一茬吗? 游裴涴有点憋屈,只好转向两个好友,用眼神示意她们帮自己说话。 “天呐!”苏静却已经听呆了,下意识地问道,“小游,你什么时候跟那个书呆子谈恋爱了啊?” “我没有!”游裴涴悲愤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我到底谈没谈恋爱你们不清楚吗?” “呃……”苏静总算从谢母的逻辑里跳了出来,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阿姨说的太有道理了嘛……” “我也信了。”千瑟汐心有戚戚地点头,却突然感受到好友的眼神轰炸,不由秒变正经脸,“我是说,我差点信了。”然后转向谢母,“阿姨,您真的误会了,小游没有谈恋爱。” “真的没有吗?”谢母却显得很惊讶,“我看那个男同学一身的书卷气,沉稳内敛,不像是会无故来探望的人呀。” “可能是人家单方面对小游有意思吧。”千瑟汐一本正经地沉吟道,“就我所知,小游暂时对他不感兴趣。” 什么叫单方面有意思? 什么叫“暂时”不感兴趣? 游裴涴顿时觉得让千瑟汐帮腔无疑是拿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由无力地瞪了她一眼,补救道,“我们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什么喜欢感兴趣的,你扯的也太远了。” “好好好。”千瑟汐立刻双手举过头顶,“我说错话了。” “没有就好。”谢母笑盈盈地看着她,“你们这个年纪,碰到喜欢的人,玩玩还可以,但千万不能认真哦。” “……” 游裴涴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什么叫玩玩还可以?” 千瑟汐和苏静也惊呆了。 “就是享受一下暧昧的那种感觉嘛。”谢母理直气壮地教育道,“你们这个年纪哪里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所以,体验一下被人追捧爱戴的那种感觉就可以了。” ……传授这种“玩玩就好,享受暧昧”的思想,真的好吗? 游裴涴揉了揉额角,感觉很无力。 千瑟汐也是惊讶得合不拢嘴,好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干笑了两声,“阿姨可真幽默……” 谢父谢母把她们送到离岚学院的校门口便扬长而去。 目送那辆黑色的莱斯莱斯消失在视野里,苏静迫不及待地问道,“小游,阿姨是不是有点人格分裂?” “嗯?” “看着多贵气的一个人啊,怎么说起话来那么的……”苏静一时也想不到确切的词语来形容,“吓人?” “阿姨多可爱啊。”千瑟汐心底认同,嘴上却是说道,“而且,我觉得她说的挺对。” “玩……喜欢的人?” “笨蛋!我指的是我们年纪小,不懂得喜欢和爱这句话。” “切~”苏静不由撇了撇嘴,“说的好像你很有经验似的。” 千瑟汐翻了个白眼,懒得跟她争辩,冲游裴涴转开了话题,“哎,你看,我没说错吧,韩玦昨天就是去看你了。” “他怎么知道我在医院?”关于这一点,游裴涴匪夷所思。 “这不是重点吧。”苏静却冲她挤眉弄眼,“重点是,那个书呆子不仅去看了你,还在你的房间里呆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哎!你难道不好奇他都干了些什么?” “干坐着?”千瑟汐摸了摸下巴,对答如流,“还是握着我们小游的手……诉衷情?” “千瑟汐!”游裴涴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耳根,“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我很正经啊。”千瑟汐笑嘻嘻地说道,“你老实告诉我,你们俩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摸摸地……”她故意拖着尾音,与苏静相视了一眼,然后同时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奸笑。 一眼就猜出了两个好友的心思,游裴涴不由无奈地解释道,“打住,打住。我们私下里都没见过几回,顶多就是聊过几次天……”脑海中闪过那些古怪的、新奇的对白,她犹豫了一下,神情自如地说道,“你们也知道他家有一个书店,我也就帮苏静买书那回跟他聊了一会,还是咨询有关辅导书的事情,连闲聊都没有。” 闻言,苏静吐了吐舌头,“这么说,你们仅有的交集是因为我?” “那你买解梦书那次呢?”千瑟汐却是问道。 这妮子,脑筋转得真快。 游裴涴有些心虚地转开了视线,“那次……我买好书就走了呀,也没聊什么天。” “真的?”千瑟汐可疑地挑眉。 “真的。”她煞有其事地点头,“我跟韩玦不熟,如果他昨天是特意去医院看我的话,我只能说他可能脑抽风了。” 说完这句话,她发现刚刚还嬉皮笑脸的两个好友突然尴尬地沉默了下来,并且齐齐望着她的身后。 不会这么巧吧?! 一个念头闪过心底。 游裴涴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转过头。 韩玦就站在身后,表情依然温吞,只是那双黑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 他推了推眼镜,低头从她们的身边走过。 好像已经不止一次地目视他默默走过,然而,这一回,眼看男生就要离去的背影,单薄孤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忽然涌上一阵冲动,在理智清醒过来之前,走上前去,拉住了他的校服,“等,等等。” 男生似乎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 他的表情略显疑惑,仿佛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一时间,游裴涴也不确定他刚才是否听到了她们的对话,还是在装傻充愣。 其实,就算听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毕竟他们不熟,这是实话。 但是,心底的某一个角落,似乎把那些话归为了违心,造成了现在这个更加尴尬的局面。 “没什么……”仔细观察他的神情,的确没有迷茫外的蛛丝马迹,游裴涴讪讪地松开手,对于自己莫名的在意和冲动,忽然有种想一头撞墙的欲望。 Chapter 67 反复无常的十二月,突至暴雨。 夜晚,大雨瓢泼,猛烈地袭向大地,下一秒却被击打得粉碎,发出摧枯拉朽的哗哗声。 明亮的路灯将这一处地段优渥的洋房小区照得通明。 倾盆的雨柱,漫天飞舞的尘埃。 出租车在一栋洋房大院的院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一开车门,冷得渗人的雨水便铺天盖地地打下来。 没带雨伞的游裴涴却顾不上自己,一边配合司机把后座的另一个男生搀扶下来,一边腾出手挡在他的头顶。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动静的游母前来开门,看到的就是两个一瘸一拐,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狼狈身影,她吓了一跳,顾不得仪态,扯开嗓子就向屋内喊道,“老公!快出来帮忙!” 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了十点。 被催促洗了澡出来的游裴涴规规矩矩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面,游母优雅地抿了口茶,开始了拷问,“说吧,怎么回事。” “我今天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那个男生。”游裴涴老老实实地把先前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最后补充了一句,“他的脚骨折,我要负全责。” 游母微微斜了她一眼,“所以你就把人带回来了?” “我也想送他回家啊。”她摸了摸额头的纱布,嘟囔着说道,“但他好像今天刚从外地过来,没什么地方可去,雨又这么大,我只能先把他带回家啦。”她停顿了一下,小声说道,“关键是……他的钱包和身份证,好像也被我撞没了,酒店都住不了。” “闯祸精。”游母数落了她一句,却瞟见莫翰拄着拐杖,艰难地从房间里挪了出来,不由关切地站了起来,“哎呀,你怎么出来了?” “我不是没地方可去。”把她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的男生却是说道,“是她硬拉着我过来的。” “喂,刚刚是谁在医院楼底下瞎转了半天啊?”游裴涴差点没从沙发上摔下来,气鼓鼓地望着他,“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看不出来?” “我说过,不用你负责。”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不识好人心!” “既然是涴涴把你弄伤的,那不管怎么样,我们家理应负起责任。”游母对莫翰的态度很柔和,“这样吧,我先给你的父母打个电话,省的他们不放心。” “我没有父母。” 游母微微一愣,却见男生抿了抿嘴,“我没有父母,可以省去这些没必要的过程。” 他略显苍白的脸显得淡漠而倔强。 “这样吗?”游母心中叹息,却没有把同情之色显露出来,只是望着他的神情更加温和了,“那你就安心在我们家住下吧,我们家房间很多,空着也是浪费,伤筋动骨一百天,等你的伤养好了,我们也不会强留你。”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温声问道,“我看你和涴涴年纪差不多,应该也在上学吧?需不需要我帮你向学校请假?” “不用了。”莫翰沉默了片刻,“我明天早上就走。” 说完,他撑起拐杖,转身回了房。 不远处传来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 “不知好歹。”游裴涴不由小声抱怨了一句,“长得帅了不起啊,简直比冰山还冷。” “我倒觉得,这个男孩子外冷内热,神秘得很。” “就他?还神秘?”游裴涴对他的印象已经从第一眼的惊艳到现在的不满了,“不就长了一双蓝眼睛嘛?说不定人家戴了美瞳呢!” “你啊,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面。”游母笑盈盈地说道,“你没发现那个男孩子的言行举止很有教养吗?虽然态度强硬了点,但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天然的气质,那可不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会有的品质,至少,不是你们这个年龄段该有的东西。” 游裴涴疑惑地歪过头,“你说他在骗我们?” “人是你撞伤的,怎么现在反倒怀疑起他来了?”游母却笑着说道,“我觉得那个孩子挺合我眼缘,如果他没地方可去,我想多留他住一段时间,你没意见吧?”说着,她站了起来,“好了,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课,回去睡觉吧。” “我还没发表意见呢,就赶我去睡觉,还有没有人权了……”望着游母优雅上楼的身影,游裴涴不由噘嘴嘀咕了一句,摸了摸还没用吹风机吹干的头发,嘴里哼着小调回了房。 Chapter 68 滂沱的大雨下了一整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雨才渐渐停了下来,层层阴云里倾泻下点点天光,一切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地面湿漉漉的积水,静静地等候寒风去抚平。 游母准备好早饭,经过客厅的时候,发现那个男生已经起来了,透过封闭的落地玻璃,他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视线越过院子的石阶,遥遥地望向几株精心栽种的植物。 一阵风吹过,植物宽叶上的水珠微微震颤,连同那厚实的叶片一起,小幅度的晃动,我见犹怜。 纵然拄着拐杖,男生的身形依然挺得很直。 三分倔强,七分刻意的挺拔,那种仿佛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场,好像在无声地对抗着某些重压。 这是一个浑身充满了谜的男孩子。 自打昨晚第一眼见到他,游母就隐隐察觉到了他身份的不一般。 离家出走的贵族子弟吗? 可是,他的眼睛,又不似养尊处优的少爷。 反而,看不透的沧桑。 这时,男生像是感觉到了些什么,转头看了过来。 游母冲他和善地笑了笑,稍稍抬起手里的餐盘,向他示意吃早饭了。 院子那边的男生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拄着拐杖,慢慢地朝客厅走去。 刚在位子上坐好,楼梯口就传来欢快的脚步声,闻声望去,游裴涴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在他的身边坐下。 “妈,今天吃什么啊?” “火腿烤面包,你的最爱。” “哇!我美丽又大方的妈妈果然最好了!”游裴涴一把搂住替她倒牛奶的游母,“对了,爸呢?去研究所了?” “嗯,天没亮就走了。”游母顺势亲了她一口,“你们吃,我也该出门了。” “啊?这么早?” “我七点有个会,有个新项目要跟进。” “又有项目啊……你们好不容易放两天假,这次又要忙多久啊?”游裴涴顿时没了胃口。 “还不知道,但你姑姑会像往常那样来给你做饭,记得不能挑食。”游母揉了揉她的头发,耐心地嘱咐了一句,又转向旁边默不吭声的男生,亲切地说道,“我们可能有段时间回不了家,涴涴的姑姑会抽空来照顾你们,正好你这脚需要静养,你就多呆一段时间吧,不要着急走,否则我们都会良心不安的。” “是啊。”游裴涴勺了一口蛋挞,含糊地咬着字,“反正你也没处可去。” “怎么说话呢?”游母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冲男生笑道,“涴涴这孩子,从小就被我和她爸爸宠坏了,说话不知轻重,你别和她计较。” “哎呀,妈~” “好了,我出门了,记得把这杯牛奶喝掉。” “知道啦。” 游裴涴有气无力地挥手应道,视线一拐,却见身边的男生正盯着摆在他面前的早餐发呆,一口未动。 “你怎么不吃啊?不合胃口?” “吃不下。” “你不饿吗?” 莫翰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放在桌上的左手稍稍握紧,又渐渐松开,“我不吃这些。” “那你吃什么?”没有看出他的异常,游裴涴放下勺子,走到客厅那边,打开冰箱的门,如数家珍道,“家里还有些奶酪馅饼、蔬菜沙拉、速冻牛排……唔,早上吃牛排好像太腻了,你喜不喜欢吃芝士培根啊?前天刚从英国空运来的。” “……不用。” “不用?你总得吃点什么吧。”游裴涴疑惑地转头看他,却见他神色冷淡,一副不沾油盐,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由噘嘴说道,“人家想对你好,补偿你都不行哦?” 莫翰微微抿唇,不说话。 讽刺没有用,服软也没反应,真是块木头,还是那种埋在冰山里的木头! 女生灵动的眼珠微转,注意到压在冰箱角落的一盒胡萝卜时,她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然后关上冰箱门,昂首挺胸地回到了他面前。 她把手里的东西扔到了桌上。 “喏,既然我刚刚说的那些你都不爱吃,冰箱里就只剩下这个了,爱吃不吃。”说完,她拍了两下手,大摇大摇地上了楼。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莫翰微微偏过头,望向桌上那盒胡萝卜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古怪。 他去过很多维度,到过不同的时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但是…… 既然恼他,又为什么要留下他? 人类的责任感,都是这般的……直率吗? 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试图甩掉她后发生的事情—— 没有多余力气挣脱,他只好借口去了洗手间。 一个打着点滴,行动不太利索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这个时候,厕所里没有别人。 他立刻拄起拐杖,向那个中年人挪近,然后抬起左手,猛地拍上他的肩膀,微微用力。 手腕上的血磁印却毫无反应。 眼前的人也安然无恙。 倒是那人吓了一跳,面色不善地转向他,“你干什么?!” 心里弥生出一股不对劲。 即使体内的能量所剩无几,宇宙的高维法则也会默许特殊的至高生命自动索取低维生命的能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被低维化了一般,变得与人类无异。 他也曾去过一些版本时空,但却没有一个给过他如此强烈的感觉—— 这个地方,像是被量子力场牢牢地锁定住了。 难道这里是……时间定点?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就紧紧地皱了皱眉。 时间中有某些特定的点,过去和未来不可更改,时域之主将它们称作时间定点,时间定点支撑着杂乱无章的时间线,法则和定律更加稳固,一旦强行妄动则整条或多条恰好贯穿它的时间线会全数松动崩塌,引起无法承担的后果。 身为支配时间的种族,时域之主对时间的变数更加敏感,他们通常会知道哪些时空的过去和未来是可以改变的,哪些不可以。 而他现在所处的这个时空,便不可妄动。 今天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失忆,又怎么会来到这个时间定点? 他不相信这是一个意外,但是,不能汲取能量,就无法补充血磁印之力,就失去了穿梭时空的能力,不能回去,就无法查明真相。 那么……他要怎样才能回去呢?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惘。 Chapter 69 挺拔俊美的男生突然一动不动地发起了呆。 “神经病。” 中年人不由咒骂了一声,举着输液瓶,一颠一簸地绕开他往外走,在走出厕所的时候,还扭头看了他一眼,嘀咕着数落道,“这么帅的小伙子,竟然是一个傻子,唉!” 他的声音拉回了莫翰的思绪。 “你好了没啊?” 女生甘甘甜甜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他抿了抿嘴,很快将那一丝迷惘挥去,恢复了镇定。 总有办法会回去的。哪怕现在想不到,之后也一定可以找到。 他是至高教会最出色的“清扫者”,怎么会被这一点小磨难困住。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么想着,他没有理睬女生的呼唤,撑着拐杖,缓缓地走过她的身边。 漆黑的夜幕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身后是女生不停的埋怨。 “你都在这里绕了三圈了哎!你家到底在哪里嘛?” “喂?喂!天都下雨了耶!你能不能别闲逛了?” “……” “……大哥,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没地方可去啊?” 思绪回转,他的眼底冰雪稍融,泛起复杂的涟漪。 想要找到回去的办法,顺势跟她回家是稳妥的选择。 然而,只要想起自己失去的那一小段记忆之中,“游裴涴”这个名字如同警钟一般徘徊在心里,仿佛是潜意识想要提醒自己什么一般,便直觉地想离她远一点。 游裴涴去上学之后,偌大的家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儿,不习惯如此安逸的他拖着打石膏的脚,在女生的家里转悠了起来。 奢侈大气的欧式装修,昂贵的古董摆饰,多不胜数的阁楼藏书,一步步地走进阁楼,他随手拿起一本离门最近的书架上的书。 书名叫《物种起源》。 他随手翻了两页,才发现有人在这上面留过笔记,在那一行“物种同变种一样,是从其他物种传下来的,而非独立创造出来的”旁边,有女性的字迹,煞是好看—— “所以到底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我比较好奇这一点。” 然后在那行“博物学者们常认为变异的唯一可能原因是诸如气候、食物等之类的外界条件”的下方,又有一个搞怪的表情加批注—— “听说现在全球气候变暖,我们平常吃的食物里也多少带点毒素,这是不是代表人类有变异的可能?不要哇!我这么可爱,才不想变成外星人gt;_lt;” 是她的笔记吧。 心里陡然浮现出一丝奇异的情绪。 忽然有了翻阅下去的兴趣。 他不由靠在墙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往后翻。 “……他问维基尼亚地方的一些农民为什么他们养的猪全是黑色的,他们告诉他说,猪吃了赤根骨头就变成了淡红色,除了黑色变种外,猪蹄都会脱落的。” ——“天呐,这让我以后怎么正视红烧猪蹄这道菜?” 批注如是写道。 “……照此来看,在欧洲就至少有过野绵羊种二十个,野牛种二十个,以及数个野山羊种,即便是英国一地也肯定各有好几个物种。” 旁边的批注又写道—— “太深奥了,什么羊啊牛啊的……唔,突然想吃火锅了,我要多放点羊肉卷和肥牛肉,品尝一下人间美味。” 他忽然忍不住笑了一声。 ——弗拉卡纳的强者不需要多余的情感,你要知道,你会是至高教会未来的领导者,你的一生,应该全部奉献给弗拉卡纳的子民,其他的,只能视为宇宙尘埃一般的点缀,是弱者的羁绊。 蓦然,耳边回荡起离开弗拉卡纳之前,教皇威严的叮嘱。 握着书的手顿时紧了紧,微微上扬的唇角霎时恢复冷凝。 他紧紧地盯着书上的批注,而后“啪”的一声,用力地合上书,把它扔到了书架下方的柜子上。 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他需要回去,尽快回去。 大抵是潜意识察觉到了某些未知的,蠢蠢欲动的东西,想要离开这里的念头骤然急迫。 然而,直到离开女生的家,沿着弯曲的小路在小区里走了半天,那种困惘的心情又重新弥上了心头。 无法催动体内能量,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到底有什么办法,能使他恢复血磁印之力? 也许是想的太入神,一时不慎,拐杖戳到了某块顽皮的石头,没有把握好重心的他身子一晃,笨重地摔向了旁边的草圃。 “你没事吧?” 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子正好经过,看见这个情况,连忙跑了过来,试图帮他一把。 “哎哎哎,我来我来,我认识他!谢谢你啊!” 这时,一只手却把她挡开了,转过头,只见一个漂亮的女生冲她笑了笑,兀自搭上了男生的手臂。 女子顿时恍然,不由朝她了然地点了点头,走开了。 游裴涴也没想到刚刚回来就看到男生摔倒的这一幕。 “你没事……”担忧的询问在不经意望见他的表情时,不自觉地变弱了,“……吧?” 她注意到那一瞬间,他微微低着头的眼神,可怕到近乎让人以为他会直接把自己的腿给敲碎。 “打着石膏的时候走路确实不太方便。”她迟疑地想了想,婉言说道,“其实,我小时候右手也骨折过呢,吊了两个礼拜的石膏,什么都做不了,但那样也有好处嘛,好处就是……” 男生微微顿了顿,抬头看她。 “不用写作业啦!”游裴涴笑嘻嘻地扬了扬自己的右手,笑得灿烂无比,“而且,你看我的手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莫翰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总算缓缓开口说道,“你这么乐观挺好啊。” “那……你是不是也可以乐观一点?”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对不起啦,把你的脚弄成这样。”她吐了吐舌头,“虽然我不了解你,你也讨厌我,但我看得出,你是个很要强的人。” 他沉默了一下,“我讨厌你?” 四个字,似问非问。 “对啊。”女生却回答得很快,闷闷地说道,“你不理我,不喜欢和我说话,甚至昨天在医院里,你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我,所以肯定很讨厌我。”见男生微微动了动唇,仿佛要开口似的,她又连忙补充道,“但我可以理解,真的,毕竟是我造成的这一切。我只是希望你开心一点,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我希望看到你开心。” 她微微噘着嘴,直言不讳,望着他的眼眸泛着纯粹而明亮的光芒。 一阵风吹过,林叶枝桠上未干的雨珠纷纷落下,幻化成无法辨识的形状,好像有什么东西,渐渐脱离掌控,慢慢发生变化。 片刻的沉默。 他抿了抿双唇,叹息一般的声音,“莫翰。” 女生微微一怔,“什么?” “我的名字,叫莫翰。” Chapter 70 熔金的夕阳缓慢地沉入地平线。 运动交流会结束的时候,千予宸和程楠来找她们。 看到他们,千瑟汐连忙挽住游裴涴的胳膊,抢先说道,“哥~今天我要跟小游一起走。” 千予宸先是笑着看了她一眼,转向妹妹身边的女生,“恭喜你出院了。” “谢谢。” 然后才冲千瑟汐说道,“你忘记今晚我们要去姑婆家吃饭了吗?” “对哦。”被他这么一提醒,千瑟汐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却是有些不放心地冲好友问道,“叔叔阿姨来接你吗?” “不知道。”游裴涴摇了摇头,又笑着说道,“我没那么娇弱,可以自己回家的。” “可是……”千瑟汐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视线接触到哥哥的眼神,却又犹豫了一下,改口说道,“那好吧,你到家以后记得给我发条信息哦!” “好。”游裴涴微微笑起来,冲她挥了挥手,目送他们离开,也转身去做值日了。 天色渐渐暗沉。 公共运动场里的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稀稀落落的,游裴涴倒完垃圾转过身,肩膀突然被猛地推了一下,毫无防备的她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喉咙里霎时涌上粘腻的甜腥。 勉强咽下喉咙里的不适,她抬起头,几步之遥的夜灯将跟前三个女生的轮廓逐渐显映了出来。 是坎樱学院的女生。 肩膀处传来阵阵的隐痛,臀部也是,没有时间费解,她的心里有点恼火,也有一种羞辱感,却依然神色平静地站了起来,“你们什么意思?” “你就是千予宸那个妹妹的好朋友?” 中间的女生用尖锐刻薄的声音问道。 这个女生烫着一头黄色卷发,金色的眼影在灯光下闪着鱼鳞一样的光,神情轻蔑而不屑。 “雯姐,就是她,我这几天每天看到她跟千予宸的妹妹走在一起。” 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游裴涴毫不避让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你们想怎么样?” “我们想怎么样?”那个叫雯姐的女生却讽刺地笑了一声,“她的好哥哥前天带着一群人围殴谢右大大,这件事情四大院都传遍了,既然他们敢出手,我们反击一下也不过分吧?” 又是谢右。 听到这个名字,游裴涴微微皱了皱眉,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她们三个不会想把气宣泄到她头上吧? 她淡淡地回应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传言,但就我所知,学校正在追查真正的肇事者,你们与其把精力浪费在我身上,不如去好好调查一下。 “真会说话。”雯姐却冷笑了一声,“可惜我们不吃这套,你又能怎么样?”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步,“你们就不怕受到处罚?” “哼,这个角落就没有摄像头,你拿什么威胁我们?”雯姐胸有成竹地应对道,“况且,你们这群人本来就跟苏飞哥不合,你以为耍耍嘴皮子,我们就会放你走?” 说着,她上前一步,伸手就想揪游裴涴的衣领。 “谁说我跟她不合了?” 一个浑厚的声音却在这时响了起来,成功喝住了她的动作。 游裴涴反应很快地拉开了一个安全的距离,神色莫名地看向来人。 是苏飞,还有卢暄卢晔俩兄弟。 “苏……苏飞哥。” “孙雯,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现在马上带着人走,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啊?可,可是……” “我的话你还听不听了?” 苏飞一瞪眼,刚刚还高傲无比的女生气势立即弱了下去,脸上满是献媚的神色,“听,苏飞哥的话我当然听。”只是,在离开之前,她不甘心地盯了游裴涴一眼,眼睛里写满了三个字——你等着。 她们走后,气氛有短暂的沉默。 苏飞神色复杂地望着不远处的女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们坎樱学院的学生还真是一脉传承啊,这种迁怒无辜的本事无人能及。” 倒是游裴涴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忍不住开口嘲讽道。 无论是那个叫孙雯的女生的眼神,还是浑身上下的隐痛,又或是在没有准备之前面对与谢右有关的一切人与事,都让她感觉不舒服,非常的不舒服。 Chapter 71 “喂,你怎么说话呢?”卢晔不禁瞪了她一眼,“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你现在…… “我怎么样?”游裴涴打断了他,“事情不都是你们惹出来的?” “笑话,你们离岚……” 苏飞却抬起手,制止他说下去,然后神色复杂地向女生说道,“你回家吧。” 就这样? 游裴涴扫了眼冷清的四周,微微思索了一下,“别告诉我,你们是刚好经过这里?” “对。”苏飞回答得毫不犹豫。 好吧。 明显问不出什么东西。 游裴涴索性不再理睬他们,揉着肩膀径直从他们的旁边走过。 “苏哥,我们不是专门来找她的吗?”眼看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苏飞却没有任何表示,卢暄不由奇怪地问道。 “是啊,苏哥。”卢晔也纳闷,“她也太嚣张了吧,我们就让她这么走了?” “不然呢?”苏飞却瞅了她们一眼,“谢哥让我们保护她,不是叫我们找她的麻烦。” “啥?”卢晔不由傻眼了,“你说啥?谢哥让我们保护游裴涴?为什么啊?!” “因为他们是兄妹。” “那又怎么……哈?!兄妹?”卢晔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不由傻傻地看向哥哥,“我没听错吧?” “没有。”卢暄也是目瞪口呆,“苏哥,你没有说笑吧?游裴涴是谢哥的妹妹?” “瞧你们那点出息,一点心理承受能力都没有。”苏飞斜着眼睛,凉凉地数落他们。 “苏哥,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当然是谢哥亲口告诉我的。” 想起今天早上,刚刚得知这个真相的他吓得双脚发软,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的画面,好像也跟卢暄卢晔现在的状况没什么区别,他不由假咳了两声,一本正经地说道,“好了,你们俩别瞪眼了,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可提醒你们啊,尤其是你,卢晔,不要再跟游裴涴逞口舌之争了,要是让谢哥知道,准保你没好果子吃。” “……知道了。”卢晔与哥哥相视了一眼,沮丧地应了一声。 不远处,斑驳的植物丛后,绕了一圈又偷偷摸摸回来的三个女生也同样的震惊。 “雯姐。” 一个女生小心翼翼地看向孙雯,“我们……好像闯祸了。” “是啊,谢右大大竟然还有个妹妹。”另一个女生也哭丧着脸,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他要是知道我们找他妹妹的麻烦,一定会找我们算账的。” “我有耳朵,不用你们重复一遍。”孙雯也是冷汗淋漓,却是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们一眼,“都怪你们,事情都没打听清楚,就敢怂恿我找游裴涴的麻烦。” “这种事情一点风声都没有,你让我们上哪打听去呀。”两个女生十分委屈,“雯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 “还能怎么办,趁事情没闹大,赶紧撤!” 深冬的夜晚,阵阵寒风刺骨。 游裴涴没有相信苏飞的话。 即使他不说,她的心里也隐约有所猜测。 是谢右让他跟着自己的吗? 也许是一个人走在冷清的校园里,只有无限寂寥的冷风与灯光作陪,忽然想起那个名义上的“哥哥”,她有点彷徨,也有点无所适从。 记忆里,“哥哥”总是很冷漠,对她爱答不理的,就算她讨好地捧着巧克力送到他面前,他也会一脸冷漠地拒绝,似乎十分不喜她抢走了父母一半的爱。 正因为这样,她是有些惧怕他的。 可是,就是那样的他,居然会为了她离开家,搬到外面去住? 想不明白。 完全想不明白。 冷风吹得她头脑清醒,却又冰得神经阵阵酸胀。 游裴涴按了按太阳穴,一晃眼,却发现韩玦就走在她的前方。 怎么是他? ——那个男同学昨天来看你,待到差不多十点才离开,你不提,我也刚好想问你,二宝贝,你是不是在跟他谈恋爱? ——哎,你看,我没说错吧,韩玦昨天就是去看你了。重点是,那个书呆子不仅去看了你,还在你的房间里呆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哎!你难道不好奇他都干了些什么? 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谢母和好友的调侃,她下意识地缓下了步伐。 冷清的夜灯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一如既往的落寞。 正犹豫要不要开口喊他,下一秒,却见男生倏地停了下来,左右张望了一眼,然后像做贼似的,鬼鬼祟祟地跑进了锡白门栏旁的小径里。 游裴涴不由一愣。 他这是要去哪里? 没记错的话,那是通向四方星塔的小道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联想起了前几天瞥见的那个黑影,不由心中生疑,四下环视了一圈,也加快脚步跟了过去。 Chapter 72 四方星塔的这条小道杂草丛生,靠近围墙的地方还筑着一道铁门,因此除了小情侣幽会,鲜少有人踏足。 狭长的小道没有夜灯,黑压压的一片,只有其他地方的光芒透过来,隐隐照出四周的植物轮廓,以及被密密层叠的树木遮掩的高耸钟塔。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游裴涴觉得周围寒气更甚,不由裹紧校服,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前行。 转过两个弯,又沿着蜿蜒的小路走了一会儿,攀满了枯萎藤蔓的铁门就在眼前,依稀还能瞧见上面的挂锁。 一阵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心里升起一丝退却。 “韩玦?” 她不由压低嗓门,试探地向四周喊道。 没有一丝回应的寂静。 奇怪,他跑到哪里去了? 她有些疑惑地转头望了一眼。 这里只有一条路,那么他…… 女生踌躇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推了推铁门,虚掩的铁门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推开了。 没有灯光,视力多少受到阻碍。 黑黝黝的矮围墙后,钟楼的塔尖直逼寒气缭绕的夜空。 一抹不起眼的光线从围墙某个角落的灌木里泄了出来,在黑压压的暗影里显得那样另类而怪异。 咚、咚、咚—— 越靠近它,越能感受到不安加速的心跳。 拨开杂乱丛生的灌木,才发现这处的围墙破损得厉害,如同被某种化学物质腐化了一般,形成了一个足够一人穿过的通道。 光就是从四方星塔的里面传过来的。 游裴涴下意识地四下张望,没有发现巡查老师,也没有看到韩玦的影子。 难道……他进了四方星塔?不会吧!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回去,不仅是因为校规,更是因为谁都不知道四方星塔里面有什么。 无论是违反校规,还是深夜孤身一人的探塔行为,背后都隐藏着未知的危险。 但是,此时此刻,这座经常出现在自己梦里的钟塔就在眼前。 只要一步,或许就能发现其中的秘密。 两个思想激烈地做着斗争,她迟疑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直到视野里的光线小幅度地跳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些什么,她一咬牙,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光源。 踏出这一步,似乎就没有办法回头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走过一小段水泥平地,再穿过森冷的直角长廊,高大的主门就在与南北向横廊交汇的地方,轻轻一推,泛着冷光的雕花大门便应声打开了。 吱嘎—— 随着大门打开时沉缓拉长的声音,映入视线的是豁然开朗的一片天地。 到处是小石笋一般的蜡烛,灯火辉映下,荧光闪烁的彩色玻璃如同聚光灯一般向最中央的挑高尖顶折射出一道道梦幻交织的光,神秘而绚丽。 顺着长廊一直走,一座座肃穆壮观的墓龛雕塑造型各异,令人叹为观止。 她在主殿西北角的一个祭台前停了下来—— 这个祭台的开口处,有一段向下引导的台阶,不知道会通向哪里。 来都来了,没有太过犹豫便沿着台阶往下走,深窄的通道不过百米,拐过折角,一排排白色的感应灯瞬间亮了起来。 这个意料之外的情况使得游裴涴惊了一下。 而更令她感到惊讶的是,眼前骤然呈现的,是一大片极具空间感的水磨石走廊,流水的造型,宽阔的层次感,仿佛来到了一个科幻世界。 这么现代化的设计,可一点也不像古时候的建筑啊! 她谨慎地放轻步伐,沿着科技感十足的长墙慢慢往里走,发现途径的房门都紧闭着。 又经过一扇气密门。 她不禁伸出手推了推,纹丝不动,指腹却沾上了一层灰。 看起来,无论这个地方是什么,都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 这么想着,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簌簌声,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她的神经一下子紧绷,条件反射地躲到了旁边的片墙后,凝神屏气地竖起了耳朵。 好一会儿,刚刚传来声音的那个方向却再无动静。 过去?还是不过去? 这个选择真正摆在面前的时候,似乎无需思考。 苏静以前拉她看过一部电影,名字叫什么不记得了。 只记得女主等人去郊外旅游的时候在深山老林里不慎迷路,晚上去到一座古堡,古堡的主人接待了他们,并且告诉他们半夜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走出房门,更不要好奇其他房间里有什么,结果半夜传来婴儿的啼哭,他们一个个跑出去看情况,最后全都一去不复返。 她看完以后十分不理解,“这是搞笑电影吗?他们这样跟打游戏一个个出去送人头有什么区别,就不能一起去?” 苏静却瑟瑟发抖,“这是恐怖片啊,古堡里的鬼婴就是靠哭声吸引旅人的注意,吸干他们的生命。” “可是,古堡的主人不是警告过他们吗?” “笨蛋小游,这就是人类的好奇心呀!”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深以为然地点头,“好奇心害死猫,要是我,打死也不会从房间里走出去。” 现在想想,话果然不能说得太满。 她当然没有一直躲在墙后,而是蹑手蹑脚地向那个方向摸去。 这似乎与好奇心无关,而是潜意识隐隐觉得,躲在原地会比直面未知,更加难熬。 她在长墙的转角停了下来。 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探出脑袋。 视野里,一只老鼠从尘旧的电缆箱上窜了下来,跃过她的脚边,倏地跑没影了。 原来是只老鼠啊…… 虚惊一场,游裴涴狠狠地松了口气,心里一阵意味不明的侥幸。 视线一拐,却发现电缆箱正对着的一个门竟然敞开着,灯火通明。 咦? 她不由愣了一下,疑心地走了进去。 看得出来,这是一间大型的储藏室,左侧的储藏柜里放了一些化学试剂,右侧的则堆满了文件夹,都上着锁,意味着闲人勿碰。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建造在四方星塔的地下,还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某个被废弃的秘密研究所吗? 游裴涴若有所思地在储藏室里绕了一圈,突然注意到角落的位置,布满灰尘的台面桌角下方压着一份折叠过的棕色文件夹。 犹豫了片刻,她弯下腰,微微用力就将那份文件夹给抽了出来,然后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拆开封带,发现里面有约莫十几张纸的样子,抵不过心底的好奇,她拿出了其中一张—— 这是一张仿佛遭到过毁灭性的破坏,断壁残垣的黑白图片,瞧着十分破损荒凉,下方还印着三行文字: 星历2013年,4月20日,凌晨1点30分。 坐标:东经121度30分,北纬30度55分。 详因不明。 Chapter 73 东经121度30分,北纬30度55分? 这个坐标很眼熟,似乎在初中的地理课上学到过。 但是…… 想不起来了。 游裴涴微微思索了一下,在确认自己忘了个一干二净之后,也就放弃了。 然而,再拿出一张资料,她忽然发现了端倪—— 这是另一个角度拍摄的废墟,而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图片的左上方,可以清晰地看到两段森然罗列的石柱,不正是四方星塔的其中两个连拱吗? 对了! 东经121度,北纬30度,这不是星洲市的经纬度吗? 她不由蹙了蹙眉,接着往下看文字—— 星历2013年,4月21日,下午5点10分。 初步怀疑坐标:东经121度30分,北纬30度55分附近于20日凌晨1点左右发生大规模爆炸。 然,成因未证实。 星历2013年…… 五年前? 五年前,星洲市有发生过爆炸吗? 好像……没有这个印象。 也没有听过类似相关的传言。 不应该呀。 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新闻里都没有报道过呢?就连如今发达灵通的网络,都没有透出一丝一毫的风声。 不过,没记错的话,四大院就是在那个时候建设成立的吧? 不经意的瞬间,心里突然涌现出了一个可怕的联想,她连忙把文件夹里的资料全都倒了出来,刚想细看,寂静的空气里,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很是急促的样子。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脚步声? 她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等等……她刚刚是不是忘记掩上四方星塔的大门了? 一时间,她懊恼地直拍脑门,手上却是利落地把资料折叠再折叠,塞到口袋里之后,又把空的文件夹放回原先的位置,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轻轻合上储藏室的房门,迅速站到了门后。 门外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的后背贴在冰凉的墙壁上,却渐渐冒出了一层冷汗。 因为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又一个疏漏—— 她……忘了关灯。 可是,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面前的房门被推开。 一个身着保安制服的高大男人紧接着迈了进来,在发现房间里没有人后,口中发出了一阵轻“咦”,然后作势转身—— 只要他转身,就会发现躲在门后的女生。 刹那间,游裴涴想了许多,是束手就擒,还是趁势逃跑? 她不仅闯进了禁地,怀里还揣着一份未公开的资料文件,一旦被发现,后果恐怕不止受处分这么简单吧? 可是,逃跑的话,她能跑得过成年男人吗? 思绪百转,不过一霎。 电光火石之间,就当她认命地闭上眼睛,等待那人发现自己的时候,一只手鬼魅一般地拍上了男人的肩膀。 “谁?!” 男人警惕的声音不像是对着自己,她不由试探地睁开一只眼睛,却只来得及看见面前的高大身影瘫软倒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修长的身影显现在她的视线里。 仿佛凭空出现一般的男生低头扶了扶眼镜,然后他抬起脸,缓缓向她伸出了手,“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Chapter 74 韩……韩玦? 也许是神经过度紧绷,看到他的一刹那,心脏竟然狠狠的一跳,纷涌出一缕浑然陌生的悸动。 倒是男生见她毫无反应,索性跨过倒地的男人,直接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一直到走出四方星塔,一阵寒风迎面扑来,她一个激灵,终于反应慢半拍地清醒了。 韩玦也松开了她,轻轻虚掩上雕花的主门。 他果然在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极大惊吓的缘故,游裴涴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隐隐还夹杂着某些难言的萌动。 “你……你刚刚躲在哪里?” 她磕磕巴巴地问道。 “躲?”韩玦微微偏过头,神情很是不解,“我没有躲。” “那我刚刚怎么没找到你啊。” 她期期艾艾地说着,眼睛扑闪扑闪的,暗夜里流萤一样的动人。 韩玦微微一顿,沉寂在黑暗里的眼眸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又温柔。 又冷漠。 他推了推眼镜,却是问道,“你没事吧?” “啊?” “我看你好像吓得不轻。” “……你这算转移话题吗?”游裴涴不由微微噘起嘴,“我问的问题也不过分吧。” “我在找一样东西。”韩玦沉默了一下,避重就轻地问道,“你呢?” “我?”她有点心虚,“我是跟着你过来的……”然后深怕他多心,连忙补充解释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故意跟踪你,我是想来跟你道谢的,只是没想到……”会演变成那一遭。 “道谢?” “对啊。”她的双手不自觉地背到了身后,讷讷地说道,“我听说……你昨天来医院看望过我。” 这句话之后的片晌,气氛莫名的微妙。 几秒后,男生打破了寂静,却是含糊不清地说道,“啊,那个啊……” 明显感觉到他并不情愿谈论这个话题。 游裴涴的心里忽然浮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嘴上却是无所谓地转开了话题,“对了,你刚刚是怎么放倒那个老师的啊?” 见她没有追问,韩玦也暗暗松了口气,“他……我用东西砸了他的头。” 听到这话,游裴涴连忙问道,“他有没有看见你的脸?” 她脸上的关切显而易见,依稀蕴蓄着担忧,完全没有怀疑他说的话,浑然的信任。 男生的眼底不自觉地柔软了几分,温声回答道,“没有,但他很快就会醒过来,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沿着狭长的小道原路返回,两个人一前一后,却都没有再开口。 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 走出锡白门栏,韩玦接了一个电话就借故离开了。 望着男生飞奔而去的背影,那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再次浮上心头,或许是好友的玩笑话触动了某根心弦,又或许是刚刚,他以救世主一般的身姿带她脱困,他的沉默,他的认知,他的神秘,一个个相处中不同的他闪过脑海,不轻不重地敲动了心房。 好像有某一处地方,悄然塌陷了。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却突然愣住了。 刚刚,韩玦牵她手的时候,她的胎记……好像没有反应了? 再往前回想,之前在教导处罚站的时候,他不小心碰到自己,她好像也……没有感到任何的异样。 因为这个后知后觉的认知,游裴涴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她不由一路狂奔,回到家以后,也顾不得和谢父谢母打招呼,直接冲进了卧室的洗手间。 Chapter 75 胎记当然还在。 那指甲大小的曲形印记,神秘的深黑,宛如宿命的印痕,无声且妖艳。 难道,之前的猜测,是错的吗? 她想起先前每次碰到韩玦,胎记的隐隐作痛,再想起这两天的沉寂,转变,似乎由她慌慌张张跑出书店的那天开始。 胡思乱想,心事重重,因此辗转反侧,一夜都没睡好。 昏昏沉沉之中,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家,不久,门铃声响起—— “你是谁?” 她冲站在门口的某个模糊身影,怯懦地问道。 那人没有回答。 “你在找人吗?” 她又问道。 “不,我来找你。” 朦胧在耳边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陌生而熟悉,温润动听到让她瞬间安下心来,又锲而不舍地问了一遍,“你是谁?” “我是会一直保护你长大的人。” “保护我……长大?” 她睁大了眼睛,试图看清他的脸,然而,梦里的自己如同患了深度近视一般,怎么也无法看清他的脸。 只有那双眸子,仿佛氤氲在迷离的月夜之中,无以复加的伤感。 然后,她看到他缓缓走过来,温柔地抱住她,“是,我会一直保护你,直到你不需要我为止。” 他的声音好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还有那双眼睛…… 她仰起头,在他重新看向她的那一瞬,终于看清楚那双眼睛—— 是刻骨铭心的红紫色。 她一下子惊醒,坐在床上大口喘着气。 按亮手机,刚过零点。 又开始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了吗? 她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拧开床灯,将搁在床头柜上的资料挪到了膝盖上。 把最上面的两张放到旁边,映入眼帘的,是一份名叫“引力坍缩”的实验规划书,足足十二页的详纲,密密麻麻的内容晦涩难懂,只有最后那页的实验负责人员签名那栏是空白。 完全看不懂。 她微微蹙眉,总觉得手里的这份资料很重要,可到底如何重要,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思绪纷扰,却又好似撞进了一个死胡同。 她不禁苦恼地呻吟了一声,把资料扔到一边,重新一头栽进了被窝里。 又是一段冗长的空白。 然后一切顿然明亮。 午后的阳光金丝带一般地流淌。 不远处的树后隐隐传来交谈声。 她抱着大大的糖果罐,慢慢地靠近。 “我的责任是防止枢纽世界的状况再演,你大可不必紧张。” 梦里的这个声音,冷冽入骨。 是哥哥? 她不禁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墙角。 “你不能因为还没发生的事情就限制她的人生,时间能够重写。” 另一个声音也淡漠得不像话,声线却同样十分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不是所有的时间都能重写,况且,我只用她一半的心跳作为筹码,只要那个时域之主安分守己,我不会对她怎么样。” “这个世上,人类最容易忽略的声音就是自己的心跳声,你夺走她一半的心跳,就相当于把她的生命困在两节心跳之间,当她听不到自己心跳声的那一刻,也就是离死亡最近的时候,到那个时候,你还敢说,你没有对她怎么样?” “只要你遵守约定,让她远离这些秘密,她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但是,话又说回来,一个人类而已,你似乎……善心过度了。” 她的心情逐渐变得惊恐。 “啪嗒”一声,怀里的糖果罐掉到了地上,里面的糖果洒落一地。 下一秒,画面骤转,一双美到夺人心弦的红紫色眼眸紧紧地盯着她,一字一顿,语重心长—— “你听到它说的话了,它们会夺走转移爱,不要让他们这么做。” Chapter 76 夺走转移……爱?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一个名字呼之欲出,思绪却沉重无比,迟钝地无法记起。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捂着有些昏沉的脑袋,游裴涴下了楼。 谢父一大早就去了医院。 谢母却在等她吃早饭,“二宝贝醒啦。”她笑眯眯的,对游裴涴的态度没有丝毫的改变,“今天早上吃焦糖可颂哦,妈妈新研究出来的款式。” 她坐下来应了一声,“爸去医院了?” “是啊,哥哥总是不爱吃早饭,这样胃怎么受得了呢,所以我让爸爸去督促他呢。” 早上起来,已经记不太清第二个梦里的场景了。 然而,依稀记得梦里有她,有谢右,而她哭得很伤心。 反正不会是一场愉快的梦就对了。 因此,她不咸不淡地“啊”了一声,闷闷地啃了一口面包。 见状,谢母不由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啊什么,你这孩子,又在想些什么?” “妈,我小时候跟……我哥关系怎么样啊?” 好半天,才生硬地把“我哥”两个字吐了出来。 果然,谢母一脸喜悦地看着她,“你小时候跟你哥的关系很好呀。” “是吗?” “是呀,二宝贝,你怎么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因为……我有点记不得小时候的事情了。”她咬着面包,郁闷地说道,“但是,我觉得我应该有点怕他。” “大宝贝呀,从小就是外冷内热的性格,你小时候的确有些怕他,但别看他跟你冷冷淡淡的,其实,他心里可关心你了。” 谢母柔声轻叹道,“我还记得你刚来那会,他们学校组织了一节劳动课,那天他九点多还没回家,我和爸爸都急死了,后来给他们老师打电话,才知道他还在学校做风筝,老师催他走,他固执地说要给妹妹做完风筝才能走,这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最后,风筝做好了,他却不好意思拿给你,反而求着爸爸,让他把风筝给你,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说是他做的,要说是爸爸在街上买的,你说,你这个哥哥别不别扭?” “还有这种事?”游裴涴微微一怔,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我忘记了……” “二宝贝,你不会以为哥哥不喜欢你吧?”谢母却看出了她的心思,惊讶地失笑道,“你们俩兄妹还真是一对有趣的活宝,居然都觉得对方不喜欢自己。” “诶?”她不由眨了眨眼睛,“他也问过这样的问题吗?” “那可不。”谢母笑了笑,“他那时候天天缠着我问,‘妈,你觉得妹妹喜不喜欢我’、‘妈,妹妹最近不对我笑了,她是不是讨厌我了’之类的话,我耳朵都被他问出老茧来了。”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她觉得不可思议,下意识地反驳道,“可是,我记得我有次送他巧克力,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啊。” “这件事啊,我也听他提起过。”谢母从容不迫地笑道,“他那是心疼你,知道那是你最爱吃的巧克力,怕你不够吃呢。” “……妈。”闻言,游裴涴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家里的事情,有哪一件能逃过我的火眼金睛?”谢母笑容可掬地捏了一把女儿白嫩的脸蛋,宠溺地说道,“你呀,就别胡思乱想了,哥哥这么 Chapter 77 游裴涴的姑姑是下午来的,她来的时候,游裴涴还没放学,家里只有莫翰一个人。 看到家里的陌生人,游裴涴的姑姑向他亲切地点了点头,“你就是小郁说的那个男孩子吧,饿了吗?我现在就去做饭。” 莫翰微微颔首,望见她转身走进厨房忙碌,也无所事事地拄起拐杖,再次爬上了阁楼。 游裴涴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阁楼上翻着书。 “姑姑,他人呢?”在家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那个男生,游裴涴不由跑进厨房,着急地冲姑姑问道,“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家里有一个男生?眼睛是蓝色的,脚上还打着石膏。” “哟,回来啦。”姑姑却是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一回来就找那个小帅哥,对人家很上心呐?” “哎呀,姑姑。”游裴涴不由撒娇地拖着长音,“他到底跑哪里去了嘛?” “在楼上看书吧。”侄女罕见脸红害羞的样子使得姑姑惊讶了一下,含笑调侃道,“话说,那个男孩子挺帅啊,你摔在他身上什么感觉?一头栽进爱的怀抱?” “姑姑!”游裴涴顿时娇嗔了一句,“我都害人家骨折了,你还说风凉话!”说完,她就捂着脸跑出去了。 “这孩子,这回算是遇到克星了。”见状,姑姑不由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把煲好的汤盛到碗里。 游裴涴蹑手蹑脚地走上阁楼,看到的就是不远处背对着她,半靠在书架上的男生,低头翻书的样子。 那本《物种起源》还躺在门边的柜子上。 她不由背过双手,迈着轻巧的步子走了过去,“嗨!” 蓦然听到她的声音,男生下意识地合上了手里的书,动作快到近乎心虚。 而他偏过头,果然瞧见女生笑盈盈地望着自己,“你在看什么书呢?” “忽然七日。” “劳伦·奥利弗?” “嗯。” 她不由眨了眨眼睛,“你也喜欢看超现实小说?” “不。” “不?”她奇怪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看这个类型的书呢?” 他微微一顿,把手里的书放到旁边的柜子上,“无聊,随便看看。” 游裴涴却拿了起来,翻了两页,“我倒喜欢这种超现实的题材,感觉会刷新思维。”见他神色淡淡的,似乎兴致缺缺,她不由想了想,主动打开了话匣子,“你看,这本书里的女主角很幸运呢,可以重复人生,把那些后悔的、预想过的日子重新活一遍。” 莫翰却不理解她脸上的向往,“这只是一个人死前的臆想。” “谁说的。”女生却扳着手指,由衷地侃侃而谈,“书里说,我们死的时候,一生都会在眼前闪现。我们会发现很多令自己懊悔遗憾的事情,如果我们可以回到那一刻救赎自己,那么即使是死,也能发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他不由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遍,绝美的蓝眸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对啊,有机会改变曾经做错的事情,不是很美好吗?”游裴涴没有发现他的出神,却是自顾自地说道,“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外星文明真的存在,它们会不会比我们幸运的多,超脱时间和死亡,不用受它们的困扰。” 她微微歪着头,眨巴着眼睛,很是天真迷惑的模样。 莫翰不由自主地轻轻笑了一声,“时间是让我们更容易理解宇宙的一种表述方式,并不真正存在,而死亡,也仅仅是另一种生命的形式。” 宇宙远比你理解的更加复杂。 他的唇角微翘,湛美如空的蓝瞳里氤氲着令人着迷的笑意,若有若无。 “你笑了……”游裴涴不由呆呆地望着他,喃喃地脱口而出,“你笑起来真好看……” 然而,察觉到自己失态的男生下一秒就敛了笑容,恢复了淡漠的神色。 她不由噘了噘嘴,有些遗憾地说道,“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可比你冷着脸的时候好看多了。” 莫翰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柱起搁在一旁的拐杖就想离开。 看出他意图的游裴涴立刻张开双手,一把拦住了他,“哎,话说一半就走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哦!” 男生不得不停了下来,“你还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啊?” 他神色莫名地望着她。 “比如……情伤。”游裴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试探,“不然,你为什么总板着一张脸?” Chapter 78 男生顿了顿,定定地望着她问道,“你在开玩笑?” “啊?” 这个反应不在预期之内,她不禁有些茫然,“没有啊。” “没有是什么意思?” “没有就是……”游裴涴下意识地想解释,却忽然发现自己被带偏了,不由嘟囔着说道,“你没听过一句话吗?面瘫不是天生就是情感受过创。” “……游裴涴。” 他却目光诡异地看着她,似是而非,“你最好不要喜欢上我。” 无缘无故的一句话,女生顿时懵了。 好一会儿,一阵羞恼又难堪的红晕浮上了脸颊。 “谁喜欢你了,你在胡说什么啊!” “没有最好。”男生不置可否,紧接着强调了一句,“以后也不要有。” 他的态度云淡风轻,却又郑重其事,好像十分害怕与她产生什么纠葛。 心,没由来地感到一丝受伤。 “你这个人!莫名其妙!” 她不由恼怒地推了男生面前一把,跺了跺脚,转身就走。 急促的下楼声逐渐远去。 刚刚被不轻不重推了一下的地方,微感异样。 莫翰不由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蓝瞳里逐渐弥上一层迷茫的情绪。 生气。 这是游裴涴唯一的感觉。 姑姑走出厨房的时候,瞧见的就是飞奔下楼的侄女,开口叫了她一声,却见对方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似的,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自己的房间。 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这突然间是怎么了?”姑姑有些奇怪地往楼上的方向看了一眼,“吵架了?”她自言自语地猜测了一句,又不禁摇了摇头,端着餐盘走进了客厅。 游裴涴一进房间就锁了门。 然后整个人扑到了柔软的大床,将头深埋在被褥之中。 露出来的两只耳朵却红得娇艳欲滴。 刚刚的对话如同循环播放的录音带一般,不停地回荡在耳边,还有他淡漠出尘的表情,都让她的心里像被猫挠一样的难受。 “混蛋!” 她不禁握起拳,恨恨地敲了一下被褥。 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呢? 其实…… 她也不知道。 又或者潜意识里,她隐隐知道这是为什么。 但她不愿意深想。 姑姑喊她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才发现莫翰又不见了。 “咦?那个小帅哥不是在楼上看书吗?”从阁楼下来的姑姑疑惑地问游裴涴。 “我哪知道他呀。”游裴涴说着,却是有些坐不住了,“姑姑,你先吃,我去外面找一下他。”她裹上羽绒服,小跑着出了门,嘴里还不住地抱怨,“这么大的人了,打着石膏还总喜欢乱跑……” 冬天的夜晚,风格外的刺骨。 高档的洋房小区有设施昂贵的健身房,也有专门堆放垃圾的回收区域。 一只刚刚不小心被自行车碾坏前爪的流浪猫一颠一簸地走到一袋垃圾袋前,左闻闻右嗅嗅。 出来散心的男生被它吸引了注意,拄着拐杖,慢慢挪了过去。 它挥动着前爪,似乎想扒开面前的垃圾袋,然而,受了伤的前爪还流着血,它只能无力而不甘地哀鸣。 他现在的处境,和这只猫多相似啊。 男生心情沉重,把拐杖倚到旁边的回收箱上,吃力地蹲了下来,而后朝这只瞬间警惕却又碍于受伤无法逃窜的流浪猫说道,“帮助是相互的,如果我帮你填饱肚子,你能帮我找到回去的办法吗?” “喵~” 流浪猫却只是冲他警惕地叫。 “你看我,在低维时空呆久了,脑子都不好使了。”男生不禁自嘲一般地喃喃自语,“我竟然妄想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他把地上的垃圾袋打开,那只脏兮兮的流浪猫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怜悯,随之颠簸着靠近,舔起了里面的残羹剩菜。 见状,他正想起身离开,收手的时候,却忽然感应到了一丝微弱的能量波动。 他的动作蓦然一顿,望向流浪猫的蓝眸里闪过一抹奇异的神采。 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想。 为了证实这个猜想,他缓缓把左手伸向那只猫受伤的前爪—— 果然,下一秒,一缕缕血丝从它的伤口纷涌而出,争先恐后地飘向他的手腕。 近乎淡化的血磁印微微游动,颜色却并未加深些许,显然是由于这能量太过微弱。 他的心里却涌现出一抹狂喜。 然而,就在这时—— “莫翰——?莫翰——?” 熟悉的呼唤来自很近的距离。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缩回手,转过脸。 游裴涴就站在不远处的小径分叉口。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她显得很气愤,“不知道现在是晚饭时间吗?” 莫翰却没有回答,静静地望着她,不言不语,仿佛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女生大步走了过来,帮他拿起搁在旁边的拐杖,“算了,跟你这块木头说话太累人了,走了啦。”她状似不耐地催促了一声,一边扶起他,一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脚边的流浪猫—— 也许是太饿了,它还在自顾自地埋头舔食,对一切都无所知,瘦小的身体却摇摇欲坠的,很是虚弱的样子。 在男生看不见的角落,她紧紧地攥了攥拳头,眼底闪过一丝惶惶不安的猜疑,表面却未露分毫。 对方却好像感觉到了些什么,“你在发抖?” “没有啊。”她矢口否认。 莫翰低头看向搭着自己臂膀的手,若有所思,“没有?” “你很奇怪哎!”游裴涴却顿时怒气冲冲地指责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找你,喝了多少西北风?现在可是大冬天,很冷的!你要是不想再看到我发抖,以后就不要乱跑,尤其是晚上!” 他被震住了,好半天,默默地垂眸,“……抱歉。” “诶?” 她微微一怔,没料想会听到这声道歉。 没有解释,男生沉默着把身上的黑色风衣脱了下来,刚想披到她的身上—— 被他这个举动惊了一下的游裴涴立刻夺过风衣,毫不领情地替他盖了回去,“省省吧,穿这么少还学人家偶像剧里的套路,你要是感冒了我还得照顾你,哼,走啦。” Chapter 79 吃完晚饭,姑姑回厨房收拾餐具,游裴涴过去帮忙,却被毫不留情地轰了出来。 “你啊,越帮越忙,还是回去写作业吧。” “我作业学校里都写完了。”游裴涴气鼓鼓地说道,“还有,我怎么就越帮越忙了,你们不在的时候还不是我自己做家务。” “哎哟~我们的小公主这么真棒,还有自己做家务的时候。”姑姑腾出一根手指,怜爱地点了点她的鼻子,“写完作业了就去玩一会,等甜点烘好我就叫你哦。” 游裴涴不由无奈地挥开她的手,“姑姑,你能不能别把我当小孩子看?” “你没成年,还不算小孩子?” “表哥也没成年啊,你对他还不是很严格。”游裴涴有些纳闷,“他前几天还说你给他报了一个为期三周的野外求生冬令营。” “男孩子嘛,当然要多出去锻炼锻炼,学点生存技能了。” “可我听说,那个冬令营的地点,是在南美洲啊!” “南美洲怎么了?你看你表哥弱不禁风的样子,哪有一点男子气概,南美洲条件艰苦,我给他报的又是野外露营,让他好好锻炼一下。”姑姑振振有词。 游裴涴无言地望了她一会儿。 “我有时候都怀疑表哥是不是你亲生的。” “如假包换。”姑姑笑眯眯地把切好的果盘给她,“喏,先给那个小帅哥送去吧。” 她的神情有一瞬的僵硬,而后满不在乎地接了过来,“好吧。” 敲门进去的时候,男生正在房间里看书,只见他正襟危坐,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些什么。 “姑姑让我给你的。”见他望过来,游裴涴连忙抬了抬手里的果盘,把它放到长桌上。 一眼就看到他手里捧的书,阿瑟·克拉克的《a.fall.of.moondust》原版书。 “你不是不喜欢超现实小说嘛。”她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莫翰当然不会承认,看这些书的主要原因是想看她别具一格的批注点评,因此依然说道,“无聊,随便看看。” “你也可以看其他类型的小说啊。”她有意无意地瞟了眼他被风衣长袖遮住的手腕,却似乎被他察觉到了,“你在看什么?” 他偏着头,顶灯下的蓝眸一片深沉。 “书啊。”她的心里一紧,却是冲他手里的书努了努嘴,不着痕迹地扯开了话题,“阿瑟·克拉克被誉为二十世纪三大科幻小说家之一,很多人知道他是因为那部经典的《2001太空漫游》,但我格外喜欢你手里的这本书。” 他果然被转移了注意,“为什么?” “因为……它的名字呀。”游裴涴笑嘻嘻地回答道,“你知道吗?它虽然没有中文译本,却有一个很美的中文译名,‘月尘飘落’。” “……就因为这个?” “对呀。”她眨了眨眼睛,“不然你以为呢?” 是啊。 能把批注写的如此“清新另类”的人,还能期待什么? 莫翰诡异地沉默了两秒,再开口时,语调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这是一本讲载客的月球巡航舰沉入月尘的故事,并不如你说的那样美好。” 听到这话,游裴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仅是因为他破天荒地主动介绍起书里的内容,更是因为……这本足足有两百多页的英文小说,他竟然在饭后的短短半个小时之内就读完了? 她不禁有些怀疑,“你以前就看过这本书?” “没有。”男生却说道,“我是跳着看的。” “什么啊,还跳着看,这本可是英文原版哎!” “那又怎么样?”人类的语言系统对他而言不过是可以拆分的代码系统,并不难理解。 他轻描淡写的态度使得游裴涴嘟起了嘴,“你英语很好嘛?话说,你在哪个学校上学啊?” 学校? “我不上学。”他想了想,如实回答道。 “你辍学了?”女生理解歪了。 他也没有纠正,将错就错地避开了话题,“为什么对这些小说感兴趣?” 看出他不想谈这个话题,于是配合地说道,“……因为我爸妈是科学家呀。”她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小心翼翼地措辞道,“所以我从小就对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感兴趣。” “稀奇古怪的东西?” “嗯,比如……超能力之类的。” 他顿了顿,神色异样,“超能力?” “对啊。”游裴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科学上不是有人类发生基因突变就会有超能力的说法嘛。” “世上没有超能力这种东西。”男生却淡淡地说道,“人类的基因代码注定了进化的上限,哪怕基因链发生异变,也顶多变成同一纬度的新物种,他们甚至无法在高纬空间生存下来,有机部件会在变频环境下被搅成粉末。” “干嘛说的好像你不是人一样。”她不由撇了撇嘴,不赞同地说道,“而且,超能力肯定存在,至少外星人肯定有超能力。” “种族不同罢了。”莫翰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人类用数学方程解开原子的奥秘,其他种族也有他们自己的方式,但数学,是最基本的常识。” “你的意思是人类很低级咯?” 见她鼓起了腮帮子,十分不乐意的样子,他放下了手里的书,“我没有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 “原子自宇宙之初便已存在,一切的生命形式都是原子的排列不同,换句话说,我从不觉得物种有高贵和低贱之分,有的只是……”他抿了抿嘴,“无可避免的生物链。” 说完,他发现女生正用一种诡异的眼光望着自己。 “你能不能别用这么……超凡脱俗的语气说话?”游裴涴欲言又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快得道成仙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拿起了书,不打算再跟她解释下去。 女生却不依不饶地凑了过来,“不过,你说的生物链是不是丛林法则?两个物种碰撞优胜劣汰?” 她的气息似有若无地萦绕在周围,温热,带有一缕馨香,握着书本的手顿然紧了紧,“啪”的一声,他把书重重地放下,然后,又在发现对方一脸惊吓地后退两步之后,意识到了自己过激的反应,不由就势把书卷着立起来,扔了一块橡皮进去,“看到了么?” 他刚刚的举动使得游裴涴吓了一跳,转眼却看到他若无其事的表情,不由磕磕巴巴地问道,“什、什么?” Chapter 80 “想象这本书圈起来的地方是我们身处的空间,上方有一层便于观察的透明膜,橡皮是生活在里面的生物,你认为它们会不会发现我们的存在?”他淡淡地说道,“就算抬起头,它们会不会知道我们是谁?” “不……不会?”她的语气不太确定。 “实际上,即使它们发现我们的存在,我们也可以这样。”他把里面的橡皮拿了出来,握在手里微微捏紧,“这就是生物链,与你说的丛林法则不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五指捏紧的一刹那,即使知道那里面只是一块橡皮,一种阴冷发寒的感觉顷刻间冒了出来,使得后背寒毛顷竖。 “你懂的挺多啊。”她不由干笑了两声,“那……我就不打扰你看书啦,记得吃水果,晚安。”说完,便一溜烟地跑出了房间。 房门“砰”的一声合上。 没有错过她眼中惊慌的男生微微侧过头,看向那盘放在桌上的水果,湛蓝的眸底闪过一抹深思的犹疑。 回到房间后,竭力保持了一晚上的若无其事刹那崩盘,游裴涴狠狠地松了口气,却又靠在门背上,心脏怦怦狂跳。 不会看错。 她绝对不会看错的。 他的手伸向那只流浪猫的时候,那只猫咪浑身都冒出了一圈圈的血丝,并且还诡异地飘向他…… 不可否认的是,一开始看到那个场景,她整个人都懵掉了,但看过大量超现实小说和影视的她很快反应了过来,怀疑男生拥有超能力的同时,又不免想象了无数种他与自己相遇的可能,是被家人当成怪物出走,还是刚从哪里逃出来? 游裴涴想了许多,大都天马行空,符合这个年纪女孩子的幻想,可从刚刚的试探来看,他对超能力的看法格外淡漠,好像十分不屑的样子。 他究竟是什么人? 心里抑制不住对未知的一丝惶恐畏惧,随之而来的,又是一种矛盾的,兴奋的好奇。 大概是遗传的缘故,她从小就对那些科幻的东西感兴趣,而方才的那个场面,久久在脑海里徘徊不散,固执地想找寻一个答案。 她一定会挖出他身上的秘密! 游裴涴心里暗暗地想道。 第二天,姑姑给他们做完早饭就上班去了。 莫翰等到游裴涴出门才从房间里走出来。 客厅的桌上摆着新鲜出炉的早饭,有帕尔马芝士三明治,摩提甜点,牛奶甜汤,以及一张纸条。 ——我上学去啦!你记得吃早点哦! 纸条的下方,署名是游裴涴的名字。 他站在桌边,手里拈着这张纸条。倾泻满室的光线勾勒出他冷峻的侧影,困惘而踌躇。 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女生,另一个现实的游裴涴,心里就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可她的态度,警惕而冷漠。为什么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性格却如此大相径庭? 明明知道不应该把她们当成一个人看待,可心里一直有一个不安的直觉。 仿佛是某种命运窥知下的答案,既定的转折,他无法提前预知,只能一步一步摸索前行。 这种感觉很危险,空前的危险。 离开这里。 离叫游裴涴的女孩远一点。 直觉焦灼地促使他离开这个地方,毕竟昨天傍晚他已经意外得知如何在这个世界恢复能量了——再坚固的法则屏膜,只要拥有一道裂纹破损,他也能将其中的能量抽取出来。 然而,冥冥之中,他又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跟那个人类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羁绊。 如果命运有声音,此刻也会发出遗憾的叹息。 一切都已注定,即使给予选择,也在往同一个终点前进,没有办法改变。 良久,莫翰把纸条放回桌上,正想回房,转身的时候,绑着石膏的脚却无意踢到了桌脚,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却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撑坐到椅子上,他弯下腰,用力拆开脚上的石膏,发现前天受伤的脚已经痊愈了。 微微活动了一下腿脚,安然无恙。 只是体内的能量依然薄弱。 是因为昨天的那只猫吗? 他的蓝眸微沉,转瞬打消了回房的念头,把拆下的石膏扔进垃圾桶,转身出了门。 Chapter 81 游裴涴中午回家,才发现那个男生又不见了。 “真是的,又跑到哪里去了啊,也不怕被人抓到……” 也许是心中默认他的身份,她的抱怨刚出口,视线忽然瞥见垃圾桶里的碎绷带,顿时心里一紧。 这是…… 脑海中一下子闪过无数个猜测,她想也没想,转身就向大门跑去。 然而,急急忙忙地拉开门,心心念念的男生却就站在门口,一只手稍稍抬起,作势敲门的样子。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她的手里还捏着一条拆卸下来的绷带,神情说不出的焦急。 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却见他的脚上依然绑着石膏。 “我去医院了。”第一时间发现她的目光,莫翰微微抿了抿嘴。 “怎么了?” “石膏坏了。”他似是而非。 游裴涴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会儿,没有问石膏好好的如何会坏,只是侧身让他进门,然后咬了咬下唇,轻轻地说道,“以后不要乱跑了,我很担心你。” 轻若蚊吟的一句话,男生脚步稍缓,旋即沉默着进了屋。 “姑姑要下了班才能过来,中午我们只能像昨天一样吃速冻汉堡了哦。”游裴涴也压根没打算从他的嘴里得到回应,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向厨房走去,“你今天又没吃早饭?” 走进客厅的莫翰瞟了眼餐桌上冷掉的早餐,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我就没见你吃过东西。”游裴涴不由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难道超能力还能抗饿?” 她的声音不大,只是莫翰依然听见了,不由顿了顿,神色莫名地看向厨房的方向,“你说什么?” 没有想到这都被听见了,游裴涴把拆掉包装的汉堡放进微波炉,微微提高音量,“我说,你到底喜欢吃什么呀?” “不用替我准备。”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我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 游裴涴顿了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只流浪猫,不由追问道,“你吃的什么呀?” 听到这个问题,莫翰湛美的蓝眸里闪过一丝寓意不明的暗芒,“大餐。” 他的声音氤氲着一丝诡谲的低沉,使得认真听他说话的女生莫名心里发寒,只能大声地干笑掩饰,“原来你挑食,怪不得吃不惯我们家的东西。” 莫翰没有解释,撑着拐杖,慢慢悠悠地回了房。 而仔细聆听客厅动静的女生听到渐远消失的脚步,低下头,才发现手里的包装袋被捏得不像样子了,扔进垃圾桶,努力平息喧哗的心跳。 好像就是从这一天开始,莫翰发觉,游裴涴变得更加粘人了。 她把院子里的长桌搬进他住的客房,只要放学回家,便一头钻进他的房间里写作业,每当他露出一点外出的意图,就会被拉住手臂,眨巴着晶莹的眼睛撒娇,比如现在——游裴涴走进房间便放下书包,熟练地把课本和作业一本本拿出来,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正在看《巴比伦塔》的男生放下书,默默地起身。 “你干嘛。”下一秒就被女生搭住了手臂。 “出去。”他言简意赅。 “可是,我想让你教我化学哎。”她皱了皱眉鼻子,软软糯糯地说道,“我理科好差的,你帮帮我嘛,等我做完作业,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呀。” 他抿了抿嘴,好半天,才抽出了自己的手,冷淡地吐出几个字,“我去洗手间。” 然后就在女生瞬间放亮喜悦的眼光里,步履急促地踏进了洗手间。 或者是双休日,补完习的女生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兴冲冲地拉他去公园散步,他借故腿脚不便,她还为此买了一个轮椅,浑然不顾他人频频投来的目光。 对此,莫翰不解的同时,还有种难言的无可奈何。 “你又在研究院子里的花岗岩啊。”她笑嘻嘻地望着他,脸庞融在午后的阳光里,映出精致美好的轮廓,她有一双灵动多变的大眼睛,认真凝视的时候闪闪发亮,撒娇的时候朦朦胧胧地柔在绵云里,缱绻温柔。 然后性格俏皮大咧,乐观的很,好像没有不开心的时候,总是精力充沛地缠着他,向他讲述她们家的事情,大概是受父母熏陶的缘故,她也会时不时地分享一些自认为有趣的科学故事。 “我跟你说,我们家院子里的这些桌椅板凳都是我爸自己用稀土做的,还有超过半数的家具,他空下来的时候就爱捣鼓那些,所以,我小时候经常给他搞破坏。”她又开始眉飞色舞地炫耀起小时候的事迹,他侧过头,静静地望着她。 弗拉卡纳的强者不需要多余的情感,这是他一直以来被灌输的思想,也是他信奉至今的理念。 他出生于弗拉卡纳的末流陨墟,天赋异禀,后被统领着整个星球的至高教会收养,教皇器重他,将他视为未来领导弗拉卡纳的继承者,他受到过景仰和羡慕,也受到过嫉妒和恐惧,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兴趣与那些阿谀奉承的时域之主做朋友,直到遇到她—— 不是不明白自己的皮囊十分招人喜爱,可她又与别人不太一样。 她有着淑女的婉约,又有着像猫一样狡黠的古灵精怪,有时候叽叽喳喳聒噪得像一只麻雀,却一点也不会让他觉得厌烦。 不知不觉,在他漫长孤寂的生命里,她就像一颗充满谜团的冷恒星,让他警觉,陷于困惑,又忍不住想靠近。 时至今日,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查清她与自己的牵绊,还是纯粹不舍得离开。 但是,素来沉默冷冽的性格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他忍不住叹息道,“为什么你每天都有这么多话说?” “因为我拿你当朋友啊,有趣的事情,当然要分享给你。” 男生不自觉地想起了另一个现实版本的她,语调里多了几分五味杂陈的无奈,“你这么乐观挺好啊。” 又是这句话。 这一次,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嬉笑着说道,“你觉得好就好啦。” Chapter 82 这一天,游裴涴放学回家,发现莫翰不见了。 客房看着像被认真地收拾了一遍,地板上一尘不染,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床单被套也都换上了新的,一切都如同他没有闯进她的生活之前,静谧,冷清。 她忽然倒吸一口气,猛地径直跑出门,直到夜色深沉,姑姑打来电话,才不得不接受,那个男生突然离开的事实。 他的离开毫无征兆,甚至在她早上出门之前,他还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一如既往地读着阁楼里的名著。 她久久站在客房门口,觉得呼吸有点困难,身体某处的某样东西,冷得难受。 这种感觉很像失恋,但是又莫名其妙。 然后在姑姑担忧的目光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失魂落魄地回了房。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相遇的场景,戏剧地如同小说里的桥段,又想起他的身份,神秘莫测,怎样都无法找到答案。 也许刚开始只是爱上了那种寻找答案的乐趣,只是他仪表堂堂,为人冷淡却谈吐有度,遇见了这样的存在,好像周围的男生也就没有再能看得入眼的。 她有点心酸,想着想着,又强忍哽咽,孩子气地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喜欢上了一个人,却又大意把他放跑了。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她却总觉得有人在暗处注视自己。 比如上学的时候,余光偶尔会瞥见一闪而过的身影,又比如放学的时候,学校对面的路边摊旁,总会站着一个熟悉清隽的身影,然而凝神再望,却又恍若幻觉。 又感受到那边投来的视线。 莫翰机敏地侧过头,躲到了奶茶店的店铺后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越靠近越迷惑,当断则断才是正确的选择,可离开那个女生之后,却在每时每刻地想她——她歉疚的样子,她固执的样子,她气恼的样子,她娇嗔的样子……脑海中全是她的脸,谜一样的多变。 他赫然醒悟,与那个女生相处久了,只会让自己陷入越来越深的未知漩涡之中,再也无法抽身。 他活得越来越像一个人类,明知自己的能量就快恢复到足够离开这个世界了,但又情不自禁地踌躇,偷偷地在离她家不远的地方住了下来,悄悄地遥望着她。 他没有心,也动不起这样的心。 但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沉沦,沉沦……忽然间,他在想着:如果感官系统是生命的基本构成,为什么他从来就被教导不能被情感所左右。 晃神的刹那,女生的身影已然站到了面前,没好气地瞪着他,“果然是你!这几天在我家附近晃悠的也是你吧?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地来看我?” 猝不及防看到她,又被逮了个现行,他微紧下颚,沉默着不说话。 眼前的女生却又说道,“之前明明表现的有点喜欢我,忽然就断了联系,你这样的手法太典型了。” 他微微一怔。 “你不就想吊着我嘛。” 望着女生气鼓鼓的脸庞,虽然不太懂她言语中的深意,某种纷涌的情绪却忽然主导起理智,他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那……所以呢?你有没有想我?” Chapter 83 一切似乎水到渠成。 在一起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莫翰又搬了回去,如同寻常人类一样地生活,每每看到她的笑靥,他总会想道,如果这世上真有爱这种东西,那么必是遇上了眼前的这个女子。 他决定留在这里,人类只有短短百年寿命,他也可以控制自己的生命。 他忽然想要一份永远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不是那个虚无缥缈的孤独权位。 但是,想起自己的身份,他又犹豫不决。 该不该告诉她? 如果知道真相,她会不会吓得转头就走? 他们的相处模式如同热恋期的情侣,总是黏在一起,一起外出郊游,他向来是势在必得的人,面对她的时候,却会小心翼翼地收敛气势,换上温情包容的目光。 只不过,偶尔他半夜会听到客厅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开门走出去,发现女生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望着对面墙上滴答作响的挂钟出神。 后来才知道,她数的是他们还剩下多少日子。 如果早些知道她的困扰,并且坦白他的身份,或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但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只是打开客厅的灯,走过去拥住她,“怎么又不睡觉?” “睡不着。”惊了一下的游裴涴甜甜地看向他,“明天我们去逛商场好不好?” “好。”没有考虑太多便一口应承下来,可是,仔细看灯光下她的脸,却有些说不出的苍白,“你是不是……” 女生疑惑地看向他,等待他的下文。 他犹豫了一下,“你这几天,是不是瘦了?” “没有呀。”她却回答得毫不犹豫,“不过这几天作业很多,有点累。”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累还睡不着。” “唔……”女生转了转水灵灵的大眼睛,很是眷恋地靠进他的怀里,“我要听你讲故事才睡得着。” “好。”他向来拒绝不了她提出的任何要求,因此拉起她的手往里走,“我讲故事哄你睡。” 然而,即使他再迟钝,也发现游裴涴确实一天一天地消瘦下来。 那一天,晚饭过后,她缠着他去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彼时已经入了春,美丽的晚霞将四方星塔点缀得如梦似幻,周遭的一切亦霞光满天。行人熙熙攘攘,结伴的旅人欢乐地拍照,还有孩童奔跑,放着风筝追逐嬉戏。 如同永远刻在脑海深处的一幅画,却是一片浓墨,灰白的颜色。 “喏,你看,你当时就站在这儿。”她拉着他走到天桥下方,又指了指头顶上方的夜灯,“那个灯闪了一下,我正翻着包呢,结果一脚踩空,要不是你在下面,估计我连小命都没了。” “不许胡说。”他轻轻地敲了敲她的脑袋。 “真的嘛,至少也是脑震荡。”她一把抱住他,把脑袋闷进他的怀里,“所以啊,其实我还要谢谢你。” “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他搂住她,轻轻地笑了一声,然而,半天都没有得到回应,低头一看,却见女生紧闭着双眼,如蝶翼一般的睫毛微颤,霞光之下,她的脸色异常的苍白虚弱。 这时才感觉到怀里的身体软趴趴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一惊,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肩膀,“涴涴?” 咔擦。 时间的齿轮在这一刻停滞。 后来的那一段画面,花白闪烁,五彩的霞光沦为苍白的映衬,落在她的脸上,在空气中激起涟漪,漫为粉碎。 他紧紧地箍住她,而她睁开眼,眼泪砸在他的手上,滚烫得连皮肤都感到疼痛。 “我好像支撑不住了。”她的声音很平静,望着他的眼神却很眷恋,“如果我死了,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为什么?”他不知所措,一字一顿的颤抖。 “记得你刚来家里的时候,那只流浪猫吗?” 流浪猫? 他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却见她微微张开嘴,“那时候,我就觉得你的身份不简单,后来有一次,我跟你到西蓝河,看到你把一个人的血……”感受到抱着自己的双手骤然一紧,她轻轻地扯了扯嘴角,吃力地说了下去,“那时候,我就决定,不能让你伤害其他人,即使付出我的生命,也不能让你走错路……果然,我发现只要我每天晚上用血喂养你左手上的……奇怪红符,隔天你就不会再外出伤人……” “不是,不是的……”他颤着声,不住地摇头,嘴里有千言万语想解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曾经我一直希望找出你身份的秘密,但后来,‘你是谁’这个问题好像不重要了,我总是希望你对我说一句你爱我,但现在……也反倒不想听见了,我想要你记住我,却不想你记挂太久,变得孤独愤怒。” 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声音无比沙哑,“如果我连你都失去,我又该怎么办?” 她努力扬起嘴角,冲他虚弱却温柔地笑起来,“也许从这一刻开始,你会因为我的离开而伤心,但是……答应我,不要伤心太久,我知道你拥有特殊的能力,但千万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 “不,涴涴,其实我……” 命运却没有留更多的时间给他们。 他刚刚开口,怀里奄奄一息的女生便垂下了头,彻底失去生机,然后化为石膏粉末,消散在空中,一丝一毫都没有剩下。 他忘记后来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只记得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时空的界点,从一开始的抱头痛哭到失去生存的欲望,仿佛一颗枯萎在无尽荒漠里的树,灰心地颓然死去。 他看到自己左手的血磁印,这所爱之人偷偷用生命喂养的轮印,不仅是他的生命源头,更是摧毁他爱情的罪魁祸首。 可笑到最后,他都没来得及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她,更没来得及,把那句羞于唇齿的“我爱你”说出口。 以往,时域之主的身份带给他多少的尊荣,如今就有多少的痛恨悲伤。 曾经以为他的字典里没有心,可如今却发现他的心已经走远。 直到再次感受到那个梦域之主的气息,他突然想起时间走向不同的另一个现实,在那个现实里,还有一个“游裴涴”。 他收起悲伤,重新踏入那个世界,只为了再看一眼,那个与自己所爱之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女生。 Chapter 84 “莫医生?莫医生?” 四层楼的窗口,依然能闻到冬天枯叶与泥土的味道,双手插在白大褂里,站在窗口眺望落霞的男人转过脸,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优雅女人。 是谢母。 他的眸光一闪,脸上挂上了温和的笑容,“是您。” “莫医生还记得我?”谢母笑容满面。 “当然。”他微微颔首,镜片后的双眸泛起一缕高深莫测的涟漪,“我记得非常清楚。”然后,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框眼镜,接着问道,“您有事吗?” “是这样的,我刚刚想找刘医生谈一下我儿子的事情,但龚护士说他休假,让我过来找你。”说起这件事情,谢母的脸上多了一丝忧愁,“不知道莫医生对我儿子的病情了解多少?他今天吵着闹着要出院,我和他爸爸都劝不住他……” “稍等。”他走到办公桌前,在堆叠的病历单里拣出了其中一份,有模有样地翻阅了一下,“您儿子叫谢右,对吗?” “对。” “他有多处肌肉急性损伤,肋骨错位,脚部开放性骨折……唔,确实很严重,我建议还是多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可他就是不听呀。” 他不禁沉吟了一会儿,“这样吧,我等会过去跟他沟通一下。” “这样再好不过了。”谢母的神情忧喜参半,“这孩子,从小脾气就倔强,你帮我好好劝劝他,看能不能打消他的念头。” “好。”他点了点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您……还有一个女儿?” “是呀。”谢母有些疑惑,“莫医生昨晚见到的就是我的宝贝女儿,不过,你问这个是……?” “没什么,只是觉得,令媛很可爱。” “我们涴涴啊,打小就是个讨喜的姑娘。”听到这话,谢母的脸上又浮现出可掬的笑容,“对了,还不知道莫医生的名字呢?” 他的表情云淡风轻,“莫翰,诗翰的翰。” “终当拂羽翰,轻举随鸿鹄,莫医生的名字取得真好。”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离开医院已经是深夜。 夜幕淅淅沥沥地飘着雨。 他撑开伞,黑色的伞缘遮住了映入眼帘的最后一丝光亮,被风吹到伞外的白大褂淋了雨,又有不少的雨水撞上他的皮肤,沿着肌肤纹路坠下,冰凉彻骨。 记得刚来这个时空,也是这样的雨天。 但那天发生的事情,记忆发生过轻微的偏差,只有“莫翰”两个字悬浮在脑中,并不知道含义,却成为了他的名字。 他走在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之中,车来人往,霓虹灯五光十色,把细密的雨水映出花瓣一般的颜色。 那时候,他是真的想抛弃过去,忘掉那些荣耀和责任,好好地与她生活下去,然而,一些转变向来在倏忽间颠破陈规,命运也吝啬给予缓冲的时间。 当她就这么残酷地消散在怀里,他好像也跟着离开了,再次回到这个时空的唯一理由,便只是为了再看她一眼。 主次颠倒,很多道理,他后知后觉才明白。 而原来,他比谁都痛恨自己的身份。 “妈妈,妈妈,那个大哥哥是怎么了?” 不远处,一个小女孩突然拽了拽身边打伞的母亲,疑惑地指向靠着公交车牌,蹲下来闷声痛哭的男人。 “大概是因为,他的心里有难以忘记的人吧。” “难以忘记的人?”小女孩似懂非懂。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那个母亲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Chapter 85 “千瑟汐,你说你每天晚上不做作业都在干嘛?”教室里,苏静看着奋笔疾书,时不时还机警瞟向后门的同桌,忍不住吐槽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范韭菜一样,天天泡酒吧呢。” 千瑟汐头也没抬,“你怎么知道人家范芶泡酒吧?” “我昨晚撞见咯。”苏静耸了耸肩,有些无聊地扭头看了眼后桌,“你说,今天小游几点来学校啊。” “快了吧,她不是天天七点到的嘛?怎么,你想她了?” 苏静扫了眼三三两两的教室,突然神秘地凑到了同桌的耳边,“哎,你哥的事情,你真不打算管啦?” “我能怎么办?”千瑟汐漫不经心地反问道,“难不成你要我去找苏飞他们拼命?” “当然不是了。”苏静踌躇了一下,压低了嗓门,“但你可以找小游啊。” 持笔的手微微一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抄起了答案,“小游又能怎么办?” “你忘啦?谢右是她的哥哥哎!”苏静小声地说道,“他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你也都看到了,谢右很在意她,只要她向谢右提……” “苏静。”千瑟汐却放下笔,打断了她,“你要我利用小游?” “这怎么能叫利用呢?”闻言,苏静怪叫了一声,也顾不得降低音量了,“瑟汐,你是不是想太多了?我们可是好朋友,好朋友之间帮个忙怎么了?还是你觉得,小游连这点小忙都不愿意帮你?” “你都能想到的事情,小游会想不到?”千瑟汐却是说道,“她平时心思细腻,能帮的话她早就帮了。”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道,“谢右是很在意小游没错,但我也看得出,小游并不是很喜欢他。” “可是,总要试试呀。”苏静扒了扒刘海,有些苦恼地说道,“不然你哥哥怎么办?就让他被苏飞那么缠着?” 听出了一丝不对劲,千瑟汐不由神色古怪地瞧了她一眼,“苏静,你好像比我还关心我哥?” 苏静一噎,掩饰般地咳了两声,“我哪有!” “没有吗?”见她眼神闪躲,千瑟汐不由摸了摸下巴,啧啧称奇,“那你心虚什么?莫非,你对我哥……”她意味深长地拖着长音,故意没有说下去,对方果然羞恼地大声反驳道,“千瑟汐,你的思想怎么这么龌龊?!” “我怎么就龌龊了?”千瑟汐凉凉地说道,“我哥那么帅,即使你喜欢他也很正常……” “千瑟汐!”苏静恼羞成怒地瞪她,“你不损我会死哦?” “会。”千瑟汐脆生生地回答道,“反正你就是不对劲。”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不对劲?” 这时,游裴涴从教室后门走进来,恰好听到后两句对白,不由好奇地插嘴问道。 “小游,千瑟汐这家伙……”苏静习惯性地想告状,话到嘴边却又察觉不妥,不由闷闷地撇了撇嘴,“就知道欺负我。”她瞟了千瑟汐一眼,见同桌老神在在地抄着作业,一副浑然无关的模样,不由有些不甘心地接着说道,“对了,瑟汐有件事情想麻烦你。” “苏静!”千瑟汐顿时吓了一跳,扔掉笔,作势去捂她的嘴巴。 苏静却挥开她的手,嚷嚷着说道,“小游,我们刚刚在说,苏飞他们好像很听谢右的话,既然他是你哥哥,你能不能帮瑟汐问问,让他们别找千予宸的麻烦了?” 刚放下书包的游裴涴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看了千瑟汐一眼,见她神情尴尬地躲避视线,心里不由猜到了一二,正想开口,一道清朗的男声突然响了起来—— “请问,游裴涴同学是这班的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游裴涴不由转过头。 千瑟汐和苏静也诧异地望过去。 只见一个身着震星学院校服的男生站在班级门口,模样斯斯文文的,手里还拿着笔和记事本。 那个男生正好看过来,游裴涴顾不得疑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你找我?” “你就是游裴涴同学?”男生不留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眼,旋即冲她露出一抹善意的笑容,“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有些事情需要向你了解一下,不过,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 Chapter 86 “你好,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何储,是震星学院的学生会副会长,也是四大院学生总会的负责人之一。”教室外的墙角,这个叫何储的男生彬彬有礼地向她说道,“我们学生会最近在调查谢右同学被打一事,今天我来找你,主要是因为我听说谢右同学受伤的那天晚上,你也在现场,所以我需要向你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 原来是为了谢右。 游裴涴了然,把当晚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末了补充了一句,“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遍体鳞伤了,但之前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是很清楚。” “当时你们周围有没有其他学生?” 她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没有吧,至少我没有看见。” “所以,你到现场的时候,只有谢右同学一个人倒在花圃里,而他却跟你说是离岚学院的学生动的手?”何储一脸严肃地问道。 “是的。”游裴涴微微蹙眉,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你为什么这么问?” “是这样的,在这个季度的校运会开始前,出于安全的考量,学校在公共运动场通向四大院的每个门禁处都安装了监控器。”何储合上记事本,“但是,这两天我们反复查看了谢右同学受伤那天的八个监控录像,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什么意思?”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们调取的八个录像足以拍摄到四大院的所有死角。”何储认真地向她说道,“换句话说,我们怀疑谢右同学撒了谎。” “不可能……”游裴涴脱口而出地否决,而后在注意到何储诧异的眼神时,连忙解释道,“我是说,他的伤那么严重,总不可能是自己弄的吧。” “当然。”何储平和地点了点头,“我们只是提出了这个合理的怀疑,没有说他一定就撒了谎。” “那……”她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会不会那些肇事的学生半夜才离开?” “我们查看了事故发生前后四十八小时的录像,除非那些学生当晚在运动场过夜,同时还要躲开老师的巡查,否则,这个情况不可能发生。” 何储走后,她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教室。 谢右会说谎吗? 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向来不不屑参与任何争斗,又怎么会故意诬陷谁? 不可能的吧。 她暗暗地想道。 “哎,小游小游。” 一直坐在位子上探头张望的苏静看到她回来,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个震星学院的男的是谁?” “他说他是学生总会的负责人。” “学生会的人?他找你干嘛?”闻言,抄完作业的千瑟汐也转过身。 “他们在调查谢右受伤的事情。”她含糊地解释了一下,“不过我也不太了解,所以没能帮什么忙。” 千瑟汐“哦”了一声,关心地问道,“那他有没有透露其他的消息?” “对啊对啊,他有没有说,他们调查的怎么样了?”苏静也问道。 “这个……他没说什么。”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把何储的猜想告诉她们,“我也忘了问。” “可惜了。”苏静顿时一脸的惋惜,“我还想知道到底是谁那么大胆,敢冒着得罪四大院全体女生的风险,把我们的冰山校草打成那副样子。” “急什么,这种事情,再等几天就真相大白了吧。”千瑟汐伸了个懒腰,懒懒地说道,“反正我敢肯定,不是我哥他们。” 游裴涴抿了抿嘴,不置可否。 不经意地偏过头,发现后桌的男生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位子上,桌上罕见地摊着一本课外读物。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后来仔细回想,其实有许多的疑点。 但没有一个,会比他出现在四方星塔里更令人迷惑的了。 他也对四方星塔感兴趣吗? 心思百转,此时此刻此地,似乎不是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可是,想到昨晚她只顾问东问西,依然忘了道谢,她又迟疑起来。 感受到停驻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久久没有挪开,韩玦不得不抬起头,果然对上了一双来不及收敛情绪的明眸。 她望向自己的眼神里有迷惘,有怀疑,有踌躇,可除此之外,还有一缕明亮到日月失色的悸动。 他不自觉地推了推眼镜,轻声问道,“怎么了?” “呃……”仓惶收起眼里的复杂情绪,她尴尬地笑了笑,“你这周末有空吗?” “周末?”他顿了顿,试探地问道,“怎么了?” “我……想请你吃饭。” 鼓足勇气的一句话,却被一道尖锐的嗓音掩盖,“苏~静!你干什么?!” 是范芶。 原来是她哼着歌经过苏静旁边的时候,被苏静坏心眼地绊了一下,这不,差点摔倒在地的女生虚惊之后勃然大怒,“你是不是有病?!” “哎呀,脚滑了。”苏静却斜了她一眼,不痛不痒地道着歉,“不好意思哦。” 一场如火如荼的争执再次拉开序幕。 韩玦扫了她们一眼就转开了视线,兀自冲前桌的女生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湮灭,她讷讷地回答道,“没,没什么。” 然后转过身,神情纠结地舒出一口气。 还是……算了吧。 放学的时候,黑蒙蒙的天空响起了闷雷,不过片刻,伴着大风的雨水倾盆而下。 撑着伞的行人步履匆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情有些莫名惆怅。 一个人走在入夜的雨幕里,偶尔有雨滴蜿蜒在手背上,拉回走神的思绪。 她想起了许多事情,大多是刚刚成为谢家养女的时候,谢父谢母对她的关怀,可是,在此之前的记忆,就如同被抹去了画面和字迹的白纸,仿佛在那之前的十二年人生,并不存在一样。 唯一残留的,只有梦境里的那双眼睛。 这时,她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氤氲在落雨声里,幻听一样的遥远。 转过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飞奔而来。 “你、你的练习册忘带了。” 来人跑到她的面前,气喘吁吁地把手里的数学练习册递给她。 韩玦? 她心中惊讶,轻轻地道了声谢,接过练习册,却发现对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脸的欲言又止,不由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怎么了?” “你有心事?” “啊?” “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韩玦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好像……有心事?” “是啊。”见他这样,游裴涴反倒微微笑起来,半真半假地说道,“我刚刚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我想请你吃饭表示感谢,你会不会答应?” Chapter 87 “唔……感谢我?” “嗯,感谢你昨天帮了我。” “其实……那只是举手之劳。” “可是,你总是帮了我呀。” “……” 晚上,游裴涴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海中不断地浮现今晚雨夜里的那段对白。 尤其是他后来的应允,竟然使得她的心里小鹿乱撞。 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一片混沌铺天盖地地袭来,仿佛有人忽然拿着一匹深黑的帘幕遮住她的双眼。 似梦似醒间,世界一片妖异的赤红色,入眼所及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 她又回到了德穆迦太。 咻—— 可怕的黑色伽玛射线暴就落在她面前不远处的位置。 “轰”的一声。 视野里,一栋造型奇异的琉璃色尖塔建筑凭空炸了出来。 下一秒,场景转换。 中心核流站的圆桌会议室的大门被仓惶推开,十名穿着统一奇装异服的“人类”齐齐向门口望去。 “几位将军,玛尔萨达指挥中心刚刚发来报告!玛尔萨达,沦陷了……” “你说什么?!” “指挥使,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一个魁梧的大汉站起来,着急地说道,“德穆迦太的防御系统只能从星球内部关闭,这也是他们迟迟无法攻下首都的原因,但现在玛尔萨达被攻陷,那里的战壕直通地部引力场,我们岂不都要完蛋?” “那群时域之主来势汹汹,显然有备而来,这一次,我族凶多吉少啊。” “即使如此,他们也必须付出点代价。”一派悲凉的气氛之中,一道声音稳如泰山地响了起来,蕴含着无比的坚定与沉重,“启动终极军事系统,通知王族,让他们……立刻远离德穆迦太。” 哪怕在梦里,也能感受到空气中流动的,悲戚的气氛。 她踏出一步,锁骨上方突然一阵刺痛感。 梦里,也会感觉到疼痛吗? 梦里的她这么想着,忽然,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直觉地转过头,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就静静地站在身后,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一般,蓦然睁开了合着的双眼。 霎时,妖冶到蛊惑人心的紫红色侵吞了她的视线。 “你听到它说的话了,它们会夺走转移爱,不要让他们这么做。” 耳边又响起这句话,声音熟悉得呼之欲出。 然后她看到了他的眼睛。 温柔。 又冷漠。 这不是…… 游裴涴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可是,那双紫红色的眼眸却像刻在灵魂深处那样的隽永。 为什么…… 那双眼眸的神采,与那天的韩玦那般相似。 还有那道声音。 越想越觉得像他。 但怎么可能呢…… 五年前……他才多大?怎么可能一点没变呢? 虽然是觉得他神秘没错,但是不可能吧? 如同被撕了一半的双面纸,某些隐匿已久的秘密就要呼之欲出,心底五味杂陈,一颗怀疑的种子正在悄然发芽。 Chapter 88 一整晚都没睡好。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刚刚睡着,谢母却轻轻地推门进来,“二宝贝,该起床啦。” 她揉着困顿的眼睛,睡眼惺忪地半眯向走到床边的谢母,“我好困啊……” “晚上没睡好?”谢母关心地拍了拍她的被子,“你有个同学来找你了。” 同学? “谁啊……”她把脸蒙进被子里。 “好像叫什么……何储?” 听到这个名字,游裴涴顿时清醒了不少,拉下被子,听到谢母问道,“二宝贝,你跟这个震星学院的男生认识?” “他没说为什么找我?” “没有呀。” “……我跟他不熟。”游裴涴一边说着,一边打着哈欠地起床,“他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会负责人,大概是因为谢右的事情吧。” 话音刚落,头顶就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什么谢右,叫哥哥。”谢母嗔了一句。 “好吧,哥哥。” “这才对嘛。”谢母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起来吧,别让人家久等了。” 原本以为何储来找她是为了谢右的事情,然而,跟他走了一路,对方却只是一声不吭地带着她往学校的方向走。 “你找我有事吗?”眼看就要走到联盟大道,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吃早饭了吗?”何储却转头问她。 “呃,吃了。”她当然没吃,就连谢母递给她的面包都没拿在手里,但在没弄清楚对方的目的之前,她保守地回答道。 倒是何储笑了笑,“是不是对我今天找你感到很意外?” “有点。” 游裴涴点了点头,心里却暗暗嘀咕了一句,何止是意外,这家伙竟然连她家的住址都查到了,简直是有备而来。 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男生敛起笑容,一脸严肃地说道,“游裴涴同学,为什么你之前没告诉我,谢右是你法律上的哥哥?” “这重要吗?”她想了想,“你觉得我骗你?” “不,我只希望你能实话实说。” “这个跟你们学生会调查的事情有关吗?”游裴涴微微皱了皱眉,“我已经把那天看到的都告诉你了。” “游……游裴涴?” 这时,一道试探的声音讷讷地响了起来,转头一看,韩玦好像刚从后方的早餐店里走出来,手里还拎着一袋蛋饼,有些诧异地望着他们。 “啊!他是学生总会的副会长。”走在何储旁边的女生条件反射地往旁边踏了一步,然后主动解释道。 察觉她下意识撇清关系的举动,仿佛生怕眼前的这个男生误会什么,何储十分感兴趣地打量了他一眼,心里惊异不已。 虽然这个男生长得不难看,但看着就一副木讷呆板的样子,而旁边的女生钟灵毓秀,怎么看都像两个反差,一点都不般配。 现在的美女,眼光都如此奇特? 不过,即使心里纳闷,他的脸上依然一派严肃,冲韩玦微微点了点头,便向游裴涴说道,“既然你同学来了,我就先走了,有事再来找你。” 望着他说走就走的背影,游裴涴愕然地眨了眨眼睛,这,这就走了? 所以,他今天大清早就来找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因为她隐瞒和谢右之间的关系?不能吧。 疑惑间,韩玦已经走了过来,顺着她目光所望的背影推了推眼镜,转头问道,“你们认识?” “不熟。”她立刻撇清关系,“也就昨天刚认识。” “那你们……?” “他们学生会在调查前几天打伤谢右的那几个人,今天……”她犹豫了一下,“也是来问我那天的情况。” 韩玦也犹豫了一下,“这么早……就来找你?” “呃,我也不知道……” 游裴涴看着他,他也回看着她,一时间,两个人都顿了顿,相顾无言,都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一前一后地来到学校,教室里还没几个人,千瑟汐和苏静一如既往地早到,打闹的两人注意到他们,不由同时默契地安静下来,然后用一种暧昧的眼神掩嘴偷笑地望着她。 游裴涴哪能感觉不到他们的眼神,一边放下书包坐下来,一边瞪了她们一眼,用眼神警告她们不要乱想。 苏静不吃这套,伸着脖子扫了眼她的后桌,咯咯地偷笑道,“小游,你怎么跟书呆子一起来的学校?” 她的声音不小,那声“书呆子”更是刻意加重语气,游裴涴很想捂住她的嘴,却也只是故作稀松平常地耸了耸肩,“恰好碰到了。” “哦~真的嘛。”苏静却笑道,“我说,你该不会真的跟……” 这回,游裴涴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生怕她把谢母那天的话搬出来,这要是被韩玦听到了,以后还怎么面对他? “小静啊,你这么直接,小游会害羞的。”千瑟汐也笑嘻嘻地帮腔。 “你作业抄完了?”游裴涴难得瞪了她一眼。 千瑟汐摸了摸鼻子,“抄完了啊,刚刚就抄完了。” “这个家伙每天六点就拉我来学校了,真是一天都不消停。”苏静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语调幽怨地说道,“你看我这黑眼圈,可怕。” 千瑟汐撇了撇嘴,“天天这几句话,不累嘛。” “你不累嘛?”苏静反问道,“也不知道你一天天的,晚上都在干什么。” 两个好友很快忘记了刚才的插曲,又开始不亦乐乎地斗起了嘴。 游裴涴悄悄地松了口气,大概心底的某一个角落,十分介意她们开自己和韩玦的玩笑。 Chapter 89 周末很快到来。 谢母喊游裴涴吃中饭的时候,才发现她房间里的床上堆满了衣服,而女儿苦恼地站在镜子前,一件一件地拿着衣服比划。 她有些惊讶地敲了敲她敞开的房门,“二宝贝,你在做什么?” 听到养母的声音,她条件反射地把手里拿的裙装藏到身后,然而,目光扫及扔的满床满地的衣服,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欲盖弥彰,不由干笑了两声,“我……晚上约了人吃饭。” 谢母笑盈盈地看着她,“男生?” “咳咳……”游裴涴的脸顿时红了,支支吾吾了半天,“妈你说什么呢。” “哎呀,我说错了吗?”谢母却笑眯眯地说道,“以前你和你那两个朋友出去玩,也没像现在这样呀。” 她心虚地左瞟右瞄,“我这不是正好在整理衣柜嘛……” “说吧,是哪个男孩子?我认不认识?” 望着谢母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神情,她不情不愿地点头,“认识。” “上次来看你的男孩子?”谢母惊讶地问道。 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她摸了摸鼻子,含糊地应了一声。 原本以为谢母会表露出不赞同,或是旧事重提,设想了种种反应,却没想她只是一脸了然地笑道,“哟,怎么会想到约他吃饭?” “就是……想谢谢他。” “谢他?” 游裴涴当然不会把自己违反校规的事情抖出来,却又没有撒谎的习惯,不由故作不耐地“哎呀”了一声,“你别问了,就是一些小事情。” 女儿罕见涨红着脸,又很是难为情的样子,谢母不由掩嘴偷笑道,“难得看我们二宝贝这么羞涩,行了,我也不多问了。”她顿了顿,一脸深意地笑道,“不过,妈妈知道你长大了,但你做什么事情都要懂分寸哦,知道吗?” “好啦,我知道啦,妈,你先出去吧。”游裴涴微窘,一边仓促地推她往外走,一边关上了房门,然后靠在门背上,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的手里还拿着刚刚试好的毛衣。 像这样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容貌和穿着,应该就是……喜欢吧? 可是,怎么回事呢? 平日里存在感为零的男生,每次交集似乎都能发现他身上所隐藏的,新的神秘,这种想探知他背后秘密的心理,似乎就是导致她另眼相看的起因。 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呢? 沉闷的校园,似乎也因为每天都能看到他,而变得不一样了。 她仰头长叹了一声,有些雀跃,又有些忧愁。 见到韩玦的时候,他依然穿着校服,倒是让为此忙碌费神了一下午的女生觉得窘迫。 虽然最后,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平常而不刻意,她也选择了穿校服。 大概是心境有所变化,看到男生的一刹那,她莫名心跳加速,不敢与他投过来的眼神对视。 “你来了。”韩玦看着也有些赧然。 “我来了。”她干巴巴地回了一句。 一段苍白无力的对白后,两个人无言地望着对方,又同时逃离似地往快餐店里走,“我们吃饭吧。” 一顿饭,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怪异无比,除了简短的应答之外,就是埋头看手机。 其实,也不是没有私下见过面。 然而,此时此刻的相处模式,倒像拥有着某种默契的暧昧关系,两个人都感觉得到,却没有戳破的打算。 吃完饭出来,一股寒冷的湿气迎面扑来,她拢紧校服外套,市中心的霓虹灯通明,与整片夜空忽明忽暗的星辰隐约辉映。 “我送你回去。”走在旁边的韩玦忽然开口说道。 游裴涴转过头,寒冷的霓灯交错之中,他黑色的头发在夜风中跃动,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眼睛里仿佛盛放着点点星光,又转瞬湮灭。 这双普通平凡的眸子,忽然散发着一种神秘而不真实的美感,令她呼吸一滞。 韩玦…… 她突然想起梦中的那双眸子,那个不可能的可能性。 “你知道我家在哪里?” 看出了她隐藏的不安,韩玦脚步稍缓,旋即疑惑地看着她,“不是有你带路?” 对哦。 游裴涴尴尬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神经质了。 “我家离你家不远,对了,书店是哪个方向来着……”为了减轻自己的尴尬,她朝着空气比划了许久,才发现旁边的男生定定地望着自己。 “怎,怎么了?”她的心跳又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你想找我的家?” “是啊。” “你找不到的。”他的目光却异常的落寞。 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为什么?” “因为它不在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游裴涴忽然觉得心好像被轻轻地扎了一下,他似乎总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忧伤,可却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其中的一丝悲凉萧瑟。 仿佛只有经历过何等的绝望,才能散发出那样悲戚的气息。 然而,转眼,他又敛起那份悲凉,讷讷地说道,“所以,你找不到的。” 什么嘛。 游裴涴暗暗嘀咕了一句,心里疑点重重。 “花箍,卖花箍喽……” 转过头,不远处的街道上,手里拿着几个芽花头箍的中年大叔正在花车旁不停地吆喝着。 已经集结了不少头上长草长花的情侣,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这种头饰,代表“名花有主”和“名草有主”。 本来只是想趁机转移话题,话说出口却变成了,“韩玦,我们去戴那个好不好?” 气氛,有刹那的凝滞。 游裴涴屏住呼吸,忐忑而专注地望着他,只见他的眼底闪过一抹猝不及防的愕然,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 然后,那些情绪转瞬掩于平静,他的神情变得无比震惊,好像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即使没有听到回答,她直觉对方会装傻充愣,但箭已经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一咬牙,说了下去,“你 Chapter 90 然而,韩玦依然迟迟没动,神色未明。 “我觉得……我们最近的气氛是有点暧昧,可我们之间又好像有某种默契,我喜欢你,你……”鼓足勇气说到这里,忽然不知道怎么接着说,望着男生迟疑而慌乱的神情,她后知后觉刚才有多么冲动…… “游裴涴。” 男生忽然有了回应,她抬头望向他。 “我们……不是朋友么?” 他的神色迟疑,隐约夹杂着一丝歉疚。 显然是听懂她的告白,而又不愿意正面回应。 所以,就是他不喜欢自己的意思吗? 胸口似乎涌起一阵酸意,直呛她的眼睛。 然而,她表面却很从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哎呀,我开个玩笑而已,你不会当真了吧?” 戏谑而蹩脚的掩饰,韩玦推了推眼镜,轻若蚊吟地“啊”了一声,顺着她的话摇了摇头,“不会。” 繁华热闹的夜市,更显一路的沉默。 望着身边男生如释重负的模样,她抿了抿嘴,有些不是滋味地打破了这份沉默,“市一中那么好,为什么要转学?就因为搬家了吗?” 韩玦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感觉……你的心里好像有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听她这么说,男生的眸底泛起寓意莫测的波光,“你的身上,不也一样藏着秘密吗?” “我哪有什么秘……”脑海中闪过那一个个奇怪的梦境,下意识的反驳突然停住,有些愕然与怀疑地望着他。 “怎么了?”韩玦倒是神色坦然。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我有什么秘密?” 韩玦顿了顿,似是而非,“有些秘密,即使不去刻意寻找,它们也会找上你。”然后不等她反应,轻声扯开了话题,“走吧,已经很晚了。” 确实已经很晚了。 而今晚的夜风,也格外的寒冷。 韩玦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就告了别。 游裴涴走了几步就转了头,望着男生的背影渐行渐远,眼前到处霓虹闪烁,可却好像重影绰绰,什么都看不真切。 她张开嘴,白色的寒气重重地吐了出来,在空气中激起诡异的形态,狰狞地消散。 心头忽然沉重,有些灰心,又觉得丢脸。 没想到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竟然是无疾而终的下场。 拖着沉重的步伐转过身,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游裴涴。” 转过头,一个修长的身影从路灯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莫校医? 游裴涴微微一愣,尤其当她注意到对方的神情,凝重得不像平常的玩世不恭。 “你怎么在这里?”她微微皱着眉问道。 “如果我爱你等于你存在的质量,你可以像物质守恒一样的转化吗?” “……啊?” 游裴涴不解地望着他,却见他的脸色很奇怪,像看她又不像在看她,像氤氲着狂风暴雨,又像空无一物。 “因为我爱你也不可能重新换回你的存在,所以问这种话的人都是笨蛋。”眼前的男人自顾自地说着,忽然顿了顿,一扫脸上的阴霾,扬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同理,你明明知道你那个同学是个书呆子,却还巴巴地凑上去表白,不是笨蛋是什么?” 此时此刻,他的笑容映在游裴涴的眼睛里,恶劣而讽刺。 一股无名火顿时冒了上来,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什么意思?跟踪我?还偷听我和同学说话?” “哟,这么生气啊,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他。”听着她近乎气得发抖的语调,以及难得怒气冲冲的样子,男人的神色逐渐怪异—— 他的脸上似乎有两种不同的情绪:他的嘴边依然挂着吊儿郎当的笑,眼底却很冰冷,甚至冷漠,一瞬间,她几乎把他的眼瞳看成了深不见底的幽蓝色。 “不过,你是对的,被拒绝,也好过没来得及说一句‘我爱你’。” 说完这句话,他掉头就走。 “哎,你……” 游裴涴愣了一下,再想喊住他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 门口的保安已经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了。 什么嘛。 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匪夷所思。 她的心里愤愤地腹诽了一句,踌躇了一下,还是灰溜溜地转身跑进了小区。 Chapter 91 砰—— 书店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正在书架旁翻阅一本典故的男生抬起头,一只手就已经闪电般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哐当。 受力的书架摇晃了几下,勉强保持住直立。 一双冰冷而蓄满杀意的蓝眸顿然在眼前放大。 “你接近她的目的是什么?” 猝不及防的韩玦被掐住脖子,而那双手的力道很大,把他死死地抵在书架之上。 “她?咳……”男生吐字有些艰难,神情却镇定无比,“你说游裴涴?” “明知故问。”莫翰的手下丝毫没放松,“不喜欢她为什么还故意接近她?” 凛冽的戾气充盈着空气。 “你好像特别关心她。”韩玦放开本能扯住他的手,微微低头,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难道,你真的动了情?” 动情? “那个枢纽世界,果然是你搞的鬼。”莫翰冷笑了一声,“我本想放你一马。”因为是你让我认识了她。 “但你似乎对我的宽容有所误解。”天知道他有多嫉妒还能接近她的他。 如果不是发现那个引契,如果不是因为他留在她身上的那个引契,他早就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然而,想起那个女生身上的引契,莫翰掐住他脖子的手微微松动,眼神一刹的游离后,又变得冰冷无情,“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记住,如果我对你的忍耐到达极限的时候,你会发现能供你藏身的宇宙实在太小了。” 说完,他松开禁锢男生的手,湛美如空的蓝眸深深地看了眼前的梦域之主一眼,旋即化为无形的阴影,就地消失在韩玦的面前。 “咳咳……” 韩玦不适地咳了两声,然后揉了揉脖子,神情莫名地看向他消失的方向。 游裴涴…… 看来,那个时域之主以为自己在利用她,所以几次三番地来警告他? 想到那个女生略显受伤,又装作若无其事的脸庞,他的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虽然留在她身上的引契只是一个无意的巧合,却没想威名赫赫的宇宙掠夺者竟会因此顾虑不前。 只是一个人类而已。 然而,即便知道那个枢纽世界的游裴涴与这个世界的游裴涴不是同一个人,那个时域之主惦挂的人也只是一个消失的倒影,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自己一手导促成的遇见,如今,心里却莫名不是滋味起来。 这个时间点…… 她应该到家了吧? 寒冷的夜风从书店敞开的大门外吹进来,将他黑色的头发吹的凌乱,他摘下眼镜,微微垂眸,无言的沉默。 只要别哭就好。 他暗暗地想道。 另一边,游裴涴走到家门口,从外套里掏了很久才发现拿出来的钥匙是错的。 望着手里的棒棒糖,她不由苦笑了一声,放进了另一个口袋。 家里没有人。 谢母在客厅的餐桌上给她留了张字条。 ——二宝贝,我和爸爸去医院看哥哥去了,给你做的甜点放在冰箱里了,记得吃哦!我们很快就回家,不要太想我们^.^ 游裴涴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一边往自己房间走,一边有气无力地脱掉外套,一下子扑倒在床上。 “……我觉得我们最近的气氛是有点暧昧,可我们之间又好像有某种默契,我喜欢你,你……” “游裴涴,我们不是朋友么?”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方才的对白,她一下子发癫一样地摇头,仿佛想以此把那个男生凉薄又不失歉意的脸赶走,“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我一定是脑抽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得了失心疯,才会对好友口中的“书呆子”产生异样的情感。 更让她接受无能的是,她竟然被……拒绝了。 一种尴尬又难堪的情绪前仆后继地涌上来,哪怕此刻在自家床上,脸上也浮上了一层不正常的潮红,再也看不出半分无所谓的样子。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愤。 明明自己不仅成绩好,长的也不差,两个人几次的相处聊的也不错,他怎么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还是说,他真的是榆木脑袋? “啊……!!” 游裴涴发出一阵长闷的宣泄声,把自己的脑袋深埋在绵软的床单里,暗暗发誓从明天开始,再也不跟韩玦说一句话了。 Chapter 92 书店里发生的事情,游裴涴自然不知道。 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顶着一双熊猫眼去了学校,一切似乎都如常。 除了……她刻意不去注意后桌的男生以外,没有任何改变。 “小游,你今天怎么闷闷不乐的啊?” 中午吃饭的时候,千瑟汐看着不停拨着碗里的饭,却一口未动的好友,忍不住开口问道。 游裴涴顿了顿,往嘴里送了一口菜,“没有啊。” 望着她神色如常,好像真的没有什么的样子,千瑟汐微微皱了皱眉,握着筷子的手思考一般地点了点桌面。 她们当然不会往“小游失恋了”那个方向想,虽然平常总是调侃她对韩玦有意思,但毕竟,他们的交集,似乎也仅限于那本《时间简史》了。 即便是在学校里,他们也没有几句交流。 “嗨呀,千瑟汐,我说你也想太多了吧。”苏静咬着排骨,含糊不清地说道,“小游明显是因为前几天受累,身体还没恢复过来好嘛?” “也对。”千瑟汐耸了耸肩,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话说,你哥哥怎么样了?”苏静一边往嘴里送排骨,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干嘛?你真喜欢我哥哥?”千瑟汐却犀利地斜了她一眼。 苏静差点没被吞下去的肉噎死,“千瑟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我怎么说话了。”千瑟汐不客气地戳穿她,“就你那性格,要不是对我哥有意思,又怎么会天天追着我问他怎么样了?” “我……”苏静转了转眼珠子,据理力争道,“我不是关心你哥,是关心你好嘛!” “得了吧。”千瑟汐却反驳得轻描淡写,“就你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 见话题转移,游裴涴乐得轻松地揶揄道,“苏静,你不会真喜欢千予宸吧?” “小游!”苏静顿时羞红了脸,不自觉地提高音量,“你怎么也这么说!” “哎哟,我说你一天天的,一惊一乍,是想干嘛?” 这时,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冷不丁地插了进来。 苏静顿时冷静了下来,放下筷子,转头瞟了她一眼,“哟,这不是范韭菜嘛,又有何贵干呐?” “苏静!你要是再这么叫我,我……我就告诉老师!” “切,都多大的人了,还告老师?”苏静不屑地一撩红发,“我就叫你范韭菜怎么了?我不仅在教室叫,在食堂叫,还敢当着老师的面这么叫你,怎么了?” “你!你……”范芶涨红着脸,指着她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咬牙切齿地憋出一句,“我们走着瞧!”然后愤愤地甩袖走人。 “真是有病,天天找骂。”苏静看了眼大步离开的女生,又扫了眼周围偷偷摸摸投过来打量的目光,不由昂了昂头,从鼻子里轻嗤了一声。 “她也是有趣。”千瑟汐也啧啧称奇,“你们俩上辈子是冤家吧,追着你怼。” “吃饱了撑的。”苏静翻了个白眼,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刚刚的话题算是告一段落了。 游裴涴笑了笑,也低下头,拨起了餐盘里的饭菜。 吃完午饭,又在教室门口碰到了何储。 这个刻板的平头男生似乎已经等了一会儿,看到她和千瑟汐,还有苏静手挽手地走过来,立刻冲她点了点头。 “这不是那个谁么?” 苏静和千瑟汐也都看到了他,前者微微歪过头,嘴唇微动。 “小游,这个学生会的为什么又来找你?” 千瑟汐也歪着头,轻若蚊吟。 我哪知道呀。 游裴涴暗自嘀咕了一句,松开她们的手,向他投去一个疑惑询问的眼神。 “你来了。” 何储一本正经地冲她说道。 “呃。”她微微有些窘迫,“你还有事吗?” “借过一下。” 何储正要说话,一道讷讷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她顿了一下,一个身影就埋着头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游裴涴抿了抿嘴,克制住了下意识投向那个身影的余光。 接下来的日子,何储出现得很频繁,大多是上学、放学的校门口,让她觉得莫名的是,他不问谢右,也不追问她那晚的事情,反倒像个熟络的朋友一般,接她上下学。 “你们不会谈恋爱了吧?” 苏静不止一次地这么调侃。 “你别乱说话。”她也总是无奈地仰天长叹,“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老是出现在我的面前啊!” 而她刻意不去理会韩玦,那个男生也频频出现在她的面前。 如果没有他的拒绝,她会以为他的出现是因为何储,因为有次苏静拿她和何储说笑的时候,他正好低头经过。 然而,想起那天他说过的话,又觉得大概只是巧合。 Chapter 93 只是,巧合过头了—— 清早出门,何储不出意外地又等在她家小区门口,手里还拿着两份早餐。 “游裴涴。” 看到她的男生立即向她招了招手。 她在电梯口踌躇了一下,还是踏了出去。 “何储同学。”她有些无奈地加重了点语调,“你今天有事找我吗?” 话外音就是,你天天大早上就闲着没事做? “吃早饭了没?”何储没有回答,却一本正经地扬了扬手里的早餐,“我发现你每天早上都不吃早饭。” “我在家吃了。”游裴涴踌躇了一下,又问了一句,“你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何储看了她一眼,正想把其中一份早饭放进书包,后背却冷不丁被撞了一下,啪嗒一声,手里的塑料袋掉到了地上。 转过头,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映入眼帘。 “不,不好意思。” 那人替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早饭,歉意地递还给他,又像想到些什么似地收回手,“我给你们再买两份吧?”然后又确认似地看向游裴涴,“是两份吧?” 他的口吻很认真,仿佛真的疑惑,然而,游裴涴却觉得他是故意这么问的,当他的眼神滑过自己,一种莫名恼怒的情绪扑面而来,她不由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回答道,“是不是两份你问他啊,我哪知道。”然后转身就走。 留下两个男生彼此对视了一眼。 不仅如此,游裴涴发现韩玦出现在她视野里的频率直线上升。 如果说每天早上必定“巧遇”只是他家离得近,那么每次何储来找她,他都恰到好处的神出鬼没,就令人匪夷所思了。 这天放学,何储又在离岚学院的校门口等她。 “哎哎,小游,你的‘守护骑士’又来找你了。”挽着她的苏静在她的耳边偷笑,惹得她心里直翻白眼。 “什么守护骑士,你能不能少看那种玛丽苏小说。” “不是骑士,为什么每天来找你?”苏静笑嘻嘻地说道,“你们又不是一个学院的,而且你也说他不是因为谢右来找你,这不是很奇怪?” “对啊,小游,这个何储天天来找你干嘛?”千瑟汐也好奇地问道。 “八成是看上小游喽。”苏静从善如流。 “别乱说。”游裴涴这么说着,心里却也是奇怪的。 如果一个男生每天接一个女生上学、放学,那就应该算喜欢了吧? 虽然一点也没感觉到何储对自己的心思,但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事,还是应该找他说清楚才对。 游裴涴有了这个决定,对方也正好约她周末去书城买书,顺理成章地应下,却没想周末那天,刚出家门就在楼下碰到了韩玦。 这个家伙最近怎么老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晃悠? 刚想装作没看见走过去,依然穿着一身校服的男生却喊住了她。 “游裴涴?” 她只好看过去,用平淡的不能再平淡的口吻回了一声,然后不咸不淡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去附近的超市。”男生疑惑地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我……”下意识想搪塞的话语在对上他的双眼时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改口说道,“何储约我去买书,何储你知道吧?震星学院的学生会负责人之一,你们见过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后,眼前的男生定定地注视了自己两秒,而那两秒钟,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只有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透过镜片直直地望着她。 恍惚的瞬间,又好像在其中看到了一丝妖异的红色。 一种怪异而熟悉的感觉顷刻弥漫在周围,使得她本能地缩了缩瞳孔。 下一秒,男生推了推眼镜,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他啊,我确实见过。”然后又问道,“你们约的几点?你能不能先帮我一个忙?” 帮忙? 她用眼神询问向他。 “我一会要去医院看望一个人,但我不知道应该买什么好。”韩玦的语调变得有几分苦恼,好像正为此忧心犹豫,“你能帮我一下吗?” 当然不行了。 既然你不喜欢我,那我们最好两不相干,你不要来招惹我,我也不是那种你勾勾手指就会奋不顾身跑回去的女生。 何况,他真的不知道这个时候请她帮忙,会让她赴约迟到吗? 不过,即便心里是这么冷淡的想着,说出来的话语却违背了理智的思绪,变成了故作淡定的点头,“好吧。” 然后就见识到了韩玦在买东西这方面的拖拉磨蹭。 “看望病人的话,买个果篮就行吧?”眼看他已经带着自己在超市里转了两圈,却什么都没买,她不由忍不住提议道。 “也对。”听了她的话,韩玦很快点了点头,然后跑到水果区东挑西捡了起来。 在游裴涴目瞪口呆的眼光里,他推着一大车形形色色的水果篮,状似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那个,能请你再帮个忙吗?” “什么?” “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拿不下。”他摸了摸头发,神情局促,“你能不能帮我一起拿?” “……” 于是见到何储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 “你可让我好等。”已经在书城门口站了四个多小时的男生无奈地挥了挥手里的手机,望着气喘吁吁,罕见有些狼狈的女生问道,“你下午都在忙什么?” “临时有点事。”游裴涴锤着酸胀的胳膊,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帮人搬家去了。” “搬家?”意外之外的回答,使得何储惊异地打量了她一眼,“你?” “不说这个了。”她转开了话题,“你的书买了吗?” 何储笑了笑,“我在等你。” “那个,我觉得……”她踌躇了一下,正想说些什么,对方却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出声打断了她,“你知道夏魏君吧?” “夏魏君?”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她想了想,“你们学院的校草?” “就是他。”何储一本正经地说道,“但同时,他是我们四大院学生总会的会长。”他顿了顿,“其实,今天是他想见你。” Chapter 94 游裴涴愣了一下,“为什么?” “你一会就知道了。” 本市宏伟的十层书城上方,是流光溢彩的旋转餐厅。 优雅的小提琴背景音乐声中,靠近透明玻璃的围栏旁边的位置,一个穿着休闲服,英俊帅气的男生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水杯。 此时,他放下杯子起身,微笑着看向走近的两人,“你们来了。” 他的眼睛很黑,深不见底,表情却有温柔流泻。 然后又转向打量自己的女生,“游裴涴,我终于见到你了。” 她微微一愣,神情闪过一抹思索,“你好。” 见她神态疑惑却没有发问,夏魏君笑了笑,示意她和何储坐下,“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冒昧。” 这话是什么意思? 游裴涴心思百转,有些踌躇地开口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想喝点什么?”夏魏君却笑着问道。 “果汁就好。”她坐下来,看着他手边的水杯问道,“你在干什么?” “观察。” “观察?” “霍金曾经在一本书里提过,自然界中一切被观察到的现象,都必须有观察者的存在,我们称之为弱人择原理。” 弱人择原理? ——“弱人择原理是人择宇宙学原理的其中一种,最初是由鲍罗和泰伯拉提出来的设想,讲的是宇宙中被观察到的现象,必须允许观察者的存在,换句话说,我们看到的宇宙之所以是这个样子,是因为我们的存在,如果它不是这个样子,我们就不会在这里。” 游裴涴心里微感奇怪,这么生僻的知识竟然在这几天频繁被提起,即使是巧合,也奇怪得紧。 见她一脸的若有所思,夏魏君眼眸微闪,笑着说道,“不说这个了,游裴涴同学,我听说你是被收养的?” 这算什么问题? 游裴涴秀眉微蹙,“你叫我来,就是想问这个?” 看出她按捺的不悦,夏魏君说道,“我这么问,可能有点冒昧,但我有我的理由。”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你吧?” 这是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照片上还有点点褪色的斑点,可照片里抱着一个大蛋糕甜甜微笑的小女孩看着十分眼熟。 而他转过照片,在这张照片的背面,几个模糊的钢笔字依稀可辨,对自己名字的熟悉程度使得游裴涴一下子认出了那几个字—— 今天涴涴六周岁了。 后背的寒毛一下子立了起来。 没有思考,近乎毫不犹豫地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照片,“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我也想知道。” 夏魏君苦笑了一声,“这是我偶然翻我小时候相册的时候看到的。”服务员过来上茶,他十指交扣地搁在桌上,“我问过我妈,她说这是我们家以前一个邻居搬家遗放在我们家的,但说也奇怪,我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这是我?” “因为你的哥哥。” 她微微皱眉,放下了照片,“谢右?” 夏魏君点了点头,“他前天来过我家。” “前天?”她微微有些不解,谢右不是还没出院吗?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夏魏君笑了笑,“他是为了你来找的我。” 为了她? 游裴涴一愣,却见他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何储。 夏魏君微笑着说道,“显然你哥哥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什么谣言,以为我故意派人接近你,所以来找我算账。” 听到这话,她的心里略微有了猜测,却不太敢确定。 知道何储最近频繁接近她的……除了两个好友之外,就只有他了吧? 可是,他似乎也不是那种多管闲事的人呀! 不过微微的走神,她冲夏魏君礼貌地笑了笑,“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你哥哥警告我,还有我的人离你远一点。”好像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夏魏君轻轻地笑了一声,“提起你的时候,他可一点也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冷面冰山。” “听起来,你跟谢右应该认识吧。”在他人面前,“哥哥”两个字终究是说不出口,她想了想,问道,“那你们到底为什么找我?” “只是例行一些公事。”夏魏君微微一笑,又看了何储一眼,“还是说,他惹你不快了?” 这叫什么话。 游裴涴对他的目的依然摸不着头脑,不由加重了点语气,又问了一遍,“你们找我有事吗?” “有。”这次,夏魏君从善如流,“我想了解一下你们小时候的事情。” “我们?” “你和谢右。”似乎察觉到她对谢右的复杂情绪,他点了点头,“你还记不记得被领养之后的事?” 游裴涴本能地拧起眉,“这跟你有关系吗?” “有。” 没料到对面的男生十分肯定地颔首,她反倒一怔,旋即拧眉问道,“什么关系?” “你看上去对那张照片没什么印象。”夏魏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不记得被谢家领养之前的事了吧。而据我所知,你们家搬走之前,你的父母还好好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你没忘吧?你的亲生父母?” 他的眼神有一刹的古怪,氤氲着某些意味深长的深邃。 然而…… 亲生……父母? 游裴涴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思绪试图寻找这个信息的源头,却如同穿梭在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之中,除了空寂,就剩虚无。 她不记得了。 甚至,被领养之前的事情,也模糊得记不清了。 只有那双妖异绝美的红紫色双眸,仿佛刻在命轮深处一般的深刻。 夏魏君为什么会问她这个? 就因为她可能是他以前的邻居? Chapter 95 一直到走出书城,快入冬的寒风吹过脸颊,游裴涴裹紧外衣,脑子里清明了不少。 夏魏君在试探她。 她的心里隐约浮现出这个念头。 那张照片上的小女孩毫无疑问就是她没错了,但是她的确没有任何印象,包括小时候的事情,而他后来竟然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喝着水,观察着自己的神色反应。 他到底想从她这里知道些什么呢? 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是谢母。 “喂?” “二宝贝,你现在在哪里呀?” 她停顿了一下,扭头扫了眼后方书城岿巍的建筑,“我在书城买书,怎么了?” “是你哥哥啦,他今天非要吵着出院,我和爸爸怎么劝他都不听,你买好书就来下医院,劝劝他吧。” ——显然你哥哥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什么谣言,以为我故意派人接近你,所以来找我算账。 夏魏君的话语不自觉地飘入耳中,她顿了顿,放低了音量,“好,我现在就过去。” 挂了电话,她放好手机,正想往红绿灯走去,一个人突然迎面撞了过来,猝不及防撞得她肩膀生疼。 嘶…… 她捂住肩膀,抬头朝那人看去。 “不好意思。” 却只得到一句好似刻意压着嗓门说话的道歉,以及一个裹着厚厚大衣,迅速离去的背影。 那个背影隐隐有些熟悉。 游裴涴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不确定地多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往红绿灯走。 快走到地铁站的时候,市中心的人流簇拥着她往前走,刚过红绿灯,肩膀又被人猛地撞了一下。 “不好意思。” 又是那道熟悉沙哑的声音。 游裴涴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转过头,却又只瞧见那人没入人潮的背影。 不会这么巧吧? 她有些犹疑地盯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一个想法飞快地闪过脑海,还没来得及捕捉,路人不悦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打断,“你走不走?不走就别挡别人的道。” “啊!对不起。”她有些尴尬地道歉,快步走进了地铁站。 一号线的人流本就拥挤,此时又正值高峰时期,在人挤人的站台上等待列车,她正想拿出手机给谢母发条信息,一摸口袋,却发现手机不见了。 糟糕。 不会是被偷了吧? 游裴涴的心一凉,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莫名撞了她两回的人,难不成这么倒霉的事情也被她撞上了? 这时,列车进站了。 排在她后面的人潮如马蜂一般地涌入车厢,她被推得跌跌撞撞,为了图方便第一次领略到城市地铁的可怕之处的女生毫不犹豫地选择让到一边,却见人流络绎不绝地涌入站台,这么排队等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坐上地铁? 可是,她的口袋里只带了一些零钱,如今手机被偷,连打车的钱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恨恨地咬了咬牙。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肩膀又被撞了一下。 “不好意思。” 耳边又传来这个熟悉的声音。 是那个小偷! 心里陡然冒出这个念头,身体比大脑更快地一把拉住了那个与自己擦肩的人。 “你的手机掉了。” 而他这回,似乎也没有掉头就走的打算,反而抬起手,摊开手里握着的东西。 是她的手机。 游裴涴不由自主地一愣,旋即恼怒地说道,“废话,你刚刚撞了我两回,手机怎么可能……”吵杂的站台之上,她还未说完的话语忽然停住了。 只因为被她抓住的男生抬起头,刻意戴低的衣帽翻落,露出了真容。 而她望着眼前的男生,惊呆了。 这这这……这不是…… 韩玦吗?! 他怎么在这里? 不对。 应该是,怎么会是他?! Chapter 96 “怎么又是你?” 游裴涴惊异地脱口问道。 听到这话,眼前的男生脸上闪过了些许情绪,像秘密被捅破的尴尬,又像故作镇定的迷惑。 “什么又是我?” “……你别装了。”游裴涴抿了抿嘴,直截了当地拆穿他,“刚刚在书城和地铁站口撞我的就是你,我认得出你的声音。”说着,她指着他手里的手机,没好气地问道,“你故意的吧?把我的手机撞掉。”还害得她以为被无良小偷偷走了。 “……” 韩玦却抿着嘴,没有回答。 “为什么?”见状,游裴涴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波动的心情,“你很闲吗?” 又是借口找她帮忙买水果,又是把她的手机撞掉。 虽然不清楚他是如何做到不留痕迹地跟着自己,但肯定的是,他不是那种闲着没事做喜欢调皮捣乱的男孩子。 那么,是为什么? “……你要去哪?” 男生却沉默了一会儿,避而不答地问道。 她也沉默了一会儿,“去医院。”然后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谢右……我名义上的哥哥闹着要出院,我养母让我过去劝他。” 名义上的哥哥,养母。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男生的时候,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总会先理智一步说出口。 即使明白谢母对她很好,是真的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的对待,知道真相以后的她,却依然无法坦然面对这一切。 并非责怪他们隐瞒自己,更像是一种别扭。 就好像,自己做错了些什么。 “哦……”男生的表情却有些看不懂的如释重负,“原来你是去看他啊……” 她不由不解,“你以为我去干什么?” 当然是以为你急着赶去跟那个何储见面了。 这个回答凭空冒出心底,连自己都不由一惊,韩玦的眼神微微的游移,努力保持平静地问道,“那个学生会副会长呢?” 游裴涴又是一愣,“你说何储?” 他点了点头,“他没找你?”注意到女生略显怪异的神色,他不由顿了顿,讷讷地解释道,“我看你下午急着出门,以为有什么急事。” 这个解释有些没头没尾,难不成,他是以为自己要跟何储见面,才故意没事找事地绊住自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游裴涴压了回去。 不可能。 他又不喜欢自己,怎么会吃何储的醋呢。 想到这里,她的语调不自觉地变淡了一些,“我们已经见过了。” 这下,轮到男生愣了一下。 却听她接着说道,“不过,他是约我出来见那个学生会会长的,就是那个夏魏君,你知道他妈?” 可纵然他不喜欢自己,也不愿让他误会。 “夏魏君?” 听到这个名字,不知道是不是游裴涴的错觉,韩玦的神色渐渐多了几分凝重,“你找你什么事?” “没什么。”想到先前的谈话,游裴涴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就提到了我的亲生父母什么的。” 啪嗒—— 男生手里的手机突然没拿稳,掉到了地上。 “啊!抱歉。” 他迅速低下头,弯腰捡起手机,“我刚刚手抖了一下。” Chapter 97 手抖? 游裴涴的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怪异,然而,仔细打量男生的表情,却是恰到好处的歉疚。 是她多心了吗? 为什么在手机掉落的一刹那,竟然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慌张? 也许…… 是错觉吧。 她暗暗地想着,接过对方递来的手机看了看,“没关系,坏了正好换新的。” 男生讷讷地摸了摸头发,“对了,他为什么要提你的亲生父母?” “我也不知道。”游裴涴诚实地摇了摇头,“但他家里有一张我小时候的照片,他说是前几天谢右去他家的时候,告诉他上面的人是我的。”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他说我小时候就住在他隔壁,是他的邻居,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是吗?”韩玦不留痕迹地松了口气,“他还说了什么?” “没了。”游裴涴想了想,“他只说了这些,然后就走了。” 韩玦“哦”了一声,又偏过头问她,“谢右为什么要去他家?” 察觉到他似乎对这件事情十分感兴趣,游裴涴的心里不解,但依然如实回答道,“好像是谁跟他说了什么话,他误会了,所以过去讨说法。” “这样啊……” 得到这个答案的男生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拖着长音,表情耐人寻味。 脑海中蓦然闪过一道灵光。 “不会又是你吧?”游裴涴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跟谢右说了什么?” 没有料到她的脑筋转的这般快,韩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外,又很快被迷惑隐藏,“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游裴涴刚想说些什么,转念一想,眼前的这个男生跟谢右毫无交集,甚至都没有说过话,又怎么会向他告状,说一些无中生有的话呢。 想到这里,她又不免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于是转开了话题,“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要撞我?”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如若诚实地回答,也许会违背他的使命。 气氛有一刹的沉寂,就连来往站台的人流嘈杂声也都远去。 游裴涴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只是执着地望着他,想听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忘记,不一定是坏事。”男生却望着她,似是而非,“有些问题,也一定非要追根究底。” “韩玦。”又是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你别再跟着我了。”然后毫不犹豫地走过他的身边。 而男生望着她头也不回地踏上扶梯,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视野里,推了推眼镜,一脸的若有所思。 谢右和夏魏君吗? 看来,是时候去见见“他”了。 医院里,谢母正满脸愁容地坐在主任办公室里,“莫医生,我儿子今天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吵着闹着非要出院,你看他现在的情况,能出院吗?” 莫医生翻开谢右的病历单,扫了一眼,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看过他昨天的复检记录,肋骨的伤口比我想象的更严重一点,我还是那句话,不建议他这个时候出院,还是多留园观察一段时间吧。” “那……” 谢母刚要开口,一个冷冷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她,“莫医生,到底是我肋骨的伤严重,还是你有意不放我离开?” Chapter 98 他的声音使得办公室内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向门口望去。 只见谢右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墙壁,一双冷冽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莫医生。 “哎哟,大宝贝,你怎么出来啦?”谢母连忙站起来,心疼地扶住他,“不是叫你好好躺着休息吗?” “妈,我没事。”谢右的眼睛始终盯着莫医生,“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有话和‘莫医生’讲。”他在“莫医生”三个字上刻意加重了点语气,谢母不由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讲?人家莫医生忙得很,你别给他添乱。” “没事的,夫人。”莫医生却站了起来,笑得温文尔雅,“这点时间,不会耽误什么。” “好吧。”见他这么说,谢母只好警示了自家儿子一眼,“我就在门口等你。” 谢右应了一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说吧。”莫医生重新坐了回去,“找我什么事?” “你说呢。”谢右却冷笑了一声,“肋骨的伤比你想象的严重?莫医生……哦不对,应该叫你莫翰,你可真会睁眼说瞎话。” 听到这个名字,莫医生温和的神情骤变,声线也微微发冷,“我是一个医生,而你是病患,我这么做是在帮你。” “帮我?”谢右像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一般,嗤笑出声,“我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他把拐杖放到墙边,慢慢站直身子,那只被石膏裹得厚厚的脚如同没受伤一般地往前迈了一步,“你在枢纽世界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是吗?”莫医生,也就是莫翰放下手里的病历单,神色冷淡地看着他,“那天晚上我就想问你,你怎么会认出我?”然后又停顿了一下,意有所指,“我希望你不会像那个梦域之主一样讨厌。” “你的这张脸,见过硝烟战火。”谢右的嘴角扬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所以,不要以为遮掩了气息,我就认不出你。” 你的这张脸,见过硝烟战火。 这句话与脑海中的某个回忆渐渐重叠,莫翰的眼神有一霎的怔忪,旋即逐渐变得寒冷,“你接近她,是有目的的吧。” 谢右神色淡漠地看着他。 “你说,如果她知道你杀了她哥哥,这张脸真正的主人,会怎么样?” “你不会告诉她。”谢右的神情未变,“因为你不舍得她难过。” 他的语调氤氲着运筹帷幄的肯定,仿佛把一切都控制在内。 然而,他这般仿若看透自己的神态使得莫翰面色更冷,“既然你知道我的一切,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她不是那个人。” 他站起身,摘掉眼镜,双手插进白大褂,身姿笔挺,而后望着眼前的这个男生,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也许会对那个人心软,但对她,我不会。” 谢右却嗤之以鼻,眼底微微的不屑,“如果不会,你又何必在意我的目的。” “你以为我在虚张声势?” 他云淡风轻的态度使得谢右极不可微地皱了皱眉,一时间,原本确信的事情,也逐渐有了几分犹疑。 难道,他只是把游裴涴当成一个假想的替身? “你想做什么?”谢右抿起薄唇,声线凉薄,“告诫我不要接近她?” “不,我只是要你稍作等待。”听到这话,莫翰却笑了,他的唇角扬起一抹微笑的弧度,湛蓝的眼睛却依然很冷,“我想看看,那个梦域之主是不是爱上了她。” Chapter 99 游裴涴到医院的时候,谢右已经安安分分地躺在病床上,喝着谢母炖的鸡汤。 “你啊,要多听莫医生的话,多补补身子,他说了,你就是因为营养摄入不够,伤口才恢复得慢。”谢母坐在床边,喋喋不休地教育着他。 她的步伐一缓,旋即若无其事地走进了病房。 “妈。” “二宝贝来啦。”看到她,谢母立刻喜笑颜开地把她拉到身边,嘘寒问暖,“晚饭吃了吗?要不要我让爸爸过来的时候多带一份?” “我吃过了。” 游裴涴冲她笑了笑,看向一旁安安静静的男生。 谢右脸上的伤已经好了不少,淤青也有所消退,只是那只受伤的脚还是裹得跟粽子似的,配上他冰山似的脸,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感。 注意到她的目光,谢右也望向她。 她大概来得匆忙,乌亮柔长的发丝有些许的凌乱,白皙的脸蛋也微微泛着红晕。 “你哥哥没事,莫医生已经劝过他了。”见她望着谢右却不说话,谢母理解地温声说道,“你刚刚在和小汐她们逛街吧,玩得怎么样?” 没有留意到谢右的眼中闪过一抹异样,游裴涴煞有其事地回答道,“挺好的,本来说一起去图书馆复习,但我先走了。” “你看你妹妹,为了你的事情多着急,连复习都不去了。”闻言,谢母不由转向自家儿子,故意板着脸训斥道,“以后不许胡闹了。” 谢右紧抿薄唇,没有应声。 这时,正好护士敲门进来换药,游裴涴让了下身子,后背就撞到了一个微硬的东西上。 转过头,莫医生的脸映入眼帘。 她惊了一下,条件反射地从他的胸膛跳了出来,拉开一个安全距离。 而看到她如同见到瘟神一般的反应,莫翰的眼睛微微有些黯然,又旋即恢复成温润斯文的眼光,“谢夫人,我来看看令公子。” “莫医生。” 谢母起身,冲他莞尔一笑,“辛苦你了。” “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莫翰儒雅地回答了一句,接过护士递过来的用药单扫了一眼,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脸上的伤要按时上药,这么帅的脸蛋,万一破相就糟糕了。” 然后又状似说教一般地向谢右说道,“以后要多听你妈妈的话,别总是让她操心。” 明明看上去相差无几的年龄,教育起人来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游裴涴不由得瞧了他一眼。 而谢母则笑盈盈地看了她一眼,对莫翰笑道,“莫医生真是年轻有为,又懂事又有才华。”然后又转向谢右,“你要多听莫医生的话,多向他学习学习,知道吗?” “妈……” 谢右有些无奈地看向她。 “您严重了。”莫翰却彬彬有礼地笑了笑,只是在谢母看不见的角落,冲谢右投去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谢右当然注意到了,不由也冲他投去了一个冷笑。 而把两人的小动作全数收入眼中的游裴涴有些怪异地拧眉,他们两个认识吗?为什么他们给她的感觉,好像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经年的熟悉。 Chapter 100 这种感觉,可不像是单纯的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而是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站在对立面的两人,彼此小心隐藏着心眼。 这边,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那边,察觉到她探究眼神的两个男生瞬间默契地别开眼。 这时,正好护士替谢右上好了药,莫翰冲他们点头示意,“那我就走了,病人注意休息。”他嘱咐了一句就离开了。 “这个莫医生,真是个前途无量的好孩子。”谢母望着他转身走进隔壁病房的身影,心生感慨。 “妈。”看出谢母对莫翰的好感,谢右不由得皱眉,“那个莫医生不是什么好人,你少跟他来往。” “我可是你妈,你还教育起我来了。”谢母轻轻地拍了下他的头,“还有,对人要有礼貌。” “我说真的,妈。”谢右却挥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道,“离莫医生远一点。” 他这样的态度使得谢母有些奇怪,“大宝贝,你认识莫医生?” 谢右抿了抿嘴,偏过头,不留痕迹地扫了游裴涴一眼,“算认识吧。” “什么叫算认识。”谢母点了点他的额头,言语含笑,“怎么,你嫉妒他长得比你帅?” “妈,我是你儿子吗?”听到这话,谢右不由无奈。 “是啊。”谢母笑眯眯地说道,“说说吧,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 “没过节。”谢右侧过脸,似乎权衡利弊之后,说道,“他是我们学院的校医。” “真的吗?”谢母惊讶地问道,“你怎么早不说?” “说这个干什么。”谢右淡淡地说道,“我和他又不熟。” “你和他说话的语气可不像不熟的样子。”听到这里,游裴涴忍不住插了句嘴。 她一说话,谢母和谢右都停顿了一下,谢母笑眯眯地看向儿子,用眼神示意他把握住这个与妹妹增进感情的机会,后者则抿了抿嘴,惜字如金,“确实不熟。” 谢母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向游裴涴笑着问道,“这么说起来,二宝贝,你也认识莫医生?” “不认识。”游裴涴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一句,却又觉得自己这样似乎更像遮掩,于是不由解释道,“他是坎樱学院的校医,不是我们离岚学院的校医。” “原来如此。”谢母从病床旁的桌子上拿了个苹果削皮,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不过,我还以为二宝贝和莫医生认识呢。” 游裴涴不由一愣。 “他看你的眼神,不太一样呢。”谢母把削好皮的苹果递给游裴涴,眼神揶揄。 没有注意到谢右顿时微微坐直的身板,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游裴涴无奈地说道,“明明是你太八卦了,妈。” 谢母笑而不语地摇了摇头。 谢右倒是微微蹙眉,“你离他远一点。”他斟酌了一下,冲游裴涴说道,“他很危险。” 他危险,你岂不是更危险。 游裴涴不以为然,又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跟他们说了会话,便借着做作业的说法回家了。 快入冬的夜晚,总是暗得很快。 走出医院大楼,才发觉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毛毛雨。 她抬头望了眼天空,用手遮着头顶,小跑着跑出大门。 下一秒,她忽然感觉到不对劲—— 大马路上的车流声好像瞬间消失,寂静包裹着她。 四下张望,她竟然身处一条不知名的小路上,两旁均是西洋老围墙,红砖斑驳,又爬满了常青藤。 而她蓦然发觉,四周的雨水,不再是从天空落下,而是倒逆着,往天空飘去。 Chapter 101 这是什么情况? 雨水怎么会往天上流? 游裴涴睁大了眼睛,呆呆地往上看去。 只见,一个浑身透明的“人形”生物就处在雨水半空汇聚的中心,低头俯视她。 “它”低头的一刹那,游裴涴遍体生寒,脚下像生了根一样不能动。 “时间线错误,重新定位追杀者。” 古怪而玄妙的声音从“它”的嘴里发出来,机械一般的冰冷无情。 下一秒,游裴涴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神的时候,她站在一条长长的台阶上,光线阴暗低沉,四面高墙直逼天顶,其中神龛一样的宽阁里,空空如也,只有长台阶的尽头,一面巨大的平面玻璃在若隐若现的光线里泛着神秘的光。 虽然以前也看过不少科幻小说,最近也碰到不少玄乎的事情,然而,却是头一回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惊恐和危机。 这是哪里? 这是怎么回事? 她在做梦吗? 四周寂静无声,四面围墙又高不见顶,只有似乎从那面玻璃镜里透出来的微弱光芒,指引她向它的方向前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颤颤巍巍地迈开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最后爬到了台阶之上的平面玻璃前。 这么近的距离,她看得真切了。 只见,在巨大的平面玻璃的那边,竟然就是她刚刚出来的医院,热闹的车辆和人流在马路上人来人往,而她仿佛被封闭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只能透过眼前的这面玻璃,看着外面的世界。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费解无措到一定的程度,游裴涴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摸了摸口袋,拿出仅剩的一枚硬币,然后认真思考了一下,把手里的硬币扔向了眼前的平面玻璃。 叮当—— 硬币毫无阻力地穿透玻璃,掉到了外面的马路上。 甚至还能听到它弹地后旋转的声音,清脆细微。 她不由微微一愣,下意识地伸出手,试图摸向眼前的平面玻璃。 就在这时—— “你现在所站的位置,是寂。” 刚刚那道冰冷无情的声音凭空响起,她吓了一跳,转过头,只见那个透明的“人形”就站在身后,安安静静地面对着自己。 一颗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 “你是谁?” 眼前的“人形”好像在用它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注视着她,“我是寂。” “寂?” “我们在这里,窥探万物终结的沉寂。” 人形缓缓抬起双手,随着它双手抬起,四面高墙上的神龛里,灯光一一亮起,每一个宽大的龛里,居然都坐着一个与它一模一样的透明人。 游裴涴腿一软,差点没跌坐到地上,竭力保持镇静,语气却微微的发抖,“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即是你们。”人形似是而非,“帮我们找出追杀者,你,可以多一条命。”随着这句话的落下,离她不远处的一个神龛里,一个同样透明的人形站了起来,缓缓向她走了过来。 游裴涴不由连连后退,“你,你们想干什么?” “从这一刻开始,她,便是你。” 下一秒。 她只见缓缓走近的人形逐渐显露出娇柔苗条的轮廓,然后五官渐渐凝集——白皙的脸庞,尖尖的下巴,如秋水一般动人的双眸。 “你好,我叫游裴涴。” 而它开口,声线婉约而熟悉。 它,竟然变成了她的模样! 一瞬间,游裴涴的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惊骇大喊,嗓子却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堵住了一般,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Chapter 102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韩玦走到书店的窗边,微微抬头,仰望着灰云密布的天空。 雨丝淅淅沥沥地往下落,没有带伞的行人用包遮着头顶,在人行道上低头奔跑。 而每每这样的雨天,都会让人心生不安。 韩玦摘下眼镜,一双美得惊人的紫红色眼睛顿时显露原貌,而此刻,他微微蹙眉,有些心烦意乱。 这种心情,似乎从看到那个震星学院的男生总是围着游裴涴开始,便日复一日,不停叫嚣。 明明不喜欢那个女生,也委婉暗示地拒绝了她,为什么现在心里不舒坦的,反而也是他? 他把这一切归于多年前的那天,却又忌讳地将它扫之脑后。 突然,砰的一声。 书店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游裴涴呢?” 韩玦转过身,看到的就是莫翰推门而入的样子。 他依然穿着医院的白大褂,一向温文尔雅的神情此刻却略显焦急。 韩玦顿了顿,心里有些奇怪,表面却未显露分毫,“你在问我?” 他平静的神情使得莫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暗暗吸了口气,双手插进白大褂里,沉着地问道,“她不在你这里?” “为什么这么问?” 莫翰的目光不留痕迹地扫视了一圈书店,优美古典的格局,安静得只有书香飘浮。 “她的气息消失了。” 听到这话,韩玦的眼神微动,语气却平添了一丝嘲讽,“你们时域之主的鼻子什么时候那么灵了?” “我们对气息的浮动一向敏锐。”莫翰毫不示弱地讥讽回去,“如果不是这样,又如何把你族一个一个消灭。” 这句话戳中了韩玦的痛处。 “你们也许现在赢了,但你们不会一直赢下去。”他的目光顿然变冷,狭长的紫红色眼眸诡秘流转,“看来,你在枢纽世界经历的那些,完全没教会你何为谦逊。” “谦逊,那是人性。”莫翰淡淡地说道,“你在这个世界呆的太久了。” 韩玦目光沉静,“你还没回答我,游裴涴怎么了?” “她的气息完全消失了。”莫翰微微皱眉,“我想知道,是不是你把她的气息掩盖了。” “完全消失?” “如果不是你,那情况就不妙了。” “什么意思?” “我……见到了他。” 似是而非的一句话,韩玦却听懂了,他不由微微挺直背板,“他们自诩时空的守卫者,裂缝的能量使他们无处不在,就算是此刻,他们也有可能在倾听我们的谈话。” “此刻?”莫翰微微偏过头,感应了一下,“不,我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拥有多维共同意识,这是最麻烦的一点。”韩玦淡然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你说的他,是她的‘哥哥’谢右吧。” “他扮成那个样子,一定有他的目的。”莫翰眼神微冷,“就在刚才,他还来找过我。” “你觉得,是他把游裴涴带走了?” “如果不是你,就一定是他。”莫翰放在白大褂里的手紧攥,“他接近游裴涴,一定有目的。” 听到这话,韩玦却嗤笑了一声,“在你看来,所有接近她的人都是有目的的吧。” “难道不是?”莫翰转过脸,清冷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转,“你接近她,把我骗去枢纽世界,不就是想以此牵制我?” Chapter 103 韩玦的红眸微闪,“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是吗?”莫翰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管如何,我暂时不会找你算账,不如我们先把恩怨放一边,专注眼前的事,如何?” “不如何。”韩玦毫不犹豫地拒绝,“你关心她,那是你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与你合作。” “你就一点也不关心她?” 听到这话,莫翰望着他的眼神微微有些发怒。 “你似乎误会了。”看到他这样的表情,韩玦不由轻轻一笑,“我不是你。我对她,原本就没有一点感情。” “那你又何必招惹她?” “你不是已经猜到原因了吗?”韩玦似笑非笑,一字一字,像是踩踏在他的心上,“如果不是因为你喜欢她,我何必把精力耗费在她的身上。” “好,好,好。”莫翰气笑了,连说了三个“好”,然后愤然转身离开,只是在走出大门的时候,冷冷地丢下一句,“希望你以后也能一直这么硬气地和我说话。” 铃铃铃—— 门顶的风铃随着大门的再次关闭而响起。 韩玦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乃至变得凝重。 他当然是骗莫翰的。 他接近游裴涴,不过是为了当初的那个“承诺”,只是后来无意中发现他的秘密,也算是意外之喜。 不过,这个“喜”,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忧愁掺半。 而现在,游裴涴竟然失踪了。 他认为莫翰不会在这件事上骗自己,何况,看他刚刚的样子,明显急得失态了。 只是,真的是“他们”吗? 如果真是他们,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下面的雨依然在下,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韩玦的脑海中浮现出女生的脸,温柔缱绻,目光透亮,望着自己时又暗藏欢喜。 他忽然有些坐不住了。 于是拿起放置在一旁的黑色雨伞,匆匆出了门。 “涴涴……涴涴……” 隐隐约约之中,似乎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呼唤着她,使她想流泪。 然后光影之中,两个身影模糊地显现,一个高大,一个温柔。 只能看到他们的影子,在向自己招手。 “正在传输情感记忆。” “游裴涴”站在昏倒在地的女生前,声线与她十分相似,却少了几分人的生气。 嘀——嘀——嘀—— 就在此刻,周围的神龛忽然响起了警报。 “游裴涴”与一众人形顿时往平面镜前的中央圆盘望去。 一道裂缝陡然撕裂空间。 然后,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走了出来。 “高程序化分子,可以帮助你们转化成任何形态。”仿佛没有看到一众站起来的人形,来者闭眼感应了一下周遭,而后睁开了美丽冰冷的蓝眸,“空气里都是微型分子,你们就不怕把这个人类同化?” “时域之主。” “游裴涴”旁边的透明人形在这时开了口,“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来者正是莫翰。 “还有那个。”男生却好像没有察觉到它的威胁,兀自走到了平面镜前,状似惊奇地说道,“这就是时间双流?所有的反射在这里变成了通道,如果我往镜子扔东西,它会直接在另一个世界的地上出现,你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穿梭在各个时空的吧。”他停顿了一下,偏过头,望着人形的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笑容,“还真是聪明的做法。” Chapter 104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人形不由重复了一遍。 “我要带她走。”这回,莫翰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目的,他的目光在一众起立的人形上滑过,最终在那个化作“游裴涴”的人形上稍作停留。 他的眉头极不可微地皱了一下,却深知这不是久留的地方,大步走到昏倒的女生面前,他弯下腰,把她打横抱起来,便消失在再次出现的裂缝之中。 “就放他这么走了?”“游裴涴”转向一旁的人形。 “我们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人形的声音依然是无悲无喜的机械,它转向“游裴涴”,“你已升级,现在,你该前往枢纽世界,执行命运之法。” “游裴涴”微微弯腰鞠躬,迈开脚步,向平面玻璃走去。 玻璃泛起一阵涟漪。 她很快消失。 而平面玻璃发出了一圈奇异的嗡鸣,旋即画面转换,变成了夕阳西下的四方星塔,落霞的余晖将这座塔楼照的如梦似幻,两条壮观的观光天桥之上,旅客和路人驻足拍照。 视角不停地切换,最终,停留到一个穿着黑色风衣,冷峻迷人的男生身上。 此时,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困惑,而后表情微肃,视线扫过周遭,恰好掠过它们。 “他知道时间双流,却不知道一切都在我们的监视之内。”透明人形注视着平面玻璃的那边,男生的一举一动,机械的声音不经意地多了几分诡谲。 随着它声音落下,四周的神龛一个个暗下来,整个世界归于平静。 “……不是所有的时间都能重写,况且,我只用她一半的心跳作为筹码,只要那个时域之主安分守己,我不会对她怎么样。” “只要你遵守约定,让她远离这些秘密,她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但是,话又说回来,一个人类而已,你似乎……善心过度了。” “你听到它说的话了,它们会夺走转移爱,不要让它们这么做。” 似梦非梦里,她好像又回到那个梦境里,那两个神秘人的对话。 “游裴涴?游裴涴?” 然后耳边有呼唤声重叠,她眼前的空茫逐渐聚焦,一双熟悉的蓝眸在眼前放大。 这不是…… 心里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然而,再眨眨眼睛,那抹蓝色却被黑色所取代,莫翰的脸映入眼帘。 怎么是他? 游裴涴的大脑有短暂的呆滞。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这次,他的声音不再虚无缥缈,而是真真切切地传入耳中。 她逐渐反应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窗外已经是黑夜,星星点点的夜灯美不胜收。 “我怎么在这里?” 莫翰站在她的病床边,斯斯文文地推了推眼镜,“你在医院门口昏倒了。” 医院门口? 记忆逐渐回巢,零零碎碎的片段在脑海中浮现,倒流的雨水,怪异的人形,还有……那个变成自己模样,名叫“寂”的东西。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怎么回事?” “你这几天没有好好睡过觉吧。”看到她神经紧绷的样子,莫翰的眼底闪过一抹深思,却是正色说道,“睡眠不足容易引起机体免疫力下降、记忆力衰退、低血糖等危害,严重还会增加死亡几率,我刚刚给你开了一些有助于睡眠的药,你的养母……已经替你去拿药了。” Chapter 105 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游裴涴的脑袋就有点疼。 然而,转念一想,她却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是养女?” “你得了失忆症?”莫翰却斜了她一眼。 “什么啊。”她微微蹙眉,难不成病历上还有个人资料不成? “你刚刚做噩梦了?”莫翰却是问道。 “什么?” “你的表情。”他微微偏过头,“很是惊惧。” 何止是惊惧。 那个时候,心跳几乎都要停止了。 可是,那真的是梦吗? 那般真实而震撼的感觉,如果说梦只是为了宽慰自己,那绝对不可能是梦。 她的心里明白这一点。 可是,这个莫医生又为什么说是在医院门口看到的自己呢? 难道还发生了一些她记不得的事情吗? 砰—— 这个时候,病房的门被人推开。 游裴涴和莫翰不约而同地往门口望去,只见谢右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素来冷冽的脸上多了几分焦灼。 不过,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坐在病床上,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他不由暗暗平复了一下心情,口吻如初地问道,“我听说你昏倒了?” 游裴涴点了点头,看到门口男生的表情欲言又止,又最终化为一声轻叹,“没事就好。”他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滑向旁边的莫翰,“莫医生也在。” “是啊,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还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呢。”莫翰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口吻很是温和,眼底却闪过一抹寒光。 面对他一语双关的嘲讽,谢右难得沉默了一下,“ 谢谢你。” “不用。”莫翰却合上病历本,冲他微微一笑,“谢右同学,你脚上的石膏去哪里了?” 听到这话,游裴涴才发现他原本包得如同粽子一般的脚如今却好像安然无恙。 眼看她的脸上升起一抹犹疑,谢右冷冷地扫了莫翰一眼,自顾自地解释道,“我嫌它碍事,就自己拆了。” “担心妹妹也不用拿自己的身体去冒风险,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几天,脚上的新肉还没长出来,这样擅自拆除石膏可是会增加瘸腿风险的。”莫翰顿了顿,“你跟我来办公室,我替你重新打石膏。”说完,他向游裴涴点了点头,“你先休息。” 她点了点头,目送两人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一丝怪异的感觉挥之不去,好像自己忽略了某些显而易见的东西。 “怎么回事?” 一进莫翰的办公室,谢右便开口问道。 “怎么回事?”莫翰把手里的病历单放到一边,解开白大褂里的领带,双手撑在办公桌沿背对着他,缓缓说道,“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我刚刚……失去了一段记忆。”谢右淡淡地说道,“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在医院后门躺着。” 他似乎没有说谎的必要。 只是…… “你知道那个传说吧。” 谢右却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的传说太多了,你指的是哪一个?” 莫翰转过身,看到他的表情,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奇异,“你这是什么表情?愧疚?”他摘下眼镜,露出那双湛美如空的蓝眸,“我从不知道,你们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带走她?” 望着谢右沉默不语的样子,莫翰冷冷地说道,“你们变成她的样子,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听到这话,谢右却不置可否,“既然你都说了不可告人,那又何必问。” “我只是想知道……”男生向他迈了一步,“你们和那个梦域之主的渊源,你们同时出现在她的身边,都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 谢右双手插进裤袋,“时域之主的出现就意味着战争,你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但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游裴涴?” “这个,你就要问他了。” “你觉得,他会告诉我?” “或许会。”谢右转过身,“又或许,你会后悔一开始没杀他。”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Chapter 106 走廊上静悄悄的,谢右一边面容冷峻地穿过长廊,一边脱下衣裳。 随着衣裳的脱落,身体的透明色逐渐显露,他迈出一步,周围便发生奇异的波纹流转,下一秒,他踏入了游裴涴曾经到过的神龛之所。 “你回来了。” 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机械地响起。 “打开命令路径,我要查询半个小时之前,医院附近发生的事情。” “是。” “没有这个必要。” 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转过头,坐在长长台阶最上端的一个透明人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去,“我们有共通记忆,你觉得,什么样的情况会导致传输功能出现障碍?”它停顿了一下,“发生在那个时域之主身上的事情,也发生在了你的身上。” 他沉默了一下,“谁做的?” “你,是你自己。” * “二宝贝,你看看你,这几天又没休息好吧。” 病房里,谢母一边喂游裴涴喝鸡汤,一边婉言责怪道,“医生说了,你需要好好休息,我和你爸已经向学校请了一周病假,你……” “什么?一周?!”游裴涴立刻坐了起来,开玩笑,高二落下一周的课,那还能活吗?补作业就要补死了。 “不要犟,你这几天进的医院啊,比你从小到大进的都多。”谢母却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语重心长地说道,“学习是其次,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砰—— 这时,病房的门又被推开了。 一个男生似乎趔趄了一下,扶着门站稳,他的眼睛下意识地在房内寻向游裴涴。 “韩玦?” 看到他,游裴涴不由一愣,下一秒,心里却微微感到怪异。 这一个一个的,怎么都急匆匆的? “我听说你昏倒了,没事吧?”韩玦有些急促地往她那边踏了几步,神情难得不再那么木讷,然而,问完这句话,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一下子局促起来,“阿,阿姨,您也在。” “是你啊。”见是他,谢母笑眯眯地看了女儿一眼,又和蔼地冲他点了点头,“你上次就来看过我家二宝贝,谢谢你这么关心我的宝贝女儿。” “您客气了。”韩玦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游裴涴偏过头,疑惑地问道,“你听谁说的?” 她昏倒的事情……好像千瑟汐和苏静都不知道吧?他又是听谁说的? “我在路上恰好碰到了莫医生。”韩玦解释道,“是他和我说的。” 莫医生? 游裴涴微微皱眉,“你们也认识?” “也?”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的异常,韩玦侧头望向她。 “对啊,谢右也认识他。”游裴涴倒没在意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嘟囔着说道,“也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他们有事瞒着我……哎哟!”脑门突然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呼痛捂头,却见谢母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谢右?” “哥,哥哥……”她有些不情愿地纠正。 谢母却满意地点了点头,冲他们说道,“那……我去给你爸打个电话,你们聊。”说完,她便起身走出病房,只是在替他们关上门的时候,冲女儿促狭地使了个眼色。 游裴涴无奈地扶额,收回目光,却对上了韩玦若有所思的视线。 “你……刚刚到底怎么了?” Chapter 107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这个男生独处过了。 也许是表白被拒的缘故,游裴涴觉得房间里的气氛有些怪异,她不由移开目光,“莫医生没告诉你嘛。” 她的语调微微含着赌气成分,韩玦沉默了一下,“没有,他似乎有事要忙,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那你们又是如何恰到好处地聊起我来的呢? 游裴涴的心里下意识地产生了这个疑惑,没记错的话,他们似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一个是坎樱学院的校医,一个是离岚学院的学生,平时也没有交集,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她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某些关键的记忆,可是怎样都想不起来。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心里所想,韩玦主动解释道,“我上次来医院的时候见过他,这次我来医院看亲戚,也算是巧合吧。” 他的解释模棱两可,但游裴涴也没有多想,“他们说我是累倒的。” 韩玦微微偏过头,“你似乎……不这么认为?”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不是没有察觉到他语调里的试探,可她没觉得有隐瞒的必要,于是想了想,把之前经历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末了,她兀自笑了笑,“你肯定觉得我疯了吧,透明人……地府一样的殿堂,我也觉得我在做梦,可是太逼真了,我甚至觉得……此时此刻,我都还能看见它们在我的眼前晃悠。”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的很久,韩玦才开口说道,“我相信你。” “什么?”她微微一愣。 “你也应该相信自己的感觉。” “你觉得我应该相信,我刚刚莫名其妙地看到一种浑身透明的生物,其中一个还变成了我的模样?” “我觉得,你心里有自己的判断。”不是没有听出她刻意嘲讽的语调,韩玦却是说道,“有时候,真相往往摆在你面前,只看你自己愿不愿意相信。” 游裴涴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她很想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样的生物存在,那么这十几年所塑造熟知的世界观,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虽然说,这段时间遇到的怪事不少,可猜测与自己亲眼所见相比……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韩玦却又开口问道。 “很好。”她皮笑肉不笑,“谢谢你的关心。” 然后相顾无言。 谢母进来后,韩玦便告辞了。 “你的这位同学,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谢母笑着向游裴涴说道。 “你看谁不是好孩子?”游裴涴无奈,“你今天才夸莫医生懂事有前途,你忘了?” 谢母又陪她说了会话,便去隔壁病房看谢右,她睁开装睡的眼睛,困意全无。 ——我觉得,你心里有自己的判断。 ——有时候,真相往往摆在你面前,只看你自己愿不愿意相信。 她起身走到窗前,沉沉的黑夜有隐约可见的月亮,微弱地被云丝遮挡,又被天空另一端吹来的风染成灰黑色。 可她心里明白,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个时候一片寂静,她想起了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奇怪诡异的梦境,神秘的录音笔,莫名其妙的电话,四方星塔……以及,韩玦。 好像有一条隐秘的线穿在这些人与事之间,她就快触碰到了,可却遗漏了某样最重要的线索。 究竟是什么呢? Chapter 108 周末的时候,苏静约她和千瑟汐去西郊公园郊游。 虽然不解好友为何选了一个废弃的湿地公园作为郊游地点,游裴涴依然起了个大早,天空灰蒙蒙的,好像随时会下雨的样子,低沉的可怕,她拿了把雨伞就在谢母的千叮咛万嘱咐中出了门。 赶到车站,才发现两个好友的身边站着两个不速之客。 “夏魏君?何储?” 欢快奔向好友的脚步有一刹的放缓,她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千瑟汐,后者当即读懂了她的困惑,立刻解释道,“我们在地铁站碰到了两位学长,他们说也去西郊游玩,一起结个伴。” 这么巧? 她怪异地摸了摸头发,却不经意地发现苏静眼神闪烁,对上自己的眼睛便移开了目光,一副心虚的样子。 坐上大巴,她直接把苏静拉到了最后面,“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苏静装傻。 “别装了,他们俩你叫来的?” “怎么可能!”苏静惊呼了一声,却见坐在前排的两个男生望了过来,她连忙低下头,小声地说道,“其实,是他们拜托我啦……” “拜托你?” “就昨天的时候,我突然接到夏魏君学长的电话,他拜托我联系你,约你周末出来玩……” 游裴涴无语,“所以你就约我出来了?” “我当时是有点疑惑没错啦,但是……夏魏君学长耶!我们四大院的风云人物,小游,你觉得我有理由拒绝吗?” 游裴涴按了按额角,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和她争论,“他有说为什么找我吗?” “这个……好像没有。”苏静尴尬地笑了笑,又急急忙忙地解释道,“不过,我想就是约你出去玩嘛。” “所以你就重色轻友地答应了?”见状,游裴涴咬牙切齿,“你就不怕他有什么阴谋?” “他能有什么阴谋?他可是夏魏君学长哎!” “停停停……打住。”游裴涴有点头疼,“你什么时候也成他迷妹了?” “我一直都是啊。”苏静笑眯眯地说道,“不过,我也很想知道,夏魏君学长为什么要我约你出来?你们认识?还是说……” 一看她暧昧的表情就知道她想歪了,游裴涴撇了撇嘴,“我不认识他。” “你就装吧。”这回,轮到苏静这么说道,“不认识他莫名其妙约你出来玩?” “他就是莫名其妙啊。”游裴涴无奈地叹了口气,想起他们前几天的那场诡异对白,依然有些无所适从。 如果深究,她平静的生活兴许会被打破。 但是,这不一定是坏事。 何况这涉及到她的亲生父母,即便对他们一点印象都没有,谢父谢母对她也很好,她依然有想了解真相的冲动。 因此她才没有看到他便转头就走。 不过…… 为什么要约她去西郊呢? “我们家以前在西郊附近有一栋小屋,后来没人住了,就把那里改成了仓库,家里放不下的,或是用不到的,都放到那里去了。” 这时,夏魏君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游裴涴不由一愣,向前方看去,只见男生的目光越过一排排座椅望向她们,又好像有预知能力一般,似是而非地解释。 她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倒是苏静惊讶地掩嘴问道,“学长,你们家在西郊还有房子呀?” “嗯。”夏魏君含笑点头,“不过后来那片开发成公园,我爸妈嫌那里太吵,就搬去了市区。” Chapter 109 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尤其对于游裴涴这种晕车体质,下了车,颤颤巍巍地扶着公交车牌缓了许久,才勉强咽下了想吐的感觉。 “小游,你没事吧?”千瑟汐帮她拍着背,面露担忧。 她摆了摆手,面色还有些苍白。 “抱歉,没想到你晕大巴。”这时,夏魏君走了过来,“如果我知道的话,就让我家司机送我们了。” “我不是晕大巴,是什么都晕。”她扯了扯嘴角,并不想领情,“你就算开架直升飞机过来,我照样晕。” 夏魏君微微一笑,没有在意她话语中的敌意,望着神色苍白的女生,他嘴角的笑容却微微敛去,他忽然想起半年前发生的事情—— 爵士咖啡厅里,温暖炫目的灯光应和着大提琴演奏的《月光》,整个气氛显得格外浪漫而温馨。 服务员注意到靠窗这一桌的两人已经很久了,两人面前的咖啡早已冷却,但他们丝毫未查般依然保持着几个小时之前的姿势—— 是的,这一桌的客人很奇怪,不仅一坐就是一下午,连点的咖啡都没喝一口,没有给他上前询问是否要续杯的机会。 尽管内心疑问良多,服务员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就连探索的眼神,也被隐藏的很好。手边是一本菜单,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余光依然打量着窗边的那两个人。 那是一个17岁左右的男生和一个50岁左右的男子。 男生长得很英俊,有着这个年龄特有的青春的气息,一身干净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很容易让旁人觉得如沐春风。 微薄的红唇往上是挺拔的鼻梁,再往上……是一双与整个人气质不符的沉稳的眼眸。 那是一双儒雅的眼睛,有着很柔和的轮廓和黑白分明的眼瞳,而他的眸子,在注视着某个点的时候,深而专注。 对面的中年男子戴着一副金边框的眼镜,长相亦很斯文。薄薄的镜片挡住了他眼中偶尔散发出的一丝锐利,而他的视线,一动不动地停在桌上唯一一个文件袋上。 当服务员认为他们俩还会一直这么奇怪地坐着的时候,那男子终是打破了这种怪异的安静。 他将桌上的文件袋挪到了他这一边,右手指颤了一下,终究是没打开那包外观看着只有寥寥数页的袋子。 “你的要求,我会和刘教授说的,至于结果如何,那便与我无关了。”迟疑再三,落下了这么句话,似乎也没有要等待对方回应,男子拿起文件便离开了。 而男生拍了拍衣服,优雅地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 窗外的行人很多,步伐很快,偶尔有几个穿着校服学生摸样的人打打闹闹地路过,脸上洋溢着青春无忧的笑容。 望着窗外,他端着咖啡的右手臂又开始隐隐作痛—— 原本恬静的神情沉寂了下来,夏魏君望向自己手臂,光洁的皮肤上毫无伤痕,甚至医生拍了片都说骨头和神经毫无问题,隐痛可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没有办法可以医治。 然而他对这个说法并不认同,但他也忘记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右手臂,总会隐隐作痛,尤其阳光强烈的时候更甚。 坐了一会,他起身走出了咖啡厅。 四月份的城市万物已渐渐复苏,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街边的树叶不期掉到地上,已然没有了冬日枯黄的痕迹。 现在已接近黄昏时分,偶尔寒风吹过,身着单薄的人还是能感受到冷的。 夏魏君却很享受这种寒冷——这能让他时刻保持清醒。 眼前一对身着校服的情侣路过,嬉笑着过了红绿灯。 他微皱起眉,下意识地看了眼空无一人的身旁。 一种莫名奇怪的感觉侵蚀了他,他努力思考那一刹那的空白,最终无果放弃。 或许是大脑太累了引起的暂时性错乱,夏魏君这么想着,并未将一瞬间的失神放在心上,慢悠悠地继续往家的那一条路走去。路过一家甜品店的时候,外墙壁上因为陈旧而显现的一道裂痕让他眯了眯眼,然后又慢吞吞地走开了。 忽然,他不经意地抬头望向前方的时候,看到自家小区旁的饰品店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极其正式西装的男子—— 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即使同为男子,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长得极为出色,一双湛美如空的眼睛深邃如同大海,黑色的头发似乎特意剪得很短,整个人看上去郑重而又难以接近。 而真正令他注意到的,是他的眼神—— 那么的忧伤,甚至带着一点点的绝望。 他觉得脑海里忽然冒出来的词有些好笑,却不料那人也朝他望了过来,仿佛毫无意外地,嘴角勾起了一个微乎其微的笑容,深不见底的眼中仿佛波涛汹涌。 他似乎认识自己。 夏魏君一愣,还未仔细体会男子的那抹笑容,只见他已迅速低下头去,转身进了饰品店。 愣了一下,他压下心中的不解走进住宅小区,没有再看那个自他家搬来这里住之后,就一直在这条繁华的街上开着的饰品店一眼。 吃完晚饭,夏魏君就同父母道了晚安,换上拖鞋便上了楼。 “这孩子,这些年是越来越忙了,明明还是个学生,怎么看着比你这个工程师还忙上许多。”夏母眼带忧虑地望着他上楼的背影,轻声埋怨道。 “君君是个有出息的,从小就要强,成绩也好,他现在是四大院的学生会会长,肯定比别人累点苦点,但学到的也多。”夏父的看法和夏母不同,有烟瘾的他憋到儿子回房间后终于忍不住点了一根烟,抽了几口,“等他高中毕业,我打算送他出国深造,他的班主任说了,他是块学物理的好苗子。” “话是这么说,可他这么累,我还是心疼……”夏母还是很心疼。 “妇人之见。”夏父虽然也心疼,但他看待事情更理性,“男孩子原本就应该多吃苦,磨练一下,这样长大才有责任心。” 夏魏君对楼下发生的对话一无所知。 关上房门,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的房间很大,搬来这里的时候,夏母花了一番心思将整个房间布置成了他喜欢的绿色调。 用他的话讲,绿色能让他迅速冷静下来思考。 窝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放松下来的夏魏君望着窗外的夜幕脑海里昏昏沉沉,他知道自己这几天是太累了。 为了准备今天给星州大学刘靖教授的某个文件,仅仅几页的资料,几乎花费了他大半个月的时间收集。 迷迷糊糊地想着,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轻飘飘的,仿佛看见了那时候年幼的自己。 “老师说,将自己最希望实现的三个愿望写在纸上,然后藏起来,等长大了再拿出来看看实现了几个。”12岁的夏魏君有着一双天真明亮的眼睛,嘟着嘴一边想着英文补习班上老师说的话,一边裁剪了三张纸,然后分别写上了三个愿望。 “我要……做个科学家,发明时光机器。” 每一个孩子最初的梦想,都是当一名科学家。 “我要……爸爸有很多很多时间陪我和妈妈去旅游。” 夏父作为一个工程师,以前很少有时间回家。 “我要……” 他的脸上忽然浮现的可疑的红晕,第三张纸上的字忽然模糊,一直冷眼旁观的夏魏君忽然心底一颤,再清醒时,自己正窝在椅子上望着忽隐忽现的月亮,哪还有从前的影子。 他坐正,打开写字桌旁锁着的柜子,不出意外地在笔记本里找到了一直压了五年的三张彩纸。 他的手划过字迹稚嫩、如今有些陈旧的纸张,然后,停在了第三张纸上。 纸上,除了简简单单的两个“我要”之外,什么都没有,不仅看不出任何写过字的痕迹,那有些褪色的纸上,更是平整得没有留下一丝印痕。 而他,也想不起来了曾经在这张纸上写下了什么愿望。 噢不,或者说,如果不是刚刚浑浑噩噩梦到了小时候做的事,他不会想起来自己以前也做过写心愿这么幼稚的事。 松开微微皱起的眉,夏魏君将那些纸又放回了原处,眼神望向工工整整摆放着的课题资料。 其实,照理说他应该要感激现在的生活—— 父母疼爱,老师器重,同学爱戴。 然而……玻璃窗模糊地显现着夏魏君的脸,他自己一怔,右手反射性地摸上了自己的脸颊。 他的眼里,闪着一种自己也看不懂的深沉的绝望。 Chapter 110 一夜未眠,夏魏君按着太阳穴给自己煮了杯咖啡。 在客厅坐下,夏父正在看着今天的报纸。 他瞥到了一旁插电通着氧气、水里却没有一条金鱼的鱼缸,想起似乎打从自己有印象里,这个鱼缸里便同如今这般空着,不由随口对父亲问道,“爸,鱼缸里的鱼呢?” 夏父下意识地回头朝鱼缸看去,微微皱了皱眉,道,“可能是你妈妈看见鱼死了,拿去扔了吧。我下午再去买几条回来。” 他点了点头,也没多想,只觉得夏父这几年太忙了,忙到都没时间打理他最爱的花花草草,他这么想着。 于是和夏父说了一声写研究报告,就端着咖啡回了房间。 而他们像是潜意识地忽视掉了在鱼缸的侧对面,是一个常年紧闭的房门。 好似没人打开过这个房门一样——夏魏君路过它的时候,仿佛并没看见这个房间的存在。 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在星洲大学办公室,刘靖教授正以一种舒适的方式靠在办公椅上,食指下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而桌面上摆着的,正是夏魏君给他的那几页薄薄的文件。 biologic virtual human——生物虚拟人,十年前还是一种电脑里由数字密码组合成的三维模型,如今却已经秘密成功地研究出了实体。 虚拟人的一切,包括皮肤和器官都是由化学公式组成,与机器人不同的是,它有着自己的独立思维,也有着和一般人一样的新陈代谢,和克隆人不同的是,它的寿命直至它被不可抗拒的外力摧毁为止,且它的外貌随时可以被数据修改,而除此之外,它本身,与常人无异。 用一堆虚拟数据造出了实体,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却被那一群固执的老头子成功地研发了出来。 呵。 虽说有了这些基础的数值,他有信心在很短的时间内追上竞争对手如今在虚拟人这一块的造诣。 然而……用那份秘密研究实验的报告,来换取自己手中这一堆毫无意义的理论数据,他怎么想都觉得有一种难以说清的阴谋在里面。 刘靖倏然起身,拨通了一个号码,“帮我约夏魏君出来,现在。我要见他。” 办公桌靠墙的那一端架着一张照片,照片上,左半边突兀地空出了一大片的位置,而在右边,一个粉雕玉琢的男童举着一辆玩具赛车笑得格外天真。 在刘靖暗暗观察对面这个神情坦然的男生的同时,夏魏君也在观察他。 他顶多30岁的样子,一身休闲装。略显阴柔的丹凤眼配上秀气的五官整个人显得格外柔和,皮肤保养得很好,头发也很整齐。 他不像是传言中的那个疯狂的国际科学家,倒像个得体而悠闲的领导。 夏魏君这么想着,刘靖已经轻轻笑出了声。 “希教授当初和我说,他们学院有一位前途无量的学生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今日一见,夏同学年纪轻轻,面对我时却丝毫不怯场,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那是希教授看得起我。”夏魏君却说道,“我听说刘教授20岁就那道了博士学位,在刘教授的眼里,再‘前途无量’的学生,恐怕都不值得在意。” 互相恭维之后,气氛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粒子物理理论界有个说法,虚拟人可以任意穿越时间,去过去或未来的任意某一个点,因为他们本质上只是一串数字,不受时间的支配。”没有让气氛凝滞太久,刘靖出声道,“然而,直到五年前,都没有人能证实这一点。” “虚拟人自我毁灭之后,尸体会变成一条条发光的数字链。那一条条错乱的数字链,就是它们一生的倒影和记忆,人类可以通过破译它们看见虚拟人曾经到过的地方和感受到的一切。”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你给我的那份资料,我看了,没想到希臻这个老狐狸连我都防,只给我了一堆毫无意义的数据,你是他最宠爱的学生,也是他研究小组的实习成员,那份资料经过你手,你不会没看吧。” 夏魏君却不置可否,“刘教授,你明明是研究粒子物理这一块的,为什么对虚拟人情有独钟?” “因为我要一个答案。至于它是什么,我不能告诉你。”刘靖的表情骤然有些阴骘,却是很快恢复如初,微微笑着说道,“夏同学,替我转告希教授,明天我会去亲自拜访他。” 直到夏魏君起身告别离开,刘靖才收起虚假的笑容。 他对虚拟人的陌生和对他说的那些话所不经意流出的困惑,不像是装出来的。 刘靖的目光从远离的身影上移开,沉吟了半响,翻开压在资料夹最下面的几页纸,赫然是夏魏君出生到现在的全部档案。 Chapter 111 夏魏君走在路上,回想起刘靖对自己说的话,不由暗暗猜测着他今天见自己的目的。 所谓虚拟人……他没见过。或者说,他虽然对虚拟人略有耳闻,但那些都是希教授在兴趣课上告诉他们的理论,他从未放在心上,但刘靖说的那些话,确实让他产生了一丝好奇。 死后会变成发光的数字链吗? 确实有够奇怪的。 “哥哥,你的花。”就在他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时候,一个只到他半腰的男孩忽然拉住了他,三枝鲜艳的玫瑰花在她眼前放大,愣是把他吓了一跳。 “……抱歉,我不买花。”回了神,夏魏君额头露出了三根黑线,却尽量用和善的神情望着小男孩,他买花能送谁?夏母吗? “你可以问问别人。”想了想,他补充道。 “咦,这不是哥哥你刚刚给我的花吗?”这下轮到男孩愣住了。清澈的眼底划过一丝困扰,他嘟囔道:“明明是你说让我在这等一下,马上就回来拿的呀?怎么现在又说不是你的花呢?” “小弟弟,你认错人了。”夏魏君有些无奈,手却下意识地接过了那三枝被奋力举得很高的玫瑰。 “哥哥你真会开玩笑,你是换了件衣服又没有换脸,我怎么会认错呢。”男孩似乎有些不高兴了,见他接过了花,便嘟嘴一边说着,一边挠着头跑掉了。 “哎,你……”见男孩很快跑远了,夏魏君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不由得朝四周探望,有些后悔自己方才鬼使神差接了玫瑰花的举动。如果那个小男孩认错了人,那他现在岂不是拿了别人的东西? 要不要在这里等等看会不会有人过来? 这么想着,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红玫瑰,这么一看,发现三枝独立包装的花纸上分别贴了一个打印出来的小字。 “找……莫……翰?”夏魏君低声念了出来,然后下意识地往四周望去。 一阵略带寒意的风吹过他的脸,他像是有所察觉,朝远处某一个点遥遥望了过去。 远处的电线杆下,隐隐分辨出一个身着灰色衣裳的男生静静伫立着。 眯起眼想看清那抹略微眼熟的身影,对方却忽然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一样,飞快地跑开了,一会就消失不见了。 夏魏君不自觉地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在并未找到刚才视线当中那抹身影之后又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怀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哥哥,你能不能给我买那个小公主换衣服的玩具?” 不远处传来的童音不由自主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只见一个七八岁模样,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女孩不停拉着身旁高了她一个头的男孩撒着娇,黑溜溜的眼睛一个劲地朝旁边的杂货商店探去。 杂货商店的门面并不大,但门口几乎挂满了琳琅满目的玩具,对小孩子的吸引力自然是巨大的。 “前天放学回家的时候不是才买过吗?”男孩看着妹妹哀求的目光似乎有些为难。 “可是前天买的是芭比公主的,这个是白雪公主的,衣服和小房子也不一样。”小女孩掰着手指,认真地和自己的哥哥说起两者的区别。 男孩挠了挠脑袋,他并不能听懂妹妹说的什么芭比公主和白雪公主的区别在哪里,在他看来,娃娃都张一个样。然而他看着妹妹噘着嘴赖着不走的模样,不得不妥协道,“好吧,不过这次买了,下次看到一样的就不能再买了。” “嗯嗯,哥哥最好了!” 夏魏君望着这略显温馨的一幕出了神,直到那数好零钱装进口袋的男孩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之后,他才惊觉自己盯着人家两个小孩子看了那么久。 甩开刚刚脑海里那种放空的感觉,他不由摇摇头苦笑。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刚刚有种魂不守舍的感觉。 回到家,夏魏君按着有些阵痛的太阳穴,准备上楼休息的时候看见夏父正站在鱼缸旁往小盘里倒着饲料。 鱼缸里的氧气棒已经通上电,几条锦鲫正欢快地摇着尾巴游来游去。 “回来了?”夏父看见儿子站在门口盯着鱼缸发呆,不由也朝他望的方向多看了两眼,却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爸,这次妹妹没有吵着买热带鱼吗?”望见夏父戴着眼镜的侧脸,夏魏君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的话脱口而出。 夏父一愣,然后失笑地摇了摇头,“你这孩子,你哪来的妹妹啊。” 夏魏君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之后也是一怔。 是啊,他的爸爸妈妈只有他一个儿子,哪有什么妹妹? “我也不知道怎么……”夏魏君想解释,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对夏父说道:“爸,我上去做作业了,一会不下来吃饭了。” “这孩子突然怎么了?”看见夏魏君匆匆上了楼,夏父疑惑地摇了摇头。 关上房门,夏魏君莫名叹了一声。 打开写字桌旁的柜子,他用手轻轻抚过第三张那单单只有“我要”两字的彩纸。 忽然想到刚刚看到的那对兄妹,那瞬间有种奇怪的感觉侵蚀了他。 没有办法形容那种空白无力的感觉,就像潜水的时候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耳朵里嗡鸣的声音,而没办法清晰地抓住那种闷声发出的源头。 这时,他的眼角瞥到床底下的几个纸箱子,他想起这是夏母说过在帮他整理以前用过的东西后放在床下的。 他将几个箱子都拉了出来,突然有了兴致想看看里面都装着些什么。 箱子里大多是一些积木玩具,四驱赛车,还有几本画本。夏魏君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小时候画画的力道控制得并不好,甚至线条都是歪歪扭扭的,但却能看出都是很用心地涂鸦和彩绘。 压在箱子最底下的是一张被对折的素描纸,背面蓝色的蜡笔写着一个五年前的日期和自己的名字。 打开素描纸,画的是这个当时的“新家”。 虽然线条不够流畅,颜色也涂得不够均匀,然而一间间房间连同楼梯的阶数都被很认真地描绘了出来。 夏魏君欣赏了几秒,准备放下它继续翻下一个箱子的时候,突然觉得这副画似乎有哪里不对。于是他又拿起来琢磨了一眼。 这下他讶异地扬了扬眉。 这幅画的比例,和自己看到的并不一样——楼梯拐角处的对面画着一间房间,然而在他的印象里,家里并没有这间房间。 于是他很仔细地数了数画中的房间,确实比实际多了一间。 夏魏君对比了一下房间的位置,直觉是自己小时候故意画上去的,毕竟这么大一间房间,自己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 然而,把倒出来的画本纸张按原来的样子放回箱子里后,他终是按耐不住走下了楼。 Chapter 112 房间的位置并不偏,甚至就在每次上楼和下楼的视线范围里,然而就像是被刻意屏蔽了一样,就算来回走动,也从未在意过在这个位置,有这么一间房间。 直到今天。 “爸?妈?”夏魏君盯着这扇记忆里并不存在的门,心里涌起了轩然大波,脚下仿佛生了根一般站在那里。他朝家里大喊了声,并没有人回应。 他想起每个周末夏父都要载着夏母去超市采购下一周的必需品,于是他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靠近这扇和别的房间没什么不同的门。 门似乎被什么卡住了。 他用力地转了几下门把,随着一声类似铁锈摩擦发出的声音,门开了。 红木地板上蒙着一层细微的灰,在昏黄的夕阳下将整个房间铺洒得陈旧不已,昭示着这个房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问访了。 夏魏君第一眼看见的是门正对面的一架钢琴。罩着钢琴的金丝绒上整齐地摆放着五个大小不一的相框,但是走近一看,所有的相框里都没有照片。 钢琴的侧对面是一张很大的床,没有枕头,只有一床被子整齐地叠在床尾。床的不远处是一套衣橱,除了挂满的衣架并没有一件衣服。 靠在墙边的是一张写字台,上面亦是空空如也。旁边就是一面落地玻璃窗,暗色调的窗帘在两侧系得很整齐。 夕阳从窗外漏了进来,时间就如同静止了一般。 虽然整个房间布置地十分雅致,然而却似乎因为长久无人居住显得古旧而毫无生气。 夏魏君坐在床上,手不自觉地抚过稍显潮湿的床单,盯着地上灰蒙蒙的一层金色有些茫然。 他原本快速的心跳慢慢稳定了下来。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个想法莫名冒了出来。 夏魏君站起身,转了一圈再次观察着这个偌大空旷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他一个,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叮咚——” 就在此时,门铃响了。 夏魏君吓了一跳,而后起身准备去开门。然而,在走出房间的那一刻,他像是有所感应地回头,望见了右侧挂在墙上的一个挂钟。 一个坏了或者因为没有电了,而走不动了的黑白挂钟。 他没有多想,加快脚步去开了门,却在看见来人后愣了一下。 那是一张有些眼熟的脸,与自己昨天在饰品店门口为数不多的几秒钟的记忆重合了——这双漂亮的蓝色眼睛让人看过一眼就难以忘记。 不过这个样貌出色,眉眼冰冷的男生却让他感觉与昨天看到的不大一样。他的眼睛泛着冰冷的光辉,好像无情无欲,没有丝毫的人生气。 夕阳下,他的皮肤几近透明。 只是此刻,他的手里拿着一张有些褶皱的纸,在望见他时微微偏过头,抬起手里的纸确认道,“华西路12号?” “是的。你是?” “我叫莫翰。”看见夏魏君惊讶地望着他,他的表情依然无波,“刚刚有人给我送了这张纸条,上面写着的地址是这里。”将手中的纸递给他,在对方低头查看的时候,莫翰从休闲裤里拿出了一本黑色的小本子和一支笔,翻了几页之后在上面写着些什么。 纸条上的字迹很漂亮,带着些许阳刚的笔锋。 这是一个男生写的字。 这是夏魏君看见这短短几个字后的第一反应。 “这是谁给你的?”虽然脑子还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情有点惘然,夏魏君还是礼貌地问道。 男生摇了摇头,“不清楚,这张纸就贴在我的门上。” “不知道?”夏魏君觉得对方有些好笑,“我想你应该是白跑一趟了,这应该是谁给你做的恶作剧吧。” 他却抿起嘴,眼里泛起神秘莫测的光芒,“每次有人需要帮助,就会有纸条送过来。我……” “抱歉,我不需要什么帮助。”面对这个出现得有点蹊跷的男生,夏魏君如今没有精力周旋,也没有什么心思去分辨对方话语的真实性。 他现在全身心的注意都在家里那个从未见过的房间上。 五年的生活,竟然对一间只要转转头就能望见的房间视而不见,就像他整个人都坠入了这个视线的盲区。 简直是天方夜谭,太匪夷所思了。 “所以,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夏魏君礼貌地拒绝道。 他的回答似乎在男生的意料之中,莫翰停顿了一下,声音有点沉,又带着一丝不可抗拒的魔力,“如果你改变了想法,欢迎来找我。”说完,他退了一步,“那么,下次见。” 他知道,会有下次的。 直到他的身影远远融入日落下的黄昏,夏魏君笑着摇了摇头,刚转头,却忽然想起些什么。 莫翰? 他叫莫翰? 夏魏君下意识地跑出大门,向小区出入口的那条长路上望去,却已然找不到了人影。 满腹疑虑地回到家,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捡起地上的玫瑰花,不意外地找到了那个名字。 一样的姓,一样的字。 他微微皱起眉,心里一团迷雾。 Chapter 113 夏父夏母回来的时候,夏魏君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想着心事。看见儿子罕见地没关在自己的房间,夏父放下手上提的两大袋购物袋,“难得啊,我们的夏会长舍得呆在楼下啦?” “爸,你就别打趣我了。”夏魏君无奈地站了起来,“对了,爸,妈,楼梯旁边那个房间以前是谁住的啊?” “楼梯旁边的房间?”手上忙个不停的夏母愣了下,不明所以地朝夏父问道,“我们家楼梯旁边有房间吗?” “没有吧,一楼就走廊那边有间客房。”夏父皱着眉看向儿子,“君君,你今天怎么一会妹妹一会什么房间的?你家里有几间房都不知道了吗?” “可是,爸,那边真的有个房间。”意识到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那个房间的存在,夏魏君索性向楼梯口的方向走了几步,示意他们跟过来看。 夏父和夏母相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然而在看见儿子执着的神情后,他们还是妥协地跟了上去。 走了几步,两人在顺着夏魏君站立的方向望过去之后,皆是瞪大了眼。 “这,这里怎么会有房间?” 夏魏君打开紧闭的房门,依然很吃力。 房间内还是傍晚看到的样子,只是外面暗下来的天让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片阴沉沉的死气。 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啪嗒”声,夏魏君朝后望去,夏父正紧锁着眉在墙上摸索着,“灯坏了。” 夏母却是轻咦一声,随后直直地走到那架钢琴的前面,拿起架在钢琴上的一个空白的相框,低头久久地凝视着。而后她转身,脸上似乎带着一抹怀念的笑,“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就喜欢买些外形奇怪的相框,说是要每年拍两次照片,一次要在你生日的时候,一次……” 就在夏母陷入回忆说着话的时候,她身后的墙上忽然猛烈地抖动了起来,裂开了一道崎岖不已的缝隙。 裂缝不断地扩大着,一种浓郁而纯正的蓝光逐渐显露出来。不同于天空大海的蓝,那是一种让人看到就心生绝望的幽蓝,而且隐隐能从里面听见某首钢琴曲的声音。 “妈!快过来!”突发骤变,夏魏君呆了一秒后立马反应过来,惊恐地朝她大喊。 夏父也是神情一变,大步走上前就想把她拉过来。 然而就在此时,巨大的缝隙停止了扩散,那无止境的蓝疯狂地溢了出来,一口将明母吞了进去。 随后,缝隙又像之前出现的那样,慢慢变小,直至不见。 夏魏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 过了许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望着杵在她前面不远处的夏父,颤着声拉住他的胳膊,“爸,妈妈她……” 夏父像是被惊醒了一般,转过头疑惑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什么妈妈?” “啊——”夏魏君倏地坐了起来,心脏仿佛要跳出来一般。 他身上掩着的毛毯滑落到了地上,夏母闻言急忙从厨房探出了头,“君君怎么了?” “没,没什么。”望着母亲有些担忧的脸,夏魏君反应很快地回答道。 “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回过神,他赶紧从沙发上爬了起来,紧跟着夏父进了厨房问道。 夏母一边切着姜丝,一边嗔了他一眼,“刚回来不久。一回来就看见你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君君,怎么在楼下睡着了呢?是不是有什么事?”瞧见夏魏君脸色有些不好看,夏父关心地问。 想起自己原先等夏父夏母回来的目的,又想起刚刚那真实地让人胆战心惊的噩梦,他最终还是沉淀下了眼里害怕的情绪,回答道,“没有,我就是怕你们没带钥匙,打算给你们开门来了,谁知道不小心睡着了。” “你这孩子。”夏母笑着摇了摇头,朝杵在一旁干巴巴望着她的女儿道,“别呆在厨房了,出去玩会,一会开饭了我来叫你。” 夏魏君应了一声,慢慢朝楼梯走去。 还好,只是个梦啊。 他望了夏母忙碌的身影一眼,侧过头望向那个房间。它还是静静地存在在那里,房门半开着。房门外的灯光顺着房门里黑暗摸了进去,隐隐能照出房间里的轮廓。 他想起之前自己去开门的时候,好像确实没有带上门。 回忆起那个梦,夏魏君还是有着一刹那的恍惚。稳了稳心神,在没有看见父母的身影后,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进去。 房里的光线很暗,他想到了梦里的情节,眼睛不自觉地向一旁的墙上望去,却并没有找到灯具的开关。 于是他踌躇了下,还是朝钢琴的方向走了过去,随手拿起一个相框,然后快速地准备离开。 在快步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转头,眯起眼朝钢琴上方的墙壁望去。 上面什么都没有。 只有昏暗的光在上面留下的阴影。 提到嗓子口的心落了回去,夏魏君呼出一口气将门关上,紧紧握着相框回了房。 对于童年的记忆,他虽然不记得琐事,但如果别人提起,他还是有些模糊的影象的。 然而,对于自己小时候画的那张画,自己确实没有印象,更别说记得自己家楼梯那边有个房间这件事。 对此他觉得匪夷所思,甚至诡异。 凝视着手里空白的相框片刻,他从最底层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本厚厚的相册,想从上面找到些蛛丝马迹。相册上的卡通图案已经有些模糊了,翻开第一页,塑封了的照片还是微微泛着陈旧的黄色。 那是他小时候的相册,前几页几乎都是父母抱着他、推着他的照片。 一张一张仔细地看过去,发现后面基本都是他自己的独照,有在家的,在公园的,也有在那个夏母口中“曾经关系不错,但后来没有再联系过”的邻居家里。 他看着小时候一张张笑得灿烂的照片,随着时间的流逝心里涌现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于是翻页的手更慢了。 而后,在看见一张和小时候玩伴的合照之后,夏魏君翻页的手一顿,想到了什么似的急忙往前翻了几页。 他找到了这种怪异的源头——很多的独照比例不对。这些照片里,自己的位置不是靠左就是靠右,甚至有一张侧着仰头的照片小小地处于照片的下方。 如果不是夏魏君知道夏母在摄影方面小有名气,他甚至会以为这些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拍出来的照片。 强压着心底的疑惑,他继续往后翻着,动作却是加快了不少。 然后在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咦。 照片上的他大概十多岁的样子,旁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笑容俊秀的少年—— 少年有着一双散发着独特神韵的丹凤眼,笑起来的时候顾盼生辉。 然而,看着照片里的人这种极具魅力的笑容,那略显眼熟的脸部轮廓让他惊讶地蹙了蹙眉。 这上面的人……怎么和离岚学院的那个冰山校草长得那么像? Chapter 114 不知不觉又是三天过去。 这三天里,夏魏君没有再进那个诡异的房间一次,甚至没有多看它一眼。他一如既往地上下学,做平时做的事情。 这天,他伸着懒腰下楼的时候,夏父正给鱼缸里的锦鲫喂着饵。 他望了眼夏父的背影,余光扫见了不远处的房间,心里一动。 那间房间就在夏父站立的斜对面。 那么爸,到底知不知道这个房间的存在呢。 夏魏君这么想着,夏父像是有所觉,瞥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来,“君君,早上的时候有人给你送了个快递,在客厅放着,你妈见你在睡觉就没喊你。” “哦,好。”放下一闪而过的疑问,夏魏君走到客厅,看见一个包裹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餐桌上。 拆开包装,是一叠资料。他随手翻了几页,是刘靖答应给他们的那份秘密研究的资料。 脑海里划过刘靖那张脸,他不由面色平静地放下资料。 吃完饭,他拿着资料回了房,刚准备把资料扫描给希教授,手机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下午1点,一号线西街东站站内见,有要事。 最后的署名是莫翰。 这个名字一入眼,他直觉地皱起了眉。 想到那个出现得莫名其妙,却好像对他有些了解的男生……怎么又是他? 虽然直观上来说,莫翰出现的时机让他怀疑另有目的,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怂恿他赴约看看。 他看向闹钟,12点还差几分钟。 西街东站来往的人不少,但大多是朝着换乘十号线的方向涌动。 夏魏君环顾了下四周,又看了眼手机,1点还差10分钟。 买了张票,他在进站过票的时候却遇到了点麻烦——进了票的翼闸并没有将票吐出来,而它机子前方的绿色进口标志忽然轻微地闪烁了起来,仔细听还有一种像什么东西裂开了的噼啪声。 不是吧,这种吃票的事都能遇上? 夏魏君有些无奈地干等了几秒,望见现在自己周围并没有什么人,试探地在翼闸上拍了几下。 嘀—— 几秒钟后,票被吐了上来,闸机的门也开了。 看来是刚刚机器卡住了。他这么想着,过站取了票。 然而,就在他的右手碰到票的一瞬间,一种过了电的麻痹感从指间传到大脑。 下意识地松了手,票落到他前方的不远处。 虽然那瞬间蹿过的电流让大脑有点晕眩,然而在晃了晃脑并没有感觉什么异样后,他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可能是闸机里的某段电流集中到了磁票上,还没散去他就伸手去拿的原因吧。 一边这么想着,夏魏君觉得今天出门有点不顺。 捡起地上的票,他在走到扶手电梯的时候才发觉楼下的光线很暗。 难道是站内的灯光出问题了? 扶着电梯往下走着,一阵有些寒冷的风吹过,他这才发觉自己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站内的灯光很暗,但让他感觉有了一丝踏实的是,他在站内看到了人影。一对穿着校服的情侣靠在墙壁上说着话,还有几个稀稀落落的人影要么站着看手机,要么坐在休息椅上等着地铁。 然而他觉得这种安静十分怪异,仿佛背离到了世界之外。 一阵阵的噪声从某个地方不断地传过来,他仔细地侧耳辨认,是很多人的说话声和笑声夹杂在一起的声音。 然而,这些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他并不能确认一个方向。 随着一阵强烈的风,列车进站了。 他看了眼手机,正好1点。 想到收到的那条短信,约的是站内见,夏魏君不由向进站的列车仔细望去。 列车里的光线并不暗,但不知为什么他却觉得列车离得很远,进进出出的人也大多看不清容貌。 于是他朝列车的方向走了几步,但人流涌动的热潮似乎并未影响到她。 心里忽然一动,他伸手朝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探去。 他的手直直地从那个人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夏魏君不由倒退了一步。 他一直都是个沉稳自控的人,但是此刻,他有些心慌意乱。 如同站在了这个世界之外,夏魏君的感知能力甚至被放大了好几倍。周围人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心跳,每一句笑声,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 明明每个朝他走过来的人都曾离他那么近,他们走远之后,他却没办法记住任何一张脸。 他惊骇不已,直觉地想离开这里,身体却像失去了控制了一般动弹不得下一秒,他有所感地将视线转向了某个方向。 那是一个处在她视线范围里已经很久的人影——距离他大概两个列车位的一个女孩。 女孩穿着一身离岚学院的校服,样貌微微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 不同于别的来来往往的人,那个女孩就在他的对面,静静地站在那里。在那一瞬间,夏魏君甚至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能够看到自己。 就在他试着向她挥手示意的时候,列车的警示灯响了起来。他瞧见那女孩仿佛回过了神,迈开步伐迅速地在门关闭之前钻到了地铁里。 看样子,她并不能看到自己。 夏魏君的心里有说不清的失落。 一头披散的长发划过一道弧度,又转而落到了女孩的胸前。 门关闭了,列车开始缓慢地出站。 女孩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手撑在玻璃上,一手对着他的方向,仿佛是试探地,挥了挥手。 Chapter 115 等到三点都没有等到莫翰,夏魏君抱着满腹疑虑回了家,却又收到了那条匿名信息——看到那个女孩了吗?她是一切秘密的起源。 晚上又做了那个可怕又古怪的梦,醒过来已经是深夜,他走下楼梯,在黑暗里走向那个藏匿在阴影里的房间。 房门的把手依然像生了锈一般难以转动,在用力转门把的同时,使劲在门上一推,门应声而开。 落地窗外的夜光洒满房间,不知是不是错觉,地上竟没有上一次灰蒙蒙的感觉。 墙的上方一个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淹没在琴音里。 他稍稍感觉有什么地方不正常,然而在思索几秒无果后放弃,点亮手机后照向墙面——墙上有着数不清的黑孔,这些孔的大小都在毫厘之前,错综交叉地布满了整面墙。 他忽然有些怀疑,还记得上一次来这个房间的时候,墙面虽有些陈旧却很光滑。 而真正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在他眼前的不止这些或大或小的孔,还有一种纯粹的蓝,透过这些孔伸张到了房间里。 每道暗光并不强烈,甚至可以说微弱。然而成百上千的小孔里渗出来的蓝光,密密麻麻的一片,阴沉得足以让任何人冒出一身冷汗。 他想到了梦里那道会裂开的细缝,其中也漏出了这样的蓝光。 直觉让他离这种蓝色远一点。 但这一切超出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的范围。 他甚至不知道,这些还能不能称得上是科学现象。 这时,他拿着手机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一个不稳,手机摔倒了地上。 啪—— 摔落的声音很突兀,仿佛打破了这个房间本身的静谧。 他毫无所觉地捡起手机,摸了摸屏幕,没有摔坏。 周围的死寂让他不想再呆在这里,按亮屏幕,却在看见墙上的时间后又是一愣。 六点十分。 明明下楼的时候才刚过午夜,现在怎么就接近天亮了? 他望向落地窗外,不知不觉中,晨曦昏黄的光已慢慢降临,房内比之前敞亮不少。 心里的害怕被隐隐的曙光驱散了不少,转而又望向面前的墙,光滑平整,并没有小孔的影子。 眯起眼抬头往墙上看,挂钟一动不动地悬在哪里,上面满是灰尘。 夏魏君觉得自己要么是疯了,要么是见鬼了。 回到房间再也睡不着,他起身开电脑,随手点进了浏览主页上的一个热搜词。 ——天体物理学家称,太阳活动将在半年后遇百年高峰,黑子或迎持续活动期。届时,人类可能面临毁灭性的太阳风暴,引起的地球磁暴或将直接导致地球陷入至少一周的黑暗期。 他想起去年似乎也看到过类似的报道,不过这些报道无的放矢也不是第一次了。 “磁暴……”他放在鼠标上的手收了回来,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磁场。” 他寻思了一会,从抽屉翻出一个指南针,下楼朝那个房间走去。 客厅里电视机的动静很大声,依稀还能听见夏父打电话的声音。 门打开的声音淹没在杂音中,夏魏君再次将房门推开。 只是这次,他并没有冒然走进去,反而蹲下身子,把拳头大小的指南针推到了房内几步远的距离,认真地盯着它的反应。 三分钟后,指南针并无任何异常。 他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走进去拿回指南针的时候,它的指针忽然左右摇摆了起来。 伸出去的手一顿,夏魏君直直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指南针在地上突然猛烈地震动起来,就像飞机遇到气流颠簸时水杯里晃动不停的液体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现下周围的一切是静止的。 上面的指针在经过几次挣扎般的左右摇摆之后,骤然开始逆时针转起来圈,速度越转越快。 随着一声细微的噗嗤声,指南针表面的玻璃镜片,碎了。 它倏地停了下来,躺在地上再无半点动静。 指南针,坏了。 Chapter 116 “小游,喝点水吧。” 这时,千瑟汐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说起直升飞机,小游,我记得你们家就有吧?”苏静也说道,“游……谢伯父不是在星洲机场有一块地吗?” 游裴涴模糊地“嗯”了一声,把这个话题一笔带过。 夏魏君倒是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的家世这般好。 ——看到那个女孩了吗?她是一切秘密的起源。 他忽然又想到了这句话,温润的眼神微微眯了眯,又恢复成无害的神情。 西郊公园坐落在城市最偏远的地方,东邻长江。 不同于其他著名湿地公园的游人如织,由于它的入江口水流湍急,开放以来多次发生坍塌,因此多年前就已经荒废,只有极少的游人愿意来此一睹自然风采。 “西郊公园……” 苏静念着眼前破破烂烂的站立牌,视线移到旁边废弃已久的售票处,“哇,我怎么突然有鬼屋的感觉?” 天气很阴,云层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的,风吹过,便更觉得寒冷了。 游裴涴把外衣拢紧,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想。 “我们进去吧。”夏魏君淡淡地说着,走在了最前面。 她被苏静挽着,认真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走过售票处的木排屋,两边的牛筋草随风摆动着,隐隐还能看见不远处密集的草丛里,几朵白色的喇叭花。 冬天还有喇叭花吗? 她暗自疑心,走过一条芦苇丛生的小径,眼前是一片湿地滩。 放眼望去,滩上几乎见不到什么野生爬行类动物,几只苇莺叫着从芦苇丛里飞了出去,吓了一行人一大跳。 忽然,夏魏君停下了脚步。 顺着他站立的方向望去,那是一片宽阔的水稻田,不远处的沿岸,几个挑着扁担的农民背影映入眼帘。 “这里还有种庄稼的啊?”苏静惊讶地问道。 “这里是西郊,肯定有种庄稼的啊。”千瑟汐笑着说道,“不过来这里郊游,是不是有点太荒僻了?” “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郊游。”夏魏君却在这时说道。 他转过身的一刹,游裴涴几乎以为阴沉的天与他合为了一体。 三个女生同时愣了一下。 “夏学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家以前就住那边。”夏魏君指着水稻田对面的某片芦苇丛说道,“穿过那片地,就能看到了。” 三个女生面面相觑了一眼,满腹疑虑地跟了上去。 然而,走过苔藓茂盛的湿地时,走在最前面的夏魏君突然拽住了后方的何储,从游裴涴的角度看,他的脚似乎陷入了一处积水里。 “这是什么?沼泽地?”千瑟汐也看到了这个画面,震惊地问道,“西郊怎么会有沼泽?” “先别问这么多了,快救人。”何储一边费力地拉住夏魏君,一边对呆住的三个女生喊道。 “啊!哦哦……”她们连忙去帮忙,然而,积水中好像有某个东西紧紧地咬住夏魏君不放,任他们如何用力都是徒劳。 “坚持住……” 寒冷的天气,何储的额头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就在他感觉到下方的积水似乎有所松动的时候,地面忽然起伏了起来,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一个巨大的窟窿从中撕裂开来,几个人一头栽了进去。 失重的游裴涴心头一惊,就在她快随同伴一起坠入窟窿的时候,上方忽然有一个力拽住了她,而后眼前一片旋转,惊魂未定地回过神,韩玦的脸庞映入了眼帘。 “你怎么……” 她瞪大了眼睛,正要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他却拦腰抱着她迅速倒退了几步。 只见,眼前那个巨大的窟窿以一种肉眼难以测量的速度迅速旋转,最后归于平静。 “瑟汐!苏静!” 游裴涴大惊失色,推开韩玦就要往那边冲,男生的力气却意外大的可怕,“想救他们的话,就不要意气用事。” Chapter 117 他的话使得游裴涴冷静了下来。 感觉到怀里的挣扎力道变小,韩玦不由放开她,扫了眼恢复平静的积水,“我们要尽快找到他们。” “那还用说?”游裴涴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却又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你怎么在这里?” 然后又说道,“别说什么恰好路过的话,这里是西郊,离市区有近一百公里。” 韩玦推了推眼镜,“我是跟着你们来的。” 果然。 游裴涴偏过头,“你怎么知道我们去哪里?” “我跟的不是你。”韩玦却说道,“他们约你出来,你就不会拒绝吗?” 她微微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解释道,“我不知道是……” “何储和夏魏君突然找你出来,你不觉得奇怪?”男生却打断了她的话,“据我所知,他们和你名义上的‘哥哥’还有过节。” 虽然他说话的态度并不强势,但游裴涴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她冷淡地说道,“首先,他们找的是苏静,不是我,我不知道今天的郊游是他们提出来的,其次,我和谢右不熟,你都说了我们是‘名义上’的,我怎么会知道他们有过节?” 听出她不太高兴的语气,韩玦侧过脸,“你……心情不好?” “我的朋友刚刚诡异地消失了,你觉得我的心情能好吗?” 韩玦不由沉默了一会儿,“跟我来吧。” 见他转身就走,游裴涴望了眼不远处的积水,犹豫着跟了上去,“你真的有办法救他们?” “我不行,但有人可以。” “谁?” “让夏魏君约你出来的人。” 她的脚步稍缓,又急忙走到他的身边,“你说,真正约我出来的另有其人?” “你不会真的以为,何储是因为谢右才接近你的吧?” 游裴涴有些不解,“你怎么知道……” 韩玦不留痕迹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神困惑,好像陷入了某种迷雾之中,不由得说道,“我注意夏魏君有一段时间了,他的身上有腐坏的气息。” 游裴涴差点一个趔趄,这个人属狗的吗?还腐坏的气息…… 她不由撇了撇嘴,“你注意他干什么?” 韩玦哪能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却沉默了下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再问。 一路的沉默后,韩玦带着她穿过芦苇丛,来到一间被植被杂草围绕的小木屋前。 这间小木屋似乎废弃已久,墙面的树皮差不多全部脱落,旁边堆积着破破烂烂的瓦罐,潮湿的青苔长在门前的泥地上,盆景枯萎,推开蜘蛛网密集的大门,空气里迎面扑来一股灰尘的陈旧味道。 许是常年未见阳光的缘故,当第一缕光线闯入木屋内的时候,空气里飞扬的灰尘浓郁得令人呛鼻。 然而,有些怪异的是,不同于屋外的蜘蛛网云集,屋内除了灰尘之外,连一根蜘蛛丝都没有,更别提虫鼠之类的动物了。 游裴涴微微皱眉,“这里是哪儿?” “不应该存在的一个地方。”韩玦率先踏了进去,手掌轻轻地贴在屋内的柱子上,“处于时空裂缝和地磁的交汇,反而令它保留了下来。” 游裴涴注意到他贴着柱子的手,与他皮肤一样的白,在近距离的光线下,这样的白更像是一种病态的苍白,毫无瑕疵。 而在这个时候,她注意到光线里扬着的灰尘,在阳光下散发着一种近乎冷色的蓝调。 是光线的问题吗? 她下意识地往光线下挥了挥手,下一秒,却被男生握住,“不要惊扰它们的沉眠。” 她心里一悚,下意识地甩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人的大脑就像一个过滤器,会把它认为不应该看见的屏蔽掉,但在穿过特定介质的时候,这些不应该被看到的东西会显露它本来的颜色。”韩玦微微仰起头,看向空气里漂浮的微粒,“你不是问过我,我的家在哪里吗?” 话题跨越的太大,努力消化着他话中含义的女生一时没反应过来,却见他落寞地转过了脸,“你找不到的,也看不到,就像这些不应该存在的物质一样。” 能够感受到空气里弥漫的悲凉。 “你……”游裴涴有些踌躇,“发烧了吗?”说着就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然后喃喃自语道,“不烧啊,那怎么会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呢……” 额头猝不及防地感觉到一阵温热,她冷不丁的举动使得韩玦一惊,连躲避都忘记,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记得你在四方星塔找到的那份资料吗?” 一句“记得”在脱口而出的瞬间被理智按回,“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如果不是跟着他,她不会误闯四方星塔,也不会找到那份神秘的资料。可是,她竟然没有追问他恰到好处的出现,也没有深思他当时所说“我在找一样东西”,又究竟是在找什么东西。 没记错的话,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从四方星塔里拿走了什么。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后背突然一阵发凉,她突然想到先前在校园里看到的黑影,“我之前看到的那个身影……是你?” “不是我。”出乎她意料的是,韩玦却毫不犹豫地否认了。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身影是什么?”游裴涴却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韩玦,你到底是谁?”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事情,你想象不到的,也不一定危险。” 望着她怀疑的目光,韩玦的语调里氤氲着一丝无奈,然后转过身,向角落里的一张木桌走去,“这里曾经是我的一位故人,为他女儿打造的一座冒险小屋。”他在木桌前站定,视线扫过四周,“很多东西都已经不在了,只留下这些在夹缝里生存。” 他的背影有些萧瑟,好像怀念,又好像充满了怨恨。 游裴涴小心翼翼地上前,看到了摆在木桌上的一张相片——相框有些年头了,斑斑点点的,还有些许的灰尘,遮住了其中的照片。 见他似乎没有伸手去拿的打算,她迟疑了一下,轻轻地把相框拿了起来,擦去玻璃上的灰尘。 照片上是一个小女孩在动物园里,站在狮笼前与狮子的合照。 她微微怔了一下,这个小女孩,和她小时候长得真像。 心里这么想着,她的手不自觉地将里面的照片抽了出来。 微微泛黄照片的背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 涴涴最爱爸爸妈妈了。 韩玦微微偏过头,望着神色如雷劈一般的女生,默默地推了推眼镜。 他这么做,是对,还是错呢? 如果放在以前,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决定,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对这个女生,心存了一丝不忍。 与此同时,游裴涴的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为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上面的小女孩,和你有点像。” 男生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你到底是谁?”她看向他,不由自主地揪进照片,这么巧合地带她来这里,又让她看到这张照片,说这一切只是巧合他不知情,她是不相信的。 “你说这个屋子的主人是你的故人,他是谁?你又是谁?” “你真的猜不到吗?”韩玦却是问道。 他的声线一如既往的轻和,可他微微偏着头,光线洒在他的身上,刹那间与脑海中的某个声音重合。 ——你不能因为还没发生的事情就限制她的人生,时间能够重写。 ——这个世上,人类最容易忽略的声音就是自己的心跳声,你夺走她一半的心跳,就相当于把她的生命困在两节心跳之间,当她听不到自己心跳声的那一刻,也就是离死亡最近的时候,到那个时候,你还敢说,你没有对她怎么样? 一时间,她不由惊惧地后退了两步,“你……” “游裴涴?”她的神情有些不对劲,韩玦疑惑地靠近她,对方却又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你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像是害怕。 “我是韩玦。” “我在梦里听过你的声音,你……”她努力克服着内心的不安,刚开口,视线一拐,忽然瞥到了墙上的一个挂钟—— 不同于整个屋子的沉闷基调,它一尘不染地挂在灰尘仆仆的墙中央,黑色的钟,长长的钟摆,很复古的款式。 这个钟,她再熟悉不过了。 第一次是在侯主任的办公室里见过它。 第二次……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蛰了她一样。 她条件反射地捂住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刚刚想到了什么。 “你怎么了?” 韩玦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那个钟……”她指着墙上的挂钟,紧紧地拧着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墙上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男生神情微肃,“什么钟?” “你没看到吗?就在那里。”游裴涴说着,忽然注意到他沉默而又复杂的目光,不由一顿,“你看不到?” 他摇了摇头。 “不可能!”她不由失声说道,“那个钟就挂在那里,黑色的,还在走着,你怎么可能看不到?” “抱歉。”韩玦拉住微显失控的她,“我看不到末日时钟。” “什么?”她微微一怔,“什么末日时钟?” 男生却微微抿嘴,“你不会想知道的。” “现在,有一个只有我看得见的钟在眼前,你却说我不想知道这是什么?”游裴涴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说吧,什么是末日时钟。” 韩玦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她,“末日时钟,是记录生灵距离灭亡有多近的方式,时钟越接近午夜,意味着……越危险。”他抿了抿嘴,欲言又止,“你看到的数字……” “十一点五十五分。”她的声音却很冷静,“离你说的午夜只有十分钟。” Chapter 118 一时间,气氛有刹那的凝结。 “韩玦,你到底是什么人?” 游裴涴望着他,神情意外的冷静,“你好像知道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真实存在,可从你的嘴巴里说出来,我却生不出一丝怀疑,就好像我的心里早就笃定了它们的存在……” “你说,这是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曾骗你。”从知道她能看到末日时钟开始,韩玦望着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 “那你告诉我,我会死吗?” 这句话从她的口中问出来,神态意外的平和。 大概人在最恐惧的时候,是没有表情的吧。 而她望着韩玦,试图从他的脸上瞧出丝毫端倪。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男生却认真地回望着她,一字一顿,神情与梦里的画面逐渐重合。 ——你听到它说的话了,它们会夺走转移爱,不要让他们这么做。 锁骨处的胎记忽然一阵疼痛,她倒吸一口凉气,却对上他复杂的双眸。 “但现在,我们要先找到他们。” 对,千瑟汐和苏静……还有那两个男生,都在等着他们去救。 可是…… “这里怎么会有沼泽地?” “那个不是什么沼泽地,是地磁异常引起的时间磁场。”韩玦淡淡地说道,“西郊的一部分处于时空裂缝和地磁的交汇,这里的磁场会创造出一个独立的,完全复制的影像,把一切有质量的物质吸引到一个独立的时空里,物质本身永存,却永远无法靠自己走出它所能看出的影像。” 她努力地消化他话语中的含义,“你是说,他们……会迷失?” “对于你而言,他们消失了。可对于他们而言,他们只是失重了几秒,依然在远处。”韩玦停顿了一下,“只是……他们也许被分隔到了不同的空间,找不到彼此。” “那我们要怎么救他们?” “我们救不了他们。”男生却摇了摇头,“那个地方少说也有成百上千个影像世界,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引路的介质传输到他们所在的地方,其他的,就要看他们自己了。” “你是不是一个疯子?”游裴涴捂着头,神情有些痛苦,“什么时空裂缝,地磁异常……他们只是误入了沼泽地,我们应该立马打电话给救援队,让他们来救人!” 她蹲在地上,神情苦楚地抱着头,把自己圈成瘦小娇弱的模样,莫名得惹人怜爱。 男生蹲下身子,拉开她捂着头的双手,语气放缓了一些,“游裴涴,你要试着相信我。” “可是,你是谁?”这一切都颠覆她的想象,“你让我相信你,可你又不对我说实话。” “如果我对你说实话,就不会请你相信我了。” 暗沉的光线落在他的脸庞,空中飞扬的粒子好像都凝固。 她怔怔地望着他。 “那……接下来怎么办?” “入梦。” “入梦?” “生灵的意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们可以飘散上宇宙,也可以穿透那些最坚固的围墙,你想救他们,就要用你的意识去引导他们。” “可是……可是我要怎么做?” “你什么也不用做。”韩玦抬起手,在她的眉间轻柔地拂过,“只需要牢牢记住我说的话。” 一阵困意忽然涌了上来。 游裴涴觉得眼皮有些沉。 “虽然意识可以穿透一切有形无形的物质,但它极其脆弱,容易被毁灭。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场景,都不要惊扰它们本来的轨迹,否则被寂察觉,不仅你的朋友回不来,你也回不来了……” 男生的声音好像逐渐飘远,眼前一片或红或白的光芒。 寂…… 好熟悉的名字…… 她在哪里听过呢…… 意识变得模糊而迟钝,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小块方盒一样的东西,上升飞跃至繁星点点的宇宙,周围还有很多魔方一样的,转动的白色小点,她飘啊飘,漫步目的地飘荡。 而韩玦抱着陷入沉睡的女生,鼻梁上的眼镜不知何时放到了地上,一双狭长的双眸泛着诡谲流转的红芒。 “你会没事的吧……” 他喃喃地似是而非。 “你这么做,会解开她的记忆封印。” 一个声音却凭空响了起来。 “当初你封存她的记忆,帮她找到家人,让她安安稳稳地过了五年,就是为了让那个时域之主走进你的计划?”一个人影从门外走了进来,拉长的光影逐渐缩短至他们的背后,“现在他如你所愿爱上了这个女生的替影,你毫不犹豫地撕开了那些对她而言残忍无比的回忆……我倒觉得,你比时域之主更加冷血。” “等你什么时候经历颠沛流离,背负起整族人的灭亡,再来教我应该怎么做。”男生微微侧过脸,唇角扬起冷酷的弧度,“我只是提前看到了结局,任由事态发展而已,谈不上计划。” “弗拉卡纳最出色的时域之主,他们未来的教皇,竟然爱上了一个低等种族……真想看看那些个老家伙的脸色啊。” 人影沉默了一下,“我以为……你的誓言是保护她,而不是把她放到最危险的境地。时域之主,那可是宇宙里最可怕的掠夺者,他们依靠洞悉时间秘密的血磁印穿越时空,发动侵略战争,你就不怕他们一气之下把这个时空毁了?” “不是还有你?” 韩玦似笑非笑地看向来人,“还有你们吗?” 人影在他的身后停住,露出一张帅气深寒的脸庞,不是谢右是谁? “我们的力量还不足以对抗他们。”他的语调冰冷无比,“或许,还要等到‘往生协会’步入正轨才能有一战之力。” “时间的秘密啊……也不知道他们的先祖是如何掌握这宇宙中最莫测的秘密的。” “时域之主的神殿之中,供奉着他们的信仰。”谢右神色冷淡地看着他怀里的女生,“据说,他们的先祖与人类无异,可他们所在的宇宙当时由至高生命克苏鲁一族管辖,阴差阳错,他们获得了克苏鲁的一部分力量,从此把它当至高神奉养。”他停顿了一下,意有所指,“虽说同为至高生命,但古宇宙的那些生灵掌握着时间最初的秘密,我们也曾在宇宙最大的数据库查询过它们的身影,但自从亿万年前的那场超级伽玛射线暴之后,古宇宙里的那些至高生命就同时销声匿迹了,就好像……全都被那场灾难消灭了。” 韩玦不由轻笑了两声,意味不明,“你们还真是无孔不入。”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谢右顿了顿,“据我所知,夏魏君是他的人。” “先看看他们想干什么吧。” 韩玦低下头,望着怀里睡容静谧的女生,语调不自觉地放柔,“既然摸不清莫翰的时间线,那就看看他让夏魏君接近她的目的,总归,他不会伤害她的。” Chapter 119 “小游?苏静?” 千瑟汐只觉眼前一阵扭曲,再回过神,自己却安然地站在那片泥地之上,只是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一边远离那片土地,一边放声叫唤好友的名字。 周围却寂静得异常。 她察觉到了这一点。 仰头望去,天空灰蒙蒙的,就像她们来时一样的低沉,好像随时都会下雨一样。 一阵阴冷潮湿的风迎面扑来,她不由缩了缩脖子,却是踌躇着不敢离开原地。 奇怪,他们人都去哪里了呢? “瑟汐……” 一阵呢喃声随风飘入耳中。 千瑟汐心里一动,转过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是幻听吗? 可是,这么安静的四周,又怎么会产生错觉呢? 她兀自蹙了蹙眉,再抬头,却发现天际弥漫上了一层妖异的黑光。 黑夜将至。 这转眼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怎么就要天黑了呢? 千瑟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刚是和苏静他们一起坠入了沼泽地的。 难道……自己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一缕魂魄飘荡在世间? 她想起了千予宸,为了这个家劳心劳累的亲哥哥,还有她最好的两个朋友……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吗? 她的心里忽然一阵悲哀。 “瑟汐……” 这时,又一阵呢喃声随风入耳。 不是错觉。 千瑟汐转过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芦苇林,她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向那边摸了过去。 “千瑟汐!小游!” 与此同时,苏静也在另一个交叠时空放声大喊。 头顶的天空正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暗下来。 一只仓鼠一样的东西“嗖”的一声从她的眼前掠过。 她吓了一跳,旋即立刻向它消失的路线追了过去。 这里或许到处是沼泽地,危机四伏,她必须要尽快找到好友才行。 “嘎嘎……” “嘿嘿嘿……” 朦朦胧胧的意识里,一阵阵鬼魅的笑声擦耳而过,难以辨识其本来的面目。 游裴涴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冰冷的地板上,四周的墙面富有金属的层次感,悬顶高不见底,一面巨大的大理石标识伫立在面前,上面刻着四个金灰色的大字——往生协会。 这是哪里? 昏沉的大脑逐渐恢复清明,她慢慢站起来,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宫殿一样的陵墓里,周围的墙壁偏灰冷调,上面好似有暗波流转,贵气而富有科技的质感。 往前走,一条条冷色调的长廊显现在面前,长廊的两边,一个个矩形水槽层层排列,里面各摆着一几根骨头,看模样,像是人的肋骨。 这是什么?骨骼标本展示馆? 想起刚刚在大理石标识上看到的四个大字,一种不祥的感觉弥漫上心头。 没记错的话,她不是应该和韩玦在一起吗? “往生协会”又是怎么回事? “欢迎来到‘往生协会’。”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无比的男声凭空响了起来,吓了游裴涴一大跳。 顺着声音往侧方望去,一个电子魔方浮现在半空之中,“往生协会”四个大字呈现在四面之上。 “每个人都害怕死亡,这是宇宙中的生灵最基本的恐惧感。” “而在宇宙中的任何一种文化里,几乎都有关于往生的叙述。” “五年前,‘往生协会’发现了往生的奥秘,创立‘应许之地’。” 这个富有磁性的声音朗朗地响起。 “‘应许之地’是一个庞大的宫陵,长梯直通‘信号矩阵’,在此矩阵中,往生的意识将会被上传,进行重新编辑,升级。” “换句话说,在‘应许之地’,所有的亡灵将会得到更好的重生。”听到这不温不火,无悲无喜的一番话,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赫然冒上脊背,令她汗毛竖立。 “谁在说话?” 她转过头,四下张望。 “我是你此行的负责人‘缄言’,欢迎你前来参观。”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阴影处逐渐显现,露出一张熟悉无比的脸庞。 怎么是他? 乍看到这张俊逸深邃的脸庞,游裴涴的大脑一片空白,然而,在看清面前之人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无情无欲,只有一片空茫的冷芒之后,她逐渐恢复了镇定。 不是他。 不可能是他。 “你是谁?” 她警惕地问道。 注意到她眼里的迷茫不过一瞬,转眼便恢复了冷静,他微微歪过头,有些困惑的样子。 “我叫‘缄言’,是你此行的接待。” “可你的脸……” “你说我的脸?”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依然用无悲无喜的口吻说道,“这是我在影子数据库中挑选出来最匹配你的一张脸皮,希望你会喜欢?” “你说什么?”游裴涴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影子数据库?什么脸皮?” 而她的反应也令眼前的人微微一怔。 “抱歉。”他的神情更困惑了,“我应该先问你一句,你有预约吗?” Chapter 120 “请告知我,你的名字。” 眼前之人上前一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平板触屏仪。 她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想干什么?” “我需要验证你的身份。” 这里走廊交错,四面环壁,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离开,贸然逃跑,恐怕只能落得被抓的下场。 还是先摸清这里的状况再说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迟疑了一下,“……韩玦。” “我的名字,叫韩玦。” 她扯了个谎,那人却在平板上笔划了几下,困扰地抬头望她,“抱歉,我没有查到有关你来访的预约。” 什么预约? “我是被邀请来的……不知道你说的什么预约……”游裴涴睁着眼睛说瞎话。 “可是……” “你不是说,你这张脸是为我挑选的吗?”见他神色犹豫,好像下一秒就要拉她去做详细调查一样,她不由抢先说道,“既然你为我挑出了这张脸,说明你的老板知道我要来,不是吗?” 他微微抿起薄唇,似乎在思考着些什么。 “这样吧,你带我去见你的老板,这样就什么都知道了。” 游裴涴索性说道。 “你是有公事合作吗?”他却问道。 “呃,算是吧。” 他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般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圆憾。” “圆憾?” “请随我来。”他向游裴涴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她往前走,“往生协会创立应许之地,不仅是为了进化人类往生的过程,更是为了弥补活人对已故之人的思念之情,我们对造访者提供与死者面对面交谈的机会,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机会的,你既然通过了我们的筛选,就一定有想见的人,不是吗?” 已故……之人? 提供与死者面对面交谈的机会? 直到这时,游裴涴才把一切捋顺,震惊得停下了脚步,“你……你是说,这里是……阴间?” “这里是应许之地,生灵死后的世界。”他说着,指向某个方向,“看到那里了吗?那里是所有生灵死后的栖息之所,我们这里最著名的设计师按照1:1的比例,仿造阳间现世建筑所建造的‘世界’,这里没有太阳,空中的矩阵便是代替它的存在,我的家也在那片灯光之中。” “这……太不可思议了……” 放眼望去,璀璨的高楼大厦与霓虹灯火交相呼应,一派繁荣城市的景象,而她如今站在透明的玻璃长廊之中,几乎能俯瞰整个世界。 震撼于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她久久无法言语。 好半晌,才转过脸,看向旁边的人,“这是梦吧?” “许多第一次来这里的人,也曾发出过和你一样的感慨。”他移开目光,掩去了眼底的一抹暗芒,“但是,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可……” 她还想说些什么,这时,他手里的平板却发出了一连串的声响。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神色又变得古怪,“看来,你果真预约了。” 啊? 在游裴涴惊异的目光里,他的语调多了几分微妙,“一个叫‘谢右’的人想见你。” Chapter 121 谢右? 游裴涴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也许是眼前之“人”的脸庞分明就是记忆里,谢右的脸庞。 又也许是自己莫名其妙来了这个“死后世界”,却又被告知“哥哥”在这里? 难不成……自己已经死了? 她想起韩玦对自己说过,人的意识无比脆弱的话,难道,她没有经受住意识分离,死了吗? 可话说回来,韩玦又是谁呢? 而谢右……又怎么会在这里? “我要见他。” 当一切的事情都扑朔迷离的时候,她急需一个解答。 因此毫不犹豫地冲眼前的“缄言”说道。 “好,请随我来。”缄言点了点头,将她带到了一个小型会议室。 这是一个四周无壁的会议室,角落里摆放着一个水槽,里面同样摆着一块肋骨,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张白色的小圆桌,上面竖着一面奇怪的镜子。 她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在椅子上坐下来。 “请稍后。” 缄言冲她微微示意,便退出了房门。 而她四下张望了一圈,最终把手伸向了桌子中央的那面镜子。 居然是固定在桌子上的双面镜。 她有些好奇地摸了摸镜面,下一秒,一张熟悉的脸庞显露在镜子里。 游裴涴吓了一跳,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去。 “谢……谢右?”她睁大了眼睛,望着镜子里出现的这张脸,下意识地朝自己身后望了一眼。 整个会议室只有她一个人。 “是我。” 这个嗓音响起的时候,镜面闪过几点白雪花,好像信号不太好的样子。 只是,镜子里的那张脸庞明明那么熟悉,却又与记忆里的大不相同。 谢右一向是倨傲,冷冽的,然而镜子里的这个人,明明有着一双一模一样的丹凤眼,透露出来的气质却柔和而谦卑。 他望着自己,眼神带着几分不言而喻的疼惜。 “你……是谁?”她不由紧紧地皱起眉毛。 “涴涴,不记得我了吗?” 他的脸色和嘴唇却苍白的厉害,好像许久都没有见过阳光。 “你不是他。”游裴涴盯着他,警惕而敏锐,“他们说这里是应许之地,一个灵魂往生的地方,谢右还好好的活着,你为什么假扮他?” “你真的,确定这一点吗?”镜子里的人语气也很虚弱,“我费劲千辛万苦,才能见你一面,我想告诉你,他的确不是我,无论你处于何种境地,你都要记得,不能相信他。” “什么意思?” “我就是相信了他,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你在说谎。” “不,我没有,据我所知,他是比我们人类高级的存在,不仅是他,还有他的族人,他们从我们降世的那一刻,便时刻监视着我们,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只知道你也深涉其中。” “我?” “他夺走了我的人生,但作为补偿,我可以随意出入应许之地的每一个地方,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镜子里的人停顿了一下,“看到外面那个像太阳一样的东西了吧?它叫信号矩阵,他们把濒死之人的意识思维上传到那里,让他们以为到了天堂或地狱,可事实上,他们只是一群随意捕捉人类意识的小偷,如果把信号矩阵比作硬盘,他们正是利用了超越人类的科技将这些意识上传到硬盘之中,抹去他们的情感,最后变成他们的傀儡。” 这个事情太过震撼,游裴涴不敢全信。 “我怎么相信你?” “涴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我给你做了一个纸鸢,就放在我们家阁楼的暗柜里。” “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望着她惶然的神情,镜子里的人却宽容的笑了,“我记得就好。” 鼻子莫名的泛酸,好像某些潜意识里的东西在叫嚣着突破枷锁。 “涴涴,你要小心他,我知道这次是他送你进来的,可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一定要想办法出……” 对话忽然戛然而止。 镜子里的那张脸忽然消失不见了。 “喂?喂?” 她脸色微变,发现镜子里的女孩同样脸色难看。 缄言推门而入。 “五分钟到了。” “什么?” “每位拜访者只有五分钟的交谈时间。”他的神色淡淡的,“这个规定能让他们更加珍惜活着的人。” 游裴涴望着他,一言不发地抿了抿嘴,然后说道,“把你的脸皮摘了。” “什么?”缄言微微一怔。 “你不是说这是你为我挑的一张脸吗?”她说道,“但我不喜欢你戴着他,所以摘了吧。” “抱歉,但我怕吓着你。” 游裴涴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轻轻地笑了出来,“你觉得,经过这么多事,我还会因为一张脸吓着吗?” 眼前的“谢右”沉默了一会,片刻,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开始剥离瓦解,包括皮肤。 一个无脸的透明人静静伫立。 “这就对了。”看到“它”的样子,游裴涴反而笑了,“我就知道,那不是做梦。” 如今的处境不会更糟糕了,她的心里反倒没了恐惧。 “说吧,你们抓我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听到这话,透明人歪了歪脖子,似乎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困惑,“我们没有抓过任何人来应许之地,作为未经受邀的拜访者,你或许更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Chapter 122 未经受邀的拜访者? ——生灵的意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们可以飘散上宇宙,也可以穿透那些最坚固的围墙,你想救他们,就要用你的意识去引导他们。 ——虽然意识可以穿透一切有形无形的物质,但它极其脆弱,容易被会没。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场景,都不要惊扰它们本来的轨迹,否则被寂察觉,不仅你的朋友回不来,你也回不来了…… 脑海中闪过那个男生说过的话,她抿了抿嘴,开口问道,“你……是寂吗?” 缄言歪过头,似乎再次用这个方式表达惊讶,语调却平静无波,“在另一种族群文化里,你可以这么叫我。” 你们不也是这么自称的吗? 游裴涴想起那个曾经让她胆战心惊,噩梦一样的遭遇,冷静地问道,“哪种族群文化?” 缄言没有回答,只是说道,“系统里没有你的来访记录,请说出你的身份。” “我说了,我叫韩玦。” “不,这不是你的名字。”它却向她上前一步,“未经证实的身份者都将被扣留。” “你要干什么?”她如临大敌地后退,却忽然有所预感地转过头,只见身后角落的那个水槽里的水逐渐下沉,慢慢露出了从胸腔以下的,栩栩如生的半截身体。 这是什么?! 活人的肢体? 游裴涴惊骇地睁大眼睛,缄言的声音却近在咫尺,“我们一直认为,人类的‘心脏’是最复杂难解的东西,于是我们把它们收集起来,放在沉水里防腐解析。” 转过头,缄言已然伫立在眼前,修长的透明人安静地透过本质望着她,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不远处的门跑去。 她没有发现的是,在逃跑的一刹那,缄言的手已经按在了触屏仪的某个按键上,然而,下一秒,它的手却顿了一下,而后微微低下头,像回应了某些神秘的命令一样,放过了她。 游裴涴一路狂奔,交错的长廊却好像没有尽头。 眼前好像又浮现出那半截胸腔,她忍住不适作呕的感觉,拼命想找出口。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还有那个谢右…… 还有那些个装着胸腔的水槽…… 如果这里真的是人死后的世界,也太可怕了! 还是说,那些诡异的透明人,实际上是入侵的外星人?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她逐渐停下了狂奔的脚步,心有余悸地往后张望了几眼,发现缄言并没有跟上来。 难道……真的是外星人入侵吗? 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一本本科幻小说,虽然难以置信,但是,这似乎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了。 而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往生之地,倒不如说是那些外星人仗着高科技秘密捕捉人类的意识……还有那一个个水槽,它们到底想干什么?物种入侵? “涴涴……” 这时,一道朦胧的呼唤传入耳中,寂静中格外清晰。 谁? 游裴涴敏锐地转过头,周遭空无一人。 “涴涴……” 不是幻听。 她仔细地辨认了一下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谨慎地向右方的长廊走去。 “涴涴……来我这里……” 模糊的声音逐渐清晰,这是谢右的声音? 这条走廊越往里走,光线越暗,路也越窄。 不应该继续走下去了。 游裴涴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了。 然而,那个声音已经近在咫尺。 她解开领口的一颗纽扣,试图用这种方式喘息,然而,四周的空气仿若会流动一般,挤压着她的空间。 这是怎么回事? 她甩了甩脑袋,觉得大脑也有点昏沉了。 这时,她忽然注意到走廊的左手边有一个白色房间,房门半敞,迈开有些铅沉的步伐,她半挪半爬地走进房间,巨大的失重感铺天盖地地袭来,一下子使她昏厥。 Chapter 123 “游裴涴?游裴涴?” 呼唤她的声音由远及近,由朦胧到真实。 游裴涴睁开眼睛,一双沉如石墨的眼眸率先映入眼帘,随后,韩玦的脸庞在眼前放大。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才发现四周的光线有些昏暗,她被男生抱在怀里,而他依然坐在木屋的地板上,一只手环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搁在地上,却是不知为何受了伤,皙白的五指还流着血,滴在地板上,些许的凝固。 回忆纷涌而至,她一下子清醒了,从他的怀抱里坐了起来。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在小木屋之中。 一种作呕想吐的感觉莫名涌了上来,她勉强忍住不适,抬头看向慢慢站起来的男生,“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韩玦把自己受伤的手藏到背后,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倒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有点想吐……” “你的意识离体太久,这是正常的触反反应。”韩玦望着她,似乎迟疑了一下,“我问的是,你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吗?比如……心脏?”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脏,条件反射地摇头,“没有。” “那就好。”男生的脸上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如释重负,却是认真地说道,“你的意识误闯了应许之地,差点回不来了。” 应许之地…… 游裴涴心里一紧,“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韩玦摇了摇头,“但是你的意识突然和我失去了联系,如果不是……”一个人名似乎在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被有意地隐下,“总之,这次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差点让你身处险境。”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你意识离体之后的事情,还记得多少?” 应该如实告诉他吗? 如果是以前,游裴涴绝对会毫不犹豫地一五一十告诉他。 然而,他的身份成谜,加上这一桩桩怪事,会跟他毫无关系吗? 还有……他的这双眼睛。 分明就是出现在她梦里的那双眼睛,虽然眸色变了,可是,她绝对不会认错。 他的眼眸深处,装着如此沉重的悲痛与绝望,就好像一个负荷前行的孤行者,世间除了他以外,再无一人一物可依靠。 好像洞悉了她的猜疑,男生心中疑虑,脸上却认真地说道,“这关系到你自身的安全,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我……”她轻轻咬了咬嘴唇,“一直很相信你。”然后避重就轻地说道,“其他的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里有很多水缸一样的东西,里面的水颜色很奇怪……” “那是沉水。” “沉水?” “那是一种特殊的防腐液体,在这种液体里,折射率经过精确计算后只能看到有机物。” 有机物? 游裴涴想了想,“比如……骨骼?” “比如骨骼。”韩玦点点头,“可以说,你看到的沉水里的东西,是经过过滤后的有机物,并不是它原本的样子。” 这点,她当然知道。 毕竟那个新鲜的胸膛带给她的震撼过于强大。 但是…… “那些透明人……到底是什么?”她不留痕迹地打量男生的神色,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你们说的寂,又是什么?” “还记得你说过,你相信宇宙中有其他物种的存在吗?”韩玦却是问道。 她当然记得。 她还记得自己说过,如果真的碰上外星人,自己大概会直接吓昏过去。 可是,从来没想过这种假设性的问题有一天会真的摆在自己面前。 而她,竟然比设想的冷静。 “寂是外来物种?”关于这一点,她心里早就隐隐有了猜测。 “它们是从时空裂缝里诞生的生灵,拥有共通意识,几乎在所有的平行时空,都会有它们的影子。” ——当你诞生于世的时候,一些其他的东西也降生了。 你开始你的人生,它潜伏在你人生的旅途中,伺机而动。 你的生命不疾不徐,它也如影随形。 你会奔跑,会休息,会困扰,会犹豫,它不会。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的一刹那,游裴涴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那本解梦书里的引言。 她不由微微蹙眉,“你是说,那些没有脸,也没有颜色的东西……只有一个思维?” “多维共通意识,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计算机,而寂,就像计算机里的数据幽灵,通过共享数据获取情报。” “数据幽灵……”她觉得自己有些懂了,“这么说,它们还有命门?” 听到她这么说,韩玦反而一愣,“命门?” “你不是说,它们是数据幽灵吗?那在它们之上,应该还有一个把它们的思维串联起来的东西吧?” “算是吧。”韩玦的唇边扬起一抹淡淡的,意味不明的笑容,“不过它们将你所说的这个‘东西’藏的很好,所以它们算是宇宙中,唯一没有弱点的族群。” “那你呢?”游裴涴抿嘴望着他,“你曾经说,你之所以了解这么多神秘匪夷的事物,是因为你们家有一本宇宙传记。可我现在想问你,这是你编出来骗我的对吗?” 昏昏的夕阳落在地板上,光影流动,他的脸上氤氲着烁金一般的色彩,神秘莫测。 “……不是。”过了许久,他缓缓地开口说道,“我没有骗你。” “好,那你告诉我,你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男生却只是沉默。 而她倔强地望着他,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你那两个朋友已经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良久,却只得到这么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垂在两侧的双手微微握紧,她问道,“夏魏君和何储呢?” “我没有找到他们。”男生说道,“但你不必担心,有他在,何储不会有事。” “这算是你的又一个意有所指?”游裴涴的嘴边却扬起一丝似有若无的讥讽,“为什么你总喜欢故弄玄虚?如果这就是你所要求的相信你,那我永远都做不到。” 说完,她的肩膀撞过他的胸膛,大步往外走。 “我送你回去。”身后传来韩玦温润的声音。 “不用了。”她却毫不留恋地跑开了。 时间好像在这个时候画上了休止符。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生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视野里。 他慢慢走到那张木桌旁,拿起依然静静躺在上面的照片,低下头,手指似乎想抚摸照片里的人儿,然而目光触及指尖凝固的血迹,又不由微微一顿,轻轻地放下的。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低低的喃语飘散在寂静的空气里,誓言一般的肯定,就连周遭跃动的粒子都悄然肃静。 他把照片放到口袋里,最后环顾了一眼这间静谧的小木屋,然后转身离开。 晚霞渲染天际的时候,天空下起了绵绵的细雨。 雨不大,清冷湿润的空气却使得一路奔向公交车站的女生理智慢慢恢复。 西郊的街道有些冷清,长长的公交车站里只有零散几个人坐着等待。 她选择在角落的长凳上坐下。 他究竟是谁呢? 这个问题始终困惑着她,让她心神不宁,猜忌不断,偏偏他不说,还总是巧妙地转移话题,还说什么“如果我对你说实话,就不会请你相信我了”之类的鬼话。 如果他真的是自己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大哥哥,那么他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也是像寂一样的外来物种吗? 游裴涴有些可笑地抱住自己的头。 她现在不会是在做梦吧?还是活在哪本科幻小说里,韩玦也好,莫翰也罢,甚至是谢右……她觉得自己就像活在一个巨大的阴谋里,伴随着谎言与设计,却无从得知自己从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缺失的那些记忆,零碎的片段,截然不同的回忆,而她……又究竟是谁。 女生孤身一人坐在角落,无助地抱着头,透着寂寥与说不出的绝望。 莫翰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到她面前的。 “心情不好?” 蓦然响起的声音扰乱了她的思绪,这时才察觉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她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对方却抬起手,虚掩在她的眼前。 “心情不好的时候,这样说话能帮你遮掩伤心和无助。” 游裴涴顿了一下,嗤笑出声,“欲盖弥彰。”然后按下他的手,望着他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一个人。” “谁?” “一个或许在今天之后,我再也见不到的人。” 他望着她的眼神很认真,眉眼温柔的不像话,几乎不像他平常懒散毒舌的样子。 游裴涴却蓦然皱眉,“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喜欢这么说话?” 莫翰微微一怔,“什么?” “故弄玄虚。”她偏过头,言语间透着咬牙切齿的愤怼,“难道这样会让你们觉得高深莫测?” 男生静静地看了她几秒,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看到他的笑容,游裴涴觉得更生气了。 “你现在的样子,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她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他,“这种话很俗气哎。” “我知道。”莫翰缓缓敛起笑意,却是抬起头,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要太难过了,你很有能力让男生负起责任来啊。” 指间传来柔软的触感,他望着她,眼角似乎有晶莹的东西,游裴涴眨了眨眼睛,再望过去,却好像只是雨夜的反光。 “谁许你摸我的头了?”她嘟囔了一句,刻意忽视了那一瞬间,心脏处传来的莫名心酸的感觉,加重了点语气说道,“莫医生,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嗯?” “你不是每次看见我都喜欢嘲笑我几句嘛?今天怎么改风格了?” “还有精力讽刺我,看来是没事了。”他却轻轻地笑了一声,“既然如此,我走了。” “哎?” 游裴涴微微一愣,刚觉得莫名其妙想喊住他,对方却在转身走了几步后,稍稍站定,“给你最后一句忠告,你锁骨上的胎记……” 她的脸色微微一凛,他怎么知道这件事情? “是无法解除的引契,虽然不影响你的生命,却限制了你的人生,使你的一言一行,生活行踪全都曝露在他的梦境里。” “你最好不要把它当成是一种命中注定。” “这个世上没有命中注定的事情,如果你以为他喜欢你,那么你就好好想想,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真实名字?” 留下这些话,男生便迈开步伐,缓缓离开了。 路灯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倾斜的雨丝又将他的影子辗轧得粉碎。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一如他悄无声息地来,却留给她诸多未解的迷惑。 游裴涴抚上自己的胎记处。 引契? 他? 脑海中不自觉地闪过自己在极乐盛宴那晚遇到的那个男生。 难道,他真的就是那晚的那个男生? 好像联想到了某些不敢置信又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眼睛里闪过迷茫的光芒。 那个看着比他年轻,拥有一双有蓝色眼眸的人,是他?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仅连容貌,连气质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对,莫翰……莫翰…… 仿佛还差一块就能完整的拼图,游裴涴站起来,神情肃穆地来回踱着步,试图把自己缺失的某样东西与之拼到一起,却始终差那么一点点。 到底是什么呢? 自己始终察觉到,却又发现不了东西。 不知不觉,她逐渐冷静了下来,想起他与谢右之间似有若无的敌意,心里暗暗有了决定。 雨渐渐大了,淅淅沥沥地笼罩着暗沉的夜幕,压抑,冰凉。 莫翰缓缓地走着,脑海中闪过女生的脸庞,她的,抑或是她的,交织在一起,二次伤害一般地加注在心上。 为什么她要喜欢上那个梦域之主呢? 她的眼神,他再了解不过了,即便是在梦里也清晰地让他心痛。 那种小心翼翼的,充满希冀的目光,总是明亮地望向韩玦。 而每每这个时候,他就疯狂地想撕开那个梦域之主伪装的面具,哪怕玉石俱焚,也想让她看清他本来的面目。 可是,拥有的理智总是柔肠千转地拉住他。 她不是她。 他有什么资格,真是可笑。 他又想到了失去她前的那几个夜晚,明明发现她总是失眠,坐在客厅里数挂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可却未放在心上。 那时候她数的是他们之间还剩下多少日子。 而如今,他的心里挂了一口钟。 他自己的钟,他还有……多少时间。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忽然在清冷的转角站定,有所预感地转过头。 霓虹灯下的雨千丝万缕地落下,西街东巷的墙头静静地伫立着一个颀长的人影。 也许是由于站在路灯的背光处,看不清他的面容。 然而,他清晰地透过黑暗,看到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湛美如蓝,却凛冽刺骨的眼眸,居高临下,毫无感情。 他忽然笑了,望着那个冰冷伫立的人影,自言自语一般地喃喃说道,“是了,我隐约记得这一幕。” “为什么?” 仅仅三个字,透露出一模一样的声线,只是更加冰冷无情。 “你的任务是消灭逃离至此的梦域之主,为什么你还没有动手?” 莫翰似是而非地勾了勾嘴角,“等你成为我,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站在墙上的人微微侧过头,似乎有些不解,却是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上。 “我不管你遇到多大的困难,教皇的命令必须执行。” 随着他逐渐走出阴影,一张与莫翰一模一样的脸庞显露出来,只是眉眼透着彻骨的冷漠与无情。 “你应该知道,时域之主最重要的忌讳,就是随意穿越自己的时间线吧。”莫翰定定地直视着“自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没有。”对面的自己却无悲无喜地望着他,“我只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气息,还有那个梦域之主。” 莫翰忽然心神一动,“现在的你……是我刚来这个时空的样子?” “怎么,你不记得了?” “我失去了一段记忆。”莫翰平和地望着他,“但我想,我现在可能知道原因了。” 他神色淡漠,无动于衷地等他接着说下去。 “不要伤害那个梦域之主,游裴涴身上有他的引契,如果他有闪失,那个女孩也会死。” “游裴涴是谁?” “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莫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该走了,我们不能在同一个时间点驻留太久。”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一个裂缝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他的身后。 等到他感觉到的时候,刚转过身,一道蕴含着时空之力的闪电已然刺破了他的胸膛。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贯穿全身,蓝色的鲜血喷涌而出。 “你太弱了。”身后的人慢慢地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看你的血磁印,应该很久没补充过能量了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如此脆弱,如此心软,哪里还像‘清扫者’的统领?” “我是不会允许自己变成你这样的,我是弗拉卡那的正统继承人,如果有一天,我连这一点都忘记了,甚至还甘于堕落成软弱的人类,那就根本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他一字一字,冷入骨髓。 跌落墙角的莫翰抬起近乎麻痹的手,颤抖地擦去嘴边的血,体内是犹如火焰燃烧一般的剧痛,就好像他的生命,会在这把火中走到终结。 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分毫痛苦,扶着墙站起来,他定定地直视着自己,“如果你伤害她,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从不后悔。” “我曾经也这么以为。”莫翰望着自己,目光是罕有的温和,“但我错了,我后悔很多事情。如果我的命运注定是这样,我希望你好好爱她,最好不要让她等太久,虽然我已经提前窥知了结局。” “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你会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如果你不相信,可以现在就去极乐盛宴见她。” “你会死。”他的眼神却冰冷地俯视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即使是这样,还要去关心你口中的人类?” “死?”莫翰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轻轻地笑了,却不小心牵动了体内燃烧的伤口,剧烈地咳出了血,“咳咳……或许我曾经的确害怕过死亡,但那也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希望和她永远在一起,就会失去死亡的概念,我曾经很害怕这一点,随时做好死的准备,和真正知道自己会死,是两种不同的感觉。”他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腕上的血磁印已经淡得看不清纹路,“我一度害怕比她先死,可是她却先离开了,她离开了,我也就无惧死亡。” 莫翰放下手,神色依然平和,“记住,你的名字叫莫翰,这是她最喜欢的名字,你不能忘。” “你真是疯了。” 他却冰冷地看了莫翰一眼,毫不犹豫地拂袖而去。 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 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夜里。 莫翰又吐出一口血,却是靠在墙上,眼神空茫地笑了。 难怪会忘记那些记忆。 两个自己在同一条时间线上碰面,他还杀了未来的自己,时间回流无法负荷这个悖论,他的记忆因而受到影响。 可是,这些话,他不打算告诉曾经的自己。 他还有机会见到游裴涴,他的游裴涴,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相爱,他还可以见到她。 想到这里,他竟然有种酸涩的欣慰感。 而他的时间,走到这一分,这一秒,大概就是终点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渐渐露出鱼肚白,雨后的朝阳驱赶了最后一丝阴霾。 体内的时空之力烧尽了残余的最后一丝生命力。 莫翰拼尽最后一口气,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他还想最后听听她的声音。 “游裴涴?” “我是,你是谁?” 时间线果然发生了错误。 是他做的吧? 莫翰好像明白了一切,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星洲广场……西街东巷……”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吐出这句话,随着电话跌落到地上,他原本蜷缩倚靠的地方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影子。 直到不久之后,一个男生捂着混沌昏沉的脑袋,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这里。 这里……好像很熟悉,可是,这是哪里?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他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按着太阳穴,只觉得脑子涨得厉害,好像忘记了某些重要的事情。 “游裴涴……” 只有这个名字,仿佛镌在命轮深处一样的深刻。 “是谁?” 他困惑地皱紧眉心,下一秒,突然听到一阵噼里啪啦,好像东西倒地的声音。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个女生像是凭空出现一般,跌坐在铁皮垃圾桶上,神色茫然而带有几分不解。 是她? 看到这个先前才在极乐盛宴见过,还咬了他一口的女生,他忍不住微微嘲讽地开口喊她,“我们又见面了。” “你怎么在这里?”女生看起来十分惊讶,困惑万分地问道,“是你打的电话?” 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地上有一个白色的手机,不知道什么原因裂成了两半。 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时空波动。 难道在他来之前,有外来高等生物在这里动过手? “那是……血吗?” 人类的大脑会自动过滤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物种血液的颜色,他却是盯着地上那斑斑点点的蓝色血迹,微微皱了皱眉,这个气息,为什么跟他身上的有些相似? ——“不要伤害那个梦域之主,游裴涴身上有他的引契,如果他有闪失,那个女孩也会死。” “游裴涴是谁?” “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脑海中冷不丁地闪过这几句莫名的对白。 他下意识地问道,“你就是游裴涴?”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好像在无声地狂啸,杀了她,快杀了她,只要杀了她,一切都还来得及。 “是我,有何指教?” 然而,她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刹那,好像天地间冰雪消融,即使是骄纵的神色,也奇迹地抚平了他内心的皱褶。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Chapter 124 “涴涴回来啦?” 听到玄关的动静,谢母把头探出了客厅,手里还端着一个精致的小蛋糕。 “正好,我刚做好提拉米苏,你快来尝尝。”谢母把手里的盘子放到桌上,对游裴涴招了招手。 “我不吃了,还有作业没做。”游裴涴摆了摆手,正要往楼上跑,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转头问谢母道,“妈,谢……哥还在医院吗?” “是啊,你爸爸陪着他呢。” “哦……那我先去做作业了。” 说完,急匆匆地跑上了楼。 “这个孩子……怎么冒冒失失的。”望着略显心事重重的女生,谢母奇怪地喃喃自语,却是摇了摇头,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哼着歌又回了厨房。 游裴涴直接奔上了阁楼。 书架林立的阁楼里,她穿过眼花缭乱的藏书,径直走到了一个两米高的书柜前,把旁边的小凳子拖到下面,她踩着勾到了柜子的抽屉。 里面有一个用粉色丝带系好的小盒子。 ——涴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我给你做了一个纸鸢,就放在我们家阁楼的暗柜里。 耳边不自觉地响起谢右的声音。 手里的小盒子忽然沉甸甸的,她抿了抿嘴,好一会儿,才合上抽屉,揣着它回了房间。 ——涴涴,不记得我了吗? ——我费尽千辛万苦,才能见你一面,我想告诉你,他的确不是我,无论你处于何种境地,你都要记得,不能相信他。 ——我就是相信了他,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他们从我们降世的那一刻,便时刻监视着我们,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只知道你也深涉其中。 房间里,游裴涴把小盒子放在书桌上,却是双手合十地看着它,脑海中闪过今天发生的片段,觉得一切都如烟雾一般,神秘莫测。 她的确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但如果那个“谢右”是真的,而他真的已经死了的话,那么现在的谢右又是谁?它们又是谁?寂……吗? 手边是那本重新翻出来的解梦书。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再看这段前言,却是越看越觉得它描述的就是寂。 自打出生起便如影随形,洞悉一切的外来生物吗? 游裴涴无法再将这两件事当做巧合,可如果这本书是韩玦的,他知道吗? 他一定知道寂,却不告诉自己…… 难道,他真的……也是外来生物吗? ——你不是问过我,我的家在哪里吗?你找不到的,也看不到,就像这些不应该存在的物质一样。 又想起那个男生,游裴涴的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烦躁,不由伸出手,拆开了眼前让她犹豫了很久的小盒子。 一个纸鸢静静地躺在里面。 她稍稍迟疑了一下,把它拿了出来。 也许是时间有些久了,纸张泛着微微的黄色,只是里面似乎隐隐有黑色的字迹。 游裴涴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它展开—— 亲爱的妹妹: 见笔即永诀。 原谅我无法再保护你,它们来得太快,也太突然,我只能把你托付给那个人,当初他把你带到我们家,要我们好好保护你,想来他不会伤害你。 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愚钝,没有早点察觉它们的存在,如今它们酝酿着某些大秘密,这个秘密似乎和古宇宙的一场战争有关……我无意撞破了它们的秘密,但我不能告诉你,因为只有这样,你才是安全的。 唯有死人才能保守所有的秘密,所以我大概时日无多了,希望你的危险也会随着我的死亡一同消失。 Chapter 125 纸上的笔迹刚劲有力,显然出于一个男性之手。 游裴涴却微微皱眉,陷入了思考之中。 如果这个纸鸢是在她刚来谢家的时候折的,这些字又是怎么回事呢? 又或许他那样说,只是为了引自己看到这些话? “它们”指的是寂吗? 她把手里皱巴巴的纸放到桌上,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视线一拐,忽然瞧见了床头柜上,放置已久的一份文件。 这不是从四方星塔里带出来的那份实验文件吗? 游裴涴起身,拿起了床头柜的那份文件。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这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 是什么呢? 她皱紧了眉心,打开电脑,在浏览器里敲入了“东经121度30分,北纬30度55分”的关键字,按下搜索,一条加粗的字眼出现在页面的最上方。 四方星塔的坐标:东经121度30分 北纬30度55分 她想了想,在搜索栏里退格,重新打了几个字—— 【四方星塔 爆炸】 再点搜索—— 没有一条提到文件中五年前的那场爆炸。 奇怪,为什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呢? 她的手指在鼠标上磨蹭了一下,继续删除,打字—— 【星洲 爆炸 实验】 果然,这一回,她看到了这样一条简讯—— 【据报道,当地时间周六(20日)凌晨1点左右,星洲市中心附近发生大规模爆炸,星洲市政府方否认这场爆炸是遭到了恐怖袭击,有专家猜测这是市中心附近的一个实验室发生一系列爆炸引起的连锁反应,目前具体原因尚未得到官方回应。】 所以……四大院果真是在这场爆炸后建设的了。 这是,为什么要封锁这条消息呢? 难道发生爆炸的这个实验室,涉及到了某些机密? 游裴涴又在网上搜了【引力坍缩】几个字,除了一些复杂的科学定义之外,也并没有任何有用信息。 她不由松开鼠标,认真地翻阅起文件里的规划书详纲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房间里静谧无声,只有她翻动纸张的声音慢节奏的流淌。 颇有争议的一个理论,大致想证明的是某系统屈服于引力时,随着引力的增强导致系统被迫越来越屈服,直到最后出现灾难性的结果,即所谓的引力坍缩,而这又似乎与黑洞有关。 没有办法说这个实验就与那场爆炸有关。 然而,这份文件上记录的爆炸被隐瞒,就说明一定有人知情。 还有……那支录音笔。 她想到那支凭空出现的钢笔,里面的爆炸声,恰恰与这件事情吻合。 只不过,这一切都只是猜测,是臆想。 或许它们之间什么关联都没有。 但直至今日,她已经不相信“巧合”一说。 谢右也好,韩玦也罢,他们的身份似乎并不仅仅像表面那么简单,如同一团迷雾,让人无法窥探最真实的面目。 这个时候,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是千瑟汐。 看到这个名字,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急不可耐地接了起来,“喂?瑟汐,你们没事吧?现在在哪里?要我过去找你们吗?” 她这么急迫的态度似乎让对面的女生惊了一下,旋即有些疑惑地问道,“小游……你没事吧?” “什么我没事吧,你们没事吧?” “我们……你说我和苏静?”千瑟汐的语气迷惑不解,“我们能有什么事啊?” “呃?”听到她的口气,游裴涴不由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措辞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啊。”这回,千瑟汐回答得很干脆,却是有些抱怨地说道,“都怪苏静,昨天晚上喊我玩了一夜的狼人杀,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睡了一天,现在才醒……” 听到这话,游裴涴不由一愣,“睡了一天?”她下意识地问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算了,没什么。”游裴涴迟疑了一下,“明天还要上课呢,你最好接着睡。” “我也觉得我应该继续睡。”那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但我刚刚醒过来,突然就想给你打个电话,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浑身都像散了架似的,累死了……” 听着好友不经意的抱怨,游裴涴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却是笑着说道,“你这是睡太久的后遗症吧。” “可能吧。”千瑟汐嘟囔着说道,“我做梦梦到自己一直在跑,好像还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游裴涴心里一动,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啊,还跑马拉松?” “我也记不太清了……”千瑟汐的语气有些困惑,“但我依稀记得,自己在一片荒芜的草地上跑,然后我看到了一个透明人,然后……然后我好像完全动不了了,它好像还对我说了句话来着……” “什么话?”她连忙问道。 “好像是什么‘纠正时间线报错,即将传送’之类的……?”说到这里,千瑟汐自己都笑了,“你说我怎么会做这么玄幻的梦,脑洞也真够大的,这个世上哪有什么没脸的透明人?” “是啊。”游裴涴配合地干笑了两声,“的确够玄幻的。” 两人又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她想了想,又给苏静拨了电话,却是苏家保姆接的电话,说是苏静已经睡了,她旁敲侧击地问今天的事情,保姆却说苏静今天一天都不太舒服,吃了点药就早早地睡下了。 奇怪。 放下手机的女生若有所思。 为什么千瑟汐和苏静好像都忘记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呢?还有苏家的保姆,她竟然说苏静一天都在家? 这种情况就好像她自己做了一个奇幻无比的梦,除了她十分清楚,那并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 游裴涴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韩玦动的手脚? 想起那个谜一样的男生,她有些不敢确定。 虽然内心深处已经断定他的身份,但是……她是喜欢看那些稀奇古怪的科幻电影没错,也热衷于那些有关外星人的论点猜测,可是,要真说韩玦就是外星人,而且有篡改人类记忆的能力…… 游裴涴不知道自己是不愿意相信,还是更怀疑他有没有这个能力。 明明他看上去,就跟普通的人类没有区别。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也不是没看过寂的本体。 所以……如果真的是韩玦……如果真的是他,他真正的长相又是什么样的呢?不会也像寂那样可怕吧。 实在无法想象那个男生是自己一直想象的那种外星人的样子,像鱼又像人,又矮又瘦…… 放到平时,游裴涴总觉得外星人的形象有些渗人,甚至每每想到寂的样子都情不自禁地打冷颤,然而……如果韩玦长那样……如果他是那样的话…… 好像,还挺可爱? 游裴涴,你在想什么! 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忙不迭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懊恼不已。 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会觉得那个男生可爱? 他可是一个危险人物啊。 游裴涴有些揪心,就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就在这时,手机传来了一声短信提醒声。 【明天有时间吗?】 发来短信的号码有些眼生,她也没当回事,只以为是哪个人记错号码发错了人。 Chapter 126 这个晚上,她睡得不太踏实。 梦里,她好像变成了五、六岁的样子,兴高采烈地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往动物园里跑。 看不到他们的样子,只能感受到他们拉着自己的手,温暖有力。 “涴涴,累了吗?” 温和磁性的声音,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面前蹲下来,脸庞却像沉在雾里,朦胧得看不分明。 “嗯,累了。”她听到自己软软糯糯地开口说道。 “那爸爸抱你走。”小小的身体被抱起,她陷入了一个宽大而富有安全感的怀抱里。 “来,涴涴,看这是什么?” 又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同样看不清面貌的女子捏了捏她的脸蛋,指着笼子里的狮子问道,“我们和它合个影好不好?” “这是狮子。”她用稚嫩的嗓音说道,“我不喜欢狮子,它会咬人。” “它在笼子里,怎么能伤害到涴涴呢?”女子的声音蕴着笑意,却是半哄骗半戏谑地说道,“不要怕,妈妈抱你到那个栏杆上面和狮子拍张合照好不好?” “不好不好……”她害怕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女子却把她从男人的怀里抱了起来,直接放到了笼子外的护栏上,“来,123茄子……” 狮子就在身后不远处的笼子里,森森地裂开一口尖牙。 她有些害怕地哭了。 “涴涴不哭,爸爸抱。”见状,男人连忙把她抱了起来,有些无奈地看了旁边的妻子一眼,“你啊,怎么跟我姐一样,有喜欢逗小孩子哭的恶趣味。” 梦里的气氛很温馨,然而下一秒,画面陡然一转。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片灯光聚光似的打在某个颀长的人影身上,而他微微侧过头,温柔地笑着说了句什么,看不清脸庞,也听不清话语,只是那种温柔的气息静静流转。 他是谁? 这里是哪里? 为什么眼前这个人影给她的感觉,很安心,仿佛是值得她托付性命的人。 她努力想看清他的面貌,画面似乎顺遂心意地逐渐清晰,锁骨处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针扎一样的愈演愈烈,仿佛在警告她不要再继续探下去了。 “涴涴……” “涴涴……” 那两道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画面却一点一点的淡了下去,如同长年久置的油画一样,慢慢剥离了色彩。 在意识回归清醒,梦境即将结束的那一刻,一个词语终于不负所望地蹦到了她的脑海—— 【引契】 她一下子从床上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窗外的世界被黑夜笼罩,繁星点点的霓虹灯无声地划过浓墨一般的夜幕,静谧的凌晨三点。 游裴涴按亮手机瞧了眼时间,擦了擦额头上冷却的汗水,感觉心脏砰砰的跳个不停。 为什么会做那样一个梦呢? 难道是因为那张神秘的照片? 她想到了【引契】。 这最后浮现在自己脑海中的词语。 ——给你一句忠告,你锁骨上的胎记是无法解除的引契,虽然不影响你的生命,却限制了你的人生,使你的一言一行,生活行踪全都曝露在他的梦境里。 莫翰…… 似乎清楚自己胎记的由来? 游裴涴微微蹙了蹙眉,有些懊悔自己当时沉浸在悲伤之中,完全忘了追问他有关胎记的事情。 既然韩玦不肯告诉她,那如果她直接去问莫翰呢? 这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想到那个男生与谢右似敌似友的关系,她突然觉得可行。 不管怎么样,都要试一试。 她有预感,这些事情都与自己曾经失去的那段记忆有关,甚至,还会与她的亲生父母有关。 因此,她深吸了一口气,找到通讯录里的某个手机号码,装作闲聊一般地发去了一条短信—— 【你知道你们学院那个莫校医的联系方式吗?】 Chapter 127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她紧紧地盯着手机屏幕,生怕错过那人回过来的信息。 一分钟很快过去。 没有多余的话语,一串号码发到了她的手机里。 游裴涴松了口气,看着发来信息的号码,有些复杂地放下手机。 谢右…… 不,是这个谢右,他到底是谁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如果他真的是寂的一员,而“寂”又如韩玦说的那般拥有多维共通意识,那么他应该已经知道自己闯入应许之地的事情了吧? 可他竟然什么都没说,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样。 亦或是,他扮演谢右这个角色,有着其他的目的…… 游裴涴定了定神,按照短信上的号码拨了出去。 嘟——嘟——嘟—— 没有人接电话。 她皱了皱眉,重新拨了一遍。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 还是同样的状况。 奇怪,怎么不接电话呢。 就在她兀自犹疑的时候,另一边,躺在医院vip病房里的男生啃了口苹果,对敞开的门外说道,“来了就进来吧。” 一个身影缓缓踏出一步,从门外走了进来。 看到来人,谢右不由似笑非笑,“是你啊。” “怎么,你以为是莫翰?”来人微微挑眉,“他来不了了。” “我知道。”谢右淡淡地说道,“但你还敢来见我,让我很惊讶。” “哦?” “你设计了我。”谢右放下苹果,“你把她的意识牵引到往生协会,却没告诉我。” 来人走近病床,露出一张温润到极致的脸庞。 “这是个意外。” “是吗?”谢右淡淡地笑了笑,“我怎么觉得,你设计莫翰的同时,也设计了我?” 韩玦眼眸微沉,“你知道我留在这里的原因,设计你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你当然不会把她的生命当儿戏。”谢右却似笑非笑,“因为你知道我不会对她怎么样,毕竟,我要维系现在的形态,不仅要依靠谢右的心灵感应,还要她活着。” “她的时间不多了。”听到这话,韩玦沉默了一会儿,“她看到了末日时钟,我想这与你当初夺走她一半的心跳有关。” “我不会让她死。”谢右却避重就轻,“她的死亡对我,对我们无一益处。”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他,“但是,我想知道,你这么尽力帮她,究竟是为了当初的诺言,还是……” “她的父母救过我一命,我发誓会守护她一生。”仿佛害怕听他把话说完,韩玦打断了他,而后像是迟疑了一下,补充强调了一句,“仅此而已。” 回到书店已经是半夜了。 万籁俱寂,一盏盏灯火在旋转的阶梯上一层层亮起,展台中央,那副《玛尔萨达的沦陷》不知何时又摆在了中央。 他在画前站定,打了个响指。 周围的一切如薄雾般剥离,布景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沉沉宇宙虚无的颜色,以及支撑着这幅画的一个金属支架。 “孩子,我已经保护不了你了,快跑吧,跑的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 “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找到你,彻底消灭我梦域一族,你要躲的远远的,千万不要被他们之中的‘清扫者’找到……” “不要想着复仇,活着,比什么都强……” 韩玦忽然捂着头,痛苦地跪倒在地。 他想起自己四处逃窜的那些日子,明明早就离他远去,也却好像从来没有停下追他的步伐。 亲人,朋友被夺走生命的画面历历在目,他猛地睁开眼睛,妖异的红眸愈发诡谲冰冷。 纵然他一个人无法复仇,也要他们付出代价。 即便是危险叵测的寂,只要能让他完成计划,他在所不惜。 只是…… 只是那个女孩…… “我觉得……我们最近的气氛是有点暧昧,可我们之间又好像有某种默契,我喜欢你,你……” “我感觉……你的心里好像有秘密。” 他想起游裴涴,想起她手足无措的样子,那双明澈透亮的眸子眨呀眨,声音软软糯糯的,香甜绵软。 她好像一直就是记忆里的样子。 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保护欲。 裤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他忽然有种惊醒的感觉,手忙脚乱掏出手机。 是谢右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 【她问了莫翰的电话号码。】 握着手机的手骤然一紧。 时域之主拥有全宇宙最错综复杂的时间线,可他那天偶然撞见的那幕,让他窥探到了那个时域之主最大的秘密。 可是,这同时也是他最大的秘密。 他握着手机踌躇了一下,缓缓按了几个字—— 【莫翰,还是莫校医?】 这两个称呼对他们而言没有意义,对游裴涴却天差地别。 就他所知,她对莫校医的观感不怎么样,甚至几次三番地表露出强烈的不满,能离多远就跑多远,这样的她,会主动问起莫翰的联系方式? 等消息的这几分钟里,他不由自主地来回踱步,心里些许烦躁的不安。 【莫翰。】 寥寥两个字的回复,却让韩玦的心情犹如坠入冰窖一般。 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又为什么要找他? 【你告诉她了?】 【我没有不告诉她的理由。】 他定定地看了手机几秒,有些颓然地放下了。 Chapter 128 昼夜交替的城市雾色蒙蒙,游裴涴这一觉睡得极其不安稳。 她好像做了很多的梦,长镜头一般地牵扯,电影似的来回播放。 睁开眼睛之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心头微微的惆怅,她偏过头,望向透过飘窗洒进来的阳光,隐隐约约的雾气徘徊在外,有种朦胧的美感。 她躺在床上,看着看着,发起了呆,大脑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 忽然,一阵震动让她回了神,枕边的手机正无声地震动着。 拿起来一看,“韩玦”两个字令她不自觉地抿住了嘴唇。 他又想干什么? 她把手机放回枕边,假装没有看到一般地仰望着天花板,仿佛这样,那些稀奇诡异的事情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可以生活在自己创造的壳里,安全平安地度日。 但是,不过十分钟,房间的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二宝贝。” 是谢母的唤声。 “怎么啦?”她微微扬声问道。 “你起来了没?客厅里有个同学找你。” 同学? 游裴涴微微一愣,第一反应是苏静或是千瑟汐,然而,转念一转,如果是她们,那么谢母就直接说名字了。 “谁啊?”她一边问,一边缓缓地起身穿衣服。 “你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谢母的声音似乎染着点笑意,在游裴涴兀自疑惑里轻快地走开了。 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很好,随风摇曳,将一个男生的身影映衬得挺拔俊秀。 她换好校服,揉着眼睛走下客厅,看到的就是韩玦站在自家客厅里,望着院子里海棠出神的画面。 脚步倏地一顿,那个站定许久的男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转过头。 视线即将对视的一刹那,游裴涴脚底抹油一般,撒腿就往回跑。 “诶??二宝贝?!” 端着餐点出厨房的谢母看到女儿慌慌张张地往上跑,不由奇怪地喊了一声,转眼对上男生恰好看过来的视线,她放下手里的餐点,对他和善地笑了笑,“我们家二宝贝有点起床气,你别介意,来,没吃早饭吧?尝尝阿姨亲手做的糕点。” “是我唐突了。”韩玦却礼貌地说道,“这么早来打扰你们。” “不会不会。”谢母笑眯眯地看着他坐下,状似不经意地打探道,“你叫韩玦是吧?家里人是做什么的?” “妈!” 游裴涴以极快的速度梳洗完下楼,听到的就是谢母打听人家家里情况的话语,脚下差点一滑。 她飞快地跑过去,在谢母诧异的目光里,坐到了她的旁边,顺便冲她投去了灿烂的一笑,“嘿嘿,这么打听别人的家里情况不好吧……”说出来的话却好像磨着牙。 仿佛完全没有发觉女儿的咬牙切齿,谢母惊异地眨了眨眼,“妈妈这不是随便问问嘛,韩同学肯定不会介意的,对吧?”说完,还笑眯眯地对韩玦投去了笑容。 “当然。”韩玦配合地颔首,“我的父母……不在这里。”他顿了顿,似乎怕引起歧义一般地轻声说道,“他们早就不在人世了。” 这句话说出口,气氛有片刻的寂静。 还是谢母打破了尴尬,有些懊恼地敲了自己的脑袋一下,“哎呀,你看我这张嘴,小玦啊,你别介意,阿姨没有别的意思。” 这么快就从韩同学变成小玦了…… 游裴涴心里腹诽了一句,面上却是无奈地说道,“妈,你今天是不是忘了放牛奶?” “哎呀,对,对,我给你们拿牛奶去。” 谢母起身离开,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游裴涴拿着餐刀的手紧了一下,却是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不接电话?” 她抬眸看向他。 “从昨晚到早上,忙到一个电话都接不了吗?” “我还奇怪,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她切了一块面包,却是怎么都没有食欲,不由放下餐刀,深深吸了口气后,认真地望向他,“如果你是为了让我保密昨天的事情,那我……” “不是。”男生却打断了她,“不是因为那件事。” “那是为什么?” 韩玦认真地问道,“你在找莫翰?” “你怎么知道?”游裴涴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问出口,却陡然觉得不对劲,难道他们真的认识? “你们认识?” 女孩的目光猜忌而惊疑,莫名令韩玦烦躁不已。 他不由放下手里的面包,“是,我们认识,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你找不到他的。” Chapter 129 他笃定的语调使得游裴涴感到一丝不妙。 “为什么?” “因为他走了。” “走?你认识他?”游裴涴疑心地又问了一遍。 “算是老相识了。”韩玦垂目,仿佛想遮掩眼底纷涌而至的情绪,语气却是淡淡的,“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你到底在说什么?”游裴涴却觉得自己失去了耐心,倏地站了起来,“如果你今天过来,就是为了再故弄玄虚的话,那请你出去,我家里不欢迎你。” 她抵在桌上的手指微微颤动,眉头微簇,看的出极其愤怒不满。 “二宝贝。” 这时,谢母却从厨房走了出来,把手里的两杯牛奶放下,有些不赞同地看了女儿一眼,“怎么跟客人说话的呢?”然后又歉意地看向男生,“我们家最近事情比较多,涴涴身体也不太好,情绪上有些过激,你不要往心里去。” “不会。”韩玦对谢母说话的态度依然礼貌,亦有种风度翩翩的感觉,“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 “小玦真是个好孩子。”谢母好感顿生,笑眯眯地说道,“二宝贝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妈。”游裴涴无奈地站了起来,“我吃完了,先去上学了。” 开玩笑,要是再让韩玦在家里呆久一点,说不定谢母都要被他洗脑了。 明明就是只危险的豺狼,却披上了羔羊一样无害的外衣,真是让人如坐针毡。 “阿姨,那我也走了,多有叨扰。”见游裴涴拎起书包转身就往外走,他也立刻站了起来,冲谢母说了一声,加快脚步追了过去。 “路上小心哦。”谢母冲女儿和韩玦嘱咐了一声,看着玄关的大门合上,不由笑容可掬地自言自语道,“哎呀呀,我们家二宝贝就是有人气,这个小玦还真是有礼貌……不过,那个莫医生好像也不错……” 叮—— 电梯开门声响起。 游裴涴刚按了一个“1”,余光就瞥见了大步紧跟的男生。 她撇了撇嘴,兀自按下了关门键。 沉默。 电梯里的气氛压抑的过分,一个提着公文包的男人走进电梯,感觉到这怪异气氛的他不由多看了这两个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一眼。 是他的错觉,还是他们之间的气氛有点诡异的微妙? 走出电梯的时候,游裴涴自顾自地往前走,却在走到感应门的时候,被男生抓住了手腕。 “游裴涴。” 略带无奈的唤声自身后响起,她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他。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种偶像剧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韩玦。”游裴涴挣开他的手,“今天是周一,有语文早读,你不会想怂恿我旷课吧?” “对。”男生却回答得很干脆,就在她准备嘲讽几句的时候,他的下一句话却堵住了她的嘴,“你不是想找莫翰吗?我能带你找到他。” 到嘴的话语绕了一圈,最终变成了,“你不是说他走了吗?” “我有我的办法。”韩玦望着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但是,必须是今天。” “为什么?” “因为你。”他定定地望着她,神色微显复杂,没有继续往下说。 但是,游裴涴好像听出了他的话外音。 末日时钟…… 他说的话,大概与自己能看到的末日时钟有关。 虽然并不是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它,但是看到它时,它所显示的时间,确实令她惶恐。 清晨的星洲市雾气蒙蒙,带着冬季的寒意,丝丝缕缕地环绕着行走的人们,湿漉漉的街道上,不时有环保人员扫着落叶,韩玦与游裴涴一前一后地走着,走过行道树,游裴涴的发梢忽然被水珠打湿了一束,本以为是昨夜残留的雨,眉心却又被雨滴打湿了一片。 她这才发觉,刚升起的朝阳不知何时又隐入了晦暗的与云层,天空阴沉的可怕,就好像风雨欲来的征兆。 忽然一只手挡在了她的头顶,肩膀处微微传来的异样使得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却见男生正用手为她挡雨,黑框眼镜后,一双眼眸莫名的明亮。 四周的景色好像突然模糊了起来。 如同被这个注视烫到了一般,游裴涴有些慌张地翻找起自己的书包,“我带伞了。”把伞拿出来,刚刚撑开,她却又为难了。 她的伞不大,这个时候,是自己撑自己的,还是给韩玦也分一半的空间? 如果放在刚刚,她一定选前者,可是在那个男生做出那样沉默却暧昧的举动后,她又踌躇不前了。 倒是韩玦好像察觉到了她的心思,率先踏了一步,走到了前面。 “走吧,很快就到了。” 他兀自走在前面,背影好像都浸在湿漉漉的雾雨里了,孤寂,却也柔和。 游裴涴撑着伞,心情复杂地跟在后面,就这么走了一段时间,男生带她上了公交车,开往外环的公交座位稀稀落落的,她心里疑惑,却还是坐到了韩玦的后方。 外面的雨丝飘在窗上,雾蒙蒙的一片,好像隔着玻璃都能吻上他的发梢。 等她回过神,才发现这趟车的终点站是【星洲乐园】。 Chapter 130 奇怪,韩玦带她来这里干什么? 她正想询问,却见男生已经起身,转头向她示意,“我们到了。” “为什么来这里?”她借机问道。 “这里有时空最薄弱的地方,他只有来这里养伤,才能多少延续生命。” 下车的脚步微微一顿,游裴涴抿了抿嘴,看了他一眼,“他怎么了?” “大概受了点伤。”男生罕见地微微勾了勾嘴角,心情很好的样子,“我能感应到他的气息,如果不是这个地方救了他,恐怕他早就灰飞烟灭了。” 一种奇异的感觉弥上心头。 游裴涴撑着伞,看着罕见外露心情的男生,他说“灰飞烟灭”几个字的时候,好像在谈论着某个死敌,某个忌惮已久的天敌终于不成威胁的喜悦。 “你们……”她微微蹙眉,望着他的侧脸问道,“有过节?” “何止是过节。” 男生在乐园城堡的标志前站定,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游裴涴,“我和他之间,不死不休。” 微寒的风带着湿冷的雨水,拂过他的头发和脸颊,好像有什么在沉沉作响。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但在此之前,你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雨声渐大。 大概是周一,时间又早的缘故,乐园里没有几个人。 韩玦带着她绕过中央喷泉,顺着乐园主道拐进了一条小火车的铁路。在雨水的洗涤下,有些泥泞的铁路并不好走,他却好像走过千百遍,轻车熟路地带着她七拐八拐,沿着紧密的小路走到了一处矮房前。 这个写着【死亡体验馆】的矮房有着卡通的造型,却坐落在乐园最偏僻的一角,雨中透着一种陈旧的质感。 韩玦推开无人看守的,两个骷髅头拼合的大门,转过头,却见女生撑着伞,欲言又止。 “怎么了?” “这是哪里?” “能找到他的地方。” 吱嘎—— 大门应声打开,光线倾漏入阴暗无光的门里,照亮出阴影分明的走廊。 游裴涴小心翼翼地踏了进去,突然听到“啪嗒”一声,吓了一跳,转过头才发觉是韩玦找到了控制灯光的电闸,屋内瞬间亮了起来。 忽然,一阵冷风好像“嗖”得从外边钻进了衣领,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视线一拐,却见转角的白色砖面上模模糊糊地印着一道影子,隐约可见有一人歪着头,像是靠在那里。 韩玦自然也发现了它。 两个人的脚步都是一顿,那边却传来了气若游丝的声音。 “你在这种时候来,还真是让我惊讶。” 是莫翰的声音。 游裴涴一下子辨认了出来,却也听出他声音的微弱。 他受伤了吗? 她微微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看向韩玦,却见他推了推眼镜,灯光照射在他的镜片上,反光令她看不清那双眼睛里的情绪。 只是嘴角似乎微微上扬,是在笑着的。 “你在这种地方养伤,倒是一点都不让我惊讶。” “得了吧。” “如果不是‘它们’帮你,你以为我能被蒙蔽?”转角那边传来隐隐的轻笑,其中的蔑意难以掩饰,“你能从德穆迦太逃出来,也确实有你的本事,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让‘寂’帮助你?它们可是古宇宙里最危险的生物。” “危险……能比得过你族吗。”韩玦摘下眼镜,微微低下头,“至于为什么帮助我?因为它们知道,帮助我对付你,无论在任何形式下,都会产生一个美好的后果。” “美好的后果?呵呵……”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笑声,“可惜,你也只能对付我一个,你们在那场时役之战中已经失败了。” “我说过,你们也许现在赢了,但不会一直赢下去。”韩玦擦拭着手里的镜片,语调淡淡的,“但我今天来,是来找你谈一场交易。” “交易?哈哈哈……你要的,不就是复仇?” 听到这句话,韩玦却沉默了一下,“有个人想找你。” 他看向刻意与自己拉远了点距离,神色晦暗不明的女生,顿了顿,开口唤她,“游裴涴?” Chapter 131 听到这个名字,那边的人似乎怔住了,许久都没有声响。 而游裴涴也一下子怔住了。 她看到了韩玦的眼睛。 一双诡谲的,泛着红色的眸子透过刘海和微垂的睫毛望着她,眼神似有若无的熟悉。 这双眼睛…… 她惊骇地往后退了两步。 一瞬间,这双眼睛与梦境里的某些画面重合。 她好像忽然看到了那片赤红色的大地,红色的尘土飞扬在空中,辉煌的中心城堡静静伫立,而后又倏地剥落成零碎的废墟。 锁骨处突然又疼了一下。 她“嘶”了一声,眼前却又是韩玦定定的双眼。 仿佛那个世界就存于他的眼底一般。 “我在外面等你。” 好像没有发觉她一刹的恍惚,也没有发现她的惊疑不定,韩玦说了一声,便转过身,慢悠悠地向外走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缓缓关闭的大门,游裴涴好像惊醒了一般,突然感觉自己的后背一阵发凉。 那双眼睛…… 好像真的不属于人类吧? 即便昨晚难安,心里也多少有了底,但真真切切地看到那双眼睛,她还是不由一悚。 他好像也无意再遮掩。 只是,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如同刻意安排好了一样,接二连三地曝露在面前,仿佛某些以为被精心遮掩的真相只是另一种阴谋,而她只能被动的接受。 空气里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看了眼紧闭的大门,游裴涴踌躇了一下,放下手里的雨伞,朝远处的转角走去。 “你……别过来。” 听到她的脚步声,那边的声音虚弱里却多了一丝慌张,而后又在女生下意识停下来之后,松了口气,“你找我?” “你怎么了?”游裴涴微微蹙眉。 她的身影站在走廊的另一边,长长的影子映在砖瓦上,朦朦胧胧的看不清。 那边,莫翰把头靠在冰冷的砖面上,嘴边勾起一抹无奈而自嘲的弧度,语调却尽可能的轻快,“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为什么找我?” 还是一样的惹人嫌。 “我本来想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胎记的事情。”游裴涴撇了撇嘴,停顿了一下,“但你昨天没接我电话。” “那现在呢?”莫翰没有解释,只是问道,“你找到答案了吗?” “没有。”她诚实地回答道,又问,“你会告诉我吗?” 那边却沉默了一下,“你刚刚是和他一起来的,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你说韩玦?”游裴涴淡而无味地笑了笑,“如果他愿意告诉我,我现在也不用猜这猜那的,感觉什么都是阴谋。”她顿了顿,又问了一遍,“所以,你会说吗?” 那边有片刻的寂静。 然后语调淡淡的,“引契,是梦域之主的能力残留,一般只有与他们签订契约,或是受他们能力所影响的人,身上才会有这个印记。” 梦域之主? 游裴涴愣了一下,却听他继续说道,“每个梦域之主都有独一无二的引契,那代表着他们的名字,当我第一次看到你身上的印记,就认出那是古德穆迦太的语言,一种已经失落的语言。” 古德穆迦太…… 她忽然有一种福至心灵的感觉,莫名想起了那本古老的羊皮解梦书。 ——这是什么字? ——署名吧,我也不太清楚。 想起那时与韩玦的交谈,她心头一紧,冲那边问道,“你口中的梦域之主,是生活在别的维度的生物吗?” “是的。” 那边的声音低声地喘着,听上去好像…… “你……受伤了?” 她不由试探地往那边踏了一步,莫翰却好像察觉了她的行为,顿时如临大敌,“你别动。” “怎,怎么了?” 游裴涴被吓了一跳。 “不要过来。”他咬着字,“不然你会害怕。” 会害怕? 她不由自主地皱起眉,“你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有事的是你。”在她看不到的角度,莫翰低下头,看向光线下,自己已经趋于形态模糊的手,蓝色的液体蜿蜒地滴在地板上,又无声地流逝。 他能明确地感觉到,自己所维持的生命机能已经快到达极限,吐字都费力,不知道是什么信念让他坚持到现在还未消亡。 “你来找我,应该不仅仅是为了弄清引契的事情吧。” “是……我还想知道,你们到底是谁。” 听到她这个问题,莫翰却轻轻地笑了一声,“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他的笑声羽毛一般地拂过她的心头,游裴涴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说道,“但我想听你们亲口说。” “我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男生却淡淡地说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它们都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发生改变……其实,我见过你,在另一个世界。” 游裴涴微微一愣。 莫翰垂下眼眸,如果她站在面前,一定能看见他的嘴角无声地勾起了一抹浅浅的,温柔的笑意。 “但每个人都有后悔的事情,不是吗?” 他没有说更多关于“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可是,游裴涴却好像从他云淡风轻的背后,听出了一段沉重而冗长的故事。 “这个世上……真的有另一个世界?有更高级的宇宙?”游裴涴抿了抿嘴,转头看了眼大门,又问道,“那我身上的……引契,是他造成的?” “是。”莫翰的头微微靠在墙上,“那是他的名字,真实的名字。” ——你最好不要把它当成是一种命中注定。 ——这个世上没有命中注定的事情,如果你以为他喜欢你,那么你就好好想想,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真实名字? “所以你才会那么问我。”终于明白了他那时那句问话的含义,游裴涴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己的锁骨处,心里难安,“那……它是我能看到末日时钟的原因吗?” “……末日时钟?” 仿佛消化了许久,才确定她说的是“末日时钟”几个字,游裴涴看见那个没动过的身影似乎挣扎着想站起来,“你说,你能看见末日时钟?” “韩玦说,那是标记我们距离死亡有多近的方式,我……真的会死吗?” “你能看到末日时钟,和引契没有关系,我说过,引契不会影响你的生命,只会限制你的人生。”莫翰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这只是徒劳,他重新跌坐回墙边,凝神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双湛美的蓝眸仿佛有生命一般,幽幽的蓝光在眼里跳动,形态模糊的手顿时修复如初,他狠狠地咬了咬毫无知觉的嘴唇,终于缓缓地站了起来。 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游裴涴只是沉浸在思考之中,“那,我为什么会看到它?” “大概是因为,有人替你和‘寂’做了交易吧。” 寂? “又是它。”游裴涴只觉得心头烦躁无比,“它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你知道它?”男生问了一句,又好像自己找到了答案一般,自言自语道,“也是,你曾经误闯过它们的大本营,还是我……” 话说到一半便突兀地停住了。 “你什么?”游裴涴疑惑地问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从转角走了出来,静静地伫立在不远处,与自己隔廊相望。 屋内的光线洒在他的脸上,莫名泛着一种虚假的透明感。 然而,那双美到极致的蓝眸却深刻地映入眼帘。 此时此刻,他终于与那个冰冷的蓝眸少年重合。 “我终于知道他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原因了。”莫翰望着她,忽然轻轻地笑了,目光复杂得无法言喻,游裴涴总觉得他在看自己,又不像在看自己。 “什么?” “还真是不留活路啊。”他却好像没有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兀自喃喃道,“知道只要时间一久,我就能自我恢复,便不想让我袖手旁观……” “你在说什么?”游裴涴微微皱眉,有些不快他的忽视,不由提高了一点音量。 “你喜欢他吗?”他却突然问道。 “啊?” “你喜欢韩玦玛?” 猝不及防,又单刀直入的问题,游裴涴显得有些无措,无言地望了他好一会儿,才镇定地说道,“这点重要吗?” “当然。”莫翰却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这般神色,游裴涴迟疑了一下,还是避开了这个问题,“但是,相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不是没有发觉她故意转移话题,莫翰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神色晦暗不明,“你看上去,并不害怕。” “我很害怕。”游裴涴却摇了摇头,“自从知道这件事情,我就开始胡思乱想,昨天晚上我想了一晚上,如果我快要死了,那么最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死后我又会去哪里,但我也终于知道,人在害怕到了极点的时候,反而会冷静下来。”她停顿了一下,试图用最准备的字词表达出内心的感受,“我知道人总有一天会死,但是随时做好死亡的准备,和真正知道自己会死,是两种不同的感觉。” 听到这句话,莫翰微微一怔,仿佛深藏在内心的某些东西被悄然击中了一样。 “是吗?”他的嘴边勾起一抹复杂的笑容,却是轻轻地做下了承诺,“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至少这一次,我不会让你死在我的面前。 Chapter 132 他的态度却让游裴涴一愣,心里甚至有点受宠若惊,他们相识的时间不长,平日里偶尔还会针锋相对,而她对他的态度……也向来冷嘲热讽,并不和善。 她甚至有点讨厌他。 可是,就是那样一个人,现在竟然会对她说,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有事? 她觉得诧异。 女生的眼里透着浑然陌生的感情,怔愣而费解,始终注意是她的莫翰眼底泛起一丝转瞬即逝的苦涩。 然后缓缓开口问道,“你对你的亲生父母,还记得多少?” 话题转得太快。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那张泛黄的照片,她的眉间紧紧地皱起,“这件事情和他们有关系吗?”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莫翰把手背在身后,不留痕迹地甩了甩,“这件事情太复杂,我也不太清楚其中的内情,但我可以送你回到过去,让你找到一切的真相。” 游裴涴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回到过去? “你不是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莫翰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只不过,我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 “你……能穿越过去?” “是。” “你能把我送到我的小时候?” “我能把你送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莫翰眼底闪过一丝暗芒,却是说道,“如果你能阻止那件事情的发生,你会拥有一次新生,所有爱你的人都会回到你的身边,你的父母,家人,一切都回到正轨……只要改变了那件事情,你便不会受到末日时钟的影响,你会有一段美满的人生。” 他的话很突然,如同一个馅饼从天上掉下来,就落在她的手里。 她能回到过去……还能重新见到她的亲生父母? 游裴涴不由握紧双手,“你说的改变,是哪件事情?” “据我所知,你的亲生父母都是很有名的科学家,因为一次实验意外丧生,而这也是一切的转变。”他把双手插进裤袋,面容平静地望着她,“如果你能阻止他们,那么一切都会改变。” 他突然沉默了一下,又说道,“我曾经为了弄清内情想去你的过去看一看,遗憾的是,被他阻止了。” “韩玦?”听到这话,女生又是一惊,“为什么?” “大概是不想让我发现更多的秘密吧。”他淡淡地说道,“不仅如此,他联合寂,把我的穿梭路线转移到了另一个枢纽世界。”看到女生似讶异,又似不解的神情,他的神情缓和了一些,“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不要把他想的太好,我们都是他棋盘里的一颗棋子,你的末日时钟,十有八九就是他做的手脚。” “他不是那种人。” 听到最后这句话,游裴涴下意识的反驳,她或许不够了解他,但他会伤害她吗? 不会的。 她就是坚信这一点,哪怕那个男生从来都不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 “是不是,你一会就知道了。”莫翰却无意和她在这件事上争执,只是这么说道。 一会? 游裴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你是说,你现在就能把我送到过去?” 这是不是太急了?是不是应该和韩玦说一声呢? “我能力受损,坚持不了多久了。”好像看出了她的顾虑,莫翰却轻轻地说道,“再说,你也想尽快解决末日时钟的事情,不是吗?” 也对。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对。 游裴涴思考了一下,却一时抓不到关键点在哪里,只能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想知道背后的真相?”他不答反问,缓缓向她走来。 “如果回到过去,就能发现所有的真相?” 他点了点头,“你只要记住一点,在20号的上午9点,一辆政府牌照的轿车会经过外环路口,你需要拦住它至少半个小时。” “为什么?” “你只需要照做就好。” 说着,他抬起一只手,轻柔地点在她的眉心。 “你怎么确定你送我过去的时间点,就是我要去的时间?”游裴涴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 “我是时域之主,时间是骗不了我的。” 话音刚落,她只看到男生的眼中爆发出火焰一般的蓝色,那蓝色瞬间吞噬了她—— 身体好像碎成了千万的碎片,每一片都降落到了不同的地面上,天旋地转里她站起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人来人往的研究所里。 一片极具空间感的水磨石走廊,宽阔的层次感,戴着口罩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游裴涴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四方星塔里,那个废弃的研究所吗? 难道她真的穿越了? 她不由用手,狠狠地捏了捏自己的脸蛋。 嘶……会疼。 是真的。 她竟然……真的穿越了。 不敢置信的同时,她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来往的人员,可是,为什么是这里?难不成莫翰真把她送错地方了? “哎哎哎,你!” 这时,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 游裴涴下意识地转过头,只见一个抱着大叠资料的小姑娘径直走向她,还来不及反应,她的怀里就多了一堆交叠的资料。 “你就是今天来的实习生吧?”小姑娘劈头盖脸的一顿絮叨,“我都给你打几个电话了,怎么现在才来,快,帮我把这些文件送到测试室,张副院等着要呢。” “……啊?”她抱着资料,傻傻地不知道怎么办。 小姑娘却不满了,连拉带推地把她往电梯的方向赶,“啊什么,快去啊,耽误了时间你负责?”然后望着女生一步一踌躇的背影,好像对地形不太熟悉的样子,嘴里不由嘀咕道,“不是星大的高材生嘛,听说还来这里实习过几回,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傻乎乎的,连测试室都不知道在哪里,果然名校出来的都是书呆子……” 小姑娘正要转身回去,一道有些着急的“不好意思”由远及近,令她往后探了一眼。 一个胖乎乎的高挑女孩擦着额头的汗,匆匆地向她跑来。 “你,你就是柯助理吧?” “我是,你是……?”小姑娘犹疑地打量着她。 “实在不好意思,内环路堵车,我接到你的电话就出门了,但还是迟到了。”女孩一脸的歉然,“请问,今天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搭把手的吗?” 小姑娘不由一愣,“你才是实习生?” “是啊。”女孩也有点疑惑,“不是你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过来的吗?” “哎呀。”小姑娘懊恼地一拍脑门,“我刚刚应该先确认身份……遭了遭了,我得去看看。”说着,也不管那个实习生莫名其妙的神情,飞也似地向游裴涴刚刚消失的方向跑去。 Chapter 133 “请问……测试室在哪里?”抱着资料,迷迷糊糊走了一会的游裴涴在楼道附近站定,左右张望了一眼后,她喊住了一个恰好经过的男子,冲他问道。 “那边第二间。”戴着口罩,身着白大褂的男子指了指某个方向,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便离开了。 一句“谢谢”卡在喉咙里还没说出来,那个男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里了。 总算有种踏实的感觉了。 游裴涴长长地舒了口气,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你好,这些文件……” 刚走到测试室,迎面走来一个行色匆匆的女子,看到她怀里的文件夹,二话没说就接了过去,“你就是副院说的小陆吧?副院让我告诉你,他今天有点事情,你去帮李教授的忙就好。” “诶?” 游裴涴一头雾水,为什么这些人都能把她认错? 刚想解释自己不是她口中的小陆,便见女子转过头,冲另一个整理文档的同事埋怨道,“你说,刚刚那个来找陆副院的是谁呀?这等会还有个会要开呢,陆副院怎么拿着一份文件就急匆匆地走了?” 文件? 游裴涴的脚步一顿。 ——据我所知,你的亲生父母都是很有名的科学家,因为一次实验意外丧生,而这也是一切的转变。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八点二十分。 莫翰把她送到这里来,一定和他让她做的事情有关。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曾经偷出来的那份实验资料。 难道……莫翰让他阻止的,就是那份文件? 想到这里,她来不及细想自己内心的不安,连忙拉住那个女子问道,“那个,陆……副院有没有说他去哪里了?” “应该去西资了吧。” “西资?” “西资集团啊,你不知道?”女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有些疑惑地问道,“你问这个干嘛?” “哦,我……”游裴涴急中生智,“陆副院昨天让我在九点前把报告交给他,但我找不到他人。” “这样啊,那你打他电话问问吧。”女子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喝了口水冲她说道,“他下去没多久,你也可以去前台问问。” “好,谢谢。”游裴涴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小琴,那谁啊?” 望着女孩匆匆跑开的背影,另一个女同事奇怪地问道。 “应该是星大的高材生吧,听游教授说,这届星大有好几个不错的苗子,这不,都卖力地想把握这次实习机会呢。” 游裴涴追下楼,才被告知陆副院十分钟前开车离开了。 ——你只要记住一点,在20号的上午9点,一辆政府牌照的轿车会经过外环路口,你需要拦住它至少半个小时。 她脸色微变,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转过头,才发现自己刚刚所在的地方,果然是四方星塔。 然而,外面的景色,却陌生无比。 四通八达的天桥将四方星塔围成一个天然的观景地,不少外来游客驻足拍照,然而,没有心思欣赏细瞧,也没时间考虑为什么这个景点里面居然有一个研究所一样的地方,拦了一辆出租便急急忙忙地上了车,“师傅,去外环路口。” Chapter 134 驶出内环高架口,红绿灯却开始堵车。 看着前方长龙一样的车辆,绿灯亮了半天还没挪几厘米的车辆,游裴涴不住地看着出租车里的电子计时表,又时不时地拿出手机,心里焦急不已。 还有十分钟就九点了,碰到这种堵车,恐怕再给她半个小时都不一定能到外环路口。 想到这里,她不由拍了拍司机的座驾,“我要下车。” 好不容易跟着路标一路狂奔到外环路口,车辆减少,她满头大汗地喘着气,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九点还差两分钟。 陆副院的车……刚刚堵车的话,应该还没穿过这里吧? 但是,要怎么阻止呢? 她突然想到这个严峻的问题。 即便她拦下那辆车,又要怎么拖延那个陆副院呢?即便人家不把她当成神经病,她可能也会因为横穿高价被警察抓起来。 游裴涴心如急焚地看着高速掠过的一辆辆车,眼前忽然有一阵恍惚。 ——你怎么确定你送我过去的时间点,就是我要去的时间? ——我是时域之主,时间是骗了我的。 …… ——你会死,但不要惧怕死亡…… 莫翰的话语似有若无地飘荡在脑海,播放器一样的循环。 你会死…… 会死…… 死…… 游裴涴好像突然明白了,望着风驰电掣的车辆,暗暗咬了咬牙—— 他最好说的没错,如果最后无法得到真相的话…… 她紧紧地攥了攥手,而后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咬牙,朝一辆飞驰而来的卡车迎面奔了过去。 千万别是让她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吱——兹—— 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顿然响起,在它之后,一辆白色轿车直差点上了它的尾部,所幸轿车司机反应极快,硬生生地把方向盘转向了另一边,避免了追尾。 然而,车身直直地撞上了护栏,后面出来的车子只能停下来。 “怎么回事啊!在这种地方停车你不要命了?”白车司机惊魂未定地走下车,恶狠狠地朝卡车走去,“我的车头撞坏了,你赔……我靠!你……” 他看到了几米开外,直挺挺倒在地上的女孩。 鲜血淌了一地,顺着路面的坑洼蜿蜒。 他瞬间呆若木鸡。 “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一辆刚要开出路口的商务车缓缓停下,坐在后车座的男人放下了手里端详的资料。 “前面好像出车祸了。” 男人皱紧了眉头,“可以换道么?我们要在九点半之前赶到西资。” “倒不了车,看这个情况,九点半之前是不可能了。”司机扭过头,“副院,要不你给夏总打个电话吧?” “他本来就不看好我们这个项目,今天的签字仪式又是虞院的‘死对头’负责,如果我们没法在半个小时之内赶到西资,他们一定会撤掉我们的方案,一旦撤资,那个秘密实验项目就只能搁浅了。” “那现在怎么办?” 男人沉吟了一下,“这样吧,你一会掉头去星大找游教授,我现在下车,看看前面能不能打到车。” Chapter 135 游裴涴的意识,好像从卡车撞上自己的一刹那便模糊了。 不仅是意识,眼前也一片朦胧。 如同在梦里一样。 努力地睁开眼睛,一道幽蓝的裂缝好像在眼前缓缓放大,她迟缓地伸出手,指尖在碰触到那束蓝色的一刹那爆发出剧烈的光芒,瞬间把她整个人吞没。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片片枫叶掉落在地,她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家医院的大门口。 这时应该是秋季,一片片枫叶随风飘落,忽而有一片落在她的头上,用手一摸,湿漉漉的,带着刚下完雨的清新味道。 “游教授,听说令夫人生了一个千金,恭喜啊。” “谢谢,谢谢,过两天来我家喝酒啊。” 两个举止儒雅的男人由远及近,与她擦肩而过,其中一个凤眼深邃,喜悦溢于言表一派风度翩翩的样子,与她几乎有八分像。 当他的背影落入视野,她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某些像她的,又不像她的回忆仿佛被唤醒,向着一个未知而明亮的方向走去—— 游教授…… 不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吗? 难道她又穿越了?穿到了她出生的这天? 想到这里,她猛然转过头,眼前的画面却骤然一变。 她伫立在一个偌大的简欧式房子里,环境有些陌生,正犹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从眼前跑了过去。 “爸爸,你和妈妈又要走了吗?” “涴涴乖,等爸爸妈妈放假,带你去乐园玩好不好?”刚刚看到的男人变得成熟内敛,他抱起眼前的女孩,温声说道。 “可是,你们上次就这么说……”女孩嘟囔着嘴,“我都不相信你了。” “我的宝贝女儿啊,爸爸怎么会骗你呢。”男人宠爱地亲了女儿一口,“爸爸答应你,等这次的项目结束,就好好陪涴涴玩好不好?” “那好吧,你们早点回来。” 镜头拉长。 一切突然好像沉浸在湖水的波澜里—— “这次的实验对西资意义重大,我批准投资也承受着很大压力,游教授,我希望你们不辜负我的期望。” “引力坍缩是否会引起多维时空交汇的裂缝,科学上没有明确的定论,但肯定的是,如果你们这次的研究没有成效,我们西资相当于损失二十个亿……高风险高回报,所以,你应该知道这个投资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了吧?我不需要你们那些泛泛而谈,白纸空话的理论,我需要看到结果。” 不要…… 不要走。 她拼命地想张开嘴巴呼喊,却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一种恐惧到极致的感觉突然侵袭而来,身体陡然一空,她机械一般地缓缓转过头,一道冒着幽蓝色光芒的裂缝赫然静静地出现在身后。 这不是……韩玦书店里的那道裂缝吗? 它出现在过她的梦里,现在,它也出现在这里。 眼前忽然一花。 焦距再凝神,她身处一片虚无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个身影率先撕破寂静,白光争先恐后地倾泻进来,她看到了梦里的那个绯红色的星球,还有战争。 “皇子殿下,你不能再逗留了,它们来的太快了,你需要马上转移!” “你是德穆迦太最后的希望……记住,不要为我们报仇,只要你活着,我们梦域一族才会有希望。” “……快跑,跑的越远越好,找一个不起眼的星球躲起来,弗拉卡那的那些清扫者一定会不遗余力地追杀你,记住,一定要活着。” 她看到了韩玦的背影,那孤独跪立在王座前的背影,熟悉而陌生。 他蓦然转过头,就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突然觉得灵魂一阵震荡,这种奇异的波动使得她闷哼了一声。 一个身影从她的身体里穿插而过。 似乎同样感觉到某种异样的“那人”转过头—— 她看到了一双冰冷无情的蓝眸。 莫翰? 心里陡然一惊,背脊也因为这个猝不及防的对视冒出了冷汗,然而,对方好像没看见他似的,视线平滑地从她的身上掠过,最终转回了头。 她觉得奇怪,也转头看了一眼。 还是那道幽蓝色的裂缝。 它到底是什么? 难道它就是……时空裂缝? 这个名字闪过心底,她突然听到莫翰的声音。 “你逃不掉了。” 与梦里一模一样的声音。 然后她看到韩玦四处逃窜,可她看不到他的脸,只有仓皇逃窜的背影,一道幽蓝色的裂缝在他的面前开合,他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他的身后,莫翰似乎迟疑了一下,忌惮地没有动作。 这道裂缝……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她转过头,身后的裂缝依然静静地在那里。 ——这世间万物,如果仔细观察到处是痕迹,墙壁上的裂缝,木材上的细纹和小洞,它们看似存在于表面,可无论你如何填补,它们依然会出现,因为它们并不真正存在于物体之中,而是时空的一部分,通过这些细微而又寻常的痕迹,我们其实可以看到时空的本质,如同一个打满了补丁的气球。 ——比如这些痕迹,比如天空、大海、空气……这个世界到处是裂缝,只不过你看不到,也不会注意看,它们有的小比梁子,有的浩瀚如星系,横跨宇宙和时空,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但是……只有在极其微小的概率下,它会爆发出看得见的形态,这个时候,我们称它为‘时空裂缝’。 那刚刚……韩玦跳进去的,就是时空裂缝? 她的心里一动,随之而来的却是迷茫。 为什么会看到这些呢? 眼前的黑暗支离破碎,连同莫翰的背影,一同消失在一阵白光里。 而在那白光之中,一道幽蓝色的裂缝逐渐清晰,满地狼藉的废墟,仿佛是某场战争或是大爆炸之后的景象,破碎的砖瓦之中,两个浑身是血的人失去知觉,不知是死是活。 然而,那暴露在空气里的,半张鲜血淋漓的脸庞太熟悉了。 还有他旁边,同样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 仿佛原本不属于她的记忆刹那间回归。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他们。 这不是她的爸爸妈妈吗? 他们怎么会……倒在这种地方? 有谁能救救他们?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又动弹不得了,惊惧地张开嘴巴想呼救,可却一动不能动。 下一秒,她却再次看到了那道时空裂缝。 韩玦从那里跌跌撞撞地倒了出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看不清他的容貌,可她却知道就是他。 他好像受了伤,跌在地上,没有力气站起来。 她看到他使出全力地爬离那道裂缝,又咬了咬牙,折回试图拖动地上的两个人。 “醒醒……” 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话语本该陌生而生涩,这个时候,她却不知为何听懂了。 “醒醒……它会吃掉你们的……”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丝丝缕缕的蓝光悄然从裂缝里探出来,触角一般地伸向离之不远的几个“生物”,而他似乎受了重伤,别说拖动,就连拉扯也费劲。 “该死……”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游父的手指动了动,竟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颤巍巍地伸出手,把一枚玉佩递给了他。 他的嘴唇微微蠕动,好像在说些什么,她却怎么也都不到。 然而,下一秒,她却听见韩玦说,“不管你们是谁,你们也算救了我一命,我答应你,我会保护她……让她平安地长大,直到她不需要我为止。” Chapter 137 ——时空裂缝出现的概率微乎其微,我们所处的时空,理论上能破坏出一道时空裂缝的,就只有引力坍缩引起的波辐射。 ——被时空裂缝蚕食的生命,将会被抹去在这个时空生存过的一切痕迹,对于那些不幸的生命而言,他们在出生前就已经死去,包括亲人的记忆。 她突然头痛欲裂。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个空寂的房子里。 小时候的她一个人呆站在那里,眼睛红红的,却满是空茫。 叮咚—— 门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女孩子惊醒一般地跑去开门。 这个时候,她终于看清了韩玦的脸。 这张与五年后一模一样的脸庞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没有变化一丝一毫。 即便心里早有诸多猜测,此时此刻,她还是不免心头一震。 “你……是谁?” “我是会一直保护你的人。”他微微低下腰,“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把她带到马路边的一家便利超市,大概是夏天,蝉鸣声长,他给她买了一大罐的糖果,温柔地嘱咐她等在路边。 “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呀?” 游母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她没有等到韩玦,却还是跟着回了家。 “来,涴涴,以后他就是你的哥哥了哦。” “我叫谢右,涴涴,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了,谁要是敢欺负你,我就帮你打他。” 她抱着头,有些痛苦地蹲了下来。 她在哪里? 这是哪里? 身后的裂缝半开半合,其中透出的幽蓝色发出异样的色彩,一个透明的人影无声无息地走出来,轻轻地拥住她。 她有所感应地转过头,却什么都没看到。 “是时候说再见了。” 可是,有人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话。 而他的声音,与那多次出现在她耳边的声音悄然吻合。 “韩玦?” 她有些慌张地四下张望,却发现周遭一片耀眼的白芒,除了自己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我要走了。” “走?你要去哪里?” “去一个我该去的地方。” “如果……我阻止了那件事情的发生,时空裂缝在五年前没有引发的话,你会怎么样?”她朝着空茫的四周喊道。 “傻瓜,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你会死,对不对?”她紧紧地咬着牙,“我看到了……你是从时空裂缝里逃出来的,如果那个裂缝不存在的话,你是不是也不存在了?” “不要多想,我会没事的。” “没事才怪!我看到你们的那场战争了……你会死的……”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记的很清楚。”韩玦的声音温柔低沉,“时间中的有些定点,那些事情是不能改变的,可你现在所处的这个时间不是,这是一个机会,只要你把握好这次机会,以前发生过的一切都将改变,你可以创造出一个独立的现实,可以有一个美满的人生。” “那你呢?”她固执而哽咽地问道,“你会死,不是吗?” “至少我做到了对你父亲的承诺,我会在满足和决心下赴死,也希望你以后平安顺遂……” 韩玦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她有些惊慌地想寻找,他的声音却依然逐渐消失…… “知道我为什么会让谢右的妈妈收养你吗?她是你爸爸的亲姐姐,你的亲姑姑……可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重要的是,你那时候望着我的眼睛,充满了惶恐和不安,你住的房子太大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生活在那里,你需要陪伴,需要关怀。” “……而现在,你已经找回了你的爸爸妈妈,不再需要我了……” “韩玦?韩玦?!”直至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游裴涴慌忙放声大喊,却始终再得不到回应,她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地朝光源追去,却一脚踏进了黑暗里。 猛地踏入黑暗,她只觉一阵眩晕,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陷一片浩瀚星辰。 这是……宇宙?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低下头,发觉自己双脚悬空,底下亦是无尽的黑暗与星辰。 Chapter 138 游裴涴试探地踏出一步,脚踏踏实实地踩在了某种硬硬的,光滑的金属面上。 “你怎么会来这里?” 一个虚弱到极致的声音凭空响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过头,却意外看到了莫翰。 他轻轻地扣了个响指,周遭的星空顿时支离破碎,变成一个色彩斑驳的空间,看不到尽头。 “怎么是你?”她也惊异不已,不解他的出现,“这是哪里?” “时空和虚无的奇点,我抄了点近路才逃到这里。” “逃?” “我快死了。”莫翰虚弱地站起来,面色却很平静,“如果时间追上我,我就死了。” “我见过你。”游裴涴却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认真地审视着他,“你追杀过韩玦。” “我追杀过很多梦域之主。”莫翰却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只能算最狡猾的一个。” “你们……”游裴涴下意识地想问他们之间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过节,然而思及他对韩玦有灭族之仇,韩玦的种种报复似乎也都在情理之中。 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无法把正常的三观和思想加注到他们的身上,也许是因为它们的维度离得太远了,远到即便亲身经历,也依然觉得虚缈的不可思议。 “为什么帮我?”最终,她这么问道,“如果是他想帮我,我可以理解,但你呢?你跟他之间不死不休,为什么还要帮我?” “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何况……”他的脸上好像闪过某种悲伤的情绪,游裴涴蓦然发觉,这个“男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神情再不是冷血无情的漠然。 “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活得快乐一点。” 他是真的这么想的,游裴涴的神色微微有些古怪,却是认真地说道,“我好像误会你了,你是一个好人,如果还有可能的话,我一定会多了解你一点。” 而不是像曾经那样,主观臆测他的傲慢。 听到这句话,莫翰的嘴边仿佛勾起一抹温情的笑意,“没关系,你现在已经了解到我最好的一面了。” 话音刚落,她忽然发觉他的身影泛着若隐若现的透明感,不由迟疑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感觉他就快要消散在空气里了? “没事的,你快走吧。”他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冲她说道,“我感觉到你身上的引契之力已经消失了,你做的很好,一切都将回到正轨。” “可是……你们呢?”游裴涴不由自主地攥紧手,“如果那道时空裂缝没有出现,韩玦就会被那时的你杀死,对吗?” 莫翰顿了顿,目光端量而认真,半晌,他颓然地问道,“你真的喜欢上他了。” 虽然是疑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调。 游裴涴默然。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他接近你,只是为了报复我。” 这句话却让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道,“他不是因为想报我爸爸的救命之恩,才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吗?”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这下,却轮到莫翰沉默了。 “……抱歉,我说错了。”他的嘴唇微微发白,却是轻笑着说道,“我去过太多地方了,经历过太多时空旅行,如今我能量尽散,曾经的那些记忆和时空维度在我的脑海里发生了爆炸,我把你……认错了。” 认错? 游裴涴微微蹙眉,总觉得他还有未尽的话语,却见他好似拼尽全力,伸手朝自己的额头点来,“无论如何,好好生活吧,只有极其幸运的人,才会有第二次的人生。” “莫……” 还没来得及喊出他的名字,一阵更加耀眼的白光扑面而来,她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女孩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眼前。 莫翰颓然地放下手,连连后退地跌坐了下来。 “你那么喜欢他……我当然不会让他有事。”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嘴角却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 “那么你呢?” 耳边,仿佛朦朦胧胧地再次浮现她的声音。 他倏地睁开眼睛,视线却模糊不已。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目光已经渐渐失去焦距。 可是,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朦朦胧胧的,氤氲在暗光里,朝他担忧的微笑。 是……她吗?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你忘记我对你说过的话了吗?你答应过我的,不会伤心太久,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可是,她是另一个你啊……”他知道自己现在感受到的,只是濒死之前的幻觉,可是回忆千头万绪地涌入脑海,他的眼角滑下晶莹的泪水。 千万个维度空间霎时分崩离析。 意识溃散的最后一刻,他好像回到了弗拉卡那,时域之主的故乡。 他好像回到了神圣的至高教会,临行前,威严的教皇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弗拉卡那的强者不需要名字,也不需要多余的感情,你要知道,你会是至高教会未来的领导者,你的一生,应当全部奉献给弗拉卡那的字民,其他的,只能视为宇宙尘埃一点的点缀,是弱者的羁绊,除了一点……” “你要敬畏死亡,时刻注意你的血磁印,因为那样,你会感觉到永生赋予你的力量。” 他忽然释然了。 却又万般眷恋地闭上了眼睛。 “永生……呵呵……比起放弃她,那根本没什么……没什么……” Chapter 139 ——改变,是好事吗? 铃铃铃——铃铃铃—— 游裴涴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转过头,床头柜上的小闹钟正欢快地震动着。 “涴涴醒了?” 一个穿着睡衣,却显身姿绰约的女人含笑站在门口,微微一笑,露出一张保养得当的温柔脸庞。 “你是我妈妈?!” 她有些激动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游母却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胡话呢?自己妈妈都不认识了?” “呃……” 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莫名狂喜的心态,游裴涴有些疑惑地愣了一下,对呀,这不就是她妈妈吗?她为什么要这么激动呢? 对自己刚刚莫名的狂喜有些费解,却是很快把这一缕疑惑放了下来,她换上衣服,跟着游母下了楼。 游父正在客厅喝着咖啡,看早间新闻,看到她们娘俩下来,笑着指了指茶几上的牛奶,“我们涴涴双休日总算早起一次了,来,先把牛奶喝了。” “你就是我爸爸?!” 看到他,游裴涴激动地脱口而出。 游父愣了一下,有点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涴涴,你今天怎么了?”游母却有些担忧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怎么感觉你像是从来没见过我们似的,昨晚做噩梦了?” “没有啦。”游裴涴也对自己的反应匪夷所思,可爱地吐了吐舌头,“我也不知道。” “以后少在晚上看那些侦探剧,看你这个脑袋迷糊的。”游母也没深究,只是怜爱地点了点她的额头,然后把早餐摆到她的面前,“来吧,先吃早饭,一会还要去你姑姑家呢。” “去……姑姑家?” “是啊,今天你表哥生日,我昨天还跟你提起过呢,怎么忘记啦?” “啊,没,没有。” 游裴涴冲母亲笑嘻嘻地咬了口面包,心底却为自己今天的状态感到奇怪。 奇怪。 为什么今天发生的一切,感觉是那么陌生呢? 就好像面对的,是焕然一新的人生一样。 一定是昨晚的侦探剧害的啦! 她幽怨地想道,愤愤地又咬了口面包。 来到姑姑家的时候,姑姑正在厨房里做甜点,印象里,做甜点这件事似乎是姑姑生活里乐此不疲的兴趣。 “舅舅,舅妈。”听到玄关的动静,一个身影颀长的男生从影音室里跑了出来,目光掠到游裴涴的身上,不由咧嘴一笑,“涴涴。” “生日快乐,小右。”游父游母笑着冲他点了点头,转头却发现女儿直愣愣地盯着他看,游母不由奇怪地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怎么了?” “啊,没,没事。” 游裴涴笑着摇头,却是兀自犹疑地又看了表哥一眼。 明明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为什么却感觉这个笑嘻嘻的表哥很陌生的样子? 这种新颖又奇特的感觉一直持续到晚上回家。 游父把她送到家楼下便和游母一同去超市买用品,她正想走进小区,忽然眼角瞥见一个异动,不经意地转过头,一个身影迅速地闪过眼前,隐入了不远处的绿化植物里。 这个速度……是人吗? 还是自己看花眼了? 游裴涴揉了揉眼睛,一边凝神往那边看,一边犹疑地靠近。 高植化的小区有蜿蜒的小径,此时虽然入了春,但晚风微微的寒冷,她走了几步,望着远处路灯映照下的静谧,她迟疑了。 是今天发生的一切太玄妙,导致她现在看到什么都变得敏感了吗? 这时,一张白纸迎风飘了过来,猝不及防,纸便贴上了她的脸。 “……” 她挥下脸上的纸,下意识地抹了抹脸,正想走开,一低头,突然瞥见纸上用黑色记号笔写了几个字—— 抽屉里的钢笔。 游裴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左右看了一眼。 周围没有人。 如果换做其他人,或许只会把这张纸当成垃圾不理不睬,可她却捡了起来。 因为她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昨天,在学校里捡到的一支钢笔,本以为只是哪个同学遗失的录音笔,还打算在周一上交老师,可是看到这张纸,她突然心跳加速了一秒。 Chapter 140 游裴涴攥着白纸,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家。 急急忙忙地回房,打开抽屉,那支录音钢笔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昨天入睡前没有仔细打量这支笔,她当下关好房门,打开台灯。 录音笔的周身就跟普通的钢笔一样,这也是为什么她昨晚随意地扔到了抽屉里。 此时此刻,她仔细地端详了一下笔身,虽然只是一张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纸,但心里就是急迫地想要寻找着些什么。 滋滋滋…… 滋滋……滋滋滋…… 录音笔发出奇异的,电磁波干扰的声音。 游裴涴眉头一皱,下一秒,锁骨处突然一痛。 “嘶……” 她下意识地捂上自己的肩膀,低下头,发觉自己的锁骨上方竟然出现了一条条细细的黑色纹路。 她狠狠地吓了一跳,放下钢笔便跑到了梳妆镜前。 拉开衣服,只见自己白皙的锁骨处突然凭空多了一个奇异的黑色符号,像图纹又像某些字的符号,怪异得很,她的心里却是一悚,好好的身体突然出现这种变故,实在很难让人安心,而更令她迷惑的是,这个黑色的符号竟然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不是在那里见过这个符号呢?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是她的同学兼好友李彤。 “小游,你家附近有没有大一点的书店?我喜欢的那个作者出新书了!可我家旁边那个书店今天没进货!你能帮我买一下吗?” 李彤喜欢的是一个写灵异悬疑的畅销书作家,一本书能耐心地翻看好几遍,关于这一点,游裴涴一直很佩服她。 只是此刻,她揉了揉额角,嘟囔着问道,“你就不能等明天再买嘛?” “不能!”对方却激动地说道,“作为大大最忠实的读者,我一定要第一时间看到他的书!好小游~好涴涴,你就帮帮我嘛。” “可是,我也要明天才能给你呀?” “我可以上课看嘛!” “……你就不怕母老虎又把你的书收掉?” “哼!她敢!” “……” 经不住李彤的左哀右求,游裴涴还是无奈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深冬的晚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点点的雪花。 她裹紧厚厚的外套,低头匆匆地走入飘雪的世界。 充满古罗马艺术气息的步行街上,商店林立。 茫茫飘落的雪花在霓虹灯的照应下反射出朦胧而迷离的光芒,明亮琳琅的橱窗一个个掠过,在冷风里小跑向书店方向的游裴涴突然停下了脚步,撇过头,向某个橱窗望了一眼。 这是一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门面,一面巨大的玻璃窗上贴着几张广告纸,里面空空如也,漆黑一片,很难想象在这样的地段,会有一个空出来的出租店面。 奇怪,这家店以前是做什么来着的? 好像是饰品?还是文玩那一类的。 没注意过。 她暗自摇了摇头,又看了那个橱窗一眼,便接着跑向远处的书店。 从书店出来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 出来时没有带伞,她把帽子翻下来,揣着李彤说的那本小说便冲进了大雪里。 再路过那个黑暗的橱窗时,她有所预感地停了下来,转过头,一个身影伫立在不远处的路灯下,背着光看不清容貌,只觉得在人来人往里,气质出尘。 在她望过去的时候,那人似乎也在望着她,飘扬的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路灯下发出微微泛白的荧光。 他是谁? 为什么突然觉得心里好难过? 游裴涴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锁骨,那里突然冒出来的印记似乎也在隐隐叫嚣着疼痛。 “让一让。” 一个拎着外卖箱的小哥差点撞上她,她条件反射地避了一下,再举目望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本站在灯光下的那个人影,不在了。 Chapter 141 一时间,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充斥了心房。 转过头,却赫然发觉刚刚还黑灯瞎火的橱窗灯火通明,清晰可见里面排列整齐的书架。 游裴涴眨了眨眼睛,却见橱窗上干净敞亮,完全没有一点广告贴纸和灰尘的痕迹。 见鬼了?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这家书店,没有牌匾,只有一个门牌号码,罗马街17号。 在她注意到这家书店的几分钟里,周围没有一个经过的人选择走进去,甚至连看都没看它一眼。 雪越下越大了。 她的脑海里莫名又掠过了那个沉在路灯阴影里的身影。 ——看到了吗?我们没有什么区别,这就是我老了以后的样子。 忽然眼前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看不清容貌,却是指着茫茫落雪的天空,感受到他温柔的笑意。 一抹雪花突然落到了她的眼睛里,她眨了眨眼睛,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风铃声。 很熟悉的脆响。 似乎也在哪里听到过。 到底是没有走进这个诡异得有些灵异的书店。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没拆开的快递,游父游母还没回来,不记得自己之前回来的时候,这个快递是不是就已经摆在这里了。 游裴涴放下书,好奇地探了一眼。 收件人是她的名字。 咦,是她的快递吗? 想起自己前几天在网上购的物,她没有多想,拆开快递却发现,盒子里装着一只黑色的u盘。 没有包装,这时才发觉寄件人的地址是空白。 奇怪,这是谁买的u盘,连外包装都没有……是爸爸妈妈吗? 不可能吧。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游裴涴偏头看了一眼,心里蓦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 干净好看的校服,红木圆角的桌子,还有一个热气腾腾的茶杯。 不知道从哪里看到过这么一句话,这世上所有的声音都是蕴含着回忆的,如果你在某一时刻突然对某个声音有熟悉感,那么你曾经一定在某个地方经历过深刻的回忆。 但是…… 普普通通的挂钟而已,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又能勾起什么回忆? 大概是天色晚了,家里又静悄悄的,游裴涴对自己突然的感慨感到好笑,正想把u盘放下,却听到院子里像是花盆倒地的声音。 她走近,把院子里的灯打开,眼角却瞥见一个影子飞快地翻墙而过。 游裴涴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推开院子的玻璃槅门,一阵寒冷强劲的风扑面而来,悠扬飘落的雪花未落至园内便被檐阻隔,冷清的无言。 是错觉吗? 她揉了揉眼睛,望着自家院子三米多高的围墙,匪夷所思地摇了摇头。 总不会是小偷吧? 她暗自嘀咕了一句,这个小区治安很好,就是送外卖的进来都要登记,更别说每家每户的门口大院外都装了摄像头,应该不会有小偷天寒夜冻地跑来这里寻求刺激吧? 出了这个一个插曲,她的心里莫名不安,把槅门上了锁,拿着u盘回了房间。 抵不过心里的好奇,她把u盘插进了电脑,试图看看里面有什么。 然而,u盘刚插进电脑,桌面瞬间暗了下来。 游裴涴的心里一凉,“病毒”两个字随之浮现在脑海。 然而,下一秒,暗下来的屏幕上却出现了一行字—— 我在四方星塔等你。 Chapter 142 我在四方星塔等你? 什么鬼?恶作剧? 游裴涴皱了皱眉,直接把u盘拔了出来,却没料屏幕上紧接着又浮出了另一行字—— 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这是什么?传销? 她撇了撇嘴,想到这个u盘的快递收件人是自己,莫非是他们学校把学生资料给卖了? 不过,即使是如此,这个传销手段算是成功了。 因为她确实被勾起了好奇。 她打算明天去打探一番。 这一晚,游裴涴睡得不太安稳,中途醒了几次,又断断续续做了几个零零碎碎的梦,都是些奇异的片段,有四方星塔,有光怪陆离的红色大陆,也有浩瀚到令她醒来感到空虚的宇宙星辰。 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大亮,昨夜的雪大概在半夜就停了,路边和树枝上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融成了晶莹的一片,缓慢地流淌着水滴。 多么宁静美好的世界。 游母早就做好了早餐,在餐桌旁朝她含笑招手。 她打了个哈欠,转过头,看到游父背着她,在院子里逗笼子里养的小鸟。 这一幕蓦然让她想到了昨晚的那个黑影。 于是早饭也吃的心神不宁,草草地把粥喝完,便揣好u盘,谎称约了李彤去图书馆看书,一刻不停地出了门。 四方星塔是星洲市出了名的景点,游客四季都络绎不绝。 游裴涴走到人流拥挤的天桥上就后悔了。 这个据说几个世纪前就存在了的钟塔,就坐落在星洲市的中心,外观为尖顶地哥特式结构,威严壮丽,四个气势恢宏的连供分别邻接东、南、西、北四个立面,又以错落起伏的八角横廊交会于凌空升腾的尖塔钟楼,钟楼上的星历钟设计精妙复杂,除报时之外,还可看出季节、月份、日期,以为行为移动、月圆月缺,走针精确地分毫不差。 不少来此地游玩的旅客对着自己的手表,惊呼这个不可思议的时代产物。 不过,为了保护这个历史遗物,游人向来是不被允许靠近塔楼的,只能隔着隔离带,或是站在天桥上远远地观赏这一方景色。 这也是游裴涴后悔的缘由。 这里这么多人,又没办法靠近四方星塔,她又怎么找出快递给自己u盘的那个人呢? 忽然,她感觉到了一道灼热的视线,不经意地转过头,只见那边的天桥下远远站着一个人,身形颀长,虽然因为站在阴影里的缘故看不清容貌,可她莫名地想起了昨天晚上,站在路灯下的那个身影。 她微微一愣,却见那个人对她做出了招手的姿势。 这是……在叫她过去? 游裴涴左右望了一眼,再冲那个远远的人影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人冲她点了点头。 真是在叫她。 游裴涴心里微疑,却见那人转身就走,想起他刚刚的招手示意,她下意识地迈腿跟了过去。 那人的步伐不紧不慢,散步那样的有限,又透着几分与生俱来的优雅。 穿过人潮的时候,他似乎考虑到身后女生的视线问题,还刻意放缓了脚步,等她穿过重重人群之后,才重新朝目的地走去。 Chapter 143 他是谁? 为什么背影这么熟悉,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他? 想的入迷,不知不觉,游裴涴发觉自己竟然就这么跟着他走进了四方星塔,而四周的志愿者和警卫浑然不察,仿佛压根没瞧见他们似的。 吱——嘎—— 岿然的古建筑的雕花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拉回了游裴涴的思绪,再回过神,才发现刚刚还在自己眼前的男生消失不见了。 她连忙走进透着幽暗光线的大门,一股逼人的压迫感迎面袭来,空气里仿佛漂浮着经年的诡异之气,但又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牵引着往星塔的深处走去。 一盏盏感应灯随着她的步伐点亮了这个地方,令游裴涴惊讶的是,这个本该是几个世纪前的建筑,里面的装修竟然如此现代化,充满了先进的科技感。 这里……怎么那么像电视剧里的地下实验室呢? 一时间,种种猜测浮上了心头,接踵而来的是心神不宁。 那个人把自己引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看过的科幻恐怖片的片段浮现在眼前,她有点懊悔自己冲动之下就跟着对方来到了这个地方。 越往里走,空气好像越来越冷,她摸了摸自己起鸡皮疙瘩的胳膊,想要开口询问这个地方有没有人,却又转瞬把声音咽了下去。 万一……万一这个阴森的地方还有某些诡谲的东西,她把那些东西引来了怎么办? 这时,有什么东西轻微掉落在地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顿时高度集中精神,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慢慢走去。 滴答。 滴答。 那是一扇微敞的房门,隐约传来挂钟走动的声音。 游裴涴在门口站定,谨慎地踏出一小步。 脚下的感应灯随之亮起。 这是一个废弃的实验室,柜架上摆着数量众多的试管,里面或多或少地装着奇异颜色的化学试剂,灰尘堆满了角落,只有墙上的一个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这个钟……怎么跟自己家里的那个有点像? 她不由多看了一眼,视线一拐,注意到桌子上摆的笔记本电脑。 普普通通的笔记本,没有连充电器,在这个角落布满蜘蛛网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更别说,它一尘不染。 是谁放在这里的吗? 游裴涴第一时间想到了那个引自己来这里的身影。 她左右张望,四周一片寂静。 打开电脑,一个视频影音自动弹了出来。 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生瞬间出现在屏幕里。 他的头发是美丽的幽蓝色,眼眸亦然,而他微微笑起来,仿佛世界都因此黯然失色。 而他第一句说的是,“刚刚解决了追杀我的寂,没弄脏我的西装吧?涴涴要是看到了,一定会唠叨我不珍惜她送的礼物。” 游裴涴微微皱眉,这个男生邪异地有点过分了。 可是眼底的温度使她微感熟悉,她困扰地摸了摸空落落的心脏,一些模糊的片段闪过脑海,却无法捕捉。 “我的时间不多了,时间残留让我可以最后保留这个形态,我接下来说的话很重要,你一定要认真听。” Chapter 144 屏幕里的男生缓缓说了下去。 “如果你阻止了那场实验,时间线重启成功,枢纽世界的法则会把不属于这个现实的记忆抹去,换句话说,你已经忘了我。” “那么让我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莫翰,来自另一个维度宇宙的时空。” “在我彻底离开之前,我希望送你一份礼物。” “我知道你以为韩玦死了,但他没有,我把他消散之前的意识放到了录音笔里,只要你点开它,他的意识会激活你的胎记,得以重生。但是你要记住一点,只有你记起他的样子,他才算真正回来了。” “从此以后,你不会再见到我了,但你会再见到他……” 说到这里,画面里的男生停顿了一下。 “无论你信不信,我都希望你能幸福快乐。” 然后屏幕暗了下来。 windows的操作界面弹出了是否关机的指示。 游裴涴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这个男的是谁? 还有他提到的录音笔……难道这个视频真是给她看的? 但是……什么枢纽世界,什么时间线,什么重生,这也太玄幻了吧? 谁的恶作剧吗? 不可能。 脑海中突然一阵眩晕。 一个画面陡然浮现在眼前。 她看到了刚刚的男生,稍有不同的是,他一头黑发,神情冷峻,周身散发着一种迥异的气场,而他一阵风似的刮过,悄悄地在她的口袋里放了一支录音笔。 这个“她”穿着不同的校服,身旁还有两个女同学,像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关系。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脑子里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一个片段? 她甩了甩头,转过身,却发现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 游裴涴差点尖叫出声,不是因为“它”无声无息地站在背后,而是她猛然发现,眼前的这个身影没有脸! 只有模糊的一片虚无。 游裴涴骇然退后了一步,认出了这个身影正是刚刚带自己来的那一个。 她的生活什么时候变成惊悚片了? “你……你是谁?”她硬着头皮问道。 那个身影却只是站在那里,死寂无声。 ——但是你要记住一点,只有你记起他的样子,他才算真正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刚刚那个男生说的话。 “我认识你吗?” 她小心翼翼地又问道。 然而,话音未落,挂钟的钟摆声音绵长,空间好像刹那静止。 “时间线报错……时间线报错……” 一道冰冷而机械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偏过头,一个浑身透明的影子就站在不远处的柜架旁,即便没有眼睛,也能感受到它看的是自己,以及……自己身后的“无脸人”。 这是什么?!万圣节吗? 游裴涴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恐惧地无法呼吸,瞳孔骤的放大,一种熟悉感闪过心底。 这一幕,她似乎经历过? 挂钟的钟摆终于响了一格。 她眨了一下眼睛,下一秒,四周景象顿改。 刺眼的红色光芒,游裴涴下意识地伸手遮挡了一下,发现天空变成了绯红色,不仅如此,天上还有两颗太阳。 她在做梦吗? 然而,转过视线,她目瞪口呆地彻底惊住了。 她站在一片红色砂石山丘之上,不远处就是城市,一条条接近透明的高科技交通轨道复杂而有规律地纵横交错,一栋栋泛着水晶光泽的高楼大厦直冲苍穹,其中又以一座直耸云霄的庞大城堡气势恢宏地矗立在城市中央。 Chapter 145 她在做梦吗? 游裴涴揉了揉眼睛,再低头环顾,这种感觉太真实了,就连踩在脚下的砂石触感都是那么坚硬踏实。 如果不是做梦,难道她穿越了? 还穿越到其他星球来了? 游裴涴不敢置信地掐了掐自己的脸蛋。 嘶……疼。 她上一秒在做什么来着? 对了,她在四方星塔神秘的地下实验室里,还有两个奇怪的……外星生物。 轰——轰隆—— 突然,天际间传来一阵猛烈的震荡。 她抬起头,却见那原本笼在城市上方的某种透明的保护罩碎成了不计其数的光晶,而在遥远的天幕之外,大片大片令人头皮发麻的黑点直直地俯冲向大地。 卧槽!不会是导弹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游裴涴下意识地想跑,可转念一想,她现在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城市离她有点距离,而空凸凸的陆地山丘着实不是躲避的好地方。 嘟——嘟——嘟——! 上空忽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注意!玛尔萨达受袭!注意!玛尔萨达受袭!……” 她躲到了山丘之间的一个狭缝里,听到某种冰冷的,仿佛机器人的警告声响彻上空,远远的,几乎还能听到人们惊慌失措,仓皇而逃的尖叫声。 玛尔萨达? 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山体猛地震荡了一下,她赶忙扶住旁边的洼石,松软的黄土却时不时地往下掉,让她心惊胆战。 轰隆! 一颗黑色的导弹在离她不远处的山丘爆炸。 越来越多的石土掉落,如果再躲下去,恐怕不是砸死就要被埋死了! 游裴涴咬了咬牙,不再犹豫地往外狂奔。 她的目标是三、四百米的方向,一个山洞模样的庇护地。 空气里飞扬起红色的尘土,那边的城市建筑歪歪扭扭地往后倾倒,人们踏着废砖瓦砾四处逃窜,有的不幸被垮塌的建筑压中,受伤或殒命,还有的侥幸找到了断壁残垣的石头缝。 尖叫的悲戚声应和着上空不断拉响的警报,笼罩着这片大陆。 这么真实的感觉…… 游裴涴冲进山洞,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 她真的穿越了。 而且……外面绝对是一颗外星球。 天呐! 一时间,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是恐惧还是激动。 她从小就对科幻一类的小说电影十分感兴趣,什么时空穿越,宇宙冒险的,但这不代表她希望这么诡异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头上。 但事情发生都发生了…… 她能做的就只有找到原因,以及回家的方法。 “殿下……殿下您不能去啊殿下!” 这时,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忽然落入耳中,显然有人正在朝她的方向跑来。 这个声音很焦急,可游裴涴却愣了一下——这个人的发音晦涩难懂,明明不同于她的语言,可她却听懂了。 不过……他说的殿下是什么?该不会也是皇太子之类的称谓吧? “我们的防御矩阵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我必须要赶到拜埃耶兹,一旦玛尔萨达沦陷,敌人率先攻打的就是我们的战壕。” 一个低沉的嗓音随之响了起来,同样带着几分焦躁和急迫。 游裴涴微微一怔。 “可是,陛下命您离开德穆迦太,其他王族都已经撤离……弗拉卡那来势汹汹,您不能以身犯险啊!” “我不能抛弃我的子民。” 外面的两个声音已经离得很近了。 鬼使神差地,她微微缩起身子,不愿让他们发现自己的存在。 “殿下!殿下您听我说,玛尔萨达是我们的核心防御区,那些时域之主显然掌握了我们的军事情报,只要玛尔萨达被攻陷,其他城区沦陷就是时间问题,如果您现在不走,等他们布防,您想走也走不掉了啊!” “班楼,你的废话越来越多了。” 德穆迦太?玛尔萨达?时域之主? 游裴涴微微思索了一下,便大概捋顺了这里发生的事情。 原来是遭到了外族入侵。 真倒霉。 她忍不住皱眉,穿越到外星就算了,居然还穿越到一个要打仗的星球? “殿下!殿下您等等我呀!” 外面的声音逐渐远去,大概是已经走远了。 轰隆—— 大地又震荡了一下。 她却长长地舒了口气。 开玩笑,刚刚那两个……可是外星生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能听懂他们说话,但是……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网上那些广为流传的外星人图片——双目圆睁,长相狰狞,肤色诡异,她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 ——那如果有一天,你真的遇到了一个外来物种呢? 忽然,脑海中闪过这么一句话。 她的瞳孔空茫了一秒。 好像曾经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可是……那个人是谁呢?吴琼?不,不是她,如果是这样的对白,她肯定不会忘记。 奇怪。 为什么感觉忘了很多事情呢? “到底是什么啊……”游裴涴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嘀咕着不经意地抬起头,却一瞬间惊呆了—— 一道闪电般的扭曲裂缝无声地从山洞口劈下来。 下一秒,一个身影凭空出现,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定格在他缓缓抬起的双眼上。 空气好像刹那静止。 那双狭长幽蓝的双眸,仿佛氤氲着世间最无情的美丽,泛着动人心魄的气息。 而他肤白如雪,优美的唇角冰冷地上翘,光线顺着他那柔美得近乎完美的脸颊线条延展,同样幽蓝的发丝迎风飘动。 这样冰冷到强大的气息令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危险。 理智拉响了心底的警报,这个“人”……不就是那个u盘的主人吗? 可是,气场完全不一样了。 u盘里的他,温柔地好像能让世界落泪。 而眼前的他……神情冷峻,好像下一刻就能杀了她。 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他呢?” 眼前的男生缓缓开口,声音冷冽入骨,却又悦耳至极。 “他?” 游裴涴眨了眨眼睛,一时捉摸不透他问的是谁。 然而,下一秒,身体就像被某个力量牵引一般,后背狠狠地撞上了山壁。 嘶……好疼! 她不敢置信睁大眼睛,却见那个男生慢慢走过来,步伐优雅,却带着冰冷的肃杀。 “说出他的下落,我可以饶你一死。” “你这人……脑子没问题吧!”身体诡异地动弹不得,反应过来的她有些不甘地冲他吼,只是声线软软糯糯的,毫无威慑力,“我还想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眼前的男生眼神一变,愈发冰冷凌厉。 “看来,你并不想活。” 喉咙忽然也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掐住,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她艰难地开口示弱,“莫……莫翰……有话好好说……” Chapter 146 莫翰? 听到这个名字,眼前的男生稍稍一顿,“莫翰是谁?” 莫翰是谁??? 如果可以,游裴涴很想翻一个白眼。 但此时此刻,这个神秘莫测的“人”,她惹不起。 “不是……你告诉我……你叫……莫翰的吗……” 男生的眼眸里闪过一抹短暂的迷茫,却是转瞬归于冰冷,“你在拖延时间?” “你……先放开我。” 感受到越来越困难的呼吸,游裴涴吐字费力地说道。 男生微微动了动手,她只觉浑身一松,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咳咳咳……” 她捂着喉咙猛咳了一阵,再抬起头,却见那个男生就站在跟前,无悲无喜地望着她。 “你别这么看着我……很吓人。”游裴涴直起身,“你……真的不是莫翰?”见男生神色平静,没有任何反应,她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捡到了你的u盘,你说你的时间不多了,还说什么实验啊、时间线之类的……”观察到男生极不可微地蹙了蹙眉,她连忙解释道,“那个,我不是故意看你留言的啊,是有人把u盘寄到了我家……你还说要送我一份礼物……呃,但我感觉现在这个状态应该是,那个u盘寄错人了……” 眼前的女生还在说着话,一边还卖力地用手比划着些什么,好像生怕他听不懂。 实际上,他的确听不懂。 那双湛蓝绝美的眼眸泛起一丝涟漪,又沉沉地隐于冰冷的眸底。 但是,她的眼睛是深棕色的。 这表示……她不是梦域之主。 这就有趣了。 德穆迦太是梦域之主的星球,这里所有人的眼眸都是偏红调的,就像他们所在的这个星球一样,但这个女孩不仅眼睛是深棕色的,身上也没有半点气息波动。 她不属于德穆迦太,同样也不属于这个宇宙,而听她所说,她应该是无意中穿越到这里来的。 时空穿越,身为时域之主,他们比其他任何生物都明白时空是如何运转的。 只是…… 眼前的这个生物弱小得如同浮尘,根本没有足够的能量支撑时空裂缝的维度才对。 “刚刚,这里有没有别人来过?” 想到这里,他不由缓缓地打断了女生的喋喋不休。 至少,她应该和王族没关系。 别人? 游裴涴停顿了一下,难不成,他是来找之前那两个“人”的?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一直躲在这里没敢出去。” “是吗?”他微微闭眼感受了一下,“虽然气息消散了不少,但的确是他……他刚刚就在这里。” “他……是谁?”游裴涴试探地问道。 “王族。”男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虽然对她有那么一点点的好奇,但此时此刻,他没空分心搞清楚她的身份,消灭王族的事情迫在眉睫,只有这样才能最小损失地拿下德穆迦太。 想到这里,他不再耽误,转身往外走。 “给你一句忠告,最好别和王族扯上什么关系,他们迟早会被清除。” 留下这句话,空间再次扭曲出一道裂缝,他踏出一步,便像来时一样,凭空消失在游裴涴的眼前。 Chapter 147 真、真的是外星人啊! 直到那个男生消失很久,游裴涴才不可思议地甩了甩头,天呐,这个出场和退场的方式真是科幻了…… 可是,她该怎么办呀?好想回家…… 游裴涴的五官皱成了苦瓜脸,刚刚被掐过的脖子还火辣辣地疼,她垂头丧气地走到山壁的角落,脚下却突然一滑,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踩空地掉下垮塌的裂缝。 “啊——!” 瞬间失重的感觉让她大惊失色,完了,她不会交代在这个鬼地方了吧?! 就在急速下坠到感觉呼吸困难,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她似乎碰到了某个柔软又富有弹性的东西,而后眼前一片白光,失去了意识。 再悠悠转醒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无边无际的朦胧屏障之中,一座座古怪的浮雕静静地飘在四周,好像有什么神秘的力量支撑着它们。 她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安然无恙,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身上却连一处伤口都没有。 抬起头,黑暗最悠远的地方,隐隐透着一抹暗淡的,白色的光。 看来……她要重新找一个出口了。 游裴涴觉得倒霉,四下环顾,正前方一座栩栩如生的浮雕吸引了她的注意——这是一尊造型奇特的雕塑,变幻莫测的立体形态使得它看上去神秘逼真,很难分辨它究竟是什么,只看得出是一个物种的轮廓。而在浮雕之上,不计其数的,如同甲骨文一样的字符晦涩地遍布整个浮雕,就好像……在这些字符之下,封印着某些可怕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些泛着冰冷光泽的字符映入眼底,脑海中似乎微微发出某种嗡鸣声——等待,是死亡的前奏。 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她对自己脑海里莫名浮现的这四个有些困扰。 这里是什么地方? 外星人的艺术展览中心? 忽然,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熔岩筑成的一座巨城滴落着岩浆,一个绝美的背影傲然伫立,转过头,一双唯美到窒息的绯红色眼眸直直地刺过来,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张脸庞,自我保护便让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画面顿然支离破碎。 她刚刚……看到了谁? 游裴涴有些发愣,对自己莫名其妙幻想出一个场景倍感心悸。 这里似乎有某种奇异的磁场,有控制她思想和意念的能力。 如果不尽快离开这里,恐怕要变成一个神经病了。 游裴涴有些焦急地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毫无破绽的屏障地带,似乎往哪里走都一样。 她咬了咬牙,直接往正中心的那座巨大浮雕走去。 又一个画面凭空出现在脑海——像是脑袋被撕开后,活生生放进去的片段。 一片可怖的黑森林里,森白的鬼火漂浮在四周,猩红的月亮挂在森林的最上方,又幻化成人的模样,轻轻地优雅落地。 他的脸庞若隐若现在森白的亮光里,慢慢逼近,一头比罂粟花还要美艳的头发无风自动,细碎的发丝之下,精致到诱人心弦的脸庞逐渐显现——像是无尽海域里,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妖舒展着柔美的四肢,他的眼眸里跳动着妖异无情的绯红色光芒,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自己漂亮的唇上。 ——到我这里来。 游裴涴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在哪里? 她抑制不住地在心底问道。 这一瞬间,仿佛被他眼底的仓红诱惑住了,几乎控制不住理智。 ——拜埃耶兹。 拜埃耶兹? 这个名字为什么有些熟悉? 游裴涴的脑海有短暂的清明,就是这简短的时间,她狠狠地甩了甩头,把刚刚的那个画面挥离脑海。 竟然控制不住思绪,这个地方太危险了。 即便学的不是生物专业,她也知道如果人体内的细胞服务于个体,独立的思绪扩散,人类就不再是人类了。 也许这个外星的空气也在慢慢地改变她的体质。 这太危险了,要尽快找到回家的方法才行。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地冲进眼前朦胧的屏障,眼前的光线瞬间亮了起来。 一间巨大的,像是军火器械库一样的高科技空间映入眼帘。 这又是哪里? 一格格银丝铁网内,造型不一的物件摆满了整个空间,她有些叹为观止,却不敢多做停留,摸索着往前走。 忽然,眼角注意到某个微闪的物件。 偏过头,不远处的角落里,一圈深红色的,刺青似的细丝飘在锁网格里。 乍一看那圈红丝,游裴涴觉得眼熟,可仔细一想,却又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 于是疑惑地在它的面前站定。 红色的细丝缓慢而轻柔地蠕动着,像是……在有生命的变幻。 这是……活体生物? 这一瞬间,像是被蛊惑一般,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锁网里的这圈红丝。 嘀——!嘀——!嘀——! 然而,还没等手碰到锁网,刺耳的报警器忽然响了起来。 被发现了? 游裴涴立刻缩了手,下意识地左顾右盼,想找个暗处躲起来。 “通报最高议会优先级别,玛尔萨达军械库将于一分钟后自我销毁,倒计时开始。重复一遍,通报最高议会优先级别,玛尔萨达军械库将于一分钟后自我销毁,倒计时开始……” 什么?! 自我销毁? 如果没猜错,他们说的军械库应该就是这里吧? 那她岂不是要死在这里?天知道外星人的军械库里有什么致命的东西! 她转过头,看向旁边悄然环绕的红丝。 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她,这个东西很重要,也许还能救她的命。 来不及多做考虑,她咬了咬牙,按下了锁网旁的开关。 “不要!” 一个焦急的有点耳熟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然而,她的手已经触碰到了那圈诡异的,活体一样的生物。 下一秒,红丝自动散入她的体内,一缕缕红丝顺着她的经脉纹路迅速游走,最终聚集向她的心脏。 狰狞的红色瞬间蔓延到眼前。 她瞬间失去了意识。 不远处,两个身影飞奔而来,其中一个扶起女生软绵绵的身体,眼底闪过一抹晦涩难懂的暗沉。 而另一个看到空空如也的锁网格,顿时大惊失色,“殿下,血磁印不见了!” “不是不见,而是被她吸收了。” “那怎么办?血磁印可是我们和弗拉卡那谈判的最后机会啊!” “军械库将于三十秒后自我销毁,二十九,二十八……” “先离开这里。”被称作殿下的人沉声说道,“启动紧急传送协议。” “是。” 下一秒,三个身影同时消失在军械库里。 几乎与此同时,一阵强烈的白光爆发,所及之处一切灰飞烟灭。 玛尔萨达外十公里的巨型石柱网,隐形保护罩堪堪让这个地方免受外界的动荡。 “殿下,现在怎么办?” “血磁印的历来无人知晓,我族从弗拉卡那带回这第一个血磁印之祖研究万年,总算摸索出了它的运作规律,我本想用它换取族人的性命,可如今……”说话的男生有一头柔软细碎的黑发,微微低下头,望着怀里失去意识的女生,语调微微发冷,“我只能用她的命,换取我族一线生机。” 叶翌 平安夜的时候,凌妍清收到了一束很大的百合,淡粉色的花瓣,漂亮的花蕊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从快递员手里接过来的时候,她手忙脚乱地抱在怀里,鼻间满是醉人的芬芳,一张插在花束里的卡片随之飘落—— 不要放弃一个你深爱的人。 很飘逸的手写字。 又是这样。 她有些纳闷地看了几秒就随手扔到了垃圾桶。 每年的圣诞节前夕,凌妍清总会收到这么一束漂亮的百合,卡片上附着的字三年来也从未变过。 不是没有好奇过这个送花的人是谁,一开始,她以为是哪个熟人搞的恶作剧,谁料,这个送花的人除了这张卡片,三年来从未现过身,也未有过其他的只字片语,而问遍自己身边的人,竟然都是一副“开玩笑,我有这么闲吗”的神情。 凌母正好从楼上下来,见女儿手捧着花一脸沉思,颇有兴致地问,“哟,这是哪个男孩子送的花啊?” “妈,你别取笑我了。”凌妍清笑了笑,把手里的花随手放到了桌上。 “我记得,你爸爸当年追我,给我买的第一束花,就是这种花呢。”凌母微微一笑,从桌上把花重新拿起,递到了女儿手里,“那时候,他去湘江上大学,临走之前,送了我一束花,casablanca。” “casablanca?”凌妍清愣了一下,把花又接了过来,她只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初中就认识了,其余的从未听他们提起过,此刻听凌母提及,不由问道。 “是啊。”凌母的眼底划过一丝怀念,“卡萨布兰卡,香水百合,看得出来,送你这束花的人,用意很深。” “为什么?”凌妍清不解。 “你知道它的花语吗?” 凌妍清不禁笑了,“妈,你还懂花语啊。” “有些事情,想知道的,很容易就知道了。”凌母微微笑着,“虽说我和你爸很早就认识了,但直到上大学,我们还是没有在一起,所以,当他第一次送我花,我又是欢喜又是迷惑。” “那后来呢?”凌妍清感兴趣地问。 “后来啊。”凌母笑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很奇怪的花。” “它有两种花语。” “不要放弃一个你深爱的人。” “还有,负担不起的爱。” “不要放弃一个你深爱的人,负担不起的爱?”凌妍清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好像很矛盾啊。” 凌母不置可否地笑着,“也就是那时候,我知道了你爸爸的心意,于是我做了一个冲动又坚持的决定,陪他一起去湘江。” “妈,没看出来,你和爸年轻的时候很浪漫啊。”凌妍清惊叹了一声,“不过,外公没有生气吗?” “你那老古董外公自然是生气的,但后来,我们毕业后很快结了婚,有了你,他也就接受了。”凌母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你看,有些事情,时间久了,总有不同的选择和答案。” 凌妍清有刹那的恍惚,又很快用笑容掩饰道,“说到底,还是你们相爱嘛。” 凌母哪能没发觉女儿笑容里的勉强,心知肚明地暗叹了口气,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劝道,“早点睡吧,你不是说明天还要回学校看老师吗?” “知道了,妈。”凌妍清笑着应了一声,抱着花轻快地上楼回了房。 直到房门反锁,她把漂亮的花束插到窗台的花瓶里,满是的花香扑鼻,笑容才垮了下来。 负担不起的……爱吗? 像是戳中了心底某处隐匿的疼痛,她笔直地坐在床边,凝视着绚烂绽放的百合,久久没法回神。 初中学校的那几条街道,凌妍清应当是很熟悉的。 那四年,父母出于方便和体谅的考量,就在附近买了一套房。 但后来她出了国,那套房就租了出去。 算起来,她已经快有十年没有回过这里了。 十年。 可以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马路还是一样的马路,就连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也仿如昨日。 只是路口的那家便利店似乎被翻新了很多次。 马路上的店面也全是浑然陌生的样子。 凌妍清慢慢地在既陌生又熟悉的路上走着,想努力回忆起关于这里的美丽的记忆,可随处可见的,这些以前从未有过的商店和咖啡馆,明明知道从前是不存在的,却依然坦然地坐落着。 忽然就明白了物是人非的意思。 还记得,五年前的她,对未来充满着无尽的幻想和憧憬,幻想以后的生活,幻想要在哪里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然后,幻想自己的婚礼要如何的梦幻隆重。 也幻想过,要和那时候的那个人,一起回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看看。 可是呢。 最终,她好像一个也没做到。 一块崭新的蓝色指路牌笔直地竖在梧桐树的旁边,路牌上醒目的四个白色大字,正是她以前初中的校名。 这个距离,已经可以遥遥望见校园的大门了。 依然是黑色漆的大铁门。 可里面的几栋楼似乎重新上过色,陌生得让她只敢远远地望着。 十年了,以前的老师还在吗? 凌妍清不确定。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短信,一条陌生信息赫然映入眼帘—— 凌妍清,25号在初中校门口等我,有事相告。 这是她几天前收到的短信,下面还有她问对方是谁的信息,对方却没有再回复。 但,知道自己的真名,想必是认识的人吧。 看到这条陌生号码的信息,她又不由困扰地皱了皱眉。 她的手机号码早就换了,知道的也就那么几个,如果不是最近闲来无事,她今天本来是没打算来的。 毕竟。 这是一块,所有埋藏的,伤心事的起源地啊。 凌妍清把手机放回包里,站在那里远远地眺望黑漆漆的紧闭校门。 究竟是谁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凌妍清以为这是个恶作剧,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地朝远处一瞥,顿时,她完全愣住了。 遥遥走来的人有着颀长挺拔的身姿,一身穿着气质出众,就算只是远远的看不清五官,还是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清冷。 他怎么会在这里? 该不会是他…… 这个念头出现的下一秒,她望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旁边,还有两男一女。 只是凑巧吧。 也就是在这一瞬,她望见叶翌似乎是无意地往这边扫了一眼。 几乎是立刻,凌妍清就飞快地移开了目光,转身就走。 “凌妍清!” 与此同时,谢右的声音遥遥从马路的那边传来。 被发现了? 凌妍清抿了抿嘴,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加快脚步,怎料,没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追赶,以及谢右无奈的喊声,“喂!凌妍清!” 这下,她不得不停下脚步,调整好面部表情,装作惊讶地转身,“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谢右拿出手机,问她,“是你找我们来的吗?” “啊?”凌妍清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没有啊。” 谢右翻找出了一条短信给她看,“那你认识这个号码吗?” 和自己手机上一模一样的陌生号码。 凌妍清微微眯了眯眼,听着谢右的疑问,眼看后面的几个人也快赶到了,匆匆留下一句“不知道,我也是收到了这条短信才来的”就准备离开。 谢右见她作势要走,刚要说些什么,一道清冽的声音已然响了起来,“这么久没见,这就走了?” 她转身的动作有片刻的僵硬,但很快,她就微笑着转了过来,直视着来人仿佛能透视人心的琥珀色眼眸,说道,“我家里还有事处理,就不留下来叙旧了。” “我有说要叙旧吗?”叶翌的口吻还是清清冷冷,可凌妍清听着这毫不客气的话语,忽然笑了,也不管是不是有别人在场,一字一句地说,“是啊,我忘了我们不熟,没什么旧可叙的。” 谢右看了眼好友,又看了眼面上和和气气的凌妍清,突然觉得头疼。 伊夕立刻笑眯眯地暖场,“妍清,好久不见,好巧啊。” 凌妍清扯了扯嘴角,还没回应,对方忽然拉起谢右走了,“我想喝奶茶,你陪我去买吧。” “好,好。”谢右求之不得地应了两声。 “我,我去看看他们。”一直站在后面沉默的尹竣玉也迟疑了一下,转身跟上了伊夕和谢右的脚步。 突然间就只剩下叶翌和她了。 可是,三年,他们之间,好像已经无话可说,只剩下沉默了。 凌妍清也有设想过很多次,可能还会遇见叶翌的场景,可能会是平淡地点头致意,会是释然地说几句体面的寒暄,但她没想过,决绝地删好友、删联系方式,她以为自己过得很好的这三年,在重新看见他的这一刻,忽然就慌乱又难过。 尤其是,只有他们俩的时候。 凌妍清不由地低下头,也就是这时,她注意到叶翌垂着的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一个银色的戒指。 戒指的样式很简单,可泛起的冷光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然后,慌乱又难过的情绪一下子就冷却了下来。 重新抬头的时候,她的表情平静又礼貌,“我想,他们大概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所以才借口去买奶茶,你还是去解释一下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叶翌却拉住了她,“你想让我解释什么?” 他用的力道很大,好像要捏碎她的手腕。 凌妍清低头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微微皱了皱眉,“放开。” “放开?” 清冷的声线,带着一丝听不分明的怒火,让她不由得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漂亮眸子。 他就那样执拗地看着自己。 她看见自己的倒影仿佛置身于导火线的中心。 突然就觉得鼻子微微发酸,“你结婚了?” 见状,叶翌蹙了蹙眉,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随之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心下了然,垂眸回答道,“大概,快了吧。” “也是,都快二十五的人了……”凌妍清感觉喉咙有点紧,可见他只是抓着自己不说话,又清了清嗓子问,“你们谈了多久啊?” “很久了吧。”这回,叶翌没有停顿,低低地说,“她一直想要一个盛大难忘的婚礼。” “挺好的,女孩子么,总想要……”凌妍清越说越小声,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忍住。 凌妍清。 忍住。 你不能哭。 你不能丢自己的脸。 可泪水不受控制地蓄满眼眶,她只能低下头,一颗颗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砸落在地上。 也就是这个时候,叶翌松开了禁锢她手腕的力道,突然上前一步,在凌妍清反应过来之前把她拽到了自己怀里。 叶翌用的力气有点大,凌妍清一头栽到他的怀里,连额头都有些隐隐发疼,于是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可他却死死地按着她,而后把头垂下来,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 “你为什么不问,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问这个还有意义吗?”带着哭腔的声音响了起来,反复说道,“叶翌,我知道的,我们不合适,真的不合适。” “你想要的是空间和自由,我却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黏在你身边,你需要一个懂你体贴你的人,而不是像我这样表面故作大方,其实斤斤计较、疑神疑鬼的人。” “所以你看,我到现在还没人要,你却要结婚了。” “我曾经对你说过那么多话,你只记住了这一句。”仿佛永远清冷平缓的声音随着再度扣紧的怀抱力道,染上了些许的无奈和心疼,“删了我的qq,删了我的微信,还换了电话卡,如果可以,你是不是还要搬家永远不见我了?” 三年来的隐忍心酸压制不住地涌来,从前所有幸福的恍惚的小瞬间一一闪过脑海,凌妍清流下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凌妍清,你告诉我,服个软怎么就那么难。我从未要你改变,只是想让你多给予一点信任,可你呢?就因为我说了那么一句重话,你就走了?”叶翌感受着怀里的无声颤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给你送了三年的花,你却没有回来找过我,要是这次不把你骗出来,你是不是就真的打算和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遇到凌妍清以前,叶翌也曾设想过自己的人生,可能就那么按步就班地过着,最后找一个适合家族的温柔女孩子,跟她结婚,抚养孩子,平淡地过完一生。 这是一条风平浪静,也是唾手可得的光明大道。 可生命里,总有那么几个变数。 当那个偏过头,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朝他展颜笑着,就好像生命里忽然就晃动起了大片大片的细碎阳光。 是从未有过的,很纯粹的,很温暖的欢喜。 原以为朦胧的悸动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他还是会依照着设定,平平淡淡地过自己的生活。 可有过她的青春,如水清澈,缠绵如山。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明白了,无论骨子里有多冷淡,对凌妍清,他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倔脾气,从想到接近她,到想要她。 他也从不认为选择有对错,因为就算不对,他也总会把它变成正确的。 时间这么长,她总会是自己的。 他只是想,她总是得寸进尺地挑战自己的底线,而自己似乎除了纵容,再没有别的办法,以至于在谢右说起“据说,要是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太没脾气、太过纵容,时间久了,那个女人就会觉得没意思,然后就会离开你”这番仔细思考之后深感有理的话后…… 误信谗言。 可他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 就算错了,也绝不会低头。 然而没想到,她会这么决绝。 不是没有过怒火。 甚至想过,她不主动来找自己,自己就绝对不会主动找她。 剧本,道具,场景他都布置好了,可这幼稚的,像是一场赌气的游戏,只有他一人参演。 如果不是他尚能得到她每天的行程消息,如果不是等了三年还是等不到她的服软,他又何必导演这一切,只为见她一面。 她看到他,只知道跑吗? 她就一点不想他吗? 他很是气愤。 可当怀里的感觉真实可靠,她泪如雨下,他就怎么也发不出脾气了。 罢了。 最终还是他技不如人,忍不了这相思之苦。 凌妍清听到“骗出来”三个字,抽泣有片刻的停缓,又很快抽抽搭搭地说,“信、信息是你发的……你就为了让我知道你要、要结婚了?” “你为什么总是听不到重点?”叶翌叹了一口气,扶着她的肩膀,指腹轻轻试过她泪流满面的脸蛋,“我想结婚的那个人,我和她初中就认识了,但她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我一直想努力给她这一切,可思来想去,好像除了现在这样,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叶翌突然松开了她退后半步,一直低着头的凌妍清泪眼朦胧地看他。 他背对着阳光而立,有点逆光,可她分明看到他从靠近胸口的西装夹层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红色锦盒。 然后,他向她伸出手,他的掌心躺着一枚和他无名指上一模一样的银色戒指。 “求婚什么的,我是想在气氛好一点的地方再正式做的,但,这是我这三年来为了杜绝误会,时刻戴着的戒指。”他顿了顿,如流水般悦耳的嗓音字字清晰入耳,“凌妍清,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我深爱的人是你。 我还不想放弃你。 这漫长的一瞬间,往事如走马灯一晃而过,熟悉的人就半跪在自己的面前,掌心里的戒指闪烁着温暖的光辉。 凌妍清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伸手,握住了那片浮浮沉沉,却一直都在的光芒。 casablanca。 卡萨布兰卡。 你准备走了。 但是。 永远不要放弃一个你深爱的人啊。 说出口的告白(1) 禹海琰刚登上韩服,姜承彬就发了一个悲伤的表情给他。 虽然两个人不太熟悉,但作为公认的两大天才adc,总是有惺惺相惜的感觉。 因此礼貌地问道—— 【20:40】thesky.sea:what’swrong?(怎么了?) 那边回复的很快。 【20:40】wave.riddle:shebrokeupwithme[sad](她跟我分手了[哭泣]) 她? 禹海琰偏过头,看向旁边某个也刚刚结束训练赛登陆游戏的女生,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跟那个韩国人怎么了?” 钟月白一边输入着国服的登陆账号和密码,头也没回地承认,“是啊。” 旋即按着键盘的手顿了顿,她转过头,冲自家adc说道,“我们不合适。” 然后又想了想,补充道,“应该算和平分手吧,反正他也没挽留什么的。” 禹海琰微微挑眉,他的这个辅助向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因为一句话就回答了好几句话,即使表情云淡风轻,可显然是气得不轻。 不过,这些所有,当然比不上他当时听说钟月白和姜承彬在一起时的震惊。 虽然似乎早有预兆,这个女生每每在与那个韩国adc聊天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扬着或甜蜜或羞涩的笑容,但是,毕竟离得太远了。 “为什么?” “就是……太远了吧。” 钟月白的这个回答在意料之中。 他了然地点点头表示理解,看了眼对方后面的三连击悲伤表情,直接关掉的对话框,冲钟月白问道,“你不玩韩服?” 虽然现在规定职业队员直播的时候必须用国服的账号,但是私下排位,他们依然会去配合度更高的韩服练习。 “不了。”钟月白说道,“我想玩大乱斗。” 明明就是怕登陆韩服被某人消息轰炸吧。 禹海琰默默地想着,言辞凿凿地劝道,“还是上韩服双排吧,春季赛快开始了,你难道不想再次一个msi?” 这话使得钟月白关掉了国服,登上了只有四个好友的韩服小号,一个是自家adc,另外三个,自然全是姜承彬的大小号。 两个人排到了下路。 “选什么?霞洛吗?”钟月白问道。 “他没再找过你?” “不要霞洛吗?嗯……啊,你说他啊,找过吧。别再问这个事了,专心打游戏吧。” 感受到自家辅助低迷的情绪,禹海琰转开视线,便瞧见了右下方的消息提示。 点开。 【20:47】wave.riddle:whatisshedoing?duowithyou?(她在做什么?跟你双排?) 他慢条斯理地回敲。 【20:47】thesky.sea:who?(谁?) 正好进了游戏,才发现他和一个路人辅助排在了对面。 [所有人]wave.riddle(圣枪游侠):…… 还真是巧。 禹海琰状似不经意地瞟了眼旁边,果然瞧见钟月白抿了抿嘴,操纵着洛进了三角草丛。 [所有人]korrem(盲僧):wow!riddle!you.are.my.idol!! [所有人]jj.more(迷失之牙):??~??????!(riddle拜托带我飞吧~) …… 公屏上热闹无比,禹海琰又忍不住瞟了自家辅助一眼,他们俩交往的事情,thesky上上下下基本全都知道,而曾经那段媒体公布的跨国对话,也让众多粉丝有所猜疑,不过,毕竟是公众人物,还没有正式公布就是了。 他想起年前的两段韩媒采访—— 【那么,除了你队的辅助shout选手之外,riddle一般更喜欢和哪个辅助选手双排呢?】 【啊……跟哪个辅助选手双排?lpl的mist选手吧。】 【喔?riddle选手和lpl的mist选手很熟吗?听说mist选手刚出道一年就被评为lpl年度最佳新人和最佳辅助,你们私下里有联系吗?】 【mist选手是一名非常厉害的选手,我们的关系特别好,正好wave下周有个在中国的活动,我们已经约好见面了。】 * 【下面是一个趣味速答,如果跟你一起打过游戏的选手全都掉进了水里,你最先救谁?】 【俣然哥(打野)和正珉哥(中单)的话,他们都会游泳,如果最先救的话,我会救thesky的mist选手。】 【mist选手?mist选手不是lpl的选手吗?】 【是的,我们经常双排。】 【原来如此。不过,说起mist选手,我记得她前几天接受优媒采访的时候直言上赛季一直徘徊在大师分段令她十分苦恼,这赛季想上一个王者,你对她有信心吗?】 【……我就是王者。】 【……诶?】 禹海琰不由得“啧”了一声,其实,这两个人在别人看来一点关联都没有,真要说起来,一个是lck的天才满贯adc选手,另一个虽然是lpl的辅助新星,可姜承彬拿到s赛冠军的时候,她才刚刚出道。 资质和荣誉都差了一大截。 加上钟月白直播的时候总是刻意避险,就算偶尔排在一起,他们也是规规矩矩地打游戏,不会惹人猜疑。 这个时候,对面的卢锡安从自家的蓝buff走到了离三角草丛几步的距离—— [所有人]wave.riddle:see.(看) 卢锡安挥动着双手,在召唤师峡谷的地上画下了一个爱心笑脸。 看把你能的,分手了还不安分。 禹海琰默默地想着,不愿意吃下这碗狗粮的他直接闪出草丛打他,洛也反应很快地跟上,q技能加点燃灌上了一套伤害。 first.blood! 屏幕上出现鲜红的字样。 耳机里传来冰冷的游戏提醒。 “什么啊!” 他只想讨好一下老婆而已嘛。 远在首尔的男生一下子靠在了游戏椅上,看着灰白屏幕上,双双返回下路吃兵线的“情侣cp”霞洛,气鼓鼓地操纵着很快复活的卢锡安回线。 钟月白的这个小号里只有四个好友,因为姜承彬每天打游戏的时间太长了,给他发kakaotalk不如在游戏里找他。 如果对方说他要开直播了,她便会主动说,我也要打练习赛,下次再排。 她的韩语一天天的变好,最好的原因就是跟姜承彬谈恋爱了。 不想一直用蹩脚的英语与他交流,于是认真地学习韩语,默默地配合他的游戏时间,想跟上他世界第一adc的脚步,不是不辛苦。 但是,毕竟是女孩子,一颗心那么敏感,太容易被某句话、某个画面戳中,然后受伤。 比如,他跟ut战队的女辅助参加一档游戏节日,即使知道很多环节都是节目方和俱乐部安排好的,但看到他说喜欢长发、可爱、樱桃小嘴的女生,就跟那个女辅助一样的时候,心里还是不免生气。 然后想到以前看他直播的时候,好像好几次都看到他俩双排。 再想到他们双排的时候,他的话格外的多,也特别的耐心。 而后再回想他跟自己双排的时候,总是闷闷的不说话。 相形见绌。 那一秒是很难过的。 明明一开始说喜欢她,想交往的人是他啊。 为什么却觉得他没有那么喜欢她呢? 她清楚的记得,那是世界赛前的lpl夏季赛决赛,thesky意外负于april,对于失去自己的第一个lpl奖杯,她整晚都意志消沉,觉得是自己最后那波的巴德大招没算好。 姜承彬大概是看了这场决赛,晚上她一上游戏就拉她双排,让她玩锤石而他玩复仇之矛,两个人用的皮肤都是腥红之月系列,复仇之矛的被动技能系在她的身上,她咬了咬嘴唇,反复了许久才打字问他—— 【why.let.me.play.thresh?】(为什么要我玩锤石?) 【i.want.tie.you,don’t.be.sad.】 十分蹩脚的英文对话,但长久的默契,让她大概知道他想说的话。 我想用红线牵着你走,不要感到迷茫。 然后他继续用蹩脚的英文说—— 【虽然我不会中文,可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所以不想看到你伤心的样子。】 看到那句【i.like.you】的时候,钟月白愣了好几秒,直到对面以为她挂机,全部技能甩她身上,屏幕变灰白,才看看反应过来。 自己一直以来的暗恋对象竟然……告白了? 那时候,她是真的以为,双向暗恋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了。 哪怕隔着语言和距离,她也觉得不是问题。 最开始是最简单的仰慕,他是站在顶峰受人敬仰的天才adc,一出道就摘得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世界赛冠军,成为了多少人的偶像和目标。 后来潜移默化地变成喜欢,所以当他说喜欢的时候,他们很快就在一起了。 禹海琰那么聪明,看到小辅助天天脸上都扬着甜蜜的笑,怎么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过,仅仅两个月而已。 那时候,她傻笑着说,她和姜承彬谈恋爱。 两个月后,她一脸无所谓地说,他们分手了。 “姜承彬,为什么你理想的女生是uinny那样的,却要跟我谈恋爱啊?” “你直播的时候,都不敢跟我双排。” “姜承彬,你真的喜欢我吗?” 尤其是在昨天那局的撞车局中,她登上另一个无人知晓的小号,不知是双排还是偶然排在一起的姜承彬和宋芸乔跟她排在了一起。 不是没有听过他们两人的事情,不说在那个节目当中,姜承彬公开表示她是自己 说出口的告白(2) 姜承彬你可别搞事情啊,最好也别跟她说话,不然我……就真的生气了。 她当时这么嘟囔着,看着uinny在团队对话框里要了辅助的位置,姜承彬没有说话,倒是路人帮腔,让她让出辅助的位置。 虽然谁也不知道这是她的小号,就连姜承彬也不知道,但是,还是很失落,也很难过。 身为职业选手,以前她并不觉得双排是一件值得计较的事情,然而,也许是因为喜欢而在意吧,心里那一浪高过一浪的酸意纠结在一起,当晚,她就忍不住登上大号想质问他。 只是,一段话删删减减,最后还是全部删掉了。 只换成了简单一句,“我们不合适,分手吧。” 直到今天,他都像一个没事人一样,连条问候的短信都没有。 到底是配合了一年的lpl顶级下路,对面的辅助又是路人,等他们的霞洛大杀四方完美结束游戏之后,钟月白右下角的消息提示不停地闪动。 点开,翻译过来大致就是—— 【你到底怎么了?那句分手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做错了什么?】 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无法感受到他的喜欢罢了。 …… 【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咦? 钟月白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点开kakao.talk,才发现里面有将近三百多条语音和通话请求,而她,不小心把通知关闭了。 原来,他也不是无动于衷啊。 很想问他,既然理想型不是她,为什么又要说喜欢她,这个问题如鲠在喉,一直难受着。 接下去的几天,姜承彬大概也来了火气,没有再问过她的讯息。 只是越是这样的情况,排位的时候,就越容易撞车。 又一局同在一边的排位。 钟月白排到了上单。 而姜承彬排到了中路。 排到adc的路人立马问他要不要下路,他却拒绝了。 这个版本的上单杰斯有所加强,她却不怎么会这个英雄,加之对面玩的是新英雄奥恩,不太熟悉对面技能伤害的她被狠狠地虐了一把。 第五次被单杀之后。 已经有队友认出了她的id,在公屏发表了不满。 她立马狡辩,是因为没有队友来帮她。 而后,这句话打出去后的十秒钟,中单的卡牌就大招飞上来帮忙gank了一波,并且让了人头,让她拿到了这场游戏的第一个人头。 想起这几天他的沉默,现在就算遇上了也没有一句话。 钟月白又有些不甘心,立刻在公屏上用韩文打字—— little.mist:你刚刚可以走过来再r回去,现在就很浪费时间了。 几秒后,很快,公屏上有了回应。 wave.riddle: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 什么叫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就没有一点想法吗?现在连反驳都不想了吗? 在钟月白的思绪飞散中,一场游戏很快以胜利结束了。 出去之后,点开好友列表,发现姜承彬又开始队列中。 这之后,两人仅有的交集就变成了排位的时候排在一起。 偶尔,当撞车遇到他的粉丝,她也会跟着调侃一句“哇!是riddle哎!”以表示自己已经释怀了,不再那么失落。 直到wave来中国做粉丝活动的那一天。 她正练排位,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她瞄了一眼手边的手机,是一个韩国的陌生号码。 什么啊,不会打错了吧。 无可否认的是如今听到电话响起,心里依然会抱有那么一丝希望,接踵而来的就是失望。 她没有接。 铃声也很快停了,只是,不到十秒,一条短信又发了过来。 【我现在在你们基地门口。】 她微微一愣。 【你能出来一下吗?】 是……他吗? 想起wave最近是有在中国的活动,而且离他们基地很近,钟月白突然紧张了起来。 其实,之前就说好要碰面的。 但是后来分手…… “月白,你男朋友好像在基地外面哎。” 刚从外面回来的容易一边脱下外套挂椅背上,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说道。 “我没有男朋友。” 钟月白撇了撇嘴。 “咦,小谜猜不是你的男朋友?” 她揉了揉额角,没有回答。 容易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脸上恍然,“我看他精神状态不太好,听说他是发烧了,外面那么冷,我怕……” 话还没说完,刚刚还黏在椅子上的女生已经一溜烟地跑出了训练室,只留椅子原地转了几圈,又慢慢归于平定。 刚跑出训练室,手臂就被拉住了,原来穿着wave队服的姜承彬就等在门口。 “你干嘛!” 她说的是韩语。 男生依然是棕色的头发,清俊如天使一般的脸庞,只是神色异常的严肃。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不理我。” 他说的却是中文,有些生硬,却听得出认真学过。 “……你喜欢我吗?” 姜承彬不解地点头,她却嗤笑了一声,“说别的女生是你的理想型,还说喜欢我?” 别的……女生? 他歪过头,仔细地思考了一下,才了悟一般地问道,“你说uinny?” “那是节目组一定要我加上去的,我不喜欢她那种类型的。”他顿了顿,“这就是你要跟我分手的原因?” “我觉得你不够喜欢我。”她咬了咬下唇,“你直播的时候,都不愿意跟我双排。” “不是你害羞吗?”姜承彬的心里十分憋屈,却依然认真地解释道,“每次我说我要直播,你就很快下线了,好像生怕和我一起出现在粉丝的视野里一样,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公开我们的关系。” “每次训练赛结束,只要是你的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回复你,放假的时候也会来中国看你,你的直播我也会看,有时候看到你跟sea双排笑得那么开心,我也觉得你不够喜欢我,我才会难过……我多希望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我好喜欢你,你那么想,我真的很难过。” 一字一顿,很生硬的中文,钟月白却突然觉得自己矫情。 原来他这么喜欢自己。 将心比心,她也有做的不够好的地方,甚至连发问都吝啬。 “不要胡思乱想,我最喜欢你了。” 她的话音刚落,男生柔软的唇便贴了上来。 很长的一吻结束。 姜承彬的脸红红的,“那……我们不要分手行不行?” “不行,你好歹也让我难过了那么久,首先,你要在今年春季赛再拿个lck的冠军才行!” “好,然后呢?” “然后……要拿到夏季赛的冠军。” 他再点头,“还有吗?” 她想了想,义正言辞地说道,“等到我们两队参加s赛,谁拿到冠军,谁就当众告白!” 当众告白吗? 姜承彬笑了,清秀的脸上顿时浮现两个浅浅的酒窝。 “好,就算是为了你的这句话,我也会努力拿到今年的冠军。” 所以,彼此都是好好加油啊。 姜承彬·忧郁的偶然 热。 太热了。 八月的天,烈日炎炎。 空气里,身体里,全都激荡着不安分的燥热因子。 屏幕上鲜艳的【defeat】几个字母也红的人浑身难受。 输了。 加上今天的这场bo3,the sky已经夏季赛三连败了,距离a组榜首的ng已经有四大分了。 为什么会输呢? 为什么会连败? 大脑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屏幕上的这个鲜红加粗的单词映入虹膜深处,刺得她眼眶发红。 “让我们恭喜april取得本场比赛的胜利,凌神的巴德获得mvp实至名归,她的大招几次命中对方关键c位,让对面的复仇之矛和佐伊没有输出空间。” “是的,但说到the sky,他们这个赛季的低迷还在持续,从上周爆冷输给升班马in开始,他们已经经历了三连败,从教练的banpick到……” 脱下耳机的耳边是解说的声音,这么近,那么远。 钟月白攥紧手指,掌心的汗液微凉,动作麻木地收拾着设备。 连眼眶都开始发热了。 恍惚着走出比赛场地,坐上返回基地的队车,车里有空调,但还是很热,后背都冒出了一层汗水。 接连的失利,高层启动紧急会议,一刻的休息也没有,便是气氛严肃的复盘,然后是从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心理辅导。 不知不觉,她攥着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而在掌心留下一道道泛红的深深的印记。 钟月白觉得胃有点难受,好像是太热引起的翻腾,想吐,又吐不出来。 再掏出手机查了一下,wave2:0战胜uw豪取六连胜。 那种不适感更加强烈了一些。 回到训练室,强迫大脑思考走位,眼位,技能的施放,对面的ad是个路人,这局排位他们这边却十五投了,左下角队友不停地在用韩语交流着些什么,她多少能看懂一点,什么【职业选手】、【太菜了】,是在说她吗?可明明她玩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教练不允许他们在输比赛之后刷微博,看评论,可她还是偷偷地看了。 什么【梦导退役之后the sky的起伏跟打野辅助带不起节奏有关】、【顺风躺,逆风无作为,mist何德何能当the sky的队长】之类的云云。 她的心里不平,却无奈成绩说话,她最近的状态的确堪忧。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凌晨二点。 训练室里灯火敞亮,队员都在通宵打排位,接连的失利使得整个队伍的气氛有些沉闷。 真的很热。 即便开着空调,浑身上下也叫嚣着热。 无数次点开大号里的好友列表,鼠标停留在wave.riddle的名字上,离开的状态,无数次点开右键想发点什么给他,却又纠结地关掉。 这次算心态爆炸了吧。 结果是那个名字变成了在线的绿色,然后很快,那边的消息就过来了。 [02:37]wave.riddle:ni.zai.gan.ma?(你在干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学韩语,而他也努力地学起了中文,虽然迄今为止,他的中文水平还停留在打拼音的程度上。 压抑了一晚上的燥热感瞬间轰然而出,从心口流溢出几缕活力。 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心态爆炸,反反复复地在对话框里打着【我在打游戏】的中文拼音,然而,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又输了,上次是输给升班马,这次是输给了april】的字样已经出现在了屏幕上。 原本就猜到一二的姜承彬立刻回复道—— 【我刚刚就在回看你们今天的比赛,你打的很好。】 她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然后好像被拨开了柔软脆弱的内心,絮絮叨叨地把支离破碎的句子一股脑地打给对方。 中英韩混杂的语句,委屈巴巴的语调。 每几句断续,姜承彬就会回复一个简短的“嗯”,表示自己在听。 好像没那么热了。 这个时候的他温柔的不可思议,但回过头想想,他似乎本来就是一个耐心又可爱的人,就像赢了之后,他的赛后采访也依然谦逊的讨喜。 不可以让他太担心。 虽然这么想着,可体内的不安分因子根本不听话,像是找到某些宣泄口一样的流窜。 【不要着急,你们只是换了一个打野,欠缺了一点配合。】 【我们队伍刚开始磨合的时候也经历过低潮期,可我们后来还是夺得了夏季赛冠军,所以,要对自己有信心呀。】 【没关系,我在呢。】 这就是她倾慕的偶像啊,只是那点小女儿心思,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明白。 接下来的日子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就是训练,rank,训练赛,比赛,复盘。 the sky的状态有所回暖,只是新打野还不够稳健,与wave一路高歌猛进有所不同,the sky一路磕磕绊绊地以第三名的名次进了季后赛。 然而,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是,the sky在夏季赛决赛中让二追三,不仅创造了lpl决赛史上的第一个让二追三,也让钟月白得到了属于她的第一个lpl冠军奖杯,可同时,wave在lck的决赛中却被劲敌mup击败,遗憾错失了世界赛一号种子的席位。 wave的训练室里,首尔时间凌晨四点,没开灯,显示器的光线惨白一片。 姜承彬盯着电脑屏幕,facebook、kakaotalk等社交媒体上消息不断,有安慰他的,有关心他的,可是,很烦。 很烦,左下角的聊天框也不停有人找他聊天,没什么心情搭理。 这是他加入wave以来,第一次错失lck的冠军。 自他刚满17岁便加入wave,坐稳一队首发adc开始,荣誉无数,除了一开始对他的质疑之外,所有人对他的评价是清一色的前途不可限量。 他是世界赛史上用时最短就获得s赛冠军的选手,几乎包揽了所有lck和世界赛的冠军。 也是没有非议的当今世界第一adc。 所以,即便总是在人前好脾气地微笑,他的骨子里是骄傲的,接受不了失败,也意味着无法容忍自己犯任何失误。 头有点疼,更不想睡觉了。 平常这个点,那个人的id还在线,可今天…… the sky得到了夏季赛冠军,她应该还在外面跟队员庆祝吧。 一局又一局的rank。 操控着鼠标,点的飞快的手上的肌肉已经隐隐泛疼。 但是,想要达成目的,就不能分心。 太多思绪,会带来不必要的烦恼,影响心情和判断,一个小小的分神就会带来失误,葬送精准的计算,只能从头开始。 会失败。 所以要学会忘记环境,忘记时间,忘记曾经的输赢,忘记嘲讽和掌声。 忘记自己是谁。 不知道过了多久,左下角的游戏屏幕里,那个熟悉的id发来了黄色的消息,翻译过来就是,你为什么这个点还在打游戏? 他忽然想到他们之间的互动,以往无论输赢都可以幼稚地刷屏,纵然是无意义的刷屏,也都表达着一个意思—— 我在看着你。 首尔时间比北京时间早一个小时,所以,谁劝谁去睡觉好像都不太像话,以前无论谁输了比赛,哪怕另一个人困到不行,也会强打起精神隔着网络,聊天或等待双排。 忽然就困了。 虽然不清楚那个女生的心思,但是对她的喜欢,似乎每天都会更多一点。 这样的陪伴似乎比安眠药要管用多了。 说了一些恭喜的话,嘱咐她早点睡觉,姜承彬看着对话框里的byebye,他不自觉地笑了笑,脸庞扬起两个可爱的酒窝。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他暗暗想着,关掉电脑,起身去宿舍睡觉。 禹海琰的日常 番外·禹海琰的日常 作为lpl毋容置疑的第一adc,样貌又高冷出众,禹海琰拥有女粉丝无数,其中不乏给他寄各种衣食用品的迷妹们。 虽然禹海琰为人高冷,但是对于粉丝的礼物,在直播时正儿八经劝她们不要乱花钱的同时,还是会相当认真地对待。 不过,除了投喂以外,在禹海琰的迷妹记录手册上,专门有一章警告事项,记录了一些诸如“禁忌海鲜”、“打游戏的时候千万不能动他的椅子”之类的忌讳。 但是,这些忌讳后面都有一个括弧,钟月白除外。 不过,即使如此,有时候她也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比如,身为职业adc,他对于自己的键盘和鼠标要求甚高,不能有一点差错。 然而,熟络之后的钟月白总会向他展露孩子气的一面,迷糊的时候,就连比赛前都能把水杯里的水洒到他的键盘上。 还记得第一次不小心把水洒到自家ad的键盘上时,瞬间感觉后背一凉的钟月白转过头,便对上了禹海琰淡淡的目光。 耷拉着眉头忧心忡忡的年轻领队已经做好了上前劝说这个在外面看来,脾气有些冷,又有些怪异的天才ad了,就连一向运筹帷幄的明星教练都把嘴唇绷得紧紧的,从ng陪伴到the sky禹海琰的性格他最清楚不过。 只是他们俩都没有想到,下一秒禹海琰只是挑了挑眉,对着明显散发出讨好意味,乖乖擦拭他键盘的小辅助露出宠溺的笑容。 啧,所以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 由于他的态度,被娇惯了太久的钟月白把躲避危险预警的本能忘了个干干净净,等打完比赛之后,她完全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 某高冷帅气的adc眯着眼睛,回到基地之后就直接把她拉到了没人的休息室里。 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将面临什么的小辅助眨了眨眼睛,转眼就被压到了柔软的沙发上。 清冽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你今天很开心啊?” 禹海琰捏着她的下巴开口,“比赛前把我的键盘弄湿,害我不习惯新键盘差点送一血,是不是心里在偷笑?” “我哪有!”钟月白大呼冤枉,“我不小心的嘛。” “今天早上又跟那个韩国人排了?” “你说姜承彬啊?没有,那是玹浩哥拉我五排,他正好在啦……”钟月白的手抵在他的胸前,“哎呀,你知道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嘛,我现在喜欢谁你不知道?” 男生轻轻地哼了一声,“昨天还有媒体拿你们说事呢。” “你吃醋了哦?”她眨了眨眼睛,不知危险靠近地笑嘻嘻,“谁让你那时候总冷着一张脸,我都不敢多看你一眼。” “是吗?”上面的男生微微一笑,俯身亲吻她了一口,“那以后,你就只许看我一个人。” 关于喜欢这件事情(1) 【禹海琰呢?】 钟月白正滑着鼠标,浏览着版本更新后的英雄属性,在收到凌依依消息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他去吃饭了。” 【咦?他没叫你一起?】 “他和容易还有朴佑贤一起去的,应该去吃火锅了吧。” 钟月白面色淡淡地回复,心里却是微感难过的,自己抛弃好友从商场踩着饭点赶回来,不就是为了跟他一起去吃饭嘛? 他倒好,要不是她回来看到空荡荡的训练室,还有教练的惊讶,还不知道那个人抛弃自己又出去吃饭了。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还是忍不住向好友抱怨了一句,“他又抛弃我去吃饭了。” 【哈哈哈,你不会连男生的醋都吃吧?】 什么嘛。 这跟男生女生有什么关系。 钟月白撇了撇嘴,索性丢了手机,打开直播,补起了这个月的时长。 一开播就陆陆续续来了不少观众。 弹幕刷个不停,她一边登陆游戏,一边不停地切着屏,游戏排队的时候,她无意瞥见一条弹幕—— 【哎?我们海神呢?海月不是总一起直播的嘛?】 看到海月两个字,她微微一怔却又快速的滑了过去。 这种把两个人的名字拆分重组是什么意思,她还是知道的。以前禹海琰在ng的时候,就有不少他和艾雅妍的cp粉。 不过,随着他转会来the sky,他们的配合默契越来越高,也有不少粉丝开始yy他们的关系,尤其以前,禹海琰总是有意无意地跟她一起补直播,还有那些暧昧不明的小举动,更是让粉丝们浮想联翩。 在她刚知道“海月”这个cp之前,她只觉得自家ad只是一个颜值很高,又很高冷的天才选手…… 为什么是以前的感觉呢?因为也许是被人配对之后,她对禹海琰的关注也越来越多,竟然也觉得他那张不同于自己偶像的清冷的脸越看越迷人,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动听。。。 这不正常吧? 先是对自家偶像有一种小女儿心态,现在又对自家adc产生了异样情感,这要是被人知道,还会以为她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呢! 可能从小衣食无忧,她对感情的事情不太精通,直到正式打职业,都没有真正喜欢过谁,对于崇拜和喜欢,她还真是分不太清。 但是等她发现自己喜欢的是谁,却反而错过了坦白的最好时机。 唉。 好想吐苦水啊,也不知道禹海琰跟艾雅妍是不是真的有点什么。 可是,除了关系较好的凌依依,又能向谁诉说她的心思呢? 总不能问教练吧。 钟月白无声地叹了口气,思绪正乱,游戏却已经排进去了,算了,想再多有什么用?和他朝夕相处的人还不是她自己? “3l赶紧禁英雄!” 呃。 又走神了。 视线转回频幕,队友正催促她ban英雄,而左下角,一个id十分熟悉。 原来ng的adc薛辰和自己排到一起了。 啧,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这位可是艾雅妍的现任adc啊。 果不其然,有不少看热闹的弹幕开始不嫌事大地炒起了八卦。 进了游戏,谢言竟然在对面。 一瞥弹幕,果然沸腾了,没几个人再说薛辰的事情了。 作为the sky上任队长,退役之后专心搞直播名誉兼收的“梦导”,她一进游戏就在所有人那栏发了个瑟瑟发抖的颜表情。 完蛋,曾经的打野之王在对面,那要怎么赢? 她一如既往选了个辅助位,是个塔姆,发现对面的打野皇子在三角草丛前来回走动,好像在打招呼一样,她点了个q技能,向他伸了一下。 没想到谢言在所有人频道调侃起了她。 【小姐姐别舔我。】 噗。 她被逗笑了,立马回复道—— 【梦导,求求你别秀了~】 这场游戏持续了半个多小时,虽然前期己方打野的野区被谢言几乎反烂了,但依靠后期阵容,他们依然艰难获胜了,谢言被钟月白的塔姆杀了一次,开着直播的他笑得却很高兴,“不愧是the sky的队长,中期节奏带起来了,是啊,我们队伍的队长一向都很强,我也一样~谢谢‘今晚打老虎’的血瓶!谢谢‘凡凡’的挖掘机,谢谢大家,我争取这周上王者。” 没一会儿,容易有气无力地回来了。 “我好饿啊。” “呃?你没跟sea吃饭去?”她惊讶地转过椅子。 “没啊,我刚起来,昨天自定义练太晚了。” “那你想吃什么?我也想叫外卖了。” “炒饭?” “炒饭不好吃,我们吃烧烤吧。” 钟月白低头点外卖,弹幕清一色的一片惊叹,都是赞叹【哇,月神年纪这么小,就这么会照顾人了耶】之类的话语。 正专心点着外卖,余光突然一黑,接着身边就坐了一个人,禹海琰也回来了。 她往下翻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抬头,连招呼都不想打。 哼,朴佑贤没回来,他也不知道跟谁吃饭去了,说走就走,也没想过自己正饿着肚子啊? 下一秒,一杯蜂蜜柚子茶就摆到了她的桌上,抬头就看到禹海琰微微颔首,“给你喝。” 言简意赅,她的不快却突然全消散了,“干嘛,你自己不喝啊。” “喝过了。”男生淡淡地说了一句,望着她依然有些不虞的神色,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我下个月可能要换直播平台了,刚刚无色带我去签合同了。” 虽然每个队伍都有签约的直播平台,但对于像他那样的明星选手而言,是会有出价更高的平台买断他的直播权限的。 原来是这样啊。 钟月白了然地点了点头,切回直播的网页,弹幕又刷起了“海月”cp之类的言论。 真是的,互动一下就是cp了? 她别扭地想着,却是吸了口蜂蜜柚子茶,嗯,甜甜的。 关于喜欢这件事情(2) 又是游戏排队的时间,钟月白的手机突然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外卖电话。 她冲容易摇了摇手机,“外卖到了,你去拿一下吧?” 容易出去之后,弹幕又开始刷她很有队长的气势。 她忍不住笑着说道,“那是,队员就应该去给队长拿外卖。” “你们问我点了什么?就炒饭啊,还有大盘鸡。” 钟月白点掉排队,正准备跟弹幕互动一会,顺便等着吃外卖,就感觉身边有人碰了她一下,“我也想吃。” “你出去签约,无色没带你吃饭?”她怀疑地问道。 “想吃。” 禹海琰却加重了点语气,肯定地回答道。 他的眼睛是很好看的琥珀棕,专注看着她的时候,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一样,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她竟然觉得禹海琰正在咻咻咻地给自己放电! 真是的,只知道撩人。 没办法,钟月白只得别过头,装过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哎,我挂一会直播啊,下楼吃个饭马上回来。”然后很快离开了训练室。 禹海琰也紧跟着她下楼,自顾自地打开她的大盘鸡,专挑鸡肉吃。 长得帅了不起啊,只知道吃她点的肉。 毕竟,之前教练好几次找自己谈话,劝她要跟禹海琰多多磨合,把关系搞好。后来倒好,每次她做点什么事情总是想着他,到了饭点就问他吃什么,如果感冒了不舒服就督促他去医院,头疼就赶他早点睡觉……现在倒好,无比自然毫无愧色地抢起了自己的晚饭。 不过禹海琰只吃了两口就没再动了,坐在她身边安安静静的玩手机。 食不言寝不语。 一时间,气氛忽然很安静。 禹海琰一直等她吃完才一起上了楼,钟月白看了他一眼,“你一会直播吗?” “嗯,和你双排。” 钟月白“哦”了一声,率先进了训练室。 两人进了游戏,碰巧遇见了艾雅妍和姜承彬在双排,艾雅妍在对话框里打了一串的省略号。 钟月白那时候正好去了趟洗手间,还是禹海琰用她鼠标帮她选的英雄,回来的时候,弹幕比方才还要疯狂的刷屏。 只来得及看到对话框里,禹海琰简简单单一句话。 【1,3bot.】 唔,竟然有点感动,这心情是怎么回事。 很平常的一句话,表明想要的位置而已嘛,只是,大概,因为艾雅妍和姜承彬也在队伍里,而他的1,3bot里,有自己。 他这么说,是不是证明比起艾雅妍,他还是更喜欢自己辅助他呢? 这个思绪转了一秒便被纠正了,都是双排了,如果他不帮自己自己要辅助位,那双排还有什么意义? 想明白了,心里的感动也去了一点,由于位置被要去,艾雅妍玩了中单,姜承彬选了个上单纳尔,中规中矩的中路,以及到后来,送成鬼的上路。 他的纳尔还是那么的辣眼睛。 钟月白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眼角不自觉地偷偷瞄向旁边的男生,却发现他嘴唇微抿,似乎有不高兴的迹象。 她连忙切回视角,认认真真地辅助自家的adc。 最终,这把虽然上单死超神,但依靠默契强大的下路组合,依然翻盘成功,获得了胜利。 关于喜欢这件事情(3) 职业选手习惯晚睡,直播到十二点,对于钟月白来说还很早,但是已经有很多弹幕说明天要上班,明天要上学,先说晚安了,于是她索性也不打游戏了,打开弹幕挑着观众和粉丝的弹幕回答。 鼠标在屏幕上乱晃,时不时地能瞧见sea、海神的字眼。 【月神为什么不喜欢玩微博啊?我关注你很久了,除了转发俱乐部微博,就只能在俱乐部的微博看到你,你为什么不跟粉丝互动?】 “我平常不怎么玩微博,因为没时间,因为要训练。”她正儿八经地回答道。 【可是,海神就经常发微博啊,还有facebook和ins呢。】 掠过这条弹幕的时候,她笑了笑,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然而鼠标快速滑动,渐渐,发现弹幕有些不对了,为什么都刷起了艾雅妍,还有琰妍cp? 她不由得凝神往上翻找,原来是有人说到禹海琰的微博背景,依然是前年和艾雅妍获得年度最佳下路组合的拿奖杯的合照。 什么嘛? 什么叫【我看海神还是很怀念在ng的日子吧,不过,比起怀念ng,他应该更怀念艾神吧。】 什么叫【海神这么高冷的人,在微博放那种合照,已经是很大尺度的默认他跟艾雅妍的关系了吧?】 什么嘛! 等关掉直播,她马上就去看禹海琰的微博,这种捉奸……不对,是八卦这种事,不能明着来。 凌晨两点,钟月白关直播半小时后,训练室的队友都陆陆续续地关了电脑准备去睡觉,她看着屏幕上连着三把失利的红色【defeat】,略微的失神。 “早点睡。”禹海琰转头看她。 “嗯,你先去睡吧。” 见她坚持,禹海琰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他只是抿了抿嘴,跟容易一起走了,她立刻关掉游戏,点进了禹海琰的微博。 果然,微博的背景是两年前的年度颁奖典礼。 那时的他,刚刚出道,就已经是万众期待的lpl未来之星,只是,那么久了,也不是没有进过他的微博,可经过粉丝那么一说,再看到他的背景图,心里却涌现出了一丝难言的失落。 刚出道就获得最佳新人和最佳ad的奖项,是很值得纪念的一件事吧? 所以,即使那张背景图上还有艾雅妍在旁边,也只是为了缅怀吧? 如果心里酸溜溜的滋味就是吃醋的话。 如果会吃醋是因为喜欢那个人的话。 那么钟月白已经确定,她是喜欢禹海琰的。 在心里漫起醋意的时候,同时有一种复杂的心情弄明白后解放的洒脱。 真要说的话,她曾误会过对姜承彬的感情,现在想想,那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也许对她而言,崇拜更确切一点吧。 不过,都是粉丝的错,都怪她们天天yy什么海月cp,害的她慢慢的开始留意那些本来不会多想,可配上文字之后就格外粉红的合照,还有那些剪辑的视频,还有那些令她鸡皮疙瘩,却忍不住偷偷追的同人小说……想想脸就要烧起来了。 如果不是那样,她也不会格外关注禹海琰,也不会在这样的过程里,真的喜欢上他了。 不过…… 她的视线移回屏幕上。 为什么不仅他的微博背景是他俩的合照,就连点赞的微博里,也有不少点赞ng的动态呢? 为什么作为她的辅助,微博上却大多是他和前ng队员,以及其他选手的互动,却没有自己的影子呢? 好吧,虽然她是不玩微博没错,可是这种感觉,真是很、不、爽。 她略微有些不甘心,仔细翻着他的微博,终于在他一条转发the sky出征德玛西亚杯的微博里找到了自己的照片。 好嘛,她才不在意这些呢。 不在意,也不难过,反正在他的心里,她只是一个取代艾雅妍的辅助,一点也不重要,换成谁也没关系。 关于喜欢这件事情(4) 晚上回到单人宿舍,躺在床上睡不着。 钟月白忽然想起他刚转回来the sky的时候风声采访过他,问他如果在她和艾雅妍之中选一个辅助他会选谁,他选了艾雅妍,理由是磨合的久,默契度比较高。 那时候她还一笑而过,其实心里有一点小小的难过,不过想着他们认识的时间比自己久多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是,现在他们认识也快两年了啊,去年他也得到了年度最佳adc的奖项啊,为什么他的微博背景,还是两年前的照片呢? 人一旦钻进牛角尖,真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了。 只是队友,算不上朋友,更不可能有更深的关系。 微博主要都是给他的朋友和粉丝看的,而她没有地位,所以没关系。 就算自己发现是喜欢他,又怎么样,人家又没有那个心。 就算自己想要不一样的关系,又怎么样,反正她也不敢告诉他。 毕竟……在他的心里,也是认为她喜欢姜承彬的吧。 “啊啊啊!烦死了!” 她突然坐了起来,揪着头发一脸苦相,她不喜欢自己自怜自哀,但是又莫名觉得自己没谈恋爱就失恋了。 胳膊不小心磕到了床角,传来清楚的钝疼感觉,混着心里的郁闷难过,她的眼睛突然有些湿润。 钟月白开始更照顾其他队员了,比如中单朴佑贤。 其实the sky的队员之间关系都很好,朴佑贤又是那种熟了之后大咧咧的性格,因此很快就变成固定天天双排了。 只是以前一到饭点,雷打不动的“禹海琰你想吃什么?”变成了“朴佑贤,你今天吃韩国菜吗?” 而“禹海琰双排吗?”变成了“朴佑贤,等会一起玩吗?” 甚至隔空,不,隔着禹海琰就中韩语混杂地交流起来,她的韩语算不上好,但是日常交流却绰绰有余,也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朴佑贤非常喜欢这个年纪小却又乐观开朗的小辅助。 其实他们谈笑的时候,钟月白的余光和心思都放在禹海琰的身上,当她发现素来清冷淡漠的ad并不为所动,以及,当她发现自己这么做只是想让他吃醋的时候,她就丧气地放弃了。 怎么这么幼稚? 自己怎么会这么幼稚? 于是放低音量,也不故意当他不存在,只是以前每天雷打不动的双排,已经三天没有排过了。 就算有一次两人排到了一起,禹海琰是ad位,她是中单,两人也都没提出让辅助把位置让给钟月白,倒是那个辅助位的人叽叽喳喳在对话框里兴奋地说个不停,说他是the sky的粉丝。 两个人之间弥漫起了冷战的气氛,却都没有把话挑明也没有故意挑着时间错过,以至于大家都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却都无法劝和。 几天没有跟自家辅助双排的禹海琰有点低气压,他很怕两人的默契会退步,想着一定要想方法找辅助双排,也要一起吃饭……似乎,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气氛就变成这样了,自家辅助突然和朴佑贤亲密的过分,自己反倒像是介入两人之间的第三者,这种有些纳闷,又有些胸闷的感觉,跟以前看她和那个韩国ad双排笑得格外开心的时候,也有过。 作为lpl的明星ad,他下午去拍洲际赛的宣传照了,饿着肚子回来的时候,训练室里没有人,一如既往地刷微博才意外地发现,自己这个八百年不更微博的辅助,发了几张和队员的合照,定位地点在一家烧烤店。 原来是去吃烧烤了。 两个小时候,队员们热热闹闹地回来了,钟月白也摸着肚子坐到了他旁边。 “好饿啊。”禹海琰状似叹气地拉了拉容易的衣服,“你们去吃饭怎么都不叫我。” 虽然拉着容易的衣服,可那双漂亮的琥珀棕眼睛,却始终看着旁边的小辅助。 钟月白微微一愣,却又马上又回过神,装出刚认识他时的冷漠样子,语气平淡,晃着手里的手机。 “我们以为你要拍一天,想吃什么,我帮你点。” 大概是没想到会得到语气这么冷漠的回应,禹海琰微微一顿,觉得自尊心微微受创,也不再说话,继续直播打游戏。 钟月白的直播也一直挂着,切回视角,发现弹幕清一色地刷着问她怎么了,又问海神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饿肚子生气了。 “我哪知道他生没生气啊。”钟月白故意冷着声音回答弹幕。 弹幕又齐刷刷地问道—— 【哎,你们出去吃饭应该等海神一起的,他都直播两个小时了,一点东西都没吃。】 【月神,给海神点他最爱吃的烤肉吧。】 “他都不理我,我怎么给他点?他要是真饿了自己会不点东西吃吗?” 她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难得很冲地说了一句,说完又开始懊恼,自己平常是个好脾气的人,怎么就突然情绪失控,还说了那么强硬的话。 她不由得用余光看向禹海琰,他还打着游戏,一点反应都没有。 只是操控着卢锡安的技能罕见失误,e到了人群里被秒了。 这样,她就更加懊恼了,她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毕竟,他什么都没做啊。 她也只是生气,为什么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自己去照顾他,要她帮着点外卖,好像不管事情怎么发展,大家都习惯了她作为队长,应该照顾每一个队员,包括年纪比自己大了那么一点的ad。 其实,她是愿意的,只是她不愿意这份愿意的心,禹海琰也当成了习惯。 关于喜欢这件事情(5) 晚上,容易就发微信问她怎么回事,怎么这几天他们下路的气氛很奇怪,钟月白不知道怎么回复,只得说输多了心情不好。 【你输得有我多?我之前和谢言说我要上大师了,要和他渐行渐远,结果他钻四直接连胜升大师了,我反而掉钻三了!】 钟月白笑了笑,放下手机,心不在焉地刷着微博,心里其实明白,这一次是自己过了,是自己没事找事了。 禹海琰一直都是那样的,微博背景两年没换了,怎么能因为自己突然发现对他的喜欢就乱吃飞醋呢。 又不理智又惹人讨厌。 变成了自己讨厌的人。 想到这里,她翻身下床,套了件衣服就回到训练室。 训练室里只有禹海琰一个人还在打游戏。 右上角的战绩,0-8-2 感受到他的低气压,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打开电脑,心情莫名的忐忑。 多久没看到他这么惨烈的战绩了,看起来好像心态爆炸了。 身边除了点鼠标敲键盘的声音,那个人一句话没说,甚至都没有转头。 这样沉默的气氛下,钟月白想了很多。 毕竟是。 禹海琰先找自己说的话。 关键是。 还不知道……他有没有点外卖呢。 “禹海琰,你吃什么?我帮你点吧。” 钟月白放软语气,扭头看向那人还自动挂上了浅浅的讨好微笑,而禹海琰却在认真地打红buff,没有搭理她。 她迟疑了一下,手不老实的抬起来,轻轻地戳了禹海琰一下。 身为一个对操作要求极其严格的adc,禹海琰非常非常讨厌在打游戏的时候有人动他,包括他的椅子,然而,这个时候,他只是微微挣扎了一下。 “不要碰我。” 沉闷的气氛总算迎来了他的开口,打破了沉默,后面就容易多了,钟月白不由松了口气。 “你晚上吃了吗?” “没有。” “那你要吃什么?小龙虾?牛扒饭?还是喝粥?这么晚了,要不就喝粥吧。”见他回答,钟月白不由乘胜追击。 “炒饭。” 这么好养活。 钟月白立刻点了外卖,期间更是把自己的糖罐从柜子上拿下来,讨好地送到他的嘴巴里。 忘记拿充电器正好返回训练室的容易见状,立刻大声嚷嚷道,“哇,你们俩这是干什么呢?谈恋爱?” 然后不待两人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海神,我记得你是狮子座的吧,月白你是白羊座的吧?星座书上说这两个星座很合,要不要我帮你们俩查查运势?” 禹海琰瞧着屏幕上的鲜红失利字眼,淡淡地斜了他一眼,嘴里吐出一个字,“滚。” 而容易拿好充电器,就笑嘻嘻地跑走了。 也许,这样就很好了。 钟月白转头看他。 维持现在这样的关系,也不错。 外卖的炒饭到了,禹海琰下楼去吃饭,钟月白开了一场自定义等他。 已经过了零点,由于是休赛期,队员们都休息的早,这个时候,领队风声开门走进训练室,快步走到钟月白的面前,“月白,你们下路这几天怎么了?吵架了?谢言都找上我了。” 谢言?难不成是容易告的状? 钟月白这么想着,却是摇头,“没有啊,我们没事啊。” 未曾相遇 他一直知道,那是一个表面看上去很随和无所谓,内心却很温柔的女孩子。 第一次见到她,是她因为迟到而站在教室门口,局促不安的神情。 那时觉得很诧异,因为他并没有在开学典礼上见过她。 她长得很美,眉眼弯弯的,第一眼就给人如沐春风的恬静感,还有某些家教潜移默化下的优美气质。 可真正吸引他注意的,是她扎着的,那两个不时跳动着的,柔顺亮丽得想让人抓一把的马尾。 当时他就想,这个女生很不一样。 而当她低着头匆匆坐在他旁边的时候,心里竟莫名有些窃喜。 注意到她看向自己的一刹那,平生第一次,有想说句你好的冲动。 然而近距离的四目对视,忽然就有一瞬的心慌,以至于当那个女生很快回头,他什么都来不及反应。 只有那抹对他绽放的笑容,清澈明亮,在岁月的顾盼里,至今还存留在脑海里没有忘却。 后来他知道她叫凌溪泉。 雅静,诗意。 而她,人如其名。 初二之前,他们甚至没有交谈过一次。 每天的上学,放学,课余时间和尹竣玉聊他最爱的足球,似乎初中生涯就会这么过去。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清清冷冷,对什么都不太在意,或者,更确切地说,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他的清心寡淡不是天生的,然而家境的阔绰和权望从很小的时候就赋予了他最严格的家教和最宠溺的物质需求。 慢慢的,从和其他孩子一样哭闹着要玩具,到后来的,似乎什么都不想要了。 什么都不缺,什么都可以轻易得到。 就算是再难得的礼物和惊喜,也难起波澜。 不是没有对所谓的校园生涯有过期许,只是还远远到不了让他触动的地步。 他从来不会看不起谁。 也不会刻意疏远谁。 对他而言,没有谁是特别的,在他的眼里,谁都是一样的。 而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和高人一等,不经意流露出的优越感,他用被教导的、最得体的礼貌涂上了掩饰色。 很多人因此喜欢亲近他,他也耐心地对待着每一个主动靠近他的人。 与人相处的度,他从来都拿捏妥当。 亲疏分明,却难以让别人感到一丝不适。 只有她是不太一样的。 哪怕没有交谈一句,哪怕平时连来往都没有,哪怕座位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两列的差距,似乎在他旁光的某个小小角落,一直都留意着她的存在。 她和吕熙宁、狄琴和林笑琪走得很近,关系也很好,以至于人云亦云,班级里沸沸扬扬传起他和狄琴绯闻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怕她误会。 但,她似乎早就忘记他了,望着他的目光始终雾蒙蒙的一片。 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坐到她的前面。 可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置若罔闻地做着数学作业。 忽然就有些不悦。 她对聂斯赫这个毫无交集的别班同学都能露出笑容,可对他的到来,却没有一丝好奇和触动。 于是故意把她放在桌沿的笔袋扫到了地上,然后又捡起来,礼貌地说了句“不好意思”。 女生抬头望向他。 她的眸子恬静透亮,还有一丝看不懂的轻柔。 一瞬间,他竟然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久违到似乎连很小的时候得到最想要的那个玩具,也没有过这样的异样感觉。 暑假发生的那场闹剧,无非就是两个女生之间的攀比和贪慕,他冷眼旁观,本来并没有打算插手,可看见她为了暖场而故意摔倒在生硬的冰面上时,他破天荒地开口解了围。 天知道,他素来不喜欢管闲事,更不喜欢主动揽事。 有人说,心事是很难隐藏的,捂住嘴巴,它就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一个暑假没见,他偶尔会想起坐在后面的那个女生。 她找不到出口时,急急忙忙跑向他的样子。 她轻言细语的样子。 她故作镇定,却连耳根都染成绯红色的样子。 如同一个层层叠叠的谜,越想找到解答,越是每一次都能发现一个全新的样子。 他竟然慢慢乐此不疲了起来。 可是,这种感觉既新鲜又危险。 他清楚的知道,从一出生,他就是不同的,他未来要走的路,轨迹早已注定,而此时此刻,他分不清他的动心,究竟是一时冲动的新奇,还是无欲无求太久的寂寞作祟。 他看不透自己的心,可有一点难以改变。 这样的动心虚妄浮华,适合这个年纪所有的人,却独独不适合他。 而,扪心自问,他喜欢她,可他自以为,这样的喜欢还远远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于是新学期还未开始,他就决定及时掐断悄然萌生的好感。 可他没料到,一场台风,他拒绝了想帮助他的所有人,偏偏对上她期待闪亮的明眸,硬不下心说出那一句简单的“不用了,谢谢,我家人很快就来。” 他开始每天和自己说,等等吧,再等等吧,反正他没有那么快就要走。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喜欢和她说话的感觉。 还有她站在面前,红着脸的样子。 多少次,他都想伸手摸摸她的头,看看触感是不是和想象里的一样柔软顺滑。 所以当看见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头发上沾满牛奶的狼狈模样,他的心里突然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的感觉。 他不喜欢看到她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活像一只优雅的猫被狠心遗弃,等待着谁的好心怜悯。 他冷着脸打湿了餐巾纸,想也没想,就想替她擦掉脸上干涸的渍迹。 然而,四目交错,她眼里的惊慌失措是那么明显,他蓦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 她害怕自己的碰触吗? 他这么想着,心底的温度冷了几分,语气也凉了下来,“擦一擦再去洗脸吧,会不舒服的。” 可他没有想到,校运会的这天,她会递给他矿泉水。 好兄弟突然的胃疼让他不得不替他跑一千米,本就不怎么愉快的心情在那一瞬间消失殆尽。 他甚至感觉自己明白了,她望着自己的眼里氤氲的雾气,是为了什么。 她,喜欢他吧。 圣诞节那天,放学回家的他在作业本的纸张里翻到了一张夹杂的贺卡,蓝色的背景,骑着驯鹿的圣诞老人咧着笑容冲他笑。 所有收到的圣诞礼物他都收在礼品袋里,那么这张贺卡一定是别人放的吧? 那么是谁放进他书包里的呢?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随手翻了翻,一行用蓝色水彩笔写下的圣诞快乐映入眼帘。 很端正秀美的字。 很眼熟。 一个名字几乎第一时间就浮现在了脑海。 然后他看到了贺卡角落,一条醒目的修正带痕迹。 生平第一次,他带着一点好奇,找出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刮开了这条修正带。 和自己想的一样,下面还残留着几个晕染开的黑色小字—— 我好喜欢你。 我好喜欢你。 嘴边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微笑,然后越扩越大,直至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 真可爱啊。 凌溪泉。 然后他把这张贺卡放到了床头柜里,也是后来去英国时,第一件放进行李箱里的东西。 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几乎是在想通的一瞬间,他就期待地登陆了qq,可父亲却在此时敲房而入,告诉他,妈妈来电话了。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自己是要去英国的。 也许是下个学期,也许是下一年。 但自己,总要出国的。 家族背负的东西,说实话他没有太大感觉,什么门第观念也不存在他的世界里。 只是,如果他迟早要走,那么他走以后,她又该怎么办呢? 那么敏感脆弱的女孩子,对待感情想必也是小心翼翼,如果他们在一起了,他却出国了,她会怎么样呢? 是崩溃还是难受? 他不敢想,于是沉默地盯着电脑屏幕的qq登陆界面,然后,点了关闭。 多么身不由己的无奈。 生平第一次,他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 于是第二天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以淡漠的姿态对待每一个人。 可还是忍不住想靠近她一点。 于是学军那天,他故意和尹竣玉换了位置,两两相望,女生的羞怯是那么明显,她低下头,如同一只等待抚慰的,受惊的猫咪。 他也真的那么做了。 几乎是鬼使神差的,他不受控制地伸手摸了摸女生的脑袋。 那顶戴得歪歪扭扭的军训帽,很碍事。 可他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的突兀,以及女生愣愣抬头看向自己的目光。 清澈得不含一丝杂尘。 他的手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替她将戴着的军训帽摆正。 对她,他是有些了解的。 看似什么都漠不关心,心却比谁都软。 说到底,就是不懂怎么拒绝别人。 比如在吕熙宁和谢右的事上,又比如在秦左的事上。 如果他出国了,他想,他大概是放心不下她的。 可在这之前,他还发现,她特别喜欢吃醋。 无论是谁靠近自己,她都是一副如临大敌,却偏生要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来。 只是惆怅的个性签名总是能看出点端倪。 他无意让她误会,也没什么“因为要出国了,找个女生让她误会一下,她就不会继续喜欢我了”的想法,正因为要离开,所以才珍惜和她相见的每一天,说的每一句话,他希望以后她想起自己的时候,都是些快乐的回忆。 但她知道自己出国的这件事,比自己预期的要快。 ——你是不是要去英国了? 在收到她短信的一瞬间,无以复加的无措袭击了大脑。 他该怎么回答? 他还没准备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不在眼前。 如果她在眼前,他很难想象自己还可以冷静地反复推敲着每一个回复的字眼,就连按着屏幕的手指都是颤着的——很复杂,打字说不清,要不,周末在冯老师家附近的那个地铁站见面说吧? 得到确定的答复,他松了口气,下一秒心又提了上来。 他该以怎样的姿态回答面对,她才会不那么难过。 然而,事实是,只要他离开,她就一定会难过。 于是那天闲扯了半天,他终究是一咬牙,把自己出国的原委全盘托出。 她表现得比想象的冷静。 他想。 可是她眼底的情绪濒临愧疚。 他想。 他想抱抱她,安慰她。 可他忍住了。 因为他知道,一旦迈出了这一步,她才会真正伤心。 而现在,她至少没有别的什么心理负担。 于是他强忍着心底的难受,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可垂在两边的手,早就深深地攥紧,疼痛,但和即将到来的分离相比…… 没什么。 他想。 他慢慢不去学校了。 叶母给他找了一个英文的家教老师,很地道的英国人,说是他从小在中国长大,怕刚去会不习惯。 怎么会不习惯呢。 他在心里默默反驳了一句,却没有拒绝,顺水推舟地给学校请了假。 如果看不到他,如果就这样慢慢从她的生活里淡化,她会不会好过一点呢? 可他还是忍不住从尹竣玉的口中打探她的消息。 依稀记得他第一次问“凌溪泉今天怎么样”的时候,好友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神情,久久没有言语。 他知道,在从自己嘴里说出一个女孩子名字的时候,尹竣玉就一定明白了他的心思。 因为他从没主动提起过任何一个女生。 于是他每天都能从尹竣玉的口中得到她的消息。 今天,她安安静静地在后面坐了一天。 今天,何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她写的作文。 今天,二班那个叫刘瑶的小太妹放学堵了她…… 他坐不住了,到谢右家走了一趟,顺道提了一下刘瑶的事。 出乎他意料的,谢右知道这件事后没有想象的讶异,反倒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他,嘲讽地说,“叶清庭啊叶清庭,我看你和凌溪泉眉来眼去的,怎么还没把人家搞定?” 怎么搞定? 他苦笑了一声,他没有谢右那种想做就做、喜欢就奋不顾身去追的冲动。 眼看离出国的日子越来越近,他还是私心地想见她最后一面。 一夜的辗转无眠,在不停看时间的白天里才堪堪入睡。 于是再睁开眼,很不幸地发现自己睡过了头。 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出门,坐上出租又发现自己忘带了东西,一来一回,转眼已经快到了约定时间,女生却迟迟没有来短信询问。 他略作思索就主动发了一条堵车的短信,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迫切想见她的心情在看到马路对面那个,扎着两个长长马尾,低头捧着手机的女生时,突然退怯了。 虽然已经在心里演练了千遍万遍,可真正要面对的时候,他还是久久迈不开步伐。 如果时间停在这一刻,好像也不错。 可怀里手机的震动把他拉回了现实,他看见对面的女生遥遥望过来,目光里温柔蔓延,逆着风的发丝舞动,不知道怎么,他放缓了脚步,如果时间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就好了。 他为她准备了两份礼物,以自己生日为由,送给了她。 可她望过来的眼神亮亮的,里面的情愫他再熟悉不过。 那一刻,从未有过的慌乱在心底弥漫开来,几乎是在她开口的一霎那,他就慌忙打断了她。 他听见自己问—— “凌溪泉,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你还记得说过依赖我的话吗? 女生果然怔住了。 “那次学军,最后一天看文艺汇演,你差点摔倒之后说的话。”他狠下心,一字一句,敲在她的心上,也同样把自己的心敲得粉碎,“我当时想对你说……可是,凌溪泉,我不是每一次都能抓住你的。” ——我当时想对你说,好,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违心的话以最淡漠的方式说出,就连唇边的笑意都逐渐走形变凉。 他看到她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却又重新被脆弱的坚强覆盖,好似轻轻一戳就会破损。 “祝你一路顺风。”然后就听见她生硬干涩的祝福,看到她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看见了她抓着小熊的手指有多用力。 他看见了转身离开的她迅速擦了擦脸颊。 他知道这都是为什么。 可他无声地张了张嘴,终究化为唇边上扬的,清清浅浅的一道弧度。 就像往常那样,浅浅地微笑着。 凌溪泉,我也喜欢你。 他在心底轻轻地回答着。 很喜欢,很喜欢你。 可是。 在我说想一生一世,永永远远跟在在一起之前。 先送你一场微笑。 好不好? 他轻轻地闭上眼,晚风拂过他,他的心里一片冰冷。 在我还没能力给你幸福的时候。 先送你一场微笑。 好不好? 谢右 “叶翌,你看到我那件t恤了吗?就上面印着塔的那件。” “没,你是不是没带回国?”斜靠在沙发上,玩着手机的叶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视线在地上大开的行李箱里转了一圈,“你的衣服不是伊夕替你收拾的吗?你问她啊。” “你帮我找找不行吗?”谢右抱怨了一句,埋头翻找着已然凌乱的行李箱,没有听到回应,他抬头瞥了沙发上坐着的人一眼,见他看着手机,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不由提高了点音量,“喂!” “嗯?” 漫不经心的音节拖着长长的鼻音,带着几许慵懒的味道。 显然,声音的主人完全没把他说的话听进去。 谢右挑了挑眉,索性放下手里的衣服走了过去,好奇地探头,“你在看什……” 然而,还没等他靠近,男生就迅速一翻手,警觉地把手机往里藏了藏,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淡淡地抬头,斜了他一眼,“找你的衣服去。” “切。”谢右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却是嘀咕道,“谁不知道你在干嘛,不就在看凌妍清写的那部电视剧嘛……” 叶翌抿了抿嘴,没有吭声。 “不过,你说这凌妍清还真有意思啊,给你改名,为什么不给我们也改一个。”谢右唠叨地说着,恰好伊夕在这时走了进来,叶翌看了眼没完没了的好友,扬声问道,“伊夕,你看见谢右那件印着塔的t恤没?” 谢右闻声朝走向厨房的女生扭头看去。 那个背影似有一瞬的僵硬。 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向他们笑了笑,“没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算了,由它去吧。”他俯下身,慢吞吞地整理起翻乱的行李箱,“可能是没带回国吧。” 伊夕置若罔闻地走进了厨房,这才慢慢把紧攥的双手松开。 掌心疼痛得发麻,骤然是四个深深的月牙形印痕。 看见她拐进厨房,叶翌放下手机,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默不作声叠着衣物的谢右,“一件t恤而已,找不到再买一件就好了,何必把人家整理好的箱子弄乱。” 谢右的手一顿,轻轻地“嗯”了一声,在叶翌看不见的角落,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大概没有人知道,那是秦左和他刚在一起时,去巴黎旅游买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名贵的t恤品牌,恰逢可以diy定制的机会,秦左曾经强调过很多遍。 这是一种纪念。 但伊夕知道。 伊夕知道很多东西。 比如,谢右喜欢过吕熙宁,为她做过的事,别人再也没有那种幸运体验。 比如,谢右不喜欢秦左,但她,却在他的心里占据着一亩三分地。 知道太多东西,不好。 那个对他一见钟情的自己。 那个耍着赖,一有空就巴巴跑过去,充当他小尾巴的自己。 那个不是滋味,看不惯别人把他真心踩在脚下践踏的自己。 那个终于狠下心,为了让他不拒绝的自己。 她低着头,一刀一刀切着蔬菜,一个没留意,锐利的刀锋切到了自己的手指,猛地松开手,她看见光亮的刀面上沾染了一点鲜血的红,然后在红色的上边,映出了她的脸。 咬牙切齿的她。 心里充满嫉妒和不甘的她。 凭什么。 凭什么比吕熙宁更早认识的是她,得到喜欢的却不是她? 凭什么默默陪在身边的是她,得到瞩目的却仍不是她? 凭什么。 先是吕熙宁,再是秦左。 她看着他牵起秦左的手,笑得一脸温柔。 她听着他要娶秦左的消息,心扭曲成麻花。 不该是这样的。 她想—— 我得不到的,谁也不能抢先一步得到。 他是我的。 他只能是我的。 从十三年前,谢右就是我的。 所以。 她才会怨恨那个得到了却不懂得珍惜的吕熙宁,哪怕用最卑鄙心机的手段,也要把她甩离他的身边。 她才会故意用言语激怒那个冲动无脑的吕熙宁,让她和那个差点亲了他的秦左统统备受折磨。 她有多爱他,就有多恨可以站在他身边的女生—— “伊夕,我不希望你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觉得……你真的是误会了,我不喜欢你。” “我要对你负责,也要对自己负责。” “所以,对不起。” 为什么啊。 本以为他只是不喜欢那个一无是处,只懂撒娇的自己。 所以为了变成可以站在他身边的人,她听了他妹妹的话,在外国苦忍了三年。 本以为他狠不下心拒绝是因为心里有自己的位置。 然而却听到他要与别人订婚的消息。 会是很隆重的仪式吗? 他会温柔地帮她戴上戒指,然后亲吻她吗? “为什么要给我错误的时间?为什么不让我参加你的订婚?” “告诉我,谢右,不是这样的,你心里是有我的。” 听到厨房动静的谢右大步跑了进来,看到伊夕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稍稍松了一口气,“没事吧?” “没事。”伊夕反应了过来,抬头看过去的时候,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受伤的手却悄悄地背到身后。 手指的伤口很疼。 一滴滴鲜红沿着手指滴下地板。 她的笑却如一团温柔的焰火。 瞧。 我从来舍不得你为我流露担心。 咚咚咚—— 敲门声从外边传来。 还有叶翌的脚步声,和门开的声音。 “秦左?” 叶翌略显诧异的声音从外传来。 伊夕清晰地看见谢右的神色一僵,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出去。 她的心忽然就坠入了更加黑暗的冰窖。 “好久不见。”含笑含俏的女生一身休闲装站在门口,望着他的眼神如水遮雾绕,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妩媚夹杂着一丝熟稔的柔情。 谢右微微一怔,很快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还说我,你怎么没告诉我你出国了呢?” “只是去叶翌家玩了三个月,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他脸上的笑意刺痛了跟在他后面出来的伊夕。 满满当当的嫉妒几乎就要喷薄而出。 如此熟络而温馨的对话。 幸福吗? 她低下头,狠狠地闭了闭酸涩的眼睛,随后转身再次走进厨房。 砰—— 厨房的门被狠狠甩上。 她的脸色彻底垮了下来,慢慢瘫坐在地上,阴鸷不甘。 谢右和秦左订婚四年还未结婚。 本以为是他终于看到了默默守在身后的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有了结果。 却没想到三个月前传来他们策划结婚的消息。 她怎么能甘心。 “秦左,有些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了。” “你以为谢右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他只不过是为了吕熙宁,当年,吕熙宁推你下楼梯,谢右在老师面前包庇了她,所以出于内疚照顾你。” “他和我说过,他从来没喜欢过你。” “他喜欢的一直是吕熙宁,一直都是。” 很卑鄙吧。 很无耻吧。 她温柔而无奈地笑着,亲眼看着秦左的表情从一开始的震惊、不信,到后来的绝望。 痛快吗? 用莫须有的事情伤害了别人。 可就算是伤害的时候,她还是无法高昂起头颅,把“吕熙宁”改成“她自己”。 谢右还喜欢吕熙宁吗? 她不知道。 但谢右心里一定有秦左。 意料之中的,秦左平静地和谢右提出了解除婚约,哪怕是再大度的女子,也无法忍受一个常伴多年的男人心里还惦念着别的人,还是以那样一种补偿心理同自己在一起。 但出乎意料的,谢右竟然没有反驳。 没有反驳,没有问。 她看着秦左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走,心里升起阴郁的满足和窃喜。 他们结束了吧? 他们散了吧? 那么,是不是终于可以轮到自己了? 于是以“陪你出国散心”为由,干脆拉着他去了英国。 只要分开久了,感情就会淡了吧。 伊夕是那么的确信。 以至于在回国前一夜,自告奋勇替他整理行李箱的时候,看见那件充满了纪念意义的t恤静静躺在隐蔽的最里层,她震惊地睁大了眼。 他随身带着秦左送给他的t恤。 他不可能忘记她。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嫉妒和不甘疯狂生长。 她拿起了那件衣服,轻柔爱抚,慢慢端详,然后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咚咚咚—— 厨房门的敲打声拉回了伊夕的思绪。 “开门。” 她没有动。 “我说,开门。” 谢右的声音含着淡淡的不悦,她听得到,但现在,就在此时此刻,她一点也不想看见他。 砰—— 身后传来很大的一声撞击。 吓了伊夕一跳。 回头,已然被撞坏的厨房门可怜地荡在空气里,而谢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自己。 然后眉头微微一皱,“你又在闹什么脾气。” 她什么时候闹脾气了? 她伊夕,什么时候在谢右面前闹过脾气了? “记得赔钱。”叶翌的声音从遥遥的客厅传来。 她又是好笑,又是气不过,却看见了尾随进来的秦左。 她看到面容姣好的女生看了眼破损的门,随后看向自己,慢慢拧起了眉毛。 四目相对,她应该要感到尴尬的吧? 毕竟,是她故意设计,编出谎言让他们分手。 可眼前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一男一女,两才女貌。 一颗心脏又涨的疼痛不已。 她掩饰地低头揉了揉充满阴暗的眼睛,再抬头的时候,可怜兮兮地把受伤的手指伸给谢右看,“刚刚,我不小心切到了……” 白皙纤柔的食指上依稀可以看到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沾染着一点鲜红,倒有几分触目惊心。 “怎么那么不小心。”谢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就着她的手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我给你找创可贴。” 说着大步往外走。 看。 就像年少时,他为了吕熙宁找她谈话,叫她不要再跟着自己,她哭了两声,从背后抱住他,他就拿自己没了办法。 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她喜欢谢右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 她喜欢谢右无法拒绝的样子。 纵然他对自己说过那般肯定绝情的话,他还是无法真正狠下心来,把自己推得远远的。 伊夕怀着他的脖子,埋在他的怀里,露出两只眼睛朝秦左看去。 不远处的女生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眼睛却牢牢地盯着她。 她的唇边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像获得了了不起的胜利一般哼了一声。 就算你发现了又怎么样。 你们都应该尝尝,我这些年忍受的嫉妒和不甘。 “哼什么?”头顶却传来一道没好气的声音。 她缩了缩脑袋,撒娇地说,“疼。” “知道疼就好。”谢右把她放到客厅的沙发上,看见叶翌稍稍往边上坐了一点,随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他拿起伊夕的手给叶翌看,“家里有创可贴么?” “装饰柜底层有。”叶翌瞥了一眼,又淡淡地移开了视线,“你找找吧。” 身后一阵抽屉拉开的声音。 然后再无声响。 “没有吗?”叶翌奇怪地回头,看见好友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一动不动。 “有。”谢右拿出一张创可贴,又若无其事地将放在柜子里的某件t恤一起顺手拿了出来。 “这不是……” 你要找的那件t恤吗? 叶翌若有所思地看了坐在旁边的女生一眼,见她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一脸漠然,心里明白了几分,没有再问,重新低头看起了手机。 谢右也没有问。 他走到伊夕面前,蹲下身子,把t恤放到一边,然后拆开创可贴,细心地替她贴上。 整个过程沉默无声,却折磨得伊夕痛苦不堪。 为什么不问,这件t恤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叶清庭家的装饰柜里呢? 是她做的。 谢右应该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那么,为什么不问呢? 伊夕的眼睛紧紧地凝视着他,陷入了紧张和纠结的阴郁里。 你为什么不质问自己呢? 你应该大声指责自己的,不是吗? 你应该愤然离开的,不是吗? 你应该警告自己不要再这么做的,不是吗? 有那么强嫉妒心的自己,有那么深城府的自己,那么肆意妄为的自己。 你应该……早就认清,并且厌恶至极。 但是,为什么要一直忍受呢? 为什么总是不忍苛责呢? 你的脾气明明没那么好的,不是吗? 手指被细心地贴好,然后她看见谢右没有停顿地拿起衣服,转身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秦左。 她不知道自己望着谢右的背影有多阴暗。 就好像每一次他转身离开那样。 直至旁边传来淡淡的,如清流一般的舒心嗓音,“其实,你不用那么在意。” 伊夕一愣,莫名地偏过头,看向旁边的叶翌。 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的人放下了手机,漂亮的琥珀色眼眸云淡风轻地看着自己,好似只一眼就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他的唇角微扬,语气平缓,“有些东西,没了偏见,才能用心看。” “什么意思?” 叶翌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往后看。 谢右和秦左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前者的表情高深莫测地看不出分毫情绪。 后者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她,眼神平静得可怕,垂在侧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件t恤。 谢右看了她一眼就冲秦左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秦左说完就甩门离开。 这是……什么情况? 纵然是伊夕,也在此时此刻懵了。 谢右望了甩上的大门片刻,转身向楼梯的方向走去,经过她的时候,目不斜视地一把将她从沙发上拎了起来,“还有你,跟我上来一趟。” “啊?” 眼看伊夕被好友称得上粗鲁的动作拉上楼,两个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不知怎的,叶翌忍不住笑了一声。 轻轻的笑声在骤然安静的空气里分外突兀。 调到一格音量的电视剧对话声也突然响亮了起来。 “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的了。” “所以,没有什么好烦恼的。” 他唇边的笑意渐渐收敛,盯着剧里手牵着手的男女主角失了神。 ——我也愿为你说尽情话,可你在我的身边,无论我怎么做,你好像都无法拥有安全感。 既然如果没办法回头,那不如就随你吧。 怎么样都好。 吕熙宁·若余生无你 城市的夜色朦胧,入冬的寒意在深夜里亦步亦趋地爬上膝盖,路边的路灯发散着橘红的光芒,一寸寸地照上心头,吕熙宁把脑袋缩在厚厚的围巾里,裸露在外拎着蛋糕的手却冰冷一片,渐渐麻木通红,失去知觉。 回到自己租的,四十多米的一室居,摸索着打开灯,她把蛋糕放到桌子上,哈着气褪掉围巾和手套,火速打开暖气。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她一边脱着外套,一边接了起来。 “喂?” 吕母嘹亮里带着沧桑的声音响起,“宁宁啊,又加班了?” “没,有个朋友明天有事,和我换了下行程。” “那就好。”吕母松了口气,“你一个女孩子在外,要注意安全。” “知道了,妈。” “你说你这孩子,为什么不住家里呢。”听她应承,吕母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起来,“家里就我和你爸两个人,清净得很,你在家,我还能把你照顾得体体面面的。” “妈,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嘛,这里离公司近啊,没几步路就到了。” “你这孩子。”吕母叹了口气,“你说你这都工作好几年了,怎么还没……” 又来了。 吕熙宁哪里不知道吕母要说什么,赶忙打断她,“妈,我还没吃饭呢,先去做饭了。” 吕母这才不情不愿地作罢。 挂上电话,室内已经暖了起来。 她却顺势坐到了地板上,慢慢偏过头,旁边衣橱上的穿衣镜忠实地映照出她的脸。 抹了好几层的粉底,描绘的细眉,深深的眼线,烈焰红唇。 一张脸成熟而世故。 她恍惚地盯着自己的脸,竟然越看越陌生。 抬手,以手背擦去嘴上的唇膏,露出淡淡的,略显苍白的唇色。 她索性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仔细地卸妆、洗脸。 擦干脸,再抬头的时候,一张清秀里透着几分疲惫苍白的脸映照在镜子里。 她怔怔地盯了镜子里的人儿许久,这才转身回了内室。 床边的柜子上是一本日历,一个日子被醒目的红笔勾画出来。 她瞥了一眼,转身在房间里找出一个打火机。 小心翼翼地拆开蛋糕包装,一只精致小巧的慕斯蛋糕顿时展现在眼前,她点上赠送的蜡烛,关掉灯,整个世界仿佛只有眼前这鲜红的二十五在跃动。 她双十合十,启唇,轻轻的声音微颤,“生日快乐……谢右。”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呼啸刺耳的狂风卷着雨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她无所觉地睁开眼,两行清泪已然滑落下来,滴落地板,染湿心脏,让双眼模糊。 隐约的烛火跳动里,她仿佛在朦胧的光晕里看到了十二年前。 那一年的上海,云朗气清。 她第一次看见谢右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这个鞠躬礼貌的男生,就是传闻里那个无恶不作,傲慢无礼的纨绔子弟。 更没想过,他,会对肿着鼻子的自己,一见钟情。 第一回被人表白,没有丝毫准备的她语无伦次地表达了拒绝,电脑旁的杯子被不小心打翻了也顾不上擦。 还好,隔着一个网络还没被别人发现她害羞通红的脸。 她庆幸地想。 但怎么也没想到,那个看似冷冽的男生包藏着一颗似能灼烧一切的心。 他旁若无人的欺近。 他目空一切的大胆。 他细心温柔的举动。 他霸道宣誓的言语。 于是,从一开始自觉一无是处所以本能排斥的那种如火的热情,逐渐变成了每天期待的默许。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他,在每一处人群里寻找他的身影。 她想要靠近他,每每这时候,心脏感觉要跳出来。 只因为那个面容翩然俊逸的少年,只会对她展露那种温凉的微笑,然后,对她说喜欢。 被特别对待的感觉太好了。 好到她几乎忘了,那个男生有着比常人更高傲的自尊心。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言不由衷,只是在被狄琴戳中心思的时候,就好像她同样戳破了自己心底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有那放言不会喜欢上他的面子。 现在回想起来。 还是令她难过得心口狠狠发疼。 但,当她直面本心,认清了对他的感情,那个待她温柔的倨傲男生,漠然相待。 她想靠近他,想学着去了解他,却再没有了机会。 日复一日的漠视让她知道,他不是赌气,也不是生气,而是真的,放下了。 放下了她,放下了那浅薄易碎的喜欢。 可是,不公平啊。 她明明也喜欢他的啊。 就在失了自信的时候,她却闯了一个天大的祸。 那时候,以为天就要塌下来的时候,他却又重新回到了她的世界里。 什么责任义务,什么不想看见自己喜欢过的女生无助难过……都是借口。 那时候,她是那么确信,他的心里还是有自己的。 于是,从来再没有像那几年怀揣的勇气一样,默默追随着他的脚步。 但又怕被那人厌恶,只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却发现他的身边慢慢多了一个人。 总是冷冽倨傲的他偶尔也会露出记忆里那般温柔的笑容了。 他是那么关心那个人的身体。 就连飞国际航班,落地以后再累再困也坚持接那个人一起吃饭。 是啊。 他本来就是多么体贴的一个人啊。 远远注视着他们的她,一颗心皱巴巴的。 他们是那么的般配,恩爱。 她连嫉妒都嫉妒不来。 于是一天一天,原本想说的话慢慢变哑,最后,连告白的勇气都消耗殆尽。 这一切如果是她所幻想的,美好的破镜重圆,该多好。 直到那一天,她看着他伸手牵住那个人慢慢走来,在宾客的赞叹鼓掌里经过她,就像放慢了的电影镜头,耳边有绝望入骨的心回响,像是谁的心跳。 她偷偷和旁边的人换了人民币,鼓足了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台中央。 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想。 不管谢右接不接受,她都需要一个肯定而决绝的答案,这样,她才能下定决心过以后的生活。 ——“吕熙宁,够了。” ——“我不爱她,又为什么要娶她?” 她用力地呼吸。 心,好像一瞬间像碎掉的玻璃一样。 她遏制不住眼眶泛滥的泪水。 纵然早已料到这个结局,还是心痛得难以呼吸。 她给自己所描绘的美好故事,大概就要在这里结束了。 那么,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也许打从一开始,打从年少时的他弯腰道歉的那一刻,故事就已经开始了。 只是,年少无知的伤害带着一点点自伤的残忍,一转眼,已然过去十多年。 他们是那么幸福。 只有她,那么多年来就像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一出独角戏。 飞得遥远的思绪被慢慢拉回现实。 窗外的狂风暴雨还在猛烈地扑打着玻璃。 她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吹熄蜡烛。 跃动的光芒隐去。 黑暗迎面将她包裹。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有耳边凄厉的风雨声,好像顷刻间就要破窗而入。 突然就在这样的黑暗气氛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如果,能回到那时候,在他推门而入的刹那,她一定不会表现得那般无措青涩。 如果,能回到那时候,在他强势告白的时候,她一定会用力地抱住他,大声说出她的心意。 如果,能回到那时候…… 她会告诉他,什么谦谦君子,什么温润如玉,都不及他半分眉眼温柔。 他们都不及你。 可是,没有如果啊。 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平静又透明。 而她,一如既往地,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走路。 一个人逛街。 一个人吃饭。 一个人睡觉。 一个人……想念。 所以…… 谢右,生日快乐啊。 听说你和秦左就快要结婚了。 那么,这就是我为你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我衷心地许愿。 如果,我的余生注定没有你。 我一定要让自己过得很好。 至少,要看上去很好。 这样,才对得起没有你的生活。 还未发生的爱情 像平时一样,在临近下午五点的时候,洱海的夕阳已经开始试图咬姜承彬的脚尖。 其它店员早就提前离开了,空空荡荡的咖啡厅又只剩他一人。 来云南已经一年,他当然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搭大巴回家,习惯了用短短几站路的时间查看一遍kakao talk。 其实整整一个白天他除了看看书也无事可做,但他实在不喜欢明明网络畅通,却一直收不到等待的信息的焦灼感。胃里像装了蝴蝶一样,数不清的翅膀扑腾的着,让他喘不过气。 在第n次听到手机震动却只收到广告邮件后,姜承彬总算养成了一天只开一次数据的习惯。毕竟不在韩国,摔了手机再买新的挺麻烦的。 当初是他自己挑的住处,简洁又舒适的两层小楼,门前有不大不小的庭院。远离城市的喧闹,从阳台望出去就能看到洱海每天的落日。 可不到半个月,各种颜色的落霞他就看腻了。连打开电视都是无聊的相亲节目。总是一个人的两层小楼,夜里也安静得让他喘不过气…所以提前下班回去有什么意义呢。 姜承彬从来都是一个倔脾气。果断地做决定,再近乎自虐地去实现,很少后悔什么。他曾觉得自己的人生方向清晰。他喜欢李秀妍,也想要冠军。所以在他年少时的s赛输给the sky后,他果断去了lpl。 哪有什么选择的对错,姜承彬知道他总能让已选择的事情变得正确。 有的是那么多时间,冠军早晚都会有的。李秀妍对他也是有感觉的,等他再长大一点总会定下来的。在面对选择的未知的时候,弱者和强者都选择相信命运。只是弱者依赖上帝,而强者防范风险,掌握规则。 剧本,道具,场景他都布置好了,哪怕参演者只是为了领盒饭的群众演员,只要一切按部就班,他也能顺利通关。可惜,他的剧本里偏偏未曾预料到一个名叫钟月白的不安定因素。 并且实时至今日,他也无法预估,或者不愿细想这个因素让他的计划出现了多大的偏差。 连姜承彬自己都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比赛输赢,起起落落中他都喜欢偏头观察一下身边那个矮自己一个头的辅助。 赢了,她总会用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望着自己,让他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输了,那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却总是一声不吭,低着头不愿和自己对视。 以前,姜承彬是队里最小的选手,也总是队里第一个眼圈发红的人,后来他却习惯揉着钟月白的肩说,“没关系,一起加油。” 仿佛等那个女孩子终于吸吸鼻子,点点头,他也就说服了自己。 最初the sky俱乐部向姜承彬说明希望他和钟月白能够表现得更“亲密”的时候,他那颗打ad的大脑花了1分钟预估了一下各种情形。以李秀妍的独占欲,和别的女生哪怕表现出一点点亲密,她也八成会很介意。不过这样更好,对付李秀妍那种嘴里说着“最喜欢的选手是swain的中单韩宪洙选手”的女人,若即若离才能保持新鲜感。更重要的是,这样他也能不去费心思思考他和钟月白之间的关系。 毕竟姜承彬并不属于那里,大概她也是清楚这一点的,和他一样在恶意的等待离别的来临。 在身体和心灵都极速成长的日子里,不同国籍却有幸同走一程,若还想要相伴一生,会不会太贪心。 有了俱乐部的安排,镜头内外姜承彬就越发无所顾忌。毕竟是顶尖ad,带动节奏他还是擅长的。 偶尔揉揉这个小女孩的头,放纵一下她的撒娇。偶尔又故意凶他,绷着脸看她盯着脚尖咬嘴唇的样子。 后来在某个输了比赛的深夜,在只有他和钟月白的练习室。看着低着头咬嘴唇的女孩,他叹了口气,把她的椅子转向自己。本想好好教训一下这只泄气的小野猫,却发现不服气的眼泪在她的眼里打转。 鬼使神差的,姜承彬就低下头,浅浅吻了吻她的嘴角。等到柔软而温暖的触觉到达大脑皮层,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于是在钟月白做出任何反应前起身,离开。 直到走到门口时他才稍停脚步说: “just……go to bed, and forget it.” 姜承彬自己也记不清从哪一天起,他开始读不懂钟月白眼中的情绪。那双澈亮的眼睛总是跟随他,当他偶尔尝试辨别那双眼睛里的故事时,却发现女孩也就那么坦坦荡荡的望着他。 他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他居然有些不敢再继续与钟月白对视。而女生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对他好,自始至终缺也没有尝试定义过他们的关系。 姜承彬常常会想起那年他们打完一起输的最后一场比赛。在安静的后台,他看着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女生。他突然发现本该为小辅助领航的自己却也迷了路。 这个名叫钟月白的女孩子,姜承彬始终无法将她归类。按照他的原剧本,这个群众演员本该按初稿扮演完傻白甜的高中生,顺利在激起李秀妍对他的占有欲后,愉快到道具组结算加鸡腿的盒饭,再继续回家写寒假作业的。结果,这人居然演到一半,就缓下脚步,自说自话地在他的心里迷了路。 这样的不安定显然是他绝对不可接受的。意料之中,在终于达到既定目标后,几乎谁也没有通知,他迅速退役,回国服兵役。只是意料之外,在他服完兵役后,他发现钟月白申请了韩国的两年交换生项目。 读书时钟月白租住的公寓离姜承彬家其实也不算近,但走路也就20分钟。于是钟月白隔三差五就到他家蹭蹭饭。 后来某个夏天的傍晚,因为热伤风而轻微发烧的姜承彬反常地送刚在家里蹭完饭的女生下楼。到楼道口时,钟月白向他挥了挥手。 “我走了啊,你回去吧……外面热。” 彼时钟月白的韩语虽然偶尔有奇怪的口音却也算相当流畅。 而他低着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你怎么了?发烧了?” 钟月白发现这个人实在不对劲,准备伸手去摸摸他额头的温度。 然而,?在她的指尖要碰到男生微微出汗的额头的时候,低着头的姜承彬突然开口了。 “李秀妍问我要不要和她在一起。” 终于钟月白愣了一下,才把悬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 “我答应了。” 楼道口的女生,逆光站着看不清表情。他莫名觉得心慌。 “……可以啊,姜承彬,你喜欢她那么多年,她总算看清你的真心啦?” 说着她走近几步,像哥们一样地用拳头擂了擂他的肩膀,没心没肺的笑容就挂在嘴边。 这一拳明明力道不大,却磕得他生疼。 “好啦,你改天请我吃饭吧,你回去吧,发烧了要多喝水……” 他看见女生挥了挥手,转身走向楼道外的逆光里。 那个时候,姜承彬有种错觉,钟月白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晚,他整夜未眠。 第二天钟月白提着西瓜,站在姜承彬家门口敲了很久。直到她快放弃的时候,男生才姗姗来迟。 钟月白正想问他发烧好没有的时候,那个黑着脸不说话的人伸手就在她头顶给了一个暴栗。 她惊呼了一声,男生却突然伸过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勒得她呼吸都有些不畅。 男生尖尖的下巴磕在肩头,弄得她生疼。 “我以为你走了……” 钟月白没有搭话,只是伸出没有提东西的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他的肩,仿佛以另一种姿势,笨拙的反抱他。 直到感觉男生的气息稳了下来。钟月白才推开他,把西瓜放到门口的柜子上。 “你是不是发烧发傻了?我的书还没念完呢,学费你帮我付啊?” 说完,她又像平时一样,自顾自的坐到了姜承彬家的沙发里,扬了扬从包里掏出的两门教材。 “上次你在图书馆没找到的书我在书店刚好看到……” 后面她说什么姜承彬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能看到女生的嘴唇一张一合。 好像一切都没变,又一切都变了。 自从姜承彬和李秀妍正式在一起后,钟月白也因为毕业设计和实习的事情忙了起来。 顺理成章的,女生到他家的次数也慢慢的减少,甚至连平时多到让姜承彬头疼的kakao talk 都缓慢地变为了确实有事才会发来信息的状态。 钟月白在毕业之后顺利地留在了韩国一家软件设计公司。而姜承彬也继续念书,兜兜转转在首尔当了会计师。 再后来,姜承彬终于搬去和李秀妍一起住,离钟月白家更近了。然而女孩一次也没有去过他家。 钟月白对他也不能说比之前冷淡,只是有意无意地不再和他有肢体接触。 姜承彬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钟月白式的微笑还是常常挂在嘴边,却有了一点疏离。偶尔看到她的眼里一闪而过的莫名情绪,姜承彬就会心脏发酸,但也不敢深究。 他记得那些年他和李秀妍争吵以后,李秀妍总是摔门而去。他常常漫无目的地在深夜首尔的街头握着无人接听的电话发呆。 钟月白似乎总会在某条没有尽头的街道旁的路灯下出现,手里有时还提着外卖袋子,倩丽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等到他走近,钟月白才眯起好看的眼睛,揉一揉冻红的鼻尖。 “刚刚发现你的电话一直占线,就猜到你们又吵架了……” 姜承彬一声不吭,目光不知道落在远处的哪里。 叹了口气, 女生才继续开口,打破沉默。 “大冬天的,你们不要总是吵架,她是女孩子,你得让让她……” 话没说完,她便感觉肩头一沉,姜承彬的头就这么低下来。 “我知道。” 他温热的鼻息就这么扫在钟月白的耳根。 像是被这温度烫到一样,女孩不动声色地把他慢慢推开,低着头不去看他。 半天才像想起什么,开始蹲下身翻找包里的东西。 “哦,对了,我刚刚在来的路上,看到一家挺不错的甜品店,你尝尝?” 她这个群众演员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差劲。 姜承彬也终于在悲伤情绪的缝隙里,跳了戏,给了她一个叹息无奈的表情。 钟月白还在一旁絮絮叨叨的讲身边琐碎的小事。而他顺手抓起一块蛋糕塞进她的嘴里。对方也终于安静下来。 在甜品快吃完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骨节分明的双手搭在她肩头。 “月白。” “嗯?” 突然的动作让钟月白忘记把蛋糕咽下去,澄澈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 “我其实一直有个心愿…” 他低下的头靠得很近,发梢扫得女生心里痒痒的。 “什么?” 女生睁大的双眼却很久没有得到回应。 “我希望世界和平。” 虽然依然低着头,她却看到那人憋笑的嘴角,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 “你啊,从那时候就喜欢装模作样,要不是……算了算了,不提啦,吃蛋糕吧。” 姜承彬预想过钟月白淡出他生活的的无数种情形,在他不告而别退役回韩国后,在他告诉钟月白自己要跟李秀妍在一起后。 可钟月白却总是在他失眠整晚后,照常出现。 姜承彬总喜欢开玩笑似的对她说。 “如果以后你嫁不出去了,还是来找我吧。” 可是这样的话明明说了好几年了,她每次也只是嘴角一瘪,愣生生的停下没有说完的话。几秒后又恢复常态,眯成线,嘻嘻哈哈的似是而非。 钟月白这个女孩子,心思难猜,虽然姜承彬已经认识她很多年,却也常常无法预估她的举动,换句话说,她不按常理出牌。 就连钟月白从他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也一样,让他措手不及。 大概是在姜承彬和李秀妍又一次争吵“分手”之后,醉酒的姜承彬的出了不大不小的车祸,左肩轻微骨裂。 女生那天赶到医院后像个急红了眼的兔子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你们俩多大点事儿,能不能别要死要活的,你知不知道你这样……” 她低着头,两手紧紧的握成拳头,老半天没说下半句。 第一次见她这样跟自己发火,姜承彬觉得怒火连同还没消去的酒气突然从胸腔轰的一声炸进了脑里。 “这样什么?你继续说呀……” 他听见自己无比冷漠又咬牙切齿的声音。 “是啊,这样什么啊,mist?” 病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开的,李秀妍就倚在门口,语气带着笑意,细柔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姜承彬和钟月白显然都没有料想到李秀妍的到来,一时间都没有搭话。 这样的场景实在少见,虽然都在韩国,钟月白和李秀眼因为姜承彬也算熟悉,可是她似乎很少出现在姜承彬和李秀妍在一起的场合。 “你就不能好好对他吗?你知不知道他为你付出了多少?” 半天钟月白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而李秀妍从她的面前径直走过,坐到姜承彬的床边,低头吻了吻他的鬓角。 “是吗?可是承彬偏偏就是喜欢这样的我呢。他为我付出多少,和你有什么关系?”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李秀妍凑过来的时候姜承彬就僵直了身体,下意识的想去看被女朋友挡在身后的钟月白的表情。 才刚起身,刺耳的警报声却在整个医院里响了起来。随后就是东西燃烧的刺鼻味道,尖叫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 等姜承彬反应过来的时候,李秀妍已经拉着他,跑到了病房门口。 姜承彬猛的回过头却发现钟月白依然站在原地,甚至没有抬头。 求生的本能让李秀妍拉他向外的力道很大,他用尽全力也只是缓下了两人的脚步却没法挣脱他。 他只能用尽全力向门里喊了一声: “月白,快跑!!” 姜承彬看到钟月白抬起头,直直的看着他和李秀妍,突然就笑了。仿佛疲惫了很久突然放松下来的笑容。 然后微微的点头。 他突然觉得炙热的空气里有流弹一样的东西划过他的心脏。 也就是在一个愣神间,他就被李秀妍继续拉着跑了出去。 直到李秀妍终于拉着他逃到空旷的户外才停了下来,松开紧紧握着的姜承彬的手。 姜承彬立刻想要回身往病房的方向跑,却马上被李秀妍和消防人员紧紧按住。 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被按在地下的他终于无法抑制的痛哭出声。 “月白……” 后来韩宪洙也到了现场。 “mist人呢?她应该跟你们在一起的啊?” 地上的姜承彬和李秀妍都没有说话。 “你们别告诉我,你们丢下他,自己跑出来了?!姜承彬你真可以啊,你怎么狠得下心!” 恐惧感,让姜承彬无法抑制的开始发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幸运地是,10分钟后,已经倒在地上的他突然瞪大了双眼。 他看到远处有一个不紧不慢的身影。 这个身影他绝对不会认错。 是钟月白。 在场的人也终于松了口气。 姜承彬几乎是立刻推开了压着自己的女友,冲到了她的面前。他一把把她拉进怀里,眼泪完全无法控制的涌了出来。 而钟月白也就那么站在原地,却没有伸手反抱他。她秀丽的长发有轻微烧焦的味道,脖子后面有一小块烧伤。 正想开口,钟月白却慢慢推开他。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我先回去了……” 说完就继续向外走去,看到韩宪洙的时候她也只是微微点头,就这么离开了混乱成一团的意外现场。 之后被送到医院继续治疗手伤的姜承彬发现钟月白的电话一直属于关机的状态。 直到被他烦到不行的韩宪洙去钟月白家回来告诉他女孩真没什么事的时候,他才真正合眼睡了几天来的第一觉。 梦里反反复复都是钟月白在病房门里对他微笑的样子。 那之后,钟月白的电话却还是无人接听,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提着吃的出现。 这也许是因为,李秀妍似乎被这次意外吓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守在他的病床前,千依百顺。 等到姜承彬终于出院,跑到他很少去的钟月白的公寓,却发现好几天她都不在。 又一天,在他敲门没有回应后,隔壁的老奶奶,探出头。 “孩子,你找月白吗?” “是啊,我找她。” “月白真是个好孩子啊,但可能是因为是个外国人吧,性格还真是有些冷清呢,平时很少见有朋友来找她啊,你是她的朋吗?” 性格冷清么?她不是总会笑嘻嘻地望着别人,和谁都聊得很开吗? “是啊,您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吗?” “她前段时间就搬走了啊。” 后来姜承彬尝试去了钟月白上班的公司。高大的办公楼里,所有人都行色匆匆。 他问了无数个人,他们都只是表示公司里之前似乎确实有一个长得不错的中国员工,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直到他快要放弃的时候,负责做保洁的阿姨才告诉他,钟月白已经辞职了。 怎么办? 之前总是钟月白帮他找东西。他要的书,她去找。想吃的东西,她去买。甚至之前李秀妍出走时,也是她替他把人给找回来。 如今她不见了,姜承彬却不知道谁能帮他找到她。 问问她的朋友?谁呢? 姜承彬这才发现,除了之前打职业认识的韩宪洙,他不知道钟月白还有哪些朋友。他对她的生活几乎一概不知。 对啊,她的朋友,家人都在中国啊。钟月白在他面前的时候沟通不算有障碍,所以他这么多年从来几乎没有考虑过钟月白在韩国到底如何克服语言和文化的障碍。 后来韩宪洙告诉他钟月白已经回中国了的时候,姜承彬既震惊又生气。 “她怎么都不说一声就走了。” 韩宪洙瞥他一眼。 “你当初退役的时候不也这样?再说,你以什么立场要她留下来呢?” 哑口无言。 直到这个时候姜承彬才发觉那个一直赖着不走的不安定因素终于退出了他的生活。 人的大脑似乎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在知道钟月白走后,姜承彬的生活也彻底恢复了平静。李秀妍也像是转了性,很少再用别的男生引他吃醋。 日子也终于像姜承彬预想的一样安定。 只是他始终觉得生活中缺少了重要的部分,却一直不愿去想那种异样的感觉源自何处。 这样过了不到两个月,姜承彬慢慢开始厌倦在首尔的生活。 所以当李秀妍告诉他公司有一个在云南的项目的时候,他很快辞职,申请了一年的工作签。 最终他在有灯塔,港口的洱海海滩用之前的积蓄购买了一家名咖啡店一年的经营权。 于是在这个平凡到无趣的秋日,姜承彬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居然已经是晚上9点。 得快点回去呢,李秀妍大概10点能到公寓吧。想到这里,金他的心情也终于轻快了一点,毕竟李秀妍平时是有工作的,不像自己只是装模作样在咖啡店里打发时间。 通常也只是在周末李秀妍才能到他的公寓看看他。 这周李秀妍在云南出差,但他们约好周五晚上见面,陪他过23岁生日。 秋日海滩上的风已经有了点凉意。姜承彬起身把没有读完的书放回咖啡店的书架,准备打烊。 衣兜里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是女友. “秀妍,已经出机场了吗?我刚准备离开店里呢。” 电话一接通,姜承彬就轻快的说了起来。 “承彬啊,对不起,我可能今天赶不回去了。同事半路上出了点小车祸,现在我在医院,可能要处理好了才能回来,下周一定补偿你,好吗?” 姜承彬听见电话那头女友压低的声音里隐隐约约夹杂着pub里常有的音乐。 “嗯,没关系,你去忙吧。” “嗯,生日快乐啊,承彬,要知道我最爱你了哦。” 李秀妍发现平时倔得要死的男孩子今天意外的好哄。松了口气,她向不远处向自己举着酒杯示意,笑的一脸暧昧的经理点了点头。 看来要搞定这个项目得用点成年人的手段了啊。不过,能达成目的的话又何妨?她从来只在乎结果。当初做lck的主持人是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挂掉电话,姜承彬把手机紧紧捏在手里。他抬着头看着屋顶昏黄的灯光发了一会儿呆,才重重的舒了一口气。 是最爱,而不是只爱。 除了觉得累,居然连难过的力气都没有呢。 他把手机放回衣兜,顺手把放在咖啡机旁边提前烤好的生日蛋糕整盒扔进了垃圾桶。 看来要自己过生日了呢。 姜承彬转身想要去拿挂在柜子上的围巾,却一不小心挂倒了架子顶层的相框。 啪的一声,卡着他和李秀妍的笑脸照片的相框碎了一地。 唉。 愣了一秒姜承彬才懊恼的放下手里的外套和背包,准备去清理碎片下的照片。 “嘶...” 玻璃的碎片就那么扎进了指尖, 温热的血滴落下来,和地上的碎片混在一起。 碎片下自己和李秀妍的笑脸看起来分外的不真切。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当一切终于按照他的剧本走完以后,一切都毫无意义。 终于他把碎片连同自己和李秀妍的照片一起扔进垃圾桶里。 摸出手机,他向女朋友发送了一条信息。 “我们分手吧。” 并没之前吵架时的悲伤感受,姜承彬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甚至自嘲地想,大概到明天之前李秀妍都不会看到吧。 终于收拾好了一切,他却发现无处可去。 按理说他至少应该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去pub喝一杯。 可是性格哪里是能说变就变的呢,他实在对嘈杂的各种派对不太感冒,更何况他依然是沾酒就醉。 而且现在,连那个能在自己喝醉了搂着他上楼,气喘吁吁的小辅助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仿佛大脑之前强行休眠的区域被激活,关于过去的种种突然涌进脑子里。 月白呢…月白在哪里? 明明嘴角牵扯着自嘲的微笑,明明指头也没有那么痛的啊。 眼角却有温热的液体顺无法控制地淌了下来。 只是这一次,并不像当年因为输掉比赛,想要掉眼泪的时候,有个笑得甜美可人的女孩会踮起脚,用温热的手掌遮住他的双眼。明明自己也声音哏咽却对他说—— “没事的,输就输了,大不了我们从头来过。” 他已经把那个女孩子弄丢了。 瞿耀番外 天蒙蒙亮,瞿耀才听见朴佑贤从楼下上来的声音,窸窸窣窣响在寂静里,一直睡得很轻的他立即清醒,侧着身子朝门口望了一望。 没关门,他注视着中单瘦小的身形从门口擦过。 极不可微地叹了口气,看样子他今晚又这么晚睡觉。 凌晨三点,瞿耀已经困得不行,他向来维持着幼年的作息十几年不变,进了这一行才渐渐地随俗,却从来拒绝通宵。 身边的中单被他说是劝不如说是胡搅蛮缠吵闹的预备一同早睡,可是—— “瞿神,你先去睡吧,正珉哥找我双排。” “……你不是答应我了?” “没办法,他很烧找我玩的,再说我都习惯晚睡了,你又熬不住。” 瞿耀失望地看着他而不再言语,他知道朴佑贤也会歉疚,这从他黑白分明的双眼里清晰地流露,可最多只能是这样了。 他只能收到无数对不起,而同样的事情权正珉只消几声恳求,他太偏心,事实如此,强求不能。 朴佑贤的确是偏心的,瞿耀默默想着,抓过他白皙的手认真端详。 “我给你看看手相。” 本来要抽回手的朴佑贤禁不住他的撒赖还是任由他抓过手,而瞿耀低头看向他的手。 “唔,你把很多东西都看做是友情,对能够与你匹敌的对手青眼有加。” “你掌纹都挺明显的。”瞿耀断断续续地补充道:“挺好的,事业线智慧线明显,生命线长。” 他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你的感情相对来说线最不好。” 他迎向对方好奇问询的眼神。 “有分叉。” “有出轨的可能哦。” 瞿耀笑得促狭而狡猾,好像一只偷腥成功的猫。 而后他左手执着朴佑贤的手腕,右手轻轻贴合上去。好像掌心纹路有型,渐长出缠绵悱恻的曲线。 “你的手比我小一点。” 这就是他埋藏深深的全部了。 他感叹过造物不公。 朴佑贤这个韩国人为什么既聪明还好看,这作为他人生在世了解到的世界第八难题。 他自背后望着朴佑贤鸦黑色的头发,突然想去揉一揉他的头发。 朴佑贤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回头警告一眼,瞿耀却没皮没脸地笑,朴佑贤不由握拳砸他膝盖一下,瞿耀却攥着他的手腕不松开,一直悄声地嚷着疼。 容易隔了张桌子看的一清二楚,假意清嗓门重重咳了一咳。吓得朴佑贤赶紧松手坐正了身体,容易觉得好笑。 朴佑贤是领队考虑过队内氛围特意放进来的,初见面时,瞿耀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要靠人叫才知道有人来见他,抬头,两只很大的眼睛闪着狡黠不老实的光,他对朴佑贤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好。 相处多了才发现这个韩国人心眼很实,作为外援很拼命地学中文,会和他们开玩笑,迅速和队里的其他人打成一片。 那时候大家一直张扬着青春,从不在意逝去的今天以及未知的明日。 容易以过来人的身份察觉了瞿耀神色里从不试图掩藏的对朴佑贤的好感。 这让他联想到当年初见朴佑贤的样子。 是个脚踏实地,又乐天派的少年。 他也曾跟无色提过,结果领队揪着他的耳朵骂他管的太多,再怎么样都是造化,有上天注定轮得到你来操心? 容易觉得言之有理。 之后基地里就热闹起来了,头疼的反倒是领队。 本来以为队里就剩个沉默寡言,整日界除了打游戏就是打游戏的瞿耀日子总该安逸闲适。 现在他只想给当初的自己一脑瓜瓢。 无色跟在朴佑贤后面一再警醒他待会采访谨言慎行,还是妨碍不了他张嘴就是:不吹不黑,我们队的朴佑贤,lpl第一中单。 无色在台下看到全程背过气很想就地表演一个立即去世。 旁人尚且如此,被盲目崇拜的偶像本人百上加斤地感到羞耻……和无可奈何的纵容。 作为战队的绝对核心,朴佑贤自认为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家打野的特质,毕竟“中野联动”这个词有更深入的一层意义。 瞿耀现在还能捧住他的头稳稳当当乱晃,捏捏他的脸,却在他渴望地盯着食物时不小心留意到他快要发育成型的锋利尖牙。 而朴佑贤认为,瞿耀的本质如狼似虎,有着天生对征服的欲望,年轻赋予他杀伐的精力,同时带给他肤浅的伪装力度,犹疑着再下一句定语,“可他是能被驯养的。” 瞿耀是好多年后才听闻这个评价,那时候他只大笑,笑朴佑贤前半截有点形象的比喻,笑他浮于表面、看上去尖刻实则从头就扭曲的,来自他一生中最爱友人对他的呆板印象。 诚然我如此,可我在你面前装乖一生也不错一步,是我的忍耐,而非对你的占有欲不足。 瞿耀半夜惊醒,起身没事边喝水边刷掌盟才知道wave全队来中国了。 而且还住在他们俱乐部附近的酒店里。 他听到这消息立即端正身体跟朴佑贤发消息,说让他来找自己玩。 朴佑贤那边口气温和,但绵里藏针深深示出他不能来的决绝。 想了想,瞿耀痛快一拍桌子,真是很痛快的一掌,水杯随着他的动作震起来几毫米。 既然他不来,那就他去。 成了。 可惜瞿耀一上飞机就怂了,手机一再地解锁关闭,两秒内走完一个流程,顺畅至极。 要不要和他说一声呢? 拎着轻便箱子的瞿耀其实想到一个很合适的理由找他,然而,那个理由听上去又好像过于弱智。 瞿耀呆立在原地,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他觉得腿有点酸,挑挑捡捡选了个远离人群的塑胶椅子坐下,还是为了清净不打扰他发呆。 渐渐的,日上三竿,已经过了十一点了,瞿耀觉得肚子有点饿,决定先去觅食。 突然视野里多出来个小黑点,他恍惚太久眼睛干涩,多眨了几眨,才敢确认那真的是朴佑贤。 他忽然感到害怕和尴尬。不请自来,还没有通知朴佑贤,而他却被谁通知过来接他不得不放弃原本的安排。 换位思考的瞿耀知道这是多么讨嫌的事情。 嗫嚅过低低的几声,还是没敢开口同他搭话。 朴佑贤穿着一件没见过的棕色宽大夹克慢悠悠地走过来,因为他之前在这里奔波寻找瞿耀体力不济,后来一岔眼望见某个万分熟悉的平头,心放下了才这样轻松地过来。 被无色通知的时候也是懵的,继而激怒,口气很不好地抱怨。说不生气是假的,莫名其妙跑来就因为一个更莫名其妙的原因。 可他一想到底瞿耀是为什么而来,这气也就不那么容易生了。 清晨露重天寒,他被迫抓了件父亲多年前的旧衣服套上,赶紧坐巴士回城。 朴佑贤问他,“你就带了这点东西?” 瞿耀昭忙不迭点头,现在他说什么都跟天籁弦音一般悦耳,何况并不是他预料中的冷漠不语,这已经够了。 “出来得急,没带太多。” “嗯。” 朴佑贤点了点头,默默走在前面领路。 瞿耀忐忑不安,一路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天气好极,十月份云南还是多风的。 朴佑贤的身上隐约有清新的香草气息。 他小心翼翼借着这个缘由搭话,“你身上怎么有青草的味道?” “啊?”朴佑贤抬起袖子闻了一闻,瞿耀留意到他手上有好多碎叶和浅浅绿的水渍。 “今天去乡下扫墓了,给家里人拔掉些长在上面的草。” 瞿耀听过原因不由一怔,突然立在原地不肯动,朴佑贤回头看怎么回事。 “你没去见权正珉?” 对方显露出一个困扰的表情,“我为什么要去见他?” 瞿耀整个人充盈罪恶感的喜悦。 “那你在乡下怎么回来了?” 朴佑贤一脸无奈的表情,答道,“来接你啊。” 瞿耀不由心花怒放。 后来问朴佑贤怎么知道他来了,对方淡淡扫他一眼,“你早上一出门,你妈妈就给无色打了电话,说你找我玩来了。” “……” 瞿耀无奈地接不上话。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春季赛里一众朴佑贤的粉丝举着灿烂色彩的灯牌在下面,瞿耀上台时正有好些对着他。 他突然很想瞧瞧朴佑贤的双眼在这些瑰丽色系下是否有所奇异变幻,他转过身去了。 中单的眼角噙住笑意,有几条细细纹路显现。 好像为他感染,瞿耀也不由得也微笑起来。 而朴佑贤嘴上不说,坐下的时候却时不时往那边转头,惹得瞿耀也多看。 瞿耀忽然想到一句话,你站在桥上看风景,而我站在桥下看你。 你就是我的风景。 而这时,朴佑贤侧过头,悄声地对他说,“你看,那边是我们的粉丝。” 就在他粉丝旁边一点点。 原来那是他刚刚一直在注意的。 “所以呢?” “所以,我们中野联动,可不能辜负粉丝啊。” 钟月白的日常 8月底,朴佑贤要回韩国续签证,钟月白因为要拍新赛季视频也要跟去韩国,风声和一个韩国翻译随她一起保驾护航,全程翻译当导游。 基地放了几天假,让夏季赛打破了连胜纪录的队员们好好休息。 出发那天一群人起了大早,可怜钟月白这个夜猫子,虽然晚上做好了明天要早起的思想工作,还是做准备到凌晨三四点。 准备回寝室的时候,才看到旁边座位的禹海琰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电脑屏幕还开着lol的自定义,他呼吸很轻,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睡姿也很端正。 怎么还有人睡着了都有偶像包袱的? 虽然这么想,不过这样的禹海琰,钟月白看了心脏砰砰跳。 一边看还想着,你到底喜欢谁啊? 你会喜欢我吗? 不、不对,这不是发花痴的时候!再不睡就真的不用睡了…… 虽然着急入寝,但是洗漱之后却失眠了,好像要有一段时间看不到他了。 这种可惜的心情一直带入了睡梦中,那晚的梦让钟月白很难受,她梦见自己去了韩国之后走丢了,身无分文又找不到领队,最后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国,总之回去的时候,禹海琰的辅助已经换了一个人。并且他俩的默契配合远超于自己和他,钟月白的心里别扭又酸涩,这样的梦让她睡得很不安稳,就这样睡了快三个小时,她就被领队叫了起来。 “飞机上还可以睡,快起来准备了。” 钟月白半梦半醒之间洗漱完毕,上飞机前,她把禹海琰座椅上的脖枕拿了过来,在对方无奈的眼光里出了训练师。 看到这一切的容易经过时,淡淡说了句—— “怎么突然想吃狗粮了。” 下飞机的时候正是中午,阳光刺眼,钟月白睡了一觉,脑袋昏昏沉沉的,还很模糊的双眼在烈日白光中无法完全适应,只得拉着领队的背包带往前走。 风声放慢了脚步,直到可爱的小队员完全清醒不再需要他。 几个人坐大巴车到了市区吃了顿午饭,朴佑贤便准备和他们分道扬镳。 “我们晚点去你家玩啊。”风声冲他开玩笑。 “好。”朴佑贤点点头,又冲钟月白笑着说道,“有时间我们去wave的训练基地玩,我和正珉哥很熟,他们都很期待见到你呢。” 诶?什么叫他们都很期待见到她? 钟月白想问又不敢问,只能目送朴佑贤的背影渐行渐远。 拍完视频便回酒店休息,然而,刚躺下没多久,钟月白就接到了朴佑贤的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风声在网上查了会旅游攻略,问她想去哪离玩。 “都行啊。”钟月白说,“但是不去wave基地。”她强调道。 风声笑了笑,表示知道了。 于是三个人先去了南山塔,坐着缆车看了风景,晚上吃的炸猪排,整个行程惬意的很。 金黄色的炸猪排卖相很好,钟月白拍了照传到微博上,禹海琰给她留言,开玩笑似的让她下次带他一起去尝尝,然后底下的cp党评论刷疯了。 刷着评论的风声也笑盈盈地看着她,眼神里藏不住的笑意,“月白啊,人家海神要你陪他一起吃呢。” 钟月白神情窘迫地说他只是开玩笑。 其他解释也想不出来了,满脑子都是,如果他这次也来游玩就好了。 亏她在来之前还特别复问他要不要出来,是他自己说要留在基地的。 她忽然想起了姜承彬,那时候,她为了他学韩语,因为一些单词就背了一晚上,后来却一点没用上。 晚上回了酒店,钟月白很是无聊,发短信让朴佑贤帮她找一部韩剧看,朴佑贤想起以前姜承彬跟随wave队一起上过一个关于lol的访谈节目,于是问她要不要看那个。 钟月白没所谓地应了一声,“反正闲着没事做,那我就去看看。” 她先看了wave的全员访谈,不能完全听明白,连麦那头的朴佑贤就给她充当翻译,当看到大家说最喜欢的lpl选手是禹海琰的时候,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块冰块还有人喜欢呀。” 没有一丝嫉妒和吃醋,只是单纯觉得自己的adc被人喜欢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 姜承彬那时候刚出道,棕色的短发衬出白皙的皮肤,软软嫩嫩的,在哥哥们的逗弄下,笑眼弯弯的,流露出浅浅的酒窝,回答问题就好像在撒娇。 “承彬果然是少女杀手呢,我要是女孩子,我看了也心动。” 电话这边的钟月白笑着摇了摇头,想起那时候的春心萌动,现在想来也有些惆怅。 “我觉得黑发好看。” “哦?”她的话刚说完,便听到那头不怀好意的小声,“你觉得黑发好看,是因为海琰哥呢,还是海琰哥呢?” “啊?你胡说什么呢!他……” “觉得他好看,还在app上说人家不是你的菜?” “我……我这不是怕他的粉丝不高兴嘛。” 哟。 “敢情他真是你的菜?” “不是啦,他……” 钟月白皱了皱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比起她,他似乎更爱和艾雅妍聊天,跟艾雅妍的关系更好……所以自己的这种心情,很容易被冠上自作多情。 但是不能说。 于是沉默。 “他怎么了?” “他……” 他当然是她的菜了,只是每次他和艾雅妍玩游戏那种专心玩游戏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烦躁! 但是也不能说。 于是再度沉默。 “你……好好想想吧,我先去洗澡了。”朴佑贤叹了口气,虽然那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的问题上,他也更希望她和姜承彬在一起,可是…… “除了这个节目,还有个承彬的日记,那个短片也挺好玩的。” “嗯!” 第二天拍摄任务结束,又是他们俩陪的钟月白。 由于都喜欢宅在屋内不想出远门,加上盛夏的阳光实在辣人,三人都说不出想去的地方,于是找了间网吧,又玩起英雄联盟。 凉爽的空调吹着,清爽的冷饮喝着,逆天的网速和没有延迟的韩服玩着,朴佑贤玩得很爽,独轮车顺畅无堵,简直是上分童子附身,但是钟月白玩了两把却怎么都不顺手,她排的位置都是辅助,但是无赖排到的ad都蠢如猪,人头比她少,死亡比她多。 她想起刚刚偷看的禹海琰的战绩,似乎又上了一波分,稳稳的排在最前面。 钟月白有点想他了。 似乎已经习惯了身边是禹海琰,只是两天没见,就觉得浑身不对味起来。 有时转头就能看见禹海琰直勾勾盯着他的屏幕,然后她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地问他怎么了,他就会问你在和谁打游戏? 或者更常的是,那副百看不腻的他认真玩游戏时的模样,抿着唇,不苟言笑,安静无比,却威风的在游戏里大杀四方。 但是这样的话,是不是又和思春的小姑娘没两样? 她可不想再搞错了。 心里止不住思念,理智却告诉她,这样不对,她已经成年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懵懂的小迷妹了。 他们是职业选手,不该把儿女情长看的这么重要。 第一次对人起了喜欢这种心思的钟月白,情感和理智总在脑袋里交缠打架,一方面害怕曾经对姜承彬的事情再次发生,一方面又不甘心,到底该怎么做她不知道。 关了游戏,看着左右两边玩得起劲的两人,她默默玩起了手游…… 结果玩到一半,朴佑贤被家里的电话喊了回去,只剩下她和风声两人。 夜幕来临,网吧里却亮如白昼,而饮食时间总是不规律的她也不觉得肚子饿,疯狂的陷入游戏中。 陷入游戏中,就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去想禹海琰了,不然,那心头上一点点蚕食着她的思念,迟早把她啃食干净。 风声那边接了个电话,是上午拍摄的公司要他尽快把钟月白的资料整理传过去,他们急着编视频。 于是风声提议说,去明洞吧,离这很近,吃了晚饭就回酒店还要整理资料。 钟月白了然的点头,出了网吧往明洞移动的两人,却意外碰到了和朋友逛街的姜承彬。 “咦,这不是riddle吗?” 风声眼前一亮,那个清瘦可爱的背影,不正是在lck叱咤风云的adc姜承彬吗? 而见到那个人的第一秒,钟月白的心情却很复杂,比起惊喜,更像惊吓。 虽然这种诡异的情绪马上又被理智压了下去,但是心底却起了一个小小声音说,这都能偶遇,首尔也太小了吧。 “mist?”姜承彬也看到了她,不由微微一愣。 “你好。”她只好打招呼,“我们来吃饭。” “承彬啊,这不是那个谁嘛?”姜承彬身边的男生看到钟月白的一刹那,两眼亮晶晶的,然后又礼貌的向她旁边的风声问好,“您好。” “您好。”姜承彬身边的朋友纷纷向风声问候,然后目光又聚在钟月白身上,“mist!我很喜欢你,你的辅助是最棒的。” “呃,谢谢。”听懂了赞美的钟月白微囧,姜承彬的朋友,都是比他们大的哥哥,可他们现在这么热情,让她有些无措。 “我们去吃烤肉,你们去吗?”一个朋友邀请道。 “一起去吧!带你去吃正宗韩国烤肉,和在你们那边吃的味道一定不一样喔。” 他们语速很快,没反应过来钟月白是听不懂他们全部的话,只好傻傻笑着应着。 见到这一幕的风声正准备帮田野说话,就听见沉默了一会儿的姜承彬开了口。 “你们说的太快了,她听不懂。” 他上前,把钟月白从那群人的包围圈里拉出来,然后让她站在自己旁边。 风声微微挑眉,想着这个没比钟月白大多少的wave团宠竟然这么会照顾人,如果禹海琰知道了,估计又要背地里吃好一番醋了。 被姜承彬提醒后的众人语速变慢很多,连带着肢体语言和蹩脚的英文,钟月白也能很好的融入他们的对话中。 “我们快去吧,去晚了人很多的,一起去吧。” 钟月白为难地看向风声,“但是……” “月白,不如你跟他们一起去吧,我正好想早点回去整理资料,对方着急要。” 风声说完看向姜承彬,用纯正的韩语问道,“可以帮我照顾一下月白吗?” 姜承彬点了点头,“您把酒店地址给我吧,吃了饭我送她回去。” “太好了,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我很想跟mist一起吃饭呢。” 一群人拥着钟月白就往前走,自来熟的很自然,留下微微愣住的姜承彬和风声。 “他们认识?”风声讶异地问道。 男生却沉默了一会儿,“我和他们提过几次。” 风声哦了一声,冲他和善地点了点头,“那就拜托你了。” “没什么,您放心把。” 姜承彬的朋友很是热情地带着钟月白去了一家烤肉店,一群人聊得很起劲。 进了烤肉店,钟月白先落座,还没松口气,姜承彬就很自然就坐到了她身边。 “秀妍她们要晚一点才到。” “她要来吗?” “她不是出差回来了嘛,可想着你呢。” 突然有人提到了一个女生的名字,钟月白下意识抬头想听清他们说的事情,就看见姜承彬潮红的脸以及对面乐不可支的几人,那个名字被提了几次,好像是,“秀妍?” “诶?mist你不知道吗?她是姜承彬的女朋友呀!” 女朋友? 钟月白讶异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女朋友?还是女性朋友?” “啊,说女—朋—友,girlfriend~” 听着姜承彬朋友的嬉笑,钟月白恍然想起来,秀妍,莫非是李秀妍?lck知名的主持人,人美歌甜,还是很多职业选手的梦中情人。 枢纽世界·前传 他一直知道,那是一个表面看上去很随和无所谓,内心却很温柔的女孩子。 第一次见到她,是她因为迟到而站在教室门口,局促不安的神情。 那时觉得很诧异,因为他并没有在开学典礼上见过她。 她长得很美,眉眼弯弯的,第一眼就给人如沐春风的恬静感,还有某些家教潜移默化下的优美气质。 可真正吸引他注意的,是她扎着的,那两个不时跳动着的,柔顺亮丽得想让人抓一把的马尾。 当时他就想,这个女生很不一样。 而当她低着头匆匆坐在他旁边的时候,心里竟莫名有些窃喜。 注意到她看向自己的一刹那,平生第一次,有想说句你好的冲动。 然而近距离的四目对视,忽然就有一瞬的心慌,以至于当那个女生很快回头,他什么都来不及反应。 只有那抹对他绽放的笑容,清澈明亮,在岁月的顾盼里,至今还存留在脑海里没有忘却。 后来他知道她叫凌溪泉。 雅静,诗意。 而她,人如其名。 初二之前,他们甚至没有交谈过一次。 每天的上学,放学,课余时间和尹竣玉聊他最爱的足球,似乎初中生涯就会这么过去。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清清冷冷,对什么都不太在意,或者,更确切地说,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他的清心寡淡不是天生的,然而家境的阔绰和权望从很小的时候就赋予了他最严格的家教和最宠溺的物质需求。 慢慢的,从和其他孩子一样哭闹着要玩具,到后来的,似乎什么都不想要了。 什么都不缺,什么都可以轻易得到。 就算是再难得的礼物和惊喜,也难起波澜。 不是没有对所谓的校园生涯有过期许,只是还远远到不了让他触动的地步。 他从来不会看不起谁。 也不会刻意疏远谁。 对他而言,没有谁是特别的,在他的眼里,谁都是一样的。 而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和高人一等,不经意流露出的优越感,他用被教导的、最得体的礼貌涂上了掩饰色。 很多人因此喜欢亲近他,他也耐心地对待着每一个主动靠近他的人。 与人相处的度,他从来都拿捏妥当。 亲疏分明,却难以让别人感到一丝不适。 只有她是不太一样的。 哪怕没有交谈一句,哪怕平时连来往都没有,哪怕座位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两列的差距,似乎在他旁光的某个小小角落,一直都留意着她的存在。 她和吕熙宁、狄琴和林笑琪走得很近,关系也很好,以至于人云亦云,班级里沸沸扬扬传起他和狄琴绯闻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怕她误会。 但,她似乎早就忘记他了,望着他的目光始终雾蒙蒙的一片。 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坐到她的前面。 可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置若罔闻地做着数学作业。 忽然就有些不悦。 她对聂斯赫这个毫无交集的别班同学都能露出笑容,可对他的到来,却没有一丝好奇和触动。 于是故意把她放在桌沿的笔袋扫到了地上,然后又捡起来,礼貌地说了句“不好意思”。 女生抬头望向他。 她的眸子恬静透亮,还有一丝看不懂的轻柔。 一瞬间,他竟然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久违到似乎连很小的时候得到最想要的那个玩具,也没有过这样的异样感觉。 暑假发生的那场闹剧,无非就是两个女生之间的攀比和贪慕,他冷眼旁观,本来并没有打算插手,可看见她为了暖场而故意摔倒在生硬的冰面上时,他破天荒地开口解了围。 天知道,他素来不喜欢管闲事,更不喜欢主动揽事。 有人说,心事是很难隐藏的,捂住嘴巴,它就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一个暑假没见,他偶尔会想起坐在后面的那个女生。 她找不到出口时,急急忙忙跑向他的样子。 她轻言细语的样子。 她故作镇定,却连耳根都染成绯红色的样子。 如同一个层层叠叠的谜,越想找到解答,越是每一次都能发现一个全新的样子。 他竟然慢慢乐此不疲了起来。 可是,这种感觉既新鲜又危险。 他清楚的知道,从一出生,他就是不同的,他未来要走的路,轨迹早已注定,而此时此刻,他分不清他的动心,究竟是一时冲动的新奇,还是无欲无求太久的寂寞作祟。 他看不透自己的心,可有一点难以改变。 这样的动心虚妄浮华,适合这个年纪所有的人,却独独不适合他。 而,扪心自问,他喜欢她,可他自以为,这样的喜欢还远远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于是新学期还未开始,他就决定及时掐断悄然萌生的好感。 可他没料到,一场台风,他拒绝了想帮助他的所有人,偏偏对上她期待闪亮的明眸,硬不下心说出那一句简单的“不用了,谢谢,我家人很快就来。” 他开始每天和自己说,等等吧,再等等吧,反正他没有那么快就要走。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喜欢和她说话的感觉。 还有她站在面前,红着脸的样子。 多少次,他都想伸手摸摸她的头,看看触感是不是和想象里的一样柔软顺滑。 所以当看见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头发上沾满牛奶的狼狈模样,他的心里突然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的感觉。 他不喜欢看到她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活像一只优雅的猫被狠心遗弃,等待着谁的好心怜悯。 他冷着脸打湿了餐巾纸,想也没想,就想替她擦掉脸上干涸的渍迹。 然而,四目交错,她眼里的惊慌失措是那么明显,他蓦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 她害怕自己的碰触吗? 他这么想着,心底的温度冷了几分,语气也凉了下来,“擦一擦再去洗脸吧,会不舒服的。” 可他没有想到,校运会的这天,她会递给他矿泉水。 好兄弟突然的胃疼让他不得不替他跑一千米,本就不怎么愉快的心情在那一瞬间消失殆尽。 他甚至感觉自己明白了,她望着自己的眼里氤氲的雾气,是为了什么。 她,喜欢他吧。 圣诞节那天,放学回家的他在作业本的纸张里翻到了一张夹杂的贺卡,蓝色的背景,骑着驯鹿的圣诞老人咧着笑容冲他笑。 所有收到的圣诞礼物他都收在礼品袋里,那么这张贺卡一定是别人放的吧? 那么是谁放进他书包里的呢?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随手翻了翻,一行用蓝色水彩笔写下的圣诞快乐映入眼帘。 很端正秀美的字。 很眼熟。 一个名字几乎第一时间就浮现在了脑海。 然后他看到了贺卡角落,一条醒目的修正带痕迹。 生平第一次,他带着一点好奇,找出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刮开了这条修正带。 和自己想的一样,下面还残留着几个晕染开的黑色小字—— 我好喜欢你。 我好喜欢你。 嘴边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微笑,然后越扩越大,直至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 真可爱啊。 凌溪泉。 然后他把这张贺卡放到了床头柜里,也是后来去英国时,第一件放进行李箱里的东西。 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几乎是在想通的一瞬间,他就期待地登陆了qq,可父亲却在此时敲房而入,告诉他,妈妈来电话了。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自己是要去英国的。 也许是下个学期,也许是下一年。 但自己,总要出国的。 家族背负的东西,说实话他没有太大感觉,什么门第观念也不存在他的世界里。 只是,如果他迟早要走,那么他走以后,她又该怎么办呢? 那么敏感脆弱的女孩子,对待感情想必也是小心翼翼,如果他们在一起了,他却出国了,她会怎么样呢? 是崩溃还是难受? 他不敢想,于是沉默地盯着电脑屏幕的qq登陆界面,然后,点了关闭。 多么身不由己的无奈。 生平第一次,他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 于是第二天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以淡漠的姿态对待每一个人。 可还是忍不住想靠近她一点。 于是学军那天,他故意和尹竣玉换了位置,两两相望,女生的羞怯是那么明显,她低下头,如同一只等待抚慰的,受惊的猫咪。 他也真的那么做了。 几乎是鬼使神差的,他不受控制地伸手摸了摸女生的脑袋。 那顶戴得歪歪扭扭的军训帽,很碍事。 可他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的突兀,以及女生愣愣抬头看向自己的目光。 清澈得不含一丝杂尘。 他的手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替她将戴着的军训帽摆正。 对她,他是有些了解的。 看似什么都漠不关心,心却比谁都软。 说到底,就是不懂怎么拒绝别人。 比如在吕熙宁和谢右的事上,又比如在秦左的事上。 如果他出国了,他想,他大概是放心不下她的。 可在这之前,他还发现,她特别喜欢吃醋。 无论是谁靠近自己,她都是一副如临大敌,却偏生要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来。 只是惆怅的个性签名总是能看出点端倪。 他无意让她误会,也没什么“因为要出国了,找个女生让她误会一下,她就不会继续喜欢我了”的想法,正因为要离开,所以才珍惜和她相见的每一天,说的每一句话,他希望以后她想起自己的时候,都是些快乐的回忆。 但她知道自己出国的这件事,比自己预期的要快。 ——你是不是要去英国了? 在收到她短信的一瞬间,无以复加的无措袭击了大脑。 他该怎么回答? 他还没准备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不在眼前。 如果她在眼前,他很难想象自己还可以冷静地反复推敲着每一个回复的字眼,就连按着屏幕的手指都是颤着的——很复杂,打字说不清,要不,周末在冯老师家附近的那个地铁站见面说吧? 得到确定的答复,他松了口气,下一秒心又提了上来。 他该以怎样的姿态回答面对,她才会不那么难过。 然而,事实是,只要他离开,她就一定会难过。 于是那天闲扯了半天,他终究是一咬牙,把自己出国的原委全盘托出。 她表现得比想象的冷静。 他想。 可是她眼底的情绪濒临愧疚。 他想。 他想抱抱她,安慰她。 可他忍住了。 因为他知道,一旦迈出了这一步,她才会真正伤心。 而现在,她至少没有别的什么心理负担。 于是他强忍着心底的难受,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可垂在两边的手,早就深深地攥紧,疼痛,但和即将到来的分离相比…… 没什么。 他想。 他慢慢不去学校了。 叶母给他找了一个英文的家教老师,很地道的英国人,说是他从小在中国长大,怕刚去会不习惯。 怎么会不习惯呢。 他在心里默默反驳了一句,却没有拒绝,顺水推舟地给学校请了假。 如果看不到他,如果就这样慢慢从她的生活里淡化,她会不会好过一点呢? 可他还是忍不住从尹竣玉的口中打探她的消息。 依稀记得他第一次问“凌溪泉今天怎么样”的时候,好友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神情,久久没有言语。 他知道,在从自己嘴里说出一个女孩子名字的时候,尹竣玉就一定明白了他的心思。 因为他从没主动提起过任何一个女生。 于是他每天都能从尹竣玉的口中得到她的消息。 今天,她安安静静地在后面坐了一天。 今天,何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她写的作文。 今天,二班那个叫刘瑶的小太妹放学堵了她…… 他坐不住了,到谢右家走了一趟,顺道提了一下刘瑶的事。 出乎他意料的,谢右知道这件事后没有想象的讶异,反倒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他,嘲讽地说,“叶清庭啊叶清庭,我看你和凌溪泉眉来眼去的,怎么还没把人家搞定?” 怎么搞定? 他苦笑了一声,他没有谢右那种想做就做、喜欢就奋不顾身去追的冲动。 眼看离出国的日子越来越近,他还是私心地想见她最后一面。 一夜的辗转无眠,在不停看时间的白天里才堪堪入睡。 于是再睁开眼,很不幸地发现自己睡过了头。 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出门,坐上出租又发现自己忘带了东西,一来一回,转眼已经快到了约定时间,女生却迟迟没有来短信询问。 他略作思索就主动发了一条堵车的短信,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迫切想见她的心情在看到马路对面那个,扎着两个长长马尾,低头捧着手机的女生时,突然退怯了。 虽然已经在心里演练了千遍万遍,可真正要面对的时候,他还是久久迈不开步伐。 如果时间停在这一刻,好像也不错。 可怀里手机的震动把他拉回了现实,他看见对面的女生遥遥望过来,目光里温柔蔓延,逆着风的发丝舞动,不知道怎么,他放缓了脚步,如果时间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就好了。 他为她准备了两份礼物,以自己生日为由,送给了她。 可她望过来的眼神亮亮的,里面的情愫他再熟悉不过。 那一刻,从未有过的慌乱在心底弥漫开来,几乎是在她开口的一霎那,他就慌忙打断了她。 他听见自己问—— “凌溪泉,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你还记得说过依赖我的话吗? 女生果然怔住了。 “那次学军,最后一天看文艺汇演,你差点摔倒之后说的话。”他狠下心,一字一句,敲在她的心上,也同样把自己的心敲得粉碎,“我当时想对你说……可是,凌溪泉,我不是每一次都能抓住你的。” ——我当时想对你说,好,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违心的话以最淡漠的方式说出,就连唇边的笑意都逐渐走形变凉。 他看到她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却又重新被脆弱的坚强覆盖,好似轻轻一戳就会破损。 “祝你一路顺风。”然后就听见她生硬干涩的祝福,看到她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看见了她抓着小熊的手指有多用力。 他看见了转身离开的她迅速擦了擦脸颊。 他知道这都是为什么。 可他无声地张了张嘴,终究化为唇边上扬的,清清浅浅的一道弧度。 就像往常那样,浅浅地微笑着。 凌溪泉,我也喜欢你。 他在心底轻轻地回答着。 很喜欢,很喜欢你。 可是。 在我说想一生一世,永永远远跟在在一起之前。 先送你一场微笑。 好不好? 他轻轻地闭上眼,晚风拂过他,他的心里一片冰冷。 在我还没能力给你幸福的时候。 先送你一场微笑。 好不好? 枢纽世界·死灵前记(2) 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世间,如同在拉莱耶。 雕像无处不在,透过它们的眼睛,他注视着这个世界。 他注意到那个面容清秀,举止得体的少女,怀里所捧的书。 ——一本可以让他重新现世,打破封印的希望之书,他可以闻到上面令他心动的力量之息。 他看着她走进一家咖啡店,出来时与一位中年妇人礼貌地打了招呼。 她心中的急迫与好奇是如此强烈,他舔了舔千万年来不曾觉得干涸的嘴唇,终于看到她压抑不住好奇,在伫立的红灯之前翻开了第一页。 他,闻到了猎物的香味。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怀着愉悦的心情把他的猎物带到了他的国度。 一个被封印于时间缝隙中,永生永世,不灭不死的,神祗之国。 智者裹足不前,愚者铤而走险。 他注视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女,失望于她的泰然自若。 他喜欢恐慌,喜欢每一张惊恐无措的脸,这是多么无上的乐趣啊! 一想到他会打破这张脸如今的平静,并为此得到更大的乐趣,他不禁愉悦地笑出了声。 嘘,少女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看着她靠得近了些,脸上带着些他难以读懂的情绪——不像是害怕,也不像是疑惑,倒像她体内住着另一个并不安分的灵魂,正慢慢褪去着伪装。 因为她凝望着他的眼,露出了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的笑容,如同他回馈给她的一样。 他改变了原先的主意。 他要解剖她,咀嚼她,品尝她的每一寸思想,他会比她自己,更了解她。 这一切,离他脱离这囚禁他千万年的封印之后,都将会一一实现。 这样的想法让他兴奋,于是他癫狂地吹着他的长笛,愉悦地听见他的子民痛苦的尖叫声。 他,要把这个少女指引到他的信使之地。 然后,吃了她。 恩盖伊的人们满怀惊恐而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 通过雕像的眼,他给予的是这个世界的铁律,没有人能躲过的铁律。 他们满脸惶恐,终日生活在不安与害怕之中,唯恐自己不经意的举措会万劫不复。 少女的茫然无知取悦了他。 他喜欢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然后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进他为她编织的陷阱之中。 他听少女问起了千万年前的那一个阴谋,思之念之,他的怒火每时每刻燃烧着,久久无法平息。 拉莱耶失落,众神被封印,皆因他的一念之仁。 千万年于他不过是弹指一挥,封印却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他的神力。 虚弱,囚禁,背叛。 他的怨念早已扭曲,人类却依然永不知足地向他索取贪婪和欲望。 快些吧,少女。 他阴郁地注视着她每一个细微表情,一遍一遍地呼喊。 再快些,来找到我。 我会达成你心中所想,只要你能,找到我。 凡人靠脸识人,但皮囊对他而言,就像乌姆尔欺骗世人时披着的那面面纱,遮掩却只是徒劳。 但这个少女,这张陌生的脸,分明与那个欺诈邪恶的女巫不同,她却免疫了化神水。 ——只有最纯净的心灵,才可以在化神水下得以存活。 然而一开始,女巫以此获取至高无上的神力,到最后,她以此背叛他。 想到那张脸,他无尽的嚎叫响彻虚空的深渊,报复与愤怒来得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她若与她有任何关联,他都会以最残忍的方式回馈她。 永生永世,无法平息。 这是少女第一次见到卡恩。 这张脸并非多么出尘绝美,绝世无双,却独独有这样一种气质,安静祥和,圣洁无比,让人无法生出丝毫的恶感。 此时的她丝毫未知,光明有多极致,黑暗就有多浓郁。 她所在的光明有多深厚,包围着的黑暗就有多疯狂。 而它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撕裂口,一个潜伏的机会。 恩盖伊,就像他肩膀上一粒毫不起眼的灰尘,它的覆灭,只是千千万万娱乐当中的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乐趣。 但他改变了主意,又一次,因为这个少女。 这是她第一次直视他的双眼,眼眸清澈,却含着与他人不同的抗拒。 他甚至怀疑少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此时流露出了什么。 是愤慨,也是恼意。 为什么? 他觉得有趣极了。 为了这份有趣,他愿意多给恩盖伊一点时间,只为探索出更大的乐趣来。 * 华盛顿·美国国会图书馆 楚溪已经在“n”这个编号区走了四五个来回了。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低头看向手中的小纸条,和这上面列着的,早已让她背得滚瓜烂熟的五本书的名字。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揉了揉自己微酸的颈脖,目光始终凝聚在其中唯一一个没有划掉名字的书名上——这是一本让她几乎跑遍了华盛顿各大图书馆,却始终没有找到的书。 楚溪是一名留学生,家境还算富裕,初中刚毕业就被父母送到了美国。别人都说年纪小出国有个好处,就是能很快融入环境,但她在空暇之余却常常觉得孤单。 她不喜欢泡吧,也不喜欢凑在小团体里聊八卦,就算遇到假期也只喜欢死宅在寝室里看书上网。而在无课空闲的时候,她做的最多的就是拿着不懂的课题跑去询问老师。长此以往,楚溪在别的学生,特别同是留学生的眼里,就成了不合群又卖乖的人。 所幸这是个看脸的社会,她虽算不上明艳动人,却也是称得上清秀可人,一双颇为灵动的明亮黑眸更使得她整个人都让人讨厌不起来。因此,她周围虽没什么固定来往的朋友,却也相安无事,没受到什么特别的排挤。 楚溪在“n”编号区的末排站定,再次看了眼纸上那个早就牢牢记在心上的书名,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甘心。 今天已经是春假的最后一天,她只有把导师交给她的纸上的五本书全部找到,才能获取这次全部额外的学分——所谓额外的学分,通俗来讲就是课余时间完成导师给的任务后,学业成绩上得到的加分。一般来说,额外学分的任务不难,而且有一定的娱乐性,像周末洗个车、做个海报之类的都在此列,所以也有不少学生愿意花点时间做这些。 作为一个平日里大多无事可做的人,楚溪自然是其中之一。 necronomicon——死灵之书。 她低头看着纸上的书名,想起了这几天因为自己始终找寻不得,昨晚上网查找后,意料之外发现的,关于这本书的传说。 传说,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一位阿拉伯疯狂诗人所著的一本古老的,真实存在的巫书,由于书中所记所写太过超凡诡秘,对阅读的人产生了极为恶劣的后果,因此于一千年前被勒令焚毁。然而,就在焚毁的前一夜,这本巫书被某些古老存在的信徒们偷走了,转而誊抄成了上千份,以供后人传阅。 她并不好奇导师为什么想找那本书,她只知道美国国会图书馆被誉为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如果连这里都找不到死灵之书,那就真的找不到了。 楚溪想着心事,没注意到拐角处匆匆走过来一个人,她一下子被撞倒在了地上,而对方怀里的几本书也散落一地。 “啊!对不起!”歉意的女声响起,楚溪揉了揉膝盖,抬头看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女生,翠绿色的发夹别在长长的金色卷发上,此时她精致得如同瓷娃娃的脸上充满了歉意。 “没事。”楚溪摇了摇头,搭上女生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突然瞥见了摔落在脚跟旁的一本书。 那是一本看上去有着贵重质感的书。羊皮质地的封皮厚重光洁,封皮上缠着一条扣带,扣带上刻画着一颗颗造型各异的六芒星,六芒星之上,封皮最下端,一行黑色的字母吸引了她的注意。 necronomicon。 楚溪眼睛一亮,赶忙捡起那本书前后查看,却对上了女生疑惑的眼神。 “这本书是你借的吗?” “这是我几天前偶然看到的一本书,觉得名字十分有趣就借回去看了,但这本书里的内容太过深奥,我看不懂,就只好拿回来还了。”楚溪脸上的急切之色让女生不解地愣了好一会,才回答道。 对方脸上的怪异让楚溪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这样的,我找这本书找了好几天,都快要放弃了,现在突然看见了有点激动。” 闻言,女生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一个酒窝随之若隐若现:“原来是这样,我很替你高兴。”然后,她把另两本书抱到了怀里,友善地向楚溪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还有,祝你好运。”女生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又补充了一句,淡淡的笑容里似乎还隐藏着些别的意味。 楚溪并未深想,以为对方只是出于礼貌,于是也回以一笑。 目送着女生走远,她摸着怀里略显厚重的书,心下喜悦之余,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次额外的学分,算是到手了。 走出图书馆,已是正午时分。 楚溪在一旁的星巴克买了杯咖啡,一手捧着书,一手拿着咖啡,朝百米开外的地铁站走去。 恰碰红灯,她把咖啡随意地放在街道一旁的石桩上,摸着极有质感的封皮,忍不住翻开了死灵之书的扉页。 【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世间,如同在拉莱耶】 这不是圣经的主祷文吗? 楚溪瞄了眼红灯上九十多秒的倒数,翻到了下一页。 【雕像无处不在,透过它们的眼睛,他注视着这个世界。 他注意到那个面容清秀,举止得体的少女,怀里所捧的书。 ——一本可以让他重新现世,打破封印的希望之书,他可以闻到上面令他心动的力量之息。 他看着她走进一家咖啡店,出来时与一位中年妇人礼貌地打了招呼。 她心中的急迫与好奇是如此强烈,他舔了舔千万年来不曾觉得干涸的嘴唇,终于看到她压抑不住好奇,在伫立的红灯之前翻开了第一页。 他,闻到了猎物的香味】 楚溪眼皮莫名一跳。 她抬头想看一眼红绿灯,就在此时,一阵强劲的风吹过,她的眼睛像进了风沙一般不适。 她凭着感觉把书放到了石桩之上,用手揉了揉眼睛,待她觉得好了一些才抬起头。 然后,她呆住了。 她孤然一身,站立在一片雾气缭绕的墓葬之地之中,昏暗的天上挂着的,是一轮鲜红得似乎能滴下血的月亮。 她狠狠地闭了闭眼,又张开。 四周的场景并未改变。 华盛顿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楚溪方才站立的地方稀稀落落站着几个等着绿灯的行人。不知为何,他们似乎并未发现刚才这里站着的女孩凭空消失了,也并未察觉到一旁的石桩上放着的一杯咖啡和一本刚刚翻了页的书。 鲜红的月亮下,乌黑的夜空笼罩着这片幽冷偌大的墓地。楚溪视线所及之处,到处缭绕着灰蒙蒙的雾气,还隐约可见其中堆积着的砌石的树木。 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一种被人窥探的感觉让她不由回过头,一时间,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自脚下传递到四肢。 那是一座跪坐着的,青铜色的墓葬天使。 不知是不是无人打理的缘故,雕像周身的许多地方都脱落,露出了青铜下被腐蚀的浓稠黝黑,让它硬生生多了几分狰狞与阴森。 楚溪面无表情地摸了摸额头上溢出的一层薄汗,实在不想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这座墓葬天使正阴森森地盯着自己。 而她,差点因此被吓死了。 她实在无法理解,自己前一秒还在艳阳高照的国会大厦对面准备过马路,下一秒竟然站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墓地里。而很明显的,此时已是深夜。 这算什么?穿越吗?从西半球直接穿到东半球了? 楚溪静静地沉思着,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半晌,她思索无果,索性作罢了。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先走出墓地找找回去的路,等到回去了,或许就能找出原因了。 这么想着,她下定了决心。 然而,就在她准备踏出一步的时候,身后的墓葬天使像似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笑声。 虽然那声笑叹轻微得几近让楚溪觉得是自己幻听了,但在如此死寂的气氛下,她的身体却是下意识地一顿。 她蓦地回头望去。 青铜色的墓葬天使依然安静跪坐——但它看上去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她慢慢走近了些,突然注意到了墓葬天使头上戴的三重冠冕。 她记得第一眼看到这座天使像的时候,它头上的冠冕由于和像身一般无二的腐朽而毫不起眼。可当下仔细一看,这顶三重冠冕竟如同崭新的一般,隐隐还有青铜色的光华流转,与经历过长时间洗礼后的像身分外格格不入。 究竟是自己记岔了,还是它原本就是如此?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头上的冠冕。 接触到冠冕,她的指尖立刻感受到一股冰凉入骨的寒意,这样的寒意让她下意识地放开手,却忽然瞥见了天使脸上的笑容——它被腐蚀得残破不堪的脸上满是黝黑浓稠的斑痕,嘴角却是裂开了一道诡异的弧度。 楚溪还未来得及回想它之前的模样,地面却在此时传来了轻微的震动。 她低头俯瞰脚下,只见墓葬天使像周围的土地突然裂开了深深的几道裂缝。随着震动的愈来愈强烈,裂缝越来越大,一瞬间地面陷了进去,在楚溪瞪大的目光中,失重的她一下子天旋地转,掉了下去。 果真是好奇心害死猫啊!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楚溪欲哭无泪地想到。 “来……” “来我这里……” “快来啊……” 楚溪的耳边似乎拂过无数的低喃声,她动了动手指,悠悠地醒了过来,首先望到的,是双眼正对着的,一片朦朦胧胧的波纹。 就好像,她的上方,是一片……海?! 她倏的坐起身来,紧接着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的浑身都像被车轮碾过一样酸痛。 不过很快,她便无暇顾及自己身上的酸痛了。 她被自己眼前所见的惊呆了。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座一望无际的,美轮美奂的宫殿。它们有大有小,富有规律地排列着,其中还耸立着极有现代化气息的高楼大厦。 但当她极目仰望,看到的不是蔚蓝的天空,也不是太阳或是月亮,只是无数遥不可及的波纹涌动。 她在海底,并且是很深很深的海底。 而在很深很深的海底,竟然有着一座庞大无比的城市。 海底世界难道是真的存在吗? 这个念头一出现,楚溪先是不敢置信,随后想到了什么,用力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站在原地跳了跳——她并未感受到在这里做这些事与在陆地上有什么不同。 她想起自己是从一片墓地上掉下去的,难道这座海底世界,竟然存在于墓地之下吗? 可是,这一切都说不通啊。 还有光……光是从哪来的? “找到我……” “来我这里……” 一声虚无缥缈的呼唤打断了她接踵而来的疑惑。 楚溪依稀记得在昏迷的时候,似乎也听到过这个非男非女、朦朦胧胧,就像从混沌中传出的声音。 思及至此,她四下张望,却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平原之上,四周空无一人。 “哈利城……去拉莱耶的哈利城……我在那里等你……”这一句终于不再是模模糊糊的低喃,而是清楚地传入了楚溪的耳中。 “你是谁?”她朝静静的四周问道,可是等了许久,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等等……拉莱耶? ——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世间,如同在拉莱耶。 这不是死灵之书扉页记着的名字吗? 一个荒谬无比的念头闪现在她的脑海,她的身子像被雷劈了一般僵在了原地。 她该不会是……穿越到一本书里了吧? 楚溪慢慢地朝城市的方向走去。 她虽不愿相信自己穿到了一本书里,但拉莱耶这个名字不得不让她开始回想着自己在网上查找过的,关于死灵之书的只字片语。 或许是因为它的来源与经历太过久远神秘,并没有太多人阅读过这本书,而真正追随死灵之书的信徒也不会轻易将它的内容公诸于世,因此关于这本书的内容,大多是推断与揣测。不过公认的是,这是一本几经波折却依然流传于世,古老且诡秘的巫书,其中记载着混沌之初,旧日支配者的故事。 她记得一个受大多数人追捧的帖子上记录说,作为宇宙中强大而古老存在的一类神祗,旧日支配者在古时代受到文明和宗教的盲目崇拜和信仰,它们把一部分力量赠予了人类作为回报。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人类想做这个世界的主宰,他们联合了外来神祗,对抗以阿撒托斯为首的旧日支配者,结果在最终决战日,阿撒托斯以自身为封印,把整片大陆封印于海洋之中,连同自己,一同锁入了海洋最深处。深觉受到背叛的旧日支配者怒火包裹着整片大陆,任何神祗,人,甚至一粒灰尘都无法逃离,连时间本身,也是一样。 也是自此以后,这世上少了百分之五十的陆地,又多了百分之五十的海洋。 除了阿撒托斯这个名字实在提及太多次而被记住之外,其余的楚溪实在记不住。她当时只是因为跑遍各大图书馆都找不到这本书,所以才好奇地上网搜索了一下,哪知关于这本书的流言和说法也是众说纷纭,她怎么可能记得住。 更何况,她哪知道有一天穿越这种超现实的事情会真的发生,还发生在她头上。 这么想着,她已经走到了一条平坦的大街上。 街上没有几个人,却是到处可见一些或大或小,或可爱或凶猛的石砌雕像,就连宫殿的屋檐上都雕着几座飞檐走壁的鸟兽雕像。 楚溪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一身休闲衫和牛仔裤,外加一双马丁靴。她再环顾了眼街上来往的人穿的衣服,皆是长袍长衫一类,衣料却很是华美,颇有古罗马人的服饰感。 她内心纠结了一番,快步上前朝一个向她方向走来的女子开口问道:“你好,请问这里是哈利城吗?” 女子的神情却有些惊慌,她瞄了楚溪一眼,却并未理睬,只是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在发现没有受人注意后才略松了口,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难道是她说话的声音太响吓到了人家? 楚溪扯了扯嘴角,心里着实有些尴尬,她酝酿了一下语气,朝一个揣着菜篮,蹒跚走来的老人走了过去,尽量放缓声音问道:“不好意思老人家,请问这里是哈利城吗?” 然而,老人的神情与女子的如出一辙。她像惊弓之鸟般四下张望,而后迈着颤巍巍的步伐毫不停留地离开了,自始至终没有搭理她。 楚溪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心头已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不对,这里是拉莱耶,她却习惯性地讲了英文,会不会是人家听不懂她说话?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哎……哎!这里!” 一个刻意压低,但确实是发着纯正英文的声音让她闻声看去,离她不远处的街道拐角处,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正躲在阴暗里向她招手,一双机灵的蓝眸警戒地到处张望。 她怔愣了一下,没有过多犹豫就走了过去,小男孩伸出手一把把她拽到了对面,伸出头向外张望了好一会,才像放下心般地拍了拍胸脯。 这是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穿的破破烂烂,身上也脏兮兮的。 此时,楚溪被男孩抓过的手背上清晰地出现了四个黑黑的指印,她对此倒没在意,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小男孩,不明白他喊自己的原因。 “我叫塔维尔,这里是亚斯拉得的第二大城市恩盖伊,你叫什么?从哪里来?”男孩压低着嗓音问道。 亚斯拉得是什么鬼?敢情这里竟然还不是拉莱耶? “我叫……楚溪。”楚溪原本想编个名字,但她一时也不知道叫什么好,又见对方只是个孩子,觉得没必要骗他,接着说道,“来自一个叫中国的地方。” 男孩似乎愣了下,挠了挠头,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中国是哪里?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难道和克提恩一样?” 楚溪不知道他说的克提恩是什么,却在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后眼前一亮,“塔维尔,你对这里很熟吗?” 男孩一挺胸,自豪地说道:“那当然。” “那……你知道拉莱耶的哈利城吗?” 他谨慎地点了点头:“这个,每个人都知道。” “每个人都知道?”楚溪一怔,赶忙问,“那为什么我问他们,他们却不告诉我呢?” “你想去哈利城?”男孩压低了嗓音,不答反问。 “对。”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去哈利城?”听见了肯定的答案,男孩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 因为有个声音让我去那里,或许到了那里,找到那个声音的主人……她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啊! 楚溪这么想着,沉默了一会,说道:“因为我想去那里旅游。” “哈利城可不是旅游的地方啊。”男孩惊异地打量着她,“要不是外来人到不了这里,我都怀疑你是从另一个宇宙来的哩!” 哟,古时候的小孩竟然还知道宇宙。 许是楚溪的诧异太过明显,男孩鼓起了腮帮子,学着大人似的摇头晃脑地说道:“凡是进了哈利城的人都有去无回,我劝你还是换个地方旅游吧。” 楚溪心下一紧,赶忙问道:“怎么说?” 男孩得意地干笑了一声,“这件事原本只有身份高的人才知道,我却是有次听城主大人和他手下谈话才意外知晓的。” 他突然又压低了嗓音,轻声说道:“听说,哈利城就像一座找不到出口的迷宫,人一旦进了城,城门自动消失,除非在每日的零点之前找到出口。但哈利城的每日零点整,城里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换位置,就算离出口再近,下一秒也不知会变换到哪里去。” “难道没有运气好的,直接传送到出口附近吗?”楚溪不由也随着他压低了嗓音,不解地问道。 男孩摇了摇头,:“城主的手下当时也这样问了,城主是这么回答的:只有进城的第一天才有出城的希望,日复一日只会离出口越来越远。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能进了哈利城又出来,想来,都是迷失在城里了。” 楚溪一惊,心里打了退堂鼓。 先前,她只是隐隐有预感找到那个声音的主人或许可以让她找到回家的路,但也只是预感而已。 万一她想错了呢?万一…… 她想到了那些进了城却没有再出来的人。 万一,这只是那个声音骗人入城的伎俩呢? 她的脑海里瞬间想了那个声音让她去哈利城的几百个可能,默默佩服了下自己丰富想象力,楚溪开口问道:“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 “你说的离开……是指去别的城市吗?”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全是。”楚溪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表达‘离开’的意思,只好想了想说道:“我的意思是,离开拉斯……” 拉斯什么来着? “你想离开亚斯拉得,去拉莱耶的其他国家吗?”男孩惊呼了一声,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机敏地朝街道外扫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才放下了手,眼神中却满是诧异地望着她。 楚溪没有回答,大脑却飞速地转了起来。 男孩的这句惊呼给了她一个清晰的概念。 她一直以为拉莱耶是一个地方,但原来这个世界就叫做拉莱耶,她现在只是在这个世界其中一个国家的某一座城市里。 “去不了吗?”楚溪试探地问。 这个问题却让男孩怀疑地上下考量了她许久,然后肯定地说:“你不是这里的人。” “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我是说,你是外来人,是从宇宙外来的,不是拉莱耶人。” 男孩笃定的话让楚溪诧异地愣了愣,反问道:“你不是刚刚才说外人来是来不了你们这里的吗?” “外来人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男孩加重了语气:“但你如果不是从外宇宙来的,你怎么会问拉莱耶人人都知的规则。” 楚溪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规则?” “这么说你承认了?!”男孩惊讶地就差跳了起来。 楚溪不觉得对一个孩子有什么可隐瞒的,坦然地点了点头,又凑到男孩跟前哄孩子似得说:“要不,你和我讲讲拉莱耶和这里的规则?” 男孩的脸似乎变红了,只是脸上的污秽让人瞧得不真切。 “好吧,那你听好了。”他故意清了清喉咙,才缓缓说道:“拉莱耶面积辽阔,如今只有四个国家和一个处在中间的中央教会。亚斯拉得是位于南边的国家,还有处于北边的希尔乌斯,西边的菲力塔斯,以及东边的奥法弗雷,他们都受到来自中央教会的完全统治。” “教会的权利那么大?” “当然了,违反教会就相当于反抗神祗,后果不堪设想呢。”男孩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忽然抬头望了眼天空,话语中带着浓浓的失落:“你不知道,两千万年前的天空,和现在的不同。那时候的天空蔚蓝得可以看到太阳和月亮,现在却只有朦朦胧胧的一片混沌。” “说的好像你当时见过一样。”楚溪不在意地顺口接了一句。 “我当然见过啦。”男孩却是转了转眼珠,笑嘻嘻地说:“要不是时间在这里并不重要,算起来我可有两千多万岁啦。” 楚溪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小孩子说谎不是好习惯。” “我可没说谎。”男孩撇了撇嘴,忽然叹了一口气,“二千多万年前的那天,我记的特别清楚。那原本是平常的一天,突然,天际出现了很多长相怪异,法力通天的生物,它们互相打斗,激烈地把天空都撕裂了。战斗日复一日却始终没有结束,而从天空的缝隙里,越来越多长相怪异的生物降临。就在这世界不堪重负的时候,转机来了。” “拉莱耶世代信奉古神,一个法力很高的女巫以自己的血为引,把古神阿撒托斯从海底唤醒,他见自己的世界被入侵自然怒不可遏,于是他把沉睡的远古神祗一一唤醒,想与其对抗。众神齐聚,就在战斗开始之时,一本巨大无比的书从天而降。我当时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天空就变成了这样。” 楚溪听得入神,赶忙问道:“然后呢?” “再后来的很多事不说也罢。只是很多年过后,人们突然发现,他们无法变老也无法死去。就好像,时间和死亡在这里并不存在。”男孩的声音低沉了许多,不过楚溪并未发觉,她的注意被最后半句话所吸引。 “人不都希望自己不老不死,这对你们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事吧?” 男孩却苦笑:“有的人老得浑身是病,受尽折磨却死不掉,有的孩子刚刚满月,连走路都不会。你觉得对他们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楚溪却怪异地盯着他:“这么说你现在的样子还真是两千万年前的样子?” 得到对方的肯定,她望着男孩的目光越发怪异起来。 这要放现代,她眼前看见的就是一尊活化石啊。 男孩没有注意到她的走神,只是继续说道:“生老病死原本是自然规则,既然这里没有,神力尚存的神祗便创造了新的规则,并向教会传播铁律。” 他示意楚溪朝不远处的高楼大厦看去:“看到那些高高的房子了吗?” 楚溪莫名地点了点头,男孩的目光中却流露了一丝恐惧,“那些叫通天楼。神祗把拉莱耶合并又四分,建造了不计其数的通天楼。他们说,不老不死、永逸安详是神的权利,凡人若想如此只能去中央教会设立在每个城市的分部进行某些考验,考验的结果越好,住的通天楼越高,权利也越高。权利高了,才得富贵。一个人一旦连续几个月表现优秀,就会受到中央教会的邀请,还能应许一个承诺,而像我这样没接受过考验的人,是分不到住处的,所以只能睡在大街上。除此之外,四国毗邻却被神力相隔,凡人是没有办法去另一个国家的。” 楚溪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不容易才理清了他的话。“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想离开这里,只能去这里的中央教会分部进行考验?” “只有这一个办法。”男孩郑重地点点头,却又犹豫了下说道:“但是一旦接受了第一次的考验,以后每隔一个月就必须要去接受考验。不然……” “不然什么?” “很久以前我有个朋友,有天心血来潮说想住大房子,就去教会分部进行了考验。一个月以后,他把这事忘记了,教会就把他抓走了,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男孩话语里的失落让楚溪沉默了半晌,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开了话题,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接受考验呢?” 闻言,男孩用力抹了把脏兮兮的脸,头高高地扬起,“一个真正的大男人是不会为了过上富足的生活而仰他人鼻息的,我这叫为自己而活。” 肤浅之事(完) 夏魏君去接千瑟汐那天,星洲市下了大雪。 跟夏家报备的是去趟游家的酒会,他煞有介事地换了套休闲样式的西装,洇蓝流光的剪裁一路落下去,宛如细笔写意,勾勒出手臂和小腿的线条笔直而优美。 五年的时间潺潺流过,他出落得愈发高挑颀长,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看起来锋芒毕露又不失内敛温润,这时明明只是极其随意地推开车门往那儿一靠,便是长身玉立的青年模样。 夏魏君有些紧张的搓搓手,朝空中呼了口白气,又打开手机核对明熙发过来的地址,聊天记录里明熙的语气云淡风轻的,早已练就一副雷霆手腕的夏少爷其实还是没有办法想象自己是怎么说服女孩搬过来,顶着个并不好听的名声……做些不太光彩的事。 青年略微局促的咬起了唇,他许多年不曾做这种轻易暴露内心情绪的举动,但他已经顾不上眼前的这些苟且,素日深谋远虑的沉稳心思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何储没少嘲笑他,说他为了一个女孩子整整五年不见天日都心甘情愿,可他想,人总是需要温暖的,不能永远都一个人呆在那样冷冷的地方里,总要有念想的,总要有希望的,他想,不管用什么手段,他总是要和她在一起。 王小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四周明明那么冷,雪花飞扬着旋落在眼前,夏魏君握着手机认真的发呆,心口满满洋溢的和煦却如烈日暖阳。 他等了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无悲无喜的日日夜夜,只是盼着这一日。 那人终于,能够再回来。 头顶的光线蓦然暗了下去。 他慌慌张张的抬起脸,漫天落雪的静寂里有人踏着轻快的步子望过来,眉目清浅柔和,刹那间一片雪色里的稀薄日光似乎都藏在了她浅棕的瞳仁里,绽放了盛世的温柔。 夏魏君伸手用力地攥住她的衣角,几乎是要撕裂布料的力度,不过短短几秒的时间,他忽然想,他大概是真的,不见天日太久了。 然后,他低着眉眼,小心翼翼的把又长又厚的围巾分给女孩一半,他那边系着一圈,这边还能给她绕上两圈,那么久那么久没见,他做起这样亲昵的举动,竟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生疏。 夏晶语僵硬地滞了呼吸,眼前是那人动作温柔细致的指尖,垂在眼睑下修长好看的睫,浓密笔直的眉没进浅棕色的刘海里,唇线细薄,染了极淡的粉,整个人像美玉般精致温润。 忽然有一种,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个人的错觉。 某个小镇的街头,人来人往大雪纷飞,身后是漫空的雪光天色,她皆没有看在眼里。 她毫无预兆地展开双臂,扑进了身前那个人的怀抱。 夏魏君哎哟一声,结结实实地接住她,低低地笑了。 “想不想我?” 他亲昵地蹭了蹭千瑟汐的颈侧,吐息温热轻软。 女孩不知所措的喘了口气,有水雾呵在鼻尖,眼泪唰的出来了。 她抱着他,狼狈的泪水滚烫,一路灼烧到心里。 “……我想你。” 她哽咽着,用不成调的词句努力诉说,过去那么多年的人心、算计、无休无止的博弈、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像在刀尖上行走的木偶人,连真心在哪里都不知道,可她现在就抱着他,她就在他怀里,那些艰难和磨折好像都不值一提,她想,可能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只要他在面前,所有那些以为此生不能过去的,都会过去。 “真的真的,特别想你。” 苏飞 冬眠结束后到六月,都总是让人提不起精神。 春困不会因为你是高三生就愿意放你一马。 学生总是最惨的,他们要把自己从床上拉起来,拖着僵硬的身体以各种奇异姿态奔赴学校,尤其是在校高中生,他们更是没有任何理由缺席出勤,毕竟逃课这种事如果发生在高中生身上就预示着让人绝望的记过以及尴尬万分的请家长。 苏飞一般是骑车上学,他家到学校会路经很多很多窄窄的巷子,一节接着一节拐弯很多,直行很少,节节都是树影婆娑,明一块暗一块的时而清凉舒服时而阳光刺眼,由于不住在人口密集的市中心,他周围并没有很多可以一起骑车上下学的同路同学,所以他总是一个人去学校,又一个人回家。 身上沾着密集汗液的校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脱的,四大院有规定,必须天天穿,冬装的运动套脏了就穿夏天的衬衫和直筒裤子,相应的,夏装脏了又换成冬装。 热死人不偿命不说,如果你站在学校最高的天台上朝操场上看,所有人都只有高矮胖瘦之分,有时候男女都看不出有差,大家都是蓝色和白色组成的拼图。 苏飞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在重复和坚持着一些很无聊的事,比如永远不会变的家里到学校的路线,比如换着洗俩套校服,比如念书,他成绩不错,但他并不怎么喜欢学习。 作为固定的年级前二十,大家眼里的精英学子,从高一第一次分班开始就进入特优班,到现在,还有一个月高考,他依旧是被特赦不用出早操的那批学生——为了给学校争光,必须保持着从屁股挨到板凳开始就做题到放学的状态。 但说句实话,他从来没把分数和排名放在眼里,出于如果考试没有拿高分那爸爸妈妈应该会失望吧,为了他们的情绪,作为合格的儿子绝不能在念书这件事上让他们伤心,基于此苏飞一直自律又努力,在学校广受各任课老师的好评,很多同学也爱围在他身边,女生也好男生也好,他是试卷正确与否的权威。 还有运动,为了一些平时分他不得不去参加各种篮球和足球的业余校园杯赛,机械的运球或者传球,为了赢,他也会全力以赴。 光凭着念书好,运动也是上佳,就足够他在高中获得一个甜美可人的小女朋友,更何况苏飞在普遍拐瓜裂枣的高中男生里是少有的干净清爽,做事绝不拖泥带水的性格也营造着一种未来社会精英的感觉,因此他还有不少的追求者。 在各个方面看来苏飞目前为止十七年的人生都可以在评分表格里问心无愧的打上五a好评,可作为主角,他却并不因此感觉获得什么幸福感和充实感。 毕竟以上所说的一切,都可以归类在他自己内心里“我不喜欢”的一栏里。如果说高中时期,有什么让他觉得不错的事,也只有一件而已。那就是他花了漫长的三年时光在进行一件名为暗恋的伟大事业,他的父母不知道他的老师不知道他的教练不知道,他喜欢的那个人也不知道。 如果一切都这么随着高考的到来以及结束戛然而止,也是很正常的,这会是个秘密。 关于这位被暗恋者,不同于苏飞的是他所拥有的人生履历,看起来可不怎么漂亮,除了一些依附自身优势而获得的机会,其他的一些项目甚至可以用差劲来形容。 名字是叫夏晶语,在普通班勉强进个前十名,在特优班却是知名吊车尾,据说是靠着家里关系才能死扒着特优班的门槛不放,是个悠哉悠哉地混迹在年级前五十里的年级第150名。 偏科,英语和语文之外数学也还算在标准线,可理科整个就是烂到不行,300分,在大家都能考250分的情况下,她的分数跟他的年级排名一样心酸不已。 似乎上天给夏晶语的所有技能点都点在了不怎么令人信服的地方,比如她的长相,以及她的家境。很多其他院校的男生都会逮住机会偷看她的侧脸,阳光会打在她的额发和指尖上,闪着金光或者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颜色,如果窗户是开着的还会有人偷偷的想着,是不是有蝴蝶会停在她的肩上,男生们笑着交头接耳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即使他们都是特优班自诩自我管理能力很强的学生,也还是会忍不住醉心说:“夏晶语真是太好看了。” “对啊,我宣布本班选美大赛第一名就是她了好吧。” ——他们甚至会在私下搞选美大赛,在无聊的学习时间里作为消遣。 出色的外表让夏晶语即使坐在操场边抱着衣服打瞌睡,也会吸引来一些很多目光。 “夏晶语是我们四大院最美的女孩了吧!好想和她谈恋爱!” 女孩们听到这些窃窃私语会很不爽了,而苏飞跑过围观的人群,这些话传到他耳朵里,手里的球顺势抛出去,他没有及时参与下一轮拼抢,慢慢的慢慢的,散步一样走回去,低着头,忍不住浮现笑意。 她就是他的暗恋对象。 也是他的新同桌。 “诶,你好,我是苏飞。” “唔,你好,我叫夏晶语。” “老师说要我帮你补习,你有不懂的问我哈。” “好……” 做了同桌,苏飞才知道原来夏晶语偏科这么严重,他不禁有点担心分科考试之后,她还能不能顺利和自己一班。 “完了,都是我不会的,化学真的难,完了完了,我这次恐怕是凉了。” “……”苏飞放下笔,觉得算是晴天霹雳了。考试前他疯狂陪着夏晶语刷物理生物,可没想到坑又转移到了化学上,都怪自己了,没有考虑的那么周到,可他却对女生说:“你答应过我会好好考。” 分科时都选了理科,夏晶语说我还想跟你一个班,这样就能继续同桌了,他说那你要好好考试,不会的我来帮你。作为约定,俩个人下午放学还专门去米线店吃了拜师饭。 夏晶语似乎也因为内疚,收敛了一些漫不经心的情绪,他看着苏飞,告诉他:“不过你放心,就算我没考进去,我也有办法跟你一个班。” 大概就是那时候苏飞知道了她的家境很好,住在市中心,她有自己的司机,上下学总能看到一辆很贵的车在校门口接她。 于是果不其然他们在第二年的夏天还是如愿以偿的进入了一个班级,年级前五十,就是这个班的前五十,竞争空前激烈,苏飞坦然自若,夏晶语比他还坦然自若。 “下午有球赛诶,你怎么不去训练还在这写题啊?” 夏晶语一般是不看书的,她只有在苏飞逼着写题的时候才勉勉强强写几道练习,而且大多是写英语,她英语很不错总是比苏飞分高,把卷子递到同桌面前,足够让他闭嘴惊艳。 “球赛玩玩就行了,还是学习重要。” “那我觉得还是球赛重要,比学习有意思多了。”夏晶语反驳。 苏飞嘿嘿一笑,说出心里话:“其实都没什么意思。” “我看你都挺喜欢的啊,不喜欢还做得这么好。” 夏晶语对于苏飞的感情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不同于苏飞对于她的喜爱的,她总是觉得苏飞是值得尊敬和佩服的,这个眼神没什么色彩的男生自律到令人结舌,她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有哪怕是一次,从早上七点半开始学习到晚上九点半下自习,她觉得自己如果这么做可能会死,可亲眼见证了苏飞对自己的高强度逼迫后她不得不服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人。 他的优秀是必然的,夏晶语又羡慕又恨,羡慕他那么好,恨自己总是散漫爱玩。 “喜不喜欢和做不做是两回事啊,不喜欢的事如果是必要的,是有益的,做一做当然很好。” 苏飞这么说,其实他不但不反对夏晶语对于学习的散漫,他甚至很羡慕女孩的所作所为,可是他们之间的观念是不一样的,夏晶语希望的是自己能在十几岁的黄金时期里永远保持轻松和快乐,绝不逼迫自己,所有的决定都是自由的,印证着自己的内心,而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逼迫自己做这些循规蹈矩的事,做个好学生,做个符合很多很多人要求的标兵模范。 第一次发校服的时候。 “什么破衣服,难看死了,我才不会穿。” 夏晶语当着学校领导的面不满的一句嘟囔让她成为了跟教导主任对着干的头号人物,尽管被罚了站走廊之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穿上了她发自内心排斥的校服,可她还是找来了颜料和毛刷,在雪白的运动服后面画上了随手抹上去的喜欢的图案。 “这能叫非主流吗?你敢说这样不好看了?” “挺好看的,你累不累?”苏飞还是关心她被体罚,他看着那花里胡哨的校服,眼睛却不停地打量在女生身体的每分每寸。 “要不我也帮你画一个。” “算了算了,我画了教导主任那边倒是好应付,但是回去就该被揍了。”苏飞护住了自己的校服,第二天拿了家里没怎么穿过的白色t恤来给她搞创作。 其实大多时候夏晶语都是个安静的人,她喜欢看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书,或者漫画什么的,整个人都有点游离在班级的边缘,除过苏飞之外甚至没有一个女生朋友,女生不太愿意跟她接近,以免相形见绌,男生则因为她浑身奇怪的光圈,望而却步,很多听起来很没节操很没水准的话,夏晶语只会跟苏飞讲,他们上课时讲小话如果被抓遭重的那个往往是夏晶语,老师会说:“夏晶语你不学你不要影响苏飞!” 于是他们换成传小纸条,聊的话题大到世界未解之谜和岛屿小到昨天下午地方卫视播的海贼王或者死神之类的漫画,偶尔他们也会讨论一些琐碎的事,比如说很讨厌的生物老师,她讲课总是延堂,尤其喜欢跟在学生屁股后面要作业,再比如,班上哪个女生和哪个男生偷偷在谈恋爱。 “说起来你怎么不交女朋友?” 夏晶语将疑问写在纸条上抛给同桌,其实她只要偏头使劲看两眼就能立马看到苏飞在写什么,可是她从不这么做,好像偷看了就会失去传纸条的快乐一样,于是她耐心等待对方再把纸团扔回来。 “实话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张纸条被夏晶语打开来,赫然是用原子笔写上的这几个字,瞬间勾起她的好奇心,她激动地回复:“诶?我都不知道,哪位?” “不告诉你。” “……”夏晶语难受了,她偏头看了眼苏飞的侧脸,那家伙笑得快要忍不住了,这让她觉得苏飞很装蒜,于是她不传纸条了,把那团纸塞进课桌里,自顾自的翻小说去了。 其实心里是清楚苏飞在年级里的影响的,很多女生都喜欢他,下课很多人都去问她的题,可夏晶语看在眼里都觉得苏飞对于这些追求者的态度是点到为止的,而且他从不在球场上接任何女生递来的矿泉水,有女生约他去看电影他也会说:“周六要补课,不好意思。” 原来这些所作所为或许都是源自于苏飞心里已经有喜欢的女生了,要为她洁身自好啊。 “喂喂喂你怎么不传了?” 苏飞等了半天,盯着黑板上一串又一串英语,擦了又写写了又擦,都快下课了夏晶语的纸条还没扔过来,这样他的情绪从捉弄喜欢的人的窃喜里变成了略有焦灼的不安,他心想夏晶语不会是生气了吧,于是过去的大半节课他都听的不知所云,最终还是从练习本上撕了一角写上话扔给了她。 余光里看到夏晶语的手指灵活的拆开纸条,他竟然不由自主的吞了吞口水。 “你不想说也没办法,放学去玩啊。” “行呀,去唱k?” 苏飞的失落没人会看见他以为夏晶语会接着问下去的,可是她没有,简单带过那个话题之后又自然而然的拐到了一条新的路上,夏晶语的性格是很好的,她知道怎么做能把风险降到最小。对两个人都好。 放学后是六点半,他们并肩走在路上,会说一些话,聊聊天,这是一天里最简单的事也是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候。 “太晚回去你会被你妈骂吧。” “没事啊,就说我在学校多上了个自习呗。” “骗人是不对的,苏飞同学。” “我骗人都是为了陪你玩,夏晶语同学。” 夏晶语笑而不语。 “过得好快,马上就念高三了。” 那大概是高二的夏天,夏天总是很短很短,送走了一批学长学姐后,他们的老师在黑板上正式写下了高考倒计时,放暑假的前一天,所有的学生都聚集在走廊上,广播室里放着“最初的梦想”或者“倔强”这种每到这个时候必催泪的歌,大家一起唱,很大声,要所有人都听到一样,告诉那些人说,我们不怕。 所以未来会是什么样。 “明年能玩的时间就很少了。”苏飞说道,他看着天上星星很多,那时候的天还是很清朗的。 夏晶语也嗯嗯两声表示赞同,接着又说:“你有目标吗,我都没想过要考哪所学校。” “我也是,不过我什么学校都考的上。” “真好,我都不觉得念书有意思,所以念不好,念不好的话我以后做什么呢,离开学校好像无事可做了。” “不会的,等到那时候就知道要做什么了。” 草丛里是一阵阵的虫鸣,俩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着肩并肩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正当苏飞要说什么的时候,夏晶语却开口了,“其实我也不差,我成绩还算过得去。” “嗯。” “我画画很好,但是一直没有展示的机会。” “我知道,我没有觉得你不好过。” 苏飞认真起来,他说出自己想说的,和她说:“我觉得你哪里都好。” “不念书的话我们以后恐怕就分道扬镳了啊。” 苏飞有时候会抽烟,但很少在人前抽,此时此刻却从包里摸出打火机和一包烟,火星燃气,烟味缥缈,摇摇晃晃的往四方弥漫,这个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像被抓紧一个梦里,他不知道是好是坏,目前为止,结局不明。 “无论怎么样吧,夏晶语,你别担心未来知道吗,读书也好,画画也好,不是说读书就是对的,我们的人生不需要用读不读书来衡量。” 夏晶语却说:“我从来不去想未来的,我就是觉得……之后我们可能就要分离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还有一年呢,我们可以考同一所大学。” 其实没有人不会累吧,即使是苏飞也会觉得维持一个好学生的形象是特别费神的事,他为什么要去提议这件事呢,左右夏晶语的人生真的好吗,每天上枯燥的课,做不完的练习册,听不完的英语磁带,永远需要纠错的试卷,或许她根本就不适合这样的生活。 烟见底,烟蒂按在草地上,悄无声息的火星熄灭了,年少时的忧郁覆水难收。 “我们以后会变成什么人呢?” 苏飞还是那个不会让任何人失望的苏飞,夏晶语依然也会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 虽然整个暑假都在游戏和各种瞎逛闲晃里被浪费了,可高考的年度还是来了,苏飞还是没有跟夏晶语表白,尽管几乎整个夏天他们俩都见面,可关于心底里的喜欢还是跟那个时候他们俩傻站在纹身店门口整整二十分钟最终还是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一样的,将欲望藏在了心底。 “纹身什么的,还是算了吧,我怕疼。” “被发现就死定了,我爸又要喊我去整风自塑了……”苏飞摸摸自己的胳膊,虽然真的很中意那个帅气的图案,但一想到回学校会被秃头教导主任整顿,他还是决定忍住,而且可不能害了夏晶语,她爸妈肯定不能同意她搞这种东西。 回学校以后就是一天当十天用的忙碌,特优班的学习力度特别大,没有任何的文娱时间供他们休息或者消遣,一叠一叠的试卷层层摞起来,变成顶在头前的小山,夏晶语藏在试卷后面,昏昏欲睡,苏飞拿着笔将一道又一道的题讲给她听,一遍不会就两遍,两遍不会就讲很多很多遍,他不能左右夏晶语的选择,可他要帮助夏晶语应付来自各个方面老师的压力。 夜里人都走光了,教室也不锁,苏飞不着急回家,真的开始在学校里给自己加班加点的学习,直到11点,夏晶语就在黑板上画画,或者做苏飞给她出的题,有时候她做题做到困,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那个吻就发生在夏晶语的梦里。 苏飞放下笔凑近她,吻落在她的侧脸上,那时候苏飞心想,如果夏晶语醒了就大方承认,可是她没有醒,教室里很热,他摸摸女孩的额头,有密集的汗珠,于是她走过去把窗户打开,风就溢了进来,苏飞看着楼下空旷的校园,偶尔还有跟他一样努力的学生走过,去车棚取车。 他心想很少有人是不同的,都要遵循这样的生活而已,可夏晶语似乎就是不一样的那个,高考这种迫在眉睫的大火也不能灼烧她,所以或许这就是她不同的地方吧。 再回过头时,夏晶语揉着眼睛把自己从桌子上撑起来,默念着“我要学习,我爱学习。”然后抓起笔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说:“我怎么感觉有蚊子咬我。” 苏飞不做声走过去帮她看题,直到11点他们才收拾东西,关灯,教室里的窗帘被吹起来像摇曳的波浪,月光投在上面,影影绰绰好像盛着点点星光。 他们走下寂静的楼梯,又走过空无一人的操场,脚步声噔噔噔的,稳重又有力,就这么走下去吧,一起去到更远的,未知的未来。 苏飞回到家,他的爸爸妈妈都在等他回来,一进屋就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他却摇摇头,径直进了卧室,过了会儿又探出脑袋跟他们说:“爸妈你们去睡吧,别陪我了,我两点之前一定睡。” 接着给门落上锁,躺在床上,他想起夏晶语,想了很久,最后自己把脸埋在了枕头上,那些泪水莫名其妙就流下来,染湿了一片柔软的布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就落泪,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累过。 而夏晶语在校门口等了五分钟,家里的司机打电话说太晚了开车来接她,等待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以前他还自己骑自行车,有时候会让苏飞载她去河边玩,有一次突然下雨了,他们淋着雨回来,落汤鸡一样出现在家门口,被父母抓了个正着,那之后都不再允许她骑自行车了,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车停在面前,她坐进去,专门选了后座。 她觉得司机大叔很辛苦,可掉头一想觉得自己也挺辛苦的,于是摇上车窗,看着外面黯淡下来的霓虹灯,把头靠在了窗户上,像很多次她坐在教室的后面,看着外面的世界。 “晶晶怎么哭了?压力太大了吗?” 镜子里映出少女脸上的泪水,司机大叔觉得现在学生真不容易,即使是出身很好的孩子也会有这么大的学习压力,他想起常年空旷的家里,这个女孩默默呆坐在地板上,或画画或睡觉,总是形单影只的没有人陪。 他们都不会明白为什么会流眼泪,他们面对的问题自己也说不清楚。 后来的事就还是跟忙碌的学习拉不开关系,可往往就是大限越近人心就越慌乱,天气也变得热得可怕,衬衫贴在背上,空调坏了没人要来修,电风扇呼啦啦的刮着勉强支撑着学生们摇摇欲坠的神经,每个人都绷的很紧,红笔在纸上一笔比一笔下的狠,那些喜欢在课上开小差喜欢夏晶语的男孩们也不再总是回头偷瞄,更不会再出现在操场边抓着水瓶时刻准备冲上去搭讪。 谁都要拼一把,老师在讲台上振臂高呼神色激昂,说着:同学们,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 夏晶语试图适应苏飞的学习方式,吃饭时抽背公式诗句或者单词,下课的时候俩人交换批改试卷,晚上又一起耗到11点。 而苏飞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喜欢,他逼迫自己把心思全部放在学习上,背地里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他心想这就是见证,没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被这样的感情影响。 后来考试来了,他们一起去看考场,又一起去应付考试,像每一次模拟考试一样,两天过去,考试就结束了,他们在考场前看到班主任正拿着扇子扇风,见他们俩出来赶紧上去递水,夏晶语以为三八如班主任一定会问他们考的怎么样,可这一次班主任却说,考完了就好了,考完了就轻松了。 “你考的怎么样啊?”反而是夏晶语自己落了俗套,问身边的明凯,考得好不好。 他们俩并肩走过烈日下的繁华大街,到了有乘凉处的小公园里坐下,看着来往忙碌的大人们,鱼贯而行,觉得有一种长篇巨作完结的感觉。 “还行,没出什么岔子,你呢?” “还行吧,理综还是写得很勉强。” “没事儿,都结束了。” “嗯,再坐一下就回家吧。” “我载你回去,车在学校。” 最后,夏晶语留给苏飞一盒子的小纸条,苏飞也把一摞信寄到了她的学校,他们还是去了不同的城市,一个南下一个西行。 拿通知书那天他们在教室里呆了很久,看着操场上来来往往的同门,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却在哭泣,跟以往不同的是,那下面蠕动着的点不再是蓝白组成的高矮不一胖瘦各异的拼图了,而是花花绿绿什么款式什么颜色都有的,夏天的清凉的打扮。 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课桌上用修改液写得“sf和xjy在此一游”被俩人合力抹掉了,做完这些事,他们才锁了门,离开了那个熟悉的教室。 夏天可能也快要结束了吧,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大家都平稳的成长着,苏飞这么想着,他载着女孩一口气冲出去很远,高中再见,和青春也总有说再见的时候,可唯独和你,永远也不想说再见。 苏静 千予宸很少哄苏静的,即使是吵架过后。 其实他们也很少吵架,但是偶尔的一次,总是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起因大概是早上起来,他们发现猫没了。 “怎么搞的,昨天不是让你记得把它关进笼子吗,现在没影了?” 苏静在屋里转了一圈,哪儿也找不到猫的身影,它太灵活,洞悉家里每一处犄角旮旯,现在似乎是不愿意被这四四方方的盒子禁锢,一个劲的往外跑,或许今天终于冲出了牢笼。 被责怪的另一位主人,垂着眼睛不想回嘴,千予宸是习惯了苏静的霸道的,一个典型的狮子座人格,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明明猫不在了,她也有责任的,可她却问,为什么你没有做好该做的——先发制人抢占高地。 “又不说话,最近你也不理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你就说啊,不说我怎么知道!” 你看看,千予宸兀自笑了,她还要怪别人不搭理她。 “没什么,我没有不高兴。” 苏静抱着胳膊,她特别讨厌跟千予宸剑拔弩张,好比你一拳打在棉花上,棉花都要凹进去的吧,可千予宸就是一团空气一样,纵然你力拔千钧,一并轰出,他也能毫发无损,永远处于一种缄默的霸体状态。 她多希望千予宸也能面红耳赤的跟她吵起来,就好比以前他们还是校友时,为了一场比赛的输赢,能争得整个学院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可千予宸从来不,他们同居后,他永远得体温柔,有时候嘴上争俩句,也是千予宸先退步,以沉默,当然了大多时候是以沉默应对,也会有偶尔的撒娇,苏静会趴上来像猫一样缠着他,以亲吻,以轻蹭,消磨紧张的气氛,这点千予宸是喜欢的,可这种滋味他也已经记不得了,想起来真是来气。 到底怎么了? “苏静,没必要吧,我可没因为猫的事情怎么样,你别给我摆脸色吧。” 很多时候,男人在爱情里,也是精神脆弱,疑心颇重。 没想到这人能这么说,千予宸抬头看着苏静那眼神,快要是逼视,对啊,这话说的没错,光为一只猫又何至于此,那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轻声细语讲话很难吗?听起来倒真全是自己的错了,猫丢了是错,不搭理她是错,态度不够温柔是错,就你没错!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好! 苏静忍不住负气,压着声音尽量平静,她开口道:“你才别给我摆脸色。” “我做什么了?惹你不开心?”上前去抓着千予宸的手,苏静强迫他必须看着自己,尽管心里已经有了不小的颤动,也感觉到对方正压抑着一股怒气,可没搞明白的事,她绝不愿意轻易息事宁人。 大不了一起炸。 “没做什么行了吧。” “不行!” “苏静你能不能别老这么幼稚,我不想跟你吵!” 他还惦记着猫,抽了手,狠狠推开贴近他的女孩,转头就朝另一间屋子里走去,不愿回头多看她一眼,一如既往的冷处理,苏静站定,胸口还留着男友刚才推她时的力度,感觉就像是要把她推进冰箱里关上再钉死一样。 苏静气急败坏的追上去,她早把什么猫的事抛在脑后了,她甚至忘记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次争吵,她只想找回面子,她恨千予宸说他幼稚,出口伤人,非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便喝到:“别想跑!” “你有完没完?” “没完,我告诉你,一辈子也没完!” “随便你,放开我!”千予宸也是没想到有一天苏静会变得蛮不讲理。 “千予宸,你讨厌我?” “是你变了。” 这话可真是让苏静霍然惊吓,她的劲头一下子全没了,千予宸趁机拂开她,转头进了卧室,梆铛一声拍上了门,落下锁,将她的气息尽数关在了外面,一片宁静里,千予宸脱力,顺着墙缓缓滑落,坐在地上。 屋外没有苏静狂风骤雨一样的砸门声,唯有死寂的沉默,唯有一片沉默。 千予宸后悔的要命,他犹豫要不要出去,跟她说不是这样的,都是气话,可来不及了,苏静已经失魂落魄,她步步后退,掉头拿了钱包外套,换了鞋子,开门,出去,又关门,站在楼道里,天色还早,光线很暗,或许整个世界都在沉睡,四下宁静里,她心痛不已,铁心要远离千予宸,至少今天。 她扬长而去。 千予宸开门走出来,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他走来走去,不愿再去想她,随她去吧,他们这样争吵,就差打架了,为了一件小事,猫丢了,谁都不开心,可谁也不想先去安慰对方,自私成这样,真是活该。 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蹲下来喵喵叫,多希望那只猫能从某个角落里轻盈得跳出来,最好能直接跳进他的怀里来,他现在觉得自己也空荡荡的,一点也不真实,他心想一切都是因这只调皮捣蛋的猫而起,它逃走了,苏静也逃走了,它若回来,苏静也会回来了。 这样说不通的逻辑,是因为他心里没底,以前的话,苏静很好摆平的,可这一次,他摆不平,他们还没有哪一次吵架是以苏静离家出走作为收尾的,千予宸干脆坐在地上,他免不了去想后果会是什么,大不了就是分手,老死不相往来。 想到这千予宸有些自暴自弃,情绪低落,手机拿过来,想发狠话给她,类似于有本事永远别回来,或者要滚就滚远点,这些字打出去,却又没有狠下心来点击发送,垂着脑袋跟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得傻坐着,最后他把手机扔了出去。 算了,怎样都好。 * 再说这边的苏静,默默走在街上,车水马龙的星洲市,苏静原本觉得自己已经算混得风生水起了,可万万没想到居然也有这么一天,沦落到跟对象吵完架,负气离家,却无处可去的悲惨地步。 这时她又想起千予宸冷冰冰的脸,以及他默然的态度,她真是不懂了,昨天晚上还是好好的,下班回家,吃饭洗碗,看电视玩游戏,累了困了就去休息,可第二天一觉起来,就可以吵的天翻地覆,劳燕分飞,现在年轻人该不会都像他俩这样吧,神经质。 上班时间还没到,她只得随便找了个便利店坐进去,没吃早饭,现在她才感觉到饿。 坐在窗户边,嚼着面包,不看风景,只看手机,她心想按照千予宸的性格,不出半个小时绝对给她发消息,要不就是打电话,以前很多次争吵都是这样。 原来以往的战绩大多是她胜多负少。得意之余,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她和千予宸之间的争吵已经多到记不清次数。 这是她从没曾统计过的,她一直以为他们俩个人之间,从来都是幸福和谐的,毕竟有很多过往的快乐她都还记得,就像他们会一起带猫去看病,晚上一起洗碗,一起去很远的地方旅行,工作很累的时候千予宸会帮她捏肩膀,千予宸感冒的时候自己第一次学会煮汤,她记得千予宸掌心的温度,记得他睡觉时惯用的姿势,记得他喜欢看的书,喜欢穿的衣服牌子。 她曾经把他奉若神明,虔诚以待。 那是她最好的一个美梦。 那人也包容她,温柔得笑着,像三月的风,春天花开时那样,让人舒适又沉迷,无法自拔,真希望四季都能是这样的好时节。 可一起生活时难免会起争执。 何以千予宸会变得冷漠无情,他怎么还好意思说是她变了? 苏静气结,脑海里还回响着千予宸斥他的话语,真是不可理喻了,不仅说她变了还说它幼稚,难道自己在他心里已经变成这种形象?别妄想我会跟你道歉,苏静也赌气,她盯着窗外来往的人,忙忙碌碌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过了一会儿,便利店门铃突然响起来,把犯困的女店员惊醒,一边打哈欠一边说着欢迎光临,迎进来一对男女,俩人都是面如土灰,一言不发的挑东西。 女孩一个劲的挑水果罐头,很多玻璃罐子都往提篮里扔,男孩跟在后面似乎忍着怒气,可还是一言不发,可能那女孩就是要逼这个男孩率先发作,这样她也可以顺势撕破脸皮,苏静想若是自己一定不会上当,同时暗自给女孩打气,一定不要妥协!好似自己就是那个女孩一样。 可男孩还是上钩了,怒道:“你买这么多吃的完吗?” “关你什么事!” 男孩把玻璃罐子拿出来重新摆回货架,女孩就又拿新的下来,一来一往,像俩个小学生一样不相上下。 “就关我事!”男孩一定还爱这个女孩,居然说这么没出息的话,苏静沉默了一会儿。 “你非要气我?” 就要气你怎么样! 她翻着白眼,率先替女孩抢答了。 那男孩不说话了,他就不敢说我非要气你,那女孩儿见男孩又重新变成了木头,把购物篮推到男孩怀里去,怒道:“你就不能哄哄我吗?说一句好听的这么难?” “每次都是我先开口,说我错了,我做得不好,你呢,你永远跟个木头一样,跟我对着干很好玩是吗?” 苏静心想,怎么还有转机了?她观望起来,不再站在广大女性同胞的立场上diss那个男孩子了,看起来这个妹子的无理取闹,像是在讨伐男生的不懂风情。 男生明显是不想当着便利店里还活着的俩个人上演八点档剧情,他看着女生,匆忙的说了句:“能不能先别这样?” 可那女生似乎是一点也不想给这个男孩机会了,她哭着跑掉了。 苏静目睹了整个过程,觉得果然是有比她和千予宸还神经的年轻人存在,一大清早就有这种大戏上演,真不知道当今大学生有没有的救,一时间,她觉得那个男孩子也很可怜,女孩都那么跟他说了,当然就是要你吻她啊,怎么还关键时刻好起面子来了,这俩人的神奇操作,真是让人无力吐槽。 多不成熟啊,哪像她和千予宸,她和千予宸就不会……算了,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到自己和千予宸,苏静又犯起愁来,不知道那家伙有没有自己做早餐吃,他是个没有饭点概念的人,不饿是一定不会吃的,饿了懒劲起来了也不会去觅食,因此,即使他们同居很久,千予宸也没有成功的胖起来,她则不同,一天可以吃四五顿饭,包括零嘴小食,很多时候她都在投喂童扬,怕他饿,他本来身体也不够好。 “所以我做得不够好吗?”苏静在心里质问自己,她把自己带入刚才那个无理取闹的女孩身上,忽然有点想千予宸了。 * 千予宸在家打扫卫生,他还在消化早上的那些坏事,消化着弄丢了猫,同时失去苏静的一些痛感。 他其实从来没奢望过跟苏静的感情能开花结果,住在这样大的房子里,苏静跟他说,这就是他们的家,那时候他们俩刚刚大学毕业,好不容易在一起,苏静家境很好,他当时还心里不安,怕她什么时候嫌弃自己,跟别人跑了。 可人又不是天天都靠谈恋爱活着,而且他们想要的长长久久,难如登天。若将这段感情剥开来见光,摆在明面上跟双方家长摊牌,苏静的家人一定会嫌弃自己家境不好吧。 因此,千予宸是屈居退步的,他心里有很多纠结,对于苏静,对于她的父母,谁都知道两情相悦很重要,可有很多传统观念都是根深蒂固的,谁也不能免俗,现在的他,恐怕连彩礼的钱都拿不出来多少。 苏静没有考虑过这些,她只想着眼下,可千予宸作为一个男人却不能不考虑,一天天下来,俩人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他内心是怕的,这样没有结果的爱,究竟能维持多久?或许某一天他们都要无奈分手,然后他再忧郁地找个女孩交付终生,摒弃旧情,当做是露水情缘,三年五年后,谁又记得谁? 擦杯具时,接到千瑟汐的电话。虽然没想到苏静怄气归怄气,居然还能准时去上班,可听到千瑟汐悲惨的声音,又让他头痛起来。 “哥!苏静今天埋头做方案,你们又怎么了!” “吵架了。” “又吵?不是吧,一个月几次啊。。” 连她都知道。 “猫丢了。” “那也不至于吧,哥你劝劝苏静吧,不能老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上来吧,我们真的遭不住啊!” “我也管不了她。”又顿了顿,“你们不是好朋友?” “可她只听你的啊。” 千予宸觉得有些好笑,只得点头应下来,安慰妹妹:“我尽量。” “必须啊,你也知道感情这种事,谁来也不好使,只有你能治她啊!!” 她只听你的,只有你能治她。千予宸自嘲得笑笑,他想起早上被苏静训斥的样子,真不知道谁治谁,还说什么“一辈子也没完。”那意思是,一辈子都要这样占上风呢。 嗯?千予宸愣住。 苏静早上说了什么,她说,一辈子也没完。 没有发觉,不曾意识到,苏静跟他说过多少次“一辈子。” 一辈子就是从生到死,一辈子喜欢你,一辈子也不忘记你,一辈子也不放过你,苏静都对他说过,于他们游历过得山河大川之间,于他们俩人相依入睡的怀抱之中,于他们并肩而立的星塔之上,承诺他一辈子,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千予宸一直忧郁又疑心,怕苏静有一天厌倦这样的感情,怕她半途而废,掉头走向别人,他讨厌苏静总是专制霸道,说一不二,这样的蛮横无理,有时候让他觉得苏静不爱他了。 所以他才说,你变了。 星座什么的,害人不浅。 千予宸拿过手机,他看着窗外日落西山,楼下很多行人匆匆往家的方向赶去,他心里对苏静的怨也夕阳西下,不愿再深究,编辑短信还是打电话,他最终选择了前者。 * 苏静从公司出来,她心想自己又是孑然一身了,要不回去认错算了这样的念头不停的冒出来,可自己的自尊心还是促使她朝反方向走去。 喝酒就算了,她过敏,吃饭的话,她下午一般不吃饭,因为在减肥,苏静漫无目的地在商业街上踱着步子,抬头看见电影院的招牌,神使鬼差地就去买票了。 下意识想买俩张,可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时,她叹了口气,作罢后一个人钻进了漆黑的放映厅。 看爱情片的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苏静悔不当初,她看着左手右手边全是男孩搂着自己女朋友,暗骂自己造孽,半躺在椅子上仿佛被慢慢吸走灵魂,她真的很想千予宸了,尤其是屏幕上女主角跟男主角亲吻时,历经磨难后的亲吻尤为可贵,她多期望坐在自己旁边的是千予宸而不是一个一直试图猥亵自己女友的胖子。 她最终在暧昧的光影里睡着,做了个浅浅的梦,梦里千予宸抱着猫在家里等她。 叫醒她的是个大妈,正在打扫卫生,她整理了下衣服,尴尬的走出了电影院,习惯性的摸出手机看时间,心想着这场架差不多也该收场了,她决定回去认罪,听候发落。 天都黑透了,没有千予宸的时间,真的很漫长。解锁手机后,弹出无数个短信框,显示差不多七八条未读短信,还有未接来电,全是千予宸的,苏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万一是提分手…… 苏静发誓要是千予宸提了分手,她一定找人当场把电影院炸掉,都怪这破电影太无聊还自己睡着! “晚上回来吃粥吧(笑脸)” “是我不好(哭哭)” 千予宸居然施展久违的卖萌大法,苏静还真有点措手不及,但她心花怒放,一条一条往下翻。 “不回短信你在干什么!(发怒)” 她怀疑千予宸被鬼上身,怎么突然就放很开,原来他真的会来哄自己开心,用他一点也不擅长的撒娇卖萌的方式,她心想若是千予宸多一点这样的操作,自己绝对不会再生气了。 虽然早在跟他表白的时候,就决定要一直,死心塌地,至死不渝了。 苏静拦车,飞奔回家。 门打开,没有开灯,房子里黑漆漆的,苏静开了一排小黄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心想千予宸应该是睡了,他的觉总是很多,果不其然,走到沙发附近,就看到男人蜷在沙发角落里,搭着毯子,歪头昏睡,桌子上放着手机,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苏静忍不住想给他认错。 “苏静。” 他突然张开眼睛,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一瞬间的感动,苏静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心里又是甜又是涩。 “你没睡着?” “等你,睡不着。” 俩人缠在一起,交换亲吻,这时不知道哪里突然传来“喵”的一声,俩人皆是一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敞开的窗口,那只跑掉的猫,又回来了。 游裴涴 新型人与热情之国慵懒的等待夜幕降临,稍稍小憩后,它将再次陷入狂欢。 埃弗拉在清晨短暂的召集了皇族的中心骑士。 作为控制玛尔萨达百余年的皇族,每一任骑士的公布都是全民关注的大事。国民大概要等到夜里的狂欢时间才能得知这一消息。 毕竟在酒精和夜晚的作用下,处于亢奋状态的国民对任何变化都会接受得理所当然。 西海岸庄园的主人并不在家。 庭院里只有哼着小曲儿的佣人在修剪过于繁茂的醋栗枝。 胖嘟嘟的小奶狗在爬满葡萄藤的花庭下打盹,时不时往后院低矮的灌木丛后望望。后院外无边无际的丛林再往西的山丘上,前任骑士加百利的墓前,一位瘦高少年,放下灵子枪,静静坐下。 “加百列,我已经从那个人的手里接过您的位置。关于时域的暗语我还没有头绪,答案会藏在书馆的阁楼上吗?” 似乎在与坟墓里的人交谈,又像在自言自语,少年再次陷入沉思。 直到夕阳悄悄爬上发梢,他才站起身来。 “加百列,再等一等。终有一天我会为你报仇,我发誓。”少年细细长长的双眼下有很深的黑眼圈,眼底却有藏不住的决绝。他在墓碑前留下一束代表穆的迦太的向日葵,拿起灵子枪转身离去。 城市南部,德鲁菲林广场的对面有一栋古朴的七层建筑,一家名为时域的书馆。 少年在广场西面的竞技场塑像旁凭空出现。 这家书馆虽然位置偏僻,却因拥有大量被查禁的书籍而享誉未来世界。也只有在皇族统治下的玛尔萨达,这种书馆才能不被查封。 加百列过去常带他到这里研读关于灵子学的书籍。 而他失踪前,给少年留下的最后一个词就是这家书馆的名字——时域。 少年远远地就注意到书馆阁楼靠近窗边的位置今天似乎有客人。那是他通常选择的位置,既方便观察书馆外的情况,又离摆放他常翻阅的书籍不远。 木桌前坐的似乎是个外来者。虽然五官都遮挡在黑色兜帽下,韩玦仍能断定这个人并非常人。 “太大意了!” 可能是因为观察窗前的神秘人,过于专注,他竟没能发现自己的灵子枪被人偷走了。 迅速冷静下来,少年推测出能在空旷的广场上作案的应该是玛尔萨达特有的矮人族。 他应该不会逃得太远。很快,他锐利的余光就察觉到在不远处的巷口一闪而过的黑影。 短短一瞬间,他已经置身巷中,挡住偷枪贼的去路。 “交出来,我不会说第二遍……” 少年话音刚落,呆在半路的矮人居然慌不择路的冲进巷子深处的一间小屋。 情急之下来不及多想,他用力一脚后,结实木门上的门栓瞬间裂成两半。 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少年才发现这家古老但绝不破败的小店是玛尔萨达最著名的占卜师卡萨琳夫人的住所。 “哟,这不是皇子殿下么,想占卜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吧?” 虽然年近半百,微黄的烛光下,卡萨琳却拥有三十岁女性的面容,妖艳又有些神秘,语气中带着调笑,苍白的指尖仍未停止,灵活的在铺着深色绒布的占卜台上迅速切牌。 卡萨琳夫人是加百列的旧友,韩玦对她也有几分恭敬。 虽然一心急着找回自己的东西,他依然耐下性子解释。 “我的灵子枪不慎被小贼盗走。见它逃进您的店才不得已破门而入,惊扰了您。我会尽快派部下维修小屋。不知夫人是否见到我的灵子枪?” “看来加百列把你调教得不错嘛,那个家伙在你身上真是废了不少心思。维修就免了,别再让生人来扰我的清净,屋子和我都经不起折腾……这是不是你的枪?” 韩玦这才注意到,窗口的桌上摆着一把枪把上刻着r字的枪,正是他的东西。 快步走到窗边取了它,韩玦准备向卡萨琳辞行。 “着什么急,既然来了我就帮你占卜一次吧。我有预感,这会改变你的命运。” 命运么?韩玦向来对此不屑一顾。只有弱者才会渴望知道命运的安排,提前做好逆来顺受的准备。命运对强者来说不过是一时兴起的选择,不管因此产生任何变数,他们都能将结局控制在所期望的轨迹上。 本想直接拒绝,韩玦却突然意识到,时域、突然出现的矮人族、丢失灵子枪、加百列的旧友、以及占卜之间应该不止偶然这么简单,这或许会与那个暗语有关。 韩玦看似随意的倚靠进占卜台前的暗紫色沙发里,却不露痕迹的将灵子枪靠在修长的腿上,并用余光观察整间小屋。毕竟矮人族逃进这里就消失了,灵子枪却安然摆在桌上,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联系。 “皇子殿下,你别费心思了。以我的能力害不了你的。” 不带压迫的语气,却早已洞悉一切。 不愧是加百列的旧友,果然不是省油的灯,韩玦也只能开始专注于卡萨琳的占卜。 用灵活的指尖迅速切好牌,摆好牌阵后。卡萨琳闭上暗淡的双眼。短短几十秒,她苍白的双手精确的触到每一张牌,最后停在了左下角的第二张牌上。并未睁开眼卡萨琳似乎靠触摸看清了牌面。 “韩玦,今天你会遇到命中注定之人……” 似乎在与遥远时空的某人对话,卡萨琳的声音空洞而悠远。结束短短的预言后,卡萨琳才慢慢睁开双眼。 韩玦事实上有些失望,占卜果然是少女自我安慰的游戏……命中注定的之人?他对此热情不比对加百列煮的拉面多。 想到自己居然会认为占卜可能会有助于找到关于时域的暗语,耗费了不少时间,他有些懊恼。 “告辞。” 不露声色的拿起灵子枪,他迅速起身离去。 “看来这小子不太相信呢,占卜可是从不会说谎的……巴恩斯,你做的很好,回去吧。” 支走躲在角落的矮人,占卜后的卡萨琳疲惫不堪。 “加百列,你调教的皇族那小孩子,还挺有意思。” 韩玦回到时域门前时,夜幕已快要降临。 阁楼窗前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命中注定之人么……” 他居然又想起那句愚不可及的预言。 宣布上任的舞会似乎快开始了,不及多想,少年消失在书馆门口。 游裴涴从哈索斯卡罗群星系出发的时间提早了两天。 虽然教皇这次给她的任务内容似乎只是单纯的探听情报,但作为教廷一手培养的杀手,她怎会不明白潜入皇族势力范围会有多危险。 何况是异能芯片生产地这种绝密信息,大概只有皇族的最高统治层才会知情,想要全身而退即使对她来说也绝非易事。 她明白这次在玛尔萨达的任务将会决定她在教廷的地位。当然,她也知道教廷的红衣主教艾德生性多疑,即使自己成功完成任务,他们之间也不会有所谓的信任。 可为了继续留在教廷,寻找自己被合成之前的记忆线索,向艾德证明自己解读暗码之外的价值,也非常有必要。 游裴涴早已习惯了星系生存中相互利用的关系,自然深谙其中利害。实际上她更乐于处于这种类似于等价交换的关系中,毕竟无关感性,省得费心。 穆的迦太族的情感像这里永不匮乏的阳光一样,随时准备向或熟悉或陌生的人肆意挥洒。但这也许也是他们被刺杀的机率远高于其他种族平均值的原因。 游裴涴大概会更喜欢秋天的威灵星,那是个极适合喝茶发呆的地方。不过玛尔萨达从不会令人失望。它对差异无需理由的包容,让连穿着长裙的少女与老迈的矮人族相恋也被视为再自然不过的事。而这个国度对自我价值的极度推崇使每一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愿意停歇脚步的去处。 正如偶然发现的这家名为时域的书馆,就很合她的心意。 她将脸遮挡在黑色兜帽下,挑选了书馆阁楼靠窗的位置,那里既有相对独立的空间,又能准确的察觉书馆外的情况。 甜美的少女送来特有的红茶。银质的茶具虽然极度精致,用来盛热茶毕竟有些烫手。 游裴涴用最短的时间分析已获得的的情报。负责人埃弗拉自不必多说,骑士的相关信息也不难收集。 能接触异能芯片信息的应该只有这几个人。 加百列算是骑士中的老前辈,并且传闻中他和自己的合成者是同一个人,若非不得已她应该选择他作为立即下手的目标。 毕竟他极可能握有关于自己合成前记忆的信息。 皇族当中,有个皇子似乎是精神控制异能者,但传闻他似乎还拥有能看透人心的能力,处理起来似乎有些棘手。 她决定在夜晚来临之前待在书馆发呆。 这家书馆有许多关于合成人的珍稀记录,游裴涴也像其它到时域的人一样,希望能多呆些时日了。 她寻寻觅觅多年,一直未能找回自己合成之前所丢失的记忆。 太过专注,她未曾注意到书馆外广场上凭空出现又消失的少年。 夜晚,快来临吧。 星星点亮夜空,玛尔萨达的舞会在城市每一个熙熙攘攘的广场、街道开场,形形色色的人都找到放逐灵魂的乐园。王宫的宴会在海岸边展开,巨大的热带风情舞台延伸到了近海。 埃弗拉被众多俏丽女人簇拥,而四大骑士则置身于被茂密的热带植物隔开的相对独立的空间,散布在他的左右。四个隔间根据骑士们的喜好作了不同布置。 有些无奈的看着眼前这一大群男男女女,韩玦却觉得头疼。虽然埃弗拉多次表达希望他能尽快安心下来,可现在他的心思确实不在这方面。 无聊,上任的消息宣布之前却不能离场。 “过来。” 韩玦终于缓慢的开口。 舞池里的人,也重新打起精神,聚集到他的身边。 修长的手握着一幅扑克牌,他从中抽出一张。 “猜一下这是什么花色,猜错了我会让你从这个房间消失,猜对了你可以拿走这屋里的任何一样东西。来吗?” 淡淡的,却令人不敢拒绝的语气。 游戏伴随着屋里一个个凭空消失的女子,漫长的继续等待。 游裴涴潜入隔间时,远远的看见被人群簇拥的一群皇族子弟。再走近些,她默默地脱下避人耳目的黑色外套,缓缓混进人群里。 从她进入房间的那一刻起,韩玦便注意到了他。 浅蓝色的简洁衬衣,挂在她姣好的身上,稚气未脱的样子。 黑色的短发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衬衣领口微敞,让人不禁心生联想。 韩玦总觉哪里不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的脑中居然回响起卡萨琳的话: 今天你会遇到命中注定之人。 直到面前的几个美人叫了几声皇子殿下,他才注意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已经走到近处。 他立刻使用了空间控制能力,一瞬间,房间里只剩游裴涴和他两人。 游裴涴微微一惊,立刻明白面前这个人不同寻常。 她以最快的速度分析眼前的情况。这个人出能出现在这里,并且有独立的隔间,看来加百列失踪的传言是真的了。 刚才的人群突然全部消失,是拥有空间类的能力么?呆在这么嘈杂的房间,应该也是个好玩儿的主儿。情况大致还在可控范围内。 她迅速镇静下来,又故作惊讶的开口:“哇,你怎么把他们都变走了。” “人太多,吵。” 她到底是谁? 虽然时间很短,韩玦也捕捉到她迅速镇静的过程,这个女孩子绝不简单。 从牌堆里抽出一张牌,用牌的背面轻轻地触碰她湿润的双唇,又慢慢远离举到她的眼前,慢悠悠的开口:“你说这张牌是什么花色?” 回答后的后果不定,有风险。 本想抽身离开,游裴涴却突然注意到他手边厚厚的一个笔记本。 在这种场合也不离手么?有价值拿到手。 她不动声色的发动能力,韩玦并未注意到身后柱子旁出现了另一个她的身影。 “红心7。” 不仅说对了花色,连数字都是对的,这个女孩什么来头。 韩玦小小的吃了一惊。缓缓把牌按在桌面上,指尖轻轻一点,把牌慢慢翻过来,举到她的眼前,“是方片3,你错了。” 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换了牌? 游裴涴有些懊恼,但好不能发作。 “所以,要让我也消失吗?” “急什么。我还没玩儿够。喝了它。” 韩玦举起面前的红酒杯,轻轻的杯口烙下一吻,又递给她。 这个人搞什么啊? 然而游裴涴居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自己平日是最不能沾酒的,一喝就醉。还好为了完成各种任务,她总提前在袖口纽扣里准备特制的解酒剂。 游裴涴不动声色的理了理袖口,相当自然的轻吸了一口气。 然后就微笑着准备接过酒杯。 然而他毕竟还拥有治愈的异能。 韩玦没有放过这个小小的细节。甚至仅凭空气中残存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味就判断出药物的成分。 游裴涴 女孩,跟我玩儿这招,你可小心了。 他的指尖在酒杯上轻轻一点,手中的酒杯里已多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成分。 游裴涴没有多想,一心想把他手边的笔记本弄到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看就是不会喝酒的人,哪有喝红酒一口喝尽的…… 想不到原来这个女孩子竟然没喝过酒。 他不由伸出细长的手指,用指腹温柔地把她嘴角的红酒抹掉。 不知是不是药物的原因,还是突然的动作,游裴涴的脸染上一抹红晕。 “不错嘛,来,你看看这张是什么牌?” 声音里带着诱惑,韩玦再次用修长的手指将一张牌举到她面前。 她再次发动能力,并再三确认。 “是黑桃k。” 她笃定的说道。 原来这个看起来聪明的女孩子也有执着到傻的一面。 韩玦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嘴角露出的浅笑,用指尖轻轻一敲。 “很遗憾,是黑桃4。你又错了。再喝了这杯吧。” 恶作剧的看着女孩懊恼的表情,估计着自己加的药物和面前女孩使用的特质解酒剂会让她在喝完这杯后彻底醉倒。 游裴涴更加笃定面前的人在让她猜牌时动了手脚。 然而苦于自己也是用能力偷看到牌面,无法揭穿,她只得又端过酒杯喝了下去。 不过即使脑袋开始昏沉,他也留意到,面前的人在让他猜牌前都会用指尖轻点牌面。问题大概出在这里。 “这次让我来抽……” 她发现了么?不过,没关系,他正想让她赢一次,看看她到底有什么企图。 “好啊,你过来。” 韩玦突然伸过大手,将她一把揽进怀里。 突然变成了这样暧昧的姿势。 游裴涴想挣脱,却发现少年的手像铁钳一般,牢牢把她扣住。 刚想发动能力,却发现整个人绵软得厉害,只能顺从的将头靠在对方结实的胸膛上。 韩玦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额头,游裴涴有些难耐的低下头,却清晰的听见耳边传来他有力的心跳声。 抽出一张牌,他直接把牌面举到她的眼前。 “你看仔细了,这是什么牌?” 红心j,明明白白的举在两人眼前。 半信半疑,她奋力将韩玦的胸膛推开一定的距离。 “红心j。” “来吧,告诉我,你在打什么主意?” 深不见底的红眸直直的望向游裴涴。 加上酒精的作用,游裴涴觉得一阵晕眩。 强打起最后一分精神,她用眼角瞄了一眼他手旁的笔记本,软软的回答道: “你转过去?我等下给你看个东西。” 原来目标是那本笔记本么?小小的细节也没能逃过韩玦的眼睛。 “好,不过,不担心我偷看么?”说完他就抓住游裴涴的手覆上了自己的双眼。 别想逃走,我不会放你走的。 韩玦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处置她了。 突然,眼前的双手不见了。 当韩玦转过身,却发现手旁的笔记本和那个小子早已不见踪影。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柑橘气息,证明刚才那个小小的身影确确实实的就在他身旁。 可以啊,下次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多年以后,游裴涴把头轻轻靠在他带的胸口,轻轻地问:“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印记?” “在你离开的日子里,那种尖锐的疼痛,它有助于我……找到你。” 游裴涴醒来后,已是舞会后的第二天。太阳穴钝钝的疼痛,是宿醉的后遗症。昨晚冒险从舞会盗回的本子,原来只是一本普通的日记。 日记的主人是加百列,看来舞会上的那个人,跟加百列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毕竟他在合成人界也是享有很高声誉的前辈,要不要把日记还回去呢? 游裴涴闭上双眼,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却突然回忆起那个人温热的鼻息和一声声有力的心跳。 还是不要还了,仔细回想起来,不管是猜牌还是喝酒大概都被他摆了一道。 那个男人很危险。 很快,游裴涴就从铺天盖地的新闻中得知那个人的名字,韩立克斯·玦,穆的迦太的皇子之一,危险的男人。 无需向艾德汇报,游裴涴知道他只在乎结果。舞会的计划受挫后,她很快决定前往北部的格拜埃岛——玛尔萨达少有的禁区。 这一区域甚至没有出现在穆的迦太的地图上。传言中,去过那里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听说那里生活着食血肉的巨人族。 食人血肉么?听起来还真是吓人,不过也挺刺激的。 轻装上路,游裴涴搭上向北的列车。 韩玦抵达拜埃时已近夜幕,埃弗拉让他过来查探巨人族奴隶的情况。确认巨人们服用的控制精神的药物后,他迅速的离开了森林深处充满哀鸣的劳作场。 虽然一直与埃弗拉有合作关系,韩玦却十分不赞同他的这种统治方式。从第一次埃弗拉让他检查药物起,他就刻意加入了微量恢复心智的药粉。 虽然,对于巨人的体格,药物真正发挥作用需要耗费10年以上的时间,但这毕竟可以延长巨人的寿命,并且这或许也是一个筹码。 达到巨人城边境时,部下报告有两个巨人失踪了。并在劳作场附近发现了少量血迹。 韩玦有些头疼。 看来暂时不能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了,天亮再开始调查吧。不过,他今晚可不愿住在令人压抑的城中。他宁愿到他之前在海岸边偶然发现的一个小木屋过夜,他可不愿因为无休无止的哀嚎,让自己的黑眼圈更深。 游裴涴背后的伤口即使已经用撕裂的外套简单包扎,仍在不断的涔出鲜血。 当她看到那些巨人双脚上的铁链已狠狠劈入皮肉时,她回忆起自己参加杀手集训时因感染殒命的同伴,胃里一阵收缩。 虽然她足够小心,但丧失意识的巨人挥舞的巨大斧头仍在她的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也不知那两个巨人有没有逃出去,等今晚过后再去森林深处查查看吧,密林里一间有巨型猛兽看守的石屋,十分可疑。 “嘶……” 不小心拉扯到伤口,女孩的额头渗出冷汗。 还是想办法先渡过今晚吧。 当她快到达海岸时,拜埃岛变了脸色,暴风雨突然袭来。衣服湿透的女孩开始发冷,意识也开始模糊。 “难怪很少人能从这里逃出去,巨人们大概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捡回活人..……” 在这种情况下幻想最糟糕的情况,游裴涴嗤笑自己突然闪过的念头。 终于在晕倒前看到远处的一间小木屋,看来老天还不想她这么被巨人吃掉。轻薄的衣物已经湿透了,头发湿哒哒的黏在脖子上,真是不愉快的感受。 轻轻推开门那一刻,她才察觉屋里有人,一个危险的,有些熟悉的人。 不断涔血的伤口容不得她再作考虑。 “打扰了……” 跟预想的一样,破旧的小屋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盏昏黄的灯,依然忽明忽暗,而墙角坐着一个低着头的男人。 “抱歉,我并不知道这里有人,我今晚可以住在这里吗?” 游裴涴艰难的张开已经开始苍白的双唇。 她慢慢的向那个男人靠近,在小屋里留下混着血迹。 突然她停了下来,他看见屋里那个人缓缓抬起脸,淡淡的开口。 “弗拉卡那的时域之主么?又见面了。什么时候把加百列的日记还我?” 游裴涴看清那个这几天总在脑海中出现的身影,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而他缓缓的坐起来,右手握着灵子枪,左手则随意的枕在脑后。 她的视线慢慢下移,少年穿着一条简洁的黑色长裤,在昏暗中只能看出修长的轮廓。他的身形很漂亮,让人不敢直视。 与此同时,韩玦也在默默的打量面前这个有些狼狈的身影,轻薄的衣衫在雨水的作用下几乎半透明,隐隐约约能看见白皙的皮肤。 苍白的脸和空气中血腥味,她是受伤了吗? 韩玦微微抬起头,目不转睛的注视女孩的一举一动。 毫不掩饰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自在。 她努力保持清醒,但失血过多让她终于失去了平衡。 本以为自己会钝声倒地并晕死过去,却在失去意识前清晰的知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拿她怎么办呢?韩玦深深凝视怀里的女孩。 明明不算精致的五官,却出乎意料的让他觉得好看。 她的额头上涔出细细的汗,总是澄亮的双眼现在被笼罩在睫毛的阴影里。即使晕厥过去,她清秀的眉毛依然委屈的纠在一起。平日里红红的嘴唇已失去血色,但皮肤却隔着湿透的衣服,发着高热。 看来今天在巨人城里发现的血迹就是她的吗?这个家伙怎么把自己伤得这么重。 韩玦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情绪。 还是先帮她止血吧。 因为拥有特殊的治愈能力,韩玦已见过太多男女病患的身体。但当他解开上衣的第二颗纽扣时,居然双手颤抖了一下。 游裴涴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傍晚。花了不少时间抬起沉重的眼皮,被温暖包裹的感受让她又打了个盹。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屋里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小丛昏黄而温暖的篝火。架起篝火的人细心的在小屋的木板上破开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将通风口设在那个位置在避免屋内人一氧化碳中毒的同时也让熟睡了一天的他不会被冷风吹到。 当她完全清醒过来时,才回想起自己身上这件具有清冽味道的黑色外套的主人是谁。那个人现在并不在小屋里,但根据木材燃烧的程度,那个人应该并未走远。 立刻逃走是她脑中第一出现的念头。 并非因为畏惧那个人的危险性,而是因为这种莫名的被照料的感受对她来说已经太陌生。这么多年她辗转各大星系,逃亡着寻找自己身世和记忆的线索,她本能的担心那些热情笑脸背后的背叛。现在负伤的她不能冒更多的风险,或者说她有些惧怕这种温暖却太不熟悉的感受。 起身准备脱掉外套离开,游裴涴才发现外套下的自己上身赤裸,伤口也被人细心的包扎过了。 “你准备就这么不告而别?这可不是一个病患该做的事。” 在她短短失神而没有立刻逃走的时间,韩玦已经斜倚在小屋门口了。 根据多年的治愈同伴的经验,韩玦大致估计出她醒来的时间。白天他顺利找回藏匿在洞穴中的两个巨人。在离开巨人城时,部下虽然疑惑但仍按照他的要求为他送来一件小号的厚外套。傍晚他从附近的森林里找了可用的药材和新的木材。当他到达小屋时,不出意料的看到那个正准备逃离的身影。 海岸边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篝火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他的脚边。 原本有些羞涩的女孩迅速镇定,嘴角挂起常有的淡淡微笑。 “谢谢你替我包扎。但请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终于离开倚靠的木门,韩玦走到小屋中间,将右手中的纸袋抛到她的手里。 “你的衣服我已经扔了,穿这个。” 不容置疑但并不压迫的语气。 韩玦在离她不远处,慢慢的靠着墙壁坐下,目光却并未从她的身上移开。 “皇子殿下,你能回避一下么?我现在需要穿衣服……” 一时无言以对,还好篝火的昏黄足够掩饰她的细微的羞怯。 “好。” 少年耸了耸肩,转身走了出去。 游裴涴迅速换上了衣服。 然后找到了那个少年,“谢谢您的好意,作为报答我会把加百列的日记还给您。我已经恢复好了,不需要您费心了。如果您不介意我现在可以离开……” 然而,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个温暖而柔软的双唇就覆了上来。 清冽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剧烈心跳。 意料之外的吻,甚至没来得及闭上双眼的女孩清晰的看见无限放大的他英俊的面容,和微颤的睫毛。 其实,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瞬。 当游裴涴的大脑开始工作时,少年已经放开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归还偷走的日记可不能算报答。你的报答我会向你要的……” 退开半步,看到女孩仍有些不平顺的呼吸,他加深了嘴角的笑容。 “还有,我现在要帮你换药,转过去吧。” 游裴涴的心里想些什么已经无从得知,但负伤的她在经历了那个意味不明的吻后,似乎放弃了抵抗的念头,乖乖配合地完成了不知刻意还是无意的漫长治疗。 韩玦回到自己位于西海岸的庄园,发现邮箱中安静的放置着加百列的日记。 日记上似乎还隐约残留着那个女孩身上特有的柑橘味,只是他再三环顾也找不到一丝她来过或离开的痕迹。 她总是这样啊,突然闯进你的世界,又注定静静的不告而别。 其实那晚,夜深时,他清晰的知道那个女孩轻轻的起身离开。黑暗中他静默的注视那个离去的背影。 小屋门口吹进的凉风夹杂她的气息,只是他始终找不到一个不让她离去的理由。 加百列的日记扉页上有一长串联系人的名册。韩玦觉得有很多人似曾相识,但却无法在记忆的蜘蛛网上找到丝毫线索。这些若有似无的人,如今在宇宙的哪颗星球静默的生活?认识更多的人,遗忘更多的人。被更多的人记住,被更多的人忘记。更多的暴风雨降临,然后看到更多的露水蒸发得不留痕迹。自己川流不息的生活不过是别人生命里的一两个音符。更久一些,或许连音符都没有了。 那些于他无关紧要的人,就是无关紧要的人,永远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即使那个人为治疗付了高额的报酬,即使那些美艳的面容上堆满了甜美的笑容。而那些至关重要的人,就是至关重要的,他是逃不掉的。即使他总是只留下匆匆离去的背影,即使多年也少有他的消息,就算他们相隔千里。 韩玦十分不愿将这一切诉诸于宿命,可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游裴涴在离开小木屋的当晚,悄悄靠近森林深处有巨兽看守的石屋。石屋四面用坚固的岩石垒砌起围墙,唯一的入口有4名看守,门后巨兽沉重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使用瞬时分身轻松放倒看守,她小心翼翼的将大门推开一条细缝,然后将一种具有强烈香味的药丸扔进门中。这种药物即使很小的量也足以使巨人族迅速昏迷,而它强烈的香味是任何野兽都无法抗拒的。 很快她便听到巨物倒地的声响。 小心确认门后安全后,她迅速潜入石屋,点燃她提前准备的小型火把,她才发现石屋其实是4条昏暗的石穴的入口。 似乎进了一个迷宫,看来这里真是有不得了的东西。 暗淡的火光下,游裴涴并未放过每个洞口右下脚不起眼的符号。那是一种古老的暗码,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解读。 然而这一切对拥有超强暗码解读能力的她并不算太难。 她解读出第三个洞穴是文献储藏室,也就顺理成章的走进了这条潮湿而阴暗的小道。大约20分钟后,她离开小石屋,带走了一些找到的有价值的记载。 要知道,洞穴中海量的文献普通人看完目录也许都会花费好几年的时间。 在独立离开拜埃岛的路途中,她在达到玛尔萨达后第一次与教廷联系。 “我建议您近期来玛尔萨达,看来皇族的人正在寻找合作伙伴,销售第一批异能芯片……是的,生产异能性芯片的具体位置尚未找到。但如果您或者其他主教能直接访问,相信工作会进展得更快……好的,明白。” 这是游裴涴根据异能芯片生产量的激增和大量的交易人的名册与风险评估资料等迅速推断出现状。 虽然这些皇族似乎尚不打算向外界透露过多的信息,但教廷的掌权人访问,自然会大大影响交易对象的选择。 磋商过程必然免不了具体信息的透露,同时教廷的高调访问,也能使皇族的注意力分散,方便她寻找异能芯片工厂的具体位置。 千瑟汐番外·偶遇 夏魏君觉得他和猫之间是有灵犀的。 很早很早以前,他还没来星洲市念书工作,老家前是大院儿,有花有草和很多很多的树,那会儿他还在念小学,有一天放学回家,他蹦蹦跳跳跑进院子里,发现了一只大白猫。 树荫下,胖胖的白猫圆圆的脸,乱糟糟的毛,还有双绿莹莹的眼睛,正懒懒地盯着背着书包穿着夹脚拖鞋的小小夏魏君。 后来他发现其实这只大白猫经常在附近出没,夏天的时候人们都爱在树下歇凉,吃些零嘴儿,那时候大白猫就会出来,撒娇打滚使尽十八般武艺逗得傻乎乎的人类乖乖投降上缴贡品。 久而久之它越来越胖,而他把小鱼干藏在书包里,放学的时候飞速跑回大院,趴在草地上小声学猫叫,哄猫大王出来用膳,他偷偷给它取名叫大黄,虽然它是白色的,之所以不叫它大白,是由于他固执的认为黄字比白字更霸气。 它一直是他童年时的好朋友,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大黄,我可以抱你吗?”小小的夏魏君把小鱼干放在猫咪面前,见它埋着毛绒绒的脑袋大快朵颐,心情很好的样子,这才提出如此无力的要求。 大黄吃的正香,压根没有发现她伸过来的胖手,当然了它可能从来没接受过“大黄”这样的名字,于是在他的手摸到猫毛的一瞬间,愚蠢的人类为此等以下犯上的行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被大黄赏了一记惊魂铁爪,刹那间,四条细长的血丝爬上他的手。 “呜哇哇哇哇哇哇——” 他逃回家去,奶奶发现他把珍贵的小鱼干全送给了那只脏兮兮的流浪猫,并且还被猫抓花了手之后,更是想也没多想,干脆利落的赏了他一顿暴打。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对毛绒绒的可爱生物怀着可亲又可畏的心理,而且似乎就是挨打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大黄了,直到后来,离开家乡去上海念书,20多岁从大学毕业,顺利找到工作,安身立命之后,他终于从猫舍里带回了他的第一位家庭成员。 他一直坚持认为自己和猫之间有着非同小可的缘分。 它是灰白相间的。 还蛮贵。 * 隔壁住着的邻居,养了只猫。 经常能见到那只猫在四面封闭的玻璃阳台上出现,下雨的时候,它会昂着脑袋蹲在洗衣机上面,望着窗子外面的世界。 千瑟汐的书桌在阳台上,写博客的时候一偏头就能看到它,印象里它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在随着时间的溜走而一天天的变胖,四条腿尤其是后腿,好像跟自己的胳膊一样粗,稳如磐石,它总是在做自己的事,跳上花架,跳上窗台,跳进屋子又跳出来,好像无所事事在打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猫平时的活动大都很无聊。 不过它的眼睛很大,好像两颗圆溜溜的宝石,透过宽敞的玻璃窗静静的望着外面,可在千瑟汐看来,从阳台望出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成不变的,依次齐齐排列的小区单元房,根本没什么好看的,它究竟在看什么呢?她看着外面好晴朗的天,心想猫真的是连接平行空间的神奇生物吧,或许它们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骄阳似火,反而是藏着非比寻常的旖旎雨夜。 大概在这几天,她没什么心情再去偷偷观察隔壁的猫了,因为她最近的生活乱成了一锅粥。 连家里养着的花以及水缸里的金鱼都无暇顾及。 起因是,她被原先就职的公司辞退了,上司喜欢的男生下班时约了他一起吃饭,女人的嫉妒心发作起来真是可怕,惨遭迫害的她瞬间从小有名气的图书编辑变成了社会待业人员,这段时间里,她必须马不停蹄的写稿,同时向各个杂志社投送简历,可是三四天过去了,没有一个编辑回消息给他,所有求职信也都石沉大海。 物业费,水费,电费,网费,话费,她庆幸自己好歹算是个未雨绸缪的人,以前积攒下来的存款,成为了她的失业保险,没敢告诉家里人她丢了工作,心想着总是要报喜不报忧的。 想到这里,千瑟汐停止敲击键盘,捏捏酸困的手,站起来活动肩膀,看到隔壁的阳台上,那只猫果然在,它正趴着打呼,非常无忧无虑,食盆里还有猫粮,旁边放着自动饮水机,似乎是可以醒了就吃,吃完又睡——这样的生活状态让她无比羡慕。 好想找个人养我啊,这样就不用工作了。 女人的侥幸心理一旦发作起来也是不可收拾的,她趴在阳台上轻声向那只猫祷告——猫在她看来,此时此刻变成了神圣的圣物—— “猫猫保佑我,赶紧找到工作吧,要不就找个大款来傍,总之!拜托了!” * 宇宙诞生至今,地球这个大鸡蛋已经数不清究竟存在了多长时间,可马克·吐温却说:神创造万物,只有猫不能用链子奴役。 狗狗可以被驯服,变成雪橇犬变成导盲犬变成人类的左右手,动物园里也有很多动物,大笨象会上树,小猴子会跳舞,丛林之王狮子老虎也得为生活所迫低头钻火圈,可是谁能戏耍猫呢? 夏魏君深有体会,他发现自己完全搞不定他自己的猫。 从软绵绵的小可爱变成上蹿下跳的大胖子似乎只是一转眼的时间,它仿佛也渐渐地明白了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以前胆小羞涩不敢造次的小绒球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这只经常坐脸跳头,蛮横无理娇贵无比的狩猎型巨形猫科动物。 早上起早,迷迷糊糊去按闹铃,结果手一抬,就摸到一坨湿乎乎的猫粪。 要死。 那酸味儿,又怪又呛,明凯终生难忘,他记不得已经多少次教它要去猫砂盆里方便,可它只是把身体团成一个圆润的圈,霸占着自己的膝盖,理也不理随便你说多少,不过是枉费口舌,它的尾巴懒洋洋的扫起来,在他脸上流连,这种时刻,他又觉得,算了算了,它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小精灵啊,做什么都值得被原谅。 周末在家荒废人生,他很愿意和它一起享受下午这得闲时刻,不过,夏魏君心想要是再能邀请到隔壁的那位女士一起来家里喝个茶就好了,他下午有空,还能出去买菜回来涮火锅吃。 隔壁的邻居是个作家。 但是人,清秀干净,一点也不像天天宅在家的样子,以前夏魏君总能在早上和下午看到她,因为虽然不清楚对方究竟就职于哪,但好巧不巧的,他们的工作时间似乎保持着高度一致。 她早上喝粥,下午带外卖回家,中午吃不吃不得而知,但门外的垃圾桶里时常是剩下一半以上食物的塑料盒子,长此以往,夏魏君一直有意无意,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那寻常人都难以接受的颓废生活。 窥视变成会上瘾的习惯。 可他最近发现作家小姐,似乎遇到了点麻烦。 他们已经有几天没碰面了。 门外的垃圾桶惨况更甚,直接从形形色色的外卖盒子变成了简单粗暴的泡面桶,一个一个累积着,足有十几个,很显然这样的食物已经一成不变的维持了足有快一个星期。 夏魏君看在眼里,眉头紧皱,吃泡面会吃死人的,他不知道吗? 想了一会儿,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跟自己的猫对话,询问着它的意见: “我觉得我们应该去看看她,您觉得呢?” “……” “去的话,我们未来三天都吃罐头行不?”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猫猫大爷终于抬起了脑袋。 “请吧。” “给罐头个面子,姑且随你去看看吧。” “我抱您您看如何啊?” 夏魏君笑起来伸手把它抱在怀里。 “喵~” * 千瑟汐没想到,天上真的能掉馅饼。 门铃响起时她心想自己这个月物业费已经交啊,还有谁能上门来啊,莫非是随手买的彩票中了奖?电视台上门采访幸运观众来了? 怀着有本事就让她中奖的心态拉开了门。 “诶,你好。” “诶?” 来者居然是对面那位养猫的大户! 千瑟汐快速的从下往上打量了他一番,夹脚拖鞋,黑色宽腿短裤,粉色猪头t恤,下巴上有颗痣,单眼皮。 养猫大户还蛮居家的啊,怪不得平时都没怎么注意过他啊,啊,不对,现在应该猜测养猫大户为什么会突然登门拜访吧!而且他居然带着那只猫一起来了。 还是第一次,跟那只已经见过无数面的猫,面对面了。 果然是,好胖哦,不过感觉如此近距离的看到它,可爱倍数也是直线飙升,有点想摸,还想抱。 千瑟汐的脑子一直不停转啊转,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想法钻了出来,她看着夏魏君,夏魏君也看着他,俩个人打过招呼之后,足尴尬了两三秒,直到它在夏魏君怀里发出叫声,才叫人回过神来。 只见男人作出自若的样子,笑得十分用力,他有点紧张的自我介绍:“我叫夏魏君,就住对面。” 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嗯,我叫千瑟汐,有事吗夏先生?” “那个,下午我在家,就很想吃火锅,但是就我一个人,买一大堆就会有点多,所以,呃,那个……” “嗯?”她不明所以。 “想请你来我家一起吃饭,好吗?” 千瑟汐来不及讶异,对方又开始自顾自的说:“其实我老早就想说请你来家里坐,毕竟我们是邻居……呃,不过你不想也没关系!” 他没意识到千瑟汐的慢半拍,只觉得她呆呆的反应是一种冷漠的表现,赶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心想果然还是太唐突了,人家可能根本对你就没印象,会觉得这是什么东西怎么突然登场啊,买一大堆你一顿吃不完吃俩顿不就完了,莫名其妙,怪不得人家要拒绝了。 它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不安分的扭了两下,直接跳了下去,轻盈地踮着脚,在千瑟汐的脚边打转,尾巴蹭着她的脚踝。 说实话,这种好事,千瑟汐还没碰到过几次,她正挣扎着要不要顺理成章的接受这从天而降拯救她于泡面海洋里的大馅饼时,那只猫发动了终极必杀技,胖胖的猫撒娇卖萌起来,煞人程度果然和肉度完全成正比,整个就是无敌可爱! 心都会被萌化,作为从事文字工作的文艺青年,虽然她已经从文化行业里光荣失业了,但是心里对于猫咪的天生情愫还是根深蒂固的,平时她就喜欢看它,现在更是没办法做出一秒的抵抗。 所以她决定暂时抛弃当代独立青年的骄傲和自尊,去隔壁蹭饭,顺便蹭猫。 尽管她和那位养猫大户明先生,也就正式认识了五分钟。 * 夏魏君,男,25岁,从事游戏编程,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尚未婚配,独自抚养一只猫咪,生活有格调有质量,就算工作很忙也会抽时间自己做饭,喜欢吃苹果,对芒果过敏,目前正在大吃大喝中努力减肥。 千瑟汐心想这恐怕就是人比人气死人吧。 她最近赚的稿费,估计都比不上这一顿自制火锅,在小区地下的超市里,夏先生几乎只在进口区溜达,用牛皮纸袋子装了三大袋各式各样的昂贵食材,财大气粗到让她闭嘴惊艳。 抱着纸袋子回家时,俩人还是有点不自然,大概快到楼下时,夏魏君才想到要说什么。 “你总吃泡面对身体不好。” “啊?”千瑟汐短路三秒,记起门口垃圾桶里的泡面盒子,她恍然道:“啊啊,是在吃,不过也不经常吃,只是最近而已……” “经常吃外卖也不好,一般都很烫,又是用塑料包着。”婆婆妈妈是夏魏君的隐藏属性。可说完这些他就有些后悔,糟糕,这不就让千瑟汐知道他一直偷偷在关注他么,要命,该不会因此被讨厌吧! 千瑟汐这边倒是没想太多,只是没料到夏魏君连这些都有注意到,心底冒出些歉意,心想也做了这么久的邻居了,她对于夏魏君的一切了解仅限于他养了只猫,除此之外,简直是一无所知。 “谢谢你啊夏先生,我之后会注意一点……” “那个,叫我夏魏君就可以了哈哈。” 夏魏君听到她的话,不由自主的变得开心和轻松起来,他发现千瑟汐其实只是个慢热的人,但只要聊起来了,人却意外的简单又好相处,交谈中他得知女孩最近的处境,原来是工作丢了,怪不得要天天省着吃泡面。 “之后要是有空,常来我这里吃饭吧,反正我每次都吃很多,一不小心就做好几人份呢!” “啊?”千瑟汐惊了,他想说这个世界上还真有定点扶贫的慈善家啊,也太奇幻了吧,可是对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实在太过豪迈,让她不由自主答谢道:“谢谢你啊,夏魏君。” “别客气别客气!” 虽然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蹭吃蹭喝可不是什么好行为,要不是最近吃泡面吃到发呕,千瑟汐觉得自己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不过转念一想,这位先生也说了,他们是邻居嘛,没关系的,乐善好施这种事,养猫大户看起来还是非常乐意为之的。 不过偶尔一次还可以,次数多了就太不符合千瑟汐自给自足的核心价值观了,工作还是得接着找,人家邻居有这个心意固然是好,但自己可没那么大的脸去接了,毕竟只是邻居而已。 他们吃火锅,猫吃罐头,三个人埋着头动作出奇的整齐划一。 酒足饭饱后她自觉跑去涮碗,夏魏君擦擦嘴赶紧跟来帮忙,猫跳上灶台,走过来走过去。 它看着他们俩,漆黑的瞳孔在暖黄色的晶莹吊灯下闪烁着像星星一样绮丽清冷的光忙,很灵,软软的肉垫踩着大理石台面的边沿,有意无意地踱过来踱过去,千瑟汐的眼睛总不住跟着它走,慢慢的移到了夏魏君的身上,猫转了个圈跳进他的怀里。 她在看猫,猫在怀里,他在看她。 喂喂喂,有这么快吗? “真可爱。”意识到对方的视线,千瑟汐嘴一秃噜脱口而出,接着便迅速回过头去继续手里的活。 夏魏君没做声,扬扬眉毛,带着笑意,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它,心说,果然是福星。 * 夏魏君的父母住在市中心,继承了伟大父辈们的光荣传统,意料之中的很不支持他养猫,家长们总是讨厌家里飘着毛的感觉,而且他们总是认定了不管是猫也好狗也好,哪怕是只龟,只要自家孩子养了,那必定会被这些不干不净的动物传染上什么病来。 虽然他们也百分百说不明白到底会传染上什么病,但是从他们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来,基本是媲美癌症的那种啦。 权衡利弊,夏魏君才决定自己搬出来住,尽管他接爸爸妈妈来星洲市前就已经购买了足够容纳一家人都居所,不过出于猫的考虑,他还是做了这个决定。 这事是瞒着家里人的,他妈妈以为他出来住是因为交了女朋友,总之,那一天,夏魏君接到电话,他妈妈要来看他,顺便住上一个星期。 没有金屋藏娇只是金屋藏猫的他吃了一惊,他心想让妈妈看到家里有猫可怎么得了?思来想去半个多小时,他才有了办法。 “那么,它就拜托给你了!” “诶?” “就一周!拜托!我妈走了我就来领回去,不会让它多麻烦你的!” 千瑟汐看着他端着猫,站在门口,她也是左右为难,工作还没个着落,家里添只猫倒是没什么,难就难在,猫在家里她根本没办法专心写稿啊,一定会忍不住抱一整天。 可是,夏魏君连续说了十几个拜托,甚至怀里的猫也物似主人形一样那爪子不停的扒拉着她的衣服。 哎哟,干嘛这样!! 千瑟汐的门是半开着,她一手扶着墙一手抵着门,还在做挣扎,养一周当然是没什么关系,但是我从来没有养过猫啊这样交给我真的没问题吗?? 可夏魏君轻轻松了松怀中的力气,让九条命小精灵可以充分活动起来,它立刻领会了主人的作战意图,又是直接蹦跶了下去,钻进了她半开着的门里,轻快的奔向了里间。千瑟汐一惊,回头看了看已经消失在自己家里的猫,又扭头看了看男人,一脸茫然。 “拜托!我把它的东西都搬过来!等我一下!” 喂! 千瑟汐都来不及开口,她见夏魏君转身消失在了楼道里,心想还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原本以为在星洲,人人都奉行着出门不认的冷漠邻里关系原则,却没想到,会碰到他这样的,出其不意的邻居。 权当是报答对方投喂之恩,作为回报,替他养猫一周也是应该的吧,千瑟汐心里盘算着,而且,猫应该会比狗好多了,不用天天下午缠着你去遛它,也不会一头直接扎进你放好水的浴缸里。 夏魏君一件一件把东西抗过来,千瑟汐看他跟家居公司的搬家工人一样累得气喘吁吁,赶紧上去搭了把手,俩人忙了一下午,才把它的家从他那边挪到了自己这边,而这段时间里,它在她家里各个角落里随地大小便,巡视着自己全新的山头。 说好的讲卫生懂礼貌呢? 夏魏君见状,近乎窒息,急忙道歉:“不好意思!我立马打扫!” 而一头黑线的女孩则摆摆手拦住了他,说道:“是它们的习惯吧,没关系的,随它吧没事的。” “辛苦辛苦!那就谢谢你啦!”见她丝毫不追究,夏魏君放下心来,上前去给了她一个结实的拥抱,又瘦又软的身体抱在怀里他感动的吸了吸鼻子,心想自己真是越来越赞了,表达谢意的同时不忘给自己谋福利。 “不客气不客气。” 千瑟汐推开他,有些心累。 * 以前一直只能从阳台看看的,别人家的猫,居然神奇的和自己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这种事,也真的很不可思议了。 夏魏君走后,千瑟汐立马在两居室的屋子里展开搜索,最后终于在没关好的衣柜里面找到了它。 既然有这个机会,就休怪我不客气啦! 她抱着猫根本撒不了手,恨不得去厕所也带着,猫毛毫不留情得洗刷着她的衬衣和短裙,即使如此她也乐此不疲,整个下午到晚上,她都在和猫进行着幼稚的亲过来摸过去这样的肤浅行为。 玩物丧志,罪过罪过! 直到晚上十点。 手机铃声震醒了她。 是一家一直断断续续合作着的出版社发来的消息,告诉她说有个空出位置来的短篇要立刻交一篇稿子上来补位,同时说有别的事要找她谈。 千瑟汐这才想起来,一周之前投出去的简历,其中就有给这家出版社的,说是可以从事翻译以及排版工作,或许今天就给结果了吧,而且莫名其妙的,她的心里升起一种预感,说不定是好消息呢。 她赶紧打开电脑,登录社交软件后,果然有人给她消息。 “是这样的,千小姐,您看您手上有没有多余的稿子,我们这边短篇版临时缺了一篇。” “行的,我可以给你一篇。” “好的好的,稿费还是老规矩,您懂得。” 通常来说补位的稿子,稿费会少一些,毕竟不是人家原本挑选出来的,所以多多少少会吃点亏,这些她都懂。 “嗯,没事儿,其他的事您是不是还要跟我说啊?” 比起那些,她更在乎这个,有些忐忑的等着那边的答复。 “是这样的,您的简历我们看过了,非常优秀,不过我们出版社目前为止岗位已经不缺人了,所以借这个机会,想跟你说明白,希望你能理解。” 后面再说什么千瑟汐都没心情去看了,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简单的又回复了几句,然后看着对方的头像迅速黯淡了下去。 足愣了有十几秒,她才打开文件夹开始找以前存的稿子。 她心里不停的在说,不过就是又黄了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好歹还有稿费可以赚,工作嘛总会找到的,就算以后编辑什么的更难做了,也可以考虑换行啊,比如说专心写东西,没准能变畅销书作家呢。 如果过于刻意地自我安慰自我疏解,通常会适得其反,反而是引导自己走进自我泄气的怪诞地带,她趴在桌子上,有些撑不起自己的身体,一双读作生活写作压力的大手抓着她薄弱的肩,身如灌铅,闭上眼睛的黑暗里,连那些色彩斑斓的蜉蝣状细丝也看不见了,半响过去,忽然听到耳边咔哒的一声,接着又是呲呲呲的电流声响起。 好像是停电了,哦,她忘记了这个月的电费还没交。 日子还是得过,她上半身纹丝不动,只是挣扎着动了动胳膊,艰难的把自己从黑暗里拔出来,睁开眼又陷入另一片黑暗,手在桌子上乱摸,直到拿到手机才勉强坐起来,屏幕投出来的光打在他脸上,她的手指划来划去,在找交电费的软件。 那只猫从角落里走出来,外面有些散淡的月光从阳台的窗户上投进来,月夜正好呢,把它的影子无限度的拉长,墙壁上它看起来好像真的变成大老虎一样,花影斑驳投在墙上也变成了连绵绿野,它像从山林里走出来,脚印踩在失魂落魄的人影上,一步就跳了上去。 它乖巧地霸占了千瑟汐的膝盖,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女孩伸手摸了摸它厚实柔软的皮毛,掌心里传来一阵温热。 “啊,我忘记喂你吃的了!” 她这才记起头等大事,赶紧缴完电费,电一时半会还没来,于黑暗中匆忙起身,抱着它,慢慢的去找它的食盆。 哗啦啦的一大瓢猫粮倒在碗里,它轻盈地一跃而下,猫吃东西的动静不小呢,千瑟汐坐在边上,借着微弱的光,静静地看它朵颐。 “这一周要跟着这么不靠谱的我,太委屈你了。” 又粗又长的尾巴荡来荡来,扫在千瑟汐的手臂上,它可没空多作安慰,先把自己填饱。 咔哒一声,是来电的信号,头顶的灯亮了起来。 * 猫放在千瑟汐家。 夏魏君也有了正当理由上门来,他上班的时候,他的午餐晚餐都是前来视察他的母亲大人一手安排的,于是一下班他先抄小路绕着他们家窗前开阔的视野一路顺着墙角跑进楼道,直接逃到邻居家里,先去给千瑟汐和猫做饭。 然后看着一人一猫吃完,才装作正儿八经刚下班的样子,按响自己公寓的门铃。 猫跟了千瑟汐三天已经不拿夏魏君当自己人了,在千瑟汐家里相当游刃有余,她写稿子,它基本也没犯过事,夏魏君一直担心它会跟在家里一样到处搞拆迁,结果每次一进去,看到的都是一副人慈猫孝的画面。 千瑟汐很宠它,搬过去的罐头,几乎一天给一顿,而且很少把食物像夏魏君自己那样藏在鬼都找不到的地方,不过它似乎也趾高气昂,保持着自己的身份和素养,从来不屑于去偷吃小鱼干之类的,吃完东西后,它不介意陪千瑟汐玩玩,如果她去写东西,它就在她养的花下睡觉,花架边上放着小鱼缸,一开始夏魏君还担心这家伙兽性大发害人性命,结果那天回去后,却见到它盯着鱼缸好一会儿,最后走过去,躺在木架四角连接的木杆上打瞌睡,花影游鱼,它肚皮朝天。 夏魏君也不只是饭点来,他好像随时会出现,他来了,千瑟汐就先放下手里忙的事情,招呼他喝水吃水果,然后拿本书靠在沙发上看,猫不经意路过,驾轻就熟地地跳上沙发,依偎在她的胳膊下面,他啃着苹果也自然地过去坐着,有时候看会儿电视,或者玩手机,他觉得这样的日子要是一直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这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家。 可是一直以为自己保密工作做的很好的夏魏君万万没想到会在某天从千瑟汐家里出来的时候能正巧碰上出门倒垃圾的自己的母亲大人。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尬成一团。 “魏君?” “妈。”夏魏君当机当场,条件反射的脱口而出。 “呃,阿姨好。”千瑟汐也没料到居然能这么巧,只能跟着明凯喊。 猫也跳出来,故意似的专门靠在夏魏君脚边,抬着脑袋望向他的妈妈。 “猫?!” 女人的恐猫心里发作,夏魏君的妈妈警铃大作。 “啊,这是瑟汐的猫,妈你别紧张!” 千瑟汐赶紧上前抱起猫来,看着邻居更为紧张的神色有点幸灾乐祸,但还是抱着猫退回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区域。 夏魏君妈妈这才松了口气,好在看到猫的惊吓盖过了他从别人家里出来的疑惑,她大松了口气,对儿子训斥道:“人家的猫你动什么动!还不回去洗手洗澡准备吃饭了!” 亲自提着儿子回家,妈妈念念叨叨:“你说这多好的女孩子,养什么猫啊,你有空可得跟她好好说,要她勤洗手勤打扫卫生,猫身上细菌可多着呢!” “妈……” “你可不准养听到没有!” “是是是,不养不养。” 不养才怪,他暗自吐了吐舌头,总算是逃过一劫。 * 直到夏魏君的妈妈回家去了,千瑟汐都没能找到工作,她愁的没了脾气,也不奢望一时半会儿能找到什么工作了,她开始着手写小说,心想总有机会能出版,编辑的活暂时不想了,抱着赚的多的时候多花点,赚不到钱了就少花点,全天的乐趣都加注在了和猫玩耍上。 可她知道猫总归是要还回去的。 她还是记得着日子的,失业第21天,认识夏魏君的第9天,养猫第7天。 以后可能还有失业的第n天,认识夏魏君的第n天,可是却不会再有养猫的第n天了。 猫似乎看穿了她眼底的惆怅,一整天都很配合的跟在她的身后,任由她将自己揉圆搓扁,它舒服的眯着眼睛,没有毛毛躁躁地跑开或者不理不睬,千瑟汐看着它,突然想起之前刚丢掉工作时,破罐破摔许的愿望,那时候她觉得可能到自己搬出公寓,也没有跟它一起玩的机会吧。 可是几天下来,它似乎变成了生命里重要的一个慰藉。 它还在这里的话,夏魏君也会常常来,那样她就算图省钱和懒癌发作的情况,也不至于凭借光合作用和西北风以及泡面度日,反而会有人做营养均衡的免费午餐给她吃。 所以虽然她觉得这一阵子是很倒霉,不过好像又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给她惊喜,好像一个人,她什么也没有了,走在街上,天还在下雨,可是猛然一抬头,好像在梦中惊醒,灰蒙蒙的天空上厚重的云朵裂开,一份礼物,落在了她的头上。 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夏魏君这个慈善家一定会一直乐善好施下去的,这一点她一点也不怀疑,其实大概在那天开门的一瞬间,她看到他,她就知道。 她相信缘分这种东西的。 * 如果偷偷喜欢上一个人,他是那种,会为了一个合适的机会以此来进行一种名为不期而遇的行为而等很久很久的人。 猫是全世界最难驯服的动物。 喜欢的人是全世界最难驯服的同类。 他为了养一只猫,等了整整5100天,为了一个合适的相遇,等了整整150天。 “哈喽,我来取猫了~” 夏魏君拖着拉长的音调,叮咚叮咚地按着女孩家的门铃。 进屋之后他发现千瑟汐已经把猫的家具全部挪到了门口来,肯定是早早准备好了。 “哇,看来它是一刻也不能多留了。”他蹲下去抱起它,虽然天天都可以见到,不过还是有一种跟它久别重逢的感觉,猫舔舔他,他笑着摸摸它的背。 千瑟汐说:“它很乖的。” “毕竟随我。” 把猫砂盆,猫爬架什么的移回去,他们俩个站在电梯门口聊天,夏魏君问他有没有养猫的打算。 千瑟汐摇摇头,力不从心:“养不起,我自己都养不起自己了,不要说猫了。” “那你以后会好好吃饭吗?” “啊?” “泡面和外卖不要吃。” “那些比较实惠啊,等我找到……” 她不想说下去了,于是戛然而止,惹得对方扭头看他。 她看着前方,前方其实也不过就是楼道里一片雪白的墙壁,但此时此刻,她好像对未来有了别的期待,她觉得总有一天会摆脱泡面和外卖,到时候他她该会变得不这么糟糕倒霉了吧,到那时候她就有了拥有一只猫的底气。 以及真正面对他目光的底气。 “说实话,有一份工作啦,你要不要。” “啊?” “别总是啊。”夏魏君咧嘴,学她平时发呆时的表情,接着伸手掰正她的肩膀,话在肚子里藏了好几天,等到现在才决定要说出口:“你不是作家吗,要不要帮我个忙啊,我新发的那个游戏,有很多英雄,背景故事真是想破我的头了,我们公司的文化部门天天都在发招聘。” “可是我邮箱都翻烂了,每天都在翻,都没有看到你的简历。” 他认真地望着千瑟汐:“要来我身边吗?” “不加班,管吃管住,还有无期限的撸猫福利,了解一下?” 这大概是她重新开始养猫的第一天。 范芶 吴琼入学的时候,四方的阵仗都很大,游子君坐在研究生院都能听到隔壁本科教学楼里,各个教授议论纷纷。 什么难得一见的天才少年,吹得跟韩玦刚入学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到这,他就来气。 这几年建筑系顶好的苗子不知道怎么的,都喜欢往自家妹妹的枪杆子上撞,要么整天学校工作室两头跑,年纪轻轻看着就快秃头了,要么就是碰一鼻子灰郁郁寡欢好一阵,更严重的直接转专业走人。 韩玦就是被拐走中最有前途的那个,也是他最看好的那个。 游子君整天翘着脚在研究生导师办公室喝茶,等的就是韩玦保研之后能来他手下带带,哪知道半路就被自家妹妹截了胡。 这个韩玦他也是盯得紧,后来……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游子君算是懂了,都说是导师挑学生,可真遇上天赋异禀的,只有先下手为强。 他们学校的建筑系是国内顶尖,研究生生源也大比例来自本校本科,外校生源是少之又少,要么就是已在业界有什么拔尖成绩的,笔试这一关就很难过,更别谈面试。 游裴涴虽说能算导师,其实也就是个挂名,她瞧上的都不能算是学生了,而是她为品牌工作室看上的未来员工。 相对来说,游子君更注重留校这一块儿,眼睛却是比自家妹妹更毒,要求也刁钻得很。 所以,在他第一眼看到吴琼时,其实不甚满意。 他觉得吴琼隐约在躲避与自己视线接触,回答问题时条理清晰,可声音实在是太小了,那副胆怯而不自信的模样,让他很难受。 可他转念一想,苏飞不就是那种巧舌生莲、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么,跟着自己搞学术搞项目,最后还是借着东风自己出去接项目了,总归没成为自己最想培养出来的那种学生,再看看吴琼的本科院系推荐信,这个小孩,最终磨磨蹭蹭地还是收了下来。 游子君的手里还带着几个研二的学生,都是机灵又讨喜的类型,吴琼放在里面就显得怯懦又僵硬,不仅仅说和自己不亲近,就连跟师兄师姐们看着也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是个办法。 他还愁着这个事儿,祸不单行的,另一个大麻烦也自己摸上了门。 苏飞就是那种没脸又没皮的大麻烦,笑眯眯地冲你讨这讨那,你还觉得他乖得像只讨食的猫儿,怎么都讨厌不起来,一晃神他想要的你就都给了出去。 苏飞读研究生的时候,游子君正在准备评副教授的事宜,他年纪太轻了,虽说做过的研究项目和论文发表不少,可履历那块怎么都过不去。那年正闲着,就收了自己有生以来第一个学生,苏飞。 他俩年纪相差不大,所以苏飞整日和他犯浑,尊师敬长全没学会,脸皮倒是一天糊上一层的厚。可游子君喜欢他,觉得他聪明又有灵性,所以后来苏飞真选择不留校时,他忍不住心里跟自己置气。 这是他第一个学生,不是被人抢走了,而是自己没留住他。 有那种无力感。 后来带的学生多了,苏飞又有事无事地跑回来找他帮忙,什么借学生,求着自己引荐李相赫,就是失恋了都能来找自己……他渐渐看开了,苏飞就是要混在人群里才能偏偏起舞、闪闪发光的类型,安静坐着学术研究,恐怕倒不适合他。 反倒是自己应该感谢他,感谢他研究生方向面试的时候,阴差阳错地选择自己,命中注定地成为了自己的学生。 “嘿嘿,想求你个事儿。” 游子君白了苏飞一眼,又看看他身后站着假装看自己屋内摆设和架上书的韩玦,故意冷哼一声。 苏飞当然是丝毫不受影响的,他来这里借学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去年那个莫翰就是,当时还觉得能干得很,哪知道还回去几天人就退学回家了。 苏飞隔天就风风火火跑去他哪里,求他再多给自己介绍几个这种好苗子,搞好关系以后商场上大有用处。 “哎,不是,子君……我确实差个人,你灭没手下的人都是玩命的。”苏飞回头瞅了瞅并未注意这边的韩玦,痛苦地把脸埋进手心,“这块工作我一个人真搞不来。” 苏飞说话的时候总喜欢插科打的,特别是和游子君。 后者说来也算是他亦兄亦师的存在,他却从没那副在职场上恭恭敬敬的狗腿样,只能说是感情好得不行。可一旦撞上点什么严肃的话题,或是真真有求于游子君的时候,苏飞千回百转的调皮劲儿就平下来,语气柔软极了,仿佛在说一件什么浪漫的事。 苏飞也常常向李汭燦服软,是有点恃宠而骄的味道,胜券在握,却绝不是这样柔软又小心翼翼的谦卑。 “前天我刚让一个研二的学生去游裴涴那里熟悉项目,还比较闲。但那个小姑娘人挺认真的,我跟她说一声,你再自己联系一下。”游子君揉了揉耳根,不明白苏飞这张嘴怎么越发长进。 “嘿,谢了,还是你靠谱。” “不过,我最近有个事挺烦的。”游子君抿了口茶,“今年有个外校的女孩子,叫吴琼……” 他三言两语把情况说了一下,苏飞若有所思地听着,听完轻轻敲了敲桌,“这不挺简单,你记得当时我替你请何源之那届去家里喝茶吗?” “……”游子君看了看他,“成,你可以滚了。” “我帮你想办法你都不留我喝口茶的吗?” “茶得留给我的学生们,你先滚吧。”游子君嘴上这么说,却给他递了个眼神。 后者正准备问“难道我不是你学生”,下一秒却心领神会地回头看了眼若无其事的韩玦,走了。 游子君把学生们都请到家里喝茶,大家聊得轻松愉快,只有吴琼还是缩在角落里,抱着茶杯小心翼翼地把茶往嘴里喂。 那双形状妩媚的眼睛游子君却是第一次看清楚,介于圆润与狭长之间,狐狸一般狡猾的眼尾弧度却是透着兔子一样温顺水光,她就坐着听学长学姐聊天,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偶尔被滚茶烫得哈气吐舌头。 等大家都陆陆续续快走的时候,游子君才故意对她说:“你上次管学院要的拿份材料在我这儿,你先等等。” 吴琼当时正在换鞋,听了就光着脚在门口等他,等后者拿着材料从书房出来,成功被她傻乎乎的局促模样逗笑了。 他想起第一次来家里就一定要撒泼留下来吃晚饭的苏飞,觉得她实在是太乖了,忍不住开口问道,“要不吃个晚餐再走吧。” “别拒绝了,老师也是一个人吃饭。” 吴琼看着他微笑的表情,愣愣的点头。 晚饭是阿姨准备的,女孩还是咬着筷子尖尖有点害羞的样子,游子君一直同她聊天,她才渐渐放松下来,吃起东西像只小松鼠,眼角都掀上美好的笑意。 餐后的甜点是哈密瓜和桂花酒酿小圆子,游子君一边看她吃得腮帮子鼓鼓的,一边和她闲聊些学术相关,吴琼听得直点头,没明白的部分也自发地开口问,整个人放松了不少。 女孩说话慢吞吞的,声音是软糯的清爽柔软,内容却很有逻辑和思想,游子君突然很喜欢听她说话,便撑着脑袋听这个学生侃侃。 吴琼说得目盼生辉,突然察觉到他的安静,一口小圆子噎住了所有声音,目光又露出点怯色。 “老师……” “说得不错,你很聪明。下次带你去见个你的学长,让他带你两个项目,你才好决定未来想走哪条路。”游子君收敛了笑意,声音却还是故意放缓放轻,抬手又帮着她盛了半勺小圆子。 吴琼眨了眨眼睛,捧起碗来,笑出那隐约若现的酒窝,嗓子里黏黏糊糊地发出一声酒酿过似的,“嗯。” 果不其然的,吴琼就是游子君最喜欢的那种学生,勤奋又内向,但是能力不俗,大概就是所谓人不可貌相。 苏飞皮兮兮地端来一杯百香茶一碟小酥饼,放在吴琼的面前。后者乖乖地端起茶杯说谢谢,小心地伸出舌头舔了舔马克杯里的甜茶。 “你真是子君的宝贝,我从来没见过他对谁这么好过。” 女孩吓得一呛,直咳。 “唉,明明都是他带出来的,真是有点嫉妒。” 吴琼局促地笑了笑。 其实,她仰慕游子君,从刚入大学开始。 跨校考研也是为了他,能成为他的学生自然满心欢喜,更多却是近乡情怯。 游子君喜欢在吴琼的面前提起苏飞,提他多聪明多灵性,提他们一起做过的学术研究,又惋惜自己没能让他留校,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可两人一撞上面,又没了那种师生之间的微妙架势,朋友一样互相嘴贫,吴琼也不知道自己在羡慕些什么。 “你千万别跟子君说啊,他妹妹截他几次胡了,我怕到时候你也跟着跑了,他来跟我发脾气。”苏飞又笑着说到了这里。 他当然是开玩笑,吴琼却听进去了。 她装作漫不经心地在游子君的面前提起这件事,后者眉头一跳,想着被自家妹妹半路截胡的韩玦和莫翰,不禁有点背后发凉,却还是那句,“这个项目很好,苏飞会好好带你,到时候你就明确自己发展方向了。” 我不想做什么选择,只想和你一起。 吴琼看着游子君中指上的戒印闷闷地想,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老师,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啊?”他突然开口,说罢才觉得自己是疯了,红着眼角垂下头去。 游子君也是一愣,放下水杯说:“对象都没有,去哪儿结啊?” “……对,对不起。” “算了,你忙自己的去吧。” 吴琼才忙不迭地跑出去,游子君看着她冒冒失失的背影,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 吴琼原本安安分分学校和苏飞那儿两头跑,偶尔跟着去游裴涴的公司转转,这个项目难度不大,是个郊外私人住所的设计翻新,游裴涴全权交给了韩玦和设计二部负责。 整体审图前期,负责后院园林布景图的其中之一突然阑尾炎入院了,眼看着后面的工程工作停滞不前,苏飞不由分说地拎着吴琼去了游裴涴的公司。 “你帮把手。”苏飞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本科也修了园林学的课吧。” 吴琼眨眨眼睛,慢慢点了点头,这事儿恐怕除了她的档案里有,她也只告诉过游子君,他怎么知道的不由明说。 还不容她奇怪,韩玦就把她带走了,往人堆里一放,交代两句又慌慌忙忙地走了。 吴琼起先还懵得很,后来跟着大家一起忙到凌晨五点才结束,揉着那双猩红疲倦的眼睛抬起头来,韩玦端着咖啡杯靠在门上看他。 “我送你回去。”一听就知道是苏飞安排的。 按理说韩玦比自己更小,但她在副驾上眼皮打架的时候,旁边的人却精神抖擞地把着方向盘,看着就是早习惯了这种作息。 明明在一所学校,自己研一人家本科,结果还是自己的前辈…… 吴琼打了个哈欠。 “游子君……”韩玦犹犹豫豫开口,吴琼却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突然抖擞精神,就听见他接着问,“游教授,有跟你讲过莫翰的事吗?” 莫翰? 吴琼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就乖乖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和莫翰其实是死对头吗??” 他的口吻兴致勃勃的,好像是故意幸灾乐祸提起一样。 吴琼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后者的余光应是察觉到了对方的诧异,不禁笑了笑,“他前面有过一个未婚妻,但听说,我只是听说,他们分手和莫翰有关。”他从旁边摸出红豆包递过去。 吴琼摆了摆手婉拒,仰头合上眼休息,脑子却一刻停不下来。 难得爱你 姜承彬是个很可爱的韩国adc,所以他有很多女粉丝。 很多是什么概念呢?举个例子,像朴佑贤这样宇宙无敌帅气的男孩子贴吧只有8000粉,金总却坐拥2w迷妹。 钟月白是个很可爱又很强的中国辅助,所以她是很多人的女神。 很多是什么概念呢?举个例子,espn战队排名第一的wave全队提起她,人人都是一脸生不能做队友死也要做痴汉的表情。 姜承彬是一个adc,钟月白是一个辅助,也就注定了他们在一个队后,注定要成为一对广受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cp。 他们的故事开始于honey的老板一掷千金,把姜承彬买到lpl说起。 那个时候他们队伍的上单退役打野转型辅助,姜承彬和打野磨合得不好,线上经常崩盘。 姜承彬的职业素养很高,他郁闷地单排找问题去了。 大概上帝也心疼他和钟月白网恋又分手,honey的老板一掷千金,把如日中天的lpl第一辅助送到了他的身边。 彼时钟月白19岁,一手锤石娜美,让俩人再次“走”到了一起。 韩服的高端局数来数去也不过那几百个人,命运般的相遇中,有什么事情不可逆转地发生了。 他又再次勾搭上了钟月白。 对于一个adc来说优秀的辅助好比家里养的小媳妇,从此也是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做视野有人给控制有人帮挡枪的小康时代了。 而对于姜承彬来说,远远不止如此。 他是什么样的adc呢,自出道起就是韩国的天才少年,17岁的时候就奠定了不朽的wave王朝。 在adc这个位置上,他是当之无愧的lck第一人。 曾经的搭档很好,后来的辅助也不错,但那些,到底是比不上曾经双排了一年多的钟月白顺手。 她不一样,甚至比他年龄更小,同样是天资卓绝的天才,流光一样的岁月里并肩的人好像只 就这样继续在rank里眉来眼去,语言不通的两个人就着半吊子英语也能嗨。 lol等于全部日常的姜承彬慢慢习惯下路无角度的死亡判决或是晕三个的提伯斯之怒。 他初来乍到的春季赛,honey17胜4平1负高居榜首。 钟月白这个人直来直去,像个小野猫一样,没有那些盘盘绕绕的,身边的队友无一不对他敬畏,只有她上来就是一句——“姜承彬,求求你别送了”,和以前大不相同。 强如姜承彬年轻时因为输掉比赛还哭过鼻子,钟月白比赛时却总是笑着的,好像这真的只是一个游戏,哪怕输了也认得服服气气。 偏偏她又生得白白净净的,白嫩得完全不像是深受熬夜与辐射荼毒的电竞选手,男女粉丝通吃。 同时,凭着赛场上格外抢眼的发挥,渐渐地有人吃起了陈前的旧cp。 那时钟月白的安妮是一定要上ban位的,媒体称之为“带传送的安妮”,每当她出现在某个意想不到的位置,身上永远带着致命的白色晕眩光环。 无论锤石风女还是娜美女坦,说得上的辅助里,没有她玩不转的。 细腻的操作,超前的意识,优秀的大局观,一切都很完美,姜承彬在她身旁如是想。 姜承彬这会刚来中国不久,中文连五毛钱都算不上,英语也是说得出i am in home这种句子的两毛英语,所以辅助会一点点韩语好像也是情理之中。 lpl学习中文以便团队配合的韩国外援有不少,会韩语的中国人似乎就钟月白一个。 或许她自己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曾为了他学习的的语言也有了用武之地。 每个简短的揉碎在唇齿间的句子,自有她的一份傲娇与郑重。 姜承彬是她的艾迪西,是她卖自己也得护住的人。双人路和别的位置不一样,一场场训练赛打下来,就一定会催生出奇特的化学反应。 比如说钟月白偶尔会纳闷,姜承彬明明是个歪果仁,还是曾经有过暧昧的“网友”,为什么时间久了,依然与他最亲近?这个时候姜承彬就会一爪子拍到她的肩膀上,笑眯眯地露出连个可爱的酒窝。 日子白驹过隙,各个位置都是顶配的honey,转眼就顺风顺水地打到了春季赛总决赛。 和the sky一战,姜承彬对位禹海琰。 在姜承彬的生命里,这个人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听说过禹海琰和钟月白的事情,也知道他是lpl的第一adc。 钟月白望着隔壁的adc,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很多东西应该不一样了,她没心没肺地弯起唇角。 bo5打到决胜局,双方有来有往。 大龙圈边的那场团战,the sky先取人头,禹海琰的金克丝几乎已经是收割的节奏。姜承彬原本在后方偷输出,己方前排全倒的情况下,一个近乎满状态的轮子妈,配合着中单的卡牌,豪取五杀。 一套极限操作后他从键盘上撤开手,像根紧绷的弦突然松懈下来一样,靠在椅背上笑了笑,那个些微疲惫的不卑不亢的温和的同时仿佛这件事理所应当的笑容,钟月白也许为之骄傲了很久。 离场的时候她喊住姜承彬:“you win, happy?” 姜承彬又笑起来,他有副好样貌,鼻梁挺直唇线优美,笑起来显得相当无害。 “no,we win.”姜承彬盯着她的神情,说得出奇认真。 她不由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 回基地的路上,姜承彬戴着耳机听歌,灯光裁出少年利落的剪影。 她觉得,有些事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这一年的季中赛,春季赛各大赛区的冠军会齐聚msi季中邀请赛角逐最高荣誉。 因为在首都且规模很高,这次的话题度很足。 临行前钟月白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前来关怀的adc看着她没有什么表情的小脸蛋,觉得十分诧异。 他最开始站上世界赛的舞台时,把输赢当做很重的东西,以至于输了比赛哥哥们还会担心他的状态。 这个小东西好像不是这么回事,他暗衬。 他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一个单词来形容,他用蹩脚的中文问钟月白:“你不紧张?” 她放下手里的t恤,蹲在行李箱边想了想,也用中文咕哝了一句:“又不是第一次参加,紧张什么。” 她其实心里也没底,虽然之前也去过msi,但始终没有拿到过冠军,只好干巴巴地说:“只是一个比赛。” 姜承彬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原来她也不像表面的平静。 他像个过来人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得一脸灿烂:“我们一起。”末了怕她听不懂,就补上英文:“we go,together.” 钟月白其实早就听懂了他的韩语,于是挥手示意他闭嘴:“我知道” 机票都定好了,难道不是同一班飞机?她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钟月白的行李实在很少,只有队服加上几件俱乐部的t恤还有自己的外设,24寸的行李箱绰绰有余,于是姜承彬决定把装不下的毛绒玩具让她带着。 他有很多玩偶,各式各样的,散见于床铺上电脑桌旁沙发顶部等等地方,和他高且瘦的外貌完全不符。 钟月白倒是清楚他就是喜欢,可爱的人喜欢上可爱的物件好像也很有道理,于是自觉地把兔子玩偶塞进行李箱。至于某女明星的人形抱枕,她直接甩回了他脸上。 姜承彬吐吐舌头,莫名有种被投食的愉快。 上了飞机以后他就开始睡觉,某种意义上来说,姜承彬对睡觉的热情和对她的热情是等值的。 钟月白也很想一睡了之,但晕机的她在这种长时间密闭的地方终归不太好受。她从前面的置物网里抽出来一本飞行杂志,英文的,再抽一本飞行杂志,还是英文的。 她有些狂躁地抓住了姜承彬的手。 男生很是迷茫地被推醒,细长的眼睛根本睁不开:“??(怎么了)” “没事,睡你的。”钟月白发现遭重了,心虚地拍拍他的爪子当作顺毛。 不想吵醒他的,希望他好好睡一觉,怕他倒时差不舒服。 她垂下眉眼,没说出口的想法在脑海里转了个圈。 以姜承彬的视角来看,她的大半张脸都藏在了阴影里,本来就是娇妹可人的娃娃脸,越发显得小。 从小到大都被当作老幺疼爱的姜承彬,升起了格外强烈的保护欲。 他的语气软软的:“sleep?ok?” “tired,but i can't.”钟月白是小孩心性,藏不住神情,眼角眉梢写满不高兴,会不自觉地嘟嘴,像在撒娇。 这种时候“我是个做哥哥的人了”的想法就会轰然盘踞在姜承彬的脑海里,他相当自然地做了一件事。 把女生的头摁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极其轻而缥缈地说了一句:“sleep,ok.” 高一点就是好啊,钟月白窝在他的肩膀上,昏昏沉沉地想。他太瘦了,嶙峋的骨骼硌得慌,但她仍然睡得很安稳,以一种全然信任的姿态。 在凝固的时间的荒野里,他们亲昵地倚靠着,彼此的梦有缤纷的颜色。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正巧赶上了,那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 几小时后落地,然后投入训练。 msi的小组赛,几乎成了honey的个人秀。 姜承彬的卡莉斯塔和奥巴马依旧是神级操作,自信闪现虐泉四杀,钟月白则把惊艳了lpl赛区的锤石送给了全世界。 半决赛打lpo,首局姜承彬拿出卡莉斯塔,钟月白用了腥红之月锤石。比赛开始后姜承彬才发现,他实在是太不解风情。 浅蓝色的线于是有些凄凄然。 那局比赛赢得不容易,几波团战就算是赢了也有不少瑕疵。 钟月白没空腾出时间看他,只好在团队语音里一遍遍地提醒他,不要贪,不要急。 好在最终还是赢了,而且后续以三比零干脆地结束了比赛。 场馆外面,姜承彬蓄谋已久地把选手吊牌挂到了她的脖子上,笑得很孩子气:“i am calista,i am going to use ult.(我是卡莉斯塔,我要用大招了)” 围观群众意味不明地手动滑稽。钟月白虽然推开了撒娇的adc,也藏不住一脸的娇羞。 他们的房间离得不远,洗漱以后钟月白特意跑过来调侃他今天的失误,并表示:“no more calista,me scared.(别玩卡莉斯塔了,我害怕)” “have you,i can kill.(有你在,我能够完成击杀)”姜承彬诚实地回复。 她笑了笑,没说话,跑回了自己房里。 马上就要决赛了啊,钟月白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 总决赛对阵light,一个近乎神话的队伍。 姜承彬从前在wave时,和light也有不少交手,那时wave鼎盛,因而并不落下风。如今他的头衔换了,对手还是那一个。 调试设备的时候钟月白发了一会呆。她不是不相信队伍的实力,只是转眼间与他一起走到巅峰对决的舞台,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be happy,my sup.we can win.”姜承彬说这话时神情寡淡,没有显露出过多的决心和意志,温和的语气有着镇定人心的力量。 他在她面前一直试图表现出值得依靠的模样。 决胜局前他说:“我打的每一场决赛都没输过。” 所以当honey带着大龙buff团灭对手拿下胜利时,会场的尖叫和漫天的彩屑模糊了很多人的眼睛。 这是lpl赛区的第一个msi的冠军,honey战队的第一个世界赛冠军,也是钟月白的第一个世界赛冠军。 此时离她开始职业生涯不过两年,离她加入honey仅仅三个月。 拿到奖牌的钟月白还是那样笑,小白牙露出来,整个人像只团子。 几天后他们去海滩独家放松,比完赛的一群人玩嗨了。钟月白把金总囫囵个埋进沙子里,对着镜头开心地大笑。 大约欺负姜承彬是件相当令人高兴的事。 后来众人四散开来各自成行,他们走在最后。 姜承彬问他,赢了比赛怎么没见她特别激动。 钟月白言简意赅地回答他:“你说的,有我在,你能够完成击杀,所以我们赢了。” 然而,msi归来后,姜承彬却发现失宠了,因为钟月白认识了他之前的队友金悮然。 虽然钟月白心大,在一个战队后从来不把姜承彬当回事情,但当着他的面夸别的男人帅,这还是头一回。 姜承彬当然也觉得悮然哥很帅,且并没有吃醋的想法。可是自家辅助和悮然哥频繁的双排,导致他心里患得患失。 每次他遇到路人辅助线上被打崩的时候,他都会分外想念自家辅助。 倘若她不在,他的心态还是很容易爆炸。 他仅仅在钟月白面前表露出成熟的一面。 姜承彬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想法,大约因为整个队伍里只有她比自己小,她犯的错误都是值得容忍的,更何况她极少犯错。 钟月白的日常rank永远是搞事状态,关键时刻姜承彬是甘心把他的生死交付到她手上的。 于是现在,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家辅助和悮然哥即使有语言障碍照样聊得很嗨,除了输掉游戏的烦躁,还有一丢丢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哀怨。 姜承彬决定关了游戏和直播去睡觉。 如果不是钟月白辅助rank还有什么意思! 于是钟月白惊讶地目送他不高兴走出了训练室。 她瞅了眼时间,不过十二点。 哟,今儿挺早,钟月白撇撇嘴,心里已经有了路数。 此时姜承彬的直播间大军陆陆续续来到她这里,弹幕满是问号。 他才来中国不久,但粉丝都差不多摸清了他的脾性,这一下撂挑子,不知道多少屏幕面前的妹子纠起了心。 钟月白好脾气地打字跟她们解释,输了游戏谁都会不高兴啊。 没多久,她也关了直播。 姜承彬正在房间里夹着兔子玩偶数羊,听见钟月白敲门进来,不轻不重地瞥了她一眼。 “你要睡觉了?”她拘谨地站在离他床不远处的地方,“我帮你关灯吧。” 觉得自己身为队友已经仁至义尽的她转头就去打训练赛了。 迟钝如她仍旧没明白这件事的症结在哪儿,还向金悮然偷偷地告了状。 金悮然在姜承彬休假的时候找到他双排,提起这件事,遂以哥哥的身份关怀他,“现在还会像以前那样心态爆炸吗?” 姜承彬立马坚决地摇摇头,我现在是大哥哥了,不会随便心态爆炸。 然而,下一把遇到路人辅助,他毫无表情的脸色立马出卖了自己。 “???” 姜承彬想了想,老实地解释道:只有在钟月白的面前才不会。 嬉笑怒骂里,常规赛一天天的接近了尾声。 期间honey出战德玛西亚杯,不出意外地拿了冠军。 他们并肩站在颁奖台上,姜承彬的视线下移一点点就是自家辅助的脸,而她侧着脸对自己笑。 鼎沸的人声里,钟月白的眼底藏着潋滟的水光。 她站在那里,笑意盈盈。 姜承彬忽然有满腹的温柔,强烈的意愿盘桓不去。 在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给了她一记摸头杀。 自家辅助的头发柔软且黑亮,触感上佳,姜承彬满意地收回了手。 钟月白乐呵呵地环顾四周,错过了他眼中如水的柔情。 你看到最好,你忘掉也不重要,我记得就好。 钟月白当时只知道傻笑,回到训练室才想起来问他,“你刚刚为什么摸我头啊?” 正在打游戏的他头也不抬地脱口而出:“你可爱。” 心领神会的钟月白抿了抿嘴,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 这个赛季的夏季赛异军突起,一些拥有强力外援的队伍暂且不提,甚至连刚刚从lspl晋级的jup常规赛结束时都已经排名联赛第二。 honey虽然以14胜6平2负的积分遥遥领先jup,夏季赛的征程却依然危机四伏。 以honey的战绩只需要打一场bo5就能确定是否晋级决赛。 这场bo5,对手仍然是the sky。 有“lpl最佳下路”坐镇的honey是lpl堪称统治级的队伍,遇上the sky,却偶尔会捉襟见肘。 打架见长的the sky是个状态队。联赛初期时常低迷,季后赛期间往往能够爆发出意想不到的潜力,激进而血性的打法会将对手拖进他们极其适应的打架节奏,以频繁的小规模团战和队员优秀的个人操作奠定胜局。 而honey看重一个稳,前期和平发育,十几分钟时利用tp以及打野支援的一波团战建立优势,凭借对地图资源的掌握逐步滚起雪球。 因着这截然不同却又同样顶尖的风格,两支队伍的遭遇从来最吸引眼球。 何况姜承彬再遇禹海琰,说不完的都是故事。 半决赛的the sky状态完美,尽管honey做好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却以2:3输掉了比赛。 姜承彬看着钟月白的侧脸,脑海中涌现出很多琐碎的事。 她是最不喜欢输的人了,他掰着手指头想。 赛后握手时禹海琰向他粲然一笑,说出来的话欠揍得要命:“不好意思,这次我赢了。” 而他和钟月白擦肩而过的时候,姜承彬莫名觉得,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天然有种外人无法参与的buff,他背上自己的包先离开了会场。 他才没有吃醋。 只是微微有点难过。 他没办法安慰自己他们还有今年的世界总决赛要打,脑子里全是他们曾经在一起,又戛然而止后钟月白和禹海琰之间的绯闻。 输了半决赛之后,钟月白发现姜承彬睡得更晚了。 有时候和他双排,钟月白困到不行了,姜承彬还在一把又一把地打。 她偷懒撒个娇:“i want go sleep.” 姜承彬默默地扯住她的衣角,坚持道:“one more.” 钟月白只好打着哈欠陪他鏖战到天明。 科比在被问及成功的原因时回问记者:“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吗?” 对于姜承彬和钟月白来说,最浪漫的事大概是,和你一起看凌晨四点的基地小区吧。 让我们把时间轴拉远一点,远到姜承彬的fb恋爱对象从空白变成钟月白,远到钟月白的玩偶变成真人版,远到姜承彬的中文满足日常沟通,远到钟月白的韩语能够撒娇卖萌。 这一年的中秋年。 钟月白正准备和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喝上一席。 通常喝的少的人,基本上无从分辨自己的斤两。 钟月白仅有的几次推杯换盏的经历,都说明她在喝酒这方面没什么前途。 她不是一杯倒,不比那种沾酒即醉的让人觉得有趣,也不是天生海量,初上战场就技压四方,酒生端的是一个孤独求败。 她中规中矩,黄的能吹几瓶,白的能下二两,红的么,品不出什么,但这酒后劲大,一瓶就给撂倒了。 再往上的洋酒,诸如伏特加威士忌之流,只能抿上一抿。 他们过节好热闹,酒桌上一定是你来我往,大有你小子今天不趴着出去就是不认我这个亲戚的架势。 钟月白常年在外,好容易回个家,还不得安生。钟妈妈心疼自家女儿,明里暗里地示意钟爸爸替她挡几杯。 可惜她老家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杂居,几千年下来热情好客的习惯是改不了了。甭管是彝人苗人还是汉人,骨子里都有这么个观点,你不喝我的酒,就是看不起我。 于是钟爸爸笑呵呵地作壁上观,时不时还掺和着灌自家女儿两杯。 菜上到一半,钟月白已经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地跟妈妈咬耳朵:“您帮我圆一圆。” 钟妈妈闻言,心顿时纠成了麻花,顺带不忘狠狠地剜了老公一眼,柔声道:“去吧去吧,难受就吐一场。实在晕得慌就别回来了,这儿妈替你顶着。” 钟月白这才摇摇晃晃地逃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啦啦地泼在脸上。还是晕,一个头有两个大,眼前都是重影。 她抬头,镜子里的人本来白皙的脸染上一片绯色,水珠从发梢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真奇怪,她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听觉却比平常灵敏许多。客厅里的喧闹声被一道门隔住,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显得格外失真。她听见水珠落在台面上哗得摔碎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她在这极有规律的声音里变得平静而又餍足。 她十六岁离家,哪怕是这种浮夸的热闹也已经多年未见。 中秋嘛,要回家,要团圆,她垂着头狡黠地笑笑。 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红了眼眶。 她想起了一个人。 团圆节团圆夜,温柔的母亲、高大的父亲还有一大帮热情的亲戚,他们拿出这么大的阵仗来欢迎她回家,任谁说这一刻都该是圆满的。 人就是这样,丢三落四的时候还好,也不知道自己缺了什么,可这下全给她补上了,那一角就分外打眼。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么想他。 几乎没什么犹豫的,她摸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她是那么迫切地希望他知道,在自己有关于“家”的概念里,有一个地方是留给他的。 电磁波带着某个人的思念穿越重重山水,投递到另一个人手里。 没通。 机械的女声重复着:“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等她说到第三遍时,被酒精桎梏的人才开始后知后觉地难过。 她倚在墙上失神地喃喃自语:“姜承彬……” 那声音温柔而低回,粘在舌尖上,像化不开的夜色。 多么遗憾啊,这样好的夜晚,独独就少了你。 与此同时,有人笃笃地敲响她家的大门。 忽然听见椅子被推开拖在地上的闷响,钟月白福至心灵地朝客厅里喊了一声:“我来。”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盘桓不去,以至于整个人都欣喜万分。 开门的一霎那,姜承彬带着湿润的夜风出现在眼前。 他用平缓的声音微笑着说:“月白~” 腔调依然怪异,但有股说不出的认真劲儿。 “话都说不清楚,外国人。”她抽抽鼻子,颠三倒四地说。 姜承彬牵起她的手,只知道笑。 钟月白一把拍开他的手,把姜承彬的行李箱提进门,回头看见他还傻站在门口,好气又好笑地问他:“进来啊,站那儿干嘛?” 后来她就带着姜承彬见了父母。 二老都知道这一位,钟月白状似无意地说姜承彬这是第一次来这里,钟妈妈借坡下驴,大手一挥:“月白啊,你要好好带人家逛一逛。” 于是她名正言顺地翘掉了剩下半顿团圆饭。 大门咣当一声关上,留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姜承彬用眼神问她,去哪儿? 她的酒劲还没消,刚才那股应急的精明褪去,只剩下一片浆糊,迷离着一双眼看姜承彬,笑出八颗小白牙:“今天是中秋,我带你去我们这儿的福塔。” 大街上的车流疏疏的,钟月白踉踉跄跄地去拦的士,被他一把捞回怀里。 醉鬼的力气终究更胜一筹,钟月白挣出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这地界,我熟。” 姜承彬无奈,只好扶着她,免得她摔倒。 好不容易遇到一辆空车,姜承彬把她塞进去,听见她细声细气地对司机说:“师傅,福塔。” “这么晚了,不在家里过节,去福塔干什么?”司机师傅随嘴一问。 “我……朋友第一次来这边,想带他去看看。”她的眼睛异常亮,像是含了满天的星。 等到了地点,钟月白却差点睡着。 姜承彬犹豫了半晌,还是把她拎起来结了帐。 福塔在东山上,有长长的台阶。 钟月白指着它问:“高吧?五十多米呢!”对方配合地小鸡啄米,仿佛在顺一只猫的毛。 她可怜巴巴地蹲下来,怨念地说:“那台阶可长了,我走不上去。” 然后就看见那人蹲下来,双手背在身后,无声的邀请。 他太瘦了,蝴蝶骨高高地撑起,像是两支翼。 她却放心地将自己交付上去。 他的腰背真的不够健壮,但总还容得下自己。 姜承彬稳稳地走在山道上,背上的人呼吸灼热,酒气喷在他的耳际,直到他的耳尖也泛红。 最后他们并肩坐在东山顶上,四周寥无人烟,头顶是流云千朵,脚底是灯火万家。 钟月白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像是呓语般细碎地说:“我很想你,我觉得我今天不能少了你……然后你就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原先以为你是假的……我带你去见我爸妈……结果连他们也看见你了……那就错不了……” 她好像还有很多要说,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胸腔里酸酸的,藏了满腹的温柔,却被人以吻封缄。 小组赛出线了,整支队伍都松了一口气。 领队走过来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不是想去埃菲尔铁塔吗?准了!” 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前往战神广场,钟月白没着没落地嘀咕了一句:“这么多人?” 自队打野诡异一笑:“就许你和他去啊!” “我和谁去?”她有点懵。 姜承彬伸手过来在她的头顶摁了摁。 她不由扒拉下他的手,忿忿地嘟囔道:“你长得挺高啊,姜承彬。” 然后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去找手机。 如果姜承彬认真揣测那个眼神,会发现几乎不会在她脸上出现的情绪,隐忍,并且克制。 他垂着手在背后看她翻翻找找,她走,他就走,她停,他就停。 大抵是某个人的小心思没藏好,钟月白被盯得毛骨悚然,鸡皮疙瘩一颗颗暴起,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一把将人推到身前的大巴里。 她的触觉迟钝,有关于这个男生的一切都曾被妥善地保存好,亲手放进一片迷雾里,只要他不惊动就相安无事。 她希望就这样,他们去做世界上最好的下路,不做爱人。她十九,他二十,正当风华的年纪,无不可为。 他们有旁人难以企及的默契,往往是一人将将找到鼓点,另一个就顺着拍子敲了下去。 无论比赛还是相爱。 你是归宿,剩下的,都是穷途末路。 他是个韩国人,不知道中国那句古语,美人关,英雄冢。 那人有多好,好到让人忘乎所以。 她坐在后排看着姜承彬的发顶,眼神温柔得可以掐出水来。 他们驶过香榭丽舍大街,法梧的叶子厚厚地落了满地,阳光打在上面,反射出耀眼的金。 姜承彬啊。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法国人身上天生就有浪漫和懒散,向路人抱以的友善微笑也格外动人。 有个卷毛小哥眨着幽深的蓝眼睛笑嘻嘻对她说:“你真漂亮。”随后比了一个大拇指。 她难得的紧张,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 开玩笑,这上升到国际场合了啊! 姜承彬这厢刷的黑了脸。 他听见自家辅助结结巴巴地对卷毛小哥说:“sorry,i can't speak french.” “that's ok.”小哥还是笑眯眯的。 丫就是一大尾巴狼! 姜承彬磨磨后槽牙。 正要伸手把人提溜回来,却发现卷毛小哥已经风度翩翩地说了再见。 姜承彬微愕,卷毛小哥热情洋溢地扬起手冲他们告别:“you couple are so cute!treat her better!” 他对姜承彬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什么呀,钟月白迷糊。 什么呀,姜承彬腹诽。 领队在后头笑得直不起腰。 听不懂,姜承彬抬头望了望天。 钟月白本来也就没指望他弄明白,拽着人上了观景台。 他们赶时间,直接坐电梯去了最高层。 在二百七十四米的高空看巴黎,就像从钢筋森林里脱身出来摆弄乐高积木。 这个城市久负盛名衣香鬓影,古老的建筑穿插在现代化的都市中,塞纳河像一条蓝色的丝带蜿蜒而过,这是独属于巴黎的味道。 当景观从一个局限的点抬升到一个无尽的面,视觉冲击力会震撼得多。 落日熔金,高台有风声猎猎。 “你记得去年msi的时候你说过,我们要一起去世界赛吗?那时候没感觉,到了这里才觉得,是和你一起实现了。”钟月白趴在护栏上,任风撩拨她的长发。 她用的是中文,除了母语之外,她所知的其他语言都无法表达这种复杂心情。 但姜承彬听懂了。 或许是这个瞬间他也同样许许多多的事情,还有曾经那句笨拙却被误解的告白。 你看这有多浪漫,两年,即使在不同的队伍,他们也算是一起环游了这个世界。 远处,半边天盛满火一样的霞光,另一头,夜色悄然弥散,细小的星星如同碎钻。 巴黎的夜晚辽阔浩大,这个城市有太多的迎来送往,不知道未来等待他们的是欢喜还是忧愁。 何源之 范芶在星洲新城买了一套房子,新城刚开发不久,配套设施还不完善,地铁没修通,她只好挤着公交上班。 途中要经过一条隧道,白班的司机为了省电从不开灯,老是气得她骂娘。 她有一点轻微的幽闭恐惧症。 从九岁起,她没有坐过一次电梯,没有去过一次鬼屋,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办法接受独自一人置身于地下停车场,没有办法在商场的试衣间里试穿衣服,甚至抗拒出现在人潮涌动的广场中央。 而灯火寂灭的隧道里,她将眼睁睁地看见光亮远离。那种感觉很不好,像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包裹着,温柔又孤绝。 范芶知道她会出去的,一分三十七秒之后,碰上那个总爱换挡的师傅,就更久一点。 最苦恼的时候也想过卖掉房子,可是新城的地皮已经开始升值,比她买下来时的价格高出不少,到了这个年纪,为了这种理由放弃一套房子未免太不明智。 范芶今年二十二岁,成功渡劫的应届毕业生,在外资企业做翻译,正捱着三个月的转正期,每天都像提心吊胆地辗转在一个又一个考场上,没空考虑要不要搬个家。 求生不易啊,她恨恨地嚼着速食三明治,痛骂吸血的资本主义。 转正期的倒数第二个周末立夏了。 她正在空调房里浑浑噩噩地补眠,经理却破天荒地打来了电话,大意是下周公司会空降一位大人物,总公司美籍华裔的营销总监。 因为旅美的缘故,本来是不需要翻译的,但是她本人口语很好,负责这方面的前辈很不巧生病了,于是这位大人物就落进了她的手里。 范芶下意识地想要回绝,刚张开嘴,就听见那边语重心长地说:“小范,你也知道,我们公司一直很看重员工的应变能力,评标里给了很大份额。” “咱们是做商贸的嘛,这一行的天气是变得快,应该的。”她紧巴巴地回应,附上两声干笑。 经理满意地挂了电话。 范芶转手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撂,继续蒙头大睡。 没两分钟,她踢翻被单,一个鲤鱼打挺干嚎起来:“为什么是我啊!” 范芶的公司主做游戏外设,总公司负责设计研发,他们负责产品销售。 涉及到这方面的专业术语实在太多,她没日没夜地做了好几天功课,靠着外卖软件草草地解决三餐。 结果害怕临场神经萎靡,凌晨两点又放下手头的资料,赶着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等公交时遇到邻居,大婶心疼得不行—— “昨晚上熬夜了吧?来来来。”硬是塞给她一杯豆浆加两个包子。 那是五月五号,范芶一直记得。 有个姑娘在车到站时飞奔向站台,范芶特意在门口等了她一下;面容疲倦的中年男人给买菜回来的老人家让了座;车上像往常一样拥挤,摩肩接踵,转个身都困难。 穿山隧道渐渐近了,她郁闷地闭上眼睛,那只吃完早餐后尚还油腻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机械地抓住栏杆,轻轻地屏住一口气。 公交车一头扎进隧道里,初夏的暑热乍然消失殆尽,只留下丝丝缕缕流窜的带有灰尘气味的风。 她开始出冷汗,完全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慌,手脚无意识地发着抖,脸色苍白。 幽闭恐惧症患者最令常人费解的一点是,明明是绝对安全的环境,患者却会产生强烈的恐慌,主观臆断无法逃离这样的环境而感到害怕。 范芶强忍住想要破口大骂公交司机的焦躁感,默默地计时。 旁边的乘客似乎被她吓了一大跳,向后退开了一小步,试探着问道:“你没事吧?” 男人褐色的瞳孔在隧道灯的折射下散发出一种诡异的金色光泽,她有些呼吸困难。 她冲那个男人摆了摆手,男人就像只胖头鱼般立刻滑进了车厢后部,一秒钟也不多留。 她攥紧了拳头,用尽所有能调动的力气咬住下唇。 这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课,做的最差的时候曾经昏倒在车厢里,现在,差不多可以打个及格。 范芶的心理医生得知隧道的情况后诚恳地建议她坚持乘坐公交。 医生采用一种叫做“系统脱敏”的方法来治疗她,他认为在接受广场和球场等地后,车厢是下一阶段所要面对的场所。 范芶一直很配合治疗,即使这一次的挑战格外大,他也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 无望的四十五秒,范芶喉头滚动,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失去控制了。她想冲到驾驶座前恶狠狠地质问司机,或者打碎玻璃夺路而逃,但是她很清楚,玻璃不会被打碎,司机也没有错,出问题的是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在她最焦躁最无望的时候,一双手,以谨小慎微的态度,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 骨骼纤细修长,指尖有一层薄茧,干燥而温暖,像服帖的织物,让她想起童年时期每一次不得不置身黑暗的时候习惯性抓紧的母亲的手。 一样留有薄茧,一样的干燥温暖,令人留恋。 范芶怔住了,甚至忘记甩开这位失礼的人。这种微妙的熟悉感串联起了潜藏的记忆,她忽然没来由的胸腔一酸,就好像自己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就好像自己终于不再像溺水的人沉向不可测的深渊一般无力,就好像她的双脚终于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再一次有了对抗黑暗与梦魇的底气。 语言如此苍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动容。 余下的时间仿佛被神之手拨快了,公交车悠悠地驶出隧道,阳光落下的那一刻,那双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范芶努力地朝那个方向张望,可车厢里挤满了人。 她弄丢了。 事关转正的会议上,范芶心不在焉。 营销总监的名字叫何源之,长了一副好好先生的样貌,细眉细眼,出人意料的年轻,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温吞吞的,风度也很好。 让人奇怪的是,范芶伸出手问好时,他抿起唇摆了摆手。 她的脑子里浆糊一片,对方又官压一头,就此作罢。 同声传译的过程着实叫人捏了把汗,范芶心不在焉,好几次没能跟上总监,不过总监大人好像刻意留心着她似的,她没声儿就微微一顿,她紧赶着翻完了,才往下讲。 一场会议下来,因为他的照拂,显得范芶的工作质量格外高。 经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递来一个满意的眼神,拿着文件离开了。 范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去向总监道个谢。此举有阿谀谄媚之嫌,她特地等总监周围的人都散了,才小跑着赶上去低声问:“我是您的翻译,还记得吗?” “是你啊。”何源之停下脚步,侧着身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范芶先前已经打过几次腹稿,背书一样流利地说:“我今天遇到了一点事,状态不太好,难为您一直迁就我,谢谢。” 何源之只是冲她微微一笑:“没事的。”然后转身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暗想,大老板就是不一样,哪怕半点架子也没端,也挺吓人的。 再回到大办公室,范芶对着电脑枯坐了半晌,还是没能弄明白公交车上的事,最后只能简单地归结于某个无言的好心人看他实在不舒服的举手之劳而已。 她不肯说,也懒得去想,她对那双手究竟是怎样的期待。 “还是会很紧张吗?焦躁的症状呢?”夏晶语递给对面的范芶一杯水。 “没什么变化,一进隧道就,怎么说呢,夏医生应该明白吧,那种什么都不受控制自己的感觉。”范芶笑了一下,有点颓丧,又有点无所谓,“好像在和另一个自己打架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夏晶语示意她喝点水:“跨度这么大确实是为难你了。你考了驾照没?或许可以先借朋友的车撑一会儿。我听说新城那边的地铁过不了多久就修通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范芶出声打断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把那天公交车上的事和盘托出,“上周经理打电话给我叫我去给空降到公司的营销总监做翻译,有点我能不能转正就看这个了的意思,我就没敢推。我准备了好几天,心里还是没底,隧道里的状态特别差,但是……”范芶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很愉快地笑了,“有一个人握住了我的手。” 夏晶语眉一挑。 范芶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他握得很轻,好像怕我会挣开一样。我那时候完全傻了,他的手……和我妈好像,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像是认识了很多年?” 范芶点点头。 “从心理学上讲,这种把对已经不在的依赖对象的情感转移到另一个某些特征十分相似的人身上的例子在创伤性经历的患者中是很常见的。”夏晶语正色道,“倒是那个人,按照你的说法,他十有八九认识你。你好好想想,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 从夏晶语的私人诊所出来的时候艳阳高照,空气在热浪中翻滚扭曲,范芶眯起眼睛,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 对于生命中突然到访却又格外重要的某个人,她措手不及。 总监的行程排得很紧,一场会议接着另一场,中间穿插着和各个厂家、营销商、广告公司代表之间的洽谈。 范芶见缝插针地上了个厕所,听见隔间外面有人在聊天。 “看这个意思,总公司是要把中国片区都交给他了。”语气颇有点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愤愤。 “多大点事儿,本来就是继承人,能力又出挑,我手底下的人经他提点做的企划不知道比之前好多少。年轻有为啊。” 洗手台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两个人脚步渐远。 范芶打开隔间的门走到镜子前,看着满眼的红血丝,只好暗叹一声。 不管怎么说,也是给一个很厉害的人当了翻译啊。 范芶刚从洗手间出来就马不停蹄地跟着何源之见了广告公司来送策划的,下一场公司内部的会议因为人数众多定在十分钟后顶楼的大会议室。 何源之赶时间坐电梯上去,在电梯门口轻声问了一句:“不上来吗?” 范芶一下子没能想起“幽闭恐惧症”怎么翻,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很怕黑,您先上去吧,我跑着上楼,绝对不会迟到的。” 何源之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藏住了他的神情。 电梯门缓缓地合上了。 当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大会议室门前时,何源之递给了她一瓶水。 她受宠若惊,道谢也说得磕磕绊绊的。 她来公司两个多月,一直独来独往,所以也没人注意到她从来不坐电梯这个习惯,这次暴露在大老板面前又差点耽误了事,没想到大老板只是特地送来一瓶水。 范芶抱着矿泉水瓶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翻译也连带着迅速得多。 散会后何源之朝他赞许地笑了笑,和那种评头论足的笑容不同,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很温柔地笑了。 他的身材太单薄,穿tom ford的男装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于是少了正装的锋利深邃,只剩下优雅和沉静。 范芶的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天上班时何源之问起电梯的事:“你的幽闭恐惧症很严重吗?” “啊,不,已经在治疗了,只不过电梯这种程度目前还没法做到。”范芶挠了挠头。 何源之很自然地顺着话题往下走:“我在国内有几位认识的医生,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不,谢谢您的好意,我有预约了很久的医生。”她有些警觉地提高了声音。 “嗯。”何源之顿了顿,不再说话,埋头看起文件。 她悄悄地退出了办公室。 她想起夏晶语那句“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脑子里一团乱麻。 那种干燥又温暖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流连。 有什么地方缺漏了,他想不起来。 关于范芶患上幽闭恐惧症这件事,要追溯到她九岁那年。 那时候市里新建了一座游乐场,宣传力度很大,她听同学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死缠着爸妈要去。 她的爸妈虽然忙,还是在宝贝女儿生日那天抽空全家一起去了。 刚巧赶上游乐园举办夏日祭试胆大会,园方许诺小朋友在大人不陪同的情况下通关鬼屋就可以得到精心准备的奖品。 范芶一眼就看上了那个芭比娃娃。 范爸范妈表示,来都陪你来了,这个我们可无能为力。 她却义无反顾地报了名。 考虑到安全问题,园方贴心地将小朋友分成五人一组,率先通关的可以先挑奖品。 范芶一进组就和剩下三个人叽叽咕咕地讨论了起来,只有苏静一个人站在旁边不着一句。 她们素来不对盘。 因此她皱起眉毛,板起脸喝问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何源之 “你管我?” 她不由大喇喇地捏了一把苏静的脸蛋,笑得很猖狂:“原来是个胆小鬼。” 鬼屋是那种最简单的一条道走到底的鬼屋,他们商量好,不管看见什么,闭着眼冲过去就行。 范芶心里慌得要命,面上还得装出很老练的样子:“你们先走,我垫后。” 想了想,又转过身,和苏静耳语了一句:“你要是怕,我可以允许你拉我的手。” “我呸!” 得到对方一个不屑的眼神。 范芶打小就有点怕黑,但被她这么一挑衅,愣是要拿到奖品,一路上不停催她快点。 四周惨淡无光,呜咽声灌进耳朵里,范芶闭着眼睛,实在怕的要死。 就在她疑心怎么还不到头的时候,苏静猛然停了下来。 她们走到底了,但没有出口。 苏静摇了摇她的肩膀。 她睁开眼睛就是满目的黑,大片大片地涌进视野里。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呼吸相闻。 “喂,我们走不出去了。” 言语间却有些幸灾乐祸。 黑暗中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范芶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人回应他,苏静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跑了。 范芶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找到的,三四个小时?或者更久? 已经够了。 范芶只记得那天游乐园的霓虹灯散发出的绚丽的光彩,她抬手挡住了刺眼的灯光,习惯黑暗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 还有妈妈用颤抖的声音说:“别怕,宝贝儿,别怕。” 鬼屋里专门负责扮鬼的工作人员换好服装之后忘记了关上暗门,她被困在了工作人员用来维修设备的通道里。 非常奇怪的,范芶从鬼屋里出来时相当沉静,不哭也不闹。这种超出年龄的沉静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人揪心。 园方非常抱歉,将芭比娃娃送给了她。 她索然地放在一旁,看见另一边的苏静朝她得意地一笑。 于是梁子就此结下。 从此以后就抗拒任何黑暗的封闭空间了,这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招致了不少麻烦,后来她几乎淡忘了是如何患上幽闭恐惧症的,她只是觉得害怕,觉得缺少一双手而已。 何源之的工作量大得超乎她的想象,范芶几乎每天都在陪他加班,虽然文件一类早就翻译好了并且日常对话何源之完全可以用英语解决,但范芶依然在多方压力下被牢牢地捆在了他身边——经理坚持认为无间断的母语环境能让总监感受到“宾至如归”般的温暖。 范芶气归气,看到那一大笔加班费后也就无话可说了。 何源之很照顾他,在办公室里总是示意她坐在沙发上就好。 范芶无聊到快睡着前,何源之会递来一份财务报表或是企划书,她老老实实地翻译好他圈注的部分,何源之歪着头听,眼神在她的身上飘忽,对不准焦似的,像一条若有似无的绸带,末了点点头示意,就此结束。 时间久了,范芶或多或少地发现对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到底翻译了什么,再留神一看,那厮和秘书小姐你来我往,用英语聊得正欢。 范芶出离地愤怒了,捏着文件的手都发起抖来,气鼓鼓地盯着他,好像用目光就能把他和秘书扒拉开来似的。 何源之背后一凉,暗道不妙,三言两语支走了秘书,拧过皮椅看见茶几上一沓凌乱的文件,纠起眉毛:“陈经理要求你一直留在我旁边,我觉得这样或许能让你没那么无聊……” 范芶那没来由的怒气一下就散了,对面坐着的是顶头上司,手里头握着生杀大权,他说一句不好你就得收拾收拾铺盖滚蛋,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考虑你在工作时间无不无聊。 实在是没有理由生气,范芶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 倘若她再敏锐一点,深究一下这点不知所谓的怒气,她或许能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 然而她没有,她只是别扭地向上司表达了歉意,梗着脖子继续翻译那些没有必要的文件。 何源之没说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一笑里带着点不着边际的温柔,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迟钝如范芶也意识到小小一方办公室里有什么正在发酵。 她的面色变得很难看,拿两根手指支住眉心不断地画着圈,对于无法抽身而去的焦躁简直是写在脸上。 范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家人之外没有任何亲密关系,并且对此本能地觉得抗拒。 她看起来开朗又平易近人,处事比同龄人天生多出一份沉稳和决策力,加之生了副细柔的样貌,本该是交际花一般的人物,但其实稍微留心一下她的成长史就会发现她甚至没有称得上交心的朋友。 开朗是真的开朗,范芶的社交障碍其实不太严重,只有过于陌生和过于亲密的环境才会让她无所适从,而这些年她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把握好其中微妙的尺度——还是中学时期物理课上那种精确到千分之一米的游标卡尺。 身边的朋友迟早会厌倦你进我退的交往方式,何况到最后才明白对方一开始就不打算交付真心,实在是叫人恼羞成怒,留在社交软件里变成一个头像已经仁至义尽。 她就像一株盛开在玻璃罩里的鲜花,好看固然是好看的,也不掺一星半点的假,伸手过去却只能摸到个冷冰冰的玻璃罩子,严丝合缝,无从下手。 何源之或许已经尽力遮掩,范芶或许对这点难以言喻又由来不明的情感过于迟钝,可惜她那种极其精准的多年练就的直觉及时跳出来拉响了警报。 她直挺挺地坐着,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卡着一团火气,很想冲上去揪着何源之的领子吼一嗓子你想干什么,回过味来觉得还应该再补一句,我到底干了什么。 她跟个哑火的炮仗似的定在那里,看见了一张印着数独游戏的a4纸。 它从那堆文件里不慎跌落,轻飘飘地落进她的眼里,仿佛水里晕开了墨迹一般,在那个瞬间,浑身的火气唰的一下就被抽走了,整个人无端的柔和了起来。 差不多十点半的时候,何源之终于有了收工的意思。 他倚在门框上,看着下属收拾好背包,睫毛往下沉了沉,犹豫了半晌,朝她晃了晃车钥匙:“送你回家?” 范芶手倏地一停,脱口而出:“不——” 何源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个眼神给予了极大的的尊重,好像她说完这个“不”,他绝不会多半句微词。 范芶不知怎么就咽下了“用了”俩字,险之又险地捋出来一句:“……太好吧。” 何源之润物无声地笑了,很上道地接过话:“碰巧顺路,再说现在好像也没有公交了。” “太麻烦您了,公司里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您处理。”范芶打起官腔就跟背书似的,不带一点卡壳。 “怎么说也是我连累你加班到现在。” 陪老板加班怎么说也轮不上“连累”,范芶明知道他是牵强附会,张了张嘴,好半天也没能组织起语言,抑抑地闭上了,干脆把眼睛粘在地板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楼梯口。 这栋写字楼说高不高,二十来层,范芶的公司在八到十层,倒不至于爬得两眼一黑,一般人没事也不会来找罪受。 她神色复杂地望向何源之,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地一撞,后者喉头一紧,正想解释,楼道里的灯就“啪”的一声,暗了。 范芶几乎是一瞬间就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指甲狠狠地划过皮肤,嵌进血肉里。 何源之低声用英语骂了一串话,很快调整了语气,一边朝那个虚虚的人影靠过去,一边又轻又慢地说:“应该是跳闸了,你别怕,看得见我吗?” 他们俩之间隔着不到五米,范芶却觉得那声音好像跨过了一光年那么远,落进耳朵里都沾着灰似的,显得格外不真切。 她试图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轻轻地咳嗽一下,血腥味就在喉咙口弥漫开来。 又是那种大团大团的黑暗,逼得人无路可退。 她花了点时间才让自己说出话来:“你在哪儿?” 何源之三两步走到她身前,黑暗中分辨不清那人的神色,却能鲜明地感觉到她的紧张,就像一截枯萎的树桩子,木木地扎在那里,剥离了人类的鲜活,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在范芶的人生里,何源之本来是一个没有名字的过客,甚至都不算是个美丽的错误,而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有一个很长的故事,那天范芶犹犹豫豫地在走廊上叫住他,他看着玻璃幕墙外正好的阳光想,他终于有机会说了。 何源之感受着掌心下颤抖的身躯,心底有个声音厉声问,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凭什么这一式两份的悲伤要统统堆到他身上?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何源之从回忆里脱身出来,揽过她的肩膀,定了定神,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哭,不要怕,跟着我。” 范芶抬了抬头,没有神采的眼睛如同暗沉的玉,踏在台阶上的动作犹疑得就像误入他人领地的羊羔。 小美人鱼那刀尖上的舞蹈原来不是骗人的,她想,她一定也痛得想尖叫。 七楼亮着灯,范芶脚一软,就要直直地跪下去,何源之整颗心都悬在她身上,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 透过薄薄的衬衫,何源之才发现不到三十米的路上,她出了一身冷汗。 范芶坐私家车从来不关车窗,无论三伏天还是数九寒冬,四人座的轿车太过狭小,她做不到。 何源之开了一辆商务suv,加宽加长的型号,挂着宁神用的香囊。 范芶抿着唇,海滨城市五月的夜风尚算宜人,说出口的话很快就散在风里,像讲一个久远的毫不相干的故事:“我是在车上知道他们俩离婚的消息的,我爸妈。初三的时候吧,我爸特地开车来学校接的我。我是托人进的学校,房子离得挺远的,因为我这个毛病,我们家特地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就为了让我不用坐车回家。你知道什么叫学区房吗?在国内,好学校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能上,所以租金特别贵。我好几次听到我妈跟我爸抱怨,说他们俩一半的工资都搭进去了,可是她从来没在我面前说,我也就没当回事。” 他这些话用英语翻译起来不太地道,何源之听得一知半解,只好告诉她可以用中文诉说给自己听。 “她的公司离学校很远,她做的是基层主管,底下的人要管的住,上面的事要办的好,忙得心力交瘁,每天回家饭都没力气做。我爸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天天揪着这个和她吵,说她不顾家,不知道在干嘛,叫她辞职算了。” 范芶顿了顿,目光拉出一条平直的线,空空洞洞地映着远处火树银花不夜天:“他整天疑神疑鬼,觉得我妈肯定是有了外遇,控制欲变得越来越强,我妈晚半个小时回家他能嚷一宿,后来我妈终于受不了了,两个人就开始玩命似的打,有时候我在夜里都能听到摔东西的声音。” 讲到这里,何源之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一黯,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知道故事的走向了。 范芶轻轻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再后来有人给我寄了个包裹,我妈平时是不碰我的东西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东西,她就是拆了,你猜是什么?” 她的笑容变得很戏谑:“一沓相片,是我爸和一个女人的。在我爸的车里,那个女的靠在他身上,两个人都在笑。她性子那么烈,收拾了东西就走了,一句解释也不听,离婚手续是他们约出去办的,我问大人她去哪儿了,谁也不跟我说。” “我小时候他们多好啊,最后,也不知道是输给了什么。”范芶看了一眼何源之,仿佛画在嘴角上的僵硬笑容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意味。 有时候残忍不过是懂得以后的慈悲。 是输给了什么呢? suv无声无息地滑进夜色,稳稳地停在范芶家门口。 范芶从来没说过自己住在哪儿,也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女孩道谢之后打开车门就走,何源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青筋突突地跳,他深呼吸了一下,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一点:“我过几天就回美国了,公司给我办的告别酒会,你会来吧?” 范芶的背影轻轻地晃了一下,像站不稳似的,头也不回地说:“一定,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大客户’。” 何源之闻言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下来,认真地喊,好像他们是一对踏入毕业季的高中恋人:“要好好看医生,早点好起来。” 楼道的声控灯被他这一嗓子喊亮了,她的背影笼在一团暖黄色的光晕中,温柔得惊人。 她抬起右手向身后扬了扬,消失在楼梯转角。 何源之跟家里长辈打了个电话,大意是我要回国不让回就不干了,不出意料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然后何源之的外公简明扼要地表明了立场,大意是分公司那边最近的两个项目做不完你就等着给老子滚蛋吧。 于是何源之又在国内耽搁了小半个月,范芶依旧被捆在他身边,只不过如今乐得清闲,只剩下数独游戏了。 何源之仗着电脑的遮挡肆无忌惮地偷看沙发上的某个女孩,范芶咬着手,正抓心挠肺地填着一小块九宫格。 什么时候发现喜欢上她的,何源之也不记得了。九岁的时候跟着爸妈来中国做生意,在游乐园里看到那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听说在鬼屋带了一整个下午,却不哭不闹,抱着一个乖巧的娃娃,格外引人注意。 当时的他不会说中文,也只是多看了她一眼。 但他一直都记得那场霓虹灯下的惊鸿一瞥。 之后何源之回到美国,校园里满地都是热情奔放的金发女孩,他第一个想起来却是那双清澈得见底的眼睛和那张极具东方色彩的稚嫩的脸,他少年时代的幻想。 等他意识到这份难言的情感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回到星洲的客机。 他零零散散地参与了范芶的青春期,那些静静伫立着窥视着的岁月,欢喜是他的欢喜,忧愁是他的忧愁,何源之现在想起来也会忍不住自嘲一句情深不易。 仓央嘉措有一首诗说,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里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这样绵密悠长的感情,这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有了。 其实也不是太坏,起码他获得了一个翻篇的机会。 何源之的告别酒会和他来时一样隆重,范芶躲在角落里吃小蛋糕,他跟个太阳似的走过来,粘着全场的目光,范芶恨不得一棒槌把他敲出银河系,可惜还是明面上还得继续笑。 “初见的时候感冒了,给我个机会,弥补一下吧?”何源之递来修长漂亮的手,露出成年人进退有度的调笑,优雅和风度一样不落。 如果可以选择一生中的一个时刻永远停留,何源之会选择朝她伸出手的时候。 窗外是六月炽烈的阳光,永不停歇的蝉鸣,苍翠逼人的行道树。 他们会有更多的故事的。 他微微笑起来,默默地想道。 何源之 苏飞刚下飞机,一通电话就急吼吼地打了进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是卢先生吗?” 苏飞一个“yes”噎在喉咙里,对方已经径直讲了下去:“我们派去接你的车遇上了堵车,你恐怕要自行前往公司了,地址在你的手机信息里。当然,费用公司会全额报销的。” 大有“我压根没指望你回答就走个过场”的意思。 她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接着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苏飞抓了抓脑袋,被这姑娘快得像乌兹微冲的语速弄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能再重复一次吗?” 然后有点怂的一把将手机塞进范芶的怀里。 范芶无奈地放到耳边,双方都是办事很有效率的人,三言两语就接洽完毕了。 然后利索地招来出租,嘱咐司机避开堵车路段,准确地报出地址。 苏飞看得目瞪口呆。 “苏先生,等见过公司的高层以后我们应该就会前往俱乐部了,别太担心,用不了多久。”或许是身处美帝的缘故,范芶对着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了文绉绉的翻译腔。 “别吧,我来这拍个广告又不是接见美国总统。”苏飞逮住身边这个唯一能听得懂人话的“高中同学”一顿吐槽。 范芶心里腹诽你可得先知道白宫在什么地方啊。 范芶就职的公司不久前推出了今年主打的机械键盘,研发部在许多部分使用了目前最前沿的技术,她作为内部员工有幸摸了两把新键盘,使用感那没话说,绝对是职业联赛级别的,这也直接导致了价奇高,销售对象主要瞄准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经济独立购买欲强的游戏爱好者,最好的代言人无疑是各大战队的明星选手。 这算得上今年最重要的企划,总公司希望在美国和中国两个片区一起推行,苏飞作为国内区负责人,营销部请他来拍摄广告片。 好巧不巧,她的心理医生夏晶语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范芶前去就诊时偶尔会看见他,她当然知道苏飞,于是更加好奇,然而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说话一向条分缕析的夏晶语却总是含糊其辞,她也不好再深究,不过一来二去,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范芶这两年把英语重新捡起来修了一遍,拿到了口译的证书,外派的时候被苏飞拎了出来。 她楞了一下,婉拒的话有一箩筐,什么刚过考试经验不足,什么术业有专攻,什么资历浅能力差,一个个扎实得要命,没人会说她不知好歹,可是她最后一个也没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经理说:“您放心好了。” 人是不能不说一点谎的,她想。 她坐在公交车上,隧道里的风仍旧带着灰尘气,很凉,让她多少平静了一点,橘色的隧道灯照过来又离去,像幕斑驳的皮影戏。 想他吗? 想啊。 他以为他藏得多么完美,还不是被她发现了。 范芶很早就发现了何源之,因为就算是他不打算引人注目,那种礼貌又疏离的处变不惊的气质在这里已经足够打眼。 何源之根本不知道路边有多少少女投去羞涩的一眼。 他是那种穿着白衬衫往树荫底下一站就能让夏天清凉起来的人。 何源之起先坐在学校对面的刨冰店里,范芶在那里碰上了他一次。何源之和她擦肩而过时仓皇的样子她暗地里笑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替自己结了红豆冰的帐,从此以后这家店她没再付过一次钱。 后来他换了方式,范芶回家的路上会停一辆轿车,何源之坐在后座上,看她从长街这一头走向那一头,然后就静静地调头离开。 范芶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的身份和来意,但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些东西,如果何源之觉得这算是补偿,那就算吧。 那时候公交车上的那双手,范芶真没有猜到是他,总觉得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好像没有一点情绪,哪怕心里翻天覆地他也羞于表达一分一毫。 她在黑暗中磕碰,何源之那样看着他,好像一位悲悯的神明。 何源之是对的,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只剩下那双静静的润物无声的眼睛。 范芶曾经尝试着去描绘她对何源之的感情却不得要领,只是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句,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故乡。 总公司有个语速奇快的妹子叫蔚蓝,金发的混血儿,既有南欧人撩天撩地撩宇宙的热情,又深受美帝精英文化的荼毒,工作时雷厉风行,下了班立马就挑着大波浪笑靥如花地问:“美女,有兴趣请我喝一杯吗?” 范芶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有某些不正常的取向。 “抱歉,我,我还有工作……” “现在是下班时间。”蔚蓝相当不满。 范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蔚蓝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气鼓鼓地说:“喂,你就不想和我有点故事?”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范芶无奈的摊手。 这时,何源之恰好从门外走过。 她突然有点心虚。 而蔚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得欢乐,“那你现在是要跟我去喝一杯呢,还是想呆在这里?” 范芶不想现在就跟何源之独处,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 她没有看到的是,蔚蓝走之前,送给何源之一个潇洒的飞吻,转头钻进出租车:“你的小女朋友我拐走了哟!” 何源之一直是淡淡的,带着一点温柔一点纵容地笑着,进退有度,目送她们离开神情也不变。 只是他不受控制地浮想起蔚蓝离开时牵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他今天看见范芶出现在公司里,一错不错地盯了那个背影很久,文件夹差点从手里掉下来了,才敢问别人一句:“那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助理不明所以地跟他说那是陪卢暄来拍宣传片的翻译,不会留多久。 走廊尽头的范芶侧了侧身给赶会议的人让路,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使得她纤柔的脸庞更加柔美。 那一瞬间何源之就知道,这一篇,这辈子恐怕都翻不过去了。 不像是当初冒冒失失还带有学生气的人了,怎么样都好看。 直到她和蔚蓝联手摆了他一道,何源之才发现她一点也没变。 蔚蓝他是知道的,常年混迹各大夜店。 他偶尔也会去,他风度好气质佳,又爱一言不发地喝酒,自然而然地就让人脑补出情场失意的翩翩佳公子形象,来搭讪的美女不在少数,何源之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拒绝的话往往过于直白,好朋友最见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一个个如丧考妣般黯然离去,每次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何源之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点太呛人了。 范芶喝不惯洋酒,没一会儿就有些微醺,昏昏沉沉地点着脑袋,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 何源之一进来就看见范芶仰着脸对过路的猛男没心没肺地笑,一口老血郁在喉咙里,他到底是按照千年蓝血养出来的,哪怕生气也优雅得像一幅画,眉间一点昭昭然的薄怒,唇角紧绷,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醉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受欢迎啊。”范芶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们都很喜欢我的样子。” 何源之脊背一僵。 偏偏蔚蓝还感叹:“我是该换换口味了,亚洲女孩真是可爱!” 何源之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由举双手投降:“好吧,是我的错,别生气,她现在可什么事都没有!”然后目送着他直接抱起她离开而气得跳脚,“喂,你这就带她走了啊?” “酒吧对他的小女朋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始终冷眼旁观的朋友这时打了个哈欠,“情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哈?”蔚蓝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不用猜也知道的剧情,女孩郁郁寡欢喝得烂醉,男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然后滚滚床单交流一下。明天早上要么摊牌,原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皆大欢喜,要么女孩羞愤难当拒不见面,男人苦追抱得美人归,皆大欢喜。”朋友冷笑着撇撇嘴,深谙这种霸道总裁文的套路。 “唔,是这样的吗?”蔚蓝不太能够明白,故事不应该在睡一觉之后就结束了吗? “何源之真的会带她去酒店?”他看起来一向很冷淡的样子,蔚蓝暗想。 朋友的语气却变得讳莫如深:“不,我猜他会带她回家。” “为什么?” “因为太喜欢了,喜欢到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放在酒店未免太没有诚意了,那可是将来要绑在身边的人。”朋友状似无意地笑了笑,眼睛里一点点寂寞和羡艳转瞬即逝,“她是他的眼中星。” 范芶刚出酒吧就吐了何源之一身,明明舌头都快捋不直了,硬是要抓着他一顿吐槽:“怎么会有人喜欢何源之啊?啊?这种温吞的男人最讨厌了。” 醉鬼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领子:“你说她们是不是傻啊?” 何源之配合地点点头,随手扶住就要往下倒的女孩。 范芶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啦!他是很有钱啦!” 男人闻言失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范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简直把人当成床板似的折腾:“脾气,脾气也不错,很温柔,还很体贴……” 说到这里,脑筋才忽然转过来,想起了自己此前的观点,她悻悻地住了嘴,委屈地眨了眨眼,为这一番自相矛盾的理论懊恼万分。 如果不是范芶喝醉了,何源之也许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盛赞。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很少再为轻飘飘的一句话浪费感情,然而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笑意,一颗心变得柔软而又丰盈。 她的肩膀抵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搭着他的腰,是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 何源之忽然心情大好,身上搭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走路都带起风来。 他的司机看到了,想帮他一把,他摆摆手,一个人把她抱进了后座。 范芶彻底睡死过去了,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掩住大半张脸。何源之盯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地往两边分好,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太过小心翼翼,俨然是个收藏家对待古画的神情,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了,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脸颊微微发烫。 关于替心上人拨头发,村上春树说过:“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的爱我。你头发乱了时候,我会笑笑的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的在你发上多待几秒。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的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 那么,按照村上春树的论调,他任性地违反逻辑倒推回去——范芶应当正巧的爱他。 范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如果不是何源之,大概已经被卢暄告状告到上面勒令开除了。 你男朋友是总裁了不起哦。 何源之当然是不会做早饭的,下楼买了黑咖啡和全麦面包,给她的是低脂牛奶,正宗的美式没滋没味早餐。 何源之其实不知道她爱不爱喝牛奶,只是长相先入为主,直觉她是喜欢的。 不巧正中红心。 而范芶这厢睡眼朦胧间看到床头柜摆了牛奶面包,瞬间被吓醒了。 单身这么些年,田螺姑娘的故事她才不信。 清醒过来再一看,何源之就坐在两步之外的沙发椅上看平板。 这下了不得,范芶连忙爬起来抓过手机瞄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在床上僵坐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他:“我要是现在被开除了,回国的机票能报销吗?” 何源之被他逗乐了,有心吓唬她,声音压低一度,执行官的感觉就出来了:“非公事目的出行一律不报。” 范芶手忙脚乱地查机票,看完脸都绿了,斟酌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去移民局,什么时候能被遣送回国?” 何源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满脸促狭的笑意:“你的签证还有好久才过期,一般这种情况移民局会认定你故意妨碍公务,先罚款再抓去思想教育。” 那我要怎么办? 宿醉之后混混沌沌的脑袋已经山穷水尽,女孩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何源之这个人有一点最好,那就是很知道分寸,看她委屈成这样,心就软了八分,放缓了语气,慢条斯理,极尽温柔:“营销部的电话是我接的。蔚蓝去救场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范芶先是明白过来被人耍了,不等生气,又想起来承了这个人天大的情,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谢谢”。 何源之并不为她的敷衍恼火,抬起眼睛朝着他笑了笑:“你记得请蔚蓝吃饭就好,她今天好不容易休假。” 何源之几乎是以成年人纵容孩童的姿态看着自己,她正要炸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占理,只好闷闷地端起床头柜上的早餐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她身上穿的是何源之的睡衣,刚刚脑袋里一团浆糊的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直到现在才发觉到这一点。 昨天穿的衣服就放在手边,洗过一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留有淡淡的皂香。 “你吐得到处都是,我给你换了衣服。” 她的脸色一下子爆红,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何源之说完就进了房,留她一个人换衣服。 她松了口气,不自在的感觉总算消散了一些。 范芶换完衣服后,终于从一摊乱七八糟里理出一点头绪,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是十分的微妙。 喝醉了酒,吐了老板一身,老板不但没有生气,还好心地收留了她一夜,什么事都提前打理好,顺便帮她翘了个班。 范芶来之前,自己掂量过自己好几回,越想越没底,连何源之回了纸醉金迷的美利坚后能不能记住自己都不敢确信了。 现在看来,是她太低估自己。 范芶忍不住地窃喜,极力控制才能看起来不那么喜形于色。 她走到金赫奎的椅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送我去公司吗?” 何源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然后仓惶地错开眼,手忙脚乱地挪开手上的东西,明明只有几样,却像在收拾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似的,完全没有了逻辑:“好,好的。” 她忽然俯身下去,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贴着他的脸耳语:“谢谢。” 何源之整个人都绷紧了,过了几秒钟,他把手放到范芶的肩膀上,轻之又轻却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 何源之生气了,范芶看得出来,这个人生气时怒气全压在眉间,别处一点也看不出来,像风暴潮前厚重的铅云,反而更让人不知所措。 “不要再这样了,好吗?”何源之沉默了一下,笑得很无奈,“你这样会让我很想吻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范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她一直不自觉地抗拒过于亲密的举动。 但是他说话的空档,范芶以一种奇异的冷静地审视了自己,并且得出了截然不同的论断。 如果对象是何源之的话……她不愿说出口的字句,都可以简单粗暴地借此表达。 所以她主动将何源之推到椅子上,决然地封上了他的嘴唇。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丧失了主动权。 毕竟是青涩又害羞的女孩子,除了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劲,手底下没有真章,任由那个人带领着,仿佛一头扎进深水中,触不到底,沉沉地坠着,失去氧气,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只剩下缠绵而炽热的吻,近乎窒息,因此更让人头皮过电。 何源之这辈子对她,恐怕只做了一件算不上错的错事,余下的时间,都用做了补偿。 范芶不愿意说,但一桩一件地替他记好,回头想起来,心软得像一滩烂泥。 太久的拥吻,等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喘不过气。 她清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你送我去公司吗?” 他们刚到办公室,迎面就飞来一个文件夹,蔚蓝蹬着恨天高叉腰大骂:“老娘今天是准备去钓凯子的你们知道吗?” 何源之连忙把范芶往前一推,后者气得打跌,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我喝得太多了……” 她撇撇嘴,想起昨天灌酒也有她一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范芶见状,趁机拉过何源之:“你叫他给你再批一天假嘛,谁还没个着凉感冒的病啊,对吧?” 挺上道的嘛,小孩子。 蔚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颇有狼狈为奸的味道,再转向何源之,语气就变得有商有量,算盘打得叮当响,“老板,我也算救你的小情人于水火,两天不过分吧?” 何源之赶紧配合:“我等会去和你们头儿打声招呼。” 蔚蓝笑得花枝乱颤:“哎,我说我一看你们俩就觉得佳偶天成一对璧人,怎么那么配呢?” “你不是要去钓凯子吗!”何源之扶额。 他唯恐蔚蓝这张嘴没遮没拦地冒出点什么,让他们好不容易更进一步的关系又退回到那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他需要思考一下,刚刚那个吻对范芶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范芶在想,应该要怎么解释。 无论情不自禁还是不慎摔到他嘴上都是把何源之当傻子式的掩饰,她不想说出来侮辱自己的智商。 蔚蓝和何源之你来我往地拌嘴期间,她默默地收拾好接下来要用的材料,逃也似的离开了男人的办公室。 何源之的眼神全系在她身上,看见她收拾东西要走,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蔚蓝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胸口:“不去追啊?她那翻译的活才多大点事儿,哪比得上你俩谈恋爱重要?” “糊里糊涂地追上去,媳妇儿又跑了怎么办?”何源之随手翻起她匆忙中落在桌上的几则材料,重要的事项都用荧光笔仔仔细细地画好,她的英文大概是练过的,写的很秀气,中文就没那么好了,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字,在他眼里简直就像鬼画符。 不过既然是范芶的鬼画符,自然而然是可爱的鬼画符,反正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堂而皇之地折好,收藏了起来。 蔚蓝鄙视地看着此人假公济私,双臂一抱,一副“老娘还不知道你”的表情,嗤道:“你真不去啊?” 何源之想起早晨那个不明不白的亲吻,低下头笑了笑。 蔚蓝惊恐地想,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个笑容里“羞涩”这种情绪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的细枝末节——她仔细地在脑海中描摹了一遍他的笑容——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为“志在必得”。 除了青春校园片,蔚蓝真是第一次见纯情到这个地步的人。 他虽然一向不在外面乱搞,但毕竟身居高位,什么样的场面也都该见过了。 她总觉得何源之永远端着风度的架子温柔地薄情着,她从来没想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保留着如此纯粹的少年感。 她久经风月,花花公子见过,冰山面瘫见过,烽火戏诸侯的见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也见过,在她看来,没什么分别。 她早就练就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可在那一刻,她完全明白了,这无言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有点难过,她必须承认,她是非常羡慕的,但同时她又很愉快,某种意义上,他们拯救了她对爱情坏掉并将继续坏下去的胃口。 她从那种聒噪的非得说点什么的状态里脱身出来了,现在她是一个寂寞的人。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何源之,勉力平复情绪的过程中,她发自内心地问了一句:“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太幼稚了,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才会说的话,像十年前的她。 何源之再次微笑,他发现自己完全不必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在潜意识里,他已经将它翻来覆去地咀嚼了个遍,而结论出奇的一致:“我不知道。” 他收住话音,片刻之后才轻轻地补充道:“我们甚至没有在一起过。” 蔚蓝被他沉静的表情再次感动了。 真奇怪,他好像不在乎能不能得到她,又好像很在乎能不能得到她。 在普世价值观里,他本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他年轻多金,温柔体贴,道德感极强,相貌也并不差,他应该是感情里握有更多筹码的玩家。 这意味着,蔚蓝咬牙切齿地下了定论,他从来没想过拿这些东西去换取她的爱情,他只想要爱她而已。 她愤愤地想,这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好,现在她都要爱上他了。 她叹了一口气:“如果最后你们没有在一起,我会哭的。” 何源之讶异地看着她, 她今天太过多愁善感,完全不像那个雷厉风行的面试官。 出于某种直觉,他大概有些知道蔚蓝貌似杞人忧天的伤感是从哪里来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很不着调地反过来宽慰她:“我们之间没有多么深沉的故事,只是需要时间。” 蔚蓝不了解那些纠葛,于是不再多说,回身捞起放在沙发上的包,又恢复了平常利落精干的样子。 她扬了扬下巴:“我走了,哦对了,范芶的活本来也没多少,我都给她做得差不多了,估摸着该闲的发慌了。” 蔚蓝走了之后何源之打了个电话给外公,大意是我觉得分公司那边的工作很具有挑战性,决定再尝试一次。 外公色厉内荏:“少给我瞎扯淡,到底怎么回事?” 何源之端正了一下态度,光明磊落地把事情抖出来了:“去追个人。” 外公气得吹胡子瞪眼:“胡闹。” 他气定神闲:“没胡闹,你叫财务查一查我在的那一季的报表。” 外公顿感惊奇,算了算了,随他随他。 何源之愉快地从他那儿晃荡出来,准备去找范芶宣布他即将再次成为她的当头老大。 可惜人不在,他满心嘚瑟扑了个空。 蔚蓝告诉他,卢暄那边出了点小问题,临时把她叫去摄影棚了。 何源之寻思下午只有个部门会议,左右不过听几个主管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让她把行程往后推了推,空出来一个下午找老婆去。 摄影棚离公司不远,何源之开了车,没几分钟就到了,正碰上她从里头往外走,他甩了个尾,稳稳当当地停在范芶面前。 “这么巧。”何源之自认潇洒地从小跑里迈出一双长腿,背靠着车朝她笑了笑。 这副公子哥儿的姿态,何源之其实不常做,但终归是按着资本主义接班人养出来的,声色犬马见得多了,能学个十成十。 那笑也是公子哥儿式的笑,进一分容易吓着人,远一分又不够传情,暧昧的尺度掐得刚刚好,让人无法生厌。 范芶耳根浮起可疑的红,不太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你事情忙完了?” “嗯,我载你回去?”何源之朝她晃了晃车钥匙。 范芶下意识拒绝:“离得不远,我自己走回去吧。” 何源之也不强求,把车钥匙朝摄影棚门口的场务手里一扔,比划了几下,请他帮忙把车开回去,接着往她身边靠了靠,神色不变地说:“一起走吧。” “你不用这么麻……” “不麻烦,今天天气这么好,散散步也好,何况是陪你。” 何源之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范芶很轻地挣了一下,没挣开,就没再动作。 太阳温柔地拂下,两张俊美靓丽的面孔熠熠地发着光。 他们非常默契地没有说话,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经过了一个公园,又经过了一个广场,惊起了一群鸽子,洁白的羽翼扑棱棱地扇动着,好像两颗鼓噪的心。 白鸽掠过头顶的瞬间,何源之突然意识到,所谓人间至幸,大抵不过醒来一转身,眼里撞进那个人逆着光的睡颜。 范芶没想到,何源之竟然会和自己一起回国,并且就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看ipad。 为什么一个总裁会出现在经济舱?! 何源之无辜地解释:“我怕擅自给你升舱你会生气。” 他小心翼翼到这个程度,连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也替她照顾周全,让范芶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她心里暗暗叹一口气,一边想,何德何能呢,一边打开了空姐递来的飞机餐。 没有意想中的黄油面包,一个暗红色的绒面盒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时间,范芶连呼吸都忘记了。 片刻的凝滞后,她回过神来,骤然转过头去,目光灼灼。 而那个坐惯了头等舱的长腿男人,在狭窄的座位上显得很窘迫,他努力转过半个身子,捏了捏后颈,语气像谈论“你明天早上想喝豆浆还是牛奶”一样稀松平常:“我知道或许有一点太仓促了,但我想你应该不会感觉很坏。” 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下涌动着火焰,他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 现在,他要开始认真地告白了:“我们已经离开了我的第二故乡,距离你的祖国还有五千公里,你飞行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上,脚下是世界上最宽广的大洋。这一刻,你有最大的自由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带着清浅的笑意看着她。 范芶在那一眼里重新经历了他们的少年时代,满身都是时光的尘埃。 她想,原来那么多事已经过去了。 何源之拨转那个绒面盒子,使它正对着女孩:“有一件事我从来不敢确定,还是问一问你比较好。” 那颗细小的碎钻被舷窗外倾盆而落的阳光擦亮,在她眼睛里轰然迸发出璀璨的色彩,近乎蛮横地掀去了包裹着她的玻璃罩子,使他的灵魂失重般地飘了起来—— “will you marry me?” 他的母语在这一点上不够好,无论嫁还是娶,单向性都太强了,用在两个人的结合上显然不够妥帖,不过何源之知道把它用在什么地方更合适:“我爱你。” 范芶想,我也爱你。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游离的灵魂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那具愚钝的僵硬的躯壳,焦躁地干吼着,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可是她不知道做什么。 她已经像一个普通人似的生活了很多年,好像真的就那么普通了似的。 实际上,她没谈过恋爱,没约过会,没去过ktv唱歌,没看过电影,她的人生因为一团小小的黑暗永远的缺失了一些东西。 是什么呢?他问自己。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被求婚”这样的状况,她和人间遥遥相对了那么多年,已经燃不起这点烟火气来。 何源之在她的沉默中伸过手“啪嗒”一声合上了绒面盒子,范芶意识到自己在恍惚间错过了表态的时机,无措地对上男人的眼睛,很反常的,并没有看到类似气馁和挫败的神情。 何源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头没脑地说:“中学时我谈过几场恋爱,但直到那天我握住你的手,才突然明白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不是一个选项,而是我的爱情。” 轻飘飘的四个字,砸得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的爱情。 余秀华说—— 爱情终究是一件肤浅之事 它能够抵达的,孤独也能 它能够销毁的,时间也能 她从前常常以此搪塞自己。 在那些被灯光点亮的夜晚,连孤独也无所遁形的时候,她曾经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想起他躲闪的神色和沉静的面孔。 她没有办法割舍何源之。 她曾经试图说服自己,在孤独的尽头,也许是和拥有他并无二致的完满。 现在她厌倦了,只想做一件肤浅之事。 最后 芝加哥的深夜,万籁俱寂。 酒店简约的休息室里,往日里即便是休息睡觉还不忘黏在一起的两人此时却各自安分地躺在休息椅上,背对着背,无声地玩着手机。 今天,他们输了。 他们倒在了八强的门口。 明明努力了一年,明明实力不比wave差,可他们还是输了。 虽然赛后,教练和工作人员们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过他们,说着“你们做的足够好了”、“不要灰心,失败了就来年再来”诸如此类的话。 可是,这些话,他们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呀。 在去年s赛就已经败给wave之后。 在春季赛输给april之后。 每一次的失利之后,安慰和鼓励似乎都是相同的。 就连外界的谩骂和嘲讽也是那么相似。 甚至多的是公然嘲讽the sky官方微博只是把去年失利后的长篇文章改了几个字就原封不动地发上来搪塞粉丝的评论。 可是,谁都不想失败啊。 谁愿意失败啊。 队员努力了那么久,不就想干净利落地进入半决赛、堂堂正正地赢得最后的那个奖杯吗? 只是,还是输了。 还是输了。 钟月白一遍一遍地刷着贴吧和微博,无一例外不是谩骂谴责嘲讽甩锅。 什么“内战无敌有什么用,还不是外战怂如狗”。 什么“看不懂bp,这个教练是个智障”。 什么“这个打野我上我也行,反正我也不会回旋踢。” 甚至还有什么“下路叫什么lpl第一组合?mist有艾神一半好?”。 于是看到这条,钟月白本就失落的情绪更抑郁了。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风声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他们几个人不要看微博和贴吧了。 因为,网上的舆论,是一边倒的讽刺谩骂。 她不知道那么多的id里,究竟有多少是爱之深责之切,又究竟有多少是纯粹为了喷而喷。 其实,在再一次1:3输了比赛之后,她浑浑噩噩下台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是什么都无法思考的。 然后在回到休息室之后,回想起四局比赛的过程,心里,其实是有那么一丝,怪禹海琰的念头。 明明,可以赢的。 明明,就算迷了四把,可只要他闪出大龙圈输出收掉对面三个残血,之后的游戏格局就可能完全改变了。 可是,在看见自家adc痛苦捂着脸自责,默默地躲在角落沉默,她就无法这么想了,反倒开始自责自己的失误。 他们能拿到这次世界赛的门票,能走到这一步,靠的是共同的努力。 可是如果,她后面做眼的时候更小心一点就好了。 如果,她拿个布隆或者蛤蟆就好了。 只是,这些辅助英雄,她原本是准备留到半决赛之后用的。 她也没想到,在训练赛里,和禹海琰用ez+娜美打爆了所有下路组合之后,几乎每个队都拿起了这个组合,然后被拼命地针对。 但是,后悔有什么用,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时间又无法倒流。 他们已经输了。 他们的世界赛,已经残忍地结束了。 凌晨五点,钟月白却依然在休息室里睁大眼睛刷着手机,一点睡意也没有。 平日里,她很喜欢逛贴吧,用一个个梗自嘲。 可当真的输了以后,她就做不到心平气和了。 说到底,在你自认实力高于一切的时候,别人说什么你都能一笑而过,不会真的放在眼里。 可当现实狠狠打了你一巴掌的时候,你就无法做到无动于衷了。 钟月白刷到最后内心都麻木了,清一色的分锅甩锅,骂谁的都有。 还有,一床之隔的自家adc。 她的心思突然有刹那的游离。 她想起输了比赛之后,他始终面无表情的样子——面无表情地下台,面无表情地回到休息室,面无表情地听着教练和工作人员的安慰和鼓励,然后面无表情地跟他回到酒店房间。 一直到现在。 他们之间,还没说上一句话。 他一直是有些怕这样的禹海琰的。 他不怕他低落地叹气,或者露出一丝痛苦无奈的神色。 因为她是知道的。 为了这次世界赛,为了证明自己,他有多努力。 又背负了多大的压力。 所以他不怕禹海琰流露出任何负面情绪。 然而,他却不发一言、面无表情。 让人完全摸不透心思。 也就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僵局。 也就只好跟着一起沉默下来。 钟月白暗自嘲讽了自己一句没出息,手指一遍一遍地在屏幕上刷新着贴吧,就在这时,一个最新发的帖子的标题吸引了他的注意—— 求解!禹海琰最新更的微博是什么意思? 禹海琰更微博了? 她飞快地转头看了眼,自己的搭档背对着她躺在另一张床上,隐隐看见他的手指微动,似乎在和谁在聊天。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些紧张。 点开这篇帖子,楼主截了禹海琰更新的微博内容—— 这是我第三次进s赛了,和历届一样,我的目标始终是冠军,但这次还是被淘汰了,每次我都觉得我是以已经练习到了不会后悔的程度来的,但淘汰之后又总是觉得留下了遗憾。 今年想展示给大家的东西真的很多,没能全部展示出来很可惜。虽然不知道会在哪支队伍打比赛,但明年我也会把胜利当做唯一目标去努力的。 如果说,看到第一句话的时候,钟月白还不觉得有什么的话,看到第二句话,她的心沉入了谷底。 “不知道会在哪支队伍打比赛”,说明,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the sky了吧? 也是。 禹海琰有多努力,她不是不知道。 而他当初,就是为了冠军才转会来的the sky。 他们下路还有多少秘密训练的英雄和套路展现出来,她也心知肚明。 本就是存着夺冠的心态顶着众多非议和骂名转会来的the sky,连着两年止步八强,一定心灰意冷了吧。 所以,才会面无表情。 所以,才会一言不发。 因为,失望透顶之后,对什么都麻木了吧。 两年的默契,让钟月白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已经下了决心不续约了,就算领队挽留,也不会选择留在the sky了。 虽然,评论下面,还有不少人抱着希望,写着挽留。 她的的心里不知不觉地多了那么一点绝望。 尤其是下面的评论大多是什么“无论你去哪,我们都支持你”。 或是什么“回april吧!明年等你夺冠!the sky配不上你”。 抑或是什么“你们在干嘛?海神又没说一定离开”。 她一条条地刷新着评论,看到支持他离开的评论就快拉,看到挽留他的就多看一眼,到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盯着手机时间太长的缘故,一种酸涩的感觉慢慢弥漫了眼眶。 她揉了揉眼睛,再把视线放回屏幕的时候,她用小号在评论框里,慢慢地打了几个字,又反复退格,最终打上了一句大众的—— “能不能别走?” 这句话和其他人的挽留没什么不同吧。 可能很快就会淹没在评论的大流里吧。 就算禹海琰看到了,也只会以为是粉丝的挽留吧。 钟月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打出来的这句,中规中矩,却看着沉重无比。 而她的心,沉入了比谷底更深的深渊里。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她也不想金赫奎离开啊。 他们是那么默契,甚至可以说,如今的他们,不虚任何强势的下路组合。 可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海神的骨子里有多倔强。 真正决定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 他能为了冠军不惜背上骂名转会the sky,就能为了冠军再回去。 他就在一床之隔,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到。 可是她连一句轻描淡写的“你是不是真的决定离开了”都问不出口,更何况是犹如千斤重的挽留。 至于问不出口的原因是什么,她不愿多想。 钟月白又揉了揉发烫的眼睛,蜷缩地将头埋在膝盖里。 “月白?” 一边,瞟了她好几眼的男生终于放下了手机,问道,“你不舒服吗?” 没料到大半天没和自己说话的人突然喊自己,钟月白下意识地看向他,可却觉得他模糊得看不清表情。 “没什么。”她低低地回了一句,重新躺到了床上,盯着看不清轮廓的天花板轻轻地说,“我只是太累了。” 不难听出自家辅助语气里的低落。 禹海琰沉默了一会儿,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赶飞机呢。” “好。” 钟月白应了一声,把手机放到柜子上,然后翻过身,还是背对着他。 禹海琰看着他的姿势一顿,随即把目光重新放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八强的失利告诉他一件很明确的事—— 要夺冠,一个强力打野很重要,而这点,只有april的打野才是最强的。 他与the sky的合同马上到期,现在看起来,为了冠军的话,回april才是最明智正确的决定。 可是,这本在输了比赛笃定万分的抉择在回到酒店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有些摇摆不定了。 也许是考虑到,april现在的队伍已经趋于稳定,虽然他的头上还按着一个“lpl第一adc”的名号,但一个队伍的磨合比其他的任何都重要。 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 禹海琰想着,几乎是本能地拒绝考虑,april去年就隐晦地请他回去,而艾雅妍是他配合了很久的辅助,他回去,几乎是众望所归。 所以,从一开始准备发的笃定微博,到现在外人看着模凌两可的微博,其中的心思究竟是为什么,可能复杂得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艾雅妍的消息—— “你要回来april这边吗?” 从他发了这篇fb开始,就不断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可实际上,连他自己都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大概吧。” 禹海琰想了想,加了一句,“我还不知道。” “无论如何,我等你回来。” 禹海琰眯了眯眼,关掉了与她的对话框,开始刷自己微博下的评论。 果然,一个小时不到,就有一万多条留言了。 有支持他的,有中立的,也有恳求的。 他一条条地看着。 ——海神,求求你别离开the sky!我们需要你! 他扫了一眼就往下翻。 ——海神,月白需要你啊,你离开了她怎么办? 月白需要你啊。 禹海琰拉着屏幕的手指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翻。 茫茫多的评论里,一个id是他韩服小号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能不能别走? 会是她写的吗? 明知现在的粉丝无所不能,把他的韩服小号挖出来作为自己的id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想到刚才自家辅助的反常,他侧头看了一眼,女孩似乎是真的累了,陷入沉睡的他她不自觉地朝他转过了身子,秀气的脸上眉头微皱,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长长的睫毛在没有一丝瑕疵的白嫩皮肤上落下层层阴影,微张的红唇吐着息,纯真可爱得如同一个天使。 他飞快地别过脑袋,点进这个没有头像的id主页。 一片空白。 除了显示的注册时间是十分钟以前。 禹海琰若有所思地放下手机,索性也不看了,伸手关掉灯,任由窗外的月光倾泻进来,隐隐勾勒出对面女孩沉睡的模样。 “晚安,月白。” 他轻轻地说着,就朝着自家辅助的方向侧躺了下来,闭上眼,没有发现那张床上的女孩慢慢握紧的手。 因为返程机票定的是两天后,大家还是决定不浪费在芝加哥的最后一天,准备在芝加哥好好逛一逛。 “海神啊,你决定要走了吗?”商店里,领队见队员们走开,勾上了禹海琰的肩膀,担忧地说,“我今天一上微博,发现私信里全是问你是不是要离开的问题,我才知道你发了微博,你是怎么想的?” 钟月白本来在旁边欣赏商店里陈列的艺术品,虽然领队的声音已经很小声了,但她还是耳尖地听见了几个词。 离开,微博。 她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走到了禹海琰的身边。 见是她,领队倒没什么顾忌,又见禹海琰蹙眉不语,不由语重心长地说道,“海琰,我是为了你来the sky的,如果你走了,我恐怕也会跟着你走的。” “你走了,the sky可就真的乱了套了。”闻言,禹海琰笑了笑,可下一秒,他敏锐地发觉站在旁边的辅助脸色变得有些勉强,有些苍白。 他想也没想就补充了一句,“再说,我其实还没考虑好,昨天发微博的时候,更多的是感慨。” 还好。 至少,他没有明确表明离开的态度。 钟月白的脸色好看了一点。 禹海琰也莫名松了口气。 “那你要认真地考虑一下啊。”领队也是放下了点心,郑重地说,“天空队的粉丝都很喜欢你,也很关心你呢,去留的问题,还是回家以后好好想想吧,我们不会不顾你意愿强留你。” “我知道的。”他回答着。 他的栗色头发在光线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笑起来,曜曜生辉,好似能令日月失辉。 不知道为什么,钟月白有些恍惚,下一秒,他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像往常一样拉起他的胳膊,摇了摇,语调带着长长的撒娇,“哎,海神,你别走啊。” 禹海琰一怔,没想到她会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而钟月白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就后悔了,可领队在场,其他队员也有返回的迹象,他几乎是压下了直冲脑门的尴尬,装作和平常毫无异样地抓着他的胳膊,一副不舍却坦荡的样子—— 她的不舍只是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搭档,最默契的下路组合。 所以,无论语气和姿势有多亲密,只要表现得坦荡,别人就会觉得没什么吧。 她自欺欺人地想着,领队已然调侃地笑了起来,“哟,我们的团宠舍不得她的ad了。”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此时,队员们逛了回来,笑着问。 “你问我们的团宠。”领队笑着说。 “滚~”钟月白的脸有些红了,偷偷地瞥了被自己握住胳膊的ad一眼,他还是眉眼弯弯的,好像没什么不悦的样子。 她不由悄悄地松了口气。 她还记得之前有个记者问他和艾雅妍的关系,在禹海琰不厌其烦回答只是很好的朋友之后,那个记者竟然还八卦地问他们有没有亲吻过,那时候,站在不远处的她分明看到,那人垂下的眼眸掩去了一瞬的不悦和厌恶,再抬头的时候,已然恢复了淡然,“只是在失利时抱过,因为是很好的朋友。” 虽然是很平淡的语气,可他就是能感受到这个问题带给他的反感。 恐怕,他本人是很讨厌被捆绑的这种cp设定的吧。 尤其是那个记者走后,他抱怨似的说了一句,“为什么他们总爱问这个问题?我明明回答过很多次了。” 自那以后,无论在公众场合,还是在直播的时候,她再也不敢表现出对禹海琰的亲密,生怕有一天,这样的问题会发生在她和禹海琰的身上,然后让后者疏远她。 虽然,就算是克制之后,还是会有自然流露的,略显亲密的举动,可比起以前直播的时候正大光明地把头靠在禹海琰的肩上,她自认现在表现出来的一切,顶多算是亲密无间的“最佳下路组合”。 倒是禹海琰,有时候明知官博在拍他们,却故意把头凑近,把手放到她的手上,甚至倒在她的腿上…… 明明不喜欢捆绑cp,却还是半依着那些次cp粉的意思摆出福利,而且看着没有半分不高兴。 对于这点,钟月白是真的理解无能了。 恍神的时候,容易拍了拍他的头,“小白,为了海神的事魂不守舍啊?” “你乱说什么啊。” 钟月白大大翻了个白眼,一边反驳一边吐槽,那些太太团根本就不知道她们的冰山男神实际就是个大闷骚好吗? 深秋的夜晚总是带着渗人的寒意,吃完晚饭从餐厅出来,阵阵夜风吹过,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一边戴上帽子,一边紧了紧自己单薄的卫衣,走了一会儿,脚趾都有些冻得慌。 她有些后悔由于图方便所以穿拖鞋外出的决定了。 可是,再一看走在旁边的禹海琰,他就笑了。 这家伙,竟然穿着酒店的拖鞋,这可比自己这双还要凉快。 “禹海琰,冷不冷啊~”她凑到了自家ad的身边,拖着长长的尾音。 对方斜了她一眼,“还好。” 哟呵,这么高冷。 钟月白眼珠子一转,见和他们一同吃饭的摄影师妹子拿出摄像机,好像要拍他们照片的样子,不由又凑近了一些,反正他这赛季结束可能要回april了,以后可能也见不到了,还不如放开一点,这样以后还能给粉丝,还有自己留个纪念。 这个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下一秒,她就伸手拉了拉禹海琰的衣袖,故意埋怨道,“可是我好冷啊。” 她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撒娇意味,偏偏叫人听出了一丝冷出来的颤抖。 禹海琰侧头看了眼恨不得整个人钻到自己身后的辅助,把手从卫衣口袋里伸了出来,握住那只扯着自己衣袖不安分的手,轻轻地捏了捏,感受到掌心细腻的触感,这才握着它一同塞回了自己还残留着暖意的口袋。 “……” 钟月白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 禹海琰却是目不斜视,一脸坦荡。 她的手被握着,力道不大却很坚定。 忽然就觉得被握住的手隐隐发烫,一直延伸到心脏。 咚咚咚。 跳得热烈。 以至于拍集体照的时候,她故意站得离禹海琰远了一些。 可在发现对方一脸淡然,似乎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后,她又有些惆怅了。 既然有摄影师,那么今天的这顿晚饭,大概就是定好的散伙饭了吧。 这集体照,大概就是以后的念想了吧。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鼻头泛酸,又赶紧低头忍住,生怕自己就这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情绪崩溃。 “月白。”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低声回应,“干嘛啊。” “你站我旁边。” 她微微一怔,抬头,恰好望进那双好看的眼睛里。 此时,那双眼睛专注而认真地望着自己,仿佛徜徉着汪洋大海。 她的心情蓦然就好受了一些,应了一声,站在他身边,却还是强迫不了自己露出笑容。 禹海琰把自家辅助的垂头丧气看在眼底,有些不解地去拉她的手,摄影师妹子在这时让他们集中在一起摆拍。 禹海琰索性直接将她的手拉了过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又把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上,紧紧地,完全包住,然后半蹲下来,无比自然地对着镜头浅笑。 钟月白已经完全呆了,没想到禹海琰敢在镜头前这么玩,以至于摄影师妹子按下快门的时候,她还微张着嘴,一脸蒙逼地走着神。 直到领队带着他们回到酒店,嘱咐了一句“早点睡,明天还要坐飞机”,她才缓过神来。 分开的时候,她看着转向另一个隔间的adc,欲言又止,“禹海琰,你……” “嗯?” “你……会走吗?” “你想让我走吗?”禹海琰反问。 什么嘛。 难道她说不想,他就不走了吗? 钟月白气恼地盯着他,不自觉地鼓起了腮帮子。 天知道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把这句话问出口的。 做好了听到真实想法的准备,也做好了失望的准备。 可他倒好,不给个准话就算了,竟然还跟她玩套路。 见她不回答,禹海琰不由上前两步,捏住她细软白嫩的胳膊,开口问道,“到底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钟月白却躲开了他的触碰,闷闷地说,“你知道为什么。” 是啊。 他怎么会不知道。 禹海琰干脆抓住了她的手,“你在担忧我的决定?” 钟月白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下。” 轻飘飘的,恍惚幻觉的一句话在静静的空气里流淌,钟月白愣愣地抬头看他,却被顺势抱在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但现在,你要先睡觉。” “别,我睡不着。”钟月白红着脸挣开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转了个身面向他,“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禹海琰重新把手搂在她的腰上,却是闭上了眼,嘴里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不要”。 “你不当人啊!”钟月白挠心挠肺地伸手就要去捏他的脸,半空却被他的手按了回去,挣了一下发现挣不开,她不由软下了嗓子,半是撒娇半是央求地摇了摇自家ad的身子,“禹海琰,你说嘛,你再说一次嘛,你到底走不走~” 禹海琰还是不理她。 这下,钟月白有些伤心了。 “禹海琰,你真的不当人啊,你如果真的想走我也不会强求你留下啊,但……再不济我们也做了两年队友了啊,你现在这样态度模糊,我真的心里没有底啊,昨天我都没睡好觉,难受得想了一晚上……就怕你明天就搬走,你哪怕现在安慰我一下也好啊……哪怕是假话……” 说到最后,钟月白有些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禹海琰睁开眼,就看见近在咫尺的辅助眼里蓄满泪水,神情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他想也没想也凑过去,吻住了对方撅起的红唇。 絮絮叨叨的啜泣声戛然而止。 唇下的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 可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旖旎色彩的吻。 青涩纯情得只想表达一个意思。 “我喜欢你。”好一会儿,禹海琰才稍稍起身,低头望着她呆滞的神情,伸手,替她拭去无声滑落脸颊的泪水,声音温情而柔软,带着难以言诉的坚定,“可能比冠军头衔还要更喜欢一点。” “你……你说什么?”告白来得毫无防备,幸福也来得太突然,钟月白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好半天才费力吐出了一句完整了句子,“你……喜欢我?” 完全的不敢置信。 “嗯,我喜欢你。”许是自家辅助的呆愣太过可爱,禹海琰把她搂得更紧了,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又将自己的头深深埋在她的颈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我想了很久,决定把这件事情告诉你。 他的气息吐纳在敏感的颈脖间。 “所以你不要忧心,我会留下来,和你一起征战下一年的世界赛。” 钟月白打着颤,一直颤到了心尖。 好半晌,她才慢慢地抬手,回抱住了说着承诺的男生,颤着声音问,“真的吗?” “真的,我保证。” 坚定的声音带着毋容置疑的淡淡温柔,回荡在耳边,好似这一刻以后,所有的艰难险阻都变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她信他。 他不会辜负这份信任。 夜,已经深了。 谢右番外·魂归 十月初三,?星洲郊外。 中秋刚过,天气还残留着晚夏的闷热,空气中蒸腾着水汽,似是带上了重量,黏腻的挤压着肌肤,厚重如一堵无形的屏障,连树上的蝉叫声听到耳中也显出了一股有气无力的意味。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理应是人们最痛恨的,就算是为了工作生计,这时间,也大多躲到路边有空调的商场楼里偷凉去了。 ——毕竟,谁会和自己过不去,放着清闲日子不过呢。 更何况,这里是星洲市,天青水绿,花繁似锦,生活中的忧虑仿佛也和着空气中的水蒸气,蒸腾着全部消散在空中。 这一天在星洲的古城客栈也本应和过去千百个日子一般平和喜乐。天这么热,又有谁愿意在外奔波呢?就算是暂时停留的旅客,也会大部分选择留在客栈里,坐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看看书,上上网,喝喝茶。 ——客栈里却空无一人。 吱呀。 客栈特意做旧的实木大门被人推开了。 卢晔听见开门的声音,回头看向推开门走进来的两个人,在敞开的大门外突然照射进的耀眼阳光的映衬下,仿佛间似乎在门内外隔出了两个人。 是两个身形修长的一男一女。 两人看起来都是四十中旬的年纪,脸上虽有细纹,但不仔细看,却也只是举止有度,身姿挺拔。看得出来是惯于过着优越日子的。 然而,比长相更吸引人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高个的男人一双凤眼波光流转,稍矮的女人气质深沉,都是一身黑色西装。 和星洲古城的居民格格不入。 两人见到卢晔都是一愣,随即加快脚步大步走来。 人还未到身边,便听其中那个女人问道:“卢晔,谢右真的……” 卢晔听到他问话也不回答,只略略闭了闭眼,向旁边让了一让。 那女人看清他身后佛台上供的牌位,原本就苍白的脸更褪得无一丝血色,脚步却不慢反快,疾步赶到牌位前,由于走得太快,身形有些摇晃。 旁边一只手伸来扶住了他的胳膊。 “涴涴……”扶住他的男子顿了一顿,又极慢的续道,“我们路上就已经知道了。” “是,我们知道了。”游裴涴声音有些颤抖,微微闭了闭眼,“我只是还是不能相信,他……” 韩玦将他的爱人揽的更紧了一些,又转向卢晔:“莫翰呢?” 也是一身黑色西装的卢晔回头看着谢右的灵位缓缓道: “我们都来晚了,他也不在了。” 来年十月初三,星洲古城客栈。 这家古色古香的特色客栈在前任两位老板离开之后,在第二年三月,换了新的东家。 古城客栈十年如一日的人气爆棚,毕竟客栈里飞梁画栋,樱花飘洒,看得出来当初很是费了原主人们一番心思的。来星洲寻求放松的背包客也不会吝惜一点额外的费用,都愿意住进来感受一下古色古香的魅力。 客栈老板端着茶壶在客人间穿梭,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身量虽不高,一把长须却已拖到了胸前。 “哟!您要的毛尖,这就来了!” 脸上虽是有不少褶子,老头的一把嗓子倒还如往日般嘹亮。 那客人看着桌上红润酥脆的草鱼倒也不急着动筷子,反倒是对老板问道:“诶?老板啊,我这前年还来你这家旅店住过,我记得当时老板是俩四十多岁的啊?您们这是换人了?” “啊……对啊,我今年三月才买的这家店。” “诶呦,那原来老板不干啦?我还记得那个俊俏的那个,象棋下的可好,那把我赢的,我这还想着回来报仇呢。” 那客人显然也是心情很好,笑嘻嘻的和老板搭着腔。 谁知道那老板倒逐渐敛了脸上的笑意,回头看了看佛堂的方向,才叹息一样说道:“唉……你不知道吧,我买的时候,中介和我说两个老板其中一个去世了,另一个不想做了,才卖的……唉,你说,你看看这客栈设计的这么精心,可惜了啊。” 像是有感于这声叹息,客栈院子里一片寂静。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一瞬之后,有人打破这片死寂问道:“那另一个老板呢?现在不在这里了?” 客栈老板也像是被他这一问叫回了魂儿般,用他胳膊上的抹布用力抹了抹脸说:“这我也不知道了,听中介的人说,从另一个老板不在了之后,他好像也失踪了,连这客栈都是另一个老板的亲戚出面卖的。” “这怎么就失踪了呢?” “唉,你说这亲戚突然冒出来卖人家遗产,也不知道赚了多少……” 客栈里的客人便又三三两两的讨论了起来,到处都是切切的私语声,熙熙攘攘的恢复了市井的温暖。 好像刚刚的寂静不曾存在过。 然而坐在一边的一个少年似是不满,又问道:“这些事儿有什么可说的,这古镇里边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啊?” 老板看着这年少青春还能尽情享受人生的多姿多彩的年轻人,咧嘴一笑:“今天的蔬菜都是菜贩刚刚送来的,特别新鲜。” 古城客栈最近新换了一个蔬菜供应商,名叫金宇。 金宇和千千万普普通通的菜贩没有任何区别,四十多岁的庄稼汉子,不识字,长相中等,木讷老实,连种的菜也没什么出彩,实在是上一任菜贩雨天送菜的时候摔断了腿才得以趁机讨到这么个生意的。 客栈老板第一次见到金宇的时候是他第一次送菜来的时候,白背心稻草帽,半长不短的宽松裤子,典型的庄稼人打扮。 实在是很普通。 普通的丢到人群里,转眼就找不到人了。 老板虽然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本着他见鬼都能胡诌几句的脾气,每次送菜来闲聊几句,倒也把这汉子的家底摸得七七八八。 金宇说他是从东北来的,不过他口音有点奇怪,不太像电视里说着小品的东北人,家里边太穷,跑到星洲来看看能不能混口饭吃。 金宇有时还说起他的老婆。但每每说来都愁眉不展,看起来是烦极了。 “唉,我老婆就是个泼妇,老板你是不知道,虽说我是入的她家的赘,靠种她的地混一口饭吃,但是……但是我们大老爷们,喝几口小酒,她就正天闹腾个不停,唉,你说这死婆娘!” 金宇的老婆客栈老板倒是认识,大理城里城外有名的剽悍寡妇,早些年死了丈夫,撒泼无赖骂街样样精通,从来也没人从她那讨得了半分便宜。没想到最后倒是又嫁了这金宇。 不过也有住得近的村民私地下和老板胡侃说这金宇也不是什么好茬,别看一幅木木讷讷的样子,喝了酒就发酒疯和老婆吵架,实在是破锅配烂盖,谁也怨不得谁。 不过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乡下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了闲钱喝喝酒,骂骂老婆,只要不打死,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的确没什么稀奇的。 金宇就像千千万万的其他人一样,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复一日单调重复的日子。 眼神空洞木讷。 一过就是三十年。 有的时候,已经很老很老干不动了的老板会坐在他的客栈门口看金宇开着小卡车送菜。 年复一年。 老板有时也会感慨都这么些年过去了,没想到这金宇倒也还有力气能坚持得了每天起早贪黑的种菜、送菜。看看自己,唉,自己一把老胳膊老腿可折腾不起了。 大约是因为庄稼人身体都好吧。 金宇的身体其实不是很好。 毕竟都已经七十多岁了,每天都透支着体力起早贪黑的在田间劳作,更何况一有点儿闲钱就喝个大醉,这样的老头子身体怎么会好呢? 自从上个冬天感了一次冒,陆陆续续的咳嗽就没断过,和自家老婆大吵了一架之后,总算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拿了一部分酒钱去请了个乡间大夫看看。 那大夫拿半醉不醒的眼睛瞄了瞄金宇苍老的脸,又用抖个不停的手指诊了诊金宇的脉。直接断言—— “这是肺病,我治不了。” 也不知道他那抖来抖去的手到底有没有摸到金宇粗糙的手腕下的脉动。 金宇却不在乎,他觉得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总得有个死法,于是整天该喝酒喝酒,该骂老婆骂老婆,一点也不耽误。 金宇老婆却奇异的温和下来,也许是年纪大了耍不动泼了,也许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家老公的好,整天端水做饭,挨了骂也不吭一声。 但这点顺心也治不了金宇的病。 他近来咳得愈发严重了。 一连串的咳嗽,声音却闷闷的,好似有什么堵在了喉咙里,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便又急促地喘着气,活似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过去了一般。 不止咳嗽,金宇老婆最近发现她家老头子晚上也睡不安稳。 就拿最严重的一次说吧,她甚至以为金宇是被什么鬼怪给魇住了。 金宇近来总做同一个梦。 梦中总是同一个陌生人。 那人乌发白衣,俊秀挺拔,还有一双晶莹透亮的眼。 他望着自己,只一双眼瞬也不瞬的盯住他,深情悲凉。 “好好照顾她……” 还有一句遥远模糊的话语,而他听见自己说: “我答应你,你就好好忘记发生过的一切,这里有我,还有韩玦。” 那人并不答话。 那双眼却愈加明亮了起来。 床头闹钟上的指针一格格跳动着,时针指向了4点。 金宇的老婆看着自己身边的老头,眉目安宁,完全没有听到起床的闹钟。 他不是这样的,自家丈夫一向睡眠极浅,别说闹钟叫个不停,就是她半夜出去开个门也会把他吵醒。 她突然觉得十分不安。 金宇老婆不愿细想,伸手粗暴的摇自己老公的肩膀。 “懒死鬼!?还不起床干活了?!” 她看见了一双眼, 极亮。 那不是金宇的眼睛。 一阵惶惑突然席卷了她的全身,那眼神,那眼神仿佛不是她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老头子一般。 她压下这异样的感觉,难得轻声细气道:“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金宇无声的看了她很久,突然低声念了句她没听清的话。 接着不等金宇老婆深究,就抓起外衣出门去了。 “夜深忽梦少年事。” 就在金宇老婆想着用今年的余钱去请村西的赵仙姑来给他去去煞气的时候,金宇却好像一切恢复了正常。 正常起床,正常下地。 双眼无神。 还是她那个平常老实的老头子。 只是咳嗽得愈发厉害了,有的时候甚至还咳出血来。 周围的村民暗地里都说金宇活不了多久了。 金宇老婆把他们挨个指着鼻子骂回了家。 自己却也暗自掉着泪珠子。 平平常常的一天,就如这三十年中的每一天一样。 金宇老婆半晚从超市回来,手里拎着今天晚饭要用的面粉。 但在她推开家门的时候,今天便不一样了。 在低矮的屋檐下,从门口照进的最后一丝余晖照亮了长身立在屋中的一人。 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金宇老婆吓了一大跳,大气也不敢出,这样打扮的有钱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呢?自家老头子这会儿还应该在地里,这人要是…… 想了半天,金宇老婆也没想到要是怎样,毕竟穿得起这样衣服的人能图她家什么呢? 那人听到了开门声便缓缓转过身来,嘴角微弯,勾出一丝奇异的笑意,微微笑眯了一双弯月似的眼。 这人并非别人,正是金宇。 金宇老婆一时瞠目结舌,既想问金宇这身衣服从哪来的,又想问他大晚上的发什么疯,还想问他不种地在这吓什么人,太多疑问反倒一时不知如何出口。她稍稍定了定神,又突然想到,“别是这糟老头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也压下心头千思万绪的各种疑问,张口就准备骂走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终没能骂出口。 因为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柔和,却又充满光芒的眼睛。 这样的一双眼睛适合出现在年少得意的青年脸上,仿佛映得出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她一个乡间妇人看不出这么多,却十分清楚这双眼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自己那木讷老实了一辈子的老头脸上。 然而此时这张脸却和这眼如此契合。 如此柔和光亮的眼神,好似时光倒流,好似白发返乌。 她这苍老憔悴的老头子身上好像突然焕发了少年人的活力。 她突然认不得这在自己身边几十年的男人。 男人看着她,也不言语。 一阵死寂。 他突然一笑,温和沉静,有一种温暖的味道。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现在就走。” 金宇老婆突然从这恍惚的迷境回过神来,却有些拿不准此时这境况。于是张口虚张声势的骂道:“你这老头子发什么癫?!鬼上身了?病的半死不活的,大半夜的要往哪里跑?!” 看着她的那双眼更亮了,添了丝说不清明的暗沉笑意。 “我不小心走错了,并不认识你。” 一句话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径直走过她的身旁,消失在了门外。 是夜,月极明。 谢右也不开他平时运菜的小卡车,就在月光的照耀下,缓步顺着乡间的小路慢慢的往古城里走。 他边走边悠然的在心里盘算。 以他现在的速度,大概走个四个小时就能到古城客栈了。 想到这儿,胸中的压抑了很久的憋闷感便也去了几分似的,翻腾的气血仿佛也不在喉咙折腾了了。 他还撑得住这四个小时。 他不自觉地高兴起来,期待充满了胸膛。这心情好似多年游子背井离乡即将归家,又似青涩少年马上要见到初恋情人,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脚步却不由得更加轻盈起来。 明月之夜,三十年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换回了他的真名姓, 直向他和游裴涴的家。 又是一大清早,客栈的老板悠悠然的爬起来,准备下楼去晨练,现在他退休了,这个客栈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也是经营的有声有色。 不过在晨练之前,老板照例的来到了楼下的佛堂。 算是一种尊重吧,老板一直有坚持给前任老板上香的习惯。 今天,这佛堂却与往日三十年不同。 前任老板的灵位不见了。 客栈老板看着原来灵位在的位置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便也释然的摇摇头走了: “你的牌位不在了……我就当……你等到了想等的人,和她一起转世了……下辈子要长命百岁啊。” 千瑟汐 爱情,说简单也易,说困难也无可厚非,全在个人的一念之间。 如果当初我没有怎样,结局又会是怎样,大多数的人都无可避免的都会有一番这样的假设。在他们的未来,苏静也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如果当初我没有来表白,你会怎样。 是会继续等待,还是再也熬不住内心的喜欢而主动,或者是转身就决定忘记。 彼时,她正窝在千予宸怀里看着言情剧里狗血的离别戏码。 “不知道,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大概,你会一直把我记在心里但也决不会和我和半分联系。” 他伸手揉了把爱人的头发,在怀里那人转过头的瞬间温柔的一个吻落在额头。无尽的温柔和眷恋,深深沉沉的刻在眼眸里。 如苏静所说,他忘不了但也不可能成为先开口的那个人。不显山不漏水的喜欢着,哪怕是痛着,思念着,也决不会开口。 所以,他最感谢的不是遇见了生命里想珍惜的人,而是她踏出了第一步。他才知道,有些人是不可错过的,他真的很感谢苏静比他勇敢,比他先开口,让他还能够用余生去好好待他,弥补他的不勇敢才错过的时间。 缓慢的不是时间,是脚下的步伐。 你要相信,当你向我张开双臂,我一定会永不停息的,奔跑着来到你身边。 我会对你好,请你闭上眼用心去感受,用生命里陪着我的全部光阴去证明。你走出的每一步我都记得,将会用我此生满腔的热忱回报你给我的爱。 这是他们的未来,未来的每一年都是繁花盛锦,莺飞蝶舞。 今天要讲的故事不在遥远的未来,在当下的浓情蜜意时。 下过几场雪,圣诞节也是如约而至。 街道两旁的树木不知何时挂上了缤纷的小彩灯,夜幕降临便会一闪一闪的,和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 好友也快递发了几个可爱的装饰物,让苏静好好布置家里,也算是大家一起过的圣诞了。 圣诞节也不过是几个人随口说了句圣诞快乐,说的人没在意,听的人也是嬉笑着回了句你也是。 好像每个节日也都是这样过来的。 嘻嘻哈哈之后,便是几个好友一起约着去胡吃海喝。 对于苏静来说,这倒是和千予宸在一起之后第一个节日,即使对方并没有陪在自己身边,但也还是稍稍的期盼着他带给自己的节日惊喜,哪怕是只有一句甜言蜜语也好,也足够让她泡在蜜罐里甜津津的百般回味。 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呢。 每个地方对于节日的庆祝不尽相同,但始终是免不了约着几个好友或是家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此时,千予宸也正同几位好友坐在餐厅里,烤肉滋啦滋啦的冒着热气,一瞬间满鼻腔都是充满了烤肉的肉香味,食欲也被勾了起来。 专心和烤肉做斗争的人被点到名,茫然的睁大眼睛,嘴角边还残留着酱汁,一脸呆萌的样子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一阵嬉笑之后,东拉西扯的说到了圣诞节礼物这个话题,一时间一群大男孩倒是七嘴八舌的说个不停,说伴侣送了自己什么,自己又送了什么奇怪的礼物遭到嫌弃,但伴侣还是很珍惜之类的,言语间也多是幸福的神情。 千予宸侧耳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是他和苏静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节日,但好像都没有为彼此准备礼物呢。 “你这人竟然什么也没送,好歹也该说几句甜言蜜语吧。” “是啊是啊,我都替你女朋友委屈。” 歪着头想了想,他确实也没替苏静准备礼物,苏静也没有要送礼物给他的意思。 苏静会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觉得委屈呢。 今天是平安夜啊。 还是要给她说一句圣诞快乐的。 于是留下一句我等会儿回来便匆匆忙忙的撑了伞走掉了。 老家的夜晚,雪下得很大,街道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踩在上面发出嘎吱的声音。但这并不妨碍年轻的小情侣在街上闲逛,反而是增添了浪漫的气息,大街上依然是人来人往的繁华模样。 千予宸在水果店里挑了一个卖相极好的苹果,选了个灯火明亮的地方,把苹果放在石凳上来来回回的摆弄,找了个满意的角度,咔嚓拍了张照片上传朋友圈,再配上一行文字—— 为我的女孩准备的苹果。 几年之前的他也会想,以后的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爱情会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还像个青涩的初尝爱情的毛头小子,懵懵懂懂跌跌撞撞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能让对方明白自己也是同等的爱着。 会说情话吗? 会每天早上对她说早安,入睡前给她晚安吻吗? 会掏心掏肺的把全世界都给她,只为博她一笑吗? 那时的他以为这一切都不会成立,褪去青涩的日益成熟的他是不会再做这般事情的吧。 当他真正和苏静在一起,才明白那些心甘情愿想要为对方做的事,是不会随着年龄而消散的。成长之后,是更懂得要如何去珍惜对方,如何更好的去表达自己的爱。 也因为成熟之后用最笨拙的方法去表达爱意,反而是开始隐隐期待着对方的回应,就连想到他脸红的模样也会忍俊不禁的想要微笑。 不少熟人在下面评论凑热闹。 另一边,在圣诞节遭受到连续暴击的千瑟汐生无可恋的把手机递到好友面前,明晃晃的屏幕上郝然写着那句含蓄到了极点的话语。 苏静的笑容真是太难看了。 千瑟汐在心里暗暗发誓,明年再也不要被这群秀恩爱的家伙虐到,上天赶快赐给她一个灵魂伴侣吧。 早就得知他们在一起这个消息的卢暄和卢晔也纷纷掏出手机,加入了评论大军—— 你昨天才说过你爱我的,今天你就转身有了别的女孩~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千予宸。 完全没有当事人自觉性的苏静看着评论嘿嘿嘿的笑个不停,看到好笑的还念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典型的喂狗粮。 被灌了许多酒的千予宸慢悠悠的在街上闲逛,微热的手机里传来爱人咋咋呼呼的声音,大概又是在和妹妹说着没有营养的话,他也被电话那头的氛围感染不自觉的笑了。 他对着手机喊了一句小静,那人也很自觉的停止了和千瑟汐讲话,笑着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 他摇摇头,没有出声。 此刻,他才真正的相信苏静和他在一起了,不用再彼此试探和猜测对方的心思,他们的心被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就连电话那端浅浅的笑声和嘟囔声都美妙无比,想到未来又会忍不住的想要赶快和那个人一起分享。 他们正在相爱。 他想,他们是真的相爱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幸福。 * 千予宸很少哄苏静的,即使是吵架过后。 其实他们也很少吵架,但是偶尔的一次,总是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起因大概是早上起来,他们发现猫没了。 “怎么搞的,昨天不是让你记得把它关进笼子吗,现在没影了?” 苏静在屋里转了一圈,哪儿也找不到猫的身影,它太灵活,洞悉家里每一处犄角旮旯,现在似乎是不愿意被这四四方方的盒子禁锢,一个劲的往外跑,或许今天终于冲出了牢笼。 被责怪的另一位主人,垂着眼睛不想回嘴,千予宸是习惯了苏静的霸道的,一个典型的狮子座人格,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明明猫不在了,她也有责任的,可她却问,为什么你没有做好该做的——先发制人抢占高地。 “又不说话,最近你也不理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你就说啊,不说我怎么知道!” 你看看,千予宸兀自笑了,她还要怪别人不搭理她。 “没什么,我没有不高兴。” 苏静抱着胳膊,她特别讨厌跟千予宸剑拔弩张,好比你一拳打在棉花上,棉花都要凹进去的吧,可千予宸就是一团空气一样,纵然你力拔千钧,一并轰出,他也能毫发无损,永远处于一种缄默的霸体状态。 她多希望千予宸也能面红耳赤的跟她吵起来,就好比以前他们还是校友时,为了一场比赛的输赢,能争得整个学院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可千予宸从来不,他们同居后,他永远得体温柔,有时候嘴上争俩句,也是千予宸先退步,以沉默,当然了大多时候是以沉默应对,也会有偶尔的撒娇,苏静会趴上来像猫一样缠着他,以亲吻,以轻蹭,消磨紧张的气氛,这点千予宸是喜欢的,可这种滋味他也已经记不得了,想起来真是来气。 到底怎么了? “苏静,没必要吧,我可没因为猫的事情怎么样,你别给我摆脸色吧。” 很多时候,男人在爱情里,也是精神脆弱,疑心颇重。 没想到这人能这么说,千予宸抬头看着苏静那眼神,快要是逼视,对啊,这话说的没错,光为一只猫又何至于此,那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轻声细语讲话很难吗?听起来倒真全是自己的错了,猫丢了是错,不搭理她是错,态度不够温柔是错,就你没错!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好! 苏静忍不住负气,压着声音尽量平静,她开口道:“你才别给我摆脸色。” “我做什么了?惹你不开心?”上前去抓着千予宸的手,苏静强迫他必须看着自己,尽管心里已经有了不小的颤动,也感觉到对方正压抑着一股怒气,可没搞明白的事,她绝不愿意轻易息事宁人。 大不了一起炸。 “没做什么行了吧。” “不行!” “苏静你能不能别老这么幼稚,我不想跟你吵!” 他还惦记着猫,抽了手,狠狠推开贴近他的女孩,转头就朝另一间屋子里走去,不愿回头多看她一眼,一如既往的冷处理,苏静站定,胸口还留着男友刚才推她时的力度,感觉就像是要把她推进冰箱里关上再钉死一样。 苏静气急败坏的追上去,她早把什么猫的事抛在脑后了,她甚至忘记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次争吵,她只想找回面子,她恨千予宸说他幼稚,出口伤人,非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便喝到:“别想跑!” “你有完没完?” “没完,我告诉你,一辈子也没完!” “随便你,放开我!”千予宸也是没想到有一天苏静会变得蛮不讲理。 “千予宸,你讨厌我?” “是你变了。” 这话可真是让苏静霍然惊吓,她的劲头一下子全没了,千予宸趁机拂开她,转头进了卧室,梆铛一声拍上了门,落下锁,将她的气息尽数关在了外面,一片宁静里,千予宸脱力,顺着墙缓缓滑落,坐在地上。 屋外没有苏静狂风骤雨一样的砸门声,唯有死寂的沉默,唯有一片沉默。 千予宸后悔的要命,他犹豫要不要出去,跟她说不是这样的,都是气话,可来不及了,苏静已经失魂落魄,她步步后退,掉头拿了钱包外套,换了鞋子,开门,出去,又关门,站在楼道里,天色还早,光线很暗,或许整个世界都在沉睡,四下宁静里,她心痛不已,铁心要远离千予宸,至少今天。 她扬长而去。 千予宸开门走出来,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他走来走去,不愿再去想她,随她去吧,他们这样争吵,就差打架了,为了一件小事,猫丢了,谁都不开心,可谁也不想先去安慰对方,自私成这样,真是活该。 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蹲下来喵喵叫,多希望那只猫能从某个角落里轻盈得跳出来,最好能直接跳进他的怀里来,他现在觉得自己也空荡荡的,一点也不真实,他心想一切都是因这只调皮捣蛋的猫而起,它逃走了,苏静也逃走了,它若回来,苏静也会回来了。 这样说不通的逻辑,是因为他心里没底,以前的话,苏静很好摆平的,可这一次,他摆不平,他们还没有哪一次吵架是以苏静离家出走作为收尾的,千予宸干脆坐在地上,他免不了去想后果会是什么,大不了就是分手,老死不相往来。 想到这千予宸有些自暴自弃,情绪低落,手机拿过来,想发狠话给她,类似于有本事永远别回来,或者要滚就滚远点,这些字打出去,却又没有狠下心来点击发送,垂着脑袋跟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得傻坐着,最后他把手机扔了出去。 算了,怎样都好。 * 再说这边的苏静,默默走在街上,车水马龙的星洲市,苏静原本觉得自己已经算混得风生水起了,可万万没想到居然也有这么一天,沦落到跟对象吵完架,负气离家,却无处可去的悲惨地步。 这时她又想起千予宸冷冰冰的脸,以及他默然的态度,她真是不懂了,昨天晚上还是好好的,下班回家,吃饭洗碗,看电视玩游戏,累了困了就去休息,可第二天一觉起来,就可以吵的天翻地覆,劳燕分飞,现在年轻人该不会都像他俩这样吧,神经质。 上班时间还没到,她只得随便找了个便利店坐进去,没吃早饭,现在她才感觉到饿。 坐在窗户边,嚼着面包,不看风景,只看手机,她心想按照千予宸的性格,不出半个小时绝对给她发消息,要不就是打电话,以前很多次争吵都是这样。 原来以往的战绩大多是她胜多负少。得意之余,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她和千予宸之间的争吵已经多到记不清次数。 这是她从没曾统计过的,她一直以为他们俩个人之间,从来都是幸福和谐的,毕竟有很多过往的快乐她都还记得,就像他们会一起带猫去看病,晚上一起洗碗,一起去很远的地方旅行,工作很累的时候千予宸会帮她捏肩膀,千予宸感冒的时候自己第一次学会煮汤,她记得千予宸掌心的温度,记得他睡觉时惯用的姿势,记得他喜欢看的书,喜欢穿的衣服牌子。 她曾经把他奉若神明,虔诚以待。 那是她最好的一个美梦。 那人也包容她,温柔得笑着,像三月的风,春天花开时那样,让人舒适又沉迷,无法自拔,真希望四季都能是这样的好时节。 可一起生活时难免会起争执。 何以千予宸会变得冷漠无情,他怎么还好意思说是她变了? 苏静气结,脑海里还回响着千予宸斥他的话语,真是不可理喻了,不仅说她变了还说它幼稚,难道自己在他心里已经变成这种形象?别妄想我会跟你道歉,苏静也赌气,她盯着窗外来往的人,忙忙碌碌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过了一会儿,便利店门铃突然响起来,把犯困的女店员惊醒,一边打哈欠一边说着欢迎光临,迎进来一对男女,俩人都是面如土灰,一言不发的挑东西。 女孩一个劲的挑水果罐头,很多玻璃罐子都往提篮里扔,男孩跟在后面似乎忍着怒气,可还是一言不发,可能那女孩就是要逼这个男孩率先发作,这样她也可以顺势撕破脸皮,苏静想若是自己一定不会上当,同时暗自给女孩打气,一定不要妥协!好似自己就是那个女孩一样。 可男孩还是上钩了,怒道:“你买这么多吃的完吗?” “关你什么事!” 男孩把玻璃罐子拿出来重新摆回货架,女孩就又拿新的下来,一来一往,像俩个小学生一样不相上下。 “就关我事!”男孩一定还爱这个女孩,居然说这么没出息的话,苏静沉默了一会儿。 “你非要气我?” 就要气你怎么样! 她翻着白眼,率先替女孩抢答了。 那男孩不说话了,他就不敢说我非要气你,那女孩儿见男孩又重新变成了木头,把购物篮推到男孩怀里去,怒道:“你就不能哄哄我吗?说一句好听的这么难?” “每次都是我先开口,说我错了,我做得不好,你呢,你永远跟个木头一样,跟我对着干很好玩是吗?” 苏静心想,怎么还有转机了?她观望起来,不再站在广大女性同胞的立场上diss那个男孩子了,看起来这个妹子的无理取闹,像是在讨伐男生的不懂风情。 男生明显是不想当着便利店里还活着的俩个人上演八点档剧情,他看着女生,匆忙的说了句:“能不能先别这样?” 可那女生似乎是一点也不想给这个男孩机会了,她哭着跑掉了。 苏静目睹了整个过程,觉得果然是有比她和千予宸还神经的年轻人存在,一大清早就有这种大戏上演,真不知道当今大学生有没有的救,一时间,她觉得那个男孩子也很可怜,女孩都那么跟他说了,当然就是要你吻她啊,怎么还关键时刻好起面子来了,这俩人的神奇操作,真是让人无力吐槽。 多不成熟啊,哪像她和千予宸,她和千予宸就不会……算了,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到自己和千予宸,苏静又犯起愁来,不知道那家伙有没有自己做早餐吃,他是个没有饭点概念的人,不饿是一定不会吃的,饿了懒劲起来了也不会去觅食,因此,即使他们同居很久,千予宸也没有成功的胖起来,她则不同,一天可以吃四五顿饭,包括零嘴小食,很多时候她都在投喂童扬,怕他饿,他本来身体也不够好。 “所以我做得不够好吗?”苏静在心里质问自己,她把自己带入刚才那个无理取闹的女孩身上,忽然有点想千予宸了。 * 千予宸在家打扫卫生,他还在消化早上的那些坏事,消化着弄丢了猫,同时失去苏静的一些痛感。 他其实从来没奢望过跟苏静的感情能开花结果,住在这样大的房子里,苏静跟他说,这就是他们的家,那时候他们俩刚刚大学毕业,好不容易在一起,苏静家境很好,他当时还心里不安,怕她什么时候嫌弃自己,跟别人跑了。 可人又不是天天都靠谈恋爱活着,而且他们想要的长长久久,难如登天。若将这段感情剥开来见光,摆在明面上跟双方家长摊牌,苏静的家人一定会嫌弃自己家境不好吧。 因此,千予宸是屈居退步的,他心里有很多纠结,对于苏静,对于她的父母,谁都知道两情相悦很重要,可有很多传统观念都是根深蒂固的,谁也不能免俗,现在的他,恐怕连彩礼的钱都拿不出来多少。 苏静没有考虑过这些,她只想着眼下,可千予宸作为一个男人却不能不考虑,一天天下来,俩人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他内心是怕的,这样没有结果的爱,究竟能维持多久?或许某一天他们都要无奈分手,然后他再忧郁地找个女孩交付终生,摒弃旧情,当做是露水情缘,三年五年后,谁又记得谁? 擦杯具时,接到千瑟汐的电话。虽然没想到苏静怄气归怄气,居然还能准时去上班,可听到千瑟汐悲惨的声音,又让他头痛起来。 “哥!苏静今天埋头做方案,你们又怎么了!” “吵架了。” “又吵?不是吧,一个月几次啊。。” 连她都知道。 “猫丢了。” “那也不至于吧,哥你劝劝苏静吧,不能老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上来吧,我们真的遭不住啊!” “我也管不了她。”又顿了顿,“你们不是好朋友?” “可她只听你的啊。” 千予宸觉得有些好笑,只得点头应下来,安慰妹妹:“我尽量。” “必须啊,你也知道感情这种事,谁来也不好使,只有你能治她啊!!” 她只听你的,只有你能治她。千予宸自嘲得笑笑,他想起早上被苏静训斥的样子,真不知道谁治谁,还说什么“一辈子也没完。”那意思是,一辈子都要这样占上风呢。 嗯?千予宸愣住。 苏静早上说了什么,她说,一辈子也没完。 没有发觉,不曾意识到,苏静跟他说过多少次“一辈子。” 一辈子就是从生到死,一辈子喜欢你,一辈子也不忘记你,一辈子也不放过你,苏静都对他说过,于他们游历过得山河大川之间,于他们俩人相依入睡的怀抱之中,于他们并肩而立的星塔之上,承诺他一辈子,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千予宸一直忧郁又疑心,怕苏静有一天厌倦这样的感情,怕她半途而废,掉头走向别人,他讨厌苏静总是专制霸道,说一不二,这样的蛮横无理,有时候让他觉得苏静不爱他了。 所以他才说,你变了。 星座什么的,害人不浅。 千予宸拿过手机,他看着窗外日落西山,楼下很多行人匆匆往家的方向赶去,他心里对苏静的怨也夕阳西下,不愿再深究,编辑短信还是打电话,他最终选择了前者。 * 苏静从公司出来,她心想自己又是孑然一身了,要不回去认错算了这样的念头不停的冒出来,可自己的自尊心还是促使她朝反方向走去。 喝酒就算了,她过敏,吃饭的话,她下午一般不吃饭,因为在减肥,苏静漫无目的地在商业街上踱着步子,抬头看见电影院的招牌,神使鬼差地就去买票了。 下意识想买俩张,可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时,她叹了口气,作罢后一个人钻进了漆黑的放映厅。 看爱情片的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苏静悔不当初,她看着左手右手边全是男孩搂着自己女朋友,暗骂自己造孽,半躺在椅子上仿佛被慢慢吸走灵魂,她真的很想千予宸了,尤其是屏幕上女主角跟男主角亲吻时,历经磨难后的亲吻尤为可贵,她多期望坐在自己旁边的是千予宸而不是一个一直试图猥亵自己女友的胖子。 她最终在暧昧的光影里睡着,做了个浅浅的梦,梦里千予宸抱着猫在家里等她。 叫醒她的是个大妈,正在打扫卫生,她整理了下衣服,尴尬的走出了电影院,习惯性的摸出手机看时间,心想着这场架差不多也该收场了,她决定回去认罪,听候发落。 天都黑透了,没有千予宸的时间,真的很漫长。解锁手机后,弹出无数个短信框,显示差不多七八条未读短信,还有未接来电,全是千予宸的,苏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万一是提分手…… 苏静发誓要是千予宸提了分手,她一定找人当场把电影院炸掉,都怪这破电影太无聊还自己睡着! “晚上回来吃粥吧(笑脸)” “是我不好(哭哭)” 千予宸居然施展久违的卖萌大法,苏静还真有点措手不及,但她心花怒放,一条一条往下翻。 “不回短信你在干什么!(发怒)” 她怀疑千予宸被鬼上身,怎么突然就放很开,原来他真的会来哄自己开心,用他一点也不擅长的撒娇卖萌的方式,她心想若是千予宸多一点这样的操作,自己绝对不会再生气了。 虽然早在跟他表白的时候,就决定要一直,死心塌地,至死不渝了。 苏静拦车,飞奔回家。 门打开,没有开灯,房子里黑漆漆的,苏静开了一排小黄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心想千予宸应该是睡了,他的觉总是很多,果不其然,走到沙发附近,就看到男人蜷在沙发角落里,搭着毯子,歪头昏睡,桌子上放着手机,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苏静忍不住想给他认错。 “苏静。” 他突然张开眼睛,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一瞬间的感动,苏静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心里又是甜又是涩。 “你没睡着?” “等你,睡不着。” 俩人缠在一起,交换亲吻,这时不知道哪里突然传来“喵”的一声,俩人皆是一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敞开的窗口,那只跑掉的猫,又回来了。 卢暄番外·只看着你 卢暄伸手抱住卢晔的那一瞬间,他想,原来他还是想念他的。 原来他那么想念他。 卢暄有一个从来不用的关联qq号,里面只有一个联系人。 他可以一年到头从来不切换账号,那个帐号就可以一年到头不声不响。 卢暄其实习惯了。 有时候心血来潮他也会想,他习惯了什么呢。 他习惯了不去患得患失,习惯了不去妄自揣测,习惯了一个人好好生活,习惯了没有弟弟在身边,也能依靠想念的惯性度过很长很长的日子。 路都是自己选的,逼迫或不逼迫,迈出去的脚都是你的。 卢暄从没跟任何人描述过他和自己双胞胎弟弟的关系,大约人总有些见不得光的秘密,那种就算死了都只能带进棺材坟墓里,和自己一起埋进不见天日的地底腐烂长虫的秘密。 就,隐隐约约,有那么点守护的味道。 他觉得没什么不好。 卢晔的消息是七夕前一天晚上发过来的。 “在干嘛啊。” 卢暄正皱着眉站在衣柜边找洗澡要换的睡衣,划开手机发现是关联帐号的消息。 他愣了一下。 随即反应过来的他没有表现太多的情绪,他只是眨了眨眼,随手回复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 “你在哪儿。” 然后他把手机扔在床上,人转身进了浴室。 卢暄已经无比熟悉他每次联络他的讯息开头,这人说这话并不是真的关心你在干什么,他不过是想要开始这段对话,简单聊两句之后再切入正题而已。 于是渐渐的他便觉得很没意思,以他和卢晔的关系,这种没什么真心实意的问候无非等于浪费感情。 洗澡的时候他挺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简单日常清洗一下就出去,关花洒的瞬间他想起了所谓的形象问题,有点无奈的叹了口气。 是这样,他自暴自弃地想,在那个人面前,他剩的也不过是外面那层皮而已。 为了仅剩的那层皮,他可能还是有好好收拾一下的必要。 重新洗过澡回到房间,头发还是湿的,他随便揉了几下就把毛巾搭在肩膀上去拿手机,弟弟传过来的消息是十几分钟前。 他也没介意哥哥的答非所问,老老实实的回答。 “老地方,你明早过来?” “明早是多早?” 他撇着嘴回复,不知道这人又要折腾什么幺蛾子。 “八九点吧,我下午有个会。” “……” 意思是这大爷要我七点起床? 卢暄的头瞬间就疼了起来。 “过分了啊。” 他决定事关早起坚决不能纵容,毕竟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再者他真的起不来。 “那你过不过来嘛。” 他一副撒娇的语气,大有你不过来你抛弃我那我就只能自己回去了的可怜架势,卢暄几乎是立刻就心软了。 “……我八点起床。” 卢晔很快的回了句嗯,又发送过来一个位置共享,他看着上面明晃晃的香格里拉酒店有些语塞,他静静盯着屏幕希望对方能再说点什么,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他和卢晔的对话框就那样僵着,停留在那个可笑的酒店名字上,再也没了下文。 卢暄笑了笑,本来不应该抱希望的。 他和卢晔,的的确确就是那种,很单纯的兄弟关系。 故事走到现在这样,他终于明白,一个人只要不再想要,就什么都可以放下。 卢暄觉得没什么不好。 虽然在故事的开始,他从没有想过会变成现在这样。 哪怕他从一开始,就义无反顾的喜欢着卢晔。 那一年全世界都知道卢暄喜欢卢晔了,全世界都说,卢晔你看,卢暄看你的时候,眼底都是开得漫天漫地的花。 卢晔反应也淡,只开玩笑似的说,我哥哥是要干大事的人,总得让人家好好念书,我就算了,这高中都不知道能不能读完。 苏飞那伙人可劲儿起哄,卢老板,以后毕业出去接了家里的生意赚了大钱可别忘了我们。 他只是笑,哪儿能呢。 他没说不好,他没说哥哥喜欢我我不乐意,他只是说,我就算了。 卢暄那时候年纪小,心思单纯又明亮,他以为不拒绝离同意也不算太远,他以为很多事情只要努力就能实现,他想,日子还那么长,也许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弟弟,比他还要成熟。 苏飞后来听说卢暄要去表白,出奇没有反对,那天夕阳里温润如玉的少年很诚恳地说,喂,你要想好了,这个人是你亲弟弟,这意味着,只要你开始了,那从此你以为的每一次悬崖勒马,都是半途而废。 好久好久以后,苏飞却又几乎是肠子都悔青地来找他,一把抓住还在输液的好友的手臂,慌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卢暄,卢暄你听听我的话,别人的不听也没关系,你当我那时候说的话都是放屁,我们就不要他了,好不好,这趟浑水我们不趟了,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哪怕到了头又有什么意思,这还是禁恋啊……” “你太累了,卢暄,你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你在这儿收手,没人会说你对不起他,到时候我帮你找个好姑娘结婚,组个家室,以后安安分分的,把这些都忘了……” 他絮絮叨叨说到最后,连嗓音都哽咽。 “卢暄,你能不能别让自己那么辛苦。” 一直无动于衷的他慢慢笑了笑,摇摇头。 他说,不一定的,我想再陪他往前走走看。 不会更糟的,他坚持说,都已经这样了,不会再有更糟糕的事了。 那一年面对卢暄战战兢兢的告白,卢晔白着嘴唇,神色如常地回答。 “你是我亲哥哥。” 他说这话的语气很平常,没什么情绪,听不出爱憎喜恶。偏偏就是他这副样子,让卢暄觉得前所未有的难堪。 他脸上烫得厉害,熊熊烧着,喉咙内部艰涩肿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一瞬间他想世界上最难堪的事情恐怕就是这样。 卢晔看他支吾了半天,转身就要走,卢暄着急忙慌拉住他,口不择言地道:“没关系的,我,我可以……” 他想说“我可以等”,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这话挺恶俗肉麻没新意的,一时便尴尬的僵住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卢晔侧了身子定定看着他,神情突然柔软了下来。 从那之后卢晔更加黏他了,卢暄自然满心满眼全是欢喜,他以为哪怕弟弟说了不想谈恋爱,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不同的,可这不同到底是怎么个不同法,他却没有仔细想过。 直到他们发展到了床上。 那天本来只是几个相熟的聚在一起喝酒,酒吧的音乐声喧哗声嘈杂得头疼,他皱着眉简单抿了几口,不太能喝,又是怕吵的性子,呆了一会便觉得晕乎乎的,胃里翻腾着难受。 战战兢兢又坐了一会儿,忍得两眼都直冒烟花他才起身告罪要走,卢晔后脚就跟了上来。 事后陆续那想,不应该那么顺理成章的。 明明他也没喝多。 明明两个人都算清醒。 第二天他理所当然地开始发烧,全身弥漫着不可言说的难受,超越以往一切的生理不适,他甚至不敢跟别人说,瞒着所有人偷偷去医院吊水。 如果不是在医院遇见了陪女朋友看病的苏飞,如果不是苏飞非要问清楚他前一天晚上和卢晔到底去了哪里,如果不是苏飞气急败坏的给卢晔打电话问他们是不是在一起了,如果没有这些,如果没有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他和卢晔,会不会就到不了今天这么糟糕的地步。 可是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卢晔默默承受了苏飞劈头打脸的一顿说教,无辜的回答,我们没在一起啊。 卢暄笑,他说苏飞你不要再管我了,我可能上辈子欠他的。 他们的前路是座深渊,他明知道要死的,卢晔只是站在那头看着他,他就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 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人能这么执迷不悟。 不就是爱吗,不就是爱而已吗。 有多了不起。 高中毕业卢暄考上了本市的重点大学,卢晔果然没选择接着读书,顺理成章地接了家里的事业开始风里雨里地打天下,苏飞说忙得水都没时间喝,一天三餐乌七八糟的吃,像上了发条一样拼命,完全跟上学时懒洋洋的模样判若两人,这种情况直到卢暄大学毕业,规规矩矩分配到普通事业单位工作后都不见好转。 将近十年的光景一眨眼过去,两人见面的时间和机会也多了太多限制,他有应酬,他也要朝九晚五地上班,最后发展成现在这样,卢晔有空给他发个消息约时间,卢暄有休假就过去,只是酒店一直是近十年前的那一家,人也是那两个人,感情……也是那样的感情。 ——卢暄还是喜欢卢晔,卢晔还是不喜欢卢暄。 可卢暄已经开始觉得没多大关系。 他们说人一生会遇到约3000万的人,两个人相爱的概率是0.000049。所以你不爱我,我不怪你。我也不怪这间换了好几次装潢的酒店,虽然我坚持了无数次的纠缠,也没有让你爱上我。 没关系,你不爱我,也没有关系。 世界上求而不得的东西太多了,他也不放在眼里。 闹钟在准时整点响了第一次,卢暄浅眠了几分钟,在响第二次之前强睁着眼把自己拖到洗手间洗漱,头发仔细打理过,细碎的刘海遮住一点点眉线,原本硬朗清俊的轮廓看起来就柔和很多,衣服也是前一天装作漫不经心其实在心里反复比对过选的,是休闲的学生样式,他身材颀长瘦削,穿上去便显得利落又阳光。 反正,就不像是去应那种邀约的人。 自家弟弟喜欢什么打扮,他其实没太研究过,只是他每次去见他给人的感觉都不同,简单的乖巧的苏气的温文尔雅的,变着花样地好看,他想哪怕再狼狈,哪怕再不堪都好,该有的鲜亮和明朗,总不能丢掉。 是因为我把你当成一生仅有,所以我才这么纵容你。 卢暄拦的是出租,家门口的公交站就一路公车经过,跟他和卢晔约好的酒店并不顺路,大清早翻来覆去的倒车还不如要他死。上车后顺口向司机报了酒店的名字,司机一副了然的模样看着他笑,说小伙子这么早就去见女朋友啊。 卢暄笑着看窗外掠过去的不知名的树,没回答。 也不是没有人对他说过喜欢,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很好很好的对象,也有姑娘掏空心思拿粉色信笺写了密密麻麻的语句送他,小心翼翼拿捏着语气编辑一段短信问他能不能一起吃饭,见面的时候盛装打扮着,精致又乖巧,飞红着脸颊,温温软软地对他说喜欢,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卢暄眨眨眼,忽然就笑了,他眉眼轻轻扬起来,令人想起远山黛色的山明水净。 他想,她喜欢他什么呢。 是他温柔的语气,还是他恰到好处的体贴,是他面面俱到的细心,还是他倾听时专注的眼神,是他由始至终的沉稳大方宠辱不惊,还是他成熟绅士的待人接物,是他微微抿起唇嘴角优美的弧,还是他眼光流转时潋滟盈盈的桃花色。 多么可笑。 卢暄给卢晔打电话的时候他似乎还在睡,迷迷蒙蒙的应了句好你上来我给你开门便没了动静,故意再瞎扯几句的他盯着毫无反应的手机歪歪头,觉得这样的弟弟居然有点可爱。 好在卢晔是记得给他开门的,只是一转眼又扑回床上困得连招呼都含在嘴里听不清楚,他抿着唇笑,轻车熟路地脱了鞋把手机钱包搁在床头柜,卢晔听见他走过来的声响,混沌中依然十分自觉的掀开一角被子让他进来。 说句实话,算算他们在一起度过无数个夜晚,卢暄依旧没办法习惯和他相拥入眠,他身上的温度太过灼热,拥抱的姿势又太过霸道,再加上他还很重——比起自己略嫌削薄颀长的身形,他多多少少有些份量——但也还好,陆续那努力扒着被子探头喘口气觉得勉强能适应,然而下一秒卢晔立刻不适地皱起眉,手臂收得更紧。 ……卢暄表示不服但他快要被憋死了。 努力在边缘挖出一个小洞透气,完全适应之后卢暄在那人胸口找了个能恰好容纳的位置往里窝,忙忙碌碌好半天他终于有些撑不住地打哈欠。 这样的姿势,突然有点像爱情。 他闭上眼,沉沉的跌进梦里去。 卢晔好像从来都觉得,卢暄对他的温柔是理所当然与生俱来的。 “你不能珍惜一下我对你好吗。” “说不定,说不定下一秒我就不乐意了呢。” 他有时候真想这么冲弟弟嚷一句,可每每念头刚涌出脑海就被他沉进最底下埋起来,然后他开始自欺欺人的想起卢晔对他的好,想起卢晔给他弯腰系的鞋带,卢晔给他拉的车门,因为突然没空送自己回家偷偷塞进他钱包里的银行卡,明知道没时间见面还是毫无预兆发过来的别扭的问候,他热切又温柔的吻,他吹在耳边的呢喃。 有一次卢暄工作的地方离市区有些远。卢晔发消息时他刚好有小半天空闲。 算了算坐公交的时间和他约好的钟点,晚饭也没吃就匆匆忙忙赶了车到酒店。 天色不算晚,卢晔抱着他看了会电视,卢暄看着眼前的电视画面五颜六色地转,隐隐觉得胃里烧的难受。正好卢晔低下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说话,半晌问他吃饭了没,本来他也就是随口问问,他一时没忍住胃疼,便老实说没吃。 卢晔的眉头蓦地皱了皱,下一秒就拿过两人搁在床头的外套塞过去让他穿上,他没摸清楚状况,但还是乖觉的跟着他一路下楼。 转眼进了家附近的粥店,他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带他来吃饭的。 不过他对粥倒不挑剔,再加上饿得有些急眼,随便要了碗皮蛋瘦肉粥。 卢晔见状不满的啧了一声,抬手又点个炖盅。 卢暄一看差点叫出来这点两份他哪儿吃得完,趁着看起来卢晔面色还不错,赶紧软下语调跟他商量:“我吃不了那么多啊……你点的你吃吧好不好,我吃要剩的。” 卢晔皱着眉看着他,语气有些严肃。 “不行,必须吃,你都没吃晚饭还在这跟我争。” 他这句话里隐隐的全是宠溺,卢晔不自觉,卢暄的心底却暖得一塌糊涂。 他揉了揉发红的眼圈,好久才低低地说,好。 卢晔一直是这样,宠你的时候能把你宠到天上去,不宠你的时候,就是真的一点爱都不给你。 他在想什么,他爱不爱,他在不在乎,甚至于他有没有心,他的心到哪里去了,过去这么多年,卢暄都一无所知。 偶尔卢暄也酸酸地想这人心里应该是住了人的,比如他高中时代对那个游裴涴另眼相待,比如生意场上的莺莺燕燕温香软玉,比如……比如好多,反正他在门口敲得手都快烂了都没进去,里面就是锁了未亡人的。 又或者,他根本只爱他自己,谁也进不去。 可是,哪怕你稍微不要那么忽冷忽热一点,哪怕你对我再好一点,哪怕你看我的眼神再认真一点,只要一点点,我真的就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哪怕你只有稍微有一点点相信,我爱你,比山海阔大,胜过所有。 这样的话,卢晔从来不听。 卢暄再一次被吵醒,是卢晔的手机铃声。 他记忆里自己明明刚睡着不久,挣扎着不愿意睁眼,直到听见卢晔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才勉强醒过来,目光朦胧的在房间溜达了一圈,卢晔斜倚在靠门口的走廊上,语气不急不躁,简单说几句便挂断,转头见到卢暄已经醒了,顺手将搁在床尾的衣服扔到他面前。 “走吧,会议提前了,我送你回去。” 卢暄神色复杂的看着前一天晚上自己费尽心思挑选的休闲服,突然弯唇笑了起来。 他轻轻浅浅地笑了半天,最后慢慢把脸捂在发凉的掌心下。 太不堪了,不堪得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自己的脸。 听见卢晔在厕所哗啦啦的水声停止,卢暄才慢吞吞地一件件拿起衣服往自己身上套,机械的动作间他恍惚觉得,或许这时候应该是要流泪的。 可他的眼睛干干涩涩,什么液体也没有。 “还没好吗?” 卢晔从卫生间探出头,他刚洗完脸,面上湿漉漉的。 “就好了。” 卢暄弯了个笑,低头穿上鞋袜,起身走了过去。 那句话说得真对,快乐果然,没有寂寞长久坚强。 直到下车前卢暄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的神色,卢晔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想起什么似的偏过头来问他。 “要开进去吗。” 他摇摇头,他刚想说什么,卢晔突然伸手关掉了音响,低下头给了他一个有点轻的亲吻。 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浅尝辄止,卢暄把指尖搭在安全带上攥着,很轻的说,那我走啦。 卢晔嗯了一声。 可他们两个人都没动。 卢暄定定地看着脚尖,默默数了数羊绒软垫上有几个花纹圈圈,很快他觉得这样拖泥带水真的没什么意思,于是他下定决心抬起头,卢晔却先他一步侧过脸,认认真真的看过来。 卢晔说,我们结婚吧。 陆续那愣了愣,一时间突然反应不过来,他呆呆的想了好一会儿,想要从某些事情中理出一些思绪,却发现脑子里什么念头也没有。 他下意识开口,满满的傻气。 “我们能结婚吗?” 卢晔微微笑了起来,午后的日光透过车窗打在他脸上,温柔又和缓。 “当然可以。” 卢暄松了口气。 那就是开玩笑的吧。 这怎么能没关系。 他眨眨眼,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语气比想象中还要轻快。 “还是不要了吧。” 卢晔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他张了张口,干巴巴地问。 “为什么?” 卢暄松开一直攥着安全带的手指,感觉到皮肤上湿漉漉的汗意,眉眼弯弯的。 “因为你又不喜欢我。” 卢晔蓦然怔忡,手放在方向盘上又滑下去,他看着左手那枚熠熠闪光的戒指,唇别扭的抿了抿,语气便莫名含糊起来。 “……这……这有什么的……” 卢暄没说话,他把目光移到窗外,唇角扬起一个理所当然的笑意。 一晃这么多年,他总这样不清不楚,他都习惯了。 “那我走啦。”他没等卢晔再说什么,匆匆解开安全带就跑下车去,迎面铺天盖地的阳光夺目,他一路跌跌撞撞朝前跑,没有回头。 他实在不敢看卢晔的表情。 在这次对话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卢暄是一直没有对他说过这种直截了当的话的,卢晔也一直不爱听他说这些。作为典型的狮子座,卢晔在卢暄答应他“什么都可以”之前,就一向习惯他人毋庸置疑的必须服从,有着目空一切的野心和绝对的控制欲,喜欢掌握所有事情的走向,像个天生的王者。 那些柔情蜜意细心呵护仿佛都是小说里写的童话故事,美好得遥遥无期,卢晔给他的温柔就那么多,爱要就要,不要就滚,只要不在一起我什么都给你,这让卢暄觉得卑微,又觉得难过,明明他付出了那么多,跌了浑身的伤口,一点点磨去所有少年时期的戾气轻狂和骄傲,明明他那么努力的,奋不顾身脱了胎换了骨扒了皮抽了髓,去成为那个让他喜欢卢暄。 没有人是从一开始,就能心甘情愿当个随时会被抛弃的备胎的。 在彻底适应卢晔的规则之前,卢暄不是没有做过困兽之斗,他逃离过,争吵过,无理取闹过,歇斯底里过,像终于无处可逃的猫一样恶狠狠抓挠过,那段日子几乎可以说是两个人不断地将彼此扎得遍体鳞伤的过程,卢晔忍受他的折腾到了极限就亮了獠牙把他推开,陆续那也想过不如顺势离开算了得不到的东西太多没必要勉强这一个,可转眼他要留他,他又要留他,两个人嘴上说得不能再狠,不知道哪儿看到的恶毒语句一股脑儿往对方身上砸,真的临到要下狠心断了关系的关口,哪怕是一句服软就回了头。 再生不如死的困兽之斗,都只是困兽之斗而已。 该出不去的,死都出不去。 后来卢暄曾经在某年卢晔生日前夕送过他一本烫金黑色封皮的笔记本,买回家那天卢暄对着摊开的空白扉页转过千百个念头,稿纸上涂了又写写了又涂——他想写些独一无二的东西,从来没有人对卢晔说过的,卢暄最想说的。 最后的最后他扔了稿纸,在一片雪白的中央,一气呵成。 一生为你。 他也不知道卢晔能不能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但这的的确确是那一年心高气傲的卢晔,对那一年桀骜不驯的弟弟,最后的无可奈何。 一直到现在卢晔的生日不知道又过了几个,年少的时光一点点消磨殆尽,他们在一天天努力成长为一个大人,他渐渐没有那么独断专行,他也渐渐的开始有了说某些话的勇气,只是卢晔总爱占着主导的位置,要把他完完整整握在手心里,他知道的。 估计卢晔听到他的拒绝会生气,不过应该气不了太久,卢暄想,他的的确确不喜欢我,我没说错,他自己知道跟一个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有多无趣。 我是在帮他,为大家都好而已。 他理直气壮地自我安慰着,然而他想得厉害,实际上甚至不敢回头看卢晔把车开走了没有,只好往前又快快的小跑几步,就像怕他突然追上来似的。 好在终于到家了。 卢暄如释重负地往床上扑去,腰部以下还有些软,他调整着姿势翻了个身,起伏的呼吸间他闻到自己身上淡淡的,他独有的香气。 他有些嘲讽地想,这次的一期一会又结束了。 然后他像是累极了似的一点点在柔软的床褥陷下去,缓缓地睡着了。 时光又那样飞度过去。 有天卢暄一如既往洗过澡躺在床上刷微博,首页转了条毒鸡汤,说的是孟非的婚姻观,他心里蓦然一动,鬼使神差地点开了。 《非诚勿扰》的节目背景里,光头戴眼镜的主持人一字一句地陈述着。 “我们经常听到有人说,结婚呐,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还是两个家庭的事情。” “这句话听上去,貌似有道理,其实想想没多大道理。” “结婚跟两个家庭,它当然有一定的关系,但归根到底,是你们两个人相爱之后,最后愿意走到一起共同生活的一个决定。” “受教育程度如何,他家庭背景如何,他有钱没钱,他帅不帅,都不管。当这个男的回家说,我要结婚这个事儿,我要回去听我爸妈的意见,他们如何如何了,会影响到他的决定。这个人不能嫁给他,因为他连结婚这个事,都要回家听他爹妈的,说明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去独立选择一个人共同和他一块生活。” 他还说了什么,卢暄已经没有勇气看下去。 他想起那天卢晔毫无预兆的转过头来说我娶你吧,当时觉得他开玩笑,这么看来,也许他是认真的。 也许他是真的,认真的准备好了,要单独和他在一起共同生活。 后来他说什么来着,他说,那还是不要了吧。 卢暄忽然连呼吸都慌乱了起来,他重重地喘了口气,眼眶都不自觉酸胀发疼。 明明是可以不管不顾平静度过那么长的日子的事,明明是压根没放在心上的事,明明是自己选择不相信的事,明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也许,也许他是认真的呢。 万一那些深夜辗转反侧想过的未来,那些未来会成真呢。 万一那些一次次烂在肚子里的悬崖勒马,真的是半途而废呢。 万一呢,万一就差这一点点呢。 万一,万一我终于,我终于努力让你爱上我了呢。 万一我等到了呢。 万一呢。 卢暄顾不上眼眸里迅速蒙上的雾气,指尖颤抖着打开通讯录凌乱地翻找那个人的名字,他想,他一定要问一问,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亲口问一问。 这么多年他一直坚持的,自以为有生之年无懈可击的城墙,霎那间轰然崩塌,那些城墙里关着的梦想,执念和深不见底的爱,那些他以为永远也见不得光的东西,蓦然像疯了一样挤在心脏,让他几乎要死去了。 电话打通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心脏已经彻底痉挛瑟缩,好像连跳动都要停止。 卢晔低低的“喂”了一声,熟悉的呼吸声传进耳膜,他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他张开口,发出的音节都是破碎的。 “卢晔。” 他强忍着泪,一字一顿的说着。 “你那个时候说娶我。” “还算数吗。” 卢晔顿了顿,笑。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平凡得像在问他今天有没有吃饭。 他说。 “不算数了。” 卢暄没说话,漫天的静默里似乎有人把他狠狠推了一把,他想笑,他想说哦知道了,他想,这才是他会说的话,他想得到的。 可他唇角刚动了动,就忍无可忍地,大声哭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想说什么的,可他只能死死地按着眼角,不知道忍了多久不知道忍了多少的泪水源源不断的落下,他张开嘴巴,听见的只有声嘶力竭的,空无一人的悲伤。 他想说,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样呢,你这么挑剔,我不觉得你会和谁一起,我想和谁一起,又怎么也忘不掉你。 他想说,那你就跟我一起吧,好不好。 他想说,以前我说什么都不想要都是假的,我还是想要你的,我只是想要你而已,想要你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他想说,他都已经好久好久,没说过这种话了。 他想说的有那么那么多,有一刹那他甚至想把以前受过的委屈尝过的艰难吃过的苦头都说给他听,想把他这些年做的事都告诉他,他想叫他不要走,会有很好很好的日子值得一起过下去,哪怕一开始不好,也总会有还行的一天的。 可卢暄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一直在哭,哭得天昏地暗一发不可收拾,嗓子沙哑疼痛得说不了话,睁开眼也看不清东西,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完了,他想,他什么也没有了,他不要他,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卢晔一直没再说什么,他耐心放任他哭了半天,终于无奈地道。 “早点睡吧。” 电话挂断的忙音嘟嘟嘟地响,空洞的机械声极远又极近,空气安静得能听见灰尘在漂浮,灯光投在墙上,呈着灼灼的耀白色。 有温柔的男声在脑海低吟浅唱。 过了今天 才是明天 住的地点 下起了雪 最平常不过的冬天 面对面睡 世界像一片泛泛茫茫的海,他在此岸望彼岸,却发现自己两头不到岸。 过了今天 才是明天 写的留言 不是挂念 是没什么赞美 航班正往北飞 卢暄不知道,他到底是醒着,还是又睡过去了呢。 是你不在身边 在心里面 卢暄隐隐约约好像做了一个纯白色的梦。 他艰难的睁开眼,床头的手机铃声大作,吵得他头疼欲裂。 蒙着被子按了扩音,他根本没看是谁,自顾自卷成一卷在床上滚来滚去。 他就想安安稳稳睡到自然醒好不好,大好的周末不给爸爸休息是哪个孙子—— “喂?!” 电话那头听起来嘈杂喧闹,卢暄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大喊吓得一激灵,好像是苏飞。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卢暄茫然喂了两句,那边似乎换了个人。 “卢暄!快开门!!” 一片混乱里传来林志合的大笑和砰砰砰用力敲门的声音,“你怎么连门铃声都听不见啊,我都快把门铃按坏了都没人开,你睡死了?” 他一头雾水的起身准备爬下床去开门,那头又换成苏飞含着笑意的劝阻。 “别吧,卢暄肯定没换衣服,给你三分钟千万别穿睡衣出来啊,穿好点!” 他低头瞟了眼几天没洗的短裤,默默将目标路径设置成衣柜。 他换衣服速度不慢,逐渐恢复灵光的脑袋指挥着身体去洗手间抹了把脸,期间手机里嘻嘻哈哈热闹得不得了,隔着电流声都能感觉到苏飞在上蹿下跳,不知道在搞什么事情。 不会集体来我家蹭饭吃吧。 卢暄莫名惆怅,一边接过电话喊来了来了,一边满头问号掏钥匙开门。 门锁啪嗒地打开,那边一帮不省心的男孩子瞬间一窝蜂涌了进来,紧紧挨挨地绕着他围了个半圆,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进了门的傻孩子们出奇的都没说话,表情严严整整的,某几个你挤我一下我挤你一下的不安份因子夹在里面滑稽得卢暄忍不住要笑,他唇角刚扬起,人群中间便缓缓踱出一个人来。 他穿着件淡粉色的西服,似乎是好久之前他开玩笑跟他提起的样式,恰到好处的剪裁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流畅线条,有种温润内敛的好看。 玫瑰大朵大朵绽放在他手中的花捧里,鲜红欲滴的颜色明明应该很俗气,衬着那人修长白皙的手指,竟然漂亮得惊心动魄。 卢暄站在那儿呆呆的看着他,眼前骤然模糊,看不清东西,他急急地伸手去擦,原来是泪。 卢晔有些腼腆的笑了笑,将捧花塞进他怀里。 “那天说的不算数了,我今天再来说一次。” 他小心翼翼的执了卢暄的手,单膝跪了下来。 他说。 “卢暄。” “我们结婚吧。” 钟月白番外·月光 深秋的夜晚静谧如水,the sky基地的训练楼灯火通明。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十一点。 青训的最后一场训练赛画上休止符。 训练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胜利欢呼声,游戏中有过一次不错配合的中单和打野脱下耳机,互相击了个掌。 “很好,今天的配合比前两天流畅了很多,但在团队决策上还有几处失误。”这时,站在旁边观看他们打训练赛的年轻教练点了点头,“不过,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训练室里的五个青训小队员都愣了一下,“教练,不复盘了吗?” “复盘就放到明天吧。你们这几天加训很辛苦,风声刚刚给我发消息,说要犒劳你们吃夜宵!”二十出头的青训教练望着他们打完训练赛后恹恹的神情,笑眯眯地说,“他现在就在基地外等着呢。” “哇!领队请客?太棒了!”一听这话,几个青训队员立刻精神得两眼发光,一个比一个猴急地往外冲。 “这几个小子。”望着他们迫不及待飞奔而去的身影,以及外面清晰传来的兴奋呼叫,年轻的青训教练失笑着摇头,收好记录数据的纸笔,正要往外走,却瞥见了某个还坐在电脑前的某个辅助位队员,不由讶异了一下,笑着拍了拍她的电竞椅,“月白,该走了。” “教练,你们去吧,我不饿。”一道如泉水涓流的女声乖顺地回答着,转过来的电竞椅上,正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生——她的脸融在训练室莹白的灯光里,轮廓精致细巧,皮肤白嫩,完全不像成天对着电脑的样子,而她的眼睛尤为漂亮,认真的时候水灵灵的发亮,笑起来的时候又氤氲着柔和的光,极易让人产生好感。 “这怎么行呢?这几天训练量这么大,你又是女孩子,不多补充点营养怎么长身体?”青训教练不赞同地说。 “教练,我真的不饿。”钟月白双手合掌,可怜巴巴地眨眼,“就是有点累了,所以不想动。” “这……”小女生的撒娇哀求总是容易让人心软,青训教练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妥协了,“那好吧,你注意一下作息表上的时间,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要继续加训呢。” “知道啦,教练。”钟月白乖巧地冲他挥了挥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外,这才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瘫在电竞椅上一动也不想动。 这几天,他们二队的训练量突然加大,几乎每天都要训练8个小时以上,虽然年轻的身体扛得住这样的强度,但在精神上,却是有些吃不消了。 她空茫地发了一会呆,稍许振作了一下精神。 然后关掉国服英雄联盟,重新打开加速器,选定节点,点击英雄联盟-韩服,确认运行—— 英雄联盟,简称lol,一款由riot研发的moba多人联机在线竞技类推塔游戏,拥有数百个英雄,定位各不相同,并拥有排位、天赋以及符文等系统,因此控制这些“英雄”的游戏玩家还有一个高大上的名称:召唤师。 而lol自三年前被正式列入体育项目以来,体制改革基本趋于成熟,不仅俘获了几乎全球不同年龄段的玩家热爱,更形成了自己独有的电子竞技文化。 比如,它联动了lck(韩国英雄联盟顶级职业联赛)、lpl(中国英雄联盟顶级职业联赛)、lcs(北美和欧洲两大英雄联盟顶级职业联赛)、lms(台港澳英雄联盟顶级职业联赛),以及iwci(国际外卡赛区)几大赛区发展各自的联赛,每年还会举办官方几大国际赛事——msi(季中冠军邀请赛,只邀请各大赛区的春季季后赛冠军),rift rivals洲际系列赛(邀请各大赛区春季季后赛的前四名),all star全明星赛(邀请各大赛区的粉丝全民票选出来的五位明星选手),以及…… 一年一度最为盛大,含金量最高,竞技水平最高,知名度最高,荣誉最高的,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也就是赫赫有名的s系列总决赛。 可以说,全球总决赛的冠军,是各大赛区每个俱乐部的梦想,也是每个职业选手走上职业这条道路的最终理想。 英雄联盟的全球化与趋于成熟的体制保障,让越来越多的人走上了职业这条道路,在这个选择自由的开放时代,不仅是男生,很多女孩子同样选择了职业的道路。 不过,在各大赛区的顶级职业赛场上,能够出场的女选手依然很少——这不是由于偏见,而是每个职业选手都要面对的两大障碍:天赋和刻苦——你有天赋,但你不一定肯努力,你肯努力,但你不一定肯刻苦。 就拿中国赛区来说,参加网吧联赛的女选手和lspl的女选手比例严重失衡,而最终能打上lpl的女选手……现在的十六支队伍里就只有三位——所谓网吧联赛,正式名称为城市英雄争霸赛,简称tga,是国内英雄联盟运营商举办的年度大型线下赛事,只有从tga海选中脱颖而出的队伍,才能真正迈入职业赛场的门槛——lspl,职业甲级联赛。 同样的,只有lspl的佼佼者,才能晋级中国最顶级的职业联赛——lpl,与国内其他高水平的职业战队进行一年两个赛季(1月-4月的春季赛,以及6月-9月的夏季赛)的较量。 而为了扩充和储备实力,培养电竞人才,不少战队都有着自己的青训营,比如,lpl三大传统豪门noble gaming(ng)、april,以及the sky,都有着自身青训体系的培养。 而钟月白,就是半年前the sky的领队从tga捡回来的一块宝。 虽然她所在的网吧队伍在冲击甲级联赛的第二轮就被刷了下来,但the sky的领队却非常看好这个操作细腻,意识到位的小姑娘,认为她就像一块璞玉,只要稍加雕饰,一定可以大放异彩。 不过,在加入the sky青训之前,钟月白本来是打中单位的,只是后来复盘她比赛录像的教练团队一致认为她对游戏节奏的把握能力,以及卓越的大局观更适合打辅助这个位置—— 英雄联盟的主要地图模式有三,其中以最全面正规的召唤师峡谷为比赛地图,因此衍生了五个游戏定位:上单、打野、中单、adc,以及辅助。 在召唤师峡谷中,一共有上中下三条不同的道路贯穿战场,以及三条道路外,定时刷新各种野怪及大小龙的野区。游戏玩家会被分成蓝色和红色两方不同的阵营左右对抗,每方各有三条道路上的三座一塔、三座二塔、三座高地塔,以及两座门牙塔和基地水晶。 召唤师峡谷中的上路和中路各由一人负责与敌方对抗,称作上单和中单,而中单大多是法师类英雄,因此还被叫做ap carry(apc,魔法型dps)。下路则由两个人把控,一个是担任远程物理输出的英雄,被称作ad carry(adc,物理输出核心),另一个,便是负责保护ad,把控全图和节奏的重要位置,辅助。除了三路的直接对抗以外,双方的打野则游走在全图野区之间,负责支援己方各路,或gank(偷袭抓人)敌方各路,最终,先推掉对方外塔,拆掉基地的队伍获胜。 宽屏的电脑上,韩服英雄联盟的客户端已经跳了出来。 钟月白熟练地输入账号和密码,点击登录—— 韩国赛区作为当下竞技水平最高,公平性最好的赛区,韩服成了各大赛区的选手争相“证明”自己实力的地方,高手云集。而韩服的rank分,也就是排位分,亦成了衡量一位选手的标准。 一般来说,各大赛区的俱乐部都明文规定选手打韩服,即便是青训生也有俱乐部专门发给他们的韩服账号。战队会定期检查他们的排位情况,并让他们进行分组对抗训练赛,然后优胜劣汰,再把表现最为优异的青训生编入二队,作为一队的储备力量。 而徘徊在韩服大师段位的钟月白,在两个月前就被提升到了二队——lol的排位采取段位制度,从低到高依次为:英勇黄铜、不屈白银、荣耀黄金、华贵铂金、璀璨钻石、超凡大师和最强王者,而除超凡大师和最强王者段位之外,其他每个大段又分为5个小段。 钟月白习惯性地翻看了一下自己的游戏记录,最近一次游戏还是三天以前,也就是加训之前。 她突然有点意兴阑珊,索性点开了游戏官网。 lol官网的背景自一周前就换成了the sky一队的五个队员,而下方的最新资讯里,一行三天前就置顶加粗的标题格外醒目—— 遗憾失冠!the sky2-3不敌wave,lck蝉联近五年s赛冠军! 鼠标往下拉。 【赛事】新王登基!the sky憾负强敌wave却取五年来最好成绩! 【解析】亚军!the sky虽败犹荣!终破四年八强魔咒! 【赛后采访】wave打野选手mirror:这是一场团队的胜利! 【视频集锦】总决赛top5:秀翻全场!卢锡安抢掉大龙豪取五杀! …… 这两天推送的新闻都差不多,大概是因为一年一度的重头戏——备受世界瞩目的s系列总决赛在三天前落下了帷幕。 钟月白托着腮帮,漫不经心地滚动着鼠标,突然瞥到了一条五分钟前更新的资讯—— 【论坛】:论lck实力与颜值并存的17岁天才ad选手:wave.riddle wave.riddle 看到这个id,钟月白握着鼠标的手一顿,下意识地切出游戏主界面,点开自己的好友列表。她的好友并不多,只有寥寥数十个,大多是青训的队友,只有一个…… 被她单独分到了一组,孤零零地挂在最上方。 1234qwer 一看这串取名随意的id就知道是小号。 点开这个离线的灰色id,最近的聊天记录还要追溯到一个半月前—— 【02:43】1234qwer: next time duo.(下次再双排。) 【02:44】mist: zzzzzz(笑) ok. 【02:50】1234qwer: well...maybe you need to wait me for about two months?(嗯……可能你需要等我两个月?) 【02:51】mist: 0.0 【02:53】1234qwer: will you watch next month world championship?(你会看下个月的全球总决赛吗?) 【02:55】mist: maybe...why?(可能吧,为什么这么问?) 【02:56】1234qwer: zzz i hope you can watch. and support wave.(我希望你能看,然后支持wave。) 【02:57】mist: zzzzzzzzzzz(大笑) ok. 聊天记录到此为止。 磕磕绊绊的英文对话,对方显然不是中国人。 钟月白点开这个id的游戏记录,战绩清一色的胜利,最近的一场游戏依然要追溯到一个半月前。 双排。 他玩的adc,她玩的辅助。 一个玩的寒冰射手,一个玩的扇子妈。 钟月白突然苦恼地叹了口气,切回官网,点开了那条论坛推送。 【科普帖】论lck实力与颜值并存的17岁天才ad选手:wave.riddle [楼主]riddle的迷妹: 经过这届世界赛,相信许多人对小谜猜的印象非常深刻!尤其是那个决定胜负的大龙团天秀五杀!所以,作为一只关注了wave两年的小迷妹,是时候跟大家分享一波了!!不过~分享之前,还是先放一张wuli谜酱的美颜盛世吧! 随着鼠标的滚动,网页慢慢下滑。 一张超清的图片加载了出来。 图片上,是一个皮肤白净,穿着wave短袖队服的俊秀少年弯着眉眼,对着镜子笑的模样。 他的样子,钟月白在wave比赛的镜头中见过很多次,也……曾偷偷跑去他的直播间和facebook底下观赏过。 他很爱笑,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俊秀清隽,又带点可爱的迷人,好看极了。 不过,即便早就见过镜头里的他,此刻面对超清的像素——那十七岁的少年向镜头笑得灿烂而美好,隔着一个屏幕的钟月白依然有些把持不住地心悸了一下,捂着加快的心跳迅速往下拉。 [楼主]riddle的迷妹: 嘻嘻~有没有被我们谜酱的美颜盛世惊到?好啦,本迷妹要正式介绍一下这个刚满17岁就拿到世界冠军的lck未来之光啦! wave.riddle,本名姜承彬,国内的粉丝因为他的英文名直译为谜猜,年纪又很小,所以亲切地唤他小谜猜。 小谜猜从15岁就进wave的青训啦,可以说是wave一手培养出来的ad carry,但因为不够上场年龄,所以直到半年前,也就是今年lck夏季赛才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对啦,他刚出道的时候争议声很大,因为wave从建队开始就是lck的“万年老三”,处处都被aft和ut压一头,但今年春季赛却差点实现逆袭成为冠军呢!决赛真的只差一点点哦!所以很多粉丝……其实也包括当时的我啦,非常不理解俱乐部为什么要放弃一套磨合完整的阵容,改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而且还是那么重要的ad位! 不过,小谜猜只用一个月就证明了自己,而且还在跟aft的夏季对阵中秀了“世界第一adc”dancer一脸!那场比赛真的是他的吸粉之战!我也迅速从他的颜粉变成了一个实力脑残粉tnt 总而言之,我们小谜猜不仅英雄池深,什么薇恩啊,卢锡安啊,复仇之矛啊,等等这些英雄都玩得超秀,他有两个号都在王者排名前二十的!欢迎大家以后多来他的直播间看他直播哦! ps:众所周知,拳头官方(riot)对选手上场是有最低年龄限制的!顶级联赛的选手只有满17岁才能参加官方赛事,所以我们小谜猜应该是lck史上第二个刚出道就获得世界冠军头衔的人哦!你们说,还有比粉这样一个长得可爱又帅气,天赋实力又好的选手更幸福的事嘛~? 帖子并不长,钟月白很快就看完了。 底下的评论已经过千,大多是迷妹的附和,但也不乏不和谐的声音—— [匿名网友]:我只支持国人ad,支持海神!韩国人打得再好也不喜欢。【手动再见】 [匿名网友]:讲真,楼主是不是吹得太过了?这ad操作是不错,但也没有到能跟dancer比的地步吧?一场论? [情人节怎么过]:楼主,我提醒你一下,dancer是帮aft蝉联三届s冠军的ad!他是“the adc”!不是随便哪个ad都能比的! …… 一开始还是比较温和的质疑声。 钟月白接着往下翻评论,却发现内容渐渐不对味了起来—— [匿名网友]:他也配跟dancer比?半决赛要不是wave的打野给力,你的“小谜猜”那一波反向大招可能就反向送wave回家了!【黑线】 [april的铁粉]:呵呵?中国人粉你妈的韩国战队? [ftyush]:滚!这是游戏论坛,不是让你们这些小姐姐追娘炮的地方! …… 然后掀起了一场激烈骂战。 [海神的小海绵]:不懂喷的人是什么心态?这是俱乐部的比赛,不是国家队的比赛!按照这种逻辑,中国人就必须支持中超球队,不能看西甲英超了?!别忘了,中超还有引援好吧?【笑而不语】 [小浪漫]:那个“april的铁粉”真的是april的粉丝?怕是黑粉吧!april的中下不也是韩国引援?【无奈摊手】 [依依家的兔子]:那个人身攻击选手的sb,管理不封号?不封号那我就手动@超版了【无奈摊手】@超级版主 [漾笛]:哇!楼上不是凌神直播间的管理吗?荣幸荣幸!我超喜欢凌神辅助的!!lpl第一女辅助【爱心】 [依依家的兔子]:嘻嘻,我们凌神不仅是lpl第一女辅助,还是lpl第一辅助【爱心】 [艾神的小尾巴]:楼上的几位能要点脸吗?lpl第一女辅助?还第一辅助?【大笑】我们艾神至少有msi冠军,请问你们凌神有什么?粉丝冠名的虚空第一? …… 凌神。 艾神。 这两人正是lpl的三位女选手之二——凌依依,艾雅妍。 不过,由于她们同打辅助位,又分别为两大老牌豪门april和ng效力,她们的唯粉之间经常会发生掐架撕逼,谁也不服谁。 要放在平时,钟月白乐得做一个吃瓜群众看热闹,然而此时,她只是略微扫了一眼,便把网页拉到了底部的评论框,噼里啪啦地敲起了键盘,然后咬唇想了想,还是选择了匿名—— [匿名网友]:riddle真的打得很好啊……我相信他超越dancer只是时间问题。 没错。 钟月白也是姜承彬的“迷妹”之一—— 这件事情,还得从半年前说起。 那时候,她所在的tga战队遭到ng青训三队的阻击,倒在了晋级lspl的路上。职业队的青训,哪怕只是三队,也比他们这些临时组队的路人王强太多了。队友全线崩盘,拿到全场唯二人头的中单无力回天,惨败离场。 其实,在输掉与ng青训队的比赛之前,她从未动过打职业的念头,即使感兴趣地参加了tga的比赛,也只是想体验一下打线下比赛的乐趣。但她也没有想过,他们和职业选手的差距会如此悬殊,甚至对面那些同她年龄差不多的选手还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职业选手。 她对自己的实力向来自信,却在众目睽睽下如此丑陋地输掉了比赛,心情沉重的同时,一种强烈的不甘心油然而生。 然而,第二天,就在她郑重其事地向父母表示自己想打职业的时候,却意外接到了the sky领队的电话。 她的父亲是某著名游戏公司的巨头,母亲是某网游的前职业选手,素来尊重她的决定,因此二话没说,下午就陪她去了the sky的基地。 事实上,the sky的经理,风声,在刚知道她的家庭背景时也是惊了一下,然而转念一想,如若不是自小受到家庭环境的熏陶,又拥有良好的基因天赋,一个没有受过任何职业培训的孩子几乎不可能像她一样,在操作细腻的同时,还掌握着游戏大局和节奏能力。 不过,初入老牌强队青训的兴奋还未褪去,教练团队就认真地找她谈了一次话,希望她转型打辅助位。 在职业战队,辅助绝对是一个核心位置,不仅要担任指挥的职责,更要掌控全图,把控游戏节奏,并且在各种情况下敏锐迅速而正确地做出团队决策。 于是那段时间,为了尽快适应辅助位,她一边拿着俱乐部给的韩服账号进行rank,一边在网上找各种职业辅助的游戏视频看,却无意中点进了一个名为“韩服高分段rank集锦”的视频。 wave.riddle这个id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了她的视野。 流畅的走a,风骚的走位,精准的技能施放和血量计算,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的镜头,她却不厌其烦地来回拖动进度条,足足看了半个多小时。 如果未来能辅助一个像这样的ad,该有多好啊! 她不可遏止地在网上搜索【wave.riddle】这个名字,可彼时这个id并未如想象中的广为人知,也并未受到各大游戏媒体的关注,只有寥寥几行简短资讯,报导了这位lck夏季赛的新人ad。 大抵是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她甚至锲而不舍地去wave官网搜寻这位在当时名不见经传的ad选手。 wave的选手阵容就陈列在官网首页,而首发队员的大头照则挂在最显眼的位置,wave.riddle的id上方,一个俊秀的棕发少年笑出了浅浅的酒窝。 原来,他就是riddle啊。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他的大头照,原本是出于放大照片的用意。不过,她那时并不知道,韩国俱乐部的官网向来与俱乐部签约的直播站相连,因此页面直接转到了一个叫partv的韩国直播平台。 也算是机缘巧合,跳转出来的选手直播间正好在播,而刚刚还绞尽脑汁,却只能在官网阵容里寻到的少年,就清晰地出现在直播屏幕右下角的小视频里。 他戴着耳机,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外国话,可眉眼里缱绻着笑意,酒窝若隐若现,整个人就好像散发着光芒一样,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 她默默地告诉自己,人都是喜爱以貌取人的类型,尤其视频里的男生操作犀利,走位风骚,绝对是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ad carry,自己作为一个新晋辅助,不可能不去注意、崇拜的。 仿佛为自己找到了最完美的借口,至此以后,在每天的训练和rank之余,她都会不自觉地跑去他的直播间。可职业选手的时间并不会每天都浪费在直播上,于是她开始关注lck的比赛,甚至翻墙注册了facebook,悄悄地关注了他的专页。 那个有着天使般笑容的少年更新fb的频率不算高,大多是有关比赛,或是基地的日常,鲜少放自己的自拍。而她就像每一个正宗的“粉丝迷妹”一样,会在他的每一条fb下呐喊加油,然后亲眼看着这半年来,底下的评论从堪堪数十条到如今的上万条,粉丝量也从开始的三位数到现在的六位数。 叮——! 手机的提示声拉回了钟月白飘远的思绪。 【facebook:你有一条新通知】 她楞了一下,滑开锁屏。 facebook首页,一条一分钟前刚更新的纯韩文动态映入眼帘。 想什么来什么? 钟月白看着那个熟悉的韩文名字惊讶地眨了眨眼,然后像往常一样,把文字复制到了翻译器里。 【姜承彬:平安回到韩国了,难忘悉尼。】 今年的世界总决赛在悉尼举办,这句话不难理解,只是…… 世界赛才结束三天,拿了冠军的wave竟然也全队回国了? 她想了想,用蹩脚的英文认真地留言—— [heart]why not play in sydney for a few days?(【爱心】为什么不在悉尼多玩几天呀?) 点下确认评论的时候,发现评论已经过千,自己的留言被淹没在茫茫的评论之中。 钟月白突然有点怀念他只有几百粉丝的时候,虽然他从未回复过自己,但至少能一眼瞧到她的留言。 她索性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在电竞椅上刷起了他动态下的评论,除了看不懂的韩语评论之外,另外一些或英文或中文的评论,却是热情无比—— 【sherry wang】:oppa~i miss u so much[flower](哥~我太想你了【送花】) 【陳成語】:love you!!when will you live streaming?(爱你!你什么时候能直播呢?) 【caterina】:小谜猜什么时候直播呀?好想见到你^.^ …… 叩叩叩—— 就在她漫不经心刷着评论的时候,一阵礼节性的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一个穿着the sky队服的清瘦少年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个袋子。 四目相对,望见慵懒窝在电竞椅中玩手机的少女时,男生顿了一下,这才温和地问道,“你是月白吗?” 瞧见来人,钟月白惊了一秒,旋即立马蹬腿站了起来,“啊!我是。” 电竞椅被她蹬得往后滑了两米,椅轮与地面发出一阵闷闷的摩擦声。 waited? 这尊大神怎么来青训楼了?还跑来……找她? waited,本名瞿耀,一队的打野,国内大名鼎鼎的打野选手之一,自the sky英雄联盟分部成立以来,随队获得多次lpl冠军和杯赛冠军,是lpl名副其实的明星选手。 “这个是教练让我带给你的。”瞿耀望着她略显惊吓的表情,温暖地笑了笑,冲她抬起手里的包装袋,“夜宵。” 钟月白番外·月光(2) 夜宵? 钟月白见他走了过来,连忙把电脑上的浏览器给关了,伸手接过他递给自己的包装袋。 “谢谢瞿队。”她乖巧地道了声谢,把夜宵放到旁边的桌上后,却发现男生没有动,不解地抬头,却见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 她不是把那个议论wave队员的网页关了吗? 钟月白暗暗想着,不由扭头看了眼自己的电脑屏幕——刚才切网页的时候,她忘了点掉游戏界面的好友列表,而那个灰色的id还静静地挂在最上方的分组里,格外显眼。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点尴尬,却蓦然听他问—— “那是riddle的小号?” “啊?”她楞了一下,却见他冲自己的电脑努了努嘴,“那个号,1234qwer,我记得是wave那个ad的小号吧?韩服不允许重名的。” 瞿耀的表情未变,看不出什么不妥,可她却莫名觉得更尴尬了,脸温不自觉地上升,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注意到她窘迫的神色,再瞧向那串id的单独分组,瞿耀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我就是随便问问,你紧张什么?” “我没有紧张。”钟月白慌忙摆手,却对上男生好笑的眼神,不由局促地解释,“我们就是打rank碰到的,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加我了……”女孩巴巴的眼神和略显手足无措的样子,让瞿耀不忍再逗她了,淡淡地笑道,“你辅助一定玩得很好。” 然而冷不丁的夸奖让她更不知该作何反应。 “职业选手一般只加认识的人,如果加路人,那说明你的实力一定得到了认同。”瞿耀解释着,脸上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伤感,又很快被鼓舞的笑容取而代之,“所以,要加油啊,the sky的未来。” 芒白的灯光下,他的笑容带着温暖的鼓励,眸里却隐隐透着一丝落寞。 钟月白下意识地说,“瞿队,那不是你的错。你们这次只是运气不好,明年一定可以得到冠军的。” 女孩微仰着头,生得极好的眼睛里满是认真的宽慰,精致如美瓷的脸蛋透着这个年龄的天真,如云朵一样纯真而温柔。 好像是一个很敏感,又很心软的女孩子啊。 瞿耀怔了一下,旋即无奈地笑了,“不,那就是我的错,如果我能稳稳地拿下那条龙,也许我们就赢了,但这世上没有如果,我没有做到一个打野应尽的责任。” “瞿队……” “好了,不说这个了。”瞿耀摇了摇头,温和地打断了她,“夜宵记得趁热吃,我先回去了。” 钟月白识趣地停住了话题,“瞿队再见。” 清瘦的男生点了点头,走出训练室的刹那,他突然回头笑了笑,“对了,教练让你今天早点休息,你们青训明天十点有个会议要开。” 这个回眸的笑容复杂得难以捉摸,还未等她辨清,便消失在训练室门口。 “什么嘛。”钟月白隐隐觉得他的情绪不太对劲,然而转念一想,输了比赛谁都不好受,况且他还是大名鼎鼎的明星打野,安慰劝导这种事还轮不到她一个小小的青训成员操心。 这么一想,她也就放下了。 吃完夜宵,打了两把排位,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钟月白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关游戏关电脑,好友列表里的那个灰色id忽然亮了起来。 鼠标停滞在关闭窗口三秒,迟迟没有按下。 1234qwer·在线 他不是刚回韩国吗? 正想着,游戏系统突然响起一阵消息提醒声,点开—— 【01:20】1234qwer: zzzzzzzz(笑) hi(嗨) 钟月白忽然有点心跳加快,怎么办,男神回国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找自己聊天,他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在线等挺急的。 不过,yy归yy,她登上partv的riddle直播间看了一眼,并没有在播,于是切回来,故作淡定地敲字—— 【01:25】mist: hi(嗨) wave win.(wave赢了) 那边回得倒很快。 【01:25】1234qwer: yes.(是的) zzzzzzz(笑) did you watch the final?(你看决赛了吗?) 【01:26】mist: fascinating final.(决赛很精彩。) lucian took the baron.(卢锡安抢到了大龙。) riddle played god.(riddle就像一个救世主。) but...are you a progamer? if you don't mind.(但……你是职业选手吗?如果你不介意回答一下的话。) 钟月白一股脑地发了四行字,然后捂着自己发烫的脸蛋,心虚地盯着这个对话框。 这回,那边没有立刻就回。 三分钟后。 对话框依然没有动静。 她的心理逐渐从心虚变成了难耐,又从难耐变成了窘迫。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噼里啪啦地又敲出一句话—— 【01:30】mist: never mind, i go sleep, bye.(算啦,我去睡觉了,拜拜。) 然后果断地关掉了游戏。 钟月白,叫你装。 她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说起来,她刚刚跟瞿耀解释的话也并不完全是真的,至少,隐瞒了一部分的事实。 事实是,韩服高分段的玩家想排进同一局游戏,还是挺容易的。于是,每当他开播,她总会偷偷地等他一起点游戏排队,这样一来,十把里至少有七、八把能排进同一把游戏,即便大部分时间都像被老天惩罚似的分在敌方阵营,反正她的本意只是想碰到他,仅此而已。 也许是实力不错,加之刷了个脸熟,在一次难得的同阵营胜利后,她出于试探的好友请求竟然被接受了! 那一瞬间,她激动得手都在哆嗦,简直觉得人生圆满了。 尤其是对方还主动发消息问她—— are you a pro?(你是职业选手吗?) are you a pro. 这句话的截图至今被她保存在手机里。 就如同偶像和粉丝之间的第一次互动,被标上了具有跨时代意义的特殊符号—— are you a pro?(你是职业选手吗?) no.(不是。) you play well.(你玩得很好。) thx.(谢谢。) 而远在首尔家中的男生吹干头发,回到电脑前的时候,好友列表里的某个id已经暗了下去。 他点开未读的对话框—— 【01:26】mist: fascinating final.(决赛很精彩。) lucian took the baron.(卢锡安抢到了大龙。) riddle played god.(riddle就像一个救世主。) but...are you a progamer? if you don’t mind.(但……你是职业选手吗?如果你不介意回答一下的话。) 【01:30】mist: never mind, i go sleep, bye.(算啦,我去睡觉了,拜拜。) 他长按着鼠标左键,在那行【riddle played god】上拉了一下,又松开。 然后眼角微微上扬,开始打字—— 【01:35】1234qwer: good night.(晚安) and yes, i thought you know.(还有,是的,我以为你知道。) 他关掉对话框,鼠标的光标在那串灰下来的id上滑过,右击,点开游戏记录。 实际上,查看别人的战绩,是职业选手的通病。 但前提是,这个“别人”的实力,要能达到足够受重视的资本。 除了两把刚结束的游戏外,最近一场游戏是在三天前。 三天都没有打rank吗? 少年慢慢往下拉着她的游戏记录,如果不是每次登这个号的时候,这个名叫“mist”的游戏id都在线,而对方也曾多次否认过职业选手的身份,他几度怀疑,这是哪个职业选手的小号。 因为这个id的主人不仅辅助玩得好,连中单都玩得很溜,甚至有几次双排,对方没有排到辅助位只好改去打中路,却依然秀得飞起。 这样的人才,竟然不是职业选手? 若非对方是外国人,而lck向来只培养本土选手,他早就邀请对方来wave试训了。 他重新点开对话框,若有所思地浏览着聊天记录。 对方几乎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他,即使偶尔聊几句,也大多是关于游戏的,算起来,他们相识也快半年了,除了国籍,竟然从未谈及彼此的生活,他甚至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强大,神秘,寡言。 应该是个男的吧。 他注视着聊天记录里偶尔出现的颜表情,默默想道。 或许还是一个挺可爱的小男生? 突然,桌上的手震动了一下。 他拿起来,是队友权正珉发来的kakao talk—— 【承彬啊,lpl要变天啦!你快看看,这是我刚从我女朋友那里得来的截图!】 截图好像是选自中国最大的社交网站,微博。 但是…… 【正珉哥,我看不懂中文。】 【啊!等等!发错图了。我这里有韩语翻译过来的图。】 两分钟后,一张旁边标注着韩文的图片发了过来。 这是一篇微博认证为“the sky打野选手 waited”写下的微博长文—— 大家好,我是the sky的打野waited,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介绍自己。 因为从今天开始,我将正式退役。 蓦然回首,我的英雄联盟职业生涯已经有六年了,这是一个很丰富的六年,有过低谷也有过辉煌,更多的是遗憾吧!没能得到一个世界冠军的头衔。 其实,作为the sky的队长,即使得遍了国内大小赛事的冠军,却始终没能帮助战队在世界赛上有所突破,我一直深深地自责。我在前年就有过退役的想法,但当时我状态正佳,想着再努力一下不给自己和粉丝留有遗憾,便坚持了下来。 但是今年,由于我在关键时刻的优柔寡决,在最有希望赢得世界赛、证明the sky不是别人嘴里年年倒在八强门口的伪强队的时候,输掉了最终的决赛,让我坚定了退役的想法。 the sky的未来,需要一个有大心脏的强者带领前进,而我在世界赛上的表现,的确有很多不足的地方。 很感谢俱乐部多年的培养,感谢教练一直相信着我,感谢队友们一起为梦想奋斗,感谢粉丝始终支持着我,没有你们,就没有现在的我。 虽然我退役了,但我对英雄联盟的热情不灭,我会在这个行业继续奋斗下去。 也请继续支持the sky,就像从前支持我一样,支持我们the sky的下一任队长,the sky.mist,相信你们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the sky,加油! 认真地看完截图上的最后一个字,少年犹疑的目光返回盯着那串id,不敢确定。 the sky.mist? 会是她吗? 能够打上韩服大师段位,又能在还未出道的时候就被提为lpl著名战队的队长,两者之间不可能是巧合吧。 况且,这样就说得通了。 她不是职业选手,却有着职业高水平的操作和水平,一定是the sky青训培养出来的吧。 但是…… 女的“她”? 他忍不住质疑问道—— 【哥,中文里的ta有性别区分吗?】 那边很快回复他。 【当然。】 【我女朋友就是中国人,中文和韩文里的ta都是有男女之分的。】 …… 男生不敢置信地往后拢了一下绒软的头发,虚心求教—— 【那哥……中国的女孩子是不是都特别自强,特别沉默,特别不爱撒娇?】 几秒后。 那边又有回复了,却是显得有些奇怪—— 【承彬啊,你问这个干嘛?】 然后没等回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女孩子这个问题嘛……我觉得全世界的女孩子应该都一个样吧?哪有不爱撒娇的女生?】 【哦,对了,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她对你完全没有兴趣啊~哈哈哈哈哈!!】 少年盯着那行代表大笑的“zzzzz”看了几秒,默默地放下了手机。 不主动,不八卦,操作好。 如果非要贴上性别的标签,难道在“她”的眼里,自己还不够强,所以才很少主动提出双排聊天,也从不多问哪怕一句“你是韩国哪里人”或是“你在哪个战队打职业”? 要是钟月白此刻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激动得冲他挥舞双手,呐喊解释——不是这样的!我不问你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你是谁啊!沉默寡言不主动只是我装出来的矜持啊偶像! 然而。 钟月白听不到他的心声,他也猜不到那个神秘女孩的少女心思。 对,一定是这样的。 十七岁的少年望着那串灰色的id,苦恼地想着,不知道为什么,陷入了莫名的委屈之中。 另一边,回宿舍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懒懒地躺床上刷微博的钟月白突然“噌”得一下坐了起来——感谢两个月前由于晋升二队搬到了独立的单人间,否则她的脑门一定会撞得以前的上铺哐当响。 不过,她此刻的注意完全在手机上,盯着那微博头条刷出来的长文,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瞿队,退役? the sky.mist,新队长? 她什么时候变成队长了?难道the sky还有一个id跟她一样的人? “开玩笑的吧!”她不敢置信地把手机扔得远远的,盯着那亮起的屏幕,脑海中不由得闪过那个清瘦男生复杂而落寞的笑容,缓了好半晌才又慢吞吞地捡了回来。 二十多分钟前发的退役感言,底下已经有超过3w多评论,点赞最多的热门评论几乎包括了圈内所有选手、教练和俱乐部—— 【april电子竞技俱乐部】:加油!最可敬的对手[抱抱] 【noble gaming.艾雅妍】:不是吧等待哥?我一定在做梦在做梦…… 【april.陈渠凡】:[泪][泪][泪] 【the sky.橘梗】: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你永远是我们的瞿队! …… 剩下的评论大多是泪目的煽情—— 【爱等待真是太好了】:瞿队,不要啊……我们好不容易离冠军这么近了,再努力一年好不好?就再一年![泪][泪][泪] 【等风等雨等晴天】:半夜突然收到提醒……兴奋地点开,却是这样的微博……为什么啊!!泪崩…… 【我曾等待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退役?输了比赛也不是你的错啊!大半夜哭得像个傻子……心疼我自己,可更心疼你…… 【贪婪】:哎!伤心tnt 【你是我的日月星辰】:一直在等你的微博,等你鼓励大家说新的一年继续努力,可却等来你退役的消息……我们真的好难过啊……瞿队,你一定在开玩笑对不对…… 【向日葵么么哒】:如果the sky少了你,就少了队魂,少了感觉,你就像信仰一样,没有你,我要怎么去相信没有了信仰的the sky呢…… …… 还有一些惋惜遗憾的声音—— 【年糕好吃】:真的超喜欢你的打野,看到你退役也只能逼着自己接受,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凉凉凉123】:因为你才喜欢上的英雄联盟,没有人能超越你当年出神入化的瞎子,祝福你。 【lovewaited】:等待哥,你退役后,再也没有让我连对象都不要,还要大晚上看比赛的理由了! 【宁静悠远】:我对英雄联盟所有的期待破灭,等待同志。 …… 以及少数冷嘲热讽的声音—— 【alexander鸣鸣】:世界赛关键时刻怂的一比,早就该退役了。 【只喝矿泉水】:呵呵,毕竟大赛软脚虾,圈了六年粉,退役开网店打直播赚钱,岂不是美滋滋? 然后自然是被今晚格外团结、战斗力爆表的粉丝团和loler喷了近万层,言辞激烈得不堪入目。 钟月白大致扫了眼就跳到了评论框,咬咬唇,葱白的手指灵动飞舞—— 【迷雾渐起. mist】:瞿队,你退役了the sky怎么办啊……你可是lpl第一打野。 评论显示成功后,她却忽然发现,新刷出来的评论又带起了新的节奏—— 【sunny丫丫】:我的妈呀??the sky要解散了?官方发的那个通告是什么意思啊!! 【orihom9】:大家快去the sky的微博看!我现在有点懵…… …… ??? 钟月白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连忙退出来,点进the sky的官方微博。 最新的一条微博发布于五分钟前——the sky电子竞技俱乐部发布了头条文章:《the sky电子竞技俱乐部英雄联盟分部新赛季阵容变动公告》 转会期才开始,the sky怎么就这么着急公布新赛季阵容了? 她连忙点进去—— 随着全球总决赛的落幕,各赛区战队进入休整期并迎来新赛季转会期。 经过与队员的良好沟通,我们秉承着尊重队员个人意愿的情况下,宣布: 1.原the sky打野选手瞿耀(waited)选择退役。 2.原the sky下路选手宋成赫(mean)、辅助选手简斌(bin)以及总教练李昊(poplonely)均选择离队。 3.上单选手容易(easy)、中单选手朴佑贤(time)选择留队。 the sky新赛季阵容将在转会期结束前公布,届时将会发布新的公告,敬请粉丝留意期待。 这篇头条并不长,然而底下的评论已经炸开了锅—— 【爱等待真是太好了】:[拜拜]瞿队才刚宣布退役,你们就迫不及待地发公告,我严重怀疑瞿队的退役有内幕[拜拜][拜拜] 【卡西利亚的爱】:俱乐部脑子坏了?得了个亚军就膨胀?你们真的有劝过队员吗? 【dj666喜欢等待哥】:期待?队员都走了还期待个毛线? 【纪念happy】:心疼我瞿队[拜拜][拜拜] 【宁静悠远】:刚才打了那么多字……现在还得重新发一遍……看到通告,我只能说,世上再无the sky!再无瞿队!再见,我粉了四年的队伍,我真的粉不动了。 【你是我的日月星辰】:“经过与队员的良好沟通,我们秉承着尊重队员个人意愿”说的真好听啊……你们真的“劝”过队员了? 【orihom9】:节奏来得太快了……我现在有点懵…… 【你是我的小天使】:好不容易冲破八强魔咒,我以为夺冠的曙光就在眼前,你们却给我来了这么一出!太失望了! 【等风等雨等晴天】:真的粉不动了……没有等待和宋成赫的the sky,无法再爱了……原来我喜欢the sky只是因为等待和宋成赫,我不会再关注the sky了,聚散终有时[拜拜] …… 评论刷得太快了。 钟月白揉了揉突跳的太阳穴,忽然觉得人生有点艰难。 世界赛才结束三天,一队的队员就走了三个? 这节奏接二连三的,来得也太快了吧? 她无奈地在底下发了三个代表无语的“。。。”,索性眼不见为净,把手机丢到枕头旁边,郁闷地倒头就睡。 “为什么这三天的训练量,我把压力给这么大?理由很简单。我们一队的很多选手都打了很多年的职业,比如等待,比如简斌,其实他们在这次世界赛之前就有了退役的念头,而在决赛输给wave之后……相信大家也看到俱乐部昨晚发的公告了,一队三员大离队,所以这空缺出来的三个位置,在转会期买人填补这三个位置之前,我们需要知道,在我们自己的青训成员当中,有没有能达到这个高度的,无论是从游戏层次还是心理层次出发,都能满足一队门槛的。” 偌大的会议室内,the sky青训二队及lspl三队成员,总共十名年轻选手安静地坐在位子上,听着领队的发言。 the sky的领队,风声,是一个不到三十岁、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气质美男,平日里说话和和气气的,十分平易近人,队员们都非常喜欢他。 不过,今天的领队显然有些不一样。 从走进会议室开始,他就一脸的严肃,谈吐间隐隐透着威严,让人不敢造次。 “能成为我们青训营一员,并且现在还能继续留在这里的,我相信你们的游戏能力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是心态呢?” “在英雄联盟职业化以来,心态影响队伍的,无论是队员还是教练,发生了许多次。而the sky,毫不夸张地说,不仅是lpl的顶级豪门,更是世界强队。因此,我们的队员需要有一个强大的心脏,要既能顶得住各种舆论压力,也要能承受得住赞美。” “我相信你们这三天都很累,但这种魔鬼式的加练模式,其实就是一队的日常,如果你们没有一个坚强的内心,就无法通过这次的测试,成为我们the sky一队的队员……” 钟月白坐在会议室最后排,垂眸盯着长长的会议桌边缘,似乎在很认真听领队说话,但实际上,她正分神想着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 “网瘾少女”今天难得睡到八点就醒了,洗漱完毕,想着反正加训要等到十点开完会才开始,便懒懒地躺回床上刷起了昨晚的微博,本来只想围观吃瓜,看看有没有什么新进展,却没想一打开微博,消息那栏的“私信”、“@我”、“评论”和“赞”就立马卡得她死机了。 不是脑袋死机了,而是真的手机死、机、了。 被吓了一跳的她以为眼花看错了,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重启手机清了下内存,这才发现自己昨晚在瞿耀和俱乐部下方的两条评论全被人顶到了热门第一的位置,而底下的评论已经有了上千条。 人才啊!也不知道是哪位大手子这么厉害,竟然能从近十万条评论里翻出她的评论。 不过,感叹归感叹,她算是彻底…… 怂了。 尤其当她发现自己留言下方点赞最多的三条热评是这样的—— 【迷雾渐起. mist】:瞿队,你退役了the sky怎么办啊……你可是lpl第一打野。 ——[流泪的小吴]:这就是等待哥说的新队长[二哈]顶我上去让更多人看到~ ——[年糕好吃]:各位~瞿队和俱乐部都有关注她,一定是她没错!! ——[no pass on]:妹子,我怎么感觉你好像知道点内幕的样子??求告知! 【迷雾渐起. mist】:。。。 ——[卡西利亚的爱]:你何德何能成为the sky的新队长?[拜拜][拜拜] ——[八月的秘密]:讲真,这层楼里的某些人是不是嘴太贱了一点?[摊手]让谁当队长还不是俱乐部说了算?一群逮人就咬的神经病。 ——[你是我的日月星辰】]: the sky只有一个队长,那就是瞿队!别人我都不认。[摊手] 看到的这几条评论,她默默地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底下的评论一定有很多是骂她的。 但这件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说到底,她是来打职业的,不是来跟不讲理的喷子对喷,影响自己心情的。 于是最后只是心情复杂地退了微博,默默地去训练室打起了rank。 “下面,我来公布一下这三天的测试成果,以及我们教练团队的意见。” 这时,一直站在风声身后的教练把手里的资料递给他。 风声接了过来,扫了眼在场全都立即紧张坐直的青训队员,翻开了文件夹。 “你们当中的六位选手通过了这三天的加训,其中,有五位选手还需要进一步的观测,分别是青训二队的上单郑晟宣、青训二队的打野曹元葛、青训二队的中单刘扬、青训三队的ad丁柏凡,以及青训三队的辅助卢怿婷。” 被点到名的五个年轻青训队员都是松了口气,脸上洋溢了一点喜悦之情,与其他队员的失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风声将他们的情绪尽收眼底,放在桌上的手轻轻叩了叩桌面,“不要高兴的太早。接下来,你们五个还要进行为期一周的考核,对手将会是lspl的其他队伍。”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突然投向会议桌最后排的少女,那低眉垂目的女孩儿,始终岿然不动、若有所思,仿佛丝毫不受名单公布的影响。 他暗暗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好了,也快到训练的时间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月白留一下。”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发呆走神的少女蓦然清醒了过来,抬起头,恰好望见其他青训队员一个个面色复杂地走过自己身边,而不远处的领队和教练,则是一脸和蔼可亲地望着自己。 ——虽然我退役了,但我对英雄联盟的热情不灭,我会在这个行业继续奋斗下去。也请继续支持the sky,就像从前支持我一样,支持我们the sky的下一任队长,the sky.mist,相信你们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钟月白的脑中突然闪过这段话,心猛地一跳,惴惴不安了起来。 瞿队说的……该不会是真的吧? 没有青训队员不想升入一队打比赛的,她也不例外,但是……作为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年轻队员,恐怕无法胜任the sky这种传统豪强的队长吧。 “月白,来。” 这时,会议室里的队员已经走光了,风声褪去了刚才的严肃,冲她和善地招了招手。 她连忙起身走了过去,局促地向他打招呼,“领、领队好。” 风声含笑站了起来,“别紧张,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一队新赛季的教练,无色。”旁边的教练冲她淡笑着点了点头,年纪大约与风声相仿,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风度翩翩。 然而,听到这个名字,钟月白却吃了一惊。 无色? 即便她不常看lpl的比赛,无色这个名字,在电竞圈里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据说,他年纪轻轻就带领ng获遍了lpl联赛和杯赛的冠军,更在前年季中赛率队夺下msi冠军,奠定ng这支全华班在lpl的统治地位,也打破了lpl这被誉为世界第二大联赛的联赛多年无世界冠军头衔的尴尬记录,简直是lpl教练界的传奇人物。 ng传奇教练加入the sky? 这个消息显然还未公诸大众,却也不难想象消息一旦公布,将会在圈内外引起多么剧烈的反响。 看样子,the sky这次一举突破往届八强魔咒获得s赛亚军,俱乐部上下对未来充满了野心,这才下了血本,挖了ng的墙角,把这位lpl界的传奇教练给拉拢了过来。 她的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只是乖巧地鞠躬,“教练好。” 无色淡笑着扫了风声一眼,“这就是你说的,the sky未来的希望?” 啊? the sky未来的希望? 说的是她吗? 钟月白不解地眨了眨眼,却见风声没好气地瞪了无色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艾雅妍那丫头确实不错,但月白的上限更高,更适合禹海琰的打法风格和你的体系。” 听到这话,无色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留痕迹地打量了钟月白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思琦,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你这么夸一个选手,还是一个连lspl都没打过的选手,就连瞿耀当年都没得到过你这样的肯定吧?” “我还真不是夸。”风声认真地说,“我向你保证过,我会给你最好的野辅配置。” “思琦,我可是把禹海琰给你带了过来。”无色却摇了摇头,加重了点语气,“那可是禹海琰,世界级adc,国内adc第一人,不是哪个辅助都能配得上他的。” 他的态度并不强硬,一番话却说得毫不客气。 风声的脸上罕见浮现出一抹愠怒,“宋晟言!你现在这是在怀疑我挑队员的眼光?” 无色不置可否,“我只是实话实说。” 气氛忽然一扫先前的和谐,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钟月白番外·月光(3) 钟月白看得出来,眼前的领队和教练应该相识已久,一言一行透着熟稔,因此彼此说话也完全不留情面。 她也听得出来,无色并不是故意看不起、针对自己,而是禹海琰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光环——禹海琰,ng青训出来的adc选手,出道即巅峰的天才少年,前年季中赛首秀便用一手薇恩1v3,潇洒反杀二人全身而退轰动了世界,被官方连续两年评为世界top3 adc,迷妹拥趸无数,是lpl当之无愧的adc第一人。 她也或多或少听到一些关于他和艾雅妍的流言,一个是光芒万丈的世界级adc,一个是公认的国内顶级辅助,所谓“琰妍”cp,无论真与假,都被cp粉们所津津乐道。 不过…… 听他们的意思,禹海琰竟然要来the sky? 而且,还可能成为自己的adc? 钟月白抿起嘴,心里七上八下的,喜忧参半——喜的是也许自己真的能梦想成真,辅助一位世界级adc,忧的是她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一个新人被他的各种唯粉cp粉们攻击。 “好吧,思琦,就算我信任你的眼光,让她辅助禹海琰试一试,那打野位呢?”无色沉默了片刻,略微妥协了一步,却是说道,“一支队伍的核心风格跟打野息息相关,我要的打野,是一个经验丰富,至少有瞿耀一半灵性的选手,这不是随便哪个青训队员就能做到的。” 见他的态度软下来,风声的脸色也缓和了一点,“你放心,他不是青训选手,也不是lspl的选手,绝对符合你的标准。” 无色挑了挑眉,“谁?” 风声迟疑了一下,郑重地回答,“这个,我现在还不能说,因为我目前还在跟他交涉……但他肯定是一位能让你满意的选手。” “在打野这个位置上,能让我满意的人,除了瞿耀,就只有……”无色神色一动,心里似乎有了端倪。 风声却抬起手,制止他说下去,然后望向一脸忐忑却乖巧的女孩,和颜悦色地问,“月白,瞿耀昨晚发的微博,你看到了吧?” 话题突然又转到了她身上。 钟月白局促地点头。 “那你也应该知道了,我们有意提拔你到一队,并且担任一队的队长吧。” 果然如此。 她微微蹙起秀眉,“领队……”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风声却温声打断了她,“月白,其实从你加入the sky青训的那天起,我每天都在观察你。你有很多选手无法匹及的天赋,这是你与生俱来的优势,也是胜势,更难能可贵的是,你不骄不躁还肯努力,对自己的要求总是很严格。”他顿了顿,温和地问道,“你今天又很早起来打rank了吧?” 听到这话,无色推了推眼镜,重新打量起了眼前娇俏漂亮的少女。 而钟月白心中微窘,虽然自己的确没有懈怠过训练,但早起打rank,不过是由于睡不着心里又有点烦躁,却没想在领队的眼里成了勤奋努力。 风声只当她的窘迫是不好意思的害羞,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很优秀,我很看好你。成为一队主力,尤其是the sky的一队主力,确实会面临许多压力,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克服这些困难,跟这支全新的the sky战队一起重新起航,创造荣誉和胜利。” “所以,你要学着自信一点。” 他的话语煽情,语气却极为真诚,显然是打从心底这么想的。 领队……竟然这么相信自己吗? 钟月白呆呆地望着那张认真的娃娃脸,半晌才讷讷地应道,“我……我会努力的,领队。” 风声赞许地点点头,揉了揉她的头发,“等会你的青训教练会找你做一个正式的谈话,你先回去吧。” “好。”她听话地应了一声,礼貌道别,“领队再见,教练再见。”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会议室门口,无色意有所指地说,“起点太高,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的青训都是好苗子,我也不想逼得太紧,但the sky没时间了。”风声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按了按太阳穴,“月白是青训里最出色的,我只能赌这一把。” “瞿耀他们离开得太突然了,我们虽然对外宣称早就知晓他们退役转会的事情,但无非是想把他们的离开对战队的影响降到最低。”他忽然有所犹豫地停顿了一下,“毕竟……我请你离开ng来帮我,本身就是一件大新闻,你又把禹海琰带了过来……后面会造成怎样巨大的轰动和流言,我真的不敢想。” 他的语调是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秦思琦,你什么时候变得瞻前顾后了?”无色沉默了一会儿,嘴边勾起凉薄的笑意,“我看好the sky的前景,所以愿意来the sky,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他淡淡的,一字一顿地说,“电子竞技,实力说话,再猛烈的舆论,只要有了成绩,就会不攻自破。” 德玛西亚杯,汇聚了国内两大联赛lpl和lspl,以及tga的精英战队参赛,由国内英雄联盟主办方承办,旨在加深国内职业联赛与非职业体系联赛队伍间的交流和碰撞。 作为国内一年一度最盛大的杯赛,它的决赛通常在全球总决赛之后。而在德杯的年度总决赛期间,德杯年度颁奖盛典会同时举行,邀请各个战队盛装出席,并会评选出十多个重量级奖项,颁给年度最杰出优秀的选手、俱乐部和教练等。 作为今年lpl夏季赛和s赛的双亚军,the sky自然是各大奖项的有力竞逐者。虽然打野宣布退役,下路双人组离队,但由于今年的the sky打进了德杯决赛,所以除了打野位空缺外,下路双人组都选择打完这最后一场战役才离队。 因此,直到德杯决赛的这天,钟月白才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一队训练室。 一队的训练室宽敞明亮,装潢大气而典雅。 五台高端的电脑设备依墙并排摆放,分别是上单、打野、中单、下路和辅助的固定位置。 训练室虽大,这五个并排的位置之间却离得很近,除此之外,一队的教练和经理也有常驻在训练室的办公桌,以便每天观察队员的训练和日常rank状态。 助教已然早早把下路双人组的位置打理干净了,显然离队的那两个队员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队员和教练都去了德杯,偌大空旷的训练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登上游戏,好友列表却一片灰。 点开riddle的小号,聊天记录还是半个多月前—— 【01:35】1234qwer: good night.(晚安) and yes, i thought you know.(还有,是的,我以为你知道。) 自那天之后,他就没有再登录过这个号了。 钟月白翻着他的游戏记录,半个多月没上,这个号已经从大师掉到了钻石。 搞什么嘛。 明明以前会三天两头上这号找她双排的,现在居然半个多月没打了。 她不由去partv逛了一圈,好吧,直播也快半个多月没开了。 她不自觉地咬咬唇,又不甘心地登上专门查分和ob(观战)的网站,输入他大号的id——wave.riddle 王者快1200分了,韩服排名第三。 最近的一盘游戏结束在三分钟之前。 她托着腮帮子,慢慢把网页往下拉,认真地浏览对方的战绩。 战绩胜多负少,每天大概都打十五盘左右。 什么嘛,原来是为了冲分啊…… 他想冲韩服第一吗? 可是,这个赛季都快结束了,段位也要重置了呀…… 钟月白心里嘟囔了一句,重新在网页上输入自己的id,主玩的英雄很平均,有输有赢,段位稳定在大师200分左右——其实,她上不了王者的原因很简单:她不想上。 她不想上的原因也很简单:王者只能单排,只有大师及以下段位才能双排。 而她……很想和riddle双排。 很想很想。 于是,每每在双排连赢之后,她总会选择一些不拿手的英雄,美曰其名练英雄,实则谈不上故意,却也是刻意控着自己的分。 这就好像是她自己设定的秘密游戏,主角只有自己,规则也由自己定,时间久了,同样只能受自己的挫。 她忽然失了玩游戏的心思,挂着游戏,进官网看起了德杯直播。 今年的德杯决赛是由the sky打april,替补瞿耀比赛的是一名青训的小打野,许是经验不足,在比赛刚开始就被对方中单耗残了血,耽误了吃经验的进度,然后……打野的节奏便完全落入了敌方打野的掌握,虽然中后期依靠己方下路打出了一波完美团战,怎奈经济差距太大,最终还是输掉了第一局的比赛。 钟月白看了眼对面april打野的id,暗暗摇了摇头。 这场决赛,没有经验丰富的瞿耀,the sky的败局早已注定。 果然,在接下来的bo5(五局三胜制)中,april直落三盘轻取the sky,仅耗时两个小时便获得了德玛西亚杯的冠军。 她不由登上微博,去官博底下瞄了两眼,果不其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的谩骂,只不过这次,还掺杂着不少埋怨瞿耀无情无义、不愿替战队拿下德杯冠军后再离开的言论。 她大致扫了一圈,再切回官网的时候,已经到了德杯年度颁奖盛典的环节了。 直播镜头扫过底下坐着的,一个个西装笔挺的选手,在三个盛装礼裙的女选手身上停留得尤为久。 凌依依,艾雅妍,徐莹嫣。 两个辅助,一个中单。 钟月白隔着屏幕默念着她们的名字,不得不承认这三个只比她大了两三岁的女孩子盛装后魅力不小,特别是凌依依和艾雅妍,一个娴雅可爱,一个美得令人窒息。 而当主持人和嘉宾宣布那个美得华贵优雅的女孩获得年度最佳辅助的时候,台下掌声雷动,直播弹幕也是一片赞叹。 【abby!!艾神!!我就知道今年的最佳辅助还是你!!!】 【最佳辅助是最没悬念的!艾神我爱你!】 【表白我艾神!!今天太美了!】 【呜呜呜,艾神太厉害了!我都哭了……】 …… 羡慕吗? 有一点的。 嫉妒吗? 不。 总有一天,她也会站在那个lpl最高的领奖台上,在万众瞩目里,获得属于她的荣誉。 钟月白暗暗想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里那个优雅走到台中央的耀眼女孩,见她接过奖杯,发表获奖感言的时候却泪光闪烁—— “首先,很感谢俱乐部和我的队友,让我又一次获得了最佳辅助的称号。” “其次,我要特别感谢我的adc……sea,没有他,我也不可能得到这个最佳辅助的称号。” “我一直都觉得,只有最好的辅助才能配得上他,所以,我也是一直朝那个目标奋斗努力……” “虽然……我们队伍今年的成绩不太好,世界赛也只打到八强……但我希望,我们能够一起努力,哪怕再一起努力一年……像一起拿到msi冠军一样,拿到s赛的冠军……” 说到这里,她柔婉的声音已经哽咽。 镜头顿时转向台下的禹海琰—— 璀璨的灯光里,清俊帅气的男生垂着狭长的眼眸,仿佛那些透着真心的挽留话语不是冲他说的一般,淡漠的气质一直从镜头那端渗透出屏幕,隐隐令人心悸。 他就是禹海琰? 帅……还是蛮帅的。 钟月白心里“啧”了一声,直播屏幕上的弹幕却已经炸开了—— 【卧槽???艾神这话是什么意思?】 【艾神在说什么呢?暗示海神要走??】 【不会吧?海神要走?】 【听abby的口气,莫不是海神要走!!】 【不可能吧?但是艾神和海神的神情都不太对劲啊……】 …… 钟月白只好关掉密密麻麻的弹幕,瞬间清晰的屏幕上,画面又重新转回到了泪光闪烁的艾雅妍身上。 她一定已经知道禹海琰转会到the sky的事情了吧。 不过…… the sky竟然这么相信自己? 一直以来,新队伍的磨合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因此,一般adc转会,辅助都会跟着一起走,何况是像“琰妍”这样被誉为lpl第一的下路呢? “搞不懂啊……”钟月白喃喃地说着,不是觉得同情或可惜,而是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又重了一些…… 而这样的压力,在晚上无意间逛进艾雅妍的直播间后达到了顶峰—— lpl的战队都会与国内的直播平台签约,而the sky和ng刚好都是国内著名的“猫狸直播”旗下的签约战队,于是在无聊点进首页某个推送的直播间后,钟月白意外地发现,这个直播间的主播正是艾雅妍。 二十多万的观众,一百多万的人气。 打扮得美若天仙的人气主播却正在忧伤地唱着歌—— 看窗外雨不停落下 你低着头不愿说话 也许你早有答案 其实也别怕为难 我安慰着说 你给的心跳还在那里 还有你体温和坏脾气 你给的沉默太多 而我却不愿逃脱 还捏着回忆 你说对不起放开了手 这次不能陪我一起走 我多想珍惜害怕来不及 空气都在说放弃 还是谢谢你给的勇气 现在我学着不恨你 也许只能走到这里 …… 弹幕上的礼物刷得飞起,粉丝狂热的发言也在直播屏幕上一闪而过,而就是在这些停留不到半秒的众多弹幕里,她精确捕捉到了某些言论—— 【艾神今天看上去好难过啊0n0】 【海神真的走了吗?唉……】 【艾神的这首歌是唱给海神的吧,感觉他们之间是真的……而且充满了故事……好伤感!】 【宝贝,为什么不跟着海神一起走啊?】 【除了艾神,lpl再没有哪个辅助有资格辅助海神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讨厌起他的新辅助了……】 …… 呵呵。 讨厌吧。 反正我也不喜欢你们。 钟月白的心里腹诽不已,看了一会电脑里声情并茂唱歌的艾雅妍,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时。 冷清了一天的训练室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还未掩藏好眼里的情绪,转过头的钟月白便瞧见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抱着键盘和鼠标走了进来。 训练室里敞亮的灯光照在他的头发上,折射出清冷炫目的光芒。 而来人有着极明朗细腻的脸部线条,眼神三分凌然七分淡漠,嘴唇微红,轻轻一抿显出了漂亮的外缘线。 这……这不是……禹海琰吗? 下午隔着屏幕才能看见的人,此刻真人就这么稳步向她走来,反应过来的钟月白一个眨眼便掩去了眼底的种种神色,却是冷静地扭过头,一边关掉直播网页,一边点了游戏排队。 男生也并未主动和她打招呼,只是坐到了她旁边的位置上,低眉垂目地摆弄起了自己的外设。 风声带着一队其他队员走进训练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们新赛季的全新下路组合互不干扰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彼此之间把对方当成空气……气氛算不上尴尬,却沉默无言得十分诡异。 钟月白番外·月光(4) “hi!”他不由拍了拍手,在成功得到那两个小朋友的注意后,衔着笑走了过去,“怎么样,互相认识了没?” 钟月白瞥了近在咫尺的男生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而男生抿抿唇,没有开口,却是冲风声摇了摇头。 风声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禹海琰的脾性本来就内敛不外向,何况名誉在手,不主动无可厚非,但是月白…… 平日里乖巧礼貌的孩子居然也没主动跟禹海琰打招呼?要知道,有名气的adc选辅助那就跟古时候帝王选妃一样,多少辅助选手巴巴地想给禹海琰打辅助,她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钟月白哪里是没有反应,她的心里简直是波涛汹涌…… 只是,在看了艾雅妍直播之后,她对那个辅助,连带着自己未来的adc,心里莫名涌起了一种抵触情绪。 也许是那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讨厌起他的新辅助了……】的弹幕作祟,久久在脑中挥之不去,任她如何故作不屑,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心情受到了牵连,并且变得很糟糕。 这种糟糕的心情直接让她在看到禹海琰的第一时间,心里竟然产生了某种不知名的敌意。 敌意…… 这种感觉正常吗? 这个男生将是自己未来的adc,往后他们还要进行磨合、配合、练习……有敌意的话,好像连正常交流都做不到了。 钟月白也知道,自己的这种小别扭没道理迁怒到他、甚至艾雅妍的头上,分明是从小众星捧月的自己心理承受有限,受不了那平白无故躺枪的委屈。 因此,在对上领队惊讶的目光后,她眸光微闪,掩住了眼底的神色,佯装落落大方地拍了拍旁边男生的椅子,“你好,我叫钟月白,你叫我月白就可以了。” 禹海琰冲她微微颔首,“禹海琰,以后请多指教。” 淡淡的磁性的嗓音,似一滴雨滴落入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不着痕迹地消散开来。 他的神色很平淡,礼貌而疏离,就好像下午隔着屏幕感受到的强大淡漠,以及刚刚进门时那隐含凌然的自信,全是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浑然天成的气质。 钟月白忽然意识到自己心里的那点别扭实在太过孩子气了,既然俱乐部这么相信自己,那么她要做的就是好好跟他配合,证明自己完全有资格站在the sky一队辅助这个位置上,而不是以一种消极的态度对待自己的adc。 这么一想,眼前好像豁然开朗。 见两个队员终于互相打了招呼,风声满意地笑了笑,拍拍禹海琰的肩膀,“新赛季马上要开始了,段位重置以后,你和月白就尽快双排磨合一下吧。” 禹海琰没有异议地点点头。 “对了,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们the sky的上单和中单,容易,朴佑贤。”风声介绍了一下另外两个大男孩,一个阳光大方,一个秀气腼腆。 “你们好,我叫容易。”容易向他们笑着挥了挥手。 “我是朴佑贤。”秀气腼腆的男生也朝他们打了个招呼,十分标准的中文,听不出一点口音。 “sea你们都知道,我就不多介绍了。”风声又拍着钟月白的椅子,含笑向容易和朴佑贤说,“不过,月白是我们一队的新成员,刚从青训提上来,你们两个老队员要多多帮助她,知道了吗?” “知道啦。” 一阵寒暄过后。 “好了,我还要出去一趟,你们rank吧。”风声又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训练室。 “海神,久仰大名啊。”容易走到禹海琰的旁边,手随意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戏谑地笑道。 “是我久仰你的大名才对吧,克烈王。” 克烈,暴怒骑士,英雄联盟里的上单英雄,容易曾在s世界赛的半决赛里使用了这个英雄并且帮助队伍实现逆转翻盘,因此人送外号“克烈王”,表明大家对他玩克烈的绝对认可。 禹海琰的唇边扬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那种淡漠的感觉霎时消散,显然和容易的关系不错。 实际上,职业选手的圈子很小,玩得好的选手惺惺相惜,年龄也差不多,彼此之间关系都很好。 原来,这位“海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孤傲冷漠啊。 钟月白若有所思地扫了他们一眼,切出正在排队的游戏,却发现下方的对话框在不停闪烁。 她愣了一下,连忙点开—— 【20:20】1234qwer: hiiiiiiiiiii zzzzzz 【20:25】1234qwer: duo?(双排?) 终于舍得上这个号了呀? 瞟了眼好友列表里的状态,发现对方显示在线。 她立刻取消了游戏队列,开始敲键盘—— why you…… 呃,不对,如果问他为什么这么久不上,岂不就暴露自己一直在默默关注他? 可是…… 真的好想多了解他一点啊…… “呜……”她无力地捂住自己的额头,嗓子里发出一声纠结的呻吟,浑然没有注意到旁边两个男生莫名看过来的视线。 恰好这时,游戏主界面上,点开的对话框里,对方又发来了两句消息—— 【20:31】1234qwer: did you miss me?(你想我了吗?) long time no see.(很久不见了。) zzzzz(哈哈哈哈) 她盯着那句玩笑似的问话看了好一会儿,抿起双唇,认真地退格删除,再重新打字—— 【20:31】mist: yes, i miss you.(是的,我想你了。) 然后咬咬唇,同样加了一串表示大笑的字母。 【20:31】mist: yes, i miss you.(是的,我想你了) zzzzzzz(哈哈……) 某个远在首尔的男生看着对话框里跳出来的英文对白,笑弯了眼。 修长白净的手指在键盘上跃动了几下,回敲过去一句话。 【20:33】1234qwer: well...i miss you, too.(嗯……我也想你了。) 然后也学着她的样子,在后面加了一串表示大笑的字母。 “……承彬啊。” 这时,一道幽幽的声音冷不丁从旁边传了过来。 “正……正珉哥?” 他被自家中单突然凑过来的脑袋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会对电脑屏幕笑得这么开心?” 权正珉可疑地打量他,“脸还红红的,不会是发烧了吧?” 说着就探了探他的额头,自言自语般地说,“没发烧啊,体温很正常。” “哥,你还是好好打你的rank吧。”姜承彬无奈地推开他滑过来的椅子,“世界赛被time选手单杀了两次,要更加努力才行。” “你……你你你你说什么?”仿佛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权正珉一脸受伤地捂住心脏,“承彬!你居然嫌弃哥了!” “我没有。” “你就有!”他痛心疾首地控诉,“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承彬以前是什么样的?”旁边的打野恰好在调试直播间,不经意听到这话,笑嘻嘻地摘下耳机问他。 “当然是一个可爱、乖巧又听话的好弟弟了!” “我们承彬一直都是可爱乖巧又听话的好弟弟呀。”打野笑眯眯地数落他,“而且,他说得没错,你确实太菜了,竟然被time选手单杀了两次……” “哇!mirror!金俣然!”权正珉一秒变脸,不甘示弱地怼他,“一级去对面反蓝结果送出一血的是谁?嗯?” 啊……这两个哥真是,一天不互损就浑身不舒服。 姜承彬无奈地笑着摇头,却发现对话框许久没有动静,不由看了一眼好友列表,没有排队也没有离线,状态依然显示在线。 他想了想,把一开始的问题又重新打了一遍。 【20:40】1234qwer: duo?(双排吗?) 他并不知道,八百多公里外的the sky训练室里,看到那句“i miss you, too”后的女生瞬间红了脸,尽管知道对方的这句“i miss you”才是真的玩笑话,依然有种被偶然点名后心情害羞又激荡的雀跃。 禹海琰瞥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没兴趣窥探她的聊天。倒是容易瞟见那串与她聊天的id后又多看了一眼他们的聊天对话,见到那两句“i miss you”后若有所思地拍了拍她的椅背,“月白,你认识riddle?”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钟月白这才醒过神来,下意识地转过头,发觉自家上单的目光正放在她的聊天框上。 几乎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他们战队今年就是败给了wave遗憾失冠,虽然比赛场上永远只有强者胜,选手也大概习惯了输赢,但是瞿耀退役,原先的下路双人组离队,作为多年并肩作战的队友,这个时候看见她这个新人辅助和wave的队员聊天,会不会生出什么想法呀? 因此,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装作镇定地关掉对话框,“不算认识,不太熟。” 钟月白番外·月光(5) 其实,她说的也算是实话。 在她的字典里,认识应该是双方互相知道彼此,而riddle估计连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吧。 仔细想想,他们之间的聊天,除了日常简短的问候以外,好像就只有游戏了。 容易倒是意外的平和,笑了笑说,“他很强,今年的决胜局,我们就输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这是个极高的评价,也是一个对wave其他选手不太公平的评价。 不过,钟月白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鏖战的bo5决胜局里,如果不是他在最关键的时刻站了出来,从瞿耀的惩戒(召唤师打野必带技能,可以对小兵、野怪造成高额真实伤害)下冷静地抢掉大龙,并且配合队友团灭对手豪取五杀,那场决赛的胜利犹未可知。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the sky输给wave也是既定的事实。 钟月白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才妥当,不过容易似乎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只提了一句后便拍了拍禹海琰的肩膀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早半个多小时吧。”禹海琰一边点上游戏队列,一边拿起手机问,“对了,你吃饭没?” “还没,你要叫外卖?” “嗯,这边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店?” 听他们讨论起外卖,钟月白把注意放回到电脑上,恰好这时,游戏界面又来了消息提醒—— 【20:40】1234qwer: duo?(双排吗?) 她立刻回了个“ok”,一条游戏邀请很快就发了过来。 刚点了接受,桌上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 是partv的直播推送。 她在partv上关注的主播也只有…… riddle直播了?? 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立即又欣喜激荡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打开直播网站,戴上耳机,屏幕里俊秀的男生正好在礼貌地向大家问好。 半个多月没见到他了,他穿着wave的休闲队服,头发染成了柔和的亚麻色,淡雅而温暖,训练室敞亮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耀眼灿烂。 她瞥了眼直播间上方的观看人数,夺冠后的第一次直播,就这么一小会儿,观众人数已经飙到了一万人。 弹幕刷得飞快,大多是韩文,还夹杂着很多英文,显然还有不少国内外迷妹来看他的直播。 屏幕里的少年似乎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捧场,不停地感谢粉丝送的礼物。 虽然除了一些简单的韩文和韩文拼音以外,钟月白听不懂、也看不懂绝大部分的韩语,然而少年受宠若惊的样子,还是让她坏心眼地切回聊天框,手指灵动地打字—— 【20:44】mist: your look nerves~(你看起来很紧张~) and your stream has so many fans...(还有你的直播间有好多粉丝啊……) zzzzz(笑) 原本只是调侃一下他直播间的盛况,那边却很快来了回复—— 【20:44】1234qwer: you are watching my steam?(你在看我的直播?) 这稍显惊讶的口吻使得女生愣了一下,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举动,不仅无意间暴露出在看他直播的事实,更重要的是,上次聊天的时候,她还故意装不知情地问他是不是职业选手!! 钟月白,叫你话多!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她赶紧切回直播页面,却见男生开着与她的聊天框没有关闭,似乎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她苦恼地撑着脑门,心凉了一半。 因为在迅速滚动的弹幕里,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几条与自己有关的话题—— 【mist? this id seems familiar.】(mist?这个id看上去很眼熟。) 【oh,yes...the sky's new sup also called this name.】(对了,the sky的新辅助好像也叫这个名字。) 乖乖! 她这还没出道呢,怎么连外国人都知道她的id了? 钟月白心里咕哝,只能打了个“yes”过去。 大概是在直播的缘故,男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只是微微笑着,打下一行字—— 【20:47】1234qwer: give me gift then.(那来送我礼物吧。) zzzzzzz(笑) 见他没有追问,钟月白心里一松,然而看到这条消息,突然想到自己看了那么久的直播,居然每次都只光顾沉迷于他的美色和操作,连一次礼物都没送过! 身为一枚正宗的粉丝,这真是太不应该了! 她默默自责了一番,发了个“ok”过去,摸索着点开partv的礼物界面,却发现充值需要绑定信用卡。 【20:48】mist: wait...(等一下...) need credit card.(需要信用卡。) 然后就摘下耳机,噔噔噔地跑出训练室。 无色恰好拎着一袋避风塘的奶茶走进来,扭头看了眼与他擦肩而过,却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急急忙忙往外跑的女孩,不由向闻声看过来的容易和禹海琰两人示意道,“她怎么了?” 禹海琰偏过头,置若罔闻地看向电脑,没有接话。 而容易瞟了眼某个开着直播页面的电脑,笑了笑,“不知道,可能有什么急事吧。” 无色不置可否,一边招呼自己的队员来喝奶茶,一边把钟月白的那份拿出来,刚放到她的电脑边,突然瞥见了女孩的电脑屏幕—— 页面是韩国某个英雄联盟直播间,放大的直播界面显示主播正在双排队列中。 他粗略地瞄了一眼。 正在双排队列中的其中一个id很眼熟……嗯?mist?那不就是月白吗? 他的新队员正在和一个韩国主播双排? 直播间的名字似乎因为页面下拉被遮住了,然而直播屏幕的右下角,一个有着亚麻色头发的清俊少年十分眼熟。 他不由多看了一眼。 那不是…… “她在看riddle的直播,无神。”容易笑眯眯的声音响了起来,冲他说道,“他们好像关系不错。” wave.riddle? 那个刚出道半年,就在世界赛一战成名的lck天才adc? 无色推了推眼镜,没有说话。 这时,敞开的训练室大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跑动声。 转头一看,刚刚跑出去的女孩如一阵风似的地跑了回来,手里还握着一张银行卡。 他不由眉头一挑,脸色淡淡地问道,“去哪了?” 冷不丁看见自己的新教练,钟月白一个刹车,瞬间收起仓促的神情,切换成从容淡定的模样。 不承想上个楼的功夫,这个不怎么看得上她的教练居然来查岗了。 “教练好。”她心里腹诽,面上乖顺地打了个招呼,“我没去哪里,就是回了下房间。” 无色点了点头,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留下一句“你要是有时间,不如多和海琰双排磨合一下”,便离开了训练室。 钟月白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这话听着像在敲打她,却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摸不着头脑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教练给我们买了奶茶。”容易走过来,拍了拍她的椅背,笑着提醒她,“喏,你的在那儿。” 她有些意外地看着电脑显示屏旁的奶茶,待视线扫过屏幕上的画面,突然了悟。 教练那是……发现她和riddle双排,所以不高兴了? 她暗自琢磨着。 “月白,你刚开始打职业,可能对无色不太了解。”这时,容易却嘶溜着吸完最后一口奶茶,把空杯扔到了脚边的纸篓里,认真地向她说道,“他跟风神是多年的好朋友,虽然之前不在一个俱乐部共事,但关系一直不错,我们和ng之间私下也经常有各种活动,他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对队员很好,所以,你以后面对他的时候,可以不用那么拘谨。” 钟月白番外(完) 【禹海琰呢?】 钟月白正滑着鼠标,浏览着版本更新后的英雄属性,在收到凌依依消息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他去吃饭了。” 【咦?他没叫你一起?】 “他和容易还有朴佑贤一起去的,应该去吃火锅了吧。” 钟月白面色淡淡地回复,心里却是微感难过的,自己抛弃好友从商场踩着饭点赶回来,不就是为了跟他一起去吃饭嘛? 他倒好,要不是她回来看到空荡荡的训练室,还有教练的惊讶,还不知道那个人抛弃自己又出去吃饭了。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还是忍不住向好友抱怨了一句,“他又抛弃我去吃饭了。” 【哈哈哈,你不会连男生的醋都吃吧?】 什么嘛。 这跟男生女生有什么关系。 钟月白撇了撇嘴,索性丢了手机,打开直播,补起了这个月的时长。 一开播就陆陆续续来了不少观众。 弹幕刷个不停,她一边登陆游戏,一边不停地切着屏,游戏排队的时候,她无意瞥见一条弹幕—— 【哎?我们海神呢?海月不是总一起直播的嘛?】 看到海月两个字,她微微一怔却又快速的滑了过去。 这种把两个人的名字拆分重组是什么意思,她还是知道的。以前禹海琰在ng的时候,就有不少他和艾雅妍的cp粉。 不过,随着他转会来thesky,他们的配合默契越来越高,也有不少粉丝开始yy他们的关系,尤其以前,禹海琰总是有意无意地跟她一起补直播,还有那些暧昧不明的小举动,更是让粉丝们浮想联翩。 在她刚知道“海月”这个cp之前,她只觉得自家ad只是一个颜值很高,又很高冷的天才选手…… 为什么是以前的感觉呢?因为也许是被人配对之后,她对禹海琰的关注也越来越多,竟然也觉得他那张不同于自己偶像的清冷的脸越看越迷人,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动听。。。 这不正常吧? 先是对自家偶像有一种小女儿心态,现在又对自家adc产生了异样情感,这要是被人知道,还会以为她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呢! 可能从小衣食无忧,她对感情的事情不太精通,直到正式打职业,都没有真正喜欢过谁,对于崇拜和喜欢,她还真是分不太清。 但是等她发现自己喜欢的是谁,却反而错过了坦白的最好时机。 唉。 好想吐苦水啊,也不知道禹海琰跟艾雅妍是不是真的有点什么。 可是,除了关系较好的凌依依,又能向谁诉说她的心思呢? 总不能问教练吧。 钟月白无声地叹了口气,思绪正乱,游戏却已经排进去了,算了,想再多有什么用?和他朝夕相处的人还不是她自己? “3l赶紧禁英雄!” 呃。 又走神了。 视线转回频幕,队友正催促她ban英雄,而左下角,一个id十分熟悉。 原来ng的adc薛辰和自己排到一起了。 啧,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这位可是艾雅妍的现任adc啊。 果不其然,有不少看热闹的弹幕开始不嫌事大地炒起了八卦。 进了游戏,谢言竟然在对面。 一瞥弹幕,果然沸腾了,没几个人再说薛辰的事情了。 作为thesky上任队长,退役之后专心搞直播名誉兼收的“梦导”,她一进游戏就在所有人那栏发了个瑟瑟发抖的颜表情。 完蛋,曾经的打野之王在对面,那要怎么赢? 她一如既往选了个辅助位,是个塔姆,发现对面的打野皇子在三角草丛前来回走动,好像在打招呼一样,她点了个q技能,向他伸了一下。 没想到谢言在所有人频道调侃起了她。 【小姐姐别舔我。】 噗。 她被逗笑了,立马回复道—— 【梦导,求求你别秀了~】 这场游戏持续了半个多小时,虽然前期己方打野的野区被谢言几乎反烂了,但依靠后期阵容,他们依然艰难获胜了,谢言被钟月白的塔姆杀了一次,开着直播的他笑得却很高兴,“不愧是thesky的队长,中期节奏带起来了,是啊,我们队伍的队长一向都很强,我也一样~谢谢‘今晚打老虎’的血瓶!谢谢‘凡凡’的挖掘机,谢谢大家,我争取这周上王者。” 没一会儿,容易有气无力地回来了。 “我好饿啊。” “呃?你没跟sea吃饭去?”她惊讶地转过椅子。 “没啊,我刚起来,昨天自定义练太晚了。” “那你想吃什么?我也想叫外卖了。” “炒饭?” “炒饭不好吃,我们吃烧烤吧。” 钟月白低头点外卖,弹幕清一色的一片惊叹,都是赞叹【哇,月神年纪这么小,就这么会照顾人了耶】之类的话语。 正专心点着外卖,余光突然一黑,接着身边就坐了一个人,禹海琰也回来了。 她往下翻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抬头,连招呼都不想打。 哼,朴佑贤没回来,他也不知道跟谁吃饭去了,说走就走,也没想过自己正饿着肚子啊? 下一秒,一杯蜂蜜柚子茶就摆到了她的桌上,抬头就看到禹海琰微微颔首,“给你喝。” 言简意赅,她的不快却突然全消散了,“干嘛,你自己不喝啊。” “喝过了。”男生淡淡地说了一句,望着她依然有些不虞的神色,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我下个月可能要换直播平台了,刚刚无色带我去签合同了。” 虽然每个队伍都有签约的直播平台,但对于像他那样的明星选手而言,是会有出价更高的平台买断他的直播权限的。 原来是这样啊。 钟月白了然地点了点头,切回直播的网页,弹幕又刷起了“海月”cp之类的言论。 真是的,互动一下就是cp了? 她别扭地想着,却是吸了口蜂蜜柚子茶,嗯,甜甜的。 又是游戏排队的时间,钟月白的手机突然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外卖电话。 她冲容易摇了摇手机,“外卖到了,你去拿一下吧?” 容易出去之后,弹幕又开始刷她很有队长的气势。 她忍不住笑着说道,“那是,队员就应该去给队长拿外卖。” “你们问我点了什么?就炒饭啊,还有大盘鸡。” 钟月白点掉排队,正准备跟弹幕互动一会,顺便等着吃外卖,就感觉身边有人碰了她一下,“我也想吃。” “你出去签约,无色没带你吃饭?”她怀疑地问道。 “想吃。” 禹海琰却加重了点语气,肯定地回答道。 他的眼睛是很好看的琥珀棕,专注看着她的时候,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一样,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她竟然觉得禹海琰正在咻咻咻地给自己放电! 真是的,只知道撩人。 没办法,钟月白只得别过头,装过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哎,我挂一会直播啊,下楼吃个饭马上回来。”然后很快离开了训练室。 禹海琰也紧跟着她下楼,自顾自地打开她的大盘鸡,专挑鸡肉吃。 长得帅了不起啊,只知道吃她点的肉。 毕竟,之前教练好几次找自己谈话,劝她要跟禹海琰多多磨合,把关系搞好。后来倒好,每次她做点什么事情总是想着他,到了饭点就问他吃什么,如果感冒了不舒服就督促他去医院,头疼就赶他早点睡觉……现在倒好,无比自然毫无愧色地抢起了自己的晚饭。 不过禹海琰只吃了两口就没再动了,坐在她身边安安静静的玩手机。 食不言寝不语。 一时间,气氛忽然很安静。 禹海琰一直等她吃完才一起上了楼,钟月白看了他一眼,“你一会直播吗?” “嗯,和你双排。” 钟月白“哦”了一声,率先进了训练室。 两人进了游戏,碰巧遇见了艾雅妍和姜承彬在双排,艾雅妍在对话框里打了一串的省略号。 钟月白那时候正好去了趟洗手间,还是禹海琰用她鼠标帮她选的英雄,回来的时候,弹幕比方才还要疯狂的刷屏。 只来得及看到对话框里,禹海琰简简单单一句话。 【1,3bot.】 唔,竟然有点感动,这心情是怎么回事。 很平常的一句话,表明想要的位置而已嘛,只是,大概,因为艾雅妍和姜承彬也在队伍里,而他的1,3bot里,有自己。 他这么说,是不是证明比起艾雅妍,他还是更喜欢自己辅助他呢? 这个思绪转了一秒便被纠正了,都是双排了,如果他不帮自己自己要辅助位,那双排还有什么意义? 想明白了,心里的感动也去了一点,由于位置被要去,艾雅妍玩了中单,姜承彬选了个上单纳尔,中规中矩的中路,以及到后来,送成鬼的上路。 他的纳尔还是那么的辣眼睛。 钟月白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眼角不自觉地偷偷瞄向旁边的男生,却发现他嘴唇微抿,似乎有不高兴的迹象。 她连忙切回视角,认认真真地辅助自家的adc。 最终,这把虽然上单死超神,但依靠默契强大的下路组合,依然翻盘成功,获得了胜利。 职业选手习惯晚睡,直播到十二点,对于钟月白来说还很早,但是已经有很多弹幕说明天要上班,明天要上学,先说晚安了,于是她索性也不打游戏了,打开弹幕挑着观众和粉丝的弹幕回答。 鼠标在屏幕上乱晃,时不时地能瞧见sea、海神的字眼。 【月神为什么不喜欢玩微博啊?我关注你很久了,除了转发俱乐部微博,就只能在俱乐部的微博看到你,你为什么不跟粉丝互动?】 “我平常不怎么玩微博,因为没时间,因为要训练。”她正儿八经地回答道。 【可是,海神就经常发微博啊,还有facebook和ins呢。】 掠过这条弹幕的时候,她笑了笑,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然而鼠标快速滑动,渐渐,发现弹幕有些不对了,为什么都刷起了艾雅妍,还有琰妍cp? 她不由得凝神往上翻找,原来是有人说到禹海琰的微博背景,依然是前年和艾雅妍获得年度最佳下路组合的拿奖杯的合照。 什么嘛? 什么叫【我看海神还是很怀念在ng的日子吧,不过,比起怀念ng,他应该更怀念艾神吧。】 什么叫【海神这么高冷的人,在微博放那种合照,已经是很大尺度的默认他跟艾雅妍的关系了吧?】 什么嘛! 等关掉直播,她马上就去看禹海琰的微博,这种捉奸……不对,是八卦这种事,不能明着来。 凌晨两点,钟月白关直播半小时后,训练室的队友都陆陆续续地关了电脑准备去睡觉,她看着屏幕上连着三把失利的红色【defeat】,略微的失神。 “早点睡。”禹海琰转头看她。 “嗯,你先去睡吧。” 见她坚持,禹海琰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他只是抿了抿嘴,跟容易一起走了,她立刻关掉游戏,点进了禹海琰的微博。 果然,微博的背景是两年前的年度颁奖典礼。 那时的他,刚刚出道,就已经是万众期待的lpl未来之星,只是,那么久了,也不是没有进过他的微博,可经过粉丝那么一说,再看到他的背景图,心里却涌现出了一丝难言的失落。 刚出道就获得最佳新人和最佳ad的奖项,是很值得纪念的一件事吧? 所以,即使那张背景图上还有艾雅妍在旁边,也只是为了缅怀吧? 如果心里酸溜溜的滋味就是吃醋的话。 如果会吃醋是因为喜欢那个人的话。 那么钟月白已经确定,她是喜欢禹海琰的。 在心里漫起醋意的时候,同时有一种复杂的心情弄明白后解放的洒脱。 真要说的话,她曾误会过对姜承彬的感情,现在想想,那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也许对她而言,崇拜更确切一点吧。 不过,都是粉丝的错,都怪她们天天yy什么海月cp,害的她慢慢的开始留意那些本来不会多想,可配上文字之后就格外粉红的合照,还有那些剪辑的视频,还有那些令她鸡皮疙瘩,却忍不住偷偷追的同人小说……想想脸就要烧起来了。 如果不是那样,她也不会格外关注禹海琰,也不会在这样的过程里,真的喜欢上他了。 不过…… 她的视线移回屏幕上。 为什么不仅他的微博背景是他俩的合照,就连点赞的微博里,也有不少点赞ng的动态呢? 为什么作为她的辅助,微博上却大多是他和前ng队员,以及其他选手的互动,却没有自己的影子呢? 好吧,虽然她是不玩微博没错,可是这种感觉,真是很、不、爽。 她略微有些不甘心,仔细翻着他的微博,终于在他一条转发thesky出征德玛西亚杯的微博里找到了自己的照片。 好嘛,她才不在意这些呢。 不在意,也不难过,反正在他的心里,她只是一个取代艾雅妍的辅助,一点也不重要,换成谁也没关系。 晚上回到单人宿舍,躺在床上睡不着。 钟月白忽然想起他刚转回来thesky的时候风声采访过他,问他如果在她和艾雅妍之中选一个辅助他会选谁,他选了艾雅妍,理由是磨合的久,默契度比较高。 那时候她还一笑而过,其实心里有一点小小的难过,不过想着他们认识的时间比自己久多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是,现在他们认识也快两年了啊,去年他也得到了年度最佳adc的奖项啊,为什么他的微博背景,还是两年前的照片呢? 人一旦钻进牛角尖,真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了。 只是队友,算不上朋友,更不可能有更深的关系。 微博主要都是给他的朋友和粉丝看的,而她没有地位,所以没关系。 就算自己发现是喜欢他,又怎么样,人家又没有那个心。 就算自己想要不一样的关系,又怎么样,反正她也不敢告诉他。 毕竟……在他的心里,也是认为她喜欢姜承彬的吧。 “啊啊啊!烦死了!” 她突然坐了起来,揪着头发一脸苦相,她不喜欢自己自怜自哀,但是又莫名觉得自己没谈恋爱就失恋了。 胳膊不小心磕到了床角,传来清楚的钝疼感觉,混着心里的郁闷难过,她的眼睛突然有些湿润。 钟月白开始更照顾其他队员了,比如中单朴佑贤。 其实thesky的队员之间关系都很好,朴佑贤又是那种熟了之后大咧咧的性格,因此很快就变成固定天天双排了。 只是以前一到饭点,雷打不动的“禹海琰你想吃什么?”变成了“朴佑贤,你今天吃韩国菜吗?” 而“禹海琰双排吗?”变成了“朴佑贤,等会一起玩吗?” 甚至隔空,不,隔着禹海琰就中韩语混杂地交流起来,她的韩语算不上好,但是日常交流却绰绰有余,也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朴佑贤非常喜欢这个年纪小却又乐观开朗的小辅助。 其实他们谈笑的时候,钟月白的余光和心思都放在禹海琰的身上,当她发现素来清冷淡漠的ad并不为所动,以及,当她发现自己这么做只是想让他吃醋的时候,她就丧气地放弃了。 怎么这么幼稚? 自己怎么会这么幼稚? 于是放低音量,也不故意当他不存在,只是以前每天雷打不动的双排,已经三天没有排过了。 就算有一次两人排到了一起,禹海琰是ad位,她是中单,两人也都没提出让辅助把位置让给钟月白,倒是那个辅助位的人叽叽喳喳在对话框里兴奋地说个不停,说他是thesky的粉丝。 两个人之间弥漫起了冷战的气氛,却都没有把话挑明也没有故意挑着时间错过,以至于大家都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却都无法劝和。 几天没有跟自家辅助双排的禹海琰有点低气压,他很怕两人的默契会退步,想着一定要想方法找辅助双排,也要一起吃饭……似乎,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气氛就变成这样了,自家辅助突然和朴佑贤亲密的过分,自己反倒像是介入两人之间的第三者,这种有些纳闷,又有些胸闷的感觉,跟以前看她和那个韩国ad双排笑得格外开心的时候,也有过。 作为lpl的明星ad,他下午去拍洲际赛的宣传照了,饿着肚子回来的时候,训练室里没有人,一如既往地刷微博才意外地发现,自己这个八百年不更微博的辅助,发了几张和队员的合照,定位地点在一家烧烤店。 原来是去吃烧烤了。 两个小时候,队员们热热闹闹地回来了,钟月白也摸着肚子坐到了他旁边。 “好饿啊。”禹海琰状似叹气地拉了拉容易的衣服,“你们去吃饭怎么都不叫我。” 虽然拉着容易的衣服,可那双漂亮的琥珀棕眼睛,却始终看着旁边的小辅助。 钟月白微微一愣,却又马上又回过神,装出刚认识他时的冷漠样子,语气平淡,晃着手里的手机。 “我们以为你要拍一天,想吃什么,我帮你点。” 大概是没想到会得到语气这么冷漠的回应,禹海琰微微一顿,觉得自尊心微微受创,也不再说话,继续直播打游戏。 钟月白的直播也一直挂着,切回视角,发现弹幕清一色地刷着问她怎么了,又问海神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饿肚子生气了。 “我哪知道他生没生气啊。”钟月白故意冷着声音回答弹幕。 弹幕又齐刷刷地问道—— 【哎,你们出去吃饭应该等海神一起的,他都直播两个小时了,一点东西都没吃。】 【月神,给海神点他最爱吃的烤肉吧。】 “他都不理我,我怎么给他点?他要是真饿了自己会不点东西吃吗?” 她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难得很冲地说了一句,说完又开始懊恼,自己平常是个好脾气的人,怎么就突然情绪失控,还说了那么强硬的话。 她不由得用余光看向禹海琰,他还打着游戏,一点反应都没有。 只是操控着卢锡安的技能罕见失误,e到了人群里被秒了。 这样,她就更加懊恼了,她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毕竟,他什么都没做啊。 她也只是生气,为什么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自己去照顾他,要她帮着点外卖,好像不管事情怎么发展,大家都习惯了她作为队长,应该照顾每一个队员,包括年纪比自己大了那么一点的ad。 其实,她是愿意的,只是她不愿意这份愿意的心,禹海琰也当成了习惯。 晚上,容易就发微信问她怎么回事,怎么这几天他们下路的气氛很奇怪,钟月白不知道怎么回复,只得说输多了心情不好。 【你输得有我多?我之前和谢言说我要上大师了,要和他渐行渐远,结果他钻四直接连胜升大师了,我反而掉钻三了!】 钟月白笑了笑,放下手机,心不在焉地刷着微博,心里其实明白,这一次是自己过了,是自己没事找事了。 禹海琰一直都是那样的,微博背景两年没换了,怎么能因为自己突然发现对他的喜欢就乱吃飞醋呢。 又不理智又惹人讨厌。 变成了自己讨厌的人。 想到这里,她翻身下床,套了件衣服就回到训练室。 训练室里只有禹海琰一个人还在打游戏。 右上角的战绩,0-8-2 感受到他的低气压,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打开电脑,心情莫名的忐忑。 多久没看到他这么惨烈的战绩了,看起来好像心态爆炸了。 身边除了点鼠标敲键盘的声音,那个人一句话没说,甚至都没有转头。 这样沉默的气氛下,钟月白想了很多。 毕竟是。 禹海琰先找自己说的话。 关键是。 还不知道……他有没有点外卖呢。 “禹海琰,你吃什么?我帮你点吧。” 钟月白放软语气,扭头看向那人还自动挂上了浅浅的讨好微笑,而禹海琰却在认真地打红buff,没有搭理她。 她迟疑了一下,手不老实的抬起来,轻轻地戳了禹海琰一下。 身为一个对操作要求极其严格的adc,禹海琰非常非常讨厌在打游戏的时候有人动他,包括他的椅子,然而,这个时候,他只是微微挣扎了一下。 “不要碰我。” 沉闷的气氛总算迎来了他的开口,打破了沉默,后面就容易多了,钟月白不由松了口气。 “你晚上吃了吗?” “没有。” “那你要吃什么?小龙虾?牛扒饭?还是喝粥?这么晚了,要不就喝粥吧。”见他回答,钟月白不由乘胜追击。 “炒饭。” 这么好养活。 钟月白立刻点了外卖,期间更是把自己的糖罐从柜子上拿下来,讨好地送到他的嘴巴里。 忘记拿充电器正好返回训练室的容易见状,立刻大声嚷嚷道,“哇,你们俩这是干什么呢?谈恋爱?” 然后不待两人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海神,我记得你是狮子座的吧,月白你是白羊座的吧?星座书上说这两个星座很合,要不要我帮你们俩查查运势?” 禹海琰瞧着屏幕上的鲜红失利字眼,淡淡地斜了他一眼,嘴里吐出一个字,“滚。” 而容易拿好充电器,就笑嘻嘻地跑走了。 也许,这样就很好了。 钟月白转头看他。 维持现在这样的关系,也不错。 外卖的炒饭到了,禹海琰下楼去吃饭,钟月白开了一场自定义等他。 已经过了零点,由于是休赛期,队员们都休息的早,这个时候,领队风声开门走进训练室,快步走到钟月白的面前,“月白,你们下路这几天怎么了?吵架了?谢言都找上我了。” 谢言?难不成是容易告的状? 钟月白这么想着,却是摇头,“没有啊,我们没事啊。” 风声却疑心地问道,“没事?你确定?我刚下飞机就接到了谢言的电话,说容易因为这事还找上他了。” 果然是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上单惹的祸。 正巧这时容易又折返回来,“领队,您怎么又把我卖了?说好不提我的呢?” 钟月白微微脸红,装着没听见他的话,风声却没理他,继续问道,“那你们这几天怎么没有双排?我们教练组可是天天查你们战绩的。” “啊,等会就排,他下去吃饭了。”她乖巧地回答道。 “那就好。”风声松了口气,临走前拍拍她的肩膀,“对了,你的微博偶尔也发发sea的照片,毕竟是下路组合,这几天可都是你俩不合的消息。” “啊?” 钟月白顿时摆出一副苦瓜脸。 不行,不要,不可以。 她的手机里是有禹海琰的照片,还有一张穿睡衣睡眼惺忪的照片。 但是那个是秘密啊,谁都不可以看。 想到这里她忽然心情轻松,就算放合照又怎么样。 现在辅助他的人,是她。 等会和禹海琰双排的人,也是她。 禹海琰吃完饭上来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拍了拍他的座位,“快点,我们来双排吧。” 虽然几天没有双排,但是两人默契依然,顺利连赢三局,上分上的高兴,就突然听见禹海琰说。 “今天先打到这里吧。” “诶?” 然后就看见他上了顾轩卿的车。 钟月白的心里霎时就不是滋味了。 她怎么突然就被抛弃了,不是连胜吗? “你们两个ad,有什么好排的。”她忍不住问道。 “我玩ad,他玩其他的。” 看向他的屏幕,果然,原本是顾轩卿的ad位却让给了禹海琰,自己去玩了辅助。 她无意识地又咬起了嘴唇。 再怎么样,我也是你的辅助啊。 难道,就因为我之前闹了点脾气,你就不愿意再跟我排了吗? 禹海琰番外(完) 钟月白喜欢吃中餐,韩国料理好吃的也喜欢,但是薯条汉堡这样热量高的快餐她其实不是太喜欢。 但是禹海琰喜欢。 想起去年,不管是在美国举行的msi,还是在欧洲举行的s5,在众多因为饮食而过的不顺遂的人员中,最为适应的,就是禹海琰。 所以他每次说吃肯德基,她嘟着嘴,还是说,好。 她不是没有抱怨过,怎么又是肯德基啊,可人家是自己的adc啊,于是还是跟着去了。 搅拌着沙拉的钟月白有些心不在焉,她在想艾雅妍刚刚的事情。 她无法理解。 艾雅妍长得那么好看。 人又那么温柔体贴。 游戏技术又好。 禹海琰怎么会不喜欢她。 一定不会的。 一定是他追求人家的方式不对! 钟月白暗自下了这个目前为止和她没有关系的结论。 接着扭头看向慢条斯理吃着汉堡的自家adc,怎么会有人吃东西都这么好看? 不过,她想,她好像也没有资格想别人的事情。 晚饭一如既往是禹海琰请的客,出了餐厅雨已经停了,街上是清醒凉爽的空气,她心情大好,一路上哼起了小曲,直到两人回了基地,钟月白的笑都还挂在脸上。 之前她和容易那么套路禹海琰请客都不成功,结果去了肯德基那人就乖乖买单了? 虽然和容易吃一次就三五千的火锅相比,这一顿请的价格不算什么,但是钟月白的心里就是有种莫名的开心。 “容易你别唱了,幸好我关了直播,不然粉丝都被你唱走了。” “别唱了,难听。” “朴佑贤你说什么呢!胆子肥了啊!” 容易上去就捏着中单的肩膀使劲揉着,直到他求饶说对不起对不起,才哼了一声放了手。 洗了澡的钟月白回到座位,发现电脑屏幕右下方闪个不停的图案,是权正珉的qq头像,田野点开。 【mist,玩韩服吗?】 【你不在吗?】 【双排吧,回我好吗?】 一排排磕巴的韩式英语让她认了好一会儿,才用同样蹩脚的英文回复道,【刚刚去吃饭了,才回来。】 【一起玩韩服双排吗?】 到底这个韩国人为什么老是找她啊? 【没人陪你吗?】 【都没人和我玩。】 【姜承彬不在吗?】 【他在和ace排。】权正珉发了个哭泣的表情过来,他已经几次找自己双排了,可她都顾着和禹海琰双排而没有答应,这一次再不答应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好吧,我现在上号,你拉我。】 禹海琰正站在容易身后看他玩游戏,钟月白扭头叫他,“sea,我去玩韩服了。” “为什么?” 随着诧异声响起,转眼那人就到了她的旁边,“不双排吗?” “权正珉找我双排。” 权正珉,怎么又是他。 禹海琰眯了眯眼睛,看着自家辅助电脑的屏幕,谁知对方和钟月白说话全用的的韩式英文,他辨认了好一会儿,坚持了两分钟,便移开了视线。 默默登了韩服的号,他也要找人双排,找谁呢? 【海神,一起吗?】 是艾雅妍。 禹海琰瞄了眼旁边聚精会神打着游戏的辅助,干脆把她拉了进来。 【我再拉个人三排。】 他骚扰了容易半天,才把他也拉了进来。 【abey,你的adc呢?】禹海琰打字问道。 【约会去了。】 【?】 【听说他打职业前就有个女朋友,这不,双休日就出去约会了。】 【我怎么听说他单身?】 【好吧,他在玩绝地求生呢。】 【哈哈哈。】 与此同时,弹幕上一片欢呼和谐—— 【不要容易!只想看你和艾神双排!!】 【我的琰妍cp啊!终于又重出江湖了!】 【楼上的cp党能不能滚远点?】 【我们海神明明是月神的!】 【不磕邪教,站妍琰cp誓死不渝。】 禹海琰看了眼弹幕便关掉了,却是又看了旁边辅助一眼,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的屏幕,心里不由一跳,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钟月白一边说着,一边和对面的权正珉开了麦。。 “啊,mist啊,你终于肯和我连麦了。” 他说着话,旁边传来禹海琰的声音,“给我个耳机,我想听mist选手的声音。” “mist选手~mist选手~”训练室里的另一个韩国人也跟着闹了起来。 钟月白只是笑,他们说的话她听不太懂,却也明白对她很热情。 禹海琰自然看到他们连麦,不由凑过去问道,“怎么了?” “没有,在和他们连麦呢。” 禹海琰无奈的笑了笑,钟月白的韩语当初是为姜承彬学的,他早就知道这一点。 只是在他询问的间隙,wave队的几个男生又把她狠狠的夸了一番,什么lpl第一辅助啊,lpl第一美女啊blablabla。 “你辅助不来?”容易在聊天框私聊禹海琰。 他叹口气,“他在和wave队的那几个双排。” “什么啊!你还让她跟姜承彬一起排?你忘了之前发生什么了?” “那你想让我怎么说?让她抛弃车队跟我排?” 禹海琰也有点无语,到底为什么那群韩国人那么喜欢和她的辅助啊! 8月底,朴佑贤要回韩国续签证,钟月白因为要拍新赛季视频也要跟去韩国,风声和一个韩国翻译随她一起保驾护航,全程翻译当导游。 基地放了几天假,让夏季赛打破了连胜纪录的队员们好好休息。 出发那天一群人起了大早,可怜钟月白这个夜猫子,虽然晚上做好了明天要早起的思想工作,还是做准备到凌晨三四点。 准备回寝室的时候,才看到旁边座位的禹海琰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电脑屏幕还开着lol的自定义,他呼吸很轻,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睡姿也很端正。 怎么还有人睡着了都有偶像包袱的? 虽然这么想,不过这样的禹海琰,钟月白看了心脏砰砰跳。 一边看还想着,你到底喜欢谁啊? 你会喜欢我吗? 不、不对,这不是发花痴的时候!再不睡就真的不用睡了…… 虽然着急入寝,但是洗漱之后却失眠了,好像要有一段时间看不到他了。 这种可惜的心情一直带入了睡梦中,那晚的梦让钟月白很难受,她梦见自己去了韩国之后走丢了,身无分文又找不到领队,最后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国,总之回去的时候,禹海琰的辅助已经换了一个人。并且他俩的默契配合远超于自己和他,钟月白的心里别扭又酸涩,这样的梦让她睡得很不安稳,就这样睡了快三个小时,她就被领队叫了起来。 “飞机上还可以睡,快起来准备了。” 钟月白半梦半醒之间洗漱完毕,上飞机前,她把禹海琰座椅上的脖枕拿了过来,在对方无奈的眼光里出了训练师。 看到这一切的容易经过时,淡淡说了句—— “怎么突然想吃狗粮了。” 下飞机的时候正是中午,阳光刺眼,钟月白睡了一觉,脑袋昏昏沉沉的,还很模糊的双眼在烈日白光中无法完全适应,只得拉着领队的背包带往前走。 风声放慢了脚步,直到可爱的小队员完全清醒不再需要他。 几个人坐大巴车到了市区吃了顿午饭,朴佑贤便准备和他们分道扬镳。 “我们晚点去你家玩啊。”风声冲他开玩笑。 “好。”朴佑贤点点头,又冲钟月白笑着说道,“有时间我们去wave的训练基地玩,我和正珉哥很熟,他们都很期待见到你呢。” 诶?什么叫他们都很期待见到她? 钟月白想问又不敢问,只能目送朴佑贤的背影渐行渐远。 拍完视频便回酒店休息,然而,刚躺下没多久,钟月白就接到了朴佑贤的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风声在网上查了会旅游攻略,问她想去哪离玩。 “都行啊。”钟月白说,“但是不去wave基地。”她强调道。 风声笑了笑,表示知道了。 于是三个人先去了南山塔,坐着缆车看了风景,晚上吃的炸猪排,整个行程惬意的很。 金黄色的炸猪排卖相很好,钟月白拍了照传到微博上,禹海琰给她留言,开玩笑似的让她下次带他一起去尝尝,然后底下的cp党评论刷疯了。 刷着评论的风声也笑盈盈地看着她,眼神里藏不住的笑意,“月白啊,人家海神要你陪他一起吃呢。” 钟月白神情窘迫地说他只是开玩笑。 其他解释也想不出来了,满脑子都是,如果他这次也来游玩就好了。 亏她在来之前还特别复问他要不要出来,是他自己说要留在基地的。 她忽然想起了姜承彬,那时候,她为了他学韩语,因为一些单词就背了一晚上,后来却一点没用上。 晚上回了酒店,钟月白很是无聊,发短信让朴佑贤帮她找一部韩剧看,朴佑贤想起以前姜承彬跟随wave队一起上过一个关于lol的访谈节目,于是问她要不要看那个。 钟月白没所谓地应了一声,“反正闲着没事做,那我就去看看。” 她先看了wave的全员访谈,不能完全听明白,连麦那头的朴佑贤就给她充当翻译,当看到大家说最喜欢的lpl选手是禹海琰的时候,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块冰块还有人喜欢呀。” 没有一丝嫉妒和吃醋,只是单纯觉得自己的adc被人喜欢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 姜承彬那时候刚出道,棕色的短发衬出白皙的皮肤,软软嫩嫩的,在哥哥们的逗弄下,笑眼弯弯的,流露出浅浅的酒窝,回答问题就好像在撒娇。 “承彬果然是少女杀手呢,我要是女孩子,我看了也心动。” 电话这边的钟月白笑着摇了摇头,想起那时候的春心萌动,现在想来也有些惆怅。 “我觉得黑发好看。” “哦?”她的话刚说完,便听到那头不怀好意的小声,“你觉得黑发好看,是因为海琰哥呢,还是海琰哥呢?” “啊?你胡说什么呢!他……” “觉得他好看,还在app上说人家不是你的菜?” “我……我这不是怕他的粉丝不高兴嘛。” 哟。 “敢情他真是你的菜?” “不是啦,他……” 钟月白皱了皱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比起她,他似乎更爱和艾雅妍聊天,跟艾雅妍的关系更好……所以自己的这种心情,很容易被冠上自作多情。 但是不能说。 于是沉默。 “他怎么了?” “他……” 他当然是她的菜了,只是每次他和艾雅妍玩游戏那种专心玩游戏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烦躁! 但是也不能说。 于是再度沉默。 “你……好好想想吧,我先去洗澡了。”朴佑贤叹了口气,虽然那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的问题上,他也更希望她和姜承彬在一起,可是…… “除了这个节目,还有个承彬的日记,那个短片也挺好玩的。” “嗯!” 第二天拍摄任务结束,又是他们俩陪的钟月白。 由于都喜欢宅在屋内不想出远门,加上盛夏的阳光实在辣人,三人都说不出想去的地方,于是找了间网吧,又玩起英雄联盟。 凉爽的空调吹着,清爽的冷饮喝着,逆天的网速和没有延迟的韩服玩着,朴佑贤玩得很爽,独轮车顺畅无堵,简直是上分童子附身,但是钟月白玩了两把却怎么都不顺手,她排的位置都是辅助,但是无赖排到的ad都蠢如猪,人头比她少,死亡比她多。 她想起刚刚偷看的禹海琰的战绩,似乎又上了一波分,稳稳的排在最前面。 钟月白有点想他了。 似乎已经习惯了身边是禹海琰,只是两天没见,就觉得浑身不对味起来。 有时转头就能看见禹海琰直勾勾盯着他的屏幕,然后她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地问他怎么了,他就会问你在和谁打游戏? 或者更常的是,那副百看不腻的他认真玩游戏时的模样,抿着唇,不苟言笑,安静无比,却威风的在游戏里大杀四方。 但是这样的话,是不是又和思春的小姑娘没两样? 她可不想再搞错了。 心里止不住思念,理智却告诉她,这样不对,她已经成年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懵懂的小迷妹了。 他们是职业选手,不该把儿女情长看的这么重要。 第一次对人起了喜欢这种心思的钟月白,情感和理智总在脑袋里交缠打架,一方面害怕曾经对姜承彬的事情再次发生,一方面又不甘心,到底该怎么做她不知道。 关了游戏,看着左右两边玩得起劲的两人,她默默玩起了手游…… 结果玩到一半,朴佑贤被家里的电话喊了回去,只剩下她和风声两人。 夜幕来临,网吧里却亮如白昼,而饮食时间总是不规律的她也不觉得肚子饿,疯狂的陷入游戏中。 陷入游戏中,就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去想禹海琰了,不然,那心头上一点点蚕食着她的思念,迟早把她啃食干净。 风声那边接了个电话,是上午拍摄的公司要他尽快把钟月白的资料整理传过去,他们急着编视频。 于是风声提议说,去明洞吧,离这很近,吃了晚饭就回酒店还要整理资料。 钟月白了然的点头,出了网吧往明洞移动的两人,却意外碰到了和朋友逛街的姜承彬。 “咦,这不是riddle吗?” 风声眼前一亮,那个清瘦可爱的背影,不正是在lck叱咤风云的adc姜承彬吗? 而见到那个人的第一秒,钟月白的心情却很复杂,比起惊喜,更像惊吓。 虽然这种诡异的情绪马上又被理智压了下去,但是心底却起了一个小小声音说,这都能偶遇,首尔也太小了吧。 “mist?”姜承彬也看到了她,不由微微一愣。 “你好。”她只好打招呼,“我们来吃饭。” “承彬啊,这不是那个谁嘛?”姜承彬身边的男生看到钟月白的一刹那,两眼亮晶晶的,然后又礼貌的向她旁边的风声问好,“您好。” “您好。”姜承彬身边的朋友纷纷向风声问候,然后目光又聚在钟月白身上,“mist!我很喜欢你,你的辅助是最棒的。” “呃,谢谢。”听懂了赞美的钟月白微囧,姜承彬的朋友,都是比他们大的哥哥,可他们现在这么热情,让她有些无措。 “我们去吃烤肉,你们去吗?”一个朋友邀请道。 “一起去吧!带你去吃正宗韩国烤肉,和在你们那边吃的味道一定不一样喔。” 他们语速很快,没反应过来钟月白是听不懂他们全部的话,只好傻傻笑着应着。 见到这一幕的风声正准备帮田野说话,就听见沉默了一会儿的姜承彬开了口。 “你们说的太快了,她听不懂。” 他上前,把钟月白从那群人的包围圈里拉出来,然后让她站在自己旁边。 风声微微挑眉,想着这个没比钟月白大多少的wave团宠竟然这么会照顾人,如果禹海琰知道了,估计又要背地里吃好一番醋了。 被姜承彬提醒后的众人语速变慢很多,连带着肢体语言和蹩脚的英文,钟月白也能很好的融入他们的对话中。 “我们快去吧,去晚了人很多的,一起去吧。” 钟月白为难地看向风声,“但是……” “月白,不如你跟他们一起去吧,我正好想早点回去整理资料,对方着急要。” 风声说完看向姜承彬,用纯正的韩语问道,“可以帮我照顾一下月白吗?” 姜承彬点了点头,“您把酒店地址给我吧,吃了饭我送她回去。” “太好了,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我很想跟mist一起吃饭呢。” 一群人拥着钟月白就往前走,自来熟的很自然,留下微微愣住的姜承彬和风声。 “他们认识?”风声讶异地问道。 男生却沉默了一会儿,“我和他们提过几次。” 风声哦了一声,冲他和善地点了点头,“那就拜托你了。” “没什么,您放心把。” 姜承彬的朋友很是热情地带着钟月白去了一家烤肉店,一群人聊得很起劲。 进了烤肉店,钟月白先落座,还没松口气,姜承彬就很自然就坐到了她身边。 “秀妍她们要晚一点才到。” “她要来吗?” “她不是出差回来了嘛,可想着你呢。” 突然有人提到了一个女生的名字,钟月白下意识抬头想听清他们说的事情,就看见姜承彬潮红的脸以及对面乐不可支的几人,那个名字被提了几次,好像是,“秀妍?” “诶?mist你不知道吗?她是姜承彬的女朋友呀!” 女朋友? 钟月白讶异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女朋友?还是女性朋友?” “啊,说女—朋—友,girlfriend~” 听着姜承彬朋友的嬉笑,钟月白恍然想起来,秀妍,莫非是李秀妍?lck知名的主持人,人美歌甜,还是很多职业选手的梦中情人。 枢纽世界·死灵中传 少女进入回廊之门,回到了一切的起源。 此时的她是这么年轻,年轻到并不知晓一切缘由,年轻到并不惧怕即将到来的种种因果。 过去与未来,时间与空间,在回廊之门不断重演,回响,牵绊。 她看见的,并不是她看见的;她听见的,并不是她听见的。 这里,是不存在‘现在’的。 这里是宇宙间所有生灵的来源之地,也是它们死后本源回归的最终之地。 宇宙间所有生灵的记忆,所有的过去与未来,都在这里。 亚弗戈蒙监视着这里,看见了这个,以区区血肉之躯就敢闯入回廊之门的,愚蠢的少女。 少女看见了未来,但此时谁也不知道。 见到亚弗戈蒙时,她还在为第一次的对视惊魂未定,纵然对方并不曾见过她。 这种惊魂未定迷惑了她,她未曾仔细打量这双漂亮到极致,又毫无感情的血眸。 ——刚才的他,比此时的他,沧桑了许多。 这是一种未经皮囊,从同一双眼眸中流露出来的,足以毁天灭地的隐忍愤怒,就是这样滔天的愤怒灼伤了她。 可此时的他,没有冷漠,没有愤怒,只有毫无感情的冰冷,和一种优雅得体,耀眼却并不伤人的伪善。 因此,他乐意告诉她一些无关痛痒的真相,并乐于旁观她对此害怕的失态。 但他似乎,失望了…… 这并非亚弗戈蒙的心血来潮,也并非是他突发善心,让他人受到和少女一样的待遇。 对于神祗来说,善心这种微弱的东西,是并不存在的。 贝琳达只知道回廊之门的门是不能随意打开的,但并不清楚其中缘由。 曾经以肉身进入回廊之门的生灵,无一不迷失在黑暗中,连他们自身都不知道,这样的黑暗已经抹去了他们在原本世界存在的任何痕迹。 ——不会有任何人,任何记忆有关他们,他们最终会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成为一粒黑色尘埃,只有残存的记忆会永远流连在永无止境的黑暗迷宫中寻找着出路。 可是,他忽然听见他的声音。 他说。 无论如何,把那少女带给我。 回廊之门的每一扇门背后,都是一个因果的过去和未来。 为了透过实体“看一眼”那个可以破解封印的少女,他撕开了无数的空间,只为创造一个谈话的良机。 纵然,他凝聚的实体实则只是一个幻像,不可久留。 但对凡人而言,已是不可承受的恩泽。 她的眼神熟悉而茫然,像为什么而困惑,又像得知了怎样不得了的隐秘。 这样的眼神,让他克制的暴怒与癫狂翻腾了起来,于是他转开了视线,不愿再看那一双眼睛—— 曾经那个背叛了他,意图永远禁锢他的人,也曾用这样的眼神凝望过他。 凡人的所知所感有限,知道的越多,迷茫的越多。 他只需要少女帮他做事,一步步按照他的意愿行事,她的困惑并不由他管。 他知道她见过那个冠冕,他的眼睛无处不在。 但,少女那藏着小心思的拘谨莫名取悦了他。 尽管,他不喜她的称呼。 他不是什么大人,他是一切的至高无上。 当谜题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有些明面上的,最显眼的问题反而会被忽略。 比如,少女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回廊之门中那扇刻着她名字的门,是在她来临这个世界之后才诞生的。 本源复刻的门之后,是过去与未来交错重演,是碎成无尽份的灵魂背后,每一个细微故事。 她会经历所有的故事,却不会记得所有。 只因凡人能残留的,对回廊之门的记忆有限。 嘘,秘密始终是秘密。 此时此刻,连他也未留心到,她到底看到了些什么。 亚弗戈蒙信赖过一个凡人,因为她,他懂得了很多凡人的情感。 其中一个,就是被欺骗的感觉。 他听卡恩静静地说,静静地想。 那个人对自己的敬仰与爱慕从来都让她不遗余力地贡献出所有的赞美之词。 她的真诚与炙热曾让他侧目,对于信徒,他不时赐予些恩惠。 他甚至把凡人最想要的给了她—— 一具神力洗礼后的躯体,还有最纯净的神力。 可她欺骗了他的信任,他的神力,他的一切! 月白。 ——我信你而帮你打开异世界的门。 感谢你,让我看清了凡人的面目,不过是丑陋不堪,阴险诡诈。 塔维尔·亚特·乌姆尔。 总喜欢以一张小孩的脸欺骗世人。 或许,他对那种伪装下的,毫无破绽的纯真暗自着迷,并为此愉悦。 但是他这次说了大部分的实话。 因为他不得不在意少女身上那一种熟悉的影子。 一切都可以改变,唯有眼里的记忆永存。 他看到的,是无尽的深渊。 少女来到了康莫利恩,一座与她息息相关的城市。 但此时她忽略了心底那千丝万缕的熟悉感,满心疑虑。 这世界的自然规则,究竟是什么样的? 是时间脱离不了死亡,还是死亡逃离不了降生? 他在无垠深渊里癫狂地笑了,笑声如鬼哭神嚎,噩梦将至。 ——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少女看着她头顶的宝石冠冕,心里的怨怼和不甘逐渐浮现。 这是一种属于眼睛里残存记忆的怨恨。 她深深地疑惑了,不知自己的怨恨从何而来。 他透过古神像的眼,把一切尽收眼底,舔了舔猩红的唇。 怀疑的种子越来越大,一个念头逐渐清晰。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啊,他一定会得偿所愿。 事情越来越明朗了。 他癫狂而痴迷地盯着少女的一言一行,这已经不是一个猎物。 而是香喷喷的食物。 或许,还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贝琳达的话仿佛一种催命的回忆,往昔历历在目。 他的笑声刺耳,难掩恨意。 这一切全部都是,凡人的罪孽啊。 回廊之门的突然开启让所有知情者意外,包括亚弗戈蒙。 毫无征兆地,他发现夏梅尔从回廊之门消失了。 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偷走了他的乐子? 冰冷的血眸中逐渐阴郁,褪去了伪装的优雅和善。 但他看见了什么? 月云·尼古拉丝。 原来她还在这个世上。 亚弗戈蒙优雅地笑了,血眸里的阴郁却深不见底。 如果不是这一巴掌,他倒是忘了,一个因为月白失踪,而慢慢搁浅的计划…… 少女心里是明白的,月云是为她受的那一巴掌。 但她已经没有余力思考教皇的所作所为,因为她又见到了那个捉摸不定的指引者。 她意识到,自己能从回廊之门逃离真的靠运气。 对神而言,凡人的性命,和弹开一粒灰尘没什么区别吧。 如果她没有遇到那个和亚弗戈蒙相似的神,或许,这世上已经没有她了吧。 就为了这一个侥幸,她更加惜命。 哪怕,再次见过亚弗戈蒙,他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少女对亚弗戈蒙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并不怕他。 潜意识的这种感觉让她明知道这是个隐藏很深,残忍无情的神祗,却无法真正敬畏他。 就好像,他们从某种程度上,是紧密相联的。 就好像,她不知从何时慢慢开始变了。 她爱惜自己的命,却对他人失去了人性该有的触动。 命运是一个循环,亚弗戈蒙并不知道,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深陷其中。 少女也并不知道,一个让不死不灭的神祗都为之疯狂的所谓种子,究竟有什么作用。 可有时候,平行线的交错,只需要一个估算错误的倾斜……少女把自己的冲动归为看不惯对方的高高在上,内心深处不愿探究事实的真相。 无论是在回廊之门,还是再次遇到亚弗戈蒙,她总觉得他对自己是特别的。 可如果这样的特别是来自惧怕于另一个神的妥协,哪怕对方并无此意,她都有种被自己欺骗的感觉。 这样的自我以为让她恼羞成怒,迁怒宣泄。 但,亚弗戈蒙,终究不是其他神祗…… 少女的心上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印记,亚弗戈蒙本意却并非如此。 他确实对少女产生了一丝好奇,她看自己的眼神,复杂得让他想打碎其中的光芒慢慢体会。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以另一种方式,慢慢侵蚀她的灵魂。 漫漫长夜,少女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亚弗戈蒙的血眸紧紧地盯着她怀里抱着的,一本画着神秘六芒星的书,伪装之下的忌惮在无人之时深深地流露出来。 这是不应该存在于此时,此地的一样东西,他可以感受到。 连他都无法翻开的,布满时间裂缝的本源之力。 他的神情阴郁。 快了,只要他……可以完成目的…… 第一次和昔拉的正面接触,少女心里同样审视着这个被誉为超越大主教的祭司长。 一直在别人的赞扬与羡慕中而活,先天的优宠让她对每个人都格外纯真善良——这不是伪装,只是一种比较之下的补偿作用。 昔拉对她的想法,少女或多或少明白一些,但她更清楚自己只是个凡人,体内没有半点他们说的光明之力,毫无对比价值。 她却无法和任何人说出口,还要继续这已经不再需要坚持的第三道考验。 一步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无可奈何。 不为人知的秘密慢慢被揭晓,少女听得格外认真。 那不止一次听到的名字,在回廊之门看见的那个人,月白。 她究竟是谁?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少女对月白的观感实在不能算好,在她看来,一个人若不能知足,就只能越陷越陷。 最后的结果不是毁灭他人,就是毁灭自己。 拉莱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可她不是月白,无法从主观的诉说中清楚意识到真正客观的缘由,于是一种矛盾的感觉开始逐渐蔓延…… 一个世界在她眼前豁然开朗,少女多日的疑虑总算有了解答。 但这一切并不是全部。 总有一些未知的,危险的,奇怪的东西,在背后默默推动着她一步一步,踏上他早已为她计算好的路。 少女心里是明白的,月云是为她受的那一巴掌。 但她已经没有余力思考教皇的所作所为,因为她又见到了那个捉摸不定的指引者。 她意识到,自己能从回廊之门逃离真的靠运气。 对神而言,凡人的性命,和弹开一粒灰尘没什么区别吧。 如果她没有遇到那个和亚弗戈蒙相似的神,或许,这世上已经没有她了吧。 就为了这一个侥幸,她更加惜命。 哪怕,再次见过亚弗戈蒙,他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少女对亚弗戈蒙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并不怕他。 潜意识的这种感觉让她明知道这是个隐藏很深,残忍无情的神祗,却无法真正敬畏他。 就好像,他们从某种程度上,是紧密相联的。 就好像,她不知从何时慢慢开始变了。 她爱惜自己的命,却对他人失去了人性该有的触动。 命运是一个循环,亚弗戈蒙并不知道,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深陷其中。 少女也并不知道,一个让不死不灭的神祗都为之疯狂的所谓种子,究竟有什么作用。 可有时候,平行线的交错,只需要一个估算错误的倾斜……少女把自己的冲动归为看不惯对方的高高在上,内心深处不愿探究事实的真相。 无论是在回廊之门,还是再次遇到亚弗戈蒙,她总觉得他对自己是特别的。 可如果这样的特别是来自惧怕于另一个神的妥协,哪怕对方并无此意,她都有种被自己欺骗的感觉。 这样的自我以为让她恼羞成怒,迁怒宣泄。 但,亚弗戈蒙,终究不是其他神祗…… 少女的心上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印记,亚弗戈蒙本意却并非如此。 他确实对少女产生了一丝好奇,她看自己的眼神,复杂得让他想打碎其中的光芒慢慢体会。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以另一种方式,慢慢侵蚀她的灵魂。 漫漫长夜,少女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亚弗戈蒙的血眸紧紧地盯着她怀里抱着的,一本画着神秘六芒星的书,伪装之下的忌惮在无人之时深深地流露出来。 这是不应该存在于此时,此地的一样东西,他可以感受到。 连他都无法翻开的,布满时间裂缝的本源之力。 他的神情阴郁。 快了,只要他……可以完成目的…… 第一次和昔拉的正面接触,少女心里同样审视着这个被誉为超越大主教的祭司长。 一直在别人的赞扬与羡慕中而活,先天的优宠让她对每个人都格外纯真善良——这不是伪装,只是一种比较之下的补偿作用。 昔拉对她的想法,少女或多或少明白一些,但她更清楚自己只是个凡人,体内没有半点他们说的光明之力,毫无对比价值。 她却无法和任何人说出口,还要继续这已经不再需要坚持的第三道考验。 一步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无可奈何。 不为人知的秘密慢慢被揭晓,少女听得格外认真。 那不止一次听到的名字,在回廊之门看见的那个人,月白。 她究竟是谁?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少女对月白的观感实在不能算好,在她看来,一个人若不能知足,就只能越陷越陷。 最后的结果不是毁灭他人,就是毁灭自己。 拉莱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可她不是月白,无法从主观的诉说中清楚意识到真正客观的缘由,于是一种矛盾的感觉开始逐渐蔓延…… 一个世界在她眼前豁然开朗,少女多日的疑虑总算有了解答。 但这一切并不是全部。 总有一些未知的,危险的,奇怪的东西,在背后默默推动着她一步一步,踏上他早已为她计算好的路。 枢纽世界·德穆迦太(0) 皇族总部,埃弗拉一如既往的将接见场所选择在了海滩的宴会厅。 海岸边,一边是仍坐拥在众多美人的埃弗拉,一边是依靠在巨型皮质沙发上的红衣主教。 两人的附近分别是玛尔萨达的四大骑士和教廷的司祭。 韩玦到达时就看见站在主教沙发旁的女孩。 “教廷的掌权人亲自来访,不会真的是因为弗拉卡那太无聊了吧?” 在这个关头来访,埃弗拉自然知道他们大概为了异能芯片而来,这样问问也不过是想一探虚实。 “哈索斯卡罗群星最近战事频繁,这对你我都是威胁,合作才能共赢。” 简短明了,红衣主教并未提及异能芯片,但也表明来意。 “要是那位知道你是教皇派过来的掌权人,并且想要控制整个弗拉卡那,该多有意思。” 埃弗拉喝下身旁女人递过的红酒,深色的眼镜挡住他挑衅的眼神,轻描淡写却道出他至关重要的秘密。 “这与你获得国王下第一权位的手段比起来不算什么....” 他的眼神落向远处的海平面,却又毫不避讳的沉声回应他的挑衅。 红衣主教缓缓起身。 “如果你没有合作的意思,我也没有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 “我的部下加百列刚刚离世,他留下的资料很多无法解读,我知道你的这位下属深谙解密之道,也许同你合作对我们都有好处。” 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旁边的游裴涴。 “那你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让我跟你合作?过时的地下交易场可不足以引起我的兴趣。” “安拉兄此行不就是为了异能芯片吗?我会亲自让你看研发成果,交易的事,在那之后再协商吧。” 终于改了称呼,埃弗拉从美人堆里站了起来,一句话道出合作背后的玄机。 “皇子殿下,加百列的东西都在你那里,与这位美女的磋商就交给你了。” 他了解游裴涴的探查能力,这样的安排既可以解决加百列遗留下的问题,也可以让皇子殿下很好的监视她的行动。 埃弗拉的安排看似顺利成章,红衣主教也对此不置可否。在这场交易中,四个人都对彼此的用意和角色心知肚明。 但在听到对方名字时,韩玦和游裴涴仍然有种莫名的不安。但这样的不安定因素又会多大程度上影响这场交易,此时他们都无法确定。 埃弗拉将主教一行人的住处安排在了王宫东区的别墅。 然而,在会晤结束离开前他又突然停下脚步。 “游小姐就住在皇子殿下的庄园吧。加百列的东西基本保存在那里,有他带着你,你在玛尔萨达的活动也会方便一些。” 实际上,这既使游裴涴与主教相对隔离,又能让皇子殿下有效的限制她的活动。 “嗯,小涴你就住西海岸,有事我会跟你联络。” 埃弗拉特地提出,已经说明他对游裴涴的戒心,他若此时反对只会显得更可疑。 他了解游裴涴的暗码破解能力,加百列遗留的文献只有她能解读,旁人即使监视也无法得知具体内容。 并且平日女孩也从不向他汇报行动的进展,他要的永远只是最终的结果,不在意过程和手段,这无关信任,只论成败。 两个主角都没对此发表意见,但似乎两人都各怀心事。 即使如此,女孩仍在韩玦的带领下来到了他位于西海岸的庄园。 简洁而精巧的建筑,稍加修剪的灌木丛和肆意生长的野花,恬静而舒适,一切都很合她的心意。 “你就住这间房吧,旁边的那道木门通向藏书阁的二层,加百列留下的资料都在那里。这里只有一个固定佣人并且没有住在庄园里,我的房间在对面,有需要找我。” 韩玦将她带到别墅的二层。整整一层只在铺着木质地板的走廊尽头各有一间宽敞到可以称为套房的房间。而中间巨大的空间全留给从别墅一楼到顶楼的巨型藏书阁。 她甚至可以闻到那些泛黄书页特有的恬淡气息。 “你这地方还不错。” 当然,她认为如果能自己一个人住,会更开心。 韩玦只是点点头,不再做声。 平日里,他的庄园并不允许外人进入,除了每天定时打扫的佣人和一只白狗,庄园里只有他一人。 人多事杂,他可没有时间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那些琐碎上。 “你的行李部下已经放在房间了,现在时间还早,你可以休息一下。等我们今晚协商好行程,明天再出发吧。” 转身走向走廊的另一端,今晚之前他也需要对自己近期的规划做一些调整,毕竟身后的这个女孩对一切确实产生了微妙的影响。 渔鸥陪我的房间阳台朝西,特意放置了舒适的茶桌和靠椅。 傍晚大概能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夕阳染红坎特伯雷西海岸的美景。 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而柔软的床,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床头上方有一盏海螺形状的小灯,适合睡前缓慢的阅读。房间左侧通向半露天的小花园,葡萄藤蔓爬满了古朴的铁质栏杆。海风裹挟柔和的阳光在整个房间来去自如。 长久以来她从未找到能让自己真正意义上安眠的地方。房间正中这张洁净柔软的床,却实实在在让早已没有午休习惯的她有了躺上去的冲动。 然而半个小时后,韩玦走近房门时的脚步声仍让她提前醒来。毕竟数不清的背叛和逃亡似乎已经让那种警惕心深入血液。 “还睡得好吗?下午时间还多,用不用参观一下藏书阁和庄园附近……” 他的话没有继续,当提到藏书阁时,女孩已经迅速从床上起身,向他走来。?从走廊中间的木门进去,他们来到藏书阁第二层。 “加百列的相关资料就放在这一层了,不过在我们协商好行动计划前,你也不必着急着手。关于合成人的书籍在阁楼,你可以随意看看。不过这本书,大概你不会再看了。你对它应该已经足够熟悉。” 韩玦用指尖轻轻敲了敲一本书的封面,再熟悉不过,是曾被她盗走的日记。 他的嘴角挂上若有似无的笑容。 “你欠我的报答,我可还没忘。趁早还了吧,否则利息会很高。” “我可不记得欠你什么报答?虽然你救我一命,我十分感激,但你如果再做什么过火的事,我也不会客气。” 游裴涴脸上依然是无懈可击的微笑,心中却猛然回想起那个突如其来的吻。 “过分的事?那只是普通的治疗。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所谓的后果。” 这算是这个女孩子的威胁么?要知道,韩玦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各自找到需要的书,他们都没有离开阁楼的意思。 她选择窗口的位置坐下,而少年则干脆倚靠着书架坐下。一方面因为女孩再次选择了他偏爱的位置,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这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抬头就能看见她的认真解读文献的样子。 话说她还真是专注呢。 女孩的指尖摩擦书页发出细细的声响,阳光从窗口流泻进来洒在她柔软的短发上。 她用手托着脸颊看书的侧影印进韩玦的眼中,这是他之后多年常会在梦中出现的画面。 而一切都发生在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第一天。 暗码背后的真相对旁人来说是一个故事,而对亲历者来说却是切身的喜悦与感伤。 在时域和韩玦一起寻找加百列留下的线索,游裴涴触到那些记载合成人历史的泛黄书页时,她突然想把那些文字撕碎一点儿,放进嘴里。 书页中那些或平静或激昂的岁月,到底是什么味道呢?真想要亲口尝一尝。 “真是莫名其妙的想法……” 游裴涴为这个疯狂的念头轻笑出声。 还好没有这么做,否则对面的男生估计会认为自己疯了。 那些经常在脑中闪过的疯狂的念头依然茂盛,但它们屏住呼吸,向内生长。 游裴涴常常觉得自己离疯狂一步之遥远,甚至近到只隔着一张薄薄的书页。但那张书页又是如此坚固,坚固到像动物园关住雄狮的栏杆。 韩玦看着对面本在研读文献的女孩脸上突然挂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那一刻,他再次觉得心底有一种莫名的酸楚。 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拥有多么孤寂的一颗心,才能自顾自的对这个世界笑得如此疏离。 “韩玦,你知道柯瑞·达尔是谁吗?” “加百列的一个旧友。怎么了?有什么发现吗?” 韩玦回想起那个身材矮胖,说话粗声粗气,脾气古怪的大胡子艺术家。 “日记的最后一页看似只是记录联系方式的表格,但如果按照倒叙的方式看,每个联系人的信息都可以对应到一种特殊的古代文字上。破译出来,大概是:柯瑞,我的朋友,我注定即将与世长辞。那个人并不了解,获悉真相的不只我一个,请好好活下去。” 韩玦确实有些佩服眼前这个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女孩。自己在时域找了半年都没有发现的秘密,她居然就这么轻易破解了。 “加百列的突然失踪和死亡,这背后果然有蹊跷……” 一直困扰他的,强烈的不安,终于得到了证实,他一时不知该悲该喜。 加百列口中的真相到底指的是什么?会与合成人的历史有关么?贪婪的掌权者为了利益到底还有多少见不得光的恶行? 游裴涴的双眸暗淡下去,悲伤而冷漠。 “掌权者永远都一样啊,非要把一切知道真相的人抹杀干净才肯罢休吗.....真是残忍又可悲。” 像自己一样被合成的人到底还有多少?又有多少人能够最终存活呢?恐怕,知道这个真相的柯瑞·达尔的处境也相当危险吧。 “这个人现在在哪里?还活着吗?” “据说被关在拜埃的囚牢里。” “走吧。” 游裴涴起身,却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说。 “皇子殿下,我知道这也是你不得不解开的谜团。虽然这与主教交给我的任务或许无关,但至少我或许能够保留一颗关于真相的种子。” 韩玦看着眼前这个矮自己一个头的女孩,眼里全是决绝与坚毅。 拜埃的重刑犯囚牢,跟所有国家的囚牢一样。 潮湿,杂乱,肮脏。 蜘蛛和老鼠是这里的常客,空气中满是铁锈和绝望的气息。 韩玦并不想让埃弗拉知道自己进入囚牢的消息,所以深夜悄然来到柯瑞牢房的两人,直到走到看守面前时,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皇子殿下秘密来访,看守自然毕恭毕敬的将两人引到监狱深处。 “那就是柯瑞了。” 蓬头垢面,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原本丰润的脸颊已经深深凹陷。他赤裸的脚踝被脚镣磨出血泡,柯瑞.道尔背对着他们,自顾自的在监狱斑驳的墙上写画着什么。 “打开牢门。” 韩玦沉声命令。 那个曾经总是穿着整洁的复古衬衫的柯瑞如今竟瘦削成了这副模样。 “嗯……啊,对了,就是这样,多么摄人心魄的美。” 并没有转过头,柯瑞继续在墙上画着他的作品。 昏黄的光线,从牢房顶端的小通风口透进来,尘埃飞扬。 游裴涴这才发现整面墙壁都是一对对男女,他们的肢体扭曲在一起。 眼前的这一副画,一位少女的手被人用布条绑在床头的栏杆上,无处可逃。她似乎很恐惧,因为无法阻止步步逼近的男人。 密密麻麻,整整一面墙都描绘着男女之间的琐事,豪不隐晦,甚至故意夸张渲染。 “自从他被关进来以后,也不知是不是精神有些失常。他没完没了的用墙壁剥落的碎屑画着。我们尝试拿走所有碎屑,他居然用老鼠的粪便和血液作画。受不了那些腥臭的气息,我们也就不再阻止。” 为两人搬来座椅,看守小声的向两人解释。 “……” 默不作声,他们一时不知该不该打断柯瑞的创作。 “喜欢我的作品吗?” 缓慢转过身,柯瑞深陷而空洞的眼望向门口的两位来客。 “关于欲望的故事我并不反感,我从来认为所有低俗在高尚的事物面前,自有它的妙处。” 游裴涴的视线并没有从那些疯狂的画面上移开。 与自己向内生长的疯狂不同,这位柯瑞先生的思维似乎已经跨过坚固的监牢,飞向不知名的地方。只是,不知道他是向左走成了疯子,还是向右成了天才。 但至少,当全世界都在嘲笑他的穷困和低俗时,他拿起画笔,觉得自己是个国王。 “哈哈哈,是吗?这些作品可是差点把我送进疯人院,虽然我现在被关在监狱里。实际上这也许更糟。” 柯瑞开始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女,双眼眯成一条线,闪着狡黠。 她觉得那种目光让自己觉得不着片缕,但她却并没有后退半步,不动声色。 韩玦也察觉到柯瑞异样的目光,他下意识向前走了半步,将她挡在柯瑞的视线外。 发现这些细节的柯瑞突然嗤笑出声。 “真有趣啊,皇子殿下,你不请自来,应该不只是为了欣赏我的作品吧?” “你先下去吧。” 将看守支走,韩玦放下灵子枪,坐到座椅上。 “你和加百列到底知道什么秘密?他的的死,与这有关吗?” 柯瑞惊讶于问题的信息量,但他很快又恢复了狡黠的表情。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可是不得了的问题。” “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想从这里逃出去吗?” 就知道这老狐狸不是省油的灯。 “很好,不过还不够好。。。。” 柯瑞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三个条件,满足我,我就告诉你。” “说。” 韩玦缓慢的将修长的腿伸直,对一切似乎并不意外。 “第一,我不想出去,呆在这里挺好的。不过,每天让看守给我送些纸和笔来,牢房的这面墙也快被我画满了。?第二,定期让人把我的作品送出去,没人能欣赏我的作品,真是很寂寞。?第三……就要看这位美女配不配和了?” 柯瑞停顿下来,直勾勾的看着游裴涴,等待他的回应。 “说来听听。” 游裴涴挑起清秀的眉,不卑不亢的姿态依旧无懈可击。 韩玦却有些心惊。这个老头,到底想干什么? “做我的素材吧。那一定会是非常好的作品。” 柯瑞居然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的搓了搓手。 “不行,你这样的作品……绝对不行。”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韩玦却率先迅速从椅子上站起,准备离开。 “呵呵呵,真是有意思呢,皇子殿下,放心吧,我不会碰你心爱的东西。我不过是要画一幅这位美女的画像,这只是素材,作品我会后期自己完成的。如果这都不能接受,那就当做我们今天没有见过吧。” 柯瑞转过头去,似乎准备继续作画。 心爱的东西?这个定义让两个人都愣了两秒。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得在作画的过程中,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游裴涴终于整理出思绪,定下神。?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她可不想让它就这么断了。 “呵呵,真是多疑。好吧,我答应你。可不要再附其它条件了,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对了,让看守给我弄些笔和画布。” 仍觉得不妥,可女孩答应后,韩玦却也难以再反对。 吩咐完看守后,他闷声坐回椅子中,心中仍有挥之不去的不悦。 “来吧,请站到这里来,我们快点开始吧,我等不及了。” “在那把椅子上坐下吧,姿势你可以随意摆,我会自己取角度的。” 柯瑞准备好画布和铅笔,坐到离她大概1米远的地方。 韩玦则坐到她左侧不远的地方,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柯瑞。 她倒是不怎么在意,随意坐到了椅子上。 “告诉我们,加百列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画笔与画布的摩擦声开始沙沙作响。 “我知道的并不像你们所想的那么多,但他的死确实有些蹊跷,他当时是奉命去执行一个非常普通的调查任务,没想到他再也没能回来。” “有调查过是什么引起的吗?” “皇族高层公布的调查结果是由于飞行器碰撞空间垃圾而引起的意外,这一点皇子殿下应该也很清楚。” 柯瑞停下画笔,似乎重新找了角度。 “他的遗体有运回玛尔萨达吗?” “没有,只是我和其它几个朋友一起在西海岸边为他立了一个墓碑,留个念想。” 柯瑞偶尔抬头仔细审视少女,沙沙作响的声音断断续续。 “加百列口中的真相到底是指什么?他去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前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吗?” 柯瑞却沉默不语,停下了作画的动作。 良久,才说道,“我想他的厄运都是从他开始调查皇族的异能人开始的。” 掌权骑士的突然失踪,王室居然只是在简单的调查后宣布意外死亡。当初韩玦就怀疑一切和埃弗拉脱不了干系。 “异能人的历史吗?” 游裴涴缓缓地低声自语。 “加百列本来只是奉埃弗拉大人的指示,调查相关的古代文献,寻找古代兵器的线索。要知道,他是合成人里近年来少有的能破解多种暗码的人。对于合成人这种快没有希望的种族,也是难得。” 似乎对自己的作画太过满意,柯瑞不时会停下画笔,仔细欣赏一番。 “合成人……” 心口顿顿的闷痛,一下一下刺痛着游裴涴的神经。但她现在必需忍耐,这关乎另一个和她的悲剧相似的真相。 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韩玦更加觉得这次调查无论对他还是对她来说都异常残忍。 “2年前,在远古星系调查的加百列突然回来了。他兴奋的告诉我,他找到了关于新世界空白历史的线索……” 停顿下来,柯瑞握着画笔,偏着头审视着他们。 “他还说,发现了关于玛尔萨达不得了的过去,但为了核实,他准备再次出发。并让我一定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柯瑞将眼睛眯成一条线,似乎在讲述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物的故事。 “不久之后,我收到加百列的一封信,说他会寄回一本关于玛尔萨达过去的调查日记。并说让我一定保存好,他现在被王室急召回宫,有新的任务,带在自己身上可能会有危险……” 柯瑞脸上突然浮现怅然若失的表情,但只是短短的几秒,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画笔,平静甚至是麻木的神情再次出现在他脸上。 “后来,我却没有收到他所说的那本日记,一直没有……直到埃弗拉送来他的一本医学日记。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发现那本日记的异常。那本日记我应该已经让人交给你们了,埃弗拉还告诉我,加百列在出任务时失踪了。” 最初在游裴涴告诉自己,加百列的旧友——柯瑞.道尔也许知道他死亡的真相时,他有些愤怒,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对自己挚友的死缄口不言并且如此漠不关心。 直到他今天到达牢房,看到柯瑞极度瘦削的身形,和对所谓艺术的近乎疯狂的追求,他突然觉得,也许最值得同情的人是柯瑞也说不一定。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该是多么令人绝望。 “已经够了,我们走。” 韩玦把坐在椅子上的少女拉起来,直接闪身出了牢房。 一声一声,强劲而清晰的心跳声,从他发烫的胸膛里传来。 当他的体温传来,游裴涴突然觉得惶恐。 如果没有遇见他,那些孤独,那些恐惧她本来可以独自承受的。 回到庄园,已是黄昏。 “叩叩……” 听到轻轻的敲门声,韩玦并不意外。 “进来吧。” 缓缓的,门开了。 门后果然是那个人的身影。 韩玦房间的装饰和格局几乎跟她所住的房间一模一样,游裴涴有些好奇他设置两个几乎相同的房间的动机。 这里的阳台窗户也是朝着西边的海滩,此时的他正慵懒的躺在舒适的靠椅上,面前的茶桌上放着两杯红茶。 她的手里拿着韩玦的外套。 “放那吧,坐。” 傍晚的西海岸,夕阳让海水泛起橙红的色泽。他垂下眼帘,整齐的睫毛,微微颤动,逆光的半张脸似乎已经融进那片橙红中。 她坐到韩玦的对面。 桌上的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玛尔萨达的西海岸,今天似乎分外平静,连海风都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茶桌前的两个人默契的没有说话,享受难得的清闲。 单手托着下巴,游裴涴静静眺望远处的海平面。来这里这么久,这却是她第一次静下心来,仔细欣赏那片金黄色的热带海滩。 时间缓慢得像浓稠的蜂蜜,直到夜色悄悄来咬他们的脚趾头,少年才缓缓坐直身子。 “线索还是不够啊。” “嗯,现在我们得到的线索依然只能说明加百列的失踪和死亡非常蹊跷。”游裴涴用食指轻轻的敲着嘴唇。 “但,如果这一切并不是意外的话,高层必然与他的死脱不了干系。” 韩玦沉声分析。 “至少,他们应该知情。” “现在能着手调查的只有柯瑞所说的,那本不知去向的调查记录。” “那份记录很有可能已经在或者已经在埃弗拉手里了。” 韩玦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不用再参与这次调查了,你想调查的异能芯片,我弄到手应该不会太难。” 埃弗拉和高层,绝对不是一般的对手,连他自己都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就算你不同意我一起参与,我也会继续调查这件事。” 游裴涴倒上新的红茶,白色的热气从杯口向上延伸。 “柯瑞提到的新世界空白的历史让我很在意。更重要的是,他用鲜血保留下来的真相,值得被人知晓。” 也许还因为你…… “总之,我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好吧,但骑士成员都绝非等闲之辈,如果要从他们着手,你必须听我的安排。要记住,我们只是调查,进一步的行动,并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办到的。作为报酬,调查结束时,我会尽量给你弄到一份异能芯片。你们教廷那边,你也需要交差。” 韩玦知道跟决心已定的女孩再无商议的余地,让她独自行动,还不如与她合作。 至少,一切会在他的掌控范围内。 “好,皇子殿下。” 听到他的命令的语气,少女的回复忍不住带了调笑。 西海岸的星星一颗颗亮了起来,在寂静的夜空里,固执的闪着微蓝的光芒。 “风暴就要来了呢。” 埃弗拉的豪宅位于玛尔萨达的北部,前院完全设计成了一个巨大的狂欢俱乐部。每到假日,全玛尔萨达甚至其它国家的名流都会从各个角落聚集到这里。 狂欢,宿醉是派对的永恒主题。 对皇族忠心不二的骑士们,此时此刻所关心也只有派对和酒精。?任何在派对里狂欢的人,都不需要邀请函,也不需要负担任何费用、遵守任何规定。 埃弗拉从前院二楼的巨大观景台往下眺望,楼下的巨型露天游泳池群里,人头攒动。 他缓缓经过楼梯上与他打招呼的各色美人,却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今晚,他想要寻找全新的猎物。 韩玦和游裴涴进入他的豪宅后,就按照计划分头行动。 游裴涴留在前院,关注埃弗拉的一举一动,并尽量拖延住他。 而韩玦则小心翼翼的掩盖住面容,潜入他的后宅,寻找加百列的调查记录。 而一切也如计划中的那样,埃弗拉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来自异国的少女,一步一步向她所在的角落走过去。 “想不到弗拉卡那的时域之主会光临我的舞会。” 埃弗拉的声音低沉,与他粗犷、高大的外表相当协调。 “怎么,不欢迎?” “怎么会,不过你不是住在皇子殿下西海岸的庄园里吗?他没有跟过来?” “他下午离开了,大概有事情要办。” 她说话时,也不回避对方的目光。 “皇子殿下确实冷漠,不解风情。如果他对你接待不周,我替他向你道个歉。室外挺嘈杂的,不妨移步到楼上一坐?” 两人并肩而行,却也各怀心思。 埃弗拉豪宅的前院因派对而喧嚣,但此时的后院却是灯光暗淡,不见人影。 悄无声息的绕过别墅门口昏昏欲睡的仆人,韩玦顺利潜入佛朗别墅一楼的大厅。 巨型水晶吊灯,透亮的大理石地板,巨型暗色皮质沙发下有一只巨型犬正在沉睡。 大厅正对大门的墙上是一幅立体的画。画上是整个玛尔萨达的版图,而覆盖在整个版图上的,则是皇族的巨型标志。 捂住口鼻,韩玦打开一只小型的玻璃容器,里面冒出淡紫色的烟雾。?片刻之后,他迈开长腿大步走到立体画,而那只野兽却依然打着呼噜,睡得香甜。 仔细观察,他发现固定在墙上的画框是用黄金镂空制成,而上下左右四个边框的正中镶嵌着四个拳头大的宝石,宝石上则分别描绘了四种诡异的符号。 也许是因为不断举行的狂欢,仆人总是在前院忙碌。平日冷冷清清的后院显然疏于打扫,他发现黄金制成的边框因为染上薄薄的灰尘而有些暗淡,而画框上方标着某个符号的蓝宝石却依然纤尘不染。 他一跃而起,手指触碰到蓝宝石的瞬间,整整一面墙缓慢被收入地下,墙后一条通向地下的楼梯出现在他的眼前。 当他走下楼梯时,他听到身后墙壁缓缓升起的声响。很快,空无一人的一楼大厅恢复如常。 石质的楼梯,一直盘旋向下,阶梯的尽头却只是一扇紧锁的木门。 拔出灵子枪使用剑形态瞬间将木门切成整齐的两半,他不愿耽搁更多时间。 木门后是一间不大却高得看不见屋顶的圆形房间。 整个房间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窗户,只在墙壁大概5米高的位置上留了一个小小的缺口,透过那里,一束明亮的月光照了进来。 整个房间像是废旧的地下赌场,布满灰尘的吧台上仍放满了还未喝完的酒瓶。已经褪色的轮盘上,散落着大量的彩色筹码,而现在这里又更像是被弃用的收藏馆,墙角下是成堆的珠宝、黄金、盔甲、宝剑,离门不远的地方甚至还有一具带着皇冠的人体骨架。 而引起他注意的,却是那满满一个书架的藏书,他要找的东西可能就在这里。 埃弗拉带着游裴涴落座到二楼窗口的位置,隔着小型的舞池,对面的小舞台上,声音低哑的女郎幽幽的唱着歌。 挥手让侍女送来红酒和美食,他端起面前的酒杯,细小的高脚杯被他粗糙有力的手指捏得嘎吱作响。 “你今天既然来了,就要玩儿得尽兴。” 韩玦还没有消息,必须再拖延时间,如果现在开始喝酒,想要脱身可就成了难题。 “我是沾酒就醉,时间还这么早,要是我醉了,多没意思。” “是吗?也好,听说你是教廷从某个流浪星系救回来的,能和我说说这件事吗?” 他倒想知道,这个合成人的能力到底如何。 用最快的速度查看了书架上的所有书籍,韩玦却并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他有些失望的低下头,陷入沉思。 “果然不会这么简单吗?还是,加百列的记录根本不在埃弗拉这里?” 顺着他的目光,一束窄窄的月光照射在房间的地板上。地板的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图案。圆形中心被染成朱红,一把已经锈蚀的长剑不偏不倚的插在那里。而规则的直线和弧形则把整个圆形的其他部分分割成黑白相间的板块。 “这是……” 韩玦蹲下身子,轻轻敲击圆形的地板。原来,圆形中的每一个板块都是可以按动的。贴近地板,还能听见,只要按动3次这些石块,地板下都会传出细微的齿轮转动的声音。但似乎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那些,齿轮总是在短暂转动后又停止不动。?按动3次以后才转动,他大概可以推测出暗码由3个板块组成,而按动的顺序则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 枢纽世界·死灵中传(2) “嗤……” 细小的嗤笑声不知从哪里传出,男孩敏锐地跳了起来,如惊弓之鸟般四下张望,压低嗓门低喝一声:“谁?” 楚溪被他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想起她先前遇到的两个行人似乎也是这般担惊受怕,她不由顺着男孩的视线向外扫视。 街上行走的人寥寥无几,皆是脚步匆匆。 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几分不安与警惕,似乎是惊惧着什么。 “塔维尔,他们为什么都表现得那么害怕?” 楚溪看了许久,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朝男孩问道。 不料,她回头才发觉,男孩原本站立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 “塔维尔?”她迟疑地喊了一声,四周却静悄悄的。 这是一条死巷,男孩要离开一定会经过她前边的大街,但她却没有看见他离开——他整个人就像突然凭空消失了一样。 难道是自己刚刚走神所以没注意? 但为什么,他突然那么惊恐,又为什么不告而别呢? 楚溪站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男孩,她暗叹了一声,决定先找到男孩口中的中央教会分部。 离开前,她最后望了一眼阴暗的拐角,这才迈开步伐。 塔维尔说过,只要被应允去中央教会,就能获得一个允诺。既然这是个由神祗统治的世界,教会又拥有绝对的权利,想回到她原本的世界或许也只有靠这个允诺了。 如今,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拼拼运气看有没有希望有一天能去中央教会。 至于什么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回家的路……不好意思,她只是个没有法力的普通凡人,这种励志的念头光想想就足够了,犯不着以身冒险。 街道上的宫殿很多,每扇拱门上刻着造型各异的字符,大门紧闭,她走马观花地走了好一会儿,在一个相对于其他宫殿大气了许多的雪花石拱门前停下了脚步。 一个穿着华美绿色长袍的中年男子适时地走了出来,在楚溪诧异的目光中行了个教士之礼,“小姐,是来恩盖伊分会进行洗礼的吗?” 洗礼不是一种入教会的仪式吗? 楚溪一头雾水,但为了避免多说多错,她斟酌了一会才回答道:“我是来接受考验的。” 中年男子却是和善一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虽然如今的洗礼与从前的不同,但我相信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小姐,请随我来。” 走过一条很长的门廊,入眼可见淡雅的花窗棂和彩石镶嵌的尖拱和圆顶。 楚溪瞄了中年男子的背影很多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大街清冷,教会的内庭与外拱门距离很远,她刚到便有人出来迎接,实在让她很是困惑。 “神的眼睛无处不在。”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在楚溪不解的目光中止步于一间简约大气的门前。 门应声而开,迎面走出来的一位二十岁左右,身着白色长袍的少女。 中年男子吩咐道:“带这位小姐去登记姓名,洗礼的结果通报给卡恩主教。” “是。这位小姐,请随我来。”少女行了个礼,柔声向楚溪说着,却是不待她反应便拉起了她的胳膊。 楚溪只来得及向中年男子道了声谢,连洗礼的内容是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少女便拉着她不由分说走进了一间内室。 这是一间十分古朴的内室,以一席帘子又分成里外两间。 室内,飘着一种淡淡的清香。 一位坐在窗边,手中拿着本册的白袍少年平淡地从上到下扫了楚溪一眼,问道:“名字?” “楚溪。”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把圣露涂到双手上,记得别遗漏任何一处,它可以帮你减轻痛苦。”少年冷淡简洁地说完这一句,低头在手册上写着什么,不再理会楚溪。 “啊?”楚溪正觉得云里雾里的,这时,从里室出来了两位衣着蓝袍的少女,其中一人递过来一盆乳白色的霜膏,另一人端着一盆清水。 在指引少女的示意下,楚溪把所谓的圣露涂到了手上,听见她轻柔的声音:“一会你把双手浸到那盆水里,你的手可能会产生痛感,但我需要你坚持到坚持不下去的那一刻。这很重要,请你牢记。” “那水是什么?”楚溪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可是个连打针都怕痛的人啊。 少女却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一笑,示意她把手放到蓝袍少女端着的水盆里。 楚溪走近了些看,盆子里的水清得竟有些泛碧绿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闭起眼,咬紧牙直接把手浸到了水盆里。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楚溪的身子紧绷了许久,在没有感受到任何感觉之后悄悄动了动一根手指。 咦? 她慢慢放松了下来,睁开眼朝水盆望去,只见自己的双手安然无恙地浸泡着,并没有任何疼痛或不适。 该不会这只是普通的清水,而少女说的那些话是诳她的吧? 她怀疑地朝身旁的少女望去,却听见那个递给她圣露的蓝袍少女失声朝里室喊:“克尔,你怎么把普通的水当成化神水准备了?” 一个黑袍少年随之风风火火地掀开帘子跑了过来,“怎,怎么了,露西?” 叫露西的蓝袍少女冷冷一哼:“你自己不会看吗?要是卡恩和亚特两位主教怪罪下来,我看你在教会还呆不呆得下来。” 黑袍少年不敢置信地盯着楚溪的双手,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可能,教会分发下来化神水统一由莫亚执事管的,我就是从他那里拿的化神水啊!” “这话留着给卡恩主教他们解释去吧。你自己看!这就是普通的清水……”露西哼了一声,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手伸进盆里搅动。 不料——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露西的口中传出,楚溪耳膜一震,下意识地朝她看去。 只见露西沾了水的手掌冒出一团团黑气,没过几秒,她两眼一翻痛昏在地。而她原本白皙光洁的一只手已烧成黑糊糊的一片,空气里时不时传来烧焦的味道,分外渗人。 我的妈呀! 楚溪背脊一凉,反射性地把自己的手从水里缩了回来,而拿着水盆的少女也因为这个变故吓得一收手,水盆立刻掉到了地上。 只听水盆与地面接触后传出几声清脆的声响,盆里的水却是在碰到地面的一刹那冒出了层层气泡,不一会便蒸发完了。 “嗤……” 细小的嗤笑声不知从哪里传出,男孩敏锐地跳了起来,如惊弓之鸟般四下张望,压低嗓门低喝一声:“谁?” 楚溪被他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想起她先前遇到的两个行人似乎也是这般担惊受怕,她不由顺着男孩的视线向外扫视。 街上行走的人寥寥无几,皆是脚步匆匆。 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几分不安与警惕,似乎是惊惧着什么。 “塔维尔,他们为什么都表现得那么害怕?” 楚溪看了许久,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朝男孩问道。 不料,她回头才发觉,男孩原本站立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 “塔维尔?”她迟疑地喊了一声,四周却静悄悄的。 这是一条死巷,男孩要离开一定会经过她前边的大街,但她却没有看见他离开——他整个人就像突然凭空消失了一样。 难道是自己刚刚走神所以没注意? 但为什么,他突然那么惊恐,又为什么不告而别呢? 楚溪站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男孩,她暗叹了一声,决定先找到男孩口中的中央教会分部。 离开前,她最后望了一眼阴暗的拐角,这才迈开步伐。 塔维尔说过,只要被应允去中央教会,就能获得一个允诺。既然这是个由神祗统治的世界,教会又拥有绝对的权利,想回到她原本的世界或许也只有靠这个允诺了。 如今,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拼拼运气看有没有希望有一天能去中央教会。 至于什么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回家的路……不好意思,她只是个没有法力的普通凡人,这种励志的念头光想想就足够了,犯不着以身冒险。 街道上的宫殿很多,每扇拱门上刻着造型各异的字符,大门紧闭,她走马观花地走了好一会儿,在一个相对于其他宫殿大气了许多的雪花石拱门前停下了脚步。 一个穿着华美绿色长袍的中年男子适时地走了出来,在楚溪诧异的目光中行了个教士之礼,“小姐,是来恩盖伊分会进行洗礼的吗?” 洗礼不是一种入教会的仪式吗? 楚溪一头雾水,但为了避免多说多错,她斟酌了一会才回答道:“我是来接受考验的。” 中年男子却是和善一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虽然如今的洗礼与从前的不同,但我相信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小姐,请随我来。” 走过一条很长的门廊,入眼可见淡雅的花窗棂和彩石镶嵌的尖拱和圆顶。 楚溪瞄了中年男子的背影很多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大街清冷,教会的内庭与外拱门距离很远,她刚到便有人出来迎接,实在让她很是困惑。 “神的眼睛无处不在。”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在楚溪不解的目光中止步于一间简约大气的门前。 门应声而开,迎面走出来的一位二十岁左右,身着白色长袍的少女。 中年男子吩咐道:“带这位小姐去登记姓名,洗礼的结果通报给卡恩主教。” “是。这位小姐,请随我来。”少女行了个礼,柔声向楚溪说着,却是不待她反应便拉起了她的胳膊。 楚溪只来得及向中年男子道了声谢,连洗礼的内容是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少女便拉着她不由分说走进了一间内室。 这是一间十分古朴的内室,以一席帘子又分成里外两间。 室内,飘着一种淡淡的清香。 一位坐在窗边,手中拿着本册的白袍少年平淡地从上到下扫了楚溪一眼,问道:“名字?” “楚溪。”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把圣露涂到双手上,记得别遗漏任何一处,它可以帮你减轻痛苦。”少年冷淡简洁地说完这一句,低头在手册上写着什么,不再理会楚溪。 “啊?”楚溪正觉得云里雾里的,这时,从里室出来了两位衣着蓝袍的少女,其中一人递过来一盆乳白色的霜膏,另一人端着一盆清水。 在指引少女的示意下,楚溪把所谓的圣露涂到了手上,听见她轻柔的声音:“一会你把双手浸到那盆水里,你的手可能会产生痛感,但我需要你坚持到坚持不下去的那一刻。这很重要,请你牢记。” “那水是什么?”楚溪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可是个连打针都怕痛的人啊。 少女却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一笑,示意她把手放到蓝袍少女端着的水盆里。 楚溪走近了些看,盆子里的水清得竟有些泛碧绿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闭起眼,咬紧牙直接把手浸到了水盆里。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楚溪的身子紧绷了许久,在没有感受到任何感觉之后悄悄动了动一根手指。 咦? 她慢慢放松了下来,睁开眼朝水盆望去,只见自己的双手安然无恙地浸泡着,并没有任何疼痛或不适。 该不会这只是普通的清水,而少女说的那些话是诳她的吧? 她怀疑地朝身旁的少女望去,却听见那个递给她圣露的蓝袍少女失声朝里室喊:“克尔,你怎么把普通的水当成化神水准备了?” 一个黑袍少年随之风风火火地掀开帘子跑了过来,“怎,怎么了,露西?” 叫露西的蓝袍少女冷冷一哼:“你自己不会看吗?要是卡恩和亚特两位主教怪罪下来,我看你在教会还呆不呆得下来。” 黑袍少年不敢置信地盯着楚溪的双手,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可能,教会分发下来化神水统一由莫亚执事管的,我就是从他那里拿的化神水啊!” “这话留着给卡恩主教他们解释去吧。你自己看!这就是普通的清水……”露西哼了一声,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手伸进盆里搅动。 不料——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露西的口中传出,楚溪耳膜一震,下意识地朝她看去。 只见露西沾了水的手掌冒出一团团黑气,没过几秒,她两眼一翻痛昏在地。而她原本白皙光洁的一只手已烧成黑糊糊的一片,空气里时不时传来烧焦的味道,分外渗人。 我的妈呀! 楚溪背脊一凉,反射性地把自己的手从水里缩了回来,而拿着水盆的少女也因为这个变故吓得一收手,水盆立刻掉到了地上。 只听水盆与地面接触后传出几声清脆的声响,盆里的水却是在碰到地面的一刹那冒出了层层气泡,不一会便蒸发完了。 恩盖伊的主教,这么年轻? 楚溪倒不是因为对方出色的长相走了神,形形色色的帅哥美男她看得多了,只是她以为,主教这种级别的人物应该都是上了年纪的,至少不应该是像眼前这个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青年。 哦对了,这个世界的时间静止了两千多万年,讲不准人家才刚刚坐上主教这个位置。 楚溪心底默默扶额,见对方温和地望着自己,她连忙回神,顺着肯特的话老老实实地喊道:“主教大人好。” 卡恩温和地点了点头,“楚溪对吗?放眼整片大陆,能在化神水下保持常态的,你是仅有的第二人。” 楚溪心里咯噔了一下,先不说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洗礼时发生的事,这后半句话让她着实不安——无论这句话的意思是好是坏,初来乍到,她都不想太过引人注目。 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卡恩微微一笑,向站在一旁的肯特吩咐道:“露西在教会做教使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如今出了事,肯特执事,你去探望一下吧。” “是,主教大人。”肯特闻言,向楚溪投了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后就离开了。 肯特走了,殿堂里只剩下楚溪与卡恩两人,她还在琢磨肯特离开前那个眼神的深意,卡恩便出了声:“拉莱耶广阔无垠,四国的城市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然而岁月变迁,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很多城市都荒废失落了。我不会问你是从亚斯拉得哪座失落的城市来的,因为不管你从哪座城市来,你最终来了恩盖伊,这是古神给恩盖伊再度昌盛的机会。”说到最后,他的眼中划过一丝光亮。 “主教大人,我不明白。”楚溪嘴巴张了又闭,最后呐呐地说了一句她觉得不会出错的话。 她对这个世界知道的太少了,从塔维尔口中得知的也只是皮毛,她需要从卡恩的嘴里套出更多信息来。 这么想着,她望着卡恩的目光就真诚了许多。 “这件事在恩盖伊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也罢。”卡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作为亚斯拉得第二大城市,奈亚拉托提普世代守护恩盖伊繁荣昌盛,想必你也有耳闻。” 见楚溪默认,卡恩继续说道:“千万年前异变突起,守护各大城市的神祗突然间全都销声匿迹。教皇颁下神昭,说神祗对人类的懈怠不恭不满已久,人人都应定期接受神祗给予的三道考验,以息神怒。神隐于世,奈亚拉托提普自然也了无踪迹。但……恩盖伊建城以来,完全是为了镇压城市之下一个异世界的入口,没有了神祗的神力,人类再强大的光明之力也只是拖延入口溃散的时间罢了。” “异世界?”楚溪神色一动。 “恩盖伊历代大主教相传,古神在创造人类前,创造了很多古老的生物,后来,古神觉得他们很危险,就开拓了另一方世界把他们扔了进去。” 卡恩淡淡地说着,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无奈,“我们虽是中央教会的分会,也曾强盛一时,但无论我们如何祈求古神,让他用神力帮助我们镇压入口,古神都毫无应答。中央教会声称无法违抗神的旨意来帮助我们,同时又惧怕于恩盖伊城市之下的异世界入口,竟然用上古遗留下来的一丝神力在恩盖伊的周围设下了结界,只待入口溃散的那天,把整座城市笼罩在内,结界之中,一粒灰尘都无法逃脱恩盖伊。” 古神创造了人?难道在这个世界,古神就相当于上帝?要是这么说,那恩盖伊城市之下的异世界听起来和地狱差不多。 楚溪听着卡恩的话纠结了,穿书也就罢了,为什么还穿到了一个听着很危险的地方。 卡恩自然是不清楚她的心理活动的,接着说道:“城里的祭司和法师凭借自身的光明之力支撑恩盖伊两千万年已是不易,在你出现之前,恩盖伊底下镇压的入口最多还能支撑三个月,我以为它就会同其他失落的城市一样,成为历史里渐渐被人遗忘的一个名字,但……古神终究并没有放弃我们。”他的语气忽然激动了起来,双手高高摊开,虔诚地朝他的前方仰起了头。 楚溪沿着他仰望的方向望去,愣住了。 她一走进来,注意力就放在了卡恩身上,后来又因听他说的那些话入了神,竟然没有注意到她与卡恩站立的殿堂中央,一座高十多米的白玉雕像巍然耸立,形象是一个衣袍绚丽华美,样貌普通的中年男子,眼神慈悲地俯瞰着自己脚下渺小的众生。 开什么玩笑?古神怎么可能长这样?! 几乎是看到这座雕像的第一时间,楚溪就下意识地知道这就是这片大陆——拉莱耶信奉的至高神,古神阿撒托斯。 但是,先不说她从网上查到的阿撒托斯各种奇形怪状的图片,眼前的雕像,长得实在太像……人类了。 她很难接受阿撒托斯的形象是这样的。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楚溪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不是拉莱耶人,在帮导师寻找死灵之书前也从未听闻过阿撒托斯这个名字,自己怎么就突然在意起这个古神的形象了? 就在楚溪暗自纠结自己这种莫名抵触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的时候,卡恩温暖诚恳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她,语气充满期盼:“楚溪,化神水是神祗留下的第一道考验,只有神宠爱之人才能免于神水灼烧的痛楚。我出生在恩盖伊,也见过它鼎盛时的繁荣,我不以主教的身份,只以一个恩盖伊市民的身份恳请你,帮帮我们吧。” “主教大人,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楚溪觉得有点头疼。化神水对她不起作用很可能是因为它只对拉莱耶人有用,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自然就不会产生反应了。 “只要你愿意,今天我就可为你开启试炼的第二道考验,然后我会亲自带着你去中央教会参与第三道考验,那就是我们的机会。”卡恩虚空手这么一挥,古神雕像的正前方出现了一道灰色的漩涡,他的神情带着几分郑重:“楚溪,第二道考验因人而变,只要你找到出路,就算通过了。” “这……不会很危险吧?”楚溪望着眼前这个灰色漩涡,总觉得卡恩的话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我以父神阿撒托斯的名义起誓,第二道考验绝无生命危险。” 不会丢掉小命就好。 卡恩的起誓让她稍稍安了心。 其实她现在也没有多余的选择,既然眼前这个看上去还挺靠谱的主教说只要通过第二道考验,就可以亲自带她去中央教会,那她早点回家的机会也就越大。 楚溪这么一想,觉得值得一试。 她指了指灰色的漩涡,侧身问道:“是直接进去吗?” “是的,它会把你送到你该去的地方。”卡恩神色温和地点了点头,双手却背在身后悄悄攥紧。 得到了确定的答案,楚溪深深地吸了口气。 老天啊,给我点好运让我进去后快点找到出口吧。 她默默在心里祈祷了一句,伸手出试探地碰了一下这道灰色漩涡,只觉得从掌心传来一阵强力无比的吸力,她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消失在了原地。 楚溪消失在殿堂里,卡恩再也维持不了自若的神情,一下子踉跄地坐到了地上。 一道青色的身影闪到了他的身旁,扶起了他。 “你不该用仅剩无多的光明之力开启回廊之门,若教皇知道了……” “哈斯塔,你知道的,我不得不这么做。”卡恩勉强站了起来,他可以感受到体内的光明之力疯狂地流逝,他略带自嘲地一笑:“虽说教会有规定,在化神水下总计时达到合格的人,隔月要送到中央教会统一接受第二道考验,但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机会再见到她了,尤其是楚溪这样的,教皇一定会保护起来不许任何人接近。” “但是,卡恩,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迷失在回廊之门,这里已经没有人有能力再把她拉出来,除非我们通知中央教会那边……”来人正是恩盖伊的城主哈斯塔,此时他紧紧皱着眉头,沉声说道。 “她一定能靠自己走出来的,一定可以。”卡恩打断了哈斯塔的话,语气是难得的强硬。 哈斯塔向灰色漩涡消失的古神像前瞥了一眼,又望着身边的这个曾经意气奋发,被誉为最有希望成为拉莱耶红衣主教的恩盖伊第一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中央教会对恩盖伊的冷眼旁观,放之任之,他心里怕是早就心存怨气。他人只知道他是中央教会分会的主教大人,风光无比,受人尊敬。但千万年来,为了巩固支撑恩盖伊,他体内澎湃的光明之力早已几近枯竭。如今,他又为了一个拉莱耶创世便流传下来的,虚无缥缈的传言,耗费了仅剩的光明之力。 他怕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那个少女身上了吧。 哈斯塔不再说话,隐去了心底的一丝愧疚。 他是恩盖伊的城主,没有人比他更希望恩盖伊恢复以往的太平繁华。如今,他也只能期盼,那个叫楚溪的女孩,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回廊之门了。 楚溪自然是对她离开后的事情一无所知。 此时,她正站在一片雾气缭绕的墓葬之地中,正对着的是一座跪坐着的,青铜色斑驳的墓葬天使。 这不是她掉到拉莱耶之前在的那片墓地吗? 楚溪心中一动,难道她穿回去了? 她远离了墓葬天使几步,她可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碰了它头上的三重冠冕之后掉下去的。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朝它头上望去,不敢置信地又走近了些。 这座墓葬天使的头上,并没有三重冠冕。 她下意识地朝天空望去,依然是昏暗的天空,薄薄的雾气之上,鲜红如血的月亮和记忆中的一样,高高悬挂在半空。 “楚溪,第二道考验因人而变,只要你找到出路,就算通过了。”卡恩的话依稀回荡在耳边,她抿住了双唇。 如果现在眼前的这一切是因她而变,那为什么会是这里,为什么会是一片墓地? 难道……是预示着什么? “卡恩主教说过,这一关没有生命危险,楚溪,不要自己吓自己了。”楚溪拍了拍剧烈跳动的心脏,安抚着自己没由来的心慌。 只要走出了这片墓葬之地,应该就能找到所谓的出口了吧? 雾气下,楚溪的视野难免受限,她小心地朝墓葬天使守护的反方向慢慢走着,并未注意到,这座墓葬天使受岁月洗礼后腐朽的底座,刻着的一行名字和一行日期。 楚溪走了许久,雾气终于淡了许多,周围的矮树林也逐渐稀少,地上踩着的土壤也松软了很多,慢慢的黄沙渐多,她竟然到了一片片连绵起伏的山丘之中。 她蓦地回头,身后哪还有什么树林,自己孑然站立于一片空旷的黄沙绵延之地。她的余光突然像是瞄到了一个人影,她顺势望去,只见鲜红的月亮下,一个长发披散,背影很美的女子背身而立。 这里还有别人? 楚溪的心有一瞬间的激动,她刚想朝那人大喊,下一秒,声音卡在了她的喉咙里,她的眼睛死死地凝视着天空。 月亮,似乎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大。 黑暗的夜空下,只见那抹血红越来越大,轮廓越来越清晰,楚溪甚至可以看见鲜红之中,几颗暗色的粒子动了动。没过几秒,那疯狂的鲜红几乎遮住了整片天,就当楚溪为满眼的血色感到强烈的作呕不适时,它以一种扭曲的形状迅速旋转伸展,一只手在此时慢慢舒展开来,而后,在极为有序的舒展下,化为了人形。 或者说,化为了一个包裹在鲜红羽翼下的人形生物。 在楚溪震惊的目光下,这对巨大鲜艳的翅膀缓缓张开,一个黑发男子从半空缓缓落地,他慢慢睁开眼,一种纯粹冰冷的红色弥漫开来,几乎能吞噬他视线所到之处的所有生灵。 枢纽世界·死灵中传(3) 男子落了地,身后巨大的翅膀缓缓消散开来,最终化为了乌黑夜空中,无数的点点星辰。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极为年轻俊美的男子,样貌比楚溪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出色。楚溪也从未见过这样一种纯正的红,幽冷得像深渊的血,又纯粹得像透彻的辉光,曜曜振振,夺人心魂。 楚溪处在平坦的沙地中,那诡异的男子自始至终正对着她,却一眼也没瞧她。 他是不是看不见我? 楚溪暗自怀疑着,朝两人所在的方向走了一步。然而,就踏出了这么一小步,男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朝她的所在投了一眼。 仅仅一瞥,楚溪只觉得那抹深不见底的血色像张无形的大网,浓郁血腥,让她一阵气血翻腾,不敢再前进一步。 “一生命降世,一生命必定陨落,这是规则。”他冰凉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声音优美得如同涓流的溪水,却带着毫无感情的幽冷。 “亚弗戈蒙,再帮我一次吧。”女子哽咽的声音让楚溪神情一恍,她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声音。 “帮你?”他的神情似笑,又非笑,“现在,你又能拿什么和我交换?” “我知道……你在找一个人。”从楚溪的角度望,女子用手拭去了脸上的泪,拿出了一个罗盘状的五彩晶体。她把五彩晶体高高举在星辉之下,颤着声说道:“这是前兆罗盘,传说‘无名之雾’奈奥格把上古的时间奥秘置入其中,只要把你意念里的名字读给它,它可以撕裂任何时间和空间,把你想要的带给你。” “你倒是每次都叫我意外。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人?”亚弗戈蒙淡淡地看了她手中的前兆罗盘一眼,他的嘴角似乎上扬了几分,却并不能叫人分辨他此时的情绪,“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想找的人是谁?” 闻言,女子的背挺得笔直,身子微微颤抖着。 楚溪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在拼命克制自己想要转身的念头。 她匪夷所思地兀自摇了摇头,刚想把注意放回两人身上,背后一阵忽然的阴冷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她有所感地回头,眼前却是一阵天昏地暗的眩晕,她甩了甩脑袋,再睁开眼,一双冰冷纯粹的血眸就在她眼前很近的地方,此时,血眸的主人优雅地行了个礼,轻柔绽放的笑容足以勾去任何人的魂魄。 “你好,试炼者,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地方吗?” 楚溪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一种毛骨悚然的凉意自脊梁后升起。 他的笑容动人心魂,眼眸里透露的却是毫无感情的冰冷。 楚溪紧绷着身子,缓缓朝男子原本所在的方向瞄了一眼。只见连绵的沙地空旷寂静,只有她一人伫立,不见女子的身影。她又抬头,夜空是万丈星辰,一轮皎洁的月亮静静悬挂着,一切普通如常。 难道先前她是出现幻觉了? 她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又坚定了起来。 不,不可能,如果是幻觉,那眼前这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楚溪定了定心神,学着男子行礼的模样回了个礼,道:“你好,请问我要怎样才能走出这片山谷?” “山谷?”亚弗戈蒙扫了一眼四周,轻轻一笑:“这里是离回廊之门最近的乌有之所,看见的和你心中所想所念有关。跟着我,我可以带你走出这里。” “你是……?”楚溪迟疑在原地。 “我叫亚弗戈蒙,回廊之门的指引者,指引从各处来回廊之门接受试炼的人。”亚弗戈蒙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随我来。” 男子的身份让楚溪稍稍放下了一丝警惕,但也就那么一丝。她犹豫了一下,错开半步跟在亚弗戈蒙身后走着。 亚弗戈蒙的步伐很缓,带着一种奇异的规律,他每走一步,脚下的沙地似乎就软一分,随着时间的推移,楚溪慢慢觉得自己快要迈不开步子了。 就在她觉得双脚几乎要陷入到越来越稠软的沙地之下的时候,背后猛得传来一阵推力,她四周的景物骤然一换,已然走进了一间富丽堂皇的房厅。 这是一间华丽非凡的房厅,高高的房顶呈螺旋状,中央吊着一个璀璨绚丽的挂灯,光线所达之处,四通八达的走廊铺着绣有艳丽花纹的地毯,一眼望不见尽头。 挂灯之下,一圈圈铺着同样花纹的盘梯也是呈螺旋状,无尽地向上下两个方向延伸着。往下探去,下面的光线越发暗淡,螺旋紧凑规律,像能把一切都吸进去一般,遥遥不见底。 此时,房厅内的正中央或站、或坐着九个人,各个面带不安,他们见到亚弗戈蒙和他身后跟着一人时,都是立刻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被其余人围绕在中间的年轻男子有些焦躁地上前一步,行了个礼,问道:“伟大的指引者,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一个多月了,如今人数可齐全了?” 楚溪好奇地打量了几人一眼,三女六男,都是年轻人的模样,只是有的像东方人,有的像西方人,穿着也各有不同,其中以那个年轻男子穿着最为贵重,一身蓝色长袍的胸口处,一个象征着中央教会骑士的深色标志格外引人注目。 “人数已经达到了十个人,可以开启试炼。”亚弗戈蒙视线所达之处,几人都是眼皮一跳,那宛若实质的目光像能看透人心一般,让他们心慌地别开眼。 “你们的教皇每半年就会送来一批试炼者,他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魂魄之体吗?”他似是轻哼了一声,有意无意地朝楚溪瞄了一眼,见到她迷茫的神色之后,勾了勾嘴角:“魂魄之体,灵魂出窍。你们的教皇倒也是个明白人,无论是谁,以一己之力打开回廊之门的任何一扇门都是有风险重重,灵魂尚可在离体三个月内唤回,肉体可就……迷失在回廊之中,无迹可寻了啊。” 卧槽,真的假的? 难道卡恩骗了她? 闻言,楚溪愕然,第一反应就是自己上当了。 然而,亚弗戈蒙的话虽然很是明确,她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卡恩郑重真诚的起誓,两者交错在一起,她不得不有了另一种荒唐的假设。 也许,只有教皇才能把试炼者送进回廊之门,所以卡恩并不知道,肉体是不能进去的。 可就算是这样,他为什么要骗自己说只有走出了回廊之门,才可以去中央教会呢? 蓝袍男子的神情似乎有些尴尬,亚弗戈蒙却对此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划过忐忑的众人,“我可不管你们是不是魂魄之体,但凡来到回廊之门的生灵,都要遵循这里的规则。” “指引者请放心,教皇大人训诫过我们,除非找到刻有自己名字的那扇门才能打开。”蓝袍男子连忙恭敬地回道。 亚弗戈蒙低低笑了一声,语气轻慢却不失优雅:“我可不管你们开了哪扇门,回廊之门的规则是,进了这里的生灵,除非在半年之内找到四把象征水、火、风、地的钥匙,打开回去的回廊隧道,否则就会被同化……” 楚溪正仔细听着,他的话却戛然而止,颇有意犹未尽的味道。 她心有顾虑地望了亚弗戈蒙一眼,对方恰好在此时也看向她,她一怔,不着痕迹地望向了别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叫亚弗戈蒙的指引者是故意把那些话说给她听的。 楚溪正为自己的感觉莫名不已,亚弗戈蒙一挥手,原本和她站在一起的九个人瞬间只剩下一个黑发黑眸,看上去十七八岁的东方美女。 “西迪!夏梅尔!你们去哪了!”穿着浅绿色连衣裙的美女见自己的同伴突然不见了,一时大惊失色。 你的同伴很明显是被亚弗戈蒙带到其他地方去了,你没看见连他自己都不在这里了么? 楚溪正打算走过去安抚几句,美女惊慌的声音戛然而止,亚弗戈蒙动听却飘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宇宙混沌之初,我便看守着回廊之门。与你们教皇签订协议,应允他可半年送一批人来回廊之门接受历练,也无非是各取所需。”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中带着一丝让人不安的恶意:“以往贝琳达把像你们这样的试炼者召唤回去,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次……我有了新的主意。” 楚溪正凝神等着下文,脑袋突然一疼,她倒吸了一口气,等缓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内容。 时间回廊是由无数条没有尽头的楼层通道组成的一个没有实质的殿宇,她如今所在的,是时间回廊数不胜数的其中一层,而亚弗戈蒙把十人分成了五组,其他八人分别被传送到了殿宇的某一层。 他们十个人要做的就是,寻找这无尽殿宇中门后面的四把钥匙,集齐之后,才能一起离开。 听上去就是不可能完全的任务啊! 先不说这无尽大的殿宇里只有四把钥匙,他们十个人运气再好需要花费的时间也不可想象。 最重要的是,亚弗戈蒙说过,如果在回廊之门呆满半年,他们都会被同化。 虽然不知道会被同化成什么,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楚溪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暗暗后悔自己为了回家,莽撞听了卡恩的话进了这里。不过,眼下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后悔也只是浪费时间,倒不如按亚弗戈蒙说的找出那四把钥匙。 虽然这座殿宇大得可能超出想象,但既然只有四把钥匙,而且是水、火、风、地这四个特定元素,那藏有钥匙的门一定和别的门不一样。 楚溪这么想着,心态慢慢稳定了下来,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组员”。 她不由抬头看了眼旁边默不作声的美女,只见她一脸苍白地站着,楚楚可怜地捂着心脏,像是不能接受眼前的状况。 “你……你收到讯息了吗?”察觉了对方打量的目光,美女目光怯怯地问道。 “嗯,我想大家都收到了。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找他说的四把钥匙。”楚溪话音未落,就见那美女惨白着脸,摇摇坠坠地退了一步,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一边飞快地否决道:“不,我们应该先和其他人汇合再一起行动。” 楚溪一愣,“这地方这么大,你的同伴也不知道在哪一层,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吧?” 楚溪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美女却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情绪激动地叫了起来,“这怎么是浪费时间呢!教皇大人训诫过,回廊之门的任何一扇门都不能随意打开。西迪是我们当中唯一拥有光明之力的骑士,如果不和他一起,遇到危险我们两个女子怎么办!” 这话的确有些道理。 但是,楚溪直觉亚弗戈蒙把他们彼此之间隔得很远。 楚溪暗暗叹了一声,看着身旁之人我见犹怜的苍白脸蛋,终于还是忍住了到嘴的话。现在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如果再刺激到她,头疼的只能的是自己。 “那你准备怎么找他?”楚溪暗道了声算了,改口问道。 听见楚溪不再坚持找钥匙,美女似乎稍稍安了心,只是眉头依然不安地拧着。她把颈间戴着的暗金色项链捧在手里反复抚摸着,犹豫了下,语带不确定地说道:“我想,西迪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回到这里的,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等多久?我们一共只有半年的时间。”楚溪仰头,眯眼朝中央的挂灯望去。 这里的光线似乎暗了许多。 美女咬了咬唇没有回答,只是反复说道:“他一定会来找我的,我就在这里等着。” 敢情是情侣啊。 楚溪琢磨到了一点名堂,学着她的样子与她并排靠坐在扶梯前。 气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美女似乎很害怕这样的寂静,主动开口问道:“我叫柯兰,来自奥法弗雷,你呢?” “楚溪,亚斯拉得。” 柯兰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也是从奥法弗雷来的呢,虽然你的穿着很奇怪。” 楚溪低头看了眼自己许久没换过的一身衣服,无奈地笑了一声,笑容却在眼睛不经意瞄到的地方凝固。 她默了一下,开口道:“柯兰,我觉得我们不能在这里等了。” 原来,这不是她的错觉。 楚溪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尽头遥远的走廊。 只见原先光线充足,一望无际的走廊,此时从各个彼端慢慢聚集起浓郁阴森的黑暗,让整层走廊都慢慢阴暗了起来。 这黑暗前行地以极为缓慢,从四面八方朝她们涌来,仿佛要一步一步品尝她们对此的恐惧,再在无处可逃的绝望中吞噬掉她们一般。 柯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一望,她瘫坐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她尖叫了起来,精致的脸蛋上毫无血色,似乎下一秒就要昏过去。 人对黑暗似乎潜意识里就有种惧怕感,对此,楚溪也不例外。 她拉起瘫在地上的柯兰,语气中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坚定,“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去别的楼层,并希望这样的情况只在这一层发生。要么,趁黑暗离我们还有段距离,随便找个房间躲一躲。” “不,不,不……”柯兰慌乱地抓住楚溪的胳膊,胡乱摇着头,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着遥远阴郁的黑暗,露出无措的恐惧。 要放在平常,楚溪早就对这样的人避之不及了。 但偏偏在这样的地方,四处都是望不见尽头的走廊和一模一样的楼层和道路,完全就是个迷宫,恐怕没几个人能走出去,而这时候有个伴,总比自己一个人好太多了。 楚溪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对她说:“柯兰,你想等到你的同伴,前提是还活着。我们谁也不知道那黑暗里有什么,如果还在这里等它们聚集过来,到时候就算想跑也跑不掉了。” “可是教皇大人说过……”柯兰心里明白楚溪说的是对的,但想起教皇临行前的训诫,她咬了咬唇,还是做不下决定。 这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啊!自己的命都不如教皇一句话有权威? 楚溪心里抓狂不止,眼见光线越来越暗,黑暗也渐渐逼近,她沉默了一会,松开了拉着柯兰的手。 “随你吧,那我自己走了。”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是保住自己的小命比较重要。 柯兰一怔,还没搞明白为什么一直劝解着自己的人说走就走了,等她反应过来,楚溪已经走了两三米远了。 四周的死寂和迫临的黑暗让她慌忙站了起来,她不安地环着臂膀,见楚溪头也不回去意已决,在原地跺了跺脚,终于还是快步跟了上去,一边急促地喊道:“你等,等等我。” 听出了她惶然的语气中带着的一丝埋怨,楚溪回头看了一眼,蹙了蹙眉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她算是看出来了,柯兰应该从小就被保护的很好,所以认为别人一直围着自己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的人要么目中无人,要么毫无主见。而她不管是哪一种,在这么危险的地方都毫无用处。 毕竟,难道还指望她的无助和惊慌,能感化那什么指引者,让他产生同情吗? 别逗了。 咦,不对,现在的重点应该是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再想办法找钥匙吧? 楚溪暗暗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挑了一条相比较亮的走廊,边走边专心地观察着。 这里所有的走廊都是艳丽的格调,地毯的花纹也是一般无二,大约每走三米就会看见一扇镶着金框的门,每扇门的猫眼处都刻着一个她看不懂的,隐隐散发着压迫感的金色字符,字符的样子不尽相同。 从外观上来看,除了字符不同之后,每扇门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楚溪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伸手握住了金色的门把,刚想转动,柯兰的手突然覆到了她的手上。 她不解地侧头,瞧见柯兰正拧着眉听着什么,一边低低地问:“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楚溪仔细地侧耳,除了一片死寂什么也没听见。 柯兰似乎也发觉是自己幻听了,慢慢松开了手,双眼却盯着艳丽的地毯,只敢用余光探看眼前的这扇门。 吱嘎—— 出乎楚溪意料的,这扇金色贵气的门发出了一种好似年代久远,无人开启的陈旧声。 又好似是某种欢欣的,释放的声音。 她的手用力握着门把许久,久到柯兰都抬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这才推开了这扇门,深深吸了一口气,朝里面望去。 这是一个古朴的,点着几盏蜡烛的房间。 一张老旧的床榻静静躺在靠窗的位置,隐隐还能望见窗外的明亮。 柯兰紧绷的神经在偷偷瞄到门后的情景后放松了下来,身子也从楚溪身后走了出来,暗自嘀咕了一句,“什么嘛,明明就是很普通的房间,教皇大人为什么不允许我们打开……” 是啊,明明是个很普通的房间。 楚溪扫视了一眼房间,也是不解地踏进了房间。 “楚溪,你说这是谁的房间啊?”柯兰好奇地上前几步,想探眼窗外,就在此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两人应声转头,却是房门自动关上了。 柯兰赶忙跑过去转门把,却发现死命转不开。她刚想开口让楚溪试试,一转头,却发现两人正处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她低头望去,手心空空如也,而她的背后,哪里还有门的影子。 “这,这……”柯兰颤着声不知所措地看向楚溪。 “柯兰,那边是不是有个人?”楚溪眯起眼,隐隐望见远处的草地上坐着一个人影。 柯兰也望了过去,半晌,她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好像是有个人。” “走,我们过去看看。”楚溪拉着她快步朝那个远处的人影跑去,待跑近了些,那坐着的人有所感应地朝她们瞥了眼,楚溪愣了一下,脚步缓了下来。 这人和亚弗戈蒙十分神似,却又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他深邃浓郁的血眸中透着无情的笑意,投给她们斜睨的一眼,宛若一个高高在上的王,对脚下渺小的尘埃施舍的一次恩惠般的注目。 此时,他随意地屈膝坐在草地上,人像在这里,又不像在这里。 这样的感觉让楚溪莫名有些心惊,她犹豫着该不该打扰眼前这个闲适却遥远的男子,却听见身旁的柯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尖叫。 她诧异地投去一眼,只见柯兰惨白着脸,痛苦地在草地上蜷缩着身子,紧闭着的双目缓缓流下来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我的妈呀! “柯兰?柯兰?你怎么了?”楚溪吓了一跳,急忙想扶她起来,这样的触碰却仿佛更刺激到她,口中发出更惨烈的嚎叫,让楚溪僵着身子,双手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摆。 为什么她突然会这么痛苦,双眼还不停流着血? 这里除了她,也只有那个长得和亚弗戈蒙很像的男子了,难道是他那一眼…… 不,不会的。 自己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 楚溪暗自否认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朝男子瞄了一眼,却见他早已转过头,若无其事的遥望着远方。 她沿着他的目光极目远眺。 辽阔的草原尽头,一道巨大的裂缝把天空硬生生撕成了两半,诡秘幽暗的虚空从中透出隐隐的暗芒,让人极力想探知虚空的另一端,究竟是什么。 “我可以送你出去。”楚溪正瞪大着眼,盯着远方如此壮阔震撼的场景,疏离清朗的声音把她的神志拉了回来。 男子的目光分明停留在遥远天际的巨大裂缝上,楚溪却觉得他一直在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的情绪,好似平淡地阐述着一件事,一种与生俱来的睥睨之气却未经刻意流露了出来,隐隐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眼前这个人,是“神”吗? 楚溪活了快二十年,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由心而生的拘谨。 “大……大人有什么条件?”她谨慎地问。 男子似乎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但并未纠正什么。短暂的沉默后,他不答反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叫月白的女巫?” 女巫? “不认识。”她不解地摇了摇头,别说什么女巫了,她连月白这个名字都陌生的很。 “也对,你怎么可能认识。”她的否认在男子的意料之中,然而,这似叹非叹的话语在楚溪听来,怎么都有种自嘲的怪异意味。 “这里本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亚弗戈蒙也算知晓轻重,只把你们留在了第一重门。”男子突然话锋一转,好像方才的低喃不是出自他的口中:“但你需要帮我找一样东西,然后把它带给我。” “什么东西?” “月白冠冕。” 楚溪蹙眉,“你能形容一下吗?我不知道什么是月白冠冕。” 男子没有说话,朝着天空轻轻一指,只见天际那巨大的裂缝以一种奇异的规律扭曲了起来,而后慢慢着色,又重新拼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青铜色三重冠冕。 这,这不是自己曾经在墓葬天使头上见过的冠冕吗? 楚溪一眼认了出来,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试探道:“那个,大人,我只是个凡人,你都找不到的东西,更别说我了。” “我并非找不到。”男子的声音冷了些,却并未多做解释,只是说道:“把月白冠冕带给我,是我送你出去的条件。我可以告诉你,这是时间回廊的第一重门,也是生灵死后本源回归之所,魂魄之体尚可坚持半年,活人不出两天就会被同化成灭亡之息,意识尽洗,成为无尽黑暗中的一粒尘埃。” 楚溪后背一阵发凉,他的意思难道门外那些黑暗是……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男子似乎笑了笑,但却是冷的。 “对,亚弗戈蒙没打算让你们再出去。每当一个生命出生,回廊之门中就会诞生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生前死后,这就是本源。想离开这里,只有找到刻有自己名字的那扇门,找到自己的本源。” “那四把钥匙……”楚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亚弗戈蒙是第一重门的指引者,规则自然是他说了算。”男子的轮廓似乎朦胧了一些,楚溪眯了眯眼,见他站起了身,转而望向自己。 “这并非我本体,如今坚持不了多久了。你有很多疑惑,但现在我没什么时间解答。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找到月白冠冕并把它带给我,到时候,我承诺会为你解答。”他直视的目光让楚溪下意识地低下头,却发现那双仿佛看透众生,无情睥睨的血眸像刻在了脑海深处一般,纵然她低头也逃脱不了这样的瞩目。 她的目光落到了仍然抱着头,蜷缩在草地上的柯兰。 说实话,这不是个艰难的选择。 楚溪一开始就很清楚,在这回廊之门里找钥匙无异于大海捞针,天方夜谭。 尤其如果真的像这个“神”说的,活人在这里两天就要被同化成走廊尽头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黑暗……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谁不爱惜自己的小命啊。 只是…… 为什么是她? 神要找什么东西,就算有什么困难,难道还愁没人代劳? 他的身影已变朦胧,楚溪却还能感受到朦胧中那道宛若实质的注视。 他在等她的回应。 “好,我答应你。” 柯兰他们都是魂魄之体,又同是从中央教会来的,就算半年后找不齐四把钥匙,教皇也肯定有办法把他们召唤回去。 楚溪的双手在两侧握成了拳,不敢再看向草地上失去了意识的人。 虽说柯兰那群人与她只能算萍水相逢,没什么情分可言,但她的心底却隐约滋生出了一丝不知名的内疚。 男子的身影已然朦胧成了一派灰蒙蒙的云雾,楚溪却听见从中传来的低低的笑声。 这虚无缥缈,轻喃低语的笑声让楚溪神色一动,就见那云雾朝她迎面扑来,一只幻影般的血眸猛得在她面前消散开去。 “找到月白冠冕,把它带到哈利城,带给我。” 随着这句仿若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轻拂过她的身子,她一个踉跄,站稳后,她已然站在了走廊那绣着艳丽花纹的地毯上,她的面前,赫然是一扇镶着金框,散发着压迫气息的门。 哈利城。 楚溪几乎立刻就认出来,那个仿佛从混沌之中消散的飘渺声音,正是她刚到拉莱耶时听到的那一个。只是后来塔维尔说的那番话让她对那个诡秘的哈利城望而却步,从而打消了去那里的心思,她也逐渐忘记了那件事。 她的四周是无尽重复的走廊,隐隐还能瞥见尽头慢慢涌现的黑暗。 她的心思百般回转,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把叫嚣的迷惘摈弃脑后。 既然自己已经答应去寻找月白冠冕,那个神也允诺到时候会为自己解答疑惑,那么现在猜来猜去也是徒劳,不如先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比如,先出去。 回廊之门无尽重复,楚溪不知道自己现在置身于哪一层,但眼前这扇门透出的压迫气息,似乎比她看见的其他门都强烈不少。 她的手握上了门把,一时间,一种灵魂相通的感觉在血脉里喷张。 几乎是下意识的,楚溪知道这是刻着她名字的门,也是她的本源。 打开这扇门,她就能出去了吧? 她的心跳加速,凝神转动了门把,一种异样刺眼的白光从门的背后溢了出来,让她本能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她倒吸了一口气。 出乎她意料的,她置身于一片璀璨的宇宙中,一颗颗闪耀的星辰寂静地遍布各处,她往下俯瞰,发现自己如同悬浮在半空一般,脚下亦是数不胜数的光辉星辰。 她试探地踏出一步,场景突换。 夕阳西下,熟悉的寝室楼里,她看见自己正趴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沉沉地睡着,一本厚重的ap生物书从她指尖失去了重力的支撑,岌岌可危地滑落。 她下意识地想跑过去想接住掉落的书本,一个身影却自她体内穿过,先她一步托住了那本书。 这是一个男生的背影,楚溪站在身后并不能看清他的容貌。 只听他轻叹了一声,把手中托住的书本放到了一旁,而后伸出修长的手指,从她披散的长发中轻轻穿过,留恋地来回抚摸,仿佛对此爱不释手。 楚溪望着这个陌生的背影,震惊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她可不记得自己在休息室里做过作业,或是睡觉之类的事情,可眼前这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正酣睡着的女生,分明就是自己啊! 楚溪百思不得其解,却见男生的手中拿出了两张陈旧的,似乎从哪里撕下来的纸张,小心地折叠好放到了沙发的厚垫之下。 做完这件事,男生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蛋,俯身似乎想亲下去,在楚溪高高悬起心之际,他的唇在离她几厘米的地方迟疑地停住,慢慢站起了身。 “为我做个好梦。”他低低的声音如溪水涓流,一字一字却仿佛敲打在楚溪的心上,她能听出这轻描淡写中暗含的难过。 然后,楚溪听见他说:“过没有纷争的日子,记得,要爱……”他的声音戛然停止,好像说出那个名字要费尽艰难。 男生终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转身,还未等楚溪看清那张脸,竟然就这么消散在空气里,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楚溪看见“自己”皱了皱眉,换了个姿势继续熟睡,浑然不知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走到男生方才放纸张的厚垫旁,伸手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碰到它,从指尖传来的踏实质感让她心下一喜,赶忙翻出男生藏起来的纸张,刚想一探究竟,她周围的景象又是一变。 朗朗晴空下,万民跪拜的祭坛中央,一尊汉白玉般透亮清润的古神像垂眸俯瞰,庄严肃穆。 古神像的正前方,正襟跪着两个身着白色祭祀服的女子,一个清新秀丽,一个美艳动人,好似两个极致。她们各自摆放在古神像前的花篮里都装着百合,只是其中一个从无暇的白变成了瑰丽的金色。 见状,一位穿着繁琐华袍的年迈老人双手迎天,他头上戴着的,是象征教皇权威的宝石冠冕。 枢纽世界·事起 宇宙废墟·灵魂寂都 所谓的冥界,最近来了一个很奇怪的意识。 一双凤眼总如困倦般敛着,看人时自带了三分媚意,剩下的七分全是比冥河水还凉了几度的冰冷。 黑白无常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都被他的眼神刺得打了个寒战。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鬼差最后也只得小心翼翼斟酌再三才开口问她,“走吧?” 在马路边坐着出着神的女子继续用那种眼神盯着他们,“我真的死了?” “嗯,跟我们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她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不断穿过自己的身体,一颗颗眼泪滴下来,还未落到地面就蒸腾起来飘散在空气中。 像一朵朵用尽了生命绽放的鸢尾花,美丽而又失去了生机。 她此刻竟然还能想些有的没的,新奇的想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死后世界,而灵魂的眼泪,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鬼差抓过的意识,或者说魂千千万,不能接受自己死亡的多了去了,所以他们也不催她,耐心的等她自己反应过来。 她又坐着发了一会呆,突然连满脸的泪也顾不得擦,扭头又问他们,“那我,还能不能见到他?” 白无常打打哈欠问她,“谁?你在这个世界的亲人?还是哪个珍贵的朋友?” “你在走之前可以看一眼。” “只能选一个人,我们俩都忙,没空陪你全世界去见完你想见的人,到应许之地大概率是碰不到熟人的,所以这个人你要选好。” 她没有丝毫犹豫吐出一个名字,“韩玦。” “他的名字叫韩玦。” 黑无常问出他的生辰背景后,沉吟了一下,不知从哪掏出个跟算盘没两样的东西拨了拨,算出了他现在的位置。 “走吧,他现在在他家里。” 白无常拿出个钩子穿过她的身体,游裴涴几乎是立刻就感觉自己身子无法动弹了。 感觉到女子在瞪他,白无常很委屈。 “新的意识在时空穿梭时会很不适应,我只是怕你乱动。” 黑无常嫌白无常哆嗦,跟一个普通的意识魂讲这么多干什么,他一把抢过勾子掐了个诀,游裴涴感觉自己立刻就到了一个眩晕的地方,活这么久还没这么难受过,要不是真的不能乱动,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一些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觉自己的脚接触到了地面。 她一抬头,面前是他们家里的主卧门。 黑无常朝门里示意,“进去吧,他在里面。” “你也不用白费力气尝试呼喊他,即便他身份有异,他也是看不见意识的。” “不如多节约点时间看看他。” 游裴涴点点头,想按下门把进去,手却一下从中间穿了过去。 她不由哂笑了两声,低下头从门里直接穿了进去。 韩玦正在睡觉。 偌大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一张俊脸瘦脱了形,下把尖尖的,皮肤泛着几乎透着透明的色彩。 没想到……她才离开几天,他就这样了。 他在这个低纬世界活得太长了,又不知道好好爱惜自己。 他好像就算睡着了也不安心,皱着眉,嘴里还念叨着这一切罪魁祸首的名字。 她听到他在喊—— “涴涴……” 游裴涴蹲下来,不知道在哪里听说灵魂和活人接触的话,往往会给活人带来不可挽救的影响,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会对梦域之主有相同的影响,但她也只敢手隔着一点空气,虚摸了摸他的头。 “忘了她吧。” “她已经死了。” “韩玦,你忘了她好不好……” 游裴涴哭了,所有离别的感受一下子前仆后继涌上来,她真的意识到了以后再无机会和自己最爱的这个人相见了。 这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黑白无常进来的时候,游裴涴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情绪,就连哭过的眼睛都不再红了。 她面无表情似乎没有一点伤心和不舍。 “走吧,时间到了。” 游裴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的身上,语气平淡,“我以后真的不能再见到他了吗?” 黑白无常没有一个人回答,黑无常又拿出勾子,将她轻轻一勾带走了。 他们一走,韩玦就醒了,他愣愣地看着旁边空出来的位置,连鞋都顾不得穿,光着脚满屋子找游裴涴。 谢妈妈正好来看他。 见他醒了,连忙拿着拖鞋追着让他穿上。 韩玦扶着疼痛的头,问道,“阿姨,涴涴去哪了?” 谢妈妈露出不忍的表情,“小玦啊,你振作一点,右右和小静她们已经把她葬好了,就在你给她看好的那块墓地。” 韩玦摇着头,不相信。 明明……明明就在刚刚,他还感觉到她就在身边。 灵魂寂都最近上任了一个很酷的立法。 各府邸里的小婢子们闲来无事的时候磕着瓜子聚集在小花园里聊天,“听说这一届的立法皮相好看得没得挑剔,咱们冥界好久没上任这么好看的大人了呢,气势也强得不得了,只可惜眼神和性子实在太冰了,说话也是惜字如金。” 那丫鬟摇着头,一脸的可惜,“只可惜……他还特地去跟冥王大人要求了,他的十二殿里不需要仆人。” “我要是天天能看见他,我的灵力怕是每天都能多长那么一分呢。” 她们这一群人里最大的雁姐姐点着她的额头,语气严肃,“你快醒醒吧,咱们这位立法大人可不是什么好撩的主。” “先不说他能揣一个人在心里这么多年,忍受住几千年的寂寞,夜以继日不间断的修炼,只为能当上一个公务员,好以后光明正大的跟那个人相见。” “他这个人也是自私得可以,好像谁也不在乎,谁也不爱。” “在最后的考试中,他和一个考生要一起去血瀑布戮干净里面的怖尸。” “他可是眼睁睁看那个人死在了他面前也没眨一下眼睛,更别说出手相救了。” “最后别说怖尸,他连地里埋着的髅鼠都挖出来一便杀干净了。” “立法累得直接就靠在山体上睡着了,也不顾满身的血污……我问你们,这么多年,可曾有人敢在血瀑布睡过觉?” 众人齐刷刷地摇头。 “冥王大人问他为什么不救,他居然很疑惑,反问为什么要救?” “咱们这个地方不是人间,各位大人一点感情都没有才是最好的。他话音才刚落,冥王大人一开心直接当场就给他立了誓,封了宅子,立马就上任了。”说到这里,雁姐姐叹了叹气,“这样的人不靠近才是最好的,他太强了也太冷了。” “以后你们看见他躲得越远越好才好。” 等了一会发现突然没有人附和她的话语了,她疑惑的一观察,发现小姐妹们全都转过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回廊,立法正从冥殿里出来,一步一步稳稳地穿梭在复杂无序的长亭里。 立法大概是才见了冥王大人,穿着非常正式,冥界有规定,穿官服的时候都要求为长发且梳髻,他一头乌黑的长发似上好的绸缎,盈盈的延至他的脚踝处,一身藏青色的袍子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对于他们会异术的人来说,头发忽长忽短不是什么难事。 他似乎在发呆,也没注意到有那么几个小丫头片子在偷看他,冥界傍晚特有的流光倾在他头发上,睫毛上,还有身上,每走一步都会有一些光随着他的动作抖落下来,而又不断地有新的流光洒上去,就像上好的珍珠与黄金一起碾成的金粉一直在环绕着他。 好看得跟神仙下凡似的,一双狭长的凤眼也跟含了情似的,看谁谁腿软。 婢子们都看傻了眼,竟没有一个人想起要跟立法行礼,直到那抹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了视野里,女孩子们才堪堪回过神。 “我的乖乖,立法大人也太好看了吧!!” “我这是第一次看见他~前段时间光听别人讲,根本讲不出他万分之一的好看。” “唔,我现在也好想天天能见到他,能远远的看上一眼就好,我的灵力肯定能噌噌的长。” 小雁只觉得心很累,她绝望的想她刚刚长篇大论的那一波,是不是在妹妹们面前都白说了。 冥界的十二殿里,立法大人正在练字。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阴暗的冥界呆了多久了。 他已经当了几千年的差了,可他的势头依旧没有被压下来,能力出众又事事谨慎的立法大人在冥界的威望还是很高。 冥界的时间维度难以揣摩,也不知道在那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多久。 但就他所算,他已经等了那个人千千万万年了,乃至他都已经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 而他,其实是“她”。 立法抹去幻法后的容颜,露出一张清丽冷清的面容。 官职已经变成了她的名字。 黑白无常虽然都看起来很冷漠,可最后还是告诉了她要长留冥界的方法。 还好就算千难万难她也总算做到了,她坐上了立法的位置。 为了鼓励冥界公务员们勤恳的工作,并且活得有那么一丝盼头,冥王大人允许各位上任大人在喝孟婆汤的时候可以选取一段最重要的记忆和人物来记住,她当然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韩玦,因为听说这宇宙中的所有生灵,无论生活在几维的生灵,生命结束后的意识都会飘到宇宙废墟之中的寂都里。 可是那么长的日子,要记住一个人也太难了,于是把一切从头到尾回忆一次,成了立法每天的功课。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阵笑声,一听就知道是小白—— 是黑白无常来了。 这两人是她在这冥界为数不多的好友。 立法放下手中正练字的毛笔,打了个响指,重新换上容虚幻的容颜出门见客了。 这两人正自来熟地磕着桌上的瓜子,见立法出来了都起身行礼,“见过立法大人。” 立法随意地摆摆手,坐在他们旁边的凳子上,“你们怎么有空来?” “还不是因为想您啦!我俩这次出了这么久的差,所以想着来看看您。”小白眯着眼笑得甜兮兮的,小黑给了他一个爆栗,怪他没大没小,然后埋着头恭敬的说,“我们俩人才刚回来,还有其他差事没办妥,既然看到您了,那我们就告退了。” 随后他拉着小白就步履匆匆地走向大门。 在快要出大门的时候,小黑突然停下来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他很好。” 他相信立法会懂。 立法当然会懂。 所以她笑了笑,回了一声,“嗯。” 寂都最近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十殿阎王等的那个人出现了,但是她已经爱上了别人。 别看十殿阎王平日里笑嘻嘻的,总爱在各位大人面前撒泼打混推脱掉本该他做的差事,但其实他也是有心的,一个乐观的人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他们的盼头就是他们的命,他们只是无力地在用着贫瘠的快乐来抵抗这世界的巨大荒芜。 现在他的希望没了。 他这个人也快了。 十殿阎王的灵力正在慢慢流逝,他很可能会消逝,他们在选择成为公务员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们的灵魂不能再进入轮回,意识的消逝就是真正的消逝了。 小白蹦蹦跳跳地去慰问了失恋了的十殿,回来的时候经过十二殿竟然碰到了立法正在门口浇花,暗色的灵力从她的指尖源源不断流出,随着洒水壶细密的水流一起倾斜在植物上。 这本该是很美的一副画面,面容姣好,雌雄莫辨的人配上身后郁郁葱葱的植物,却因花丛中的主角此刻板着的冰山脸,所有的美好一瞬间溜得荡然无存。 也得亏是立法,灵力充沛得能跟不要钱一样用来浇花,那一簇簇花茎已经结好了花苞。 她种了几百年的曼珠沙华终于要开了。 眉目如画的女子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望过来,就算看到朋友她依旧没什么表情,说出口的明明是关心的问候却冷冰冰的刺得小白感觉像在受刑问供一样。 “去哪里玩了?” “唔,地府最近关于十殿阎王的八卦您知道吗?” 她闻言果然摇了摇头,她一向是除了自己的工作不会管其他事的。 “十殿大人等了几千年的爱人终于下来了。” 立法仰起头看着泛着血色的天空,狭长的美眸里居然流露出了那么几丝羡慕,“那挺好的,也不枉这个泼皮鬼等了这么久。” “不不不,那个女子不是一个人下来的。” “还有另外一个人一起。” “她已经爱上了别人。” 小白其实和立法很熟,毕竟立法才下来的时候是由他领路的,跟立法讲了一会话,他已经可以完全放开,所以喋喋不休根本不想停下,“其实我们几个天天在人间跑的早就知道了这回事,可谁能忍心告诉他呢?” “但是!大人你绝对可以放心啊,我肯定没有骗你,你家那一位现在还是一个人,我能感觉到他还是很爱很爱你的!!” 立法沉默了,隔了一会她才喃喃道,“我倒挺希望他是喜新厌旧的。” 小白目瞪口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情绪外露的立法大人。 从他们初遇开始他就包裹着一层坚硬的寒冰,礼貌而疏离的冷漠,似乎没有一点属于人的感情,到了这个时候小白才有立法大人是真真正正在人世间活过一遭的温情感。 “为什么?” 立法居然破天荒地伸手揉了揉小白的头然后转身走进屋里,“你和小黑从未分开过,你不会懂的。” 小白愣愣的看着立法离开的方向,她的背影落寞而孤独,身影单薄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走,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会因为想要还在世的爱人痛苦少几分而期盼他能爱上别人,就算那样会忘记在地下等了成百上千年的自己。 小白那时只想起不知哪个亡魂告诉他的话,这个世界上温柔的人大多都是这样诞生的。他们亲身经历了许许多多的难过后,决定让其他人不要再像自己这般难过,这份血淋淋的体贴,人们称它为“温柔”。 真的是很温柔很温柔的立法大人呢。 立法去看了十殿。 这个骄傲的人瘦了好多。 要不是众人护着他,他现在这个微弱的状态随便来个邪祟都能把他给吃了,见立法来了他也只是转转眼珠子,病怏怏的说,“你来了。”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不要忘记了你自己是十殿阎王,十重天因为你的微弱,现在那里的居民都日日为阴邪之物所骚扰,我再给你七天时间。” “七天之后,我希望看见那个每天无赖但能力卓越的十殿。” 立法出身不好却身居高位,她必须时刻谨言慎行,她也有很难过的时候,但她不能把心迹吐露出来。 于是她种了一片花,不好受的时候就去浇花,几个时辰几个时辰都耗在花圃里。 如诗如画的女子去看过十殿后就去了花圃,一边料理着她心爱的花花草草一边发呆。 她在想韩玦会不会也喜欢上别人,将心比心,她这样要求十殿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 她想,说不定明天他就来了。 但她又立马否定了自己,韩玦的寿命……应该是很长很长的,最好找一个比自己更合适的人,在那个世界快乐的生活,而不是陪自己在这个肮脏黑暗的地方过下去。 立法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暗无天日的“阴曹地府”,本就是骄傲的向日葵,却被禁锢在这永远都不会有阳光的地方,唯一的念想是她可以再见到自己的爱人。 哪怕只是一面。 立法做梦了。 她梦到了韩玦,她梦到他们的相视,仿佛他美丽的眼睛里洒进了整个宇宙的星光,而他一眨眼,星光就溢出来,倾泻在两人之间恍若仙境。 在这一片深沉的星光中,曾经最中心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立法很清楚的看到自己正在里面傻笑。 她不由得心生欢喜,将他的腰揽紧了一些想凑过去吻他,然而,还没吻到立法就醒了。 许是梦里有太久没感受到的温暖温馨,她居然感觉到睁眼的时候有一滴泪从脸颊划过,灵体是很少甚至不会做梦的,这样的特质能让他们在工作的时候可以更专心致志,更何况他们都很少睡觉,因为让他们恢复精力的方式只有静坐,睡觉也只是为了排遣漫长生命的无聊。 这是她下来的千千万万年第一次梦到他。 她的手上还停留着韩玦胸膛的余温。 而他那双刻入命轮的眼睛似乎还在面前。 立法本来以为自己没事,自己已经可以很坚强了,冥界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立法大人铁骨铮铮,不容侵犯,这么多年她咬着牙都过来了。 她以为她等得起。 就算再想他,立法也不曾一次去人间看过他。 结果这个梦就像一个又快又狠的耳光扇得她整个人都懵了。 仿佛有一个人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力道,勒着她的脖子,在她耳边恶毒的说, “就算你如今这般位高权重又怎么样,不过是因为受了伤没人心疼罢了。”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 没能成为立法之前的日子是很苦的,苦得现在想起来她就会觉得浑身上下那些明明已经痊愈的伤疤纷纷争先恐后的疼起来。 她生前明明是最怕疼的人,就连手指给牙签扎一下就得让韩玦吹吹,成为了立法之后好像也不过如此,该拼命的时候还是得拼命,该疼的时候也还是得疼。 梦到心心念念的人这件事简直就是催化剂,将她心里面深埋着的所有想法全部催熟放大,就像爆米花一样,在她心里面噼里啪啦炸得到处都是。 她不要什么长命百岁,只想快点见到他。 梦太短了?你能不能来我身边。 韩玦,我好像快坚持不下去了。 你到底什么时候来见我。 所有的苦难与情绪的原因纠结在一起不过就那么四个字而已—— 我好想你。 恢复原貌的立法大人在床上蜷成娇小的一团,孤独无助得仿佛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孤魂野鬼,她发着呆看着床幔,冥界的白天慢慢来到,不甚明亮的光线慢慢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发着愣的立法大人慢慢回神,突然唇角一勾,荡漾出一个足以令冥界所有花朵黯然失色的笑容。 “谢谢你昨晚来我的梦里。” 立法也没想到一向运气很差的自己这次居然会许愿成功。 她虽是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可韩玦的所有在漫长的思念中已经铭刻进了她的命轮深处。 忘不掉的。 怎么可能会忘。 第二天听闻消息后,她赶到的时候,韩玦却已经喝下了所谓的孟婆汤。 立法顿时冷着一张脸,斜着单薄的丹凤眼睨孟婆。 孟婆小姐姐被她这个眼神看得直打寒颤,开始后悔今天为什么要为了好看要穿才买的人间最近的爆款超短裤。 地府第一美女撇着嘴委屈巴巴,“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天奈何桥上人有多少,我这么忙,哪能分心注意到他的脸啊……” 见立法的脸色奇差,她忙不迭地从柜子里找了一个琉璃瓶递给立法,“呐,凤凰眼泪,我这么宝贝的东西都给你了,算是我赔罪了,虽说只剩一滴,但是给他喝了他迟早会想起来的。” “我已经尽力了,孟婆汤的效力本是无可挽回的。” 立法不声不响地接过,朝那个男子所在的地方走过去。 颀长挺拔的男子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带着气息靠近,眉毛纠结成一团,满脸都是困惑。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韩玦用的是肯定句,他明白这一定是事实,但他想听面前这个人再告诉他一遍。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是这个地方的立法,你以后就跟着我了。” 立法的语气里带着毋庸置疑,语调却不经意的透着几分轻柔的女调,眼睛里的小火花慢慢的燃烧起来。 看到她这个样子,韩玦一下愣了,觉得眼前这个面容雌雄难辨的人似乎很熟悉。 好像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有着令他熟悉的气息,让他心脏骤疼。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可这谜底无解得让他头疼,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始终抱着这样的疑惑。 韩玦看到立法花圃的第一眼就说不喜欢,就算整个冥界都为之称道。 立法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却见他沉默了一会儿,“我看到花瓣枯萎会觉得难过。”他停顿了一下,“心里会莫名其妙的痛。” 立法微微怔了一下,心脏里涌起一股难以描述的酸疼。 她几乎立刻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了太久,从失去自己开始,为了避免事情结束时控制不了的难过,他避免了一切开始。 于是就连花落枯萎的结局都会让他不好过。 但也就是这一瞬间,她的分神令神智有一刹的涣散,好像有什么正在剥离她的思想,眼前的男子面容开始模糊,眼前的画面也开始模糊,幽幽的红色铺天盖地地袭来,仿佛某种隐秘的幻境正在分崩离析。 枢纽世界番外·青城 古世界·青城。 自有记忆,游裴涴便是在这个破落的小院子里生活。 远远能望见亭台楼阁,听闻人声鼎沸,爆竹声响,车马声绝。 陪伴她的只有一株樱花树,与这院落格格不入。 院子里的樱花树是母亲出生那年种下的。 她从未踏出这狭窄又枯败之地。 唯有脚踝上红线被力扯得痛楚时才感受的到自己的存在。 “小游,小游!”老妇人悠悠的呼喊。 “我在。”游裴涴轻轻翻身下塌,扶上进屋的老人,“外祖母。” 温顺的一如既往。 “我很久没去看看院子里的樱花了。” 今年的春来的意外的早。 初春寒意料峭,少女单薄的衣料下逐渐挺拔的脊背,在阳光下挺得笔直。 温热的暖意透过白皙的皮肤渗入血液,微微刺烫。 “外祖母,我不会跑的。”逆着光,少女眼里的情愫刺痛了妇人的眼。 就这样静静望着那株樱花,从朝阳到夕阳的余晖染遍天际。 夜幕,游裴涴乖巧的看着妇人满是沟壑的双手颤颤巍巍的为自己系上脚踝上的红绳。 “外婆,我很想母亲了。” 只是这红绳,又怎能系的住她的一生。 离上元只有一日了。 樱花开的愈发浓,只是这旧巷深处的人家的门依旧是无人叩响。 屋里光线不算明亮,游裴涴坐在塌上挑拣着药材。 一如往常。 细细裹好,交给早已直不起腰的外祖母。 老人家步履蹒跚,背影拖得悠长。 “外祖母……” “嗯?” “没什么,早去早回。”游裴涴安静的坐在塌上,欲言又止。 早已问不出为何。 也记不清母亲离开自己有多少时日了。 “要用这根红绳留住自己最重要的人知道吗?”年轻的母亲一如樱花般美好。 那您为什么要松开。 “小游!小游你醒醒!!”老妇人焦急的推搡着她。 脚踝上的红绳被塞到手里。 “外祖母……”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平日里少言少语的外祖母如此焦急的模样。 “快走,快走!不要再回来了。”妇人眼里充盈着液体,近乎看不清眼前少女的模样,心间却是一笔一划勾勒的有模有样。 游裴涴有些不知所措。 “你娘为你酿的酒啊,我交给何公子了,他会替你好好收着。” “小游啊,一定要好好活着知道吗。” “你小时候不是总是想着离开这个院子吗,现在怎么又舍不得了?” “那我们一起走吧。” “不行,我的时日到了。”老妇人微微低下头,“上街看看有什么你喜欢的玩意儿吧。” 少女轻轻推开不曾接近过的木门,回首妇人靠着老屋,轻柔的对着自己笑着。 日暮染红的天际下一盏一盏灯亮起,街上皆是布置花灯的人儿。 这就是外面吗。 少女微微眯起眼,眼里模糊的一切略略有了些轮廓,却望见许多陌生的面孔冲向旧巷子。 来者不善。 游裴涴毫不犹豫的冲了过去。几乎不曾奔跑的少女感到胸腔剧烈的跳动,牵动四肢微微发颤。 “你们!”她声嘶力竭,“要干什么!” “别碍事啊!”却被随意的甩开,“不过这女娃倒是有些姿色啊,就是身子单薄了些。” “会不会是这老太婆的什么人啊?” “怎么会,这死老太的女儿和外孙女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死啦。” 游裴涴喘不过气。 现实的场景和模糊的记忆重叠,母亲离开的时候,自己也是这般无力。 游裴涴跪倒在地,感受到脚步声越来越近。 “别再回来,别再……”外祖母的叮嘱在耳畔回响。 快跑!快跑!游裴涴告诉自己。 四肢缓慢的制动,泪水却不受控制滴落。 外祖母,就连您,我也无法守护。 纵然美好,自己却如同外客一般存在于这个世界。 不知道跑了多久的少女近乎虚脱,与陌生的一切欢喜的美好的氛围隔绝。 直直坠入陌生却温暖的怀抱。 “救我。” “诶,你听了说吗?谢家的少爷捡回去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不会吧,那家的公子不是不近人情的很?硬是给郡主冷脸看来着。” “少在背后诋毁我心中纯情的代表行不行?” “我觉得莫公子更俊些呀。” “你可算是醒了,姑娘。”游裴涴醒过来的时候,面前的人有些失措的盯着自己,“我叫丫鬟给你洗漱,不过,等等啊……话说,姑娘你知道我们家少爷可是从来没带女人回府上,没想到一带就……” “我在哪?”游裴涴有点懵地打断他。 “姑娘在谢丞相的府上啊,是我们小少爷带你回来的……” 谢丞相? “我能见见……”游裴涴微微蹙眉,有些别扭地问道,“小少爷吗。” “算了,还是不要了。”说完,她又自顾自的摇头。 “少爷今日不在府上。”苏飞招呼着丫鬟,“姑娘怎么称呼?” “游裴涴。” “我是府里的管家,但你不用这么叫我,直接叫我苏飞就好。”苏飞上下打量着游裴涴,又示意丫鬟给她洗漱,“一会我让丫鬟给你换身衣服。” “啊,不用了。”游裴涴没想到这个管家有些自来熟,然而,没等她把话说完,他人便出了屋,留下她和丫鬟尴尬的杵着。 这么些年,并未和除了外祖母和母亲以外的人接触过的游裴涴显然有些抗拒。 “不用了。”游裴涴起身,用红绳简单地束好自己的头发,想要离开。 却听得身后扑通一声,丫鬟早已提起了哭腔,“小姐,求您行行好,不要让奴婢难办。” “诶?”游裴涴摸不到头绪,“我不想麻烦谢少爷,为什么会让你难办?” “少爷让我好生看着您,您就这样打算离开让我可如何是好。” “那你别哭了,站起来吧。”游裴涴又坐回塌上,一副生死看淡大义凛然的模样,“给我洗漱吧。” 拎着挑选好的衣物的苏飞看到有个人急匆匆的朝自己奔来。 “少爷!少爷!夏府的小姐在外屋吵着要……”下人喘着气,正打算继续,夏晶语的声音却已经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晶语?”苏飞惊讶地看着来势汹汹的人,“你这是……”他把衣物塞给下人,示意他给游裴涴送去。 “你昨天去莫哥哥那里吃饭为什么不带上我?你是不是喜欢上莫晨晨了?”夏晶语一副捉奸的模样。 “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我怎么可能喜欢他?”苏飞诧异地一惊,旋即习惯性地拉起她的手,“进里屋,我带你瞧瞧谢右带回来的人。” 夏晶语直直的盯着被他牵着的手,脸不争气的烧红,“男的女的?” “你没听到外面的传闻?”丝毫不觉得拉着少女的手有什么不对,苏飞瞧了她一眼,却是问道,“你发烧了?” “没有!”夏晶语的脸愈发的红,加快步子走在前头。“今日右哥哥不在府上?” “嗯,吴琼约他出去了。”苏飞好像对所有人都很友善,却独独对吴家的大小姐有着不小的敌意。 自小生活在谢家的苏将军的独生子,见惯了谢家小少爷不愠不火的模样,却也见多了小少爷被这人多次伤害的样子。 但谢右不管不顾,如飞蛾扑火一般。 只要吴琼一言,无论如何的天气如何的情景,谢右必是急匆匆的寻她去了。 “这是游裴涴,游小姐。”苏飞并没有松开夏晶语的手,“这是夏家,夏晶语小姐。” “你好。”经过梳妆过的游裴涴有着一副姣好的容颜,让夏晶语都看了一呆。 “你好。”夏晶语发现少女正眯眼望着自己和苏飞相执的手,急忙挣脱。 “不必介怀。”游裴涴腼腆地笑了笑,“不知我可否现在出谢府。” “恐怕不行。” “我必须得去见见何公子,我有重要的东西留在他那儿。” “你认识何源之?”苏飞有些吃惊,何源之是何许人也?摄政王的独子,太子殿下的伴读,像游裴涴这样的人物……怎么也不可能和他有交集才对。 “我不知道你说的何源之是谁。”游裴涴也有些为难,“我只知道他姓何。” “这青城怕是只有这一个何公子。”夏晶语玩味的盯着她,心里开始揣测他们之间的关系。 一个被谢右捡回家还和源之哥哥有交集的人。 “那行吧。”苏飞倒也不太担心,只是心里有些疑惑。 “何公子。”苏飞带她去何府的时候,何源之正和一个样貌俊秀的人下棋。 看到他们,眼前名唤何源之的男子淡笑的眉眼无意瞥向自己,却透着一些游裴涴看不懂的情愫。 “涴涴?”何源之离开棋盘,径直走向游裴涴。 “你还真认得她?”苏飞讶异地看看他,又看看少女。 “你们在这屋里歇着,我有些事要与涴涴处理。”何源之纤长白皙的手伸向她,却被不动声色的躲开。 这声涴涴太过亲昵,让游裴涴无所适从。 “初次见面,我……”游裴涴乖乖跟着童扬换了个屋子,却有些局促的绞着手指。 “我不是第一次见你。”何源之却轻轻的笑着,语调有些感慨,“都长这么大了,涴涴。” “你怎么会和苏飞在一起?”何源之知道以老太太做事的风格,自然不会给游裴涴穿的这般好。况且昨日就听闻了事故,她却是今日才找到自己。 “我被谢少爷所救,才不至于流落街头。”她有些局促,“昨日……我在谢府上睡了一宿。” “谢右啊。”何源之若有所思。“他可不带人回家。” 游裴涴不知该说些什么,正想开口却被何源之打断。 “你外祖母的事,你可有什么头绪。”何源之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游裴涴的眼中流露出些什么,又很快归于平淡,“不知道。”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何源之有些心疼,却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不知何公子可否把那坛樱花酒归还于我?”游裴涴只想赶紧拿回母亲为自己留下的东西。 “你可是知道外祖母为何把它交给我?” “嗯。”她点点头。 何源之嘴角的弧度愈发的明显,牵动眉眼也有了些笑意。 “外祖母很相信你,才会给你的。”游裴涴想了想,补充道。 “罢了,我去给你取来。”何源之转身,眉眼间氤氲着一丝叹息。 “你外祖母,分明是把你许给了我啊。”只是这呢喃,并没有让身后之人听见。 游裴涴没有听见,另一个过来寻他,样貌清秀的人却听见了,脚步稍缓。 “源之。” “玦殿下。”何源之冲来人作了个揖,“请殿下稍等,我有东西要交于那位游小姐。” 来人点了点头,望了眼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踏进了里室。 里屋的女孩的神色似乎有点紧张,看到他,更是怔了一下,旋即有些手足无措,“你是?” “我叫韩玦。” 来人有着一双奇异的,漂亮到极点的黑色眼眸,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游裴涴的错觉,他眼眸里面的颜色,隐隐流转着妖异的红色。 这双眼睛,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呢? 好像是……梦里? 大脑忽然针扎一般的疼痛,她顿时捂着脑袋,却觉得一切好像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透。 “你怎么了?”见她的神色透着些许的痛苦,面前的人下意识地伸出手,好像要去碰她,却又迟疑地顿住,缓缓地收回手,“头疼?” “有点。”勉强抑制住那种绵软的疼痛,她冲面前的人笑了笑,“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他却沉默了一会儿,似是而非地问道,“怎么会疼?” “呃。”游裴涴觉得这个问题,他问的突兀,不由眨了眨眼睛,谨慎地回答道,“大概是这些天,没休息好吧。” 何源之抱着酒进来的时候,韩玦已经离开了。 “那个人是谁?”游裴涴忍不住问道。 “谁?”何源之微微挑眉,“你说玦殿下?” “玦……殿下?” “他是青城的皇子殿下,据说身体里流着古梦一族最纯正的血脉。” 他们生活在这偌大无比的青城,除了那些神秘无比的传说之外,这座“城”好像困住了所有人。 古梦一族,相传是青城最古老的皇族,拥有引人入梦的能力。 游裴涴抱着酒离开的时候,苏飞早就等在外面了,执意要接她回谢家。 晚上,她揭开古老的酒绳,一阵不知是花香还是水果花的异香扑鼻而来。 她忽然有些眩晕。 一种如幻似梦的感觉再次飘上了脑海。 啪嗒。 手里的酒勺落地,溅起几滴酒渍。 她趴在缸旁,沉沉地睡去了。 一幕幕像她,又不像她的画面浮现,纵横交错,却始终都是那么几个隐约熟悉的身影…… 夜正浓,月正高。 一个身影悄然踏了进来,拾起她掉在地上的酒勺,一声叹息萦绕在这寂静如梦的境里…… “暴雨将至,我想借你这里避避雨。” 风吹白衣起飞扬。 “韩玦,我叫韩玦。” “游裴涴。” “好。” 雨声大作。 闪电撕破灰暗的苍穹,光刹那照亮小屋,她好像看见韩玦的脸,他的眼睛,他的白衣甚至连同他刚递过来的,被手掌捂得温暖的茶碗,都太干净了。 他的一切,都太干净了。 “你……怕打雷?” “怕,你不是正好也怕冷吗?” 屋里好像很冷,凉气又似乎是从地底散发出来的。 只有一盏油灯,映得眼前之人的脸恍惚的好看。 她听到雨滴,一滴一滴地打在墙边种的花花草草翠绿的叶子上。 窗户开了小缝,在感官自闭的夜里还能闻到雨水的味道。 “别看了。” 玻璃上忽然映出一抹刺眼的白。 “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是,但都不如这里。”那人伸手,替她理了压皱的衣角,“不及这里半分。” “你会回来吗?” “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永远都只能向前走。” 她焦急的抬起头,张张嘴似乎是要解释什么,心里忽然空落落的,虽然是梦,但雪花好像真的落进胸腔中,冰凉一片。 是梦吗? 是。 又不像是。 枢纽世界番外·重合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在时针正正好好走到9的时候准时响起。 苏静揉了揉眼睛,把桌面上看了一半的历史书和没写完的政治练习册装进书包里,简单收拾一下桌面,在吴琼的催促声中和他一起离开班级。 不算宽的走廊里都是学生,穿着蓝黑相间的校服,欢笑着或交流着一起涌动,她们被挤到一边,碍于身高都不占优势,只好贴着墙边走。 虽然一楼大厅里人潮拥挤,但站在楼门口的千予宸依旧显眼,无论隔着多少人,苏静都能准确无误的一眼找到。 正在和好友交流着最近更新的新番的吴琼,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千予宸,于是压低了声音凑近到她的耳边打趣道,“呦,男朋友又站在那里等你啊。” “什么啊,你别乱说好不好?” “什么叫乱说啊,今天你没听见咱班小姑娘都说……诶,苏静,你不会没心没肺到那个份上吧?!” 吴琼看着根本不赏脸听完自己说话,就走向千予宸的苏静,感觉心里百感交集,怎么有一种嫁女儿的感觉呢? 真是个悲伤的错觉,都怪千予宸好吧。 原本低着头看自己鞋尖的千予宸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嗓音,一抬头就看见苏静已经站在了面前。 于是他自然而然的摘下她的书包背到自己身上,又毫不吝啬的赠送给她一个笑容。 “今天很快。” 苏静点点头,含糊不清的随口应道,“走啦。” 漆黑的天空隐约能看见几颗星星,瘦瘦的月亮倒是很明亮,路灯暖黄色的光洒下来,留下树叶摇晃和一高一矮两个影子。 风很大,夜里吹起来有点凉飕飕的,千予宸柔顺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的。 苏静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男生,没有拉好拉链的校服被风吹得鼓鼓的,肩膀上背的是自己的书包,脸上还是很干净的笑容,双唇开开合合的在很开心的说着什么事。 笑起来有点傻,不过很好看。 苏静这样想着,然后思绪逐渐飘远,刚刚吴琼说什么来着……那些女生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苏静最清楚了,她们认为千予宸在追求她。 “这周四就校运会了,你们班任通知没有?我感觉我项目报的有点多了,好像跑不……苏静?” 千予宸一偏头,女孩咬着嘴唇眼神飘忽的模样便映入眼里,他好气又好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转头看过来的时候换上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你根本没在听吧?” “对啊,没听。” 苏静倒是承认的很快,反正千予宸都已经很习惯了。 千予宸见装委屈的招数没有用,嘴角向下撇了撇,“在想什么?” “想要不要靠卖你的信息资料挣钱,我班又有女生向我问你的号码了。”千予宸随口扯一句话敷衍过去,手掌啪地一声拍在他的后背上,“咱俩配合一下,前途无量啊!” “你的良心呢,苏静?”千予宸皱皱眉头,露出很不情愿的表情,“不许给。” “看我心情喽。” 苏静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可嘴角却悄悄弯起,开心时的样子仍稚气未脱。 当然不会给的,白痴。 她和千予宸是怎么认识的呢? 好像命运无形里牵来了一条线,让他们莫名走到了一起。 曾经她形容起来是,“天上也许不会掉馅饼,但为什么给她掉了一个傻子?” 一年前,刚入学的苏静在学校安排的参观校园等活动结束后,自己散步到篮球场旁边,不,只是路过篮球场,准备穿球场去食堂找发小吴琼一起吃饭。 在很安分的贴着一边默默就要穿过去的时候,一个圆形的棕色的影子突然出现在眼前,然后稳稳地砸在她的头上。 虽说不是很痛,但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稳定下来自己的站姿后,苏静揉揉眼睛,一个穿着白色短袖黑色运动裤的少年正站在他面前,少年眯着眼睛,脸上都是尴尬的歉意。 “你还好吧?” “不好!没有十顿饭是好不了的!”苏静整个人还处于懵懵的状态,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把自己的大小姐脾气撒了出来。 可面前人的轻笑声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刚刚开玩笑……” “去哪儿吃?” 那少年歪着头,柔顺的发丝随着动作晃动了一下,嘴边的笑意在明晃晃的阳光底下,似乎是闪闪发光的样子。 吴琼疑惑的目光落在了跟在好友身后的高个子身上。 苏静也觉得有点尴尬,可身后的人浑然不觉,还一副乖巧的样子,没有多说话,而且真的替她付了钱。 “哎?小静,这你班同学啊?”看着对方已经放下餐盘坐在她们旁边,吴琼终于开口询问。 “呃,不是吧……”苏静扭过头,拍了拍他,“你几班啊?” “十一班,千予宸。”男生眨了眨眼睛。 “千予宸嘛,我知道。”吴琼的眼神颇有些深意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发现好友已经开吃了以后自己也开始动筷子,一边还说道,“我叫吴琼,小静的发小兼死党。” 嘴里嚼着饭菜的苏静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就你话多。” 吃完了饭,二人顺路把吴琼送到宿舍楼下,原本计划到校门口就分道扬镳的两个人发现,诶,回家同路诶。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苏静就看见自家楼下戳着一个傻呵呵的身影。 于是,她口中的孽缘就这么误打误撞地开始了。 今早,千予宸没有去找苏静,昨夜在电话里,他说明天要比赛了,可能要和班级同学一起早去一会儿热热身,苏静在这边应了一声,快挂电话前说了一句加油。 等苏静自己慢悠悠地晃悠到学校时,发现同学们早就去看台上集合了,终于挪到看台旁时,隔了那么远就看到吴琼在向自己招手。 “这个画面怎么有点眼熟?可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苏静看着好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拼命挥手的样子,在心里暗暗的想着。 “小静,你怎么来的这么晚?千予宸咋没和你一起过来啊?” “他今天有项目,去,你去下面给我把赛程册子拿过来看一眼,喏,班任旁边桌子上的那个。”苏静把自己的包往身后一放,美滋滋的靠在上面,手指一点,轻车熟路的指挥着吴琼给自己跑腿。 吴琼翻了个白眼,“苏静,你可真没人性啊,赛程在最下面你让我去取?刚刚你上来的时候想什么呢?” 苏静只当自己没有听见,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有个未接电话,还有两条未读的消息,都是千予宸发过来的,一条是“早上好,别迟到。”另一条是“今天上午就比赛,紧张。” 苏静翻着手里赵志铭骂骂咧咧仍然取来的赛程册,在1500米的比赛里面发现了男生的名字,分在同组的还有自己班的体育特长生,怪不得是要紧张的吧,去年千予宸第二时,那个特长生就是冠军。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就高二了,千予宸理所当然的留在11班学理,而吴琼却转来17班陪苏静学文了,美名其曰:文科班学业轻松。 早早来的千予宸换上了紧身的训练服,刚刚长开的修长的美好躯体显得更加好看,身后早来的一群女同学装作不经意的围在他身边,试着找话题和他多说一会儿话。 他一面勉强着应付同学,一面掏出手机来回开锁解锁看女孩有没有回复消息,在僵持了五分钟之后,他失落的把手机扔到书包里,小声嘀咕了一句没良心。 胆子大的女孩子主动伸手要帮他拿书包,在千予宸不知道如何拒绝时,刚刚去换运动鞋的苏飞恰好回来,一看这幅场面,直接先在女生之前拿过他的包,嘴角一咧露出痞气的笑容,“我和他的包放一起吧,方便找东西。” 千予宸见状,赶紧点点头,跟着他去贴号码牌准备检录了。 路过苏静他们班时,千予宸刻意放慢了脚步,抬起头,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那瞬间,好像得到了暗示一般,苏静从和好友一起玩儿的手游中抬起头,坐在最顶上的她跨越台下挤满的同学,忽略了广播里播报的赛程信息和运动员加油稿,视线直直对上台下一身黑的男生。 视线交汇的瞬间,千予宸笑起来,如同沐浴在阳光里。 “去哪儿啊?”吴琼疑惑的看着正在收拾书包准备往下走的苏静,这不是她的性格啊,按照苏静的程度,怕是要懒在这儿一直不动才对吧? “还有两组就千予宸他们了,我去终点看看。”准备下去的女孩头都没抬,顺手从吴琼那里摸走两瓶矿泉水塞进包里,艰难的穿过许多同学往下走。 吴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越发的觉得这个人的问题很大。 “你下去有什么用啊?上面看得才清吧?” 苏静没回应。 ——的确是上面看得清,可那个傻子应该更想要在终点看到我吧。 没和千予宸报同一个项目的苏飞站在一边,看着紧张地板着脸的兄弟感觉有点好笑。去检录的时候,他不由在后面用力的推了他一把,大喊了一声加油。 千予宸甩了甩手臂,活动了几下脚踝,转过去很认真的点点头。 要加油啊,他对自己说。 枪声响起,整个赛场热闹起来,可他什么都听不见,眼睛里只盯着跑在他前面的运动员。 还有三圈,前面有三个人。 还有两圈,前面还有两个人。 最后一圈,只剩一个了。 挤在终点处的苏静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不知是不是千予宸的迷妹太多,苏静总觉得他们这组莫名的人气高极了,在即将最后一圈他和自己班特长生路过这里时,身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加油声。 在自己班同学一致的十七班加油的声音中,苏静大喊千予宸加油的声音非常突兀。 现在,千予宸的眼睛里只有前面运动员那一个身影,离终点还有一圈了,脑袋里嗡嗡的响起来,他隐约看见为了运动会每天早起跑步的自己。 身体很累,但总好过不甘心。 他皱着眉头逼自己提前开始加速冲刺。 顶多累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吧。 耳边只剩下呼呼风声。 他在距离终点只剩五十米处,超过了前面的那个被看好的特长生,赛场沸腾了,苏静的指甲也深深攥紧了肉里,留下几个月牙的形状。 冲破终点线的瞬间,千予宸仿佛恢复了听觉,尖叫掌声呐喊一瞬间向他涌过来。 惯性作用下往前跑出十余米才停下来,整个人晕乎乎的,视线里天旋地转,急匆匆跑过来的女孩就站到了他的面前。 撑着膝盖快要站不稳的男生一抬头就看见了苏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也是非常开心的样子,疯狂跳动的心脏突然有了异样温暖的感觉,好像很多的情愫正在慢慢发酵。他不由气喘吁吁地问出一句:“我是不是很厉害?” “嗯,很厉害。”苏静由衷地称赞他。 后来千予宸还是被苏飞扛走了,因为他刚刚用力过猛导致脱力,而苏静并没有能拖动他的力气。 重新爬回看台上的女孩还没站稳,就听见好友叽叽喳喳的声音,“我说,苏静你男朋友真是厉害啊!你不知道最后一圈他有多帅哎?真的震撼!” “我知道。” 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 呃,等等…… “!!谁说他是我男朋友了?!别瞎说好吧??” 千予宸又火了一次,在高一学妹的眼里,一下子就被奉为男神的存在。 原本运动会都是体特出风头的时候,但他夺得了这个冠军也算是抢了一半的风头过来,再加上他原本就显眼的帅脸……苏静发现,千予宸的名字又一次攻占了学校的表白墙,刷起屏来都是他。 而这件事的主人公仍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课间排队时遇到她,众目睽睽之下,还特意伸手过去,把她没有整理好的领口翻了一下。 苏静红着脸做完操,便赶紧躲回班里了。 “喂,你老婆今天脸好红啊?”苏飞看见急匆匆跑进教学楼,如蝴蝶一般的女孩,不由用手肘戳了戳站在一边擦汗的千予宸。 “是吧?天气热……中暑吗?”千予宸也看见了红着脸的女孩,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最近温度有些高了,而他还乖乖穿着校服的长袖外套跑操,难受也是说得过去。 “我们去买冷饮?” “哇,我才不要去,现在小卖部挤死了,发生踩踏都没人收尸噢。”苏飞赶紧摆摆手,却被千予宸拉住手臂,半拖着走向小卖铺。 苏飞看着站在柜台前疯狂选择女孩喜欢的零食的好兄弟,默念了一句这人真是没救了。 趴在桌子上看小说的女孩突然听到旁边的玻璃在响,扭头一看,刚好看见几乎贴到玻璃上的千予宸傻呵呵的笑容,她开了窗户,一堆零食和冷饮顿时塞了她满怀。 耳边传来班级同学杂乱的起哄声,她开始抱怨为什么自己班级要在一楼呢。 日子就这么不温不火的过着。 从早上发来的第一条短信开始,到晚自习结束磨蹭到家门口两个人的告别结束。 苏静是不太喜欢看男生打篮球的,正好文科班打篮球的男生也不多,但她依旧是每天都会去篮球场晃荡一圈的人之一。 千予宸是不太在意天气变化的,正好年轻体质好,但他依旧是每天早上都会碰巧看一眼天气预报,然后碰巧又编辑一条短信发给苏静,告诉她今天下雨。 苏静打个哈欠,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教物理的地中海男老师依旧站在黑板前喷口水,很快就要物理化学会考了啊……她勉强支撑自己起来看两眼黑板上繁琐的公式,又在一秒钟后趴回桌子上。 算了,还是不要听了,反正千予宸也能教明白。 五月的清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浅蓝色的窗帘被吹得摆动起来,一下一下划过她的肩膀,眯着眼睛,恰好从窗口看见天上的白云,软绵绵的,形状很好看。睡意开始泛滥,入梦的最后一瞬间她突然想起,这节是千予宸班的体育课。 距离期中考试还有一周了,千予宸感觉自己的睡眠质量真是下降了不少,原因是他包揽下来苏静的数理化三科的复习,原本自己每天做做题复习一下还很轻松,但因为女孩的缘故又必须开始重翻必修的课本了。 而且还借来了文科生数学选修的书,有的时候,他翻着苏静的练习册就会想,为什么这道题有更简单的方法却不用呢?一翻书才知道,文数他们根本没有讲这个公式好吧? 千予宸一口干掉手边的咖啡,台灯下,细长的手指尖夹着的签字笔在上下翻转,划出好看的弧度。 反观苏静,也没轻松多少,乱七八糟的政史地压过来,几乎每天都周转在唐宋元,税收汇率,地中海气候之中。连一边很是乐天的吴琼也没有了精气神,每天迷迷糊糊的一同在文字的海洋中沉浮。 晚自习终于结束了,很是烦躁的苏静胡乱塞了几本书进书包,赶紧离开了闷死人的班级。楼门口的男生出乎意料的也背着书包,印象里千予宸是从来没有晚自习结束后回家学习的习惯的,不过他还是照旧从女孩的肩上摘下书包,背在另一边肩膀上。 不算明亮的灯下,苏静看见千予宸快要掉到下巴的黑眼圈,在看看背了两个书包的人,良心忽然痛了一下,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小声说了一句,“你要早点睡啊……” “好,对了,你……周五来我家吧,给再你把数理化讲一遍。”千予宸伸手,在她的头顶揉搓了一把。 “好。” “对了,你这次要是考好了该怎么犒劳我啊?” “你定吧,喂,不许太贵噢!” 终于熬过了考试,学校很贴心的放了两天假,学生休息老师阅卷,苏静在通知了千予宸和吴琼后就关了手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看动漫地挥霍了两天整。 嚼着薯片,看完最近一期更新后,苏静意识到成绩好像差不多出来了吧。 打开手机,群消息果然炸了99+,也懒得一条一条翻消息的她还是选择坐等千予宸把成绩的文字表格发给自己。好奇心驱使下,她翻了一圈空间动态,同学们喜忧参半,更为显眼的是表白墙上又开始大篇幅的出现了千予宸的名字。 苏静忍下心里的不愉快,逐字详读——什么叫又帅体育又好,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个学霸?什么叫温柔暖男?什么叫白衬衫惊艳岁月? 这些小姑娘哪里找来的这些老式非主流的情话? 翻来翻去,差不多向千予宸表白的几条消息都离不开这几点,无非是帅,高,体育好,成绩好,篮球厉害,笑容好看——他哪有这么好? 分明他是个看见自己吃什么拼尽全力也要混一口的不要脸的笨蛋吧!聪明都是假的,一起打游戏的时候那家伙就跟傻子一样…… 苏静即将气鼓鼓的关掉空间时,看见了另一条消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也不知道是谁发的:祝福千予宸和苏静。 特别关心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飘出来,吓了正在发呆的女孩一跳,千予宸的头像弹出来,“苏静,我找到你成绩了,你接受一下文件吧。” ——好吧,还是很贴心的。看到了自己还算漂亮的成绩,苏静美滋滋的,感觉千予宸的蠢头像都可爱了不少。 这周五没有上晚自习,放学的时候天还很蓝,千予宸脱下校服搭在肩膀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这条路人很少,路边有成排的杨树,风一吹,树叶哗啦啦的响,她没有拉校服外套的拉链,衣角翻飞。 “对了,学校社团那边组织了联盟班赛,你会参加吧?和我班比的时候记得一定要用辅助。”千予宸的眼睛一弯,好听的声音随风飘过来,“你玩辅助很厉害。” 走在身边的女孩却撇撇嘴,没有答话,心里却默默嘀咕着,如果有机会上场,一定要选打野死抓这个玩中单的货。 “苏静?喂?”惊讶于对方没有气鼓鼓怼回来的千予宸赶紧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在没有发现异样后送了口气,手自然的搭到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有没有听我讲话啊你?” 苏静皱着眉头,向旁边靠了靠,逃脱了男生摸自己头顶的手。 “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学校表白墙?”苏静咬着下唇,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几天一直搅在心里的疑惑。 “上面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都是你的迷妹们表白你的啊,还有……” 千予宸在听到苏静说出的话之后放下心来,还以为是什么严重的事呢,他停下脚步,视线正对上对方飘忽的眼神,既坦诚又鉴定,“我从来不看这些,反正我只喜欢你。” 被打断的苏静突然没了声音,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心里原本悬空的猜疑和试探像热气球一样突然炸裂,剩下一片空白,只有温暖的风。 “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不重要,你可是答应过我,要满足我……唔。” 苏静出乎意料地突然踮起脚,在千予宸的唇边飞快亲了一口。 就像苏静曾经在脑海里偷偷幻想过很多次的一样,在午后的篮球场,在无人的自习室,在下午四点半的街边。 丢死人了。 这是亲完的苏静脑海里的第一反应。 赶紧跑。 这是赶在千予宸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的第二反应。 “喂,苏静你等一下!” 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千予宸再一抬头,女孩都走出很远了,千予宸摸着刚刚女孩吻过的地方,唇角止不住笑意,眼睛一瞬间也明亮起来,像是穿透树叶的阳光,细细碎碎但却那么耀眼。 “你等一下!” 千予宸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女孩的脸更加红了,一转身,就看见他已经追上了自己,黑发因为刚跑过的缘故有一点凌乱,可眼角眉梢的笑意却掩饰不住。 千予宸走近她,随手把校服盖到了她的头上,趁她反击之前俯下身,拉起校服的一角,他自己也钻进去,对着近在咫尺的嘴唇,认认真真的吻上。 “刚才的一下……不够呢。” 太阳还没有落山,云朵走地很慢,风和鸟儿都很友好。 时光和岁月,好像戛然而止。 枢纽世界·德穆迦太(1) 新型人与热情之国慵懒的等待夜幕降临,稍稍小憩后,它将再次陷入狂欢。 埃弗拉在清晨短暂的召集了皇族的中心骑士。 作为控制玛尔萨达百余年的皇族,每一任骑士的公布都是全民关注的大事。国民大概要等到夜里的狂欢时间才能得知这一消息。 毕竟在酒精和夜晚的作用下,处于亢奋状态的国民对任何变化都会接受得理所当然。 西海岸庄园的主人并不在家。 庭院里只有哼着小曲儿的佣人在修剪过于繁茂的醋栗枝。 胖嘟嘟的小奶狗在爬满葡萄藤的花庭下打盹,时不时往后院低矮的灌木丛后望望。后院外无边无际的丛林再往西的山丘上,前任骑士加百利的墓前,一位瘦高少年,放下灵子枪,静静坐下。 “加百列,我已经从那个人的手里接过您的位置。关于时域的暗语我还没有头绪,答案会藏在书馆的阁楼上吗?” 似乎在与坟墓里的人交谈,又像在自言自语,少年再次陷入沉思。 直到夕阳悄悄爬上发梢,他才站起身来。 “加百列,再等一等。终有一天我会为你报仇,我发誓。”少年细细长长的双眼下有很深的黑眼圈,眼底却有藏不住的决绝。他在墓碑前留下一束代表穆的迦太的向日葵,拿起灵子枪转身离去。 城市南部,德鲁菲林广场的对面有一栋古朴的七层建筑,一家名为时域的书馆。 少年在广场西面的竞技场塑像旁凭空出现。 这家书馆虽然位置偏僻,却因拥有大量被查禁的书籍而享誉未来世界。也只有在皇族统治下的玛尔萨达,这种书馆才能不被查封。 加百列过去常带他到这里研读关于灵子学的书籍。 而他失踪前,给少年留下的最后一个词就是这家书馆的名字——时域。 少年远远地就注意到书馆阁楼靠近窗边的位置今天似乎有客人。那是他通常选择的位置,既方便观察书馆外的情况,又离摆放他常翻阅的书籍不远。 木桌前坐的似乎是个外来者。虽然五官都遮挡在黑色兜帽下,韩玦仍能断定这个人并非常人。 “太大意了!” 可能是因为观察窗前的神秘人,过于专注,他竟没能发现自己的灵子枪被人偷走了。 迅速冷静下来,少年推测出能在空旷的广场上作案的应该是玛尔萨达特有的矮人族。 他应该不会逃得太远。很快,他锐利的余光就察觉到在不远处的巷口一闪而过的黑影。 短短一瞬间,他已经置身巷中,挡住偷枪贼的去路。 “交出来,我不会说第二遍……” 少年话音刚落,呆在半路的矮人居然慌不择路的冲进巷子深处的一间小屋。 情急之下来不及多想,他用力一脚后,结实木门上的门栓瞬间裂成两半。 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少年才发现这家古老但绝不破败的小店是玛尔萨达最著名的占卜师卡萨琳夫人的住所。 “哟,这不是皇子殿下么,想占卜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吧?” 虽然年近半百,微黄的烛光下,卡萨琳却拥有三十岁女性的面容,妖艳又有些神秘,语气中带着调笑,苍白的指尖仍未停止,灵活的在铺着深色绒布的占卜台上迅速切牌。 卡萨琳夫人是加百列的旧友,韩玦对她也有几分恭敬。 虽然一心急着找回自己的东西,他依然耐下性子解释。 “我的灵子枪不慎被小贼盗走。见它逃进您的店才不得已破门而入,惊扰了您。我会尽快派部下维修小屋。不知夫人是否见到我的灵子枪?” “看来加百列把你调教得不错嘛,那个家伙在你身上真是废了不少心思。维修就免了,别再让生人来扰我的清净,屋子和我都经不起折腾……这是不是你的枪?” 韩玦这才注意到,窗口的桌上摆着一把枪把上刻着r字的枪,正是他的东西。 快步走到窗边取了它,韩玦准备向卡萨琳辞行。 “着什么急,既然来了我就帮你占卜一次吧。我有预感,这会改变你的命运。” 命运么?韩玦向来对此不屑一顾。只有弱者才会渴望知道命运的安排,提前做好逆来顺受的准备。命运对强者来说不过是一时兴起的选择,不管因此产生任何变数,他们都能将结局控制在所期望的轨迹上。 本想直接拒绝,韩玦却突然意识到,时域、突然出现的矮人族、丢失灵子枪、加百列的旧友、以及占卜之间应该不止偶然这么简单,这或许会与那个暗语有关。 韩玦看似随意的倚靠进占卜台前的暗紫色沙发里,却不露痕迹的将灵子枪靠在修长的腿上,并用余光观察整间小屋。毕竟矮人族逃进这里就消失了,灵子枪却安然摆在桌上,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联系。 “皇子殿下,你别费心思了。以我的能力害不了你的。” 不带压迫的语气,却早已洞悉一切。 不愧是加百列的旧友,果然不是省油的灯,韩玦也只能开始专注于卡萨琳的占卜。 用灵活的指尖迅速切好牌,摆好牌阵后。卡萨琳闭上暗淡的双眼。短短几十秒,她苍白的双手精确的触到每一张牌,最后停在了左下角的第二张牌上。并未睁开眼卡萨琳似乎靠触摸看清了牌面。 “韩玦,今天你会遇到命中注定之人……” 似乎在与遥远时空的某人对话,卡萨琳的声音空洞而悠远。结束短短的预言后,卡萨琳才慢慢睁开双眼。 韩玦事实上有些失望,占卜果然是少女自我安慰的游戏……命中注定的之人?他对此热情不比对加百列煮的拉面多。 想到自己居然会认为占卜可能会有助于找到关于时域的暗语,耗费了不少时间,他有些懊恼。 “告辞。” 不露声色的拿起灵子枪,他迅速起身离去。 “看来这小子不太相信呢,占卜可是从不会说谎的……巴恩斯,你做的很好,回去吧。” 支走躲在角落的矮人,占卜后的卡萨琳疲惫不堪。 “加百列,你调教的皇族那小孩子,还挺有意思。” 韩玦回到时域门前时,夜幕已快要降临。 阁楼窗前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命中注定之人么……” 他居然又想起那句愚不可及的预言。 宣布上任的舞会似乎快开始了,不及多想,少年消失在书馆门口。 游裴涴从哈索斯卡罗群星系出发的时间提早了两天。 虽然教皇这次给她的任务内容似乎只是单纯的探听情报,但作为教廷一手培养的杀手,她怎会不明白潜入皇族势力范围会有多危险。 何况是异能芯片生产地这种绝密信息,大概只有皇族的最高统治层才会知情,想要全身而退即使对她来说也绝非易事。 她明白这次在玛尔萨达的任务将会决定她在教廷的地位。当然,她也知道教廷的红衣主教艾德生性多疑,即使自己成功完成任务,他们之间也不会有所谓的信任。 可为了继续留在教廷,寻找自己被合成之前的记忆线索,向艾德证明自己解读暗码之外的价值,也非常有必要。 游裴涴早已习惯了星系生存中相互利用的关系,自然深谙其中利害。实际上她更乐于处于这种类似于等价交换的关系中,毕竟无关感性,省得费心。 穆的迦太族的情感像这里永不匮乏的阳光一样,随时准备向或熟悉或陌生的人肆意挥洒。但这也许也是他们被刺杀的机率远高于其他种族平均值的原因。 游裴涴大概会更喜欢秋天的威灵星,那是个极适合喝茶发呆的地方。不过玛尔萨达从不会令人失望。它对差异无需理由的包容,让连穿着长裙的少女与老迈的矮人族相恋也被视为再自然不过的事。而这个国度对自我价值的极度推崇使每一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愿意停歇脚步的去处。 正如偶然发现的这家名为时域的书馆,就很合她的心意。 她将脸遮挡在黑色兜帽下,挑选了书馆阁楼靠窗的位置,那里既有相对独立的空间,又能准确的察觉书馆外的情况。 甜美的少女送来特有的红茶。银质的茶具虽然极度精致,用来盛热茶毕竟有些烫手。 游裴涴用最短的时间分析已获得的的情报。负责人埃弗拉自不必多说,骑士的相关信息也不难收集。 能接触异能芯片信息的应该只有这几个人。 加百列算是骑士中的老前辈,并且传闻中他和自己的合成者是同一个人,若非不得已她应该选择他作为立即下手的目标。 毕竟他极可能握有关于自己合成前记忆的信息。 皇族当中,有个皇子似乎是精神控制异能者,但传闻他似乎还拥有能看透人心的能力,处理起来似乎有些棘手。 她决定在夜晚来临之前待在书馆发呆。 这家书馆有许多关于合成人的珍稀记录,游裴涴也像其它到时域的人一样,希望能多呆些时日了。 她寻寻觅觅多年,一直未能找回自己合成之前所丢失的记忆。 太过专注,她未曾注意到书馆外广场上凭空出现又消失的少年。 夜晚,快来临吧。 星星点亮夜空,玛尔萨达的舞会在城市每一个熙熙攘攘的广场、街道开场,形形色色的人都找到放逐灵魂的乐园。王宫的宴会在海岸边展开,巨大的热带风情舞台延伸到了近海。 埃弗拉被众多俏丽女人簇拥,而四大骑士则置身于被茂密的热带植物隔开的相对独立的空间,散布在他的左右。四个隔间根据骑士们的喜好作了不同布置。 有些无奈的看着眼前这一大群男男女女,韩玦却觉得头疼。虽然埃弗拉多次表达希望他能尽快安心下来,可现在他的心思确实不在这方面。 无聊,上任的消息宣布之前却不能离场。 “过来。” 韩玦终于缓慢的开口。 舞池里的人,也重新打起精神,聚集到他的身边。 修长的手握着一幅扑克牌,他从中抽出一张。 “猜一下这是什么花色,猜错了我会让你从这个房间消失,猜对了你可以拿走这屋里的任何一样东西。来吗?” 淡淡的,却令人不敢拒绝的语气。 游戏伴随着屋里一个个凭空消失的女子,漫长的继续等待。 游裴涴潜入隔间时,远远的看见被人群簇拥的一群皇族子弟。再走近些,她默默地脱下避人耳目的黑色外套,缓缓混进人群里。 从她进入房间的那一刻起,韩玦便注意到了他。 浅蓝色的简洁衬衣,挂在她姣好的身上,稚气未脱的样子。 黑色的短发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衬衣领口微敞,让人不禁心生联想。 韩玦总觉哪里不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的脑中居然回响起卡萨琳的话: 今天你会遇到命中注定之人。 直到面前的几个美人叫了几声皇子殿下,他才注意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已经走到近处。 他立刻使用了空间控制能力,一瞬间,房间里只剩游裴涴和他两人。 游裴涴微微一惊,立刻明白面前这个人不同寻常。 她以最快的速度分析眼前的情况。这个人出能出现在这里,并且有独立的隔间,看来加百列失踪的传言是真的了。 刚才的人群突然全部消失,是拥有空间类的能力么?呆在这么嘈杂的房间,应该也是个好玩儿的主儿。情况大致还在可控范围内。 她迅速镇静下来,又故作惊讶的开口:“哇,你怎么把他们都变走了。” “人太多,吵。” 她到底是谁? 虽然时间很短,韩玦也捕捉到她迅速镇静的过程,这个女孩子绝不简单。 从牌堆里抽出一张牌,用牌的背面轻轻地触碰她湿润的双唇,又慢慢远离举到她的眼前,慢悠悠的开口:“你说这张牌是什么花色?” 回答后的后果不定,有风险。 本想抽身离开,游裴涴却突然注意到他手边厚厚的一个笔记本。 在这种场合也不离手么?有价值拿到手。 她不动声色的发动能力,韩玦并未注意到身后柱子旁出现了另一个她的身影。 “红心7。” 不仅说对了花色,连数字都是对的,这个女孩什么来头。 韩玦小小的吃了一惊。缓缓把牌按在桌面上,指尖轻轻一点,把牌慢慢翻过来,举到她的眼前,“是方片3,你错了。” 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换了牌? 游裴涴有些懊恼,但好不能发作。 “所以,要让我也消失吗?” “急什么。我还没玩儿够。喝了它。” 韩玦举起面前的红酒杯,轻轻的杯口烙下一吻,又递给她。 这个人搞什么啊? 然而游裴涴居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自己平日是最不能沾酒的,一喝就醉。还好为了完成各种任务,她总提前在袖口纽扣里准备特制的解酒剂。 游裴涴不动声色的理了理袖口,相当自然的轻吸了一口气。 然后就微笑着准备接过酒杯。 然而他毕竟还拥有治愈的异能。 韩玦没有放过这个小小的细节。甚至仅凭空气中残存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味就判断出药物的成分。 女孩,跟我玩儿这招,你可小心了。 他的指尖在酒杯上轻轻一点,手中的酒杯里已多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成分。 游裴涴没有多想,一心想把他手边的笔记本弄到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看就是不会喝酒的人,哪有喝红酒一口喝尽的…… 想不到原来这个女孩子竟然没喝过酒。 他不由伸出细长的手指,用指腹温柔地把她嘴角的红酒抹掉。 不知是不是药物的原因,还是突然的动作,游裴涴的脸染上一抹红晕。 “不错嘛,来,你看看这张是什么牌?” 声音里带着诱惑,韩玦再次用修长的手指将一张牌举到她面前。 她再次发动能力,并再三确认。 “是黑桃k。” 她笃定的说道。 原来这个看起来聪明的女孩子也有执着到傻的一面。 韩玦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嘴角露出的浅笑,用指尖轻轻一敲。 “很遗憾,是黑桃4。你又错了。再喝了这杯吧。” 恶作剧的看着女孩懊恼的表情,估计着自己加的药物和面前女孩使用的特质解酒剂会让她在喝完这杯后彻底醉倒。 游裴涴更加笃定面前的人在让她猜牌时动了手脚。 然而苦于自己也是用能力偷看到牌面,无法揭穿,她只得又端过酒杯喝了下去。 不过即使脑袋开始昏沉,他也留意到,面前的人在让他猜牌前都会用指尖轻点牌面。问题大概出在这里。 “这次让我来抽……” 她发现了么?不过,没关系,他正想让她赢一次,看看她到底有什么企图。 “好啊,你过来。” 韩玦突然伸过大手,将她一把揽进怀里。 突然变成了这样暧昧的姿势。 游裴涴想挣脱,却发现少年的手像铁钳一般,牢牢把她扣住。 刚想发动能力,却发现整个人绵软得厉害,只能顺从的将头靠在对方结实的胸膛上。 韩玦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额头,游裴涴有些难耐的低下头,却清晰的听见耳边传来他有力的心跳声。 抽出一张牌,他直接把牌面举到她的眼前。 “你看仔细了,这是什么牌?” 红心j,明明白白的举在两人眼前。 半信半疑,她奋力将韩玦的胸膛推开一定的距离。 “红心j。” “来吧,告诉我,你在打什么主意?” 深不见底的红眸直直的望向游裴涴。 加上酒精的作用,游裴涴觉得一阵晕眩。 强打起最后一分精神,她用眼角瞄了一眼他手旁的笔记本,软软的回答道: “你转过去?我等下给你看个东西。” 原来目标是那本笔记本么?小小的细节也没能逃过韩玦的眼睛。 “好,不过,不担心我偷看么?”说完他就抓住游裴涴的手覆上了自己的双眼。 别想逃走,我不会放你走的。 韩玦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处置她了。 突然,眼前的双手不见了。 当韩玦转过身,却发现手旁的笔记本和那个小子早已不见踪影。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柑橘气息,证明刚才那个小小的身影确确实实的就在他身旁。 可以啊,下次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多年以后,游裴涴把头轻轻靠在他带的胸口,轻轻地问:“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印记?” “在你离开的日子里,那种尖锐的疼痛,它有助于我……找到你。” 游裴涴醒来后,已是舞会后的第二天。太阳穴钝钝的疼痛,是宿醉的后遗症。昨晚冒险从舞会盗回的本子,原来只是一本普通的日记。 日记的主人是加百列,看来舞会上的那个人,跟加百列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毕竟他在合成人界也是享有很高声誉的前辈,要不要把日记还回去呢? 游裴涴闭上双眼,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却突然回忆起那个人温热的鼻息和一声声有力的心跳。 还是不要还了,仔细回想起来,不管是猜牌还是喝酒大概都被他摆了一道。 那个男人很危险。 很快,游裴涴就从铺天盖地的新闻中得知那个人的名字,韩立克斯·玦,穆的迦太的皇子之一,危险的男人。 无需向艾德汇报,游裴涴知道他只在乎结果。舞会的计划受挫后,她很快决定前往北部的格拜埃岛——玛尔萨达少有的禁区。 这一区域甚至没有出现在穆的迦太的地图上。传言中,去过那里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听说那里生活着食血肉的巨人族。 食人血肉么?听起来还真是吓人,不过也挺刺激的。 轻装上路,游裴涴搭上向北的列车。 韩玦抵达拜埃时已近夜幕,埃弗拉让他过来查探巨人族奴隶的情况。确认巨人们服用的控制精神的药物后,他迅速的离开了森林深处充满哀鸣的劳作场。 虽然一直与埃弗拉有合作关系,韩玦却十分不赞同他的这种统治方式。从第一次埃弗拉让他检查药物起,他就刻意加入了微量恢复心智的药粉。 虽然,对于巨人的体格,药物真正发挥作用需要耗费10年以上的时间,但这毕竟可以延长巨人的寿命,并且这或许也是一个筹码。 达到巨人城边境时,部下报告有两个巨人失踪了。并在劳作场附近发现了少量血迹。 韩玦有些头疼。 看来暂时不能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了,天亮再开始调查吧。不过,他今晚可不愿住在令人压抑的城中。他宁愿到他之前在海岸边偶然发现的一个小木屋过夜,他可不愿因为无休无止的哀嚎,让自己的黑眼圈更深。 游裴涴背后的伤口即使已经用撕裂的外套简单包扎,仍在不断的涔出鲜血。 当她看到那些巨人双脚上的铁链已狠狠劈入皮肉时,她回忆起自己参加杀手集训时因感染殒命的同伴,胃里一阵收缩。 虽然她足够小心,但丧失意识的巨人挥舞的巨大斧头仍在她的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也不知那两个巨人有没有逃出去,等今晚过后再去森林深处查查看吧,密林里一间有巨型猛兽看守的石屋,十分可疑。 “嘶……” 不小心拉扯到伤口,女孩的额头渗出冷汗。 还是想办法先渡过今晚吧。 当她快到达海岸时,拜埃岛变了脸色,暴风雨突然袭来。衣服湿透的女孩开始发冷,意识也开始模糊。 “难怪很少人能从这里逃出去,巨人们大概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捡回活人..……” 在这种情况下幻想最糟糕的情况,游裴涴嗤笑自己突然闪过的念头。 终于在晕倒前看到远处的一间小木屋,看来老天还不想她这么被巨人吃掉。轻薄的衣物已经湿透了,头发湿哒哒的黏在脖子上,真是不愉快的感受。 轻轻推开门那一刻,她才察觉屋里有人,一个危险的,有些熟悉的人。 不断涔血的伤口容不得她再作考虑。 “打扰了……” 枢纽世界·德穆迦太(2) 跟预想的一样,破旧的小屋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盏昏黄的灯,依然忽明忽暗,而墙角坐着一个低着头的男人。 “抱歉,我并不知道这里有人,我今晚可以住在这里吗?” 游裴涴艰难的张开已经开始苍白的双唇。 她慢慢的向那个男人靠近,在小屋里留下混着血迹。 突然她停了下来,他看见屋里那个人缓缓抬起脸,淡淡的开口。 “弗拉卡那的时域之主么?又见面了。什么时候把加百列的日记还我?” 游裴涴看清那个这几天总在脑海中出现的身影,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而他缓缓的坐起来,右手握着灵子枪,左手则随意的枕在脑后。 她的视线慢慢下移,少年穿着一条简洁的黑色长裤,在昏暗中只能看出修长的轮廓。他的身形很漂亮,让人不敢直视。 与此同时,韩玦也在默默的打量面前这个有些狼狈的身影,轻薄的衣衫在雨水的作用下几乎半透明,隐隐约约能看见白皙的皮肤。 苍白的脸和空气中血腥味,她是受伤了吗? 韩玦微微抬起头,目不转睛的注视女孩的一举一动。 毫不掩饰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自在。 她努力保持清醒,但失血过多让她终于失去了平衡。 本以为自己会钝声倒地并晕死过去,却在失去意识前清晰的知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拿她怎么办呢?韩玦深深凝视怀里的女孩。 明明不算精致的五官,却出乎意料的让他觉得好看。 她的额头上涔出细细的汗,总是澄亮的双眼现在被笼罩在睫毛的阴影里。即使晕厥过去,她清秀的眉毛依然委屈的纠在一起。平日里红红的嘴唇已失去血色,但皮肤却隔着湿透的衣服,发着高热。 看来今天在巨人城里发现的血迹就是她的吗?这个家伙怎么把自己伤得这么重。 韩玦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情绪。 还是先帮她止血吧。 因为拥有特殊的治愈能力,韩玦已见过太多男女病患的身体。但当他解开上衣的第二颗纽扣时,居然双手颤抖了一下。 游裴涴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傍晚。花了不少时间抬起沉重的眼皮,被温暖包裹的感受让她又打了个盹。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屋里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小丛昏黄而温暖的篝火。架起篝火的人细心的在小屋的木板上破开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将通风口设在那个位置在避免屋内人一氧化碳中毒的同时也让熟睡了一天的他不会被冷风吹到。 当她完全清醒过来时,才回想起自己身上这件具有清冽味道的黑色外套的主人是谁。那个人现在并不在小屋里,但根据木材燃烧的程度,那个人应该并未走远。 立刻逃走是她脑中第一出现的念头。 并非因为畏惧那个人的危险性,而是因为这种莫名的被照料的感受对她来说已经太陌生。这么多年她辗转各大星系,逃亡着寻找自己身世和记忆的线索,她本能的担心那些热情笑脸背后的背叛。现在负伤的她不能冒更多的风险,或者说她有些惧怕这种温暖却太不熟悉的感受。 起身准备脱掉外套离开,游裴涴才发现外套下的自己上身赤裸,伤口也被人细心的包扎过了。 “你准备就这么不告而别?这可不是一个病患该做的事。” 在她短短失神而没有立刻逃走的时间,韩玦已经斜倚在小屋门口了。 根据多年的治愈同伴的经验,韩玦大致估计出她醒来的时间。白天他顺利找回藏匿在洞穴中的两个巨人。在离开巨人城时,部下虽然疑惑但仍按照他的要求为他送来一件小号的厚外套。傍晚他从附近的森林里找了可用的药材和新的木材。当他到达小屋时,不出意料的看到那个正准备逃离的身影。 海岸边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篝火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他的脚边。 原本有些羞涩的女孩迅速镇定,嘴角挂起常有的淡淡微笑。 “谢谢你替我包扎。但请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终于离开倚靠的木门,韩玦走到小屋中间,将右手中的纸袋抛到她的手里。 “你的衣服我已经扔了,穿这个。” 不容置疑但并不压迫的语气。 韩玦在离她不远处,慢慢的靠着墙壁坐下,目光却并未从她的身上移开。 “皇子殿下,你能回避一下么?我现在需要穿衣服……” 一时无言以对,还好篝火的昏黄足够掩饰她的细微的羞怯。 “好。” 少年耸了耸肩,转身走了出去。 游裴涴迅速换上了衣服。 然后找到了那个少年,“谢谢您的好意,作为报答我会把加百列的日记还给您。我已经恢复好了,不需要您费心了。如果您不介意我现在可以离开……” 然而,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个温暖而柔软的双唇就覆了上来。 清冽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剧烈心跳。 意料之外的吻,甚至没来得及闭上双眼的女孩清晰的看见无限放大的他英俊的面容,和微颤的睫毛。 其实,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瞬。 当游裴涴的大脑开始工作时,少年已经放开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归还偷走的日记可不能算报答。你的报答我会向你要的……” 退开半步,看到女孩仍有些不平顺的呼吸,他加深了嘴角的笑容。 “还有,我现在要帮你换药,转过去吧。” 游裴涴的心里想些什么已经无从得知,但负伤的她在经历了那个意味不明的吻后,似乎放弃了抵抗的念头,乖乖配合地完成了不知刻意还是无意的漫长治疗。 韩玦回到自己位于西海岸的庄园,发现邮箱中安静的放置着加百列的日记。 日记上似乎还隐约残留着那个女孩身上特有的柑橘味,只是他再三环顾也找不到一丝她来过或离开的痕迹。 她总是这样啊,突然闯进你的世界,又注定静静的不告而别。 其实那晚,夜深时,他清晰的知道那个女孩轻轻的起身离开。黑暗中他静默的注视那个离去的背影。 小屋门口吹进的凉风夹杂她的气息,只是他始终找不到一个不让她离去的理由。 加百列的日记扉页上有一长串联系人的名册。韩玦觉得有很多人似曾相识,但却无法在记忆的蜘蛛网上找到丝毫线索。这些若有似无的人,如今在宇宙的哪颗星球静默的生活?认识更多的人,遗忘更多的人。被更多的人记住,被更多的人忘记。更多的暴风雨降临,然后看到更多的露水蒸发得不留痕迹。自己川流不息的生活不过是别人生命里的一两个音符。更久一些,或许连音符都没有了。 那些于他无关紧要的人,就是无关紧要的人,永远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即使那个人为治疗付了高额的报酬,即使那些美艳的面容上堆满了甜美的笑容。而那些至关重要的人,就是至关重要的,他是逃不掉的。即使他总是只留下匆匆离去的背影,即使多年也少有他的消息,就算他们相隔千里。 韩玦十分不愿将这一切诉诸于宿命,可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游裴涴在离开小木屋的当晚,悄悄靠近森林深处有巨兽看守的石屋。石屋四面用坚固的岩石垒砌起围墙,唯一的入口有4名看守,门后巨兽沉重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使用瞬时分身轻松放倒看守,她小心翼翼的将大门推开一条细缝,然后将一种具有强烈香味的药丸扔进门中。这种药物即使很小的量也足以使巨人族迅速昏迷,而它强烈的香味是任何野兽都无法抗拒的。 很快她便听到巨物倒地的声响。 小心确认门后安全后,她迅速潜入石屋,点燃她提前准备的小型火把,她才发现石屋其实是4条昏暗的石穴的入口。 似乎进了一个迷宫,看来这里真是有不得了的东西。 暗淡的火光下,游裴涴并未放过每个洞口右下脚不起眼的符号。那是一种古老的暗码,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解读。 然而这一切对拥有超强暗码解读能力的她并不算太难。 她解读出第三个洞穴是文献储藏室,也就顺理成章的走进了这条潮湿而阴暗的小道。大约20分钟后,她离开小石屋,带走了一些找到的有价值的记载。 要知道,洞穴中海量的文献普通人看完目录也许都会花费好几年的时间。 在独立离开拜埃岛的路途中,她在达到玛尔萨达后第一次与教廷联系。 “我建议您近期来玛尔萨达,看来皇族的人正在寻找合作伙伴,销售第一批异能芯片……是的,生产异能性芯片的具体位置尚未找到。但如果您或者其他主教能直接访问,相信工作会进展得更快……好的,明白。” 这是游裴涴根据异能芯片生产量的激增和大量的交易人的名册与风险评估资料等迅速推断出现状。 虽然这些皇族似乎尚不打算向外界透露过多的信息,但教廷的掌权人访问,自然会大大影响交易对象的选择。 磋商过程必然免不了具体信息的透露,同时教廷的高调访问,也能使皇族的注意力分散,方便她寻找异能芯片工厂的具体位置。 皇族总部,埃弗拉一如既往的将接见场所选择在了海滩的宴会厅。 海岸边,一边是仍坐拥在众多美人的埃弗拉,一边是依靠在巨型皮质沙发上的红衣主教。 两人的附近分别是玛尔萨达的四大骑士和教廷的司祭。 韩玦到达时就看见站在主教沙发旁的女孩。 “教廷的掌权人亲自来访,不会真的是因为弗拉卡那太无聊了吧?” 在这个关头来访,埃弗拉自然知道他们大概为了异能芯片而来,这样问问也不过是想一探虚实。 “哈索斯卡罗群星最近战事频繁,这对你我都是威胁,合作才能共赢。” 简短明了,红衣主教并未提及异能芯片,但也表明来意。 “要是那位知道你是教皇派过来的掌权人,并且想要控制整个弗拉卡那,该多有意思。” 埃弗拉喝下身旁女人递过的红酒,深色的眼镜挡住他挑衅的眼神,轻描淡写却道出他至关重要的秘密。 “这与你获得国王下第一权位的手段比起来不算什么....” 他的眼神落向远处的海平面,却又毫不避讳的沉声回应他的挑衅。 红衣主教缓缓起身。 “如果你没有合作的意思,我也没有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 “我的部下加百列刚刚离世,他留下的资料很多无法解读,我知道你的这位下属深谙解密之道,也许同你合作对我们都有好处。” 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旁边的游裴涴。 “那你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让我跟你合作?过时的地下交易场可不足以引起我的兴趣。” “安拉兄此行不就是为了异能芯片吗?我会亲自让你看研发成果,交易的事,在那之后再协商吧。” 终于改了称呼,埃弗拉从美人堆里站了起来,一句话道出合作背后的玄机。 “皇子殿下,加百列的东西都在你那里,与这位美女的磋商就交给你了。” 他了解游裴涴的探查能力,这样的安排既可以解决加百列遗留下的问题,也可以让皇子殿下很好的监视她的行动。 埃弗拉的安排看似顺利成章,红衣主教也对此不置可否。在这场交易中,四个人都对彼此的用意和角色心知肚明。 但在听到对方名字时,韩玦和游裴涴仍然有种莫名的不安。但这样的不安定因素又会多大程度上影响这场交易,此时他们都无法确定。 埃弗拉将主教一行人的住处安排在了王宫东区的别墅。 然而,在会晤结束离开前他又突然停下脚步。 “游小姐就住在皇子殿下的庄园吧。加百列的东西基本保存在那里,有他带着你,你在玛尔萨达的活动也会方便一些。” 实际上,这既使游裴涴与主教相对隔离,又能让皇子殿下有效的限制她的活动。 “嗯,小涴你就住西海岸,有事我会跟你联络。” 埃弗拉特地提出,已经说明他对游裴涴的戒心,他若此时反对只会显得更可疑。 他了解游裴涴的暗码破解能力,加百列遗留的文献只有她能解读,旁人即使监视也无法得知具体内容。 并且平日女孩也从不向他汇报行动的进展,他要的永远只是最终的结果,不在意过程和手段,这无关信任,只论成败。 两个主角都没对此发表意见,但似乎两人都各怀心事。 即使如此,女孩仍在韩玦的带领下来到了他位于西海岸的庄园。 简洁而精巧的建筑,稍加修剪的灌木丛和肆意生长的野花,恬静而舒适,一切都很合她的心意。 “你就住这间房吧,旁边的那道木门通向藏书阁的二层,加百列留下的资料都在那里。这里只有一个固定佣人并且没有住在庄园里,我的房间在对面,有需要找我。” 韩玦将她带到别墅的二层。整整一层只在铺着木质地板的走廊尽头各有一间宽敞到可以称为套房的房间。而中间巨大的空间全留给从别墅一楼到顶楼的巨型藏书阁。 她甚至可以闻到那些泛黄书页特有的恬淡气息。 “你这地方还不错。” 当然,她认为如果能自己一个人住,会更开心。 韩玦只是点点头,不再做声。 平日里,他的庄园并不允许外人进入,除了每天定时打扫的佣人和一只白狗,庄园里只有他一人。 人多事杂,他可没有时间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那些琐碎上。 “你的行李部下已经放在房间了,现在时间还早,你可以休息一下。等我们今晚协商好行程,明天再出发吧。” 转身走向走廊的另一端,今晚之前他也需要对自己近期的规划做一些调整,毕竟身后的这个女孩对一切确实产生了微妙的影响。 渔鸥陪我的房间阳台朝西,特意放置了舒适的茶桌和靠椅。 傍晚大概能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夕阳染红坎特伯雷西海岸的美景。 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而柔软的床,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床头上方有一盏海螺形状的小灯,适合睡前缓慢的阅读。房间左侧通向半露天的小花园,葡萄藤蔓爬满了古朴的铁质栏杆。海风裹挟柔和的阳光在整个房间来去自如。 长久以来她从未找到能让自己真正意义上安眠的地方。房间正中这张洁净柔软的床,却实实在在让早已没有午休习惯的她有了躺上去的冲动。 然而半个小时后,韩玦走近房门时的脚步声仍让她提前醒来。毕竟数不清的背叛和逃亡似乎已经让那种警惕心深入血液。 “还睡得好吗?下午时间还多,用不用参观一下藏书阁和庄园附近……” 他的话没有继续,当提到藏书阁时,女孩已经迅速从床上起身,向他走来。?从走廊中间的木门进去,他们来到藏书阁第二层。 “加百列的相关资料就放在这一层了,不过在我们协商好行动计划前,你也不必着急着手。关于合成人的书籍在阁楼,你可以随意看看。不过这本书,大概你不会再看了。你对它应该已经足够熟悉。” 韩玦用指尖轻轻敲了敲一本书的封面,再熟悉不过,是曾被她盗走的日记。 他的嘴角挂上若有似无的笑容。 “你欠我的报答,我可还没忘。趁早还了吧,否则利息会很高。” “我可不记得欠你什么报答?虽然你救我一命,我十分感激,但你如果再做什么过火的事,我也不会客气。” 游裴涴脸上依然是无懈可击的微笑,心中却猛然回想起那个突如其来的吻。 “过分的事?那只是普通的治疗。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所谓的后果。” 这算是这个女孩子的威胁么?要知道,韩玦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各自找到需要的书,他们都没有离开阁楼的意思。 她选择窗口的位置坐下,而少年则干脆倚靠着书架坐下。一方面因为女孩再次选择了他偏爱的位置,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这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抬头就能看见她的认真解读文献的样子。 话说她还真是专注呢。 女孩的指尖摩擦书页发出细细的声响,阳光从窗口流泻进来洒在她柔软的短发上。 她用手托着脸颊看书的侧影印进韩玦的眼中,这是他之后多年常会在梦中出现的画面。 而一切都发生在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第一天。 枢纽世界·德穆迦太(3) 暗码背后的真相对旁人来说是一个故事,而对亲历者来说却是切身的喜悦与感伤。 在时域和韩玦一起寻找加百列留下的线索,游裴涴触到那些记载合成人历史的泛黄书页时,她突然想把那些文字撕碎一点儿,放进嘴里。 书页中那些或平静或激昂的岁月,到底是什么味道呢?真想要亲口尝一尝。 “真是莫名其妙的想法……” 游裴涴为这个疯狂的念头轻笑出声。 还好没有这么做,否则对面的男生估计会认为自己疯了。 那些经常在脑中闪过的疯狂的念头依然茂盛,但它们屏住呼吸,向内生长。 游裴涴常常觉得自己离疯狂一步之遥远,甚至近到只隔着一张薄薄的书页。但那张书页又是如此坚固,坚固到像动物园关住雄狮的栏杆。 韩玦看着对面本在研读文献的女孩脸上突然挂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那一刻,他再次觉得心底有一种莫名的酸楚。 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拥有多么孤寂的一颗心,才能自顾自的对这个世界笑得如此疏离。 “韩玦,你知道柯瑞·达尔是谁吗?” “加百列的一个旧友。怎么了?有什么发现吗?” 韩玦回想起那个身材矮胖,说话粗声粗气,脾气古怪的大胡子艺术家。 “日记的最后一页看似只是记录联系方式的表格,但如果按照倒叙的方式看,每个联系人的信息都可以对应到一种特殊的古代文字上。破译出来,大概是:柯瑞,我的朋友,我注定即将与世长辞。那个人并不了解,获悉真相的不只我一个,请好好活下去。” 韩玦确实有些佩服眼前这个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女孩。自己在时域找了半年都没有发现的秘密,她居然就这么轻易破解了。 “加百列的突然失踪和死亡,这背后果然有蹊跷……” 一直困扰他的,强烈的不安,终于得到了证实,他一时不知该悲该喜。 加百列口中的真相到底指的是什么?会与合成人的历史有关么?贪婪的掌权者为了利益到底还有多少见不得光的恶行? 游裴涴的双眸暗淡下去,悲伤而冷漠。 “掌权者永远都一样啊,非要把一切知道真相的人抹杀干净才肯罢休吗.....真是残忍又可悲。” 像自己一样被合成的人到底还有多少?又有多少人能够最终存活呢?恐怕,知道这个真相的柯瑞·达尔的处境也相当危险吧。 “这个人现在在哪里?还活着吗?” “据说被关在拜埃的囚牢里。” “走吧。” 游裴涴起身,却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说。 “皇子殿下,我知道这也是你不得不解开的谜团。虽然这与主教交给我的任务或许无关,但至少我或许能够保留一颗关于真相的种子。” 韩玦看着眼前这个矮自己一个头的女孩,眼里全是决绝与坚毅。 拜埃的重刑犯囚牢,跟所有国家的囚牢一样。 潮湿,杂乱,肮脏。 蜘蛛和老鼠是这里的常客,空气中满是铁锈和绝望的气息。 韩玦并不想让埃弗拉知道自己进入囚牢的消息,所以深夜悄然来到柯瑞牢房的两人,直到走到看守面前时,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皇子殿下秘密来访,看守自然毕恭毕敬的将两人引到监狱深处。 “那就是柯瑞了。” 蓬头垢面,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原本丰润的脸颊已经深深凹陷。他赤裸的脚踝被脚镣磨出血泡,柯瑞.道尔背对着他们,自顾自的在监狱斑驳的墙上写画着什么。 “打开牢门。” 韩玦沉声命令。 那个曾经总是穿着整洁的复古衬衫的柯瑞如今竟瘦削成了这副模样。 “嗯……啊,对了,就是这样,多么摄人心魄的美。” 并没有转过头,柯瑞继续在墙上画着他的作品。 昏黄的光线,从牢房顶端的小通风口透进来,尘埃飞扬。 游裴涴这才发现整面墙壁都是一对对男女,他们的肢体扭曲在一起。 眼前的这一副画,一位少女的手被人用布条绑在床头的栏杆上,无处可逃。她似乎很恐惧,因为无法阻止步步逼近的男人。 密密麻麻,整整一面墙都描绘着男女之间的琐事,豪不隐晦,甚至故意夸张渲染。 “自从他被关进来以后,也不知是不是精神有些失常。他没完没了的用墙壁剥落的碎屑画着。我们尝试拿走所有碎屑,他居然用老鼠的粪便和血液作画。受不了那些腥臭的气息,我们也就不再阻止。” 为两人搬来座椅,看守小声的向两人解释。 “……” 默不作声,他们一时不知该不该打断柯瑞的创作。 “喜欢我的作品吗?” 缓慢转过身,柯瑞深陷而空洞的眼望向门口的两位来客。 “关于欲望的故事我并不反感,我从来认为所有低俗在高尚的事物面前,自有它的妙处。” 游裴涴的视线并没有从那些疯狂的画面上移开。 与自己向内生长的疯狂不同,这位柯瑞先生的思维似乎已经跨过坚固的监牢,飞向不知名的地方。只是,不知道他是向左走成了疯子,还是向右成了天才。 但至少,当全世界都在嘲笑他的穷困和低俗时,他拿起画笔,觉得自己是个国王。 “哈哈哈,是吗?这些作品可是差点把我送进疯人院,虽然我现在被关在监狱里。实际上这也许更糟。” 柯瑞开始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女,双眼眯成一条线,闪着狡黠。 她觉得那种目光让自己觉得不着片缕,但她却并没有后退半步,不动声色。 韩玦也察觉到柯瑞异样的目光,他下意识向前走了半步,将她挡在柯瑞的视线外。 发现这些细节的柯瑞突然嗤笑出声。 “真有趣啊,皇子殿下,你不请自来,应该不只是为了欣赏我的作品吧?” “你先下去吧。” 将看守支走,韩玦放下灵子枪,坐到座椅上。 “你和加百列到底知道什么秘密?他的的死,与这有关吗?” 柯瑞惊讶于问题的信息量,但他很快又恢复了狡黠的表情。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可是不得了的问题。” “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想从这里逃出去吗?” 就知道这老狐狸不是省油的灯。 “很好,不过还不够好。。。。” 柯瑞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三个条件,满足我,我就告诉你。” “说。” 韩玦缓慢的将修长的腿伸直,对一切似乎并不意外。 “第一,我不想出去,呆在这里挺好的。不过,每天让看守给我送些纸和笔来,牢房的这面墙也快被我画满了。 第二,定期让人把我的作品送出去,没人能欣赏我的作品,真是很寂寞。 第三……就要看这位美女配不配和了?” 柯瑞停顿下来,直勾勾的看着游裴涴,等待他的回应。 “说来听听。” 游裴涴挑起清秀的眉,不卑不亢的姿态依旧无懈可击。 韩玦却有些心惊。这个老头,到底想干什么? “做我的素材吧。那一定会是非常好的作品。” 柯瑞居然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的搓了搓手。 “不行,你这样的作品……绝对不行。”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韩玦却率先迅速从椅子上站起,准备离开。 “呵呵呵,真是有意思呢,皇子殿下,放心吧,我不会碰你心爱的东西。我不过是要画一幅这位美女的画像,这只是素材,作品我会后期自己完成的。如果这都不能接受,那就当做我们今天没有见过吧。” 柯瑞转过头去,似乎准备继续作画。 心爱的东西?这个定义让两个人都愣了两秒。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得在作画的过程中,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游裴涴终于整理出思绪,定下神。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她可不想让它就这么断了。 “呵呵,真是多疑。好吧,我答应你。可不要再附其它条件了,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对了,让看守给我弄些笔和画布。” 仍觉得不妥,可女孩答应后,韩玦却也难以再反对。 吩咐完看守后,他闷声坐回椅子中,心中仍有挥之不去的不悦。 “来吧,请站到这里来,我们快点开始吧,我等不及了。” “在那把椅子上坐下吧,姿势你可以随意摆,我会自己取角度的。” 柯瑞准备好画布和铅笔,坐到离她大概1米远的地方。 韩玦则坐到她左侧不远的地方,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柯瑞。 她倒是不怎么在意,随意坐到了椅子上。 “告诉我们,加百列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画笔与画布的摩擦声开始沙沙作响。 “我知道的并不像你们所想的那么多,但他的死确实有些蹊跷,他当时是奉命去执行一个非常普通的调查任务,没想到他再也没能回来。” “有调查过是什么引起的吗?” “皇族高层公布的调查结果是由于飞行器碰撞空间垃圾而引起的意外,这一点皇子殿下应该也很清楚。” 柯瑞停下画笔,似乎重新找了角度。 “他的遗体有运回玛尔萨达吗?” “没有,只是我和其它几个朋友一起在西海岸边为他立了一个墓碑,留个念想。” 柯瑞偶尔抬头仔细审视少女,沙沙作响的声音断断续续。 “加百列口中的真相到底是指什么?他去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前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吗?” 柯瑞却沉默不语,停下了作画的动作。 良久,才说道,“我想他的厄运都是从他开始调查皇族的异能人开始的。” 掌权骑士的突然失踪,王室居然只是在简单的调查后宣布意外死亡。当初韩玦就怀疑一切和埃弗拉脱不了干系。 “异能人的历史吗?” 游裴涴缓缓地低声自语。 “加百列本来只是奉埃弗拉大人的指示,调查相关的古代文献,寻找古代兵器的线索。要知道,他是合成人里近年来少有的能破解多种暗码的人。对于合成人这种快没有希望的种族,也是难得。” 似乎对自己的作画太过满意,柯瑞不时会停下画笔,仔细欣赏一番。 “合成人……” 心口顿顿的闷痛,一下一下刺痛着游裴涴的神经。但她现在必需忍耐,这关乎另一个和她的悲剧相似的真相。 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韩玦更加觉得这次调查无论对他还是对她来说都异常残忍。 “2年前,在远古星系调查的加百列突然回来了。他兴奋的告诉我,他找到了关于新世界空白历史的线索……” 停顿下来,柯瑞握着画笔,偏着头审视着他们。 “他还说,发现了关于玛尔萨达不得了的过去,但为了核实,他准备再次出发。并让我一定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柯瑞将眼睛眯成一条线,似乎在讲述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物的故事。 “不久之后,我收到加百列的一封信,说他会寄回一本关于玛尔萨达过去的调查日记。并说让我一定保存好,他现在被王室急召回宫,有新的任务,带在自己身上可能会有危险……” 柯瑞脸上突然浮现怅然若失的表情,但只是短短的几秒,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画笔,平静甚至是麻木的神情再次出现在他脸上。 “后来,我却没有收到他所说的那本日记,一直没有……直到埃弗拉送来他的一本医学日记。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发现那本日记的异常。那本日记我应该已经让人交给你们了,埃弗拉还告诉我,加百列在出任务时失踪了。” 最初在游裴涴告诉自己,加百列的旧友——柯瑞.道尔也许知道他死亡的真相时,他有些愤怒,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对自己挚友的死缄口不言并且如此漠不关心。 直到他今天到达牢房,看到柯瑞极度瘦削的身形,和对所谓艺术的近乎疯狂的追求,他突然觉得,也许最值得同情的人是柯瑞也说不一定。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该是多么令人绝望。 “已经够了,我们走。” 韩玦把坐在椅子上的少女拉起来,直接闪身出了牢房。 一声一声,强劲而清晰的心跳声,从他发烫的胸膛里传来。 当他的体温传来,游裴涴突然觉得惶恐。 如果没有遇见他,那些孤独,那些恐惧她本来可以独自承受的。 回到庄园,已是黄昏。 “叩叩……” 听到轻轻的敲门声,韩玦并不意外。 “进来吧。” 缓缓的,门开了。 门后果然是那个人的身影。 韩玦房间的装饰和格局几乎跟她所住的房间一模一样,游裴涴有些好奇他设置两个几乎相同的房间的动机。 这里的阳台窗户也是朝着西边的海滩,此时的他正慵懒的躺在舒适的靠椅上,面前的茶桌上放着两杯红茶。 她的手里拿着韩玦的外套。 “放那吧,坐。” 傍晚的西海岸,夕阳让海水泛起橙红的色泽。他垂下眼帘,整齐的睫毛,微微颤动,逆光的半张脸似乎已经融进那片橙红中。 她坐到韩玦的对面。 桌上的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玛尔萨达的西海岸,今天似乎分外平静,连海风都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茶桌前的两个人默契的没有说话,享受难得的清闲。 单手托着下巴,游裴涴静静眺望远处的海平面。来这里这么久,这却是她第一次静下心来,仔细欣赏那片金黄色的热带海滩。 时间缓慢得像浓稠的蜂蜜,直到夜色悄悄来咬他们的脚趾头,少年才缓缓坐直身子。 “线索还是不够啊。” “嗯,现在我们得到的线索依然只能说明加百列的失踪和死亡非常蹊跷。”游裴涴用食指轻轻的敲着嘴唇。 “但,如果这一切并不是意外的话,高层必然与他的死脱不了干系。” 韩玦沉声分析。 “至少,他们应该知情。” “现在能着手调查的只有柯瑞所说的,那本不知去向的调查记录。” “那份记录很有可能已经在或者已经在埃弗拉手里了。” 韩玦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不用再参与这次调查了,你想调查的异能芯片,我弄到手应该不会太难。” 埃弗拉和高层,绝对不是一般的对手,连他自己都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就算你不同意我一起参与,我也会继续调查这件事。” 游裴涴倒上新的红茶,白色的热气从杯口向上延伸。 “柯瑞提到的新世界空白的历史让我很在意。更重要的是,他用鲜血保留下来的真相,值得被人知晓。” 也许还因为你…… “总之,我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好吧,但骑士成员都绝非等闲之辈,如果要从他们着手,你必须听我的安排。要记住,我们只是调查,进一步的行动,并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办到的。作为报酬,调查结束时,我会尽量给你弄到一份异能芯片。你们教廷那边,你也需要交差。” 韩玦知道跟决心已定的女孩再无商议的余地,让她独自行动,还不如与她合作。 至少,一切会在他的掌控范围内。 “好,皇子殿下。” 听到他的命令的语气,少女的回复忍不住带了调笑。 西海岸的星星一颗颗亮了起来,在寂静的夜空里,固执的闪着微蓝的光芒。 “风暴就要来了呢。” 埃弗拉的豪宅位于玛尔萨达的北部,前院完全设计成了一个巨大的狂欢俱乐部。每到假日,全玛尔萨达甚至其它国家的名流都会从各个角落聚集到这里。 狂欢,宿醉是派对的永恒主题。 对皇族忠心不二的骑士们,此时此刻所关心也只有派对和酒精。 任何在派对里狂欢的人,都不需要邀请函,也不需要负担任何费用、遵守任何规定。 埃弗拉从前院二楼的巨大观景台往下眺望,楼下的巨型露天游泳池群里,人头攒动。 他缓缓经过楼梯上与他打招呼的各色美人,却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今晚,他想要寻找全新的猎物。 韩玦和游裴涴进入他的豪宅后,就按照计划分头行动。 游裴涴留在前院,关注埃弗拉的一举一动,并尽量拖延住他。 而韩玦则小心翼翼的掩盖住面容,潜入他的后宅,寻找加百列的调查记录。 而一切也如计划中的那样,埃弗拉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来自异国的少女,一步一步向她所在的角落走过去。 “想不到弗拉卡那的时域之主会光临我的舞会。” 埃弗拉的声音低沉,与他粗犷、高大的外表相当协调。 “怎么,不欢迎?” “怎么会,不过你不是住在皇子殿下西海岸的庄园里吗?他没有跟过来?” “他下午离开了,大概有事情要办。” 她说话时,也不回避对方的目光。 “皇子殿下确实冷漠,不解风情。如果他对你接待不周,我替他向你道个歉。室外挺嘈杂的,不妨移步到楼上一坐?” 两人并肩而行,却也各怀心思。 埃弗拉豪宅的前院因派对而喧嚣,但此时的后院却是灯光暗淡,不见人影。 悄无声息的绕过别墅门口昏昏欲睡的仆人,韩玦顺利潜入佛朗别墅一楼的大厅。 巨型水晶吊灯,透亮的大理石地板,巨型暗色皮质沙发下有一只巨型犬正在沉睡。 大厅正对大门的墙上是一幅立体的画。画上是整个玛尔萨达的版图,而覆盖在整个版图上的,则是皇族的巨型标志。 捂住口鼻,韩玦打开一只小型的玻璃容器,里面冒出淡紫色的烟雾。 片刻之后,他迈开长腿大步走到立体画,而那只野兽却依然打着呼噜,睡得香甜。 仔细观察,他发现固定在墙上的画框是用黄金镂空制成,而上下左右四个边框的正中镶嵌着四个拳头大的宝石,宝石上则分别描绘了四种诡异的符号。 也许是因为不断举行的狂欢,仆人总是在前院忙碌。平日冷冷清清的后院显然疏于打扫,他发现黄金制成的边框因为染上薄薄的灰尘而有些暗淡,而画框上方标着某个符号的蓝宝石却依然纤尘不染。 他一跃而起,手指触碰到蓝宝石的瞬间,整整一面墙缓慢被收入地下,墙后一条通向地下的楼梯出现在他的眼前。 当他走下楼梯时,他听到身后墙壁缓缓升起的声响。很快,空无一人的一楼大厅恢复如常。 石质的楼梯,一直盘旋向下,阶梯的尽头却只是一扇紧锁的木门。 拔出灵子枪使用剑形态瞬间将木门切成整齐的两半,他不愿耽搁更多时间。 木门后是一间不大却高得看不见屋顶的圆形房间。 整个房间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窗户,只在墙壁大概5米高的位置上留了一个小小的缺口,透过那里,一束明亮的月光照了进来。 整个房间像是废旧的地下赌场,布满灰尘的吧台上仍放满了还未喝完的酒瓶。已经褪色的轮盘上,散落着大量的彩色筹码,而现在这里又更像是被弃用的收藏馆,墙角下是成堆的珠宝、黄金、盔甲、宝剑,离门不远的地方甚至还有一具带着皇冠的人体骨架。 而引起他注意的,却是那满满一个书架的藏书,他要找的东西可能就在这里。 埃弗拉带着游裴涴落座到二楼窗口的位置,隔着小型的舞池,对面的小舞台上,声音低哑的女郎幽幽的唱着歌。 挥手让侍女送来红酒和美食,他端起面前的酒杯,细小的高脚杯被他粗糙有力的手指捏得嘎吱作响。 “你今天既然来了,就要玩儿得尽兴。” 韩玦还没有消息,必须再拖延时间,如果现在开始喝酒,想要脱身可就成了难题。 “我是沾酒就醉,时间还这么早,要是我醉了,多没意思。” “是吗?也好,听说你是教廷从某个流浪星系救回来的,能和我说说这件事吗?” 他倒想知道,这个合成人的能力到底如何。 用最快的速度查看了书架上的所有书籍,韩玦却并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他有些失望的低下头,陷入沉思。 “果然不会这么简单吗?还是,加百列的记录根本不在埃弗拉这里?” 顺着他的目光,一束窄窄的月光照射在房间的地板上。地板的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图案。圆形中心被染成朱红,一把已经锈蚀的长剑不偏不倚的插在那里。而规则的直线和弧形则把整个圆形的其他部分分割成黑白相间的板块。 “这是……” 韩玦蹲下身子,轻轻敲击圆形的地板。原来,圆形中的每一个板块都是可以按动的。贴近地板,还能听见,只要按动3次这些石块,地板下都会传出细微的齿轮转动的声音。但似乎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那些,齿轮总是在短暂转动后又停止不动。 按动3次以后才转动,他大概可以推测出暗码由3个板块组成,而按动的顺序则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 枢纽世界·重合(1) 星洲的夏天就要过去,阳光里全是夏末秋初的味道,明媚,温柔。 六点一到,游裴涴的闹钟准时响起。今天又是一个美好的星期一。 游裴涴今年刚刚硕士毕业,任职于一家大型财务软件公司。飞快的起床,洗漱,赶在上班高峰前出门,每次走在去上班的路上,她都觉得充满了快乐和希望,好像美好的前程在微笑的向自己招手。 她总是第一个到公司,打卡,下楼去公司餐厅吃早点,粥,鸡蛋和馒头,营养简单,上楼,泡一杯绿茶,打开电脑,扫一眼门户网站看看新闻,就开始一天的工作。 游裴涴是那种对工作非常认真的人,虽然一个软件,她只能负责一部分,甚至有的时候,整个软件是干什么的,她都不知道。 但是,这份工作还是让她很有成就感,看着自己的软件写的清晰干净,并且运行良好,她都自己不由的要笑出声。当然,当公司男同事故意和她搭腔的时候,她笑的就更开心,眼睛弯成月牙儿那样。 对,她就是一个这样热爱生活的人。 这一天,和往天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她认识了一个好玩的人。 吃过午饭,游裴涴去盥洗室漱口,进去就看见一个穿着快递服装的男孩子在不停的往他自己的脸上拍凉水。 漱完口,这人还在那里啪啪的往脸上拍。 游裴涴不由看了他一眼,嚯,他的脸肿的很明显,难道是被打的? 她不由开口问了一句,“怎么了,你没事吧?” 男孩抬头看看她,眉毛皱的紧含糊的说,“没事,牙疼。” 游裴涴笑了,前几天他也牙疼来的,要说,真是要人命啊,看这人的脸都肿成这样,疼的不轻。 “你张开嘴我看看?” 男孩倒是听话,对着女生乖乖地张开嘴,当然幅度不大,腮帮子已经肿的不轻。 凑近一看,他槽牙的洞已经很大了,估计这牙基本报销。 “赶紧去看牙医吧,拖不过去的。” 游裴涴知道,牙疼的人虽然疼的要死,都不愿意去看医生,谁不害怕一个小钻头伸进嘴里啊?上次还是她发现自己这牙疼的都已经影响工作了,才不得已去堵上的。 谁知,男孩把头摇的跟拨浪鼓,眼睛里的害怕写的很直白。 游裴涴心里一沉,那天她去补牙,也害怕来着,真想有人陪她一起去,可是,在星洲,她孤身一人,连亲近的朋友都没有一个。 于是突然心血来潮—— “我陪你去吧,前几天我刚补过牙,有个老牙医不错的,手法很温柔。”说着,她笑出了一口白牙。 男孩的眼睛里有点闪动,估计在做心里斗争。 “会不会很疼?”他说话仍然含混不清。 “不会的,不会的,真的,我刚刚补过,那个医生的手法了得。” 男孩想想,终于点点头。 游裴涴心里暗暗笑,当然不疼了,你这个牙要拔的,医生会打麻药。 不出她所料,医生一看男孩的牙,立马决定,拔掉它。 躺在灯下的男孩马上开始摇头抗议,游裴涴和牙医齐齐安慰,“拔了好,不然就要这么一直疼下去,说不定还要连累别的牙,不疼,不疼,一点都不疼,会给你打麻药。” 连蒙带骗的给牙床打了麻药,男孩眼睁睁看着医生的大钳子伸进自己的嘴里,吓的头上都是汗,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用力攥住。 随着医生的大力拔出牙齿,游裴涴的胳膊也一阵剧痛。 医生钳子上一颗牙带着长长的神经,问他,“小伙子,要不要留下牙做个纪念?” 男孩睁眼一看,马上又闭上眼摇头。 塞进药棉在空洞的牙床,医生交代道,“麻药过了会有点疼,药棉咬住,一个小时之后扔掉,过几个月等牙床长平就可做颗假牙。” 游裴涴和男孩慢慢的走出医院,门口停下,男孩想说什么,但是要咬住药棉,说不出。 女孩笑笑,“是要问我是谁吗?” 男孩点头。 “我叫游裴涴,就在你刚刚看见的那个公司工作,不用写感谢信了啊。”游裴涴跟他开着玩笑,“你呢?看样子,你是送快递的是吗?” 男孩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然后拉过她的一只手,用手在她的掌心指划。 看着他一笔一划的在自己手心里写下两个字,韩玦。 一阵酥麻的感觉奇异地浮上心头。 “韩玦是吗?好特别的名字,不过很高兴认识你。” 男孩笑笑,做了个再见的招手,两人就在医院门口分开了。 游裴涴才注意到他高高的个子,头发有点乱乱的,笑起来的时候神情温和,然而,或许是脸肿的缘故,莫名有几分滑稽的感觉。 几个星期过去,游裴涴已经不太记得这件事,不过发工资的时候,工资条上因为那次陪男生拔牙扣掉的几百元,让游裴涴忽然想起了那天下午。 心里忽然有点奇怪,为什么那天自己会陪个陌生人去拔牙? 快要到午饭时间,周围的同事都开始蠢蠢欲动,小声议论中午要去吃什么,特别是公司的秘书们,更是开始盘算中午要去哪逛了。 游裴涴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还有5分钟,还能写几行程序。不过她还是听见旁边的八卦女同事发出轻轻的惊叹声,“哇,好帅啊!” 游裴涴心里暗笑,公司可能又来了什么帅哥新同事,上次市场部经理刚来公司报道也收到这待遇了。 有人在身后拍拍她肩膀,“请问,是游小姐吗?” 游裴涴回头,差点没跟那些八卦女一样发出惊叹,好帅啊,偶像剧男主角来到现实生活中看着还真是不协调啊。 正当她发呆的时候,身后的人超级灿烂的笑道,“是你哦,我刚刚还怕认错了人。” 游裴涴搜肠刮肚也没想出,自己怎么会跟这位同学有什么关系。对方却微微一笑,张开了嘴。她看到少了一颗槽牙,顿时恍然大悟。 “……是你啊,不好意思,我差点没认出来。” “中午,我能请你吃个饭吗?” 韩玦却笑了笑问道。 “呃,太麻烦了吧。” “不会,那天多亏你了,不然,不知道还要疼到什么时候。”韩玦一脸的真诚。 “那,好吧。”游裴涴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吃个饭,倒是也没什么。 “那我们走吧,我看你们这座大厦有酒楼,我们就去那里,你看怎么样?” “不用太破费,我们就在公司餐厅吃就好。” “客随主便吧,就让我还你个人情好不好?不然老是觉得亏欠了你什么。”韩玦还是一脸真诚,让人不能拒绝。 “好吧。”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拒绝的话。 “你们这里好像佛跳墙比较出名吧?来两个。”韩玦对餐厅服务员说到。 佛跳墙?这菜只在书上看过吧,还真有卖这个的啊?游裴涴瞄了一眼,398/客,晕,这个人够阔气的。 就听韩玦流畅地点了一堆菜,她一直制止,“够了够了,我们两个人,能吃多少。” 没一会儿,一桌子游裴涴几乎都没见过的吃食摆上来。 两人慢慢吃,游裴涴也开始慢慢的好奇。他到底是谁啊,是上次那个送快递的人吗? 韩玦好像看出了她的疑问,“我是美院的学生,暑假没事打工送快递,上次牙疼正好让你碰上,真的谢谢你了。” 游裴涴有点懵圈,关注点不在他还是个学生身上,“那个,你送快递一天能赚1万不?为什么请我吃这么贵的饭?” 韩玦笑了笑,游裴涴有点发愣,还有男生能笑的这么好看? “送快递是为了让自己早上起床就出门见见阳光,还能骑车锻炼锻炼身体,不是为了钱,不然一放假我就黑白颠倒,凌晨才睡,下午才醒。至于饭贵不贵……嗯,我平常也不吃这些,这不是为了感谢你吗?” 游裴涴张了张嘴,却找不出反驳的话语。 “你要什么主食吗?” “不用了,够了,已经饱了。” “服务员,两客芒果奶酪,一碟白糖。”韩玦笑眯眯地说,“我习惯吃甜点。” 看着男生把一碟白糖全倒进了奶酪里吃个津津有味,游裴涴突然明白他的牙是怎么蛀成那个样子的了。 一顿饭下来,他们之间有了一定的了解。 两人的相同点是,都是不喜欢欠人情的人。 两人的不点是,一个已经上班一个还在读书。 韩玦吃完饭,又再三感谢之后才走,回到公司的游裴涴边走边腹诽,这老天,也太不公平了,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那么完美的人?人长得帅不说,出手阔绰,还懂感恩…… 游裴涴这几天想找间公寓。 公司宿舍只是临时住所,她想找一个环境更好一点的地方。 每天浏览租房网站,她忽然看见了一条几分钟前发的奇怪的信息。 出租,合住,一室,21平,煤气水电,空调有线,家电家具全。要求,女,白领,硕士以上学历,生活规律健康,性格开朗,身高160以上170以下,长相舒服,租金面议。 游裴涴顿时翻了个巴彦,这是在找合租对象吗?这明显是征婚广告啊。不过,一看离自己公司很近,她还是打算看看去,然而,打电话过去,却是个男性接的电话。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一下。 游裴涴一进小区,就有点打了退堂鼓,这明显是高档公寓,自己没有那么多的预算。可是既然约了,也就看看。 门打开,她就愣住了,“怎么是你?”韩玦? 对方却露出了一个让她觉得迷惑的笑容,“要不要进来看看合适吗?” 岂止是合适,说是豪宅都不为过。 不过,他好像猜到自己会来? 女生不留痕迹地打量了他身后的房子一眼,拘谨地站在门口,委婉地说道,“呃,我以为房主是女的。” “有区别吗?” 当然有了。 游裴涴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可是,如果这个对象是他的话……好像并不让人忧心。 “你放心,你的房间和划分给你的地方我一步都不会踏足。”韩玦一脸真诚地保证,“如果是你的话,租金我都可以不收。” “啊?这怎么可以,我怎么能白住你的房子?” “不白住,你负责交煤气水电钱怎么样?” “呃,那才多少钱,不行,还是算了吧,我找找其他……” 见她一脸的犹豫,韩玦似乎有点焦急了,“你看我这里这么大的房子,我一个人,也太空荡了,算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他的脸上开始有了恳求。 游裴涴发现,怎么这个男生就有这种本事,会真诚的让人难以拒绝? 又或许,她打心底并不想拒绝这个男生,他似乎有着她一切的理想型。 周六,游裴涴提着两个行李箱就搬进来了,韩玦似乎不在家,她环视一下屋子,不由暗暗想到,这么大的房子,他们两个住,估计也挺空荡的。 然后她发现自己错了,这屋子不像是两个人住,分明就她一个人在住。不对,不是一个人住,因为两个人的生活时间完全相反,所以,她和韩玦几乎见不到面。 早上她走的时候,韩玦还没回来,晚上她下班回来,发现韩玦已经走了。如果不是周六周日发现韩玦是白天睡觉夜晚出去活动,她还真以为,韩玦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终于在搬进来快一个月的时候,游裴涴有了一次跟韩玦吃晚饭的机会。 她决定?改善一下伙食,自己做了两个菜,葱烧牛肉和蒜蓉油麦菜。 韩玦没有和每个周末一样,起床,梦游一样的洗澡,然后出门,而是起床,梦游一样的洗澡,然后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飘了过来。 他咽了咽口水,问女生,“我能一起吃点吗?” “可以啊,来吧。”说完她给韩玦盛了米饭。 韩玦开始一言不发的猛吃,看样子是饿了。 但是她却突然没了胃口。 她住进来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她真是对韩玦这个人好奇极了。 开始游裴涴搬进来的时候,以为他是美院的学生,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发生。但是这一段时间看他的作息时间,真是心里打了鼓? 他……明显没时间上学啊?白天都在睡觉。而且,他长的这么帅,而且,他太多次看见韩玦西装革履的出门,然后整晚不归。 再看看这房子的大小和摆设,游裴涴的心里腾地冒出来俩字:牛郎。 游裴涴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日剧看多了,然而她真的觉得,自己真的有必要问一问了,可是,这要怎么开口啊,游裴涴开始盘算起来,盘算到韩玦都发现她根本没吃饭。 对方不由抬头盯着她,眼里有点关切,“你怎么不吃饭?不舒服吗?” “没有。” 游裴涴尴尬地笑了笑,心想,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 “那个,不好意思,我想问你个问题,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学生啊,怎么了?”韩玦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呃,我看你好像都没怎么上学哦。” “嗯,懒得去上学,绘画是门艺术,不是上课能学到的,是需要自己对人生和美的体会的。” 游裴涴心想,我又不是问你这个,于是一闭眼,干脆了当地问道,“你每天好像晚上都会出门办事,呃,那个,你是做特殊职业的吗?” 韩玦一口米饭突然噎在了嘴里,诧异地张大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特殊职业?什么特殊职业?”下一秒,他忽然明白了,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游小姐,你不会以为我混夜店吧?哈哈哈哈哈。”他笑个不停。 游裴涴一脸愕然,看样子自己是误会他了,不过还好,不是就好。 心里一下子放松下来,宽慰不已。 果然是她想多了。 韩玦笑了半天,笑够了,有点陷入沉思。他想,还是要告诉她自己为什么这样了,不然,下次她还要胡思乱想。 “其实,我们家开着一个24小时书店,晚上我得去书店帮忙。” “24小时书店?” “是的,方便夜猫子阅读。” 游裴涴了然地应了一声。 这个周末,游裴涴和韩玦有了他们认识之后最长时间的接触。 一般,游裴涴在周六的任务都是打扫卫生。 只是,韩玦最近反而有点纳闷,之前他需要每周请一次钟点工彻底打扫一下卫生,可是这个月,似乎每到周末也没看见什么地方需要打扫,今天他才知道,原来游裴涴都会在周六他出门之后来个大扫除。 韩玦脚登在茶几上,在沙发上懒懒得躺着。看着游裴涴跟只小蜜蜂似的在屋子里忙来忙去。擦地,抹布到了韩玦的脚下,女孩示意他把脚抬起来,他乖乖的把脚抬起让她擦了地板,然后继续呆呆的看她打扫。 游裴涴觉得好笑,这男孩子,一看就是让人伺候惯了,平时收拾房间的时候,她偶尔也会进韩玦的房间打扫一下。 但其实,她不知道韩玦比她大得多。 不过游裴涴今天打扫卫生不是那么专心,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观察这个自己已经认识了一个月的男孩,似乎他浑身上下充满了谜团。 两个人没有交谈,就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 游裴涴向他道了声晚安,就往自己卧室走去,刚要关门,就听韩玦问道,“你相信平行世界吗?” 这是什么问题? 她不由失笑着摇头,“你啊,少看点科幻小说。” 第二天一早,游裴涴睡到了自然醒,这一刻,她觉得幸福极了,柔软的床,暖和的被窝,还有从窗帘照进来的明媚的秋阳都让她从睁开眼的一刻感到舒服。 出了卧室门,却看见韩玦还和昨天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在看电视,放的是国外的一部科幻片。看见从卧室出来的游裴涴,他说,“你醒了,我出门买了早点,一起吃吧。” 他们一起坐在了餐桌前,游裴涴的大脑有一瞬的恍惚,总觉得这个画面似乎经历过一样。 吃完早饭,韩玦耷拉着眼睛,晃晃悠悠的走向卧室,“我睡觉去了。” “韩玦。”游裴涴喊住了他,等他回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只得干巴巴地提醒道,“喂,你不要刷刷牙再睡?”她委婉地说道,“不然你的牙……” “不用,上次是个意外。”说完,韩玦关了门。 周日,又是到了傍晚,韩玦才起来,又赶上游裴涴要吃晚饭。 韩玦笑眯眯地坐到了餐桌旁。 游裴涴觉得好笑,给他盛了米饭,今天她做了四个菜,其实本来就带了他的份。 坐下来一句话也没有,韩玦斯斯文文地吃着饭,吃完竟然主动要求说,“谢谢你做的饭,今天我来刷碗吧。” 游裴涴愣了一下,有些受宠若惊地说了句“好”。 可是,当她刚刚从餐桌走到沙发旁,就听见了厨房里瓷器破碎的声音,跑进厨房,便瞧见男生正愣愣的盯着地上的碎了的盘子,手还保持着端着盘子的姿势,抬头的神情有点无辜,“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她噗哧一下笑了,“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反正是你自己的盘子。” 游裴涴只好和他一起收拾,然后坐在沙发上慢慢的聊了一会,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学校里的事和她工作上的事情。 没有再提起韩玦晚上出去的事情,游裴涴虽然好奇,但也不好问。 周一开始,她去上班了,韩玦也继续开始晚上外出的节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书店呢? 游裴涴经常看着他出门的背影想道。 不过,这一周,她周四就见到了韩玦。 晚上12点,她已经睡熟,突然家里的电话座机响起,接起电话,是韩玦,“你能来接我一下吗?我在中心医院。” 游裴涴一下子清醒了,“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跟人打架,脚扭了,走路不太方便。” “……”游裴涴连忙起身穿衣服。 到了医院,她在急诊室看见了韩玦,医生说,没什么大碍,除了脚扭了之外,都是皮外伤。 “对不起,耽误你休息了。”韩玦的脸上有些歉意。 游裴涴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男生,心里一紧。 这是哪个王八蛋这么狠,把他给打的鼻青脸肿,衣服也有好多地方都破了,满满都是泥土。 拿着医生给开的内服外用的药,他们打车回家,韩玦还能走,但是必须有人扶着。 韩玦自己进浴室洗了澡,出来的时候,游裴涴已经拿着热毛巾等在外面了,她把毛巾放在他的脚上热敷。 这时已经凌晨三点?了,她没忍住问了韩玦,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没什么,话不投机而已。”韩玦抿了抿嘴,补充了一句,“下次我会注意,不在这个时间点麻烦你。” “这是重点吗?” 游裴涴看着他这般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有点动气。 这人怎么这样,这么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每天出去鬼混不说,被打成这样看样子也是家常便饭,他父母估计要心疼死。 韩玦的神色却有点黯然,用手慢慢的抚弄自己的头发,好像是在跟她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都是曾经欠下的债,我只能慢慢偿还了。” “什么?” “你不懂,但没关系,我懂就好。” “你能不能被故弄玄虚?你才多大,就惆怅这些?” 她一本正经的态度使得韩玦忍不住笑,然而牵动到伤口,疼得赶紧合上了嘴。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游裴涴被他说的有点懵,“啊?” “喜欢说教。” 只当他在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游裴涴翻了个白眼,替他捏好了被角,“好了,你休息吧。” 只是在关上灯,看着他一脸疲惫的模样,心里有些不知道是可怜还是什么的东西在喧嚣。 “你以后……晚上还是少出门吧,虽然现在治安好,但你家人也不应该把看门的责任交给你一个学生吧。” 枢纽世界·德穆迦太(4) 反复尝试了好几次,被按动的石块总是在短暂凹陷后又自动复原,韩玦仍然一无所获。 他有些焦虑的查看外套里的怀表。 距离他和游裴涴潜入埃弗拉的别墅已过去1个小时了。 突然他发现,在月光的照射下,地板圆心中插的那把剑的影子和地上的图形组成的画面和眼前的时钟刻度刚好重合。 而剑柄的影子则刚好落到地板的一个石块上。 他尝试着按动那个板块。 咔嚓—— 这一次小块居然凹陷下去,没有再自动弹起。 看来找对了其中一个。 他抬头继续仔细观察小屋,希望找到新的线索。 很快,韩玦就注意到了进门时他就觉得蹊跷的那个带着皇冠的骷髅,走到近处短暂观察,他终于发现让自己感觉异样的原因——骷髅的其中两根肋骨装错了位置。 他小心的将错置的骨头抽出,并细心还原。 又是咔嚓一声。 他身后的另一块地板也塌陷了下去。 只剩最后一个了吗?时间已经不多了,得快点。 然而,在翻找完整个房间后,也没有找到提示最后的那个石块位置的线索。 到底在哪里呢?韩玦再一次环顾这个曾经像是赌场,现在却十分破旧、杂乱的房间。 “到底是什么?赌场中最后的暗码吗?这可真像是他爱玩的把戏。” 毫无头绪,韩玦在地板中巨大的圆图案前坐下。 “嗯?这个图案……” 巨大的圆形,各个板块规则地黑白相间,圆心被染成红色,周围则由规则的扇形组成。 难道是曾经在赌场里一度风靡的游戏——卡门萨飞镖? 这种飞镖游戏不管多少人参与,都是三标定胜负,飞镖射中的不同位置代表了不同的分数,在掷出最后一标后,射中分数总和最接近100分的人获胜,按照这个规制,第一块地板的位置应该是45分,第二块是30分,那最后这一块就应该是这里……代表25分的右下角! 嗞……啪……! 短暂的齿轮转动声后,地板的圆形图案向两边分开,一个小小的木箱静静的藏在下面。 韩玦单膝着地,仔细观察地板下的小木盒。木盒的顶端、侧面、锁口,都覆盖着薄薄的尘埃。看来,房间的主人虽然费尽心思的将它隐藏起来。但或许也因为对密室设计的高度自信,小木盒似乎并没有被经常打开察看。 他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顺着木盒闭合处的缝隙,小盒的盖子被整个切割下来,漂浮在他控制的空间里。 小盒里的物品意外杂乱。 珠宝、皇冠、废旧的纸杯、带着风干血迹的弹头,还有被一团灰色棉线掩盖,只露出封面一角的黑色笔记本——难道是加百列的调查记录? 加百列的死果然与皇族有关吗?他生前一直为之效忠的皇族。 伸出手,韩玦准备将黑色笔记本从那团棉线下抽出。然而,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书的封面时,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却意料之外的扎破了他的手指。 他迅速收回手止血,小心的不在房间中留下血迹,定神观察,他发现扎破他手指的是隐藏在那团棉线中的一根细得几乎透明的银针。 放置棉线的人,似乎对解开打结的线团完全没有耐心。好几根还系着细针的棉线,被他揉成一团丢弃在盒子中,小心的避开所有银针,韩玦这次顺利的将黑色笔记本抽出。 韩玦运用能力迅速将提前准备好的空白笔记本和调查记录的封面对换,然后将带来的笔记本小心放回小盒,又花费了5分钟。 房间中被切开的木门和小盒、门后被换置肋骨的骷髅,甚至地板上覆盖的薄薄灰尘,在他离开小屋后,都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韩玦用最快的速度向前院赶去,得快点找到游裴涴,她在埃弗拉的豪宅停留的时间越长,之后被发现记录丢失后,皇族对她的怀疑就会越大。 韩玦到达前院别墅二楼的走廊,这里的灯似乎因为线路短路而黯淡着。 狂欢的人群都离开这里去别处找乐子,只有稍远处一对酒后相拥而泣的少女仍固执的不愿离去。 透过窗口,他看见坐在桌前昏昏欲睡的埃弗拉和正端着酒杯的女孩。 看来她对埃弗拉使用了自己提前配置的药物。 韩玦向她招了招手,现在必须尽快离开。 很快,游裴涴就注意到了走廊里的男生,起身向他走来。昏暗的光线下,她的面色有些苍白。 怎么回事,她没用自己为她准备的解酒药吗? 时间容不得他多作思考。 “记录已经拿到手,趁他的药力没过,你尽快从正门离开。我会在西边的树林里等你。” 简短的说明情况后,韩玦准备离开去约定的汇合地点。 “我不会跟你回去了。” 然而,游裴涴没有温度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韩玦停下脚步转过头。黑暗中的女孩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记录已经拿到。得快点离开。” 埃弗拉的药力最多只能再维持一分钟,时间紧迫,一旦他发现自己出现在这里,他和游裴涴都可能会有危险。 “找到记录了啊,那真是恭喜,不过,现在那对我已经毫无价值。我跟你的合作到现在也该结束了。” 游裴涴微微低着头,细碎的刘海挡住她的双眼,准备转身离开。 “怎么回事?” 韩玦一把将准备离开的女生的攥住。 紧迫的时间下,她态度的巨大变化让他迷惑。 “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埃弗拉这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和你继续合作已经毫无意义。不要逼我向他透露你的秘密。” 手腕被韩玦攥得生疼,女生却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用力甩开他的限制,游裴涴缓缓向走廊尽头走去。 黑暗的走廊里,韩玦静静的站在原地。从玛尔萨达北海岸吹来的凉风,迅速夺走单薄衣物下的体温。 “游裴涴,你到底是怎样的人?” 黑色的帽檐将他的脸挡在阴影里,平淡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女生似乎愣了一下,回过身,再次向他走来。 安静的走廊里,她的脚步踏在木质地板上分外清晰。她再次走到韩玦的身边,近在咫尺。 他看见她悄无声息的笑了起来。 缓缓的贴近他的左耳,一字一句。 “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远离韩玦的耳边,游裴涴转身离去。透过窗口,韩玦看见她走回刚刚醒来的佛朗身旁。依然昏昏沉沉的埃弗拉,拉过她纤细的双手细细摩挲。 而女孩没有丝毫抗拒,面带微笑,顺从的坐到他的怀里。 不再停留,韩玦从别墅高高的二楼走廊迅速跃下,不留痕迹。 “真是爱说谎,又不会说谎的女孩啊。” 轻声自语,他握紧灵子枪冰冷的枪鞘向西海岸走去。 * 被玛尔萨达奉为英雄的顶尖狙击手居然在一个身份不明的异国人的袭击下疲于躲藏。看台上年轻的少女惊得捂住了双眼,扭身就钻进了情郎的怀里。 连续的几声枪声响起后,三名玛尔萨达的狙击手相继倒下,三楼的狙击场陷入了罕见的寂静。 几秒后,观战台上竟然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连紧紧相依的情侣都激动得相互亲吻、庆祝。 也是,鲜血、击杀、战败与新的传奇已经足够刺激神经,谁会在意过去的传奇就此陨落呢? 游裴涴从隐藏的遮挡物后走出来。 其实大概明明10分钟就可以完成的偷袭,为了拖延时间她也是拼尽了演技,终于跨过倒在场地中的对手,她利落的拍下了狙击场中央终结竞赛的按钮,射击场的门刚打开,她就看见埃弗拉从餐桌前起身。 抓准时机,她迅速运用瞬时分身能力,并没有人注意到远处的餐桌旁凭空出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迅速将事先粘在酒杯底部的药片取下,溶解在埃弗拉杯中的红酒里。 拥挤的人群自动为埃弗拉让出一条通道。 他大步走到在射击场外被人群簇拥的女孩面前,身材魁梧的他伸手揽住女孩的肩以示赞赏。 游裴涴将竞赛用的枪交换给场外工作人员,自然而然的避开埃弗拉略带深意的眼神和撘住她肩膀的手掌,然后才迈开步子,并肩和他走回到窗前的餐桌。 等到两人终于落座,游裴涴才咬破事先藏在大牙里的,韩玦为她配置的新的解酒药。 “轻松击败3名顶尖射击手,精彩。” 埃弗拉一向低沉的声音也难得带来些许兴奋。 云淡风轻的点了点头,随后游裴涴就端起了酒杯,轻碰快被对方粗壮的手指捏碎的酒杯,小酌一口红酒。 时间缓慢继续,韩玦仍然没有回来,可能是酒中的药物开始发挥作用,酒杯中的还没喝完埃弗拉的眼神已经飘忽起来。 “加百列的文献解读进展怎样?” “加百列先生余留的文献总数过万,就已完成的部分而言,尚未发现有价值的信息。” 用余光寻找韩玦的身影,游裴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二楼的各个出口。 “也是,有价值的文献也不在皇子那里,也难怪你看不出什么。” 用于讯问罪犯的药片逐渐发挥作用,埃弗拉粗犷的脸轻微充血,而他透露的信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迅速冷静,游裴涴转过头,直视埃弗拉半闭的双眼。 对付这个老狐狸,即使有韩玦配置的药物的帮助也不能掉以轻心。谁也无法确信此时他透露的信息有几分可信。 “哦?所以还有连皇族最高层都无法接触的信息?” 埃弗拉却不搭话,只是颇有深意的笑了笑。 女孩原本一直云淡风轻的脸上突然带了一点怒气。 “皇族和教廷合作的条件之一就是文献和异能芯片信息的共享。您要求我调查相关文件又根本不提供有价值的信息。疑人不用,您对自己人都有诸多保留,想必教廷也没有获得真正芯片信息的可能性。您既然没有诚意,我想所谓合作也并没有继续的意义。” 话毕,游裴涴立刻起身准备离开。 “留步。” 埃弗拉也随即起身,伸手挡住了她的去路。 “相关文献,我会尽快送过去。不让皇子殿下立即接触文献,我自有道理。另外,我对你在玛尔萨达的活动没有限制,但你和殿下深夜去监狱的动机想必相当有趣。” 大概药物中特意配置的麻醉脑部控制系统的成分起了作用,埃弗拉透露出的信息量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重心有些不稳几乎跌坐回座椅的埃弗拉,大概并没有注意到女孩眼中转瞬即逝的惊异。 看来埃弗拉并不信任韩玦,连他们的审讯都知情,可见他们的一举一动可以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把能破译暗码的自己特意安排到韩玦的身边,并且保留有价值的文献,看来埃弗拉早就对皇子殿下起了异心,至今为止的所谓合作只是试探。 看来被摆了一道。 游裴涴无法推测埃弗拉是否已经察觉自己和韩玦之间的二重合作关系,知悉到了何种程度。一旦他们追查加百列死亡真相和合成人历史,她和韩玦可能都会面临致命的危险。 可埃弗拉现在说的这一切,是真的因为韩玦配置的药物?还是他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警告呢?目前她无法得出定论。 “不过是因为加百列的相关文献提及了柯瑞而已,既然你不愿我调查相关信息,我马上就能建议主教停止相关合作。毕竟,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监视范围内。韩……皇子殿下贵为皇子居然亲自监视我的行动,并向你汇报,也是屈才。” 埃弗拉的话到底有多少真实信息完全不可知,划清和韩玦的界限对他们两人都有利。 “你过虑了,我并没有监视你的意图,你自然可以调查相关文献,部分文献尚未提供只是因为数量太多。稍晚自然会向你提供。” 讲完埃弗拉才收回拦住她去路的手,示意他落座。 终于,她的表情也怒气略减少,重新落座。 “也好,只是如果皇子殿下再有多余行动,请恕我们无法继续合作。” “当然。相关文献就后宅,我让人安排一下,你可以随时过去……” “提前安排监控设施?” 声线毫无起伏,却又字字切中要点。 “监控倒是多余了,只是藏文献的密室可是玛尔萨达第一设计师亲自设计的,一般部下没法带你去,另外如果不提前准备,恐怕,你也没法活着出来。” 埃弗拉微微后仰,躺进到柔软的沙发里,眼中闪过得意。 他阴沉的声音竟然让女孩有些不易察觉的气息不稳。 “玛尔萨达的第一设计师……那不是被誉为生物基因之父的‘右’?”她若有所思,“听说他向来喜欢梦蛇,莫不是在密室里放了那些致幻的梦蛇?” 游裴涴努力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把脸隐进灯光外的阴影里。 “梦蛇倒是没有,只是密室打开瞬间释放的毒气和暗盒里的毒针……” 埃弗拉扶住沉重的额头,头疼不止。 阴影中,游裴涴似乎用上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张开双唇。 “这样,看来你还真得提前准备。毕竟为皇族调查文献,最后中毒而亡,怎么听都不太划算。” 得快点找到韩玦,得告诉他这个消息……得快点。 “……不必担心,为了定期查看文献,右大师提前配置了解毒剂。你去之前,我会让部下提前备好。” 身体快于大脑作出反应,游裴涴甚至突然起身。 “你说的是真的?!嗯……你最好让部下确认解毒剂的效用,我可冒不起这个风险。” 意识到自己的略微过度的反应,她立刻压低声线。 “那是自然。” 也许是酒里的药效发挥到极致,埃弗拉终于在沙发靠背上合上眼。 然而,此刻埃弗拉的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让她惶恐。从有记忆起就活在刀尖上,从开始调查合成人真相的那天起,她就有了随时殒命的觉悟。因此,此刻的惶恐,几乎是她从来没有过的陌生感受。 不能露出一点破绽,一点也不行。 明明只过了短短的几分钟,她却觉得时间像大陆的塌陷一样沉重和缓慢。 终于,当韩玦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时,她站起身来,背对呼吸声沉重的埃弗拉,深呼一口气,才似乎下定了决心,放轻脚步向他走去。 灯光与阴影的交汇处,她看到少年熟悉又陌生的脸。 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韩玦简单包扎后的指尖时,她又突然停滞了脚步。 他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现在应该在一切如常的呆在埃弗拉监视范围内的西海岸的庄园里。 不远处的窗口,埃弗拉似乎缓缓的翻了个身。 他真的在沉睡?或者假寐的他已注意到走廊里韩玦隐藏在阴影中的身影?此时的情况已经不能再容许更多的疑问,也不能承担更多的风险。 至少,不能再让埃弗拉对他们产生更多的怀疑。 埃弗拉和他们所在的走廊有一定的距离,大致是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内容的。然而,却不能排除他们的一举一动仍在他的监视范围内。 让韩玦马上离开,才是最优的策略。 手掌不觉握成拳头。 “和你合作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没有温度的声音在韩玦的耳边响起。 枢纽世界·德穆迦太(5) 药物强烈的后遗症,让埃弗拉脚下坚硬的地板变得绵软,他在短暂交待侍女后,离开游裴涴独自回房休息。 那天夜里,游裴涴独自坐在人群散去的大厅窗前,不远处西边的树林,秋天不知名的鸟在寂寞的唱着,大概是一首关于春天的歌谣,漫漫长长。 望着窗外的少女,实在难以入眠,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出现一些场景,关乎过去,也关于未来。 直到金色的阳光从东边的薄云里破茧而出,她才意识到自己昨晚彻夜未眠。 叩叩—— 直到接近中午,房间厚厚的木门后才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粉色短发的女佣出现在门前,声音柔和而甜美。 “您的餐点已经准备好。请您饭后到大厅等候,埃弗拉大人会到那里见您。” “好。” 侍女将餐盘放到桌前,十足精致的菜品,游裴涴却始终觉得难以下咽。 游裴涴到达后院别墅的一楼大厅时,埃弗拉已在巨型沙发上等候了一会儿,巨大粗糙的手,来回抚摸脚边懒洋洋的巨兽。 “来了?现在我们就去地下的密室。解毒剂我已经让人备好。” 埃弗拉本就阴冷狭长的双眼此时眯成了狡黠的线状。 居然这么快就安排他去密室,他到底是为了维持和教廷的合作,还是他已经发现相关文献已经丢失?这是不是埃弗拉对他的又一次试探? 直到游裴涴走到近前,埃弗拉才张开右手,巨大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只小小的药剂瓶,他拔掉瓶塞,小半瓶无色的液体滴进他巨大的嘴里。 “喝了它,这种剂量只够两人解一次密室中的毒物,右大师之前给我配置的只剩这支。” 从埃弗拉的手中拿过褐色的小瓶,她微微侧身,似乎将剩下的药剂一饮而尽。 埃弗拉才终于从沙发中起身,大步走到大厅中的巨画前。 他一早就让韩玦到皇族总部。 这大概和游裴涴有关,昨天她的反常表现也一定与埃弗拉脱不了干系,恐怕他已经察觉到他们对加百列的死进行调查。 韩玦当然知道他们的所有活动都在玛尔萨达境内,这事被发觉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而女孩态度的突然转变也在意料之外。 “昨天您在哪里?” 皇族总部的巨大石窗前,埃弗拉逆光而坐,低缓的声线里透出无形的压迫感。 “去了北部,巨人服用的药物,一切如常。” 倚靠离埃弗拉不远的一根石柱,韩玦暗暗握紧手中的灵子枪。 “哦?是吗?那昨天游裴涴在哪里?您离开后有没有让部下监视他的行动?” 埃弗拉依然侧目望着窗外,几只麻雀唧唧喳喳的飞过低空。 “巨人城是绝对机密,我自然不能带上她,我离开庄园时,她在破解暗码文献,我昨晚回到庄园时,附近的部下才汇报说她已经不见了。” 韩玦的回答,似乎也合情合理。 “是吗?昨晚她出现在我前院的派对上,您确定你对此不知情?” 埃弗拉突然扣动手中一直把玩的x-19的扳机,空中麻雀的翅膀瞬间炸裂,笔直的坠落到地面的广场上。 “埃弗拉大人,你在怀疑我?” 皇子殿下锐利的目光,直直的盯着他的侧脸。 “哈哈哈哈,皇子殿下说笑了,我哪会怀疑您,只是……弗拉卡那的人不该在这里随意活动,你要注意她的所有行动,不要再让她出现在监狱,毕竟那里是极适合制造阴谋的地方……妄图捣鬼的鼠虫,要尽早抹杀啊。” 埃弗拉突然大笑起来,窗外刺眼的阳光,掩盖他的表情。 “说到制造阴谋,天下估计没几个人能胜过你。你不信游裴涴,大可终止与教廷的合作。如果你不信我,我自然也可消失,没有别的事,我就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话音刚落,韩玦已经走出了埃弗拉的视线。 真是个嚣张的小鬼。 埃弗拉缓缓起身,消失在昏暗走廊的尽头。 到达密室底部,游裴涴确信埃弗拉并未注意到盒子中的日记已被调换,装作迅速做好了内容记录,她将笔记本原封不动的交换给他。 从地下的密室离开,他们却并未如想象中返回最初的入口,游裴涴突然意识到她和埃弗拉现在置身于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四周都是石质的地板和墙壁。 大概是另一个密室。 然而,这样昏暗密室的空气中居然有古怪的异香。 不好…… 她突然意识到其中蹊跷。 然而,一切已经太迟了,当她想躲开埃弗拉伸过来扣她肩膀的手掌时,她双腿一软,不受控制的半跪到地板上。 “既然来了这里,回弗拉卡那星之前你也该感受一下这个国家的热情。” 埃弗拉低沉的声音里夹杂着古怪的音节。 年轻貌美又实力惊人。 埃弗拉对游裴涴这样的异国人是从不厌倦的,无论是从皇族的角度,还是他本就旺盛的生理需求的角度。 昨晚因为醉酒而错过了时机,他埃弗拉想要的人,就一定要得到。 趁着游裴涴双脚无力移动,埃弗拉迅速拿过密室里提前备好的铁链,准备将她的手也锁起来。 “放开!” 游裴涴奋力使用能力,埃弗拉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迅速拧住了他的脖子。 然而,游裴涴刚微微松了口气,面前高大的男人却不顾颈部的压力,将黝黑的枪口抵在她的眉心。 游裴涴觉得精神无法再集中,埃弗拉身后的人影随即消失。 “别白费力气,你越激动,吸入这个房间中的药剂就越多,从这方面来讲,我就能更享受。” 确认铁链已牢牢将她的四肢锁住,埃弗拉用燥热的手摁住她的咽喉,把她用力的抵密室冰凉的石壁上。 虽然对所有组织成员来说,与任务目标有肉体接触本来就是常用的一种手段,埃弗拉也果真如传闻中一样欲望旺盛,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真是做的出。 即使被限制住了自由,当埃弗拉试图抚摸试图触碰游裴涴发烫的身体时,她还是下意识的想要躲开。 “药效应该差不多了,继续挣扎吧。再等等,就该你求我了。哈哈哈哈……” 埃弗拉狂笑着,总是阴鸷的双眼里现在满是欲望和狂喜。他直直的望向面前的女孩,用力按住她。 游裴涴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莫名的燥热从心底不知名的角落涌出。 无法抑制的觉得恶心,等到后来他被埃弗拉的部下从密室的地板架到床上,埃弗拉再次走到床前,她感受到身下的床,不堪重负的向下凹陷。 她脸上的表情,忽然平静得可怕,然而从心底涌出的绝望却快要将她吞没。 “游裴涴……” 熟悉的声音,清冽的味道,温暖的怀抱,平稳的心跳,是他吗? 是的,她知道,这是韩玦的怀抱。 无论哪一个星系,哪一颗星球,年末总是一年里最值得期待的时期。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约定俗成的,新世界所有事务似乎都会在那一周停摆,甚至连星系间你死我活的战争都会毫无例外的中止。 那段时间,整整一年穿梭于各星系执行任务的成员们通常会休假回家,带着公开或者虚假的身份,或许去见心心念念的人,或许去往最想要去的地方。 可每年那段时间对游裴涴来说无疑是难熬的,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回到哪里去,也对尚未终止的生命并没有过多的期待。 对合成人零零星星的认知,甚至渐渐让她对一直以来支撑她反抗和逃亡的理由心生厌倦。 守不住过去的种族,不会有未来。 突然某一天,实际年龄大概不超过20岁的她就开始接受某些,很多,那么多,几乎所有,美好事物与自己的无关性。 于是她终于习惯于不再回想过去,不再追问太多为什么。 是啊,也许生活就只是这样,没有理由,或者说,她能想到的一切都是理由。 那么,现在她所感知到的也是梦么?熟悉的声音,清冽的味道,温暖的怀抱,平稳的心跳……从未有过的梦境。 不,这是韩玦,这是他的怀抱,是他的心跳。 游裴涴瞪大双眼,她清晰的听见吹过耳畔的刺骨风声、听见韩玦疾驰的脚步踩碎落叶,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敲着她的耳膜。 趁着埃弗拉一个转身的瞬间,韩玦也顾不得埃弗拉到底会不会察觉到是他通过能力从密室转移出这个女孩。 为了查清加百列遇难的真相,他留在与自己相当格格不入的埃弗拉的身边,他一向谨慎,不曾露出破绽,只是当他潜回埃弗拉的密室看到当时的游裴涴时,他却没有花费片刻去预估使用能力的后果。 现在他带着意识尚未清醒的女孩,一刻不停的一路向西,最终到达树林外的海滩。 韩玦停下脚步,让女孩轻轻背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坐下,他则坐到对面,观察她的状况。 “你还好吗?你很烫……” 终于放下女孩,他居然也有些气息不稳。 意识仍然有些模糊,游裴涴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 “药剂……解毒剂……”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游裴涴用尽全力坐直身体,从挽起的袖口里取出一支细细的棕色药剂瓶。 “喝了它,这些剂量应该足了。” 接过女孩手中的药剂瓶,小小的瓶身里,只剩半管透明的溶液,其实昨天离开别墅后,韩玦就察觉到到身体的异样,而游裴涴今天出现的相似症状,再联系起昨天女孩莫名其妙的谎言……拧开瓶塞,种种疑惑也终于得到解答。 “就是为了这个?有的时候,你真是笨得可以……” 她似乎为了拿出药瓶用尽了全力,也没有精力怼回少年的嘲讽,只能默默翻了翻白眼靠回身后的树干上。 “好烫……即使是中毒,你的样子也太不对劲……” 韩玦迅速伸出双手,稳住她向后倒去的双肩,女孩平时有些苍白的脸因为发烫染上绯红,双眼低垂,找不到焦距。 她的样子实在太过反常,这并不是单纯中毒的症状。 韩玦轻轻地将她拉近,左手小心的揽住她的腰,防止她再次向后倒去,右手则轻轻的扶住她的脖颈。 此时,游裴涴的眼前一片模糊。 燥热,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突然,他感受到韩玦的手牢牢的揽住自己的腰,他微微低下头,微凉的额头,温柔的贴上她的额头。 韩玦的脸离的很近,总是波澜不惊的眼里带着焦急。 “你的体温很高,是发烧了吗?” 韩玦注意到面前的少女根本就是在发呆,然后本能的搂着自己体温偏低的脖子蹭了一下。 “我好烫,你的身体是凉的。” 接着,女孩柔软的嘴唇没有预兆的轻轻的落下,带着她特有的清淡的柑橘气息,像薄荷霜糖,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住他的双唇。 浅浅的吻,只是柔柔的覆住少年的双唇,并没有深入的迹象。 她似乎有些迷惑,又微微离开。 “我……有点热。” “你这是……” 突然,游裴涴伸出双手扶住他的后颈,娇美的脸在他眼前再次靠得越来越近。 这一次,她深深的吻了下来。 * 大步走到近海处,冰凉的海水漫过韩玦的脚踝,他将女孩轻轻放在被海水淹过的沙滩上,然后用冰凉的海水拍在自己脸上。 低温让他体内的燥热缓解下来,再次转过身,让女孩轻轻靠坐在自己怀里。 “埃弗拉用的这种药物,时效不会太长,降低体温,应该就不会再有问题了。” 海水似乎也让游裴涴恢复了意识,她脸颊上的潮红渐渐褪去。 慢慢的坐直身体,她迷离的双眼,渐渐平静了下来。 一时,被海水浸透的两人都没有开口,静静的坐在近海的沙滩上。 “抱歉,我扰乱了你原本的行动计划,又突然这样……” 游裴涴转过头,目光投向远方的海面,指尖却微微收拢,扎入细软的海沙里。 韩玦转过头,去看依然浸泡在冰冷海水里的女孩,她的样子有点狼狈,刘海和衣物都潮湿地贴着她的皮肤。 他注意到她始终低垂的眼中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过。 “计划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的,目前来看,我们所掌握的所有信息都证明埃弗拉和加百列的死脱不了干系,他对我心有戒备也不是一两天了,我和他有直接冲突只是早晚的事。” “至于刚才你身体的反应是因为药物引起的,你不用放在心上,毕竟你也当过我的病患……” 见女孩还是垂着头并没有搭话的意思,他才又开了口。 “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只是我不想你在意识不清的时候做原本不想做的事。” 游裴涴转过身,海水顺着她被浸湿的头发,划过脖颈,她伸出因为被冰凉的海水夺走温度的手,轻轻地拥抱他的后背。 昏暗中,韩玦听见在她低低的声音几乎被海浪的声响吞没。 他听见游裴涴说,“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海浪轻柔的拍打他们水中的脚踝,韩玦静静闭上双眼,吻上了她的嘴唇。 玛尔萨达西海岸的清晨悄悄出现在房间薄薄的窗帘后。 游裴涴睁开双眼,海螺形状的床头灯依然亮着。 “醒了?感觉怎么样?” 韩玦懒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忽然回想起昨晚在海滩和他的亲吻,游裴涴的脸颊轻微发烫。 “嗯,还好。” 然后故作自然地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解毒剂用过了吗?感觉怎么样?” “你给我的解药,我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用掉。” 韩玦扣住贴在自己额头上的手,再次将它握到掌中,轻笑起来。 “别,你快点用,埃弗拉说过虽然那是一种慢性毒素,但随解毒时间的延后,对身体的伤害将会成倍增大……” 这人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笑。 “放心……” 韩玦依然笑着,眼睛眯成细细的线,伸出手揉了她柔顺的长发。 “你醒前,我已经调查了那半管解药的成分。作为病患,你该给你的医师基本的信任,闻到空气中的气味了吧,药效也该差不多了。” “你个庸医……” 游裴涴的头发现在彻底被揉炸了。 她拉着一张脸,偏头躲过弄乱自己头发的手掌。 然而,她也确实察觉到昨天的晕眩、干渴症状似乎确实已经好转。 这个男孩的本事,还真不是盖的。 枢纽世界·德穆迦太(6) 游裴涴这才松了一口气,再次倚靠回松软的靠枕上。 而韩玦望着眼前的女孩,突然轻笑起来,目光温柔。 解读加百列的调查报告,对他们两个人都是非常大的考验。 虽然调查的内容并没能完全解开关于玛尔萨达和合成人历史的谜团,然而加百列在报告结尾写下的一行字却彻底撕开了盖住染血过往的白布。 “大概在他们眼里,我从未作为一个真正活着的人,而现在连着勉强持续的呼吸,他们都要拿走了……我到底该感谢还是该憎恨你呢?赋予我生命又要夺走它的皇族……” 在加百列解读文献的过程中,韩玦的双手一直紧紧的握成拳头,指节泛白,眉头紧锁,当整本记录解译完毕,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他嘴角嗜血的形状越发清晰。 紧咬的大牙牵动太阳穴的神经。 记忆里,加百列为了皇族无数次负伤,甚至危及生命。 然而,他总是在执行任务出门前,微笑着拍拍自己的肩膀,对他说,“皇子殿下,请您放心,会一直守护着你成为掌权者的我,不会那么轻易离开你。” “我要为您执行任务去了。” 无法忍受,不能原谅,怒火完全无法抑制,韩玦抓起靠在墙边的灵子枪,大步向外走去。 “韩玦,冷静!” 游裴涴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我知道自己没法想象你的心情,也不能感受到你的痛……” 她明白,这世界上也许永远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韩玦对加百列的感情,韩玦对埃弗拉的怒火,对自己后知后觉的懊恼……作为旁观者的她永远是一个局外人。 即使,她就站在他身边,却也不敢妄自说自己懂,自己能体会。 原来,德穆迦太的局势……皇族的势力,竟然已经落在埃弗拉的手里了吗? “现在部分真相还没查清,妄动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她冷静地分析着形式。 韩玦依然僵着身体,面色冷峻,并没有回头的意思,紧了紧手中的灵子枪,他一抬手臂就挣开了女孩拉住自己的手腕。 稍停脚步,他又往门外走去。 迅速运用能力追上了韩玦向外的脚步,游裴涴出现在他的身后。 “韩玦!现在的情况很复杂,种种迹象都说明埃弗拉早就把控了玛尔萨达的皇族,轻举妄动对你我都非常危险。” 再次被拉住手腕的韩玦也终于稍停脚步。 他感受到身后的人慢慢靠近,然后把将额头抵在他的后颈。 “别走,我们一起……” 游裴涴说出口的话,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她不曾想过,除了寻找所谓真相勉强算是没有过去的自己继续存在于世的理由,他还会有想做,或者认为值得去做的事。也许她也不曾想到,总是独自面对一切的自己,有一天会需要另一个人,会想要同她一起完成一些事情。 很久,她抱住男孩的后背没有松开,而韩玦也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向门外走。 终于,韩玦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转过身,揽了揽她的肩。 “涴涴……” 已经改了称呼,听着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怪异。 “我在。” “谢谢你。” “嗯。” 茶杯杯口的热气幽幽的升腾。 韩玦和游裴涴在茶桌前交谈,对手可能是整个玛尔萨达的骑士工会,任何细小的误算对他们都会是致命的威胁。 谈一直持续到深夜,可行的计划,终于初步确定。 “涴涴,你确定?” “嗯。” “一旦行动,你大概不能再回教廷的阵营,你也再找不到关于你过去的线索……” “嗯。” “虽然计划已经相当周全,失败的可能性还是很高……” “我知道。” “……涴涴。” “嗯?” “谢谢你。” 游裴涴只是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也是我想做的事。” 第二天清晨,他们站在庄园的门口, 脚边的小奶狗,咬住游裴涴的裤腿不愿松口。 游裴涴蹲下身子,轻轻揉了揉小狗蓬松的白毛,当做告别。 “回到教廷那边,要小心。” 游裴涴一抬头看见韩玦的眉毛拧在一起。 她伸出手,扣住他的手指。用力握了握。 韩玦就顺势把她拉进怀里,用尖尖的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又在松开她之前轻轻吻了一下少女的额头。 “嗯,我知道。” 起身向庄园外走去,游裴涴背对他挥了挥手。 嗯,等着我。 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韩玦在心里默默的说道。 在马车通往玛尔萨达王宫的路上,游裴涴想着一些过往。 很多事情对她来说都是漫无目的的,没什么头绪,也没有答案和结果,只有关于韩玦的种种,意料之外地觉得清晰。 到达王宫北区时,红衣主教正在喂养他特地从弗拉卡那带回来的人形玩偶。 “你的调查进行到哪一步了?到德穆迦太的时间已经足够长,我也快失去耐心了。” 主教不紧不慢的轻抚脚边趴在地毯上打盹儿的人偶。 “目前有足够的线索表明皇族制造的异能芯片还相当不完善,实验失败率仍然很高,如果现在我们与他达成合作,让教廷成员使用芯片,可能会损失优秀成员而让他们成为埃弗拉的试验品。当然,我们还得为此支付巨额的费用。” “哦,是吗?我可不想做高风险低回报的亏本生意。不过,这次你让我到玛尔萨达浪费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看来我也是高估了你的判断力……小涴。” 主教的手腕稍一用力,原本还在沉睡中的玩偶立刻醒来,顺从地低着头缩回角落。 面对他略带压迫地质问,游裴涴也不在意,坐到了他对面的沙发里。 “你还真是没什么耐心,我已经拿到了比异能芯片更有价值的情报。” “哦?是吗。德穆迦太还有什么比低成本芯片更能引起我的兴趣?” 挑起眉毛,主教慢慢摩挲手指上银色的戒指。 “我之前潜入四骑士的私人别墅调查过,他们都在暗自调查前任骑士加百列之死,而目前的线索都对埃弗拉非常不利,这些信息一旦公开可能会危及皇族在玛尔萨达的统治地位,这是我拿到的相关文献的复制版本。” 将提前准备好的日志摘选交给主教,当然游裴涴对摘选的译注的内容进行了部分修改。 “哦,皇族内部还有这种事?不过,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已经得到了可靠的情报,四大骑士会在三天后会利用查看异能芯片工厂的时间,破坏工厂,如果我们能伺机夺取工厂的芯片成品……” 主教的目光也终于从角落的人偶身上移回了目前的女孩身上。 “其它最高干部和玛尔萨达特别执行员的立场呢?单凭两个最高干部应该还不足以撼动有最高执行官和特员支持的埃弗拉……即使目前在玛尔萨达的最高干部能引发骚动,动乱也八成会被解决,而且既然异能芯片的研制不完善,我并不认为夺取它有什么价值。” “单凭两个骑士当然很难推翻整个埃弗拉掌控的骑士团,但他们作为玛尔萨达的最高干部,他们的突然反叛使必定异能芯片工厂陷入混乱,甚至让埃弗拉受伤,进而让整个玛尔萨达陷入混乱,如果我们能趁他们双方缠斗时,伺机而动,至少可以不费任何代价获得大量芯片成品,而一旦时机成熟,我们甚至可以直接攻击混乱中的玛尔萨达,位于星系传送轴附近的玛尔萨达可是拥有比弗拉卡那有更优越的位置。” “攻占玛尔萨达吗?那教廷也可能会因为违背协议而失去联盟席位……” “确实有这样的可能性,不过相对新世界联盟这种虚权组织的成员资格,攻占玛尔萨达或者获取低成本异能芯片生产技术当然更有价值。” 精明如主教,想要说服他执行这么一个高投入的计划,自然不能漏算所有潜在效益和风险。 “三天后,异能芯片工厂陷入混乱时就是最佳时机。我们可以随时根据情况调整战略。如果两个骑士不能造成巨大混乱,我们可以暗中破坏掉整个工厂,再向埃弗拉透露我们获得的情报,一旦他们成功破坏芯片工厂,即使芯片大量丢失,埃弗拉也难以察觉。而如果,他们能给埃弗拉造成重创,我们就可以伺机攻击整个玛尔萨达。到时,新世界联盟介入调查,我们也完全可以制造出一切都是由皇族内乱而引发的结果的假象,我们只是协助皇族平定内乱,最终获得了国民支持而已。” 偶尔发问,而多数时候都沉默的听着少女分析整个局势和计划的红衣主教,整个过程中都没有透露出自己的意向。 终于等到夕阳西垂的时候,他才从被夕阳映红的窗口踱步回身。 “无论胜败,损失都处于可控范围。高回报率的买卖我一向喜欢。看来你果然不会让我失望。” 坐回柔软的沙发里,主教像一头闻到血腥味的野兽,满意的闭上眼神总是税利的双眼。 “还有三天时间,行动是否实施,我会再作考虑。你现在就去通知所有成员立刻赶往空间入口附近待命,在这期间,我会核查你情报的可靠性,还有,立刻替我联系埃弗拉,让他安排我三天后参观果实工厂的事情。” “好的。” 女孩点头示意,然后微微欠身,轻拍凑上前来的人偶,才推开门离去。 半小时后,游裴涴从埃弗拉享乐的海滩离开,返回的路上,她并未直接回到主教一行的住处,而是迅速躲进一个无人的杂物储存室,找出藏在上衣里的通信器。 “plan a准备工作完成。” “了解,小心行事。” “嗯,你也要小心。” 接到游裴涴从通讯器中传来的简短讯号,韩玦从房间的木质地板上起身,拿起他细心擦拭的灵子枪。 接下来,他该出发阿去玛尔萨达东部的沼泽,那片沼泽由传说中的人面魔兽看守。 加百列在调查报告中提及那里有已被弃用的早年进行合成人实验的禁区,报告中甚至提及那里可能存放了闻所未闻的异能芯片的替换载体。 他之前为埃弗拉检查机体状况的时候就察觉到他体内的芯片接收器有老化的迹象,无论消息真假,提前调查并获取备用载体总算是多了一个筹码。 离毁坏工厂的计划实施只剩几天,时间紧迫,他必须快去快回。 只能成功,不容失败,他们都已踏上无法回头的旅程。 游裴涴在计划进行的前几晚潜伏到异能芯片的工厂附近,原本只是为了之后顺利实施计划而摸清地形,在她准备从茂密的树丛后翻越连着高压电网的围墙时,却突然注意到远方林立的塔楼丛中最不受注意的一个暗色塔楼的楼角似乎有异动。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形从那个塔楼的阴影里不显眼的木门后走了出来,那个人穿着暗色的斗篷,甚至连脚步都显得小心翼翼。 即便如此,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她依然断定那个人正是玛尔萨达骑士团的掌权人——埃弗拉。 他怎么会深夜一个人出现在这里?这和平日里出行总是被一大群部下簇拥的埃弗拉太不相同。 俯身等待远远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迅速潜回刚才埃弗拉站立的塔楼附近,整座塔楼都用坚硬的岩石搭建,塔身上爬着一些已经干枯的植物,触碰塔身,她注意到墙壁有些轻微发烫。但她脚下的石板却依然潮湿,甚至还有一些松动。 她提前获取的地形图上虽然在工厂的北角标注出了11个废弃塔楼的位置,而面前的这处塔楼却并不存在于地形图上。 她尝试推动没有锁口甚至没有把手的木门,这才发现这扇看似破旧的木门坚硬得像沉重的石墙。 很快,她就注意到墙角无比熟悉的暗码,是加百列曾经在他的调查报告中使用的古文字的变体。 反复敲击脚下的几块石板后,面前的木门缓慢的向里敞开。 塔内温度偏低,偶尔能听到中空的塔内有空荡荡的水滴滴落地声音,顺着传来水声的通道往下,她注意到通道尽头的黑暗里传来细微的机器运转的声音。 等她刚踏进密室时,头顶上一盏吱吱作响的灯却突然亮了,习惯了黑暗的她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明晃晃的灯光。 看来已经被发现了,想躲也来不及了。 “你是……啊,我认识你,你是游裴涴吧?” 陌生的声音传来,游裴涴的眼睛也终于适应了室内的光线,然而他发现声音传来的地方并没有人,整个屋子内放满了各种插着管线的仪器,而传来水声的则是一台巨大的降温装置,传热的管线一直连着墙壁。 看来这些设备都是后来才加建的,管道和电缆都直接裸露在墙壁外。也难怪塔壁外的藤蔓在玛尔萨达的雨季却枯萎了。 “上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是在地下合成实验室里。到今天大概也有好几年了。” 她这才注意到,与自己对话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发着蓝光的机器。 那台机器面前有一个方形的类似音响的装置,旁边的一张孤零零的桌前的有两把椅子。似乎上一个坐在这里的人走得匆忙,并没有被放回原位的样子。 机器的屏幕闪了闪,就出现了黑白的画面。空空荡荡的画面中间坐着一个青年。 游裴涴觉得这个人有些熟悉。 “你是谁?” 这屋里的一切都太过奇怪。 “你好,我是加百列。” “加百列?!我读过你的调查报告,你已经死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这样的。不对,我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死了,或者说我并不曾存在过。” 游裴涴突然意识到,这大概与合成人的真相有关,与她一直想要找回的过去有关。 然而,此刻她却有想立刻转身逃开的欲望。 “其实你也是,游裴涴,你也早就死了。” 然而,在她挪动脚步前,加百列却已经开口了。 “我并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觉得这一切都荒诞至极,荒诞到无法反驳。 “你被合成的那一天,我在场。在联合政府的地下实验室里,我见过你。那时候你才多大?哦对,你还是个10几岁的可怜孩子,因为某些感染而殒命,我在实验室里见到你的时候,你的身体还温热着。” 听到这里,游裴涴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她拼命压住想要呕吐的欲望,控制住有些发颤的肢体,坐到仪器面前的椅子上。 她握了握自己发麻的手心,感受到自己稍快的心跳。 不可能,自有记忆开始,自己明明真真切切的活了好多年,怎么可能已经死了。 “你参与了我的合成实验?为什么?你自己应该也是合成人。” “当时的我觉得合成人实验并没有什么不好,运用特殊合成芯片赋予具有特殊天赋的人第二次生命,是值得感恩的荣幸。就像我要是没有当时被皇族支持,意外坠亡的我不可能再一次获得呼吸。这也是我当年支持并协助合成人实验的原因。” “那么现在呢?你现在似乎很后悔的样子。” “是啊,现在我这样,也算是报应。” 巨大的机器似乎也感受到屏幕里的人的低落情绪,发出了细微而短促的声响。 “联合协议支持的合成人实验根本不是为了给意外死去的人第二次生命,为了找人承受他们早年滥用试用期的改造芯片的副作用。” “副作用?正常的异能芯片确实有少量爆炸的案例,但是性能和稳定性目前来说应该已经相当完善。” “早期的异能芯片可不是这样,早年的异能芯片存在加速器官衰竭的副作用。然而新世界联盟的那群掌权的老头子几乎都为了获取异能而植入了这种早期芯片,十几年前,第一个心脏停跳的是阿郎巴斯坦星的组织掌权人,接着部分高层的机体也出现了衰竭的问题,那几年,新世界政府领导层整个都陷入了恐慌。” “按照你的说法,他们完全可以直接用合成人技术赋予这些人第二次生命。” “对,也不对。其实合成人技术最初就是为了应对早期异能芯片的副作用而研发的。然而,一方面这些早期异能芯片受体的器官已经衰竭,合成人技术并不能修复他们的机体。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愿意再贸新研发技术的风险。” “所以就找其他人当试验品?” “而且不能是普通人,而是需要机体、甚至基因都经过精心挑选的优秀人种,这也是为什么各大组织成为地下合成人实验的最终实施者。当然近年才获取弗拉卡那实权的教廷并未参与这个计划。” 也难怪,教廷原本的成员里居然没有合成人。 “但即使合成人试验成功了,按你的说法也无法修复机体受损的器官。” “所以他们需要的需要新的机体。” “你是说……可是,活体人体器官的移植很早就被新世界宪章列为反人权罪行。” “对,前提是的对象是活体器官,是活生生的人。” 屏幕里的人,虽然还是坐在地上。机器发出的短促警报声还是透露出,他情绪的不稳定。 “什么意思?” 枢纽世界·德穆迦太(7) “你别忘了,我们原本都已经死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并不是真正的活体。” “呵,再生的器官储备器么?” “算是吧,既然合成人从一开始就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那么即使终止他们的存在,也并不违反规则。” “这根本不合理,目前我认识的所有改造人明明都是活生生的人。” 真是无趣,明明干着违反人性的事,却还要想尽办法打上尊重人权的名号。 “确实是这样的。医学上,改造人和普通人的机体并无差别。甚至我们还通常拥有强化机体带来的异能,你知道合成人的机体的主要来源是什么吗?” “你不是说应该是各大组织挑选的意外死亡的优秀个体吗?” “改造机体的时机非常重要,人一旦死亡,机体都会受到不可逆的损伤,所以进行改造人实验的机体最好是能在死亡前就确定。” “怎么确定?改造实验的机体不是都是意外死亡的么?”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最初我获取的资料记载改造人的供体是各国控权组织的边缘成员。一方面,政府为了确保这项具有违反宪章风险的实验的保密性,并没有向全民公开。另一方面组织成员的机体质量通常是有保障的。” “如果这些被改造的成员知悉自己获取的第二次生命只是被当成活体器官储备,大概会一枪崩了这些老头子……” “是,更棘手的是,虽然在机体被合成后,合成人不会有生前的记忆,但作为组织成员被改造后的人是不可能再被送回组织的。无论是死亡之后的重生还是之后器官被夺取后的突然消失对组织其它成员来说都太可疑了。这点就算将被改造后的成员送到其它星系也难以避免。毕竟被改造后的机体往往会因为强化机体的需求而被赋予特殊能力,实力强大,而且被赋予生命后的他们的思想也是不可控的。另外,改造实验的低于千分之一的成功率,改造人的数量也远不足以应对早期异能芯片带来的风险。” “所以……?” “我后期调查的结果是,联合政府开始秘密从组织外开始选择优秀个体。” “组织外的话,就算机体质量可以通过医学档案获得,机体的获取时间却不可能得到保障。毕竟优秀机体的死亡是不定期事件,谁都无法预计。” “最初我也没有想明白这件事,直到最近,我才想通其中关键在于,如果机体的死亡不是意外,而是人为,一切就变得可控了。游裴涴……像你生前这样的机体优秀的反对派家族成员不就是绝佳人选?整个家族甚至星系都消失,谁又会在意某个机体的丢失。” “按照如今改造人的人口比率,要应对异能芯片的风险,‘存活’的改造人数量显然不够吧。” “是,所幸的是当今运用的主流异能芯片应当不再会引发机体衰竭。而你,是据我所知世界政府组织下最后一个改造人,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吧,即使失去记忆,在你的背叛之下,对你进行机体实验的组织也不再存在了,换句话说,改造人的实验早在多年前就终止了,而这些统治层想做的就是抹去这段见不得光的历史。” “那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可不如你幸运,我的改造是在皇族的投入下进行的,埃弗拉也是早期异能芯片的受体之一,虽然之前他机体的衰竭情况通过药物已经得到有效控制,近年来却又突然恶化。” 屏幕里的青年明明讲述的是关于自己的真相,却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据我所知,他的机体衰竭情况并没有得到修复,所以即使你是他的器官供体,你也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我的身体只是暂时被储存在玛尔萨达王宫的地下密室,器官移植的手术还没有进行,因为几乎衰竭的埃弗拉的身体需要特殊的芯片载体。” “这个备用载体的研制尚未完成?” “大概吧,至少在我的调查偶然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时,研制还没完成。” “即使皇族是当初你合成实验的投入人,现在存活的合成人也并非你一个,你好歹也是前四骑士之一,如今埃弗拉依然把你的意志保留在这里,看来并不急于将你作为备用器官供体……” “最初埃弗拉确实并不打算用我作为器官供体,只可惜,我也知悉玛尔萨达更大的秘密——现在皇族准备以低成本芯片吸引他国组织采用新型芯片,这些芯片的成本并不低,只是所有芯片都植入了定位控制系统,并且部分芯片中被设定了可以外部控制的机体突然死亡,并激发强制改造的程序。” “然而,成功率却依然低于千分之一。当然,得知这一真相的我不能容忍类似试验的进行……” “一旦他们的计划成功,德穆迦太甚至能直接摧毁或者控制整个星系。” 想到目前各星争相与德穆迦太合作获取廉价芯片,连向来不在意星系存亡的游裴涴都暗觉后脊发凉。 这样的计划真的投入实施就不仅仅是违反协议宪章了,而是公认的反物种罪行。但对于试图统治整个未来世界的野心家来说,这并不足以成为他们行动的阻碍。 “新世界联盟的那些老头子早就要求埃弗拉尽快处理掉我调查的相关信息,只是按照埃弗拉的话,我毕竟是皇族的骑士之一,或者说在他的眼里,我大概比作为器官供体有更大的价值,所以干脆把一直不愿交出所有报告,并试图对外揭露调查信息的我囚禁了起来,身体被特殊器具储存,而我的意识则通过这间屋子里的所有器械继续运作。”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有预感你会帮我,也许你会觉得好笑,但是我有个叫做卡萨琳的朋友在我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前帮我占卜了一次,我当时也只当是笑话。直到你今天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要我做什么?” “去阿奎玛,毁掉埃弗拉的备用载体。” 韩玦来到位于玛尔萨达东部的阿奎玛沼泽岸边。 他的面前,一块古旧的石碑斜斜的插在湿润的土地里。 石碑覆满青苔,再三擦拭,他才破译出上面的古老文字。 愿被蛊惑的人, 雾中的恶灵将会引领你到我的面前, 洁净之水会洗尽尘埃, 被迷惑的灵魂将永远无法逃离, 而挣脱诱惑的王者, 吾定送上永存之器,为你加冕。 读完石碑上的信息,他已明白了大半,看来埃弗拉的备用芯片载体可能确实被存放在眼前的这片沼泽深处。 为了防止它被盗走,这个传闻中的载体被存放在禁忌沼泽,而这片沼泽也住着传闻中的守护者——人面恶魔。 趁埃弗拉还未行动之前,获取载体,这是之后行动成功的重要筹码。 眼前的荒野湿地水草丛生,雾气浓厚,浅浅的岸边漂浮着粘稠的水泡,水面在森林的掩映下看不到边界。 带着水腥气息的沼泽中有一些迷路动物的骨骸。 雾气深处,一只羽毛幽黑的乌鸦不动声色的停歇在牛骨上面,血红色的瞳孔里印出他修长的身影。 拔出灵子枪,韩玦突然向远处的乌鸦射击。 砰—— 乌鸦迅速起飞,落下一根黝黑的羽毛。 韩玦的直觉果然没有错,羽毛在接触水面的瞬间变成了一支细长的小舟。 舟头有一根向内卷起的金属支架,顶端下垂挂着一盏橙黄的南瓜灯。 血红双眼的乌鸦在空中盘旋几周,落到南瓜灯的支架上,偏着脑袋困惑地看着岸边的韩玦。 韩玦踏上小舟。 看似浅到无法支撑小舟重量的水面竟然吹来一阵凉风,小舟也随之缓缓往森林深处驶去。 前方的雾气被船头划开,身后的景色又消失在浓雾之中。 直到小舟碰到潮软的陆地,浓雾突然散去,凉风停止吹拂,船头的乌鸦才振翅向前飞去。 跟随始终不紧不慢向前飞着的乌鸦,他走进一座荒弃的城市。 街道、房屋、广场全都是用巨大的石块建成。 空无一人的小城,石板的缝隙间荒草横生,长长的街道里寂静得只听得见他的脚步声。 方方正正的矮屋把小城的天空围城窄窄的一条,只在头顶留下一片灰暗的天空。 血红眼睛的乌鸦停在广场的巨大水池边不再离开。 圆形的水池上空氤氲着温暖的水雾,池边似乎修建了向下的阶梯。 蹲下身,韩玦的指尖在水面划出淡淡波纹。 是温泉。 ——洁净之水将会洗尽尘埃。 是需要泡进水中的意思么?如果这是陷阱他可是毫无还手之力。 可如果不试试,他大概也无法得到埃弗拉的载体。 将衣物放在一边,他将身体浸入温热的水中。 一直处于警惕状态的神经居然稍稍得到放松,他甚至想闭上双眼小憩一会儿。 水底悄悄冒出气泡,忽然,一股巨大的向下的力量抓住了他的小腿。 韩玦立刻睁开双眼,但已经太晚,他已经被完全拖进了水中。 温热的池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池水巨大的轰鸣掩盖其它所有声音。 睁不开眼,头顶光亮的微黄越来越远,他渐渐失去了意识。 突然睁开眼,窗外的阳光强烈到让韩玦只能半眯双眼。 这是在哪里?为什么自己会在一张巨大的床上并且双手被牢牢的束缚住? “皇子殿下,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是谁?不,他当然知道她是谁。 房间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他绝不会忘记的人。 而她缓缓起身,向韩玦走来。 乌黑柔软的头发,他爱闻它的味道,感受她温润的体温。 偏白的肤色,娇美的脸,空气中甚至还有淡淡的柑橘的气味。 “涴涴?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等你……我等了很久,很久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应该在这里……” 并不理会他的一连串疑问,女孩却是坐到他的旁边,那双眸子里流转着奇异的色彩。 “皇子殿下,留下来把,和我一起。只有我们,永远在一起,不用再想其它,什么都不再烦扰你,只有我们。” 她的声音像传说中的海妖siren。 “只有我们,永远在一起……” 充满诱惑的声音,一遍遍在他的脑中重复。 “好……” 双眼蒙上雾气,韩玦的大脑已停止思考,他机械的张开嘴回答道。 听到这个答案,女孩满意的亲吻他的嘴角,嘴角的笑意也越发清晰。 享受这场梦吧,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然而,当少女的指尖离开他。 韩玦突然睁开双眼。 深邃的眼中竟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 用力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进一步的动作。 “幻想始终是幻想,涴涴不会叫我皇子殿下。” 眼前的女孩愣了一下,随后她的样子连同周围的房间开始一片片剥落。 等到再次睁开双眼,他仍静静的待在广场的温泉中。 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 振翅的细微摩擦声从背后传来。 韩玦猛然回头,水池边不知何时站了一只有着乌黑羽翼的生物。 他拥有人的面容,尖锐的獠牙,淡色的双眼,浅金的头发。 这就是传说中的魔鬼?刚才的幻象就是它制造出来的? “不愧是皇子殿下,居然能抗拒心中最隐秘的诱惑。本以为能将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真是遗憾呢,没能偷走你的心。” 嘴角扬起邪魅的笑,韩玦轻笑出声。 “没办法,我的心……早已被人偷走了。” 跟随飞在半空中的恶魔,韩玦走向空城的深处。 “告诉我吧,你是怎么发现一切是我制造的幻象的?” 扇动巨大的羽翼,恶魔俯视向他靠近的男孩,这个外型邪魅的恶魔似乎意外的好奇心很重并且乐于与他交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与恶魔有太多交谈,从来都不是明智的事情。” “别这么叫我,我有名字,叫我君。呐,告诉我吧,告诉我,我就带你去找埃弗拉的载体。” 停止向前,恶魔悬停在空中,淡色的眼眸黯淡无光,句尾却带着愉快的尾音。 “果然是恶魔,所以无视规则么?我按照规则破解诱惑,就该得到载体。没必要再回答你的问题。” 走到恶魔身体巨大阴影的正下方,他停下脚步。 “真是的,都让你叫我君了,对我来说,从来只存在利益和一时兴起,至于规则嘛……本来就是用来修改的,不是吗?” 似乎对他的固执有些头疼,恶魔伸出长而关节分明的手指,揉了揉眉心。 “衣服。” 僵持了半分钟,不愿再浪费更多时间的,韩玦毫无起伏的声音终于响起。 “衣服?” 君疑惑的瞪大无神的双眼,轻而高频地扑腾翅膀,倒悬在空中,浅金色的头发柔顺的垂下来。 “我进温泉时,衣服明明已经脱下来了。但我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穿着衣服躺在床上……” “正常人从昏厥中醒来会注意到这个?真是失算……不过,你就凭这个?完全有可能是别人替你穿好了。” 用指尖轻轻敲打自己的尖牙,这个理由似乎难以让君相信,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窥探人内心深处的秘密并制造的幻象就这么被破解了。 “你的幻象已经接近完美,只是幻象毕竟难以将现实中难以预知的细节也模拟出来,我说过,涴涴不会叫我皇子殿下。” 实在不想再让这只好奇心膨胀的生物继续问下去,正常的魔鬼好奇心会这么重?不过,哪有什么正常的魔鬼……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 嘴角闪过意味深长的笑,君终于悬正身子,继续向前飞去。 真是不想把这种真相讲给恶魔这种生物听,韩玦拉了拉帽檐,跟了上去。 “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一切是幻象,那为什么还要等到最后?” 停止在一座拱形建筑的屋顶,君摸了摸自己尖尖的下巴,笑意更深了。 环顾四周,韩玦注意到木门上隐约可见的皇族标识。 “这里就是存放备用载体的地方吧,我没必要再回答你了。” 他把灵子枪转化成剑形态,挥手把面前的木门劈成两半。 尘埃四散而去,毫不起眼的小屋中居然运转着一个巨型的盛满淡绿色液体的容器。而漂浮在浓稠液体中间的是一个类似人造心脏的不断跳动的机械。 用提前准备好的容器将备用载体和溶液密封好,他转身走出阴暗的小屋。 “真是无聊呢,你们皇族的第一任掌权人把我困在这里好几百年,我都没有走出这片无趣的沼泽。” 身后屋顶上的君依然仰着头,坐在屋顶。 略微停顿脚步,韩玦并没有回头。 “你的使命也算完成了,玛尔萨达的控制者早就变更了,你已经自由了。” 时间不多,不能再作更多停留,韩玦大步向城市的出口方向走去。 【已经获取载体。涴涴,你还好吗?】 拿出通讯器,韩玦迅速的发送出简短的信息。 【顺利,再联系。】 收到游裴涴简短的回复,韩玦松了口气。 扑哧—— 羽翼的阴影从韩玦头顶的斜上方投下来。 “真是有意思的羁绊呢,不过,羁绊这种东西永远是绮丽又致命。想要驯服,总要冒着因失去而痛苦的风险。” 不知什么时候,君已经跟了上来。 邪魅的脸颊上居然有几分贪玩儿的稚气,它自顾自的飞在空中,不紧不慢的跟着他的脚步。 “喂,我也没处可去。不如就跟着你出沼泽玩玩儿吧。” “你要去哪儿是你的自由,但我可没有精力顾及你,更不要干扰我,对付恶魔的方法加百列的记录里并不少。” 突然打了个寒颤,君犹豫片刻又扇动翅膀跟了过来。 “放心吧,出了这片沼泽,除非我愿意,没有任何人能察觉我的存在,为我的愉快考虑,我不会干扰你的。” 教廷一行参观芯片工厂的消息对外严格保密。 四大骑士及少量带面罩的工厂员工在前方引路,主教则带领包括教廷特别执行分队队长在内的几民骨干成员紧跟其后。 异能芯片工厂是一座十余层高的塔状建筑,此刻挡在众人面前的是工厂的正门,一扇5、6米高的巨大石门。 大门钥匙孔的直径似乎达到了半米。 等众人站定后,骑士慢慢悠悠地半蹲在大门面前,当他用右手食指佩戴的戒指契到地面上的一个梅花形小孔里的时候,大地突然开始剧烈的震动。 教廷全员高度警觉,迅速站到红衣主教的周围,确保他的安全。其余三个骑士注意到他们一行的举动,也并不忙于解释,只是挑起眉笑了笑。 很快,颤动的石板向上凸起。 接近大门时,顶端才缓慢旋转变化成钥匙的形状。等巨大的石门缓缓向两侧敞开。那个骑士才扶着自己的腰慢吞吞地将戒指从地板上的契槽里退出来。 一行人踏进工厂的瞬间,石门迅速在身后关闭,发出剧烈的轰响。 教廷一行似乎再次警觉起来,迅速挡在主教的身后。 “哈哈哈哈……” 再也抑制不住,其中一个骑士仰头大笑,这个有些孩子气的脸的青年有着令人意外的低音炮,突兀的笑声回响在工厂中。 然而,在前面领路的皇族一行似乎并未注意到。在教廷成员警觉地挡在主教身后时,其中一个穿着低阶骑士服和面具的身影不动声色地走到教廷一行人的后方,并迅速在靠近门的工厂外壁上安装了几个微型爆炸装置。 向挡在前方的教会等人示意后,那名带着面罩的员工迅速消失在工厂一楼的巨型支柱后。 “贵组织成员真是机警,不过,这才刚进工厂大门,按照这个速度,今天估计无法参观完工厂吧。” 那个骑士语中带刺,他大步随着一言不发的骑士领着众人向二楼的异能芯片成品储存室走去。 主教一行人也并不反驳,继续不紧不慢地一边观察工厂内部构造一边走走停停。一行人走远,脱离教廷队伍的游裴涴才在墙角换上了轻便的室内工人制服从大厅中的支柱后走了出来。 她小心的躲进无人的角落,仔细观察工厂的内部结构。 一楼大厅的几个角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楼梯位于左前方,按照刚才骑士带领众人走的方向,成品储存室应该就位于楼梯附近。 工厂是中空的螺旋结构,楼层越往上似乎安排的看守越多,顶楼附近设置了专门的线路管护室,工厂的总控制室应该就位于那一层。 啪—— 摸清室内情况,她利用提前准备好的微型发射装置,精准的将电磁干扰装置射击到各个监控头的侧面,立刻,位于顶楼的控制室内工厂的监控画面全部消失。 大腹便便的皇族监控值班负责人正翘着腿看报纸,直到偶然抬头时,他才发现了这种异常,立刻扔下报纸通知维修人员。 “技术科成员注意,请立刻检修工厂监控。监控页面已全部消失。” 趁着监控设备停止运作的时机,游裴涴迅速运用能力出现在每个监控设备的附近,并从设备的监拍角度利用动态拍摄装置记录下了工厂走廊和大厅里空无一人的影像。 在她将拍摄的特制动态影像固定在监控设备的前方,并确认无误后,她拆除了监控设备上附着的电磁干扰装置。 工厂顶楼监控室里的设备恢复运转,监控室的屏幕上也随即显示出工厂里一切正常的画面。 有些惊讶,不过毕竟虚惊一场,控制室的负责人再次通过通迅内线告知成员,“工厂监控设备故障已经消除,技术科立即回到原科室待命。” 确认一楼大厅已经安全后,游裴涴才开始观察自己所在的工厂,试图获取更多信息。 动作干净利落,游裴涴运用瞬时分身能力迅地放倒工厂底层的看守,从藏身的石柱后往上观察。 她发现二楼底角楼梯附近一扇大门前的看守数量明显多于工厂内所有其它地方。 她注意到教廷一行人被带往三楼的一个有着玻璃外墙的,类似于会议厅的地方。而一直领着他们的骑士团却不紧不慢地带着一个部下走进了那个看守众多的大门。 数分钟后,他又慢吞吞地领着那个部下的从那扇大门后出来走向教廷一行所在的会议厅,那个部下手里托着的正是典型地芯片承载设备。 看起来那扇看守众多的大门后大概就是皇族的芯片成品储藏室。 枢纽世界·德穆迦太(8) 果然,游裴涴的通讯器在骑士团进入会议厅不久后震动起来。 一个教员传来讯息,他们已接触成品芯片,而趁骑士团不注意在他跟随的部下衣角下黏贴的定位、窃听设备证实二楼底角的那个厅室里存放着大量芯片成品。 游裴涴这才俯身从自己藏身的石柱后探出身,身影飞快地在工厂底角的各个位置闪过。 短短几分钟,她已经在芯片成品储藏室下方的承重墙上安装多枚微型炸弹。 只要她轻轻按动手中的按钮,工厂的外墙和二楼的整个储存室都会瞬间炸开。而一旦爆炸发生,埋伏在森林附近的教廷成员和工厂内的其它成员都将立刻采取行动。 “爆破装置就位。” 把君送上前往他星的飞行器后,韩玦接收到女孩发来的讯号。 他用以飞行器船票从君那里换来的设备把备用芯片承载器放置妥当。 一切就绪,他起身向埃弗拉所在的玛尔萨达王宫出发。 “埃弗拉,是时候让你付出代价了。” 游裴涴通过楼梯准备潜入顶楼的控制室时,楼道旁的一间门后传来皮鞭抽打和叫骂的声音。 咚。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门上。 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细缝,游裴涴利用微型探视装置观察门内的情况。 “早告诉过你们都不要偷懒!更不要妄想反抗!下次再让我发现,下场就是这样!” 门后发福的监管用力挥舞手中的皮鞭。 被皮鞭抽打着的是一队衣衫褴褛的人,他们的耳后都有赤色的图腾纹身,身形也比通常的坎特伯雷人略微矮小一些。 游裴涴认得这种图腾。 这是曾居住于德穆迦太的邻星的约翰德人。 世界政府的报告中,他们两族争夺两星之间的空间能源转换点,战火持续了上百年。 而30年前,在埃弗拉的前线领导下,皇族骑士团彻底击溃了他们的政府军,两星达成了停战协议,遗憾的是很快邻星就因为灵子能源站的意外爆炸而彻底变为废墟。 而当时从玛尔萨达返回的唯一一艘战俘返还星际摆渡艇也神秘失踪了。 游裴涴原以为这群拥有世界上最美最古老的文字的种族已经灭绝,没想到今天居然能在玛尔萨达的异能芯片的地下生产工厂看到他们。 这群约翰德人似乎早已失去了好战的本性,如果没有他们耳后的图腾,大概只会被当成普通的奴隶。这些人残破的衣物外都套着长长的绳索。很难想象这些瘦骨如柴、羸弱的人是如何拉动身后巨大的运输车的。 “别走!大家不要服从这些玛尔萨达畜生。一起反抗!我们可以一起逃出去的……啊!” 倒在门板上的是一个有着机械右臂的约翰德少年,他挥舞着锈迹斑斑的手臂,甚至用力敲击身后的门板,大声向前方劳作的同族呐喊。 远处拉着绳索奋力拉动运输车的约翰德人,少数会默默抬头看一眼被摔到门下的少年,随即轻轻地叹气摇头,然后又默默低下头去继续拉着运输车向前走。 一个白发老人实在看不下去低声道,“别反抗了,约翰德的战斗能力在新科技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因为反抗,我们的星球现在已是一片废墟,别傻了。活下去,不好吗?” 而更多的约翰德人,甚至从始至终未曾稍稍回头,只是麻木的低着头,用力拉着肩头的绳索。 “啪!” 又是清脆的一声鞭响,皮鞭的末梢甩在叫喊的少年身上,他铁质但已锈蚀的胳膊瞬间被抽出一条裂缝。 “你给我住嘴!我对你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把这个废物送进焚烧厂,反正他也没有利用价值了……看到没?愚蠢的奴隶们,这就是反抗的下场!” 向附近的带着面罩的工作人员指示几句,大腹便便的监工押看着羸弱的约翰德人继续向前运送材料。 待运送队伍离去,带着面罩的一队警卫队才走向门边准备将咒骂不止的少年带走,然而,等他们走到门边,才发现那里只留下些许的破碎螺母和铁屑,那个令人恼怒的逆反约翰德少年却已蹊跷地不见踪影。 估计是逃走了吧。 也罢,这样羸弱的奴隶,身体毁损的机械部分不去维修,很快就会导致身体机能衰竭而亡的。 “唔……放开我!畜生!你要带我去哪里?!” “闭嘴。” 女孩子的声音。 那个瘦小的少年微微一愣。 直到确认装配枪械的警卫人员已经远离房外的走廊,游裴涴才松开扣着少年双臂的手。 “好了,安全了。” “你这个可疑的异族人!你想干什么!?” 被松开束缚的少年立刻作出防御的姿势,虚张声势的在空中挥舞他残缺的胳膊。 游裴涴利落地拿出微型探照灯观察了一下黑暗室内的环境,随即又一把拧过少年未被改造的手臂,反手把他按倒在地。 “啊!!!放开我!我就知道你这个异族人不安好心!!啊!” 并不理会不断挣扎,拼命蹬着双腿的少年,游裴涴单手将羸弱的少年按在原地,另一只手则迅速的探进自己在腰间的压缩包里,翻找出特质机械粘合剂。 “咦!!~~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快拿开!混账,你快放开我!!!” 游裴涴迅速并精准地用粘胶涂抹在少年胳膊裂口的地方,短短几分钟后,少年已经失去机能的胳膊已经被稳稳当当地拼接了回去。 曾经多次修复教廷基地里的复杂大型机械,复原这个约翰德少年的胳膊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 她把一顶褐色的帽子扣在仍在惊讶中,有着整齐刘海的少年头上。 “果然用帽子遮住你的平头,你看起来会稍微不那么混账。” 大概是刚才挣扎的时候弄掉了帽子,帽子被扣回头上后,一直处于愤怒和惊讶中的约翰德少年也终于安静了几秒。 似乎觉得有点尴尬,约翰德少年假装低头整理自己破旧的衣角。 “那个……我叫何储……谢谢。” “游裴涴。” 点了点头,游裴涴递去腰间压缩医疗包里的医用纱布。 不再拒绝,低头擦拭自己机械胳膊接合处多余的粘结剂,少年仍旧低着头观察自己的手臂,“你为什么救我?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听到身后传来的话,原本已经走向门口的女孩稍停脚步偏着头思考了起来。 “原因?事实上我也不清楚。” “真是奇怪的家伙……你该不会不是人类吧?” 何储印象中的异族人似乎总是挥舞着皮鞭逼迫约翰德人劳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还真不是……再会。” 不再停留,游裴涴轻轻推开房门独自离去。 为什么会花费时间去帮这个和自己毫无关联的约翰德少年?自从到了玛尔萨达,或者说遇见了韩玦,她已经做了太多超乎自己习惯和理性的事。 大概是因为,她知道,在过去这些逃亡和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敌人的残暴和凶恶她已不太能记清,挥之不去的是无数次身临绝境时所谓同类或伙伴的沉默。 可惜,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自有人类以来,循环往复,从来没有变过。 我们的世界就像魔术师从大礼帽中拉出的白兔,而人们都是是生活在兔子毛中的微生物。孩童出生于兔子毛的尖端。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世事的打磨,越来越多的人会选择沿着兔子毛向下爬,一直爬到兔子毛的底端,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 行凶者太过残暴,任何的反抗都可能会引发灭顶之灾。而星系间常年不断的战火也让所谓“社会稳定”变成了终极追求。 静默的活着就好,身边的人,活着就好。别去关心不该关心的事,别去关注不该关注的人。 而也有那么一些倔强而固执的人,他们牢牢的抱住风雨飘摇的毛发尖端,想要一睹魔术师的真容。它们大声的向下呼喊,“快抬起头来,看一看吧,我们的世界不该只是这样。” 然而那些习以为常的灵魂常常只会继续低头汗流浃背的生活。世界就该是这样,这些头顶上的疯子到底在聒噪些什么? 于是,世界就这样继续沉默的转动着,永远停留在兔子的毛发底端。 其实每个人在心底深处都在恶意地期待世界末日的来临,崩溃的预兆早已出现,奈何这世间有几个人会舍得拒绝美梦而拥抱刺目的真相呢? 也许自己会停下计划,救下门后濒死的约翰德少年,就是因为游裴涴相信,这位约翰德少年是那种可贵的,站在毛发尖端上的人吧。 她迅速的潜到位于顶楼的监控室前,利落的甩出手刀,守在顶楼控制室门外的警卫应声倒地。 推开控制室的大门,翘着二郎腿的值班负责人惊吓得扔掉了报纸。 这位可怜的负责人迅速按动了工厂通话的内线按钮,然而他还来不及发出任何音节,不知何时自己身后已经站着一个与面前少女一模一样的身影,而背后的少女正用她手中锐利的刀锋压迫着他颈部的皮肤。 松开按在通话键上的手指,他冒着冷汗的脖子被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击中,随后他肥胖的身躯就重重倒在地上。 用绳索捆绑晕死过去的警卫和值班负责人,游裴涴用结实的粗布封住他们的嘴,预防他们醒来后发出声响,确认监视屏幕上的工厂各个楼层一切正常,游裴涴按动手中一楼微型炸弹的引爆按钮。 砰——!! 巨大爆炸引发整个塔状工厂的剧烈震动。 工厂的大门和芯片储存室的墙壁瞬间坍塌,炸弹爆炸的威力使工厂内外都笼罩在扬起的尘雾中。 “怎么回事?!” 巨响之后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坐在红衣主教对面的骑士团立刻站起身。 红衣主教却依然舒适的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抬眼示意坐在自己右侧用手托着下巴的教员,而后者伸手端起已经被爆炸的振动溅出一点的咖啡,悠然的喝了一口。 “诶,你们这个咖啡还不错。” “看来是出了什么乱子,你们皇族的安全防卫系统也不过如此。”红衣主教慢悠悠地转过头略带嘲讽的冲对面的骑士说道。 工厂内小型的爆炸依然还在持续,骑士团也顾不得和他们一行继续交谈。 “今天的工厂参观计划终止,我会安排部下带领你们撤离。现在我必须去处理一些事情。”二人迅速召集手下向爆炸产生的方位赶去。 一时间偌大的会议厅,只剩下教廷一行人。 眼见骑士团离开,主教才转头示意身旁低头摆弄通讯器,已经冷下脸的手下。 “看来小游提供的骑士团试图破坏工厂的消息确有其事,不过这几个小子的演技还真是逼真,居然还真一副慌张的样子。” “他们这样大概是想留条后路,如果他们的计划在破坏工厂阶段就失败,大概就会顺理成章的甩锅给我们的成员。” “也许吧,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算了,通知全体成员,随时待命。” 很快,游裴涴的通讯器就收到出执行队长发给全员的语音讯息,“骑士团已经开始行动。估计1小时后,他们将趁乱攻占整座工厂。教廷全员立即将厂内能找到的成品异能芯片转移。完成后即刻撤离到北海岸的舰队上待命。工厂主楼爆炸倒塌之时,全员立刻进攻玛尔萨达。” 坐在监控大厅屏幕前的游裴涴看到骑士团正在赶往一楼大厅的路上。 在漂浮火药味的空气中,她短暂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警报声依然在持续,她拿出与韩玦联系的通讯器。 “工厂爆破完成。” 韩玦……我等你。 埃弗拉逆光坐在玛尔萨达王宫顶层空空荡荡的大厅里。 他远远听见王宫走廊深处孤零零的脚步声,他看见走廊那头韩玦缓缓走来的身影。 骑士团和其它特别执行员依然在外星系无法及时赶回,他们依然身在爆炸不断的异能芯片工厂,而最器重的手下也在一天前被他派去处理格瑞德森林突然爆发的巨人动乱。 此刻,王宫中能称得上真正战斗力的只剩埃弗拉一人。 “对于工厂发生的爆炸,皇子殿下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埃弗拉的语气甚至反常的有些温和。 他依然逆光坐着看不清表情,只是反反复复地把玩手里的短鞘利刃。 停止脚步,韩玦的右手握紧腰侧的灵子枪。 “埃弗拉,我要你对外宣布玛尔萨达放弃在德穆迦太统治席里的位置,并且你本人同时放弃在皇族的控制权。” “哈哈哈哈哈……” 靠坐在巨型沙发里,埃弗拉阴冷的笑声骇人的回响在有着巨大穹顶的空旷大厅里。 “小子,你以为就凭几个安装在工厂的炸弹就能威胁到我?这种工厂我想重建几个,就重建几个。” 连虚假的恭敬也懒得再表达,埃弗拉将盘坐的右腿放回地面,语气里怪异的温和也荡然无存。 “哦?是吗?看看这个再下定论吧。” 韩玦指节分明的手中,握着一个破损的门锁,埃弗拉当然认得那是存放自己备用芯片承载器的石屋的铁锁。 看清韩玦手中的物件,他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 “皇子殿下,你要知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交出我的备用芯片承载器,我可以考虑让你死得痛快些。” “哦?是吗?你再听听这个。” 从上衣中拿出微微颤动的通讯器,韩玦播放出手机中的一段语音信息。 “教廷全员立即将厂内能找到的成品异能芯片转移,完成后即刻撤离到北海岸的舰队上待命。工厂主楼爆炸倒塌之时,全员立刻进攻玛尔萨达。” 这个声音埃弗拉认得,那是教廷特别行动组队长的声音。 他面色已经铁青,连窗口的逆光也遮不住他脸上因盛怒而暴起的青筋,他早觉得教廷突然提出参观工厂的要求有些蹊跷,没想到他们的胆子大到这个份儿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为什么要害死加百列,他为皇族付出了多少你比我更清楚。” 韩玦并没有回答佛朗的问题,面色依然波澜不惊,只是右手已将灵子枪的枪鞘攥出声响。 “原来是为了给加百列报仇吗?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啊,可惜我还一直帮你扫清障碍。” 埃弗拉已从王座上站起,暗褐色的皮质大衣垂到他的小腿。 丝毫不惧怕他释放出来的骇人压迫感,韩玦依然悠然的靠着大厅中巨大的石柱。 “还有最后一分钟,宣布玛尔萨达放弃新世界联合政府席位,否者,你将同时失去这里的控制权和你的备用芯片载体。” “你就这么想死吗?” 一步步向韩玦走近,埃弗拉的语气冰冷而血腥。 “现在还有30秒,29,28……” 无动于衷,韩玦一丝不乱的继续倒数。 终于走到大厅中央的灯光下,埃弗拉的双眼因为盛怒而充血。 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低下头在裤兜里翻找什么。 “20,19……” “皇子殿下,你最好不要得意得太早。” 现在埃弗拉的脸色已经不足以用狰狞来形容,他按动从衣兜里翻出的微型按钮,巨大的手掌把手里的遥控装置捏得咯吱作响。 王宫房顶的微型投影装置被打开了。 短暂的闪光后,屏幕上出现了上千个红外感应画面.这是异能芯片生产工厂中存活的所有人的感应画面。 在建成工厂时,埃弗拉特别秘密在工厂内安置了这种耗能巨大的紧急监控装置,随后,埃弗拉从众多监控里调出了一个画面。 画面中是一个少年的身影。 ?!她怎么会还在工厂?现在他她应该已经撤离出工厂了。 始料未及的情况,让韩玦暂停了倒数。 此时的游裴涴似乎腿部受了伤,靠坐在工厂六楼的走廊里。 工厂中的夜间红外摄像头,正对着她。然而,她却对屋顶的隐秘摄像头和自己身上来回游移的几个红色光点毫不知情。 和韩玦约定好的通话时间到了。 游裴涴忍住腿部的剧痛,拿出了与他联系的通讯器,深深呼吸,她希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 只是她不知道,此时王宫中的韩玦与埃弗拉都已通过摄像头,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叮—— 少年手中的通讯器准时响起。 “接啊,皇子殿下。” 停止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埃弗拉逆光的影子笼罩着他。 “你太天真了,皇子殿下,你以为你从我的密室里把她带走我会毫不知情吗?从弗拉卡那的人提出要参观工厂时,我就猜到了你们想要入侵工厂的诡计。只是没想到,你会活得这么不耐烦。居然想利用他进攻玛尔萨达。真是可惜啊……皇子殿下,你只差一点点,怪只怪,我唯一算对的一步就是,她是你的同伙,而教廷一行入侵工厂的计划,她一定会亲自参与。” 不可一世的傲慢表情也终于回到了埃弗拉的脸上,然而盛怒后的他手指依然有点下意识的发颤,几乎要把他掌心中的遥控装置捏碎。 短短半分钟内,情况完全逆转。 “皇子殿下,你要知道。我只要轻轻按动这个按钮,她的身上就会再多出几个枪眼。对,就是这个……” 啪。 又是一阵锥心的剧痛,这次游裴涴的左肩被突如其来的子弹整个击穿,温热的鲜血随即流淌下来。 剧痛让神经麻木,工厂里一片黑暗。 她无法预测下一次的射击会从什么方向过来,只能徒劳的尝试向不远处的楼梯移动,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离黑暗中的危险远一点。 可是,身体已经完全动不了,看来这并不是普通的子弹,大概是添加了麻痹神经的药剂……不断流失的血液,让她的意识也开始散失。 用力咬住下唇,她试图集中精力。 顾不了这么多了,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只要按动主塔的爆破装置就好了。 韩玦,快接电话啊,再这么下去…… 游裴涴身上游移的红色光点这次停止在了心脏的位置。 “住手!” 韩玦瞪大双眼,迅速拔出灵子枪,想要夺过埃弗拉掌中的控制装置。 在他即将拔枪的瞬间,佛朗迅速侧身,躲到了座椅后,子弹直直的击中刚才他所在的座椅。 砰! “哈哈哈哈.就凭你还想杀了我?你还是太天真了。” 埃弗拉随即拉动隐藏在座椅侧的把手。 轰!! 用肉眼几乎看不到的巨型灵子防弹罩从大厅的房顶结结实实地砸了下来,把韩玦彻底困在了中间。 面色阴冷,埃弗拉从椅背后走出来,手里上下抛着控制工厂内射击装置的遥控装置,他有意无意的动作,再次触碰到了上面的按钮。 啪! “不!!” 几乎绝望的回头看摄像头传来的影像,韩玦的双眼因激动而轻微充血。 这一次,冰冷的子弹恶狠狠的向着她的心脏飞去。 埃弗拉的嘴角无法抑制的露出骇人的笑容。 然而,就在疾飞的子弹离她还有不到一米的距离时,一个黑影突然蹿了出来,挡在了致命的弹道前。 钢铁碎裂的声音。 随后被一只被击碎的钢铁手臂的砸到了地板上。 “……何储?你为什么救我?” “咳咳,我何储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现在我们算是扯平了。” 倒在地下的少年剧烈的咳嗽起来,与机械手臂连接的部位也开始大量出血。 同样身受枪伤动弹不得的女孩不知该如何是好。 “何储,你别说话,我会想办法修复你的手臂的。” “你还是先想想我们该怎么逃出去吧……算了,如果你当初不救我,我现在已经被焚化炉烧成炭灰了,我也厌倦了,这种毫无起色的生活。还好,现在,我不欠你什么……” 随后一向聒噪的少年难得的平静。 他一动不动,血液从额头的伤口顺着耳廓滑下去,沾染少年耳后代表勇气和力量的图腾,他闭上双眼,平静得像睡着了一样。 枢纽世界·德穆迦太(9) 影像中的女孩似乎没事,韩玦迅速定下神。 放置埃弗拉备用芯片的承载器凭空出现在他的手上。 随后被困在透明防弹罩中的韩玦蹲下身拿出刀形态的灵子枪,锋利的刀刃柱在他放置在地面上的备用载体上。 “让你的部下,立刻放下枪。” 不紧不慢,埃弗拉仍然没有放开手中控制器的意思。 “哎呀,居然被该死的约翰德奴隶坏了事,看来今后要对它们严加管理才行。” 稍稍用力,韩玦手中的刀刃把地面上薄薄的芯片载体压出印迹。 “放下枪。立刻!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皇子殿下,你这样真是让我为难。你甚至让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启动炸毁整个工厂的程序……” 屏幕上的女孩已经失去了意识,而游移在她身上的光点却仍为撤去。 “你可以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帐,工厂里至少还有上千皇族的成员,骑士团也还在里面。” “那又怎么样?我现在只想看到那女孩和教廷这群杂碎的被烧焦的尸体。” “整个玛尔萨达都有教廷的成员。你炸毁工厂,他们就会立刻攻击玛尔萨达,我并不认为失去骑士团的你能全身而退,现在工厂的主塔还没有爆炸,教廷反而不会轻举妄动,你还有考虑的时间。” 韩玦的话让埃弗拉失去了原本高昂的立刻启动工厂自爆程序的冲动,他坐回窗前的座椅中,沉默的捏着手里的遥控装置。 “交出芯片承载器,我可以考虑让你和那个女孩晚点再死。”埃弗拉用力的揉着太阳穴,似乎非常认真的思夺这件事。 韩玦看着影像中的女孩和她身上游移的光点,静默了片刻。 自己的实力还是不够,不足以为加百列报仇,甚至不足以保护好身边的人……不够强大,却贸然行动才导致现在的失败,但至少…… “让你的部下把游裴涴送出工厂,我看到她离开工厂时会给你芯片承载器。” “哈哈……居然为了一个异族人放弃你的计划,这可真不像你啊,看来部下报告的情况果然是真的,好吧,为了把损失降到最小,我同意你的条件。” 终于,韩玦起身把刀刃从地面上的承载器上移开。 埃弗拉拿出了通讯器打给了骑士团。 “游裴涴在六楼的走廊,你们把她带出工厂。” 直到监控画面显示骑士团的成员带着游裴涴离开工厂,韩玦才松了一口气,工厂外都隐藏着教会的成员,埃弗拉大概也不敢轻举妄动。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韩玦将芯片载体放在了防弹罩里升起的一个承载台上。 “真是难看啊,皇子殿下,这就是你贸然攻击强者的下场,不过,也不用再看到你了。明天我就会送你去另一个世界。哈哈……真是遗憾呐。” 是啊,还是太贸然。对不起,加百列,没能为你报仇。 对不起,涴涴,你也许再也等不到我了。 我现在唯一还能做到的,就是保证你的安全离开。 事到如今,韩玦知道自己“意外横死”大概只是时间问题,埃弗拉拿到芯片备用载体后,他反而觉得平静。 几个小时后,被困在防弹罩中的deft听见imp和pawn的声音时并不意外。然而,当他看见双手被手铐扣在身后,肩膀和小腿的衣物都染上血迹的meiko时,却还是被深不见底的恐惧感给笼罩。 “怎么现在才到?” 从走廊里走回大厅的埃弗拉示意身后的部下为骑士团挪来座椅。 “避开教廷的成员花了一点时间……皇子殿下,没想到您竟然会和教廷勾结,你想推翻皇族的统治还是想谋权篡位?” 被束缚住的游裴涴被埃弗拉的近身部下按住,跪倒在韩玦所在的防弹罩外。她低垂的眼睛没有焦距,大概是处于骑士团的精神控制下。 还是太天真了,跟埃弗拉做交易果然不是明智的选择,虽然当初在交出芯片载体时就有预想到这样的结果,然而当时的他也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是埃弗拉害死了加百列,在明知你们还在异能芯片生产厂里时,他还试图启动工厂的自爆程序,你们……” “加百列的死是意外,我已经告诉你很多次了,我看是你想炸死我们吧,整个工厂里都是教廷的人装的炸弹,现在整个玛尔萨达也都是他们的成员,你可真让我们寒心啊,没想到有一天,我们敬重的皇子殿下想要害死我们。” “……” 韩玦看到远处的埃弗拉看似随意举起枪,枪口正对着跪倒在地的女生,他也只能低下头,不再回应骑士团的质问。 “行了,别闲聊了,欧拉,让我们再看一次你对待叛徒最赏心悦目的处决方式吧。” 其中一个骑士点点头,游裴涴就摇晃着从地上站了起来,默默走向开启了一人高的缺口的防护罩里。 看着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低垂双眼的女孩,韩玦坐在地板上没有动。 “杀了他,杀死你面前这个人。” 骑士沉声命令道。 “我会让你们其中一个人活下去,哈哈哈……用你的灵子枪击穿他的心脏吧,皇子殿下,然后像蝼蚁一样在痛苦中活下去。” 埃弗拉狂妄的笑声回响在大厅里,韩玦依然坐在地板中间没有动,他知道自己死后游裴涴也大概凶多吉少,只是他真的办不到。 办不到用自己的灵子枪攻击面前这个举着枪向他靠近的人。 “杀了他,杀了他……” 游裴涴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眼中无神却不断的重复着命令。 韩玦看见她的脸颊上有血,听见她的脚步一下一下踩在地板上。 短短的时间里,韩玦想起第一次在时域的窗前看到那个瘦削的身影,想起上任酒会上游裴涴微醺的脸,暴风雨里破旧的木质小屋,想起自己房间里那盏白色的海螺灯…… 终于面前的少女,跪坐下来。用漆黑的枪口抵在他的眉心。 “再见了,涴涴。” 他再一次看向自己面前少女的双眼,试图读懂里面的东西。 片刻后,他闭上双眼,等待死亡的来临。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稳而有力。 砰! 终于,一声枪响后,韩玦直直的向后倒去,身体重重的砸在地板上。 “哈哈!!!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 埃弗拉再也无法抑制的狂笑了起来。 结束了,都结束了,到底是他赢了。 枪响后的游裴涴似乎从精神控制中解脱出来,手中的枪口还在发烫,而面前的韩玦则倒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 游裴涴立刻拼命冲了过去,把已经闭上双眼的男孩搂进怀里,他的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游裴涴用尽全力把他抱在怀里,泪水也不受控制的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都结束了。” 欧拉骑士打了个哈欠,坐直了身体。另一个骑士也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拿起自己常用的短柄枪。 埃弗拉命人把防护罩升起来,接着骑士就摇晃着身体向依然在大厅中间,紧紧搂着韩玦的游裴涴走了过去。 慢慢的举起了枪,把枪口对准了她的后脑勺。 “真是难看,我也看够了,欧拉,随我去找教廷的人谈判,你清理完后立刻跟过来。” 埃弗拉从身边经过时,骑士摔掉手中燃到尽头的烟头,并一脚踩灭,然后把食指压在了对准游裴涴的扳机上。 “我跟你说过,我讨厌你命令的语气。” 埃弗拉也早已习惯了他顶撞的语气,继续往门外走去。 叭—— 奇怪的响声从背后传来,埃弗拉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哈哈哈,开个玩笑啦。” 只见那个骑士举着的枪口弹出粉色的彩带,这人用的明明就是儿童市场售卖的玩具手枪。 然而埃弗拉和他的近身部下们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埃弗拉的右腿和左肩就连续中了两枪。 不可置信的转身,他看见身后的欧拉举着冒着硝烟的枪口对着自己,而自己的所有近身部下则早已仰面倒下。 形势再次戏剧化的翻转。 “我怎么之前没发现,你的演技还不错?可算从这个该死的防护罩里出来了……” 倒在女孩怀里的韩玦依然赖着不动,却是闭着眼睛开了口。 “为什么?” 一切变化都来得太过突然,跪倒在地的埃弗拉挣扎着想去摸腰间的手枪,却被眼疾手快的骑士对着手掌又开了一枪。 埃弗拉撕心裂肺的吼叫就这么在王宫大厅门口炸开了。 游裴涴和韩玦也终于从地上起身。 “对啊,为什么……在涴涴扣动扳机,你对我眨眼之前,我完全没料想到……为什么你们会帮我们……” 砰、砰、砰—— “都说过,我讨厌你命令我的语气了。” 那个骑士一边聊着天,一边又向着倒地的埃弗拉补了几枪,确认他彻底晕厥过去。 “因为她带我和欧拉去见了一个老友。”那个骑士走到韩玦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谁?” “加百列。” 在遇见韩玦之前,游裴涴曾以为生活早已平淡无常,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会舍不得。 说不上后悔,只是觉得,依赖实在是可怕的东西。如果不曾遇见他,也许现在至少能一如既往,无坚不摧的独自活着。 而此刻,面对她即将离开的空空荡荡的西海岸庄园,庭院里那些醋栗依然杂乱、茂盛,院子里的小奶狗也一如既地乖乖趴在地上,让仆人为它修剪毛发。阁楼里他离开前阅读的书本也还放在那里…… 游裴涴在二楼的房间阳台沏好两盏热茶,只是对面的位置却空无一人。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虽然他早已听出那不是韩玦,但却仍有些忐忑的回过头,等待房门被谁推开。 果然不是他呢。 门口站着的是教廷的执行长官,靠在门边的他依然一如既往的低着头玩儿着通讯器。 “小游,是时候出发了。” “去哪?” 她歪着头问他。 “回弗拉卡那啊,我们在这里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异能芯片因为有问题也不能用了。联合政府的调查员很快就会到德穆迦太调查埃弗拉的事,皇族也很快会重组,万一卷入这些事,挺麻烦的。” “我知道了。”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见到韩玦,他和皇族其他干部近期因为处理动乱和重组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是啊,毕竟韩玦是德穆迦太的皇族,而她自己也得回弗拉卡那。 动乱之后的玛尔萨达经过了一次大的改革,改造人的实验被彻底废止,巨人和约翰德奴隶被解放,除了这些,已经没有人会回想起两年前的那场动乱。 这或许是因为趋利避害这种人类的本能。 游裴涴总试图让自己更忙一些,这样也许她能见到韩玦的日子就会更近一些。一种陌生的,名为想念的东西像藤蔓一样疯快滋长。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以后,游裴涴学会把整个关于玛尔萨达的记忆都被归置到一个不被触及的空间里。 她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关于爱情。 之后的漫长时间里,她都如常在弗拉卡那完成各种任务。 她总是尝试接一个又一个的任务,到后来连多疑的主教都彻底将这个总能完成任务的少女列为最得力的部下。 找回了关于自己的过去,游裴涴也终于能再次坦然的微笑,终于她觉得自己所在的弗拉卡那成了新的归处。 只有每每夜晚独自在书房阅读时,她才会不时想起关于韩玦的,那既鲜活又陌生的曾经。 不知是之后的第几个清晨。 那天,游裴涴翻开当天的报纸的时候,韩玦的面容却又这么毫无预兆地印入眼帘。 依然是同样的短发,依然是那双狭长的眼睛,只是岁月让他的面容更加坚毅,而游裴涴也注意到,照片里的男生的胸口有一处小小的纹身,那是一种古老的文字,而它所代表的正是自己的名字--涴。 就这样,那天,她突然又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新闻的标题上写着:德穆迦太皇子殿下离开穆星,皇族表示他们与其已脱离关系。 立刻从桌前起身,游裴涴走出自己在基地的房间,她向楼下走去,感受到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跳跃。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她想见他,想要立刻见到他。 然而,当她走到大厅里时,她却停下了脚步。 大门开了,门口的逆光里站着一个身影,依然瘦瘦高高的,他有着看起来柔软的短发,腰间有一把灵子枪。 那人看到面前的女孩就大步走了过来,结结实实的把人拥进怀里。 游裴涴闻到他身上曾经无比熟悉的清冽的味道。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长久的交谈,他们谈到很多事,关于现在,却不再提及从前。 游裴涴不再去追问为什么那年韩玦没有如约出现。 韩玦也不去问什么时候,女孩决定留在弗拉卡那。 是啊,过去的已经过去。 庆幸的是,他们现在还能站在彼此面前,比从前更坚定,更完整。 不久后,在夕阳落下的海边他们建起一座不大的房子。 在庭院里养着一只黏人的小猫和一只大的温柔的狗。 从此,游裴涴不用再忧心那个心底的秘密,因为,那个关于我爱你的秘密,就和自己在一起。 十指相扣,唇齿相依。 枢纽世界·青城(2) “乘坐gj670次航班从北海飞往星洲的旅客请注意,您的飞机已经开始办理登机手续。” 夏晶语因为前一天的失眠睡过了闹钟预定的时间,等她匆匆忙忙赶到候机室,广播中自己搭乘飞机的信息已经响了好几遍。 冬日的星洲已经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路途中落在她薄羽绒服外套上的雪花在中央空调的作用下开始融化,在领口留下一些潮湿的痕迹。 摘掉遮挡面容的帽子后,夏晶语试图把她凌乱的头发捋得服帖一些,她突然发现出门前匆忙用的那点儿樱花香和若有似无的纸张受潮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暗觉不妙,一低头果然发现随身携带的小型行李箱下端有些湿润。 不用开箱检查也能猜想到是路途中行李箱轮子溅起的污水,弄湿了她涤纶行李箱底端放置的需要试镜的一部戏的剧本。 她懊恼的揉了一把自己好不容易捋顺的头发,开始在手提包里找明明前几分钟前才扔进去的登机牌和身份证件,这两个小东西似乎莫名其妙的消失在她手提包繁复的夹层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夏晶语变得焦躁起来,好死不死的,衣兜里的手机在那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她叹了口气,自暴自弃的把手提包扔到候机厅的凳子上,接起了电话。 “晶语,我现在在往试镜地点去的路上了,地址在香格里拉酒店,你别迟到了,这部戏尺度是大了点,但是剧情真的不错。” 苏静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了过来,背景里还夹着风声,夏晶语甚至可以想象对方单手握着方向盘打电话的样子,然而她现在也完全没有吐槽自己经纪人的心情,一边心不在焉的敷衍着,一边继续和自己的手提包较劲。 “行了,我知道了,我得登机了,到星洲再联系。” 电话那头传来忙音,苏静无奈的把手机扔到副驾驶的椅子上。 看来今天这个大小姐心情不太好。 夏晶语只觉得一切从昨晚她偶然在手机上看到的苏飞到北海的报道开始,就变得无比糟糕。 她终于在绝望之前从衣兜里找出有些潮湿的登机牌。 拖着行李走近登机口,那里有一块巨大的显示屏。 她抬头看见屏幕里疲惫又沮丧的人,感觉有些陌生。 夏晶语突然发现,自己明明才在演艺圈过了几年,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了一个糟糕的成年人。 空姐把她引导到了商务舱靠窗的位置上,又微笑着示意,“女士,这是您的位置,您的行李我可以替您放好。” “没事,我自己放就可以了。不过,请帮我烘一下外套。”夏晶语有些尴尬的递过自己该死的,湿润的外套。 等到空姐把外套带走之后,她就开始后悔了。 早上她搭的的士停错了候机楼,被迫迎着雪走了大概10分钟。而她把外套给空姐的时候也并没有察觉,融化的雪水已经浸透进了她贴身的衬衫里。 那是一件修身的白色衬衫,机舱里的温度还没来得让它变得干燥,而现在那件衬衫正潮湿,甚至带点黏腻的贴着她的身体,若隐若现的透出她姣好的身材。 好在她知道自己所在的机舱不会有其它乘客。 不打算叫回空乘,夏晶语起身准备从头顶上的储物柜找存放在那里的毯子,她的个子不算太高,要够到放在底角的毯子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她只能绷直身体,甚至稍微踮脚,去用指尖去摸索设计不合理的储物柜。 于是,当苏飞走进机舱的时候,他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一个身穿半透明修身衬衫的女孩子,正有些费力地在头顶的柜子里探索着什么。 那个女孩挺直着身体,身体的轮廓美好修长。 他挑了挑眉,觉得这个被遮挡在贝雷帽和墨镜下的侧脸过分的眼熟。 他开始忍不住想走近一些,看一看这个女孩子到底长着怎样一张脸,还真是有些像…… 夏晶语终于拿到了储物柜里的毯子,回过头就看见一个穿着藏蓝色大衣,面容都遮盖在围巾里的高瘦青年。 她不由愣了一下,然后略微尴尬的说,“抱歉,挡着路了。”她不禁暗暗心惊,什么情况,在这个靠脸吃饭的圈子里他什么人没见过啊,怎么会一看到这个人,心里有点儿慌。 大概是因为这个人,虽然五官都遮挡在墨镜和围巾下。 但是,真是有些……像那个人……不过不可能的,那个人应该还在北海才对。 苏飞不再言语,他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大脑却运转得分外缓慢。他不动声色的坐到夏晶语对面的位置上,也不去放自己的行李,只是静静的透过墨镜看着对面的人。 夏晶语觉得有些奇怪,空姐明明在登机时告诉她,前一个客人不小心把果汁洒在了头等舱的座位上,所以临时把她换到只有一个人的商务舱的,这个人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这位先生,虽然我不介意你坐在这里,但冒昧的问一句,你是不是坐错位置了?” 夏晶语说完,却发现对方还是挺直腰身坐着,没有回应自己的意思。 怪怪的。只是夏晶语彼时也无心多问。她把毯子稍微折叠,盖在了自己的腿上,又摸出耳机,准备闭上眼睛养养神,驱散一下前一晚的失眠和早晨种种状况带来的困意。 可是,她不经意一抬眼,就那么一眼,心跳就无法抑制的掩盖了所有声音。 “小语,好久不见。” 对面的人摘掉了一直挡住眉眼的墨镜,不薄也不厚的嘴唇,和已经有了一些男人轮廓的下巴也从质地柔软的围巾下露了出来。 苏飞……苏飞…… 夏晶语注意到苏飞,是在星洲戏剧学院念书的第三年,她读书的年龄比一般的同学略早一些,所以到了她开始给西方文学课的老教授当助教时,也才刚满18岁。 那段时间她隔几天就得推着还书的小车,把镜片比玻璃瓶底还要厚的教授需要的各种书籍和文本,在教学楼和校区西边的图书馆之间送来送去。 她偶然通过戏剧课的一次课前表演得到了那位韩国籍教授的注意。这位高傲的,甚至至今都拒绝使用现代通讯工具的教授,居然破天荒的让她当起了他的第一任助教。 他甚至为夏晶语在校园东区的地下室里申请到了一间独立的卧室。 所以,即使这位教授上课枯燥又乏味,课堂的到课率也总是出奇的低,她也依然会打着哈欠去上这位古板教授的每一堂课。 夏晶语第一次见到苏飞,就是在她替教授还书的一个夏日。 她推着沉甸甸的手推车去了图书馆附近的南草坪,那里坐落着这座顶尖戏剧学院最古老的钟楼,她其实原本并不喜欢那里。因为推着沉甸甸的书走过铺满石板的草坪,对于任何一个少女来说都是是相当费力的苦差事。 学院显然是遗忘了那个角落,那里的花坛里杂草丛生,连旁边立着美人鱼雕像的喷泉里的水都干涸得不留痕迹。 树枝上持续不断的蝉鸣搞得已经有些汗涔涔的少女心浮气躁,终于等她还了完了所有书籍,空着手,一身轻松的原路返回时。 意料之外,她听见钟楼附近的空荡荡的草坪上传来某个陌生少年的声音。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我能将你比作一个夏日吗?然而你却更加可爱也更加和煦。)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线,却让这首她反复阅读过多次的诗歌充满奇妙而晦涩的情感。 夏晶语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往树阴里走,随后她就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在古老小叶榕树下坐着的少年。 那个人留着蓬松的褐色短发,身上穿着看起来简单又舒适的黑色短袖t恤,少年悠悠的垂着眼睑,一只手靠着树干,懒懒的枕在脑后,另一只手则轻轻撘在自己舒展的腿上,他的手掌中是一本有着羊皮封面和烫金花体字标题的书。 夏晶语想,她认得那本书。 那是她已经连续几个星期没能帮教授借到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诗集。 不远处的少年双眼微微闭着,嘴角也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仿佛在体会烦闷夏日里的微风。树叶和他腿上的书页都在沙沙作响,可少年却似乎并没有翻看诗集的意思。他轻轻晃着头,又偶尔断断续续的低吟出抑扬顿挫的诗句。 夏晶语没有继续靠近,像是不忍心打扰属于对方的闲适,可在她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之前,那个少年却漫不经心的睁开了他细细长长的双眼。 匆匆一瞥,像是想看一看是谁走过这原本应该只属于他一人的空间。 那个时候,谁也不清楚,正是这匆匆的一瞥,为一场几乎快烧毁她整个青春的感情种下了小小的火苗。 关于苏飞,夏晶语的所有认知仅限于他是一个年少出名的童星,甚至曾获得过大学生短片电影节的最佳新人奖,那部名为《旅途》的小短片,是一个根据《小王子》改编的,关于独自旅行的故事。 这一切都使夏晶语备受鼓舞,因为这让她相信,自己对那个严格意义上讲素未蒙面的少年如此感兴趣、被那个少年吟诵出声的诗句触碰心弦,并非仅仅是夏日的高温促使多巴胺释放的结果。 然而,很快夏晶语就意识到自己要走进他的世界有多难。 她发现除了偶然在天气晴朗的下午远远的看到他的身影,她并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或者契机让他们有所交集。 而不巧的是,在她终于鼓起勇气想要走近苏飞常呆的树阴和他打个招呼时,她发现对方不再是一个人待在那里,他的身旁总是会有一两个看起来很阳光的少年,偶尔还发出轻快的笑声。 于是,夏晶语只能在睡前期盼隔天能有个不错的天气,又在所有无课的下午估算着时间,装作漫不经心的路过那一片草坪。 只要她远远看到树下那个懒洋洋翻着书页的身影,她的心情就会变得相当不错。 而在他没有在草坪上遇见他的日子里,她就会把苏飞主演的那个关于寻找和意义的小短片再看一遍。 慢慢地,夏晶语似乎将那个短片里,羞涩又坚毅的主角的影子和树阴下的那个少年重合在了一起。 她把少年时期关于美好的想象和情感都归属于他。 半个月后,她突然发现,那个带着温柔笑容的少年已经开始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 夏晶语终于决定像所有陷入强烈感情中的戏剧学院的学生一样,给那个少年写一张字条,最初,这小小的纸张的两面都被她仔仔细细地用流畅的花体字填满。 那张纸上写满了她对于《旅途》中,剧情和角色的理解。也聊到苏飞曾阅读过的那首十四行诗。 只是在字条最后,她才写道,希望有机会能认识他,请他分享关于戏剧和表演的心得。 可惜,夏晶语一直没有等到苏飞独自待在南草坪上的机会。 于是,每晚夏晶语完成手头的任务后,她又会写下一些新的感想和心得。 渐渐的那张小纸条,已经变为了一封7页纸的长信。 终于在她已经不知还能写什么内容的时候,夏晶语约自己的学长——游裴涴出来坐了一坐。对方托着下巴听她讲完了事情的经过。 她实际上被这个印象中年龄尚轻,也一门心思放在学业上的学妹表露出来的感情弄得有些惊讶。 不过等到桌上的红茶快凉的时候,她还是给了夏晶语两个事后证明相当明智的建议。 她建议夏晶语不要把那封明显已经有些昏头的信笺交给那个少年。因为他猜想以那个少年的年龄,也许在关于情感的事情上,他和夏晶语一样还相当生涩。如果她贸然的把这封信交给对方,这大概会惊吓到对方。 游裴涴说,你得先找个机会认识他,让他有一个了解你的机会,这样她那封字里行间满是情感的信才不至于让相对内敛的少年感到唐突。 不过游裴涴也反复告诫她要时时认清自己内心的感情。 后面的话,游裴涴并没有说出口,她有些担忧夏晶语对那个陌生少年的感情是否已经超出了所谓的“对优秀前辈”的敬仰之情,而那些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感,似乎已经在她的心里生了根。 于是在夏晶语撒娇卖萌般的晃着她的手腕让她帮帮自己时,她作为学院教学管理部的学生助理,在夏晶语答应帮忙整理3个班级的课业材料的前提下,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最后游裴涴起身离开的时候,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小语,你记住,如果你实在分不清,就跟着感觉走一次,趁年轻,去感受你所遭遇的喜怒悲欢,或许你会后悔,但这种事情并不是人生任何阶段都会遇到的。” 面对平时总是淡淡的,甚至有时候看起来有些不走心的游学姐说出的忠告,夏晶语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是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游裴涴给出的建议显然都是明智的。然而,这些建议似乎还是来得晚了一些。实际上,在夏晶语第一次见到苏飞的时候,对方就注意到了夏日草坪尽头,穿着白色长裙,天真烂漫的少女。 后来,甚至常和他一起在草坪上发呆的两个朋友都发现了那个总会在下午时分,准点出现在这片无人问津的草坪上的少女的秘密。 但若不是卢暄带着坏笑打趣他,说那个少女看向他的目光过于深情,他大概是不会这么不安的,被一个陌生的少女长久注视的感觉并不是第一次,可她给自己的感觉,却新奇又陌生。 于是,在晴朗的下午和朋友到南草坪晒晒太阳,看看书就成为他们无聊生活中的一点乐趣。他们总是一边聊着天,一边等待着那个推着还书车的少女从喷泉后的小路尽头出现。 他们常装作低头翻阅书本或是愉快的聊天,又只用眼角的余光去看一看那个看起来稚嫩又好看的少女。 “哎,我们飞啊,果然容易迷住无知少女的眼。”卢晔目不斜视地开玩笑,“我猜过不了多久,这女孩就会主动走过来向你搭讪……或者,按照戏剧学院那些女孩子的套路,红着脸走过来塞一封5页以上的情书,哈哈!真是有趣。” 苏飞当即给了卢晔一个白眼,可他的心里却居然也因为好友调笑的话,变得有些期待。 在第五次准点看到穿白裙的女孩后,连卢暄都补了一句,“唔,大概就一周内吧。” 苏飞瞪大了眼睛,心里预见到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形,他甚至在夜里想好了几种自认为合理的方式,准备应对这段不知源自何处的情感,可直到他把应该说出口的台词都想得滚瓜烂熟了,那个少女居然又过了两周都没有靠近他所在的树荫。 苏飞发现,他和朋友每天下午的消遣渐渐变成了一种急迫的期许。每当少女终于从道路尽头出现,他就会心跳加速,紧张却又急切的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他甚至从某个深夜的睡梦中惊醒,而梦里的人儿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递给他一封沉甸甸的信。 可惜,梦境似乎总是和现实相反,这样关于好奇心和惶恐的折磨,一直持续到了躁动的夏日离开,带着倦意的秋天来临。 期中考试永远能让戏剧学院的优秀学子们神经衰弱,连续几天帮老教授准备考试需要用到的材料,又在图书馆和教学楼之间跑了好几回,那天夏晶语接到游裴涴的电话的时候,已经临近晚上9点。 直到游裴涴把带着苏飞名字的学生名册给她的时候,夏晶语才发现原来苏飞有选修自己做助教的西方文学的课程。只是凭她的记忆,她确信苏飞不曾出现在那门永远只有个位数学生的课堂上。 这让夏晶语有些替他着急,因为以她对老教授的了解,即使对小有名气的学生,他也不会放半点水。而以目前苏飞长期缺课的记录,除非期末的答卷得到90以上的高分,他似乎很难逃过挂科的命运。 游裴涴背对正在加班的教务管理主任,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她用手背敲了敲木质的桌面,一本正经。 “小语,这位同学的缺课率太高了。我给他发过邮件,也打过电话,他都没有回应。他的学生系统里连上一次的课题报告都没有交。我最近手头事情太多了,本着对他负责的态度,在直接挂掉他之前,你要不替我去催催他?让他补交一下文件。” “嗯,好。” 游裴涴自然的演技似乎并没有让教学科的工作人员看出什么问题,夏晶语那时却连耳根都红透了。 她心跳加速,又木木的点点头,拿着名册就要往办公室外面去。 “诶,你别急,我给你写一下,他的宿舍号是西北-32号。” 游裴涴把她叫了回来,又飞快抓过圆珠笔,写下了一个地址和联系电话,然后把那张纸条塞进了她手里。 她向夏晶语摆了摆手,就继续把头埋进了桌面那叠厚厚的文件后。 走出办公室,夏晶语展开那张纸条。纸条背后有游裴涴用潦草笔记写下的一行字。 “想要征服一个人,就得冒着掉眼泪的风险。” 夏晶语知道那是《小王子》里的一句话,可那个时候,她显然还不明白那句话的意义。 苏飞的宿舍设在学院的小山坡上,那个地方远离校园的中心区,却靠近古老的教堂,便于住在附近的有宗教信仰的留学生做礼拜。住在这片宿舍群里的人往往都是国际部的人。 夏晶语握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心里想着可能会见到苏飞的108种情形,直到她乘坐依然需要手动关门的古老电梯到了这座筒子楼的顶楼,她才强迫自己定了定乱作一团的情绪。 刚走出电梯,两个碧眼帅哥就迎了过来,看起来这些留学生正在大厅里开派对。 在被期中考试的恐惧笼罩的校园里,这座公寓看起来像是一片杜撰出来的乐土,整个建筑里正回响着悠扬的舞曲,学生们端着香槟杯用奇奇怪怪的语言交谈着。 这两个外国男孩显然对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面孔充满兴趣,他们热情的邀请夏晶语加入,又递过来一杯冒着气泡的黏稠液体。 那大概是夏晶语第一次闯入这种有些杂乱的,和她格格不入的聚会,而那天,也莫名变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叛逆。 她向两位男生摆了摆手,算是婉拒,然后又努力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问道,“emm, do you know where is su fei?” 两个外国男孩面面相觑,看起来有些失望,但最终也只能向着大厅中间的位置指了指。 夏晶语顺着人群聚集的方向走了过去,舞台中间站在话筒前悠悠唱着歌的是一个她经常能看到,陪在苏飞旁边的男生。 而他的身后,在灯光和人群不能注意到的角落里,苏飞正坐在黑色的古旧钢琴前面,指尖流淌出触碰心弦的乐曲。 正如夏晶语一眼就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他,男生也从她走近人群的时候,就看见了那个与这个聚会格格不入的少女。 那个人留着柔顺的长发,身上依然穿着简洁的白裙子,甚至手里还拿着一个文件夹。 她被周围挽着手或者晃动手臂的人群挤得转来转去,不过,最吸引他的是夏晶语脸上的表情,那张清秀的脸上,没有惊讶,慌乱,喜悦或厌恶,但他知道,那个女孩正越过人群注视着自己。 “跟我来。”他看的出来,她是来找自己的,于是向她示意了一下,带她往走廊尽头的宿舍走去。 他的房间比夏晶语想象中整洁许多,靠近门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面放置着以她看来,风格迥异的书籍。窗边是一张简洁又舒适的书桌,上面摆着还没来得及关上的剧本和笔记。桌旁有一个木制的柜子,里面有着大概好几百张的电影和cd。 “苏学长,我是夏晶语,我是……” “夏晶语。”苏飞打断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就这么眯着眼上下打量这个站在他床前的,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无比熟悉的女孩子。 夏晶语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那个人的目光,她清了清喉咙,踌躇着开口道,“苏学长,你能把你的课程报告交给我吗?如果不交这个,你这个学期会挂科。” “那里。”苏飞却伸出手,懒洋洋的指了指自己窗边的书桌,如果没有记错,那份无聊的报告应该就放在那里。 夏晶语把手心里已经捏得有些不平整的学生名册放到了他的床尾,然后绕过床边,快步走向书桌,以免显得她太不尊重男生的私人空间。 她站在桌前,试图在动手翻动苏飞的东西前,锁定那份报告。 很快,她凭借担任学生助理的经验,在一个文件夹下面识别出了学院报告特有的牛皮纸封皮。于是,她小心翼翼的把那份报告抽了出来。 最终让苏飞的书桌保持了原样,夏晶语松了口气,她转过身,发现男生还坐在床上,甚至正眯着眼一动不动的偏着头,看着自己。 枢纽世界·青城(3) 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喊醒。 “小汐,起床了。” 夏魏君叹了口气,往事果然不堪回首,自己白白收拾了一头烂摊子,还被苏飞那个小子占了先机,于是秉着擒贼先擒王想,事少就不能让她再迟到的心理,他不屈不挠地又把千瑟汐推了推,然而,女孩睡梦沉沉纹丝不动。 太子殿下轻车熟路地捏住她软软的鼻尖。 “今天轮到我们俩夏考,父皇昨天就吩咐过镇国大将军是要亲自来看的,你再不起床,我可就完全不管你了。” “我去!”千瑟汐听见家父的名号忙一骨碌爬了起来,“我去啊!” 夏魏君不动声色的把外衣递给她,面上还口不对心地凶巴巴,“那还不去洗漱?” “唔,我太困了!”千瑟汐埋着脸哼哼唧唧,散乱着一头长发,可怜兮兮地蹭在他腰间,“你把我拎过去吧……” 她的声音带着半梦半醒的黏糊,夏魏君低头看见腻在身侧软乎乎毛绒绒的一团,心尖儿蓦然涌上滚烫滚烫的暖意,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融化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太子殿下急忙板起一副不情不愿的脸,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口中恶声恶气,“最后一次了啊,下次直接把你从房门口扔出去。” 千瑟汐见好就收,笑眯眯的不接话。 蔻蔻早在外间备好洗漱的温水和用具候着,听到声响眼角便飘了过去,她瞥见先探出门帘来的是只修长宽大的手,再往下是天青色浅水的郡主寝衣,和以极亲昵的姿势环绕攀附、隐隐露在其间的一截白玉般精致的腕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蔻蔻急忙携屋内剩余几个小丫头静悄悄的退下,眼观鼻鼻观心等在门外。 这姿态明明不是第一回见了,可每一回都让她脸上发热。 不对,我什么也没瞧见。 过了将近半柱香的功夫,太子殿下衣衫齐整一身正气地先出门来,装作不经意的走走停停亦步亦趋了半天,门后藏着偷看的群主才以一副很焦急的、“我跟他真不是一起出来的,哎呀起晚了起晚了要迟了要迟了”的姿态追上去。 “……”这是蔻蔻。 “……”这是众侍女。 所幸今天在太子殿下的掐分捏秒下成功避免了迟到。 甚至还来得挺早,千瑟汐后脚踏进校场时东张西望,才看见游裴涴、苏静和谢右一起在将军府后门吃早餐。 千家的规矩是练两柱香的武功再吃早饭。 “还吃!” 千瑟汐摸摸还没着落的胃,气鼓鼓地把双手拢成喇叭状朝他们喊,“小心越长越胖!” 冷不防唇边落下一小片温暖的触感,薄薄的茧擦过来,带着少年身上淡淡的清香。 千瑟汐不知所措地张大了眼睛。 下一瞬,舌尖便尝到甜腻腻的玫瑰香气,原来是夏魏君往她嘴里塞了颗玫瑰汁的窝丝糖。 “嚷什么,不像话。” 千瑟汐抿着唇微微仰了下巴循声望去,看见太子殿下四平八稳若无其事的侧脸。 再一转头,目睹全程的搞事三人组正朝她远远的挤眉弄眼,疯笑成一团。 心情好不跟他们计较,千瑟汐只耀武扬威的挥挥拳头,便转头细细舔嘴里的窝丝糖去了。 “不错啊,还记得今天轮到你们夏考。” 长老过来准备吹哨子,见最金尊玉贵的那屋破天荒的早到,一边满意的给他们手腕处系了条三指宽的布条,一边也宽慰他们,“自己加油就行了,谁赢谁输都没关系,你们俩身份特殊——不比昨天那场忠勇将军王府对左相府得卯足劲儿打个你死我活,尽量放松些,早饭也吃多点,输赢说出去都是将军府的荣耀。” 昨天夏考的是莫翰和苏飞,大约是两边自己府里都放了狠话,硬是比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分出胜负。 布条的颜色代表夏考的两方,夏魏君分到的是一色水蓝,千瑟汐则是艳生生的红。 虽然近几天在夏考,但到了校场还是按老规矩,先吹哨集合练拳吃早饭。 这样既能维持千家校场的时间安排和孩子们的生理习惯,又能提前热热身,活动活动筋骨。 千瑟汐倒没听长老说的吃多点早饭,她只喝了一碗粥,配上小半碟新鲜酱菜和炒鸡蛋就搁了筷,摸摸肚子六七分饱,不空也不涨,应该不会影响夏考。 简单休息一炷香时间,观战的看客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多是与她家相熟的将领兵士,算是聚在一起凑凑热闹起起哄,品评各家峥嵘头角,带了些物色选拔的意思。 长老在那边安排坐席果品,又陪着寒暄两句,才匆匆示意他们做些准备工作,千瑟汐抚平额角细细的绒发,她怕一会夏考的时候挡了眼睛,只能不断地撩到耳后去。 “莫翰和皇子殿下怎么也来了?”千瑟汐有些不由自主的紧张,正绷着根弦四处张望,不防瞧见场边的太师和皇子殿下,不由掩面捂头,懊恼万分,“开玩笑的吧!这俩人不是气场不和吗?” 夏魏君无语凝噎。 什么天理,皇家才是天理。 承办世家子弟教习传统的千家校场夏考每两年会分组操演一次,限十三岁以上的成童,算是对束发之际武学造诣的检测,素有“小武举”之称,当年莫翰和韩玦的名号便是由他们决战的第一场夏考诞生,但凡有官衔、想入仕、愿意让孩子走从军受封这条路的家族都十分重视。再加上近几年夏魏君的入主,这也就是皇帝没亲自来,也就是镇国大将军府不好进,不然光是闻风捧场的文官武将都得把门槛踏破。 不过。 他看着身侧仔仔细细地系紧布条的女孩,微抬着小臂,她肤色极白,这时露出小片初雪般莹白的肌肤,映着一截灼灼艳色,美得人心尖发颤。 “小汐。”他问从刚刚开始就抿着唇不断给自己找事做的女孩,“你想赢吗?” 千瑟汐怔了怔,那一瞬间似乎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可最后她还是坚定地扬起脸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明亮,像晨星一般璀璨。 “我想赢。” 她大大方方的、毫不避讳的说。 “我想赢你。” 时间回到两年前的夏考。 那是千瑟汐第一次入围夏考,之前同时有三四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世家子女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入围,这让她更加忐忑不安,怕自己发挥失常引起非议。 紧张、冒汗、焦躁。 一整天。 于是临抓阄时她终于憋不住肚子疼要去茅厕。 被念到名字的夏魏君已经上场抓阄去了,身边一时没人帮忙的她急得不行,只好随手拉住一个苏静代她抓,而苏静的手气,从来,全校场,独一份。 她抓到了何储。 那年的千瑟汐才刚刚满十三岁,年纪最小,资历也最轻,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孩。 只是本朝本代向来不以女子就另眼相待。 那年的何储声名鹊起号满京都,兵部于一月十五拟下诏书封他做三品都督,预备秋日出征。 一个刚战战兢兢踏进夏考的大门,一个已经满载京华身披锦帛将要顺利出师。 她输得有点理所当然。 这是她第一次夏考却铩羽而归,大家都怕她因此一蹶不振下去,一干前辈都来安慰他,连老将军都唤了她去详谈,只说不急在一时。 可她还是怏怏不乐。 那个时候的千瑟汐小心思很多,敏感又内向,有什么事情常常憋在心里闷声不响的,谁也不要搭理,在夏魏君找她长谈之前,她一个人低落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明明也没有输他很多。” “骑马、射箭,我都和他差距不大,我还是觉得,我有机会。” “可是到了剑法,我们明明都学的是一样的,都是落英剑法。” 她仰起头,大大的、如山涧溪流般清澈的眼里盛着粼粼的水光。 “落英剑法七招七式,我却在出手第三招就输给他了。” “人们都说,何储是大澜落英剑法的第一人,连卢暄都只能堪堪和他平分秋色。” “可我们都知道……” “我们都知道,其实他们连游家的那位公子都比不上。” 她自顾自说到这里,却不手足无措地涨红了脸,飞快地看了一眼夏魏君。 那汪盈盈的、透亮的溪水,刹那便流进了她的心里。 夏魏君没有立刻接话,他笑了笑,远眺的目光渐渐模糊起来。 游家的那位公子爷。 那人很爱说话,也很爱开玩笑,爱穿白衣,爱喝酒,喝多了就拎着他的破酒壶嘟嘟囔囔絮絮叨叨,或是挑灯看剑,或是拍遍栏杆,或是夜闲阶卧,说些意味深长的段子,揭些达官显贵的黑底,闲情逸致无拘无束,大约没什么能让他放在眼里。 皇帝知道他一手落英剑法果敢老练飘逸出尘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虽犹疑他五年前的西域之行到底经历了什么,但还是想将他留在朝野,欲封他为太子少师,他也不以为意,说不干就不干,见到他仍笑眯眯的喊魏君给我打酒来,夏魏君受了皇帝的叮咛嘱咐,他要酒也依言去给他打,打酒回来那位公子便提溜着酒壶指点他武学,一招一式,一笔一划的陪他练习。 夏魏君习的是流风剑法,与落英一脉同生相辅相成。流风主攻,落英主守,流风激进凌厉,落英精微灵动,双剑连势,如天罗地网无懈可击,是当今剑法绝学的顶点。有游家的公子在前,他辅导起来又细心详尽不厌其烦,的确称得上事半功倍突飞猛进。 第一天那位说,一生武学造诣要想登峰造极,首先得把脑子用上。 这怪论倒是闻所未闻。 下一秒,夏魏君见他出招绚烂飘逸如落英缤纷,却心思缜密步步紧逼大局尽握,到底暗暗心惊,自忖哪怕是大澜落英剑法呼声最高的人都远远不及,想来“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他当如是。 后来他依稀记得游家的公子脚腕处缚着一串西域铜铃,他说“小不点,你知道吗,西域只有有家室的人才会带铜铃。”说完他打了个酒嗝,笑得眉眼弯弯,“我可是有家室的人,跟你不一样。” 夏魏君嗤之以鼻,那你的结发呢? 公子歪着头认真想了想,叹了口气。 “没意思,真没意思。” “我说要陪她,她却把我扔下了。” “我原是要跟着她的,他们却让我回来。” 夏魏君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转念想到他说的是“他们”,便问他,“是说你的流风剑吗?” 他的落英剑法出神入化,自然不可能是以一人之力练成的。 “不是。那可是个混小子,比你还不着调。”游公子扶着酒壶微微笑起来,“我在说我的妻子,我本来,可以随她一同复国的。” “但是她不让,她说,她一个人就可以。” 他望着天边圆圆的月,眼角依稀有水光闪动。 “她那么温柔的人……对我说这种话,我怎么能拒绝。” 游家公子赌气般扔了酒壶,淡色的酒水泼了他一身白衣。 “真没意思。”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们都走了,真没意思。” 那年的游公子声名煊赫圣眷隆重,又与太子有半师半友之名,引来不少剑士刀客怏怏不服,纷纷扬言要和他一争高下,甚至还有约他战场见真章的将领兵士,他来者不惧,杀尽仇寇败尽英雄,一时天下更无抗手。 夏魏君看着他背着他的破酒壶歌尽天下纵横江湖,忽然想起那句诗来。 苍茫大地一剑尽挽破,斜倚云端千壶掩寂寞。 恣意又张扬。 后来他常常想,若是他不当太子,就如夏魏君般活着……不,那还是太薄凉。 如果他有了自己的妻子,他有了决心一生守护的人,那他一生竭尽所能,绝不会让她走。 后来的后来,在游公子离开游家,离开这里之前。 皇帝自知这人强留不得,便提前将他送进了千府。 至此,他终于遇见千瑟汐。 那年的京都城,天青色,风分明。 他志得意满的将小小的女娃带到游公子面前,说你看,这是我的落英剑。 他看着游公子笑,“如果没有意外,她会成为我的妻子。” 出乎意料之外,游公子表现得十分和蔼可亲,他轻轻摸了摸千瑟汐的头。 他说,“我觉得这个女娃娃和我们家也有缘。” 夏魏君轻轻握住千瑟汐微凉的手掌晃了晃,示意她可以再说下去——他们那时坐在内院高高的后墙上,暮色渐渐深了,夜风迎面吹过来,有种抓不住的凉。 他的目光中有着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无可奈何的宠爱。 彼时的游公子,在大澜近乎是战神般的存在,睥睨天下群雄束手,名号盛极一时。甚至有人说,他是天才般的剑客,大澜二十年之内难寻比肩。 千瑟汐红着脸,鼓足勇气说了,却声如蚊蚋。 “我想,我不会比涴涴的哥哥差。” 她说完这句,便似乎跟着想起了什么旧事,连眼梢都情不自禁的飞扬起来,神采奕奕。 “其实我一直都记得,他亲口跟我说,他说只要我超越了他,我就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站在你身边了。” “我,我觉得我不比他差。”千瑟汐揉揉眼睛,有些执拗地重复道,她眉眼软软低下去,声音却愈发坚定了,“我想,只要我足够坚持,足够努力了,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的。” 夏魏君的内心深处狠狠地揪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发现嗓子晦涩酸胀,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该说些什么好呢,他该说那些努力其实他都看得到,他该说他理解她小大人般的沉默,他该说他知道所有人一路走到现在都不容易,还是他该说,这就是那家伙随口一说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娶你,不管最后如何,我都会,一直一直保护你。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 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是千瑟汐的选择。 就像当年那个小小的,紧紧怀抱着一个破酒壶的,踉踉跄跄磕磕碰碰地穿梭在闹市弄巷里,只为了打半斤清酒的弱冠少年,没人知道他是当今太子,没人知道他身上有什么样的故事,没人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样的志向,没人知道他要超越谁,没人知道他要保护谁。 可那也是他的选择。 千瑟汐见他突然不说话,以为他把这当成孩子间的玩笑,急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是真的!”她的眼底又起了雾气,“我是真的,真的想要告诉大家,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 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 她的脑海里一直呐喊着的那个声音,那句话,那十三个字,几乎就要冲破口腔的枷锁汹涌而出。 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可我输了……” 她又很轻很轻的,很慢很慢的说。 “可我输了。” 她连冯卓君的第三招都接不下。 她没有办法说服夏魏君相信自己。 这条路明明还那么长那么长,战战兢兢走到十三岁的她突然发现,不管她再怎么斩钉截铁的确信,不管她再怎么把它当成一个春暖花开苦尽甘来的梦想,不管她小小的、稚嫩的心里藏着再大的一腔孤勇,在何储将木剑轻轻点在她胸前的刹那,一切的一切,她深深相信并引以为傲的这些东西,好像霎那间都被轰然击碎。 苏静来安慰她,游裴涴来安慰她,连一向话少的皇子殿下都来安慰她,而他们的说辞都千篇一律,说她年纪还小,资历还浅,见识得还少,不应该因此事沉心,这次输了的的确确不是她的错,她该把目光放得更加长远,这些总会过去的。 她越听越不是滋味。 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她可以更好的,明明她可以更努力,明明年纪小、资历浅她都可以克服,她明明,明明有那么优秀的。 年龄,性别,都不应该有这样的借口。 她宁愿他们对自己的期望再高一些,对自己的要求再高一些,对这场夏考的输赢看得再郑重一点,她希望大家能觉得,她不是那种会因为年纪小或者资历浅就比不上别人的人。 千瑟汐抽抽噎噎地地咬住牙关,让自己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看着她,夏魏君想,自己那个时候怎么回答来着。 他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偏过脸去,很轻很轻的,很慢很慢的贴上她汗湿的鬓角。 “从前,在我还没遇到游公子,养在母后身边的小时候,她常常对我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听到什么样的戏,看到什么样的诗,写出什么样的字,遇到什么样的人。你能听到红鬃烈马这样的戏,看到李太白陆放翁的诗,写出纵横重轻的字,遇到正好的挚友;你会相信坚持、信念、努力、梦想这些看起来老生常谈的字眼,是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不要道歉,你千万不要道歉,只要你相信你能打败他,那我也会相信你。” 看着她的样子,夏魏君只觉得一时间心痛难忍,连指尖都在打颤。 “是真的,千真万确。我是太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我说你有一天一定能比他们做得更好,那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一定终将达到。” “我也希望你可以比他们更好,我会很高兴。” 夏魏君执了她的手,翻出干净的袖子内衬来,为她擦眼泪。 “你饿不饿?太阳都下山了,我们回去吃饭。” “好。” 夏魏君扬了扬眉,朝着千瑟汐微微一笑。 他目光清亮如九天遥遥未被云遮雾罩的月色,唇畔的笑意莞尔如三月桃花。 “那我可不让着你。” 千瑟汐也咧开嘴笑,没心没肺的向他扮了个鬼脸,“我还要你让?小心被我打哭。” 夏魏君眉眼淡淡的,很明显没把她这句话放在心里,他“哦”了一声,刚想再说点什么怼他,长老的哨声震耳欲聋的从校场中心传来,只好拉起她径直往回走。 长老照本宣科的念了几条夏考的规矩,便开始主持今天的夏考开场。 “立正。” “面对面站好。” “蓝方夏魏君,红方千瑟汐。” “握手。” 校场操演握手的姿势类似于扳手腕,两个人伸出右臂虎口相对,便是极郑重的一握。 两个人的肤色都是很健康的白,一只手衬着水湛明亮的蓝,一只手衬着灼灼如血的红,一蓝一红鲜明对照的美感间又隐隐流露着青涩坚定的力量,又莫名的旖旎。 千瑟汐迎着微醺的晨光端详女孩有些长开了的英气眉眼,忽然落落大方的笑起来。 “郡主,请多指教。” 千瑟汐被他看得脸上有点烧,想气哼哼的嘲讽他,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太小家子气,只好也大大方方的鼓着眼看回去,语气干巴巴的,“太子殿下,请多指教。” 夏魏君的唇角扬得更高了。 夏考的第一场项目是骑马。 数丈宽的马道横劈两半,夏考的双方从中间点那条白线前端上了马出发,围着校场整整跑一整圈,途中有三道关卡,先抵达白线的人就算赢下。 与寻常赛马的规矩不同,千家夏考的准备时间放在双方上马前,吹完哨宣布比赛开始后双方才开始上马,因为上马这个动作的迅速与否也列在了考核范围之内。毕竟夏考出去的少男少女都走的是杀伐决断的路,辗转征战千军万马间一个犹疑便要血溅当场。 哨声响了。 千瑟汐一跃身翻上马背,利落的用单臂收紧缰绳,那匹赤兔被她勒得直直跃起,日光绚烂又温柔,她一袭英气的浅灰色短褐的衣袂翻起飞扬的弧,一副意气风发的好时光。 顾不上自我欣赏,也顾不上看夏魏君一眼,腿间径直暗暗用力去夹马肚,纵马长驱而去。 夏魏君却已经在她前方半身之遥的位置策马狂奔。 她暗暗咬牙,脚下马蹄急骤,如暴风霹雳霎那近前。 三步……两步……一步…… “哎呀,被你追上来了。”夏魏君头也没回,语气明明应该是焦急的,可他低笑的声音被猎猎疾风吹得有些飘忽,那微微的笑意便愈发细腻缱绻温柔褶起,铁蹄铮铮呼风啸日也像踏在落花软云间,宛若一个要拉你跌入的美梦,“这可怎么办才好。” 千瑟汐凉凉抬起眼,凌乱的鬓发落在脸侧,露出一张娇俏的侧脸。 “那就下马投降!” 她的笑声银铃一般,而后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 眼前就是第一道关卡了。 是片一丈多宽的泥塘,里面堆满了马粪,堪堪铺在两道之间,闪着浑浊土色的光。 小郡主撇嘴。 苏静说这道关卡的寓意是这都跳不过去那就吃屎。 这要是跳不过去她宁愿在掉进去之前自尽。 她缓缓调整自己呼吸的频率,拍拍赤兔的头,将缰绳一纵,通体烈红的骏马一声不吭甩尾抬蹄,轻轻松松跃了过去。 千瑟汐看起来随随便便的,连手帕都三天两头的忘记带,但实际上良好的家教和成长环境把她养得娇气又爱干净,面对这滩马粪糊糊终究心存顾忌,生怕自己一有不慎让马蹄踩到水塘边缘溅起水花,动作就不由谨慎了许多。 夏魏君的蹄声凌厉肃杀势不可挡,转眼与她拉开了距离。 千瑟汐有些着急,又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急,她用力拧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受外力压迫发热发红的那一小块皮肤被粗糙的缰绳蹭得隐隐作痛,马背上剧烈的奔腾颠簸狠狠摇晃着他,她眨了眨眼,神志空前清明。 还有第二个关卡。 是一道近乎垂直的急拐弯! 她抿嘴蓄势待发,右手紧紧把缰绳缠在腕上,眼底星火燎原般灼灼烧开,光芒大盛。 她想赢。 夏魏君一手红翎箭矢无虚发在大澜难逢敌手,皇上亲自评价说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她自问术业有专攻自己比不上,剑法临场发挥太重抛开不谈,她想赢,如果她想赢,那只有拼死将骑马这项拿下才有机会。 今年再输,又要再等两年! 她想赢! 她想一战成名应征军营,去看西域无边无际的草原、去看碧瓦似的蓝天白云、去看浩瀚的沙漠和戈壁…… 等她在战场跟着身经百战的前辈历练几年,何愁打不赢游公子! 她还是镇国大将军府唯一的郡主。 夏魏君贵为太子,他可以想什么时候去军营就什么时候去军营,她不一样,如果她不心无旁骛地为自己挣出一条路,连镇国大将军府都会被人瞧不起。 千瑟汐侧过脸,狠狠把缰绳一拽! 赤兔一声长嘶,以雷霆万钧之势调转了方向。 她的衣袂堪堪擦过关卡边的护栏。 要是撞倒了护栏,那下场跟刚刚掉进马粪滩里一样,直接判负。 她重新调整缰绳和腿间的力度,恍然惊觉自己背上全是冷汗。 千瑟汐勉力抬起眼来,却没看到夏魏君。 他落在她的身后。 “你怎么了!” 她手脚力道不减,快马疾行间问了一句。 “出了点小状况。”夏魏君的声音略带慌乱,气息也不稳,千瑟汐心里一惊,险些忘了看路,那人已轻轻巧巧转了话锋,“诶,你等等我啊。” 千瑟汐也没想太多,忙偏了头做出不理睬的样子,“你刚刚怎么说我的,不等!” “哎呀。”夏魏君浅浅笑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她作势要扬缰绳。 夏魏君似乎是真的着急了,嗓音放得轻轻软软,撩了温情的水泽,跟恋人间柔和的责怪似的,“诶!我都说了对不起了!” 千瑟汐笑弯了眼,有谁在心尖上燃了火焰,烧得她胸腔暖暖的疼。 她几乎是妥协的想,算啦算啦。 她手一动,看着不远处迎来的最后一道关卡——将近两人高的栅栏。 就当是给赤兔一个缓冲的时间,就当是…… ……他可是太子,总不能让他输的太难看。 千瑟汐偷偷松了缰绳。 夏魏君看着前方一言不发却果断为自己让步的女孩子,突然想笑,笑意未出又有点想哭。 她今年才十五岁。 短短两年的时光,她从那个内向的、怯弱的、敏感的女孩子,成为了现在这样,敢说敢笑,全心全意的敞开,毫不迟疑的去面对心底的梦想、执着、肯定和……纵容的千瑟汐。 这些年里他不管不顾的闯入侵占,一意孤行地把她护在羽翼下,润物细无声地铺就通往她心门的桥梁,浑然天成的默契和信赖,以至于此时此刻的放手成全——它们突然都被赋予了强大而汹涌的意义,让他觉得一生辗转倾轧,都只为成就这时盛放的欢喜。 夫复何求。 千瑟汐不知道夏魏君的内心波动。 她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神经紧绷,她在想要怎么跳过去。 前两道关卡都是小意思,第三道这将近两人高的栅栏,平时练习跳不过去的人数不胜数,因此伤筋动骨的也十有八九,多少参加夏考的世家子女都栽在上面。 两年前的夏考师傅说她修为不足,让她放弃最后一道,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他还在犹豫不决,没想到因重心不稳滑倒在第二道和第三道的路上,运气好的是何储也堪堪失手,她在越过去的瞬间不慎绊住了马蹄,所幸人并无大碍,只是她那匹风雷养了半个多月才能跑。 十三岁的她做不到,十五岁的她总该做到了吧! 千瑟汐咬紧牙关,安抚似的摸了摸赤兔的脖子,心里默念教习师傅说过的要点。 蓄力……运气…… 起! 她目测好所需距离,突然一跃而起身如飞燕,缰绳顺势大力拖上,脚尖狠狠一踢马腹—— 赤兔狂嘶直立,扬蹄之势若有飞腾。 千瑟汐闭上了眼睛。 大不了就摔跤跌倒,大不了就脸朝地,大不了就吃一嘴泥,大不了就一百天不出门。 身子轰然一轻,那一瞬间好像只若流光一闪,又好像漫长的度过了千百年。 她听见风的声音刮过耳尖,凛冽得发疼。 赤兔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千瑟汐颤抖着睁开眼睑,翻飞间头巾已经散开,乌黑的长发甩出一道墨色的锦。 遮住了她的视野。 她抓紧手中的缰绳,听见自己心跳阵阵如惊雷炸响。 眼前到底是一片雪白还是漆黑空洞还是五彩斑斓,她分不清。 赤兔受了惊,简直是载着她沿着马道一路狂奔。 “小汐!” 有什么人的喊声极远又极近,千瑟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都不知今夕是何夕。 “你赢啦!” “你赢了太子殿下!” 她蓦然回首。 夏魏君不见了。 枢纽世界·青城(4) 冬眠结束后到六月,都总是让人提不起精神。 春困不会因为你是高三生就愿意放你一马。 学生总是最惨的,他们要把自己从床上拉起来,拖着僵硬的身体以各种奇异姿态奔赴学校,尤其是在校高中生,他们更是没有任何理由缺席出勤,毕竟逃课这种事如果发生在高中生身上就预示着让人绝望的记过以及尴尬万分的请家长。 苏飞一般是骑车上学,他家到学校会路经很多很多窄窄的巷子,一节接着一节拐弯很多,直行很少,节节都是树影婆娑,明一块暗一块的时而清凉舒服时而阳光刺眼,由于不住在人口密集的市中心,他周围并没有很多可以一起骑车上下学的同路同学,所以他总是一个人去学校,又一个人回家。 身上沾着密集汗液的校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脱的,四大院有规定,必须天天穿,冬装的运动套脏了就穿夏天的衬衫和直筒裤子,相应的,夏装脏了又换成冬装。 热死人不偿命不说,如果你站在学校最高的天台上朝操场上看,所有人都只有高矮胖瘦之分,有时候男女都看不出有差,大家都是蓝色和白色组成的拼图。 苏飞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在重复和坚持着一些很无聊的事,比如永远不会变的家里到学校的路线,比如换着洗俩套校服,比如念书,他成绩不错,但他并不怎么喜欢学习。 作为固定的年级前二十,大家眼里的精英学子,从高一第一次分班开始就进入特优班,到现在,还有一个月高考,他依旧是被特赦不用出早操的那批学生——为了给学校争光,必须保持着从屁股挨到板凳开始就做题到放学的状态。 但说句实话,他从来没把分数和排名放在眼里,出于如果考试没有拿高分那爸爸妈妈应该会失望吧,为了他们的情绪,作为合格的儿子绝不能在念书这件事上让他们伤心,基于此苏飞一直自律又努力,在学校广受各任课老师的好评,很多同学也爱围在他身边,女生也好男生也好,他是试卷正确与否的权威。 还有运动,为了一些平时分他不得不去参加各种篮球和足球的业余校园杯赛,机械的运球或者传球,为了赢,他也会全力以赴。 光凭着念书好,运动也是上佳,就足够他在高中获得一个甜美可人的小女朋友,更何况苏飞在普遍拐瓜裂枣的高中男生里是少有的干净清爽,做事绝不拖泥带水的性格也营造着一种未来社会精英的感觉,因此他还有不少的追求者。 在各个方面看来苏飞目前为止十七年的人生都可以在评分表格里问心无愧的打上五a好评,可作为主角,他却并不因此感觉获得什么幸福感和充实感。 毕竟以上所说的一切,都可以归类在他自己内心里“我不喜欢”的一栏里。如果说高中时期,有什么让他觉得不错的事,也只有一件而已。那就是他花了漫长的三年时光在进行一件名为暗恋的伟大事业,他的父母不知道他的老师不知道他的教练不知道,他喜欢的那个人也不知道。 如果一切都这么随着高考的到来以及结束戛然而止,也是很正常的,这会是个秘密。 关于这位被暗恋者,不同于苏飞的是他所拥有的人生履历,看起来可不怎么漂亮,除了一些依附自身优势而获得的机会,其他的一些项目甚至可以用差劲来形容。 名字是叫夏晶语,在普通班勉强进个前十名,在特优班却是知名吊车尾,据说是靠着家里关系才能死扒着特优班的门槛不放,是个悠哉悠哉地混迹在年级前五十里的年级第150名。 偏科,英语和语文之外数学也还算在标准线,可理科整个就是烂到不行,300分,在大家都能考250分的情况下,她的分数跟他的年级排名一样心酸不已。 似乎上天给夏晶语的所有技能点都点在了不怎么令人信服的地方,比如她的长相,以及她的家境。很多其他院校的男生都会逮住机会偷看她的侧脸,阳光会打在她的额发和指尖上,闪着金光或者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颜色,如果窗户是开着的还会有人偷偷的想着,是不是有蝴蝶会停在她的肩上,男生们笑着交头接耳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即使他们都是特优班自诩自我管理能力很强的学生,也还是会忍不住醉心说:“夏晶语真是太好看了。” “对啊,我宣布本班选美大赛第一名就是她了好吧。” ——他们甚至会在私下搞选美大赛,在无聊的学习时间里作为消遣。 出色的外表让夏晶语即使坐在操场边抱着衣服打瞌睡,也会吸引来一些很多目光。 “夏晶语是我们四大院最美的女孩了吧!好想和她谈恋爱!” 女孩们听到这些窃窃私语会很不爽了,而苏飞跑过围观的人群,这些话传到他耳朵里,手里的球顺势抛出去,他没有及时参与下一轮拼抢,慢慢的慢慢的,散步一样走回去,低着头,忍不住浮现笑意。 她就是他的暗恋对象。 也是他的新同桌。 “诶,你好,我是苏飞。” “唔,你好,我叫夏晶语。” “老师说要我帮你补习,你有不懂的问我哈。” “好……” 做了同桌,苏飞才知道原来夏晶语偏科这么严重,他不禁有点担心分科考试之后,她还能不能顺利和自己一班。 “完了,都是我不会的,化学真的难,完了完了,我这次恐怕是凉了。” “……”苏飞放下笔,觉得算是晴天霹雳了。考试前他疯狂陪着夏晶语刷物理生物,可没想到坑又转移到了化学上,都怪自己了,没有考虑的那么周到,可他却对女生说:“你答应过我会好好考。” 分科时都选了理科,夏晶语说我还想跟你一个班,这样就能继续同桌了,他说那你要好好考试,不会的我来帮你。作为约定,俩个人下午放学还专门去米线店吃了拜师饭。 夏晶语似乎也因为内疚,收敛了一些漫不经心的情绪,他看着苏飞,告诉他:“不过你放心,就算我没考进去,我也有办法跟你一个班。” 大概就是那时候苏飞知道了她的家境很好,住在市中心,她有自己的司机,上下学总能看到一辆很贵的车在校门口接她。 于是果不其然他们在第二年的夏天还是如愿以偿的进入了一个班级,年级前五十,就是这个班的前五十,竞争空前激烈,苏飞坦然自若,夏晶语比他还坦然自若。 “下午有球赛诶,你怎么不去训练还在这写题啊?” 夏晶语一般是不看书的,她只有在苏飞逼着写题的时候才勉勉强强写几道练习,而且大多是写英语,她英语很不错总是比苏飞分高,把卷子递到同桌面前,足够让他闭嘴惊艳。 “球赛玩玩就行了,还是学习重要。” “那我觉得还是球赛重要,比学习有意思多了。”夏晶语反驳。 苏飞嘿嘿一笑,说出心里话:“其实都没什么意思。” “我看你都挺喜欢的啊,不喜欢还做得这么好。” 夏晶语对于苏飞的感情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不同于苏飞对于她的喜爱的,她总是觉得苏飞是值得尊敬和佩服的,这个眼神没什么色彩的男生自律到令人结舌,她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有哪怕是一次,从早上七点半开始学习到晚上九点半下自习,她觉得自己如果这么做可能会死,可亲眼见证了苏飞对自己的高强度逼迫后她不得不服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人。 他的优秀是必然的,夏晶语又羡慕又恨,羡慕他那么好,恨自己总是散漫爱玩。 “喜不喜欢和做不做是两回事啊,不喜欢的事如果是必要的,是有益的,做一做当然很好。” 苏飞这么说,其实他不但不反对夏晶语对于学习的散漫,他甚至很羡慕女孩的所作所为,可是他们之间的观念是不一样的,夏晶语希望的是自己能在十几岁的黄金时期里永远保持轻松和快乐,绝不逼迫自己,所有的决定都是自由的,印证着自己的内心,而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逼迫自己做这些循规蹈矩的事,做个好学生,做个符合很多很多人要求的标兵模范。 第一次发校服的时候。 “什么破衣服,难看死了,我才不会穿。” 夏晶语当着学校领导的面不满的一句嘟囔让她成为了跟教导主任对着干的头号人物,尽管被罚了站走廊之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穿上了她发自内心排斥的校服,可她还是找来了颜料和毛刷,在雪白的运动服后面画上了随手抹上去的喜欢的图案。 “这能叫非主流吗?你敢说这样不好看了?” “挺好看的,你累不累?”苏飞还是关心她被体罚,他看着那花里胡哨的校服,眼睛却不停地打量在女生身体的每分每寸。 “要不我也帮你画一个。” “算了算了,我画了教导主任那边倒是好应付,但是回去就该被揍了。”苏飞护住了自己的校服,第二天拿了家里没怎么穿过的白色t恤来给她搞创作。 其实大多时候夏晶语都是个安静的人,她喜欢看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书,或者漫画什么的,整个人都有点游离在班级的边缘,除过苏飞之外甚至没有一个女生朋友,女生不太愿意跟她接近,以免相形见绌,男生则因为她浑身奇怪的光圈,望而却步,很多听起来很没节操很没水准的话,夏晶语只会跟苏飞讲,他们上课时讲小话如果被抓遭重的那个往往是夏晶语,老师会说:“夏晶语你不学你不要影响苏飞!” 于是他们换成传小纸条,聊的话题大到世界未解之谜和岛屿小到昨天下午地方卫视播的海贼王或者死神之类的漫画,偶尔他们也会讨论一些琐碎的事,比如说很讨厌的生物老师,她讲课总是延堂,尤其喜欢跟在学生屁股后面要作业,再比如,班上哪个女生和哪个男生偷偷在谈恋爱。 “说起来你怎么不交女朋友?” 夏晶语将疑问写在纸条上抛给同桌,其实她只要偏头使劲看两眼就能立马看到苏飞在写什么,可是她从不这么做,好像偷看了就会失去传纸条的快乐一样,于是她耐心等待对方再把纸团扔回来。 “实话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张纸条被夏晶语打开来,赫然是用原子笔写上的这几个字,瞬间勾起她的好奇心,她激动地回复:“诶?我都不知道,哪位?” “不告诉你。” “……”夏晶语难受了,她偏头看了眼苏飞的侧脸,那家伙笑得快要忍不住了,这让她觉得苏飞很装蒜,于是她不传纸条了,把那团纸塞进课桌里,自顾自的翻小说去了。 其实心里是清楚苏飞在年级里的影响的,很多女生都喜欢他,下课很多人都去问她的题,可夏晶语看在眼里都觉得苏飞对于这些追求者的态度是点到为止的,而且他从不在球场上接任何女生递来的矿泉水,有女生约他去看电影他也会说:“周六要补课,不好意思。” 原来这些所作所为或许都是源自于苏飞心里已经有喜欢的女生了,要为她洁身自好啊。 “喂喂喂你怎么不传了?” 苏飞等了半天,盯着黑板上一串又一串英语,擦了又写写了又擦,都快下课了夏晶语的纸条还没扔过来,这样他的情绪从捉弄喜欢的人的窃喜里变成了略有焦灼的不安,他心想夏晶语不会是生气了吧,于是过去的大半节课他都听的不知所云,最终还是从练习本上撕了一角写上话扔给了她。 余光里看到夏晶语的手指灵活的拆开纸条,他竟然不由自主的吞了吞口水。 “你不想说也没办法,放学去玩啊。” “行呀,去唱k?” 苏飞的失落没人会看见他以为夏晶语会接着问下去的,可是她没有,简单带过那个话题之后又自然而然的拐到了一条新的路上,夏晶语的性格是很好的,她知道怎么做能把风险降到最小。对两个人都好。 放学后是六点半,他们并肩走在路上,会说一些话,聊聊天,这是一天里最简单的事也是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候。 “太晚回去你会被你妈骂吧。” “没事啊,就说我在学校多上了个自习呗。” “骗人是不对的,苏飞同学。” “我骗人都是为了陪你玩,夏晶语同学。” 夏晶语笑而不语。 “过得好快,马上就念高三了。” 那大概是高二的夏天,夏天总是很短很短,送走了一批学长学姐后,他们的老师在黑板上正式写下了高考倒计时,放暑假的前一天,所有的学生都聚集在走廊上,广播室里放着“最初的梦想”或者“倔强”这种每到这个时候必催泪的歌,大家一起唱,很大声,要所有人都听到一样,告诉那些人说,我们不怕。 所以未来会是什么样。 “明年能玩的时间就很少了。”苏飞说道,他看着天上星星很多,那时候的天还是很清朗的。 夏晶语也嗯嗯两声表示赞同,接着又说:“你有目标吗,我都没想过要考哪所学校。” “我也是,不过我什么学校都考的上。” “真好,我都不觉得念书有意思,所以念不好,念不好的话我以后做什么呢,离开学校好像无事可做了。” “不会的,等到那时候就知道要做什么了。” 草丛里是一阵阵的虫鸣,俩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着肩并肩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正当苏飞要说什么的时候,夏晶语却开口了,“其实我也不差,我成绩还算过得去。” “嗯。” “我画画很好,但是一直没有展示的机会。” “我知道,我没有觉得你不好过。” 苏飞认真起来,他说出自己想说的,和她说:“我觉得你哪里都好。” “不念书的话我们以后恐怕就分道扬镳了啊。” 苏飞有时候会抽烟,但很少在人前抽,此时此刻却从包里摸出打火机和一包烟,火星燃气,烟味缥缈,摇摇晃晃的往四方弥漫,这个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像被抓紧一个梦里,他不知道是好是坏,目前为止,结局不明。 “无论怎么样吧,夏晶语,你别担心未来知道吗,读书也好,画画也好,不是说读书就是对的,我们的人生不需要用读不读书来衡量。” 夏晶语却说:“我从来不去想未来的,我就是觉得……之后我们可能就要分离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还有一年呢,我们可以考同一所大学。” 其实没有人不会累吧,即使是苏飞也会觉得维持一个好学生的形象是特别费神的事,他为什么要去提议这件事呢,左右夏晶语的人生真的好吗,每天上枯燥的课,做不完的练习册,听不完的英语磁带,永远需要纠错的试卷,或许她根本就不适合这样的生活。 烟见底,烟蒂按在草地上,悄无声息的火星熄灭了,年少时的忧郁覆水难收。 “我们以后会变成什么人呢?” 苏飞还是那个不会让任何人失望的苏飞,夏晶语依然也会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 虽然整个暑假都在游戏和各种瞎逛闲晃里被浪费了,可高考的年度还是来了,苏飞还是没有跟夏晶语表白,尽管几乎整个夏天他们俩都见面,可关于心底里的喜欢还是跟那个时候他们俩傻站在纹身店门口整整二十分钟最终还是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一样的,将欲望藏在了心底。 “纹身什么的,还是算了吧,我怕疼。” “被发现就死定了,我爸又要喊我去整风自塑了……”苏飞摸摸自己的胳膊,虽然真的很中意那个帅气的图案,但一想到回学校会被秃头教导主任整顿,他还是决定忍住,而且可不能害了夏晶语,她爸妈肯定不能同意她搞这种东西。 回学校以后就是一天当十天用的忙碌,特优班的学习力度特别大,没有任何的文娱时间供他们休息或者消遣,一叠一叠的试卷层层摞起来,变成顶在头前的小山,夏晶语藏在试卷后面,昏昏欲睡,苏飞拿着笔将一道又一道的题讲给她听,一遍不会就两遍,两遍不会就讲很多很多遍,他不能左右夏晶语的选择,可他要帮助夏晶语应付来自各个方面老师的压力。 夜里人都走光了,教室也不锁,苏飞不着急回家,真的开始在学校里给自己加班加点的学习,直到11点,夏晶语就在黑板上画画,或者做苏飞给她出的题,有时候她做题做到困,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那个吻就发生在夏晶语的梦里。 苏飞放下笔凑近她,吻落在她的侧脸上,那时候苏飞心想,如果夏晶语醒了就大方承认,可是她没有醒,教室里很热,他摸摸女孩的额头,有密集的汗珠,于是她走过去把窗户打开,风就溢了进来,苏飞看着楼下空旷的校园,偶尔还有跟他一样努力的学生走过,去车棚取车。 他心想很少有人是不同的,都要遵循这样的生活而已,可夏晶语似乎就是不一样的那个,高考这种迫在眉睫的大火也不能灼烧她,所以或许这就是她不同的地方吧。 再回过头时,夏晶语揉着眼睛把自己从桌子上撑起来,默念着“我要学习,我爱学习。”然后抓起笔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说:“我怎么感觉有蚊子咬我。” 苏飞不做声走过去帮她看题,直到11点他们才收拾东西,关灯,教室里的窗帘被吹起来像摇曳的波浪,月光投在上面,影影绰绰好像盛着点点星光。 他们走下寂静的楼梯,又走过空无一人的操场,脚步声噔噔噔的,稳重又有力,就这么走下去吧,一起去到更远的,未知的未来。 苏飞回到家,他的爸爸妈妈都在等他回来,一进屋就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他却摇摇头,径直进了卧室,过了会儿又探出脑袋跟他们说:“爸妈你们去睡吧,别陪我了,我两点之前一定睡。” 接着给门落上锁,躺在床上,他想起夏晶语,想了很久,最后自己把脸埋在了枕头上,那些泪水莫名其妙就流下来,染湿了一片柔软的布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就落泪,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累过。 而夏晶语在校门口等了五分钟,家里的司机打电话说太晚了开车来接她,等待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以前他还自己骑自行车,有时候会让苏飞载她去河边玩,有一次突然下雨了,他们淋着雨回来,落汤鸡一样出现在家门口,被父母抓了个正着,那之后都不再允许她骑自行车了,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车停在面前,她坐进去,专门选了后座。 她觉得司机大叔很辛苦,可掉头一想觉得自己也挺辛苦的,于是摇上车窗,看着外面黯淡下来的霓虹灯,把头靠在了窗户上,像很多次她坐在教室的后面,看着外面的世界。 “晶晶怎么哭了?压力太大了吗?” 镜子里映出少女脸上的泪水,司机大叔觉得现在学生真不容易,即使是出身很好的孩子也会有这么大的学习压力,他想起常年空旷的家里,这个女孩默默呆坐在地板上,或画画或睡觉,总是形单影只的没有人陪。 他们都不会明白为什么会流眼泪,他们面对的问题自己也说不清楚。 后来的事就还是跟忙碌的学习拉不开关系,可往往就是大限越近人心就越慌乱,天气也变得热得可怕,衬衫贴在背上,空调坏了没人要来修,电风扇呼啦啦的刮着勉强支撑着学生们摇摇欲坠的神经,每个人都绷的很紧,红笔在纸上一笔比一笔下的狠,那些喜欢在课上开小差喜欢夏晶语的男孩们也不再总是回头偷瞄,更不会再出现在操场边抓着水瓶时刻准备冲上去搭讪。 谁都要拼一把,老师在讲台上振臂高呼神色激昂,说着:同学们,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 夏晶语试图适应苏飞的学习方式,吃饭时抽背公式诗句或者单词,下课的时候俩人交换批改试卷,晚上又一起耗到11点。 而苏飞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喜欢,他逼迫自己把心思全部放在学习上,背地里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他心想这就是见证,没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被这样的感情影响。 后来考试来了,他们一起去看考场,又一起去应付考试,像每一次模拟考试一样,两天过去,考试就结束了,他们在考场前看到班主任正拿着扇子扇风,见他们俩出来赶紧上去递水,夏晶语以为三八如班主任一定会问他们考的怎么样,可这一次班主任却说,考完了就好了,考完了就轻松了。 “你考的怎么样啊?”反而是夏晶语自己落了俗套,问身边的明凯,考得好不好。 他们俩并肩走过烈日下的繁华大街,到了有乘凉处的小公园里坐下,看着来往忙碌的大人们,鱼贯而行,觉得有一种长篇巨作完结的感觉。 “还行,没出什么岔子,你呢?” “还行吧,理综还是写得很勉强。” “没事儿,都结束了。” “嗯,再坐一下就回家吧。” “我载你回去,车在学校。” 最后,夏晶语留给苏飞一盒子的小纸条,苏飞也把一摞信寄到了她的学校,他们还是去了不同的城市,一个南下一个西行。 拿通知书那天他们在教室里呆了很久,看着操场上来来往往的同门,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却在哭泣,跟以往不同的是,那下面蠕动着的点不再是蓝白组成的高矮不一胖瘦各异的拼图了,而是花花绿绿什么款式什么颜色都有的,夏天的清凉的打扮。 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课桌上用修改液写得“sf和xjy在此一游”被俩人合力抹掉了,做完这些事,他们才锁了门,离开了那个熟悉的教室。 夏天可能也快要结束了吧,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大家都平稳的成长着,苏飞这么想着,他载着女孩一口气冲出去很远,高中再见,和青春也总有说再见的时候,可唯独和你,永远也不想说再见。 枢纽世界·青城(5) 夏魏君觉得他和猫之间是有灵犀的。 很早很早以前,他还没来星洲市念书工作,老家前是大院儿,有花有草和很多很多的树,那会儿他还在念小学,有一天放学回家,他蹦蹦跳跳跑进院子里,发现了一只大白猫。 树荫下,胖胖的白猫圆圆的脸,乱糟糟的毛,还有双绿莹莹的眼睛,正懒懒地盯着背着书包穿着夹脚拖鞋的小小夏魏君。 后来他发现其实这只大白猫经常在附近出没,夏天的时候人们都爱在树下歇凉,吃些零嘴儿,那时候大白猫就会出来,撒娇打滚使尽十八般武艺逗得傻乎乎的人类乖乖投降上缴贡品。 久而久之它越来越胖,而他把小鱼干藏在书包里,放学的时候飞速跑回大院,趴在草地上小声学猫叫,哄猫大王出来用膳,他偷偷给它取名叫大黄,虽然它是白色的,之所以不叫它大白,是由于他固执的认为黄字比白字更霸气。 它一直是他童年时的好朋友,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大黄,我可以抱你吗?”小小的夏魏君把小鱼干放在猫咪面前,见它埋着毛绒绒的脑袋大快朵颐,心情很好的样子,这才提出如此无力的要求。 大黄吃的正香,压根没有发现她伸过来的胖手,当然了它可能从来没接受过“大黄”这样的名字,于是在他的手摸到猫毛的一瞬间,愚蠢的人类为此等以下犯上的行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被大黄赏了一记惊魂铁爪,刹那间,四条细长的血丝爬上他的手。 “呜哇哇哇哇哇哇——” 他逃回家去,奶奶发现他把珍贵的小鱼干全送给了那只脏兮兮的流浪猫,并且还被猫抓花了手之后,更是想也没多想,干脆利落的赏了他一顿暴打。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对毛绒绒的可爱生物怀着可亲又可畏的心理,而且似乎就是挨打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大黄了,直到后来,离开家乡去上海念书,20多岁从大学毕业,顺利找到工作,安身立命之后,他终于从猫舍里带回了他的第一位家庭成员。 他一直坚持认为自己和猫之间有着非同小可的缘分。 它是灰白相间的。 还蛮贵。 * 隔壁住着的邻居,养了只猫。 经常能见到那只猫在四面封闭的玻璃阳台上出现,下雨的时候,它会昂着脑袋蹲在洗衣机上面,望着窗子外面的世界。 千瑟汐的书桌在阳台上,写博客的时候一偏头就能看到它,印象里它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在随着时间的溜走而一天天的变胖,四条腿尤其是后腿,好像跟自己的胳膊一样粗,稳如磐石,它总是在做自己的事,跳上花架,跳上窗台,跳进屋子又跳出来,好像无所事事在打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猫平时的活动大都很无聊。 不过它的眼睛很大,好像两颗圆溜溜的宝石,透过宽敞的玻璃窗静静的望着外面,可在千瑟汐看来,从阳台望出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成不变的,依次齐齐排列的小区单元房,根本没什么好看的,它究竟在看什么呢?她看着外面好晴朗的天,心想猫真的是连接平行空间的神奇生物吧,或许它们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骄阳似火,反而是藏着非比寻常的旖旎雨夜。 大概在这几天,她没什么心情再去偷偷观察隔壁的猫了,因为她最近的生活乱成了一锅粥。 连家里养着的花以及水缸里的金鱼都无暇顾及。 起因是,她被原先就职的公司辞退了,上司喜欢的男生下班时约了他一起吃饭,女人的嫉妒心发作起来真是可怕,惨遭迫害的她瞬间从小有名气的图书编辑变成了社会待业人员,这段时间里,她必须马不停蹄的写稿,同时向各个杂志社投送简历,可是三四天过去了,没有一个编辑回消息给他,所有求职信也都石沉大海。 物业费,水费,电费,网费,话费,她庆幸自己好歹算是个未雨绸缪的人,以前积攒下来的存款,成为了她的失业保险,没敢告诉家里人她丢了工作,心想着总是要报喜不报忧的。 想到这里,千瑟汐停止敲击键盘,捏捏酸困的手,站起来活动肩膀,看到隔壁的阳台上,那只猫果然在,它正趴着打呼,非常无忧无虑,食盆里还有猫粮,旁边放着自动饮水机,似乎是可以醒了就吃,吃完又睡——这样的生活状态让她无比羡慕。 好想找个人养我啊,这样就不用工作了。 女人的侥幸心理一旦发作起来也是不可收拾的,她趴在阳台上轻声向那只猫祷告——猫在她看来,此时此刻变成了神圣的圣物—— “猫猫保佑我,赶紧找到工作吧,要不就找个大款来傍,总之!拜托了!” * 宇宙诞生至今,地球这个大鸡蛋已经数不清究竟存在了多长时间,可马克·吐温却说:神创造万物,只有猫不能用链子奴役。 狗狗可以被驯服,变成雪橇犬变成导盲犬变成人类的左右手,动物园里也有很多动物,大笨象会上树,小猴子会跳舞,丛林之王狮子老虎也得为生活所迫低头钻火圈,可是谁能戏耍猫呢? 夏魏君深有体会,他发现自己完全搞不定他自己的猫。 从软绵绵的小可爱变成上蹿下跳的大胖子似乎只是一转眼的时间,它仿佛也渐渐地明白了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以前胆小羞涩不敢造次的小绒球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这只经常坐脸跳头,蛮横无理娇贵无比的狩猎型巨形猫科动物。 早上起早,迷迷糊糊去按闹铃,结果手一抬,就摸到一坨湿乎乎的猫粪。 要死。 那酸味儿,又怪又呛,明凯终生难忘,他记不得已经多少次教它要去猫砂盆里方便,可它只是把身体团成一个圆润的圈,霸占着自己的膝盖,理也不理随便你说多少,不过是枉费口舌,它的尾巴懒洋洋的扫起来,在他脸上流连,这种时刻,他又觉得,算了算了,它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小精灵啊,做什么都值得被原谅。 周末在家荒废人生,他很愿意和它一起享受下午这得闲时刻,不过,夏魏君心想要是再能邀请到隔壁的那位女士一起来家里喝个茶就好了,他下午有空,还能出去买菜回来涮火锅吃。 隔壁的邻居是个作家。 但是人,清秀干净,一点也不像天天宅在家的样子,以前夏魏君总能在早上和下午看到她,因为虽然不清楚对方究竟就职于哪,但好巧不巧的,他们的工作时间似乎保持着高度一致。 她早上喝粥,下午带外卖回家,中午吃不吃不得而知,但门外的垃圾桶里时常是剩下一半以上食物的塑料盒子,长此以往,夏魏君一直有意无意,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那寻常人都难以接受的颓废生活。 窥视变成会上瘾的习惯。 可他最近发现作家小姐,似乎遇到了点麻烦。 他们已经有几天没碰面了。 门外的垃圾桶惨况更甚,直接从形形色色的外卖盒子变成了简单粗暴的泡面桶,一个一个累积着,足有十几个,很显然这样的食物已经一成不变的维持了足有快一个星期。 夏魏君看在眼里,眉头紧皱,吃泡面会吃死人的,他不知道吗? 想了一会儿,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跟自己的猫对话,询问着它的意见: “我觉得我们应该去看看她,您觉得呢?” “……” “去的话,我们未来三天都吃罐头行不?”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猫猫大爷终于抬起了脑袋。 “请吧。” “给罐头个面子,姑且随你去看看吧。” “我抱您您看如何啊?” 夏魏君笑起来伸手把它抱在怀里。 “喵~” * 千瑟汐没想到,天上真的能掉馅饼。 门铃响起时她心想自己这个月物业费已经交啊,还有谁能上门来啊,莫非是随手买的彩票中了奖?电视台上门采访幸运观众来了? 怀着有本事就让她中奖的心态拉开了门。 “诶,你好。” “诶?” 来者居然是对面那位养猫的大户! 千瑟汐快速的从下往上打量了他一番,夹脚拖鞋,黑色宽腿短裤,粉色猪头t恤,下巴上有颗痣,单眼皮。 养猫大户还蛮居家的啊,怪不得平时都没怎么注意过他啊,啊,不对,现在应该猜测养猫大户为什么会突然登门拜访吧!而且他居然带着那只猫一起来了。 还是第一次,跟那只已经见过无数面的猫,面对面了。 果然是,好胖哦,不过感觉如此近距离的看到它,可爱倍数也是直线飙升,有点想摸,还想抱。 千瑟汐的脑子一直不停转啊转,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想法钻了出来,她看着夏魏君,夏魏君也看着他,俩个人打过招呼之后,足尴尬了两三秒,直到它在夏魏君怀里发出叫声,才叫人回过神来。 只见男人作出自若的样子,笑得十分用力,他有点紧张的自我介绍:“我叫夏魏君,就住对面。” 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嗯,我叫千瑟汐,有事吗夏先生?” “那个,下午我在家,就很想吃火锅,但是就我一个人,买一大堆就会有点多,所以,呃,那个……” “嗯?”她不明所以。 “想请你来我家一起吃饭,好吗?” 千瑟汐来不及讶异,对方又开始自顾自的说:“其实我老早就想说请你来家里坐,毕竟我们是邻居……呃,不过你不想也没关系!” 他没意识到千瑟汐的慢半拍,只觉得她呆呆的反应是一种冷漠的表现,赶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心想果然还是太唐突了,人家可能根本对你就没印象,会觉得这是什么东西怎么突然登场啊,买一大堆你一顿吃不完吃俩顿不就完了,莫名其妙,怪不得人家要拒绝了。 它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不安分的扭了两下,直接跳了下去,轻盈地踮着脚,在千瑟汐的脚边打转,尾巴蹭着她的脚踝。 说实话,这种好事,千瑟汐还没碰到过几次,她正挣扎着要不要顺理成章的接受这从天而降拯救她于泡面海洋里的大馅饼时,那只猫发动了终极必杀技,胖胖的猫撒娇卖萌起来,煞人程度果然和肉度完全成正比,整个就是无敌可爱! 心都会被萌化,作为从事文字工作的文艺青年,虽然她已经从文化行业里光荣失业了,但是心里对于猫咪的天生情愫还是根深蒂固的,平时她就喜欢看它,现在更是没办法做出一秒的抵抗。 所以她决定暂时抛弃当代独立青年的骄傲和自尊,去隔壁蹭饭,顺便蹭猫。 尽管她和那位养猫大户明先生,也就正式认识了五分钟。 * 夏魏君,男,25岁,从事游戏编程,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尚未婚配,独自抚养一只猫咪,生活有格调有质量,就算工作很忙也会抽时间自己做饭,喜欢吃苹果,对芒果过敏,目前正在大吃大喝中努力减肥。 千瑟汐心想这恐怕就是人比人气死人吧。 她最近赚的稿费,估计都比不上这一顿自制火锅,在小区地下的超市里,夏先生几乎只在进口区溜达,用牛皮纸袋子装了三大袋各式各样的昂贵食材,财大气粗到让她闭嘴惊艳。 抱着纸袋子回家时,俩人还是有点不自然,大概快到楼下时,夏魏君才想到要说什么。 “你总吃泡面对身体不好。” “啊?”千瑟汐短路三秒,记起门口垃圾桶里的泡面盒子,她恍然道:“啊啊,是在吃,不过也不经常吃,只是最近而已……” “经常吃外卖也不好,一般都很烫,又是用塑料包着。”婆婆妈妈是夏魏君的隐藏属性。可说完这些他就有些后悔,糟糕,这不就让千瑟汐知道他一直偷偷在关注他么,要命,该不会因此被讨厌吧! 千瑟汐这边倒是没想太多,只是没料到夏魏君连这些都有注意到,心底冒出些歉意,心想也做了这么久的邻居了,她对于夏魏君的一切了解仅限于他养了只猫,除此之外,简直是一无所知。 “谢谢你啊夏先生,我之后会注意一点……” “那个,叫我夏魏君就可以了哈哈。” 夏魏君听到她的话,不由自主的变得开心和轻松起来,他发现千瑟汐其实只是个慢热的人,但只要聊起来了,人却意外的简单又好相处,交谈中他得知女孩最近的处境,原来是工作丢了,怪不得要天天省着吃泡面。 “之后要是有空,常来我这里吃饭吧,反正我每次都吃很多,一不小心就做好几人份呢!” “啊?”千瑟汐惊了,他想说这个世界上还真有定点扶贫的慈善家啊,也太奇幻了吧,可是对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实在太过豪迈,让她不由自主答谢道:“谢谢你啊,夏魏君。” “别客气别客气!” 虽然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蹭吃蹭喝可不是什么好行为,要不是最近吃泡面吃到发呕,千瑟汐觉得自己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不过转念一想,这位先生也说了,他们是邻居嘛,没关系的,乐善好施这种事,养猫大户看起来还是非常乐意为之的。 不过偶尔一次还可以,次数多了就太不符合千瑟汐自给自足的核心价值观了,工作还是得接着找,人家邻居有这个心意固然是好,但自己可没那么大的脸去接了,毕竟只是邻居而已。 他们吃火锅,猫吃罐头,三个人埋着头动作出奇的整齐划一。 酒足饭饱后她自觉跑去涮碗,夏魏君擦擦嘴赶紧跟来帮忙,猫跳上灶台,走过来走过去。 它看着他们俩,漆黑的瞳孔在暖黄色的晶莹吊灯下闪烁着像星星一样绮丽清冷的光忙,很灵,软软的肉垫踩着大理石台面的边沿,有意无意地踱过来踱过去,千瑟汐的眼睛总不住跟着它走,慢慢的移到了夏魏君的身上,猫转了个圈跳进他的怀里。 她在看猫,猫在怀里,他在看她。 喂喂喂,有这么快吗? “真可爱。”意识到对方的视线,千瑟汐嘴一秃噜脱口而出,接着便迅速回过头去继续手里的活。 夏魏君没做声,扬扬眉毛,带着笑意,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它,心说,果然是福星。 * 夏魏君的父母住在市中心,继承了伟大父辈们的光荣传统,意料之中的很不支持他养猫,家长们总是讨厌家里飘着毛的感觉,而且他们总是认定了不管是猫也好狗也好,哪怕是只龟,只要自家孩子养了,那必定会被这些不干不净的动物传染上什么病来。 虽然他们也百分百说不明白到底会传染上什么病,但是从他们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来,基本是媲美癌症的那种啦。 权衡利弊,夏魏君才决定自己搬出来住,尽管他接爸爸妈妈来星洲市前就已经购买了足够容纳一家人都居所,不过出于猫的考虑,他还是做了这个决定。 这事是瞒着家里人的,他妈妈以为他出来住是因为交了女朋友,总之,那一天,夏魏君接到电话,他妈妈要来看他,顺便住上一个星期。 没有金屋藏娇只是金屋藏猫的他吃了一惊,他心想让妈妈看到家里有猫可怎么得了?思来想去半个多小时,他才有了办法。 “那么,它就拜托给你了!” “诶?” “就一周!拜托!我妈走了我就来领回去,不会让它多麻烦你的!” 千瑟汐看着他端着猫,站在门口,她也是左右为难,工作还没个着落,家里添只猫倒是没什么,难就难在,猫在家里她根本没办法专心写稿啊,一定会忍不住抱一整天。 可是,夏魏君连续说了十几个拜托,甚至怀里的猫也物似主人形一样那爪子不停的扒拉着她的衣服。 哎哟,干嘛这样!! 千瑟汐的门是半开着,她一手扶着墙一手抵着门,还在做挣扎,养一周当然是没什么关系,但是我从来没有养过猫啊这样交给我真的没问题吗?? 可夏魏君轻轻松了松怀中的力气,让九条命小精灵可以充分活动起来,它立刻领会了主人的作战意图,又是直接蹦跶了下去,钻进了她半开着的门里,轻快的奔向了里间。千瑟汐一惊,回头看了看已经消失在自己家里的猫,又扭头看了看男人,一脸茫然。 “拜托!我把它的东西都搬过来!等我一下!” 喂! 千瑟汐都来不及开口,她见夏魏君转身消失在了楼道里,心想还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原本以为在星洲,人人都奉行着出门不认的冷漠邻里关系原则,却没想到,会碰到他这样的,出其不意的邻居。 权当是报答对方投喂之恩,作为回报,替他养猫一周也是应该的吧,千瑟汐心里盘算着,而且,猫应该会比狗好多了,不用天天下午缠着你去遛它,也不会一头直接扎进你放好水的浴缸里。 夏魏君一件一件把东西抗过来,千瑟汐看他跟家居公司的搬家工人一样累得气喘吁吁,赶紧上去搭了把手,俩人忙了一下午,才把它的家从他那边挪到了自己这边,而这段时间里,它在她家里各个角落里随地大小便,巡视着自己全新的山头。 说好的讲卫生懂礼貌呢? 夏魏君见状,近乎窒息,急忙道歉:“不好意思!我立马打扫!” 而一头黑线的女孩则摆摆手拦住了他,说道:“是它们的习惯吧,没关系的,随它吧没事的。” “辛苦辛苦!那就谢谢你啦!”见她丝毫不追究,夏魏君放下心来,上前去给了她一个结实的拥抱,又瘦又软的身体抱在怀里他感动的吸了吸鼻子,心想自己真是越来越赞了,表达谢意的同时不忘给自己谋福利。 “不客气不客气。” 千瑟汐推开他,有些心累。 * 以前一直只能从阳台看看的,别人家的猫,居然神奇的和自己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这种事,也真的很不可思议了。 夏魏君走后,千瑟汐立马在两居室的屋子里展开搜索,最后终于在没关好的衣柜里面找到了它。 既然有这个机会,就休怪我不客气啦! 她抱着猫根本撒不了手,恨不得去厕所也带着,猫毛毫不留情得洗刷着她的衬衣和短裙,即使如此她也乐此不疲,整个下午到晚上,她都在和猫进行着幼稚的亲过来摸过去这样的肤浅行为。 玩物丧志,罪过罪过! 直到晚上十点。 手机铃声震醒了她。 是一家一直断断续续合作着的出版社发来的消息,告诉她说有个空出位置来的短篇要立刻交一篇稿子上来补位,同时说有别的事要找她谈。 千瑟汐这才想起来,一周之前投出去的简历,其中就有给这家出版社的,说是可以从事翻译以及排版工作,或许今天就给结果了吧,而且莫名其妙的,她的心里升起一种预感,说不定是好消息呢。 她赶紧打开电脑,登录社交软件后,果然有人给她消息。 “是这样的,千小姐,您看您手上有没有多余的稿子,我们这边短篇版临时缺了一篇。” “行的,我可以给你一篇。” “好的好的,稿费还是老规矩,您懂得。” 通常来说补位的稿子,稿费会少一些,毕竟不是人家原本挑选出来的,所以多多少少会吃点亏,这些她都懂。 “嗯,没事儿,其他的事您是不是还要跟我说啊?” 比起那些,她更在乎这个,有些忐忑的等着那边的答复。 “是这样的,您的简历我们看过了,非常优秀,不过我们出版社目前为止岗位已经不缺人了,所以借这个机会,想跟你说明白,希望你能理解。” 后面再说什么千瑟汐都没心情去看了,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简单的又回复了几句,然后看着对方的头像迅速黯淡了下去。 足愣了有十几秒,她才打开文件夹开始找以前存的稿子。 她心里不停的在说,不过就是又黄了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好歹还有稿费可以赚,工作嘛总会找到的,就算以后编辑什么的更难做了,也可以考虑换行啊,比如说专心写东西,没准能变畅销书作家呢。 如果过于刻意地自我安慰自我疏解,通常会适得其反,反而是引导自己走进自我泄气的怪诞地带,她趴在桌子上,有些撑不起自己的身体,一双读作生活写作压力的大手抓着她薄弱的肩,身如灌铅,闭上眼睛的黑暗里,连那些色彩斑斓的蜉蝣状细丝也看不见了,半响过去,忽然听到耳边咔哒的一声,接着又是呲呲呲的电流声响起。 好像是停电了,哦,她忘记了这个月的电费还没交。 日子还是得过,她上半身纹丝不动,只是挣扎着动了动胳膊,艰难的把自己从黑暗里拔出来,睁开眼又陷入另一片黑暗,手在桌子上乱摸,直到拿到手机才勉强坐起来,屏幕投出来的光打在他脸上,她的手指划来划去,在找交电费的软件。 那只猫从角落里走出来,外面有些散淡的月光从阳台的窗户上投进来,月夜正好呢,把它的影子无限度的拉长,墙壁上它看起来好像真的变成大老虎一样,花影斑驳投在墙上也变成了连绵绿野,它像从山林里走出来,脚印踩在失魂落魄的人影上,一步就跳了上去。 它乖巧地霸占了千瑟汐的膝盖,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女孩伸手摸了摸它厚实柔软的皮毛,掌心里传来一阵温热。 “啊,我忘记喂你吃的了!” 她这才记起头等大事,赶紧缴完电费,电一时半会还没来,于黑暗中匆忙起身,抱着它,慢慢的去找它的食盆。 哗啦啦的一大瓢猫粮倒在碗里,它轻盈地一跃而下,猫吃东西的动静不小呢,千瑟汐坐在边上,借着微弱的光,静静地看它朵颐。 “这一周要跟着这么不靠谱的我,太委屈你了。” 又粗又长的尾巴荡来荡来,扫在千瑟汐的手臂上,它可没空多作安慰,先把自己填饱。 咔哒一声,是来电的信号,头顶的灯亮了起来。 * 猫放在千瑟汐家。 夏魏君也有了正当理由上门来,他上班的时候,他的午餐晚餐都是前来视察他的母亲大人一手安排的,于是一下班他先抄小路绕着他们家窗前开阔的视野一路顺着墙角跑进楼道,直接逃到邻居家里,先去给千瑟汐和猫做饭。 然后看着一人一猫吃完,才装作正儿八经刚下班的样子,按响自己公寓的门铃。 猫跟了千瑟汐三天已经不拿夏魏君当自己人了,在千瑟汐家里相当游刃有余,她写稿子,它基本也没犯过事,夏魏君一直担心它会跟在家里一样到处搞拆迁,结果每次一进去,看到的都是一副人慈猫孝的画面。 千瑟汐很宠它,搬过去的罐头,几乎一天给一顿,而且很少把食物像夏魏君自己那样藏在鬼都找不到的地方,不过它似乎也趾高气昂,保持着自己的身份和素养,从来不屑于去偷吃小鱼干之类的,吃完东西后,它不介意陪千瑟汐玩玩,如果她去写东西,它就在她养的花下睡觉,花架边上放着小鱼缸,一开始夏魏君还担心这家伙兽性大发害人性命,结果那天回去后,却见到它盯着鱼缸好一会儿,最后走过去,躺在木架四角连接的木杆上打瞌睡,花影游鱼,它肚皮朝天。 夏魏君也不只是饭点来,他好像随时会出现,他来了,千瑟汐就先放下手里忙的事情,招呼他喝水吃水果,然后拿本书靠在沙发上看,猫不经意路过,驾轻就熟地地跳上沙发,依偎在她的胳膊下面,他啃着苹果也自然地过去坐着,有时候看会儿电视,或者玩手机,他觉得这样的日子要是一直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这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家。 可是一直以为自己保密工作做的很好的夏魏君万万没想到会在某天从千瑟汐家里出来的时候能正巧碰上出门倒垃圾的自己的母亲大人。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尬成一团。 “魏君?” “妈。”夏魏君当机当场,条件反射的脱口而出。 “呃,阿姨好。”千瑟汐也没料到居然能这么巧,只能跟着明凯喊。 猫也跳出来,故意似的专门靠在夏魏君脚边,抬着脑袋望向他的妈妈。 “猫?!” 女人的恐猫心里发作,夏魏君的妈妈警铃大作。 “啊,这是瑟汐的猫,妈你别紧张!” 千瑟汐赶紧上前抱起猫来,看着邻居更为紧张的神色有点幸灾乐祸,但还是抱着猫退回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区域。 夏魏君妈妈这才松了口气,好在看到猫的惊吓盖过了他从别人家里出来的疑惑,她大松了口气,对儿子训斥道:“人家的猫你动什么动!还不回去洗手洗澡准备吃饭了!” 亲自提着儿子回家,妈妈念念叨叨:“你说这多好的女孩子,养什么猫啊,你有空可得跟她好好说,要她勤洗手勤打扫卫生,猫身上细菌可多着呢!” “妈……” “你可不准养听到没有!” “是是是,不养不养。” 不养才怪,他暗自吐了吐舌头,总算是逃过一劫。 * 直到夏魏君的妈妈回家去了,千瑟汐都没能找到工作,她愁的没了脾气,也不奢望一时半会儿能找到什么工作了,她开始着手写小说,心想总有机会能出版,编辑的活暂时不想了,抱着赚的多的时候多花点,赚不到钱了就少花点,全天的乐趣都加注在了和猫玩耍上。 可她知道猫总归是要还回去的。 她还是记得着日子的,失业第21天,认识夏魏君的第9天,养猫第7天。 以后可能还有失业的第n天,认识夏魏君的第n天,可是却不会再有养猫的第n天了。 猫似乎看穿了她眼底的惆怅,一整天都很配合的跟在她的身后,任由她将自己揉圆搓扁,它舒服的眯着眼睛,没有毛毛躁躁地跑开或者不理不睬,千瑟汐看着它,突然想起之前刚丢掉工作时,破罐破摔许的愿望,那时候她觉得可能到自己搬出公寓,也没有跟它一起玩的机会吧。 可是几天下来,它似乎变成了生命里重要的一个慰藉。 它还在这里的话,夏魏君也会常常来,那样她就算图省钱和懒癌发作的情况,也不至于凭借光合作用和西北风以及泡面度日,反而会有人做营养均衡的免费午餐给她吃。 所以虽然她觉得这一阵子是很倒霉,不过好像又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给她惊喜,好像一个人,她什么也没有了,走在街上,天还在下雨,可是猛然一抬头,好像在梦中惊醒,灰蒙蒙的天空上厚重的云朵裂开,一份礼物,落在了她的头上。 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夏魏君这个慈善家一定会一直乐善好施下去的,这一点她一点也不怀疑,其实大概在那天开门的一瞬间,她看到他,她就知道。 她相信缘分这种东西的。 * 如果偷偷喜欢上一个人,他是那种,会为了一个合适的机会以此来进行一种名为不期而遇的行为而等很久很久的人。 猫是全世界最难驯服的动物。 喜欢的人是全世界最难驯服的同类。 他为了养一只猫,等了整整5100天,为了一个合适的相遇,等了整整150天。 “哈喽,我来取猫了~” 夏魏君拖着拉长的音调,叮咚叮咚地按着女孩家的门铃。 进屋之后他发现千瑟汐已经把猫的家具全部挪到了门口来,肯定是早早准备好了。 “哇,看来它是一刻也不能多留了。”他蹲下去抱起它,虽然天天都可以见到,不过还是有一种跟它久别重逢的感觉,猫舔舔他,他笑着摸摸它的背。 千瑟汐说:“它很乖的。” “毕竟随我。” 把猫砂盆,猫爬架什么的移回去,他们俩个站在电梯门口聊天,夏魏君问他有没有养猫的打算。 千瑟汐摇摇头,力不从心:“养不起,我自己都养不起自己了,不要说猫了。” “那你以后会好好吃饭吗?” “啊?” “泡面和外卖不要吃。” “那些比较实惠啊,等我找到……” 她不想说下去了,于是戛然而止,惹得对方扭头看他。 她看着前方,前方其实也不过就是楼道里一片雪白的墙壁,但此时此刻,她好像对未来有了别的期待,她觉得总有一天会摆脱泡面和外卖,到时候他她该会变得不这么糟糕倒霉了吧,到那时候她就有了拥有一只猫的底气。 以及真正面对他目光的底气。 “说实话,有一份工作啦,你要不要。” “啊?” “别总是啊。”夏魏君咧嘴,学她平时发呆时的表情,接着伸手掰正她的肩膀,话在肚子里藏了好几天,等到现在才决定要说出口:“你不是作家吗,要不要帮我个忙啊,我新发的那个游戏,有很多英雄,背景故事真是想破我的头了,我们公司的文化部门天天都在发招聘。” “可是我邮箱都翻烂了,每天都在翻,都没有看到你的简历。” 他认真地望着千瑟汐:“要来我身边吗?” “不加班,管吃管住,还有无期限的撸猫福利,了解一下?” 这大概是她重新开始养猫的第一天。 枢纽世界·青城(6) 千瑟汐站在灶台前。 “你在干什么?” 刚睡醒,蹬着拖鞋来厨房接水喝的夏魏君原本还在揉眼睛,他还没完全醒来,所到之处只觉得眼前都是一片混沌,直到隐隐约约间,看到千瑟汐的肚子上围着一条围裙,站在电磁炉前面做面壁状,同时由于她今天穿了件颜色贼淡的短袖,因此这一瞬间在夏魏君看来,女友就像真空上阵一样。 太可怕了。 吓得夏魏君原本还模糊的视线瞬间清明了起来。 这是要干啥,他摸了摸屁股,还残留着隐隐余痛,心悸之余,他转过头来,嘴一咧,笑了。 “喂喂喂,什么意思现在?”千瑟汐连连后退,看着他走过来,一手按着自己的肩膀把她推在冰箱上靠着,身体又凑上来,贴得很近,她顿时僵住,缩成一团。 可意料之中更为亲密的接触迟迟未来,夏魏君另一只手抬起来,直接越过她的头顶,只听脑袋上一阵瓶罐相碰的声音,千瑟汐紧皱着眉毛,见男友拿下来一个袋子。 “你也太紧张吧,睡醒没?” 行云流水的壁咚,偶像剧里男主才有资格做的动作,一气呵成。千瑟汐那吃瘪的深情,逗乐的反应也让夏魏君很满意,他拿着盐袋子,心里窃喜,忍不住放大自己的笑脸,伸手摸了摸千瑟汐乱糟糟的头毛,把这样的一套动作甜蜜完成。 “呃,你要做饭?” 千瑟汐心情很好,点点头,她身后半围石案上立着十几个罐子,一团面被拍在白布上,擀面杖立在旁边小盆边,小盆里是朱翠色馅儿。 “饺子?”夏魏君一脸茫然,他问道:“你会包吗?” 被戳中痛处的女生不自然的咳嗽两声,强行撑面子,只道:“我在学好不好,我都能和好馅,包有啥难的……” “行吧,加油。”脸还没洗的夏魏君不愿多留,抬腿准备溜号,然而领子却被女友提住,身后传来她语气轻快的邀请:“等会儿一起包呗,我先把皮子压了。” “……” 我完全不想动哎。 可这样的话又觉得会泼千瑟汐的冷水,夏魏君的脸皱成一团包子,他挣扎了三秒,觉得还是要为爱情做出牺牲!女友那么玻璃心要是拒绝她的话免不了又要花时间哄,衡量利弊后,他回头绽放假笑,妥协道:“行吧,先放我去洗脸。” 后来俩个人满脸沾着面粉生无可恋的揉着饺子。 “怎么粘不住啊?” “放点油吧要不……” “你包太多了,都破了……”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个从千瑟汐手上拯救过来的破皮饺子了。 那些饺子被蹂躏得不像样子,她一脸的面粉,夏魏君忍不住伸手给她擦擦,结果转头一抬手不注意,扑了自己小半张脸,俩人戏台上的滑稽丑角一样,面面相觑,愁苦不堪,又觉得好笑。 幸福还是挺容易制造的。 “我下了!我下了!”千瑟汐的架势像是自己要去跳锅,夏魏君扶着下巴站在他身后,眼见着一盘饺子被哗啦啦地倒下去,不一会儿水就沸腾起来,咕噜噜地煮着,要重出重围一样拼命往上涨,他紧张不已抓着男友的袖子,惊声道:“添水添水!溢了溢了!” 手忙脚乱半瓢子水泼下去,刺啦一声,俩人同时松了口气。 吓人。 约过了几分钟,饺子呈上来。 “我靠——” 千瑟汐大叫出声,盯着自己的杰作,怒气冲冲咆哮道:“怎么全糊了,还破了!” 夏魏君抓着筷子戳了戳,饺子皮全和馅儿分了家,白是白粉是粉绿是绿,吃不成了,那主厨正冒着一团黑气,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暴躁。 “没事。” 他小声开口,挑起一块零碎的肉咬了小口,然后突然站起来,进厨房去了。 “不好吃,我倒掉算了!”千瑟汐见他走了,心里憋屈,要发脾气一样端起盘子找垃圾桶。 夏魏君听这动静,急忙又跑出来,他手上持一小碟子,拦住她道:“蘸我调的料会好吃的!” 最终当然还是都吃掉了,意义非凡,终生难忘的一餐。 痛苦又甜蜜,正是爱情的滋味吧,从根本不会过日子的小孩变成游刃有余的大人,年轻的小两口还需努力啊。 站在厨房里涮锅涮碗涮筷子,千瑟汐一人包下来请罪。 “下次我保证会弄得很好吃!” “算了算了,下次还是我弄吧……” * 看电影这种事,千瑟汐绝不允许别人迟到,如果错过了片头的话,那么一整个故事就不完整了,因此为了保证观影体验,在和夏魏君交往之前,她独自一人看过很多电影。 夏魏君是个准时的人,可能是由于他生活中可安排的事情太少,基本只有两件,打游戏和陪千瑟汐,因此在她的印象中,理所当然的,如果他不打游戏,那么他就得时时刻刻在自己身边,夏魏君也给足了她面子,从不爽约,从不迟到,从不无缘无故找不到人。 可这一次,夏魏君迟到了。 “分手好吧,必须分手……”千瑟汐看着手机碎碎念,屏幕上微信的界面,上一条消息发送是在三分钟前。 消息也不回,电话也不接,人也不出现,夏魏君你什么时候这么没有良心了! 自从表情包文化侵蚀了中国青少年的日常生活之后,她每次想起夏魏君脑海就会自动冒出一张图:抱着猫的大财主。 她的心里愤慨,转身回马路牙子上找了间饮品店坐在门外的长椅上,从窗口上要了杯冰柠檬水,只要一杯,没有夏魏君的份。 低头烦躁地拨着手机屏幕,时间在分秒流逝,电影还有五分钟就开场了,票都还没拿到手,然而距离夏魏君上一次回复他消息,已经过去了八分钟,那条消息是:快了,马上到。 骗子啊! 千瑟汐眺望着街上往来的人群,他们汇聚成海,一浪接一浪的拍打过去,时而汇聚成花时而零落成星,应接不暇的,从相反方向走来的情侣在她眼前相逢,挽着手进电影院去了,往来间,却始终没有她想见的人来,春光正好,微风不燥,千瑟汐赌气又打过去一个电话,心里想着自己这么一直催,或许好脾气如夏魏君也会烦了,可转念又想,他怎么能烦我?有本事一辈子别接! 被娇纵惯了,于是夏魏君接起电话,就听到千瑟汐的质问逼近:“你哪去了?” 一旦真的生气千瑟汐就不吵不闹了,她端起自己的架子,跟围棋国手一样,把夏魏君放在了对手的位子上,步步为营,逼得他投降,因此她现在语气只是不快的稍抬高了些,可夏魏君捕捉到了他的冷漠矜持,只得如实回到:“我走错电影院了。” 万万没想到夏魏君会抬出这样一个说辞的千瑟汐愣在原地,“啊?”顺口而出。 星洲有许多影城。 “……”俩人皆无语,机会到了夏魏君这边,他小心问到:“你生气了?” “你在哪啊,还要多久,刚才都不接我电话。” “车很难打,我现在到了,在找你。”夏魏君每个字都用来解释,他静静得听着千瑟汐的呼吸声,揣测她的情绪,恐怕是从生气变成怄气了,因为他没有接她的电话,于是他又道:“人很多,太吵了,电话没有听到。” “三分钟,只等你三分钟!” 压掉电话,千瑟汐也说不清自己什么脾气,还是有点不开心,但又没办法甩锅夏魏君,因为他只给他写了某影城,却没告诉他是哪个影城,说到底是自己粗心。 可是他不知道也不问,无头苍蝇一样跑到别的地方去了,真是俩个人都活该!暗自嘟囔着,千瑟汐只觉得衣角一重,她低头的同时,耳边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十一二岁,提着花,仰着脑袋看着她的眼睛,怯怯问到:“姐姐,买个花吧,你不是在等人吗?” 给夏魏君买花? 千瑟汐一头黑线的想象了下这个画面,女生给男生买花?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嘛。可是这样的交易,由一个真挚的小姑娘发起,她实在不好意思点拒绝啦,纠结再三,她还是默默的从钱包里摸出了十块钱,钱递过去的一刹那,如果有特效,那么应该是砰然一声巨响,夏魏君整个突然就出现了,从天而降一样横插一脚进来,站在了她和小姑娘中间。 “哇,你要吓死我!” “……”夏魏君一言不发,他把手里一直攥着的花递给了千瑟汐,一大束蔷薇,芬芳馥郁,鲜艳欲滴。 “送你。”短短俩字,配合一张真挚的脸。 千瑟汐见他气势汹汹,忍不住笑起来,接过来花来,笑道:“你跟小妹妹抢生意做?” 那小姑娘一看这阵仗,吓个够呛,不仅生意没得做,性向还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掉头就要走,却被千瑟汐喊住,十块钱塞进她手里,挑了俩朵百合出来。 春风吹,情花开。 “你怎么会送花啊,很搞笑诶……” “我问苏飞他约会送什么,他说送花。” “太俗气了!”笨蛋啊,千瑟汐笑着把百合塞到他手上,俩人并肩朝电影院里走去。 * 游戏厅里立着很多娃娃机,千瑟汐一口气充了一百块的币,塑料盒子装得满满当当,夏魏君跟在他身后,问他,你想要哪个! 小叮当,粉红豹,小羊肖恩,小猪佩奇,还有海豚,章鱼仔,hellokitty,总之全部都是可爱到让人尖叫的公仔,千瑟汐走过一个一个玻璃罩子,每个那样的玻璃罩子前都站了一排人,很多女孩子怀里抱着这些毛绒绒的小可爱不停地指挥身边高大的男生,向左,向右,向前,向后。 哐当一声,爪子落下,颇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感觉。 千瑟汐一边轰轰烈烈地往最里面走去,一边在心里暗自发誓,今天不给它把整个店铺抓塌她就不信千,夏魏君抓娃娃可很厉害的!他手特别稳,很会挑角度,而且很会察言观色,先站在别人后面看一会儿,当当背光,多次抓不上来的话,人就会气馁,自然就走了,可前面抓的那几次反而是给夏魏君机会了,他上去一个币就把娃娃带回家了,气得那些悬崖勒马的少女们跺脚。 “我要那个!”千瑟汐拉着他站在小海豚玻璃箱面前,指着躺在最上面露着大肚皮的蓝色海豚。 这个难度很大,因为小海豚的体态是头大尾巴小,鱼鳍长在背上,根本没有什么卡点的地方,纯靠运气的。 夏魏君撸起袖子,笑道:“行,我试试。” 一次当然不行,千瑟汐只管给他投币,俩人头靠在玻璃上,千方百计找着最好的那个时机,夏魏君侧头看了看女友正较劲着的侧脸,她专心地盯着海豚,像个小孩子一样,手指不停的戳在玻璃上。 不知为何,手突然就是一抖,那铁爪子哐当一下抓了下去,扑了个空,夏魏君一愣,忙道:“诶,不对不对,弄错了……” “没事,我有得是币,你抓就行了!”千瑟汐财大气粗的哐哐哐连投五个下去,豪气冲天。 小海豚躺在玻璃柜里眼睛黑豆豆一样可爱地盯着他俩看,夏魏君呼出一口气,神色庄严肃穆,扭扭脖子扭扭腰,绕绕手腕子,他趴下身子。 “右一点,嗯嗯,再左,好像可以了……” 千瑟汐话音刚落,铁爪啪嗒一下坠了下去,夏魏君手速迅疾到出残影,一顿猛拍按钮,那爪子夹着小海豚的大脑袋一路向出口滑去,千瑟汐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虎头蛇尾生怕一场空啊,多少次临门一脚又给缩回去了,老天爷开开眼吧! 咚—— “哇!好厉害!” 小海豚被千瑟汐一把拽了出来,她忍不住抱在怀里,一手勾住男友的脖子,眼里是掩饰不住的佩服和欣赏,她发誓这辈子没觉得夏魏君这么帅过。 “你还想要什么?”夏魏君笑弯了眼睛,她咬咬嘴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忍不住有点害羞,烧得慌,不知道是怎么了。 “当然了,我还有这么多币呢!!” 那蓝色塑料盒子晃荡,哗啦啦地翻过来倒过去,硬币碰撞,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喧闹的游戏厅里,让夏魏君凝神,他被千瑟汐引着走向每一个绚丽的玻璃厢前,像走过很多个不同的,五光十色的,童话世界。 靠谱的是夏魏君,享福的是千瑟汐,两个人抱着满怀的公仔接受着在场所有抓娃娃爱好者羡慕的眼光,他觉得这钱花的值,他们今天能把游戏厅老板的心抓个洞出来。 “还剩几个?”夏魏君数了数自己手上还有两枚,而千瑟汐从娃娃堆里探出头来,她看了看塑料盒子,只有四个币了。 俩人把娃娃放在一边,跑出拍棒棒糖吃,一个币转一次,转到哪个数字,就会掉落对应数字数量的棒棒糖,这个毫无技术含量的游戏里,俩人都意外的非酋附体,转了十次,仅仅落了五个糖,好几次都转到零,要不就是可怜兮兮的一根。 “一定是你抓娃娃抓的老板生气,暗地里给我们把棒棒糖机器的掉率调啦,心机啊老板!” 夏魏君笑着不说话,他也抱着一怀的娃娃,心里很庆幸自己还有这个技能,简直是太好啦。 “诶呀!诶呀!” “咋了?” 夏魏君一脸懊恼,她拍着脑瓜子生气道:“抓海豚那里我们还剩了四个币呢!” 忘了,不过没关系啦,满载而归,毕竟收获的可不止是娃娃啊! * 如果经常需要靠照片来回忆一个人。 千瑟汐手机里有很多相片,都是她和夏魏君的合影,他们每一次约会,都要有一张新的合影。 “来,照相~” 软软的女友凑上来,夏魏君拿着拍立得,她抱着胳膊也贴上去,俩人头靠的很近,男生伸手轻轻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细微的,自然的,亲密的动作,让千瑟汐免不了的脸红。 镜头对着俩人弯着嘴角,明亮的笑着的脸,咔嚓一下,相纸洗出来,曝光过度,文艺的,模糊的,一张合影。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铭记彼此手心的温度,瞳孔的大小,头发的长度,脸颊的宽窄,相片存在手机里,或者躺在相纸上,放进铁盒子里,锁着,这是他们老了之后的约会。 爱情被倔强的建筑着,每一次约会,好像都更爱对方一点。 夏魏君不停的摆弄着相机,他很爱这玩意儿,可能是因为把他照的又高又瘦,很像日剧里面的男主吧,千瑟汐和他吃饭,他们在以前常去的餐厅里坐下,他举起相机,又说:“我们再拍张照吧。” “吃饭也要拍啊?” 正在看菜单的女生抬头正对上一张酷脸,管看多少次,千瑟汐都觉得看不厌。 见千瑟汐傻笑着一脸傻乎乎,夏魏君用手指戳戳她的脸,虽然依然是白嫩的皮肤,可似乎比上一次见面时摸到的,更瘦了,以前的女友,脸是很肉的,虽然胳膊很瘦,但是如果只看脸的话,是个婴儿肥的小美人。 “你怎么又瘦了。” 千瑟汐感觉到他的手的触感,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小声说:“没有啊,就是没有之前胖了。” “变得更好看了,我很喜欢。” 恋爱中的男人都很会讲肉麻话诶,千瑟汐的头快要埋到桌子里面去,夏魏君笑着将这样的女生拍下来,咔嚓的声音落下,又一瞬间定格。 这些照片夏魏君也都留着。 这样的场景被不经意的拍下来,照片真是很好的东西。 记录记忆,历久弥新。 他们踱步走路回家,风不小,快到家时,千瑟汐张开手臂向前跑去,夏魏君跟在后面为她照相,黑夜里她的衣服被风吹动,如同盛开的花。 “我爱你!”千瑟汐在稀稀落落的路上冲他喊道。 夏魏君小跑着跟上,他张开手臂,相机里留下他的脸和千瑟汐的背影,他也说,我爱你。 枢纽世界·弗拉卡那(1) 我知道,遇见你开始,我就知道,我的一生只有两条路。 教皇第一次把他带到神殿的时候,正好是他的一百岁生日。 “这是我族世代供奉的古神,她把时间之初的秘密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发扬我族的威名。”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望着那高大神圣的白玉像,却是问道:“她是个女子?” 教皇微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解释说:“传说她曾经是古宇宙之神最宠爱的巫师,不过这是我族最大的秘密,等你成了教皇,你自然而然,什么都知道了。” 这天之后,教皇给他配了一个手下。 “你好,我叫巫灵,以后就由我来保护殿下。” 他看着对方笑嘻嘻伸出来的手,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其实他向来很头疼这个巫灵,从认识开始,七八年以来,都是天天在他耳边大事小事说个不停,一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样子。 教皇知道他的心思,一直都是:“你别看她整天嬉皮笑脸,她是我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以后就由她帮你一起出任务。” 话已经这样说了,但是巫灵第一次执行任务,就因为粗心大意,中了对手的圈套,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伤,还差点死掉,莫翰好不容易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直到她的伤好了,神殿再也没有把她派出去过。她就每天跟在莫翰身后,不停地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啊?殿下,我想出任务啊,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 真的好吵啊。 她的话莫翰一个字都不想搭理。 那段日子还算平静,开始有点波澜,就是在教皇被重伤之后,神殿高层的气氛变得很奇怪,几股势力好像都开始各自在设计什么东西,压抑得难受。 莫翰那段时间对内对外忙得不可开交,偏偏就出事了,有人等不到教皇退位,潜入神殿杀了他。 组织上下顿时乱成一锅粥,真心或假意地扼腕叹息,纷纷猜测凶手是谁,还不忘拉仇人下水。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对众人发誓,他会把凶手找出来,给大家一个交代,再接替教皇的位置。 那天晚上他把巫灵叫到书房里,问她:“如果有人以我为要挟,要你去杀老爷子,你会去吗?” 巫灵木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又渐渐露出一副什么都了然于心的样子。 她没心没肺地笑笑,眼睛都眯起来,说:“会啊,我会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想怎么处置我啊。” 那好像是莫翰最后一次跟她说话,那天他收到了一份录音和手写文件,说的大概就是刚刚他问的意思。 但是她承认得这么果断,莫翰反而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莫翰后来一直在想,他到底为什么要去质问巫灵,他想得到什么答案。他明明很怕她说,不是,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更怕她说,是,你要不要现在杀了我。 莫翰把她禁足在了一个偏僻的宫殿里,除了古神像,她再没见到过第二个活人。 每日来看望她的曾经好友瞥了瞥摆在桌上大大小小的药片,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又没吃药。” 因为前几年那次重伤,留下来后遗症,使得她要定期地吃药,才能避免身体上的疼痛。 而她笑眯眯地摇晃着脑袋:“不用,说不定过几天我就死了。” 好友敛下眼睫,一边帮她整理东西,一边淡淡地说:“真有那天的话,我也要离开这里的。” “为什么,殿下对你不好吗?” 她摇摇头:“我本来就是因为你才来的,你不在这里,那我也不在了。” 巫灵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你是说我那次任务?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然后她又笑,“其实我本来那天就应该死的,结果运气好,白捡回一条命,多活了这么久,想想还是赚了,哈哈。” 好友一巴掌拍在她的额头上:“什么白捡的,是我给你的,我送到你手里的,知道吗,你现在这条命也有我的一份,还是一大份。” “那就对不住啦。”巫灵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一片片往下落的叶子,“这一份你可能拿不回去了。” 转眼就过了一个月,巫灵这几天一直在想,她的命是自我了结,还是等着他来了结,这件事应该已经传开了,再这么拖下去,估计神殿里的人会造反吧。 想到一半,门外进来一个人,巫灵躺在床上,头也没抬,说:“你干嘛又来,我是不会吃药的。”等了半天,对方都没回应,她心里一惊,几乎是弹起来,果不其然,莫翰正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微微张嘴,似乎无意识地和这个人对视着,良久才说出来一句话:“算你还有点人性,知道来看我。” 巫灵的好朋友很不喜欢殿下这个人。该果断的时候心有余悸,该放弃的时候又犹豫不决,容易被绊住脚步,还要表现出胜券在握的样子。他什么都不说,把什么都放在心里,不敢爱,不敢恨。 她曾经问他:“你真的准备杀她?” 他跳过了这个问题,说:“就用药吧,你这个医生,救死扶伤无数,应该还没忘记配毒吧。”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说:“早知道有今天,你当初不该把我叫回来,你说你要我费那么大劲救她干什么。这么些年,为了护她周全,你花尽心思从不让她走出去一步,最后想要她命的却还是你自己。” 好像没打算接她的话,她也不想继续说下去,是巫灵有错在先,她这些话倒有点责怪莫翰的意思。 半晌,他说:“这件事好像,不是他。” 她呆滞了一下,然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一脸云淡风轻的人:“殿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的声音有些飘,“但是我不准备改变决定。” 她低头沉默了很久,脑子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喜欢她了?为了不让别人抓住自己的小辫子,就干脆借口除掉她?” 莫翰没说话。 他默认了。 她只感觉心里一阵狂躁。太蠢了,这个人简直太蠢了。 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冷笑道:“可以啊,你是老大,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你想要什么样的毒?你想看她怎么死?” 她的心底莫名涌出一阵疯狂的报复感。她不想去阻止他,她就想看看,一个在感情上懦弱至极的人,到底会撑到哪一步。 晚上,莫翰带着她给的药上了阁楼。 他仔细思忖了一夜,觉得这件事还是早点了断好,拖得越久,他越不知道该怎么办。 巫灵吸了吸鼻子:“我会死得很难看吗?” 他冷冷地看着她。 她盘腿坐在床上,仰着头故作惋惜地说:“你这个人真是,连一句话都不肯说,跟我说说话会怎样啊,我这么长时间一个人待在这里,一个人,好不容易见到你……”她突然停了一下,又说,“那你到时候能不能别看着我,万一很丑,我这么多年的形象不都毁了吗。” 说实话,莫翰有时候挺佩服她的,这么沉重的事,她就跟讲笑话一样说出来。 “殿下,你这个毛病要改改。”巫灵的语气陡然变得有些严肃。 莫翰挑了挑眉。 “你老是这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真以为自己那么厉害,一个人可以独当一面,如果是的话我来这里干什么?” 巫灵见他不讲话,接着说道,“可你心地太好了,我知道你不让我出任务,就是怕我又给你搞什么岔子。你这么重视我我很开心,又很气,我气你不相信我,气你因为一次失误就否认我,但我又有点……” 有点心疼你。 最后三个字巫灵没有说出来,她淡淡地笑了笑,无奈地说:“我这是在给你忠告啊,以后可没人告诉你了。” “……不要乱说话。” “啊,你终于开口了。”她咧了咧嘴,“一下子说这么多是有点突兀,但我是说真的,你别不信,不然以后你再遇到像我一样的人,也不会让她这么辛苦。” 这些话应该让莫翰摸不着头脑吧。 巫灵想。 但她得说啊,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房间里一阵死寂。 莫翰不喜欢这种悲伤的气氛,准备转身走了。虽然生离死别见得很多,但跟这个人,可是第一回。 啊,不对,是第二回。 她舔了舔嘴唇,往莫翰那里挪了挪。 莫翰知道她有话要说,就多站了一会儿。 巫灵迟疑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认为教皇是我杀的吗?” 他摇摇头。 巫灵眼神一亮。 “那你还要我的命吗?” 莫翰点点头。 巫灵感觉整个人像掉到了冰窖里。 她苦笑着说:“他们说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想杀了我的,是吗?你喜欢我吗?” 莫翰皱了皱眉,他很讨厌这个问题。 “我替你回答吧,不是。”巫灵看着莫翰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藏着多少算计和阴谋啊,但他一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看着她,告诉她,我不想再见你,别回来了。 你但凡有一点点在乎我,都舍不得我受这么多委屈。 都舍不得让我一个人,这么久。 “喜欢你真是太可怜了。” 莫翰。 她在心里叫出这个名字,重新躺回床上,手在枕头底下摸索。那里藏着一个小瓶子,是她上次从朋友那里偷过来的。 莫翰看到她闷头睡下,打开门离开了这里。 还是过几天吧,过几天再说。但是走出阁楼没几步,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转身上楼,走到巫灵的房间门口,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的手搭在门上,一动也不敢动。他感觉自己站在了悬崖边上,再往前一步,就是黑暗的深渊。 里面的咳嗽声越来越剧烈,他几乎是闯了进去。 巫灵一手伏在床边,一手捂着嘴,肩膀颤动着,指缝里溢出血来。 莫翰有点恍惚,他一瞬间以为这是在做梦。 他踉跄着走到巫灵身边,蹲下来抱住她。 “殿下……咳……你怎么又回来啦……” “我不是说过,不要看着我吗……” 巫灵蜷缩在他的怀里,不停地咳出血来,喉咙里都是粘腻的铁锈味,五脏六腑像被焚烧了一样。 她想要莫翰走,但她说不出话,现在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抓住莫翰的衣袖。 真是难受啊。 她有点后悔,这到底是个什么鬼药,怎么没选一个平静一点的死法。 彻底失去意识前,还听到莫翰在耳边说,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巫灵朦朦胧胧地想,没怕啊,我没怕啊。 她想告诉莫翰,我没怕,我只是有点伤心,这次谁也救不了我,而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一个人,拥有的东西多了,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这种人一旦钻起牛角尖来,就会做一些蠢事。 在巫灵好友的眼里,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天莫翰抱着她来找她的时候,她是不准备管的。她也是个知道为自己着想的人,也是个在乎个人利益的人,不是他们爱情游戏里的无私奉献者。 屋外下着倾盆大雨,屋里地上都是雨水和血水,混到一起,淌到她的脚下。 “殿下,她已经死了。不过,反正迟早都会死的,她吃的是你要我配给她的药,只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就被她偷偷拿去了而已。” 莫翰低着头沉默了很久,雨水顺着额前的发滴下来,落在巫灵的身上。 “你……你救救他,求求你。” 我就知道会这样。 她在心里冷笑。 但是,虽然知道他会后悔,但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她还没见过莫翰求过什么人,而且还是这么…… 她又有点想不通了。 她突然觉得莫翰也挺可怜的。 “这样吧,你,你把她交给我,救得了就救得了,救不了就救不了。” 莫翰点点头。 他把巫灵抱到床上,她这才看清楚莫翰狼狈的样子。 等莫翰走出去的时候,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反正就算救了巫灵,巫灵继续待下去,无非就是悲剧重演罢了。 如果莫翰再果断一点,果断地选择她或者果断地再也不见她,哪样都是最好的。 偏偏他踌躇不定,犹豫不决,放弃任何一个都让他心有不甘。 那我就帮你做个了结吧,殿下,长痛不如短痛,你就带着曾经失去的那段记忆,了此一生吧。 几天后,她咬咬牙,还是派人告诉他,巫灵死了。 她想把巫灵带到自己家去。她家本与教皇的家庭来往密切,又是世代交好,只是到了她这里,便不愿掺和这不明不白的道。 虽然继承了老一辈的力量,却不愿意干老一辈的事。 后来她的父母因为战争而死,她更不想再踏足了。她在一个远洋的小岛上,寻了个普通医生的职业,在此度日。 直到后来莫翰因巫灵重伤找了她,她在父母死后也是受过教廷恩惠,她原想用这事当做对教廷的还礼,然后从此彻底一刀两断。 结果这一断就断了这么多年,还断出来个巫灵来。 她就是在赌莫翰不会来看巫灵,她赌告诉莫翰巫灵死了,以他的性子,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问。 如果真是这样,她就能带走巫灵。 如果不是这样,她就要杀了巫灵。 最后莫翰的确什么都没说,他向来这样,多少次都分不清取舍,以为自己心里真的只有这个富丽堂皇却徒有虚表的教廷而已。 回去的路上,她看巫灵看了很久,几乎看了一路。 她想,喜欢一个人,怎么就这么辛苦啊。好像真的可以尝得到一样,苦到了心里。 怎么能这么苦啊。 时间一晃就过了三年,教廷的势力早已稳定,那位用了三年就平息了内忧外患的殿下,更是名声鹊起。 “大人,那位又传书信来了。”心腹敲敲书房的门,“大人,您什么时候给我指示另外的活干啊,整天收信可不是一个大丈夫所为啊。” 他摆摆手示意心腹退下。那位是前任教皇的千金,至于书信,无非又是写的一些求爱的话。追求他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只是被他通通回绝了,但是像她这么露骨而且锲而不舍的,倒只有她一个。 信里写的大概就是要他找个时间,两个人见一面,语气是少见的严肃。 他知道,这个小姐虽然有些任性,但也不是个只会谈情说爱的绣花枕头。自从上任教皇死后,教廷就各自分成了好几派,虽然没有对外明说,但是内部早就斗得昏天暗地了。 据说上任教皇留有一个巨大的秘密,神秘的东西总是危险而有吸引力,一直以来,他们自己家也好,外人也好,都费劲心思想找到它。 这位大小姐无非就是想找他帮忙而已,只是这件事他倒是没想到,他有些警惕了。 “联姻?” 大小姐点点头,抿了一口咖啡。 莫翰等着她说下去,他现在有些猜不透她是想请他帮忙还是在给他下套。 她捧着瓷杯,说:“结婚那天,我的几位叔伯都会在场,到时时空技能封闭,你负责安排人伺机杀了他们,之后我会给你报酬。” 莫翰没说话,他心里大概有个谱了,她想坐镇一方了,只是怎么想他怎么不划算。 要他出人出力可以,但她不一定给得出对等的报酬。 大小姐叹气:“我没骗你,我实在想不到还会有什么场合他们才愿意聚到一起,我们家那些破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看莫翰没有反应,就知道他也不乐意管闲事,更何况他自己还要被搭进去。 “你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我早晚都会杀了他们的。但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我到时候给你的东西……”她狡黠地笑笑,“你还不一定敢要呢。” 这倒是有点意思,但怎么知道她不是在虚张声势。 “男人那么多,你为什么找我。” “你厉害啊,多少人想巴结你啊,我家里那些长辈们,天天琢磨着拉拢这个拉拢那个,估计很快就找上你了,我如果不早他们一步,死的就是我了。” 莫翰还在犹豫,他实在找不到自己帮她的理由。 “我再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 她欲言又止。莫翰知道她还没有把事情全盘托出,反正他可以等,等到她说了实话,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派心腹把人送了回去,顺便交代他,如果可以,偷偷摸进她家探探虚实,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们在三年前认识,他要避免一切可能的长期或者短期阴谋。 接下来的几天,那边都没什么动静,那位也没来找他,他以为人家觉得拜托自己无望,另寻办法去了。 一天夜里,心腹突然敲门,说那位冒雨来找他。 莫翰下楼,看见坐在客厅里,浑身都湿透了的大小姐。她眼眶通红,嘴唇发白,坐在沙发上微微发着抖。 莫翰不知道她这是冷还是怕,他让下人带她去换身衣服,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也是挺可怜的,享受不到被捧在手心的感觉,整天活在水深火热里。 莫翰叫人沏了热茶,倒了一杯给对面的人。她一直是强势而热烈的,他还从没看见过她这个样子,单薄,瘦弱,不堪一击。 俩人相对无言,只有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她的声音带着浅浅的鼻音: “我不喜欢下雨,下雨天总是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莫翰也不喜欢下雨,太大的雨打在身上,真的有实实在在的痛感,重得让人使不上力来。 她跟他原原本本地说了,说了自己和一个普通时域之主的故事,俩人如何相识,如何相恋,如何决定厮守终生,以及今天晚上,那人在与她见面的路上,被扔进了时空废墟里。 “如果我的家人知道了,他一定会死。”她捂着脸,声音又开始发抖,“莫翰,我求求你帮帮我,求求你救救他。” 这个场景好熟悉。 莫翰有点恍惚,生出一种做梦的感觉来。 “我怎么救他?” “答应跟我结婚,莫翰,我要他们通通消失。”她的眼里满是坚定和怨恨。 莫翰倒是没想到她原来是为了一个男人请他这么做,他还以为她想复仇,她想独吞整个家族,其他人都在互相残杀的时候,她趁机一网打尽。 他以为她野心很大。 其实她根本志不在此。 他想错了。 “三年前我就想找你了,我看到你带人混战,那天晚上我全部都看到了。” 莫翰一愣。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高端的战斗。 密密麻麻的裂缝划过上空,震耳欲聋。她躲在角落里,捂着嘴大气都不敢出。外面血流成河,光是血腥味都仿佛可以溺死她。 她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了今天的计划。 他一战成名。 他扭过头,他原本是不愿记起这些事情的,什么混战,什么复仇,三年前的事他还记得多少。可以的话,他想把这十几年的记忆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听说你当时也失了忆,我就挺佩服你。” 她看莫翰不说话,以为是他不相信自己。她咬着嘴唇,可她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片刻之后,他淡淡地说:“没什么好佩服的。” 他倒是希望,干脆有人在乱枪之中杀了他,一了百了。 而这件事,他就这么应了下来。 那天以后,他就老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像是梦到小时候的自己在荒凉地的训练,每次交火后遍地的尸体,还有黑暗里的,波涛汹涌的大海。 梦到最多的,还是巫灵。 “殿下,我要拿走你的命了。”她站在他的不远处,邪佞地笑着。 这样的梦做多了,他也不会觉得怎样。只是他搞不懂,为什么梦里的她,从没对他有一丁点的爱慕之情,总是要站在他的对立面,总是带着恨意看着他,总是恶言相向。 他看着巫灵额前的浏海下若隐若现的眼睛,一步步走了过去,直到站到巫灵的一步之遥。 看着他这个举动,巫灵的脸上满是不解:“你想干什么?” 兴许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她不该对他好,不该喜欢他,不该纵容他的任性。 但万一她真的不再喜欢他,这个太久没见,终于站在他眼前的人,心心念念的再也不是他—— 他觉得他心里的酸楚都要把他淹没了。 “我三年没见你了。” “抱抱你好不好。” 一些没说的话,现在告诉你好不好。 巫灵乖巧地任他抱着,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莫翰摸着她的头发,说,是…… 她的眼神黯淡下去,那你为什么…… 她以为他早就忘了,那个整天跟在他身后的人,笑着说要保护他的人,在他怀里流着血说喜欢他太可怜了的人。 莫翰猛地睁开眼睛,外面是深沉的夜色,他心里闷闷地疼,一些模糊的记忆好像突破了封印,接踵而至…… 枢纽世界·重合(2) 耳边传来尖锐的汽车鸣笛声,游裴涴揉了揉发酸发涨的眼睛,回过神。 刚刚叫的车已经到了,于是他在这带微微凉意的夜晚长呼一口气后,钻进车门。在确认过地址后,司机好心地问道:“这么晚了去江边,是和男朋友约会?” 她笑了笑回答:“算是吧。” 她也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去过那个地方了。 抵达了目的地后,她穿过石子路小径,走到头,看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个背影,这一瞬间,游裴涴突然懂了物是人非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三年前也是在这里。 “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她总以为那是突兀的,不合时宜的,会让气氛尴尬到冰点的一句话。 讲出去后就开始懊恼,等到她开始琢磨用什么玩笑话收场时,小拇指已经被那个男生轻轻攥住。 她听到他轻轻地应允:“好。”简单明了又干脆的一句话,让她愣在了原地。 游裴涴还记得那个夜晚有数不清的星星围着一弯沉沉的月牙,轻抚的晚风在莫翰的发梢旁打转,让他带着浅浅笑意的面容都陷入温柔夜色中。 而她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眉眼俊逸的他,能料想到下一步该如何亲吻他,却猜也猜不到关乎两个人未来故事的走向和结局。 他们一起度过了约莫一年的时间,游裴涴也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了,莫翰也在她不经意间了解了这世间诸多事。明明两人的年纪看上去是相仿的,甚至莫翰的实际年龄还远远超过她,可在最初认识的那段时间里,她却总是自然而然地照顾他,而他静静瞧着她,在有争执时顺着她。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几乎是从未有过争执,在她记忆里涵括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不愉快,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她却记得很清。 莫翰在挑食时和她生闷气的模样,在她偶尔一个人有事出门时,抿着嘴轻轻皱眉头的神情,她是因为觉得可爱喜爱,所以记得。 在游裴涴的眼里,莫翰永远都是那么的迷人,让她深深地陷入其中。 她其实是某天清早从背后环住男孩细窄的腰肩再做小憩时,察觉他消瘦了一圈的骨骼,到底抱起来变得瘦弱轻薄了。而当她拥吻着抚摸他的脸颊,发觉他逐渐加深的轮廓和稍稍无神的眉眼。 而不该是,也最不该是在莫翰第一次与她对峙,针锋相对而不是顺应讨好时,看着他与往日不同的模样,才发觉他虚弱了。 无非是发现他一个人深更半夜一个人出门,而他不肯解释。一开始,她还好声好气的问,你到底怎么了。 但莫翰不答话,抿着嘴,攥着手心,就那么看着她,眼神无波。 游裴涴问了,撒娇了,通通都是没用的。 一开始,她以为莫翰不知道什么是退让,不愿意退让。 后来她知道,那彻底的沉默和冰冷的神情下,隐藏着怎样巨大而艰难的秘密。 终于她明白,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两个世界的人。 你说什么他不会明白,也很少听,大多数时间是根据自己的意愿而动,这样的情况换谁都难受得了,更何况是从小备受宠爱,一丁点不顺心就会发脾气的游裴涴。 很早之前刚在一起时,她叫他,翰翰。后来时间长了,她连名带姓地叫的比较多,因为她发现这两个都不是他的名字,所以叫什么都无所谓了。 而此时此刻,游裴涴叫他,“时域之主。” 她说:“你以为我真的爱你啊?” 只一句,就让好不容易回来的他心都跌进了荒凉的山谷冰川。 她的狠绝,只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游裴涴,而只是“寂”的记忆化身,找回记忆的她,自然不会对他有任何感情。 她扔下这句冷嘲热讽的话就走了,回到家砰的一声摔上门,她想说,你还是离开吧,于是等她第二天睡过醒来,屋子里半点莫翰生活过的痕迹都没了。 你看,说起狠绝,也没人比得过威名远扬的时域之主。 即使两个人是真心相爱过。 如果说游裴涴是天边闪烁着的发光发亮的星星,那莫翰就是那抹月光,褪去了冰冷外表的,浅且温柔,寂静又无声,但即便是月亮,当没有星星环绕时,他也是孤傲清冷的,独一人的受着寂寞。 他们只是恰好那样遇见,恰好在一起,也恰好分离。 他连夜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游裴涴甚至以为他找回了能量回到了弗拉卡纳,然而,三天后,她却在学校门口看到了他,她难掩心急如焚的冲上去问他去了哪里,可对方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像对着空气一般视若无睹,一言不发的绕过她。 等到经过的学生都投来异样的目光,她开不顾旁人眼神,直截了当地拉着他的手臂,拽到了僻静的花园里。 没有莫翰预计的争吵和她的一切辩解和谎言,无非就是将对不起拆成无数句其他可有可无的话,所以莫翰并不想听,他只是皱着眉头捏着自己失去能力后发红的手腕。 莫翰后来每次回忆起那个阳光正和煦的晌午,他都能记得手腕的传来的痛觉,越无所谓,他越是要记得。他也同样记得阳台上的花开了几朵,那个下午他就一个人站在那儿,盯着悄悄冒开的木棉,数了一朵又一朵。 他只记不得游裴涴的脸了,或许他从来没有记清楚过,回忆里的游裴涴像是融入进了黑暗里,看不清脸和表情,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她”原本就没有脸和表情,他爱上的,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虚影。 他只能听见她说了那句话,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 “既然你知道了一切,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的关系不过是各取所需,等到不需要的那时候,就会各走各路。” 然后莫翰听见自己说,“我再清楚不过。” 一遍又一遍。 后来,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他们照旧和以往一样一起生活着,一天,一个月,一年。 直到那晚,他又梦见游裴涴对他说,等到不需要对方了,就各走各路。 在梦里,他突然看清了游裴涴的脸,她满面愁容,带着复杂的,充满疲惫的眼神,那样一直一直看着自己。漆黑的瞳孔里,一点儿光都不见。 好,那就结束吧。 * 没有人打破沉默,迎着徐徐晚风并肩而立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对岸的灯塔。游裴涴最不愿意开口,她隐约预感到有些事情会猝不及防的发生,悄无声息地击垮她。 然而她不得不踏出这一步,她明白自己和莫翰就算心照不宣地佯装一些事从未发生过,继续去度过平静的日子,也迟早会迎来这一天。 “离开之后呢?” “没打算。” 迅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莫翰起头盯着寂静的夜空,看不到表情。 而游裴涴读懂了这句话,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将要去往更高的地方,要跟自己作最后道别,也就是从今以后,他要放弃一切了。 “什么意思?”游裴涴握住童扬的手,不依不饶地问。 莫翰却没有回答,将头偏向一边,他一点儿都不动,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 “你如果要放弃自己,那么我也要放弃你了。” 半晌得不到回应之后,游裴涴盯着莫翰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而后松开了牢牢紧握着他的手。 莫翰知道她没在开玩笑,可是,那个世界已经崩塌,他总算可以挥断过去,放下那些辛酸又决绝的往事,没必要为了内心软弱的自己而变得不像他。 “你从来没有拯救过我,你只是在监视我,试图用虚假的爱套住我。” “那,有用吗?” “有。” 听着他的回答,游裴涴想,这真的就是她和莫翰的结局了,一个记忆碎片,和时域之主的结局。 随着手臂上力度的消失,也没有什么再和他僵持下去了,她低下了已经仰头到发酸的脖子,然后看到了莫翰脚上穿的这双鞋。是他几年前生日的时候,她送给他的,已经被穿旧也能看出些磨损,游裴涴盯着盯着,突然就哧吭一声笑了出来。 她开口,很轻的带有些沙哑的声音。 “你真的放下了吗? 莫翰知道她什么意思,她知道游裴涴想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了又为什么还穿着她送的鞋子。 一时间,不知怎的,他被女生冰凉凉的语气激的怒火中烧,用劲掰回她消瘦的肩,感受到对方死死抵抗的力度,他也半点不松手,直到指尖都攥的发白了,游裴涴还是动也不动。他侧过脸,静悄悄地盯着女生陷在阴影里的侧脸,安安静静地,动也不动,连呼吸声都隐藏不见,他明白了,游裴涴在哭。 她每次哭的时候,都静悄悄地没有一点生息,也许是做了太久的人,她喜欢安静,也太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了。 莫翰什么都听不到,他只能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瓦解了。 是冰在湖面裂开的声音,是篝火被海浪拍熄的声音,他这辈子所有的坚硬,不断设防的盔甲和他下定的决心,都在她悄无声息的难过和泪水里,化成了积水和流沙,而后消失不见了。 莫翰转过身正对着他,微微弯下身子,用手轻轻的拂住童扬垂下的脸颊,慢慢擦掉了她已经被风吹的湿冷冷的眼泪。 她哭的眼睛发红,鼻尖红红,咬着嘴唇皱着眉,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固执的,骄傲的,永远不让别人看见的,也是让他心都差点碎掉的模样。 莫翰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想抱住她,抚平踏,用力将她一下扯进自己结实的怀里,他第一次用了自己毕生的力气去拥抱一个人,也是他第一次毫无原则不管不顾的妥协一个人。 哪怕下一秒这个人就要背叛他,将他送上绝望之地,然后离他而去,他都要全力去拥抱她这一刻的所有难过。 所有因为他的,不是因为他的,因为阴郁天气的一切难过。他都想要去用力抚平。 半晌的静谧,游裴涴从他怀里脱身,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她还是眼眶湿湿的脆弱模样,但是莫翰知道真正的游裴涴,她的心是坚强如磐石的,当她真正做出一些决定时,就是真的再也不给自己任何回头的路,“它们”都是决绝的,从来不会有任何未来的期许。 因为“它们”就是未来。 可是。 眼前的这个女生啊,从来都是,那样浅浅的笑,淡淡的讲话,也轻轻柔柔地爱着他。 游裴涴叫他翰翰的那些日子,轻薄又温柔,那时候的她,大概是真的喜欢他吧。 莫翰又想起好多年前他们初次认识的时候,她那时候的笑容,没有掺半点假。 他不由地笑了,带了几分苦涩,“所以,再见吧?” 游裴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指环,递给她,说:“这是我……这是记忆恢复的前一天,我想送给你的,当时你说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现在我留着也没有用了,就给你留个念想吧。”她态度坚定,也那么目光空空地看着他。 银色的指环在月光下发出柔和的光,照映在刻的精致的玫瑰花上,也环绕在她的轮廓上。 在这一分钟里,游裴涴想了很多要告诉男生的话,包括她曾经构想的未来,又或是她那时候如何低微的祈求“它们”,甚至是她不敢表露出的爱。 可最后,她还是只说了云淡风轻的话,还是像那天一样,做了同样的,让自己每每在梦中惊醒又痛苦万分的决定。 既然会后悔,为什么还要那样做,游裴涴想起某一天莫翰问过她这么一句话,当时她回答,不这样做,我就不能是我了。 不是不是,而是不能。 是啊,一切恳求,温柔,绵长的爱意,都和她无关。她的身份,就注定她只能有原性的,任何爱都包容不了的淡漠和残忍,还有生来对他的亏欠。 莫翰没作声的伸手接过戒指,随手抛出一条弧线,将它丢进深深的湖水里。 “不需要了吧,反正那个你,早就已经死了。”说完这句他就转身离开了,不带一丝情绪的,甚至都没看游裴涴一眼,他自己知道这是自己最后最后的决绝,既然他做不到和她在一起,那就不如做一辈子的仇人。 做不了爱侣,不如做心上疤。 而游裴涴对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默念:“莫翰,这才是真正的你。” 一抹脸颊,才发现自己流下了两行眼泪。 他终于下决心抛下抛开了所有曾经,而她,连带着他离开的心一起,留在了这个夜晚。 * 莫翰始终没忘记过,跟游裴涴道别。 这件事他轻车熟路的做了许多年,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以他自己的脆弱逃避告终。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暗暗心想。 “我走了。” 他想起多年以前,第一次碰到手机这种东西的时候,女生耐心教他的样子,慢慢地发完最后一条信息,准备去往这个世界的裂缝薄弱处进行穿越。 可手机快速的震动,划过一条消息,来自游裴涴的。 “好。” 莫翰盯着屏幕,低头笑了笑。他心里默默地想,这就是全部的结局了。 一秒后。 却再一条。 “等我。” 滴答滴答,时间淅淅沥沥。 游裴涴不像时域之主拥有瞬移的能力,到他身边的路很远,对她此刻而言更是漫长的,煎熬的,折磨的。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莫翰要离开他了。 这是莫翰做出的,不会退让的决定。曾经很多次,莫翰也说过,要她放过他,但其实他总是在不放过自己。 游裴涴盯着车水马龙的街,看着远处高耸的建筑,突然觉得,这城市的所有角落,都是她和莫翰,爱过彼此的证明。 她默默地想,如果说,未来是很久远很漫长的剩我一个人独独活着,我是那样盼望着,再次遇见你。 重新遇见你。 十分钟后,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再会了。 “谢谢你来送我。”莫翰对站在面前大汗淋漓的女生说。 他没料到女生会一个箭步冲上前,主动抱住他,这个拥抱莫名使他喘不过气,但他没在第一时间挣脱。 因为他听到游裴涴在自己耳边说:“你会回来的对吗?你逃了那么久,每次都会舍不得,每次都会回来,你这次也会回来的,对不对?。”她的声音哽咽的,脆弱又痛苦。这让莫翰突然红了眼睛,他清了清嗓子,轻轻推开她。 “你有你的使命,而我怎样都好。” “你凭什么提使命?那根本没什么,跟放弃你比起来,那根本没什么……” 莫翰一下子怔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以为她死去的那刹那的心灰意冷,她的好和她的欺骗,她是那样让他痛过爱过,心狠乖张,却又深情内敛,矛盾而又坚定,这都是他爱过且爱着的全部模样。 他们互相爱着,也彼此折磨,将千疮百孔的爱痛写作恒久和坚定。 也许将永远这么下去。 永远而无止境的爱本就是这般。 and.forever.has.no.end. * 星洲古城曾有三绝,拜埃的酒,黄烨的河流和青城馆的姑娘。 如若只是青楼,青城馆难登登大雅之堂。三绝就绝在楼中姑娘无一不精通琴棋书画,连做杂事的小厮也能出口成对,特别是百闻不得一见的花魁,放眼整个燕都能成为她入幕之宾的屈指可数,有幸能得花魁青眼的公子哥无一不为其风姿所折服。 可是,饶是进了花魁的屋,也没人曾一睹芳容,今日花魁初挂牌,还未到时辰,楼中就已满客,座中不乏世家公子,更有年纪尚轻的朝臣。 好容易熬到时辰,正中的高阁上红绸飞卷,不过呼吸间,层层红绸间就多了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台下不免一阵躁动,几个耐不住性子的直接举牌开始抬价。 价钱越抬越高,到五百两的时候众人神色都略显凝重起来,就算说破天青城馆也不过是个青楼,五百两的确算是大数字了。 楼正中的桌上李将军家的小公子突然站起来,开口就是八百两,这一来四下更无人敢举牌争抢。 正当老鸨准备宣布时,角落里传来醉醺醺的一声“一千……一千两” 然后就听见银票拍在桌上的声音。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李家公子听见这么一出不由想看看是哪个没长眼的,可话还没出口,看到角落里烂醉的人就硬生生咽了回去。 楼里人待看见角落里的人也不免一惊,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那就恭喜这位公子了,拍得我们花魁姑娘的初牌。”老鸨赶紧宣布,拿了桌上的银票喊了人将烂醉的公子抬上楼。 随着门掩上,被抬上楼的白衣公子又瘫软在桌上。 看见眼前人自己醉倒了,巫灵也放下了准备劈昏他的手. 三下五除二脱了碍手碍脚的纱裙,换回原本的装束,她长舒一口气,每天这样端着真是太累了。 窗门突然被轻扣,她一开窗,马上闪进一个黑色的身影。 “怎么受伤了?” “没事,你帮我把药拿来。”黑影解开面纱,露出女子清秀白皙的脸,真正的花魁正准备坐下给手上的伤上药,却发现桌上还躺了一个人,“这怎么回事?” 巫灵一边拿了药递给她,一边道,“你去办事,青城馆没你这个花魁还要靠妹妹我替你撑着呢,这小子出手就是一千两,拍了你的初牌当然在这了。” 戳了戳桌上烂醉的人,发现他真的醉了,巫涴才放心的扯开衣袖开始上药,“就你嘴贫,这可是莫家公子,出手自然不会少,要不是醉倒了,倒还能有用处……” 巫灵饶有兴趣的伸手逗弄醉倒的人,“等他醒了倒是可以套些消息,或者直接交……” “嗯,最近游家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已经开始怀疑起青城馆了,挂牌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个人我们现在动不得,明天一早你把他送回莫家。” 巫灵一边答应着,一边用眼神细细打量着醉倒在桌上的人,真的是肤如凝脂,掐起来也软软的,真不想放回去。 第二天莫翰揉着头疼的脑袋醒来已经是晌午。 映入眼帘的还是熟悉的房间,可他明明记得昨天晚上半梦半醒之间看见有个女子正在脱衣,一层层剥落的红纱却又像梦境一般。 等到家仆来喊他去吃饭,他才发现自己脸不知何时烧的滚烫,摇了摇头让脑中的旖旎消去,这才起身。 刚走到厅中,莫翰就发现父亲的脸色不大对劲,看见他走进来,不由一拍筷子呵责道,“昨天你干什么去了?一千两拿去了青楼不说,半夜还让人家姑娘把你送回来,我们莫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莫翰下意识怔在了原地,其实昨天的事……他只记得和游家公子一起喝酒商量今年年供的事情,后来对方说带他去找乐子,他就断片了。 然后他能想起来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姑娘脱衣的场景了。 于是莫翰选择沉默的接受父亲的怒火。 不过,听见父亲说是姑娘送他回来的,他的心中不免有些暗喜,昨晚所见原来不是梦一场。 莫家毕竟是名门大户,不消半天他就打听清楚了那天他花了一千两拍下的是青城馆的花魁。 知道他打听这件事,游家公子还特意来问他是不是看到花魁真容之后一见倾心了。 “你们莫家不是祖训男子不入烟花之地吗?你那天千金拍花魁的事整个青城人都知道了,你爹那个老古董一定气的不行吧~哈哈哈哈……” “你知道还带我去……” “要不是看你喝醉了,你哪会这么听话的跟我去?况且你不是还跟花魁姑娘共度良宵了吗?你得谢谢我~” “……” “快说快说,那个花魁是不是真的美若天仙?” “……其实我没看见她长什么样。” 游家公子刚想开口说你怎么这么没用的时候,就听见耳梢泛红的好友接着说,“可我看见她脱衣服……” “兄弟可以啊,我还以为你们家都是些傻木头呢,哈哈哈哈……还好是青楼姑娘,不然你可要负责了!” 听到这句话,还处在羞涩状态的莫翰猛地抬起头,一字一顿的说,“就算是青楼姑娘我也会对她负责的。” 巫灵最近很燥,每天一起来桌上都是一大捧月见花,导致她只能呆在房间里对着满桌子的花思考人生。 你说送花就送花吧,送来的还是一把枯死的,还每天都送一样的,最要命的是每捧花里还有一张酸掉牙的情诗,真是要命! 我的好姐姐啊!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啊……这个地方真待不下去了。 同时,连送了许多天花,把游家公子提供的情诗三百首都快抄完的莫翰也很烦躁。 不是说送姑娘花再配上一首诗既浪子又浪漫就好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是什么回应都没有? 他想起好友那天教他这些时候,一脸“我是过来人”的表情,就一阵后怕,决定去当面咨询一下。 带着重重疑问杀入游府的莫翰一把将还在床上睡觉的好友拎了起来。 游子郝一睁眼就是莫翰杀气腾腾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然而听完来意之后,马上开始哈哈大笑,直到看到好友的脸逐渐有转阴的趋势才停下。 “兄弟啊,这个是姑娘的欲擒故纵,欲擒故纵你懂吧,就是……” “说重点。” “行吧,花也送了,诗也写了,接下来就是你主动去约姑娘的时候了。” 本来还带着困意的游家公子突然精神的双手搭在莫翰的肩上,用一种传道授业一样严肃的语气,对他说,“不成功,便成仁。” 直到从游府出来,莫翰的脑子里还是游子郝对他说这句话的表情…… 我是不是入了什么邪教? 纳闷地这么想着,抬头一看,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青城馆前。 被崔府叫去陪酒的时候巫灵是拒绝的,怎么说她也不是真正的花魁不是。 然而在姐姐的威压之下,她还是乖乖去了。 不过半个时辰,崔府大门口就跑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紧随其后的是一群手拿棍棒的家丁。 巫灵夺路狂奔,衣服滑了半边也没注意,谁想到那个崔公子一开始文质彬彬的,两杯酒下去就开始动手动脚,看那个样子指不定兽性大发…… 哼!还好本小姐身手矫健,一桌子砸昏了他…… 还好东西拿到了。 不然回去还要被姐姐打一顿。 可家丁越追越紧,巫灵到崔府前为了身上方便藏东西而特意穿的格外繁琐,现在真想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闪身进一条小巷后,听见迫近的追喊声,精疲力尽的女孩决定放手一搏,伸手在来来往往的人堆里拽了个男子,将他拉在身前挡住自己。 但被拉的那个人明显没准备好,身体重心不稳,一俯身便将她压在了背后的墙上。 感觉到嘴上传来的湿热,巫灵不由睁大了眼睛,正准备伸手推开的时候,余光却瞟到家丁们正从巷口追进来。 刚反应过来自己轻薄了姑娘的莫翰刚准备起身,脖颈却突然被环住,将两个人的距离拉的更近。 等家丁完全走远了,巫灵才松开了手,理了理衣服,若无其事的往反向走去。 走了几步,巫灵转过头,发现那个倒霉孩子还傻在那里,不禁扑哧一笑,冲他喊道,“要负责的话,来青城馆找我吧” 如果给巫灵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一定会选择把前一天晚上留情的话语收回来。 望着对面坐着的人,巫灵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没谁了……为什么大街上随便一拉,就能拉到莫家公子? 谁能告诉我这个人是真的想让我负责吗? 我居然自己说要对这个送花都送枯花,情诗酸的不行,还觊觎我的美色的人负责啊啊啊! 显然,莫翰完全没看出巫灵汹涌澎湃的内心。 “姑娘,我那天看了你换衣服就应该对你负责了,经过昨天的事情之后我觉得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定亲的事了。” 哈?定亲??!! 巫灵刚想抬起头,问他说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在对上那双真诚恳切的眸子之后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个……我一个青楼女子怎么敢高攀莫家呢?公子还是请回吧。” “可我已经把你……”莫翰话说到一半脸就红了,停在引人遐想的半句。 “……”巫灵无语凝噎。 “反正我一定要对你负责,我们莫家没有做了事不负责的人。” 世家公子不都是风流多情,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吗?他的三观是不是太正了点? 巫灵真是被打败了。 半晌只能留下一句。 “……你开心就好。” “那明日午后南湖,不见不散。” “喂!我又没答应你。” “你说我开心就好的啊?” “……” “对了,还没问姑娘的芳名?” 闹了半天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 “巫灵。”她顿了顿,无奈地说道,“?公子您赶紧走吧,我们明天再见。” 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合上门之后,巫灵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等,我是不是把真名说出来了? 被莫翰拖出门喝酒的游子郝内心是拒绝的,屋里还有那么多可爱的小姑娘等着他,他为什要到屋外跟这个傻笑了一路的人喝酒? “游兄,你教我的方法真的有用啊!” “你以前跟我说的一见倾心什么的,我好像明白了。” “我是一定要对巫姑娘负责的。” 答应了莫翰的邀约之后,越是跟他交往,巫灵就越觉得这个人的三观真是太正直了。 就像涉世未深的孩子,看到流星会惊喜,看到恃强凌弱会挺身而出,给他买糖葫芦就会开心的不得了,平时看起来冷冷的其实很容易就能逗笑,笑起来……很好看。 看着巫灵从最开始接到邀约的愁眉苦脸,到后来每天盼着传信小厮的到来,巫涴也意识到了妹妹的不对劲。 “你不会喜欢上莫家公子了吧?你可千万别忘了,我们是什么身份……” 正坐在窗边往外张望的巫灵身子一震,而后低低的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我只是在黑暗里呆久了,总会想见见阳光是什么样,仅此而已。” 开始飘雨的清明,莫翰第一次接到了巫灵的邀约。 他捏着薄薄的信笺冲出门时,迎面撞上了往府里走的相国,两人都行色匆匆。 他很快就赶到了古城外的青山,沿着上山的石阶,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今天会不会是表达心意的好时机呢? 不知不觉便爬到了山顶,离约定的时间还久,他席地而躺,脑中浮现的都是巫灵的样子。 月上柳梢,被风吹醒的莫翰环顾四周,等的那个人还是没来。 心里突然涌上一阵不安,从山顶远眺古城,隐隐看见些许亮光,心中不安更甚,他连忙往山下赶。 整条街都燃起了火,青砖道上被泼了酒,被火烤的发红。 步履不知何时已被烧得残破不堪,他赤着脚,踩在烧红的青砖上,每走一步,钻心的痛意撕扯着他,他似乎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在一片烟尘中,清晰得可怕。 他强撑着走到了莫府门口,不知怎的,隔着熊熊烈火,他看见还未烧着的一间屋顶上坐着一个身材姣好的黑衣人,看见那双在他睡梦中出现的眸子。 他渐渐麻木,双脚再也没有一丝感觉,只是怔怔的站着?看着府邸的牌匾被火烧着,从房梁上直直的坠下来。 四周烈火舔上木头的噼啪声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一抬头,发现屋顶上那人还未离去,他突然就笑了,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慢慢往回走。 他似乎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烧着的不是这条街,还有他的家,他的心上人。 眼泪一流下来,就被大火蒸干了,每走一步,扎在他心上的针便更深一分。 一夕之间,原本手握重兵的莫府,全府上下七十二口人,尽丧命于突如其来的大火中,只活下了他一个人。 皇帝怜悯莫家世代忠良,给莫翰封了个爵位,又将相国家的小姐赐婚于他。 莫名其妙的一场大火,就这么被压了下去。 枢纽世界·重合(3) 当有人和千予宸谈起他的少年时代时,十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总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那个女孩如同蝴蝶一般轻柔地飞过他的心口,让他不自觉就把过去的所有事向她和盘托出,全无保留。 十七岁以前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升上高中的最后一年后,以他的成绩来看,肯定是有大学上的,区别只在于大学的好坏。他本来应该在备考大半年以后去参加那场重要的考试,并拿到一个分数,以此来评判多年的寒窗苦读。 这个苦字并不夸张,他有一个妹妹要养。母亲早早就去世了,再婚后的父亲倒是还在支付抚养费,但那点钱显然并不够他们兄妹二人生活的。所以他不得不挤出所有课余时间去打工,他的脸虽然长得嫩了点,个子足够高,在不用查身份证的地方总还能找到活干。 事情发生的那天,日后看来算得上是他人生中风云突变的重要日子,但在当时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他放学回了家,先给妹妹准备晚餐,再匆匆写完几张卷子,剩下的带到打工的地方去写。上课时老师又说了要交补习费,他正想着这事,没留意到火开得有些大。 大门被推开时,熊熊火焰从灶上升腾而起,险些把锅底烧穿了。 千瑟汐异常沉默地将书包扔进沙发里,转身进了自己房间。他把锅里的食物倒进盘子里,在围裙上擦了擦自己的手,走出厨房去询问原委。 上个月是妹妹的生日,千予宸从生活费里省吃俭用地挤出一点钱,给她买了个包,大众牌子但号称限定的那种,千瑟汐向来喜爱,只是今天回来的时候,这只包花了,上面不乏有小刀恶意划过的痕迹。 千予宸问她肇事者的名字,妹妹一开始不肯说,但他坚持了好一会,妹妹终于抽噎着指认了几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四大院出了名的富家子弟,成天以寻衅滋事为乐。他拍着妹妹的肩膀小声安慰她,直到她哭得累了,睡倒在床上。 那天是星期四,千予宸把钥匙揣在身上,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走出了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那一天之后他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他因为打架被送进了少管所。 被人抓着塞进黑洞洞的面包车里时,千予宸不得不弓着背,才能避免自己的额头撞上车顶。两个成年男人抓他的手势活像在抓一条狗,骨瘦如柴的金毛狗。他误闯入一条危险的高速公路,立刻就被套上了项圈,扔进新的笼子里。 车行到半途,千予宸突然开始后悔,冲上脑门的热血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可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新生活从一间十多平米的六人间开始,位置好的几张床早被人捷足先登,行李先他一步到,天女散花似的洒了一地。小小的挂件摔到床底,它本来是挂在他的书包上的,挂链在暴力的拉扯过程中断掉了。他低头去捡,被人一脚蹬在背上,鼻梁磕上了床沿,鼻血顿时汹涌而出。 千予宸愣了一会,伸手抹了一把鼻血,反手将血抹在床架上,一记上勾拳把踹他的肥猪掀翻在地上。他并不喜欢打架,但既然来了这种地方,打架根本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没人拉架,所有人都抱着膀子看笑话,于是到少管所第一晚,千予宸就因为打架斗殴没能吃上晚饭。 晚上十点,他终于做完几百个俯卧撑回到屋里,澡堂早就关了,一身汗水无处飘散。靠窗的两个室友笑他,“哟,拳皇回来了!”他在几天里连打了两场架,身心疲惫,不说话。 屋里其他三个人都和他差不多大,一个高瘦如马,一个敦实高大,还有一个,始终坐在床边玩一支木头铅笔。笔在他指间灵活地穿梭来去,他仿佛要将其玩出一朵花来。千予宸扫视到他,他正好抬起头,吊眼角,薄嘴唇,锋芒毕露的一张脸。 那张脸让千予宸觉得眼熟,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及端详,就听他说,“干嘛,你妈没教过你不要盯着别人脸看?”说话慢悠悠,口气天然地欠收拾。 一句“我妈早死了”冲到喉咙口,硬生生被千予宸咽了下去。他本来是个冷静的人,然而被剥得赤条条地扔进了兽群里,藏在灵魂深处的暴戾便翻涌上来,在很短的时间里把他改造得面目全非。 他沉默地躺到硬板床上,一直躺到半夜,仍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一夜没睡,早上起来,镜子里映出他嶙峋的肋骨,肋骨边一道紫红色淤青,半个巴掌大,像个烙印打在皮肉上。他看见这伤,想起了朝自己挥过来的钢管,进而想起这一切的起源,那个被划破的宝宝。 他的手抖了一下,刮胡刀差点擦破了皮。 水像过去的日子一样疯狂流走,转眼就消失在排水口,一点残渣都没剩下。他甩了甩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越发觉得自己像条狗了。 他用衣服草草擦过脑袋,快速溜回宿舍。 然而一道影子就守在门口等他,要将他抓到办公室去问罪。辅导员狠狠揪着他的耳朵,他实在太高,不得不滑稽地侧偏着头。 所有人都在看好戏,空气里浮动着幸灾乐祸的粉末,随时可能因为千予宸的一次出丑而爆开,炸出放肆的狂笑声。 就在这当口,玩铅笔的家伙坐起来,懒洋洋地说,“李老师,别这样,我让他去打水的。” 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那些粉尘哗一下被卷走,六人间鸦雀无声。 辅导员愣怔半天,唯唯诺诺地走开去,身上那股嚣张的气焰一下子消逝无踪。 千予宸眼瞧着那家伙靠近,警惕地伸出一只手,越过他按在门把上。今夜无星无月,两只眼尾狭长的黑眼睛在夜色里瞪得滚圆,近在咫尺地看他。 这人开口说话,不笑也像嬉皮笑脸,只是满不在乎地问,“赶紧睡觉行不行?” 实际上他不关心千予宸做什么,只是想要一点安静,他的话里就表达出这种意思。 翌日清晨,千予宸起了个大早,从那小桌台板里抽出本书,翻开艳红色的书皮,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名字,苏飞。 这个名字…… 他刚想看看书的内容,一只白而修长的手倏然从侧旁伸出,抓住他的手指。苏飞站在边上,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低声对他说,“别乱动我东西。” 日光落在他的囚服衣领上,那衣服看上去很宽松,显然是大了一号。苏飞似乎刚刚结束他的变声期,声音听上去有点哑,说话说快一点,就像个嘎嘎叫的小鸭子。 放在过去,千予宸绝对无法想象,他竟然要在那样一个环境下继续念书并结交同学。少管所可以自由选择读书或是工作,大部分人都会去做纸盒子,把自己变成流水线上的一根螺丝,一干就是好多年。 他的情况不算太严重,待不了几年,本想去工作攒点钱,苏飞却抓着他的笔在表格上圈了“学习”。一整个上午,他都莫名其妙地被这个自称和他不熟的家伙牵着鼻子走,考虑到辅导员的忌惮之色,还不好当场发作。 少管所的构成如下:几十个六人间、几十个教室和办公室、操场、工厂,以及宿舍和食堂。占地面积并不大,是个狭窄的囚笼。苏飞在这囚笼中显得独树一帜,他的头发没有剃平,没有人管他,也没有别的少年犯去惹他。听说他是诈骗罪进来的,但到底骗了什么,骗了谁,谁也说不上来。 到了上课时间,千予宸匆匆奔进教室,里面只有苏飞和零散几个人。半个小时过去,老师还没来,学生在座位上面面相觑。 “老师不来了,”苏飞翘着椅子,两条腿交叉着搁在桌上,“自习吧。” 话音未落他就跳下桌,蹦到千予宸身旁,从他的桌底掏出本书来,兀自看起书来。 过了一会儿,许是看得累了,苏飞把书盖在脸上,伸平手脚晒太阳。他的声音从书底下传出来,告诉千予宸一件事:少管所早就被承包了,进来的人别想轻易出去,上头有各种办法给你拖着。几毛钱一小时的廉价劳动力,外面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所以苏飞是在救他,读书的确无聊,但至少保留有一线希望,能从那无休止的苦工里逃出去。 千予宸听完沉默了一阵,突然发问,“那你凭什么有特权?” 苏飞拿上挑的眼角瞄他一眼,又把脸转向书里,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他的伪装浑然天成,千予宸过了好久才学会分辨他的真实情绪。但在那一刻,他真以为苏飞被手里的小说书所吸引。 白天变得很短,倏然飞走了。他们很晚才回去,又遇见辅导员在走廊里大发雷霆。 看见苏飞,辅导员像那个漏了气的球一样软了下去,没有为难他们。 后来,千予宸渐渐发现李辅导员的秘密——他似乎有把柄捏在苏飞的手里,对他特别客气,很无奈,又很喜爱,而苏飞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一只猫看着老鼠。 千予宸这人,天生地运气不大好。过去十七年里他总是和他的妹妹一样对命运忍气吞声,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奋起反抗了一回,结果就被人逮住了,关到这里来。这里干净的和不干净的人,好像都和苏飞沾着一点边,不去朝他动手。但千予宸就不一样了,他们并不和他讲“朋友的朋友”的情分,好几次苏飞翘课回来,都见到千予宸鼻青脸肿地走在路上。 苏飞从不为他出头,千予宸也从没向他提出过这种要求。他总是形单影只,不觉得自己在这里面有什么朋友,也没有去结交的必要。那么苏飞算是什么,这问题很难回答,他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个特别明确的定义。 时间回到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苏飞叼着烟,躺倒在土坡上。 乡下地方,唯一的好处是晴朗的夜里,星星特别多。千予宸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看天,好像在一片闪烁不定的微光中回到了老家。他对七岁以前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记得那时候父母都在,小妹刚出生没多久。夏夜里他抱着小妹,在院里的摇椅上看星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看了一会,千予宸下意识把手放在肋骨上。淤青早就消了,他却觉得那块地方不时仍在隐隐作痛。 苏飞看他隔着衣服摸自己,便把烟夹在左手指间,伸出右手叠在他手背上,千予宸把他的手掀开,苏飞就哈哈笑起来,反手把抽了一半的烟塞进他嘴里。 千予宸吸了一口,不出意外地呛到咳嗽,但却没有犯恶心。苏飞看着他,说:“不抽还我,看你也不会。”他咬着烟蒂,摇了摇头,又使劲抽了两口。 他头一回抽烟,辣出了眼泪。 辅导员大发雷霆,因为他瞧见了,却不好作声,只得缩在办公室的窗户边,神色阴晴不定。 他是上头派来监视苏飞的,但这两个人现在的状态显然在往上头不愿意看见的方向发展。 他们不能做朋友,永远都不能。 打那天起,他看千予宸的眼神就极不友好。读书的少年犯不归他管,他便拿工厂里的出气。两个室友回来,偷偷抱怨李辅导员教训人的模样像容嬷嬷。苏飞在旁边竖起耳朵听,听完就笑着继续玩他的铅笔,玩来玩去啪一声把笔尖扎在床板上,睡觉。 夜里他们到操场上抽烟,苏飞边找火机边说,“我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你,不过,你应该不记得我是谁吧。” 千予宸愣了一下,很快笑道,“我一开始没认出来,但你的名字,那可算响彻学校了。” “你知道我?” “当然。” 苏飞瞥了他一眼,沉着嗓子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以前好像认识?” 千予宸哑然,只当他是没话题聊了,“我可不是女生,你这招对我没用。” “我是说真的。”苏飞却说道,“我感觉,我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晚风拂过,吹起千予宸的睫毛和头发。来这里有一阵了,刘海开始挡眼睛。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意识到,有些事正在发生变化。 但这个,与苏飞提到的那句话,似乎隐隐有些关联。 在那之后很久的日子里回想,千予宸能让苏飞记起那些不知存不存在的事情,也算是巧合。这不是说他有多么强大的感染他人的能力,而是他在那种地方做自己,已是寻常人绝对做不到的事。 千予宸的记性算不上很好,出来后几年,慢慢就把里面的那些事都忘了。年少时做过的梦,同一时代的其他面孔,它们扁平模糊,可苏飞的那句话鲜明如初,仿佛他的内心也是这般认为的。 那天之后,千予宸知道了辅导员的底细,一个知识分子,来做乡下少管所的教员好像有些屈才,何况他似乎整日都监视他们,说没有别的目的,千予宸是不相信的。 他突然做起了噩梦。来少管所好几个月,他每天竭尽所能地忙碌,让自己没有闲下来的时间可以想东想西。然而他总还是要睡觉的,一睡觉多半就要做梦。梦里也有过短暂的快乐,但毕竟不多,更多的是妹妹哭泣的脸、打工时受到的无止境苛责,还有砖头拍到人身体上时,某种东西碎掉的触感。 夕阳慢慢爬下山,照在老旧的图书馆的书柜边角,映得金属包边锃亮。千予宸隔着一排书,看缝隙里苏飞的眼睛。刹那间,他脱口而出:“你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是谁呢?他突然想,是谁呢? 苏飞听完他的话,却微微挑眉,似乎在等他接着往下问。 “可能是我妹妹,她小的时候跟着我妈住。”苏飞却平静地说道。 夕阳照在苏飞的头发上,把它们镀了层金。他罪名不明,来历成谜,和墙外攀援着的爬山虎一样,千予宸在背后查过他,除了知道少管所的人都怕他之外,没有人知道他进来的原因。 话到了这里,很多人都会将它接下去,讲自己家人的事。苏飞却停在这里,没再提到他的妹妹,或者别的亲人。千予宸发现自己实际上也并不关注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而是在那个模糊的影子里,另有其他的, 按照苏飞的说法,少管所承包给了几个黑心商人,里头做活的都是资本主义的螺丝钉,要在流水线上干到死。而他们靠着读书逃过此劫,按理说,不久以后是能出去的。螺丝钉那么多,少一两根也无伤大雅。只要李辅导员不检查,就不会出什么别的纰漏。 同年秋天,千予宸的同龄人都提着铺盖卷去大学或大专报道,再不济也拿到高中文凭开始打工,而他还关在这高墙之内,在秋蝉凄厉的鸣叫中辗转反侧,睡不着。外边来了电话,李辅导员接听完,整个人容光焕发,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又尽力克制着,缓步走向宿舍。他头一回拿正眼看千予宸,好言好语地叫他:“有人找你,到办公室接电话。” 千予宸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妹妹就这样死了。其实想想也知道,哥哥进了少管所,她的生活必然更加拮据。而且校园欺凌往往只会变本加厉,直到当事人无法承受,以转学或休学告终。而他的妹妹比他还要沉默寡言,甚至连休学手续都没有办理,就悄无声息地从学校的天台上跳了下去。 李辅导员觑着他不可置信的表情,嘴上说到,“亲人去世,没有办法的事,你不要太往心里去了,节哀顺变。”尔后又慢慢地说他的妹妹是如何在花坛里被人发现,事情发生以前,她的书桌刚被人掀倒,课本都给乱涂得不成样子,妹妹冲出教室,还有人追到走廊上,跟在她后面喊,“你到底什么时候转学啊?” 李辅导员的文学功底确实不俗,把那些画面描述得活灵活现,好像亲临现场了一样。 千予宸瘫坐在椅子上,和刚来时一样瑟瑟发抖,颤抖着声音央求道,“我……我要请假,我要去看看她……” 后来,他被强制送回家,他本来就只有一年刑期,眼看到期也没人来找,更没人提起苏飞的事。期限一到,所里寄回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他的行李,还有封书面通知,写着“因表现良好,我所准许千予宸提前三周释放”,后头是一连串备注说明,依然绝口不提苏飞和辅导员的事。 千予宸从少管所出来后几个月,顺利地找到了工作,他彻底成了独身一人。工作渐渐走上正轨,他的人生也就正式宣告拐了个弯,距离遇见苏飞的地方越来越远。他大概花了一两年来接受妹妹死亡的事,同时还接受了三个治疗失眠的疗程。 他烦恼的一部分来源于苏飞。即使在往后许多年里,他也时常梦见苏飞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心里的不安有一部分来自于他明明感觉到了异样,却继续若无其事的生活。这件事情如同淤青一样烙在他的心上,很长时间内都无法消散。 枢纽世界·重合(4) 卢暄伸手抱住卢晔的那一瞬间,他想,原来他还是想念他的。 原来他那么想念他。 卢暄有一个从来不用的关联qq号,里面只有一个联系人。 他可以一年到头从来不切换账号,那个帐号就可以一年到头不声不响。 卢暄其实习惯了。 有时候心血来潮他也会想,他习惯了什么呢。 他习惯了不去患得患失,习惯了不去妄自揣测,习惯了一个人好好生活,习惯了没有弟弟在身边,也能依靠想念的惯性度过很长很长的日子。 路都是自己选的,逼迫或不逼迫,迈出去的脚都是你的。 卢暄从没跟任何人描述过他和自己双胞胎弟弟的关系,大约人总有些见不得光的秘密,那种就算死了都只能带进棺材坟墓里,和自己一起埋进不见天日的地底腐烂长虫的秘密。 就,隐隐约约,有那么点守护的味道。 他觉得没什么不好。 卢晔的消息是七夕前一天晚上发过来的。 “在干嘛啊。” 卢暄正皱着眉站在衣柜边找洗澡要换的睡衣,划开手机发现是关联帐号的消息。 他愣了一下。 随即反应过来的他没有表现太多的情绪,他只是眨了眨眼,随手回复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 “你在哪儿。” 然后他把手机扔在床上,人转身进了浴室。 卢暄已经无比熟悉他每次联络他的讯息开头,这人说这话并不是真的关心你在干什么,他不过是想要开始这段对话,简单聊两句之后再切入正题而已。 于是渐渐的他便觉得很没意思,以他和卢晔的关系,这种没什么真心实意的问候无非等于浪费感情。 洗澡的时候他挺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简单日常清洗一下就出去,关花洒的瞬间他想起了所谓的形象问题,有点无奈的叹了口气。 是这样,他自暴自弃地想,在那个人面前,他剩的也不过是外面那层皮而已。 为了仅剩的那层皮,他可能还是有好好收拾一下的必要。 重新洗过澡回到房间,头发还是湿的,他随便揉了几下就把毛巾搭在肩膀上去拿手机,弟弟传过来的消息是十几分钟前。 他也没介意哥哥的答非所问,老老实实的回答。 “老地方,你明早过来?” “明早是多早?” 他撇着嘴回复,不知道这人又要折腾什么幺蛾子。 “八九点吧,我下午有个会。” “……” 意思是这大爷要我七点起床? 卢暄的头瞬间就疼了起来。 “过分了啊。” 他决定事关早起坚决不能纵容,毕竟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再者他真的起不来。 “那你过不过来嘛。” 他一副撒娇的语气,大有你不过来你抛弃我那我就只能自己回去了的可怜架势,卢暄几乎是立刻就心软了。 “……我八点起床。” 卢晔很快的回了句嗯,又发送过来一个位置共享,他看着上面明晃晃的香格里拉酒店有些语塞,他静静盯着屏幕希望对方能再说点什么,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他和卢晔的对话框就那样僵着,停留在那个可笑的酒店名字上,再也没了下文。 卢暄笑了笑,本来不应该抱希望的。 他和卢晔,的的确确就是那种,很单纯的兄弟关系。 故事走到现在这样,他终于明白,一个人只要不再想要,就什么都可以放下。 卢暄觉得没什么不好。 虽然在故事的开始,他从没有想过会变成现在这样。 哪怕他从一开始,就义无反顾的喜欢着卢晔。 那一年全世界都知道卢暄喜欢卢晔了,全世界都说,卢晔你看,卢暄看你的时候,眼底都是开得漫天漫地的花。 卢晔反应也淡,只开玩笑似的说,我哥哥是要干大事的人,总得让人家好好念书,我就算了,这高中都不知道能不能读完。 苏飞那伙人可劲儿起哄,卢老板,以后毕业出去接了家里的生意赚了大钱可别忘了我们。 他只是笑,哪儿能呢。 他没说不好,他没说哥哥喜欢我我不乐意,他只是说,我就算了。 卢暄那时候年纪小,心思单纯又明亮,他以为不拒绝离同意也不算太远,他以为很多事情只要努力就能实现,他想,日子还那么长,也许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弟弟,比他还要成熟。 苏飞后来听说卢暄要去表白,出奇没有反对,那天夕阳里温润如玉的少年很诚恳地说,喂,你要想好了,这个人是你亲弟弟,这意味着,只要你开始了,那从此你以为的每一次悬崖勒马,都是半途而废。 好久好久以后,苏飞却又几乎是肠子都悔青地来找他,一把抓住还在输液的好友的手臂,慌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卢暄,卢暄你听听我的话,别人的不听也没关系,你当我那时候说的话都是放屁,我们就不要他了,好不好,这趟浑水我们不趟了,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哪怕到了头又有什么意思,这还是禁恋啊……” “你太累了,卢暄,你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你在这儿收手,没人会说你对不起他,到时候我帮你找个好姑娘结婚,组个家室,以后安安分分的,把这些都忘了……” 他絮絮叨叨说到最后,连嗓音都哽咽。 “卢暄,你能不能别让自己那么辛苦。” 一直无动于衷的他慢慢笑了笑,摇摇头。 他说,不一定的,我想再陪他往前走走看。 不会更糟的,他坚持说,都已经这样了,不会再有更糟糕的事了。 那一年面对卢暄战战兢兢的告白,卢晔白着嘴唇,神色如常地回答。 “你是我亲哥哥。” 他说这话的语气很平常,没什么情绪,听不出爱憎喜恶。偏偏就是他这副样子,让卢暄觉得前所未有的难堪。 他脸上烫得厉害,熊熊烧着,喉咙内部艰涩肿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一瞬间他想世界上最难堪的事情恐怕就是这样。 卢晔看他支吾了半天,转身就要走,卢暄着急忙慌拉住他,口不择言地道:“没关系的,我,我可以……” 他想说“我可以等”,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这话挺恶俗肉麻没新意的,一时便尴尬的僵住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卢晔侧了身子定定看着他,神情突然柔软了下来。 从那之后卢晔更加黏他了,卢暄自然满心满眼全是欢喜,他以为哪怕弟弟说了不想谈恋爱,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不同的,可这不同到底是怎么个不同法,他却没有仔细想过。 直到他们发展到了床上。 那天本来只是几个相熟的聚在一起喝酒,酒吧的音乐声喧哗声嘈杂得头疼,他皱着眉简单抿了几口,不太能喝,又是怕吵的性子,呆了一会便觉得晕乎乎的,胃里翻腾着难受。 战战兢兢又坐了一会儿,忍得两眼都直冒烟花他才起身告罪要走,卢晔后脚就跟了上来。 事后陆续那想,不应该那么顺理成章的。 明明他也没喝多。 明明两个人都算清醒。 第二天他理所当然地开始发烧,全身弥漫着不可言说的难受,超越以往一切的生理不适,他甚至不敢跟别人说,瞒着所有人偷偷去医院吊水。 如果不是在医院遇见了陪女朋友看病的苏飞,如果不是苏飞非要问清楚他前一天晚上和卢晔到底去了哪里,如果不是苏飞气急败坏的给卢晔打电话问他们是不是在一起了,如果没有这些,如果没有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他和卢晔,会不会就到不了今天这么糟糕的地步。 可是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卢晔默默承受了苏飞劈头打脸的一顿说教,无辜的回答,我们没在一起啊。 卢暄笑,他说苏飞你不要再管我了,我可能上辈子欠他的。 他们的前路是座深渊,他明知道要死的,卢晔只是站在那头看着他,他就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 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人能这么执迷不悟。 不就是爱吗,不就是爱而已吗。 有多了不起。 高中毕业卢暄考上了本市的重点大学,卢晔果然没选择接着读书,顺理成章地接了家里的事业开始风里雨里地打天下,苏飞说忙得水都没时间喝,一天三餐乌七八糟的吃,像上了发条一样拼命,完全跟上学时懒洋洋的模样判若两人,这种情况直到卢暄大学毕业,规规矩矩分配到普通事业单位工作后都不见好转。 将近十年的光景一眨眼过去,两人见面的时间和机会也多了太多限制,他有应酬,他也要朝九晚五地上班,最后发展成现在这样,卢晔有空给他发个消息约时间,卢暄有休假就过去,只是酒店一直是近十年前的那一家,人也是那两个人,感情……也是那样的感情。 ——卢暄还是喜欢卢晔,卢晔还是不喜欢卢暄。 可卢暄已经开始觉得没多大关系。 他们说人一生会遇到约3000万的人,两个人相爱的概率是0.000049。所以你不爱我,我不怪你。我也不怪这间换了好几次装潢的酒店,虽然我坚持了无数次的纠缠,也没有让你爱上我。 没关系,你不爱我,也没有关系。 世界上求而不得的东西太多了,他也不放在眼里。 闹钟在准时整点响了第一次,卢暄浅眠了几分钟,在响第二次之前强睁着眼把自己拖到洗手间洗漱,头发仔细打理过,细碎的刘海遮住一点点眉线,原本硬朗清俊的轮廓看起来就柔和很多,衣服也是前一天装作漫不经心其实在心里反复比对过选的,是休闲的学生样式,他身材颀长瘦削,穿上去便显得利落又阳光。 反正,就不像是去应那种邀约的人。 自家弟弟喜欢什么打扮,他其实没太研究过,只是他每次去见他给人的感觉都不同,简单的乖巧的苏气的温文尔雅的,变着花样地好看,他想哪怕再狼狈,哪怕再不堪都好,该有的鲜亮和明朗,总不能丢掉。 是因为我把你当成一生仅有,所以我才这么纵容你。 卢暄拦的是出租,家门口的公交站就一路公车经过,跟他和卢晔约好的酒店并不顺路,大清早翻来覆去的倒车还不如要他死。上车后顺口向司机报了酒店的名字,司机一副了然的模样看着他笑,说小伙子这么早就去见女朋友啊。 卢暄笑着看窗外掠过去的不知名的树,没回答。 也不是没有人对他说过喜欢,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很好很好的对象,也有姑娘掏空心思拿粉色信笺写了密密麻麻的语句送他,小心翼翼拿捏着语气编辑一段短信问他能不能一起吃饭,见面的时候盛装打扮着,精致又乖巧,飞红着脸颊,温温软软地对他说喜欢,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卢暄眨眨眼,忽然就笑了,他眉眼轻轻扬起来,令人想起远山黛色的山明水净。 他想,她喜欢他什么呢。 是他温柔的语气,还是他恰到好处的体贴,是他面面俱到的细心,还是他倾听时专注的眼神,是他由始至终的沉稳大方宠辱不惊,还是他成熟绅士的待人接物,是他微微抿起唇嘴角优美的弧,还是他眼光流转时潋滟盈盈的桃花色。 多么可笑。 卢暄给卢晔打电话的时候他似乎还在睡,迷迷蒙蒙的应了句好你上来我给你开门便没了动静,故意再瞎扯几句的他盯着毫无反应的手机歪歪头,觉得这样的弟弟居然有点可爱。 好在卢晔是记得给他开门的,只是一转眼又扑回床上困得连招呼都含在嘴里听不清楚,他抿着唇笑,轻车熟路地脱了鞋把手机钱包搁在床头柜,卢晔听见他走过来的声响,混沌中依然十分自觉的掀开一角被子让他进来。 说句实话,算算他们在一起度过无数个夜晚,卢暄依旧没办法习惯和他相拥入眠,他身上的温度太过灼热,拥抱的姿势又太过霸道,再加上他还很重——比起自己略嫌削薄颀长的身形,他多多少少有些份量——但也还好,陆续那努力扒着被子探头喘口气觉得勉强能适应,然而下一秒卢晔立刻不适地皱起眉,手臂收得更紧。 ……卢暄表示不服但他快要被憋死了。 努力在边缘挖出一个小洞透气,完全适应之后卢暄在那人胸口找了个能恰好容纳的位置往里窝,忙忙碌碌好半天他终于有些撑不住地打哈欠。 这样的姿势,突然有点像爱情。 他闭上眼,沉沉的跌进梦里去。 卢晔好像从来都觉得,卢暄对他的温柔是理所当然与生俱来的。 “你不能珍惜一下我对你好吗。” “说不定,说不定下一秒我就不乐意了呢。” 他有时候真想这么冲弟弟嚷一句,可每每念头刚涌出脑海就被他沉进最底下埋起来,然后他开始自欺欺人的想起卢晔对他的好,想起卢晔给他弯腰系的鞋带,卢晔给他拉的车门,因为突然没空送自己回家偷偷塞进他钱包里的银行卡,明知道没时间见面还是毫无预兆发过来的别扭的问候,他热切又温柔的吻,他吹在耳边的呢喃。 有一次卢暄工作的地方离市区有些远。卢晔发消息时他刚好有小半天空闲。 算了算坐公交的时间和他约好的钟点,晚饭也没吃就匆匆忙忙赶了车到酒店。 天色不算晚,卢晔抱着他看了会电视,卢暄看着眼前的电视画面五颜六色地转,隐隐觉得胃里烧的难受。正好卢晔低下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说话,半晌问他吃饭了没,本来他也就是随口问问,他一时没忍住胃疼,便老实说没吃。 卢晔的眉头蓦地皱了皱,下一秒就拿过两人搁在床头的外套塞过去让他穿上,他没摸清楚状况,但还是乖觉的跟着他一路下楼。 转眼进了家附近的粥店,他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带他来吃饭的。 不过他对粥倒不挑剔,再加上饿得有些急眼,随便要了碗皮蛋瘦肉粥。 卢晔见状不满的啧了一声,抬手又点个炖盅。 卢暄一看差点叫出来这点两份他哪儿吃得完,趁着看起来卢晔面色还不错,赶紧软下语调跟他商量:“我吃不了那么多啊……你点的你吃吧好不好,我吃要剩的。” 卢晔皱着眉看着他,语气有些严肃。 “不行,必须吃,你都没吃晚饭还在这跟我争。” 他这句话里隐隐的全是宠溺,卢晔不自觉,卢暄的心底却暖得一塌糊涂。 他揉了揉发红的眼圈,好久才低低地说,好。 卢晔一直是这样,宠你的时候能把你宠到天上去,不宠你的时候,就是真的一点爱都不给你。 他在想什么,他爱不爱,他在不在乎,甚至于他有没有心,他的心到哪里去了,过去这么多年,卢暄都一无所知。 偶尔卢暄也酸酸地想这人心里应该是住了人的,比如他高中时代对那个游裴涴另眼相待,比如生意场上的莺莺燕燕温香软玉,比如……比如好多,反正他在门口敲得手都快烂了都没进去,里面就是锁了未亡人的。 又或者,他根本只爱他自己,谁也进不去。 可是,哪怕你稍微不要那么忽冷忽热一点,哪怕你对我再好一点,哪怕你看我的眼神再认真一点,只要一点点,我真的就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哪怕你只有稍微有一点点相信,我爱你,比山海阔大,胜过所有。 这样的话,卢晔从来不听。 卢暄再一次被吵醒,是卢晔的手机铃声。 他记忆里自己明明刚睡着不久,挣扎着不愿意睁眼,直到听见卢晔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才勉强醒过来,目光朦胧的在房间溜达了一圈,卢晔斜倚在靠门口的走廊上,语气不急不躁,简单说几句便挂断,转头见到卢暄已经醒了,顺手将搁在床尾的衣服扔到他面前。 “走吧,会议提前了,我送你回去。” 卢暄神色复杂的看着前一天晚上自己费尽心思挑选的休闲服,突然弯唇笑了起来。 他轻轻浅浅地笑了半天,最后慢慢把脸捂在发凉的掌心下。 太不堪了,不堪得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自己的脸。 听见卢晔在厕所哗啦啦的水声停止,卢暄才慢吞吞地一件件拿起衣服往自己身上套,机械的动作间他恍惚觉得,或许这时候应该是要流泪的。 可他的眼睛干干涩涩,什么液体也没有。 “还没好吗?” 卢晔从卫生间探出头,他刚洗完脸,面上湿漉漉的。 “就好了。” 卢暄弯了个笑,低头穿上鞋袜,起身走了过去。 那句话说得真对,快乐果然,没有寂寞长久坚强。 直到下车前卢暄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的神色,卢晔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想起什么似的偏过头来问他。 “要开进去吗。” 他摇摇头,他刚想说什么,卢晔突然伸手关掉了音响,低下头给了他一个有点轻的亲吻。 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浅尝辄止,卢暄把指尖搭在安全带上攥着,很轻的说,那我走啦。 卢晔嗯了一声。 可他们两个人都没动。 卢暄定定地看着脚尖,默默数了数羊绒软垫上有几个花纹圈圈,很快他觉得这样拖泥带水真的没什么意思,于是他下定决心抬起头,卢晔却先他一步侧过脸,认认真真的看过来。 卢晔说,我们结婚吧。 陆续那愣了愣,一时间突然反应不过来,他呆呆的想了好一会儿,想要从某些事情中理出一些思绪,却发现脑子里什么念头也没有。 他下意识开口,满满的傻气。 “我们能结婚吗?” 卢晔微微笑了起来,午后的日光透过车窗打在他脸上,温柔又和缓。 “当然可以。” 卢暄松了口气。 那就是开玩笑的吧。 这怎么能没关系。 他眨眨眼,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语气比想象中还要轻快。 “还是不要了吧。” 卢晔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他张了张口,干巴巴地问。 “为什么?” 卢暄松开一直攥着安全带的手指,感觉到皮肤上湿漉漉的汗意,眉眼弯弯的。 “因为你又不喜欢我。” 卢晔蓦然怔忡,手放在方向盘上又滑下去,他看着左手那枚熠熠闪光的戒指,唇别扭的抿了抿,语气便莫名含糊起来。 “……这……这有什么的……” 卢暄没说话,他把目光移到窗外,唇角扬起一个理所当然的笑意。 一晃这么多年,他总这样不清不楚,他都习惯了。 “那我走啦。”他没等卢晔再说什么,匆匆解开安全带就跑下车去,迎面铺天盖地的阳光夺目,他一路跌跌撞撞朝前跑,没有回头。 他实在不敢看卢晔的表情。 在这次对话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卢暄是一直没有对他说过这种直截了当的话的,卢晔也一直不爱听他说这些。作为典型的狮子座,卢晔在卢暄答应他“什么都可以”之前,就一向习惯他人毋庸置疑的必须服从,有着目空一切的野心和绝对的控制欲,喜欢掌握所有事情的走向,像个天生的王者。 那些柔情蜜意细心呵护仿佛都是小说里写的童话故事,美好得遥遥无期,卢晔给他的温柔就那么多,爱要就要,不要就滚,只要不在一起我什么都给你,这让卢暄觉得卑微,又觉得难过,明明他付出了那么多,跌了浑身的伤口,一点点磨去所有少年时期的戾气轻狂和骄傲,明明他那么努力的,奋不顾身脱了胎换了骨扒了皮抽了髓,去成为那个让他喜欢卢暄。 没有人是从一开始,就能心甘情愿当个随时会被抛弃的备胎的。 在彻底适应卢晔的规则之前,卢暄不是没有做过困兽之斗,他逃离过,争吵过,无理取闹过,歇斯底里过,像终于无处可逃的猫一样恶狠狠抓挠过,那段日子几乎可以说是两个人不断地将彼此扎得遍体鳞伤的过程,卢晔忍受他的折腾到了极限就亮了獠牙把他推开,陆续那也想过不如顺势离开算了得不到的东西太多没必要勉强这一个,可转眼他要留他,他又要留他,两个人嘴上说得不能再狠,不知道哪儿看到的恶毒语句一股脑儿往对方身上砸,真的临到要下狠心断了关系的关口,哪怕是一句服软就回了头。 再生不如死的困兽之斗,都只是困兽之斗而已。 该出不去的,死都出不去。 后来卢暄曾经在某年卢晔生日前夕送过他一本烫金黑色封皮的笔记本,买回家那天卢暄对着摊开的空白扉页转过千百个念头,稿纸上涂了又写写了又涂——他想写些独一无二的东西,从来没有人对卢晔说过的,卢暄最想说的。 最后的最后他扔了稿纸,在一片雪白的中央,一气呵成。 一生为你。 他也不知道卢晔能不能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但这的的确确是那一年心高气傲的卢晔,对那一年桀骜不驯的弟弟,最后的无可奈何。 一直到现在卢晔的生日不知道又过了几个,年少的时光一点点消磨殆尽,他们在一天天努力成长为一个大人,他渐渐没有那么独断专行,他也渐渐的开始有了说某些话的勇气,只是卢晔总爱占着主导的位置,要把他完完整整握在手心里,他知道的。 估计卢晔听到他的拒绝会生气,不过应该气不了太久,卢暄想,他的的确确不喜欢我,我没说错,他自己知道跟一个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有多无趣。 我是在帮他,为大家都好而已。 他理直气壮地自我安慰着,然而他想得厉害,实际上甚至不敢回头看卢晔把车开走了没有,只好往前又快快的小跑几步,就像怕他突然追上来似的。 好在终于到家了。 卢暄如释重负地往床上扑去,腰部以下还有些软,他调整着姿势翻了个身,起伏的呼吸间他闻到自己身上淡淡的,他独有的香气。 他有些嘲讽地想,这次的一期一会又结束了。 然后他像是累极了似的一点点在柔软的床褥陷下去,缓缓地睡着了。 时光又那样飞度过去。 有天卢暄一如既往洗过澡躺在床上刷微博,首页转了条毒鸡汤,说的是孟非的婚姻观,他心里蓦然一动,鬼使神差地点开了。 《非诚勿扰》的节目背景里,光头戴眼镜的主持人一字一句地陈述着。 “我们经常听到有人说,结婚呐,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还是两个家庭的事情。” “这句话听上去,貌似有道理,其实想想没多大道理。” “结婚跟两个家庭,它当然有一定的关系,但归根到底,是你们两个人相爱之后,最后愿意走到一起共同生活的一个决定。” “受教育程度如何,他家庭背景如何,他有钱没钱,他帅不帅,都不管。当这个男的回家说,我要结婚这个事儿,我要回去听我爸妈的意见,他们如何如何了,会影响到他的决定。这个人不能嫁给他,因为他连结婚这个事,都要回家听他爹妈的,说明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去独立选择一个人共同和他一块生活。” 他还说了什么,卢暄已经没有勇气看下去。 他想起那天卢晔毫无预兆的转过头来说我娶你吧,当时觉得他开玩笑,这么看来,也许他是认真的。 也许他是真的,认真的准备好了,要单独和他在一起共同生活。 后来他说什么来着,他说,那还是不要了吧。 卢暄忽然连呼吸都慌乱了起来,他重重地喘了口气,眼眶都不自觉酸胀发疼。 明明是可以不管不顾平静度过那么长的日子的事,明明是压根没放在心上的事,明明是自己选择不相信的事,明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也许,也许他是认真的呢。 万一那些深夜辗转反侧想过的未来,那些未来会成真呢。 万一那些一次次烂在肚子里的悬崖勒马,真的是半途而废呢。 万一呢,万一就差这一点点呢。 万一,万一我终于,我终于努力让你爱上我了呢。 万一我等到了呢。 万一呢。 卢暄顾不上眼眸里迅速蒙上的雾气,指尖颤抖着打开通讯录凌乱地翻找那个人的名字,他想,他一定要问一问,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亲口问一问。 这么多年他一直坚持的,自以为有生之年无懈可击的城墙,霎那间轰然崩塌,那些城墙里关着的梦想,执念和深不见底的爱,那些他以为永远也见不得光的东西,蓦然像疯了一样挤在心脏,让他几乎要死去了。 电话打通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心脏已经彻底痉挛瑟缩,好像连跳动都要停止。 卢晔低低的“喂”了一声,熟悉的呼吸声传进耳膜,他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他张开口,发出的音节都是破碎的。 “卢晔。” 他强忍着泪,一字一顿的说着。 “你那个时候说娶我。” “还算数吗。” 卢晔顿了顿,笑。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平凡得像在问他今天有没有吃饭。 他说。 “不算数了。” 卢暄没说话,漫天的静默里似乎有人把他狠狠推了一把,他想笑,他想说哦知道了,他想,这才是他会说的话,他想得到的。 可他唇角刚动了动,就忍无可忍地,大声哭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想说什么的,可他只能死死地按着眼角,不知道忍了多久不知道忍了多少的泪水源源不断的落下,他张开嘴巴,听见的只有声嘶力竭的,空无一人的悲伤。 他想说,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样呢,你这么挑剔,我不觉得你会和谁一起,我想和谁一起,又怎么也忘不掉你。 他想说,那你就跟我一起吧,好不好。 他想说,以前我说什么都不想要都是假的,我还是想要你的,我只是想要你而已,想要你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他想说,他都已经好久好久,没说过这种话了。 他想说的有那么那么多,有一刹那他甚至想把以前受过的委屈尝过的艰难吃过的苦头都说给他听,想把他这些年做的事都告诉他,他想叫他不要走,会有很好很好的日子值得一起过下去,哪怕一开始不好,也总会有还行的一天的。 可卢暄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一直在哭,哭得天昏地暗一发不可收拾,嗓子沙哑疼痛得说不了话,睁开眼也看不清东西,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完了,他想,他什么也没有了,他不要他,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卢晔一直没再说什么,他耐心放任他哭了半天,终于无奈地道。 “早点睡吧。” 电话挂断的忙音嘟嘟嘟地响,空洞的机械声极远又极近,空气安静得能听见灰尘在漂浮,灯光投在墙上,呈着灼灼的耀白色。 有温柔的男声在脑海低吟浅唱。 过了今天 才是明天 住的地点 下起了雪 最平常不过的冬天 面对面睡 世界像一片泛泛茫茫的海,他在此岸望彼岸,却发现自己两头不到岸。 过了今天 才是明天 写的留言 不是挂念 是没什么赞美 航班正往北飞 卢暄不知道,他到底是醒着,还是又睡过去了呢。 是你不在身边 在心里面 卢暄隐隐约约好像做了一个纯白色的梦。 他艰难的睁开眼,床头的手机铃声大作,吵得他头疼欲裂。 蒙着被子按了扩音,他根本没看是谁,自顾自卷成一卷在床上滚来滚去。 他就想安安稳稳睡到自然醒好不好,大好的周末不给爸爸休息是哪个孙子—— “喂?!” 电话那头听起来嘈杂喧闹,卢暄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大喊吓得一激灵,好像是苏飞。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卢暄茫然喂了两句,那边似乎换了个人。 “卢暄!快开门!!” 一片混乱里传来林志合的大笑和砰砰砰用力敲门的声音,“你怎么连门铃声都听不见啊,我都快把门铃按坏了都没人开,你睡死了?” 他一头雾水的起身准备爬下床去开门,那头又换成苏飞含着笑意的劝阻。 “别吧,卢暄肯定没换衣服,给你三分钟千万别穿睡衣出来啊,穿好点!” 他低头瞟了眼几天没洗的短裤,默默将目标路径设置成衣柜。 他换衣服速度不慢,逐渐恢复灵光的脑袋指挥着身体去洗手间抹了把脸,期间手机里嘻嘻哈哈热闹得不得了,隔着电流声都能感觉到苏飞在上蹿下跳,不知道在搞什么事情。 不会集体来我家蹭饭吃吧。 卢暄莫名惆怅,一边接过电话喊来了来了,一边满头问号掏钥匙开门。 门锁啪嗒地打开,那边一帮不省心的男孩子瞬间一窝蜂涌了进来,紧紧挨挨地绕着他围了个半圆,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进了门的傻孩子们出奇的都没说话,表情严严整整的,某几个你挤我一下我挤你一下的不安份因子夹在里面滑稽得卢暄忍不住要笑,他唇角刚扬起,人群中间便缓缓踱出一个人来。 他穿着件淡粉色的西服,似乎是好久之前他开玩笑跟他提起的样式,恰到好处的剪裁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流畅线条,有种温润内敛的好看。 玫瑰大朵大朵绽放在他手中的花捧里,鲜红欲滴的颜色明明应该很俗气,衬着那人修长白皙的手指,竟然漂亮得惊心动魄。 卢暄站在那儿呆呆的看着他,眼前骤然模糊,看不清东西,他急急地伸手去擦,原来是泪。 卢晔有些腼腆的笑了笑,将捧花塞进他怀里。 “那天说的不算数了,我今天再来说一次。” 他小心翼翼的执了卢暄的手,单膝跪了下来。 他说。 “卢暄。” “我们结婚吧。” 枢纽世界·重合(5) 苏飞刚下飞机,一通电话就急吼吼地打了进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是卢先生吗?” 苏飞一个“yes”噎在喉咙里,对方已经径直讲了下去:“我们派去接你的车遇上了堵车,你恐怕要自行前往公司了,地址在你的手机信息里。当然,费用公司会全额报销的。” 大有“我压根没指望你回答就走个过场”的意思。 她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接着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苏飞抓了抓脑袋,被这姑娘快得像乌兹微冲的语速弄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能再重复一次吗?” 然后有点怂的一把将手机塞进范芶的怀里。 范芶无奈地放到耳边,双方都是办事很有效率的人,三言两语就接洽完毕了。 然后利索地招来出租,嘱咐司机避开堵车路段,准确地报出地址。 苏飞看得目瞪口呆。 “苏先生,等见过公司的高层以后我们应该就会前往俱乐部了,别太担心,用不了多久。”或许是身处美帝的缘故,范芶对着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了文绉绉的翻译腔。 “别吧,我来这拍个广告又不是接见美国总统。”苏飞逮住身边这个唯一能听得懂人话的“高中同学”一顿吐槽。 范芶心里腹诽你可得先知道白宫在什么地方啊。 范芶就职的公司不久前推出了今年主打的机械键盘,研发部在许多部分使用了目前最前沿的技术,她作为内部员工有幸摸了两把新键盘,使用感那没话说,绝对是职业联赛级别的,这也直接导致了价奇高,销售对象主要瞄准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经济独立购买欲强的游戏爱好者,最好的代言人无疑是各大战队的明星选手。 这算得上今年最重要的企划,总公司希望在美国和中国两个片区一起推行,苏飞作为国内区负责人,营销部请他来拍摄广告片。 好巧不巧,她的心理医生夏晶语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范芶前去就诊时偶尔会看见他,她当然知道苏飞,于是更加好奇,然而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说话一向条分缕析的夏晶语却总是含糊其辞,她也不好再深究,不过一来二去,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范芶这两年把英语重新捡起来修了一遍,拿到了口译的证书,外派的时候被苏飞拎了出来。 她楞了一下,婉拒的话有一箩筐,什么刚过考试经验不足,什么术业有专攻,什么资历浅能力差,一个个扎实得要命,没人会说她不知好歹,可是她最后一个也没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经理说:“您放心好了。” 人是不能不说一点谎的,她想。 她坐在公交车上,隧道里的风仍旧带着灰尘气,很凉,让她多少平静了一点,橘色的隧道灯照过来又离去,像幕斑驳的皮影戏。 想他吗? 想啊。 他以为他藏得多么完美,还不是被她发现了。 范芶很早就发现了何源之,因为就算是他不打算引人注目,那种礼貌又疏离的处变不惊的气质在这里已经足够打眼。 何源之根本不知道路边有多少少女投去羞涩的一眼。 他是那种穿着白衬衫往树荫底下一站就能让夏天清凉起来的人。 何源之起先坐在学校对面的刨冰店里,范芶在那里碰上了他一次。何源之和她擦肩而过时仓皇的样子她暗地里笑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替自己结了红豆冰的帐,从此以后这家店她没再付过一次钱。 后来他换了方式,范芶回家的路上会停一辆轿车,何源之坐在后座上,看她从长街这一头走向那一头,然后就静静地调头离开。 范芶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的身份和来意,但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些东西,如果何源之觉得这算是补偿,那就算吧。 那时候公交车上的那双手,范芶真没有猜到是他,总觉得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好像没有一点情绪,哪怕心里翻天覆地他也羞于表达一分一毫。 她在黑暗中磕碰,何源之那样看着他,好像一位悲悯的神明。 何源之是对的,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只剩下那双静静的润物无声的眼睛。 范芶曾经尝试着去描绘她对何源之的感情却不得要领,只是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句,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故乡。 总公司有个语速奇快的妹子叫蔚蓝,金发的混血儿,既有南欧人撩天撩地撩宇宙的热情,又深受美帝精英文化的荼毒,工作时雷厉风行,下了班立马就挑着大波浪笑靥如花地问:“美女,有兴趣请我喝一杯吗?” 范芶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有某些不正常的取向。 “抱歉,我,我还有工作……” “现在是下班时间。”蔚蓝相当不满。 范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蔚蓝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气鼓鼓地说:“喂,你就不想和我有点故事?”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范芶无奈的摊手。 这时,何源之恰好从门外走过。 她突然有点心虚。 而蔚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得欢乐,“那你现在是要跟我去喝一杯呢,还是想呆在这里?” 范芶不想现在就跟何源之独处,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 她没有看到的是,蔚蓝走之前,送给何源之一个潇洒的飞吻,转头钻进出租车:“你的小女朋友我拐走了哟!” 何源之一直是淡淡的,带着一点温柔一点纵容地笑着,进退有度,目送她们离开神情也不变。 只是他不受控制地浮想起蔚蓝离开时牵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他今天看见范芶出现在公司里,一错不错地盯了那个背影很久,文件夹差点从手里掉下来了,才敢问别人一句:“那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助理不明所以地跟他说那是陪卢暄来拍宣传片的翻译,不会留多久。 走廊尽头的范芶侧了侧身给赶会议的人让路,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使得她纤柔的脸庞更加柔美。 那一瞬间何源之就知道,这一篇,这辈子恐怕都翻不过去了。 不像是当初冒冒失失还带有学生气的人了,怎么样都好看。 直到她和蔚蓝联手摆了他一道,何源之才发现她一点也没变。 蔚蓝他是知道的,常年混迹各大夜店。 他偶尔也会去,他风度好气质佳,又爱一言不发地喝酒,自然而然地就让人脑补出情场失意的翩翩佳公子形象,来搭讪的美女不在少数,何源之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拒绝的话往往过于直白,好朋友最见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一个个如丧考妣般黯然离去,每次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何源之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点太呛人了。 范芶喝不惯洋酒,没一会儿就有些微醺,昏昏沉沉地点着脑袋,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 何源之一进来就看见范芶仰着脸对过路的猛男没心没肺地笑,一口老血郁在喉咙里,他到底是按照千年蓝血养出来的,哪怕生气也优雅得像一幅画,眉间一点昭昭然的薄怒,唇角紧绷,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醉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受欢迎啊。”范芶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们都很喜欢我的样子。” 何源之脊背一僵。 偏偏蔚蓝还感叹:“我是该换换口味了,亚洲女孩真是可爱!” 何源之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由举双手投降:“好吧,是我的错,别生气,她现在可什么事都没有!”然后目送着他直接抱起她离开而气得跳脚,“喂,你这就带她走了啊?” “酒吧对他的小女朋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始终冷眼旁观的朋友这时打了个哈欠,“情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哈?”蔚蓝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不用猜也知道的剧情,女孩郁郁寡欢喝得烂醉,男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然后滚滚床单交流一下。明天早上要么摊牌,原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皆大欢喜,要么女孩羞愤难当拒不见面,男人苦追抱得美人归,皆大欢喜。”朋友冷笑着撇撇嘴,深谙这种霸道总裁文的套路。 “唔,是这样的吗?”蔚蓝不太能够明白,故事不应该在睡一觉之后就结束了吗? “何源之真的会带她去酒店?”他看起来一向很冷淡的样子,蔚蓝暗想。 朋友的语气却变得讳莫如深:“不,我猜他会带她回家。” “为什么?” “因为太喜欢了,喜欢到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放在酒店未免太没有诚意了,那可是将来要绑在身边的人。”朋友状似无意地笑了笑,眼睛里一点点寂寞和羡艳转瞬即逝,“她是他的眼中星。” 范芶刚出酒吧就吐了何源之一身,明明舌头都快捋不直了,硬是要抓着他一顿吐槽:“怎么会有人喜欢何源之啊?啊?这种温吞的男人最讨厌了。” 醉鬼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领子:“你说她们是不是傻啊?” 何源之配合地点点头,随手扶住就要往下倒的女孩。 范芶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啦!他是很有钱啦!” 男人闻言失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范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简直把人当成床板似的折腾:“脾气,脾气也不错,很温柔,还很体贴……” 说到这里,脑筋才忽然转过来,想起了自己此前的观点,她悻悻地住了嘴,委屈地眨了眨眼,为这一番自相矛盾的理论懊恼万分。 如果不是范芶喝醉了,何源之也许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盛赞。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很少再为轻飘飘的一句话浪费感情,然而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笑意,一颗心变得柔软而又丰盈。 她的肩膀抵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搭着他的腰,是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 何源之忽然心情大好,身上搭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走路都带起风来。 他的司机看到了,想帮他一把,他摆摆手,一个人把她抱进了后座。 范芶彻底睡死过去了,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掩住大半张脸。何源之盯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地往两边分好,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太过小心翼翼,俨然是个收藏家对待古画的神情,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了,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脸颊微微发烫。 关于替心上人拨头发,村上春树说过:“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的爱我。你头发乱了时候,我会笑笑的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的在你发上多待几秒。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的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 那么,按照村上春树的论调,他任性地违反逻辑倒推回去——范芶应当正巧的爱他。 范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如果不是何源之,大概已经被卢暄告状告到上面勒令开除了。 你男朋友是总裁了不起哦。 何源之当然是不会做早饭的,下楼买了黑咖啡和全麦面包,给她的是低脂牛奶,正宗的美式没滋没味早餐。 何源之其实不知道她爱不爱喝牛奶,只是长相先入为主,直觉她是喜欢的。 不巧正中红心。 而范芶这厢睡眼朦胧间看到床头柜摆了牛奶面包,瞬间被吓醒了。 单身这么些年,田螺姑娘的故事她才不信。 清醒过来再一看,何源之就坐在两步之外的沙发椅上看平板。 这下了不得,范芶连忙爬起来抓过手机瞄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在床上僵坐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他:“我要是现在被开除了,回国的机票能报销吗?” 何源之被他逗乐了,有心吓唬她,声音压低一度,执行官的感觉就出来了:“非公事目的出行一律不报。” 范芶手忙脚乱地查机票,看完脸都绿了,斟酌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去移民局,什么时候能被遣送回国?” 何源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满脸促狭的笑意:“你的签证还有好久才过期,一般这种情况移民局会认定你故意妨碍公务,先罚款再抓去思想教育。” 那我要怎么办? 宿醉之后混混沌沌的脑袋已经山穷水尽,女孩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何源之这个人有一点最好,那就是很知道分寸,看她委屈成这样,心就软了八分,放缓了语气,慢条斯理,极尽温柔:“营销部的电话是我接的。蔚蓝去救场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范芶先是明白过来被人耍了,不等生气,又想起来承了这个人天大的情,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谢谢”。 何源之并不为她的敷衍恼火,抬起眼睛朝着他笑了笑:“你记得请蔚蓝吃饭就好,她今天好不容易休假。” 何源之几乎是以成年人纵容孩童的姿态看着自己,她正要炸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占理,只好闷闷地端起床头柜上的早餐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她身上穿的是何源之的睡衣,刚刚脑袋里一团浆糊的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直到现在才发觉到这一点。 昨天穿的衣服就放在手边,洗过一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留有淡淡的皂香。 “你吐得到处都是,我给你换了衣服。” 她的脸色一下子爆红,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何源之说完就进了房,留她一个人换衣服。 她松了口气,不自在的感觉总算消散了一些。 范芶换完衣服后,终于从一摊乱七八糟里理出一点头绪,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是十分的微妙。 喝醉了酒,吐了老板一身,老板不但没有生气,还好心地收留了她一夜,什么事都提前打理好,顺便帮她翘了个班。 范芶来之前,自己掂量过自己好几回,越想越没底,连何源之回了纸醉金迷的美利坚后能不能记住自己都不敢确信了。 现在看来,是她太低估自己。 范芶忍不住地窃喜,极力控制才能看起来不那么喜形于色。 她走到金赫奎的椅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送我去公司吗?” 何源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然后仓惶地错开眼,手忙脚乱地挪开手上的东西,明明只有几样,却像在收拾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似的,完全没有了逻辑:“好,好的。” 她忽然俯身下去,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贴着他的脸耳语:“谢谢。” 何源之整个人都绷紧了,过了几秒钟,他把手放到范芶的肩膀上,轻之又轻却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 何源之生气了,范芶看得出来,这个人生气时怒气全压在眉间,别处一点也看不出来,像风暴潮前厚重的铅云,反而更让人不知所措。 “不要再这样了,好吗?”何源之沉默了一下,笑得很无奈,“你这样会让我很想吻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范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她一直不自觉地抗拒过于亲密的举动。 但是他说话的空档,范芶以一种奇异的冷静地审视了自己,并且得出了截然不同的论断。 如果对象是何源之的话……她不愿说出口的字句,都可以简单粗暴地借此表达。 所以她主动将何源之推到椅子上,决然地封上了他的嘴唇。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丧失了主动权。 毕竟是青涩又害羞的女孩子,除了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劲,手底下没有真章,任由那个人带领着,仿佛一头扎进深水中,触不到底,沉沉地坠着,失去氧气,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只剩下缠绵而炽热的吻,近乎窒息,因此更让人头皮过电。 何源之这辈子对她,恐怕只做了一件算不上错的错事,余下的时间,都用做了补偿。 范芶不愿意说,但一桩一件地替他记好,回头想起来,心软得像一滩烂泥。 太久的拥吻,等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喘不过气。 她清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你送我去公司吗?” 他们刚到办公室,迎面就飞来一个文件夹,蔚蓝蹬着恨天高叉腰大骂:“老娘今天是准备去钓凯子的你们知道吗?” 何源之连忙把范芶往前一推,后者气得打跌,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我喝得太多了……” 她撇撇嘴,想起昨天灌酒也有她一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范芶见状,趁机拉过何源之:“你叫他给你再批一天假嘛,谁还没个着凉感冒的病啊,对吧?” 挺上道的嘛,小孩子。 蔚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颇有狼狈为奸的味道,再转向何源之,语气就变得有商有量,算盘打得叮当响,“老板,我也算救你的小情人于水火,两天不过分吧?” 何源之赶紧配合:“我等会去和你们头儿打声招呼。” 蔚蓝笑得花枝乱颤:“哎,我说我一看你们俩就觉得佳偶天成一对璧人,怎么那么配呢?” “你不是要去钓凯子吗!”何源之扶额。 他唯恐蔚蓝这张嘴没遮没拦地冒出点什么,让他们好不容易更进一步的关系又退回到那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他需要思考一下,刚刚那个吻对范芶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范芶在想,应该要怎么解释。 无论情不自禁还是不慎摔到他嘴上都是把何源之当傻子式的掩饰,她不想说出来侮辱自己的智商。 蔚蓝和何源之你来我往地拌嘴期间,她默默地收拾好接下来要用的材料,逃也似的离开了男人的办公室。 何源之的眼神全系在她身上,看见她收拾东西要走,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蔚蓝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胸口:“不去追啊?她那翻译的活才多大点事儿,哪比得上你俩谈恋爱重要?” “糊里糊涂地追上去,媳妇儿又跑了怎么办?”何源之随手翻起她匆忙中落在桌上的几则材料,重要的事项都用荧光笔仔仔细细地画好,她的英文大概是练过的,写的很秀气,中文就没那么好了,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字,在他眼里简直就像鬼画符。 不过既然是范芶的鬼画符,自然而然是可爱的鬼画符,反正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堂而皇之地折好,收藏了起来。 蔚蓝鄙视地看着此人假公济私,双臂一抱,一副“老娘还不知道你”的表情,嗤道:“你真不去啊?” 何源之想起早晨那个不明不白的亲吻,低下头笑了笑。 蔚蓝惊恐地想,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个笑容里“羞涩”这种情绪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的细枝末节——她仔细地在脑海中描摹了一遍他的笑容——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为“志在必得”。 除了青春校园片,蔚蓝真是第一次见纯情到这个地步的人。 他虽然一向不在外面乱搞,但毕竟身居高位,什么样的场面也都该见过了。 她总觉得何源之永远端着风度的架子温柔地薄情着,她从来没想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保留着如此纯粹的少年感。 她久经风月,花花公子见过,冰山面瘫见过,烽火戏诸侯的见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也见过,在她看来,没什么分别。 她早就练就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可在那一刻,她完全明白了,这无言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有点难过,她必须承认,她是非常羡慕的,但同时她又很愉快,某种意义上,他们拯救了她对爱情坏掉并将继续坏下去的胃口。 她从那种聒噪的非得说点什么的状态里脱身出来了,现在她是一个寂寞的人。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何源之,勉力平复情绪的过程中,她发自内心地问了一句:“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太幼稚了,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才会说的话,像十年前的她。 何源之再次微笑,他发现自己完全不必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在潜意识里,他已经将它翻来覆去地咀嚼了个遍,而结论出奇的一致:“我不知道。” 他收住话音,片刻之后才轻轻地补充道:“我们甚至没有在一起过。” 蔚蓝被他沉静的表情再次感动了。 真奇怪,他好像不在乎能不能得到她,又好像很在乎能不能得到她。 在普世价值观里,他本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他年轻多金,温柔体贴,道德感极强,相貌也并不差,他应该是感情里握有更多筹码的玩家。 这意味着,蔚蓝咬牙切齿地下了定论,他从来没想过拿这些东西去换取她的爱情,他只想要爱她而已。 她愤愤地想,这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好,现在她都要爱上他了。 她叹了一口气:“如果最后你们没有在一起,我会哭的。” 何源之讶异地看着她,她今天太过多愁善感,完全不像那个雷厉风行的面试官。 出于某种直觉,他大概有些知道蔚蓝貌似杞人忧天的伤感是从哪里来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很不着调地反过来宽慰她:“我们之间没有多么深沉的故事,只是需要时间。” 蔚蓝不了解那些纠葛,于是不再多说,回身捞起放在沙发上的包,又恢复了平常利落精干的样子。 她扬了扬下巴:“我走了,哦对了,范芶的活本来也没多少,我都给她做得差不多了,估摸着该闲的发慌了。” 蔚蓝走了之后何源之打了个电话给外公,大意是我觉得分公司那边的工作很具有挑战性,决定再尝试一次。 外公色厉内荏:“少给我瞎扯淡,到底怎么回事?” 何源之端正了一下态度,光明磊落地把事情抖出来了:“去追个人。” 外公气得吹胡子瞪眼:“胡闹。” 他气定神闲:“没胡闹,你叫财务查一查我在的那一季的报表。” 外公顿感惊奇,算了算了,随他随他。 何源之愉快地从他那儿晃荡出来,准备去找范芶宣布他即将再次成为她的当头老大。 可惜人不在,他满心嘚瑟扑了个空。 蔚蓝告诉他,卢暄那边出了点小问题,临时把她叫去摄影棚了。 何源之寻思下午只有个部门会议,左右不过听几个主管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让她把行程往后推了推,空出来一个下午找老婆去。 摄影棚离公司不远,何源之开了车,没几分钟就到了,正碰上她从里头往外走,他甩了个尾,稳稳当当地停在范芶面前。 “这么巧。”何源之自认潇洒地从小跑里迈出一双长腿,背靠着车朝她笑了笑。 这副公子哥儿的姿态,何源之其实不常做,但终归是按着资本主义接班人养出来的,声色犬马见得多了,能学个十成十。 那笑也是公子哥儿式的笑,进一分容易吓着人,远一分又不够传情,暧昧的尺度掐得刚刚好,让人无法生厌。 范芶耳根浮起可疑的红,不太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你事情忙完了?” “嗯,我载你回去?”何源之朝她晃了晃车钥匙。 范芶下意识拒绝:“离得不远,我自己走回去吧。” 何源之也不强求,把车钥匙朝摄影棚门口的场务手里一扔,比划了几下,请他帮忙把车开回去,接着往她身边靠了靠,神色不变地说:“一起走吧。” “你不用这么麻……” “不麻烦,今天天气这么好,散散步也好,何况是陪你。” 何源之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范芶很轻地挣了一下,没挣开,就没再动作。 太阳温柔地拂下,两张俊美靓丽的面孔熠熠地发着光。 他们非常默契地没有说话,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经过了一个公园,又经过了一个广场,惊起了一群鸽子,洁白的羽翼扑棱棱地扇动着,好像两颗鼓噪的心。 白鸽掠过头顶的瞬间,何源之突然意识到,所谓人间至幸,大抵不过醒来一转身,眼里撞进那个人逆着光的睡颜。 范芶没想到,何源之竟然会和自己一起回国,并且就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看ipad。 为什么一个总裁会出现在经济舱?! 何源之无辜地解释:“我怕擅自给你升舱你会生气。” 他小心翼翼到这个程度,连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也替她照顾周全,让范芶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她心里暗暗叹一口气,一边想,何德何能呢,一边打开了空姐递来的飞机餐。 没有意想中的黄油面包,一个暗红色的绒面盒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时间,范芶连呼吸都忘记了。 片刻的凝滞后,她回过神来,骤然转过头去,目光灼灼。 而那个坐惯了头等舱的长腿男人,在狭窄的座位上显得很窘迫,他努力转过半个身子,捏了捏后颈,语气像谈论“你明天早上想喝豆浆还是牛奶”一样稀松平常:“我知道或许有一点太仓促了,但我想你应该不会感觉很坏。” 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下涌动着火焰,他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 现在,他要开始认真地告白了:“我们已经离开了我的第二故乡,距离你的祖国还有五千公里,你飞行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上,脚下是世界上最宽广的大洋。这一刻,你有最大的自由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带着清浅的笑意看着她。 范芶在那一眼里重新经历了他们的少年时代,满身都是时光的尘埃。 她想,原来那么多事已经过去了。 何源之拨转那个绒面盒子,使它正对着女孩:“有一件事我从来不敢确定,还是问一问你比较好。” 那颗细小的碎钻被舷窗外倾盆而落的阳光擦亮,在她眼睛里轰然迸发出璀璨的色彩,近乎蛮横地掀去了包裹着她的玻璃罩子,使他的灵魂失重般地飘了起来—— “willyoumarryme?” 他的母语在这一点上不够好,无论嫁还是娶,单向性都太强了,用在两个人的结合上显然不够妥帖,不过何源之知道把它用在什么地方更合适:“我爱你。” 范芶想,我也爱你。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游离的灵魂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那具愚钝的僵硬的躯壳,焦躁地干吼着,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可是她不知道做什么。 她已经像一个普通人似的生活了很多年,好像真的就那么普通了似的。 实际上,她没谈过恋爱,没约过会,没去过ktv唱歌,没看过电影,她的人生因为一团小小的黑暗永远的缺失了一些东西。 是什么呢?他问自己。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被求婚”这样的状况,她和人间遥遥相对了那么多年,已经燃不起这点烟火气来。 何源之在她的沉默中伸过手“啪嗒”一声合上了绒面盒子,范芶意识到自己在恍惚间错过了表态的时机,无措地对上男人的眼睛,很反常的,并没有看到类似气馁和挫败的神情。 何源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头没脑地说:“中学时我谈过几场恋爱,但直到那天我握住你的手,才突然明白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不是一个选项,而是我的爱情。” 轻飘飘的四个字,砸得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的爱情。 余秀华说—— 爱情终究是一件肤浅之事 它能够抵达的,孤独也能 它能够销毁的,时间也能 她从前常常以此搪塞自己。 在那些被灯光点亮的夜晚,连孤独也无所遁形的时候,她曾经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想起他躲闪的神色和沉静的面孔。 她没有办法割舍何源之。 她曾经试图说服自己,在孤独的尽头,也许是和拥有他并无二致的完满。 现在她厌倦了,只想做一件肤浅之事。 枢纽世界·重合(6) 夏魏君去接千瑟汐那天,星洲市下了大雪。 跟夏家报备的是去趟游家的酒会,他煞有介事地换了套休闲样式的西装,洇蓝流光的剪裁一路落下去,宛如细笔写意,勾勒出手臂和小腿的线条笔直而优美。 五年的时间潺潺流过,他出落得愈发高挑颀长,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看起来锋芒毕露又不失内敛温润,这时明明只是极其随意地推开车门往那儿一靠,便是长身玉立的青年模样。 夏魏君有些紧张的搓搓手,朝空中呼了口白气,又打开手机核对明熙发过来的地址,聊天记录里明熙的语气云淡风轻的,早已练就一副雷霆手腕的夏少爷其实还是没有办法想象自己是怎么说服女孩搬过来,顶着个并不好听的名声……做些不太光彩的事。 青年略微局促的咬起了唇,他许多年不曾做这种轻易暴露内心情绪的举动,但他已经顾不上眼前的这些苟且,素日深谋远虑的沉稳心思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何储没少嘲笑他,说他为了一个女孩子整整五年不见天日都心甘情愿,可他想,人总是需要温暖的,不能永远都一个人呆在那样冷冷的地方里,总要有念想的,总要有希望的,他想,不管用什么手段,他总是要和她在一起。 王小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四周明明那么冷,雪花飞扬着旋落在眼前,夏魏君握着手机认真的发呆,心口满满洋溢的和煦却如烈日暖阳。 他等了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无悲无喜的日日夜夜,只是盼着这一日。 那人终于,能够再回来。 头顶的光线蓦然暗了下去。 他抬起脸,漫天落雪的静寂里有人踏着轻快的步子望过来,眉目清浅柔和,刹那间一片雪色里的稀薄日光似乎都藏在了她浅棕的瞳仁里,绽放了盛世的温柔。 夏魏君伸手用力地攥住她的衣角,几乎是要撕裂布料的力度,不过短短几秒的时间,他忽然想,他大概是真的,不见天日太久了。 然后,他低着眉眼,小心翼翼的把又长又厚的围巾分给女孩一半,他那边系着一圈,这边还能给她绕上两圈,那么久那么久没见,他做起这样亲昵的举动,竟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生疏。 夏晶语僵硬地滞了呼吸,眼前是那人动作温柔细致的指尖,垂在眼睑下修长好看的睫,浓密笔直的眉没进浅棕色的刘海里,唇线细薄,染了极淡的粉,整个人像美玉般精致温润。 忽然有一种,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个人的错觉。 某个小镇的街头,人来人往大雪纷飞,身后是漫空的雪光天色,她皆没有看在眼里。 她毫无预兆地展开双臂,扑进了身前那个人的怀抱。 夏魏君哎哟一声,结结实实地接住她,低低地笑了。 “想不想我?” 他亲昵地蹭了蹭千瑟汐的颈侧,吐息温热轻软。 女孩不知所措的喘了口气,有水雾呵在鼻尖,眼泪唰的出来了。 她抱着他,狼狈的泪水滚烫,一路灼烧到心里。 “……我想你。” 夏魏君哽咽着,用不成调的词句努力诉说,过去那么多年的人心、算计、无休无止的博弈、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像在刀尖上行走的木偶人,连真心在哪里都不知道,可她现在就抱着他,她就在他怀里,那些艰难和磨折好像都不值一提,她想,可能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只要他在面前,所有那些以为此生不能过去的,都会过去。 “真的真的,特别想你。” 就像一场黄粱大梦,恍然梦醒了,他依然站在这儿等她,坚毅的,温暖的,遥不可及的,曾经的凶狠锋锐统统收敛得无影无踪,那道不可逾越的墙被岁月的洪流轰然冲垮,不管是好是坏是黑暗是光明是同路是殊途,都再也没有办法将他们两个人撕扯干净。 现在在他面前的,是夏魏君的千瑟汐。 他明明见过了那么多大场面,哪怕深陷权谋步步为营亦能忍心绝性,是个城府深藏野心勃勃的大人了,却依然为这个认知感到头晕目眩。 她现在是他的,完完全全,只是他的。 没有什么蜜糖罐子,没有什么避风港,没有什么美梦,没有什么海上的泡沫,她现在就是他的,他和夏家打了五年的恶战,终有一日大权在握承平坎坷,风风光光地把锁在铜雀台里的人赢了回来。 千瑟汐扁扁嘴,转头又要哭,咬紧牙忍着眼泪不要掉,语气撒娇一样。 “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 女孩抬脸去看细细密密飘扬下来的雪,天空阴霾着,她却慢慢扬起个一个美丽的笑容。 “……我也想你。” 何源之给夏魏君放了两个月的假,快过年了,连着春假一起给的假期还算慷慨。 反正对外宣称是去外国作商业调研,横竖有何源之打掩护,他便心安理得地带着女孩躲在何家名下某个山庄的别墅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天气不好,窗外白雪皑皑冰封万里,他们几乎也不出门,在室内彻底蜗居了起来。 玩玩牌,看看电视,放两部这几年口碑还不错的电影,面对面打打游戏,又或者只是窝在起居室宽大的沙发上,像两只蜷在洞里过冬的仓鼠,光是窸窸窣窣地啃着橱柜里堆成小山的零食话家常,就能呆上整整一个白天。 左不过说些童年的小事,说些还在上学时捣的蛋,总之他们都对对方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颇有兴趣,常常在沙发上笑得滚成一团发誓十年之后还要恶意嘲笑。 说起来两个人的过去算得上截然不同,夏魏君是个典型的走起路来都一板一眼的优等生,哪怕深恶痛绝都要每天下课后乘着黄昏的暮色踏上离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周一至周四是去钢琴老师家学钢琴,周五是去书法老师家学书法,周六周日是整整两天的围棋课,寒暑假更是想都不要想;第一次接触到英雄联盟还是上了大学之后舍友看着他配置顶级只用来查查单词听听网课的笔记本义愤填膺地给他下的;平常有空闲也只能跟来往密切的豪强家族一起玩儿,好在那些人鬼点子都多得很,才让他没长成一个无趣的人。 而在千瑟汐的记忆里,她就没完整的上过一节课,睡觉画漫画都是小事——他们都很默契的没有提起分开的日子,这五年时光像个空白的断点,他们小心翼翼的错开它,并试图就这样不动声色地重新交汇下去。 何源之十分贴心的为他们准备了个做饭的阿姨。 当然根据这人一贯的程度很有可能是他以防他们饿死特意嘱咐的,总之阿姨的手艺很不错,虽然比不上何储神来之笔的天赋,却有种浓厚的家常风味。 也有突然不想吃阿姨做的饭的时候,千瑟汐这些年一个人过惯了,多少学了厨艺,一时兴起顶着呼呼的北风从被窝里爬起来瞎捣鼓,所幸何家不缺钱,别墅里到处烧着地暖才没把她冻坏,夏魏君在床上用手机看了会电视剧,觉得没有她在身边呼哧呼哧地捣乱实在索然无味,于是打定主意合了屏幕就跳下床去厨房进行动手动脚的观看。 千瑟汐当然很烦,少不得举着锅铲一顿吓唬,夏魏君十来年什么没见过,这时也不吃她那一套,从后面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头搭在她的肩上,地暖尽职尽责地发着热,家常的油烟气息扑面,怀中的女孩软软香香,没一会他就打起了瞌睡。 那边,千瑟汐听见他睡熟了的呼吸声只好站住不敢动,菜都下锅滋滋滋烧了好一会儿也找不到时机翻炒,不知所措地维持这种状态直到闻见烧焦的糊味,她才炸毛的把人从身上扒拉下来一顿骂,最后的厨艺秀理所当然地以躺回床上等待阿姨来做饭的结果收场。 一眨眼临近年关,饶是两个人把日子过得再与世隔绝恣意随性没有时间观念,也不由被电视里喧闹红火的气氛感染,拉开窗帘也能看到有园卫工人搬了梯子在花园小径的路灯上挂些小灯笼,大门口摆上黄澄澄的大盆年桔,素净的雪景被蓦然点亮,哪怕人少了些,勃勃的生气依然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 又过了两日,笑容和蔼的守门大爷罕见地过来敲门,是何源之派人送了套春联窗花浆糊之类的小玩意,夏魏君执着她的手展开,大红色的绒布上诗句泼墨烫金,灼灼如相思。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年二十九的时候,阿姨依然过来做饭,乐呵呵的搓着手问什么时候吃顿饺子。 彼时千瑟汐皱着一张脸坐在灯下无比认真地剪窗花,修长的指尖在喜庆的红纸里穿梭,夏魏君站在她身后看着孩子略显笨拙的动作微微莞尔,时不时还打趣说些什么,她就弯了大大的笑意,肆意飞扬。 “我们自己做!阿姨您明天回家过年吧,大冷天的,还麻烦您跑上跑下。” 千瑟汐扭过身子躲过他一记挠痒,转头对阿姨嚷了一句,忙大笑着跑开了。 阿姨吓了一跳,并不觉得这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小姐能在大年夜做顿饺子自己吃。 临走前不放心的嘱咐面粉和肉馅都放在什么地方,千瑟汐一本正经地掏了个小本子请教上满满一页饺子的做法,阿姨叮咛了又叮咛,最后干脆自己先做上几袋饺子放在冰箱里备用。 结果一直忙到下午才算真的要走,千瑟汐微微笑着站在门口送行,认认真真的塞过去一个大红包,阿姨不好意思收,抓住女孩的细白的手腕轻声念叨,女孩却转过身躲进门里,挥挥手说阿姨再见,阿姨新年快乐。 可当她看着那个温柔的,厚实的,属于妈妈的身影在大雪里渐行渐远,有种酸涩辛苦的感觉从心脏的最深处攀爬上升,以前一直被压抑着,直至这样合家团圆热闹喜庆的节日里,终于无法克制,喷薄而出。 夏魏君轻轻把她纳进怀里,嘴唇动了动,有滚烫的液体湿润汹涌,透过衣襟,热切得像要到达他心里去。 他知道,千小姐只是单纯的,想家了。 年三十的那天,夏魏君一大早就把千瑟汐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哭了一个晚上的女孩眼睛肿得都睁不开,黏在床上不断把自家男友毛茸茸的头推来推去,手上的力道不减,嘴里截然相反地软软撒着娇要求再睡一会,夏魏君拿她没办法,啧了一声,将洗漱后故意沾了冷水的手一把捂在她的眼睛上。 千瑟汐一个激灵坐起来,面对无辜的男友只能气得摔枕头,多久没睡过懒觉好容易能赖几天床的大小姐脾气正要发作,夏魏君却握住她的手,低低笑了。 “拿点东西,我带你回家。” 于是还没清醒的千瑟汐一脸懵逼的收拾了两件衣服,挑了几件拎得出去的补品之类的大包小包,转头还要装她想做的饺子原料,夏魏君看着她迷蒙中不屈的小眼神,认命的扛上了。 直到汽车缓缓开进另一片郊区的小路,陌生的风景万花筒般从眼前经过,千瑟汐才反应过来,夏魏君是要带她回自己家里。 晴天霹雳。 再大的困意也清醒了,千瑟汐顿时喉头发紧坐如针毡,她看了看身上宽大的情侣毛衣,又摸出手机整理有点凌乱的刘海,转眼又低头去看皮靴脏不脏,夏魏君见她不安的动来动去,笑着拍了一下。 “别紧张。” 千瑟汐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心翼翼的问。 “你妈妈……知道我家的事吗?” 夏魏君弯弯眼,单手开着车,没答话。 她急得连叹了好几口气,手心满满都是汗。 夏家坐落在市郊区,干净小巧的屋子,半旧的水缸和藤架,扫得锃光瓦亮的门庭院落,空气清新好闻,夏魏君手脚轻快地跳下车,朝屋里喊了一声。 “妈!” 转头又去车后箱拿东西。 千瑟汐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 应声出来的女子眉眼温柔,如云的长发,纤细的身形,手上戴着碎花的袖套,笑意柔软宁和,春暖花开一样。 真美。 田野还怔怔地看着人家,金妈妈已经亲昵的把她拉近身边,声音温和轻缓。 她说,“哎呀,是我们小汐来啦。” 微凉的手被她暖暖的掌心包裹着,千瑟汐闻见浓浓的烟火气息混杂着平价护手霜的香气,面前温婉娇美的女子笑着望向她,是完完全全敞开了胸怀的接纳。 她想,这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妈妈,这就是寻常人家里,妈妈应该有的样子。 最纯粹的,属于爱和亲情的,母亲的样子。 千瑟汐看着她,想说些什么,滚烫的泪水却瞬间掉落。 她想,多么幸运,她喜欢着的那个人,有着那样温暖的家人。 让她在无所适从的年夜除夕,让她在掺杂了太多利益权衡不得不各自为营的生命里,第一次感觉到了,沉重到心尖都发颤的归属。 她眨眨酸涩发胀的眼睛,小声地喊道。 “阿姨,我叫你妈妈,也可以吗。” 夏妈妈后退了一步,大大方方地张开了双臂。 她软软地笑着,眼神里都是疼爱。 我的儿媳妇,当然要叫我妈妈呀。 千瑟汐高高兴兴地吃了顿年夜饭。 饭菜其实挺简单的,比起以前在千家一大桌子熟的不熟的亲戚强行围在一起吃着各国经典的昂贵饭食喝着人头马路易十三,却连一举一动都在打机锋的年夜饭,千瑟汐觉得这一顿格外有滋有味。 红烧茄子,脆生生的葱末上混着几颗切碎的小米椒,衬着熟透茄子油亮的紫色,颜色好看得让人食指大动;糖醋排骨,带着香气的甜汁热气腾腾地浇在大块的猪肋骨上,莹莹泛着光;葱爆鸡丁,放了澄澄的黄豆酱,再加上葱姜蒜爆香,翠绿明黄的色泽间能看见细嫩的鸡肉纹路;还有炖得肥瘦相间酥烂松软的红烧肉,叫不上名字在瓷白碟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几个清炒小菜,还有一锅飘着油花的白萝卜大骨汤,夏妈妈递过来青底碎花的碗筷,笑意盈盈地喊他快吃。 “你应该少吃这样的,都是自家的东西,也说不上多好,图个新鲜。” 千瑟汐摇摇头,把脸埋进碗里闷声吃得不亦乐乎,她不挑食,什么菜都吃,不一会脑门就冒了汗,她五年来从没吃过一顿舒心的饭菜,胃口只维持在七八分饱,这顿年夜饭她却难得把肚皮摊开了装,未了还在半途抬起油腻腻的小脸朝夏妈妈不好意思地笑。 “好吃的,妈妈,很好吃。” 夏魏君第一次受到在饭菜面前被冷落的待遇,他默默的吃了半天,实在觉得这种娘不爱妻不疼的感觉太不是个事儿,刚要撂筷子强烈抗议,看见男友吃得津津有味,连眉梢都舒展开来的样子,心又蓦地软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给千瑟汐夹了块带皮的五花肉。 大年初一那日清早,夏妈妈揉着眼准备给孩子们做早饭,还没走进厨房,就听到里面传来轻轻的说话声,自家儿子不耐烦的嘟囔,儿媳妇好脾气地低低劝了几句,夏魏君才稍稍安静下来。 夏妈妈有点想笑,抿了唇小心翼翼地扒着门边往里看。 倾泻了满室的晨光柔软熹微,千瑟汐在餐桌边包饺子,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一块不大的面团指间纷飞几下压出形状,探手用瓷勺子挖起一点肉馅填进去,快得看不清的动作一挤一捏,圆圆胖胖的饺子便从她掌心生出,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 夏魏君在一边和面,大约是之前和的不够用,没什么技术和经验的他显得有点狼狈,偶尔有面粉蹭在脸颊,千瑟汐大笑着要给他擦,却忘了自己手上也有面粉,沾了他一脸。千瑟汐吓了一跳,下意识低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不知道说了什么,自家儿子温温柔柔的弯唇笑了起来。 那样灿若春花的笑容,连江南三月枝头抽出的第一朵桃花都要被他生生羞谢,古往今来的历历春色仿佛湮灭在他的笑意里,又更加鲜明地浮现出来。 夏妈妈想,那得是多么盛大的心满意足。 如今他终于不是一个人了,他终于有了视若珍宝的东西要盛在心里精心照料,直到现在开出大片大片的花朵,从前那些微弱又艰辛地扎根的过程,那些跟滔天的权势作抵死之争的螳臂当车般的悲壮,天可怜见地,终于得到了回报。 得该有多么欣喜呢。 就当夏妈妈要收手感慨的时候,千瑟汐突然探了身子,在满室的暖光中,亲吻了那人樱色唇角。 天地都在刹那缄默。 夏妈妈便清晰的听见他说。 “夏魏君,新年快乐。” 吃过一顿热乎乎的饺子,千瑟汐便不好意思地说叨扰啦要回山庄去,夏妈妈不高兴的放下手中的茶杯指着日历发话,不知道年初一不能回娘家啊,怎么也得住到初二才走。 她闹了个大红脸,细若蚊呐地说是是是知道了,夏魏君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被她在桌子底下狠狠碾了几下脚背。 最后还是年初二回的山庄,门前空落落的,她特意留着两个人一起贴的对联没来得及贴上,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红灯笼中间显得有点冷清。 虽然错过了时候,但贴还是得贴上。 “低了低了。” 千瑟汐站在梯子前中气十足的指挥,男友无条件顺从,手臂往上移了一些。 “又高了!你手太长!好端端长那么高干嘛……” 话倒是越说越小声。 夏魏君弯眼笑,手臂又往下移。 “你看这离门的缝隙要不要大一点儿,还是紧紧挨着比较喜气……” 不远处用来出入的大道上传来阵阵鞭炮声,夏魏君听不太清,茫然地转头望向梯子下女友开开合合的嘴。 “你说什么?” 震动耳膜的噼里啪啦声声雷动,漫天飞舞的灰烬和鞭炮纸里,女孩吸了吸鼻子,把手拢成喇叭状,不管不顾地大声喊。 “我说夏魏君,你长得真好看!” 夏魏君面不改色的回过头,薄薄的耳廓却红得像身后一地的鞭炮纸。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该回去上班那天千瑟汐极不情愿,抱着男友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撒手。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干嘛呢。” 夏魏君耐心的重复。 “我不是接了份it的工作吗。” 千瑟汐“哦”了一声,“我很快就回来了啊,再过一段时间,等那件事情解决了,我们就有好多好多的时间,可以去世界各地都逛逛,要是遇到天气好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儿买块地,开个杂货铺,建一栋有烟囱的房子,里面有壁炉,冬天到处都下雪,我们就在壁炉前面裹着毛毯取暖,要是住在森林里就更好了,说不定还有冻僵的小动物来敲门……” 夏魏君看着她那副要一口气把后半生都说完的气势,微微笑了。 他低下头,把脸颊贴在她的颈侧,声音很轻很轻。 “我不会走了。” 他又说了一遍,像在做一个很重要的承诺。 “小汐,我不走了。” 千瑟汐呆呆地攥紧了手指,眼泪吧嗒吧嗒,掉的七零八落。 她说,“夏魏君,我是真的很想很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和你住在一个小镇上,共享无穷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余生。 夏魏君没说话,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他用手指蹭去她的泪,轻轻安慰她。 “别哭呀,不就是在一起,哪有那么艰难。” “一切都过去了,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日历上又撕过几年。 千瑟汐和夏魏君的婚期定在四月,坐标星洲青城老城。 按千大小姐的话来说,这个城镇,总让她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遗憾。 说是说不要请太多人,请柬写下来还是堆成高高的小山,她皱着脸写请柬,一笔一划很认真。 婚礼设计得很简单,一顿饭席,各色精致的家常小菜,铺着花海的红毯,天花板上缀了渐次晕深的丝带,星星点点的小礼花,大体说不上奢华,但每个角落都是花了心思布置的,就连银质的餐具尾部都刻上小巧的淡金花体。 夏魏君一身黑色西装站在门口,模样愈发清逸俊雅,旁边是西式婚纱的千瑟汐,女孩歪头微微笑,眸子流光温柔,映着红唇白齿。 苏飞一向准时,这次牵了夏晶语来,也是第一个到的。 “我靠,你们总算在一起了啊。” 夏魏君伸手就想给他来一下,可是目光瞥见他身侧笑意清浅的女生,又温和地冲她点了点头,“你也来了。” “恭喜啦,表哥表嫂。”夏晶语笑嘻嘻地说道。 晚上,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回到新房,临上床之际千瑟汐猛然想起今天苏静送的字还没拆,不由取了剪刀仔仔细细地裁开,米白色的框架,沾了金粉的鲜红纸张,上书四个大字。 前两个字浓墨挥毫大家风范浑然天成,后两个字却中规中矩,平淡无奇。 千瑟汐便知道这是出自两个人的手,哪怕另一个人着实不善言谈,亦在这笔画写得平平整整的几个字里,装进了十足十的诚挚心意。 恭贺新禧。 其实在很多年以前,千瑟汐是没有把苏静这个人看得有多重要的。 身为苏家嫡系的幺女,苏静从来不是在无理取闹,就是在无理取闹的路上。 十岁以前仗着苏家的权势无法无天四处撒野,所有在当时尚处年幼无知的孩子一听到苏静姐姐四个字都要吓得屁滚尿流,稍大一点的听到苏静妹妹四个字简直头疼欲裂,除了黑着脸的苏飞,就没有什么能压得住她。 十岁以后苏飞按着她去学各种乌七八糟的上流名媛课程,苏静猖獗十年的大魔王气势才算被打压下来,其他家几乎要天天放鞭炮。 十五岁那年,安分了几年的苏静被苏家长辈定给莫家的公子莫翰,所以后来听说她离开苏家的消息,也不算有多惊讶。 不过那个让她和苏家宣布断绝的小混混简直是一根救命稻草,在他们快要崩溃的临界点出现,结束了几乎每个假期她都要在自己家里东躲西藏的痛苦生涯。 多辛苦,为了不嫁给一个相看生厌的人,还要抛下所有姑娘家应有的廉耻自尊,死缠烂打东奔西走地费尽周折。 千瑟汐便忽然明白了一个他们无法改变的事实,那就是,哪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苏静,要狠下心反抗某些事情,做起来也如蚍蜉撼树般艰难。 千瑟汐将那副字挂在书房的正中央,望着一张扬一平淡两个截然不同的字迹,轻轻笑了。 她说,我们要多谢她。 多谢她,曾经自顾不暇还伸手相助。 后来苏静跟千予宸真的去了外国,开了间不大的甜品店,她特意带上夏魏君赶过去庆祝开业,眉目温淡的姑娘围着浅色的围裙站在干净齐整的料理台后忙碌,自家哥哥认认真真地站在收银处给顾客结账,店面装修得简单明亮,午后阳光缱绻,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没点餐,拉着夏魏君在墙角靠窗的位置坐下。 有小个子的服务生上来招呼,夏魏君看了看孩子环视店铺满眼的向往,示意他过会儿再来。 “我们也开一个,卖小龙虾?” 千瑟汐摇摇头,眉目含笑,拿起桌上摆着的柠檬糖罐剥了一颗塞嘴里,说就你还开饭店,嘴挑成这样,没见过那么难养的。 夏魏君也笑了起来。 她以为她有多好养? 千瑟汐不明所以,低头看淡底碎花的菜单,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铺开,山水天色般好看。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日光温暖,夏魏君晒了会太阳,眨眨眼,偏头亲吻她半垂的雪白眼皮。 他想起好多年前他在快餐店捡到打盹的她,像只迷路的小鹿吓得瑟缩,笑容慌张干涩,惺忪的睡眼湿漉漉的,藏着盛世的阳光。 “……哇塞,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一转眼,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便是浮华半生。 枢纽世界·重合(7) 圆月如镜,黑夜如匹,暮春三月, 樱吹雪。 莫翰站在一个少有人路过的偏僻园子里,清冷的月色似乎隔绝了一墙之外的所有鼎沸人声,圈出了一个僻静的天地,连街边阁楼上高挂的红色灯笼们,似乎也照不进来一丝暖色暧昧的灯光。 灯红酒绿,锦色交织,在明治天皇力图改革维新之后六十年后,人们愈加放纵自由。 这里是星洲花之里,青城。 在这条胭脂味浓重的花街上,生活中似乎从没有日光的存在,每晚只在夜色降临的时候,才会亮起一盏盏红绸子扎起的灯笼,寻欢客挤压着街边的小贩,试图让目光在道中的花魁身后迤逦的锦缎和服上多留几刻,几乎街边的每一家妓馆都宾客盈门,酒气混合着脂粉香气,几乎流淌出一条实质般的色龖欲河流。 莫翰就刚从这样一个销金窝里脱身,他不是星洲本地人,或者确切地说,他也不是这个国家的人,他身上带着更多的是另一个国度的血脉。 莫翰是来谈生意的。 就算来星洲经商多年,说着流利的语言,有着完全融入当地传统的衣着举止,这些都改变不了他对一些特色的反感。 酒,三味线,女人。 离了这些声色,似乎就无法谈成任何一桩哪怕再正经的生意。 莫翰活了二十年,哪怕是从小就和着自己的父亲,看着他在酒席里推杯换盏,与身上倚着不同的,但都穿着艳丽的女子与客人打交道,还是习惯不了这种靡丽的场合。 也许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什么东西吧。 所以现在他站在这荒凉的庭院。 应付完生意伙伴,莫翰就推开了试图靠上来的华服女子,自己随意的走到了一个人静的地方,想等酒醒一醒,再回去。 意外的,这几无人迹的园子里,小榭流水,拱桥折枝,竟也别有一番细致传统的风韵。 更令他惊喜的是,园子另一边的小亭旁边,有一棵盛放的樱花树。 花朵如云如雾。 褪下了白日里灿烂的色彩,在月光的银辉下,有种独特的干净纯洁的色彩。 莫翰在园子门口站了许久,欣赏了很久这树夜樱,便决定再多呆一会儿,踏上拱桥,准备坐到亭子中去。 在他走到拱桥顶端的时候,才发现他不是这园子里唯一的客人。 对方也发现了他,却不开口搭话,只是有些尴尬的看着莫翰。 迎上亭里那人干净晶莹的眼,莫翰心里不知为什么波动了一下。 这一瞬间的心动,让莫翰决定做一个不解风情的鲁莽者,上去主动和对方说话。 “晚上好,我不知道这有人了,打扰你了么?” 对方穿着有些宽大的女式浴衣,听到莫翰主动来搭话有些慌乱的摇摇头,又似乎怕是他没看清误会一样,又伸出手使劲的晃了几下,宽大的袖子顺着她细瘦的手腕滑落到手肘的位置,露出了一段雪白的小臂。 “没、没有,我就随便来看看的。” 莫翰听着对方的回答轻轻一笑,漫步走下了拱桥,也坐进了亭子里。 对面的位置,不近不远的距离。 微微抬头看向了那棵夜樱,意外地发现树枝上绑着许多用来许愿的红色箋子。 ——果然走近看的话,总是能发现一些会在远处遗露的珍贵东西。 比如说…… 莫翰拉回视线,看向坐在自己对面,似乎有些局促的看着自己的女孩子。 对面的女孩唇红齿白,脸上皮肤白的新雪一样,骨架纤细,还没有完全长开的样子。 也就最多十六、七岁吧。 莫翰在心里默默的估算了一下对方的年龄,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开口道,“我叫莫翰,还没问小姐的名字呢?” 对方似乎很不习惯被尊称为“小姐”,有些不知所措的咬了咬自己涟红的嘴唇,犹豫了再犹豫,才回答,“我叫游裴涴,先生叫我小游就行了。” ‘小游么’莫翰在心中默默念了念对方的名字,又继续闲聊,“我刚刚就是随便走走,发现了这棵樱花树开得好,才准备进来坐坐,你也是来赏夜樱的?” 游裴涴看着自己对面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的笑容,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从内心升起,便也不那么紧张了,也笑着回答,“不是,其实我是来看月亮的。” “月亮?在哪看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的,我住的那地方看不清楚。” “你住在哪啊?” 像是突然问破了什么隐秘的关键,莫翰看见她突地一愣,然后刚刚露出还没多久的笑容就微微的敛了下去。 小女孩站起来行云流水的行了个礼,低声说了句,“我有事先走了。”,就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不想告诉我你是谁么? 莫翰站起来,走到了刚才她坐着的地方。 可是我已经知道要怎么找到你了。 从这个位置园子门口的情况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只怕早就看见自己,只是躲着而已。 “你住在哪啊?” “我会找到你的。” 游裴涴猛地从梦里惊醒,还没来得及回想梦里那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就看见了眼前蹲着的脸色不太好的苏静。 “小游!你昨天大半夜是不是又跑出去了?”?苏静是这家妓龖馆老板的女儿,现在正在逐步接手家里的生意。 “我……我就出去,呃…溜达了一小会儿。” 再好的关系也改变不了她是卖给他们了的这个事实。 就算苏静能顾忌儿时的情谊,她也不可能离开现在也还是苏静父亲掌管着的妓龖馆。 游裴涴被卖进这家妓龖馆时只有五岁。 那时候她和自己母亲上集市,就在大人专心在面前商品的一瞬间,她就被斜里冲出来的一个人抱走了。 现在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她也从一个打杂跑腿的小孩子变成了一个跟在花魁前后的学徒。 她现在已经十七岁了,作为一个学徒已经太大了。 很快的她名牌也会被挂上游廊两侧的屋子,正式成为一个“新造”。 这是她怎么都不想来到的一天。 不过好在现在她还是只需要给教导自己的花魁做做杂活,最多在花魁见到客人之前和客人聊聊天而已。 在苏静的不停催促下,她快手快脚的换好了一身比较华丽的和服,收拾好自己,然后赶去帮助花魁梳妆。 “小游,快快,一会儿那个客人有钱啊,怠慢了人家,小心我爸派人打你啊。” “哈哈,又不是我的客人,等见到花魁就什么气都消啦。” 苏静看着满不在乎的田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黑着脸把她忘了的梳子塞进她手里。 “你别折腾了,赶紧去花魁那吧。” 看着她这么紧张,游裴涴好闹的性子又跑了出来: “怎么这么急?赶着去见情人啊?” 游裴涴本来也就是随口开一句玩笑,结果看到对方瞬间有点僵掉的嘴角,不可思议的又问了一句,“我猜对了?!” 然后顶着对方要杀人的眼神,继续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猜道,“谁啊?上次你母亲说的那个亲戚家的二公子?不是吧?还是街对面卖伞那家的公子?嗯……长的是挺帅。” “千予宸。” “要不就是……谁?!千予宸?!”游裴涴正掰着手指头数的开心,突不及防的被她吓了一大跳,“你再说一遍?乐馆的千予宸??” 苏静看着对面女孩因为惊讶而睁大的黑亮眼睛,心情很好的继续补道,“对,就是千予宸,所以一会儿你们见客人,她会在旁边奏乐,你要是当着她丢我的脸,别怪我不帮你。” 游裴涴因为过度惊讶而有些茫然的走出屋子的时候,又听见苏静在后面补了一句: “整天拿别人开玩笑,小游啊,总有你自己掉沟里的时候。” 那我宁愿现在自己就躺在水沟里。 这是游裴涴拉开纸门,看见里面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莫翰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平时还是很会说话讨客人高兴她野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莫翰,自己的舌头好像打了结一样,只好闷着头给他倒了酒,但看着对方笑着拿起杯子,只是抿了一口,并不多喝,她彻底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莫翰也不见怪,只是温柔的笑着看着低着头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儿。 游裴涴低着头,旁边的人也不说话,时间一长有点好奇,一抬眼正好对上了他带笑的目光。 急急又低下头,她在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说点什么啊,他又不是什么人,说点什么吧。 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在第一次遇见莫翰的时候,她就下意识的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在她心里虽说不喜欢自己的身份,但也一直没有觉得因为这个身份抬不起头来。 怪就怪了,就是在他面前抬不了头。 莫翰看着她低着头死盯着面前的酒壶,仿佛能看出一朵花来,好笑的微微放下酒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嗯,挺软的。 那边游裴涴正在心里疯狂的嫌弃自己,冷不丁的感到自己发顶被轻轻抚了抚,作为帮花魁先接待客人的人,有时候被客人占点便宜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但是她却莫名的从莫翰的动作里感受到了一下温情的安抚意味。 啊……搞不好掉沟里的其实是花魁啊…… 女孩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想到自己出门前,坐在镜子前的美艳女人特意叮嘱自己好好招待客人,她要拖延一点时间,好给客人留下个深刻的印象,毕竟这次的客人说是富商家族的唯一继承人,是个很值得发展的客人。 啊,瞎想些什么啊…… 纸门外,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她飘远的思绪,“久等了,莫大人,妆玉花魁到了。” 游裴涴听着门外熟悉的声音,楞了一下,才匆匆行礼,退到一边,给花魁留出了莫翰旁边的位置。 花魁还是一贯的华美艳丽,游裴涴偷偷抬眼看向了莫翰,见他也抬头看着走进来的花魁,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果然还是来看花魁的吧。 心里莫名却有些解释不清的失望。 锦绣花衣,酒香四溢,三味线起。 正主既然到场,酒席自然也就流水似的摆了起来。 接下来的发展却有些出乎她的预料,莫翰只是和花魁很平静的交谈,然后专注的看着进来的千予宸的演奏,似乎忘了自己来的是一家妓龖馆,而不是艺妓的园子。 时而和自己对上目光,还会温和的笑笑。 如果说莫翰这些有些冷淡意味的表现还只是有些让她惊讶的话,酒席之后,男人对来接人的鸨龖母说的话才是让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比较喜欢小游,晚上让她陪我吧。” 游裴涴惊讶之下,也顾不上礼仪,直接站了起来,和服繁重的袖子扫过,差点碰翻了杯子。 看着莫翰,她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还是老样子,微微笑眯着狭长的双眸,温和的看着她。 花魁却是老道圆滑的,微微抬起花团锦簇的袖子遮住小口,笑着解围道,“看来妆玉这是老了,比不上小辈儿们了,只是这涴涴一直跟着我,还没接过客人,大人容我们和她说说。” 倒是干脆的把她卖了。 在花魁说话的时候,鸨龖母就已经拖住她的手腕把他拉出了隔间。 苏静也站在走廊里。她是来等千予宸的,却不想先遇到了游裴涴的麻烦事。 隔间的纸门一被拉上。 还没等她说话,鸨龖母就先一步开口劝道,“涴涴啊,这莫大人,可是有钱的金主啊,你年龄也不小了,挂牌已经定了就是五月的事儿了,有他给你捧场,你以后就不用愁了啊。”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理由。 苏静看着自己儿时的玩伴,心里有些不忍,但也开口劝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客人,但是妈妈桑说得对,我最多也就只能帮你拖到五月,现在这个莫翰看着挺喜欢你的,脾气也不错,要是拖到两个月后真的挂牌竞价,我就没办法保证你第一个客人怎么样了。” 却也是的的确确为了她考虑。 游裴涴看着他们两个,发了很久的呆,最终点了点头。 却好像也不是为了他们给出的理由。 游裴涴站在门口很久了,久到帮她引路来的妈妈桑都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你倒是说话啊?现在反悔可不行了啊。”妈妈桑小声地在旁边说。 她无意识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都要把殷红的唇瓣咬出血来,却还是开不了口叫门。 正僵持着,已经拖到鸨龖母准备直接帮她开口的时候,画满浮世绘的纸门在里面被人拉开了。 莫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田野,伸手轻柔的拉住对方的腕子,把她向自己拉了过去。 游裴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仿佛是被屋子里昏黄的烛光迷了眼,又像是被对方眼中的笑意催眠,就这么乖顺的被他牵进了屋子。 哗—— 纸门在身后被拉上了。 纸门木质边框轻微的撞击声把她从迷蒙的状态惊回了现实,感觉到他骨节修长的右手温柔的环握着自己的手腕,肌肤贴合处,微微的发烫。 那热量好像连带着烧上了手臂,一直蔓延到更上的地方。 莫翰看着面前埋着头,细白的颈子上却已经染上了些微绯色的女孩儿,突然很想抱住她。 但是现在还太早了。 所以当莫翰微微前倾,把她揽到怀里的时候,感受到对方身体紧张的僵硬,只是笑着用他一贯温和的声音在对方瓷白的耳边哄道,?“别害怕,我不做别的。” 游裴涴将信将疑的换好衣服,躺进他的怀里,感觉到对方真的像说的一样并不做什么之后,飞快的像是怕对方反悔一样闭上眼睛,迅速的入睡了。 竟然觉得异常的安心。 莫翰把已经睡熟的女孩往自己怀里更深的拢了拢,抬头透过木雕的窗口,正好看到了夜空中的月亮。 仿佛蒙昧着这妓龖馆里的红尘脂粉一样,透不出那天偏僻园子里的干净清辉。 她说得对,这里的确看不清楚月亮。 莫翰收回目光,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怀里女孩的发顶,就也闭上了眼睛,是时候离开了,亲爱的。 春寒轻消,绿意沾染。 不过一夕之间。 游裴涴坐在二楼窗棱边,微垂下视线,看着仲春的庭院。 红木漆的圆窗外,一个月前还只有早樱绽开的庭院,不知不觉中已经绿荫丰茂,繁花绿树熙熙攘攘的拥簇在小桥折廊间,整个妓龖馆充满一种虚浮的勃然生机。 “涴涴!莫大人又来了,快去吧,门口等着你呢。” 刚进到妓龖馆的半大孩子耐不住性子跑到他=她跟前,在游廊另一头就喊出了声。 ——那天晚上之后,莫翰就变成了她的常客。 听到莫翰的名字,游裴涴自己也不自觉的就笑了起来,从坐着的窗台上跳了下来。 接连一个月的时间,几乎每隔一到两天,莫翰就会来找她一次。 这样高的频率,在青城这种地方是不常见到的,毕竟都是堆砌在脂粉金钱上的交易,面对众多活色生香的选择,金主通常不会太过专一。 更何况,游裴涴别说不是花魁,现在连牌子都还没挂上。 莫翰是她目前唯一的客人。 快步走过游廊,游裴涴努力扯了扯自己和服的后摆,试图拉平之前自己坐在窗台上压出的折痕。 这样频繁的见面逐渐的减少了她最开始见面时的拘谨,毕竟她自己也就是个半大的少女,与对方熟悉了之后,性子里那些压不住的孩子脾气就有些浮出了水面。 莫翰是会白天来找她,然后带她出去玩的。 妓龖子是不被允许独自出门的,她偶尔为之也是仗着苏静不和他计较,都是深更半夜自己悄悄溜出去的。 白天似乎是不存在于青城的。 所以现在游裴涴几乎是盼着他来找自己,那个已经合着现在上流社会洋化的潮流剪短头发,穿上笔挺西装的男人总是温和的笑着,然后拉着她的手,带她去一些往常只能从客人口中听到的好玩地方。 游裴涴快步走下楼梯,就看到了在门外等着自己的男人。 不同与往日被教导的“要吊足男人的胃口”,她没有矜持的慢下脚步,反而加快脚步几乎是半跑向了对方。 “你小心点,那么长的裙摆,你也不怕摔了?” “着急看到你啊。” 莫翰听着女孩心直口快的回答,笑的眯了眼,牵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身边拉得更近了一点。 “日光街道的集市开了,我带你去逛逛好么?” 游裴涴和莫翰下了车,走过了日光桥,就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人间。 这里是星洲远离青城的一个宿场,每月只开一次的集市上熙熙攘攘,无论是配着武士刀的武士陪着身边穿着和服的妇人,穿着轻便浴衣在人群中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还是大声吆喝着的街边小贩,无不吐露着人间最平实的一股子烟火气。 原来星洲的白天也这么热闹啊。 游裴涴被莫翰拉着在集市里逛的时候想着。 似乎是人比较多的缘故,莫翰像是怕和她走散,始终松松的握着她细瘦的手腕。 游裴涴也不反感,就也任由他牵着。 莫翰对她的身体接触,并不陌生了。 有时,晚上莫翰需要谈生意必须要离开,但是大多数他来看她的日子,晚上都会在她那里留宿。不过就和第一晚一样,他并不对她做什么逾越的事,只是坚持要抱着她一起入睡而已。 这样的肌肤接触让她很安心。 “走累了吗?累了我们去吃过饭再继续逛吧?” 莫翰一贯温和带着笑意的声音拉回了她在路边糖果铺子上恋恋不舍的目光。 “不累啊,你帮我带了浴衣,走路不累。”游裴涴回过神来,仰头看向他笑着,“不过你饿了吗?那我们先吃饭?” ——从前两次莫翰带她出去,发现对方并不喜欢累赘的冗长和服之后,就会给她带一套简单的浴衣,让她出门后换上。 莫翰对她超乎寻常客人一般的好,游裴涴不是傻瓜看不出来,相反她一向头脑灵光,可是就是这聪慧让她不敢想的太多。 两人一直逛到太阳落山,集市收了,才回到妓龖馆。 游裴涴按规矩先让莫翰等在她的房间里,自己出去进行晚上“待客”的准备。 “诶呦~这不是我们涴涴么?真羡慕啊,傍上个大金主,整天来找你,怎么样?今天出门玩得高兴吧?” 她已经换回了繁复艳丽的和服,闻言转头看向说话的人。 是妆玉花魁的对手。 ——也就是说,是个不会放弃一切机会嘲弄笑话她的人。 “哟,可这,高兴有什么用啊?值钱么?”女子又露出个嘲弄的笑容,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抚了抚自己头上的红珊瑚簪子,“孩子啊,我和你说,男人,肯花钱才有用,他这整天带你出去,送你什么值钱的了?和服,首饰?没有吧?” 对方的身份不是她一个新人可以顶撞的,所以她也不搭话,加快脚步走过了游廊。 “哈哈,回头他玩够了,你,什么,都捞不着。” 游裴涴听着背后的声音,抿抿嘴唇,从袖子里掏出了临走的时候,莫翰塞进去的一小包金平糖。 好甜。 莫翰还是照常的来找她,从来不送她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带她出去玩。 她也不提,只是每次莫翰来,都笑的眉眼开怀,愈发的粘着对方了。 今天莫翰把她带到自己家的商行里去了。 游裴涴边好奇的看着柜台里的五花八门的商品,边好奇的问,“你这儿什么都有啊,你到底是卖什么的呀?” 莫翰好笑地看着她东看西看,似乎对一条卷曲的棕长假发很感兴趣,就边示意店员把发片拿过来,边答道,“这个只是零散的开着,我家里主要是卖盐的,就吃的那个盐。” 说着手上接过了那片棕长的假发,想要递给她。 谁知道她居然不敢接。 莫翰看着她伸出细白好看的指头,似乎想摸一下,但中途又改变主意蜷缩了回去,小声问道:“这……这是真的人的头发吗?” 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动作,莫翰差点笑出声,把手里的假发扔回柜台,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是真的啊,你这头头发,能做好多这个。” 感觉到手底柔软的发顶微微一缩,莫翰最后还是被逗得笑了出来。 “说到头发,你之前不是问我怎么知道你在哪的吗?”低头看着她因为被自己嘲笑微微有点发红的耳垂,莫翰也不继续逗他,转移了话题,“当时我说了你猜出来,我给你奖励,猜出来没有啊?” 女孩却只是红着脸埋着头摇了摇。 莫翰也不追问,只是又把被稍让开的手轻轻放回了她的脑袋上,宠溺的揉了揉。 怎么找到她的?现在流行西化,就算不剪成短头发,现在留着长头发的,除了那条街上的,还能有谁啊,真是个……小笨蛋。 临走的时候,莫翰被商行里的经理叫住了。 “莫会长,您下周要去何家谈合作,您可别忘了啊。” 莫翰朝他挥挥手打发了他,回头对女孩说,“啊,这些天太高兴我都忘了说了,我之后有事,不能来看你了,你自己好好的,等我回来。” 莫翰接下来整整三个月没有再来。 游裴涴本该是五月份正式挂牌的,可是出于自己都说不上的什么原因,她死乞白赖,又通过苏静从老板那里求来了两个月的宽限。 可也就是明天了。 她习惯性的靠在二楼的窗户边,别人都以为她喜欢庭院里的樱花流水,却不知道从这里,能看到墙外远处的一小段道路。 一小段莫翰坐着他那辆少见的别克轿车来的道路。 嬉笑声由远及近,有什么人走过来了。 游裴涴也不理会,可是对方却不打算就这么擦肩而过。 婉丽袖子里露出一截凤仙花似的指甲,微微遮住檀口笑道,“我上次说什么来的,人家来看你一个月,你就把自己当人家夫人了?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引起了他周围一些秃的哄笑,细窄的游廊里似乎被这些恶意的笑声充满,无处可避。 游裴涴闭上了眼睛,直到他们消失在了游廊的另一头。 只是晚上又久违的跑去她和莫翰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废弃园子坐了很久。 月色戚白。 第二天黄昏莫翰却来了。 一样的找游裴涴。 妓龖馆老板本来打算夜色一起就把游裴涴的牌子挂上,但是又不好得罪熟客,更别说还是有钱的熟客,于是就说那等明天再挂吧。 莫翰是准备来带游裴涴去看盂兰盆节的河灯的。 他本来打算先带着她看看河灯,再吃点东西,把对方哄开心了,再解释解释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能过来,但是出乎他的预料,游裴涴却说不想出去。 他很是疑惑,奇怪女孩的性子怎么变了。 一定是自己太长时间没来,她不高兴了吧?那不如先解释吧,解释好再出去,“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不,没事。” 莫翰被对面女孩面无表情地一句“没事”堵住了接下来的解释,又觉得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隐含着一些他读不懂的含义。 有些心慌。 游裴涴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拉着他的手腕,拽着他往屋子里走。 她拉着莫翰快步走过二楼的游廊。 游廊两侧房间纸门上满幅满篇都是色彩浓重的浮世绘,一个个妍丽的女人在她抓着金赫奎走过间似乎鲜活生动了起来,一个个张开嘴,似乎也在嘲笑她太天真幼稚。 这嘲笑仿若是有声可闻的。 游裴涴只埋着头继续走。 终于到了她自己的房间。 哔—— 纸门一关隔绝了满廊的嘲笑声。 她偎进莫翰的怀里,“我要你抱我。” 莫翰被她一路强拉进房间,正拿不准她是不是发了大脾气,满心盘算着要怎么哄回来的时候,突然听到游裴涴这一句,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我不是正抱着你么?” 游裴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抱着他。“我要你抱我。” 莫翰这才反应了过来,却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怀里的她,他早就做好了要哄很久才能让对方答应做这码事儿的准备,毕竟游裴涴的脸皮就像她细嫩的脸颊表现出的一样,薄得很。 而现在,莫翰也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小游,你先听我说,我之前没来是因为……”接下来的话却因为对方惊人的举动卡在了嘴里。 游裴涴见他没反应,手上动作解开了他西装的扣子。 莫翰几乎是愣着看对方动作,游裴涴那只被他经常攥在手里的细白左手微微抖着拉下了他衣服的拉链。 莫翰的声音低了下来,压在了一个低柔的音量,“你确定……?” 游裴涴没说话,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和服绚烂的衣袖和下摆铺满了地面,映着烛光,灿若花海。 莫翰低头温柔的吻住她,然后又从她的唇上退开,看着对方的涟漪红唇,低声劝哄道,“来,帮我解衣。” 铜铸鎏金烛台的上的红烛已经燃了一半,鲜红的烛泪缓缓滑下,在烛台底座形成了一汪艳丽的颜色。 窗子并没有关好,早夏的夜风时而轻微的拂过,吹乱了烛光照射下映在墙上亲密交缠的影子。 轩窗以外,月正明。 游裴涴难得的只睡到了清晨就醒了。 被子妥帖的裹在她身上,被角被仔细地掖过,透不进一丝凉风,连带着昨夜的温暖无死角的包裹着她的全身。 莫翰不在身边。 掀开被子,游裴涴看着自己的样子—— 也不算是辜负了自己。 她苦笑着慢慢撑起身,抓起了昨晚随便丢在地上的和服。 ——就算莫翰总有再也不来的一天,至少自己能记得他。 他对自己也是特别的。 动作缓慢的穿着衣服,一层层华美精致的衣服却好像枷锁。 每穿上一层,就仿佛在她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上压上一层,直至湮没不见。 她每动一下,腰部就酸痛的抽搐一下。 她内心里却很欢喜这酸痛。 莫翰留给她的所有东西她都喜欢。 ——包括之前吃完了却舍不得丢,最后放在首饰盒子下压平的糖纸。 莫翰回来就看见游裴涴正站着,有些艰难的穿衣服。 连忙放下手里拿过来的浴衣,莫翰快步走过去,揽住她的腰,帮她把落在背后的袖子拉出来,穿在胳膊上。 然后轻轻地环住自家的女孩子,手上却也不敢太用力,怕碰疼了她的腰,“你爬起来做什么?不累么?“ 看着抱住自己的莫翰,游裴涴呆了呆,才缓缓地靠进了对方的怀里,直到鼻腔里充满了对方身上熟悉安心的味道,才开口问道,“你没走啊?” “我去给你拿方便穿的衣服了。”莫翰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后颈,似乎是满意指尖的细腻触感,舒服的微眯了眼,“你还在这儿呢,我能去哪?” 游裴涴有些迷惑于他这句话的含义,微微挣扎的离开了点对方的怀抱,还没等开口问,倒是先看到了门口跪坐着的鸨龖母。 “小游你好运气啊,莫大人给你赎身了,以后……以后好好过日子吧。”游裴涴认识这鸨龖母许多年,对方在她的印象里一直是个声音高而尖利的刻薄女人,却没想她也有这种能说出慈爱的母亲一样话语的时候。 ——也许是当年自己做不到,所以祝福着所有有机会离开青城这诡丽深沼的人吧。 游裴涴恍惚间感到莫翰微用力握了握自己的手。 仿佛这世间唯一真实的存在。 游裴涴人生第一次站在清晨日头刚出的青城的街道。 ——原来就算在吉原,只要和对的人站在一起,还是能看到太阳的。 枢纽世界·重合(8) 平和喜乐。天这么热,又有谁愿意在外奔波呢?就算是暂时停留的旅客,也会大部分选择留在客栈里,坐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看看书,上上网,喝喝茶。 ——客栈里却空无一人。 吱呀。 客栈特意做旧的实木大门被人推开了。 卢晔听见开门的声音,回头看向推开门走进来的两个人,在敞开的大门外突然照射进的耀眼阳光的映衬下,仿佛间似乎在门内外隔出了两个人。 是两个身形修长的一男一女。 两人看起来都是四十中旬的年纪,脸上虽有细纹,但不仔细看,却也只是举止有度,身姿挺拔。看得出来是惯于过着优越日子的。 然而,比长相更吸引人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高个的男人一双凤眼波光流转,稍矮的女人气质深沉,都是一身黑色西装。 和星洲古城的居民格格不入。 两人见到卢晔都是一愣,随即加快脚步大步走来。 人还未到身边,便听其中那个女人问道:“卢晔,谢右真的……” 卢晔听到他问话也不回答,只略略闭了闭眼,向旁边让了一让。 那女人看清他身后佛台上供的牌位,原本就苍白的脸更褪得无一丝血色,脚步却不慢反快,疾步赶到牌位前,由于走得太快,身形有些摇晃。 旁边一只手伸来扶住了他的胳膊。 “涴涴……”扶住他的男子顿了一顿,又极慢的续道,“我们路上就已经知道了。” “是,我们知道了。”游裴涴声音有些颤抖,微微闭了闭眼,“我只是还是不能相信,他……” 韩玦将他的爱人揽的更紧了一些,又转向卢晔:“莫翰呢?” 也是一身黑色西装的卢晔回头看着谢右的灵位缓缓道: “我们都来晚了,他也不在了。” 来年十月初三,星洲古城客栈。 这家古色古香的特色客栈在前任两位老板离开之后,在第二年三月,换了新的东家。 古城客栈十年如一日的人气爆棚,毕竟客栈里飞梁画栋,樱花飘洒,看得出来当初很是费了原主人们一番心思的。来星洲寻求放松的背包客也不会吝惜一点额外的费用,都愿意住进来感受一下古色古香的魅力。 客栈老板端着茶壶在客人间穿梭,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身量虽不高,一把长须却已拖到了胸前。 “哟!您要的毛尖,这就来了!” 脸上虽是有不少褶子,老头的一把嗓子倒还如往日般嘹亮。 那客人看着桌上红润酥脆的草鱼倒也不急着动筷子,反倒是对老板问道:“诶?老板啊,我这前年还来你这家旅店住过,我记得当时老板是俩四十多岁的啊?您们这是换人了?” “啊……对啊,我今年三月才买的这家店。” “诶呦,那原来老板不干啦?我还记得那个俊俏的那个,象棋下的可好,那把我赢的,我这还想着回来报仇呢。” 那客人显然也是心情很好,笑嘻嘻的和老板搭着腔。 谁知道那老板倒逐渐敛了脸上的笑意,回头看了看佛堂的方向,才叹息一样说道:“唉……你不知道吧,我买的时候,中介和我说两个老板其中一个去世了,另一个不想做了,才卖的……唉,你说,你看看这客栈设计的这么精心,可惜了啊。” 像是有感于这声叹息,客栈院子里一片寂静。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一瞬之后,有人打破这片死寂问道:“那另一个老板呢?现在不在这里了?” 客栈老板也像是被他这一问叫回了魂儿般,用他胳膊上的抹布用力抹了抹脸说:“这我也不知道了,听中介的人说,从另一个老板不在了之后,他好像也失踪了,连这客栈都是另一个老板的亲戚出面卖的。” “这怎么就失踪了呢?” “唉,你说这亲戚突然冒出来卖人家遗产,也不知道赚了多少……” 客栈里的客人便又三三两两的讨论了起来,到处都是切切的私语声,熙熙攘攘的恢复了市井的温暖。 好像刚刚的寂静不曾存在过。 然而坐在一边的一个少年似是不满,又问道:“这些事儿有什么可说的,这古镇里边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啊?” 老板看着这年少青春还能尽情享受人生的多姿多彩的年轻人,咧嘴一笑:“今天的蔬菜都是菜贩刚刚送来的,特别新鲜。” 古城客栈最近新换了一个蔬菜供应商,名叫金宇。 金宇和千千万普普通通的菜贩没有任何区别,四十多岁的庄稼汉子,不识字,长相中等,木讷老实,连种的菜也没什么出彩,实在是上一任菜贩雨天送菜的时候摔断了腿才得以趁机讨到这么个生意的。 客栈老板第一次见到金宇的时候是他第一次送菜来的时候,白背心稻草帽,半长不短的宽松裤子,典型的庄稼人打扮。 实在是很普通。 普通的丢到人群里,转眼就找不到人了。 老板虽然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本着他见鬼都能胡诌几句的脾气,每次送菜来闲聊几句,倒也把这汉子的家底摸得七七八八。 金宇说他是从东北来的,不过他口音有点奇怪,不太像电视里说着小品的东北人,家里边太穷,跑到星洲来看看能不能混口饭吃。 金宇有时还说起他的老婆。但每每说来都愁眉不展,看起来是烦极了。 “唉,我老婆就是个泼妇,老板你是不知道,虽说我是入的她家的赘,靠种她的地混一口饭吃,但是……但是我们大老爷们,喝几口小酒,她就正天闹腾个不停,唉,你说这死婆娘!” 金宇的老婆客栈老板倒是认识,大理城里城外有名的剽悍寡妇,早些年死了丈夫,撒泼无赖骂街样样精通,从来也没人从她那讨得了半分便宜。没想到最后倒是又嫁了这金宇。 不过也有住得近的村民私地下和老板胡侃说这金宇也不是什么好茬,别看一幅木木讷讷的样子,喝了酒就发酒疯和老婆吵架,实在是破锅配烂盖,谁也怨不得谁。 不过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乡下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了闲钱喝喝酒,骂骂老婆,只要不打死,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的确没什么稀奇的。 金宇就像千千万万的其他人一样,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复一日单调重复的日子。 眼神空洞木讷。 一过就是三十年。 有的时候,已经很老很老干不动了的老板会坐在他的客栈门口看金宇开着小卡车送菜。 年复一年。 老板有时也会感慨都这么些年过去了,没想到这金宇倒也还有力气能坚持得了每天起早贪黑的种菜、送菜。看看自己,唉,自己一把老胳膊老腿可折腾不起了。 大约是因为庄稼人身体都好吧。 金宇的身体其实不是很好。 毕竟都已经七十多岁了,每天都透支着体力起早贪黑的在田间劳作,更何况一有点儿闲钱就喝个大醉,这样的老头子身体怎么会好呢? 自从上个冬天感了一次冒,陆陆续续的咳嗽就没断过,和自家老婆大吵了一架之后,总算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拿了一部分酒钱去请了个乡间大夫看看。 那大夫拿半醉不醒的眼睛瞄了瞄金宇苍老的脸,又用抖个不停的手指诊了诊金宇的脉。直接断言—— “这是肺病,我治不了。” 也不知道他那抖来抖去的手到底有没有摸到金宇粗糙的手腕下的脉动。 金宇却不在乎,他觉得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总得有个死法,于是整天该喝酒喝酒,该骂老婆骂老婆,一点也不耽误。 金宇老婆却奇异的温和下来,也许是年纪大了耍不动泼了,也许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家老公的好,整天端水做饭,挨了骂也不吭一声。 但这点顺心也治不了金宇的病。 他近来咳得愈发严重了。 一连串的咳嗽,声音却闷闷的,好似有什么堵在了喉咙里,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便又急促地喘着气,活似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过去了一般。 不止咳嗽,金宇老婆最近发现她家老头子晚上也睡不安稳。 就拿最严重的一次说吧,她甚至以为金宇是被什么鬼怪给魇住了。 金宇近来总做同一个梦。 梦中总是同一个陌生人。 那人乌发白衣,俊秀挺拔,还有一双晶莹透亮的眼。 他望着自己,只一双眼瞬也不瞬的盯住他,深情悲凉。 “好好照顾她……” 还有一句遥远模糊的话语,而他听见自己说: “我答应你,你就好好忘记发生过的一切,这里有我,还有韩玦。” 那人并不答话。 那双眼却愈加明亮了起来。 床头闹钟上的指针一格格跳动着,时针指向了4点。 金宇的老婆看着自己身边的老头,眉目安宁,完全没有听到起床的闹钟。 他不是这样的,自家丈夫一向睡眠极浅,别说闹钟叫个不停,就是她半夜出去开个门也会把他吵醒。 她突然觉得十分不安。 金宇老婆不愿细想,伸手粗暴的摇自己老公的肩膀。 “懒死鬼! 还不起床干活了?!” 她看见了一双眼, 极亮。 那不是金宇的眼睛。 一阵惶惑突然席卷了她的全身,那眼神,那眼神仿佛不是她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老头子一般。 她压下这异样的感觉,难得轻声细气道:“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金宇无声的看了她很久,突然低声念了句她没听清的话。 接着不等金宇老婆深究,就抓起外衣出门去了。 “夜深忽梦少年事。” 就在金宇老婆想着用今年的余钱去请村西的赵仙姑来给他去去煞气的时候,金宇却好像一切恢复了正常。 正常起床,正常下地。 双眼无神。 还是她那个平常老实的老头子。 只是咳嗽得愈发厉害了,有的时候甚至还咳出血来。 周围的村民暗地里都说金宇活不了多久了。 金宇老婆把他们挨个指着鼻子骂回了家。 自己却也暗自掉着泪珠子。 平平常常的一天,就如这三十年中的每一天一样。 金宇老婆半晚从超市回来,手里拎着今天晚饭要用的面粉。 但在她推开家门的时候,今天便不一样了。 在低矮的屋檐下,从门口照进的最后一丝余晖照亮了长身立在屋中的一人。 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金宇老婆吓了一大跳,大气也不敢出,这样打扮的有钱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呢?自家老头子这会儿还应该在地里,这人要是…… 想了半天,金宇老婆也没想到要是怎样,毕竟穿得起这样衣服的人能图她家什么呢? 那人听到了开门声便缓缓转过身来,嘴角微弯,勾出一丝奇异的笑意,微微笑眯了一双弯月似的眼。 这人并非别人,正是金宇。 金宇老婆一时瞠目结舌,既想问金宇这身衣服从哪来的,又想问他大晚上的发什么疯,还想问他不种地在这吓什么人,太多疑问反倒一时不知如何出口。她稍稍定了定神,又突然想到,“别是这糟老头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也压下心头千思万绪的各种疑问,张口就准备骂走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终没能骂出口。 因为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柔和,却又充满光芒的眼睛。 这样的一双眼睛适合出现在年少得意的青年脸上,仿佛映得出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她一个乡间妇人看不出这么多,却十分清楚这双眼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自己那木讷老实了一辈子的老头脸上。 然而此时这张脸却和这眼如此契合。 如此柔和光亮的眼神,好似时光倒流,好似白发返乌。 她这苍老憔悴的老头子身上好像突然焕发了少年人的活力。 她突然认不得这在自己身边几十年的男人。 男人看着她,也不言语。 一阵死寂。 他突然一笑,温和沉静,有一种温暖的味道。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现在就走。” 金宇老婆突然从这恍惚的迷境回过神来,却有些拿不准此时这境况。于是张口虚张声势的骂道:“你这老头子发什么癫?!鬼上身了?病的半死不活的,大半夜的要往哪里跑?!” 看着她的那双眼更亮了,添了丝说不清明的暗沉笑意。 “我不小心走错了,并不认识你。” 一句话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径直走过她的身旁,消失在了门外。 是夜,月极明。 谢右也不开他平时运菜的小卡车,就在月光的照耀下,缓步顺着乡间的小路慢慢的往古城里走。 他边走边悠然的在心里盘算。 以他现在的速度,大概走个四个小时就能到古城客栈了。 想到这儿,胸中的压抑了很久的憋闷感便也去了几分似的,翻腾的气血仿佛也不在喉咙折腾了了。 他还撑得住这四个小时。 他不自觉地高兴起来,期待充满了胸膛。这心情好似多年游子背井离乡即将归家,又似青涩少年马上要见到初恋情人,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脚步却不由得更加轻盈起来。 明月之夜,三十年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换回了他的真名姓, 直向他和游裴涴的家。 又是一大清早,客栈的老板悠悠然的爬起来,准备下楼去晨练,现在他退休了,这个客栈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也是经营的有声有色。 不过在晨练之前,老板照例的来到了楼下的佛堂。 算是一种尊重吧,老板一直有坚持给前任老板上香的习惯。 今天,这佛堂却与往日三十年不同。 前任老板的灵位不见了。 客栈老板看着原来灵位在的位置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便也释然的摇摇头走了: “你的牌位不在了……我就当……你等到了想等的人,和她一起转世了……下辈子要长命百岁啊。” 枢纽世界·重合(9) 范芶在星洲新城买了一套房子,新城刚开发不久,配套设施还不完善,地铁没修通,她只好挤着公交上班。 途中要经过一条隧道,白班的司机为了省电从不开灯,老是气得她骂娘。 她有一点轻微的幽闭恐惧症。 从九岁起,她没有坐过一次电梯,没有去过一次鬼屋,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办法接受独自一人置身于地下停车场,没有办法在商场的试衣间里试穿衣服,甚至抗拒出现在人潮涌动的广场中央。 而灯火寂灭的隧道里,她将眼睁睁地看见光亮远离。那种感觉很不好,像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包裹着,温柔又孤绝。 范芶知道她会出去的,一分三十七秒之后,碰上那个总爱换挡的师傅,就更久一点。 最苦恼的时候也想过卖掉房子,可是新城的地皮已经开始升值,比她买下来时的价格高出不少,到了这个年纪,为了这种理由放弃一套房子未免太不明智。 范芶今年二十二岁,成功渡劫的应届毕业生,在外资企业做翻译,正捱着三个月的转正期,每天都像提心吊胆地辗转在一个又一个考场上,没空考虑要不要搬个家。 求生不易啊,她恨恨地嚼着速食三明治,痛骂吸血的资本主义。 转正期的倒数第二个周末立夏了。 她正在空调房里浑浑噩噩地补眠,经理却破天荒地打来了电话,大意是下周公司会空降一位大人物,总公司美籍华裔的营销总监。 因为旅美的缘故,本来是不需要翻译的,但是她本人口语很好,负责这方面的前辈很不巧生病了,于是这位大人物就落进了她的手里。 范芶下意识地想要回绝,刚张开嘴,就听见那边语重心长地说:“小范,你也知道,我们公司一直很看重员工的应变能力,评标里给了很大份额。” “咱们是做商贸的嘛,这一行的天气是变得快,应该的。”她紧巴巴地回应,附上两声干笑。 经理满意地挂了电话。 范芶转手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撂,继续蒙头大睡。 没两分钟,她踢翻被单,一个鲤鱼打挺干嚎起来:“为什么是我啊!” 范芶的公司主做游戏外设,总公司负责设计研发,他们负责产品销售。 涉及到这方面的专业术语实在太多,她没日没夜地做了好几天功课,靠着外卖软件草草地解决三餐。 结果害怕临场神经萎靡,凌晨两点又放下手头的资料,赶着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等公交时遇到邻居,大婶心疼得不行—— “昨晚上熬夜了吧?来来来。”硬是塞给她一杯豆浆加两个包子。 那是五月五号,范芶一直记得。 有个姑娘在车到站时飞奔向站台,范芶特意在门口等了她一下;面容疲倦的中年男人给买菜回来的老人家让了座;车上像往常一样拥挤,摩肩接踵,转个身都困难。 穿山隧道渐渐近了,她郁闷地闭上眼睛,那只吃完早餐后尚还油腻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机械地抓住栏杆,轻轻地屏住一口气。 公交车一头扎进隧道里,初夏的暑热乍然消失殆尽,只留下丝丝缕缕流窜的带有灰尘气味的风。 她开始出冷汗,完全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慌,手脚无意识地发着抖,脸色苍白。 幽闭恐惧症患者最令常人费解的一点是,明明是绝对安全的环境,患者却会产生强烈的恐慌,主观臆断无法逃离这样的环境而感到害怕。 范芶强忍住想要破口大骂公交司机的焦躁感,默默地计时。 旁边的乘客似乎被她吓了一大跳,向后退开了一小步,试探着问道:“你没事吧?” 男人褐色的瞳孔在隧道灯的折射下散发出一种诡异的金色光泽,她有些呼吸困难。 她冲那个男人摆了摆手,男人就像只胖头鱼般立刻滑进了车厢后部,一秒钟也不多留。 她攥紧了拳头,用尽所有能调动的力气咬住下唇。 这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课,做的最差的时候曾经昏倒在车厢里,现在,差不多可以打个及格。 范芶的心理医生得知隧道的情况后诚恳地建议她坚持乘坐公交。 医生采用一种叫做“系统脱敏”的方法来治疗她,他认为在接受广场和球场等地后,车厢是下一阶段所要面对的场所。 范芶一直很配合治疗,即使这一次的挑战格外大,他也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 无望的四十五秒,范芶喉头滚动,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失去控制了。她想冲到驾驶座前恶狠狠地质问司机,或者打碎玻璃夺路而逃,但是她很清楚,玻璃不会被打碎,司机也没有错,出问题的是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在她最焦躁最无望的时候,一双手,以谨小慎微的态度,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 骨骼纤细修长,指尖有一层薄茧,干燥而温暖,像服帖的织物,让她想起童年时期每一次不得不置身黑暗的时候习惯性抓紧的母亲的手。 一样留有薄茧,一样的干燥温暖,令人留恋。 范芶怔住了,甚至忘记甩开这位失礼的人。这种微妙的熟悉感串联起了潜藏的记忆,她忽然没来由的胸腔一酸,就好像自己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就好像自己终于不再像溺水的人沉向不可测的深渊一般无力,就好像她的双脚终于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再一次有了对抗黑暗与梦魇的底气。 语言如此苍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动容。 余下的时间仿佛被神之手拨快了,公交车悠悠地驶出隧道,阳光落下的那一刻,那双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范芶努力地朝那个方向张望,可车厢里挤满了人。 她弄丢了。 事关转正的会议上,范芶心不在焉。 营销总监的名字叫何源之,长了一副好好先生的样貌,细眉细眼,出人意料的年轻,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温吞吞的,风度也很好。 让人奇怪的是,范芶伸出手问好时,他抿起唇摆了摆手。 她的脑子里浆糊一片,对方又官压一头,就此作罢。 同声传译的过程着实叫人捏了把汗,范芶心不在焉,好几次没能跟上总监,不过总监大人好像刻意留心着她似的,她没声儿就微微一顿,她紧赶着翻完了,才往下讲。 一场会议下来,因为他的照拂,显得范芶的工作质量格外高。 经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递来一个满意的眼神,拿着文件离开了。 范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去向总监道个谢。此举有阿谀谄媚之嫌,她特地等总监周围的人都散了,才小跑着赶上去低声问:“我是您的翻译,还记得吗?” “是你啊。”何源之停下脚步,侧着身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范芶先前已经打过几次腹稿,背书一样流利地说:“我今天遇到了一点事,状态不太好,难为您一直迁就我,谢谢。” 何源之只是冲她微微一笑:“没事的。”然后转身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暗想,大老板就是不一样,哪怕半点架子也没端,也挺吓人的。 再回到大办公室,范芶对着电脑枯坐了半晌,还是没能弄明白公交车上的事,最后只能简单地归结于某个无言的好心人看他实在不舒服的举手之劳而已。 她不肯说,也懒得去想,她对那双手究竟是怎样的期待。 “还是会很紧张吗?焦躁的症状呢?”夏晶语递给对面的范芶一杯水。 “没什么变化,一进隧道就,怎么说呢,夏医生应该明白吧,那种什么都不受控制自己的感觉。”范芶笑了一下,有点颓丧,又有点无所谓,“好像在和另一个自己打架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夏晶语示意她喝点水:“跨度这么大确实是为难你了。你考了驾照没?或许可以先借朋友的车撑一会儿。我听说新城那边的地铁过不了多久就修通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范芶出声打断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把那天公交车上的事和盘托出,“上周经理打电话给我叫我去给空降到公司的营销总监做翻译,有点我能不能转正就看这个了的意思,我就没敢推。我准备了好几天,心里还是没底,隧道里的状态特别差,但是……”范芶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很愉快地笑了,“有一个人握住了我的手。” 夏晶语眉一挑。 范芶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他握得很轻,好像怕我会挣开一样。我那时候完全傻了,他的手……和我妈好像,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像是认识了很多年?” 范芶点点头。 “从心理学上讲,这种把对已经不在的依赖对象的情感转移到另一个某些特征十分相似的人身上的例子在创伤性经历的患者中是很常见的。”夏晶语正色道,“倒是那个人,按照你的说法,他十有八九认识你。你好好想想,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 从夏晶语的私人诊所出来的时候艳阳高照,空气在热浪中翻滚扭曲,范芶眯起眼睛,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 对于生命中突然到访却又格外重要的某个人,她措手不及。 总监的行程排得很紧,一场会议接着另一场,中间穿插着和各个厂家、营销商、广告公司代表之间的洽谈。 范芶见缝插针地上了个厕所,听见隔间外面有人在聊天。 “看这个意思,总公司是要把中国片区都交给他了。”语气颇有点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愤愤。 “多大点事儿,本来就是继承人,能力又出挑,我手底下的人经他提点做的企划不知道比之前好多少。年轻有为啊。” 洗手台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两个人脚步渐远。 范芶打开隔间的门走到镜子前,看着满眼的红血丝,只好暗叹一声。 不管怎么说,也是给一个很厉害的人当了翻译啊。 范芶刚从洗手间出来就马不停蹄地跟着何源之见了广告公司来送策划的,下一场公司内部的会议因为人数众多定在十分钟后顶楼的大会议室。 何源之赶时间坐电梯上去,在电梯门口轻声问了一句:“不上来吗?” 范芶一下子没能想起“幽闭恐惧症”怎么翻,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很怕黑,您先上去吧,我跑着上楼,绝对不会迟到的。” 何源之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藏住了他的神情。 电梯门缓缓地合上了。 当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大会议室门前时,何源之递给了她一瓶水。 她受宠若惊,道谢也说得磕磕绊绊的。 她来公司两个多月,一直独来独往,所以也没人注意到她从来不坐电梯这个习惯,这次暴露在大老板面前又差点耽误了事,没想到大老板只是特地送来一瓶水。 范芶抱着矿泉水瓶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翻译也连带着迅速得多。 散会后何源之朝他赞许地笑了笑,和那种评头论足的笑容不同,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很温柔地笑了。 他的身材太单薄,穿tomford的男装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于是少了正装的锋利深邃,只剩下优雅和沉静。 范芶的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天上班时何源之问起电梯的事:“你的幽闭恐惧症很严重吗?” “啊,不,已经在治疗了,只不过电梯这种程度目前还没法做到。”范芶挠了挠头。 何源之很自然地顺着话题往下走:“我在国内有几位认识的医生,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不,谢谢您的好意,我有预约了很久的医生。”她有些警觉地提高了声音。 “嗯。”何源之顿了顿,不再说话,埋头看起文件。 她悄悄地退出了办公室。 她想起夏晶语那句“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脑子里一团乱麻。 那种干燥又温暖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流连。 有什么地方缺漏了,他想不起来。 关于范芶患上幽闭恐惧症这件事,要追溯到她九岁那年。 那时候市里新建了一座游乐场,宣传力度很大,她听同学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死缠着爸妈要去。 她的爸妈虽然忙,还是在宝贝女儿生日那天抽空全家一起去了。 刚巧赶上游乐园举办夏日祭试胆大会,园方许诺小朋友在大人不陪同的情况下通关鬼屋就可以得到精心准备的奖品。 范芶一眼就看上了那个芭比娃娃。 范爸范妈表示,来都陪你来了,这个我们可无能为力。 她却义无反顾地报了名。 考虑到安全问题,园方贴心地将小朋友分成五人一组,率先通关的可以先挑奖品。 范芶一进组就和剩下三个人叽叽咕咕地讨论了起来,只有苏静一个人站在旁边不着一句。 她们素来不对盘。 因此她皱起眉毛,板起脸喝问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你管我?” 她不由大喇喇地捏了一把苏静的脸蛋,笑得很猖狂:“原来是个胆小鬼。” 鬼屋是那种最简单的一条道走到底的鬼屋,他们商量好,不管看见什么,闭着眼冲过去就行。 范芶心里慌得要命,面上还得装出很老练的样子:“你们先走,我垫后。” 想了想,又转过身,和苏静耳语了一句:“你要是怕,我可以允许你拉我的手。” “我呸!” 得到对方一个不屑的眼神。 范芶打小就有点怕黑,但被她这么一挑衅,愣是要拿到奖品,一路上不停催她快点。 四周惨淡无光,呜咽声灌进耳朵里,范芶闭着眼睛,实在怕的要死。 就在她疑心怎么还不到头的时候,苏静猛然停了下来。 她们走到底了,但没有出口。 苏静摇了摇她的肩膀。 她睁开眼睛就是满目的黑,大片大片地涌进视野里。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呼吸相闻。 “喂,我们走不出去了。” 言语间却有些幸灾乐祸。 黑暗中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范芶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人回应他,苏静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跑了。 范芶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找到的,三四个小时?或者更久? 已经够了。 范芶只记得那天游乐园的霓虹灯散发出的绚丽的光彩,她抬手挡住了刺眼的灯光,习惯黑暗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 还有妈妈用颤抖的声音说:“别怕,宝贝儿,别怕。” 鬼屋里专门负责扮鬼的工作人员换好服装之后忘记了关上暗门,她被困在了工作人员用来维修设备的通道里。 非常奇怪的,范芶从鬼屋里出来时相当沉静,不哭也不闹。这种超出年龄的沉静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人揪心。 园方非常抱歉,将芭比娃娃送给了她。 她索然地放在一旁,看见另一边的苏静朝她得意地一笑。 于是梁子就此结下。 从此以后就抗拒任何黑暗的封闭空间了,这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招致了不少麻烦,后来她几乎淡忘了是如何患上幽闭恐惧症的,她只是觉得害怕,觉得缺少一双手而已。 何源之的工作量大得超乎她的想象,范芶几乎每天都在陪他加班,虽然文件一类早就翻译好了并且日常对话何源之完全可以用英语解决,但范芶依然在多方压力下被牢牢地捆在了他身边——经理坚持认为无间断的母语环境能让总监感受到“宾至如归”般的温暖。 范芶气归气,看到那一大笔加班费后也就无话可说了。 何源之很照顾他,在办公室里总是示意她坐在沙发上就好。 范芶无聊到快睡着前,何源之会递来一份财务报表或是企划书,她老老实实地翻译好他圈注的部分,何源之歪着头听,眼神在她的身上飘忽,对不准焦似的,像一条若有似无的绸带,末了点点头示意,就此结束。 时间久了,范芶或多或少地发现对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到底翻译了什么,再留神一看,那厮和秘书小姐你来我往,用英语聊得正欢。 范芶出离地愤怒了,捏着文件的手都发起抖来,气鼓鼓地盯着他,好像用目光就能把他和秘书扒拉开来似的。 何源之背后一凉,暗道不妙,三言两语支走了秘书,拧过皮椅看见茶几上一沓凌乱的文件,纠起眉毛:“陈经理要求你一直留在我旁边,我觉得这样或许能让你没那么无聊……” 范芶那没来由的怒气一下就散了,对面坐着的是顶头上司,手里头握着生杀大权,他说一句不好你就得收拾收拾铺盖滚蛋,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考虑你在工作时间无不无聊。 实在是没有理由生气,范芶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 倘若她再敏锐一点,深究一下这点不知所谓的怒气,她或许能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 然而她没有,她只是别扭地向上司表达了歉意,梗着脖子继续翻译那些没有必要的文件。 何源之没说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一笑里带着点不着边际的温柔,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迟钝如范芶也意识到小小一方办公室里有什么正在发酵。 她的面色变得很难看,拿两根手指支住眉心不断地画着圈,对于无法抽身而去的焦躁简直是写在脸上。 范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家人之外没有任何亲密关系,并且对此本能地觉得抗拒。 她看起来开朗又平易近人,处事比同龄人天生多出一份沉稳和决策力,加之生了副细柔的样貌,本该是交际花一般的人物,但其实稍微留心一下她的成长史就会发现她甚至没有称得上交心的朋友。 开朗是真的开朗,范芶的社交障碍其实不太严重,只有过于陌生和过于亲密的环境才会让她无所适从,而这些年她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把握好其中微妙的尺度——还是中学时期物理课上那种精确到千分之一米的游标卡尺。 身边的朋友迟早会厌倦你进我退的交往方式,何况到最后才明白对方一开始就不打算交付真心,实在是叫人恼羞成怒,留在社交软件里变成一个头像已经仁至义尽。 她就像一株盛开在玻璃罩里的鲜花,好看固然是好看的,也不掺一星半点的假,伸手过去却只能摸到个冷冰冰的玻璃罩子,严丝合缝,无从下手。 何源之或许已经尽力遮掩,范芶或许对这点难以言喻又由来不明的情感过于迟钝,可惜她那种极其精准的多年练就的直觉及时跳出来拉响了警报。 她直挺挺地坐着,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卡着一团火气,很想冲上去揪着何源之的领子吼一嗓子你想干什么,回过味来觉得还应该再补一句,我到底干了什么。 她跟个哑火的炮仗似的定在那里,看见了一张印着数独游戏的a4纸。 它从那堆文件里不慎跌落,轻飘飘地落进她的眼里,仿佛水里晕开了墨迹一般,在那个瞬间,浑身的火气唰的一下就被抽走了,整个人无端的柔和了起来。 差不多十点半的时候,何源之终于有了收工的意思。 他倚在门框上,看着下属收拾好背包,睫毛往下沉了沉,犹豫了半晌,朝她晃了晃车钥匙:“送你回家?” 范芶手倏地一停,脱口而出:“不——” 何源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个眼神给予了极大的的尊重,好像她说完这个“不”,他绝不会多半句微词。 范芶不知怎么就咽下了“用了”俩字,险之又险地捋出来一句:“……太好吧。” 何源之润物无声地笑了,很上道地接过话:“碰巧顺路,再说现在好像也没有公交了。” “太麻烦您了,公司里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您处理。”范芶打起官腔就跟背书似的,不带一点卡壳。 枢纽世界·重合(10) “怎么说也是我连累你加班到现在。” 陪老板加班怎么说也轮不上“连累”,范芶明知道他是牵强附会,张了张嘴,好半天也没能组织起语言,抑抑地闭上了,干脆把眼睛粘在地板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楼梯口。 这栋写字楼说高不高,二十来层,范芶的公司在八到十层,倒不至于爬得两眼一黑,一般人没事也不会来找罪受。 她神色复杂地望向何源之,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地一撞,后者喉头一紧,正想解释,楼道里的灯就“啪”的一声,暗了。 范芶几乎是一瞬间就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指甲狠狠地划过皮肤,嵌进血肉里。 何源之低声用英语骂了一串话,很快调整了语气,一边朝那个虚虚的人影靠过去,一边又轻又慢地说:“应该是跳闸了,你别怕,看得见我吗?” 他们俩之间隔着不到五米,范芶却觉得那声音好像跨过了一光年那么远,落进耳朵里都沾着灰似的,显得格外不真切。 她试图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轻轻地咳嗽一下,血腥味就在喉咙口弥漫开来。 又是那种大团大团的黑暗,逼得人无路可退。 她花了点时间才让自己说出话来:“你在哪儿?” 何源之三两步走到她身前,黑暗中分辨不清那人的神色,却能鲜明地感觉到她的紧张,就像一截枯萎的树桩子,木木地扎在那里,剥离了人类的鲜活,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在范芶的人生里,何源之本来是一个没有名字的过客,甚至都不算是个美丽的错误,而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有一个很长的故事,那天范芶犹犹豫豫地在走廊上叫住他,他看着玻璃幕墙外正好的阳光想,他终于有机会说了。 何源之感受着掌心下颤抖的身躯,心底有个声音厉声问,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凭什么这一式两份的悲伤要统统堆到他身上?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何源之从回忆里脱身出来,揽过她的肩膀,定了定神,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哭,不要怕,跟着我。” 范芶抬了抬头,没有神采的眼睛如同暗沉的玉,踏在台阶上的动作犹疑得就像误入他人领地的羊羔。 小美人鱼那刀尖上的舞蹈原来不是骗人的,她想,她一定也痛得想尖叫。 七楼亮着灯,范芶脚一软,就要直直地跪下去,何源之整颗心都悬在她身上,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 透过薄薄的衬衫,何源之才发现不到三十米的路上,她出了一身冷汗。 范芶坐私家车从来不关车窗,无论三伏天还是数九寒冬,四人座的轿车太过狭小,她做不到。 何源之开了一辆商务suv,加宽加长的型号,挂着宁神用的香囊。 范芶抿着唇,海滨城市五月的夜风尚算宜人,说出口的话很快就散在风里,像讲一个久远的毫不相干的故事:“我是在车上知道他们俩离婚的消息的,我爸妈。初三的时候吧,我爸特地开车来学校接的我。我是托人进的学校,房子离得挺远的,因为我这个毛病,我们家特地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就为了让我不用坐车回家。你知道什么叫学区房吗?在国内,好学校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能上,所以租金特别贵。我好几次听到我妈跟我爸抱怨,说他们俩一半的工资都搭进去了,可是她从来没在我面前说,我也就没当回事。” 他这些话用英语翻译起来不太地道,何源之听得一知半解,只好告诉她可以用中文诉说给自己听。 “她的公司离学校很远,她做的是基层主管,底下的人要管的住,上面的事要办的好,忙得心力交瘁,每天回家饭都没力气做。我爸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天天揪着这个和她吵,说她不顾家,不知道在干嘛,叫她辞职算了。” 范芶顿了顿,目光拉出一条平直的线,空空洞洞地映着远处火树银花不夜天:“他整天疑神疑鬼,觉得我妈肯定是有了外遇,控制欲变得越来越强,我妈晚半个小时回家他能嚷一宿,后来我妈终于受不了了,两个人就开始玩命似的打,有时候我在夜里都能听到摔东西的声音。” 讲到这里,何源之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一黯,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知道故事的走向了。 范芶轻轻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再后来有人给我寄了个包裹,我妈平时是不碰我的东西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东西,她就是拆了,你猜是什么?” 她的笑容变得很戏谑:“一沓相片,是我爸和一个女人的。在我爸的车里,那个女的靠在他身上,两个人都在笑。她性子那么烈,收拾了东西就走了,一句解释也不听,离婚手续是他们约出去办的,我问大人她去哪儿了,谁也不跟我说。” “我小时候他们多好啊,最后,也不知道是输给了什么。”范芶看了一眼何源之,仿佛画在嘴角上的僵硬笑容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意味。 有时候残忍不过是懂得以后的慈悲。 是输给了什么呢? suv无声无息地滑进夜色,稳稳地停在范芶家门口。 范芶从来没说过自己住在哪儿,也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女孩道谢之后打开车门就走,何源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青筋突突地跳,他深呼吸了一下,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一点:“我过几天就回美国了,公司给我办的告别酒会,你会来吧?” 范芶的背影轻轻地晃了一下,像站不稳似的,头也不回地说:“一定,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大客户’。” 何源之闻言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下来,认真地喊,好像他们是一对踏入毕业季的高中恋人:“要好好看医生,早点好起来。” 楼道的声控灯被他这一嗓子喊亮了,她的背影笼在一团暖黄色的光晕中,温柔得惊人。 她抬起右手向身后扬了扬,消失在楼梯转角。 何源之跟家里长辈打了个电话,大意是我要回国不让回就不干了,不出意料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然后何源之的外公简明扼要地表明了立场,大意是分公司那边最近的两个项目做不完你就等着给老子滚蛋吧。 于是何源之又在国内耽搁了小半个月,范芶依旧被捆在他身边,只不过如今乐得清闲,只剩下数独游戏了。 何源之仗着电脑的遮挡肆无忌惮地偷看沙发上的某个女孩,范芶咬着手,正抓心挠肺地填着一小块九宫格。 什么时候发现喜欢上她的,何源之也不记得了。九岁的时候跟着爸妈来中国做生意,在游乐园里看到那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听说在鬼屋带了一整个下午,却不哭不闹,抱着一个乖巧的娃娃,格外引人注意。 当时的他不会说中文,也只是多看了她一眼。 但他一直都记得那场霓虹灯下的惊鸿一瞥。 之后何源之回到美国,校园里满地都是热情奔放的金发女孩,他第一个想起来却是那双清澈得见底的眼睛和那张极具东方色彩的稚嫩的脸,他少年时代的幻想。 等他意识到这份难言的情感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回到星洲的客机。 他零零散散地参与了范芶的青春期,那些静静伫立着窥视着的岁月,欢喜是他的欢喜,忧愁是他的忧愁,何源之现在想起来也会忍不住自嘲一句情深不易。 仓央嘉措有一首诗说,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里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这样绵密悠长的感情,这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有了。 其实也不是太坏,起码他获得了一个翻篇的机会。 何源之的告别酒会和他来时一样隆重,范芶躲在角落里吃小蛋糕,他跟个太阳似的走过来,粘着全场的目光,范芶恨不得一棒槌把他敲出银河系,可惜还是明面上还得继续笑。 “初见的时候感冒了,给我个机会,弥补一下吧?”何源之递来修长漂亮的手,露出成年人进退有度的调笑,优雅和风度一样不落。 如果可以选择一生中的一个时刻永远停留,何源之会选择朝她伸出手的时候。 窗外是六月炽烈的阳光,永不停歇的蝉鸣,苍翠逼人的行道树。 他们会有更多的故事的。 他微微笑起来,默默地想道。 苏飞刚下飞机,一通电话就急吼吼地打了进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是卢先生吗?” 苏飞一个“yes”噎在喉咙里,对方已经径直讲了下去:“我们派去接你的车遇上了堵车,你恐怕要自行前往公司了,地址在你的手机信息里。当然,费用公司会全额报销的。” 大有“我压根没指望你回答就走个过场”的意思。 她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接着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苏飞抓了抓脑袋,被这姑娘快得像乌兹微冲的语速弄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能再重复一次吗?” 然后有点怂的一把将手机塞进范芶的怀里。 范芶无奈地放到耳边,双方都是办事很有效率的人,三言两语就接洽完毕了。 然后利索地招来出租,嘱咐司机避开堵车路段,准确地报出地址。 苏飞看得目瞪口呆。 “苏先生,等见过公司的高层以后我们应该就会前往俱乐部了,别太担心,用不了多久。”或许是身处美帝的缘故,范芶对着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了文绉绉的翻译腔。 “别吧,我来这拍个广告又不是接见美国总统。”苏飞逮住身边这个唯一能听得懂人话的“高中同学”一顿吐槽。 范芶心里腹诽你可得先知道白宫在什么地方啊。 范芶就职的公司不久前推出了今年主打的机械键盘,研发部在许多部分使用了目前最前沿的技术,她作为内部员工有幸摸了两把新键盘,使用感那没话说,绝对是职业联赛级别的,这也直接导致了价奇高,销售对象主要瞄准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经济独立购买欲强的游戏爱好者,最好的代言人无疑是各大战队的明星选手。 这算得上今年最重要的企划,总公司希望在美国和中国两个片区一起推行,苏飞作为国内区负责人,营销部请他来拍摄广告片。 好巧不巧,她的心理医生夏晶语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范芶前去就诊时偶尔会看见他,她当然知道苏飞,于是更加好奇,然而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说话一向条分缕析的夏晶语却总是含糊其辞,她也不好再深究,不过一来二去,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范芶这两年把英语重新捡起来修了一遍,拿到了口译的证书,外派的时候被苏飞拎了出来。 她楞了一下,婉拒的话有一箩筐,什么刚过考试经验不足,什么术业有专攻,什么资历浅能力差,一个个扎实得要命,没人会说她不知好歹,可是她最后一个也没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经理说:“您放心好了。” 人是不能不说一点谎的,她想。 她坐在公交车上,隧道里的风仍旧带着灰尘气,很凉,让她多少平静了一点,橘色的隧道灯照过来又离去,像幕斑驳的皮影戏。 想他吗? 想啊。 他以为他藏得多么完美,还不是被她发现了。 范芶很早就发现了何源之,因为就算是他不打算引人注目,那种礼貌又疏离的处变不惊的气质在这里已经足够打眼。 何源之根本不知道路边有多少少女投去羞涩的一眼。 他是那种穿着白衬衫往树荫底下一站就能让夏天清凉起来的人。 何源之起先坐在学校对面的刨冰店里,范芶在那里碰上了他一次。何源之和她擦肩而过时仓皇的样子她暗地里笑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替自己结了红豆冰的帐,从此以后这家店她没再付过一次钱。 后来他换了方式,范芶回家的路上会停一辆轿车,何源之坐在后座上,看她从长街这一头走向那一头,然后就静静地调头离开。 范芶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的身份和来意,但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些东西,如果何源之觉得这算是补偿,那就算吧。 那时候公交车上的那双手,范芶真没有猜到是他,总觉得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好像没有一点情绪,哪怕心里翻天覆地他也羞于表达一分一毫。 她在黑暗中磕碰,何源之那样看着他,好像一位悲悯的神明。 何源之是对的,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只剩下那双静静的润物无声的眼睛。 范芶曾经尝试着去描绘她对何源之的感情却不得要领,只是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句,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故乡。 总公司有个语速奇快的妹子叫蔚蓝,金发的混血儿,既有南欧人撩天撩地撩宇宙的热情,又深受美帝精英文化的荼毒,工作时雷厉风行,下了班立马就挑着大波浪笑靥如花地问:“美女,有兴趣请我喝一杯吗?” 范芶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有某些不正常的取向。 “抱歉,我,我还有工作……” “现在是下班时间。”蔚蓝相当不满。 范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蔚蓝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气鼓鼓地说:“喂,你就不想和我有点故事?”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范芶无奈的摊手。 这时,何源之恰好从门外走过。 她突然有点心虚。 而蔚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得欢乐,“那你现在是要跟我去喝一杯呢,还是想呆在这里?” 范芶不想现在就跟何源之独处,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 她没有看到的是,蔚蓝走之前,送给何源之一个潇洒的飞吻,转头钻进出租车:“你的小女朋友我拐走了哟!” 何源之一直是淡淡的,带着一点温柔一点纵容地笑着,进退有度,目送她们离开神情也不变。 只是他不受控制地浮想起蔚蓝离开时牵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他今天看见范芶出现在公司里,一错不错地盯了那个背影很久,文件夹差点从手里掉下来了,才敢问别人一句:“那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助理不明所以地跟他说那是陪卢暄来拍宣传片的翻译,不会留多久。 走廊尽头的范芶侧了侧身给赶会议的人让路,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使得她纤柔的脸庞更加柔美。 那一瞬间何源之就知道,这一篇,这辈子恐怕都翻不过去了。 不像是当初冒冒失失还带有学生气的人了,怎么样都好看。 直到她和蔚蓝联手摆了他一道,何源之才发现她一点也没变。 蔚蓝他是知道的,常年混迹各大夜店。 他偶尔也会去,他风度好气质佳,又爱一言不发地喝酒,自然而然地就让人脑补出情场失意的翩翩佳公子形象,来搭讪的美女不在少数,何源之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拒绝的话往往过于直白,好朋友最见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一个个如丧考妣般黯然离去,每次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何源之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点太呛人了。 范芶喝不惯洋酒,没一会儿就有些微醺,昏昏沉沉地点着脑袋,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 何源之一进来就看见范芶仰着脸对过路的猛男没心没肺地笑,一口老血郁在喉咙里,他到底是按照千年蓝血养出来的,哪怕生气也优雅得像一幅画,眉间一点昭昭然的薄怒,唇角紧绷,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醉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受欢迎啊。”范芶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们都很喜欢我的样子。” 何源之脊背一僵。 偏偏蔚蓝还感叹:“我是该换换口味了,亚洲女孩真是可爱!” 何源之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由举双手投降:“好吧,是我的错,别生气,她现在可什么事都没有!”然后目送着他直接抱起她离开而气得跳脚,“喂,你这就带她走了啊?” “酒吧对他的小女朋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始终冷眼旁观的朋友这时打了个哈欠,“情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哈?”蔚蓝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不用猜也知道的剧情,女孩郁郁寡欢喝得烂醉,男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然后滚滚床单交流一下。明天早上要么摊牌,原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皆大欢喜,要么女孩羞愤难当拒不见面,男人苦追抱得美人归,皆大欢喜。”朋友冷笑着撇撇嘴,深谙这种霸道总裁文的套路。 “唔,是这样的吗?”蔚蓝不太能够明白,故事不应该在睡一觉之后就结束了吗? “何源之真的会带她去酒店?”他看起来一向很冷淡的样子,蔚蓝暗想。 朋友的语气却变得讳莫如深:“不,我猜他会带她回家。” “为什么?” “因为太喜欢了,喜欢到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放在酒店未免太没有诚意了,那可是将来要绑在身边的人。”朋友状似无意地笑了笑,眼睛里一点点寂寞和羡艳转瞬即逝,“她是他的眼中星。” 范芶刚出酒吧就吐了何源之一身,明明舌头都快捋不直了,硬是要抓着他一顿吐槽:“怎么会有人喜欢何源之啊?啊?这种温吞的男人最讨厌了。” 醉鬼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领子:“你说她们是不是傻啊?” 何源之配合地点点头,随手扶住就要往下倒的女孩。 范芶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啦!他是很有钱啦!” 男人闻言失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范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简直把人当成床板似的折腾:“脾气,脾气也不错,很温柔,还很体贴……” 说到这里,脑筋才忽然转过来,想起了自己此前的观点,她悻悻地住了嘴,委屈地眨了眨眼,为这一番自相矛盾的理论懊恼万分。 如果不是范芶喝醉了,何源之也许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盛赞。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很少再为轻飘飘的一句话浪费感情,然而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笑意,一颗心变得柔软而又丰盈。 她的肩膀抵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搭着他的腰,是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 何源之忽然心情大好,身上搭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走路都带起风来。 他的司机看到了,想帮他一把,他摆摆手,一个人把她抱进了后座。 范芶彻底睡死过去了,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掩住大半张脸。何源之盯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地往两边分好,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太过小心翼翼,俨然是个收藏家对待古画的神情,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了,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脸颊微微发烫。 关于替心上人拨头发,村上春树说过:“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的爱我。你头发乱了时候,我会笑笑的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的在你发上多待几秒。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的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 那么,按照村上春树的论调,他任性地违反逻辑倒推回去——范芶应当正巧的爱他。 范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如果不是何源之,大概已经被卢暄告状告到上面勒令开除了。 你男朋友是总裁了不起哦。 何源之当然是不会做早饭的,下楼买了黑咖啡和全麦面包,给她的是低脂牛奶,正宗的美式没滋没味早餐。 何源之其实不知道她爱不爱喝牛奶,只是长相先入为主,直觉她是喜欢的。 不巧正中红心。 而范芶这厢睡眼朦胧间看到床头柜摆了牛奶面包,瞬间被吓醒了。 单身这么些年,田螺姑娘的故事她才不信。 清醒过来再一看,何源之就坐在两步之外的沙发椅上看平板。 这下了不得,范芶连忙爬起来抓过手机瞄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在床上僵坐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他:“我要是现在被开除了,回国的机票能报销吗?” 何源之被他逗乐了,有心吓唬她,声音压低一度,执行官的感觉就出来了:“非公事目的出行一律不报。” 范芶手忙脚乱地查机票,看完脸都绿了,斟酌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去移民局,什么时候能被遣送回国?” 何源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满脸促狭的笑意:“你的签证还有好久才过期,一般这种情况移民局会认定你故意妨碍公务,先罚款再抓去思想教育。” 那我要怎么办? 宿醉之后混混沌沌的脑袋已经山穷水尽,女孩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何源之这个人有一点最好,那就是很知道分寸,看她委屈成这样,心就软了八分,放缓了语气,慢条斯理,极尽温柔:“营销部的电话是我接的。蔚蓝去救场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范芶先是明白过来被人耍了,不等生气,又想起来承了这个人天大的情,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谢谢”。 何源之并不为她的敷衍恼火,抬起眼睛朝着他笑了笑:“你记得请蔚蓝吃饭就好,她今天好不容易休假。” 何源之几乎是以成年人纵容孩童的姿态看着自己,她正要炸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占理,只好闷闷地端起床头柜上的早餐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她身上穿的是何源之的睡衣,刚刚脑袋里一团浆糊的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直到现在才发觉到这一点。 昨天穿的衣服就放在手边,洗过一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留有淡淡的皂香。 “你吐得到处都是,我给你换了衣服。” 她的脸色一下子爆红,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何源之说完就进了房,留她一个人换衣服。 她松了口气,不自在的感觉总算消散了一些。 范芶换完衣服后,终于从一摊乱七八糟里理出一点头绪,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是十分的微妙。 喝醉了酒,吐了老板一身,老板不但没有生气,还好心地收留了她一夜,什么事都提前打理好,顺便帮她翘了个班。 范芶来之前,自己掂量过自己好几回,越想越没底,连何源之回了纸醉金迷的美利坚后能不能记住自己都不敢确信了。 现在看来,是她太低估自己。 范芶忍不住地窃喜,极力控制才能看起来不那么喜形于色。 她走到金赫奎的椅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送我去公司吗?” 何源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然后仓惶地错开眼,手忙脚乱地挪开手上的东西,明明只有几样,却像在收拾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似的,完全没有了逻辑:“好,好的。” 她忽然俯身下去,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贴着他的脸耳语:“谢谢。” 何源之整个人都绷紧了,过了几秒钟,他把手放到范芶的肩膀上,轻之又轻却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 何源之生气了,范芶看得出来,这个人生气时怒气全压在眉间,别处一点也看不出来,像风暴潮前厚重的铅云,反而更让人不知所措。 “不要再这样了,好吗?”何源之沉默了一下,笑得很无奈,“你这样会让我很想吻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范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她一直不自觉地抗拒过于亲密的举动。 但是他说话的空档,范芶以一种奇异的冷静地审视了自己,并且得出了截然不同的论断。 如果对象是何源之的话……她不愿说出口的字句,都可以简单粗暴地借此表达。 所以她主动将何源之推到椅子上,决然地封上了他的嘴唇。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丧失了主动权。 毕竟是青涩又害羞的女孩子,除了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劲,手底下没有真章,任由那个人带领着,仿佛一头扎进深水中,触不到底,沉沉地坠着,失去氧气,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只剩下缠绵而炽热的吻,近乎窒息,因此更让人头皮过电。 何源之这辈子对她,恐怕只做了一件算不上错的错事,余下的时间,都用做了补偿。 范芶不愿意说,但一桩一件地替他记好,回头想起来,心软得像一滩烂泥。 太久的拥吻,等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喘不过气。 她清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你送我去公司吗?” 他们刚到办公室,迎面就飞来一个文件夹,蔚蓝蹬着恨天高叉腰大骂:“老娘今天是准备去钓凯子的你们知道吗?” 何源之连忙把范芶往前一推,后者气得打跌,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我喝得太多了……” 她撇撇嘴,想起昨天灌酒也有她一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范芶见状,趁机拉过何源之:“你叫他给你再批一天假嘛,谁还没个着凉感冒的病啊,对吧?” 挺上道的嘛,小孩子。 蔚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颇有狼狈为奸的味道,再转向何源之,语气就变得有商有量,算盘打得叮当响,“老板,我也算救你的小情人于水火,两天不过分吧?” 何源之赶紧配合:“我等会去和你们头儿打声招呼。” 蔚蓝笑得花枝乱颤:“哎,我说我一看你们俩就觉得佳偶天成一对璧人,怎么那么配呢?” “你不是要去钓凯子吗!”何源之扶额。 他唯恐蔚蓝这张嘴没遮没拦地冒出点什么,让他们好不容易更进一步的关系又退回到那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他需要思考一下,刚刚那个吻对范芶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范芶在想,应该要怎么解释。 无论情不自禁还是不慎摔到他嘴上都是把何源之当傻子式的掩饰,她不想说出来侮辱自己的智商。 蔚蓝和何源之你来我往地拌嘴期间,她默默地收拾好接下来要用的材料,逃也似的离开了男人的办公室。 何源之的眼神全系在她身上,看见她收拾东西要走,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蔚蓝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胸口:“不去追啊?她那翻译的活才多大点事儿,哪比得上你俩谈恋爱重要?” “糊里糊涂地追上去,媳妇儿又跑了怎么办?”何源之随手翻起她匆忙中落在桌上的几则材料,重要的事项都用荧光笔仔仔细细地画好,她的英文大概是练过的,写的很秀气,中文就没那么好了,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字,在他眼里简直就像鬼画符。 不过既然是范芶的鬼画符,自然而然是可爱的鬼画符,反正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堂而皇之地折好,收藏了起来。 蔚蓝鄙视地看着此人假公济私,双臂一抱,一副“老娘还不知道你”的表情,嗤道:“你真不去啊?” 何源之想起早晨那个不明不白的亲吻,低下头笑了笑。 蔚蓝惊恐地想,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个笑容里“羞涩”这种情绪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的细枝末节——她仔细地在脑海中描摹了一遍他的笑容——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为“志在必得”。 除了青春校园片,蔚蓝真是第一次见纯情到这个地步的人。 他虽然一向不在外面乱搞,但毕竟身居高位,什么样的场面也都该见过了。 她总觉得何源之永远端着风度的架子温柔地薄情着,她从来没想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保留着如此纯粹的少年感。 她久经风月,花花公子见过,冰山面瘫见过,烽火戏诸侯的见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也见过,在她看来,没什么分别。 她早就练就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可在那一刻,她完全明白了,这无言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有点难过,她必须承认,她是非常羡慕的,但同时她又很愉快,某种意义上,他们拯救了她对爱情坏掉并将继续坏下去的胃口。 枢纽世界·重合(11) 明天就是千家二小姐的大喜之日了,可她这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准确来说,自从伐北大军大胜回朝进了那大殿受封开始,她的心情就堪称大起大落,那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将门之子只向当今圣上请了一个赏,那就是求皇上将王爷府的小郡主许给了他。 这消息一传出来,她的心里就跟泼了醋似的酸得厉害,心窝子绞成一团发苦生疼。 只不过是在14岁那年本着凑热闹的心思跟着登上了城门去送别大军,在城墙上直直地看了一眼那领头的将领,这一眼就把她一颗赤诚柔软的心给看丢了出去。 将门无犬子,夏家最小的儿子也终究开始挑起了大梁。坐在马背上的身影挺直如松,头盔下的面容只堪堪能瞧个轮廓,骠壮的战马毛皮顺亮,缰绳一拉,硕大的前蹄扬起了不少的尘土,长鸣洪亮,端的是个豪情万丈。不少多愁善感的姑娘已经红了眼眶开始祈祷上天保佑将士们能够平安凯旋。 一声“出发”愣是从嘈杂的窃窃交谈声中突了围,炸开在耳边仿佛还有回响。 围在两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惊叹着冷硬铁甲肃肃摩擦的气势,随后黑压压的大军整齐地伐进。 男儿当如是,从小被笼罩在羽翼下护了个严实的小郡主由衷地感叹。 本来吧,她上头有个深受皇上宠爱的皇后姐姐,底下还有个柔顺可人的妹妹。按理来说她这不上不下的孩子是最不得受宠爱的,但偏偏她生得伶俐可爱,小时候又体弱多病,整一王府的人都把她放在心尖子上疼,哪怕是被一片树叶子擦着了都心疼得不得了。 所以哪怕只仅仅个挺拔的背影,就把她给看痴了,一见误终生可不就是这个理。 不过千瑟汐也是个豁达又乐观的主,对于自个儿毫无预警就一见钟情接受得异常的顺畅。想着凭着自己一腔真心与柔情,等着他回来了,就是块石头也要给他捂得分出桃来。 食不知味,寝难安眠,画像画了一沓小心地用黄花梨镇纸压好放在书桌一旁,还题上了“入骨相思君不知”这种她本来不屑一顾的情诗。每天就靠着上朝回来的父亲捎回来的消息琢磨着排遣时间,连捧着针线绣鸳鸯都能从那千丝万缕里勾勒出那人的线条轮廓出来。 所谓是衣带渐宽,原本被养得圆润水滑的下巴都冒出了尖儿,把厨娘的嘴上都给急出了泡,拿出了看家本领一天天的不带重样,就想着给养回那些肉来。 就这么数着指头过的日子总算是到了头,人确实是回来了,还是大胜归来。不仅击退了侵扰边疆许久的草原民族,更是乘胜追击夺回了不少被强占的土地。迎军的百姓甚至排开到了五十里城外,一时雲城热闹到了极致。 千瑟汐的心早在一次次传回来的捷报中稳了下来,只是这称赞的话还未脱出口,就被征北将军求赐婚王府小小姐的消息给堵了回来,差点没顺过气。 自己与不是孪生胜似孪生的妹妹除却小时候调皮,其他时候都规规矩矩养在深闺,夏魏君是怎么看上她的,她实在是想不通,这各般苦涩酸辣的滋味,只能自个咬紧了牙关往肚里吞,什么抢亲的想法就算是再乐观天真的人也知道是多么不切实际。 谁知道这柳暗花明又一村,兴许是上天也对她开了眼,这妹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毅然决然就和情郎私奔了,等到王爷府的人去寻的时候,哪里还找得回,一查,又是跟侯王府的少爷私定了终身,一合计还有一层青梅跟竹马两小无猜的关系,实在是下不去手拆散这对鸳鸯。 向来疼女儿的王妃一咬牙,愣是想了个胆子大破天的主意,先拿跟小女儿有几分相似的二女儿顶上嫁过去,两家本来交情就不错,再加上有她这一层身份,怎么着也不会被轻易动去了。对外就称二小姐不慎染了恶疾,见不了人,总之先缓过这一劫再说。说不定,还能来一出上错花轿嫁对郎的戏码。 还真别说,这算盘打得可真是哐哐响。 找到二女儿,都备好了说辞准备苦口婆心地劝诫一番,没想到二女儿非但没有感到受到愤怒,反而是庆幸自己还有机会搏一把争取一下自己的心上人,若不是还顾忌着不能过早暴露自己的心思,怕是当场就笑开了花。 对过了八字行过了说媒的流程,这吉日还真就迅速地给定了下来。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这大婚之日已然是近在眼前了。 接过将军府抬来的聘礼,逗了逗送来的活雁,千瑟汐还是感受到了全府上下性命系于一身的重担,在忧喜交加中辗转反侧了良久才睡去。 等到了丑时,她被伺候着换上了准备好的喜服,一套新娘装,披凤镶霞,华李富贵,红袄绣履,飘带彩裙,铜镜前一坐,任由丫鬟在身后梳头打扮。 描黛眉,勾眼尾,扣胭脂,点红唇,额头甚至贴上了花钿,更称得她肤白胜雪,婀娜秀丽。 挽髻绑好,插满钿髻,簪珥,金钗步摇,移动间坠下来的珍珠金片哗啦作响,她只觉颈部承了比以往多上几倍的重量,压得颈侧酸疼不已。 所幸没等多久,侍女就传来了迎亲的队伍已经行进到了王府门口的消息,拦紧的大门已经被叩响了,催她上轿的声音好像隔得远远的也听得清晰极了。 按照礼数,这门得拦上一定时数,讨着几分好才能开,而端坐着动都不敢动上一动的千瑟汐已经是满心都向着“外人”去了,暗暗埋怨自家门内的人难讨好,这都老半天了还没开门的动静。 终于是用可观的彩头,撬开了如同蚌壳缝一样闭得紧紧的王府大门,连同金丝相禳同心结,羊脂白玉指环,细镶金玉腕钏,双珠玳瑁簪一起送来的还有另一只活雁,说是与前些日子送来的雁是一对不渝的伴侣,于是迎亲的仪仗后方又多了一个拎着两只合笼雁的小厮。 缀灯,铡锣,鼓手,旌旗,前面打头的是一位盛装的骑手,意气风发的新郎也同样骑着系有红装的高头大马,绣花大红轿随行于后。 盖上了精致盖头被搀扶着上了轿,此时她与夏魏君的距离不过是两层红布,哪怕视线被阻隔了个彻底,她也直直地往着前方,生怕一眨眼就醒了这场红粱梦。 取“不走回头路”之意,归途行的是另一段路。回到将军府前时,按例来说男方的府门也得闭紧了煞煞新嫁娘的性子,谁知这门就象征性的闭了不到一转身的功夫就给开了。 跨过了火盆撒过了谷豆,下轿的时辰也就差不多到了。 千瑟汐的身子骨还没完全长开来,伴娘和送亲太太把她搀得如同怕风给吹跑了一样。 脚不沾地地进了大厅,新郎射过驱邪箭,新娘跨马鞍走了火盆终于是在供案前站定,虽然事先已经了解过这些繁复的流程,她还是已经有些昏了头,只在心头暗暗自夸自己颇有不慌不乱大家闺秀的风范,轻松地蒙混过关。 一拜拜过了天地,接下来该拜高堂,奉了茶按理该有一些诸如早添香火的吉祥话,而夏老将军和夫人却只淡淡嘱咐了一句琴瑟和鸣,不过这时的千瑟汐已经没那个心思去细想了。 鸣凤锵锵,卜其昌于五世,夭桃灼灼,歌好合于百年。 终于是等到了夫妻对拜,表面上她只是矜持地微微屈了屈身子,姿态端的是大方大气,而实际上要不是顾着头上重量可观的凤冠,千瑟汐的腰都能给折了去了。 送入洞房的时候她的心已经是提到了嗓子眼了,更罕见的是闹洞房的人是一个都没有,不过这也给她行了个大方便。 那些繁文缛节通通都给抛到一边,她使的计策就是先发制人。 坐在床边还没等新郎动手,她自个儿就利落地掀了盖头。 “舍妹已有私定终身非君不嫁的良人,不愿也不能嫁予将军。而妾身倾心于将军,纵使这欺君犯上的主意有那么一点是因为皇命不可违,但今日妾身会坐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我自愿嫁入将军府。” 红烛灯火摇晃下的面容因为着妆而有一种惊心的美感,一双秋水翦瞳脉脉含情,因为光影晃动仿佛莹莹水光挂在眼尾。 听到这番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论,夏魏君却是禁不住笑了出来。 “既然你同样倾慕于我,如此甚好,倒还给我省了不少力。我夏魏君唯一想娶以及会娶的人也从头到尾就只是千二小姐罢了。雁一生只会婚配一次,形影不离。二者若是死去一只,另一只形单影只终身不再婚配。送去的那两只雁恰是一对,正是你与我。” 千瑟汐想过对方可能会勃然大怒拂袖离去,也想过经过自己的一番解释对方通晓大义,但就是没想过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竟是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见面对着的人轻蹙黛眉,一副思索中的样子,擅长趁热打铁的小将军继续开口, “至于……子嗣的问题,你且放宽心,我不会纳妾,此生只会有娘子一人,这合欢酒还请娘子喝下。” 一条红绳两头各系了一只酒杯,说着这酒杯已是递到了眼前。手臂交缠各饮了半杯,再交换杯子饮尽了杯中酒。 惟愿这花好月圆这大好时光都交付于此杯中,只这一杯就与你共饮了春秋。 千瑟汐的睫毛颤得厉害,像只几欲振翅飞走的蝴蝶,酒液把唇脂晕开了些许,随后擦拭的动作更是带有青涩的媚态。 她还沉浸在两情相悦美梦成真的喜悦中,老半天没回过神来。热度却袭上了她的脸庞。 带着悄上眼梢的媚意和还残留在唇边的酒气,视线交缠,仿佛带有热意。 一亲芳泽。 顺理成章的,接下来便是所谓的,锦帐风流,苦短春宵。鸳鸯交颈,被翻红浪,烛尽香消,五更钟唱。 在养精蓄锐了一个冬天的夷族卷土重来之时,二人协力彻底平定了侵扰泱泱上京近百年的外族战乱,迫使对方首领签下了再不来犯的和约书,为星洲带来了数十年的和平安宁和富强昌盛。 两人一直坚贞不渝感情甚笃直至百年,开创了当朝一世一双人的先河,传为佳话流传至今。 不负韶光不负君,执子之手共白头。 时间回到十年前—— 郦河花灯夜。 沿边的树上,屋檐上全挂上了琉璃盏的花灯,垂下来的嫩黄流苏摇晃间有说不出的旖旎。 雲城的主道热闹非凡,街边的小贩那是一家挨着一家,灯火几乎将整座城燃烧一般通明。 尚且年幼的千家二小姐软着声音使出浑身解数撒娇,在母妃保养得白嫩光滑的脸上亲了又亲才换来了去一观花灯的机会。 正是初春,夜风夹带着清浅的寒意。老王妃亲自挑了根近乎雪色的暗纹发带给她束好了发,披上了一件专门给禁不得风的她做的小披风,这小披风领口镶了一圈雪狐毛,硬是把她衬得看上去跟个雪团似的。 她自己也是着了一身家常襦裙披了件石青灰鼠对襟披风,虽是没有平日里那般华丽正统,也是雍容又华贵。 谁知刚要迈出王爷府,小郡主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一通出行,吵着闹着要跟着去,被吵得无法的王妃只得留下来陪着哄着,安排自个儿机灵的贴身侍女一同前去便罢了。 这次夜晚出游差了好几个侍卫跟在后头,名叫舒雪的侍女也在一旁伺候着,明面上一个侍卫上前开路,留着舒雪和千瑟汐并排,一个在后面垫后。 转过朱雀街的拐角,就到了南市,南市正中便是郦河,今儿个放花灯是毋庸置疑的重点,卖花灯的铺子一个接一个确实没什么稀奇,只不过这连续三家都摆卖着面具就有些新意了。 这雲城的花灯节有个习俗,传闻那晃荡人间的小鬼在节上专拐幼童,于是给幼童戴上了面具让小鬼辨别不出来是人间的孩子。 第一次被领出来体会风情的千瑟汐来了些兴致,拉着舒雪就钻进了面具摊子前,舒雪看了半晌指了指挂在绳上的兔子面具。 老板一看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右颊一个小梨涡盛满了醉人的光,乐呵呵地把面具取下来给他戴上,还送了个系在腰间的瓷兔子小玩具,后面跟着的侍卫大方地给了一锭银子便接着往下走。 这面具素净得紧,纯白色的底,只用朱红描了眼眶和耳朵,还有几条红色的花纹画出胡须,整张面具非红即白,倒是有种奇异的漂亮。 另一边从小就被放养皮实得很的夏魏君也还没那个挺拔如松的样,叫上个灵光的小侍卫就溜出了将军府,拎了盏琉璃灯也是赶着去凑花灯节的热闹。 两人还在你一句我一搭得聊着校场新教的把式,结果话还没个撂头,本就已经是人声鼎沸的地方更是喧闹得炸了起来。 约莫是放灯的时候了,人们突然都开始往郦河边靠拢聚集。 猛一下子就把两人冲散了开来,夏魏君也不慌,脚步稳稳地错开人群,等定住的时候竟是阴差阳错地到了郦河边。 一时间郦河旁全是弯腰放花灯的人,各式各样的花灯带着摇晃的烛火漂浮在水面上,几乎把他看呆了去。 刚侧了侧身准备离河边远一点,就被人群推搡了一下,顿觉不好——好像撞着个孩子。 他连忙伸手去抓。 就在这前一刻,千瑟汐乖乖巧巧地站在郦河边上一步也不动步子,身边的人都被人潮冲散,她也不敢乱跑。 被一盏带字的花灯所吸引,她忍不住前倾着身子去看,软糯的声音含在嘴里小声地念道,“始信人间别离苦,毕竟相思,不似……” 刚念完似字,音的尾巴还留在齿缝,便被撞得往前一倒,她的心里咯噔一下,闭着眼睛希望郦河水别太难喝。 然而下一刻,就被攥着领子往后一提,拽她的人反应极快,力气也大,直接把她拽倒在他怀里。 夏魏君把人拽进了怀里才心安了一些,他也没大到哪去,也还是个少年郎的样子,得亏从小就在军营摸爬滚打,身量比同龄孩子高上一些,力气也不差,再加上小女孩又轻,这才避免了一祸。 千瑟汐后知后觉地品尝完不用喝郦河水的喜悦才转过身去抬起头。 面上系着的面具带子没能经住一通折腾,松了缓缓拉着面具一同从脸上滑落下来。 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是悠悠的三个字,“……相逢好。”没心没肺地有始有终。 夏魏君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三个字愣了,这使得他目不转睛地目睹了那素白底子朱红纹的面具滑落开来露出小孩子莹白的皮肤,秀致的眉眼,一双黑瞳摇晃着灯火亮得惊人。 而她的背后,整条十里郦河聚集了全部的花灯,整条河上漆黑的河水映着莹莹烛火,像是漆黑的夜空中洒满了金色的光芒,点点碎金蜿蜒流淌。 恍然如梦一般的漂亮,夏魏君的心神狠狠恍惚了一下,几乎是跌进了如同河水一般浸亮的黑瞳。 千瑟汐眼前的小少年眉眼清隽还带着些许英气,就是眼神呆得厉害,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个甜甜的笑,就低头去找面具,然而那面具已经是在河水上飘摇远走了。 “面具被碰到河里去了。”她的面颊有些鼓胀,极是可爱的样子。 被软糯的童声拉回了思绪,夏魏君没忍住上手捏了捏鼓起来的脸,手感果然是极佳。 突然被陌生人这么轻薄了一下,千瑟汐不由得退后一步有些戒备。 夏魏君见她穿着就是大富人家出来的宝贝,身边却没人,把灯塞进她手里当作是赔礼,郑重其事地说,“我带你去找人吧,这夜市上乱的很,你长得漂亮小心拐子。” 浑然忘记自个儿也不过是个小少年的模样。 看着对方认真的眉眼,千瑟汐倒是放心了下来,右手执着收到的赔礼,左手顺从地被牵起,握得很紧。 没一会儿两个孩子就熟稔了起来,离开河边逆着人流又走到铺子边上的树旁,两边都在等着人来接。 莫名早就在情爱方面开了窍的夏魏君把人拉在树下扯下腰间挂着的玉佩,丝毫没有一丝心疼之意地就这么把祖传玉佩给送了出去。 美名其曰定情信物。 还没能领悟风月的千瑟汐其实对于少年所说的嫁予他为妻一头雾水,但是她已经给了身旁牵着自己的小哥哥信任与欢喜。 出来嫌累赘没挂什么名贵的配饰,便把刚刚得的那只瓷兔子拿了出来。 一只烧制不甚精致的瓷兔子换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怎么看都亏得慌,然而偏偏夏魏君一副占了大便宜地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却是夏魏君先被出来寻人的将军府下人一步三回头的接走了,还好舒雪也寻了过来。 自家小主子走丢了一会儿,手上就多了块成色名贵的玉佩,舒雪跳动得飞快的心还没能平复就又提了起来,一看上面雕镂了个夏字才放下心去。 回家去一看,偷溜出去不说,还把玉佩给弄丢了的兔崽子胆子真是大,被夏将军就是一顿抽。 硬气得紧的夏魏君已经是有了些少年将军的风范,梗着脖子,牙咬得死死的就是不说。 结果第二日,千王府就差着舒雪来还了玉佩,简直是把他一颗刚萌发的心给揉碎了,但同时又得知了心上人正是那千家的二小姐,不可不谓是福祸相依。 硬要算下来他还平白赚了只莹白的瓷兔子,倒还算是划算。 自打那天见过了千瑟汐,这心就没能再收回来,隔三差五地练完功总是去王府边上转悠。 不过这二小姐身子骨偏弱,养在府中不甚走动,却是无缘再碰上一面。 而且那边疆战事越发吃紧,落在夏家头上的担子那是越发沉重,风月暂且放到一边,他练功越发刻苦了起来。 就这样,千瑟汐也渐渐忘了这么一通相逢,自顾自地以为单相思着他。 只是那瓷白的兔子因为常被抚摸而盈润得很,显露出些许相思痕迹罢了。 等到终于是暂平了战乱,已然是有十年之久了,再不拼一把怕是得见着她嫁给他人了,于是把全部筹码都押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先把人攥手里了再慢慢磋磨,他早就已经是备好了百般手段让她交出真心。 两个人都没能想到弯弯绕绕绕了半天,结果说透了两人居然是两情相悦,不得不叹一声苍天有眼,有情人终成眷属。 知晓了来龙去脉的千瑟汐眼睛睁得很大,满心只剩下一句,“你居然这么早就……” 伏在上方的夏魏君轻咬了下她的鼻尖,“没错,那么早就认定了你一生,所以夫人要补偿我饱受相思之苦,千疮百孔的心。” 满心都是欢喜的千瑟汐只能环住了眼前人的脖颈。 芙蓉帐暖,花好月圆。 挂在床头的一只瓷兔子温润地隐隐发着光。 枢纽世界·重合(12) 爱情,说简单也易,说困难也无可厚非,全在个人的一念之间。 如果当初我没有怎样,结局又会是怎样,大多数的人都无可避免的都会有一番这样的假设。在他们的未来,苏静也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如果当初我没有来表白,你会怎样。 会怎样? 是会继续等待,还是再也熬不住内心的喜欢而主动,或者是转身就决定忘记。 彼时,她正窝在千予宸怀里看着言情剧里狗血的离别戏码。 “不知道,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大概,你会一直把我记在心里但也决不会和我和半分联系。” 他伸手揉了把爱人的头发,在怀里那人转过头的瞬间温柔的一个吻落在额头。无尽的温柔和眷恋,深深沉沉的刻在眼眸里。 如苏静所说,他忘不了但也不可能成为先开口的那个人。不显山不漏水的喜欢着,哪怕是痛着,思念着,也决不会开口。 所以,他最感谢的不是遇见了生命里想珍惜的人,而是她踏出了第一步。他才知道,有些人是不可错过的,他真的很感谢苏静比他勇敢,比他先开口,让他还能够用余生去好好待他,弥补他的不勇敢才错过的时间。 缓慢的不是时间,是脚下的步伐。 你要相信,当你向我张开双臂,我一定会永不停息的,奔跑着来到你身边。 我会对你好,请你闭上眼用心去感受,用生命里陪着我的全部光阴去证明。你走出的每一步我都记得,将会用我此生满腔的热忱回报你给我的爱。 这是他们的未来,未来的每一年都是繁花盛锦,莺飞蝶舞。 今天要讲的故事不在遥远的未来,在当下的浓情蜜意时。 下过几场雪,圣诞节也是如约而至。 街道两旁的树木不知何时挂上了缤纷的小彩灯,夜幕降临便会一闪一闪的,和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 好友也快递发了几个可爱的装饰物,让苏静好好布置家里,也算是大家一起过的圣诞了。 圣诞节也不过是几个人随口说了句圣诞快乐,说的人没在意,听的人也是嬉笑着回了句你也是。 好像每个节日也都是这样过来的。 嘻嘻哈哈之后,便是几个好友一起约着去胡吃海喝。 对于苏静来说,这倒是和千予宸在一起之后第一个节日,即使对方并没有陪在自己身边,但也还是稍稍的期盼着他带给自己的节日惊喜,哪怕是只有一句甜言蜜语也好,也足够让她泡在蜜罐里甜津津的百般回味。 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呢。 每个地方对于节日的庆祝不尽相同,但始终是免不了约着几个好友或是家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此时,千予宸也正同几位好友坐在餐厅里,烤肉滋啦滋啦的冒着热气,一瞬间满鼻腔都是充满了烤肉的肉香味,食欲也被勾了起来。 专心和烤肉做斗争的人被点到名,茫然的睁大眼睛,嘴角边还残留着酱汁,一脸呆萌的样子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一阵嬉笑之后,东拉西扯的说到了圣诞节礼物这个话题,一时间一群大男孩倒是七嘴八舌的说个不停,说伴侣送了自己什么,自己又送了什么奇怪的礼物遭到嫌弃,但伴侣还是很珍惜之类的,言语间也多是幸福的神情。 千予宸侧耳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是他和苏静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节日,但好像都没有为彼此准备礼物呢。 “你这人竟然什么也没送,好歹也该说几句甜言蜜语吧。” “是啊是啊,我都替你女朋友委屈。” 歪着头想了想,他确实也没替苏静准备礼物,苏静也没有要送礼物给他的意思。 苏静会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觉得委屈呢。 今天是平安夜啊。 还是要给她说一句圣诞快乐的。 于是留下一句我等会儿回来便匆匆忙忙的撑了伞走掉了。 老家的夜晚,雪下得很大,街道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踩在上面发出嘎吱的声音。但这并不妨碍年轻的小情侣在街上闲逛,反而是增添了浪漫的气息,大街上依然是人来人往的繁华模样。 千予宸在水果店里挑了一个卖相极好的苹果,选了个灯火明亮的地方,把苹果放在石凳上来来回回的摆弄,找了个满意的角度,咔嚓拍了张照片上传朋友圈,再配上一行文字—— 为我的女孩准备的苹果。 几年之前的他也会想,以后的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爱情会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还像个青涩的初尝爱情的毛头小子,懵懵懂懂跌跌撞撞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能让对方明白自己也是同等的爱着。 会说情话吗? 会每天早上对她说早安,入睡前给她晚安吻吗? 会掏心掏肺的把全世界都给她,只为博她一笑吗? 那时的他以为这一切都不会成立,褪去青涩的日益成熟的他是不会再做这般事情的吧。 当他真正和苏静在一起,才明白那些心甘情愿想要为对方做的事,是不会随着年龄而消散的。成长之后,是更懂得要如何去珍惜对方,如何更好的去表达自己的爱。 也因为成熟之后用最笨拙的方法去表达爱意,反而是开始隐隐期待着对方的回应,就连想到他脸红的模样也会忍俊不禁的想要微笑。 不少熟人在下面评论凑热闹。 另一边,在圣诞节遭受到连续暴击的千瑟汐生无可恋的把手机递到好友面前,明晃晃的屏幕上郝然写着那句含蓄到了极点的话语。 苏静的笑容真是太难看了。 千瑟汐在心里暗暗发誓,明年再也不要被这群秀恩爱的家伙虐到,上天赶快赐给她一个灵魂伴侣吧。 早就得知他们在一起这个消息的卢暄和卢晔也纷纷掏出手机,加入了评论大军—— 你昨天才说过你爱我的,今天你就转身有了别的女孩~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千予宸。 完全没有当事人自觉性的苏静看着评论嘿嘿嘿的笑个不停,看到好笑的还念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典型的喂狗粮。 被灌了许多酒的千予宸慢悠悠的在街上闲逛,微热的手机里传来爱人咋咋呼呼的声音,大概又是在和妹妹说着没有营养的话,他也被电话那头的氛围感染不自觉的笑了。 他对着手机喊了一句小静,那人也很自觉的停止了和千瑟汐讲话,笑着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 他摇摇头,没有出声。 此刻,他才真正的相信苏静和他在一起了,不用再彼此试探和猜测对方的心思,他们的心被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就连电话那端浅浅的笑声和嘟囔声都美妙无比,想到未来又会忍不住的想要赶快和那个人一起分享。 他们正在相爱。 他想,他们是真的相爱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幸福。 * 千予宸很少哄苏静的,即使是吵架过后。 其实他们也很少吵架,但是偶尔的一次,总是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起因大概是早上起来,他们发现猫没了。 “怎么搞的,昨天不是让你记得把它关进笼子吗,现在没影了?” 苏静在屋里转了一圈,哪儿也找不到猫的身影,它太灵活,洞悉家里每一处犄角旮旯,现在似乎是不愿意被这四四方方的盒子禁锢,一个劲的往外跑,或许今天终于冲出了牢笼。 被责怪的另一位主人,垂着眼睛不想回嘴,千予宸是习惯了苏静的霸道的,一个典型的狮子座人格,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明明猫不在了,她也有责任的,可她却问,为什么你没有做好该做的——先发制人抢占高地。 “又不说话,最近你也不理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你就说啊,不说我怎么知道!” 你看看,千予宸兀自笑了,她还要怪别人不搭理她。 “没什么,我没有不高兴。” 苏静抱着胳膊,她特别讨厌跟千予宸剑拔弩张,好比你一拳打在棉花上,棉花都要凹进去的吧,可千予宸就是一团空气一样,纵然你力拔千钧,一并轰出,他也能毫发无损,永远处于一种缄默的霸体状态。 她多希望千予宸也能面红耳赤的跟她吵起来,就好比以前他们还是校友时,为了一场比赛的输赢,能争得整个学院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可千予宸从来不,他们同居后,他永远得体温柔,有时候嘴上争俩句,也是千予宸先退步,以沉默,当然了大多时候是以沉默应对,也会有偶尔的撒娇,苏静会趴上来像猫一样缠着他,以亲吻,以轻蹭,消磨紧张的气氛,这点千予宸是喜欢的,可这种滋味他也已经记不得了,想起来真是来气。 到底怎么了? “苏静,没必要吧,我可没因为猫的事情怎么样,你别给我摆脸色吧。” 很多时候,男人在爱情里,也是精神脆弱,疑心颇重。 没想到这人能这么说,千予宸抬头看着苏静那眼神,快要是逼视,对啊,这话说的没错,光为一只猫又何至于此,那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轻声细语讲话很难吗?听起来倒真全是自己的错了,猫丢了是错,不搭理她是错,态度不够温柔是错,就你没错!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好! 苏静忍不住负气,压着声音尽量平静,她开口道:“你才别给我摆脸色。” “我做什么了?惹你不开心?”上前去抓着千予宸的手,苏静强迫他必须看着自己,尽管心里已经有了不小的颤动,也感觉到对方正压抑着一股怒气,可没搞明白的事,她绝不愿意轻易息事宁人。 大不了一起炸。 “没做什么行了吧。” “不行!” “苏静你能不能别老这么幼稚,我不想跟你吵!” 他还惦记着猫,抽了手,狠狠推开贴近他的女孩,转头就朝另一间屋子里走去,不愿回头多看她一眼,一如既往的冷处理,苏静站定,胸口还留着男友刚才推她时的力度,感觉就像是要把她推进冰箱里关上再钉死一样。 苏静气急败坏的追上去,她早把什么猫的事抛在脑后了,她甚至忘记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次争吵,她只想找回面子,她恨千予宸说他幼稚,出口伤人,非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便喝到:“别想跑!” “你有完没完?” “没完,我告诉你,一辈子也没完!” “随便你,放开我!”千予宸也是没想到有一天苏静会变得蛮不讲理。 “千予宸,你讨厌我?” “是你变了。” 这话可真是让苏静霍然惊吓,她的劲头一下子全没了,千予宸趁机拂开她,转头进了卧室,梆铛一声拍上了门,落下锁,将她的气息尽数关在了外面,一片宁静里,千予宸脱力,顺着墙缓缓滑落,坐在地上。 屋外没有苏静狂风骤雨一样的砸门声,唯有死寂的沉默,唯有一片沉默。 千予宸后悔的要命,他犹豫要不要出去,跟她说不是这样的,都是气话,可来不及了,苏静已经失魂落魄,她步步后退,掉头拿了钱包外套,换了鞋子,开门,出去,又关门,站在楼道里,天色还早,光线很暗,或许整个世界都在沉睡,四下宁静里,她心痛不已,铁心要远离千予宸,至少今天。 她扬长而去。 千予宸开门走出来,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他走来走去,不愿再去想她,随她去吧,他们这样争吵,就差打架了,为了一件小事,猫丢了,谁都不开心,可谁也不想先去安慰对方,自私成这样,真是活该。 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蹲下来喵喵叫,多希望那只猫能从某个角落里轻盈得跳出来,最好能直接跳进他的怀里来,他现在觉得自己也空荡荡的,一点也不真实,他心想一切都是因这只调皮捣蛋的猫而起,它逃走了,苏静也逃走了,它若回来,苏静也会回来了。 这样说不通的逻辑,是因为他心里没底,以前的话,苏静很好摆平的,可这一次,他摆不平,他们还没有哪一次吵架是以苏静离家出走作为收尾的,千予宸干脆坐在地上,他免不了去想后果会是什么,大不了就是分手,老死不相往来。 想到这千予宸有些自暴自弃,情绪低落,手机拿过来,想发狠话给她,类似于有本事永远别回来,或者要滚就滚远点,这些字打出去,却又没有狠下心来点击发送,垂着脑袋跟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得傻坐着,最后他把手机扔了出去。 算了,怎样都好。 * 再说这边的苏静,默默走在街上,车水马龙的星洲市,苏静原本觉得自己已经算混得风生水起了,可万万没想到居然也有这么一天,沦落到跟对象吵完架,负气离家,却无处可去的悲惨地步。 这时她又想起千予宸冷冰冰的脸,以及他默然的态度,她真是不懂了,昨天晚上还是好好的,下班回家,吃饭洗碗,看电视玩游戏,累了困了就去休息,可第二天一觉起来,就可以吵的天翻地覆,劳燕分飞,现在年轻人该不会都像他俩这样吧,神经质。 上班时间还没到,她只得随便找了个便利店坐进去,没吃早饭,现在她才感觉到饿。 坐在窗户边,嚼着面包,不看风景,只看手机,她心想按照千予宸的性格,不出半个小时绝对给她发消息,要不就是打电话,以前很多次争吵都是这样。 原来以往的战绩大多是她胜多负少。得意之余,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她和千予宸之间的争吵已经多到记不清次数。 这是她从没曾统计过的,她一直以为他们俩个人之间,从来都是幸福和谐的,毕竟有很多过往的快乐她都还记得,就像他们会一起带猫去看病,晚上一起洗碗,一起去很远的地方旅行,工作很累的时候千予宸会帮她捏肩膀,千予宸感冒的时候自己第一次学会煮汤,她记得千予宸掌心的温度,记得他睡觉时惯用的姿势,记得他喜欢看的书,喜欢穿的衣服牌子。 她曾经把他奉若神明,虔诚以待。 那是她最好的一个美梦。 那人也包容她,温柔得笑着,像三月的风,春天花开时那样,让人舒适又沉迷,无法自拔,真希望四季都能是这样的好时节。 可一起生活时难免会起争执。 何以千予宸会变得冷漠无情,他怎么还好意思说是她变了? 苏静气结,脑海里还回响着千予宸斥他的话语,真是不可理喻了,不仅说她变了还说它幼稚,难道自己在他心里已经变成这种形象?别妄想我会跟你道歉,苏静也赌气,她盯着窗外来往的人,忙忙碌碌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过了一会儿,便利店门铃突然响起来,把犯困的女店员惊醒,一边打哈欠一边说着欢迎光临,迎进来一对男女,俩人都是面如土灰,一言不发的挑东西。 女孩一个劲的挑水果罐头,很多玻璃罐子都往提篮里扔,男孩跟在后面似乎忍着怒气,可还是一言不发,可能那女孩就是要逼这个男孩率先发作,这样她也可以顺势撕破脸皮,苏静想若是自己一定不会上当,同时暗自给女孩打气,一定不要妥协!好似自己就是那个女孩一样。 可男孩还是上钩了,怒道:“你买这么多吃的完吗?” “关你什么事!” 男孩把玻璃罐子拿出来重新摆回货架,女孩就又拿新的下来,一来一往,像俩个小学生一样不相上下。 “就关我事!”男孩一定还爱这个女孩,居然说这么没出息的话,苏静沉默了一会儿。 “你非要气我?” 就要气你怎么样! 她翻着白眼,率先替女孩抢答了。 那男孩不说话了,他就不敢说我非要气你,那女孩儿见男孩又重新变成了木头,把购物篮推到男孩怀里去,怒道:“你就不能哄哄我吗?说一句好听的这么难?” “每次都是我先开口,说我错了,我做得不好,你呢,你永远跟个木头一样,跟我对着干很好玩是吗?” 苏静心想,怎么还有转机了?她观望起来,不再站在广大女性同胞的立场上diss那个男孩子了,看起来这个妹子的无理取闹,像是在讨伐男生的不懂风情。 男生明显是不想当着便利店里还活着的俩个人上演八点档剧情,他看着女生,匆忙的说了句:“能不能先别这样?” 可那女生似乎是一点也不想给这个男孩机会了,她哭着跑掉了。 苏静目睹了整个过程,觉得果然是有比她和千予宸还神经的年轻人存在,一大清早就有这种大戏上演,真不知道当今大学生有没有的救,一时间,她觉得那个男孩子也很可怜,女孩都那么跟他说了,当然就是要你吻她啊,怎么还关键时刻好起面子来了,这俩人的神奇操作,真是让人无力吐槽。 多不成熟啊,哪像她和千予宸,她和千予宸就不会……算了,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到自己和千予宸,苏静又犯起愁来,不知道那家伙有没有自己做早餐吃,他是个没有饭点概念的人,不饿是一定不会吃的,饿了懒劲起来了也不会去觅食,因此,即使他们同居很久,千予宸也没有成功的胖起来,她则不同,一天可以吃四五顿饭,包括零嘴小食,很多时候她都在投喂童扬,怕他饿,他本来身体也不够好。 “所以我做得不够好吗?”苏静在心里质问自己,她把自己带入刚才那个无理取闹的女孩身上,忽然有点想千予宸了。 * 千予宸在家打扫卫生,他还在消化早上的那些坏事,消化着弄丢了猫,同时失去苏静的一些痛感。 他其实从来没奢望过跟苏静的感情能开花结果,住在这样大的房子里,苏静跟他说,这就是他们的家,那时候他们俩刚刚大学毕业,好不容易在一起,苏静家境很好,他当时还心里不安,怕她什么时候嫌弃自己,跟别人跑了。 可人又不是天天都靠谈恋爱活着,而且他们想要的长长久久,难如登天。若将这段感情剥开来见光,摆在明面上跟双方家长摊牌,苏静的家人一定会嫌弃自己家境不好吧。 因此,千予宸是屈居退步的,他心里有很多纠结,对于苏静,对于她的父母,谁都知道两情相悦很重要,可有很多传统观念都是根深蒂固的,谁也不能免俗,现在的他,恐怕连彩礼的钱都拿不出来多少。 苏静没有考虑过这些,她只想着眼下,可千予宸作为一个男人却不能不考虑,一天天下来,俩人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他内心是怕的,这样没有结果的爱,究竟能维持多久?或许某一天他们都要无奈分手,然后他再忧郁地找个女孩交付终生,摒弃旧情,当做是露水情缘,三年五年后,谁又记得谁? 擦杯具时,接到千瑟汐的电话。虽然没想到苏静怄气归怄气,居然还能准时去上班,可听到千瑟汐悲惨的声音,又让他头痛起来。 “哥!苏静今天埋头做方案,你们又怎么了!” “吵架了。” “又吵?不是吧,一个月几次啊。。” 连她都知道。 “猫丢了。” “那也不至于吧,哥你劝劝苏静吧,不能老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上来吧,我们真的遭不住啊!” “我也管不了她。”又顿了顿,“你们不是好朋友?” “可她只听你的啊。” 千予宸觉得有些好笑,只得点头应下来,安慰妹妹:“我尽量。” “必须啊,你也知道感情这种事,谁来也不好使,只有你能治她啊!!” 她只听你的,只有你能治她。千予宸自嘲得笑笑,他想起早上被苏静训斥的样子,真不知道谁治谁,还说什么“一辈子也没完。”那意思是,一辈子都要这样占上风呢。 嗯?千予宸愣住。 苏静早上说了什么,她说,一辈子也没完。 没有发觉,不曾意识到,苏静跟他说过多少次“一辈子。” 一辈子就是从生到死,一辈子喜欢你,一辈子也不忘记你,一辈子也不放过你,苏静都对他说过,于他们游历过得山河大川之间,于他们俩人相依入睡的怀抱之中,于他们并肩而立的星塔之上,承诺他一辈子,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千予宸一直忧郁又疑心,怕苏静有一天厌倦这样的感情,怕她半途而废,掉头走向别人,他讨厌苏静总是专制霸道,说一不二,这样的蛮横无理,有时候让他觉得苏静不爱他了。 所以他才说,你变了。 星座什么的,害人不浅。 千予宸拿过手机,他看着窗外日落西山,楼下很多行人匆匆往家的方向赶去,他心里对苏静的怨也夕阳西下,不愿再深究,编辑短信还是打电话,他最终选择了前者。 * 苏静从公司出来,她心想自己又是孑然一身了,要不回去认错算了这样的念头不停的冒出来,可自己的自尊心还是促使她朝反方向走去。 喝酒就算了,她过敏,吃饭的话,她下午一般不吃饭,因为在减肥,苏静漫无目的地在商业街上踱着步子,抬头看见电影院的招牌,神使鬼差地就去买票了。 下意识想买俩张,可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时,她叹了口气,作罢后一个人钻进了漆黑的放映厅。 看爱情片的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苏静悔不当初,她看着左手右手边全是男孩搂着自己女朋友,暗骂自己造孽,半躺在椅子上仿佛被慢慢吸走灵魂,她真的很想千予宸了,尤其是屏幕上女主角跟男主角亲吻时,历经磨难后的亲吻尤为可贵,她多期望坐在自己旁边的是千予宸而不是一个一直试图猥亵自己女友的胖子。 她最终在暧昧的光影里睡着,做了个浅浅的梦,梦里千予宸抱着猫在家里等她。 叫醒她的是个大妈,正在打扫卫生,她整理了下衣服,尴尬的走出了电影院,习惯性的摸出手机看时间,心想着这场架差不多也该收场了,她决定回去认罪,听候发落。 天都黑透了,没有千予宸的时间,真的很漫长。解锁手机后,弹出无数个短信框,显示差不多七八条未读短信,还有未接来电,全是千予宸的,苏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万一是提分手…… 苏静发誓要是千予宸提了分手,她一定找人当场把电影院炸掉,都怪这破电影太无聊还自己睡着! “晚上回来吃粥吧(笑脸)” “是我不好(哭哭)” 千予宸居然施展久违的卖萌大法,苏静还真有点措手不及,但她心花怒放,一条一条往下翻。 “不回短信你在干什么!(发怒)” 她怀疑千予宸被鬼上身,怎么突然就放很开,原来他真的会来哄自己开心,用他一点也不擅长的撒娇卖萌的方式,她心想若是千予宸多一点这样的操作,自己绝对不会再生气了。 虽然早在跟他表白的时候,就决定要一直,死心塌地,至死不渝了。 苏静拦车,飞奔回家。 门打开,没有开灯,房子里黑漆漆的,苏静开了一排小黄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心想千予宸应该是睡了,他的觉总是很多,果不其然,走到沙发附近,就看到男人蜷在沙发角落里,搭着毯子,歪头昏睡,桌子上放着手机,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苏静忍不住想给他认错。 “苏静。” 他突然张开眼睛,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一瞬间的感动,苏静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心里又是甜又是涩。 “你没睡着?” “等你,睡不着。” 俩人缠在一起,交换亲吻,这时不知道哪里突然传来“喵”的一声,俩人皆是一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敞开的窗口,那只跑掉的猫,又回来了。 枢纽世界·重合(13) 青城古镇。 趿拉着人字拖的胖子站在门口左扭右扭做了几个拉伸动作,把窗户上的木板一块一块搬下来立好,转身推了门进屋,挂在一旁柱子上的毛绒猴子发出诡异的电子音。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猴子屁股上几根红线坠着不知道什么材质的铃铛,叮叮当当的砸在门框边儿好一会儿才消停。 正对着门摆着两个花梨木椅,中间一张方桌,方桌上茶具扇子棋盘乱乱糟糟铺了一片,桌角上还有两个冒着热气儿的大肉包。 莫翰叼着牙刷,把右边儿柜台里的东西挨个拾掇拾掇,回字型柜台中间还有个老旧的不知什么年代的电脑,能玩游戏,此时正哼哼唧唧的放着网络歌曲。 就着这情啊,爱啊的调调,收拾完柜台的他觉得不那么尽兴,举着牙筒站在门口咕嘟咕嘟的漱口,刚想来个巨龙喷水,眼睛瞟到街对面儿开首饰店的姑娘正出门来,一仰脖整口水和着薄荷味的泡沫咽了下去。 闷呛了几口。 他的店面不大,以桌椅为界一分为二,右边是杂货柜台,零食日用,混着一些老旧过时的小装饰品礼品,塞的满满。左边是一个摆架,一个药柜,两米多高,上面也是稀奇古怪什么都有。药柜上共九百九十九味药材,每个盒体都用行草标注着名称。 门口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只有杂货铺三个大字映着阳光闪闪可见,前头两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偶尔有那好事儿的站在下面仰的脖子都酸了,也看不清到底是写的什么。 一店,一人,在这青城偏僻的小镇里,一天也只有一趟没有编号的公交车路过镇子东头,百十户人家,依山傍水,吃喝不愁。 他盘腿坐在大木椅上,捧着肉包开啃。 空调凉气十足,莫翰吃完一个包子,满足的拎着茶壶去后院打水泡茶,这边电水壶刚插好,隐约听见屋里有脚步挪动的声音。 是个小孩子,走起路来轻手轻脚,不一会儿有塑料袋窸窸窣窣被打开的声音,接着熟悉的肉包香气飘了过来。 他挑了挑眉,不慌不忙的把茶碗挨个烫了,柜子上捏了点来之不易的明前龙井,这才冲泡好了拎到前厅。 “下次可得从门进来,不然我这以为进了贼,后厨抄把刀就杀出来你往哪躲。”他笑着倒了杯茶给地上站着的男人,男人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张娃娃脸上愁容不展。 莫翰放下茶壶,看着凳子上晃悠着双腿啃着他的包子的小男孩,估计是个跳脱性子,顶着个豁了牙的西瓜头,晒的黝黑的小脸上大大的两个黑眼圈,包子嚼的正香,看他打量自己还礼貌的回了个笑,喝,这牙倒是挺白。 “小飞,过来。”谢右出了声,叫小飞的孩子也听话,三口两口吞了包子就跑过去站好,莫翰也没让,自顾自的坐下倒了杯茶水,端在掌心细嗅。 “阿翰……” “别别别,有事说事,我们同门一场,那个名字你可别叫。” 谢右欲言又止,攥紧了那小孩的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莫翰看他这样子,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当下一抬手,满杯热茶冲着小飞的脸就泼了过去! 小孩儿吓的呀了一声护住了脸,谢右心里乱的很,也没注意他这突如其来一下,只见泼过来的茶水旋转着浮在小孩的头上,不一会儿竟拧成两股水绳相互纠葛在一起,一道透着粉色的光,一道透着清新的绿。 “哈,人小,艳福不浅啊。” 说罢,弹了下手指,茶水突然失了法力砸在地上没了踪迹。 莫翰从柜台里摸了一块奶糖,剥好了塞进小孩儿嘴里,小飞得了糖嚼了两下突然向后倒去,正好落进莫翰怀里,他把人往柜台里面的小简易床上一放,这才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腿一盘,示意谢右也坐。 “瞌睡糖,说说吧,别老沉着你那一张脸,让对门儿邻居看了以为我欠你钱了呢。” 谢右深吸一口气,“小飞他……师父很久不管事儿了,孩子是他从外面捡的,说是个好苗子,一直放在我身边,前段时间我就总发现他莫名贪睡,偶尔还带了很多人间的东西回来玩,问他是谁给的,他也说不上来,黑眼圈也越来越重,上周例行考试时候迷迷糊糊差点从铸剑台上扎进锅里,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韩玦让我来问问你。”他顿了顿,“毕竟妖精鬼怪……总是你熟悉一些。” “哈。”莫翰一撂茶杯,谢右都做好了被喷的准备,结果他嘿嘿一乐,“老家伙又捡一个回来,我跟你赌五毛这小孩是他私生子。” “……” 莫翰挑眉,“……你别告诉我这其实是你的……” “……好歹也算你小师弟,留点口德。” “哇!你这人!你明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还叫我留点口德!”面上正笑着跟谢右扯皮,猛然一个回身手里茶杯飞速向门口砸去! 老旧木门应声而开,猴子怪异的欢迎光临没响,屁股下面的铃铛也没响。 正午阳光带着热气儿瞬间席卷满屋,莫翰在桌子上扒拉半天,终于找到了空调遥控器。 滴—— 空调关了。 “省点钱,回头可得让你家老头给我报销。” 谢右一张苦脸更面瘫了。 “来都来了,虽然没有椅子给二位坐,好歹现个身唠唠……喂,那个狐狸你别以为我看不见,把冰棍放下。” 空气稍稍扭动了下,害羞的吐出来两个大活人。 左侧少年一身清爽,温和而立,一副金边镜框显得文质彬彬的,双手垂在两边,微笑的看着坐上二人。 另一个现在正撅着尾巴,头伸进冰箱里翻巧克力味的冰淇淋。 莫翰抄起货架上的毛绒玩具狗甩了出去,玩具落地乘风化形,一口咬在了狐狸尾巴上。 “嗷呜!!!!!!!” “现在,可以,说说你们的事了吗?” 谢右狰狞的,扯开一个微笑。 莫翰抱着仅剩的茶碗躲了躲。 “我叫千予宸,是一只树妖,祖籍就在您家后院。”戴眼镜的少年先开了口。 “千瑟汐。”叼着冰棍的狐妖习惯性的抛了个媚眼儿,要不是尾巴上挂着的小黄狗减了分,谢右真想给她鼓鼓掌。 毕竟这年头长的如此娇美的狐妖不多了,说不定家里就有个多情温柔的姐妹呢。 “为什么缠着他?” 柜台里的小孩翻了个身,口水流在枕头上洇湿一片。 “有恩与我。”二人异口同声,又忍不住互瞪了一眼。 “一个一个说,如果让我发现你们敢骗我……”谢右又生硬的拧出一个微笑。 莫翰打了个冷颤。 树妖千予宸仿佛不受控制上前一步,发现挣不脱,脑子里的记忆像被剪辑成了电影,挑挑捡捡放了出来。 谢右上柜台里摸出一袋洽洽瓜子,撕开抓给莫翰一把。 “眼熟,特眼熟,这不老头子那寝宫么。”谢右嘎嘣嘎嘣地磕着,放映的没有声音,但二人确实能看出地点就是老家。 狐狸精也蹭过来抓了把瓜子蹲在一旁,却挨了莫翰一记白眼儿。 一颗重阳木幼崽,不,不能叫幼崽,一棵树苗。 被一个腰间别着酒葫芦的老头插在茅草房后头,随意喷了口酒就走了。 小树苗蔫蔫巴巴,说来也怪,院子里一直没有下雨,土地都被晒的裂开细缝。 直到一个黑兮兮的小泥孩儿路过奔放的脱了裤子撒了泡尿。 谢右,“……” 莫翰,“……”” 千瑟汐,“……”” 闭着眼沉浸在回忆里的千予宸脸上晕起淡淡的粉色。 后来茅草房被小孩拆了,小孩叼着棒棒糖指挥着过往的大雁衔来树枝,他靠在重阳木边上搭建小小的模型,旁边的空地上凭空出现一座跟他手下模型一样的房屋,谢右拎着书卷苦着脸喊,“苏飞你再不好好读书我打你屁股了,他就扯扯鬼脸绕着小树苗躲过他的追击。” 他们都习惯了不合常理的生活,所以没有注意到那颗小小的重阳木两年间高大的遮天蔽日。 直到某天,苏飞拖着自己的小藤椅照常在中午去树下午睡,才发现那颗郁郁葱葱的重阳木不在了,连着上面他搭好的鸟窝,铺好的凉席,统统都不见了。 只有一个带着金边眼镜的哥哥,温和的摸了摸他的头,掌心好似有丝丝凉意,一只手从身后掏出了凉席凉枕,耐嚼的牛皮糖,喷香的炸鸡翅,洒满脆生生黄瓜丝的凉皮,酸酸甜甜的乌梅汁,精致甜蜜的小蛋糕…… “我说他怎么胖了十几斤!”谢右愤怒的拍桌而起。 从回忆中醒来的千予宸略带拘束的整理了下衣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莫翰和千瑟汐嘎嘣嘎嘣的继续嗑瓜子。 “后来你去了什么地方?” “上午十点前在肯德基打工卖早餐,十一点到下午两点陪小飞玩,午睡,下午四点之后兼职小区清洁工。”千予宸一本正经。 千瑟汐噗的一声,喷出两片瓜子皮儿,正贴在莫翰的耳朵上,“看不出来你还挺努力。” “小飞喜欢吃零食,所以……” “不要再喂他了!!!他才十岁已经快九十斤了!!!”谢右再次拍案而起! “轻点轻点,你把我这里的桌子拍坏了,老头子也赔不起。” 说罢揪揪狐妖耳朵,“你呢,你又是怎么跟他有了渊源?” 谢右嫣然一笑。 狐妖悚然绷直了身体站在二人身前,被谢右的气势压的暗暗心惊。 这次轮到千予宸站在他们背后看电影了。 画面开始,是一个雪天。 蹦蹦哒哒过来个小孩,披着个毛茸茸白色的棉斗篷,手里拎着竹筐啊,油纸包啊,零零碎碎一大堆。 千瑟汐懒洋洋的从树洞里伸出个头,雪白的皮毛伏在雪地里,打量着小孩的动作。 铺开的油纸里包着两块烤的喷香的猪肉,小孩费了好大劲才用树枝把竹筐支在雪地里,然后扯着拴在树枝上的白色布条悄悄的后退到了树后。 一张黝黑的小脸在雪地里分外显眼。 千瑟汐表示无语。 狐狸晃了晃身体,甩掉了身上的雪花,迈着优雅的步伐从树洞里走了出来。 烤肉的香味丝丝缕缕的从空气中传了过来,身为一只以智慧与美貌并称的狐狸来说,千瑟汐十分有把握他能在吃完烤肉后全身而退。 一个小孩子而已。 于是她迈着小碎步,谨慎的围着竹筐转了两圈,检查了没有其他杀伤性武器之后,钻进了筐底下,她甚至就趴在筐里细嚼慢咽了起来,半截尾巴还露在外面。 苏飞开心的摸了摸毛茸茸的尾巴,去树后拿他的小麻袋。 千瑟汐吃饱了,慢吞吞的伸个懒腰,往起一拱身。 没拱起来。 莫翰“咦”了一声,“这不咱们那个盖剩饭的筐么?” “嗯……什么盖剩饭的!那叫乾坤筐! “老头子就是骚,搞个筐还起个名字,小时候多少次偷吃都被他用这筐扣着扔院子里暴晒。” 莫翰回头看了眼千予宸,这人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屋外的热浪都被他挡在方寸外,唇边浅笑着听他们闲聊,当下心中好感猛蹿。 “念过书么?” 对方摇了摇头。 “回头我给你写封介绍信,去那边学习学习,那狐狸也是。”莫翰叹道,“所谓乾坤……算了以后你们去学校学吧,老头子那一个筐在他手里能笼山河大川,我可没少吃过这筐的苦,这狐狸倒是想的简单。” 正如他所说,直到千瑟汐被苏飞拎着尾巴塞进麻袋里,她也没想通为什么没能拱动那个筐。 后来的事情飞速的播放着,似乎当事人也记不太清楚。 苏飞带她回了家,也没曾限制她的行动,在苏家玩了一段时间的她看腻了苏飞每天捏东西做功课,跑了。 再次相遇,苏飞看着人类集市上被关在笼子里售卖的千瑟汐,漂亮的皮毛被暗色的血块肮脏的尘土粘成一团。 疲惫的狐眼在看到他的瞬间闪过一丝光彩,继而又暗淡了下去。 世上的狐狸千千万,虽然千瑟汐自认论颜值没人比的过她去,但在人类眼里,都一样罢了。 也不能奢望你,认出我,再大发善心救了我,一只从你身边离开过的狐狸。 她是在晕头转向的撞击中再次醒来的。 那双黑漆漆的小手上还粘着她熟悉的泥土气息,装着她的笼子被紧紧抱在怀里,急促的飞奔的脚步声和迫切的呼吸声,还有身后不停叫骂的追赶声。 身上的伤口在颠簸中更加疼痛,不一会儿,黑暗与腐臭的味道包围了她。 比黑暗与腐臭更清晰的,是奔跑了一路此刻紧紧抱着她不敢动的人,那样激烈的心跳声。 半晌,苏飞悄悄的从垃圾桶中探出头侦查,确定没有了危险后带着笼子一跃而出。 “没想到你这么蠢啊,三番两次被抓,快回去吧。” 一开口就特别的讨人嫌。 “他们为什么追你?”从笼子里被放出来的千瑟汐很疲惫,趴在地上懒懒的开了口。 “我给那个大叔五块钱说这土狗卖我吧,大叔不干,还很凶要我滚。” 苏飞敲打着身上的污渍说,“然后我就带着你滚了,没想到这人还挺喜欢你的,追了几条街恋恋不舍。” 他怕是被你气的,你才土狗。 卧在地上的狐狸,慢慢的,站了起来。 世上最美的是什么,苏飞问过谢右。 三月桃花,十五月圆,清风拂面,故人相见。 苏飞说,不对,都不是。 世上最美的是那一天,我抢了一只脏兮兮的狐狸,她在我面前化形为人,屈膝为礼。 “愿以命相许。” 谢右,“哦。” 莫翰,“哦。” 千予宸,“哼。” 莫翰摇摇头,站起来一茶杯拍在桌上! “我都说了多少次!青少年教育环节中一定要注意金钱的收放以及正确的引导!他拿着五块钱要去买人家的土狗!要我,我一巴掌就劈哭他!” 千瑟汐弱弱地辩解,“我不是土狗……” “你闭嘴。”莫翰转向谢右,“多少年了,还当以前五个铜板买六个肉包呢?一个月就给孩子发五块钱,雇童工你都雇不来啊!这孩子又瘦又小你们得负责任的!!” “是……你说的对。”谢右也底气不足,“那现在怎么办?” 树精和狐妖的目光炙热。 “办什么,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还是俩上门的,个头不高艳遇不少,咱门下也算出了一个风流少年。”莫翰扯了一会儿皮,对着二人说,“别怕,种族不合那都是老生常谈了,虽然你二位的审美我也很担忧,但那孩子毕竟入了我门,修行就不能落下。” “她有造物之能,你们是知道的。”谢右深深的吐了口气。“给写两封推荐信吧,你们学习,她修行,若日后缘分天定,我绝不阻拦。” 苏飞醒来的时候,莫翰已经炒好了小菜摆好了碗筷,他是被饿醒的。 谢右不爱说话,筷子不住的给他添菜,莫翰给他舀了喷香的排骨汤放在旁边,不经意的问他,“小飞啊,你喜不喜欢那只狐狸?” 苏飞捧着饭碗吃的呼噜呼噜,咽毕最后一口汤,示意谢右给他擦了嘴。 “我喜欢钱,叔叔你店里需要童工吗?” * “哥,你许个愿啊?”少女笑起来,手里捧着的蛋糕上插着三根蜡烛。 莫翰也跟着笑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摸她柔顺靓丽的头发。 突然发现看不见少女的脸。 他低下头,插着三根蜡烛的哪里是蛋糕。 那是香炉。 古朴的香炉上带着暗色的污渍,蜡烛变成了檀木香,香气里混杂着丝丝腥味。 少女低着头跪在他身边,面前的案台上两个并放的牌位,他侧过头不敢去看。 “许个愿啊,莫翰?你不是说什么都很灵的吗?” 莫翰从梦中惊醒。 他很久都没有梦见过她了。 边上苏飞睡的人仰马翻,被子一半从床边溜到地上,白花花的小肚皮露在外面起伏。 江南烟雨,这雨一下就是十几天。 莫翰给苏飞盖好被子,雨声砸的他心里空,窗缝里透进的丝丝凉气吹散了仅剩的睡意。 苏飞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雨势见小但并没有放晴的迹象,他叼着牙刷学莫翰坐在门槛上,以为这人又在等着跟对门儿首饰店的老板娘出现来一场命运的邂逅,事实上苏飞用扑克牌给他算过一挂,他和那位漂亮的老板娘实在是店近缘浅。 莫翰拿着个口哨在发呆。 这口哨跟他这老旧店面实在很搭,就是各大小学门口摊位有售的塑料壳口哨。 而莫翰就对着这样一个五毛钱能买仨的口哨露出了耐人寻味的深情目光。 苏飞紧张的咽了一口牙膏沫。 就在他以为对方要把口哨塞进嘴里吹出一首十八弯来的时候,小路上走过来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帽衫,看不清面容,也没撑伞,就慢慢悠悠的一步一步走到杂货铺门前,苏飞察觉到身边的莫翰有点紧张的把口哨放进兜里,手没有拿出来。 男人突然侧过身对二人笑了一下,牙齿白的锃亮,苏飞打了个哆嗦。 首饰店突然开了门儿,老板娘笑起来很美,迎了那男人进屋。 “你这怕是要失恋了。” “你懂个屁!” 莫翰凿了一下他的小脑袋瓜,认命的去屋里做早饭。 他不会闻错的,那是天敌的味道。 结果一连几天他都在做有关同一个人的梦,从出生,长大,一起玩耍一起学艺到遭遇变故。 少女一直瞪着满是绝望和仇恨的双眼问他。 “你不是说什么都很灵的吗?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一包红梅。” 男人敲敲柜台叫回在里面发呆的莫翰。 “红梅没有了。” “有。” 莫翰顺着男人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包烟掉进了薯片中间。 明凯拿过烟,递给男人,他身上还是前几天刚到首饰店时候穿的帽衫。 “不用找了。”男人把十块钱放在柜台上。 莫翰去拿零钱盒子的手突然僵硬,怎么用力都没法移动。 妈的,他猜的没错。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夏魏君。” 男人笑出一口白牙,“是苏静的未婚夫,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 他望了望对面首饰店的招牌,【静君】 “你是倒插门的?” 夏魏君黑着脸走了。 苏飞沏好了茶递给莫翰,眼中带着一丝愉快的怜惜。 失恋这件小事,需要朋友的关怀。 “小飞,你站在凳子上够我的头顶不累吗?” 雨下个不停,苏飞掏出行李袋里最后一条小裤衩,这是最后一条了。 之前的洗完都晾不干,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早知道这小店里生意这么冷清,他就跟谢右回山上修行了,起码吃喝不愁每月有固定收入,而且阳光充足。 不至于现在拿不到工资还晾不干裤衩。 莫翰最近有点行踪缥缈,苏飞那点所剩不多的好奇心都被qq游戏吸引着,也没注意他一趟一趟的都往哪儿溜达去。 到了下午三点来钟,门口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猴子倒是一声不出,跟哑巴了一样。 苏飞动动鼻子,面前穿着雨衣的人十分臃肿,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清甜的气息。 那是可乐的味道。 “买点什么?”苏飞打起精神招呼着,争取给这个月的营业额添上浓墨重彩的十块钱,不然莫翰这店怕是要完了。 那人往屋子里扫了一眼,垂下头道,“可乐,多冰。” 声音里呼啸而过的雪原冷气把他冻的一哆嗦。 拿一次性纸杯倒了半杯可乐半杯冰块,那人拿了杯子就走到木椅那儿坐下,动作熟稔的很。 苏飞刚想制止,却发现那人身上的雨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干了。他往门口和地上瞟过去,一点水渍都没有。 傍晚,莫翰回来,一眼就看见了趴在桌子上的人,手边儿的纸杯空着,铃铛声猴子那怪异的欢迎光临声他也没反应,大概是睡熟了。 拿着纸杯加了点可乐又装了满满的冰块儿,莫翰靠近那人时皱了皱眉。 韩玦没一会儿,就被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吵醒了,莫翰正在掏冰柜里的冰块和冰棍儿,装了满满一盆端到他面前。 苏飞看着都冷,赶紧给自己套了件大毛衣,把浑身都包了进去。 “别穿了,一会儿热了你还得脱。” 苏飞一脸懵,“这阴雨连绵的我怎么可能脱?” 结果韩玦开始脱衣服,苏飞惊讶地看见这人雨衣里面竟然穿了厚重的大棉袄,要知道冬天可是早就过去很久了,没下雨之前这儿的天气起码有二十度。 脱了雨衣,脱了棉袄,脱了衬衣和保暖背心,韩玦背过身去,从脖颈处顺着脊椎向下,约莫十几厘米的一条伤疤,狰狞的裂开着。 苏飞感觉自己透过死去的皮肉看见了森森白骨,仿佛制造伤口的人本意就是一刀轻巧划下,然后拨开血肉拔出那根脊骨。 看来是个麻烦人物。 “端水去。”莫翰也神色凝重,这边儿招呼了苏飞,自己从柜台里掏出副棉手套,在冰柜里划拉来划拉去。 有了,莫翰小心翼翼的从冰柜壁上的冰霜抠出一颗豆子,凉意几乎瞬间就穿透了手套,冻的这个胖子以不合身形的敏捷迅速回到他身边,一把从背后将人按趴在桌上。 莫翰一只手褪去手套,在他的伤口上摸索了一遍,确定了位置后压制在他的背后防止他乱动,这才用力扒开了伤口,将那颗晶莹剔透的豆子扔进伤口里。 哪怕是韩玦这种从未有过情绪波动的人,那一刻的剧痛让他一拳砸在了身下的桌子上,额头上细细密密出了一层虚汗。 苏飞看的清楚,那背后烧焦了一样的伤口正在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莫翰拧了冰凉的毛巾给他擦汗,扶着他坐在椅子上,一边儿还跟他絮絮叨叨,“这可是我私藏的最后一颗了,每次你一上门,我这豁了老脸才弄来的豆子就得给你治伤,你说你能不能稳重点?” 韩玦挨过了那阵头晕目眩,刚缓过力气睁开眼,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苏飞突然觉得屋里有点热,他低头看看,刚才从后面打回来的明明是一盆凉水,这会儿竟然冒着热气儿了。 空调没开,毛衣闷着身上带了薄薄的汗意。 韩玦有所察觉,拿过挂在椅子上的背心,衬衣,棉袄,一件一件地穿上,空气里的温度也随着他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多而跟着降下。 莫翰去倒水了,苏飞就看着韩玦明明清瘦非要把自己穿成个胖墩。 然而脸上还是没什么肉,露在臃肿的衣物外面没有表情,许是在思考些什么,手指在腿上轻点着。 苏飞突然想起之前谢右扔给他的书,书里写着这样一种人,他们生来有一颗炙热的心脏,让他们的血液如同岩浆一样滚烫。 耗心血与正气游走天地之间,补疮痍,填鸿沟,没有任何妖邪阴暗可以伤害到他们。 好笑的是,这样的人也有天敌,天敌的名字叫挚爱。 韩玦的清瘦里透着些病态,更别说那个狰狞的伤口,能让火焰愈合的只有钻石,然而过程犹如断筋去骨般煎熬。 钻石就是莫翰放进他伤口里的豆子,出自一位神秘的驯养师之手,那是世上至寒之物的凝结,却被他讨来扔进冰柜充当电力。 苏飞不知道是从莫翰的浪费还是驯养师的取名开始吐槽,想了想还是坐在另一边儿椅子上打量着韩玦。 “还要喝可乐吗?” 韩玦闻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一杯苏式特制全冰可乐端了过来,其实有了钻石之后的韩玦对冰块的需求不会那么大,但聊胜于无,可以给棉袄里面的身体降降温。 “我师父说过,你们是坚守这世界最后的正气。” “不是。” “啊?” “只是工作。” 苏飞摇摇头道,“但是没有哪份工作是要消耗自己的心血来坚持的。” 莫翰正好收拾完听到这话,不由笑着问道,“小鬼,你听过程序猿吗?” 韩玦的嘴边隐隐有丝笑意,竟然接过了他的话,“嗯,不仅消耗心血死的早,还秃顶。” “那你的伤?” “你找到她了?” 莫翰和苏飞异口同声。 韩玦并不是个擅长总结和表达的人,所以他的话基本没有叙述,只有重点。 “找到了。” “青城的修复制止不了老化。” “她留在那的‘蜜蜂’全死了。” “伤不是‘天敌’干的。” 莫翰突然又想起这几天的噩梦,浓重粘稠的黑暗仿佛不祥征兆。 他必须找到驯养师。 韩玦是最好的“工匠”,传闻他们这一系其实是火神的后裔,但到了如今血脉稀薄,能觉醒的少,能继承这份工作的更少,他的能力不仅仅是由于血脉的纯正,还有他十几年永不停止的追求。 一名顶级工匠都无法修复的城市,象征生命力的蜜蜂全部死亡,重要的是,只有天敌能给工匠造成的伤害出自别人之手。 这盖子怕是按不紧,什么妖魔鬼怪都要跑出来了。 韩玦走的时候送了苏飞一个小玩意,是用钻石的壳子封了一滴鲜红的血。 莫翰用红绳给他穿了系在脖子上,告诉他这可是护身符,又匆匆给谢右写了信,告诉他下山来接苏飞回去,他要出门。 他要尽快找到那个驯养师。 枢纽世界·重合(14) 千瑟汐是在找狗的时候被一只猫袭击的。 和自己那只才养了没几天的小松狮体型差不了多少的橘色大猫在她扒拉开一丛美人蕉的时候跳了出来,要不是她眼疾手快及时躲开,整张脸怕不是已经被巨大的猫饼给糊满了。 少女瞪着眼睛喘了口气,看上去还有点惊魂未定。 肉嘟嘟的猫咪没逮到人,很不甘心地喵喵叫,身姿灵活地扭着看不见的腰又朝前走了两步,脖子上挂着的银白色双层猫牌相互敲击叮叮作响。 千瑟汐有些犹豫。 这怎么看都是一只家养的宠物猫,收拾得干干净净,毛皮柔软还泛着光泽,不知道是自己贪玩跑出来还是被人不小心弄丢了,大冷天的就这么窝在并不美丽的花丛里。 可是她自己的狗还处在“第一次跑出来遛弯太兴奋没控制住速度直接跑了个没影”的困境里,再背着一只别人家的猫来来回回,实在有点为难她了。 可就在千瑟汐犹豫的那么十几秒钟,橘色大猫用和体型截然不同的速度又扑了上来,直接钻进了她走热了拉开的羽绒服里,在他的毛衣上蹭了蹭,愉快地打了个呼噜。 “……” 千瑟汐被这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呆了。 猫咪沉甸甸地装在她的胸前,十分心安理得的模样,她只好站起身拢着胳膊把猫抱在怀里。 怪怪,是真的重。 “哇,你应该减肥啦。”她一边感叹一边顺手撩起猫脖子上的名牌,“让我看看你的名字……唔,君君?怎么会人给猫起这种名字啊,太搞笑了吧……嗯,要是我的话,肯定叫你小橘什么的,你看你那么黄澄澄的……这么说起来,有点想吃橙子了呢。” 猫咪听着少女止不住的絮絮叨叨,毫不在意地舔了舔爪子。 被迫增加了负重的懒散女大学生又绕了公园晃了大半圈,依然没找到自己的宠物。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渐渐有些着急了起来,黏人的猫咪原本在她的手臂里安分地坐着,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躬身往下跳,少女怀中骤然一空,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见猫咪朝某个方向走了两步,又回头朝她喵喵叫。 这是要我跟着你的意思吗? 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千瑟汐还是鬼使神差地沿着猫的脚步从一个岔口拐了进去,穿过一小片掉完了叶子的低矮树林,草坪边的长椅下缩着的不就是自家那只不听话的奶油松狮犬。 猫咪先蹿了上去,两只小动物在短暂的试探结束后就毫无芥蒂地凑在一起,松狮犬呜咽了两声看着她,像是知道自己给主人带来了麻烦一样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脑袋,厚厚的毛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眼睛湿漉漉的。 千瑟汐看着它低头认错的样子也是啼笑皆非,但教训总还是要给的,她蹲下来捏着松狮两只圆乎乎的耳朵,故意压低声音语气凶巴巴,“下次还会不会乱跑了?是不是故意趁我绳没拴好就跑没影啊?再这样的话就一天不给你饭吃!” 夏魏君是在找猫的时候被一个少女一击即中的。 工作忙碌的外科医生与其说是养了一只猫,不如说是被一只猫给养了。 求学开始就延续到工作中的天赋和努力让他技术出众口碑极佳,但除此之外,这个人的生活却简单无聊到令人发指。 他在一个下雨天收留了蜷在门口休息的橘色小猫,理由也只是因为如果不把湿透了的猫拎进去,他的门垫就会留下很大一块水迹,这是一个洁癖并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那时候猫才两个手掌大,他随意地喂了几口水一口饭就把它放置在一个铺了旧毛巾的快递纸箱里,第二天雨停了就连箱子带猫一起重新放回门口,本以为过不了多久猫也就会离开了,没想到隔天大半夜的加完班回来,就在楼梯口和一双碧盈盈的猫眼对上了。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最后医生抱着盒子端着正经八百的脸去宠物诊所给猫做了身体检查挂了牌子,在做牌子的老师傅忍俊不禁的表情里给它用自己偶尔无聊了会登陆玩耍的游戏账号命了名。 比起工作狂又没什么生活情趣的夏医师,渐渐长大的橘猫过得就丰沛可爱多了。 晒太阳,滚毛球,在屋子里的钢琴上跳来跳去,日益增加的体重没能阻止他在挑高的跃层里制造各式各样的小灾难,把除了工作之外只知道看患者档案和科学杂志的医生逼着从书房里出来打扫卫生给它善后,偶尔还跟落在阳台上的麻雀你追我赶,橘黄色的身影把黑白灰的空间点缀出一线生机。 在为数不多的休假里,夏魏君饶有兴味地观察这只比他更像屋主的毛茸茸生物。 它机警聪明,虽然喜欢趴在他的腿或者床上睡觉,会拿脑袋来蹭人撒娇也能很好地独处,总是踩着饭点儿饿,一只猫活得像个小孩儿,饿了就去挠他的裤腿,没完没了地叫唤,奇迹般的让医生在给他倒猫粮的同时居然也学会了给自己做点饭,不至于患上大多数医生都有且相当严重的胃病。 夏魏君很少真的去管这只猫,就算取了个滑稽的名字也从来不叫,他工作的时间很长,没日没夜做手术的时候猫会自己跑出去,但他到家之后猫总会马上钻出来,仿佛一个屈尊降贵的迎接。 所以当他有了短暂的休息日却大半天没见到猫的时候,还是有些担心起来,终于决定出来搜索一下。 年轻的医生没什么头绪,只能凭借着生物学知识沿着马路往公园走,城市街道总不如小片的自然对猫咪有吸引力,尽管这样的深秋和寒风里,猫大概也不会觉得多好受。 好在路线选择并没有出错。 那只越来越肥胖的猫就在眼前的木质长椅上团着,尾巴搭在一只小松狮犬身上,它们的旁边坐着一个染了栗子色头发的少女,细长的手指裸露在阳光下,摸摸狗又撸撸猫,医生轻而易举地就捕捉到了那层白皙的皮肤上冻得有些发红的关节。 少女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靠近,利索地抬起脑袋,细密的刘海下一双还带着笑意的眼睛,脸颊上的笑容也没有收起,嘴唇弯出一个扁扁的心形。 有些古灵精怪的女孩子,这样看过去比猫和狗大不了多少,裹在鼓鼓囊囊的羽绒服里,一身欧美范,款式很时髦。 夏魏君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刻板又严谨的性格让他没法儿在这一刻道出什么轻松有趣的主题。 少女在短暂的怔愣后依旧舒展着表情,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松狮犬跳下椅子在那双细而直的腿边摇尾巴,而她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抱起了依然窝在椅子上的橘猫。 “这是您的猫吗?” 她的声音软软的,落进耳朵里沉到胸口去,有那么一瞬间,夏魏君甚至觉得自己都要微笑起来。 一个古板又有趣的人,并且非常耐人寻味。 千瑟汐在和夏魏君短暂的相处过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在把手里软绵绵的宠物还给对方的时候,她可以明显感觉到猫咪不情不愿的挣扎,对面的男人环抱的姿势也非常得不熟练,走着走着猫就滑下去一点,不过看着他规规矩矩扣到第一枚扣子性冷淡风格的纯素色衬衣,也就对这位装扮和神情都挺端肃的男人有了点粗糙的了解,那句有些僵硬的致谢自然就显得不足为奇了。 他们交换了姓名和职业,养猫的医生比她大了没几岁,学习生涯是令人咋舌的优秀,因为跳级于是比别人早毕业和工作,就算言行举止带着稳重成熟的气质,不经意的某些小动作依旧流露出一点奇妙的幼稚。 比如猫咪蹭到他外套上过分显眼的毛,他一定会抿着唇皱起眉,第一时间弄干净。 这样的人居然会养猫呢,板着轮廓清晰的脸分明看不出什么柔情和有爱心的样子嘛。 千瑟汐想着想着,就眯起眼睛笑出声,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掸掉了袖口猫毛的男人扭过头认真地看着笑声的主人。 少女的短发被阳光照出柔软发亮的轮廓,个子小小的,让他想起某种饱含营养的热乎乎的甜点。 她很健谈,就算自己干巴巴地应着几句话也能顺溜的说下去,拉着有点懒的尾音,让人忍不住去想她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 即使是崇尚安静不喜欢别人在耳边说话的夏魏君,也被这样的声调吸引而不觉得吵闹和麻烦。 “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吗?” “呀,你这么问的话……”不过认识那么一会的少女扬起脸,挺翘的鼻尖上像是停了一颗凝固成水晶的光点,“是因为想到你才会笑的呢。” 太久没有被这么直白坦率的话语迎面撞来的男人推了推眼镜,不想自己的犹豫变成一个切断对话的无底洞,便接下去问道,“我看起来很好笑吗?”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啊。”千瑟汐歪着脑袋摆摆手,漫不经心地拽住走着走着又被枯叶残枝吸引着偏离了方向的松狮犬,“只是在想给猫起了那么奇怪名字的你,平时都是怎么照顾猫咪的呢,然后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 考虑到现实挺难以启齿的夏魏君沉默了下来,但是面对女孩注视着自己弯弯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期待目光,最终还是松口说了实话,“一时想不到,就用游戏昵称起了个名字,反正也很少叫,照顾猫方面我并不拿手……它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被夸奖的猫咪似乎并不觉得高兴,耷拉着耳朵眼神只跟着松狮犬晃来晃去,又被停不下来的千瑟汐薅了薅头顶的猫毛。 “哈,这么说的话,这样的画面好像也正好适合你呢。” 两个人不知不觉就沿着同一条路一直走到了小区门口。 他们说了猫,说了狗,说了已经过去和正在进行的大学生活,说了都想去旅游的地方,千瑟汐总是能在每个角度显得讨人喜欢,这对夏魏君来说仿佛是一段不可思议的奇幻旅行。 “你也住在这里吗?”面容姣好的女生指着小区门口摆着的象征性雕塑,语气中满是惊喜,“看来我们是邻居啊。” “啊,是啊。”表情波澜不惊的医生也在心里讶异于这样的巧合,并且开始默默地计算着这个不算太大的住宅区里,自己住的那幢楼和周围楼号的距离。 “为什么以前从没有遇到过呢?”千瑟汐轻声感叹道,伸手向左边的区块指了指,“我住在那边儿,你呢?” “我在这边。” 是相反的方向。 那就只好现在努力把握一下了,千瑟汐这么想着,控制着自己的表情露出带着一点儿遗憾的笑来,“有点远啊,难怪一直都没能和你相识,看来还真的得感谢跑出来玩的君君,那,以后……别又丢啦。” 再次刷了存在感的猫咪被不怎么舒服地抱了一路已经有点儿炸毛的趋势了,蹬着脚想下地找乖乖趴在主人脚边的松狮玩。 夏魏君干脆把猫放了下来,眼瞅着小动物们又聚拢到了一起,韩王浩有些局促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手也背在身后互相搅着。 “它叫什么名字?” “诶?” “你的狗。” “安其拉。” 夏魏君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打开通讯录递到了她面前,在少女疑惑的视线中指了指橘色大猫,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的解释,“它好像很喜欢安其拉,如果可以经常见面的话,应该就不会再丢下我跑出去了。” 医生似乎在紧张,捏着手机的手指有些用力。 明明是严肃端正的脸,却长了双翘起的猫唇,让人意外的是也并不显得突兀,甚至还有点……可爱? 或许这才是他养猫的真正原因? 胡思乱想的千瑟汐赶紧接过手机输入了自己的号码,看着姓氏上的英文字符,又笑嘻嘻地在后面加上了一个小苹果图标才还给对方。 千瑟汐等了几天,但是说着要让君君和安其拉经常见面的男人却在这之后没有了任何消息,虽然觉得总是自己主动开口或许会引起一些适得其反的情绪,但沉寂的日子还是难熬,她最后没忍住先手发过去了一个问候。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大半天过去了,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以为开局良好至少对方明白了自己暗示的少女不禁再一次怀疑起了当时的场景。 明明他看着我的时候是开心的啊,况且还是他主动要了我的电话,就算性格很复古刻板也不能不闻不问嘛,这么长时间了难道没空回一个信息吗? 想想就很不开心,并且越想就越不开心。 她把手机扔在被子上翻身起床,然后理直气壮地翘掉了下午的两节选修课,即便房间里暖气打得很足,赤脚踩在地板上还是会觉得冷,她打了个寒颤,蜷着脚趾找到了棉拖鞋。 早就已经醒来的松狮犬从厨房里欢快地跑出来,努力睁着快要被绒绒的毛挡住的黑豆豆似的小眼睛,一副等待着喂食的模样,活泼又天真,和她纠结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倒是什么都不在乎啊。”女孩看着狼吞虎咽的小狗叹了口气。 虽然上课可以找室友帮忙签到,但是课后论文还是得自己写,千瑟汐决定暂时放下杂乱的思绪和心里越发离谱的猜测,一边把睡得张牙舞爪的头发给压回去,一边伏案桌前抓紧时间往没有多少字数的文档里填东西。 专注在一件事情上时间过得就很快,解决了大部分内容之后,她伸了个懒腰,肌肉骨骼舒展的感觉让她在椅子上瘫了好一会,直到被忽略的肚子发出了抗议。 比起塞了小半柜子足够支撑松狮犬吃很久的狗粮,属于她自己的食物倒是所剩无几,冰箱里只剩下两根香蕉,妈妈腌好的泡菜还有小半盒,可是拉面昨天就吃完了,看上去格外的空空荡荡。 “安其拉,我们叫外卖好不好?” “汪!” 她拉着嗓子叫了一声,松狮犬立刻摇着尾巴跑过来热烈地回应,尽管它并不能听懂。 “……嗯,可是又想吃楼下卖的炸鸡,你觉得呢?” “汪汪!” 女孩欲盖弥彰地在拉上窗帘之前看了一眼窗户外面的景色,南北朝向的玻璃窗外面是另一面住宅区,从她所住的楼层看出去好像从这头到那头也没有多远。 相似的房间多到数不清,她甚至不知道夏魏君到底住在哪幢楼里。 天气变得更冷了一些,炸鸡店里生意很好,老板是个胖乎乎的阿姨,长相白净嘴巴利索的千瑟汐总是特别讨喜,于是在得知了她还养着一只松狮犬之后,少女得到了两枚甜甜圈当做礼物。 炸鸡店对面的街道就是她和夏魏君走回来时的路,如果拐了弯再往前走,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小小的街心花园。 安其拉在帮她看家,不得要领抱着猫的医生也不在她身边。 为什么又要想到那个家伙呀。 千瑟汐的脚步顿了顿,哪怕在学校里被一群学长追着跑也没那么苦恼的系花有些沮丧,扭头钻进了刚刚路过的水果店,橱柜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排圆滚滚的脐橙,颜色就像那只橘色大猫。 耽搁了一点时间排队付款,担心炸鸡冷掉不好吃的她加快了脚步,闷闷不乐地走到单元楼下面。 单元和单元之间倒是挨的不远,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在踱步,步伐混乱急躁。 少女把纸袋换到了另一只手上拎着,忘了戴手套的指尖有些僵硬。 “诶?夏魏君?” 夏魏君从手术台上走下来的时候脚步没一点虚浮,助手帮他摘掉了口罩和手套,还要伸手帮他把手术服脱下来,被他拒绝了。 表情疲倦的护士端着器具做最后的收尾工作,从开会研讨,患者准备到真正开始,这场手术持续了太长时间,以至于终于成功抢救下病人的时候所有人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情绪,反而只有解脱。 年轻的医生有挺久没合眼了,除了眼睛有些酸涩之外却没有太多的困意,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签字的速度比平时慢了那么几秒钟。 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太多,再情操高尚的悲天悯人也早就在日日夜夜绷紧的神经里消磨殆尽,况且他本来就不是情商多高的人。 确认过一切没有问题之后,他换下了沾染了血迹的手术服,花费更多的时间把手洗干净,然后才走回了办公室。 里面安安静静的,别的医生也正穿梭忙碌在病房之间,显然大家都没什么空闲的时间。 护士长没一会来和他说轮班的事项,一直觉得这种休息可有可无的夏魏君这次爽快地点了头。 在医院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没有看手机的习惯,所以当他无意间按亮屏幕看到挂在通知栏上孤零零一条来自千瑟汐的消息时,差点被正要送进喉咙的红茶给呛到。 她的消息就像她本人一样随性又朝气蓬勃,让他想起栗子一般的头发和灿烂的笑容,少女问起他的猫,调侃似的指责他是不是要夺走君君喜欢的,和安其拉一起玩耍的时光。 医生想起自己那个没头没脑的举动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时的他太想留下点什么了,于是借了猫咪的名义得到了她的号码,还没等他那颗对交际向来苦手的大脑酝酿出什么好的方式开启一段对话,就被紧接而来的这个手术计划给打断。 离收到信息的时刻已经过了非常久,向来理性从不着急的男人有些慌张,像个真正的毛头小子一样担心起来:这么久没有回复,瑟汐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开心,而他会不会因为这个无心之失被她抛之脑后。 夏魏君也没有再考虑着斟酌语气就回了消息,过了没一分钟又拨了电话,可直到自动挂断也没有人接起。 最后医生潦草地收拾了东西直接开车回家,在猫爬架上找到正在打盹的橘色大猫就一把抱起,朝着女孩曾经指着的方向摸索过来,试图再次遇见那个少女。 极其笨拙的办法,可是就这么神奇地找到了。 风帽上镶嵌的那圈细密柔软的狐狸毛让眨巴着眼睛的女生看起来乖极了,犹带着不确定的声音被风吹到夏魏君的耳朵里,猫咪比他反应还要快一点,冲着她就激动地叫唤起来。 “瑟……瑟汐啊。” 他走到女生的面前,七手八脚地捧着猫,三言两语地解释着自己的状况,微微仰着头的千瑟汐总算露出了弯弯的笑眼,随即又变得很是担忧,“啊,是这样吗,那你跟我说一声就好啦,这么辛苦的话……” 夏魏君抿着猫唇轻轻的说,“我打了电话,但是你没有接。” 明明应该是他觉得不安愧疚的,怎么听着却好像有点委屈的味道呢? “可能写论文的时候比较专注,就没有听到别的什么声音。” 千瑟汐想到被自己扔在床单里的手机,垂下头任由猫咪拉长自己灵活的身子扑腾着前爪挂到她的衣服上。 “还好我赶过来了。” 夏魏君又上前走了一步,面前的人几乎被他拢在了影子里,拥有温暖发色的女孩,摸上去会一样是温暖的吗? “唔,我们傻乎乎地站在这里是不是有点奇怪?”千瑟汐皱了皱鼻子,他们对上彼此目光的时候,都不由自主的有一点晕眩的感觉,“要不要……去我家坐一下?你 枢纽世界·重合(14) 安其拉显然也记得玩在一起的小伙伴,面对陌生环境一点不慌很有大家风范的猫咪几分钟之后就和松狮分享了玩具和舒服的窝,彼此熟稔亲近的程度把沙发上装模作样的两个人类远远甩在了后面。 夏魏君平时很少吃炸鸡这样算不上健康的食物,更加不爱吃挂满糖霜的巧克力甜甜圈,盘着腿坐在他身边的女孩却吃得很满足,让他觉得自己以后也会爱上这些东西也说不定。 即使没有刚刚炸出来那样的酥脆表面,鸡肉也依旧嫩滑多汁,千瑟汐吮了一下手指偷偷地瞄了一眼男人,医生的吃相远比她斯文优雅,让她也忍不住就坐得端正了一些。 “你能帮我拿一下可乐吗?” 隔着长长的玻璃台面,少女伸直了胳膊也没能够到角落里的易拉罐,身子很自然地就倾斜过去,向另一个人求助。 “小心点,别撞到了。” 夏魏君把剩下的半包炸鸡和饮料都递到她的手边,看着和她惊人的食量相比天差地别的细瘦手腕,手肘突起的那截骨节敲在桌面上都仿佛可以听见回音。 “你吃饱了吗,还是没有胃口?还是说医生都喜欢吃营养粥之类的东西,啊对了,我买了橙子,切给你吃吧。” “你坐着,我自己去。” 医生把想要起身的女孩拉了回来,终于如愿以偿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发丝有些干燥,可是很软,脱下了羽绒服的女生显得更瘦小了,比松狮犬还像一枚剥开了壳的新鲜鸡蛋。 这间房子的格局和他的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和他严格规整的风格相比,女孩的家里杂乱又生动,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性格和爱好来,冰箱贴是游戏里五花八门的女团成员,墙上有几何花纹的波斯挂毯和半旧不新的贴纸,桌角放了一些参考书,留着许多的折角,是他也曾学习过的科目。 轻而易举地在流理台边找到了水果刀,成熟的脐橙被一分为二,诱人的酸甜立刻窜进了鼻尖,给被暖烘烘的房间熏得有些昏沉的头脑带来凉爽的清新。 “好香啊。” 女孩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从他的背后探出头来,手指点在果肉边上缓慢摇晃,那一瓣橙子就变成了湖里的小船。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橙子嘛?” “……为什么?” “因为看见它们的时候,就想到了君君呢,想着君君……会不会又跑得不见了踪影。” 千瑟汐嘟囔着语焉不详地回答,不再捣乱而是把切好的橙子在白瓷盘上小心翼翼地摆好,留在案板上的橙汁被擦得一干二净,然后像是对自己的劳动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率先递了一块举到他的嘴边。 “你尝尝看,甜不甜?” 丰沛的果汁在口中炸开,又滑进喉咙和食道,女孩等待着他的反应,眼神期待,睫毛微微颤动,那样馥郁似蜜的味道。 “嗯,很甜。” 橘色大猫悄无声息地跳上了桌面,对和自己颜色相似的果实兴致勃勃,松狮犬紧随其后,短短的腿没法够上茶几的边沿,可怜巴巴地想咬猫咪垂下来的尾巴。 千瑟汐趴在茶几上玩手机,把试图偷吃橙子的君君抱在怀里,又抬起手指按在嘴上,朝地上的安其拉低低地嘘了一声。 “他睡着啦,你们不要吵醒他。” 原本靠在沙发上和千瑟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的医生在安宁美好的气氛中渐渐陷入了困倦里,持续的高强度工作和之后焦急的赶路耗费了他太多的能量。 布沙发又厚又大,眼皮也不受控制,她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絮絮轻语好像在和他说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事实上千瑟汐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她故意压低了嗓子,磨磨蹭蹭地把一句就可以说完的话黏黏糊糊地分成几段来说,甚至抽了个空把不知谁送来被她扔在柜子里的安神熏香找出来悄悄地点燃,宁馨的味道和还没有散去的橙子气息融在一起,一片片掉落在男人并不算多宽阔的肩背上,仿佛薄薄的被子。 做医生真的很累吧。 千瑟汐悄悄地挪过去,睡着的夏魏君看起来甚至就像只高了她一届的学长,没有任何多余的被社会浸染过的世俗感觉。 圆框眼镜有些掉下来,被她蹑手蹑脚地取下来放在一旁,医生的鬓角有些长了,下巴上也隐约有青灰色的胡渣冒出来,就像他眼底疲劳的青灰色。 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就对这样一个人产生好感呢,还是在毫无了解第一眼看到对方的情况下。 如果搞得清答案的话也就没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爱情了,她漫无边际地想,那双翘起的猫咪似的嘴角看起来太过有吸引力了,趁着对方睡着画一把胡须的话一定非常有趣。 睡意大概是会传染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的女孩也打了个哈欠,在医生侧身而眠空出来的那块沙发上枕着脑袋,她也闭上了眼。 在千瑟汐的沙发上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彻底黑了,屋子的主人正曲着腿在餐桌上抱着电脑玩游戏,听见他翻身而起的响动立刻转头。 “你醒啦,”女孩扣下屏幕朝他蹦跶过来,“这么晚了,干脆一起吃晚饭吧?” 医生有些迟钝地点点头,也就这么把平日里与人交流时生硬的客气之词吞回了肚子里。 明明是从未在生活里出现过的场景,却如同演练了很多遍那样熟练而真实。 这种感觉甚至在他回到了自己家里时变得更加强烈,卧室里十万块的床比不上粗糙的布沙发更舒适。 想要变得更加亲密的想法也会随着心跳变得愈发喧嚣。 或许是有了第一次的教训,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之间的气氛都变成了有意为之的脉脉温情。 曾经和夏魏君一起实习却分去了不同科室、时不时会来串门的校友惊悚地看着在食堂吃着吃着饭就拿出手机来回消息的男人,这个吃饭从不分心的人面色柔和居然还带着笑意,他结结巴巴地吭哧了一声以为自己眼花认错了,直到对方抬起头把脸板回去,他才舒了一口气。 夏医生过分明显的变化显然不止一个人有所察觉,几天之后护士姐姐们之间最流行的话题就变成了:外科的夏医生今天又盯着手机笑了几次,是不是在走道上又接了一个电话,他甚至都不再申请无休啦。 这样的情况实在太可疑,在足以杀死猫的好奇心的趋势之下,这位相识已久的何医生终究还是趁着四下无人时问出了口。 “君啊……你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啊,或者说,是什么样的家伙给你带来了好事情啊?” 夏魏君手里不停地浏览着病历,脑海里闪过两人在公园里像结伴锻炼身体的老夫老妻那样晃过的一圈又一圈,他没有拿医学报告工作分析之类的话题一语带过,而是毫不避讳地作答。 “是一只奶油松狮犬。” 而象征了好事儿的安其拉也和主人一起敲响了他家的门。 出于对总得拎着没有任何瘦身计划的猫来找他的医生身体的担忧,或者还有点别的蠢蠢欲动的想法,千瑟汐主动提出自己来找他也没问题,还能让安其拉见识一下君君的猫爬架。 虽然也不知道一只松狮为什么要对很难攀登的猫科动物的游乐场感兴趣。 对此夏魏君自然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即使知道他是一个独居多年有点洁癖的外科医生,但头一回去到对方家里时千瑟汐还是吓了一跳,功能性远大于生活美感的屋子犀利硬朗,就像做手术的医生那样每个角落都面面俱到的精确。夏魏君不会做饭,厨房里自然一尘不染,炊具洁白崭新,刀具从大到小摆放的特别整齐,或者这也是医生的职业病。 不过这些笔直的线条在她到来之后就被打乱了,羽绒服歪歪扭扭地挂在衣帽架上,长长的围巾一端懒洋洋地团在皮椅上,另一头被她系在了猫咪的脖子里,她依旧拎着一份炸鸡,带着零星火点般明明灭灭的烟熏火燎的尘埃,还偷偷摸摸地在袋子里藏着一罐啤酒,被夏魏君一眼戳穿直接拿出来没收。 “啊,你就让我喝一点吧。”千瑟汐又是撒娇又是吹胡子瞪眼睛,最后换来半个玻璃杯的啤酒捏在手里,气泡争先恐后地扑上来又一点点消退,只能可怜的抱怨,“什么呀,我都已经成年了。” “那也不行。”夏魏君把眼镜向上推了推,再次揉了揉她染得更浅了的头发。 千瑟汐一口一口慢慢地喝酒,目光有些涣散。 除了到处乱窜永不安分的猫咪,屋子里唯一突兀的就是电视柜上圆滚滚的企鹅玩偶,吊牌还栓在翅膀上,脖子上系着一个宝蓝色的领结,做工用料都相当考究。 其实一进门她就注意到了这个憨态可掬的玩具,直到那半杯啤酒染红了脸颊,女孩才有力气拽着他的袖子在他耳边嘟囔,“原来你的爱好是企鹅吗,放在那么重要的位置,君君会不会吃醋啊?” 夏魏君试图把歪倒的女孩扶正,过不了多久这人又歪了过来,最后他干脆把对方的脑袋托在自己的肩头,不至于让她的颈椎太难受。 “是一个患者手术成功以后她的家人送来的谢礼。”他顿了顿,记起什么似的反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它带回来吗?” 女孩诚实地摇头,表情茫然。 “因为看到它,就想到公园里的你呢,都要站不稳了,还抱着君君问是不是我的猫。” “你别说了。” 千瑟汐像是觉得丢脸了,把脑袋埋到了医生肩窝更深的地方,眼周因为酒精变得热乎乎的皮肤碰到他温度略低的脖颈。 好像有点太近了,可是身边的人没有一点被冒犯的不开心,让他可以光明正大的享受这样被纵容的对待。 夏魏君喜欢她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很难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吧,千瑟汐对此清楚又明白。 她在严谨笨拙的医生面前总会表现的可爱柔软,延绵的澎湃心情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随便一挤就潺潺流淌,夏魏君很容易就会被这样清澈明亮的坦荡模样吸引,以为她是奶油松狮犬那样单纯天真的小孩子。 陪她遛狗,不让她喝酒,安静耐心地听她说学校社团里重要不重要的大小事,帮她找到论文需要的资料库。 并不需要她展现强硬成熟的另一面的女孩,夏魏君珍而重之的态度甚至还带着点儿使命感。 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推拉暧昧并不是竞争上岗,谁强谁弱都不重要,只要他们的联系变得越来越紧密,总有时间把全部的自己都放到他心里去。 他们在彼此的家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都分不清真正的主人到底是谁,就像夏魏君更喜欢对方家里的布沙发一样,千瑟汐也更乐意窝在他的书房里架着腿玩游戏。 可惜的是,没什么机会陪她一起排,她就要来了他的账号信誓旦旦的要代练上分,结果点进去一看段位比自己的还高,她原本还有些郁闷,转瞬之间又开心起来,分那么高以后怎么和我双排呢,当然要愉快的反向一把,快乐风女秀起来。 今天也是准时下班的医生见状只是无奈地提着她脖子后面的肉捏了捏,刚进屋还没变暖和的手冻得她一激灵,缩着肩膀就哇哇叫着逃开,脸上直率地写着嫌弃。 不过千瑟汐的逃课时间也终究抵不过临近期末的课业压力,在把夏魏君的号玩的掉了两个段位之后她抱着笔记本逃回自己的窝,开始昏天黑地的补论文和复习的生涯,医生望着又空下来的房间寻思着或许什么时候可以考虑把屋子重新装修一下,两个人一起住也刚刚好的那种。 然而外科医生的想法暂时也只能是想法。 原本坐在他对面的同事因为自己身体的关系短暂地请了假,大部分工作便落到了他的身上,零散的小手术没有断过,别说考虑重新规划房子,吃饭的时间都变得紧巴巴的,手机什么的更没机会看了。 两个平日里一起逗猫遛狗的人仿佛一下活在了不同时区的异地,偶尔的交换一下信息也不过潦草的几句。 ——累不累啊? ——很忙。 ——君君可能又在扒窗户了。 ——安其拉已经学会自己叼着牵引绳绕着客厅跑圈了。 如今千瑟汐已经变得非常踏实,不会再因为他隔了很久之后的回复而心神不宁。 只是在老师给全班划重点的最后几堂课上,她还是听着讲就走了神,别人的书已经快翻到最后了,她还只摊开了一半,笔晃在手里没有规律地甩来甩去。 那工作归工作,考试归考试,人还是要想的。 “你啊,再这么过分,小心被老师记在心里期末考试直接完蛋了。” 好心的同桌一边把自己划好的重点给她补充上去,一边意味深长地说道,“就算是陷入爱河,也要有分寸一点,瑟汐同学。” 深知这种时候如果扭扭捏捏否认的话只会招来更多调侃的女孩挑起眉,承认得脸不红心不跳,“什么呀,苏静你这么说也只是羡慕我得到了爱情吧,毕竟母胎solo什么的和我再也没有关系了,不像你就算去告白也被拒绝,还要拉大家出来唱歌安慰你。” “你可真是……”被反治回来的人碍着老师的关系没法对她进行一番肢体教育,也只能无奈地摇头,见她又一副准备继续发呆下去的模样,便提议道,“既然这么魂不守舍的,抽空去见一面不就好了,年轻的人的感情啊,真是耐不住寂寞。” 千瑟汐眼睛一亮,这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虽然不是什么热爱运动的阳光少女,但是千瑟汐的身体一直都十分健康,连感冒之类的小毛病都很少出现,对于医疗的概念大概也就是偶尔肩膀疼了去学校的医务室要几块膏药或者带着礼盒去哪个诊所探望生病的朋友,所以站在接待厅里的时候,她还有些不知所措。 前台的护士轻声细语地问她需要什么帮助,她拿出手机看了看又把它塞了回去,如果夏魏君还在忙或者准备要忙的话,贸然打扰也不是太好。 况且她也只是想来看一下,就一下而已。 “我想找夏魏君医生,请问他在几楼?” “夏医生吗?我帮您看看,您有预约吗,他今天未必有空哦,您可以去那儿先挂个号。” “我不是来看病的,”千瑟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曲起手指碰了碰鼻尖,“我只是来……探望夏医生的。” 推开办公室的门却没有看到人,千瑟汐左右晃了晃,很轻易地就在几个位子里找到了他的办公桌。 别的桌子上好歹贴了些彩色的便签或者放着小株的水培植物,只有夏医生的办公区域,太过明显的干净整洁,除了纸笔资料和简单的医疗器械,只剩一只保温杯,造型相当传统,上面还印着医院的标志。 “可真是和小游的衣柜一模一样。” 偷偷摸摸也曾打开医生大衣橱的千瑟汐至今还无法忘记那一整片的白。 “瑟汐?”夏魏君看到自己桌边站着正在研究保温杯的人无疑是非常高兴的,一阵子没有见面的想念让他的情绪有些激动,“你怎么来了?” 走到少女面前,他忽而又皱起眉,表情也变得严肃:“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没有啦。”被这样一问反而得实话实说了,她挠了挠头,“只是想来看看相赫哥而已。” “哦。”夏魏君便笑起来,唇角的弧线变得更加明显,“原来那个访客是你啊。” 这样的笑容让她有些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正要说什么,就见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晃进了办公室。 “君啊,等等要不要一起去食堂……诶?这位是哪家的小姐,长得这么可爱?”他看了看朝气蓬勃向自己问好的女孩,又看了看只差哈哈大笑来表示自己很愉悦的夏魏君,心里的想法便脱口而出,“呀,莫非这就是给你带来幸福快乐的奶油小松狮?” 松狮?是指安其拉吗? 但是显然不是那么简单吧……或者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 千瑟汐有些困惑地扭头看了一眼医生,夏魏君欲盖弥彰地清清喉咙咳嗽一声,目光虚得飘起来还要强装镇定。 心思灵巧的女孩也串出了这番情景里的味道,虽然算不上多诧异惊奇,但本能的还是渐渐红了脸。 充满了轻微消毒水气息的办公室里居然还能酝酿出一点甜味。 何医生也不是没有眼力的人,面对这样软绵绵黏糊糊的氛围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能让夏魏君露出这种样子的机会实在太难得,要他现在就避嫌的走开怎么舍得。 在千瑟汐原本的计划里,她只是想来看看夏魏君工作的地方,如果能见到认真工作的夏医生就更好了,并不打算逗留多长时间,可是一来一去之后,变成了她和夏魏君,还有那位夏医生一起往食堂走。 何姓医生的性格相当开朗活泼,没一会就和千瑟汐聊得火热,只是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脸色不是很好看的夏魏君。 走在他身边的女孩自然能够察觉对方肢体和表情上的微妙变化,却忍不住起了一点儿坏心眼,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继续和别人说话,既能感受到对方越来越靠近的手臂和肩膀,也能知道很多他以前上学或者现在工作里发生的各种有趣的状况。 “……然后他就转身走了,都没和特地赶来的家属握个手,后来那个小姑娘跟护士说,当时她可难过了。” “哇!真的啊,他一定是害羞了才跑掉的。” “哈哈哈,我也这么觉得,别看这家伙平日里那么高冷,那都是伪装,其实他只是不知道怎么摆表情而已。” 最后夏魏君终于忍无可忍,揽住了女孩的肩膀强硬地中断了对话,“瑟汐,我们去外面吃,最近食堂的菜都比较素。” “没有我的份吗?”何医生火上浇油,被夏魏君凝重可怕的视线死死盯住,立马松口,“好好,我最近肠胃不适需要吃素。” 千瑟汐不动声色地朝对自己眨眼的何医生笑笑,美滋滋的挽住夏魏君的手臂应道,“好啊。” 结果餐厅还是千瑟汐选的,夏魏君在这方面是真的不太拿手。 传统的小吃店,店面很小却收拾得很干净。 千瑟汐翻看了一下桌子上的菜单,菜色并不算多,都非常大众普通,在询问夏魏君得到了什么都可以的回答后,她也就没有再费心去研究哪些好吃哪些不好吃,随意地点了两份看起来还不错的餐点。 夏魏君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午饭上,口腹之欲于他本来就不是多特别的需求,双手握拳又松开,腿也换了几个姿势摆。 女孩坐在他的对面,看起来很自在,仿佛刚才经历的那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仿佛听到了那些话脸红的也不是她自己,和服务员客气的寒暄过后,还把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两只宠物一起玩耍时拍摄的小视频找出来,放给医生看。 “瑟汐啊……” 老字号的拥挤餐馆,人和人因为狭窄的座位而不得不靠得更近,夏魏君的膝盖贴着对方的腿,他正想说些什么,端着铁盒拌饭和烤肉的服务员就走了过来。 “就是这个,之前有人跟我说好玩又好吃的东西,”千瑟汐一脸新鲜地捧着饭盒举起来使劲摇了摇,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打开,掰开筷子又把饭搅得更均匀,“你刚才要对我说什么?”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袒露心迹的好地方,既不温馨,也不浪漫,千瑟汐的手里甚至还拿着铁质饭盒歪歪扭扭的盖子。 但夏魏君并不想也不会在意这些,他慢慢伸出手捏住对面女孩另一只平放在桌面上的纤细手指,面容还是那样的正经八百,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知道要去做什么的时候就会立刻去做。 “本来想等到你考试结束后再说的,但是今天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他顿了顿,看着女孩仿佛预料到了接下来的发展而变得沉静的脸,“要说带来幸福快乐感觉的话,那个人肯定是你。我很喜欢你,如果要形容一下程度的话,就像君君见不到安其拉就会吃不下睡不好还要挠沙发的喜欢。” 他们互相直视着对方,感情藏在眼睛里是骗不了人的,况且他们也没有试图对彼此隐瞒过。 千瑟汐缓慢地眨了眨眼,又皱了皱鼻子,反手也捏住对方的指尖,颧骨都笑得飞了起来,还非得耍个小赖皮,“可是你说的不太对啊,我觉得君君和安其拉之间不是……嗯,不是爱情。” “没关系,我们的是就行了。” 得到了一个学霸医生做男友的感受是什么呢? 要让千瑟汐来说的话,就是痛并快乐着。 “魏君。”捂着脑门的期末考生不情愿地抗议,把脸埋在腿上的羊毛软毯里,声音被吸收大半显得格外虚弱,“我觉得我已经复习得差不多了,别再做题了。” 夏魏君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数学题,一边在本子上写下解答一边干巴巴地安慰自己的小女朋友。“坚持一下,考完就轻松了。” 虽然不怎么认真学习但是一直都有各种各样的小办法不让自己挂科重修的千瑟汐面对那本被人一步步详细精确做完的练习册并不领情,神色苦恼的抬起腿边蜷着的猫咪,使足了力气抬起来把它架到男友的肩膀上,想让它变成一条过度厚重的大围巾来干扰奋笔疾书的医生。 无奈猫咪并不配合,四脚乱蹬跳下来逃到了别处。 千瑟汐失去了她的猫咪,只好找狗狗当盟友,“我保证会过的,真的,对不对安其拉?” “汪汪汪!” 咬完了自己尾巴开始咬桌垫的松狮无条件表示认同,它已经长得有些大了,却那是那样傻乎乎毫无防备的样子。 “那好吧。”夏魏君放下笔合上书,放松了一下肩膀坐到她身边,把那叠练习册塞到对方怀里,“把这些做完就不做了。” “……你太过分了夏魏君,我要回家!” “回家?这里不就是吗?”医生欺身过去,毫不费力地就把她压在了沙发上,对方挣扎得很不走心,手推着推着就环住了他的脖子,“连老公都不喊,你真是越来越没有礼貌了。” 女孩挑起眉,显然没把这样不轻不重的责问当回事,“我觉得叫名字更亲密哎。” 夏魏君能怎么办呢,只能低头吻上去当做回答。 很容易就让千瑟汐想起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磕磕碰碰不得要领,两个人最后都差点笑场。 而她也总算知道了这个人更多的古怪又有趣的一面,会计较一些看起来根本没人注意的小事,会对被弄乱的刀具吹毛求疵,会因为她和两只小动物过分亲密而吃醋生闷气,也会大大方方地要求自己去医院看望他,甚至试图换上一些显得年轻潮流的衣服,想要去学校里陪她上一节课。 当然最后一点还是没有时间去实现。 千瑟汐也会在他的面前露出自己跳脱又狡猾的小尾巴,东西总也不肯好好整理还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来推脱,带着君君和安其拉一起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晚上又爱熬夜,非要开着电视等加班的夏魏君回来而不是去床上好好躺着睡觉。同一个科室里的医生护士在见过夏医生的“奶油松狮犬”之后,没事就爱夸他找到了一个宝,看看这个精神又好看的小伙子,李医生可要好好爱护啊。 而骨子里调皮的女孩在看见夏魏君露出没什么办法的表情时,就躲在一旁偷偷地做个鬼脸。 “我还想吃炸鸡。” 好容易结束了漫长的吻,千瑟汐闭着眼喘气,手指轻轻的按摩着对方的后颈,还不忘提要求。 “好,我们一起下去买。” 夏魏君直起身子,把她也拉起来抱在怀里。 “那把安其拉带着吧?去公园里溜一圈。” “好,我去拿狗绳。” “你把书都收起来吧?放着乱糟糟的。” “好,但是你要把题写完。” “……” 面对在某些问题上特别固执的医生,今天也没能成功逃脱的千瑟汐,认真地思考着,下回期末,必须要和男朋友分个居才行。 枢纽世界·重合(15) 才刚下飞机,卢暄就把手机丢在了机场。 于是他回国的第一件事不是和家人团圆也不是和朋友聚会,而是让司机带他去专卖店买手机。 随手拿了个最新的苹果,他看都没多看几眼就忙着去办了张新手机卡。坐到车里才打开手机包装盒,装卡,开机,到了设置apple id那一步,他认命地发现自己第一万零一次忘记密码,连试好几次都没试出正确那个。 懒得再折腾,陆续那直接点了忘记密码,屏幕上跳出两个熟悉的选项,他已经看了一万次,用邮箱重设,或者用安全问题重设。 但俗话说祸不单行,一个人倒霉总是接二连三的,他悲哀地发现自己邮箱从来都是默认登录,眼下旧手机不知所踪,邮箱密码也跟着丢失的手机缠缠绵绵飞到了天尽头。 手指点上安全问题那一项,他对能记住问题答案这件事已经完全不抱什么希望,只能默默在心里买了一手梦想。 说不定问题是你叫什么名字呢? 但如果这也能猜对,他就是神仙了。两道问题很快在崭新的屏幕上跳出来,你中学的名字是什么?你中学时最喜欢的电影明星/角色是什么? 第一题他很顺利地答对了,毕竟密码可以忘,电话号码可以忘,能迷糊到记不住自己读书经历的人着实不多。 电影的话,中学时大概喜欢看漫威? 他随便把几个漫威主演的名字填了上去,却都提示错误。 二十四岁的卢暄回想起青葱岁月,笑着摇摇头,大概是离得实在太远了罢,连少年时的画面都只剩了一些模糊剪影,更罔论那时的喜好了。 多少年过去,人怕是除去外貌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不给提示地让他主动去想也实在难了点。 他连当年看过什么电影都记不得了,怎么可能想起喜欢的电影明星? 算了,还是回家之后用电脑登录邮箱再重置密码吧,他靠进柔软的座椅里,把车窗摇下一半,目光漫无边际飘到了首尔街道上。 两年未归,沿途的风景变了许多,但一些标志性的建筑物还是老样子,多年不曾更改。路过一座有些老旧的商场,卢暄依稀记得他小学时在商场四楼的特长班里学过音乐。 学过的歌曲也早忘了,反正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进ktv就一秒三sorry,拿手的歌只有一首被调成电音的谎言。 回到星洲的第一夜,卢暄丝毫没有认床。 大概是夜里睡觉忘记关窗子,早晨从梦里醒过来时他鼻子灌了铅一样呼吸困难,嗓子也涩涩地痛,一说话就火烧火燎要冒烟似得。 他爬起来叫司机把自己送到医院,大厅里人声鼎沸,他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更罔论进医院,一时被这拥挤的人潮闹得有点晕。 好不容易问清楚步骤,他拿着号去门诊排了半天队,无聊到把新手机玩掉了百分之五十电,才轮到自己进去就诊。 “卢暄?”年轻的医生自一堆病历本里抬起头来,实打实怔了怔,“你……回国了?” “是感冒了吗?” 时间像流水一样磨平万事万物的棱角,潜移默化着一个人的气质与外形,眼前的人穿着白大褂,架着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全然不复模糊记忆中那个带着阴郁与清冷的模样。 说来惭愧,卢暄还是通过嘴唇那特殊的弧度才勉强认出面前的人是谁,他有点意外,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种场合下久别重逢。 确切地说,他压根没想到会再遇见。 “是啊,才回来没几天,一下不太适应国内的天气,发烧了,过来看看。”他一下一下抛着手中一串钥匙,自觉地补充,“鼻子不通气,咽喉痛,半小时前测过体温,三十七度九。” “最近刚好换季,流感病毒肆虐,”卢晔头也不抬地抽出本新病历,刷刷写了几行字,“挂两天水,注意保暖,很快就会好。” “以前有什么药物过敏史吗?” “啊,我对青霉素和头孢菌素类药物过敏。” “其他的呢?” “其他的没有了。” 卢晔写完处方,看护士们穿梭在诊室和病房间一路小跑,个个忙地不可开交,合上钢笔盖子站起身来,“走吧,现在护士都没时间,我去给你扎针。” “那……后面的病人怎么办?”卢暄有点犹疑,更多还是不好意思麻烦对方,更何况,护士都忙成这样了,医生不应该更忙吗? “没关系,只要五分钟就可以。” 既然卢晔已经这么说了,卢暄也没什么异议,再推拒反而没意思,他站起身跟在后头走出去,两人一前一后落开了一步的距离。 卢晔敲开装着药剂的小瓶子,用粗针管把药兑进氯化钠溶液,用镊子夹出块沾酒精的棉球,悬在空中问,“左手还是右手?” “嗯,还是右手吧。” 对方熟练地挂好瓶子,握着他右手手腕把那枚细小的针头缓慢地推进血管里,直起身检查了一下点滴,顺手把输液速度调慢了些,而后冲他点头示意,“一共两瓶,有什么事或者要换药可以随时按铃叫护士。” 卢暄道过谢,目送对方行色匆匆地端着医用托盘消失在病房门口,百无聊赖地摸出手机来玩。 他拍了张手上贴胶布的照片发在群里,语气夸张,“这药水好冰啊,血管疼qaq,有没有人来拯救一下我?” 果不其然,把一堆发小都炸了出来,纷纷慰问他怎么了,何储甚至开玩笑说要买个果篮去医院探望他,权当给回国的花生接风。 两瓶点滴伴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没多大会儿就输完了。 卢暄才回国,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干就被迫我在家里安安分分养了几天病,闷得头上长角心里长草,一结束病号生涯就迫不及待约了一堆老朋友去酒吧喝酒。 几个人自小相识,他又是两年不曾回来,曾经的朋友们都想他得紧,话题聊着聊着就从他的研究生生涯转到了儿时旧事。 又顺着时间线一路从幼儿园说到了中学。 酒意和夜色让人思旧,夏魏君摇晃着玻璃杯里的半杯残酒,半开玩笑地问,“卢暄啊,你还记得卢晔吗?” “啊,当然记得啊,那个跟我姓氏一样的初恋嘛。”卢暄漫不经心地笑起来,“说出来各位可能不信,我这次生病去医院,恰巧挂了他的号,他还看在昔日情分上亲自给我扎了针。” “看,针眼还在呢。”他晃了晃右手。 几个人都惊讶,纷纷感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奇缘分,简直比电视剧还要电视剧,小说里怕是都不敢这么写。 怕是要被喷洒狗血的。 “卢暄啊,当年我们一直没好意思问你,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分开的?” 卢暄歪头想了想,“也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啦,他在医大课业繁重,还要勤工俭学,隔着十六个小时时差,他还连手机都不用,我经常一天到晚都找不到他,时间一久感情自然要淡嘛。” “我出国的头一年还能隔三差五飞回来看他,后来我也忙起来,第二年就很平淡地分开了,可能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 “甚至好像都没有难过多久。” 卢暄语气里带上了点一闪而过的惆怅,仿佛有微小的一刹那,他又回到了十五六岁时那个带着一身阳光试图融化冰山的青涩少年。 灯光晦暗,气氛一时被摇来摆去地带出了些别样的伤感,何储连忙打圆场,“别煽情回忆当年了,我看你现在能认出他来就不错了。” “怎么可能认不出嘛,那是我的初恋,当然印象很深刻啊。” 包厢里顿时一片起哄声。 夏魏君仿佛打定主意要搞事情,他给自己倒满一杯酒,把酒瓶放在面前,“那我问你关于你初恋的两个问题,你只要能回答对一个,我喝两杯,否则你喝两杯,怎么样?” “成交!”其实两杯酒并不算什么,谁输谁赢也无所谓,但大家在一起就是图个热闹,这挑战既然都抛出来了,不接就显得煞风景了不是? 众人来了兴趣,纷纷把原本歪七扭八的坐姿调得正当了些。 “第一个问题,你初恋的生日是哪天?” 卢暄有点迷茫地睁大了眼睛,只觉得那是串很熟悉的数字,甚至已经一粒一粒排得整整齐齐滚在了舌尖,却偏偏中了结舌咒般死活说不出来。 竭力思索了片刻,他只好认栽,“唉,不是年轻时候了呀,”把希望寄托在后头一道题上,“忘了忘了,下一题。” “你们的初吻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谢右不干了,连声嚷嚷,“你这是明目张胆放水,暄儿当年可是初恋,总不至于初吻这种事情都不记得吧。” 卢暄眼睛亮起来,一拍手,“对哦,夏哥这简直是送分题嘛。” “初吻是我们在一起后那个运动会,他跑一千米摔倒了,我扶他去医务室的路上。” “答错了!”夏魏君一脸促狭。 “怎么可能?这到底是谁的初吻啊?” “我原本是想拼着喝几杯酒听八卦的,但运动会这次,我还真就知道不是你们的初吻。” 夏魏君拿过酒杯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在运动会之前一周的样子吧,卢晔跟我被抓去年级主任那里统计运动员花名册,你蹲在办公室外头拐角里眼巴巴等着他。” “我还有这么纯情的时候?”卢暄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立时被笑得喷了出来。 他连连摆手求饶,像少年时那般露出一副可爱又无辜的模样,“哥,我再多喝一杯,你就别当着各位哥哥们揭穿我黑历史了怎么样?” “这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小时候喷牛奶,长大了喷酒,老了怕不是要喷血?哎你别打岔,你就是这么纯情,”夏魏君也快笑死了,“我们俩一出来,你拉着他就跑,我有点好奇,假装回教室,从走廊另一头绕过去偷看,正看到你躲在角落里踮着脚亲他。” “那次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初吻,但可以确定比运动会要早。” 卢暄仔细在记忆的长河里搜索一会儿,隐约记得好像是真有这么回事,果断认输,“好好好,我输了,这么多年过去,记不住也是正常的嘛。” “愿赌服输,两杯就两杯。”他在笑声里一仰头喝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透明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折射出浅浅的灯光。 摇曳生辉。 那天夜里卢暄回到家时,他妈妈正坐在客厅里等他,见他带着一身酒气回来,语气温柔地埋怨他病才好就喝那么多酒。 里头却没多少真正的责怪。 他像小时候一样没正形地窝进沙发里,冲他妈妈撒娇,“想喝醒酒汤。” “就知道你回来得找醒酒汤,给你留着呢。”他妈妈起身去了厨房,端出来的精致白瓷碗里有几块胖胖的年糕半露着身子。 “年糕汤?”卢暄一愣,却还是乖巧地拿起勺子在碗里搅了几下,“怎么忽然想起做这个啦?” “我们暄儿长大了,研究生都毕业了,”这些年妈妈已经很少叫他乳名,这一晚却异常慈和,“可是妈妈却老啦,很多事都记不清楚了,你今天晚上不在家,妈妈从你书柜角落里翻出本落了灰的相册,才发现岁月真的不饶人。” “有张照片是不知道在哪家小餐馆拍的,你面前摆着碗年糕汤,”他妈妈伸手捋了捋整齐的鬓发,“才想起你大二那年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爱吃这个,每次回国都吵吵着要吃,就去厨房给你做了一碗,也不知道你两年没回家,现在还喜不喜欢这个。” 卢暄夹起块年糕吹了吹,笑着咬了一口,搂了搂妈妈肩膀,“当然喜欢呀。” “妈妈做的我都喜欢。” 他三两口把那碗汤喝完,回到自己房间摸了几粒薄荷味口香糖剥开丢进嘴里,嘴巴一动一动地嚼了好半天才进卫生间洗刷。 刷牙的时间都比平时久了些。 枢纽世界·青城(8) 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喊醒。 “小汐,起床了。” 夏魏君叹了口气,往事果然不堪回首,自己白白收拾了一头烂摊子,还被苏飞那个小子占了先机,于是秉着擒贼先擒王想,事少就不能让她再迟到的心理,他不屈不挠地又把千瑟汐推了推,然而,女孩睡梦沉沉纹丝不动。 太子殿下轻车熟路地捏住她软软的鼻尖。 “今天轮到我们俩夏考,父皇昨天就吩咐过镇国大将军是要亲自来看的,你再不起床,我可就完全不管你了。” “我去!”千瑟汐听见家父的名号忙一骨碌爬了起来,“我去啊!” 夏魏君不动声色的把外衣递给她,面上还口不对心地凶巴巴,“那还不去洗漱?” “唔,我太困了!”千瑟汐埋着脸哼哼唧唧,散乱着一头长发,可怜兮兮地蹭在他腰间,“你把我拎过去吧……” 她的声音带着半梦半醒的黏糊,夏魏君低头看见腻在身侧软乎乎毛绒绒的一团,心尖儿蓦然涌上滚烫滚烫的暖意,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融化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太子殿下急忙板起一副不情不愿的脸,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口中恶声恶气,“最后一次了啊,下次直接把你从房门口扔出去。” 千瑟汐见好就收,笑眯眯的不接话。 蔻蔻早在外间备好洗漱的温水和用具候着,听到声响眼角便飘了过去,她瞥见先探出门帘来的是只修长宽大的手,再往下是天青色浅水的郡主寝衣,和以极亲昵的姿势环绕攀附、隐隐露在其间的一截白玉般精致的腕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蔻蔻急忙携屋内剩余几个小丫头静悄悄的退下,眼观鼻鼻观心等在门外。 这姿态明明不是第一回见了,可每一回都让她脸上发热。 不对,我什么也没瞧见。 过了将近半柱香的功夫,太子殿下衣衫齐整一身正气地先出门来,装作不经意的走走停停亦步亦趋了半天,门后藏着偷看的群主才以一副很焦急的、“我跟他真不是一起出来的,哎呀起晚了起晚了要迟了要迟了”的姿态追上去。 “……”这是蔻蔻。 “……”这是众侍女。 所幸今天在太子殿下的掐分捏秒下成功避免了迟到。 甚至还来得挺早,千瑟汐后脚踏进校场时东张西望,才看见游裴涴、苏静和谢右一起在将军府后门吃早餐。 千家的规矩是练两柱香的武功再吃早饭。 “还吃!” 千瑟汐摸摸还没着落的胃,气鼓鼓地把双手拢成喇叭状朝他们喊,“小心越长越胖!” 冷不防唇边落下一小片温暖的触感,薄薄的茧擦过来,带着少年身上淡淡的清香。 千瑟汐不知所措地张大了眼睛。 下一瞬,舌尖便尝到甜腻腻的玫瑰香气,原来是夏魏君往她嘴里塞了颗玫瑰汁的窝丝糖。 “嚷什么,不像话。” 千瑟汐抿着唇微微仰了下巴循声望去,看见太子殿下四平八稳若无其事的侧脸。 再一转头,目睹全程的搞事三人组正朝她远远的挤眉弄眼,疯笑成一团。 心情好不跟他们计较,千瑟汐只耀武扬威的挥挥拳头,便转头细细舔嘴里的窝丝糖去了。 “不错啊,还记得今天轮到你们夏考。” 长老过来准备吹哨子,见最金尊玉贵的那屋破天荒的早到,一边满意的给他们手腕处系了条三指宽的布条,一边也宽慰他们,“自己加油就行了,谁赢谁输都没关系,你们俩身份特殊——不比昨天那场忠勇将军王府对左相府得卯足劲儿打个你死我活,尽量放松些,早饭也吃多点,输赢说出去都是将军府的荣耀。” 昨天夏考的是莫翰和苏飞,大约是两边自己府里都放了狠话,硬是比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分出胜负。 布条的颜色代表夏考的两方,夏魏君分到的是一色水蓝,千瑟汐则是艳生生的红。 虽然近几天在夏考,但到了校场还是按老规矩,先吹哨集合练拳吃早饭。 这样既能维持千家校场的时间安排和孩子们的生理习惯,又能提前热热身,活动活动筋骨。 千瑟汐倒没听长老说的吃多点早饭,她只喝了一碗粥,配上小半碟新鲜酱菜和炒鸡蛋就搁了筷,摸摸肚子六七分饱,不空也不涨,应该不会影响夏考。 简单休息一炷香时间,观战的看客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多是与她家相熟的将领兵士,算是聚在一起凑凑热闹起起哄,品评各家峥嵘头角,带了些物色选拔的意思。 长老在那边安排坐席果品,又陪着寒暄两句,才匆匆示意他们做些准备工作,千瑟汐抚平额角细细的绒发,她怕一会夏考的时候挡了眼睛,只能不断地撩到耳后去。 “莫翰和皇子殿下怎么也来了?”千瑟汐有些不由自主的紧张,正绷着根弦四处张望,不防瞧见场边的太师和皇子殿下,不由掩面捂头,懊恼万分,“开玩笑的吧!这俩人不是气场不和吗?” 夏魏君无语凝噎。 什么天理,皇家才是天理。 承办世家子弟教习传统的千家校场夏考每两年会分组操演一次,限十三岁以上的成童,算是对束发之际武学造诣的检测,素有“小武举”之称,当年莫翰和韩玦的名号便是由他们决战的第一场夏考诞生,但凡有官衔、想入仕、愿意让孩子走从军受封这条路的家族都十分重视。再加上近几年夏魏君的入主,这也就是皇帝没亲自来,也就是镇国大将军府不好进,不然光是闻风捧场的文官武将都得把门槛踏破。 不过。 他看着身侧仔仔细细地系紧布条的女孩,微抬着小臂,她肤色极白,这时露出小片初雪般莹白的肌肤,映着一截灼灼艳色,美得人心尖发颤。 “小汐。”他问从刚刚开始就抿着唇不断给自己找事做的女孩,“你想赢吗?” 千瑟汐怔了怔,那一瞬间似乎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可最后她还是坚定地扬起脸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明亮,像晨星一般璀璨。 “我想赢。” 她大大方方的、毫不避讳的说。 “我想赢你。” 时间回到两年前的夏考。 那是千瑟汐第一次入围夏考,之前同时有三四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世家子女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入围,这让她更加忐忑不安,怕自己发挥失常引起非议。 紧张、冒汗、焦躁。 一整天。 于是临抓阄时她终于憋不住肚子疼要去茅厕。 被念到名字的夏魏君已经上场抓阄去了,身边一时没人帮忙的她急得不行,只好随手拉住一个苏静代她抓,而苏静的手气,从来,全校场,独一份。 她抓到了何储。 那年的千瑟汐才刚刚满十三岁,年纪最小,资历也最轻,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孩。 只是本朝本代向来不以女子就另眼相待。 那年的何储声名鹊起号满京都,兵部于一月十五拟下诏书封他做三品都督,预备秋日出征。 一个刚战战兢兢踏进夏考的大门,一个已经满载京华身披锦帛将要顺利出师。 她输得有点理所当然。 这是她第一次夏考却铩羽而归,大家都怕她因此一蹶不振下去,一干前辈都来安慰他,连老将军都唤了她去详谈,只说不急在一时。 可她还是怏怏不乐。 那个时候的千瑟汐小心思很多,敏感又内向,有什么事情常常憋在心里闷声不响的,谁也不要搭理,在夏魏君找她长谈之前,她一个人低落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明明也没有输他很多。” “骑马、射箭,我都和他差距不大,我还是觉得,我有机会。” “可是到了剑法,我们明明都学的是一样的,都是落英剑法。” 她仰起头,大大的、如山涧溪流般清澈的眼里盛着粼粼的水光。 “落英剑法七招七式,我却在出手第三招就输给他了。” “人们都说,何储是大澜落英剑法的第一人,连卢暄都只能堪堪和他平分秋色。” “可我们都知道……” “我们都知道,其实他们连游家的那位公子都比不上。” 她自顾自说到这里,却不手足无措地涨红了脸,飞快地看了一眼夏魏君。 那汪盈盈的、透亮的溪水,刹那便流进了她的心里。 夏魏君没有立刻接话,他笑了笑,远眺的目光渐渐模糊起来。 游家的那位公子爷。 那人很爱说话,也很爱开玩笑,爱穿白衣,爱喝酒,喝多了就拎着他的破酒壶嘟嘟囔囔絮絮叨叨,或是挑灯看剑,或是拍遍栏杆,或是夜闲阶卧,说些意味深长的段子,揭些达官显贵的黑底,闲情逸致无拘无束,大约没什么能让他放在眼里。 皇帝知道他一手落英剑法果敢老练飘逸出尘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虽犹疑他五年前的西域之行到底经历了什么,但还是想将他留在朝野,欲封他为太子少师,他也不以为意,说不干就不干,见到他仍笑眯眯的喊魏君给我打酒来,夏魏君受了皇帝的叮咛嘱咐,他要酒也依言去给他打,打酒回来那位公子便提溜着酒壶指点他武学,一招一式,一笔一划的陪他练习。 夏魏君习的是流风剑法,与落英一脉同生相辅相成。流风主攻,落英主守,流风激进凌厉,落英精微灵动,双剑连势,如天罗地网无懈可击,是当今剑法绝学的顶点。有游家的公子在前,他辅导起来又细心详尽不厌其烦,的确称得上事半功倍突飞猛进。 第一天那位说,一生武学造诣要想登峰造极,首先得把脑子用上。 这怪论倒是闻所未闻。 下一秒,夏魏君见他出招绚烂飘逸如落英缤纷,却心思缜密步步紧逼大局尽握,到底暗暗心惊,自忖哪怕是大澜落英剑法呼声最高的人都远远不及,想来“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他当如是。 后来他依稀记得游家的公子脚腕处缚着一串西域铜铃,他说“小不点,你知道吗,西域只有有家室的人才会带铜铃。”说完他打了个酒嗝,笑得眉眼弯弯,“我可是有家室的人,跟你不一样。” 夏魏君嗤之以鼻,那你的结发呢? 公子歪着头认真想了想,叹了口气。 “没意思,真没意思。” “我说要陪她,她却把我扔下了。” “我原是要跟着她的,他们却让我回来。” 夏魏君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转念想到他说的是“他们”,便问他,“是说你的流风剑吗?” 他的落英剑法出神入化,自然不可能是以一人之力练成的。 “不是。那可是个混小子,比你还不着调。”游公子扶着酒壶微微笑起来,“我在说我的妻子,我本来,可以随她一同复国的。” “但是她不让,她说,她一个人就可以。” 他望着天边圆圆的月,眼角依稀有水光闪动。 “她那么温柔的人……对我说这种话,我怎么能拒绝。” 游家公子赌气般扔了酒壶,淡色的酒水泼了他一身白衣。 “真没意思。”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们都走了,真没意思。” 那年的游公子声名煊赫圣眷隆重,又与太子有半师半友之名,引来不少剑士刀客怏怏不服,纷纷扬言要和他一争高下,甚至还有约他战场见真章的将领兵士,他来者不惧,杀尽仇寇败尽英雄,一时天下更无抗手。 夏魏君看着他背着他的破酒壶歌尽天下纵横江湖,忽然想起那句诗来。 苍茫大地一剑尽挽破,斜倚云端千壶掩寂寞。 恣意又张扬。 后来他常常想,若是他不当太子,就如夏魏君般活着……不,那还是太薄凉。 如果他有了自己的妻子,他有了决心一生守护的人,那他一生竭尽所能,绝不会让她走。 后来的后来,在游公子离开游家,离开这里之前。 皇帝自知这人强留不得,便提前将他送进了千府。 至此,他终于遇见千瑟汐。 那年的京都城,天青色,风分明。 他志得意满的将小小的女娃带到游公子面前,说你看,这是我的落英剑。 他看着游公子笑,“如果没有意外,她会成为我的妻子。” 出乎意料之外,游公子表现得十分和蔼可亲,他轻轻摸了摸千瑟汐的头。 他说,“我觉得这个女娃娃和我们家也有缘。” 夏魏君轻轻握住千瑟汐微凉的手掌晃了晃,示意她可以再说下去——他们那时坐在内院高高的后墙上,暮色渐渐深了,夜风迎面吹过来,有种抓不住的凉。 他的目光中有着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无可奈何的宠爱。 彼时的游公子,在大澜近乎是战神般的存在,睥睨天下群雄束手,名号盛极一时。甚至有人说,他是天才般的剑客,大澜二十年之内难寻比肩。 千瑟汐红着脸,鼓足勇气说了,却声如蚊蚋。 “我想,我不会比涴涴的哥哥差。” 她说完这句,便似乎跟着想起了什么旧事,连眼梢都情不自禁的飞扬起来,神采奕奕。 “其实我一直都记得,他亲口跟我说,他说只要我超越了他,我就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站在你身边了。” “我,我觉得我不比他差。”千瑟汐揉揉眼睛,有些执拗地重复道,她眉眼软软低下去,声音却愈发坚定了,“我想,只要我足够坚持,足够努力了,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的。” 夏魏君的内心深处狠狠地揪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发现嗓子晦涩酸胀,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该说些什么好呢,他该说那些努力其实他都看得到,他该说他理解她小大人般的沉默,他该说他知道所有人一路走到现在都不容易,还是他该说,这就是那家伙随口一说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娶你,不管最后如何,我都会,一直一直保护你。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 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是千瑟汐的选择。 就像当年那个小小的,紧紧怀抱着一个破酒壶的,踉踉跄跄磕磕碰碰地穿梭在闹市弄巷里,只为了打半斤清酒的弱冠少年,没人知道他是当今太子,没人知道他身上有什么样的故事,没人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样的志向,没人知道他要超越谁,没人知道他要保护谁。 可那也是他的选择。 千瑟汐见他突然不说话,以为他把这当成孩子间的玩笑,急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是真的!”她的眼底又起了雾气,“我是真的,真的想要告诉大家,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 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 她的脑海里一直呐喊着的那个声音,那句话,那十三个字,几乎就要冲破口腔的枷锁汹涌而出。 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可我输了……” 她又很轻很轻的,很慢很慢的说。 “可我输了。” 她连冯卓君的第三招都接不下。 她没有办法说服夏魏君相信自己。 这条路明明还那么长那么长,战战兢兢走到十三岁的她突然发现,不管她再怎么斩钉截铁的确信,不管她再怎么把它当成一个春暖花开苦尽甘来的梦想,不管她小小的、稚嫩的心里藏着再大的一腔孤勇,在何储将木剑轻轻点在她胸前的刹那,一切的一切,她深深相信并引以为傲的这些东西,好像霎那间都被轰然击碎。 苏静来安慰她,游裴涴来安慰她,连一向话少的皇子殿下都来安慰她,而他们的说辞都千篇一律,说她年纪还小,资历还浅,见识得还少,不应该因此事沉心,这次输了的的确确不是她的错,她该把目光放得更加长远,这些总会过去的。 她越听越不是滋味。 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她可以更好的,明明她可以更努力,明明年纪小、资历浅她都可以克服,她明明,明明有那么优秀的。 年龄,性别,都不应该有这样的借口。 她宁愿他们对自己的期望再高一些,对自己的要求再高一些,对这场夏考的输赢看得再郑重一点,她希望大家能觉得,她不是那种会因为年纪小或者资历浅就比不上别人的人。 千瑟汐抽抽噎噎地地咬住牙关,让自己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看着她,夏魏君想,自己那个时候怎么回答来着。 他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偏过脸去,很轻很轻的,很慢很慢的贴上她汗湿的鬓角。 “从前,在我还没遇到游公子,养在母后身边的小时候,她常常对我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听到什么样的戏,看到什么样的诗,写出什么样的字,遇到什么样的人。你能听到红鬃烈马这样的戏,看到李太白陆放翁的诗,写出纵横重轻的字,遇到正好的挚友;你会相信坚持、信念、努力、梦想这些看起来老生常谈的字眼,是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不要道歉,你千万不要道歉,只要你相信你能打败他,那我也会相信你。” 看着她的样子,夏魏君只觉得一时间心痛难忍,连指尖都在打颤。 “是真的,千真万确。我是太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我说你有一天一定能比他们做得更好,那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一定终将达到。” “我也希望你可以比他们更好,我会很高兴。” 夏魏君执了她的手,翻出干净的袖子内衬来,为她擦眼泪。 “你饿不饿?太阳都下山了,我们回去吃饭。” “好。” 夏魏君扬了扬眉,朝着千瑟汐微微一笑。 他目光清亮如九天遥遥未被云遮雾罩的月色,唇畔的笑意莞尔如三月桃花。 “那我可不让着你。” 千瑟汐也咧开嘴笑,没心没肺的向他扮了个鬼脸,“我还要你让?小心被我打哭。” 夏魏君眉眼淡淡的,很明显没把她这句话放在心里,他“哦”了一声,刚想再说点什么怼他,长老的哨声震耳欲聋的从校场中心传来,只好拉起她径直往回走。 长老照本宣科的念了几条夏考的规矩,便开始主持今天的夏考开场。 “立正。” “面对面站好。” “蓝方夏魏君,红方千瑟汐。” “握手。” 校场操演握手的姿势类似于扳手腕,两个人伸出右臂虎口相对,便是极郑重的一握。 两个人的肤色都是很健康的白,一只手衬着水湛明亮的蓝,一只手衬着灼灼如血的红,一蓝一红鲜明对照的美感间又隐隐流露着青涩坚定的力量,又莫名的旖旎。 千瑟汐迎着微醺的晨光端详女孩有些长开了的英气眉眼,忽然落落大方的笑起来。 “郡主,请多指教。” 千瑟汐被他看得脸上有点烧,想气哼哼的嘲讽他,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太小家子气,只好也大大方方的鼓着眼看回去,语气干巴巴的,“太子殿下,请多指教。” 夏魏君的唇角扬得更高了。 夏考的第一场项目是骑马。 数丈宽的马道横劈两半,夏考的双方从中间点那条白线前端上了马出发,围着校场整整跑一整圈,途中有三道关卡,先抵达白线的人就算赢下。 与寻常赛马的规矩不同,千家夏考的准备时间放在双方上马前,吹完哨宣布比赛开始后双方才开始上马,因为上马这个动作的迅速与否也列在了考核范围之内。毕竟夏考出去的少男少女都走的是杀伐决断的路,辗转征战千军万马间一个犹疑便要血溅当场。 哨声响了。 千瑟汐一跃身翻上马背,利落的用单臂收紧缰绳,那匹赤兔被她勒得直直跃起,日光绚烂又温柔,她一袭英气的浅灰色短褐的衣袂翻起飞扬的弧,一副意气风发的好时光。 顾不上自我欣赏,也顾不上看夏魏君一眼,腿间径直暗暗用力去夹马肚,纵马长驱而去。 夏魏君却已经在她前方半身之遥的位置策马狂奔。 她暗暗咬牙,脚下马蹄急骤,如暴风霹雳霎那近前。 三步……两步……一步…… “哎呀,被你追上来了。”夏魏君头也没回,语气明明应该是焦急的,可他低笑的声音被猎猎疾风吹得有些飘忽,那微微的笑意便愈发细腻缱绻温柔褶起,铁蹄铮铮呼风啸日也像踏在落花软云间,宛若一个要拉你跌入的美梦,“这可怎么办才好。” 千瑟汐凉凉抬起眼,凌乱的鬓发落在脸侧,露出一张娇俏的侧脸。 “那就下马投降!” 她的笑声银铃一般,而后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 眼前就是第一道关卡了。 是片一丈多宽的泥塘,里面堆满了马粪,堪堪铺在两道之间,闪着浑浊土色的光。 小郡主撇嘴。 苏静说这道关卡的寓意是这都跳不过去那就吃屎。 这要是跳不过去她宁愿在掉进去之前自尽。 她缓缓调整自己呼吸的频率,拍拍赤兔的头,将缰绳一纵,通体烈红的骏马一声不吭甩尾抬蹄,轻轻松松跃了过去。 千瑟汐看起来随随便便的,连手帕都三天两头的忘记带,但实际上良好的家教和成长环境把她养得娇气又爱干净,面对这滩马粪糊糊终究心存顾忌,生怕自己一有不慎让马蹄踩到水塘边缘溅起水花,动作就不由谨慎了许多。 夏魏君的蹄声凌厉肃杀势不可挡,转眼与她拉开了距离。 千瑟汐有些着急,又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急,她用力拧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受外力压迫发热发红的那一小块皮肤被粗糙的缰绳蹭得隐隐作痛,马背上剧烈的奔腾颠簸狠狠摇晃着他,她眨了眨眼,神志空前清明。 还有第二个关卡。 是一道近乎垂直的急拐弯! 她抿嘴蓄势待发,右手紧紧把缰绳缠在腕上,眼底星火燎原般灼灼烧开,光芒大盛。 她想赢。 夏魏君一手红翎箭矢无虚发在大澜难逢敌手,皇上亲自评价说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她自问术业有专攻自己比不上,剑法临场发挥太重抛开不谈,她想赢,如果她想赢,那只有拼死将骑马这项拿下才有机会。 今年再输,又要再等两年! 她想赢! 她想一战成名应征军营,去看西域无边无际的草原、去看碧瓦似的蓝天白云、去看浩瀚的沙漠和戈壁…… 等她在战场跟着身经百战的前辈历练几年,何愁打不赢游公子! 她还是镇国大将军府唯一的郡主。 夏魏君贵为太子,他可以想什么时候去军营就什么时候去军营,她不一样,如果她不心无旁骛地为自己挣出一条路,连镇国大将军府都会被人瞧不起。 千瑟汐侧过脸,狠狠把缰绳一拽! 赤兔一声长嘶,以雷霆万钧之势调转了方向。 她的衣袂堪堪擦过关卡边的护栏。 要是撞倒了护栏,那下场跟刚刚掉进马粪滩里一样,直接判负。 她重新调整缰绳和腿间的力度,恍然惊觉自己背上全是冷汗。 千瑟汐勉力抬起眼来,却没看到夏魏君。 他落在她的身后。 “你怎么了!” 她手脚力道不减,快马疾行间问了一句。 “出了点小状况。”夏魏君的声音略带慌乱,气息也不稳,千瑟汐心里一惊,险些忘了看路,那人已轻轻巧巧转了话锋,“诶,你等等我啊。” 千瑟汐也没想太多,忙偏了头做出不理睬的样子,“你刚刚怎么说我的,不等!” “哎呀。”夏魏君浅浅笑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她作势要扬缰绳。 夏魏君似乎是真的着急了,嗓音放得轻轻软软,撩了温情的水泽,跟恋人间柔和的责怪似的,“诶!我都说了对不起了!” 千瑟汐笑弯了眼,有谁在心尖上燃了火焰,烧得她胸腔暖暖的疼。 她几乎是妥协的想,算啦算啦。 她手一动,看着不远处迎来的最后一道关卡——将近两人高的栅栏。 就当是给赤兔一个缓冲的时间,就当是…… ……他可是太子,总不能让他输的太难看。 千瑟汐偷偷松了缰绳。 夏魏君看着前方一言不发却果断为自己让步的女孩子,突然想笑,笑意未出又有点想哭。 她今年才十五岁。 短短两年的时光,她从那个内向的、怯弱的、敏感的女孩子,成为了现在这样,敢说敢笑,全心全意的敞开,毫不迟疑的去面对心底的梦想、执着、肯定和……纵容的千瑟汐。 这些年里他不管不顾的闯入侵占,一意孤行地把她护在羽翼下,润物细无声地铺就通往她心门的桥梁,浑然天成的默契和信赖,以至于此时此刻的放手成全——它们突然都被赋予了强大而汹涌的意义,让他觉得一生辗转倾轧,都只为成就这时盛放的欢喜。 夫复何求。 千瑟汐不知道夏魏君的内心波动。 她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神经紧绷,她在想要怎么跳过去。 前两道关卡都是小意思,第三道这将近两人高的栅栏,平时练习跳不过去的人数不胜数,因此伤筋动骨的也十有八九,多少参加夏考的世家子女都栽在上面。 两年前的夏考师傅说她修为不足,让她放弃最后一道,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他还在犹豫不决,没想到因重心不稳滑倒在第二道和第三道的路上,运气好的是何储也堪堪失手,她在越过去的瞬间不慎绊住了马蹄,所幸人并无大碍,只是她那匹风雷养了半个多月才能跑。 十三岁的她做不到,十五岁的她总该做到了吧! 千瑟汐咬紧牙关,安抚似的摸了摸赤兔的脖子,心里默念教习师傅说过的要点。 蓄力……运气…… 起! 她目测好所需距离,突然一跃而起身如飞燕,缰绳顺势大力拖上,脚尖狠狠一踢马腹—— 赤兔狂嘶直立,扬蹄之势若有飞腾。 千瑟汐闭上了眼睛。 大不了就摔跤跌倒,大不了就脸朝地,大不了就吃一嘴泥,大不了就一百天不出门。 身子轰然一轻,那一瞬间好像只若流光一闪,又好像漫长的度过了千百年。 她听见风的声音刮过耳尖,凛冽得发疼。 赤兔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千瑟汐颤抖着睁开眼睑,翻飞间头巾已经散开,乌黑的长发甩出一道墨色的锦。 遮住了她的视野。 她抓紧手中的缰绳,听见自己心跳阵阵如惊雷炸响。 眼前到底是一片雪白还是漆黑空洞还是五彩斑斓,她分不清。 赤兔受了惊,简直是载着她沿着马道一路狂奔。 “小汐!” 有什么人的喊声极远又极近,千瑟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都不知今夕是何夕。 “你赢啦!” “你赢了太子殿下!” 她蓦然回首。 夏魏君不见了。 枢纽世界·重合(16) 北极光点亮亘古的冰山与海水,也温柔地照亮了你眼中倒映的南与北。 那些景色仪态万端,胜过我从前深藏海底所见的轮回千重与枯荣百般。 * 下课铃声已经响过了五分钟。 数学老师罔顾了那悦耳的放学铃声,手中粉笔在黑板上的图形里加出一道辅助线,对着立体几何戳戳画画讲个不停,卢晔双眼盯着前方,手里的钢笔却已经盖上了盖子。 他幅度很小地偏头往玻璃窗外瞥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了那头标志性的奶奶灰。 若无其事收回目光,卢晔重又拔开钢笔帽,依样画葫芦地勾上那条线,假装没发觉外头望穿秋水的人。 剩下几分钟好像过去了一整个蝉鸣的夏季。 目送着老师夹着三角板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卢暄一溜烟跑了进来,小小声地抱怨,“学长你们老师真的好喜欢拖堂啊。” 把打开的数学习题册和一包牛奶糖一起摆在桌子上,卢暄弯起眼睛笑咪咪看着正襟危坐的男生,手指往空白的某处一戳,“这道题我不会写,麻烦卢晔学长教教我可以吗?” “拜托啦。”他双手合十,一副可爱状。 卢晔把那包花里胡哨印着不知道哪国文字的糖拨到一边,看了眼他不会写的那道题,一脸无奈,“我好像上周才给你讲过。” “啊?指错了,指错了,这道!”他迅速伸手往后哗哗翻了两页。 “你确定是这道吗?” 卢暄定睛一看,他指的那道题上头白纸黑字好死不死印着第三章,想起自己昨天才跟卢晔说过这周数学课不会开新课程,他懊丧的耷拉下了脑袋。 怀着被揭穿后的忐忑与惴惴不安,卢暄使劲儿拿眼睛偷偷瞄对方。 卢晔看起来倒也没生气,或者说他无论心情如何,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 他撕开那袋牛奶糖自己吃了一颗,又剥开一颗塞给卢暄,腾出手来摸摸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要不要跟我去学校餐厅吃晚饭?回来再给你补习数学。” “要要要!” 卢暄猛地抬起头来,怕他反悔似得疯狂点头,整个人像一只啄米吃的小鸡。 学校餐厅里很是嘈杂,刚放学的住宿生从各个楼层的教室里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出来,藉着温暖的食物甩去扰人的化学方程式与受力分析图,重又恢复中学生的勃勃朝气。 卢晔从口袋里掏出餐卡来,在鼎沸的人声里微微低头凑近他,“你想吃什么?” “学长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和你吃同样的东西就好啦。”卢暄乖巧地举起右手,奉上一个大大的温暖笑容。 “那就年糕汤好了,你从前吃过吗?” 他摇了摇头。 卢晔取餐回来时,卢暄端端正正鼓着腮帮子叉手坐在角落里,脸上好似写着“好期待我想吃”六个字,像只望眼欲穿的小松鼠。 温热的年糕汤在白瓷碗里摇曳出氤氲的水汽,像梦境横亘在两人中间,卢暄被这热气与幸福感熏地陶陶然,恨不得这顿饭永远也吃不到尽头。 如果以后能一直和卢晔吃饭就好了。 他一口口咬着年糕,想吃完这块就开口提要求,但这单纯的少年心事揣到碗都见了底,也还是没敢说出来。 反倒是对方看出了什么,放下勺子问,“你有话要说?” “是这样的……以后晚上我可不可以就跟你一起在学校餐厅吃饭啊?这样就能请教更多题目了……还能沾染一些学霸气息。”眼一闭心一横,卢暄语无伦次地说完一番话,心想死就死吧,最坏也就是不答应而已。 卢晔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没有什么异议。 他居然同意了,卢暄飞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揣着满心快乐回到家时,夏魏君一家人正齐齐整整在他家做客,妈妈温柔地迎上来问他晚饭吃过没,他笑嘻嘻说放学后去向学长请教问题,顺便一起在学校餐厅吃了晚饭。 妈妈看到儿子努力自然开心地不得了,笑地眉眼弯弯端来一杯热牛奶给他,终究还是有些担心儿子身体吃不消,殷切地再三叮嘱,学习固然重要,但也一定要当心身体。 他抱着牛奶小口小口喝,嘴角都沾上了白色的奶沫。 妈妈忽然想起什么,问正坐在沙发上闲闲吃水果的人,“魏君啊,暄儿说的那位学长是不是你的同班同学?” 语带探询。 一口牛奶不上不下呛在嗓子里,顾不上埋怨妈妈又当着客人叫他乳名,卢暄迅速开启了疯狂挤眉弄眼模式。 “是我同班同学,经常勤工俭学还是每次都稳坐年级第一,每年助学金和奖学金都是他拿,为人也阳光温和,品学兼优没得说。”卢晔伸出个大拇指比了一下,“阿姨您就放心吧,卢暄跟着他补习进步蛮快的。” 卢暄听得却差点把牛奶一口喷出来,卢晔……为人温和? 想到自己费时费力接近那座人形冰山还险些被冻成皮皮虾的历程,他的嘴角有点抽搐。 旁边始作俑者才不管自己把三七二十一说成了三七四十八,自顾自天花乱坠吹了一通,还不动声色朝一旁丢眼神,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妈妈笑开了花,彻底放下心来,想了想却又怜惜地皱起眉头,“真是个好孩子呢,暄儿,你请他帮你补习已经很麻烦别人了,以后尽量不要再让他请你吃饭,知道吗?” “知道啦,妈妈。” “我们暄儿是高中生了,不是小孩子了,要学会体谅别人呢。”妈妈笑意盎然。 “呀?卢暄,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夏魏君从教室另一端的座位上皱着眉头走过来,手背虚虚贴上他的额头,“有点烫啊,你是不是发烧了?” 贴上来的手带着丝丝凉意,卢暄舒适地顺势蹭了蹭,像只家养小猫。 卢晔眼神一黯,低头看向习题册,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地抬起了头。 “啊,是吗?”卢暄本能地自己试了试体温,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屏幕照,“好像是有点红啊,发不发烧……我也不知道。” “我还是去医务室测一下体温好了。” “让‘卢’学长陪你去。”夏魏君把收回来的手松松垮垮地插在校服口袋里,挑眉冲着他邻居小弟弟笑出一脸坏样。 卢暄没什么底气地看了眼别过头去的男生,本来没什么感觉的头似乎真的开始晕了起来。 他晕乎乎转头往外走,“不用啦,我自己去就好,如果真的发烧就打电话让司机过来接我。” 卢晔会不会跟出来呢? 隐隐有那么一点微弱的期待生了根又迅速地破土而出,卢暄忍不住买了一手梦想,有意放慢脚步,他屏息竖起了耳朵,却没听到后头有任何椅子被拖开时的摩擦声响。 耳朵耷拉下来,他难得有了些少年的烦恼,摸出手机想给司机打个电话,手指划啊划地刚找到号码,却被扣住了手腕。 熟悉的味道顺着衣袖盈上来,仿佛口袋里都被塞了松松软软晒好的棉花,轻飘飘往外冒着皂角的清新气息。 卢晔拎着个水杯站在后头,他脱下校服外套严严实实罩在发烧的小孩身上,把那双有点凉的手往袖口里塞塞好,捏着拉链拉到最顶端,又扯出卫衣帽子扣在那头灰发上。 他退后端详了端详,像是很满意自己的成果。 “走吧,带你去校医院。” 卢暄跟在后头,小孩子似得从袖子里探出两根手指捏紧他的衣角,右手却摸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出去,“魏君万岁!” 卢晔看着墙上时钟的分针走过两个格,探手把体温计从小孩胳膊间抽出来,不留神碰到了腋窝,痒得卢暄忍不住笑起来。 “三十八度五,还笑。”夏魏君的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火气,瞪他一眼,把体温计拿去给校医看。 “啊,流行性感冒,要挂水了。”校医熟练地弯腰开处方,“同学有药物过敏史吗?” “青霉素,其他没有了。”卢晔替他回答。 “好,去旁边输液室等着吧,带好东西。”慈眉善目的校医用目光往旁边的房间示意。 “害怕打针吗?”卢晔把人安顿在靠近暖气片的沙发上。 “还好啦。”卢暄可爱地吐了吐舌头,“我从小身体就不怎么好,三天两头要打针,早就已经习惯了,不太害怕。” “啊,不对不对不对,我害怕的!” 他悟道者般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拐弯,因为改口太快险些咬了舌头,好在卢晔压根没打算揭穿,倒是开玩笑地问,“如果以后我来给你打针,你害怕吗?” “那当然是不害怕啦!”卢暄答得相当顺溜,“那我巴不得天天打针呢。” “天天打针?校医院可不欢迎你。”校医端着托盘走进来时正听到个尾音,觉得这男孩子实在可爱,忍不住逗他,“扎左手还是右手?还是两只手左右开弓?” 依然是卢晔回答,“他习惯扎右手。” 医生绑橡皮筋的动作一顿,缓缓笑开,“你是他哥哥吗?挺疼弟弟的啊。” 被问的人还没如何,卢暄先讷讷地红了脸,幸亏他本来就在发烧,脸颊带着些潮红,倒也看不出异样来。 输液室原本便没几个人,药水挂到还剩半瓶时空空荡荡只剩下了他们俩,卢暄紧紧靠着他心心念念的学长,瞳仁亮得像掉进了满天星子,简直快要掩不住里头的灼灼光芒。 这光芒晃得卢晔有点儿眼花,有点想伸手遮住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 “那个,上次夏魏君带我输液,你其实是跟在后头的吧?” “……”卢晔眼观鼻鼻观心。 卢暄小心翼翼凑过去,蜻蜓点水地亲了亲他嘴角,感受到对方体温的那刻又立马触电般缩了回来,他战战兢兢看着对方,一颗心砰砰跳地整个星洲都能听到。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被烧糊涂了。 卢晔忽然笑了起来,卢暄很少在他脸上见到这样春风化雨的笑意,一时怔怔地看住了,不知道是该揉揉自己眼还是还扯扯对方脸。 “卢暄啊。”卢晔一本正经地开口说道,“这可是我的初吻,感觉吃亏了。” “其实……并没有吃亏。” 少年像抽中了什么幸运大礼样笑成一朵喇叭花,凑上那双弧度精致的唇胡乱又啄了几口,“那你的初吻、第二次、第三次,都被我占有了。” 卢晔摸了摸他因为输液而冰凉的双手,起身倒来一杯热水,把温热的水杯轻轻地垫到了他的右手下头。 暖意从指尖一点一点蔓延上来,驱散了药水流入血管时带来的寒冷,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透明的液体从管子里缓慢无声的滴下来。 一滴一滴,坠落出温柔的曲线。 周末下午的操场看台上坐着两个穿校服的少年,高点瘦点的那个捧着本书专心致志地看,小一些的那个靠在他旁边。 “学长,我有点选择困难。”卢暄摆弄着新拿到手的机子,“还是第一次换苹果手机,这个apple id的安全问题该设置什么啊?他们给了好多选项呐。” 卢晔放下书凑过去,“应该都可以吧,挑你容易记住答案的问题,”他虚虚指了指屏幕,“前两个就很好啊。” “那就这两个好啦。”卢暄没骨头似得又往人身上靠了靠,把头搁在他哥瘦削的肩膀上,“你就读中学的名字叫什么?这个好记得很。你中学时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或角色是谁?” 少年重复念了几遍,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手指灵巧地按了几下,像个考了满分的小学生似得举起屏幕给他看,一脸求夸奖求摸头的沾沾自喜。 上头赫然填着“卢晔”两个字。 卢晔嘴角不自禁地扬起来,卢暄从那嘴角的弧度里判断出他心情不错,于是跟着露出个得逞的小狐狸笑容来。 “为什么要写我?我又不是什么电影明星。” “可是,你是我的superstar呀。”卢暄心满意足地把手机丢到一旁让它自动更新,双手缠过来抱紧了他的右臂,语气里全是撒娇。 春日下午的暖阳透过树荫洒下一片片圆形的小光斑,身形清瘦的少年伸手把身边人揽进怀里,微风轻淡地送过来远处一点花香,一切都很好。 卢晔在心里默默说,“你也是我的sunshine啊,pretty sunshine。” 枢纽世界·青城(8) 夏天,很容易就让人燥出一身汗,稀稀拉拉的学生背着包,在已经有些烈的日光下蔫哒哒抬不起头来。 “暑假还要补课,学校真缺德!” 苏飞啐了一口,又抹了把头上的汗,他脾气躁,跟夏天八字不合,平时的气焰压不过头顶上的太阳,从小到大热中暑了十来回,一到夏天就跟病美人似的。 进来军训的时候每天净听到人喊:三班的苏飞又晕啦!一回还行,回回晕,晕上瘾了还装晕,教官就给逼火了,人给送医务室了,他指着桑就骂起槐来了:你他妈林黛玉转世还是怎么着?阆苑仙葩? 苏飞恹恹地过夏天,结果有人夏天压根也不觉得热,清清爽爽。 走在他旁边的一个男生斜背着包,薄唇凤眼高鼻梁,长得看着就解暑,冰冰凉凉。 谢右淡淡地说了一句,“补课不也挺好的……” 苏飞惊了,瞪圆了一双眼:“你说什么呢?是谁高一的时候一通电话打进市教育局举报的?” 不提还好,谢右面无表情的一个肘击上去,被对方一扭腰躲了,然后一脸贱笑地凑上来,“哎哟怎么啦,不就是教育局直接把学生的姓名班级交给学校了嘛!” 英勇壮士谢同学被罚站了半个月,回家了还挨了他老爸的一通教训,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垮着脸去补课了。最烦的还是他被罚站在那个秃头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前,人称鬼见愁的三楼办公室,那半个月人莫名其妙特别多,上楼下楼交作业假装不经意路过的,都是去看帅哥的。 彼时,谢右微仰着头45度看夕阳,余晖洒了一身,少年郎清瘦修长的身段格外出挑,完美应了“芝兰玉树”这个成语,而主人公木着脸,内心筹划着跟苏飞把教导主任仅剩的两根头毛薅光。 一年过了吧,他现在觉得,补课挺好的。 它吧,它好就好在—— 谢右的刘海有点长,轻溜溜搭在前额,一双凤眼假装不经意地四处扫着,他突然看到了前面一个背着深蓝色书包的背影,走起路来端端正正,一看就很乖。 他的背立刻挺直了,边撩刘海边加快了脚步。 它好就好在看到某人的时间又多了一些。 “你干嘛突然走这么快?” 谢右咽了口唾沫,完全听不见苏飞的呼喊,他眼里只有前面那个娇小的背影,他比对方多迈了几步,就要赶上她了。 好!谢右!加油!就像平常一样! 他心跳得飞快,又往前跨了一大步的同时略微侧头挑起眼尾,漫不经心地用余光扫下去。 整个高中都在传,三班的谢右斜挑着眼尾看你一眼,你可能会被迷死。 风流倜傥的谢右这一眼下去,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侧脸,脸颊软软的,眼睛圆圆的,刘海修剪得齐整乖巧,看起来像一只毛茸茸的松鼠。 他觉得,这太阳照在人家身上,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简直,好看到人心尖里去了。 他几乎忍不住要抬起手捂一捂自己的胸口,好可爱!今天又被可爱到了! 但他不可以这么做,他是谢右,混世魔王不动冰山谢右,敢在教导主任头上拔毛的谢右,不是一个满身粉红色泡泡的怀春少男。 ——即使他现在就是。 他冷着一张帅脸面无表情地路过,心里恨不得以头抢地:靠!一不小心走快了!要不蹲下系个鞋带? 他正纠结着,肩上突然多了一只手。 谢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行动了,他一把扣住搭在他肩上的手,反压制住对方的肩膀,两腿发力完成了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苏飞气喘吁吁跑过来,“喂,谢右,你怎么走这么快……啊……” 他看着一屁股坐地上,被摔懵了的教导主任,沉默了。 四周的学生齐刷刷停下脚步,安静如鸡。 谢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僵着身体,眼睛惊慌地转向一个方向。 对方第一次把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那双圆滚滚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满的讶异和震惊,刻意剪短的刘海微微散乱,如同草原上的土拨鼠,谢右守不到出洞,现在看起来应该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不由在心里悲痛地呜咽了一声,不是这样的……不是……不是…… 苏飞飞快地冲他挤眉弄眼,谢右才回神,一脸死相地对着还懵着的教导主任低头道歉,“老师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有人碰我就潜意识这么干了,你可以问苏飞,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教导主任憋红了脸,连锃亮的脑门都红了,他一下蹦起来,怒不可遏,嗓门大得让他嗡嗡耳鸣,“谢右!罚站!马上就去!站一天!” 谢右垂着头,额发遮了眼睛,只露出抿紧的唇,看上去真有些寒气四溢,像是生气了。 周围人心里都怵了一怵,他们不是没听说过谢右这个人的刺头事迹,打架斗殴样样不落,还从一众高三学长眼底下揍成了个头头,最近才收敛点。 这个同学,他打架是很厉害的,是很狠的,是惹不得的。 谢右抬起头,眼底没有别人想象中的狠戾,反而有些委屈,且长得又高,看起来跟金毛犬一样。 众人小心翼翼地开着脑洞,发散思维都怕惹着这位爷,搁校园言情里,这就是男主懂吗?冷酷邪肆混黑的谢少懂吗? 这边邪魅狂狷的谢少泪汪汪地抬眼,发现他的小松鼠已经走了,脸瞬间垮进地心,臭的都不能看了。 苏飞只好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爸那我帮你说,争取让你少挨几下。” 谢右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苏飞觉得自己脚底板都冒凉气,很解暑。 他慢吞吞迈腿,闷闷地在喉咙里呼噜了一声。 “你说啥?” 太阳又大了,苏飞抹了一把脸,对谢右说话不清不楚感到很恼火,他苏某,最烦的就是说话不说清楚。 于是“林黛玉”对准谢右就准备踹一脚,还没等谢右回头,自己就晕晕乎乎了。 谢右回头瞪他一眼,却见他像块手帕一样歪歪扭扭地倒下去。 早不晕晚不晕,这个时候晕,谢右木着脸认命了,准备把他扛到医务室后再去罚站。 白衬衣的黑发少年刚弯下身,背后就传来一声糯糯的,带着迟疑的女声,“你把他打晕了?” 谢右感到自己从上到下都僵了,如同石雕。 他缓慢地转过身,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张巴掌大的脸,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却毫无惧色地看上来,眼神明亮澈净,还带着点……狡黠。 她对着自己歪了歪头,指着苏飞,“同学?别发呆了行吗?那位还在地上呢。” 谢右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苏飞,又慌张地开口,“我……我没打他……不是我……” 他太慌了,以至于面无表情,反而有些吓人。 对面的小白兔笑弯了眼,看起来绵绵软软,谢右看愣了,呼吸急促起来,黑如深潭的眼睛漾起一丝波纹。 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还扶着苏飞在校门口的路上,四周已经没人了。 谢右那天站了一上午,躲了两节语文课。 汗水从少年稍显棱角的侧颊滴下,滴进了高一学妹们的梦里,他呆滞地平视前方,脑子里全是吴琼冲他露出的那个笑。 有女生课间来给他递水,一大瓶矿泉水,他看了一眼,没接,再看一眼,就看见了来交年级考察表的女生,对方捧着一叠纸,矿泉水瓶盖夹在指缝里,晃悠悠地往办公室走。 苏飞吞咽了一下,嗓子里干得能冒烟。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迈腿朝她走过去,因为个头高,看起来有些阴沉恐怖。 “怎么了怎么了!”周围有人交头接耳,兴奋地嗅到了大事的味道。 谢右走过去,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下意识地拽住了女生的衣角。 他嗓子哑了,“我,要喝水。” 马上有人认出来了,被拽住的那个不是一班的班花吴琼吗,成绩和样貌都好的不得了的吴琼,怎么就被谢右盯上了。 他们立刻脑补出了一场粉红泡泡的言情剧。 谢右脑子现在昏昏沉沉,就想喝水,但他有洁癖,刚刚递过来的水他一看就知道瓶盖被拧开过,青春期的少女疯起来什么都能干,还想间接接吻,他要是喝了估计能把胃都抠出来。 没人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小心思,别人的口水不吃,吴琼的口水就要吃了,在别人视角里,谢右盯着自己眼前的乖乖好学生,活像在演一出霸道总裁爱上我。 吴琼仰着头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朝他略微伸出手,夹着的矿泉水瓶晃在空中,被谢右握住,拧开吞咽了几大口,喉结上下滚动。 他喝完后舔了舔唇,抿出一个笑,“谢……” 吴琼却打断了他,“这是顾老师的水,麻烦同学您等一下再买一瓶了。” 谢右的脸色立刻变了,吴琼冲他弯了弯眼睛,狡黠的脸看起来小巧可爱,随后就拿着考勤表进了办公室。 风姿翩翩少年郎手中的矿泉水瓶在地上滚了一个来回,他艰难地弯下腰。 “谢同学!谢同学你还好吧!你怎么吐了!” 吴琼领了下周的考勤表出来时,走廊里已经没人了,想来人形磁铁不在了,人也就散光了。 她轻轻合上办公室的门,一回头就看见了放在地上的一瓶崭新的矿泉水。 她的视线停留了一会儿,随后目不斜视地走了。 谢右倚在走廊拐角的暗处,看吴琼的影子在地上慢慢拉长,直到消失不见。 他叹了口气,纠结地看着手上已经洗干净的矿泉水瓶,脑内斗争了一会儿,还是没扔到垃圾桶里。 谢右起身,抛高塑料瓶子,廉价的透明塑料网住了一点阳光,又掉回了他手上。 树上的蝉在叫,他看了一会儿在热浪里晃动的树叶,觉得自己也要被烤焦了,热不过了就把刘海撩了起来,露出了眉毛和额头。 一个女教师正好走过来,看见谢右的手腕正弯成一个漂亮利落的弧度。她直勾勾盯了一会儿,发觉自己的视线太露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谢右同学,要午休了,快回教室吧。” 谢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穿过回廊往第二教学楼走,路过一班的时候,他“不小心”朝里面看了一眼,第二组第三排,有个蘑菇头正背对着窗趴在桌子上。 他飞快地收回视线,心想好乖,准时午休,不多一秒不少一秒。谢右不喜欢死守教条的书呆子,但是吴琼这个样子就让他觉得乖得心颤。 好好睡,下午才会不困呢。他又想起某天下午在走廊上看到懵懵的还没睡醒的女孩,让人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揉头捏脸。 谢右插在口袋里的手几乎握成了拳,又无力地放下。 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暗恋,分成三种,一种是甜甜蜜蜜地能让人一辈子都记得,一种呢,是苦苦涩涩的,但也夹杂着独属于青春期的悸动,还有一种,是谢右的暗恋。 是注定没有结果,要抱憾终生的暗恋,他用力地消磨自己的真心,希望倦怠的那天到来,可那天还没有来,绝望的是,也许永远也不会来。 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哇啊啊啊!!是谢右啊!!” “他今天又从二楼走了!好幸福!” 吴琼闭着眼,因为听力好,能听到后面两个女生小声而又兴奋的窃语。这让她奇怪,也让她无奈,原来特优班也是有颜控的。 她听着两个女生软软地说着谢右怎么怎么样,因为语调轻柔,她不觉得烦,反而有了困意,刚要迷迷糊糊堕入梦乡,耳边突然传来低沉聒噪的声音,一记惊雷似的把她炸醒,她拍了拍胸脯,缓了缓心悸。 是他们班一个贯爱装逼的男生,暗恋吴琼后座那个姑娘,听到谢右长谢右短的,终于吃味吃齁了,拍案而起。 “我靠!谢右不就是个混混吗!每天吊儿郎当的!哪里好了!你不就喜欢他那张脸吗?你肤不肤浅啊!” 他声音响,好多人都从桌案上抬起头,皱着眉看他,那个妹子被他吼愣了,半响回过神看向吴琼。 吴琼平时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惹毛了比谁都凶,以前一班午休很难管,写作业的聊天声音大的没处管,有天午休她趴在桌子上睡觉,坐他前面的一个男生玩得狠了,后背一下撞在她的课桌上,把她撞醒了。 然后这个看上去性格软软的女孩就踹翻了那个男生的课桌,一句话没说,又趴回桌子上睡了。 往事尚且历历在目,班里的同学都为现在这个敢于撞枪口的勇士点了个蜡。 好听的奶音绵绵软软响起,“同学,你不睡觉可以出去吗?” 男生自知没法跟吴琼杠,却还咽不下这口气,恼羞成怒下连自己喜欢的女生都骂了。 “你不看看是哪两个八婆一直在说话不让人睡觉的,这还怪我啊!我骂错了吗?!谁让她们识人不清啊!” 吴琼沉着脸看向教室一个角落,半响竟然轻轻笑了一声,笑得对方抖了一下。 语速不快,一字一句毫不留情面。 “同学,人家哪怕只有那张脸,既没脸也没教养的人恐怕也没资格看不起他吧,更何况,他至少不学狗,不乱咬人。” 男生的脸因为尴尬涨红了,周围传来隐忍的憋笑声,他用力地呸了一声,站起来飞快地跑出教室,把门摔的震天响。 吴琼心里骂了一声,又趴在了桌子上。 午休结束的一个课间,高二一班吴琼的光荣事迹就传遍了整个年级。 谢右正在抄下节课的数学试卷,边抄边听苏飞讲八卦,在听到吴琼仿佛维护他的那句话时,手上一个用力,笔尖把纸张划拉出一个大豁。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光,“他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苏飞又重复一遍,语气里掩藏不住对吴琼的青眼有加:“真没想到那群死读书的呆子堆里出了个花木兰一样的烈性女子,有点意思。” 谢右已经开心傻了,被苏飞撞了一下手臂,“我靠你快抄啊!快上课了!” 苏飞一看试卷,顿时想操起椅子砸谢右的头。 “你个白痴!是解!解!” 谢右低头一看,他把解写成了吴,混混头子傻笑着,也不涂,直接又在旁边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解,然后趁苏飞不注意,偷偷地把琼一个字补了上去。 吴,琼。 谢右高高兴兴地过了三天,心情好得令人发指,上物理课对着他们班那中年男教师都能笑出声来,还笑得特别花枝乱颤,搞得人男老师也战战兢兢,以为自己哪里讲错了,一节课问了三次课代表。 他得知自己传经授道没出差错,一扭头看那个臭小子还在笑,气得一粉笔头就砸了过去,砸歪了,白色圆柱体咕噜噜滚到谢右脚边,谢右俯身捡起来,目光从深情似海变为寒气四溢。 “谁敢砸我?”他问。 前面的学生齐刷刷回头,陈圣俊看见物理老师挺着啤酒肚,深情地看着他。 苏飞坐他旁边,笑得快从椅子上滚下地了,谢右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随便拿起一本书从后门出去罚站。 说是罚站,其实就是发呆,发着发着,他又笑了,是天凉王破的冷笑也就罢了,偏偏笑得特别温柔。 知道谢右性格的人都很怕,吓得不轻,因为他老阴着个脸,万事处变不惊的模样,面无表情才是正常的。平常人笑得跟发春一样,那应该是谈恋爱了,谢右笑得跟发春一样,只可能是被母猪夺舍了。 物理课是上午最后一节,下课铃一响教室眨眼间就空了,只剩下几个自己带饭的女生。苏飞平时中午都不吃中饭去打篮球,谢右偶尔也去,但大部分时间还是趴着睡觉。到了夏天林黛玉没法动弹了,就哼哼唧唧地一起在教室躺尸吹空调。 谢右把书扔到桌上,在桌肚里掏来掏去,掏出一张饭卡。 苏飞惊了,“你哪来的饭卡啊?” 谢右脱了外套,露出一件白t,刘海昨天剪短了,整个人白皙干净,是存在于每个女孩记忆深处的初恋模样。 他瞥一眼苏飞,“补办的啊。” 谢右从后门出去了,苏飞还愣在位置上。他走到半路,走廊上传来一声惊疑不定的怒吼:“你居然要去食堂吃饭?!” 谢右单手插兜,另一只手轻轻把玩着一张蓝色饭卡,心想去食堂吃饭怎么啦,老子还要去食堂泡妞呢。 他刚开学不是没吃过食堂,不仅乖乖地被他老子逼着吃了一礼拜,还惊喜地吃到了掌勺大厨的头发和一只不幸殒命的飞虫。 谢右吐了两天后食堂就成了他的禁地,谁从食堂出来了他都要避其千里。 滚烫的夏风吹起白色衣角,少年郎立刻成了一道清爽逼人的好风景,他面色寡淡地走在树荫下,空气都沁凉起来。 谢右看着食堂,觉得胃部隐隐作痛,他作了一番天人斗争,拐了个弯去小卖部买了三明治才进去。 食堂里人声鼎沸,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一双狭长的凤眼辗转反顾皆风流,直接把离他近的一桌学妹看红了脸。 “啊呀这个学长长得真帅!是谁呀是谁呀。” “谢右啊!你还不知道呀。” 谢右眯了一会儿眼,终于在前面几桌看见了一个毛茸茸的栗色脑袋,他在原地又深沉地假装四处扫视一番,才默默地往那个方向蹭过去。 食堂只有老旧的风扇开到最大档,好在处地阴凉通风,不至于跟外面一样热。但是谢右热,他撸了撸头发,又扯了扯领口,在吴琼的后面一桌坐下了。 他拆了包装袋,本来觉得没胃口,看着吴琼一鼓一鼓吞咽食物的脸颊,鬼使神差地也一口一口啃起了三明治,因为没买水,他噎了一口,皱着眉强行咽了下去。 吴琼是自己带饭的,所以吃的很香,埋着头小口小口吃,电风扇吹起她的几缕发丝,后颈的轮廓柔软又细腻。 谢右顷刻间觉得嘴里的东西食之无味,他内心不知觉地变得安稳平静,哪怕是老旧电扇正吱呀作响,浮躁不休的人声嘈杂。 吴琼吃饭的动作顿了顿,仿佛感受到了这束强烈的视线,慢吞吞地左右看看,谢右立刻低头啃面包。 有一群男生刚打完篮球,满身滴汗地从食堂侧面进来,就这么看着都觉得要冒热气,有些女生明显很嫌弃,看他们的眼神像看几只蒸熟的螃蟹。 为首的一个男生毫不在意地擦了擦汗,扫了一眼食堂,朝吴琼这个方向走过来,因为就她跟谢右那两桌是空的。 “诶哟谢哥!你今天怎么到食堂来了?” 那几个男生看到谢右,很惊讶地就上去打招呼了,谢右抬起头,脸色臭得要死。 几个小男生互相看看身上的汗,明白了,他们谢哥有洁癖的。为首的那个笑了笑,露出健气的白牙,“哈哈,我们坐前面吃。” “不,你们坐这里。” 几人面面相觑,因为他们谢哥的脸色不像是要让他们坐这里,反而像是要让他们立刻滚蛋。 女孩朝后面看了一眼,眼睛明亮清澈。 谢右手都掐红了,看到干净的短发女孩又觉得自己并无所谓,他想那群一身汗的要是蹭到她的身上,自己可能会更暴躁。 一个没眼力价的天然呆探头探脑:“谢哥你就吃这个啊?” 谢右看都不看他,随便恩了一声,天然呆好像突然开了话匣,一股脑儿地口不择言,什么谢哥你知不知道我们初中好多人崇拜你,什么我是为了你考到l中的吧啦吧啦。 谢右想一巴掌把他掀翻在地,但吴琼就在他前面坐着,于是他只好面无表情地默念清心咒。 他初中据说嚣张跋扈,一言不合就上手上脚,其实都是不长眼的人先来挑衅,最后被谢右打的妈都不认识。一中还流传着他的传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谢右揍不到的。 初升高的那个暑假,谢右他老子逼着他抄了一百遍清心咒,意欲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他儿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结果刚上高中,他儿子就把高三的一个混混头子给打骨折了,加冕成了新混混头子。 他爹差点没气成三高。 就在谢右眼巴巴盯着前面一桌时,吴琼吃完了,女孩慢条斯理地收完了饭盒,又掏出纸巾抹了抹嘴,随后就走了。 谢右心里的小人对着吴琼的背影哭唧唧,委屈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然后他的面色就更冷了。 天然呆满足地说到谢右的第八个传说,就被他谢哥的一记眼刀戳得闭了嘴。 谢右把三明治一推,手指轻轻敲打桌面,“你哪个班的?” 天然呆支支吾吾报了个班级。 谢右挑了挑眼尾,薄唇稍弯,“你知不知道,敢跟我说这么多废话的人,最后都怎么样了?” 天然呆疯狂摇头。 谢右盯着他,把人盯得头皮发麻了才冷冷地哼了一声,拿起三明治走了。 能怎么样啊,被他讨厌呗。 谢右把三明治丢进垃圾桶,想到今天难得蹲到一次吴琼,竟然被几个臭傻逼搅黄了,就觉得烦的要命。 他晃到操场,百无聊赖地散起了步,边走边踢石子。小石子可怜地滚来滚去,滚到了一个人脚下,谢右抬起头,迎面碰上了吴琼。 吴琼除了体育课不经常来操场,女孩子没几个喜欢运动的,但今天不知道是吃撑了还是怎么样,她居然也在散步。 谢右面色冷淡,耳根却迅速蹿红了,他垂下小刷子一样的睫毛,慢了脚步,很不舍得放过这次难得的偶遇。 他余光看到吴琼摸着自己的小肚子,微微揉了揉,脸颊软乎乎的。 总共几步,谢右想要走成几十步也心有余力不足,他们还是擦肩而过了。 谢右突然停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抬起骨节分明的手也放在自己腹部按了按。 一班每个礼拜都有专门的辅导课,要到会堂去上,下午第一节课上完,吴琼回教室拿水杯,中午因为吃撑,胃病又犯了,她的面色有些发白。 教室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女孩的裙摆,轻轻地漾起青涩温柔的年华。 她看到自己的课桌上躺着一盒胃药,正乖乖地等人来认领。 没有谁的暗恋是三心二意的,每个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都应该被尊重,你可以不喜欢,可以送还回去,但是请一定要轻拿轻放。 吴琼拿着药盒静静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半响拆开包装,就着水吃了药,她的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轻轻的,软软的,藏在了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里。 一班的学生进来时,看见空荡的教室只有吴琼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眉头舒展着,正在睡觉。 班长冲后面进来的人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大家愣头愣脑地往班里探了探,动作就轻了,特优班人本来就少,高一到高三又从来都没分开过,所以苏飞口中的书呆子们意外地关系融洽,除了几颗老鼠屎,他们从小都品性温良,待人处事恰如其分。 吴琼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下,性子被磨得像杯温开水一样,再加上长得可爱,特招女孩子疼。 尽管已经够轻手轻脚,吴琼睡眠浅,还是被闹醒了,迟钝地眨了眨眼,懵了半分钟才发现胃里舒服了很多,相比起一开始几乎要撕裂胃黏膜的痛感,一觉如大病既愈,酣畅淋漓,这也是她胃病差不多转好的预兆。 瞅了眼课表,语文课,她当即决定再睡一节课,刚想趴下就觉得想上厕所。 吴琼虚扶着肚子从位置上站起来,脸色还是白着。 后座的班长问她,“你胃好点了吗,要不要喝点热水?” 吴琼冲她笑了笑,“好多了,我自己倒了热水。” 班长噢了一声,用满含心疼的母爱目光注视着她,吴琼被看得嘴角一抽。 上完厕所回来,从桌肚里拿语文书的时候,他发现那盒放在边缘的胃药不见了。苏汉伟表情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他蹙着眉头思索了一阵,身体还是因为刚生病而虚软无力。 上课铃正好响了,语文老师拎着一叠考卷进来,吴琼站起身,走到讲台上跟她请假,语文老师一见是她要请假,立马准了,颇心疼地让她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吴琼背着书包走了,非常潇洒,身后的教室一阵羡慕的哀叹。 谢右他们班这节是体育课,跑操两圈后自由活动,他被一群男生簇拥着,夹着篮球向校门附近的篮球场走,远远地看见吴琼背着书包的背影,单薄病弱。 谢右站着不动了。 “谢右?喂喂!怎么了?” 黑发少年闷闷地站了一会儿,把篮球塞进身旁人的怀里,“今天不想打了。” 他随意地擦了擦头上的汗,走到树荫下看着吴琼慢慢地走出校门。 半响低低咕哝了一声:“还疼啊。” 废话呢,都疼得请假回家了。那盒胃药是谢右经常带在身上的,自从食堂吃坏肚子,他爸就特地买了进口胃药,贵但是效果好,一般的胃病基本一吃就不痛了。 他想了想,谁愿意吃一个来历不明的胃药呢,哪怕他在盒子上写了“给吴琼”,傻子才毫无顾虑地就吃下去了,更何况本就机灵的吴琼本人。 谢右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却丝毫没能宽慰到自己,反而更糟心了。 她能拒绝所有人的好意,这个所有人,也理所当然地包括谢右。 单恋嘛,就是这样的,本来……也没抱什么期望。 谢右站在树荫底下,看着吴琼离开的方向,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既心疼她的病,又气她不肯收他的东西。他无所谓地撩了撩头发,眼底却黯淡下来。 苏飞咬着一根冰棒过来,就看到谢右冷着张脸,他跟谢少待了有些年头,稍微察点颜观点色还是会的。 “唷!”苏飞咬着冰棍含含糊糊地说,“谁惹你了又?” 谢右回了句没有。 “噢。你最近心情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谈恋爱了。” 谢右的心里咯噔一声,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所幸苏飞也是个眼睛瞎的,能看出他心情不好已经算是两眼5.0超高水准发挥了。 他手指无意识地搅紧了衣角,抿着嘴靠在树身上:“是……是吗?” 苏飞吸溜一口冰棍,说:“可不是吗,你前两天高兴成那个样子,都传你谈恋爱了,你知道那群小姑娘有多伤心吗,老子看着都觉得心疼。” 他捅了捅谢右的腰:“哎!给个准信,真谈了没有?你跟我有什么好装的?” 谢右心里的小人对了半天的手指,心一狠,嘴就没闭紧。 少年郎因为害羞微微垂下头,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耳垂却爬上点丝丝密密的醺红。 “还没追到。” 苏飞嘴里的冰棍“咯嘣”一声咬断了,他艰难地转了转脖子,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谢右偏过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顿时杀气四溢。 篮球场传来一声气震云霄的“卧槽”。 “卧槽!别打了!谢右你他妈!!卧槽别打了!我不说出去还不行吗!” 苏飞躲过谢右踹过来的一脚,看着对面微喘着气皱着眉头、脸却全红了的死党,尤其那双凤眼还带着羞恼的水光,怎么看怎么像被轻薄了的良家妇男。 但是苏飞没别的感觉,反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别冲动啊,大家都是未成年,有话好好说。” 谢右哼了一声。 苏飞拿他祖上八代外加透支祖下八代发誓,绝对绝对绝对不把这件事说出去,谢右的表情才好一点。他是不敢嘴皮子耍贱了,面前这看起来温润尔雅的少年把那个来挑衅的上届高三混混头子揍到哭爹喊娘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喊666来着。 苏飞本人是不太想一边被揍一边被人喊666的。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把片刻前自己的一张贱嘴缝上,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参与谢右的恋爱活动,天可怜见,他其实一点也不想看见恋爱中的谢右,太违和了啊啊啊啊。 谢右看起来不准备灭口了,被饶了一条命的苏飞松了口气,他刚想悄咪咪溜走,就听见他说,“她不知道我喜欢他。” 苏飞看着谢右有些丧气的侧脸,觉得很新鲜,新鲜得让他恨不得把这张吃瘪的脸拍下来印成传单免费发放。 可惜主人公并不知道,他继续倒着苦水,苏飞嗯嗯嗯地听着,听谢右说他追人的心路历程和具体措施。 他听完之后,说:“你这样和跟踪狂有啥区别?” 谢右面无表情,挽起了袖子就要揍他。 苏飞腰杆一挺:“打啊打啊!我跟你说!就照你这个样子追下去,你下辈子都追不到人家!” 谢右一顿,又委屈巴巴地垂下了手。 苏飞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不听老子言,吃亏在眼前。” 他拍了拍谢右的肩膀,“喜欢就说出来啊,大兄弟自信点,你拿镜子照照你这张脸,天底下哪个姑娘你泡不到。” 对方却扯起一个笑,挥开了肩膀上的手。 “哎,你不懂。” 他刚想回一句我怎么不懂了,看着谢右有些忧喜参半的表情,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谢右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寡淡的神情,浑然不在意的二世祖模样。 你知道吗,不是所有的喜欢都有好结局,所以我选择什么都不说,因为我也怕受伤。 一下午的课很快就结束了,反正对谢右来说,也不过是在椅子上躺了几个小时,晚自习他直接背着包回家了,班主任和他前脚后脚进出教室,也不管他。 枢纽世界·青城(9) 前两个月不知道吃错什么药连上了好几天晚自习,现在又回到了以前那副德行,想走就走。 班主任不知道,谢右上不上晚自习,实际上取决于吴琼星期二、四、五上不上三楼交作业和查班级卫生。 复式别墅厚重的防盗门打开后,毫无意外地是一片漆黑。 谢右开灯上楼,把书包摔在沙发上。他灌了一杯凉水,擦了擦顺着嘴角留下的液体,黑如墨的眼睛看向摊在床上的几张照片。 温柔笑着的女孩,阳光下乖巧地垂着头的女孩,领优秀学生证书大合照里的女孩…… 很多人都羡慕他上学能带手机,也羡慕他随时随地都能拿出来玩。他假装不在意地随手拍一张,里头就框住了一位心心念念的小女孩。 谢右把它们洗出来,变成了自己的宝贝。 他轻柔地摸了摸照片中女孩被风吹得翘起来的软发,眼角眉梢溢出绵绵的笑意,躺倒进柔软的床铺里,他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张照片,最后慢慢地,慢慢地,将它放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第二天上学,吴琼面色红润了,进校门的时候脸颊两侧一鼓一鼓的,像在嚼着什么东西,他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抬起修长白皙的手,眯着左眼把手圈成一个环——正好兜住了一个吴琼。 他傻兮兮勾了勾嘴角,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傻逼,轻咳一声后左右看了看。 苏飞走在他右边,一脸莫测高深,自从他知道谢右有了喜欢的人,就开始雷达探测,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女生挖出来,此时此刻,盲生发现了华点。 “你看的方向……”咧了咧嘴,“是不是一班的……” 谢右的心跳慢了半拍,猛地扭头。 “是不是……一班那个班长!”苏飞拍了拍自己聪明的小脑瓜,好像想通了什么,“就是她!上次我还看到你在一班门口……。” 谢右一把捂住了苏飞的嘴,对方跟小鸡仔似地还坚持不懈想要说话,兴奋得像发现了万有引力的牛顿。 可惜砸他的那个苹果现在非常生气,好像在思索为什么当时没有把这个天杀的直接砸死拉倒。 一路回到教室,谢右忍受着多方打量刺探的目光,隐忍地咬着牙道:“不是。” 苏飞,“你害羞了。” 谢右,“……” 苏飞笑了,“别藏了,我都看出来了。那个女生说过高中不谈恋爱,你是不是因为这个不开心。” “……我都说了不是。” 苏飞还想说,看到谢右脸色已经完全变成了打架时候的冰冷桀厉,他识相地闭了嘴。 事实证明,苏飞是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的,中午还没到,谢右喜欢一班班长的消息就喜气洋洋地传遍了大街小巷。 三个年级都炸了,尤其是高二一班。 吴琼后座的班长已经被围了三个课间,无非就是翻来倒去地问,不会吧,真的啊,好羡慕你! 班长脸有些红,一直说不知道不知道哎呀别问了,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很开心的呀。 吴琼握着笔,刷刷地算题,随着位置越来越挤越来越挤,她还是无奈地放下笔,无意识地嘟了嘟嘴。 把卷子折好放回桌肚,她站起身去走廊上透气,双手搭着栏杆,脸颊嫩嫩软软的,看起来乖的不得了。班上几个男生路过,耐不过心痒言语调戏了几下,被她目不斜视地噎回去之后,总算是忍住了上前摸她头发的冲动。 今天意外热闹,因为全校都在说同一件事。 吴琼站了一会儿,刚想走,就听见三楼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往左上方看,回廊里有一个男生正玩了命地跑,边跑边哀嚎。 他后面还跟了一个男生,跑成了一道残影,几秒后就追上了前面那个,随后就是一个利落的飞踢,少年黑发张扬地飞起,露出一张淡漠疏离的侧脸,好看得过分了。 吴琼眼睛略微睁大,看着那个可怜人被踹翻在地,四周传开几乎爆炸般的笑声起哄声,让人头脑发昏。 少年面无表情地继续揍个不停,看着都疼,吴琼面对暴力场面,看起来却饶有兴致,眼睛眨也不眨。 这场单方面的暴打持续了两分钟,神情冷淡的少年揉了揉手腕关节,轻轻勾起一个笑,薄薄的嘴唇稍动,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随后那人转头,好像不经意地看向了二楼走廊的方向。 吴琼和他对视了,那个少年神色微怔,甚至是有些慌张。 是在看……我? 他眯了眯眼,身边却突然传来女生激动的叫喊,“苏飞是不是看你了!他是不是在看你!他真的喜欢你啊!” 吴琼转头,看见班长站在自己身边。 哦……原来如此,她心里想。 然后她礼貌地移开了目光,垂着头看了会儿花坛,就回了教室。 陈圣俊看着那个栗发的女孩微微扬起头,圆滚滚的眼睛看向这里,他视力好,觉得自己甚至能看见那上下扇动的睫毛。 完了,被看到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课间不怎么出教室的女孩突然来了走廊,而且还目睹了他拳打脚踢同班同学的不良面貌。 身后的那位同班同学苏某人艰难地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比了个中指。 苏飞看不到,他惊慌失措,内心已经急的团团转,哭天抢地,和他冰冷的神色相差越来越远。如果上天允许他做一个嘤嘤怪,他大概已经扯着她的衣角急切地摇起了尾巴。 谢右害怕被她讨厌,就像是捡来的小puppy害怕被主人抛弃。 然后,他看见吴琼移开了目光。 他张了张嘴,又无力地低下头,刘海遮住了眉眼。 一班的班会课开在这么一场闹剧之后,注定了静不下来,连一向主持大局的班长都没了主意,她也处在恍恍然状态里,晕头转向的。 在一片闹哄哄里,吴琼突然走上讲台,面色平静地拿起教尺,用力敲击台面的声音瞬间让教室安静下来。 她抬眼,声音严肃而不悦。 “请安静一下。” 整个教室的人愣愣地看着她。 吴琼开口说道,“昨天下午,我放在桌肚里的一盒胃药,在一个课间后突然不见了。” 她边说边扫视着所有人的表情,有人在听到只是一盒胃药之后,露出了有些不解和轻蔑的神色。 苏汉伟继续说道,“我知道一盒胃药无足轻重,但是,今天我丢了一盒小小的胃药,明天别人就有可能丢现金,丢项链,丢手表。我非常信任我们班里的同学,可是盗窃这种事情,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难道一定要等到事态真的严重了才知道覆水难收吗?” 她一只手撑上了讲台,带着不容抗拒的气势,像利爪的猫科动物。 “所以,我已经向老师申请了调教室的监控录像,这件事,绝对要严肃处理。” 吴琼说完之后就回了自己的位置继续刷题,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她根本没准备商量,就是宣布了一下。平时看她乖惯了,一露出爪牙,倒也新鲜。 班长轻轻戳了戳她的肩膀,小声地说,“怎么会不见了?” 吴琼偏过头,隐约可见嘴角翘起的小小弧度,她涂完最后一个答题卡空格,回头认认真真地看着这个一直很照顾自己的班长。 她白白嫩嫩的手扒在椅子的靠背上,却是不答反问,“你喜欢谢右吗?” 班长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她圆滚滚的眼睛,“啊?” 吴琼又问了一遍,班长才红着脸摇头。 “我高中不谈恋爱的,而且,谢右他平时有点太……太吊儿郎当了,我爸妈也不会同意我跟他一起……” 这姑娘的脑洞十八弯,不知道拐哪儿去,连家长都见上了。不过说来说去,态度也很明确,要是谢右真对她有意思,恐怕也是苦逼的单恋,班长在感情这方面看起来挺没主意,其实内里反而是个认死理的主。 吴琼安静听班长说完,抿出了一个软软的笑。 晚休的时候班上一个男生唯唯诺诺地敲了办公室的门,说辞不外乎是自己也不舒服,看到吴琼桌子里有胃药就拿了,没有坏心思。 这男生就是午休被她说得摔门而出那位,班主任说了他一会儿,又让他单独去跟吴琼道歉,事情就不闹大了。二班班主任还感叹,说吴琼这小孩机灵啊,拿调监控直接把人诈了出来。 不出所料,吴琼在晚自习开始前如愿以偿地拿回了写着自己名字的胃药盒。 她拆开看了看,随后漫不经心地抬眼,“同学,你是胃不舒服,不是嘴烂了不能说话,跟我说一句就这么难?” 那男生低着头,吴琼估计他正在磨牙,特地选在阴测测没人来的天台,该不是想把自己揍一顿吧?要真打起来,她一个娇弱的女子可打不赢他。 吴琼这么想着,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在霞光里看起来格外灵动可爱,刚想开口再贫几句,楼梯口突然冲上来一个人。 黑发少年刚从校门口的篮球场狂奔而来,汗水顺着脖颈流进起伏着的胸膛,余晖似乎贪恋他黑沉沉的眸子,染得它们流光溢彩才满意地退场。 他赶上了天台的最后一丝暮光,随后走廊就逐渐暗了下来,少年就站在那里,强势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吴琼。 吴琼被这存在感强大的视线刺激到了,微微皱着眉头,倒很像是受了欺负要哭出来。 男生立刻觉得那个黑发少年看过来的眼神都不对了,对方把额发撩了上去,再看过来时,一双凤眼上挑得冷厉桀骜。 少年深吸一口气,扭头对呆呆站着的吴琼动了动嘴唇,“你出去。” 吴琼不听,反而上前一步,对方似乎没料到他的举动,愣了一秒后飞快地向阴影里退了一步。 “谢右是吧?”吴琼站在还未完全昏暗的淡墨色天空下,友好地弯了弯眼睛,“这个人虽然喜欢班长,但是班长不喜欢他,平时话都说不上几句的,你犯不着,为了他挨处分。” 谢右没说话,他的视线胶着在了她手里拿着的胃药上。 旁边的男生看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吴琼把他喜欢班长的事抖给了谢右,他几乎迅速地就掌握了事情动态,自然而然地就觉得谢右是专门为了班长来揍自己的,只想赶紧走。 于是他急忙走上去,恭敬地道歉,“吴琼,我不该拿你东西的,我道歉,你看晚自习也要上课了,我就先走了,有事下次再说吧?” 话尾明明是商量的语气,但是脚底却抹了油,男生麻溜地消失在了天台上。 谢右已经不准备管那个男生了,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这个胃药……” 吴琼突然抬起头,目光像开了锋的刃,却看不清在暗处的对方的表情。 她思索了一阵,突然就笑了,冲谢右扬了扬手中的药盒,“恩,我的胃药,怎么了?你胃不舒服吗?” 谢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女孩柔软的头发被清凉的夜风撩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天台上可见开始绵延起橘黄色亮光的公路,那些星星点点的汽车雾灯像打翻了的橘子汽水,慢吞吞流淌着,在谁的瞳孔里汇聚成一片巨大的星河,然后,又遥远地寄存在谁的夏夜里。 眼前的景象模糊了少年的感官,让他几乎要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他的心脏开始清晰明快地跳动,频率快得令他害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好像……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更喜欢一点。 更喜欢,是多喜欢呢,还要多喜欢呢。 吴琼慢慢走向他,和他擦肩而过,与此同时,他听见他们学校的晚自习上课铃声恰好响起。 谢右在天台上站了很久,回过神的时候,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夜风牵着他的衣角。 少年突然后知后觉地呼吸急促起来,睫毛慌乱地上下颤动,随后他慢慢蹲下身,把头埋进了臂弯里,脸颊红得发烫。 他抚上自己的心口,低低地咒骂:“怎么还……跳这么快。” 谢右又保持这个状态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最后自暴自弃地仰躺在了天台的水泥地上。 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星星开始一颗一颗亮起来,几十年,几百年,几亿年都没有变过。 他小时候因为太孤独,喜欢数星星,从东边数到西边,数来数去,他自己反而是最孤单的那一颗,那些好看的星星,都离他那么那么远。 他长大了,从另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了细碎漂亮的星星,可是,它们也离他很远。 他伸出手,隔着亿万光年描摹那些安静而又古老的行星,像在抚摸他喜欢的少年的眼睛,以那样轻柔深情却又不自知的力度。 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谢右的理智从恋爱脑里挣扎着爬起来。 诶,好像哪里不太对来着? 吴琼下了天台后直接去了教室办公室,询问班主任什么时候才能去查监控。 班主任闻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吧,我们班的摄像头上个礼拜坏了,这两天正在报修。” 她噢了一声。 “人都查出来了,事情就这么算了吧,对班里也好,你说呢?” 吴琼点点头,班主任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一班总是话很多的那个男生居然安静了三节晚课,让管纪律的班长很惊讶,课间记考勤的时候还小声嘀咕了几句。 吴琼收数学晚练,正好收到她的位置上,突然停下来对她认真地说,“我觉得谢右真的挺喜欢你的。” 班长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反应过来后耳根都红了,气不过地笑着拿笔敲了敲她的头,“他们闹我也就算了,你居然也来添乱。” 吴琼也笑了。 放学的时候,她因为练习册没拿折返回教室,再出校门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半了,她家离得近,所以平时都是步行,此时路上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蝉鸣声。 吴琼背着书包,静静地走着,夏日蚊虫开始多了,全飞舞着绕在灯泡旁边,投下的影子时大时小,怪瘆人的。 她过一个拐角后,要进一条没有路灯的小道,将要踏进黑暗前,她却没有继续走,而是转过身看向了身后。 昏黄的灯光投射在地上,道路很空旷,一个人也没有,海棠花树轻轻地抖着枝桠,晃下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被夏风卷着落在路中央。 吴琼在原地停留了半分钟,之后才回头,脚步声渐行渐远。 四周重新变得静悄悄,黑发少年从茂密的海棠树上跳下来,表情复杂地拍了拍身上的花瓣。 刚才慌慌张张的三步上树,他初中被一群人堵在巷子里的时候都没那么狼狈。 少年的身姿被灯光勾勒得愈加出挑,他站在树下,被随之而来的海棠花瓣笼罩住,像落了场淅淅沥沥的雨。 半响,谢右取下被他睫毛勾住的一片花瓣,放在手心里,对着她离开的方向轻轻吹了口气。 谢右第一次见到她也是在夏天,也是这么个火炉一样的季节。 然而那时16岁的他天底下活得最没心没肺,他无拘无束,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入得了眼,也没什么讨厌的东西在揍了一顿之后还能晃荡在他跟前。 眉眼精致,面容白皙的少年站在军训的队列里,和周围晒成一圈煤矿工人的男生相比,干净得宛若一合上好的和田玉,然后扑通一声,站他旁边的一个男生突然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男生们竭尽所能地憋着笑,虽然要目不斜视站军姿,其实余光都瞟到了脸色黑得如同煤炭的教官身上。 “报告!”谢右被墨绿色迷彩服包裹着的胸膛微微震动,“苏飞晕倒了!” 教官挥挥手,示意赶紧抬走,谢右俯下身,架起他的一只手臂,半拖半抱地把他扶到医务室。 护士和校医都是实习小姐姐们,一看又是那个小帅哥背着同学来了,一整个医务室都笑了,谢右把苏飞放到床上,随手撩了撩汗湿的刘海,又礼貌地笑了一下,才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水灌了几口。 校医边往吴琼裸露的手臂上涂酒精边碎嘴:“啊呀,你们现在的女孩子呀,肯定平时不好好锻炼的,三天晕多少回了,还有那边那个,走个正步还能把膝盖摔破了,皮么嫩得要死,一摔就摔出那么大个血窟窿,吓死个人了呀要,刚送来的时候还以为怎么样了呢,一看就膝盖破了,真是公主小姐。” 吴侬软语骂人也带几分嗔,谢右喝完了水,眉眼冷淡地站在床前,看到了坐在房间右边凳子上的“小公主”。迷彩服穿在她的身上稍大,袖子还往上挽了两格,左腿的裤管松松垮垮被拉到膝盖上方,露出整条匀称笔直的小腿。 伤口看起来确实很严重,衬着周围嫩白嫩白的肌肤,破了皮的那一块特别骇人,尤其还被涂了红药水,妖冶得像在膝盖上开了一枝烈红色的玫瑰,谢右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护士也看了好多眼,心疼得不得了,对那个女孩说,“吴琼是吧,姐姐帮你上药了,有点痛的啊,痛了就跟姐姐说。” 叫吴琼的女孩点点头,上下扬起轻微乖巧的幅度,让他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 白色的药粉轻轻抖在撕裂的伤口上,融化进暗红色里,他清晰地看见女孩淡色的唇立刻微微抿起,抓在椅子边缘的手也用力到发白了,看起来似乎挺疼的。 校医刚刚料理完苏飞,偏头一看,吴琼正疼得像猫一样弓起背缩在椅子上,急忙叫停,“哎呀,小周你撒这么多干嘛呀,表面匀开一层就好了。” 小周连忙收手,药粉还是撒出去几束,全糊在了吴琼的膝盖上,她这才受不住闷哼了一声,极快极轻,往人耳膜上呼了口气,痒痒的。 谢右的心里扑通一声,心脏这一下跳得格外重。 他奇怪地垂下眼睫,觉得自己是不是被日头烤出瘾了,不晒还浑身不舒服,怪欠的。 谢右压下心底的异状,重新回到队列,火辣辣的阳光烘烤着水泥地,活脱脱把人滋成了铁板鱿鱼,加点孜然都能上桌了。有女生撑不住了,就看看他来解暑,他在烈日下白得发光,岿然不动的模样被抽象成了冒凉气的冰雕,有神智不清的甚至都想冲上去抱着舔一舔了。 可谢右本人也热到发昏,还比刚才更热了,他脑子里不断浮现那条白嫩的小腿和淡粉色的唇,还有那声轻哼,它们轮番上阵侵略他的脑壳,不消一会儿又拼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坐在椅子上,弓着背很疼的样子。 “吴琼。” 谢右动动唇,无声地念了一遍他听到的名字。 好烦啊。 因为年龄原因,琢磨不透很多情感,但少年心性,过一出算一出,站了一下午后他立刻把那个女生抛在了脑后,继续当他的混世魔王。 傍晚,苏飞终于“醒”过来,柔柔弱弱装了半天衰,成功免了明天的站军姿,让教官气得骂了五分钟的娘。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学校组织汇演,六天晒到脱皮的新生们洗了个澡,又生龙活虎了。二十来个班搬着凳子坐在台下,人声鼎沸,女孩子们披着头发,洗发水香味飘的到处都是,随后就是你撩我,我撩你,还未进入高中的憧憬萌动兴奋快活地发酵在空气里。 谢右作为新生报到就出了名的校草钦定选手,哪怕在漆黑一片中也吸睛无数,他就穿了条黑t恤,一双长腿懒散地挂在旁边的空椅子上,手搭着靠背,丹凤眼在夜里格外有些勾人的意味,随便一挑都是肆意风流。 坐他前面那个男生吊儿郎当地晃着椅子,张扬地冲看过来的姑娘露出一个笑。姑娘们飞快地回过头捂了捂心口:咦,这个人一笑好像也有点帅是怎么回事? 苏飞把椅子晃到后方,“有几个班的结束了之后要带人堵你,你听说没。” 谢右没什么兴味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半眯起来。 “你待会下手轻点,别又把谁谁谁打出什么毛病来,到时候我还得回去求我爸帮你解决。” 谢右歪在椅子上,看起来都快睡着了,苏飞没好气地踹了一下他的椅子腿,他才不情不愿地半睁开眼,目光都没什么焦点,说话慢吞吞的。 “是他们来招我,又不是我去招他们,下手轻重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然你去跟他们说说,别来爷爷我这儿找罪受了呗。” 苏飞一想,也对,这帮龟孙就是欠打,闲得蛋疼一定要惹到他头上来,眼前这尊活佛在一中的事迹他们又不是没听说过,还非要作。 这么想的话,苏飞看了看安静闭着眼的谢右,突然觉得其实他这么多年也很不容易,每天都忙于应付各路傻子,出手还得多加慎重。 “同学,麻烦让一下。” 有些糯的奶音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让谢右睁开了眼。 一张熟悉的侧脸出现在他眼前,四天未见,谢右讶异于自己偶尔灵光的记忆里。 大概是因为,眼,耳,唇,鼻梁,还是那副让他惦记的鬼样子,甚至于一根头发丝都让他十万分的“痒”。 面对她直白的直视,女孩皱了皱眉,很明显地感到被冒犯了,但是一片黑暗里又看不清谁是谁。 谢右能清楚地看到她吃瘪的样子,开心愉悦地勾起了嘴角,没想到下一秒对方就抬起腿,直接跨过了自己。 夏季轻薄的布料相互摩擦了一下就飞快离开,轻碰的触感像触了电,激得他立刻收回腿。 他懵了一会儿,狭长的凤眼少有地呆里呆气。 刚刚谢右想好了的,如果她要跨过来,他就把腿往上抬,让对方尴尬地卡在他腿中间,走不上前也退不下来,他搞不清自己只对于未蒙几面的女孩没来没头的捉弄心思,更搞不清,女孩的腿和他的相触时,脑子里为什么会轰然炸开,胸腔里又挤满了让他想要夺路而逃的东西。 苏飞隔天听说,那帮约好去堵谢右的人被揍得格外惨,脸上开花,其中一个肿的都没法看了,被抬去医务室的时候脸上还有一道鲜明的鞋印。 集体搭校车回校的时候那几位好汉都没能到场,反而是谢右好好地站在了队列里,穿着来时的便装,还是那么白。凑近了看倒是能看到他嘴角擦破皮的伤痕,可惜完全无损美貌,还平添了几分凶残冷漠的狼崽子气息,谁来都要被咬下块肉,剥掉层皮。 不管那群倒霉蛋是为了哪个漂亮妹子来堵人,看起来都起了反效果。 谢右面无表情地站着,阴沉得可怕,他看向一班的方向,手缓缓抬起,大拇指擦过了嘴角的伤口,细微的动作无端彰显出几分猎者的高高在上。 他此刻悄无声息地对着吴琼露出了獠牙。 而这个愚蠢呆楞的女孩,显然不会知道自己从那天开始就被盯上了。 中二少年谢右单方面的宣战示威没有对她的日常生活产生任何影响,毕竟他自己每次都只是远远跟在后面,既没麻袋套头,也没乙醚绑架,而是像个傻子一样,每天每天在晚自习下课后跟在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 他不像是个要寻仇的,反而像个全职保镖。 他自己也奇怪啊,真正和吴琼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手并不想握成拳头朝对方脸上砸过去,反而更想舒展开,指骨关节僵硬地要握住前面那人垂在身侧的手。 握住了之后呢? 谢右弄不明白,所以只能一天天地这么跟着。 直到他能完整地记起吴琼穿的每一件衣服,和对方回家路上的二十八个路灯,他才惊觉有哪里不大对劲,他消停了两天没去关注吴琼一丝一毫的消息,却食无味事无心,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舒服的。 不舒服,那只能打架了。 那场架是他从小到大打过最狼狈的一场,高三的五六个人把他围在小巷里,其中两个手里拿着棒球棍。 他踹在了最后一个扑过来的人的肚子上,力道大得让那人直接摔在墙根捂着腹部叫唤。 随后他突然后脑一痛,被棒球棍打得整个人前倾了半步,他站在原地摇晃了一下,感到耳鸣没那么重了,转身一拳挥在了那人的脸上。 对方被这用尽全力的一拳打得歪倒在地,吐出了口卡在喉咙里的污血。 谢右的眼神冰冷可怖,他踉跄着拽起那人的衣领,轻轻咧了咧嘴。 “别找死。” 谢右倚在墙边,摸了摸头发,触手一片猩红粘稠。他深吸一口气,头后仰着靠在墙壁上,任由血液顺着面颊流下。 头顶上,深巷圈住了一小片天空,几颗星星开始亮起来,一如既往地清冷高悬。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偏过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踏月而来,从来不知道,星星这么美丽的东西,也是能成为背景板的。 他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面朝着小巷外群星烁跃的墨蓝色天幕,就这么看着她走过来。 谢右在那道身影迫近之时低下了头,只能被看到衣服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和狼狈翘起的发梢。 脚步声停了一会儿,又渐行渐远。 谢右终于再次抬起头,重重地咳了几声,抹了把脸上的血。 他费力地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扶着墙根捡起了自己的书包,摇晃着走到巷口。 一包印着小熊的纸巾正静静地躺在地上,被月光镀了层银。 谢右站了很久,最后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拾起了这包纸巾。 捉弄是因为在意,心烦是因为怎么看都觉得可爱,焦躁是因为对太过强烈的感情无所适从,想握住手是因为不想跟在后面,而想从此以后能并肩一起走。 我没告诉你,抬起头看星星的时候我在想,好痛啊,吴琼,真的好痛,我刚刚好像,好像忽然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想你。 我是不是,喜欢你啊。 风吹起女人的头发,温柔的身影倒映在幼子的眼睛里,太过遥远的梦境模糊了她的面容,看不清她嘴角的笑意。 “我走啦,小右要乖乖跟着爸爸,不可以哭,不可以闹,不可以惹爸爸生气。” 有只手拉住了她的裙角,却被她轻轻拂开。 “哎,别哭呀,我刚刚是怎么说的?三,二,一,收!” 小孩憋出一个哭嗝,把她逗笑了,女人蹲下身摸了摸小孩的头,一张明艳的脸逐渐清晰,特别是眼睛,世人难生她一副丹凤眼,恰成美人。 “这样吧,小右去跟爸爸说,说不想让妈妈走,妈妈就不走,好不好?” 小孩愣了一下,突然间破涕为笑,边点头边抬起手擦脸上的泪,可再一个恍神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没有女人,没有小孩,什么都没有。 “骗子。” 垂着头的少年如是说道。 补课到了最后一个礼拜,学校里那两棵百年银杏都被烤蔫了,由此可见今年的夏天有多夸张,不禁让人怀疑自己站在正午下两分钟就会当场毙命。 苏飞怕热的毛病越来越严重,连出教室门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向老师申请把座位调到空调正对的地方,天天一副要抱着空调过下半辈子的惨状。 谢右坐他旁边,一整天都是双目无神看着黑板的得道飞升境界,嘴脸德行糊弄了语文老师,猛夸他上课难得认真听讲了,走近一看,桌上摆了数学书英语书物理书生物书,就是没有语文书。 嘴边的赞词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就被陈圣俊打脸,活像吞了只死苍蝇。 “哦,老师。”他慢吞吞从桌肚里扒出本语文书。 “哼。”语文老师鼻孔出气,拎着课本回头,“我看有些同学就是不想学,不想学来学校干嘛?爸妈送你上学不是来混日子的!现在还没到高三,我就看出来哪些同学连大学都考不上!还一天到晚抖啊抖的,能弄出点什么名堂来?” 有几个唾沫星子溅到了苏飞的桌上,他龇牙咧嘴了半响,才颤颤巍巍地抽了几张纸疯狂擦起了桌面,边擦边小声念叨,“别喷了,别喷了,别喷了我日……” 语文老师把书一放,手撑着苏飞的桌子,看这架势是想搞个讲座。 “你说差距怎么会这么大呢,你看看特优班,哪个不是顶顶聪明的人,他们松懈了吗?他们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吗?人家脑子又灵光,学习又用功,上课积极得不得了,我还不教他们班呢,见到我的时候打招呼比你们都勤快。” 谢右点点头,一脸诚挚地说“阙氏”。 “是吧?是吧?连谢右都说是了,你们想想啊。这个差距,好好想想自己要怎么弥补,还剩下一年时间,是不是要更加努力……” 吴琼上学期期末考试好像全年级第五来着,就是这么厉害的呢。 在语文老师聒噪的背景音里,谢右眉眼弯了起来,春情荡漾的,看得苏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下午生物课说是有个新代课老师,大四回母校实习,顺便代了原来生物老师的产假,班里的女生已经探了一上午的八卦了,统一得出的结论是——新老师不仅年轻,还是个小帅哥。 虽说自个儿班里的谢右是个大帅哥,大家平时都只敢远观,确实有亵玩的念头,也不太能上手,帅哥代课老师的诱惑力太大了,毕竟哪个青春期的小女孩没有想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师生恋呢? 苏飞好蔫啊,在听说那个实习教师是男的之后更蔫了,他期待的是长腿长发笑起来有小酒窝的清纯女大学生,眼下连最后一点乐趣也被剥夺了,他就只盼着剩下一礼拜的课赶紧结束。 枢纽世界·青城(10) 终于,被期待已久的代课老师迎着全班女生的春心萌动踏进了三班的门。 未见其面,青年不急不躁地捧着书,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修长的小臂,手腕直至每一处关节都利落分明,刀削斧劈成的干净线条。 众捧心少女眼都直了,小道消息诚不欺我哇! 新老师面容尔雅,不言自带三分笑意,一笑起来又像二月暖风化冰雪,山泉水潺潺缓缓地流。 所以说,脸是一回事,气质又是另一回事,第一眼见了皮相,那二三四眼都是一样的,皮相能易,气质才是求不得的东西。 青年把书放到桌上,挑拣出一支粉笔,随后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三个字,是极随意的行楷。 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温雅:“同学们下午好,我是新来的生物代课老师,这是我的名字,大家可以叫我。” “莫老师。” 下课铃这种天籁之音,还从来没被嫌弃过,然而在莫老师春风化雨一样的讲课氛围中,它该死的出现了,那么该死的不合时宜。 莫翰写板书的手顿了顿,又利落地补上最后一个“脱氧核糖”,侧开身笑意盈盈地回头,让出了满黑板的知识点。 “那么,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莫翰放下手里的课本,“下了课之后,麻烦课代表到我的办公室去一趟,在二楼回廊最左边。” 生物课代表是个女生,满眼星星地点头。 “好的,下课。” 苏飞突然站起来:“起立!” 整个班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全都齐刷刷跟着他站了起来,谢右在睡觉,被苏飞没头没脑又中气十足的一声喊得激灵了一下,差点摔下地。 莫翰也被这个阵仗搞懵了,看向后面那个目光炯炯的高个儿男生,试探性地顺着流程往下走:“那,同学们再见?” 全班整齐有力地回应他:“老师再见!” 教了一年的任课老师看到了估计能气晕过去,苏飞这兔崽子什么时候要有这觉悟,他们都能少短几年寿。 莫翰接受了此等殊荣,干笑了几声,抹了抹手腕上沾的粉笔灰,又收拾教案和讲义,假装没看到下面骚动不已的小姑娘们,和苏飞。 坐第一排扎着小马尾的女孩在众多翘首以盼下,鼓起勇气开口:“莫……莫老师。” 莫翰恩了一声抬头,嘴角还是含着笑,女孩的脸蛋立刻变得红扑扑的,带着美好天真的稚气。 “那个,可……可以留一下您的联系方式吗?” 班级顷刻间安静下来,几十只耳朵恨不得贴到莫翰身上来。 年轻的生物老师叹了口气,既宠又无奈:“这样吧,你们这个礼拜好好听讲,等补课结束的时候,我就把手机号码写给你们。” “啊——”鬼机灵鬼机灵的学生们拖长了音调以示不满。 莫翰笑眯眯地已经收拾好了书,站在讲台上敲了敲桌案说:“这个没得商量。” 随后他走出教室,剩下半句话轻飘飘地散在空气里。 “现在的高中生啊,不要总想着搞事情嘛。” 谢右还余惊未歇,苏飞就凑过来了:“你手机借我用一下。”他顶着大佬黑沉沉看过来的眸子,不安地咽了口口水:“快点。” 谢右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移开了眼睛,憋出一声滚,他倒是不稀罕手机啊,但是手机锁屏是吴琼。 两人各怀鬼胎地琢磨心事,最后苏飞屈服了,踹了踹前桌男生的椅子腿:“那什么,你笔记抄了吗,能借我看看不,我近视,看不清黑板。” 那男生心说这都两年了你终于发现自己近视了?那平时上课看的都是个鬼啊你。可虽然心里这么骂了,给还是要给的。 苏飞接过笔记本,翻了半天翻出一本没用过的本子,用狗爬字抄起了知识点。 这个大课间完了之后就是两节数学课,班里越临近上课越是死到临头须尽欢的闹腾,走廊里基本上没人,因为太热了,上个厕所都要出头汗,可偏偏有人喜欢呆在走廊上,比如谢右。 他很白,连带着脸,脖颈,锁骨,露出来的两截手臂,在日头下都要发光了,让坐在窗边的女生围绕陈圣俊的美貌展开了一系列日常对话。 “睫毛真长,鼻梁真挺。” “我都看了两年了,看他侧脸还是觉得帅。” “比起莫老师呢?” 她们对视一眼,因为这句话开始了相当火热的莫派和谢派之争,不消一会儿,战线就开始扩大到整个班级。 主人公之一的谢右正倚着墙,手里的饮料瓶已经被捏得变形了。 那个新来的代课生物老师,已经在二楼回廊和吴琼聊了五分钟,并且,刚刚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可怜的塑料瓶发出了一声濒死的尖叫,伴随残忍的咯吱声,它的关节被彻底扭曲,最终殒命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下。 莫翰和吴琼已经半年没见了,他觉得这个“干妹”的小脑瓜好像又机灵不少,难怪这么讨人喜欢。 吴琼撇了撇嘴,针对刚刚的摸摸头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摸一下给钱谢谢。” 莫翰对着她低下头,温柔无害地笑了:“没钱呀,不然你摸回去。” 吴琼呵呵笑了一声,完全知道自己认的这个干哥切开是黑的,没想到最近黑得都能出墨了。 莫翰哎了一声,刚想说今天晚上要和她一起吃饭,就看见一个容貌出众的黑发少年站在走廊尽头,神色极为不善。 突然嗅到了一股子醋味儿,也不知道酿了多久了,冲得很。 莫翰微微挑眉,像发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一样兴味浓浓。 “诶,那不是我代课班上的学生吗。”莫翰笑了,“叫什么来着?” 吴琼一脸无聊地看着他。 “啊!”莫翰突然醍醐灌顶的样子,“叫谢右。” 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吴琼在听到那个名字后突然回了头,和走廊尽头的少年对上了眼,随后对方写在脸上的不悦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慌乱和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害羞。 如果谢右的耳朵尖没红的话。 一年前 海棠快败了,三三两两的残花缀在枝头,只余满地粉白,夜间来不及清扫,风一吹就铺了整条花路。 谢右双手插袋慢悠悠跟在吴琼的身后,他慵懒地舒展着眉头,踩过那些花瓣,眼中缱绻了开过盛季的海棠,都没有前面那个女孩来的半分令人心悦。 他已经五天没见到她了,谢右也不大想被对方看见自己头裹着纱布的模样,却又熬的心焦,就找了个机会从医院里溜了出来,面色还有些苍白。 迎着路灯把他的小猫送回家,又看着二楼的灯亮起来,他才倚着墙壁缓了会儿头痛,嘴唇毫无血色地沿着原路返回去。 快走到校门口时,他幸逢稀客。 两道汽车雾灯穿过黑暗,在仍然滚烫的夏夜里交织出了冰冷色泽,车身印出的巨大影子闯进掩入夜色的古树之间,张牙舞爪地撕裂了画面,半边天幕,半边铁蹄。 谢右慢慢眯起眼,感到视线内出现了一团一团光晕。 远光灯突然被关了。 “谢少爷。”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主驾驶位打开车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先生让您上车。” 走廊尽头的少年一个侧身消失在了楼梯口,吴琼这才转过身。 她回头,发现莫翰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脸上满是温柔的戏谑,“认识?” 吴琼眨了眨圆滚滚的眼睛,说:“见过几面,怎么了?” 天边的云飘飘忽忽,也没眼前这女孩的心思难猜。 莫翰眯起眼睛调笑:“没怎么,长得真帅,是校草吧,好多小姑娘喜欢的那种。” “关你什么事,好好教你的书,堂~哥~” 最后两声拉得特别长,音色又软糯,和撒娇无异。 谢右靠在走廊墙壁上,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宇宙无敌大傻子。 那是吴琼她堂哥,她!堂!哥!四舍五入一下相当于见家长了,而自己刚刚干了什么?! 他回想了一下,觉得给吴琼家里人的第一印象已经告吹了。谢右又突然想起今天在莫翰的课上自己一个人睡得开开心心,连苏飞都醒着。 他顿时心如死灰。 晚自习下课,莫翰和吴琼顺道一起回家吃顿夜宵,被养父母拉着家里长家里短了好久,天晕开大片大片墨色,闷热渐渐散去,凉爽宜人的夜风漾过窗外的海棠。 游母正在洗水果,唠唠叨叨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琼琼也考到星大就好了,正好翰翰准备继续读研的吧,跟着哥哥也能相互照顾照顾。” 莫翰笑了一声,说:“那要她愿意的呀。” 吴琼的嘴里塞着小番茄,手里还抓着两个,像屯粮的仓鼠。 “不愿意。”她认真地看着电视,“我还没想好考什么大学。” 游母把洗好的车厘子端到客厅,顺便疼爱地敲了吴琼一个脑瓜子,可轻了,不舍得用力。 她把车厘子推到莫翰的面前,又抽几张纸擦了擦手上的水,“星大也比较难考。” 吴琼咽下嘴里的小番茄,俏皮的头发随着转头而微微晃动。 “考得上,但我还没想好。” 莫翰“哦”了一声,笑意掩在眼镜下。 饭后,她和莫翰走在路上,二人一前一后,也不急,就这么慢悠悠走着。 莫翰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她学习上的事,她也像模像样回答。 他突然转了话头,从语数英物化生猝不及防地跑偏:“小琼,高中里有没有喜欢的人?” 吴琼踩到了路上的一根树枝,生木清脆地应声而断。 “没有。” 她平静地对上吴琼的眼睛,后者正弯着嘴角,难得要抓住的一点清明却像树叶上残留的雨露,风一刮,就翻了。 无论是什么,他们都博弈过很多次,大事小事,都能当成一个局来互相设套,而此时她能明显嗅到,莫翰有占据上风的资本。 “小琼,你很聪明,从那时候就很聪明,所以,不可能连人类的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啊。” 说完后,他就笑盈盈地挥了挥手,示意别送了,徒留她一个人被笼罩在夜色中,皱着眉。 补课还剩两天结束,三班和所有心焦脑热的同级背道而驰,乖乖地坐在教室里做生物随堂练习。 笔尖的刷刷声混杂在空调运作声里,莫翰坐在讲台上,袖口挽起,正在批改昨天的生物作业。 没一会儿,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填得满满当当的试卷,苏飞挑了挑眉,单手撑着讲台,青少年初具威压的气势铺天盖地而来。 莫翰拿过试卷,手里的笔不小心在卷身上拉出几道朱红的线,他有些抱歉地抬起头对苏飞笑了笑,却看见这小孩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挑衅,嘴角勾起一个嚣张的弧度,把他从上打量到了下。 这可不太好。 莫翰索性把笔帽盖上,“速度很快,下去自己看书吧。” 苏飞没动,对方的嗓子像浸了冰水,听着舒坦至极,他半边身体都倚在了讲台上,懒散得骨头都酥了:“老师不批吗,批完了我下去改。”改完了还来找你。 莫翰笑了,“我现在不批,等收好试卷会统一批。” 谢右正老老实实地翻书做题,还是比苏飞慢了几分钟完成,他顶着一张冷脸把试卷交上讲台。三班刚开始还会奔走相告说陈向二人从良了,多上几节课就发现,原来,只有生物课他们才当人。 莫翰摩挲过写得十分工整的名字,“哦……谢右。”他扶了扶眼镜,“你认不认识吴琼啊,一个在特优班的同学。” 谢右脸上的冰渣子扑簌簌掉了一地,他吞了吞口水,艰难地开口。 “我……” 莫翰却“盖棺定论”:“你们认识,绝对的。” 谢右愣着一双漂亮的凤眼。 莫翰看他那样,差点没笑出来,“搞不懂你们现在的小孩子,一个两个都扭扭捏捏的,问个认不认识都这么麻烦。” 顾及着还是在课堂上,莫翰压低了声音,又示意他走近些,谢右照做,明明一副狼崽子样,却乖得如同小狗。 莫老师贱兮兮起来也气质清隽,他说:“吴琼算是我堂妹,我看啊,她对你挺上心的,怎么就互相装起不熟来了呢。” 真是有悖师德,造孽啊。 莫翰在心里叹了口气,还准备给他的脑子开闸泄洪。 “你放学后送她回家有多久了?你真没发现,她总是故意绕远路啊。” 谢右脑子里跟放了场烟花一样噼里啪啦,各种情绪纠到一起,又像水炸弹一样四处溅开。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谢右下讲台还是懵的,一回位置就被苏飞逮住了。 他问:“你跟莫老师聊什么呢聊这么久?” 他抿着薄唇,耳根处攀爬上几抹粉色。 苏飞一看,脸色就诧异了,“你们聊什么了,还能聊脸红?” “没什么。” 谢右声线平稳,微微阖上眼帘,深吸一口气,两口气,三口气。 不行。 他猛地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一班也在上数学课,教导主任讲课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一节课喷的唾沫星子能淹死第一排的学生。上他的课睡觉是最方便的,因为他眼神不好,还不爱戴眼镜,看人必须要眯眼。 “吴琼。”教导主任眯着眼睛看第三排的某个女生,“这道题你来讲一下解题思路。” 女生半梦半醒中,被吓得立马诈尸。 其实不分特优班还是普通班,上课睡觉的美妙诱人之处都是一样的,尤其特优班脑瓜灵光的多,除了竞赛题以外,基本不用听,数学课倒头就睡,补觉。 而吴琼是睡得最肆无忌惮的那个,她突然被点名也不慌不忙,顶着睡乱的短发就开始机械地报解题过程。 教导主任时不时在吴琼的棒读中点几下头,等她念完了还不吝啬赞美之词:“精彩!请坐!” 吴琼坐下打了个哈欠,眼睛里都沁出了迷蒙的雾。 后座的窸窸窣窣声逐渐变大。 “谢右在窗外诶!” “他真的一直在看着这里啊!怎么回事?” “他干什么?!哇!不会是等着下课表白吧!” 越来越多的视线向窗外聚集,教导主任没发现他的学生们眼珠子已经不在黑板上了,虽然以前也不在。 面容白皙的少年身姿挺拔,低垂着眼睫看向教室内。 还有五分钟下课。 吴琼听到了,但她没转头,大概是因为没有必要,正巧身后的女生们早就安排好了一场离经叛道的盛大告白,她半撑着脸,索性听了下去。 进展太快了,两分钟就已经说到该怎么拒绝谢右并且礼貌地表示以后还可以做朋友这一环节。 一中的下课铃准时响起,一班的数学老师也不负众望地拖堂了。 谢右看起来极有耐心,眉眼浸润在阳光里,像一幅色彩浓丽的油画,又像开得最好最艳的花,枝叶茎节融化在脉络里纠缠的血管中,正燃烧着他所有的热忱。 以身作玫瑰,他从来孤注一掷。 他不记得曾对谁说过,他的时间都是抢来的,一秒都不该浪费在无关的人或事上。然而,却记得那时的夕阳透过几滴圆润饱满的泪珠,折射出欲挽天色颓势的光。 那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无端想起了刺破夏夜的汽车雾灯和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来,它们硬生生剜去了他的心头肉,很多年。 室内室外的气氛都愈演愈烈,谢右周围一圈一圈聚起人,又不敢靠得多近,都叽叽喳喳地围在几米开外。高一高三望风而来,两边的教学楼走廊上也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不出多久,三个年级的教导主任办公室都得出动。 数学老师把书一放,开始布置作业,可学生们的心早就飞到窗户外面的男生身上了,他靠在围栏上,白玉一样的脸被照得微微发亮,连每一根发梢尖都吻足了日光,碎尘像散落的细琉璃渣子,轻柔地围绕在他身边。 谢右是长得好看,但他在阳光下最好看,这样好看的少年,也不知道要便宜了谁。 吴琼勾了数学老师报的题,周围的都没心思干这事儿,连数学课代表都在对着谢右流口水,男的。 她呼出一口气,把桌上的书摞了摞,就听到门外的骚动又大了一度。 她偏过头,却看见谢右拿着手机,目光一寸一寸冷下来。 如果说他来的时候眼里都是缱绻的思慕之情,那么现在已经看不见哪怕一星半点,只余阴沉暴怒,翻搅着那双眼睛。 “喂!喂!!谢右!”苏飞从挤成一团果酱的人堆里奋力探着头。 手机被突然一记猛砸摔在了墙壁上,四分五裂。 谢右的脸上因为盛怒而泛起几近病态的红,他迈腿靠近走廊,熙攘的人群立刻像退潮一样散出一条道。 苏飞也被挤到一边,愣了,怎么算认识谢右也有八年了,只有一件事,会让他情绪波动这么大。 他在七月里打了个冷颤,他这位好朋友受了刺激会干出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苏飞骂了声娘,急忙推开人群追上去。 告白变成闹剧,吃瓜群众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闭好嘴念好书,权当赏了回帅哥。班长坐在位置上,脸上隐隐的羞意也褪去了,她轻呼了口气,三言两语安抚走了几个激动的女生。 一抬头,班长看见了坐得笔直的吴琼,不由伸出手,轻轻碰了她一下。 班长小声地说:“刚刚真的吓死我了。” “嗯?” “我以为谢右……是来……” 她笑了笑,反问道:“是来表白的?” 班长打了他一下,没舍得用力,她却委屈地捂住了手臂,好像真受了痛,看得班长又气又好笑。 “我只跟你说啊。”她叹了口气,微微凑近,“我总觉得呢,谢右喜欢的不是我,他今天来找的,也不是我。” 吴琼看着班长的马尾,有些出神,被对方拿笔轻轻敲了敲头。 “我的直觉可是很准的,他确实有喜欢的人,但绝对不是我。” 见她还是没反应,她拿手晃了晃,“小琼?琼——琼——?” 吴琼突然回头翻起了课桌,然后拿了三张试卷塞到她的手里,随即开始收拾书包,班长拎着试卷,愣愣地看着她。 “这是数学和语文的晚练,帮我请一下晚自习的假。” 别墅区夹道都是法国梧桐,法桐未到秋季,还是叫悬铃木较为亲切。交织层叠的绿笼在别墅周围,又环了湖,平日鸟鸣树影,环境很优渥。 谢右推开虚掩着的门,扑面而来一阵浓重的烟味,呛得他咳嗽了两声,皱着眉往家里看,他的父亲正坐在沙发上,身影被白雾半遮半掩。 少年握在门把手上的指节突起,用力到发白,他踩着遍地的烟头,向客厅走去。 王叔站在沙发边上,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少爷,又对谢父点了点头,退出去后关上了客厅的门。 谢右叫了一声“爸”,神情却淡漠得可怕,好像坐在他跟前的不是血亲,只是个陌生人。谢父掐灭了手上的烟头,没说话。 他看着父亲沉默的做派,笑了一声,终于撕破了脸上伪装出的冷静:“一年前,是你亲口跟我说,她过得很好。” “是你,亲口和我说,她没有我的这么多年里过得很开心,很顺遂。” “她没想起过我,没问过我的消息,没管过我的死活。” 谢右突然上前拽住了自己父亲的衣领,双目泛红,像濒临理智破碎边缘的兽,“是你说她过得很好!” 谢父面色阴沉地和他对视,手上用力,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是我说的,所以呢,要不要教教你怎么跟你老子说话?” 谢右的眼中带上了戾气,少年方显力量的身躯紧绷着,全身骨骼似乎都在作响。谢父看了他一眼,觉得烦心,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让他滚边儿去,这一脚力气不小,他却硬是没动。 谢父看着自己儿子的倔样,气得牙痒:“我在电话里说了,你妈最近精神状态很不好,医生说她需要亲人的陪伴,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 谢右看着他冷笑一声:“亲人?十二年没见的亲人?”他把亲人二字咬得格外重,里头的讥讽不言而喻。 谢父盯着他,面上又变回了一贯的不形于色,好像刚刚压根没有被他刺激到,他喜怒难猜,心事从来埋得很深,跟着生活十余年,他还是摸不清他老子的想法。 此刻就是。 谢父说:“我骗了你。” “是我压下了你妈的消息,她一直都很想你。” “十多年,从来都是。” 他看着谢右的瞳孔猛地放大,握紧的手慢慢松开,他就知道,这个口子已经开了,轻轻一拉,就会全盘皆散。 他知道谢右从小因为母亲的离开而变得很孤僻,又因为孤僻而变得乖张桀骜,最喜欢从打架斗殴中发泄自我的初中,也是他收拾烂摊子一路收拾过来的。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放纵、视而不见,甚至不介意他做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那个女人要是知道他把儿子养成这样,一开始就绝对不会放弃抚养权。 但谢右性格转好了,是很明显的转好,像是一步从孤寂的泥潭里跨了出来,正在慢慢洗掉裤脚上剩下的污泥。 很不巧的是,理由,他也恰好知道。 这世上的骗局本就一环套着一环,不管后果会怎么样,一环开始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王叔见谢右出来了,冲他笑着点了点头,“少爷,里面烟味重,先上楼洗个澡吧。” 谢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不再充满戾气,语调也平稳了。 他问:“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王叔笑眯眯地回答:“少爷说的是去美国的护照吗,您去年就办了。” 谢右皱了皱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抓不住头绪,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吸了一肺的二手烟,味道又难闻,还是上楼洗了个澡,换了件清爽的白t。 他下楼,头发上还萦绕着未干的水汽,蒸腾得嘴唇嫣红,衬着墨黑的发丝显得面容尤为白皙。 客厅里已经没人了,吊灯折射出瑰丽的光影,挤满了这个空旷的家,努力填补着没有一点人气的空白,桌上放着护照和身份证,行李已经被收拾出来,罗列在门口。 可这才是原本的样子,谢右心想。 他随手拿起钥匙,关上了别墅的门,小区内灯火通明,悬铃木巨大的叶片在夏风里难以摆动,艰涩又笨拙。所以比起法桐,他更喜欢海棠,喜欢盛季漫天纷扬的花雨,也喜欢暮季残缀枝头的暂别。 横竖怎样都喜欢,大概也是爱屋及乌,也许只是某一天晚上,有人站在海棠花树下,特别好看而已。 谢右看了眼手表,加快了脚步,想着说不定能在途中碰到苏汉伟。 他拐到那条熟悉的路上,却看见一群混混围住了一个女生,他眯了眯眼,等看清被围住的是谁之后,脸几乎立刻阴了下来。 吴琼抿着唇,明澈的眼睛不卑不亢地看着领头的混混。 “小妹妹,放学之后一直不走可是很危险的。”那个混混梳了个背头,流里流气,就差在手里拿块砖头了,“身上有钱吗,嗯?跟哥哥说说话。” 身后几个跟班也嘿嘿嘿地笑着逼上前来,欠得很。 吴琼是听说过这一带有职校不学好的小混混喜欢堵人勒索,没想到还真被堵到了一次,她环视了一圈这些人脸,一张张记下来后拉开了书包。 吴琼低下头,看不清眉眼,这要是给看清了,估计这帮混混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毕竟敢问她要钱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看。 她摸了摸,大概摸到了一百多,刚想拿出来,眼前就被黑暗笼罩了,一条牛仔外套落到了她的头上。 吴琼没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被宽大的外套兜了一头一脸,鼻尖都是外套上清新的沐浴露香味。 混混头子大叫了一声卧槽,紧接着就是关节折断的咔哒声、惨叫、摔倒声此起彼伏。 中途不知道是谁被揍清醒了,大喊了一声:“这他妈不是谢右吗!” 混混头子大喊一声老子又没瞎,他疼得眼泪鼻涕横流,躺在地上打滚,躲谢右踹过来的鞋底:“谢哥!我有眼不识泰山!谢哥别打了!” 谢右清清爽爽的,连气都没喘,跟做了个热身运动似的,他低下头,凤眼上挑,下颌线干净利落。 他踩住混混头子的衣服下摆,让对方没法跟泥鳅似的滑溜来滑溜去:“跟你爸爸这儿叫谁妹妹呢?啊?” 小跟班们早就屁滚尿流地跑了,混混头子被残忍抛下,只好含泪装孙子:“我是妹妹,我是。” 谢右撒开了脚:“赶紧滚,看着心烦。” 混混头子麻溜起身滚远。 他咳了一声,突然觉得有点心虚,拍了拍白t恤下摆上沾的一点灰,才回头看女孩。 对方把牛仔外套抱在怀里,眼睛在夏夜里湿漉漉的,隐约有些笑意,又好像洒进了星星。 他突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想问很多事情,想问吴琼是不是发现他每天跟着她了,想问她为什么要绕远路。 想问,也想说很多事情。可不是现在,他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坦白,也没有心情。 谢右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很脆弱,也疲惫不堪,她似乎也察觉出来了,却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等他开口,怀里还抱着那件外套。 好乖,谢右轻轻勾了勾嘴角,心脏都开始欢快地跳动,痛苦和阴暗被阳光轻易地撕碎,融化,然后仿佛才拾回他的本能反应,看了一眼被女孩的手臂艰难笼住的外套,耳朵尖开始后知后觉地泛红。 他开口:“我……” 女孩把外套递给他,说了声谢谢。 “……” 他接过外套,眼底是漫溢的温柔与无奈,黑色溺成了一汪湖,倒映着微微晃动的海棠。 “我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谢右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可能,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回来之后我有话跟你说。” “你能,等我吗。” 说完之后,谢右暗自脸色一垮,尴尬得差点没想当场死亡,这什么琼瑶台词啊? 他看着女孩认真的目光,和渐渐弯起的眉眼,只能急忙偏开头,强忍住想要抱一抱的冲动。 一只半掩在袖管中的手轻轻拉住了他的t恤下摆,手指细长白皙。 “好。” 吴琼笑了,又轻又软。 他的心脏扑通一声,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对方用力地抱进了怀里,手臂环住了女孩的肩膀,以一种绝对压制的方式,抱住了她。 干净的,阳光的味道,夹杂着一点点奶香。 谢右的喉结上下滚动,反应了几秒后飞快地松开怀抱,凤眼一派呆气,“我……不是……我……” 吴琼正揉着鼻子,她被谢右的胸膛给嗑疼了,没好气地垂着头。 “对不起……” 谢右搅着手指,像做错事后耷拉着耳朵的大型犬科动物。 “你帮了我。”吴琼揉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开口,“还抱了我,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所以你回来之后最好解释清楚。” “听到没?” 她的眼底亮晶晶的,比谢右见过的任何星星都要亮,瞪人的时候带着狡黠的光,也带着装出来的凶。 他微怔,没过一会儿,这个打架斗殴天上地下浑不怕的少年,却低了头,伏罪害怕的姿态,嘴角倒是含了笑。 “嗯。” 他跟着女孩到楼下,一路没什么话,路过那棵海棠的时候吴琼接住了迎面落下的花瓣,侧脸清秀柔软。 于是谢右知道了自己喜欢海棠的理由。 最后,是以他看着女孩亮起房间的灯结束,随后慢慢沿着原路返回,一如既往。 风吹起他的刘海,涤过眉眼,又像宿命般地,回转到了吴琼探出阳台的指尖上。 少时年纪轻轻,有些再见啊,要阔别多少年才能重新圆满。 那个夏天的夜晚,记挂在谁心里那么长久,哪怕遍体鳞伤面目全非,也要攥在手心,吞在骨血,化在腑脏里。 谁知道呢。 补课终于结束,头顶上的太阳也到了最烫的时候,七月走到了末声,八月来了。 三班如愿以偿要到了莫老师的微信,苏飞还软磨硬泡了他爹,在不相上下烂成一团泥的九门课里,特地挑出生物,再补半个月的课,补课老师当然是对他尤为成效斐然的,莫老师了。 苏飞得意地跟谢右打跨国电话炫耀的时候,谢右这才恍然,自己居然没有吴琼的联系方式。他们除了面对面之外,就没什么过多的交流,这让他不怎么舒服。毕竟他出了国之后,一点联系的手段都没有,心情就跟家养的猫突然要野了一样,心慌。 好在苏飞还能勉强算个眼线,套点吴琼的消息不算太难。 他在车上打了个无声的哈切,因为时差的关系还有些嗜睡,刘海蓬松地遮住眼睛,时不时嗯几声敷衍他。 “你……你妈妈……”对面的人好像吞咽了一声,语气突然小心翼翼了起来。 谢右微眯起的眼逐渐阖上,“你知不知道特优班的吴琼是莫翰的表妹?” 苏飞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了:“知道啊,这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昨天晚上我去你家附近那日料店吃饭的时候,碰见吴琼跟莫老师了。” “哦?” “莫老师跟她有说有笑的,羡慕。” “哦。” “结果她居然在莫老师去洗手间的时候走了,还让服务员找莫老师结账。” 枢纽世界·青城(11) 手机那头突然传来一声低沉悦耳的轻笑,挠得苏飞耳朵都痒了,下意识把手机拿远了些。 谢右黑发下的凤眼仍旧闭着,嘴角却弯了起来,他不用怎么多想,眼前就浮现出一张笑起来如同得了便宜的小狐狸一般的脸,心密密麻麻地酥。 “……你别笑,你笑起来好可怕。” “再见。” 谢右挂了电话,车内重新变得安静下来,西装革履的男人看了眼后视镜,说:“少爷,还有十五分钟左右的车程,您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他偏了偏头,眼前的景色被垂下的碎发而割裂,风格各异的建筑物是brooklyn的特色,它们生机蓬勃,就像这个区一样,永远都充斥着年轻人的活力。 少年露出的下巴和手臂白净细腻,哪怕遮了眉眼,也看得出来底子很好,如果从小生长在这里,他会被养得很出众,永远积极,永远明烈,永远热忱向上。 可他从未来过,这里是多年前的一个分叉口,是他被迫放弃的另一条路,这条路上有他爱的人,也有很多“如果”。 如果,他跟着母亲远走他乡,就不会碰到吴琼。 而他从来对“如果”深恶痛绝,命运将他推离自己的血亲,但赐给了他足以与之抗衡的力量,那是他的玫瑰,他的星星,他从血肉模糊里挣扎出的救赎。 仅仅一个逼迫他去选择的“如果”,就想抹杀他活得狼狈的十二年,那他宁愿不要。因为,就算再狼狈,他也遇见了苏汉伟,他回不去那个分叉口了,再也回不去。 车驶上布鲁克林大桥,现在天还白着,倘若夜晚从这座著名的桥上望过去,可以看到曼哈顿的夜景,那是象征着繁华、财富与浪漫的人间银河,无数建筑物直指天穹,与宇宙中古老又庞大的行星遥相对峙,遥远壮丽的光堆砌在游人的眼睛里,织就闻名世界的盛宴。 谢右垂着眼睫看了一会,又闭上了眼。就像现在隔着的这一层玻璃,碰不到,就与他无关。 大洋彼岸,一个贴满了海报的房间内,空调的制冷引擎正发出让人愉悦的运作声。 吴琼吐掉嘴里的西瓜籽,又挖了一勺西瓜送进嘴里。她乐得清闲,盘着双腿坐在床上,看初二的小朋友跟一道几何题斗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 她再次吐掉一个西瓜籽:“苏静,我觉得你爸妈让你跳级,真是异想天开。”这妮子连个正方体都解决不了,很快就会被淹没在代数求导不等式里,咕噜噜吐几个泡泡,然后溺死。 好友抬了个头,说,“这位家教老师,您能开始教了吗,能不能不要总是在预习的时候丢给我十道题,做对了就算过了?有您这样收了钱办事儿办成这样的吗?” 她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又把甜西瓜放在桌上,才从苏静的手里拿过笔,两三下解了那道几何题。 “有的。我不喜欢傻子,看过程,看懂了做下一道。” 西瓜好吃,水还多,吴琼一勺一勺挖着,鼓唧着嘴吹空调,边折磨好友边拿钱,日子不要太舒坦。她嚼着嚼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看的眼睛看向苏静。 “我问你啊,你学习为什么不好呢。” 真行,当家教的终于找到自己职业的根源了,我要是学习好,还有你什么事儿啊。 苏静不吭声,埋头乱画。 吴琼西瓜也不吃了,看了一会儿她天马行空的辅助线,视线慢慢移到对方的脸上。 苏静突然抖了抖,“干嘛?” 她低下头,用力地把调羹插进西瓜的果肉里,再一个侧搅,血肉横飞。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爸得给我加钱。” “喂!!十几年的交情还比不上钱?!” “是的,你是朽木,不好教。” “……” 临走前大发善心留了八道大题,吴琼被苏静的目光送出大门,顿时觉得脊背凉爽,而迎面扑来的热风又冰火两重天了。 为什么有的蝉非要在夏天破土而出窜上树呢,明明那么热,秋蝉有诗意,如果有冬蝉说不定还能沾到风骨,而夏蝉,除了烦人,还是烦人,吱哇乱叫。 她的睫毛上都挂了汗珠子,眨一眨眼就滴溜溜滚下,来不及擦的淌下脖颈,许个愿望,莫翰五分钟之内还不来,就永远找不到那个人好不好。 她温柔地勾着嘴角,期待地看向手表,一秒,两秒,三秒…… 擦着五分钟的末尾,莫翰腋下夹着两本书,黑发有些乱,但还是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表情跟平时没什么变化,但吴琼察觉出来,他似乎被那个家教对象搞得很狼狈——苏飞,这个人的名字被贴在学校布告栏上,是违纪表彰大会的常客,仅次于谢右。 她很善解人意地哪壶不开提哪壶,“课上的怎么样啊?”是不是被怼啦? 莫翰呵呵一笑:“最近怎么这么开心啊,有什么好事也跟堂哥说说?”是不是谈恋爱啦? 两人对视一眼,各喝一壶,互相闭嘴。 谢右指望苏飞从莫翰嘴里套消息,那显然是在做他的春秋大梦,补了一下午的生物,连根吴琼的毛都没摸到,谢右本人的底细倒是被盘查明白了。 二人往家的方向走,莫翰解开衬衫袖扣,往上挽了三折,模样温润清隽。 “听说你们那校草出国旅游了,开心啊。” 左边的女孩步伐顿了顿,没理他,莫翰看着她的反应,觉得有趣。 “真可惜。”他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走之前没跟你们班的班长把白给表了。” 哟,万年不变的脸臭啦!女孩子步伐加快啦!女孩子不开心啦! 莫翰偏过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暂时没能收住眼底的一绸子温软。 “怎么啦?怎么突然走这么快?……生气了?” “我有什么气好生的?” “是天太热了。”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 莫翰还在闷笑,看着她咬着下唇的侧脸,都不开心到皱眉了,他看着那微嘟的嘴和鼓起的颊,没忍住,上手撸了几下,两手捧着脸蛋,又捏又搓,像揉面团。 吴琼的眼仁在阳光下泛成浅褐色,玻璃弹珠似的,左右转转,还是随他去了。喜欢擦汗那就擦呗,还能拦着别人那点个人癖好么。 莫翰摸完,顺流而上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就那块还是干燥的,软软的发沾了汗水,立刻耷拉成一塌。 “……莫翰!!” 终于快要崩溃了。 天色接近昏暗,晚霞狰狞,或猩红或浅橘,撕裂天色,横铺几千里。 车压过几个小石子,颠簸几下,停在了一所绿荫中的洋房前。在错落的街道中七绕八绕,竟然寻到了这么幽静的地方。 谢右想开车门,却发现上了锁。前座的男人伸出手,脸上恭敬:“少爷,请将护照和身份证都拿出来。” 少年抬头,眼底戒备,“为什么?”有股不对劲又牢牢锁住了他的心脏,从一年前的试探开始,荒谬地反复碾过他的脑子。 谢右突然抬起头,气息森冷,男人似乎是意识到没什么掩藏的必要了,道:“少爷的签证已经办好,未来几年,都用不到护照。” “夫人近来精神状态已经有所好转,少爷来了,想必会痊愈得更快。” 滑稽,何等滑稽。他好不容易剖出的心脏,才鲜活地跳动几下啊,就被人踩在脚底,溅上灰尘,一文不值。 谢右双目泛红,他笑了一声,死死地拽过男人的衣领,彻骨的恨意,布料临近撕裂的边缘。 他一字一句地问,我父亲呢。 十二年前是,现在也是,生如弃子,要弃,倒不如弃个痛快,不像他如今不死不活,十二年前被丢下,十二年后要捡回来了,随意来去,问过他了吗,问过他愿不愿意了吗。 没有吧,左右只是个东西罢了。 红瓦绿树,花纹繁复的铁门从内敞开,他幼时决绝离开的亲人,十二年不见的母亲,正安静地侍弄着花草,侧脸温婉纤瘦。 她听到了车的引擎声,偏头看过去。 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明艳勾人,眼尾轻轻巧巧地挑起,斜睨时风流带情。 而谢右的眼睛已经生得和她如此相像,有了七八分神韵。 少年下车,一步一步走向前,那副不管不顾的模样让女人踉跄着站起身,枝剪脱手,闷声落地。 “小右……”她无声地张了张嘴,眼泪沁湿了面颊,少年的身影模糊在一片水光里,高挑挺拔,如松柏如青竹。 而谢右正低着头,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他放下手里的行李箱,走上前去慢慢抱住了自己的母亲,很轻,背后的手却搅紧了,是几乎要掐死人的力道,血管狰狞。 他低声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骗子。 好久不见,妈妈。 你怎么敢,又骗了我一次。 苏静这人实在惹得人发笑,做个解抓耳挠腮,跟只猢狲似的,吴琼盘腿坐在羊毛地毯上,怀里一盆新鲜红嫩的小番茄,依旧吧唧着嘴看她勇斗数学海洋。 苏静冥思苦想不得,只好转了会儿笔,又咬了会儿笔头,才好汉认栽,拉着张脸看向地下坐着的大姐。 吴琼把小番茄咽下肚,“不会?” “嗯。”苏静低着头,内心悲愤交加。 意料之内的一声轻哼,不屑当头,一只白嫩白嫩的爪子劈手夺过笔,苏静看着那人半咬着一只小番茄,番茄嫣红,嘴唇也嫣红,半眯起的眼睛灵动,活像只幼猫,不由撇了撇嘴,“会做还要家教干嘛?” 吴琼走出小区,发觉天色欲晚。 乌云黑沉沉积压在天上,忽然噼里啪啦砸起了雨,雨势又急又猛,鲜绿的芭蕉叶溅起水声,地上立刻被水渍填满,淹没。 行人拿手里的物什挡在头上,顷刻间淋湿了前胸后背。她避到了屋檐下,等一波急雨过后,才掏出把折叠伞,隐入到眼前的淅沥中去。 看天气预报的人总在少数,或者看了,也不当回事儿,连随手捎把伞的心思也不愿意分出来,可总有人想的多,想的周到,就成了头上唯一罩着把伞的那个。她的心思很难匀,散漫,不爱拖汤带水,这把伞是很久以前“她妈妈”给她硬生生养出来的习惯,从此以后就天天带,不论晴天下雨。 不是心思多,只不过有个坏毛病,认死理,且长情,心思难匀,一旦匀出来了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了,毕竟懒啊。 吴琼越走越慢,已经跟散步差不了多少了,雨水顺着下坡流,卷着海棠,淌成了小溪。远近灰色的墙瓦融化在雾里,蘸了水墨,袅袅似异境,寡淡中只有绿中夹粉的海棠,和藏青色的伞面带点颜色。她握住伞柄,轻轻打转,水滴斜落出去,扩成了雨帘。 本来挺悦目的,真是白糟了这场雨,她眉头微皱,突然停住不走了,她身后跟的几个人也立刻刹了车,手忙脚乱地找地方躲,四周空荡,只有那棵海棠在雨中摇摇摆摆。 几人互相推搡,结果一个也没藏下,骂骂咧咧的,身手不好,还想学人家上树。 吴琼撑着伞回头,看到几个全身湿透的男生,其中一个他认得,哪怕背头都被淋成了几缕散在额头上,那花里胡哨的首饰也很具标志性,就是那天堵她的混混头子。 吴琼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几人立刻你推我我推你,冲到了她面前,整齐地鞠了个躬。为首的混混头子还噗了一口雨水,抬头恭敬地叫了一声“小吴姐”。 “……” 雨水冲刷着这几个混混低下的头颅,尤其是混混头子,他偏要抬着头献殷勤,结果被雨砸的眼睛都睁不开,小弟们互相使着眼色,眉飞色舞,开心地围观大哥喝雨。 吴琼抽了抽嘴角,看着也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就招招手让他们到前面屋檐下说话。 干燥的地面立刻晕开了几团水滩,她暂时收了伞,“说吧,你们想干什么?” 混混头子拧了把头发,佝偻着背咳了一声,“小吴姐,上个月那事儿是我们不对,这不是给您道歉嘛。”他身后的一个小喽啰边抖衣服边小声插嘴:“都被揍的那么惨了,老大都哭了。”混混头子谄媚地笑着,小喽啰哎哟一声,被踹出了屋檐。 吴琼不吃这套,抱着手,问:“跟着我干嘛?”她一眯眼,“要钱?” 混混头子立刻摆手,“不是不是……” 小喽啰一蹦一跳地上了台阶,“是谢哥让我们呜呜呜呜呜!”——这破嘴!混混头子回头一巴掌兜住了小喽啰的脸。 吴琼隐约听到个“谢”字,心里已经有个计量,却还是觉得好笑,抿着嘴,说道,“把手撒开。” 可混混头子跟贞洁烈女似的,抱着小喽啰死也不放,吴琼见他那样,更好笑了,“是不是谢右让你们跟着我的?” 混混头子红着脸啊了半天,一副被说中少女心事的样子,小喽啰趁机挣脱,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脸,小声嘀咕,“老大哎,都说了小吴姐这么聪明肯定猜的出来,我们瞒着没用的……” 混混头子顿时目露凶光,一巴掌招呼上去:“滚!还不是你嘴上没把门!”小喽啰脑门被拍了一掌,捂了捂,委屈地闭嘴了。 吴琼看着他们跟演猫和老鼠似的,津津有味,又想起还有正事儿,只好可惜地放弃这出连续剧。 “行了,停一停。”她拿伞尖往两人中间一插,雨水滴滴答答流下,“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知道谈判吗,那都是boss和boss,所以我要跟你们老大,亲自来谈。” 混混们目瞪口呆,心里想着他们没个影的谢哥,又想到有天晚上先被劈头盖脸揍了一顿,黑发少年拎着自己的衣领,笑着比不笑还可怕。他说,来,不怕哈,我跟你们商量个事儿。 亲自谈也好,也好,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不用传一次话就顶着挨一顿揍的风险。混混们达成共识。 吴琼闷下一声笑,转身撑开折叠伞,伞面上雨滴洒开,奶音软绵绵的,“别再跟着我了哦,要跟就让你们老大自己来跟。” 再回头时,看见混混们和一排小麻雀似的,排排蹲在檐下,看见她回头,就抬起手来挥挥,傻得出奇。 吴琼没忍住,笑了出来,心想,出息了,自己消极怠工,还学会找人了,谁给你的权力啊,还有,找的都是什么蠢不拉几的。 她估摸着,新账旧账积了好厚一本,改天要一起算。 这场酣畅好雨却打落了海棠枝上的最后一片花,花瓣落到地上,被冲刷卷走,立刻不见了。要说奇怪,也得属这株海棠,花期竟然在五月开始,恰好赶了其他海棠的末尾,所以才能在八月收了花,十月才结果。 也算一棵奇怪的海棠,喜欢在夏天开花,这世上总有怪胎,它排的上万分之一,却因为身为区区植物而很不显眼,连什么什么学家都没来研究过,这个怪胎当的没什么排面。可就是因为它反其道而行,她才喜欢它,想什么时候开花就什么时候开花,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也绝对容不得别人指着鼻子说,你不该这样做,你是要开在春天的。 她倒要问了,关你什么事? 等人总要耐心,一天天消磨辰光,好像雨又下了几回,气温升了又降,有人还是没回来。 苏静的学习开始突飞猛进,似乎有希望考进星大的特优班,父母想好好请吴琼吃顿饭,她欣然答应了。 莫翰几天后回了星大,吴琼去车站送他,临走前问他,“后悔吗?” 莫翰却理解她言语中的含义,含笑着说道,“自己选的路,绝不可能后悔。” 很多事情在暗中运转,被操控还是顺其自然,走向都无可预料,它可以给你造个天梯,也可以帮你挖个窟窿,跌得头破血流。 临近开学前几天,苏琼在校门口被一个男生拦住了,那男生他认得,苏飞。夕阳又烈又浓,厚重的色彩铺陈在对方的眉头上,昼乎于末日。 ——可能,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回来之后我有话跟你说。 ——你能,等我吗。 终于开学了,报名,作业,大扫除,分发新书,忙得焦头烂额。 吴琼把头发又剪短了一些,露出小半个额头,更加乖巧了,穿梭在各个办公室之间时,总被老师笑眯眯薅一把头。 她眯起眼,嘴角稍弯,没带真心,也不实意,像在外头套了个壳子。 没过几天,她就病了,热伤风,咳得心肺都要呕出来,把爹妈急的要死,莫翰打了通电话来,说话不清不楚,只是让他用心别太重,该走的也难留。 她躺在床上,把电话拿离耳边,倚着床咳得泛了眼泪,喉咙里像是被铁器伸进去剜了血肉,肺也燎得疼。她的双目有些红,毫不在意地拂了拂眼角,声音沙哑,“你说什么,我刚刚没听清。” 莫翰默了半响,说没什么,最后嘱咐了按时用药之类的琐碎事项,挂了电话。 吴琼右手上可见青绿色的针孔,她攥成拳,抵住下唇,又重重地咳了几声,才掀开被子下床。 病来如山倒,小毛小病里,又是伤风最心烦,头痛鼻塞咳嗽,样样都能来一遍。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起身倒了杯温水,灌进喉咙里。家里没人,父母有要紧的会要开,不是那样的话,说不定会片刻不离地守着自己。 吴琼尤记得她头昏眼花得差点晕倒在操场上,眼前勉强清明起来时,母亲头发稍乱,手里拿着病历卡,又急又气地前后踱步,“什么东西哇,我也不懂,小孩子差点晕倒,那个医生说什么什么心力交瘁,诊断下来就是热伤风,我们家琼琼从小到大身体都很好,我看要做个体检。” 她仰躺着,睁着眼看了一会儿医院的白色天花板,才撑起身子拉住了母亲的衣袖,还笑了笑。 “没事,就是伤风感冒。” 她披上条衬衫,夜风渐冷,他面色苍白,还有些晕。路灯坏了一只,二十八中的一个,在某一天,灯芯突然一炸,就永远暗了下去,说是报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海棠也不开了,她边走边停,呛到风了只能弯下腰咳得心窒血热,走了十分钟,终于把家里到学校的这条路走完了。 “唉。”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肺里都进了眼泪,到处哭的一塌糊涂,就她的眼睛没哭。 苏飞跟他说,“谢右这人,你看他那样子就知道吧。” “他早晚要搬去美国跟他妈过日子的,在这儿不过是讨个消遣,他呢,眼下不是不回来了吗,就让我帮忙捎一句。” “大家随便玩玩的,谁也不必当真。” 好的嘛。 吴琼笑了一声,咳得厉害,睫毛被泪水黏结在一块儿,像折了的蝶翼。 昼夜交替,今年的夏天,还是到头了。 天气还未转凉,吴琼就穿了长袖,大半只手都藏在袖口里,手指细白,蹙着眉咳嗽,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 “怎么就突然重感冒了呢你。”班长把热水放在她的桌上,又顺了顺她的脊背,“真是小公主,娇得不得了。” 吴琼闻言无奈地弯起眼睛,却又咳了起来,她想说,我不常生病的。但嗓子痒,一说话就要咳,只好作罢。 班长没忍住,上手揉了揉那软软的头发,“什么时候才见好啊,你都咳了一礼拜了。”她叹了一声,“多事之秋,是不是因为秋天要来了,事情都乱七八糟的。” 班长意有所指,最近正闹得沸沸扬扬的消息,让她疲于解释,焦头烂额。 “误会真是个很要命的东西啊。” 吴琼静静地垂下眼睫,笑意沉到眼底,消失不见。 “是啊。”她说道。 学校因为谢右突如其来的转学陷入秋季的怅惘中,平时有个帅哥,哪怕只看看,也赏心悦目,现如今连帅哥都走了,不免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的没了盼头。可他的离开也不让人意外,他看起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要走要留,早晚的事。 苏飞左手边的位置空了下来,老师上课瞟几眼,知道那个课上只露个后脑勺的学生走了,心里不知道是解脱还是悲伤。师生关系里,老师和差生的羁绊其实最为奇妙,说恨吧,平常开玩笑活跃气氛的时候也挺开心的,说爱,当老师的哪个不在乎成绩,走了个拖平均分的,睡着都能笑醒。 三班班主任是觉得遗憾的,他自己带的孩子,自己最清楚,谢右的心并不坏,他看起来乖张不服管,只是因为年纪轻轻心里就压了太多事情。他一直在努力开导这个孩子,刚有点起色,就转学了,听说是出了国,去跟母亲了,也许监护人变了,性格也会越来越开朗吧。 苏飞在办公室重默英语,听见这个说法后扯了扯嘴角,他默完了,把笔一丢,龇着口白牙便拿纸塞到一叠默写纸的最下面,被老师看见了。 “默完啦?藏什么啊,拿过来我批。” 苏飞把纸递过去,老老实实地站到桌前。英语老师旋风笔法,一路勾叉下来,立马就批好了,竟勾多叉少,遂稀奇地摸了摸他的头。 “不错啊,新学期就要保持这个态度知道吧。” 苏飞挑了挑眉,说知道了。 老师抿了口茶水,半开玩笑地文:“虽然才高二,有没有想好要考什么大学啊。” 他其实知道苏飞也没什么大前途上的追求,他们班的俩学生,一个谢右,一个苏飞,是属于继承家业那类的。含着金汤勺出生,人生轨迹注定要和普通人不一样。 苏飞沉吟了一声,似乎是在思考,迎着老师越来越期待的目光,他开了口。 “星大吧。” 啊?星大?办公室老师都笑了起来,连他自己都眯起眼笑了,四班的英语老师从一堆试卷里抬起头,打趣道:“要考星大啊。那你可要用功了啊,多来折腾折腾你王老师。” 英语办公室一群老师都认得苏飞,也清楚他到底有几斤几两,各科还过不了及格线呢,纯属跟他耍耍嘴皮子。王老师却拍了拍掌,大笑道:“好!谁说考不上的!就要有这种冲劲!” 苏飞顺杆儿爬:“是啊!你看看许老师,就爱嘲讽我,将来我考上了,谢师宴可绝对不会请他!” 许老师骂了声臭小子,笑着抬起头:“你考上星大,我天天帮你烧高香念佛!”说完把一叠试卷塞到他怀里:“送四班课代表那儿去,快走快走。” 苏飞单手揣兜,出了门碰见个人,也不管哪个班的就把试卷递过去,还笑了一下:“这位同学,麻烦给四班哈。” 然后大摇大摆空手走了。 一班的学习日程还是那么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吴琼的感冒是好了,鼻子却还没通,说话瓮声瓮气,闷在喉咙里,像受了委屈后呜呜咽咽的小猫。 你跟她说话,她还会抬起头弯着眼睛看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她变得黏人,刺也收了起来。 这几天晚自习吴母硬是帮她请了假,回家后又是老母鸡汤又是山药鸭肉的,把她女儿喂圆了一圈,脸比以前更软呼呼。 苏飞赶趟儿来做作业的时候她正捧着杯牛奶,垂着头小口小口地喝,长了的发梢尖扫到奶面上。 “哎,那什么。”苏静撇了撇嘴,“你头发掉牛奶里头了。” 吴琼却看都没看,豪迈地一口闷掉了牛奶,顺便打了个嗝,“要你管。” 苏静却不在意,只是说道,“哎,我跟你讲,我有个表哥你知道吗。” 吴琼翻书的手一顿。 “他小时候长得跟小姑娘似的,但老是欺负我。”苏静干脆搁下笔,直接转过身趴在椅背上看着她,“当然我也不会平白无故被他欺负,我俩战斗力。”她比了个五的手势,“五五开。” 吴琼翻了个白眼,好像并不感兴趣,“开玩笑,你这小身板打得过谁啊。” “你别打断我。我这表哥可惨了,最近被他爸送国外去了,他……” 吴琼又一次打断他:“他被送去和他妈妈一起生活,对不对?” 苏静愣了,这些她可从来没说过,“你怎么知道?” 她笑了,可眼睛里压根没有一点笑意,“嗯,我还知道,你表哥叫谢右。” 看着吴琼的脸色,苏静彻底沉默了,她和自己的表格……不会有什么关系吗? 没想到吴琼只是跟着他一起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突然揉了揉眉心,“你今天早点回去行吗,我头痛,想睡觉。” 苏静敲了下她的头,“你在我面前可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睁眼,鼻尖萦绕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谢右失焦了一会儿,瞳孔才对准雪白的天花板。 病床边和他极像的一双眼睛,蓄满了泪,见他醒过来眼泪便扑簌簌往下掉,在床单上开出几朵花来。 谢右的双目被碎发遮住,面色惨白,他费力地上仰,下颌线划出了一个脆弱的弧度。女人立刻扶住他的背,把他扶稳,坐起身,随后只是抽泣着,并不多言。 少年动了动腿,闷哼一声,他一贯擅长忍耐,此刻却被剧烈的疼痛沁了一头的汗,浑身颤抖。 “madam, he’s still in pain. ” 医生站在一旁,垂下头,低声询问。 “if u permit, we’ll give him an injection of pain killer.” 谢右用力地喘着气,如同岸边将死的鱼,他痛得眼前模糊一片,恍惚间看到自己的母亲无助地哭着。随后有人掐住他的手臂,针尖刺入皮肤,冰冷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到全身,安抚了他的疼痛,仿佛前几分钟的挣扎都是梦境,而他现如今又将再次失去清明。 少年脱力,皱着眉后仰,唇间溢出几声低吟。 “小右?什么?你说什么?”女人擦干眼泪,急忙凑到对方身旁。 他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执拗地重复着几个音节。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也是病根。 谢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逐渐由愣怔变为痛苦,乃至歇斯底里,她垂下头,颤抖着用指尖轻轻理了理他凌乱的黑发,拨开,露出少年一双漂亮的凤眼,那双眼睛如今没了高傲没了冷淡,却因为疼痛而覆上水光,无措又茫然。 “小右啊。”她极力克制着哭音,指腹触到对方纤长的睫毛,“你生病了,妈妈会治好你。” “会好起来的,都会好的。” 少年意识忽然回明,他听清楚了,眼底逐渐蓄起暴戾的黑暗,层冰之下覆结千里。 他抓着床单的手慢慢松开,嘴唇不再开合,那个名字却被咬的鲜血淋漓。 想笑,却因为全身撕裂般的疼而痛苦地喘息了几声,喉间满是血腥味。 不会好,没有她,什么都不会好。 可是为什么,母亲会是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光听到这个名字,就仿佛被踩到了何种忌讳。 病入膏肓怎么好? 病去如抽丝,但吴琼这次热伤风实在来得凶猛,剥离的过程竟然用了整整一个月,病好了之后又被吴母带去做了体检,也看了专家,可结论还是那句话,心力交瘁,吴母就奇了怪了,她女儿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事情犯瘁? 还是无情明事理,边吸溜鸡汤边说,“这话你也信,瞎讲的。”她圆了一圈,能有什么心病?吃好睡好,就什么事都没有。 吴母还是忧心,眼看着吴琼灌下了一整碗鲜黄冒油的鸡汤,才开口,“我跟你爸,学习上从来不给你压力,也不过问你学校里的事情,如果有事情,一定要跟我说,知道吗?不愿意告诉我们的话,就打电话告诉小翰。总之千万不要憋在心里,真的要憋出病的,嗯?” 吴琼弯了弯眼睛,点点头,吴母才笑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收碗去洗。 她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垂着头看手掌心的纹理。 有些事,烂在肚肠里自己都嫌痛,哪有说出来让别人也痛一痛的道理呢。 又过了一个月,刚开学的懒散劲头一点一点磨光,学生们又开始习惯另一种生活状态,早起晚睡,累得如同死狗。 一班的数学老师去外校考察交流了,最近一个礼拜由三班的班主任代课,让她忙了个应接不暇。三班的学生过了一个暑假,竟然都好学了起来,前排的女生们是让他不意外的,让他意外的是苏飞。 苏飞这股学习的兴味还没消,并且持续烧了一个月,真的让班主任怀疑从王老师那里听来的,他那句星大到底是不是玩笑。虽然苏飞的学习不是突飞猛进,但确实是在一步一步往前挪,而且带动了班里一大波男生,整个班积极得像是提前进了高三。 晚自习,苏飞搬了张椅子,坐在办公室里做题目,不会就问,反正老师就在边上。他埋头在草稿纸上算了一会儿,做不出来,把题一圈,眼巴巴地看着班主任徐老师。 徐老师把一班的晚练暂时搁下,偏过头看他的题目,倒是把他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咳了一声:“老师,我是不是特烦人啊?” 徐老师噗嗤一声笑了,“还烦人呢,你要是能这么用功一学期,就算我忙死了也要教。”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了敲,缝隙里露出一小片白色衣角,吴琼抱着试卷,侧身进门,徐老师一见,心道正好。 “来来来,让学霸教你喏。”他对着吴琼招了招手,“吴琼,来,你帮他看看这道题。” 枢纽世界·青城(12) 吴琼抬起头,正好跟苏飞对视。 她说了声好,就把试卷放在桌上,拿过徐老师面前的题目,摊开在苏飞面朝着的桌子上。 苏飞把笔递给她,却看见女生表情毫无破绽,哪怕见了他,也一点都没被影响,跟个没事人似的,恩怨不入眼,爱憎不在心。他心道这样也好,也算遂意。 苏飞也不愿意回想那个黄昏,空气里仿佛都是粘稠的水银,让他不敢呼吸。 眼前的女孩垂下一点发梢,手握着笔,却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笔,对徐老师道了声歉。 “老师,对不起。”吴琼转过身,“这道题我做不出来。” 苏飞愣了一下。 徐老师立刻放下红笔:“啊?怎么会……我看看呢。” 她让出位置,躲开了苏飞窥探的视线。 吴琼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放学钟声敲响,楼梯上都是背着书包上下楼的同学,她等着一波人潮过去,才慢慢上楼,收拾好了书包。 夜凉,星洲市这几天空气质量不好,晚上会起霾,吴母特地让她戴着口罩上下学,今夜,吴琼出了校门,吸了口纯正的霾后,才想起戴口罩这回事来。 她沿着这条熟悉的路,路过一盏盏路灯,最终停在了一个分岔口。 往左,灯火通明。往右,阴暗漆黑。 吴琼走了一年半的右边,最近终于不再犯傻,不绕那条又黑又长的远路。 她其实很怕黑,非常怕。 一天一天,周而复始,对于吴琼来说其实很简单,从家到学习,从学校到家,如此往返,直到肌肉都有了记忆力,路过那个拐角的时候下意识把人往左边带。 期中,期末,高三,时间长到让她足够把全身的记忆都洗一遍。 谢右终于成了学校论坛里那个好看的一塌糊涂,也转学的猝不及防的学长。年纪轻易滥情,却也没有莫名其妙的喜欢,很多人少时慕艾,哪怕岁数见长也放不下的,大多都是能死死占着不走的漂亮脸蛋们。 而谢右,他作为那些漂亮脸蛋中的一员,注定了要在多年之后成为校友向身边人吹嘘时口中的——“我高中那届酷炫狂霸拽的校草”。因此在故事编排里,他是不被任何人得到的,也不能被任何人得到。他短暂地出现了两年,这样才能成为白月光,成为朱砂痣,成为永远朦胧在光阴里的黑发白衣少年。 有些记挂了他好久好久的小姑娘,喝成了几年后醉醺醺的大姑娘,边抽泣边对别人说:“你知不知道我高中喜欢了他多久呢,我早上想看见他,中午想看见他,晚上还想看见他。” 可是现在早上看不见他,中午看不见他,晚上也看不见他,她们仍然过得很好,至于那些隐晦的情感,如果不扳下开关,就永远不会露出马脚。 吴琼撑着头刷论坛的时候,手指也仅仅逡巡在一个帖子的前后,从来都没碰过那个据说是一中神帖的——八一八我校那个帅裂苍穹的邪痞校草。那个神帖盖了几千楼,有小女生们在运动会上各个角度的偷拍。 最出名的一张图,黑发少年神情淡漠,站在起跑线上做拉伸运动,不经意间一瞥,看到了什么后勾了勾嘴角,转瞬即逝,却还是被人抓拍到了。秋季暖融融的阳光洒在他的眼睛里,从岁月中模糊出了那样温柔的神色,不饮自醉。 这张惊鸿一瞥图至今仍然让帖子里的学生吵得不可开交,并且时常把这张加精帖顶上首页,话题聚焦点无非是谢右到底在看谁,看到了什么。有些高一的小姑娘刚拜倒在校草大人的运动裤下,就斗志昂扬地加入了战场。 时间网住了很多残破的片段,却织不起来,固执的人还要抱着碎片不放手,哪怕在身上扎出了血窟窿。 于是缝缝补补,疯疯癫癫,散了捡,捡了散。 开不动的车,凿不碎的冰,跨不过的东八区和西五区,永远横亘着的十六个小时,这世界上有太多东西力不能及,最愚蠢的做法,也是最走投无路的做法,就是抱着虚妄等待。他有耐心,可以等,可从来没人告诉过他,想念原来是这么要人命的东西。 吴琼反复掐紧自己还在颤抖的右手,动动嘴角,费力扯出一个笑,随后把书包放在地上,坐下了身。 “你知道吗,我最近很累,很不开心。”她说着,弯了弯眼睛,“你别跟我开玩笑,我们不开玩笑了好不好,我以后什么都跟你说,再也不骗你了。” 灯光柔软,铺陈开的道路直至远方,她看着夜空自言自语:“谢右,右边的路太黑了,我一个人不敢走。” “你出来,我们一起走。” 可世上哪有没了别人就不敢走的路啊,只不过是本该拉着你的手的那个人不告而别,半途逃走,你蹲在路中间抱头痛哭而已。哭过了,路还是那样,一个人站起来,不还是跌跌撞撞走下去。 她脖子累了,就低下头,没攒住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到地上。 “我和你说,我习惯了没有你之后,再让我改过来,可就难了。 一口热气呼出来,穿过日日夜夜,终于又一次在料峭寒风里七歪八扭地化成了雾。也许该说,日子实在过得快,少时更是一眨眼,如梭又过隙。 学校最近越来越有仪式感,开大会跟赶集似的,特地请来的专家学者,慷慨激昂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万箭穿耳,也吵不动底下埋头刷题的学生。 高三第一学期要结束了,高考前最后一个冬天也要来了,十二月扑面而来的冷意让吴琼很早就裹上了一切能往身上套的外衣,被班长戳着唯一露出来的脸蛋嘲笑了一通。 “你现在就穿成这样,冬天要怎么过啊?” 吴琼从袖管里伸出几根白白嫩嫩的手指,把胸前的拉链又往上拉了拉,“live for now”,把班长逗笑了,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 冬天不好,太冷了,南方的湿冷能刺到骨头里去,冻出病来,吴家对于冬天一向如临大敌,全家都耐不住冻,一到天冷了就窝在家里开地暖,热乎乎的。莫翰因为这个还开玩笑,说这一家子都有冬眠期,要不要在家里囤点粮,干脆就这么缩三个月算了。 话是这么说,学还是要上的,返校领上半学期成绩单的时候,天已经飘过雪,学校门口的银杏枝桠上薄薄一层白,地上的积雪没来得及扫,被踩出脚印,却并不脏。大概是吴琼出来的早,雪一点没化,踩上去甚至有咯吱咯吱的挤压声。 这学期成绩尚可,从第五名斩棘进了前三,又能在年关被姑婆姨母一顿好夸。 吴琼在嘈杂的人流里等爸妈来接,待会儿直接去酒楼和阿姨家吃饭。她是真的懒得动腿脚,在门口等车都不愿意稍微挪一挪,让他们好找一点。 寒风掠过,勾得她打了个喷嚏,把手里的围巾老老实实围上了,细羊绒的,蹭在脸颊上很软,她把脸深埋进去,舒服得半眯起了眼睛。 车还没来,天又间间断断落起了雪,她的睫毛沾了点细碎的白,眨一眨就濡湿了眼睛。也许是太应景了,让她又不得不翻出点什么来堵住喧嚣而上的思念。 一中的校园欺凌相比起星洲市其它几所高中,已经少之又少,更别说前两年喜欢搞小团体的都已经被谢右几脚给踹服帖了。 但在她才上高一的时候,学校里正好发生了一起校园霸凌事件,闹得挺大,最后主人公们全部转学,想打听也只能打听到点边角料。 而这起霸凌,也是谢右众多传说中的其中一个。 被欺负的是高三的学姐,因为长得好看被高二的一个纨绔盯上了,本来没什么事,但那富二代多次被拒绝后,挂不住面了,终于撕破脸皮,仗着自己家里有点破钱,拉帮结派搞起了小团体,鼓动学姐班里的人冷暴力。 冲突就发生在十二月份的一天晚自习下课。吴琼正巧回的晚了,一出校门口就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女孩子拉拉扯扯。她走近一看,为首的那个确实手脚不干不净的,女孩边后退边被推搡回来。 她没带手机,咬了咬牙,想跑回门卫办公室报警,又怕起了冲突顾不及。 为首的那个男生突然用力扯下了女孩身上穿的羽绒服,她愣怔半秒后尖叫着拼命护住自己。她脑子一热,啐了句畜生,当即就要冲上去,却被一只手臂拦下,仰起头,眼前是一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少年。 “躲后面。”少年露出一双凌厉的凤眼,声音冷冽,“待会我上去,你就跑回门卫室报警,知道吗?” 吴琼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就见这口气又拽又欠揍的男孩子几步就迈到了对方人堆里,薅起了那个富二代的领子。 富二代正调戏得开心,突然对上了一双黑沉惑人的眼睛:“靠!你他妈谁……” 少年笑了一声,眼尾微挑,道:“你爹。” 他动了动手指关节,猛地一拳砸到那张脸上,富二代应声而落。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扶住自己的便宜主子,少年趁这时脱了身上的羽绒服,披在女孩的肩上,把她稍稍推离。 回头,身姿高挑,背脊青竹,面容身段在路灯下实在好看得过分了。 而在怒火中烧的男生看来,这就是只唇红齿白的公狐狸。 富二代看见了少年内里的一中黑色校服,挣扎着站起来,狞笑道:“唷,哪个小学弟来英雄救美了?” “现在爽了吧,不好好想想你以后在一中的日子怎么过?” 他甩开身边搀扶的手,嘴脸愚蠢高傲:“你打没打听过,知不知道我是谁啊?” 周围沉默了许久,少年才略抬起下巴,凤眼不笑自弯,在灯光下近乎妖冶,而他神情不屑,仿若面前是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那你有没有打听过我是谁?” 冬夜的空气灌进肺里,好像有刀刮擦着内壁,生疼。 吴琼几乎和刺耳的警笛声一起到达,她弯下腰喘了几口气,抬起头,眼前一片狼籍。 地上横尸一片,都小幅度扭动身体,痛苦地呻吟着,黑发少年站在一边,背影单薄,面对眼前披着黑色羽绒服还哭着的女孩有些手足无措。 吴琼没觉得那个学姐有多好看,只是盯着少年白皙的侧脸。 民警迅速赶到,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快点回家。一个女民警上前安抚情绪,吴琼再瞟一眼,却看不见那个黑发少年了。他胸口一阵闷,鬼使神差地跑出街道口。 少年双手插着袋,身上就一件黑色校服,下摆露出些白色衬衫尾,却不见瑟缩姿态,宽肩窄腰的,反而漫不经心顺着道儿往前走,混不吝的少年劲儿。 他旁边还跟了个裹了条厚羽绒服的人,喋喋不休:“你又打架了是吧,你就厉害吧你,早晚有人把你收拾了。” “诶!你头发怎么这么长啊,还不剪吗,够娘的你。” 谢右转头,面色冷淡。 吴琼没有跟上去,她站在街道口,一如经年累月后,她再次站在了这条路上。 雪越下越大,盘旋着落了她一身,吴琼眨了眨眼,伸出手接了几片雪,他想,如果那时候也落了雪,谢右的侧脸大概还会更好看一点。 看起来冰雕雪琢,其实远比所见的要炽烈得多。为什么有人会怕他呢,他明明那么好。 那么好。 吴琼的大拇指和食指张开,呼出的白气穿过指缝,亲热地缠绕住指尖,把这句低语弥散在漫天飞雪里。 “小琼?琼琼,哎哟别冻着,快上车。” 吴琼收回冰冷的手指,转头弯了弯眼睛,“有点冷,你们怎么回事,让我等了这么久。” 吴母被车门外的寒气激得往里缩了缩脖子,接过宝贝女儿的围巾,“知道你没耐心,就这点时间还等,路上堵车,你爸爸都算开的快了。” 她看了眼吴琼被雪打湿的发梢,哎呀了一声:“怎么回事啊,淋了多久雪了。吴琼!从小到大,你下雨下雪身上一定要湿,带伞也没用!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在屋檐下等,你又不听!” 她顿时举起双手:“我错了。” 莫翰的声音从前座飘过来:“不写个检讨吗?” 她的眼睛立刻瞪大了:“你也在?” 莫翰探头,笑眯眯的,“我一直在,我刚刚还跟你打招呼呢,就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完全没注意到我啊。” “可能我耳朵被冻坏了,没听见。”吴琼摊了摊手,眼光流转,狡黠得如同狐狸,背对着吴母冲他眨了眨眼。 莫翰笑了,“看来你这一年过得不错,生龙活虎的。” 吴琼弯着眼睛,说当然了。 从不会伪装,到天衣无缝,我自恃天赋甚高,学也学了很久,跌了不知道多少跤,才把血淋淋的伤疤藏了起来。 又怎么能被人看出破绽。 brooklyn堕入黄昏,车子途径日落公园时特地放慢了速度,赶上了落日溶金,余晖映照得每个人都金光灿灿。 然后彻底黑暗。 谢苏两家每年都会一起过年,但今年有些特殊,谢右被接去了国外,两家决定这个年就干脆在美国过。 除夕宴就在小洋楼里,后厨专门聘了人做几道寻常国菜,谢母和苏母一起包了馄饨,虽在国外,把门一关也其乐融融,没有差别。 可一顿饭吃下来,连个陈圣俊的影子都没见着,苏飞心里好笑,他的好叔叔好阿姨,已经连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愿意编了。 苏飞拿起筷子,看着面前精致得都快没了烟火气的菜肴,瞬间没了食欲。他等馄饨上了,自己吃完了,侧身端起一碗,对着几个有说有笑的大人道:“谢右还没吃饭吧,我去拿给他,他在楼上哪个房间?” 饭桌上气氛瞬间冷下来,他端着碗馄饨,寸步不让。 谢父微微皱眉,“他不饿……” 谢母却打断道:“在楼上第二个房间。”她勉强勾了勾嘴角,“两个人要好好玩啊。” 苏飞点了点头,上楼。 暖色调的壁灯衬着厚重的红木漆门,刚想敲一敲,又放下了,心道他哪有这么礼貌,于是直接推门而入。 一进门,他脚下就踩到了一片碎瓦,清脆地裂开。房内昏暗,只剩了一盏床头灯,地毯上模模糊糊侧躺了个人。 苏飞可以想象得到屋里是什么样子,为了防止他的脚被扎出几个窟窿,他开了灯。 果然,房里能砸的都被砸了,满地碎渣子,谢右就蜷缩在房间正中央。明亮的灯光似乎刺醒了他,他嘶哑地低声骂了句滚,就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苏飞把馄饨放在书柜上,关上门,绕过几个碎片,才看清谢右的人。 太瘦了,骨节锋利,蜷缩时蝴蝶骨凸起,像被人硬生生折去了羽翼,侧脸苍白,即使没睁眼,苏飞也能想象得出,那双凤眼如今漂亮不起来了。 他不是不能出去,是心死了,变成一潭死水,贫瘠荒凉。短短一年,像丢了半条命,连点活人的生气都没有,要让苏飞说,这就是个绝症病人,下一秒断气了都不奇怪。 苏飞从捂得严实的外套里掏出一本笔记本,扔到地上,表情不知道是嫉恨还是悲悯。 “谢右,我只当这一回好人。” 房里重新黑下来,不知道是什么感官先苏醒了,他鼻尖萦绕着食物的香味,胃部传来几天未进食的剧痛,搅动,撕扯着。 可他只是动了动嘴唇,聚焦视线,纤长的睫毛微颤,用手指费力勾过那本笔记本,扣在怀里,明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五指还是死死地抓着本子,好像那就是救赎,好像他找到了救赎。 他再次沉入梦境底部,不愿意分辨白天黑夜,也许只是因为梦里有海棠花树,而这次沉睡不会太久。 也许这次,只有这次,他会在醒来后遇见真正的光。 谢右坐在楼下的长桌旁,慢慢咀嚼着早饭,直至咽下最后一口。 他放下刀叉后抬起头,轻轻眯了眯眼,睫毛如蝶翼一般栖息交叠,唇红齿白。 管家迅速低下头,仓促地递上纸巾,“少爷,要不要再为您做一份早餐,您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 他垂下眼睫,薄唇稍弯:“不用,我妈呢,她去哪儿了。” 温室里的玫瑰娇艳欲滴,陈圣俊推开掩门而入时,谢母一个恍惚,手指被玫瑰上的刺扎出了血珠,瓷白映着鲜红。少年穿着黑色针织衫,勾勒得身形越发消瘦高挑,他执起母亲的手,轻轻含住了被血珠濡红的指尖。 谢右弯着眼睛,漆黑的瞳孔倒映出母亲惊诧的神情,毫不在意地拭去嘴唇上沾染的鲜血,“这样就不痛啦。” 眼前高挑亲昵的少年突然与那个爱哭鼻子的幼童重合,遥远的记忆拂去尘埃,第一次无比具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个五岁的小孩抽泣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边哭边大声喊着妈咪你在哪,而那时自己狼狈地躲在门后,捂着嘴巴努力不泄出哭音,连回头拥抱自己骨肉的勇气都没有。 “小右,妈妈对不起你啊……” 女人突然跌坐在地上,用手捂住双脸无助地哭泣起来。谢右安静地看着她,片刻后慢慢蹲下身,极富耐心地理顺她的头发。 间歇性的焦虑狂躁,受到刺激后情绪波动很大,她被自己的丈夫关在这座堂皇的金丝笼里十二年,好不容易等来了自己的儿子,有了唯一的盼头,却被告知……儿子喜欢上的,又是她。 她好不容易用那么多年的生命换来的珍贵机会,怎么能再次败在那个女人……不,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手里? 当天晚上,管家驱车带他出去透气,这也是在变相地放松对他的软禁,谁能料到他当初断了一条腿也无法换来的东西,只要妥协就可以轻易得到。车停在east river的河畔,管家恭敬地点了点头,示意谢右可以下车走走。 一下车,迎面扑来的夜风就撩起了少年的刘海,曼哈顿壮阔宏丽的夜景隔着一条河道,层次分明地照进他眼底。 谢右的身上半明半暗,左手握住了黑暗,右手却处在一场盛大的光宴里,他往前迈了一步。 管家弯了弯腰:“少爷,您想要在布鲁克林大桥上散一会儿步吗?” 谢右静默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神思渐远。自从来到这座城市,看到曼哈顿的夜景时,距现在已经隔了整整一年。繁华至顶的似乎都没有变化,而卑微如尘埃的根本无人关心,他被遗忘在这里许久,直到脚底都粘连上土地,囚禁他,捆绑他,痛而不能离。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还能触碰到一丝一毫的阳光,他都万死不辞。 “我冷,回去吧。” 他回过头,对着遥远的东面勾了勾嘴角。 星大一下雨就会变得很潮湿,是粘稠绵长的湿意,缠绕在衣物上,最后鲜明成路旁清新的绿色。 吴琼收了伞,水滴骨碌碌滚到水泥地上,寂静的电教楼回荡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催生起人昏沉的睡意。 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一条条微信消息蹦上来,他叹了口气,费力地一手托着书一手解开手机的屏幕锁。 “这礼拜你一定要回来!!!!” “去年你就没来同学聚会!今年还想逃!把不把我这个班长放在眼里了!” 吴琼眨眨眼,透出些狡黠的笑意来,然后白皙的指尖刷刷打字。 “qaq……” “我知道咯,上课啦。” 屏幕暗了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一条。 “别卖萌!!!” “虽然你确实可爱。” 吴琼轻哼了一声,重新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一会儿上大课,她可不想接受高中微信群的高强度轰炸。一个同学聚会,还没开始就躁成这样,至于吗?大家都大二了,还能不能做个理智的成人了。 话是这样说,想也是这样想,吴琼还是有一点点开心是掩藏不住的。星大在外省,离家颇远,回一趟大包小包麻烦的不得了,所以平时放假他总是窝在公寓里乐得清闲,这次回去不仅仅是参加同学聚会,也要回去看看她的宝贝爹妈,天天吵着见不着女儿,都快害相思病了。 吴琼心想,相思病,这词真是有趣,相思重了也能成病,劳神劳心。 星大没有夏天才开的海棠,此时四月花正浓,却被一场雨砸的只剩三三两两。离大课还有些许时候,她看了看没有信号的手机,静默了一会儿,拍了张雨中海棠的照片,发了条微博,圆圈转啊转,还是归到了草稿箱里,和之前的几百条一样。 【学校的海棠四月就开了,但是不漂亮,也不香,我想家里路上的海棠了。好像也有点想某天晚上爬到那棵海棠上的人。】 随后她认真地打上一个数字,735。 昨天是734,明天是736,什么时候这个数字才能停滞不前,或者会不断增长,直到老死。她浸没在这条长河里,每天都像是快要摸到尽头,每天也像是可能会溺亡。 你来救我吗,或者我们各自淹死在各自的生活里,像是从来没有遇见过。 大课枯燥得有点过分了,加上下了雨的阴沉天气,扩音器里传来老教授气若游丝的声音,声声催人睡。吴琼撑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头一歪就睡了过去,被莫翰拍醒时周围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收拾书包和笔记。 她懵了一会儿,才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上课……” 莫翰帮她把笔和本子都收进包里,“我有你课表,你又忘了?正好我今天手头没事情,带你出去吃饭。” 吴琼摸了摸自己睡乱的头发,手划过脸蛋的时候触到了几条印子,当即皱了皱眉。 “没睡到桌子上,是被你外套磕出来的。”莫翰叹了口气,“你洁癖还是这么重,难养,娇气。” “电教楼的桌子特脏,上面全是乱涂乱画的东西,还有小抄,让你趴你愿意?” 莫翰说不愿意,又把书包递给她,才直起身理了理袖口。 吴琼接过包后伸了个懒腰,头上毛茸茸地翘起几根乱发,像只猫。 她走出过道,回头看他一眼,随即咦了一声。 “恩?”莫翰用眼神示意他。 吴琼上身略微前倾,半眯起眼,睫毛轻轻颤动,道:“你嘴角破了。” 此言一出,就好像摸了老虎的屁股一般,她看见莫翰神情不变,手上却青筋微凸,还不在意地拿指腹轻轻蹭过那一小块破了皮的地方,笑道:“可能是吃东西的时候刮破了,走吧。” 吴琼慢吞吞地跟上去,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有些红,她瞥了眼莫翰的表情,又准备来个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个游……女孩,真的不认识你了?” 莫翰不说话,她咂了咂嘴,继续说道,“我说你也真够奇怪的,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把一只小绵羊送到梦域之主那种蛊惑人心的生物手里。” 他不由撑开伞,“所以你这个不会蛊惑人心的生物,能闭上嘴快走了吗。” 无情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像只翘尾巴的小狐狸。 这周六很快就来了,莫翰有个课题要做,不能一起回去,吴琼就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大只小只地上了回家的动车。 四月中旬暖意逢生,连雨都蒙蒙带柔,太阳朦胧掩映在丛云之中,浅光渐次展开,笼罩在星洲市上空。动车飞快地穿梭在轨道之上,窗外有粼粼水面,这是东湖,穿过前方的隧道,过一层天然的青山屏障,就到了星洲的地界。 十分钟前就着断断续续的高铁信号接了家里的电话,吴琼听着母亲的唠叨恩来恩去,也不觉得烦,撑着头看窗外的风景。不是没回过家,却总觉得,这次入春格外热闹,车厢里传来几声欢快的俚语,她转过头,就见一个西瓜头小孩几乎是蹦了起来,拉着他妈妈的衣角,说到家了到家了。 她……不对,这个身体小时候,大概也是如此吵闹。 吴琼轻笑一声,拉开拉杆,随着人流出了站口,父母早就在出站口等着了,吴母一见人群中一个栗色头发,乖乖巧巧的少女模样,立刻招了招手。 吴父接过包和行李,吴母立刻把宝贝女儿往怀里一按:“想死你妈了,车票钱就这么贵是吧。” 吴琼闷着嗓子道:“您帮我租了个房子呢,我不得多住住呀。” 吴父宠溺地拍了一把女儿的背,“哈哈,还是我们家琼琼机灵。” 高铁站离城区有些距离,开车的时候吴琼避无可避,只好老老实实地把学校里的事都给报备了,事无巨细。本来吴家夫妇俩还担心他们的女儿上了大学会被什么小帅哥玩弄感情,现在看来,简直宅天宅地宅出世纪,别说玩弄感情了,说句话都难。 “真没喜欢的啊?” 她摇头:“真没有,我这么多课忙着呢。” 吴母颇为遗憾地噢了一声,又问道:“那翰翰呢,你阿姨实在操心这事情,都托我打听好几回了……” 老大不小了,还没个对象的消息,能不急死人吗。吴琼转转眼珠子,打了个太极:“这我不清楚,我表……堂哥这人你还不了解吗,他想瞒着的,撬都撬不开,还有搞科研的一般都谈得晚,你让阿姨叔叔别急嘛。” “行,我知道了,但你是女孩子,不能跟他一样,可千万别让我们着急啊。” 吴琼弯了弯眼睛,转头看着街道。 她这次回来有些赶,白天在家里吃个饭,晚上就去同学聚会,夜里凉,吴母不放心,还记挂着他高二那回伤了身的大病三月,非得在他的卫衣外面再加了件外套,裹得和球一样才放人出门。 吴琼一边应着他妈的嘱咐,还得对付班群里那几十个齐刷刷的“@ 吴琼”。 “十分钟。” 她打完这三个字,伸出手探了探气温,发觉真有些冷,戴上卫衣帽子,转身走进夜色中。 这条路有整整两年没有好好走过,一段围墙被拆了重建,刷上了刺目的白漆。 她一路未停,路过海棠树时只是低了低头,像是被突然刮过的一阵冷风冲了喉,有些想咳嗽。那次伤风之后落下的毛病,喉咙总会痒,一不小心就能咳得眼角泛泪。 如果每次咳嗽都伴着什么心病,未免太惨了一点,所以吴琼更倾向于这风吹得太刁钻古怪,吹得她并不好过。 走了有约莫七八分钟,快到酒楼了,她又接到班长的电话,说是一伙人去ktv了,埋怨她来的慢。吴琼好好赔礼道歉了一番,又多加了五分钟脚程,认命地奔波去另一个地点。 等到她自己走着走着快把火气都磨出来了,才到了商业广场。 “累都累死了……”吴琼等电梯时小声嘟囔了几句,到了室内也懒得取帽子,就这么戴着,露出脸颊和下巴,更显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初中生。 楼层按钮不知道为什么不亮了,她刚想伸手去按,另一双手却先覆了过来,白皙修长,手背上有黑色的纹身,似乎是玫瑰,黑色的,缠绕在血管的脉络上,瑰丽妖冶。 吴琼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黑卫衣的高挑青年,可惜戴着口罩,唯一露出的侧脸上,眼睛也被黑发挡住了。吴琼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连带着手指也缩回了袖管,垂着头安静地等电梯。 电梯到了,她走进去,黑发青年却还是站在走廊里,看不清神情。电子音响起,门慢慢合上,那条缝隙不断缩小,直至完全闭合,那一瞬间,电梯外的人抬了头。 “我们的吴大小姐终于来啦!” 一进门,酒气就熏过来,空气中一声闷响,吴琼猝不及防被彩带洒了一身。 “surprise!” 班长站在一旁,笑着道,“诶哟,诶哟!我们琼琼真的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美丽可爱。” 一包厢的高中同学嘻嘻哈哈,吴琼松开下意识警惕攥紧的双手,无奈地拨开头上缠着的一根蓝色细带,还拿下来看了看,“这是什么小孩子把戏。” 一群人又开始哄笑,她加入了团体,听着他们从高中第一次见面聊到高二差点热死人的暑假,期间不断有人切歌切歌又切歌,一首首耳熟能详的口水歌唱了又唱,有人笑,有人被回忆撕扯得都擦起了眼泪。 尽管已经推脱了不少,吴琼还是被灌了一杯酒,幸好度数轻,她现在正撑着头,奋力在脑内背法条保持清醒,可惜无济于事,再加上他们班以前一位男同学震天响的歌声,她觉得脑子都要炸开了。 吴琼随便拍了拍旁边谁的胳膊,在根本听不清人声的ktv包厢里蚊子似地哼了一声说去洗手间,那人也微醺,还附和着点了点头。 洗手间隔绝了各路大神的歌声,她用凉水冲了一把脸,眼眶湿漉漉的,像刚哭过一般,用纸巾擦了擦手,就出了洗手间。 吴琼实在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了,就这一杯都能喝出后劲来,但面上还是正儿八经的,正儿八经地推开了隔壁ktv的门,往沙发上一坐。 隔壁也是个大包厢,灯光半明半暗,转动着投射到地上,她呆楞了一会儿,才发觉这个包厢压根就没刚才热闹。 吴琼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声音浸了醉意,“对不起,我走错地方了。” 她刚想起身就走,灯光却恰好投射到房间正中央的沙发上。 枢纽世界·青城(13) 手背上的纹身,指缝里夹着的烟,宽松的黑色卫衣,略长的发,青年从沙发上直起身,整张脸都被笼在了暧昧的灯光下。 薄唇微张,白雾丝丝连连,他朝桌案上的一杯酒红液体轻轻吁了口烟,气息融入酒里,缠绵悱恻,像是在进行一个绵长得让人窒息的吻。 那杯酒被推到了吴琼的面前,连带着青年的身形,他抬起头,凤目狭长。 很多人最喜欢的是谢右的眼睛,因为不管他本人如何冷淡自持,看人还是会自带三分情意,这种人,最擅长假装,最喜欢把滥情摆在明面上。 吴琼心想,自己果然精神不正常了,醒时织梦,梦来清醒。她眨了眨眼,在黑暗中安静地凝视着幻影,轻轻笑了一声:“你大概不知道,我不喝酒,也很讨厌烟。” 对面的青年似乎愣了愣,随即就要把酒拿回去,刚伸出手,吴琼突然握住杯柄,皱着眉把一杯红酒一饮而尽。 她放下杯子,抹掉嘴角的残浆,眼圈被呛得泛起了红。 “但是你难得到我梦里来,所以我就勉为其难喝一次。”吴琼伸手,似乎要去摸他的眼睛,却又突然调了个头,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啊,难喝死了。” 浇到喉咙,灌到胃里,滚烫沸腾的血管被酒精刺激得像要爆裂开,她眼前逐渐被水雾模糊,那些该死的,讨厌的液体,让她看不清谢右的脸。 她的眼眶里滚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扑棱棱不听使唤,从脸庞淌到脖子里,她一手捂着胃,另一只手狼狈地摸上陈圣俊的眼睛,指尖擦过睫毛,绵延到眼角,颤抖着温柔缱绻。 “你能笑一笑吗,这是我的梦诶,别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了,那张照片,运动会,你能笑成那样吗。”吴琼断断续续地,甚至都开始语无伦次,还颇具科研精神地笑了出来,“梦里也能醉啊,了不起。” 她似乎更加确定了什么东西,也更肆无忌惮起来,于是几近绝望地握住了谢右的手腕,将玫瑰抵在了自己的心口,眼中虔诚又茫然,嘴角却还挂着绵软的笑,像黏人的幼猫。 吴琼歪着头,已经是一副醉态:“谢右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那句话还算不算数啊。” “嗯?”她看向黑发青年的眼底,一片深潭,晦暗阴沉,她心口处,隔着一层布料也能感到对方正微微颤抖着。 吴琼慢慢松开对方的手腕,道:“这个梦不好,退货,连骗骗我都做不到。” 下一秒,她的手反而被死死抓住,谢右一个用力,将她撞进自己怀里,手臂环住腰,掌心覆上肩膀,寸寸相依,吴琼几乎觉得自己要被掐死了,她酒醒了一些,本能地开始挣扎,谢右的胳膊却像是钢铸的,丝毫不动。 他喉结微颤,亲了一下吴琼的耳朵,“不是梦,不是梦。” 那曾虚伪的壳子终于被敲碎了,他像呼吸到了第一口氧气,拼命地把怀里的人圈紧,极力克制着手上的力道,因为分离了太久,他甚至不会轻柔地拥抱,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兽类撕扯猎物,獠牙生生嵌进肉里,不见血不罢休。 手臂还在收紧,直到女生闷哼一声,他才撑起上半身,猛地将她推离自己怀里,手足无措地按压对方的肩膀:“疼吗,哪里疼,是不是弄疼你了。” 吴琼捏了捏手臂,眼睛睁得大大的,怒道:“上次是,这次也是,你就不会好好地抱一下吗!” 谢右被训得有些愣,眼睛眨也不眨,花里胡哨的灯光照射下来,晕得他整个人面容白皙,朦胧间又变成了那个路灯下黑发白衣的少年,毛手毛脚,遥远的心跳声也随之而来,逐渐强烈地与现在重合。 “我……”他看着面前垂着头,小只乖巧的女生,口干舌燥,“我能,我能再抱一下吗,不会弄疼。” 见女生愣了,他又壮着胆子伸手擦去对方脸上的泪痕,凤眼携了春意融融,化开了一层一层波纹。以前没心没肺混不在意,什么都不怕,而现在他有了想要去忌惮的东西,他害怕吴琼磕了碰了,伤了疼了,害怕她等了那么久,真的不要他了。 可是吴琼过的并不好,在名为思念的油锅里煎来炸去,伤口鲜血淋漓,还亲手在他的眼前撕开疤痕,最不想让她受伤的,却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阴霾。谢右有那么一瞬间想,那就不要好了,如果两年的等待耗了他们多少辰光,让她夜里怎么都不能成眠,不如谢右自己的真心被踩在脚底,不如吴琼从来没在乎过他,那就好。 只是不要哭。那些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烫出了灼心的痛,比他断了腿,和日复一日的虚与委蛇,要无助上一万倍。 他搂住吴琼,如同极北之地的夜旅人哆哆嗦嗦拥住一丛篝火,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在黑暗里呆久了,哪怕是能切切实实握在手里的光,也怕它从指缝溜走。 谢右从来不觉得一个地方如此地令人难以忍受,而他却在那里生活了整整两年。这两年里他曾企图靠着前十八年的回忆来耗完余生,但失败了。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没有氧气,人要怎么活下去呢。 所以他回来了,回到能让他呼吸的地方了。 回到她的身边了。 “小琼?小琼?真是的,去哪里了也不接电话……” 班长在包厢外踱着步,拨了一遍又一遍,急得焦头烂额。 隔壁包厢的门突然开了,伴着电话铃声,班长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却看见她念叨着的女生被搂在一个黑发青年的怀里,发丝挡住了她的侧脸,但明显走都走不稳了。 班长愣愣地掐断电话,“您好,请问您是……?我是吴琼的同学,是她不小心打扰到您了吗?” 青年戴着黑色口罩,一双凤眼清冷地扫下来,带了些威压,吴琼刚刚一直垂着头,听见班长的声音后立刻茫然地扬起下巴和青年对视,她的眼睛因为刚哭过还是红的,水意朦胧。 青年看了一会儿,手指从一侧攀附而上,修长的指节覆住了吴琼的双眼,随后有些不自然地看向班长,嗓音冷冽:“我是同届三班的,和她住一个小区,今天过来吃饭,顺便和她一起回家。” 吴琼的视线被遮挡,和小猫咪似的,抓过他的手就要咬,结结实实一口,对方躲都没躲,莹白的手上立刻多了一排牙印,班长一看,不得了,这人非但不生气,还无措地垂下了眼睫,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啊,好,好,路上小心?” 班长实在无法违心,就这个相处气氛,吴琼绝对和这个男的有一腿。 而且,那个男的,他的耳朵居然红了诶,她目送着对方高挑的背影,觉得他的眼睛颇为熟悉,大概这世上美人都出在一双眼上,否则那双眼睛怎么会和谢大校草的丹凤眼长得如此像。 谢大校草是哪个班来着?刚刚那位……是哪个班来着? 班长愣了一下。 已经很空旷的路,一盏盏路灯陈列过去,各自照亮一团光影。 吴琼确实醉了,但也没到烂醉如泥的程度,她半撑着谢右,还想甩开身旁人的桎梏,并坚持认为自己根本没醉,让他赶紧消失,她不要做梦了。 “都说了我不是梦。”谢右已经取下了口罩,牵着她的手,唇角微扬,“我不是梦,看看我,恩?” 吴琼不看他,道路前方出现了一道模糊的树影,她虽然醉了,也知道,过了这个十字路口,有株还未开花的海棠,窈窈窕窕,绿意盎然。 “看来我做梦都想跟你走这条路。”她弯了弯眼睛,“这个梦这么逼真,我不做点什么的话好亏啊。” 她突然回过头,用力扯下谢右的卫衣领口,极快地亲上了对方的嘴角,然后就这么贴着,微踮起脚,嘴唇移到他红透的耳廓旁,笑音羽毛般刮过耳膜。 “嘻嘻。” 一秒,两秒,三秒。 谢右原地反应了半天,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摸着唇角,脸已经完全红透,凤眼亮晶晶地看向她,呆里呆气。亲了?亲了啊,他喉结滚动了一遭,心脏跳得飞快,要承受不住的快。 小醉鬼歪着头看他,笑嘻嘻地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次,然后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探身过来,这次端端正正地亲在了唇上,气息相闻,不知道是掺了奶的酒还是掺了酒的奶。 谢少爷这辈子都没被强吻过,或者是这辈子都不可能被打不过他的人强吻,可他眼前分明就是个任人调戏的小软包,自己却反而手无缚鸡之力。 “还要吗?”她眨了眨明澈的眼睛。 谢右白皙的面容已经完全红透,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摇摇头,重新拉起她的手。 吴琼却嘟起嘴,“那我要亲亲。”眼底狡黠自傲。 谢右迅速移开眼,压下刚刚那突然疯狂跳动起来的心脏,道:“你还醉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吴琼不依不挠。 “要亲亲。” “乖,不行。” “要亲亲。” “不可以。” “要亲亲。” “……” “要亲亲要亲亲要亲亲要亲亲要亲亲。” 谢右叹了口气,哄道:“乖,先回家,等你醒了再亲亲好不好。” 他拨开女孩额前的碎发,郑重而又虔诚地印下一个吻。 “我们约好了。” 吴琼缓缓转醒,她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睁开一只眼。 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阳光洒了半床,窗帘被风吹得起伏,春风从纱窗缝隙里钻进来,抚着她的脸颊。 好像,做了个好梦啊。 她揉了揉太阳穴,把最后一点困意驱走,下床洗漱。 吴琼喜欢睡懒觉,今天却稍微起了个早,八点半,父母看到她下楼都有些惊讶。 “哟,难得啊,周末起早。”吴父打趣道,“还赶了一顿早饭。” 吴母去厨房多拿了调羹碗筷,盛了粥放在她的面前,面色不怎么好看,吴父她使了个眼色。 吴琼不由咳了一声,道:“妈,那个,我昨天确实喝多了一点,我认错,你别生气。” 吴母斜觑了她一眼:“我气?我气什么!身体是你自己的,自己不好好管着旁人还会帮你管啊?昨天,你自己没看见你那样子,我告诉你啊吴琼,你给我好好谢谢人家小谢,一路上你肯定没少烦他,下次可以一起……” 吴琼突然放下了勺子,险些打翻粥碗,把吴母吓了一跳。 她掐紧了手心,尽量柔和地问道:“妈,我昨天是被谁送回来的?” 吴母道,“你同学啊,叫谢右是吧,长得是真好看啊。可你当时挂人家身上,像条八爪似的,可让你妈丢人了,你……哎?小琼?早饭不吃去哪啊?” 吴琼匆忙穿上鞋,什么也没拿就奔出了家门。昨晚的记忆逐渐清晰,她恍若隔世。 世上哪里有那样的梦啊,那是她的清醒梦,她的少年确实来过,他们拥抱过,接吻过,承诺过。 吴琼没带手机,也没有任何谢右的联系方式,她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也决绝地相信着那棵海棠。 五分钟的路,她跑成了两分钟,低下头喘气时,眼前蒸腾一片,只能见树影婆娑,灿金阳光斑驳满地,有少年穿过她漫长的等待,也穿过那些在夏天纷纷扬扬的海棠花雨,走向她,对她说,我回来了。 少时年纪轻轻,有些再见啊,要阔别多少年才能重新圆满。 也许那年的夏风,几经轮回,重新带着宿命而来,它舐过吴琼眼角的泪,化成坚韧固执的线,一束一束,缠绕在谢右的指尖。 你明白的,他们从未失约。 枝桠微动,她被收入了一个怀抱之中,然后这荒芜又漫长的两年,终于尘埃平定。 吴琼拖着行李箱,朝远处的父母挥了挥手,周围人来人往,大家行于匆匆的日程中,星站的地标在日光下被照得闪闪发亮,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笑起来眼睛很灵动的女孩。 她回头时边理被书包弄折的衣角边向前走,淡蓝色的行李箱就这么大喇喇地杵在广场上,她在心里数着,一,二,三。 一只修长的手拉过拉杆,身姿高挑的黑发青年从逆行的人潮中回头,几步上前,和她并肩走在了一起。吴琼轻轻别过了头,却还是不作声,只是偷偷抿了抿唇。 眼看着入站口越来越近,青年皱着眉,握住了她的臂肘,她顺势停下,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睛看向他。 谢右叹了口气,说不上来是憋闷还是委屈:“我记得,你车没这么早,这么着急进站?” 吴琼闷笑一声,抬起头做出有些迷茫的样子,问道:“你哪位啊?” 谢右不说话了,手上劲却大了些,制着对方的臂肘,纹丝不动。吴琼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好破了功:“我行李箱都在你那里呢,我能走去哪儿啊?” 阳光太好了,细细碎碎地洒进吴琼的眼睛里,像什么湖,在后山匆忙见过一次波光粼粼的样子,就再也忘不了。她逗别人的时候,湖里就悄悄翻起细浪,雀跃着涌到岸边,和湖本身一样,灿金色的活泼狡黠。 谢右的手慢慢顺着他的小臂滑下,指尖看起来有些恋恋不舍,“我还有些事,都结束后我去找你……” 吴琼的眼睛盯着他左手的纹身,打断他:“都告诉我吗?” 谢右愣了一下,随后垂下眼睫看着她,低声道:“嗯,全部都告诉你。” “我为什么走,为什么回来,都告诉你。” 吴琼突然心安,又暗自唾弃自己,因为一句话等上几年这种事,她以前已经吃过亏了,看来还是骨头不够紧,又上赶着犯贱。 抬起头,正好对上谢右漆黑漂亮的丹凤眼,一口气顿时如鲠在喉,硬生生折在了半道。生气,破口大骂,她还真做不来。仅仅说句回来就好,也不是她的性格,她不甘心。 她想摸摸谢右的眼睛,气不过了就掐掐他的脸,让他不要急,自己已经等了两年多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两年里,吴琼时常在想,他们如果能在一起,是中了乐透,不能在一起,也只不过是那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然而他一旦回来了,就要做好被她再次硬生生拽进千分之一的准备。 她狡猾隐忍,必要时候不择手段。 谢右不知道她脑子里到底在盘算什么东西,他轻咳一声,“上车之后好好休息,你宿醉了,多睡一会儿,不然会头疼,伯母帮你泡了蜂蜜水,要记得喝,喝完之后再睡。”他歇了一下嘴,又觉得还没叮嘱完,“还有,回了公寓之后记得……” 吴琼鼻翼微皱,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跟我妈似的。” 四周越来越拥挤,有几个人一直往谢右身上靠,有意无意地推搡,他被碰了一下手臂。 “哎帅哥,不好意思哈。”那姑娘一抬头,眼睛立刻蹭蹭放光,嘴巴微张着啊了一下,被她后边的朋友看好戏地往前推了推。 谢右冷着一张脸说没事,随后把吴琼和行李箱都牵离了人群,身后隐隐传来兴奋的几声“我靠好帅”。 吴琼被他拉着袖管,跟拎小鸡似的拎到树荫底下,还时不时地转过头盯着那几个姑娘,谢右一回头看她那样,有些没好气地问道,“看什么?” “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 吴琼轻笑,“我看看找你搭讪的那个女孩啊,你喜欢那个样子的吗?” 谢右没料到这招,他软了神色,无奈又委屈地去牵她的手,“你明明知道的……” 吴琼的手比脑子快,倾身上前遮住了他的眼睛。 “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谢右用那只纹着玫瑰的手覆盖住了她的,轻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吴琼问道。 她的手被握着下移,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撞进了那双眼睛里的慕意深沉,随后唇上一热。 吴琼这才并没什么用地灵光一闪。 谢右刚刚说,要亲亲。 蜻蜓点水的轻碰,谢右还故作镇定地用指尖揩了一下唇,可惜垂下眼睫时白皙的后颈红了一片。 吴琼愣了一会儿,突然从头炸到了脚。 “行!行李箱给我!”她咬着唇,慌张地拉过拉杆,“我要走了,安检人比较多,会来不及。” 谢右下意识地要跟上去:“我送你到安检口……” 吴琼回头瞪他,声音跟奶猫似的,凶巴巴地说道,“别来!你敢过来我咬你!” 整个猫……不是,整个人都毛茸茸的。 谢右哦了一声,吴琼立刻步履生风地奔向站口。 过了安检,吴琼拉着箱子,后悔得牙痒,如果刚刚能硬起腰杆拽着领子亲回去就好了。她郁闷地踢掉了地上的一粒石子,虽然网上还能联系,但又要一个月见不着真人了,就这么走了,是不是有点不甘心。 她停下了,人生总共几十载,见一次少一次,她一咬牙,当即就要回头,鼻尖却突然盈上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繁花,鲜果与木质。 谢右的手臂环上她的腰,黑色的发梢轻蹭他的颈间。 吴琼整个人都麻了,谢右还在她的耳朵边说话,热气呼得那块皮肤滚烫发痒。 “我……一直在想,不抱一下的话,真是亏。”他笑了,声音突然放低,“你刚刚是不是想回头,我没忍住,就抱上来了。” 吴琼被圈在他的怀里,意图也被看清楚了,只好小声嘀咕道:“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机灵。”还有流氓。 转念一想,这人除了是校草还是校霸,他不流氓谁流氓。 谢右头一低,直接搁到了她的肩膀上:“恩,我挺蠢的,但是你聪明,吴琼全世界最聪明。”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像骂人,吴琼没忍住,怼了一句,“你闭嘴吧。” 谢右从善如流:“好,那你让我再抱一会儿。” 吴琼身上真的有牛奶的味道,不知道是因为牛奶喝多了还是怎么着。他以前就经常看见吴琼手里拎着牛奶,咕噜咕噜地吸,下课吸放学吸,课上还偷偷吸,他越看越喜欢,就爱屋及乌,索性买了几十箱那个牌子的牛奶,结果一晚上连酗三包后实在受不了牛乳味,全让王叔送到亲戚那里去了。 现在看来,他似乎只喜欢吴琼身上的牛奶味,实在是,比他闻过的女人身上五花八门的香水味要好闻几万倍。 拥抱的时间越久,就越引人注意,周围的行人纷纷侧目,他眼尾略挑,直起身把吴琼往前轻轻一推。 拜——拜—— 栗色头发的少年眉眼弯弯,朝他做了个口型,然后回头融入了人潮里。 谢右面色冷淡,脚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踏了一步。 他和无数的人道别过无数次,想起和吴琼的道别却还是后怕心悸,如果这两年来有哪怕一步棋下错,那次道别,就是这辈子他和吴琼的最后一次交集。 绝望的人会喜欢平行世界的,而他从来不敢想象有一个世界,他踏上了另一个十七岁,因此他二十岁再也回不到她身边,那是他这两年来每个夜晚的噩梦。 就像是一个选项型游戏,一步一个深渊,他如此庆幸,自己是那个迄今为止选对了选项而走到现在的人,他握住了当年曼哈顿夜景中右手的光宴,才能漠然地俯视辗转挣扎状若困兽的自己。 美貌着溃去的玫瑰,被手底心的黑暗烫伤,烧烂。 谢右盯着手背看了一会儿,转过身离开。 谢家的别墅还维持着以前的摆设,每天都有人打扫,家具上一点灰都没积。 谢右面色冷淡地踏进家门,身旁仿佛有个十七岁的少年红着眼,也和他一般的步伐,却气得浑身颤抖。 谢父的两鬓已经有了几束白,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指缝夹着烟。 谢右随手把外套脱在椅子靠背上:“爸,少抽点烟,你最近身体不好。” 谢父抬起头,把烟掐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 “你骗过了你妈。”他眉眼深邃,凝结着化不开的疲惫,“这女人,真的信了你是来接手我在星洲的公司的。” 他冷笑着啐了一口:“我竟然也被你骗了。” 谢右抱着手,似乎饶有兴致:“嗯,子承父业是理所应当的,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没有说谎。”他起身,从客厅的酒柜里随手抽出一沓文件,扔到茶几上。 谢父瞥了一眼,是股份转让协议,还是他自己签的,白纸黑字,一直都由王叔保管,却不知道为何到了他的手上。 受让方签字后立即生效,他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谢右三个大字,顿觉气血攻心。 谢右还在笑:“爸,您觉得我这两年学的东西,够管咱们的家业了吗?” 谢父咬着牙道:“我是为你好,有太多事你根本就不清楚,我那样做,都是为了你。” “我的确不知道你们那样处心积虑,把我骗去国外的原因。”他咧了咧嘴,“但你们肯定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谢父冷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但你要是不听我的,你以后一定会后悔。”他漫不经心地拿起那叠文件,脆弱的纸张在手里微微绷紧,传出了碎裂声,“直接把原件放在我面前,是嫌纸太薄还是觉得我老年痴呆?” 谢右却摇了摇头,“爸,你什么都明白,我今天能搞到这份协议,明天就真的可以全盘接手你的公司。”他闷笑了一声,“我有那个能力,怎么办,您好像别无他法了。” 谢父看着他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气得牙痒,真恨不得拍下来,贴在美国那群被迷的五迷三道的小姑娘的眼珠子里。 他拎起烟灰缸,用力地往地上一砸,嘴里骂骂咧咧。 “给我滚!爱干嘛干嘛去!我管不了了!” 谢右低了低头,道:“谢谢。”他刚拉开客厅的门,就被谢父叫住了。 “我没病,能随便气,但是你妈不能,你心里好好想想。” 谢右回过头,“我想把我妈接回来,她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多年,也最喜欢这里。” 谢父愣了一下后说随你。 谢右沉默了一下,“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么反对我和她在一起。” 谢父冷哼一声,声音却低了下来,“我只能告诉你,你们如果在一起,我们家会变得不幸。”紧接着却是长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你妈当初求我送走她的原因之一。” “我那时才多大?根本就还不认识她。”谢右抿了抿嘴,“你不喜欢她,就不要找这种借口。” “是不是借口,你以后就知道了,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自己选择的路,只希望你以后被后悔。” “她很好。”谢右却固执地看着他,“如果你们了解她,就一定会喜欢她。” 还是道阻且长啊,但心底那层阴霾到底算是散开了。 走出家门,他抵着墙,眉眼舒展开,盈盈带笑,掏出手机刷刷打字。 “到了吗?” “我突然,很想你。” 我突然,很想你。 吴琼刚跨进公寓的门,一个不稳,扶住了门框。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条“谢右”发来的微信,她匆匆瞟一眼,又用手掩住唇轻咳一声,脸上窜起几抹红。 楼道里没人,几盏灯安静地亮着,她直起腰,把行李箱推到了玄关边上,靠着背后冰冷的防盗门解锁了手机屏幕。 对话框随之放大,那句直球就堂而皇之地铺在了她的跟前。 她终于没忍住,嘴角微微上扬起来。 原来这就是恋爱啊。 吴琼高深莫测地看了半天,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就只好晾在了那里。她先洗了个澡,再把行李箱里的衣物都拿出来,整整齐齐叠好放进衣柜里。一番折腾,肚子倒饿了,顺便进厨房炒了份炒饭,端进客厅坐在沙发上细嚼慢咽,边吃边研究谢右的微信。 她先点开了谢右的头像,是两只白皙的手,并没有交叠,色调暗沉又……青春疼痛。 什么审美,吴琼挑了挑眉,不自觉含着筷子尖细细地啃咬起来,放大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遂不屑地轻哼一声,又兴致勃勃地点开了他的朋友圈。 幸好没有什么三天可见的限制,吴琼索性搁了筷子,像猫一样缩进了沙发,把男生的朋友圈拉到最后一条,然后往上翻。 “能不能翻到自拍什么的……”她嘀咕着,把自己逗笑了。 结果往下翻骨肉按有自拍,吴琼还以为谢右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太会干出自拍这种事来,立马就打脸了,如果不是他熟悉谢右的眼睛深至此,大概都不能辨认得出来。 背景是白色的墙面和一点浅褐色的天花板,主人公只露了一双眼睛,眼尾上挑的弧度还不似如今一般风流得浑然天成。十五岁少年的眼睛略微下撇,清冷又凌厉,睫毛覆住半张沉黑,看向镜头时有内敛的傲气。 而配文,果然有着中二的气息。 吴琼念出了声:“越来越像……” 是指这双眼睛吗?越来越像什么? 她咬着手指,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顿时恶向胆边生……点了个赞。 她继续往上翻,转念一想,谢右这脸皮时薄时厚的,万一把这么有趣的朋友圈删了怎么办,于是当机立断,立刻把那张照片保存了。 再往上,就直接跳了大半年。 “今天好热,苏飞这个傻逼还要打篮球,然后又中暑了。”配图是医院里奄奄一息输着液的苏同学,吴琼推算了一下时间,大概,还是初中吗?她无意识地踹了一下抱枕,想着这两人认识的还真早。 然后又是一大段空白期,跳到了高一,吴琼的指尖顿了顿。 高一到高二的那段时间,谢右的朋友圈更新明显频繁了,虽然是几个月几个月的间隔,总比没影了大半年好些。 接下来他拍的照片就开始乱七八糟了,而且背景大多是在学校。拍了树影婆娑的操场,拍了灯影憧憧的走廊,拍了太阳,月亮,和星星。 只是太巧了,居然每张都有同一个人在。 斑驳树影洒了她半身,灯影如轻纱,朦朦胧胧掩盖在她的侧脸上。最后一张,她看见自己隐隐绰绰的背影浸没在海棠花瓣中,谢右朝她伸出手,却只握住了漫天绽开的月色。 谢右说,会再见的。 吴琼摸着心口,勉力把酸疼压下去,没有再往上翻。 他顺着那句直白的情话回复过去, ——那我勉强也想一想你。 谢右秒回:“哎。” “……干嘛?” “我下周末就能去你那边了,那什么,你周末有空吗?” “有呀。” “嗯呐,到时候见哦。” 这个语气……也太少女了吧,谈恋爱都这样吗?吴琼平静地对着手机屏幕脸红了。 她还没能讨教到谢右时不时失心疯的厉害。 布鲁克林鼎盛灿烂的阳光没能烧沸他的性格,反而将他塑造成了一个行动力极强且不容小觑的疯子。 两人就这么网恋了一个礼拜。 谢右早起,午休,晚安,都掐着点发来一句“琼琼早上/下午/晚上好~”,比闹钟都管用,短短五天硬是把她的作0息时间给掰正了。 吴同学是个夜猫子,不管是折腾论文还是单纯的熬夜,但凡十二点之前睡觉了就浑身不舒服。谢右却老是在十点半的时候打电话来,低着嗓子跟她讲话说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存心的,越说声音越低,吴琼被哄着哄着就困了。 星期四的时候,她终于一头栽倒在了十二点的大门前。 “你不熬夜的啊?”吴琼打了个哈欠,恨道。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无辜,“我从小的习惯,睡晚了会头痛的。” 吴琼唔了一声,圆眼睛慢慢蒙上了困意,在对方说晚安,并挂断电话之后,才睁开眼睛,轻轻地补上了一句话。 “说谎。” 五天很快就过去了,周五的最后一堂课,吴琼已经无心去听,却还是一副端端正正的样子,嘴角甚至含着笑。 老跟吴琼坐一块的男生已经摸清了这个女孩的底细——三好乖乖生。于是放了一下午空,然后向她借笔记抄。 “我没记。” “啊?” 吴琼重复了一遍:“我没记。”她正在收拾东西,正巧拿起笔记本,就翻到中间,拿白晃晃的内页在男生的眼前颠了颠。 “三好乖乖生”面色深沉地说道,“没办法啦,只好拜托你去借苏静的了,可以做到的话就点点头。” 男生愣了半秒后疯狂摇头:“那我这科不如挂了吧。” 吴琼恨铁不成钢地叹气道:“别这样嘛,苏同学除了脾气暴躁一点之外还挺好说话的,加油!抄完了记得借我。” 男生磨牙,“那你还不如杀了我。” 吴琼慢悠悠地“哦”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背着包走了。 这个城市沿海,天气阴晴不定,明明说好没有雨,天上就是能给你弄点水洒下来,当地气象台的脸被打着打着,也就习惯了。 还不是小雨。 墨色深重的天穹像开了个洞,银河倾泻而下,把整个星大都笼在雨雾里,吴琼为了不感冒,选择在电教楼门口等雨势变小一些。 她两只耳朵都塞着耳机,短发软蓬蓬的,倚在墙根时看起来格外可怜,于是有人伸出了援手。 一把黑色的折叠伞被递到他眼前。 吴琼诧异地扬了扬眉,边取下耳机边说:“谢谢,我有伞。” 枢纽世界·青城(14) 那只白皙修长的手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把伞收了回去,无情心里挺感激的,便多重复了几句谢谢,弯着眼睛看过去。 ……居然是他。 韩玦。 她立刻假装无事发生,并倚回了墙根。 韩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大风大雨的道路,定定地望着天空。 女孩的侧颊柔软,垂着头听了一会儿歌,又看了一下手机,然后整个人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僵在了那里。 韩玦突然偏过头,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语气笃定地说道,“你在等人。“ 吴琼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嗯,刚刚在等。” “现在不等了。” 谢右突然有事,这周末不来了。 没有解释,只是突然道了歉,说不能来了,吴琼也不觉得特别难受,大概只是习惯了等待,潜意识里就对他失约这件事一再迁就。 因为下雨的缘故,她喉咙丝丝麻麻地痒,老毛病一来,就格外昏昏欲睡,她约莫十点就栽进了床,不省人事。 睡了很久,从雨声渐停到重新响起。她一阵翻来覆去,意识被从梦里生硬地抽离,混混沌沌醒过来,才听到朦胧的门铃声。 不知道响了多久。 她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被强光晕了眼,半眯着才看清时间,凌晨一点半。 凌晨一点半有人敲门,过于都市鬼怪化了,吴琼清醒了大半,凝神听玄关处的门铃声,依旧紧凑,催命一般。 她抵了抵太阳穴,翻身下床。 越靠近玄关,门铃声就越清晰,吴琼皱着眉从猫眼向外看,下一秒瞳孔猛地放大。 真是个疯子! 她低声骂了一句后,拉开门,什么质问都没说出口,就被谢右一把扯进了怀里,和对方身上淋的夜雨来了个亲密接触,冻得她打了个喷嚏。 “你!” 回答他的是一个落在侧颈的吻,和颤抖着收紧的手臂。 吴琼一抖,身体麻了半边,敏锐地发觉抱着自己的人不大对劲,便用了些力气,把他往外推。在察觉到她的推拒后,男生身体一僵,喷在侧颈的气息加重了,下一秒,两个尖尖的东西猛地嵌进那片细嫩的皮肤。 吴琼当即吃痛地哼叫一声,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靠,他居然咬人?! ——这个认知让她彻底震惊了,不自觉掐紧了手心,反反复复,最终还是放松下来,任由自己被这么抱着。 但是他抱得太紧了,吴琼略微后仰,缓解了几近窒息的感觉,低声地咬牙切齿,“轻点,你想掐死我?” 谢右的右手几乎握住了她的一整个后脖子,一使劲就能挤压她的血管,产生晕眩感,而谢右的唇舌,连带着牙齿,都兴致勃发地抵在她的大动脉处,实在令人不舒服,就像脆弱的食草动物被掠食者咬住了咽喉。吴琼微微睁大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对方此刻的控制欲。 谢右却在这时候放开了她,一个后仰,踉跄着扶住了门框,喘息着抬眼,看得吴琼本能地后退一步。 这眼神,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 压下还想上前的欲望,谢右迅速低下头,声音喑哑,“对不起,我……我身体不太舒服,只是想来看看你。” 吴琼看着他掐得发白的手,眉头慢慢皱起来,“谢右,骗人很有意思?” 对方脸色苍白,浑然不觉她的变化,勉强笑了笑,自顾自地说道,“我走了之后,把门锁好,不要半夜给人开门。” “是我也不要开,记住了?” 说完后,他撑了撑身子,转身就要走,却被吴琼一把拽住了外套,拉进了门内。 淅淅沥沥的雨声被隔绝在外,只听得到黑暗里的呼吸声,和客厅的钟内部齿轮的声音。 就这么僵持着,谢右突然笑了一声,“我刚刚跟你说了什么,看来你半句都没听进去。”他挑了挑泛红的眼尾,“吴琼,你到底聪明在哪儿?” 女孩并未反驳,静静地站在离谢右半米远的地方,穿着印着小熊的睡衣。一刻钟前她还在酣眠,柔软的棉絮拥着她,做着失而复得和如愿以偿的梦。而此时此刻,梦里的另一个主人公浑身湿透,本该仓皇狼狈,却仍然高高在上,嘲弄地望着自己。 吴琼越过他,迎着窗外微亮的雨雾,弯下腰捡起他掉在玄关地毯处的东西。 她用力很大,几乎要把纸制的药盒绞碎。 alprazolam.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夜空里突然响了一道闷雷——这本该成为梦境里佐眠的良药,却惊醒了吴琼,令她整个人都歇斯底里起来。 药拆包了,至少空了一半。 仅存的侥幸也消失殆尽,那些乱七八糟已成型的猜想涌进了颅腔,她咬了一下舌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身后传来轻蔑的笑声,“还不让我走吗?” 她不说话,捏紧了手上的药盒,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来:“太晚了,去洗个澡,然后你睡在客厅里。” 吴琼披着毯子蜷在沙发上,暖黄的灯光让她整个人都看起来毛茸茸的,如同细软的羊毛,或是棉花糖。 浴室里淅沥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声交响着,让人昏昏欲睡。她拿着药盒,半支着头,瞳孔却不知道失焦去了哪里,虚无地盯着客厅某处。凌晨某一刻,浴室里的声音停了,吴琼才突然惊醒似的慢悠悠起身。 谢右浑身裹着雾气从浴室出来,他勉强套下了吴父的深蓝色睡衣,脸被蒸得泛红,至少现在看起来没那么虚弱了。水汽好像软化了他,发梢还滴着水就几步走到女生跟前,凤眼湿漉漉的,张了张嘴:“我……” 一条小熊毛巾兜头而上,谢右微微一僵,随后略弯下腰,顺从地把自己的头发送上去任搓任揉。 吴琼有些糯的嗓音在耳边毛巾的摩擦下显得朦朦胧胧:“太晚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睡觉。” 谢右喉结微动,握住了她的手腕,却始终没说什么。 他每个晚上都把自己分裂成两部分,一半清醒一半混沌,旁观噩梦也不比身临其境好上多少,因此最痛苦的时候不是发病时,而是清晨,他被阳光从昨夜翻滚的深红色岩浆中捞出来,再把残破的思想和记忆补全。 如果和另一个“他”有唯一的共通点,那就是不想让她看到如此作态,太狼狈,也太可悲了。 见谢右垂着头不说话,吴琼轻叹了口气,“难受吗,要不要喝点牛奶?” “我挺好的,没事。” 吴琼心想,你凌晨半死不活地来敲我门怎么就没想过自己到底有没有事,感情我是个没脑子的二百五,傻就行了,喜欢的是人是鬼是死是活一概都不用关心呗。 她抬起头瞪了一眼谢右,谢右反而懵了,呆头呆脑地顶着毛巾。 吴琼见他那傻样,即使生气也骂不下口了,便心烦地推了推他,“快睡吧。” 谢右被她推了一下,眼底浮出了些柔软的情愫,余光却忽然瞥到了茶几上的药,掐了掐手心,道:“我最近,精神确实有些疲劳,所以才吃了点阿普唑仑,会有副作用,就像刚刚。其他……没什么特别严重的。” “是吗?” “……是。” 一夜无梦,夏时醒早,窗外已经大亮,还有零星的鸟鸣和雨打树叶音。 吴琼眼下的黑眼圈果然又重了些,谢右倒睡得很香,躺在沙发上谧在梦里。 今天早上有课,但是吴琼打算翘掉,医学院下午有解剖课,走出来的学生个个身上腥味儿扑鼻,她最不乐意闻那味,所以决定早上去堵人。 由此可见,人生可真是最容易被改变的东西,你越想走成一条笔直的线,它就越要把你掐成环,不弯不休。 无情单肩背着书包,插着一只耳机,斜靠在教学楼的大堂外,眼睛里还带着没睡够的懵意,她等得都快蔫了,才在铃声最后一秒等来了苏飞——也是个踩点上学的。 她往苏飞走的路上一站,对方挑了挑眉,刚想开口刺两句,看到她的脸后就萎顿了下去。 吴琼笑了,露出森森的白牙:“同学,聊聊?” 法学系和医学系的俩大佬一起翘课,到校外的一个小咖啡厅吃了顿早饭。 吴琼往黑咖啡里加了四块方糖,端起来再喝一口,还是苦的让人痛哭流涕,于是她当机立断,把咖啡推离手边,又点了一杯甜牛乳。 对面的苏飞有些坐立难安,时不时盯一眼手机,拿起黑咖啡就往嘴里灌,脸色很精彩。 “我出门前他还没醒呢。”吴琼的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似笑非笑地看过去,“他不知道我出来见你。” 苏飞尴尬地笑了笑:“哈,哈哈,是嘛……” 吴琼等他笑完了,微微坐起了身,道:“苏飞,以前的事情,只要他回来了,我也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飞低头,不语。 “可是他回来之后,身上竟然又多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她的身体前倾,坦然地直视着苏飞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后,说: “甚至,得了躁郁症。” 苏飞面色一僵,眼睛不自在地移向另一边,摸了摸鼻子:“说什么呢,不带这么咒人的哈。” “那什么,我先……”他刚想打个圆场就混过去,手机屏幕恰好亮了。 苏飞下意识低头看,似乎愣了,过了好半天才神情复杂地抬起头。 吴琼一直耐心地等待着他,半阖着眼睛,看起来万世不惊。 万世不惊,会不会稍微同情一下谢右这个傻子做的傻逼事儿呢? 苏飞把手机大大咧咧地反扣在桌子上,吊儿郎当地往椅子里一陷,“想问什么就问吧,有问必答,只要爷知道。” 吴琼也没表现出多开心的样子,只是动了动手指。 “躁郁症?” “是。” 简明的问答,才刚开始,吴琼的胸口就更闷了,端起牛乳喝一口,却觉得这粘稠的液体甜到发腻,卡住了喉咙,她勉强开口问道,“什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飞静了一会儿,才道:“他从三楼跳下去,摔断了腿开始。”他看着吴琼握到发白的拳头,觉得不忍心。 “长痛不如短痛,我来说吧。” “就从,我去找你,对你说他不回来了说起。” “他不是不回来了,是不能回来。谢右他爸爸在他走的那年知道了他喜欢你的事……或者更早,所以设了一个局,把他困在美国三年。” “谢右他妈妈,你大概不知道,在他五岁那年就去了国外,他对他妈一直挺……哎,说不清,又爱又恨吧。所以从小到大,他最不想提的人,提了就发疯一样的,就是他妈了。” “他爸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他骗到他妈那里去了,谢右跟你说的是俩月就能回来吧?” 吴琼点点头。 苏飞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他没说谎,他爸就是这么骗他的。” “但是去了那里之后,他护照和行李什么的,全都被收走了,相当于成了个废人。谢右发现了他爸妈居然合起伙来骗他,以他那性子,不作个你死我活都不叫谢右。” “那时候过了一个月,我也觉得不对了,就拜托我爸,找了点关系打听到谢右在美国的住处,偷偷摸了过去,他妈的,我当时要是能去早点……” 他声音沙哑,道:“所以,他为了逃出去,跳楼摔断了腿。” “对,那傻逼大概觉得自己回不去了,就让我跟你说别等了,他当时那样,真像下半辈子不是死了就是耗在那儿了,把我给唬到了,吓得我一回去就求我爸想办法把他弄回来,结果我爸把我抽了一顿,说那是别人的家事。” “但他还是去打听了原因,结果知道起因是他喜欢上了你,当初我们都很郁闷,喜欢上一个女孩而已,他爸妈为什么要那么坚决地阻拦,甚至不惜和亲儿子决裂。” “我现在依然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看来,就算他爸爸不允许谢右早恋,顶多说几句就算了,何必要用那样的方式才算你们。” 苏飞还能想起那时候,看着谢右人不人鬼不鬼,自己却一点儿办法没有的挫败感,就蹙着眉停了一会儿。 对面吴琼的脸色白的像纸,好像下一秒就能呕出口血来。 咖啡厅里暖意融融,几个精巧的咖啡杯里还有水汽源源不断地蒸腾起来,苏飞透过玻璃窗,看到谢右站在梧桐树下,眉目成画。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四五月的天还有些寒。 他不由用手指关节扣了扣桌子。 “喂,回神了。”苏飞笑眯眯的,指了指窗外,“剩下的我不想讲了,想听,就自己去问他吧。” 苏飞顺着谢右温柔的视线,又看向吴琼,突然有种看了场长达三年的大型电视剧,而谜底,他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只待结局会拨云见日。 只是,他们两个互相拉扯三年,连面都见不着,这是一种怎样的……不屈精神啊。 他居然有点想哭。 如果这条路上的劫难注定要如此之多,只要还能在一起,不管受了多少委屈,往后长又长的日子里,一定会慢慢都补上去的。 一定会的。 “那我先走了。” 苏飞朝着谢右眨了眨眼,被对方冷冰冰地瞪了一下才作罢,转头走了两步,又颠颠跑回来,挠挠头道,“小两口啊,有什么事儿不能说开了的,听哥一句劝,别吵架哈。” 吴琼不说话,斜背着书包,藏青色的带子都快垮下来了,谢右探过身去想把包接过来,却被她一个侧身躲开了,他白皙的指尖在空气中顿了顿,被一言不发地收回外套口袋里。 春夏交接的城市雾气蒙蒙,轻柔地环着三个人,拉开像电影一般的长镜,风和湿漉漉的街道,还有少年雪白的衣摆。 吴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近几步,把谢右肩膀上的梧桐叶子拂掉,又把书包甩进了他怀里。 一声闷响,谢右伸手抱住书包,垂着头,似乎笑了。 苏飞都看傻了:“这就好啦?你俩真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他瞥到了谢右弯起的嘴角,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吴琼撩了撩眼皮,有气无力地摊手:“没办法,他是个小孩子。” 苏飞憋笑憋得腮帮子都酸了,见机行事道:“对对对,小孩子小孩子。” 往旁边的高个儿一看,那人笑容旖丽,已然是被迷昏头了的模样。 一刻钟之后,苏飞总算是走了。 吴琼站在落过雨后青绿的梧桐下,发梢被水珠打湿了一束。谢右起初以为是昨夜的雨,却突然感到眉心一凉,刚有些干的地面又陆陆续续被水渍浸满。 又下雨了,他立刻条件反射地用手挡在吴琼的头上,对方则睁着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看上来。 四周的景色突然变得模糊,谢右的指尖微微颤动,像被这个注视烫了一下,继而垂目,任由几根细白的手指攀上自己的脸庞。 “今天中午喝粥吧,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吴琼想要收回手,又被他抓住蹭了蹭,只好再逗留一会儿,也觉得好笑,“行了,你是小狗吗。” 谢右轻声道:“不要难过,我就在这里。”他很少把柔软的肚皮展现在他人面前,此刻却握住了她的手,我乖乖看病,乖乖睡觉和吃饭,你不要难过。” 吴琼眼底终于有了些许笑意,应了声好。 雨还是下大了,他们在屋檐下躲了一会儿,等这阵雨过去,她又道:“那些事情,我约莫猜的出来,你不想说就不要说。” 她轻轻捏了捏谢右的无名指骨,抿出一个软绵绵的笑来。 “走吧,回家吃饭了。” 谢右拉住了她。 “我那个时候,就快要放弃了,我以为自己这辈子也走不出那个房子。” “但是苏飞给了我一本笔记本。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一株很大的海棠树。” 谢右放开了她的手臂,向前几步,直接抱住了她。 “然后有一天我醒过来,突然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在活着,我好想你啊,也好想我以前的生活。” “但是我妈,她开始让我吃很多药,看很多心理医生,她觉得我喜欢你,是一种病,她想治好我。” 谢右低笑一声,“怎么会是病呢,喜欢上你是我这二十年来最开心的事,不后悔,也根本无法结束。” 吴琼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突然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已经够了,不用再说下去了,我们回家吧。” 谢右不动。 “我已经听到我想听的了,所以够了。”吴琼吃力地就着这个背后抱的姿势摸了摸他的头发,“走,我们回家。” 她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侧颈处一声闷闷的鼻音。 “嗯。” 然后吴琼弯了弯眼睛。 她突然想到那天雨夜,谢右在抱住她之前,以为她没听到的那声“别不要我”。 她已经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了,所以哪怕无意识咬到舌尖都能面不改色。她也很聪明,猜的出来谢右是怎么让他多疑的父母放下心理防线,让他归国。 平心而论,换作是吴琼自己,也会那么做。 所以她听到那里就够了,她只是心里难受。 她捧起谢右的脸,认真地对他说:“我不会不要你,我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哪怕你不小心把自己弄脏了,哪怕你自己都讨厌自己了,我也会不会不要你,我会把你带回家。” “所以,谢右。” 吴琼哽咽着抬起头,笑嘻嘻地抹去他脸上的泪。 “我们在一起吧。” 一个月后。 谢右回国,挑了个吴琼课排满的日子和王叔驱车回星洲市搬了几箱行李过来。 家里是不能住了,谢右此前砸了半个别墅的东西,差点惊动在国外出差的谢父,他“只好”把自己连人带东西都打包送去了吴琼的那间小公寓里。 王叔忙前忙后地操心,又不知道自己家少爷到底闹了个什么病,星洲市看不好,要到隔市去看。回了家后谢右形迹匆匆,身子骨看着也不差,他就疑心地问了几句,都被不咸不淡地驳了。 此时回程过半,差不多临近星洲地界,谢右有些累,闭眼稍寐了一会儿。王叔看天色渐晚,夜风吹着比空调舒服,就开了窗。 黑色的刘海被风撩起,陈圣俊睫毛颤了颤。 “少爷,其实那个小区还有许多闲置的房子,你看,要不要我去……” 谢右闻言,眼睛都没睁,懒散道:“王叔,我是病人。” 王叔踌躇了一会儿,开口道:“少爷,只要您愿意,我可以留在这里照顾您。” 地段不平,车胎碾到了石子,车身开始上下颠簸。谢右被震得手肘支空了一下,随即不悦地撩了撩眼皮,露出半双漆黑的凤眼,王叔见状,知道自己言多已失,下半段车程再不多话。 城市多雨,常年雾气蒙蒙。 都道水养美人,谢右眉眼浸在湿棱棱的雾雨里,漆黑的眼睛沾了湿意,冷淡也柔和。他撑着黑色的伞,站在星大电教楼不远处的海棠树下,袖口挽起,露出白皙匀称的小臂,和繁复妖娆的纹身。 细风拂过,凉丝丝的雨吻上他的发梢。 几米开外,一小撮人围聚在一起,互相推搡着上前要联系方式,女孩子脸皮薄,没过一会儿就选出了一位冤大头。 寸头圆脸的男生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搭话:“同……同学你好……” 谢右极轻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微信没有,没带手机,不在这里上学,有喜欢的人。”他顿了顿,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男生讪笑一声,识相地走开了。 那人一走,谢右又成了绿树清风美少年,站了一刻钟,还被贴上了个高岭之花的标签,星大女多男少,这么大块肥肉横在路上,不能吃也要摸一把才甘心。 谢右心底倒是越来越烦躁,等着等着就沉不住气了,他掏出手机就想打电话,又突然记起吴琼笑眯眯的脸:“敢在大课给我打电话,你就等着死吧。” 他解锁的动作一顿,隐忍地看着屏幕重新暗下去。 电教楼门口突然出来一摞人,谢右突地眼睛一亮,远远地看到了吴琼的蘑菇头,就这么一瞬间,心气全给平了。他笑容清隽,刚想迎上去,就透过人群散开的缝隙,看到吴琼旁边还有一个人,正和她有说有笑带比划。 他眯了眯凤眼,停在了原地,手里的伞柄被捏得咯吱作响。 足足过了半分钟,那个蘑菇头好像终于记起还有个男朋友这回事儿,于是慢悠悠地掏出调了飞行模式的手机。 旁边那个一看就很乐天的男同学哈哈大笑,声音如雷贯耳,“哟!又给你那个黏人的小男朋友打电话啊?” 吴琼在心里卧槽一声,垂头躲过多方视线,然后用力地踢了一下那个扩音器的小腿肚,咬牙切齿:“你敢不敢再大声一点?” 男同学昂首挺胸,“害羞了是吧?你也有……” 她立刻瞪了他一眼,“赶紧走!” 送走那尊佛后,吴琼总算松了口气,重新拨通了电话。 滴声还没响过两下,一把黑色的伞突然遮在了她的头顶,谢右带着点委屈和笑意的声音就在身后。 “琼琼,我都等了半小时了。” 吴琼一愣,随即往后一抓,一只白玉般的手立刻顺从地和她十指相扣,指骨皆修长。谢右拿伞的左手抵住她的肩膀,微微俯下身,白净的耳朵尖泛着红,低声笑起来:“真的是我。” 她挣开手,往上拽住谢右一截衣袖,小声反驳:“我知道是你。”不回头也绝不是因为害羞。她小小地吁出一口气,晃了晃他的小臂,“我们走吧。” 他们回公寓时走了一条横穿公园的小道。 如果不是看了什么口香糖的广告,很少有人会闲情逸致到在下雨天逛公园,撑伞撑到天晴在这里也根本不可能发生。 唇红齿白的青年把伞换到左手边,右手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稍一用力就把她拉进了怀里。 “你不是说晚上才到吗,怎么早了这么多。” “嗯~我妈妈那里手续办得很快,我就搭了前一班回来了。” 吴琼噢了一声,“你妈妈,住在这里的话,我这个暑假要不要去看看她?“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直接自己放弃了这个提案,“还是不要吧,阿姨刚刚好点,又得被我气出什么毛病来。” 身旁的人突然倾了倾伞沿,完完整整地遮住了她,头顶古树的枝桠上积了一夜的雨倾盆而下,俱数砸在伞面上,沉沉作响。 谢右的左臂被淋湿了些,重新把她搂紧,“我和她说了我躁郁症的事。” 吴琼差点踩滑了:“?!” 果然,立刻像只兔子一样炸了起来,幸好提前按住了,不然得挨打,谢右的喉结心虚地上下滚动了一遭。 她看起来要薅他的衣领,怒道:“你这一个礼拜就是为了跟你妈同归于尽去的?” 谢右厚脸皮地凑上去:“我有你在,我已经好了。” 吴琼压根不吃他这套,牙都快被咬碎了,又想打又舍不得,只好推开他扭头走路,“这周末再跟我去尹医生那儿复查一次。” “琼琼……” “没有商量的余地。”吴琼的眼睛像浅色的琉璃,是阳光糅碎了造出来的工艺品,就算在雨天也依旧熠熠,“你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你明白吗?” “你父母对我的意见……那不重要,来日方长,我不怕改变不了。” “但是,这个来日方长,意味着你必须要陪在我身边很久很久。” 她顿了顿,问谢右,“你想陪在我身边很久很久吗?” 雨声渐大,黑发青年的凤眼里盛着一万分的深情和痴妄,轻轻点了点头。 想的,当然想,哪怕是死了也想葬在一起。 阳台的檐下摆了几盆绿植,懒洋洋地晃动着躯干,万物有灵,这些在晴空白日下努力窜着个头的小东西随了主人的性格,温柔又坚韧。微风拂过,白色的砖面模模糊糊印着一道影子,隐约可见那人头歪在一侧,像是睡着了。 不过多时,走廊另一侧的红木雕纹门发出沉闷厚重的响声,推门而出的两人各是脚步一顿,动作便放轻了。 谢右朝身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才俯下身轻轻梳了梳吴琼的刘海。他们背后的尹医生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嗓子道:“吴先生最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脸色看起来很差。” 他直起身,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一顿好睡的吴琼,“考试周,熬了两天夜了。” 他垂下头,黑发遮了一双温柔的眼睛,伸手拢了拢女孩的衣领后在沙发的另一边坐下,他把吴琼歪在一侧的脑袋轻轻托到自己的肩上,又征询似的看了一眼尹医生。 这尹医生天生笑眼,自然是瞧起来舒服又温和,他手里捏了支圆珠笔,摁了一下,放到窗沿上,伸手去把窗户支开了些,裹着鲜叶和雾雨味道的空气沁入室内,通了闷味,谢右见吴琼慢慢舒展开蹙紧的眉头。 尹医生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眼睛笑得都见不着缝了,他拿过圆珠笔,小声补了一句:“醒了找我,我就在里面。” 然后反身进了诊室。 黄昏渐近,走廊的地上洒了层金色的绸,随着日移而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竟悄悄溜到了吴琼的脚边,意图攀上一边的衣角,她浑然不觉时间飞逝,依旧呼吸绵长。 谢右侧过头,唇角擦过她柔软的头发,慢慢阖上眼睛。 “嘶——” 深梦乍醒,吴琼刚动了动头,就听到了耳朵旁传来压抑的吸气声。 她眨了眨迷蒙的眼睛,便陡然一清醒。窗外没了光源,走廊也昏暗着,远处墨色的天空缀了几颗星星,不久前还是个大白天,现在分明已经入了夜。 按了按额角,一时间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失落感,这是睡了多久? 吴琼懵了懵,这才分出些余光看到身旁的男孩,和那双在暗处笑意盈盈的眼睛,于是刚刚生出的一点不痛快都被熨平了。 “你……”吴琼动了动,想要站起来,就见谢右一挑眉,不自然地侧了侧另半边身体,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肩膀麻了吧,你早点叫醒我不就好了。” 谢右“嗯”了一声,泛红的耳朵尖隐在黑暗里,吴琼刚睡醒的时候眼睛里有没散的雾,缭缭绕绕的,眼睛里带着小钩子,随时准备给人下锚。 “起开起开,我要去找尹医生了。” 谢右听话地直起身,看着女孩打了个哈欠推开自己,进了诊室。 吴琼进了门,见尹医生站在窗边,摘了眼镜,正揉着眉心,她屈起指节敲了敲门。 尹医生回头,脸上立刻有了笑意,“醒了?” 她不答,这医生便悠悠道:“老让别人注意身体,自己的呢,倒可以随便糟蹋,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资本,也不能整宿整宿不睡觉啊。” 吴琼这才憋着气应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 尹医生笑眯眯地泡了杯茶,放到桌上,“坐下说。” 她乖乖坐到桌前。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说了,他的病看起来严重,其实并不难治。他在你身边这么久,本来就已经处在慢慢自愈的状态,我呢,只是推了一把。”尹医生笑意愈发温和,手指扣了扣桌面,“比较棘手的是戒断。” 她问道,“那这次呢,有没有转好的迹象?” 尹医生敛了笑意,一时间沉吟不语,半晌才开口:“有,不仅有,而且转好的速度很快。” 吴琼眼睛一下子亮了,却见对方神情古怪地又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事无法开口。 “这大概,与你百年前封住他的记忆逐渐回归有关。” 她几乎是破门而出,恰好和抬起头的谢右对视了一眼。 谢右没看到吴琼怪异的神色,他站起身,扬了扬嘴角,“怎么样?尹医生说什么?”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好转了,眼睛亮的跟星星似的,又向前一步,灯光如昼,衬得他面容白皙。 吴琼心里揣着事儿,看他也不比平时,却是迟疑不语。 谢右也觉出点不对劲来了,她这幅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样子很是心事重重,就想拉住手把人扯怀里抱抱。 骨节分明的手一触到她的腕,就被一把拍掉了。 她抬起头,似乎是有所顾忌一般,嘴唇都被咬得发白。 “谢右啊……” 半晌,她缓缓开口,“关于哈索斯卡罗群星带……你记得多少?” 夜凉如水,灯似银河。 谢右好像惊了一下,垂下了长长的睫毛,“什么带?你在说什么?” “哈索斯卡罗群星带,那个消失的古宇宙。”吴琼却盯着他,不放过他的一丝一毫的表情。 “真的不知道。”这回,谢右抬起头,似乎费解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是啊。 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和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如今的她,是吴琼,她不应该再去想那个曾经了。 她不由拾起了几分无奈的笑意,“没有关系,我只是……恨自己没能早点回到你身边。” 时光从来只会向前流淌,它不允许我窥见一丝一毫曾经错过的你,哪怕是我爱的,我心疼的,我想拥抱的。 它这样可恶,差点将我变成一个与你无关的局外人。 七月中旬时海棠开了,第一朵开在离地面最远的树梢上,清泠泠得像一轮粉月。 走在路上的谢右仰头看开得极盛的海棠,眼中三分笑意。 吴琼也许曾在这里等过他,等了许久,所以他也在这里等她,甘之若饴地偿还这笔陈年滥债。 站了许久,竟然有了几分困意,他扶了扶额,转身往回走。 “喂!”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软乎乎的娇喝,他转过头,看到对面的女孩笑弯了眼,仿佛在他的心上别一枝蘸了露水的花苞。 花开了,海棠就织成天幕,在天色欲晚中下一场雨,遍地是三年五载的候。 上天眷顾,他们会有浪漫而遗世的结局。 于是夏天到了。 枢纽世界·青城(15) 作为一个有着与样貌相配的人生赢家卢暄,在手里非常正经的策划工作完成后的休息时间里,面临不断被一个自称资深地产顾问的人三催四请拜托验房的骚扰时,心态无疑是要爆炸的。 个子小小脸蛋圆圆,虽然还是少年模样,但确实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有些年数的卢暄,在又一次接到骚扰来电之后,扭脸看背面一个个探出头的朋友们,凶巴巴的问道,“是不是你们搞的鬼?还是说你们真的集资给我买了房,房产证在哪里呢?” 夏魏君立刻摇头,表示我的钱包在媳妇那里,连买包烟都得打申请。 而勤俭持家的千瑟汐不会对他这样搞事情。 其余几个人也都跟着否认,满脸真诚的神情也掩盖不住看热闹的兴致勃勃。 “不是你们还能是谁,”少年皱起眉,果断选择把骚扰电话拉黑,“姓名电话都是对的,我最近也没砸金蛋,没买彩票啊。” 总算脑子好使了的夏魏君灵机一动,清了清嗓子道,“呀,卢暄,你是不是还忘了谁呢,比如那位拉你进房让你心心念念的大猪蹄子?” 这位对前不久发生的“事件”还耿耿于怀,抓住机会就要带出场溜一下。 显然这事儿对卢暄的影响也依旧存在,他吭哧吭哧地涨红了脸,正准备说些什么——最好抖出些夏魏君的丢人八卦出来让他安静如鸡,事件的另一位主角就掐准了时间一样发了消息过来。 他立刻住了嘴,果断选择无视夏魏君的言论,捏着手机打开聊天界面。 他们在一起睡觉的隔天交换了联系方式,手机号码和时下流行的聊天软件,搜索到卢晔的账号时,卢暄笑出声,毕竟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挂着空白头像,没有签名没有生活动态,个人资料也大都空白的人了。 工程师先生发来的话语相当简短,内容也有点没头没尾。 ——是没有空吗? 卢暄想了好一会没明白什么意思,发了一张带着问号的表情包过去,对面立刻又回了过来。 ——我买的房子,没有空去看吗? ——你的房子,我为什么要去看? ——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现在承担你生活的人是我啊。 “……” 所以真的被夏魏君说对了。 美少年哭笑不得,默默地把才拉黑的号码又放了出来,心底还是在嘀咕:我以为你不会落实的那么迅速彻底啊。 于是下一回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他便直接和对方约好了时间。 哎哟,怎么感觉这个误会好像把自己给套住了。 跟着前头西装革履侃侃而谈的介绍人一个个房间看过来,卢暄不禁在心里这么感慨。 对方很详细地说明了房屋的状况,他也很快就抓住了重点。 屋子买了有些年数了,只是卢晔从来没有搬进来住过,一直都是委托中介和物业在维护。 当初建成时位置偏僻造价很低,也没几个人买,开发商只能把折扣打了又打,卢晔抄了底价全款付清,没想到后来城市重新规划,学校搬迁到附近,建了商场还有地铁,整个路段一下炙手可热起来,房价也是坐了火箭一样往上涨。 “卢先生眼光是真的很不错,”介绍人敲了敲面朝阳台的主卧里安着的大块玻璃窗,上面虽然有些落灰但阳光依旧毫无障碍地落入房间,晒得皮肤也变得暖烘烘,“他原本是想转手卖出去的,谈了一半却改了主意,说是想和男朋友住进来,很着急的样子,所以我才打扰了您那么多次。” “啊哈哈……” 男朋友这三个字掉进耳朵里,连带着整张脸都酥酥麻麻的,卢暄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拽了拽衣角,又强装镇定地扯了扯头发。 “您要不自己先逛逛,我在外面等您。” 看出了对方的窘态,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立刻拿着档案走了出去。 “哎等等。” “卢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这房子现在能卖多少钱啊?” 顾问报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巨大数字,卢暄捂着嘴满脸不可思议地跑去敲卢晔。 ——卢晔,你真的不考虑把房子卖了吗? 卢晔检查完工程图上的最后几个标记,这才拿起手机,看着他意图明显的问题没有选择回消息而是拨了电话。 少年的声音还有点儿别扭,他无声的笑了笑,走到无人的走廊末端才开口问道:“房子怎么样?如果哪里不喜欢可以直接告诉他,他们可以联系人来改。” “……你的速度也太快了点吧,”卢暄顿了顿才继续软软地回答:“房子很好啦,大小合适也很漂亮,卖了还能赚另一间房子的钱,多划算。” 在那个夜晚发生之前,这间早些年听从家里建议买的房子对卢晔来说,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固定资产,因为离公司有些距离,又时常需要加班和出差,独自一人生活也没有什么顾虑,他也早就习惯在公司提供的员工公寓里住着。 现在就不一样了,他有了卢暄呢。 “那可不行,”工程师先生的语气一本正经,面容也是端庄严肃,俨然在说什么科学理论,“和男朋友住在一起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房子多得是,想要赚钱的话,下次再买就是了。” “啊,真是的……”卢晔这会儿连头发丝都要烧起来了,顾及形象又不能哇哇大叫,蹲在丝绒面的定制小沙发旁边像一株小蘑菇,全然没有两人独处时诱惑对方的坦率大胆。 对于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所谓男朋友的身份,他垂着头轻声轻语仿佛在自我检讨:“怎么好像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呢?” 上不上当也都大局已定,没过几天卢晔就开着车来帮他搬东西,生怕再等下去对方反悔似的。 也不过是些衣物和个人用品,除此之外比较重的就是后备箱里的两大箱书籍。 两个人肩并肩腿靠腿坐在地板上把它们一本本插进一直空着的书柜,分量十足的箱子里书本的数量却算不上多,有设计策划的案例,也有全彩页的建筑鉴赏。 甚至有些是卢晔在求学时期也反复钻研过的。 “原来你也喜欢建筑啊。” 卢晔侧过头,看着认真收拾的少年,头发还是这样毛绒绒的,不过颜色已经不是上一次见到时的灰紫色,变成了更常见的温暖的棕褐。 “考虑来我们公司找一个工作吗,助理或者实习生的话,要求都很简单的。” “说不上多喜欢,只是觉得这些图很好看而已,”卢暄眯起眼睛把书放好,分明很想笑却偏偏装出一副可惜的表情,“而且你的公司那么专业,我怎么能进的去呢?” 好像有点委屈的样子,又分明带着点故意的成分。 卢晔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觉得不过瘾,又在他的后脖子那儿捏了捏。 有点痒,卢暄缩了缩脖子。 他并不讨厌这样的动作,也说不上多喜欢,因为比起脑袋,他更喜欢卢晔的手放在他身上别的什么地方。 日光很好,心潮澎湃。 扶着长长的书架,他凑过去吻卢晔的下巴。 于是那双手便如他所愿,去了别的一些地方。 这回卢晔没把人折腾太久,卢暄还留着点力气,迷迷糊糊睡了没半小时又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 幸好他们理智尚存,不然书没整理好就罢了,还得打扫书架和地毯。 身边的工程师呼吸绵长,猫唇上有被他使坏咬过的痕迹,眉眼比许多年前初见时相比成熟了一些,轮廓也变得更加立体。 藏在他记忆里的那个卢晔,要矮一点点,单薄瘦削的学长穿着普通的校服,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站在台上面无表情地念着手里的稿件。 那时,卢晔只是被要求来增加演讲出席率的外系学生,枯燥的发言里他甚至没有记住他在台上到底说了些什么,直到最后轮到台下提问,面对如何能在建造师考试的失利里总结并进步的问题时,这位学生代表认真而诚实地回答道:我从没有在任何考试里失利过,所以我没有什么总结和建议可以给你。 在满场不可思议的呼声,笑声甚至嘘声里,卢暄才开始仔细打量站在礼堂中间的人,卢晔似乎没有被这样的喧闹影响,看上去和刚才一样镇静自若。 后来卢晔也喜欢上了建筑,也并不全是因为这个报告会和优秀的学长。 只是相比就读的专业,他在这方面没什么天分,但他依旧看很多书,学着画了很多模型图,在宽敞的阶梯教室里蹭课听,偶尔听别人说起卢晔参加了什么比赛,得了好的名次,又被邀请去了哪里做报告。 再后来他自己也要毕业了,同样被邀请上台演讲,听台下认真或者敷衍的掌声,聆听一些后辈的提问。 当然以他谈话的艺术,并不可能和曾经的某人一样,说出那么坦率的,不留情面的回答。 相识与相逢大约真的是需要漫长地酝酿和足够的运气才能完成的事情。 至少在那扇门打开之前,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再遇到对方,被卢晔牵着走进房间里。 住在一起的生活比想象中更加轻松,对于卢暄的日常行程,卢晔很少过问,倒是会事无巨细地告之对方自己的各种工作安排,并且在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第一顿外卖的时候,就没有半点犹豫地把银行卡从钱包里抽出来递给对面欢天喜地吃炸酱面的少年。 卢暄现在已经对面前这个看似刻板的男人时不时的惊人举动有些习以为常了,搓搓手就把卡放进了自己的钱包,“你不怕我乱花吗?” 卢晔有些后悔自己点了炸鸡,不然可以直接伸手把对方快遮住眼睛的刘海给拂开,“你的话,当然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看上去分明就不像是会说这种甜言蜜语的人,却在讲起这些电视电影和烂俗的言情小说里才有的不加修饰温柔泛滥的话时流畅又自然。 卢暄狐疑地望着对方,卢晔理所当然的神情又和说着“没有什么建议可以给你”时一模一样。 少年恍惚之间又明白过来,工程师先生只是按照他自己的想法,一心一意地做着他觉得力所能及的事,来对他好。 这种无形撩人的方式好像有点致命,长着爱豆脸却没有太多感情经历的少年忧伤地发现自己对此没有一点免疫力。 “所以他现在都没有发现,你不是什么因为生活所迫所以从事服务行业的小可怜吗?” 苏飞一边把烤肉翻面,一边对自家兄弟的同居生活发表内心的疑惑。 “应该是这样吧,卢晔从来没提起这些,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卢暄撑着脑袋笑起来,“还问了我好几次要不要去他们公司做实习生,哈哈。” “真是人不可貌相。”夏魏君回想起拜托朋友去打听的关于卢晔这个人得到的描述,都是相处困难不知道怎么拉近距离的僵硬,和他口中的好男友简直天壤之别,“大概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爱情的力量让兢兢业业的工程师先生不再那样没日没夜地加班,搅着咖啡从一众空了的工位走过的何源之难以置信地对着搭档嚷嚷,“谢右啊,卢晔怎么今天也先走了,这家伙不会出什么事了吧,生病了吗?” “没有吧。”埋头在材料报价单里的谢右头也不抬,“就是准时下班回家去了。” “回家?公司不是他的家吗?他那个宿舍没意思到除了睡觉基本就干不了别的,不然为什么总是最后一个走。” “他早就不住那儿了。” 谢右嫌弃地看了一眼某些方面甚是粗心的何源之,这位比他更早减肥成功颜值突飞猛进的工作搭档眨着小鹿斑比似的眼,单纯又无辜。 “真没想到啊。”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这个傻瓜倒是比你还早日结束单身,当初你刚瘦下来的时候我还信誓旦旦地跟他们说你的爱情会先降临呢。” 截获了重要信息的谢右眼睛都不眨了,“卢晔有对象了???” 被缠着讲明白事情始末的何源之其实比谁都想知道:那个他们结束了玩乐,他想回自己的房间却发现门上了锁还怎么都敲不开,最后不得不去监督的房间里挤着打了个盹的夜晚,卢晔到底经历了什么。 让这个呆板固执的家伙转变得那么彻底。 准时下班回家的卢晔却没有享受躺在沙发上和恋人腻在一起你侬我侬的二人时光,而是站在家具店里,和卢暄就到底要不要买面前的这个吊椅僵持不下。 造型可爱的编织吊椅形状像一颗巨大的花苞,放在一个很少人经过的角落位置,铺着软和的垫子,周围的墙壁被特意漆成了浅绿色。 是小朋友们都会喜欢的,除了好玩和偷懒并不见得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还是卢暄先注意到的,玩心大起就在吊椅上坐着晃了晃,还夸奖舒服。 卢晔饶有兴味地看着,然后就直接决定要买下来,并且无视恋人有理有据的反对。 卢暄不明白,这个平日里对除了画工程图时的桌椅工具之外什么都不看重的男人为什么会停在这么个东西前面,怎么也不肯离开。 他们原本只是想来买两个放在沙发上的抱枕而已啊。 “难道你要坐在这玩意上画图吗?” 卢晔摇摇头,道出真相,“因为刚刚你坐在里面的样子非常可爱。” 早知道就不贪玩了,卢暄抱着手臂,放弃似地叹了口气,虽然他是比对方年纪小,可这种摇来荡去的椅子也实在有些太幼稚了。 “难道没有这个我就不可爱了?” 对方仿佛就在等着他这么说一样,勾着嘴角笑眯眯,“正因为都可爱,所以买回家不是很合适吗?” 果然还是这样,是个男人就有的劣根性,眼前这个人也不例外。 卢暄果断收起乖顺的姿态,瞪了李相赫一眼,伸手拍着他的肩膀把他向外推,口气专横霸道,“总之不准买,卡在我这里我说了算。” 一个并不大的家具店他们停停走走居然消磨了挺长时间,最后一人抱着一个靠枕去等电梯,也不知道是故障还是真的人太多,电梯迟迟卡在上层下不来,等不及的两个人只能从安全出口走去地下停车场。 和装修的富丽堂皇的商场不同,这种安全通道总是带着一种施工中的半新不旧,水泥地面并不平整,头顶昏暗的应急灯也隐隐约约地跳着光。 卢晔把他怀里的抱枕抽出来,和自己的那个叠在一起,鼓鼓囊囊地塞在一只胳膊下面,看上去相当滑稽。 他正想说什么,手就被对方牵住了,生怕他不小心摔倒似的还嘱咐一句小心脚下。 他们做过的事,远比牵手亲密太多,卢暄却在这一刻突然想转回头,刷卡把那个幼稚的吊椅买下来。 然后做出这一番体贴举动的人因为糟糕的平衡性差点把自己绊倒。 到家时晚间新闻都播放结束了,本来就没有太多住户的小区静谧安宁,新栽种的樱花树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被路灯照出稀疏瘦弱的影子。 抱枕是按照卢暄的喜好选的,大小合适,图案也很搭配,一点儿没有辜负他的好品味。 卢晔把走了没多少路却嚷嚷着辛苦的家伙安置在沙发上,拉开冰箱想找瓶水,却发现一层层的格子里塞满了他从没买过的东西。 “你怎么买了那么多酒?” “当然是因为喜欢,心情不好的话还可以喝醉,不是很棒吗?”卢暄坐起身,拍了拍脑门,“啊,我忘了你不爱喝酒。” 没有酒瘾,但酒量相当不错的少年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大学时期辛苦打工的经历,趿拉着拖鞋走到男人身边,“但是或许可以试试我调的?” 一堆原料摆了一桌,卢暄的技巧如今生疏了不少,切柠檬的动作看得卢晔心惊胆颤,浓度并不高的酒装在幻彩的高透玻璃瓶里,纤长的手指沿着瓶底一点点攀援而上,最后撬开了瓶盖。 卢晔依然无法理解来自酒精提供的欢愉,但他至少可以品尝出属于卢暄的味道,杯边晶莹的颗粒盐落在少年的锁骨上,象牙白的肌肤在光线下温润流淌,堪堪在餐桌旁稳定住自己的身体,唇边含着薄片柠檬浸泡的香和酸,声他说:你得先尝了盐,才能咬柠檬,最后才可以喝酒。 卢晔欢欣鼓舞地全部照做,细致妥帖地按他的步骤品尝良久,那是属于他独一无二的龙舌兰。 恋爱让人乐不思蜀,卢暄趁着没有什么大型的策划要处理,愉快地摸了好一阵子鱼,在和卢晔的相处里越来越游刃有余,偶尔撒娇偶尔捣乱,偶尔撩拨了血气方刚的男人最后自己扶着腰哼哼唧唧。 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经理在周一的晨会上安排了一个挺着急的案子下来,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们要认真对待,毕竟这一单的金额看上去就很值得。 卢暄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方案,一边还要负责沟通对接,灵感和头发连带着一起被薅掉不少。 他开始早出晚归,也会窝在书柜前面来来回回地翻案例,忙碌的工作让他没法再装模作样的假扮一个无意间失足的少年去增加生活上的情趣。 不过,卢晔变得比他还要忙碌,工程师很哀怨地把打印好的工作日程发给恋人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做了潦草的备注,时常披着夜露到家,洗漱完毕之后再把趴在书架旁昏昏欲睡的卢暄搬回床上去。 偶尔他们会抽空聊几句天,但卢晔还得去偏远的工地勘察地况,周围吵吵嚷嚷,彼此声音轻一点都听不清楚,卢暄还得防着那群八卦的朋友偷听到什么肉麻兮兮的话,然后表演一番来取笑他,简直身心俱疲。 好在昏天暗地地肝了一阵之后,大体的方案框架都定了。 卢晔捋了捋抹了发蜡整齐到快固定在额头前的刘海,最后做了个深呼吸,只要接下来和甲方代表的见面顺利,把剩余的细节都给确定下来,后面的工作就会轻松许多。 来公司的对接人韩王浩也并不陌生,最初双方的沟通就是由他们两人完成的,对方是个乐观开朗的家伙,在卢晔一筹莫展之时也给予了非常多的建议。 而他本人也非常符合热情开朗的人设,身材略宽,浓眉大眼,踩着一地阳光的碎屑在门口就朝他挥手打招呼,“哟,你就是卢暄吗,长得还挺好看。” “……啊,你好你好。” 但是谁能告诉他这家伙旁边站的人是谁? 成套的工作服,熟悉的圆框眼镜,比他高了半个头的瘦削身形,标志性的看起来上扬却分明没在笑的唇角。 热情洋溢的小鹿斑比还在习惯性的为自己时常自闭的同事做介绍,“这是卢晔……你们都姓卢,也是巧,设计图就是他画的,说是要来传达一下整个建筑的精神和风貌,不能让策划的理念走偏。当然不用太重视他也没关系的,这家伙的想法总是有点不合时宜的古怪。”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卢暄没法从卢晔的视线里移开,他觉得自己现在一定蠢透了。 卢晔也没比他好多少,虽然从表情上好像看不出来。 手里的资料实在是有点重,他松了松手让它们落在会客桌上,卢暄有些语无伦次,“啊,我记得、这次合作的好像……不是你们公司啊?” 虽然这种小小的隐瞒他也早就做好拆穿或者被拆穿的时刻,但是这样的意外局面还是很大程度的挑战了他的心脏。 何储还是笑着,目光闪亮生气勃勃,一派烂漫之色:“哦是这样的,他们嫌麻烦,只挂了名而已,具体设计直接外包给我们了。” 卢晔坐在何储的旁边,心中的震惊如海潮一样一遍遍翻涌上岸,在沙滩上铺满了恍然大悟。 卢暄在投影幕前展示精心修改过的方案,他专心工作的时候全然不似家里那个过分甜蜜绵软总让他忍不住就微笑的小朋友。 合身的衬衣,袖口挽了两折,绕过脖子和胸口挂下来的工作牌随着他指示的动作轻轻晃动,语速不快不慢,声音清晰明亮,从容地表现着他的自信和完美的工作能力,投影仪的光随着翻页不停调整,落在他的脸上交替更迭。 这让卢晔想起曾经在科普的纪录片里看到的那颗瑰丽的启明星,一面是融化的火焰,一面是犀利的寒风。 会面只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潮汹涌,会议桌前的气氛依旧和谐友好,众多繁琐的细节被一一梳理过,何储满意地点点头,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准备收拾东西走人。 一直没怎么发言的卢晔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开口,“你先回去吧,我有个问题要和卢总确认一下。” 走在最后的卢暄抬起头,表情晦涩不明。 “嗯?什么问题,刚才忘了说吗,那我在外面等你吧。” “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你先把方案带回去。” 少有的,强硬而坚决的口气,何储疑惑地看了眼身后的两个人,虽然有些困惑不解,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具体哪里不对,他不是惯于僵持不下的人,临走前还不忘记嘱咐一句,俨然很不相信自己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同事,“卢晔啊,有问题要好好说,别吓坏人家啊。” 偌大的会客室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卢晔的目光变得更加直白露骨,衬得对面的人难得的局促。 卢暄等了好一会,想着自己要面对怎样的诘问,又该怎样把一切和盘托出,却听见卢晔喊了他一声,犹豫地停顿了一下才低哑道:“暄,说过的话不可以反悔,男孩子应当有这份觉悟。” “……啊?” 卢晔上前用力抱了抱小个子的恋人,脸颊贴在对方有些硬的发丝上,发蜡的味道有些冲鼻子。 “说是为了遇到我,同意要把生活交给我的人,是你没错吧。” 原来他在意的是这个吗? 卢暄抵着对方有些硌人的衣领想。 一直以来认为的生活飘零的男朋友其实并非落魄无助的小孩子,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别的被隐瞒了,可能因此也会设想,将来有一天再发生同样的事呢? 可卢晔重复着的却是那个夜晚里嬉笑着呢喃的生动情话。 还好他随手关了门,不然大庭广众被人看到他和卢晔这样抱在一起不知道要吓坏多少人,又要被那群损友怎么取笑。 可就算没有关门,这种时候也没法拒绝这个怀抱吧。 “说什么呢,我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 听到这样的答复,卢晔似乎放了心,拥抱的动作也变得温柔,卢暄也环住了他的腰。 “不过你还是放开我吧,我得赶紧去跟他们说还有哪里要改的。” 行吧,认真负责的人当然得公私分明。 “今天晚上我一定会早点回家的,到时候你可以从头开始说,关于服务的事,我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嗯……嗯???” 面对卢晔的振振有词,到底还是理亏的卢暄撇着嘴嗫嚅了一句好吧。 “——所以就是这样了。” “原来我其实是玩输游戏以后的一部分啊。” “说了不全是这样的!我是见到是你才觉得怎么样都没关系,毕竟以前就觉得你很棒,没想到正好就遇到了。”卢暄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行为就像什么暗恋多年,最终成功扑倒心上人的痴心汉,最后只能聊胜于无地强调来挽回自己的名声和尊严,“当然……那时候对你真的就是有点崇拜而已,什么非分之想都没有的。” “那可真是遗憾,”工程师先生摸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点儿意犹未尽,“如果有的话,说不定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毕竟看见他的第一眼,卢晔就知道自己喜欢他,就像上第一堂课就知道自己喜欢数学一样,就像填完了志愿就知道自己会有所作为一样。早几年晚几年都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是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卢晔似是而非地点头又摇头。 怀疑吗?当然是有的。 夜晚的冲动过去,熹微的晨光渐亮,他看着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无论如何都不觉得会真的是什么可笑的服务人员。 那些被划了很多重点的书,靠在一起看电视时不经意说出来的流畅见解,简洁又大牌的衣物,并没有风霜雨雪侵蚀的细致皮肤,仔细观察分析之后就能发现的各种不起眼的纰漏。 可看着他笑着逗弄自己,挂在自己身上依赖的样子,又觉得这样顺着他继续朦胧着误会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卢晔太擅长不动声色了,面对卢暄时更是如此。 或许他还有别的什么身份,但那又怎么样呢,把他变成自己的人,把他变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再把自己的生活全部交给他,两株生长着的树就会在土地下根系盘根错节,到时候就算彻底看穿,他也无法从自己身边离开。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不满的话,大概就是恋人在工作时强势而优雅的样子,被白白浪费了很久。 不过这些思绪,卢暄并不需要知道。 卢晔在心里写好了小作文,看着有点儿忐忑的男朋友,忽然又觉得有机可趁,于是立刻撇了嘴,露出控诉的神色。 “但你还是骗了我。” “哎呀,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你这个小骗子。” 工程师先生快活地摊好了一张滑溜溜的网,受审的小朋友软着嗓子一无所觉地就掉了进去。 “那你想怎么样呢?” “作为惩罚,你就再给我调一次龙舌兰吧。” 枢纽世界·青城(16) “乘坐gj670次航班从北海飞往星洲的旅客请注意,您的飞机已经开始办理登机手续。” 夏晶语因为前一天的失眠睡过了闹钟预定的时间,等她匆匆忙忙赶到候机室,广播中自己搭乘飞机的信息已经响了好几遍。 冬日的星洲已经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路途中落在她薄羽绒服外套上的雪花在中央空调的作用下开始融化,在领口留下一些潮湿的痕迹。 摘掉遮挡面容的帽子后,夏晶语试图把她凌乱的头发捋得服帖一些,她突然发现出门前匆忙用的那点儿樱花香和若有似无的纸张受潮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暗觉不妙,一低头果然发现随身携带的小型行李箱下端有些湿润。 不用开箱检查也能猜想到是路途中行李箱轮子溅起的污水,弄湿了她涤纶行李箱底端放置的需要试镜的一部戏的剧本。 她懊恼的揉了一把自己好不容易捋顺的头发,开始在手提包里找明明前几分钟前才扔进去的登机牌和身份证件,这两个小东西似乎莫名其妙的消失在她手提包繁复的夹层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夏晶语变得焦躁起来,好死不死的,衣兜里的手机在那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她叹了口气,自暴自弃的把手提包扔到候机厅的凳子上,接起了电话。 “晶语,我现在在往试镜地点去的路上了,地址在香格里拉酒店,你别迟到了,这部戏尺度是大了点,但是剧情真的不错。” 苏静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了过来,背景里还夹着风声,夏晶语甚至可以想象对方单手握着方向盘打电话的样子,然而她现在也完全没有吐槽自己经纪人的心情,一边心不在焉的敷衍着,一边继续和自己的手提包较劲。 “行了,我知道了,我得登机了,到星洲再联系。” 电话那头传来忙音,苏静无奈的把手机扔到副驾驶的椅子上。 看来今天这个大小姐心情不太好。 夏晶语只觉得一切从昨晚她偶然在手机上看到的苏飞到北海的报道开始,就变得无比糟糕。 她终于在绝望之前从衣兜里找出有些潮湿的登机牌。 拖着行李走近登机口,那里有一块巨大的显示屏。 她抬头看见屏幕里疲惫又沮丧的人,感觉有些陌生。 夏晶语突然发现,自己明明才在演艺圈过了几年,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了一个糟糕的成年人。 空姐把她引导到了商务舱靠窗的位置上,又微笑着示意,“女士,这是您的位置,您的行李我可以替您放好。” “没事,我自己放就可以了。不过,请帮我烘一下外套。”夏晶语有些尴尬的递过自己该死的,湿润的外套。 等到空姐把外套带走之后,她就开始后悔了。 早上她搭的的士停错了候机楼,被迫迎着雪走了大概10分钟。而她把外套给空姐的时候也并没有察觉,融化的雪水已经浸透进了她贴身的衬衫里。 那是一件修身的白色衬衫,机舱里的温度还没来得让它变得干燥,而现在那件衬衫正潮湿,甚至带点黏腻的贴着她的身体,若隐若现的透出她姣好的身材。 好在她知道自己所在的机舱不会有其它乘客。 不打算叫回空乘,夏晶语起身准备从头顶上的储物柜找存放在那里的毯子,她的个子不算太高,要够到放在底角的毯子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她只能绷直身体,甚至稍微踮脚,去用指尖去摸索设计不合理的储物柜。 于是,当苏飞走进机舱的时候,他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一个身穿半透明修身衬衫的女孩子,正有些费力地在头顶的柜子里探索着什么。 那个女孩挺直着身体,身体的轮廓美好修长。 他挑了挑眉,觉得这个被遮挡在贝雷帽和墨镜下的侧脸过分的眼熟。 他开始忍不住想走近一些,看一看这个女孩子到底长着怎样一张脸,还真是有些像…… 夏晶语终于拿到了储物柜里的毯子,回过头就看见一个穿着藏蓝色大衣,面容都遮盖在围巾里的高瘦青年。 她不由愣了一下,然后略微尴尬的说,“抱歉,挡着路了。”她不禁暗暗心惊,什么情况,在这个靠脸吃饭的圈子里他什么人没见过啊,怎么会一看到这个人,心里有点儿慌。 大概是因为这个人,虽然五官都遮挡在墨镜和围巾下。 但是,真是有些……像那个人……不过不可能的,那个人应该还在北海才对。 苏飞不再言语,他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大脑却运转得分外缓慢。他不动声色的坐到夏晶语对面的位置上,也不去放自己的行李,只是静静的透过墨镜看着对面的人。 夏晶语觉得有些奇怪,空姐明明在登机时告诉她,前一个客人不小心把果汁洒在了头等舱的座位上,所以临时把她换到只有一个人的商务舱的,这个人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这位先生,虽然我不介意你坐在这里,但冒昧的问一句,你是不是坐错位置了?” 夏晶语说完,却发现对方还是挺直腰身坐着,没有回应自己的意思。 怪怪的。只是夏晶语彼时也无心多问。她把毯子稍微折叠,盖在了自己的腿上,又摸出耳机,准备闭上眼睛养养神,驱散一下前一晚的失眠和早晨种种状况带来的困意。 可是,她不经意一抬眼,就那么一眼,心跳就无法抑制的掩盖了所有声音。 “小语,好久不见。” 对面的人摘掉了一直挡住眉眼的墨镜,不薄也不厚的嘴唇,和已经有了一些男人轮廓的下巴也从质地柔软的围巾下露了出来。 苏飞……苏飞…… 夏晶语注意到苏飞,是在星洲戏剧学院念书的第三年,她读书的年龄比一般的同学略早一些,所以到了她开始给西方文学课的老教授当助教时,也才刚满18岁。 那段时间她隔几天就得推着还书的小车,把镜片比玻璃瓶底还要厚的教授需要的各种书籍和文本,在教学楼和校区西边的图书馆之间送来送去。 她偶然通过戏剧课的一次课前表演得到了那位韩国籍教授的注意。这位高傲的,甚至至今都拒绝使用现代通讯工具的教授,居然破天荒的让她当起了他的第一任助教。 他甚至为夏晶语在校园东区的地下室里申请到了一间独立的卧室。 所以,即使这位教授上课枯燥又乏味,课堂的到课率也总是出奇的低,她也依然会打着哈欠去上这位古板教授的每一堂课。 夏晶语第一次见到苏飞,就是在她替教授还书的一个夏日。 她推着沉甸甸的手推车去了图书馆附近的南草坪,那里坐落着这座顶尖戏剧学院最古老的钟楼,她其实原本并不喜欢那里。因为推着沉甸甸的书走过铺满石板的草坪,对于任何一个少女来说都是是相当费力的苦差事。 学院显然是遗忘了那个角落,那里的花坛里杂草丛生,连旁边立着美人鱼雕像的喷泉里的水都干涸得不留痕迹。 树枝上持续不断的蝉鸣搞得已经有些汗涔涔的少女心浮气躁,终于等她还了完了所有书籍,空着手,一身轻松的原路返回时。 意料之外,她听见钟楼附近的空荡荡的草坪上传来某个陌生少年的声音。 “shallicomparetheetoasummer’sday?thouartmorelovelyandmoretemperate.” (我能将你比作一个夏日吗?然而你却更加可爱也更加和煦。)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线,却让这首她反复阅读过多次的诗歌充满奇妙而晦涩的情感。 夏晶语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往树阴里走,随后她就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在古老小叶榕树下坐着的少年。 那个人留着蓬松的褐色短发,身上穿着看起来简单又舒适的黑色短袖t恤,少年悠悠的垂着眼睑,一只手靠着树干,懒懒的枕在脑后,另一只手则轻轻撘在自己舒展的腿上,他的手掌中是一本有着羊皮封面和烫金花体字标题的书。 夏晶语想,她认得那本书。 那是她已经连续几个星期没能帮教授借到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诗集。 不远处的少年双眼微微闭着,嘴角也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仿佛在体会烦闷夏日里的微风。树叶和他腿上的书页都在沙沙作响,可少年却似乎并没有翻看诗集的意思。他轻轻晃着头,又偶尔断断续续的低吟出抑扬顿挫的诗句。 夏晶语没有继续靠近,像是不忍心打扰属于对方的闲适,可在她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之前,那个少年却漫不经心的睁开了他细细长长的双眼。 匆匆一瞥,像是想看一看是谁走过这原本应该只属于他一人的空间。 那个时候,谁也不清楚,正是这匆匆的一瞥,为一场几乎快烧毁她整个青春的感情种下了小小的火苗。 关于苏飞,夏晶语的所有认知仅限于他是一个年少出名的童星,甚至曾获得过大学生短片电影节的最佳新人奖,那部名为《旅途》的小短片,是一个根据《小王子》改编的,关于独自旅行的故事。 这一切都使夏晶语备受鼓舞,因为这让她相信,自己对那个严格意义上讲素未蒙面的少年如此感兴趣、被那个少年吟诵出声的诗句触碰心弦,并非仅仅是夏日的高温促使多巴胺释放的结果。 然而,很快夏晶语就意识到自己要走进他的世界有多难。 她发现除了偶然在天气晴朗的下午远远的看到他的身影,她并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或者契机让他们有所交集。 而不巧的是,在她终于鼓起勇气想要走近苏飞常呆的树阴和他打个招呼时,她发现对方不再是一个人待在那里,他的身旁总是会有一两个看起来很阳光的少年,偶尔还发出轻快的笑声。 于是,夏晶语只能在睡前期盼隔天能有个不错的天气,又在所有无课的下午估算着时间,装作漫不经心的路过那一片草坪。 只要她远远看到树下那个懒洋洋翻着书页的身影,她的心情就会变得相当不错。 而在他没有在草坪上遇见他的日子里,她就会把苏飞主演的那个关于寻找和意义的小短片再看一遍。 慢慢地,夏晶语似乎将那个短片里,羞涩又坚毅的主角的影子和树阴下的那个少年重合在了一起。 她把少年时期关于美好的想象和情感都归属于他。 半个月后,她突然发现,那个带着温柔笑容的少年已经开始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 夏晶语终于决定像所有陷入强烈感情中的戏剧学院的学生一样,给那个少年写一张字条,最初,这小小的纸张的两面都被她仔仔细细地用流畅的花体字填满。 那张纸上写满了她对于《旅途》中,剧情和角色的理解。也聊到苏飞曾阅读过的那首十四行诗。 只是在字条最后,她才写道,希望有机会能认识他,请他分享关于戏剧和表演的心得。 可惜,夏晶语一直没有等到苏飞独自待在南草坪上的机会。 于是,每晚夏晶语完成手头的任务后,她又会写下一些新的感想和心得。 渐渐的那张小纸条,已经变为了一封7页纸的长信。 终于在她已经不知还能写什么内容的时候,夏晶语约自己的学长——游裴涴出来坐了一坐。对方托着下巴听她讲完了事情的经过。 她实际上被这个印象中年龄尚轻,也一门心思放在学业上的学妹表露出来的感情弄得有些惊讶。 不过等到桌上的红茶快凉的时候,她还是给了夏晶语两个事后证明相当明智的建议。 她建议夏晶语不要把那封明显已经有些昏头的信笺交给那个少年。因为他猜想以那个少年的年龄,也许在关于情感的事情上,他和夏晶语一样还相当生涩。如果她贸然的把这封信交给对方,这大概会惊吓到对方。 游裴涴说,你得先找个机会认识他,让他有一个了解你的机会,这样她那封字里行间满是情感的信才不至于让相对内敛的少年感到唐突。 不过游裴涴也反复告诫她要时时认清自己内心的感情。 后面的话,游裴涴并没有说出口,她有些担忧夏晶语对那个陌生少年的感情是否已经超出了所谓的“对优秀前辈”的敬仰之情,而那些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感,似乎已经在她的心里生了根。 于是在夏晶语撒娇卖萌般的晃着她的手腕让她帮帮自己时,她作为学院教学管理部的学生助理,在夏晶语答应帮忙整理3个班级的课业材料的前提下,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最后游裴涴起身离开的时候,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小语,你记住,如果你实在分不清,就跟着感觉走一次,趁年轻,去感受你所遭遇的喜怒悲欢,或许你会后悔,但这种事情并不是人生任何阶段都会遇到的。” 面对平时总是淡淡的,甚至有时候看起来有些不走心的游学姐说出的忠告,夏晶语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是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游裴涴给出的建议显然都是明智的。然而,这些建议似乎还是来得晚了一些。实际上,在夏晶语第一次见到苏飞的时候,对方就注意到了夏日草坪尽头,穿着白色长裙,天真烂漫的少女。 后来,甚至常和他一起在草坪上发呆的两个朋友都发现了那个总会在下午时分,准点出现在这片无人问津的草坪上的少女的秘密。 但若不是卢暄带着坏笑打趣他,说那个少女看向他的目光过于深情,他大概是不会这么不安的,被一个陌生的少女长久注视的感觉并不是第一次,可她给自己的感觉,却新奇又陌生。 于是,在晴朗的下午和朋友到南草坪晒晒太阳,看看书就成为他们无聊生活中的一点乐趣。他们总是一边聊着天,一边等待着那个推着还书车的少女从喷泉后的小路尽头出现。 他们常装作低头翻阅书本或是愉快的聊天,又只用眼角的余光去看一看那个看起来稚嫩又好看的少女。 “哎,我们飞啊,果然容易迷住无知少女的眼。”卢晔目不斜视地开玩笑,“我猜过不了多久,这女孩就会主动走过来向你搭讪……或者,按照戏剧学院那些女孩子的套路,红着脸走过来塞一封5页以上的情书,哈哈!真是有趣。” 苏飞当即给了卢晔一个白眼,可他的心里却居然也因为好友调笑的话,变得有些期待。 在第五次准点看到穿白裙的女孩后,连卢暄都补了一句,“唔,大概就一周内吧。” 苏飞瞪大了眼睛,心里预见到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形,他甚至在夜里想好了几种自认为合理的方式,准备应对这段不知源自何处的情感,可直到他把应该说出口的台词都想得滚瓜烂熟了,那个少女居然又过了两周都没有靠近他所在的树荫。 苏飞发现,他和朋友每天下午的消遣渐渐变成了一种急迫的期许。每当少女终于从道路尽头出现,他就会心跳加速,紧张却又急切的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他甚至从某个深夜的睡梦中惊醒,而梦里的人儿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递给他一封沉甸甸的信。 可惜,梦境似乎总是和现实相反,这样关于好奇心和惶恐的折磨,一直持续到了躁动的夏日离开,带着倦意的秋天来临。 期中考试永远能让戏剧学院的优秀学子们神经衰弱,连续几天帮老教授准备考试需要用到的材料,又在图书馆和教学楼之间跑了好几回,那天夏晶语接到游裴涴的电话的时候,已经临近晚上9点。 直到游裴涴把带着苏飞名字的学生名册给她的时候,夏晶语才发现原来苏飞有选修自己做助教的西方文学的课程。只是凭她的记忆,她确信苏飞不曾出现在那门永远只有个位数学生的课堂上。 这让夏晶语有些替他着急,因为以她对老教授的了解,即使对小有名气的学生,他也不会放半点水。而以目前苏飞长期缺课的记录,除非期末的答卷得到90以上的高分,他似乎很难逃过挂科的命运。 游裴涴背对正在加班的教务管理主任,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她用手背敲了敲木质的桌面,一本正经。 “小语,这位同学的缺课率太高了。我给他发过邮件,也打过电话,他都没有回应。他的学生系统里连上一次的课题报告都没有交。我最近手头事情太多了,本着对他负责的态度,在直接挂掉他之前,你要不替我去催催他?让他补交一下文件。” “嗯,好。” 游裴涴自然的演技似乎并没有让教学科的工作人员看出什么问题,夏晶语那时却连耳根都红透了。 她心跳加速,又木木的点点头,拿着名册就要往办公室外面去。 “诶,你别急,我给你写一下,他的宿舍号是西北-32号。” 游裴涴把她叫了回来,又飞快抓过圆珠笔,写下了一个地址和联系电话,然后把那张纸条塞进了她手里。 她向夏晶语摆了摆手,就继续把头埋进了桌面那叠厚厚的文件后。 走出办公室,夏晶语展开那张纸条。纸条背后有游裴涴用潦草笔记写下的一行字。 “想要征服一个人,就得冒着掉眼泪的风险。” 夏晶语知道那是《小王子》里的一句话,可那个时候,她显然还不明白那句话的意义。 苏飞的宿舍设在学院的小山坡上,那个地方远离校园的中心区,却靠近古老的教堂,便于住在附近的有宗教信仰的留学生做礼拜。住在这片宿舍群里的人往往都是国际部的人。 夏晶语握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心里想着可能会见到苏飞的108种情形,直到她乘坐依然需要手动关门的古老电梯到了这座筒子楼的顶楼,她才强迫自己定了定乱作一团的情绪。 刚走出电梯,两个碧眼帅哥就迎了过来,看起来这些留学生正在大厅里开派对。 在被期中考试的恐惧笼罩的校园里,这座公寓看起来像是一片杜撰出来的乐土,整个建筑里正回响着悠扬的舞曲,学生们端着香槟杯用奇奇怪怪的语言交谈着。 这两个外国男孩显然对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面孔充满兴趣,他们热情的邀请夏晶语加入,又递过来一杯冒着气泡的黏稠液体。 那大概是夏晶语第一次闯入这种有些杂乱的,和她格格不入的聚会,而那天,也莫名变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叛逆。 她向两位男生摆了摆手,算是婉拒,然后又努力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问道,“emm,doyouknowwhereissufei?” 两个外国男孩面面相觑,看起来有些失望,但最终也只能向着大厅中间的位置指了指。 夏晶语顺着人群聚集的方向走了过去,舞台中间站在话筒前悠悠唱着歌的是一个她经常能看到,陪在苏飞旁边的男生。 而他的身后,在灯光和人群不能注意到的角落里,苏飞正坐在黑色的古旧钢琴前面,指尖流淌出触碰心弦的乐曲。 正如夏晶语一眼就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他,男生也从她走近人群的时候,就看见了那个与这个聚会格格不入的少女。 那个人留着柔顺的长发,身上依然穿着简洁的白裙子,甚至手里还拿着一个文件夹。 她被周围挽着手或者晃动手臂的人群挤得转来转去,不过,最吸引他的是夏晶语脸上的表情,那张清秀的脸上,没有惊讶,慌乱,喜悦或厌恶,但他知道,那个女孩正越过人群注视着自己。 “跟我来。”他看的出来,她是来找自己的,于是向她示意了一下,带她往走廊尽头的宿舍走去。 他的房间比夏晶语想象中整洁许多,靠近门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面放置着以她看来,风格迥异的书籍。窗边是一张简洁又舒适的书桌,上面摆着还没来得及关上的剧本和笔记。桌旁有一个木制的柜子,里面有着大概好几百张的电影和cd。 “苏学长,我是夏晶语,我是……” “夏晶语。”苏飞打断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就这么眯着眼上下打量这个站在他床前的,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无比熟悉的女孩子。 夏晶语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那个人的目光,她清了清喉咙,踌躇着开口道,“苏学长,你能把你的课程报告交给我吗?如果不交这个,你这个学期会挂科。” “那里。”苏飞却伸出手,懒洋洋的指了指自己窗边的书桌,如果没有记错,那份无聊的报告应该就放在那里。 夏晶语把手心里已经捏得有些不平整的学生名册放到了他的床尾,然后绕过床边,快步走向书桌,以免显得她太不尊重男生的私人空间。 她站在桌前,试图在动手翻动苏飞的东西前,锁定那份报告。 很快,她凭借担任学生助理的经验,在一个文件夹下面识别出了学院报告特有的牛皮纸封皮。于是,她小心翼翼的把那份报告抽了出来。 最终让苏飞的书桌保持了原样,夏晶语松了口气,她转过身,发现男生还坐在床上,甚至正眯着眼一动不动的偏着头,看着自己。 枢纽世界·青城(17) 夏魏君去接千瑟汐那天,星洲市下了大雪。 跟夏家报备的是去趟游家的酒会,他煞有介事地换了套休闲样式的西装,洇蓝流光的剪裁一路落下去,宛如细笔写意,勾勒出手臂和小腿的线条笔直而优美。 五年的时间潺潺流过,他出落得愈发高挑颀长,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看起来锋芒毕露又不失内敛温润,这时明明只是极其随意地推开车门往那儿一靠,便是长身玉立的青年模样。 夏魏君有些紧张的搓搓手,朝空中呼了口白气,又打开手机核对明熙发过来的地址,聊天记录里明熙的语气云淡风轻的,早已练就一副雷霆手腕的夏少爷其实还是没有办法想象自己是怎么说服女孩搬过来,顶着个并不好听的名声……做些不太光彩的事。 青年略微局促的咬起了唇,他许多年不曾做这种轻易暴露内心情绪的举动,但他已经顾不上眼前的这些苟且,素日深谋远虑的沉稳心思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何储没少嘲笑他,说他为了一个女孩子整整五年不见天日都心甘情愿,可他想,人总是需要温暖的,不能永远都一个人呆在那样冷冷的地方里,总要有念想的,总要有希望的,他想,不管用什么手段,他总是要和她在一起。 王小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四周明明那么冷,雪花飞扬着旋落在眼前,夏魏君握着手机认真的发呆,心口满满洋溢的和煦却如烈日暖阳。 他等了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无悲无喜的日日夜夜,只是盼着这一日。 那人终于,能够再回来。 头顶的光线蓦然暗了下去。 他抬起脸,漫天落雪的静寂里有人踏着轻快的步子望过来,眉目清浅柔和,刹那间一片雪色里的稀薄日光似乎都藏在了她浅棕的瞳仁里,绽放了盛世的温柔。 夏魏君伸手用力地攥住她的衣角,几乎是要撕裂布料的力度,不过短短几秒的时间,他忽然想,他大概是真的,不见天日太久了。 然后,他低着眉眼,小心翼翼的把又长又厚的围巾分给女孩一半,他那边系着一圈,这边还能给她绕上两圈,那么久那么久没见,他做起这样亲昵的举动,竟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生疏。 夏晶语僵硬地滞了呼吸,眼前是那人动作温柔细致的指尖,垂在眼睑下修长好看的睫,浓密笔直的眉没进浅棕色的刘海里,唇线细薄,染了极淡的粉,整个人像美玉般精致温润。 忽然有一种,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个人的错觉。 某个小镇的街头,人来人往大雪纷飞,身后是漫空的雪光天色,她皆没有看在眼里。 她毫无预兆地展开双臂,扑进了身前那个人的怀抱。 夏魏君哎哟一声,结结实实地接住她,低低地笑了。 “想不想我?” 他亲昵地蹭了蹭千瑟汐的颈侧,吐息温热轻软。 女孩不知所措的喘了口气,有水雾呵在鼻尖,眼泪唰的出来了。 她抱着他,狼狈的泪水滚烫,一路灼烧到心里。 “……我想你。” 夏魏君哽咽着,用不成调的词句努力诉说,过去那么多年的人心、算计、无休无止的博弈、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像在刀尖上行走的木偶人,连真心在哪里都不知道,可她现在就抱着他,她就在他怀里,那些艰难和磨折好像都不值一提,她想,可能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只要他在面前,所有那些以为此生不能过去的,都会过去。 “真的真的,特别想你。” 就像一场黄粱大梦,恍然梦醒了,他依然站在这儿等她,坚毅的,温暖的,遥不可及的,曾经的凶狠锋锐统统收敛得无影无踪,那道不可逾越的墙被岁月的洪流轰然冲垮,不管是好是坏是黑暗是光明是同路是殊途,都再也没有办法将他们两个人撕扯干净。 现在在他面前的,是夏魏君的千瑟汐。 他明明见过了那么多大场面,哪怕深陷权谋步步为营亦能忍心绝性,是个城府深藏野心勃勃的大人了,却依然为这个认知感到头晕目眩。 她现在是他的,完完全全,只是他的。 没有什么蜜糖罐子,没有什么避风港,没有什么美梦,没有什么海上的泡沫,她现在就是他的,他和夏家打了五年的恶战,终有一日大权在握承平坎坷,风风光光地把锁在铜雀台里的人赢了回来。 千瑟汐扁扁嘴,转头又要哭,咬紧牙忍着眼泪不要掉,语气撒娇一样。 “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 女孩抬脸去看细细密密飘扬下来的雪,天空阴霾着,她却慢慢扬起个一个美丽的笑容。 “……我也想你。” 何源之给夏魏君放了两个月的假,快过年了,连着春假一起给的假期还算慷慨。 反正对外宣称是去外国作商业调研,横竖有何源之打掩护,他便心安理得地带着女孩躲在何家名下某个山庄的别墅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天气不好,窗外白雪皑皑冰封万里,他们几乎也不出门,在室内彻底蜗居了起来。 玩玩牌,看看电视,放两部这几年口碑还不错的电影,面对面打打游戏,又或者只是窝在起居室宽大的沙发上,像两只蜷在洞里过冬的仓鼠,光是窸窸窣窣地啃着橱柜里堆成小山的零食话家常,就能呆上整整一个白天。 左不过说些童年的小事,说些还在上学时捣的蛋,总之他们都对对方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颇有兴趣,常常在沙发上笑得滚成一团发誓十年之后还要恶意嘲笑。 说起来两个人的过去算得上截然不同,夏魏君是个典型的走起路来都一板一眼的优等生,哪怕深恶痛绝都要每天下课后乘着黄昏的暮色踏上离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周一至周四是去钢琴老师家学钢琴,周五是去书法老师家学书法,周六周日是整整两天的围棋课,寒暑假更是想都不要想;第一次接触到英雄联盟还是上了大学之后舍友看着他配置顶级只用来查查单词听听网课的笔记本义愤填膺地给他下的;平常有空闲也只能跟来往密切的豪强家族一起玩儿,好在那些人鬼点子都多得很,才让他没长成一个无趣的人。 而在千瑟汐的记忆里,她就没完整的上过一节课,睡觉画漫画都是小事——他们都很默契的没有提起分开的日子,这五年时光像个空白的断点,他们小心翼翼的错开它,并试图就这样不动声色地重新交汇下去。 何源之十分贴心的为他们准备了个做饭的阿姨。 当然根据这人一贯的程度很有可能是他以防他们饿死特意嘱咐的,总之阿姨的手艺很不错,虽然比不上何储神来之笔的天赋,却有种浓厚的家常风味。 也有突然不想吃阿姨做的饭的时候,千瑟汐这些年一个人过惯了,多少学了厨艺,一时兴起顶着呼呼的北风从被窝里爬起来瞎捣鼓,所幸何家不缺钱,别墅里到处烧着地暖才没把她冻坏,夏魏君在床上用手机看了会电视剧,觉得没有她在身边呼哧呼哧地捣乱实在索然无味,于是打定主意合了屏幕就跳下床去厨房进行动手动脚的观看。 千瑟汐当然很烦,少不得举着锅铲一顿吓唬,夏魏君十来年什么没见过,这时也不吃她那一套,从后面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头搭在她的肩上,地暖尽职尽责地发着热,家常的油烟气息扑面,怀中的女孩软软香香,没一会他就打起了瞌睡。 那边,千瑟汐听见他睡熟了的呼吸声只好站住不敢动,菜都下锅滋滋滋烧了好一会儿也找不到时机翻炒,不知所措地维持这种状态直到闻见烧焦的糊味,她才炸毛的把人从身上扒拉下来一顿骂,最后的厨艺秀理所当然地以躺回床上等待阿姨来做饭的结果收场。 一眨眼临近年关,饶是两个人把日子过得再与世隔绝恣意随性没有时间观念,也不由被电视里喧闹红火的气氛感染,拉开窗帘也能看到有园卫工人搬了梯子在花园小径的路灯上挂些小灯笼,大门口摆上黄澄澄的大盆年桔,素净的雪景被蓦然点亮,哪怕人少了些,勃勃的生气依然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 又过了两日,笑容和蔼的守门大爷罕见地过来敲门,是何源之派人送了套春联窗花浆糊之类的小玩意,夏魏君执着她的手展开,大红色的绒布上诗句泼墨烫金,灼灼如相思。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年二十九的时候,阿姨依然过来做饭,乐呵呵的搓着手问什么时候吃顿饺子。 彼时千瑟汐皱着一张脸坐在灯下无比认真地剪窗花,修长的指尖在喜庆的红纸里穿梭,夏魏君站在她身后看着孩子略显笨拙的动作微微莞尔,时不时还打趣说些什么,她就弯了大大的笑意,肆意飞扬。 “我们自己做!阿姨您明天回家过年吧,大冷天的,还麻烦您跑上跑下。” 千瑟汐扭过身子躲过他一记挠痒,转头对阿姨嚷了一句,忙大笑着跑开了。 阿姨吓了一跳,并不觉得这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小姐能在大年夜做顿饺子自己吃。 临走前不放心的嘱咐面粉和肉馅都放在什么地方,千瑟汐一本正经地掏了个小本子请教上满满一页饺子的做法,阿姨叮咛了又叮咛,最后干脆自己先做上几袋饺子放在冰箱里备用。 结果一直忙到下午才算真的要走,千瑟汐微微笑着站在门口送行,认认真真的塞过去一个大红包,阿姨不好意思收,抓住女孩的细白的手腕轻声念叨,女孩却转过身躲进门里,挥挥手说阿姨再见,阿姨新年快乐。 可当她看着那个温柔的,厚实的,属于妈妈的身影在大雪里渐行渐远,有种酸涩辛苦的感觉从心脏的最深处攀爬上升,以前一直被压抑着,直至这样合家团圆热闹喜庆的节日里,终于无法克制,喷薄而出。 夏魏君轻轻把她纳进怀里,嘴唇动了动,有滚烫的液体湿润汹涌,透过衣襟,热切得像要到达他心里去。 他知道,千小姐只是单纯的,想家了。 年三十的那天,夏魏君一大早就把千瑟汐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哭了一个晚上的女孩眼睛肿得都睁不开,黏在床上不断把自家男友毛茸茸的头推来推去,手上的力道不减,嘴里截然相反地软软撒着娇要求再睡一会,夏魏君拿她没办法,啧了一声,将洗漱后故意沾了冷水的手一把捂在她的眼睛上。 千瑟汐一个激灵坐起来,面对无辜的男友只能气得摔枕头,多久没睡过懒觉好容易能赖几天床的大小姐脾气正要发作,夏魏君却握住她的手,低低笑了。 “拿点东西,我带你回家。” 于是还没清醒的千瑟汐一脸懵逼的收拾了两件衣服,挑了几件拎得出去的补品之类的大包小包,转头还要装她想做的饺子原料,夏魏君看着她迷蒙中不屈的小眼神,认命的扛上了。 直到汽车缓缓开进另一片郊区的小路,陌生的风景万花筒般从眼前经过,千瑟汐才反应过来,夏魏君是要带她回自己家里。 晴天霹雳。 再大的困意也清醒了,千瑟汐顿时喉头发紧坐如针毡,她看了看身上宽大的情侣毛衣,又摸出手机整理有点凌乱的刘海,转眼又低头去看皮靴脏不脏,夏魏君见她不安的动来动去,笑着拍了一下。 “别紧张。” 千瑟汐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心翼翼的问。 “你妈妈……知道我家的事吗?” 夏魏君弯弯眼,单手开着车,没答话。 她急得连叹了好几口气,手心满满都是汗。 夏家坐落在市郊区,干净小巧的屋子,半旧的水缸和藤架,扫得锃光瓦亮的门庭院落,空气清新好闻,夏魏君手脚轻快地跳下车,朝屋里喊了一声。 “妈!” 转头又去车后箱拿东西。 千瑟汐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 应声出来的女子眉眼温柔,如云的长发,纤细的身形,手上戴着碎花的袖套,笑意柔软宁和,春暖花开一样。 真美。 田野还怔怔地看着人家,金妈妈已经亲昵的把她拉近身边,声音温和轻缓。 她说,“哎呀,是我们小汐来啦。” 微凉的手被她暖暖的掌心包裹着,千瑟汐闻见浓浓的烟火气息混杂着平价护手霜的香气,面前温婉娇美的女子笑着望向她,是完完全全敞开了胸怀的接纳。 她想,这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妈妈,这就是寻常人家里,妈妈应该有的样子。 最纯粹的,属于爱和亲情的,母亲的样子。 千瑟汐看着她,想说些什么,滚烫的泪水却瞬间掉落。 她想,多么幸运,她喜欢着的那个人,有着那样温暖的家人。 让她在无所适从的年夜除夕,让她在掺杂了太多利益权衡不得不各自为营的生命里,第一次感觉到了,沉重到心尖都发颤的归属。 她眨眨酸涩发胀的眼睛,小声地喊道。 “阿姨,我叫你妈妈,也可以吗。” 夏妈妈后退了一步,大大方方地张开了双臂。 她软软地笑着,眼神里都是疼爱。 我的儿媳妇,当然要叫我妈妈呀。 千瑟汐高高兴兴地吃了顿年夜饭。 饭菜其实挺简单的,比起以前在千家一大桌子熟的不熟的亲戚强行围在一起吃着各国经典的昂贵饭食喝着人头马路易十三,却连一举一动都在打机锋的年夜饭,千瑟汐觉得这一顿格外有滋有味。 红烧茄子,脆生生的葱末上混着几颗切碎的小米椒,衬着熟透茄子油亮的紫色,颜色好看得让人食指大动;糖醋排骨,带着香气的甜汁热气腾腾地浇在大块的猪肋骨上,莹莹泛着光;葱爆鸡丁,放了澄澄的黄豆酱,再加上葱姜蒜爆香,翠绿明黄的色泽间能看见细嫩的鸡肉纹路;还有炖得肥瘦相间酥烂松软的红烧肉,叫不上名字在瓷白碟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几个清炒小菜,还有一锅飘着油花的白萝卜大骨汤,夏妈妈递过来青底碎花的碗筷,笑意盈盈地喊他快吃。 “你应该少吃这样的,都是自家的东西,也说不上多好,图个新鲜。” 千瑟汐摇摇头,把脸埋进碗里闷声吃得不亦乐乎,她不挑食,什么菜都吃,不一会脑门就冒了汗,她五年来从没吃过一顿舒心的饭菜,胃口只维持在七八分饱,这顿年夜饭她却难得把肚皮摊开了装,未了还在半途抬起油腻腻的小脸朝夏妈妈不好意思地笑。 “好吃的,妈妈,很好吃。” 夏魏君第一次受到在饭菜面前被冷落的待遇,他默默的吃了半天,实在觉得这种娘不爱妻不疼的感觉太不是个事儿,刚要撂筷子强烈抗议,看见男友吃得津津有味,连眉梢都舒展开来的样子,心又蓦地软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给千瑟汐夹了块带皮的五花肉。 大年初一那日清早,夏妈妈揉着眼准备给孩子们做早饭,还没走进厨房,就听到里面传来轻轻的说话声,自家儿子不耐烦的嘟囔,儿媳妇好脾气地低低劝了几句,夏魏君才稍稍安静下来。 夏妈妈有点想笑,抿了唇小心翼翼地扒着门边往里看。 倾泻了满室的晨光柔软熹微,千瑟汐在餐桌边包饺子,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一块不大的面团指间纷飞几下压出形状,探手用瓷勺子挖起一点肉馅填进去,快得看不清的动作一挤一捏,圆圆胖胖的饺子便从她掌心生出,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 夏魏君在一边和面,大约是之前和的不够用,没什么技术和经验的他显得有点狼狈,偶尔有面粉蹭在脸颊,千瑟汐大笑着要给他擦,却忘了自己手上也有面粉,沾了他一脸。千瑟汐吓了一跳,下意识低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不知道说了什么,自家儿子温温柔柔的弯唇笑了起来。 那样灿若春花的笑容,连江南三月枝头抽出的第一朵桃花都要被他生生羞谢,古往今来的历历春色仿佛湮灭在他的笑意里,又更加鲜明地浮现出来。 夏妈妈想,那得是多么盛大的心满意足。 如今他终于不是一个人了,他终于有了视若珍宝的东西要盛在心里精心照料,直到现在开出大片大片的花朵,从前那些微弱又艰辛地扎根的过程,那些跟滔天的权势作抵死之争的螳臂当车般的悲壮,天可怜见地,终于得到了回报。 得该有多么欣喜呢。 就当夏妈妈要收手感慨的时候,千瑟汐突然探了身子,在满室的暖光中,亲吻了那人樱色唇角。 天地都在刹那缄默。 夏妈妈便清晰的听见他说。 “夏魏君,新年快乐。” 吃过一顿热乎乎的饺子,千瑟汐便不好意思地说叨扰啦要回山庄去,夏妈妈不高兴的放下手中的茶杯指着日历发话,不知道年初一不能回娘家啊,怎么也得住到初二才走。 她闹了个大红脸,细若蚊呐地说是是是知道了,夏魏君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被她在桌子底下狠狠碾了几下脚背。 最后还是年初二回的山庄,门前空落落的,她特意留着两个人一起贴的对联没来得及贴上,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红灯笼中间显得有点冷清。 虽然错过了时候,但贴还是得贴上。 “低了低了。” 千瑟汐站在梯子前中气十足的指挥,男友无条件顺从,手臂往上移了一些。 “又高了!你手太长!好端端长那么高干嘛……” 话倒是越说越小声。 夏魏君弯眼笑,手臂又往下移。 “你看这离门的缝隙要不要大一点儿,还是紧紧挨着比较喜气……” 不远处用来出入的大道上传来阵阵鞭炮声,夏魏君听不太清,茫然地转头望向梯子下女友开开合合的嘴。 “你说什么?” 震动耳膜的噼里啪啦声声雷动,漫天飞舞的灰烬和鞭炮纸里,女孩吸了吸鼻子,把手拢成喇叭状,不管不顾地大声喊。 “我说夏魏君,你长得真好看!” 夏魏君面不改色的回过头,薄薄的耳廓却红得像身后一地的鞭炮纸。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该回去上班那天千瑟汐极不情愿,抱着男友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撒手。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干嘛呢。” 夏魏君耐心的重复。 “我不是接了份it的工作吗。” 千瑟汐“哦”了一声,“我很快就回来了啊,再过一段时间,等那件事情解决了,我们就有好多好多的时间,可以去世界各地都逛逛,要是遇到天气好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儿买块地,开个杂货铺,建一栋有烟囱的房子,里面有壁炉,冬天到处都下雪,我们就在壁炉前面裹着毛毯取暖,要是住在森林里就更好了,说不定还有冻僵的小动物来敲门……” 夏魏君看着她那副要一口气把后半生都说完的气势,微微笑了。 他低下头,把脸颊贴在她的颈侧,声音很轻很轻。 “我不会走了。” 他又说了一遍,像在做一个很重要的承诺。 “小汐,我不走了。” 千瑟汐呆呆地攥紧了手指,眼泪吧嗒吧嗒,掉的七零八落。 她说,“夏魏君,我是真的很想很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和你住在一个小镇上,共享无穷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余生。 夏魏君没说话,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他用手指蹭去她的泪,轻轻安慰她。 “别哭呀,不就是在一起,哪有那么艰难。” “一切都过去了,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日历上又撕过几年。 千瑟汐和夏魏君的婚期定在四月,坐标星洲青城老城。 按千大小姐的话来说,这个城镇,总让她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遗憾。 说是说不要请太多人,请柬写下来还是堆成高高的小山,她皱着脸写请柬,一笔一划很认真。 婚礼设计得很简单,一顿饭席,各色精致的家常小菜,铺着花海的红毯,天花板上缀了渐次晕深的丝带,星星点点的小礼花,大体说不上奢华,但每个角落都是花了心思布置的,就连银质的餐具尾部都刻上小巧的淡金花体。 dm。 夏魏君一身黑色西装站在门口,模样愈发清逸俊雅,旁边是西式婚纱的千瑟汐,女孩歪头微微笑,眸子流光温柔,映着红唇白齿。 苏飞一向准时,这次牵了夏晶语来,也是第一个到的。 “我靠,你们总算在一起了啊。” 夏魏君伸手就想给他来一下,可是目光瞥见他身侧笑意清浅的女生,又温和地冲她点了点头,“你也来了。” “恭喜啦,表哥表嫂。”夏晶语笑嘻嘻地说道。 晚上,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回到新房,临上床之际千瑟汐猛然想起今天苏静送的字还没拆,不由取了剪刀仔仔细细地裁开,米白色的框架,沾了金粉的鲜红纸张,上书四个大字。 前两个字浓墨挥毫大家风范浑然天成,后两个字却中规中矩,平淡无奇。 千瑟汐便知道这是出自两个人的手,哪怕另一个人着实不善言谈,亦在这笔画写得平平整整的几个字里,装进了十足十的诚挚心意。 恭贺新禧。 其实在很多年以前,千瑟汐是没有把苏静这个人看得有多重要的。 身为苏家嫡系的幺女,苏静从来不是在无理取闹,就是在无理取闹的路上。 十岁以前仗着苏家的权势无法无天四处撒野,所有在当时尚处年幼无知的孩子一听到苏静姐姐四个字都要吓得屁滚尿流,稍大一点的听到苏静妹妹四个字简直头疼欲裂,除了黑着脸的苏飞,就没有什么能压得住她。 十岁以后苏飞按着她去学各种乌七八糟的上流名媛课程,苏静猖獗十年的大魔王气势才算被打压下来,其他家几乎要天天放鞭炮。 十五岁那年,安分了几年的苏静被苏家长辈定给莫家的公子莫翰,所以后来听说她离开苏家的消息,也不算有多惊讶。 不过那个让她和苏家宣布断绝的小混混简直是一根救命稻草,在他们快要崩溃的临界点出现,结束了几乎每个假期她都要在自己家里东躲西藏的痛苦生涯。 多辛苦,为了不嫁给一个相看生厌的人,还要抛下所有姑娘家应有的廉耻自尊,死缠烂打东奔西走地费尽周折。 千瑟汐便忽然明白了一个他们无法改变的事实,那就是,哪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苏静,要狠下心反抗某些事情,做起来也如蚍蜉撼树般艰难。 千瑟汐将那副字挂在书房的正中央,望着一张扬一平淡两个截然不同的字迹,轻轻笑了。 她说,我们要多谢她。 多谢她,曾经自顾不暇还伸手相助。 后来苏静跟千予宸真的去了外国,开了间不大的甜品店,她特意带上夏魏君赶过去庆祝开业,眉目温淡的姑娘围着浅色的围裙站在干净齐整的料理台后忙碌,自家哥哥认认真真地站在收银处给顾客结账,店面装修得简单明亮,午后阳光缱绻,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没点餐,拉着夏魏君在墙角靠窗的位置坐下。 有小个子的服务生上来招呼,夏魏君看了看孩子环视店铺满眼的向往,示意他过会儿再来。 “我们也开一个,卖小龙虾?” 千瑟汐摇摇头,眉目含笑,拿起桌上摆着的柠檬糖罐剥了一颗塞嘴里,说就你还开饭店,嘴挑成这样,没见过那么难养的。 夏魏君也笑了起来。 她以为她有多好养? 千瑟汐不明所以,低头看淡底碎花的菜单,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铺开,山水天色般好看。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日光温暖,夏魏君晒了会太阳,眨眨眼,偏头亲吻她半垂的雪白眼皮。 他想起好多年前他在快餐店捡到打盹的她,像只迷路的小鹿吓得瑟缩,笑容慌张干涩,惺忪的睡眼湿漉漉的,藏着盛世的阳光。 “……哇塞,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一转眼,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便是浮华半生。 枢纽世界·青城(18) 星洲的夏天就要过去,阳光里全是夏末秋初的味道,明媚,温柔。 六点一到,游裴涴的闹钟准时响起。今天又是一个美好的星期一。 游裴涴今年刚刚硕士毕业,任职于一家大型财务软件公司。飞快的起床,洗漱,赶在上班高峰前出门,每次走在去上班的路上,她都觉得充满了快乐和希望,好像美好的前程在微笑的向自己招手。 她总是第一个到公司,打卡,下楼去公司餐厅吃早点,粥,鸡蛋和馒头,营养简单,上楼,泡一杯绿茶,打开电脑,扫一眼门户网站看看新闻,就开始一天的工作。 游裴涴是那种对工作非常认真的人,虽然一个软件,她只能负责一部分,甚至有的时候,整个软件是干什么的,她都不知道。 但是,这份工作还是让她很有成就感,看着自己的软件写的清晰干净,并且运行良好,她都自己不由的要笑出声。当然,当公司男同事故意和她搭腔的时候,她笑的就更开心,眼睛弯成月牙儿那样。 对,她就是一个这样热爱生活的人。 这一天,和往天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她认识了一个好玩的人。 吃过午饭,游裴涴去盥洗室漱口,进去就看见一个穿着快递服装的男孩子在不停的往他自己的脸上拍凉水。 漱完口,这人还在那里啪啪的往脸上拍。 游裴涴不由看了他一眼,嚯,他的脸肿的很明显,难道是被打的? 她不由开口问了一句,“怎么了,你没事吧?” 男孩抬头看看她,眉毛皱的紧含糊的说,“没事,牙疼。” 游裴涴笑了,前几天他也牙疼来的,要说,真是要人命啊,看这人的脸都肿成这样,疼的不轻。 “你张开嘴我看看?” 男孩倒是听话,对着女生乖乖地张开嘴,当然幅度不大,腮帮子已经肿的不轻。 凑近一看,他槽牙的洞已经很大了,估计这牙基本报销。 “赶紧去看牙医吧,拖不过去的。” 游裴涴知道,牙疼的人虽然疼的要死,都不愿意去看医生,谁不害怕一个小钻头伸进嘴里啊?上次还是她发现自己这牙疼的都已经影响工作了,才不得已去堵上的。 谁知,男孩把头摇的跟拨浪鼓,眼睛里的害怕写的很直白。 游裴涴心里一沉,那天她去补牙,也害怕来着,真想有人陪她一起去,可是,在星洲,她孤身一人,连亲近的朋友都没有一个。 于是突然心血来潮—— “我陪你去吧,前几天我刚补过牙,有个老牙医不错的,手法很温柔。”说着,她笑出了一口白牙。 男孩的眼睛里有点闪动,估计在做心里斗争。 “会不会很疼?”他说话仍然含混不清。 “不会的,不会的,真的,我刚刚补过,那个医生的手法了得。” 男孩想想,终于点点头。 游裴涴心里暗暗笑,当然不疼了,你这个牙要拔的,医生会打麻药。 不出她所料,医生一看男孩的牙,立马决定,拔掉它。 躺在灯下的男孩马上开始摇头抗议,游裴涴和牙医齐齐安慰,“拔了好,不然就要这么一直疼下去,说不定还要连累别的牙,不疼,不疼,一点都不疼,会给你打麻药。” 连蒙带骗的给牙床打了麻药,男孩眼睁睁看着医生的大钳子伸进自己的嘴里,吓的头上都是汗,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用力攥住。 随着医生的大力拔出牙齿,游裴涴的胳膊也一阵剧痛。 医生钳子上一颗牙带着长长的神经,问他,“小伙子,要不要留下牙做个纪念?” 男孩睁眼一看,马上又闭上眼摇头。 塞进药棉在空洞的牙床,医生交代道,“麻药过了会有点疼,药棉咬住,一个小时之后扔掉,过几个月等牙床长平就可做颗假牙。” 游裴涴和男孩慢慢的走出医院,门口停下,男孩想说什么,但是要咬住药棉,说不出。 女孩笑笑,“是要问我是谁吗?” 男孩点头。 “我叫游裴涴,就在你刚刚看见的那个公司工作,不用写感谢信了啊。”游裴涴跟他开着玩笑,“你呢?看样子,你是送快递的是吗?” 男孩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然后拉过她的一只手,用手在她的掌心指划。 看着他一笔一划的在自己手心里写下两个字,韩玦。 一阵酥麻的感觉奇异地浮上心头。 “韩玦是吗?好特别的名字,不过很高兴认识你。” 男孩笑笑,做了个再见的招手,两人就在医院门口分开了。 游裴涴才注意到他高高的个子,头发有点乱乱的,笑起来的时候神情温和,然而,或许是脸肿的缘故,莫名有几分滑稽的感觉。 几个星期过去,游裴涴已经不太记得这件事,不过发工资的时候,工资条上因为那次陪男生拔牙扣掉的几百元,让游裴涴忽然想起了那天下午。 心里忽然有点奇怪,为什么那天自己会陪个陌生人去拔牙? 快要到午饭时间,周围的同事都开始蠢蠢欲动,小声议论中午要去吃什么,特别是公司的秘书们,更是开始盘算中午要去哪逛了。 游裴涴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还有5分钟,还能写几行程序。不过她还是听见旁边的八卦女同事发出轻轻的惊叹声,“哇,好帅啊!” 游裴涴心里暗笑,公司可能又来了什么帅哥新同事,上次市场部经理刚来公司报道也收到这待遇了。 有人在身后拍拍她肩膀,“请问,是游小姐吗?” 游裴涴回头,差点没跟那些八卦女一样发出惊叹,好帅啊,偶像剧男主角来到现实生活中看着还真是不协调啊。 正当她发呆的时候,身后的人超级灿烂的笑道,“是你哦,我刚刚还怕认错了人。” 游裴涴搜肠刮肚也没想出,自己怎么会跟这位同学有什么关系。对方却微微一笑,张开了嘴。她看到少了一颗槽牙,顿时恍然大悟。 “……是你啊,不好意思,我差点没认出来。” “中午,我能请你吃个饭吗?” 韩玦却笑了笑问道。 “呃,太麻烦了吧。” “不会,那天多亏你了,不然,不知道还要疼到什么时候。”韩玦一脸的真诚。 “那,好吧。”游裴涴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吃个饭,倒是也没什么。 “那我们走吧,我看你们这座大厦有酒楼,我们就去那里,你看怎么样?” “不用太破费,我们就在公司餐厅吃就好。” “客随主便吧,就让我还你个人情好不好?不然老是觉得亏欠了你什么。”韩玦还是一脸真诚,让人不能拒绝。 “好吧。”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拒绝的话。 “你们这里好像佛跳墙比较出名吧?来两个。”韩玦对餐厅服务员说到。 佛跳墙?这菜只在书上看过吧,还真有卖这个的啊?游裴涴瞄了一眼,398/客,晕,这个人够阔气的。 就听韩玦流畅地点了一堆菜,她一直制止,“够了够了,我们两个人,能吃多少。” 没一会儿,一桌子游裴涴几乎都没见过的吃食摆上来。 两人慢慢吃,游裴涴也开始慢慢的好奇。他到底是谁啊,是上次那个送快递的人吗? 韩玦好像看出了她的疑问,“我是美院的学生,暑假没事打工送快递,上次牙疼正好让你碰上,真的谢谢你了。” 游裴涴有点懵圈,关注点不在他还是个学生身上,“那个,你送快递一天能赚1万不?为什么请我吃这么贵的饭?” 韩玦笑了笑,游裴涴有点发愣,还有男生能笑的这么好看? “送快递是为了让自己早上起床就出门见见阳光,还能骑车锻炼锻炼身体,不是为了钱,不然一放假我就黑白颠倒,凌晨才睡,下午才醒。至于饭贵不贵……嗯,我平常也不吃这些,这不是为了感谢你吗?” 游裴涴张了张嘴,却找不出反驳的话语。 “你要什么主食吗?” “不用了,够了,已经饱了。” “服务员,两客芒果奶酪,一碟白糖。”韩玦笑眯眯地说,“我习惯吃甜点。” 看着男生把一碟白糖全倒进了奶酪里吃个津津有味,游裴涴突然明白他的牙是怎么蛀成那个样子的了。 一顿饭下来,他们之间有了一定的了解。 两人的相同点是,都是不喜欢欠人情的人。 两人的不点是,一个已经上班一个还在读书。 韩玦吃完饭,又再三感谢之后才走,回到公司的游裴涴边走边腹诽,这老天,也太不公平了,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那么完美的人?人长得帅不说,出手阔绰,还懂感恩…… 游裴涴这几天想找间公寓。 公司宿舍只是临时住所,她想找一个环境更好一点的地方。 每天浏览租房网站,她忽然看见了一条几分钟前发的奇怪的信息。 出租,合住,一室,21平,煤气水电,空调有线,家电家具全。要求,女,白领,硕士以上学历,生活规律健康,性格开朗,身高160以上170以下,长相舒服,租金面议。 游裴涴顿时翻了个巴彦,这是在找合租对象吗?这明显是征婚广告啊。不过,一看离自己公司很近,她还是打算看看去,然而,打电话过去,却是个男性接的电话。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一下。 游裴涴一进小区,就有点打了退堂鼓,这明显是高档公寓,自己没有那么多的预算。可是既然约了,也就看看。 门打开,她就愣住了,“怎么是你?”韩玦? 对方却露出了一个让她觉得迷惑的笑容,“要不要进来看看合适吗?” 岂止是合适,说是豪宅都不为过。 不过,他好像猜到自己会来? 女生不留痕迹地打量了他身后的房子一眼,拘谨地站在门口,委婉地说道,“呃,我以为房主是女的。” “有区别吗?” 当然有了。 游裴涴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可是,如果这个对象是他的话……好像并不让人忧心。 “你放心,你的房间和划分给你的地方我一步都不会踏足。”韩玦一脸真诚地保证,“如果是你的话,租金我都可以不收。” “啊?这怎么可以,我怎么能白住你的房子?” “不白住,你负责交煤气水电钱怎么样?” “呃,那才多少钱,不行,还是算了吧,我找找其他……” 见她一脸的犹豫,韩玦似乎有点焦急了,“你看我这里这么大的房子,我一个人,也太空荡了,算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他的脸上开始有了恳求。 游裴涴发现,怎么这个男生就有这种本事,会真诚的让人难以拒绝? 又或许,她打心底并不想拒绝这个男生,他似乎有着她一切的理想型。 周六,游裴涴提着两个行李箱就搬进来了,韩玦似乎不在家,她环视一下屋子,不由暗暗想到,这么大的房子,他们两个住,估计也挺空荡的。 然后她发现自己错了,这屋子不像是两个人住,分明就她一个人在住。不对,不是一个人住,因为两个人的生活时间完全相反,所以,她和韩玦几乎见不到面。 早上她走的时候,韩玦还没回来,晚上她下班回来,发现韩玦已经走了。如果不是周六周日发现韩玦是白天睡觉夜晚出去活动,她还真以为,韩玦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终于在搬进来快一个月的时候,游裴涴有了一次跟韩玦吃晚饭的机会。 她决定?改善一下伙食,自己做了两个菜,葱烧牛肉和蒜蓉油麦菜。 韩玦没有和每个周末一样,起床,梦游一样的洗澡,然后出门,而是起床,梦游一样的洗澡,然后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飘了过来。 他咽了咽口水,问女生,“我能一起吃点吗?” “可以啊,来吧。”说完她给韩玦盛了米饭。 韩玦开始一言不发的猛吃,看样子是饿了。 但是她却突然没了胃口。 她住进来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她真是对韩玦这个人好奇极了。 开始游裴涴搬进来的时候,以为他是美院的学生,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发生。但是这一段时间看他的作息时间,真是心里打了鼓? 他……明显没时间上学啊?白天都在睡觉。而且,他长的这么帅,而且,他太多次看见韩玦西装革履的出门,然后整晚不归。 再看看这房子的大小和摆设,游裴涴的心里腾地冒出来俩字:牛郎。 游裴涴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日剧看多了,然而她真的觉得,自己真的有必要问一问了,可是,这要怎么开口啊,游裴涴开始盘算起来,盘算到韩玦都发现她根本没吃饭。 对方不由抬头盯着她,眼里有点关切,“你怎么不吃饭?不舒服吗?” “没有。” 游裴涴尴尬地笑了笑,心想,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 “那个,不好意思,我想问你个问题,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学生啊,怎么了?”韩玦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呃,我看你好像都没怎么上学哦。” “嗯,懒得去上学,绘画是门艺术,不是上课能学到的,是需要自己对人生和美的体会的。” 游裴涴心想,我又不是问你这个,于是一闭眼,干脆了当地问道,“你每天好像晚上都会出门办事,呃,那个,你是做特殊职业的吗?” 韩玦一口米饭突然噎在了嘴里,诧异地张大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特殊职业?什么特殊职业?”下一秒,他忽然明白了,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游小姐,你不会以为我混夜店吧?哈哈哈哈哈。”他笑个不停。 游裴涴一脸愕然,看样子自己是误会他了,不过还好,不是就好。 心里一下子放松下来,宽慰不已。 果然是她想多了。 韩玦笑了半天,笑够了,有点陷入沉思。他想,还是要告诉她自己为什么这样了,不然,下次她还要胡思乱想。 “其实,我们家开着一个24小时书店,晚上我得去书店帮忙。” “24小时书店?” “是的,方便夜猫子阅读。” 游裴涴了然地应了一声。 这个周末,游裴涴和韩玦有了他们认识之后最长时间的接触。 一般,游裴涴在周六的任务都是打扫卫生。 只是,韩玦最近反而有点纳闷,之前他需要每周请一次钟点工彻底打扫一下卫生,可是这个月,似乎每到周末也没看见什么地方需要打扫,今天他才知道,原来游裴涴都会在周六他出门之后来个大扫除。 韩玦脚登在茶几上,在沙发上懒懒得躺着。看着游裴涴跟只小蜜蜂似的在屋子里忙来忙去。擦地,抹布到了韩玦的脚下,女孩示意他把脚抬起来,他乖乖的把脚抬起让她擦了地板,然后继续呆呆的看她打扫。 游裴涴觉得好笑,这男孩子,一看就是让人伺候惯了,平时收拾房间的时候,她偶尔也会进韩玦的房间打扫一下。 但其实,她不知道韩玦比她大得多。 不过游裴涴今天打扫卫生不是那么专心,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观察这个自己已经认识了一个月的男孩,似乎他浑身上下充满了谜团。 两个人没有交谈,就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 游裴涴向他道了声晚安,就往自己卧室走去,刚要关门,就听韩玦问道,“你相信平行世界吗?” 这是什么问题? 她不由失笑着摇头,“你啊,少看点科幻小说。” 第二天一早,游裴涴睡到了自然醒,这一刻,她觉得幸福极了,柔软的床,暖和的被窝,还有从窗帘照进来的明媚的秋阳都让她从睁开眼的一刻感到舒服。 出了卧室门,却看见韩玦还和昨天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在看电视,放的是国外的一部科幻片。看见从卧室出来的游裴涴,他说,“你醒了,我出门买了早点,一起吃吧。” 他们一起坐在了餐桌前,游裴涴的大脑有一瞬的恍惚,总觉得这个画面似乎经历过一样。 吃完早饭,韩玦耷拉着眼睛,晃晃悠悠的走向卧室,“我睡觉去了。” “韩玦。”游裴涴喊住了他,等他回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只得干巴巴地提醒道,“喂,你不要刷刷牙再睡?”她委婉地说道,“不然你的牙……” “不用,上次是个意外。”说完,韩玦关了门。 周日,又是到了傍晚,韩玦才起来,又赶上游裴涴要吃晚饭。 韩玦笑眯眯地坐到了餐桌旁。 游裴涴觉得好笑,给他盛了米饭,今天她做了四个菜,其实本来就带了他的份。 坐下来一句话也没有,韩玦斯斯文文地吃着饭,吃完竟然主动要求说,“谢谢你做的饭,今天我来刷碗吧。” 游裴涴愣了一下,有些受宠若惊地说了句“好”。 可是,当她刚刚从餐桌走到沙发旁,就听见了厨房里瓷器破碎的声音,跑进厨房,便瞧见男生正愣愣的盯着地上的碎了的盘子,手还保持着端着盘子的姿势,抬头的神情有点无辜,“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她噗哧一下笑了,“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反正是你自己的盘子。” 游裴涴只好和他一起收拾,然后坐在沙发上慢慢的聊了一会,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学校里的事和她工作上的事情。 没有再提起韩玦晚上出去的事情,游裴涴虽然好奇,但也不好问。 周一开始,她去上班了,韩玦也继续开始晚上外出的节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书店呢? 游裴涴经常看着他出门的背影想道。 不过,这一周,她周四就见到了韩玦。 晚上12点,她已经睡熟,突然家里的电话座机响起,接起电话,是韩玦,“你能来接我一下吗?我在中心医院。” 游裴涴一下子清醒了,“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跟人打架,脚扭了,走路不太方便。” “……”游裴涴连忙起身穿衣服。 到了医院,她在急诊室看见了韩玦,医生说,没什么大碍,除了脚扭了之外,都是皮外伤。 “对不起,耽误你休息了。”韩玦的脸上有些歉意。 游裴涴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男生,心里一紧。 这是哪个王八蛋这么狠,把他给打的鼻青脸肿,衣服也有好多地方都破了,满满都是泥土。 拿着医生给开的内服外用的药,他们打车回家,韩玦还能走,但是必须有人扶着。 韩玦自己进浴室洗了澡,出来的时候,游裴涴已经拿着热毛巾等在外面了,她把毛巾放在他的脚上热敷。 这时已经凌晨三点?了,她没忍住问了韩玦,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没什么,话不投机而已。”韩玦抿了抿嘴,补充了一句,“下次我会注意,不在这个时间点麻烦你。” “这是重点吗?” 游裴涴看着他这般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有点动气。 这人怎么这样,这么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每天出去鬼混不说,被打成这样看样子也是家常便饭,他父母估计要心疼死。 韩玦的神色却有点黯然,用手慢慢的抚弄自己的头发,好像是在跟田野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都是曾经欠下的债,我只能慢慢偿还了。” “什么?” “你不懂,但没关系,我懂就好。” “你能不能被故弄玄虚?你才多大,就惆怅这些?” 她一本正经的态度使得韩玦忍不住笑,然而牵动到伤口,疼得赶紧合上了嘴。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游裴涴被他说的有点懵,“啊?” “喜欢说教。” 只当他在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游裴涴翻了个白眼,替他捏好了被角,“好了,你休息吧。” 只是在关上灯,看着他一脸疲惫的模样,心里有些不知道是可怜还是什么的东西在喧嚣。 “你以后……晚上还是少出门吧,虽然现在治安好,但你家人也不应该把看门的责任交给你一个学生吧。” 枢纽世界·青城(19) 北极光点亮亘古的冰山与海水,也温柔地照亮了你眼中倒映的南与北。 那些景色仪态万端,胜过我从前深藏海底所见的轮回千重与枯荣百般。 * 下课铃声已经响过了五分钟。 数学老师罔顾了那悦耳的放学铃声,手中粉笔在黑板上的图形里加出一道辅助线,对着立体几何戳戳画画讲个不停,卢晔双眼盯着前方,手里的钢笔却已经盖上了盖子。 他幅度很小地偏头往玻璃窗外瞥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了那头标志性的奶奶灰。 若无其事收回目光,卢晔重又拔开钢笔帽,依样画葫芦地勾上那条线,假装没发觉外头望穿秋水的人。 剩下几分钟好像过去了一整个蝉鸣的夏季。 目送着老师夹着三角板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卢暄一溜烟跑了进来,小小声地抱怨,“学长你们老师真的好喜欢拖堂啊。” 把打开的数学习题册和一包牛奶糖一起摆在桌子上,卢暄弯起眼睛笑咪咪看着正襟危坐的男生,手指往空白的某处一戳,“这道题我不会写,麻烦卢晔学长教教我可以吗?” “拜托啦。”他双手合十,一副可爱状。 卢晔把那包花里胡哨印着不知道哪国文字的糖拨到一边,看了眼他不会写的那道题,一脸无奈,“我好像上周才给你讲过。” “啊?指错了,指错了,这道!”他迅速伸手往后哗哗翻了两页。 “你确定是这道吗?” 卢暄定睛一看,他指的那道题上头白纸黑字好死不死印着第三章,想起自己昨天才跟卢晔说过这周数学课不会开新课程,他懊丧的耷拉下了脑袋。 怀着被揭穿后的忐忑与惴惴不安,卢暄使劲儿拿眼睛偷偷瞄对方。 卢晔看起来倒也没生气,或者说他无论心情如何,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 他撕开那袋牛奶糖自己吃了一颗,又剥开一颗塞给卢暄,腾出手来摸摸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要不要跟我去学校餐厅吃晚饭?回来再给你补习数学。” “要要要!” 卢暄猛地抬起头来,怕他反悔似得疯狂点头,整个人像一只啄米吃的小鸡。 学校餐厅里很是嘈杂,刚放学的住宿生从各个楼层的教室里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出来,藉着温暖的食物甩去扰人的化学方程式与受力分析图,重又恢复中学生的勃勃朝气。 卢晔从口袋里掏出餐卡来,在鼎沸的人声里微微低头凑近他,“你想吃什么?” “学长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和你吃同样的东西就好啦。”卢暄乖巧地举起右手,奉上一个大大的温暖笑容。 “那就年糕汤好了,你从前吃过吗?” 他摇了摇头。 卢晔取餐回来时,卢暄端端正正鼓着腮帮子叉手坐在角落里,脸上好似写着“好期待我想吃”六个字,像只望眼欲穿的小松鼠。 温热的年糕汤在白瓷碗里摇曳出氤氲的水汽,像梦境横亘在两人中间,卢暄被这热气与幸福感熏地陶陶然,恨不得这顿饭永远也吃不到尽头。 如果以后能一直和卢晔吃饭就好了。 他一口口咬着年糕,想吃完这块就开口提要求,但这单纯的少年心事揣到碗都见了底,也还是没敢说出来。 反倒是对方看出了什么,放下勺子问,“你有话要说?” “是这样的……以后晚上我可不可以就跟你一起在学校餐厅吃饭啊?这样就能请教更多题目了……还能沾染一些学霸气息。”眼一闭心一横,卢暄语无伦次地说完一番话,心想死就死吧,最坏也就是不答应而已。 卢晔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没有什么异议。 他居然同意了,卢暄飞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揣着满心快乐回到家时,夏魏君一家人正齐齐整整在他家做客,妈妈温柔地迎上来问他晚饭吃过没,他笑嘻嘻说放学后去向学长请教问题,顺便一起在学校餐厅吃了晚饭。 妈妈看到儿子努力自然开心地不得了,笑地眉眼弯弯端来一杯热牛奶给他,终究还是有些担心儿子身体吃不消,殷切地再三叮嘱,学习固然重要,但也一定要当心身体。 他抱着牛奶小口小口喝,嘴角都沾上了白色的奶沫。 妈妈忽然想起什么,问正坐在沙发上闲闲吃水果的人,“魏君啊,暄儿说的那位学长是不是你的同班同学?” 语带探询。 一口牛奶不上不下呛在嗓子里,顾不上埋怨妈妈又当着客人叫他乳名,卢暄迅速开启了疯狂挤眉弄眼模式。 “是我同班同学,经常勤工俭学还是每次都稳坐年级第一,每年助学金和奖学金都是他拿,为人也阳光温和,品学兼优没得说。”卢晔伸出个大拇指比了一下,“阿姨您就放心吧,卢暄跟着他补习进步蛮快的。” 卢暄听得却差点把牛奶一口喷出来,卢晔……为人温和? 想到自己费时费力接近那座人形冰山还险些被冻成皮皮虾的历程,他的嘴角有点抽搐。 旁边始作俑者才不管自己把三七二十一说成了三七四十八,自顾自天花乱坠吹了一通,还不动声色朝一旁丢眼神,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妈妈笑开了花,彻底放下心来,想了想却又怜惜地皱起眉头,“真是个好孩子呢,暄儿,你请他帮你补习已经很麻烦别人了,以后尽量不要再让他请你吃饭,知道吗?” “知道啦,妈妈。” “我们暄儿是高中生了,不是小孩子了,要学会体谅别人呢。”妈妈笑意盎然。 “呀?卢暄,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夏魏君从教室另一端的座位上皱着眉头走过来,手背虚虚贴上他的额头,“有点烫啊,你是不是发烧了?” 贴上来的手带着丝丝凉意,卢暄舒适地顺势蹭了蹭,像只家养小猫。 卢晔眼神一黯,低头看向习题册,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地抬起了头。 “啊,是吗?”卢暄本能地自己试了试体温,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屏幕照,“好像是有点红啊,发不发烧……我也不知道。” “我还是去医务室测一下体温好了。” “让‘卢’学长陪你去。”夏魏君把收回来的手松松垮垮地插在校服口袋里,挑眉冲着他邻居小弟弟笑出一脸坏样。 卢暄没什么底气地看了眼别过头去的男生,本来没什么感觉的头似乎真的开始晕了起来。 他晕乎乎转头往外走,“不用啦,我自己去就好,如果真的发烧就打电话让司机过来接我。” 卢晔会不会跟出来呢? 隐隐有那么一点微弱的期待生了根又迅速地破土而出,卢暄忍不住买了一手梦想,有意放慢脚步,他屏息竖起了耳朵,却没听到后头有任何椅子被拖开时的摩擦声响。 耳朵耷拉下来,他难得有了些少年的烦恼,摸出手机想给司机打个电话,手指划啊划地刚找到号码,却被扣住了手腕。 熟悉的味道顺着衣袖盈上来,仿佛口袋里都被塞了松松软软晒好的棉花,轻飘飘往外冒着皂角的清新气息。 卢晔拎着个水杯站在后头,他脱下校服外套严严实实罩在发烧的小孩身上,把那双有点凉的手往袖口里塞塞好,捏着拉链拉到最顶端,又扯出卫衣帽子扣在那头灰发上。 他退后端详了端详,像是很满意自己的成果。 “走吧,带你去校医院。” 卢暄跟在后头,小孩子似得从袖子里探出两根手指捏紧他的衣角,右手却摸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出去,“魏君万岁!” 卢晔看着墙上时钟的分针走过两个格,探手把体温计从小孩胳膊间抽出来,不留神碰到了腋窝,痒得卢暄忍不住笑起来。 “三十八度五,还笑。”夏魏君的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火气,瞪他一眼,把体温计拿去给校医看。 “啊,流行性感冒,要挂水了。”校医熟练地弯腰开处方,“同学有药物过敏史吗?” “青霉素,其他没有了。”卢晔替他回答。 “好,去旁边输液室等着吧,带好东西。”慈眉善目的校医用目光往旁边的房间示意。 “害怕打针吗?”卢晔把人安顿在靠近暖气片的沙发上。 “还好啦。”卢暄可爱地吐了吐舌头,“我从小身体就不怎么好,三天两头要打针,早就已经习惯了,不太害怕。” “啊,不对不对不对,我害怕的!” 他悟道者般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拐弯,因为改口太快险些咬了舌头,好在卢晔压根没打算揭穿,倒是开玩笑地问,“如果以后我来给你打针,你害怕吗?” “那当然是不害怕啦!”卢暄答得相当顺溜,“那我巴不得天天打针呢。” “天天打针?校医院可不欢迎你。”校医端着托盘走进来时正听到个尾音,觉得这男孩子实在可爱,忍不住逗他,“扎左手还是右手?还是两只手左右开弓?” 依然是卢晔回答,“他习惯扎右手。” 医生绑橡皮筋的动作一顿,缓缓笑开,“你是他哥哥吗?挺疼弟弟的啊。” 被问的人还没如何,卢暄先讷讷地红了脸,幸亏他本来就在发烧,脸颊带着些潮红,倒也看不出异样来。 输液室原本便没几个人,药水挂到还剩半瓶时空空荡荡只剩下了他们俩,卢暄紧紧靠着他心心念念的学长,瞳仁亮得像掉进了满天星子,简直快要掩不住里头的灼灼光芒。 这光芒晃得卢晔有点儿眼花,有点想伸手遮住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 “那个,上次夏魏君带我输液,你其实是跟在后头的吧?” “……”卢晔眼观鼻鼻观心。 卢暄小心翼翼凑过去,蜻蜓点水地亲了亲他嘴角,感受到对方体温的那刻又立马触电般缩了回来,他战战兢兢看着对方,一颗心砰砰跳地整个星洲都能听到。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被烧糊涂了。 卢晔忽然笑了起来,卢暄很少在他脸上见到这样春风化雨的笑意,一时怔怔地看住了,不知道是该揉揉自己眼还是还扯扯对方脸。 “卢暄啊。”卢晔一本正经地开口说道,“这可是我的初吻,感觉吃亏了。” “其实……并没有吃亏。” 少年像抽中了什么幸运大礼样笑成一朵喇叭花,凑上那双弧度精致的唇胡乱又啄了几口,“那你的初吻、第二次、第三次,都被我占有了。” 卢晔摸了摸他因为输液而冰凉的双手,起身倒来一杯热水,把温热的水杯轻轻地垫到了他的右手下头。 暖意从指尖一点一点蔓延上来,驱散了药水流入血管时带来的寒冷,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透明的液体从管子里缓慢无声的滴下来。 一滴一滴,坠落出温柔的曲线。 周末下午的操场看台上坐着两个穿校服的少年,高点瘦点的那个捧着本书专心致志地看,小一些的那个靠在他旁边。 “学长,我有点选择困难。”卢暄摆弄着新拿到手的机子,“还是第一次换苹果手机,这个appleid的安全问题该设置什么啊?他们给了好多选项呐。” 卢晔放下书凑过去,“应该都可以吧,挑你容易记住答案的问题,”他虚虚指了指屏幕,“前两个就很好啊。” “那就这两个好啦。”卢暄没骨头似得又往人身上靠了靠,把头搁在他哥瘦削的肩膀上,“你就读中学的名字叫什么?这个好记得很。你中学时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或角色是谁?” 少年重复念了几遍,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手指灵巧地按了几下,像个考了满分的小学生似得举起屏幕给他看,一脸求夸奖求摸头的沾沾自喜。 上头赫然填着“卢晔”两个字。 卢晔嘴角不自禁地扬起来,卢暄从那嘴角的弧度里判断出他心情不错,于是跟着露出个得逞的小狐狸笑容来。 “为什么要写我?我又不是什么电影明星。” “可是,你是我的superstar呀。”卢暄心满意足地把手机丢到一旁让它自动更新,双手缠过来抱紧了他的右臂,语气里全是撒娇。 春日下午的暖阳透过树荫洒下一片片圆形的小光斑,身形清瘦的少年伸手把身边人揽进怀里,微风轻淡地送过来远处一点花香,一切都很好。 卢晔在心里默默说,“你也是我的sunshine啊,prettysunshine。” * 才刚下飞机,卢暄就把手机丢在了机场。 于是他回国的第一件事不是和家人团圆也不是和朋友聚会,而是让司机带他去专卖店买手机。 随手拿了个最新的苹果,他看都没多看几眼就忙着去办了张新手机卡。坐到车里才打开手机包装盒,装卡,开机,到了设置appleid那一步,他认命地发现自己第一万零一次忘记密码,连试好几次都没试出正确那个。 懒得再折腾,陆续那直接点了忘记密码,屏幕上跳出两个熟悉的选项,他已经看了一万次,用邮箱重设,或者用安全问题重设。 但俗话说祸不单行,一个人倒霉总是接二连三的,他悲哀地发现自己邮箱从来都是默认登录,眼下旧手机不知所踪,邮箱密码也跟着丢失的手机缠缠绵绵飞到了天尽头。 手指点上安全问题那一项,他对能记住问题答案这件事已经完全不抱什么希望,只能默默在心里买了一手梦想。 说不定问题是你叫什么名字呢? 但如果这也能猜对,他就是神仙了。两道问题很快在崭新的屏幕上跳出来,你中学的名字是什么?你中学时最喜欢的电影明星/角色是什么? 第一题他很顺利地答对了,毕竟密码可以忘,电话号码可以忘,能迷糊到记不住自己读书经历的人着实不多。 电影的话,中学时大概喜欢看漫威? 他随便把几个漫威主演的名字填了上去,却都提示错误。 二十四岁的卢暄回想起青葱岁月,笑着摇摇头,大概是离得实在太远了罢,连少年时的画面都只剩了一些模糊剪影,更罔论那时的喜好了。 多少年过去,人怕是除去外貌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不给提示地让他主动去想也实在难了点。 他连当年看过什么电影都记不得了,怎么可能想起喜欢的电影明星? 算了,还是回家之后用电脑登录邮箱再重置密码吧,他靠进柔软的座椅里,把车窗摇下一半,目光漫无边际飘到了首尔街道上。 两年未归,沿途的风景变了许多,但一些标志性的建筑物还是老样子,多年不曾更改。路过一座有些老旧的商场,卢暄依稀记得他小学时在商场四楼的特长班里学过音乐。 学过的歌曲也早忘了,反正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进ktv就一秒三sorry,拿手的歌只有一首被调成电音的谎言。 回到星洲的第一夜,卢暄丝毫没有认床。 大概是夜里睡觉忘记关窗子,早晨从梦里醒过来时他鼻子灌了铅一样呼吸困难,嗓子也涩涩地痛,一说话就火烧火燎要冒烟似得。 他爬起来叫司机把自己送到医院,大厅里人声鼎沸,他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更罔论进医院,一时被这拥挤的人潮闹得有点晕。 好不容易问清楚步骤,他拿着号去门诊排了半天队,无聊到把新手机玩掉了百分之五十电,才轮到自己进去就诊。 “卢暄?”年轻的医生自一堆病历本里抬起头来,实打实怔了怔,“你……回国了?” “是感冒了吗?” 时间像流水一样磨平万事万物的棱角,潜移默化着一个人的气质与外形,眼前的人穿着白大褂,架着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全然不复模糊记忆中那个带着阴郁与清冷的模样。 说来惭愧,卢暄还是通过嘴唇那特殊的弧度才勉强认出面前的人是谁,他有点意外,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种场合下久别重逢。 确切地说,他压根没想到会再遇见。 “是啊,才回来没几天,一下不太适应国内的天气,发烧了,过来看看。”他一下一下抛着手中一串钥匙,自觉地补充,“鼻子不通气,咽喉痛,半小时前测过体温,三十七度九。” “最近刚好换季,流感病毒肆虐,”卢晔头也不抬地抽出本新病历,刷刷写了几行字,“挂两天水,注意保暖,很快就会好。” “以前有什么药物过敏史吗?” “啊,我对青霉素和头孢菌素类药物过敏。” “其他的呢?” “其他的没有了。” 卢晔写完处方,看护士们穿梭在诊室和病房间一路小跑,个个忙地不可开交,合上钢笔盖子站起身来,“走吧,现在护士都没时间,我去给你扎针。” “那……后面的病人怎么办?”卢暄有点犹疑,更多还是不好意思麻烦对方,更何况,护士都忙成这样了,医生不应该更忙吗? “没关系,只要五分钟就可以。” 既然卢晔已经这么说了,卢暄也没什么异议,再推拒反而没意思,他站起身跟在后头走出去,两人一前一后落开了一步的距离。 卢晔敲开装着药剂的小瓶子,用粗针管把药兑进氯化钠溶液,用镊子夹出块沾酒精的棉球,悬在空中问,“左手还是右手?” “嗯,还是右手吧。” 对方熟练地挂好瓶子,握着他右手手腕把那枚细小的针头缓慢地推进血管里,直起身检查了一下点滴,顺手把输液速度调慢了些,而后冲他点头示意,“一共两瓶,有什么事或者要换药可以随时按铃叫护士。” 卢暄道过谢,目送对方行色匆匆地端着医用托盘消失在病房门口,百无聊赖地摸出手机来玩。 他拍了张手上贴胶布的照片发在群里,语气夸张,“这药水好冰啊,血管疼qaq,有没有人来拯救一下我?” 果不其然,把一堆发小都炸了出来,纷纷慰问他怎么了,何储甚至开玩笑说要买个果篮去医院探望他,权当给回国的花生接风。 两瓶点滴伴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没多大会儿就输完了。 卢暄才回国,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干就被迫我在家里安安分分养了几天病,闷得头上长角心里长草,一结束病号生涯就迫不及待约了一堆老朋友去酒吧喝酒。 几个人自小相识,他又是两年不曾回来,曾经的朋友们都想他得紧,话题聊着聊着就从他的研究生生涯转到了儿时旧事。 又顺着时间线一路从幼儿园说到了中学。 酒意和夜色让人思旧,夏魏君摇晃着玻璃杯里的半杯残酒,半开玩笑地问,“卢暄啊,你还记得卢晔吗?” “啊,当然记得啊,那个跟我姓氏一样的初恋嘛。”卢暄漫不经心地笑起来,“说出来各位可能不信,我这次生病去医院,恰巧挂了他的号,他还看在昔日情分上亲自给我扎了针。” “看,针眼还在呢。”他晃了晃右手。 几个人都惊讶,纷纷感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奇缘分,简直比电视剧还要电视剧,小说里怕是都不敢这么写。 怕是要被喷洒狗血的。 “卢暄啊,当年我们一直没好意思问你,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分开的?” 卢暄歪头想了想,“也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啦,他在医大课业繁重,还要勤工俭学,隔着十六个小时时差,他还连手机都不用,我经常一天到晚都找不到他,时间一久感情自然要淡嘛。” “我出国的头一年还能隔三差五飞回来看他,后来我也忙起来,第二年就很平淡地分开了,可能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 “甚至好像都没有难过多久。” 卢暄语气里带上了点一闪而过的惆怅,仿佛有微小的一刹那,他又回到了十五六岁时那个带着一身阳光试图融化冰山的青涩少年。 灯光晦暗,气氛一时被摇来摆去地带出了些别样的伤感,何储连忙打圆场,“别煽情回忆当年了,我看你现在能认出他来就不错了。” “怎么可能认不出嘛,那是我的初恋,当然印象很深刻啊。” 包厢里顿时一片起哄声。 夏魏君仿佛打定主意要搞事情,他给自己倒满一杯酒,把酒瓶放在面前,“那我问你关于你初恋的两个问题,你只要能回答对一个,我喝两杯,否则你喝两杯,怎么样?” “成交!”其实两杯酒并不算什么,谁输谁赢也无所谓,但大家在一起就是图个热闹,这挑战既然都抛出来了,不接就显得煞风景了不是? 众人来了兴趣,纷纷把原本歪七扭八的坐姿调得正当了些。 “第一个问题,你初恋的生日是哪天?” 卢暄有点迷茫地睁大了眼睛,只觉得那是串很熟悉的数字,甚至已经一粒一粒排得整整齐齐滚在了舌尖,却偏偏中了结舌咒般死活说不出来。 竭力思索了片刻,他只好认栽,“唉,不是年轻时候了呀,”把希望寄托在后头一道题上,“忘了忘了,下一题。” “你们的初吻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谢右不干了,连声嚷嚷,“你这是明目张胆放水,暄儿当年可是初恋,总不至于初吻这种事情都不记得吧。” 卢暄眼睛亮起来,一拍手,“对哦,夏哥这简直是送分题嘛。” “初吻是我们在一起后那个运动会,他跑一千米摔倒了,我扶他去医务室的路上。” “答错了!”夏魏君一脸促狭。 “怎么可能?这到底是谁的初吻啊?” “我原本是想拼着喝几杯酒听八卦的,但运动会这次,我还真就知道不是你们的初吻。” 夏魏君拿过酒杯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在运动会之前一周的样子吧,卢晔跟我被抓去年级主任那里统计运动员花名册,你蹲在办公室外头拐角里眼巴巴等着他。” “我还有这么纯情的时候?”卢暄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立时被笑得喷了出来。 他连连摆手求饶,像少年时那般露出一副可爱又无辜的模样,“哥,我再多喝一杯,你就别当着各位哥哥们揭穿我黑历史了怎么样?” “这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小时候喷牛奶,长大了喷酒,老了怕不是要喷血?哎你别打岔,你就是这么纯情,”夏魏君也快笑死了,“我们俩一出来,你拉着他就跑,我有点好奇,假装回教室,从走廊另一头绕过去偷看,正看到你躲在角落里踮着脚亲他。” “那次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初吻,但可以确定比运动会要早。” 卢暄仔细在记忆的长河里搜索一会儿,隐约记得好像是真有这么回事,果断认输,“好好好,我输了,这么多年过去,记不住也是正常的嘛。” “愿赌服输,两杯就两杯。”他在笑声里一仰头喝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透明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折射出浅浅的灯光。 摇曳生辉。 那天夜里卢暄回到家时,他妈妈正坐在客厅里等他,见他带着一身酒气回来,语气温柔地埋怨他病才好就喝那么多酒。 里头却没多少真正的责怪。 他像小时候一样没正形地窝进沙发里,冲他妈妈撒娇,“想喝醒酒汤。” “就知道你回来得找醒酒汤,给你留着呢。”他妈妈起身去了厨房,端出来的精致白瓷碗里有几块胖胖的年糕半露着身子。 “年糕汤?”卢暄一愣,却还是乖巧地拿起勺子在碗里搅了几下,“怎么忽然想起做这个啦?” “我们暄儿长大了,研究生都毕业了,”这些年妈妈已经很少叫他乳名,这一晚却异常慈和,“可是妈妈却老啦,很多事都记不清楚了,你今天晚上不在家,妈妈从你书柜角落里翻出本落了灰的相册,才发现岁月真的不饶人。” “有张照片是不知道在哪家小餐馆拍的,你面前摆着碗年糕汤,”他妈妈伸手捋了捋整齐的鬓发,“才想起你大二那年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爱吃这个,每次回国都吵吵着要吃,就去厨房给你做了一碗,也不知道你两年没回家,现在还喜不喜欢这个。” 卢暄夹起块年糕吹了吹,笑着咬了一口,搂了搂妈妈肩膀,“当然喜欢呀。” “妈妈做的我都喜欢。” 他三两口把那碗汤喝完,回到自己房间摸了几粒薄荷味口香糖剥开丢进嘴里,嘴巴一动一动地嚼了好半天才进卫生间洗刷。 刷牙的时间都比平时久了些。 枢纽世界·青城(20) 千瑟汐是在找狗的时候被一只猫袭击的。 和自己那只才养了没几天的小松狮体型差不了多少的橘色大猫在她扒拉开一丛美人蕉的时候跳了出来,要不是她眼疾手快及时躲开,整张脸怕不是已经被巨大的猫饼给糊满了。 少女瞪着眼睛喘了口气,看上去还有点惊魂未定。 肉嘟嘟的猫咪没逮到人,很不甘心地喵喵叫,身姿灵活地扭着看不见的腰又朝前走了两步,脖子上挂着的银白色双层猫牌相互敲击叮叮作响。 千瑟汐有些犹豫。 这怎么看都是一只家养的宠物猫,收拾得干干净净,毛皮柔软还泛着光泽,不知道是自己贪玩跑出来还是被人不小心弄丢了,大冷天的就这么窝在并不美丽的花丛里。 可是她自己的狗还处在“第一次跑出来遛弯太兴奋没控制住速度直接跑了个没影”的困境里,再背着一只别人家的猫来来回回,实在有点为难她了。 可就在千瑟汐犹豫的那么十几秒钟,橘色大猫用和体型截然不同的速度又扑了上来,直接钻进了她走热了拉开的羽绒服里,在他的毛衣上蹭了蹭,愉快地打了个呼噜。 “……” 千瑟汐被这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呆了。 猫咪沉甸甸地装在她的胸前,十分心安理得的模样,她只好站起身拢着胳膊把猫抱在怀里。 怪怪,是真的重。 “哇,你应该减肥啦。”她一边感叹一边顺手撩起猫脖子上的名牌,“让我看看你的名字……唔,君君?怎么会人给猫起这种名字啊,太搞笑了吧……嗯,要是我的话,肯定叫你小橘什么的,你看你那么黄澄澄的……这么说起来,有点想吃橙子了呢。” 猫咪听着少女止不住的絮絮叨叨,毫不在意地舔了舔爪子。 被迫增加了负重的懒散女大学生又绕了公园晃了大半圈,依然没找到自己的宠物。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渐渐有些着急了起来,黏人的猫咪原本在她的手臂里安分地坐着,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躬身往下跳,少女怀中骤然一空,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见猫咪朝某个方向走了两步,又回头朝她喵喵叫。 这是要我跟着你的意思吗? 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千瑟汐还是鬼使神差地沿着猫的脚步从一个岔口拐了进去,穿过一小片掉完了叶子的低矮树林,草坪边的长椅下缩着的不就是自家那只不听话的奶油松狮犬。 猫咪先蹿了上去,两只小动物在短暂的试探结束后就毫无芥蒂地凑在一起,松狮犬呜咽了两声看着她,像是知道自己给主人带来了麻烦一样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脑袋,厚厚的毛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眼睛湿漉漉的。 千瑟汐看着它低头认错的样子也是啼笑皆非,但教训总还是要给的,她蹲下来捏着松狮两只圆乎乎的耳朵,故意压低声音语气凶巴巴,“下次还会不会乱跑了?是不是故意趁我绳没拴好就跑没影啊?再这样的话就一天不给你饭吃!” 夏魏君是在找猫的时候被一个少女一击即中的。 工作忙碌的外科医生与其说是养了一只猫,不如说是被一只猫给养了。 求学开始就延续到工作中的天赋和努力让他技术出众口碑极佳,但除此之外,这个人的生活却简单无聊到令人发指。 他在一个下雨天收留了蜷在门口休息的橘色小猫,理由也只是因为如果不把湿透了的猫拎进去,他的门垫就会留下很大一块水迹,这是一个洁癖并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那时候猫才两个手掌大,他随意地喂了几口水一口饭就把它放置在一个铺了旧毛巾的快递纸箱里,第二天雨停了就连箱子带猫一起重新放回门口,本以为过不了多久猫也就会离开了,没想到隔天大半夜的加完班回来,就在楼梯口和一双碧盈盈的猫眼对上了。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最后医生抱着盒子端着正经八百的脸去宠物诊所给猫做了身体检查挂了牌子,在做牌子的老师傅忍俊不禁的表情里给它用自己偶尔无聊了会登陆玩耍的游戏账号命了名。 比起工作狂又没什么生活情趣的夏医师,渐渐长大的橘猫过得就丰沛可爱多了。 晒太阳,滚毛球,在屋子里的钢琴上跳来跳去,日益增加的体重没能阻止他在挑高的跃层里制造各式各样的小灾难,把除了工作之外只知道看患者档案和科学杂志的医生逼着从书房里出来打扫卫生给它善后,偶尔还跟落在阳台上的麻雀你追我赶,橘黄色的身影把黑白灰的空间点缀出一线生机。 在为数不多的休假里,夏魏君饶有兴味地观察这只比他更像屋主的毛茸茸生物。 它机警聪明,虽然喜欢趴在他的腿或者床上睡觉,会拿脑袋来蹭人撒娇也能很好地独处,总是踩着饭点儿饿,一只猫活得像个小孩儿,饿了就去挠他的裤腿,没完没了地叫唤,奇迹般的让医生在给他倒猫粮的同时居然也学会了给自己做点饭,不至于患上大多数医生都有且相当严重的胃病。 夏魏君很少真的去管这只猫,就算取了个滑稽的名字也从来不叫,他工作的时间很长,没日没夜做手术的时候猫会自己跑出去,但他到家之后猫总会马上钻出来,仿佛一个屈尊降贵的迎接。 所以当他有了短暂的休息日却大半天没见到猫的时候,还是有些担心起来,终于决定出来搜索一下。 年轻的医生没什么头绪,只能凭借着生物学知识沿着马路往公园走,城市街道总不如小片的自然对猫咪有吸引力,尽管这样的深秋和寒风里,猫大概也不会觉得多好受。 好在路线选择并没有出错。 那只越来越肥胖的猫就在眼前的木质长椅上团着,尾巴搭在一只小松狮犬身上,它们的旁边坐着一个染了栗子色头发的少女,细长的手指裸露在阳光下,摸摸狗又撸撸猫,医生轻而易举地就捕捉到了那层白皙的皮肤上冻得有些发红的关节。 少女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靠近,利索地抬起脑袋,细密的刘海下一双还带着笑意的眼睛,脸颊上的笑容也没有收起,嘴唇弯出一个扁扁的心形。 有些古灵精怪的女孩子,这样看过去比猫和狗大不了多少,裹在鼓鼓囊囊的羽绒服里,一身欧美范,款式很时髦。 夏魏君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刻板又严谨的性格让他没法儿在这一刻道出什么轻松有趣的主题。 少女在短暂的怔愣后依旧舒展着表情,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松狮犬跳下椅子在那双细而直的腿边摇尾巴,而她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抱起了依然窝在椅子上的橘猫。 “这是您的猫吗?” 她的声音软软的,落进耳朵里沉到胸口去,有那么一瞬间,夏魏君甚至觉得自己都要微笑起来。 一个古板又有趣的人,并且非常耐人寻味。 千瑟汐在和夏魏君短暂的相处过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在把手里软绵绵的宠物还给对方的时候,她可以明显感觉到猫咪不情不愿的挣扎,对面的男人环抱的姿势也非常得不熟练,走着走着猫就滑下去一点,不过看着他规规矩矩扣到第一枚扣子性冷淡风格的纯素色衬衣,也就对这位装扮和神情都挺端肃的男人有了点粗糙的了解,那句有些僵硬的致谢自然就显得不足为奇了。 他们交换了姓名和职业,养猫的医生比她大了没几岁,学习生涯是令人咋舌的优秀,因为跳级于是比别人早毕业和工作,就算言行举止带着稳重成熟的气质,不经意的某些小动作依旧流露出一点奇妙的幼稚。 比如猫咪蹭到他外套上过分显眼的毛,他一定会抿着唇皱起眉,第一时间弄干净。 这样的人居然会养猫呢,板着轮廓清晰的脸分明看不出什么柔情和有爱心的样子嘛。 千瑟汐想着想着,就眯起眼睛笑出声,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掸掉了袖口猫毛的男人扭过头认真地看着笑声的主人。 少女的短发被阳光照出柔软发亮的轮廓,个子小小的,让他想起某种饱含营养的热乎乎的甜点。 她很健谈,就算自己干巴巴地应着几句话也能顺溜的说下去,拉着有点懒的尾音,让人忍不住去想她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 即使是崇尚安静不喜欢别人在耳边说话的夏魏君,也被这样的声调吸引而不觉得吵闹和麻烦。 “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吗?” “呀,你这么问的话……”不过认识那么一会的少女扬起脸,挺翘的鼻尖上像是停了一颗凝固成水晶的光点,“是因为想到你才会笑的呢。” 太久没有被这么直白坦率的话语迎面撞来的男人推了推眼镜,不想自己的犹豫变成一个切断对话的无底洞,便接下去问道,“我看起来很好笑吗?”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啊。”千瑟汐歪着脑袋摆摆手,漫不经心地拽住走着走着又被枯叶残枝吸引着偏离了方向的松狮犬,“只是在想给猫起了那么奇怪名字的你,平时都是怎么照顾猫咪的呢,然后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 考虑到现实挺难以启齿的夏魏君沉默了下来,但是面对女孩注视着自己弯弯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期待目光,最终还是松口说了实话,“一时想不到,就用游戏昵称起了个名字,反正也很少叫,照顾猫方面我并不拿手……它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被夸奖的猫咪似乎并不觉得高兴,耷拉着耳朵眼神只跟着松狮犬晃来晃去,又被停不下来的千瑟汐薅了薅头顶的猫毛。 “哈,这么说的话,这样的画面好像也正好适合你呢。” 两个人不知不觉就沿着同一条路一直走到了小区门口。 他们说了猫,说了狗,说了已经过去和正在进行的大学生活,说了都想去旅游的地方,千瑟汐总是能在每个角度显得讨人喜欢,这对夏魏君来说仿佛是一段不可思议的奇幻旅行。 “你也住在这里吗?”面容姣好的女生指着小区门口摆着的象征性雕塑,语气中满是惊喜,“看来我们是邻居啊。” “啊,是啊。”表情波澜不惊的医生也在心里讶异于这样的巧合,并且开始默默地计算着这个不算太大的住宅区里,自己住的那幢楼和周围楼号的距离。 “为什么以前从没有遇到过呢?”千瑟汐轻声感叹道,伸手向左边的区块指了指,“我住在那边儿,你呢?” “我在这边。” 是相反的方向。 那就只好现在努力把握一下了,千瑟汐这么想着,控制着自己的表情露出带着一点儿遗憾的笑来,“有点远啊,难怪一直都没能和你相识,看来还真的得感谢跑出来玩的君君,那,以后……别又丢啦。” 再次刷了存在感的猫咪被不怎么舒服地抱了一路已经有点儿炸毛的趋势了,蹬着脚想下地找乖乖趴在主人脚边的松狮玩。 夏魏君干脆把猫放了下来,眼瞅着小动物们又聚拢到了一起,韩王浩有些局促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手也背在身后互相搅着。 “它叫什么名字?” “诶?” “你的狗。” “安其拉。” 夏魏君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打开通讯录递到了她面前,在少女疑惑的视线中指了指橘色大猫,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的解释,“它好像很喜欢安其拉,如果可以经常见面的话,应该就不会再丢下我跑出去了。” 医生似乎在紧张,捏着手机的手指有些用力。 明明是严肃端正的脸,却长了双翘起的猫唇,让人意外的是也并不显得突兀,甚至还有点……可爱? 或许这才是他养猫的真正原因? 胡思乱想的千瑟汐赶紧接过手机输入了自己的号码,看着姓氏上的英文字符,又笑嘻嘻地在后面加上了一个小苹果图标才还给对方。 千瑟汐等了几天,但是说着要让君君和安其拉经常见面的男人却在这之后没有了任何消息,虽然觉得总是自己主动开口或许会引起一些适得其反的情绪,但沉寂的日子还是难熬,她最后没忍住先手发过去了一个问候。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大半天过去了,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以为开局良好至少对方明白了自己暗示的少女不禁再一次怀疑起了当时的场景。 明明他看着我的时候是开心的啊,况且还是他主动要了我的电话,就算性格很复古刻板也不能不闻不问嘛,这么长时间了难道没空回一个信息吗? 想想就很不开心,并且越想就越不开心。 她把手机扔在被子上翻身起床,然后理直气壮地翘掉了下午的两节选修课,即便房间里暖气打得很足,赤脚踩在地板上还是会觉得冷,她打了个寒颤,蜷着脚趾找到了棉拖鞋。 早就已经醒来的松狮犬从厨房里欢快地跑出来,努力睁着快要被绒绒的毛挡住的黑豆豆似的小眼睛,一副等待着喂食的模样,活泼又天真,和她纠结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倒是什么都不在乎啊。”女孩看着狼吞虎咽的小狗叹了口气。 虽然上课可以找室友帮忙签到,但是课后论文还是得自己写,千瑟汐决定暂时放下杂乱的思绪和心里越发离谱的猜测,一边把睡得张牙舞爪的头发给压回去,一边伏案桌前抓紧时间往没有多少字数的文档里填东西。 专注在一件事情上时间过得就很快,解决了大部分内容之后,她伸了个懒腰,肌肉骨骼舒展的感觉让她在椅子上瘫了好一会,直到被忽略的肚子发出了抗议。 比起塞了小半柜子足够支撑松狮犬吃很久的狗粮,属于她自己的食物倒是所剩无几,冰箱里只剩下两根香蕉,妈妈腌好的泡菜还有小半盒,可是拉面昨天就吃完了,看上去格外的空空荡荡。 “安其拉,我们叫外卖好不好?” “汪!” 她拉着嗓子叫了一声,松狮犬立刻摇着尾巴跑过来热烈地回应,尽管它并不能听懂。 “……嗯,可是又想吃楼下卖的炸鸡,你觉得呢?” “汪汪!” 女孩欲盖弥彰地在拉上窗帘之前看了一眼窗户外面的景色,南北朝向的玻璃窗外面是另一面住宅区,从她所住的楼层看出去好像从这头到那头也没有多远。 相似的房间多到数不清,她甚至不知道夏魏君到底住在哪幢楼里。 天气变得更冷了一些,炸鸡店里生意很好,老板是个胖乎乎的阿姨,长相白净嘴巴利索的千瑟汐总是特别讨喜,于是在得知了她还养着一只松狮犬之后,少女得到了两枚甜甜圈当做礼物。 炸鸡店对面的街道就是她和夏魏君走回来时的路,如果拐了弯再往前走,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小小的街心花园。 安其拉在帮她看家,不得要领抱着猫的医生也不在她身边。 为什么又要想到那个家伙呀。 千瑟汐的脚步顿了顿,哪怕在学校里被一群学长追着跑也没那么苦恼的系花有些沮丧,扭头钻进了刚刚路过的水果店,橱柜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排圆滚滚的脐橙,颜色就像那只橘色大猫。 耽搁了一点时间排队付款,担心炸鸡冷掉不好吃的她加快了脚步,闷闷不乐地走到单元楼下面。 单元和单元之间倒是挨的不远,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在踱步,步伐混乱急躁。 少女把纸袋换到了另一只手上拎着,忘了戴手套的指尖有些僵硬。 “诶?夏魏君?” 夏魏君从手术台上走下来的时候脚步没一点虚浮,助手帮他摘掉了口罩和手套,还要伸手帮他把手术服脱下来,被他拒绝了。 表情疲倦的护士端着器具做最后的收尾工作,从开会研讨,患者准备到真正开始,这场手术持续了太长时间,以至于终于成功抢救下病人的时候所有人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情绪,反而只有解脱。 年轻的医生有挺久没合眼了,除了眼睛有些酸涩之外却没有太多的困意,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签字的速度比平时慢了那么几秒钟。 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太多,再情操高尚的悲天悯人也早就在日日夜夜绷紧的神经里消磨殆尽,况且他本来就不是情商多高的人。 确认过一切没有问题之后,他换下了沾染了血迹的手术服,花费更多的时间把手洗干净,然后才走回了办公室。 里面安安静静的,别的医生也正穿梭忙碌在病房之间,显然大家都没什么空闲的时间。 护士长没一会来和他说轮班的事项,一直觉得这种休息可有可无的夏魏君这次爽快地点了头。 在医院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没有看手机的习惯,所以当他无意间按亮屏幕看到挂在通知栏上孤零零一条来自千瑟汐的消息时,差点被正要送进喉咙的红茶给呛到。 她的消息就像她本人一样随性又朝气蓬勃,让他想起栗子一般的头发和灿烂的笑容,少女问起他的猫,调侃似的指责他是不是要夺走君君喜欢的,和安其拉一起玩耍的时光。 医生想起自己那个没头没脑的举动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时的他太想留下点什么了,于是借了猫咪的名义得到了她的号码,还没等他那颗对交际向来苦手的大脑酝酿出什么好的方式开启一段对话,就被紧接而来的这个手术计划给打断。 离收到信息的时刻已经过了非常久,向来理性从不着急的男人有些慌张,像个真正的毛头小子一样担心起来:这么久没有回复,瑟汐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开心,而他会不会因为这个无心之失被她抛之脑后。 夏魏君也没有再考虑着斟酌语气就回了消息,过了没一分钟又拨了电话,可直到自动挂断也没有人接起。 最后医生潦草地收拾了东西直接开车回家,在猫爬架上找到正在打盹的橘色大猫就一把抱起,朝着女孩曾经指着的方向摸索过来,试图再次遇见那个少女。 极其笨拙的办法,可是就这么神奇地找到了。 风帽上镶嵌的那圈细密柔软的狐狸毛让眨巴着眼睛的女生看起来乖极了,犹带着不确定的声音被风吹到夏魏君的耳朵里,猫咪比他反应还要快一点,冲着她就激动地叫唤起来。 “瑟……瑟汐啊。” 他走到女生的面前,七手八脚地捧着猫,三言两语地解释着自己的状况,微微仰着头的千瑟汐总算露出了弯弯的笑眼,随即又变得很是担忧,“啊,是这样吗,那你跟我说一声就好啦,这么辛苦的话……” 夏魏君抿着猫唇轻轻的说,“我打了电话,但是你没有接。” 明明应该是他觉得不安愧疚的,怎么听着却好像有点委屈的味道呢? “可能写论文的时候比较专注,就没有听到别的什么声音。” 千瑟汐想到被自己扔在床单里的手机,垂下头任由猫咪拉长自己灵活的身子扑腾着前爪挂到她的衣服上。 “还好我赶过来了。” 夏魏君又上前走了一步,面前的人几乎被他拢在了影子里,拥有温暖发色的女孩,摸上去会一样是温暖的吗? “唔,我们傻乎乎地站在这里是不是有点奇怪?”千瑟汐皱了皱鼻子,他们对上彼此目光的时候,都不由自主的有一点晕眩的感觉,“要不要……去我家坐一下?你喜欢吃炸鸡吗?” 安其拉显然也记得玩在一起的小伙伴,面对陌生环境一点不慌很有大家风范的猫咪几分钟之后就和松狮分享了玩具和舒服的窝,彼此熟稔亲近的程度把沙发上装模作样的两个人类远远甩在了后面。 夏魏君平时很少吃炸鸡这样算不上健康的食物,更加不爱吃挂满糖霜的巧克力甜甜圈,盘着腿坐在他身边的女孩却吃得很满足,让他觉得自己以后也会爱上这些东西也说不定。 即使没有刚刚炸出来那样的酥脆表面,鸡肉也依旧嫩滑多汁,千瑟汐吮了一下手指偷偷地瞄了一眼男人,医生的吃相远比她斯文优雅,让她也忍不住就坐得端正了一些。 “你能帮我拿一下可乐吗?” 隔着长长的玻璃台面,少女伸直了胳膊也没能够到角落里的易拉罐,身子很自然地就倾斜过去,向另一个人求助。 “小心点,别撞到了。” 夏魏君把剩下的半包炸鸡和饮料都递到她的手边,看着和她惊人的食量相比天差地别的细瘦手腕,手肘突起的那截骨节敲在桌面上都仿佛可以听见回音。 “你吃饱了吗,还是没有胃口?还是说医生都喜欢吃营养粥之类的东西,啊对了,我买了橙子,切给你吃吧。” “你坐着,我自己去。” 医生把想要起身的女孩拉了回来,终于如愿以偿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发丝有些干燥,可是很软,脱下了羽绒服的女生显得更瘦小了,比松狮犬还像一枚剥开了壳的新鲜鸡蛋。 这间房子的格局和他的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和他严格规整的风格相比,女孩的家里杂乱又生动,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性格和爱好来,冰箱贴是游戏里五花八门的女团成员,墙上有几何花纹的波斯挂毯和半旧不新的贴纸,桌角放了一些参考书,留着许多的折角,是他也曾学习过的科目。 轻而易举地在流理台边找到了水果刀,成熟的脐橙被一分为二,诱人的酸甜立刻窜进了鼻尖,给被暖烘烘的房间熏得有些昏沉的头脑带来凉爽的清新。 “好香啊。” 女孩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从他的背后探出头来,手指点在果肉边上缓慢摇晃,那一瓣橙子就变成了湖里的小船。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橙子嘛?” “……为什么?” “因为看见它们的时候,就想到了君君呢,想着君君……会不会又跑得不见了踪影。” 千瑟汐嘟囔着语焉不详地回答,不再捣乱而是把切好的橙子在白瓷盘上小心翼翼地摆好,留在案板上的橙汁被擦得一干二净,然后像是对自己的劳动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率先递了一块举到他的嘴边。 “你尝尝看,甜不甜?” 丰沛的果汁在口中炸开,又滑进喉咙和食道,女孩等待着他的反应,眼神期待,睫毛微微颤动,那样馥郁似蜜的味道。 “嗯,很甜。” 橘色大猫悄无声息地跳上了桌面,对和自己颜色相似的果实兴致勃勃,松狮犬紧随其后,短短的腿没法够上茶几的边沿,可怜巴巴地想咬猫咪垂下来的尾巴。 枢纽世界·青城(21) 千瑟汐趴在茶几上玩手机,把试图偷吃橙子的君君抱在怀里,又抬起手指按在嘴上,朝地上的安其拉低低地嘘了一声。 “他睡着啦,你们不要吵醒他。” 原本靠在沙发上和千瑟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的医生在安宁美好的气氛中渐渐陷入了困倦里,持续的高强度工作和之后焦急的赶路耗费了他太多的能量。 布沙发又厚又大,眼皮也不受控制,她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絮絮轻语好像在和他说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事实上千瑟汐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她故意压低了嗓子,磨磨蹭蹭地把一句就可以说完的话黏黏糊糊地分成几段来说,甚至抽了个空把不知谁送来被她扔在柜子里的安神熏香找出来悄悄地点燃,宁馨的味道和还没有散去的橙子气息融在一起,一片片掉落在男人并不算多宽阔的肩背上,仿佛薄薄的被子。 做医生真的很累吧。 千瑟汐悄悄地挪过去,睡着的夏魏君看起来甚至就像只高了她一届的学长,没有任何多余的被社会浸染过的世俗感觉。 圆框眼镜有些掉下来,被她蹑手蹑脚地取下来放在一旁,医生的鬓角有些长了,下巴上也隐约有青灰色的胡渣冒出来,就像他眼底疲劳的青灰色。 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就对这样一个人产生好感呢,还是在毫无了解第一眼看到对方的情况下。 如果搞得清答案的话也就没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爱情了,她漫无边际地想,那双翘起的猫咪似的嘴角看起来太过有吸引力了,趁着对方睡着画一把胡须的话一定非常有趣。 睡意大概是会传染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的女孩也打了个哈欠,在医生侧身而眠空出来的那块沙发上枕着脑袋,她也闭上了眼。 在千瑟汐的沙发上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彻底黑了,屋子的主人正曲着腿在餐桌上抱着电脑玩游戏,听见他翻身而起的响动立刻转头。 “你醒啦,”女孩扣下屏幕朝他蹦跶过来,“这么晚了,干脆一起吃晚饭吧?” 医生有些迟钝地点点头,也就这么把平日里与人交流时生硬的客气之词吞回了肚子里。 明明是从未在生活里出现过的场景,却如同演练了很多遍那样熟练而真实。 这种感觉甚至在他回到了自己家里时变得更加强烈,卧室里十万块的床比不上粗糙的布沙发更舒适。 想要变得更加亲密的想法也会随着心跳变得愈发喧嚣。 或许是有了第一次的教训,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之间的气氛都变成了有意为之的脉脉温情。 曾经和夏魏君一起实习却分去了不同科室、时不时会来串门的校友惊悚地看着在食堂吃着吃着饭就拿出手机来回消息的男人,这个吃饭从不分心的人面色柔和居然还带着笑意,他结结巴巴地吭哧了一声以为自己眼花认错了,直到对方抬起头把脸板回去,他才舒了一口气。 夏医生过分明显的变化显然不止一个人有所察觉,几天之后护士姐姐们之间最流行的话题就变成了:外科的夏医生今天又盯着手机笑了几次,是不是在走道上又接了一个电话,他甚至都不再申请无休啦。 这样的情况实在太可疑,在足以杀死猫的好奇心的趋势之下,这位相识已久的何医生终究还是趁着四下无人时问出了口。 “君啊……你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啊,或者说,是什么样的家伙给你带来了好事情啊?” 夏魏君手里不停地浏览着病历,脑海里闪过两人在公园里像结伴锻炼身体的老夫老妻那样晃过的一圈又一圈,他没有拿医学报告工作分析之类的话题一语带过,而是毫不避讳地作答。 “是一只奶油松狮犬。” 而象征了好事儿的安其拉也和主人一起敲响了他家的门。 出于对总得拎着没有任何瘦身计划的猫来找他的医生身体的担忧,或者还有点别的蠢蠢欲动的想法,千瑟汐主动提出自己来找他也没问题,还能让安其拉见识一下君君的猫爬架。 虽然也不知道一只松狮为什么要对很难攀登的猫科动物的游乐场感兴趣。 对此夏魏君自然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即使知道他是一个独居多年有点洁癖的外科医生,但头一回去到对方家里时千瑟汐还是吓了一跳,功能性远大于生活美感的屋子犀利硬朗,就像做手术的医生那样每个角落都面面俱到的精确。夏魏君不会做饭,厨房里自然一尘不染,炊具洁白崭新,刀具从大到小摆放的特别整齐,或者这也是医生的职业病。 不过这些笔直的线条在她到来之后就被打乱了,羽绒服歪歪扭扭地挂在衣帽架上,长长的围巾一端懒洋洋地团在皮椅上,另一头被她系在了猫咪的脖子里,她依旧拎着一份炸鸡,带着零星火点般明明灭灭的烟熏火燎的尘埃,还偷偷摸摸地在袋子里藏着一罐啤酒,被夏魏君一眼戳穿直接拿出来没收。 “啊,你就让我喝一点吧。”千瑟汐又是撒娇又是吹胡子瞪眼睛,最后换来半个玻璃杯的啤酒捏在手里,气泡争先恐后地扑上来又一点点消退,只能可怜的抱怨,“什么呀,我都已经成年了。” “那也不行。”夏魏君把眼镜向上推了推,再次揉了揉她染得更浅了的头发。 千瑟汐一口一口慢慢地喝酒,目光有些涣散。 除了到处乱窜永不安分的猫咪,屋子里唯一突兀的就是电视柜上圆滚滚的企鹅玩偶,吊牌还栓在翅膀上,脖子上系着一个宝蓝色的领结,做工用料都相当考究。 其实一进门她就注意到了这个憨态可掬的玩具,直到那半杯啤酒染红了脸颊,女孩才有力气拽着他的袖子在他耳边嘟囔,“原来你的爱好是企鹅吗,放在那么重要的位置,君君会不会吃醋啊?” 夏魏君试图把歪倒的女孩扶正,过不了多久这人又歪了过来,最后他干脆把对方的脑袋托在自己的肩头,不至于让她的颈椎太难受。 “是一个患者手术成功以后她的家人送来的谢礼。”他顿了顿,记起什么似的反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它带回来吗?” 女孩诚实地摇头,表情茫然。 “因为看到它,就想到公园里的你呢,都要站不稳了,还抱着君君问是不是我的猫。” “你别说了。” 千瑟汐像是觉得丢脸了,把脑袋埋到了医生肩窝更深的地方,眼周因为酒精变得热乎乎的皮肤碰到他温度略低的脖颈。 好像有点太近了,可是身边的人没有一点被冒犯的不开心,让他可以光明正大的享受这样被纵容的对待。 夏魏君喜欢她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很难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吧,千瑟汐对此清楚又明白。 她在严谨笨拙的医生面前总会表现的可爱柔软,延绵的澎湃心情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随便一挤就潺潺流淌,夏魏君很容易就会被这样清澈明亮的坦荡模样吸引,以为她是奶油松狮犬那样单纯天真的小孩子。 陪她遛狗,不让她喝酒,安静耐心地听她说学校社团里重要不重要的大小事,帮她找到论文需要的资料库。 并不需要她展现强硬成熟的另一面的女孩,夏魏君珍而重之的态度甚至还带着点儿使命感。 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推拉暧昧并不是竞争上岗,谁强谁弱都不重要,只要他们的联系变得越来越紧密,总有时间把全部的自己都放到他心里去。 他们在彼此的家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都分不清真正的主人到底是谁,就像夏魏君更喜欢对方家里的布沙发一样,千瑟汐也更乐意窝在他的书房里架着腿玩游戏。 可惜的是,没什么机会陪她一起排,她就要来了他的账号信誓旦旦的要代练上分,结果点进去一看段位比自己的还高,她原本还有些郁闷,转瞬之间又开心起来,分那么高以后怎么和我双排呢,当然要愉快的反向一把,快乐风女秀起来。 今天也是准时下班的医生见状只是无奈地提着她脖子后面的肉捏了捏,刚进屋还没变暖和的手冻得她一激灵,缩着肩膀就哇哇叫着逃开,脸上直率地写着嫌弃。 不过千瑟汐的逃课时间也终究抵不过临近期末的课业压力,在把夏魏君的号玩的掉了两个段位之后她抱着笔记本逃回自己的窝,开始昏天黑地的补论文和复习的生涯,医生望着又空下来的房间寻思着或许什么时候可以考虑把屋子重新装修一下,两个人一起住也刚刚好的那种。 然而外科医生的想法暂时也只能是想法。 原本坐在他对面的同事因为自己身体的关系短暂地请了假,大部分工作便落到了他的身上,零散的小手术没有断过,别说考虑重新规划房子,吃饭的时间都变得紧巴巴的,手机什么的更没机会看了。 两个平日里一起逗猫遛狗的人仿佛一下活在了不同时区的异地,偶尔的交换一下信息也不过潦草的几句。 ——累不累啊? ——很忙。 ——君君可能又在扒窗户了。 ——安其拉已经学会自己叼着牵引绳绕着客厅跑圈了。 如今千瑟汐已经变得非常踏实,不会再因为他隔了很久之后的回复而心神不宁。 只是在老师给全班划重点的最后几堂课上,她还是听着讲就走了神,别人的书已经快翻到最后了,她还只摊开了一半,笔晃在手里没有规律地甩来甩去。 那工作归工作,考试归考试,人还是要想的。 “你啊,再这么过分,小心被老师记在心里期末考试直接完蛋了。” 好心的同桌一边把自己划好的重点给她补充上去,一边意味深长地说道,“就算是陷入爱河,也要有分寸一点,瑟汐同学。” 深知这种时候如果扭扭捏捏否认的话只会招来更多调侃的女孩挑起眉,承认得脸不红心不跳,“什么呀,苏静你这么说也只是羡慕我得到了爱情吧,毕竟母胎solo什么的和我再也没有关系了,不像你就算去告白也被拒绝,还要拉大家出来唱歌安慰你。” “你可真是……”被反治回来的人碍着老师的关系没法对她进行一番肢体教育,也只能无奈地摇头,见她又一副准备继续发呆下去的模样,便提议道,“既然这么魂不守舍的,抽空去见一面不就好了,年轻的人的感情啊,真是耐不住寂寞。” 千瑟汐眼睛一亮,这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虽然不是什么热爱运动的阳光少女,但是千瑟汐的身体一直都十分健康,连感冒之类的小毛病都很少出现,对于医疗的概念大概也就是偶尔肩膀疼了去学校的医务室要几块膏药或者带着礼盒去哪个诊所探望生病的朋友,所以站在接待厅里的时候,她还有些不知所措。 前台的护士轻声细语地问她需要什么帮助,她拿出手机看了看又把它塞了回去,如果夏魏君还在忙或者准备要忙的话,贸然打扰也不是太好。 况且她也只是想来看一下,就一下而已。 “我想找夏魏君医生,请问他在几楼?” “夏医生吗?我帮您看看,您有预约吗,他今天未必有空哦,您可以去那儿先挂个号。” “我不是来看病的,”千瑟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曲起手指碰了碰鼻尖,“我只是来……探望夏医生的。” 推开办公室的门却没有看到人,千瑟汐左右晃了晃,很轻易地就在几个位子里找到了他的办公桌。 别的桌子上好歹贴了些彩色的便签或者放着小株的水培植物,只有夏医生的办公区域,太过明显的干净整洁,除了纸笔资料和简单的医疗器械,只剩一只保温杯,造型相当传统,上面还印着医院的标志。 “可真是和小游的衣柜一模一样。” 偷偷摸摸也曾打开医生大衣橱的千瑟汐至今还无法忘记那一整片的白。 “瑟汐?”夏魏君看到自己桌边站着正在研究保温杯的人无疑是非常高兴的,一阵子没有见面的想念让他的情绪有些激动,“你怎么来了?” 走到少女面前,他忽而又皱起眉,表情也变得严肃:“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没有啦。”被这样一问反而得实话实说了,她挠了挠头,“只是想来看看相赫哥而已。” “哦。”夏魏君便笑起来,唇角的弧线变得更加明显,“原来那个访客是你啊。” 这样的笑容让她有些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正要说什么,就见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晃进了办公室。 “君啊,等等要不要一起去食堂……诶?这位是哪家的小姐,长得这么可爱?”他看了看朝气蓬勃向自己问好的女孩,又看了看只差哈哈大笑来表示自己很愉悦的夏魏君,心里的想法便脱口而出,“呀,莫非这就是给你带来幸福快乐的奶油小松狮?” 松狮?是指安其拉吗? 但是显然不是那么简单吧……或者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 千瑟汐有些困惑地扭头看了一眼医生,夏魏君欲盖弥彰地清清喉咙咳嗽一声,目光虚得飘起来还要强装镇定。 心思灵巧的女孩也串出了这番情景里的味道,虽然算不上多诧异惊奇,但本能的还是渐渐红了脸。 充满了轻微消毒水气息的办公室里居然还能酝酿出一点甜味。 何医生也不是没有眼力的人,面对这样软绵绵黏糊糊的氛围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能让夏魏君露出这种样子的机会实在太难得,要他现在就避嫌的走开怎么舍得。 在千瑟汐原本的计划里,她只是想来看看夏魏君工作的地方,如果能见到认真工作的夏医生就更好了,并不打算逗留多长时间,可是一来一去之后,变成了她和夏魏君,还有那位夏医生一起往食堂走。 何姓医生的性格相当开朗活泼,没一会就和千瑟汐聊得火热,只是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脸色不是很好看的夏魏君。 走在他身边的女孩自然能够察觉对方肢体和表情上的微妙变化,却忍不住起了一点儿坏心眼,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继续和别人说话,既能感受到对方越来越靠近的手臂和肩膀,也能知道很多他以前上学或者现在工作里发生的各种有趣的状况。 “……然后他就转身走了,都没和特地赶来的家属握个手,后来那个小姑娘跟护士说,当时她可难过了。” “哇!真的啊,他一定是害羞了才跑掉的。” “哈哈哈,我也这么觉得,别看这家伙平日里那么高冷,那都是伪装,其实他只是不知道怎么摆表情而已。” 最后夏魏君终于忍无可忍,揽住了女孩的肩膀强硬地中断了对话,“瑟汐,我们去外面吃,最近食堂的菜都比较素。” “没有我的份吗?”何医生火上浇油,被夏魏君凝重可怕的视线死死盯住,立马松口,“好好,我最近肠胃不适需要吃素。” 千瑟汐不动声色地朝对自己眨眼的何医生笑笑,美滋滋的挽住夏魏君的手臂应道,“好啊。” 结果餐厅还是千瑟汐选的,夏魏君在这方面是真的不太拿手。 传统的小吃店,店面很小却收拾得很干净。 千瑟汐翻看了一下桌子上的菜单,菜色并不算多,都非常大众普通,在询问夏魏君得到了什么都可以的回答后,她也就没有再费心去研究哪些好吃哪些不好吃,随意地点了两份看起来还不错的餐点。 夏魏君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午饭上,口腹之欲于他本来就不是多特别的需求,双手握拳又松开,腿也换了几个姿势摆。 女孩坐在他的对面,看起来很自在,仿佛刚才经历的那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仿佛听到了那些话脸红的也不是她自己,和服务员客气的寒暄过后,还把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两只宠物一起玩耍时拍摄的小视频找出来,放给医生看。 “瑟汐啊……” 老字号的拥挤餐馆,人和人因为狭窄的座位而不得不靠得更近,夏魏君的膝盖贴着对方的腿,他正想说些什么,端着铁盒拌饭和烤肉的服务员就走了过来。 “就是这个,之前有人跟我说好玩又好吃的东西,”千瑟汐一脸新鲜地捧着饭盒举起来使劲摇了摇,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打开,掰开筷子又把饭搅得更均匀,“你刚才要对我说什么?”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袒露心迹的好地方,既不温馨,也不浪漫,千瑟汐的手里甚至还拿着铁质饭盒歪歪扭扭的盖子。 但夏魏君并不想也不会在意这些,他慢慢伸出手捏住对面女孩另一只平放在桌面上的纤细手指,面容还是那样的正经八百,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知道要去做什么的时候就会立刻去做。 “本来想等到你考试结束后再说的,但是今天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他顿了顿,看着女孩仿佛预料到了接下来的发展而变得沉静的脸,“要说带来幸福快乐感觉的话,那个人肯定是你。我很喜欢你,如果要形容一下程度的话,就像君君见不到安其拉就会吃不下睡不好还要挠沙发的喜欢。” 他们互相直视着对方,感情藏在眼睛里是骗不了人的,况且他们也没有试图对彼此隐瞒过。 千瑟汐缓慢地眨了眨眼,又皱了皱鼻子,反手也捏住对方的指尖,颧骨都笑得飞了起来,还非得耍个小赖皮,“可是你说的不太对啊,我觉得君君和安其拉之间不是……嗯,不是爱情。” “没关系,我们的是就行了。” 得到了一个学霸医生做男友的感受是什么呢? 要让千瑟汐来说的话,就是痛并快乐着。 “魏君。”捂着脑门的期末考生不情愿地抗议,把脸埋在腿上的羊毛软毯里,声音被吸收大半显得格外虚弱,“我觉得我已经复习得差不多了,别再做题了。” 夏魏君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数学题,一边在本子上写下解答一边干巴巴地安慰自己的小女朋友。“坚持一下,考完就轻松了。” 虽然不怎么认真学习但是一直都有各种各样的小办法不让自己挂科重修的千瑟汐面对那本被人一步步详细精确做完的练习册并不领情,神色苦恼的抬起腿边蜷着的猫咪,使足了力气抬起来把它架到男友的肩膀上,想让它变成一条过度厚重的大围巾来干扰奋笔疾书的医生。 无奈猫咪并不配合,四脚乱蹬跳下来逃到了别处。 千瑟汐失去了她的猫咪,只好找狗狗当盟友,“我保证会过的,真的,对不对安其拉?” “汪汪汪!” 咬完了自己尾巴开始咬桌垫的松狮无条件表示认同,它已经长得有些大了,却那是那样傻乎乎毫无防备的样子。 “那好吧。”夏魏君放下笔合上书,放松了一下肩膀坐到她身边,把那叠练习册塞到对方怀里,“把这些做完就不做了。” “……你太过分了夏魏君,我要回家!” “回家?这里不就是吗?”医生欺身过去,毫不费力地就把她压在了沙发上,对方挣扎得很不走心,手推着推着就环住了他的脖子,“连老公都不喊,你真是越来越没有礼貌了。” 女孩挑起眉,显然没把这样不轻不重的责问当回事,“我觉得叫名字更亲密哎。” 夏魏君能怎么办呢,只能低头吻上去当做回答。 很容易就让千瑟汐想起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磕磕碰碰不得要领,两个人最后都差点笑场。 而她也总算知道了这个人更多的古怪又有趣的一面,会计较一些看起来根本没人注意的小事,会对被弄乱的刀具吹毛求疵,会因为她和两只小动物过分亲密而吃醋生闷气,也会大大方方地要求自己去医院看望他,甚至试图换上一些显得年轻潮流的衣服,想要去学校里陪她上一节课。 当然最后一点还是没有时间去实现。 千瑟汐也会在他的面前露出自己跳脱又狡猾的小尾巴,东西总也不肯好好整理还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来推脱,带着君君和安其拉一起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晚上又爱熬夜,非要开着电视等加班的夏魏君回来而不是去床上好好躺着睡觉。同一个科室里的医生护士在见过夏医生的“奶油松狮犬”之后,没事就爱夸他找到了一个宝,看看这个精神又好看的小伙子,李医生可要好好爱护啊。 而骨子里调皮的女孩在看见夏魏君露出没什么办法的表情时,就躲在一旁偷偷地做个鬼脸。 “我还想吃炸鸡。” 好容易结束了漫长的吻,千瑟汐闭着眼喘气,手指轻轻的按摩着对方的后颈,还不忘提要求。 “好,我们一起下去买。” 夏魏君直起身子,把她也拉起来抱在怀里。 “那把安其拉带着吧?去公园里溜一圈。” “好,我去拿狗绳。” “你把书都收起来吧?放着乱糟糟的。” “好,但是你要把题写完。” “……” 面对在某些问题上特别固执的医生,今天也没能成功逃脱的千瑟汐,认真地思考着,下回期末,必须要和男朋友分个居才行。 枢纽世界·青城(22) 我知道,遇见你开始,我就知道,我的一生只有两条路。 教皇第一次把他带到神殿的时候,正好是他的一百岁生日。 “这是我族世代供奉的古神,她把时间之初的秘密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发扬我族的威名。”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望着那高大神圣的白玉像,却是问道:“她是个女子?” 教皇微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解释说:“传说她曾经是古宇宙之神最宠爱的巫师,不过这是我族最大的秘密,等你成了教皇,你自然而然,什么都知道了。” 这天之后,教皇给他配了一个手下。 “你好,我叫巫灵,以后就由我来保护殿下。” 他看着对方笑嘻嘻伸出来的手,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其实他向来很头疼这个巫灵,从认识开始,七八年以来,都是天天在他耳边大事小事说个不停,一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样子。 教皇知道他的心思,一直都是:“你别看她整天嬉皮笑脸,她是我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以后就由她帮你一起出任务。” 话已经这样说了,但是巫灵第一次执行任务,就因为粗心大意,中了对手的圈套,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伤,还差点死掉,莫翰好不容易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直到她的伤好了,神殿再也没有把她派出去过。她就每天跟在莫翰身后,不停地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啊?殿下,我想出任务啊,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 真的好吵啊。 她的话莫翰一个字都不想搭理。 那段日子还算平静,开始有点波澜,就是在教皇被重伤之后,神殿高层的气氛变得很奇怪,几股势力好像都开始各自在设计什么东西,压抑得难受。 莫翰那段时间对内对外忙得不可开交,偏偏就出事了,有人等不到教皇退位,潜入神殿杀了他。 组织上下顿时乱成一锅粥,真心或假意地扼腕叹息,纷纷猜测凶手是谁,还不忘拉仇人下水。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对众人发誓,他会把凶手找出来,给大家一个交代,再接替教皇的位置。 那天晚上他把巫灵叫到书房里,问她:“如果有人以我为要挟,要你去杀老爷子,你会去吗?” 巫灵木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又渐渐露出一副什么都了然于心的样子。 她没心没肺地笑笑,眼睛都眯起来,说:“会啊,我会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想怎么处置我啊。” 那好像是莫翰最后一次跟她说话,那天他收到了一份录音和手写文件,说的大概就是刚刚他问的意思。 但是她承认得这么果断,莫翰反而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莫翰后来一直在想,他到底为什么要去质问巫灵,他想得到什么答案。他明明很怕她说,不是,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更怕她说,是,你要不要现在杀了我。 莫翰把她禁足在了一个偏僻的宫殿里,除了古神像,她再没见到过第二个活人。 每日来看望她的曾经好友瞥了瞥摆在桌上大大小小的药片,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又没吃药。” 因为前几年那次重伤,留下来后遗症,使得她要定期地吃药,才能避免身体上的疼痛。 而她笑眯眯地摇晃着脑袋:“不用,说不定过几天我就死了。” 好友敛下眼睫,一边帮她整理东西,一边淡淡地说:“真有那天的话,我也要离开这里的。” “为什么,殿下对你不好吗?” 她摇摇头:“我本来就是因为你才来的,你不在这里,那我也不在了。” 巫灵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你是说我那次任务?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然后她又笑,“其实我本来那天就应该死的,结果运气好,白捡回一条命,多活了这么久,想想还是赚了,哈哈。” 好友一巴掌拍在她的额头上:“什么白捡的,是我给你的,我送到你手里的,知道吗,你现在这条命也有我的一份,还是一大份。” “那就对不住啦。”巫灵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一片片往下落的叶子,“这一份你可能拿不回去了。” 转眼就过了一个月,巫灵这几天一直在想,她的命是自我了结,还是等着他来了结,这件事应该已经传开了,再这么拖下去,估计神殿里的人会造反吧。 想到一半,门外进来一个人,巫灵躺在床上,头也没抬,说:“你干嘛又来,我是不会吃药的。”等了半天,对方都没回应,她心里一惊,几乎是弹起来,果不其然,莫翰正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微微张嘴,似乎无意识地和这个人对视着,良久才说出来一句话:“算你还有点人性,知道来看我。” 巫灵的好朋友很不喜欢殿下这个人。该果断的时候心有余悸,该放弃的时候又犹豫不决,容易被绊住脚步,还要表现出胜券在握的样子。他什么都不说,把什么都放在心里,不敢爱,不敢恨。 她曾经问他:“你真的准备杀她?” 他跳过了这个问题,说:“就用药吧,你这个医生,救死扶伤无数,应该还没忘记配毒吧。”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说:“早知道有今天,你当初不该把我叫回来,你说你要我费那么大劲救她干什么。这么些年,为了护她周全,你花尽心思从不让她走出去一步,最后想要她命的却还是你自己。” 好像没打算接她的话,她也不想继续说下去,是巫灵有错在先,她这些话倒有点责怪莫翰的意思。 半晌,他说:“这件事好像,不是他。” 她呆滞了一下,然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一脸云淡风轻的人:“殿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的声音有些飘,“但是我不准备改变决定。” 她低头沉默了很久,脑子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喜欢她了?为了不让别人抓住自己的小辫子,就干脆借口除掉她?” 莫翰没说话。 他默认了。 她只感觉心里一阵狂躁。太蠢了,这个人简直太蠢了。 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冷笑道:“可以啊,你是老大,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你想要什么样的毒?你想看她怎么死?” 她的心底莫名涌出一阵疯狂的报复感。她不想去阻止他,她就想看看,一个在感情上懦弱至极的人,到底会撑到哪一步。 晚上,莫翰带着她给的药上了阁楼。 他仔细思忖了一夜,觉得这件事还是早点了断好,拖得越久,他越不知道该怎么办。 巫灵吸了吸鼻子:“我会死得很难看吗?” 他冷冷地看着她。 她盘腿坐在床上,仰着头故作惋惜地说:“你这个人真是,连一句话都不肯说,跟我说说话会怎样啊,我这么长时间一个人待在这里,一个人,好不容易见到你……”她突然停了一下,又说,“那你到时候能不能别看着我,万一很丑,我这么多年的形象不都毁了吗。” 说实话,莫翰有时候挺佩服她的,这么沉重的事,她就跟讲笑话一样说出来。 “殿下,你这个毛病要改改。”巫灵的语气陡然变得有些严肃。 莫翰挑了挑眉。 “你老是这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真以为自己那么厉害,一个人可以独当一面,如果是的话我来这里干什么?” 巫灵见他不讲话,接着说道,“可你心地太好了,我知道你不让我出任务,就是怕我又给你搞什么岔子。你这么重视我我很开心,又很气,我气你不相信我,气你因为一次失误就否认我,但我又有点……” 有点心疼你。 最后三个字巫灵没有说出来,她淡淡地笑了笑,无奈地说:“我这是在给你忠告啊,以后可没人告诉你了。” “……不要乱说话。” “啊,你终于开口了。”她咧了咧嘴,“一下子说这么多是有点突兀,但我是说真的,你别不信,不然以后你再遇到像我一样的人,也不会让她这么辛苦。” 这些话应该让莫翰摸不着头脑吧。 巫灵想。 但她得说啊,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房间里一阵死寂。 莫翰不喜欢这种悲伤的气氛,准备转身走了。虽然生离死别见得很多,但跟这个人,可是第一回。 啊,不对,是第二回。 她舔了舔嘴唇,往莫翰那里挪了挪。 莫翰知道她有话要说,就多站了一会儿。 巫灵迟疑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认为教皇是我杀的吗?” 他摇摇头。 巫灵眼神一亮。 “那你还要我的命吗?” 莫翰点点头。 巫灵感觉整个人像掉到了冰窖里。 她苦笑着说:“他们说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想杀了我的,是吗?你喜欢我吗?” 莫翰皱了皱眉,他很讨厌这个问题。 “我替你回答吧,不是。”巫灵看着莫翰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藏着多少算计和阴谋啊,但他一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看着她,告诉她,我不想再见你,别回来了。 你但凡有一点点在乎我,都舍不得我受这么多委屈。 都舍不得让我一个人,这么久。 “喜欢你真是太可怜了。” 莫翰。 她在心里叫出这个名字,重新躺回床上,手在枕头底下摸索。那里藏着一个小瓶子,是她上次从朋友那里偷过来的。 莫翰看到她闷头睡下,打开门离开了这里。 还是过几天吧,过几天再说。但是走出阁楼没几步,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转身上楼,走到巫灵的房间门口,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的手搭在门上,一动也不敢动。他感觉自己站在了悬崖边上,再往前一步,就是黑暗的深渊。 里面的咳嗽声越来越剧烈,他几乎是闯了进去。 巫灵一手伏在床边,一手捂着嘴,肩膀颤动着,指缝里溢出血来。 莫翰有点恍惚,他一瞬间以为这是在做梦。 他踉跄着走到巫灵身边,蹲下来抱住她。 “殿下……咳……你怎么又回来啦……” “我不是说过,不要看着我吗……” 巫灵蜷缩在他的怀里,不停地咳出血来,喉咙里都是粘腻的铁锈味,五脏六腑像被焚烧了一样。 她想要莫翰走,但她说不出话,现在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抓住莫翰的衣袖。 真是难受啊。 她有点后悔,这到底是个什么鬼药,怎么没选一个平静一点的死法。 彻底失去意识前,还听到莫翰在耳边说,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巫灵朦朦胧胧地想,没怕啊,我没怕啊。 她想告诉莫翰,我没怕,我只是有点伤心,这次谁也救不了我,而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一个人,拥有的东西多了,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这种人一旦钻起牛角尖来,就会做一些蠢事。 在巫灵好友的眼里,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天莫翰抱着她来找她的时候,她是不准备管的。她也是个知道为自己着想的人,也是个在乎个人利益的人,不是他们爱情游戏里的无私奉献者。 屋外下着倾盆大雨,屋里地上都是雨水和血水,混到一起,淌到她的脚下。 “殿下,她已经死了。不过,反正迟早都会死的,她吃的是你要我配给她的药,只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就被她偷偷拿去了而已。” 莫翰低着头沉默了很久,雨水顺着额前的发滴下来,落在巫灵的身上。 “你……你救救他,求求你。” 我就知道会这样。 她在心里冷笑。 但是,虽然知道他会后悔,但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她还没见过莫翰求过什么人,而且还是这么…… 她又有点想不通了。 她突然觉得莫翰也挺可怜的。 “这样吧,你,你把她交给我,救得了就救得了,救不了就救不了。” 莫翰点点头。 他把巫灵抱到床上,她这才看清楚莫翰狼狈的样子。 等莫翰走出去的时候,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反正就算救了巫灵,巫灵继续待下去,无非就是悲剧重演罢了。 如果莫翰再果断一点,果断地选择她或者果断地再也不见她,哪样都是最好的。 偏偏他踌躇不定,犹豫不决,放弃任何一个都让他心有不甘。 那我就帮你做个了结吧,殿下,长痛不如短痛,你就带着曾经失去的那段记忆,了此一生吧。 几天后,她咬咬牙,还是派人告诉他,巫灵死了。 她想把巫灵带到自己家去。她家本与教皇的家庭来往密切,又是世代交好,只是到了她这里,便不愿掺和这不明不白的道。 虽然继承了老一辈的力量,却不愿意干老一辈的事。 后来她的父母因为战争而死,她更不想再踏足了。她在一个远洋的小岛上,寻了个普通医生的职业,在此度日。 直到后来莫翰因巫灵重伤找了她,她在父母死后也是受过教廷恩惠,她原想用这事当做对教廷的还礼,然后从此彻底一刀两断。 结果这一断就断了这么多年,还断出来个巫灵来。 她就是在赌莫翰不会来看巫灵,她赌告诉莫翰巫灵死了,以他的性子,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问。 如果真是这样,她就能带走巫灵。 如果不是这样,她就要杀了巫灵。 最后莫翰的确什么都没说,他向来这样,多少次都分不清取舍,以为自己心里真的只有这个富丽堂皇却徒有虚表的教廷而已。 回去的路上,她看巫灵看了很久,几乎看了一路。 她想,喜欢一个人,怎么就这么辛苦啊。好像真的可以尝得到一样,苦到了心里。 怎么能这么苦啊。 时间一晃就过了三年,教廷的势力早已稳定,那位用了三年就平息了内忧外患的殿下,更是名声鹊起。 “大人,那位又传书信来了。”心腹敲敲书房的门,“大人,您什么时候给我指示另外的活干啊,整天收信可不是一个大丈夫所为啊。” 他摆摆手示意心腹退下。那位是前任教皇的千金,至于书信,无非又是写的一些求爱的话。追求他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只是被他通通回绝了,但是像她这么露骨而且锲而不舍的,倒只有她一个。 信里写的大概就是要他找个时间,两个人见一面,语气是少见的严肃。 他知道,这个小姐虽然有些任性,但也不是个只会谈情说爱的绣花枕头。自从上任教皇死后,教廷就各自分成了好几派,虽然没有对外明说,但是内部早就斗得昏天暗地了。 据说上任教皇留有一个巨大的秘密,神秘的东西总是危险而有吸引力,一直以来,他们自己家也好,外人也好,都费劲心思想找到它。 这位大小姐无非就是想找他帮忙而已,只是这件事他倒是没想到,他有些警惕了。 “联姻?” 大小姐点点头,抿了一口咖啡。 莫翰等着她说下去,他现在有些猜不透她是想请他帮忙还是在给他下套。 她捧着瓷杯,说:“结婚那天,我的几位叔伯都会在场,到时时空技能封闭,你负责安排人伺机杀了他们,之后我会给你报酬。” 莫翰没说话,他心里大概有个谱了,她想坐镇一方了,只是怎么想他怎么不划算。 要他出人出力可以,但她不一定给得出对等的报酬。 大小姐叹气:“我没骗你,我实在想不到还会有什么场合他们才愿意聚到一起,我们家那些破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看莫翰没有反应,就知道他也不乐意管闲事,更何况他自己还要被搭进去。 “你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我早晚都会杀了他们的。但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我到时候给你的东西……”她狡黠地笑笑,“你还不一定敢要呢。” 这倒是有点意思,但怎么知道她不是在虚张声势。 “男人那么多,你为什么找我。” “你厉害啊,多少人想巴结你啊,我家里那些长辈们,天天琢磨着拉拢这个拉拢那个,估计很快就找上你了,我如果不早他们一步,死的就是我了。” 莫翰还在犹豫,他实在找不到自己帮她的理由。 “我再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 她欲言又止。莫翰知道她还没有把事情全盘托出,反正他可以等,等到她说了实话,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派心腹把人送了回去,顺便交代他,如果可以,偷偷摸进她家探探虚实,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们在三年前认识,他要避免一切可能的长期或者短期阴谋。 接下来的几天,那边都没什么动静,那位也没来找他,他以为人家觉得拜托自己无望,另寻办法去了。 一天夜里,心腹突然敲门,说那位冒雨来找他。 莫翰下楼,看见坐在客厅里,浑身都湿透了的大小姐。她眼眶通红,嘴唇发白,坐在沙发上微微发着抖。 莫翰不知道她这是冷还是怕,他让下人带她去换身衣服,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也是挺可怜的,享受不到被捧在手心的感觉,整天活在水深火热里。 莫翰叫人沏了热茶,倒了一杯给对面的人。她一直是强势而热烈的,他还从没看见过她这个样子,单薄,瘦弱,不堪一击。 俩人相对无言,只有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她的声音带着浅浅的鼻音: “我不喜欢下雨,下雨天总是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莫翰也不喜欢下雨,太大的雨打在身上,真的有实实在在的痛感,重得让人使不上力来。 她跟他原原本本地说了,说了自己和一个普通时域之主的故事,俩人如何相识,如何相恋,如何决定厮守终生,以及今天晚上,那人在与她见面的路上,被扔进了时空废墟里。 “如果我的家人知道了,他一定会死。”她捂着脸,声音又开始发抖,“莫翰,我求求你帮帮我,求求你救救他。” 这个场景好熟悉。 莫翰有点恍惚,生出一种做梦的感觉来。 “我怎么救他?” “答应跟我结婚,莫翰,我要他们通通消失。”她的眼里满是坚定和怨恨。 莫翰倒是没想到她原来是为了一个男人请他这么做,他还以为她想复仇,她想独吞整个家族,其他人都在互相残杀的时候,她趁机一网打尽。 他以为她野心很大。 其实她根本志不在此。 他想错了。 “三年前我就想找你了,我看到你带人混战,那天晚上我全部都看到了。” 莫翰一愣。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高端的战斗。 密密麻麻的裂缝划过上空,震耳欲聋。她躲在角落里,捂着嘴大气都不敢出。外面血流成河,光是血腥味都仿佛可以溺死她。 她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了今天的计划。 他一战成名。 他扭过头,他原本是不愿记起这些事情的,什么混战,什么复仇,三年前的事他还记得多少。可以的话,他想把这十几年的记忆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听说你当时也失了忆,我就挺佩服你。” 她看莫翰不说话,以为是他不相信自己。她咬着嘴唇,可她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片刻之后,他淡淡地说:“没什么好佩服的。” 他倒是希望,干脆有人在乱枪之中杀了他,一了百了。 而这件事,他就这么应了下来。 那天以后,他就老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像是梦到小时候的自己在荒凉地的训练,每次交火后遍地的尸体,还有黑暗里的,波涛汹涌的大海。 梦到最多的,还是巫灵。 “殿下,我要拿走你的命了。”只见,她站在他的不远处,邪佞地笑着。 这样的梦做多了,他也不会觉得怎样。 只是,他搞不懂,为什么梦里的她,从没对他有一丁点的爱慕之情,总是要站在他的对立面,总是带着恨意看着他,总是恶言相向。 他看着巫灵额前的浏海下若隐若现的眼睛,一步步走了过去,直到站到巫灵的一步之遥。 看着他这个举动,巫灵的脸上满是不解:“你想干什么?” 兴许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她不该对他好,不该喜欢他,不该纵容他的任性。 但万一她真的不再喜欢他,这个太久没见,终于站在他眼前的人,心心念念的再也不是他—— 他觉得他心里的酸楚都要把他淹没了。 “我三年没见你了。” “抱抱你好不好。” 一些没说的话,现在告诉你好不好。 巫灵乖巧地任他抱着,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莫翰摸着她的头发,说,“是……” 她的眼神黯淡下去,“那你为什么……” 她以为他早就忘了,那个整天跟在他身后的人,笑着说要保护他的人,在他怀里流着血说喜欢他太可怜了的人。 莫翰猛地睁开眼睛,外面是深沉的夜色,他心里闷闷地疼,一些模糊的记忆好像突破了封印,接踵而至…… 枢纽世界·青城(23) 耳边传来尖锐的汽车鸣笛声,游裴涴揉了揉发酸发涨的眼睛,回过神。 刚刚叫的车已经到了,于是他在这带微微凉意的夜晚长呼一口气后,钻进车门。在确认过地址后,司机好心地问道:“这么晚了去江边,是和男朋友约会?” 她笑了笑回答:“算是吧。” 她也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去过那个地方了。 抵达了目的地后,她穿过石子路小径,走到头,看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个背影,这一瞬间,游裴涴突然懂了物是人非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三年前也是在这里。 “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她总以为那是突兀的,不合时宜的,会让气氛尴尬到冰点的一句话。 讲出去后就开始懊恼,等到她开始琢磨用什么玩笑话收场时,小拇指已经被那个男生轻轻攥住。 她听到他轻轻地应允:“好。”简单明了又干脆的一句话,让她愣在了原地。 游裴涴还记得那个夜晚有数不清的星星围着一弯沉沉的月牙,轻抚的晚风在莫翰的发梢旁打转,让他带着浅浅笑意的面容都陷入温柔夜色中。 而她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眉眼俊逸的他,能料想到下一步该如何亲吻他,却猜也猜不到关乎两个人未来故事的走向和结局。 他们一起度过了约莫一年的时间,游裴涴也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了,莫翰也在她不经意间了解了这世间诸多事。明明两人的年纪看上去是相仿的,甚至莫翰的实际年龄还远远超过她,可在最初认识的那段时间里,她却总是自然而然地照顾他,而他静静瞧着她,在有争执时顺着她。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几乎是从未有过争执,在她记忆里涵括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不愉快,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她却记得很清。 莫翰在挑食时和她生闷气的模样,在她偶尔一个人有事出门时,抿着嘴轻轻皱眉头的神情,她是因为觉得可爱喜爱,所以记得。 在游裴涴的眼里,莫翰永远都是那么的迷人,让她深深地陷入其中。 她其实是某天清早从背后环住男孩细窄的腰肩再做小憩时,察觉他消瘦了一圈的骨骼,到底抱起来变得瘦弱轻薄了。而当她拥吻着抚摸他的脸颊,发觉他逐渐加深的轮廓和稍稍无神的眉眼。 而不该是,也最不该是在莫翰第一次与她对峙,针锋相对而不是顺应讨好时,看着他与往日不同的模样,才发觉他虚弱了。 无非是发现他一个人深更半夜一个人出门,而他不肯解释。一开始,她还好声好气的问,你到底怎么了。 但莫翰不答话,抿着嘴,攥着手心,就那么看着她,眼神无波。 游裴涴问了,撒娇了,通通都是没用的。 一开始,她以为莫翰不知道什么是退让,不愿意退让。 后来她知道,那彻底的沉默和冰冷的神情下,隐藏着怎样巨大而艰难的秘密。 终于她明白,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两个世界的人。 你说什么他不会明白,也很少听,大多数时间是根据自己的意愿而动,这样的情况换谁都难受得了,更何况是从小备受宠爱,一丁点不顺心就会发脾气的游裴涴。 很早之前刚在一起时,她叫他,翰翰。后来时间长了,她连名带姓地叫的比较多,因为她发现这两个都不是他的名字,所以叫什么都无所谓了。 而此时此刻,游裴涴叫他,“时域之主。” 她说:“你以为我真的爱你啊?” 只一句,就让好不容易回来的他心都跌进了荒凉的山谷冰川。 她的狠绝,只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游裴涴,而只是“寂”的记忆化身,找回记忆的她,自然不会对他有任何感情。 她扔下这句冷嘲热讽的话就走了,回到家砰的一声摔上门,她想说,你还是离开吧,于是等她第二天睡过醒来,屋子里半点莫翰生活过的痕迹都没了。 你看,说起狠绝,也没人比得过威名远扬的时域之主。 即使两个人是真心相爱过。 如果说游裴涴是天边闪烁着的发光发亮的星星,那莫翰就是那抹月光,褪去了冰冷外表的,浅且温柔,寂静又无声,但即便是月亮,当没有星星环绕时,他也是孤傲清冷的,独一人的受着寂寞。 他们只是恰好那样遇见,恰好在一起,也恰好分离。 他连夜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游裴涴甚至以为他找回了能量回到了弗拉卡纳,然而,三天后,她却在学校门口看到了他,她难掩心急如焚的冲上去问他去了哪里,可对方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像对着空气一般视若无睹,一言不发的绕过她。 等到经过的学生都投来异样的目光,她开不顾旁人眼神,直截了当地拉着他的手臂,拽到了僻静的花园里。 没有莫翰预计的争吵和她的一切辩解和谎言,无非就是将对不起拆成无数句其他可有可无的话,所以莫翰并不想听,他只是皱着眉头捏着自己失去能力后发红的手腕。 莫翰后来每次回忆起那个阳光正和煦的晌午,他都能记得手腕的传来的痛觉,越无所谓,他越是要记得。他也同样记得阳台上的花开了几朵,那个下午他就一个人站在那儿,盯着悄悄冒开的木棉,数了一朵又一朵。 他只记不得游裴涴的脸了,或许他从来没有记清楚过,回忆里的游裴涴像是融入进了黑暗里,看不清脸和表情,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她”原本就没有脸和表情,他爱上的,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虚影。 他只能听见她说了那句话,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 “既然你知道了一切,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的关系不过是各取所需,等到不需要的那时候,就会各走各路。” 然后莫翰听见自己说,“我再清楚不过。” 一遍又一遍。 后来,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他们照旧和以往一样一起生活着,一天,一个月,一年。 直到那晚,他又梦见游裴涴对他说,等到不需要对方了,就各走各路。 在梦里,他突然看清了游裴涴的脸,她满面愁容,带着复杂的,充满疲惫的眼神,那样一直一直看着自己。漆黑的瞳孔里,一点儿光都不见。 好,那就结束吧。 * 没有人打破沉默,迎着徐徐晚风并肩而立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对岸的灯塔。游裴涴最不愿意开口,她隐约预感到有些事情会猝不及防的发生,悄无声息地击垮她。 然而她不得不踏出这一步,她明白自己和莫翰就算心照不宣地佯装一些事从未发生过,继续去度过平静的日子,也迟早会迎来这一天。 “离开之后呢?” “没打算。” 迅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莫翰起头盯着寂静的夜空,看不到表情。 而游裴涴读懂了这句话,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将要去往更高的地方,要跟自己作最后道别,也就是从今以后,他要放弃一切了。 “什么意思?”游裴涴握住童扬的手,不依不饶地问。 莫翰却没有回答,将头偏向一边,他一点儿都不动,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 “你如果要放弃自己,那么我也要放弃你了。” 半晌得不到回应之后,游裴涴盯着莫翰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而后松开了牢牢紧握着他的手。 莫翰知道她没在开玩笑,可是,那个世界已经崩塌,他总算可以挥断过去,放下那些辛酸又决绝的往事,没必要为了内心软弱的自己而变得不像他。 “你从来没有拯救过我,你只是在监视我,试图用虚假的爱套住我。” “那,有用吗?” “有。” 听着他的回答,游裴涴想,这真的就是她和莫翰的结局了,一个记忆碎片,和时域之主的结局。 随着手臂上力度的消失,也没有什么再和他僵持下去了,她低下了已经仰头到发酸的脖子,然后看到了莫翰脚上穿的这双鞋。是他几年前生日的时候,她送给他的,已经被穿旧也能看出些磨损,游裴涴盯着盯着,突然就哧吭一声笑了出来。 她开口,很轻的带有些沙哑的声音。 “你真的放下了吗? 莫翰知道她什么意思,她知道游裴涴想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了又为什么还穿着她送的鞋子。 一时间,不知怎的,他被女生冰凉凉的语气激的怒火中烧,用劲掰回她消瘦的肩,感受到对方死死抵抗的力度,他也半点不松手,直到指尖都攥的发白了,游裴涴还是动也不动。他侧过脸,静悄悄地盯着女生陷在阴影里的侧脸,安安静静地,动也不动,连呼吸声都隐藏不见,他明白了,游裴涴在哭。 她每次哭的时候,都静悄悄地没有一点生息,也许是做了太久的人,她喜欢安静,也太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了。 莫翰什么都听不到,他只能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瓦解了。 是冰在湖面裂开的声音,是篝火被海浪拍熄的声音,他这辈子所有的坚硬,不断设防的盔甲和他下定的决心,都在她悄无声息的难过和泪水里,化成了积水和流沙,而后消失不见了。 莫翰转过身正对着他,微微弯下身子,用手轻轻的拂住童扬垂下的脸颊,慢慢擦掉了她已经被风吹的湿冷冷的眼泪。 她哭的眼睛发红,鼻尖红红,咬着嘴唇皱着眉,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固执的,骄傲的,永远不让别人看见的,也是让他心都差点碎掉的模样。 莫翰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想抱住她,抚平踏,用力将她一下扯进自己结实的怀里,他第一次用了自己毕生的力气去拥抱一个人,也是他第一次毫无原则不管不顾的妥协一个人。 哪怕下一秒这个人就要背叛他,将他送上绝望之地,然后离他而去,他都要全力去拥抱她这一刻的所有难过。 所有因为他的,不是因为他的,因为阴郁天气的一切难过。他都想要去用力抚平。 半晌的静谧,游裴涴从他怀里脱身,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她还是眼眶湿湿的脆弱模样,但是莫翰知道真正的游裴涴,她的心是坚强如磐石的,当她真正做出一些决定时,就是真的再也不给自己任何回头的路,“它们”都是决绝的,从来不会有任何未来的期许。 因为“它们”就是未来。 可是。 眼前的这个女生啊,从来都是,那样浅浅的笑,淡淡的讲话,也轻轻柔柔地爱着他。 游裴涴叫他翰翰的那些日子,轻薄又温柔,那时候的她,大概是真的喜欢他吧。 莫翰又想起好多年前他们初次认识的时候,她那时候的笑容,没有掺半点假。 他不由地笑了,带了几分苦涩,“所以,再见吧?” 游裴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指环,递给她,说:“这是我……这是记忆恢复的前一天,我想送给你的,当时你说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现在我留着也没有用了,就给你留个念想吧。”她态度坚定,也那么目光空空地看着他。 银色的指环在月光下发出柔和的光,照映在刻的精致的玫瑰花上,也环绕在她的轮廓上。 在这一分钟里,游裴涴想了很多要告诉男生的话,包括她曾经构想的未来,又或是她那时候如何低微的祈求“它们”,甚至是她不敢表露出的爱。 可最后,她还是只说了云淡风轻的话,还是像那天一样,做了同样的,让自己每每在梦中惊醒又痛苦万分的决定。 既然会后悔,为什么还要那样做,游裴涴想起某一天莫翰问过她这么一句话,当时她回答,不这样做,我就不能是我了。 不是不是,而是不能。 是啊,一切恳求,温柔,绵长的爱意,都和她无关。她的身份,就注定她只能有原性的,任何爱都包容不了的淡漠和残忍,还有生来对他的亏欠。 莫翰没作声的伸手接过戒指,随手抛出一条弧线,将它丢进深深的湖水里。 “不需要了吧,反正那个你,早就已经死了。”说完这句他就转身离开了,不带一丝情绪的,甚至都没看游裴涴一眼,他自己知道这是自己最后最后的决绝,既然他做不到和她在一起,那就不如做一辈子的仇人。 做不了爱侣,不如做心上疤。 而游裴涴对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默念:“莫翰,这才是真正的你。” 一抹脸颊,才发现自己流下了两行眼泪。 他终于下决心抛下抛开了所有曾经,而她,连带着他离开的心一起,留在了这个夜晚。 * 莫翰始终没忘记过,跟游裴涴道别。 这件事他轻车熟路的做了许多年,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以他自己的脆弱逃避告终。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暗暗心想。 “我走了。” 他想起多年以前,第一次碰到手机这种东西的时候,女生耐心教他的样子,慢慢地发完最后一条信息,准备去往这个世界的裂缝薄弱处进行穿越。 可手机快速的震动,划过一条消息,来自游裴涴的。 “好。” 莫翰盯着屏幕,低头笑了笑。他心里默默地想,这就是全部的结局了。 一秒后。 却再一条。 “等我。” 滴答滴答,时间淅淅沥沥。 游裴涴不像时域之主拥有瞬移的能力,到他身边的路很远,对她此刻而言更是漫长的,煎熬的,折磨的。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莫翰要离开他了。 这是莫翰做出的,不会退让的决定。曾经很多次,莫翰也说过,要她放过他,但其实他总是在不放过自己。 游裴涴盯着车水马龙的街,看着远处高耸的建筑,突然觉得,这城市的所有角落,都是她和莫翰,爱过彼此的证明。 她默默地想,如果说,未来是很久远很漫长的剩我一个人独独活着,我是那样盼望着,再次遇见你。 重新遇见你。 十分钟后,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再会了。 “谢谢你来送我。”莫翰对站在面前大汗淋漓的女生说。 他没料到女生会一个箭步冲上前,主动抱住他,这个拥抱莫名使他喘不过气,但他没在第一时间挣脱。 因为他听到游裴涴在自己耳边说:“你会回来的对吗?你逃了那么久,每次都会舍不得,每次都会回来,你这次也会回来的,对不对?。”她的声音哽咽的,脆弱又痛苦。这让莫翰突然红了眼睛,他清了清嗓子,轻轻推开她。 “你有你的使命,而我怎样都好。” “你凭什么提使命?那根本没什么,跟放弃你比起来,那根本没什么……” 莫翰一下子怔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以为她死去的那刹那的心灰意冷,她的好和她的欺骗,她是那样让他痛过爱过,心狠乖张,却又深情内敛,矛盾而又坚定,这都是他爱过且爱着的全部模样。 他们互相爱着,也彼此折磨,将千疮百孔的爱痛写作恒久和坚定。 也许将永远这么下去。 永远而无止境的爱本就是这般。 and.forever.has.no.end. * 星洲古城曾有三绝,拜埃的酒,黄烨的河流和青城馆的姑娘。 如若只是青楼,青城馆难登登大雅之堂。三绝就绝在楼中姑娘无一不精通琴棋书画,连做杂事的小厮也能出口成对,特别是百闻不得一见的花魁,放眼整个燕都能成为她入幕之宾的屈指可数,有幸能得花魁青眼的公子哥无一不为其风姿所折服。 可是,饶是进了花魁的屋,也没人曾一睹芳容,今日花魁初挂牌,还未到时辰,楼中就已满客,座中不乏世家公子,更有年纪尚轻的朝臣。 好容易熬到时辰,正中的高阁上红绸飞卷,不过呼吸间,层层红绸间就多了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台下不免一阵躁动,几个耐不住性子的直接举牌开始抬价。 价钱越抬越高,到五百两的时候众人神色都略显凝重起来,就算说破天青城馆也不过是个青楼,五百两的确算是大数字了。 楼正中的桌上李将军家的小公子突然站起来,开口就是八百两,这一来四下更无人敢举牌争抢。 正当老鸨准备宣布时,角落里传来醉醺醺的一声“一千……一千两” 然后就听见银票拍在桌上的声音。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李家公子听见这么一出不由想看看是哪个没长眼的,可话还没出口,看到角落里烂醉的人就硬生生咽了回去。 楼里人待看见角落里的人也不免一惊,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那就恭喜这位公子了,拍得我们花魁姑娘的初牌。”老鸨赶紧宣布,拿了桌上的银票喊了人将烂醉的公子抬上楼。 随着门掩上,被抬上楼的白衣公子又瘫软在桌上。 看见眼前人自己醉倒了,巫灵也放下了准备劈昏他的手. 三下五除二脱了碍手碍脚的纱裙,换回原本的装束,她长舒一口气,每天这样端着真是太累了。 窗门突然被轻扣,她一开窗,马上闪进一个黑色的身影。 “怎么受伤了?” “没事,你帮我把药拿来。”黑影解开面纱,露出女子清秀白皙的脸,真正的花魁正准备坐下给手上的伤上药,却发现桌上还躺了一个人,“这怎么回事?” 巫灵一边拿了药递给她,一边道,“你去办事,青城馆没你这个花魁还要靠妹妹我替你撑着呢,这小子出手就是一千两,拍了你的初牌当然在这了。” 戳了戳桌上烂醉的人,发现他真的醉了,巫涴才放心的扯开衣袖开始上药,“就你嘴贫,这可是莫家公子,出手自然不会少,要不是醉倒了,倒还能有用处……” 巫灵饶有兴趣的伸手逗弄醉倒的人,“等他醒了倒是可以套些消息,或者直接交……” “嗯,最近游家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已经开始怀疑起青城馆了,挂牌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个人我们现在动不得,明天一早你把他送回莫家。” 巫灵一边答应着,一边用眼神细细打量着醉倒在桌上的人,真的是肤如凝脂,掐起来也软软的,真不想放回去。 第二天莫翰揉着头疼的脑袋醒来已经是晌午。 映入眼帘的还是熟悉的房间,可他明明记得昨天晚上半梦半醒之间看见有个女子正在脱衣,一层层剥落的红纱却又像梦境一般。 等到家仆来喊他去吃饭,他才发现自己脸不知何时烧的滚烫,摇了摇头让脑中的旖旎消去,这才起身。 刚走到厅中,莫翰就发现父亲的脸色不大对劲,看见他走进来,不由一拍筷子呵责道,“昨天你干什么去了?一千两拿去了青楼不说,半夜还让人家姑娘把你送回来,我们莫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莫翰下意识怔在了原地,其实昨天的事……他只记得和游家公子一起喝酒商量今年年供的事情,后来对方说带他去找乐子,他就断片了。 然后他能想起来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姑娘脱衣的场景了。 于是莫翰选择沉默的接受父亲的怒火。 不过,听见父亲说是姑娘送他回来的,他的心中不免有些暗喜,昨晚所见原来不是梦一场。 莫家毕竟是名门大户,不消半天他就打听清楚了那天他花了一千两拍下的是青城馆的花魁。 知道他打听这件事,游家公子还特意来问他是不是看到花魁真容之后一见倾心了。 “你们莫家不是祖训男子不入烟花之地吗?你那天千金拍花魁的事整个青城人都知道了,你爹那个老古董一定气的不行吧~哈哈哈哈……” “你知道还带我去……” “要不是看你喝醉了,你哪会这么听话的跟我去?况且你不是还跟花魁姑娘共度良宵了吗?你得谢谢我~” “……” “快说快说,那个花魁是不是真的美若天仙?” “……其实我没看见她长什么样。” 游家公子刚想开口说你怎么这么没用的时候,就听见耳梢泛红的好友接着说,“可我看见她脱衣服……” “兄弟可以啊,我还以为你们家都是些傻木头呢,哈哈哈哈……还好是青楼姑娘,不然你可要负责了!” 听到这句话,还处在羞涩状态的莫翰猛地抬起头,一字一顿的说,“就算是青楼姑娘我也会对她负责的。” 巫灵最近很燥,每天一起来桌上都是一大捧月见花,导致她只能呆在房间里对着满桌子的花思考人生。 你说送花就送花吧,送来的还是一把枯死的,还每天都送一样的,最要命的是每捧花里还有一张酸掉牙的情诗,真是要命! 我的好姐姐啊!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啊……这个地方真待不下去了。 同时,连送了许多天花,把游家公子提供的情诗三百首都快抄完的莫翰也很烦躁。 不是说送姑娘花再配上一首诗既浪子又浪漫就好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是什么回应都没有? 他想起好友那天教他这些时候,一脸“我是过来人”的表情,就一阵后怕,决定去当面咨询一下。 带着重重疑问杀入游府的莫翰一把将还在床上睡觉的好友拎了起来。 游子郝一睁眼就是莫翰杀气腾腾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然而听完来意之后,马上开始哈哈大笑,直到看到好友的脸逐渐有转阴的趋势才停下。 “兄弟啊,这个是姑娘的欲擒故纵,欲擒故纵你懂吧,就是……” “说重点。” “行吧,花也送了,诗也写了,接下来就是你主动去约姑娘的时候了。” 本来还带着困意的游家公子突然精神的双手搭在莫翰的肩上,用一种传道授业一样严肃的语气,对他说,“不成功,便成仁。” 直到从游府出来,莫翰的脑子里还是游子郝对他说这句话的表情…… 我是不是入了什么邪教? 纳闷地这么想着,抬头一看,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青城馆前。 被崔府叫去陪酒的时候巫灵是拒绝的,怎么说她也不是真正的花魁不是。 然而在姐姐的威压之下,她还是乖乖去了。 不过半个时辰,崔府大门口就跑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紧随其后的是一群手拿棍棒的家丁。 巫灵夺路狂奔,衣服滑了半边也没注意,谁想到那个崔公子一开始文质彬彬的,两杯酒下去就开始动手动脚,看那个样子指不定兽性大发…… 哼!还好本小姐身手矫健,一桌子砸昏了他…… 还好东西拿到了。 不然回去还要被姐姐打一顿。 可家丁越追越紧,巫灵到崔府前为了身上方便藏东西而特意穿的格外繁琐,现在真想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闪身进一条小巷后,听见迫近的追喊声,精疲力尽的女孩决定放手一搏,伸手在来来往往的人堆里拽了个男子,将他拉在身前挡住自己。 但被拉的那个人明显没准备好,身体重心不稳,一俯身便将她压在了背后的墙上。 感觉到嘴上传来的湿热,巫灵不由睁大了眼睛,正准备伸手推开的时候,余光却瞟到家丁们正从巷口追进来。 刚反应过来自己轻薄了姑娘的莫翰刚准备起身,脖颈却突然被环住,将两个人的距离拉的更近。 等家丁完全走远了,巫灵才松开了手,理了理衣服,若无其事的往反向走去。 走了几步,巫灵转过头,发现那个倒霉孩子还傻在那里,不禁扑哧一笑,冲他喊道,“要负责的话,来青城馆找我吧” 如果给巫灵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一定会选择把前一天晚上留情的话语收回来。 望着对面坐着的人,巫灵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没谁了……为什么大街上随便一拉,就能拉到莫家公子? 谁能告诉我这个人是真的想让我负责吗? 我居然自己说要对这个送花都送枯花,情诗酸的不行,还觊觎我的美色的人负责啊啊啊! 显然,莫翰完全没看出巫灵汹涌澎湃的内心。 “姑娘,我那天看了你换衣服就应该对你负责了,经过昨天的事情之后我觉得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定亲的事了。” 哈?定亲??!! 巫灵刚想抬起头,问他说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在对上那双真诚恳切的眸子之后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个……我一个青楼女子怎么敢高攀莫家呢?公子还是请回吧。” “可我已经把你……”莫翰话说到一半脸就红了,停在引人遐想的半句。 “……”巫灵无语凝噎。 “反正我一定要对你负责,我们莫家没有做了事不负责的人。” 世家公子不都是风流多情,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吗?他的三观是不是太正了点? 巫灵真是被打败了。 半晌只能留下一句。 “……你开心就好。” “那明日午后南湖,不见不散。” “喂!我又没答应你。” “你说我开心就好的啊?” “……” “对了,还没问姑娘的芳名?” 闹了半天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 “巫灵。”她顿了顿,无奈地说道,“ 公子您赶紧走吧,我们明天再见。” 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合上门之后,巫灵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等,我是不是把真名说出来了? 被莫翰拖出门喝酒的游子郝内心是拒绝的,屋里还有那么多可爱的小姑娘等着他,他为什要到屋外跟这个傻笑了一路的人喝酒? “游兄,你教我的方法真的有用啊!” “你以前跟我说的一见倾心什么的,我好像明白了。” “我是一定要对巫姑娘负责的。” 答应了莫翰的邀约之后,越是跟他交往,巫灵就越觉得这个人的三观真是太正直了。 就像涉世未深的孩子,看到流星会惊喜,看到恃强凌弱会挺身而出,给他买糖葫芦就会开心的不得了,平时看起来冷冷的其实很容易就能逗笑,笑起来……很好看。 看着巫灵从最开始接到邀约的愁眉苦脸,到后来每天盼着传信小厮的到来,巫涴也意识到了妹妹的不对劲。 “你不会喜欢上莫家公子了吧?你可千万别忘了,我们是什么身份……” 正坐在窗边往外张望的巫灵身子一震,而后低低的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我只是在黑暗里呆久了,总会想见见阳光是什么样,仅此而已。” 开始飘雨的清明,莫翰第一次接到了巫灵的邀约。 他捏着薄薄的信笺冲出门时,迎面撞上了往府里走的相国,两人都行色匆匆。 他很快就赶到了古城外的青山,沿着上山的石阶,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今天会不会是表达心意的好时机呢? 不知不觉便爬到了山顶,离约定的时间还久,他席地而躺,脑中浮现的都是巫灵的样子。 月上柳梢,被风吹醒的莫翰环顾四周,等的那个人还是没来。 心里突然涌上一阵不安,从山顶远眺古城,隐隐看见些许亮光,心中不安更甚,他连忙往山下赶。 整条街都燃起了火,青砖道上被泼了酒,被火烤的发红。 步履不知何时已被烧得残破不堪,他赤着脚,踩在烧红的青砖上,每走一步,钻心的痛意撕扯着他,他似乎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在一片烟尘中,清晰得可怕。 他强撑着走到了莫府门口,不知怎的,隔着熊熊烈火,他看见还未烧着的一间屋顶上坐着一个身材姣好的黑衣人,看见那双在他睡梦中出现的眸子。 他渐渐麻木,双脚再也没有一丝感觉,只是怔怔的站着 看着府邸的牌匾被火烧着,从房梁上直直的坠下来。 四周烈火舔上木头的噼啪声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一抬头,发现屋顶上那人还未离去,他突然就笑了,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慢慢往回走。 他似乎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烧着的不是这条街,还有他的家,他的心上人。 眼泪一流下来,就被大火蒸干了,每走一步,扎在他心上的针便更深一分。 一夕之间,原本手握重兵的莫府,全府上下七十二口人,尽丧命于突如其来的大火中,只活下了他一个人。 皇帝怜悯莫家世代忠良,给莫翰封了个爵位,又将相国家的小姐赐婚于他。 莫名其妙的一场大火,就这么被压了下去。 枢纽世界·青城(24) 十月初三, 星洲郊外。 中秋刚过,天气还残留着晚夏的闷热,空气中蒸腾着水汽,似是带上了重量,黏腻的挤压着肌肤,厚重如一堵无形的屏障,连树上的蝉叫声听到耳中也显出了一股有气无力的意味。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理应是人们最痛恨的,就算是为了工作生计,这时间,也大多躲到路边有空调的商场楼里偷凉去了。 ——毕竟,谁会和自己过不去,放着清闲日子不过呢。 更何况,这里是星洲市,天青水绿,花繁似锦,生活中的忧虑仿佛也和着空气中的水蒸气,蒸腾着全部消散在空中。 这一天在星洲的古城客栈也本应和过去千百个日子一般平和喜乐。天这么热,又有谁愿意在外奔波呢?就算是暂时停留的旅客,也会大部分选择留在客栈里,坐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看看书,上上网,喝喝茶。 ——客栈里却空无一人。 吱呀。 客栈特意做旧的实木大门被人推开了。 卢晔听见开门的声音,回头看向推开门走进来的两个人,在敞开的大门外突然照射进的耀眼阳光的映衬下,仿佛间似乎在门内外隔出了两个人。 是两个身形修长的一男一女。 两人看起来都是四十中旬的年纪,脸上虽有细纹,但不仔细看,却也只是举止有度,身姿挺拔。看得出来是惯于过着优越日子的。 然而,比长相更吸引人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高个的男人一双凤眼波光流转,稍矮的女人气质深沉,都是一身黑色西装。 和星洲古城的居民格格不入。 两人见到卢晔都是一愣,随即加快脚步大步走来。 人还未到身边,便听其中那个女人问道:“卢晔,谢右真的……” 卢晔听到他问话也不回答,只略略闭了闭眼,向旁边让了一让。 那女人看清他身后佛台上供的牌位,原本就苍白的脸更褪得无一丝血色,脚步却不慢反快,疾步赶到牌位前,由于走得太快,身形有些摇晃。 旁边一只手伸来扶住了他的胳膊。 “涴涴……”扶住他的男子顿了一顿,又极慢的续道,“我们路上就已经知道了。” “是,我们知道了。”游裴涴声音有些颤抖,微微闭了闭眼,“我只是还是不能相信,他……” 韩玦将他的爱人揽的更紧了一些,又转向卢晔:“莫翰呢?” 也是一身黑色西装的卢晔回头看着谢右的灵位缓缓道: “我们都来晚了,他也不在了。” 来年十月初三,星洲古城客栈。 这家古色古香的特色客栈在前任两位老板离开之后,在第二年三月,换了新的东家。 古城客栈十年如一日的人气爆棚,毕竟客栈里飞梁画栋,樱花飘洒,看得出来当初很是费了原主人们一番心思的。来星洲寻求放松的背包客也不会吝惜一点额外的费用,都愿意住进来感受一下古色古香的魅力。 客栈老板端着茶壶在客人间穿梭,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身量虽不高,一把长须却已拖到了胸前。 “哟!您要的毛尖,这就来了!” 脸上虽是有不少褶子,老头的一把嗓子倒还如往日般嘹亮。 那客人看着桌上红润酥脆的草鱼倒也不急着动筷子,反倒是对老板问道:“诶?老板啊,我这前年还来你这家旅店住过,我记得当时老板是俩四十多岁的啊?您们这是换人了?” “啊……对啊,我今年三月才买的这家店。” “诶呦,那原来老板不干啦?我还记得那个俊俏的那个,象棋下的可好,那把我赢的,我这还想着回来报仇呢。” 那客人显然也是心情很好,笑嘻嘻的和老板搭着腔。 谁知道那老板倒逐渐敛了脸上的笑意,回头看了看佛堂的方向,才叹息一样说道:“唉……你不知道吧,我买的时候,中介和我说两个老板其中一个去世了,另一个不想做了,才卖的……唉,你说,你看看这客栈设计的这么精心,可惜了啊。” 像是有感于这声叹息,客栈院子里一片寂静。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一瞬之后,有人打破这片死寂问道:“那另一个老板呢?现在不在这里了?” 客栈老板也像是被他这一问叫回了魂儿般,用他胳膊上的抹布用力抹了抹脸说:“这我也不知道了,听中介的人说,从另一个老板不在了之后,他好像也失踪了,连这客栈都是另一个老板的亲戚出面卖的。” “这怎么就失踪了呢?” “唉,你说这亲戚突然冒出来卖人家遗产,也不知道赚了多少……” 客栈里的客人便又三三两两的讨论了起来,到处都是切切的私语声,熙熙攘攘的恢复了市井的温暖。 好像刚刚的寂静不曾存在过。 然而坐在一边的一个少年似是不满,又问道:“这些事儿有什么可说的,这古镇里边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啊?” 老板看着这年少青春还能尽情享受人生的多姿多彩的年轻人,咧嘴一笑:“今天的蔬菜都是菜贩刚刚送来的,特别新鲜。” 古城客栈最近新换了一个蔬菜供应商,名叫金宇。 金宇和千千万普普通通的菜贩没有任何区别,四十多岁的庄稼汉子,不识字,长相中等,木讷老实,连种的菜也没什么出彩,实在是上一任菜贩雨天送菜的时候摔断了腿才得以趁机讨到这么个生意的。 客栈老板第一次见到金宇的时候是他第一次送菜来的时候,白背心稻草帽,半长不短的宽松裤子,典型的庄稼人打扮。 实在是很普通。 普通的丢到人群里,转眼就找不到人了。 老板虽然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本着他见鬼都能胡诌几句的脾气,每次送菜来闲聊几句,倒也把这汉子的家底摸得七七八八。 金宇说他是从东北来的,不过他口音有点奇怪,不太像电视里说着小品的东北人,家里边太穷,跑到星洲来看看能不能混口饭吃。 金宇有时还说起他的老婆。但每每说来都愁眉不展,看起来是烦极了。 “唉,我老婆就是个泼妇,老板你是不知道,虽说我是入的她家的赘,靠种她的地混一口饭吃,但是……但是我们大老爷们,喝几口小酒,她就正天闹腾个不停,唉,你说这死婆娘!” 金宇的老婆客栈老板倒是认识,大理城里城外有名的剽悍寡妇,早些年死了丈夫,撒泼无赖骂街样样精通,从来也没人从她那讨得了半分便宜。没想到最后倒是又嫁了这金宇。 不过也有住得近的村民私地下和老板胡侃说这金宇也不是什么好茬,别看一幅木木讷讷的样子,喝了酒就发酒疯和老婆吵架,实在是破锅配烂盖,谁也怨不得谁。 不过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乡下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了闲钱喝喝酒,骂骂老婆,只要不打死,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的确没什么稀奇的。 金宇就像千千万万的其他人一样,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复一日单调重复的日子。 眼神空洞木讷。 一过就是三十年。 有的时候,已经很老很老干不动了的老板会坐在他的客栈门口看金宇开着小卡车送菜。 年复一年。 老板有时也会感慨都这么些年过去了,没想到这金宇倒也还有力气能坚持得了每天起早贪黑的种菜、送菜。看看自己,唉,自己一把老胳膊老腿可折腾不起了。 大约是因为庄稼人身体都好吧。 金宇的身体其实不是很好。 毕竟都已经七十多岁了,每天都透支着体力起早贪黑的在田间劳作,更何况一有点儿闲钱就喝个大醉,这样的老头子身体怎么会好呢? 自从上个冬天感了一次冒,陆陆续续的咳嗽就没断过,和自家老婆大吵了一架之后,总算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拿了一部分酒钱去请了个乡间大夫看看。 那大夫拿半醉不醒的眼睛瞄了瞄金宇苍老的脸,又用抖个不停的手指诊了诊金宇的脉。直接断言—— “这是肺病,我治不了。” 也不知道他那抖来抖去的手到底有没有摸到金宇粗糙的手腕下的脉动。 金宇却不在乎,他觉得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总得有个死法,于是整天该喝酒喝酒,该骂老婆骂老婆,一点也不耽误。 金宇老婆却奇异的温和下来,也许是年纪大了耍不动泼了,也许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家老公的好,整天端水做饭,挨了骂也不吭一声。 但这点顺心也治不了金宇的病。 他近来咳得愈发严重了。 一连串的咳嗽,声音却闷闷的,好似有什么堵在了喉咙里,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便又急促地喘着气,活似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过去了一般。 不止咳嗽,金宇老婆最近发现她家老头子晚上也睡不安稳。 就拿最严重的一次说吧,她甚至以为金宇是被什么鬼怪给魇住了。 金宇近来总做同一个梦。 梦中总是同一个陌生人。 那人乌发白衣,俊秀挺拔,还有一双晶莹透亮的眼。 他望着自己,只一双眼瞬也不瞬的盯住他,深情悲凉。 “好好照顾她……” 还有一句遥远模糊的话语,而他听见自己说: “我答应你,你就好好忘记发生过的一切,这里有我,还有韩玦。” 那人并不答话。 那双眼却愈加明亮了起来。 床头闹钟上的指针一格格跳动着,时针指向了4点。 金宇的老婆看着自己身边的老头,眉目安宁,完全没有听到起床的闹钟。 他不是这样的,自家丈夫一向睡眠极浅,别说闹钟叫个不停,就是她半夜出去开个门也会把他吵醒。 她突然觉得十分不安。 金宇老婆不愿细想,伸手粗暴的摇自己老公的肩膀。 “懒死鬼! 还不起床干活了?!” 她看见了一双眼, 极亮。 那不是金宇的眼睛。 一阵惶惑突然席卷了她的全身,那眼神,那眼神仿佛不是她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老头子一般。 她压下这异样的感觉,难得轻声细气道:“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金宇无声的看了她很久,突然低声念了句她没听清的话。 接着不等金宇老婆深究,就抓起外衣出门去了。 “夜深忽梦少年事。” 就在金宇老婆想着用今年的余钱去请村西的赵仙姑来给他去去煞气的时候,金宇却好像一切恢复了正常。 正常起床,正常下地。 双眼无神。 还是她那个平常老实的老头子。 只是咳嗽得愈发厉害了,有的时候甚至还咳出血来。 周围的村民暗地里都说金宇活不了多久了。 金宇老婆把他们挨个指着鼻子骂回了家。 自己却也暗自掉着泪珠子。 平平常常的一天,就如这三十年中的每一天一样。 金宇老婆半晚从超市回来,手里拎着今天晚饭要用的面粉。 但在她推开家门的时候,今天便不一样了。 在低矮的屋檐下,从门口照进的最后一丝余晖照亮了长身立在屋中的一人。 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金宇老婆吓了一大跳,大气也不敢出,这样打扮的有钱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呢?自家老头子这会儿还应该在地里,这人要是…… 想了半天,金宇老婆也没想到要是怎样,毕竟穿得起这样衣服的人能图她家什么呢? 那人听到了开门声便缓缓转过身来,嘴角微弯,勾出一丝奇异的笑意,微微笑眯了一双弯月似的眼。 这人并非别人,正是金宇。 金宇老婆一时瞠目结舌,既想问金宇这身衣服从哪来的,又想问他大晚上的发什么疯,还想问他不种地在这吓什么人,太多疑问反倒一时不知如何出口。她稍稍定了定神,又突然想到,“别是这糟老头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也压下心头千思万绪的各种疑问,张口就准备骂走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终没能骂出口。 因为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柔和,却又充满光芒的眼睛。 这样的一双眼睛适合出现在年少得意的青年脸上,仿佛映得出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她一个乡间妇人看不出这么多,却十分清楚这双眼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自己那木讷老实了一辈子的老头脸上。 然而此时这张脸却和这眼如此契合。 如此柔和光亮的眼神,好似时光倒流,好似白发返乌。 她这苍老憔悴的老头子身上好像突然焕发了少年人的活力。 她突然认不得这在自己身边几十年的男人。 男人看着她,也不言语。 一阵死寂。 他突然一笑,温和沉静,有一种温暖的味道。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现在就走。” 金宇老婆突然从这恍惚的迷境回过神来,却有些拿不准此时这境况。于是张口虚张声势的骂道:“你这老头子发什么癫?!鬼上身了?病的半死不活的,大半夜的要往哪里跑?!” 看着她的那双眼更亮了,添了丝说不清明的暗沉笑意。 “我不小心走错了,并不认识你。” 一句话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径直走过她的身旁,消失在了门外。 是夜,月极明。 谢右也不开他平时运菜的小卡车,就在月光的照耀下,缓步顺着乡间的小路慢慢的往古城里走。 他边走边悠然的在心里盘算。 以他现在的速度,大概走个四个小时就能到古城客栈了。 想到这儿,胸中的压抑了很久的憋闷感便也去了几分似的,翻腾的气血仿佛也不在喉咙折腾了了。 他还撑得住这四个小时。 他不自觉地高兴起来,期待充满了胸膛。这心情好似多年游子背井离乡即将归家,又似青涩少年马上要见到初恋情人,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脚步却不由得更加轻盈起来。 明月之夜,三十年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换回了他的真名姓, 直向他和游裴涴的家。 又是一大清早,客栈的老板悠悠然的爬起来,准备下楼去晨练,现在他退休了,这个客栈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也是经营的有声有色。 不过在晨练之前,老板照例的来到了楼下的佛堂。 算是一种尊重吧,老板一直有坚持给前任老板上香的习惯。 今天,这佛堂却与往日三十年不同。 前任老板的灵位不见了。 客栈老板看着原来灵位在的位置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便也释然的摇摇头走了: “你的牌位不在了……我就当……你等到了想等的人,和她一起转世了……下辈子要长命百岁啊。” 枢纽世界·重合(17) 爱情,说简单也易,说困难也无可厚非,全在个人的一念之间。 如果当初我没有怎样,结局又会是怎样,大多数的人都无可避免的都会有一番这样的假设。在他们的未来,苏静也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如果当初我没有来表白,你会怎样。 会怎样? 是会继续等待,还是再也熬不住内心的喜欢而主动,或者是转身就决定忘记。 彼时,她正窝在千予宸怀里看着言情剧里狗血的离别戏码。 “不知道,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大概,你会一直把我记在心里但也决不会和我和半分联系。” 他伸手揉了把爱人的头发,在怀里那人转过头的瞬间温柔的一个吻落在额头。无尽的温柔和眷恋,深深沉沉的刻在眼眸里。 如苏静所说,他忘不了但也不可能成为先开口的那个人。不显山不漏水的喜欢着,哪怕是痛着,思念着,也决不会开口。 所以,他最感谢的不是遇见了生命里想珍惜的人,而是她踏出了第一步。他才知道,有些人是不可错过的,他真的很感谢苏静比他勇敢,比他先开口,让他还能够用余生去好好待他,弥补他的不勇敢才错过的时间。 缓慢的不是时间,是脚下的步伐。 你要相信,当你向我张开双臂,我一定会永不停息的,奔跑着来到你身边。 我会对你好,请你闭上眼用心去感受,用生命里陪着我的全部光阴去证明。你走出的每一步我都记得,将会用我此生满腔的热忱回报你给我的爱。 这是他们的未来,未来的每一年都是繁花盛锦,莺飞蝶舞。 今天要讲的故事不在遥远的未来,在当下的浓情蜜意时。 下过几场雪,圣诞节也是如约而至。 街道两旁的树木不知何时挂上了缤纷的小彩灯,夜幕降临便会一闪一闪的,和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 好友也快递发了几个可爱的装饰物,让苏静好好布置家里,也算是大家一起过的圣诞了。 圣诞节也不过是几个人随口说了句圣诞快乐,说的人没在意,听的人也是嬉笑着回了句你也是。 好像每个节日也都是这样过来的。 嘻嘻哈哈之后,便是几个好友一起约着去胡吃海喝。 对于苏静来说,这倒是和千予宸在一起之后第一个节日,即使对方并没有陪在自己身边,但也还是稍稍的期盼着他带给自己的节日惊喜,哪怕是只有一句甜言蜜语也好,也足够让她泡在蜜罐里甜津津的百般回味。 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呢。 每个地方对于节日的庆祝不尽相同,但始终是免不了约着几个好友或是家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此时,千予宸也正同几位好友坐在餐厅里,烤肉滋啦滋啦的冒着热气,一瞬间满鼻腔都是充满了烤肉的肉香味,食欲也被勾了起来。 专心和烤肉做斗争的人被点到名,茫然的睁大眼睛,嘴角边还残留着酱汁,一脸呆萌的样子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一阵嬉笑之后,东拉西扯的说到了圣诞节礼物这个话题,一时间一群大男孩倒是七嘴八舌的说个不停,说伴侣送了自己什么,自己又送了什么奇怪的礼物遭到嫌弃,但伴侣还是很珍惜之类的,言语间也多是幸福的神情。 千予宸侧耳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是他和苏静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节日,但好像都没有为彼此准备礼物呢。 “你这人竟然什么也没送,好歹也该说几句甜言蜜语吧。” “是啊是啊,我都替你女朋友委屈。” 歪着头想了想,他确实也没替苏静准备礼物,苏静也没有要送礼物给他的意思。 苏静会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觉得委屈呢。 今天是平安夜啊。 还是要给她说一句圣诞快乐的。 于是留下一句我等会儿回来便匆匆忙忙的撑了伞走掉了。 老家的夜晚,雪下得很大,街道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踩在上面发出嘎吱的声音。但这并不妨碍年轻的小情侣在街上闲逛,反而是增添了浪漫的气息,大街上依然是人来人往的繁华模样。 千予宸在水果店里挑了一个卖相极好的苹果,选了个灯火明亮的地方,把苹果放在石凳上来来回回的摆弄,找了个满意的角度,咔嚓拍了张照片上传朋友圈,再配上一行文字—— 为我的女孩准备的苹果。 几年之前的他也会想,以后的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爱情会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还像个青涩的初尝爱情的毛头小子,懵懵懂懂跌跌撞撞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能让对方明白自己也是同等的爱着。 会说情话吗? 会每天早上对她说早安,入睡前给她晚安吻吗? 会掏心掏肺的把全世界都给她,只为博她一笑吗? 那时的他以为这一切都不会成立,褪去青涩的日益成熟的他是不会再做这般事情的吧。 当他真正和苏静在一起,才明白那些心甘情愿想要为对方做的事,是不会随着年龄而消散的。成长之后,是更懂得要如何去珍惜对方,如何更好的去表达自己的爱。 也因为成熟之后用最笨拙的方法去表达爱意,反而是开始隐隐期待着对方的回应,就连想到他脸红的模样也会忍俊不禁的想要微笑。 不少熟人在下面评论凑热闹。 另一边,在圣诞节遭受到连续暴击的千瑟汐生无可恋的把手机递到好友面前,明晃晃的屏幕上郝然写着那句含蓄到了极点的话语。 苏静的笑容真是太难看了。 千瑟汐在心里暗暗发誓,明年再也不要被这群秀恩爱的家伙虐到,上天赶快赐给她一个灵魂伴侣吧。 早就得知他们在一起这个消息的卢暄和卢晔也纷纷掏出手机,加入了评论大军—— 你昨天才说过你爱我的,今天你就转身有了别的女孩~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千予宸。 完全没有当事人自觉性的苏静看着评论嘿嘿嘿的笑个不停,看到好笑的还念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典型的喂狗粮。 被灌了许多酒的千予宸慢悠悠的在街上闲逛,微热的手机里传来爱人咋咋呼呼的声音,大概又是在和妹妹说着没有营养的话,他也被电话那头的氛围感染不自觉的笑了。 他对着手机喊了一句小静,那人也很自觉的停止了和千瑟汐讲话,笑着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 他摇摇头,没有出声。 此刻,他才真正的相信苏静和他在一起了,不用再彼此试探和猜测对方的心思,他们的心被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就连电话那端浅浅的笑声和嘟囔声都美妙无比,想到未来又会忍不住的想要赶快和那个人一起分享。 他们正在相爱。 他想,他们是真的相爱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幸福。 * 千予宸很少哄苏静的,即使是吵架过后。 其实他们也很少吵架,但是偶尔的一次,总是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起因大概是早上起来,他们发现猫没了。 “怎么搞的,昨天不是让你记得把它关进笼子吗,现在没影了?” 苏静在屋里转了一圈,哪儿也找不到猫的身影,它太灵活,洞悉家里每一处犄角旮旯,现在似乎是不愿意被这四四方方的盒子禁锢,一个劲的往外跑,或许今天终于冲出了牢笼。 被责怪的另一位主人,垂着眼睛不想回嘴,千予宸是习惯了苏静的霸道的,一个典型的狮子座人格,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明明猫不在了,她也有责任的,可她却问,为什么你没有做好该做的——先发制人抢占高地。 “又不说话,最近你也不理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你就说啊,不说我怎么知道!” 你看看,千予宸兀自笑了,她还要怪别人不搭理她。 “没什么,我没有不高兴。” 苏静抱着胳膊,她特别讨厌跟千予宸剑拔弩张,好比你一拳打在棉花上,棉花都要凹进去的吧,可千予宸就是一团空气一样,纵然你力拔千钧,一并轰出,他也能毫发无损,永远处于一种缄默的霸体状态。 她多希望千予宸也能面红耳赤的跟她吵起来,就好比以前他们还是校友时,为了一场比赛的输赢,能争得整个学院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可千予宸从来不,他们同居后,他永远得体温柔,有时候嘴上争俩句,也是千予宸先退步,以沉默,当然了大多时候是以沉默应对,也会有偶尔的撒娇,苏静会趴上来像猫一样缠着他,以亲吻,以轻蹭,消磨紧张的气氛,这点千予宸是喜欢的,可这种滋味他也已经记不得了,想起来真是来气。 到底怎么了? “苏静,没必要吧,我可没因为猫的事情怎么样,你别给我摆脸色吧。” 很多时候,男人在爱情里,也是精神脆弱,疑心颇重。 没想到这人能这么说,千予宸抬头看着苏静那眼神,快要是逼视,对啊,这话说的没错,光为一只猫又何至于此,那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轻声细语讲话很难吗?听起来倒真全是自己的错了,猫丢了是错,不搭理她是错,态度不够温柔是错,就你没错!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好! 苏静忍不住负气,压着声音尽量平静,她开口道:“你才别给我摆脸色。” “我做什么了?惹你不开心?”上前去抓着千予宸的手,苏静强迫他必须看着自己,尽管心里已经有了不小的颤动,也感觉到对方正压抑着一股怒气,可没搞明白的事,她绝不愿意轻易息事宁人。 大不了一起炸。 “没做什么行了吧。” “不行!” “苏静你能不能别老这么幼稚,我不想跟你吵!” 他还惦记着猫,抽了手,狠狠推开贴近他的女孩,转头就朝另一间屋子里走去,不愿回头多看她一眼,一如既往的冷处理,苏静站定,胸口还留着男友刚才推她时的力度,感觉就像是要把她推进冰箱里关上再钉死一样。 苏静气急败坏的追上去,她早把什么猫的事抛在脑后了,她甚至忘记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次争吵,她只想找回面子,她恨千予宸说他幼稚,出口伤人,非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便喝到:“别想跑!” “你有完没完?” “没完,我告诉你,一辈子也没完!” “随便你,放开我!”千予宸也是没想到有一天苏静会变得蛮不讲理。 “千予宸,你讨厌我?” “是你变了。” 这话可真是让苏静霍然惊吓,她的劲头一下子全没了,千予宸趁机拂开她,转头进了卧室,梆铛一声拍上了门,落下锁,将她的气息尽数关在了外面,一片宁静里,千予宸脱力,顺着墙缓缓滑落,坐在地上。 屋外没有苏静狂风骤雨一样的砸门声,唯有死寂的沉默,唯有一片沉默。 千予宸后悔的要命,他犹豫要不要出去,跟她说不是这样的,都是气话,可来不及了,苏静已经失魂落魄,她步步后退,掉头拿了钱包外套,换了鞋子,开门,出去,又关门,站在楼道里,天色还早,光线很暗,或许整个世界都在沉睡,四下宁静里,她心痛不已,铁心要远离千予宸,至少今天。 她扬长而去。 千予宸开门走出来,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他走来走去,不愿再去想她,随她去吧,他们这样争吵,就差打架了,为了一件小事,猫丢了,谁都不开心,可谁也不想先去安慰对方,自私成这样,真是活该。 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蹲下来喵喵叫,多希望那只猫能从某个角落里轻盈得跳出来,最好能直接跳进他的怀里来,他现在觉得自己也空荡荡的,一点也不真实,他心想一切都是因这只调皮捣蛋的猫而起,它逃走了,苏静也逃走了,它若回来,苏静也会回来了。 这样说不通的逻辑,是因为他心里没底,以前的话,苏静很好摆平的,可这一次,他摆不平,他们还没有哪一次吵架是以苏静离家出走作为收尾的,千予宸干脆坐在地上,他免不了去想后果会是什么,大不了就是分手,老死不相往来。 想到这千予宸有些自暴自弃,情绪低落,手机拿过来,想发狠话给她,类似于有本事永远别回来,或者要滚就滚远点,这些字打出去,却又没有狠下心来点击发送,垂着脑袋跟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得傻坐着,最后他把手机扔了出去。 算了,怎样都好。 * 再说这边的苏静,默默走在街上,车水马龙的星洲市,苏静原本觉得自己已经算混得风生水起了,可万万没想到居然也有这么一天,沦落到跟对象吵完架,负气离家,却无处可去的悲惨地步。 这时她又想起千予宸冷冰冰的脸,以及他默然的态度,她真是不懂了,昨天晚上还是好好的,下班回家,吃饭洗碗,看电视玩游戏,累了困了就去休息,可第二天一觉起来,就可以吵的天翻地覆,劳燕分飞,现在年轻人该不会都像他俩这样吧,神经质。 上班时间还没到,她只得随便找了个便利店坐进去,没吃早饭,现在她才感觉到饿。 坐在窗户边,嚼着面包,不看风景,只看手机,她心想按照千予宸的性格,不出半个小时绝对给她发消息,要不就是打电话,以前很多次争吵都是这样。 原来以往的战绩大多是她胜多负少。得意之余,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她和千予宸之间的争吵已经多到记不清次数。 这是她从没曾统计过的,她一直以为他们俩个人之间,从来都是幸福和谐的,毕竟有很多过往的快乐她都还记得,就像他们会一起带猫去看病,晚上一起洗碗,一起去很远的地方旅行,工作很累的时候千予宸会帮她捏肩膀,千予宸感冒的时候自己第一次学会煮汤,她记得千予宸掌心的温度,记得他睡觉时惯用的姿势,记得他喜欢看的书,喜欢穿的衣服牌子。 她曾经把他奉若神明,虔诚以待。 那是她最好的一个美梦。 那人也包容她,温柔得笑着,像三月的风,春天花开时那样,让人舒适又沉迷,无法自拔,真希望四季都能是这样的好时节。 可一起生活时难免会起争执。 何以千予宸会变得冷漠无情,他怎么还好意思说是她变了? 苏静气结,脑海里还回响着千予宸斥他的话语,真是不可理喻了,不仅说她变了还说它幼稚,难道自己在他心里已经变成这种形象?别妄想我会跟你道歉,苏静也赌气,她盯着窗外来往的人,忙忙碌碌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过了一会儿,便利店门铃突然响起来,把犯困的女店员惊醒,一边打哈欠一边说着欢迎光临,迎进来一对男女,俩人都是面如土灰,一言不发的挑东西。 女孩一个劲的挑水果罐头,很多玻璃罐子都往提篮里扔,男孩跟在后面似乎忍着怒气,可还是一言不发,可能那女孩就是要逼这个男孩率先发作,这样她也可以顺势撕破脸皮,苏静想若是自己一定不会上当,同时暗自给女孩打气,一定不要妥协!好似自己就是那个女孩一样。 可男孩还是上钩了,怒道:“你买这么多吃的完吗?” “关你什么事!” 男孩把玻璃罐子拿出来重新摆回货架,女孩就又拿新的下来,一来一往,像俩个小学生一样不相上下。 “就关我事!”男孩一定还爱这个女孩,居然说这么没出息的话,苏静沉默了一会儿。 “你非要气我?” 就要气你怎么样! 她翻着白眼,率先替女孩抢答了。 那男孩不说话了,他就不敢说我非要气你,那女孩儿见男孩又重新变成了木头,把购物篮推到男孩怀里去,怒道:“你就不能哄哄我吗?说一句好听的这么难?” “每次都是我先开口,说我错了,我做得不好,你呢,你永远跟个木头一样,跟我对着干很好玩是吗?” 苏静心想,怎么还有转机了?她观望起来,不再站在广大女性同胞的立场上diss那个男孩子了,看起来这个妹子的无理取闹,像是在讨伐男生的不懂风情。 男生明显是不想当着便利店里还活着的俩个人上演八点档剧情,他看着女生,匆忙的说了句:“能不能先别这样?” 可那女生似乎是一点也不想给这个男孩机会了,她哭着跑掉了。 苏静目睹了整个过程,觉得果然是有比她和千予宸还神经的年轻人存在,一大清早就有这种大戏上演,真不知道当今大学生有没有的救,一时间,她觉得那个男孩子也很可怜,女孩都那么跟他说了,当然就是要你吻她啊,怎么还关键时刻好起面子来了,这俩人的神奇操作,真是让人无力吐槽。 多不成熟啊,哪像她和千予宸,她和千予宸就不会……算了,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到自己和千予宸,苏静又犯起愁来,不知道那家伙有没有自己做早餐吃,他是个没有饭点概念的人,不饿是一定不会吃的,饿了懒劲起来了也不会去觅食,因此,即使他们同居很久,千予宸也没有成功的胖起来,她则不同,一天可以吃四五顿饭,包括零嘴小食,很多时候她都在投喂童扬,怕他饿,他本来身体也不够好。 “所以我做得不够好吗?”苏静在心里质问自己,她把自己带入刚才那个无理取闹的女孩身上,忽然有点想千予宸了。 * 千予宸在家打扫卫生,他还在消化早上的那些坏事,消化着弄丢了猫,同时失去苏静的一些痛感。 他其实从来没奢望过跟苏静的感情能开花结果,住在这样大的房子里,苏静跟他说,这就是他们的家,那时候他们俩刚刚大学毕业,好不容易在一起,苏静家境很好,他当时还心里不安,怕她什么时候嫌弃自己,跟别人跑了。 可人又不是天天都靠谈恋爱活着,而且他们想要的长长久久,难如登天。若将这段感情剥开来见光,摆在明面上跟双方家长摊牌,苏静的家人一定会嫌弃自己家境不好吧。 因此,千予宸是屈居退步的,他心里有很多纠结,对于苏静,对于她的父母,谁都知道两情相悦很重要,可有很多传统观念都是根深蒂固的,谁也不能免俗,现在的他,恐怕连彩礼的钱都拿不出来多少。 苏静没有考虑过这些,她只想着眼下,可千予宸作为一个男人却不能不考虑,一天天下来,俩人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他内心是怕的,这样没有结果的爱,究竟能维持多久?或许某一天他们都要无奈分手,然后他再忧郁地找个女孩交付终生,摒弃旧情,当做是露水情缘,三年五年后,谁又记得谁? 擦杯具时,接到千瑟汐的电话。虽然没想到苏静怄气归怄气,居然还能准时去上班,可听到千瑟汐悲惨的声音,又让他头痛起来。 “哥!苏静今天埋头做方案,你们又怎么了!” “吵架了。” “又吵?不是吧,一个月几次啊。。” 连她都知道。 “猫丢了。” “那也不至于吧,哥你劝劝苏静吧,不能老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上来吧,我们真的遭不住啊!” “我也管不了她。”又顿了顿,“你们不是好朋友?” “可她只听你的啊。” 千予宸觉得有些好笑,只得点头应下来,安慰妹妹:“我尽量。” “必须啊,你也知道感情这种事,谁来也不好使,只有你能治她啊!!” 她只听你的,只有你能治她。千予宸自嘲得笑笑,他想起早上被苏静训斥的样子,真不知道谁治谁,还说什么“一辈子也没完。”那意思是,一辈子都要这样占上风呢。 嗯?千予宸愣住。 苏静早上说了什么,她说,一辈子也没完。 没有发觉,不曾意识到,苏静跟他说过多少次“一辈子。” 一辈子就是从生到死,一辈子喜欢你,一辈子也不忘记你,一辈子也不放过你,苏静都对他说过,于他们游历过得山河大川之间,于他们俩人相依入睡的怀抱之中,于他们并肩而立的星塔之上,承诺他一辈子,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千予宸一直忧郁又疑心,怕苏静有一天厌倦这样的感情,怕她半途而废,掉头走向别人,他讨厌苏静总是专制霸道,说一不二,这样的蛮横无理,有时候让他觉得苏静不爱他了。 所以他才说,你变了。 星座什么的,害人不浅。 千予宸拿过手机,他看着窗外日落西山,楼下很多行人匆匆往家的方向赶去,他心里对苏静的怨也夕阳西下,不愿再深究,编辑短信还是打电话,他最终选择了前者。 * 苏静从公司出来,她心想自己又是孑然一身了,要不回去认错算了这样的念头不停的冒出来,可自己的自尊心还是促使她朝反方向走去。 喝酒就算了,她过敏,吃饭的话,她下午一般不吃饭,因为在减肥,苏静漫无目的地在商业街上踱着步子,抬头看见电影院的招牌,神使鬼差地就去买票了。 下意识想买俩张,可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时,她叹了口气,作罢后一个人钻进了漆黑的放映厅。 看爱情片的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苏静悔不当初,她看着左手右手边全是男孩搂着自己女朋友,暗骂自己造孽,半躺在椅子上仿佛被慢慢吸走灵魂,她真的很想千予宸了,尤其是屏幕上女主角跟男主角亲吻时,历经磨难后的亲吻尤为可贵,她多期望坐在自己旁边的是千予宸而不是一个一直试图猥亵自己女友的胖子。 她最终在暧昧的光影里睡着,做了个浅浅的梦,梦里千予宸抱着猫在家里等她。 叫醒她的是个大妈,正在打扫卫生,她整理了下衣服,尴尬的走出了电影院,习惯性的摸出手机看时间,心想着这场架差不多也该收场了,她决定回去认罪,听候发落。 天都黑透了,没有千予宸的时间,真的很漫长。解锁手机后,弹出无数个短信框,显示差不多七八条未读短信,还有未接来电,全是千予宸的,苏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万一是提分手…… 苏静发誓要是千予宸提了分手,她一定找人当场把电影院炸掉,都怪这破电影太无聊还自己睡着! “晚上回来吃粥吧(笑脸)” “是我不好(哭哭)” 千予宸居然施展久违的卖萌大法,苏静还真有点措手不及,但她心花怒放,一条一条往下翻。 “不回短信你在干什么!(发怒)” 她怀疑千予宸被鬼上身,怎么突然就放很开,原来他真的会来哄自己开心,用他一点也不擅长的撒娇卖萌的方式,她心想若是千予宸多一点这样的操作,自己绝对不会再生气了。 虽然早在跟他表白的时候,就决定要一直,死心塌地,至死不渝了。 苏静拦车,飞奔回家。 门打开,没有开灯,房子里黑漆漆的,苏静开了一排小黄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心想千予宸应该是睡了,他的觉总是很多,果不其然,走到沙发附近,就看到男人蜷在沙发角落里,搭着毯子,歪头昏睡,桌子上放着手机,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苏静忍不住想给他认错。 “苏静。” 他突然张开眼睛,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一瞬间的感动,苏静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心里又是甜又是涩。 “你没睡着?” “等你,睡不着。” 俩人缠在一起,交换亲吻,这时不知道哪里突然传来“喵”的一声,俩人皆是一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敞开的窗口,那只跑掉的猫,又回来了。 枢纽世界·重合(18) “这个,这个,不要。”范芶买单的时候,何源之给她打了个电话,她瞥了一眼,按掉了,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黑卡,对着店员乐开了花的脸愉快地翘起嘴角,“剩下的,都给我包起来。” 到底是大牌子,店员除了会忽悠人,动作也麻利,没一会儿就给她包得整整齐齐,纸袋子错落有致地摞在角落里,甚是养眼,比何源之那个王八蛋可爱多了。 店员相当善解人意地走过来询问她,“东西太多,为了不耽误您继续逛,一会儿我们给您送到府上?” 她摆摆手,指着那个穿条纹西装的人影,“这次不用,他拎着。” 何雨委屈巴巴地接了满手纸袋,“您这是连坐啊。” “放心,不诛你九族。何源之比我狠多了,他今天把你派过来什么意思你不清楚?替你们总经理将功补过,明天他可该夸你一顿。” 何雨一缩脖子,估计是想象了一下何源之夸人的样子,吓出了一脑门汗,期期艾艾地说,“范小姐,真不是我们总经理的错,谢氏的老板约了今天签合同,总经理能不去吗?” 她叹了口气,“不能不去。” 何雨是个欺软怕硬的货,听她放软了口气,立马就顺杆爬,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爱感化封建君主,絮絮叨叨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是呢,总经理今天让我过来就是为了……” 范芶却懒得听他打太极,一抬眼,截住他的话头,“让我少花点钱?” 何雨被我这么一抢白,呆了半天只捋出了一个字:“呃……”他挣扎着斟酌措辞,“您这个买法,也委实太豪放了点……总经理也不是买不起,就是让您别总是……” 他说到这儿就没下文了,范芶估计何源之根本没告诉他“我总是”怎么样,他也摸不准何源之的真实性格。 范芶把高跟鞋重重地往地上碾,想说些什么表达不满,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唉,算了,她不能跟某些人一样,她得留点口德。 于是甩下一句话给何雨,“要么他停了这张卡,要么他自己来说……诶,你别走了,就进这一家。” “何总,合作愉快。” 何源之抬起右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有点心不在焉,谈了三个多小时,他还没记住对面这个谢氏的总裁叫什么,“合作愉快。” “能和你们合作是我们谢氏的荣幸,方便的话,我在香格里拉订了位置,签完合同……” 何源之看一眼助手,助手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脸上架起标准微笑,“谢总太客气了,刚巧我们总经理今晚有约,剩下的事宜您和我交接就好,这边请。” 会议室散得差不多了之后,何源之闭上眼睛,松了松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吩咐秘书,“叫何雨发位置。” 秘书忙不迭地回道,“在星月路的和平饭店。” 何源之睁开眼睛,像是早有所预料似的,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他想,还来得及。 范芶没想到圣诞夜逛商场居然能碰到法国小帅哥们,非常热情地冲上去打招呼。 拜何源之所赐的五毛钱法语终于派上了用场。 何雨在一边看得冷汗淋漓,范芶聊得热火朝天,并且仔细问出了小哥哥们的需求,拍胸脯保证这地界她很熟,小哥哥们相当不谙世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语言相通的,三两句便被她诱骗走了。 不得不说欧洲人的骨架就是赏心悦目,肩宽腿长,一个比一个衣架子,范芶靠在扶手椅上指点江山,逛得不亦乐乎,到最后不顾小哥哥们欲言又止的眼神,大言不惭地包下了买单的重任。 要是没有被何源之当面撞破,似乎会更美好一点。 黑化的总经理大人冷着脸,说话都变成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的模式,可见是急火攻了心,“你要是再乱刷我的卡,我就掰断你的手指头。” “……” 面子可以丢,但场面不能输。 “喏,拿去。”范芶不由粗鲁地把钱夹整个塞到他手里,连同何雨和那一摞纸袋,全都推向他,“都是你的。” 他愣住了,大概完全没想到事态的走向,范芶的心思一向难猜,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 偏偏她还半真半假地嘲讽道,“你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何源之不说话,范芶也不想等他明白过来,转身就走。 其实她也不知道去哪儿,他失算了,她又何尝不是。 她很少会把关系弄得这么僵,但是今天……是她的生日啊。 事已至此,范芶对着玻璃橱窗里精致的资本主义产物哀愁地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只有捱过今天晚上,明天再去跟他服软,勉强保住那一点可怜的排面。 至于为什么是她去服软而不是他,因为……她也知道自己今天这个脾气闹得没有道理。 可恶,竟然在她生日这天出这种幺蛾子。 何源之打电话给她,她挂了,不是傲娇,只是没想好台词,来来回回四五次,她惊讶于何大人百年一遇的耐心。 商场的广播响得很不应景,声音甜美的广播员用明显压抑着兴奋的声音说,“请问何源之先生的女朋友还在商场内吗?何先生在广播处等您。顺便说一句,您先生真的很帅。” 范芶忍不住笑了一声,闭上眼睛都能想到他皱着眉头的脸。 她决定借坡下驴,果断打电话给他,“别丢人了,到三楼c出口找我,我要是何雨以后就拿这件事要挟你给我加工资。” 总经理大人在那头沉默了两秒,诚实又残忍地说,“他不敢。” 真是可爱。 她低头偷笑,他又问:“笑什么?” “没什么,我看见你了,在楼梯转角,腿长就是好啊。” 何源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然后用一种别扭的声音说:“别瞎跑。” 范芶眯着眼睛仰着脸看他,“我没瞎跑,等着你来找我呢。” “有什么事,你要和我说。” 范芶笑嘻嘻的,“没有什么事。”她相当放肆地弹了弹他的额头,见他把眉毛拧得死紧,她不由伸手推开他的眉峰,眨眨眼感叹道,“怎么了,女人很难懂吗?” 何源之偏过头,望着她,想起了他们那时的相遇—— 女孩在星洲新城买了一套房子,新城刚开发不久,配套设施还不完善,地铁没修通,她只好挤着公交上班。 途中要经过一条隧道,白班的司机为了省电从不开灯,老是气得她骂娘。 她有一点轻微的幽闭恐惧症。 从九岁起,她没有坐过一次电梯,没有去过一次鬼屋,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办法接受独自一人置身于地下停车场,没有办法在商场的试衣间里试穿衣服,甚至抗拒出现在人潮涌动的广场中央。 而灯火寂灭的隧道里,她将眼睁睁地看见光亮远离。那种感觉很不好,像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包裹着,温柔又孤绝。 范芶知道她会出去的,一分三十七秒之后,碰上那个总爱换挡的师傅,就更久一点。 最苦恼的时候也想过卖掉房子,可是新城的地皮已经开始升值,比她买下来时的价格高出不少,到了这个年纪,为了这种理由放弃一套房子未免太不明智。 范芶今年二十二岁,成功渡劫的应届毕业生,在外资企业做翻译,正捱着三个月的转正期,每天都像提心吊胆地辗转在一个又一个考场上,没空考虑要不要搬个家。 求生不易啊,她恨恨地嚼着速食三明治,痛骂吸血的资本主义。 转正期的倒数第二个周末立夏了。 她正在空调房里浑浑噩噩地补眠,经理却破天荒地打来了电话,大意是下周公司会空降一位大人物,总公司美籍华裔的营销总监。 因为旅美的缘故,本来是不需要翻译的,但是她本人口语很好,负责这方面的前辈很不巧生病了,于是这位大人物就落进了她的手里。 范芶下意识地想要回绝,刚张开嘴,就听见那边语重心长地说:“小范,你也知道,我们公司一直很看重员工的应变能力,评标里给了很大份额。” “咱们是做商贸的嘛,这一行的天气是变得快,应该的。”她紧巴巴地回应,附上两声干笑。 经理满意地挂了电话。 范芶转手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撂,继续蒙头大睡。 没两分钟,她踢翻被单,一个鲤鱼打挺干嚎起来:“为什么是我啊!” 范芶的公司主做游戏外设,总公司负责设计研发,他们负责产品销售。 涉及到这方面的专业术语实在太多,她没日没夜地做了好几天功课,靠着外卖软件草草地解决三餐。 结果害怕临场神经萎靡,凌晨两点又放下手头的资料,赶着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等公交时遇到邻居,大婶心疼得不行—— “昨晚上熬夜了吧?来来来。”硬是塞给她一杯豆浆加两个包子。 那是五月五号,范芶一直记得。 有个姑娘在车到站时飞奔向站台,范芶特意在门口等了她一下;面容疲倦的中年男人给买菜回来的老人家让了座;车上像往常一样拥挤,摩肩接踵,转个身都困难。 穿山隧道渐渐近了,她郁闷地闭上眼睛,那只吃完早餐后尚还油腻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机械地抓住栏杆,轻轻地屏住一口气。 公交车一头扎进隧道里,初夏的暑热乍然消失殆尽,只留下丝丝缕缕流窜的带有灰尘气味的风。 她开始出冷汗,完全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慌,手脚无意识地发着抖,脸色苍白。 幽闭恐惧症患者最令常人费解的一点是,明明是绝对安全的环境,患者却会产生强烈的恐慌,主观臆断无法逃离这样的环境而感到害怕。 范芶强忍住想要破口大骂公交司机的焦躁感,默默地计时。 旁边的乘客似乎被她吓了一大跳,向后退开了一小步,试探着问道:“你没事吧?” 男人褐色的瞳孔在隧道灯的折射下散发出一种诡异的金色光泽,她有些呼吸困难。 她冲那个男人摆了摆手,男人就像只胖头鱼般立刻滑进了车厢后部,一秒钟也不多留。 她攥紧了拳头,用尽所有能调动的力气咬住下唇。 这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课,做的最差的时候曾经昏倒在车厢里,现在,差不多可以打个及格。 范芶的心理医生得知隧道的情况后诚恳地建议她坚持乘坐公交。 医生采用一种叫做“系统脱敏”的方法来治疗她,他认为在接受广场和球场等地后,车厢是下一阶段所要面对的场所。 范芶一直很配合治疗,即使这一次的挑战格外大,他也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 无望的四十五秒,范芶喉头滚动,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失去控制了。她想冲到驾驶座前恶狠狠地质问司机,或者打碎玻璃夺路而逃,但是她很清楚,玻璃不会被打碎,司机也没有错,出问题的是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在她最焦躁最无望的时候,一双手,以谨小慎微的态度,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 骨骼纤细修长,指尖有一层薄茧,干燥而温暖,像服帖的织物,让她想起童年时期每一次不得不置身黑暗的时候习惯性抓紧的母亲的手。 一样留有薄茧,一样的干燥温暖,令人留恋。 范芶怔住了,甚至忘记甩开这位失礼的人。这种微妙的熟悉感串联起了潜藏的记忆,她忽然没来由的胸腔一酸,就好像自己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就好像自己终于不再像溺水的人沉向不可测的深渊一般无力,就好像她的双脚终于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再一次有了对抗黑暗与梦魇的底气。 语言如此苍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动容。 余下的时间仿佛被神之手拨快了,公交车悠悠地驶出隧道,阳光落下的那一刻,那双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范芶努力地朝那个方向张望,可车厢里挤满了人。 她弄丢了。 事关转正的会议上,范芶心不在焉。 营销总监的名字叫何源之,长了一副好好先生的样貌,细眉细眼,出人意料的年轻,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温吞吞的,风度也很好。 让人奇怪的是,范芶伸出手问好时,他抿起唇摆了摆手。 她的脑子里浆糊一片,对方又官压一头,就此作罢。 同声传译的过程着实叫人捏了把汗,范芶心不在焉,好几次没能跟上总监,不过总监大人好像刻意留心着她似的,她没声儿就微微一顿,她紧赶着翻完了,才往下讲。 一场会议下来,因为他的照拂,显得范芶的工作质量格外高。 经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递来一个满意的眼神,拿着文件离开了。 范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去向总监道个谢。此举有阿谀谄媚之嫌,她特地等总监周围的人都散了,才小跑着赶上去低声问:“我是您的翻译,还记得吗?” “是你啊。”何源之停下脚步,侧着身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范芶先前已经打过几次腹稿,背书一样流利地说:“我今天遇到了一点事,状态不太好,难为您一直迁就我,谢谢。” 何源之只是冲她微微一笑:“没事的。”然后转身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暗想,大老板就是不一样,哪怕半点架子也没端,也挺吓人的。 再回到大办公室,范芶对着电脑枯坐了半晌,还是没能弄明白公交车上的事,最后只能简单地归结于某个无言的好心人看他实在不舒服的举手之劳而已。 她不肯说,也懒得去想,她对那双手究竟是怎样的期待。 “还是会很紧张吗?焦躁的症状呢?”夏晶语递给对面的范芶一杯水。 “没什么变化,一进隧道就,怎么说呢,夏医生应该明白吧,那种什么都不受控制自己的感觉。”范芶笑了一下,有点颓丧,又有点无所谓,“好像在和另一个自己打架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夏晶语示意她喝点水:“跨度这么大确实是为难你了。你考了驾照没?或许可以先借朋友的车撑一会儿。我听说新城那边的地铁过不了多久就修通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范芶出声打断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把那天公交车上的事和盘托出,“上周经理打电话给我叫我去给空降到公司的营销总监做翻译,有点我能不能转正就看这个了的意思,我就没敢推。我准备了好几天,心里还是没底,隧道里的状态特别差,但是……”范芶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很愉快地笑了,“有一个人握住了我的手。” 夏晶语眉一挑。 范芶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他握得很轻,好像怕我会挣开一样。我那时候完全傻了,他的手……和我妈好像,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像是认识了很多年?” 范芶点点头。 “从心理学上讲,这种把对已经不在的依赖对象的情感转移到另一个某些特征十分相似的人身上的例子在创伤性经历的患者中是很常见的。”夏晶语正色道,“倒是那个人,按照你的说法,他十有八九认识你。你好好想想,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 从夏晶语的私人诊所出来的时候艳阳高照,空气在热浪中翻滚扭曲,范芶眯起眼睛,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 对于生命中突然到访却又格外重要的某个人,她措手不及。 总监的行程排得很紧,一场会议接着另一场,中间穿插着和各个厂家、营销商、广告公司代表之间的洽谈。 范芶见缝插针地上了个厕所,听见隔间外面有人在聊天。 “看这个意思,总公司是要把中国片区都交给他了。”语气颇有点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愤愤。 “多大点事儿,本来就是继承人,能力又出挑,我手底下的人经他提点做的企划不知道比之前好多少。年轻有为啊。” 洗手台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两个人脚步渐远。 范芶打开隔间的门走到镜子前,看着满眼的红血丝,只好暗叹一声。 不管怎么说,也是给一个很厉害的人当了翻译啊。 范芶刚从洗手间出来就马不停蹄地跟着何源之见了广告公司来送策划的,下一场公司内部的会议因为人数众多定在十分钟后顶楼的大会议室。 何源之赶时间坐电梯上去,在电梯门口轻声问了一句:“不上来吗?” 范芶一下子没能想起“幽闭恐惧症”怎么翻,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很怕黑,您先上去吧,我跑着上楼,绝对不会迟到的。” 何源之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藏住了他的神情。 电梯门缓缓地合上了。 当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大会议室门前时,何源之递给了她一瓶水。 她受宠若惊,道谢也说得磕磕绊绊的。 她来公司两个多月,一直独来独往,所以也没人注意到她从来不坐电梯这个习惯,这次暴露在大老板面前又差点耽误了事,没想到大老板只是特地送来一瓶水。 范芶抱着矿泉水瓶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翻译也连带着迅速得多。 散会后何源之朝他赞许地笑了笑,和那种评头论足的笑容不同,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很温柔地笑了。 他的身材太单薄,穿tomford的男装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于是少了正装的锋利深邃,只剩下优雅和沉静。 范芶的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天上班时何源之问起电梯的事:“你的幽闭恐惧症很严重吗?” “啊,不,已经在治疗了,只不过电梯这种程度目前还没法做到。”范芶挠了挠头。 何源之很自然地顺着话题往下走:“我在国内有几位认识的医生,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不,谢谢您的好意,我有预约了很久的医生。”她有些警觉地提高了声音。 “嗯。”何源之顿了顿,不再说话,埋头看起文件。 她悄悄地退出了办公室。 她想起夏晶语那句“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脑子里一团乱麻。 那种干燥又温暖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流连。 有什么地方缺漏了,他想不起来。 关于范芶患上幽闭恐惧症这件事,要追溯到她九岁那年。 那时候市里新建了一座游乐场,宣传力度很大,她听同学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死缠着爸妈要去。 她的爸妈虽然忙,还是在宝贝女儿生日那天抽空全家一起去了。 刚巧赶上游乐园举办夏日祭试胆大会,园方许诺小朋友在大人不陪同的情况下通关鬼屋就可以得到精心准备的奖品。 范芶一眼就看上了那个芭比娃娃。 范爸范妈表示,来都陪你来了,这个我们可无能为力。 她却义无反顾地报了名。 考虑到安全问题,园方贴心地将小朋友分成五人一组,率先通关的可以先挑奖品。 范芶一进组就和剩下三个人叽叽咕咕地讨论了起来,只有苏静一个人站在旁边不着一句。 她们素来不对盘。 因此她皱起眉毛,板起脸喝问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枢纽世界·重合(19) “你管我?” 她不由大喇喇地捏了一把苏静的脸蛋,笑得很猖狂:“原来是个胆小鬼。” 鬼屋是那种最简单的一条道走到底的鬼屋,他们商量好,不管看见什么,闭着眼冲过去就行。 范芶心里慌得要命,面上还得装出很老练的样子:“你们先走,我垫后。” 想了想,又转过身,和苏静耳语了一句:“你要是怕,我可以允许你拉我的手。” “我呸!” 得到对方一个不屑的眼神。 范芶打小就有点怕黑,但被她这么一挑衅,愣是要拿到奖品,一路上不停催她快点。 四周惨淡无光,呜咽声灌进耳朵里,范芶闭着眼睛,实在怕的要死。 就在她疑心怎么还不到头的时候,苏静猛然停了下来。 她们走到底了,但没有出口。 苏静摇了摇她的肩膀。 她睁开眼睛就是满目的黑,大片大片地涌进视野里。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呼吸相闻。 “喂,我们走不出去了。” 言语间却有些幸灾乐祸。 黑暗中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范芶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人回应他,苏静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跑了。 范芶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找到的,三四个小时?或者更久? 已经够了。 范芶只记得那天游乐园的霓虹灯散发出的绚丽的光彩,她抬手挡住了刺眼的灯光,习惯黑暗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 还有妈妈用颤抖的声音说:“别怕,宝贝儿,别怕。” 鬼屋里专门负责扮鬼的工作人员换好服装之后忘记了关上暗门,她被困在了工作人员用来维修设备的通道里。 非常奇怪的,范芶从鬼屋里出来时相当沉静,不哭也不闹。这种超出年龄的沉静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人揪心。 园方非常抱歉,将芭比娃娃送给了她。 她索然地放在一旁,看见另一边的苏静朝她得意地一笑。 于是梁子就此结下。 从此以后就抗拒任何黑暗的封闭空间了,这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招致了不少麻烦,后来她几乎淡忘了是如何患上幽闭恐惧症的,她只是觉得害怕,觉得缺少一双手而已。 何源之的工作量大得超乎她的想象,范芶几乎每天都在陪他加班,虽然文件一类早就翻译好了并且日常对话何源之完全可以用英语解决,但范芶依然在多方压力下被牢牢地捆在了他身边——经理坚持认为无间断的母语环境能让总监感受到“宾至如归”般的温暖。 范芶气归气,看到那一大笔加班费后也就无话可说了。 何源之很照顾他,在办公室里总是示意她坐在沙发上就好。 范芶无聊到快睡着前,何源之会递来一份财务报表或是企划书,她老老实实地翻译好他圈注的部分,何源之歪着头听,眼神在她的身上飘忽,对不准焦似的,像一条若有似无的绸带,末了点点头示意,就此结束。 时间久了,范芶或多或少地发现对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到底翻译了什么,再留神一看,那厮和秘书小姐你来我往,用英语聊得正欢。 范芶出离地愤怒了,捏着文件的手都发起抖来,气鼓鼓地盯着他,好像用目光就能把他和秘书扒拉开来似的。 何源之背后一凉,暗道不妙,三言两语支走了秘书,拧过皮椅看见茶几上一沓凌乱的文件,纠起眉毛:“陈经理要求你一直留在我旁边,我觉得这样或许能让你没那么无聊……” 范芶那没来由的怒气一下就散了,对面坐着的是顶头上司,手里头握着生杀大权,他说一句不好你就得收拾收拾铺盖滚蛋,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考虑你在工作时间无不无聊。 实在是没有理由生气,范芶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 倘若她再敏锐一点,深究一下这点不知所谓的怒气,她或许能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 然而她没有,她只是别扭地向上司表达了歉意,梗着脖子继续翻译那些没有必要的文件。 何源之没说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一笑里带着点不着边际的温柔,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迟钝如范芶也意识到小小一方办公室里有什么正在发酵。 她的面色变得很难看,拿两根手指支住眉心不断地画着圈,对于无法抽身而去的焦躁简直是写在脸上。 范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家人之外没有任何亲密关系,并且对此本能地觉得抗拒。 她看起来开朗又平易近人,处事比同龄人天生多出一份沉稳和决策力,加之生了副细柔的样貌,本该是交际花一般的人物,但其实稍微留心一下她的成长史就会发现她甚至没有称得上交心的朋友。 开朗是真的开朗,范芶的社交障碍其实不太严重,只有过于陌生和过于亲密的环境才会让她无所适从,而这些年她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把握好其中微妙的尺度——还是中学时期物理课上那种精确到千分之一米的游标卡尺。 身边的朋友迟早会厌倦你进我退的交往方式,何况到最后才明白对方一开始就不打算交付真心,实在是叫人恼羞成怒,留在社交软件里变成一个头像已经仁至义尽。 她就像一株盛开在玻璃罩里的鲜花,好看固然是好看的,也不掺一星半点的假,伸手过去却只能摸到个冷冰冰的玻璃罩子,严丝合缝,无从下手。 何源之或许已经尽力遮掩,范芶或许对这点难以言喻又由来不明的情感过于迟钝,可惜她那种极其精准的多年练就的直觉及时跳出来拉响了警报。 她直挺挺地坐着,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卡着一团火气,很想冲上去揪着何源之的领子吼一嗓子你想干什么,回过味来觉得还应该再补一句,我到底干了什么。 她跟个哑火的炮仗似的定在那里,看见了一张印着数独游戏的a4纸。 它从那堆文件里不慎跌落,轻飘飘地落进她的眼里,仿佛水里晕开了墨迹一般,在那个瞬间,浑身的火气唰的一下就被抽走了,整个人无端的柔和了起来。 差不多十点半的时候,何源之终于有了收工的意思。 他倚在门框上,看着下属收拾好背包,睫毛往下沉了沉,犹豫了半晌,朝她晃了晃车钥匙:“送你回家?” 范芶手倏地一停,脱口而出:“不——” 何源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个眼神给予了极大的的尊重,好像她说完这个“不”,他绝不会多半句微词。 范芶不知怎么就咽下了“用了”俩字,险之又险地捋出来一句:“……太好吧。” 何源之润物无声地笑了,很上道地接过话:“碰巧顺路,再说现在好像也没有公交了。” “太麻烦您了,公司里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您处理。”范芶打起官腔就跟背书似的,不带一点卡壳。 “怎么说也是我连累你加班到现在。” 陪老板加班怎么说也轮不上“连累”,范芶明知道他是牵强附会,张了张嘴,好半天也没能组织起语言,抑抑地闭上了,干脆把眼睛粘在地板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楼梯口。 这栋写字楼说高不高,二十来层,范芶的公司在八到十层,倒不至于爬得两眼一黑,一般人没事也不会来找罪受。 她神色复杂地望向何源之,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地一撞,后者喉头一紧,正想解释,楼道里的灯就“啪”的一声,暗了。 范芶几乎是一瞬间就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指甲狠狠地划过皮肤,嵌进血肉里。 何源之低声用英语骂了一串话,很快调整了语气,一边朝那个虚虚的人影靠过去,一边又轻又慢地说:“应该是跳闸了,你别怕,看得见我吗?” 他们俩之间隔着不到五米,范芶却觉得那声音好像跨过了一光年那么远,落进耳朵里都沾着灰似的,显得格外不真切。 她试图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轻轻地咳嗽一下,血腥味就在喉咙口弥漫开来。 又是那种大团大团的黑暗,逼得人无路可退。 她花了点时间才让自己说出话来:“你在哪儿?” 何源之三两步走到她身前,黑暗中分辨不清那人的神色,却能鲜明地感觉到她的紧张,就像一截枯萎的树桩子,木木地扎在那里,剥离了人类的鲜活,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在范芶的人生里,何源之本来是一个没有名字的过客,甚至都不算是个美丽的错误,而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有一个很长的故事,那天范芶犹犹豫豫地在走廊上叫住他,他看着玻璃幕墙外正好的阳光想,他终于有机会说了。 何源之感受着掌心下颤抖的身躯,心底有个声音厉声问,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凭什么这一式两份的悲伤要统统堆到他身上?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何源之从回忆里脱身出来,揽过她的肩膀,定了定神,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哭,不要怕,跟着我。” 范芶抬了抬头,没有神采的眼睛如同暗沉的玉,踏在台阶上的动作犹疑得就像误入他人领地的羊羔。 小美人鱼那刀尖上的舞蹈原来不是骗人的,她想,她一定也痛得想尖叫。 七楼亮着灯,范芶脚一软,就要直直地跪下去,何源之整颗心都悬在她身上,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 透过薄薄的衬衫,何源之才发现不到三十米的路上,她出了一身冷汗。 范芶坐私家车从来不关车窗,无论三伏天还是数九寒冬,四人座的轿车太过狭小,她做不到。 何源之开了一辆商务suv,加宽加长的型号,挂着宁神用的香囊。 范芶抿着唇,海滨城市五月的夜风尚算宜人,说出口的话很快就散在风里,像讲一个久远的毫不相干的故事:“我是在车上知道他们俩离婚的消息的,我爸妈。初三的时候吧,我爸特地开车来学校接的我。我是托人进的学校,房子离得挺远的,因为我这个毛病,我们家特地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就为了让我不用坐车回家。你知道什么叫学区房吗?在国内,好学校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能上,所以租金特别贵。我好几次听到我妈跟我爸抱怨,说他们俩一半的工资都搭进去了,可是她从来没在我面前说,我也就没当回事。” 他这些话用英语翻译起来不太地道,何源之听得一知半解,只好告诉她可以用中文诉说给自己听。 “她的公司离学校很远,她做的是基层主管,底下的人要管的住,上面的事要办的好,忙得心力交瘁,每天回家饭都没力气做。我爸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天天揪着这个和她吵,说她不顾家,不知道在干嘛,叫她辞职算了。” 范芶顿了顿,目光拉出一条平直的线,空空洞洞地映着远处火树银花不夜天:“他整天疑神疑鬼,觉得我妈肯定是有了外遇,控制欲变得越来越强,我妈晚半个小时回家他能嚷一宿,后来我妈终于受不了了,两个人就开始玩命似的打,有时候我在夜里都能听到摔东西的声音。” 讲到这里,何源之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一黯,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知道故事的走向了。 范芶轻轻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再后来有人给我寄了个包裹,我妈平时是不碰我的东西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东西,她就是拆了,你猜是什么?” 她的笑容变得很戏谑:“一沓相片,是我爸和一个女人的。在我爸的车里,那个女的靠在他身上,两个人都在笑。她性子那么烈,收拾了东西就走了,一句解释也不听,离婚手续是他们约出去办的,我问大人她去哪儿了,谁也不跟我说。” “我小时候他们多好啊,最后,也不知道是输给了什么。”范芶看了一眼何源之,仿佛画在嘴角上的僵硬笑容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意味。 有时候残忍不过是懂得以后的慈悲。 是输给了什么呢? suv无声无息地滑进夜色,稳稳地停在范芶家门口。 范芶从来没说过自己住在哪儿,也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女孩道谢之后打开车门就走,何源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青筋突突地跳,他深呼吸了一下,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一点:“我过几天就回美国了,公司给我办的告别酒会,你会来吧?” 范芶的背影轻轻地晃了一下,像站不稳似的,头也不回地说:“一定,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大客户’。” 何源之闻言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下来,认真地喊,好像他们是一对踏入毕业季的高中恋人:“要好好看医生,早点好起来。” 楼道的声控灯被他这一嗓子喊亮了,她的背影笼在一团暖黄色的光晕中,温柔得惊人。 她抬起右手向身后扬了扬,消失在楼梯转角。 何源之跟家里长辈打了个电话,大意是我要回国不让回就不干了,不出意料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然后何源之的外公简明扼要地表明了立场,大意是分公司那边最近的两个项目做不完你就等着给老子滚蛋吧。 于是何源之又在国内耽搁了小半个月,范芶依旧被捆在他身边,只不过如今乐得清闲,只剩下数独游戏了。 何源之仗着电脑的遮挡肆无忌惮地偷看沙发上的某个女孩,范芶咬着手,正抓心挠肺地填着一小块九宫格。 什么时候发现喜欢上她的,何源之也不记得了。九岁的时候跟着爸妈来中国做生意,在游乐园里看到那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听说在鬼屋带了一整个下午,却不哭不闹,抱着一个乖巧的娃娃,格外引人注意。 当时的他不会说中文,也只是多看了她一眼。 但他一直都记得那场霓虹灯下的惊鸿一瞥。 之后何源之回到美国,校园里满地都是热情奔放的金发女孩,他第一个想起来却是那双清澈得见底的眼睛和那张极具东方色彩的稚嫩的脸,他少年时代的幻想。 等他意识到这份难言的情感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回到星洲的客机。 他零零散散地参与了范芶的青春期,那些静静伫立着窥视着的岁月,欢喜是他的欢喜,忧愁是他的忧愁,何源之现在想起来也会忍不住自嘲一句情深不易。 仓央嘉措有一首诗说,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里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这样绵密悠长的感情,这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有了。 其实也不是太坏,起码他获得了一个翻篇的机会。 何源之的告别酒会和他来时一样隆重,范芶躲在角落里吃小蛋糕,他跟个太阳似的走过来,粘着全场的目光,范芶恨不得一棒槌把他敲出银河系,可惜还是明面上还得继续笑。 “初见的时候感冒了,给我个机会,弥补一下吧?”何源之递来修长漂亮的手,露出成年人进退有度的调笑,优雅和风度一样不落。 如果可以选择一生中的一个时刻永远停留,何源之会选择朝她伸出手的时候。 窗外是六月炽烈的阳光,永不停歇的蝉鸣,苍翠逼人的行道树。 他们会有更多的故事的。 他微微笑起来,默默地想道。 苏飞刚下飞机,一通电话就急吼吼地打了进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是卢先生吗?” 苏飞一个“yes”噎在喉咙里,对方已经径直讲了下去:“我们派去接你的车遇上了堵车,你恐怕要自行前往公司了,地址在你的手机信息里。当然,费用公司会全额报销的。” 大有“我压根没指望你回答就走个过场”的意思。 她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接着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苏飞抓了抓脑袋,被这姑娘快得像乌兹微冲的语速弄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能再重复一次吗?” 然后有点怂的一把将手机塞进范芶的怀里。 范芶无奈地放到耳边,双方都是办事很有效率的人,三言两语就接洽完毕了。 然后利索地招来出租,嘱咐司机避开堵车路段,准确地报出地址。 苏飞看得目瞪口呆。 “苏先生,等见过公司的高层以后我们应该就会前往俱乐部了,别太担心,用不了多久。”或许是身处美帝的缘故,范芶对着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了文绉绉的翻译腔。 “别吧,我来这拍个广告又不是接见美国总统。”苏飞逮住身边这个唯一能听得懂人话的“高中同学”一顿吐槽。 范芶心里腹诽你可得先知道白宫在什么地方啊。 范芶就职的公司不久前推出了今年主打的机械键盘,研发部在许多部分使用了目前最前沿的技术,她作为内部员工有幸摸了两把新键盘,使用感那没话说,绝对是职业联赛级别的,这也直接导致了价奇高,销售对象主要瞄准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经济独立购买欲强的游戏爱好者,最好的代言人无疑是各大战队的明星选手。 这算得上今年最重要的企划,总公司希望在美国和中国两个片区一起推行,苏飞作为国内区负责人,营销部请他来拍摄广告片。 好巧不巧,她的心理医生夏晶语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范芶前去就诊时偶尔会看见他,她当然知道苏飞,于是更加好奇,然而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说话一向条分缕析的夏晶语却总是含糊其辞,她也不好再深究,不过一来二去,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范芶这两年把英语重新捡起来修了一遍,拿到了口译的证书,外派的时候被苏飞拎了出来。 她楞了一下,婉拒的话有一箩筐,什么刚过考试经验不足,什么术业有专攻,什么资历浅能力差,一个个扎实得要命,没人会说她不知好歹,可是她最后一个也没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经理说:“您放心好了。” 人是不能不说一点谎的,她想。 她坐在公交车上,隧道里的风仍旧带着灰尘气,很凉,让她多少平静了一点,橘色的隧道灯照过来又离去,像幕斑驳的皮影戏。 想他吗? 想啊。 他以为他藏得多么完美,还不是被她发现了。 范芶很早就发现了何源之,因为就算是他不打算引人注目,那种礼貌又疏离的处变不惊的气质在这里已经足够打眼。 何源之根本不知道路边有多少少女投去羞涩的一眼。 他是那种穿着白衬衫往树荫底下一站就能让夏天清凉起来的人。 何源之起先坐在学校对面的刨冰店里,范芶在那里碰上了他一次。何源之和她擦肩而过时仓皇的样子她暗地里笑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替自己结了红豆冰的帐,从此以后这家店她没再付过一次钱。 后来他换了方式,范芶回家的路上会停一辆轿车,何源之坐在后座上,看她从长街这一头走向那一头,然后就静静地调头离开。 范芶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的身份和来意,但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些东西,如果何源之觉得这算是补偿,那就算吧。 那时候公交车上的那双手,范芶真没有猜到是他,总觉得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好像没有一点情绪,哪怕心里翻天覆地他也羞于表达一分一毫。 她在黑暗中磕碰,何源之那样看着他,好像一位悲悯的神明。 何源之是对的,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只剩下那双静静的润物无声的眼睛。 范芶曾经尝试着去描绘她对何源之的感情却不得要领,只是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句,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故乡。 总公司有个语速奇快的妹子叫蔚蓝,金发的混血儿,既有南欧人撩天撩地撩宇宙的热情,又深受美帝精英文化的荼毒,工作时雷厉风行,下了班立马就挑着大波浪笑靥如花地问:“美女,有兴趣请我喝一杯吗?” 范芶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有某些不正常的取向。 “抱歉,我,我还有工作……” “现在是下班时间。”蔚蓝相当不满。 范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蔚蓝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气鼓鼓地说:“喂,你就不想和我有点故事?”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范芶无奈的摊手。 这时,何源之恰好从门外走过。 她突然有点心虚。 而蔚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得欢乐,“那你现在是要跟我去喝一杯呢,还是想呆在这里?” 范芶不想现在就跟何源之独处,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 她没有看到的是,蔚蓝走之前,送给何源之一个潇洒的飞吻,转头钻进出租车:“你的小女朋友我拐走了哟!” 何源之一直是淡淡的,带着一点温柔一点纵容地笑着,进退有度,目送她们离开神情也不变。 只是他不受控制地浮想起蔚蓝离开时牵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他今天看见范芶出现在公司里,一错不错地盯了那个背影很久,文件夹差点从手里掉下来了,才敢问别人一句:“那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助理不明所以地跟他说那是陪卢暄来拍宣传片的翻译,不会留多久。 走廊尽头的范芶侧了侧身给赶会议的人让路,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使得她纤柔的脸庞更加柔美。 那一瞬间何源之就知道,这一篇,这辈子恐怕都翻不过去了。 不像是当初冒冒失失还带有学生气的人了,怎么样都好看。 直到她和蔚蓝联手摆了他一道,何源之才发现她一点也没变。 蔚蓝他是知道的,常年混迹各大夜店。 他偶尔也会去,他风度好气质佳,又爱一言不发地喝酒,自然而然地就让人脑补出情场失意的翩翩佳公子形象,来搭讪的美女不在少数,何源之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拒绝的话往往过于直白,好朋友最见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一个个如丧考妣般黯然离去,每次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何源之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点太呛人了。 范芶喝不惯洋酒,没一会儿就有些微醺,昏昏沉沉地点着脑袋,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 何源之一进来就看见范芶仰着脸对过路的猛男没心没肺地笑,一口老血郁在喉咙里,他到底是按照千年蓝血养出来的,哪怕生气也优雅得像一幅画,眉间一点昭昭然的薄怒,唇角紧绷,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醉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受欢迎啊。”范芶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们都很喜欢我的样子。” 何源之脊背一僵。 偏偏蔚蓝还感叹:“我是该换换口味了,亚洲女孩真是可爱!” 何源之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由举双手投降:“好吧,是我的错,别生气,她现在可什么事都没有!”然后目送着他直接抱起她离开而气得跳脚,“喂,你这就带她走了啊?” “酒吧对他的小女朋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始终冷眼旁观的朋友这时打了个哈欠,“情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哈?”蔚蓝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不用猜也知道的剧情,女孩郁郁寡欢喝得烂醉,男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然后滚滚床单交流一下。明天早上要么摊牌,原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皆大欢喜,要么女孩羞愤难当拒不见面,男人苦追抱得美人归,皆大欢喜。”朋友冷笑着撇撇嘴,深谙这种霸道总裁文的套路。 “唔,是这样的吗?”蔚蓝不太能够明白,故事不应该在睡一觉之后就结束了吗? “何源之真的会带她去酒店?”他看起来一向很冷淡的样子,蔚蓝暗想。 朋友的语气却变得讳莫如深:“不,我猜他会带她回家。” “为什么?” “因为太喜欢了,喜欢到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放在酒店未免太没有诚意了,那可是将来要绑在身边的人。”朋友状似无意地笑了笑,眼睛里一点点寂寞和羡艳转瞬即逝,“她是他的眼中星。” 范芶刚出酒吧就吐了何源之一身,明明舌头都快捋不直了,硬是要抓着他一顿吐槽:“怎么会有人 枢纽世界·重合(20) 醉鬼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领子:“你说她们是不是傻啊?” 何源之配合地点点头,随手扶住就要往下倒的女孩。 范芶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啦!他是很有钱啦!” 男人闻言失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范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简直把人当成床板似的折腾:“脾气,脾气也不错,很温柔,还很体贴……” 说到这里,脑筋才忽然转过来,想起了自己此前的观点,她悻悻地住了嘴,委屈地眨了眨眼,为这一番自相矛盾的理论懊恼万分。 如果不是范芶喝醉了,何源之也许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盛赞。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很少再为轻飘飘的一句话浪费感情,然而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笑意,一颗心变得柔软而又丰盈。 她的肩膀抵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搭着他的腰,是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 何源之忽然心情大好,身上搭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走路都带起风来。 他的司机看到了,想帮他一把,他摆摆手,一个人把她抱进了后座。 范芶彻底睡死过去了,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掩住大半张脸。何源之盯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地往两边分好,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太过小心翼翼,俨然是个收藏家对待古画的神情,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了,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脸颊微微发烫。 关于替心上人拨头发,村上春树说过:“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的爱我。你头发乱了时候,我会笑笑的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的在你发上多待几秒。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的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 那么,按照村上春树的论调,他任性地违反逻辑倒推回去——范芶应当正巧的爱他。 范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如果不是何源之,大概已经被卢暄告状告到上面勒令开除了。 你男朋友是总裁了不起哦。 何源之当然是不会做早饭的,下楼买了黑咖啡和全麦面包,给她的是低脂牛奶,正宗的美式没滋没味早餐。 何源之其实不知道她爱不爱喝牛奶,只是长相先入为主,直觉她是喜欢的。 不巧正中红心。 而范芶这厢睡眼朦胧间看到床头柜摆了牛奶面包,瞬间被吓醒了。 单身这么些年,田螺姑娘的故事她才不信。 清醒过来再一看,何源之就坐在两步之外的沙发椅上看平板。 这下了不得,范芶连忙爬起来抓过手机瞄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在床上僵坐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他:“我要是现在被开除了,回国的机票能报销吗?” 何源之被他逗乐了,有心吓唬她,声音压低一度,执行官的感觉就出来了:“非公事目的出行一律不报。” 范芶手忙脚乱地查机票,看完脸都绿了,斟酌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去移民局,什么时候能被遣送回国?” 何源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满脸促狭的笑意:“你的签证还有好久才过期,一般这种情况移民局会认定你故意妨碍公务,先罚款再抓去思想教育。” 那我要怎么办? 宿醉之后混混沌沌的脑袋已经山穷水尽,女孩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何源之这个人有一点最好,那就是很知道分寸,看她委屈成这样,心就软了八分,放缓了语气,慢条斯理,极尽温柔:“营销部的电话是我接的。蔚蓝去救场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范芶先是明白过来被人耍了,不等生气,又想起来承了这个人天大的情,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谢谢”。 何源之并不为她的敷衍恼火,抬起眼睛朝着他笑了笑:“你记得请蔚蓝吃饭就好,她今天好不容易休假。” 何源之几乎是以成年人纵容孩童的姿态看着自己,她正要炸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占理,只好闷闷地端起床头柜上的早餐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她身上穿的是何源之的睡衣,刚刚脑袋里一团浆糊的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直到现在才发觉到这一点。 昨天穿的衣服就放在手边,洗过一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留有淡淡的皂香。 “你吐得到处都是,我给你换了衣服。” 她的脸色一下子爆红,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何源之说完就进了房,留她一个人换衣服。 她松了口气,不自在的感觉总算消散了一些。 范芶换完衣服后,终于从一摊乱七八糟里理出一点头绪,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是十分的微妙。 喝醉了酒,吐了老板一身,老板不但没有生气,还好心地收留了她一夜,什么事都提前打理好,顺便帮她翘了个班。 范芶来之前,自己掂量过自己好几回,越想越没底,连何源之回了纸醉金迷的美利坚后能不能记住自己都不敢确信了。 现在看来,是她太低估自己。 范芶忍不住地窃喜,极力控制才能看起来不那么喜形于色。 她走到金赫奎的椅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送我去公司吗?” 何源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然后仓惶地错开眼,手忙脚乱地挪开手上的东西,明明只有几样,却像在收拾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似的,完全没有了逻辑:“好,好的。” 她忽然俯身下去,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贴着他的脸耳语:“谢谢。” 何源之整个人都绷紧了,过了几秒钟,他把手放到范芶的肩膀上,轻之又轻却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 何源之生气了,范芶看得出来,这个人生气时怒气全压在眉间,别处一点也看不出来,像风暴潮前厚重的铅云,反而更让人不知所措。 “不要再这样了,好吗?”何源之沉默了一下,笑得很无奈,“你这样会让我很想吻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范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她一直不自觉地抗拒过于亲密的举动。 但是他说话的空档,范芶以一种奇异的冷静地审视了自己,并且得出了截然不同的论断。 如果对象是何源之的话……她不愿说出口的字句,都可以简单粗暴地借此表达。 所以她主动将何源之推到椅子上,决然地封上了他的嘴唇。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丧失了主动权。 毕竟是青涩又害羞的女孩子,除了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劲,手底下没有真章,任由那个人带领着,仿佛一头扎进深水中,触不到底,沉沉地坠着,失去氧气,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只剩下缠绵而炽热的吻,近乎窒息,因此更让人头皮过电。 何源之这辈子对她,恐怕只做了一件算不上错的错事,余下的时间,都用做了补偿。 范芶不愿意说,但一桩一件地替他记好,回头想起来,心软得像一滩烂泥。 太久的拥吻,等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喘不过气。 她清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你送我去公司吗?” 他们刚到办公室,迎面就飞来一个文件夹,蔚蓝蹬着恨天高叉腰大骂:“老娘今天是准备去钓凯子的你们知道吗?” 何源之连忙把范芶往前一推,后者气得打跌,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我喝得太多了……” 她撇撇嘴,想起昨天灌酒也有她一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范芶见状,趁机拉过何源之:“你叫他给你再批一天假嘛,谁还没个着凉感冒的病啊,对吧?” 挺上道的嘛,小孩子。 蔚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颇有狼狈为奸的味道,再转向何源之,语气就变得有商有量,算盘打得叮当响,“老板,我也算救你的小情人于水火,两天不过分吧?” 何源之赶紧配合:“我等会去和你们头儿打声招呼。” 蔚蓝笑得花枝乱颤:“哎,我说我一看你们俩就觉得佳偶天成一对璧人,怎么那么配呢?” “你不是要去钓凯子吗!”何源之扶额。 他唯恐蔚蓝这张嘴没遮没拦地冒出点什么,让他们好不容易更进一步的关系又退回到那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他需要思考一下,刚刚那个吻对范芶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范芶在想,应该要怎么解释。 无论情不自禁还是不慎摔到他嘴上都是把何源之当傻子式的掩饰,她不想说出来侮辱自己的智商。 蔚蓝和何源之你来我往地拌嘴期间,她默默地收拾好接下来要用的材料,逃也似的离开了男人的办公室。 何源之的眼神全系在她身上,看见她收拾东西要走,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蔚蓝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胸口:“不去追啊?她那翻译的活才多大点事儿,哪比得上你俩谈恋爱重要?” “糊里糊涂地追上去,媳妇儿又跑了怎么办?”何源之随手翻起她匆忙中落在桌上的几则材料,重要的事项都用荧光笔仔仔细细地画好,她的英文大概是练过的,写的很秀气,中文就没那么好了,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字,在他眼里简直就像鬼画符。 不过既然是范芶的鬼画符,自然而然是可爱的鬼画符,反正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堂而皇之地折好,收藏了起来。 蔚蓝鄙视地看着此人假公济私,双臂一抱,一副“老娘还不知道你”的表情,嗤道:“你真不去啊?” 何源之想起早晨那个不明不白的亲吻,低下头笑了笑。 蔚蓝惊恐地想,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个笑容里“羞涩”这种情绪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的细枝末节——她仔细地在脑海中描摹了一遍他的笑容——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为“志在必得”。 除了青春校园片,蔚蓝真是第一次见纯情到这个地步的人。 他虽然一向不在外面乱搞,但毕竟身居高位,什么样的场面也都该见过了。 她总觉得何源之永远端着风度的架子温柔地薄情着,她从来没想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保留着如此纯粹的少年感。 她久经风月,花花公子见过,冰山面瘫见过,烽火戏诸侯的见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也见过,在她看来,没什么分别。 她早就练就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可在那一刻,她完全明白了,这无言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有点难过,她必须承认,她是非常羡慕的,但同时她又很愉快,某种意义上,他们拯救了她对爱情坏掉并将继续坏下去的胃口。 她从那种聒噪的非得说点什么的状态里脱身出来了,现在她是一个寂寞的人。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何源之,勉力平复情绪的过程中,她发自内心地问了一句:“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太幼稚了,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才会说的话,像十年前的她。 何源之再次微笑,他发现自己完全不必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在潜意识里,他已经将它翻来覆去地咀嚼了个遍,而结论出奇的一致:“我不知道。” 他收住话音,片刻之后才轻轻地补充道:“我们甚至没有在一起过。” 蔚蓝被他沉静的表情再次感动了。 真奇怪,他好像不在乎能不能得到她,又好像很在乎能不能得到她。 在普世价值观里,他本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他年轻多金,温柔体贴,道德感极强,相貌也并不差,他应该是感情里握有更多筹码的玩家。 这意味着,蔚蓝咬牙切齿地下了定论,他从来没想过拿这些东西去换取她的爱情,他只想要爱她而已。 她愤愤地想,这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好,现在她都要爱上他了。 她叹了一口气:“如果最后你们没有在一起,我会哭的。” 何源之讶异地看着她,她今天太过多愁善感,完全不像那个雷厉风行的面试官。 出于某种直觉,他大概有些知道蔚蓝貌似杞人忧天的伤感是从哪里来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很不着调地反过来宽慰她:“我们之间没有多么深沉的故事,只是需要时间。” 蔚蓝不了解那些纠葛,于是不再多说,回身捞起放在沙发上的包,又恢复了平常利落精干的样子。 她扬了扬下巴:“我走了,哦对了,范芶的活本来也没多少,我都给她做得差不多了,估摸着该闲的发慌了。” 蔚蓝走了之后何源之打了个电话给外公,大意是我觉得分公司那边的工作很具有挑战性,决定再尝试一次。 外公色厉内荏:“少给我瞎扯淡,到底怎么回事?” 何源之端正了一下态度,光明磊落地把事情抖出来了:“去追个人。” 外公气得吹胡子瞪眼:“胡闹。” 他气定神闲:“没胡闹,你叫财务查一查我在的那一季的报表。” 外公顿感惊奇,算了算了,随他随他。 何源之愉快地从他那儿晃荡出来,准备去找范芶宣布他即将再次成为她的当头老大。 可惜人不在,他满心嘚瑟扑了个空。 蔚蓝告诉他,卢暄那边出了点小问题,临时把她叫去摄影棚了。 何源之寻思下午只有个部门会议,左右不过听几个主管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让她把行程往后推了推,空出来一个下午找老婆去。 摄影棚离公司不远,何源之开了车,没几分钟就到了,正碰上她从里头往外走,他甩了个尾,稳稳当当地停在范芶面前。 “这么巧。”何源之自认潇洒地从小跑里迈出一双长腿,背靠着车朝她笑了笑。 这副公子哥儿的姿态,何源之其实不常做,但终归是按着资本主义接班人养出来的,声色犬马见得多了,能学个十成十。 那笑也是公子哥儿式的笑,进一分容易吓着人,远一分又不够传情,暧昧的尺度掐得刚刚好,让人无法生厌。 范芶耳根浮起可疑的红,不太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你事情忙完了?” “嗯,我载你回去?”何源之朝她晃了晃车钥匙。 范芶下意识拒绝:“离得不远,我自己走回去吧。” 何源之也不强求,把车钥匙朝摄影棚门口的场务手里一扔,比划了几下,请他帮忙把车开回去,接着往她身边靠了靠,神色不变地说:“一起走吧。” “你不用这么麻……” “不麻烦,今天天气这么好,散散步也好,何况是陪你。” 何源之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范芶很轻地挣了一下,没挣开,就没再动作。 太阳温柔地拂下,两张俊美靓丽的面孔熠熠地发着光。 他们非常默契地没有说话,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经过了一个公园,又经过了一个广场,惊起了一群鸽子,洁白的羽翼扑棱棱地扇动着,好像两颗鼓噪的心。 白鸽掠过头顶的瞬间,何源之突然意识到,所谓人间至幸,大抵不过醒来一转身,眼里撞进那个人逆着光的睡颜。 范芶没想到,何源之竟然会和自己一起回国,并且就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看ipad。 为什么一个总裁会出现在经济舱?! 何源之无辜地解释:“我怕擅自给你升舱你会生气。” 他小心翼翼到这个程度,连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也替她照顾周全,让范芶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她心里暗暗叹一口气,一边想,何德何能呢,一边打开了空姐递来的飞机餐。 没有意想中的黄油面包,一个暗红色的绒面盒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时间,范芶连呼吸都忘记了。 片刻的凝滞后,她回过神来,骤然转过头去,目光灼灼。 而那个坐惯了头等舱的长腿男人,在狭窄的座位上显得很窘迫,他努力转过半个身子,捏了捏后颈,语气像谈论“你明天早上想喝豆浆还是牛奶”一样稀松平常:“我知道或许有一点太仓促了,但我想你应该不会感觉很坏。” 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下涌动着火焰,他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 现在,他要开始认真地告白了:“我们已经离开了我的第二故乡,距离你的祖国还有五千公里,你飞行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上,脚下是世界上最宽广的大洋。这一刻,你有最大的自由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带着清浅的笑意看着她。 范芶在那一眼里重新经历了他们的少年时代,满身都是时光的尘埃。 她想,原来那么多事已经过去了。 何源之拨转那个绒面盒子,使它正对着女孩:“有一件事我从来不敢确定,还是问一问你比较好。” 那颗细小的碎钻被舷窗外倾盆而落的阳光擦亮,在她眼睛里轰然迸发出璀璨的色彩,近乎蛮横地掀去了包裹着她的玻璃罩子,使他的灵魂失重般地飘了起来—— “willyoumarryme?” 他的母语在这一点上不够好,无论嫁还是娶,单向性都太强了,用在两个人的结合上显然不够妥帖,不过何源之知道把它用在什么地方更合适:“我爱你。” 范芶想,我也爱你。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游离的灵魂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那具愚钝的僵硬的躯壳,焦躁地干吼着,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可是她不知道做什么。 她已经像一个普通人似的生活了很多年,好像真的就那么普通了似的。 实际上,她没谈过恋爱,没约过会,没去过ktv唱歌,没看过电影,她的人生因为一团小小的黑暗永远的缺失了一些东西。 是什么呢?他问自己。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被求婚”这样的状况,她和人间遥遥相对了那么多年,已经燃不起这点烟火气来。 何源之在她的沉默中伸过手“啪嗒”一声合上了绒面盒子,范芶意识到自己在恍惚间错过了表态的时机,无措地对上男人的眼睛,很反常的,并没有看到类似气馁和挫败的神情。 何源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头没脑地说:“中学时我谈过几场恋爱,但直到那天我握住你的手,才突然明白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不是一个选项,而是我的爱情。” 轻飘飘的四个字,砸得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的爱情。 余秀华说—— 爱情终究是一件肤浅之事 它能够抵达的,孤独也能 它能够销毁的,时间也能 她从前常常以此搪塞自己。 在那些被灯光点亮的夜晚,连孤独也无所遁形的时候,她曾经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想起他躲闪的神色和沉静的面孔。 她没有办法割舍何源之。 她曾经试图说服自己,在孤独的尽头,也许是和拥有他并无二致的完满。 现在她厌倦了,只想做一件肤浅之事。 枢纽世界·重合(21) 星洲的夏天就要过去,阳光里全是夏末秋初的味道,明媚,温柔。 六点一到,游裴涴的闹钟准时响起。今天又是一个美好的星期一。 游裴涴今年刚刚硕士毕业,任职于一家大型财务软件公司。飞快的起床,洗漱,赶在上班高峰前出门,每次走在去上班的路上,她都觉得充满了快乐和希望,好像美好的前程在微笑的向自己招手。 她总是第一个到公司,打卡,下楼去公司餐厅吃早点,粥,鸡蛋和馒头,营养简单,上楼,泡一杯绿茶,打开电脑,扫一眼门户网站看看新闻,就开始一天的工作。 游裴涴是那种对工作非常认真的人,虽然一个软件,她只能负责一部分,甚至有的时候,整个软件是干什么的,她都不知道。 但是,这份工作还是让她很有成就感,看着自己的软件写的清晰干净,并且运行良好,她都自己不由的要笑出声。当然,当公司男同事故意和她搭腔的时候,她笑的就更开心,眼睛弯成月牙儿那样。 对,她就是一个这样热爱生活的人。 这一天,和往天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她认识了一个好玩的人。 吃过午饭,游裴涴去盥洗室漱口,进去就看见一个穿着快递服装的男孩子在不停的往他自己的脸上拍凉水。 漱完口,这人还在那里啪啪的往脸上拍。 游裴涴不由看了他一眼,嚯,他的脸肿的很明显,难道是被打的? 她不由开口问了一句,“怎么了,你没事吧?” 男孩抬头看看她,眉毛皱的紧含糊的说,“没事,牙疼。” 游裴涴笑了,前几天他也牙疼来的,要说,真是要人命啊,看这人的脸都肿成这样,疼的不轻。 “你张开嘴我看看?” 男孩倒是听话,对着女生乖乖地张开嘴,当然幅度不大,腮帮子已经肿的不轻。 凑近一看,他槽牙的洞已经很大了,估计这牙基本报销。 “赶紧去看牙医吧,拖不过去的。” 游裴涴知道,牙疼的人虽然疼的要死,都不愿意去看医生,谁不害怕一个小钻头伸进嘴里啊?上次还是她发现自己这牙疼的都已经影响工作了,才不得已去堵上的。 谁知,男孩把头摇的跟拨浪鼓,眼睛里的害怕写的很直白。 游裴涴心里一沉,那天她去补牙,也害怕来着,真想有人陪她一起去,可是,在星洲,她孤身一人,连亲近的朋友都没有一个。 于是突然心血来潮—— “我陪你去吧,前几天我刚补过牙,有个老牙医不错的,手法很温柔。”说着,她笑出了一口白牙。 男孩的眼睛里有点闪动,估计在做心里斗争。 “会不会很疼?”他说话仍然含混不清。 “不会的,不会的,真的,我刚刚补过,那个医生的手法了得。” 男孩想想,终于点点头。 游裴涴心里暗暗笑,当然不疼了,你这个牙要拔的,医生会打麻药。 不出她所料,医生一看男孩的牙,立马决定,拔掉它。 躺在灯下的男孩马上开始摇头抗议,游裴涴和牙医齐齐安慰,“拔了好,不然就要这么一直疼下去,说不定还要连累别的牙,不疼,不疼,一点都不疼,会给你打麻药。” 连蒙带骗的给牙床打了麻药,男孩眼睁睁看着医生的大钳子伸进自己的嘴里,吓的头上都是汗,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用力攥住。 随着医生的大力拔出牙齿,游裴涴的胳膊也一阵剧痛。 医生钳子上一颗牙带着长长的神经,问他,“小伙子,要不要留下牙做个纪念?” 男孩睁眼一看,马上又闭上眼摇头。 塞进药棉在空洞的牙床,医生交代道,“麻药过了会有点疼,药棉咬住,一个小时之后扔掉,过几个月等牙床长平就可做颗假牙。” 游裴涴和男孩慢慢的走出医院,门口停下,男孩想说什么,但是要咬住药棉,说不出。 女孩笑笑,“是要问我是谁吗?” 男孩点头。 “我叫游裴涴,就在你刚刚看见的那个公司工作,不用写感谢信了啊。”游裴涴跟他开着玩笑,“你呢?看样子,你是送快递的是吗?” 男孩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然后拉过她的一只手,用手在她的掌心指划。 看着他一笔一划的在自己手心里写下两个字,韩玦。 一阵酥麻的感觉奇异地浮上心头。 “韩玦是吗?好特别的名字,不过很高兴认识你。” 男孩笑笑,做了个再见的招手,两人就在医院门口分开了。 游裴涴才注意到他高高的个子,头发有点乱乱的,笑起来的时候神情温和,然而,或许是脸肿的缘故,莫名有几分滑稽的感觉。 几个星期过去,游裴涴已经不太记得这件事,不过发工资的时候,工资条上因为那次陪男生拔牙扣掉的几百元,让游裴涴忽然想起了那天下午。 心里忽然有点奇怪,为什么那天自己会陪个陌生人去拔牙? 快要到午饭时间,周围的同事都开始蠢蠢欲动,小声议论中午要去吃什么,特别是公司的秘书们,更是开始盘算中午要去哪逛了。 游裴涴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还有5分钟,还能写几行程序。不过她还是听见旁边的八卦女同事发出轻轻的惊叹声,“哇,好帅啊!” 游裴涴心里暗笑,公司可能又来了什么帅哥新同事,上次市场部经理刚来公司报道也收到这待遇了。 有人在身后拍拍她肩膀,“请问,是游小姐吗?” 游裴涴回头,差点没跟那些八卦女一样发出惊叹,好帅啊,偶像剧男主角来到现实生活中看着还真是不协调啊。 正当她发呆的时候,身后的人超级灿烂的笑道,“是你哦,我刚刚还怕认错了人。” 游裴涴搜肠刮肚也没想出,自己怎么会跟这位同学有什么关系。对方却微微一笑,张开了嘴。她看到少了一颗槽牙,顿时恍然大悟。 “……是你啊,不好意思,我差点没认出来。” “中午,我能请你吃个饭吗?” 韩玦却笑了笑问道。 “呃,太麻烦了吧。” “不会,那天多亏你了,不然,不知道还要疼到什么时候。”韩玦一脸的真诚。 “那,好吧。”游裴涴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吃个饭,倒是也没什么。 “那我们走吧,我看你们这座大厦有酒楼,我们就去那里,你看怎么样?” “不用太破费,我们就在公司餐厅吃就好。” “客随主便吧,就让我还你个人情好不好?不然老是觉得亏欠了你什么。”韩玦还是一脸真诚,让人不能拒绝。 “好吧。”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拒绝的话。 “你们这里好像佛跳墙比较出名吧?来两个。”韩玦对餐厅服务员说到。 佛跳墙?这菜只在书上看过吧,还真有卖这个的啊?游裴涴瞄了一眼,398/客,晕,这个人够阔气的。 就听韩玦流畅地点了一堆菜,她一直制止,“够了够了,我们两个人,能吃多少。” 没一会儿,一桌子游裴涴几乎都没见过的吃食摆上来。 两人慢慢吃,游裴涴也开始慢慢的好奇。他到底是谁啊,是上次那个送快递的人吗? 韩玦好像看出了她的疑问,“我是美院的学生,暑假没事打工送快递,上次牙疼正好让你碰上,真的谢谢你了。” 游裴涴有点懵圈,关注点不在他还是个学生身上,“那个,你送快递一天能赚1万不?为什么请我吃这么贵的饭?” 韩玦笑了笑,游裴涴有点发愣,还有男生能笑的这么好看? “送快递是为了让自己早上起床就出门见见阳光,还能骑车锻炼锻炼身体,不是为了钱,不然一放假我就黑白颠倒,凌晨才睡,下午才醒。至于饭贵不贵……嗯,我平常也不吃这些,这不是为了感谢你吗?” 游裴涴张了张嘴,却找不出反驳的话语。 “你要什么主食吗?” “不用了,够了,已经饱了。” “服务员,两客芒果奶酪,一碟白糖。”韩玦笑眯眯地说,“我习惯吃甜点。” 看着男生把一碟白糖全倒进了奶酪里吃个津津有味,游裴涴突然明白他的牙是怎么蛀成那个样子的了。 一顿饭下来,他们之间有了一定的了解。 两人的相同点是,都是不喜欢欠人情的人。 两人的不点是,一个已经上班一个还在读书。 韩玦吃完饭,又再三感谢之后才走,回到公司的游裴涴边走边腹诽,这老天,也太不公平了,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那么完美的人?人长得帅不说,出手阔绰,还懂感恩…… 游裴涴这几天想找间公寓。 公司宿舍只是临时住所,她想找一个环境更好一点的地方。 每天浏览租房网站,她忽然看见了一条几分钟前发的奇怪的信息。 出租,合住,一室,21平,煤气水电,空调有线,家电家具全。要求,女,白领,硕士以上学历,生活规律健康,性格开朗,身高160以上170以下,长相舒服,租金面议。 游裴涴顿时翻了个巴彦,这是在找合租对象吗?这明显是征婚广告啊。不过,一看离自己公司很近,她还是打算看看去,然而,打电话过去,却是个男性接的电话。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一下。 游裴涴一进小区,就有点打了退堂鼓,这明显是高档公寓,自己没有那么多的预算。可是既然约了,也就看看。 门打开,她就愣住了,“怎么是你?”韩玦? 对方却露出了一个让她觉得迷惑的笑容,“要不要进来看看合适吗?” 岂止是合适,说是豪宅都不为过。 不过,他好像猜到自己会来? 女生不留痕迹地打量了他身后的房子一眼,拘谨地站在门口,委婉地说道,“呃,我以为房主是女的。” “有区别吗?” 当然有了。 游裴涴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可是,如果这个对象是他的话……好像并不让人忧心。 “你放心,你的房间和划分给你的地方我一步都不会踏足。”韩玦一脸真诚地保证,“如果是你的话,租金我都可以不收。” “啊?这怎么可以,我怎么能白住你的房子?” “不白住,你负责交煤气水电钱怎么样?” “呃,那才多少钱,不行,还是算了吧,我找找其他……” 见她一脸的犹豫,韩玦似乎有点焦急了,“你看我这里这么大的房子,我一个人,也太空荡了,算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他的脸上开始有了恳求。 游裴涴发现,怎么这个男生就有这种本事,会真诚的让人难以拒绝? 又或许,她打心底并不想拒绝这个男生,他似乎有着她一切的理想型。 周六,游裴涴提着两个行李箱就搬进来了,韩玦似乎不在家,她环视一下屋子,不由暗暗想到,这么大的房子,他们两个住,估计也挺空荡的。 然后她发现自己错了,这屋子不像是两个人住,分明就她一个人在住。不对,不是一个人住,因为两个人的生活时间完全相反,所以,她和韩玦几乎见不到面。 早上她走的时候,韩玦还没回来,晚上她下班回来,发现韩玦已经走了。如果不是周六周日发现韩玦是白天睡觉夜晚出去活动,她还真以为,韩玦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终于在搬进来快一个月的时候,游裴涴有了一次跟韩玦吃晚饭的机会。 她决定?改善一下伙食,自己做了两个菜,葱烧牛肉和蒜蓉油麦菜。 韩玦没有和每个周末一样,起床,梦游一样的洗澡,然后出门,而是起床,梦游一样的洗澡,然后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飘了过来。 他咽了咽口水,问女生,“我能一起吃点吗?” “可以啊,来吧。”说完她给韩玦盛了米饭。 韩玦开始一言不发的猛吃,看样子是饿了。 但是她却突然没了胃口。 她住进来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她真是对韩玦这个人好奇极了。 开始游裴涴搬进来的时候,以为他是美院的学生,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发生。但是这一段时间看他的作息时间,真是心里打了鼓? 他……明显没时间上学啊?白天都在睡觉。而且,他长的这么帅,而且,他太多次看见韩玦西装革履的出门,然后整晚不归。 再看看这房子的大小和摆设,游裴涴的心里腾地冒出来俩字:牛郎。 游裴涴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日剧看多了,然而她真的觉得,自己真的有必要问一问了,可是,这要怎么开口啊,游裴涴开始盘算起来,盘算到韩玦都发现她根本没吃饭。 对方不由抬头盯着她,眼里有点关切,“你怎么不吃饭?不舒服吗?” “没有。” 游裴涴尴尬地笑了笑,心想,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 “那个,不好意思,我想问你个问题,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学生啊,怎么了?”韩玦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呃,我看你好像都没怎么上学哦。” “嗯,懒得去上学,绘画是门艺术,不是上课能学到的,是需要自己对人生和美的体会的。” 游裴涴心想,我又不是问你这个,于是一闭眼,干脆了当地问道,“你每天好像晚上都会出门办事,呃,那个,你是做特殊职业的吗?” 韩玦一口米饭突然噎在了嘴里,诧异地张大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特殊职业?什么特殊职业?”下一秒,他忽然明白了,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游小姐,你不会以为我混夜店吧?哈哈哈哈哈。”他笑个不停。 游裴涴一脸愕然,看样子自己是误会他了,不过还好,不是就好。 心里一下子放松下来,宽慰不已。 果然是她想多了。 韩玦笑了半天,笑够了,有点陷入沉思。他想,还是要告诉她自己为什么这样了,不然,下次她还要胡思乱想。 “其实,我们家开着一个24小时书店,晚上我得去书店帮忙。” “24小时书店?” “是的,方便夜猫子阅读。” 游裴涴了然地应了一声。 这个周末,游裴涴和韩玦有了他们认识之后最长时间的接触。 一般,游裴涴在周六的任务都是打扫卫生。 只是,韩玦最近反而有点纳闷,之前他需要每周请一次钟点工彻底打扫一下卫生,可是这个月,似乎每到周末也没看见什么地方需要打扫,今天他才知道,原来游裴涴都会在周六他出门之后来个大扫除。 韩玦脚登在茶几上,在沙发上懒懒得躺着。看着游裴涴跟只小蜜蜂似的在屋子里忙来忙去。擦地,抹布到了韩玦的脚下,女孩示意他把脚抬起来,他乖乖的把脚抬起让她擦了地板,然后继续呆呆的看她打扫。 游裴涴觉得好笑,这男孩子,一看就是让人伺候惯了,平时收拾房间的时候,她偶尔也会进韩玦的房间打扫一下。 但其实,她不知道韩玦比她大得多。 不过游裴涴今天打扫卫生不是那么专心,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观察这个自己已经认识了一个月的男孩,似乎他浑身上下充满了谜团。 两个人没有交谈,就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 游裴涴向他道了声晚安,就往自己卧室走去,刚要关门,就听韩玦问道,“你相信平行世界吗?” 这是什么问题? 她不由失笑着摇头,“你啊,少看点科幻小说。” 第二天一早,游裴涴睡到了自然醒,这一刻,她觉得幸福极了,柔软的床,暖和的被窝,还有从窗帘照进来的明媚的秋阳都让她从睁开眼的一刻感到舒服。 出了卧室门,却看见韩玦还和昨天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在看电视,放的是国外的一部科幻片。看见从卧室出来的游裴涴,他说,“你醒了,我出门买了早点,一起吃吧。” 他们一起坐在了餐桌前,游裴涴的大脑有一瞬的恍惚,总觉得这个画面似乎经历过一样。 吃完早饭,韩玦耷拉着眼睛,晃晃悠悠的走向卧室,“我睡觉去了。” “韩玦。”游裴涴喊住了他,等他回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只得干巴巴地提醒道,“喂,你不要刷刷牙再睡?”她委婉地说道,“不然你的牙……” “不用,上次是个意外。”说完,韩玦关了门。 周日,又是到了傍晚,韩玦才起来,又赶上游裴涴要吃晚饭。 韩玦笑眯眯地坐到了餐桌旁。 游裴涴觉得好笑,给他盛了米饭,今天她做了四个菜,其实本来就带了他的份。 坐下来一句话也没有,韩玦斯斯文文地吃着饭,吃完竟然主动要求说,“谢谢你做的饭,今天我来刷碗吧。” 游裴涴愣了一下,有些受宠若惊地说了句“好”。 可是,当她刚刚从餐桌走到沙发旁,就听见了厨房里瓷器破碎的声音,跑进厨房,便瞧见男生正愣愣的盯着地上的碎了的盘子,手还保持着端着盘子的姿势,抬头的神情有点无辜,“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她噗哧一下笑了,“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反正是你自己的盘子。” 游裴涴只好和他一起收拾,然后坐在沙发上慢慢的聊了一会,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学校里的事和她工作上的事情。 没有再提起韩玦晚上出去的事情,游裴涴虽然好奇,但也不好问。 周一开始,她去上班了,韩玦也继续开始晚上外出的节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书店呢? 游裴涴经常看着他出门的背影想道。 不过,这一周,她周四就见到了韩玦。 晚上12点,她已经睡熟,突然家里的电话座机响起,接起电话,是韩玦,“你能来接我一下吗?我在中心医院。” 游裴涴一下子清醒了,“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跟人打架,脚扭了,走路不太方便。” “……”游裴涴连忙起身穿衣服。 到了医院,她在急诊室看见了韩玦,医生说,没什么大碍,除了脚扭了之外,都是皮外伤。 “对不起,耽误你休息了。”韩玦的脸上有些歉意。 游裴涴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男生,心里一紧。 这是哪个王八蛋这么狠,把他给打的鼻青脸肿,衣服也有好多地方都破了,满满都是泥土。 拿着医生给开的内服外用的药,他们打车回家,韩玦还能走,但是必须有人扶着。 韩玦自己进浴室洗了澡,出来的时候,游裴涴已经拿着热毛巾等在外面了,她把毛巾放在他的脚上热敷。 这时已经凌晨三点?了,她没忍住问了韩玦,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没什么,话不投机而已。”韩玦抿了抿嘴,补充了一句,“下次我会注意,不在这个时间点麻烦你。” “这是重点吗?” 游裴涴看着他这般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有点动气。 这人怎么这样,这么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每天出去鬼混不说,被打成这样看样子也是家常便饭,他父母估计要心疼死。 韩玦的神色却有点黯然,用手慢慢的抚弄自己的头发,好像是在跟田野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都是曾经欠下的债,我只能慢慢偿还了。” “什么?” “你不懂,但没关系,我懂就好。” “你能不能被故弄玄虚?你才多大,就惆怅这些?” 她一本正经的态度使得韩玦忍不住笑,然而牵动到伤口,疼得赶紧合上了嘴。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游裴涴被他说的有点懵,“啊?” “喜欢说教。” 只当他在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游裴涴翻了个白眼,替他捏好了被角,“好了,你休息吧。” 只是在关上灯,看着他一脸疲惫的模样,心里有些不知道是可怜还是什么的东西在喧嚣。 “你以后……晚上还是少出门吧,虽然现在治安好,但你家人也不应该把看门的责任交给你一个学生吧。” 枢纽世界·回复(1) 夏天,很容易就让人燥出一身汗,稀稀拉拉的学生背着包,在已经有些烈的日光下蔫哒哒抬不起头来。 “暑假还要补课,学校真缺德!” 苏飞啐了一口,又抹了把头上的汗,他脾气躁,跟夏天八字不合,平时的气焰压不过头顶上的太阳,从小到大热中暑了十来回,一到夏天就跟病美人似的。 进来军训的时候每天净听到人喊:三班的苏飞又晕啦!一回还行,回回晕,晕上瘾了还装晕,教官就给逼火了,人给送医务室了,他指着桑就骂起槐来了:你他妈林黛玉转世还是怎么着?阆苑仙葩? 苏飞恹恹地过夏天,结果有人夏天压根也不觉得热,清清爽爽。 走在他旁边的一个男生斜背着包,薄唇凤眼高鼻梁,长得看着就解暑,冰冰凉凉。 谢右淡淡地说了一句,“补课不也挺好的……” 苏飞惊了,瞪圆了一双眼:“你说什么呢?是谁高一的时候一通电话打进市教育局举报的?” 不提还好,谢右面无表情的一个肘击上去,被对方一扭腰躲了,然后一脸贱笑地凑上来,“哎哟怎么啦,不就是教育局直接把学生的姓名班级交给学校了嘛!” 英勇壮士谢同学被罚站了半个月,回家了还挨了他老爸的一通教训,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垮着脸去补课了。最烦的还是他被罚站在那个秃头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前,人称鬼见愁的三楼办公室,那半个月人莫名其妙特别多,上楼下楼交作业假装不经意路过的,都是去看帅哥的。 彼时,谢右微仰着头45度看夕阳,余晖洒了一身,少年郎清瘦修长的身段格外出挑,完美应了“芝兰玉树”这个成语,而主人公木着脸,内心筹划着跟苏飞把教导主任仅剩的两根头毛薅光。 一年过了吧,他现在觉得,补课挺好的。 它吧,它好就好在—— 谢右的刘海有点长,轻溜溜搭在前额,一双凤眼假装不经意地四处扫着,他突然看到了前面一个背着深蓝色书包的背影,走起路来端端正正,一看就很乖。 他的背立刻挺直了,边撩刘海边加快了脚步。 它好就好在看到某人的时间又多了一些。 “你干嘛突然走这么快?” 谢右咽了口唾沫,完全听不见苏飞的呼喊,他眼里只有前面那个娇小的背影,他比对方多迈了几步,就要赶上她了。 好!谢右!加油!就像平常一样! 他心跳得飞快,又往前跨了一大步的同时略微侧头挑起眼尾,漫不经心地用余光扫下去。 整个高中都在传,三班的谢右斜挑着眼尾看你一眼,你可能会被迷死。 风流倜傥的谢右这一眼下去,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侧脸,脸颊软软的,眼睛圆圆的,刘海修剪得齐整乖巧,看起来像一只毛茸茸的松鼠。 他觉得,这太阳照在人家身上,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简直,好看到人心尖里去了。 他几乎忍不住要抬起手捂一捂自己的胸口,好可爱!今天又被可爱到了! 但他不可以这么做,他是谢右,混世魔王不动冰山谢右,敢在教导主任头上拔毛的谢右,不是一个满身粉红色泡泡的怀春少男。 ——即使他现在就是。 他冷着一张帅脸面无表情地路过,心里恨不得以头抢地:靠!一不小心走快了!要不蹲下系个鞋带? 他正纠结着,肩上突然多了一只手。 谢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行动了,他一把扣住搭在他肩上的手,反压制住对方的肩膀,两腿发力完成了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苏飞气喘吁吁跑过来,“喂,谢右,你怎么走这么快……啊……” 他看着一屁股坐地上,被摔懵了的教导主任,沉默了。 四周的学生齐刷刷停下脚步,安静如鸡。 谢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僵着身体,眼睛惊慌地转向一个方向。 对方第一次把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那双圆滚滚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满的讶异和震惊,刻意剪短的刘海微微散乱,如同草原上的土拨鼠,谢右守不到出洞,现在看起来应该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不由在心里悲痛地呜咽了一声,不是这样的……不是……不是…… 苏飞飞快地冲他挤眉弄眼,谢右才回神,一脸死相地对着还懵着的教导主任低头道歉,“老师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有人碰我就潜意识这么干了,你可以问苏飞,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教导主任憋红了脸,连锃亮的脑门都红了,他一下蹦起来,怒不可遏,嗓门大得让他嗡嗡耳鸣,“谢右!罚站!马上就去!站一天!” 谢右垂着头,额发遮了眼睛,只露出抿紧的唇,看上去真有些寒气四溢,像是生气了。 周围人心里都怵了一怵,他们不是没听说过谢右这个人的刺头事迹,打架斗殴样样不落,还从一众高三学长眼底下揍成了个头头,最近才收敛点。 这个同学,他打架是很厉害的,是很狠的,是惹不得的。 谢右抬起头,眼底没有别人想象中的狠戾,反而有些委屈,且长得又高,看起来跟金毛犬一样。 众人小心翼翼地开着脑洞,发散思维都怕惹着这位爷,搁校园言情里,这就是男主懂吗?冷酷邪肆混黑的谢少懂吗? 这边邪魅狂狷的谢少泪汪汪地抬眼,发现他的小松鼠已经走了,脸瞬间垮进地心,臭的都不能看了。 苏飞只好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爸那我帮你说,争取让你少挨几下。” 谢右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苏飞觉得自己脚底板都冒凉气,很解暑。 他慢吞吞迈腿,闷闷地在喉咙里呼噜了一声。 “你说啥?” 太阳又大了,苏飞抹了一把脸,对谢右说话不清不楚感到很恼火,他苏某,最烦的就是说话不说清楚。 于是“林黛玉”对准谢右就准备踹一脚,还没等谢右回头,自己就晕晕乎乎了。 谢右回头瞪他一眼,却见他像块手帕一样歪歪扭扭地倒下去。 早不晕晚不晕,这个时候晕,谢右木着脸认命了,准备把他扛到医务室后再去罚站。 白衬衣的黑发少年刚弯下身,背后就传来一声糯糯的,带着迟疑的女声,“你把他打晕了?” 谢右感到自己从上到下都僵了,如同石雕。 他缓慢地转过身,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张巴掌大的脸,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却毫无惧色地看上来,眼神明亮澈净,还带着点……狡黠。 她对着自己歪了歪头,指着苏飞,“同学?别发呆了行吗?那位还在地上呢。” 谢右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苏飞,又慌张地开口,“我……我没打他……不是我……” 他太慌了,以至于面无表情,反而有些吓人。 对面的小白兔笑弯了眼,看起来绵绵软软,谢右看愣了,呼吸急促起来,黑如深潭的眼睛漾起一丝波纹。 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还扶着苏飞在校门口的路上,四周已经没人了。 谢右那天站了一上午,躲了两节语文课。 汗水从少年稍显棱角的侧颊滴下,滴进了高一学妹们的梦里,他呆滞地平视前方,脑子里全是吴琼冲他露出的那个笑。 有女生课间来给他递水,一大瓶矿泉水,他看了一眼,没接,再看一眼,就看见了来交年级考察表的女生,对方捧着一叠纸,矿泉水瓶盖夹在指缝里,晃悠悠地往办公室走。 苏飞吞咽了一下,嗓子里干得能冒烟。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迈腿朝她走过去,因为个头高,看起来有些阴沉恐怖。 “怎么了怎么了!”周围有人交头接耳,兴奋地嗅到了大事的味道。 谢右走过去,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下意识地拽住了女生的衣角。 他嗓子哑了,“我,要喝水。” 马上有人认出来了,被拽住的那个不是一班的班花吴琼吗,成绩和样貌都好的不得了的吴琼,怎么就被谢右盯上了。 他们立刻脑补出了一场粉红泡泡的言情剧。 谢右脑子现在昏昏沉沉,就想喝水,但他有洁癖,刚刚递过来的水他一看就知道瓶盖被拧开过,青春期的少女疯起来什么都能干,还想间接接吻,他要是喝了估计能把胃都抠出来。 没人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小心思,别人的口水不吃,吴琼的口水就要吃了,在别人视角里,谢右盯着自己眼前的乖乖好学生,活像在演一出霸道总裁爱上我。 吴琼仰着头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朝他略微伸出手,夹着的矿泉水瓶晃在空中,被谢右握住,拧开吞咽了几大口,喉结上下滚动。 他喝完后舔了舔唇,抿出一个笑,“谢……” 吴琼却打断了他,“这是顾老师的水,麻烦同学您等一下再买一瓶了。” 谢右的脸色立刻变了,吴琼冲他弯了弯眼睛,狡黠的脸看起来小巧可爱,随后就拿着考勤表进了办公室。 风姿翩翩少年郎手中的矿泉水瓶在地上滚了一个来回,他艰难地弯下腰。 “谢同学!谢同学你还好吧!你怎么吐了!” 吴琼领了下周的考勤表出来时,走廊里已经没人了,想来人形磁铁不在了,人也就散光了。 她轻轻合上办公室的门,一回头就看见了放在地上的一瓶崭新的矿泉水。 她的视线停留了一会儿,随后目不斜视地走了。 谢右倚在走廊拐角的暗处,看吴琼的影子在地上慢慢拉长,直到消失不见。 他叹了口气,纠结地看着手上已经洗干净的矿泉水瓶,脑内斗争了一会儿,还是没扔到垃圾桶里。 谢右起身,抛高塑料瓶子,廉价的透明塑料网住了一点阳光,又掉回了他手上。 树上的蝉在叫,他看了一会儿在热浪里晃动的树叶,觉得自己也要被烤焦了,热不过了就把刘海撩了起来,露出了眉毛和额头。 一个女教师正好走过来,看见谢右的手腕正弯成一个漂亮利落的弧度。她直勾勾盯了一会儿,发觉自己的视线太露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谢右同学,要午休了,快回教室吧。” 谢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穿过回廊往第二教学楼走,路过一班的时候,他“不小心”朝里面看了一眼,第二组第三排,有个蘑菇头正背对着窗趴在桌子上。 他飞快地收回视线,心想好乖,准时午休,不多一秒不少一秒。谢右不喜欢死守教条的书呆子,但是吴琼这个样子就让他觉得乖得心颤。 好好睡,下午才会不困呢。他又想起某天下午在走廊上看到懵懵的还没睡醒的女孩,让人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揉头捏脸。 谢右插在口袋里的手几乎握成了拳,又无力地放下。 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暗恋,分成三种,一种是甜甜蜜蜜地能让人一辈子都记得,一种呢,是苦苦涩涩的,但也夹杂着独属于青春期的悸动,还有一种,是谢右的暗恋。 是注定没有结果,要抱憾终生的暗恋,他用力地消磨自己的真心,希望倦怠的那天到来,可那天还没有来,绝望的是,也许永远也不会来。 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哇啊啊啊!!是谢右啊!!” “他今天又从二楼走了!好幸福!” 吴琼闭着眼,因为听力好,能听到后面两个女生小声而又兴奋的窃语。这让她奇怪,也让她无奈,原来特优班也是有颜控的。 她听着两个女生软软地说着谢右怎么怎么样,因为语调轻柔,她不觉得烦,反而有了困意,刚要迷迷糊糊堕入梦乡,耳边突然传来低沉聒噪的声音,一记惊雷似的把她炸醒,她拍了拍胸脯,缓了缓心悸。 是他们班一个贯爱装逼的男生,暗恋吴琼后座那个姑娘,听到谢右长谢右短的,终于吃味吃齁了,拍案而起。 “我靠!谢右不就是个混混吗!每天吊儿郎当的!哪里好了!你不就喜欢他那张脸吗?你肤不肤浅啊!” 他声音响,好多人都从桌案上抬起头,皱着眉看他,那个妹子被他吼愣了,半响回过神看向吴琼。 吴琼平时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惹毛了比谁都凶,以前一班午休很难管,写作业的聊天声音大的没处管,有天午休她趴在桌子上睡觉,坐他前面的一个男生玩得狠了,后背一下撞在她的课桌上,把她撞醒了。 然后这个看上去性格软软的女孩就踹翻了那个男生的课桌,一句话没说,又趴回桌子上睡了。 往事尚且历历在目,班里的同学都为现在这个敢于撞枪口的勇士点了个蜡。 好听的奶音绵绵软软响起,“同学,你不睡觉可以出去吗?” 男生自知没法跟吴琼杠,却还咽不下这口气,恼羞成怒下连自己喜欢的女生都骂了。 “你不看看是哪两个八婆一直在说话不让人睡觉的,这还怪我啊!我骂错了吗?!谁让她们识人不清啊!” 吴琼沉着脸看向教室一个角落,半响竟然轻轻笑了一声,笑得对方抖了一下。 语速不快,一字一句毫不留情面。 “同学,人家哪怕只有那张脸,既没脸也没教养的人恐怕也没资格看不起他吧,更何况,他至少不学狗,不乱咬人。” 男生的脸因为尴尬涨红了,周围传来隐忍的憋笑声,他用力地呸了一声,站起来飞快地跑出教室,把门摔的震天响。 吴琼心里骂了一声,又趴在了桌子上。 午休结束的一个课间,高二一班吴琼的光荣事迹就传遍了整个年级。 谢右正在抄下节课的数学试卷,边抄边听苏飞讲八卦,在听到吴琼仿佛维护他的那句话时,手上一个用力,笔尖把纸张划拉出一个大豁。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光,“他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苏飞又重复一遍,语气里掩藏不住对吴琼的青眼有加:“真没想到那群死读书的呆子堆里出了个花木兰一样的烈性女子,有点意思。” 谢右已经开心傻了,被苏飞撞了一下手臂,“我靠你快抄啊!快上课了!” 苏飞一看试卷,顿时想操起椅子砸谢右的头。 “你个白痴!是解!解!” 谢右低头一看,他把解写成了吴,混混头子傻笑着,也不涂,直接又在旁边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解,然后趁苏飞不注意,偷偷地把琼一个字补了上去。 吴,琼。 谢右高高兴兴地过了三天,心情好得令人发指,上物理课对着他们班那中年男教师都能笑出声来,还笑得特别花枝乱颤,搞得人男老师也战战兢兢,以为自己哪里讲错了,一节课问了三次课代表。 他得知自己传经授道没出差错,一扭头看那个臭小子还在笑,气得一粉笔头就砸了过去,砸歪了,白色圆柱体咕噜噜滚到谢右脚边,谢右俯身捡起来,目光从深情似海变为寒气四溢。 “谁敢砸我?”他问。 前面的学生齐刷刷回头,陈圣俊看见物理老师挺着啤酒肚,深情地看着他。 苏飞坐他旁边,笑得快从椅子上滚下地了,谢右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随便拿起一本书从后门出去罚站。 说是罚站,其实就是发呆,发着发着,他又笑了,是天凉王破的冷笑也就罢了,偏偏笑得特别温柔。 知道谢右性格的人都很怕,吓得不轻,因为他老阴着个脸,万事处变不惊的模样,面无表情才是正常的。平常人笑得跟发春一样,那应该是谈恋爱了,谢右笑得跟发春一样,只可能是被母猪夺舍了。 物理课是上午最后一节,下课铃一响教室眨眼间就空了,只剩下几个自己带饭的女生。苏飞平时中午都不吃中饭去打篮球,谢右偶尔也去,但大部分时间还是趴着睡觉。到了夏天林黛玉没法动弹了,就哼哼唧唧地一起在教室躺尸吹空调。 谢右把书扔到桌上,在桌肚里掏来掏去,掏出一张饭卡。 苏飞惊了,“你哪来的饭卡啊?” 谢右脱了外套,露出一件白t,刘海昨天剪短了,整个人白皙干净,是存在于每个女孩记忆深处的初恋模样。 他瞥一眼苏飞,“补办的啊。” 谢右从后门出去了,苏飞还愣在位置上。他走到半路,走廊上传来一声惊疑不定的怒吼:“你居然要去食堂吃饭?!” 谢右单手插兜,另一只手轻轻把玩着一张蓝色饭卡,心想去食堂吃饭怎么啦,老子还要去食堂泡妞呢。 他刚开学不是没吃过食堂,不仅乖乖地被他老子逼着吃了一礼拜,还惊喜地吃到了掌勺大厨的头发和一只不幸殒命的飞虫。 谢右吐了两天后食堂就成了他的禁地,谁从食堂出来了他都要避其千里。 滚烫的夏风吹起白色衣角,少年郎立刻成了一道清爽逼人的好风景,他面色寡淡地走在树荫下,空气都沁凉起来。 谢右看着食堂,觉得胃部隐隐作痛,他作了一番天人斗争,拐了个弯去小卖部买了三明治才进去。 食堂里人声鼎沸,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一双狭长的凤眼辗转反顾皆风流,直接把离他近的一桌学妹看红了脸。 “啊呀这个学长长得真帅!是谁呀是谁呀。” “谢右啊!你还不知道呀。” 谢右眯了一会儿眼,终于在前面几桌看见了一个毛茸茸的栗色脑袋,他在原地又深沉地假装四处扫视一番,才默默地往那个方向蹭过去。 食堂只有老旧的风扇开到最大档,好在处地阴凉通风,不至于跟外面一样热。但是谢右热,他撸了撸头发,又扯了扯领口,在吴琼的后面一桌坐下了。 他拆了包装袋,本来觉得没胃口,看着吴琼一鼓一鼓吞咽食物的脸颊,鬼使神差地也一口一口啃起了三明治,因为没买水,他噎了一口,皱着眉强行咽了下去。 吴琼是自己带饭的,所以吃的很香,埋着头小口小口吃,电风扇吹起她的几缕发丝,后颈的轮廓柔软又细腻。 谢右顷刻间觉得嘴里的东西食之无味,他内心不知觉地变得安稳平静,哪怕是老旧电扇正吱呀作响,浮躁不休的人声嘈杂。 吴琼吃饭的动作顿了顿,仿佛感受到了这束强烈的视线,慢吞吞地左右看看,谢右立刻低头啃面包。 有一群男生刚打完篮球,满身滴汗地从食堂侧面进来,就这么看着都觉得要冒热气,有些女生明显很嫌弃,看他们的眼神像看几只蒸熟的螃蟹。 为首的一个男生毫不在意地擦了擦汗,扫了一眼食堂,朝吴琼这个方向走过来,因为就她跟谢右那两桌是空的。 “诶哟谢哥!你今天怎么到食堂来了?” 那几个男生看到谢右,很惊讶地就上去打招呼了,谢右抬起头,脸色臭得要死。 几个小男生互相看看身上的汗,明白了,他们谢哥有洁癖的。为首的那个笑了笑,露出健气的白牙,“哈哈,我们坐前面吃。” “不,你们坐这里。” 几人面面相觑,因为他们谢哥的脸色不像是要让他们坐这里,反而像是要让他们立刻滚蛋。 女孩朝后面看了一眼,眼睛明亮清澈。 谢右手都掐红了,看到干净的短发女孩又觉得自己并无所谓,他想那群一身汗的要是蹭到她的身上,自己可能会更暴躁。 一个没眼力价的天然呆探头探脑:“谢哥你就吃这个啊?” 谢右看都不看他,随便恩了一声,天然呆好像突然开了话匣,一股脑儿地口不择言,什么谢哥你知不知道我们初中好多人崇拜你,什么我是为了你考到l中的吧啦吧啦。 谢右想一巴掌把他掀翻在地,但吴琼就在他前面坐着,于是他只好面无表情地默念清心咒。 他初中据说嚣张跋扈,一言不合就上手上脚,其实都是不长眼的人先来挑衅,最后被谢右打的妈都不认识。一中还流传着他的传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谢右揍不到的。 初升高的那个暑假,谢右他老子逼着他抄了一百遍清心咒,意欲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他儿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结果刚上高中,他儿子就把高三的一个混混头子给打骨折了,加冕成了新混混头子。 他爹差点没气成三高。 就在谢右眼巴巴盯着前面一桌时,吴琼吃完了,女孩慢条斯理地收完了饭盒,又掏出纸巾抹了抹嘴,随后就走了。 谢右心里的小人对着吴琼的背影哭唧唧,委屈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然后他的面色就更冷了。 天然呆满足地说到谢右的第八个传说,就被他谢哥的一记眼刀戳得闭了嘴。 谢右把三明治一推,手指轻轻敲打桌面,“你哪个班的?” 天然呆支支吾吾报了个班级。 谢右挑了挑眼尾,薄唇稍弯,“你知不知道,敢跟我说这么多废话的人,最后都怎么样了?” 天然呆疯狂摇头。 谢右盯着他,把人盯得头皮发麻了才冷冷地哼了一声,拿起三明治走了。 能怎么样啊,被他讨厌呗。 谢右把三明治丢进垃圾桶,想到今天难得蹲到一次吴琼,竟然被几个臭傻逼搅黄了,就觉得烦的要命。 他晃到操场,百无聊赖地散起了步,边走边踢石子。小石子可怜地滚来滚去,滚到了一个人脚下,谢右抬起头,迎面碰上了吴琼。 吴琼除了体育课不经常来操场,女孩子没几个喜欢运动的,但今天不知道是吃撑了还是怎么样,她居然也在散步。 谢右面色冷淡,耳根却迅速蹿红了,他垂下小刷子一样的睫毛,慢了脚步,很不舍得放过这次难得的偶遇。 他余光看到吴琼摸着自己的小肚子,微微揉了揉,脸颊软乎乎的。 总共几步,谢右想要走成几十步也心有余力不足,他们还是擦肩而过了。 谢右突然停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抬起骨节分明的手也放在自己腹部按了按。 一班每个礼拜都有专门的辅导课,要到会堂去上,下午第一节课上完,吴琼回教室拿水杯,中午因为吃撑,胃病又犯了,她的面色有些发白。 教室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女孩的裙摆,轻轻地漾起青涩温柔的年华。 她看到自己的课桌上躺着一盒胃药,正乖乖地等人来认领。 没有谁的暗恋是三心二意的,每个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都应该被尊重,你可以不喜欢,可以送还回去,但是请一定要轻拿轻放。 吴琼拿着药盒静静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半响拆开包装,就着水吃了药,她的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轻轻的,软软的,藏在了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里。 一班的学生进来时,看见空荡的教室只有吴琼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眉头舒展着,正在睡觉。 班长冲后面进来的人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大家愣头愣脑地往班里探了探,动作就轻了,特优班人本来就少,高一到高三又从来都没分开过,所以苏飞口中的书呆子们意外地关系融洽,除了几颗老鼠屎,他们从小都品性温良,待人处事恰如其分。 吴琼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下,性子被磨得像杯温开水一样,再加上长得可爱,特招女孩子疼。 尽管已经够轻手轻脚,吴琼睡眠浅,还是被闹醒了,迟钝地眨了眨眼,懵了半分钟才发现胃里舒服了很多,相比起一开始几乎要撕裂胃黏膜的痛感,一觉如大病既愈,酣畅淋漓,这也是她胃病差不多转好的预兆。 瞅了眼课表,语文课,她当即决定再睡一节课,刚想趴下就觉得想上厕所。 吴琼虚扶着肚子从位置上站起来,脸色还是白着。 后座的班长问她,“你胃好点了吗,要不要喝点热水?” 吴琼冲她笑了笑,“好多了,我自己倒了热水。” 班长噢了一声,用满含心疼的母爱目光注视着她,吴琼被看得嘴角一抽。 上完厕所回来,从桌肚里拿语文书的时候,他发现那盒放在边缘的胃药不见了。苏汉伟表情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他蹙着眉头思索了一阵,身体还是因为刚生病而虚软无力。 上课铃正好响了,语文老师拎着一叠考卷进来,吴琼站起身,走到讲台上跟她请假,语文老师一见是她要请假,立马准了,颇心疼地让她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吴琼背着书包走了,非常潇洒,身后的教室一阵羡慕的哀叹。 谢右他们班这节是体育课,跑操两圈后自由活动,他被一群男生簇拥着,夹着篮球向校门附近的篮球场走,远远地看见吴琼背着书包的背影,单薄病弱。 谢右站着不动了。 “谢右?喂喂!怎么了?” 黑发少年闷闷地站了一会儿,把篮球塞进身旁人的怀里,“今天不想打了。” 他随意地擦了擦头上的汗,走到树荫下看着吴琼慢慢地走出校门。 半响低低咕哝了一声:“还疼啊。” 废话呢,都疼得请假回家了。那盒胃药是谢右经常带在身上的,自从食堂吃坏肚子,他爸就特地买了进口胃药,贵但是效果好,一般的胃病基本一吃就不痛了。 他想了想,谁愿意吃一个来历不明的胃药呢,哪怕他在盒子上写了“给吴琼”,傻子才毫无顾虑地就吃下去了,更何况本就机灵的吴琼本人。 谢右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却丝毫没能宽慰到自己,反而更糟心了。 她能拒绝所有人的好意,这个所有人,也理所当然地包括谢右。 单恋嘛,就是这样的,本来……也没抱什么期望。 谢右站在树荫底下,看着吴琼离开的方向,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既心疼她的病,又气她不肯收他的东西。他无所谓地撩了撩头发,眼底却黯淡下来。 苏飞咬着一根冰棒过来,就看到谢右冷着张脸,他跟谢少待了有些年头,稍微察点颜观点色还是会的。 “唷!”苏飞咬着冰棍含含糊糊地说,“谁惹你了又?” 谢右回了句没有。 “噢。你最近心情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谈恋爱了。” 谢右的心里咯噔一声,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所幸苏飞也是个眼睛瞎的,能看出他心情不好已经算是两眼5.0超高水准发挥了。 他手指无意识地搅紧了衣角,抿着嘴靠在树身上:“是……是吗?” 苏飞吸溜一口冰棍,说:“可不是吗,你前两天高兴成那个样子,都传你谈恋爱了,你知道那群小姑娘有多伤心吗,老子看着都觉得心疼。” 他捅了捅谢右的腰:“哎!给个准信,真谈了没有?你跟我有什么好装的?” 谢右心里的小人对了半天的手指,心一狠,嘴就没闭紧。 少年郎因为害羞微微垂下头,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耳垂却爬上点丝丝密密的醺红。 “还没追到。” 苏飞嘴里的冰棍“咯嘣”一声咬断了,他艰难地转了转脖子,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谢右偏过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顿时杀气四溢。 篮球场传来一声气震云霄的“卧槽”。 “卧槽!别打了!谢右你他妈!!卧槽别打了!我不说出去还不行吗!” 苏飞躲过谢右踹过来的一脚,看着对面微喘着气皱着眉头、脸却全红了的死党,尤其那双凤眼还带着羞恼的水光,怎么看怎么像被轻薄了的良家妇男。 但是苏飞没别的感觉,反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别冲动啊,大家都是未成年,有话好好说。” 谢右哼了一声。 苏飞拿他祖上八代外加透支祖下八代发誓,绝对绝对绝对不把这件事说出去,谢右的表情才好一点。他是不敢嘴皮子耍贱了,面前这看起来温润尔雅的少年把那个来挑衅的上届高三混混头子揍到哭爹喊娘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喊666来着。 苏飞本人是不太想一边被揍一边被人喊666的。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把片刻前自己的一张贱嘴缝上,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参与谢右的恋爱活动,天可怜见,他其实一点也不想看见恋爱中的谢右,太违和了啊啊啊啊。 谢右看起来不准备灭口了,被饶了一条命的苏飞松了口气,他刚想悄咪咪溜走,就听见他说,“她不知道我喜欢他。” 苏飞看着谢右有些丧气的侧脸,觉得很新鲜,新鲜得让他恨不得把这张吃瘪的脸拍下来印成传单免费发放。 可惜主人公并不知道,他继续倒着苦水,苏飞嗯嗯嗯地听着,听谢右说他追人的心路历程和具体措施。 他听完之后,说:“你这样和跟踪狂有啥区别?” 谢右面无表情,挽起了袖子就要揍他。 苏飞腰杆一挺:“打啊打啊!我跟你说!就照你这个样子追下去,你下辈子都追不到人家!” 谢右一顿,又委屈巴巴地垂下了手。 苏飞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不听老子言,吃亏在眼前。” 他拍了拍谢右的肩膀,“喜欢就说出来啊,大兄弟自信点,你拿镜子照照你这张脸,天底下哪个姑娘你泡不到。” 对方却扯起一个笑,挥开了肩膀上的手。 “哎,你不懂。” 他刚想回一句我怎么不懂了,看着谢右有些忧喜参半的表情,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谢右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寡淡的神情,浑然不在意的模样。 你知道吗,不是所有的喜欢都有好结局,所以我选择什么都不说,因为我也怕受伤。 一下午的课很快就结束了,反正对谢右来说,也不过是在椅子上躺了几个小时,晚自习他直接背着包回家了,班主任和他前脚后脚进出教室,也不管他。 枢纽世界·回复(2) 前两个月不知道吃错什么药连上了好几天晚自习,现在又回到了以前的那副德行,想走就走。 班主任不知道,谢右上不上晚自习,实际上取决于吴琼星期二、四、五上不上三楼交作业和查班级卫生。 复式别墅厚重的防盗门打开后,毫无意外地是一片漆黑。 谢右开灯上楼,把书包摔在沙发上。他灌了一杯凉水,擦了擦顺着嘴角留下的液体,黑如墨的眼睛看向摊在床上的几张照片。 温柔笑着的女孩,阳光下乖巧地垂着头的女孩,领优秀学生证书大合照里的女孩…… 很多人都羡慕他上学能带手机,也羡慕他随时随地都能拿出来玩。他假装不在意地随手拍一张,里头就框住了一位心心念念的小女孩。 谢右把它们洗出来,变成了自己的宝贝。 他轻柔地摸了摸照片中女孩被风吹得翘起来的软发,眼角眉梢溢出绵绵的笑意,躺倒进柔软的床铺里,他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张照片,最后慢慢地,慢慢地,将它放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第二天上学,吴琼面色红润了,进校门的时候脸颊两侧一鼓一鼓的,像在嚼着什么东西,他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抬起修长白皙的手,眯着左眼把手圈成一个环——正好兜住了一个吴琼。 他傻兮兮勾了勾嘴角,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傻逼,轻咳一声后左右看了看。 苏飞走在他右边,一脸莫测高深,自从他知道谢右有了喜欢的人,就开始雷达探测,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女生挖出来,此时此刻,盲生发现了华点。 “你看的方向……”咧了咧嘴,“是不是一班的……” 谢右的心跳慢了半拍,猛地扭头。 “是不是……一班那个班长!”苏飞拍了拍自己聪明的小脑瓜,好像想通了什么,“就是她!上次我还看到你在一班门口……。” 谢右一把捂住了苏飞的嘴,对方跟小鸡仔似地还坚持不懈想要说话,兴奋得像发现了万有引力的牛顿。 可惜砸他的那个苹果现在非常生气,好像在思索为什么当时没有把这个天杀的直接砸死拉倒。 一路回到教室,谢右忍受着多方打量刺探的目光,隐忍地咬着牙道:“不是。” 苏飞,“你害羞了。” 谢右,“……” 苏飞笑了,“别藏了,我都看出来了。那个女生说过高中不谈恋爱,你是不是因为这个不开心。” “……我都说了不是。” 苏飞还想说,看到谢右脸色已经完全变成了打架时候的冰冷桀厉,他识相地闭了嘴。 事实证明,苏飞是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的,中午还没到,谢右喜欢一班班长的消息就喜气洋洋地传遍了大街小巷。 三个年级都炸了,尤其是高二一班。 吴琼后座的班长已经被围了三个课间,无非就是翻来倒去地问,不会吧,真的啊,好羡慕你! 班长脸有些红,一直说不知道不知道哎呀别问了,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很开心的呀。 吴琼握着笔,刷刷地算题,随着位置越来越挤越来越挤,她还是无奈地放下笔,无意识地嘟了嘟嘴。 把卷子折好放回桌肚,她站起身去走廊上透气,双手搭着栏杆,脸颊嫩嫩软软的,看起来乖的不得了。班上几个男生路过,耐不过心痒言语调戏了几下,被她目不斜视地噎回去之后,总算是忍住了上前摸她头发的冲动。 今天意外热闹,因为全校都在说同一件事。 吴琼站了一会儿,刚想走,就听见三楼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往左上方看,回廊里有一个男生正玩了命地跑,边跑边哀嚎。 他后面还跟了一个男生,跑成了一道残影,几秒后就追上了前面那个,随后就是一个利落的飞踢,少年黑发张扬地飞起,露出一张淡漠疏离的侧脸,好看得过分了。 吴琼眼睛略微睁大,看着那个可怜人被踹翻在地,四周传开几乎爆炸般的笑声起哄声,让人头脑发昏。 少年面无表情地继续揍个不停,看着都疼,吴琼面对暴力场面,看起来却饶有兴致,眼睛眨也不眨。 这场单方面的暴打持续了两分钟,神情冷淡的少年揉了揉手腕关节,轻轻勾起一个笑,薄薄的嘴唇稍动,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随后那人转头,好像不经意地看向了二楼走廊的方向。 吴琼和他对视了,那个少年神色微怔,甚至是有些慌张。 是在看……我? 他眯了眯眼,身边却突然传来女生激动的叫喊,“苏飞是不是看你了!他是不是在看你!他真的喜欢你啊!” 吴琼转头,看见班长站在自己身边。 哦……原来如此,她心里想。 然后她礼貌地移开了目光,垂着头看了会儿花坛,就回了教室。 陈圣俊看着那个栗发的女孩微微扬起头,圆滚滚的眼睛看向这里,他视力好,觉得自己甚至能看见那上下扇动的睫毛。 完了,被看到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课间不怎么出教室的女孩突然来了走廊,而且还目睹了他拳打脚踢同班同学的不良面貌。 身后的那位同班同学苏某人艰难地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比了个中指。 苏飞看不到,他惊慌失措,内心已经急的团团转,哭天抢地,和他冰冷的神色相差越来越远。如果上天允许他做一个嘤嘤怪,他大概已经扯着她的衣角急切地摇起了尾巴。 谢右害怕被她讨厌,就像是捡来的小puppy害怕被主人抛弃。 然后,他看见吴琼移开了目光。 他张了张嘴,又无力地低下头,刘海遮住了眉眼。 一班的班会课开在这么一场闹剧之后,注定了静不下来,连一向主持大局的班长都没了主意,她也处在恍恍然状态里,晕头转向的。 在一片闹哄哄里,吴琼突然走上讲台,面色平静地拿起教尺,用力敲击台面的声音瞬间让教室安静下来。 她抬眼,声音严肃而不悦。 “请安静一下。” 整个教室的人愣愣地看着她。 吴琼开口说道,“昨天下午,我放在桌肚里的一盒胃药,在一个课间后突然不见了。” 她边说边扫视着所有人的表情,有人在听到只是一盒胃药之后,露出了有些不解和轻蔑的神色。 苏汉伟继续说道,“我知道一盒胃药无足轻重,但是,今天我丢了一盒小小的胃药,明天别人就有可能丢现金,丢项链,丢手表。我非常信任我们班里的同学,可是盗窃这种事情,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难道一定要等到事态真的严重了才知道覆水难收吗?” 她一只手撑上了讲台,带着不容抗拒的气势,像利爪的猫科动物。 “所以,我已经向老师申请了调教室的监控录像,这件事,绝对要严肃处理。” 吴琼说完之后就回了自己的位置继续刷题,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她根本没准备商量,就是宣布了一下。平时看她乖惯了,一露出爪牙,倒也新鲜。 班长轻轻戳了戳她的肩膀,小声地说,“怎么会不见了?” 吴琼偏过头,隐约可见嘴角翘起的小小弧度,她涂完最后一个答题卡空格,回头认认真真地看着这个一直很照顾自己的班长。 她白白嫩嫩的手扒在椅子的靠背上,却是不答反问,“你喜欢谢右吗?” 班长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她圆滚滚的眼睛,“啊?” 吴琼又问了一遍,班长才红着脸摇头。 “我高中不谈恋爱的,而且,谢右他平时有点太……太吊儿郎当了,我爸妈也不会同意我跟他一起……” 这姑娘的脑洞十八弯,不知道拐哪儿去,连家长都见上了。不过说来说去,态度也很明确,要是谢右真对她有意思,恐怕也是苦逼的单恋,班长在感情这方面看起来挺没主意,其实内里反而是个认死理的主。 吴琼安静听班长说完,抿出了一个软软的笑。 晚休的时候班上一个男生唯唯诺诺地敲了办公室的门,说辞不外乎是自己也不舒服,看到吴琼桌子里有胃药就拿了,没有坏心思。 这男生就是午休被她说得摔门而出那位,班主任说了他一会儿,又让他单独去跟吴琼道歉,事情就不闹大了。二班班主任还感叹,说吴琼这小孩机灵啊,拿调监控直接把人诈了出来。 不出所料,吴琼在晚自习开始前如愿以偿地拿回了写着自己名字的胃药盒。 她拆开看了看,随后漫不经心地抬眼,“同学,你是胃不舒服,不是嘴烂了不能说话,跟我说一句就这么难?” 那男生低着头,吴琼估计他正在磨牙,特地选在阴测测没人来的天台,该不是想把自己揍一顿吧?要真打起来,她一个娇弱的女子可打不赢他。 吴琼这么想着,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在霞光里看起来格外灵动可爱,刚想开口再贫几句,楼梯口突然冲上来一个人。 黑发少年刚从校门口的篮球场狂奔而来,汗水顺着脖颈流进起伏着的胸膛,余晖似乎贪恋他黑沉沉的眸子,染得它们流光溢彩才满意地退场。 他赶上了天台的最后一丝暮光,随后走廊就逐渐暗了下来,少年就站在那里,强势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吴琼。 吴琼被这存在感强大的视线刺激到了,微微皱着眉头,倒很像是受了欺负要哭出来。 男生立刻觉得那个黑发少年看过来的眼神都不对了,对方把额发撩了上去,再看过来时,一双凤眼上挑得冷厉桀骜。 少年深吸一口气,扭头对呆呆站着的吴琼动了动嘴唇,“你出去。” 吴琼不听,反而上前一步,对方似乎没料到他的举动,愣了一秒后飞快地向阴影里退了一步。 “谢右是吧?”吴琼站在还未完全昏暗的淡墨色天空下,友好地弯了弯眼睛,“这个人虽然喜欢班长,但是班长不喜欢他,平时话都说不上几句的,你犯不着,为了他挨处分。” 谢右没说话,他的视线胶着在了她手里拿着的胃药上。 旁边的男生看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吴琼把他喜欢班长的事抖给了谢右,他几乎迅速地就掌握了事情动态,自然而然地就觉得谢右是专门为了班长来揍自己的,只想赶紧走。 于是他急忙走上去,恭敬地道歉,“吴琼,我不该拿你东西的,我道歉,你看晚自习也要上课了,我就先走了,有事下次再说吧?” 话尾明明是商量的语气,但是脚底却抹了油,男生麻溜地消失在了天台上。 谢右已经不准备管那个男生了,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这个胃药……” 吴琼突然抬起头,目光像开了锋的刃,却看不清在暗处的对方的表情。 她思索了一阵,突然就笑了,冲谢右扬了扬手中的药盒,“恩,我的胃药,怎么了?你胃不舒服吗?” 谢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女孩柔软的头发被清凉的夜风撩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天台上可见开始绵延起橘黄色亮光的公路,那些星星点点的汽车雾灯像打翻了的橘子汽水,慢吞吞流淌着,在谁的瞳孔里汇聚成一片巨大的星河,然后,又遥远地寄存在谁的夏夜里。 眼前的景象模糊了少年的感官,让他几乎要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他的心脏开始清晰明快地跳动,频率快得令他害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好像……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更喜欢一点。 更喜欢,是多喜欢呢,还要多喜欢呢。 吴琼慢慢走向他,和他擦肩而过,与此同时,他听见他们学校的晚自习上课铃声恰好响起。 谢右在天台上站了很久,回过神的时候,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夜风牵着他的衣角。 少年突然后知后觉地呼吸急促起来,睫毛慌乱地上下颤动,随后他慢慢蹲下身,把头埋进了臂弯里,脸颊红得发烫。 他抚上自己的心口,低低地咒骂:“怎么还……跳这么快。” 谢右又保持这个状态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最后自暴自弃地仰躺在了天台的水泥地上。 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星星开始一颗一颗亮起来,几十年,几百年,几亿年都没有变过。 他小时候因为太孤独,喜欢数星星,从东边数到西边,数来数去,他自己反而是最孤单的那一颗,那些好看的星星,都离他那么那么远。 他长大了,从另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了细碎漂亮的星星,可是,它们也离他很远。 他伸出手,隔着亿万光年描摹那些安静而又古老的行星,像在抚摸他喜欢的少年的眼睛,以那样轻柔深情却又不自知的力度。 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谢右的理智从恋爱脑里挣扎着爬起来。 诶,好像哪里不太对来着? 吴琼下了天台后直接去了教室办公室,询问班主任什么时候才能去查监控。 班主任闻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吧,我们班的摄像头上个礼拜坏了,这两天正在报修。” 她噢了一声。 “人都查出来了,事情就这么算了吧,对班里也好,你说呢?” 吴琼点点头,班主任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一班总是话很多的那个男生居然安静了三节晚课,让管纪律的班长很惊讶,课间记考勤的时候还小声嘀咕了几句。 吴琼收数学晚练,正好收到她的位置上,突然停下来对她认真地说,“我觉得谢右真的挺喜欢你的。” 班长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反应过来后耳根都红了,气不过地笑着拿笔敲了敲她的头,“他们闹我也就算了,你居然也来添乱。” 吴琼也笑了。 放学的时候,她因为练习册没拿折返回教室,再出校门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半了,她家离得近,所以平时都是步行,此时路上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蝉鸣声。 吴琼背着书包,静静地走着,夏日蚊虫开始多了,全飞舞着绕在灯泡旁边,投下的影子时大时小,怪瘆人的。 她过一个拐角后,要进一条没有路灯的小道,将要踏进黑暗前,她却没有继续走,而是转过身看向了身后。 昏黄的灯光投射在地上,道路很空旷,一个人也没有,海棠花树轻轻地抖着枝桠,晃下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被夏风卷着落在路中央。 吴琼在原地停留了半分钟,之后才回头,脚步声渐行渐远。 四周重新变得静悄悄,黑发少年从茂密的海棠树上跳下来,表情复杂地拍了拍身上的花瓣。 刚才慌慌张张的三步上树,他初中被一群人堵在巷子里的时候都没那么狼狈。 少年的身姿被灯光勾勒得愈加出挑,他站在树下,被随之而来的海棠花瓣笼罩住,像落了场淅淅沥沥的雨。 半响,谢右取下被他睫毛勾住的一片花瓣,放在手心里,对着她离开的方向轻轻吹了口气。 谢右第一次见到她也是在夏天,也是这么个火炉一样的季节。 然而那时16岁的他天底下活得最没心没肺,他无拘无束,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入得了眼,也没什么讨厌的东西在揍了一顿之后还能晃荡在他跟前。 眉眼精致,面容白皙的少年站在军训的队列里,和周围晒成一圈煤矿工人的男生相比,干净得宛若一合上好的和田玉,然后扑通一声,站他旁边的一个男生突然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男生们竭尽所能地憋着笑,虽然要目不斜视站军姿,其实余光都瞟到了脸色黑得如同煤炭的教官身上。 “报告!”谢右被墨绿色迷彩服包裹着的胸膛微微震动,“苏飞晕倒了!” 教官挥挥手,示意赶紧抬走,谢右俯下身,架起他的一只手臂,半拖半抱地把他扶到医务室。 护士和校医都是实习小姐姐们,一看又是那个小帅哥背着同学来了,一整个医务室都笑了,谢右把苏飞放到床上,随手撩了撩汗湿的刘海,又礼貌地笑了一下,才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水灌了几口。 校医边往吴琼裸露的手臂上涂酒精边碎嘴:“啊呀,你们现在的女孩子呀,肯定平时不好好锻炼的,三天晕多少回了,还有那边那个,走个正步还能把膝盖摔破了,皮么嫩得要死,一摔就摔出那么大个血窟窿,吓死个人了呀要,刚送来的时候还以为怎么样了呢,一看就膝盖破了,真是公主小姐。” 吴侬软语骂人也带几分嗔,谢右喝完了水,眉眼冷淡地站在床前,看到了坐在房间右边凳子上的“小公主”。迷彩服穿在她的身上稍大,袖子还往上挽了两格,左腿的裤管松松垮垮被拉到膝盖上方,露出整条匀称笔直的小腿。 伤口看起来确实很严重,衬着周围嫩白嫩白的肌肤,破了皮的那一块特别骇人,尤其还被涂了红药水,妖冶得像在膝盖上开了一枝烈红色的玫瑰,谢右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护士也看了好多眼,心疼得不得了,对那个女孩说,“吴琼是吧,姐姐帮你上药了,有点痛的啊,痛了就跟姐姐说。” 叫吴琼的女孩点点头,上下扬起轻微乖巧的幅度,让他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 白色的药粉轻轻抖在撕裂的伤口上,融化进暗红色里,他清晰地看见女孩淡色的唇立刻微微抿起,抓在椅子边缘的手也用力到发白了,看起来似乎挺疼的。 校医刚刚料理完苏飞,偏头一看,吴琼正疼得像猫一样弓起背缩在椅子上,急忙叫停,“哎呀,小周你撒这么多干嘛呀,表面匀开一层就好了。” 小周连忙收手,药粉还是撒出去几束,全糊在了吴琼的膝盖上,她这才受不住闷哼了一声,极快极轻,往人耳膜上呼了口气,痒痒的。 谢右的心里扑通一声,心脏这一下跳得格外重。 他奇怪地垂下眼睫,觉得自己是不是被日头烤出瘾了,不晒还浑身不舒服,怪欠的。 谢右压下心底的异状,重新回到队列,火辣辣的阳光烘烤着水泥地,活脱脱把人滋成了铁板鱿鱼,加点孜然都能上桌了。有女生撑不住了,就看看他来解暑,他在烈日下白得发光,岿然不动的模样被抽象成了冒凉气的冰雕,有神智不清的甚至都想冲上去抱着舔一舔了。 可谢右本人也热到发昏,还比刚才更热了,他脑子里不断浮现那条白嫩的小腿和淡粉色的唇,还有那声轻哼,它们轮番上阵侵略他的脑壳,不消一会儿又拼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坐在椅子上,弓着背很疼的样子。 “吴琼。” 谢右动动唇,无声地念了一遍他听到的名字。 好烦啊。 因为年龄原因,琢磨不透很多情感,但少年心性,过一出算一出,站了一下午后他立刻把那个女生抛在了脑后,继续当他的混世魔王。 傍晚,苏飞终于“醒”过来,柔柔弱弱装了半天衰,成功免了明天的站军姿,让教官气得骂了五分钟的娘。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学校组织汇演,六天晒到脱皮的新生们洗了个澡,又生龙活虎了。二十来个班搬着凳子坐在台下,人声鼎沸,女孩子们披着头发,洗发水香味飘的到处都是,随后就是你撩我,我撩你,还未进入高中的憧憬萌动兴奋快活地发酵在空气里。 谢右作为新生报到就出了名的校草钦定选手,哪怕在漆黑一片中也吸睛无数,他就穿了条黑t恤,一双长腿懒散地挂在旁边的空椅子上,手搭着靠背,丹凤眼在夜里格外有些勾人的意味,随便一挑都是肆意风流。 坐他前面那个男生吊儿郎当地晃着椅子,张扬地冲看过来的姑娘露出一个笑。姑娘们飞快地回过头捂了捂心口:咦,这个人一笑好像也有点帅是怎么回事? 苏飞把椅子晃到后方,“有几个班的结束了之后要带人堵你,你听说没。” 谢右没什么兴味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半眯起来。 “你待会下手轻点,别又把谁谁谁打出什么毛病来,到时候我还得回去求我爸帮你解决。” 谢右歪在椅子上,看起来都快睡着了,苏飞没好气地踹了一下他的椅子腿,他才不情不愿地半睁开眼,目光都没什么焦点,说话慢吞吞的。 “是他们来招我,又不是我去招他们,下手轻重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然你去跟他们说说,别来爷爷我这儿找罪受了呗。” 苏飞一想,也对,这帮龟孙就是欠打,闲得蛋疼一定要惹到他头上来,眼前这尊活佛在一中的事迹他们又不是没听说过,还非要作。 这么想的话,苏飞看了看安静闭着眼的谢右,突然觉得其实他这么多年也很不容易,每天都忙于应付各路傻子,出手还得多加慎重。 “同学,麻烦让一下。” 有些糯的奶音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让谢右睁开了眼。 一张熟悉的侧脸出现在他眼前,四天未见,谢右讶异于自己偶尔灵光的记忆里。 大概是因为,眼,耳,唇,鼻梁,还是那副让他惦记的鬼样子,甚至于一根头发丝都让他十万分的“痒”。 面对她直白的直视,女孩皱了皱眉,很明显地感到被冒犯了,但是一片黑暗里又看不清谁是谁。 谢右能清楚地看到她吃瘪的样子,开心愉悦地勾起了嘴角,没想到下一秒对方就抬起腿,直接跨过了自己。 夏季轻薄的布料相互摩擦了一下就飞快离开,轻碰的触感像触了电,激得他立刻收回腿。 他懵了一会儿,狭长的凤眼少有地呆里呆气。 刚刚谢右想好了的,如果她要跨过来,他就把腿往上抬,让对方尴尬地卡在他腿中间,走不上前也退不下来,他搞不清自己只对于未蒙几面的女孩没来没头的捉弄心思,更搞不清,女孩的腿和他的相触时,脑子里为什么会轰然炸开,胸腔里又挤满了让他想要夺路而逃的东西。 苏飞隔天听说,那帮约好去堵谢右的人被揍得格外惨,脸上开花,其中一个肿的都没法看了,被抬去医务室的时候脸上还有一道鲜明的鞋印。 集体搭校车回校的时候那几位好汉都没能到场,反而是谢右好好地站在了队列里,穿着来时的便装,还是那么白。凑近了看倒是能看到他嘴角擦破皮的伤痕,可惜完全无损美貌,还平添了几分凶残冷漠的狼崽子气息,谁来都要被咬下块肉,剥掉层皮。 不管那群倒霉蛋是为了哪个漂亮妹子来堵人,看起来都起了反效果。 谢右面无表情地站着,阴沉得可怕,他看向一班的方向,手缓缓抬起,大拇指擦过了嘴角的伤口,细微的动作无端彰显出几分猎者的高高在上。 他此刻悄无声息地对着吴琼露出了獠牙。 而这个愚蠢呆楞的女孩,显然不会知道自己从那天开始就被盯上了。 中二少年谢右单方面的宣战示威没有对她的日常生活产生任何影响,毕竟他自己每次都只是远远跟在后面,既没麻袋套头,也没乙醚绑架,而是像个傻子一样,每天每天在晚自习下课后跟在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 他不像是个要寻仇的,反而像个全职保镖。 他自己也奇怪啊,真正和吴琼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手并不想握成拳头朝对方脸上砸过去,反而更想舒展开,指骨关节僵硬地要握住前面那人垂在身侧的手。 握住了之后呢? 谢右弄不明白,所以只能一天天地这么跟着。 直到他能完整地记起吴琼穿的每一件衣服,和对方回家路上的二十八个路灯,他才惊觉有哪里不大对劲,他消停了两天没去关注吴琼一丝一毫的消息,却食无味事无心,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舒服的。 不舒服,那只能打架了。 那场架是他从小到大打过最狼狈的一场,高三的五六个人把他围在小巷里,其中两个手里拿着棒球棍。 他踹在了最后一个扑过来的人的肚子上,力道大得让那人直接摔在墙根捂着腹部叫唤。 随后他突然后脑一痛,被棒球棍打得整个人前倾了半步,他站在原地摇晃了一下,感到耳鸣没那么重了,转身一拳挥在了那人的脸上。 对方被这用尽全力的一拳打得歪倒在地,吐出了口卡在喉咙里的污血。 谢右的眼神冰冷可怖,他踉跄着拽起那人的衣领,轻轻咧了咧嘴。 “别找死。” 谢右倚在墙边,摸了摸头发,触手一片猩红粘稠。他深吸一口气,头后仰着靠在墙壁上,任由血液顺着面颊流下。 头顶上,深巷圈住了一小片天空,几颗星星开始亮起来,一如既往地清冷高悬。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偏过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踏月而来,从来不知道,星星这么美丽的东西,也是能成为背景板的。 他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面朝着小巷外群星烁跃的墨蓝色天幕,就这么看着她走过来。 谢右在那道身影迫近之时低下了头,只能被看到衣服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和狼狈翘起的发梢。 脚步声停了一会儿,又渐行渐远。 谢右终于再次抬起头,重重地咳了几声,抹了把脸上的血。 他费力地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扶着墙根捡起了自己的书包,摇晃着走到巷口。 一包印着小熊的纸巾正静静地躺在地上,被月光镀了层银。 谢右站了很久,最后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拾起了这包纸巾。 捉弄是因为在意,心烦是因为怎么看都觉得可爱,焦躁是因为对太过强烈的感情无所适从,想握住手是因为不想跟在后面,而想从此以后能并肩一起走。 我没告诉你,抬起头看星星的时候我在想,好痛啊,吴琼,真的好痛,我刚刚好像,好像忽然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想你。 我是不是,喜欢你啊。 风吹起女人的头发,温柔的身影倒映在幼子的眼睛里,太过遥远的梦境模糊了她的面容,看不清她嘴角的笑意。 “我走啦,小右要乖乖跟着爸爸,不可以哭,不可以闹,不可以惹爸爸生气。” 有只手拉住了她的裙角,却被她轻轻拂开。 “哎,别哭呀,我刚刚是怎么说的?三,二,一,收!” 小孩憋出一个哭嗝,把她逗笑了,女人蹲下身摸了摸小孩的头,一张明艳的脸逐渐清晰,特别是眼睛,世人难生她一副丹凤眼,恰成美人。 “这样吧,小右去跟爸爸说,说不想让妈妈走,妈妈就不走,好不好?” 小孩愣了一下,突然间破涕为笑,边点头边抬起手擦脸上的泪,可再一个恍神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没有女人,没有小孩,什么都没有。 “骗子。” 垂着头的少年如是说道。 补课到了最后一个礼拜,学校里那两棵百年银杏都被烤蔫了,由此可见今年的夏天有多夸张,不禁让人怀疑自己站在正午下两分钟就会当场毙命。 苏飞怕热的毛病越来越严重,连出教室门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向老师申请把座位调到空调正对的地方,天天一副要抱着空调过下半辈子的惨状。 谢右坐他旁边,一整天都是双目无神看着黑板的得道飞升境界,嘴脸德行糊弄了语文老师,猛夸他上课难得认真听讲了,走近一看,桌上摆了数学书英语书物理书生物书,就是没有语文书。 嘴边的赞词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就被陈圣俊打脸,活像吞了只死苍蝇。 “哦,老师。”他慢吞吞从桌肚里扒出本语文书。 “哼。”语文老师鼻孔出气,拎着课本回头,“我看有些同学就是不想学,不想学来学校干嘛?爸妈送你上学不是来混日子的!现在还没到高三,我就看出来哪些同学连大学都考不上!还一天到晚抖啊抖的,能弄出点什么名堂来?” 有几个唾沫星子溅到了苏飞的桌上,他龇牙咧嘴了半响,才颤颤巍巍地抽了几张纸疯狂擦起了桌面,边擦边小声念叨,“别喷了,别喷了,别喷了我日……” 语文老师把书一放,手撑着苏飞的桌子,看这架势是想搞个讲座。 “你说差距怎么会这么大呢,你看看特优班,哪个不是顶顶聪明的人,他们松懈了吗?他们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吗?人家脑子又灵光,学习又用功,上课积极得不得了,我还不教他们班呢,见到我的时候打招呼比你们都勤快。” 谢右点点头,一脸诚挚地说“阙氏”。 “是吧?是吧?连谢右都说是了,你们想想啊。这个差距,好好想想自己要怎么弥补,还剩下一年时间,是不是要更加努力……” 吴琼上学期期末考试好像全年级第五来着,就是这么厉害的呢。 在语文老师聒噪的背景音里,谢右眉眼弯了起来,春情荡漾的,看得苏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下午生物课说是有个新代课老师,大四回母校实习,顺便代了原来生物老师的产假,班里的女生已经探了一上午的八卦了,统一得出的结论是——新老师不仅年轻,还是个小帅哥。 虽说自个儿班里的谢右是个大帅哥,大家平时都只敢远观,确实有亵玩的念头,也不太能上手,帅哥代课老师的诱惑力太大了,毕竟哪个青春期的小女孩没有想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师生恋呢? 苏飞好蔫啊,在听说那个实习教师是男的之后更蔫了,他期待的是长腿长发笑起来有小酒窝的清纯女大学生,眼下连最后一点乐趣也被剥夺了,他就只盼着剩下一礼拜的课赶紧结束。 枢纽世界·回复(3) 终于,被期待已久的代课老师迎着全班女生的春心萌动踏进了三班的门。 未见其面,青年不急不躁地捧着书,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修长的小臂,手腕直至每一处关节都利落分明,刀削斧劈成的干净线条。 众捧心少女眼都直了,小道消息诚不欺我哇! 新老师面容尔雅,不言自带三分笑意,一笑起来又像二月暖风化冰雪,山泉水潺潺缓缓地流。 所以说,脸是一回事,气质又是另一回事,第一眼见了皮相,那二三四眼都是一样的,皮相能易,气质才是求不得的东西。 青年把书放到桌上,挑拣出一支粉笔,随后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三个字,是极随意的行楷。 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温雅:“同学们下午好,我是新来的生物代课老师,这是我的名字,大家可以叫我。” “莫老师。” 下课铃这种天籁之音,还从来没被嫌弃过,然而在莫老师春风化雨一样的讲课氛围中,它该死的出现了,那么该死的不合时宜。 莫翰写板书的手顿了顿,又利落地补上最后一个“脱氧核糖”,侧开身笑意盈盈地回头,让出了满黑板的知识点。 “那么,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莫翰放下手里的课本,“下了课之后,麻烦课代表到我的办公室去一趟,在二楼回廊最左边。” 生物课代表是个女生,满眼星星地点头。 “好的,下课。” 苏飞突然站起来:“起立!” 整个班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全都齐刷刷跟着他站了起来,谢右在睡觉,被苏飞没头没脑又中气十足的一声喊得激灵了一下,差点摔下地。 莫翰也被这个阵仗搞懵了,看向后面那个目光炯炯的高个儿男生,试探性地顺着流程往下走:“那,同学们再见?” 全班整齐有力地回应他:“老师再见!” 教了一年的任课老师看到了估计能气晕过去,苏飞这兔崽子什么时候要有这觉悟,他们都能少短几年寿。 莫翰接受了此等殊荣,干笑了几声,抹了抹手腕上沾的粉笔灰,又收拾教案和讲义,假装没看到下面骚动不已的小姑娘们,和苏飞。 坐第一排扎着小马尾的女孩在众多翘首以盼下,鼓起勇气开口:“莫……莫老师。” 莫翰恩了一声抬头,嘴角还是含着笑,女孩的脸蛋立刻变得红扑扑的,带着美好天真的稚气。 “那个,可……可以留一下您的联系方式吗?” 班级顷刻间安静下来,几十只耳朵恨不得贴到莫翰身上来。 年轻的生物老师叹了口气,既宠又无奈:“这样吧,你们这个礼拜好好听讲,等补课结束的时候,我就把手机号码写给你们。” “啊——”鬼机灵鬼机灵的学生们拖长了音调以示不满。 莫翰笑眯眯地已经收拾好了书,站在讲台上敲了敲桌案说:“这个没得商量。” 随后他走出教室,剩下半句话轻飘飘地散在空气里。 “现在的高中生啊,不要总想着搞事情嘛。” 谢右还余惊未歇,苏飞就凑过来了:“你手机借我用一下。”他顶着大佬黑沉沉看过来的眸子,不安地咽了口口水:“快点。” 谢右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移开了眼睛,憋出一声滚,他倒是不稀罕手机啊,但是手机锁屏是吴琼。 两人各怀鬼胎地琢磨心事,最后苏飞屈服了,踹了踹前桌男生的椅子腿:“那什么,你笔记抄了吗,能借我看看不,我近视,看不清黑板。” 那男生心说这都两年了你终于发现自己近视了?那平时上课看的都是个鬼啊你。可虽然心里这么骂了,给还是要给的。 苏飞接过笔记本,翻了半天翻出一本没用过的本子,用狗爬字抄起了知识点。 这个大课间完了之后就是两节数学课,班里越临近上课越是死到临头须尽欢的闹腾,走廊里基本上没人,因为太热了,上个厕所都要出头汗,可偏偏有人喜欢呆在走廊上,比如谢右。 他很白,连带着脸,脖颈,锁骨,露出来的两截手臂,在日头下都要发光了,让坐在窗边的女生围绕陈圣俊的美貌展开了一系列日常对话。 “睫毛真长,鼻梁真挺。” “我都看了两年了,看他侧脸还是觉得帅。” “比起莫老师呢?” 她们对视一眼,因为这句话开始了相当火热的莫派和谢派之争,不消一会儿,战线就开始扩大到整个班级。 主人公之一的谢右正倚着墙,手里的饮料瓶已经被捏得变形了。 那个新来的代课生物老师,已经在二楼回廊和吴琼聊了五分钟,并且,刚刚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可怜的塑料瓶发出了一声濒死的尖叫,伴随残忍的咯吱声,它的关节被彻底扭曲,最终殒命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下。 莫翰和吴琼已经半年没见了,他觉得这个“干妹”的小脑瓜好像又机灵不少,难怪这么讨人喜欢。 吴琼撇了撇嘴,针对刚刚的摸摸头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摸一下给钱谢谢。” 莫翰对着她低下头,温柔无害地笑了:“没钱呀,不然你摸回去。” 吴琼呵呵笑了一声,完全知道自己认的这个干哥切开是黑的,没想到最近黑得都能出墨了。 莫翰哎了一声,刚想说今天晚上要和她一起吃饭,就看见一个容貌出众的黑发少年站在走廊尽头,神色极为不善。 突然嗅到了一股子醋味儿,也不知道酿了多久了,冲得很。 莫翰微微挑眉,像发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一样兴味浓浓。 “诶,那不是我代课班上的学生吗。”莫翰笑了,“叫什么来着?” 吴琼一脸无聊地看着他。 “啊!”莫翰突然醍醐灌顶的样子,“叫谢右。” 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吴琼在听到那个名字后突然回了头,和走廊尽头的少年对上了眼,随后对方写在脸上的不悦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慌乱和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害羞。 如果谢右的耳朵尖没红的话。 一年前 海棠快败了,三三两两的残花缀在枝头,只余满地粉白,夜间来不及清扫,风一吹就铺了整条花路。 谢右双手插袋慢悠悠跟在吴琼的身后,他慵懒地舒展着眉头,踩过那些花瓣,眼中缱绻了开过盛季的海棠,都没有前面那个女孩来的半分令人心悦。 他已经五天没见到她了,谢右也不大想被对方看见自己头裹着纱布的模样,却又熬的心焦,就找了个机会从医院里溜了出来,面色还有些苍白。 迎着路灯把他的小猫送回家,又看着二楼的灯亮起来,他才倚着墙壁缓了会儿头痛,嘴唇毫无血色地沿着原路返回去。 快走到校门口时,他幸逢稀客。 两道汽车雾灯穿过黑暗,在仍然滚烫的夏夜里交织出了冰冷色泽,车身印出的巨大影子闯进掩入夜色的古树之间,张牙舞爪地撕裂了画面,半边天幕,半边铁蹄。 谢右慢慢眯起眼,感到视线内出现了一团一团光晕。 远光灯突然被关了。 “谢少爷。”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主驾驶位打开车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先生让您上车。” 走廊尽头的少年一个侧身消失在了楼梯口,吴琼这才转过身。 她回头,发现莫翰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脸上满是温柔的戏谑,“认识?” 吴琼眨了眨圆滚滚的眼睛,说:“见过几面,怎么了?” 天边的云飘飘忽忽,也没眼前这女孩的心思难猜。 莫翰眯起眼睛调笑:“没怎么,长得真帅,是校草吧,好多小姑娘喜欢的那种。” “关你什么事,好好教你的书,堂~哥~” 最后两声拉得特别长,音色又软糯,和撒娇无异。 谢右靠在走廊墙壁上,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宇宙无敌大傻子。 那是吴琼她堂哥,她!堂!哥!四舍五入一下相当于见家长了,而自己刚刚干了什么?! 他回想了一下,觉得给吴琼家里人的第一印象已经告吹了。谢右又突然想起今天在莫翰的课上自己一个人睡得开开心心,连苏飞都醒着。 他顿时心如死灰。 晚自习下课,莫翰和吴琼顺道一起回家吃顿夜宵,被养父母拉着家里长家里短了好久,天晕开大片大片墨色,闷热渐渐散去,凉爽宜人的夜风漾过窗外的海棠。 游母正在洗水果,唠唠叨叨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琼琼也考到星大就好了,正好翰翰准备继续读研的吧,跟着哥哥也能相互照顾照顾。” 莫翰笑了一声,说:“那要她愿意的呀。” 吴琼的嘴里塞着小番茄,手里还抓着两个,像屯粮的仓鼠。 “不愿意。”她认真地看着电视,“我还没想好考什么大学。” 游母把洗好的车厘子端到客厅,顺便疼爱地敲了吴琼一个脑瓜子,可轻了,不舍得用力。 她把车厘子推到莫翰的面前,又抽几张纸擦了擦手上的水,“星大也比较难考。” 吴琼咽下嘴里的小番茄,俏皮的头发随着转头而微微晃动。 “考得上,但我还没想好。” 莫翰“哦”了一声,笑意掩在眼镜下。 饭后,她和莫翰走在路上,二人一前一后,也不急,就这么慢悠悠走着。 莫翰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她学习上的事,她也像模像样回答。 他突然转了话头,从语数英物化生猝不及防地跑偏:“小琼,高中里有没有喜欢的人?” 吴琼踩到了路上的一根树枝,生木清脆地应声而断。 “没有。” 她平静地对上吴琼的眼睛,后者正弯着嘴角,难得要抓住的一点清明却像树叶上残留的雨露,风一刮,就翻了。 无论是什么,他们都博弈过很多次,大事小事,都能当成一个局来互相设套,而此时她能明显嗅到,莫翰有占据上风的资本。 “小琼,你很聪明,从那时候就很聪明,所以,不可能连人类的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啊。” 说完后,他就笑盈盈地挥了挥手,示意别送了,徒留她一个人被笼罩在夜色中,皱着眉。 补课还剩两天结束,三班和所有心焦脑热的同级背道而驰,乖乖地坐在教室里做生物随堂练习。 笔尖的刷刷声混杂在空调运作声里,莫翰坐在讲台上,袖口挽起,正在批改昨天的生物作业。 没一会儿,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填得满满当当的试卷,苏飞挑了挑眉,单手撑着讲台,青少年初具威压的气势铺天盖地而来。 莫翰拿过试卷,手里的笔不小心在卷身上拉出几道朱红的线,他有些抱歉地抬起头对苏飞笑了笑,却看见这小孩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挑衅,嘴角勾起一个嚣张的弧度,把他从上打量到了下。 这可不太好。 莫翰索性把笔帽盖上,“速度很快,下去自己看书吧。” 苏飞没动,对方的嗓子像浸了冰水,听着舒坦至极,他半边身体都倚在了讲台上,懒散得骨头都酥了:“老师不批吗,批完了我下去改。”改完了还来找你。 莫翰笑了,“我现在不批,等收好试卷会统一批。” 谢右正老老实实地翻书做题,还是比苏飞慢了几分钟完成,他顶着一张冷脸把试卷交上讲台。三班刚开始还会奔走相告说陈向二人从良了,多上几节课就发现,原来,只有生物课他们才当人。 莫翰摩挲过写得十分工整的名字,“哦……谢右。”他扶了扶眼镜,“你认不认识吴琼啊,一个在特优班的同学。” 谢右脸上的冰渣子扑簌簌掉了一地,他吞了吞口水,艰难地开口。 “我……” 莫翰却“盖棺定论”:“你们认识,绝对的。” 谢右愣着一双漂亮的凤眼。 莫翰看他那样,差点没笑出来,“搞不懂你们现在的小孩子,一个两个都扭扭捏捏的,问个认不认识都这么麻烦。” 顾及着还是在课堂上,莫翰压低了声音,又示意他走近些,谢右照做,明明一副狼崽子样,却乖得如同小狗。 莫老师贱兮兮起来也气质清隽,他说:“吴琼算是我堂妹,我看啊,她对你挺上心的,怎么就互相装起不熟来了呢。” 真是有悖师德,造孽啊。 莫翰在心里叹了口气,还准备给他的脑子开闸泄洪。 “你放学后送她回家有多久了?你真没发现,她总是故意绕远路啊。” 谢右脑子里跟放了场烟花一样噼里啪啦,各种情绪纠到一起,又像水炸弹一样四处溅开。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谢右下讲台还是懵的,一回位置就被苏飞逮住了。 他问:“你跟莫老师聊什么呢聊这么久?” 他抿着薄唇,耳根处攀爬上几抹粉色。 苏飞一看,脸色就诧异了,“你们聊什么了,还能聊脸红?” “没什么。” 谢右声线平稳,微微阖上眼帘,深吸一口气,两口气,三口气。 不行。 他猛地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一班也在上数学课,教导主任讲课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一节课喷的唾沫星子能淹死第一排的学生。上他的课睡觉是最方便的,因为他眼神不好,还不爱戴眼镜,看人必须要眯眼。 “吴琼。”教导主任眯着眼睛看第三排的某个女生,“这道题你来讲一下解题思路。” 女生半梦半醒中,被吓得立马诈尸。 其实不分特优班还是普通班,上课睡觉的美妙诱人之处都是一样的,尤其特优班脑瓜灵光的多,除了竞赛题以外,基本不用听,数学课倒头就睡,补觉。 而吴琼是睡得最肆无忌惮的那个,她突然被点名也不慌不忙,顶着睡乱的短发就开始机械地报解题过程。 教导主任时不时在吴琼的棒读中点几下头,等她念完了还不吝啬赞美之词:“精彩!请坐!” 吴琼坐下打了个哈欠,眼睛里都沁出了迷蒙的雾。 后座的窸窸窣窣声逐渐变大。 “谢右在窗外诶!” “他真的一直在看着这里啊!怎么回事?” “他干什么?!哇!不会是等着下课表白吧!” 越来越多的视线向窗外聚集,教导主任没发现他的学生们眼珠子已经不在黑板上了,虽然以前也不在。 面容白皙的少年身姿挺拔,低垂着眼睫看向教室内。 还有五分钟下课。 吴琼听到了,但她没转头,大概是因为没有必要,正巧身后的女生们早就安排好了一场离经叛道的盛大告白,她半撑着脸,索性听了下去。 进展太快了,两分钟就已经说到该怎么拒绝谢右并且礼貌地表示以后还可以做朋友这一环节。 一中的下课铃准时响起,一班的数学老师也不负众望地拖堂了。 谢右看起来极有耐心,眉眼浸润在阳光里,像一幅色彩浓丽的油画,又像开得最好最艳的花,枝叶茎节融化在脉络里纠缠的血管中,正燃烧着他所有的热忱。 以身作玫瑰,他从来孤注一掷。 他不记得曾对谁说过,他的时间都是抢来的,一秒都不该浪费在无关的人或事上。然而,却记得那时的夕阳透过几滴圆润饱满的泪珠,折射出欲挽天色颓势的光。 那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无端想起了刺破夏夜的汽车雾灯和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来,它们硬生生剜去了他的心头肉,很多年。 室内室外的气氛都愈演愈烈,谢右周围一圈一圈聚起人,又不敢靠得多近,都叽叽喳喳地围在几米开外。高一高三望风而来,两边的教学楼走廊上也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不出多久,三个年级的教导主任办公室都得出动。 数学老师把书一放,开始布置作业,可学生们的心早就飞到窗户外面的男生身上了,他靠在围栏上,白玉一样的脸被照得微微发亮,连每一根发梢尖都吻足了日光,碎尘像散落的细琉璃渣子,轻柔地围绕在他身边。 谢右是长得好看,但他在阳光下最好看,这样好看的少年,也不知道要便宜了谁。 吴琼勾了数学老师报的题,周围的都没心思干这事儿,连数学课代表都在对着谢右流口水,男的。 她呼出一口气,把桌上的书摞了摞,就听到门外的骚动又大了一度。 她偏过头,却看见谢右拿着手机,目光一寸一寸冷下来。 如果说他来的时候眼里都是缱绻的思慕之情,那么现在已经看不见哪怕一星半点,只余阴沉暴怒,翻搅着那双眼睛。 “喂!喂!!谢右!”苏飞从挤成一团果酱的人堆里奋力探着头。 手机被突然一记猛砸摔在了墙壁上,四分五裂。 谢右的脸上因为盛怒而泛起几近病态的红,他迈腿靠近走廊,熙攘的人群立刻像退潮一样散出一条道。 苏飞也被挤到一边,愣了,怎么算认识谢右也有八年了,只有一件事,会让他情绪波动这么大。 他在七月里打了个冷颤,他这位好朋友受了刺激会干出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苏飞骂了声娘,急忙推开人群追上去。 告白变成闹剧,吃瓜群众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闭好嘴念好书,权当赏了回帅哥。班长坐在位置上,脸上隐隐的羞意也褪去了,她轻呼了口气,三言两语安抚走了几个激动的女生。 一抬头,班长看见了坐得笔直的吴琼,不由伸出手,轻轻碰了她一下。 班长小声地说:“刚刚真的吓死我了。” “嗯?” “我以为谢右……是来……” 她笑了笑,反问道:“是来表白的?” 班长打了他一下,没舍得用力,她却委屈地捂住了手臂,好像真受了痛,看得班长又气又好笑。 “我只跟你说啊。”她叹了口气,微微凑近,“我总觉得呢,谢右喜欢的不是我,他今天来找的,也不是我。” 吴琼看着班长的马尾,有些出神,被对方拿笔轻轻敲了敲头。 “我的直觉可是很准的,他确实有喜欢的人,但绝对不是我。” 见她还是没反应,她拿手晃了晃,“小琼?琼——琼——?” 吴琼突然回头翻起了课桌,然后拿了三张试卷塞到她的手里,随即开始收拾书包,班长拎着试卷,愣愣地看着她。 “这是数学和语文的晚练,帮我请一下晚自习的假。” 别墅区夹道都是法国梧桐,法桐未到秋季,还是叫悬铃木较为亲切。交织层叠的绿笼在别墅周围,又环了湖,平日鸟鸣树影,环境很优渥。 谢右推开虚掩着的门,扑面而来一阵浓重的烟味,呛得他咳嗽了两声,皱着眉往家里看,他的父亲正坐在沙发上,身影被白雾半遮半掩。 少年握在门把手上的指节突起,用力到发白,他踩着遍地的烟头,向客厅走去。 王叔站在沙发边上,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少爷,又对谢父点了点头,退出去后关上了客厅的门。 谢右叫了一声“爸”,神情却淡漠得可怕,好像坐在他跟前的不是血亲,只是个陌生人。谢父掐灭了手上的烟头,没说话。 他看着父亲沉默的做派,笑了一声,终于撕破了脸上伪装出的冷静:“一年前,是你亲口跟我说,她过得很好。” “是你,亲口和我说,她没有我的这么多年里过得很开心,很顺遂。” “她没想起过我,没问过我的消息,没管过我的死活。” 谢右突然上前拽住了自己父亲的衣领,双目泛红,像濒临理智破碎边缘的兽,“是你说她过得很好!” 谢父面色阴沉地和他对视,手上用力,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是我说的,所以呢,要不要教教你怎么跟你老子说话?” 谢右的眼中带上了戾气,少年方显力量的身躯紧绷着,全身骨骼似乎都在作响。谢父看了他一眼,觉得烦心,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让他滚边儿去,这一脚力气不小,他却硬是没动。 谢父看着自己儿子的倔样,气得牙痒:“我在电话里说了,你妈最近精神状态很不好,医生说她需要亲人的陪伴,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 谢右看着他冷笑一声:“亲人?十二年没见的亲人?”他把亲人二字咬得格外重,里头的讥讽不言而喻。 谢父盯着他,面上又变回了一贯的不形于色,好像刚刚压根没有被他刺激到,他喜怒难猜,心事从来埋得很深,跟着生活十余年,他还是摸不清他老子的想法。 此刻就是。 谢父说:“我骗了你。” “是我压下了你妈的消息,她一直都很想你。” “十多年,从来都是。” 他看着谢右的瞳孔猛地放大,握紧的手慢慢松开,他就知道,这个口子已经开了,轻轻一拉,就会全盘皆散。 他知道谢右从小因为母亲的离开而变得很孤僻,又因为孤僻而变得乖张桀骜,最喜欢从打架斗殴中发泄自我的初中,也是他收拾烂摊子一路收拾过来的。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放纵、视而不见,甚至不介意他做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那个女人要是知道他把儿子养成这样,一开始就绝对不会放弃抚养权。 但谢右性格转好了,是很明显的转好,像是一步从孤寂的泥潭里跨了出来,正在慢慢洗掉裤脚上剩下的污泥。 很不巧的是,理由,他也恰好知道。 这世上的骗局本就一环套着一环,不管后果会怎么样,一环开始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王叔见谢右出来了,冲他笑着点了点头,“少爷,里面烟味重,先上楼洗个澡吧。” 谢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不再充满戾气,语调也平稳了。 他问:“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王叔笑眯眯地回答:“少爷说的是去美国的护照吗,您去年就办了。” 谢右皱了皱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抓不住头绪,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吸了一肺的二手烟,味道又难闻,还是上楼洗了个澡,换了件清爽的白t。 他下楼,头发上还萦绕着未干的水汽,蒸腾得嘴唇嫣红,衬着墨黑的发丝显得面容尤为白皙。 客厅里已经没人了,吊灯折射出瑰丽的光影,挤满了这个空旷的家,努力填补着没有一点人气的空白,桌上放着护照和身份证,行李已经被收拾出来,罗列在门口。 可这才是原本的样子,谢右心想。 他随手拿起钥匙,关上了别墅的门,小区内灯火通明,悬铃木巨大的叶片在夏风里难以摆动,艰涩又笨拙。所以比起法桐,他更喜欢海棠,喜欢盛季漫天纷扬的花雨,也喜欢暮季残缀枝头的暂别。 横竖怎样都喜欢,大概也是爱屋及乌,也许只是某一天晚上,有人站在海棠花树下,特别好看而已。 谢右看了眼手表,加快了脚步,想着说不定能在途中碰到苏汉伟。 他拐到那条熟悉的路上,却看见一群混混围住了一个女生,他眯了眯眼,等看清被围住的是谁之后,脸几乎立刻阴了下来。 吴琼抿着唇,明澈的眼睛不卑不亢地看着领头的混混。 “小妹妹,放学之后一直不走可是很危险的。”那个混混梳了个背头,流里流气,就差在手里拿块砖头了,“身上有钱吗,嗯?跟哥哥说说话。” 身后几个跟班也嘿嘿嘿地笑着逼上前来,欠得很。 吴琼是听说过这一带有职校不学好的小混混喜欢堵人勒索,没想到还真被堵到了一次,她环视了一圈这些人脸,一张张记下来后拉开了书包。 吴琼低下头,看不清眉眼,这要是给看清了,估计这帮混混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毕竟敢问她要钱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看。 她摸了摸,大概摸到了一百多,刚想拿出来,眼前就被黑暗笼罩了,一条牛仔外套落到了她的头上。 吴琼没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被宽大的外套兜了一头一脸,鼻尖都是外套上清新的沐浴露香味。 混混头子大叫了一声卧槽,紧接着就是关节折断的咔哒声、惨叫、摔倒声此起彼伏。 中途不知道是谁被揍清醒了,大喊了一声:“这他妈不是谢右吗!” 混混头子大喊一声老子又没瞎,他疼得眼泪鼻涕横流,躺在地上打滚,躲谢右踹过来的鞋底:“谢哥!我有眼不识泰山!谢哥别打了!” 谢右清清爽爽的,连气都没喘,跟做了个热身运动似的,他低下头,凤眼上挑,下颌线干净利落。 他踩住混混头子的衣服下摆,让对方没法跟泥鳅似的滑溜来滑溜去:“跟你爸爸这儿叫谁妹妹呢?啊?” 小跟班们早就屁滚尿流地跑了,混混头子被残忍抛下,只好含泪装孙子:“我是妹妹,我是。” 谢右撒开了脚:“赶紧滚,看着心烦。” 混混头子麻溜起身滚远。 他咳了一声,突然觉得有点心虚,拍了拍白t恤下摆上沾的一点灰,才回头看女孩。 对方把牛仔外套抱在怀里,眼睛在夏夜里湿漉漉的,隐约有些笑意,又好像洒进了星星。 他突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想问很多事情,想问吴琼是不是发现他每天跟着她了,想问她为什么要绕远路。 想问,也想说很多事情。可不是现在,他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坦白,也没有心情。 谢右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很脆弱,也疲惫不堪,她似乎也察觉出来了,却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等他开口,怀里还抱着那件外套。 好乖,谢右轻轻勾了勾嘴角,心脏都开始欢快地跳动,痛苦和阴暗被阳光轻易地撕碎,融化,然后仿佛才拾回他的本能反应,看了一眼被女孩的手臂艰难笼住的外套,耳朵尖开始后知后觉地泛红。 他开口:“我……” 女孩把外套递给他,说了声谢谢。 “……” 他接过外套,眼底是漫溢的温柔与无奈,黑色溺成了一汪湖,倒映着微微晃动的海棠。 “我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谢右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可能,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回来之后我有话跟你说。” “你能,等我吗。” 说完之后,谢右暗自脸色一垮,尴尬得差点没想当场死亡,这什么琼瑶台词啊? 他看着女孩认真的目光,和渐渐弯起的眉眼,只能急忙偏开头,强忍住想要抱一抱的冲动。 一只半掩在袖管中的手轻轻拉住了他的t恤下摆,手指细长白皙。 “好。” 吴琼笑了,又轻又软。 他的心脏扑通一声,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对方用力地抱进了怀里,手臂环住了女孩的肩膀,以一种绝对压制的方式,抱住了她。 干净的,阳光的味道,夹杂着一点点奶香。 谢右的喉结上下滚动,反应了几秒后飞快地松开怀抱,凤眼一派呆气,“我……不是……我……” 吴琼正揉着鼻子,她被谢右的胸膛给嗑疼了,没好气地垂着头。 “对不起……” 谢右搅着手指,像做错事后耷拉着耳朵的大型犬科动物。 “你帮了我。”吴琼揉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开口,“还抱了我,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所以你回来之后最好解释清楚。” “听到没?” 她的眼底亮晶晶的,比谢右见过的任何星星都要亮,瞪人的时候带着狡黠的光,也带着装出来的凶。 他微怔,没过一会儿,这个打架斗殴天上地下浑不怕的少年,却低了头,伏罪害怕的姿态,嘴角倒是含了笑。 “嗯。” 他跟着女孩到楼下,一路没什么话,路过那棵海棠的时候吴琼接住了迎面落下的花瓣,侧脸清秀柔软。 于是谢右知道了自己喜欢海棠的理由。 最后,是以他看着女孩亮起房间的灯结束,随后慢慢沿着原路返回,一如既往。 风吹起他的刘海,涤过眉眼,又像宿命般地,回转到了吴琼探出阳台的指尖上。 少时年纪轻轻,有些再见啊,要阔别多少年才能重新圆满。 那个夏天的夜晚,记挂在谁心里那么长久,哪怕遍体鳞伤面目全非,也要攥在手心,吞在骨血,化在腑脏里。 谁知道呢。 补课终于结束,头顶上的太阳也到了最烫的时候,七月走到了末声,八月来了。 三班如愿以偿要到了莫老师的微信,苏飞还软磨硬泡了他爹,在不相上下烂成一团泥的九门课里,特地挑出生物,再补半个月的课,补课老师当然是对他尤为成效斐然的,莫老师了。 苏飞得意地跟谢右打跨国电话炫耀的时候,谢右这才恍然,自己居然没有吴琼的联系方式。他们除了面对面之外,就没什么过多的交流,这让他不怎么舒服。毕竟他出了国之后,一点联系的手段都没有,心情就跟家养的猫突然要野了一样,心慌。 好在苏飞还能勉强算个眼线,套点吴琼的消息不算太难。 他在车上打了个无声的哈切,因为时差的关系还有些嗜睡,刘海蓬松地遮住眼睛,时不时嗯几声敷衍他。 “你……你妈妈……”对面的人好像吞咽了一声,语气突然小心翼翼了起来。 谢右微眯起的眼逐渐阖上,“你知不知道特优班的吴琼是莫翰的表妹?” 苏飞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了:“知道啊,这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昨天晚上我去你家附近那日料店吃饭的时候,碰见吴琼跟莫老师了。” “哦?” “莫老师居然跟她有说有笑的,真让人羡慕。” “哦。” “结果她居然在莫老师去洗手间的时候走了,还让服务员找莫老师结账。” 枢纽世界·回复(4) 手机那头突然传来一声低沉悦耳的轻笑,挠得苏飞耳朵都痒了,下意识把手机拿远了些。 谢右黑发下的凤眼仍旧闭着,嘴角却弯了起来,他不用怎么多想,眼前就浮现出一张笑起来如同得了便宜的小狐狸一般的脸,心密密麻麻地酥。 “……你别笑,你笑起来好可怕。” “再见。” 谢右挂了电话,车内重新变得安静下来,西装革履的男人看了眼后视镜,说:“少爷,还有十五分钟左右的车程,您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他偏了偏头,眼前的景色被垂下的碎发而割裂,风格各异的建筑物是brooklyn的特色,它们生机蓬勃,就像这个区一样,永远都充斥着年轻人的活力。 少年露出的下巴和手臂白净细腻,哪怕遮了眉眼,也看得出来底子很好,如果从小生长在这里,他会被养得很出众,永远积极,永远明烈,永远热忱向上。 可他从未来过,这里是多年前的一个分叉口,是他被迫放弃的另一条路,这条路上有他爱的人,也有很多“如果”。 如果,他跟着母亲远走他乡,就不会碰到吴琼。 而他从来对“如果”深恶痛绝,命运将他推离自己的血亲,但赐给了他足以与之抗衡的力量,那是他的玫瑰,他的星星,他从血肉模糊里挣扎出的救赎。 仅仅一个逼迫他去选择的“如果”,就想抹杀他活得狼狈的十二年,那他宁愿不要。因为,就算再狼狈,他也遇见了苏汉伟,他回不去那个分叉口了,再也回不去。 车驶上布鲁克林大桥,现在天还白着,倘若夜晚从这座著名的桥上望过去,可以看到曼哈顿的夜景,那是象征着繁华、财富与浪漫的人间银河,无数建筑物直指天穹,与宇宙中古老又庞大的行星遥相对峙,遥远壮丽的光堆砌在游人的眼睛里,织就闻名世界的盛宴。 谢右垂着眼睫看了一会,又闭上了眼。就像现在隔着的这一层玻璃,碰不到,就与他无关。 大洋彼岸,一个贴满了海报的房间内,空调的制冷引擎正发出让人愉悦的运作声。 吴琼吐掉嘴里的西瓜籽,又挖了一勺西瓜送进嘴里。她乐得清闲,盘着双腿坐在床上,看初二的小朋友跟一道几何题斗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 她再次吐掉一个西瓜籽:“苏静,我觉得你爸妈让你跳级,真是异想天开。”这妮子连个正方体都解决不了,很快就会被淹没在代数求导不等式里,咕噜噜吐几个泡泡,然后溺死。 好友抬了个头,说,“这位家教老师,您能开始教了吗,能不能不要总是在预习的时候丢给我十道题,做对了就算过了?有您这样收了钱办事儿办成这样的吗?” 她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又把甜西瓜放在桌上,才从苏静的手里拿过笔,两三下解了那道几何题。 “有的。我不喜欢傻子,看过程,看懂了做下一道。” 西瓜好吃,水还多,吴琼一勺一勺挖着,鼓唧着嘴吹空调,边折磨好友边拿钱,日子不要太舒坦。她嚼着嚼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看的眼睛看向苏静。 “我问你啊,你学习为什么不好呢。” 真行,当家教的终于找到自己职业的根源了,我要是学习好,还有你什么事儿啊。 苏静不吭声,埋头乱画。 吴琼西瓜也不吃了,看了一会儿她天马行空的辅助线,视线慢慢移到对方的脸上。 苏静突然抖了抖,“干嘛?” 她低下头,用力地把调羹插进西瓜的果肉里,再一个侧搅,血肉横飞。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爸得给我加钱。” “喂!!十几年的交情还比不上钱?!” “是的,你是朽木,不好教。” “……” 临走前大发善心留了八道大题,吴琼被苏静的目光送出大门,顿时觉得脊背凉爽,而迎面扑来的热风又冰火两重天了。 为什么有的蝉非要在夏天破土而出窜上树呢,明明那么热,秋蝉有诗意,如果有冬蝉说不定还能沾到风骨,而夏蝉,除了烦人,还是烦人,吱哇乱叫。 她的睫毛上都挂了汗珠子,眨一眨眼就滴溜溜滚下,来不及擦的淌下脖颈,许个愿望,莫翰五分钟之内还不来,就永远找不到那个人好不好。 她温柔地勾着嘴角,期待地看向手表,一秒,两秒,三秒…… 擦着五分钟的末尾,莫翰腋下夹着两本书,黑发有些乱,但还是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表情跟平时没什么变化,但吴琼察觉出来,他似乎被那个家教对象搞得很狼狈——苏飞,这个人的名字被贴在学校布告栏上,是违纪表彰大会的常客,仅次于谢右。 她很善解人意地哪壶不开提哪壶,“课上的怎么样啊?”是不是被怼啦? 莫翰呵呵一笑:“最近怎么这么开心啊,有什么好事也跟堂哥说说?”是不是谈恋爱啦? 两人对视一眼,各喝一壶,互相闭嘴。 谢右指望苏飞从莫翰嘴里套消息,那显然是在做他的春秋大梦,补了一下午的生物,连根吴琼的毛都没摸到,谢右本人的底细倒是被盘查明白了。 二人往家的方向走,莫翰解开衬衫袖扣,往上挽了三折,模样温润清隽。 “听说你们那校草出国旅游了,开心啊。” 左边的女孩步伐顿了顿,没理他,莫翰看着她的反应,觉得有趣。 “真可惜。”他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走之前没跟你们班的班长把白给表了。” 哟,万年不变的脸臭啦!女孩子步伐加快啦!女孩子不开心啦! 莫翰偏过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暂时没能收住眼底的一绸子温软。 “怎么啦?怎么突然走这么快?……生气了?” “我有什么气好生的?” “是天太热了。”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 莫翰还在闷笑,看着她咬着下唇的侧脸,都不开心到皱眉了,他看着那微嘟的嘴和鼓起的颊,没忍住,上手撸了几下,两手捧着脸蛋,又捏又搓,像揉面团。 吴琼的眼仁在阳光下泛成浅褐色,玻璃弹珠似的,左右转转,还是随他去了。喜欢擦汗那就擦呗,还能拦着别人那点个人癖好么。 莫翰摸完,顺流而上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就那块还是干燥的,软软的发沾了汗水,立刻耷拉成一塌。 “……莫翰!!” 终于快要崩溃了。 天色接近昏暗,晚霞狰狞,或猩红或浅橘,撕裂天色,横铺几千里。 车压过几个小石子,颠簸几下,停在了一所绿荫中的洋房前。在错落的街道中七绕八绕,竟然寻到了这么幽静的地方。 谢右想开车门,却发现上了锁。前座的男人伸出手,脸上恭敬:“少爷,请将护照和身份证都拿出来。” 少年抬头,眼底戒备,“为什么?”有股不对劲又牢牢锁住了他的心脏,从一年前的试探开始,荒谬地反复碾过他的脑子。 谢右突然抬起头,气息森冷,男人似乎是意识到没什么掩藏的必要了,道:“少爷的签证已经办好,未来几年,都用不到护照。” “夫人近来精神状态已经有所好转,少爷来了,想必会痊愈得更快。” 滑稽,何等滑稽。他好不容易剖出的心脏,才鲜活地跳动几下啊,就被人踩在脚底,溅上灰尘,一文不值。 谢右双目泛红,他笑了一声,死死地拽过男人的衣领,彻骨的恨意,布料临近撕裂的边缘。 他一字一句地问,我父亲呢。 十二年前是,现在也是,生如弃子,要弃,倒不如弃个痛快,不像他如今不死不活,十二年前被丢下,十二年后要捡回来了,随意来去,问过他了吗,问过他愿不愿意了吗。 没有吧,左右只是个东西罢了。 红瓦绿树,花纹繁复的铁门从内敞开,他幼时决绝离开的亲人,十二年不见的母亲,正安静地侍弄着花草,侧脸温婉纤瘦。 她听到了车的引擎声,偏头看过去。 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明艳勾人,眼尾轻轻巧巧地挑起,斜睨时风流带情。 而谢右的眼睛已经生得和她如此相像,有了七八分神韵。 少年下车,一步一步走向前,那副不管不顾的模样让女人踉跄着站起身,枝剪脱手,闷声落地。 “小右……”她无声地张了张嘴,眼泪沁湿了面颊,少年的身影模糊在一片水光里,高挑挺拔,如松柏如青竹。 而谢右正低着头,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他放下手里的行李箱,走上前去慢慢抱住了自己的母亲,很轻,背后的手却搅紧了,是几乎要掐死人的力道,血管狰狞。 他低声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骗子。 好久不见,妈妈。 你怎么敢,又骗了我一次。 苏静这人实在惹得人发笑,做个解抓耳挠腮,跟只猢狲似的,吴琼盘腿坐在羊毛地毯上,怀里一盆新鲜红嫩的小番茄,依旧吧唧着嘴看她勇斗数学海洋。 苏静冥思苦想不得,只好转了会儿笔,又咬了会儿笔头,才好汉认栽,拉着张脸看向地下坐着的大姐。 吴琼把小番茄咽下肚,“不会?” “嗯。”苏静低着头,内心悲愤交加。 意料之内的一声轻哼,不屑当头,一只白嫩白嫩的爪子劈手夺过笔,苏静看着那人半咬着一只小番茄,番茄嫣红,嘴唇也嫣红,半眯起的眼睛灵动,活像只幼猫,不由撇了撇嘴,“会做还要家教干嘛?” 吴琼走出小区,发觉天色欲晚。 乌云黑沉沉积压在天上,忽然噼里啪啦砸起了雨,雨势又急又猛,鲜绿的芭蕉叶溅起水声,地上立刻被水渍填满,淹没。 行人拿手里的物什挡在头上,顷刻间淋湿了前胸后背。她避到了屋檐下,等一波急雨过后,才掏出把折叠伞,隐入到眼前的淅沥中去。 看天气预报的人总在少数,或者看了,也不当回事儿,连随手捎把伞的心思也不愿意分出来,可总有人想的多,想的周到,就成了头上唯一罩着把伞的那个。她的心思很难匀,散漫,不爱拖汤带水,这把伞是很久以前“她妈妈”给她硬生生养出来的习惯,从此以后就天天带,不论晴天下雨。 不是心思多,只不过有个坏毛病,认死理,且长情,心思难匀,一旦匀出来了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了,毕竟懒啊。 吴琼越走越慢,已经跟散步差不了多少了,雨水顺着下坡流,卷着海棠,淌成了小溪。远近灰色的墙瓦融化在雾里,蘸了水墨,袅袅似异境,寡淡中只有绿中夹粉的海棠,和藏青色的伞面带点颜色。她握住伞柄,轻轻打转,水滴斜落出去,扩成了雨帘。 本来挺悦目的,真是白糟了这场雨,她眉头微皱,突然停住不走了,她身后跟的几个人也立刻刹了车,手忙脚乱地找地方躲,四周空荡,只有那棵海棠在雨中摇摇摆摆。 几人互相推搡,结果一个也没藏下,骂骂咧咧的,身手不好,还想学人家上树。 吴琼撑着伞回头,看到几个全身湿透的男生,其中一个他认得,哪怕背头都被淋成了几缕散在额头上,那花里胡哨的首饰也很具标志性,就是那天堵她的混混头子。 吴琼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几人立刻你推我我推你,冲到了她面前,整齐地鞠了个躬。为首的混混头子还噗了一口雨水,抬头恭敬地叫了一声“小吴姐”。 “……” 雨水冲刷着这几个混混低下的头颅,尤其是混混头子,他偏要抬着头献殷勤,结果被雨砸的眼睛都睁不开,小弟们互相使着眼色,眉飞色舞,开心地围观大哥喝雨。 吴琼抽了抽嘴角,看着也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就招招手让他们到前面屋檐下说话。 干燥的地面立刻晕开了几团水滩,她暂时收了伞,“说吧,你们想干什么?” 混混头子拧了把头发,佝偻着背咳了一声,“小吴姐,上个月那事儿是我们不对,这不是给您道歉嘛。”他身后的一个小喽啰边抖衣服边小声插嘴:“都被揍的那么惨了,老大都哭了。”混混头子谄媚地笑着,小喽啰哎哟一声,被踹出了屋檐。 吴琼不吃这套,抱着手,问:“跟着我干嘛?”她一眯眼,“要钱?” 混混头子立刻摆手,“不是不是……” 小喽啰一蹦一跳地上了台阶,“是谢哥让我们呜呜呜呜呜!”——这破嘴!混混头子回头一巴掌兜住了小喽啰的脸。 吴琼隐约听到个“谢”字,心里已经有个计量,却还是觉得好笑,抿着嘴,说道,“把手撒开。” 可混混头子跟贞洁烈女似的,抱着小喽啰死也不放,吴琼见他那样,更好笑了,“是不是谢右让你们跟着我的?” 混混头子红着脸啊了半天,一副被说中少女心事的样子,小喽啰趁机挣脱,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脸,小声嘀咕,“老大哎,都说了小吴姐这么聪明肯定猜的出来,我们瞒着没用的……” 混混头子顿时目露凶光,一巴掌招呼上去:“滚!还不是你嘴上没把门!”小喽啰脑门被拍了一掌,捂了捂,委屈地闭嘴了。 吴琼看着他们跟演猫和老鼠似的,津津有味,又想起还有正事儿,只好可惜地放弃这出连续剧。 “行了,停一停。”她拿伞尖往两人中间一插,雨水滴滴答答流下,“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知道谈判吗,那都是boss和boss,所以我要跟你们老大,亲自来谈。” 混混们目瞪口呆,心里想着他们没个影的谢哥,又想到有天晚上先被劈头盖脸揍了一顿,黑发少年拎着自己的衣领,笑着比不笑还可怕。他说,来,不怕哈,我跟你们商量个事儿。 亲自谈也好,也好,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不用传一次话就顶着挨一顿揍的风险。混混们达成共识。 吴琼闷下一声笑,转身撑开折叠伞,伞面上雨滴洒开,奶音软绵绵的,“别再跟着我了哦,要跟就让你们老大自己来跟。” 再回头时,看见混混们和一排小麻雀似的,排排蹲在檐下,看见她回头,就抬起手来挥挥,傻得出奇。 吴琼没忍住,笑了出来,心想,出息了,自己消极怠工,还学会找人了,谁给你的权力啊,还有,找的都是什么蠢不拉几的。 她估摸着,新账旧账积了好厚一本,改天要一起算。 这场酣畅好雨却打落了海棠枝上的最后一片花,花瓣落到地上,被冲刷卷走,立刻不见了。要说奇怪,也得属这株海棠,花期竟然在五月开始,恰好赶了其他海棠的末尾,所以才能在八月收了花,十月才结果。 也算一棵奇怪的海棠,喜欢在夏天开花,这世上总有怪胎,它排的上万分之一,却因为身为区区植物而很不显眼,连什么什么学家都没来研究过,这个怪胎当的没什么排面。可就是因为它反其道而行,她才喜欢它,想什么时候开花就什么时候开花,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也绝对容不得别人指着鼻子说,你不该这样做,你是要开在春天的。 她倒要问了,关你什么事? 等人总要耐心,一天天消磨辰光,好像雨又下了几回,气温升了又降,有人还是没回来。 苏静的学习开始突飞猛进,似乎有希望考进星大的特优班,父母想好好请吴琼吃顿饭,她欣然答应了。 莫翰几天后回了星大,吴琼去车站送他,临走前问他,“后悔吗?” 莫翰却理解她言语中的含义,含笑着说道,“自己选的路,绝不可能后悔。” 很多事情在暗中运转,被操控还是顺其自然,走向都无可预料,它可以给你造个天梯,也可以帮你挖个窟窿,跌得头破血流。 临近开学前几天,苏琼在校门口被一个男生拦住了,那男生他认得,苏飞。夕阳又烈又浓,厚重的色彩铺陈在对方的眉头上,昼乎于末日。 ——可能,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回来之后我有话跟你说。 ——你能,等我吗。 终于开学了,报名,作业,大扫除,分发新书,忙得焦头烂额。 吴琼把头发又剪短了一些,露出小半个额头,更加乖巧了,穿梭在各个办公室之间时,总被老师笑眯眯薅一把头。 她眯起眼,嘴角稍弯,没带真心,也不实意,像在外头套了个壳子。 没过几天,她就病了,热伤风,咳得心肺都要呕出来,把爹妈急的要死,莫翰打了通电话来,说话不清不楚,只是让他用心别太重,该走的也难留。 她躺在床上,把电话拿离耳边,倚着床咳得泛了眼泪,喉咙里像是被铁器伸进去剜了血肉,肺也燎得疼。她的双目有些红,毫不在意地拂了拂眼角,声音沙哑,“你说什么,我刚刚没听清。” 莫翰默了半响,说没什么,最后嘱咐了按时用药之类的琐碎事项,挂了电话。 吴琼右手上可见青绿色的针孔,她攥成拳,抵住下唇,又重重地咳了几声,才掀开被子下床。 病来如山倒,小毛小病里,又是伤风最心烦,头痛鼻塞咳嗽,样样都能来一遍。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起身倒了杯温水,灌进喉咙里。家里没人,父母有要紧的会要开,不是那样的话,说不定会片刻不离地守着自己。 吴琼尤记得她头昏眼花得差点晕倒在操场上,眼前勉强清明起来时,母亲头发稍乱,手里拿着病历卡,又急又气地前后踱步,“什么东西哇,我也不懂,小孩子差点晕倒,那个医生说什么什么心力交瘁,诊断下来就是热伤风,我们家琼琼从小到大身体都很好,我看要做个体检。” 她仰躺着,睁着眼看了一会儿医院的白色天花板,才撑起身子拉住了母亲的衣袖,还笑了笑。 “没事,就是伤风感冒。” 她披上条衬衫,夜风渐冷,他面色苍白,还有些晕。路灯坏了一只,二十八中的一个,在某一天,灯芯突然一炸,就永远暗了下去,说是报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海棠也不开了,她边走边停,呛到风了只能弯下腰咳得心窒血热,走了十分钟,终于把家里到学校的这条路走完了。 “唉。”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肺里都进了眼泪,到处哭的一塌糊涂,就她的眼睛没哭。 苏飞跟他说,“谢右这人,你看他那样子就知道吧。” “他早晚要搬去美国跟他妈过日子的,在这儿不过是讨个消遣,他呢,眼下不是不回来了吗,就让我帮忙捎一句。” “大家随便玩玩的,谁也不必当真。” 好的嘛。 吴琼笑了一声,咳得厉害,睫毛被泪水黏结在一块儿,像折了的蝶翼。 昼夜交替,今年的夏天,还是到头了。 天气还未转凉,吴琼就穿了长袖,大半只手都藏在袖口里,手指细白,蹙着眉咳嗽,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 “怎么就突然重感冒了呢你。”班长把热水放在她的桌上,又顺了顺她的脊背,“真是小公主,娇得不得了。” 吴琼闻言无奈地弯起眼睛,却又咳了起来,她想说,我不常生病的。但嗓子痒,一说话就要咳,只好作罢。 班长没忍住,上手揉了揉那软软的头发,“什么时候才见好啊,你都咳了一礼拜了。”她叹了一声,“多事之秋,是不是因为秋天要来了,事情都乱七八糟的。” 班长意有所指,最近正闹得沸沸扬扬的消息,让她疲于解释,焦头烂额。 “误会真是个很要命的东西啊。” 吴琼静静地垂下眼睫,笑意沉到眼底,消失不见。 “是啊。”她说道。 学校因为谢右突如其来的转学陷入秋季的怅惘中,平时有个帅哥,哪怕只看看,也赏心悦目,现如今连帅哥都走了,不免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的没了盼头。可他的离开也不让人意外,他看起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要走要留,早晚的事。 苏飞左手边的位置空了下来,老师上课瞟几眼,知道那个课上只露个后脑勺的学生走了,心里不知道是解脱还是悲伤。师生关系里,老师和差生的羁绊其实最为奇妙,说恨吧,平常开玩笑活跃气氛的时候也挺开心的,说爱,当老师的哪个不在乎成绩,走了个拖平均分的,睡着都能笑醒。 三班班主任是觉得遗憾的,他自己带的孩子,自己最清楚,谢右的心并不坏,他看起来乖张不服管,只是因为年纪轻轻心里就压了太多事情。他一直在努力开导这个孩子,刚有点起色,就转学了,听说是出了国,去跟母亲了,也许监护人变了,性格也会越来越开朗吧。 苏飞在办公室重默英语,听见这个说法后扯了扯嘴角,他默完了,把笔一丢,龇着口白牙便拿纸塞到一叠默写纸的最下面,被老师看见了。 “默完啦?藏什么啊,拿过来我批。” 苏飞把纸递过去,老老实实地站到桌前。英语老师旋风笔法,一路勾叉下来,立马就批好了,竟勾多叉少,遂稀奇地摸了摸他的头。 “不错啊,新学期就要保持这个态度知道吧。” 苏飞挑了挑眉,说知道了。 老师抿了口茶水,半开玩笑地文:“虽然才高二,有没有想好要考什么大学啊。” 他其实知道苏飞也没什么大前途上的追求,他们班的俩学生,一个谢右,一个苏飞,是属于继承家业那类的。含着金汤勺出生,人生轨迹注定要和普通人不一样。 苏飞沉吟了一声,似乎是在思考,迎着老师越来越期待的目光,他开了口。 “星大吧。” 啊?星大?办公室老师都笑了起来,连他自己都眯起眼笑了,四班的英语老师从一堆试卷里抬起头,打趣道:“要考星大啊。那你可要用功了啊,多来折腾折腾你王老师。” 英语办公室一群老师都认得苏飞,也清楚他到底有几斤几两,各科还过不了及格线呢,纯属跟他耍耍嘴皮子。王老师却拍了拍掌,大笑道:“好!谁说考不上的!就要有这种冲劲!” 苏飞顺杆儿爬:“是啊!你看看许老师,就爱嘲讽我,将来我考上了,谢师宴可绝对不会请他!” 许老师骂了声臭小子,笑着抬起头:“你考上星大,我天天帮你烧高香念佛!”说完把一叠试卷塞到他怀里:“送四班课代表那儿去,快走快走。” 苏飞单手揣兜,出了门碰见个人,也不管哪个班的就把试卷递过去,还笑了一下:“这位同学,麻烦给四班哈。” 然后大摇大摆空手走了。 一班的学习日程还是那么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吴琼的感冒是好了,鼻子却还没通,说话瓮声瓮气,闷在喉咙里,像受了委屈后呜呜咽咽的小猫。 你跟她说话,她还会抬起头弯着眼睛看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她变得黏人,刺也收了起来。 这几天晚自习吴母硬是帮她请了假,回家后又是老母鸡汤又是山药鸭肉的,把她女儿喂圆了一圈,脸比以前更软呼呼。 苏飞赶趟儿来做作业的时候她正捧着杯牛奶,垂着头小口小口地喝,长了的发梢尖扫到奶面上。 “哎,那什么。”苏静撇了撇嘴,“你头发掉牛奶里头了。” 吴琼却看都没看,豪迈地一口闷掉了牛奶,顺便打了个嗝,“要你管。” 苏静却不在意,只是说道,“哎,我跟你讲,我有个表哥你知道吗。” 吴琼翻书的手一顿。 “他小时候长得跟小姑娘似的,但老是欺负我。”苏静干脆搁下笔,直接转过身趴在椅背上看着她,“当然我也不会平白无故被他欺负,我俩战斗力。”她比了个五的手势,“五五开。” 吴琼翻了个白眼,好像并不感兴趣,“开玩笑,你这小身板打得过谁啊。” “你别打断我。我这表哥可惨了,最近被他爸送国外去了,他……” 吴琼又一次打断他:“他被送去和他妈妈一起生活,对不对?” 苏静愣了,这些她可从来没说过,“你怎么知道?” 她笑了,可眼睛里压根没有一点笑意,“嗯,我还知道,你表哥叫谢右。” 看着吴琼的脸色,苏静彻底沉默了,她和自己的表格……不会有什么关系吗? 没想到吴琼只是跟着他一起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突然揉了揉眉心,“你今天早点回去行吗,我头痛,想睡觉。” 苏静敲了下她的头,“你在我面前可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睁眼,鼻尖萦绕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谢右失焦了一会儿,瞳孔才对准雪白的天花板。 病床边和他极像的一双眼睛,蓄满了泪,见他醒过来眼泪便扑簌簌往下掉,在床单上开出几朵花来。 谢右的双目被碎发遮住,面色惨白,他费力地上仰,下颌线划出了一个脆弱的弧度。女人立刻扶住他的背,把他扶稳,坐起身,随后只是抽泣着,并不多言。 少年动了动腿,闷哼一声,他一贯擅长忍耐,此刻却被剧烈的疼痛沁了一头的汗,浑身颤抖。 “madam,he’sstillinpain.” 医生站在一旁,垂下头,低声询问。 “ifupermit,we’llgivehimaninjectionofpainkiller.” 谢右用力地喘着气,如同岸边将死的鱼,他痛得眼前模糊一片,恍惚间看到自己的母亲无助地哭着。随后有人掐住他的手臂,针尖刺入皮肤,冰冷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到全身,安抚了他的疼痛,仿佛前几分钟的挣扎都是梦境,而他现如今又将再次失去清明。 少年脱力,皱着眉后仰,唇间溢出几声低吟。 “小右?什么?你说什么?”女人擦干眼泪,急忙凑到对方身旁。 他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执拗地重复着几个音节。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也是病根。 谢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逐渐由愣怔变为痛苦,乃至歇斯底里,她垂下头,颤抖着用指尖轻轻理了理他凌乱的黑发,拨开,露出少年一双漂亮的凤眼,那双眼睛如今没了高傲没了冷淡,却因为疼痛而覆上水光,无措又茫然。 “小右啊。”她极力克制着哭音,指腹触到对方纤长的睫毛,“你生病了,妈妈会治好你。” “会好起来的,都会好的。” 少年意识忽然回明,他听清楚了,眼底逐渐蓄起暴戾的黑暗,层冰之下覆结千里。 他抓着床单的手慢慢松开,嘴唇不再开合,那个名字却被咬的鲜血淋漓。 想笑,却因为全身撕裂般的疼而痛苦地喘息了几声,喉间满是血腥味。 不会好,没有她,什么都不会好。 可是为什么,母亲会是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光听到这个名字,就仿佛被踩到了何种忌讳。 病入膏肓怎么好? 病去如抽丝,但吴琼这次热伤风实在来得凶猛,剥离的过程竟然用了整整一个月,病好了之后又被吴母带去做了体检,也看了专家,可结论还是那句话,心力交瘁,吴母就奇了怪了,她女儿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事情犯瘁? 还是无情明事理,边吸溜鸡汤边说,“这话你也信,瞎讲的。”她圆了一圈,能有什么心病?吃好睡好,就什么事都没有。 吴母还是忧心,眼看着吴琼灌下了一整碗鲜黄冒油的鸡汤,才开口,“我跟你爸,学习上从来不给你压力,也不过问你学校里的事情,如果有事情,一定要跟我说,知道吗?不愿意告诉我们的话,就打电话告诉小翰。总之千万不要憋在心里,真的要憋出病的,嗯?” 吴琼弯了弯眼睛,点点头,吴母才笑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收碗去洗。 她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垂着头看手掌心的纹理。 有些事,烂在肚肠里自己都嫌痛,哪有说出来让别人也痛一痛的道理呢。 又过了一个月,刚开学的懒散劲头一点一点磨光,学生们又开始习惯另一种生活状态,早起晚睡,累得如同死狗。 一班的数学老师去外校考察交流了,最近一个礼拜由三班的班主任代课,让她忙了个应接不暇。三班的学生过了一个暑假,竟然都好学了起来,前排的女生们是让他不意外的,让他意外的是苏飞。 苏飞这股学习的兴味还没消,并且持续烧了一个月,真的让班主任怀疑从王老师那里听来的,他那句星大到底是不是玩笑。虽然苏飞的学习不是突飞猛进,但确实是在一步一步往前挪,而且带动了班里一大波男生,整个班积极得像是提前进了高三。 晚自习,苏飞搬了张椅子,坐在办公室里做题目,不会就问,反正老师就在边上。他埋头在草稿纸上算了一会儿,做不出来,把题一圈,眼巴巴地看着班主任徐老师。 徐老师把一班的晚练暂时搁下,偏过头看他的题目,倒是把他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咳了一声:“老师,我是不是特烦人啊?” 徐老师噗嗤一声笑了,“还烦人呢,你要是能这么用功一学期,就算我忙死了也要教。”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了敲,缝隙里露出一小片白色衣角,吴琼抱着试卷,侧身进门,徐老师一见,心道正好。 “来来来,让学霸教你喏。”他对着吴琼招了招手,“吴琼,来,你帮他看看这道题。” 枢纽世界·回复(5) 吴琼抬起头,正好跟苏飞对视。 她说了声好,就把试卷放在桌上,拿过徐老师面前的题目,摊开在苏飞面朝着的桌子上。 苏飞把笔递给她,却看见女生表情毫无破绽,哪怕见了他,也一点都没被影响,跟个没事人似的,恩怨不入眼,爱憎不在心。他心道这样也好,也算遂意。 苏飞也不愿意回想那个黄昏,空气里仿佛都是粘稠的水银,让他不敢呼吸。 眼前的女孩垂下一点发梢,手握着笔,却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笔,对徐老师道了声歉。 “老师,对不起。”吴琼转过身,“这道题我做不出来。” 苏飞愣了一下。 徐老师立刻放下红笔:“啊?怎么会……我看看呢。” 她让出位置,躲开了苏飞窥探的视线。 吴琼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放学钟声敲响,楼梯上都是背着书包上下楼的同学,她等着一波人潮过去,才慢慢上楼,收拾好了书包。 夜凉,星洲市这几天空气质量不好,晚上会起霾,吴母特地让她戴着口罩上下学,今夜,吴琼出了校门,吸了口纯正的霾后,才想起戴口罩这回事来。 她沿着这条熟悉的路,路过一盏盏路灯,最终停在了一个分岔口。 往左,灯火通明。往右,阴暗漆黑。 吴琼走了一年半的右边,最近终于不再犯傻,不绕那条又黑又长的远路。 她其实很怕黑,非常怕。 一天一天,周而复始,对于吴琼来说其实很简单,从家到学习,从学校到家,如此往返,直到肌肉都有了记忆力,路过那个拐角的时候下意识把人往左边带。 期中,期末,高三,时间长到让她足够把全身的记忆都洗一遍。 谢右终于成了学校论坛里那个好看的一塌糊涂,也转学的猝不及防的学长。年纪轻易滥情,却也没有莫名其妙的喜欢,很多人少时慕艾,哪怕岁数见长也放不下的,大多都是能死死占着不走的漂亮脸蛋们。 而谢右,他作为那些漂亮脸蛋中的一员,注定了要在多年之后成为校友向身边人吹嘘时口中的——“我高中那届酷炫狂霸拽的校草”。因此在故事编排里,他是不被任何人得到的,也不能被任何人得到。他短暂地出现了两年,这样才能成为白月光,成为朱砂痣,成为永远朦胧在光阴里的黑发白衣少年。 有些记挂了他好久好久的小姑娘,喝成了几年后醉醺醺的大姑娘,边抽泣边对别人说:“你知不知道我高中喜欢了他多久呢,我早上想看见他,中午想看见他,晚上还想看见他。” 可是现在早上看不见他,中午看不见他,晚上也看不见他,她们仍然过得很好,至于那些隐晦的情感,如果不扳下开关,就永远不会露出马脚。 吴琼撑着头刷论坛的时候,手指也仅仅逡巡在一个帖子的前后,从来都没碰过那个据说是一中神帖的——八一八我校那个帅裂苍穹的邪痞校草。那个神帖盖了几千楼,有小女生们在运动会上各个角度的偷拍。 最出名的一张图,黑发少年神情淡漠,站在起跑线上做拉伸运动,不经意间一瞥,看到了什么后勾了勾嘴角,转瞬即逝,却还是被人抓拍到了。秋季暖融融的阳光洒在他的眼睛里,从岁月中模糊出了那样温柔的神色,不饮自醉。 这张惊鸿一瞥图至今仍然让帖子里的学生吵得不可开交,并且时常把这张加精帖顶上首页,话题聚焦点无非是谢右到底在看谁,看到了什么。有些高一的小姑娘刚拜倒在校草大人的运动裤下,就斗志昂扬地加入了战场。 时间网住了很多残破的片段,却织不起来,固执的人还要抱着碎片不放手,哪怕在身上扎出了血窟窿。 于是缝缝补补,疯疯癫癫,散了捡,捡了散。 开不动的车,凿不碎的冰,跨不过的东八区和西五区,永远横亘着的十六个小时,这世界上有太多东西力不能及,最愚蠢的做法,也是最走投无路的做法,就是抱着虚妄等待。他有耐心,可以等,可从来没人告诉过他,想念原来是这么要人命的东西。 吴琼反复掐紧自己还在颤抖的右手,动动嘴角,费力扯出一个笑,随后把书包放在地上,坐下了身。 “你知道吗,我最近很累,很不开心。”她说着,弯了弯眼睛,“你别跟我开玩笑,我们不开玩笑了好不好,我以后什么都跟你说,再也不骗你了。” 灯光柔软,铺陈开的道路直至远方,她看着夜空自言自语:“谢右,右边的路太黑了,我一个人不敢走。” “你出来,我们一起走。” 可世上哪有没了别人就不敢走的路啊,只不过是本该拉着你的手的那个人不告而别,半途逃走,你蹲在路中间抱头痛哭而已。哭过了,路还是那样,一个人站起来,不还是跌跌撞撞走下去。 她脖子累了,就低下头,没攒住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到地上。 “我和你说,我习惯了没有你之后,再让我改过来,可就难了。 一口热气呼出来,穿过日日夜夜,终于又一次在料峭寒风里七歪八扭地化成了雾。也许该说,日子实在过得快,少时更是一眨眼,如梭又过隙。 学校最近越来越有仪式感,开大会跟赶集似的,特地请来的专家学者,慷慨激昂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万箭穿耳,也吵不动底下埋头刷题的学生。 高三第一学期要结束了,高考前最后一个冬天也要来了,十二月扑面而来的冷意让吴琼很早就裹上了一切能往身上套的外衣,被班长戳着唯一露出来的脸蛋嘲笑了一通。 “你现在就穿成这样,冬天要怎么过啊?” 吴琼从袖管里伸出几根白白嫩嫩的手指,把胸前的拉链又往上拉了拉,“livefornow”,把班长逗笑了,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 冬天不好,太冷了,南方的湿冷能刺到骨头里去,冻出病来,吴家对于冬天一向如临大敌,全家都耐不住冻,一到天冷了就窝在家里开地暖,热乎乎的。莫翰因为这个还开玩笑,说这一家子都有冬眠期,要不要在家里囤点粮,干脆就这么缩三个月算了。 话是这么说,学还是要上的,返校领上半学期成绩单的时候,天已经飘过雪,学校门口的银杏枝桠上薄薄一层白,地上的积雪没来得及扫,被踩出脚印,却并不脏。大概是吴琼出来的早,雪一点没化,踩上去甚至有咯吱咯吱的挤压声。 这学期成绩尚可,从第五名斩棘进了前三,又能在年关被姑婆姨母一顿好夸。 吴琼在嘈杂的人流里等爸妈来接,待会儿直接去酒楼和阿姨家吃饭。她是真的懒得动腿脚,在门口等车都不愿意稍微挪一挪,让他们好找一点。 寒风掠过,勾得她打了个喷嚏,把手里的围巾老老实实围上了,细羊绒的,蹭在脸颊上很软,她把脸深埋进去,舒服得半眯起了眼睛。 车还没来,天又间间断断落起了雪,她的睫毛沾了点细碎的白,眨一眨就濡湿了眼睛。也许是太应景了,让她又不得不翻出点什么来堵住喧嚣而上的思念。 一中的校园欺凌相比起星洲市其它几所高中,已经少之又少,更别说前两年喜欢搞小团体的都已经被谢右几脚给踹服帖了。 但在她才上高一的时候,学校里正好发生了一起校园霸凌事件,闹得挺大,最后主人公们全部转学,想打听也只能打听到点边角料。 而这起霸凌,也是谢右众多传说中的其中一个。 被欺负的是高三的学姐,因为长得好看被高二的一个纨绔盯上了,本来没什么事,但那富二代多次被拒绝后,挂不住面了,终于撕破脸皮,仗着自己家里有点破钱,拉帮结派搞起了小团体,鼓动学姐班里的人冷暴力。 冲突就发生在十二月份的一天晚自习下课。吴琼正巧回的晚了,一出校门口就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女孩子拉拉扯扯。她走近一看,为首的那个确实手脚不干不净的,女孩边后退边被推搡回来。 她没带手机,咬了咬牙,想跑回门卫办公室报警,又怕起了冲突顾不及。 为首的那个男生突然用力扯下了女孩身上穿的羽绒服,她愣怔半秒后尖叫着拼命护住自己。她脑子一热,啐了句畜生,当即就要冲上去,却被一只手臂拦下,仰起头,眼前是一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少年。 “躲后面。”少年露出一双凌厉的凤眼,声音冷冽,“待会我上去,你就跑回门卫室报警,知道吗?” 吴琼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就见这口气又拽又欠揍的男孩子几步就迈到了对方人堆里,薅起了那个富二代的领子。 富二代正调戏得开心,突然对上了一双黑沉惑人的眼睛:“靠!你他妈谁……” 少年笑了一声,眼尾微挑,道:“你爹。” 他动了动手指关节,猛地一拳砸到那张脸上,富二代应声而落。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扶住自己的便宜主子,少年趁这时脱了身上的羽绒服,披在女孩的肩上,把她稍稍推离。 回头,身姿高挑,背脊青竹,面容身段在路灯下实在好看得过分了。 而在怒火中烧的男生看来,这就是只唇红齿白的公狐狸。 富二代看见了少年内里的一中黑色校服,挣扎着站起来,狞笑道:“唷,哪个小学弟来英雄救美了?” “现在爽了吧,不好好想想你以后在一中的日子怎么过?” 他甩开身边搀扶的手,嘴脸愚蠢高傲:“你打没打听过,知不知道我是谁啊?” 周围沉默了许久,少年才略抬起下巴,凤眼不笑自弯,在灯光下近乎妖冶,而他神情不屑,仿若面前是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那你有没有打听过我是谁?” 冬夜的空气灌进肺里,好像有刀刮擦着内壁,生疼。 吴琼几乎和刺耳的警笛声一起到达,她弯下腰喘了几口气,抬起头,眼前一片狼籍。 地上横尸一片,都小幅度扭动身体,痛苦地呻吟着,黑发少年站在一边,背影单薄,面对眼前披着黑色羽绒服还哭着的女孩有些手足无措。 吴琼没觉得那个学姐有多好看,只是盯着少年白皙的侧脸。 民警迅速赶到,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快点回家。一个女民警上前安抚情绪,吴琼再瞟一眼,却看不见那个黑发少年了。他胸口一阵闷,鬼使神差地跑出街道口。 少年双手插着袋,身上就一件黑色校服,下摆露出些白色衬衫尾,却不见瑟缩姿态,宽肩窄腰的,反而漫不经心顺着道儿往前走,混不吝的少年劲儿。 他旁边还跟了个裹了条厚羽绒服的人,喋喋不休:“你又打架了是吧,你就厉害吧你,早晚有人把你收拾了。” “诶!你头发怎么这么长啊,还不剪吗,够娘的你。” 谢右转头,面色冷淡。 吴琼没有跟上去,她站在街道口,一如经年累月后,她再次站在了这条路上。 雪越下越大,盘旋着落了她一身,吴琼眨了眨眼,伸出手接了几片雪,他想,如果那时候也落了雪,谢右的侧脸大概还会更好看一点。 看起来冰雕雪琢,其实远比所见的要炽烈得多。为什么有人会怕他呢,他明明那么好。 那么好。 吴琼的大拇指和食指张开,呼出的白气穿过指缝,亲热地缠绕住指尖,把这句低语弥散在漫天飞雪里。 “小琼?琼琼,哎哟别冻着,快上车。” 吴琼收回冰冷的手指,转头弯了弯眼睛,“有点冷,你们怎么回事,让我等了这么久。” 吴母被车门外的寒气激得往里缩了缩脖子,接过宝贝女儿的围巾,“知道你没耐心,就这点时间还等,路上堵车,你爸爸都算开的快了。” 她看了眼吴琼被雪打湿的发梢,哎呀了一声:“怎么回事啊,淋了多久雪了。吴琼!从小到大,你下雨下雪身上一定要湿,带伞也没用!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在屋檐下等,你又不听!” 她顿时举起双手:“我错了。” 莫翰的声音从前座飘过来:“不写个检讨吗?” 她的眼睛立刻瞪大了:“你也在?” 莫翰探头,笑眯眯的,“我一直在,我刚刚还跟你打招呼呢,就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完全没注意到我啊。” “可能我耳朵被冻坏了,没听见。”吴琼摊了摊手,眼光流转,狡黠得如同狐狸,背对着吴母冲他眨了眨眼。 莫翰笑了,“看来你这一年过得不错,生龙活虎的。” 吴琼弯着眼睛,说当然了。 从不会伪装,到天衣无缝,我自恃天赋甚高,学也学了很久,跌了不知道多少跤,才把血淋淋的伤疤藏了起来。 又怎么能被人看出破绽。 brooklyn堕入黄昏,车子途径日落公园时特地放慢了速度,赶上了落日溶金,余晖映照得每个人都金光灿灿。 然后彻底黑暗。 谢苏两家每年都会一起过年,但今年有些特殊,谢右被接去了国外,两家决定这个年就干脆在美国过。 除夕宴就在小洋楼里,后厨专门聘了人做几道寻常国菜,谢母和苏母一起包了馄饨,虽在国外,把门一关也其乐融融,没有差别。 可一顿饭吃下来,连个陈圣俊的影子都没见着,苏飞心里好笑,他的好叔叔好阿姨,已经连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愿意编了。 苏飞拿起筷子,看着面前精致得都快没了烟火气的菜肴,瞬间没了食欲。他等馄饨上了,自己吃完了,侧身端起一碗,对着几个有说有笑的大人道:“谢右还没吃饭吧,我去拿给他,他在楼上哪个房间?” 饭桌上气氛瞬间冷下来,他端着碗馄饨,寸步不让。 谢父微微皱眉,“他不饿……” 谢母却打断道:“在楼上第二个房间。”她勉强勾了勾嘴角,“两个人要好好玩啊。” 苏飞点了点头,上楼。 暖色调的壁灯衬着厚重的红木漆门,刚想敲一敲,又放下了,心道他哪有这么礼貌,于是直接推门而入。 一进门,他脚下就踩到了一片碎瓦,清脆地裂开。房内昏暗,只剩了一盏床头灯,地毯上模模糊糊侧躺了个人。 苏飞可以想象得到屋里是什么样子,为了防止他的脚被扎出几个窟窿,他开了灯。 果然,房里能砸的都被砸了,满地碎渣子,谢右就蜷缩在房间正中央。明亮的灯光似乎刺醒了他,他嘶哑地低声骂了句滚,就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苏飞把馄饨放在书柜上,关上门,绕过几个碎片,才看清谢右的人。 太瘦了,骨节锋利,蜷缩时蝴蝶骨凸起,像被人硬生生折去了羽翼,侧脸苍白,即使没睁眼,苏飞也能想象得出,那双凤眼如今漂亮不起来了。 他不是不能出去,是心死了,变成一潭死水,贫瘠荒凉。短短一年,像丢了半条命,连点活人的生气都没有,要让苏飞说,这就是个绝症病人,下一秒断气了都不奇怪。 苏飞从捂得严实的外套里掏出一本笔记本,扔到地上,表情不知道是嫉恨还是悲悯。 “谢右,我只当这一回好人。” 房里重新黑下来,不知道是什么感官先苏醒了,他鼻尖萦绕着食物的香味,胃部传来几天未进食的剧痛,搅动,撕扯着。 可他只是动了动嘴唇,聚焦视线,纤长的睫毛微颤,用手指费力勾过那本笔记本,扣在怀里,明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五指还是死死地抓着本子,好像那就是救赎,好像他找到了救赎。 他再次沉入梦境底部,不愿意分辨白天黑夜,也许只是因为梦里有海棠花树,而这次沉睡不会太久。 也许这次,只有这次,他会在醒来后遇见真正的光。 谢右坐在楼下的长桌旁,慢慢咀嚼着早饭,直至咽下最后一口。 他放下刀叉后抬起头,轻轻眯了眯眼,睫毛如蝶翼一般栖息交叠,唇红齿白。 管家迅速低下头,仓促地递上纸巾,“少爷,要不要再为您做一份早餐,您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 他垂下眼睫,薄唇稍弯:“不用,我妈呢,她去哪儿了。” 温室里的玫瑰娇艳欲滴,陈圣俊推开掩门而入时,谢母一个恍惚,手指被玫瑰上的刺扎出了血珠,瓷白映着鲜红。少年穿着黑色针织衫,勾勒得身形越发消瘦高挑,他执起母亲的手,轻轻含住了被血珠濡红的指尖。 谢右弯着眼睛,漆黑的瞳孔倒映出母亲惊诧的神情,毫不在意地拭去嘴唇上沾染的鲜血,“这样就不痛啦。” 眼前高挑亲昵的少年突然与那个爱哭鼻子的幼童重合,遥远的记忆拂去尘埃,第一次无比具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个五岁的小孩抽泣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边哭边大声喊着妈咪你在哪,而那时自己狼狈地躲在门后,捂着嘴巴努力不泄出哭音,连回头拥抱自己骨肉的勇气都没有。 “小右,妈妈对不起你啊……” 女人突然跌坐在地上,用手捂住双脸无助地哭泣起来。谢右安静地看着她,片刻后慢慢蹲下身,极富耐心地理顺她的头发。 间歇性的焦虑狂躁,受到刺激后情绪波动很大,她被自己的丈夫关在这座堂皇的金丝笼里十二年,好不容易等来了自己的儿子,有了唯一的盼头,却被告知……儿子喜欢上的,又是她。 她好不容易用那么多年的生命换来的珍贵机会,怎么能再次败在那个女人……不,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手里? 当天晚上,管家驱车带他出去透气,这也是在变相地放松对他的软禁,谁能料到他当初断了一条腿也无法换来的东西,只要妥协就可以轻易得到。车停在eastriver的河畔,管家恭敬地点了点头,示意谢右可以下车走走。 一下车,迎面扑来的夜风就撩起了少年的刘海,曼哈顿壮阔宏丽的夜景隔着一条河道,层次分明地照进他眼底。 谢右的身上半明半暗,左手握住了黑暗,右手却处在一场盛大的光宴里,他往前迈了一步。 管家弯了弯腰:“少爷,您想要在布鲁克林大桥上散一会儿步吗?” 谢右静默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神思渐远。自从来到这座城市,看到曼哈顿的夜景时,距现在已经隔了整整一年。繁华至顶的似乎都没有变化,而卑微如尘埃的根本无人关心,他被遗忘在这里许久,直到脚底都粘连上土地,囚禁他,捆绑他,痛而不能离。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还能触碰到一丝一毫的阳光,他都万死不辞。 “我冷,回去吧。” 他回过头,对着遥远的东面勾了勾嘴角。 星大一下雨就会变得很潮湿,是粘稠绵长的湿意,缠绕在衣物上,最后鲜明成路旁清新的绿色。 吴琼收了伞,水滴骨碌碌滚到水泥地上,寂静的电教楼回荡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催生起人昏沉的睡意。 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一条条微信消息蹦上来,他叹了口气,费力地一手托着书一手解开手机的屏幕锁。 “这礼拜你一定要回来!!!!” “去年你就没来同学聚会!今年还想逃!把不把我这个班长放在眼里了!” 吴琼眨眨眼,透出些狡黠的笑意来,然后白皙的指尖刷刷打字。 “qaq……” “我知道咯,上课啦。” 屏幕暗了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一条。 “别卖萌!!!” “虽然你确实可爱。” 吴琼轻哼了一声,重新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一会儿上大课,她可不想接受高中微信群的高强度轰炸。一个同学聚会,还没开始就躁成这样,至于吗?大家都大二了,还能不能做个理智的成人了。 话是这样说,想也是这样想,吴琼还是有一点点开心是掩藏不住的。星大在外省,离家颇远,回一趟大包小包麻烦的不得了,所以平时放假他总是窝在公寓里乐得清闲,这次回去不仅仅是参加同学聚会,也要回去看看她的宝贝爹妈,天天吵着见不着女儿,都快害相思病了。 吴琼心想,相思病,这词真是有趣,相思重了也能成病,劳神劳心。 星大没有夏天才开的海棠,此时四月花正浓,却被一场雨砸的只剩三三两两。离大课还有些许时候,她看了看没有信号的手机,静默了一会儿,拍了张雨中海棠的照片,发了条微博,圆圈转啊转,还是归到了草稿箱里,和之前的几百条一样。 【学校的海棠四月就开了,但是不漂亮,也不香,我想家里路上的海棠了。好像也有点想某天晚上爬到那棵海棠上的人。】 随后她认真地打上一个数字,735。 昨天是734,明天是736,什么时候这个数字才能停滞不前,或者会不断增长,直到老死。她浸没在这条长河里,每天都像是快要摸到尽头,每天也像是可能会溺亡。 你来救我吗,或者我们各自淹死在各自的生活里,像是从来没有遇见过。 大课枯燥得有点过分了,加上下了雨的阴沉天气,扩音器里传来老教授气若游丝的声音,声声催人睡。吴琼撑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头一歪就睡了过去,被莫翰拍醒时周围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收拾书包和笔记。 她懵了一会儿,才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上课……” 莫翰帮她把笔和本子都收进包里,“我有你课表,你又忘了?正好我今天手头没事情,带你出去吃饭。” 吴琼摸了摸自己睡乱的头发,手划过脸蛋的时候触到了几条印子,当即皱了皱眉。 “没睡到桌子上,是被你外套磕出来的。”莫翰叹了口气,“你洁癖还是这么重,难养,娇气。” “电教楼的桌子特脏,上面全是乱涂乱画的东西,还有小抄,让你趴你愿意?” 莫翰说不愿意,又把书包递给她,才直起身理了理袖口。 吴琼接过包后伸了个懒腰,头上毛茸茸地翘起几根乱发,像只猫。 她走出过道,回头看他一眼,随即咦了一声。 “恩?”莫翰用眼神示意他。 吴琼上身略微前倾,半眯起眼,睫毛轻轻颤动,道:“你嘴角破了。” 此言一出,就好像摸了老虎的屁股一般,她看见莫翰神情不变,手上却青筋微凸,还不在意地拿指腹轻轻蹭过那一小块破了皮的地方,笑道:“可能是吃东西的时候刮破了,走吧。” 吴琼慢吞吞地跟上去,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有些红,她瞥了眼莫翰的表情,又准备来个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个游……女孩,真的不认识你了?” 莫翰不说话,她咂了咂嘴,继续说道,“我说你也真够奇怪的,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把一只小绵羊送到梦域之主那种蛊惑人心的生物手里。” 他不由撑开伞,“所以你这个不会蛊惑人心的生物,能闭上嘴快走了吗。” 无情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像只翘尾巴的小狐狸。 这周六很快就来了,莫翰有个课题要做,不能一起回去,吴琼就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大只小只地上了回家的动车。 四月中旬暖意逢生,连雨都蒙蒙带柔,太阳朦胧掩映在丛云之中,浅光渐次展开,笼罩在星洲市上空。动车飞快地穿梭在轨道之上,窗外有粼粼水面,这是东湖,穿过前方的隧道,过一层天然的青山屏障,就到了星洲的地界。 十分钟前就着断断续续的高铁信号接了家里的电话,吴琼听着母亲的唠叨恩来恩去,也不觉得烦,撑着头看窗外的风景。不是没回过家,却总觉得,这次入春格外热闹,车厢里传来几声欢快的俚语,她转过头,就见一个西瓜头小孩几乎是蹦了起来,拉着他妈妈的衣角,说到家了到家了。 她……不对,这个身体小时候,大概也是如此吵闹。 吴琼轻笑一声,拉开拉杆,随着人流出了站口,父母早就在出站口等着了,吴母一见人群中一个栗色头发,乖乖巧巧的少女模样,立刻招了招手。 吴父接过包和行李,吴母立刻把宝贝女儿往怀里一按:“想死你妈了,车票钱就这么贵是吧。” 吴琼闷着嗓子道:“您帮我租了个房子呢,我不得多住住呀。” 吴父宠溺地拍了一把女儿的背,“哈哈,还是我们家琼琼机灵。” 高铁站离城区有些距离,开车的时候吴琼避无可避,只好老老实实地把学校里的事都给报备了,事无巨细。本来吴家夫妇俩还担心他们的女儿上了大学会被什么小帅哥玩弄感情,现在看来,简直宅天宅地宅出世纪,别说玩弄感情了,说句话都难。 “真没喜欢的啊?” 她摇头:“真没有,我这么多课忙着呢。” 吴母颇为遗憾地噢了一声,又问道:“那翰翰呢,你阿姨实在操心这事情,都托我打听好几回了……” 老大不小了,还没个对象的消息,能不急死人吗。吴琼转转眼珠子,打了个太极:“这我不清楚,我表……堂哥这人你还不了解吗,他想瞒着的,撬都撬不开,还有搞科研的一般都谈得晚,你让阿姨叔叔别急嘛。” “行,我知道了,但你是女孩子,不能跟他一样,可千万别让我们着急啊。” 吴琼弯了弯眼睛,转头看着街道。 她这次回来有些赶,白天在家里吃个饭,晚上就去同学聚会,夜里凉,吴母不放心,还记挂着他高二那回伤了身的大病三月,非得在他的卫衣外面再加了件外套,裹得和球一样才放人出门。 吴琼一边应着他妈的嘱咐,还得对付班群里那几十个齐刷刷的“@吴琼”。 “十分钟。” 她打完这三个字,伸出手探了探气温,发觉真有些冷,戴上卫衣帽子,转身走进夜色中。 这条路有整整两年没有好好走过,一段围墙被拆了重建,刷上了刺目的白漆。 她一路未停,路过海棠树时只是低了低头,像是被突然刮过的一阵冷风冲了喉,有些想咳嗽。那次伤风之后落下的毛病,喉咙总会痒,一不小心就能咳得眼角泛泪。 如果每次咳嗽都伴着什么心病,未免太惨了一点,所以吴琼更倾向于这风吹得太刁钻古怪,吹得她并不好过。 走了有约莫七八分钟,快到酒楼了,她又接到班长的电话,说是一伙人去ktv了,埋怨她来的慢。吴琼好好赔礼道歉了一番,又多加了五分钟脚程,认命地奔波去另一个地点。 等到她自己走着走着快把火气都磨出来了,才到了商业广场。 “累都累死了……”吴琼等电梯时小声嘟囔了几句,到了室内也懒得取帽子,就这么戴着,露出脸颊和下巴,更显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初中生。 楼层按钮不知道为什么不亮了,她刚想伸手去按,另一双手却先覆了过来,白皙修长,手背上有黑色的纹身,似乎是玫瑰,黑色的,缠绕在血管的脉络上,瑰丽妖冶。 吴琼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黑卫衣的高挑青年,可惜戴着口罩,唯一露出的侧脸上,眼睛也被黑发挡住了。吴琼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连带着手指也缩回了袖管,垂着头安静地等电梯。 电梯到了,她走进去,黑发青年却还是站在走廊里,看不清神情。电子音响起,门慢慢合上,那条缝隙不断缩小,直至完全闭合,那一瞬间,电梯外的人抬了头。 “我们的吴大小姐终于来啦!” 一进门,酒气就熏过来,空气中一声闷响,吴琼猝不及防被彩带洒了一身。 “surprise!” 班长站在一旁,笑着道,“诶哟,诶哟!我们琼琼真的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美丽可爱。” 一包厢的高中同学嘻嘻哈哈,吴琼松开下意识警惕攥紧的双手,无奈地拨开头上缠着的一根蓝色细带,还拿下来看了看,“这是什么小孩子把戏。” 一群人又开始哄笑,她加入了团体,听着他们从高中第一次见面聊到高二差点热死人的暑假,期间不断有人切歌切歌又切歌,一首首耳熟能详的口水歌唱了又唱,有人笑,有人被回忆撕扯得都擦起了眼泪。 尽管已经推脱了不少,吴琼还是被灌了一杯酒,幸好度数轻,她现在正撑着头,奋力在脑内背法条保持清醒,可惜无济于事,再加上他们班以前一位男同学震天响的歌声,她觉得脑子都要炸开了。 吴琼随便拍了拍旁边谁的胳膊,在根本听不清人声的ktv包厢里蚊子似地哼了一声说去洗手间,那人也微醺,还附和着点了点头。 洗手间隔绝了各路大神的歌声,她用凉水冲了一把脸,眼眶湿漉漉的,像刚哭过一般,用纸巾擦了擦手,就出了洗手间。 吴琼实在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了,就这一杯都能喝出后劲来,但面上还是正儿八经的,正儿八经地推开了隔壁ktv的门,往沙发上一坐。 隔壁也是个大包厢,灯光半明半暗,转动着投射到地上,她呆楞了一会儿,才发觉这个包厢压根就没有刚才热闹。 吴琼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声音浸了醉意,“对不起,我走错地方了。” 她刚想起身就走,灯光却恰好投射到房间正中央的沙发上。 枢纽世界·回复(6) 手背上的纹身,指缝里夹着的烟,宽松的黑色卫衣,略长的发,青年从沙发上直起身,整张脸都被笼在了暧昧的灯光下。 薄唇微张,白雾丝丝连连,他朝桌案上的一杯酒红液体轻轻吁了口烟,气息融入酒里,缠绵悱恻,像是在进行一个绵长得让人窒息的吻。 那杯酒被推到了吴琼的面前,连带着青年的身形,他抬起头,凤目狭长。 很多人最喜欢的是谢右的眼睛,因为不管他本人如何冷淡自持,看人还是会自带三分情意,这种人,最擅长假装,最喜欢把滥情摆在明面上。 吴琼心想,自己果然精神不正常了,醒时织梦,梦来清醒。她眨了眨眼,在黑暗中安静地凝视着幻影,轻轻笑了一声:“你大概不知道,我不喝酒,也很讨厌烟。” 对面的青年似乎愣了愣,随即就要把酒拿回去,刚伸出手,吴琼突然握住杯柄,皱着眉把一杯红酒一饮而尽。 她放下杯子,抹掉嘴角的残浆,眼圈被呛得泛起了红。 “但是你难得到我梦里来,所以我就勉为其难喝一次。”吴琼伸手,似乎要去摸他的眼睛,却又突然调了个头,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啊,难喝死了。” 浇到喉咙,灌到胃里,滚烫沸腾的血管被酒精刺激得像要爆裂开,她眼前逐渐被水雾模糊,那些该死的,讨厌的液体,让她看不清谢右的脸。 她的眼眶里滚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扑棱棱不听使唤,从脸庞淌到脖子里,她一手捂着胃,另一只手狼狈地摸上陈圣俊的眼睛,指尖擦过睫毛,绵延到眼角,颤抖着温柔缱绻。 “你能笑一笑吗,这是我的梦诶,别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了,那张照片,运动会,你能笑成那样吗。”吴琼断断续续地,甚至都开始语无伦次,还颇具科研精神地笑了出来,“梦里也能醉啊,了不起。” 她似乎更加确定了什么东西,也更肆无忌惮起来,于是几近绝望地握住了谢右的手腕,将玫瑰抵在了自己的心口,眼中虔诚又茫然,嘴角却还挂着绵软的笑,像黏人的幼猫。 吴琼歪着头,已经是一副醉态:“谢右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那句话还算不算数啊。” “嗯?”她看向黑发青年的眼底,一片深潭,晦暗阴沉,她心口处,隔着一层布料也能感到对方正微微颤抖着。 吴琼慢慢松开对方的手腕,道:“这个梦不好,退货,连骗骗我都做不到。” 下一秒,她的手反而被死死抓住,谢右一个用力,将她撞进自己怀里,手臂环住腰,掌心覆上肩膀,寸寸相依,吴琼几乎觉得自己要被掐死了,她酒醒了一些,本能地开始挣扎,谢右的胳膊却像是钢铸的,丝毫不动。 他喉结微颤,亲了一下吴琼的耳朵,“不是梦,不是梦。” 那曾虚伪的壳子终于被敲碎了,他像呼吸到了第一口氧气,拼命地把怀里的人圈紧,极力克制着手上的力道,因为分离了太久,他甚至不会轻柔地拥抱,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兽类撕扯猎物,獠牙生生嵌进肉里,不见血不罢休。 手臂还在收紧,直到女生闷哼一声,他才撑起上半身,猛地将她推离自己怀里,手足无措地按压对方的肩膀:“疼吗,哪里疼,是不是弄疼你了。” 吴琼捏了捏手臂,眼睛睁得大大的,怒道:“上次是,这次也是,你就不会好好地抱一下吗!” 谢右被训得有些愣,眼睛眨也不眨,花里胡哨的灯光照射下来,晕得他整个人面容白皙,朦胧间又变成了那个路灯下黑发白衣的少年,毛手毛脚,遥远的心跳声也随之而来,逐渐强烈地与现在重合。 “我……”他看着面前垂着头,小只乖巧的女生,口干舌燥,“我能,我能再抱一下吗,不会弄疼。” 见女生愣了,他又壮着胆子伸手擦去对方脸上的泪痕,凤眼携了春意融融,化开了一层一层波纹。以前没心没肺混不在意,什么都不怕,而现在他有了想要去忌惮的东西,他害怕吴琼磕了碰了,伤了疼了,害怕她等了那么久,真的不要他了。 可是吴琼过的并不好,在名为思念的油锅里煎来炸去,伤口鲜血淋漓,还亲手在他的眼前撕开疤痕,最不想让她受伤的,却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阴霾。谢右有那么一瞬间想,那就不要好了,如果两年的等待耗了他们多少辰光,让她夜里怎么都不能成眠,不如谢右自己的真心被踩在脚底,不如吴琼从来没在乎过他,那就好。 只是不要哭。那些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烫出了灼心的痛,比他断了腿,和日复一日的虚与委蛇,要无助上一万倍。 他搂住吴琼,如同极北之地的夜旅人哆哆嗦嗦拥住一丛篝火,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在黑暗里呆久了,哪怕是能切切实实握在手里的光,也怕它从指缝溜走。 谢右从来不觉得一个地方如此地令人难以忍受,而他却在那里生活了整整两年。这两年里他曾企图靠着前十八年的回忆来耗完余生,但失败了。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没有氧气,人要怎么活下去呢。 所以他回来了,回到能让他呼吸的地方了。 回到她的身边了。 “小琼?小琼?真是的,去哪里了也不接电话……” 班长在包厢外踱着步,拨了一遍又一遍,急得焦头烂额。 隔壁包厢的门突然开了,伴着电话铃声,班长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却看见她念叨着的女生被搂在一个黑发青年的怀里,发丝挡住了她的侧脸,但明显走都走不稳了。 班长愣愣地掐断电话,“您好,请问您是……?我是吴琼的同学,是她不小心打扰到您了吗?” 青年戴着黑色口罩,一双凤眼清冷地扫下来,带了些威压,吴琼刚刚一直垂着头,听见班长的声音后立刻茫然地扬起下巴和青年对视,她的眼睛因为刚哭过还是红的,水意朦胧。 青年看了一会儿,手指从一侧攀附而上,修长的指节覆住了吴琼的双眼,随后有些不自然地看向班长,嗓音冷冽:“我是同届三班的,和她住一个小区,今天过来吃饭,顺便和她一起回家。” 吴琼的视线被遮挡,和小猫咪似的,抓过他的手就要咬,结结实实一口,对方躲都没躲,莹白的手上立刻多了一排牙印,班长一看,不得了,这人非但不生气,还无措地垂下了眼睫,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啊,好,好,路上小心?” 班长实在无法违心,就这个相处气氛,吴琼绝对和这个男的有一腿。 而且,那个男的,他的耳朵居然红了诶,她目送着对方高挑的背影,觉得他的眼睛颇为熟悉,大概这世上美人都出在一双眼上,否则那双眼睛怎么会和谢大校草的丹凤眼长得如此像。 谢大校草是哪个班来着?刚刚那位……是哪个班来着? 班长愣了一下。 已经很空旷的路,一盏盏路灯陈列过去,各自照亮一团光影。 吴琼确实醉了,但也没到烂醉如泥的程度,她半撑着谢右,还想甩开身旁人的桎梏,并坚持认为自己根本没醉,让他赶紧消失,她不要做梦了。 “都说了我不是梦。”谢右已经取下了口罩,牵着她的手,唇角微扬,“我不是梦,看看我,恩?” 吴琼不看他,道路前方出现了一道模糊的树影,她虽然醉了,也知道,过了这个十字路口,有株还未开花的海棠,窈窈窕窕,绿意盎然。 “看来我做梦都想跟你走这条路。”她弯了弯眼睛,“这个梦这么逼真,我不做点什么的话好亏啊。” 她突然回过头,用力扯下谢右的卫衣领口,极快地亲上了对方的嘴角,然后就这么贴着,微踮起脚,嘴唇移到他红透的耳廓旁,笑音羽毛般刮过耳膜。 “嘻嘻。” 一秒,两秒,三秒。 谢右原地反应了半天,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摸着唇角,脸已经完全红透,凤眼亮晶晶地看向她,呆里呆气。亲了?亲了啊,他喉结滚动了一遭,心脏跳得飞快,要承受不住的快。 小醉鬼歪着头看他,笑嘻嘻地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次,然后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探身过来,这次端端正正地亲在了唇上,气息相闻,不知道是掺了奶的酒还是掺了酒的奶。 谢少爷这辈子都没被强吻过,或者是这辈子都不可能被打不过他的人强吻,可他眼前分明就是个任人调戏的小软包,自己却反而手无缚鸡之力。 “还要吗?”她眨了眨明澈的眼睛。 谢右白皙的面容已经完全红透,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摇摇头,重新拉起她的手。 吴琼却嘟起嘴,“那我要亲亲。”眼底狡黠自傲。 谢右迅速移开眼,压下刚刚那突然疯狂跳动起来的心脏,道:“你还醉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吴琼不依不挠。 “要亲亲。” “乖,不行。” “要亲亲。” “不可以。” “要亲亲。” “……” “要亲亲要亲亲要亲亲要亲亲要亲亲。” 谢右叹了口气,哄道:“乖,先回家,等你醒了再亲亲好不好。” 他拨开女孩额前的碎发,郑重而又虔诚地印下一个吻。 “我们约好了。” 吴琼缓缓转醒,她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睁开一只眼。 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阳光洒了半床,窗帘被风吹得起伏,春风从纱窗缝隙里钻进来,抚着她的脸颊。 好像,做了个好梦啊。 她揉了揉太阳穴,把最后一点困意驱走,下床洗漱。 吴琼喜欢睡懒觉,今天却稍微起了个早,八点半,父母看到她下楼都有些惊讶。 “哟,难得啊,周末起早。”吴父打趣道,“还赶了一顿早饭。” 吴母去厨房多拿了调羹碗筷,盛了粥放在她的面前,面色不怎么好看,吴父她使了个眼色。 吴琼不由咳了一声,道:“妈,那个,我昨天确实喝多了一点,我认错,你别生气。” 吴母斜觑了她一眼:“我气?我气什么!身体是你自己的,自己不好好管着旁人还会帮你管啊?昨天,你自己没看见你那样子,我告诉你啊吴琼,你给我好好谢谢人家小谢,一路上你肯定没少烦他,下次可以一起……” 吴琼突然放下了勺子,险些打翻粥碗,把吴母吓了一跳。 她掐紧了手心,尽量柔和地问道:“妈,我昨天是被谁送回来的?” 吴母道,“你同学啊,叫谢右是吧,长得是真好看啊。可你当时挂人家身上,像条八爪似的,可让你妈丢人了,你……哎?小琼?早饭不吃去哪啊?” 吴琼匆忙穿上鞋,什么也没拿就奔出了家门。昨晚的记忆逐渐清晰,她恍若隔世。 世上哪里有那样的梦啊,那是她的清醒梦,她的少年确实来过,他们拥抱过,接吻过,承诺过。 吴琼没带手机,也没有任何谢右的联系方式,她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也决绝地相信着那棵海棠。 五分钟的路,她跑成了两分钟,低下头喘气时,眼前蒸腾一片,只能见树影婆娑,灿金阳光斑驳满地,有少年穿过她漫长的等待,也穿过那些在夏天纷纷扬扬的海棠花雨,走向她,对她说,我回来了。 少时年纪轻轻,有些再见啊,要阔别多少年才能重新圆满。 也许那年的夏风,几经轮回,重新带着宿命而来,它舐过吴琼眼角的泪,化成坚韧固执的线,一束一束,缠绕在谢右的指尖。 你明白的,他们从未失约。 枝桠微动,她被收入了一个怀抱之中,然后这荒芜又漫长的两年,终于尘埃平定。 吴琼拖着行李箱,朝远处的父母挥了挥手,周围人来人往,大家行于匆匆的日程中,星站的地标在日光下被照得闪闪发亮,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笑起来眼睛很灵动的女孩。 她回头时边理被书包弄折的衣角边向前走,淡蓝色的行李箱就这么大喇喇地杵在广场上,她在心里数着,一,二,三。 一只修长的手拉过拉杆,身姿高挑的黑发青年从逆行的人潮中回头,几步上前,和她并肩走在了一起。吴琼轻轻别过了头,却还是不作声,只是偷偷抿了抿唇。 眼看着入站口越来越近,青年皱着眉,握住了她的臂肘,她顺势停下,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睛看向他。 谢右叹了口气,说不上来是憋闷还是委屈:“我记得,你车没这么早,这么着急进站?” 吴琼闷笑一声,抬起头做出有些迷茫的样子,问道:“你哪位啊?” 谢右不说话了,手上劲却大了些,制着对方的臂肘,纹丝不动。吴琼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好破了功:“我行李箱都在你那里呢,我能走去哪儿啊?” 阳光太好了,细细碎碎地洒进吴琼的眼睛里,像什么湖,在后山匆忙见过一次波光粼粼的样子,就再也忘不了。她逗别人的时候,湖里就悄悄翻起细浪,雀跃着涌到岸边,和湖本身一样,灿金色的活泼狡黠。 谢右的手慢慢顺着他的小臂滑下,指尖看起来有些恋恋不舍,“我还有些事,都结束后我去找你……” 吴琼的眼睛盯着他左手的纹身,打断他:“都告诉我吗?” 谢右愣了一下,随后垂下眼睫看着她,低声道:“嗯,全部都告诉你。” “我为什么走,为什么回来,都告诉你。” 吴琼突然心安,又暗自唾弃自己,因为一句话等上几年这种事,她以前已经吃过亏了,看来还是骨头不够紧,又上赶着犯贱。 抬起头,正好对上谢右漆黑漂亮的丹凤眼,一口气顿时如鲠在喉,硬生生折在了半道。生气,破口大骂,她还真做不来。仅仅说句回来就好,也不是她的性格,她不甘心。 她想摸摸谢右的眼睛,气不过了就掐掐他的脸,让他不要急,自己已经等了两年多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两年里,吴琼时常在想,他们如果能在一起,是中了乐透,不能在一起,也只不过是那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然而他一旦回来了,就要做好被她再次硬生生拽进千分之一的准备。 她狡猾隐忍,必要时候不择手段。 谢右不知道她脑子里到底在盘算什么东西,他轻咳一声,“上车之后好好休息,你宿醉了,多睡一会儿,不然会头疼,伯母帮你泡了蜂蜜水,要记得喝,喝完之后再睡。”他歇了一下嘴,又觉得还没叮嘱完,“还有,回了公寓之后记得……” 吴琼鼻翼微皱,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跟我妈似的。” 四周越来越拥挤,有几个人一直往谢右身上靠,有意无意地推搡,他被碰了一下手臂。 “哎帅哥,不好意思哈。”那姑娘一抬头,眼睛立刻蹭蹭放光,嘴巴微张着啊了一下,被她后边的朋友看好戏地往前推了推。 谢右冷着一张脸说没事,随后把吴琼和行李箱都牵离了人群,身后隐隐传来兴奋的几声“我靠好帅”。 吴琼被他拉着袖管,跟拎小鸡似的拎到树荫底下,还时不时地转过头盯着那几个姑娘,谢右一回头看她那样,有些没好气地问道,“看什么?” “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 吴琼轻笑,“我看看找你搭讪的那个女孩啊,你喜欢那个样子的吗?” 谢右没料到这招,他软了神色,无奈又委屈地去牵她的手,“你明明知道的……” 吴琼的手比脑子快,倾身上前遮住了他的眼睛。 “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谢右用那只纹着玫瑰的手覆盖住了她的,轻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吴琼问道。 她的手被握着下移,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撞进了那双眼睛里的慕意深沉,随后唇上一热。 吴琼这才并没什么用地灵光一闪。 谢右刚刚说,要亲亲。 蜻蜓点水的轻碰,谢右还故作镇定地用指尖揩了一下唇,可惜垂下眼睫时白皙的后颈红了一片。 吴琼愣了一会儿,突然从头炸到了脚。 “行!行李箱给我!”她咬着唇,慌张地拉过拉杆,“我要走了,安检人比较多,会来不及。” 谢右下意识地要跟上去:“我送你到安检口……” 吴琼回头瞪他,声音跟奶猫似的,凶巴巴地说道,“别来!你敢过来我咬你!” 整个猫……不是,整个人都毛茸茸的。 谢右哦了一声,吴琼立刻步履生风地奔向站口。 过了安检,吴琼拉着箱子,后悔得牙痒,如果刚刚能硬起腰杆拽着领子亲回去就好了。她郁闷地踢掉了地上的一粒石子,虽然网上还能联系,但又要一个月见不着真人了,就这么走了,是不是有点不甘心。 她停下了,人生总共几十载,见一次少一次,她一咬牙,当即就要回头,鼻尖却突然盈上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繁花,鲜果与木质。 谢右的手臂环上她的腰,黑色的发梢轻蹭他的颈间。 吴琼整个人都麻了,谢右还在她的耳朵边说话,热气呼得那块皮肤滚烫发痒。 “我……一直在想,不抱一下的话,真是亏。”他笑了,声音突然放低,“你刚刚是不是想回头,我没忍住,就抱上来了。” 吴琼被圈在他的怀里,意图也被看清楚了,只好小声嘀咕道:“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机灵。”还有流氓。 转念一想,这人除了是校草还是校霸,他不流氓谁流氓。 谢右头一低,直接搁到了她的肩膀上:“恩,我挺蠢的,但是你聪明,吴琼全世界最聪明。”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像骂人,吴琼没忍住,怼了一句,“你闭嘴吧。” 谢右从善如流:“好,那你让我再抱一会儿。” 吴琼身上真的有牛奶的味道,不知道是因为牛奶喝多了还是怎么着。他以前就经常看见吴琼手里拎着牛奶,咕噜咕噜地吸,下课吸放学吸,课上还偷偷吸,他越看越喜欢,就爱屋及乌,索性买了几十箱那个牌子的牛奶,结果一晚上连酗三包后实在受不了牛乳味,全让王叔送到亲戚那里去了。 现在看来,他似乎只喜欢吴琼身上的牛奶味,实在是,比他闻过的女人身上五花八门的香水味要好闻几万倍。 拥抱的时间越久,就越引人注意,周围的行人纷纷侧目,他眼尾略挑,直起身把吴琼往前轻轻一推。 拜——拜—— 栗色头发的少年眉眼弯弯,朝他做了个口型,然后回头融入了人潮里。 谢右面色冷淡,脚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踏了一步。 他和无数的人道别过无数次,想起和吴琼的道别却还是后怕心悸,如果这两年来有哪怕一步棋下错,那次道别,就是这辈子他和吴琼的最后一次交集。 绝望的人会喜欢平行世界的,而他从来不敢想象有一个世界,他踏上了另一个十七岁,因此他二十岁再也回不到她身边,那是他这两年来每个夜晚的噩梦。 就像是一个选项型游戏,一步一个深渊,他如此庆幸,自己是那个迄今为止选对了选项而走到现在的人,他握住了当年曼哈顿夜景中右手的光宴,才能漠然地俯视辗转挣扎状若困兽的自己。 美貌着溃去的玫瑰,被手底心的黑暗烫伤,烧烂。 谢右盯着手背看了一会儿,转过身离开。 谢家的别墅还维持着以前的摆设,每天都有人打扫,家具上一点灰都没积。 谢右面色冷淡地踏进家门,身旁仿佛有个十七岁的少年红着眼,也和他一般的步伐,却气得浑身颤抖。 谢父的两鬓已经有了几束白,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指缝夹着烟。 谢右随手把外套脱在椅子靠背上:“爸,少抽点烟,你最近身体不好。” 谢父抬起头,把烟掐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 “你骗过了你妈。”他眉眼深邃,凝结着化不开的疲惫,“这女人,真的信了你是来接手我在星洲的公司的。” 他冷笑着啐了一口:“我竟然也被你骗了。” 谢右抱着手,似乎饶有兴致:“嗯,子承父业是理所应当的,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没有说谎。”他起身,从客厅的酒柜里随手抽出一沓文件,扔到茶几上。 谢父瞥了一眼,是股份转让协议,还是他自己签的,白纸黑字,一直都由王叔保管,却不知道为何到了他的手上。 受让方签字后立即生效,他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谢右三个大字,顿觉气血攻心。 谢右还在笑:“爸,您觉得我这两年学的东西,够管咱们的家业了吗?” 谢父咬着牙道:“我是为你好,有太多事你根本就不清楚,我那样做,都是为了你。” “我的确不知道你们那样处心积虑,把我骗去国外的原因。”他咧了咧嘴,“但你们肯定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谢父冷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但你要是不听我的,你以后一定会后悔。”他漫不经心地拿起那叠文件,脆弱的纸张在手里微微绷紧,传出了碎裂声,“直接把原件放在我面前,是嫌纸太薄还是觉得我老年痴呆?” 谢右却摇了摇头,“爸,你什么都明白,我今天能搞到这份协议,明天就真的可以全盘接手你的公司。”他闷笑了一声,“我有那个能力,怎么办,您好像别无他法了。” 谢父看着他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气得牙痒,真恨不得拍下来,贴在美国那群被迷的五迷三道的小姑娘的眼珠子里。 他拎起烟灰缸,用力地往地上一砸,嘴里骂骂咧咧。 “给我滚!爱干嘛干嘛去!我管不了了!” 谢右低了低头,道:“谢谢。”他刚拉开客厅的门,就被谢父叫住了。 “我没病,能随便气,但是你妈不能,你心里好好想想。” 谢右回过头,“我想把我妈接回来,她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多年,也最喜欢这里。” 谢父愣了一下后说随你。 谢右沉默了一下,“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么反对我和她在一起。” 谢父冷哼一声,声音却低了下来,“我只能告诉你,你们如果在一起,我们家会变得不幸。”紧接着却是长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你妈当初求我送走她的原因之一。” “我那时才多大?根本就还不认识她。”谢右抿了抿嘴,“你不喜欢她,就不要找这种借口。” “是不是借口,你以后就知道了,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自己选择的路,只希望你以后被后悔。” “她很好。”谢右却固执地看着他,“如果你们了解她,就一定会喜欢她。” 还是道阻且长啊,但心底那层阴霾到底算是散开了。 走出家门,他抵着墙,眉眼舒展开,盈盈带笑,掏出手机刷刷打字。 “到了吗?” “我突然,很想你。” 我突然,很想你。 吴琼刚跨进公寓的门,一个不稳,扶住了门框。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条“谢右”发来的微信,她匆匆瞟一眼,又用手掩住唇轻咳一声,脸上窜起几抹红。 楼道里没人,几盏灯安静地亮着,她直起腰,把行李箱推到了玄关边上,靠着背后冰冷的防盗门解锁了手机屏幕。 对话框随之放大,那句直球就堂而皇之地铺在了她的跟前。 她终于没忍住,嘴角微微上扬起来。 原来这就是恋爱啊。 吴琼高深莫测地看了半天,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就只好晾在了那里。她先洗了个澡,再把行李箱里的衣物都拿出来,整整齐齐叠好放进衣柜里。一番折腾,肚子倒饿了,顺便进厨房炒了份炒饭,端进客厅坐在沙发上细嚼慢咽,边吃边研究谢右的微信。 她先点开了谢右的头像,是两只白皙的手,并没有交叠,色调暗沉又……青春疼痛。 什么审美,吴琼挑了挑眉,不自觉含着筷子尖细细地啃咬起来,放大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遂不屑地轻哼一声,又兴致勃勃地点开了他的朋友圈。 幸好没有什么三天可见的限制,吴琼索性搁了筷子,像猫一样缩进了沙发,把男生的朋友圈拉到最后一条,然后往上翻。 “能不能翻到自拍什么的……”她嘀咕着,把自己逗笑了。 结果往下翻骨肉按有自拍,吴琼还以为谢右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太会干出自拍这种事来,立马就打脸了,如果不是他熟悉谢右的眼睛深至此,大概都不能辨认得出来。 背景是白色的墙面和一点浅褐色的天花板,主人公只露了一双眼睛,眼尾上挑的弧度还不似如今一般风流得浑然天成。十五岁少年的眼睛略微下撇,清冷又凌厉,睫毛覆住半张沉黑,看向镜头时有内敛的傲气。 而配文,果然有着中二的气息。 吴琼念出了声:“越来越像……” 是指这双眼睛吗?越来越像什么? 她咬着手指,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顿时恶向胆边生……点了个赞。 她继续往上翻,转念一想,谢右这脸皮时薄时厚的,万一把这么有趣的朋友圈删了怎么办,于是当机立断,立刻把那张照片保存了。 再往上,就直接跳了大半年。 “今天好热,苏飞这个傻逼还要打篮球,然后又中暑了。”配图是医院里奄奄一息输着液的苏同学,吴琼推算了一下时间,大概,还是初中吗?她无意识地踹了一下抱枕,想着这两人认识的还真早。 然后又是一大段空白期,跳到了高一,吴琼的指尖顿了顿。 高一到高二的那段时间,谢右的朋友圈更新明显频繁了,虽然是几个月几个月的间隔,总比没影了大半年好些。 接下来他拍的照片就开始乱七八糟了,而且背景大多是在学校。拍了树影婆娑的操场,拍了灯影憧憧的走廊,拍了太阳,月亮,和星星。 只是太巧了,居然每张都有同一个人在。 斑驳树影洒了她半身,灯影如轻纱,朦朦胧胧掩盖在她的侧脸上。最后一张,她看见自己隐隐绰绰的背影浸没在海棠花瓣中,谢右朝她伸出手,却只握住了漫天绽开的月色。 谢右说,会再见的。 吴琼摸着心口,勉力把酸疼压下去,没有再往上翻。 他顺着那句直白的情话回复过去, ——那我勉强也想一想你。 谢右秒回:“哎。” “……干嘛?” “我下周末就能去你那边了,那什么,你周末有空吗?” “有呀。” “嗯呐,到时候见哦。” 这个语气……也太少女了吧,谈恋爱都这样吗?吴琼平静地对着手机屏幕脸红了。 她还没能讨教到谢右时不时失心疯的厉害。 布鲁克林鼎盛灿烂的阳光没能烧沸他的性格,反而将他塑造成了一个行动力极强且不容小觑的疯子。 两人就这么网恋了一个礼拜。 谢右早起,午休,晚安,都掐着点发来一句“琼琼早上/下午/晚上好~”,比闹钟都管用,短短五天硬是把她的作0息时间给掰正了。 吴同学是个夜猫子,不管是折腾论文还是单纯的熬夜,但凡十二点之前睡觉了就浑身不舒服。谢右却老是在十点半的时候打电话来,低着嗓子跟她讲话说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存心的,越说声音越低,吴琼被哄着哄着就困了。 星期四的时候,她终于一头栽倒在了十二点的大门前。 “你不熬夜的啊?”吴琼打了个哈欠,恨道。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无辜,“我从小的习惯,睡晚了会头痛的。” 吴琼唔了一声,圆眼睛慢慢蒙上了困意,在对方说晚安,并挂断电话之后,才睁开眼睛,轻轻地补上了一句话。 “说谎。” 五天很快就过去了,周五的最后一堂课,吴琼已经无心去听,却还是一副端端正正的样子,嘴角甚至含着笑。 老跟吴琼坐一块的男生已经摸清了这个女孩的底细——三好乖乖生。于是放了一下午空,然后向她借笔记抄。 “我没记。” “啊?” 吴琼重复了一遍:“我没记。”她正在收拾东西,正巧拿起笔记本,就翻到中间,拿白晃晃的内页在男生的眼前颠了颠。 “三好乖乖生”面色深沉地说道,“没办法啦,只好拜托你去借苏静的了,可以做到的话就点点头。” 男生愣了半秒后疯狂摇头:“那我这科不如挂了吧。” 吴琼恨铁不成钢地叹气道:“别这样嘛,苏同学除了脾气暴躁一点之外还挺好说话的,加油!抄完了记得借我。” 男生磨牙,“那你还不如杀了我。” 吴琼慢悠悠地“哦”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背着包走了。 这个城市沿海,天气阴晴不定,明明说好没有雨,天上就是能给你弄点水洒下来,当地气象台的脸被打着打着,也就习惯了。 还不是小雨。 墨色深重的天穹像开了个洞,银河倾泻而下,把整个星大都笼在雨雾里,吴琼为了不感冒,选择在电教楼门口等雨势变小一些。 她两只耳朵都塞着耳机,短发软蓬蓬的,倚在墙根时看起来格外可怜,于是有人伸出了援手。 一把黑色的折叠伞被递到他眼前。 吴琼诧异地扬了扬眉,边取下耳机,边说,道,“谢谢,我有伞。” 枢纽世界·回复(7) 那只白皙修长的手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把伞收了回去,无情心里挺感激的,便多重复了几句谢谢,弯着眼睛看过去。 ……居然是他。 韩玦。 她立刻假装无事发生,并倚回了墙根。 韩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大风大雨的道路,定定地望着天空。 女孩的侧颊柔软,垂着头听了一会儿歌,又看了一下手机,然后整个人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僵在了那里。 韩玦突然偏过头,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语气笃定地说道,“你在等人。“ 吴琼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嗯,刚刚在等。” “现在不等了。” 谢右突然有事,这周末不来了。 没有解释,只是突然道了歉,说不能来了,吴琼也不觉得特别难受,大概只是习惯了等待,潜意识里就对他失约这件事一再迁就。 因为下雨的缘故,她喉咙丝丝麻麻地痒,老毛病一来,就格外昏昏欲睡,她约莫十点就栽进了床,不省人事。 睡了很久,从雨声渐停到重新响起。她一阵翻来覆去,意识被从梦里生硬地抽离,混混沌沌醒过来,才听到朦胧的门铃声。 不知道响了多久。 她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被强光晕了眼,半眯着才看清时间,凌晨一点半。 凌晨一点半有人敲门,过于都市鬼怪化了,吴琼清醒了大半,凝神听玄关处的门铃声,依旧紧凑,催命一般。 她抵了抵太阳穴,翻身下床。 越靠近玄关,门铃声就越清晰,吴琼皱着眉从猫眼向外看,下一秒瞳孔猛地放大。 真是个疯子! 她低声骂了一句后,拉开门,什么质问都没说出口,就被谢右一把扯进了怀里,和对方身上淋的夜雨来了个亲密接触,冻得她打了个喷嚏。 “你!” 回答他的是一个落在侧颈的吻,和颤抖着收紧的手臂。 吴琼一抖,身体麻了半边,敏锐地发觉抱着自己的人不大对劲,便用了些力气,把他往外推。在察觉到她的推拒后,男生身体一僵,喷在侧颈的气息加重了,下一秒,两个尖尖的东西猛地嵌进那片细嫩的皮肤。 吴琼当即吃痛地哼叫一声,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靠,他居然咬人?! ——这个认知让她彻底震惊了,不自觉掐紧了手心,反反复复,最终还是放松下来,任由自己被这么抱着。 但是他抱得太紧了,吴琼略微后仰,缓解了几近窒息的感觉,低声地咬牙切齿,“轻点,你想掐死我?” 谢右的右手几乎握住了她的一整个后脖子,一使劲就能挤压她的血管,产生晕眩感,而谢右的唇舌,连带着牙齿,都兴致勃发地抵在她的大动脉处,实在令人不舒服,就像脆弱的食草动物被掠食者咬住了咽喉。吴琼微微睁大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对方此刻的控制欲。 谢右却在这时候放开了她,一个后仰,踉跄着扶住了门框,喘息着抬眼,看得吴琼本能地后退一步。 这眼神,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 压下还想上前的欲望,谢右迅速低下头,声音喑哑,“对不起,我……我身体不太舒服,只是想来看看你。” 吴琼看着他掐得发白的手,眉头慢慢皱起来,“谢右,骗人很有意思?” 对方脸色苍白,浑然不觉她的变化,勉强笑了笑,自顾自地说道,“我走了之后,把门锁好,不要半夜给人开门。” “是我也不要开,记住了?” 说完后,他撑了撑身子,转身就要走,却被吴琼一把拽住了外套,拉进了门内。 淅淅沥沥的雨声被隔绝在外,只听得到黑暗里的呼吸声,和客厅的钟内部齿轮的声音。 就这么僵持着,谢右突然笑了一声,“我刚刚跟你说了什么,看来你半句都没听进去。”他挑了挑泛红的眼尾,“吴琼,你到底聪明在哪儿?” 女孩并未反驳,静静地站在离谢右半米远的地方,穿着印着小熊的睡衣。一刻钟前她还在酣眠,柔软的棉絮拥着她,做着失而复得和如愿以偿的梦。而此时此刻,梦里的另一个主人公浑身湿透,本该仓皇狼狈,却仍然高高在上,嘲弄地望着自己。 吴琼越过他,迎着窗外微亮的雨雾,弯下腰捡起他掉在玄关地毯处的东西。 她用力很大,几乎要把纸制的药盒绞碎。 alprazolam.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夜空里突然响了一道闷雷——这本该成为梦境里佐眠的良药,却惊醒了吴琼,令她整个人都歇斯底里起来。 药拆包了,至少空了一半。 仅存的侥幸也消失殆尽,那些乱七八糟已成型的猜想涌进了颅腔,她咬了一下舌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身后传来轻蔑的笑声,“还不让我走吗?” 她不说话,捏紧了手上的药盒,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来:“太晚了,去洗个澡,然后你睡在客厅里。” 吴琼披着毯子蜷在沙发上,暖黄的灯光让她整个人都看起来毛茸茸的,如同细软的羊毛,或是棉花糖。 浴室里淅沥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声交响着,让人昏昏欲睡。她拿着药盒,半支着头,瞳孔却不知道失焦去了哪里,虚无地盯着客厅某处。凌晨某一刻,浴室里的声音停了,吴琼才突然惊醒似的慢悠悠起身。 谢右浑身裹着雾气从浴室出来,他勉强套下了吴父的深蓝色睡衣,脸被蒸得泛红,至少现在看起来没那么虚弱了。水汽好像软化了他,发梢还滴着水就几步走到女生跟前,凤眼湿漉漉的,张了张嘴:“我……” 一条小熊毛巾兜头而上,谢右微微一僵,随后略弯下腰,顺从地把自己的头发送上去任搓任揉。 吴琼有些糯的嗓音在耳边毛巾的摩擦下显得朦朦胧胧:“太晚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睡觉。” 谢右喉结微动,握住了她的手腕,却始终没说什么。 他每个晚上都把自己分裂成两部分,一半清醒一半混沌,旁观噩梦也不比身临其境好上多少,因此最痛苦的时候不是发病时,而是清晨,他被阳光从昨夜翻滚的深红色岩浆中捞出来,再把残破的思想和记忆补全。 如果和另一个“他”有唯一的共通点,那就是不想让她看到如此作态,太狼狈,也太可悲了。 见谢右垂着头不说话,吴琼轻叹了口气,“难受吗,要不要喝点牛奶?” “我挺好的,没事。” 吴琼心想,你凌晨半死不活地来敲我门怎么就没想过自己到底有没有事,感情我是个没脑子的二百五,傻就行了,喜欢的是人是鬼是死是活一概都不用关心呗。 她抬起头瞪了一眼谢右,谢右反而懵了,呆头呆脑地顶着毛巾。 吴琼见他那傻样,即使生气也骂不下口了,便心烦地推了推他,“快睡吧。” 谢右被她推了一下,眼底浮出了些柔软的情愫,余光却忽然瞥到了茶几上的药,掐了掐手心,道:“我最近,精神确实有些疲劳,所以才吃了点阿普唑仑,会有副作用,就像刚刚。其他……没什么特别严重的。” “是吗?” “……是。” 一夜无梦,夏时醒早,窗外已经大亮,还有零星的鸟鸣和雨打树叶音。 吴琼眼下的黑眼圈果然又重了些,谢右倒睡得很香,躺在沙发上谧在梦里。 今天早上有课,但是吴琼打算翘掉,医学院下午有解剖课,走出来的学生个个身上腥味儿扑鼻,她最不乐意闻那味,所以决定早上去堵人。 由此可见,人生可真是最容易被改变的东西,你越想走成一条笔直的线,它就越要把你掐成环,不弯不休。 无情单肩背着书包,插着一只耳机,斜靠在教学楼的大堂外,眼睛里还带着没睡够的懵意,她等得都快蔫了,才在铃声最后一秒等来了苏飞——也是个踩点上学的。 她往苏飞走的路上一站,对方挑了挑眉,刚想开口刺两句,看到她的脸后就萎顿了下去。 吴琼笑了,露出森森的白牙:“同学,聊聊?” 法学系和医学系的俩大佬一起翘课,到校外的一个小咖啡厅吃了顿早饭。 吴琼往黑咖啡里加了四块方糖,端起来再喝一口,还是苦的让人痛哭流涕,于是她当机立断,把咖啡推离手边,又点了一杯甜牛乳。 对面的苏飞有些坐立难安,时不时盯一眼手机,拿起黑咖啡就往嘴里灌,脸色很精彩。 “我出门前他还没醒呢。”吴琼的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似笑非笑地看过去,“他不知道我出来见你。” 苏飞尴尬地笑了笑:“哈,哈哈,是嘛……” 吴琼等他笑完了,微微坐起了身,道:“苏飞,以前的事情,只要他回来了,我也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飞低头,不语。 “可是他回来之后,身上竟然又多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她的身体前倾,坦然地直视着苏飞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后,说: “甚至,得了躁郁症。” 苏飞面色一僵,眼睛不自在地移向另一边,摸了摸鼻子:“说什么呢,不带这么咒人的哈。” “那什么,我先……”他刚想打个圆场就混过去,手机屏幕恰好亮了。 苏飞下意识低头看,似乎愣了,过了好半天才神情复杂地抬起头。 吴琼一直耐心地等待着他,半阖着眼睛,看起来万世不惊。 万世不惊,会不会稍微同情一下谢右这个傻子做的傻逼事儿呢? 苏飞把手机大大咧咧地反扣在桌子上,吊儿郎当地往椅子里一陷,“想问什么就问吧,有问必答,只要爷知道。” 吴琼也没表现出多开心的样子,只是动了动手指。 “躁郁症?” “是。” 简明的问答,才刚开始,吴琼的胸口就更闷了,端起牛乳喝一口,却觉得这粘稠的液体甜到发腻,卡住了喉咙,她勉强开口问道,“什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飞静了一会儿,才道:“他从三楼跳下去,摔断了腿开始。”他看着吴琼握到发白的拳头,觉得不忍心。 “长痛不如短痛,我来说吧。” “就从,我去找你,对你说他不回来了说起。” “他不是不回来了,是不能回来。谢右他爸爸在他走的那年知道了他喜欢你的事……或者更早,所以设了一个局,把他困在美国三年。” “谢右他妈妈,你大概不知道,在他五岁那年就去了国外,他对他妈一直挺……哎,说不清,又爱又恨吧。所以从小到大,他最不想提的人,提了就发疯一样的,就是他妈了。” “他爸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他骗到他妈那里去了,谢右跟你说的是俩月就能回来吧?” 吴琼点点头。 苏飞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他没说谎,他爸就是这么骗他的。” “但是去了那里之后,他护照和行李什么的,全都被收走了,相当于成了个废人。谢右发现了他爸妈居然合起伙来骗他,以他那性子,不作个你死我活都不叫谢右。” “那时候过了一个月,我也觉得不对了,就拜托我爸,找了点关系打听到谢右在美国的住处,偷偷摸了过去,他妈的,我当时要是能去早点……” 他声音沙哑,道:“所以,他为了逃出去,跳楼摔断了腿。” “对,那傻逼大概觉得自己回不去了,就让我跟你说别等了,他当时那样,真像下半辈子不是死了就是耗在那儿了,把我给唬到了,吓得我一回去就求我爸想办法把他弄回来,结果我爸把我抽了一顿,说那是别人的家事。” “但他还是去打听了原因,结果知道起因是他喜欢上了你,当初我们都很郁闷,喜欢上一个女孩而已,他爸妈为什么要那么坚决地阻拦,甚至不惜和亲儿子决裂。” “我现在依然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看来,就算他爸爸不允许谢右早恋,顶多说几句就算了,何必要用那样的方式才算你们。” 苏飞还能想起那时候,看着谢右人不人鬼不鬼,自己却一点儿办法没有的挫败感,就蹙着眉停了一会儿。 对面吴琼的脸色白的像纸,好像下一秒就能呕出口血来。 咖啡厅里暖意融融,几个精巧的咖啡杯里还有水汽源源不断地蒸腾起来,苏飞透过玻璃窗,看到谢右站在梧桐树下,眉目成画。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四五月的天还有些寒。 他不由用手指关节扣了扣桌子。 “喂,回神了。”苏飞笑眯眯的,指了指窗外,“剩下的我不想讲了,想听,就自己去问他吧。” 苏飞顺着谢右温柔的视线,又看向吴琼,突然有种看了场长达三年的大型电视剧,而谜底,他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只待结局会拨云见日。 只是,他们两个互相拉扯三年,连面都见不着,这是一种怎样的……不屈精神啊。 他居然有点想哭。 如果这条路上的劫难注定要如此之多,只要还能在一起,不管受了多少委屈,往后长又长的日子里,一定会慢慢都补上去的。 一定会的。 “那我先走了。” 苏飞朝着谢右眨了眨眼,被对方冷冰冰地瞪了一下才作罢,转头走了两步,又颠颠跑回来,挠挠头道,“小两口啊,有什么事儿不能说开了的,听哥一句劝,别吵架哈。” 吴琼不说话,斜背着书包,藏青色的带子都快垮下来了,谢右探过身去想把包接过来,却被她一个侧身躲开了,他白皙的指尖在空气中顿了顿,被一言不发地收回外套口袋里。 春夏交接的城市雾气蒙蒙,轻柔地环着三个人,拉开像电影一般的长镜,风和湿漉漉的街道,还有少年雪白的衣摆。 吴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近几步,把谢右肩膀上的梧桐叶子拂掉,又把书包甩进了他怀里。 一声闷响,谢右伸手抱住书包,垂着头,似乎笑了。 苏飞都看傻了:“这就好啦?你俩真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他瞥到了谢右弯起的嘴角,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吴琼撩了撩眼皮,有气无力地摊手:“没办法,他是个小孩子。” 苏飞憋笑憋得腮帮子都酸了,见机行事道:“对对对,小孩子小孩子。” 往旁边的高个儿一看,那人笑容旖丽,已然是被迷昏头了的模样。 一刻钟之后,苏飞总算是走了。 吴琼站在落过雨后青绿的梧桐下,发梢被水珠打湿了一束。谢右起初以为是昨夜的雨,却突然感到眉心一凉,刚有些干的地面又陆陆续续被水渍浸满。 又下雨了,他立刻条件反射地用手挡在吴琼的头上,对方则睁着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看上来。 四周的景色突然变得模糊,谢右的指尖微微颤动,像被这个注视烫了一下,继而垂目,任由几根细白的手指攀上自己的脸庞。 “今天中午喝粥吧,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吴琼想要收回手,又被他抓住蹭了蹭,只好再逗留一会儿,也觉得好笑,“行了,你是小狗吗。” 谢右轻声道:“不要难过,我就在这里。”他很少把柔软的肚皮展现在他人面前,此刻却握住了她的手,我乖乖看病,乖乖睡觉和吃饭,你不要难过。” 吴琼眼底终于有了些许笑意,应了声好。 雨还是下大了,他们在屋檐下躲了一会儿,等这阵雨过去,她又道:“那些事情,我约莫猜的出来,你不想说就不要说。” 她轻轻捏了捏谢右的无名指骨,抿出一个软绵绵的笑来。 “走吧,回家吃饭了。” 谢右拉住了她。 “我那个时候,就快要放弃了,我以为自己这辈子也走不出那个房子。” “但是苏飞给了我一本笔记本。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一株很大的海棠树。” 谢右放开了她的手臂,向前几步,直接抱住了她。 “然后有一天我醒过来,突然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在活着,我好想你啊,也好想我以前的生活。” “但是我妈,她开始让我吃很多药,看很多心理医生,她觉得我喜欢你,是一种病,她想治好我。” 谢右低笑一声,“怎么会是病呢,喜欢上你是我这二十年来最开心的事,不后悔,也根本无法结束。” 吴琼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突然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已经够了,不用再说下去了,我们回家吧。” 谢右不动。 “我已经听到我想听的了,所以够了。”吴琼吃力地就着这个背后抱的姿势摸了摸他的头发,“走,我们回家。” 她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侧颈处一声闷闷的鼻音。 “嗯。” 然后吴琼弯了弯眼睛。 她突然想到那天雨夜,谢右在抱住她之前,以为她没听到的那声“别不要我”。 她已经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了,所以哪怕无意识咬到舌尖都能面不改色。她也很聪明,猜的出来谢右是怎么让他多疑的父母放下心理防线,让他归国。 平心而论,换作是吴琼自己,也会那么做。 所以她听到那里就够了,她只是心里难受。 她捧起谢右的脸,认真地对他说:“我不会不要你,我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哪怕你不小心把自己弄脏了,哪怕你自己都讨厌自己了,我也会不会不要你,我会把你带回家。” “所以,谢右。” 吴琼哽咽着抬起头,笑嘻嘻地抹去他脸上的泪。 “我们在一起吧。” 一个月后。 谢右回国,挑了个吴琼课排满的日子和王叔驱车回星洲市搬了几箱行李过来。 家里是不能住了,谢右此前砸了半个别墅的东西,差点惊动在国外出差的谢父,他“只好”把自己连人带东西都打包送去了吴琼的那间小公寓里。 王叔忙前忙后地操心,又不知道自己家少爷到底闹了个什么病,星洲市看不好,要到隔市去看。回了家后谢右形迹匆匆,身子骨看着也不差,他就疑心地问了几句,都被不咸不淡地驳了。 此时回程过半,差不多临近星洲地界,谢右有些累,闭眼稍寐了一会儿。王叔看天色渐晚,夜风吹着比空调舒服,就开了窗。 黑色的刘海被风撩起,陈圣俊睫毛颤了颤。 “少爷,其实那个小区还有许多闲置的房子,你看,要不要我去……” 谢右闻言,眼睛都没睁,懒散道:“王叔,我是病人。” 王叔踌躇了一会儿,开口道:“少爷,只要您愿意,我可以留在这里照顾您。” 地段不平,车胎碾到了石子,车身开始上下颠簸。谢右被震得手肘支空了一下,随即不悦地撩了撩眼皮,露出半双漆黑的凤眼,王叔见状,知道自己言多已失,下半段车程再不多话。 城市多雨,常年雾气蒙蒙。 都道水养美人,谢右眉眼浸在湿棱棱的雾雨里,漆黑的眼睛沾了湿意,冷淡也柔和。他撑着黑色的伞,站在星大电教楼不远处的海棠树下,袖口挽起,露出白皙匀称的小臂,和繁复妖娆的纹身。 细风拂过,凉丝丝的雨吻上他的发梢。 几米开外,一小撮人围聚在一起,互相推搡着上前要联系方式,女孩子脸皮薄,没过一会儿就选出了一位冤大头。 寸头圆脸的男生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搭话:“同……同学你好……” 谢右极轻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微信没有,没带手机,不在这里上学,有喜欢的人。”他顿了顿,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男生讪笑一声,识相地走开了。 那人一走,谢右又成了绿树清风美少年,站了一刻钟,还被贴上了个高岭之花的标签,星大女多男少,这么大块肥肉横在路上,不能吃也要摸一把才甘心。 谢右心底倒是越来越烦躁,等着等着就沉不住气了,他掏出手机就想打电话,又突然记起吴琼笑眯眯的脸:“敢在大课给我打电话,你就等着死吧。” 他解锁的动作一顿,隐忍地看着屏幕重新暗下去。 电教楼门口突然出来一摞人,谢右突地眼睛一亮,远远地看到了吴琼的蘑菇头,就这么一瞬间,心气全给平了。他笑容清隽,刚想迎上去,就透过人群散开的缝隙,看到吴琼旁边还有一个人,正和她有说有笑带比划。 他眯了眯凤眼,停在了原地,手里的伞柄被捏得咯吱作响。 足足过了半分钟,那个蘑菇头好像终于记起还有个男朋友这回事儿,于是慢悠悠地掏出调了飞行模式的手机。 旁边那个一看就很乐天的男同学哈哈大笑,声音如雷贯耳,“哟!又给你那个黏人的小男朋友打电话啊?” 吴琼在心里卧槽一声,垂头躲过多方视线,然后用力地踢了一下那个扩音器的小腿肚,咬牙切齿:“你敢不敢再大声一点?” 男同学昂首挺胸,“害羞了是吧?你也有……” 她立刻瞪了他一眼,“赶紧走!” 送走那尊佛后,吴琼总算松了口气,重新拨通了电话。 滴声还没响过两下,一把黑色的伞突然遮在了她的头顶,谢右带着点委屈和笑意的声音就在身后。 “琼琼,我都等了半小时了。” 吴琼一愣,随即往后一抓,一只白玉般的手立刻顺从地和她十指相扣,指骨皆修长。谢右拿伞的左手抵住她的肩膀,微微俯下身,白净的耳朵尖泛着红,低声笑起来:“真的是我。” 她挣开手,往上拽住谢右一截衣袖,小声反驳:“我知道是你。”不回头也绝不是因为害羞。她小小地吁出一口气,晃了晃他的小臂,“我们走吧。” 他们回公寓时走了一条横穿公园的小道。 如果不是看了什么口香糖的广告,很少有人会闲情逸致到在下雨天逛公园,撑伞撑到天晴在这里也根本不可能发生。 唇红齿白的青年把伞换到左手边,右手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稍一用力就把她拉进了怀里。 “你不是说晚上才到吗,怎么早了这么多。” “嗯~我妈妈那里手续办得很快,我就搭了前一班回来了。” 吴琼噢了一声,“你妈妈,住在这里的话,我这个暑假要不要去看看她?“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直接自己放弃了这个提案,“还是不要吧,阿姨刚刚好点,又得被我气出什么毛病来。” 身旁的人突然倾了倾伞沿,完完整整地遮住了她,头顶古树的枝桠上积了一夜的雨倾盆而下,俱数砸在伞面上,沉沉作响。 谢右的左臂被淋湿了些,重新把她搂紧,“我和她说了我躁郁症的事。” 吴琼差点踩滑了:“?!” 果然,立刻像只兔子一样炸了起来,幸好提前按住了,不然得挨打,谢右的喉结心虚地上下滚动了一遭。 她看起来要薅他的衣领,怒道:“你这一个礼拜就是为了跟你妈同归于尽去的?” 谢右厚脸皮地凑上去:“我有你在,我已经好了。” 吴琼压根不吃他这套,牙都快被咬碎了,又想打又舍不得,只好推开他扭头走路,“这周末再跟我去尹医生那儿复查一次。” “琼琼……” “没有商量的余地。”吴琼的眼睛像浅色的琉璃,是阳光糅碎了造出来的工艺品,就算在雨天也依旧熠熠,“你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你明白吗?” “你父母对我的意见……那不重要,来日方长,我不怕改变不了。” “但是,这个来日方长,意味着你必须要陪在我身边很久很久。” 她顿了顿,问谢右,“你想陪在我身边很久很久吗?” 雨声渐大,黑发青年的凤眼里盛着一万分的深情和痴妄,轻轻点了点头。 想的,当然想,哪怕是死了也想葬在一起。 阳台的檐下摆了几盆绿植,懒洋洋地晃动着躯干,万物有灵,这些在晴空白日下努力窜着个头的小东西随了主人的性格,温柔又坚韧。微风拂过,白色的砖面模模糊糊印着一道影子,隐约可见那人头歪在一侧,像是睡着了。 不过多时,走廊另一侧的红木雕纹门发出沉闷厚重的响声,推门而出的两人各是脚步一顿,动作便放轻了。 谢右朝身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才俯下身轻轻梳了梳吴琼的刘海。他们背后的尹医生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嗓子道:“吴先生最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脸色看起来很差。” “考试周,熬了两天夜了。” 他垂下头,黑发遮了一双温柔的眼睛,伸手拢了拢女孩的衣领后在沙发的另一边坐下,他把吴琼歪在一侧的脑袋轻轻托到自己的肩上,又征询似的看了一眼尹医生。 这尹医生天生笑眼,自然是瞧起来舒服又温和,他手里捏了支圆珠笔,摁了一下,放到窗沿上,伸手去把窗户支开了些,裹着鲜叶和雾雨味道的空气沁入室内,通了闷味,谢右见吴琼慢慢舒展开蹙紧的眉头。 尹医生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眼睛笑得都见不着缝了,他拿过圆珠笔,小声补了一句:“醒了找我,我就在里面。” 然后反身进了诊室。 黄昏渐近,走廊的地上洒了层金色的绸,随着日移而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竟悄悄溜到了吴琼的脚边,意图攀上一边的衣角,她浑然不觉时间飞逝,依旧呼吸绵长。 谢右侧过头,唇角擦过她柔软的头发,慢慢阖上眼睛。 “嘶——” 深梦乍醒,吴琼刚动了动头,就听到了耳朵旁传来压抑的吸气声。 她眨了眨迷蒙的眼睛,便陡然一清醒。窗外没了光源,走廊也昏暗着,远处墨色的天空缀了几颗星星,不久前还是个大白天,现在分明已经入了夜。 按了按额角,一时间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失落感,这是睡了多久? 吴琼懵了懵,这才分出些余光看到身旁的男孩,和那双在暗处笑意盈盈的眼睛,于是刚刚生出的一点不痛快都被熨平了。 “你……”吴琼动了动,想要站起来,就见谢右一挑眉,不自然地侧了侧另半边身体,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肩膀麻了吧,你早点叫醒我不就好了。” 谢右“嗯”了一声,泛红的耳朵尖隐在黑暗里,吴琼刚睡醒的时候眼睛里有没散的雾,缭缭绕绕的,眼睛里带着小钩子,随时准备给人下锚。 “起开起开,我要去找尹医生了。” 谢右听话地直起身,看着女孩打了个哈欠推开自己,进了诊室。 吴琼进了门,见尹医生站在窗边,摘了眼镜,正揉着眉心,她屈起指节敲了敲门。 尹医生回头,脸上立刻有了笑意,“醒了?” 她不答,这医生便悠悠道:“老让别人注意身体,自己的呢,倒可以随便糟蹋,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资本,也不能整宿整宿不睡觉啊。” 吴琼这才憋着气应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 尹医生笑眯眯地泡了杯茶,放到桌上,“坐下说。” 她乖乖坐到桌前。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说了,他的病看起来严重,其实并不难治。他在你身边这么久,本来就已经处在慢慢自愈的状态,我呢,只是推了一把。”尹医生笑意愈发温和,手指扣了扣桌面,“比较棘手的是戒断。” 她问道,“那这次呢,有没有转好的迹象?” 尹医生敛了笑意,一时间沉吟不语,半晌才开口:“有,不仅有,而且转好的速度很快。” 吴琼眼睛一下子亮了,却见对方神情古怪地又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事无法开口。 “这大概,与你百年前封住他的记忆逐渐回归有关。” 她几乎是破门而出,恰好和抬起头的谢右对视了一眼。 谢右没看到吴琼怪异的神色,他站起身,扬了扬嘴角,“怎么样?尹医生说什么?”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好转了,眼睛亮的跟星星似的,又向前一步,灯光如昼,衬得他面容白皙。 吴琼心里揣着事儿,看他也不比平时,却是迟疑不语。 谢右也觉出点不对劲来了,她这幅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样子很是心事重重,就想拉住手把人扯怀里抱抱。 骨节分明的手一触到她的腕,就被一把拍掉了。 她抬起头,似乎是有所顾忌一般,嘴唇都被咬得发白。 “谢右啊……” 半晌,她缓缓开口,“关于哈索斯卡罗群星带……你记得多少?” 夜凉如水,灯似银河。 谢右好像惊了一下,垂下了长长的睫毛,“什么带?你在说什么?” “哈索斯卡罗群星带,那个消失的古宇宙。”吴琼却盯着他,不放过他的一丝一毫的表情。 “真的不知道。”这回,谢右抬起头,似乎费解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是啊。 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和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如今的她,是吴琼,她不应该再去想那个曾经了。 她不由拾起了几分无奈的笑意,“没有关系,我只是……恨自己没能早点回到你身边。” 时光从来只会向前流淌,它不允许我窥见一丝一毫曾经错过的你,哪怕是我爱的,我心疼的,我想拥抱的。 它这样可恶,差点将我变成一个与你无关的局外人。 七月中旬时海棠开了,第一朵开在离地面最远的树梢上,清泠泠得像一轮粉月。 走在路上的谢右仰头看开得极盛的海棠,眼中三分笑意。 吴琼也许曾在这里等过他,等了许久,所以他也在这里等她,甘之若饴地偿还这笔陈年滥债。 站了许久,竟然有了几分困意,他扶了扶额,转身往回走。 “喂!”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软乎乎的娇喝,他转过头,看到对面的女孩笑弯了眼,仿佛在他的心上别一枝蘸了露水的花苞。 花开了,海棠就织成天幕,在天色欲晚中下一场雨,遍地是三年五载的候。 上天眷顾,他们会有浪漫而遗世的结局。 于是夏天到了。 枢纽世界·回复(8) 作为一个有着与样貌相配的人生赢家卢暄,在手里非常正经的策划工作完成后的休息时间里,面临不断被一个自称资深地产顾问的人三催四请拜托验房的骚扰时,心态无疑是要爆炸的。 个子小小脸蛋圆圆,虽然还是少年模样,但确实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有些年数的卢暄,在又一次接到骚扰来电之后,扭脸看背面一个个探出头的朋友们,凶巴巴的问道,“是不是你们搞的鬼?还是说你们真的集资给我买了房,房产证在哪里呢?” 夏魏君立刻摇头,表示我的钱包在媳妇那里,连买包烟都得打申请。 而勤俭持家的千瑟汐不会对他这样搞事情。 其余几个人也都跟着否认,满脸真诚的神情也掩盖不住看热闹的兴致勃勃。 “不是你们还能是谁,”少年皱起眉,果断选择把骚扰电话拉黑,“姓名电话都是对的,我最近也没砸金蛋,没买彩票啊。” 总算脑子好使了的夏魏君灵机一动,清了清嗓子道,“呀,卢暄,你是不是还忘了谁呢,比如那位拉你进房让你心心念念的大猪蹄子?” 这位对前不久发生的“事件”还耿耿于怀,抓住机会就要带出场溜一下。 显然这事儿对卢暄的影响也依旧存在,他吭哧吭哧地涨红了脸,正准备说些什么——最好抖出些夏魏君的丢人八卦出来让他安静如鸡,事件的另一位主角就掐准了时间一样发了消息过来。 他立刻住了嘴,果断选择无视夏魏君的言论,捏着手机打开聊天界面。 他们在一起睡觉的隔天交换了联系方式,手机号码和时下流行的聊天软件,搜索到卢晔的账号时,卢暄笑出声,毕竟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挂着空白头像,没有签名没有生活动态,个人资料也大都空白的人了。 工程师先生发来的话语相当简短,内容也有点没头没尾。 ——是没有空吗? 卢暄想了好一会没明白什么意思,发了一张带着问号的表情包过去,对面立刻又回了过来。 ——我买的房子,没有空去看吗? ——你的房子,我为什么要去看? ——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现在承担你生活的人是我啊。 “……” 所以真的被夏魏君说对了。 美少年哭笑不得,默默地把才拉黑的号码又放了出来,心底还是在嘀咕:我以为你不会落实的那么迅速彻底啊。 于是下一回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他便直接和对方约好了时间。 哎哟,怎么感觉这个误会好像把自己给套住了。 跟着前头西装革履侃侃而谈的介绍人一个个房间看过来,卢暄不禁在心里这么感慨。 对方很详细地说明了房屋的状况,他也很快就抓住了重点。 屋子买了有些年数了,只是卢晔从来没有搬进来住过,一直都是委托中介和物业在维护。 当初建成时位置偏僻造价很低,也没几个人买,开发商只能把折扣打了又打,卢晔抄了底价全款付清,没想到后来城市重新规划,学校搬迁到附近,建了商场还有地铁,整个路段一下炙手可热起来,房价也是坐了火箭一样往上涨。 “卢先生眼光是真的很不错,”介绍人敲了敲面朝阳台的主卧里安着的大块玻璃窗,上面虽然有些落灰但阳光依旧毫无障碍地落入房间,晒得皮肤也变得暖烘烘,“他原本是想转手卖出去的,谈了一半却改了主意,说是想和男朋友住进来,很着急的样子,所以我才打扰了您那么多次。” “啊哈哈……” 男朋友这三个字掉进耳朵里,连带着整张脸都酥酥麻麻的,卢暄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拽了拽衣角,又强装镇定地扯了扯头发。 “您要不自己先逛逛,我在外面等您。” 看出了对方的窘态,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立刻拿着档案走了出去。 “哎等等。” “卢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这房子现在能卖多少钱啊?” 顾问报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巨大数字,卢暄捂着嘴满脸不可思议地跑去敲卢晔。 ——卢晔,你真的不考虑把房子卖了吗? 卢晔检查完工程图上的最后几个标记,这才拿起手机,看着他意图明显的问题没有选择回消息而是拨了电话。 少年的声音还有点儿别扭,他无声的笑了笑,走到无人的走廊末端才开口问道:“房子怎么样?如果哪里不喜欢可以直接告诉他,他们可以联系人来改。” “……你的速度也太快了点吧,”卢暄顿了顿才继续软软地回答:“房子很好啦,大小合适也很漂亮,卖了还能赚另一间房子的钱,多划算。” 在那个夜晚发生之前,这间早些年听从家里建议买的房子对卢晔来说,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固定资产,因为离公司有些距离,又时常需要加班和出差,独自一人生活也没有什么顾虑,他也早就习惯在公司提供的员工公寓里住着。 现在就不一样了,他有了卢暄呢。 “那可不行,”工程师先生的语气一本正经,面容也是端庄严肃,俨然在说什么科学理论,“和男朋友住在一起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房子多得是,想要赚钱的话,下次再买就是了。” “啊,真是的……”卢晔这会儿连头发丝都要烧起来了,顾及形象又不能哇哇大叫,蹲在丝绒面的定制小沙发旁边像一株小蘑菇,全然没有两人独处时诱惑对方的坦率大胆。 对于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所谓男朋友的身份,他垂着头轻声轻语仿佛在自我检讨:“怎么好像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呢?” 上不上当也都大局已定,没过几天卢晔就开着车来帮他搬东西,生怕再等下去对方反悔似的。 也不过是些衣物和个人用品,除此之外比较重的就是后备箱里的两大箱书籍。 两个人肩并肩腿靠腿坐在地板上把它们一本本插进一直空着的书柜,分量十足的箱子里书本的数量却算不上多,有设计策划的案例,也有全彩页的建筑鉴赏。 甚至有些是卢晔在求学时期也反复钻研过的。 “原来你也喜欢建筑啊。” 卢晔侧过头,看着认真收拾的少年,头发还是这样毛绒绒的,不过颜色已经不是上一次见到时的灰紫色,变成了更常见的温暖的棕褐。 “考虑来我们公司找一个工作吗,助理或者实习生的话,要求都很简单的。” “说不上多喜欢,只是觉得这些图很好看而已,”卢暄眯起眼睛把书放好,分明很想笑却偏偏装出一副可惜的表情,“而且你的公司那么专业,我怎么能进的去呢?” 好像有点委屈的样子,又分明带着点故意的成分。 卢晔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觉得不过瘾,又在他的后脖子那儿捏了捏。 有点痒,卢暄缩了缩脖子。 他并不讨厌这样的动作,也说不上多喜欢,因为比起脑袋,他更喜欢卢晔的手放在他身上别的什么地方。 日光很好,心潮澎湃。 扶着长长的书架,他凑过去吻卢晔的下巴。 于是那双手便如他所愿,去了别的一些地方。 这回卢晔没把人折腾太久,卢暄还留着点力气,迷迷糊糊睡了没半小时又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 幸好他们理智尚存,不然书没整理好就罢了,还得打扫书架和地毯。 身边的工程师呼吸绵长,猫唇上有被他使坏咬过的痕迹,眉眼比许多年前初见时相比成熟了一些,轮廓也变得更加立体。 藏在他记忆里的那个卢晔,要矮一点点,单薄瘦削的学长穿着普通的校服,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站在台上面无表情地念着手里的稿件。 那时,卢晔只是被要求来增加演讲出席率的外系学生,枯燥的发言里他甚至没有记住他在台上到底说了些什么,直到最后轮到台下提问,面对如何能在建造师考试的失利里总结并进步的问题时,这位学生代表认真而诚实地回答道:我从没有在任何考试里失利过,所以我没有什么总结和建议可以给你。 在满场不可思议的呼声,笑声甚至嘘声里,卢暄才开始仔细打量站在礼堂中间的人,卢晔似乎没有被这样的喧闹影响,看上去和刚才一样镇静自若。 后来卢晔也喜欢上了建筑,也并不全是因为这个报告会和优秀的学长。 只是相比就读的专业,他在这方面没什么天分,但他依旧看很多书,学着画了很多模型图,在宽敞的阶梯教室里蹭课听,偶尔听别人说起卢晔参加了什么比赛,得了好的名次,又被邀请去了哪里做报告。 再后来他自己也要毕业了,同样被邀请上台演讲,听台下认真或者敷衍的掌声,聆听一些后辈的提问。 当然以他谈话的艺术,并不可能和曾经的某人一样,说出那么坦率的,不留情面的回答。 相识与相逢大约真的是需要漫长地酝酿和足够的运气才能完成的事情。 至少在那扇门打开之前,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再遇到对方,被卢晔牵着走进房间里。 住在一起的生活比想象中更加轻松,对于卢暄的日常行程,卢晔很少过问,倒是会事无巨细地告之对方自己的各种工作安排,并且在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第一顿外卖的时候,就没有半点犹豫地把银行卡从钱包里抽出来递给对面欢天喜地吃炸酱面的少年。 卢暄现在已经对面前这个看似刻板的男人时不时的惊人举动有些习以为常了,搓搓手就把卡放进了自己的钱包,“你不怕我乱花吗?” 卢晔有些后悔自己点了炸鸡,不然可以直接伸手把对方快遮住眼睛的刘海给拂开,“你的话,当然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看上去分明就不像是会说这种甜言蜜语的人,却在讲起这些电视电影和烂俗的言情小说里才有的不加修饰温柔泛滥的话时流畅又自然。 卢暄狐疑地望着对方,卢晔理所当然的神情又和说着“没有什么建议可以给你”时一模一样。 少年恍惚之间又明白过来,工程师先生只是按照他自己的想法,一心一意地做着他觉得力所能及的事,来对他好。 这种无形撩人的方式好像有点致命,长着爱豆脸却没有太多感情经历的少年忧伤地发现自己对此没有一点免疫力。 “所以他现在都没有发现,你不是什么因为生活所迫所以从事服务行业的小可怜吗?” 苏飞一边把烤肉翻面,一边对自家兄弟的同居生活发表内心的疑惑。 “应该是这样吧,卢晔从来没提起这些,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卢暄撑着脑袋笑起来,“还问了我好几次要不要去他们公司做实习生,哈哈。” “真是人不可貌相。”夏魏君回想起拜托朋友去打听的关于卢晔这个人得到的描述,都是相处困难不知道怎么拉近距离的僵硬,和他口中的好男友简直天壤之别,“大概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爱情的力量让兢兢业业的工程师先生不再那样没日没夜地加班,搅着咖啡从一众空了的工位走过的何源之难以置信地对着搭档嚷嚷,“谢右啊,卢晔怎么今天也先走了,这家伙不会出什么事了吧,生病了吗?” “没有吧。”埋头在材料报价单里的谢右头也不抬,“就是准时下班回家去了。” “回家?公司不是他的家吗?他那个宿舍没意思到除了睡觉基本就干不了别的,不然为什么总是最后一个走。” “他早就不住那儿了。” 谢右嫌弃地看了一眼某些方面甚是粗心的何源之,这位比他更早减肥成功颜值突飞猛进的工作搭档眨着小鹿斑比似的眼,单纯又无辜。 “真没想到啊。”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这个傻瓜倒是比你还早日结束单身,当初你刚瘦下来的时候我还信誓旦旦地跟他们说你的爱情会先降临呢。” 截获了重要信息的谢右眼睛都不眨了,“卢晔有对象了???” 被缠着讲明白事情始末的何源之其实比谁都想知道:那个他们结束了玩乐,他想回自己的房间却发现门上了锁还怎么都敲不开,最后不得不去监督的房间里挤着打了个盹的夜晚,卢晔到底经历了什么。 让这个呆板固执的家伙转变得那么彻底。 准时下班回家的卢晔却没有享受躺在沙发上和恋人腻在一起你侬我侬的二人时光,而是站在家具店里,和卢暄就到底要不要买面前的这个吊椅僵持不下。 造型可爱的编织吊椅形状像一颗巨大的花苞,放在一个很少人经过的角落位置,铺着软和的垫子,周围的墙壁被特意漆成了浅绿色。 是小朋友们都会喜欢的,除了好玩和偷懒并不见得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还是卢暄先注意到的,玩心大起就在吊椅上坐着晃了晃,还夸奖舒服。 卢晔饶有兴味地看着,然后就直接决定要买下来,并且无视恋人有理有据的反对。 卢暄不明白,这个平日里对除了画工程图时的桌椅工具之外什么都不看重的男人为什么会停在这么个东西前面,怎么也不肯离开。 他们原本只是想来买两个放在沙发上的抱枕而已啊。 “难道你要坐在这玩意上画图吗?” 卢晔摇摇头,道出真相,“因为刚刚你坐在里面的样子非常可爱。” 早知道就不贪玩了,卢暄抱着手臂,放弃似地叹了口气,虽然他是比对方年纪小,可这种摇来荡去的椅子也实在有些太幼稚了。 “难道没有这个我就不可爱了?” 对方仿佛就在等着他这么说一样,勾着嘴角笑眯眯,“正因为都可爱,所以买回家不是很合适吗?” 果然还是这样,是个男人就有的劣根性,眼前这个人也不例外。 卢暄果断收起乖顺的姿态,瞪了李相赫一眼,伸手拍着他的肩膀把他向外推,口气专横霸道,“总之不准买,卡在我这里我说了算。” 一个并不大的家具店他们停停走走居然消磨了挺长时间,最后一人抱着一个靠枕去等电梯,也不知道是故障还是真的人太多,电梯迟迟卡在上层下不来,等不及的两个人只能从安全出口走去地下停车场。 和装修的富丽堂皇的商场不同,这种安全通道总是带着一种施工中的半新不旧,水泥地面并不平整,头顶昏暗的应急灯也隐隐约约地跳着光。 卢晔把他怀里的抱枕抽出来,和自己的那个叠在一起,鼓鼓囊囊地塞在一只胳膊下面,看上去相当滑稽。 他正想说什么,手就被对方牵住了,生怕他不小心摔倒似的还嘱咐一句小心脚下。 他们做过的事,远比牵手亲密太多,卢暄却在这一刻突然想转回头,刷卡把那个幼稚的吊椅买下来。 然后做出这一番体贴举动的人因为糟糕的平衡性差点把自己绊倒。 到家时晚间新闻都播放结束了,本来就没有太多住户的小区静谧安宁,新栽种的樱花树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被路灯照出稀疏瘦弱的影子。 抱枕是按照卢暄的喜好选的,大小合适,图案也很搭配,一点儿没有辜负他的好品味。 卢晔把走了没多少路却嚷嚷着辛苦的家伙安置在沙发上,拉开冰箱想找瓶水,却发现一层层的格子里塞满了他从没买过的东西。 “你怎么买了那么多酒?” “当然是因为喜欢,心情不好的话还可以喝醉,不是很棒吗?”卢暄坐起身,拍了拍脑门,“啊,我忘了你不爱喝酒。” 没有酒瘾,但酒量相当不错的少年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大学时期辛苦打工的经历,趿拉着拖鞋走到男人身边,“但是或许可以试试我调的?” 一堆原料摆了一桌,卢暄的技巧如今生疏了不少,切柠檬的动作看得卢晔心惊胆颤,浓度并不高的酒装在幻彩的高透玻璃瓶里,纤长的手指沿着瓶底一点点攀援而上,最后撬开了瓶盖。 卢晔依然无法理解来自酒精提供的欢愉,但他至少可以品尝出属于卢暄的味道,杯边晶莹的颗粒盐落在少年的锁骨上,象牙白的肌肤在光线下温润流淌,堪堪在餐桌旁稳定住自己的身体,唇边含着薄片柠檬浸泡的香和酸,声他说:你得先尝了盐,才能咬柠檬,最后才可以喝酒。 卢晔欢欣鼓舞地全部照做,细致妥帖地按他的步骤品尝良久,那是属于他独一无二的龙舌兰。 恋爱让人乐不思蜀,卢暄趁着没有什么大型的策划要处理,愉快地摸了好一阵子鱼,在和卢晔的相处里越来越游刃有余,偶尔撒娇偶尔捣乱,偶尔撩拨了血气方刚的男人最后自己扶着腰哼哼唧唧。 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经理在周一的晨会上安排了一个挺着急的案子下来,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们要认真对待,毕竟这一单的金额看上去就很值得。 卢暄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方案,一边还要负责沟通对接,灵感和头发连带着一起被薅掉不少。 他开始早出晚归,也会窝在书柜前面来来回回地翻案例,忙碌的工作让他没法再装模作样的假扮一个无意间失足的少年去增加生活上的情趣。 不过,卢晔变得比他还要忙碌,工程师很哀怨地把打印好的工作日程发给恋人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做了潦草的备注,时常披着夜露到家,洗漱完毕之后再把趴在书架旁昏昏欲睡的卢暄搬回床上去。 偶尔他们会抽空聊几句天,但卢晔还得去偏远的工地勘察地况,周围吵吵嚷嚷,彼此声音轻一点都听不清楚,卢暄还得防着那群八卦的朋友偷听到什么肉麻兮兮的话,然后表演一番来取笑他,简直身心俱疲。 好在昏天暗地地肝了一阵之后,大体的方案框架都定了。 卢晔捋了捋抹了发蜡整齐到快固定在额头前的刘海,最后做了个深呼吸,只要接下来和甲方代表的见面顺利,把剩余的细节都给确定下来,后面的工作就会轻松许多。 来公司的对接人韩王浩也并不陌生,最初双方的沟通就是由他们两人完成的,对方是个乐观开朗的家伙,在卢晔一筹莫展之时也给予了非常多的建议。 而他本人也非常符合热情开朗的人设,身材略宽,浓眉大眼,踩着一地阳光的碎屑在门口就朝他挥手打招呼,“哟,你就是卢暄吗,长得还挺好看。” “……啊,你好你好。” 但是谁能告诉他这家伙旁边站的人是谁? 成套的工作服,熟悉的圆框眼镜,比他高了半个头的瘦削身形,标志性的看起来上扬却分明没在笑的唇角。 热情洋溢的小鹿斑比还在习惯性的为自己时常自闭的同事做介绍,“这是卢晔……你们都姓卢,也是巧,设计图就是他画的,说是要来传达一下整个建筑的精神和风貌,不能让策划的理念走偏。当然不用太重视他也没关系的,这家伙的想法总是有点不合时宜的古怪。”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卢暄没法从卢晔的视线里移开,他觉得自己现在一定蠢透了。 卢晔也没比他好多少,虽然从表情上好像看不出来。 手里的资料实在是有点重,他松了松手让它们落在会客桌上,卢暄有些语无伦次,“啊,我记得、这次合作的好像……不是你们公司啊?” 虽然这种小小的隐瞒他也早就做好拆穿或者被拆穿的时刻,但是这样的意外局面还是很大程度的挑战了他的心脏。 何储还是笑着,目光闪亮生气勃勃,一派烂漫之色:“哦是这样的,他们嫌麻烦,只挂了名而已,具体设计直接外包给我们了。” 卢晔坐在何储的旁边,心中的震惊如海潮一样一遍遍翻涌上岸,在沙滩上铺满了恍然大悟。 卢暄在投影幕前展示精心修改过的方案,他专心工作的时候全然不似家里那个过分甜蜜绵软总让他忍不住就微笑的小朋友。 合身的衬衣,袖口挽了两折,绕过脖子和胸口挂下来的工作牌随着他指示的动作轻轻晃动,语速不快不慢,声音清晰明亮,从容地表现着他的自信和完美的工作能力,投影仪的光随着翻页不停调整,落在他的脸上交替更迭。 这让卢晔想起曾经在科普的纪录片里看到的那颗瑰丽的启明星,一面是融化的火焰,一面是犀利的寒风。 会面只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潮汹涌,会议桌前的气氛依旧和谐友好,众多繁琐的细节被一一梳理过,何储满意地点点头,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准备收拾东西走人。 一直没怎么发言的卢晔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开口,“你先回去吧,我有个问题要和卢总确认一下。” 走在最后的卢暄抬起头,表情晦涩不明。 “嗯?什么问题,刚才忘了说吗,那我在外面等你吧。” “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你先把方案带回去。” 少有的,强硬而坚决的口气,何储疑惑地看了眼身后的两个人,虽然有些困惑不解,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具体哪里不对,他不是惯于僵持不下的人,临走前还不忘记嘱咐一句,俨然很不相信自己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同事,“卢晔啊,有问题要好好说,别吓坏人家啊。” 偌大的会客室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卢晔的目光变得更加直白露骨,衬得对面的人难得的局促。 卢暄等了好一会,想着自己要面对怎样的诘问,又该怎样把一切和盘托出,却听见卢晔喊了他一声,犹豫地停顿了一下才低哑道:“暄,说过的话不可以反悔,男孩子应当有这份觉悟。” “……啊?” 卢晔上前用力抱了抱小个子的恋人,脸颊贴在对方有些硬的发丝上,发蜡的味道有些冲鼻子。 “说是为了遇到我,同意要把生活交给我的人,是你没错吧。” 原来他在意的是这个吗? 卢暄抵着对方有些硌人的衣领想。 一直以来认为的生活飘零的男朋友其实并非落魄无助的小孩子,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别的被隐瞒了,可能因此也会设想,将来有一天再发生同样的事呢? 可卢晔重复着的却是那个夜晚里嬉笑着呢喃的生动情话。 还好他随手关了门,不然大庭广众被人看到他和卢晔这样抱在一起不知道要吓坏多少人,又要被那群损友怎么取笑。 可就算没有关门,这种时候也没法拒绝这个怀抱吧。 “说什么呢,我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 听到这样的答复,卢晔似乎放了心,拥抱的动作也变得温柔,卢暄也环住了他的腰。 “不过你还是放开我吧,我得赶紧去跟他们说还有哪里要改的。” 行吧,认真负责的人当然得公私分明。 “今天晚上我一定会早点回家的,到时候你可以从头开始说,关于服务的事,我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嗯……嗯???” 面对卢晔的振振有词,到底还是理亏的卢暄撇着嘴嗫嚅了一句好吧。 “——所以就是这样了。” “原来我其实是玩输游戏以后的一部分啊。” “说了不全是这样的!我是见到是你才觉得怎么样都没关系,毕竟以前就觉得你很棒,没想到正好就遇到了。”卢暄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行为就像什么暗恋多年,最终成功扑倒心上人的痴心汉,最后只能聊胜于无地强调来挽回自己的名声和尊严,“当然……那时候对你真的就是有点崇拜而已,什么非分之想都没有的。” “那可真是遗憾,”工程师先生摸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点儿意犹未尽,“如果有的话,说不定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毕竟看见他的第一眼,卢晔就知道自己喜欢他,就像上第一堂课就知道自己喜欢数学一样,就像填完了志愿就知道自己会有所作为一样。早几年晚几年都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是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卢晔似是而非地点头又摇头。 怀疑吗?当然是有的。 夜晚的冲动过去,熹微的晨光渐亮,他看着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无论如何都不觉得会真的是什么可笑的服务人员。 那些被划了很多重点的书,靠在一起看电视时不经意说出来的流畅见解,简洁又大牌的衣物,并没有风霜雨雪侵蚀的细致皮肤,仔细观察分析之后就能发现的各种不起眼的纰漏。 可看着他笑着逗弄自己,挂在自己身上依赖的样子,又觉得这样顺着他继续朦胧着误会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卢晔太擅长不动声色了,面对卢暄时更是如此。 或许他还有别的什么身份,但那又怎么样呢,把他变成自己的人,把他变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再把自己的生活全部交给他,两株生长着的树就会在土地下根系盘根错节,到时候就算彻底看穿,他也无法从自己身边离开。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不满的话,大概就是恋人在工作时强势而优雅的样子,被白白浪费了很久。 不过这些思绪,卢暄并不需要知道。 卢晔在心里写好了小作文,看着有点儿忐忑的男朋友,忽然又觉得有机可趁,于是立刻撇了嘴,露出控诉的神色。 “但你还是骗了我。” “哎呀,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你这个小骗子。” 工程师先生快活地摊好了一张滑溜溜的网,受审的小朋友软着嗓子一无所觉地就掉了进去。 “那你想怎么样呢?” “作为惩罚,你就再给我调一次龙舌兰吧。” 枢纽世界·回复(9) 千瑟汐是在找狗的时候被一只猫袭击的。 和自己那只才养了没几天的小松狮体型差不了多少的橘色大猫在她扒拉开一丛美人蕉的时候跳了出来,要不是她眼疾手快及时躲开,整张脸怕不是已经被巨大的猫饼给糊满了。 少女瞪着眼睛喘了口气,看上去还有点惊魂未定。 肉嘟嘟的猫咪没逮到人,很不甘心地喵喵叫,身姿灵活地扭着看不见的腰又朝前走了两步,脖子上挂着的银白色双层猫牌相互敲击叮叮作响。 千瑟汐有些犹豫。 这怎么看都是一只家养的宠物猫,收拾得干干净净,毛皮柔软还泛着光泽,不知道是自己贪玩跑出来还是被人不小心弄丢了,大冷天的就这么窝在并不美丽的花丛里。 可是她自己的狗还处在“第一次跑出来遛弯太兴奋没控制住速度直接跑了个没影”的困境里,再背着一只别人家的猫来来回回,实在有点为难她了。 可就在千瑟汐犹豫的那么十几秒钟,橘色大猫用和体型截然不同的速度又扑了上来,直接钻进了她走热了拉开的羽绒服里,在他的毛衣上蹭了蹭,愉快地打了个呼噜。 “……” 千瑟汐被这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呆了。 猫咪沉甸甸地装在她的胸前,十分心安理得的模样,她只好站起身拢着胳膊把猫抱在怀里。 怪怪,是真的重。 “哇,你应该减肥啦。”她一边感叹一边顺手撩起猫脖子上的名牌,“让我看看你的名字……唔,君君?怎么会人给猫起这种名字啊,太搞笑了吧……嗯,要是我的话,肯定叫你小橘什么的,你看你那么黄澄澄的……这么说起来,有点想吃橙子了呢。” 猫咪听着少女止不住的絮絮叨叨,毫不在意地舔了舔爪子。 被迫增加了负重的懒散女大学生又绕了公园晃了大半圈,依然没找到自己的宠物。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渐渐有些着急了起来,黏人的猫咪原本在她的手臂里安分地坐着,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躬身往下跳,少女怀中骤然一空,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见猫咪朝某个方向走了两步,又回头朝她喵喵叫。 这是要我跟着你的意思吗? 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千瑟汐还是鬼使神差地沿着猫的脚步从一个岔口拐了进去,穿过一小片掉完了叶子的低矮树林,草坪边的长椅下缩着的不就是自家那只不听话的奶油松狮犬。 猫咪先蹿了上去,两只小动物在短暂的试探结束后就毫无芥蒂地凑在一起,松狮犬呜咽了两声看着她,像是知道自己给主人带来了麻烦一样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脑袋,厚厚的毛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眼睛湿漉漉的。 千瑟汐看着它低头认错的样子也是啼笑皆非,但教训总还是要给的,她蹲下来捏着松狮两只圆乎乎的耳朵,故意压低声音语气凶巴巴,“下次还会不会乱跑了?是不是故意趁我绳没拴好就跑没影啊?再这样的话就一天不给你饭吃!” 夏魏君是在找猫的时候被一个少女一击即中的。 工作忙碌的外科医生与其说是养了一只猫,不如说是被一只猫给养了。 求学开始就延续到工作中的天赋和努力让他技术出众口碑极佳,但除此之外,这个人的生活却简单无聊到令人发指。 他在一个下雨天收留了蜷在门口休息的橘色小猫,理由也只是因为如果不把湿透了的猫拎进去,他的门垫就会留下很大一块水迹,这是一个洁癖并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那时候猫才两个手掌大,他随意地喂了几口水一口饭就把它放置在一个铺了旧毛巾的快递纸箱里,第二天雨停了就连箱子带猫一起重新放回门口,本以为过不了多久猫也就会离开了,没想到隔天大半夜的加完班回来,就在楼梯口和一双碧盈盈的猫眼对上了。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最后医生抱着盒子端着正经八百的脸去宠物诊所给猫做了身体检查挂了牌子,在做牌子的老师傅忍俊不禁的表情里给它用自己偶尔无聊了会登陆玩耍的游戏账号命了名。 比起工作狂又没什么生活情趣的夏医师,渐渐长大的橘猫过得就丰沛可爱多了。 晒太阳,滚毛球,在屋子里的钢琴上跳来跳去,日益增加的体重没能阻止他在挑高的跃层里制造各式各样的小灾难,把除了工作之外只知道看患者档案和科学杂志的医生逼着从书房里出来打扫卫生给它善后,偶尔还跟落在阳台上的麻雀你追我赶,橘黄色的身影把黑白灰的空间点缀出一线生机。 在为数不多的休假里,夏魏君饶有兴味地观察这只比他更像屋主的毛茸茸生物。 它机警聪明,虽然喜欢趴在他的腿或者床上睡觉,会拿脑袋来蹭人撒娇也能很好地独处,总是踩着饭点儿饿,一只猫活得像个小孩儿,饿了就去挠他的裤腿,没完没了地叫唤,奇迹般的让医生在给他倒猫粮的同时居然也学会了给自己做点饭,不至于患上大多数医生都有且相当严重的胃病。 夏魏君很少真的去管这只猫,就算取了个滑稽的名字也从来不叫,他工作的时间很长,没日没夜做手术的时候猫会自己跑出去,但他到家之后猫总会马上钻出来,仿佛一个屈尊降贵的迎接。 所以当他有了短暂的休息日却大半天没见到猫的时候,还是有些担心起来,终于决定出来搜索一下。 年轻的医生没什么头绪,只能凭借着生物学知识沿着马路往公园走,城市街道总不如小片的自然对猫咪有吸引力,尽管这样的深秋和寒风里,猫大概也不会觉得多好受。 好在路线选择并没有出错。 那只越来越肥胖的猫就在眼前的木质长椅上团着,尾巴搭在一只小松狮犬身上,它们的旁边坐着一个染了栗子色头发的少女,细长的手指裸露在阳光下,摸摸狗又撸撸猫,医生轻而易举地就捕捉到了那层白皙的皮肤上冻得有些发红的关节。 少女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靠近,利索地抬起脑袋,细密的刘海下一双还带着笑意的眼睛,脸颊上的笑容也没有收起,嘴唇弯出一个扁扁的心形。 有些古灵精怪的女孩子,这样看过去比猫和狗大不了多少,裹在鼓鼓囊囊的羽绒服里,一身欧美范,款式很时髦。 夏魏君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刻板又严谨的性格让他没法儿在这一刻道出什么轻松有趣的主题。 少女在短暂的怔愣后依旧舒展着表情,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松狮犬跳下椅子在那双细而直的腿边摇尾巴,而她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抱起了依然窝在椅子上的橘猫。 “这是您的猫吗?” 她的声音软软的,落进耳朵里沉到胸口去,有那么一瞬间,夏魏君甚至觉得自己都要微笑起来。 一个古板又有趣的人,并且非常耐人寻味。 千瑟汐在和夏魏君短暂的相处过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在把手里软绵绵的宠物还给对方的时候,她可以明显感觉到猫咪不情不愿的挣扎,对面的男人环抱的姿势也非常得不熟练,走着走着猫就滑下去一点,不过看着他规规矩矩扣到第一枚扣子性冷淡风格的纯素色衬衣,也就对这位装扮和神情都挺端肃的男人有了点粗糙的了解,那句有些僵硬的致谢自然就显得不足为奇了。 他们交换了姓名和职业,养猫的医生比她大了没几岁,学习生涯是令人咋舌的优秀,因为跳级于是比别人早毕业和工作,就算言行举止带着稳重成熟的气质,不经意的某些小动作依旧流露出一点奇妙的幼稚。 比如猫咪蹭到他外套上过分显眼的毛,他一定会抿着唇皱起眉,第一时间弄干净。 这样的人居然会养猫呢,板着轮廓清晰的脸分明看不出什么柔情和有爱心的样子嘛。 千瑟汐想着想着,就眯起眼睛笑出声,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掸掉了袖口猫毛的男人扭过头认真地看着笑声的主人。 少女的短发被阳光照出柔软发亮的轮廓,个子小小的,让他想起某种饱含营养的热乎乎的甜点。 她很健谈,就算自己干巴巴地应着几句话也能顺溜的说下去,拉着有点懒的尾音,让人忍不住去想她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 即使是崇尚安静不喜欢别人在耳边说话的夏魏君,也被这样的声调吸引而不觉得吵闹和麻烦。 “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吗?” “呀,你这么问的话……”不过认识那么一会的少女扬起脸,挺翘的鼻尖上像是停了一颗凝固成水晶的光点,“是因为想到你才会笑的呢。” 太久没有被这么直白坦率的话语迎面撞来的男人推了推眼镜,不想自己的犹豫变成一个切断对话的无底洞,便接下去问道,“我看起来很好笑吗?”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啊。”千瑟汐歪着脑袋摆摆手,漫不经心地拽住走着走着又被枯叶残枝吸引着偏离了方向的松狮犬,“只是在想给猫起了那么奇怪名字的你,平时都是怎么照顾猫咪的呢,然后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 考虑到现实挺难以启齿的夏魏君沉默了下来,但是面对女孩注视着自己弯弯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期待目光,最终还是松口说了实话,“一时想不到,就用游戏昵称起了个名字,反正也很少叫,照顾猫方面我并不拿手……它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被夸奖的猫咪似乎并不觉得高兴,耷拉着耳朵眼神只跟着松狮犬晃来晃去,又被停不下来的千瑟汐薅了薅头顶的猫毛。 “哈,这么说的话,这样的画面好像也正好适合你呢。” 两个人不知不觉就沿着同一条路一直走到了小区门口。 他们说了猫,说了狗,说了已经过去和正在进行的大学生活,说了都想去旅游的地方,千瑟汐总是能在每个角度显得讨人喜欢,这对夏魏君来说仿佛是一段不可思议的奇幻旅行。 “你也住在这里吗?”面容姣好的女生指着小区门口摆着的象征性雕塑,语气中满是惊喜,“看来我们是邻居啊。” “啊,是啊。”表情波澜不惊的医生也在心里讶异于这样的巧合,并且开始默默地计算着这个不算太大的住宅区里,自己住的那幢楼和周围楼号的距离。 “为什么以前从没有遇到过呢?”千瑟汐轻声感叹道,伸手向左边的区块指了指,“我住在那边儿,你呢?” “我在这边。” 是相反的方向。 那就只好现在努力把握一下了,千瑟汐这么想着,控制着自己的表情露出带着一点儿遗憾的笑来,“有点远啊,难怪一直都没能和你相识,看来还真的得感谢跑出来玩的君君,那,以后……别又丢啦。” 再次刷了存在感的猫咪被不怎么舒服地抱了一路已经有点儿炸毛的趋势了,蹬着脚想下地找乖乖趴在主人脚边的松狮玩。 夏魏君干脆把猫放了下来,眼瞅着小动物们又聚拢到了一起,韩王浩有些局促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手也背在身后互相搅着。 “它叫什么名字?” “诶?” “你的狗。” “安其拉。” 夏魏君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打开通讯录递到了她面前,在少女疑惑的视线中指了指橘色大猫,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的解释,“它好像很喜欢安其拉,如果可以经常见面的话,应该就不会再丢下我跑出去了。” 医生似乎在紧张,捏着手机的手指有些用力。 明明是严肃端正的脸,却长了双翘起的猫唇,让人意外的是也并不显得突兀,甚至还有点……可爱? 或许这才是他养猫的真正原因? 胡思乱想的千瑟汐赶紧接过手机输入了自己的号码,看着姓氏上的英文字符,又笑嘻嘻地在后面加上了一个小苹果图标才还给对方。 千瑟汐等了几天,但是说着要让君君和安其拉经常见面的男人却在这之后没有了任何消息,虽然觉得总是自己主动开口或许会引起一些适得其反的情绪,但沉寂的日子还是难熬,她最后没忍住先手发过去了一个问候。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大半天过去了,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以为开局良好至少对方明白了自己暗示的少女不禁再一次怀疑起了当时的场景。 明明他看着我的时候是开心的啊,况且还是他主动要了我的电话,就算性格很复古刻板也不能不闻不问嘛,这么长时间了难道没空回一个信息吗? 想想就很不开心,并且越想就越不开心。 她把手机扔在被子上翻身起床,然后理直气壮地翘掉了下午的两节选修课,即便房间里暖气打得很足,赤脚踩在地板上还是会觉得冷,她打了个寒颤,蜷着脚趾找到了棉拖鞋。 早就已经醒来的松狮犬从厨房里欢快地跑出来,努力睁着快要被绒绒的毛挡住的黑豆豆似的小眼睛,一副等待着喂食的模样,活泼又天真,和她纠结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倒是什么都不在乎啊。”女孩看着狼吞虎咽的小狗叹了口气。 虽然上课可以找室友帮忙签到,但是课后论文还是得自己写,千瑟汐决定暂时放下杂乱的思绪和心里越发离谱的猜测,一边把睡得张牙舞爪的头发给压回去,一边伏案桌前抓紧时间往没有多少字数的文档里填东西。 专注在一件事情上时间过得就很快,解决了大部分内容之后,她伸了个懒腰,肌肉骨骼舒展的感觉让她在椅子上瘫了好一会,直到被忽略的肚子发出了抗议。 比起塞了小半柜子足够支撑松狮犬吃很久的狗粮,属于她自己的食物倒是所剩无几,冰箱里只剩下两根香蕉,妈妈腌好的泡菜还有小半盒,可是拉面昨天就吃完了,看上去格外的空空荡荡。 “安其拉,我们叫外卖好不好?” “汪!” 她拉着嗓子叫了一声,松狮犬立刻摇着尾巴跑过来热烈地回应,尽管它并不能听懂。 “……嗯,可是又想吃楼下卖的炸鸡,你觉得呢?” “汪汪!” 女孩欲盖弥彰地在拉上窗帘之前看了一眼窗户外面的景色,南北朝向的玻璃窗外面是另一面住宅区,从她所住的楼层看出去好像从这头到那头也没有多远。 相似的房间多到数不清,她甚至不知道夏魏君到底住在哪幢楼里。 天气变得更冷了一些,炸鸡店里生意很好,老板是个胖乎乎的阿姨,长相白净嘴巴利索的千瑟汐总是特别讨喜,于是在得知了她还养着一只松狮犬之后,少女得到了两枚甜甜圈当做礼物。 炸鸡店对面的街道就是她和夏魏君走回来时的路,如果拐了弯再往前走,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小小的街心花园。 安其拉在帮她看家,不得要领抱着猫的医生也不在她身边。 为什么又要想到那个家伙呀。 千瑟汐的脚步顿了顿,哪怕在学校里被一群学长追着跑也没那么苦恼的系花有些沮丧,扭头钻进了刚刚路过的水果店,橱柜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排圆滚滚的脐橙,颜色就像那只橘色大猫。 耽搁了一点时间排队付款,担心炸鸡冷掉不好吃的她加快了脚步,闷闷不乐地走到单元楼下面。 单元和单元之间倒是挨的不远,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在踱步,步伐混乱急躁。 少女把纸袋换到了另一只手上拎着,忘了戴手套的指尖有些僵硬。 “诶?夏魏君?” 夏魏君从手术台上走下来的时候脚步没一点虚浮,助手帮他摘掉了口罩和手套,还要伸手帮他把手术服脱下来,被他拒绝了。 表情疲倦的护士端着器具做最后的收尾工作,从开会研讨,患者准备到真正开始,这场手术持续了太长时间,以至于终于成功抢救下病人的时候所有人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情绪,反而只有解脱。 年轻的医生有挺久没合眼了,除了眼睛有些酸涩之外却没有太多的困意,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签字的速度比平时慢了那么几秒钟。 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太多,再情操高尚的悲天悯人也早就在日日夜夜绷紧的神经里消磨殆尽,况且他本来就不是情商多高的人。 确认过一切没有问题之后,他换下了沾染了血迹的手术服,花费更多的时间把手洗干净,然后才走回了办公室。 里面安安静静的,别的医生也正穿梭忙碌在病房之间,显然大家都没什么空闲的时间。 护士长没一会来和他说轮班的事项,一直觉得这种休息可有可无的夏魏君这次爽快地点了头。 在医院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没有看手机的习惯,所以当他无意间按亮屏幕看到挂在通知栏上孤零零一条来自千瑟汐的消息时,差点被正要送进喉咙的红茶给呛到。 她的消息就像她本人一样随性又朝气蓬勃,让他想起栗子一般的头发和灿烂的笑容,少女问起他的猫,调侃似的指责他是不是要夺走君君喜欢的,和安其拉一起玩耍的时光。 医生想起自己那个没头没脑的举动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时的他太想留下点什么了,于是借了猫咪的名义得到了她的号码,还没等他那颗对交际向来苦手的大脑酝酿出什么好的方式开启一段对话,就被紧接而来的这个手术计划给打断。 离收到信息的时刻已经过了非常久,向来理性从不着急的男人有些慌张,像个真正的毛头小子一样担心起来:这么久没有回复,瑟汐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开心,而他会不会因为这个无心之失被她抛之脑后。 夏魏君也没有再考虑着斟酌语气就回了消息,过了没一分钟又拨了电话,可直到自动挂断也没有人接起。 最后医生潦草地收拾了东西直接开车回家,在猫爬架上找到正在打盹的橘色大猫就一把抱起,朝着女孩曾经指着的方向摸索过来,试图再次遇见那个少女。 极其笨拙的办法,可是就这么神奇地找到了。 风帽上镶嵌的那圈细密柔软的狐狸毛让眨巴着眼睛的女生看起来乖极了,犹带着不确定的声音被风吹到夏魏君的耳朵里,猫咪比他反应还要快一点,冲着她就激动地叫唤起来。 “瑟……瑟汐啊。” 他走到女生的面前,七手八脚地捧着猫,三言两语地解释着自己的状况,微微仰着头的千瑟汐总算露出了弯弯的笑眼,随即又变得很是担忧,“啊,是这样吗,那你跟我说一声就好啦,这么辛苦的话……” 夏魏君抿着猫唇轻轻的说,“我打了电话,但是你没有接。” 明明应该是他觉得不安愧疚的,怎么听着却好像有点委屈的味道呢? “可能写论文的时候比较专注,就没有听到别的什么声音。” 千瑟汐想到被自己扔在床单里的手机,垂下头任由猫咪拉长自己灵活的身子扑腾着前爪挂到她的衣服上。 “还好我赶过来了。” 夏魏君又上前走了一步,面前的人几乎被他拢在了影子里,拥有温暖发色的女孩,摸上去会一样是温暖的吗? “唔,我们傻乎乎地站在这里是不是有点奇怪?”千瑟汐皱了皱鼻子,他们对上彼此目光的时候,都不由自主的有一点晕眩的感觉,“要不要……去我家坐一下?你 枢纽世界·回复(10) 安其拉显然也记得玩在一起的小伙伴,面对陌生环境一点不慌很有大家风范的猫咪几分钟之后就和松狮分享了玩具和舒服的窝,彼此熟稔亲近的程度把沙发上装模作样的两个人类远远甩在了后面。 夏魏君平时很少吃炸鸡这样算不上健康的食物,更加不爱吃挂满糖霜的巧克力甜甜圈,盘着腿坐在他身边的女孩却吃得很满足,让他觉得自己以后也会爱上这些东西也说不定。 即使没有刚刚炸出来那样的酥脆表面,鸡肉也依旧嫩滑多汁,千瑟汐吮了一下手指偷偷地瞄了一眼男人,医生的吃相远比她斯文优雅,让她也忍不住就坐得端正了一些。 “你能帮我拿一下可乐吗?” 隔着长长的玻璃台面,少女伸直了胳膊也没能够到角落里的易拉罐,身子很自然地就倾斜过去,向另一个人求助。 “小心点,别撞到了。” 夏魏君把剩下的半包炸鸡和饮料都递到她的手边,看着和她惊人的食量相比天差地别的细瘦手腕,手肘突起的那截骨节敲在桌面上都仿佛可以听见回音。 “你吃饱了吗,还是没有胃口?还是说医生都喜欢吃营养粥之类的东西,啊对了,我买了橙子,切给你吃吧。” “你坐着,我自己去。” 医生把想要起身的女孩拉了回来,终于如愿以偿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发丝有些干燥,可是很软,脱下了羽绒服的女生显得更瘦小了,比松狮犬还像一枚剥开了壳的新鲜鸡蛋。 这间房子的格局和他的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和他严格规整的风格相比,女孩的家里杂乱又生动,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性格和爱好来,冰箱贴是游戏里五花八门的女团成员,墙上有几何花纹的波斯挂毯和半旧不新的贴纸,桌角放了一些参考书,留着许多的折角,是他也曾学习过的科目。 轻而易举地在流理台边找到了水果刀,成熟的脐橙被一分为二,诱人的酸甜立刻窜进了鼻尖,给被暖烘烘的房间熏得有些昏沉的头脑带来凉爽的清新。 “好香啊。” 女孩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从他的背后探出头来,手指点在果肉边上缓慢摇晃,那一瓣橙子就变成了湖里的小船。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橙子嘛?” “……为什么?” “因为看见它们的时候,就想到了君君呢,想着君君……会不会又跑得不见了踪影。” 千瑟汐嘟囔着语焉不详地回答,不再捣乱而是把切好的橙子在白瓷盘上小心翼翼地摆好,留在案板上的橙汁被擦得一干二净,然后像是对自己的劳动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率先递了一块举到他的嘴边。 “你尝尝看,甜不甜?” 丰沛的果汁在口中炸开,又滑进喉咙和食道,女孩等待着他的反应,眼神期待,睫毛微微颤动,那样馥郁似蜜的味道。 “嗯,很甜。” 橘色大猫悄无声息地跳上了桌面,对和自己颜色相似的果实兴致勃勃,松狮犬紧随其后,短短的腿没法够上茶几的边沿,可怜巴巴地想咬猫咪垂下来的尾巴。 千瑟汐趴在茶几上玩手机,把试图偷吃橙子的君君抱在怀里,又抬起手指按在嘴上,朝地上的安其拉低低地嘘了一声。 “他睡着啦,你们不要吵醒他。” 原本靠在沙发上和千瑟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的医生在安宁美好的气氛中渐渐陷入了困倦里,持续的高强度工作和之后焦急的赶路耗费了他太多的能量。 布沙发又厚又大,眼皮也不受控制,她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絮絮轻语好像在和他说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事实上千瑟汐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她故意压低了嗓子,磨磨蹭蹭地把一句就可以说完的话黏黏糊糊地分成几段来说,甚至抽了个空把不知谁送来被她扔在柜子里的安神熏香找出来悄悄地点燃,宁馨的味道和还没有散去的橙子气息融在一起,一片片掉落在男人并不算多宽阔的肩背上,仿佛薄薄的被子。 做医生真的很累吧。 千瑟汐悄悄地挪过去,睡着的夏魏君看起来甚至就像只高了她一届的学长,没有任何多余的被社会浸染过的世俗感觉。 圆框眼镜有些掉下来,被她蹑手蹑脚地取下来放在一旁,医生的鬓角有些长了,下巴上也隐约有青灰色的胡渣冒出来,就像他眼底疲劳的青灰色。 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就对这样一个人产生好感呢,还是在毫无了解第一眼看到对方的情况下。 如果搞得清答案的话也就没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爱情了,她漫无边际地想,那双翘起的猫咪似的嘴角看起来太过有吸引力了,趁着对方睡着画一把胡须的话一定非常有趣。 睡意大概是会传染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的女孩也打了个哈欠,在医生侧身而眠空出来的那块沙发上枕着脑袋,她也闭上了眼。 在千瑟汐的沙发上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彻底黑了,屋子的主人正曲着腿在餐桌上抱着电脑玩游戏,听见他翻身而起的响动立刻转头。 “你醒啦,”女孩扣下屏幕朝他蹦跶过来,“这么晚了,干脆一起吃晚饭吧?” 医生有些迟钝地点点头,也就这么把平日里与人交流时生硬的客气之词吞回了肚子里。 明明是从未在生活里出现过的场景,却如同演练了很多遍那样熟练而真实。 这种感觉甚至在他回到了自己家里时变得更加强烈,卧室里十万块的床比不上粗糙的布沙发更舒适。 想要变得更加亲密的想法也会随着心跳变得愈发喧嚣。 或许是有了第一次的教训,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之间的气氛都变成了有意为之的脉脉温情。 曾经和夏魏君一起实习却分去了不同科室、时不时会来串门的校友惊悚地看着在食堂吃着吃着饭就拿出手机来回消息的男人,这个吃饭从不分心的人面色柔和居然还带着笑意,他结结巴巴地吭哧了一声以为自己眼花认错了,直到对方抬起头把脸板回去,他才舒了一口气。 夏医生过分明显的变化显然不止一个人有所察觉,几天之后护士姐姐们之间最流行的话题就变成了:外科的夏医生今天又盯着手机笑了几次,是不是在走道上又接了一个电话,他甚至都不再申请无休啦。 这样的情况实在太可疑,在足以杀死猫的好奇心的趋势之下,这位相识已久的何医生终究还是趁着四下无人时问出了口。 “君啊……你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啊,或者说,是什么样的家伙给你带来了好事情啊?” 夏魏君手里不停地浏览着病历,脑海里闪过两人在公园里像结伴锻炼身体的老夫老妻那样晃过的一圈又一圈,他没有拿医学报告工作分析之类的话题一语带过,而是毫不避讳地作答。 “是一只奶油松狮犬。” 而象征了好事儿的安其拉也和主人一起敲响了他家的门。 出于对总得拎着没有任何瘦身计划的猫来找他的医生身体的担忧,或者还有点别的蠢蠢欲动的想法,千瑟汐主动提出自己来找他也没问题,还能让安其拉见识一下君君的猫爬架。 虽然也不知道一只松狮为什么要对很难攀登的猫科动物的游乐场感兴趣。 对此夏魏君自然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即使知道他是一个独居多年有点洁癖的外科医生,但头一回去到对方家里时千瑟汐还是吓了一跳,功能性远大于生活美感的屋子犀利硬朗,就像做手术的医生那样每个角落都面面俱到的精确。夏魏君不会做饭,厨房里自然一尘不染,炊具洁白崭新,刀具从大到小摆放的特别整齐,或者这也是医生的职业病。 不过这些笔直的线条在她到来之后就被打乱了,羽绒服歪歪扭扭地挂在衣帽架上,长长的围巾一端懒洋洋地团在皮椅上,另一头被她系在了猫咪的脖子里,她依旧拎着一份炸鸡,带着零星火点般明明灭灭的烟熏火燎的尘埃,还偷偷摸摸地在袋子里藏着一罐啤酒,被夏魏君一眼戳穿直接拿出来没收。 “啊,你就让我喝一点吧。”千瑟汐又是撒娇又是吹胡子瞪眼睛,最后换来半个玻璃杯的啤酒捏在手里,气泡争先恐后地扑上来又一点点消退,只能可怜的抱怨,“什么呀,我都已经成年了。” “那也不行。”夏魏君把眼镜向上推了推,再次揉了揉她染得更浅了的头发。 千瑟汐一口一口慢慢地喝酒,目光有些涣散。 除了到处乱窜永不安分的猫咪,屋子里唯一突兀的就是电视柜上圆滚滚的企鹅玩偶,吊牌还栓在翅膀上,脖子上系着一个宝蓝色的领结,做工用料都相当考究。 其实一进门她就注意到了这个憨态可掬的玩具,直到那半杯啤酒染红了脸颊,女孩才有力气拽着他的袖子在他耳边嘟囔,“原来你的爱好是企鹅吗,放在那么重要的位置,君君会不会吃醋啊?” 夏魏君试图把歪倒的女孩扶正,过不了多久这人又歪了过来,最后他干脆把对方的脑袋托在自己的肩头,不至于让她的颈椎太难受。 “是一个患者手术成功以后她的家人送来的谢礼。”他顿了顿,记起什么似的反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它带回来吗?” 女孩诚实地摇头,表情茫然。 “因为看到它,就想到公园里的你呢,都要站不稳了,还抱着君君问是不是我的猫。” “你别说了。” 千瑟汐像是觉得丢脸了,把脑袋埋到了医生肩窝更深的地方,眼周因为酒精变得热乎乎的皮肤碰到他温度略低的脖颈。 好像有点太近了,可是身边的人没有一点被冒犯的不开心,让他可以光明正大的享受这样被纵容的对待。 夏魏君喜欢她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很难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吧,千瑟汐对此清楚又明白。 她在严谨笨拙的医生面前总会表现的可爱柔软,延绵的澎湃心情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随便一挤就潺潺流淌,夏魏君很容易就会被这样清澈明亮的坦荡模样吸引,以为她是奶油松狮犬那样单纯天真的小孩子。 陪她遛狗,不让她喝酒,安静耐心地听她说学校社团里重要不重要的大小事,帮她找到论文需要的资料库。 并不需要她展现强硬成熟的另一面的女孩,夏魏君珍而重之的态度甚至还带着点儿使命感。 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推拉暧昧并不是竞争上岗,谁强谁弱都不重要,只要他们的联系变得越来越紧密,总有时间把全部的自己都放到他心里去。 他们在彼此的家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都分不清真正的主人到底是谁,就像夏魏君更喜欢对方家里的布沙发一样,千瑟汐也更乐意窝在他的书房里架着腿玩游戏。 可惜的是,没什么机会陪她一起排,她就要来了他的账号信誓旦旦的要代练上分,结果点进去一看段位比自己的还高,她原本还有些郁闷,转瞬之间又开心起来,分那么高以后怎么和我双排呢,当然要愉快的反向一把,快乐风女秀起来。 今天也是准时下班的医生见状只是无奈地提着她脖子后面的肉捏了捏,刚进屋还没变暖和的手冻得她一激灵,缩着肩膀就哇哇叫着逃开,脸上直率地写着嫌弃。 不过千瑟汐的逃课时间也终究抵不过临近期末的课业压力,在把夏魏君的号玩的掉了两个段位之后她抱着笔记本逃回自己的窝,开始昏天黑地的补论文和复习的生涯,医生望着又空下来的房间寻思着或许什么时候可以考虑把屋子重新装修一下,两个人一起住也刚刚好的那种。 然而外科医生的想法暂时也只能是想法。 原本坐在他对面的同事因为自己身体的关系短暂地请了假,大部分工作便落到了他的身上,零散的小手术没有断过,别说考虑重新规划房子,吃饭的时间都变得紧巴巴的,手机什么的更没机会看了。 两个平日里一起逗猫遛狗的人仿佛一下活在了不同时区的异地,偶尔的交换一下信息也不过潦草的几句。 ——累不累啊? ——很忙。 ——君君可能又在扒窗户了。 ——安其拉已经学会自己叼着牵引绳绕着客厅跑圈了。 如今千瑟汐已经变得非常踏实,不会再因为他隔了很久之后的回复而心神不宁。 只是在老师给全班划重点的最后几堂课上,她还是听着讲就走了神,别人的书已经快翻到最后了,她还只摊开了一半,笔晃在手里没有规律地甩来甩去。 那工作归工作,考试归考试,人还是要想的。 “你啊,再这么过分,小心被老师记在心里期末考试直接完蛋了。” 好心的同桌一边把自己划好的重点给她补充上去,一边意味深长地说道,“就算是陷入爱河,也要有分寸一点,瑟汐同学。” 深知这种时候如果扭扭捏捏否认的话只会招来更多调侃的女孩挑起眉,承认得脸不红心不跳,“什么呀,苏静你这么说也只是羡慕我得到了爱情吧,毕竟母胎solo什么的和我再也没有关系了,不像你就算去告白也被拒绝,还要拉大家出来唱歌安慰你。” “你可真是……”被反治回来的人碍着老师的关系没法对她进行一番肢体教育,也只能无奈地摇头,见她又一副准备继续发呆下去的模样,便提议道,“既然这么魂不守舍的,抽空去见一面不就好了,年轻的人的感情啊,真是耐不住寂寞。” 千瑟汐眼睛一亮,这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虽然不是什么热爱运动的阳光少女,但是千瑟汐的身体一直都十分健康,连感冒之类的小毛病都很少出现,对于医疗的概念大概也就是偶尔肩膀疼了去学校的医务室要几块膏药或者带着礼盒去哪个诊所探望生病的朋友,所以站在接待厅里的时候,她还有些不知所措。 前台的护士轻声细语地问她需要什么帮助,她拿出手机看了看又把它塞了回去,如果夏魏君还在忙或者准备要忙的话,贸然打扰也不是太好。 况且她也只是想来看一下,就一下而已。 “我想找夏魏君医生,请问他在几楼?” “夏医生吗?我帮您看看,您有预约吗,他今天未必有空哦,您可以去那儿先挂个号。” “我不是来看病的,”千瑟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曲起手指碰了碰鼻尖,“我只是来……探望夏医生的。” 推开办公室的门却没有看到人,千瑟汐左右晃了晃,很轻易地就在几个位子里找到了他的办公桌。 别的桌子上好歹贴了些彩色的便签或者放着小株的水培植物,只有夏医生的办公区域,太过明显的干净整洁,除了纸笔资料和简单的医疗器械,只剩一只保温杯,造型相当传统,上面还印着医院的标志。 “可真是和小游的衣柜一模一样。” 偷偷摸摸也曾打开医生大衣橱的千瑟汐至今还无法忘记那一整片的白。 “瑟汐?”夏魏君看到自己桌边站着正在研究保温杯的人无疑是非常高兴的,一阵子没有见面的想念让他的情绪有些激动,“你怎么来了?” 走到少女面前,他忽而又皱起眉,表情也变得严肃:“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没有啦。”被这样一问反而得实话实说了,她挠了挠头,“只是想来看看相赫哥而已。” “哦。”夏魏君便笑起来,唇角的弧线变得更加明显,“原来那个访客是你啊。” 这样的笑容让她有些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正要说什么,就见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晃进了办公室。 “君啊,等等要不要一起去食堂……诶?这位是哪家的小姐,长得这么可爱?”他看了看朝气蓬勃向自己问好的女孩,又看了看只差哈哈大笑来表示自己很愉悦的夏魏君,心里的想法便脱口而出,“呀,莫非这就是给你带来幸福快乐的奶油小松狮?” 松狮?是指安其拉吗? 但是显然不是那么简单吧……或者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 千瑟汐有些困惑地扭头看了一眼医生,夏魏君欲盖弥彰地清清喉咙咳嗽一声,目光虚得飘起来还要强装镇定。 心思灵巧的女孩也串出了这番情景里的味道,虽然算不上多诧异惊奇,但本能的还是渐渐红了脸。 充满了轻微消毒水气息的办公室里居然还能酝酿出一点甜味。 何医生也不是没有眼力的人,面对这样软绵绵黏糊糊的氛围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能让夏魏君露出这种样子的机会实在太难得,要他现在就避嫌的走开怎么舍得。 在千瑟汐原本的计划里,她只是想来看看夏魏君工作的地方,如果能见到认真工作的夏医生就更好了,并不打算逗留多长时间,可是一来一去之后,变成了她和夏魏君,还有那位夏医生一起往食堂走。 何姓医生的性格相当开朗活泼,没一会就和千瑟汐聊得火热,只是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脸色不是很好看的夏魏君。 走在他身边的女孩自然能够察觉对方肢体和表情上的微妙变化,却忍不住起了一点儿坏心眼,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继续和别人说话,既能感受到对方越来越靠近的手臂和肩膀,也能知道很多他以前上学或者现在工作里发生的各种有趣的状况。 “……然后他就转身走了,都没和特地赶来的家属握个手,后来那个小姑娘跟护士说,当时她可难过了。” “哇!真的啊,他一定是害羞了才跑掉的。” “哈哈哈,我也这么觉得,别看这家伙平日里那么高冷,那都是伪装,其实他只是不知道怎么摆表情而已。” 最后夏魏君终于忍无可忍,揽住了女孩的肩膀强硬地中断了对话,“瑟汐,我们去外面吃,最近食堂的菜都比较素。” “没有我的份吗?”何医生火上浇油,被夏魏君凝重可怕的视线死死盯住,立马松口,“好好,我最近肠胃不适需要吃素。” 千瑟汐不动声色地朝对自己眨眼的何医生笑笑,美滋滋的挽住夏魏君的手臂应道,“好啊。” 结果餐厅还是千瑟汐选的,夏魏君在这方面是真的不太拿手。 传统的小吃店,店面很小却收拾得很干净。 千瑟汐翻看了一下桌子上的菜单,菜色并不算多,都非常大众普通,在询问夏魏君得到了什么都可以的回答后,她也就没有再费心去研究哪些好吃哪些不好吃,随意地点了两份看起来还不错的餐点。 夏魏君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午饭上,口腹之欲于他本来就不是多特别的需求,双手握拳又松开,腿也换了几个姿势摆。 女孩坐在他的对面,看起来很自在,仿佛刚才经历的那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仿佛听到了那些话脸红的也不是她自己,和服务员客气的寒暄过后,还把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两只宠物一起玩耍时拍摄的小视频找出来,放给医生看。 “瑟汐啊……” 老字号的拥挤餐馆,人和人因为狭窄的座位而不得不靠得更近,夏魏君的膝盖贴着对方的腿,他正想说些什么,端着铁盒拌饭和烤肉的服务员就走了过来。 “就是这个,之前有人跟我说好玩又好吃的东西,”千瑟汐一脸新鲜地捧着饭盒举起来使劲摇了摇,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打开,掰开筷子又把饭搅得更均匀,“你刚才要对我说什么?”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袒露心迹的好地方,既不温馨,也不浪漫,千瑟汐的手里甚至还拿着铁质饭盒歪歪扭扭的盖子。 但夏魏君并不想也不会在意这些,他慢慢伸出手捏住对面女孩另一只平放在桌面上的纤细手指,面容还是那样的正经八百,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知道要去做什么的时候就会立刻去做。 “本来想等到你考试结束后再说的,但是今天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他顿了顿,看着女孩仿佛预料到了接下来的发展而变得沉静的脸,“要说带来幸福快乐感觉的话,那个人肯定是你。我很喜欢你,如果要形容一下程度的话,就像君君见不到安其拉就会吃不下睡不好还要挠沙发的喜欢。” 他们互相直视着对方,感情藏在眼睛里是骗不了人的,况且他们也没有试图对彼此隐瞒过。 千瑟汐缓慢地眨了眨眼,又皱了皱鼻子,反手也捏住对方的指尖,颧骨都笑得飞了起来,还非得耍个小赖皮,“可是你说的不太对啊,我觉得君君和安其拉之间不是……嗯,不是爱情。” “没关系,我们的是就行了。” 得到了一个学霸医生做男友的感受是什么呢? 要让千瑟汐来说的话,就是痛并快乐着。 “魏君。”捂着脑门的期末考生不情愿地抗议,把脸埋在腿上的羊毛软毯里,声音被吸收大半显得格外虚弱,“我觉得我已经复习得差不多了,别再做题了。” 夏魏君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数学题,一边在本子上写下解答一边干巴巴地安慰自己的小女朋友。“坚持一下,考完就轻松了。” 虽然不怎么认真学习但是一直都有各种各样的小办法不让自己挂科重修的千瑟汐面对那本被人一步步详细精确做完的练习册并不领情,神色苦恼的抬起腿边蜷着的猫咪,使足了力气抬起来把它架到男友的肩膀上,想让它变成一条过度厚重的大围巾来干扰奋笔疾书的医生。 无奈猫咪并不配合,四脚乱蹬跳下来逃到了别处。 千瑟汐失去了她的猫咪,只好找狗狗当盟友,“我保证会过的,真的,对不对安其拉?” “汪汪汪!” 咬完了自己尾巴开始咬桌垫的松狮无条件表示认同,它已经长得有些大了,却那是那样傻乎乎毫无防备的样子。 “那好吧。”夏魏君放下笔合上书,放松了一下肩膀坐到她身边,把那叠练习册塞到对方怀里,“把这些做完就不做了。” “……你太过分了夏魏君,我要回家!” “回家?这里不就是吗?”医生欺身过去,毫不费力地就把她压在了沙发上,对方挣扎得很不走心,手推着推着就环住了他的脖子,“连老公都不喊,你真是越来越没有礼貌了。” 女孩挑起眉,显然没把这样不轻不重的责问当回事,“我觉得叫名字更亲密哎。” 夏魏君能怎么办呢,只能低头吻上去当做回答。 很容易就让千瑟汐想起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磕磕碰碰不得要领,两个人最后都差点笑场。 而她也总算知道了这个人更多的古怪又有趣的一面,会计较一些看起来根本没人注意的小事,会对被弄乱的刀具吹毛求疵,会因为她和两只小动物过分亲密而吃醋生闷气,也会大大方方地要求自己去医院看望他,甚至试图换上一些显得年轻潮流的衣服,想要去学校里陪她上一节课。 当然最后一点还是没有时间去实现。 千瑟汐也会在他的面前露出自己跳脱又狡猾的小尾巴,东西总也不肯好好整理还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来推脱,带着君君和安其拉一起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晚上又爱熬夜,非要开着电视等加班的夏魏君回来而不是去床上好好躺着睡觉。同一个科室里的医生护士在见过夏医生的“奶油松狮犬”之后,没事就爱夸他找到了一个宝,看看这个精神又好看的小伙子,李医生可要好好爱护啊。 而骨子里调皮的女孩在看见夏魏君露出没什么办法的表情时,就躲在一旁偷偷地做个鬼脸。 “我还想吃炸鸡。” 好容易结束了漫长的吻,千瑟汐闭着眼喘气,手指轻轻的按摩着对方的后颈,还不忘提要求。 “好,我们一起下去买。” 夏魏君直起身子,把她也拉起来抱在怀里。 “那把安其拉带着吧?去公园里溜一圈。” “好,我去拿狗绳。” “你把书都收起来吧?放着乱糟糟的。” “好,但是你要把题写完。” “……” 面对在某些问题上特别固执的医生,今天也没能成功逃脱的千瑟汐,认真地思考下回期末,必须要和男朋友分个居才行。 枢纽世界·回复(11) 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喊醒。 “小汐,起床了。” 夏魏君叹了口气,往事果然不堪回首,自己白白收拾了一头烂摊子,还被苏飞那个小子占了先机,于是秉着擒贼先擒王想,事少就不能让她再迟到的心理,他不屈不挠地又把千瑟汐推了推,然而,女孩睡梦沉沉纹丝不动。 太子殿下轻车熟路地捏住她软软的鼻尖。 “今天轮到我们俩夏考,父皇昨天就吩咐过镇国大将军是要亲自来看的,你再不起床,我可就完全不管你了。” “我去!”千瑟汐听见家父的名号忙一骨碌爬了起来,“我去啊!” 夏魏君不动声色的把外衣递给她,面上还口不对心地凶巴巴,“那还不去洗漱?” “唔,我太困了!”千瑟汐埋着脸哼哼唧唧,散乱着一头长发,可怜兮兮地蹭在他腰间,“你把我拎过去吧……” 她的声音带着半梦半醒的黏糊,夏魏君低头看见腻在身侧软乎乎毛绒绒的一团,心尖儿蓦然涌上滚烫滚烫的暖意,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融化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太子殿下急忙板起一副不情不愿的脸,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口中恶声恶气,“最后一次了啊,下次直接把你从房门口扔出去。” 千瑟汐见好就收,笑眯眯的不接话。 蔻蔻早在外间备好洗漱的温水和用具候着,听到声响眼角便飘了过去,她瞥见先探出门帘来的是只修长宽大的手,再往下是天青色浅水的郡主寝衣,和以极亲昵的姿势环绕攀附、隐隐露在其间的一截白玉般精致的腕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蔻蔻急忙携屋内剩余几个小丫头静悄悄的退下,眼观鼻鼻观心等在门外。 这姿态明明不是第一回见了,可每一回都让她脸上发热。 不对,我什么也没瞧见。 过了将近半柱香的功夫,太子殿下衣衫齐整一身正气地先出门来,装作不经意的走走停停亦步亦趋了半天,门后藏着偷看的群主才以一副很焦急的、“我跟他真不是一起出来的,哎呀起晚了起晚了要迟了要迟了”的姿态追上去。 “……”这是蔻蔻。 “……”这是众侍女。 所幸今天在太子殿下的掐分捏秒下成功避免了迟到。 甚至还来得挺早,千瑟汐后脚踏进校场时东张西望,才看见游裴涴、苏静和谢右一起在将军府后门吃早餐。 千家的规矩是练两柱香的武功再吃早饭。 “还吃!” 千瑟汐摸摸还没着落的胃,气鼓鼓地把双手拢成喇叭状朝他们喊,“小心越长越胖!” 冷不防唇边落下一小片温暖的触感,薄薄的茧擦过来,带着少年身上淡淡的清香。 千瑟汐不知所措地张大了眼睛。 下一瞬,舌尖便尝到甜腻腻的玫瑰香气,原来是夏魏君往她嘴里塞了颗玫瑰汁的窝丝糖。 “嚷什么,不像话。” 千瑟汐抿着唇微微仰了下巴循声望去,看见太子殿下四平八稳若无其事的侧脸。 再一转头,目睹全程的搞事三人组正朝她远远的挤眉弄眼,疯笑成一团。 心情好不跟他们计较,千瑟汐只耀武扬威的挥挥拳头,便转头细细舔嘴里的窝丝糖去了。 “不错啊,还记得今天轮到你们夏考。” 长老过来准备吹哨子,见最金尊玉贵的那屋破天荒的早到,一边满意的给他们手腕处系了条三指宽的布条,一边也宽慰他们,“自己加油就行了,谁赢谁输都没关系,你们俩身份特殊——不比昨天那场忠勇将军王府对左相府得卯足劲儿打个你死我活,尽量放松些,早饭也吃多点,输赢说出去都是将军府的荣耀。” 昨天夏考的是莫翰和苏飞,大约是两边自己府里都放了狠话,硬是比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分出胜负。 布条的颜色代表夏考的两方,夏魏君分到的是一色水蓝,千瑟汐则是艳生生的红。 虽然近几天在夏考,但到了校场还是按老规矩,先吹哨集合练拳吃早饭。 这样既能维持千家校场的时间安排和孩子们的生理习惯,又能提前热热身,活动活动筋骨。 千瑟汐倒没听长老说的吃多点早饭,她只喝了一碗粥,配上小半碟新鲜酱菜和炒鸡蛋就搁了筷,摸摸肚子六七分饱,不空也不涨,应该不会影响夏考。 简单休息一炷香时间,观战的看客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多是与她家相熟的将领兵士,算是聚在一起凑凑热闹起起哄,品评各家峥嵘头角,带了些物色选拔的意思。 长老在那边安排坐席果品,又陪着寒暄两句,才匆匆示意他们做些准备工作,千瑟汐抚平额角细细的绒发,她怕一会夏考的时候挡了眼睛,只能不断地撩到耳后去。 “莫翰和皇子殿下怎么也来了?”千瑟汐有些不由自主的紧张,正绷着根弦四处张望,不防瞧见场边的太师和皇子殿下,不由掩面捂头,懊恼万分,“开玩笑的吧!这俩人不是气场不和吗?” 夏魏君无语凝噎。 什么天理,皇家才是天理。 承办世家子弟教习传统的千家校场夏考每两年会分组操演一次,限十三岁以上的成童,算是对束发之际武学造诣的检测,素有“小武举”之称,当年莫翰和韩玦的名号便是由他们决战的第一场夏考诞生,但凡有官衔、想入仕、愿意让孩子走从军受封这条路的家族都十分重视。再加上近几年夏魏君的入主,这也就是皇帝没亲自来,也就是镇国大将军府不好进,不然光是闻风捧场的文官武将都得把门槛踏破。 不过。 他看着身侧仔仔细细地系紧布条的女孩,微抬着小臂,她肤色极白,这时露出小片初雪般莹白的肌肤,映着一截灼灼艳色,美得人心尖发颤。 “小汐。”他问从刚刚开始就抿着唇不断给自己找事做的女孩,“你想赢吗?” 千瑟汐怔了怔,那一瞬间似乎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可最后她还是坚定地扬起脸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明亮,像晨星一般璀璨。 “我想赢。” 她大大方方的、毫不避讳的说。 “我想赢你。” 时间回到两年前的夏考。 那是千瑟汐第一次入围夏考,之前同时有三四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世家子女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入围,这让她更加忐忑不安,怕自己发挥失常引起非议。 紧张、冒汗、焦躁。 一整天。 于是临抓阄时她终于憋不住肚子疼要去茅厕。 被念到名字的夏魏君已经上场抓阄去了,身边一时没人帮忙的她急得不行,只好随手拉住一个苏静代她抓,而苏静的手气,从来,全校场,独一份。 她抓到了何储。 那年的千瑟汐才刚刚满十三岁,年纪最小,资历也最轻,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孩。 只是本朝本代向来不以女子就另眼相待。 那年的何储声名鹊起号满京都,兵部于一月十五拟下诏书封他做三品都督,预备秋日出征。 一个刚战战兢兢踏进夏考的大门,一个已经满载京华身披锦帛将要顺利出师。 她输得有点理所当然。 这是她第一次夏考却铩羽而归,大家都怕她因此一蹶不振下去,一干前辈都来安慰他,连老将军都唤了她去详谈,只说不急在一时。 可她还是怏怏不乐。 那个时候的千瑟汐小心思很多,敏感又内向,有什么事情常常憋在心里闷声不响的,谁也不要搭理,在夏魏君找她长谈之前,她一个人低落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明明也没有输他很多。” “骑马、射箭,我都和他差距不大,我还是觉得,我有机会。” “可是到了剑法,我们明明都学的是一样的,都是落英剑法。” 她仰起头,大大的、如山涧溪流般清澈的眼里盛着粼粼的水光。 “落英剑法七招七式,我却在出手第三招就输给他了。” “人们都说,何储是大澜落英剑法的第一人,连卢暄都只能堪堪和他平分秋色。” “可我们都知道……” “我们都知道,其实他们连游家的那位公子都比不上。” 她自顾自说到这里,却不手足无措地涨红了脸,飞快地看了一眼夏魏君。 那汪盈盈的、透亮的溪水,刹那便流进了她的心里。 夏魏君没有立刻接话,他笑了笑,远眺的目光渐渐模糊起来。 游家的那位公子爷。 那人很爱说话,也很爱开玩笑,爱穿白衣,爱喝酒,喝多了就拎着他的破酒壶嘟嘟囔囔絮絮叨叨,或是挑灯看剑,或是拍遍栏杆,或是夜闲阶卧,说些意味深长的段子,揭些达官显贵的黑底,闲情逸致无拘无束,大约没什么能让他放在眼里。 皇帝知道他一手落英剑法果敢老练飘逸出尘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虽犹疑他五年前的西域之行到底经历了什么,但还是想将他留在朝野,欲封他为太子少师,他也不以为意,说不干就不干,见到他仍笑眯眯的喊魏君给我打酒来,夏魏君受了皇帝的叮咛嘱咐,他要酒也依言去给他打,打酒回来那位公子便提溜着酒壶指点他武学,一招一式,一笔一划的陪他练习。 夏魏君习的是流风剑法,与落英一脉同生相辅相成。流风主攻,落英主守,流风激进凌厉,落英精微灵动,双剑连势,如天罗地网无懈可击,是当今剑法绝学的顶点。有游家的公子在前,他辅导起来又细心详尽不厌其烦,的确称得上事半功倍突飞猛进。 第一天那位说,一生武学造诣要想登峰造极,首先得把脑子用上。 这怪论倒是闻所未闻。 下一秒,夏魏君见他出招绚烂飘逸如落英缤纷,却心思缜密步步紧逼大局尽握,到底暗暗心惊,自忖哪怕是大澜落英剑法呼声最高的人都远远不及,想来“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他当如是。 后来他依稀记得游家的公子脚腕处缚着一串西域铜铃,他说“小不点,你知道吗,西域只有有家室的人才会带铜铃。”说完他打了个酒嗝,笑得眉眼弯弯,“我可是有家室的人,跟你不一样。” 夏魏君嗤之以鼻,那你的结发呢? 公子歪着头认真想了想,叹了口气。 “没意思,真没意思。” “我说要陪她,她却把我扔下了。” “我原是要跟着她的,他们却让我回来。” 夏魏君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转念想到他说的是“他们”,便问他,“是说你的流风剑吗?” 他的落英剑法出神入化,自然不可能是以一人之力练成的。 “不是。那可是个混小子,比你还不着调。”游公子扶着酒壶微微笑起来,“我在说我的妻子,我本来,可以随她一同复国的。” “但是她不让,她说,她一个人就可以。” 他望着天边圆圆的月,眼角依稀有水光闪动。 “她那么温柔的人……对我说这种话,我怎么能拒绝。” 游家公子赌气般扔了酒壶,淡色的酒水泼了他一身白衣。 “真没意思。”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们都走了,真没意思。” 那年的游公子声名煊赫圣眷隆重,又与太子有半师半友之名,引来不少剑士刀客怏怏不服,纷纷扬言要和他一争高下,甚至还有约他战场见真章的将领兵士,他来者不惧,杀尽仇寇败尽英雄,一时天下更无抗手。 夏魏君看着他背着他的破酒壶歌尽天下纵横江湖,忽然想起那句诗来。 苍茫大地一剑尽挽破,斜倚云端千壶掩寂寞。 恣意又张扬。 后来他常常想,若是他不当太子,就如夏魏君般活着……不,那还是太薄凉。 如果他有了自己的妻子,他有了决心一生守护的人,那他一生竭尽所能,绝不会让她走。 后来的后来,在游公子离开游家,离开这里之前。 皇帝自知这人强留不得,便提前将他送进了千府。 至此,他终于遇见千瑟汐。 那年的京都城,天青色,风分明。 他志得意满的将小小的女娃带到游公子面前,说你看,这是我的落英剑。 他看着游公子笑,“如果没有意外,她会成为我的妻子。” 出乎意料之外,游公子表现得十分和蔼可亲,他轻轻摸了摸千瑟汐的头。 他说,“我觉得这个女娃娃和我们家也有缘。” 夏魏君轻轻握住千瑟汐微凉的手掌晃了晃,示意她可以再说下去——他们那时坐在内院高高的后墙上,暮色渐渐深了,夜风迎面吹过来,有种抓不住的凉。 他的目光中有着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无可奈何的宠爱。 彼时的游公子,在大澜近乎是战神般的存在,睥睨天下群雄束手,名号盛极一时。甚至有人说,他是天才般的剑客,大澜二十年之内难寻比肩。 千瑟汐红着脸,鼓足勇气说了,却声如蚊蚋。 “我想,我不会比涴涴的哥哥差。” 她说完这句,便似乎跟着想起了什么旧事,连眼梢都情不自禁的飞扬起来,神采奕奕。 “其实我一直都记得,他亲口跟我说,他说只要我超越了他,我就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站在你身边了。” “我,我觉得我不比他差。”千瑟汐揉揉眼睛,有些执拗地重复道,她眉眼软软低下去,声音却愈发坚定了,“我想,只要我足够坚持,足够努力了,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的。” 夏魏君的内心深处狠狠地揪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发现嗓子晦涩酸胀,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该说些什么好呢,他该说那些努力其实他都看得到,他该说他理解她小大人般的沉默,他该说他知道所有人一路走到现在都不容易,还是他该说,这就是那家伙随口一说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娶你,不管最后如何,我都会,一直一直保护你。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 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是千瑟汐的选择。 就像当年那个小小的,紧紧怀抱着一个破酒壶的,踉踉跄跄磕磕碰碰地穿梭在闹市弄巷里,只为了打半斤清酒的弱冠少年,没人知道他是当今太子,没人知道他身上有什么样的故事,没人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样的志向,没人知道他要超越谁,没人知道他要保护谁。 可那也是他的选择。 千瑟汐见他突然不说话,以为他把这当成孩子间的玩笑,急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是真的!”她的眼底又起了雾气,“我是真的,真的想要告诉大家,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 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 她的脑海里一直呐喊着的那个声音,那句话,那十三个字,几乎就要冲破口腔的枷锁汹涌而出。 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可我输了……” 她又很轻很轻的,很慢很慢的说。 “可我输了。” 她连冯卓君的第三招都接不下。 她没有办法说服夏魏君相信自己。 这条路明明还那么长那么长,战战兢兢走到十三岁的她突然发现,不管她再怎么斩钉截铁的确信,不管她再怎么把它当成一个春暖花开苦尽甘来的梦想,不管她小小的、稚嫩的心里藏着再大的一腔孤勇,在何储将木剑轻轻点在她胸前的刹那,一切的一切,她深深相信并引以为傲的这些东西,好像霎那间都被轰然击碎。 苏静来安慰她,游裴涴来安慰她,连一向话少的皇子殿下都来安慰她,而他们的说辞都千篇一律,说她年纪还小,资历还浅,见识得还少,不应该因此事沉心,这次输了的的确确不是她的错,她该把目光放得更加长远,这些总会过去的。 她越听越不是滋味。 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她可以更好的,明明她可以更努力,明明年纪小、资历浅她都可以克服,她明明,明明有那么优秀的。 年龄,性别,都不应该有这样的借口。 她宁愿他们对自己的期望再高一些,对自己的要求再高一些,对这场夏考的输赢看得再郑重一点,她希望大家能觉得,她不是那种会因为年纪小或者资历浅就比不上别人的人。 千瑟汐抽抽噎噎地地咬住牙关,让自己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看着她,夏魏君想,自己那个时候怎么回答来着。 他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偏过脸去,很轻很轻的,很慢很慢的贴上她汗湿的鬓角。 “从前,在我还没遇到游公子,养在母后身边的小时候,她常常对我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听到什么样的戏,看到什么样的诗,写出什么样的字,遇到什么样的人。你能听到红鬃烈马这样的戏,看到李太白陆放翁的诗,写出纵横重轻的字,遇到正好的挚友;你会相信坚持、信念、努力、梦想这些看起来老生常谈的字眼,是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不要道歉,你千万不要道歉,只要你相信你能打败他,那我也会相信你。” 看着她的样子,夏魏君只觉得一时间心痛难忍,连指尖都在打颤。 “是真的,千真万确。我是太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我说你有一天一定能比他们做得更好,那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一定终将达到。” “我也希望你可以比他们更好,我会很高兴。” 夏魏君执了她的手,翻出干净的袖子内衬来,为她擦眼泪。 “你饿不饿?太阳都下山了,我们回去吃饭。” “好。” 夏魏君扬了扬眉,朝着千瑟汐微微一笑。 他目光清亮如九天遥遥未被云遮雾罩的月色,唇畔的笑意莞尔如三月桃花。 “那我可不让着你。” 千瑟汐也咧开嘴笑,没心没肺的向他扮了个鬼脸,“我还要你让?小心被我打哭。” 夏魏君眉眼淡淡的,很明显没把她这句话放在心里,他“哦”了一声,刚想再说点什么怼他,长老的哨声震耳欲聋的从校场中心传来,只好拉起她径直往回走。 长老照本宣科的念了几条夏考的规矩,便开始主持今天的夏考开场。 “立正。” “面对面站好。” “蓝方夏魏君,红方千瑟汐。” “握手。” 校场操演握手的姿势类似于扳手腕,两个人伸出右臂虎口相对,便是极郑重的一握。 两个人的肤色都是很健康的白,一只手衬着水湛明亮的蓝,一只手衬着灼灼如血的红,一蓝一红鲜明对照的美感间又隐隐流露着青涩坚定的力量,又莫名的旖旎。 千瑟汐迎着微醺的晨光端详女孩有些长开了的英气眉眼,忽然落落大方的笑起来。 “郡主,请多指教。” 千瑟汐被他看得脸上有点烧,想气哼哼的嘲讽他,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太小家子气,只好也大大方方的鼓着眼看回去,语气干巴巴的,“太子殿下,请多指教。” 夏魏君的唇角扬得更高了。 夏考的第一场项目是骑马。 数丈宽的马道横劈两半,夏考的双方从中间点那条白线前端上了马出发,围着校场整整跑一整圈,途中有三道关卡,先抵达白线的人就算赢下。 与寻常赛马的规矩不同,千家夏考的准备时间放在双方上马前,吹完哨宣布比赛开始后双方才开始上马,因为上马这个动作的迅速与否也列在了考核范围之内。毕竟夏考出去的少男少女都走的是杀伐决断的路,辗转征战千军万马间一个犹疑便要血溅当场。 哨声响了。 千瑟汐一跃身翻上马背,利落的用单臂收紧缰绳,那匹赤兔被她勒得直直跃起,日光绚烂又温柔,她一袭英气的浅灰色短褐的衣袂翻起飞扬的弧,一副意气风发的好时光。 顾不上自我欣赏,也顾不上看夏魏君一眼,腿间径直暗暗用力去夹马肚,纵马长驱而去。 夏魏君却已经在她前方半身之遥的位置策马狂奔。 她暗暗咬牙,脚下马蹄急骤,如暴风霹雳霎那近前。 三步……两步……一步…… “哎呀,被你追上来了。”夏魏君头也没回,语气明明应该是焦急的,可他低笑的声音被猎猎疾风吹得有些飘忽,那微微的笑意便愈发细腻缱绻温柔褶起,铁蹄铮铮呼风啸日也像踏在落花软云间,宛若一个要拉你跌入的美梦,“这可怎么办才好。” 千瑟汐凉凉抬起眼,凌乱的鬓发落在脸侧,露出一张娇俏的侧脸。 “那就下马投降!” 她的笑声银铃一般,而后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 眼前就是第一道关卡了。 是片一丈多宽的泥塘,里面堆满了马粪,堪堪铺在两道之间,闪着浑浊土色的光。 小郡主撇嘴。 苏静说这道关卡的寓意是这都跳不过去那就吃屎。 这要是跳不过去她宁愿在掉进去之前自尽。 她缓缓调整自己呼吸的频率,拍拍赤兔的头,将缰绳一纵,通体烈红的骏马一声不吭甩尾抬蹄,轻轻松松跃了过去。 千瑟汐看起来随随便便的,连手帕都三天两头的忘记带,但实际上良好的家教和成长环境把她养得娇气又爱干净,面对这滩马粪糊糊终究心存顾忌,生怕自己一有不慎让马蹄踩到水塘边缘溅起水花,动作就不由谨慎了许多。 夏魏君的蹄声凌厉肃杀势不可挡,转眼与她拉开了距离。 千瑟汐有些着急,又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急,她用力拧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受外力压迫发热发红的那一小块皮肤被粗糙的缰绳蹭得隐隐作痛,马背上剧烈的奔腾颠簸狠狠摇晃着他,她眨了眨眼,神志空前清明。 还有第二个关卡。 是一道近乎垂直的急拐弯! 她抿嘴蓄势待发,右手紧紧把缰绳缠在腕上,眼底星火燎原般灼灼烧开,光芒大盛。 她想赢。 夏魏君一手红翎箭矢无虚发在大澜难逢敌手,皇上亲自评价说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她自问术业有专攻自己比不上,剑法临场发挥太重抛开不谈,她想赢,如果她想赢,那只有拼死将骑马这项拿下才有机会。 今年再输,又要再等两年! 她想赢! 她想一战成名应征军营,去看西域无边无际的草原、去看碧瓦似的蓝天白云、去看浩瀚的沙漠和戈壁…… 等她在战场跟着身经百战的前辈历练几年,何愁打不赢游公子! 她还是镇国大将军府唯一的郡主。 夏魏君贵为太子,他可以想什么时候去军营就什么时候去军营,她不一样,如果她不心无旁骛地为自己挣出一条路,连镇国大将军府都会被人瞧不起。 千瑟汐侧过脸,狠狠把缰绳一拽! 赤兔一声长嘶,以雷霆万钧之势调转了方向。 她的衣袂堪堪擦过关卡边的护栏。 要是撞倒了护栏,那下场跟刚刚掉进马粪滩里一样,直接判负。 她重新调整缰绳和腿间的力度,恍然惊觉自己背上全是冷汗。 千瑟汐勉力抬起眼来,却没看到夏魏君。 他落在她的身后。 “你怎么了!” 她手脚力道不减,快马疾行间问了一句。 “出了点小状况。”夏魏君的声音略带慌乱,气息也不稳,千瑟汐心里一惊,险些忘了看路,那人已轻轻巧巧转了话锋,“诶,你等等我啊。” 千瑟汐也没想太多,忙偏了头做出不理睬的样子,“你刚刚怎么说我的,不等!” “哎呀。”夏魏君浅浅笑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她作势要扬缰绳。 夏魏君似乎是真的着急了,嗓音放得轻轻软软,撩了温情的水泽,跟恋人间柔和的责怪似的,“诶!我都说了对不起了!” 千瑟汐笑弯了眼,有谁在心尖上燃了火焰,烧得她胸腔暖暖的疼。 她几乎是妥协的想,算啦算啦。 她手一动,看着不远处迎来的最后一道关卡——将近两人高的栅栏。 就当是给赤兔一个缓冲的时间,就当是…… ……他可是太子,总不能让他输的太难看。 千瑟汐偷偷松了缰绳。 夏魏君看着前方一言不发却果断为自己让步的女孩子,突然想笑,笑意未出又有点想哭。 她今年才十五岁。 短短两年的时光,她从那个内向的、怯弱的、敏感的女孩子,成为了现在这样,敢说敢笑,全心全意的敞开,毫不迟疑的去面对心底的梦想、执着、肯定和……纵容的千瑟汐。 这些年里他不管不顾的闯入侵占,一意孤行地把她护在羽翼下,润物细无声地铺就通往她心门的桥梁,浑然天成的默契和信赖,以至于此时此刻的放手成全——它们突然都被赋予了强大而汹涌的意义,让他觉得一生辗转倾轧,都只为成就这时盛放的欢喜。 夫复何求。 千瑟汐不知道夏魏君的内心波动。 她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神经紧绷,她在想要怎么跳过去。 前两道关卡都是小意思,第三道这将近两人高的栅栏,平时练习跳不过去的人数不胜数,因此伤筋动骨的也十有八九,多少参加夏考的世家子女都栽在上面。 两年前的夏考师傅说她修为不足,让她放弃最后一道,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他还在犹豫不决,没想到因重心不稳滑倒在第二道和第三道的路上,运气好的是何储也堪堪失手,她在越过去的瞬间不慎绊住了马蹄,所幸人并无大碍,只是她那匹风雷养了半个多月才能跑。 十三岁的她做不到,十五岁的她总该做到了吧! 千瑟汐咬紧牙关,安抚似的摸了摸赤兔的脖子,心里默念教习师傅说过的要点。 蓄力……运气…… 起! 她目测好所需距离,突然一跃而起身如飞燕,缰绳顺势大力拖上,脚尖狠狠一踢马腹—— 赤兔狂嘶直立,扬蹄之势若有飞腾。 她闭上了眼睛。 大不了就摔跤跌倒,大不了就脸朝地,大不了就吃一嘴泥,大不了就一百天不出门。 身子轰然一轻,那一瞬间好像只若流光一闪,又好像漫长的度过了千百年。 她听见风的声音刮过耳尖,凛冽得发疼。 赤兔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千瑟汐颤抖着睁开眼睑,翻飞间头巾已经散开,乌黑的长发甩出一道墨色的锦。 遮住了她的视野。 她抓紧手中的缰绳,听见自己心跳阵阵如惊雷炸响。 眼前到底是一片雪白还是漆黑空洞还是五彩斑斓,她分不清。 赤兔受了惊,简直是载着她沿着马道一路狂奔。 “小汐!” 有什么人的喊声极远又极近,千瑟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都不知今夕是何夕。 “你赢啦!” “你赢了太子殿下!” 她蓦然回首。 夏魏君不见了。 枢纽世界·回复(11) 我知道,遇见你开始,我就知道,我的一生只有两条路。 教皇第一次把他带到神殿的时候,正好是他的一百岁生日。 “这是我族世代供奉的古神,她把时间之初的秘密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发扬我族的威名。”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望着那高大神圣的白玉像,却是问道:“她是个女子?” 教皇微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解释说:“传说她曾经是古宇宙之神最宠爱的巫师,不过这是我族最大的秘密,等你成了教皇,你自然而然,什么都知道了。” 这天之后,教皇给他配了一个手下。 “你好,我叫巫灵,以后就由我来保护殿下。” 他看着对方笑嘻嘻伸出来的手,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其实他向来很头疼这个巫灵,从认识开始,七八年以来,都是天天在他耳边大事小事说个不停,一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样子。 教皇知道他的心思,一直都是:“你别看她整天嬉皮笑脸,她是我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以后就由她帮你一起出任务。” 话已经这样说了,但是巫灵第一次执行任务,就因为粗心大意,中了对手的圈套,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伤,还差点死掉,莫翰好不容易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直到她的伤好了,神殿再也没有把她派出去过。她就每天跟在莫翰身后,不停地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啊?殿下,我想出任务啊,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 真的好吵啊。 她的话莫翰一个字都不想搭理。 那段日子还算平静,开始有点波澜,就是在教皇被重伤之后,神殿高层的气氛变得很奇怪,几股势力好像都开始各自在设计什么东西,压抑得难受。 莫翰那段时间对内对外忙得不可开交,偏偏就出事了,有人等不到教皇退位,潜入神殿杀了他。 组织上下顿时乱成一锅粥,真心或假意地扼腕叹息,纷纷猜测凶手是谁,还不忘拉仇人下水。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对众人发誓,他会把凶手找出来,给大家一个交代,再接替教皇的位置。 那天晚上他把巫灵叫到书房里,问她:“如果有人以我为要挟,要你去杀老爷子,你会去吗?” 巫灵木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又渐渐露出一副什么都了然于心的样子。 她没心没肺地笑笑,眼睛都眯起来,说:“会啊,我会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想怎么处置我啊。” 那好像是莫翰最后一次跟她说话,那天他收到了一份录音和手写文件,说的大概就是刚刚他问的意思。 但是她承认得这么果断,莫翰反而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莫翰后来一直在想,他到底为什么要去质问巫灵,他想得到什么答案。他明明很怕她说,不是,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更怕她说,是,你要不要现在杀了我。 莫翰把她禁足在了一个偏僻的宫殿里,除了古神像,她再没见到过第二个活人。 每日来看望她的曾经好友瞥了瞥摆在桌上大大小小的药片,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又没吃药。” 因为前几年那次重伤,留下来后遗症,使得她要定期地吃药,才能避免身体上的疼痛。 而她笑眯眯地摇晃着脑袋:“不用,说不定过几天我就死了。” 好友敛下眼睫,一边帮她整理东西,一边淡淡地说:“真有那天的话,我也要离开这里的。” “为什么,殿下对你不好吗?” 她摇摇头:“我本来就是因为你才来的,你不在这里,那我也不在了。” 巫灵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你是说我那次任务?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然后她又笑,“其实我本来那天就应该死的,结果运气好,白捡回一条命,多活了这么久,想想还是赚了,哈哈。” 好友一巴掌拍在她的额头上:“什么白捡的,是我给你的,我送到你手里的,知道吗,你现在这条命也有我的一份,还是一大份。” “那就对不住啦。”巫灵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一片片往下落的叶子,“这一份你可能拿不回去了。” 转眼就过了一个月,巫灵这几天一直在想,她的命是自我了结,还是等着他来了结,这件事应该已经传开了,再这么拖下去,估计神殿里的人会造反吧。 想到一半,门外进来一个人,巫灵躺在床上,头也没抬,说:“你干嘛又来,我是不会吃药的。”等了半天,对方都没回应,她心里一惊,几乎是弹起来,果不其然,莫翰正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微微张嘴,似乎无意识地和这个人对视着,良久才说出来一句话:“算你还有点人性,知道来看我。” 巫灵的好朋友很不喜欢殿下这个人。该果断的时候心有余悸,该放弃的时候又犹豫不决,容易被绊住脚步,还要表现出胜券在握的样子。他什么都不说,把什么都放在心里,不敢爱,不敢恨。 她曾经问他:“你真的准备杀她?” 他跳过了这个问题,说:“就用药吧,你这个医生,救死扶伤无数,应该还没忘记配毒吧。”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说:“早知道有今天,你当初不该把我叫回来,你说你要我费那么大劲救她干什么。这么些年,为了护她周全,你花尽心思从不让她走出去一步,最后想要她命的却还是你自己。” 好像没打算接她的话,她也不想继续说下去,是巫灵有错在先,她这些话倒有点责怪莫翰的意思。 半晌,他说:“这件事好像,不是他。” 她呆滞了一下,然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一脸云淡风轻的人:“殿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的声音有些飘,“但是我不准备改变决定。” 她低头沉默了很久,脑子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喜欢她了?为了不让别人抓住自己的小辫子,就干脆借口除掉她?” 莫翰没说话。 他默认了。 她只感觉心里一阵狂躁。太蠢了,这个人简直太蠢了。 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冷笑道:“可以啊,你是老大,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你想要什么样的毒?你想看她怎么死?” 她的心底莫名涌出一阵疯狂的报复感。她不想去阻止他,她就想看看,一个在感情上懦弱至极的人,到底会撑到哪一步。 晚上,莫翰带着她给的药上了阁楼。 他仔细思忖了一夜,觉得这件事还是早点了断好,拖得越久,他越不知道该怎么办。 巫灵吸了吸鼻子:“我会死得很难看吗?” 他冷冷地看着她。 她盘腿坐在床上,仰着头故作惋惜地说:“你这个人真是,连一句话都不肯说,跟我说说话会怎样啊,我这么长时间一个人待在这里,一个人,好不容易见到你……”她突然停了一下,又说,“那你到时候能不能别看着我,万一很丑,我这么多年的形象不都毁了吗。” 说实话,莫翰有时候挺佩服她的,这么沉重的事,她就跟讲笑话一样说出来。 “殿下,你这个毛病要改改。”巫灵的语气陡然变得有些严肃。 莫翰挑了挑眉。 “你老是这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真以为自己那么厉害,一个人可以独当一面,如果是的话我来这里干什么?” 巫灵见他不讲话,接着说道,“可你心地太好了,我知道你不让我出任务,就是怕我又给你搞什么岔子。你这么重视我我很开心,又很气,我气你不相信我,气你因为一次失误就否认我,但我又有点……” 有点心疼你。 最后三个字巫灵没有说出来,她淡淡地笑了笑,无奈地说:“我这是在给你忠告啊,以后可没人告诉你了。” “……不要乱说话。” “啊,你终于开口了。”她咧了咧嘴,“一下子说这么多是有点突兀,但我是说真的,你别不信,不然以后你再遇到像我一样的人,也不会让她这么辛苦。” 这些话应该让莫翰摸不着头脑吧。 巫灵想。 但她得说啊,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房间里一阵死寂。 莫翰不喜欢这种悲伤的气氛,准备转身走了。虽然生离死别见得很多,但跟这个人,可是第一回。 啊,不对,是第二回。 她舔了舔嘴唇,往莫翰那里挪了挪。 莫翰知道她有话要说,就多站了一会儿。 巫灵迟疑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认为教皇是我杀的吗?” 他摇摇头。 巫灵眼神一亮。 “那你还要我的命吗?” 莫翰点点头。 巫灵感觉整个人像掉到了冰窖里。 她苦笑着说:“他们说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想杀了我的,是吗?你喜欢我吗?” 莫翰皱了皱眉,他很讨厌这个问题。 “我替你回答吧,不是。”巫灵看着莫翰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藏着多少算计和阴谋啊,但他一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看着她,告诉她,我不想再见你,别回来了。 你但凡有一点点在乎我,都舍不得我受这么多委屈。 都舍不得让我一个人,这么久。 “喜欢你真是太可怜了。” 莫翰。 她在心里叫出这个名字,重新躺回床上,手在枕头底下摸索。那里藏着一个小瓶子,是她上次从朋友那里偷过来的。 莫翰看到她闷头睡下,打开门离开了这里。 还是过几天吧,过几天再说。但是走出阁楼没几步,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转身上楼,走到巫灵的房间门口,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的手搭在门上,一动也不敢动。他感觉自己站在了悬崖边上,再往前一步,就是黑暗的深渊。 里面的咳嗽声越来越剧烈,他几乎是闯了进去。 巫灵一手伏在床边,一手捂着嘴,肩膀颤动着,指缝里溢出血来。 莫翰有点恍惚,他一瞬间以为这是在做梦。 他踉跄着走到巫灵身边,蹲下来抱住她。 “殿下……咳……你怎么又回来啦……” “我不是说过,不要看着我吗……” 巫灵蜷缩在他的怀里,不停地咳出血来,喉咙里都是粘腻的铁锈味,五脏六腑像被焚烧了一样。 她想要莫翰走,但她说不出话,现在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抓住莫翰的衣袖。 真是难受啊。 她有点后悔,这到底是个什么鬼药,怎么没选一个平静一点的死法。 彻底失去意识前,还听到莫翰在耳边说,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巫灵朦朦胧胧地想,没怕啊,我没怕啊。 她想告诉莫翰,我没怕,我只是有点伤心,这次谁也救不了我,而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一个人,拥有的东西多了,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这种人一旦钻起牛角尖来,就会做一些蠢事。 在巫灵好友的眼里,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天莫翰抱着她来找她的时候,她是不准备管的。她也是个知道为自己着想的人,也是个在乎个人利益的人,不是他们爱情游戏里的无私奉献者。 屋外下着倾盆大雨,屋里地上都是雨水和血水,混到一起,淌到她的脚下。 “殿下,她已经死了。不过,反正迟早都会死的,她吃的是你要我配给她的药,只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就被她偷偷拿去了而已。” 莫翰低着头沉默了很久,雨水顺着额前的发滴下来,落在巫灵的身上。 “你……你救救他,求求你。” 我就知道会这样。 她在心里冷笑。 但是,虽然知道他会后悔,但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她还没见过莫翰求过什么人,而且还是这么…… 她又有点想不通了。 她突然觉得莫翰也挺可怜的。 “这样吧,你,你把她交给我,救得了就救得了,救不了就救不了。” 莫翰点点头。 他把巫灵抱到床上,她这才看清楚莫翰狼狈的样子。 等莫翰走出去的时候,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反正就算救了巫灵,巫灵继续待下去,无非就是悲剧重演罢了。 如果莫翰再果断一点,果断地选择她或者果断地再也不见她,哪样都是最好的。 偏偏他踌躇不定,犹豫不决,放弃任何一个都让他心有不甘。 那我就帮你做个了结吧,殿下,长痛不如短痛,你就带着曾经失去的那段记忆,了此一生吧。 几天后,她咬咬牙,还是派人告诉他,巫灵死了。 她想把巫灵带到自己家去。她家本与教皇的家庭来往密切,又是世代交好,只是到了她这里,便不愿掺和这不明不白的道。 虽然继承了老一辈的力量,却不愿意干老一辈的事。 后来她的父母因为战争而死,她更不想再踏足了。她在一个远洋的小岛上,寻了个普通医生的职业,在此度日。 直到后来莫翰因巫灵重伤找了她,她在父母死后也是受过教廷恩惠,她原想用这事当做对教廷的还礼,然后从此彻底一刀两断。 结果这一断就断了这么多年,还断出来个巫灵来。 她就是在赌莫翰不会来看巫灵,她赌告诉莫翰巫灵死了,以他的性子,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问。 如果真是这样,她就能带走巫灵。 如果不是这样,她就要杀了巫灵。 最后莫翰的确什么都没说,他向来这样,多少次都分不清取舍,以为自己心里真的只有这个富丽堂皇却徒有虚表的教廷而已。 回去的路上,她看巫灵看了很久,几乎看了一路。 她想,喜欢一个人,怎么就这么辛苦啊。好像真的可以尝得到一样,苦到了心里。 怎么能这么苦啊。 时间一晃就过了三年,教廷的势力早已稳定,那位用了三年就平息了内忧外患的殿下,更是名声鹊起。 “大人,那位又传书信来了。”心腹敲敲书房的门,“大人,您什么时候给我指示另外的活干啊,整天收信可不是一个大丈夫所为啊。” 他摆摆手示意心腹退下。那位是前任教皇的千金,至于书信,无非又是写的一些求爱的话。追求他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只是被他通通回绝了,但是像她这么露骨而且锲而不舍的,倒只有她一个。 信里写的大概就是要他找个时间,两个人见一面,语气是少见的严肃。 他知道,这个小姐虽然有些任性,但也不是个只会谈情说爱的绣花枕头。自从上任教皇死后,教廷就各自分成了好几派,虽然没有对外明说,但是内部早就斗得昏天暗地了。 据说上任教皇留有一个巨大的秘密,神秘的东西总是危险而有吸引力,一直以来,他们自己家也好,外人也好,都费劲心思想找到它。 这位大小姐无非就是想找他帮忙而已,只是这件事他倒是没想到,他有些警惕了。 “联姻?” 大小姐点点头,抿了一口咖啡。 莫翰等着她说下去,他现在有些猜不透她是想请他帮忙还是在给他下套。 她捧着瓷杯,说:“结婚那天,我的几位叔伯都会在场,到时时空技能封闭,你负责安排人伺机杀了他们,之后我会给你报酬。” 莫翰没说话,他心里大概有个谱了,她想坐镇一方了,只是怎么想他怎么不划算。 要他出人出力可以,但她不一定给得出对等的报酬。 大小姐叹气:“我没骗你,我实在想不到还会有什么场合他们才愿意聚到一起,我们家那些破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看莫翰没有反应,就知道他也不乐意管闲事,更何况他自己还要被搭进去。 “你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我早晚都会杀了他们的。但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我到时候给你的东西……”她狡黠地笑笑,“你还不一定敢要呢。” 这倒是有点意思,但怎么知道她不是在虚张声势。 “男人那么多,你为什么找我。” “你厉害啊,多少人想巴结你啊,我家里那些长辈们,天天琢磨着拉拢这个拉拢那个,估计很快就找上你了,我如果不早他们一步,死的就是我了。” 莫翰还在犹豫,他实在找不到自己帮她的理由。 “我再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 她欲言又止。莫翰知道她还没有把事情全盘托出,反正他可以等,等到她说了实话,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派心腹把人送了回去,顺便交代他,如果可以,偷偷摸进她家探探虚实,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们在三年前认识,他要避免一切可能的长期或者短期阴谋。 接下来的几天,那边都没什么动静,那位也没来找他,他以为人家觉得拜托自己无望,另寻办法去了。 一天夜里,心腹突然敲门,说那位冒雨来找他。 莫翰下楼,看见坐在客厅里,浑身都湿透了的大小姐。她眼眶通红,嘴唇发白,坐在沙发上微微发着抖。 莫翰不知道她这是冷还是怕,他让下人带她去换身衣服,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也是挺可怜的,享受不到被捧在手心的感觉,整天活在水深火热里。 莫翰叫人沏了热茶,倒了一杯给对面的人。她一直是强势而热烈的,他还从没看见过她这个样子,单薄,瘦弱,不堪一击。 俩人相对无言,只有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她的声音带着浅浅的鼻音: “我不喜欢下雨,下雨天总是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莫翰也不喜欢下雨,太大的雨打在身上,真的有实实在在的痛感,重得让人使不上力来。 她跟他原原本本地说了,说了自己和一个普通时域之主的故事,俩人如何相识,如何相恋,如何决定厮守终生,以及今天晚上,那人在与她见面的路上,被扔进了时空废墟里。 “如果我的家人知道了,他一定会死。”她捂着脸,声音又开始发抖,“莫翰,我求求你帮帮我,求求你救救他。” 这个场景好熟悉。 莫翰有点恍惚,生出一种做梦的感觉来。 “我怎么救他?” “答应跟我结婚,莫翰,我要他们通通消失。”她的眼里满是坚定和怨恨。 莫翰倒是没想到她原来是为了一个男人请他这么做,他还以为她想复仇,她想独吞整个家族,其他人都在互相残杀的时候,她趁机一网打尽。 他以为她野心很大。 其实她根本志不在此。 他想错了。 “三年前我就想找你了,我看到你带人混战,那天晚上我全部都看到了。” 莫翰一愣。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高端的战斗。 密密麻麻的裂缝划过上空,震耳欲聋。她躲在角落里,捂着嘴大气都不敢出。外面血流成河,光是血腥味都仿佛可以溺死她。 她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了今天的计划。 他一战成名。 他扭过头,他原本是不愿记起这些事情的,什么混战,什么复仇,三年前的事他还记得多少。可以的话,他想把这十几年的记忆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听说你当时也失了忆,我就挺佩服你。” 她看莫翰不说话,以为是他不相信自己。她咬着嘴唇,可她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片刻之后,他淡淡地说:“没什么好佩服的。” 他倒是希望,干脆有人在乱枪之中杀了他,一了百了。 而这件事,他就这么应了下来。 那天以后,他就老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像是梦到小时候的自己在荒凉地的训练,每次交火后遍地的尸体,还有黑暗里的,波涛汹涌的大海。 梦到最多的,还是巫灵。 “殿下,我要拿走你的命了。”她站在他的不远处,邪佞地笑着。 这样的梦做多了,他也不会觉得怎样。只是他搞不懂,为什么梦里的她,从没对他有一丁点的爱慕之情,总是要站在他的对立面,总是带着恨意看着他,总是恶言相向。 他看着巫灵额前的浏海下若隐若现的眼睛,一步步走了过去,直到站到巫灵的一步之遥。 看着他这个举动,巫灵的脸上满是不解:“你想干什么?” 兴许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她不该对他好,不该喜欢他,不该纵容他的任性。 但万一她真的不再喜欢他,这个太久没见,终于站在他眼前的人,心心念念的再也不是他—— 他觉得他心里的酸楚都要把他淹没了。 “我三年没见你了。” “抱抱你好不好。” 一些没说的话,现在告诉你好不好。 巫灵乖巧地任他抱着,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莫翰摸着她的头发,说,是…… 她的眼神黯淡下去,那你为什么…… 她以为他早就忘了,那个整天跟在他身后的人,笑着说要保护他的人,在他怀里流着血说喜欢他太可怜了的人。 莫翰猛地睁开眼睛,外面是深沉的夜色,他心里闷闷地疼,一些模糊的记忆好像突破了封印,接踵而至…… 枢纽世界·回复(12) 夏魏君去接千瑟汐那天,星洲市下了大雪。 跟夏家报备的是去趟游家的酒会,他煞有介事地换了套休闲样式的西装,洇蓝流光的剪裁一路落下去,宛如细笔写意,勾勒出手臂和小腿的线条笔直而优美。 五年的时间潺潺流过,他出落得愈发高挑颀长,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看起来锋芒毕露又不失内敛温润,这时明明只是极其随意地推开车门往那儿一靠,便是长身玉立的青年模样。 夏魏君有些紧张的搓搓手,朝空中呼了口白气,又打开手机核对明熙发过来的地址,聊天记录里明熙的语气云淡风轻的,早已练就一副雷霆手腕的夏少爷其实还是没有办法想象自己是怎么说服女孩搬过来,顶着个并不好听的名声……做些不太光彩的事。 青年略微局促的咬起了唇,他许多年不曾做这种轻易暴露内心情绪的举动,但他已经顾不上眼前的这些苟且,素日深谋远虑的沉稳心思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何储没少嘲笑他,说他为了一个女孩子整整五年不见天日都心甘情愿,可他想,人总是需要温暖的,不能永远都一个人呆在那样冷冷的地方里,总要有念想的,总要有希望的,他想,不管用什么手段,他总是要和她在一起。 王小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四周明明那么冷,雪花飞扬着旋落在眼前,夏魏君握着手机认真的发呆,心口满满洋溢的和煦却如烈日暖阳。 他等了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无悲无喜的日日夜夜,只是盼着这一日。 那人终于,能够再回来。 头顶的光线蓦然暗了下去。 他抬起脸,漫天落雪的静寂里有人踏着轻快的步子望过来,眉目清浅柔和,刹那间一片雪色里的稀薄日光似乎都藏在了她浅棕的瞳仁里,绽放了盛世的温柔。 夏魏君伸手用力地攥住她的衣角,几乎是要撕裂布料的力度,不过短短几秒的时间,他忽然想,他大概是真的,不见天日太久了。 然后,他低着眉眼,小心翼翼的把又长又厚的围巾分给女孩一半,他那边系着一圈,这边还能给她绕上两圈,那么久那么久没见,他做起这样亲昵的举动,竟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生疏。 夏晶语僵硬地滞了呼吸,眼前是那人动作温柔细致的指尖,垂在眼睑下修长好看的睫,浓密笔直的眉没进浅棕色的刘海里,唇线细薄,染了极淡的粉,整个人像美玉般精致温润。 忽然有一种,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个人的错觉。 某个小镇的街头,人来人往大雪纷飞,身后是漫空的雪光天色,她皆没有看在眼里。 她毫无预兆地展开双臂,扑进了身前那个人的怀抱。 夏魏君哎哟一声,结结实实地接住她,低低地笑了。 “想不想我?” 他亲昵地蹭了蹭千瑟汐的颈侧,吐息温热轻软。 女孩不知所措的喘了口气,有水雾呵在鼻尖,眼泪唰的出来了。 她抱着他,狼狈的泪水滚烫,一路灼烧到心里。 “……我想你。” 夏魏君哽咽着,用不成调的词句努力诉说,过去那么多年的人心、算计、无休无止的博弈、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像在刀尖上行走的木偶人,连真心在哪里都不知道,可她现在就抱着他,她就在他怀里,那些艰难和磨折好像都不值一提,她想,可能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只要他在面前,所有那些以为此生不能过去的,都会过去。 “真的真的,特别想你。” 就像一场黄粱大梦,恍然梦醒了,他依然站在这儿等她,坚毅的,温暖的,遥不可及的,曾经的凶狠锋锐统统收敛得无影无踪,那道不可逾越的墙被岁月的洪流轰然冲垮,不管是好是坏是黑暗是光明是同路是殊途,都再也没有办法将他们两个人撕扯干净。 现在在他面前的,是夏魏君的千瑟汐。 他明明见过了那么多大场面,哪怕深陷权谋步步为营亦能忍心绝性,是个城府深藏野心勃勃的大人了,却依然为这个认知感到头晕目眩。 她现在是他的,完完全全,只是他的。 没有什么蜜糖罐子,没有什么避风港,没有什么美梦,没有什么海上的泡沫,她现在就是他的,他和夏家打了五年的恶战,终有一日大权在握承平坎坷,风风光光地把锁在铜雀台里的人赢了回来。 千瑟汐扁扁嘴,转头又要哭,咬紧牙忍着眼泪不要掉,语气撒娇一样。 “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 女孩抬脸去看细细密密飘扬下来的雪,天空阴霾着,她却慢慢扬起个一个美丽的笑容。 “……我也想你。” 何源之给夏魏君放了两个月的假,快过年了,连着春假一起给的假期还算慷慨。 反正对外宣称是去外国作商业调研,横竖有何源之打掩护,他便心安理得地带着女孩躲在何家名下某个山庄的别墅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天气不好,窗外白雪皑皑冰封万里,他们几乎也不出门,在室内彻底蜗居了起来。 玩玩牌,看看电视,放两部这几年口碑还不错的电影,面对面打打游戏,又或者只是窝在起居室宽大的沙发上,像两只蜷在洞里过冬的仓鼠,光是窸窸窣窣地啃着橱柜里堆成小山的零食话家常,就能呆上整整一个白天。 左不过说些童年的小事,说些还在上学时捣的蛋,总之他们都对对方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颇有兴趣,常常在沙发上笑得滚成一团发誓十年之后还要恶意嘲笑。 说起来两个人的过去算得上截然不同,夏魏君是个典型的走起路来都一板一眼的优等生,哪怕深恶痛绝都要每天下课后乘着黄昏的暮色踏上离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周一至周四是去钢琴老师家学钢琴,周五是去书法老师家学书法,周六周日是整整两天的围棋课,寒暑假更是想都不要想;第一次接触到英雄联盟还是上了大学之后舍友看着他配置顶级只用来查查单词听听网课的笔记本义愤填膺地给他下的;平常有空闲也只能跟来往密切的豪强家族一起玩儿,好在那些人鬼点子都多得很,才让他没长成一个无趣的人。 而在千瑟汐的记忆里,她就没完整的上过一节课,睡觉画漫画都是小事——他们都很默契的没有提起分开的日子,这五年时光像个空白的断点,他们小心翼翼的错开它,并试图就这样不动声色地重新交汇下去。 何源之十分贴心的为他们准备了个做饭的阿姨。 当然根据这人一贯的程度很有可能是他以防他们饿死特意嘱咐的,总之阿姨的手艺很不错,虽然比不上何储神来之笔的天赋,却有种浓厚的家常风味。 也有突然不想吃阿姨做的饭的时候,千瑟汐这些年一个人过惯了,多少学了厨艺,一时兴起顶着呼呼的北风从被窝里爬起来瞎捣鼓,所幸何家不缺钱,别墅里到处烧着地暖才没把她冻坏,夏魏君在床上用手机看了会电视剧,觉得没有她在身边呼哧呼哧地捣乱实在索然无味,于是打定主意合了屏幕就跳下床去厨房进行动手动脚的观看。 千瑟汐当然很烦,少不得举着锅铲一顿吓唬,夏魏君十来年什么没见过,这时也不吃她那一套,从后面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头搭在她的肩上,地暖尽职尽责地发着热,家常的油烟气息扑面,怀中的女孩软软香香,没一会他就打起了瞌睡。 那边,千瑟汐听见他睡熟了的呼吸声只好站住不敢动,菜都下锅滋滋滋烧了好一会儿也找不到时机翻炒,不知所措地维持这种状态直到闻见烧焦的糊味,她才炸毛的把人从身上扒拉下来一顿骂,最后的厨艺秀理所当然地以躺回床上等待阿姨来做饭的结果收场。 一眨眼临近年关,饶是两个人把日子过得再与世隔绝恣意随性没有时间观念,也不由被电视里喧闹红火的气氛感染,拉开窗帘也能看到有园卫工人搬了梯子在花园小径的路灯上挂些小灯笼,大门口摆上黄澄澄的大盆年桔,素净的雪景被蓦然点亮,哪怕人少了些,勃勃的生气依然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 又过了两日,笑容和蔼的守门大爷罕见地过来敲门,是何源之派人送了套春联窗花浆糊之类的小玩意,夏魏君执着她的手展开,大红色的绒布上诗句泼墨烫金,灼灼如相思。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年二十九的时候,阿姨依然过来做饭,乐呵呵的搓着手问什么时候吃顿饺子。 彼时千瑟汐皱着一张脸坐在灯下无比认真地剪窗花,修长的指尖在喜庆的红纸里穿梭,夏魏君站在她身后看着孩子略显笨拙的动作微微莞尔,时不时还打趣说些什么,她就弯了大大的笑意,肆意飞扬。 “我们自己做!阿姨您明天回家过年吧,大冷天的,还麻烦您跑上跑下。” 千瑟汐扭过身子躲过他一记挠痒,转头对阿姨嚷了一句,忙大笑着跑开了。 阿姨吓了一跳,并不觉得这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小姐能在大年夜做顿饺子自己吃。 临走前不放心的嘱咐面粉和肉馅都放在什么地方,千瑟汐一本正经地掏了个小本子请教上满满一页饺子的做法,阿姨叮咛了又叮咛,最后干脆自己先做上几袋饺子放在冰箱里备用。 结果一直忙到下午才算真的要走,千瑟汐微微笑着站在门口送行,认认真真的塞过去一个大红包,阿姨不好意思收,抓住女孩的细白的手腕轻声念叨,女孩却转过身躲进门里,挥挥手说阿姨再见,阿姨新年快乐。 可当她看着那个温柔的,厚实的,属于妈妈的身影在大雪里渐行渐远,有种酸涩辛苦的感觉从心脏的最深处攀爬上升,以前一直被压抑着,直至这样合家团圆热闹喜庆的节日里,终于无法克制,喷薄而出。 夏魏君轻轻把她纳进怀里,嘴唇动了动,有滚烫的液体湿润汹涌,透过衣襟,热切得像要到达他心里去。 他知道,千小姐只是单纯的,想家了。 年三十的那天,夏魏君一大早就把千瑟汐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哭了一个晚上的女孩眼睛肿得都睁不开,黏在床上不断把自家男友毛茸茸的头推来推去,手上的力道不减,嘴里截然相反地软软撒着娇要求再睡一会,夏魏君拿她没办法,啧了一声,将洗漱后故意沾了冷水的手一把捂在她的眼睛上。 千瑟汐一个激灵坐起来,面对无辜的男友只能气得摔枕头,多久没睡过懒觉好容易能赖几天床的大小姐脾气正要发作,夏魏君却握住她的手,低低笑了。 “拿点东西,我带你回家。” 于是还没清醒的千瑟汐一脸懵逼的收拾了两件衣服,挑了几件拎得出去的补品之类的大包小包,转头还要装她想做的饺子原料,夏魏君看着她迷蒙中不屈的小眼神,认命的扛上了。 直到汽车缓缓开进另一片郊区的小路,陌生的风景万花筒般从眼前经过,千瑟汐才反应过来,夏魏君是要带她回自己家里。 晴天霹雳。 再大的困意也清醒了,千瑟汐顿时喉头发紧坐如针毡,她看了看身上宽大的情侣毛衣,又摸出手机整理有点凌乱的刘海,转眼又低头去看皮靴脏不脏,夏魏君见她不安的动来动去,笑着拍了一下。 “别紧张。” 千瑟汐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心翼翼的问。 “你妈妈……知道我家的事吗?” 夏魏君弯弯眼,单手开着车,没答话。 她急得连叹了好几口气,手心满满都是汗。 夏家坐落在市郊区,干净小巧的屋子,半旧的水缸和藤架,扫得锃光瓦亮的门庭院落,空气清新好闻,夏魏君手脚轻快地跳下车,朝屋里喊了一声。 “妈!” 转头又去车后箱拿东西。 千瑟汐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 应声出来的女子眉眼温柔,如云的长发,纤细的身形,手上戴着碎花的袖套,笑意柔软宁和,春暖花开一样。 真美。 田野还怔怔地看着人家,金妈妈已经亲昵的把她拉近身边,声音温和轻缓。 她说,“哎呀,是我们小汐来啦。” 微凉的手被她暖暖的掌心包裹着,千瑟汐闻见浓浓的烟火气息混杂着平价护手霜的香气,面前温婉娇美的女子笑着望向她,是完完全全敞开了胸怀的接纳。 她想,这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妈妈,这就是寻常人家里,妈妈应该有的样子。 最纯粹的,属于爱和亲情的,母亲的样子。 千瑟汐看着她,想说些什么,滚烫的泪水却瞬间掉落。 她想,多么幸运,她喜欢着的那个人,有着那样温暖的家人。 让她在无所适从的年夜除夕,让她在掺杂了太多利益权衡不得不各自为营的生命里,第一次感觉到了,沉重到心尖都发颤的归属。 她眨眨酸涩发胀的眼睛,小声地喊道。 “阿姨,我叫你妈妈,也可以吗。” 夏妈妈后退了一步,大大方方地张开了双臂。 她软软地笑着,眼神里都是疼爱。 我的儿媳妇,当然要叫我妈妈呀。 千瑟汐高高兴兴地吃了顿年夜饭。 饭菜其实挺简单的,比起以前在千家一大桌子熟的不熟的亲戚强行围在一起吃着各国经典的昂贵饭食喝着人头马路易十三,却连一举一动都在打机锋的年夜饭,千瑟汐觉得这一顿格外有滋有味。 红烧茄子,脆生生的葱末上混着几颗切碎的小米椒,衬着熟透茄子油亮的紫色,颜色好看得让人食指大动;糖醋排骨,带着香气的甜汁热气腾腾地浇在大块的猪肋骨上,莹莹泛着光;葱爆鸡丁,放了澄澄的黄豆酱,再加上葱姜蒜爆香,翠绿明黄的色泽间能看见细嫩的鸡肉纹路;还有炖得肥瘦相间酥烂松软的红烧肉,叫不上名字在瓷白碟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几个清炒小菜,还有一锅飘着油花的白萝卜大骨汤,夏妈妈递过来青底碎花的碗筷,笑意盈盈地喊他快吃。 “你应该少吃这样的,都是自家的东西,也说不上多好,图个新鲜。” 千瑟汐摇摇头,把脸埋进碗里闷声吃得不亦乐乎,她不挑食,什么菜都吃,不一会脑门就冒了汗,她五年来从没吃过一顿舒心的饭菜,胃口只维持在七八分饱,这顿年夜饭她却难得把肚皮摊开了装,未了还在半途抬起油腻腻的小脸朝夏妈妈不好意思地笑。 “好吃的,妈妈,很好吃。” 夏魏君第一次受到在饭菜面前被冷落的待遇,他默默的吃了半天,实在觉得这种娘不爱妻不疼的感觉太不是个事儿,刚要撂筷子强烈抗议,看见男友吃得津津有味,连眉梢都舒展开来的样子,心又蓦地软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给千瑟汐夹了块带皮的五花肉。 大年初一那日清早,夏妈妈揉着眼准备给孩子们做早饭,还没走进厨房,就听到里面传来轻轻的说话声,自家儿子不耐烦的嘟囔,儿媳妇好脾气地低低劝了几句,夏魏君才稍稍安静下来。 夏妈妈有点想笑,抿了唇小心翼翼地扒着门边往里看。 倾泻了满室的晨光柔软熹微,千瑟汐在餐桌边包饺子,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一块不大的面团指间纷飞几下压出形状,探手用瓷勺子挖起一点肉馅填进去,快得看不清的动作一挤一捏,圆圆胖胖的饺子便从她掌心生出,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 夏魏君在一边和面,大约是之前和的不够用,没什么技术和经验的他显得有点狼狈,偶尔有面粉蹭在脸颊,千瑟汐大笑着要给他擦,却忘了自己手上也有面粉,沾了他一脸。千瑟汐吓了一跳,下意识低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不知道说了什么,自家儿子温温柔柔的弯唇笑了起来。 那样灿若春花的笑容,连江南三月枝头抽出的第一朵桃花都要被他生生羞谢,古往今来的历历春色仿佛湮灭在他的笑意里,又更加鲜明地浮现出来。 夏妈妈想,那得是多么盛大的心满意足。 如今他终于不是一个人了,他终于有了视若珍宝的东西要盛在心里精心照料,直到现在开出大片大片的花朵,从前那些微弱又艰辛地扎根的过程,那些跟滔天的权势作抵死之争的螳臂当车般的悲壮,天可怜见地,终于得到了回报。 得该有多么欣喜呢。 就当夏妈妈要收手感慨的时候,千瑟汐突然探了身子,在满室的暖光中,亲吻了那人樱色唇角。 天地都在刹那缄默。 夏妈妈便清晰的听见他说。 “夏魏君,新年快乐。” 吃过一顿热乎乎的饺子,千瑟汐便不好意思地说叨扰啦要回山庄去,夏妈妈不高兴的放下手中的茶杯指着日历发话,不知道年初一不能回娘家啊,怎么也得住到初二才走。 她闹了个大红脸,细若蚊呐地说是是是知道了,夏魏君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被她在桌子底下狠狠碾了几下脚背。 最后还是年初二回的山庄,门前空落落的,她特意留着两个人一起贴的对联没来得及贴上,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红灯笼中间显得有点冷清。 虽然错过了时候,但贴还是得贴上。 “低了低了。” 千瑟汐站在梯子前中气十足的指挥,男友无条件顺从,手臂往上移了一些。 “又高了!你手太长!好端端长那么高干嘛……” 话倒是越说越小声。 夏魏君弯眼笑,手臂又往下移。 “你看这离门的缝隙要不要大一点儿,还是紧紧挨着比较喜气……” 不远处用来出入的大道上传来阵阵鞭炮声,夏魏君听不太清,茫然地转头望向梯子下女友开开合合的嘴。 “你说什么?” 震动耳膜的噼里啪啦声声雷动,漫天飞舞的灰烬和鞭炮纸里,女孩吸了吸鼻子,把手拢成喇叭状,不管不顾地大声喊。 “我说夏魏君,你长得真好看!” 夏魏君面不改色的回过头,薄薄的耳廓却红得像身后一地的鞭炮纸。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该回去上班那天千瑟汐极不情愿,抱着男友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撒手。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干嘛呢。” 夏魏君耐心的重复。 “我不是接了份it的工作吗。” 千瑟汐“哦”了一声,“我很快就回来了啊,再过一段时间,等那件事情解决了,我们就有好多好多的时间,可以去世界各地都逛逛,要是遇到天气好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儿买块地,开个杂货铺,建一栋有烟囱的房子,里面有壁炉,冬天到处都下雪,我们就在壁炉前面裹着毛毯取暖,要是住在森林里就更好了,说不定还有冻僵的小动物来敲门……” 夏魏君看着她那副要一口气把后半生都说完的气势,微微笑了。 他低下头,把脸颊贴在她的颈侧,声音很轻很轻。 “我不会走了。” 他又说了一遍,像在做一个很重要的承诺。 “小汐,我不走了。” 千瑟汐呆呆地攥紧了手指,眼泪吧嗒吧嗒,掉的七零八落。 她说,“夏魏君,我是真的很想很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和你住在一个小镇上,共享无穷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余生。 夏魏君没说话,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他用手指蹭去她的泪,轻轻安慰她。 “别哭呀,不就是在一起,哪有那么艰难。” “一切都过去了,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日历上又撕过几年。 千瑟汐和夏魏君的婚期定在四月,坐标星洲青城老城。 按千大小姐的话来说,这个城镇,总让她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遗憾。 说是说不要请太多人,请柬写下来还是堆成高高的小山,她皱着脸写请柬,一笔一划很认真。 婚礼设计得很简单,一顿饭席,各色精致的家常小菜,铺着花海的红毯,天花板上缀了渐次晕深的丝带,星星点点的小礼花,大体说不上奢华,但每个角落都是花了心思布置的,就连银质的餐具尾部都刻上小巧的淡金花体。 夏魏君一身黑色西装站在门口,模样愈发清逸俊雅,旁边是西式婚纱的千瑟汐,女孩歪头微微笑,眸子流光温柔,映着红唇白齿。 苏飞一向准时,这次牵了夏晶语来,也是第一个到的。 “我靠,你们总算在一起了啊。” 夏魏君伸手就想给他来一下,可是目光瞥见他身侧笑意清浅的女生,又温和地冲她点了点头,“你也来了。” “恭喜啦,表哥表嫂。”夏晶语笑嘻嘻地说道。 晚上,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回到新房,临上床之际千瑟汐猛然想起今天苏静送的字还没拆,不由取了剪刀仔仔细细地裁开,米白色的框架,沾了金粉的鲜红纸张,上书四个大字。 前两个字浓墨挥毫大家风范浑然天成,后两个字却中规中矩,平淡无奇。 千瑟汐便知道这是出自两个人的手,哪怕另一个人着实不善言谈,亦在这笔画写得平平整整的几个字里,装进了十足十的诚挚心意。 恭贺新禧。 其实在很多年以前,千瑟汐是没有把苏静这个人看得有多重要的。 身为苏家嫡系的幺女,苏静从来不是在无理取闹,就是在无理取闹的路上。 十岁以前仗着苏家的权势无法无天四处撒野,所有在当时尚处年幼无知的孩子一听到苏静姐姐四个字都要吓得屁滚尿流,稍大一点的听到苏静妹妹四个字简直头疼欲裂,除了黑着脸的苏飞,就没有什么能压得住她。 十岁以后苏飞按着她去学各种乌七八糟的上流名媛课程,苏静猖獗十年的大魔王气势才算被打压下来,其他家几乎要天天放鞭炮。 十五岁那年,安分了几年的苏静被苏家长辈定给莫家的公子莫翰,所以后来听说她离开苏家的消息,也不算有多惊讶。 不过那个让她和苏家宣布断绝的小混混简直是一根救命稻草,在他们快要崩溃的临界点出现,结束了几乎每个假期她都要在自己家里东躲西藏的痛苦生涯。 多辛苦,为了不嫁给一个相看生厌的人,还要抛下所有姑娘家应有的廉耻自尊,死缠烂打东奔西走地费尽周折。 千瑟汐便忽然明白了一个他们无法改变的事实,那就是,哪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苏静,要狠下心反抗某些事情,做起来也如蚍蜉撼树般艰难。 千瑟汐将那副字挂在书房的正中央,望着一张扬一平淡两个截然不同的字迹,轻轻笑了。 她说,我们要多谢她。 多谢她,曾经自顾不暇还伸手相助。 后来苏静跟千予宸真的去了外国,开了间不大的甜品店,她特意带上夏魏君赶过去庆祝开业,眉目温淡的姑娘围着浅色的围裙站在干净齐整的料理台后忙碌,自家哥哥认认真真地站在收银处给顾客结账,店面装修得简单明亮,午后阳光缱绻,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没点餐,拉着夏魏君在墙角靠窗的位置坐下。 有小个子的服务生上来招呼,夏魏君看了看孩子环视店铺满眼的向往,示意他过会儿再来。 “我们也开一个,卖小龙虾?” 千瑟汐摇摇头,眉目含笑,拿起桌上摆着的柠檬糖罐剥了一颗塞嘴里,说就你还开饭店,嘴挑成这样,没见过那么难养的。 夏魏君也笑了起来。 她以为她有多好养? 千瑟汐不明所以,低头看淡底碎花的菜单,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铺开,山水天色般好看。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日光温暖,夏魏君晒了会太阳,眨眨眼,偏头亲吻她半垂的雪白眼皮。 他想起好多年前他在快餐店捡到打盹的她,像只迷路的小鹿吓得瑟缩,笑容慌张干涩,惺忪的睡眼湿漉漉的,藏着盛世的阳光。 “……哇塞,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一转眼,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便是浮华半生。 枢纽世界·回复(13)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在时针正正好好走到9的时候准时响起。 苏静揉了揉眼睛,把桌面上看了一半的历史书和没写完的政治练习册装进书包里,简单收拾一下桌面,在吴琼的催促声中和他一起离开班级。 不算宽的走廊里都是学生,穿着蓝黑相间的校服,欢笑着或交流着一起涌动,她们被挤到一边,碍于身高都不占优势,只好贴着墙边走。 虽然一楼大厅里人潮拥挤,但站在楼门口的千予宸依旧显眼,无论隔着多少人,苏静都能准确无误的一眼找到。 正在和好友交流着最近更新的新番的吴琼,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千予宸,于是压低了声音凑近到她的耳边打趣道,“呦,男朋友又站在那里等你啊。” “什么啊,你别乱说好不好?” “什么叫乱说啊,今天你没听见咱班小姑娘都说……诶,苏静,你不会没心没肺到那个份上吧?!” 吴琼看着根本不赏脸听完自己说话,就走向千予宸的苏静,感觉心里百感交集,怎么有一种嫁女儿的感觉呢? 真是个悲伤的错觉,都怪千予宸好吧。 原本低着头看自己鞋尖的千予宸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嗓音,一抬头就看见苏静已经站在了面前。 于是他自然而然的摘下她的书包背到自己身上,又毫不吝啬的赠送给她一个笑容。 “今天很快。” 苏静点点头,含糊不清的随口应道,“走啦。” 漆黑的天空隐约能看见几颗星星,瘦瘦的月亮倒是很明亮,路灯暖黄色的光洒下来,留下树叶摇晃和一高一矮两个影子。 风很大,夜里吹起来有点凉飕飕的,千予宸柔顺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的。 苏静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男生,没有拉好拉链的校服被风吹得鼓鼓的,肩膀上背的是自己的书包,脸上还是很干净的笑容,双唇开开合合的在很开心的说着什么事。 笑起来有点傻,不过很好看。 苏静这样想着,然后思绪逐渐飘远,刚刚吴琼说什么来着……那些女生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苏静最清楚了,她们认为千予宸在追求她。 “这周四就校运会了,你们班任通知没有?我感觉我项目报的有点多了,好像跑不……苏静?” 千予宸一偏头,女孩咬着嘴唇眼神飘忽的模样便映入眼里,他好气又好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转头看过来的时候换上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你根本没在听吧?” “对啊,没听。” 苏静倒是承认的很快,反正千予宸都已经很习惯了。 千予宸见装委屈的招数没有用,嘴角向下撇了撇,“在想什么?” “想要不要靠卖你的信息资料挣钱,我班又有女生向我问你的号码了。”千予宸随口扯一句话敷衍过去,手掌啪地一声拍在他的后背上,“咱俩配合一下,前途无量啊!” “你的良心呢,苏静?”千予宸皱皱眉头,露出很不情愿的表情,“不许给。” “看我心情喽。” 苏静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可嘴角却悄悄弯起,开心时的样子仍稚气未脱。 当然不会给的,白痴。 她和千予宸是怎么认识的呢? 好像命运无形里牵来了一条线,让他们莫名走到了一起。 曾经她形容起来是,“天上也许不会掉馅饼,但为什么给她掉了一个傻子?” 一年前,刚入学的苏静在学校安排的参观校园等活动结束后,自己散步到篮球场旁边,不,只是路过篮球场,准备穿球场去食堂找发小吴琼一起吃饭。 在很安分的贴着一边默默就要穿过去的时候,一个圆形的棕色的影子突然出现在眼前,然后稳稳地砸在她的头上。 虽说不是很痛,但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稳定下来自己的站姿后,苏静揉揉眼睛,一个穿着白色短袖黑色运动裤的少年正站在他面前,少年眯着眼睛,脸上都是尴尬的歉意。 “你还好吧?” “不好!没有十顿饭是好不了的!”苏静整个人还处于懵懵的状态,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把自己的大小姐脾气撒了出来。 可面前人的轻笑声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刚刚开玩笑……” “去哪儿吃?” 那少年歪着头,柔顺的发丝随着动作晃动了一下,嘴边的笑意在明晃晃的阳光底下,似乎是闪闪发光的样子。 吴琼疑惑的目光落在了跟在好友身后的高个子身上。 苏静也觉得有点尴尬,可身后的人浑然不觉,还一副乖巧的样子,没有多说话,而且真的替她付了钱。 “哎?小静,这你班同学啊?”看着对方已经放下餐盘坐在她们旁边,吴琼终于开口询问。 “呃,不是吧……”苏静扭过头,拍了拍他,“你几班啊?” “十一班,千予宸。”男生眨了眨眼睛。 “千予宸嘛,我知道。”吴琼的眼神颇有些深意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发现好友已经开吃了以后自己也开始动筷子,一边还说道,“我叫吴琼,小静的发小兼死党。” 嘴里嚼着饭菜的苏静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就你话多。” 吃完了饭,二人顺路把吴琼送到宿舍楼下,原本计划到校门口就分道扬镳的两个人发现,诶,回家同路诶。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苏静就看见自家楼下戳着一个傻呵呵的身影。 于是,她口中的孽缘就这么误打误撞地开始了。 今早,千予宸没有去找苏静,昨夜在电话里,他说明天要比赛了,可能要和班级同学一起早去一会儿热热身,苏静在这边应了一声,快挂电话前说了一句加油。 等苏静自己慢悠悠地晃悠到学校时,发现同学们早就去看台上集合了,终于挪到看台旁时,隔了那么远就看到吴琼在向自己招手。 “这个画面怎么有点眼熟?可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苏静看着好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拼命挥手的样子,在心里暗暗的想着。 “小静,你怎么来的这么晚?千予宸咋没和你一起过来啊?” “他今天有项目,去,你去下面给我把赛程册子拿过来看一眼,喏,班任旁边桌子上的那个。”苏静把自己的包往身后一放,美滋滋的靠在上面,手指一点,轻车熟路的指挥着吴琼给自己跑腿。 吴琼翻了个白眼,“苏静,你可真没人性啊,赛程在最下面你让我去取?刚刚你上来的时候想什么呢?” 苏静只当自己没有听见,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有个未接电话,还有两条未读的消息,都是千予宸发过来的,一条是“早上好,别迟到。”另一条是“今天上午就比赛,紧张。” 苏静翻着手里赵志铭骂骂咧咧仍然取来的赛程册,在1500米的比赛里面发现了男生的名字,分在同组的还有自己班的体育特长生,怪不得是要紧张的吧,去年千予宸第二时,那个特长生就是冠军。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就高二了,千予宸理所当然的留在11班学理,而吴琼却转来17班陪苏静学文了,美名其曰:文科班学业轻松。 早早来的千予宸换上了紧身的训练服,刚刚长开的修长的美好躯体显得更加好看,身后早来的一群女同学装作不经意的围在他身边,试着找话题和他多说一会儿话。 他一面勉强着应付同学,一面掏出手机来回开锁解锁看女孩有没有回复消息,在僵持了五分钟之后,他失落的把手机扔到书包里,小声嘀咕了一句没良心。 胆子大的女孩子主动伸手要帮他拿书包,在千予宸不知道如何拒绝时,刚刚去换运动鞋的苏飞恰好回来,一看这幅场面,直接先在女生之前拿过他的包,嘴角一咧露出痞气的笑容,“我和他的包放一起吧,方便找东西。” 千予宸见状,赶紧点点头,跟着他去贴号码牌准备检录了。 路过苏静他们班时,千予宸刻意放慢了脚步,抬起头,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那瞬间,好像得到了暗示一般,苏静从和好友一起玩儿的手游中抬起头,坐在最顶上的她跨越台下挤满的同学,忽略了广播里播报的赛程信息和运动员加油稿,视线直直对上台下一身黑的男生。 视线交汇的瞬间,千予宸笑起来,如同沐浴在阳光里。 “去哪儿啊?”吴琼疑惑的看着正在收拾书包准备往下走的苏静,这不是她的性格啊,按照苏静的程度,怕是要懒在这儿一直不动才对吧? “还有两组就千予宸他们了,我去终点看看。”准备下去的女孩头都没抬,顺手从吴琼那里摸走两瓶矿泉水塞进包里,艰难的穿过许多同学往下走。 吴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越发的觉得这个人的问题很大。 “你下去有什么用啊?上面看得才清吧?” 苏静没回应。 ——的确是上面看得清,可那个傻子应该更想要在终点看到我吧。 没和千予宸报同一个项目的苏飞站在一边,看着紧张地板着脸的兄弟感觉有点好笑。去检录的时候,他不由在后面用力的推了他一把,大喊了一声加油。 千予宸甩了甩手臂,活动了几下脚踝,转过去很认真的点点头。 要加油啊,他对自己说。 枪声响起,整个赛场热闹起来,可他什么都听不见,眼睛里只盯着跑在他前面的运动员。 还有三圈,前面有三个人。 还有两圈,前面还有两个人。 最后一圈,只剩一个了。 挤在终点处的苏静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不知是不是千予宸的迷妹太多,苏静总觉得他们这组莫名的人气高极了,在即将最后一圈他和自己班特长生路过这里时,身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加油声。 在自己班同学一致的十七班加油的声音中,苏静大喊千予宸加油的声音非常突兀。 现在,千予宸的眼睛里只有前面运动员那一个身影,离终点还有一圈了,脑袋里嗡嗡的响起来,他隐约看见为了运动会每天早起跑步的自己。 身体很累,但总好过不甘心。 他皱着眉头逼自己提前开始加速冲刺。 顶多累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吧。 耳边只剩下呼呼风声。 他在距离终点只剩五十米处,超过了前面的那个被看好的特长生,赛场沸腾了,苏静的指甲也深深攥紧了肉里,留下几个月牙的形状。 冲破终点线的瞬间,千予宸仿佛恢复了听觉,尖叫掌声呐喊一瞬间向他涌过来。 惯性作用下往前跑出十余米才停下来,整个人晕乎乎的,视线里天旋地转,急匆匆跑过来的女孩就站到了他的面前。 撑着膝盖快要站不稳的男生一抬头就看见了苏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也是非常开心的样子,疯狂跳动的心脏突然有了异样温暖的感觉,好像很多的情愫正在慢慢发酵。他不由气喘吁吁地问出一句:“我是不是很厉害?” “嗯,很厉害。”苏静由衷地称赞他。 后来千予宸还是被苏飞扛走了,因为他刚刚用力过猛导致脱力,而苏静并没有能拖动他的力气。 重新爬回看台上的女孩还没站稳,就听见好友叽叽喳喳的声音,“我说,苏静你男朋友真是厉害啊!你不知道最后一圈他有多帅哎?真的震撼!” “我知道。” 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 呃,等等…… “!!谁说他是我男朋友了?!别瞎说好吧??” 千予宸又火了一次,在高一学妹的眼里,一下子就被奉为男神的存在。 原本运动会都是体特出风头的时候,但他夺得了这个冠军也算是抢了一半的风头过来,再加上他原本就显眼的帅脸……苏静发现,千予宸的名字又一次攻占了学校的表白墙,刷起屏来都是他。 而这件事的主人公仍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课间排队时遇到她,众目睽睽之下,还特意伸手过去,把她没有整理好的领口翻了一下。 苏静红着脸做完操,便赶紧躲回班里了。 “喂,你老婆今天脸好红啊?”苏飞看见急匆匆跑进教学楼,如蝴蝶一般的女孩,不由用手肘戳了戳站在一边擦汗的千予宸。 “是吧?天气热……中暑吗?”千予宸也看见了红着脸的女孩,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最近温度有些高了,而他还乖乖穿着校服的长袖外套跑操,难受也是说得过去。 “我们去买冷饮?” “哇,我才不要去,现在小卖部挤死了,发生踩踏都没人收尸噢。”苏飞赶紧摆摆手,却被千予宸拉住手臂,半拖着走向小卖铺。 苏飞看着站在柜台前疯狂选择女孩喜欢的零食的好兄弟,默念了一句这人真是没救了。 趴在桌子上看小说的女孩突然听到旁边的玻璃在响,扭头一看,刚好看见几乎贴到玻璃上的千予宸傻呵呵的笑容,她开了窗户,一堆零食和冷饮顿时塞了她满怀。 耳边传来班级同学杂乱的起哄声,她开始抱怨为什么自己班级要在一楼呢。 日子就这么不温不火的过着。 从早上发来的第一条短信开始,到晚自习结束磨蹭到家门口两个人的告别结束。 苏静是不太喜欢看男生打篮球的,正好文科班打篮球的男生也不多,但她依旧是每天都会去篮球场晃荡一圈的人之一。 千予宸是不太在意天气变化的,正好年轻体质好,但他依旧是每天早上都会碰巧看一眼天气预报,然后碰巧又编辑一条短信发给苏静,告诉她今天下雨。 苏静打个哈欠,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教物理的地中海男老师依旧站在黑板前喷口水,很快就要物理化学会考了啊……她勉强支撑自己起来看两眼黑板上繁琐的公式,又在一秒钟后趴回桌子上。 算了,还是不要听了,反正千予宸也能教明白。 五月的清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浅蓝色的窗帘被吹得摆动起来,一下一下划过她的肩膀,眯着眼睛,恰好从窗口看见天上的白云,软绵绵的,形状很好看。睡意开始泛滥,入梦的最后一瞬间她突然想起,这节是千予宸班的体育课。 距离期中考试还有一周了,千予宸感觉自己的睡眠质量真是下降了不少,原因是他包揽下来苏静的数理化三科的复习,原本自己每天做做题复习一下还很轻松,但因为女孩的缘故又必须开始重翻必修的课本了。 而且还借来了文科生数学选修的书,有的时候,他翻着苏静的练习册就会想,为什么这道题有更简单的方法却不用呢?一翻书才知道,文数他们根本没有讲这个公式好吧? 千予宸一口干掉手边的咖啡,台灯下,细长的手指尖夹着的签字笔在上下翻转,划出好看的弧度。 反观苏静,也没轻松多少,乱七八糟的政史地压过来,几乎每天都周转在唐宋元,税收汇率,地中海气候之中。连一边很是乐天的吴琼也没有了精气神,每天迷迷糊糊的一同在文字的海洋中沉浮。 晚自习终于结束了,很是烦躁的苏静胡乱塞了几本书进书包,赶紧离开了闷死人的班级。楼门口的男生出乎意料的也背着书包,印象里千予宸是从来没有晚自习结束后回家学习的习惯的,不过他还是照旧从女孩的肩上摘下书包,背在另一边肩膀上。 不算明亮的灯下,苏静看见千予宸快要掉到下巴的黑眼圈,在看看背了两个书包的人,良心忽然痛了一下,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小声说了一句,“你要早点睡啊……” “好,对了,你……周五来我家吧,给再你把数理化讲一遍。”千予宸伸手,在她的头顶揉搓了一把。 “好。” “对了,你这次要是考好了该怎么犒劳我啊?” “你定吧,喂,不许太贵噢!” 终于熬过了考试,学校很贴心的放了两天假,学生休息老师阅卷,苏静在通知了千予宸和吴琼后就关了手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看动漫地挥霍了两天整。 嚼着薯片,看完最近一期更新后,苏静意识到成绩好像差不多出来了吧。 打开手机,群消息果然炸了99+,也懒得一条一条翻消息的她还是选择坐等千予宸把成绩的文字表格发给自己。好奇心驱使下,她翻了一圈空间动态,同学们喜忧参半,更为显眼的是表白墙上又开始大篇幅的出现了千予宸的名字。 苏静忍下心里的不愉快,逐字详读——什么叫又帅体育又好,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个学霸?什么叫温柔暖男?什么叫白衬衫惊艳岁月? 这些小姑娘哪里找来的这些老式非主流的情话? 翻来翻去,差不多向千予宸表白的几条消息都离不开这几点,无非是帅,高,体育好,成绩好,篮球厉害,笑容好看——他哪有这么好? 分明他是个看见自己吃什么拼尽全力也要混一口的不要脸的笨蛋吧!聪明都是假的,一起打游戏的时候那家伙就跟傻子一样…… 苏静即将气鼓鼓的关掉空间时,看见了另一条消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也不知道是谁发的:祝福千予宸和苏静。 特别关心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飘出来,吓了正在发呆的女孩一跳,千予宸的头像弹出来,“苏静,我找到你成绩了,你接受一下文件吧。” ——好吧,还是很贴心的。看到了自己还算漂亮的成绩,苏静美滋滋的,感觉千予宸的蠢头像都可爱了不少。 这周五没有上晚自习,放学的时候天还很蓝,千予宸脱下校服搭在肩膀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这条路人很少,路边有成排的杨树,风一吹,树叶哗啦啦的响,她没有拉校服外套的拉链,衣角翻飞。 “对了,学校社团那边组织了联盟班赛,你会参加吧?和我班比的时候记得一定要用辅助。”千予宸的眼睛一弯,好听的声音随风飘过来,“你玩辅助很厉害。” 走在身边的女孩却撇撇嘴,没有答话,心里却默默嘀咕着,如果有机会上场,一定要选打野死抓这个玩中单的货。 “苏静?喂?”惊讶于对方没有气鼓鼓怼回来的千予宸赶紧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在没有发现异样后送了口气,手自然的搭到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有没有听我讲话啊你?” 苏静皱着眉头,向旁边靠了靠,逃脱了男生摸自己头顶的手。 “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学校表白墙?”苏静咬着下唇,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几天一直搅在心里的疑惑。 “上面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都是你的迷妹们表白你的啊,还有……” 千予宸在听到苏静说出的话之后放下心来,还以为是什么严重的事呢,他停下脚步,视线正对上对方飘忽的眼神,既坦诚又鉴定,“我从来不看这些,反正我只喜欢你。” 被打断的苏静突然没了声音,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心里原本悬空的猜疑和试探像热气球一样突然炸裂,剩下一片空白,只有温暖的风。 “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不重要,你可是答应过我,要满足我……唔。” 苏静出乎意料地突然踮起脚,在千予宸的唇边飞快亲了一口。 就像苏静曾经在脑海里偷偷幻想过很多次的一样,在午后的篮球场,在无人的自习室,在下午四点半的街边。 丢死人了。 这是亲完的苏静脑海里的第一反应。 赶紧跑。 这是赶在千予宸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的第二反应。 “喂,苏静你等一下!” 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千予宸再一抬头,女孩都走出很远了,千予宸摸着刚刚女孩吻过的地方,唇角止不住笑意,眼睛一瞬间也明亮起来,像是穿透树叶的阳光,细细碎碎但却那么耀眼。 “你等一下!” 千予宸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女孩的脸更加红了,一转身,就看见他已经追上了自己,黑发因为刚跑过的缘故有一点凌乱,可眼角眉梢的笑意却掩饰不住。 千予宸走近她,随手把校服盖到了她的头上,趁她反击之前俯下身,拉起校服的一角,他自己也钻进去,对着近在咫尺的嘴唇,认认真真的吻上。 “刚才的一下……不够呢。” 太阳还没有落山,云朵走地很慢,风和鸟儿都很友好。 时光和岁月,好像戛然而止。 枢纽世界·回复(14) 圆月如镜,黑夜如匹,暮春三月, 樱吹雪。 莫翰站在一个少有人路过的偏僻园子里,清冷的月色似乎隔绝了一墙之外的所有鼎沸人声,圈出了一个僻静的天地,连街边阁楼上高挂的红色灯笼们,似乎也照不进来一丝暖色暧昧的灯光。 灯红酒绿,锦色交织,在明治天皇力图改革维新之后六十年后,人们愈加放纵自由。 这里是星洲花之里,青城。 在这条胭脂味浓重的花街上,生活中似乎从没有日光的存在,每晚只在夜色降临的时候,才会亮起一盏盏红绸子扎起的灯笼,寻欢客挤压着街边的小贩,试图让目光在道中的花魁身后迤逦的锦缎和服上多留几刻,几乎街边的每一家妓馆都宾客盈门,酒气混合着脂粉香气,几乎流淌出一条实质般的色龖欲河流。 莫翰就刚从这样一个销金窝里脱身,他不是星洲本地人,或者确切地说,他也不是这个国家的人,他身上带着更多的是另一个国度的血脉。 莫翰是来谈生意的。 就算来星洲经商多年,说着流利的语言,有着完全融入当地传统的衣着举止,这些都改变不了他对一些特色的反感。 酒,三味线,女人。 离了这些声色,似乎就无法谈成任何一桩哪怕再正经的生意。 莫翰活了二十年,哪怕是从小就和着自己的父亲,看着他在酒席里推杯换盏,与身上倚着不同的,但都穿着艳丽的女子与客人打交道,还是习惯不了这种靡丽的场合。 也许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什么东西吧。 所以现在他站在这荒凉的庭院。 应付完生意伙伴,莫翰就推开了试图靠上来的华服女子,自己随意的走到了一个人静的地方,想等酒醒一醒,再回去。 意外的,这几无人迹的园子里,小榭流水,拱桥折枝,竟也别有一番细致传统的风韵。 更令他惊喜的是,园子另一边的小亭旁边,有一棵盛放的樱花树。 花朵如云如雾。 褪下了白日里灿烂的色彩,在月光的银辉下,有种独特的干净纯洁的色彩。 莫翰在园子门口站了许久,欣赏了很久这树夜樱,便决定再多呆一会儿,踏上拱桥,准备坐到亭子中去。 在他走到拱桥顶端的时候,才发现他不是这园子里唯一的客人。 对方也发现了他,却不开口搭话,只是有些尴尬的看着莫翰。 迎上亭里那人干净晶莹的眼,莫翰心里不知为什么波动了一下。 这一瞬间的心动,让莫翰决定做一个不解风情的鲁莽者,上去主动和对方说话。 “晚上好,我不知道这有人了,打扰你了么?” 对方穿着有些宽大的女式浴衣,听到莫翰主动来搭话有些慌乱的摇摇头,又似乎怕是他没看清误会一样,又伸出手使劲的晃了几下,宽大的袖子顺着她细瘦的手腕滑落到手肘的位置,露出了一段雪白的小臂。 “没、没有,我就随便来看看的。” 莫翰听着对方的回答轻轻一笑,漫步走下了拱桥,也坐进了亭子里。 对面的位置,不近不远的距离。 微微抬头看向了那棵夜樱,意外地发现树枝上绑着许多用来许愿的红色箋子。 ——果然走近看的话,总是能发现一些会在远处遗露的珍贵东西。 比如说…… 莫翰拉回视线,看向坐在自己对面,似乎有些局促的看着自己的女孩子。 对面的女孩唇红齿白,脸上皮肤白的新雪一样,骨架纤细,还没有完全长开的样子。 也就最多十六、七岁吧。 莫翰在心里默默的估算了一下对方的年龄,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开口道,“我叫莫翰,还没问小姐的名字呢?” 对方似乎很不习惯被尊称为“小姐”,有些不知所措的咬了咬自己涟红的嘴唇,犹豫了再犹豫,才回答,“我叫游裴涴,先生叫我小游就行了。” ‘小游么’莫翰在心中默默念了念对方的名字,又继续闲聊,“我刚刚就是随便走走,发现了这棵樱花树开得好,才准备进来坐坐,你也是来赏夜樱的?” 游裴涴看着自己对面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的笑容,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从内心升起,便也不那么紧张了,也笑着回答,“不是,其实我是来看月亮的。” “月亮?在哪看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的,我住的那地方看不清楚。” “你住在哪啊?” 像是突然问破了什么隐秘的关键,莫翰看见她突地一愣,然后刚刚露出还没多久的笑容就微微的敛了下去。 小女孩站起来行云流水的行了个礼,低声说了句,“我有事先走了。”,就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不想告诉我你是谁么? 莫翰站起来,走到了刚才她坐着的地方。 可是我已经知道要怎么找到你了。 从这个位置园子门口的情况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只怕早就看见自己,只是躲着而已。 “你住在哪啊?” “我会找到你的。” 游裴涴猛地从梦里惊醒,还没来得及回想梦里那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就看见了眼前蹲着的脸色不太好的苏静。 “小游!你昨天大半夜是不是又跑出去了?” 苏静是这家妓龖馆老板的女儿,现在正在逐步接手家里的生意。 “我……我就出去,呃…溜达了一小会儿。” 再好的关系也改变不了她是卖给他们了的这个事实。 就算苏静能顾忌儿时的情谊,她也不可能离开现在也还是苏静父亲掌管着的妓龖馆。 游裴涴被卖进这家妓龖馆时只有五岁。 那时候她和自己母亲上集市,就在大人专心在面前商品的一瞬间,她就被斜里冲出来的一个人抱走了。 现在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她也从一个打杂跑腿的小孩子变成了一个跟在花魁前后的学徒。 她现在已经十七岁了,作为一个学徒已经太大了。 很快的她名牌也会被挂上游廊两侧的屋子,正式成为一个“新造”。 这是她怎么都不想来到的一天。 不过好在现在她还是只需要给教导自己的花魁做做杂活,最多在花魁见到客人之前和客人聊聊天而已。 在苏静的不停催促下,她快手快脚的换好了一身比较华丽的和服,收拾好自己,然后赶去帮助花魁梳妆。 “小游,快快,一会儿那个客人有钱啊,怠慢了人家,小心我爸派人打你啊。” “哈哈,又不是我的客人,等见到花魁就什么气都消啦。” 苏静看着满不在乎的田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黑着脸把她忘了的梳子塞进她手里。 “你别折腾了,赶紧去花魁那吧。” 看着她这么紧张,游裴涴好闹的性子又跑了出来: “怎么这么急?赶着去见情人啊?” 游裴涴本来也就是随口开一句玩笑,结果看到对方瞬间有点僵掉的嘴角,不可思议的又问了一句,“我猜对了?!” 然后顶着对方要杀人的眼神,继续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猜道,“谁啊?上次你母亲说的那个亲戚家的二公子?不是吧?还是街对面卖伞那家的公子?嗯……长的是挺帅。” “千予宸。” “要不就是……谁?!千予宸?!”游裴涴正掰着手指头数的开心,突不及防的被她吓了一大跳,“你再说一遍?乐馆的千予宸??” 苏静看着对面女孩因为惊讶而睁大的黑亮眼睛,心情很好的继续补道,“对,就是千予宸,所以一会儿你们见客人,她会在旁边奏乐,你要是当着她丢我的脸,别怪我不帮你。” 游裴涴因为过度惊讶而有些茫然的走出屋子的时候,又听见苏静在后面补了一句: “整天拿别人开玩笑,小游啊,总有你自己掉沟里的时候。” 那我宁愿现在自己就躺在水沟里。 这是游裴涴拉开纸门,看见里面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莫翰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平时还是很会说话讨客人高兴她野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莫翰,自己的舌头好像打了结一样,只好闷着头给他倒了酒,但看着对方笑着拿起杯子,只是抿了一口,并不多喝,她彻底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莫翰也不见怪,只是温柔的笑着看着低着头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儿。 游裴涴低着头,旁边的人也不说话,时间一长有点好奇,一抬眼正好对上了他带笑的目光。 急急又低下头,她在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说点什么啊,他又不是什么人,说点什么吧。 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在第一次遇见莫翰的时候,她就下意识的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在她心里虽说不喜欢自己的身份,但也一直没有觉得因为这个身份抬不起头来。 怪就怪了,就是在他面前抬不了头。 莫翰看着她低着头死盯着面前的酒壶,仿佛能看出一朵花来,好笑的微微放下酒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嗯,挺软的。 那边游裴涴正在心里疯狂的嫌弃自己,冷不丁的感到自己发顶被轻轻抚了抚,作为帮花魁先接待客人的人,有时候被客人占点便宜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但是她却莫名的从莫翰的动作里感受到了一下温情的安抚意味。 啊……搞不好掉沟里的其实是花魁啊…… 女孩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想到自己出门前,坐在镜子前的美艳女人特意叮嘱自己好好招待客人,她要拖延一点时间,好给客人留下个深刻的印象,毕竟这次的客人说是富商家族的唯一继承人,是个很值得发展的客人。 啊,瞎想些什么啊…… 纸门外,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她飘远的思绪,“久等了,莫大人,妆玉花魁到了。” 游裴涴听着门外熟悉的声音,楞了一下,才匆匆行礼,退到一边,给花魁留出了莫翰旁边的位置。 花魁还是一贯的华美艳丽,游裴涴偷偷抬眼看向了莫翰,见他也抬头看着走进来的花魁,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果然还是来看花魁的吧。 心里莫名却有些解释不清的失望。 锦绣花衣,酒香四溢,三味线起。 正主既然到场,酒席自然也就流水似的摆了起来。 接下来的发展却有些出乎她的预料,莫翰只是和花魁很平静的交谈,然后专注的看着进来的千予宸的演奏,似乎忘了自己来的是一家妓龖馆,而不是艺妓的园子。 时而和自己对上目光,还会温和的笑笑。 如果说莫翰这些有些冷淡意味的表现还只是有些让她惊讶的话,酒席之后,男人对来接人的鸨龖母说的话才是让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比较喜欢小游,晚上让她陪我吧。” 游裴涴惊讶之下,也顾不上礼仪,直接站了起来,和服繁重的袖子扫过,差点碰翻了杯子。 看着莫翰,她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还是老样子,微微笑眯着狭长的双眸,温和的看着她。 花魁却是老道圆滑的,微微抬起花团锦簇的袖子遮住小口,笑着解围道,“看来妆玉这是老了,比不上小辈儿们了,只是这涴涴一直跟着我,还没接过客人,大人容我们和她说说。” 倒是干脆的把她卖了。 在花魁说话的时候,鸨龖母就已经拖住她的手腕把他拉出了隔间。 苏静也站在走廊里。她是来等千予宸的,却不想先遇到了游裴涴的麻烦事。 隔间的纸门一被拉上。 还没等她说话,鸨龖母就先一步开口劝道,“涴涴啊,这莫大人,可是有钱的金主啊,你年龄也不小了,挂牌已经定了就是五月的事儿了,有他给你捧场,你以后就不用愁了啊。”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理由。 苏静看着自己儿时的玩伴,心里有些不忍,但也开口劝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客人,但是妈妈桑说得对,我最多也就只能帮你拖到五月,现在这个莫翰看着挺喜欢你的,脾气也不错,要是拖到两个月后真的挂牌竞价,我就没办法保证你第一个客人怎么样了。” 却也是的的确确为了她考虑。 游裴涴看着他们两个,发了很久的呆,最终点了点头。 却好像也不是为了他们给出的理由。 游裴涴站在门口很久了,久到帮她引路来的妈妈桑都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你倒是说话啊?现在反悔可不行了啊。”妈妈桑小声地在旁边说。 她无意识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都要把殷红的唇瓣咬出血来,却还是开不了口叫门。 正僵持着,已经拖到鸨龖母准备直接帮她开口的时候,画满浮世绘的纸门在里面被人拉开了。 莫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田野,伸手轻柔的拉住对方的腕子,把她向自己拉了过去。 游裴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仿佛是被屋子里昏黄的烛光迷了眼,又像是被对方眼中的笑意催眠,就这么乖顺的被他牵进了屋子。 哗—— 纸门在身后被拉上了。 纸门木质边框轻微的撞击声把她从迷蒙的状态惊回了现实,感觉到他骨节修长的右手温柔的环握着自己的手腕,肌肤贴合处,微微的发烫。 那热量好像连带着烧上了手臂,一直蔓延到更上的地方。 莫翰看着面前埋着头,细白的颈子上却已经染上了些微绯色的女孩儿,突然很想抱住她。 但是现在还太早了。 所以当莫翰微微前倾,把她揽到怀里的时候,感受到对方身体紧张的僵硬,只是笑着用他一贯温和的声音在对方瓷白的耳边哄道, “别害怕,我不做别的。” 游裴涴将信将疑的换好衣服,躺进他的怀里,感觉到对方真的像说的一样并不做什么之后,飞快的像是怕对方反悔一样闭上眼睛,迅速的入睡了。 竟然觉得异常的安心。 莫翰把已经睡熟的女孩往自己怀里更深的拢了拢,抬头透过木雕的窗口,正好看到了夜空中的月亮。 仿佛蒙昧着这妓龖馆里的红尘脂粉一样,透不出那天偏僻园子里的干净清辉。 她说得对,这里的确看不清楚月亮。 莫翰收回目光,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怀里女孩的发顶,就也闭上了眼睛,是时候离开了,亲爱的。 春寒轻消,绿意沾染。 不过一夕之间。 游裴涴坐在二楼窗棱边,微垂下视线,看着仲春的庭院。 红木漆的圆窗外,一个月前还只有早樱绽开的庭院,不知不觉中已经绿荫丰茂,繁花绿树熙熙攘攘的拥簇在小桥折廊间,整个妓龖馆充满一种虚浮的勃然生机。 “涴涴!莫大人又来了,快去吧,门口等着你呢。” 刚进到妓龖馆的半大孩子耐不住性子跑到他=她跟前,在游廊另一头就喊出了声。 ——那天晚上之后,莫翰就变成了她的常客。 听到莫翰的名字,游裴涴自己也不自觉的就笑了起来,从坐着的窗台上跳了下来。 接连一个月的时间,几乎每隔一到两天,莫翰就会来找她一次。 这样高的频率,在青城这种地方是不常见到的,毕竟都是堆砌在脂粉金钱上的交易,面对众多活色生香的选择,金主通常不会太过专一。 更何况,游裴涴别说不是花魁,现在连牌子都还没挂上。 莫翰是她目前唯一的客人。 快步走过游廊,游裴涴努力扯了扯自己和服的后摆,试图拉平之前自己坐在窗台上压出的折痕。 这样频繁的见面逐渐的减少了她最开始见面时的拘谨,毕竟她自己也就是个半大的少女,与对方熟悉了之后,性子里那些压不住的孩子脾气就有些浮出了水面。 莫翰是会白天来找她,然后带她出去玩的。 妓龖子是不被允许独自出门的,她偶尔为之也是仗着苏静不和他计较,都是深更半夜自己悄悄溜出去的。 白天似乎是不存在于青城的。 所以现在游裴涴几乎是盼着他来找自己,那个已经合着现在上流社会洋化的潮流剪短头发,穿上笔挺西装的男人总是温和的笑着,然后拉着她的手,带她去一些往常只能从客人口中听到的好玩地方。 游裴涴快步走下楼梯,就看到了在门外等着自己的男人。 不同与往日被教导的“要吊足男人的胃口”,她没有矜持的慢下脚步,反而加快脚步几乎是半跑向了对方。 “你小心点,那么长的裙摆,你也不怕摔了?” “着急看到你啊。” 莫翰听着女孩心直口快的回答,笑的眯了眼,牵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身边拉得更近了一点。 “日光街道的集市开了,我带你去逛逛好么?” 游裴涴和莫翰下了车,走过了日光桥,就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人间。 这里是星洲远离青城的一个宿场,每月只开一次的集市上熙熙攘攘,无论是配着武士刀的武士陪着身边穿着和服的妇人,穿着轻便浴衣在人群中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还是大声吆喝着的街边小贩,无不吐露着人间最平实的一股子烟火气。 原来星洲的白天也这么热闹啊。 游裴涴被莫翰拉着在集市里逛的时候想着。 似乎是人比较多的缘故,莫翰像是怕和她走散,始终松松的握着她细瘦的手腕。 游裴涴也不反感,就也任由他牵着。 莫翰对她的身体接触,并不陌生了。 有时,晚上莫翰需要谈生意必须要离开,但是大多数他来看她的日子,晚上都会在她那里留宿。不过就和第一晚一样,他并不对她做什么逾越的事,只是坚持要抱着她一起入睡而已。 这样的肌肤接触让她很安心。 “走累了吗?累了我们去吃过饭再继续逛吧?” 莫翰一贯温和带着笑意的声音拉回了她在路边糖果铺子上恋恋不舍的目光。 “不累啊,你帮我带了浴衣,走路不累。”游裴涴回过神来,仰头看向他笑着,“不过你饿了吗?那我们先吃饭?” ——从前两次莫翰带她出去,发现对方并不喜欢累赘的冗长和服之后,就会给她带一套简单的浴衣,让她出门后换上。 莫翰对她超乎寻常客人一般的好,游裴涴不是傻瓜看不出来,相反她一向头脑灵光,可是就是这聪慧让她不敢想的太多。 两人一直逛到太阳落山,集市收了,才回到妓龖馆。 游裴涴按规矩先让莫翰等在她的房间里,自己出去进行晚上“待客”的准备。 “诶呦~这不是我们涴涴么?真羡慕啊,傍上个大金主,整天来找你,怎么样?今天出门玩得高兴吧?” 她已经换回了繁复艳丽的和服,闻言转头看向说话的人。 是妆玉花魁的对手。 ——也就是说,是个不会放弃一切机会嘲弄笑话她的人。 “哟,可这,高兴有什么用啊?值钱么?”女子又露出个嘲弄的笑容,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抚了抚自己头上的红珊瑚簪子,“孩子啊,我和你说,男人,肯花钱才有用,他这整天带你出去,送你什么值钱的了?和服,首饰?没有吧?” 对方的身份不是她一个新人可以顶撞的,所以她也不搭话,加快脚步走过了游廊。 “哈哈,回头他玩够了,你,什么,都捞不着。” 游裴涴听着背后的声音,抿抿嘴唇,从袖子里掏出了临走的时候,莫翰塞进去的一小包金平糖。 好甜。 莫翰还是照常的来找她,从来不送她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带她出去玩。 她也不提,只是每次莫翰来,都笑的眉眼开怀,愈发的粘着对方了。 今天莫翰把她带到自己家的商行里去了。 游裴涴边好奇的看着柜台里的五花八门的商品,边好奇的问,“你这儿什么都有啊,你到底是卖什么的呀?” 莫翰好笑地看着她东看西看,似乎对一条卷曲的棕长假发很感兴趣,就边示意店员把发片拿过来,边答道,“这个只是零散的开着,我家里主要是卖盐的,就吃的那个盐。” 说着手上接过了那片棕长的假发,想要递给她。 谁知道她居然不敢接。 莫翰看着她伸出细白好看的指头,似乎想摸一下,但中途又改变主意蜷缩了回去,小声问道:“这……这是真的人的头发吗?” 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动作,莫翰差点笑出声,把手里的假发扔回柜台,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是真的啊,你这头头发,能做好多这个。” 感觉到手底柔软的发顶微微一缩,莫翰最后还是被逗得笑了出来。 “说到头发,你之前不是问我怎么知道你在哪的吗?”低头看着她因为被自己嘲笑微微有点发红的耳垂,莫翰也不继续逗他,转移了话题,“当时我说了你猜出来,我给你奖励,猜出来没有啊?” 女孩却只是红着脸埋着头摇了摇。 莫翰也不追问,只是又把被稍让开的手轻轻放回了她的脑袋上,宠溺的揉了揉。 怎么找到她的?现在流行西化,就算不剪成短头发,现在留着长头发的,除了那条街上的,还能有谁啊,真是个……小笨蛋。 临走的时候,莫翰被商行里的经理叫住了。 “莫会长,您下周要去何家谈合作,您可别忘了啊。” 莫翰朝他挥挥手打发了他,回头对女孩说,“啊,这些天太高兴我都忘了说了,我之后有事,不能来看你了,你自己好好的,等我回来。” 莫翰接下来整整三个月没有再来。 游裴涴本该是五月份正式挂牌的,可是出于自己都说不上的什么原因,她死乞白赖,又通过苏静从老板那里求来了两个月的宽限。 可也就是明天了。 她习惯性的靠在二楼的窗户边,别人都以为她喜欢庭院里的樱花流水,却不知道从这里,能看到墙外远处的一小段道路。 一小段莫翰坐着他那辆少见的别克轿车来的道路。 嬉笑声由远及近,有什么人走过来了。 游裴涴也不理会,可是对方却不打算就这么擦肩而过。 婉丽袖子里露出一截凤仙花似的指甲,微微遮住檀口笑道,“我上次说什么来的,人家来看你一个月,你就把自己当人家夫人了?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引起了他周围一些秃的哄笑,细窄的游廊里似乎被这些恶意的笑声充满,无处可避。 游裴涴闭上了眼睛,直到他们消失在了游廊的另一头。 只是晚上又久违的跑去她和莫翰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废弃园子坐了很久。 月色戚白。 第二天黄昏莫翰却来了。 一样的找游裴涴。 妓龖馆老板本来打算夜色一起就把游裴涴的牌子挂上,但是又不好得罪熟客,更别说还是有钱的熟客,于是就说那等明天再挂吧。 莫翰是准备来带游裴涴去看盂兰盆节的河灯的。 他本来打算先带着她看看河灯,再吃点东西,把对方哄开心了,再解释解释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能过来,但是出乎他的预料,游裴涴却说不想出去。 他很是疑惑,奇怪女孩的性子怎么变了。 一定是自己太长时间没来,她不高兴了吧?那不如先解释吧,解释好再出去,“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不,没事。” 莫翰被对面女孩面无表情地一句“没事”堵住了接下来的解释,又觉得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隐含着一些他读不懂的含义。 有些心慌。 游裴涴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拉着他的手腕,拽着他往屋子里走。 她拉着莫翰快步走过二楼的游廊。 游廊两侧房间纸门上满幅满篇都是色彩浓重的浮世绘,一个个妍丽的女人在她抓着金赫奎走过间似乎鲜活生动了起来,一个个张开嘴,似乎也在嘲笑她太天真幼稚。 这嘲笑仿若是有声可闻的。 游裴涴只埋着头继续走。 终于到了她自己的房间。 哔—— 纸门一关隔绝了满廊的嘲笑声。 她偎进莫翰的怀里,“我要你抱我。” 莫翰被她一路强拉进房间,正拿不准她是不是发了大脾气,满心盘算着要怎么哄回来的时候,突然听到游裴涴这一句,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我不是正抱着你么?” 游裴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抱着他。“我要你抱我。” 莫翰这才反应了过来,却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怀里的她,他早就做好了要哄很久才能让对方答应做这码事儿的准备,毕竟游裴涴的脸皮就像她细嫩的脸颊表现出的一样,薄得很。 而现在,莫翰也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小游,你先听我说,我之前没来是因为……”接下来的话却因为对方惊人的举动卡在了嘴里。 游裴涴见他没反应,手上动作解开了他西装的扣子。 莫翰几乎是愣着看对方动作,游裴涴那只被他经常攥在手里的细白左手微微抖着拉下了他衣服的拉链。 莫翰的声音低了下来,压在了一个低柔的音量,“你确定……?” 游裴涴没说话,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和服绚烂的衣袖和下摆铺满了地面,映着烛光,灿若花海。 莫翰低头温柔的吻住她,然后又从她的唇上退开,看着对方的涟漪红唇,低声劝哄道,“来,帮我解衣。” 铜铸鎏金烛台的上的红烛已经燃了一半,鲜红的烛泪缓缓滑下,在烛台底座形成了一汪艳丽的颜色。 窗子并没有关好,早夏的夜风时而轻微的拂过,吹乱了烛光照射下映在墙上亲密交缠的影子。 轩窗以外,月正明。 游裴涴难得的只睡到了清晨就醒了。 被子妥帖的裹在她身上,被角被仔细地掖过,透不进一丝凉风,连带着昨夜的温暖无死角的包裹着她的全身。 莫翰不在身边。 掀开被子,游裴涴看着自己的样子—— 也不算是辜负了自己。 她苦笑着慢慢撑起身,抓起了昨晚随便丢在地上的和服。 ——就算莫翰总有再也不来的一天,至少自己能记得他。 他对自己也是特别的。 动作缓慢的穿着衣服,一层层华美精致的衣服却好像枷锁。 每穿上一层,就仿佛在她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上压上一层,直至湮没不见。 她每动一下,腰部就酸痛的抽搐一下。 她内心里却很欢喜这酸痛。 莫翰留给她的所有东西她都喜欢。 ——包括之前吃完了却舍不得丢,最后放在首饰盒子下压平的糖纸。 莫翰回来就看见游裴涴正站着,有些艰难的穿衣服。 连忙放下手里拿过来的浴衣,莫翰快步走过去,揽住她的腰,帮她把落在背后的袖子拉出来,穿在胳膊上。 然后轻轻地环住自家的女孩子,手上却也不敢太用力,怕碰疼了她的腰,“你爬起来做什么?不累么?“ 看着抱住自己的莫翰,游裴涴呆了呆,才缓缓地靠进了对方的怀里,直到鼻腔里充满了对方身上熟悉安心的味道,才开口问道,“你没走啊?” “我去给你拿方便穿的衣服了。”莫翰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后颈,似乎是满意指尖的细腻触感,舒服的微眯了眼,“你还在这儿呢,我能去哪?” 游裴涴有些迷惑于他这句话的含义,微微挣扎的离开了点对方的怀抱,还没等开口问,倒是先看到了门口跪坐着的鸨龖母。 “小游你好运气啊,莫大人给你赎身了,以后……以后好好过日子吧。”游裴涴认识这鸨龖母许多年,对方在她的印象里一直是个声音高而尖利的刻薄女人,却没想她也有这种能说出慈爱的母亲一样话语的时候。 ——也许是当年自己做不到,所以祝福着所有有机会离开青城这诡丽深沼的人吧。 游裴涴恍惚间感到莫翰微用力握了握自己的手。 仿佛这世间唯一真实的存在。 游裴涴人生第一次站在清晨日头刚出的青城的街道。 ——原来就算在吉原,只要和对的人站在一起,还是能看到太阳的。 枢纽世界·回复(15) 耳边传来尖锐的汽车鸣笛声,游裴涴揉了揉发酸发涨的眼睛,回过神。 刚刚叫的车已经到了,于是他在这带微微凉意的夜晚长呼一口气后,钻进车门。在确认过地址后,司机好心地问道:“这么晚了去江边,是和男朋友约会?” 她笑了笑回答:“算是吧。” 她也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去过那个地方了。 抵达了目的地后,她穿过石子路小径,走到头,看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个背影,这一瞬间,游裴涴突然懂了物是人非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三年前也是在这里。 “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她总以为那是突兀的,不合时宜的,会让气氛尴尬到冰点的一句话。 讲出去后就开始懊恼,等到她开始琢磨用什么玩笑话收场时,小拇指已经被那个男生轻轻攥住。 她听到他轻轻地应允:“好。”简单明了又干脆的一句话,让她愣在了原地。 游裴涴还记得那个夜晚有数不清的星星围着一弯沉沉的月牙,轻抚的晚风在莫翰的发梢旁打转,让他带着浅浅笑意的面容都陷入温柔夜色中。 而她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眉眼俊逸的他,能料想到下一步该如何亲吻他,却猜也猜不到关乎两个人未来故事的走向和结局。 他们一起度过了约莫一年的时间,游裴涴也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了,莫翰也在她不经意间了解了这世间诸多事。明明两人的年纪看上去是相仿的,甚至莫翰的实际年龄还远远超过她,可在最初认识的那段时间里,她却总是自然而然地照顾他,而他静静瞧着她,在有争执时顺着她。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几乎是从未有过争执,在她记忆里涵括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不愉快,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她却记得很清。 莫翰在挑食时和她生闷气的模样,在她偶尔一个人有事出门时,抿着嘴轻轻皱眉头的神情,她是因为觉得可爱喜爱,所以记得。 在游裴涴的眼里,莫翰永远都是那么的迷人,让她深深地陷入其中。 她其实是某天清早从背后环住男孩细窄的腰肩再做小憩时,察觉他消瘦了一圈的骨骼,到底抱起来变得瘦弱轻薄了。而当她拥吻着抚摸他的脸颊,发觉他逐渐加深的轮廓和稍稍无神的眉眼。 而不该是,也最不该是在莫翰第一次与她对峙,针锋相对而不是顺应讨好时,看着他与往日不同的模样,才发觉他虚弱了。 无非是发现他一个人深更半夜一个人出门,而他不肯解释。一开始,她还好声好气的问,你到底怎么了。 但莫翰不答话,抿着嘴,攥着手心,就那么看着她,眼神无波。 游裴涴问了,撒娇了,通通都是没用的。 一开始,她以为莫翰不知道什么是退让,不愿意退让。 后来她知道,那彻底的沉默和冰冷的神情下,隐藏着怎样巨大而艰难的秘密。 终于她明白,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两个世界的人。 你说什么他不会明白,也很少听,大多数时间是根据自己的意愿而动,这样的情况换谁都难受得了,更何况是从小备受宠爱,一丁点不顺心就会发脾气的游裴涴。 很早之前刚在一起时,她叫他,翰翰。后来时间长了,她连名带姓地叫的比较多,因为她发现这两个都不是他的名字,所以叫什么都无所谓了。 而此时此刻,游裴涴叫他,“时域之主。” 她说:“你以为我真的爱你啊?” 只一句,就让好不容易回来的他心都跌进了荒凉的山谷冰川。 她的狠绝,只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游裴涴,而只是“寂”的记忆化身,找回记忆的她,自然不会对他有任何感情。 她扔下这句冷嘲热讽的话就走了,回到家砰的一声摔上门,她想说,你还是离开吧,于是等她第二天睡过醒来,屋子里半点莫翰生活过的痕迹都没了。 你看,说起狠绝,也没人比得过威名远扬的时域之主。 即使两个人是真心相爱过。 如果说游裴涴是天边闪烁着的发光发亮的星星,那莫翰就是那抹月光,褪去了冰冷外表的,浅且温柔,寂静又无声,但即便是月亮,当没有星星环绕时,他也是孤傲清冷的,独一人的受着寂寞。 他们只是恰好那样遇见,恰好在一起,也恰好分离。 他连夜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游裴涴甚至以为他找回了能量回到了弗拉卡纳,然而,三天后,她却在学校门口看到了他,她难掩心急如焚的冲上去问他去了哪里,可对方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像对着空气一般视若无睹,一言不发的绕过她。 等到经过的学生都投来异样的目光,她开不顾旁人眼神,直截了当地拉着他的手臂,拽到了僻静的花园里。 没有莫翰预计的争吵和她的一切辩解和谎言,无非就是将对不起拆成无数句其他可有可无的话,所以莫翰并不想听,他只是皱着眉头捏着自己失去能力后发红的手腕。 莫翰后来每次回忆起那个阳光正和煦的晌午,他都能记得手腕的传来的痛觉,越无所谓,他越是要记得。他也同样记得阳台上的花开了几朵,那个下午他就一个人站在那儿,盯着悄悄冒开的木棉,数了一朵又一朵。 他只记不得游裴涴的脸了,或许他从来没有记清楚过,回忆里的游裴涴像是融入进了黑暗里,看不清脸和表情,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她”原本就没有脸和表情,他爱上的,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虚影。 他只能听见她说了那句话,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 “既然你知道了一切,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的关系不过是各取所需,等到不需要的那时候,就会各走各路。” 然后莫翰听见自己说,“我再清楚不过。” 一遍又一遍。 后来,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他们照旧和以往一样一起生活着,一天,一个月,一年。 直到那晚,他又梦见游裴涴对他说,等到不需要对方了,就各走各路。 在梦里,他突然看清了游裴涴的脸,她满面愁容,带着复杂的,充满疲惫的眼神,那样一直一直看着自己。漆黑的瞳孔里,一点儿光都不见。 好,那就结束吧。 * 没有人打破沉默,迎着徐徐晚风并肩而立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对岸的灯塔。游裴涴最不愿意开口,她隐约预感到有些事情会猝不及防的发生,悄无声息地击垮她。 然而她不得不踏出这一步,她明白自己和莫翰就算心照不宣地佯装一些事从未发生过,继续去度过平静的日子,也迟早会迎来这一天。 “离开之后呢?” “没打算。” 迅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莫翰起头盯着寂静的夜空,看不到表情。 而游裴涴读懂了这句话,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将要去往更高的地方,要跟自己作最后道别,也就是从今以后,他要放弃一切了。 “什么意思?”游裴涴握住童扬的手,不依不饶地问。 莫翰却没有回答,将头偏向一边,他一点儿都不动,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 “你如果要放弃自己,那么我也要放弃你了。” 半晌得不到回应之后,游裴涴盯着莫翰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而后松开了牢牢紧握着他的手。 莫翰知道她没在开玩笑,可是,那个世界已经崩塌,他总算可以挥断过去,放下那些辛酸又决绝的往事,没必要为了内心软弱的自己而变得不像他。 “你从来没有拯救过我,你只是在监视我,试图用虚假的爱套住我。” “那,有用吗?” “有。” 听着他的回答,游裴涴想,这真的就是她和莫翰的结局了,一个记忆碎片,和时域之主的结局。 随着手臂上力度的消失,也没有什么再和他僵持下去了,她低下了已经仰头到发酸的脖子,然后看到了莫翰脚上穿的这双鞋。是他几年前生日的时候,她送给他的,已经被穿旧也能看出些磨损,游裴涴盯着盯着,突然就哧吭一声笑了出来。 她开口,很轻的带有些沙哑的声音。 “你真的放下了吗? 莫翰知道她什么意思,她知道游裴涴想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了又为什么还穿着她送的鞋子。 一时间,不知怎的,他被女生冰凉凉的语气激的怒火中烧,用劲掰回她消瘦的肩,感受到对方死死抵抗的力度,他也半点不松手,直到指尖都攥的发白了,游裴涴还是动也不动。他侧过脸,静悄悄地盯着女生陷在阴影里的侧脸,安安静静地,动也不动,连呼吸声都隐藏不见,他明白了,游裴涴在哭。 她每次哭的时候,都静悄悄地没有一点生息,也许是做了太久的人,她喜欢安静,也太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了。 莫翰什么都听不到,他只能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瓦解了。 是冰在湖面裂开的声音,是篝火被海浪拍熄的声音,他这辈子所有的坚硬,不断设防的盔甲和他下定的决心,都在她悄无声息的难过和泪水里,化成了积水和流沙,而后消失不见了。 莫翰转过身正对着他,微微弯下身子,用手轻轻的拂住童扬垂下的脸颊,慢慢擦掉了她已经被风吹的湿冷冷的眼泪。 她哭的眼睛发红,鼻尖红红,咬着嘴唇皱着眉,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固执的,骄傲的,永远不让别人看见的,也是让他心都差点碎掉的模样。 莫翰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想抱住她,抚平踏,用力将她一下扯进自己结实的怀里,他第一次用了自己毕生的力气去拥抱一个人,也是他第一次毫无原则不管不顾的妥协一个人。 哪怕下一秒这个人就要背叛他,将他送上绝望之地,然后离他而去,他都要全力去拥抱她这一刻的所有难过。 所有因为他的,不是因为他的,因为阴郁天气的一切难过。他都想要去用力抚平。 半晌的静谧,游裴涴从他怀里脱身,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她还是眼眶湿湿的脆弱模样,但是莫翰知道真正的游裴涴,她的心是坚强如磐石的,当她真正做出一些决定时,就是真的再也不给自己任何回头的路,“它们”都是决绝的,从来不会有任何未来的期许。 因为“它们”就是未来。 可是。 眼前的这个女生啊,从来都是,那样浅浅的笑,淡淡的讲话,也轻轻柔柔地爱着他。 游裴涴叫他翰翰的那些日子,轻薄又温柔,那时候的她,大概是真的喜欢他吧。 莫翰又想起好多年前他们初次认识的时候,她那时候的笑容,没有掺半点假。 他不由地笑了,带了几分苦涩,“所以,再见吧?” 游裴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指环,递给她,说:“这是我……这是记忆恢复的前一天,我想送给你的,当时你说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现在我留着也没有用了,就给你留个念想吧。”她态度坚定,也那么目光空空地看着他。 银色的指环在月光下发出柔和的光,照映在刻的精致的玫瑰花上,也环绕在她的轮廓上。 在这一分钟里,游裴涴想了很多要告诉男生的话,包括她曾经构想的未来,又或是她那时候如何低微的祈求“它们”,甚至是她不敢表露出的爱。 可最后,她还是只说了云淡风轻的话,还是像那天一样,做了同样的,让自己每每在梦中惊醒又痛苦万分的决定。 既然会后悔,为什么还要那样做,游裴涴想起某一天莫翰问过她这么一句话,当时她回答,不这样做,我就不能是我了。 不是不是,而是不能。 是啊,一切恳求,温柔,绵长的爱意,都和她无关。她的身份,就注定她只能有原性的,任何爱都包容不了的淡漠和残忍,还有生来对他的亏欠。 莫翰没作声的伸手接过戒指,随手抛出一条弧线,将它丢进深深的湖水里。 “不需要了吧,反正那个你,早就已经死了。”说完这句他就转身离开了,不带一丝情绪的,甚至都没看游裴涴一眼,他自己知道这是自己最后最后的决绝,既然他做不到和她在一起,那就不如做一辈子的仇人。 做不了爱侣,不如做心上疤。 而游裴涴对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默念:“莫翰,这才是真正的你。” 一抹脸颊,才发现自己流下了两行眼泪。 他终于下决心抛下抛开了所有曾经,而她,连带着他离开的心一起,留在了这个夜晚。 * 莫翰始终没忘记过,跟游裴涴道别。 这件事他轻车熟路的做了许多年,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以他自己的脆弱逃避告终。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暗暗心想。 “我走了。” 他想起多年以前,第一次碰到手机这种东西的时候,女生耐心教他的样子,慢慢地发完最后一条信息,准备去往这个世界的裂缝薄弱处进行穿越。 可手机快速的震动,划过一条消息,来自游裴涴的。 “好。” 莫翰盯着屏幕,低头笑了笑。他心里默默地想,这就是全部的结局了。 一秒后。 却再一条。 “等我。” 滴答滴答,时间淅淅沥沥。 游裴涴不像时域之主拥有瞬移的能力,到他身边的路很远,对她此刻而言更是漫长的,煎熬的,折磨的。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莫翰要离开他了。 这是莫翰做出的,不会退让的决定。曾经很多次,莫翰也说过,要她放过他,但其实他总是在不放过自己。 游裴涴盯着车水马龙的街,看着远处高耸的建筑,突然觉得,这城市的所有角落,都是她和莫翰,爱过彼此的证明。 她默默地想,如果说,未来是很久远很漫长的剩我一个人独独活着,我是那样盼望着,再次遇见你。 重新遇见你。 十分钟后,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再会了。 “谢谢你来送我。”莫翰对站在面前大汗淋漓的女生说。 他没料到女生会一个箭步冲上前,主动抱住他,这个拥抱莫名使他喘不过气,但他没在第一时间挣脱。 因为他听到游裴涴在自己耳边说:“你会回来的对吗?你逃了那么久,每次都会舍不得,每次都会回来,你这次也会回来的,对不对?。”她的声音哽咽的,脆弱又痛苦。这让莫翰突然红了眼睛,他清了清嗓子,轻轻推开她。 “你有你的使命,而我怎样都好。” “你凭什么提使命?那根本没什么,跟放弃你比起来,那根本没什么……” 莫翰一下子怔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以为她死去的那刹那的心灰意冷,她的好和她的欺骗,她是那样让他痛过爱过,心狠乖张,却又深情内敛,矛盾而又坚定,这都是他爱过且爱着的全部模样。 他们互相爱着,也彼此折磨,将千疮百孔的爱痛写作恒久和坚定。 也许将永远这么下去。 永远而无止境的爱本就是这般。 and.forever.has.no.end. * 星洲古城曾有三绝,拜埃的酒,黄烨的河流和青城馆的姑娘。 如若只是青楼,青城馆难登登大雅之堂。三绝就绝在楼中姑娘无一不精通琴棋书画,连做杂事的小厮也能出口成对,特别是百闻不得一见的花魁,放眼整个燕都能成为她入幕之宾的屈指可数,有幸能得花魁青眼的公子哥无一不为其风姿所折服。 可是,饶是进了花魁的屋,也没人曾一睹芳容,今日花魁初挂牌,还未到时辰,楼中就已满客,座中不乏世家公子,更有年纪尚轻的朝臣。 好容易熬到时辰,正中的高阁上红绸飞卷,不过呼吸间,层层红绸间就多了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台下不免一阵躁动,几个耐不住性子的直接举牌开始抬价。 价钱越抬越高,到五百两的时候众人神色都略显凝重起来,就算说破天青城馆也不过是个青楼,五百两的确算是大数字了。 楼正中的桌上李将军家的小公子突然站起来,开口就是八百两,这一来四下更无人敢举牌争抢。 正当老鸨准备宣布时,角落里传来醉醺醺的一声“一千……一千两” 然后就听见银票拍在桌上的声音。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李家公子听见这么一出不由想看看是哪个没长眼的,可话还没出口,看到角落里烂醉的人就硬生生咽了回去。 楼里人待看见角落里的人也不免一惊,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那就恭喜这位公子了,拍得我们花魁姑娘的初牌。”老鸨赶紧宣布,拿了桌上的银票喊了人将烂醉的公子抬上楼。 随着门掩上,被抬上楼的白衣公子又瘫软在桌上。 看见眼前人自己醉倒了,巫灵也放下了准备劈昏他的手. 三下五除二脱了碍手碍脚的纱裙,换回原本的装束,她长舒一口气,每天这样端着真是太累了。 窗门突然被轻扣,她一开窗,马上闪进一个黑色的身影。 “怎么受伤了?” “没事,你帮我把药拿来。”黑影解开面纱,露出女子清秀白皙的脸,真正的花魁正准备坐下给手上的伤上药,却发现桌上还躺了一个人,“这怎么回事?” 巫灵一边拿了药递给她,一边道,“你去办事,青城馆没你这个花魁还要靠妹妹我替你撑着呢,这小子出手就是一千两,拍了你的初牌当然在这了。” 戳了戳桌上烂醉的人,发现他真的醉了,巫涴才放心的扯开衣袖开始上药,“就你嘴贫,这可是莫家公子,出手自然不会少,要不是醉倒了,倒还能有用处……” 巫灵饶有兴趣的伸手逗弄醉倒的人,“等他醒了倒是可以套些消息,或者直接交……” “嗯,最近游家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已经开始怀疑起青城馆了,挂牌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个人我们现在动不得,明天一早你把他送回莫家。” 巫灵一边答应着,一边用眼神细细打量着醉倒在桌上的人,真的是肤如凝脂,掐起来也软软的,真不想放回去。 第二天莫翰揉着头疼的脑袋醒来已经是晌午。 映入眼帘的还是熟悉的房间,可他明明记得昨天晚上半梦半醒之间看见有个女子正在脱衣,一层层剥落的红纱却又像梦境一般。 等到家仆来喊他去吃饭,他才发现自己脸不知何时烧的滚烫,摇了摇头让脑中的旖旎消去,这才起身。 刚走到厅中,莫翰就发现父亲的脸色不大对劲,看见他走进来,不由一拍筷子呵责道,“昨天你干什么去了?一千两拿去了青楼不说,半夜还让人家姑娘把你送回来,我们莫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莫翰下意识怔在了原地,其实昨天的事……他只记得和游家公子一起喝酒商量今年年供的事情,后来对方说带他去找乐子,他就断片了。 然后他能想起来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姑娘脱衣的场景了。 于是莫翰选择沉默的接受父亲的怒火。 不过,听见父亲说是姑娘送他回来的,他的心中不免有些暗喜,昨晚所见原来不是梦一场。 莫家毕竟是名门大户,不消半天他就打听清楚了那天他花了一千两拍下的是青城馆的花魁。 知道他打听这件事,游家公子还特意来问他是不是看到花魁真容之后一见倾心了。 “你们莫家不是祖训男子不入烟花之地吗?你那天千金拍花魁的事整个青城人都知道了,你爹那个老古董一定气的不行吧~哈哈哈哈……” “你知道还带我去……” “要不是看你喝醉了,你哪会这么听话的跟我去?况且你不是还跟花魁姑娘共度良宵了吗?你得谢谢我~” “……” “快说快说,那个花魁是不是真的美若天仙?” “……其实我没看见她长什么样。” 游家公子刚想开口说你怎么这么没用的时候,就听见耳梢泛红的好友接着说,“可我看见她脱衣服……” “兄弟可以啊,我还以为你们家都是些傻木头呢,哈哈哈哈……还好是青楼姑娘,不然你可要负责了!” 听到这句话,还处在羞涩状态的莫翰猛地抬起头,一字一顿的说,“就算是青楼姑娘我也会对她负责的。” 巫灵最近很燥,每天一起来桌上都是一大捧月见花,导致她只能呆在房间里对着满桌子的花思考人生。 你说送花就送花吧,送来的还是一把枯死的,还每天都送一样的,最要命的是每捧花里还有一张酸掉牙的情诗,真是要命! 我的好姐姐啊!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啊……这个地方真待不下去了。 同时,连送了许多天花,把游家公子提供的情诗三百首都快抄完的莫翰也很烦躁。 不是说送姑娘花再配上一首诗既浪子又浪漫就好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是什么回应都没有? 他想起好友那天教他这些时候,一脸“我是过来人”的表情,就一阵后怕,决定去当面咨询一下。 带着重重疑问杀入游府的莫翰一把将还在床上睡觉的好友拎了起来。 游子郝一睁眼就是莫翰杀气腾腾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然而听完来意之后,马上开始哈哈大笑,直到看到好友的脸逐渐有转阴的趋势才停下。 “兄弟啊,这个是姑娘的欲擒故纵,欲擒故纵你懂吧,就是……” “说重点。” “行吧,花也送了,诗也写了,接下来就是你主动去约姑娘的时候了。” 本来还带着困意的游家公子突然精神的双手搭在莫翰的肩上,用一种传道授业一样严肃的语气,对他说,“不成功,便成仁。” 直到从游府出来,莫翰的脑子里还是游子郝对他说这句话的表情…… 我是不是入了什么邪教? 纳闷地这么想着,抬头一看,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青城馆前。 被崔府叫去陪酒的时候巫灵是拒绝的,怎么说她也不是真正的花魁不是。 然而在姐姐的威压之下,她还是乖乖去了。 不过半个时辰,崔府大门口就跑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紧随其后的是一群手拿棍棒的家丁。 巫灵夺路狂奔,衣服滑了半边也没注意,谁想到那个崔公子一开始文质彬彬的,两杯酒下去就开始动手动脚,看那个样子指不定兽性大发…… 哼!还好本小姐身手矫健,一桌子砸昏了他…… 还好东西拿到了。 不然回去还要被姐姐打一顿。 可家丁越追越紧,巫灵到崔府前为了身上方便藏东西而特意穿的格外繁琐,现在真想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闪身进一条小巷后,听见迫近的追喊声,精疲力尽的女孩决定放手一搏,伸手在来来往往的人堆里拽了个男子,将他拉在身前挡住自己。 但被拉的那个人明显没准备好,身体重心不稳,一俯身便将她压在了背后的墙上。 感觉到嘴上传来的湿热,巫灵不由睁大了眼睛,正准备伸手推开的时候,余光却瞟到家丁们正从巷口追进来。 刚反应过来自己轻薄了姑娘的莫翰刚准备起身,脖颈却突然被环住,将两个人的距离拉的更近。 等家丁完全走远了,巫灵才松开了手,理了理衣服,若无其事的往反向走去。 走了几步,巫灵转过头,发现那个倒霉孩子还傻在那里,不禁扑哧一笑,冲他喊道,“要负责的话,来青城馆找我吧” 如果给巫灵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一定会选择把前一天晚上留情的话语收回来。 望着对面坐着的人,巫灵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没谁了……为什么大街上随便一拉,就能拉到莫家公子? 谁能告诉我这个人是真的想让我负责吗? 我居然自己说要对这个送花都送枯花,情诗酸的不行,还觊觎我的美色的人负责啊啊啊! 显然,莫翰完全没看出巫灵汹涌澎湃的内心。 “姑娘,我那天看了你换衣服就应该对你负责了,经过昨天的事情之后我觉得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定亲的事了。” 哈?定亲??!! 巫灵刚想抬起头,问他说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在对上那双真诚恳切的眸子之后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个……我一个青楼女子怎么敢高攀莫家呢?公子还是请回吧。” “可我已经把你……”莫翰话说到一半脸就红了,停在引人遐想的半句。 “……”巫灵无语凝噎。 “反正我一定要对你负责,我们莫家没有做了事不负责的人。” 世家公子不都是风流多情,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吗?他的三观是不是太正了点? 巫灵真是被打败了。 半晌只能留下一句。 “……你开心就好。” “那明日午后南湖,不见不散。” “喂!我又没答应你。” “你说我开心就好的啊?” “……” “对了,还没问姑娘的芳名?” 闹了半天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 “巫灵。”她顿了顿,无奈地说道,“ 公子您赶紧走吧,我们明天再见。” 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合上门之后,巫灵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等,我是不是把真名说出来了? 被莫翰拖出门喝酒的游子郝内心是拒绝的,屋里还有那么多可爱的小姑娘等着他,他为什要到屋外跟这个傻笑了一路的人喝酒? “游兄,你教我的方法真的有用啊!” “你以前跟我说的一见倾心什么的,我好像明白了。” “我是一定要对巫姑娘负责的。” 答应了莫翰的邀约之后,越是跟他交往,巫灵就越觉得这个人的三观真是太正直了。 就像涉世未深的孩子,看到流星会惊喜,看到恃强凌弱会挺身而出,给他买糖葫芦就会开心的不得了,平时看起来冷冷的其实很容易就能逗笑,笑起来……很好看。 看着巫灵从最开始接到邀约的愁眉苦脸,到后来每天盼着传信小厮的到来,巫涴也意识到了妹妹的不对劲。 “你不会喜欢上莫家公子了吧?你可千万别忘了,我们是什么身份……” 正坐在窗边往外张望的巫灵身子一震,而后低低的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我只是在黑暗里呆久了,总会想见见阳光是什么样,仅此而已。” 开始飘雨的清明,莫翰第一次接到了巫灵的邀约。 他捏着薄薄的信笺冲出门时,迎面撞上了往府里走的相国,两人都行色匆匆。 他很快就赶到了古城外的青山,沿着上山的石阶,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今天会不会是表达心意的好时机呢? 不知不觉便爬到了山顶,离约定的时间还久,他席地而躺,脑中浮现的都是巫灵的样子。 月上柳梢,被风吹醒的莫翰环顾四周,等的那个人还是没来。 心里突然涌上一阵不安,从山顶远眺古城,隐隐看见些许亮光,心中不安更甚,他连忙往山下赶。 整条街都燃起了火,青砖道上被泼了酒,被火烤的发红。 步履不知何时已被烧得残破不堪,他赤着脚,踩在烧红的青砖上,每走一步,钻心的痛意撕扯着他,他似乎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在一片烟尘中,清晰得可怕。 他强撑着走到了莫府门口,不知怎的,隔着熊熊烈火,他看见还未烧着的一间屋顶上坐着一个身材姣好的黑衣人,看见那双在他睡梦中出现的眸子。 他渐渐麻木,双脚再也没有一丝感觉,只是怔怔的站着 看着府邸的牌匾被火烧着,从房梁上直直的坠下来。 四周烈火舔上木头的噼啪声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一抬头,发现屋顶上那人还未离去,他突然就笑了,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慢慢往回走。 他似乎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烧着的不是这条街,还有他的家,他的心上人。 眼泪一流下来,就被大火蒸干了,每走一步,扎在他心上的针便更深一分。 一夕之间,原本手握重兵的莫府,全府上下七十二口人,尽丧命于突如其来的大火中,只活下了他一个人。 皇帝怜悯莫家世代忠良,给莫翰封了个爵位,又将相国家的小姐赐婚于他。 莫名其妙的一场大火,就这么被压了下去。 枢纽世界·回复(16) 星洲的夏天就要过去,阳光里全是夏末秋初的味道,明媚,温柔。 六点一到,游裴涴的闹钟准时响起。今天又是一个美好的星期一。 游裴涴今年刚刚硕士毕业,任职于一家大型财务软件公司。飞快的起床,洗漱,赶在上班高峰前出门,每次走在去上班的路上,她都觉得充满了快乐和希望,好像美好的前程在微笑的向自己招手。 她总是第一个到公司,打卡,下楼去公司餐厅吃早点,粥,鸡蛋和馒头,营养简单,上楼,泡一杯绿茶,打开电脑,扫一眼门户网站看看新闻,就开始一天的工作。 游裴涴是那种对工作非常认真的人,虽然一个软件,她只能负责一部分,甚至有的时候,整个软件是干什么的,她都不知道。 但是,这份工作还是让她很有成就感,看着自己的软件写的清晰干净,并且运行良好,她都自己不由的要笑出声。当然,当公司男同事故意和她搭腔的时候,她笑的就更开心,眼睛弯成月牙儿那样。 对,她就是一个这样热爱生活的人。 这一天,和往天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她认识了一个好玩的人。 吃过午饭,游裴涴去盥洗室漱口,进去就看见一个穿着快递服装的男孩子在不停的往他自己的脸上拍凉水。 漱完口,这人还在那里啪啪的往脸上拍。 游裴涴不由看了他一眼,嚯,他的脸肿的很明显,难道是被打的? 她不由开口问了一句,“怎么了,你没事吧?” 男孩抬头看看她,眉毛皱的紧含糊的说,“没事,牙疼。” 游裴涴笑了,前几天他也牙疼来的,要说,真是要人命啊,看这人的脸都肿成这样,疼的不轻。 “你张开嘴我看看?” 男孩倒是听话,对着女生乖乖地张开嘴,当然幅度不大,腮帮子已经肿的不轻。 凑近一看,他槽牙的洞已经很大了,估计这牙基本报销。 “赶紧去看牙医吧,拖不过去的。” 游裴涴知道,牙疼的人虽然疼的要死,都不愿意去看医生,谁不害怕一个小钻头伸进嘴里啊?上次还是她发现自己这牙疼的都已经影响工作了,才不得已去堵上的。 谁知,男孩把头摇的跟拨浪鼓,眼睛里的害怕写的很直白。 游裴涴心里一沉,那天她去补牙,也害怕来着,真想有人陪她一起去,可是,在星洲,她孤身一人,连亲近的朋友都没有一个。 于是突然心血来潮—— “我陪你去吧,前几天我刚补过牙,有个老牙医不错的,手法很温柔。”说着,她笑出了一口白牙。 男孩的眼睛里有点闪动,估计在做心里斗争。 “会不会很疼?”他说话仍然含混不清。 “不会的,不会的,真的,我刚刚补过,那个医生的手法了得。” 男孩想想,终于点点头。 游裴涴心里暗暗笑,当然不疼了,你这个牙要拔的,医生会打麻药。 不出她所料,医生一看男孩的牙,立马决定,拔掉它。 躺在灯下的男孩马上开始摇头抗议,游裴涴和牙医齐齐安慰,“拔了好,不然就要这么一直疼下去,说不定还要连累别的牙,不疼,不疼,一点都不疼,会给你打麻药。” 连蒙带骗的给牙床打了麻药,男孩眼睁睁看着医生的大钳子伸进自己的嘴里,吓的头上都是汗,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用力攥住。 随着医生的大力拔出牙齿,游裴涴的胳膊也一阵剧痛。 医生钳子上一颗牙带着长长的神经,问他,“小伙子,要不要留下牙做个纪念?” 男孩睁眼一看,马上又闭上眼摇头。 塞进药棉在空洞的牙床,医生交代道,“麻药过了会有点疼,药棉咬住,一个小时之后扔掉,过几个月等牙床长平就可做颗假牙。” 游裴涴和男孩慢慢的走出医院,门口停下,男孩想说什么,但是要咬住药棉,说不出。 女孩笑笑,“是要问我是谁吗?” 男孩点头。 “我叫游裴涴,就在你刚刚看见的那个公司工作,不用写感谢信了啊。”游裴涴跟他开着玩笑,“你呢?看样子,你是送快递的是吗?” 男孩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然后拉过她的一只手,用手在她的掌心指划。 看着他一笔一划的在自己手心里写下两个字,韩玦。 一阵酥麻的感觉奇异地浮上心头。 “韩玦是吗?好特别的名字,不过很高兴认识你。” 男孩笑笑,做了个再见的招手,两人就在医院门口分开了。 游裴涴才注意到他高高的个子,头发有点乱乱的,笑起来的时候神情温和,然而,或许是脸肿的缘故,莫名有几分滑稽的感觉。 几个星期过去,游裴涴已经不太记得这件事,不过发工资的时候,工资条上因为那次陪男生拔牙扣掉的几百元,让游裴涴忽然想起了那天下午。 心里忽然有点奇怪,为什么那天自己会陪个陌生人去拔牙? 快要到午饭时间,周围的同事都开始蠢蠢欲动,小声议论中午要去吃什么,特别是公司的秘书们,更是开始盘算中午要去哪逛了。 游裴涴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还有5分钟,还能写几行程序。不过她还是听见旁边的八卦女同事发出轻轻的惊叹声,“哇,好帅啊!” 游裴涴心里暗笑,公司可能又来了什么帅哥新同事,上次市场部经理刚来公司报道也收到这待遇了。 有人在身后拍拍她肩膀,“请问,是游小姐吗?” 游裴涴回头,差点没跟那些八卦女一样发出惊叹,好帅啊,偶像剧男主角来到现实生活中看着还真是不协调啊。 正当她发呆的时候,身后的人超级灿烂的笑道,“是你哦,我刚刚还怕认错了人。” 游裴涴搜肠刮肚也没想出,自己怎么会跟这位同学有什么关系。对方却微微一笑,张开了嘴。她看到少了一颗槽牙,顿时恍然大悟。 “……是你啊,不好意思,我差点没认出来。” “中午,我能请你吃个饭吗?” 韩玦却笑了笑问道。 “呃,太麻烦了吧。” “不会,那天多亏你了,不然,不知道还要疼到什么时候。”韩玦一脸的真诚。 “那,好吧。”游裴涴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吃个饭,倒是也没什么。 “那我们走吧,我看你们这座大厦有酒楼,我们就去那里,你看怎么样?” “不用太破费,我们就在公司餐厅吃就好。” “客随主便吧,就让我还你个人情好不好?不然老是觉得亏欠了你什么。”韩玦还是一脸真诚,让人不能拒绝。 “好吧。”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拒绝的话。 “你们这里好像佛跳墙比较出名吧?来两个。”韩玦对餐厅服务员说到。 佛跳墙?这菜只在书上看过吧,还真有卖这个的啊?游裴涴瞄了一眼,398/客,晕,这个人够阔气的。 就听韩玦流畅地点了一堆菜,她一直制止,“够了够了,我们两个人,能吃多少。” 没一会儿,一桌子游裴涴几乎都没见过的吃食摆上来。 两人慢慢吃,游裴涴也开始慢慢的好奇。他到底是谁啊,是上次那个送快递的人吗? 韩玦好像看出了她的疑问,“我是美院的学生,暑假没事打工送快递,上次牙疼正好让你碰上,真的谢谢你了。” 游裴涴有点懵圈,关注点不在他还是个学生身上,“那个,你送快递一天能赚1万不?为什么请我吃这么贵的饭?” 韩玦笑了笑,游裴涴有点发愣,还有男生能笑的这么好看? “送快递是为了让自己早上起床就出门见见阳光,还能骑车锻炼锻炼身体,不是为了钱,不然一放假我就黑白颠倒,凌晨才睡,下午才醒。至于饭贵不贵……嗯,我平常也不吃这些,这不是为了感谢你吗?” 游裴涴张了张嘴,却找不出反驳的话语。 “你要什么主食吗?” “不用了,够了,已经饱了。” “服务员,两客芒果奶酪,一碟白糖。”韩玦笑眯眯地说,“我习惯吃甜点。” 看着男生把一碟白糖全倒进了奶酪里吃个津津有味,游裴涴突然明白他的牙是怎么蛀成那个样子的了。 一顿饭下来,他们之间有了一定的了解。 两人的相同点是,都是不喜欢欠人情的人。 两人的不点是,一个已经上班一个还在读书。 韩玦吃完饭,又再三感谢之后才走,回到公司的游裴涴边走边腹诽,这老天,也太不公平了,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那么完美的人?人长得帅不说,出手阔绰,还懂感恩…… 游裴涴这几天想找间公寓。 公司宿舍只是临时住所,她想找一个环境更好一点的地方。 每天浏览租房网站,她忽然看见了一条几分钟前发的奇怪的信息。 出租,合住,一室,21平,煤气水电,空调有线,家电家具全。要求,女,白领,硕士以上学历,生活规律健康,性格开朗,身高160以上170以下,长相舒服,租金面议。 游裴涴顿时翻了个巴彦,这是在找合租对象吗?这明显是征婚广告啊。不过,一看离自己公司很近,她还是打算看看去,然而,打电话过去,却是个男性接的电话。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一下。 游裴涴一进小区,就有点打了退堂鼓,这明显是高档公寓,自己没有那么多的预算。可是既然约了,也就看看。 门打开,她就愣住了,“怎么是你?”韩玦? 对方却露出了一个让她觉得迷惑的笑容,“要不要进来看看合适吗?” 岂止是合适,说是豪宅都不为过。 不过,他好像猜到自己会来? 女生不留痕迹地打量了他身后的房子一眼,拘谨地站在门口,委婉地说道,“呃,我以为房主是女的。” “有区别吗?” 当然有了。 游裴涴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可是,如果这个对象是他的话……好像并不让人忧心。 “你放心,你的房间和划分给你的地方我一步都不会踏足。”韩玦一脸真诚地保证,“如果是你的话,租金我都可以不收。” “啊?这怎么可以,我怎么能白住你的房子?” “不白住,你负责交煤气水电钱怎么样?” “呃,那才多少钱,不行,还是算了吧,我找找其他……” 见她一脸的犹豫,韩玦似乎有点焦急了,“你看我这里这么大的房子,我一个人,也太空荡了,算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他的脸上开始有了恳求。 游裴涴发现,怎么这个男生就有这种本事,会真诚的让人难以拒绝? 又或许,她打心底并不想拒绝这个男生,他似乎有着她一切的理想型。 周六,游裴涴提着两个行李箱就搬进来了,韩玦似乎不在家,她环视一下屋子,不由暗暗想到,这么大的房子,他们两个住,估计也挺空荡的。 然后她发现自己错了,这屋子不像是两个人住,分明就她一个人在住。不对,不是一个人住,因为两个人的生活时间完全相反,所以,她和韩玦几乎见不到面。 早上她走的时候,韩玦还没回来,晚上她下班回来,发现韩玦已经走了。如果不是周六周日发现韩玦是白天睡觉夜晚出去活动,她还真以为,韩玦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终于在搬进来快一个月的时候,游裴涴有了一次跟韩玦吃晚饭的机会。 她决定?改善一下伙食,自己做了两个菜,葱烧牛肉和蒜蓉油麦菜。 韩玦没有和每个周末一样,起床,梦游一样的洗澡,然后出门,而是起床,梦游一样的洗澡,然后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飘了过来。 他咽了咽口水,问女生,“我能一起吃点吗?” “可以啊,来吧。”说完她给韩玦盛了米饭。 韩玦开始一言不发的猛吃,看样子是饿了。 但是她却突然没了胃口。 她住进来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她真是对韩玦这个人好奇极了。 开始游裴涴搬进来的时候,以为他是美院的学生,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发生。但是这一段时间看他的作息时间,真是心里打了鼓? 他……明显没时间上学啊?白天都在睡觉。而且,他长的这么帅,而且,他太多次看见韩玦西装革履的出门,然后整晚不归。 再看看这房子的大小和摆设,游裴涴的心里腾地冒出来俩字:牛郎。 游裴涴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日剧看多了,然而她真的觉得,自己真的有必要问一问了,可是,这要怎么开口啊,游裴涴开始盘算起来,盘算到韩玦都发现她根本没吃饭。 对方不由抬头盯着她,眼里有点关切,“你怎么不吃饭?不舒服吗?” “没有。” 游裴涴尴尬地笑了笑,心想,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 “那个,不好意思,我想问你个问题,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学生啊,怎么了?”韩玦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呃,我看你好像都没怎么上学哦。” “嗯,懒得去上学,绘画是门艺术,不是上课能学到的,是需要自己对人生和美的体会的。” 游裴涴心想,我又不是问你这个,于是一闭眼,干脆了当地问道,“你每天好像晚上都会出门办事,呃,那个,你是做特殊职业的吗?” 韩玦一口米饭突然噎在了嘴里,诧异地张大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特殊职业?什么特殊职业?”下一秒,他忽然明白了,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游小姐,你不会以为我混夜店吧?哈哈哈哈哈。”他笑个不停。 游裴涴一脸愕然,看样子自己是误会他了,不过还好,不是就好。 心里一下子放松下来,宽慰不已。 果然是她想多了。 韩玦笑了半天,笑够了,有点陷入沉思。他想,还是要告诉她自己为什么这样了,不然,下次她还要胡思乱想。 “其实,我们家开着一个24小时书店,晚上我得去书店帮忙。” “24小时书店?” “是的,方便夜猫子阅读。” 游裴涴了然地应了一声。 这个周末,游裴涴和韩玦有了他们认识之后最长时间的接触。 一般,游裴涴在周六的任务都是打扫卫生。 只是,韩玦最近反而有点纳闷,之前他需要每周请一次钟点工彻底打扫一下卫生,可是这个月,似乎每到周末也没看见什么地方需要打扫,今天他才知道,原来游裴涴都会在周六他出门之后来个大扫除。 韩玦脚登在茶几上,在沙发上懒懒得躺着。看着游裴涴跟只小蜜蜂似的在屋子里忙来忙去。擦地,抹布到了韩玦的脚下,女孩示意他把脚抬起来,他乖乖的把脚抬起让她擦了地板,然后继续呆呆的看她打扫。 游裴涴觉得好笑,这男孩子,一看就是让人伺候惯了,平时收拾房间的时候,她偶尔也会进韩玦的房间打扫一下。 但其实,她不知道韩玦比她大得多。 不过游裴涴今天打扫卫生不是那么专心,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观察这个自己已经认识了一个月的男孩,似乎他浑身上下充满了谜团。 两个人没有交谈,就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 游裴涴向他道了声晚安,就往自己卧室走去,刚要关门,就听韩玦问道,“你相信平行世界吗?” 这是什么问题? 她不由失笑着摇头,“你啊,少看点科幻小说。” 第二天一早,游裴涴睡到了自然醒,这一刻,她觉得幸福极了,柔软的床,暖和的被窝,还有从窗帘照进来的明媚的秋阳都让她从睁开眼的一刻感到舒服。 出了卧室门,却看见韩玦还和昨天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在看电视,放的是国外的一部科幻片。看见从卧室出来的游裴涴,他说,“你醒了,我出门买了早点,一起吃吧。” 他们一起坐在了餐桌前,游裴涴的大脑有一瞬的恍惚,总觉得这个画面似乎经历过一样。 吃完早饭,韩玦耷拉着眼睛,晃晃悠悠的走向卧室,“我睡觉去了。” “韩玦。”游裴涴喊住了他,等他回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只得干巴巴地提醒道,“喂,你不要刷刷牙再睡?”她委婉地说道,“不然你的牙……” “不用,上次是个意外。”说完,韩玦关了门。 周日,又是到了傍晚,韩玦才起来,又赶上游裴涴要吃晚饭。 韩玦笑眯眯地坐到了餐桌旁。 游裴涴觉得好笑,给他盛了米饭,今天她做了四个菜,其实本来就带了他的份。 坐下来一句话也没有,韩玦斯斯文文地吃着饭,吃完竟然主动要求说,“谢谢你做的饭,今天我来刷碗吧。” 游裴涴愣了一下,有些受宠若惊地说了句“好”。 可是,当她刚刚从餐桌走到沙发旁,就听见了厨房里瓷器破碎的声音,跑进厨房,便瞧见男生正愣愣的盯着地上的碎了的盘子,手还保持着端着盘子的姿势,抬头的神情有点无辜,“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她噗哧一下笑了,“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反正是你自己的盘子。” 游裴涴只好和他一起收拾,然后坐在沙发上慢慢的聊了一会,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学校里的事和她工作上的事情。 没有再提起韩玦晚上出去的事情,游裴涴虽然好奇,但也不好问。 周一开始,她去上班了,韩玦也继续开始晚上外出的节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书店呢? 游裴涴经常看着他出门的背影想道。 不过,这一周,她周四就见到了韩玦。 晚上12点,她已经睡熟,突然家里的电话座机响起,接起电话,是韩玦,“你能来接我一下吗?我在中心医院。” 游裴涴一下子清醒了,“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跟人打架,脚扭了,走路不太方便。” “……”游裴涴连忙起身穿衣服。 到了医院,她在急诊室看见了韩玦,医生说,没什么大碍,除了脚扭了之外,都是皮外伤。 “对不起,耽误你休息了。”韩玦的脸上有些歉意。 游裴涴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男生,心里一紧。 这是哪个王八蛋这么狠,把他给打的鼻青脸肿,衣服也有好多地方都破了,满满都是泥土。 拿着医生给开的内服外用的药,他们打车回家,韩玦还能走,但是必须有人扶着。 韩玦自己进浴室洗了澡,出来的时候,游裴涴已经拿着热毛巾等在外面了,她把毛巾放在他的脚上热敷。 这时已经凌晨三点?了,她没忍住问了韩玦,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没什么,话不投机而已。”韩玦抿了抿嘴,补充了一句,“下次我会注意,不在这个时间点麻烦你。” “这是重点吗?” 游裴涴看着他这般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有点动气。 这人怎么这样,这么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每天出去鬼混不说,被打成这样看样子也是家常便饭,他父母估计要心疼死。 韩玦的神色却有点黯然,用手慢慢的抚弄自己的头发,好像是在跟她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都是曾经欠下的债,我只能慢慢偿还了。” “什么?” “你不懂,但没关系,我懂就好。” “你能不能被故弄玄虚?你才多大,就惆怅这些?” 她一本正经的态度使得韩玦忍不住笑,然而牵动到伤口,疼得赶紧合上了嘴。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游裴涴被他说的有点懵,“啊?” “喜欢说教。” 只当他在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游裴涴翻了个白眼,替他捏好了被角,“好了,你休息吧。” 只是在关上灯,看着他一脸疲惫的模样,心里有些不知道是可怜还是什么的东西在喧嚣。 “你以后……晚上还是少出门吧,虽然现在治安好,但你家人也不应该把看门的责任交给你一个学生吧。” 枢纽世界·回复(17) 我知道,遇见你开始,我就知道,我的一生只有两条路。 教皇第一次把他带到神殿的时候,正好是他的一百岁生日。 “这是我族世代供奉的古神,她把时间之初的秘密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发扬我族的威名。”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望着那高大神圣的白玉像,却是问道:“她是个女子?” 教皇微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解释说:“传说她曾经是古宇宙之神最宠爱的巫师,不过这是我族最大的秘密,等你成了教皇,你自然而然,什么都知道了。” 这天之后,教皇给他配了一个手下。 “你好,我叫巫灵,以后就由我来保护殿下。” 他看着对方笑嘻嘻伸出来的手,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其实他向来很头疼这个巫灵,从认识开始,七八年以来,都是天天在他耳边大事小事说个不停,一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样子。 教皇知道他的心思,一直都是:“你别看她整天嬉皮笑脸,她是我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以后就由她帮你一起出任务。” 话已经这样说了,但是巫灵第一次执行任务,就因为粗心大意,中了对手的圈套,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伤,还差点死掉,莫翰好不容易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直到她的伤好了,神殿再也没有把她派出去过。她就每天跟在莫翰身后,不停地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啊?殿下,我想出任务啊,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 真的好吵啊。 她的话莫翰一个字都不想搭理。 那段日子还算平静,开始有点波澜,就是在教皇被重伤之后,神殿高层的气氛变得很奇怪,几股势力好像都开始各自在设计什么东西,压抑得难受。 莫翰那段时间对内对外忙得不可开交,偏偏就出事了,有人等不到教皇退位,潜入神殿杀了他。 组织上下顿时乱成一锅粥,真心或假意地扼腕叹息,纷纷猜测凶手是谁,还不忘拉仇人下水。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对众人发誓,他会把凶手找出来,给大家一个交代,再接替教皇的位置。 那天晚上他把巫灵叫到书房里,问她:“如果有人以我为要挟,要你去杀老爷子,你会去吗?” 巫灵木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又渐渐露出一副什么都了然于心的样子。 她没心没肺地笑笑,眼睛都眯起来,说:“会啊,我会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想怎么处置我啊。” 那好像是莫翰最后一次跟她说话,那天他收到了一份录音和手写文件,说的大概就是刚刚他问的意思。 但是她承认得这么果断,莫翰反而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莫翰后来一直在想,他到底为什么要去质问巫灵,他想得到什么答案。他明明很怕她说,不是,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更怕她说,是,你要不要现在杀了我。 莫翰把她禁足在了一个偏僻的宫殿里,除了古神像,她再没见到过第二个活人。 每日来看望她的曾经好友瞥了瞥摆在桌上大大小小的药片,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又没吃药。” 因为前几年那次重伤,留下来后遗症,使得她要定期地吃药,才能避免身体上的疼痛。 而她笑眯眯地摇晃着脑袋:“不用,说不定过几天我就死了。” 好友敛下眼睫,一边帮她整理东西,一边淡淡地说:“真有那天的话,我也要离开这里的。” “为什么,殿下对你不好吗?” 她摇摇头:“我本来就是因为你才来的,你不在这里,那我也不在了。” 巫灵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你是说我那次任务?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然后她又笑,“其实我本来那天就应该死的,结果运气好,白捡回一条命,多活了这么久,想想还是赚了,哈哈。” 好友一巴掌拍在她的额头上:“什么白捡的,是我给你的,我送到你手里的,知道吗,你现在这条命也有我的一份,还是一大份。” “那就对不住啦。”巫灵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一片片往下落的叶子,“这一份你可能拿不回去了。” 转眼就过了一个月,巫灵这几天一直在想,她的命是自我了结,还是等着他来了结,这件事应该已经传开了,再这么拖下去,估计神殿里的人会造反吧。 想到一半,门外进来一个人,巫灵躺在床上,头也没抬,说:“你干嘛又来,我是不会吃药的。”等了半天,对方都没回应,她心里一惊,几乎是弹起来,果不其然,莫翰正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微微张嘴,似乎无意识地和这个人对视着,良久才说出来一句话:“算你还有点人性,知道来看我。” 巫灵的好朋友很不喜欢殿下这个人。该果断的时候心有余悸,该放弃的时候又犹豫不决,容易被绊住脚步,还要表现出胜券在握的样子。他什么都不说,把什么都放在心里,不敢爱,不敢恨。 她曾经问他:“你真的准备杀她?” 他跳过了这个问题,说:“就用药吧,你这个医生,救死扶伤无数,应该还没忘记配毒吧。”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说:“早知道有今天,你当初不该把我叫回来,你说你要我费那么大劲救她干什么。这么些年,为了护她周全,你花尽心思从不让她走出去一步,最后想要她命的却还是你自己。” 好像没打算接她的话,她也不想继续说下去,是巫灵有错在先,她这些话倒有点责怪莫翰的意思。 半晌,他说:“这件事好像,不是他。” 她呆滞了一下,然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一脸云淡风轻的人:“殿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的声音有些飘,“但是我不准备改变决定。” 她低头沉默了很久,脑子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喜欢她了?为了不让别人抓住自己的小辫子,就干脆借口除掉她?” 莫翰没说话。 他默认了。 她只感觉心里一阵狂躁。太蠢了,这个人简直太蠢了。 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冷笑道:“可以啊,你是老大,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你想要什么样的毒?你想看她怎么死?” 她的心底莫名涌出一阵疯狂的报复感。她不想去阻止他,她就想看看,一个在感情上懦弱至极的人,到底会撑到哪一步。 晚上,莫翰带着她给的药上了阁楼。 他仔细思忖了一夜,觉得这件事还是早点了断好,拖得越久,他越不知道该怎么办。 巫灵吸了吸鼻子:“我会死得很难看吗?” 他冷冷地看着她。 她盘腿坐在床上,仰着头故作惋惜地说:“你这个人真是,连一句话都不肯说,跟我说说话会怎样啊,我这么长时间一个人待在这里,一个人,好不容易见到你……”她突然停了一下,又说,“那你到时候能不能别看着我,万一很丑,我这么多年的形象不都毁了吗。” 说实话,莫翰有时候挺佩服她的,这么沉重的事,她就跟讲笑话一样说出来。 “殿下,你这个毛病要改改。”巫灵的语气陡然变得有些严肃。 莫翰挑了挑眉。 “你老是这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真以为自己那么厉害,一个人可以独当一面,如果是的话我来这里干什么?” 巫灵见他不讲话,接着说道,“可你心地太好了,我知道你不让我出任务,就是怕我又给你搞什么岔子。你这么重视我我很开心,又很气,我气你不相信我,气你因为一次失误就否认我,但我又有点……” 有点心疼你。 最后三个字巫灵没有说出来,她淡淡地笑了笑,无奈地说:“我这是在给你忠告啊,以后可没人告诉你了。” “……不要乱说话。” “啊,你终于开口了。”她咧了咧嘴,“一下子说这么多是有点突兀,但我是说真的,你别不信,不然以后你再遇到像我一样的人,也不会让她这么辛苦。” 这些话应该让莫翰摸不着头脑吧。 巫灵想。 但她得说啊,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房间里一阵死寂。 莫翰不喜欢这种悲伤的气氛,准备转身走了。虽然生离死别见得很多,但跟这个人,可是第一回。 啊,不对,是第二回。 她舔了舔嘴唇,往莫翰那里挪了挪。 莫翰知道她有话要说,就多站了一会儿。 巫灵迟疑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认为教皇是我杀的吗?” 他摇摇头。 巫灵眼神一亮。 “那你还要我的命吗?” 莫翰点点头。 巫灵感觉整个人像掉到了冰窖里。 她苦笑着说:“他们说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想杀了我的,是吗?你喜欢我吗?” 莫翰皱了皱眉,他很讨厌这个问题。 “我替你回答吧,不是。”巫灵看着莫翰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藏着多少算计和阴谋啊,但他一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看着她,告诉她,我不想再见你,别回来了。 你但凡有一点点在乎我,都舍不得我受这么多委屈。 都舍不得让我一个人,这么久。 “喜欢你真是太可怜了。” 莫翰。 她在心里叫出这个名字,重新躺回床上,手在枕头底下摸索。那里藏着一个小瓶子,是她上次从朋友那里偷过来的。 莫翰看到她闷头睡下,打开门离开了这里。 还是过几天吧,过几天再说。但是走出阁楼没几步,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转身上楼,走到巫灵的房间门口,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的手搭在门上,一动也不敢动。他感觉自己站在了悬崖边上,再往前一步,就是黑暗的深渊。 里面的咳嗽声越来越剧烈,他几乎是闯了进去。 巫灵一手伏在床边,一手捂着嘴,肩膀颤动着,指缝里溢出血来。 莫翰有点恍惚,他一瞬间以为这是在做梦。 他踉跄着走到巫灵身边,蹲下来抱住她。 “殿下……咳……你怎么又回来啦……” “我不是说过,不要看着我吗……” 巫灵蜷缩在他的怀里,不停地咳出血来,喉咙里都是粘腻的铁锈味,五脏六腑像被焚烧了一样。 她想要莫翰走,但她说不出话,现在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抓住莫翰的衣袖。 真是难受啊。 她有点后悔,这到底是个什么鬼药,怎么没选一个平静一点的死法。 彻底失去意识前,还听到莫翰在耳边说,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巫灵朦朦胧胧地想,没怕啊,我没怕啊。 她想告诉莫翰,我没怕,我只是有点伤心,这次谁也救不了我,而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一个人,拥有的东西多了,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这种人一旦钻起牛角尖来,就会做一些蠢事。 在巫灵好友的眼里,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天莫翰抱着她来找她的时候,她是不准备管的。她也是个知道为自己着想的人,也是个在乎个人利益的人,不是他们爱情游戏里的无私奉献者。 屋外下着倾盆大雨,屋里地上都是雨水和血水,混到一起,淌到她的脚下。 “殿下,她已经死了。不过,反正迟早都会死的,她吃的是你要我配给她的药,只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就被她偷偷拿去了而已。” 莫翰低着头沉默了很久,雨水顺着额前的发滴下来,落在巫灵的身上。 “你……你救救他,求求你。” 我就知道会这样。 她在心里冷笑。 但是,虽然知道他会后悔,但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她还没见过莫翰求过什么人,而且还是这么…… 她又有点想不通了。 她突然觉得莫翰也挺可怜的。 “这样吧,你,你把她交给我,救得了就救得了,救不了就救不了。” 莫翰点点头。 他把巫灵抱到床上,她这才看清楚莫翰狼狈的样子。 等莫翰走出去的时候,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反正就算救了巫灵,巫灵继续待下去,无非就是悲剧重演罢了。 如果莫翰再果断一点,果断地选择她或者果断地再也不见她,哪样都是最好的。 偏偏他踌躇不定,犹豫不决,放弃任何一个都让他心有不甘。 那我就帮你做个了结吧,殿下,长痛不如短痛,你就带着曾经失去的那段记忆,了此一生吧。 几天后,她咬咬牙,还是派人告诉他,巫灵死了。 她想把巫灵带到自己家去。她家本与教皇的家庭来往密切,又是世代交好,只是到了她这里,便不愿掺和这不明不白的道。 虽然继承了老一辈的力量,却不愿意干老一辈的事。 后来她的父母因为战争而死,她更不想再踏足了。她在一个远洋的小岛上,寻了个普通医生的职业,在此度日。 直到后来莫翰因巫灵重伤找了她,她在父母死后也是受过教廷恩惠,她原想用这事当做对教廷的还礼,然后从此彻底一刀两断。 结果这一断就断了这么多年,还断出来个巫灵来。 她就是在赌莫翰不会来看巫灵,她赌告诉莫翰巫灵死了,以他的性子,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问。 如果真是这样,她就能带走巫灵。 如果不是这样,她就要杀了巫灵。 最后莫翰的确什么都没说,他向来这样,多少次都分不清取舍,以为自己心里真的只有这个富丽堂皇却徒有虚表的教廷而已。 回去的路上,她看巫灵看了很久,几乎看了一路。 她想,喜欢一个人,怎么就这么辛苦啊。好像真的可以尝得到一样,苦到了心里。 怎么能这么苦啊。 时间一晃就过了三年,教廷的势力早已稳定,那位用了三年就平息了内忧外患的殿下,更是名声鹊起。 “大人,那位又传书信来了。”心腹敲敲书房的门,“大人,您什么时候给我指示另外的活干啊,整天收信可不是一个大丈夫所为啊。” 他摆摆手示意心腹退下。那位是前任教皇的千金,至于书信,无非又是写的一些求爱的话。追求他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只是被他通通回绝了,但是像她这么露骨而且锲而不舍的,倒只有她一个。 信里写的大概就是要他找个时间,两个人见一面,语气是少见的严肃。 他知道,这个小姐虽然有些任性,但也不是个只会谈情说爱的绣花枕头。自从上任教皇死后,教廷就各自分成了好几派,虽然没有对外明说,但是内部早就斗得昏天暗地了。 据说上任教皇留有一个巨大的秘密,神秘的东西总是危险而有吸引力,一直以来,他们自己家也好,外人也好,都费劲心思想找到它。 这位大小姐无非就是想找他帮忙而已,只是这件事他倒是没想到,他有些警惕了。 “联姻?” 大小姐点点头,抿了一口咖啡。 莫翰等着她说下去,他现在有些猜不透她是想请他帮忙还是在给他下套。 她捧着瓷杯,说:“结婚那天,我的几位叔伯都会在场,到时时空技能封闭,你负责安排人伺机杀了他们,之后我会给你报酬。” 莫翰没说话,他心里大概有个谱了,她想坐镇一方了,只是怎么想他怎么不划算。 要他出人出力可以,但她不一定给得出对等的报酬。 大小姐叹气:“我没骗你,我实在想不到还会有什么场合他们才愿意聚到一起,我们家那些破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看莫翰没有反应,就知道他也不乐意管闲事,更何况他自己还要被搭进去。 “你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我早晚都会杀了他们的。但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我到时候给你的东西……”她狡黠地笑笑,“你还不一定敢要呢。” 这倒是有点意思,但怎么知道她不是在虚张声势。 “男人那么多,你为什么找我。” “你厉害啊,多少人想巴结你啊,我家里那些长辈们,天天琢磨着拉拢这个拉拢那个,估计很快就找上你了,我如果不早他们一步,死的就是我了。” 莫翰还在犹豫,他实在找不到自己帮她的理由。 “我再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 她欲言又止。莫翰知道她还没有把事情全盘托出,反正他可以等,等到她说了实话,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派心腹把人送了回去,顺便交代他,如果可以,偷偷摸进她家探探虚实,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们在三年前认识,他要避免一切可能的长期或者短期阴谋。 接下来的几天,那边都没什么动静,那位也没来找他,他以为人家觉得拜托自己无望,另寻办法去了。 一天夜里,心腹突然敲门,说那位冒雨来找他。 莫翰下楼,看见坐在客厅里,浑身都湿透了的大小姐。她眼眶通红,嘴唇发白,坐在沙发上微微发着抖。 莫翰不知道她这是冷还是怕,他让下人带她去换身衣服,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也是挺可怜的,享受不到被捧在手心的感觉,整天活在水深火热里。 莫翰叫人沏了热茶,倒了一杯给对面的人。她一直是强势而热烈的,他还从没看见过她这个样子,单薄,瘦弱,不堪一击。 俩人相对无言,只有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她的声音带着浅浅的鼻音: “我不喜欢下雨,下雨天总是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莫翰也不喜欢下雨,太大的雨打在身上,真的有实实在在的痛感,重得让人使不上力来。 她跟他原原本本地说了,说了自己和一个普通时域之主的故事,俩人如何相识,如何相恋,如何决定厮守终生,以及今天晚上,那人在与她见面的路上,被扔进了时空废墟里。 “如果我的家人知道了,他一定会死。”她捂着脸,声音又开始发抖,“莫翰,我求求你帮帮我,求求你救救他。” 这个场景好熟悉。 莫翰有点恍惚,生出一种做梦的感觉来。 “我怎么救他?” “答应跟我结婚,莫翰,我要他们通通消失。”她的眼里满是坚定和怨恨。 莫翰倒是没想到她原来是为了一个男人请他这么做,他还以为她想复仇,她想独吞整个家族,其他人都在互相残杀的时候,她趁机一网打尽。 他以为她野心很大。 其实她根本志不在此。 他想错了。 “三年前我就想找你了,我看到你带人混战,那天晚上我全部都看到了。” 莫翰一愣。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高端的战斗。 密密麻麻的裂缝划过上空,震耳欲聋。她躲在角落里,捂着嘴大气都不敢出。外面血流成河,光是血腥味都仿佛可以溺死她。 她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了今天的计划。 他一战成名。 他扭过头,他原本是不愿记起这些事情的,什么混战,什么复仇,三年前的事他还记得多少。可以的话,他想把这十几年的记忆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听说你当时也失了忆,我就挺佩服你。” 她看莫翰不说话,以为是他不相信自己。她咬着嘴唇,可她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片刻之后,他淡淡地说:“没什么好佩服的。” 他倒是希望,干脆有人在乱枪之中杀了他,一了百了。 而这件事,他就这么应了下来。 那天以后,他就老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像是梦到小时候的自己在荒凉地的训练,每次交火后遍地的尸体,还有黑暗里的,波涛汹涌的大海。 梦到最多的,还是巫灵。 “殿下,我要拿走你的命了。”她站在他的不远处,邪佞地笑着。 这样的梦做多了,他也不会觉得怎样。只是他搞不懂,为什么梦里的她,从没对他有一丁点的爱慕之情,总是要站在他的对立面,总是带着恨意看着他,总是恶言相向。 他看着巫灵额前的浏海下若隐若现的眼睛,一步步走了过去,直到站到巫灵的一步之遥。 看着他这个举动,巫灵的脸上满是不解:“你想干什么?” 兴许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她不该对他好,不该喜欢他,不该纵容他的任性。 但万一她真的不再喜欢他,这个太久没见,终于站在他眼前的人,心心念念的再也不是他—— 他觉得他心里的酸楚都要把他淹没了。 “我三年没见你了。” “抱抱你好不好。” 一些没说的话,现在告诉你好不好。 巫灵乖巧地任他抱着,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莫翰摸着她的头发,说,是…… 她的眼神黯淡下去,那你为什么…… 她以为他早就忘了,那个整天跟在他身后的人,笑着说要保护他的人,在他怀里流着血说喜欢他太可怜了的人。 莫翰猛地睁开眼睛,外面是深沉的夜色,他心里闷闷地疼,一些模糊的记忆好像突破了封印,接踵而至…… 枢纽世界·回复(18) 夏魏君觉得他和猫之间是有灵犀的。 很早很早以前,他还没来星洲市念书工作,老家前是大院儿,有花有草和很多很多的树,那会儿他还在念小学,有一天放学回家,他蹦蹦跳跳跑进院子里,发现了一只大白猫。 树荫下,胖胖的白猫圆圆的脸,乱糟糟的毛,还有双绿莹莹的眼睛,正懒懒地盯着背着书包穿着夹脚拖鞋的小小夏魏君。 后来他发现其实这只大白猫经常在附近出没,夏天的时候人们都爱在树下歇凉,吃些零嘴儿,那时候大白猫就会出来,撒娇打滚使尽十八般武艺逗得傻乎乎的人类乖乖投降上缴贡品。 久而久之它越来越胖,而他把小鱼干藏在书包里,放学的时候飞速跑回大院,趴在草地上小声学猫叫,哄猫大王出来用膳,他偷偷给它取名叫大黄,虽然它是白色的,之所以不叫它大白,是由于他固执的认为黄字比白字更霸气。 它一直是他童年时的好朋友,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大黄,我可以抱你吗?”小小的夏魏君把小鱼干放在猫咪面前,见它埋着毛绒绒的脑袋大快朵颐,心情很好的样子,这才提出如此无力的要求。 大黄吃的正香,压根没有发现她伸过来的胖手,当然了它可能从来没接受过“大黄”这样的名字,于是在他的手摸到猫毛的一瞬间,愚蠢的人类为此等以下犯上的行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被大黄赏了一记惊魂铁爪,刹那间,四条细长的血丝爬上他的手。 “呜哇哇哇哇哇哇——” 他逃回家去,奶奶发现他把珍贵的小鱼干全送给了那只脏兮兮的流浪猫,并且还被猫抓花了手之后,更是想也没多想,干脆利落的赏了他一顿暴打。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对毛绒绒的可爱生物怀着可亲又可畏的心理,而且似乎就是挨打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大黄了,直到后来,离开家乡去上海念书,20多岁从大学毕业,顺利找到工作,安身立命之后,他终于从猫舍里带回了他的第一位家庭成员。 他一直坚持认为自己和猫之间有着非同小可的缘分。 它是灰白相间的。 还蛮贵。 * 隔壁住着的邻居,养了只猫。 经常能见到那只猫在四面封闭的玻璃阳台上出现,下雨的时候,它会昂着脑袋蹲在洗衣机上面,望着窗子外面的世界。 千瑟汐的书桌在阳台上,写博客的时候一偏头就能看到它,印象里它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在随着时间的溜走而一天天的变胖,四条腿尤其是后腿,好像跟自己的胳膊一样粗,稳如磐石,它总是在做自己的事,跳上花架,跳上窗台,跳进屋子又跳出来,好像无所事事在打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猫平时的活动大都很无聊。 不过它的眼睛很大,好像两颗圆溜溜的宝石,透过宽敞的玻璃窗静静的望着外面,可在千瑟汐看来,从阳台望出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成不变的,依次齐齐排列的小区单元房,根本没什么好看的,它究竟在看什么呢?她看着外面好晴朗的天,心想猫真的是连接平行空间的神奇生物吧,或许它们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骄阳似火,反而是藏着非比寻常的旖旎雨夜。 大概在这几天,她没什么心情再去偷偷观察隔壁的猫了,因为她最近的生活乱成了一锅粥。 连家里养着的花以及水缸里的金鱼都无暇顾及。 起因是,她被原先就职的公司辞退了,上司喜欢的男生下班时约了他一起吃饭,女人的嫉妒心发作起来真是可怕,惨遭迫害的她瞬间从小有名气的图书编辑变成了社会待业人员,这段时间里,她必须马不停蹄的写稿,同时向各个杂志社投送简历,可是三四天过去了,没有一个编辑回消息给他,所有求职信也都石沉大海。 物业费,水费,电费,网费,话费,她庆幸自己好歹算是个未雨绸缪的人,以前积攒下来的存款,成为了她的失业保险,没敢告诉家里人她丢了工作,心想着总是要报喜不报忧的。 想到这里,千瑟汐停止敲击键盘,捏捏酸困的手,站起来活动肩膀,看到隔壁的阳台上,那只猫果然在,它正趴着打呼,非常无忧无虑,食盆里还有猫粮,旁边放着自动饮水机,似乎是可以醒了就吃,吃完又睡——这样的生活状态让她无比羡慕。 好想找个人养我啊,这样就不用工作了。 女人的侥幸心理一旦发作起来也是不可收拾的,她趴在阳台上轻声向那只猫祷告——猫在她看来,此时此刻变成了神圣的圣物—— “猫猫保佑我,赶紧找到工作吧,要不就找个大款来傍,总之!拜托了!” * 宇宙诞生至今,地球这个大鸡蛋已经数不清究竟存在了多长时间,可马克·吐温却说:神创造万物,只有猫不能用链子奴役。 狗狗可以被驯服,变成雪橇犬变成导盲犬变成人类的左右手,动物园里也有很多动物,大笨象会上树,小猴子会跳舞,丛林之王狮子老虎也得为生活所迫低头钻火圈,可是谁能戏耍猫呢? 夏魏君深有体会,他发现自己完全搞不定他自己的猫。 从软绵绵的小可爱变成上蹿下跳的大胖子似乎只是一转眼的时间,它仿佛也渐渐地明白了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以前胆小羞涩不敢造次的小绒球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这只经常坐脸跳头,蛮横无理娇贵无比的狩猎型巨形猫科动物。 早上起早,迷迷糊糊去按闹铃,结果手一抬,就摸到一坨湿乎乎的猫粪。 要死。 那酸味儿,又怪又呛,明凯终生难忘,他记不得已经多少次教它要去猫砂盆里方便,可它只是把身体团成一个圆润的圈,霸占着自己的膝盖,理也不理随便你说多少,不过是枉费口舌,它的尾巴懒洋洋的扫起来,在他脸上流连,这种时刻,他又觉得,算了算了,它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小精灵啊,做什么都值得被原谅。 周末在家荒废人生,他很愿意和它一起享受下午这得闲时刻,不过,夏魏君心想要是再能邀请到隔壁的那位女士一起来家里喝个茶就好了,他下午有空,还能出去买菜回来涮火锅吃。 隔壁的邻居是个作家。 但是人,清秀干净,一点也不像天天宅在家的样子,以前夏魏君总能在早上和下午看到她,因为虽然不清楚对方究竟就职于哪,但好巧不巧的,他们的工作时间似乎保持着高度一致。 她早上喝粥,下午带外卖回家,中午吃不吃不得而知,但门外的垃圾桶里时常是剩下一半以上食物的塑料盒子,长此以往,夏魏君一直有意无意,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那寻常人都难以接受的颓废生活。 窥视变成会上瘾的习惯。 可他最近发现作家小姐,似乎遇到了点麻烦。 他们已经有几天没碰面了。 门外的垃圾桶惨况更甚,直接从形形色色的外卖盒子变成了简单粗暴的泡面桶,一个一个累积着,足有十几个,很显然这样的食物已经一成不变的维持了足有快一个星期。 夏魏君看在眼里,眉头紧皱,吃泡面会吃死人的,他不知道吗? 想了一会儿,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跟自己的猫对话,询问着它的意见: “我觉得我们应该去看看她,您觉得呢?” “……” “去的话,我们未来三天都吃罐头行不?”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猫猫大爷终于抬起了脑袋。 “请吧。” “给罐头个面子,姑且随你去看看吧。” “我抱您您看如何啊?” 夏魏君笑起来伸手把它抱在怀里。 “喵~” * 千瑟汐没想到,天上真的能掉馅饼。 门铃响起时她心想自己这个月物业费已经交啊,还有谁能上门来啊,莫非是随手买的彩票中了奖?电视台上门采访幸运观众来了? 怀着有本事就让她中奖的心态拉开了门。 “诶,你好。” “诶?” 来者居然是对面那位养猫的大户! 千瑟汐快速的从下往上打量了他一番,夹脚拖鞋,黑色宽腿短裤,粉色猪头t恤,下巴上有颗痣,单眼皮。 养猫大户还蛮居家的啊,怪不得平时都没怎么注意过他啊,啊,不对,现在应该猜测养猫大户为什么会突然登门拜访吧!而且他居然带着那只猫一起来了。 还是第一次,跟那只已经见过无数面的猫,面对面了。 果然是,好胖哦,不过感觉如此近距离的看到它,可爱倍数也是直线飙升,有点想摸,还想抱。 千瑟汐的脑子一直不停转啊转,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想法钻了出来,她看着夏魏君,夏魏君也看着他,俩个人打过招呼之后,足尴尬了两三秒,直到它在夏魏君怀里发出叫声,才叫人回过神来。 只见男人作出自若的样子,笑得十分用力,他有点紧张的自我介绍:“我叫夏魏君,就住对面。” 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嗯,我叫千瑟汐,有事吗夏先生?” “那个,下午我在家,就很想吃火锅,但是就我一个人,买一大堆就会有点多,所以,呃,那个……” “嗯?”她不明所以。 “想请你来我家一起吃饭,好吗?” 千瑟汐来不及讶异,对方又开始自顾自的说:“其实我老早就想说请你来家里坐,毕竟我们是邻居……呃,不过你不想也没关系!” 他没意识到千瑟汐的慢半拍,只觉得她呆呆的反应是一种冷漠的表现,赶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心想果然还是太唐突了,人家可能根本对你就没印象,会觉得这是什么东西怎么突然登场啊,买一大堆你一顿吃不完吃俩顿不就完了,莫名其妙,怪不得人家要拒绝了。 它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不安分的扭了两下,直接跳了下去,轻盈地踮着脚,在千瑟汐的脚边打转,尾巴蹭着她的脚踝。 说实话,这种好事,千瑟汐还没碰到过几次,她正挣扎着要不要顺理成章的接受这从天而降拯救她于泡面海洋里的大馅饼时,那只猫发动了终极必杀技,胖胖的猫撒娇卖萌起来,煞人程度果然和肉度完全成正比,整个就是无敌可爱! 心都会被萌化,作为从事文字工作的文艺青年,虽然她已经从文化行业里光荣失业了,但是心里对于猫咪的天生情愫还是根深蒂固的,平时她就喜欢看它,现在更是没办法做出一秒的抵抗。 所以她决定暂时抛弃当代独立青年的骄傲和自尊,去隔壁蹭饭,顺便蹭猫。 尽管她和那位养猫大户明先生,也就正式认识了五分钟。 * 夏魏君,男,25岁,从事游戏编程,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尚未婚配,独自抚养一只猫咪,生活有格调有质量,就算工作很忙也会抽时间自己做饭,喜欢吃苹果,对芒果过敏,目前正在大吃大喝中努力减肥。 千瑟汐心想这恐怕就是人比人气死人吧。 她最近赚的稿费,估计都比不上这一顿自制火锅,在小区地下的超市里,夏先生几乎只在进口区溜达,用牛皮纸袋子装了三大袋各式各样的昂贵食材,财大气粗到让她闭嘴惊艳。 抱着纸袋子回家时,俩人还是有点不自然,大概快到楼下时,夏魏君才想到要说什么。 “你总吃泡面对身体不好。” “啊?”千瑟汐短路三秒,记起门口垃圾桶里的泡面盒子,她恍然道:“啊啊,是在吃,不过也不经常吃,只是最近而已……” “经常吃外卖也不好,一般都很烫,又是用塑料包着。”婆婆妈妈是夏魏君的隐藏属性。可说完这些他就有些后悔,糟糕,这不就让千瑟汐知道他一直偷偷在关注他么,要命,该不会因此被讨厌吧! 千瑟汐这边倒是没想太多,只是没料到夏魏君连这些都有注意到,心底冒出些歉意,心想也做了这么久的邻居了,她对于夏魏君的一切了解仅限于他养了只猫,除此之外,简直是一无所知。 “谢谢你啊夏先生,我之后会注意一点……” “那个,叫我夏魏君就可以了哈哈。” 夏魏君听到她的话,不由自主的变得开心和轻松起来,他发现千瑟汐其实只是个慢热的人,但只要聊起来了,人却意外的简单又好相处,交谈中他得知女孩最近的处境,原来是工作丢了,怪不得要天天省着吃泡面。 “之后要是有空,常来我这里吃饭吧,反正我每次都吃很多,一不小心就做好几人份呢!” “啊?”千瑟汐惊了,他想说这个世界上还真有定点扶贫的慈善家啊,也太奇幻了吧,可是对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实在太过豪迈,让她不由自主答谢道:“谢谢你啊,夏魏君。” “别客气别客气!” 虽然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蹭吃蹭喝可不是什么好行为,要不是最近吃泡面吃到发呕,千瑟汐觉得自己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不过转念一想,这位先生也说了,他们是邻居嘛,没关系的,乐善好施这种事,养猫大户看起来还是非常乐意为之的。 不过偶尔一次还可以,次数多了就太不符合千瑟汐自给自足的核心价值观了,工作还是得接着找,人家邻居有这个心意固然是好,但自己可没那么大的脸去接了,毕竟只是邻居而已。 他们吃火锅,猫吃罐头,三个人埋着头动作出奇的整齐划一。 酒足饭饱后她自觉跑去涮碗,夏魏君擦擦嘴赶紧跟来帮忙,猫跳上灶台,走过来走过去。 它看着他们俩,漆黑的瞳孔在暖黄色的晶莹吊灯下闪烁着像星星一样绮丽清冷的光忙,很灵,软软的肉垫踩着大理石台面的边沿,有意无意地踱过来踱过去,千瑟汐的眼睛总不住跟着它走,慢慢的移到了夏魏君的身上,猫转了个圈跳进他的怀里。 她在看猫,猫在怀里,他在看她。 喂喂喂,有这么快吗? “真可爱。”意识到对方的视线,千瑟汐嘴一秃噜脱口而出,接着便迅速回过头去继续手里的活。 夏魏君没做声,扬扬眉毛,带着笑意,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它,心说,果然是福星。 * 夏魏君的父母住在市中心,继承了伟大父辈们的光荣传统,意料之中的很不支持他养猫,家长们总是讨厌家里飘着毛的感觉,而且他们总是认定了不管是猫也好狗也好,哪怕是只龟,只要自家孩子养了,那必定会被这些不干不净的动物传染上什么病来。 虽然他们也百分百说不明白到底会传染上什么病,但是从他们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来,基本是媲美癌症的那种啦。 权衡利弊,夏魏君才决定自己搬出来住,尽管他接爸爸妈妈来星洲市前就已经购买了足够容纳一家人都居所,不过出于猫的考虑,他还是做了这个决定。 这事是瞒着家里人的,他妈妈以为他出来住是因为交了女朋友,总之,那一天,夏魏君接到电话,他妈妈要来看他,顺便住上一个星期。 没有金屋藏娇只是金屋藏猫的他吃了一惊,他心想让妈妈看到家里有猫可怎么得了?思来想去半个多小时,他才有了办法。 “那么,它就拜托给你了!” “诶?” “就一周!拜托!我妈走了我就来领回去,不会让它多麻烦你的!” 千瑟汐看着他端着猫,站在门口,她也是左右为难,工作还没个着落,家里添只猫倒是没什么,难就难在,猫在家里她根本没办法专心写稿啊,一定会忍不住抱一整天。 可是,夏魏君连续说了十几个拜托,甚至怀里的猫也物似主人形一样那爪子不停的扒拉着她的衣服。 哎哟,干嘛这样!! 千瑟汐的门是半开着,她一手扶着墙一手抵着门,还在做挣扎,养一周当然是没什么关系,但是我从来没有养过猫啊这样交给我真的没问题吗?? 可夏魏君轻轻松了松怀中的力气,让九条命小精灵可以充分活动起来,它立刻领会了主人的作战意图,又是直接蹦跶了下去,钻进了她半开着的门里,轻快的奔向了里间。千瑟汐一惊,回头看了看已经消失在自己家里的猫,又扭头看了看男人,一脸茫然。 “拜托!我把它的东西都搬过来!等我一下!” 喂! 千瑟汐都来不及开口,她见夏魏君转身消失在了楼道里,心想还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原本以为在星洲,人人都奉行着出门不认的冷漠邻里关系原则,却没想到,会碰到他这样的,出其不意的邻居。 权当是报答对方投喂之恩,作为回报,替他养猫一周也是应该的吧,千瑟汐心里盘算着,而且,猫应该会比狗好多了,不用天天下午缠着你去遛它,也不会一头直接扎进你放好水的浴缸里。 夏魏君一件一件把东西抗过来,千瑟汐看他跟家居公司的搬家工人一样累得气喘吁吁,赶紧上去搭了把手,俩人忙了一下午,才把它的家从他那边挪到了自己这边,而这段时间里,它在她家里各个角落里随地大小便,巡视着自己全新的山头。 说好的讲卫生懂礼貌呢? 夏魏君见状,近乎窒息,急忙道歉:“不好意思!我立马打扫!” 而一头黑线的女孩则摆摆手拦住了他,说道:“是它们的习惯吧,没关系的,随它吧没事的。” “辛苦辛苦!那就谢谢你啦!”见她丝毫不追究,夏魏君放下心来,上前去给了她一个结实的拥抱,又瘦又软的身体抱在怀里他感动的吸了吸鼻子,心想自己真是越来越赞了,表达谢意的同时不忘给自己谋福利。 “不客气不客气。” 千瑟汐推开他,有些心累。 * 以前一直只能从阳台看看的,别人家的猫,居然神奇的和自己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这种事,也真的很不可思议了。 夏魏君走后,千瑟汐立马在两居室的屋子里展开搜索,最后终于在没关好的衣柜里面找到了它。 既然有这个机会,就休怪我不客气啦! 她抱着猫根本撒不了手,恨不得去厕所也带着,猫毛毫不留情得洗刷着她的衬衣和短裙,即使如此她也乐此不疲,整个下午到晚上,她都在和猫进行着幼稚的亲过来摸过去这样的肤浅行为。 玩物丧志,罪过罪过! 直到晚上十点。 手机铃声震醒了她。 是一家一直断断续续合作着的出版社发来的消息,告诉她说有个空出位置来的短篇要立刻交一篇稿子上来补位,同时说有别的事要找她谈。 千瑟汐这才想起来,一周之前投出去的简历,其中就有给这家出版社的,说是可以从事翻译以及排版工作,或许今天就给结果了吧,而且莫名其妙的,她的心里升起一种预感,说不定是好消息呢。 她赶紧打开电脑,登录社交软件后,果然有人给她消息。 “是这样的,千小姐,您看您手上有没有多余的稿子,我们这边短篇版临时缺了一篇。” “行的,我可以给你一篇。” “好的好的,稿费还是老规矩,您懂得。” 通常来说补位的稿子,稿费会少一些,毕竟不是人家原本挑选出来的,所以多多少少会吃点亏,这些她都懂。 “嗯,没事儿,其他的事您是不是还要跟我说啊?” 比起那些,她更在乎这个,有些忐忑的等着那边的答复。 “是这样的,您的简历我们看过了,非常优秀,不过我们出版社目前为止岗位已经不缺人了,所以借这个机会,想跟你说明白,希望你能理解。” 后面再说什么千瑟汐都没心情去看了,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简单的又回复了几句,然后看着对方的头像迅速黯淡了下去。 足愣了有十几秒,她才打开文件夹开始找以前存的稿子。 她心里不停的在说,不过就是又黄了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好歹还有稿费可以赚,工作嘛总会找到的,就算以后编辑什么的更难做了,也可以考虑换行啊,比如说专心写东西,没准能变畅销书作家呢。 如果过于刻意地自我安慰自我疏解,通常会适得其反,反而是引导自己走进自我泄气的怪诞地带,她趴在桌子上,有些撑不起自己的身体,一双读作生活写作压力的大手抓着她薄弱的肩,身如灌铅,闭上眼睛的黑暗里,连那些色彩斑斓的蜉蝣状细丝也看不见了,半响过去,忽然听到耳边咔哒的一声,接着又是呲呲呲的电流声响起。 好像是停电了,哦,她忘记了这个月的电费还没交。 日子还是得过,她上半身纹丝不动,只是挣扎着动了动胳膊,艰难的把自己从黑暗里拔出来,睁开眼又陷入另一片黑暗,手在桌子上乱摸,直到拿到手机才勉强坐起来,屏幕投出来的光打在他脸上,她的手指划来划去,在找交电费的软件。 那只猫从角落里走出来,外面有些散淡的月光从阳台的窗户上投进来,月夜正好呢,把它的影子无限度的拉长,墙壁上它看起来好像真的变成大老虎一样,花影斑驳投在墙上也变成了连绵绿野,它像从山林里走出来,脚印踩在失魂落魄的人影上,一步就跳了上去。 它乖巧地霸占了千瑟汐的膝盖,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女孩伸手摸了摸它厚实柔软的皮毛,掌心里传来一阵温热。 “啊,我忘记喂你吃的了!” 她这才记起头等大事,赶紧缴完电费,电一时半会还没来,于黑暗中匆忙起身,抱着它,慢慢的去找它的食盆。 哗啦啦的一大瓢猫粮倒在碗里,它轻盈地一跃而下,猫吃东西的动静不小呢,千瑟汐坐在边上,借着微弱的光,静静地看它朵颐。 “这一周要跟着这么不靠谱的我,太委屈你了。” 又粗又长的尾巴荡来荡来,扫在千瑟汐的手臂上,它可没空多作安慰,先把自己填饱。 咔哒一声,是来电的信号,头顶的灯亮了起来。 * 猫放在千瑟汐家。 夏魏君也有了正当理由上门来,他上班的时候,他的午餐晚餐都是前来视察他的母亲大人一手安排的,于是一下班他先抄小路绕着他们家窗前开阔的视野一路顺着墙角跑进楼道,直接逃到邻居家里,先去给千瑟汐和猫做饭。 然后看着一人一猫吃完,才装作正儿八经刚下班的样子,按响自己公寓的门铃。 猫跟了千瑟汐三天已经不拿夏魏君当自己人了,在千瑟汐家里相当游刃有余,她写稿子,它基本也没犯过事,夏魏君一直担心它会跟在家里一样到处搞拆迁,结果每次一进去,看到的都是一副人慈猫孝的画面。 千瑟汐很宠它,搬过去的罐头,几乎一天给一顿,而且很少把食物像夏魏君自己那样藏在鬼都找不到的地方,不过它似乎也趾高气昂,保持着自己的身份和素养,从来不屑于去偷吃小鱼干之类的,吃完东西后,它不介意陪千瑟汐玩玩,如果她去写东西,它就在她养的花下睡觉,花架边上放着小鱼缸,一开始夏魏君还担心这家伙兽性大发害人性命,结果那天回去后,却见到它盯着鱼缸好一会儿,最后走过去,躺在木架四角连接的木杆上打瞌睡,花影游鱼,它肚皮朝天。 夏魏君也不只是饭点来,他好像随时会出现,他来了,千瑟汐就先放下手里忙的事情,招呼他喝水吃水果,然后拿本书靠在沙发上看,猫不经意路过,驾轻就熟地地跳上沙发,依偎在她的胳膊下面,他啃着苹果也自然地过去坐着,有时候看会儿电视,或者玩手机,他觉得这样的日子要是一直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这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家。 可是一直以为自己保密工作做的很好的夏魏君万万没想到会在某天从千瑟汐家里出来的时候能正巧碰上出门倒垃圾的自己的母亲大人。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尬成一团。 “魏君?” “妈。”夏魏君当机当场,条件反射的脱口而出。 “呃,阿姨好。”千瑟汐也没料到居然能这么巧,只能跟着明凯喊。 猫也跳出来,故意似的专门靠在夏魏君脚边,抬着脑袋望向他的妈妈。 “猫?!” 女人的恐猫心里发作,夏魏君的妈妈警铃大作。 “啊,这是瑟汐的猫,妈你别紧张!” 千瑟汐赶紧上前抱起猫来,看着邻居更为紧张的神色有点幸灾乐祸,但还是抱着猫退回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区域。 夏魏君妈妈这才松了口气,好在看到猫的惊吓盖过了他从别人家里出来的疑惑,她大松了口气,对儿子训斥道:“人家的猫你动什么动!还不回去洗手洗澡准备吃饭了!” 亲自提着儿子回家,妈妈念念叨叨:“你说这多好的女孩子,养什么猫啊,你有空可得跟她好好说,要她勤洗手勤打扫卫生,猫身上细菌可多着呢!” “妈……” “你可不准养听到没有!” “是是是,不养不养。” 不养才怪,他暗自吐了吐舌头,总算是逃过一劫。 * 直到夏魏君的妈妈回家去了,千瑟汐都没能找到工作,她愁的没了脾气,也不奢望一时半会儿能找到什么工作了,她开始着手写小说,心想总有机会能出版,编辑的活暂时不想了,抱着赚的多的时候多花点,赚不到钱了就少花点,全天的乐趣都加注在了和猫玩耍上。 可她知道猫总归是要还回去的。 她还是记得着日子的,失业第21天,认识夏魏君的第9天,养猫第7天。 以后可能还有失业的第n天,认识夏魏君的第n天,可是却不会再有养猫的第n天了。 猫似乎看穿了她眼底的惆怅,一整天都很配合的跟在她的身后,任由她将自己揉圆搓扁,它舒服的眯着眼睛,没有毛毛躁躁地跑开或者不理不睬,千瑟汐看着它,突然想起之前刚丢掉工作时,破罐破摔许的愿望,那时候她觉得可能到自己搬出公寓,也没有跟它一起玩的机会吧。 可是几天下来,它似乎变成了生命里重要的一个慰藉。 它还在这里的话,夏魏君也会常常来,那样她就算图省钱和懒癌发作的情况,也不至于凭借光合作用和西北风以及泡面度日,反而会有人做营养均衡的免费午餐给她吃。 所以虽然她觉得这一阵子是很倒霉,不过好像又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给她惊喜,好像一个人,她什么也没有了,走在街上,天还在下雨,可是猛然一抬头,好像在梦中惊醒,灰蒙蒙的天空上厚重的云朵裂开,一份礼物,落在了她的头上。 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夏魏君这个慈善家一定会一直乐善好施下去的,这一点她一点也不怀疑,其实大概在那天开门的一瞬间,她看到他,她就知道。 她相信缘分这种东西的。 * 如果偷偷喜欢上一个人,他是那种,会为了一个合适的机会以此来进行一种名为不期而遇的行为而等很久很久的人。 猫是全世界最难驯服的动物。 喜欢的人是全世界最难驯服的同类。 他为了养一只猫,等了整整5100天,为了一个合适的相遇,等了整整150天。 “哈喽,我来取猫了~” 夏魏君拖着拉长的音调,叮咚叮咚地按着女孩家的门铃。 进屋之后他发现千瑟汐已经把猫的家具全部挪到了门口来,肯定是早早准备好了。 “哇,看来它是一刻也不能多留了。”他蹲下去抱起它,虽然天天都可以见到,不过还是有一种跟它久别重逢的感觉,猫舔舔他,他笑着摸摸它的背。 千瑟汐说:“它很乖的。” “毕竟随我。” 把猫砂盆,猫爬架什么的移回去,他们俩个站在电梯门口聊天,夏魏君问他有没有养猫的打算。 千瑟汐摇摇头,力不从心:“养不起,我自己都养不起自己了,不要说猫了。” “那你以后会好好吃饭吗?” “啊?” “泡面和外卖不要吃。” “那些比较实惠啊,等我找到……” 她不想说下去了,于是戛然而止,惹得对方扭头看他。 她看着前方,前方其实也不过就是楼道里一片雪白的墙壁,但此时此刻,她好像对未来有了别的期待,她觉得总有一天会摆脱泡面和外卖,到时候他她该会变得不这么糟糕倒霉了吧,到那时候她就有了拥有一只猫的底气。 以及真正面对他目光的底气。 “说实话,有一份工作啦,你要不要。” “啊?” “别总是啊。”夏魏君咧嘴,学她平时发呆时的表情,接着伸手掰正她的肩膀,话在肚子里藏了好几天,等到现在才决定要说出口:“你不是作家吗,要不要帮我个忙啊,我新发的那个游戏,有很多英雄,背景故事真是想破我的头了,我们公司的文化部门天天都在发招聘。” “可是我邮箱都翻烂了,每天都在翻,都没有看到你的简历。” 他认真地望着千瑟汐:“要来我身边吗?” “不加班,管吃管住,还有无期限的撸猫福利,了解一下?” 这大概是她重新开始养猫的第一天。 枢纽世界·回复(19) 当有人和千予宸谈起他的少年时代时,十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总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那个女孩如同蝴蝶一般轻柔地飞过他的心口,让他不自觉就把过去的所有事向她和盘托出,全无保留。 十七岁以前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升上高中的最后一年后,以他的成绩来看,肯定是有大学上的,区别只在于大学的好坏。他本来应该在备考大半年以后去参加那场重要的考试,并拿到一个分数,以此来评判多年的寒窗苦读。 这个苦字并不夸张,他有一个妹妹要养。母亲早早就去世了,再婚后的父亲倒是还在支付抚养费,但那点钱显然并不够他们兄妹二人生活的。所以他不得不挤出所有课余时间去打工,他的脸虽然长得嫩了点,个子足够高,在不用查身份证的地方总还能找到活干。 事情发生的那天,日后看来算得上是他人生中风云突变的重要日子,但在当时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他放学回了家,先给妹妹准备晚餐,再匆匆写完几张卷子,剩下的带到打工的地方去写。上课时老师又说了要交补习费,他正想着这事,没留意到火开得有些大。 大门被推开时,熊熊火焰从灶上升腾而起,险些把锅底烧穿了。 千瑟汐异常沉默地将书包扔进沙发里,转身进了自己房间。他把锅里的食物倒进盘子里,在围裙上擦了擦自己的手,走出厨房去询问原委。 上个月是妹妹的生日,千予宸从生活费里省吃俭用地挤出一点钱,给她买了个包,大众牌子但号称限定的那种,千瑟汐向来喜爱,只是今天回来的时候,这只包花了,上面不乏有小刀恶意划过的痕迹。 千予宸问她肇事者的名字,妹妹一开始不肯说,但他坚持了好一会,妹妹终于抽噎着指认了几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四大院出了名的富家子弟,成天以寻衅滋事为乐。他拍着妹妹的肩膀小声安慰她,直到她哭得累了,睡倒在床上。 那天是星期四,千予宸把钥匙揣在身上,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走出了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那一天之后他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他因为打架被送进了少管所。 被人抓着塞进黑洞洞的面包车里时,千予宸不得不弓着背,才能避免自己的额头撞上车顶。两个成年男人抓他的手势活像在抓一条狗,骨瘦如柴的金毛狗。他误闯入一条危险的高速公路,立刻就被套上了项圈,扔进新的笼子里。 车行到半途,千予宸突然开始后悔,冲上脑门的热血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可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新生活从一间十多平米的六人间开始,位置好的几张床早被人捷足先登,行李先他一步到,天女散花似的洒了一地。小小的挂件摔到床底,它本来是挂在他的书包上的,挂链在暴力的拉扯过程中断掉了。他低头去捡,被人一脚蹬在背上,鼻梁磕上了床沿,鼻血顿时汹涌而出。 千予宸愣了一会,伸手抹了一把鼻血,反手将血抹在床架上,一记上勾拳把踹他的肥猪掀翻在地上。他并不喜欢打架,但既然来了这种地方,打架根本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没人拉架,所有人都抱着膀子看笑话,于是到少管所第一晚,千予宸就因为打架斗殴没能吃上晚饭。 晚上十点,他终于做完几百个俯卧撑回到屋里,澡堂早就关了,一身汗水无处飘散。靠窗的两个室友笑他,“哟,拳皇回来了!”他在几天里连打了两场架,身心疲惫,不说话。 屋里其他三个人都和他差不多大,一个高瘦如马,一个敦实高大,还有一个,始终坐在床边玩一支木头铅笔。笔在他指间灵活地穿梭来去,他仿佛要将其玩出一朵花来。千予宸扫视到他,他正好抬起头,吊眼角,薄嘴唇,锋芒毕露的一张脸。 那张脸让千予宸觉得眼熟,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及端详,就听他说,“干嘛,你妈没教过你不要盯着别人脸看?”说话慢悠悠,口气天然地欠收拾。 一句“我妈早死了”冲到喉咙口,硬生生被千予宸咽了下去。他本来是个冷静的人,然而被剥得赤条条地扔进了兽群里,藏在灵魂深处的暴戾便翻涌上来,在很短的时间里把他改造得面目全非。 他沉默地躺到硬板床上,一直躺到半夜,仍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一夜没睡,早上起来,镜子里映出他嶙峋的肋骨,肋骨边一道紫红色淤青,半个巴掌大,像个烙印打在皮肉上。他看见这伤,想起了朝自己挥过来的钢管,进而想起这一切的起源,那个被划破的宝宝。 他的手抖了一下,刮胡刀差点擦破了皮。 水像过去的日子一样疯狂流走,转眼就消失在排水口,一点残渣都没剩下。他甩了甩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越发觉得自己像条狗了。 他用衣服草草擦过脑袋,快速溜回宿舍。 然而一道影子就守在门口等他,要将他抓到办公室去问罪。辅导员狠狠揪着他的耳朵,他实在太高,不得不滑稽地侧偏着头。 所有人都在看好戏,空气里浮动着幸灾乐祸的粉末,随时可能因为千予宸的一次出丑而爆开,炸出放肆的狂笑声。 就在这当口,玩铅笔的家伙坐起来,懒洋洋地说,“李老师,别这样,我让他去打水的。” 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那些粉尘哗一下被卷走,六人间鸦雀无声。 辅导员愣怔半天,唯唯诺诺地走开去,身上那股嚣张的气焰一下子消逝无踪。 千予宸眼瞧着那家伙靠近,警惕地伸出一只手,越过他按在门把上。今夜无星无月,两只眼尾狭长的黑眼睛在夜色里瞪得滚圆,近在咫尺地看他。 这人开口说话,不笑也像嬉皮笑脸,只是满不在乎地问,“赶紧睡觉行不行?” 实际上他不关心千予宸做什么,只是想要一点安静,他的话里就表达出这种意思。 翌日清晨,千予宸起了个大早,从那小桌台板里抽出本书,翻开艳红色的书皮,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名字,苏飞。 这个名字…… 他刚想看看书的内容,一只白而修长的手倏然从侧旁伸出,抓住他的手指。苏飞站在边上,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低声对他说,“别乱动我东西。” 日光落在他的囚服衣领上,那衣服看上去很宽松,显然是大了一号。苏飞似乎刚刚结束他的变声期,声音听上去有点哑,说话说快一点,就像个嘎嘎叫的小鸭子。 放在过去,千予宸绝对无法想象,他竟然要在那样一个环境下继续念书并结交同学。少管所可以自由选择读书或是工作,大部分人都会去做纸盒子,把自己变成流水线上的一根螺丝,一干就是好多年。 他的情况不算太严重,待不了几年,本想去工作攒点钱,苏飞却抓着他的笔在表格上圈了“学习”。一整个上午,他都莫名其妙地被这个自称和他不熟的家伙牵着鼻子走,考虑到辅导员的忌惮之色,还不好当场发作。 少管所的构成如下:几十个六人间、几十个教室和办公室、操场、工厂,以及宿舍和食堂。占地面积并不大,是个狭窄的囚笼。苏飞在这囚笼中显得独树一帜,他的头发没有剃平,没有人管他,也没有别的少年犯去惹他。听说他是诈骗罪进来的,但到底骗了什么,骗了谁,谁也说不上来。 到了上课时间,千予宸匆匆奔进教室,里面只有苏飞和零散几个人。半个小时过去,老师还没来,学生在座位上面面相觑。 “老师不来了,”苏飞翘着椅子,两条腿交叉着搁在桌上,“自习吧。” 话音未落他就跳下桌,蹦到千予宸身旁,从他的桌底掏出本书来,兀自看起书来。 过了一会儿,许是看得累了,苏飞把书盖在脸上,伸平手脚晒太阳。他的声音从书底下传出来,告诉千予宸一件事:少管所早就被承包了,进来的人别想轻易出去,上头有各种办法给你拖着。几毛钱一小时的廉价劳动力,外面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所以苏飞是在救他,读书的确无聊,但至少保留有一线希望,能从那无休止的苦工里逃出去。 千予宸听完沉默了一阵,突然发问,“那你凭什么有特权?” 苏飞拿上挑的眼角瞄他一眼,又把脸转向书里,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他的伪装浑然天成,千予宸过了好久才学会分辨他的真实情绪。但在那一刻,他真以为苏飞被手里的小说书所吸引。 白天变得很短,倏然飞走了。他们很晚才回去,又遇见辅导员在走廊里大发雷霆。 看见苏飞,辅导员像那个漏了气的球一样软了下去,没有为难他们。 后来,千予宸渐渐发现李辅导员的秘密——他似乎有把柄捏在苏飞的手里,对他特别客气,很无奈,又很喜爱,而苏飞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一只猫看着老鼠。 千予宸这人,天生地运气不大好。过去十七年里他总是和他的妹妹一样对命运忍气吞声,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奋起反抗了一回,结果就被人逮住了,关到这里来。这里干净的和不干净的人,好像都和苏飞沾着一点边,不去朝他动手。但千予宸就不一样了,他们并不和他讲“朋友的朋友”的情分,好几次苏飞翘课回来,都见到千予宸鼻青脸肿地走在路上。 苏飞从不为他出头,千予宸也从没向他提出过这种要求。他总是形单影只,不觉得自己在这里面有什么朋友,也没有去结交的必要。那么苏飞算是什么,这问题很难回答,他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个特别明确的定义。 时间回到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苏飞叼着烟,躺倒在土坡上。 乡下地方,唯一的好处是晴朗的夜里,星星特别多。千予宸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看天,好像在一片闪烁不定的微光中回到了老家。他对七岁以前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记得那时候父母都在,小妹刚出生没多久。夏夜里他抱着小妹,在院里的摇椅上看星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看了一会,千予宸下意识把手放在肋骨上。淤青早就消了,他却觉得那块地方不时仍在隐隐作痛。 苏飞看他隔着衣服摸自己,便把烟夹在左手指间,伸出右手叠在他手背上,千予宸把他的手掀开,苏飞就哈哈笑起来,反手把抽了一半的烟塞进他嘴里。 千予宸吸了一口,不出意外地呛到咳嗽,但却没有犯恶心。苏飞看着他,说:“不抽还我,看你也不会。”他咬着烟蒂,摇了摇头,又使劲抽了两口。 他头一回抽烟,辣出了眼泪。 辅导员大发雷霆,因为他瞧见了,却不好作声,只得缩在办公室的窗户边,神色阴晴不定。 他是上头派来监视苏飞的,但这两个人现在的状态显然在往上头不愿意看见的方向发展。 他们不能做朋友,永远都不能。 打那天起,他看千予宸的眼神就极不友好。读书的少年犯不归他管,他便拿工厂里的出气。两个室友回来,偷偷抱怨李辅导员教训人的模样像容嬷嬷。苏飞在旁边竖起耳朵听,听完就笑着继续玩他的铅笔,玩来玩去啪一声把笔尖扎在床板上,睡觉。 夜里他们到操场上抽烟,苏飞边找火机边说,“我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你,不过,你应该不记得我是谁吧。” 千予宸愣了一下,很快笑道,“我一开始没认出来,但你的名字,那可算响彻学校了。” “你知道我?” “当然。” 苏飞瞥了他一眼,沉着嗓子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以前好像认识?” 千予宸哑然,只当他是没话题聊了,“我可不是女生,你这招对我没用。” “我是说真的。”苏飞却说道,“我感觉,我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晚风拂过,吹起千予宸的睫毛和头发。来这里有一阵了,刘海开始挡眼睛。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意识到,有些事正在发生变化。 但这个,与苏飞提到的那句话,似乎隐隐有些关联。 在那之后很久的日子里回想,千予宸能让苏飞记起那些不知存不存在的事情,也算是巧合。这不是说他有多么强大的感染他人的能力,而是他在那种地方做自己,已是寻常人绝对做不到的事。 千予宸的记性算不上很好,出来后几年,慢慢就把里面的那些事都忘了。年少时做过的梦,同一时代的其他面孔,它们扁平模糊,可苏飞的那句话鲜明如初,仿佛他的内心也是这般认为的。 那天之后,千予宸知道了辅导员的底细,一个知识分子,来做乡下少管所的教员好像有些屈才,何况他似乎整日都监视他们,说没有别的目的,千予宸是不相信的。 他突然做起了噩梦。来少管所好几个月,他每天竭尽所能地忙碌,让自己没有闲下来的时间可以想东想西。然而他总还是要睡觉的,一睡觉多半就要做梦。梦里也有过短暂的快乐,但毕竟不多,更多的是妹妹哭泣的脸、打工时受到的无止境苛责,还有砖头拍到人身体上时,某种东西碎掉的触感。 夕阳慢慢爬下山,照在老旧的图书馆的书柜边角,映得金属包边锃亮。千予宸隔着一排书,看缝隙里苏飞的眼睛。刹那间,他脱口而出:“你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是谁呢?他突然想,是谁呢? 苏飞听完他的话,却微微挑眉,似乎在等他接着往下问。 “可能是我妹妹,她小的时候跟着我妈住。”苏飞却平静地说道。 夕阳照在苏飞的头发上,把它们镀了层金。他罪名不明,来历成谜,和墙外攀援着的爬山虎一样,千予宸在背后查过他,除了知道少管所的人都怕他之外,没有人知道他进来的原因。 话到了这里,很多人都会将它接下去,讲自己家人的事。苏飞却停在这里,没再提到他的妹妹,或者别的亲人。千予宸发现自己实际上也并不关注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而是在那个模糊的影子里,另有其他的, 按照苏飞的说法,少管所承包给了几个黑心商人,里头做活的都是资本主义的螺丝钉,要在流水线上干到死。而他们靠着读书逃过此劫,按理说,不久以后是能出去的。螺丝钉那么多,少一两根也无伤大雅。只要李辅导员不检查,就不会出什么别的纰漏。 同年秋天,千予宸的同龄人都提着铺盖卷去大学或大专报道,再不济也拿到高中文凭开始打工,而他还关在这高墙之内,在秋蝉凄厉的鸣叫中辗转反侧,睡不着。外边来了电话,李辅导员接听完,整个人容光焕发,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又尽力克制着,缓步走向宿舍。他头一回拿正眼看千予宸,好言好语地叫他:“有人找你,到办公室接电话。” 千予宸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妹妹就这样死了。其实想想也知道,哥哥进了少管所,她的生活必然更加拮据。而且校园欺凌往往只会变本加厉,直到当事人无法承受,以转学或休学告终。而他的妹妹比他还要沉默寡言,甚至连休学手续都没有办理,就悄无声息地从学校的天台上跳了下去。 李辅导员觑着他不可置信的表情,嘴上说到,“亲人去世,没有办法的事,你不要太往心里去了,节哀顺变。”尔后又慢慢地说他的妹妹是如何在花坛里被人发现,事情发生以前,她的书桌刚被人掀倒,课本都给乱涂得不成样子,妹妹冲出教室,还有人追到走廊上,跟在她后面喊,“你到底什么时候转学啊?” 李辅导员的文学功底确实不俗,把那些画面描述得活灵活现,好像亲临现场了一样。 千予宸瘫坐在椅子上,和刚来时一样瑟瑟发抖,颤抖着声音央求道,“我……我要请假,我要去看看她……” 后来,他被强制送回家,他本来就只有一年刑期,眼看到期也没人来找,更没人提起苏飞的事。期限一到,所里寄回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他的行李,还有封书面通知,写着“因表现良好,我所准许千予宸提前三周释放”,后头是一连串备注说明,依然绝口不提苏飞和辅导员的事。 千予宸从少管所出来后几个月,顺利地找到了工作,他彻底成了独身一人。工作渐渐走上正轨,他的人生也就正式宣告拐了个弯,距离遇见苏飞的地方越来越远。他大概花了一两年来接受妹妹死亡的事,同时还接受了三个治疗失眠的疗程。 他烦恼的一部分来源于苏飞。即使在往后许多年里,他也时常梦见苏飞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心里的不安有一部分来自于他明明感觉到了异样,却继续若无其事的生活。这件事情如同淤青一样烙在他的心上,很长时间内都无法消散。 枢纽世界·回复(20) 新型人与热情之国慵懒的等待夜幕降临,稍稍小憩后,它将再次陷入狂欢。 埃弗拉在清晨短暂的召集了皇族的中心骑士。 作为控制玛尔萨达百余年的皇族,每一任骑士的公布都是全民关注的大事。国民大概要等到夜里的狂欢时间才能得知这一消息。 毕竟在酒精和夜晚的作用下,处于亢奋状态的国民对任何变化都会接受得理所当然。 西海岸庄园的主人并不在家。 庭院里只有哼着小曲儿的佣人在修剪过于繁茂的醋栗枝。 胖嘟嘟的小奶狗在爬满葡萄藤的花庭下打盹,时不时往后院低矮的灌木丛后望望。后院外无边无际的丛林再往西的山丘上,前任骑士加百利的墓前,一位瘦高少年,放下灵子枪,静静坐下。 “加百列,我已经从那个人的手里接过您的位置。关于时域的暗语我还没有头绪,答案会藏在书馆的阁楼上吗?” 似乎在与坟墓里的人交谈,又像在自言自语,少年再次陷入沉思。 直到夕阳悄悄爬上发梢,他才站起身来。 “加百列,再等一等。终有一天我会为你报仇,我发誓。”少年细细长长的双眼下有很深的黑眼圈,眼底却有藏不住的决绝。他在墓碑前留下一束代表穆的迦太的向日葵,拿起灵子枪转身离去。 城市南部,德鲁菲林广场的对面有一栋古朴的七层建筑,一家名为时域的书馆。 少年在广场西面的竞技场塑像旁凭空出现。 这家书馆虽然位置偏僻,却因拥有大量被查禁的书籍而享誉未来世界。也只有在皇族统治下的玛尔萨达,这种书馆才能不被查封。 加百列过去常带他到这里研读关于灵子学的书籍。 而他失踪前,给少年留下的最后一个词就是这家书馆的名字——时域。 少年远远地就注意到书馆阁楼靠近窗边的位置今天似乎有客人。那是他通常选择的位置,既方便观察书馆外的情况,又离摆放他常翻阅的书籍不远。 木桌前坐的似乎是个外来者。虽然五官都遮挡在黑色兜帽下,韩玦仍能断定这个人并非常人。 “太大意了!” 可能是因为观察窗前的神秘人,过于专注,他竟没能发现自己的灵子枪被人偷走了。 迅速冷静下来,少年推测出能在空旷的广场上作案的应该是玛尔萨达特有的矮人族。 他应该不会逃得太远。很快,他锐利的余光就察觉到在不远处的巷口一闪而过的黑影。 短短一瞬间,他已经置身巷中,挡住偷枪贼的去路。 “交出来,我不会说第二遍……” 少年话音刚落,呆在半路的矮人居然慌不择路的冲进巷子深处的一间小屋。 情急之下来不及多想,他用力一脚后,结实木门上的门栓瞬间裂成两半。 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少年才发现这家古老但绝不破败的小店是玛尔萨达最著名的占卜师卡萨琳夫人的住所。 “哟,这不是皇子殿下么,想占卜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吧?” 虽然年近半百,微黄的烛光下,卡萨琳却拥有三十岁女性的面容,妖艳又有些神秘,语气中带着调笑,苍白的指尖仍未停止,灵活的在铺着深色绒布的占卜台上迅速切牌。 卡萨琳夫人是加百列的旧友,韩玦对她也有几分恭敬。 虽然一心急着找回自己的东西,他依然耐下性子解释。 “我的灵子枪不慎被小贼盗走。见它逃进您的店才不得已破门而入,惊扰了您。我会尽快派部下维修小屋。不知夫人是否见到我的灵子枪?” “看来加百列把你调教得不错嘛,那个家伙在你身上真是废了不少心思。维修就免了,别再让生人来扰我的清净,屋子和我都经不起折腾……这是不是你的枪?” 韩玦这才注意到,窗口的桌上摆着一把枪把上刻着r字的枪,正是他的东西。 快步走到窗边取了它,韩玦准备向卡萨琳辞行。 “着什么急,既然来了我就帮你占卜一次吧。我有预感,这会改变你的命运。” 命运么?韩玦向来对此不屑一顾。只有弱者才会渴望知道命运的安排,提前做好逆来顺受的准备。命运对强者来说不过是一时兴起的选择,不管因此产生任何变数,他们都能将结局控制在所期望的轨迹上。 本想直接拒绝,韩玦却突然意识到,时域、突然出现的矮人族、丢失灵子枪、加百列的旧友、以及占卜之间应该不止偶然这么简单,这或许会与那个暗语有关。 韩玦看似随意的倚靠进占卜台前的暗紫色沙发里,却不露痕迹的将灵子枪靠在修长的腿上,并用余光观察整间小屋。毕竟矮人族逃进这里就消失了,灵子枪却安然摆在桌上,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联系。 “皇子殿下,你别费心思了。以我的能力害不了你的。” 不带压迫的语气,却早已洞悉一切。 不愧是加百列的旧友,果然不是省油的灯,韩玦也只能开始专注于卡萨琳的占卜。 用灵活的指尖迅速切好牌,摆好牌阵后。卡萨琳闭上暗淡的双眼。短短几十秒,她苍白的双手精确的触到每一张牌,最后停在了左下角的第二张牌上。并未睁开眼卡萨琳似乎靠触摸看清了牌面。 “韩玦,今天你会遇到命中注定之人……” 似乎在与遥远时空的某人对话,卡萨琳的声音空洞而悠远。结束短短的预言后,卡萨琳才慢慢睁开双眼。 韩玦事实上有些失望,占卜果然是少女自我安慰的游戏……命中注定的之人?他对此热情不比对加百列煮的拉面多。 想到自己居然会认为占卜可能会有助于找到关于时域的暗语,耗费了不少时间,他有些懊恼。 “告辞。” 不露声色的拿起灵子枪,他迅速起身离去。 “看来这小子不太相信呢,占卜可是从不会说谎的……巴恩斯,你做的很好,回去吧。” 支走躲在角落的矮人,占卜后的卡萨琳疲惫不堪。 “加百列,你调教的皇族那小孩子,还挺有意思。” 韩玦回到时域门前时,夜幕已快要降临。 阁楼窗前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命中注定之人么……” 他居然又想起那句愚不可及的预言。 宣布上任的舞会似乎快开始了,不及多想,少年消失在书馆门口。 游裴涴从哈索斯卡罗群星系出发的时间提早了两天。 虽然教皇这次给她的任务内容似乎只是单纯的探听情报,但作为教廷一手培养的杀手,她怎会不明白潜入皇族势力范围会有多危险。 何况是异能芯片生产地这种绝密信息,大概只有皇族的最高统治层才会知情,想要全身而退即使对她来说也绝非易事。 她明白这次在玛尔萨达的任务将会决定她在教廷的地位。当然,她也知道教廷的红衣主教艾德生性多疑,即使自己成功完成任务,他们之间也不会有所谓的信任。 可为了继续留在教廷,寻找自己被合成之前的记忆线索,向艾德证明自己解读暗码之外的价值,也非常有必要。 游裴涴早已习惯了星系生存中相互利用的关系,自然深谙其中利害。实际上她更乐于处于这种类似于等价交换的关系中,毕竟无关感性,省得费心。 穆的迦太族的情感像这里永不匮乏的阳光一样,随时准备向或熟悉或陌生的人肆意挥洒。但这也许也是他们被刺杀的机率远高于其他种族平均值的原因。 游裴涴大概会更喜欢秋天的威灵星,那是个极适合喝茶发呆的地方。不过玛尔萨达从不会令人失望。它对差异无需理由的包容,让连穿着长裙的少女与老迈的矮人族相恋也被视为再自然不过的事。而这个国度对自我价值的极度推崇使每一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愿意停歇脚步的去处。 正如偶然发现的这家名为时域的书馆,就很合她的心意。 她将脸遮挡在黑色兜帽下,挑选了书馆阁楼靠窗的位置,那里既有相对独立的空间,又能准确的察觉书馆外的情况。 甜美的少女送来特有的红茶。银质的茶具虽然极度精致,用来盛热茶毕竟有些烫手。 游裴涴用最短的时间分析已获得的的情报。负责人埃弗拉自不必多说,骑士的相关信息也不难收集。 能接触异能芯片信息的应该只有这几个人。 加百列算是骑士中的老前辈,并且传闻中他和自己的合成者是同一个人,若非不得已她应该选择他作为立即下手的目标。 毕竟他极可能握有关于自己合成前记忆的信息。 皇族当中,有个皇子似乎是精神控制异能者,但传闻他似乎还拥有能看透人心的能力,处理起来似乎有些棘手。 她决定在夜晚来临之前待在书馆发呆。 这家书馆有许多关于合成人的珍稀记录,游裴涴也像其它到时域的人一样,希望能多呆些时日了。 她寻寻觅觅多年,一直未能找回自己合成之前所丢失的记忆。 太过专注,她未曾注意到书馆外广场上凭空出现又消失的少年。 夜晚,快来临吧。 星星点亮夜空,玛尔萨达的舞会在城市每一个熙熙攘攘的广场、街道开场,形形色色的人都找到放逐灵魂的乐园。王宫的宴会在海岸边展开,巨大的热带风情舞台延伸到了近海。 埃弗拉被众多俏丽女人簇拥,而四大骑士则置身于被茂密的热带植物隔开的相对独立的空间,散布在他的左右。四个隔间根据骑士们的喜好作了不同布置。 有些无奈的看着眼前这一大群男男女女,韩玦却觉得头疼。虽然埃弗拉多次表达希望他能尽快安心下来,可现在他的心思确实不在这方面。 无聊,上任的消息宣布之前却不能离场。 “过来。” 韩玦终于缓慢的开口。 舞池里的人,也重新打起精神,聚集到他的身边。 修长的手握着一幅扑克牌,他从中抽出一张。 “猜一下这是什么花色,猜错了我会让你从这个房间消失,猜对了你可以拿走这屋里的任何一样东西。来吗?” 淡淡的,却令人不敢拒绝的语气。 游戏伴随着屋里一个个凭空消失的女子,漫长的继续等待。 游裴涴潜入隔间时,远远的看见被人群簇拥的一群皇族子弟。再走近些,她默默地脱下避人耳目的黑色外套,缓缓混进人群里。 从她进入房间的那一刻起,韩玦便注意到了他。 浅蓝色的简洁衬衣,挂在她姣好的身上,稚气未脱的样子。 黑色的短发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衬衣领口微敞,让人不禁心生联想。 韩玦总觉哪里不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的脑中居然回响起卡萨琳的话: 今天你会遇到命中注定之人。 直到面前的几个美人叫了几声皇子殿下,他才注意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已经走到近处。 他立刻使用了空间控制能力,一瞬间,房间里只剩游裴涴和他两人。 游裴涴微微一惊,立刻明白面前这个人不同寻常。 她以最快的速度分析眼前的情况。这个人出能出现在这里,并且有独立的隔间,看来加百列失踪的传言是真的了。 刚才的人群突然全部消失,是拥有空间类的能力么?呆在这么嘈杂的房间,应该也是个好玩儿的主儿。情况大致还在可控范围内。 她迅速镇静下来,又故作惊讶的开口:“哇,你怎么把他们都变走了。” “人太多,吵。” 她到底是谁? 虽然时间很短,韩玦也捕捉到她迅速镇静的过程,这个女孩子绝不简单。 从牌堆里抽出一张牌,用牌的背面轻轻地触碰她湿润的双唇,又慢慢远离举到她的眼前,慢悠悠的开口:“你说这张牌是什么花色?” 回答后的后果不定,有风险。 本想抽身离开,游裴涴却突然注意到他手边厚厚的一个笔记本。 在这种场合也不离手么?有价值拿到手。 她不动声色的发动能力,韩玦并未注意到身后柱子旁出现了另一个她的身影。 “红心7。” 不仅说对了花色,连数字都是对的,这个女孩什么来头。 韩玦小小的吃了一惊。缓缓把牌按在桌面上,指尖轻轻一点,把牌慢慢翻过来,举到她的眼前,“是方片3,你错了。” 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换了牌? 游裴涴有些懊恼,但好不能发作。 “所以,要让我也消失吗?” “急什么。我还没玩儿够。喝了它。” 韩玦举起面前的红酒杯,轻轻的杯口烙下一吻,又递给她。 这个人搞什么啊? 然而游裴涴居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自己平日是最不能沾酒的,一喝就醉。还好为了完成各种任务,她总提前在袖口纽扣里准备特制的解酒剂。 游裴涴不动声色的理了理袖口,相当自然的轻吸了一口气。 然后就微笑着准备接过酒杯。 然而他毕竟还拥有治愈的异能。 韩玦没有放过这个小小的细节。甚至仅凭空气中残存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味就判断出药物的成分。 女孩,跟我玩儿这招,你可小心了。 他的指尖在酒杯上轻轻一点,手中的酒杯里已多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成分。 游裴涴没有多想,一心想把他手边的笔记本弄到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看就是不会喝酒的人,哪有喝红酒一口喝尽的…… 想不到原来这个女孩子竟然没喝过酒。 他不由伸出细长的手指,用指腹温柔地把她嘴角的红酒抹掉。 不知是不是药物的原因,还是突然的动作,游裴涴的脸染上一抹红晕。 “不错嘛,来,你看看这张是什么牌?” 声音里带着诱惑,韩玦再次用修长的手指将一张牌举到她面前。 她再次发动能力,并再三确认。 “是黑桃k。” 她笃定的说道。 原来这个看起来聪明的女孩子也有执着到傻的一面。 韩玦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嘴角露出的浅笑,用指尖轻轻一敲。 “很遗憾,是黑桃4。你又错了。再喝了这杯吧。” 恶作剧的看着女孩懊恼的表情,估计着自己加的药物和面前女孩使用的特质解酒剂会让她在喝完这杯后彻底醉倒。 游裴涴更加笃定面前的人在让她猜牌时动了手脚。 然而苦于自己也是用能力偷看到牌面,无法揭穿,她只得又端过酒杯喝了下去。 不过即使脑袋开始昏沉,他也留意到,面前的人在让他猜牌前都会用指尖轻点牌面。问题大概出在这里。 “这次让我来抽……” 她发现了么?不过,没关系,他正想让她赢一次,看看她到底有什么企图。 “好啊,你过来。” 韩玦突然伸过大手,将她一把揽进怀里。 突然变成了这样暧昧的姿势。 游裴涴想挣脱,却发现少年的手像铁钳一般,牢牢把她扣住。 刚想发动能力,却发现整个人绵软得厉害,只能顺从的将头靠在对方结实的胸膛上。 韩玦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额头,游裴涴有些难耐的低下头,却清晰的听见耳边传来他有力的心跳声。 抽出一张牌,他直接把牌面举到她的眼前。 “你看仔细了,这是什么牌?” 红心j,明明白白的举在两人眼前。 半信半疑,她奋力将韩玦的胸膛推开一定的距离。 “红心j。” “来吧,告诉我,你在打什么主意?” 深不见底的红眸直直的望向游裴涴。 加上酒精的作用,游裴涴觉得一阵晕眩。 强打起最后一分精神,她用眼角瞄了一眼他手旁的笔记本,软软的回答道: “你转过去?我等下给你看个东西。” 原来目标是那本笔记本么?小小的细节也没能逃过韩玦的眼睛。 “好,不过,不担心我偷看么?”说完他就抓住游裴涴的手覆上了自己的双眼。 别想逃走,我不会放你走的。 韩玦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处置她了。 突然,眼前的双手不见了。 当韩玦转过身,却发现手旁的笔记本和那个小子早已不见踪影。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柑橘气息,证明刚才那个小小的身影确确实实的就在他身旁。 可以啊,下次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多年以后,游裴涴把头轻轻靠在他带的胸口,轻轻地问:“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印记?” “在你离开的日子里,那种尖锐的疼痛,它有助于我……找到你。” 游裴涴醒来后,已是舞会后的第二天。太阳穴钝钝的疼痛,是宿醉的后遗症。昨晚冒险从舞会盗回的本子,原来只是一本普通的日记。 日记的主人是加百列,看来舞会上的那个人,跟加百列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毕竟他在合成人界也是享有很高声誉的前辈,要不要把日记还回去呢? 游裴涴闭上双眼,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却突然回忆起那个人温热的鼻息和一声声有力的心跳。 还是不要还了,仔细回想起来,不管是猜牌还是喝酒大概都被他摆了一道。 那个男人很危险。 很快,游裴涴就从铺天盖地的新闻中得知那个人的名字,韩立克斯·玦,穆的迦太的皇子之一,危险的男人。 无需向艾德汇报,游裴涴知道他只在乎结果。舞会的计划受挫后,她很快决定前往北部的格拜埃岛——玛尔萨达少有的禁区。 这一区域甚至没有出现在穆的迦太的地图上。传言中,去过那里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听说那里生活着食血肉的巨人族。 食人血肉么?听起来还真是吓人,不过也挺刺激的。 轻装上路,游裴涴搭上向北的列车。 韩玦抵达拜埃时已近夜幕,埃弗拉让他过来查探巨人族奴隶的情况。确认巨人们服用的控制精神的药物后,他迅速的离开了森林深处充满哀鸣的劳作场。 虽然一直与埃弗拉有合作关系,韩玦却十分不赞同他的这种统治方式。从第一次埃弗拉让他检查药物起,他就刻意加入了微量恢复心智的药粉。 虽然,对于巨人的体格,药物真正发挥作用需要耗费10年以上的时间,但这毕竟可以延长巨人的寿命,并且这或许也是一个筹码。 达到巨人城边境时,部下报告有两个巨人失踪了。并在劳作场附近发现了少量血迹。 韩玦有些头疼。 看来暂时不能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了,天亮再开始调查吧。不过,他今晚可不愿住在令人压抑的城中。他宁愿到他之前在海岸边偶然发现的一个小木屋过夜,他可不愿因为无休无止的哀嚎,让自己的黑眼圈更深。 游裴涴背后的伤口即使已经用撕裂的外套简单包扎,仍在不断的涔出鲜血。 当她看到那些巨人双脚上的铁链已狠狠劈入皮肉时,她回忆起自己参加杀手集训时因感染殒命的同伴,胃里一阵收缩。 虽然她足够小心,但丧失意识的巨人挥舞的巨大斧头仍在她的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也不知那两个巨人有没有逃出去,等今晚过后再去森林深处查查看吧,密林里一间有巨型猛兽看守的石屋,十分可疑。 “嘶……” 不小心拉扯到伤口,女孩的额头渗出冷汗。 还是想办法先渡过今晚吧。 当她快到达海岸时,拜埃岛变了脸色,暴风雨突然袭来。衣服湿透的女孩开始发冷,意识也开始模糊。 “难怪很少人能从这里逃出去,巨人们大概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捡回活人..……” 在这种情况下幻想最糟糕的情况,游裴涴嗤笑自己突然闪过的念头。 终于在晕倒前看到远处的一间小木屋,看来老天还不想她这么被巨人吃掉。轻薄的衣物已经湿透了,头发湿哒哒的黏在脖子上,真是不愉快的感受。 轻轻推开门那一刻,她才察觉屋里有人,一个危险的,有些熟悉的人。 枢纽世界·回复(21) 不断涔血的伤口容不得她再作考虑。 “打扰了……” 跟预想的一样,破旧的小屋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盏昏黄的灯,依然忽明忽暗,而墙角坐着一个低着头的男人。 “抱歉,我并不知道这里有人,我今晚可以住在这里吗?” 游裴涴艰难的张开已经开始苍白的双唇。 她慢慢的向那个男人靠近,在小屋里留下混着血迹。 突然她停了下来,他看见屋里那个人缓缓抬起脸,淡淡的开口。 “弗拉卡那的时域之主么?又见面了。什么时候把加百列的日记还我?” 游裴涴看清那个这几天总在脑海中出现的身影,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而他缓缓的坐起来,右手握着灵子枪,左手则随意的枕在脑后。 她的视线慢慢下移,少年穿着一条简洁的黑色长裤,在昏暗中只能看出修长的轮廓。他的身形很漂亮,让人不敢直视。 与此同时,韩玦也在默默的打量面前这个有些狼狈的身影,轻薄的衣衫在雨水的作用下几乎半透明,隐隐约约能看见白皙的皮肤。 苍白的脸和空气中血腥味,她是受伤了吗? 韩玦微微抬起头,目不转睛的注视女孩的一举一动。 毫不掩饰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自在。 她努力保持清醒,但失血过多让她终于失去了平衡。 本以为自己会钝声倒地并晕死过去,却在失去意识前清晰的知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拿她怎么办呢?韩玦深深凝视怀里的女孩。 明明不算精致的五官,却出乎意料的让他觉得好看。 她的额头上涔出细细的汗,总是澄亮的双眼现在被笼罩在睫毛的阴影里。即使晕厥过去,她清秀的眉毛依然委屈的纠在一起。平日里红红的嘴唇已失去血色,但皮肤却隔着湿透的衣服,发着高热。 看来今天在巨人城里发现的血迹就是她的吗?这个家伙怎么把自己伤得这么重。 韩玦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情绪。 还是先帮她止血吧。 因为拥有特殊的治愈能力,韩玦已见过太多男女病患的身体。但当他解开上衣的第二颗纽扣时,居然双手颤抖了一下。 游裴涴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傍晚。花了不少时间抬起沉重的眼皮,被温暖包裹的感受让她又打了个盹。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屋里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小丛昏黄而温暖的篝火。架起篝火的人细心的在小屋的木板上破开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将通风口设在那个位置在避免屋内人一氧化碳中毒的同时也让熟睡了一天的他不会被冷风吹到。 当她完全清醒过来时,才回想起自己身上这件具有清冽味道的黑色外套的主人是谁。那个人现在并不在小屋里,但根据木材燃烧的程度,那个人应该并未走远。 立刻逃走是她脑中第一出现的念头。 并非因为畏惧那个人的危险性,而是因为这种莫名的被照料的感受对她来说已经太陌生。这么多年她辗转各大星系,逃亡着寻找自己身世和记忆的线索,她本能的担心那些热情笑脸背后的背叛。现在负伤的她不能冒更多的风险,或者说她有些惧怕这种温暖却太不熟悉的感受。 起身准备脱掉外套离开,游裴涴才发现外套下的自己上身赤裸,伤口也被人细心的包扎过了。 “你准备就这么不告而别?这可不是一个病患该做的事。” 在她短短失神而没有立刻逃走的时间,韩玦已经斜倚在小屋门口了。 根据多年的治愈同伴的经验,韩玦大致估计出她醒来的时间。白天他顺利找回藏匿在洞穴中的两个巨人。在离开巨人城时,部下虽然疑惑但仍按照他的要求为他送来一件小号的厚外套。傍晚他从附近的森林里找了可用的药材和新的木材。当他到达小屋时,不出意料的看到那个正准备逃离的身影。 海岸边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篝火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他的脚边。 原本有些羞涩的女孩迅速镇定,嘴角挂起常有的淡淡微笑。 “谢谢你替我包扎。但请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终于离开倚靠的木门,韩玦走到小屋中间,将右手中的纸袋抛到她的手里。 “你的衣服我已经扔了,穿这个。” 不容置疑但并不压迫的语气。 韩玦在离她不远处,慢慢的靠着墙壁坐下,目光却并未从她的身上移开。 “皇子殿下,你能回避一下么?我现在需要穿衣服……” 一时无言以对,还好篝火的昏黄足够掩饰她的细微的羞怯。 “好。” 少年耸了耸肩,转身走了出去。 游裴涴迅速换上了衣服。 然后找到了那个少年,“谢谢您的好意,作为报答我会把加百列的日记还给您。我已经恢复好了,不需要您费心了。如果您不介意我现在可以离开……” 然而,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个温暖而柔软的双唇就覆了上来。 清冽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剧烈心跳。 意料之外的吻,甚至没来得及闭上双眼的女孩清晰的看见无限放大的他英俊的面容,和微颤的睫毛。 其实,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瞬。 当游裴涴的大脑开始工作时,少年已经放开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归还偷走的日记可不能算报答。你的报答我会向你要的……” 退开半步,看到女孩仍有些不平顺的呼吸,他加深了嘴角的笑容。 “还有,我现在要帮你换药,转过去吧。” 游裴涴的心里想些什么已经无从得知,但负伤的她在经历了那个意味不明的吻后,似乎放弃了抵抗的念头,乖乖配合地完成了不知刻意还是无意的漫长治疗。 韩玦回到自己位于西海岸的庄园,发现邮箱中安静的放置着加百列的日记。 日记上似乎还隐约残留着那个女孩身上特有的柑橘味,只是他再三环顾也找不到一丝她来过或离开的痕迹。 她总是这样啊,突然闯进你的世界,又注定静静的不告而别。 其实那晚,夜深时,他清晰的知道那个女孩轻轻的起身离开。黑暗中他静默的注视那个离去的背影。 小屋门口吹进的凉风夹杂她的气息,只是他始终找不到一个不让她离去的理由。 加百列的日记扉页上有一长串联系人的名册。韩玦觉得有很多人似曾相识,但却无法在记忆的蜘蛛网上找到丝毫线索。这些若有似无的人,如今在宇宙的哪颗星球静默的生活?认识更多的人,遗忘更多的人。被更多的人记住,被更多的人忘记。更多的暴风雨降临,然后看到更多的露水蒸发得不留痕迹。自己川流不息的生活不过是别人生命里的一两个音符。更久一些,或许连音符都没有了。 那些于他无关紧要的人,就是无关紧要的人,永远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即使那个人为治疗付了高额的报酬,即使那些美艳的面容上堆满了甜美的笑容。而那些至关重要的人,就是至关重要的,他是逃不掉的。即使他总是只留下匆匆离去的背影,即使多年也少有他的消息,就算他们相隔千里。 韩玦十分不愿将这一切诉诸于宿命,可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游裴涴在离开小木屋的当晚,悄悄靠近森林深处有巨兽看守的石屋。石屋四面用坚固的岩石垒砌起围墙,唯一的入口有4名看守,门后巨兽沉重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使用瞬时分身轻松放倒看守,她小心翼翼的将大门推开一条细缝,然后将一种具有强烈香味的药丸扔进门中。这种药物即使很小的量也足以使巨人族迅速昏迷,而它强烈的香味是任何野兽都无法抗拒的。 很快她便听到巨物倒地的声响。 小心确认门后安全后,她迅速潜入石屋,点燃她提前准备的小型火把,她才发现石屋其实是4条昏暗的石穴的入口。 似乎进了一个迷宫,看来这里真是有不得了的东西。 暗淡的火光下,游裴涴并未放过每个洞口右下脚不起眼的符号。那是一种古老的暗码,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解读。 然而这一切对拥有超强暗码解读能力的她并不算太难。 她解读出第三个洞穴是文献储藏室,也就顺理成章的走进了这条潮湿而阴暗的小道。大约20分钟后,她离开小石屋,带走了一些找到的有价值的记载。 要知道,洞穴中海量的文献普通人看完目录也许都会花费好几年的时间。 在独立离开拜埃岛的路途中,她在达到玛尔萨达后第一次与教廷联系。 “我建议您近期来玛尔萨达,看来皇族的人正在寻找合作伙伴,销售第一批异能芯片……是的,生产异能性芯片的具体位置尚未找到。但如果您或者其他主教能直接访问,相信工作会进展得更快……好的,明白。” 这是游裴涴根据异能芯片生产量的激增和大量的交易人的名册与风险评估资料等迅速推断出现状。 虽然这些皇族似乎尚不打算向外界透露过多的信息,但教廷的掌权人访问,自然会大大影响交易对象的选择。 磋商过程必然免不了具体信息的透露,同时教廷的高调访问,也能使皇族的注意力分散,方便她寻找异能芯片工厂的具体位置。 皇族总部,埃弗拉一如既往的将接见场所选择在了海滩的宴会厅。 海岸边,一边是仍坐拥在众多美人的埃弗拉,一边是依靠在巨型皮质沙发上的红衣主教。 两人的附近分别是玛尔萨达的四大骑士和教廷的司祭。 韩玦到达时就看见站在主教沙发旁的女孩。 “教廷的掌权人亲自来访,不会真的是因为弗拉卡那太无聊了吧?” 在这个关头来访,埃弗拉自然知道他们大概为了异能芯片而来,这样问问也不过是想一探虚实。 “哈索斯卡罗群星最近战事频繁,这对你我都是威胁,合作才能共赢。” 简短明了,红衣主教并未提及异能芯片,但也表明来意。 “要是那位知道你是教皇派过来的掌权人,并且想要控制整个弗拉卡那,该多有意思。” 埃弗拉喝下身旁女人递过的红酒,深色的眼镜挡住他挑衅的眼神,轻描淡写却道出他至关重要的秘密。 “这与你获得国王下第一权位的手段比起来不算什么....” 他的眼神落向远处的海平面,却又毫不避讳的沉声回应他的挑衅。 红衣主教缓缓起身。 “如果你没有合作的意思,我也没有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 “我的部下加百列刚刚离世,他留下的资料很多无法解读,我知道你的这位下属深谙解密之道,也许同你合作对我们都有好处。” 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旁边的游裴涴。 “那你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让我跟你合作?过时的地下交易场可不足以引起我的兴趣。” “安拉兄此行不就是为了异能芯片吗?我会亲自让你看研发成果,交易的事,在那之后再协商吧。” 终于改了称呼,埃弗拉从美人堆里站了起来,一句话道出合作背后的玄机。 “皇子殿下,加百列的东西都在你那里,与这位美女的磋商就交给你了。” 他了解游裴涴的探查能力,这样的安排既可以解决加百列遗留下的问题,也可以让皇子殿下很好的监视她的行动。 埃弗拉的安排看似顺利成章,红衣主教也对此不置可否。在这场交易中,四个人都对彼此的用意和角色心知肚明。 但在听到对方名字时,韩玦和游裴涴仍然有种莫名的不安。但这样的不安定因素又会多大程度上影响这场交易,此时他们都无法确定。 埃弗拉将主教一行人的住处安排在了王宫东区的别墅。 然而,在会晤结束离开前他又突然停下脚步。 “游小姐就住在皇子殿下的庄园吧。加百列的东西基本保存在那里,有他带着你,你在玛尔萨达的活动也会方便一些。” 实际上,这既使游裴涴与主教相对隔离,又能让皇子殿下有效的限制她的活动。 “嗯,小涴你就住西海岸,有事我会跟你联络。” 埃弗拉特地提出,已经说明他对游裴涴的戒心,他若此时反对只会显得更可疑。 他了解游裴涴的暗码破解能力,加百列遗留的文献只有她能解读,旁人即使监视也无法得知具体内容。 并且平日女孩也从不向他汇报行动的进展,他要的永远只是最终的结果,不在意过程和手段,这无关信任,只论成败。 两个主角都没对此发表意见,但似乎两人都各怀心事。 即使如此,女孩仍在韩玦的带领下来到了他位于西海岸的庄园。 简洁而精巧的建筑,稍加修剪的灌木丛和肆意生长的野花,恬静而舒适,一切都很合她的心意。 “你就住这间房吧,旁边的那道木门通向藏书阁的二层,加百列留下的资料都在那里。这里只有一个固定佣人并且没有住在庄园里,我的房间在对面,有需要找我。” 韩玦将她带到别墅的二层。整整一层只在铺着木质地板的走廊尽头各有一间宽敞到可以称为套房的房间。而中间巨大的空间全留给从别墅一楼到顶楼的巨型藏书阁。 她甚至可以闻到那些泛黄书页特有的恬淡气息。 “你这地方还不错。” 当然,她认为如果能自己一个人住,会更开心。 韩玦只是点点头,不再做声。 平日里,他的庄园并不允许外人进入,除了每天定时打扫的佣人和一只白狗,庄园里只有他一人。 人多事杂,他可没有时间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那些琐碎上。 “你的行李部下已经放在房间了,现在时间还早,你可以休息一下。等我们今晚协商好行程,明天再出发吧。” 转身走向走廊的另一端,今晚之前他也需要对自己近期的规划做一些调整,毕竟身后的这个女孩对一切确实产生了微妙的影响。 渔鸥陪我的房间阳台朝西,特意放置了舒适的茶桌和靠椅。 傍晚大概能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夕阳染红坎特伯雷西海岸的美景。 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而柔软的床,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床头上方有一盏海螺形状的小灯,适合睡前缓慢的阅读。房间左侧通向半露天的小花园,葡萄藤蔓爬满了古朴的铁质栏杆。海风裹挟柔和的阳光在整个房间来去自如。 长久以来她从未找到能让自己真正意义上安眠的地方。房间正中这张洁净柔软的床,却实实在在让早已没有午休习惯的她有了躺上去的冲动。 然而半个小时后,韩玦走近房门时的脚步声仍让她提前醒来。毕竟数不清的背叛和逃亡似乎已经让那种警惕心深入血液。 “还睡得好吗?下午时间还多,用不用参观一下藏书阁和庄园附近……” 他的话没有继续,当提到藏书阁时,女孩已经迅速从床上起身,向他走来。从走廊中间的木门进去,他们来到藏书阁第二层。 “加百列的相关资料就放在这一层了,不过在我们协商好行动计划前,你也不必着急着手。关于合成人的书籍在阁楼,你可以随意看看。不过这本书,大概你不会再看了。你对它应该已经足够熟悉。” 韩玦用指尖轻轻敲了敲一本书的封面,再熟悉不过,是曾被她盗走的日记。 他的嘴角挂上若有似无的笑容。 “你欠我的报答,我可还没忘。趁早还了吧,否则利息会很高。” “我可不记得欠你什么报答?虽然你救我一命,我十分感激,但你如果再做什么过火的事,我也不会客气。” 游裴涴脸上依然是无懈可击的微笑,心中却猛然回想起那个突如其来的吻。 “过分的事?那只是普通的治疗。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所谓的后果。” 这算是这个女孩子的威胁么?要知道,韩玦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各自找到需要的书,他们都没有离开阁楼的意思。 她选择窗口的位置坐下,而少年则干脆倚靠着书架坐下。一方面因为女孩再次选择了他偏爱的位置,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这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抬头就能看见她的认真解读文献的样子。 话说她还真是专注呢。 女孩的指尖摩擦书页发出细细的声响,阳光从窗口流泻进来洒在她柔软的短发上。 她用手托着脸颊看书的侧影印进韩玦的眼中,这是他之后多年常会在梦中出现的画面。 而一切都发生在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第一天。 暗码背后的真相对旁人来说是一个故事,而对亲历者来说却是切身的喜悦与感伤。 在时域和韩玦一起寻找加百列留下的线索,游裴涴触到那些记载合成人历史的泛黄书页时,她突然想把那些文字撕碎一点儿,放进嘴里。 书页中那些或平静或激昂的岁月,到底是什么味道呢?真想要亲口尝一尝。 “真是莫名其妙的想法……” 游裴涴为这个疯狂的念头轻笑出声。 还好没有这么做,否则对面的男生估计会认为自己疯了。 那些经常在脑中闪过的疯狂的念头依然茂盛,但它们屏住呼吸,向内生长。 游裴涴常常觉得自己离疯狂一步之遥远,甚至近到只隔着一张薄薄的书页。但那张书页又是如此坚固,坚固到像动物园关住雄狮的栏杆。 韩玦看着对面本在研读文献的女孩脸上突然挂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那一刻,他再次觉得心底有一种莫名的酸楚。 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拥有多么孤寂的一颗心,才能自顾自的对这个世界笑得如此疏离。 “韩玦,你知道柯瑞·达尔是谁吗?” “加百列的一个旧友。怎么了?有什么发现吗?” 韩玦回想起那个身材矮胖,说话粗声粗气,脾气古怪的大胡子艺术家。 “日记的最后一页看似只是记录联系方式的表格,但如果按照倒叙的方式看,每个联系人的信息都可以对应到一种特殊的古代文字上。破译出来,大概是:柯瑞,我的朋友,我注定即将与世长辞。那个人并不了解,获悉真相的不只我一个,请好好活下去。” 韩玦确实有些佩服眼前这个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女孩。自己在时域找了半年都没有发现的秘密,她居然就这么轻易破解了。 “加百列的突然失踪和死亡,这背后果然有蹊跷……” 一直困扰他的,强烈的不安,终于得到了证实,他一时不知该悲该喜。 加百列口中的真相到底指的是什么?会与合成人的历史有关么?贪婪的掌权者为了利益到底还有多少见不得光的恶行? 游裴涴的双眸暗淡下去,悲伤而冷漠。 “掌权者永远都一样啊,非要把一切知道真相的人抹杀干净才肯罢休吗.....真是残忍又可悲。” 像自己一样被合成的人到底还有多少?又有多少人能够最终存活呢?恐怕,知道这个真相的柯瑞·达尔的处境也相当危险吧。 “这个人现在在哪里?还活着吗?” “据说被关在拜埃的囚牢里。” “走吧。” 游裴涴起身,却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说。 “皇子殿下,我知道这也是你不得不解开的谜团。虽然这与主教交给我的任务或许无关,但至少我或许能够保留一颗关于真相的种子。” 韩玦看着眼前这个矮自己一个头的女孩,眼里全是决绝与坚毅。 拜埃的重刑犯囚牢,跟所有国家的囚牢一样。 潮湿,杂乱,肮脏。 蜘蛛和老鼠是这里的常客,空气中满是铁锈和绝望的气息。 韩玦并不想让埃弗拉知道自己进入囚牢的消息,所以深夜悄然来到柯瑞牢房的两人,直到走到看守面前时,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皇子殿下秘密来访,看守自然毕恭毕敬的将两人引到监狱深处。 “那就是柯瑞了。” 蓬头垢面,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原本丰润的脸颊已经深深凹陷。他赤裸的脚踝被脚镣磨出血泡,柯瑞.道尔背对着他们,自顾自的在监狱斑驳的墙上写画着什么。 “打开牢门。” 韩玦沉声命令。 那个曾经总是穿着整洁的复古衬衫的柯瑞如今竟瘦削成了这副模样。 “嗯……啊,对了,就是这样,多么摄人心魄的美。” 并没有转过头,柯瑞继续在墙上画着他的作品。 昏黄的光线,从牢房顶端的小通风口透进来,尘埃飞扬。 游裴涴这才发现整面墙壁都是一对对男女,他们的肢体扭曲在一起。 眼前的这一副画,一位少女的手被人用布条绑在床头的栏杆上,无处可逃。她似乎很恐惧,因为无法阻止步步逼近的男人。 密密麻麻,整整一面墙都描绘着男女之间的琐事,豪不隐晦,甚至故意夸张渲染。 “自从他被关进来以后,也不知是不是精神有些失常。他没完没了的用墙壁剥落的碎屑画着。我们尝试拿走所有碎屑,他居然用老鼠的粪便和血液作画。受不了那些腥臭的气息,我们也就不再阻止。” 为两人搬来座椅,看守小声的向两人解释。 “……” 默不作声,他们一时不知该不该打断柯瑞的创作。 “喜欢我的作品吗?” 缓慢转过身,柯瑞深陷而空洞的眼望向门口的两位来客。 “关于欲望的故事我并不反感,我从来认为所有低俗在高尚的事物面前,自有它的妙处。” 游裴涴的视线并没有从那些疯狂的画面上移开。 与自己向内生长的疯狂不同,这位柯瑞先生的思维似乎已经跨过坚固的监牢,飞向不知名的地方。只是,不知道他是向左走成了疯子,还是向右成了天才。 但至少,当全世界都在嘲笑他的穷困和低俗时,他拿起画笔,觉得自己是个国王。 “哈哈哈,是吗?这些作品可是差点把我送进疯人院,虽然我现在被关在监狱里。实际上这也许更糟。” 柯瑞开始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女,双眼眯成一条线,闪着狡黠。 她觉得那种目光让自己觉得不着片缕,但她却并没有后退半步,不动声色。 韩玦也察觉到柯瑞异样的目光,他下意识向前走了半步,将她挡在柯瑞的视线外。 发现这些细节的柯瑞突然嗤笑出声。 “真有趣啊,皇子殿下,你不请自来,应该不只是为了欣赏我的作品吧?” “你先下去吧。” 将看守支走,韩玦放下灵子枪,坐到座椅上。 “你和加百列到底知道什么秘密?他的的死,与这有关吗?” 柯瑞惊讶于问题的信息量,但他很快又恢复了狡黠的表情。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可是不得了的问题。” “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想从这里逃出去吗?” 就知道这老狐狸不是省油的灯。 “很好,不过还不够好。。。。” 柯瑞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三个条件,满足我,我就告诉你。” “说。” 韩玦缓慢的将修长的腿伸直,对一切似乎并不意外。 “第一,我不想出去,呆在这里挺好的。不过,每天让看守给我送些纸和笔来,牢房的这面墙也快被我画满了。第二,定期让人把我的作品送出去,没人能欣赏我的作品,真是很寂寞。第三……就要看这位美女配不配和了?” 柯瑞停顿下来,直勾勾的看着游裴涴,等待他的回应。 “说来听听。” 游裴涴挑起清秀的眉,不卑不亢的姿态依旧无懈可击。 韩玦却有些心惊。这个老头,到底想干什么? “做我的素材吧。那一定会是非常好的作品。” 柯瑞居然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的搓了搓手。 “不行,你这样的作品……绝对不行。”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韩玦却率先迅速从椅子上站起,准备离开。 “呵呵呵,真是有意思呢,皇子殿下,放心吧,我不会碰你心爱的东西。我不过是要画一幅这位美女的画像,这只是素材,作品我会后期自己完成的。如果这都不能接受,那就当做我们今天没有见过吧。” 柯瑞转过头去,似乎准备继续作画。 心爱的东西?这个定义让两个人都愣了两秒。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得在作画的过程中,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游裴涴终于整理出思绪,定下神。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她可不想让它就这么断了。 “呵呵,真是多疑。好吧,我答应你。可不要再附其它条件了,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对了,让看守给我弄些笔和画布。” 仍觉得不妥,可女孩答应后,韩玦却也难以再反对。 吩咐完看守后,他闷声坐回椅子中,心中仍有挥之不去的不悦。 “来吧,请站到这里来,我们快点开始吧,我等不及了。” “在那把椅子上坐下吧,姿势你可以随意摆,我会自己取角度的。” 柯瑞准备好画布和铅笔,坐到离她大概1米远的地方。 韩玦则坐到她左侧不远的地方,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柯瑞。 她倒是不怎么在意,随意坐到了椅子上。 枢纽世界·回复(22) “告诉我们,加百列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画笔与画布的摩擦声开始沙沙作响。 “我知道的并不像你们所想的那么多,但他的死确实有些蹊跷,他当时是奉命去执行一个非常普通的调查任务,没想到他再也没能回来。” “有调查过是什么引起的吗?” “皇族高层公布的调查结果是由于飞行器碰撞空间垃圾而引起的意外,这一点皇子殿下应该也很清楚。” 柯瑞停下画笔,似乎重新找了角度。 “他的遗体有运回玛尔萨达吗?” “没有,只是我和其它几个朋友一起在西海岸边为他立了一个墓碑,留个念想。” 柯瑞偶尔抬头仔细审视少女,沙沙作响的声音断断续续。 “加百列口中的真相到底是指什么?他去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前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吗?” 柯瑞却沉默不语,停下了作画的动作。 良久,才说道,“我想他的厄运都是从他开始调查皇族的异能人开始的。” 掌权骑士的突然失踪,王室居然只是在简单的调查后宣布意外死亡。当初韩玦就怀疑一切和埃弗拉脱不了干系。 “异能人的历史吗?” 游裴涴缓缓地低声自语。 “加百列本来只是奉埃弗拉大人的指示,调查相关的古代文献,寻找古代兵器的线索。要知道,他是合成人里近年来少有的能破解多种暗码的人。对于合成人这种快没有希望的种族,也是难得。” 似乎对自己的作画太过满意,柯瑞不时会停下画笔,仔细欣赏一番。 “合成人……” 心口顿顿的闷痛,一下一下刺痛着游裴涴的神经。但她现在必需忍耐,这关乎另一个和她的悲剧相似的真相。 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韩玦更加觉得这次调查无论对他还是对她来说都异常残忍。 “2年前,在远古星系调查的加百列突然回来了。他兴奋的告诉我,他找到了关于新世界空白历史的线索……” 停顿下来,柯瑞握着画笔,偏着头审视着他们。 “他还说,发现了关于玛尔萨达不得了的过去,但为了核实,他准备再次出发。并让我一定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柯瑞将眼睛眯成一条线,似乎在讲述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物的故事。 “不久之后,我收到加百列的一封信,说他会寄回一本关于玛尔萨达过去的调查日记。并说让我一定保存好,他现在被王室急召回宫,有新的任务,带在自己身上可能会有危险……” 柯瑞脸上突然浮现怅然若失的表情,但只是短短的几秒,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画笔,平静甚至是麻木的神情再次出现在他脸上。 “后来,我却没有收到他所说的那本日记,一直没有……直到埃弗拉送来他的一本医学日记。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发现那本日记的异常。那本日记我应该已经让人交给你们了,埃弗拉还告诉我,加百列在出任务时失踪了。” 最初在游裴涴告诉自己,加百列的旧友——柯瑞.道尔也许知道他死亡的真相时,他有些愤怒,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对自己挚友的死缄口不言并且如此漠不关心。 直到他今天到达牢房,看到柯瑞极度瘦削的身形,和对所谓艺术的近乎疯狂的追求,他突然觉得,也许最值得同情的人是柯瑞也说不一定。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该是多么令人绝望。 “已经够了,我们走。” 韩玦把坐在椅子上的少女拉起来,直接闪身出了牢房。 一声一声,强劲而清晰的心跳声,从他发烫的胸膛里传来。 当他的体温传来,游裴涴突然觉得惶恐。 如果没有遇见他,那些孤独,那些恐惧她本来可以独自承受的。 回到庄园,已是黄昏。 “叩叩……” 听到轻轻的敲门声,韩玦并不意外。 “进来吧。” 缓缓的,门开了。 门后果然是那个人的身影。 韩玦房间的装饰和格局几乎跟她所住的房间一模一样,游裴涴有些好奇他设置两个几乎相同的房间的动机。 这里的阳台窗户也是朝着西边的海滩,此时的他正慵懒的躺在舒适的靠椅上,面前的茶桌上放着两杯红茶。 她的手里拿着韩玦的外套。 “放那吧,坐。” 傍晚的西海岸,夕阳让海水泛起橙红的色泽。他垂下眼帘,整齐的睫毛,微微颤动,逆光的半张脸似乎已经融进那片橙红中。 她坐到韩玦的对面。 桌上的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玛尔萨达的西海岸,今天似乎分外平静,连海风都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茶桌前的两个人默契的没有说话,享受难得的清闲。 单手托着下巴,游裴涴静静眺望远处的海平面。来这里这么久,这却是她第一次静下心来,仔细欣赏那片金黄色的热带海滩。 时间缓慢得像浓稠的蜂蜜,直到夜色悄悄来咬他们的脚趾头,少年才缓缓坐直身子。 “线索还是不够啊。” “嗯,现在我们得到的线索依然只能说明加百列的失踪和死亡非常蹊跷。”游裴涴用食指轻轻的敲着嘴唇。 “但,如果这一切并不是意外的话,高层必然与他的死脱不了干系。” 韩玦沉声分析。 “至少,他们应该知情。” “现在能着手调查的只有柯瑞所说的,那本不知去向的调查记录。” “那份记录很有可能已经在或者已经在埃弗拉手里了。” 韩玦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不用再参与这次调查了,你想调查的异能芯片,我弄到手应该不会太难。” 埃弗拉和高层,绝对不是一般的对手,连他自己都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就算你不同意我一起参与,我也会继续调查这件事。” 游裴涴倒上新的红茶,白色的热气从杯口向上延伸。 “柯瑞提到的新世界空白的历史让我很在意。更重要的是,他用鲜血保留下来的真相,值得被人知晓。” 也许还因为你…… “总之,我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好吧,但骑士成员都绝非等闲之辈,如果要从他们着手,你必须听我的安排。要记住,我们只是调查,进一步的行动,并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办到的。作为报酬,调查结束时,我会尽量给你弄到一份异能芯片。你们教廷那边,你也需要交差。” 韩玦知道跟决心已定的女孩再无商议的余地,让她独自行动,还不如与她合作。 至少,一切会在他的掌控范围内。 “好,皇子殿下。” 听到他的命令的语气,少女的回复忍不住带了调笑。 西海岸的星星一颗颗亮了起来,在寂静的夜空里,固执的闪着微蓝的光芒。 “风暴就要来了呢。” 埃弗拉的豪宅位于玛尔萨达的北部,前院完全设计成了一个巨大的狂欢俱乐部。每到假日,全玛尔萨达甚至其它国家的名流都会从各个角落聚集到这里。 狂欢,宿醉是派对的永恒主题。 对皇族忠心不二的骑士们,此时此刻所关心也只有派对和酒精。任何在派对里狂欢的人,都不需要邀请函,也不需要负担任何费用、遵守任何规定。 埃弗拉从前院二楼的巨大观景台往下眺望,楼下的巨型露天游泳池群里,人头攒动。 他缓缓经过楼梯上与他打招呼的各色美人,却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今晚,他想要寻找全新的猎物。 韩玦和游裴涴进入他的豪宅后,就按照计划分头行动。 游裴涴留在前院,关注埃弗拉的一举一动,并尽量拖延住他。 而韩玦则小心翼翼的掩盖住面容,潜入他的后宅,寻找加百列的调查记录。 而一切也如计划中的那样,埃弗拉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来自异国的少女,一步一步向她所在的角落走过去。 “想不到弗拉卡那的时域之主会光临我的舞会。” 埃弗拉的声音低沉,与他粗犷、高大的外表相当协调。 “怎么,不欢迎?” “怎么会,不过你不是住在皇子殿下西海岸的庄园里吗?他没有跟过来?” “他下午离开了,大概有事情要办。” 她说话时,也不回避对方的目光。 “皇子殿下确实冷漠,不解风情。如果他对你接待不周,我替他向你道个歉。室外挺嘈杂的,不妨移步到楼上一坐?” 两人并肩而行,却也各怀心思。 埃弗拉豪宅的前院因派对而喧嚣,但此时的后院却是灯光暗淡,不见人影。 悄无声息的绕过别墅门口昏昏欲睡的仆人,韩玦顺利潜入佛朗别墅一楼的大厅。 巨型水晶吊灯,透亮的大理石地板,巨型暗色皮质沙发下有一只巨型犬正在沉睡。 大厅正对大门的墙上是一幅立体的画。画上是整个玛尔萨达的版图,而覆盖在整个版图上的,则是皇族的巨型标志。 捂住口鼻,韩玦打开一只小型的玻璃容器,里面冒出淡紫色的烟雾。片刻之后,他迈开长腿大步走到立体画,而那只野兽却依然打着呼噜,睡得香甜。 仔细观察,他发现固定在墙上的画框是用黄金镂空制成,而上下左右四个边框的正中镶嵌着四个拳头大的宝石,宝石上则分别描绘了四种诡异的符号。 也许是因为不断举行的狂欢,仆人总是在前院忙碌。平日冷冷清清的后院显然疏于打扫,他发现黄金制成的边框因为染上薄薄的灰尘而有些暗淡,而画框上方标着某个符号的蓝宝石却依然纤尘不染。 他一跃而起,手指触碰到蓝宝石的瞬间,整整一面墙缓慢被收入地下,墙后一条通向地下的楼梯出现在他的眼前。 当他走下楼梯时,他听到身后墙壁缓缓升起的声响。很快,空无一人的一楼大厅恢复如常。 石质的楼梯,一直盘旋向下,阶梯的尽头却只是一扇紧锁的木门。 拔出灵子枪使用剑形态瞬间将木门切成整齐的两半,他不愿耽搁更多时间。 木门后是一间不大却高得看不见屋顶的圆形房间。 整个房间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窗户,只在墙壁大概5米高的位置上留了一个小小的缺口,透过那里,一束明亮的月光照了进来。 整个房间像是废旧的地下赌场,布满灰尘的吧台上仍放满了还未喝完的酒瓶。已经褪色的轮盘上,散落着大量的彩色筹码,而现在这里又更像是被弃用的收藏馆,墙角下是成堆的珠宝、黄金、盔甲、宝剑,离门不远的地方甚至还有一具带着皇冠的人体骨架。 而引起他注意的,却是那满满一个书架的藏书,他要找的东西可能就在这里。 埃弗拉带着游裴涴落座到二楼窗口的位置,隔着小型的舞池,对面的小舞台上,声音低哑的女郎幽幽的唱着歌。 挥手让侍女送来红酒和美食,他端起面前的酒杯,细小的高脚杯被他粗糙有力的手指捏得嘎吱作响。 “你今天既然来了,就要玩儿得尽兴。” 韩玦还没有消息,必须再拖延时间,如果现在开始喝酒,想要脱身可就成了难题。 “我是沾酒就醉,时间还这么早,要是我醉了,多没意思。” “是吗?也好,听说你是教廷从某个流浪星系救回来的,能和我说说这件事吗?” 他倒想知道,这个合成人的能力到底如何。 用最快的速度查看了书架上的所有书籍,韩玦却并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他有些失望的低下头,陷入沉思。 “果然不会这么简单吗?还是,加百列的记录根本不在埃弗拉这里?” 顺着他的目光,一束窄窄的月光照射在房间的地板上。地板的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图案。圆形中心被染成朱红,一把已经锈蚀的长剑不偏不倚的插在那里。而规则的直线和弧形则把整个圆形的其他部分分割成黑白相间的板块。 “这是……” 韩玦蹲下身子,轻轻敲击圆形的地板。原来,圆形中的每一个板块都是可以按动的。贴近地板,还能听见,只要按动3次这些石块,地板下都会传出细微的齿轮转动的声音。但似乎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那些,齿轮总是在短暂转动后又停止不动。按动3次以后才转动,他大概可以推测出暗码由3个板块组成,而按动的顺序则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 反复尝试了好几次,被按动的石块总是在短暂凹陷后又自动复原,韩玦仍然一无所获。 他有些焦虑的查看外套里的怀表。 距离他和游裴涴潜入埃弗拉的别墅已过去1个小时了。 突然他发现,在月光的照射下,地板圆心中插的那把剑的影子和地上的图形组成的画面和眼前的时钟刻度刚好重合。 而剑柄的影子则刚好落到地板的一个石块上。他尝试着按动那个板块。 咔嚓—— 这一次小块居然凹陷下去,没有再自动弹起。 看来找对了其中一个。 他抬头继续仔细观察小屋,希望找到新的线索。 很快,韩玦就注意到了进门时他就觉得蹊跷的那个带着皇冠的骷髅,走到近处短暂观察,他终于发现让自己感觉异样的原因——骷髅的其中两根肋骨装错了位置。 他小心的将错置的骨头抽出,并细心还原。 又是咔嚓一声。 他身后的另一块地板也塌陷了下去。 只剩最后一个了吗?时间已经不多了,得快点。 然而,在翻找完整个房间后,也没有找到提示最后的那个石块位置的线索。 到底在哪里呢?韩玦再一次环顾这个曾经像是赌场,现在却十分破旧、杂乱的房间。 “到底是什么?赌场中最后的暗码吗?这可真像是他爱玩的把戏。” 毫无头绪,韩玦在地板中巨大的圆图案前坐下。 “嗯?这个图案……” 巨大的圆形,各个板块规则地黑白相间,圆心被染成红色,周围则由规则的扇形组成。 难道是曾经在赌场里一度风靡的游戏——卡门萨飞镖? 这种飞镖游戏不管多少人参与,都是三标定胜负,飞镖射中的不同位置代表了不同的分数,在掷出最后一标后,射中分数总和最接近100分的人获胜,按照这个规制,第一块地板的位置应该是45分,第二块是30分,那最后这一块就应该是这里……代表25分的右下角! 嗞……啪……! 短暂的齿轮转动声后,地板的圆形图案向两边分开,一个小小的木箱静静的藏在下面。 韩玦单膝着地,仔细观察地板下的小木盒。木盒的顶端、侧面、锁口,都覆盖着薄薄的尘埃。看来,房间的主人虽然费尽心思的将它隐藏起来。但或许也因为对密室设计的高度自信,小木盒似乎并没有被经常打开察看。 他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顺着木盒闭合处的缝隙,小盒的盖子被整个切割下来,漂浮在他控制的空间里。 小盒里的物品意外杂乱。 珠宝、皇冠、废旧的纸杯、带着风干血迹的弹头,还有被一团灰色棉线掩盖,只露出封面一角的黑色笔记本——难道是加百列的调查记录? 加百列的死果然与皇族有关吗?他生前一直为之效忠的皇族。 伸出手,韩玦准备将黑色笔记本从那团棉线下抽出。然而,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书的封面时,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却意料之外的扎破了他的手指。 他迅速收回手止血,小心的不在房间中留下血迹,定神观察,他发现扎破他手指的是隐藏在那团棉线中的一根细得几乎透明的银针。 放置棉线的人,似乎对解开打结的线团完全没有耐心。好几根还系着细针的棉线,被他揉成一团丢弃在盒子中,小心的避开所有银针,韩玦这次顺利的将黑色笔记本抽出。 韩玦运用能力迅速将提前准备好的空白笔记本和调查记录的封面对换,然后将带来的笔记本小心放回小盒,又花费了5分钟。 房间中被切开的木门和小盒、门后被换置肋骨的骷髅,甚至地板上覆盖的薄薄灰尘,在他离开小屋后,都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韩玦用最快的速度向前院赶去,得快点找到游裴涴,她在埃弗拉的豪宅停留的时间越长,之后被发现记录丢失后,皇族对她的怀疑就会越大。 韩玦到达前院别墅二楼的走廊,这里的灯似乎因为线路短路而黯淡着。 狂欢的人群都离开这里去别处找乐子,只有稍远处一对酒后相拥而泣的少女仍固执的不愿离去。 透过窗口,他看见坐在桌前昏昏欲睡的埃弗拉和正端着酒杯的女孩。 看来她对埃弗拉使用了自己提前配置的药物。 韩玦向她招了招手,现在必须尽快离开。 很快,游裴涴就注意到了走廊里的男生,起身向他走来。昏暗的光线下,她的面色有些苍白。 怎么回事,她没用自己为她准备的解酒药吗? 时间容不得他多作思考。 “记录已经拿到手,趁他的药力没过,你尽快从正门离开。我会在西边的树林里等你。” 简短的说明情况后,韩玦准备离开去约定的汇合地点。 “我不会跟你回去了。” 然而,游裴涴没有温度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韩玦停下脚步转过头。黑暗中的女孩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记录已经拿到。得快点离开。” 埃弗拉的药力最多只能再维持一分钟,时间紧迫,一旦他发现自己出现在这里,他和游裴涴都可能会有危险。 “找到记录了啊,那真是恭喜,不过,现在那对我已经毫无价值。我跟你的合作到现在也该结束了。” 游裴涴微微低着头,细碎的刘海挡住她的双眼,准备转身离开。 “怎么回事?” 韩玦一把将准备离开的女生的攥住。 紧迫的时间下,她态度的巨大变化让他迷惑。 “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埃弗拉这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和你继续合作已经毫无意义。不要逼我向他透露你的秘密。” 手腕被韩玦攥得生疼,女生却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用力甩开他的限制,游裴涴缓缓向走廊尽头走去。 黑暗的走廊里,韩玦静静的站在原地。从玛尔萨达北海岸吹来的凉风,迅速夺走单薄衣物下的体温。 “游裴涴,你到底是怎样的人?” 黑色的帽檐将他的脸挡在阴影里,平淡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女生似乎愣了一下,回过身,再次向他走来。 安静的走廊里,她的脚步踏在木质地板上分外清晰。她再次走到韩玦的身边,近在咫尺。 他看见她悄无声息的笑了起来。 缓缓的贴近他的左耳,一字一句。 “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远离韩玦的耳边,游裴涴转身离去。透过窗口,韩玦看见她走回刚刚醒来的佛朗身旁。依然昏昏沉沉的埃弗拉,拉过她纤细的双手细细摩挲。 而女孩没有丝毫抗拒,面带微笑,顺从的坐到他的怀里。 不再停留,韩玦从别墅高高的二楼走廊迅速跃下,不留痕迹。 “真是爱说谎,又不会说谎的女孩啊。” 轻声自语,他握紧灵子枪冰冷的枪鞘向西海岸走去。 * 被玛尔萨达奉为英雄的顶尖狙击手居然在一个身份不明的异国人的袭击下疲于躲藏。看台上年轻的少女惊得捂住了双眼,扭身就钻进了情郎的怀里。 连续的几声枪声响起后,三名玛尔萨达的狙击手相继倒下,三楼的狙击场陷入了罕见的寂静。几秒后,观战台上竟然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连紧紧相依的情侣都激动得相互亲吻、庆祝。 也是,鲜血、击杀、战败与新的传奇已经足够刺激神经,谁会在意过去的传奇就此陨落呢? 游裴涴从隐藏的遮挡物后走出来。 其实大概明明10分钟就可以完成的偷袭,为了拖延时间她也是拼尽了演技,终于跨过倒在场地中的对手,她利落的拍下了狙击场中央终结竞赛的按钮,射击场的门刚打开,她就看见埃弗拉从餐桌前起身。 抓准时机,她迅速运用瞬时分身能力,并没有人注意到远处的餐桌旁凭空出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迅速将事先粘在酒杯底部的药片取下,溶解在埃弗拉杯中的红酒里。 拥挤的人群自动为埃弗拉让出一条通道。 他大步走到在射击场外被人群簇拥的女孩面前,身材魁梧的他伸手揽住女孩的肩以示赞赏。游裴涴将竞赛用的枪交换给场外工作人员,自然而然的避开埃弗拉略带深意的眼神和撘住她肩膀的手掌,然后才迈开步子,并肩和他走回到窗前的餐桌。 等到两人终于落座,游裴涴才咬破事先藏在大牙里的,韩玦为她配置的新的解酒药。 “轻松击败3名顶尖射击手,精彩。” 埃弗拉一向低沉的声音也难得带来些许兴奋。 云淡风轻的点了点头,随后游裴涴就端起了酒杯,轻碰快被对方粗壮的手指捏碎的酒杯,小酌一口红酒。 时间缓慢继续,韩玦仍然没有回来,可能是酒中的药物开始发挥作用,酒杯中的还没喝完埃弗拉的眼神已经飘忽起来。 “加百列的文献解读进展怎样?” “加百列先生余留的文献总数过万,就已完成的部分而言,尚未发现有价值的信息。” 用余光寻找韩玦的身影,游裴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二楼的各个出口。 “也是,有价值的文献也不在皇子那里,也难怪你看不出什么。” 用于讯问罪犯的药片逐渐发挥作用,埃弗拉粗犷的脸轻微充血,而他透露的信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迅速冷静,游裴涴转过头,直视埃弗拉半闭的双眼。 对付这个老狐狸,即使有韩玦配置的药物的帮助也不能掉以轻心。谁也无法确信此时他透露的信息有几分可信。 “哦?所以还有连皇族最高层都无法接触的信息?” 埃弗拉却不搭话,只是颇有深意的笑了笑。 女孩原本一直云淡风轻的脸上突然带了一点怒气。 “皇族和教廷合作的条件之一就是文献和异能芯片信息的共享。您要求我调查相关文件又根本不提供有价值的信息。疑人不用,您对自己人都有诸多保留,想必教廷也没有获得真正芯片信息的可能性。您既然没有诚意,我想所谓合作也并没有继续的意义。” 话毕,游裴涴立刻起身准备离开。 “留步。” 埃弗拉也随即起身,伸手挡住了她的去路。 “相关文献,我会尽快送过去。不让皇子殿下立即接触文献,我自有道理。另外,我对你在玛尔萨达的活动没有限制,但你和殿下深夜去监狱的动机想必相当有趣。” 大概药物中特意配置的麻醉脑部控制系统的成分起了作用,埃弗拉透露出的信息量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重心有些不稳几乎跌坐回座椅的埃弗拉,大概并没有注意到女孩眼中转瞬即逝的惊异。 看来埃弗拉并不信任韩玦,连他们的审讯都知情,可见他们的一举一动可以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把能破译暗码的自己特意安排到韩玦的身边,并且保留有价值的文献,看来埃弗拉早就对皇子殿下起了异心,至今为止的所谓合作只是试探。 看来被摆了一道。 游裴涴无法推测埃弗拉是否已经察觉自己和韩玦之间的二重合作关系,知悉到了何种程度。一旦他们追查加百列死亡真相和合成人历史,她和韩玦可能都会面临致命的危险。 可埃弗拉现在说的这一切,是真的因为韩玦配置的药物?还是他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警告呢?目前她无法得出定论。 “不过是因为加百列的相关文献提及了柯瑞而已,既然你不愿我调查相关信息,我马上就能建议主教停止相关合作。毕竟,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监视范围内。韩……皇子殿下贵为皇子居然亲自监视我的行动,并向你汇报,也是屈才。” 埃弗拉的话到底有多少真实信息完全不可知,划清和韩玦的界限对他们两人都有利。 “你过虑了,我并没有监视你的意图,你自然可以调查相关文献,部分文献尚未提供只是因为数量太多。稍晚自然会向你提供。” 讲完埃弗拉才收回拦住她去路的手,示意他落座。 终于,她的表情也怒气略减少,重新落座。 “也好,只是如果皇子殿下再有多余行动,请恕我们无法继续合作。” “当然。相关文献就后宅,我让人安排一下,你可以随时过去……” “提前安排监控设施?” 声线毫无起伏,却又字字切中要点。 “监控倒是多余了,只是藏文献的密室可是玛尔萨达第一设计师亲自设计的,一般部下没法带你去,另外如果不提前准备,恐怕,你也没法活着出来。” 埃弗拉微微后仰,躺进到柔软的沙发里,眼中闪过得意。 他阴沉的声音竟然让女孩有些不易察觉的气息不稳。 “玛尔萨达的第一设计师……那不是被誉为生物基因之父的‘右’?”她若有所思,“听说他向来喜欢梦蛇,莫不是在密室里放了那些致幻的梦蛇?” 游裴涴努力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把脸隐进灯光外的阴影里。 “梦蛇倒是没有,只是密室打开瞬间释放的毒气和暗盒里的毒针……” 埃弗拉扶住沉重的额头,头疼不止。 阴影中,游裴涴似乎用上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张开双唇。 “这样,看来你还真得提前准备。毕竟为皇族调查文献,最后中毒而亡,怎么听都不太划算。” 得快点找到韩玦,得告诉他这个消息……得快点。 “……不必担心,为了定期查看文献,右大师提前配置了解毒剂。你去之前,我会让部下提前备好。” 身体快于大脑作出反应,游裴涴甚至突然起身。 “你说的是真的?!嗯……你最好让部下确认解毒剂的效用,我可冒不起这个风险。” 意识到自己的略微过度的反应,她立刻压低声线。 “那是自然。” 枢纽世界·回复(23) 也许是药效发挥到极致,埃弗拉终于在沙发靠背上合上眼。 然而,此刻埃弗拉的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让她惶恐。从有记忆起就活在刀尖上,从开始调查合成人真相的那天起,她就有了随时殒命的觉悟。因此,此刻的惶恐,几乎是她从来没有过的陌生感受。 不能露出一点破绽,一点也不行。 明明只过了短短的几分钟,她却觉得时间像大陆的塌陷一样沉重和缓慢。 终于,当韩玦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时,她站起身来,背对呼吸声沉重的埃弗拉,深呼一口气,才似乎下定了决心,放轻脚步向他走去。 灯光与阴影的交汇处,她看到少年熟悉又陌生的脸。 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韩玦简单包扎后的指尖时,她又突然停滞了脚步。 他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现在应该在一切如常的呆在埃弗拉监视范围内的西海岸的庄园里。 不远处的窗口,埃弗拉似乎缓缓的翻了个身。 他真的在沉睡?或者假寐的他已注意到走廊里韩玦隐藏在阴影中的身影?此时的情况已经不能再容许更多的疑问,也不能承担更多的风险。 至少,不能再让埃弗拉对他们产生更多的怀疑。 埃弗拉和他们所在的走廊有一定的距离,大致是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内容的。然而,却不能排除他们的一举一动仍在他的监视范围内。 让韩玦马上离开,才是最优的策略。 手掌不觉握成拳头。 “和你合作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没有温度的声音在韩玦的耳边响起。 强烈的后遗症,让埃弗拉脚下坚硬的地板变得绵软,他在短暂交待侍女后,离开游裴涴独自回房休息。 那天夜里,游裴涴独自坐在人群散去的大厅窗前,不远处西边的树林,秋天不知名的鸟在寂寞的唱着,大概是一首关于春天的歌谣,漫漫长长。 望着窗外的少女,实在难以入眠,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出现一些场景,关乎过去,也关于未来。直到金色的阳光从东边的薄云里破茧而出,她才意识到自己昨晚彻夜未眠。 叩叩—— 直到接近中午,房间厚厚的木门后才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粉色短发的女佣出现在门前,声音柔和而甜美。 “您的餐点已经准备好。请您饭后到大厅等候,埃弗拉大人会到那里见您。” “好。” 侍女将餐盘放到桌前,十足精致的菜品,游裴涴却始终觉得难以下咽。 游裴涴到达后院别墅的一楼大厅时,埃弗拉已在巨型沙发上等候了一会儿,巨大粗糙的手,来回抚摸脚边懒洋洋的巨兽。 “来了?现在我们就去地下的密室,东西我已经让人备好。” 埃弗拉本就阴冷狭长的双眼此时眯成了狡黠的线状。 居然这么快就安排他去密室,他到底是为了维持和教廷的合作,还是他已经发现相关文献已经丢失?这是不是埃弗拉对他的又一次试探? 直到游裴涴走到近前,埃弗拉才张开右手,巨大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只小小的药瓶,他拔掉瓶塞,小半瓶无色的液体滴进他巨大的嘴里。 “喝了它,这种剂量只够两人解一次密室中的毒物,右大师之前给我配置的只剩这支。” 从埃弗拉的手中拿过褐色的小瓶,她微微侧身,似乎将剩下的药剂一饮而尽。 埃弗拉才终于从沙发中起身,大步走到大厅中的巨画前。 他一早就让韩玦到皇族总部。 这大概和游裴涴有关,昨天她的反常表现也一定与埃弗拉脱不了干系,恐怕他已经察觉到他们对加百列的死进行调查。 韩玦当然知道他们的所有活动都在玛尔萨达境内,这事被发觉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而女孩态度的突然转变也在意料之外。 “昨天您在哪里?” 皇族总部的巨大石窗前,埃弗拉逆光而坐,低缓的声线里透出无形的压迫感。 “去了北部,巨人服用的药物,一切如常。” 倚靠离埃弗拉不远的一根石柱,韩玦暗暗握紧手中的灵子枪。 “哦?是吗?那昨天游裴涴在哪里?您离开后有没有让部下监视他的行动?” 埃弗拉依然侧目望着窗外,几只麻雀唧唧喳喳的飞过低空。 “巨人城是绝对机密,我自然不能带上她,我离开庄园时,她在破解暗码文献,我昨晚回到庄园时,附近的部下才汇报说她已经不见了。” 韩玦的回答,似乎也合情合理。 “是吗?昨晚她出现在我前院的派对上,您确定你对此不知情?” 埃弗拉突然扣动手中一直把玩的x-19的扳机,空中麻雀的翅膀瞬间炸裂,笔直的坠落到地面的广场上。 “埃弗拉大人,你在怀疑我?” 皇子殿下锐利的目光,直直的盯着他的侧脸。 “哈哈哈哈,皇子殿下说笑了,我哪会怀疑您,只是……弗拉卡那的人不该在这里随意活动,你要注意她的所有行动,不要再让她出现在监狱,毕竟那里是极适合制造阴谋的地方……妄图捣鬼的鼠虫,要尽早抹杀啊。” 埃弗拉突然大笑起来,窗外刺眼的阳光,掩盖他的表情。 “说到制造阴谋,天下估计没几个人能胜过你。你不信游裴涴,大可终止与教廷的合作。如果你不信我,我自然也可消失,没有别的事,我就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话音刚落,韩玦已经走出了埃弗拉的视线。 真是个嚣张的小鬼。 埃弗拉缓缓起身,消失在昏暗走廊的尽头。 到达密室底部,游裴涴确信埃弗拉并未注意到盒子中的日记已被调换,装作迅速做好了内容记录,她将笔记本原封不动的交换给他。 从地下的密室离开,他们却并未如想象中返回最初的入口,游裴涴突然意识到她和埃弗拉现在置身于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四周都是石质的地板和墙壁。 大概是另一个密室。 然而,这样昏暗密室的空气中居然有古怪的异香。 不好…… 她突然意识到其中蹊跷。 然而,一切已经太迟了,当她想躲开埃弗拉伸过来扣她肩膀的手掌时,她双腿一软,不受控制的半跪到地板上。 “既然来了这里,回弗拉卡那星之前你也该感受一下这个国家的热情。” 埃弗拉低沉的声音里夹杂着古怪的音节。 年轻貌美又实力惊人。 埃弗拉对游裴涴这样的异国人是从不厌倦的,无论是从皇族的角度,还是他本就旺盛的生理需求的角度。 昨晚因为醉酒而错过了时机,他埃弗拉想要的人,就一定要得到。 趁着游裴涴双脚无力移动,埃弗拉迅速拿过密室里提前备好的铁链,准备将她的手也锁起来。 “放开!” 游裴涴奋力使用能力,埃弗拉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迅速拧住了他的脖子。 然而,游裴涴刚微微松了口气,面前高大的男人却不顾颈部的压力,将黝黑的枪口抵在她的眉心。 游裴涴觉得精神无法再集中,埃弗拉身后的人影随即消失。 “别白费力气,你越激动,吸入这个房间中的药剂就越多,从这方面来讲,我就能更享受。” 确认铁链已牢牢将她的四肢锁住,埃弗拉用燥热的手摁住她的咽喉,把她用力的抵密室冰凉的石壁上。 虽然对所有组织成员来说,与任务目标有肉体接触本来就是常用的一种手段,埃弗拉也果真如传闻中一样欲望旺盛,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真是做的出。 即使被限制住了自由,当埃弗拉试图抚摸试图触碰游裴涴发烫的身体时,她还是下意识的想要躲开。 “药效应该差不多了,继续挣扎吧。再等等,就该你求我了。哈哈哈哈……” 埃弗拉狂笑着,总是阴鸷的双眼里现在满是欲望和狂喜。他直直的望向面前的女孩,用力按住她。 游裴涴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莫名的燥热从心底不知名的角落涌出。 无法抑制的觉得恶心,等到后来他被埃弗拉的部下从密室的地板架到床上,埃弗拉再次走到床前,她感受到身下的床,不堪重负的向下凹陷。 她脸上的表情,忽然平静得可怕,然而从心底涌出的绝望却快要将她吞没。 “游裴涴……” 熟悉的声音,清冽的味道,温暖的怀抱,平稳的心跳,是他吗? 是的,她知道,这是韩玦的怀抱。 无论哪一个星系,哪一颗星球,年末总是一年里最值得期待的时期。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约定俗成的,新世界所有事务似乎都会在那一周停摆,甚至连星系间你死我活的战争都会毫无例外的中止。 那段时间,整整一年穿梭于各星系执行任务的成员们通常会休假回家,带着公开或者虚假的身份,或许去见心心念念的人,或许去往最想要去的地方。 可每年那段时间对游裴涴来说无疑是难熬的,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回到哪里去,也对尚未终止的生命并没有过多的期待。 对合成人零零星星的认知,甚至渐渐让她对一直以来支撑她反抗和逃亡的理由心生厌倦。 守不住过去的种族,不会有未来。 突然某一天,实际年龄大概不超过20岁的她就开始接受某些,很多,那么多,几乎所有,美好事物与自己的无关性。 于是她终于习惯于不再回想过去,不再追问太多为什么。 是啊,也许生活就只是这样,没有理由,或者说,她能想到的一切都是理由。 那么,现在她所感知到的也是梦么?熟悉的声音,清冽的味道,温暖的怀抱,平稳的心跳……从未有过的梦境。 不,这是韩玦,这是他的怀抱,是他的心跳。 游裴涴瞪大双眼,她清晰的听见吹过耳畔的刺骨风声、听见韩玦疾驰的脚步踩碎落叶,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敲着她的耳膜。 趁着埃弗拉一个转身的瞬间,韩玦也顾不得埃弗拉到底会不会察觉到是他通过能力从密室转移出这个女孩。 为了查清加百列遇难的真相,他留在与自己相当格格不入的埃弗拉的身边,他一向谨慎,不曾露出破绽,只是当他潜回埃弗拉的密室看到当时的游裴涴时,他却没有花费片刻去预估使用能力的后果。 现在他带着意识尚未清醒的女孩,一刻不停的一路向西,最终到达树林外的海滩。 韩玦停下脚步,让女孩轻轻背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坐下,他则坐到对面,观察她的状况。 “你还好吗?你很烫……” 终于放下女孩,他居然也有些气息不稳。 意识仍然有些模糊,游裴涴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 “药剂……解毒剂……”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游裴涴用尽全力坐直身体,从挽起的袖口里取出一支细细的棕色药剂瓶。 “喝了它,这些剂量应该足了。” 接过女孩手中的药剂瓶,小小的瓶身里,只剩半管透明的溶液,其实昨天离开别墅后,韩玦就察觉到到身体的异样,而游裴涴今天出现的相似症状,再联系起昨天女孩莫名其妙的谎言……拧开瓶塞,种种疑惑也终于得到解答。 “就是为了这个?有的时候,你真是笨得可以……” 她似乎为了拿出药瓶用尽了全力,也没有精力怼回少年的嘲讽,只能默默翻了翻白眼靠回身后的树干上。 “好烫……即使是中毒,你的样子也太不对劲……” 韩玦迅速伸出双手,稳住她向后倒去的双肩,女孩平时有些苍白的脸因为发烫染上绯红,双眼低垂,找不到焦距。 她的样子实在太过反常,这并不是单纯中毒的症状。 韩玦轻轻地将她拉近,左手小心的揽住她的腰,防止她再次向后倒去,右手则轻轻的扶住她的脖颈。 此时,游裴涴的眼前一片模糊。 突然,她感受到韩玦的手牢牢的揽住自己的腰,他微微低下头,微凉的额头,温柔的贴上她的额头。 韩玦的脸离的很近,总是波澜不惊的眼里带着焦急。 “你的体温很高,是发烧了吗?” 枢纽世界·回复(24) 韩玦注意到面前的少女根本就是在发呆,然后本能的搂着自己体温偏低的脖子蹭了一下。 “我好烫,你的身体是凉的。” 接着,女孩柔软的嘴唇没有预兆的轻轻的落下,带着她特有的清淡的柑橘气息,像薄荷霜糖,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住他的双唇。 浅浅的吻,只是柔柔的覆住少年的双唇,并没有深入的迹象。 她似乎有些迷惑,又微微离开。 “我……有点热。” “你这是……” 突然,游裴涴伸出双手扶住他的后颈,娇美的脸在他眼前再次靠得越来越近。 这一次,她深深的吻了下来。 * 大步走到近海处,冰凉的海水漫过韩玦的脚踝,他将女孩轻轻放在被海水淹过的沙滩上,然后用冰凉的海水拍在自己脸上。 低温让他体内的燥热缓解下来,再次转过身,让女孩轻轻靠坐在自己怀里。 “埃弗拉用的这种药物,时效不会太长,降低体温,应该就不会再有问题了。” 海水似乎也让游裴涴恢复了意识,她脸颊上的潮红渐渐褪去。 慢慢的坐直身体,她迷离的双眼,渐渐平静了下来。 一时,被海水浸透的两人都没有开口,静静的坐在近海的沙滩上。 “抱歉,我扰乱了你原本的行动计划,又突然这样……” 游裴涴转过头,目光投向远方的海面,指尖却微微收拢,扎入细软的海沙里。 韩玦转过头,去看依然浸泡在冰冷海水里的女孩,她的样子有点狼狈,刘海和衣物都潮湿地贴着她的皮肤。 他注意到她始终低垂的眼中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过。 “计划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的,目前来看,我们所掌握的所有信息都证明埃弗拉和加百列的死脱不了干系,他对我心有戒备也不是一两天了,我和他有直接冲突只是早晚的事。” “至于刚才你身体的反应是因为药物引起的,你不用放在心上,毕竟你也当过我的病患……” 见女孩还是垂着头并没有搭话的意思,他才又开了口。 “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只是我不想你在意识不清的时候做原本不想做的事。” 游裴涴转过身,海水顺着她被浸湿的头发,划过脖颈,她伸出因为被冰凉的海水夺走温度的手,轻轻地拥抱他的后背。 昏暗中,韩玦听见在她低低的声音几乎被海浪的声响吞没。 他听见游裴涴说,“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海浪轻柔的拍打他们水中的脚踝,韩玦静静闭上双眼,吻上了她的嘴唇。 玛尔萨达西海岸的清晨悄悄出现在房间薄薄的窗帘后。 游裴涴睁开双眼,海螺形状的床头灯依然亮着。 “醒了?感觉怎么样?” 韩玦懒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忽然回想起昨晚在海滩和他的亲吻,游裴涴的脸颊轻微发烫。 “嗯,还好。” 然后故作自然地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解毒剂用过了吗?感觉怎么样?” “你给我的解药,我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用掉。” 韩玦扣住贴在自己额头上的手,再次将它握到掌中,轻笑起来。 “别,你快点用,埃弗拉说过虽然那是一种慢性毒素,但随解毒时间的延后,对身体的伤害将会成倍增大……” 这人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笑。 “放心……” 韩玦依然笑着,眼睛眯成细细的线,伸出手揉了她柔顺的长发。 “你醒前,我已经调查了那半管解药的成分。作为病患,你该给你的医师基本的信任,闻到空气中的气味了吧,药效也该差不多了。” “你个庸医……” 游裴涴的头发现在彻底被揉炸了。 她拉着一张脸,偏头躲过弄乱自己头发的手掌。 然而,她也确实察觉到昨天的晕眩、干渴症状似乎确实已经好转。 这个男孩的本事,还真不是盖的。 游裴涴这才松了一口气,再次倚靠回松软的靠枕上。 而韩玦望着眼前的女孩,突然轻笑起来,目光温柔。 解读加百列的调查报告,对他们两个人都是非常大的考验。 虽然调查的内容并没能完全解开关于玛尔萨达和合成人历史的谜团,然而加百列在报告结尾写下的一行字却彻底撕开了盖住染血过往的白布。 “大概在他们眼里,我从未作为一个真正活着的人,而现在连着勉强持续的呼吸,他们都要拿走了……我到底该感谢还是该憎恨你呢?赋予我生命又要夺走它的皇族……” 在加百列解读文献的过程中,韩玦的双手一直紧紧的握成拳头,指节泛白,眉头紧锁,当整本记录解译完毕,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他嘴角嗜血的形状越发清晰。 紧咬的大牙牵动太阳穴的神经。 记忆里,加百列为了皇族无数次负伤,甚至危及生命。 然而,他总是在执行任务出门前,微笑着拍拍自己的肩膀,对他说,“皇子殿下,请您放心,会一直守护着你成为掌权者的我,不会那么轻易离开你。” “我要为您执行任务去了。” 无法忍受,不能原谅,怒火完全无法抑制,韩玦抓起靠在墙边的灵子枪,大步向外走去。 “韩玦,冷静!” 游裴涴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我知道自己没法想象你的心情,也不能感受到你的痛……” 她明白,这世界上也许永远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韩玦对加百列的感情,韩玦对埃弗拉的怒火,对自己后知后觉的懊恼……作为旁观者的她永远是一个局外人。 即使,她就站在他身边,却也不敢妄自说自己懂,自己能体会。 原来,德穆迦太的局势……皇族的势力,竟然已经落在埃弗拉的手里了吗? “现在部分真相还没查清,妄动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她冷静地分析着形式。 韩玦依然僵着身体,面色冷峻,并没有回头的意思,紧了紧手中的灵子枪,他一抬手臂就挣开了女孩拉住自己的手腕。 稍停脚步,他又往门外走去。 迅速运用能力追上了韩玦向外的脚步,游裴涴出现在他的身后。 “韩玦!现在的情况很复杂,种种迹象都说明埃弗拉早就把控了玛尔萨达的皇族,轻举妄动对你我都非常危险。” 再次被拉住手腕的韩玦也终于稍停脚步。 他感受到身后的人慢慢靠近,然后把将额头抵在他的后颈。 “别走,我们一起……” 游裴涴说出口的话,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她不曾想过,除了寻找所谓真相勉强算是没有过去的自己继续存在于世的理由,他还会有想做,或者认为值得去做的事。也许她也不曾想到,总是独自面对一切的自己,有一天会需要另一个人,会想要同她一起完成一些事情。 很久,她抱住男孩的后背没有松开,而韩玦也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向门外走。 终于,韩玦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转过身,揽了揽她的肩。 “涴涴……” 已经改了称呼,听着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怪异。 “我在。” “谢谢你。” “嗯。” 茶杯杯口的热气幽幽的升腾。 韩玦和游裴涴在茶桌前交谈,对手可能是整个玛尔萨达的骑士工会,任何细小的误算对他们都会是致命的威胁。 谈一直持续到深夜,可行的计划,终于初步确定。 “涴涴,你确定?” “嗯。” “一旦行动,你大概不能再回教廷的阵营,你也再找不到关于你过去的线索……” “嗯。” “虽然计划已经相当周全,失败的可能性还是很高……” “我知道。” “……涴涴。” “嗯?” “谢谢你。” 游裴涴只是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也是我想做的事。” 第二天清晨,他们站在庄园的门口,脚边的小奶狗,咬住游裴涴的裤腿不愿松口。 游裴涴蹲下身子,轻轻揉了揉小狗蓬松的白毛,当做告别。 “回到教廷那边,要小心。” 游裴涴一抬头看见韩玦的眉毛拧在一起。 她伸出手,扣住他的手指。用力握了握。 韩玦就顺势把她拉进怀里,用尖尖的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又在松开她之前轻轻吻了一下少女的额头。 “嗯,我知道。” 起身向庄园外走去,游裴涴背对他挥了挥手。 嗯,等着我。 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韩玦在心里默默的说道。 在马车通往玛尔萨达王宫的路上,游裴涴想着一些过往。 很多事情对她来说都是漫无目的的,没什么头绪,也没有答案和结果,只有关于韩玦的种种,意料之外地觉得清晰。 到达王宫北区时,红衣主教正在喂养他特地从弗拉卡那带回来的人形玩偶。 “你的调查进行到哪一步了?到德穆迦太的时间已经足够长,我也快失去耐心了。” 主教不紧不慢的轻抚脚边趴在地毯上打盹儿的人偶。 “目前有足够的线索表明皇族制造的异能芯片还相当不完善,实验失败率仍然很高,如果现在我们与他达成合作,让教廷成员使用芯片,可能会损失优秀成员而让他们成为埃弗拉的试验品。当然,我们还得为此支付巨额的费用。” “哦,是吗?我可不想做高风险低回报的亏本生意。不过,这次你让我到玛尔萨达浪费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看来我也是高估了你的判断力……小涴。” 主教的手腕稍一用力,原本还在沉睡中的玩偶立刻醒来,顺从地低着头缩回角落。 面对他略带压迫地质问,游裴涴也不在意,坐到了他对面的沙发里。 “你还真是没什么耐心,我已经拿到了比异能芯片更有价值的情报。” “哦?是吗。德穆迦太还有什么比低成本芯片更能引起我的兴趣?” 挑起眉毛,主教慢慢摩挲手指上银色的戒指。 “我之前潜入四骑士的私人别墅调查过,他们都在暗自调查前任骑士加百列之死,而目前的线索都对埃弗拉非常不利,这些信息一旦公开可能会危及皇族在玛尔萨达的统治地位,这是我拿到的相关文献的复制版本。” 将提前准备好的日志摘选交给主教,当然游裴涴对摘选的译注的内容进行了部分修改。 “哦,皇族内部还有这种事?不过,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已经得到了可靠的情报,四大骑士会在三天后会利用查看异能芯片工厂的时间,破坏工厂,如果我们能伺机夺取工厂的芯片成品……” 主教的目光也终于从角落的人偶身上移回了目前的女孩身上。 “其它最高干部和玛尔萨达特别执行员的立场呢?单凭两个最高干部应该还不足以撼动有最高执行官和特员支持的埃弗拉……即使目前在玛尔萨达的最高干部能引发骚动,动乱也八成会被解决,而且既然异能芯片的研制不完善,我并不认为夺取它有什么价值。” “单凭两个骑士当然很难推翻整个埃弗拉掌控的骑士团,但他们作为玛尔萨达的最高干部,他们的突然反叛使必定异能芯片工厂陷入混乱,甚至让埃弗拉受伤,进而让整个玛尔萨达陷入混乱,如果我们能趁他们双方缠斗时,伺机而动,至少可以不费任何代价获得大量芯片成品,而一旦时机成熟,我们甚至可以直接攻击混乱中的玛尔萨达,位于星系传送轴附近的玛尔萨达可是拥有比弗拉卡那有更优越的位置。” “攻占玛尔萨达吗?那教廷也可能会因为违背协议而失去联盟席位……” “确实有这样的可能性,不过相对新世界联盟这种虚权组织的成员资格,攻占玛尔萨达或者获取低成本异能芯片生产技术当然更有价值。” 精明如主教,想要说服他执行这么一个高投入的计划,自然不能漏算所有潜在效益和风险。 “三天后,异能芯片工厂陷入混乱时就是最佳时机。我们可以随时根据情况调整战略。如果两个骑士不能造成巨大混乱,我们可以暗中破坏掉整个工厂,再向埃弗拉透露我们获得的情报,一旦他们成功破坏芯片工厂,即使芯片大量丢失,埃弗拉也难以察觉。而如果,他们能给埃弗拉造成重创,我们就可以伺机攻击整个玛尔萨达。到时,新世界联盟介入调查,我们也完全可以制造出一切都是由皇族内乱而引发的结果的假象,我们只是协助皇族平定内乱,最终获得了国民支持而已。” 偶尔发问,而多数时候都沉默的听着少女分析整个局势和计划的红衣主教,整个过程中都没有透露出自己的意向。 终于等到夕阳西垂的时候,他才从被夕阳映红的窗口踱步回身。 “无论胜败,损失都处于可控范围。高回报率的买卖我一向喜欢。看来你果然不会让我失望。” 坐回柔软的沙发里,主教像一头闻到血腥味的野兽,满意的闭上眼神总是税利的双眼。 “还有三天时间,行动是否实施,我会再作考虑。你现在就去通知所有成员立刻赶往空间入口附近待命,在这期间,我会核查你情报的可靠性,还有,立刻替我联系埃弗拉,让他安排我三天后参观果实工厂的事情。” “好的。” 女孩点头示意,然后微微欠身,轻拍凑上前来的人偶,才推开门离去。 半小时后,游裴涴从埃弗拉享乐的海滩离开,返回的路上,她并未直接回到主教一行的住处,而是迅速躲进一个无人的杂物储存室,找出藏在上衣里的通信器。 “plana准备工作完成。” “了解,小心行事。” “嗯,你也要小心。” 接到游裴涴从通讯器中传来的简短讯号,韩玦从房间的木质地板上起身,拿起他细心擦拭的灵子枪。 接下来,他该出发阿去玛尔萨达东部的沼泽,那片沼泽由传说中的人面魔兽看守。 加百列在调查报告中提及那里有已被弃用的早年进行合成人实验的禁区,报告中甚至提及那里可能存放了闻所未闻的异能芯片的替换载体。 他之前为埃弗拉检查机体状况的时候就察觉到他体内的芯片接收器有老化的迹象,无论消息真假,提前调查并获取备用载体总算是多了一个筹码。 离毁坏工厂的计划实施只剩几天,时间紧迫,他必须快去快回。 “你是……啊,我认识你,你是游裴涴吧?” 陌生的声音传来,游裴涴的眼睛也终于适应了室内的光线,然而他发现声音传来的地方并没有人,整个屋子内放满了各种插着管线的仪器,而传来水声的则是一台巨大的降温装置,传热的管线一直连着墙壁。 看来这些设备都是后来才加建的,管道和电缆都直接裸露在墙壁外。也难怪塔壁外的藤蔓在玛尔萨达的雨季却枯萎了。 “上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是在地下合成实验室里。到今天大概也有好几年了。” 只能成功,不容失败,他们都已踏上无法回头的旅程。 游裴涴在计划进行的前几晚潜伏到异能芯片的工厂附近,原本只是为了之后顺利实施计划而摸清地形,在她准备从茂密的树丛后翻越连着高压电网的围墙时,却突然注意到远方林立的塔楼丛中最不受注意的一个暗色塔楼的楼角似乎有异动。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形从那个塔楼的阴影里不显眼的木门后走了出来,那个人穿着暗色的斗篷,甚至连脚步都显得小心翼翼。 即便如此,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她依然断定那个人正是玛尔萨达骑士团的掌权人——埃弗拉。 他怎么会深夜一个人出现在这里?这和平日里出行总是被一大群部下簇拥的埃弗拉太不相同。 俯身等待远远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迅速潜回刚才埃弗拉站立的塔楼附近,整座塔楼都用坚硬的岩石搭建,塔身上爬着一些已经干枯的植物,触碰塔身,她注意到墙壁有些轻微发烫。但她脚下的石板却依然潮湿,甚至还有一些松动。 她提前获取的地形图上虽然在工厂的北角标注出了11个废弃塔楼的位置,而面前的这处塔楼却并不存在于地形图上。 她尝试推动没有锁口甚至没有把手的木门,这才发现这扇看似破旧的木门坚硬得像沉重的石墙。 很快,她就注意到墙角无比熟悉的暗码,是加百列曾经在他的调查报告中使用的古文字的变体。 反复敲击脚下的几块石板后,面前的木门缓慢的向里敞开。 塔内温度偏低,偶尔能听到中空的塔内有空荡荡的水滴滴落地声音,顺着传来水声的通道往下,她注意到通道尽头的黑暗里传来细微的机器运转的声音。 等她刚踏进密室时,头顶上一盏吱吱作响的灯却突然亮了,习惯了黑暗的她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明晃晃的灯光。 看来已经被发现了,想躲也来不及了。 她这才注意到,与自己对话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发着蓝光的机器。 那台机器面前有一个方形的类似音响的装置,旁边的一张孤零零的桌前的有两把椅子。似乎上一个坐在这里的人走得匆忙,并没有被放回原位的样子。 机器的屏幕闪了闪,就出现了黑白的画面。空空荡荡的画面中间坐着一个青年。 游裴涴觉得这个人有些熟悉。 “你是谁?” 这屋里的一切都太过奇怪。 “你好,我是加百列。” “加百列?!我读过你的调查报告,你已经死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这样的。不对,我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死了,或者说我并不曾存在过。” 游裴涴突然意识到,这大概与合成人的真相有关,与她一直想要找回的过去有关。 然而,此刻她却有想立刻转身逃开的欲望。 “其实你也是,游裴涴,你也早就死了。” 然而,在她挪动脚步前,加百列却已经开口了。 “我并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觉得这一切都荒诞至极,荒诞到无法反驳。 “你被合成的那一天,我在场。在联合政府的地下实验室里,我见过你。那时候你才多大?哦对,你还是个10几岁的可怜孩子,因为某些感染而殒命,我在实验室里见到你的时候,你的身体还温热着。” 听到这里,游裴涴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她拼命压住想要呕吐的欲望,控制住有些发颤的肢体,坐到仪器面前的椅子上。 她握了握自己发麻的手心,感受到自己稍快的心跳。 不可能,自有记忆开始,自己明明真真切切的活了好多年,怎么可能已经死了。 “你参与了我的合成实验?为什么?你自己应该也是合成人。” “当时的我觉得合成人实验并没有什么不好,运用特殊合成芯片赋予具有特殊天赋的人第二次生命,是值得感恩的荣幸。就像我要是没有当时被皇族支持,意外坠亡的我不可能再一次获得呼吸。这也是我当年支持并协助合成人实验的原因。” “那么现在呢?你现在似乎很后悔的样子。” “是啊,现在我这样,也算是报应。” 巨大的机器似乎也感受到屏幕里的人的低落情绪,发出了细微而短促的声响。 “联合协议支持的合成人实验根本不是为了给意外死去的人第二次生命,为了找人承受他们早年滥用试用期的改造芯片的副作用。” “副作用?正常的异能芯片确实有少量爆炸的案例,但是性能和稳定性目前来说应该已经相当完善。” “早期的异能芯片可不是这样,早年的异能芯片存在加速器官衰竭的副作用。然而新世界联盟的那群掌权的老头子几乎都为了获取异能而植入了这种早期芯片,十几年前,第一个心脏停跳的是阿郎巴斯坦星的组织掌权人,接着部分高层的机体也出现了衰竭的问题,那几年,新世界政府领导层整个都陷入了恐慌。” “按照你的说法,他们完全可以直接用合成人技术赋予这些人第二次生命。” “对,也不对。其实合成人技术最初就是为了应对早期异能芯片的副作用而研发的。然而,一方面这些早期异能芯片受体的器官已经衰竭,合成人技术并不能修复他们的机体。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愿意再贸新研发技术的风险。” “所以就找其他人当试验品?” “而且不能是普通人,而是需要机体、甚至基因都经过精心挑选的优秀人种,这也是为什么各大组织成为地下合成人实验的最终实施者。当然近年才获取弗拉卡那实权的教廷并未参与这个计划。” 也难怪,教廷原本的成员里居然没有合成人。 “但即使合成人试验成功了,按你的说法也无法修复机体受损的器官。” “所以他们需要的需要新的机体。” “你是说……可是,活体人体器官的移植很早就被新世界宪章列为反人权罪行。” “对,前提是的对象是活体器官,是活生生的人。” 屏幕里的人,虽然还是坐在地上。机器发出的短促警报声还是透露出,他情绪的不稳定。 “什么意思?” “你别忘了,我们原本都已经死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并不是真正的活体。” “呵,再生的器官储备器么?” “算是吧,既然合成人从一开始就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那么即使终止他们的存在,也并不违反规则。” “这根本不合理,目前我认识的所有改造人明明都是活生生的人。” 真是无趣,明明干着违反人性的事,却还要想尽办法打上尊重人权的名号。 “确实是这样的。医学上,改造人和普通人的机体并无差别。甚至我们还通常拥有强化机体带来的异能,你知道合成人的机体的主要来源是什么吗?” “你不是说应该是各大组织挑选的意外死亡的优秀个体吗?” “改造机体的时机非常重要,人一旦死亡,机体都会受到不可逆的损伤,所以进行改造人实验的机体最好是能在死亡前就确定。” “怎么确定?改造实验的机体不是都是意外死亡的么?”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最初我获取的资料记载改造人的供体是各国控权组织的边缘成员。一方面,政府为了确保这项具有违反宪章风险的实验的保密性,并没有向全民公开。另一方面组织成员的机体质量通常是有保障的。” “如果这些被改造的成员知悉自己获取的第二次生命只是被当成活体器官储备,大概会一枪崩了这些老头子……” “是,更棘手的是,虽然在机体被合成后,合成人不会有生前的记忆,但作为组织成员被改造后的人是不可能再被送回组织的。无论是死亡之后的重生还是之后器官被夺取后的突然消失对组织其它成员来说都太可疑了。这点就算将被改造后的成员送到其它星系也难以避免。毕竟被改造后的机体往往会因为强化机体的需求而被赋予特殊能力,实力强大,而且被赋予生命后的他们的思想也是不可控的。另外,改造实验的低于千分之一的成功率,改造人的数量也远不足以应对早期异能芯片带来的风险。” “所以……?” “我后期调查的结果是,联合政府开始秘密从组织外开始选择优秀个体。” “组织外的话,就算机体质量可以通过医学档案获得,机体的获取时间却不可能得到保障。毕竟优秀机体的死亡是不定期事件,谁都无法预计。” 枢纽世界·回复(25) “最初我也没有想明白这件事,直到最近,我才想通其中关键在于,如果机体的死亡不是意外,而是人为,一切就变得可控了。游裴涴……像你生前这样的机体优秀的反对派家族成员不就是绝佳人选?整个家族甚至星系都消失,谁又会在意某个机体的丢失。” “按照如今改造人的人口比率,要应对异能芯片的风险,‘存活’的改造人数量显然不够吧。” “是,所幸的是当今运用的主流异能芯片应当不再会引发机体衰竭。而你,是据我所知世界政府组织下最后一个改造人,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吧,即使失去记忆,在你的背叛之下,对你进行机体实验的组织也不再存在了,换句话说,改造人的实验早在多年前就终止了,而这些统治层想做的就是抹去这段见不得光的历史。” “那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可不如你幸运,我的改造是在皇族的投入下进行的,埃弗拉也是早期异能芯片的受体之一,虽然之前他机体的衰竭情况通过药物已经得到有效控制,近年来却又突然恶化。” 屏幕里的青年明明讲述的是关于自己的真相,却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据我所知,他的机体衰竭情况并没有得到修复,所以即使你是他的器官供体,你也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我的身体只是暂时被储存在玛尔萨达王宫的地下密室,器官移植的手术还没有进行,因为几乎衰竭的埃弗拉的身体需要特殊的芯片载体。” “这个备用载体的研制尚未完成?” “大概吧,至少在我的调查偶然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时,研制还没完成。” “即使皇族是当初你合成实验的投入人,现在存活的合成人也并非你一个,你好歹也是前四骑士之一,如今埃弗拉依然把你的意志保留在这里,看来并不急于将你作为备用器官供体……” “最初埃弗拉确实并不打算用我作为器官供体,只可惜,我也知悉玛尔萨达更大的秘密——现在皇族准备以低成本芯片吸引他国组织采用新型芯片,这些芯片的成本并不低,只是所有芯片都植入了定位控制系统,并且部分芯片中被设定了可以外部控制的机体突然死亡,并激发强制改造的程序。” “然而,成功率却依然低于千分之一。当然,得知这一真相的我不能容忍类似试验的进行……” “一旦他们的计划成功,德穆迦太甚至能直接摧毁或者控制整个星系。” 想到目前各星争相与德穆迦太合作获取廉价芯片,连向来不在意星系存亡的游裴涴都暗觉后脊发凉。 这样的计划真的投入实施就不仅仅是违反协议宪章了,而是公认的反物种罪行。但对于试图统治整个未来世界的野心家来说,这并不足以成为他们行动的阻碍。 “新世界联盟的那些老头子早就要求埃弗拉尽快处理掉我调查的相关信息,只是按照埃弗拉的话,我毕竟是皇族的骑士之一,或者说在他的眼里,我大概比作为器官供体有更大的价值,所以干脆把一直不愿交出所有报告,并试图对外揭露调查信息的我囚禁了起来,身体被特殊器具储存,而我的意识则通过这间屋子里的所有器械继续运作。”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有预感你会帮我,也许你会觉得好笑,但是我有个叫做卡萨琳的朋友在我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前帮我占卜了一次,我当时也只当是笑话。直到你今天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要我做什么?” “去阿奎玛,毁掉埃弗拉的备用载体。” 韩玦来到位于玛尔萨达东部的阿奎玛沼泽岸边。 他的面前,一块古旧的石碑斜斜的插在湿润的土地里。 石碑覆满青苔,再三擦拭,他才破译出上面的古老文字。 愿被蛊惑的人, 雾中的恶灵将会引领你到我的面前, 洁净之水会洗尽尘埃, 被迷惑的灵魂将永远无法逃离, 而挣脱诱惑的王者, 吾定送上永存之器,为你加冕。 读完石碑上的信息,他已明白了大半,看来埃弗拉的备用芯片载体可能确实被存放在眼前的这片沼泽深处。 为了防止它被盗走,这个传闻中的载体被存放在禁忌沼泽,而这片沼泽也住着传闻中的守护者——人面恶魔。 趁埃弗拉还未行动之前,获取载体,这是之后行动成功的重要筹码。 眼前的荒野湿地水草丛生,雾气浓厚,浅浅的岸边漂浮着粘稠的水泡,水面在森林的掩映下看不到边界。 带着水腥气息的沼泽中有一些迷路动物的骨骸。 雾气深处,一只羽毛幽黑的乌鸦不动声色的停歇在牛骨上面,血红色的瞳孔里印出他修长的身影。 拔出灵子枪,韩玦突然向远处的乌鸦射击。 砰—— 乌鸦迅速起飞,落下一根黝黑的羽毛。 韩玦的直觉果然没有错,羽毛在接触水面的瞬间变成了一支细长的小舟。 舟头有一根向内卷起的金属支架,顶端下垂挂着一盏橙黄的南瓜灯。 血红双眼的乌鸦在空中盘旋几周,落到南瓜灯的支架上,偏着脑袋困惑地看着岸边的韩玦。 韩玦踏上小舟。 看似浅到无法支撑小舟重量的水面竟然吹来一阵凉风,小舟也随之缓缓往森林深处驶去。 前方的雾气被船头划开,身后的景色又消失在浓雾之中。 直到小舟碰到潮软的陆地,浓雾突然散去,凉风停止吹拂,船头的乌鸦才振翅向前飞去。 跟随始终不紧不慢向前飞着的乌鸦,他走进一座荒弃的城市。 街道、房屋、广场全都是用巨大的石块建成。 空无一人的小城,石板的缝隙间荒草横生,长长的街道里寂静得只听得见他的脚步声。 方方正正的矮屋把小城的天空围城窄窄的一条,只在头顶留下一片灰暗的天空。 血红眼睛的乌鸦停在广场的巨大水池边不再离开。 圆形的水池上空氤氲着温暖的水雾,池边似乎修建了向下的阶梯。 蹲下身,韩玦的指尖在水面划出淡淡波纹。 是温泉。 ——洁净之水将会洗尽尘埃。 是需要泡进水中的意思么?如果这是陷阱他可是毫无还手之力。 可如果不试试,他大概也无法得到埃弗拉的载体。 将衣物放在一边,他将身体浸入温热的水中。 一直处于警惕状态的神经居然稍稍得到放松,他甚至想闭上双眼小憩一会儿。 水底悄悄冒出气泡,忽然,一股巨大的向下的力量抓住了他的小腿。 韩玦立刻睁开双眼,但已经太晚,他已经被完全拖进了水中。 温热的池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池水巨大的轰鸣掩盖其它所有声音。 睁不开眼,头顶光亮的微黄越来越远,他渐渐失去了意识。 突然睁开眼,窗外的阳光强烈到让韩玦只能半眯双眼。 这是在哪里?为什么自己会在一张巨大的床上并且双手被牢牢的束缚住? “皇子殿下,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是谁?不,他当然知道她是谁。 房间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他绝不会忘记的人。 而她缓缓起身,向韩玦走来。 乌黑柔软的头发,他爱闻它的味道,感受她温润的体温。 偏白的肤色,娇美的脸,空气中甚至还有淡淡的柑橘的气味。 “涴涴?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等你……我等了很久,很久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应该在这里……” 并不理会他的一连串疑问,女孩却是坐到他的旁边,那双眸子里流转着奇异的色彩。 “皇子殿下,留下来把,和我一起。只有我们,永远在一起,不用再想其它,什么都不再烦扰你,只有我们。” 她的声音像传说中的海妖siren。 “只有我们,永远在一起……” 充满诱惑的声音,一遍遍在他的脑中重复。 “好……” 双眼蒙上雾气,韩玦的大脑已停止思考,他机械的张开嘴回答道。 听到这个答案,女孩满意的亲吻他的嘴角,嘴角的笑意也越发清晰。 享受这场梦吧,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然而,当少女的指尖离开他。 韩玦突然睁开双眼。 深邃的眼中竟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 用力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进一步的动作。 “幻想始终是幻想,涴涴不会叫我皇子殿下。” 眼前的女孩愣了一下,随后她的样子连同周围的房间开始一片片剥落。 等到再次睁开双眼,他仍静静的待在广场的温泉中。 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 振翅的细微摩擦声从背后传来。 韩玦猛然回头,水池边不知何时站了一只有着乌黑羽翼的生物。 他拥有人的面容,尖锐的獠牙,淡色的双眼,浅金的头发。 这就是传说中的魔鬼?刚才的幻象就是它制造出来的? “不愧是皇子殿下,居然能抗拒心中最隐秘的诱惑。本以为能将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真是遗憾呢,没能偷走你的心。” 嘴角扬起邪魅的笑,韩玦轻笑出声。 “没办法,我的心……早已被人偷走了。” 跟随飞在半空中的恶魔,韩玦走向空城的深处。 “告诉我吧,你是怎么发现一切是我制造的幻象的?” 扇动巨大的羽翼,恶魔俯视向他靠近的男孩,这个外型邪魅的恶魔似乎意外的好奇心很重并且乐于与他交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与恶魔有太多交谈,从来都不是明智的事情。” “别这么叫我,我有名字,叫我君。呐,告诉我吧,告诉我,我就带你去找埃弗拉的载体。” 停止向前,恶魔悬停在空中,淡色的眼眸黯淡无光,句尾却带着愉快的尾音。 “果然是恶魔,所以无视规则么?我按照规则破解诱惑,就该得到载体。没必要再回答你的问题。” 走到恶魔身体巨大阴影的正下方,他停下脚步。 “真是的,都让你叫我君了,对我来说,从来只存在利益和一时兴起,至于规则嘛……本来就是用来修改的,不是吗?” 似乎对他的固执有些头疼,恶魔伸出长而关节分明的手指,揉了揉眉心。 “衣服。” 僵持了半分钟,不愿再浪费更多时间的,韩玦毫无起伏的声音终于响起。 “衣服?” 君疑惑的瞪大无神的双眼,轻而高频地扑腾翅膀,倒悬在空中,浅金色的头发柔顺的垂下来。 “我进温泉时,衣服明明已经脱下来了。但我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穿着衣服躺在床上……” “正常人从昏厥中醒来会注意到这个?真是失算……不过,你就凭这个?完全有可能是别人替你穿好了。” 用指尖轻轻敲打自己的尖牙,这个理由似乎难以让君相信,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窥探人内心深处的秘密并制造的幻象就这么被破解了。 “你的幻象已经接近完美,只是幻象毕竟难以将现实中难以预知的细节也模拟出来,我说过,涴涴不会叫我皇子殿下。” 实在不想再让这只好奇心膨胀的生物继续问下去,正常的魔鬼好奇心会这么重?不过,哪有什么正常的魔鬼……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 嘴角闪过意味深长的笑,君终于悬正身子,继续向前飞去。 真是不想把这种真相讲给恶魔这种生物听,韩玦拉了拉帽檐,跟了上去。 “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一切是幻象,那为什么还要等到最后?” 停止在一座拱形建筑的屋顶,君摸了摸自己尖尖的下巴,笑意更深了。 环顾四周,韩玦注意到木门上隐约可见的皇族标识。 “这里就是存放备用载体的地方吧,我没必要再回答你了。” 他把灵子枪转化成剑形态,挥手把面前的木门劈成两半。 尘埃四散而去,毫不起眼的小屋中居然运转着一个巨型的盛满淡绿色液体的容器。而漂浮在浓稠液体中间的是一个类似人造心脏的不断跳动的机械。 用提前准备好的容器将备用载体和溶液密封好,他转身走出阴暗的小屋。 “真是无聊呢,你们皇族的第一任掌权人把我困在这里好几百年,我都没有走出这片无趣的沼泽。” 身后屋顶上的君依然仰着头,坐在屋顶。 略微停顿脚步,韩玦并没有回头。 “你的使命也算完成了,玛尔萨达的控制者早就变更了,你已经自由了。” 时间不多,不能再作更多停留,韩玦大步向城市的出口方向走去。 【已经获取载体。涴涴,你还好吗?】 拿出通讯器,韩玦迅速的发送出简短的信息。 【顺利,再联系。】 收到游裴涴简短的回复,韩玦松了口气。 扑哧—— 羽翼的阴影从韩玦头顶的斜上方投下来。 “真是有意思的羁绊呢,不过,羁绊这种东西永远是绮丽又致命。想要驯服,总要冒着因失去而痛苦的风险。” 不知什么时候,君已经跟了上来。 邪魅的脸颊上居然有几分贪玩儿的稚气,它自顾自的飞在空中,不紧不慢的跟着他的脚步。 “喂,我也没处可去。不如就跟着你出沼泽玩玩儿吧。” “你要去哪儿是你的自由,但我可没有精力顾及你,更不要干扰我,对付恶魔的方法加百列的记录里并不少。” 突然打了个寒颤,君犹豫片刻又扇动翅膀跟了过来。 “放心吧,出了这片沼泽,除非我愿意,没有任何人能察觉我的存在,为我的愉快考虑,我不会干扰你的。” 教廷一行参观芯片工厂的消息对外严格保密。 四大骑士及少量带面罩的工厂员工在前方引路,主教则带领包括教廷特别执行分队队长在内的几民骨干成员紧跟其后。 异能芯片工厂是一座十余层高的塔状建筑,此刻挡在众人面前的是工厂的正门,一扇5、6米高的巨大石门。 大门钥匙孔的直径似乎达到了半米。 等众人站定后,骑士慢慢悠悠地半蹲在大门面前,当他用右手食指佩戴的戒指契到地面上的一个梅花形小孔里的时候,大地突然开始剧烈的震动。 教廷全员高度警觉,迅速站到红衣主教的周围,确保他的安全。其余三个骑士注意到他们一行的举动,也并不忙于解释,只是挑起眉笑了笑。 很快,颤动的石板向上凸起。 接近大门时,顶端才缓慢旋转变化成钥匙的形状。等巨大的石门缓缓向两侧敞开。那个骑士才扶着自己的腰慢吞吞地将戒指从地板上的契槽里退出来。 一行人踏进工厂的瞬间,石门迅速在身后关闭,发出剧烈的轰响。 教廷一行似乎再次警觉起来,迅速挡在主教的身后。 “哈哈哈哈……” 再也抑制不住,其中一个骑士仰头大笑,这个有些孩子气的脸的青年有着令人意外的低音炮,突兀的笑声回响在工厂中。 然而,在前面领路的皇族一行似乎并未注意到。在教廷成员警觉地挡在主教身后时,其中一个穿着低阶骑士服和面具的身影不动声色地走到教廷一行人的后方,并迅速在靠近门的工厂外壁上安装了几个微型爆炸装置。 向挡在前方的教会等人示意后,那名带着面罩的员工迅速消失在工厂一楼的巨型支柱后。 “贵组织成员真是机警,不过,这才刚进工厂大门,按照这个速度,今天估计无法参观完工厂吧。” 那个骑士语中带刺,他大步随着一言不发的骑士领着众人向二楼的异能芯片成品储存室走去。 主教一行人也并不反驳,继续不紧不慢地一边观察工厂内部构造一边走走停停。一行人走远,脱离教廷队伍的游裴涴才在墙角换上了轻便的室内工人制服从大厅中的支柱后走了出来。 她小心的躲进无人的角落,仔细观察工厂的内部结构。 一楼大厅的几个角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楼梯位于左前方,按照刚才骑士带领众人走的方向,成品储存室应该就位于楼梯附近。 工厂是中空的螺旋结构,楼层越往上似乎安排的看守越多,顶楼附近设置了专门的线路管护室,工厂的总控制室应该就位于那一层。 啪—— 摸清室内情况,她利用提前准备好的微型发射装置,精准的将电磁干扰装置射击到各个监控头的侧面,立刻,位于顶楼的控制室内工厂的监控画面全部消失。 大腹便便的皇族监控值班负责人正翘着腿看报纸,直到偶然抬头时,他才发现了这种异常,立刻扔下报纸通知维修人员。 “技术科成员注意,请立刻检修工厂监控。监控页面已全部消失。” 趁着监控设备停止运作的时机,游裴涴迅速运用能力出现在每个监控设备的附近,并从设备的监拍角度利用动态拍摄装置记录下了工厂走廊和大厅里空无一人的影像。 在她将拍摄的特制动态影像固定在监控设备的前方,并确认无误后,她拆除了监控设备上附着的电磁干扰装置。 工厂顶楼监控室里的设备恢复运转,监控室的屏幕上也随即显示出工厂里一切正常的画面。 有些惊讶,不过毕竟虚惊一场,控制室的负责人再次通过通迅内线告知成员,“工厂监控设备故障已经消除,技术科立即回到原科室待命。” 确认一楼大厅已经安全后,游裴涴才开始观察自己所在的工厂,试图获取更多信息。 动作干净利落,游裴涴运用瞬时分身能力迅地放倒工厂底层的看守,从藏身的石柱后往上观察。 她发现二楼底角楼梯附近一扇大门前的看守数量明显多于工厂内所有其它地方。 她注意到教廷一行人被带往三楼的一个有着玻璃外墙的,类似于会议厅的地方。而一直领着他们的骑士团却不紧不慢地带着一个部下走进了那个看守众多的大门。 数分钟后,他又慢吞吞地领着那个部下的从那扇大门后出来走向教廷一行所在的会议厅,那个部下手里托着的正是典型地芯片承载设备。 看起来那扇看守众多的大门后大概就是皇族的芯片成品储藏室。 果然,游裴涴的通讯器在骑士团进入会议厅不久后震动起来。 一个教员传来讯息,他们已接触成品芯片,而趁骑士团不注意在他跟随的部下衣角下黏贴的定位、窃听设备证实二楼底角的那个厅室里存放着大量芯片成品。 游裴涴这才俯身从自己藏身的石柱后探出身,身影飞快地在工厂底角的各个位置闪过。 短短几分钟,她已经在芯片成品储藏室下方的承重墙上安装多枚微型炸弹。 只要她轻轻按动手中的按钮,工厂的外墙和二楼的整个储存室都会瞬间炸开。而一旦爆炸发生,埋伏在森林附近的教廷成员和工厂内的其它成员都将立刻采取行动。 “爆破装置就位。” 把君送上前往他星的飞行器后,韩玦接收到女孩发来的讯号。 他用以飞行器船票从君那里换来的设备把备用芯片承载器放置妥当。 一切就绪,他起身向埃弗拉所在的玛尔萨达王宫出发。 “埃弗拉,是时候让你付出代价了。” 游裴涴通过楼梯准备潜入顶楼的控制室时,楼道旁的一间门后传来皮鞭抽打和叫骂的声音。 咚。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门上。 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细缝,游裴涴利用微型探视装置观察门内的情况。 “早告诉过你们都不要偷懒!更不要妄想反抗!下次再让我发现,下场就是这样!” 门后发福的监管用力挥舞手中的皮鞭。 被皮鞭抽打着的是一队衣衫褴褛的人,他们的耳后都有赤色的图腾纹身,身形也比通常的坎特伯雷人略微矮小一些。 游裴涴认得这种图腾。 这是曾居住于德穆迦太的邻星的约翰德人。 世界政府的报告中,他们两族争夺两星之间的空间能源转换点,战火持续了上百年。 而30年前,在埃弗拉的前线领导下,皇族骑士团彻底击溃了他们的政府军,两星达成了停战协议,遗憾的是很快邻星就因为灵子能源站的意外爆炸而彻底变为废墟。 而当时从玛尔萨达返回的唯一一艘战俘返还星际摆渡艇也神秘失踪了。 游裴涴原以为这群拥有世界上最美最古老的文字的种族已经灭绝,没想到今天居然能在玛尔萨达的异能芯片的地下生产工厂看到他们。 这群约翰德人似乎早已失去了好战的本性,如果没有他们耳后的图腾,大概只会被当成普通的奴隶。这些人残破的衣物外都套着长长的绳索。很难想象这些瘦骨如柴、羸弱的人是如何拉动身后巨大的运输车的。 “别走!大家不要服从这些玛尔萨达畜生。一起反抗!我们可以一起逃出去的……啊!” 倒在门板上的是一个有着机械右臂的约翰德少年,他挥舞着锈迹斑斑的手臂,甚至用力敲击身后的门板,大声向前方劳作的同族呐喊。 远处拉着绳索奋力拉动运输车的约翰德人,少数会默默抬头看一眼被摔到门下的少年,随即轻轻地叹气摇头,然后又默默低下头去继续拉着运输车向前走。 一个白发老人实在看不下去低声道,“别反抗了,约翰德的战斗能力在新科技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因为反抗,我们的星球现在已是一片废墟,别傻了。活下去,不好吗?” 而更多的约翰德人,甚至从始至终未曾稍稍回头,只是麻木的低着头,用力拉着肩头的绳索。 “啪!” 又是清脆的一声鞭响,皮鞭的末梢甩在叫喊的少年身上,他铁质但已锈蚀的胳膊瞬间被抽出一条裂缝。 “你给我住嘴!我对你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把这个废物送进焚烧厂,反正他也没有利用价值了……看到没?愚蠢的奴隶们,这就是反抗的下场!” 向附近的带着面罩的工作人员指示几句,大腹便便的监工押看着羸弱的约翰德人继续向前运送材料。 待运送队伍离去,带着面罩的一队警卫队才走向门边准备将咒骂不止的少年带走,然而,等他们走到门边,才发现那里只留下些许的破碎螺母和铁屑,那个令人恼怒的逆反约翰德少年却已蹊跷地不见踪影。 估计是逃走了吧。 也罢,这样羸弱的奴隶,身体毁损的机械部分不去维修,很快就会导致身体机能衰竭而亡的。 “唔……放开我!畜生!你要带我去哪里?!” “闭嘴。” 女孩子的声音。 那个瘦小的少年微微一愣。 直到确认装配枪械的警卫人员已经远离房外的走廊,游裴涴才松开扣着少年双臂的手。 “好了,安全了。” “你这个可疑的异族人!你想干什么!?” 被松开束缚的少年立刻作出防御的姿势,虚张声势的在空中挥舞他残缺的胳膊。 游裴涴利落地拿出微型探照灯观察了一下黑暗室内的环境,随即又一把拧过少年未被改造的手臂,反手把他按倒在地。 “啊!!!放开我!我就知道你这个异族人不安好心!!啊!” 并不理会不断挣扎,拼命蹬着双腿的少年,游裴涴单手将羸弱的少年按在原地,另一只手则迅速的探进自己在腰间的压缩包里,翻找出特质机械粘合剂。 “咦!!~~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快拿开!混账,你快放开我!!!” 游裴涴迅速并精准地用粘胶涂抹在少年胳膊裂口的地方,短短几分钟后,少年已经失去机能的胳膊已经被稳稳当当地拼接了回去。 曾经多次修复教廷基地里的复杂大型机械,复原这个约翰德少年的胳膊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 她把一顶褐色的帽子扣在仍在惊讶中,有着整齐刘海的少年头上。 “果然用帽子遮住你的平头,你看起来会稍微不那么混账。” 大概是刚才挣扎的时候弄掉了帽子,帽子被扣回头上后,一直处于愤怒和惊讶中的约翰德少年也终于安静了几秒。 似乎觉得有点尴尬,约翰德少年假装低头整理自己破旧的衣角。 “那个……我叫何储……谢谢。” “游裴涴。” 点了点头,游裴涴递去腰间压缩医疗包里的医用纱布。 不再拒绝,低头擦拭自己机械胳膊接合处多余的粘结剂,少年仍旧低着头观察自己的手臂,“你为什么救我?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听到身后传来的话,原本已经走向门口的女孩稍停脚步偏着头思考了起来。 “原因?事实上我也不清楚。” “真是奇怪的家伙……你该不会不是人类吧?” 何储印象中的异族人似乎总是挥舞着皮鞭逼迫约翰德人劳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还真不是……再会。” 不再停留,游裴涴轻轻推开房门独自离去。 为什么会花费时间去帮这个和自己毫无关联的约翰德少年?自从到了玛尔萨达,或者说遇见了韩玦,她已经做了太多超乎自己习惯和理性的事。 大概是因为,她知道,在过去这些逃亡和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敌人的残暴和凶恶她已不太能记清,挥之不去的是无数次身临绝境时所谓同类或伙伴的沉默。 可惜,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自有人类以来,循环往复,从来没有变过。 我们的世界就像魔术师从大礼帽中拉出的白兔,而人们都是是生活在兔子毛中的微生物。孩童出生于兔子毛的尖端。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世事的打磨,越来越多的人会选择沿着兔子毛向下爬,一直爬到兔子毛的底端,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 行凶者太过残暴,任何的反抗都可能会引发灭顶之灾。而星系间常年不断的战火也让所谓“社会稳定”变成了终极追求。 静默的活着就好,身边的人,活着就好。别去关心不该关心的事,别去关注不该关注的人。 而也有那么一些倔强而固执的人,他们牢牢的抱住风雨飘摇的毛发尖端,想要一睹魔术师的真容。它们大声的向下呼喊,“快抬起头来,看一看吧,我们的世界不该只是这样。” 然而那些习以为常的灵魂常常只会继续低头汗流浃背的生活。世界就该是这样,这些头顶上的疯子到底在聒噪些什么? 于是,世界就这样继续沉默的转动着,永远停留在兔子的毛发底端。 其实每个人在心底深处都在恶意地期待世界末日的来临,崩溃的预兆早已出现,奈何这世间有几个人会舍得拒绝美梦而拥抱刺目的真相呢? 也许自己会停下计划,救下门后濒死的约翰德少年,就是因为游裴涴相信,这位约翰德少年是那种可贵的,站在毛发尖端上的人吧。 枢纽世界·回复(26) 她迅速的潜到位于顶楼的监控室前,利落的甩出手刀,守在顶楼控制室门外的警卫应声倒地。 推开控制室的大门,翘着二郎腿的值班负责人惊吓得扔掉了报纸。 这位可怜的负责人迅速按动了工厂通话的内线按钮,然而他还来不及发出任何音节,不知何时自己身后已经站着一个与面前少女一模一样的身影,而背后的少女正用她手中锐利的刀锋压迫着他颈部的皮肤。 松开按在通话键上的手指,他冒着冷汗的脖子被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击中,随后他肥胖的身躯就重重倒在地上。 用绳索捆绑晕死过去的警卫和值班负责人,游裴涴用结实的粗布封住他们的嘴,预防他们醒来后发出声响,确认监视屏幕上的工厂各个楼层一切正常,游裴涴按动手中一楼微型炸弹的引爆按钮。 砰——!! 巨大爆炸引发整个塔状工厂的剧烈震动。 工厂的大门和芯片储存室的墙壁瞬间坍塌,炸弹爆炸的威力使工厂内外都笼罩在扬起的尘雾中。 “怎么回事?!” 巨响之后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坐在红衣主教对面的骑士团立刻站起身。 红衣主教却依然舒适的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抬眼示意坐在自己右侧用手托着下巴的教员,而后者伸手端起已经被爆炸的振动溅出一点的咖啡,悠然的喝了一口。 “诶,你们这个咖啡还不错。” “看来是出了什么乱子,你们皇族的安全防卫系统也不过如此。”红衣主教慢悠悠地转过头略带嘲讽的冲对面的骑士说道。 工厂内小型的爆炸依然还在持续,骑士团也顾不得和他们一行继续交谈。 “今天的工厂参观计划终止,我会安排部下带领你们撤离。现在我必须去处理一些事情。”二人迅速召集手下向爆炸产生的方位赶去。 一时间偌大的会议厅,只剩下教廷一行人。 眼见骑士团离开,主教才转头示意身旁低头摆弄通讯器,已经冷下脸的手下。 “看来小游提供的骑士团试图破坏工厂的消息确有其事,不过这几个小子的演技还真是逼真,居然还真一副慌张的样子。” “他们这样大概是想留条后路,如果他们的计划在破坏工厂阶段就失败,大概就会顺理成章的甩锅给我们的成员。” “也许吧,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算了,通知全体成员,随时待命。” 很快,游裴涴的通讯器就收到出执行队长发给全员的语音讯息,“骑士团已经开始行动。估计1小时后,他们将趁乱攻占整座工厂。教廷全员立即将厂内能找到的成品异能芯片转移。完成后即刻撤离到北海岸的舰队上待命。工厂主楼爆炸倒塌之时,全员立刻进攻玛尔萨达。” 坐在监控大厅屏幕前的游裴涴看到骑士团正在赶往一楼大厅的路上。 在漂浮火药味的空气中,她短暂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警报声依然在持续,她拿出与韩玦联系的通讯器。 “工厂爆破完成。” 韩玦……我等你。 埃弗拉逆光坐在玛尔萨达王宫顶层空空荡荡的大厅里。 他远远听见王宫走廊深处孤零零的脚步声,他看见走廊那头韩玦缓缓走来的身影。 骑士团和其它特别执行员依然在外星系无法及时赶回,他们依然身在爆炸不断的异能芯片工厂,而最器重的手下也在一天前被他派去处理格瑞德森林突然爆发的巨人动乱。 此刻,王宫中能称得上真正战斗力的只剩埃弗拉一人。 “对于工厂发生的爆炸,皇子殿下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埃弗拉的语气甚至反常的有些温和。 他依然逆光坐着看不清表情,只是反反复复地把玩手里的短鞘利刃。 停止脚步,韩玦的右手握紧腰侧的灵子枪。 “埃弗拉,我要你对外宣布玛尔萨达放弃在德穆迦太统治席里的位置,并且你本人同时放弃在皇族的控制权。” “哈哈哈哈哈……” 靠坐在巨型沙发里,埃弗拉阴冷的笑声骇人的回响在有着巨大穹顶的空旷大厅里。 “小子,你以为就凭几个安装在工厂的炸弹就能威胁到我?这种工厂我想重建几个,就重建几个。” 连虚假的恭敬也懒得再表达,埃弗拉将盘坐的右腿放回地面,语气里怪异的温和也荡然无存。 “哦?是吗?看看这个再下定论吧。” 韩玦指节分明的手中,握着一个破损的门锁,埃弗拉当然认得那是存放自己备用芯片承载器的石屋的铁锁。 看清韩玦手中的物件,他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 “皇子殿下,你要知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交出我的备用芯片承载器,我可以考虑让你死得痛快些。” “哦?是吗?你再听听这个。” 从上衣中拿出微微颤动的通讯器,韩玦播放出手机中的一段语音信息。 “教廷全员立即将厂内能找到的成品异能芯片转移,完成后即刻撤离到北海岸的舰队上待命。工厂主楼爆炸倒塌之时,全员立刻进攻玛尔萨达。” 这个声音埃弗拉认得,那是教廷特别行动组队长的声音。 他面色已经铁青,连窗口的逆光也遮不住他脸上因盛怒而暴起的青筋,他早觉得教廷突然提出参观工厂的要求有些蹊跷,没想到他们的胆子大到这个份儿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为什么要害死加百列,他为皇族付出了多少你比我更清楚。” 韩玦并没有回答佛朗的问题,面色依然波澜不惊,只是右手已将灵子枪的枪鞘攥出声响。 “原来是为了给加百列报仇吗?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啊,可惜我还一直帮你扫清障碍。” 埃弗拉已从王座上站起,暗褐色的皮质大衣垂到他的小腿。 丝毫不惧怕他释放出来的骇人压迫感,韩玦依然悠然的靠着大厅中巨大的石柱。 “还有最后一分钟,宣布玛尔萨达放弃新世界联合政府席位,否者,你将同时失去这里的控制权和你的备用芯片载体。” “你就这么想死吗?” 一步步向韩玦走近,埃弗拉的语气冰冷而血腥。 “现在还有30秒,29,28……” 无动于衷,韩玦一丝不乱的继续倒数。 终于走到大厅中央的灯光下,埃弗拉的双眼因为盛怒而充血。 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低下头在裤兜里翻找什么。 “20,19……” “皇子殿下,你最好不要得意得太早。” 现在埃弗拉的脸色已经不足以用狰狞来形容,他按动从衣兜里翻出的微型按钮,巨大的手掌把手里的遥控装置捏得咯吱作响。 王宫房顶的微型投影装置被打开了。 短暂的闪光后,屏幕上出现了上千个红外感应画面.这是异能芯片生产工厂中存活的所有人的感应画面。 在建成工厂时,埃弗拉特别秘密在工厂内安置了这种耗能巨大的紧急监控装置,随后,埃弗拉从众多监控里调出了一个画面。 画面中是一个少年的身影。 ?!她怎么会还在工厂?现在他她应该已经撤离出工厂了。 始料未及的情况,让韩玦暂停了倒数。 此时的游裴涴似乎腿部受了伤,靠坐在工厂六楼的走廊里。 工厂中的夜间红外摄像头,正对着她。然而,她却对屋顶的隐秘摄像头和自己身上来回游移的几个红色光点毫不知情。 和韩玦约定好的通话时间到了。 游裴涴忍住腿部的剧痛,拿出了与他联系的通讯器,深深呼吸,她希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 只是她不知道,此时王宫中的韩玦与埃弗拉都已通过摄像头,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叮—— 少年手中的通讯器准时响起。 “接啊,皇子殿下。” 停止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埃弗拉逆光的影子笼罩着他。 “你太天真了,皇子殿下,你以为你从我的密室里把她带走我会毫不知情吗?从弗拉卡那的人提出要参观工厂时,我就猜到了你们想要入侵工厂的诡计。只是没想到,你会活得这么不耐烦。居然想利用他进攻玛尔萨达。真是可惜啊……皇子殿下,你只差一点点,怪只怪,我唯一算对的一步就是,她是你的同伙,而教廷一行入侵工厂的计划,她一定会亲自参与。” 不可一世的傲慢表情也终于回到了埃弗拉的脸上,然而盛怒后的他手指依然有点下意识的发颤,几乎要把他掌心中的遥控装置捏碎。 短短半分钟内,情况完全逆转。 “皇子殿下,你要知道。我只要轻轻按动这个按钮,她的身上就会再多出几个枪眼。对,就是这个……” 啪。 又是一阵锥心的剧痛,这次游裴涴的左肩被突如其来的子弹整个击穿,温热的鲜血随即流淌下来。 剧痛让神经麻木,工厂里一片黑暗。 她无法预测下一次的射击会从什么方向过来,只能徒劳的尝试向不远处的楼梯移动,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离黑暗中的危险远一点。 可是,身体已经完全动不了,看来这并不是普通的子弹,大概是添加了麻痹神经的药剂……不断流失的血液,让她的意识也开始散失。 用力咬住下唇,她试图集中精力。 顾不了这么多了,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只要按动主塔的爆破装置就好了。 韩玦,快接电话啊,再这么下去…… 游裴涴身上游移的红色光点这次停止在了心脏的位置。 “住手!” 韩玦瞪大双眼,迅速拔出灵子枪,想要夺过埃弗拉掌中的控制装置。 在他即将拔枪的瞬间,佛朗迅速侧身,躲到了座椅后,子弹直直的击中刚才他所在的座椅。 砰! “哈哈哈哈.就凭你还想杀了我?你还是太天真了。” 埃弗拉随即拉动隐藏在座椅侧的把手。 轰!! 用肉眼几乎看不到的巨型灵子防弹罩从大厅的房顶结结实实地砸了下来,把韩玦彻底困在了中间。 面色阴冷,埃弗拉从椅背后走出来,手里上下抛着控制工厂内射击装置的遥控装置,他有意无意的动作,再次触碰到了上面的按钮。 啪! “不!!” 几乎绝望的回头看摄像头传来的影像,韩玦的双眼因激动而轻微充血。 这一次,冰冷的子弹恶狠狠的向着她的心脏飞去。 埃弗拉的嘴角无法抑制的露出骇人的笑容。 然而,就在疾飞的子弹离她还有不到一米的距离时,一个黑影突然蹿了出来,挡在了致命的弹道前。 钢铁碎裂的声音。 随后被一只被击碎的钢铁手臂的砸到了地板上。 “……何储?你为什么救我?” “咳咳,我何储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现在我们算是扯平了。” 倒在地下的少年剧烈的咳嗽起来,与机械手臂连接的部位也开始大量出血。 同样身受枪伤动弹不得的女孩不知该如何是好。 “何储,你别说话,我会想办法修复你的手臂的。” “你还是先想想我们该怎么逃出去吧……算了,如果你当初不救我,我现在已经被焚化炉烧成炭灰了,我也厌倦了,这种毫无起色的生活。还好,现在,我不欠你什么……” 随后一向聒噪的少年难得的平静。 他一动不动,血液从额头的伤口顺着耳廓滑下去,沾染少年耳后代表勇气和力量的图腾,他闭上双眼,平静得像睡着了一样。 影像中的女孩似乎没事,韩玦迅速定下神。 放置埃弗拉备用芯片的承载器凭空出现在他的手上。 随后被困在透明防弹罩中的韩玦蹲下身拿出刀形态的灵子枪,锋利的刀刃柱在他放置在地面上的备用载体上。 “让你的部下,立刻放下枪。” 不紧不慢,埃弗拉仍然没有放开手中控制器的意思。 “哎呀,居然被该死的约翰德奴隶坏了事,看来今后要对它们严加管理才行。” 稍稍用力,韩玦手中的刀刃把地面上薄薄的芯片载体压出印迹。 “放下枪。立刻!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皇子殿下,你这样真是让我为难。你甚至让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启动炸毁整个工厂的程序……” 屏幕上的女孩已经失去了意识,而游移在她身上的光点却仍为撤去。 “你可以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帐,工厂里至少还有上千皇族的成员,骑士团也还在里面。” “那又怎么样?我现在只想看到那女孩和教廷这群杂碎的被烧焦的尸体。” “整个玛尔萨达都有教廷的成员。你炸毁工厂,他们就会立刻攻击玛尔萨达,我并不认为失去骑士团的你能全身而退,现在工厂的主塔还没有爆炸,教廷反而不会轻举妄动,你还有考虑的时间。” 韩玦的话让埃弗拉失去了原本高昂的立刻启动工厂自爆程序的冲动,他坐回窗前的座椅中,沉默的捏着手里的遥控装置。 “交出芯片承载器,我可以考虑让你和那个女孩晚点再死。”埃弗拉用力的揉着太阳穴,似乎非常认真的思夺这件事。 韩玦看着影像中的女孩和她身上游移的光点,静默了片刻。 自己的实力还是不够,不足以为加百列报仇,甚至不足以保护好身边的人……不够强大,却贸然行动才导致现在的失败,但至少…… “让你的部下把游裴涴送出工厂,我看到她离开工厂时会给你芯片承载器。” “哈哈……居然为了一个异族人放弃你的计划,这可真不像你啊,看来部下报告的情况果然是真的,好吧,为了把损失降到最小,我同意你的条件。” 终于,韩玦起身把刀刃从地面上的承载器上移开。 埃弗拉拿出了通讯器打给了骑士团。 “游裴涴在六楼的走廊,你们把她带出工厂。” 直到监控画面显示骑士团的成员带着游裴涴离开工厂,韩玦才松了一口气,工厂外都隐藏着教会的成员,埃弗拉大概也不敢轻举妄动。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韩玦将芯片载体放在了防弹罩里升起的一个承载台上。 “真是难看啊,皇子殿下,这就是你贸然攻击强者的下场,不过,也不用再看到你了。明天我就会送你去另一个世界。哈哈……真是遗憾呐。” 是啊,还是太贸然。对不起,加百列,没能为你报仇。 对不起,涴涴,你也许再也等不到我了。 我现在唯一还能做到的,就是保证你的安全离开。 事到如今,韩玦知道自己“意外横死”大概只是时间问题,埃弗拉拿到芯片备用载体后,他反而觉得平静。 几个小时后,被困在防弹罩中的deft听见imp和pawn的声音时并不意外。然而,当他看见双手被手铐扣在身后,肩膀和小腿的衣物都染上血迹的meiko时,却还是被深不见底的恐惧感给笼罩。 “怎么现在才到?” 从走廊里走回大厅的埃弗拉示意身后的部下为骑士团挪来座椅。 “避开教廷的成员花了一点时间……皇子殿下,没想到您竟然会和教廷勾结,你想推翻皇族的统治还是想谋权篡位?” 被束缚住的游裴涴被埃弗拉的近身部下按住,跪倒在韩玦所在的防弹罩外。她低垂的眼睛没有焦距,大概是处于骑士团的精神控制下。 还是太天真了,跟埃弗拉做交易果然不是明智的选择,虽然当初在交出芯片载体时就有预想到这样的结果,然而当时的他也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是埃弗拉害死了加百列,在明知你们还在异能芯片生产厂里时,他还试图启动工厂的自爆程序,你们……” “加百列的死是意外,我已经告诉你很多次了,我看是你想炸死我们吧,整个工厂里都是教廷的人装的炸弹,现在整个玛尔萨达也都是他们的成员,你可真让我们寒心啊,没想到有一天,我们敬重的皇子殿下想要害死我们。” “……” 韩玦看到远处的埃弗拉看似随意举起枪,枪口正对着跪倒在地的女生,他也只能低下头,不再回应骑士团的质问。 “行了,别闲聊了,欧拉,让我们再看一次你对待叛徒最赏心悦目的处决方式吧。” 其中一个骑士点点头,游裴涴就摇晃着从地上站了起来,默默走向开启了一人高的缺口的防护罩里。 看着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低垂双眼的女孩,韩玦坐在地板上没有动。 “杀了他,杀死你面前这个人。” 骑士沉声命令道。 “我会让你们其中一个人活下去,哈哈哈……用你的灵子枪击穿他的心脏吧,皇子殿下,然后像蝼蚁一样在痛苦中活下去。” 埃弗拉狂妄的笑声回响在大厅里,韩玦依然坐在地板中间没有动,他知道自己死后游裴涴也大概凶多吉少,只是他真的办不到。 办不到用自己的灵子枪攻击面前这个举着枪向他靠近的人。 “杀了他,杀了他……” 游裴涴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眼中无神却不断的重复着命令。 韩玦看见她的脸颊上有血,听见她的脚步一下一下踩在地板上。 短短的时间里,韩玦想起第一次在时域的窗前看到那个瘦削的身影,想起上任酒会上游裴涴微醺的脸,暴风雨里破旧的木质小屋,想起自己房间里那盏白色的海螺灯…… 终于面前的少女,跪坐下来。用漆黑的枪口抵在他的眉心。 “再见了,涴涴。” 他再一次看向自己面前少女的双眼,试图读懂里面的东西。 片刻后,他闭上双眼,等待死亡的来临。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稳而有力。 砰! 终于,一声枪响后,韩玦直直的向后倒去,身体重重的砸在地板上。 “哈哈!!!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 埃弗拉再也无法抑制的狂笑了起来。 结束了,都结束了,到底是他赢了。 枪响后的游裴涴似乎从精神控制中解脱出来,手中的枪口还在发烫,而面前的韩玦则倒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 游裴涴立刻拼命冲了过去,把已经闭上双眼的男孩搂进怀里,他的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游裴涴用尽全力把他抱在怀里,泪水也不受控制的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都结束了。” 欧拉骑士打了个哈欠,坐直了身体。另一个骑士也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拿起自己常用的短柄枪。 埃弗拉命人把防护罩升起来,接着骑士就摇晃着身体向依然在大厅中间,紧紧搂着韩玦的游裴涴走了过去。 慢慢的举起了枪,把枪口对准了她的后脑勺。 “真是难看,我也看够了,欧拉,随我去找教廷的人谈判,你清理完后立刻跟过来。” 埃弗拉从身边经过时,骑士摔掉手中燃到尽头的烟头,并一脚踩灭,然后把食指压在了对准游裴涴的扳机上。 “我跟你说过,我讨厌你命令的语气。” 埃弗拉也早已习惯了他顶撞的语气,继续往门外走去。 叭—— 奇怪的响声从背后传来,埃弗拉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哈哈哈,开个玩笑啦。” 只见那个骑士举着的枪口弹出粉色的彩带,这人用的明明就是儿童市场售卖的玩具手枪。 然而埃弗拉和他的近身部下们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埃弗拉的右腿和左肩就连续中了两枪。 不可置信的转身,他看见身后的欧拉举着冒着硝烟的枪口对着自己,而自己的所有近身部下则早已仰面倒下。 形势再次戏剧化的翻转。 “我怎么之前没发现,你的演技还不错?可算从这个该死的防护罩里出来了……” 倒在女孩怀里的韩玦依然赖着不动,却是闭着眼睛开了口。 “为什么?” 一切变化都来得太过突然,跪倒在地的埃弗拉挣扎着想去摸腰间的手枪,却被眼疾手快的骑士对着手掌又开了一枪。 埃弗拉撕心裂肺的吼叫就这么在王宫大厅门口炸开了。 游裴涴和韩玦也终于从地上起身。 “对啊,为什么……在涴涴扣动扳机,你对我眨眼之前,我完全没料想到……为什么你们会帮我们……” 砰、砰、砰—— “都说过,我讨厌你命令我的语气了。” 那个骑士一边聊着天,一边又向着倒地的埃弗拉补了几枪,确认他彻底晕厥过去。 “因为她带我和欧拉去见了一个老友。”那个骑士走到韩玦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谁?” “加百列。” 在遇见韩玦之前,游裴涴曾以为生活早已平淡无常,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会舍不得。 说不上后悔,只是觉得,依赖实在是可怕的东西。如果不曾遇见他,也许现在至少能一如既往,无坚不摧的独自活着。 而此刻,面对她即将离开的空空荡荡的西海岸庄园,庭院里那些醋栗依然杂乱、茂盛,院子里的小奶狗也一如既地乖乖趴在地上,让仆人为它修剪毛发。阁楼里他离开前阅读的书本也还放在那里…… 游裴涴在二楼的房间阳台沏好两盏热茶,只是对面的位置却空无一人。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虽然他早已听出那不是韩玦,但却仍有些忐忑的回过头,等待房门被谁推开。 果然不是他呢。 门口站着的是教廷的执行长官,靠在门边的他依然一如既往的低着头玩儿着通讯器。 “小游,是时候出发了。” “去哪?” 她歪着头问他。 “回弗拉卡那啊,我们在这里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异能芯片因为有问题也不能用了。联合政府的调查员很快就会到德穆迦太调查埃弗拉的事,皇族也很快会重组,万一卷入这些事,挺麻烦的。” “我知道了。”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见到韩玦,他和皇族其他干部近期因为处理动乱和重组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是啊,毕竟韩玦是德穆迦太的皇族,而她自己也得回弗拉卡那。 动乱之后的玛尔萨达经过了一次大的改革,改造人的实验被彻底废止,巨人和约翰德奴隶被解放,除了这些,已经没有人会回想起两年前的那场动乱。 这或许是因为趋利避害这种人类的本能。 游裴涴总试图让自己更忙一些,这样也许她能见到韩玦的日子就会更近一些。一种陌生的,名为想念的东西像藤蔓一样疯快滋长。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以后,游裴涴学会把整个关于玛尔萨达的记忆都被归置到一个不被触及的空间里。 她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关于爱情。 之后的漫长时间里,她都如常在弗拉卡那完成各种任务。 她总是尝试接一个又一个的任务,到后来连多疑的主教都彻底将这个总能完成任务的少女列为最得力的部下。 找回了关于自己的过去,游裴涴也终于能再次坦然的微笑,终于她觉得自己所在的弗拉卡那成了新的归处。 只有每每夜晚独自在书房阅读时,她才会不时想起关于韩玦的,那既鲜活又陌生的曾经。 不知是之后的第几个清晨。 那天,游裴涴翻开当天的报纸的时候,韩玦的面容却又这么毫无预兆地印入眼帘。 依然是同样的短发,依然是那双狭长的眼睛,只是岁月让他的面容更加坚毅,而游裴涴也注意到,照片里的男生的胸口有一处小小的纹身,那是一种古老的文字,而它所代表的正是自己的名字--涴。 就这样,那天,她突然又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新闻的标题上写着:德穆迦太皇子殿下离开穆星,皇族表示他们与其已脱离关系。 立刻从桌前起身,游裴涴走出自己在基地的房间,她向楼下走去,感受到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跳跃。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她想见他,想要立刻见到他。 然而,当她走到大厅里时,她却停下了脚步。 大门开了,门口的逆光里站着一个身影,依然瘦瘦高高的,他有着看起来柔软的短发,腰间有一把灵子枪。 那人看到面前的女孩就大步走了过来,结结实实的把人拥进怀里。 游裴涴闻到他身上曾经无比熟悉的清冽的味道。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长久的交谈,他们谈到很多事,关于现在,却不再提及从前。 游裴涴不再去追问为什么那年韩玦没有如约出现。 韩玦也不去问什么时候,女孩决定留在弗拉卡那。 是啊,过去的已经过去。 庆幸的是,他们现在还能站在彼此面前,比从前更坚定,更完整。 不久后,在夕阳落下的海边他们建起一座不大的房子。 在庭院里养着一只黏人的小猫和一只大的温柔的狗。 从此,游裴涴不用再忧心那个心底的秘密,因为,那个关于我爱你的秘密,就和自己在一起。 十指相扣,唇齿相依。 枢纽世界·回复(27) 明天就是千家二小姐的大喜之日了,可她这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准确来说,自从伐北大军大胜回朝进了那大殿受封开始,她的心情就堪称大起大落,那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将门之子只向当今圣上请了一个赏,那就是求皇上将王爷府的小郡主许给了他。 这消息一传出来,她的心里就跟泼了醋似的酸得厉害,心窝子绞成一团发苦生疼。 只不过是在14岁那年本着凑热闹的心思跟着登上了城门去送别大军,在城墙上直直地看了一眼那领头的将领,这一眼就把她一颗赤诚柔软的心给看丢了出去。 将门无犬子,夏家最小的儿子也终究开始挑起了大梁。坐在马背上的身影挺直如松,头盔下的面容只堪堪能瞧个轮廓,骠壮的战马毛皮顺亮,缰绳一拉,硕大的前蹄扬起了不少的尘土,长鸣洪亮,端的是个豪情万丈。不少多愁善感的姑娘已经红了眼眶开始祈祷上天保佑将士们能够平安凯旋。 一声“出发”愣是从嘈杂的窃窃交谈声中突了围,炸开在耳边仿佛还有回响。 围在两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惊叹着冷硬铁甲肃肃摩擦的气势,随后黑压压的大军整齐地伐进。 男儿当如是,从小被笼罩在羽翼下护了个严实的小郡主由衷地感叹。 本来吧,她上头有个深受皇上宠爱的皇后姐姐,底下还有个柔顺可人的妹妹。按理来说她这不上不下的孩子是最不得受宠爱的,但偏偏她生得伶俐可爱,小时候又体弱多病,整一王府的人都把她放在心尖子上疼,哪怕是被一片树叶子擦着了都心疼得不得了。 所以哪怕只仅仅个挺拔的背影,就把她给看痴了,一见误终生可不就是这个理。 不过千瑟汐也是个豁达又乐观的主,对于自个儿毫无预警就一见钟情接受得异常的顺畅。想着凭着自己一腔真心与柔情,等着他回来了,就是块石头也要给他捂得分出桃来。 食不知味,寝难安眠,画像画了一沓小心地用黄花梨镇纸压好放在书桌一旁,还题上了“入骨相思君不知”这种她本来不屑一顾的情诗。每天就靠着上朝回来的父亲捎回来的消息琢磨着排遣时间,连捧着针线绣鸳鸯都能从那千丝万缕里勾勒出那人的线条轮廓出来。 所谓是衣带渐宽,原本被养得圆润水滑的下巴都冒出了尖儿,把厨娘的嘴上都给急出了泡,拿出了看家本领一天天的不带重样,就想着给养回那些肉来。 就这么数着指头过的日子总算是到了头,人确实是回来了,还是大胜归来。不仅击退了侵扰边疆许久的草原民族,更是乘胜追击夺回了不少被强占的土地。迎军的百姓甚至排开到了五十里城外,一时雲城热闹到了极致。 千瑟汐的心早在一次次传回来的捷报中稳了下来,只是这称赞的话还未脱出口,就被征北将军求赐婚王府小小姐的消息给堵了回来,差点没顺过气。 自己与不是孪生胜似孪生的妹妹除却小时候调皮,其他时候都规规矩矩养在深闺,夏魏君是怎么看上她的,她实在是想不通,这各般苦涩酸辣的滋味,只能自个咬紧了牙关往肚里吞,什么抢亲的想法就算是再乐观天真的人也知道是多么不切实际。 谁知道这柳暗花明又一村,兴许是上天也对她开了眼,这妹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毅然决然就和情郎私奔了,等到王爷府的人去寻的时候,哪里还找得回,一查,又是跟侯王府的少爷私定了终身,一合计还有一层青梅跟竹马两小无猜的关系,实在是下不去手拆散这对鸳鸯。 向来疼女儿的王妃一咬牙,愣是想了个胆子大破天的主意,先拿跟小女儿有几分相似的二女儿顶上嫁过去,两家本来交情就不错,再加上有她这一层身份,怎么着也不会被轻易动去了。对外就称二小姐不慎染了恶疾,见不了人,总之先缓过这一劫再说。说不定,还能来一出上错花轿嫁对郎的戏码。 还真别说,这算盘打得可真是哐哐响。 找到二女儿,都备好了说辞准备苦口婆心地劝诫一番,没想到二女儿非但没有感到受到愤怒,反而是庆幸自己还有机会搏一把争取一下自己的心上人,若不是还顾忌着不能过早暴露自己的心思,怕是当场就笑开了花。 对过了八字行过了说媒的流程,这吉日还真就迅速地给定了下来。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这大婚之日已然是近在眼前了。 接过将军府抬来的聘礼,逗了逗送来的活雁,千瑟汐还是感受到了全府上下性命系于一身的重担,在忧喜交加中辗转反侧了良久才睡去。 等到了丑时,她被伺候着换上了准备好的喜服,一套新娘装,披凤镶霞,华李富贵,红袄绣履,飘带彩裙,铜镜前一坐,任由丫鬟在身后梳头打扮。 描黛眉,勾眼尾,扣胭脂,点红唇,额头甚至贴上了花钿,更称得她肤白胜雪,婀娜秀丽。 挽髻绑好,插满钿髻,簪珥,金钗步摇,移动间坠下来的珍珠金片哗啦作响,她只觉颈部承了比以往多上几倍的重量,压得颈侧酸疼不已。 所幸没等多久,侍女就传来了迎亲的队伍已经行进到了王府门口的消息,拦紧的大门已经被叩响了,催她上轿的声音好像隔得远远的也听得清晰极了。 按照礼数,这门得拦上一定时数,讨着几分好才能开,而端坐着动都不敢动上一动的千瑟汐已经是满心都向着“外人”去了,暗暗埋怨自家门内的人难讨好,这都老半天了还没开门的动静。 终于是用可观的彩头,撬开了如同蚌壳缝一样闭得紧紧的王府大门,连同金丝相禳同心结,羊脂白玉指环,细镶金玉腕钏,双珠玳瑁簪一起送来的还有另一只活雁,说是与前些日子送来的雁是一对不渝的伴侣,于是迎亲的仪仗后方又多了一个拎着两只合笼雁的小厮。 缀灯,铡锣,鼓手,旌旗,前面打头的是一位盛装的骑手,意气风发的新郎也同样骑着系有红装的高头大马,绣花大红轿随行于后。 盖上了精致盖头被搀扶着上了轿,此时她与夏魏君的距离不过是两层红布,哪怕视线被阻隔了个彻底,她也直直地往着前方,生怕一眨眼就醒了这场红粱梦。 取“不走回头路”之意,归途行的是另一段路。回到将军府前时,按例来说男方的府门也得闭紧了煞煞新嫁娘的性子,谁知这门就象征性的闭了不到一转身的功夫就给开了。 跨过了火盆撒过了谷豆,下轿的时辰也就差不多到了。 千瑟汐的身子骨还没完全长开来,伴娘和送亲太太把她搀得如同怕风给吹跑了一样。 脚不沾地地进了大厅,新郎射过驱邪箭,新娘跨马鞍走了火盆终于是在供案前站定,虽然事先已经了解过这些繁复的流程,她还是已经有些昏了头,只在心头暗暗自夸自己颇有不慌不乱大家闺秀的风范,轻松地蒙混过关。 一拜拜过了天地,接下来该拜高堂,奉了茶按理该有一些诸如早添香火的吉祥话,而夏老将军和夫人却只淡淡嘱咐了一句琴瑟和鸣,不过这时的千瑟汐已经没那个心思去细想了。 鸣凤锵锵,卜其昌于五世,夭桃灼灼,歌好合于百年。 终于是等到了夫妻对拜,表面上她只是矜持地微微屈了屈身子,姿态端的是大方大气,而实际上要不是顾着头上重量可观的凤冠,千瑟汐的腰都能给折了去了。 送入洞房的时候她的心已经是提到了嗓子眼了,更罕见的是闹洞房的人是一个都没有,不过这也给她行了个大方便。 那些繁文缛节通通都给抛到一边,她使的计策就是先发制人。 坐在床边还没等新郎动手,她自个儿就利落地掀了盖头。 “舍妹已有私定终身非君不嫁的良人,不愿也不能嫁予将军。而妾身倾心于将军,纵使这欺君犯上的主意有那么一点是因为皇命不可违,但今日妾身会坐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我自愿嫁入将军府。” 红烛灯火摇晃下的面容因为着妆而有一种惊心的美感,一双秋水翦瞳脉脉含情,因为光影晃动仿佛莹莹水光挂在眼尾。 听到这番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论,夏魏君却是禁不住笑了出来。 “既然你同样倾慕于我,如此甚好,倒还给我省了不少力。我夏魏君唯一想娶以及会娶的人也从头到尾就只是千二小姐罢了。雁一生只会婚配一次,形影不离。二者若是死去一只,另一只形单影只终身不再婚配。送去的那两只雁恰是一对,正是你与我。” 千瑟汐想过对方可能会勃然大怒拂袖离去,也想过经过自己的一番解释对方通晓大义,但就是没想过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竟是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见面对着的人轻蹙黛眉,一副思索中的样子,擅长趁热打铁的小将军继续开口, “至于……子嗣的问题,你且放宽心,我不会纳妾,此生只会有娘子一人,这合欢酒还请娘子喝下。” 一条红绳两头各系了一只酒杯,说着这酒杯已是递到了眼前。手臂交缠各饮了半杯,再交换杯子饮尽了杯中酒。 惟愿这花好月圆这大好时光都交付于此杯中,只这一杯就与你共饮了春秋。 千瑟汐的睫毛颤得厉害,像只几欲振翅飞走的蝴蝶,酒液把唇脂晕开了些许,随后擦拭的动作更是带有青涩的媚态。 她还沉浸在两情相悦美梦成真的喜悦中,老半天没回过神来。热度却袭上了她的脸庞。 带着悄上眼梢的媚意和还残留在唇边的酒气,视线交缠,仿佛带有热意。 一亲芳泽。 顺理成章的,接下来便是所谓的,锦帐风流,苦短春宵。鸳鸯交颈,被翻红浪,烛尽香消,五更钟唱。 在养精蓄锐了一个冬天的夷族卷土重来之时,二人协力彻底平定了侵扰泱泱上京近百年的外族战乱,迫使对方首领签下了再不来犯的和约书,为星洲带来了数十年的和平安宁和富强昌盛。 两人一直坚贞不渝感情甚笃直至百年,开创了当朝一世一双人的先河,传为佳话流传至今。 不负韶光不负君,执子之手共白头。 时间回到十年前—— 郦河花灯夜。 沿边的树上,屋檐上全挂上了琉璃盏的花灯,垂下来的嫩黄流苏摇晃间有说不出的旖旎。 雲城的主道热闹非凡,街边的小贩那是一家挨着一家,灯火几乎将整座城燃烧一般通明。 尚且年幼的千家二小姐软着声音使出浑身解数撒娇,在母妃保养得白嫩光滑的脸上亲了又亲才换来了去一观花灯的机会。 正是初春,夜风夹带着清浅的寒意。老王妃亲自挑了根近乎雪色的暗纹发带给她束好了发,披上了一件专门给禁不得风的她做的小披风,这小披风领口镶了一圈雪狐毛,硬是把她衬得看上去跟个雪团似的。 她自己也是着了一身家常襦裙披了件石青灰鼠对襟披风,虽是没有平日里那般华丽正统,也是雍容又华贵。 谁知刚要迈出王爷府,小郡主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一通出行,吵着闹着要跟着去,被吵得无法的王妃只得留下来陪着哄着,安排自个儿机灵的贴身侍女一同前去便罢了。 这次夜晚出游差了好几个侍卫跟在后头,名叫舒雪的侍女也在一旁伺候着,明面上一个侍卫上前开路,留着舒雪和千瑟汐并排,一个在后面垫后。 转过朱雀街的拐角,就到了南市,南市正中便是郦河,今儿个放花灯是毋庸置疑的重点,卖花灯的铺子一个接一个确实没什么稀奇,只不过这连续三家都摆卖着面具就有些新意了。 这雲城的花灯节有个习俗,传闻那晃荡人间的小鬼在节上专拐幼童,于是给幼童戴上了面具让小鬼辨别不出来是人间的孩子。 第一次被领出来体会风情的千瑟汐来了些兴致,拉着舒雪就钻进了面具摊子前,舒雪看了半晌指了指挂在绳上的兔子面具。 老板一看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右颊一个小梨涡盛满了醉人的光,乐呵呵地把面具取下来给他戴上,还送了个系在腰间的瓷兔子小玩具,后面跟着的侍卫大方地给了一锭银子便接着往下走。 这面具素净得紧,纯白色的底,只用朱红描了眼眶和耳朵,还有几条红色的花纹画出胡须,整张面具非红即白,倒是有种奇异的漂亮。 另一边从小就被放养皮实得很的夏魏君也还没那个挺拔如松的样,叫上个灵光的小侍卫就溜出了将军府,拎了盏琉璃灯也是赶着去凑花灯节的热闹。 两人还在你一句我一搭得聊着校场新教的把式,结果话还没个撂头,本就已经是人声鼎沸的地方更是喧闹得炸了起来。 约莫是放灯的时候了,人们突然都开始往郦河边靠拢聚集。 猛一下子就把两人冲散了开来,夏魏君也不慌,脚步稳稳地错开人群,等定住的时候竟是阴差阳错地到了郦河边。 一时间郦河旁全是弯腰放花灯的人,各式各样的花灯带着摇晃的烛火漂浮在水面上,几乎把他看呆了去。 刚侧了侧身准备离河边远一点,就被人群推搡了一下,顿觉不好——好像撞着个孩子。 他连忙伸手去抓。 就在这前一刻,千瑟汐乖乖巧巧地站在郦河边上一步也不动步子,身边的人都被人潮冲散,她也不敢乱跑。 被一盏带字的花灯所吸引,她忍不住前倾着身子去看,软糯的声音含在嘴里小声地念道,“始信人间别离苦,毕竟相思,不似……” 刚念完似字,音的尾巴还留在齿缝,便被撞得往前一倒,她的心里咯噔一下,闭着眼睛希望郦河水别太难喝。 然而下一刻,就被攥着领子往后一提,拽她的人反应极快,力气也大,直接把她拽倒在他怀里。 夏魏君把人拽进了怀里才心安了一些,他也没大到哪去,也还是个少年郎的样子,得亏从小就在军营摸爬滚打,身量比同龄孩子高上一些,力气也不差,再加上小女孩又轻,这才避免了一祸。 千瑟汐后知后觉地品尝完不用喝郦河水的喜悦才转过身去抬起头。 面上系着的面具带子没能经住一通折腾,松了缓缓拉着面具一同从脸上滑落下来。 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是悠悠的三个字,“……相逢好。”没心没肺地有始有终。 夏魏君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三个字愣了,这使得他目不转睛地目睹了那素白底子朱红纹的面具滑落开来露出小孩子莹白的皮肤,秀致的眉眼,一双黑瞳摇晃着灯火亮得惊人。 而她的背后,整条十里郦河聚集了全部的花灯,整条河上漆黑的河水映着莹莹烛火,像是漆黑的夜空中洒满了金色的光芒,点点碎金蜿蜒流淌。 恍然如梦一般的漂亮,夏魏君的心神狠狠恍惚了一下,几乎是跌进了如同河水一般浸亮的黑瞳。 千瑟汐眼前的小少年眉眼清隽还带着些许英气,就是眼神呆得厉害,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个甜甜的笑,就低头去找面具,然而那面具已经是在河水上飘摇远走了。 “面具被碰到河里去了。”她的面颊有些鼓胀,极是可爱的样子。 被软糯的童声拉回了思绪,夏魏君没忍住上手捏了捏鼓起来的脸,手感果然是极佳。 突然被陌生人这么轻薄了一下,千瑟汐不由得退后一步有些戒备。 夏魏君见她穿着就是大富人家出来的宝贝,身边却没人,把灯塞进她手里当作是赔礼,郑重其事地说,“我带你去找人吧,这夜市上乱的很,你长得漂亮小心拐子。” 浑然忘记自个儿也不过是个小少年的模样。 看着对方认真的眉眼,千瑟汐倒是放心了下来,右手执着收到的赔礼,左手顺从地被牵起,握得很紧。 没一会儿两个孩子就熟稔了起来,离开河边逆着人流又走到铺子边上的树旁,两边都在等着人来接。 莫名早就在情爱方面开了窍的夏魏君把人拉在树下扯下腰间挂着的玉佩,丝毫没有一丝心疼之意地就这么把祖传玉佩给送了出去。 美名其曰定情信物。 还没能领悟风月的千瑟汐其实对于少年所说的嫁予他为妻一头雾水,但是她已经给了身旁牵着自己的小哥哥信任与欢喜。 出来嫌累赘没挂什么名贵的配饰,便把刚刚得的那只瓷兔子拿了出来。 一只烧制不甚精致的瓷兔子换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怎么看都亏得慌,然而偏偏夏魏君一副占了大便宜地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却是夏魏君先被出来寻人的将军府下人一步三回头的接走了,还好舒雪也寻了过来。 自家小主子走丢了一会儿,手上就多了块成色名贵的玉佩,舒雪跳动得飞快的心还没能平复就又提了起来,一看上面雕镂了个夏字才放下心去。 回家去一看,偷溜出去不说,还把玉佩给弄丢了的兔崽子胆子真是大,被夏将军就是一顿抽。 硬气得紧的夏魏君已经是有了些少年将军的风范,梗着脖子,牙咬得死死的就是不说。 结果第二日,千王府就差着舒雪来还了玉佩,简直是把他一颗刚萌发的心给揉碎了,但同时又得知了心上人正是那千家的二小姐,不可不谓是福祸相依。 硬要算下来他还平白赚了只莹白的瓷兔子,倒还算是划算。 自打那天见过了千瑟汐,这心就没能再收回来,隔三差五地练完功总是去王府边上转悠。 不过这二小姐身子骨偏弱,养在府中不甚走动,却是无缘再碰上一面。 而且那边疆战事越发吃紧,落在夏家头上的担子那是越发沉重,风月暂且放到一边,他练功越发刻苦了起来。 就这样,千瑟汐也渐渐忘了这么一通相逢,自顾自地以为单相思着他。 只是那瓷白的兔子因为常被抚摸而盈润得很,显露出些许相思痕迹罢了。 等到终于是暂平了战乱,已然是有十年之久了,再不拼一把怕是得见着她嫁给他人了,于是把全部筹码都押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先把人攥手里了再慢慢磋磨,他早就已经是备好了百般手段让她交出真心。 两个人都没能想到弯弯绕绕绕了半天,结果说透了两人居然是两情相悦,不得不叹一声苍天有眼,有情人终成眷属。 知晓了来龙去脉的千瑟汐眼睛睁得很大,满心只剩下一句,“你居然这么早就……” 伏在上方的夏魏君轻咬了下她的鼻尖,“没错,那么早就认定了你一生,所以夫人要补偿我饱受相思之苦,千疮百孔的心。” 满心都是欢喜的千瑟汐只能环住了眼前人的脖颈。 芙蓉帐暖,花好月圆。 挂在床头的一只瓷兔子温润地隐隐发着光。 枢纽世界·回复(28) 作为一个有着与样貌相配的人生赢家卢暄,在手里非常正经的策划工作完成后的休息时间里,面临不断被一个自称资深地产顾问的人三催四请拜托验房的骚扰时,心态无疑是要爆炸的。 个子小小脸蛋圆圆,虽然还是少年模样,但确实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有些年数的卢暄,在又一次接到骚扰来电之后,扭脸看背面一个个探出头的朋友们,凶巴巴的问道,“是不是你们搞的鬼?还是说你们真的集资给我买了房,房产证在哪里呢?” 夏魏君立刻摇头,表示我的钱包在媳妇那里,连买包烟都得打申请。 而勤俭持家的千瑟汐不会对他这样搞事情。 其余几个人也都跟着否认,满脸真诚的神情也掩盖不住看热闹的兴致勃勃。 “不是你们还能是谁,”少年皱起眉,果断选择把骚扰电话拉黑,“姓名电话都是对的,我最近也没砸金蛋,没买彩票啊。” 总算脑子好使了的夏魏君灵机一动,清了清嗓子道,“呀,卢暄,你是不是还忘了谁呢,比如那位拉你进房让你心心念念的大猪蹄子?” 这位对前不久发生的“事件”还耿耿于怀,抓住机会就要带出场溜一下。 显然这事儿对卢暄的影响也依旧存在,他吭哧吭哧地涨红了脸,正准备说些什么——最好抖出些夏魏君的丢人八卦出来让他安静如鸡,事件的另一位主角就掐准了时间一样发了消息过来。 他立刻住了嘴,果断选择无视夏魏君的言论,捏着手机打开聊天界面。 他们在一起睡觉的隔天交换了联系方式,手机号码和时下流行的聊天软件,搜索到卢晔的账号时,卢暄笑出声,毕竟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挂着空白头像,没有签名没有生活动态,个人资料也大都空白的人了。 工程师先生发来的话语相当简短,内容也有点没头没尾。 ——是没有空吗? 卢暄想了好一会没明白什么意思,发了一张带着问号的表情包过去,对面立刻又回了过来。 ——我买的房子,没有空去看吗? ——你的房子,我为什么要去看? ——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现在承担你生活的人是我啊。 “……” 所以真的被夏魏君说对了。 美少年哭笑不得,默默地把才拉黑的号码又放了出来,心底还是在嘀咕:我以为你不会落实的那么迅速彻底啊。 于是下一回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他便直接和对方约好了时间。 哎哟,怎么感觉这个误会好像把自己给套住了。 跟着前头西装革履侃侃而谈的介绍人一个个房间看过来,卢暄不禁在心里这么感慨。 对方很详细地说明了房屋的状况,他也很快就抓住了重点。 屋子买了有些年数了,只是卢晔从来没有搬进来住过,一直都是委托中介和物业在维护。 当初建成时位置偏僻造价很低,也没几个人买,开发商只能把折扣打了又打,卢晔抄了底价全款付清,没想到后来城市重新规划,学校搬迁到附近,建了商场还有地铁,整个路段一下炙手可热起来,房价也是坐了火箭一样往上涨。 “卢先生眼光是真的很不错,”介绍人敲了敲面朝阳台的主卧里安着的大块玻璃窗,上面虽然有些落灰但阳光依旧毫无障碍地落入房间,晒得皮肤也变得暖烘烘,“他原本是想转手卖出去的,谈了一半却改了主意,说是想和男朋友住进来,很着急的样子,所以我才打扰了您那么多次。” “啊哈哈……” 男朋友这三个字掉进耳朵里,连带着整张脸都酥酥麻麻的,卢暄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拽了拽衣角,又强装镇定地扯了扯头发。 “您要不自己先逛逛,我在外面等您。” 看出了对方的窘态,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立刻拿着档案走了出去。 “哎等等。” “卢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这房子现在能卖多少钱啊?” 顾问报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巨大数字,卢暄捂着嘴满脸不可思议地跑去敲卢晔。 ——卢晔,你真的不考虑把房子卖了吗? 卢晔检查完工程图上的最后几个标记,这才拿起手机,看着他意图明显的问题没有选择回消息而是拨了电话。 少年的声音还有点儿别扭,他无声的笑了笑,走到无人的走廊末端才开口问道:“房子怎么样?如果哪里不喜欢可以直接告诉他,他们可以联系人来改。” “……你的速度也太快了点吧,”卢暄顿了顿才继续软软地回答:“房子很好啦,大小合适也很漂亮,卖了还能赚另一间房子的钱,多划算。” 在那个夜晚发生之前,这间早些年听从家里建议买的房子对卢晔来说,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固定资产,因为离公司有些距离,又时常需要加班和出差,独自一人生活也没有什么顾虑,他也早就习惯在公司提供的员工公寓里住着。 现在就不一样了,他有了卢暄呢。 “那可不行,”工程师先生的语气一本正经,面容也是端庄严肃,俨然在说什么科学理论,“和男朋友住在一起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房子多得是,想要赚钱的话,下次再买就是了。” “啊,真是的……”卢晔这会儿连头发丝都要烧起来了,顾及形象又不能哇哇大叫,蹲在丝绒面的定制小沙发旁边像一株小蘑菇,全然没有两人独处时诱惑对方的坦率大胆。 对于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所谓男朋友的身份,他垂着头轻声轻语仿佛在自我检讨:“怎么好像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呢?” 上不上当也都大局已定,没过几天卢晔就开着车来帮他搬东西,生怕再等下去对方反悔似的。 也不过是些衣物和个人用品,除此之外比较重的就是后备箱里的两大箱书籍。 两个人肩并肩腿靠腿坐在地板上把它们一本本插进一直空着的书柜,分量十足的箱子里书本的数量却算不上多,有设计策划的案例,也有全彩页的建筑鉴赏。 甚至有些是卢晔在求学时期也反复钻研过的。 “原来你也喜欢建筑啊。” 卢晔侧过头,看着认真收拾的少年,头发还是这样毛绒绒的,不过颜色已经不是上一次见到时的灰紫色,变成了更常见的温暖的棕褐。 “考虑来我们公司找一个工作吗,助理或者实习生的话,要求都很简单的。” “说不上多喜欢,只是觉得这些图很好看而已,”卢暄眯起眼睛把书放好,分明很想笑却偏偏装出一副可惜的表情,“而且你的公司那么专业,我怎么能进的去呢?” 好像有点委屈的样子,又分明带着点故意的成分。 卢晔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觉得不过瘾,又在他的后脖子那儿捏了捏。 有点痒,卢暄缩了缩脖子。 他并不讨厌这样的动作,也说不上多喜欢,因为比起脑袋,他更喜欢卢晔的手放在他身上别的什么地方。 日光很好,心潮澎湃。 扶着长长的书架,他凑过去吻卢晔的下巴。 于是那双手便如他所愿,去了别的一些地方。 这回卢晔没把人折腾太久,卢暄还留着点力气,迷迷糊糊睡了没半小时又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 幸好他们理智尚存,不然书没整理好就罢了,还得打扫书架和地毯。 身边的工程师呼吸绵长,猫唇上有被他使坏咬过的痕迹,眉眼比许多年前初见时相比成熟了一些,轮廓也变得更加立体。 藏在他记忆里的那个卢晔,要矮一点点,单薄瘦削的学长穿着普通的校服,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站在台上面无表情地念着手里的稿件。 那时,卢晔只是被要求来增加演讲出席率的外系学生,枯燥的发言里他甚至没有记住他在台上到底说了些什么,直到最后轮到台下提问,面对如何能在建造师考试的失利里总结并进步的问题时,这位学生代表认真而诚实地回答道:我从没有在任何考试里失利过,所以我没有什么总结和建议可以给你。 在满场不可思议的呼声,笑声甚至嘘声里,卢暄才开始仔细打量站在礼堂中间的人,卢晔似乎没有被这样的喧闹影响,看上去和刚才一样镇静自若。 后来卢晔也喜欢上了建筑,也并不全是因为这个报告会和优秀的学长。 只是相比就读的专业,他在这方面没什么天分,但他依旧看很多书,学着画了很多模型图,在宽敞的阶梯教室里蹭课听,偶尔听别人说起卢晔参加了什么比赛,得了好的名次,又被邀请去了哪里做报告。 再后来他自己也要毕业了,同样被邀请上台演讲,听台下认真或者敷衍的掌声,聆听一些后辈的提问。 当然以他谈话的艺术,并不可能和曾经的某人一样,说出那么坦率的,不留情面的回答。 相识与相逢大约真的是需要漫长地酝酿和足够的运气才能完成的事情。 至少在那扇门打开之前,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再遇到对方,被卢晔牵着走进房间里。 住在一起的生活比想象中更加轻松,对于卢暄的日常行程,卢晔很少过问,倒是会事无巨细地告之对方自己的各种工作安排,并且在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第一顿外卖的时候,就没有半点犹豫地把银行卡从钱包里抽出来递给对面欢天喜地吃炸酱面的少年。 卢暄现在已经对面前这个看似刻板的男人时不时的惊人举动有些习以为常了,搓搓手就把卡放进了自己的钱包,“你不怕我乱花吗?” 卢晔有些后悔自己点了炸鸡,不然可以直接伸手把对方快遮住眼睛的刘海给拂开,“你的话,当然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看上去分明就不像是会说这种甜言蜜语的人,却在讲起这些电视电影和烂俗的言情小说里才有的不加修饰温柔泛滥的话时流畅又自然。 卢暄狐疑地望着对方,卢晔理所当然的神情又和说着“没有什么建议可以给你”时一模一样。 少年恍惚之间又明白过来,工程师先生只是按照他自己的想法,一心一意地做着他觉得力所能及的事,来对他好。 这种无形撩人的方式好像有点致命,长着爱豆脸却没有太多感情经历的少年忧伤地发现自己对此没有一点免疫力。 “所以他现在都没有发现,你不是什么因为生活所迫所以从事服务行业的小可怜吗?” 苏飞一边把烤肉翻面,一边对自家兄弟的同居生活发表内心的疑惑。 “应该是这样吧,卢晔从来没提起这些,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卢暄撑着脑袋笑起来,“还问了我好几次要不要去他们公司做实习生,哈哈。” “真是人不可貌相。”夏魏君回想起拜托朋友去打听的关于卢晔这个人得到的描述,都是相处困难不知道怎么拉近距离的僵硬,和他口中的好男友简直天壤之别,“大概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爱情的力量让兢兢业业的工程师先生不再那样没日没夜地加班,搅着咖啡从一众空了的工位走过的何源之难以置信地对着搭档嚷嚷,“谢右啊,卢晔怎么今天也先走了,这家伙不会出什么事了吧,生病了吗?” “没有吧。”埋头在材料报价单里的谢右头也不抬,“就是准时下班回家去了。” “回家?公司不是他的家吗?他那个宿舍没意思到除了睡觉基本就干不了别的,不然为什么总是最后一个走。” “他早就不住那儿了。” 谢右嫌弃地看了一眼某些方面甚是粗心的何源之,这位比他更早减肥成功颜值突飞猛进的工作搭档眨着小鹿斑比似的眼,单纯又无辜。 “真没想到啊。”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这个傻瓜倒是比你还早日结束单身,当初你刚瘦下来的时候我还信誓旦旦地跟他们说你的爱情会先降临呢。” 截获了重要信息的谢右眼睛都不眨了,“卢晔有对象了???” 被缠着讲明白事情始末的何源之其实比谁都想知道:那个他们结束了玩乐,他想回自己的房间却发现门上了锁还怎么都敲不开,最后不得不去监督的房间里挤着打了个盹的夜晚,卢晔到底经历了什么。 让这个呆板固执的家伙转变得那么彻底。 准时下班回家的卢晔却没有享受躺在沙发上和恋人腻在一起你侬我侬的二人时光,而是站在家具店里,和卢暄就到底要不要买面前的这个吊椅僵持不下。 造型可爱的编织吊椅形状像一颗巨大的花苞,放在一个很少人经过的角落位置,铺着软和的垫子,周围的墙壁被特意漆成了浅绿色。 是小朋友们都会喜欢的,除了好玩和偷懒并不见得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还是卢暄先注意到的,玩心大起就在吊椅上坐着晃了晃,还夸奖舒服。 卢晔饶有兴味地看着,然后就直接决定要买下来,并且无视恋人有理有据的反对。 卢暄不明白,这个平日里对除了画工程图时的桌椅工具之外什么都不看重的男人为什么会停在这么个东西前面,怎么也不肯离开。 他们原本只是想来买两个放在沙发上的抱枕而已啊。 “难道你要坐在这玩意上画图吗?” 卢晔摇摇头,道出真相,“因为刚刚你坐在里面的样子非常可爱。” 早知道就不贪玩了,卢暄抱着手臂,放弃似地叹了口气,虽然他是比对方年纪小,可这种摇来荡去的椅子也实在有些太幼稚了。 “难道没有这个我就不可爱了?” 对方仿佛就在等着他这么说一样,勾着嘴角笑眯眯,“正因为都可爱,所以买回家不是很合适吗?” 果然还是这样,是个男人就有的劣根性,眼前这个人也不例外。 卢暄果断收起乖顺的姿态,瞪了李相赫一眼,伸手拍着他的肩膀把他向外推,口气专横霸道,“总之不准买,卡在我这里我说了算。” 一个并不大的家具店他们停停走走居然消磨了挺长时间,最后一人抱着一个靠枕去等电梯,也不知道是故障还是真的人太多,电梯迟迟卡在上层下不来,等不及的两个人只能从安全出口走去地下停车场。 和装修的富丽堂皇的商场不同,这种安全通道总是带着一种施工中的半新不旧,水泥地面并不平整,头顶昏暗的应急灯也隐隐约约地跳着光。 卢晔把他怀里的抱枕抽出来,和自己的那个叠在一起,鼓鼓囊囊地塞在一只胳膊下面,看上去相当滑稽。 他正想说什么,手就被对方牵住了,生怕他不小心摔倒似的还嘱咐一句小心脚下。 他们做过的事,远比牵手亲密太多,卢暄却在这一刻突然想转回头,刷卡把那个幼稚的吊椅买下来。 然后做出这一番体贴举动的人因为糟糕的平衡性差点把自己绊倒。 到家时晚间新闻都播放结束了,本来就没有太多住户的小区静谧安宁,新栽种的樱花树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被路灯照出稀疏瘦弱的影子。 抱枕是按照卢暄的喜好选的,大小合适,图案也很搭配,一点儿没有辜负他的好品味。 卢晔把走了没多少路却嚷嚷着辛苦的家伙安置在沙发上,拉开冰箱想找瓶水,却发现一层层的格子里塞满了他从没买过的东西。 “你怎么买了那么多酒?” “当然是因为喜欢,心情不好的话还可以喝醉,不是很棒吗?”卢暄坐起身,拍了拍脑门,“啊,我忘了你不爱喝酒。” 没有酒瘾,但酒量相当不错的少年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大学时期辛苦打工的经历,趿拉着拖鞋走到男人身边,“但是或许可以试试我调的?” 一堆原料摆了一桌,卢暄的技巧如今生疏了不少,切柠檬的动作看得卢晔心惊胆颤,浓度并不高的酒装在幻彩的高透玻璃瓶里,纤长的手指沿着瓶底一点点攀援而上,最后撬开了瓶盖。 卢晔依然无法理解来自酒精提供的欢愉,但他至少可以品尝出属于卢暄的味道,杯边晶莹的颗粒盐落在少年的锁骨上,象牙白的肌肤在光线下温润流淌,堪堪在餐桌旁稳定住自己的身体,唇边含着薄片柠檬浸泡的香和酸,声他说:你得先尝了盐,才能咬柠檬,最后才可以喝酒。 卢晔欢欣鼓舞地全部照做,细致妥帖地按他的步骤品尝良久,那是属于他独一无二的龙舌兰。 恋爱让人乐不思蜀,卢暄趁着没有什么大型的策划要处理,愉快地摸了好一阵子鱼,在和卢晔的相处里越来越游刃有余,偶尔撒娇偶尔捣乱,偶尔撩拨了血气方刚的男人最后自己扶着腰哼哼唧唧。 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经理在周一的晨会上安排了一个挺着急的案子下来,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们要认真对待,毕竟这一单的金额看上去就很值得。 卢暄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方案,一边还要负责沟通对接,灵感和头发连带着一起被薅掉不少。 他开始早出晚归,也会窝在书柜前面来来回回地翻案例,忙碌的工作让他没法再装模作样的假扮一个无意间失足的少年去增加生活上的情趣。 不过,卢晔变得比他还要忙碌,工程师很哀怨地把打印好的工作日程发给恋人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做了潦草的备注,时常披着夜露到家,洗漱完毕之后再把趴在书架旁昏昏欲睡的卢暄搬回床上去。 偶尔他们会抽空聊几句天,但卢晔还得去偏远的工地勘察地况,周围吵吵嚷嚷,彼此声音轻一点都听不清楚,卢暄还得防着那群八卦的朋友偷听到什么肉麻兮兮的话,然后表演一番来取笑他,简直身心俱疲。 好在昏天暗地地肝了一阵之后,大体的方案框架都定了。 卢晔捋了捋抹了发蜡整齐到快固定在额头前的刘海,最后做了个深呼吸,只要接下来和甲方代表的见面顺利,把剩余的细节都给确定下来,后面的工作就会轻松许多。 来公司的对接人韩王浩也并不陌生,最初双方的沟通就是由他们两人完成的,对方是个乐观开朗的家伙,在卢晔一筹莫展之时也给予了非常多的建议。 而他本人也非常符合热情开朗的人设,身材略宽,浓眉大眼,踩着一地阳光的碎屑在门口就朝他挥手打招呼,“哟,你就是卢暄吗,长得还挺好看。” “……啊,你好你好。” 但是谁能告诉他这家伙旁边站的人是谁? 成套的工作服,熟悉的圆框眼镜,比他高了半个头的瘦削身形,标志性的看起来上扬却分明没在笑的唇角。 热情洋溢的小鹿斑比还在习惯性的为自己时常自闭的同事做介绍,“这是卢晔……你们都姓卢,也是巧,设计图就是他画的,说是要来传达一下整个建筑的精神和风貌,不能让策划的理念走偏。当然不用太重视他也没关系的,这家伙的想法总是有点不合时宜的古怪。”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卢暄没法从卢晔的视线里移开,他觉得自己现在一定蠢透了。 卢晔也没比他好多少,虽然从表情上好像看不出来。 手里的资料实在是有点重,他松了松手让它们落在会客桌上,卢暄有些语无伦次,“啊,我记得、这次合作的好像……不是你们公司啊?” 虽然这种小小的隐瞒他也早就做好拆穿或者被拆穿的时刻,但是这样的意外局面还是很大程度的挑战了他的心脏。 何储还是笑着,目光闪亮生气勃勃,一派烂漫之色:“哦是这样的,他们嫌麻烦,只挂了名而已,具体设计直接外包给我们了。” 卢晔坐在何储的旁边,心中的震惊如海潮一样一遍遍翻涌上岸,在沙滩上铺满了恍然大悟。 卢暄在投影幕前展示精心修改过的方案,他专心工作的时候全然不似家里那个过分甜蜜绵软总让他忍不住就微笑的小朋友。 合身的衬衣,袖口挽了两折,绕过脖子和胸口挂下来的工作牌随着他指示的动作轻轻晃动,语速不快不慢,声音清晰明亮,从容地表现着他的自信和完美的工作能力,投影仪的光随着翻页不停调整,落在他的脸上交替更迭。 这让卢晔想起曾经在科普的纪录片里看到的那颗瑰丽的启明星,一面是融化的火焰,一面是犀利的寒风。 会面只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潮汹涌,会议桌前的气氛依旧和谐友好,众多繁琐的细节被一一梳理过,何储满意地点点头,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准备收拾东西走人。 一直没怎么发言的卢晔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开口,“你先回去吧,我有个问题要和卢总确认一下。” 走在最后的卢暄抬起头,表情晦涩不明。 “嗯?什么问题,刚才忘了说吗,那我在外面等你吧。” “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你先把方案带回去。” 少有的,强硬而坚决的口气,何储疑惑地看了眼身后的两个人,虽然有些困惑不解,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具体哪里不对,他不是惯于僵持不下的人,临走前还不忘记嘱咐一句,俨然很不相信自己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同事,“卢晔啊,有问题要好好说,别吓坏人家啊。” 偌大的会客室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卢晔的目光变得更加直白露骨,衬得对面的人难得的局促。 卢暄等了好一会,想着自己要面对怎样的诘问,又该怎样把一切和盘托出,却听见卢晔喊了他一声,犹豫地停顿了一下才低哑道:“暄,说过的话不可以反悔,男孩子应当有这份觉悟。” “……啊?” 卢晔上前用力抱了抱小个子的恋人,脸颊贴在对方有些硬的发丝上,发蜡的味道有些冲鼻子。 “说是为了遇到我,同意要把生活交给我的人,是你没错吧。” 原来他在意的是这个吗? 卢暄抵着对方有些硌人的衣领想。 一直以来认为的生活飘零的男朋友其实并非落魄无助的小孩子,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别的被隐瞒了,可能因此也会设想,将来有一天再发生同样的事呢? 可卢晔重复着的却是那个夜晚里嬉笑着呢喃的生动情话。 还好他随手关了门,不然大庭广众被人看到他和卢晔这样抱在一起不知道要吓坏多少人,又要被那群损友怎么取笑。 可就算没有关门,这种时候也没法拒绝这个怀抱吧。 “说什么呢,我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 听到这样的答复,卢晔似乎放了心,拥抱的动作也变得温柔,卢暄也环住了他的腰。 “不过你还是放开我吧,我得赶紧去跟他们说还有哪里要改的。” 行吧,认真负责的人当然得公私分明。 “今天晚上我一定会早点回家的,到时候你可以从头开始说,关于服务的事,我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嗯……嗯???” 面对卢晔的振振有词,到底还是理亏的卢暄撇着嘴嗫嚅了一句好吧。 “——所以就是这样了。” “原来我其实是玩输游戏以后的一部分啊。” “说了不全是这样的!我是见到是你才觉得怎么样都没关系,毕竟以前就觉得你很棒,没想到正好就遇到了。”卢暄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行为就像什么暗恋多年,最终成功扑倒心上人的痴心汉,最后只能聊胜于无地强调来挽回自己的名声和尊严,“当然……那时候对你真的就是有点崇拜而已,什么非分之想都没有的。” “那可真是遗憾,”工程师先生摸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点儿意犹未尽,“如果有的话,说不定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毕竟看见他的第一眼,卢晔就知道自己喜欢他,就像上第一堂课就知道自己喜欢数学一样,就像填完了志愿就知道自己会有所作为一样。早几年晚几年都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是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卢晔似是而非地点头又摇头。 怀疑吗?当然是有的。 夜晚的冲动过去,熹微的晨光渐亮,他看着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无论如何都不觉得会真的是什么可笑的服务人员。 那些被划了很多重点的书,靠在一起看电视时不经意说出来的流畅见解,简洁又大牌的衣物,并没有风霜雨雪侵蚀的细致皮肤,仔细观察分析之后就能发现的各种不起眼的纰漏。 可看着他笑着逗弄自己,挂在自己身上依赖的样子,又觉得这样顺着他继续朦胧着误会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卢晔太擅长不动声色了,面对卢暄时更是如此。 或许他还有别的什么身份,但那又怎么样呢,把他变成自己的人,把他变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再把自己的生活全部交给他,两株生长着的树就会在土地下根系盘根错节,到时候就算彻底看穿,他也无法从自己身边离开。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不满的话,大概就是恋人在工作时强势而优雅的样子,被白白浪费了很久。 不过这些思绪,卢暄并不需要知道。 卢晔在心里写好了小作文,看着有点儿忐忑的男朋友,忽然又觉得有机可趁,于是立刻撇了嘴,露出控诉的神色。 “但你还是骗了我。” “哎呀,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你这个小骗子。” 工程师先生快活地摊好了一张滑溜溜的网,受审的小朋友软着嗓子一无所觉地就掉了进去。 “那你想怎么样呢?” “作为惩罚,你就再给我调一次龙舌兰吧。” 枢纽世界·回复(29) 圆月如镜,黑夜如匹,暮春三月, 樱吹雪。 莫翰站在一个少有人路过的偏僻园子里,清冷的月色似乎隔绝了一墙之外的所有鼎沸人声,圈出了一个僻静的天地,连街边阁楼上高挂的红色灯笼们,似乎也照不进来一丝暖色暧昧的灯光。 灯红酒绿,锦色交织,在明治天皇力图改革维新之后六十年后,人们愈加放纵自由。 这里是星洲花之里,青城。 在这条胭脂味浓重的花街上,生活中似乎从没有日光的存在,每晚只在夜色降临的时候,才会亮起一盏盏红绸子扎起的灯笼,寻欢客挤压着街边的小贩,试图让目光在道中的花魁身后迤逦的锦缎和服上多留几刻,几乎街边的每一家妓馆都宾客盈门,酒气混合着脂粉香气,几乎流淌出一条实质般的色龖欲河流。 莫翰就刚从这样一个销金窝里脱身,他不是星洲本地人,或者确切地说,他也不是这个国家的人,他身上带着更多的是另一个国度的血脉。 莫翰是来谈生意的。 就算来星洲经商多年,说着流利的语言,有着完全融入当地传统的衣着举止,这些都改变不了他对一些特色的反感。 酒,三味线,女人。 离了这些声色,似乎就无法谈成任何一桩哪怕再正经的生意。 莫翰活了二十年,哪怕是从小就和着自己的父亲,看着他在酒席里推杯换盏,与身上倚着不同的,但都穿着艳丽的女子与客人打交道,还是习惯不了这种靡丽的场合。 也许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什么东西吧。 所以现在他站在这荒凉的庭院。 应付完生意伙伴,莫翰就推开了试图靠上来的华服女子,自己随意的走到了一个人静的地方,想等酒醒一醒,再回去。 意外的,这几无人迹的园子里,小榭流水,拱桥折枝,竟也别有一番细致传统的风韵。 更令他惊喜的是,园子另一边的小亭旁边,有一棵盛放的樱花树。 花朵如云如雾。 褪下了白日里灿烂的色彩,在月光的银辉下,有种独特的干净纯洁的色彩。 莫翰在园子门口站了许久,欣赏了很久这树夜樱,便决定再多呆一会儿,踏上拱桥,准备坐到亭子中去。 在他走到拱桥顶端的时候,才发现他不是这园子里唯一的客人。 对方也发现了他,却不开口搭话,只是有些尴尬的看着莫翰。 迎上亭里那人干净晶莹的眼,莫翰心里不知为什么波动了一下。 这一瞬间的心动,让莫翰决定做一个不解风情的鲁莽者,上去主动和对方说话。 “晚上好,我不知道这有人了,打扰你了么?” 对方穿着有些宽大的女式浴衣,听到莫翰主动来搭话有些慌乱的摇摇头,又似乎怕是他没看清误会一样,又伸出手使劲的晃了几下,宽大的袖子顺着她细瘦的手腕滑落到手肘的位置,露出了一段雪白的小臂。 “没、没有,我就随便来看看的。” 莫翰听着对方的回答轻轻一笑,漫步走下了拱桥,也坐进了亭子里。 对面的位置,不近不远的距离。 微微抬头看向了那棵夜樱,意外地发现树枝上绑着许多用来许愿的红色箋子。 ——果然走近看的话,总是能发现一些会在远处遗露的珍贵东西。 比如说…… 莫翰拉回视线,看向坐在自己对面,似乎有些局促的看着自己的女孩子。 对面的女孩唇红齿白,脸上皮肤白的新雪一样,骨架纤细,还没有完全长开的样子。 也就最多十六、七岁吧。 莫翰在心里默默的估算了一下对方的年龄,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开口道,“我叫莫翰,还没问小姐的名字呢?” 对方似乎很不习惯被尊称为“小姐”,有些不知所措的咬了咬自己涟红的嘴唇,犹豫了再犹豫,才回答,“我叫游裴涴,先生叫我小游就行了。” ‘小游么’莫翰在心中默默念了念对方的名字,又继续闲聊,“我刚刚就是随便走走,发现了这棵樱花树开得好,才准备进来坐坐,你也是来赏夜樱的?” 游裴涴看着自己对面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的笑容,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从内心升起,便也不那么紧张了,也笑着回答,“不是,其实我是来看月亮的。” “月亮?在哪看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的,我住的那地方看不清楚。” “你住在哪啊?” 像是突然问破了什么隐秘的关键,莫翰看见她突地一愣,然后刚刚露出还没多久的笑容就微微的敛了下去。 小女孩站起来行云流水的行了个礼,低声说了句,“我有事先走了。”,就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不想告诉我你是谁么? 莫翰站起来,走到了刚才她坐着的地方。 可是我已经知道要怎么找到你了。 从这个位置园子门口的情况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只怕早就看见自己,只是躲着而已。 “你住在哪啊?” “我会找到你的。” 游裴涴猛地从梦里惊醒,还没来得及回想梦里那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就看见了眼前蹲着的脸色不太好的苏静。 “小游!你昨天大半夜是不是又跑出去了?” 苏静是这家妓龖馆老板的女儿,现在正在逐步接手家里的生意。 “我……我就出去,呃…溜达了一小会儿。” 再好的关系也改变不了她是卖给他们了的这个事实。 就算苏静能顾忌儿时的情谊,她也不可能离开现在也还是苏静父亲掌管着的妓龖馆。 游裴涴被卖进这家妓龖馆时只有五岁。 那时候她和自己母亲上集市,就在大人专心在面前商品的一瞬间,她就被斜里冲出来的一个人抱走了。 现在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她也从一个打杂跑腿的小孩子变成了一个跟在花魁前后的学徒。 她现在已经十七岁了,作为一个学徒已经太大了。 很快的她名牌也会被挂上游廊两侧的屋子,正式成为一个“新造”。 这是她怎么都不想来到的一天。 不过好在现在她还是只需要给教导自己的花魁做做杂活,最多在花魁见到客人之前和客人聊聊天而已。 在苏静的不停催促下,她快手快脚的换好了一身比较华丽的和服,收拾好自己,然后赶去帮助花魁梳妆。 “小游,快快,一会儿那个客人有钱啊,怠慢了人家,小心我爸派人打你啊。” “哈哈,又不是我的客人,等见到花魁就什么气都消啦。” 苏静看着满不在乎的田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黑着脸把她忘了的梳子塞进她手里。 “你别折腾了,赶紧去花魁那吧。” 看着她这么紧张,游裴涴好闹的性子又跑了出来: “怎么这么急?赶着去见情人啊?” 游裴涴本来也就是随口开一句玩笑,结果看到对方瞬间有点僵掉的嘴角,不可思议的又问了一句,“我猜对了?!” 然后顶着对方要杀人的眼神,继续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猜道,“谁啊?上次你母亲说的那个亲戚家的二公子?不是吧?还是街对面卖伞那家的公子?嗯……长的是挺帅。” “千予宸。” “要不就是……谁?!千予宸?!”游裴涴正掰着手指头数的开心,突不及防的被她吓了一大跳,“你再说一遍?乐馆的千予宸??” 苏静看着对面女孩因为惊讶而睁大的黑亮眼睛,心情很好的继续补道,“对,就是千予宸,所以一会儿你们见客人,她会在旁边奏乐,你要是当着她丢我的脸,别怪我不帮你。” 游裴涴因为过度惊讶而有些茫然的走出屋子的时候,又听见苏静在后面补了一句: “整天拿别人开玩笑,小游啊,总有你自己掉沟里的时候。” 那我宁愿现在自己就躺在水沟里。 这是游裴涴拉开纸门,看见里面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莫翰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平时还是很会说话讨客人高兴她野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莫翰,自己的舌头好像打了结一样,只好闷着头给他倒了酒,但看着对方笑着拿起杯子,只是抿了一口,并不多喝,她彻底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莫翰也不见怪,只是温柔的笑着看着低着头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儿。 游裴涴低着头,旁边的人也不说话,时间一长有点好奇,一抬眼正好对上了他带笑的目光。 急急又低下头,她在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说点什么啊,他又不是什么人,说点什么吧。 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在第一次遇见莫翰的时候,她就下意识的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在她心里虽说不喜欢自己的身份,但也一直没有觉得因为这个身份抬不起头来。 怪就怪了,就是在他面前抬不了头。 莫翰看着她低着头死盯着面前的酒壶,仿佛能看出一朵花来,好笑的微微放下酒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嗯,挺软的。 那边游裴涴正在心里疯狂的嫌弃自己,冷不丁的感到自己发顶被轻轻抚了抚,作为帮花魁先接待客人的人,有时候被客人占点便宜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但是她却莫名的从莫翰的动作里感受到了一下温情的安抚意味。 啊……搞不好掉沟里的其实是花魁啊…… 女孩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想到自己出门前,坐在镜子前的美艳女人特意叮嘱自己好好招待客人,她要拖延一点时间,好给客人留下个深刻的印象,毕竟这次的客人说是富商家族的唯一继承人,是个很值得发展的客人。 啊,瞎想些什么啊…… 纸门外,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她飘远的思绪,“久等了,莫大人,妆玉花魁到了。” 游裴涴听着门外熟悉的声音,楞了一下,才匆匆行礼,退到一边,给花魁留出了莫翰旁边的位置。 花魁还是一贯的华美艳丽,游裴涴偷偷抬眼看向了莫翰,见他也抬头看着走进来的花魁,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果然还是来看花魁的吧。 心里莫名却有些解释不清的失望。 锦绣花衣,酒香四溢,三味线起。 正主既然到场,酒席自然也就流水似的摆了起来。 接下来的发展却有些出乎她的预料,莫翰只是和花魁很平静的交谈,然后专注的看着进来的千予宸的演奏,似乎忘了自己来的是一家妓龖馆,而不是艺妓的园子。 时而和自己对上目光,还会温和的笑笑。 如果说莫翰这些有些冷淡意味的表现还只是有些让她惊讶的话,酒席之后,男人对来接人的鸨龖母说的话才是让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比较喜欢小游,晚上让她陪我吧。” 游裴涴惊讶之下,也顾不上礼仪,直接站了起来,和服繁重的袖子扫过,差点碰翻了杯子。 看着莫翰,她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还是老样子,微微笑眯着狭长的双眸,温和的看着她。 花魁却是老道圆滑的,微微抬起花团锦簇的袖子遮住小口,笑着解围道,“看来妆玉这是老了,比不上小辈儿们了,只是这涴涴一直跟着我,还没接过客人,大人容我们和她说说。” 倒是干脆的把她卖了。 在花魁说话的时候,鸨龖母就已经拖住她的手腕把他拉出了隔间。 苏静也站在走廊里。她是来等千予宸的,却不想先遇到了游裴涴的麻烦事。 隔间的纸门一被拉上。 还没等她说话,鸨龖母就先一步开口劝道,“涴涴啊,这莫大人,可是有钱的金主啊,你年龄也不小了,挂牌已经定了就是五月的事儿了,有他给你捧场,你以后就不用愁了啊。”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理由。 苏静看着自己儿时的玩伴,心里有些不忍,但也开口劝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客人,但是妈妈桑说得对,我最多也就只能帮你拖到五月,现在这个莫翰看着挺喜欢你的,脾气也不错,要是拖到两个月后真的挂牌竞价,我就没办法保证你第一个客人怎么样了。” 却也是的的确确为了她考虑。 游裴涴看着他们两个,发了很久的呆,最终点了点头。 却好像也不是为了他们给出的理由。 游裴涴站在门口很久了,久到帮她引路来的妈妈桑都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你倒是说话啊?现在反悔可不行了啊。”妈妈桑小声地在旁边说。 她无意识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都要把殷红的唇瓣咬出血来,却还是开不了口叫门。 正僵持着,已经拖到鸨龖母准备直接帮她开口的时候,画满浮世绘的纸门在里面被人拉开了。 莫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田野,伸手轻柔的拉住对方的腕子,把她向自己拉了过去。 游裴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仿佛是被屋子里昏黄的烛光迷了眼,又像是被对方眼中的笑意催眠,就这么乖顺的被他牵进了屋子。 哗—— 纸门在身后被拉上了。 纸门木质边框轻微的撞击声把她从迷蒙的状态惊回了现实,感觉到他骨节修长的右手温柔的环握着自己的手腕,肌肤贴合处,微微的发烫。 那热量好像连带着烧上了手臂,一直蔓延到更上的地方。 莫翰看着面前埋着头,细白的颈子上却已经染上了些微绯色的女孩儿,突然很想抱住她。 但是现在还太早了。 所以当莫翰微微前倾,把她揽到怀里的时候,感受到对方身体紧张的僵硬,只是笑着用他一贯温和的声音在对方瓷白的耳边哄道, “别害怕,我不做别的。” 游裴涴将信将疑的换好衣服,躺进他的怀里,感觉到对方真的像说的一样并不做什么之后,飞快的像是怕对方反悔一样闭上眼睛,迅速的入睡了。 竟然觉得异常的安心。 莫翰把已经睡熟的女孩往自己怀里更深的拢了拢,抬头透过木雕的窗口,正好看到了夜空中的月亮。 仿佛蒙昧着这妓龖馆里的红尘脂粉一样,透不出那天偏僻园子里的干净清辉。 她说得对,这里的确看不清楚月亮。 莫翰收回目光,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怀里女孩的发顶,就也闭上了眼睛,是时候离开了,亲爱的。 春寒轻消,绿意沾染。 不过一夕之间。 游裴涴坐在二楼窗棱边,微垂下视线,看着仲春的庭院。 红木漆的圆窗外,一个月前还只有早樱绽开的庭院,不知不觉中已经绿荫丰茂,繁花绿树熙熙攘攘的拥簇在小桥折廊间,整个妓龖馆充满一种虚浮的勃然生机。 “涴涴!莫大人又来了,快去吧,门口等着你呢。” 刚进到妓龖馆的半大孩子耐不住性子跑到他=她跟前,在游廊另一头就喊出了声。 ——那天晚上之后,莫翰就变成了她的常客。 听到莫翰的名字,游裴涴自己也不自觉的就笑了起来,从坐着的窗台上跳了下来。 接连一个月的时间,几乎每隔一到两天,莫翰就会来找她一次。 这样高的频率,在青城这种地方是不常见到的,毕竟都是堆砌在脂粉金钱上的交易,面对众多活色生香的选择,金主通常不会太过专一。 更何况,游裴涴别说不是花魁,现在连牌子都还没挂上。 莫翰是她目前唯一的客人。 快步走过游廊,游裴涴努力扯了扯自己和服的后摆,试图拉平之前自己坐在窗台上压出的折痕。 这样频繁的见面逐渐的减少了她最开始见面时的拘谨,毕竟她自己也就是个半大的少女,与对方熟悉了之后,性子里那些压不住的孩子脾气就有些浮出了水面。 莫翰是会白天来找她,然后带她出去玩的。 妓龖子是不被允许独自出门的,她偶尔为之也是仗着苏静不和他计较,都是深更半夜自己悄悄溜出去的。 白天似乎是不存在于青城的。 所以现在游裴涴几乎是盼着他来找自己,那个已经合着现在上流社会洋化的潮流剪短头发,穿上笔挺西装的男人总是温和的笑着,然后拉着她的手,带她去一些往常只能从客人口中听到的好玩地方。 游裴涴快步走下楼梯,就看到了在门外等着自己的男人。 不同与往日被教导的“要吊足男人的胃口”,她没有矜持的慢下脚步,反而加快脚步几乎是半跑向了对方。 “你小心点,那么长的裙摆,你也不怕摔了?” “着急看到你啊。” 莫翰听着女孩心直口快的回答,笑的眯了眼,牵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身边拉得更近了一点。 “日光街道的集市开了,我带你去逛逛好么?” 游裴涴和莫翰下了车,走过了日光桥,就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人间。 这里是星洲远离青城的一个宿场,每月只开一次的集市上熙熙攘攘,无论是配着武士刀的武士陪着身边穿着和服的妇人,穿着轻便浴衣在人群中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还是大声吆喝着的街边小贩,无不吐露着人间最平实的一股子烟火气。 原来星洲的白天也这么热闹啊。 游裴涴被莫翰拉着在集市里逛的时候想着。 似乎是人比较多的缘故,莫翰像是怕和她走散,始终松松的握着她细瘦的手腕。 游裴涴也不反感,就也任由他牵着。 莫翰对她的身体接触,并不陌生了。 有时,晚上莫翰需要谈生意必须要离开,但是大多数他来看她的日子,晚上都会在她那里留宿。不过就和第一晚一样,他并不对她做什么逾越的事,只是坚持要抱着她一起入睡而已。 这样的肌肤接触让她很安心。 “走累了吗?累了我们去吃过饭再继续逛吧?” 莫翰一贯温和带着笑意的声音拉回了她在路边糖果铺子上恋恋不舍的目光。 “不累啊,你帮我带了浴衣,走路不累。”游裴涴回过神来,仰头看向他笑着,“不过你饿了吗?那我们先吃饭?” ——从前两次莫翰带她出去,发现对方并不喜欢累赘的冗长和服之后,就会给她带一套简单的浴衣,让她出门后换上。 莫翰对她超乎寻常客人一般的好,游裴涴不是傻瓜看不出来,相反她一向头脑灵光,可是就是这聪慧让她不敢想的太多。 两人一直逛到太阳落山,集市收了,才回到妓龖馆。 游裴涴按规矩先让莫翰等在她的房间里,自己出去进行晚上“待客”的准备。 “诶呦~这不是我们涴涴么?真羡慕啊,傍上个大金主,整天来找你,怎么样?今天出门玩得高兴吧?” 她已经换回了繁复艳丽的和服,闻言转头看向说话的人。 是妆玉花魁的对手。 ——也就是说,是个不会放弃一切机会嘲弄笑话她的人。 “哟,可这,高兴有什么用啊?值钱么?”女子又露出个嘲弄的笑容,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抚了抚自己头上的红珊瑚簪子,“孩子啊,我和你说,男人,肯花钱才有用,他这整天带你出去,送你什么值钱的了?和服,首饰?没有吧?” 对方的身份不是她一个新人可以顶撞的,所以她也不搭话,加快脚步走过了游廊。 “哈哈,回头他玩够了,你,什么,都捞不着。” 游裴涴听着背后的声音,抿抿嘴唇,从袖子里掏出了临走的时候,莫翰塞进去的一小包金平糖。 好甜。 莫翰还是照常的来找她,从来不送她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带她出去玩。 她也不提,只是每次莫翰来,都笑的眉眼开怀,愈发的粘着对方了。 今天莫翰把她带到自己家的商行里去了。 游裴涴边好奇的看着柜台里的五花八门的商品,边好奇的问,“你这儿什么都有啊,你到底是卖什么的呀?” 莫翰好笑地看着她东看西看,似乎对一条卷曲的棕长假发很感兴趣,就边示意店员把发片拿过来,边答道,“这个只是零散的开着,我家里主要是卖盐的,就吃的那个盐。” 说着手上接过了那片棕长的假发,想要递给她。 谁知道她居然不敢接。 莫翰看着她伸出细白好看的指头,似乎想摸一下,但中途又改变主意蜷缩了回去,小声问道:“这……这是真的人的头发吗?” 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动作,莫翰差点笑出声,把手里的假发扔回柜台,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是真的啊,你这头头发,能做好多这个。” 感觉到手底柔软的发顶微微一缩,莫翰最后还是被逗得笑了出来。 “说到头发,你之前不是问我怎么知道你在哪的吗?”低头看着她因为被自己嘲笑微微有点发红的耳垂,莫翰也不继续逗他,转移了话题,“当时我说了你猜出来,我给你奖励,猜出来没有啊?” 女孩却只是红着脸埋着头摇了摇。 莫翰也不追问,只是又把被稍让开的手轻轻放回了她的脑袋上,宠溺的揉了揉。 怎么找到她的?现在流行西化,就算不剪成短头发,现在留着长头发的,除了那条街上的,还能有谁啊,真是个……小笨蛋。 临走的时候,莫翰被商行里的经理叫住了。 “莫会长,您下周要去何家谈合作,您可别忘了啊。” 莫翰朝他挥挥手打发了他,回头对女孩说,“啊,这些天太高兴我都忘了说了,我之后有事,不能来看你了,你自己好好的,等我回来。” 莫翰接下来整整三个月没有再来。 游裴涴本该是五月份正式挂牌的,可是出于自己都说不上的什么原因,她死乞白赖,又通过苏静从老板那里求来了两个月的宽限。 可也就是明天了。 她习惯性的靠在二楼的窗户边,别人都以为她喜欢庭院里的樱花流水,却不知道从这里,能看到墙外远处的一小段道路。 一小段莫翰坐着他那辆少见的别克轿车来的道路。 嬉笑声由远及近,有什么人走过来了。 游裴涴也不理会,可是对方却不打算就这么擦肩而过。 婉丽袖子里露出一截凤仙花似的指甲,微微遮住檀口笑道,“我上次说什么来的,人家来看你一个月,你就把自己当人家夫人了?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引起了他周围一些秃的哄笑,细窄的游廊里似乎被这些恶意的笑声充满,无处可避。 游裴涴闭上了眼睛,直到他们消失在了游廊的另一头。 只是晚上又久违的跑去她和莫翰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废弃园子坐了很久。 月色戚白。 第二天黄昏莫翰却来了。 一样的找游裴涴。 妓龖馆老板本来打算夜色一起就把游裴涴的牌子挂上,但是又不好得罪熟客,更别说还是有钱的熟客,于是就说那等明天再挂吧。 莫翰是准备来带游裴涴去看盂兰盆节的河灯的。 他本来打算先带着她看看河灯,再吃点东西,把对方哄开心了,再解释解释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能过来,但是出乎他的预料,游裴涴却说不想出去。 他很是疑惑,奇怪女孩的性子怎么变了。 一定是自己太长时间没来,她不高兴了吧?那不如先解释吧,解释好再出去,“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不,没事。” 莫翰被对面女孩面无表情地一句“没事”堵住了接下来的解释,又觉得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隐含着一些他读不懂的含义。 有些心慌。 游裴涴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拉着他的手腕,拽着他往屋子里走。 她拉着莫翰快步走过二楼的游廊。 游廊两侧房间纸门上满幅满篇都是色彩浓重的浮世绘,一个个妍丽的女人在她抓着金赫奎走过间似乎鲜活生动了起来,一个个张开嘴,似乎也在嘲笑她太天真幼稚。 这嘲笑仿若是有声可闻的。 游裴涴只埋着头继续走。 终于到了她自己的房间。 哔—— 纸门一关隔绝了满廊的嘲笑声。 她偎进莫翰的怀里,“我要你抱我。” 莫翰被她一路强拉进房间,正拿不准她是不是发了大脾气,满心盘算着要怎么哄回来的时候,突然听到游裴涴这一句,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我不是正抱着你么?” 游裴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抱着他。“我要你抱我。” 莫翰这才反应了过来,却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怀里的她,他早就做好了要哄很久才能让对方答应做这码事儿的准备,毕竟游裴涴的脸皮就像她细嫩的脸颊表现出的一样,薄得很。 而现在,莫翰也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小游,你先听我说,我之前没来是因为……”接下来的话却因为对方惊人的举动卡在了嘴里。 游裴涴见他没反应,手上动作解开了他西装的扣子。 莫翰几乎是愣着看对方动作,游裴涴那只被他经常攥在手里的细白左手微微抖着拉下了他衣服的拉链。 莫翰的声音低了下来,压在了一个低柔的音量,“你确定……?” 游裴涴没说话,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和服绚烂的衣袖和下摆铺满了地面,映着烛光,灿若花海。 莫翰低头温柔的吻住她,然后又从她的唇上退开,看着对方的涟漪红唇,低声劝哄道,“来,帮我解衣。” 铜铸鎏金烛台的上的红烛已经燃了一半,鲜红的烛泪缓缓滑下,在烛台底座形成了一汪艳丽的颜色。 窗子并没有关好,早夏的夜风时而轻微的拂过,吹乱了烛光照射下映在墙上亲密交缠的影子。 轩窗以外,月正明。 游裴涴难得的只睡到了清晨就醒了。 被子妥帖的裹在她身上,被角被仔细地掖过,透不进一丝凉风,连带着昨夜的温暖无死角的包裹着她的全身。 莫翰不在身边。 掀开被子,游裴涴看着自己的样子—— 也不算是辜负了自己。 她苦笑着慢慢撑起身,抓起了昨晚随便丢在地上的和服。 ——就算莫翰总有再也不来的一天,至少自己能记得他。 他对自己也是特别的。 动作缓慢的穿着衣服,一层层华美精致的衣服却好像枷锁。 每穿上一层,就仿佛在她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上压上一层,直至湮没不见。 她每动一下,腰部就酸痛的抽搐一下。 她内心里却很欢喜这酸痛。 莫翰留给她的所有东西她都喜欢。 ——包括之前吃完了却舍不得丢,最后放在首饰盒子下压平的糖纸。 莫翰回来就看见游裴涴正站着,有些艰难的穿衣服。 连忙放下手里拿过来的浴衣,莫翰快步走过去,揽住她的腰,帮她把落在背后的袖子拉出来,穿在胳膊上。 然后轻轻地环住自家的女孩子,手上却也不敢太用力,怕碰疼了她的腰,“你爬起来做什么?不累么?“ 看着抱住自己的莫翰,游裴涴呆了呆,才缓缓地靠进了对方的怀里,直到鼻腔里充满了对方身上熟悉安心的味道,才开口问道,“你没走啊?” “我去给你拿方便穿的衣服了。”莫翰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后颈,似乎是满意指尖的细腻触感,舒服的微眯了眼,“你还在这儿呢,我能去哪?” 游裴涴有些迷惑于他这句话的含义,微微挣扎的离开了点对方的怀抱,还没等开口问,倒是先看到了门口跪坐着的鸨龖母。 “小游你好运气啊,莫大人给你赎身了,以后……以后好好过日子吧。”游裴涴认识这鸨龖母许多年,对方在她的印象里一直是个声音高而尖利的刻薄女人,却没想她也有这种能说出慈爱的母亲一样话语的时候。 ——也许是当年自己做不到,所以祝福着所有有机会离开青城这诡丽深沼的人吧。 游裴涴恍惚间感到莫翰微用力握了握自己的手。 仿佛这世间唯一真实的存在。 游裴涴人生第一次站在清晨日头刚出的青城的街道。 ——原来就算在吉原,只要和对的人站在一起,还是能看到太阳的。 枢纽世界·回复(30) 十月初三, 星洲郊外。 中秋刚过,天气还残留着晚夏的闷热,空气中蒸腾着水汽,似是带上了重量,黏腻的挤压着肌肤,厚重如一堵无形的屏障,连树上的蝉叫声听到耳中也显出了一股有气无力的意味。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理应是人们最痛恨的,就算是为了工作生计,这时间,也大多躲到路边有空调的商场楼里偷凉去了。 ——毕竟,谁会和自己过不去,放着清闲日子不过呢。 更何况,这里是星洲市,天青水绿,花繁似锦,生活中的忧虑仿佛也和着空气中的水蒸气,蒸腾着全部消散在空中。 这一天在星洲的古城客栈也本应和过去千百个日子一般平和喜乐。天这么热,又有谁愿意在外奔波呢?就算是暂时停留的旅客,也会大部分选择留在客栈里,坐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看看书,上上网,喝喝茶。 ——客栈里却空无一人。 吱呀。 客栈特意做旧的实木大门被人推开了。 卢晔听见开门的声音,回头看向推开门走进来的两个人,在敞开的大门外突然照射进的耀眼阳光的映衬下,仿佛间似乎在门内外隔出了两个人。 是两个身形修长的一男一女。 两人看起来都是四十中旬的年纪,脸上虽有细纹,但不仔细看,却也只是举止有度,身姿挺拔。看得出来是惯于过着优越日子的。 然而,比长相更吸引人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高个的男人一双凤眼波光流转,稍矮的女人气质深沉,都是一身黑色西装。 和星洲古城的居民格格不入。 两人见到卢晔都是一愣,随即加快脚步大步走来。 人还未到身边,便听其中那个女人问道:“卢晔,谢右真的……” 卢晔听到他问话也不回答,只略略闭了闭眼,向旁边让了一让。 那女人看清他身后佛台上供的牌位,原本就苍白的脸更褪得无一丝血色,脚步却不慢反快,疾步赶到牌位前,由于走得太快,身形有些摇晃。 旁边一只手伸来扶住了他的胳膊。 “涴涴……”扶住他的男子顿了一顿,又极慢的续道,“我们路上就已经知道了。” “是,我们知道了。”游裴涴声音有些颤抖,微微闭了闭眼,“我只是还是不能相信,他……” 韩玦将他的爱人揽的更紧了一些,又转向卢晔:“莫翰呢?” 也是一身黑色西装的卢晔回头看着谢右的灵位缓缓道: “我们都来晚了,他也不在了。” 来年十月初三,星洲古城客栈。 这家古色古香的特色客栈在前任两位老板离开之后,在第二年三月,换了新的东家。 古城客栈十年如一日的人气爆棚,毕竟客栈里飞梁画栋,樱花飘洒,看得出来当初很是费了原主人们一番心思的。来星洲寻求放松的背包客也不会吝惜一点额外的费用,都愿意住进来感受一下古色古香的魅力。 客栈老板端着茶壶在客人间穿梭,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身量虽不高,一把长须却已拖到了胸前。 “哟!您要的毛尖,这就来了!” 脸上虽是有不少褶子,老头的一把嗓子倒还如往日般嘹亮。 那客人看着桌上红润酥脆的草鱼倒也不急着动筷子,反倒是对老板问道:“诶?老板啊,我这前年还来你这家旅店住过,我记得当时老板是俩四十多岁的啊?您们这是换人了?” “啊……对啊,我今年三月才买的这家店。” “诶呦,那原来老板不干啦?我还记得那个俊俏的那个,象棋下的可好,那把我赢的,我这还想着回来报仇呢。” 那客人显然也是心情很好,笑嘻嘻的和老板搭着腔。 谁知道那老板倒逐渐敛了脸上的笑意,回头看了看佛堂的方向,才叹息一样说道:“唉……你不知道吧,我买的时候,中介和我说两个老板其中一个去世了,另一个不想做了,才卖的……唉,你说,你看看这客栈设计的这么精心,可惜了啊。” 像是有感于这声叹息,客栈院子里一片寂静。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一瞬之后,有人打破这片死寂问道:“那另一个老板呢?现在不在这里了?” 客栈老板也像是被他这一问叫回了魂儿般,用他胳膊上的抹布用力抹了抹脸说:“这我也不知道了,听中介的人说,从另一个老板不在了之后,他好像也失踪了,连这客栈都是另一个老板的亲戚出面卖的。” “这怎么就失踪了呢?” “唉,你说这亲戚突然冒出来卖人家遗产,也不知道赚了多少……” 客栈里的客人便又三三两两的讨论了起来,到处都是切切的私语声,熙熙攘攘的恢复了市井的温暖。 好像刚刚的寂静不曾存在过。 然而坐在一边的一个少年似是不满,又问道:“这些事儿有什么可说的,这古镇里边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啊?” 老板看着这年少青春还能尽情享受人生的多姿多彩的年轻人,咧嘴一笑:“今天的蔬菜都是菜贩刚刚送来的,特别新鲜。” 古城客栈最近新换了一个蔬菜供应商,名叫金宇。 金宇和千千万普普通通的菜贩没有任何区别,四十多岁的庄稼汉子,不识字,长相中等,木讷老实,连种的菜也没什么出彩,实在是上一任菜贩雨天送菜的时候摔断了腿才得以趁机讨到这么个生意的。 客栈老板第一次见到金宇的时候是他第一次送菜来的时候,白背心稻草帽,半长不短的宽松裤子,典型的庄稼人打扮。 实在是很普通。 普通的丢到人群里,转眼就找不到人了。 老板虽然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本着他见鬼都能胡诌几句的脾气,每次送菜来闲聊几句,倒也把这汉子的家底摸得七七八八。 金宇说他是从东北来的,不过他口音有点奇怪,不太像电视里说着小品的东北人,家里边太穷,跑到星洲来看看能不能混口饭吃。 金宇有时还说起他的老婆。但每每说来都愁眉不展,看起来是烦极了。 “唉,我老婆就是个泼妇,老板你是不知道,虽说我是入的她家的赘,靠种她的地混一口饭吃,但是……但是我们大老爷们,喝几口小酒,她就正天闹腾个不停,唉,你说这死婆娘!” 金宇的老婆客栈老板倒是认识,大理城里城外有名的剽悍寡妇,早些年死了丈夫,撒泼无赖骂街样样精通,从来也没人从她那讨得了半分便宜。没想到最后倒是又嫁了这金宇。 不过也有住得近的村民私地下和老板胡侃说这金宇也不是什么好茬,别看一幅木木讷讷的样子,喝了酒就发酒疯和老婆吵架,实在是破锅配烂盖,谁也怨不得谁。 不过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乡下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了闲钱喝喝酒,骂骂老婆,只要不打死,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的确没什么稀奇的。 金宇就像千千万万的其他人一样,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复一日单调重复的日子。 眼神空洞木讷。 一过就是三十年。 有的时候,已经很老很老干不动了的老板会坐在他的客栈门口看金宇开着小卡车送菜。 年复一年。 老板有时也会感慨都这么些年过去了,没想到这金宇倒也还有力气能坚持得了每天起早贪黑的种菜、送菜。看看自己,唉,自己一把老胳膊老腿可折腾不起了。 大约是因为庄稼人身体都好吧。 金宇的身体其实不是很好。 毕竟都已经七十多岁了,每天都透支着体力起早贪黑的在田间劳作,更何况一有点儿闲钱就喝个大醉,这样的老头子身体怎么会好呢? 自从上个冬天感了一次冒,陆陆续续的咳嗽就没断过,和自家老婆大吵了一架之后,总算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拿了一部分酒钱去请了个乡间大夫看看。 那大夫拿半醉不醒的眼睛瞄了瞄金宇苍老的脸,又用抖个不停的手指诊了诊金宇的脉。直接断言—— “这是肺病,我治不了。” 也不知道他那抖来抖去的手到底有没有摸到金宇粗糙的手腕下的脉动。 金宇却不在乎,他觉得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总得有个死法,于是整天该喝酒喝酒,该骂老婆骂老婆,一点也不耽误。 金宇老婆却奇异的温和下来,也许是年纪大了耍不动泼了,也许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家老公的好,整天端水做饭,挨了骂也不吭一声。 但这点顺心也治不了金宇的病。 他近来咳得愈发严重了。 一连串的咳嗽,声音却闷闷的,好似有什么堵在了喉咙里,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便又急促地喘着气,活似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过去了一般。 不止咳嗽,金宇老婆最近发现她家老头子晚上也睡不安稳。 就拿最严重的一次说吧,她甚至以为金宇是被什么鬼怪给魇住了。 金宇近来总做同一个梦。 梦中总是同一个陌生人。 那人乌发白衣,俊秀挺拔,还有一双晶莹透亮的眼。 他望着自己,只一双眼瞬也不瞬的盯住他,深情悲凉。 “好好照顾她……” 还有一句遥远模糊的话语,而他听见自己说: “我答应你,你就好好忘记发生过的一切,这里有我,还有韩玦。” 那人并不答话。 那双眼却愈加明亮了起来。 床头闹钟上的指针一格格跳动着,时针指向了4点。 金宇的老婆看着自己身边的老头,眉目安宁,完全没有听到起床的闹钟。 他不是这样的,自家丈夫一向睡眠极浅,别说闹钟叫个不停,就是她半夜出去开个门也会把他吵醒。 她突然觉得十分不安。 金宇老婆不愿细想,伸手粗暴的摇自己老公的肩膀。 “懒死鬼! 还不起床干活了?!” 她看见了一双眼, 极亮。 那不是金宇的眼睛。 一阵惶惑突然席卷了她的全身,那眼神,那眼神仿佛不是她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老头子一般。 她压下这异样的感觉,难得轻声细气道:“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金宇无声的看了她很久,突然低声念了句她没听清的话。 接着不等金宇老婆深究,就抓起外衣出门去了。 “夜深忽梦少年事。” 就在金宇老婆想着用今年的余钱去请村西的赵仙姑来给他去去煞气的时候,金宇却好像一切恢复了正常。 正常起床,正常下地。 双眼无神。 还是她那个平常老实的老头子。 只是咳嗽得愈发厉害了,有的时候甚至还咳出血来。 周围的村民暗地里都说金宇活不了多久了。 金宇老婆把他们挨个指着鼻子骂回了家。 自己却也暗自掉着泪珠子。 平平常常的一天,就如这三十年中的每一天一样。 金宇老婆半晚从超市回来,手里拎着今天晚饭要用的面粉。 但在她推开家门的时候,今天便不一样了。 在低矮的屋檐下,从门口照进的最后一丝余晖照亮了长身立在屋中的一人。 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金宇老婆吓了一大跳,大气也不敢出,这样打扮的有钱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呢?自家老头子这会儿还应该在地里,这人要是…… 想了半天,金宇老婆也没想到要是怎样,毕竟穿得起这样衣服的人能图她家什么呢? 那人听到了开门声便缓缓转过身来,嘴角微弯,勾出一丝奇异的笑意,微微笑眯了一双弯月似的眼。 这人并非别人,正是金宇。 金宇老婆一时瞠目结舌,既想问金宇这身衣服从哪来的,又想问他大晚上的发什么疯,还想问他不种地在这吓什么人,太多疑问反倒一时不知如何出口。她稍稍定了定神,又突然想到,“别是这糟老头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也压下心头千思万绪的各种疑问,张口就准备骂走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终没能骂出口。 因为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柔和,却又充满光芒的眼睛。 这样的一双眼睛适合出现在年少得意的青年脸上,仿佛映得出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她一个乡间妇人看不出这么多,却十分清楚这双眼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自己那木讷老实了一辈子的老头脸上。 然而此时这张脸却和这眼如此契合。 如此柔和光亮的眼神,好似时光倒流,好似白发返乌。 她这苍老憔悴的老头子身上好像突然焕发了少年人的活力。 她突然认不得这在自己身边几十年的男人。 男人看着她,也不言语。 一阵死寂。 他突然一笑,温和沉静,有一种温暖的味道。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现在就走。” 金宇老婆突然从这恍惚的迷境回过神来,却有些拿不准此时这境况。于是张口虚张声势的骂道:“你这老头子发什么癫?!鬼上身了?病的半死不活的,大半夜的要往哪里跑?!” 看着她的那双眼更亮了,添了丝说不清明的暗沉笑意。 “我不小心走错了,并不认识你。” 一句话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径直走过她的身旁,消失在了门外。 是夜,月极明。 谢右也不开他平时运菜的小卡车,就在月光的照耀下,缓步顺着乡间的小路慢慢的往古城里走。 他边走边悠然的在心里盘算。 以他现在的速度,大概走个四个小时就能到古城客栈了。 想到这儿,胸中的压抑了很久的憋闷感便也去了几分似的,翻腾的气血仿佛也不在喉咙折腾了了。 他还撑得住这四个小时。 他不自觉地高兴起来,期待充满了胸膛。这心情好似多年游子背井离乡即将归家,又似青涩少年马上要见到初恋情人,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脚步却不由得更加轻盈起来。 明月之夜,三十年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换回了他的真名姓, 直向他和游裴涴的家。 又是一大清早,客栈的老板悠悠然的爬起来,准备下楼去晨练,现在他退休了,这个客栈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也是经营的有声有色。 不过在晨练之前,老板照例的来到了楼下的佛堂。 算是一种尊重吧,老板一直有坚持给前任老板上香的习惯。 今天,这佛堂却与往日三十年不同。 前任老板的灵位不见了。 客栈老板看着原来灵位在的位置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便也释然的摇摇头走了: “你的牌位不在了……我就当……你等到了想等的人,和她一起转世了……下辈子要长命百岁啊。” 枢纽世界·回复(31) 苏飞刚下飞机,一通电话就急吼吼地打了进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是卢先生吗?” 苏飞一个“yes”噎在喉咙里,对方已经径直讲了下去:“我们派去接你的车遇上了堵车,你恐怕要自行前往公司了,地址在你的手机信息里。当然,费用公司会全额报销的。” 大有“我压根没指望你回答就走个过场”的意思。 她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接着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苏飞抓了抓脑袋,被这姑娘快得像乌兹微冲的语速弄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能再重复一次吗?” 然后有点怂的一把将手机塞进范芶的怀里。 范芶无奈地放到耳边,双方都是办事很有效率的人,三言两语就接洽完毕了。 然后利索地招来出租,嘱咐司机避开堵车路段,准确地报出地址。 苏飞看得目瞪口呆。 “苏先生,等见过公司的高层以后我们应该就会前往俱乐部了,别太担心,用不了多久。”或许是身处美帝的缘故,范芶对着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了文绉绉的翻译腔。 “别吧,我来这拍个广告又不是接见美国总统。”苏飞逮住身边这个唯一能听得懂人话的“高中同学”一顿吐槽。 范芶心里腹诽你可得先知道白宫在什么地方啊。 范芶就职的公司不久前推出了今年主打的机械键盘,研发部在许多部分使用了目前最前沿的技术,她作为内部员工有幸摸了两把新键盘,使用感那没话说,绝对是职业联赛级别的,这也直接导致了价奇高,销售对象主要瞄准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经济独立购买欲强的游戏爱好者,最好的代言人无疑是各大战队的明星选手。 这算得上今年最重要的企划,总公司希望在美国和中国两个片区一起推行,苏飞作为国内区负责人,营销部请他来拍摄广告片。 好巧不巧,她的心理医生夏晶语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范芶前去就诊时偶尔会看见他,她当然知道苏飞,于是更加好奇,然而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说话一向条分缕析的夏晶语却总是含糊其辞,她也不好再深究,不过一来二去,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范芶这两年把英语重新捡起来修了一遍,拿到了口译的证书,外派的时候被苏飞拎了出来。 她楞了一下,婉拒的话有一箩筐,什么刚过考试经验不足,什么术业有专攻,什么资历浅能力差,一个个扎实得要命,没人会说她不知好歹,可是她最后一个也没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经理说:“您放心好了。” 人是不能不说一点谎的,她想。 她坐在公交车上,隧道里的风仍旧带着灰尘气,很凉,让她多少平静了一点,橘色的隧道灯照过来又离去,像幕斑驳的皮影戏。 想他吗? 想啊。 他以为他藏得多么完美,还不是被她发现了。 范芶很早就发现了何源之,因为就算是他不打算引人注目,那种礼貌又疏离的处变不惊的气质在这里已经足够打眼。 何源之根本不知道路边有多少少女投去羞涩的一眼。 他是那种穿着白衬衫往树荫底下一站就能让夏天清凉起来的人。 何源之起先坐在学校对面的刨冰店里,范芶在那里碰上了他一次。何源之和她擦肩而过时仓皇的样子她暗地里笑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替自己结了红豆冰的帐,从此以后这家店她没再付过一次钱。 后来他换了方式,范芶回家的路上会停一辆轿车,何源之坐在后座上,看她从长街这一头走向那一头,然后就静静地调头离开。 范芶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的身份和来意,但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些东西,如果何源之觉得这算是补偿,那就算吧。 那时候公交车上的那双手,范芶真没有猜到是他,总觉得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好像没有一点情绪,哪怕心里翻天覆地他也羞于表达一分一毫。 她在黑暗中磕碰,何源之那样看着他,好像一位悲悯的神明。 何源之是对的,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只剩下那双静静的润物无声的眼睛。 范芶曾经尝试着去描绘她对何源之的感情却不得要领,只是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句,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故乡。 总公司有个语速奇快的妹子叫蔚蓝,金发的混血儿,既有南欧人撩天撩地撩宇宙的热情,又深受美帝精英文化的荼毒,工作时雷厉风行,下了班立马就挑着大波浪笑靥如花地问:“美女,有兴趣请我喝一杯吗?” 范芶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有某些不正常的取向。 “抱歉,我,我还有工作……” “现在是下班时间。”蔚蓝相当不满。 范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蔚蓝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气鼓鼓地说:“喂,你就不想和我有点故事?”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范芶无奈的摊手。 这时,何源之恰好从门外走过。 她突然有点心虚。 而蔚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得欢乐,“那你现在是要跟我去喝一杯呢,还是想呆在这里?” 范芶不想现在就跟何源之独处,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 她没有看到的是,蔚蓝走之前,送给何源之一个潇洒的飞吻,转头钻进出租车:“你的小女朋友我拐走了哟!” 何源之一直是淡淡的,带着一点温柔一点纵容地笑着,进退有度,目送她们离开神情也不变。 只是他不受控制地浮想起蔚蓝离开时牵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他今天看见范芶出现在公司里,一错不错地盯了那个背影很久,文件夹差点从手里掉下来了,才敢问别人一句:“那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助理不明所以地跟他说那是陪卢暄来拍宣传片的翻译,不会留多久。 走廊尽头的范芶侧了侧身给赶会议的人让路,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使得她纤柔的脸庞更加柔美。 那一瞬间何源之就知道,这一篇,这辈子恐怕都翻不过去了。 不像是当初冒冒失失还带有学生气的人了,怎么样都好看。 直到她和蔚蓝联手摆了他一道,何源之才发现她一点也没变。 蔚蓝他是知道的,常年混迹各大夜店。 他偶尔也会去,他风度好气质佳,又爱一言不发地喝酒,自然而然地就让人脑补出情场失意的翩翩佳公子形象,来搭讪的美女不在少数,何源之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拒绝的话往往过于直白,好朋友最见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一个个如丧考妣般黯然离去,每次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何源之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点太呛人了。 范芶喝不惯洋酒,没一会儿就有些微醺,昏昏沉沉地点着脑袋,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 何源之一进来就看见范芶仰着脸对过路的猛男没心没肺地笑,一口老血郁在喉咙里,他到底是按照千年蓝血养出来的,哪怕生气也优雅得像一幅画,眉间一点昭昭然的薄怒,唇角紧绷,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醉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受欢迎啊。”范芶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们都很喜欢我的样子。” 何源之脊背一僵。 偏偏蔚蓝还感叹:“我是该换换口味了,亚洲女孩真是可爱!” 何源之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由举双手投降:“好吧,是我的错,别生气,她现在可什么事都没有!”然后目送着他直接抱起她离开而气得跳脚,“喂,你这就带她走了啊?” “酒吧对他的小女朋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始终冷眼旁观的朋友这时打了个哈欠,“情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哈?”蔚蓝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不用猜也知道的剧情,女孩郁郁寡欢喝得烂醉,男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然后滚滚床单交流一下。明天早上要么摊牌,原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皆大欢喜,要么女孩羞愤难当拒不见面,男人苦追抱得美人归,皆大欢喜。”朋友冷笑着撇撇嘴,深谙这种霸道总裁文的套路。 “唔,是这样的吗?”蔚蓝不太能够明白,故事不应该在睡一觉之后就结束了吗? “何源之真的会带她去酒店?”他看起来一向很冷淡的样子,蔚蓝暗想。 朋友的语气却变得讳莫如深:“不,我猜他会带她回家。” “为什么?” “因为太喜欢了,喜欢到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放在酒店未免太没有诚意了,那可是将来要绑在身边的人。”朋友状似无意地笑了笑,眼睛里一点点寂寞和羡艳转瞬即逝,“她是他的眼中星。” 范芶刚出酒吧就吐了何源之一身,明明舌头都快捋不直了,硬是要抓着他一顿吐槽:“怎么会有人喜欢何源之啊?啊?这种温吞的男人最讨厌了。” 醉鬼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领子:“你说她们是不是傻啊?” 何源之配合地点点头,随手扶住就要往下倒的女孩。 范芶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啦!他是很有钱啦!” 男人闻言失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范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简直把人当成床板似的折腾:“脾气,脾气也不错,很温柔,还很体贴……” 说到这里,脑筋才忽然转过来,想起了自己此前的观点,她悻悻地住了嘴,委屈地眨了眨眼,为这一番自相矛盾的理论懊恼万分。 如果不是范芶喝醉了,何源之也许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盛赞。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很少再为轻飘飘的一句话浪费感情,然而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笑意,一颗心变得柔软而又丰盈。 她的肩膀抵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搭着他的腰,是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 何源之忽然心情大好,身上搭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走路都带起风来。 他的司机看到了,想帮他一把,他摆摆手,一个人把她抱进了后座。 范芶彻底睡死过去了,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掩住大半张脸。何源之盯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地往两边分好,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太过小心翼翼,俨然是个收藏家对待古画的神情,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了,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脸颊微微发烫。 关于替心上人拨头发,村上春树说过:“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的爱我。你头发乱了时候,我会笑笑的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的在你发上多待几秒。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的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 那么,按照村上春树的论调,他任性地违反逻辑倒推回去——范芶应当正巧的爱他。 范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如果不是何源之,大概已经被卢暄告状告到上面勒令开除了。 你男朋友是总裁了不起哦。 何源之当然是不会做早饭的,下楼买了黑咖啡和全麦面包,给她的是低脂牛奶,正宗的美式没滋没味早餐。 何源之其实不知道她爱不爱喝牛奶,只是长相先入为主,直觉她是喜欢的。 不巧正中红心。 而范芶这厢睡眼朦胧间看到床头柜摆了牛奶面包,瞬间被吓醒了。 单身这么些年,田螺姑娘的故事她才不信。 清醒过来再一看,何源之就坐在两步之外的沙发椅上看平板。 这下了不得,范芶连忙爬起来抓过手机瞄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在床上僵坐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他:“我要是现在被开除了,回国的机票能报销吗?” 何源之被他逗乐了,有心吓唬她,声音压低一度,执行官的感觉就出来了:“非公事目的出行一律不报。” 范芶手忙脚乱地查机票,看完脸都绿了,斟酌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去移民局,什么时候能被遣送回国?” 何源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满脸促狭的笑意:“你的签证还有好久才过期,一般这种情况移民局会认定你故意妨碍公务,先罚款再抓去思想教育。” 那我要怎么办? 宿醉之后混混沌沌的脑袋已经山穷水尽,女孩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何源之这个人有一点最好,那就是很知道分寸,看她委屈成这样,心就软了八分,放缓了语气,慢条斯理,极尽温柔:“营销部的电话是我接的。蔚蓝去救场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范芶先是明白过来被人耍了,不等生气,又想起来承了这个人天大的情,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谢谢”。 何源之并不为她的敷衍恼火,抬起眼睛朝着他笑了笑:“你记得请蔚蓝吃饭就好,她今天好不容易休假。” 何源之几乎是以成年人纵容孩童的姿态看着自己,她正要炸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占理,只好闷闷地端起床头柜上的早餐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她身上穿的是何源之的睡衣,刚刚脑袋里一团浆糊的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直到现在才发觉到这一点。 昨天穿的衣服就放在手边,洗过一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留有淡淡的皂香。 “你吐得到处都是,我给你换了衣服。” 她的脸色一下子爆红,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何源之说完就进了房,留她一个人换衣服。 她松了口气,不自在的感觉总算消散了一些。 范芶换完衣服后,终于从一摊乱七八糟里理出一点头绪,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是十分的微妙。 喝醉了酒,吐了老板一身,老板不但没有生气,还好心地收留了她一夜,什么事都提前打理好,顺便帮她翘了个班。 范芶来之前,自己掂量过自己好几回,越想越没底,连何源之回了纸醉金迷的美利坚后能不能记住自己都不敢确信了。 现在看来,是她太低估自己。 范芶忍不住地窃喜,极力控制才能看起来不那么喜形于色。 她走到金赫奎的椅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送我去公司吗?” 何源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然后仓惶地错开眼,手忙脚乱地挪开手上的东西,明明只有几样,却像在收拾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似的,完全没有了逻辑:“好,好的。” 她忽然俯身下去,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贴着他的脸耳语:“谢谢。” 何源之整个人都绷紧了,过了几秒钟,他把手放到范芶的肩膀上,轻之又轻却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 何源之生气了,范芶看得出来,这个人生气时怒气全压在眉间,别处一点也看不出来,像风暴潮前厚重的铅云,反而更让人不知所措。 “不要再这样了,好吗?”何源之沉默了一下,笑得很无奈,“你这样会让我很想吻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范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她一直不自觉地抗拒过于亲密的举动。 但是他说话的空档,范芶以一种奇异的冷静地审视了自己,并且得出了截然不同的论断。 如果对象是何源之的话……她不愿说出口的字句,都可以简单粗暴地借此表达。 所以她主动将何源之推到椅子上,决然地封上了他的嘴唇。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丧失了主动权。 毕竟是青涩又害羞的女孩子,除了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劲,手底下没有真章,任由那个人带领着,仿佛一头扎进深水中,触不到底,沉沉地坠着,失去氧气,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只剩下缠绵而炽热的吻,近乎窒息,因此更让人头皮过电。 何源之这辈子对她,恐怕只做了一件算不上错的错事,余下的时间,都用做了补偿。 范芶不愿意说,但一桩一件地替他记好,回头想起来,心软得像一滩烂泥。 太久的拥吻,等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喘不过气。 她清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你送我去公司吗?” 他们刚到办公室,迎面就飞来一个文件夹,蔚蓝蹬着恨天高叉腰大骂:“老娘今天是准备去钓凯子的你们知道吗?” 何源之连忙把范芶往前一推,后者气得打跌,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我喝得太多了……” 她撇撇嘴,想起昨天灌酒也有她一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范芶见状,趁机拉过何源之:“你叫他给你再批一天假嘛,谁还没个着凉感冒的病啊,对吧?” 挺上道的嘛,小孩子。 蔚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颇有狼狈为奸的味道,再转向何源之,语气就变得有商有量,算盘打得叮当响,“老板,我也算救你的小情人于水火,两天不过分吧?” 何源之赶紧配合:“我等会去和你们头儿打声招呼。” 蔚蓝笑得花枝乱颤:“哎,我说我一看你们俩就觉得佳偶天成一对璧人,怎么那么配呢?” “你不是要去钓凯子吗!”何源之扶额。 他唯恐蔚蓝这张嘴没遮没拦地冒出点什么,让他们好不容易更进一步的关系又退回到那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他需要思考一下,刚刚那个吻对范芶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范芶在想,应该要怎么解释。 无论情不自禁还是不慎摔到他嘴上都是把何源之当傻子式的掩饰,她不想说出来侮辱自己的智商。 蔚蓝和何源之你来我往地拌嘴期间,她默默地收拾好接下来要用的材料,逃也似的离开了男人的办公室。 何源之的眼神全系在她身上,看见她收拾东西要走,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蔚蓝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胸口:“不去追啊?她那翻译的活才多大点事儿,哪比得上你俩谈恋爱重要?” “糊里糊涂地追上去,媳妇儿又跑了怎么办?”何源之随手翻起她匆忙中落在桌上的几则材料,重要的事项都用荧光笔仔仔细细地画好,她的英文大概是练过的,写的很秀气,中文就没那么好了,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字,在他眼里简直就像鬼画符。 不过既然是范芶的鬼画符,自然而然是可爱的鬼画符,反正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堂而皇之地折好,收藏了起来。 蔚蓝鄙视地看着此人假公济私,双臂一抱,一副“老娘还不知道你”的表情,嗤道:“你真不去啊?” 何源之想起早晨那个不明不白的亲吻,低下头笑了笑。 蔚蓝惊恐地想,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个笑容里“羞涩”这种情绪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的细枝末节——她仔细地在脑海中描摹了一遍他的笑容——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为“志在必得”。 除了青春校园片,蔚蓝真是第一次见纯情到这个地步的人。 他虽然一向不在外面乱搞,但毕竟身居高位,什么样的场面也都该见过了。 她总觉得何源之永远端着风度的架子温柔地薄情着,她从来没想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保留着如此纯粹的少年感。 她久经风月,花花公子见过,冰山面瘫见过,烽火戏诸侯的见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也见过,在她看来,没什么分别。 她早就练就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可在那一刻,她完全明白了,这无言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有点难过,她必须承认,她是非常羡慕的,但同时她又很愉快,某种意义上,他们拯救了她对爱情坏掉并将继续坏下去的胃口。 她从那种聒噪的非得说点什么的状态里脱身出来了,现在她是一个寂寞的人。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何源之,勉力平复情绪的过程中,她发自内心地问了一句:“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太幼稚了,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才会说的话,像十年前的她。 何源之再次微笑,他发现自己完全不必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在潜意识里,他已经将它翻来覆去地咀嚼了个遍,而结论出奇的一致:“我不知道。” 他收住话音,片刻之后才轻轻地补充道:“我们甚至没有在一起过。” 蔚蓝被他沉静的表情再次感动了。 真奇怪,他好像不在乎能不能得到她,又好像很在乎能不能得到她。 在普世价值观里,他本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他年轻多金,温柔体贴,道德感极强,相貌也并不差,他应该是感情里握有更多筹码的玩家。 这意味着,蔚蓝咬牙切齿地下了定论,他从来没想过拿这些东西去换取她的爱情,他只想要爱她而已。 她愤愤地想,这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好,现在她都要爱上他了。 她叹了一口气:“如果最后你们没有在一起,我会哭的。” 何源之讶异地看着她,她今天太过多愁善感,完全不像那个雷厉风行的面试官。 出于某种直觉,他大概有些知道蔚蓝貌似杞人忧天的伤感是从哪里来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很不着调地反过来宽慰她:“我们之间没有多么深沉的故事,只是需要时间。” 蔚蓝不了解那些纠葛,于是不再多说,回身捞起放在沙发上的包,又恢复了平常利落精干的样子。 她扬了扬下巴:“我走了,哦对了,范芶的活本来也没多少,我都给她做得差不多了,估摸着该闲的发慌了。” 蔚蓝走了之后何源之打了个电话给外公,大意是我觉得分公司那边的工作很具有挑战性,决定再尝试一次。 外公色厉内荏:“少给我瞎扯淡,到底怎么回事?” 何源之端正了一下态度,光明磊落地把事情抖出来了:“去追个人。” 外公气得吹胡子瞪眼:“胡闹。” 他气定神闲:“没胡闹,你叫财务查一查我在的那一季的报表。” 外公顿感惊奇,算了算了,随他随他。 何源之愉快地从他那儿晃荡出来,准备去找范芶宣布他即将再次成为她的当头老大。 可惜人不在,他满心嘚瑟扑了个空。 蔚蓝告诉他,卢暄那边出了点小问题,临时把她叫去摄影棚了。 何源之寻思下午只有个部门会议,左右不过听几个主管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让她把行程往后推了推,空出来一个下午找老婆去。 摄影棚离公司不远,何源之开了车,没几分钟就到了,正碰上她从里头往外走,他甩了个尾,稳稳当当地停在范芶面前。 “这么巧。”何源之自认潇洒地从小跑里迈出一双长腿,背靠着车朝她笑了笑。 这副公子哥儿的姿态,何源之其实不常做,但终归是按着资本主义接班人养出来的,声色犬马见得多了,能学个十成十。 那笑也是公子哥儿式的笑,进一分容易吓着人,远一分又不够传情,暧昧的尺度掐得刚刚好,让人无法生厌。 范芶耳根浮起可疑的红,不太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你事情忙完了?” “嗯,我载你回去?”何源之朝她晃了晃车钥匙。 范芶下意识拒绝:“离得不远,我自己走回去吧。” 何源之也不强求,把车钥匙朝摄影棚门口的场务手里一扔,比划了几下,请他帮忙把车开回去,接着往她身边靠了靠,神色不变地说:“一起走吧。” “你不用这么麻……” “不麻烦,今天天气这么好,散散步也好,何况是陪你。” 何源之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范芶很轻地挣了一下,没挣开,就没再动作。 太阳温柔地拂下,两张俊美靓丽的面孔熠熠地发着光。 他们非常默契地没有说话,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经过了一个公园,又经过了一个广场,惊起了一群鸽子,洁白的羽翼扑棱棱地扇动着,好像两颗鼓噪的心。 白鸽掠过头顶的瞬间,何源之突然意识到,所谓人间至幸,大抵不过醒来一转身,眼里撞进那个人逆着光的睡颜。 范芶没想到,何源之竟然会和自己一起回国,并且就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看ipad。 为什么一个总裁会出现在经济舱?! 何源之无辜地解释:“我怕擅自给你升舱你会生气。” 他小心翼翼到这个程度,连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也替她照顾周全,让范芶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她心里暗暗叹一口气,一边想,何德何能呢,一边打开了空姐递来的飞机餐。 没有意想中的黄油面包,一个暗红色的绒面盒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时间,范芶连呼吸都忘记了。 片刻的凝滞后,她回过神来,骤然转过头去,目光灼灼。 而那个坐惯了头等舱的长腿男人,在狭窄的座位上显得很窘迫,他努力转过半个身子,捏了捏后颈,语气像谈论“你明天早上想喝豆浆还是牛奶”一样稀松平常:“我知道或许有一点太仓促了,但我想你应该不会感觉很坏。” 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下涌动着火焰,他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 现在,他要开始认真地告白了:“我们已经离开了我的第二故乡,距离你的祖国还有五千公里,你飞行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上,脚下是世界上最宽广的大洋。这一刻,你有最大的自由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带着清浅的笑意看着她。 范芶在那一眼里重新经历了他们的少年时代,满身都是时光的尘埃。 她想,原来那么多事已经过去了。 何源之拨转那个绒面盒子,使它正对着女孩:“有一件事我从来不敢确定,还是问一问你比较好。” 那颗细小的碎钻被舷窗外倾盆而落的阳光擦亮,在她眼睛里轰然迸发出璀璨的色彩,近乎蛮横地掀去了包裹着她的玻璃罩子,使他的灵魂失重般地飘了起来—— “willyoumarryme?” 他的母语在这一点上不够好,无论嫁还是娶,单向性都太强了,用在两个人的结合上显然不够妥帖,不过何源之知道把它用在什么地方更合适:“我爱你。” 范芶想,我也爱你。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游离的灵魂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那具愚钝的僵硬的躯壳,焦躁地干吼着,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可是她不知道做什么。 她已经像一个普通人似的生活了很多年,好像真的就那么普通了似的。 实际上,她没谈过恋爱,没约过会,没去过ktv唱歌,没看过电影,她的人生因为一团小小的黑暗永远的缺失了一些东西。 是什么呢?他问自己。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被求婚”这样的状况,她和人间遥遥相对了那么多年,已经燃不起这点烟火气来。 何源之在她的沉默中伸过手“啪嗒”一声合上了绒面盒子,范芶意识到自己在恍惚间错过了表态的时机,无措地对上男人的眼睛,很反常的,并没有看到类似气馁和挫败的神情。 何源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头没脑地说:“中学时我谈过几场恋爱,但直到那天我握住你的手,才突然明白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不是一个选项,而是我的爱情。” 轻飘飘的四个字,砸得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的爱情。 余秀华说—— 爱情终究是一件肤浅之事 它能够抵达的,孤独也能 它能够销毁的,时间也能 她从前常常以此搪塞自己。 在那些被灯光点亮的夜晚,连孤独也无所遁形的时候,她曾经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想起他躲闪的神色和沉静的面孔。 她没有办法割舍何源之。 她曾经试图说服自己,在孤独的尽头,也许是和拥有他并无二致的完满。 现在她厌倦了,只想做一件肤浅之事。 枢纽世界·回复(32) 宇宙废墟·灵魂寂都 所谓的冥界,最近来了一个很奇怪的意识。 一双凤眼总如困倦般敛着,看人时自带了三分媚意,剩下的七分全是比冥河水还凉了几度的冰冷。 黑白无常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都被他的眼神刺得打了个寒战。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鬼差最后也只得小心翼翼斟酌再三才开口问她,“走吧?” 在马路边坐着出着神的女子继续用那种眼神盯着他们,“我真的死了?” “嗯,跟我们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她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不断穿过自己的身体,一颗颗眼泪滴下来,还未落到地面就蒸腾起来飘散在空气中。 像一朵朵用尽了生命绽放的鸢尾花,美丽而又失去了生机。 她此刻竟然还能想些有的没的,新奇的想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死后世界,而灵魂的眼泪,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鬼差抓过的意识,或者说魂千千万,不能接受自己死亡的多了去了,所以他们也不催她,耐心的等她自己反应过来。 她又坐着发了一会呆,突然连满脸的泪也顾不得擦,扭头又问他们,“那我,还能不能见到他?” 白无常打打哈欠问她,“谁?你在这个世界的亲人?还是哪个珍贵的朋友?” “你在走之前可以看一眼。” “只能选一个人,我们俩都忙,没空陪你全世界去见完你想见的人,到应许之地大概率是碰不到熟人的,所以这个人你要选好。” 她没有丝毫犹豫吐出一个名字,“韩玦。” “他的名字叫韩玦。” 黑无常问出他的生辰背景后,沉吟了一下,不知从哪掏出个跟算盘没两样的东西拨了拨,算出了他现在的位置。 “走吧,他现在在他家里。” 白无常拿出个钩子穿过她的身体,游裴涴几乎是立刻就感觉自己身子无法动弹了。 感觉到女子在瞪他,白无常很委屈。 “新的意识在时空穿梭时会很不适应,我只是怕你乱动。” 黑无常嫌白无常哆嗦,跟一个普通的意识魂讲这么多干什么,他一把抢过勾子掐了个诀,游裴涴感觉自己立刻就到了一个眩晕的地方,活这么久还没这么难受过,要不是真的不能乱动,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一些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觉自己的脚接触到了地面。 她一抬头,面前是他们家里的主卧门。 黑无常朝门里示意,“进去吧,他在里面。” “你也不用白费力气尝试呼喊他,即便他身份有异,他也是看不见意识的。” “不如多节约点时间看看他。” 游裴涴点点头,想按下门把进去,手却一下从中间穿了过去。 她不由哂笑了两声,低下头从门里直接穿了进去。 韩玦正在睡觉。 偌大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一张俊脸瘦脱了形,下把尖尖的,皮肤泛着几乎透着透明的色彩。 没想到……她才离开几天,他就这样了。 他在这个低纬世界活得太长了,又不知道好好爱惜自己。 他好像就算睡着了也不安心,皱着眉,嘴里还念叨着这一切罪魁祸首的名字。 她听到他在喊—— “涴涴……” 游裴涴蹲下来,不知道在哪里听说灵魂和活人接触的话,往往会给活人带来不可挽救的影响,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会对梦域之主有相同的影响,但她也只敢手隔着一点空气,虚摸了摸他的头。 “忘了她吧。” “她已经死了。” “韩玦,你忘了她好不好……” 游裴涴哭了,所有离别的感受一下子前仆后继涌上来,她真的意识到了以后再无机会和自己最爱的这个人相见了。 这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黑白无常进来的时候,游裴涴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情绪,就连哭过的眼睛都不再红了。 她面无表情似乎没有一点伤心和不舍。 “走吧,时间到了。” 游裴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的身上,语气平淡,“我以后真的不能再见到他了吗?” 黑白无常没有一个人回答,黑无常又拿出勾子,将她轻轻一勾带走了。 他们一走,韩玦就醒了,他愣愣地看着旁边空出来的位置,连鞋都顾不得穿,光着脚满屋子找游裴涴。 谢妈妈正好来看他。 见他醒了,连忙拿着拖鞋追着让他穿上。 韩玦扶着疼痛的头,问道,“阿姨,涴涴去哪了?” 谢妈妈露出不忍的表情,“小玦啊,你振作一点,右右和小静她们已经把她葬好了,就在你给她看好的那块墓地。” 韩玦摇着头,不相信。 明明……明明就在刚刚,他还感觉到她就在身边。 灵魂寂都最近上任了一个很酷的立法。 各府邸里的小婢子们闲来无事的时候磕着瓜子聚集在小花园里聊天,“听说这一届的立法皮相好看得没得挑剔,咱们冥界好久没上任这么好看的大人了呢,气势也强得不得了,只可惜眼神和性子实在太冰了,说话也是惜字如金。” 那丫鬟摇着头,一脸的可惜,“只可惜……他还特地去跟冥王大人要求了,他的十二殿里不需要仆人。” “我要是天天能看见他,我的灵力怕是每天都能多长那么一分呢。” 她们这一群人里最大的雁姐姐点着她的额头,语气严肃,“你快醒醒吧,咱们这位立法大人可不是什么好撩的主。” “先不说他能揣一个人在心里这么多年,忍受住几千年的寂寞,夜以继日不间断的修炼,只为能当上一个公务员,好以后光明正大的跟那个人相见。” “他这个人也是自私得可以,好像谁也不在乎,谁也不爱。” “在最后的考试中,他和一个考生要一起去血瀑布戮干净里面的怖尸。” “他可是眼睁睁看那个人死在了他面前也没眨一下眼睛,更别说出手相救了。” “最后别说怖尸,他连地里埋着的髅鼠都挖出来一便杀干净了。” “立法累得直接就靠在山体上睡着了,也不顾满身的血污……我问你们,这么多年,可曾有人敢在血瀑布睡过觉?” 众人齐刷刷地摇头。 “冥王大人问他为什么不救,他居然很疑惑,反问为什么要救?” “咱们这个地方不是人间,各位大人一点感情都没有才是最好的。他话音才刚落,冥王大人一开心直接当场就给他立了誓,封了宅子,立马就上任了。”说到这里,雁姐姐叹了叹气,“这样的人不靠近才是最好的,他太强了也太冷了。” “以后你们看见他躲得越远越好才好。” 等了一会发现突然没有人附和她的话语了,她疑惑的一观察,发现小姐妹们全都转过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回廊,立法正从冥殿里出来,一步一步稳稳地穿梭在复杂无序的长亭里。 立法大概是才见了冥王大人,穿着非常正式,冥界有规定,穿官服的时候都要求为长发且梳髻,他一头乌黑的长发似上好的绸缎,盈盈的延至他的脚踝处,一身藏青色的袍子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对于他们会异术的人来说,头发忽长忽短不是什么难事。 他似乎在发呆,也没注意到有那么几个小丫头片子在偷看他,冥界傍晚特有的流光倾在他头发上,睫毛上,还有身上,每走一步都会有一些光随着他的动作抖落下来,而又不断地有新的流光洒上去,就像上好的珍珠与黄金一起碾成的金粉一直在环绕着他。 好看得跟神仙下凡似的,一双狭长的凤眼也跟含了情似的,看谁谁腿软。 婢子们都看傻了眼,竟没有一个人想起要跟立法行礼,直到那抹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了视野里,女孩子们才堪堪回过神。 “我的乖乖,立法大人也太好看了吧!!” “我这是第一次看见他~前段时间光听别人讲,根本讲不出他万分之一的好看。” “唔,我现在也好想天天能见到他,能远远的看上一眼就好,我的灵力肯定能噌噌的长。” 小雁只觉得心很累,她绝望的想她刚刚长篇大论的那一波,是不是在妹妹们面前都白说了。 冥界的十二殿里,立法大人正在练字。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阴暗的冥界呆了多久了。 他已经当了几千年的差了,可他的势头依旧没有被压下来,能力出众又事事谨慎的立法大人在冥界的威望还是很高。 冥界的时间维度难以揣摩,也不知道在那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多久。 但就他所算,他已经等了那个人千千万万年了,乃至他都已经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 而他,其实是“她”。 立法抹去幻法后的容颜,露出一张清丽冷清的面容。 官职已经变成了她的名字。 黑白无常虽然都看起来很冷漠,可最后还是告诉了她要长留冥界的方法。 还好就算千难万难她也总算做到了,她坐上了立法的位置。 为了鼓励冥界公务员们勤恳的工作,并且活得有那么一丝盼头,冥王大人允许各位上任大人在喝孟婆汤的时候可以选取一段最重要的记忆和人物来记住,她当然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韩玦,因为听说这宇宙中的所有生灵,无论生活在几维的生灵,生命结束后的意识都会飘到宇宙废墟之中的寂都里。 可是那么长的日子,要记住一个人也太难了,于是把一切从头到尾回忆一次,成了立法每天的功课。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阵笑声,一听就知道是小白—— 是黑白无常来了。 这两人是她在这冥界为数不多的好友。 立法放下手中正练字的毛笔,打了个响指,重新换上容虚幻的容颜出门见客了。 这两人正自来熟地磕着桌上的瓜子,见立法出来了都起身行礼,“见过立法大人。” 立法随意地摆摆手,坐在他们旁边的凳子上,“你们怎么有空来?” “还不是因为想您啦!我俩这次出了这么久的差,所以想着来看看您。”小白眯着眼笑得甜兮兮的,小黑给了他一个爆栗,怪他没大没小,然后埋着头恭敬的说,“我们俩人才刚回来,还有其他差事没办妥,既然看到您了,那我们就告退了。” 随后他拉着小白就步履匆匆地走向大门。 在快要出大门的时候,小黑突然停下来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他很好。” 他相信立法会懂。 立法当然会懂。 所以她笑了笑,回了一声,“嗯。” 寂都最近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十殿阎王等的那个人出现了,但是她已经爱上了别人。 别看十殿阎王平日里笑嘻嘻的,总爱在各位大人面前撒泼打混推脱掉本该他做的差事,但其实他也是有心的,一个乐观的人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他们的盼头就是他们的命,他们只是无力地在用着贫瘠的快乐来抵抗这世界的巨大荒芜。 现在他的希望没了。 他这个人也快了。 十殿阎王的灵力正在慢慢流逝,他很可能会消逝,他们在选择成为公务员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们的灵魂不能再进入轮回,意识的消逝就是真正的消逝了。 小白蹦蹦跳跳地去慰问了失恋了的十殿,回来的时候经过十二殿竟然碰到了立法正在门口浇花,暗色的灵力从她的指尖源源不断流出,随着洒水壶细密的水流一起倾斜在植物上。 这本该是很美的一副画面,面容姣好,雌雄莫辨的人配上身后郁郁葱葱的植物,却因花丛中的主角此刻板着的冰山脸,所有的美好一瞬间溜得荡然无存。 也得亏是立法,灵力充沛得能跟不要钱一样用来浇花,那一簇簇花茎已经结好了花苞。 她种了几百年的曼珠沙华终于要开了。 眉目如画的女子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望过来,就算看到朋友她依旧没什么表情,说出口的明明是关心的问候却冷冰冰的刺得小白感觉像在受刑问供一样。 “去哪里玩了?” “唔,地府最近关于十殿阎王的八卦您知道吗?” 她闻言果然摇了摇头,她一向是除了自己的工作不会管其他事的。 “十殿大人等了几千年的爱人终于下来了。” 立法仰起头看着泛着血色的天空,狭长的美眸里居然流露出了那么几丝羡慕,“那挺好的,也不枉这个泼皮鬼等了这么久。” “不不不,那个女子不是一个人下来的。” “还有另外一个人一起。” “她已经爱上了别人。” 小白其实和立法很熟,毕竟立法才下来的时候是由他领路的,跟立法讲了一会话,他已经可以完全放开,所以喋喋不休根本不想停下,“其实我们几个天天在人间跑的早就知道了这回事,可谁能忍心告诉他呢?” “但是!大人你绝对可以放心啊,我肯定没有骗你,你家那一位现在还是一个人,我能感觉到他还是很爱很爱你的!!” 立法沉默了,隔了一会她才喃喃道,“我倒挺希望他是喜新厌旧的。” 小白目瞪口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情绪外露的立法大人。 从他们初遇开始他就包裹着一层坚硬的寒冰,礼貌而疏离的冷漠,似乎没有一点属于人的感情,到了这个时候小白才有立法大人是真真正正在人世间活过一遭的温情感。 “为什么?” 立法居然破天荒地伸手揉了揉小白的头然后转身走进屋里,“你和小黑从未分开过,你不会懂的。” 小白愣愣的看着立法离开的方向,她的背影落寞而孤独,身影单薄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走,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会因为想要还在世的爱人痛苦少几分而期盼他能爱上别人,就算那样会忘记在地下等了成百上千年的自己。 小白那时只想起不知哪个亡魂告诉他的话,这个世界上温柔的人大多都是这样诞生的。他们亲身经历了许许多多的难过后,决定让其他人不要再像自己这般难过,这份血淋淋的体贴,人们称它为“温柔”。 真的是很温柔很温柔的立法大人呢。 立法去看了十殿。 这个骄傲的人瘦了好多。 要不是众人护着他,他现在这个微弱的状态随便来个邪祟都能把他给吃了,见立法来了他也只是转转眼珠子,病怏怏的说,“你来了。”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不要忘记了你自己是十殿阎王,十重天因为你的微弱,现在那里的居民都日日为阴邪之物所骚扰,我再给你七天时间。” “七天之后,我希望看见那个每天无赖但能力卓越的十殿。” 立法出身不好却身居高位,她必须时刻谨言慎行,她也有很难过的时候,但她不能把心迹吐露出来。 于是她种了一片花,不好受的时候就去浇花,几个时辰几个时辰都耗在花圃里。 如诗如画的女子去看过十殿后就去了花圃,一边料理着她心爱的花花草草一边发呆。 她在想韩玦会不会也喜欢上别人,将心比心,她这样要求十殿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 她想,说不定明天他就来了。 但她又立马否定了自己,韩玦的寿命……应该是很长很长的,最好找一个比自己更合适的人,在那个世界快乐的生活,而不是陪自己在这个肮脏黑暗的地方过下去。 立法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暗无天日的“阴曹地府”,本就是骄傲的向日葵,却被禁锢在这永远都不会有阳光的地方,唯一的念想是她可以再见到自己的爱人。 哪怕只是一面。 立法做梦了。 她梦到了韩玦,她梦到他们的相视,仿佛他美丽的眼睛里洒进了整个宇宙的星光,而他一眨眼,星光就溢出来,倾泻在两人之间恍若仙境。 在这一片深沉的星光中,曾经最中心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立法很清楚的看到自己正在里面傻笑。 她不由得心生欢喜,将他的腰揽紧了一些想凑过去吻他,然而,还没吻到立法就醒了。 许是梦里有太久没感受到的温暖温馨,她居然感觉到睁眼的时候有一滴泪从脸颊划过,灵体是很少甚至不会做梦的,这样的特质能让他们在工作的时候可以更专心致志,更何况他们都很少睡觉,因为让他们恢复精力的方式只有静坐,睡觉也只是为了排遣漫长生命的无聊。 这是她下来的千千万万年第一次梦到他。 她的手上还停留着韩玦胸膛的余温。 而他那双刻入命轮的眼睛似乎还在面前。 立法本来以为自己没事,自己已经可以很坚强了,冥界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立法大人铁骨铮铮,不容侵犯,这么多年她咬着牙都过来了。 她以为她等得起。 就算再想他,立法也不曾一次去人间看过他。 结果这个梦就像一个又快又狠的耳光扇得她整个人都懵了。 仿佛有一个人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力道,勒着她的脖子,在她耳边恶毒的说,“就算你如今这般位高权重又怎么样,不过是因为受了伤没人心疼罢了。”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 没能成为立法之前的日子是很苦的,苦得现在想起来她就会觉得浑身上下那些明明已经痊愈的伤疤纷纷争先恐后的疼起来。 她生前明明是最怕疼的人,就连手指给牙签扎一下就得让韩玦吹吹,成为了立法之后好像也不过如此,该拼命的时候还是得拼命,该疼的时候也还是得疼。 梦到心心念念的人这件事简直就是催化剂,将她心里面深埋着的所有想法全部催熟放大,就像爆米花一样,在她心里面噼里啪啦炸得到处都是。 她不要什么长命百岁,只想快点见到他。 梦太短了 你能不能来我身边。 韩玦,我好像快坚持不下去了。 你到底什么时候来见我。 所有的苦难与情绪的原因纠结在一起不过就那么四个字而已—— 我好想你。 恢复原貌的立法大人在床上蜷成娇小的一团,孤独无助得仿佛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孤魂野鬼,她发着呆看着床幔,冥界的白天慢慢来到,不甚明亮的光线慢慢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发着愣的立法大人慢慢回神,突然唇角一勾,荡漾出一个足以令冥界所有花朵黯然失色的笑容。 “谢谢你昨晚来我的梦里。” 立法也没想到一向运气很差的自己这次居然会许愿成功。 她虽是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可韩玦的所有在漫长的思念中已经铭刻进了她的命轮深处。 忘不掉的。 怎么可能会忘。 第二天听闻消息后,她赶到的时候,韩玦却已经喝下了所谓的孟婆汤。 立法顿时冷着一张脸,斜着单薄的丹凤眼睨孟婆。 孟婆小姐姐被她这个眼神看得直打寒颤,开始后悔今天为什么要为了好看要穿才买的人间最近的爆款超短裤。 地府第一美女撇着嘴委屈巴巴,“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天奈何桥上人有多少,我这么忙,哪能分心注意到他的脸啊……” 见立法的脸色奇差,她忙不迭地从柜子里找了一个琉璃瓶递给立法,“呐,凤凰眼泪,我这么宝贝的东西都给你了,算是我赔罪了,虽说只剩一滴,但是给他喝了他迟早会想起来的。” “我已经尽力了,孟婆汤的效力本是无可挽回的。” 立法不声不响地接过,朝那个男子所在的地方走过去。 颀长挺拔的男子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带着气息靠近,眉毛纠结成一团,满脸都是困惑。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韩玦用的是肯定句,他明白这一定是事实,但他想听面前这个人再告诉他一遍。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是这个地方的立法,你以后就跟着我了。” 立法的语气里带着毋庸置疑,语调却不经意的透着几分轻柔的女调,眼睛里的小火花慢慢的燃烧起来。 看到她这个样子,韩玦一下愣了,觉得眼前这个面容雌雄难辨的人似乎很熟悉。 好像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有着令他熟悉的气息,让他心脏骤疼。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可这谜底无解得让他头疼,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始终抱着这样的疑惑。 韩玦看到立法花圃的第一眼就说不喜欢,就算整个冥界都为之称道。 立法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却见他沉默了一会儿,“我看到花瓣枯萎会觉得难过。”他停顿了一下,“心里会莫名其妙的痛。” 立法微微怔了一下,心脏里涌起一股难以描述的酸疼。 她几乎立刻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了太久,从失去自己开始,为了避免事情结束时控制不了的难过,他避免了一切开始。 于是就连花落枯萎的结局都会让他不好过。 但也就是这一瞬间,她的分神令神智有一刹的涣散,好像有什么正在剥离她的思想,眼前的男子面容开始模糊,眼前的画面也开始模糊,幽幽的红色铺天盖地地袭来,仿佛某种隐秘的幻境正在分崩离析。 枢纽世界·回复(24)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在时针正正好好走到9的时候准时响起。 苏静揉了揉眼睛,把桌面上看了一半的历史书和没写完的政治练习册装进书包里,简单收拾一下桌面,在吴琼的催促声中和他一起离开班级。 不算宽的走廊里都是学生,穿着蓝黑相间的校服,欢笑着或交流着一起涌动,她们被挤到一边,碍于身高都不占优势,只好贴着墙边走。 虽然一楼大厅里人潮拥挤,但站在楼门口的千予宸依旧显眼,无论隔着多少人,苏静都能准确无误的一眼找到。 正在和好友交流着最近更新的新番的吴琼,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千予宸,于是压低了声音凑近到她的耳边打趣道,“呦,男朋友又站在那里等你啊。” “什么啊,你别乱说好不好?” “什么叫乱说啊,今天你没听见咱班小姑娘都说……诶,苏静,你不会没心没肺到那个份上吧?!” 吴琼看着根本不赏脸听完自己说话,就走向千予宸的苏静,感觉心里百感交集,怎么有一种嫁女儿的感觉呢? 真是个悲伤的错觉,都怪千予宸好吧。 原本低着头看自己鞋尖的千予宸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嗓音,一抬头就看见苏静已经站在了面前。 于是他自然而然的摘下她的书包背到自己身上,又毫不吝啬的赠送给她一个笑容。 “今天很快。” 苏静点点头,含糊不清的随口应道,“走啦。” 漆黑的天空隐约能看见几颗星星,瘦瘦的月亮倒是很明亮,路灯暖黄色的光洒下来,留下树叶摇晃和一高一矮两个影子。 风很大,夜里吹起来有点凉飕飕的,千予宸柔顺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的。 苏静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男生,没有拉好拉链的校服被风吹得鼓鼓的,肩膀上背的是自己的书包,脸上还是很干净的笑容,双唇开开合合的在很开心的说着什么事。 笑起来有点傻,不过很好看。 苏静这样想着,然后思绪逐渐飘远,刚刚吴琼说什么来着……那些女生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苏静最清楚了,她们认为千予宸在追求她。 “这周四就校运会了,你们班任通知没有?我感觉我项目报的有点多了,好像跑不……苏静?” 千予宸一偏头,女孩咬着嘴唇眼神飘忽的模样便映入眼里,他好气又好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转头看过来的时候换上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你根本没在听吧?” “对啊,没听。” 苏静倒是承认的很快,反正千予宸都已经很习惯了。 千予宸见装委屈的招数没有用,嘴角向下撇了撇,“在想什么?” “想要不要靠卖你的信息资料挣钱,我班又有女生向我问你的号码了。”千予宸随口扯一句话敷衍过去,手掌啪地一声拍在他的后背上,“咱俩配合一下,前途无量啊!” “你的良心呢,苏静?”千予宸皱皱眉头,露出很不情愿的表情,“不许给。” “看我心情喽。” 苏静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可嘴角却悄悄弯起,开心时的样子仍稚气未脱。 当然不会给的,白痴。 她和千予宸是怎么认识的呢? 好像命运无形里牵来了一条线,让他们莫名走到了一起。 曾经她形容起来是,“天上也许不会掉馅饼,但为什么给她掉了一个傻子?” 一年前,刚入学的苏静在学校安排的参观校园等活动结束后,自己散步到篮球场旁边,不,只是路过篮球场,准备穿球场去食堂找发小吴琼一起吃饭。 在很安分的贴着一边默默就要穿过去的时候,一个圆形的棕色的影子突然出现在眼前,然后稳稳地砸在她的头上。 虽说不是很痛,但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稳定下来自己的站姿后,苏静揉揉眼睛,一个穿着白色短袖黑色运动裤的少年正站在他面前,少年眯着眼睛,脸上都是尴尬的歉意。 “你还好吧?” “不好!没有十顿饭是好不了的!”苏静整个人还处于懵懵的状态,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把自己的大小姐脾气撒了出来。 可面前人的轻笑声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刚刚开玩笑……” “去哪儿吃?” 那少年歪着头,柔顺的发丝随着动作晃动了一下,嘴边的笑意在明晃晃的阳光底下,似乎是闪闪发光的样子。 吴琼疑惑的目光落在了跟在好友身后的高个子身上。 苏静也觉得有点尴尬,可身后的人浑然不觉,还一副乖巧的样子,没有多说话,而且真的替她付了钱。 “哎?小静,这你班同学啊?”看着对方已经放下餐盘坐在她们旁边,吴琼终于开口询问。 “呃,不是吧……”苏静扭过头,拍了拍他,“你几班啊?” “十一班,千予宸。”男生眨了眨眼睛。 “千予宸嘛,我知道。”吴琼的眼神颇有些深意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发现好友已经开吃了以后自己也开始动筷子,一边还说道,“我叫吴琼,小静的发小兼死党。” 嘴里嚼着饭菜的苏静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就你话多。” 吃完了饭,二人顺路把吴琼送到宿舍楼下,原本计划到校门口就分道扬镳的两个人发现,诶,回家同路诶。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苏静就看见自家楼下戳着一个傻呵呵的身影。 于是,她口中的孽缘就这么误打误撞地开始了。 今早,千予宸没有去找苏静,昨夜在电话里,他说明天要比赛了,可能要和班级同学一起早去一会儿热热身,苏静在这边应了一声,快挂电话前说了一句加油。 等苏静自己慢悠悠地晃悠到学校时,发现同学们早就去看台上集合了,终于挪到看台旁时,隔了那么远就看到吴琼在向自己招手。 “这个画面怎么有点眼熟?可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苏静看着好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拼命挥手的样子,在心里暗暗的想着。 “小静,你怎么来的这么晚?千予宸咋没和你一起过来啊?” “他今天有项目,去,你去下面给我把赛程册子拿过来看一眼,喏,班任旁边桌子上的那个。”苏静把自己的包往身后一放,美滋滋的靠在上面,手指一点,轻车熟路的指挥着吴琼给自己跑腿。 吴琼翻了个白眼,“苏静,你可真没人性啊,赛程在最下面你让我去取?刚刚你上来的时候想什么呢?” 苏静只当自己没有听见,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有个未接电话,还有两条未读的消息,都是千予宸发过来的,一条是“早上好,别迟到。”另一条是“今天上午就比赛,紧张。” 苏静翻着手里赵志铭骂骂咧咧仍然取来的赛程册,在1500米的比赛里面发现了男生的名字,分在同组的还有自己班的体育特长生,怪不得是要紧张的吧,去年千予宸第二时,那个特长生就是冠军。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就高二了,千予宸理所当然的留在11班学理,而吴琼却转来17班陪苏静学文了,美名其曰:文科班学业轻松。 早早来的千予宸换上了紧身的训练服,刚刚长开的修长的美好躯体显得更加好看,身后早来的一群女同学装作不经意的围在他身边,试着找话题和他多说一会儿话。 他一面勉强着应付同学,一面掏出手机来回开锁解锁看女孩有没有回复消息,在僵持了五分钟之后,他失落的把手机扔到书包里,小声嘀咕了一句没良心。 胆子大的女孩子主动伸手要帮他拿书包,在千予宸不知道如何拒绝时,刚刚去换运动鞋的苏飞恰好回来,一看这幅场面,直接先在女生之前拿过他的包,嘴角一咧露出痞气的笑容,“我和他的包放一起吧,方便找东西。” 千予宸见状,赶紧点点头,跟着他去贴号码牌准备检录了。 路过苏静他们班时,千予宸刻意放慢了脚步,抬起头,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那瞬间,好像得到了暗示一般,苏静从和好友一起玩儿的手游中抬起头,坐在最顶上的她跨越台下挤满的同学,忽略了广播里播报的赛程信息和运动员加油稿,视线直直对上台下一身黑的男生。 视线交汇的瞬间,千予宸笑起来,如同沐浴在阳光里。 “去哪儿啊?”吴琼疑惑的看着正在收拾书包准备往下走的苏静,这不是她的性格啊,按照苏静的程度,怕是要懒在这儿一直不动才对吧? “还有两组就千予宸他们了,我去终点看看。”准备下去的女孩头都没抬,顺手从吴琼那里摸走两瓶矿泉水塞进包里,艰难的穿过许多同学往下走。 吴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越发的觉得这个人的问题很大。 “你下去有什么用啊?上面看得才清吧?” 苏静没回应。 ——的确是上面看得清,可那个傻子应该更想要在终点看到我吧。 没和千予宸报同一个项目的苏飞站在一边,看着紧张地板着脸的兄弟感觉有点好笑。去检录的时候,他不由在后面用力的推了他一把,大喊了一声加油。 千予宸甩了甩手臂,活动了几下脚踝,转过去很认真的点点头。 要加油啊,他对自己说。 枪声响起,整个赛场热闹起来,可他什么都听不见,眼睛里只盯着跑在他前面的运动员。 还有三圈,前面有三个人。 还有两圈,前面还有两个人。 最后一圈,只剩一个了。 挤在终点处的苏静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不知是不是千予宸的迷妹太多,苏静总觉得他们这组莫名的人气高极了,在即将最后一圈他和自己班特长生路过这里时,身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加油声。 在自己班同学一致的十七班加油的声音中,苏静大喊千予宸加油的声音非常突兀。 现在,千予宸的眼睛里只有前面运动员那一个身影,离终点还有一圈了,脑袋里嗡嗡的响起来,他隐约看见为了运动会每天早起跑步的自己。 身体很累,但总好过不甘心。 他皱着眉头逼自己提前开始加速冲刺。 顶多累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吧。 耳边只剩下呼呼风声。 他在距离终点只剩五十米处,超过了前面的那个被看好的特长生,赛场沸腾了,苏静的指甲也深深攥紧了肉里,留下几个月牙的形状。 冲破终点线的瞬间,千予宸仿佛恢复了听觉,尖叫掌声呐喊一瞬间向他涌过来。 惯性作用下往前跑出十余米才停下来,整个人晕乎乎的,视线里天旋地转,急匆匆跑过来的女孩就站到了他的面前。 撑着膝盖快要站不稳的男生一抬头就看见了苏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也是非常开心的样子,疯狂跳动的心脏突然有了异样温暖的感觉,好像很多的情愫正在慢慢发酵。他不由气喘吁吁地问出一句:“我是不是很厉害?” “嗯,很厉害。”苏静由衷地称赞他。 后来千予宸还是被苏飞扛走了,因为他刚刚用力过猛导致脱力,而苏静并没有能拖动他的力气。 重新爬回看台上的女孩还没站稳,就听见好友叽叽喳喳的声音,“我说,苏静你男朋友真是厉害啊!你不知道最后一圈他有多帅哎?真的震撼!” “我知道。” 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 呃,等等…… “!!谁说他是我男朋友了?!别瞎说好吧??” 千予宸又火了一次,在高一学妹的眼里,一下子就被奉为男神的存在。 原本运动会都是体特出风头的时候,但他夺得了这个冠军也算是抢了一半的风头过来,再加上他原本就显眼的帅脸……苏静发现,千予宸的名字又一次攻占了学校的表白墙,刷起屏来都是他。 而这件事的主人公仍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课间排队时遇到她,众目睽睽之下,还特意伸手过去,把她没有整理好的领口翻了一下。 苏静红着脸做完操,便赶紧躲回班里了。 “喂,你老婆今天脸好红啊?”苏飞看见急匆匆跑进教学楼,如蝴蝶一般的女孩,不由用手肘戳了戳站在一边擦汗的千予宸。 “是吧?天气热……中暑吗?”千予宸也看见了红着脸的女孩,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最近温度有些高了,而他还乖乖穿着校服的长袖外套跑操,难受也是说得过去。 “我们去买冷饮?” “哇,我才不要去,现在小卖部挤死了,发生踩踏都没人收尸噢。”苏飞赶紧摆摆手,却被千予宸拉住手臂,半拖着走向小卖铺。 苏飞看着站在柜台前疯狂选择女孩喜欢的零食的好兄弟,默念了一句这人真是没救了。 趴在桌子上看小说的女孩突然听到旁边的玻璃在响,扭头一看,刚好看见几乎贴到玻璃上的千予宸傻呵呵的笑容,她开了窗户,一堆零食和冷饮顿时塞了她满怀。 耳边传来班级同学杂乱的起哄声,她开始抱怨为什么自己班级要在一楼呢。 日子就这么不温不火的过着。 从早上发来的第一条短信开始,到晚自习结束磨蹭到家门口两个人的告别结束。 苏静是不太喜欢看男生打篮球的,正好文科班打篮球的男生也不多,但她依旧是每天都会去篮球场晃荡一圈的人之一。 千予宸是不太在意天气变化的,正好年轻体质好,但他依旧是每天早上都会碰巧看一眼天气预报,然后碰巧又编辑一条短信发给苏静,告诉她今天下雨。 苏静打个哈欠,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教物理的地中海男老师依旧站在黑板前喷口水,很快就要物理化学会考了啊……她勉强支撑自己起来看两眼黑板上繁琐的公式,又在一秒钟后趴回桌子上。 算了,还是不要听了,反正千予宸也能教明白。 五月的清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浅蓝色的窗帘被吹得摆动起来,一下一下划过她的肩膀,眯着眼睛,恰好从窗口看见天上的白云,软绵绵的,形状很好看。睡意开始泛滥,入梦的最后一瞬间她突然想起,这节是千予宸班的体育课。 距离期中考试还有一周了,千予宸感觉自己的睡眠质量真是下降了不少,原因是他包揽下来苏静的数理化三科的复习,原本自己每天做做题复习一下还很轻松,但因为女孩的缘故又必须开始重翻必修的课本了。 而且还借来了文科生数学选修的书,有的时候,他翻着苏静的练习册就会想,为什么这道题有更简单的方法却不用呢?一翻书才知道,文数他们根本没有讲这个公式好吧? 千予宸一口干掉手边的咖啡,台灯下,细长的手指尖夹着的签字笔在上下翻转,划出好看的弧度。 反观苏静,也没轻松多少,乱七八糟的政史地压过来,几乎每天都周转在唐宋元,税收汇率,地中海气候之中。连一边很是乐天的吴琼也没有了精气神,每天迷迷糊糊的一同在文字的海洋中沉浮。 晚自习终于结束了,很是烦躁的苏静胡乱塞了几本书进书包,赶紧离开了闷死人的班级。楼门口的男生出乎意料的也背着书包,印象里千予宸是从来没有晚自习结束后回家学习的习惯的,不过他还是照旧从女孩的肩上摘下书包,背在另一边肩膀上。 不算明亮的灯下,苏静看见千予宸快要掉到下巴的黑眼圈,在看看背了两个书包的人,良心忽然痛了一下,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小声说了一句,“你要早点睡啊……” “好,对了,你……周五来我家吧,给再你把数理化讲一遍。”千予宸伸手,在她的头顶揉搓了一把。 “好。” “对了,你这次要是考好了该怎么犒劳我啊?” “你定吧,喂,不许太贵噢!” 终于熬过了考试,学校很贴心的放了两天假,学生休息老师阅卷,苏静在通知了千予宸和吴琼后就关了手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看动漫地挥霍了两天整。 嚼着薯片,看完最近一期更新后,苏静意识到成绩好像差不多出来了吧。 打开手机,群消息果然炸了99+,也懒得一条一条翻消息的她还是选择坐等千予宸把成绩的文字表格发给自己。好奇心驱使下,她翻了一圈空间动态,同学们喜忧参半,更为显眼的是表白墙上又开始大篇幅的出现了千予宸的名字。 苏静忍下心里的不愉快,逐字详读——什么叫又帅体育又好,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个学霸?什么叫温柔暖男?什么叫白衬衫惊艳岁月? 这些小姑娘哪里找来的这些老式非主流的情话? 翻来翻去,差不多向千予宸表白的几条消息都离不开这几点,无非是帅,高,体育好,成绩好,篮球厉害,笑容好看——他哪有这么好? 分明他是个看见自己吃什么拼尽全力也要混一口的不要脸的笨蛋吧!聪明都是假的,一起打游戏的时候那家伙就跟傻子一样…… 苏静即将气鼓鼓的关掉空间时,看见了另一条消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也不知道是谁发的:祝福千予宸和苏静。 特别关心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飘出来,吓了正在发呆的女孩一跳,千予宸的头像弹出来,“苏静,我找到你成绩了,你接受一下文件吧。” ——好吧,还是很贴心的。看到了自己还算漂亮的成绩,苏静美滋滋的,感觉千予宸的蠢头像都可爱了不少。 这周五没有上晚自习,放学的时候天还很蓝,千予宸脱下校服搭在肩膀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这条路人很少,路边有成排的杨树,风一吹,树叶哗啦啦的响,她没有拉校服外套的拉链,衣角翻飞。 “对了,学校社团那边组织了联盟班赛,你会参加吧?和我班比的时候记得一定要用辅助。”千予宸的眼睛一弯,好听的声音随风飘过来,“你玩辅助很厉害。” 走在身边的女孩却撇撇嘴,没有答话,心里却默默嘀咕着,如果有机会上场,一定要选打野死抓这个玩中单的货。 “苏静?喂?”惊讶于对方没有气鼓鼓怼回来的千予宸赶紧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在没有发现异样后送了口气,手自然的搭到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有没有听我讲话啊你?” 苏静皱着眉头,向旁边靠了靠,逃脱了男生摸自己头顶的手。 “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学校表白墙?”苏静咬着下唇,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几天一直搅在心里的疑惑。 “上面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都是你的迷妹们表白你的啊,还有……” 千予宸在听到苏静说出的话之后放下心来,还以为是什么严重的事呢,他停下脚步,视线正对上对方飘忽的眼神,既坦诚又鉴定,“我从来不看这些,反正我只喜欢你。” 被打断的苏静突然没了声音,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心里原本悬空的猜疑和试探像热气球一样突然炸裂,剩下一片空白,只有温暖的风。 “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不重要,你可是答应过我,要满足我……唔。” 苏静出乎意料地突然踮起脚,在千予宸的唇边飞快亲了一口。 就像苏静曾经在脑海里偷偷幻想过很多次的一样,在午后的篮球场,在无人的自习室,在下午四点半的街边。 丢死人了。 这是亲完的苏静脑海里的第一反应。 赶紧跑。 这是赶在千予宸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的第二反应。 “喂,苏静你等一下!” 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千予宸再一抬头,女孩都走出很远了,千予宸摸着刚刚女孩吻过的地方,唇角止不住笑意,眼睛一瞬间也明亮起来,像是穿透树叶的阳光,细细碎碎但却那么耀眼。 “你等一下!” 千予宸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女孩的脸更加红了,一转身,就看见他已经追上了自己,黑发因为刚跑过的缘故有一点凌乱,可眼角眉梢的笑意却掩饰不住。 千予宸走近她,随手把校服盖到了她的头上,趁她反击之前俯下身,拉起校服的一角,他自己也钻进去,对着近在咫尺的嘴唇,认认真真的吻上。 “刚才的一下……不够呢。” 太阳还没有落山,云朵走地很慢,风和鸟儿都很友好。 时光和岁月,好像戛然而止。 枢纽世界·回复(25) 耳边传来尖锐的汽车鸣笛声,游裴涴揉了揉发酸发涨的眼睛,回过神。 刚刚叫的车已经到了,于是他在这带微微凉意的夜晚长呼一口气后,钻进车门。在确认过地址后,司机好心地问道:“这么晚了去江边,是和男朋友约会?” 她笑了笑回答:“算是吧。” 她也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去过那个地方了。 抵达了目的地后,她穿过石子路小径,走到头,看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个背影,这一瞬间,游裴涴突然懂了物是人非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三年前也是在这里。 “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她总以为那是突兀的,不合时宜的,会让气氛尴尬到冰点的一句话。 讲出去后就开始懊恼,等到她开始琢磨用什么玩笑话收场时,小拇指已经被那个男生轻轻攥住。 她听到他轻轻地应允:“好。”简单明了又干脆的一句话,让她愣在了原地。 游裴涴还记得那个夜晚有数不清的星星围着一弯沉沉的月牙,轻抚的晚风在莫翰的发梢旁打转,让他带着浅浅笑意的面容都陷入温柔夜色中。 而她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眉眼俊逸的他,能料想到下一步该如何亲吻他,却猜也猜不到关乎两个人未来故事的走向和结局。 他们一起度过了约莫一年的时间,游裴涴也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了,莫翰也在她不经意间了解了这世间诸多事。明明两人的年纪看上去是相仿的,甚至莫翰的实际年龄还远远超过她,可在最初认识的那段时间里,她却总是自然而然地照顾他,而他静静瞧着她,在有争执时顺着她。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几乎是从未有过争执,在她记忆里涵括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不愉快,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她却记得很清。 莫翰在挑食时和她生闷气的模样,在她偶尔一个人有事出门时,抿着嘴轻轻皱眉头的神情,她是因为觉得可爱喜爱,所以记得。 在游裴涴的眼里,莫翰永远都是那么的迷人,让她深深地陷入其中。 她其实是某天清早从背后环住男孩细窄的腰肩再做小憩时,察觉他消瘦了一圈的骨骼,到底抱起来变得瘦弱轻薄了。而当她拥吻着抚摸他的脸颊,发觉他逐渐加深的轮廓和稍稍无神的眉眼。 而不该是,也最不该是在莫翰第一次与她对峙,针锋相对而不是顺应讨好时,看着他与往日不同的模样,才发觉他虚弱了。 无非是发现他一个人深更半夜一个人出门,而他不肯解释。一开始,她还好声好气的问,你到底怎么了。 但莫翰不答话,抿着嘴,攥着手心,就那么看着她,眼神无波。 游裴涴问了,撒娇了,通通都是没用的。 一开始,她以为莫翰不知道什么是退让,不愿意退让。 后来她知道,那彻底的沉默和冰冷的神情下,隐藏着怎样巨大而艰难的秘密。 终于她明白,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两个世界的人。 你说什么他不会明白,也很少听,大多数时间是根据自己的意愿而动,这样的情况换谁都难受得了,更何况是从小备受宠爱,一丁点不顺心就会发脾气的游裴涴。 很早之前刚在一起时,她叫他,翰翰。后来时间长了,她连名带姓地叫的比较多,因为她发现这两个都不是他的名字,所以叫什么都无所谓了。 而此时此刻,游裴涴叫他,“时域之主。” 她说:“你以为我真的爱你啊?” 只一句,就让好不容易回来的他心都跌进了荒凉的山谷冰川。 她的狠绝,只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游裴涴,而只是“寂”的记忆化身,找回记忆的她,自然不会对他有任何感情。 她扔下这句冷嘲热讽的话就走了,回到家砰的一声摔上门,她想说,你还是离开吧,于是等她第二天睡过醒来,屋子里半点莫翰生活过的痕迹都没了。 你看,说起狠绝,也没人比得过威名远扬的时域之主。 即使两个人是真心相爱过。 如果说游裴涴是天边闪烁着的发光发亮的星星,那莫翰就是那抹月光,褪去了冰冷外表的,浅且温柔,寂静又无声,但即便是月亮,当没有星星环绕时,他也是孤傲清冷的,独一人的受着寂寞。 他们只是恰好那样遇见,恰好在一起,也恰好分离。 他连夜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游裴涴甚至以为他找回了能量回到了弗拉卡纳,然而,三天后,她却在学校门口看到了他,她难掩心急如焚的冲上去问他去了哪里,可对方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像对着空气一般视若无睹,一言不发的绕过她。 等到经过的学生都投来异样的目光,她开不顾旁人眼神,直截了当地拉着他的手臂,拽到了僻静的花园里。 没有莫翰预计的争吵和她的一切辩解和谎言,无非就是将对不起拆成无数句其他可有可无的话,所以莫翰并不想听,他只是皱着眉头捏着自己失去能力后发红的手腕。 莫翰后来每次回忆起那个阳光正和煦的晌午,他都能记得手腕的传来的痛觉,越无所谓,他越是要记得。他也同样记得阳台上的花开了几朵,那个下午他就一个人站在那儿,盯着悄悄冒开的木棉,数了一朵又一朵。 他只记不得游裴涴的脸了,或许他从来没有记清楚过,回忆里的游裴涴像是融入进了黑暗里,看不清脸和表情,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她”原本就没有脸和表情,他爱上的,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虚影。 他只能听见她说了那句话,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 “既然你知道了一切,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的关系不过是各取所需,等到不需要的那时候,就会各走各路。” 然后莫翰听见自己说,“我再清楚不过。” 一遍又一遍。 后来,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他们照旧和以往一样一起生活着,一天,一个月,一年。 直到那晚,他又梦见游裴涴对他说,等到不需要对方了,就各走各路。 在梦里,他突然看清了游裴涴的脸,她满面愁容,带着复杂的,充满疲惫的眼神,那样一直一直看着自己。漆黑的瞳孔里,一点儿光都不见。 好,那就结束吧。 * 没有人打破沉默,迎着徐徐晚风并肩而立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对岸的灯塔。游裴涴最不愿意开口,她隐约预感到有些事情会猝不及防的发生,悄无声息地击垮她。 然而她不得不踏出这一步,她明白自己和莫翰就算心照不宣地佯装一些事从未发生过,继续去度过平静的日子,也迟早会迎来这一天。 “离开之后呢?” “没打算。” 迅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莫翰起头盯着寂静的夜空,看不到表情。 而游裴涴读懂了这句话,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将要去往更高的地方,要跟自己作最后道别,也就是从今以后,他要放弃一切了。 “什么意思?”游裴涴握住童扬的手,不依不饶地问。 莫翰却没有回答,将头偏向一边,他一点儿都不动,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 “你如果要放弃自己,那么我也要放弃你了。” 半晌得不到回应之后,游裴涴盯着莫翰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而后松开了牢牢紧握着他的手。 莫翰知道她没在开玩笑,可是,那个世界已经崩塌,他总算可以挥断过去,放下那些辛酸又决绝的往事,没必要为了内心软弱的自己而变得不像他。 “你从来没有拯救过我,你只是在监视我,试图用虚假的爱套住我。” “那,有用吗?” “有。” 听着他的回答,游裴涴想,这真的就是她和莫翰的结局了,一个记忆碎片,和时域之主的结局。 随着手臂上力度的消失,也没有什么再和他僵持下去了,她低下了已经仰头到发酸的脖子,然后看到了莫翰脚上穿的这双鞋。是他几年前生日的时候,她送给他的,已经被穿旧也能看出些磨损,游裴涴盯着盯着,突然就哧吭一声笑了出来。 她开口,很轻的带有些沙哑的声音。 “你真的放下了吗? 莫翰知道她什么意思,她知道游裴涴想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了又为什么还穿着她送的鞋子。 一时间,不知怎的,他被女生冰凉凉的语气激的怒火中烧,用劲掰回她消瘦的肩,感受到对方死死抵抗的力度,他也半点不松手,直到指尖都攥的发白了,游裴涴还是动也不动。他侧过脸,静悄悄地盯着女生陷在阴影里的侧脸,安安静静地,动也不动,连呼吸声都隐藏不见,他明白了,游裴涴在哭。 她每次哭的时候,都静悄悄地没有一点生息,也许是做了太久的人,她喜欢安静,也太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了。 莫翰什么都听不到,他只能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瓦解了。 是冰在湖面裂开的声音,是篝火被海浪拍熄的声音,他这辈子所有的坚硬,不断设防的盔甲和他下定的决心,都在她悄无声息的难过和泪水里,化成了积水和流沙,而后消失不见了。 莫翰转过身正对着他,微微弯下身子,用手轻轻的拂住童扬垂下的脸颊,慢慢擦掉了她已经被风吹的湿冷冷的眼泪。 她哭的眼睛发红,鼻尖红红,咬着嘴唇皱着眉,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固执的,骄傲的,永远不让别人看见的,也是让他心都差点碎掉的模样。 莫翰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想抱住她,抚平踏,用力将她一下扯进自己结实的怀里,他第一次用了自己毕生的力气去拥抱一个人,也是他第一次毫无原则不管不顾的妥协一个人。 哪怕下一秒这个人就要背叛他,将他送上绝望之地,然后离他而去,他都要全力去拥抱她这一刻的所有难过。 所有因为他的,不是因为他的,因为阴郁天气的一切难过。他都想要去用力抚平。 半晌的静谧,游裴涴从他怀里脱身,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她还是眼眶湿湿的脆弱模样,但是莫翰知道真正的游裴涴,她的心是坚强如磐石的,当她真正做出一些决定时,就是真的再也不给自己任何回头的路,“它们”都是决绝的,从来不会有任何未来的期许。 因为“它们”就是未来。 可是。 眼前的这个女生啊,从来都是,那样浅浅的笑,淡淡的讲话,也轻轻柔柔地爱着他。 游裴涴叫他翰翰的那些日子,轻薄又温柔,那时候的她,大概是真的喜欢他吧。 莫翰又想起好多年前他们初次认识的时候,她那时候的笑容,没有掺半点假。 他不由地笑了,带了几分苦涩,“所以,再见吧?” 游裴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指环,递给她,说:“这是我……这是记忆恢复的前一天,我想送给你的,当时你说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现在我留着也没有用了,就给你留个念想吧。”她态度坚定,也那么目光空空地看着他。 银色的指环在月光下发出柔和的光,照映在刻的精致的玫瑰花上,也环绕在她的轮廓上。 在这一分钟里,游裴涴想了很多要告诉男生的话,包括她曾经构想的未来,又或是她那时候如何低微的祈求“它们”,甚至是她不敢表露出的爱。 可最后,她还是只说了云淡风轻的话,还是像那天一样,做了同样的,让自己每每在梦中惊醒又痛苦万分的决定。 既然会后悔,为什么还要那样做,游裴涴想起某一天莫翰问过她这么一句话,当时她回答,不这样做,我就不能是我了。 不是不是,而是不能。 是啊,一切恳求,温柔,绵长的爱意,都和她无关。她的身份,就注定她只能有原性的,任何爱都包容不了的淡漠和残忍,还有生来对他的亏欠。 莫翰没作声的伸手接过戒指,随手抛出一条弧线,将它丢进深深的湖水里。 “不需要了吧,反正那个你,早就已经死了。”说完这句他就转身离开了,不带一丝情绪的,甚至都没看游裴涴一眼,他自己知道这是自己最后最后的决绝,既然他做不到和她在一起,那就不如做一辈子的仇人。 做不了爱侣,不如做心上疤。 而游裴涴对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默念:“莫翰,这才是真正的你。” 一抹脸颊,才发现自己流下了两行眼泪。 他终于下决心抛下抛开了所有曾经,而她,连带着他离开的心一起,留在了这个夜晚。 * 莫翰始终没忘记过,跟游裴涴道别。 这件事他轻车熟路的做了许多年,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以他自己的脆弱逃避告终。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暗暗心想。 “我走了。” 他想起多年以前,第一次碰到手机这种东西的时候,女生耐心教他的样子,慢慢地发完最后一条信息,准备去往这个世界的裂缝薄弱处进行穿越。 可手机快速的震动,划过一条消息,来自游裴涴的。 “好。” 莫翰盯着屏幕,低头笑了笑。他心里默默地想,这就是全部的结局了。 一秒后。 却再一条。 “等我。” 滴答滴答,时间淅淅沥沥。 游裴涴不像时域之主拥有瞬移的能力,到他身边的路很远,对她此刻而言更是漫长的,煎熬的,折磨的。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莫翰要离开他了。 这是莫翰做出的,不会退让的决定。曾经很多次,莫翰也说过,要她放过他,但其实他总是在不放过自己。 游裴涴盯着车水马龙的街,看着远处高耸的建筑,突然觉得,这城市的所有角落,都是她和莫翰,爱过彼此的证明。 她默默地想,如果说,未来是很久远很漫长的剩我一个人独独活着,我是那样盼望着,再次遇见你。 重新遇见你。 十分钟后,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再会了。 “谢谢你来送我。”莫翰对站在面前大汗淋漓的女生说。 他没料到女生会一个箭步冲上前,主动抱住他,这个拥抱莫名使他喘不过气,但他没在第一时间挣脱。 因为他听到游裴涴在自己耳边说:“你会回来的对吗?你逃了那么久,每次都会舍不得,每次都会回来,你这次也会回来的,对不对?。”她的声音哽咽的,脆弱又痛苦。这让莫翰突然红了眼睛,他清了清嗓子,轻轻推开她。 “你有你的使命,而我怎样都好。” “你凭什么提使命?那根本没什么,跟放弃你比起来,那根本没什么……” 莫翰一下子怔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以为她死去的那刹那的心灰意冷,她的好和她的欺骗,她是那样让他痛过爱过,心狠乖张,却又深情内敛,矛盾而又坚定,这都是他爱过且爱着的全部模样。 他们互相爱着,也彼此折磨,将千疮百孔的爱痛写作恒久和坚定。 也许将永远这么下去。 永远而无止境的爱本就是这般。 and.forever.has.no.end. * 星洲古城曾有三绝,拜埃的酒,黄烨的河流和青城馆的姑娘。 如若只是青楼,青城馆难登登大雅之堂。三绝就绝在楼中姑娘无一不精通琴棋书画,连做杂事的小厮也能出口成对,特别是百闻不得一见的花魁,放眼整个燕都能成为她入幕之宾的屈指可数,有幸能得花魁青眼的公子哥无一不为其风姿所折服。 可是,饶是进了花魁的屋,也没人曾一睹芳容,今日花魁初挂牌,还未到时辰,楼中就已满客,座中不乏世家公子,更有年纪尚轻的朝臣。 好容易熬到时辰,正中的高阁上红绸飞卷,不过呼吸间,层层红绸间就多了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台下不免一阵躁动,几个耐不住性子的直接举牌开始抬价。 价钱越抬越高,到五百两的时候众人神色都略显凝重起来,就算说破天青城馆也不过是个青楼,五百两的确算是大数字了。 楼正中的桌上李将军家的小公子突然站起来,开口就是八百两,这一来四下更无人敢举牌争抢。 正当老鸨准备宣布时,角落里传来醉醺醺的一声“一千……一千两” 然后就听见银票拍在桌上的声音。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李家公子听见这么一出不由想看看是哪个没长眼的,可话还没出口,看到角落里烂醉的人就硬生生咽了回去。 楼里人待看见角落里的人也不免一惊,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那就恭喜这位公子了,拍得我们花魁姑娘的初牌。”老鸨赶紧宣布,拿了桌上的银票喊了人将烂醉的公子抬上楼。 随着门掩上,被抬上楼的白衣公子又瘫软在桌上。 看见眼前人自己醉倒了,巫灵也放下了准备劈昏他的手. 三下五除二脱了碍手碍脚的纱裙,换回原本的装束,她长舒一口气,每天这样端着真是太累了。 窗门突然被轻扣,她一开窗,马上闪进一个黑色的身影。 “怎么受伤了?” “没事,你帮我把药拿来。”黑影解开面纱,露出女子清秀白皙的脸,真正的花魁正准备坐下给手上的伤上药,却发现桌上还躺了一个人,“这怎么回事?” 巫灵一边拿了药递给她,一边道,“你去办事,青城馆没你这个花魁还要靠妹妹我替你撑着呢,这小子出手就是一千两,拍了你的初牌当然在这了。” 戳了戳桌上烂醉的人,发现他真的醉了,巫涴才放心的扯开衣袖开始上药,“就你嘴贫,这可是莫家公子,出手自然不会少,要不是醉倒了,倒还能有用处……” 巫灵饶有兴趣的伸手逗弄醉倒的人,“等他醒了倒是可以套些消息,或者直接交……” “嗯,最近游家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已经开始怀疑起青城馆了,挂牌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个人我们现在动不得,明天一早你把他送回莫家。” 巫灵一边答应着,一边用眼神细细打量着醉倒在桌上的人,真的是肤如凝脂,掐起来也软软的,真不想放回去。 第二天莫翰揉着头疼的脑袋醒来已经是晌午。 映入眼帘的还是熟悉的房间,可他明明记得昨天晚上半梦半醒之间看见有个女子正在脱衣,一层层剥落的红纱却又像梦境一般。 等到家仆来喊他去吃饭,他才发现自己脸不知何时烧的滚烫,摇了摇头让脑中的旖旎消去,这才起身。 刚走到厅中,莫翰就发现父亲的脸色不大对劲,看见他走进来,不由一拍筷子呵责道,“昨天你干什么去了?一千两拿去了青楼不说,半夜还让人家姑娘把你送回来,我们莫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莫翰下意识怔在了原地,其实昨天的事……他只记得和游家公子一起喝酒商量今年年供的事情,后来对方说带他去找乐子,他就断片了。 然后他能想起来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姑娘脱衣的场景了。 于是莫翰选择沉默的接受父亲的怒火。 不过,听见父亲说是姑娘送他回来的,他的心中不免有些暗喜,昨晚所见原来不是梦一场。 莫家毕竟是名门大户,不消半天他就打听清楚了那天他花了一千两拍下的是青城馆的花魁。 知道他打听这件事,游家公子还特意来问他是不是看到花魁真容之后一见倾心了。 “你们莫家不是祖训男子不入烟花之地吗?你那天千金拍花魁的事整个青城人都知道了,你爹那个老古董一定气的不行吧~哈哈哈哈……” “你知道还带我去……” “要不是看你喝醉了,你哪会这么听话的跟我去?况且你不是还跟花魁姑娘共度良宵了吗?你得谢谢我~” “……” “快说快说,那个花魁是不是真的美若天仙?” “……其实我没看见她长什么样。” 游家公子刚想开口说你怎么这么没用的时候,就听见耳梢泛红的好友接着说,“可我看见她脱衣服……” “兄弟可以啊,我还以为你们家都是些傻木头呢,哈哈哈哈……还好是青楼姑娘,不然你可要负责了!” 听到这句话,还处在羞涩状态的莫翰猛地抬起头,一字一顿的说,“就算是青楼姑娘我也会对她负责的。” 巫灵最近很燥,每天一起来桌上都是一大捧月见花,导致她只能呆在房间里对着满桌子的花思考人生。 你说送花就送花吧,送来的还是一把枯死的,还每天都送一样的,最要命的是每捧花里还有一张酸掉牙的情诗,真是要命! 我的好姐姐啊!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啊……这个地方真待不下去了。 同时,连送了许多天花,把游家公子提供的情诗三百首都快抄完的莫翰也很烦躁。 不是说送姑娘花再配上一首诗既浪子又浪漫就好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是什么回应都没有? 他想起好友那天教他这些时候,一脸“我是过来人”的表情,就一阵后怕,决定去当面咨询一下。 带着重重疑问杀入游府的莫翰一把将还在床上睡觉的好友拎了起来。 游子郝一睁眼就是莫翰杀气腾腾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然而听完来意之后,马上开始哈哈大笑,直到看到好友的脸逐渐有转阴的趋势才停下。 “兄弟啊,这个是姑娘的欲擒故纵,欲擒故纵你懂吧,就是……” “说重点。” “行吧,花也送了,诗也写了,接下来就是你主动去约姑娘的时候了。” 本来还带着困意的游家公子突然精神的双手搭在莫翰的肩上,用一种传道授业一样严肃的语气,对他说,“不成功,便成仁。” 直到从游府出来,莫翰的脑子里还是游子郝对他说这句话的表情…… 我是不是入了什么邪教? 纳闷地这么想着,抬头一看,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青城馆前。 被崔府叫去陪酒的时候巫灵是拒绝的,怎么说她也不是真正的花魁不是。 然而在姐姐的威压之下,她还是乖乖去了。 不过半个时辰,崔府大门口就跑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紧随其后的是一群手拿棍棒的家丁。 巫灵夺路狂奔,衣服滑了半边也没注意,谁想到那个崔公子一开始文质彬彬的,两杯酒下去就开始动手动脚,看那个样子指不定兽性大发…… 哼!还好本小姐身手矫健,一桌子砸昏了他…… 还好东西拿到了。 不然回去还要被姐姐打一顿。 可家丁越追越紧,巫灵到崔府前为了身上方便藏东西而特意穿的格外繁琐,现在真想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闪身进一条小巷后,听见迫近的追喊声,精疲力尽的女孩决定放手一搏,伸手在来来往往的人堆里拽了个男子,将他拉在身前挡住自己。 但被拉的那个人明显没准备好,身体重心不稳,一俯身便将她压在了背后的墙上。 感觉到嘴上传来的湿热,巫灵不由睁大了眼睛,正准备伸手推开的时候,余光却瞟到家丁们正从巷口追进来。 刚反应过来自己轻薄了姑娘的莫翰刚准备起身,脖颈却突然被环住,将两个人的距离拉的更近。 等家丁完全走远了,巫灵才松开了手,理了理衣服,若无其事的往反向走去。 走了几步,巫灵转过头,发现那个倒霉孩子还傻在那里,不禁扑哧一笑,冲他喊道,“要负责的话,来青城馆找我吧” 如果给巫灵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一定会选择把前一天晚上留情的话语收回来。 望着对面坐着的人,巫灵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没谁了……为什么大街上随便一拉,就能拉到莫家公子? 谁能告诉我这个人是真的想让我负责吗? 我居然自己说要对这个送花都送枯花,情诗酸的不行,还觊觎我的美色的人负责啊啊啊! 显然,莫翰完全没看出巫灵汹涌澎湃的内心。 “姑娘,我那天看了你换衣服就应该对你负责了,经过昨天的事情之后我觉得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定亲的事了。” 哈?定亲??!! 巫灵刚想抬起头,问他说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在对上那双真诚恳切的眸子之后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个……我一个青楼女子怎么敢高攀莫家呢?公子还是请回吧。” “可我已经把你……”莫翰话说到一半脸就红了,停在引人遐想的半句。 “……”巫灵无语凝噎。 “反正我一定要对你负责,我们莫家没有做了事不负责的人。” 世家公子不都是风流多情,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吗?他的三观是不是太正了点? 巫灵真是被打败了。 半晌只能留下一句。 “……你开心就好。” “那明日午后南湖,不见不散。” “喂!我又没答应你。” “你说我开心就好的啊?” “……” “对了,还没问姑娘的芳名?” 闹了半天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 “巫灵。”她顿了顿,无奈地说道,“ 公子您赶紧走吧,我们明天再见。” 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合上门之后,巫灵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等,我是不是把真名说出来了? 被莫翰拖出门喝酒的游子郝内心是拒绝的,屋里还有那么多可爱的小姑娘等着他,他为什要到屋外跟这个傻笑了一路的人喝酒? “游兄,你教我的方法真的有用啊!” “你以前跟我说的一见倾心什么的,我好像明白了。” “我是一定要对巫姑娘负责的。” 答应了莫翰的邀约之后,越是跟他交往,巫灵就越觉得这个人的三观真是太正直了。 就像涉世未深的孩子,看到流星会惊喜,看到恃强凌弱会挺身而出,给他买糖葫芦就会开心的不得了,平时看起来冷冷的其实很容易就能逗笑,笑起来……很好看。 看着巫灵从最开始接到邀约的愁眉苦脸,到后来每天盼着传信小厮的到来,巫涴也意识到了妹妹的不对劲。 “你不会喜欢上莫家公子了吧?你可千万别忘了,我们是什么身份……” 正坐在窗边往外张望的巫灵身子一震,而后低低的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我只是在黑暗里呆久了,总会想见见阳光是什么样,仅此而已。” 开始飘雨的清明,莫翰第一次接到了巫灵的邀约。 他捏着薄薄的信笺冲出门时,迎面撞上了往府里走的相国,两人都行色匆匆。 他很快就赶到了古城外的青山,沿着上山的石阶,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今天会不会是表达心意的好时机呢? 不知不觉便爬到了山顶,离约定的时间还久,他席地而躺,脑中浮现的都是巫灵的样子。 月上柳梢,被风吹醒的莫翰环顾四周,等的那个人还是没来。 心里突然涌上一阵不安,从山顶远眺古城,隐隐看见些许亮光,心中不安更甚,他连忙往山下赶。 整条街都燃起了火,青砖道上被泼了酒,被火烤的发红。 步履不知何时已被烧得残破不堪,他赤着脚,踩在烧红的青砖上,每走一步,钻心的痛意撕扯着他,他似乎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在一片烟尘中,清晰得可怕。 他强撑着走到了莫府门口,不知怎的,隔着熊熊烈火,他看见还未烧着的一间屋顶上坐着一个身材姣好的黑衣人,看见那双在他睡梦中出现的眸子。 他渐渐麻木,双脚再也没有一丝感觉,只是怔怔的站着 看着府邸的牌匾被火烧着,从房梁上直直的坠下来。 四周烈火舔上木头的噼啪声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一抬头,发现屋顶上那人还未离去,他突然就笑了,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慢慢往回走。 他似乎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烧着的不是这条街,还有他的家,他的心上人。 眼泪一流下来,就被大火蒸干了,每走一步,扎在他心上的针便更深一分。 一夕之间,原本手握重兵的莫府,全府上下七十二口人,尽丧命于突如其来的大火中,只活下了他一个人。 皇帝怜悯莫家世代忠良,给莫翰封了个爵位,又将相国家的小姐赐婚于他。 莫名其妙的一场大火,就这么被压了下去。 枢纽世界·回复(26) 爱情,说简单也易,说困难也无可厚非,全在个人的一念之间。 如果当初我没有怎样,结局又会是怎样,大多数的人都无可避免的都会有一番这样的假设。在他们的未来,苏静也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如果当初我没有来表白,你会怎样。 是会继续等待,还是再也熬不住内心的喜欢而主动,或者是转身就决定忘记。 彼时,她正窝在千予宸怀里看着言情剧里狗血的离别戏码。 “不知道,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大概,你会一直把我记在心里但也决不会和我和半分联系。” 他伸手揉了把爱人的头发,在怀里那人转过头的瞬间温柔的一个吻落在额头。无尽的温柔和眷恋,深深沉沉的刻在眼眸里。 如苏静所说,他忘不了但也不可能成为先开口的那个人。不显山不漏水的喜欢着,哪怕是痛着,思念着,也决不会开口。 所以,他最感谢的不是遇见了生命里想珍惜的人,而是她踏出了第一步。他才知道,有些人是不可错过的,他真的很感谢苏静比他勇敢,比他先开口,让他还能够用余生去好好待他,弥补他的不勇敢才错过的时间。 缓慢的不是时间,是脚下的步伐。 你要相信,当你向我张开双臂,我一定会永不停息的,奔跑着来到你身边。 我会对你好,请你闭上眼用心去感受,用生命里陪着我的全部光阴去证明。你走出的每一步我都记得,将会用我此生满腔的热忱回报你给我的爱。 这是他们的未来,未来的每一年都是繁花盛锦,莺飞蝶舞。 今天要讲的故事不在遥远的未来,在当下的浓情蜜意时。 下过几场雪,圣诞节也是如约而至。 街道两旁的树木不知何时挂上了缤纷的小彩灯,夜幕降临便会一闪一闪的,和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 好友也快递发了几个可爱的装饰物,让苏静好好布置家里,也算是大家一起过的圣诞了。 圣诞节也不过是几个人随口说了句圣诞快乐,说的人没在意,听的人也是嬉笑着回了句你也是。 好像每个节日也都是这样过来的。 嘻嘻哈哈之后,便是几个好友一起约着去胡吃海喝。 对于苏静来说,这倒是和千予宸在一起之后第一个节日,即使对方并没有陪在自己身边,但也还是稍稍的期盼着他带给自己的节日惊喜,哪怕是只有一句甜言蜜语也好,也足够让她泡在蜜罐里甜津津的百般回味。 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呢。 每个地方对于节日的庆祝不尽相同,但始终是免不了约着几个好友或是家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此时,千予宸也正同几位好友坐在餐厅里,烤肉滋啦滋啦的冒着热气,一瞬间满鼻腔都是充满了烤肉的肉香味,食欲也被勾了起来。 专心和烤肉做斗争的人被点到名,茫然的睁大眼睛,嘴角边还残留着酱汁,一脸呆萌的样子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一阵嬉笑之后,东拉西扯的说到了圣诞节礼物这个话题,一时间一群大男孩倒是七嘴八舌的说个不停,说伴侣送了自己什么,自己又送了什么奇怪的礼物遭到嫌弃,但伴侣还是很珍惜之类的,言语间也多是幸福的神情。 千予宸侧耳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是他和苏静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节日,但好像都没有为彼此准备礼物呢。 “你这人竟然什么也没送,好歹也该说几句甜言蜜语吧。” “是啊是啊,我都替你女朋友委屈。” 歪着头想了想,他确实也没替苏静准备礼物,苏静也没有要送礼物给他的意思。 苏静会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觉得委屈呢。 今天是平安夜啊。 还是要给她说一句圣诞快乐的。 于是留下一句我等会儿回来便匆匆忙忙的撑了伞走掉了。 老家的夜晚,雪下得很大,街道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踩在上面发出嘎吱的声音。但这并不妨碍年轻的小情侣在街上闲逛,反而是增添了浪漫的气息,大街上依然是人来人往的繁华模样。 千予宸在水果店里挑了一个卖相极好的苹果,选了个灯火明亮的地方,把苹果放在石凳上来来回回的摆弄,找了个满意的角度,咔嚓拍了张照片上传朋友圈,再配上一行文字—— 为我的女孩准备的苹果。 几年之前的他也会想,以后的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爱情会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还像个青涩的初尝爱情的毛头小子,懵懵懂懂跌跌撞撞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能让对方明白自己也是同等的爱着。 会说情话吗? 会每天早上对她说早安,入睡前给她晚安吻吗? 会掏心掏肺的把全世界都给她,只为博她一笑吗? 那时的他以为这一切都不会成立,褪去青涩的日益成熟的他是不会再做这般事情的吧。 当他真正和苏静在一起,才明白那些心甘情愿想要为对方做的事,是不会随着年龄而消散的。成长之后,是更懂得要如何去珍惜对方,如何更好的去表达自己的爱。 也因为成熟之后用最笨拙的方法去表达爱意,反而是开始隐隐期待着对方的回应,就连想到他脸红的模样也会忍俊不禁的想要微笑。 不少熟人在下面评论凑热闹。 另一边,在圣诞节遭受到连续暴击的千瑟汐生无可恋的把手机递到好友面前,明晃晃的屏幕上郝然写着那句含蓄到了极点的话语。 苏静的笑容真是太难看了。 千瑟汐在心里暗暗发誓,明年再也不要被这群秀恩爱的家伙虐到,上天赶快赐给她一个灵魂伴侣吧。 早就得知他们在一起这个消息的卢暄和卢晔也纷纷掏出手机,加入了评论大军—— 你昨天才说过你爱我的,今天你就转身有了别的女孩~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千予宸。 完全没有当事人自觉性的苏静看着评论嘿嘿嘿的笑个不停,看到好笑的还念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典型的喂狗粮。 被灌了许多酒的千予宸慢悠悠的在街上闲逛,微热的手机里传来爱人咋咋呼呼的声音,大概又是在和妹妹说着没有营养的话,他也被电话那头的氛围感染不自觉的笑了。 他对着手机喊了一句小静,那人也很自觉的停止了和千瑟汐讲话,笑着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 他摇摇头,没有出声。 此刻,他才真正的相信苏静和他在一起了,不用再彼此试探和猜测对方的心思,他们的心被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就连电话那端浅浅的笑声和嘟囔声都美妙无比,想到未来又会忍不住的想要赶快和那个人一起分享。 他们正在相爱。 他想,他们是真的相爱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幸福。 * 千予宸很少哄苏静的,即使是吵架过后。 其实他们也很少吵架,但是偶尔的一次,总是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起因大概是早上起来,他们发现猫没了。 “怎么搞的,昨天不是让你记得把它关进笼子吗,现在没影了?” 苏静在屋里转了一圈,哪儿也找不到猫的身影,它太灵活,洞悉家里每一处犄角旮旯,现在似乎是不愿意被这四四方方的盒子禁锢,一个劲的往外跑,或许今天终于冲出了牢笼。 被责怪的另一位主人,垂着眼睛不想回嘴,千予宸是习惯了苏静的霸道的,一个典型的狮子座人格,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明明猫不在了,她也有责任的,可她却问,为什么你没有做好该做的——先发制人抢占高地。 “又不说话,最近你也不理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你就说啊,不说我怎么知道!” 你看看,千予宸兀自笑了,她还要怪别人不搭理她。 “没什么,我没有不高兴。” 苏静抱着胳膊,她特别讨厌跟千予宸剑拔弩张,好比你一拳打在棉花上,棉花都要凹进去的吧,可千予宸就是一团空气一样,纵然你力拔千钧,一并轰出,他也能毫发无损,永远处于一种缄默的霸体状态。 她多希望千予宸也能面红耳赤的跟她吵起来,就好比以前他们还是校友时,为了一场比赛的输赢,能争得整个学院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可千予宸从来不,他们同居后,他永远得体温柔,有时候嘴上争俩句,也是千予宸先退步,以沉默,当然了大多时候是以沉默应对,也会有偶尔的撒娇,苏静会趴上来像猫一样缠着他,以亲吻,以轻蹭,消磨紧张的气氛,这点千予宸是喜欢的,可这种滋味他也已经记不得了,想起来真是来气。 到底怎么了? “苏静,没必要吧,我可没因为猫的事情怎么样,你别给我摆脸色吧。” 很多时候,男人在爱情里,也是精神脆弱,疑心颇重。 没想到这人能这么说,千予宸抬头看着苏静那眼神,快要是逼视,对啊,这话说的没错,光为一只猫又何至于此,那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轻声细语讲话很难吗?听起来倒真全是自己的错了,猫丢了是错,不搭理她是错,态度不够温柔是错,就你没错!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好! 苏静忍不住负气,压着声音尽量平静,她开口道:“你才别给我摆脸色。” “我做什么了?惹你不开心?”上前去抓着千予宸的手,苏静强迫他必须看着自己,尽管心里已经有了不小的颤动,也感觉到对方正压抑着一股怒气,可没搞明白的事,她绝不愿意轻易息事宁人。 大不了一起炸。 “没做什么行了吧。” “不行!” “苏静你能不能别老这么幼稚,我不想跟你吵!” 他还惦记着猫,抽了手,狠狠推开贴近他的女孩,转头就朝另一间屋子里走去,不愿回头多看她一眼,一如既往的冷处理,苏静站定,胸口还留着男友刚才推她时的力度,感觉就像是要把她推进冰箱里关上再钉死一样。 苏静气急败坏的追上去,她早把什么猫的事抛在脑后了,她甚至忘记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次争吵,她只想找回面子,她恨千予宸说他幼稚,出口伤人,非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便喝到:“别想跑!” “你有完没完?” “没完,我告诉你,一辈子也没完!” “随便你,放开我!”千予宸也是没想到有一天苏静会变得蛮不讲理。 “千予宸,你讨厌我?” “是你变了。” 这话可真是让苏静霍然惊吓,她的劲头一下子全没了,千予宸趁机拂开她,转头进了卧室,梆铛一声拍上了门,落下锁,将她的气息尽数关在了外面,一片宁静里,千予宸脱力,顺着墙缓缓滑落,坐在地上。 屋外没有苏静狂风骤雨一样的砸门声,唯有死寂的沉默,唯有一片沉默。 千予宸后悔的要命,他犹豫要不要出去,跟她说不是这样的,都是气话,可来不及了,苏静已经失魂落魄,她步步后退,掉头拿了钱包外套,换了鞋子,开门,出去,又关门,站在楼道里,天色还早,光线很暗,或许整个世界都在沉睡,四下宁静里,她心痛不已,铁心要远离千予宸,至少今天。 她扬长而去。 千予宸开门走出来,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他走来走去,不愿再去想她,随她去吧,他们这样争吵,就差打架了,为了一件小事,猫丢了,谁都不开心,可谁也不想先去安慰对方,自私成这样,真是活该。 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蹲下来喵喵叫,多希望那只猫能从某个角落里轻盈得跳出来,最好能直接跳进他的怀里来,他现在觉得自己也空荡荡的,一点也不真实,他心想一切都是因这只调皮捣蛋的猫而起,它逃走了,苏静也逃走了,它若回来,苏静也会回来了。 这样说不通的逻辑,是因为他心里没底,以前的话,苏静很好摆平的,可这一次,他摆不平,他们还没有哪一次吵架是以苏静离家出走作为收尾的,千予宸干脆坐在地上,他免不了去想后果会是什么,大不了就是分手,老死不相往来。 想到这千予宸有些自暴自弃,情绪低落,手机拿过来,想发狠话给她,类似于有本事永远别回来,或者要滚就滚远点,这些字打出去,却又没有狠下心来点击发送,垂着脑袋跟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得傻坐着,最后他把手机扔了出去。 算了,怎样都好。 * 再说这边的苏静,默默走在街上,车水马龙的星洲市,苏静原本觉得自己已经算混得风生水起了,可万万没想到居然也有这么一天,沦落到跟对象吵完架,负气离家,却无处可去的悲惨地步。 这时她又想起千予宸冷冰冰的脸,以及他默然的态度,她真是不懂了,昨天晚上还是好好的,下班回家,吃饭洗碗,看电视玩游戏,累了困了就去休息,可第二天一觉起来,就可以吵的天翻地覆,劳燕分飞,现在年轻人该不会都像他俩这样吧,神经质。 上班时间还没到,她只得随便找了个便利店坐进去,没吃早饭,现在她才感觉到饿。 坐在窗户边,嚼着面包,不看风景,只看手机,她心想按照千予宸的性格,不出半个小时绝对给她发消息,要不就是打电话,以前很多次争吵都是这样。 原来以往的战绩大多是她胜多负少。得意之余,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她和千予宸之间的争吵已经多到记不清次数。 这是她从没曾统计过的,她一直以为他们俩个人之间,从来都是幸福和谐的,毕竟有很多过往的快乐她都还记得,就像他们会一起带猫去看病,晚上一起洗碗,一起去很远的地方旅行,工作很累的时候千予宸会帮她捏肩膀,千予宸感冒的时候自己第一次学会煮汤,她记得千予宸掌心的温度,记得他睡觉时惯用的姿势,记得他喜欢看的书,喜欢穿的衣服牌子。 她曾经把他奉若神明,虔诚以待。 那是她最好的一个美梦。 那人也包容她,温柔得笑着,像三月的风,春天花开时那样,让人舒适又沉迷,无法自拔,真希望四季都能是这样的好时节。 可一起生活时难免会起争执。 何以千予宸会变得冷漠无情,他怎么还好意思说是她变了? 苏静气结,脑海里还回响着千予宸斥他的话语,真是不可理喻了,不仅说她变了还说它幼稚,难道自己在他心里已经变成这种形象?别妄想我会跟你道歉,苏静也赌气,她盯着窗外来往的人,忙忙碌碌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过了一会儿,便利店门铃突然响起来,把犯困的女店员惊醒,一边打哈欠一边说着欢迎光临,迎进来一对男女,俩人都是面如土灰,一言不发的挑东西。 女孩一个劲的挑水果罐头,很多玻璃罐子都往提篮里扔,男孩跟在后面似乎忍着怒气,可还是一言不发,可能那女孩就是要逼这个男孩率先发作,这样她也可以顺势撕破脸皮,苏静想若是自己一定不会上当,同时暗自给女孩打气,一定不要妥协!好似自己就是那个女孩一样。 可男孩还是上钩了,怒道:“你买这么多吃的完吗?” “关你什么事!” 男孩把玻璃罐子拿出来重新摆回货架,女孩就又拿新的下来,一来一往,像俩个小学生一样不相上下。 “就关我事!”男孩一定还爱这个女孩,居然说这么没出息的话,苏静沉默了一会儿。 “你非要气我?” 就要气你怎么样! 她翻着白眼,率先替女孩抢答了。 那男孩不说话了,他就不敢说我非要气你,那女孩儿见男孩又重新变成了木头,把购物篮推到男孩怀里去,怒道:“你就不能哄哄我吗?说一句好听的这么难?” “每次都是我先开口,说我错了,我做得不好,你呢,你永远跟个木头一样,跟我对着干很好玩是吗?” 苏静心想,怎么还有转机了?她观望起来,不再站在广大女性同胞的立场上diss那个男孩子了,看起来这个妹子的无理取闹,像是在讨伐男生的不懂风情。 男生明显是不想当着便利店里还活着的俩个人上演八点档剧情,他看着女生,匆忙的说了句:“能不能先别这样?” 可那女生似乎是一点也不想给这个男孩机会了,她哭着跑掉了。 苏静目睹了整个过程,觉得果然是有比她和千予宸还神经的年轻人存在,一大清早就有这种大戏上演,真不知道当今大学生有没有的救,一时间,她觉得那个男孩子也很可怜,女孩都那么跟他说了,当然就是要你吻她啊,怎么还关键时刻好起面子来了,这俩人的神奇操作,真是让人无力吐槽。 多不成熟啊,哪像她和千予宸,她和千予宸就不会……算了,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到自己和千予宸,苏静又犯起愁来,不知道那家伙有没有自己做早餐吃,他是个没有饭点概念的人,不饿是一定不会吃的,饿了懒劲起来了也不会去觅食,因此,即使他们同居很久,千予宸也没有成功的胖起来,她则不同,一天可以吃四五顿饭,包括零嘴小食,很多时候她都在投喂童扬,怕他饿,他本来身体也不够好。 “所以我做得不够好吗?”苏静在心里质问自己,她把自己带入刚才那个无理取闹的女孩身上,忽然有点想千予宸了。 * 千予宸在家打扫卫生,他还在消化早上的那些坏事,消化着弄丢了猫,同时失去苏静的一些痛感。 他其实从来没奢望过跟苏静的感情能开花结果,住在这样大的房子里,苏静跟他说,这就是他们的家,那时候他们俩刚刚大学毕业,好不容易在一起,苏静家境很好,他当时还心里不安,怕她什么时候嫌弃自己,跟别人跑了。 可人又不是天天都靠谈恋爱活着,而且他们想要的长长久久,难如登天。若将这段感情剥开来见光,摆在明面上跟双方家长摊牌,苏静的家人一定会嫌弃自己家境不好吧。 因此,千予宸是屈居退步的,他心里有很多纠结,对于苏静,对于她的父母,谁都知道两情相悦很重要,可有很多传统观念都是根深蒂固的,谁也不能免俗,现在的他,恐怕连彩礼的钱都拿不出来多少。 苏静没有考虑过这些,她只想着眼下,可千予宸作为一个男人却不能不考虑,一天天下来,俩人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他内心是怕的,这样没有结果的爱,究竟能维持多久?或许某一天他们都要无奈分手,然后他再忧郁地找个女孩交付终生,摒弃旧情,当做是露水情缘,三年五年后,谁又记得谁? 擦杯具时,接到千瑟汐的电话。虽然没想到苏静怄气归怄气,居然还能准时去上班,可听到千瑟汐悲惨的声音,又让他头痛起来。 “哥!苏静今天埋头做方案,你们又怎么了!” “吵架了。” “又吵?不是吧,一个月几次啊。。” 连她都知道。 “猫丢了。” “那也不至于吧,哥你劝劝苏静吧,不能老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上来吧,我们真的遭不住啊!” “我也管不了她。”又顿了顿,“你们不是好朋友?” “可她只听你的啊。” 千予宸觉得有些好笑,只得点头应下来,安慰妹妹:“我尽量。” “必须啊,你也知道感情这种事,谁来也不好使,只有你能治她啊!!” 她只听你的,只有你能治她。千予宸自嘲得笑笑,他想起早上被苏静训斥的样子,真不知道谁治谁,还说什么“一辈子也没完。”那意思是,一辈子都要这样占上风呢。 嗯?千予宸愣住。 苏静早上说了什么,她说,一辈子也没完。 没有发觉,不曾意识到,苏静跟他说过多少次“一辈子。” 一辈子就是从生到死,一辈子喜欢你,一辈子也不忘记你,一辈子也不放过你,苏静都对他说过,于他们游历过得山河大川之间,于他们俩人相依入睡的怀抱之中,于他们并肩而立的星塔之上,承诺他一辈子,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千予宸一直忧郁又疑心,怕苏静有一天厌倦这样的感情,怕她半途而废,掉头走向别人,他讨厌苏静总是专制霸道,说一不二,这样的蛮横无理,有时候让他觉得苏静不爱他了。 所以他才说,你变了。 星座什么的,害人不浅。 千予宸拿过手机,他看着窗外日落西山,楼下很多行人匆匆往家的方向赶去,他心里对苏静的怨也夕阳西下,不愿再深究,编辑短信还是打电话,他最终选择了前者。 * 苏静从公司出来,她心想自己又是孑然一身了,要不回去认错算了这样的念头不停的冒出来,可自己的自尊心还是促使她朝反方向走去。 喝酒就算了,她过敏,吃饭的话,她下午一般不吃饭,因为在减肥,苏静漫无目的地在商业街上踱着步子,抬头看见电影院的招牌,神使鬼差地就去买票了。 下意识想买俩张,可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时,她叹了口气,作罢后一个人钻进了漆黑的放映厅。 看爱情片的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苏静悔不当初,她看着左手右手边全是男孩搂着自己女朋友,暗骂自己造孽,半躺在椅子上仿佛被慢慢吸走灵魂,她真的很想千予宸了,尤其是屏幕上女主角跟男主角亲吻时,历经磨难后的亲吻尤为可贵,她多期望坐在自己旁边的是千予宸而不是一个一直试图猥亵自己女友的胖子。 她最终在暧昧的光影里睡着,做了个浅浅的梦,梦里千予宸抱着猫在家里等她。 叫醒她的是个大妈,正在打扫卫生,她整理了下衣服,尴尬的走出了电影院,习惯性的摸出手机看时间,心想着这场架差不多也该收场了,她决定回去认罪,听候发落。 天都黑透了,没有千予宸的时间,真的很漫长。解锁手机后,弹出无数个短信框,显示差不多七八条未读短信,还有未接来电,全是千予宸的,苏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万一是提分手…… 苏静发誓要是千予宸提了分手,她一定找人当场把电影院炸掉,都怪这破电影太无聊还自己睡着! “晚上回来吃粥吧(笑脸)” “是我不好(哭哭)” 千予宸居然施展久违的卖萌大法,苏静还真有点措手不及,但她心花怒放,一条一条往下翻。 “不回短信你在干什么!(发怒)” 她怀疑千予宸被鬼上身,怎么突然就放很开,原来他真的会来哄自己开心,用他一点也不擅长的撒娇卖萌的方式,她心想若是千予宸多一点这样的操作,自己绝对不会再生气了。 虽然早在跟他表白的时候,就决定要一直,死心塌地,至死不渝了。 苏静拦车,飞奔回家。 门打开,没有开灯,房子里黑漆漆的,苏静开了一排小黄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心想千予宸应该是睡了,他的觉总是很多,果不其然,走到沙发附近,就看到男人蜷在沙发角落里,搭着毯子,歪头昏睡,桌子上放着手机,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苏静忍不住想给他认错。 “苏静。” 他突然张开眼睛,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一瞬间的感动,苏静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心里又是甜又是涩。 “你没睡着?” “等你,睡不着。” 俩人缠在一起,交换亲吻,这时不知道哪里突然传来“喵”的一声,俩人皆是一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敞开的窗口,那只跑掉的猫,又回来了。 枢纽世界·回复(27) 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喊醒。 “小汐,起床了。” 夏魏君叹了口气,往事果然不堪回首,自己白白收拾了一头烂摊子,还被苏飞那个小子占了先机,于是秉着擒贼先擒王想,事少就不能让她再迟到的心理,他不屈不挠地又把千瑟汐推了推,然而,女孩睡梦沉沉纹丝不动。 太子殿下轻车熟路地捏住她软软的鼻尖。 “今天轮到我们俩夏考,父皇昨天就吩咐过镇国大将军是要亲自来看的,你再不起床,我可就完全不管你了。” “我去!”千瑟汐听见家父的名号忙一骨碌爬了起来,“我去啊!” 夏魏君不动声色的把外衣递给她,面上还口不对心地凶巴巴,“那还不去洗漱?” “唔,我太困了!”千瑟汐埋着脸哼哼唧唧,散乱着一头长发,可怜兮兮地蹭在他腰间,“你把我拎过去吧……” 她的声音带着半梦半醒的黏糊,夏魏君低头看见腻在身侧软乎乎毛绒绒的一团,心尖儿蓦然涌上滚烫滚烫的暖意,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融化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太子殿下急忙板起一副不情不愿的脸,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口中恶声恶气,“最后一次了啊,下次直接把你从房门口扔出去。” 千瑟汐见好就收,笑眯眯的不接话。 蔻蔻早在外间备好洗漱的温水和用具候着,听到声响眼角便飘了过去,她瞥见先探出门帘来的是只修长宽大的手,再往下是天青色浅水的郡主寝衣,和以极亲昵的姿势环绕攀附、隐隐露在其间的一截白玉般精致的腕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蔻蔻急忙携屋内剩余几个小丫头静悄悄的退下,眼观鼻鼻观心等在门外。 这姿态明明不是第一回见了,可每一回都让她脸上发热。 不对,我什么也没瞧见。 过了将近半柱香的功夫,太子殿下衣衫齐整一身正气地先出门来,装作不经意的走走停停亦步亦趋了半天,门后藏着偷看的群主才以一副很焦急的、“我跟他真不是一起出来的,哎呀起晚了起晚了要迟了要迟了”的姿态追上去。 “……”这是蔻蔻。 “……”这是众侍女。 所幸今天在太子殿下的掐分捏秒下成功避免了迟到。 甚至还来得挺早,千瑟汐后脚踏进校场时东张西望,才看见游裴涴、苏静和谢右一起在将军府后门吃早餐。 千家的规矩是练两柱香的武功再吃早饭。 “还吃!” 千瑟汐摸摸还没着落的胃,气鼓鼓地把双手拢成喇叭状朝他们喊,“小心越长越胖!” 冷不防唇边落下一小片温暖的触感,薄薄的茧擦过来,带着少年身上淡淡的清香。 千瑟汐不知所措地张大了眼睛。 下一瞬,舌尖便尝到甜腻腻的玫瑰香气,原来是夏魏君往她嘴里塞了颗玫瑰汁的窝丝糖。 “嚷什么,不像话。” 千瑟汐抿着唇微微仰了下巴循声望去,看见太子殿下四平八稳若无其事的侧脸。 再一转头,目睹全程的搞事三人组正朝她远远的挤眉弄眼,疯笑成一团。 心情好不跟他们计较,千瑟汐只耀武扬威的挥挥拳头,便转头细细舔嘴里的窝丝糖去了。 “不错啊,还记得今天轮到你们夏考。” 长老过来准备吹哨子,见最金尊玉贵的那屋破天荒的早到,一边满意的给他们手腕处系了条三指宽的布条,一边也宽慰他们,“自己加油就行了,谁赢谁输都没关系,你们俩身份特殊——不比昨天那场忠勇将军王府对左相府得卯足劲儿打个你死我活,尽量放松些,早饭也吃多点,输赢说出去都是将军府的荣耀。” 昨天夏考的是莫翰和苏飞,大约是两边自己府里都放了狠话,硬是比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分出胜负。 布条的颜色代表夏考的两方,夏魏君分到的是一色水蓝,千瑟汐则是艳生生的红。 虽然近几天在夏考,但到了校场还是按老规矩,先吹哨集合练拳吃早饭。 这样既能维持千家校场的时间安排和孩子们的生理习惯,又能提前热热身,活动活动筋骨。 千瑟汐倒没听长老说的吃多点早饭,她只喝了一碗粥,配上小半碟新鲜酱菜和炒鸡蛋就搁了筷,摸摸肚子六七分饱,不空也不涨,应该不会影响夏考。 简单休息一炷香时间,观战的看客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多是与她家相熟的将领兵士,算是聚在一起凑凑热闹起起哄,品评各家峥嵘头角,带了些物色选拔的意思。 长老在那边安排坐席果品,又陪着寒暄两句,才匆匆示意他们做些准备工作,千瑟汐抚平额角细细的绒发,她怕一会夏考的时候挡了眼睛,只能不断地撩到耳后去。 “莫翰和皇子殿下怎么也来了?”千瑟汐有些不由自主的紧张,正绷着根弦四处张望,不防瞧见场边的太师和皇子殿下,不由掩面捂头,懊恼万分,“开玩笑的吧!这俩人不是气场不和吗?” 夏魏君无语凝噎。 什么天理,皇家才是天理。 承办世家子弟教习传统的千家校场夏考每两年会分组操演一次,限十三岁以上的成童,算是对束发之际武学造诣的检测,素有“小武举”之称,当年莫翰和韩玦的名号便是由他们决战的第一场夏考诞生,但凡有官衔、想入仕、愿意让孩子走从军受封这条路的家族都十分重视。再加上近几年夏魏君的入主,这也就是皇帝没亲自来,也就是镇国大将军府不好进,不然光是闻风捧场的文官武将都得把门槛踏破。 不过。 他看着身侧仔仔细细地系紧布条的女孩,微抬着小臂,她肤色极白,这时露出小片初雪般莹白的肌肤,映着一截灼灼艳色,美得人心尖发颤。 “小汐。”他问从刚刚开始就抿着唇不断给自己找事做的女孩,“你想赢吗?” 千瑟汐怔了怔,那一瞬间似乎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可最后她还是坚定地扬起脸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明亮,像晨星一般璀璨。 “我想赢。” 她大大方方的、毫不避讳的说。 “我想赢你。” 时间回到两年前的夏考。 那是千瑟汐第一次入围夏考,之前同时有三四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世家子女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入围,这让她更加忐忑不安,怕自己发挥失常引起非议。 紧张、冒汗、焦躁。 一整天。 于是临抓阄时她终于憋不住肚子疼要去茅厕。 被念到名字的夏魏君已经上场抓阄去了,身边一时没人帮忙的她急得不行,只好随手拉住一个苏静代她抓,而苏静的手气,从来,全校场,独一份。 她抓到了何储。 那年的千瑟汐才刚刚满十三岁,年纪最小,资历也最轻,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孩。 只是本朝本代向来不以女子就另眼相待。 那年的何储声名鹊起号满京都,兵部于一月十五拟下诏书封他做三品都督,预备秋日出征。 一个刚战战兢兢踏进夏考的大门,一个已经满载京华身披锦帛将要顺利出师。 她输得有点理所当然。 这是她第一次夏考却铩羽而归,大家都怕她因此一蹶不振下去,一干前辈都来安慰他,连老将军都唤了她去详谈,只说不急在一时。 可她还是怏怏不乐。 那个时候的千瑟汐小心思很多,敏感又内向,有什么事情常常憋在心里闷声不响的,谁也不要搭理,在夏魏君找她长谈之前,她一个人低落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明明也没有输他很多。” “骑马、射箭,我都和他差距不大,我还是觉得,我有机会。” “可是到了剑法,我们明明都学的是一样的,都是落英剑法。” 她仰起头,大大的、如山涧溪流般清澈的眼里盛着粼粼的水光。 “落英剑法七招七式,我却在出手第三招就输给他了。” “人们都说,何储是大澜落英剑法的第一人,连卢暄都只能堪堪和他平分秋色。” “可我们都知道……” “我们都知道,其实他们连游家的那位公子都比不上。” 她自顾自说到这里,却不手足无措地涨红了脸,飞快地看了一眼夏魏君。 那汪盈盈的、透亮的溪水,刹那便流进了她的心里。 夏魏君没有立刻接话,他笑了笑,远眺的目光渐渐模糊起来。 游家的那位公子爷。 那人很爱说话,也很爱开玩笑,爱穿白衣,爱喝酒,喝多了就拎着他的破酒壶嘟嘟囔囔絮絮叨叨,或是挑灯看剑,或是拍遍栏杆,或是夜闲阶卧,说些意味深长的段子,揭些达官显贵的黑底,闲情逸致无拘无束,大约没什么能让他放在眼里。 皇帝知道他一手落英剑法果敢老练飘逸出尘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虽犹疑他五年前的西域之行到底经历了什么,但还是想将他留在朝野,欲封他为太子少师,他也不以为意,说不干就不干,见到他仍笑眯眯的喊魏君给我打酒来,夏魏君受了皇帝的叮咛嘱咐,他要酒也依言去给他打,打酒回来那位公子便提溜着酒壶指点他武学,一招一式,一笔一划的陪他练习。 夏魏君习的是流风剑法,与落英一脉同生相辅相成。流风主攻,落英主守,流风激进凌厉,落英精微灵动,双剑连势,如天罗地网无懈可击,是当今剑法绝学的顶点。有游家的公子在前,他辅导起来又细心详尽不厌其烦,的确称得上事半功倍突飞猛进。 第一天那位说,一生武学造诣要想登峰造极,首先得把脑子用上。 这怪论倒是闻所未闻。 下一秒,夏魏君见他出招绚烂飘逸如落英缤纷,却心思缜密步步紧逼大局尽握,到底暗暗心惊,自忖哪怕是大澜落英剑法呼声最高的人都远远不及,想来“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他当如是。 后来他依稀记得游家的公子脚腕处缚着一串西域铜铃,他说“小不点,你知道吗,西域只有有家室的人才会带铜铃。”说完他打了个酒嗝,笑得眉眼弯弯,“我可是有家室的人,跟你不一样。” 夏魏君嗤之以鼻,那你的结发呢? 公子歪着头认真想了想,叹了口气。 “没意思,真没意思。” “我说要陪她,她却把我扔下了。” “我原是要跟着她的,他们却让我回来。” 夏魏君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转念想到他说的是“他们”,便问他,“是说你的流风剑吗?” 他的落英剑法出神入化,自然不可能是以一人之力练成的。 “不是。那可是个混小子,比你还不着调。”游公子扶着酒壶微微笑起来,“我在说我的妻子,我本来,可以随她一同复国的。” “但是她不让,她说,她一个人就可以。” 他望着天边圆圆的月,眼角依稀有水光闪动。 “她那么温柔的人……对我说这种话,我怎么能拒绝。” 游家公子赌气般扔了酒壶,淡色的酒水泼了他一身白衣。 “真没意思。”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们都走了,真没意思。” 那年的游公子声名煊赫圣眷隆重,又与太子有半师半友之名,引来不少剑士刀客怏怏不服,纷纷扬言要和他一争高下,甚至还有约他战场见真章的将领兵士,他来者不惧,杀尽仇寇败尽英雄,一时天下更无抗手。 夏魏君看着他背着他的破酒壶歌尽天下纵横江湖,忽然想起那句诗来。 苍茫大地一剑尽挽破,斜倚云端千壶掩寂寞。 恣意又张扬。 后来他常常想,若是他不当太子,就如夏魏君般活着……不,那还是太薄凉。 如果他有了自己的妻子,他有了决心一生守护的人,那他一生竭尽所能,绝不会让她走。 后来的后来,在游公子离开游家,离开这里之前。 皇帝自知这人强留不得,便提前将他送进了千府。 至此,他终于遇见千瑟汐。 那年的京都城,天青色,风分明。 他志得意满的将小小的女娃带到游公子面前,说你看,这是我的落英剑。 他看着游公子笑,“如果没有意外,她会成为我的妻子。” 出乎意料之外,游公子表现得十分和蔼可亲,他轻轻摸了摸千瑟汐的头。 他说,“我觉得这个女娃娃和我们家也有缘。” 夏魏君轻轻握住千瑟汐微凉的手掌晃了晃,示意她可以再说下去——他们那时坐在内院高高的后墙上,暮色渐渐深了,夜风迎面吹过来,有种抓不住的凉。 他的目光中有着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无可奈何的宠爱。 彼时的游公子,在大澜近乎是战神般的存在,睥睨天下群雄束手,名号盛极一时。甚至有人说,他是天才般的剑客,大澜二十年之内难寻比肩。 千瑟汐红着脸,鼓足勇气说了,却声如蚊蚋。 “我想,我不会比涴涴的哥哥差。” 她说完这句,便似乎跟着想起了什么旧事,连眼梢都情不自禁的飞扬起来,神采奕奕。 “其实我一直都记得,他亲口跟我说,他说只要我超越了他,我就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站在你身边了。” “我,我觉得我不比他差。”千瑟汐揉揉眼睛,有些执拗地重复道,她眉眼软软低下去,声音却愈发坚定了,“我想,只要我足够坚持,足够努力了,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的。” 夏魏君的内心深处狠狠地揪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发现嗓子晦涩酸胀,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该说些什么好呢,他该说那些努力其实他都看得到,他该说他理解她小大人般的沉默,他该说他知道所有人一路走到现在都不容易,还是他该说,这就是那家伙随口一说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娶你,不管最后如何,我都会,一直一直保护你。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 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是千瑟汐的选择。 就像当年那个小小的,紧紧怀抱着一个破酒壶的,踉踉跄跄磕磕碰碰地穿梭在闹市弄巷里,只为了打半斤清酒的弱冠少年,没人知道他是当今太子,没人知道他身上有什么样的故事,没人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样的志向,没人知道他要超越谁,没人知道他要保护谁。 可那也是他的选择。 千瑟汐见他突然不说话,以为他把这当成孩子间的玩笑,急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是真的!”她的眼底又起了雾气,“我是真的,真的想要告诉大家,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 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 她的脑海里一直呐喊着的那个声音,那句话,那十三个字,几乎就要冲破口腔的枷锁汹涌而出。 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可我输了……” 她又很轻很轻的,很慢很慢的说。 “可我输了。” 她连冯卓君的第三招都接不下。 她没有办法说服夏魏君相信自己。 这条路明明还那么长那么长,战战兢兢走到十三岁的她突然发现,不管她再怎么斩钉截铁的确信,不管她再怎么把它当成一个春暖花开苦尽甘来的梦想,不管她小小的、稚嫩的心里藏着再大的一腔孤勇,在何储将木剑轻轻点在她胸前的刹那,一切的一切,她深深相信并引以为傲的这些东西,好像霎那间都被轰然击碎。 苏静来安慰她,游裴涴来安慰她,连一向话少的皇子殿下都来安慰她,而他们的说辞都千篇一律,说她年纪还小,资历还浅,见识得还少,不应该因此事沉心,这次输了的的确确不是她的错,她该把目光放得更加长远,这些总会过去的。 她越听越不是滋味。 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她可以更好的,明明她可以更努力,明明年纪小、资历浅她都可以克服,她明明,明明有那么优秀的。 年龄,性别,都不应该有这样的借口。 她宁愿他们对自己的期望再高一些,对自己的要求再高一些,对这场夏考的输赢看得再郑重一点,她希望大家能觉得,她不是那种会因为年纪小或者资历浅就比不上别人的人。 千瑟汐抽抽噎噎地地咬住牙关,让自己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看着她,夏魏君想,自己那个时候怎么回答来着。 他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偏过脸去,很轻很轻的,很慢很慢的贴上她汗湿的鬓角。 “从前,在我还没遇到游公子,养在母后身边的小时候,她常常对我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听到什么样的戏,看到什么样的诗,写出什么样的字,遇到什么样的人。你能听到红鬃烈马这样的戏,看到李太白陆放翁的诗,写出纵横重轻的字,遇到正好的挚友;你会相信坚持、信念、努力、梦想这些看起来老生常谈的字眼,是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不要道歉,你千万不要道歉,只要你相信你能打败他,那我也会相信你。” 看着她的样子,夏魏君只觉得一时间心痛难忍,连指尖都在打颤。 “是真的,千真万确。我是太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我说你有一天一定能比他们做得更好,那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一定终将达到。” “我也希望你可以比他们更好,我会很高兴。” 夏魏君执了她的手,翻出干净的袖子内衬来,为她擦眼泪。 “你饿不饿?太阳都下山了,我们回去吃饭。” “好。” 夏魏君扬了扬眉,朝着千瑟汐微微一笑。 他目光清亮如九天遥遥未被云遮雾罩的月色,唇畔的笑意莞尔如三月桃花。 “那我可不让着你。” 千瑟汐也咧开嘴笑,没心没肺的向他扮了个鬼脸,“我还要你让?小心被我打哭。” 夏魏君眉眼淡淡的,很明显没把她这句话放在心里,他“哦”了一声,刚想再说点什么怼他,长老的哨声震耳欲聋的从校场中心传来,只好拉起她径直往回走。 长老照本宣科的念了几条夏考的规矩,便开始主持今天的夏考开场。 “立正。” “面对面站好。” “蓝方夏魏君,红方千瑟汐。” “握手。” 校场操演握手的姿势类似于扳手腕,两个人伸出右臂虎口相对,便是极郑重的一握。 两个人的肤色都是很健康的白,一只手衬着水湛明亮的蓝,一只手衬着灼灼如血的红,一蓝一红鲜明对照的美感间又隐隐流露着青涩坚定的力量,又莫名的旖旎。 千瑟汐迎着微醺的晨光端详女孩有些长开了的英气眉眼,忽然落落大方的笑起来。 “郡主,请多指教。” 千瑟汐被他看得脸上有点烧,想气哼哼的嘲讽他,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太小家子气,只好也大大方方的鼓着眼看回去,语气干巴巴的,“太子殿下,请多指教。” 夏魏君的唇角扬得更高了。 夏考的第一场项目是骑马。 数丈宽的马道横劈两半,夏考的双方从中间点那条白线前端上了马出发,围着校场整整跑一整圈,途中有三道关卡,先抵达白线的人就算赢下。 与寻常赛马的规矩不同,千家夏考的准备时间放在双方上马前,吹完哨宣布比赛开始后双方才开始上马,因为上马这个动作的迅速与否也列在了考核范围之内。毕竟夏考出去的少男少女都走的是杀伐决断的路,辗转征战千军万马间一个犹疑便要血溅当场。 哨声响了。 千瑟汐一跃身翻上马背,利落的用单臂收紧缰绳,那匹赤兔被她勒得直直跃起,日光绚烂又温柔,她一袭英气的浅灰色短褐的衣袂翻起飞扬的弧,一副意气风发的好时光。 顾不上自我欣赏,也顾不上看夏魏君一眼,腿间径直暗暗用力去夹马肚,纵马长驱而去。 夏魏君却已经在她前方半身之遥的位置策马狂奔。 她暗暗咬牙,脚下马蹄急骤,如暴风霹雳霎那近前。 三步……两步……一步…… “哎呀,被你追上来了。”夏魏君头也没回,语气明明应该是焦急的,可他低笑的声音被猎猎疾风吹得有些飘忽,那微微的笑意便愈发细腻缱绻温柔褶起,铁蹄铮铮呼风啸日也像踏在落花软云间,宛若一个要拉你跌入的美梦。 “这可怎么办才好。” 千瑟汐凉凉抬起眼,凌乱的鬓发落在脸侧,露出一张娇俏的侧脸。 “那就下马投降!” 她的笑声银铃一般,而后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 眼前就是第一道关卡了。 是片一丈多宽的泥塘,里面堆满了马粪,堪堪铺在两道之间,闪着浑浊土色的光。 苏静说这道关卡的寓意是这都跳不过去那就吃屎。 这要是跳不过去她宁愿在掉进去之前自尽。 她缓缓调整自己呼吸的频率,拍拍赤兔的头,将缰绳一纵,通体烈红的骏马一声不吭甩尾抬蹄,轻轻松松跃了过去。 千瑟汐看起来随随便便的,连手帕都三天两头的忘记带,但实际上良好的家教和成长环境把她养得娇气又爱干净,面对这滩马粪糊糊终究心存顾忌,生怕自己一有不慎让马蹄踩到水塘边缘溅起水花,动作就不由谨慎了许多。 夏魏君的蹄声凌厉肃杀势不可挡,转眼与她拉开了距离。 千瑟汐有些着急,又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急,她用力拧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受外力压迫发热发红的那一小块皮肤被粗糙的缰绳蹭得隐隐作痛,马背上剧烈的奔腾颠簸狠狠摇晃着他,她眨了眨眼,神志空前清明。 还有第二个关卡。 是一道近乎垂直的急拐弯! 她抿嘴蓄势待发,右手紧紧把缰绳缠在腕上,眼底星火燎原般灼灼烧开,光芒大盛。 她想赢。 夏魏君一手红翎箭矢无虚发在大澜难逢敌手,皇上亲自评价说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她自问术业有专攻自己比不上,剑法临场发挥太重抛开不谈,她想赢,如果她想赢,那只有拼死将骑马这项拿下才有机会。 今年再输,又要再等两年! 她想赢! 她想一战成名应征军营,去看西域无边无际的草原、去看碧瓦似的蓝天白云、去看浩瀚的沙漠和戈壁…… 等她在战场跟着身经百战的前辈历练几年,何愁打不赢游公子! 她还是镇国大将军府唯一的郡主。 夏魏君贵为太子,他可以想什么时候去军营就什么时候去军营,她不一样,如果她不心无旁骛地为自己挣出一条路,连镇国大将军府都会被人瞧不起。 千瑟汐侧过脸,狠狠把缰绳一拽! 赤兔一声长嘶,以雷霆万钧之势调转了方向。 她的衣袂堪堪擦过关卡边的护栏。 要是撞倒了护栏,那下场跟刚刚掉进马粪滩里一样,直接判负。 她重新调整缰绳和腿间的力度,恍然惊觉自己背上全是冷汗。 千瑟汐勉力抬起眼来,却没看到夏魏君。 他落在她的身后。 “你怎么了!” 她手脚力道不减,快马疾行间问了一句。 “出了点小状况。”夏魏君的声音略带慌乱,气息也不稳,千瑟汐心里一惊,险些忘了看路,那人已轻轻巧巧转了话锋,“诶,你等等我啊。” 千瑟汐也没想太多,忙偏了头做出不理睬的样子,“你刚刚怎么说我的,不等!” “哎呀。”夏魏君浅浅笑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她作势要扬缰绳。 夏魏君似乎是真的着急了,嗓音放得轻轻软软,撩了温情的水泽,跟恋人间柔和的责怪似的,“诶!我都说了对不起了!” 千瑟汐笑弯了眼,有谁在心尖上燃了火焰,烧得她胸腔暖暖的疼。 她几乎是妥协的想,算啦算啦。 她手一动,看着不远处迎来的最后一道关卡——将近两人高的栅栏。 就当是给赤兔一个缓冲的时间,就当是…… ……他可是太子,总不能让他输的太难看。 千瑟汐偷偷松了缰绳。 夏魏君看着前方一言不发却果断为自己让步的女孩子,突然想笑,笑意未出又有点想哭。 她今年才十五岁。 短短两年的时光,她从那个内向的、怯弱的、敏感的女孩子,成为了现在这样,敢说敢笑,全心全意的敞开,毫不迟疑的去面对心底的梦想、执着、肯定和……纵容的千瑟汐。 这些年里他不管不顾的闯入侵占,一意孤行地把她护在羽翼下,润物细无声地铺就通往她心门的桥梁,浑然天成的默契和信赖,以至于此时此刻的放手成全——它们突然都被赋予了强大而汹涌的意义,让他觉得一生辗转倾轧,都只为成就这时盛放的欢喜。 夫复何求。 千瑟汐不知道夏魏君的内心波动。 她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神经紧绷,她在想要怎么跳过去。 前两道关卡都是小意思,第三道这将近两人高的栅栏,平时练习跳不过去的人数不胜数,因此伤筋动骨的也十有八九,多少参加夏考的世家子女都栽在上面。 两年前的夏考师傅说她修为不足,让她放弃最后一道,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他还在犹豫不决,没想到因重心不稳滑倒在第二道和第三道的路上,运气好的是何储也堪堪失手,她在越过去的瞬间不慎绊住了马蹄,所幸人并无大碍,只是她那匹风雷养了半个多月才能跑。 十三岁的她做不到,十五岁的她总该做到了吧! 千瑟汐咬紧牙关,安抚似的摸了摸赤兔的脖子,心里默念教习师傅说过的要点。 蓄力……运气…… 起! 她目测好所需距离,突然一跃而起身如飞燕,缰绳顺势大力拖上,脚尖狠狠一踢马腹—— 赤兔狂嘶直立,扬蹄之势若有飞腾。 千瑟汐闭上了眼睛。 大不了就摔跤跌倒,大不了就脸朝地,大不了就吃一嘴泥,大不了就一百天不出门。 身子轰然一轻,那一瞬间好像只若流光一闪,又好像漫长的度过了千百年。 她听见风的声音刮过耳尖,凛冽得发疼。 赤兔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千瑟汐颤抖着睁开眼睑,翻飞间头巾已经散开,乌黑的长发甩出一道墨色的锦。 遮住了她的视野。 她抓紧手中的缰绳,听见自己心跳阵阵如惊雷炸响。 眼前到底是一片雪白还是漆黑空洞还是五彩斑斓,她分不清。 赤兔受了惊,简直是载着她沿着马道一路狂奔。 “小汐!” 有什么人的喊声极远又极近,千瑟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都不知今夕是何夕。 “你赢啦!” “你赢了太子殿下!” 她蓦然回首。 夏魏君不见了。 枢纽世界·回复(28) 枢纽世界·青城蛮族叛乱 夏魏君就是在这一年遇到千瑟汐的。 他是刚册封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随父亲一起去平定蛮族叛乱,到了边陲小城才发现里到处都是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千瑟汐扑上来的时候,他的手里正拿着副将买来的烧饼,感觉身后有人扑来,他下意识的一闪,没想到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黏了上来怎么也甩不开。 胯下的马受了惊,撒蹄子狂奔起来。 小乞丐不依不饶,硬要伸手抢烧饼,颠簸的马背上,他的身子却不摇不晃,夏魏君不想与她多缠斗,便把烧饼给了她。 拿到了烧饼,小乞丐冲他做了个鬼脸,翻身就下了马,转身没入了巷口。 夏魏君拉住缰绳,脑子里还是刚刚那个小乞丐冲他做的鬼脸,那么脏兮兮的一个人,眼睛却闪着光,没有被污泥遮住的皮肤露出些许白。 直到副将前来寻他,夏魏君才收了思绪。 “你的贴身侍卫前几天不是在路上遇害了吗?青城不比帝都,今天你跟我去演武场,我给你再找一个。” 夏魏君刚想应好,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昨天那个小乞丐的模样,便道,“孩儿昨天在集市上倒是碰见了一个身手不错的,年龄与我相仿,只不过……他是个乞丐。” 将军府的人办事利落,不过几个时辰,昨天那个小乞丐便被带到了夏魏君的面前。 看起来应该是被梳洗了一番,露出了白嫩的一张脸,身上的衣服也是新换的,但还是掩不住稚气。 只是……这个眉清目秀的短发“乞丐”,倒更像个女孩子。 “找小爷我有什么事?昨天的烧饼已经吃了,抓了我也赔不起你。”小乞丐仰着一张脸,守在旁边的侍卫想开口却被他拦住了。 “你来当我的侍卫,我就不要你还烧饼。” “呸,我像是那种为了一个烧饼就出卖自己……” “不仅不要你还,还能保你衣食无忧。” 小乞丐迟疑了一下,“每餐有肉吗?” “有。” “能有醉仙楼的桂花糕吗?” “可以有。” “行了,那我以后就是你的护卫了,对了,你叫什么?” “夏魏君。” “我叫千瑟汐,千里,琴瑟,晚汐。” “千瑟汐……像是个女娃的名字。”夏魏君点了点头,也没多想,只是示意侍卫把她带下去,没想到那张白嫩的脸突然凑了上来。 “都晌午了,我饿了,现在要吃烤鸭。” 做了夏魏君的贴身护卫之后,每天早晚都需要去军营操练,几天下来千瑟汐原来四不像的武功就被修整了大半。 千瑟汐虽然是女孩子,但体质不弱,又胜在灵巧,还有一身飘忽不定的轻功。 夏将军观察了几天,发现她训练时也认真,便对儿子选的护卫也算认可了。 在军队里每天都有肉吃有酒喝,军营里人看她小,长的又白净可爱,有好东西都会留给她一份,几个月下来原本瘦小的个子拔高了不少,体型也丰满了不少,等夏魏君再见到她的时候, 才发觉初见时那个瘦瘦小小的“少年”,竟然真的是女孩子。 因为个子长高了,年龄也大了,千瑟汐感觉自己需要找个有利于生长发育的地方就寝。 于是当夜里夏魏君回房的时候,还未推门就听见了轻微的鼾声。 推门进去才发现,千瑟汐躺在他的床上,死死地卷着被褥。 被摇醒之后的女孩看见他却没有丝毫羞愧之意,反而揉了揉眼睛,准备躺回去继续睡。 “作为你的贴身侍卫,我跟你一起睡是为了更好的保护你。” 见鬼了,我还需要一个女孩子保护我吗? 况且,男女授受不亲。 虽然这么想着,但看着千瑟汐白嫩又带点婴儿肥的脸,他还是决定忍了,认命地走到硬榻上睡觉。 成功爬床的千瑟汐非但没觉羞耻反而得寸进尺,并坚持把不要脸发扬光大,从晚上爬床发展到午睡爬床,再发展到早上赖床。 “到底是你是护卫还是我是护卫?”第n次因为室内女子气息而难以入眠的夏魏君终于忍不住大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唔,我啊……”千瑟汐往深里卷了卷被子。 “你见过有护卫起的比主子晚,要主子伺候穿衣服,抢主子的吃食,晚上还抢主子的被子的吗?” “唔,我休息的好才能好好保护你嘛。” “睡嘛,睡嘛,困死了。” “……”好像她说的也有道理。 于是夏魏君带着困惑睡着了。 突如其来的大旱使得青城人心惶惶。 在城里闷烦了的夏魏君和千瑟汐第一次得到了出城侦查的机会。 好不容易出城的两人从晌午游荡到了傍晚时分,周围大大小小的村寨里都有不少人因为缺粮而死去的人,两个人就一边分发粮食一边安慰逝者的家人。 千瑟汐看着身边正侧身给老人喂水的少将军,他的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余晖洒在他的侧脸上显得越发英挺。 从最后一个村寨出来,带出来的粮食也分发的差不多了,正准备打道回府时,夏魏君却突然拦住了她,“等等。” 千瑟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缩到了巷道的阴影里。 “唔唔唔……” 夏魏君一手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别说话,另一只手搂在她的腰上。 紧紧贴着精瘦腰身的千瑟汐还没来得及感受就感觉到一阵劲风刮过, 十几个身穿皮毛的蛮族从巷道边飞奔而过,拉住过路的人盘问,“有没有看见过两个小孩,应该十六七岁左右,中原人。” 一连问了许多人都连连摇头,其中一个阴郁着脸,在又一次盘问无果后抽出了腰间的弯刀,手起刀落,就见了血。 “看起来那两个小崽子应该回去了。” “好不容易逮到了他们出城的机会,抓到那个小将军我们就能去和夏恒换粮了。” “什么将军,还不是个小孩子。” “算了算了,既然找不到那我们赶紧回去,晚上王还要请酒喝。” 待到马蹄声已经听不了,夏魏君才松了手。 “啊啊啊!你是要闷死我吗?”憋红了脸的女孩一边大喘气一边开始埋怨。 “赶紧回去,不然你就要被抓去换粮了。”骨节分明的手再次强拉走了还没平复的千瑟汐。 “我轻功这么好才不会被抓呢。” “喂喂喂,你走慢点啊。” “我走不动了,我要休息。” “喂喂喂,你还真的不拉我走了啊!” “你倒是等等啊……” 和父亲禀告完今天的情况后,夏魏君也没有回房,就趁着夜色出门走了走。 房间里有一只占山为王不像女子的女子,想想就不甚美好。 虽然旱了几个月,好在青城里的人家都早有应对,生活还是如常,正逢十五之际,夜市也格外热闹。 夏魏君流连在街上,忽然被引去了目光。 那是一块不算上好的玉,但胜在色泽莹润,翠色自然。 不过手指大小,一看就是雕师拿边角料做的挂坠。 见夏魏君拿起来把玩,摊主忙道,“公子您真有眼光,这个白兔玉坠也只有在我这儿才有了。” 见过许多比这个好上千百倍的玉石,但夏魏君还是掏钱买下了它。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坠子就莫名其妙想起了那张白嫩又婴儿肥的脸,还有今天被捂住嘴之后瞪圆了的双眸。 如同嫦娥之兔吃喝不愁吗? 倒是很适合她。 不对啊,那我不是买只猪更像。 夏魏君用手指摩挲着坠子,然后笑着把它放进了衣中。 因着大旱,蛮族缺粮少衣,很快失去了作战能力。 夏大将军也乐得少打仗,接受了蛮族的归降。 于是千瑟汐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和夏魏君上过战场,战事就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束了。 还没有成功在他九死一生的时候救他过呢,说好的刀光剑影,说好的烽火连天,说好我可以美救英雄证明自己呢? 不证明她是独一无二的怎么继续跟着他吃白食? 大概从小是孤儿,她的心里装的净是些男儿的雄心壮志。 青城恢复平定后。 夏将军突然有一天把夏魏君喊到了一边,“这个月你就要成年了,你收拾收拾回去一趟。” 夏魏君点了点头,想着是有许久没有回过故土了,于是欣然答道,“是,父亲。” “对了,把你那个小护卫也带上,最近营里也调不出多少人手送你回去。”说完,夏恒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转身回了演武场。 等到父亲走远,夏魏君不自觉的扬起了嘴角。 带她回去吗?能出去玩她一定开心死了。 果然不出所料,当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告诉千瑟汐这件事,然后整座将军府都因为她的笑声而震动。 “哈哈哈哈,终于可以出去玩了。” “哈哈哈!可以出去自由飞翔了!” “终于不用天天练这练那的了,哈哈哈……” “夏魏君我真的太爱你了!!” 收拾完行李的小将军沉默的开始想明天应该怎么和父亲交代房间里养的是个女孩子而不是个男护卫,却因为千瑟汐的最后一句话偷偷的脸红了。 “对了,我们到底去哪里啊?” “……” “我们今晚要一起睡觉吗?” “……不!可!能!” 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已是七日后。 月色葱茏,银色匹练在城门上流转。 漠北无疆 千瑟汐想过很多个地方,却没想过原来夏魏君来自漠北。 无疆城因百年前发动的暴乱危及君权,皇帝盛怒之下下令无疆城人世代出城后只能为奴为婢永世为贱民,且不再派发给漠北物资。 夏魏君看出了她的迟疑,拉了拉她的衣服,“进城吧。” 点了点头证明自己回过神后,千瑟汐收起了心中的疑问,跟着他入城了。 进城之后才发现城中并不是想象中那么荒凉衰败,反而夜市如昼,和寻常城镇无异。 小摊上摆着许多漠北的特产物件,她赶紧下了马,开始一件一件的拿起来把玩。 夏魏君无奈的叹了口气,认命的跟着下了马,示意侍从把两匹马带回住处。 “啊啊啊!这个好可爱!” “买。” “这个是什么呀?我怎么没见过?” “买。” “唔……好香啊,我肚子饿……” “买,两个。” 逛了一会,不知道是谁先认出了夏魏君,千瑟汐发现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都对着他们恭恭敬敬的行礼。 夏魏君用漠北语说了几句,回礼之后拉着她就走。 “喂喂喂,我还没逛完呢。”专心看摊子丝毫没发现身边已经被围了一圈人的女孩对他突然的打断表示很不开心。 “明天再带你来,今天被人认出来了,你总不想一群人跟着你一起逛吧。” “我还有蜜糕,驴肉烧,翡翠瓜,珍珠丸子没吃过……” “……明天都给你买。” “好,那就都听你的。” 夏魏君发现千瑟汐一连几天都抛下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到很晚才回来,一回房马上就倒下睡着了。 生辰前夕,夏魏君特意等在大厅,然而,等到打更声响了两遍,千瑟汐才一脸倦容的从门外走进来。 看见坐在躺椅上的那人,她不自觉的把双手往后缩了缩,脸上浮出一抹笑意。 “怎么这几天都自己玩到这么晚才回来。” 坐在堂中的人缓缓站起身向她走来。 “唔,第一次来无疆嘛,人家好奇不行吗?”千瑟汐低下头嘟囔着,双手背在身后摩挲,紧张的她随即听见一声轻笑,双手被另一双手握住,拉到身前。 夏魏君带着笑意看着还没回过神的千瑟汐,缓缓掰开紧握着的两只小手,“什么玩意让你这么喜欢?” 千瑟汐回过神,抬眼便对上一双带笑的眸子,手不自觉一松,手中藏着的东西咣当坠地。 刚想蹲下身去捡,一只修长的手却快她一步捡起了地上的物什。 “护心镜啊,我收下了。” 千瑟汐看着那块还有些粗糙的护心镜在眼前人修长白皙的手间摩挲,忍不住伸手去抢。 “喂,谁说那是给你的,我留着自己用。” 护心镜没抢到,挥舞的双手反而被钳住了。 夏魏君瞥了一眼,原来白嫩的手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划痕,细看下去,脸上笑意逐渐消退。 千瑟汐看他的眼神变换,觉得大事不妙,马上使力想缩回手,无奈对方力气大的将她紧紧钳住。 认命般闭上眼睛,准备听天由命听一顿骂的女孩,突然感到手心传来一阵酥麻的感觉,带着惊讶睁开眼睛,发现眼前人正半伏身子,舔着自己手心最深的那道伤痕。 “啊!很脏的,痒死我了!”千瑟汐奋力缩回手,脸上却泛起了红晕。 夏魏君将护心镜交回她的手里,然后转身回了房间,“礼物我很喜欢,明天再送我一次吧,记得回房擦药。” 城主府的王管事觉得自家少爷从青城回来之后,就让人越发觉得高深莫测了,比如今日成年诞,少爷硬是要穿出征的铠甲,还要把胸前那面护心镜给撤了,护心镜上的明珠可是南海来的啊! 宴席排场很大,夏魏君穿着铠甲手中牵着千瑟汐,走过每一桌去敬酒。 “我能去吃东西嘛?” 回答她的是夏魏君冷冷的眼神,千瑟汐认命的摸了摸肚子,没想到肚子突然叫了起来,正尴尬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手突然被放开了,带着惊讶的抬起头,却发现夏魏君已经走到另一桌敬酒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边,握住了他身侧的手。 席间有姑娘用无疆语问了夏魏君一句,他回答了什么她也听不懂,只不过手上传来一阵劲,握的她有些吃痛。 好不容易各项琐碎都结束了,千瑟汐以为终于可以开饭了,刚准备坐下,却被拉了出去。 夏魏君拉着千瑟汐从城主府跑出来,穿过灯花如昼的长街,跑过幽深曲径的巷道,最后停在一座沙丘前。 月影朦胧,整座沙丘在月色下显出通体银白之感。 夏魏君带着她走上沙丘挑了一处坐下,沙丘上还有许多男女,两两结伴,不少因为他的一身铠甲而多关注了一些。 “我的礼物呢?”听到夏魏君的询问,千瑟汐赶紧从衣服里掏出护心镜,递给他,可是拿着半天,对面的人也没有要接的意思,她正准备放回去的时候,又听见对方闷闷地说,“把护心镜给我带上。” 千瑟汐应了一声,扑过身子面对他的胸膛,将护心镜安放在胸口的空缺上。 大功告成,准备缩回去的女孩又一次被禁锢在原地。 然后腰下一凉。 “啊!你!” 枢纽世界·回复(29) 还没叫出声,千瑟汐就发现腰间多了个白兔状的玉石挂坠。 “将军送人就送这个呀。”虽然一脸开心难掩,她的嘴上还是想逗逗他。 “看到它,想到你,就买了。” 夏魏君俯在沙丘上 一笔一划用无疆文写下他的名字,又握起千瑟汐的手,在自己的名字下写了她的名字。 银白色的沙丘上仿佛真的有月光流转,猛地一阵风刮过,刚写好的名字马上被砂砾掩盖了。 千瑟汐还没来得及抱怨,却发现身边人眼中满是笑意,然后身子被一阵大力拉倒在沙丘上,手被紧紧握住,耳边传来湿热的气息。 她听夏魏君喃喃的说,“我的母亲是无疆前任城主的女儿,十年前无疆突然大旱,没有水的日子里尸横遍野,我的母亲看不下去,自己带着一队护卫,不顾禁令偷偷潜出城找水源。水源找到了,却也被都护府的巡骑兵发现了 一队人马永远倒在了绿洲里。” 母亲离世时他才七岁,父亲历经变故,带着他受领了朝廷的诏封入朝为官。 “好开心啊今天。” “那么还没完成的心愿就是攒够军功换赦旨了吧。” “不喜欢打仗啊。” “不过很快也要结束了吧。” “等无疆被大赦,就回到这里 ……” 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下文,千瑟汐转头一看,才发现那人已经合眼睡着了。 认识他许久也没听过他说这么多话,果然是喝醉了吧。 千瑟汐忍不住拂上他的脸,夏魏君像孩子一样睡得香甜,仿佛感觉到拂弄似的用脸轻轻蹭了蹭她的手。 既然是你的心愿,那我就帮你一起完成吧。 生辰过后又逗留了一周,在夏魏君无奈的催促下,千瑟汐才终于答应踏上回帝都的路。 本该在半月前就回帝都述职的夏魏君因为带着千瑟汐,以至于抵达帝都的时候已经阳春三月,回到帝都还没来得及下马的两个人就被当朝丞相请了去。 夏魏君以为丞相是要拉拢夏家这支异姓势力,却发现丞相问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而眼光一直在千瑟汐的身上打转。 “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有些面生啊。” “她是我在滇南带回来的护卫,丞相要是没有其他事,我们就回去了。” 听见夏魏君冷冷的回答,丞相也不再问下去,只遣人送了他们回府邸。 翌日,穿着官服的夏魏君准备上朝述职,却被床上探出的小手拉住了衣角。 “带我去嘛,带我去嘛……” “朝堂不是玩闹的地方,你再睡会。” “你不带我去,我就让你也去不了。”说着,千瑟汐手上略一使劲,便把本就松垮的官服扯下了一边,露出了雪白的香肩。 夏魏君哪里遭到过这般流氓的调戏,看床上的女孩一脸坏笑,仿佛不为此感到羞耻的样子,只得认命。 跪在朝堂上行礼的两人刚起身,夏魏君还没开口述职便被尖利的女声打断。 “我的儿啊,儿啊……” 从皇位侧边突然飞出一个火红的身影,扑过来不由分说的就把千瑟汐搂进怀里。 “皇贵妃想必是认错人了吧,我的女侍是我从青城带回来的。”马上反应过来的夏魏君分开了抱住千瑟汐痛哭的女人。 被叫做皇贵妃的女人听见他的话,一手拽起了千瑟汐,面向皇座上的人哭喊着,“皇上啊,这就是当年出巡时候臣妾丢失的女儿啊,你看她长的多像陛下啊。” “当年丢了的孩子到如今也有十七了,孩子,你是不是十七岁?” 千瑟汐完全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本能的点了点头。 “儿啊我苦命的儿,是娘没有看好你,这么多年受了多少委屈。” 皇位上的人明显一怔,继而珠帘被撩开,皇上从龙椅上走下来,仔细打量着千瑟汐,眼中尽是复杂的神色。 第二天一大早,传旨的太监就来了将军府。 千瑟汐被称作是流亡在外的公主,皇上思女心切,马上要接她回宫里。 到宫里屁股还没坐热,千瑟汐又马上被思女心切的皇贵妃唤了去,“你不是公主,但没关系。” “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该做什么都给本宫好好做,事成之后便放你回青城。” “如若被他人发现你身份有假,那个姓夏的小将军是生是死本宫就不能保证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在夺权篡位的幕下,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原来被当做储君人选的赵王莫名其妙地被流放北境。 正值壮年的皇上也一夕之间沉柯缠身。 见识了皇贵妃与丞相的雷霆手段,千瑟汐不得不庆幸当时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不然那些被血洗的朝臣中说不定就有夏魏君的名字。 最后一次见到夏魏君是在丞相在朝堂上颁布要将赵王全家流放,贬为庶民的诏旨之后,退朝后夏魏君来找她,她第一次听见他用恳求的语气和她说话,“能不能放过赵王,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绝对没有谋逆之心,能不能饶了他这一次。” 千瑟汐笑了,他还不知道她只是个傀儡公主,在暗地里帮贵妇做各种各样的布置,也许不久的将来会远嫁他国,他来求她,真是可笑至极。 半晌,夏魏君也没等到她回答,他便自己缓缓起身,向门外走去,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千瑟汐一眼,“是臣鲁莽了。” 那是他第一次用君臣之称和她说话。 待到身影消失,千瑟汐才发现自己的双颊上已经满是泪水。 千瑟汐知道自己的话没有用,可在押送赵王队伍要出行的那天,她还是去了,趁着天黑,手无寸铁的她就生生拼着血肉拉开了一辆囚车的门。 一车的男女老少熙攘着往外跑,没人注意到那个打开车门的人已经脱力倒在了地上。 还是没能实现你的愿望啊。 皇帝的逝世在意料之中却又让人猝不及防,千瑟汐从正殿里出来,手中握着传位的圣旨,明明春光正好,整个人却忍不住发抖。 丧期未过,皇贵妃和丞相马不停蹄的张罗好了登基仪式,扶持了一个傀儡皇帝上位,而她站在侧边,随着那穿着明黄龙袍的小皇帝一步一步登顶,只有经过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她微微顿足了,好像期待着他做些什么,却只看见他缓缓的跪拜下去,像周围的其他朝臣一样。 新皇登基之后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傀儡换了人做而已,千瑟汐这么想着。 直到那天逛御花园时,有多嘴的宫女谈论到夏家将军被卷土重来的蛮族杀了整个青城都被攻破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宫外的事了。 入夜,她看着桌上那几张沾血的求救信,手不禁死死的攥起。 丞相为了把住军政大权,首先要除的就是异姓外权,根基薄弱又手握重兵的夏恒自然成为了第一个开刀的对象。 唆使归顺了的蛮族起义,收到青城传来的求救信一律压下。 一切安排的天衣无缝,粮草不足,兵力对比悬殊之下,青城很快就被攻破,夏恒带着部将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在丞相口中却变成了夏恒护国不力,畏罪自杀。 千瑟汐无法想象夏魏君听见这个消息时的表情,他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了,那个少年现在应该一个人坐在床边吧,再怎么等也等不回他的父亲。 她想马上就冲出宫门,去抱住夏魏君告诉他,还有他。 握紧的拳头终究是松开了,她整个人躺在寝椅上,仿佛被抽空了浑身力气。 她能做什么呢?她连这宫门都出不了,只能当那个傀儡皇帝的智囊来保全心上人的平安,她只能知道他的痛苦却无法伸手拥抱他。 他要怨恨他就恨吧。 千瑟汐望着门外沉沉的夜,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 她从小在南疆苗族的林子里长大,母亲是苗蛊灵女,跟中原男子私相受授生下了她。南疆里女权为尊,但她无心学习苗疆的蛊术,母亲只好送她去巫女处修习身法,所以才有了夏魏君初见她时那一身奇诡的轻功。 母亲只希望她学的轻功当做保命之用,一辈子平平淡淡的度过。 后来没了苗疆天地灵气的滋养,自幼养蛊的母亲没有走出烟障林子,临死前,她只交代她,好好活下去,然后化成点点星光消散在苗疆的天地里。 然后是漫无目的的流亡,她以为自己会听母亲的话,在青城一辈子就这么平淡度过。 直到那天她看见白衣银枪的少年,他骑着马从城门外走来,身上仿佛带着灼眼的光芒。 她当时不懂心里突然的震动,扑上去抢他的烧饼只是借口,她只是想,真正伸手触碰到太阳一样的人。 千瑟汐也不是没想过,如果没遇到夏魏君,她是不是还是青城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乞丐,也许在成年后能找到一份小工,日日攒着钱然后嫁给一个寻常人家的公子,生儿育女。 她不用知道临死的先帝告诉她,她真的是他的孩子,她的眼睛长的像极了他的母亲,她不用被宫门困住。 可她却从没后悔卷入这些纷争。 现下想起,千瑟汐才发现,遇见那个人的时候,本觉平生寂寂,忽然日月生辉,不外如是。 在许多朝臣已经遗忘了还有皇上存在的时候,千瑟汐代他上了早朝。 经过众臣身边时,她不自觉的抬眼寻找那个人的身影,已经入冬了,夏魏君还是穿着薄薄的官服,沉默的站在众臣中间。 丞相先是一惊,转念却想到千瑟汐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便也不加阻拦。 没有大事发生,早朝无非是汇报些各地民生调配调度,也没有人在意小皇帝是否真的身体抱恙。 正要草草结束时,兵部侍郎突然慌慌张张闯进堂前汇报,北境外的大月氏来犯,现已占领北境数郡。 丞相还没开口询问,众臣中就走出一个墨色的身影。 “臣愿领兵前往,望公主殿下恩准。” 千瑟汐看着堂下跪着的人,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听见夏魏君自己请命,有了这样好斩草除根的机会,丞相自然喜不自胜,马上让她应准了下来。 大军出征那天,帝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千瑟汐站在城墙上,望向城门下的人,乌泱泱的军队里,她一眼就认出了他,银铠银枪,大军缓缓出行,绣着金字的军旗在寒风中挥扬开来。 快到视线不及处,马上的将军才回头看了一眼。 站在城墙上的人看不见远处那人微微开合的双唇。 霜雪落满头,也算共白首。 直到身边的宫女提醒她小心着凉,千瑟汐才回过神来。 大军早已不见踪影,她拉了拉身上的斗篷,最后看了夏魏君离开的方向,在宫女的陪同下,缓缓走下了城墙。 夏魏君的死讯传来的时候,她正帮皇帝批改卷章的手忽的一抖,留下一大块墨迹。前来呈情的士兵断断续续的说着,夏魏君去了北境之后,其他郡县都陆续被收复了,最后只剩下大月氏的据点没有收回,原本他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第二天一定能攻破,没想到就在那天夜里, 夏魏君带着一队精锐趁夜潜入了城中,就是这么几十人,将大月皇子斩于宫中,将整个大月的重兵器磨损了大半。 士兵的眼圈逐渐泛红,声调也不自觉的扬高了起来,惊动了大月的强弩手后,夏魏君在大月的宫中放了一把火,一个人留下断后,跟去的一队精锐尽数安然返回,他们在军营里等啊等啊,等来了大月的投降,等来了百姓的欢呼,却再也等不到那个带着笑回来的小将军了。 公主,他是可以活着回来的啊,将军他只想让无疆被大赦。 士兵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语必,他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头。 然而,当他抬起血红的双眼时,发现高高在上的那个女人,不知道何时也已经泪流满面。 在夏魏君出征的日子里,她在暗地里努力的学习如何治国,如何把控朝臣,如何掌握制衡之术,只想等他带着赫赫军功回来的时候,她能许下大赦无疆的圣旨。 可她没想到,夏魏君就是抱着必死的心奔赴了北境。 她想,那个人一直在等无疆大赦,怎么会没等到就死了,一定还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他吧。 没有了夏魏君这个牵挂,千瑟汐开始慢慢蚕食丞相在朝中的势力,将那些根深蒂固的势力一点点拔除。 朝堂水深,丞相毕竟是一手遮天的存在,饶是她极尽手段,也用了整整三年才将其彻底扳倒。 真正掌权后,她的第一件事便是代帝昭告天下,夏氏一门忠烈为国,特大赦无疆。 迟来的公道,迟了三年的大赦,她最终还是做到了。 她在众臣的再三坚持下成了女帝,成了百姓口中的明君,筑成了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 等到天下安定,她以假死脱身,将皇位还给了被接回帝都的赵王,自己去了无疆。 无疆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多了一个卖玉石的商人,奇怪的是他的摊位上的玉石都被雕成了兔子的模样。 那么久之后,千瑟汐才知道夏魏君那日在生日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女子问他,是否有心上人。 夏魏君说,她就在我身边,等到无疆大赦,我就带她回来,她是我想共度余生的人。 千瑟汐也终于知道那个银白色的沙丘对无疆人来说,是爱侣们私定终生的地方。 传说只要把两人的名字写下,就会得到月神的保佑。 原来在她没察觉的时候,他已经把她写进了他的余生。 真是让人恼火啊。 明明人已经不在了,却还有这么多让我想起你的事情。 千瑟汐笑着从摊位上站起身,泪水莫名从眼眶中滚落,指尖却触碰到一片冰凉。 又下雪了啊。 大雪依旧飘十里,明月依旧照无疆?。 那个白衣银枪的少年,却是再等不到了。 枢纽世界·回复(30) 当有人和千予宸谈起他的少年时代时,十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总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那个女孩如同蝴蝶一般轻柔地飞过他的心口,让他不自觉就把过去的所有事向她和盘托出,全无保留。 十七岁以前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升上高中的最后一年后,以他的成绩来看,肯定是有大学上的,区别只在于大学的好坏。他本来应该在备考大半年以后去参加那场重要的考试,并拿到一个分数,以此来评判多年的寒窗苦读。 这个苦字并不夸张,他有一个妹妹要养。母亲早早就去世了,再婚后的父亲倒是还在支付抚养费,但那点钱显然并不够他们兄妹二人生活的。所以他不得不挤出所有课余时间去打工,他的脸虽然长得嫩了点,个子足够高,在不用查身份证的地方总还能找到活干。 事情发生的那天,日后看来算得上是他人生中风云突变的重要日子,但在当时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他放学回了家,先给妹妹准备晚餐,再匆匆写完几张卷子,剩下的带到打工的地方去写。上课时老师又说了要交补习费,他正想着这事,没留意到火开得有些大。 大门被推开时,熊熊火焰从灶上升腾而起,险些把锅底烧穿了。 千瑟汐异常沉默地将书包扔进沙发里,转身进了自己房间。他把锅里的食物倒进盘子里,在围裙上擦了擦自己的手,走出厨房去询问原委。 上个月是妹妹的生日,千予宸从生活费里省吃俭用地挤出一点钱,给她买了个包,大众牌子但号称限定的那种,千瑟汐向来喜爱,只是今天回来的时候,这只包花了,上面不乏有小刀恶意划过的痕迹。 千予宸问她肇事者的名字,妹妹一开始不肯说,但他坚持了好一会,妹妹终于抽噎着指认了几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四大院出了名的富家子弟,成天以寻衅滋事为乐。他拍着妹妹的肩膀小声安慰她,直到她哭得累了,睡倒在床上。 那天是星期四,千予宸把钥匙揣在身上,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走出了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那一天之后他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他因为打架被送进了少管所。 被人抓着塞进黑洞洞的面包车里时,千予宸不得不弓着背,才能避免自己的额头撞上车顶。两个成年男人抓他的手势活像在抓一条狗,骨瘦如柴的金毛狗。他误闯入一条危险的高速公路,立刻就被套上了项圈,扔进新的笼子里。 车行到半途,千予宸突然开始后悔,冲上脑门的热血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可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新生活从一间十多平米的六人间开始,位置好的几张床早被人捷足先登,行李先他一步到,天女散花似的洒了一地。小小的挂件摔到床底,它本来是挂在他的书包上的,挂链在暴力的拉扯过程中断掉了。他低头去捡,被人一脚蹬在背上,鼻梁磕上了床沿,鼻血顿时汹涌而出。 千予宸愣了一会,伸手抹了一把鼻血,反手将血抹在床架上,一记上勾拳把踹他的肥猪掀翻在地上。他并不喜欢打架,但既然来了这种地方,打架根本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没人拉架,所有人都抱着膀子看笑话,于是到少管所第一晚,千予宸就因为打架斗殴没能吃上晚饭。 晚上十点,他终于做完几百个俯卧撑回到屋里,澡堂早就关了,一身汗水无处飘散。靠窗的两个室友笑他,“哟,拳皇回来了!”他在几天里连打了两场架,身心疲惫,不说话。 屋里其他三个人都和他差不多大,一个高瘦如马,一个敦实高大,还有一个,始终坐在床边玩一支木头铅笔。笔在他指间灵活地穿梭来去,他仿佛要将其玩出一朵花来。千予宸扫视到他,他正好抬起头,吊眼角,薄嘴唇,锋芒毕露的一张脸。 那张脸让千予宸觉得眼熟,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及端详,就听他说,“干嘛,你妈没教过你不要盯着别人脸看?”说话慢悠悠,口气天然地欠收拾。 一句“我妈早死了”冲到喉咙口,硬生生被千予宸咽了下去。他本来是个冷静的人,然而被剥得赤条条地扔进了兽群里,藏在灵魂深处的暴戾便翻涌上来,在很短的时间里把他改造得面目全非。 他沉默地躺到硬板床上,一直躺到半夜,仍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一夜没睡,早上起来,镜子里映出他嶙峋的肋骨,肋骨边一道紫红色淤青,半个巴掌大,像个烙印打在皮肉上。他看见这伤,想起了朝自己挥过来的钢管,进而想起这一切的起源,那个被划破的宝宝。 他的手抖了一下,刮胡刀差点擦破了皮。 水像过去的日子一样疯狂流走,转眼就消失在排水口,一点残渣都没剩下。他甩了甩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越发觉得自己像条狗了。 他用衣服草草擦过脑袋,快速溜回宿舍。 然而一道影子就守在门口等他,要将他抓到办公室去问罪。辅导员狠狠揪着他的耳朵,他实在太高,不得不滑稽地侧偏着头。 所有人都在看好戏,空气里浮动着幸灾乐祸的粉末,随时可能因为千予宸的一次出丑而爆开,炸出放肆的狂笑声。 就在这当口,玩铅笔的家伙坐起来,懒洋洋地说,“李老师,别这样,我让他去打水的。” 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那些粉尘哗一下被卷走,六人间鸦雀无声。 辅导员愣怔半天,唯唯诺诺地走开去,身上那股嚣张的气焰一下子消逝无踪。 千予宸眼瞧着那家伙靠近,警惕地伸出一只手,越过他按在门把上。今夜无星无月,两只眼尾狭长的黑眼睛在夜色里瞪得滚圆,近在咫尺地看他。 这人开口说话,不笑也像嬉皮笑脸,只是满不在乎地问,“赶紧睡觉行不行?” 实际上他不关心千予宸做什么,只是想要一点安静,他的话里就表达出这种意思。 翌日清晨,千予宸起了个大早,从那小桌台板里抽出本书,翻开艳红色的书皮,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名字,苏飞。 这个名字…… 他刚想看看书的内容,一只白而修长的手倏然从侧旁伸出,抓住他的手指。苏飞站在边上,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低声对他说,“别乱动我东西。” 日光落在他的囚服衣领上,那衣服看上去很宽松,显然是大了一号。苏飞似乎刚刚结束他的变声期,声音听上去有点哑,说话说快一点,就像个嘎嘎叫的小鸭子。 放在过去,千予宸绝对无法想象,他竟然要在那样一个环境下继续念书并结交同学。少管所可以自由选择读书或是工作,大部分人都会去做纸盒子,把自己变成流水线上的一根螺丝,一干就是好多年。 他的情况不算太严重,待不了几年,本想去工作攒点钱,苏飞却抓着他的笔在表格上圈了“学习”。一整个上午,他都莫名其妙地被这个自称和他不熟的家伙牵着鼻子走,考虑到辅导员的忌惮之色,还不好当场发作。 少管所的构成如下:几十个六人间、几十个教室和办公室、操场、工厂,以及宿舍和食堂。占地面积并不大,是个狭窄的囚笼。苏飞在这囚笼中显得独树一帜,他的头发没有剃平,没有人管他,也没有别的少年犯去惹他。听说他是诈骗罪进来的,但到底骗了什么,骗了谁,谁也说不上来。 到了上课时间,千予宸匆匆奔进教室,里面只有苏飞和零散几个人。半个小时过去,老师还没来,学生在座位上面面相觑。 “老师不来了,”苏飞翘着椅子,两条腿交叉着搁在桌上,“自习吧。” 话音未落他就跳下桌,蹦到千予宸身旁,从他的桌底掏出本书来,兀自看起书来。 过了一会儿,许是看得累了,苏飞把书盖在脸上,伸平手脚晒太阳。他的声音从书底下传出来,告诉千予宸一件事:少管所早就被承包了,进来的人别想轻易出去,上头有各种办法给你拖着。几毛钱一小时的廉价劳动力,外面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所以苏飞是在救他,读书的确无聊,但至少保留有一线希望,能从那无休止的苦工里逃出去。 千予宸听完沉默了一阵,突然发问,“那你凭什么有特权?” 苏飞拿上挑的眼角瞄他一眼,又把脸转向书里,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他的伪装浑然天成,千予宸过了好久才学会分辨他的真实情绪。但在那一刻,他真以为苏飞被手里的小说书所吸引。 白天变得很短,倏然飞走了。他们很晚才回去,又遇见辅导员在走廊里大发雷霆。 看见苏飞,辅导员像那个漏了气的球一样软了下去,没有为难他们。 后来,千予宸渐渐发现李辅导员的秘密——他似乎有把柄捏在苏飞的手里,对他特别客气,很无奈,又很喜爱,而苏飞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一只猫看着老鼠。 千予宸这人,天生地运气不大好。过去十七年里他总是和他的妹妹一样对命运忍气吞声,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奋起反抗了一回,结果就被人逮住了,关到这里来。这里干净的和不干净的人,好像都和苏飞沾着一点边,不去朝他动手。但千予宸就不一样了,他们并不和他讲“朋友的朋友”的情分,好几次苏飞翘课回来,都见到千予宸鼻青脸肿地走在路上。 苏飞从不为他出头,千予宸也从没向他提出过这种要求。他总是形单影只,不觉得自己在这里面有什么朋友,也没有去结交的必要。那么苏飞算是什么,这问题很难回答,他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个特别明确的定义。 时间回到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苏飞叼着烟,躺倒在土坡上。 乡下地方,唯一的好处是晴朗的夜里,星星特别多。千予宸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看天,好像在一片闪烁不定的微光中回到了老家。他对七岁以前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记得那时候父母都在,小妹刚出生没多久。夏夜里他抱着小妹,在院里的摇椅上看星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看了一会,千予宸下意识把手放在肋骨上。淤青早就消了,他却觉得那块地方不时仍在隐隐作痛。 苏飞看他隔着衣服摸自己,便把烟夹在左手指间,伸出右手叠在他手背上,千予宸把他的手掀开,苏飞就哈哈笑起来,反手把抽了一半的烟塞进他嘴里。 千予宸吸了一口,不出意外地呛到咳嗽,但却没有犯恶心。苏飞看着他,说:“不抽还我,看你也不会。”他咬着烟蒂,摇了摇头,又使劲抽了两口。 他头一回抽烟,辣出了眼泪。 辅导员大发雷霆,因为他瞧见了,却不好作声,只得缩在办公室的窗户边,神色阴晴不定。 他是上头派来监视苏飞的,但这两个人现在的状态显然在往上头不愿意看见的方向发展。 他们不能做朋友,永远都不能。 打那天起,他看千予宸的眼神就极不友好。读书的少年犯不归他管,他便拿工厂里的出气。两个室友回来,偷偷抱怨李辅导员教训人的模样像容嬷嬷。苏飞在旁边竖起耳朵听,听完就笑着继续玩他的铅笔,玩来玩去啪一声把笔尖扎在床板上,睡觉。 夜里他们到操场上抽烟,苏飞边找火机边说,“我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你,不过,你应该不记得我是谁吧。” 千予宸愣了一下,很快笑道,“我一开始没认出来,但你的名字,那可算响彻学校了。” “你知道我?” “当然。” 苏飞瞥了他一眼,沉着嗓子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以前好像认识?” 千予宸哑然,只当他是没话题聊了,“我可不是女生,你这招对我没用。” “我是说真的。”苏飞却说道,“我感觉,我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晚风拂过,吹起千予宸的睫毛和头发。来这里有一阵了,刘海开始挡眼睛。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意识到,有些事正在发生变化。 但这个,与苏飞提到的那句话,似乎隐隐有些关联。 在那之后很久的日子里回想,千予宸能让苏飞记起那些不知存不存在的事情,也算是巧合。这不是说他有多么强大的感染他人的能力,而是他在那种地方做自己,已是寻常人绝对做不到的事。 千予宸的记性算不上很好,出来后几年,慢慢就把里面的那些事都忘了。年少时做过的梦,同一时代的其他面孔,它们扁平模糊,可苏飞的那句话鲜明如初,仿佛他的内心也是这般认为的。 那天之后,千予宸知道了辅导员的底细,一个知识分子,来做乡下少管所的教员好像有些屈才,何况他似乎整日都监视他们,说没有别的目的,千予宸是不相信的。 他突然做起了噩梦。来少管所好几个月,他每天竭尽所能地忙碌,让自己没有闲下来的时间可以想东想西。然而他总还是要睡觉的,一睡觉多半就要做梦。梦里也有过短暂的快乐,但毕竟不多,更多的是妹妹哭泣的脸、打工时受到的无止境苛责,还有砖头拍到人身体上时,某种东西碎掉的触感。 夕阳慢慢爬下山,照在老旧的图书馆的书柜边角,映得金属包边锃亮。千予宸隔着一排书,看缝隙里苏飞的眼睛。刹那间,他脱口而出:“你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是谁呢?他突然想,是谁呢? 苏飞听完他的话,却微微挑眉,似乎在等他接着往下问。 “可能是我妹妹,她小的时候跟着我妈住。”苏飞却平静地说道。 夕阳照在苏飞的头发上,把它们镀了层金。他罪名不明,来历成谜,和墙外攀援着的爬山虎一样,千予宸在背后查过他,除了知道少管所的人都怕他之外,没有人知道他进来的原因。 话到了这里,很多人都会将它接下去,讲自己家人的事。苏飞却停在这里,没再提到他的妹妹,或者别的亲人。千予宸发现自己实际上也并不关注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而是在那个模糊的影子里,另有其他的, 按照苏飞的说法,少管所承包给了几个黑心商人,里头做活的都是资本主义的螺丝钉,要在流水线上干到死。而他们靠着读书逃过此劫,按理说,不久以后是能出去的。螺丝钉那么多,少一两根也无伤大雅。只要李辅导员不检查,就不会出什么别的纰漏。 同年秋天,千予宸的同龄人都提着铺盖卷去大学或大专报道,再不济也拿到高中文凭开始打工,而他还关在这高墙之内,在秋蝉凄厉的鸣叫中辗转反侧,睡不着。外边来了电话,李辅导员接听完,整个人容光焕发,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又尽力克制着,缓步走向宿舍。他头一回拿正眼看千予宸,好言好语地叫他:“有人找你,到办公室接电话。” 千予宸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妹妹就这样死了。其实想想也知道,哥哥进了少管所,她的生活必然更加拮据。而且校园欺凌往往只会变本加厉,直到当事人无法承受,以转学或休学告终。而他的妹妹比他还要沉默寡言,甚至连休学手续都没有办理,就悄无声息地从学校的天台上跳了下去。 李辅导员觑着他不可置信的表情,嘴上说到,“亲人去世,没有办法的事,你不要太往心里去了,节哀顺变。”尔后又慢慢地说他的妹妹是如何在花坛里被人发现,事情发生以前,她的书桌刚被人掀倒,课本都给乱涂得不成样子,妹妹冲出教室,还有人追到走廊上,跟在她后面喊,“你到底什么时候转学啊?” 李辅导员的文学功底确实不俗,把那些画面描述得活灵活现,好像亲临现场了一样。 千予宸瘫坐在椅子上,和刚来时一样瑟瑟发抖,颤抖着声音央求道,“我……我要请假,我要去看看她……” 后来,他被强制送回家,他本来就只有一年刑期,眼看到期也没人来找,更没人提起苏飞的事。期限一到,所里寄回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他的行李,还有封书面通知,写着“因表现良好,我所准许千予宸提前三周释放”,后头是一连串备注说明,依然绝口不提苏飞和辅导员的事。 千予宸从少管所出来后几个月,顺利地找到了工作,他彻底成了独身一人。工作渐渐走上正轨,他的人生也就正式宣告拐了个弯,距离遇见苏飞的地方越来越远。他大概花了一两年来接受妹妹死亡的事,同时还接受了三个治疗失眠的疗程。 他烦恼的一部分来源于苏飞。即使在往后许多年里,他也时常梦见苏飞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心里的不安有一部分来自于他明明感觉到了异样,却继续若无其事的生活。这件事情如同淤青一样烙在他的心上,很长时间内都无法消散。 枢纽世界·世界(1) 这天暮光洒下来时万寿菊花瓣早已铺满了每条小径,厨房里玉米饼滋滋冒着焦香,逝去亲人的相框也被仔仔细细擦拭干净又摆上祭台,周围忽闪着明明灭灭的暖黄烛光。 离去的人啊,始终还活在她的心里。 生活当然没什么特别,一天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升与月出,所以弗拉纳卡的人们总喜欢把某个日子赋予特殊的意义来给转动的岁月加上刻度,同时也给生活抹上一簇明亮的色彩。 例如纪念日与新年,再例如——亡灵节。 夜幕降临的那刻万千亡灵踏过流淌的花瓣桥与音符来到人间,篝火烈烈地燃起来,照过墓园里鲜活的剪纸与送给亡灵的礼物。 生与死的界限在火光里变得模糊不清。 穆地的亡灵每年都是最早来的,白骨们依次走进小院,隔着虚空拥抱每个尚在世间的亲人,神态虔诚如在完成某种仪式。 这是他们的团圆夜,教皇钦点的主教里里外外地巡视着他一手操持起来的产业,脸上挂着骄矜的微笑;底下的教众向来最爱热闹,他们你推我搡地挤在桌子旁听小孩子童稚的言语,津津有味,没有半丝不耐。 而莫翰照旧不知所踪,也没有人去找他。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一定呆在那间摆着祭台的房间里,又是一整天。 尽管她当然不可能听得到。 “一百年了,你是真的不在这个世上了吧。”骨节分明的手指掠过一簇幽蓝色的烛火,似乎它不仅仅是一簇烛火那么简单,而是曾经的故人。 如果不曾经历过生死,中间也没隔着这许多年岁月,那么他们现在应该还是死敌吧。 “我查询了宇宙最大的数据库,关于你的一切都消失了,你为了她,愿意做的比我多的多。” “如今她过的很好,我们都很好,如果你知道的话,应该也会高兴吧。” “说到这个,今天我们遇到寂的掌舵人了,这一次他用了你曾经用过的皮囊,被我们一眼就拆穿了。”莫翰耸耸肩露出个笑意来,嘴角的笑容怀念而遗憾,“你没看到她当时的样子,几乎气的要把他吃下去,他害怕极了,我从来没在他的脸上看到过那种害怕的表情,你喜欢的人,真的很厉害。” “后来他就灰溜溜地逃走了。” “但我后来又见过他一次,在中心数据库的幕后。”他叹息一般地说道,“他看到我,直觉地想跑,我问他,既然你已经变回了本体,又为什么要跑呢?他被涴涴吓的不轻,可能短时间内不敢再看到她了吧。” 门吱扭一声被轻轻推开,突然一个小孩子出现在后院的转角,悄悄地溜进了房间。 那件红外套让他看起来像只圆滚滚的皮球。 小孩看到一个苍老的奶奶坐在摇椅里一脸安详,手指轻轻搭在半开的抽屉边上,烛光暖盈盈地几乎填满了她脸上斑驳的皱纹。 似乎是听到响动,她眯起浑浊双眼,费力地把手挪到他头上,喉咙里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小……小翌。” “我不是小翌,我是莫雨啊。”小男孩蹭蹭她的手,但她不为所动,照旧梦呓般重复了一句“小翌”。 “莫雨,是莫雨啦。”小男孩还在望着老人眼睛认真地重复,丝毫也不知道有一只白骨森森的手与那枯瘦如树皮的手正交叠着覆在他头顶,温柔地抚摸他柔软的黑发。 耳畔充斥着莫雨对家里人不让他玩时间武器喋喋不休的埋怨,小男孩的声音干净清朗,尽管小眉头紧紧皱起来也挡不住那朝阳般的勃勃生气。 站在窗口的莫翰怀念地笑了起来,当年他也是这个样子的,不知疲倦地奔跑在小镇每一寸土地上,只为了潜进镇府的武器库,看着院子里玩耍的同伴抬头笑微微地小声抱怨。 语气是他熟悉的起伏与音色。 “哈哈,你别又要被莫斯利大人打啦!” 夜色像潮水一般渐渐褪去,离破晓只差一炷香的时间,篝火也行将燃尽,只余下几块焦黑散落的木柴。 于是亡灵们知道,今年份的团聚该结束了。 他们频频回头,却并不惋惜。 一岁一枯荣,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还会再来。 而总有一天亲人们会在亡灵之城相聚,言笑晏晏,跨过生死与轮回,跨过人世与冥界,只要记忆仍在,便是永不离分。 韩玦穿过那扇门,神色是难得一见的温柔,他在老人的轮椅边停下来,弯腰轻轻贴上她的脸,他的爱人已经是个鹤发鸡皮的老人,即将不记得他也不记得过往发生的种种,可他还是眼含疼惜地亲吻她,小心翼翼丝毫不亚于亲吻当年个水灵灵的漂亮女孩。 可惜,她看不到他。 他们都看不到他。 “涴涴,我爱你。” 直起身来时,他的目光无意间从半开的抽屉边晃过去,看到那个熟悉的笔记本里露出泛黄纸边。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记录了他们从相遇到相爱再到分开的一切日记。 他在心里叹口气,然后身影渐渐地淡了,“我又要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一定还能见到你吧。” 枢纽世界·世界(2) 一个凉丝丝的秋冬傍晚,初中的钟楼慢悠悠转响了最后一声嗡鸣。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背着书包,搓着手心从校门出来。霜寒露重,少年们都把脖子缩在高领毛衣里,哆哆嗦嗦地裹紧身上单薄的校服。 机灵、警觉的眼睛眨巴眨巴,看向站在校门口的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 他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穿着黑色大衣,米白色的毛衣领遮住半张脸,看起来十分畏寒。他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臂弯处搭着一条卡其色围巾,微微低着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那条围巾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燃起的一汪温和的火,在冻成一团的学生们眼里暖融融得过分诱人。于是有几个鼻尖通红的小朋友下意识往年轻男人那儿靠了靠。 男人仍然低着头,像没有察觉到那些目光。 直到一个少女被拥挤的人群攘到了边缘,不小心撞到了男人的右臂。 “……”这尊石佛才不悦地侧过身,避开了挽着围巾的那一边。 可这个少女的旁边是个胖墩,气喘吁吁地往外挤,也无意地将她又往男人那儿推了推,几乎是直接推到了怀里。 “对不起。”她细弱得仿佛羊羔般的嗓音很快淹没在人潮里,她没有穿毛衣,也没有戴任何防寒的用具,单薄的颈只被柔软的头发稍微护住少许,已然冻得瑟瑟发抖。 她用手往外撑了撑,想要和男人保持距离,却起到了反效果。 “………” 虽然那个高个子没有说话,少女还是觉得他肯定叹气了,手肘处被温热的掌心轻轻扶住,恰好避免了她向后倾倒。 游裴涴难得觉得有些奇妙的心痒,和一种说不上来的依赖感,她时常在秋冬感到倦怠和不适,尤其在傍晚,但他靠近这个陌生人的时候,血液都暖和起来。 她勉强侧过头,露出了一个连自己都很意外的笑,还从因为感冒而嘶哑的喉咙里呜咽出了一句谢谢。 “谢…谢谢。” 人潮在这时恰好松动,门卫吆喝的声音逐渐模糊,路灯亮了,像印在水面上的烟花,她微卷的发和半张侧脸,就这样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描摹出了颜色,一点一点印在男人忽而放大的瞳孔上。 那本该离开少年的手突然用凶狠的力道重新握住了她。 她不解地回头,紧接着呼吸一窒。 对方只露出一双眼睛,而那双眼睛里有难以置信,有痛苦,也有狂喜,情感互相压抑,只余下最后一种恨不得拆解她血肉的目光。 他压在游裴涴肩膀上的手逐渐往上,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她的脸,似乎在确认什么。 游裴涴下意识地偏过头去,湿漉漉的圆眼睛立刻先透出些不明所以的警惕神色。 男人轻声笑了,唇齿溢出的白雾弥散入夜色。 “冷吗?”沙哑的声音。 男人问了一句后便舒展开眉头,缱绻缠绵的恋慕之情几乎化为实质,但游裴涴还小,她看不懂,只是觉得有些脸热。 她晕乎乎的,被那双修长又宽大的手摆弄。 被人觊觎很久的卡其色细羊绒围巾,最终被它的主人围在了她的脖颈上,暖融融的,簇拥着软绵绵的脸,竟然格外的搭。 “好了。” 男人又笑了。 他笑起来实在是好看,哪怕只露出一双眼。 少女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竟鬼迷心窍地伸出了手,想要摸一摸那双眼睛。 那双,眼尾上挑的蓝色眼睛。 所幸一阵寒至骨髓的风吹走了绮念,她一个晃神,眼前的男人不见了。 游裴涴站在原地摸了摸围巾,竟没由来地难过起来,艰涩的干燥刮过喉咙,似乎自己见证了一场虚幻的苦难,发生在遥远,亦或者根本不存在的彼岸。 “莫翰!你刚刚到底去了哪里?那个世界来的使者找你都找疯了!” “………” 谢右见他垂着头,细目薄唇的风流相,却少见地面无表情。 “莫、翰!” 莫翰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张开手心,敛目。 再抬起头,他已经扬起了一个恰至眼底的笑。 “我出去,散了会儿步。” 枢纽世界·世界(3) 范芶在星洲新城买了一套房子,新城刚开发不久,配套设施还不完善,地铁没修通,她只好挤着公交上班。 途中要经过一条隧道,白班的司机为了省电从不开灯,老是气得她骂娘。 她有一点轻微的幽闭恐惧症。 从九岁起,她没有坐过一次电梯,没有去过一次鬼屋,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办法接受独自一人置身于地下停车场,没有办法在商场的试衣间里试穿衣服,甚至抗拒出现在人潮涌动的广场中央。 而灯火寂灭的隧道里,她将眼睁睁地看见光亮远离。那种感觉很不好,像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包裹着,温柔又孤绝。 范芶知道她会出去的,一分三十七秒之后,碰上那个总爱换挡的师傅,就更久一点。 最苦恼的时候也想过卖掉房子,可是新城的地皮已经开始升值,比她买下来时的价格高出不少,到了这个年纪,为了这种理由放弃一套房子未免太不明智。 范芶今年二十二岁,成功渡劫的应届毕业生,在外资企业做翻译,正捱着三个月的转正期,每天都像提心吊胆地辗转在一个又一个考场上,没空考虑要不要搬个家。 求生不易啊,她恨恨地嚼着速食三明治,痛骂吸血的资本主义。 转正期的倒数第二个周末立夏了。 她正在空调房里浑浑噩噩地补眠,经理却破天荒地打来了电话,大意是下周公司会空降一位大人物,总公司美籍华裔的营销总监。 因为旅美的缘故,本来是不需要翻译的,但是她本人口语很好,负责这方面的前辈很不巧生病了,于是这位大人物就落进了她的手里。 范芶下意识地想要回绝,刚张开嘴,就听见那边语重心长地说:“小范,你也知道,我们公司一直很看重员工的应变能力,评标里给了很大份额。” “咱们是做商贸的嘛,这一行的天气是变得快,应该的。”她紧巴巴地回应,附上两声干笑。 经理满意地挂了电话。 范芶转手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撂,继续蒙头大睡。 没两分钟,她踢翻被单,一个鲤鱼打挺干嚎起来:“为什么是我啊!” 范芶的公司主做游戏外设,总公司负责设计研发,他们负责产品销售。 涉及到这方面的专业术语实在太多,她没日没夜地做了好几天功课,靠着外卖软件草草地解决三餐。 结果害怕临场神经萎靡,凌晨两点又放下手头的资料,赶着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等公交时遇到邻居,大婶心疼得不行—— “昨晚上熬夜了吧?来来来。”硬是塞给她一杯豆浆加两个包子。 那是五月五号,范芶一直记得。 有个姑娘在车到站时飞奔向站台,范芶特意在门口等了她一下;面容疲倦的中年男人给买菜回来的老人家让了座;车上像往常一样拥挤,摩肩接踵,转个身都困难。 穿山隧道渐渐近了,她郁闷地闭上眼睛,那只吃完早餐后尚还油腻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机械地抓住栏杆,轻轻地屏住一口气。 公交车一头扎进隧道里,初夏的暑热乍然消失殆尽,只留下丝丝缕缕流窜的带有灰尘气味的风。 她开始出冷汗,完全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慌,手脚无意识地发着抖,脸色苍白。 幽闭恐惧症患者最令常人费解的一点是,明明是绝对安全的环境,患者却会产生强烈的恐慌,主观臆断无法逃离这样的环境而感到害怕。 范芶强忍住想要破口大骂公交司机的焦躁感,默默地计时。 旁边的乘客似乎被她吓了一大跳,向后退开了一小步,试探着问道:“你没事吧?” 男人褐色的瞳孔在隧道灯的折射下散发出一种诡异的金色光泽,她有些呼吸困难。 她冲那个男人摆了摆手,男人就像只胖头鱼般立刻滑进了车厢后部,一秒钟也不多留。 她攥紧了拳头,用尽所有能调动的力气咬住下唇。 这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课,做的最差的时候曾经昏倒在车厢里,现在,差不多可以打个及格。 范芶的心理医生得知隧道的情况后诚恳地建议她坚持乘坐公交。 医生采用一种叫做“系统脱敏”的方法来治疗她,他认为在接受广场和球场等地后,车厢是下一阶段所要面对的场所。 范芶一直很配合治疗,即使这一次的挑战格外大,他也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 无望的四十五秒,范芶喉头滚动,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失去控制了。她想冲到驾驶座前恶狠狠地质问司机,或者打碎玻璃夺路而逃,但是她很清楚,玻璃不会被打碎,司机也没有错,出问题的是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在她最焦躁最无望的时候,一双手,以谨小慎微的态度,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 骨骼纤细修长,指尖有一层薄茧,干燥而温暖,像服帖的织物,让她想起童年时期每一次不得不置身黑暗的时候习惯性抓紧的母亲的手。 一样留有薄茧,一样的干燥温暖,令人留恋。 范芶怔住了,甚至忘记甩开这位失礼的人。这种微妙的熟悉感串联起了潜藏的记忆,她忽然没来由的胸腔一酸,就好像自己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就好像自己终于不再像溺水的人沉向不可测的深渊一般无力,就好像她的双脚终于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再一次有了对抗黑暗与梦魇的底气。 语言如此苍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动容。 余下的时间仿佛被神之手拨快了,公交车悠悠地驶出隧道,阳光落下的那一刻,那双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范芶努力地朝那个方向张望,可车厢里挤满了人。 她弄丢了。 事关转正的会议上,范芶心不在焉。 营销总监的名字叫何源之,长了一副好好先生的样貌,细眉细眼,出人意料的年轻,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温吞吞的,风度也很好。 让人奇怪的是,范芶伸出手问好时,他抿起唇摆了摆手。 她的脑子里浆糊一片,对方又官压一头,就此作罢。 同声传译的过程着实叫人捏了把汗,范芶心不在焉,好几次没能跟上总监,不过总监大人好像刻意留心着她似的,她没声儿就微微一顿,她紧赶着翻完了,才往下讲。 一场会议下来,因为他的照拂,显得范芶的工作质量格外高。 经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递来一个满意的眼神,拿着文件离开了。 范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去向总监道个谢。此举有阿谀谄媚之嫌,她特地等总监周围的人都散了,才小跑着赶上去低声问:“我是您的翻译,还记得吗?” “是你啊。”何源之停下脚步,侧着身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范芶先前已经打过几次腹稿,背书一样流利地说:“我今天遇到了一点事,状态不太好,难为您一直迁就我,谢谢。” 何源之只是冲她微微一笑:“没事的。”然后转身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暗想,大老板就是不一样,哪怕半点架子也没端,也挺吓人的。 再回到大办公室,范芶对着电脑枯坐了半晌,还是没能弄明白公交车上的事,最后只能简单地归结于某个无言的好心人看他实在不舒服的举手之劳而已。 她不肯说,也懒得去想,她对那双手究竟是怎样的期待。 “还是会很紧张吗?焦躁的症状呢?”夏晶语递给对面的范芶一杯水。 “没什么变化,一进隧道就,怎么说呢,夏医生应该明白吧,那种什么都不受控制自己的感觉。”范芶笑了一下,有点颓丧,又有点无所谓,“好像在和另一个自己打架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夏晶语示意她喝点水:“跨度这么大确实是为难你了。你考了驾照没?或许可以先借朋友的车撑一会儿。我听说新城那边的地铁过不了多久就修通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范芶出声打断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把那天公交车上的事和盘托出,“上周经理打电话给我叫我去给空降到公司的营销总监做翻译,有点我能不能转正就看这个了的意思,我就没敢推。我准备了好几天,心里还是没底,隧道里的状态特别差,但是……”范芶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很愉快地笑了,“有一个人握住了我的手。” 夏晶语眉一挑。 范芶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他握得很轻,好像怕我会挣开一样。我那时候完全傻了,他的手……和我妈好像,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像是认识了很多年?” 范芶点点头。 “从心理学上讲,这种把对已经不在的依赖对象的情感转移到另一个某些特征十分相似的人身上的例子在创伤性经历的患者中是很常见的。”夏晶语正色道,“倒是那个人,按照你的说法,他十有八九认识你。你好好想想,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 从夏晶语的私人诊所出来的时候艳阳高照,空气在热浪中翻滚扭曲,范芶眯起眼睛,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 对于生命中突然到访却又格外重要的某个人,她措手不及。 总监的行程排得很紧,一场会议接着另一场,中间穿插着和各个厂家、营销商、广告公司代表之间的洽谈。 范芶见缝插针地上了个厕所,听见隔间外面有人在聊天。 “看这个意思,总公司是要把中国片区都交给他了。”语气颇有点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愤愤。 “多大点事儿,本来就是继承人,能力又出挑,我手底下的人经他提点做的企划不知道比之前好多少。年轻有为啊。” 洗手台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两个人脚步渐远。 范芶打开隔间的门走到镜子前,看着满眼的红血丝,只好暗叹一声。 不管怎么说,也是给一个很厉害的人当了翻译啊。 范芶刚从洗手间出来就马不停蹄地跟着何源之见了广告公司来送策划的,下一场公司内部的会议因为人数众多定在十分钟后顶楼的大会议室。 何源之赶时间坐电梯上去,在电梯门口轻声问了一句:“不上来吗?” 范芶一下子没能想起“幽闭恐惧症”怎么翻,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很怕黑,您先上去吧,我跑着上楼,绝对不会迟到的。” 何源之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藏住了他的神情。 电梯门缓缓地合上了。 当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大会议室门前时,何源之递给了她一瓶水。 她受宠若惊,道谢也说得磕磕绊绊的。 她来公司两个多月,一直独来独往,所以也没人注意到她从来不坐电梯这个习惯,这次暴露在大老板面前又差点耽误了事,没想到大老板只是特地送来一瓶水。 范芶抱着矿泉水瓶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翻译也连带着迅速得多。 散会后何源之朝他赞许地笑了笑,和那种评头论足的笑容不同,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很温柔地笑了。 他的身材太单薄,穿tomford的男装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于是少了正装的锋利深邃,只剩下优雅和沉静。 范芶的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天上班时何源之问起电梯的事:“你的幽闭恐惧症很严重吗?” “啊,不,已经在治疗了,只不过电梯这种程度目前还没法做到。”范芶挠了挠头。 何源之很自然地顺着话题往下走:“我在国内有几位认识的医生,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不,谢谢您的好意,我有预约了很久的医生。”她有些警觉地提高了声音。 “嗯。”何源之顿了顿,不再说话,埋头看起文件。 她悄悄地退出了办公室。 她想起夏晶语那句“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脑子里一团乱麻。 那种干燥又温暖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流连。 有什么地方缺漏了,他想不起来。 关于范芶患上幽闭恐惧症这件事,要追溯到她九岁那年。 那时候市里新建了一座游乐场,宣传力度很大,她听同学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死缠着爸妈要去。 她的爸妈虽然忙,还是在宝贝女儿生日那天抽空全家一起去了。 刚巧赶上游乐园举办夏日祭试胆大会,园方许诺小朋友在大人不陪同的情况下通关鬼屋就可以得到精心准备的奖品。 范芶一眼就看上了那个芭比娃娃。 范爸范妈表示,来都陪你来了,这个我们可无能为力。 她却义无反顾地报了名。 考虑到安全问题,园方贴心地将小朋友分成五人一组,率先通关的可以先挑奖品。 范芶一进组就和剩下三个人叽叽咕咕地讨论了起来,只有苏静一个人站在旁边不着一句。 她们素来不对盘。 因此她皱起眉毛,板起脸喝问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你管我?” 她不由大喇喇地捏了一把苏静的脸蛋,笑得很猖狂:“原来是个胆小鬼。” 鬼屋是那种最简单的一条道走到底的鬼屋,他们商量好,不管看见什么,闭着眼冲过去就行。 范芶心里慌得要命,面上还得装出很老练的样子:“你们先走,我垫后。” 想了想,又转过身,和苏静耳语了一句:“你要是怕,我可以允许你拉我的手。” “我呸!” 得到对方一个不屑的眼神。 范芶打小就有点怕黑,但被她这么一挑衅,愣是要拿到奖品,一路上不停催她快点。 四周惨淡无光,呜咽声灌进耳朵里,范芶闭着眼睛,实在怕的要死。 就在她疑心怎么还不到头的时候,苏静猛然停了下来。 她们走到底了,但没有出口。 苏静摇了摇她的肩膀。 她睁开眼睛就是满目的黑,大片大片地涌进视野里。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呼吸相闻。 “喂,我们走不出去了。” 言语间却有些幸灾乐祸。 黑暗中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范芶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人回应他,苏静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跑了。 范芶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找到的,三四个小时?或者更久? 已经够了。 范芶只记得那天游乐园的霓虹灯散发出的绚丽的光彩,她抬手挡住了刺眼的灯光,习惯黑暗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 还有妈妈用颤抖的声音说:“别怕,宝贝儿,别怕。” 鬼屋里专门负责扮鬼的工作人员换好服装之后忘记了关上暗门,她被困在了工作人员用来维修设备的通道里。 非常奇怪的,范芶从鬼屋里出来时相当沉静,不哭也不闹。这种超出年龄的沉静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人揪心。 园方非常抱歉,将芭比娃娃送给了她。 她索然地放在一旁,看见另一边的苏静朝她得意地一笑。 于是梁子就此结下。 从此以后就抗拒任何黑暗的封闭空间了,这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招致了不少麻烦,后来她几乎淡忘了是如何患上幽闭恐惧症的,她只是觉得害怕,觉得缺少一双手而已。 何源之的工作量大得超乎她的想象,范芶几乎每天都在陪他加班,虽然文件一类早就翻译好了并且日常对话何源之完全可以用英语解决,但范芶依然在多方压力下被牢牢地捆在了他身边——经理坚持认为无间断的母语环境能让总监感受到“宾至如归”般的温暖。 范芶气归气,看到那一大笔加班费后也就无话可说了。 枢纽世界·世界(4) 何源之很照顾他,在办公室里总是示意她坐在沙发上就好。 范芶无聊到快睡着前,何源之会递来一份财务报表或是企划书,她老老实实地翻译好他圈注的部分,何源之歪着头听,眼神在她的身上飘忽,对不准焦似的,像一条若有似无的绸带,末了点点头示意,就此结束。 时间久了,范芶或多或少地发现对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到底翻译了什么,再留神一看,那厮和秘书小姐你来我往,用英语聊得正欢。 范芶出离地愤怒了,捏着文件的手都发起抖来,气鼓鼓地盯着他,好像用目光就能把他和秘书扒拉开来似的。 何源之背后一凉,暗道不妙,三言两语支走了秘书,拧过皮椅看见茶几上一沓凌乱的文件,纠起眉毛:“陈经理要求你一直留在我旁边,我觉得这样或许能让你没那么无聊……” 范芶那没来由的怒气一下就散了,对面坐着的是顶头上司,手里头握着生杀大权,他说一句不好你就得收拾收拾铺盖滚蛋,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考虑你在工作时间无不无聊。 实在是没有理由生气,范芶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 倘若她再敏锐一点,深究一下这点不知所谓的怒气,她或许能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 然而她没有,她只是别扭地向上司表达了歉意,梗着脖子继续翻译那些没有必要的文件。 何源之没说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一笑里带着点不着边际的温柔,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迟钝如范芶也意识到小小一方办公室里有什么正在发酵。 她的面色变得很难看,拿两根手指支住眉心不断地画着圈,对于无法抽身而去的焦躁简直是写在脸上。 范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家人之外没有任何亲密关系,并且对此本能地觉得抗拒。 她看起来开朗又平易近人,处事比同龄人天生多出一份沉稳和决策力,加之生了副细柔的样貌,本该是交际花一般的人物,但其实稍微留心一下她的成长史就会发现她甚至没有称得上交心的朋友。 开朗是真的开朗,范芶的社交障碍其实不太严重,只有过于陌生和过于亲密的环境才会让她无所适从,而这些年她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把握好其中微妙的尺度——还是中学时期物理课上那种精确到千分之一米的游标卡尺。 身边的朋友迟早会厌倦你进我退的交往方式,何况到最后才明白对方一开始就不打算交付真心,实在是叫人恼羞成怒,留在社交软件里变成一个头像已经仁至义尽。 她就像一株盛开在玻璃罩里的鲜花,好看固然是好看的,也不掺一星半点的假,伸手过去却只能摸到个冷冰冰的玻璃罩子,严丝合缝,无从下手。 何源之或许已经尽力遮掩,范芶或许对这点难以言喻又由来不明的情感过于迟钝,可惜她那种极其精准的多年练就的直觉及时跳出来拉响了警报。 她直挺挺地坐着,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卡着一团火气,很想冲上去揪着何源之的领子吼一嗓子你想干什么,回过味来觉得还应该再补一句,我到底干了什么。 她跟个哑火的炮仗似的定在那里,看见了一张印着数独游戏的a4纸。 它从那堆文件里不慎跌落,轻飘飘地落进她的眼里,仿佛水里晕开了墨迹一般,在那个瞬间,浑身的火气唰的一下就被抽走了,整个人无端的柔和了起来。 差不多十点半的时候,何源之终于有了收工的意思。 他倚在门框上,看着下属收拾好背包,睫毛往下沉了沉,犹豫了半晌,朝她晃了晃车钥匙:“送你回家?” 范芶手倏地一停,脱口而出:“不——” 何源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个眼神给予了极大的的尊重,好像她说完这个“不”,他绝不会多半句微词。 范芶不知怎么就咽下了“用了”俩字,险之又险地捋出来一句:“……太好吧。” 何源之润物无声地笑了,很上道地接过话:“碰巧顺路,再说现在好像也没有公交了。” “太麻烦您了,公司里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您处理。”范芶打起官腔就跟背书似的,不带一点卡壳。 “怎么说也是我连累你加班到现在。” 陪老板加班怎么说也轮不上“连累”,范芶明知道他是牵强附会,张了张嘴,好半天也没能组织起语言,抑抑地闭上了,干脆把眼睛粘在地板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楼梯口。 这栋写字楼说高不高,二十来层,范芶的公司在八到十层,倒不至于爬得两眼一黑,一般人没事也不会来找罪受。 她神色复杂地望向何源之,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地一撞,后者喉头一紧,正想解释,楼道里的灯就“啪”的一声,暗了。 范芶几乎是一瞬间就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指甲狠狠地划过皮肤,嵌进血肉里。 何源之低声用英语骂了一串话,很快调整了语气,一边朝那个虚虚的人影靠过去,一边又轻又慢地说:“应该是跳闸了,你别怕,看得见我吗?” 他们俩之间隔着不到五米,范芶却觉得那声音好像跨过了一光年那么远,落进耳朵里都沾着灰似的,显得格外不真切。 她试图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轻轻地咳嗽一下,血腥味就在喉咙口弥漫开来。 又是那种大团大团的黑暗,逼得人无路可退。 她花了点时间才让自己说出话来:“你在哪儿?” 何源之三两步走到她身前,黑暗中分辨不清那人的神色,却能鲜明地感觉到她的紧张,就像一截枯萎的树桩子,木木地扎在那里,剥离了人类的鲜活,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在范芶的人生里,何源之本来是一个没有名字的过客,甚至都不算是个美丽的错误,而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有一个很长的故事,那天范芶犹犹豫豫地在走廊上叫住他,他看着玻璃幕墙外正好的阳光想,他终于有机会说了。 何源之感受着掌心下颤抖的身躯,心底有个声音厉声问,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凭什么这一式两份的悲伤要统统堆到他身上?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何源之从回忆里脱身出来,揽过她的肩膀,定了定神,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哭,不要怕,跟着我。” 范芶抬了抬头,没有神采的眼睛如同暗沉的玉,踏在台阶上的动作犹疑得就像误入他人领地的羊羔。 小美人鱼那刀尖上的舞蹈原来不是骗人的,她想,她一定也痛得想尖叫。 七楼亮着灯,范芶脚一软,就要直直地跪下去,何源之整颗心都悬在她身上,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 透过薄薄的衬衫,何源之才发现不到三十米的路上,她出了一身冷汗。 范芶坐私家车从来不关车窗,无论三伏天还是数九寒冬,四人座的轿车太过狭小,她做不到。 何源之开了一辆商务suv,加宽加长的型号,挂着宁神用的香囊。 范芶抿着唇,海滨城市五月的夜风尚算宜人,说出口的话很快就散在风里,像讲一个久远的毫不相干的故事:“我是在车上知道他们俩离婚的消息的,我爸妈。初三的时候吧,我爸特地开车来学校接的我。我是托人进的学校,房子离得挺远的,因为我这个毛病,我们家特地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就为了让我不用坐车回家。你知道什么叫学区房吗?在国内,好学校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能上,所以租金特别贵。我好几次听到我妈跟我爸抱怨,说他们俩一半的工资都搭进去了,可是她从来没在我面前说,我也就没当回事。” 他这些话用英语翻译起来不太地道,何源之听得一知半解,只好告诉她可以用中文诉说给自己听。 “她的公司离学校很远,她做的是基层主管,底下的人要管的住,上面的事要办的好,忙得心力交瘁,每天回家饭都没力气做。我爸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天天揪着这个和她吵,说她不顾家,不知道在干嘛,叫她辞职算了。” 范芶顿了顿,目光拉出一条平直的线,空空洞洞地映着远处火树银花不夜天:“他整天疑神疑鬼,觉得我妈肯定是有了外遇,控制欲变得越来越强,我妈晚半个小时回家他能嚷一宿,后来我妈终于受不了了,两个人就开始玩命似的打,有时候我在夜里都能听到摔东西的声音。” 讲到这里,何源之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一黯,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知道故事的走向了。 范芶轻轻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再后来有人给我寄了个包裹,我妈平时是不碰我的东西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东西,她就是拆了,你猜是什么?” 她的笑容变得很戏谑:“一沓相片,是我爸和一个女人的。在我爸的车里,那个女的靠在他身上,两个人都在笑。她性子那么烈,收拾了东西就走了,一句解释也不听,离婚手续是他们约出去办的,我问大人她去哪儿了,谁也不跟我说。” “我小时候他们多好啊,最后,也不知道是输给了什么。”范芶看了一眼何源之,仿佛画在嘴角上的僵硬笑容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意味。 有时候残忍不过是懂得以后的慈悲。 是输给了什么呢? suv无声无息地滑进夜色,稳稳地停在范芶家门口。 范芶从来没说过自己住在哪儿,也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女孩道谢之后打开车门就走,何源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青筋突突地跳,他深呼吸了一下,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一点:“我过几天就回美国了,公司给我办的告别酒会,你会来吧?” 范芶的背影轻轻地晃了一下,像站不稳似的,头也不回地说:“一定,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大客户’。” 何源之闻言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下来,认真地喊,好像他们是一对踏入毕业季的高中恋人:“要好好看医生,早点好起来。” 楼道的声控灯被他这一嗓子喊亮了,她的背影笼在一团暖黄色的光晕中,温柔得惊人。 她抬起右手向身后扬了扬,消失在楼梯转角。 何源之跟家里长辈打了个电话,大意是我要回国不让回就不干了,不出意料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然后何源之的外公简明扼要地表明了立场,大意是分公司那边最近的两个项目做不完你就等着给老子滚蛋吧。 于是何源之又在国内耽搁了小半个月,范芶依旧被捆在他身边,只不过如今乐得清闲,只剩下数独游戏了。 何源之仗着电脑的遮挡肆无忌惮地偷看沙发上的某个女孩,范芶咬着手,正抓心挠肺地填着一小块九宫格。 什么时候发现喜欢上她的,何源之也不记得了。九岁的时候跟着爸妈来中国做生意,在游乐园里看到那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听说在鬼屋带了一整个下午,却不哭不闹,抱着一个乖巧的娃娃,格外引人注意。 当时的他不会说中文,也只是多看了她一眼。 但他一直都记得那场霓虹灯下的惊鸿一瞥。 之后何源之回到美国,校园里满地都是热情奔放的金发女孩,他第一个想起来却是那双清澈得见底的眼睛和那张极具东方色彩的稚嫩的脸,他少年时代的幻想。 等他意识到这份难言的情感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回到星洲的客机。 他零零散散地参与了范芶的青春期,那些静静伫立着窥视着的岁月,欢喜是他的欢喜,忧愁是他的忧愁,何源之现在想起来也会忍不住自嘲一句情深不易。 仓央嘉措有一首诗说,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里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这样绵密悠长的感情,这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有了。 其实也不是太坏,起码他获得了一个翻篇的机会。 何源之的告别酒会和他来时一样隆重,范芶躲在角落里吃小蛋糕,他跟个太阳似的走过来,粘着全场的目光,范芶恨不得一棒槌把他敲出银河系,可惜还是明面上还得继续笑。 “初见的时候感冒了,给我个机会,弥补一下吧?”何源之递来修长漂亮的手,露出成年人进退有度的调笑,优雅和风度一样不落。 如果可以选择一生中的一个时刻永远停留,何源之会选择朝她伸出手的时候。 窗外是六月炽烈的阳光,永不停歇的蝉鸣,苍翠逼人的行道树。 他们会有更多的故事的。 他微微笑起来,默默地想道。 苏飞刚下飞机,一通电话就急吼吼地打了进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是卢先生吗?” 苏飞一个“yes”噎在喉咙里,对方已经径直讲了下去:“我们派去接你的车遇上了堵车,你恐怕要自行前往公司了,地址在你的手机信息里。当然,费用公司会全额报销的。” 大有“我压根没指望你回答就走个过场”的意思。 她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接着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苏飞抓了抓脑袋,被这姑娘快得像乌兹微冲的语速弄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能再重复一次吗?” 然后有点怂的一把将手机塞进范芶的怀里。 范芶无奈地放到耳边,双方都是办事很有效率的人,三言两语就接洽完毕了。 然后利索地招来出租,嘱咐司机避开堵车路段,准确地报出地址。 苏飞看得目瞪口呆。 “苏先生,等见过公司的高层以后我们应该就会前往俱乐部了,别太担心,用不了多久。”或许是身处美帝的缘故,范芶对着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了文绉绉的翻译腔。 “别吧,我来这拍个广告又不是接见美国总统。”苏飞逮住身边这个唯一能听得懂人话的“高中同学”一顿吐槽。 范芶心里腹诽你可得先知道白宫在什么地方啊。 范芶就职的公司不久前推出了今年主打的机械键盘,研发部在许多部分使用了目前最前沿的技术,她作为内部员工有幸摸了两把新键盘,使用感那没话说,绝对是职业联赛级别的,这也直接导致了价奇高,销售对象主要瞄准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经济独立购买欲强的游戏爱好者,最好的代言人无疑是各大战队的明星选手。 这算得上今年最重要的企划,总公司希望在美国和中国两个片区一起推行,苏飞作为国内区负责人,营销部请他来拍摄广告片。 好巧不巧,她的心理医生夏晶语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范芶前去就诊时偶尔会看见他,她当然知道苏飞,于是更加好奇,然而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说话一向条分缕析的夏晶语却总是含糊其辞,她也不好再深究,不过一来二去,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范芶这两年把英语重新捡起来修了一遍,拿到了口译的证书,外派的时候被苏飞拎了出来。 她楞了一下,婉拒的话有一箩筐,什么刚过考试经验不足,什么术业有专攻,什么资历浅能力差,一个个扎实得要命,没人会说她不知好歹,可是她最后一个也没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经理说:“您放心好了。” 人是不能不说一点谎的,她想。 她坐在公交车上,隧道里的风仍旧带着灰尘气,很凉,让她多少平静了一点,橘色的隧道灯照过来又离去,像幕斑驳的皮影戏。 想他吗? 想啊。 他以为他藏得多么完美,还不是被她发现了。 范芶很早就发现了何源之,因为就算是他不打算引人注目,那种礼貌又疏离的处变不惊的气质在这里已经足够打眼。 何源之根本不知道路边有多少少女投去羞涩的一眼。 他是那种穿着白衬衫往树荫底下一站就能让夏天清凉起来的人。 何源之起先坐在学校对面的刨冰店里,范芶在那里碰上了他一次。何源之和她擦肩而过时仓皇的样子她暗地里笑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替自己结了红豆冰的帐,从此以后这家店她没再付过一次钱。 后来他换了方式,范芶回家的路上会停一辆轿车,何源之坐在后座上,看她从长街这一头走向那一头,然后就静静地调头离开。 范芶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的身份和来意,但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些东西,如果何源之觉得这算是补偿,那就算吧。 那时候公交车上的那双手,范芶真没有猜到是他,总觉得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好像没有一点情绪,哪怕心里翻天覆地他也羞于表达一分一毫。 她在黑暗中磕碰,何源之那样看着他,好像一位悲悯的神明。 何源之是对的,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只剩下那双静静的润物无声的眼睛。 范芶曾经尝试着去描绘她对何源之的感情却不得要领,只是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句,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故乡。 总公司有个语速奇快的妹子叫蔚蓝,金发的混血儿,既有南欧人撩天撩地撩宇宙的热情,又深受美帝精英文化的荼毒,工作时雷厉风行,下了班立马就挑着大波浪笑靥如花地问:“美女,有兴趣请我喝一杯吗?” 范芶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有某些不正常的取向。 “抱歉,我,我还有工作……” “现在是下班时间。”蔚蓝相当不满。 范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蔚蓝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气鼓鼓地说:“喂,你就不想和我有点故事?”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范芶无奈的摊手。 这时,何源之恰好从门外走过。 她突然有点心虚。 而蔚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得欢乐,“那你现在是要跟我去喝一杯呢,还是想呆在这里?” 范芶不想现在就跟何源之独处,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 她没有看到的是,蔚蓝走之前,送给何源之一个潇洒的飞吻,转头钻进出租车:“你的小女朋友我拐走了哟!” 何源之一直是淡淡的,带着一点温柔一点纵容地笑着,进退有度,目送她们离开神情也不变。 只是他不受控制地浮想起蔚蓝离开时牵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他今天看见范芶出现在公司里,一错不错地盯了那个背影很久,文件夹差点从手里掉下来了,才敢问别人一句:“那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枢纽世界·世界(5) 助理不明所以地跟他说那是陪卢暄来拍宣传片的翻译,不会留多久。 走廊尽头的范芶侧了侧身给赶会议的人让路,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使得她纤柔的脸庞更加柔美。 那一瞬间何源之就知道,这一篇,这辈子恐怕都翻不过去了。 不像是当初冒冒失失还带有学生气的人了,怎么样都好看。 直到她和蔚蓝联手摆了他一道,何源之才发现她一点也没变。 蔚蓝他是知道的,常年混迹各大夜店。 他偶尔也会去,他风度好气质佳,又爱一言不发地喝酒,自然而然地就让人脑补出情场失意的翩翩佳公子形象,来搭讪的美女不在少数,何源之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拒绝的话往往过于直白,好朋友最见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一个个如丧考妣般黯然离去,每次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何源之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点太呛人了。 范芶喝不惯洋酒,没一会儿就有些微醺,昏昏沉沉地点着脑袋,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 何源之一进来就看见范芶仰着脸对过路的猛男没心没肺地笑,一口老血郁在喉咙里,他到底是按照千年蓝血养出来的,哪怕生气也优雅得像一幅画,眉间一点昭昭然的薄怒,唇角紧绷,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醉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受欢迎啊。”范芶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们都很喜欢我的样子。” 何源之脊背一僵。 偏偏蔚蓝还感叹:“我是该换换口味了,亚洲女孩真是可爱!” 何源之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由举双手投降:“好吧,是我的错,别生气,她现在可什么事都没有!”然后目送着他直接抱起她离开而气得跳脚,“喂,你这就带她走了啊?” “酒吧对他的小女朋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始终冷眼旁观的朋友这时打了个哈欠,“情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哈?”蔚蓝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不用猜也知道的剧情,女孩郁郁寡欢喝得烂醉,男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然后滚滚床单交流一下。明天早上要么摊牌,原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皆大欢喜,要么女孩羞愤难当拒不见面,男人苦追抱得美人归,皆大欢喜。”朋友冷笑着撇撇嘴,深谙这种霸道总裁文的套路。 “唔,是这样的吗?”蔚蓝不太能够明白,故事不应该在睡一觉之后就结束了吗? “何源之真的会带她去酒店?”他看起来一向很冷淡的样子,蔚蓝暗想。 朋友的语气却变得讳莫如深:“不,我猜他会带她回家。” “为什么?” “因为太喜欢了,喜欢到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放在酒店未免太没有诚意了,那可是将来要绑在身边的人。”朋友状似无意地笑了笑,眼睛里一点点寂寞和羡艳转瞬即逝,“她是他的眼中星。” 范芶刚出酒吧就吐了何源之一身,明明舌头都快捋不直了,硬是要抓着他一顿吐槽:“怎么会有人喜欢何源之啊?啊?这种温吞的男人最讨厌了。” 醉鬼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领子:“你说她们是不是傻啊?” 何源之配合地点点头,随手扶住就要往下倒的女孩。 范芶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啦!他是很有钱啦!” 男人闻言失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范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简直把人当成床板似的折腾:“脾气,脾气也不错,很温柔,还很体贴……” 说到这里,脑筋才忽然转过来,想起了自己此前的观点,她悻悻地住了嘴,委屈地眨了眨眼,为这一番自相矛盾的理论懊恼万分。 如果不是范芶喝醉了,何源之也许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盛赞。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很少再为轻飘飘的一句话浪费感情,然而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笑意,一颗心变得柔软而又丰盈。 她的肩膀抵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搭着他的腰,是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 何源之忽然心情大好,身上搭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走路都带起风来。 他的司机看到了,想帮他一把,他摆摆手,一个人把她抱进了后座。 范芶彻底睡死过去了,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掩住大半张脸。何源之盯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地往两边分好,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太过小心翼翼,俨然是个收藏家对待古画的神情,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了,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脸颊微微发烫。 关于替心上人拨头发,村上春树说过:“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的爱我。你头发乱了时候,我会笑笑的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的在你发上多待几秒。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的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 那么,按照村上春树的论调,他任性地违反逻辑倒推回去——范芶应当正巧的爱他。 范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如果不是何源之,大概已经被卢暄告状告到上面勒令开除了。 你男朋友是总裁了不起哦。 何源之当然是不会做早饭的,下楼买了黑咖啡和全麦面包,给她的是低脂牛奶,正宗的美式没滋没味早餐。 何源之其实不知道她爱不爱喝牛奶,只是长相先入为主,直觉她是喜欢的。 不巧正中红心。 而范芶这厢睡眼朦胧间看到床头柜摆了牛奶面包,瞬间被吓醒了。 单身这么些年,田螺姑娘的故事她才不信。 清醒过来再一看,何源之就坐在两步之外的沙发椅上看平板。 这下了不得,范芶连忙爬起来抓过手机瞄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在床上僵坐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他:“我要是现在被开除了,回国的机票能报销吗?” 何源之被他逗乐了,有心吓唬她,声音压低一度,执行官的感觉就出来了:“非公事目的出行一律不报。” 范芶手忙脚乱地查机票,看完脸都绿了,斟酌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去移民局,什么时候能被遣送回国?” 何源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满脸促狭的笑意:“你的签证还有好久才过期,一般这种情况移民局会认定你故意妨碍公务,先罚款再抓去思想教育。” 那我要怎么办? 宿醉之后混混沌沌的脑袋已经山穷水尽,女孩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何源之这个人有一点最好,那就是很知道分寸,看她委屈成这样,心就软了八分,放缓了语气,慢条斯理,极尽温柔:“营销部的电话是我接的。蔚蓝去救场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范芶先是明白过来被人耍了,不等生气,又想起来承了这个人天大的情,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谢谢”。 何源之并不为她的敷衍恼火,抬起眼睛朝着他笑了笑:“你记得请蔚蓝吃饭就好,她今天好不容易休假。” 何源之几乎是以成年人纵容孩童的姿态看着自己,她正要炸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占理,只好闷闷地端起床头柜上的早餐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她身上穿的是何源之的睡衣,刚刚脑袋里一团浆糊的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直到现在才发觉到这一点。 昨天穿的衣服就放在手边,洗过一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留有淡淡的皂香。 “你吐得到处都是,我给你换了衣服。” 她的脸色一下子爆红,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何源之说完就进了房,留她一个人换衣服。 她松了口气,不自在的感觉总算消散了一些。 范芶换完衣服后,终于从一摊乱七八糟里理出一点头绪,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是十分的微妙。 喝醉了酒,吐了老板一身,老板不但没有生气,还好心地收留了她一夜,什么事都提前打理好,顺便帮她翘了个班。 范芶来之前,自己掂量过自己好几回,越想越没底,连何源之回了纸醉金迷的美利坚后能不能记住自己都不敢确信了。 现在看来,是她太低估自己。 范芶忍不住地窃喜,极力控制才能看起来不那么喜形于色。 她走到金赫奎的椅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送我去公司吗?” 何源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然后仓惶地错开眼,手忙脚乱地挪开手上的东西,明明只有几样,却像在收拾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似的,完全没有了逻辑:“好,好的。” 她忽然俯身下去,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贴着他的脸耳语:“谢谢。” 何源之整个人都绷紧了,过了几秒钟,他把手放到范芶的肩膀上,轻之又轻却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 何源之生气了,范芶看得出来,这个人生气时怒气全压在眉间,别处一点也看不出来,像风暴潮前厚重的铅云,反而更让人不知所措。 “不要再这样了,好吗?”何源之沉默了一下,笑得很无奈,“你这样会让我很想吻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范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她一直不自觉地抗拒过于亲密的举动。 但是他说话的空档,范芶以一种奇异的冷静地审视了自己,并且得出了截然不同的论断。 如果对象是何源之的话……她不愿说出口的字句,都可以简单粗暴地借此表达。 所以她主动将何源之推到椅子上,决然地封上了他的嘴唇。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丧失了主动权。 毕竟是青涩又害羞的女孩子,除了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劲,手底下没有真章,任由那个人带领着,仿佛一头扎进深水中,触不到底,沉沉地坠着,失去氧气,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只剩下缠绵而炽热的吻,近乎窒息,因此更让人头皮过电。 何源之这辈子对她,恐怕只做了一件算不上错的错事,余下的时间,都用做了补偿。 范芶不愿意说,但一桩一件地替他记好,回头想起来,心软得像一滩烂泥。 太久的拥吻,等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喘不过气。 她清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你送我去公司吗?” 他们刚到办公室,迎面就飞来一个文件夹,蔚蓝蹬着恨天高叉腰大骂:“老娘今天是准备去钓凯子的你们知道吗?” 何源之连忙把范芶往前一推,后者气得打跌,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我喝得太多了……” 她撇撇嘴,想起昨天灌酒也有她一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范芶见状,趁机拉过何源之:“你叫他给你再批一天假嘛,谁还没个着凉感冒的病啊,对吧?” 挺上道的嘛,小孩子。 蔚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颇有狼狈为奸的味道,再转向何源之,语气就变得有商有量,算盘打得叮当响,“老板,我也算救你的小情人于水火,两天不过分吧?” 何源之赶紧配合:“我等会去和你们头儿打声招呼。” 蔚蓝笑得花枝乱颤:“哎,我说我一看你们俩就觉得佳偶天成一对璧人,怎么那么配呢?” “你不是要去钓凯子吗!”何源之扶额。 他唯恐蔚蓝这张嘴没遮没拦地冒出点什么,让他们好不容易更进一步的关系又退回到那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他需要思考一下,刚刚那个吻对范芶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范芶在想,应该要怎么解释。 无论情不自禁还是不慎摔到他嘴上都是把何源之当傻子式的掩饰,她不想说出来侮辱自己的智商。 蔚蓝和何源之你来我往地拌嘴期间,她默默地收拾好接下来要用的材料,逃也似的离开了男人的办公室。 何源之的眼神全系在她身上,看见她收拾东西要走,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蔚蓝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胸口:“不去追啊?她那翻译的活才多大点事儿,哪比得上你俩谈恋爱重要?” “糊里糊涂地追上去,媳妇儿又跑了怎么办?”何源之随手翻起她匆忙中落在桌上的几则材料,重要的事项都用荧光笔仔仔细细地画好,她的英文大概是练过的,写的很秀气,中文就没那么好了,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字,在他眼里简直就像鬼画符。 不过既然是范芶的鬼画符,自然而然是可爱的鬼画符,反正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堂而皇之地折好,收藏了起来。 蔚蓝鄙视地看着此人假公济私,双臂一抱,一副“老娘还不知道你”的表情,嗤道:“你真不去啊?” 何源之想起早晨那个不明不白的亲吻,低下头笑了笑。 蔚蓝惊恐地想,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个笑容里“羞涩”这种情绪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的细枝末节——她仔细地在脑海中描摹了一遍他的笑容——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为“志在必得”。 除了青春校园片,蔚蓝真是第一次见纯情到这个地步的人。 他虽然一向不在外面乱搞,但毕竟身居高位,什么样的场面也都该见过了。 她总觉得何源之永远端着风度的架子温柔地薄情着,她从来没想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保留着如此纯粹的少年感。 她久经风月,花花公子见过,冰山面瘫见过,烽火戏诸侯的见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也见过,在她看来,没什么分别。 她早就练就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可在那一刻,她完全明白了,这无言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有点难过,她必须承认,她是非常羡慕的,但同时她又很愉快,某种意义上,他们拯救了她对爱情坏掉并将继续坏下去的胃口。 她从那种聒噪的非得说点什么的状态里脱身出来了,现在她是一个寂寞的人。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何源之,勉力平复情绪的过程中,她发自内心地问了一句:“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太幼稚了,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才会说的话,像十年前的她。 何源之再次微笑,他发现自己完全不必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在潜意识里,他已经将它翻来覆去地咀嚼了个遍,而结论出奇的一致:“我不知道。” 他收住话音,片刻之后才轻轻地补充道:“我们甚至没有在一起过。” 蔚蓝被他沉静的表情再次感动了。 真奇怪,他好像不在乎能不能得到她,又好像很在乎能不能得到她。 在普世价值观里,他本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他年轻多金,温柔体贴,道德感极强,相貌也并不差,他应该是感情里握有更多筹码的玩家。 这意味着,蔚蓝咬牙切齿地下了定论,他从来没想过拿这些东西去换取她的爱情,他只想要爱她而已。 她愤愤地想,这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好,现在她都要爱上他了。 她叹了一口气:“如果最后你们没有在一起,我会哭的。” 何源之讶异地看着她,她今天太过多愁善感,完全不像那个雷厉风行的面试官。 出于某种直觉,他大概有些知道蔚蓝貌似杞人忧天的伤感是从哪里来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很不着调地反过来宽慰她:“我们之间没有多么深沉的故事,只是需要时间。” 蔚蓝不了解那些纠葛,于是不再多说,回身捞起放在沙发上的包,又恢复了平常利落精干的样子。 她扬了扬下巴:“我走了,哦对了,范芶的活本来也没多少,我都给她做得差不多了,估摸着该闲的发慌了。” 蔚蓝走了之后何源之打了个电话给外公,大意是我觉得分公司那边的工作很具有挑战性,决定再尝试一次。 外公色厉内荏:“少给我瞎扯淡,到底怎么回事?” 何源之端正了一下态度,光明磊落地把事情抖出来了:“去追个人。” 外公气得吹胡子瞪眼:“胡闹。” 他气定神闲:“没胡闹,你叫财务查一查我在的那一季的报表。” 外公顿感惊奇,算了算了,随他随他。 何源之愉快地从他那儿晃荡出来,准备去找范芶宣布他即将再次成为她的当头老大。 可惜人不在,他满心嘚瑟扑了个空。 蔚蓝告诉他,卢暄那边出了点小问题,临时把她叫去摄影棚了。 何源之寻思下午只有个部门会议,左右不过听几个主管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让她把行程往后推了推,空出来一个下午找老婆去。 摄影棚离公司不远,何源之开了车,没几分钟就到了,正碰上她从里头往外走,他甩了个尾,稳稳当当地停在范芶面前。 “这么巧。”何源之自认潇洒地从小跑里迈出一双长腿,背靠着车朝她笑了笑。 这副公子哥儿的姿态,何源之其实不常做,但终归是按着资本主义接班人养出来的,声色犬马见得多了,能学个十成十。 那笑也是公子哥儿式的笑,进一分容易吓着人,远一分又不够传情,暧昧的尺度掐得刚刚好,让人无法生厌。 范芶耳根浮起可疑的红,不太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你事情忙完了?” “嗯,我载你回去?”何源之朝她晃了晃车钥匙。 范芶下意识拒绝:“离得不远,我自己走回去吧。” 何源之也不强求,把车钥匙朝摄影棚门口的场务手里一扔,比划了几下,请他帮忙把车开回去,接着往她身边靠了靠,神色不变地说:“一起走吧。” “你不用这么麻……” “不麻烦,今天天气这么好,散散步也好,何况是陪你。” 何源之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范芶很轻地挣了一下,没挣开,就没再动作。 太阳温柔地拂下,两张俊美靓丽的面孔熠熠地发着光。 他们非常默契地没有说话,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经过了一个公园,又经过了一个广场,惊起了一群鸽子,洁白的羽翼扑棱棱地扇动着,好像两颗鼓噪的心。 白鸽掠过头顶的瞬间,何源之突然意识到,所谓人间至幸,大抵不过醒来一转身,眼里撞进那个人逆着光的睡颜。 范芶没想到,何源之竟然会和自己一起回国,并且就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看ipad。 为什么一个总裁会出现在经济舱?! 何源之无辜地解释:“我怕擅自给你升舱你会生气。” 他小心翼翼到这个程度,连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也替她照顾周全,让范芶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她心里暗暗叹一口气,一边想,何德何能呢,一边打开了空姐递来的飞机餐。 没有意想中的黄油面包,一个暗红色的绒面盒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时间,范芶连呼吸都忘记了。 片刻的凝滞后,她回过神来,骤然转过头去,目光灼灼。 而那个坐惯了头等舱的长腿男人,在狭窄的座位上显得很窘迫,他努力转过半个身子,捏了捏后颈,语气像谈论“你明天早上想喝豆浆还是牛奶”一样稀松平常:“我知道或许有一点太仓促了,但我想你应该不会感觉很坏。” 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下涌动着火焰,他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 现在,他要开始认真地告白了:“我们已经离开了我的第二故乡,距离你的祖国还有五千公里,你飞行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上,脚下是世界上最宽广的大洋。这一刻,你有最大的自由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带着清浅的笑意看着她。 范芶在那一眼里重新经历了他们的少年时代,满身都是时光的尘埃。 她想,原来那么多事已经过去了。 何源之拨转那个绒面盒子,使它正对着女孩:“有一件事我从来不敢确定,还是问一问你比较好。” 那颗细小的碎钻被舷窗外倾盆而落的阳光擦亮,在她眼睛里轰然迸发出璀璨的色彩,近乎蛮横地掀去了包裹着她的玻璃罩子,使他的灵魂失重般地飘了起来—— “willyoumarryme?” 他的母语在这一点上不够好,无论嫁还是娶,单向性都太强了,用在两个人的结合上显然不够妥帖,不过何源之知道把它用在什么地方更合适:“我爱你。” 范芶想,我也爱你。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游离的灵魂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那具愚钝的僵硬的躯壳,焦躁地干吼着,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可是她不知道做什么。 她已经像一个普通人似的生活了很多年,好像真的就那么普通了似的。 实际上,她没谈过恋爱,没约过会,没去过ktv唱歌,没看过电影,她的人生因为一团小小的黑暗永远的缺失了一些东西。 是什么呢?他问自己。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被求婚”这样的状况,她和人间遥遥相对了那么多年,已经燃不起这点烟火气来。 何源之在她的沉默中伸过手“啪嗒”一声合上了绒面盒子,范芶意识到自己在恍惚间错过了表态的时机,无措地对上男人的眼睛,很反常的,并没有看到类似气馁和挫败的神情。 何源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头没脑地说:“中学时我谈过几场恋爱,但直到那天我握住你的手,才突然明白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不是一个选项,而是我的爱情。” 轻飘飘的四个字,砸得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的爱情。 余秀华说—— 爱情终究是一件肤浅之事 它能够抵达的,孤独也能 它能够销毁的,时间也能 她从前常常以此搪塞自己。 在那些被灯光点亮的夜晚,连孤独也无所遁形的时候,她曾经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想起他躲闪的神色和沉静的面孔。 她没有办法割舍何源之。 她曾经试图说服自己,在孤独的尽头,也许是和拥有他并无二致的完满。 现在她厌倦了,只想做一件肤浅之事。 枢纽世界·世界(6) 曾有人问,少年扬名是什么滋味? 当年青城人最津津乐道的便是那场百年前的门派大战,梦族一脉精英尽出,最终脱颖的却是一名唤千瑟的年轻弟子,少年笔法凌厉,逐个击败众多同门,自此一战成名。 时年,夏魏君年方十七,未及弱冠,已是名动天下。 他却丝毫没有名动天下的自觉,虽然武功卓绝,到底却不过少年心性,不觉又是春暖花开,少年在花谷日日对着晴昼海那一片深深浅浅的紫,略微腻烦,便轻裘缓带,大喇喇的一人一骑出谷入了青城踏青访友。 青城春色正浓,别是一番风景。 这日夏魏君正与一名纯阳故交打马路过朱雀大街,却不料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整个青城都笼在一片蒙蒙烟雨里。细雨不大,却密,不多时二人衣襟尽湿。 无奈之下,二人下马避在路旁酒肆屋檐下,少年调匀微乱的气息,却不期然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瞳。 是个年轻的时派弟子。 人如师门,带着些华山皑皑白雪的冰冷。 身边的故交却惊喜起来,“夏师兄?竟不意此间相遇!真是江湖何处不相逢。”旋即把千瑟介绍给他,“夏师兄,此乃小弟总角之交,前日梦派一脉比武胜出的千瑟,小字十七。十七,这便是我与你提过的时派翘楚,夏魏君夏师兄。” 千瑟与他相互寒暄过,一起入了酒肆对坐饮酒,此人颇对夏魏君的脾性,谈的拢了,他便借着酒意邀千瑟一起参加名剑大会。 千瑟微笑应允,故交饮了一口酒,大笑道,“如此却真是应了方才那句江湖何处不相逢,愿夏兄日后——”他一饮而尽,“日后独步武林,扬威江湖!” 时光飞逝,二人参加过的名剑大会场次大约已经像晴昼海中的花木一样不可胜数,江湖中也渐渐有了许多二人的传说。 他二人历经过的凶险之战不知凡几,然而说来蹊跷,举凡生死之局,对面却多是策藏。 千瑟仍记得那次名剑大会,遇上一对成名已久的前辈策藏,那一场战的酣畅淋漓亦是惊险万分,他数次被藏剑弟子凌厉剑光逼退,渐渐的有些束手束脚,习武之人皆知与人对战最怕便是失了气概,气势一弱便先输三分;弱了气势招式便易失却连贯性,高手对决,稍有破绽,登时便输。 藏剑弟子数招做一局,耗尽了他的墨意,立时便寻了个空门,一式醉月把他迫在原地,眼看便将使出山居剑意里最凌厉的杀招云飞玉皇。 重剑压顶之下,千瑟有些失措的微微闭上了眼,心里却一片寂静,他能感受到雨丝沾湿面颊,甚至还能嗅到青城甜腻的花香。 只是这场比试,却是要输了,自己也怕是要重伤。 当的一声,是金铁铿然相交。 一柄渊微指玄架开了重剑,剑花一挽,夏魏君使出了一招镇山河护住了他,又一招八卦洞玄封住了七秀弟子的经脉,紧跟着开了紫气东来。 千瑟大梦初醒一般,水月无间与乱洒青荷齐出,将藏剑弟子败于笔下。 场边众人也像是有些错愕,片刻之后便有人反应过来,登时采声雷动,虽然赢的艰难又精彩,他的面上却殊无喜色。 回荡在他耳边的是那一声剑锋的碰撞,与睁开眼时渊微指玄的幽蓝色剑芒,那人白衣的身形矫若惊鸿,翩若游龙,宛如一道惊雷唤醒了他心中蛰伏冰冻的十里春风。 那日之后千瑟忽然痴迷书法,他青岩万花本就有一脉名曰书墨,铁钩银划以判官笔扬威天下,回谷闭关向书圣请教了若干日,聪慧的少年已颇得真传。 夏魏君有一段时日没见到小少年,便骑了马寻来秦岭,索性相隔不远,往来亦便利。千瑟在谷中人缘甚佳,往来弟子皆识得他是夏师兄的至交好友,待他颇见亲密。 一个离经小女童笑微微带他到了千瑟的住处,道是不便打扰师兄习字,便自顾自的去寻同伴对弈。 夏魏君好奇的在窗边屏息看进去,一向跳脱的少年却正屏气凝神,提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的专注。 宣纸上墨意淋漓,满满写的全是他的名字。 夏魏君心下一动,仿佛洞悉了少年这些时日的种种反常究竟是何缘故。本来以千瑟的武艺定然可以察觉他不甚稳的气息,想来少年也与他一样此刻心里满是旖旎,故此方没察觉罢。 他定了定神,推门而入,少年像受惊的小鹿一般脱手就把毛笔甩向他面门,夏魏君险险躲过,也不言语,只望着面前面红耳赤的少年笑的意味深长。 在少年的羞愤即将化成一招兰摧玉折时,夏魏君笑吟吟的上前一步揽人入怀,挥手放下窗帐,辗转腾挪间轻轻巧巧便把小小的少年压在了床榻上。 后来千瑟随他回了南疆,南疆终年覆雪,夏魏君怕他生于四季如春之地,不惯长年风雪,特特寻来自己的鹤影天青与他,那披风用料颇名贵,做工精细,千瑟无端就觉得自己也有了些仙风道骨。 数日之间,夏魏君带他游遍了各处,常有时派的小弟子红着脸看到夏师兄为那个好看的梦派弟子撑着伞,手一带便把人揽进怀。 向来清冷自持的夏师兄望向少年的眼中,似有几许春风,冰雪亦尽消融。 举凡传奇,多活在别人的眼里与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里。不知是浮生如戏,还是戏如浮生。 近日有一件大事轰动江湖,那便是他们二人分道扬镳,无人知是为何,只有人亲眼见到名剑大会门口,夏剑神怒气冲冲的解下背上渊微指玄掷向千瑟,二人就此别过,山水不相逢。 再之后,夏剑神的身边有了一名年轻貌美的剑宗师妹,二人双剑合璧,将名字齐齐书在了名剑大会的红榜之上。 曾经扬威天下的梦派少年,却退隐江湖,音讯全无。 夏魏君的目光远远的飘过来,视若无物的掠过了他,像是两人素昧平生,此番不过第一次碰面。 千瑟无端忆起自己昔年做来赠予他的诗。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何人配白衣。 如今他依旧是他们初识时那身白衣,神色间却再无当日两人并肩策马时的半分亲昵。 身边的师妹好奇的看过来,笑嘻嘻的挽上身边那人的手臂,夏魏君看向身侧,神色满是他熟识的宠溺。 ——魏君,那位大侠有些面善,可是你的好友?莫不是哪位武林天骄? ——不,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千瑟端起一杯酒,仰面而尽。 他其实不善饮酒,却偏爱大碗喝酒酒到杯干的豪气,每每与人对酌,回到住处时便借着醉意,半真半假的缠着夏魏君撒娇撒痴,夏魏君颇是无奈,却皆细细的做醒酒汤与他,再温声细语的哄他安然好眠。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世事如刀,刀刀催人老。 时派的两仪门外,有一位陌生来客。 此人身着时派弟子人人皆有的白衣,衣衫像是已经穿了些年岁,看来半旧不新,背上背着一柄包裹的密密实实的长剑。 年幼的时派弟子尽皆不识得他,问询师兄可是在外游方的哪位师兄归来,年长的弟子却叹气,道是此人非我门弟子,乃是别派的大侠,都是些旧日恩怨,小孩子还是莫问了罢。 小弟子们便是好奇,也不敢再问,只眼看着来人径自上了论剑台。 陌生来客只在时派逗留了一个时辰,便头也不回的下了山。 片刻后有小弟子去禀报掌门,论剑台上的深雪里,端端正正的插着一柄渊微指玄——时派弟子人人皆知,那是夏师兄昔年闯荡江湖的佩剑。 掌门叹息一声,“你夏师兄早已不用渊微指玄,罢了,你去将此剑送还魏君罢,也算是念想。” 小弟子依言寻去夏魏君的住处,远远便望见夏师兄正与身旁的少女雪中切磋,破苍穹,碎星辰,吞日月,生太极,二人你来我往,兴致颇高。他不敢打扰,远远侯在一旁,不多时夏师兄便败在了一招无我无剑之下,夏师兄虽是输了,却无丝毫不耐,耐心为少女理齐因打斗而凌乱的鬓发,整束好鹤影天青的系带。 还是漂亮的少女看到了他,笑着招呼他过来。 ——何兄此来,所为何事? ——夏师兄,掌门命我将此剑送还。 夏魏君看了一眼,微微诧异,“此剑乃我早年行走江湖所持,如今却用不上。倒也算是把利器,不若赠予你罢,他日盼你武艺大成,不负列位师长教导之恩。” 小弟子惊喜之下连连称谢,欢欢喜喜捧着剑欲离开,正看到夏师兄拔剑大笑,一面大旗立在周琳师姐的面前,“再战!”落在小弟子的眼中,只觉夏师兄天人之姿,手中长剑光华流转,端的是不世神兵。 小弟子不欲打扰两位师兄师姐论剑,转身离去,却不期然想起那个身负渊微指玄的陌生来客。 他来时遇漫天风雪,他去后踏雪无影踪。 这一日夏魏君信马由缰,到了北平山的断崖边。 又是山雨微蒙,昔日少年却已褪下束发伪装,变成了长发俏丽的姑娘,仿佛往日风发意气从未存在。 索桥挂水,甚是湿滑,夏魏君下了马,却神思恍惚,仿佛终于自一场长久的梦境中醒来,梦醒后偌大江湖,却无落脚之处。 他前岁天山访雪,去岁书院弄墨,冬去春来,剑台拭剑已毕,大漠楼兰也早已被尘沙掩埋。 夏魏君莫名忆起昔年于顶山之上,那人与他讲的前朝公主的旧事,只如今……才惊觉一切。 罢了,梦里贪欢数度,醒来踏雪几何?也算是天意带他至此罢。 踏炎嘶鸣一声,眼看着那人白衣跌落索桥,马非凡马,颇有灵性,竟是眼中噙了两汪泪水。 数年后,时派夏掌门端坐三清殿中,听出外游方弟子献宝似的禀报,费尽艰险去北平山断崖下采止血草时拣得一柄神兵,虽已蒙尘,稍一拭洗便光彩熠熠。 ——我门与梦派向来交好,想必此笔是哪位大侠不慎遗失的爱物,请掌门示下是否送还梦派? ——不必了,此笔名为失梦,主人早已退隐多年。 身边的周琳笑问,“是谁的武器?” 夏魏君看向爱侣,语气温柔,“她……是我的一个朋友。” 枢纽世界·世界(7) 我知道,遇见你开始,我就知道,我的一生只有两条路。 教皇第一次把他带到神殿的时候,正好是他的一百岁生日。 “这是我族世代供奉的古神,她把时间之初的秘密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发扬我族的威名。”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望着那高大神圣的白玉像,却是问道:“她是个女子?” 教皇微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解释说:“传说她曾经是古宇宙之神最宠爱的巫师,不过这是我族最大的秘密,等你成了教皇,你自然而然,什么都知道了。” 这天之后,教皇给他配了一个手下。 “你好,我叫巫灵,以后就由我来保护殿下。” 他看着对方笑嘻嘻伸出来的手,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其实他向来很头疼这个巫灵,从认识开始,七八年以来,都是天天在他耳边大事小事说个不停,一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样子。 教皇知道他的心思,一直都是:“你别看她整天嬉皮笑脸,她是我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以后就由她帮你一起出任务。” 话已经这样说了,但是巫灵第一次执行任务,就因为粗心大意,中了对手的圈套,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伤,还差点死掉,莫翰好不容易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直到她的伤好了,神殿再也没有把她派出去过。她就每天跟在莫翰身后,不停地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啊?殿下,我想出任务啊,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 真的好吵啊。 她的话莫翰一个字都不想搭理。 那段日子还算平静,开始有点波澜,就是在教皇被重伤之后,神殿高层的气氛变得很奇怪,几股势力好像都开始各自在设计什么东西,压抑得难受。 莫翰那段时间对内对外忙得不可开交,偏偏就出事了,有人等不到教皇退位,潜入神殿杀了他。 组织上下顿时乱成一锅粥,真心或假意地扼腕叹息,纷纷猜测凶手是谁,还不忘拉仇人下水。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对众人发誓,他会把凶手找出来,给大家一个交代,再接替教皇的位置。 那天晚上他把巫灵叫到书房里,问她:“如果有人以我为要挟,要你去杀老爷子,你会去吗?” 巫灵木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又渐渐露出一副什么都了然于心的样子。 她没心没肺地笑笑,眼睛都眯起来,说:“会啊,我会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想怎么处置我啊。” 那好像是莫翰最后一次跟她说话,那天他收到了一份录音和手写文件,说的大概就是刚刚他问的意思。 但是她承认得这么果断,莫翰反而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莫翰后来一直在想,他到底为什么要去质问巫灵,他想得到什么答案。他明明很怕她说,不是,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更怕她说,是,你要不要现在杀了我。 莫翰把她禁足在了一个偏僻的宫殿里,除了古神像,她再没见到过第二个活人。 每日来看望她的曾经好友瞥了瞥摆在桌上大大小小的药片,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又没吃药。” 因为前几年那次重伤,留下来后遗症,使得她要定期地吃药,才能避免身体上的疼痛。 而她笑眯眯地摇晃着脑袋:“不用,说不定过几天我就死了。” 好友敛下眼睫,一边帮她整理东西,一边淡淡地说:“真有那天的话,我也要离开这里的。” “为什么,殿下对你不好吗?” 她摇摇头:“我本来就是因为你才来的,你不在这里,那我也不在了。” 巫灵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你是说我那次任务?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然后她又笑,“其实我本来那天就应该死的,结果运气好,白捡回一条命,多活了这么久,想想还是赚了,哈哈。” 好友一巴掌拍在她的额头上:“什么白捡的,是我给你的,我送到你手里的,知道吗,你现在这条命也有我的一份,还是一大份。” “那就对不住啦。”巫灵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一片片往下落的叶子,“这一份你可能拿不回去了。” 转眼就过了一个月,巫灵这几天一直在想,她的命是自我了结,还是等着他来了结,这件事应该已经传开了,再这么拖下去,估计神殿里的人会造反吧。 想到一半,门外进来一个人,巫灵躺在床上,头也没抬,说:“你干嘛又来,我是不会吃药的。”等了半天,对方都没回应,她心里一惊,几乎是弹起来,果不其然,莫翰正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微微张嘴,似乎无意识地和这个人对视着,良久才说出来一句话:“算你还有点人性,知道来看我。” 巫灵的好朋友很不喜欢殿下这个人。该果断的时候心有余悸,该放弃的时候又犹豫不决,容易被绊住脚步,还要表现出胜券在握的样子。他什么都不说,把什么都放在心里,不敢爱,不敢恨。 她曾经问他:“你真的准备杀她?” 他跳过了这个问题,说:“就用药吧,你这个医生,救死扶伤无数,应该还没忘记配毒吧。”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说:“早知道有今天,你当初不该把我叫回来,你说你要我费那么大劲救她干什么。这么些年,为了护她周全,你花尽心思从不让她走出去一步,最后想要她命的却还是你自己。” 好像没打算接她的话,她也不想继续说下去,是巫灵有错在先,她这些话倒有点责怪莫翰的意思。 半晌,他说:“这件事好像,不是他。” 她呆滞了一下,然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一脸云淡风轻的人:“殿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的声音有些飘,“但是我不准备改变决定。” 她低头沉默了很久,脑子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喜欢她了?为了不让别人抓住自己的小辫子,就干脆借口除掉她?” 莫翰没说话。 他默认了。 她只感觉心里一阵狂躁。太蠢了,这个人简直太蠢了。 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冷笑道:“可以啊,你是老大,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你想要什么样的毒?你想看她怎么死?” 她的心底莫名涌出一阵疯狂的报复感。她不想去阻止他,她就想看看,一个在感情上懦弱至极的人,到底会撑到哪一步。 晚上,莫翰带着她给的药上了阁楼。 他仔细思忖了一夜,觉得这件事还是早点了断好,拖得越久,他越不知道该怎么办。 巫灵吸了吸鼻子:“我会死得很难看吗?” 他冷冷地看着她。 她盘腿坐在床上,仰着头故作惋惜地说:“你这个人真是,连一句话都不肯说,跟我说说话会怎样啊,我这么长时间一个人待在这里,一个人,好不容易见到你……”她突然停了一下,又说,“那你到时候能不能别看着我,万一很丑,我这么多年的形象不都毁了吗。” 说实话,莫翰有时候挺佩服她的,这么沉重的事,她就跟讲笑话一样说出来。 “殿下,你这个毛病要改改。”巫灵的语气陡然变得有些严肃。 莫翰挑了挑眉。 “你老是这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真以为自己那么厉害,一个人可以独当一面,如果是的话我来这里干什么?” 巫灵见他不讲话,接着说道,“可你心地太好了,我知道你不让我出任务,就是怕我又给你搞什么岔子。你这么重视我我很开心,又很气,我气你不相信我,气你因为一次失误就否认我,但我又有点……” 有点心疼你。 最后三个字巫灵没有说出来,她淡淡地笑了笑,无奈地说:“我这是在给你忠告啊,以后可没人告诉你了。” “……不要乱说话。” “啊,你终于开口了。”她咧了咧嘴,“一下子说这么多是有点突兀,但我是说真的,你别不信,不然以后你再遇到像我一样的人,也不会让她这么辛苦。” 这些话应该让莫翰摸不着头脑吧。 巫灵想。 但她得说啊,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房间里一阵死寂。 莫翰不喜欢这种悲伤的气氛,准备转身走了。虽然生离死别见得很多,但跟这个人,可是第一回。 啊,不对,是第二回。 她舔了舔嘴唇,往莫翰那里挪了挪。 莫翰知道她有话要说,就多站了一会儿。 巫灵迟疑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认为教皇是我杀的吗?” 他摇摇头。 巫灵眼神一亮。 “那你还要我的命吗?” 莫翰点点头。 巫灵感觉整个人像掉到了冰窖里。 她苦笑着说:“他们说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想杀了我的,是吗?你喜欢我吗?” 莫翰皱了皱眉,他很讨厌这个问题。 “我替你回答吧,不是。”巫灵看着莫翰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藏着多少算计和阴谋啊,但他一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看着她,告诉她,我不想再见你,别回来了。 你但凡有一点点在乎我,都舍不得我受这么多委屈。 都舍不得让我一个人,这么久。 “喜欢你真是太可怜了。” 莫翰。 她在心里叫出这个名字,重新躺回床上,手在枕头底下摸索。那里藏着一个小瓶子,是她上次从朋友那里偷过来的。 莫翰看到她闷头睡下,打开门离开了这里。 还是过几天吧,过几天再说。但是走出阁楼没几步,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转身上楼,走到巫灵的房间门口,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的手搭在门上,一动也不敢动。他感觉自己站在了悬崖边上,再往前一步,就是黑暗的深渊。 里面的咳嗽声越来越剧烈,他几乎是闯了进去。 巫灵一手伏在床边,一手捂着嘴,肩膀颤动着,指缝里溢出血来。 莫翰有点恍惚,他一瞬间以为这是在做梦。 他踉跄着走到巫灵身边,蹲下来抱住她。 “殿下……咳……你怎么又回来啦……” “我不是说过,不要看着我吗……” 巫灵蜷缩在他的怀里,不停地咳出血来,喉咙里都是粘腻的铁锈味,五脏六腑像被焚烧了一样。 她想要莫翰走,但她说不出话,现在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抓住莫翰的衣袖。 真是难受啊。 她有点后悔,这到底是个什么鬼药,怎么没选一个平静一点的死法。 彻底失去意识前,还听到莫翰在耳边说,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巫灵朦朦胧胧地想,没怕啊,我没怕啊。 她想告诉莫翰,我没怕,我只是有点伤心,这次谁也救不了我,而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一个人,拥有的东西多了,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这种人一旦钻起牛角尖来,就会做一些蠢事。 在巫灵好友的眼里,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天莫翰抱着她来找她的时候,她是不准备管的。她也是个知道为自己着想的人,也是个在乎个人利益的人,不是他们爱情游戏里的无私奉献者。 屋外下着倾盆大雨,屋里地上都是雨水和血水,混到一起,淌到她的脚下。 “殿下,她已经死了。不过,反正迟早都会死的,她吃的是你要我配给她的药,只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就被她偷偷拿去了而已。” 莫翰低着头沉默了很久,雨水顺着额前的发滴下来,落在巫灵的身上。 “你……你救救他,求求你。” 我就知道会这样。 她在心里冷笑。 但是,虽然知道他会后悔,但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她还没见过莫翰求过什么人,而且还是这么…… 她又有点想不通了。 她突然觉得莫翰也挺可怜的。 “这样吧,你,你把她交给我,救得了就救得了,救不了就救不了。” 莫翰点点头。 他把巫灵抱到床上,她这才看清楚莫翰狼狈的样子。 等莫翰走出去的时候,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反正就算救了巫灵,巫灵继续待下去,无非就是悲剧重演罢了。 如果莫翰再果断一点,果断地选择她或者果断地再也不见她,哪样都是最好的。 偏偏他踌躇不定,犹豫不决,放弃任何一个都让他心有不甘。 那我就帮你做个了结吧,殿下,长痛不如短痛,你就带着曾经失去的那段记忆,了此一生吧。 几天后,她咬咬牙,还是派人告诉他,巫灵死了。 她想把巫灵带到自己家去。她家本与教皇的家庭来往密切,又是世代交好,只是到了她这里,便不愿掺和这不明不白的道。 虽然继承了老一辈的力量,却不愿意干老一辈的事。 后来她的父母因为战争而死,她更不想再踏足了。她在一个远洋的小岛上,寻了个普通医生的职业,在此度日。 直到后来莫翰因巫灵重伤找了她,她在父母死后也是受过教廷恩惠,她原想用这事当做对教廷的还礼,然后从此彻底一刀两断。 结果这一断就断了这么多年,还断出来个巫灵来。 她就是在赌莫翰不会来看巫灵,她赌告诉莫翰巫灵死了,以他的性子,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问。 如果真是这样,她就能带走巫灵。 如果不是这样,她就要杀了巫灵。 最后莫翰的确什么都没说,他向来这样,多少次都分不清取舍,以为自己心里真的只有这个富丽堂皇却徒有虚表的教廷而已。 回去的路上,她看巫灵看了很久,几乎看了一路。 她想,喜欢一个人,怎么就这么辛苦啊。好像真的可以尝得到一样,苦到了心里。 怎么能这么苦啊。 时间一晃就过了三年,教廷的势力早已稳定,那位用了三年就平息了内忧外患的殿下,更是名声鹊起。 “大人,那位又传书信来了。”心腹敲敲书房的门,“大人,您什么时候给我指示另外的活干啊,整天收信可不是一个大丈夫所为啊。” 他摆摆手示意心腹退下。那位是前任教皇的千金,至于书信,无非又是写的一些求爱的话。追求他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只是被他通通回绝了,但是像她这么露骨而且锲而不舍的,倒只有她一个。 信里写的大概就是要他找个时间,两个人见一面,语气是少见的严肃。 他知道,这个小姐虽然有些任性,但也不是个只会谈情说爱的绣花枕头。自从上任教皇死后,教廷就各自分成了好几派,虽然没有对外明说,但是内部早就斗得昏天暗地了。 据说上任教皇留有一个巨大的秘密,神秘的东西总是危险而有吸引力,一直以来,他们自己家也好,外人也好,都费劲心思想找到它。 这位大小姐无非就是想找他帮忙而已,只是这件事他倒是没想到,他有些警惕了。 “联姻?” 大小姐点点头,抿了一口咖啡。 莫翰等着她说下去,他现在有些猜不透她是想请他帮忙还是在给他下套。 她捧着瓷杯,说:“结婚那天,我的几位叔伯都会在场,到时时空技能封闭,你负责安排人伺机杀了他们,之后我会给你报酬。” 莫翰没说话,他心里大概有个谱了,她想坐镇一方了,只是怎么想他怎么不划算。 要他出人出力可以,但她不一定给得出对等的报酬。 大小姐叹气:“我没骗你,我实在想不到还会有什么场合他们才愿意聚到一起,我们家那些破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看莫翰没有反应,就知道他也不乐意管闲事,更何况他自己还要被搭进去。 “你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我早晚都会杀了他们的。但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我到时候给你的东西……”她狡黠地笑笑,“你还不一定敢要呢。” 这倒是有点意思,但怎么知道她不是在虚张声势。 “男人那么多,你为什么找我。” “你厉害啊,多少人想巴结你啊,我家里那些长辈们,天天琢磨着拉拢这个拉拢那个,估计很快就找上你了,我如果不早他们一步,死的就是我了。” 莫翰还在犹豫,他实在找不到自己帮她的理由。 “我再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 她欲言又止。莫翰知道她还没有把事情全盘托出,反正他可以等,等到她说了实话,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派心腹把人送了回去,顺便交代他,如果可以,偷偷摸进她家探探虚实,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们在三年前认识,他要避免一切可能的长期或者短期阴谋。 接下来的几天,那边都没什么动静,那位也没来找他,他以为人家觉得拜托自己无望,另寻办法去了。 一天夜里,心腹突然敲门,说那位冒雨来找他。 莫翰下楼,看见坐在客厅里,浑身都湿透了的大小姐。她眼眶通红,嘴唇发白,坐在沙发上微微发着抖。 莫翰不知道她这是冷还是怕,他让下人带她去换身衣服,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也是挺可怜的,享受不到被捧在手心的感觉,整天活在水深火热里。 莫翰叫人沏了热茶,倒了一杯给对面的人。她一直是强势而热烈的,他还从没看见过她这个样子,单薄,瘦弱,不堪一击。 俩人相对无言,只有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她的声音带着浅浅的鼻音: “我不喜欢下雨,下雨天总是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莫翰也不喜欢下雨,太大的雨打在身上,真的有实实在在的痛感,重得让人使不上力来。 她跟他原原本本地说了,说了自己和一个普通时域之主的故事,俩人如何相识,如何相恋,如何决定厮守终生,以及今天晚上,那人在与她见面的路上,被扔进了时空废墟里。 “如果我的家人知道了,他一定会死。”她捂着脸,声音又开始发抖,“莫翰,我求求你帮帮我,求求你救救他。” 这个场景好熟悉。 莫翰有点恍惚,生出一种做梦的感觉来。 “我怎么救他?” “答应跟我结婚,莫翰,我要他们通通消失。”她的眼里满是坚定和怨恨。 莫翰倒是没想到她原来是为了一个男人请他这么做,他还以为她想复仇,她想独吞整个家族,其他人都在互相残杀的时候,她趁机一网打尽。 他以为她野心很大。 其实她根本志不在此。 他想错了。 “三年前我就想找你了,我看到你带人混战,那天晚上我全部都看到了。” 莫翰一愣。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高端的战斗。 密密麻麻的裂缝划过上空,震耳欲聋。她躲在角落里,捂着嘴大气都不敢出。外面血流成河,光是血腥味都仿佛可以溺死她。 她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了今天的计划。 他一战成名。 他扭过头,他原本是不愿记起这些事情的,什么混战,什么复仇,三年前的事他还记得多少。可以的话,他想把这十几年的记忆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听说你当时也失了忆,我就挺佩服你。” 她看莫翰不说话,以为是他不相信自己。她咬着嘴唇,可她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片刻之后,他淡淡地说:“没什么好佩服的。” 他倒是希望,干脆有人在乱枪之中杀了他,一了百了。 而这件事,他就这么应了下来。 那天以后,他就老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像是梦到小时候的自己在荒凉地的训练,每次交火后遍地的尸体,还有黑暗里的,波涛汹涌的大海。 梦到最多的,还是巫灵。 “殿下,我要拿走你的命了。”她站在他的不远处,邪佞地笑着。 这样的梦做多了,他也不会觉得怎样。只是他搞不懂,为什么梦里的她,从没对他有一丁点的爱慕之情,总是要站在他的对立面,总是带着恨意看着他,总是恶言相向。 他看着巫灵额前的浏海下若隐若现的眼睛,一步步走了过去,直到站到巫灵的一步之遥。 看着他这个举动,巫灵的脸上满是不解:“你想干什么?” 兴许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她不该对他好,不该喜欢他,不该纵容他的任性。 但万一她真的不再喜欢他,这个太久没见,终于站在他眼前的人,心心念念的再也不是他—— 他觉得他心里的酸楚都要把他淹没了。 “我三年没见你了。” “抱抱你好不好。” 一些没说的话,现在告诉你好不好。 巫灵乖巧地任他抱着,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莫翰摸着她的头发,说,是…… 她的眼神黯淡下去,那你为什么…… 她以为他早就忘了,那个整天跟在他身后的人,笑着说要保护他的人,在他怀里流着血说喜欢他太可怜了的人。 莫翰猛地睁开眼睛,外面是深沉的夜色,他心里闷闷地疼,一些模糊的记忆好像突破了封印,接踵而至…… 枢纽世界·世界(8) 耳边传来尖锐的汽车鸣笛声,游裴涴揉了揉发酸发涨的眼睛,回过神。 刚刚叫的车已经到了,于是他在这带微微凉意的夜晚长呼一口气后,钻进车门。在确认过地址后,司机好心地问道:“这么晚了去江边,是和男朋友约会?” 她笑了笑回答:“算是吧。” 她也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去过那个地方了。 抵达了目的地后,她穿过石子路小径,走到头,看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个背影,这一瞬间,游裴涴突然懂了物是人非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三年前也是在这里。 “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她总以为那是突兀的,不合时宜的,会让气氛尴尬到冰点的一句话。 讲出去后就开始懊恼,等到她开始琢磨用什么玩笑话收场时,小拇指已经被那个男生轻轻攥住。 她听到他轻轻地应允:“好。”简单明了又干脆的一句话,让她愣在了原地。 游裴涴还记得那个夜晚有数不清的星星围着一弯沉沉的月牙,轻抚的晚风在莫翰的发梢旁打转,让他带着浅浅笑意的面容都陷入温柔夜色中。 而她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眉眼俊逸的他,能料想到下一步该如何亲吻他,却猜也猜不到关乎两个人未来故事的走向和结局。 他们一起度过了约莫一年的时间,游裴涴也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了,莫翰也在她不经意间了解了这世间诸多事。明明两人的年纪看上去是相仿的,甚至莫翰的实际年龄还远远超过她,可在最初认识的那段时间里,她却总是自然而然地照顾他,而他静静瞧着她,在有争执时顺着她。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几乎是从未有过争执,在她记忆里涵括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不愉快,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她却记得很清。 莫翰在挑食时和她生闷气的模样,在她偶尔一个人有事出门时,抿着嘴轻轻皱眉头的神情,她是因为觉得可爱喜爱,所以记得。 在游裴涴的眼里,莫翰永远都是那么的迷人,让她深深地陷入其中。 她其实是某天清早从背后环住男孩细窄的腰肩再做小憩时,察觉他消瘦了一圈的骨骼,到底抱起来变得瘦弱轻薄了。而当她拥吻着抚摸他的脸颊,发觉他逐渐加深的轮廓和稍稍无神的眉眼。 而不该是,也最不该是在莫翰第一次与她对峙,针锋相对而不是顺应讨好时,看着他与往日不同的模样,才发觉他虚弱了。 无非是发现他一个人深更半夜一个人出门,而他不肯解释。一开始,她还好声好气的问,你到底怎么了。 但莫翰不答话,抿着嘴,攥着手心,就那么看着她,眼神无波。 游裴涴问了,撒娇了,通通都是没用的。 一开始,她以为莫翰不知道什么是退让,不愿意退让。 后来她知道,那彻底的沉默和冰冷的神情下,隐藏着怎样巨大而艰难的秘密。 终于她明白,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两个世界的人。 你说什么他不会明白,也很少听,大多数时间是根据自己的意愿而动,这样的情况换谁都难受得了,更何况是从小备受宠爱,一丁点不顺心就会发脾气的游裴涴。 很早之前刚在一起时,她叫他,翰翰。后来时间长了,她连名带姓地叫的比较多,因为她发现这两个都不是他的名字,所以叫什么都无所谓了。 而此时此刻,游裴涴叫他,“时域之主。” 她说:“你以为我真的爱你啊?” 只一句,就让好不容易回来的他心都跌进了荒凉的山谷冰川。 她的狠绝,只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游裴涴,而只是“寂”的记忆化身,找回记忆的她,自然不会对他有任何感情。 她扔下这句冷嘲热讽的话就走了,回到家砰的一声摔上门,她想说,你还是离开吧,于是等她第二天睡过醒来,屋子里半点莫翰生活过的痕迹都没了。 你看,说起狠绝,也没人比得过威名远扬的时域之主。 即使两个人是真心相爱过。 如果说游裴涴是天边闪烁着的发光发亮的星星,那莫翰就是那抹月光,褪去了冰冷外表的,浅且温柔,寂静又无声,但即便是月亮,当没有星星环绕时,他也是孤傲清冷的,独一人的受着寂寞。 他们只是恰好那样遇见,恰好在一起,也恰好分离。 他连夜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游裴涴甚至以为他找回了能量回到了弗拉卡纳,然而,三天后,她却在学校门口看到了他,她难掩心急如焚的冲上去问他去了哪里,可对方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像对着空气一般视若无睹,一言不发的绕过她。 等到经过的学生都投来异样的目光,她开不顾旁人眼神,直截了当地拉着他的手臂,拽到了僻静的花园里。 没有莫翰预计的争吵和她的一切辩解和谎言,无非就是将对不起拆成无数句其他可有可无的话,所以莫翰并不想听,他只是皱着眉头捏着自己失去能力后发红的手腕。 莫翰后来每次回忆起那个阳光正和煦的晌午,他都能记得手腕的传来的痛觉,越无所谓,他越是要记得。他也同样记得阳台上的花开了几朵,那个下午他就一个人站在那儿,盯着悄悄冒开的木棉,数了一朵又一朵。 他只记不得游裴涴的脸了,或许他从来没有记清楚过,回忆里的游裴涴像是融入进了黑暗里,看不清脸和表情,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她”原本就没有脸和表情,他爱上的,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虚影。 他只能听见她说了那句话,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 “既然你知道了一切,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的关系不过是各取所需,等到不需要的那时候,就会各走各路。” 然后莫翰听见自己说,“我再清楚不过。” 一遍又一遍。 后来,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他们照旧和以往一样一起生活着,一天,一个月,一年。 直到那晚,他又梦见游裴涴对他说,等到不需要对方了,就各走各路。 在梦里,他突然看清了游裴涴的脸,她满面愁容,带着复杂的,充满疲惫的眼神,那样一直一直看着自己。漆黑的瞳孔里,一点儿光都不见。 好,那就结束吧。 * 没有人打破沉默,迎着徐徐晚风并肩而立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对岸的灯塔。游裴涴最不愿意开口,她隐约预感到有些事情会猝不及防的发生,悄无声息地击垮她。 然而她不得不踏出这一步,她明白自己和莫翰就算心照不宣地佯装一些事从未发生过,继续去度过平静的日子,也迟早会迎来这一天。 “离开之后呢?” “没打算。” 迅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莫翰起头盯着寂静的夜空,看不到表情。 而游裴涴读懂了这句话,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将要去往更高的地方,要跟自己作最后道别,也就是从今以后,他要放弃一切了。 “什么意思?”游裴涴握住童扬的手,不依不饶地问。 莫翰却没有回答,将头偏向一边,他一点儿都不动,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 “你如果要放弃自己,那么我也要放弃你了。” 半晌得不到回应之后,游裴涴盯着莫翰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而后松开了牢牢紧握着他的手。 莫翰知道她没在开玩笑,可是,那个世界已经崩塌,他总算可以挥断过去,放下那些辛酸又决绝的往事,没必要为了内心软弱的自己而变得不像他。 “你从来没有拯救过我,你只是在监视我,试图用虚假的爱套住我。” “那,有用吗?” “有。” 听着他的回答,游裴涴想,这真的就是她和莫翰的结局了,一个记忆碎片,和时域之主的结局。 随着手臂上力度的消失,也没有什么再和他僵持下去了,她低下了已经仰头到发酸的脖子,然后看到了莫翰脚上穿的这双鞋。是他几年前生日的时候,她送给他的,已经被穿旧也能看出些磨损,游裴涴盯着盯着,突然就哧吭一声笑了出来。 她开口,很轻的带有些沙哑的声音。 “你真的放下了吗? 莫翰知道她什么意思,她知道游裴涴想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了又为什么还穿着她送的鞋子。 一时间,不知怎的,他被女生冰凉凉的语气激的怒火中烧,用劲掰回她消瘦的肩,感受到对方死死抵抗的力度,他也半点不松手,直到指尖都攥的发白了,游裴涴还是动也不动。他侧过脸,静悄悄地盯着女生陷在阴影里的侧脸,安安静静地,动也不动,连呼吸声都隐藏不见,他明白了,游裴涴在哭。 她每次哭的时候,都静悄悄地没有一点生息,也许是做了太久的人,她喜欢安静,也太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了。 莫翰什么都听不到,他只能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瓦解了。 是冰在湖面裂开的声音,是篝火被海浪拍熄的声音,他这辈子所有的坚硬,不断设防的盔甲和他下定的决心,都在她悄无声息的难过和泪水里,化成了积水和流沙,而后消失不见了。 莫翰转过身正对着他,微微弯下身子,用手轻轻的拂住童扬垂下的脸颊,慢慢擦掉了她已经被风吹的湿冷冷的眼泪。 她哭的眼睛发红,鼻尖红红,咬着嘴唇皱着眉,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固执的,骄傲的,永远不让别人看见的,也是让他心都差点碎掉的模样。 莫翰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想抱住她,抚平踏,用力将她一下扯进自己结实的怀里,他第一次用了自己毕生的力气去拥抱一个人,也是他第一次毫无原则不管不顾的妥协一个人。 哪怕下一秒这个人就要背叛他,将他送上绝望之地,然后离他而去,他都要全力去拥抱她这一刻的所有难过。 所有因为他的,不是因为他的,因为阴郁天气的一切难过。他都想要去用力抚平。 半晌的静谧,游裴涴从他怀里脱身,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她还是眼眶湿湿的脆弱模样,但是莫翰知道真正的游裴涴,她的心是坚强如磐石的,当她真正做出一些决定时,就是真的再也不给自己任何回头的路,“它们”都是决绝的,从来不会有任何未来的期许。 因为“它们”就是未来。 可是。 眼前的这个女生啊,从来都是,那样浅浅的笑,淡淡的讲话,也轻轻柔柔地爱着他。 游裴涴叫他翰翰的那些日子,轻薄又温柔,那时候的她,大概是真的喜欢他吧。 莫翰又想起好多年前他们初次认识的时候,她那时候的笑容,没有掺半点假。 他不由地笑了,带了几分苦涩,“所以,再见吧?” 游裴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指环,递给她,说:“这是我……这是记忆恢复的前一天,我想送给你的,当时你说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现在我留着也没有用了,就给你留个念想吧。”她态度坚定,也那么目光空空地看着他。 银色的指环在月光下发出柔和的光,照映在刻的精致的玫瑰花上,也环绕在她的轮廓上。 在这一分钟里,游裴涴想了很多要告诉男生的话,包括她曾经构想的未来,又或是她那时候如何低微的祈求“它们”,甚至是她不敢表露出的爱。 可最后,她还是只说了云淡风轻的话,还是像那天一样,做了同样的,让自己每每在梦中惊醒又痛苦万分的决定。 既然会后悔,为什么还要那样做,游裴涴想起某一天莫翰问过她这么一句话,当时她回答,不这样做,我就不能是我了。 不是不是,而是不能。 是啊,一切恳求,温柔,绵长的爱意,都和她无关。她的身份,就注定她只能有原性的,任何爱都包容不了的淡漠和残忍,还有生来对他的亏欠。 莫翰没作声的伸手接过戒指,随手抛出一条弧线,将它丢进深深的湖水里。 “不需要了吧,反正那个你,早就已经死了。”说完这句他就转身离开了,不带一丝情绪的,甚至都没看游裴涴一眼,他自己知道这是自己最后最后的决绝,既然他做不到和她在一起,那就不如做一辈子的仇人。 做不了爱侣,不如做心上疤。 而游裴涴对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默念:“莫翰,这才是真正的你。” 一抹脸颊,才发现自己流下了两行眼泪。 他终于下决心抛下抛开了所有曾经,而她,连带着他离开的心一起,留在了这个夜晚。 * 莫翰始终没忘记过,跟游裴涴道别。 这件事他轻车熟路的做了许多年,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以他自己的脆弱逃避告终。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暗暗心想。 “我走了。” 他想起多年以前,第一次碰到手机这种东西的时候,女生耐心教他的样子,慢慢地发完最后一条信息,准备去往这个世界的裂缝薄弱处进行穿越。 可手机快速的震动,划过一条消息,来自游裴涴的。 “好。” 莫翰盯着屏幕,低头笑了笑。他心里默默地想,这就是全部的结局了。 一秒后。 却再一条。 “等我。” 滴答滴答,时间淅淅沥沥。 游裴涴不像时域之主拥有瞬移的能力,到他身边的路很远,对她此刻而言更是漫长的,煎熬的,折磨的。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莫翰要离开他了。 这是莫翰做出的,不会退让的决定。曾经很多次,莫翰也说过,要她放过他,但其实他总是在不放过自己。 游裴涴盯着车水马龙的街,看着远处高耸的建筑,突然觉得,这城市的所有角落,都是她和莫翰,爱过彼此的证明。 她默默地想,如果说,未来是很久远很漫长的剩我一个人独独活着,我是那样盼望着,再次遇见你。 重新遇见你。 十分钟后,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再会了。 “谢谢你来送我。”莫翰对站在面前大汗淋漓的女生说。 他没料到女生会一个箭步冲上前,主动抱住他,这个拥抱莫名使他喘不过气,但他没在第一时间挣脱。 因为他听到游裴涴在自己耳边说:“你会回来的对吗?你逃了那么久,每次都会舍不得,每次都会回来,你这次也会回来的,对不对?。”她的声音哽咽的,脆弱又痛苦。这让莫翰突然红了眼睛,他清了清嗓子,轻轻推开她。 “你有你的使命,而我怎样都好。” “你凭什么提使命?那根本没什么,跟放弃你比起来,那根本没什么……” 莫翰一下子怔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以为她死去的那刹那的心灰意冷,她的好和她的欺骗,她是那样让他痛过爱过,心狠乖张,却又深情内敛,矛盾而又坚定,这都是他爱过且爱着的全部模样。 他们互相爱着,也彼此折磨,将千疮百孔的爱痛写作恒久和坚定。 也许将永远这么下去。 永远而无止境的爱本就是这般。 and.forever.has.no.end. * 星洲古城曾有三绝,拜埃的酒,黄烨的河流和青城馆的姑娘。 如若只是青楼,青城馆难登登大雅之堂。三绝就绝在楼中姑娘无一不精通琴棋书画,连做杂事的小厮也能出口成对,特别是百闻不得一见的花魁,放眼整个燕都能成为她入幕之宾的屈指可数,有幸能得花魁青眼的公子哥无一不为其风姿所折服。 可是,饶是进了花魁的屋,也没人曾一睹芳容,今日花魁初挂牌,还未到时辰,楼中就已满客,座中不乏世家公子,更有年纪尚轻的朝臣。 好容易熬到时辰,正中的高阁上红绸飞卷,不过呼吸间,层层红绸间就多了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台下不免一阵躁动,几个耐不住性子的直接举牌开始抬价。 价钱越抬越高,到五百两的时候众人神色都略显凝重起来,就算说破天青城馆也不过是个青楼,五百两的确算是大数字了。 楼正中的桌上李将军家的小公子突然站起来,开口就是八百两,这一来四下更无人敢举牌争抢。 正当老鸨准备宣布时,角落里传来醉醺醺的一声“一千……一千两” 然后就听见银票拍在桌上的声音。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李家公子听见这么一出不由想看看是哪个没长眼的,可话还没出口,看到角落里烂醉的人就硬生生咽了回去。 楼里人待看见角落里的人也不免一惊,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那就恭喜这位公子了,拍得我们花魁姑娘的初牌。”老鸨赶紧宣布,拿了桌上的银票喊了人将烂醉的公子抬上楼。 随着门掩上,被抬上楼的白衣公子又瘫软在桌上。 看见眼前人自己醉倒了,巫灵也放下了准备劈昏他的手. 三下五除二脱了碍手碍脚的纱裙,换回原本的装束,她长舒一口气,每天这样端着真是太累了。 窗门突然被轻扣,她一开窗,马上闪进一个黑色的身影。 “怎么受伤了?” “没事,你帮我把药拿来。”黑影解开面纱,露出女子清秀白皙的脸,真正的花魁正准备坐下给手上的伤上药,却发现桌上还躺了一个人,“这怎么回事?” 巫灵一边拿了药递给她,一边道,“你去办事,青城馆没你这个花魁还要靠妹妹我替你撑着呢,这小子出手就是一千两,拍了你的初牌当然在这了。” 戳了戳桌上烂醉的人,发现他真的醉了,巫涴才放心的扯开衣袖开始上药,“就你嘴贫,这可是莫家公子,出手自然不会少,要不是醉倒了,倒还能有用处……” 巫灵饶有兴趣的伸手逗弄醉倒的人,“等他醒了倒是可以套些消息,或者直接交……” “嗯,最近游家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已经开始怀疑起青城馆了,挂牌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个人我们现在动不得,明天一早你把他送回莫家。” 巫灵一边答应着,一边用眼神细细打量着醉倒在桌上的人,真的是肤如凝脂,掐起来也软软的,真不想放回去。 第二天莫翰揉着头疼的脑袋醒来已经是晌午。 映入眼帘的还是熟悉的房间,可他明明记得昨天晚上半梦半醒之间看见有个女子正在脱衣,一层层剥落的红纱却又像梦境一般。 等到家仆来喊他去吃饭,他才发现自己脸不知何时烧的滚烫,摇了摇头让脑中的旖旎消去,这才起身。 刚走到厅中,莫翰就发现父亲的脸色不大对劲,看见他走进来,不由一拍筷子呵责道,“昨天你干什么去了?一千两拿去了青楼不说,半夜还让人家姑娘把你送回来,我们莫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莫翰下意识怔在了原地,其实昨天的事……他只记得和游家公子一起喝酒商量今年年供的事情,后来对方说带他去找乐子,他就断片了。 然后他能想起来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姑娘脱衣的场景了。 于是莫翰选择沉默的接受父亲的怒火。 不过,听见父亲说是姑娘送他回来的,他的心中不免有些暗喜,昨晚所见原来不是梦一场。 莫家毕竟是名门大户,不消半天他就打听清楚了那天他花了一千两拍下的是青城馆的花魁。 知道他打听这件事,游家公子还特意来问他是不是看到花魁真容之后一见倾心了。 “你们莫家不是祖训男子不入烟花之地吗?你那天千金拍花魁的事整个青城人都知道了,你爹那个老古董一定气的不行吧~哈哈哈哈……” “你知道还带我去……” “要不是看你喝醉了,你哪会这么听话的跟我去?况且你不是还跟花魁姑娘共度良宵了吗?你得谢谢我~” “……” “快说快说,那个花魁是不是真的美若天仙?” “……其实我没看见她长什么样。” 游家公子刚想开口说你怎么这么没用的时候,就听见耳梢泛红的好友接着说,“可我看见她脱衣服……” “兄弟可以啊,我还以为你们家都是些傻木头呢,哈哈哈哈……还好是青楼姑娘,不然你可要负责了!” 听到这句话,还处在羞涩状态的莫翰猛地抬起头,一字一顿的说,“就算是青楼姑娘我也会对她负责的。” 巫灵最近很燥,每天一起来桌上都是一大捧月见花,导致她只能呆在房间里对着满桌子的花思考人生。 你说送花就送花吧,送来的还是一把枯死的,还每天都送一样的,最要命的是每捧花里还有一张酸掉牙的情诗,真是要命! 我的好姐姐啊!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啊……这个地方真待不下去了。 同时,连送了许多天花,把游家公子提供的情诗三百首都快抄完的莫翰也很烦躁。 不是说送姑娘花再配上一首诗既浪子又浪漫就好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是什么回应都没有? 他想起好友那天教他这些时候,一脸“我是过来人”的表情,就一阵后怕,决定去当面咨询一下。 带着重重疑问杀入游府的莫翰一把将还在床上睡觉的好友拎了起来。 游子郝一睁眼就是莫翰杀气腾腾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然而听完来意之后,马上开始哈哈大笑,直到看到好友的脸逐渐有转阴的趋势才停下。 “兄弟啊,这个是姑娘的欲擒故纵,欲擒故纵你懂吧,就是……” “说重点。” “行吧,花也送了,诗也写了,接下来就是你主动去约姑娘的时候了。” 本来还带着困意的游家公子突然精神的双手搭在莫翰的肩上,用一种传道授业一样严肃的语气,对他说,“不成功,便成仁。” 直到从游府出来,莫翰的脑子里还是游子郝对他说这句话的表情…… 我是不是入了什么邪教? 纳闷地这么想着,抬头一看,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青城馆前。 被崔府叫去陪酒的时候巫灵是拒绝的,怎么说她也不是真正的花魁不是。 然而在姐姐的威压之下,她还是乖乖去了。 不过半个时辰,崔府大门口就跑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紧随其后的是一群手拿棍棒的家丁。 巫灵夺路狂奔,衣服滑了半边也没注意,谁想到那个崔公子一开始文质彬彬的,两杯酒下去就开始动手动脚,看那个样子指不定兽性大发…… 哼!还好本小姐身手矫健,一桌子砸昏了他…… 还好东西拿到了。 不然回去还要被姐姐打一顿。 可家丁越追越紧,巫灵到崔府前为了身上方便藏东西而特意穿的格外繁琐,现在真想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闪身进一条小巷后,听见迫近的追喊声,精疲力尽的女孩决定放手一搏,伸手在来来往往的人堆里拽了个男子,将他拉在身前挡住自己。 但被拉的那个人明显没准备好,身体重心不稳,一俯身便将她压在了背后的墙上。 感觉到嘴上传来的湿热,巫灵不由睁大了眼睛,正准备伸手推开的时候,余光却瞟到家丁们正从巷口追进来。 刚反应过来自己轻薄了姑娘的莫翰刚准备起身,脖颈却突然被环住,将两个人的距离拉的更近。 等家丁完全走远了,巫灵才松开了手,理了理衣服,若无其事的往反向走去。 走了几步,巫灵转过头,发现那个倒霉孩子还傻在那里,不禁扑哧一笑,冲他喊道,“要负责的话,来青城馆找我吧” 如果给巫灵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一定会选择把前一天晚上留情的话语收回来。 望着对面坐着的人,巫灵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没谁了……为什么大街上随便一拉,就能拉到莫家公子? 谁能告诉我这个人是真的想让我负责吗? 我居然自己说要对这个送花都送枯花,情诗酸的不行,还觊觎我的美色的人负责啊啊啊! 显然,莫翰完全没看出巫灵汹涌澎湃的内心。 “姑娘,我那天看了你换衣服就应该对你负责了,经过昨天的事情之后我觉得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定亲的事了。” 哈?定亲??!! 巫灵刚想抬起头,问他说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在对上那双真诚恳切的眸子之后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个……我一个青楼女子怎么敢高攀莫家呢?公子还是请回吧。” “可我已经把你……”莫翰话说到一半脸就红了,停在引人遐想的半句。 “……”巫灵无语凝噎。 “反正我一定要对你负责,我们莫家没有做了事不负责的人。” 世家公子不都是风流多情,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吗?他的三观是不是太正了点? 巫灵真是被打败了。 半晌只能留下一句。 “……你开心就好。” “那明日午后南湖,不见不散。” “喂!我又没答应你。” “你说我开心就好的啊?” “……” “对了,还没问姑娘的芳名?” 闹了半天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 “巫灵。”她顿了顿,无奈地说道,“ 公子您赶紧走吧,我们明天再见。” 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合上门之后,巫灵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等,我是不是把真名说出来了? 被莫翰拖出门喝酒的游子郝内心是拒绝的,屋里还有那么多可爱的小姑娘等着他,他为什要到屋外跟这个傻笑了一路的人喝酒? “游兄,你教我的方法真的有用啊!” “你以前跟我说的一见倾心什么的,我好像明白了。” “我是一定要对巫姑娘负责的。” 答应了莫翰的邀约之后,越是跟他交往,巫灵就越觉得这个人的三观真是太正直了。 就像涉世未深的孩子,看到流星会惊喜,看到恃强凌弱会挺身而出,给他买糖葫芦就会开心的不得了,平时看起来冷冷的其实很容易就能逗笑,笑起来……很好看。 看着巫灵从最开始接到邀约的愁眉苦脸,到后来每天盼着传信小厮的到来,巫涴也意识到了妹妹的不对劲。 “你不会喜欢上莫家公子了吧?你可千万别忘了,我们是什么身份……” 正坐在窗边往外张望的巫灵身子一震,而后低低的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我只是在黑暗里呆久了,总会想见见阳光是什么样,仅此而已。” 开始飘雨的清明,莫翰第一次接到了巫灵的邀约。 他捏着薄薄的信笺冲出门时,迎面撞上了往府里走的相国,两人都行色匆匆。 他很快就赶到了古城外的青山,沿着上山的石阶,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今天会不会是表达心意的好时机呢? 不知不觉便爬到了山顶,离约定的时间还久,他席地而躺,脑中浮现的都是巫灵的样子。 月上柳梢,被风吹醒的莫翰环顾四周,等的那个人还是没来。 心里突然涌上一阵不安,从山顶远眺古城,隐隐看见些许亮光,心中不安更甚,他连忙往山下赶。 整条街都燃起了火,青砖道上被泼了酒,被火烤的发红。 步履不知何时已被烧得残破不堪,他赤着脚,踩在烧红的青砖上,每走一步,钻心的痛意撕扯着他,他似乎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在一片烟尘中,清晰得可怕。 他强撑着走到了莫府门口,不知怎的,隔着熊熊烈火,他看见还未烧着的一间屋顶上坐着一个身材姣好的黑衣人,看见那双在他睡梦中出现的眸子。 他渐渐麻木,双脚再也没有一丝感觉,只是怔怔的站着 看着府邸的牌匾被火烧着,从房梁上直直的坠下来。 四周烈火舔上木头的噼啪声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一抬头,发现屋顶上那人还未离去,他突然就笑了,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慢慢往回走。 他似乎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烧着的不是这条街,还有他的家,他的心上人。 眼泪一流下来,就被大火蒸干了,每走一步,扎在他心上的针便更深一分。 一夕之间,原本手握重兵的莫府,全府上下七十二口人,尽丧命于突如其来的大火中,只活下了他一个人。 皇帝怜悯莫家世代忠良,给莫翰封了个爵位,又将相国家的小姐赐婚于他。 莫名其妙的一场大火,就这么被压了下去。 枢纽世界·世界(9) “这个,这个,不要。”范芶买单的时候,何源之给她打了个电话,她瞥了一眼,按掉了,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黑卡,对着店员乐开了花的脸愉快地翘起嘴角,“剩下的,都给我包起来。” 到底是大牌子,店员除了会忽悠人,动作也麻利,没一会儿就给她包得整整齐齐,纸袋子错落有致地摞在角落里,甚是养眼,比何源之那个王八蛋可爱多了。 店员相当善解人意地走过来询问她,“东西太多,为了不耽误您继续逛,一会儿我们给您送到府上?” 她摆摆手,指着那个穿条纹西装的人影,“这次不用,他拎着。” 何雨委屈巴巴地接了满手纸袋,“您这是连坐啊。” “放心,不诛你九族。何源之比我狠多了,他今天把你派过来什么意思你不清楚?替你们总经理将功补过,明天他可该夸你一顿。” 何雨一缩脖子,估计是想象了一下何源之夸人的样子,吓出了一脑门汗,期期艾艾地说,“范小姐,真不是我们总经理的错,谢氏的老板约了今天签合同,总经理能不去吗?” 她叹了口气,“不能不去。” 何雨是个欺软怕硬的货,听她放软了口气,立马就顺杆爬,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爱感化封建君主,絮絮叨叨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是呢,总经理今天让我过来就是为了……” 范芶却懒得听他打太极,一抬眼,截住他的话头,“让我少花点钱?” 何雨被我这么一抢白,呆了半天只捋出了一个字:“呃……”他挣扎着斟酌措辞,“您这个买法,也委实太豪放了点……总经理也不是买不起,就是让您别总是……” 他说到这儿就没下文了,范芶估计何源之根本没告诉他“我总是”怎么样,他也摸不准何源之的真实性格。 范芶把高跟鞋重重地往地上碾,想说些什么表达不满,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唉,算了,她不能跟某些人一样,她得留点口德。 于是甩下一句话给何雨,“要么他停了这张卡,要么他自己来说……诶,你别走了,就进这一家。” “何总,合作愉快。” 何源之抬起右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有点心不在焉,谈了三个多小时,他还没记住对面这个谢氏的总裁叫什么,“合作愉快。” “能和你们合作是我们谢氏的荣幸,方便的话,我在香格里拉订了位置,签完合同……” 何源之看一眼助手,助手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脸上架起标准微笑,“谢总太客气了,刚巧我们总经理今晚有约,剩下的事宜您和我交接就好,这边请。” 会议室散得差不多了之后,何源之闭上眼睛,松了松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吩咐秘书,“叫何雨发位置。” 秘书忙不迭地回道,“在星月路的和平饭店。” 何源之睁开眼睛,像是早有所预料似的,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他想,还来得及。 范芶没想到圣诞夜逛商场居然能碰到法国小帅哥们,非常热情地冲上去打招呼。 拜何源之所赐的五毛钱法语终于派上了用场。 何雨在一边看得冷汗淋漓,范芶聊得热火朝天,并且仔细问出了小哥哥们的需求,拍胸脯保证这地界她很熟,小哥哥们相当不谙世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语言相通的,三两句便被她诱骗走了。 不得不说欧洲人的骨架就是赏心悦目,肩宽腿长,一个比一个衣架子,范芶靠在扶手椅上指点江山,逛得不亦乐乎,到最后不顾小哥哥们欲言又止的眼神,大言不惭地包下了买单的重任。 要是没有被何源之当面撞破,似乎会更美好一点。 黑化的总经理大人冷着脸,说话都变成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的模式,可见是急火攻了心,“你要是再乱刷我的卡,我就掰断你的手指头。” “……” 面子可以丢,但场面不能输。 “喏,拿去。”范芶不由粗鲁地把钱夹整个塞到他手里,连同何雨和那一摞纸袋,全都推向他,“都是你的。” 他愣住了,大概完全没想到事态的走向,范芶的心思一向难猜,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 偏偏她还半真半假地嘲讽道,“你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何源之不说话,范芶也不想等他明白过来,转身就走。 其实她也不知道去哪儿,他失算了,她又何尝不是。 她很少会把关系弄得这么僵,但是今天……是她的生日啊。 事已至此,范芶对着玻璃橱窗里精致的资本主义产物哀愁地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只有捱过今天晚上,明天再去跟他服软,勉强保住那一点可怜的排面。 至于为什么是她去服软而不是他,因为……她也知道自己今天这个脾气闹得没有道理。 可恶,竟然在她生日这天出这种幺蛾子。 何源之打电话给她,她挂了,不是傲娇,只是没想好台词,来来回回四五次,她惊讶于何大人百年一遇的耐心。 商场的广播响得很不应景,声音甜美的广播员用明显压抑着兴奋的声音说,“请问何源之先生的女朋友还在商场内吗?何先生在广播处等您。顺便说一句,您先生真的很帅。” 范芶忍不住笑了一声,闭上眼睛都能想到他皱着眉头的脸。 她决定借坡下驴,果断打电话给他,“别丢人了,到三楼c出口找我,我要是何雨以后就拿这件事要挟你给我加工资。” 总经理大人在那头沉默了两秒,诚实又残忍地说,“他不敢。” 真是可爱。 她低头偷笑,他又问:“笑什么?” “没什么,我看见你了,在楼梯转角,腿长就是好啊。” 何源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然后用一种别扭的声音说:“别瞎跑。” 范芶眯着眼睛仰着脸看他,“我没瞎跑,等着你来找我呢。” “有什么事,你要和我说。” 范芶笑嘻嘻的,“没有什么事。”她相当放肆地弹了弹他的额头,见他把眉毛拧得死紧,她不由伸手推开他的眉峰,眨眨眼感叹道,“怎么了,女人很难懂吗?” 何源之偏过头,望着她,想起了他们那时的相遇—— 女孩在星洲新城买了一套房子,新城刚开发不久,配套设施还不完善,地铁没修通,她只好挤着公交上班。 途中要经过一条隧道,白班的司机为了省电从不开灯,老是气得她骂娘。 她有一点轻微的幽闭恐惧症。 从九岁起,她没有坐过一次电梯,没有去过一次鬼屋,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办法接受独自一人置身于地下停车场,没有办法在商场的试衣间里试穿衣服,甚至抗拒出现在人潮涌动的广场中央。 而灯火寂灭的隧道里,她将眼睁睁地看见光亮远离。那种感觉很不好,像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包裹着,温柔又孤绝。 范芶知道她会出去的,一分三十七秒之后,碰上那个总爱换挡的师傅,就更久一点。 最苦恼的时候也想过卖掉房子,可是新城的地皮已经开始升值,比她买下来时的价格高出不少,到了这个年纪,为了这种理由放弃一套房子未免太不明智。 范芶今年二十二岁,成功渡劫的应届毕业生,在外资企业做翻译,正捱着三个月的转正期,每天都像提心吊胆地辗转在一个又一个考场上,没空考虑要不要搬个家。 求生不易啊,她恨恨地嚼着速食三明治,痛骂吸血的资本主义。 转正期的倒数第二个周末立夏了。 她正在空调房里浑浑噩噩地补眠,经理却破天荒地打来了电话,大意是下周公司会空降一位大人物,总公司美籍华裔的营销总监。 因为旅美的缘故,本来是不需要翻译的,但是她本人口语很好,负责这方面的前辈很不巧生病了,于是这位大人物就落进了她的手里。 范芶下意识地想要回绝,刚张开嘴,就听见那边语重心长地说:“小范,你也知道,我们公司一直很看重员工的应变能力,评标里给了很大份额。” “咱们是做商贸的嘛,这一行的天气是变得快,应该的。”她紧巴巴地回应,附上两声干笑。 经理满意地挂了电话。 范芶转手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撂,继续蒙头大睡。 没两分钟,她踢翻被单,一个鲤鱼打挺干嚎起来:“为什么是我啊!” 范芶的公司主做游戏外设,总公司负责设计研发,他们负责产品销售。 涉及到这方面的专业术语实在太多,她没日没夜地做了好几天功课,靠着外卖软件草草地解决三餐。 结果害怕临场神经萎靡,凌晨两点又放下手头的资料,赶着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等公交时遇到邻居,大婶心疼得不行—— “昨晚上熬夜了吧?来来来。”硬是塞给她一杯豆浆加两个包子。 那是五月五号,范芶一直记得。 有个姑娘在车到站时飞奔向站台,范芶特意在门口等了她一下;面容疲倦的中年男人给买菜回来的老人家让了座;车上像往常一样拥挤,摩肩接踵,转个身都困难。 穿山隧道渐渐近了,她郁闷地闭上眼睛,那只吃完早餐后尚还油腻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机械地抓住栏杆,轻轻地屏住一口气。 公交车一头扎进隧道里,初夏的暑热乍然消失殆尽,只留下丝丝缕缕流窜的带有灰尘气味的风。 她开始出冷汗,完全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慌,手脚无意识地发着抖,脸色苍白。 幽闭恐惧症患者最令常人费解的一点是,明明是绝对安全的环境,患者却会产生强烈的恐慌,主观臆断无法逃离这样的环境而感到害怕。 范芶强忍住想要破口大骂公交司机的焦躁感,默默地计时。 旁边的乘客似乎被她吓了一大跳,向后退开了一小步,试探着问道:“你没事吧?” 男人褐色的瞳孔在隧道灯的折射下散发出一种诡异的金色光泽,她有些呼吸困难。 她冲那个男人摆了摆手,男人就像只胖头鱼般立刻滑进了车厢后部,一秒钟也不多留。 她攥紧了拳头,用尽所有能调动的力气咬住下唇。 这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课,做的最差的时候曾经昏倒在车厢里,现在,差不多可以打个及格。 范芶的心理医生得知隧道的情况后诚恳地建议她坚持乘坐公交。 医生采用一种叫做“系统脱敏”的方法来治疗她,他认为在接受广场和球场等地后,车厢是下一阶段所要面对的场所。 范芶一直很配合治疗,即使这一次的挑战格外大,他也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 无望的四十五秒,范芶喉头滚动,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失去控制了。她想冲到驾驶座前恶狠狠地质问司机,或者打碎玻璃夺路而逃,但是她很清楚,玻璃不会被打碎,司机也没有错,出问题的是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在她最焦躁最无望的时候,一双手,以谨小慎微的态度,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 骨骼纤细修长,指尖有一层薄茧,干燥而温暖,像服帖的织物,让她想起童年时期每一次不得不置身黑暗的时候习惯性抓紧的母亲的手。 一样留有薄茧,一样的干燥温暖,令人留恋。 范芶怔住了,甚至忘记甩开这位失礼的人。这种微妙的熟悉感串联起了潜藏的记忆,她忽然没来由的胸腔一酸,就好像自己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就好像自己终于不再像溺水的人沉向不可测的深渊一般无力,就好像她的双脚终于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再一次有了对抗黑暗与梦魇的底气。 语言如此苍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动容。 余下的时间仿佛被神之手拨快了,公交车悠悠地驶出隧道,阳光落下的那一刻,那双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范芶努力地朝那个方向张望,可车厢里挤满了人。 她弄丢了。 事关转正的会议上,范芶心不在焉。 营销总监的名字叫何源之,长了一副好好先生的样貌,细眉细眼,出人意料的年轻,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温吞吞的,风度也很好。 让人奇怪的是,范芶伸出手问好时,他抿起唇摆了摆手。 她的脑子里浆糊一片,对方又官压一头,就此作罢。 同声传译的过程着实叫人捏了把汗,范芶心不在焉,好几次没能跟上总监,不过总监大人好像刻意留心着她似的,她没声儿就微微一顿,她紧赶着翻完了,才往下讲。 一场会议下来,因为他的照拂,显得范芶的工作质量格外高。 经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递来一个满意的眼神,拿着文件离开了。 范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去向总监道个谢。此举有阿谀谄媚之嫌,她特地等总监周围的人都散了,才小跑着赶上去低声问:“我是您的翻译,还记得吗?” “是你啊。”何源之停下脚步,侧着身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范芶先前已经打过几次腹稿,背书一样流利地说:“我今天遇到了一点事,状态不太好,难为您一直迁就我,谢谢。” 何源之只是冲她微微一笑:“没事的。”然后转身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暗想,大老板就是不一样,哪怕半点架子也没端,也挺吓人的。 再回到大办公室,范芶对着电脑枯坐了半晌,还是没能弄明白公交车上的事,最后只能简单地归结于某个无言的好心人看他实在不舒服的举手之劳而已。 她不肯说,也懒得去想,她对那双手究竟是怎样的期待。 “还是会很紧张吗?焦躁的症状呢?”夏晶语递给对面的范芶一杯水。 “没什么变化,一进隧道就,怎么说呢,夏医生应该明白吧,那种什么都不受控制自己的感觉。”范芶笑了一下,有点颓丧,又有点无所谓,“好像在和另一个自己打架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夏晶语示意她喝点水:“跨度这么大确实是为难你了。你考了驾照没?或许可以先借朋友的车撑一会儿。我听说新城那边的地铁过不了多久就修通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范芶出声打断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把那天公交车上的事和盘托出,“上周经理打电话给我叫我去给空降到公司的营销总监做翻译,有点我能不能转正就看这个了的意思,我就没敢推。我准备了好几天,心里还是没底,隧道里的状态特别差,但是……”范芶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很愉快地笑了,“有一个人握住了我的手。” 夏晶语眉一挑。 范芶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他握得很轻,好像怕我会挣开一样。我那时候完全傻了,他的手……和我妈好像,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像是认识了很多年?” 范芶点点头。 “从心理学上讲,这种把对已经不在的依赖对象的情感转移到另一个某些特征十分相似的人身上的例子在创伤性经历的患者中是很常见的。”夏晶语正色道,“倒是那个人,按照你的说法,他十有八九认识你。你好好想想,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 从夏晶语的私人诊所出来的时候艳阳高照,空气在热浪中翻滚扭曲,范芶眯起眼睛,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 对于生命中突然到访却又格外重要的某个人,她措手不及。 总监的行程排得很紧,一场会议接着另一场,中间穿插着和各个厂家、营销商、广告公司代表之间的洽谈。 范芶见缝插针地上了个厕所,听见隔间外面有人在聊天。 “看这个意思,总公司是要把中国片区都交给他了。”语气颇有点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愤愤。 “多大点事儿,本来就是继承人,能力又出挑,我手底下的人经他提点做的企划不知道比之前好多少。年轻有为啊。” 洗手台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两个人脚步渐远。 范芶打开隔间的门走到镜子前,看着满眼的红血丝,只好暗叹一声。 不管怎么说,也是给一个很厉害的人当了翻译啊。 范芶刚从洗手间出来就马不停蹄地跟着何源之见了广告公司来送策划的,下一场公司内部的会议因为人数众多定在十分钟后顶楼的大会议室。 何源之赶时间坐电梯上去,在电梯门口轻声问了一句:“不上来吗?” 范芶一下子没能想起“幽闭恐惧症”怎么翻,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很怕黑,您先上去吧,我跑着上楼,绝对不会迟到的。” 何源之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藏住了他的神情。 电梯门缓缓地合上了。 当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大会议室门前时,何源之递给了她一瓶水。 她受宠若惊,道谢也说得磕磕绊绊的。 她来公司两个多月,一直独来独往,所以也没人注意到她从来不坐电梯这个习惯,这次暴露在大老板面前又差点耽误了事,没想到大老板只是特地送来一瓶水。 范芶抱着矿泉水瓶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翻译也连带着迅速得多。 散会后何源之朝他赞许地笑了笑,和那种评头论足的笑容不同,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很温柔地笑了。 他的身材太单薄,穿tomford的男装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于是少了正装的锋利深邃,只剩下优雅和沉静。 范芶的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天上班时何源之问起电梯的事:“你的幽闭恐惧症很严重吗?” “啊,不,已经在治疗了,只不过电梯这种程度目前还没法做到。”范芶挠了挠头。 何源之很自然地顺着话题往下走:“我在国内有几位认识的医生,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不,谢谢您的好意,我有预约了很久的医生。”她有些警觉地提高了声音。 “嗯。”何源之顿了顿,不再说话,埋头看起文件。 她悄悄地退出了办公室。 她想起夏晶语那句“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脑子里一团乱麻。 那种干燥又温暖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流连。 有什么地方缺漏了,他想不起来。 关于范芶患上幽闭恐惧症这件事,要追溯到她九岁那年。 那时候市里新建了一座游乐场,宣传力度很大,她听同学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死缠着爸妈要去。 她的爸妈虽然忙,还是在宝贝女儿生日那天抽空全家一起去了。 刚巧赶上游乐园举办夏日祭试胆大会,园方许诺小朋友在大人不陪同的情况下通关鬼屋就可以得到精心准备的奖品。 范芶一眼就看上了那个芭比娃娃。 范爸范妈表示,来都陪你来了,这个我们可无能为力。 她却义无反顾地报了名。 考虑到安全问题,园方贴心地将小朋友分成五人一组,率先通关的可以先挑奖品。 范芶一进组就和剩下三个人叽叽咕咕地讨论了起来,只有苏静一个人站在旁边不着一句。 她们素来不对盘。 因此她皱起眉毛,板起脸喝问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枢纽世界·世界(10) 夏天,很容易就让人燥出一身汗,稀稀拉拉的学生背着包,在已经有些烈的日光下蔫哒哒抬不起头来。 “暑假还要补课,学校真缺德!” 苏飞啐了一口,又抹了把头上的汗,他脾气躁,跟夏天八字不合,平时的气焰压不过头顶上的太阳,从小到大热中暑了十来回,一到夏天就跟病美人似的。 进来军训的时候每天净听到人喊:三班的苏飞又晕啦!一回还行,回回晕,晕上瘾了还装晕,教官就给逼火了,人给送医务室了,他指着桑就骂起槐来了:你他妈林黛玉转世还是怎么着?阆苑仙葩? 苏飞恹恹地过夏天,结果有人夏天压根也不觉得热,清清爽爽。 走在他旁边的一个男生斜背着包,薄唇凤眼高鼻梁,长得看着就解暑,冰冰凉凉。 谢右淡淡地说了一句,“补课不也挺好的……” 苏飞惊了,瞪圆了一双眼:“你说什么呢?是谁高一的时候一通电话打进市教育局举报的?” 不提还好,谢右面无表情的一个肘击上去,被对方一扭腰躲了,然后一脸贱笑地凑上来,“哎哟怎么啦,不就是教育局直接把学生的姓名班级交给学校了嘛!” 英勇壮士谢同学被罚站了半个月,回家了还挨了他老爸的一通教训,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垮着脸去补课了。最烦的还是他被罚站在那个秃头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前,人称鬼见愁的三楼办公室,那半个月人莫名其妙特别多,上楼下楼交作业假装不经意路过的,都是去看帅哥的。 彼时,谢右微仰着头45度看夕阳,余晖洒了一身,少年郎清瘦修长的身段格外出挑,完美应了“芝兰玉树”这个成语,而主人公木着脸,内心筹划着跟苏飞把教导主任仅剩的两根头毛薅光。 一年过了吧,他现在觉得,补课挺好的。 它吧,它好就好在—— 谢右的刘海有点长,轻溜溜搭在前额,一双凤眼假装不经意地四处扫着,他突然看到了前面一个背着深蓝色书包的背影,走起路来端端正正,一看就很乖。 他的背立刻挺直了,边撩刘海边加快了脚步。 它好就好在看到某人的时间又多了一些。 “你干嘛突然走这么快?” 谢右咽了口唾沫,完全听不见苏飞的呼喊,他眼里只有前面那个娇小的背影,他比对方多迈了几步,就要赶上她了。 好!谢右!加油!就像平常一样! 他心跳得飞快,又往前跨了一大步的同时略微侧头挑起眼尾,漫不经心地用余光扫下去。 整个高中都在传,三班的谢右斜挑着眼尾看你一眼,你可能会被迷死。 风流倜傥的谢右这一眼下去,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侧脸,脸颊软软的,眼睛圆圆的,刘海修剪得齐整乖巧,看起来像一只毛茸茸的松鼠。 他觉得,这太阳照在人家身上,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简直,好看到人心尖里去了。 他几乎忍不住要抬起手捂一捂自己的胸口,好可爱!今天又被可爱到了! 但他不可以这么做,他是谢右,混世魔王不动冰山谢右,敢在教导主任头上拔毛的谢右,不是一个满身粉红色泡泡的怀春少男。 ——即使他现在就是。 他冷着一张帅脸面无表情地路过,心里恨不得以头抢地:靠!一不小心走快了!要不蹲下系个鞋带? 他正纠结着,肩上突然多了一只手。 谢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行动了,他一把扣住搭在他肩上的手,反压制住对方的肩膀,两腿发力完成了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苏飞气喘吁吁跑过来,“喂,谢右,你怎么走这么快……啊……” 他看着一屁股坐地上,被摔懵了的教导主任,沉默了。 四周的学生齐刷刷停下脚步,安静如鸡。 谢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僵着身体,眼睛惊慌地转向一个方向。 对方第一次把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那双圆滚滚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满的讶异和震惊,刻意剪短的刘海微微散乱,如同草原上的土拨鼠,谢右守不到出洞,现在看起来应该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不由在心里悲痛地呜咽了一声,不是这样的……不是……不是…… 苏飞飞快地冲他挤眉弄眼,谢右才回神,一脸死相地对着还懵着的教导主任低头道歉,“老师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有人碰我就潜意识这么干了,你可以问苏飞,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教导主任憋红了脸,连锃亮的脑门都红了,他一下蹦起来,怒不可遏,嗓门大得让他嗡嗡耳鸣,“谢右!罚站!马上就去!站一天!” 谢右垂着头,额发遮了眼睛,只露出抿紧的唇,看上去真有些寒气四溢,像是生气了。 周围人心里都怵了一怵,他们不是没听说过谢右这个人的刺头事迹,打架斗殴样样不落,还从一众高三学长眼底下揍成了个头头,最近才收敛点。 这个同学,他打架是很厉害的,是很狠的,是惹不得的。 谢右抬起头,眼底没有别人想象中的狠戾,反而有些委屈,且长得又高,看起来跟金毛犬一样。 众人小心翼翼地开着脑洞,发散思维都怕惹着这位爷,搁校园言情里,这就是男主懂吗?冷酷邪肆混黑的谢少懂吗? 这边邪魅狂狷的谢少泪汪汪地抬眼,发现他的小松鼠已经走了,脸瞬间垮进地心,臭的都不能看了。 苏飞只好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爸那我帮你说,争取让你少挨几下。” 谢右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苏飞觉得自己脚底板都冒凉气,很解暑。 他慢吞吞迈腿,闷闷地在喉咙里呼噜了一声。 “你说啥?” 太阳又大了,苏飞抹了一把脸,对谢右说话不清不楚感到很恼火,他苏某,最烦的就是说话不说清楚。 于是“林黛玉”对准谢右就准备踹一脚,还没等谢右回头,自己就晕晕乎乎了。 谢右回头瞪他一眼,却见他像块手帕一样歪歪扭扭地倒下去。 早不晕晚不晕,这个时候晕,谢右木着脸认命了,准备把他扛到医务室后再去罚站。 白衬衣的黑发少年刚弯下身,背后就传来一声糯糯的,带着迟疑的女声,“你把他打晕了?” 谢右感到自己从上到下都僵了,如同石雕。 他缓慢地转过身,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张巴掌大的脸,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却毫无惧色地看上来,眼神明亮澈净,还带着点……狡黠。 她对着自己歪了歪头,指着苏飞,“同学?别发呆了行吗?那位还在地上呢。” 谢右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苏飞,又慌张地开口,“我……我没打他……不是我……” 他太慌了,以至于面无表情,反而有些吓人。 对面的小白兔笑弯了眼,看起来绵绵软软,谢右看愣了,呼吸急促起来,黑如深潭的眼睛漾起一丝波纹。 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还扶着苏飞在校门口的路上,四周已经没人了。 谢右那天站了一上午,躲了两节语文课。 汗水从少年稍显棱角的侧颊滴下,滴进了高一学妹们的梦里,他呆滞地平视前方,脑子里全是吴琼冲他露出的那个笑。 有女生课间来给他递水,一大瓶矿泉水,他看了一眼,没接,再看一眼,就看见了来交年级考察表的女生,对方捧着一叠纸,矿泉水瓶盖夹在指缝里,晃悠悠地往办公室走。 苏飞吞咽了一下,嗓子里干得能冒烟。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迈腿朝她走过去,因为个头高,看起来有些阴沉恐怖。 “怎么了怎么了!”周围有人交头接耳,兴奋地嗅到了大事的味道。 谢右走过去,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下意识地拽住了女生的衣角。 他嗓子哑了,“我,要喝水。” 马上有人认出来了,被拽住的那个不是一班的班花吴琼吗,成绩和样貌都好的不得了的吴琼,怎么就被谢右盯上了。 他们立刻脑补出了一场粉红泡泡的言情剧。 谢右脑子现在昏昏沉沉,就想喝水,但他有洁癖,刚刚递过来的水他一看就知道瓶盖被拧开过,青春期的少女疯起来什么都能干,还想间接接吻,他要是喝了估计能把胃都抠出来。 没人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小心思,别人的口水不吃,吴琼的口水就要吃了,在别人视角里,谢右盯着自己眼前的乖乖好学生,活像在演一出霸道总裁爱上我。 吴琼仰着头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朝他略微伸出手,夹着的矿泉水瓶晃在空中,被谢右握住,拧开吞咽了几大口,喉结上下滚动。 他喝完后舔了舔唇,抿出一个笑,“谢……” 吴琼却打断了他,“这是顾老师的水,麻烦同学您等一下再买一瓶了。” 谢右的脸色立刻变了,吴琼冲他弯了弯眼睛,狡黠的脸看起来小巧可爱,随后就拿着考勤表进了办公室。 风姿翩翩少年郎手中的矿泉水瓶在地上滚了一个来回,他艰难地弯下腰。 “谢同学!谢同学你还好吧!你怎么吐了!” 吴琼领了下周的考勤表出来时,走廊里已经没人了,想来人形磁铁不在了,人也就散光了。 她轻轻合上办公室的门,一回头就看见了放在地上的一瓶崭新的矿泉水。 她的视线停留了一会儿,随后目不斜视地走了。 谢右倚在走廊拐角的暗处,看吴琼的影子在地上慢慢拉长,直到消失不见。 他叹了口气,纠结地看着手上已经洗干净的矿泉水瓶,脑内斗争了一会儿,还是没扔到垃圾桶里。 谢右起身,抛高塑料瓶子,廉价的透明塑料网住了一点阳光,又掉回了他手上。 树上的蝉在叫,他看了一会儿在热浪里晃动的树叶,觉得自己也要被烤焦了,热不过了就把刘海撩了起来,露出了眉毛和额头。 一个女教师正好走过来,看见谢右的手腕正弯成一个漂亮利落的弧度。她直勾勾盯了一会儿,发觉自己的视线太露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谢右同学,要午休了,快回教室吧。” 谢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穿过回廊往第二教学楼走,路过一班的时候,他“不小心”朝里面看了一眼,第二组第三排,有个蘑菇头正背对着窗趴在桌子上。 他飞快地收回视线,心想好乖,准时午休,不多一秒不少一秒。谢右不喜欢死守教条的书呆子,但是吴琼这个样子就让他觉得乖得心颤。 好好睡,下午才会不困呢。他又想起某天下午在走廊上看到懵懵的还没睡醒的女孩,让人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揉头捏脸。 谢右插在口袋里的手几乎握成了拳,又无力地放下。 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暗恋,分成三种,一种是甜甜蜜蜜地能让人一辈子都记得,一种呢,是苦苦涩涩的,但也夹杂着独属于青春期的悸动,还有一种,是谢右的暗恋。 是注定没有结果,要抱憾终生的暗恋,他用力地消磨自己的真心,希望倦怠的那天到来,可那天还没有来,绝望的是,也许永远也不会来。 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哇啊啊啊!!是谢右啊!!” “他今天又从二楼走了!好幸福!” 吴琼闭着眼,因为听力好,能听到后面两个女生小声而又兴奋的窃语。这让她奇怪,也让她无奈,原来特优班也是有颜控的。 她听着两个女生软软地说着谢右怎么怎么样,因为语调轻柔,她不觉得烦,反而有了困意,刚要迷迷糊糊堕入梦乡,耳边突然传来低沉聒噪的声音,一记惊雷似的把她炸醒,她拍了拍胸脯,缓了缓心悸。 是他们班一个贯爱装逼的男生,暗恋吴琼后座那个姑娘,听到谢右长谢右短的,终于吃味吃齁了,拍案而起。 “我靠!谢右不就是个混混吗!每天吊儿郎当的!哪里好了!你不就喜欢他那张脸吗?你肤不肤浅啊!” 他声音响,好多人都从桌案上抬起头,皱着眉看他,那个妹子被他吼愣了,半响回过神看向吴琼。 吴琼平时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惹毛了比谁都凶,以前一班午休很难管,写作业的聊天声音大的没处管,有天午休她趴在桌子上睡觉,坐他前面的一个男生玩得狠了,后背一下撞在她的课桌上,把她撞醒了。 然后这个看上去性格软软的女孩就踹翻了那个男生的课桌,一句话没说,又趴回桌子上睡了。 往事尚且历历在目,班里的同学都为现在这个敢于撞枪口的勇士点了个蜡。 好听的奶音绵绵软软响起,“同学,你不睡觉可以出去吗?” 男生自知没法跟吴琼杠,却还咽不下这口气,恼羞成怒下连自己喜欢的女生都骂了。 “你不看看是哪两个八婆一直在说话不让人睡觉的,这还怪我啊!我骂错了吗?!谁让她们识人不清啊!” 吴琼沉着脸看向教室一个角落,半响竟然轻轻笑了一声,笑得对方抖了一下。 语速不快,一字一句毫不留情面。 “同学,人家哪怕只有那张脸,既没脸也没教养的人恐怕也没资格看不起他吧,更何况,他至少不学狗,不乱咬人。” 男生的脸因为尴尬涨红了,周围传来隐忍的憋笑声,他用力地呸了一声,站起来飞快地跑出教室,把门摔的震天响。 吴琼心里骂了一声,又趴在了桌子上。 午休结束的一个课间,高二一班吴琼的光荣事迹就传遍了整个年级。 谢右正在抄下节课的数学试卷,边抄边听苏飞讲八卦,在听到吴琼仿佛维护他的那句话时,手上一个用力,笔尖把纸张划拉出一个大豁。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光,“他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苏飞又重复一遍,语气里掩藏不住对吴琼的青眼有加:“真没想到那群死读书的呆子堆里出了个花木兰一样的烈性女子,有点意思。” 谢右已经开心傻了,被苏飞撞了一下手臂,“我靠你快抄啊!快上课了!” 苏飞一看试卷,顿时想操起椅子砸谢右的头。 “你个白痴!是解!解!” 谢右低头一看,他把解写成了吴,混混头子傻笑着,也不涂,直接又在旁边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解,然后趁苏飞不注意,偷偷地把琼一个字补了上去。 吴,琼。 谢右高高兴兴地过了三天,心情好得令人发指,上物理课对着他们班那中年男教师都能笑出声来,还笑得特别花枝乱颤,搞得人男老师也战战兢兢,以为自己哪里讲错了,一节课问了三次课代表。 他得知自己传经授道没出差错,一扭头看那个臭小子还在笑,气得一粉笔头就砸了过去,砸歪了,白色圆柱体咕噜噜滚到谢右脚边,谢右俯身捡起来,目光从深情似海变为寒气四溢。 “谁敢砸我?”他问。 前面的学生齐刷刷回头,陈圣俊看见物理老师挺着啤酒肚,深情地看着他。 苏飞坐他旁边,笑得快从椅子上滚下地了,谢右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随便拿起一本书从后门出去罚站。 说是罚站,其实就是发呆,发着发着,他又笑了,是天凉王破的冷笑也就罢了,偏偏笑得特别温柔。 知道谢右性格的人都很怕,吓得不轻,因为他老阴着个脸,万事处变不惊的模样,面无表情才是正常的。平常人笑得跟发春一样,那应该是谈恋爱了,谢右笑得跟发春一样,只可能是被母猪夺舍了。 物理课是上午最后一节,下课铃一响教室眨眼间就空了,只剩下几个自己带饭的女生。苏飞平时中午都不吃中饭去打篮球,谢右偶尔也去,但大部分时间还是趴着睡觉。到了夏天林黛玉没法动弹了,就哼哼唧唧地一起在教室躺尸吹空调。 谢右把书扔到桌上,在桌肚里掏来掏去,掏出一张饭卡。 苏飞惊了,“你哪来的饭卡啊?” 谢右脱了外套,露出一件白t,刘海昨天剪短了,整个人白皙干净,是存在于每个女孩记忆深处的初恋模样。 他瞥一眼苏飞,“补办的啊。” 谢右从后门出去了,苏飞还愣在位置上。他走到半路,走廊上传来一声惊疑不定的怒吼:“你居然要去食堂吃饭?!” 谢右单手插兜,另一只手轻轻把玩着一张蓝色饭卡,心想去食堂吃饭怎么啦,老子还要去食堂泡妞呢。 他刚开学不是没吃过食堂,不仅乖乖地被他老子逼着吃了一礼拜,还惊喜地吃到了掌勺大厨的头发和一只不幸殒命的飞虫。 谢右吐了两天后食堂就成了他的禁地,谁从食堂出来了他都要避其千里。 滚烫的夏风吹起白色衣角,少年郎立刻成了一道清爽逼人的好风景,他面色寡淡地走在树荫下,空气都沁凉起来。 谢右看着食堂,觉得胃部隐隐作痛,他作了一番天人斗争,拐了个弯去小卖部买了三明治才进去。 食堂里人声鼎沸,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一双狭长的凤眼辗转反顾皆风流,直接把离他近的一桌学妹看红了脸。 “啊呀这个学长长得真帅!是谁呀是谁呀。” “谢右啊!你还不知道呀。” 谢右眯了一会儿眼,终于在前面几桌看见了一个毛茸茸的栗色脑袋,他在原地又深沉地假装四处扫视一番,才默默地往那个方向蹭过去。 食堂只有老旧的风扇开到最大档,好在处地阴凉通风,不至于跟外面一样热。但是谢右热,他撸了撸头发,又扯了扯领口,在吴琼的后面一桌坐下了。 他拆了包装袋,本来觉得没胃口,看着吴琼一鼓一鼓吞咽食物的脸颊,鬼使神差地也一口一口啃起了三明治,因为没买水,他噎了一口,皱着眉强行咽了下去。 吴琼是自己带饭的,所以吃的很香,埋着头小口小口吃,电风扇吹起她的几缕发丝,后颈的轮廓柔软又细腻。 谢右顷刻间觉得嘴里的东西食之无味,他内心不知觉地变得安稳平静,哪怕是老旧电扇正吱呀作响,浮躁不休的人声嘈杂。 吴琼吃饭的动作顿了顿,仿佛感受到了这束强烈的视线,慢吞吞地左右看看,谢右立刻低头啃面包。 有一群男生刚打完篮球,满身滴汗地从食堂侧面进来,就这么看着都觉得要冒热气,有些女生明显很嫌弃,看他们的眼神像看几只蒸熟的螃蟹。 为首的一个男生毫不在意地擦了擦汗,扫了一眼食堂,朝吴琼这个方向走过来,因为就她跟谢右那两桌是空的。 “诶哟谢哥!你今天怎么到食堂来了?” 那几个男生看到谢右,很惊讶地就上去打招呼了,谢右抬起头,脸色臭得要死。 几个小男生互相看看身上的汗,明白了,他们谢哥有洁癖的。为首的那个笑了笑,露出健气的白牙,“哈哈,我们坐前面吃。” “不,你们坐这里。” 几人面面相觑,因为他们谢哥的脸色不像是要让他们坐这里,反而像是要让他们立刻滚蛋。 女孩朝后面看了一眼,眼睛明亮清澈。 谢右手都掐红了,看到干净的短发女孩又觉得自己并无所谓,他想那群一身汗的要是蹭到她的身上,自己可能会更暴躁。 一个没眼力价的天然呆探头探脑:“谢哥你就吃这个啊?” 谢右看都不看他,随便恩了一声,天然呆好像突然开了话匣,一股脑儿地口不择言,什么谢哥你知不知道我们初中好多人崇拜你,什么我是为了你考到l中的吧啦吧啦。 谢右想一巴掌把他掀翻在地,但吴琼就在他前面坐着,于是他只好面无表情地默念清心咒。 他初中据说嚣张跋扈,一言不合就上手上脚,其实都是不长眼的人先来挑衅,最后被谢右打的妈都不认识。一中还流传着他的传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谢右揍不到的。 初升高的那个暑假,谢右他老子逼着他抄了一百遍清心咒,意欲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他儿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结果刚上高中,他儿子就把高三的一个混混头子给打骨折了,加冕成了新混混头子。 他爹差点没气成三高。 就在谢右眼巴巴盯着前面一桌时,吴琼吃完了,女孩慢条斯理地收完了饭盒,又掏出纸巾抹了抹嘴,随后就走了。 谢右心里的小人对着吴琼的背影哭唧唧,委屈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然后他的面色就更冷了。 天然呆满足地说到谢右的第八个传说,就被他谢哥的一记眼刀戳得闭了嘴。 谢右把三明治一推,手指轻轻敲打桌面,“你哪个班的?” 天然呆支支吾吾报了个班级。 谢右挑了挑眼尾,薄唇稍弯,“你知不知道,敢跟我说这么多废话的人,最后都怎么样了?” 天然呆疯狂摇头。 谢右盯着他,把人盯得头皮发麻了才冷冷地哼了一声,拿起三明治走了。 能怎么样啊,被他讨厌呗。 谢右把三明治丢进垃圾桶,想到今天难得蹲到一次吴琼,竟然被几个臭傻逼搅黄了,就觉得烦的要命。 他晃到操场,百无聊赖地散起了步,边走边踢石子。小石子可怜地滚来滚去,滚到了一个人脚下,谢右抬起头,迎面碰上了吴琼。 吴琼除了体育课不经常来操场,女孩子没几个喜欢运动的,但今天不知道是吃撑了还是怎么样,她居然也在散步。 谢右面色冷淡,耳根却迅速蹿红了,他垂下小刷子一样的睫毛,慢了脚步,很不舍得放过这次难得的偶遇。 他余光看到吴琼摸着自己的小肚子,微微揉了揉,脸颊软乎乎的。 总共几步,谢右想要走成几十步也心有余力不足,他们还是擦肩而过了。 谢右突然停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抬起骨节分明的手也放在自己腹部按了按。 一班每个礼拜都有专门的辅导课,要到会堂去上,下午第一节课上完,吴琼回教室拿水杯,中午因为吃撑,胃病又犯了,她的面色有些发白。 教室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女孩的裙摆,轻轻地漾起青涩温柔的年华。 她看到自己的课桌上躺着一盒胃药,正乖乖地等人来认领。 没有谁的暗恋是三心二意的,每个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都应该被尊重,你可以不喜欢,可以送还回去,但是请一定要轻拿轻放。 吴琼拿着药盒静静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半响拆开包装,就着水吃了药,她的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轻轻的,软软的,藏在了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里。 一班的学生进来时,看见空荡的教室只有吴琼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眉头舒展着,正在睡觉。 班长冲后面进来的人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大家愣头愣脑地往班里探了探,动作就轻了,特优班人本来就少,高一到高三又从来都没分开过,所以苏飞口中的书呆子们意外地关系融洽,除了几颗老鼠屎,他们从小都品性温良,待人处事恰如其分。 吴琼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下,性子被磨得像杯温开水一样,再加上长得可爱,特招女孩子疼。 尽管已经够轻手轻脚,吴琼睡眠浅,还是被闹醒了,迟钝地眨了眨眼,懵了半分钟才发现胃里舒服了很多,相比起一开始几乎要撕裂胃黏膜的痛感,一觉如大病既愈,酣畅淋漓,这也是她胃病差不多转好的预兆。 瞅了眼课表,语文课,她当即决定再睡一节课,刚想趴下就觉得想上厕所。 吴琼虚扶着肚子从位置上站起来,脸色还是白着。 后座的班长问她,“你胃好点了吗,要不要喝点热水?” 吴琼冲她笑了笑,“好多了,我自己倒了热水。” 班长噢了一声,用满含心疼的母爱目光注视着她,吴琼被看得嘴角一抽。 上完厕所回来,从桌肚里拿语文书的时候,他发现那盒放在边缘的胃药不见了。苏汉伟表情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他蹙着眉头思索了一阵,身体还是因为刚生病而虚软无力。 上课铃正好响了,语文老师拎着一叠考卷进来,吴琼站起身,走到讲台上跟她请假,语文老师一见是她要请假,立马准了,颇心疼地让她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吴琼背着书包走了,非常潇洒,身后的教室一阵羡慕的哀叹。 谢右他们班这节是体育课,跑操两圈后自由活动,他被一群男生簇拥着,夹着篮球向校门附近的篮球场走,远远地看见吴琼背着书包的背影,单薄病弱。 谢右站着不动了。 “谢右?喂喂!怎么了?” 黑发少年闷闷地站了一会儿,把篮球塞进身旁人的怀里,“今天不想打了。” 他随意地擦了擦头上的汗,走到树荫下看着吴琼慢慢地走出校门。 半响低低咕哝了一声:“还疼啊。” 废话呢,都疼得请假回家了。那盒胃药是谢右经常带在身上的,自从食堂吃坏肚子,他爸就特地买了进口胃药,贵但是效果好,一般的胃病基本一吃就不痛了。 他想了想,谁愿意吃一个来历不明的胃药呢,哪怕他在盒子上写了“给吴琼”,傻子才毫无顾虑地就吃下去了,更何况本就机灵的吴琼本人。 谢右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却丝毫没能宽慰到自己,反而更糟心了。 她能拒绝所有人的好意,这个所有人,也理所当然地包括谢右。 单恋嘛,就是这样的,本来……也没抱什么期望。 谢右站在树荫底下,看着吴琼离开的方向,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既心疼她的病,又气她不肯收他的东西。他无所谓地撩了撩头发,眼底却黯淡下来。 苏飞咬着一根冰棒过来,就看到谢右冷着张脸,他跟谢少待了有些年头,稍微察点颜观点色还是会的。 “唷!”苏飞咬着冰棍含含糊糊地说,“谁惹你了又?” 谢右回了句没有。 “噢。你最近心情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谈恋爱了。” 谢右的心里咯噔一声,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所幸苏飞也是个眼睛瞎的,能看出他心情不好已经算是两眼5.0超高水准发挥了。 他手指无意识地搅紧了衣角,抿着嘴靠在树身上:“是……是吗?” 苏飞吸溜一口冰棍,说:“可不是吗,你前两天高兴成那个样子,都传你谈恋爱了,你知道那群小姑娘有多伤心吗,老子看着都觉得心疼。” 他捅了捅谢右的腰:“哎!给个准信,真谈了没有?你跟我有什么好装的?” 谢右心里的小人对了半天的手指,心一狠,嘴就没闭紧。 少年郎因为害羞微微垂下头,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耳垂却爬上点丝丝密密的醺红。 “还没追到。” 苏飞嘴里的冰棍“咯嘣”一声咬断了,他艰难地转了转脖子,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谢右偏过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顿时杀气四溢。 篮球场传来一声气震云霄的“卧槽”。 “卧槽!别打了!谢右你他妈!!卧槽别打了!我不说出去还不行吗!” 苏飞躲过谢右踹过来的一脚,看着对面微喘着气皱着眉头、脸却全红了的死党,尤其那双凤眼还带着羞恼的水光,怎么看怎么像被轻薄了的良家妇男。 但是苏飞没别的感觉,反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别冲动啊,大家都是未成年,有话好好说。” 谢右哼了一声。 苏飞拿他祖上八代外加透支祖下八代发誓,绝对绝对绝对不把这件事说出去,谢右的表情才好一点。他是不敢嘴皮子耍贱了,面前这看起来温润尔雅的少年把那个来挑衅的上届高三混混头子揍到哭爹喊娘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喊666来着。 苏飞本人是不太想一边被揍一边被人喊666的。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把片刻前自己的一张贱嘴缝上,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参与谢右的恋爱活动,天可怜见,他其实一点也不想看见恋爱中的谢右,太违和了啊啊啊啊。 谢右看起来不准备灭口了,被饶了一条命的苏飞松了口气,他刚想悄咪咪溜走,就听见他说,“她不知道我喜欢他。” 苏飞看着谢右有些丧气的侧脸,觉得很新鲜,新鲜得让他恨不得把这张吃瘪的脸拍下来印成传单免费发放。 可惜主人公并不知道,他继续倒着苦水,苏飞嗯嗯嗯地听着,听谢右说他追人的心路历程和具体措施。 他听完之后,说:“你这样和跟踪狂有啥区别?” 谢右面无表情,挽起了袖子就要揍他。 苏飞腰杆一挺:“打啊打啊!我跟你说!就照你这个样子追下去,你下辈子都追不到人家!” 谢右一顿,又委屈巴巴地垂下了手。 苏飞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不听老子言,吃亏在眼前。” 他拍了拍谢右的肩膀,“喜欢就说出来啊,大兄弟自信点,你拿镜子照照你这张脸,天底下哪个姑娘你泡不到。” 对方却扯起一个笑,挥开了肩膀上的手。 “哎,你不懂。” 他刚想回一句我怎么不懂了,看着谢右有些忧喜参半的表情,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谢右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寡淡的神情,浑然不在意的模样。 你知道吗,不是所有的喜欢都有好结局,所以我选择什么都不说,因为我也怕受伤。 一下午的课很快就结束了,反正对谢右来说,也不过是在椅子上躺了几个小时,晚自习他直接背着包回家了,班主任和他前脚后脚进出教室,也不管他。 枢纽世界·世界(11) 前两个月不知道吃错什么药连上了好几天晚自习,现在又回到了以前的那副德行,想走就走。 班主任不知道,谢右上不上晚自习,实际上取决于吴琼星期二、四、五上不上三楼交作业和查班级卫生。 复式别墅厚重的防盗门打开后,毫无意外地是一片漆黑。 谢右开灯上楼,把书包摔在沙发上。他灌了一杯凉水,擦了擦顺着嘴角留下的液体,黑如墨的眼睛看向摊在床上的几张照片。 温柔笑着的女孩,阳光下乖巧地垂着头的女孩,领优秀学生证书大合照里的女孩…… 很多人都羡慕他上学能带手机,也羡慕他随时随地都能拿出来玩。他假装不在意地随手拍一张,里头就框住了一位心心念念的小女孩。 谢右把它们洗出来,变成了自己的宝贝。 他轻柔地摸了摸照片中女孩被风吹得翘起来的软发,眼角眉梢溢出绵绵的笑意,躺倒进柔软的床铺里,他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张照片,最后慢慢地,慢慢地,将它放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第二天上学,吴琼面色红润了,进校门的时候脸颊两侧一鼓一鼓的,像在嚼着什么东西,他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抬起修长白皙的手,眯着左眼把手圈成一个环——正好兜住了一个吴琼。 他傻兮兮勾了勾嘴角,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傻逼,轻咳一声后左右看了看。 苏飞走在他右边,一脸莫测高深,自从他知道谢右有了喜欢的人,就开始雷达探测,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女生挖出来,此时此刻,盲生发现了华点。 “你看的方向……”咧了咧嘴,“是不是一班的……” 谢右的心跳慢了半拍,猛地扭头。 “是不是……一班那个班长!”苏飞拍了拍自己聪明的小脑瓜,好像想通了什么,“就是她!上次我还看到你在一班门口……。” 谢右一把捂住了苏飞的嘴,对方跟小鸡仔似地还坚持不懈想要说话,兴奋得像发现了万有引力的牛顿。 可惜砸他的那个苹果现在非常生气,好像在思索为什么当时没有把这个天杀的直接砸死拉倒。 一路回到教室,谢右忍受着多方打量刺探的目光,隐忍地咬着牙道:“不是。” 苏飞,“你害羞了。” 谢右,“……” 苏飞笑了,“别藏了,我都看出来了。那个女生说过高中不谈恋爱,你是不是因为这个不开心。” “……我都说了不是。” 苏飞还想说,看到谢右脸色已经完全变成了打架时候的冰冷桀厉,他识相地闭了嘴。 事实证明,苏飞是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的,中午还没到,谢右喜欢一班班长的消息就喜气洋洋地传遍了大街小巷。 三个年级都炸了,尤其是高二一班。 吴琼后座的班长已经被围了三个课间,无非就是翻来倒去地问,不会吧,真的啊,好羡慕你! 班长脸有些红,一直说不知道不知道哎呀别问了,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很开心的呀。 吴琼握着笔,刷刷地算题,随着位置越来越挤越来越挤,她还是无奈地放下笔,无意识地嘟了嘟嘴。 把卷子折好放回桌肚,她站起身去走廊上透气,双手搭着栏杆,脸颊嫩嫩软软的,看起来乖的不得了。班上几个男生路过,耐不过心痒言语调戏了几下,被她目不斜视地噎回去之后,总算是忍住了上前摸她头发的冲动。 今天意外热闹,因为全校都在说同一件事。 吴琼站了一会儿,刚想走,就听见三楼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往左上方看,回廊里有一个男生正玩了命地跑,边跑边哀嚎。 他后面还跟了一个男生,跑成了一道残影,几秒后就追上了前面那个,随后就是一个利落的飞踢,少年黑发张扬地飞起,露出一张淡漠疏离的侧脸,好看得过分了。 吴琼眼睛略微睁大,看着那个可怜人被踹翻在地,四周传开几乎爆炸般的笑声起哄声,让人头脑发昏。 少年面无表情地继续揍个不停,看着都疼,吴琼面对暴力场面,看起来却饶有兴致,眼睛眨也不眨。 这场单方面的暴打持续了两分钟,神情冷淡的少年揉了揉手腕关节,轻轻勾起一个笑,薄薄的嘴唇稍动,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随后那人转头,好像不经意地看向了二楼走廊的方向。 吴琼和他对视了,那个少年神色微怔,甚至是有些慌张。 是在看……我? 他眯了眯眼,身边却突然传来女生激动的叫喊,“苏飞是不是看你了!他是不是在看你!他真的喜欢你啊!” 吴琼转头,看见班长站在自己身边。 哦……原来如此,她心里想。 然后她礼貌地移开了目光,垂着头看了会儿花坛,就回了教室。 陈圣俊看着那个栗发的女孩微微扬起头,圆滚滚的眼睛看向这里,他视力好,觉得自己甚至能看见那上下扇动的睫毛。 完了,被看到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课间不怎么出教室的女孩突然来了走廊,而且还目睹了他拳打脚踢同班同学的不良面貌。 身后的那位同班同学苏某人艰难地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比了个中指。 苏飞看不到,他惊慌失措,内心已经急的团团转,哭天抢地,和他冰冷的神色相差越来越远。如果上天允许他做一个嘤嘤怪,他大概已经扯着她的衣角急切地摇起了尾巴。 谢右害怕被她讨厌,就像是捡来的小puppy害怕被主人抛弃。 然后,他看见吴琼移开了目光。 他张了张嘴,又无力地低下头,刘海遮住了眉眼。 一班的班会课开在这么一场闹剧之后,注定了静不下来,连一向主持大局的班长都没了主意,她也处在恍恍然状态里,晕头转向的。 在一片闹哄哄里,吴琼突然走上讲台,面色平静地拿起教尺,用力敲击台面的声音瞬间让教室安静下来。 她抬眼,声音严肃而不悦。 “请安静一下。” 整个教室的人愣愣地看着她。 吴琼开口说道,“昨天下午,我放在桌肚里的一盒胃药,在一个课间后突然不见了。” 她边说边扫视着所有人的表情,有人在听到只是一盒胃药之后,露出了有些不解和轻蔑的神色。 苏汉伟继续说道,“我知道一盒胃药无足轻重,但是,今天我丢了一盒小小的胃药,明天别人就有可能丢现金,丢项链,丢手表。我非常信任我们班里的同学,可是盗窃这种事情,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难道一定要等到事态真的严重了才知道覆水难收吗?” 她一只手撑上了讲台,带着不容抗拒的气势,像利爪的猫科动物。 “所以,我已经向老师申请了调教室的监控录像,这件事,绝对要严肃处理。” 吴琼说完之后就回了自己的位置继续刷题,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她根本没准备商量,就是宣布了一下。平时看她乖惯了,一露出爪牙,倒也新鲜。 班长轻轻戳了戳她的肩膀,小声地说,“怎么会不见了?” 吴琼偏过头,隐约可见嘴角翘起的小小弧度,她涂完最后一个答题卡空格,回头认认真真地看着这个一直很照顾自己的班长。 她白白嫩嫩的手扒在椅子的靠背上,却是不答反问,“你喜欢谢右吗?” 班长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她圆滚滚的眼睛,“啊?” 吴琼又问了一遍,班长才红着脸摇头。 “我高中不谈恋爱的,而且,谢右他平时有点太……太吊儿郎当了,我爸妈也不会同意我跟他一起……” 这姑娘的脑洞十八弯,不知道拐哪儿去,连家长都见上了。不过说来说去,态度也很明确,要是谢右真对她有意思,恐怕也是苦逼的单恋,班长在感情这方面看起来挺没主意,其实内里反而是个认死理的主。 吴琼安静听班长说完,抿出了一个软软的笑。 晚休的时候班上一个男生唯唯诺诺地敲了办公室的门,说辞不外乎是自己也不舒服,看到吴琼桌子里有胃药就拿了,没有坏心思。 这男生就是午休被她说得摔门而出那位,班主任说了他一会儿,又让他单独去跟吴琼道歉,事情就不闹大了。二班班主任还感叹,说吴琼这小孩机灵啊,拿调监控直接把人诈了出来。 不出所料,吴琼在晚自习开始前如愿以偿地拿回了写着自己名字的胃药盒。 她拆开看了看,随后漫不经心地抬眼,“同学,你是胃不舒服,不是嘴烂了不能说话,跟我说一句就这么难?” 那男生低着头,吴琼估计他正在磨牙,特地选在阴测测没人来的天台,该不是想把自己揍一顿吧?要真打起来,她一个娇弱的女子可打不赢他。 吴琼这么想着,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在霞光里看起来格外灵动可爱,刚想开口再贫几句,楼梯口突然冲上来一个人。 黑发少年刚从校门口的篮球场狂奔而来,汗水顺着脖颈流进起伏着的胸膛,余晖似乎贪恋他黑沉沉的眸子,染得它们流光溢彩才满意地退场。 他赶上了天台的最后一丝暮光,随后走廊就逐渐暗了下来,少年就站在那里,强势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吴琼。 吴琼被这存在感强大的视线刺激到了,微微皱着眉头,倒很像是受了欺负要哭出来。 男生立刻觉得那个黑发少年看过来的眼神都不对了,对方把额发撩了上去,再看过来时,一双凤眼上挑得冷厉桀骜。 少年深吸一口气,扭头对呆呆站着的吴琼动了动嘴唇,“你出去。” 吴琼不听,反而上前一步,对方似乎没料到他的举动,愣了一秒后飞快地向阴影里退了一步。 “谢右是吧?”吴琼站在还未完全昏暗的淡墨色天空下,友好地弯了弯眼睛,“这个人虽然喜欢班长,但是班长不喜欢他,平时话都说不上几句的,你犯不着,为了他挨处分。” 谢右没说话,他的视线胶着在了她手里拿着的胃药上。 旁边的男生看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吴琼把他喜欢班长的事抖给了谢右,他几乎迅速地就掌握了事情动态,自然而然地就觉得谢右是专门为了班长来揍自己的,只想赶紧走。 于是他急忙走上去,恭敬地道歉,“吴琼,我不该拿你东西的,我道歉,你看晚自习也要上课了,我就先走了,有事下次再说吧?” 话尾明明是商量的语气,但是脚底却抹了油,男生麻溜地消失在了天台上。 谢右已经不准备管那个男生了,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这个胃药……” 吴琼突然抬起头,目光像开了锋的刃,却看不清在暗处的对方的表情。 她思索了一阵,突然就笑了,冲谢右扬了扬手中的药盒,“恩,我的胃药,怎么了?你胃不舒服吗?” 谢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女孩柔软的头发被清凉的夜风撩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天台上可见开始绵延起橘黄色亮光的公路,那些星星点点的汽车雾灯像打翻了的橘子汽水,慢吞吞流淌着,在谁的瞳孔里汇聚成一片巨大的星河,然后,又遥远地寄存在谁的夏夜里。 眼前的景象模糊了少年的感官,让他几乎要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他的心脏开始清晰明快地跳动,频率快得令他害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好像……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更喜欢一点。 更喜欢,是多喜欢呢,还要多喜欢呢。 吴琼慢慢走向他,和他擦肩而过,与此同时,他听见他们学校的晚自习上课铃声恰好响起。 谢右在天台上站了很久,回过神的时候,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夜风牵着他的衣角。 少年突然后知后觉地呼吸急促起来,睫毛慌乱地上下颤动,随后他慢慢蹲下身,把头埋进了臂弯里,脸颊红得发烫。 他抚上自己的心口,低低地咒骂:“怎么还……跳这么快。” 谢右又保持这个状态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最后自暴自弃地仰躺在了天台的水泥地上。 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星星开始一颗一颗亮起来,几十年,几百年,几亿年都没有变过。 他小时候因为太孤独,喜欢数星星,从东边数到西边,数来数去,他自己反而是最孤单的那一颗,那些好看的星星,都离他那么那么远。 他长大了,从另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了细碎漂亮的星星,可是,它们也离他很远。 他伸出手,隔着亿万光年描摹那些安静而又古老的行星,像在抚摸他喜欢的少年的眼睛,以那样轻柔深情却又不自知的力度。 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谢右的理智从恋爱脑里挣扎着爬起来。 诶,好像哪里不太对来着? 吴琼下了天台后直接去了教室办公室,询问班主任什么时候才能去查监控。 班主任闻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吧,我们班的摄像头上个礼拜坏了,这两天正在报修。” 她噢了一声。 “人都查出来了,事情就这么算了吧,对班里也好,你说呢?” 吴琼点点头,班主任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一班总是话很多的那个男生居然安静了三节晚课,让管纪律的班长很惊讶,课间记考勤的时候还小声嘀咕了几句。 吴琼收数学晚练,正好收到她的位置上,突然停下来对她认真地说,“我觉得谢右真的挺喜欢你的。” 班长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反应过来后耳根都红了,气不过地笑着拿笔敲了敲她的头,“他们闹我也就算了,你居然也来添乱。” 吴琼也笑了。 放学的时候,她因为练习册没拿折返回教室,再出校门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半了,她家离得近,所以平时都是步行,此时路上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蝉鸣声。 吴琼背着书包,静静地走着,夏日蚊虫开始多了,全飞舞着绕在灯泡旁边,投下的影子时大时小,怪瘆人的。 她过一个拐角后,要进一条没有路灯的小道,将要踏进黑暗前,她却没有继续走,而是转过身看向了身后。 昏黄的灯光投射在地上,道路很空旷,一个人也没有,海棠花树轻轻地抖着枝桠,晃下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被夏风卷着落在路中央。 吴琼在原地停留了半分钟,之后才回头,脚步声渐行渐远。 四周重新变得静悄悄,黑发少年从茂密的海棠树上跳下来,表情复杂地拍了拍身上的花瓣。 刚才慌慌张张的三步上树,他初中被一群人堵在巷子里的时候都没那么狼狈。 少年的身姿被灯光勾勒得愈加出挑,他站在树下,被随之而来的海棠花瓣笼罩住,像落了场淅淅沥沥的雨。 半响,谢右取下被他睫毛勾住的一片花瓣,放在手心里,对着她离开的方向轻轻吹了口气。 谢右第一次见到她也是在夏天,也是这么个火炉一样的季节。 然而那时16岁的他天底下活得最没心没肺,他无拘无束,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入得了眼,也没什么讨厌的东西在揍了一顿之后还能晃荡在他跟前。 眉眼精致,面容白皙的少年站在军训的队列里,和周围晒成一圈煤矿工人的男生相比,干净得宛若一合上好的和田玉,然后扑通一声,站他旁边的一个男生突然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男生们竭尽所能地憋着笑,虽然要目不斜视站军姿,其实余光都瞟到了脸色黑得如同煤炭的教官身上。 “报告!”谢右被墨绿色迷彩服包裹着的胸膛微微震动,“苏飞晕倒了!” 教官挥挥手,示意赶紧抬走,谢右俯下身,架起他的一只手臂,半拖半抱地把他扶到医务室。 护士和校医都是实习小姐姐们,一看又是那个小帅哥背着同学来了,一整个医务室都笑了,谢右把苏飞放到床上,随手撩了撩汗湿的刘海,又礼貌地笑了一下,才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水灌了几口。 校医边往吴琼裸露的手臂上涂酒精边碎嘴:“啊呀,你们现在的女孩子呀,肯定平时不好好锻炼的,三天晕多少回了,还有那边那个,走个正步还能把膝盖摔破了,皮么嫩得要死,一摔就摔出那么大个血窟窿,吓死个人了呀要,刚送来的时候还以为怎么样了呢,一看就膝盖破了,真是公主小姐。” 吴侬软语骂人也带几分嗔,谢右喝完了水,眉眼冷淡地站在床前,看到了坐在房间右边凳子上的“小公主”。迷彩服穿在她的身上稍大,袖子还往上挽了两格,左腿的裤管松松垮垮被拉到膝盖上方,露出整条匀称笔直的小腿。 伤口看起来确实很严重,衬着周围嫩白嫩白的肌肤,破了皮的那一块特别骇人,尤其还被涂了红药水,妖冶得像在膝盖上开了一枝烈红色的玫瑰,谢右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护士也看了好多眼,心疼得不得了,对那个女孩说,“吴琼是吧,姐姐帮你上药了,有点痛的啊,痛了就跟姐姐说。” 叫吴琼的女孩点点头,上下扬起轻微乖巧的幅度,让他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 白色的药粉轻轻抖在撕裂的伤口上,融化进暗红色里,他清晰地看见女孩淡色的唇立刻微微抿起,抓在椅子边缘的手也用力到发白了,看起来似乎挺疼的。 校医刚刚料理完苏飞,偏头一看,吴琼正疼得像猫一样弓起背缩在椅子上,急忙叫停,“哎呀,小周你撒这么多干嘛呀,表面匀开一层就好了。” 小周连忙收手,药粉还是撒出去几束,全糊在了吴琼的膝盖上,她这才受不住闷哼了一声,极快极轻,往人耳膜上呼了口气,痒痒的。 谢右的心里扑通一声,心脏这一下跳得格外重。 他奇怪地垂下眼睫,觉得自己是不是被日头烤出瘾了,不晒还浑身不舒服,怪欠的。 谢右压下心底的异状,重新回到队列,火辣辣的阳光烘烤着水泥地,活脱脱把人滋成了铁板鱿鱼,加点孜然都能上桌了。有女生撑不住了,就看看他来解暑,他在烈日下白得发光,岿然不动的模样被抽象成了冒凉气的冰雕,有神智不清的甚至都想冲上去抱着舔一舔了。 可谢右本人也热到发昏,还比刚才更热了,他脑子里不断浮现那条白嫩的小腿和淡粉色的唇,还有那声轻哼,它们轮番上阵侵略他的脑壳,不消一会儿又拼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坐在椅子上,弓着背很疼的样子。 “吴琼。” 谢右动动唇,无声地念了一遍他听到的名字。 好烦啊。 因为年龄原因,琢磨不透很多情感,但少年心性,过一出算一出,站了一下午后他立刻把那个女生抛在了脑后,继续当他的混世魔王。 傍晚,苏飞终于“醒”过来,柔柔弱弱装了半天衰,成功免了明天的站军姿,让教官气得骂了五分钟的娘。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学校组织汇演,六天晒到脱皮的新生们洗了个澡,又生龙活虎了。二十来个班搬着凳子坐在台下,人声鼎沸,女孩子们披着头发,洗发水香味飘的到处都是,随后就是你撩我,我撩你,还未进入高中的憧憬萌动兴奋快活地发酵在空气里。 谢右作为新生报到就出了名的校草钦定选手,哪怕在漆黑一片中也吸睛无数,他就穿了条黑t恤,一双长腿懒散地挂在旁边的空椅子上,手搭着靠背,丹凤眼在夜里格外有些勾人的意味,随便一挑都是肆意风流。 坐他前面那个男生吊儿郎当地晃着椅子,张扬地冲看过来的姑娘露出一个笑。姑娘们飞快地回过头捂了捂心口:咦,这个人一笑好像也有点帅是怎么回事? 苏飞把椅子晃到后方,“有几个班的结束了之后要带人堵你,你听说没。” 谢右没什么兴味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半眯起来。 “你待会下手轻点,别又把谁谁谁打出什么毛病来,到时候我还得回去求我爸帮你解决。” 谢右歪在椅子上,看起来都快睡着了,苏飞没好气地踹了一下他的椅子腿,他才不情不愿地半睁开眼,目光都没什么焦点,说话慢吞吞的。 “是他们来招我,又不是我去招他们,下手轻重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然你去跟他们说说,别来爷爷我这儿找罪受了呗。” 苏飞一想,也对,这帮龟孙就是欠打,闲得蛋疼一定要惹到他头上来,眼前这尊活佛在一中的事迹他们又不是没听说过,还非要作。 这么想的话,苏飞看了看安静闭着眼的谢右,突然觉得其实他这么多年也很不容易,每天都忙于应付各路傻子,出手还得多加慎重。 “同学,麻烦让一下。” 有些糯的奶音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让谢右睁开了眼。 一张熟悉的侧脸出现在他眼前,四天未见,谢右讶异于自己偶尔灵光的记忆里。 大概是因为,眼,耳,唇,鼻梁,还是那副让他惦记的鬼样子,甚至于一根头发丝都让他十万分的“痒”。 面对她直白的直视,女孩皱了皱眉,很明显地感到被冒犯了,但是一片黑暗里又看不清谁是谁。 谢右能清楚地看到她吃瘪的样子,开心愉悦地勾起了嘴角,没想到下一秒对方就抬起腿,直接跨过了自己。 夏季轻薄的布料相互摩擦了一下就飞快离开,轻碰的触感像触了电,激得他立刻收回腿。 他懵了一会儿,狭长的凤眼少有地呆里呆气。 刚刚谢右想好了的,如果她要跨过来,他就把腿往上抬,让对方尴尬地卡在他腿中间,走不上前也退不下来,他搞不清自己只对于未蒙几面的女孩没来没头的捉弄心思,更搞不清,女孩的腿和他的相触时,脑子里为什么会轰然炸开,胸腔里又挤满了让他想要夺路而逃的东西。 苏飞隔天听说,那帮约好去堵谢右的人被揍得格外惨,脸上开花,其中一个肿的都没法看了,被抬去医务室的时候脸上还有一道鲜明的鞋印。 集体搭校车回校的时候那几位好汉都没能到场,反而是谢右好好地站在了队列里,穿着来时的便装,还是那么白。凑近了看倒是能看到他嘴角擦破皮的伤痕,可惜完全无损美貌,还平添了几分凶残冷漠的狼崽子气息,谁来都要被咬下块肉,剥掉层皮。 不管那群倒霉蛋是为了哪个漂亮妹子来堵人,看起来都起了反效果。 谢右面无表情地站着,阴沉得可怕,他看向一班的方向,手缓缓抬起,大拇指擦过了嘴角的伤口,细微的动作无端彰显出几分猎者的高高在上。 他此刻悄无声息地对着吴琼露出了獠牙。 而这个愚蠢呆楞的女孩,显然不会知道自己从那天开始就被盯上了。 中二少年谢右单方面的宣战示威没有对她的日常生活产生任何影响,毕竟他自己每次都只是远远跟在后面,既没麻袋套头,也没乙醚绑架,而是像个傻子一样,每天每天在晚自习下课后跟在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 他不像是个要寻仇的,反而像个全职保镖。 他自己也奇怪啊,真正和吴琼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手并不想握成拳头朝对方脸上砸过去,反而更想舒展开,指骨关节僵硬地要握住前面那人垂在身侧的手。 握住了之后呢? 谢右弄不明白,所以只能一天天地这么跟着。 直到他能完整地记起吴琼穿的每一件衣服,和对方回家路上的二十八个路灯,他才惊觉有哪里不大对劲,他消停了两天没去关注吴琼一丝一毫的消息,却食无味事无心,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舒服的。 不舒服,那只能打架了。 那场架是他从小到大打过最狼狈的一场,高三的五六个人把他围在小巷里,其中两个手里拿着棒球棍。 他踹在了最后一个扑过来的人的肚子上,力道大得让那人直接摔在墙根捂着腹部叫唤。 随后他突然后脑一痛,被棒球棍打得整个人前倾了半步,他站在原地摇晃了一下,感到耳鸣没那么重了,转身一拳挥在了那人的脸上。 对方被这用尽全力的一拳打得歪倒在地,吐出了口卡在喉咙里的污血。 谢右的眼神冰冷可怖,他踉跄着拽起那人的衣领,轻轻咧了咧嘴。 “别找死。” 谢右倚在墙边,摸了摸头发,触手一片猩红粘稠。他深吸一口气,头后仰着靠在墙壁上,任由血液顺着面颊流下。 头顶上,深巷圈住了一小片天空,几颗星星开始亮起来,一如既往地清冷高悬。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偏过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踏月而来,从来不知道,星星这么美丽的东西,也是能成为背景板的。 他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面朝着小巷外群星烁跃的墨蓝色天幕,就这么看着她走过来。 谢右在那道身影迫近之时低下了头,只能被看到衣服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和狼狈翘起的发梢。 脚步声停了一会儿,又渐行渐远。 谢右终于再次抬起头,重重地咳了几声,抹了把脸上的血。 他费力地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扶着墙根捡起了自己的书包,摇晃着走到巷口。 一包印着小熊的纸巾正静静地躺在地上,被月光镀了层银。 谢右站了很久,最后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拾起了这包纸巾。 捉弄是因为在意,心烦是因为怎么看都觉得可爱,焦躁是因为对太过强烈的感情无所适从,想握住手是因为不想跟在后面,而想从此以后能并肩一起走。 我没告诉你,抬起头看星星的时候我在想,好痛啊,吴琼,真的好痛,我刚刚好像,好像忽然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想你。 我是不是,喜欢你啊。 风吹起女人的头发,温柔的身影倒映在幼子的眼睛里,太过遥远的梦境模糊了她的面容,看不清她嘴角的笑意。 “我走啦,小右要乖乖跟着爸爸,不可以哭,不可以闹,不可以惹爸爸生气。” 有只手拉住了她的裙角,却被她轻轻拂开。 “哎,别哭呀,我刚刚是怎么说的?三,二,一,收!” 小孩憋出一个哭嗝,把她逗笑了,女人蹲下身摸了摸小孩的头,一张明艳的脸逐渐清晰,特别是眼睛,世人难生她一副丹凤眼,恰成美人。 “这样吧,小右去跟爸爸说,说不想让妈妈走,妈妈就不走,好不好?” 小孩愣了一下,突然间破涕为笑,边点头边抬起手擦脸上的泪,可再一个恍神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没有女人,没有小孩,什么都没有。 “骗子。” 垂着头的少年如是说道。 补课到了最后一个礼拜,学校里那两棵百年银杏都被烤蔫了,由此可见今年的夏天有多夸张,不禁让人怀疑自己站在正午下两分钟就会当场毙命。 苏飞怕热的毛病越来越严重,连出教室门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向老师申请把座位调到空调正对的地方,天天一副要抱着空调过下半辈子的惨状。 谢右坐他旁边,一整天都是双目无神看着黑板的得道飞升境界,嘴脸德行糊弄了语文老师,猛夸他上课难得认真听讲了,走近一看,桌上摆了数学书英语书物理书生物书,就是没有语文书。 嘴边的赞词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就被陈圣俊打脸,活像吞了只死苍蝇。 “哦,老师。”他慢吞吞从桌肚里扒出本语文书。 “哼。”语文老师鼻孔出气,拎着课本回头,“我看有些同学就是不想学,不想学来学校干嘛?爸妈送你上学不是来混日子的!现在还没到高三,我就看出来哪些同学连大学都考不上!还一天到晚抖啊抖的,能弄出点什么名堂来?” 有几个唾沫星子溅到了苏飞的桌上,他龇牙咧嘴了半响,才颤颤巍巍地抽了几张纸疯狂擦起了桌面,边擦边小声念叨,“别喷了,别喷了,别喷了我日……” 语文老师把书一放,手撑着苏飞的桌子,看这架势是想搞个讲座。 “你说差距怎么会这么大呢,你看看特优班,哪个不是顶顶聪明的人,他们松懈了吗?他们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吗?人家脑子又灵光,学习又用功,上课积极得不得了,我还不教他们班呢,见到我的时候打招呼比你们都勤快。” 谢右点点头,一脸诚挚地说“阙氏”。 “是吧?是吧?连谢右都说是了,你们想想啊。这个差距,好好想想自己要怎么弥补,还剩下一年时间,是不是要更加努力……” 吴琼上学期期末考试好像全年级第五来着,就是这么厉害的呢。 下午生物课说是有个新代课老师,大四回母校实习,顺便代了原来生物老师的产假,班里的女生已经探了一上午的八卦了,统一得出的结论是——新老师不仅年轻,还是个小帅哥。 虽说自个儿班里的谢右是个大帅哥,大家平时都只敢远观,确实有亵玩的念头,也不太能上手,帅哥代课老师的诱惑力太大了,毕竟哪个青春期的小女孩没有想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师生恋呢? 苏飞好蔫啊,在听说那个实习教师是男的之后更蔫了,他期待的是长腿长发笑起来有小酒窝的清纯女大学生,眼下连最后一点乐趣也被剥夺了,他就只盼着剩下一礼拜的课赶紧结束。 枢纽世界·世界(12) 终于,被期待已久的代课老师迎着全班女生的春心萌动踏进了三班的门。 未见其面,青年不急不躁地捧着书,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修长的小臂,手腕直至每一处关节都利落分明,刀削斧劈成的干净线条。 众捧心少女眼都直了,小道消息诚不欺我哇! 新老师面容尔雅,不言自带三分笑意,一笑起来又像二月暖风化冰雪,山泉水潺潺缓缓地流。 所以说,脸是一回事,气质又是另一回事,第一眼见了皮相,那二三四眼都是一样的,皮相能易,气质才是求不得的东西。 青年把书放到桌上,挑拣出一支粉笔,随后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三个字,是极随意的行楷。 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温雅:“同学们下午好,我是新来的生物代课老师,这是我的名字,大家可以叫我。” “莫老师。” 下课铃这种天籁之音,还从来没被嫌弃过,然而在莫老师春风化雨一样的讲课氛围中,它该死的出现了,那么该死的不合时宜。 莫翰写板书的手顿了顿,又利落地补上最后一个“脱氧核糖”,侧开身笑意盈盈地回头,让出了满黑板的知识点。 “那么,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莫翰放下手里的课本,“下了课之后,麻烦课代表到我的办公室去一趟,在二楼回廊最左边。” 生物课代表是个女生,满眼星星地点头。 “好的,下课。” 苏飞突然站起来:“起立!” 整个班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全都齐刷刷跟着他站了起来,谢右在睡觉,被苏飞没头没脑又中气十足的一声喊得激灵了一下,差点摔下地。 莫翰也被这个阵仗搞懵了,看向后面那个目光炯炯的高个儿男生,试探性地顺着流程往下走:“那,同学们再见?” 全班整齐有力地回应他:“老师再见!” 教了一年的任课老师看到了估计能气晕过去,苏飞这兔崽子什么时候要有这觉悟,他们都能少短几年寿。 莫翰接受了此等殊荣,干笑了几声,抹了抹手腕上沾的粉笔灰,又收拾教案和讲义,假装没看到下面骚动不已的小姑娘们,和苏飞。 坐第一排扎着小马尾的女孩在众多翘首以盼下,鼓起勇气开口:“莫……莫老师。” 莫翰恩了一声抬头,嘴角还是含着笑,女孩的脸蛋立刻变得红扑扑的,带着美好天真的稚气。 “那个,可……可以留一下您的联系方式吗?” 班级顷刻间安静下来,几十只耳朵恨不得贴到莫翰身上来。 年轻的生物老师叹了口气,既宠又无奈:“这样吧,你们这个礼拜好好听讲,等补课结束的时候,我就把手机号码写给你们。” “啊——”鬼机灵鬼机灵的学生们拖长了音调以示不满。 莫翰笑眯眯地已经收拾好了书,站在讲台上敲了敲桌案说:“这个没得商量。” 随后他走出教室,剩下半句话轻飘飘地散在空气里。 “现在的高中生啊,不要总想着搞事情嘛。” 谢右还余惊未歇,苏飞就凑过来了:“你手机借我用一下。”他顶着大佬黑沉沉看过来的眸子,不安地咽了口口水:“快点。” 谢右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移开了眼睛,憋出一声滚,他倒是不稀罕手机啊,但是手机锁屏是吴琼。 两人各怀鬼胎地琢磨心事,最后苏飞屈服了,踹了踹前桌男生的椅子腿:“那什么,你笔记抄了吗,能借我看看不,我近视,看不清黑板。” 那男生心说这都两年了你终于发现自己近视了?那平时上课看的都是个鬼啊你。可虽然心里这么骂了,给还是要给的。 苏飞接过笔记本,翻了半天翻出一本没用过的本子,用狗爬字抄起了知识点。 这个大课间完了之后就是两节数学课,班里越临近上课越是死到临头须尽欢的闹腾,走廊里基本上没人,因为太热了,上个厕所都要出头汗,可偏偏有人喜欢呆在走廊上,比如谢右。 他很白,连带着脸,脖颈,锁骨,露出来的两截手臂,在日头下都要发光了,让坐在窗边的女生围绕陈圣俊的美貌展开了一系列日常对话。 “睫毛真长,鼻梁真挺。” “我都看了两年了,看他侧脸还是觉得帅。” “比起莫老师呢?” 她们对视一眼,因为这句话开始了相当火热的莫派和谢派之争,不消一会儿,战线就开始扩大到整个班级。 主人公之一的谢右正倚着墙,手里的饮料瓶已经被捏得变形了。 那个新来的代课生物老师,已经在二楼回廊和吴琼聊了五分钟,并且,刚刚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可怜的塑料瓶发出了一声濒死的尖叫,伴随残忍的咯吱声,它的关节被彻底扭曲,最终殒命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下。 莫翰和吴琼已经半年没见了,他觉得这个“干妹”的小脑瓜好像又机灵不少,难怪这么讨人喜欢。 吴琼撇了撇嘴,针对刚刚的摸摸头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摸一下给钱谢谢。” 莫翰对着她低下头,温柔无害地笑了:“没钱呀,不然你摸回去。” 吴琼呵呵笑了一声,完全知道自己认的这个干哥切开是黑的,没想到最近黑得都能出墨了。 莫翰哎了一声,刚想说今天晚上要和她一起吃饭,就看见一个容貌出众的黑发少年站在走廊尽头,神色极为不善。 突然嗅到了一股子醋味儿,也不知道酿了多久了,冲得很。 莫翰微微挑眉,像发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一样兴味浓浓。 “诶,那不是我代课班上的学生吗。”莫翰笑了,“叫什么来着?” 吴琼一脸无聊地看着他。 “啊!”莫翰突然醍醐灌顶的样子,“叫谢右。” 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吴琼在听到那个名字后突然回了头,和走廊尽头的少年对上了眼,随后对方写在脸上的不悦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慌乱和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害羞。 如果谢右的耳朵尖没红的话。 一年前 海棠快败了,三三两两的残花缀在枝头,只余满地粉白,夜间来不及清扫,风一吹就铺了整条花路。 谢右双手插袋慢悠悠跟在吴琼的身后,他慵懒地舒展着眉头,踩过那些花瓣,眼中缱绻了开过盛季的海棠,都没有前面那个女孩来的半分令人心悦。 他已经五天没见到她了,谢右也不大想被对方看见自己头裹着纱布的模样,却又熬的心焦,就找了个机会从医院里溜了出来,面色还有些苍白。 迎着路灯把他的小猫送回家,又看着二楼的灯亮起来,他才倚着墙壁缓了会儿头痛,嘴唇毫无血色地沿着原路返回去。 快走到校门口时,他幸逢稀客。 两道汽车雾灯穿过黑暗,在仍然滚烫的夏夜里交织出了冰冷色泽,车身印出的巨大影子闯进掩入夜色的古树之间,张牙舞爪地撕裂了画面,半边天幕,半边铁蹄。 谢右慢慢眯起眼,感到视线内出现了一团一团光晕。 远光灯突然被关了。 “谢少爷。”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主驾驶位打开车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先生让您上车。” 走廊尽头的少年一个侧身消失在了楼梯口,吴琼这才转过身。 她回头,发现莫翰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脸上满是温柔的戏谑,“认识?” 吴琼眨了眨圆滚滚的眼睛,说:“见过几面,怎么了?” 天边的云飘飘忽忽,也没眼前这女孩的心思难猜。 莫翰眯起眼睛调笑:“没怎么,长得真帅,是校草吧,好多小姑娘喜欢的那种。” “关你什么事,好好教你的书,堂~哥~” 最后两声拉得特别长,音色又软糯,和撒娇无异。 谢右靠在走廊墙壁上,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宇宙无敌大傻子。 那是吴琼她堂哥,她!堂!哥!四舍五入一下相当于见家长了,而自己刚刚干了什么?! 他回想了一下,觉得给吴琼家里人的第一印象已经告吹了。谢右又突然想起今天在莫翰的课上自己一个人睡得开开心心,连苏飞都醒着。 他顿时心如死灰。 晚自习下课,莫翰和吴琼顺道一起回家吃顿夜宵,被养父母拉着家里长家里短了好久,天晕开大片大片墨色,闷热渐渐散去,凉爽宜人的夜风漾过窗外的海棠。 游母正在洗水果,唠唠叨叨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琼琼也考到星大就好了,正好翰翰准备继续读研的吧,跟着哥哥也能相互照顾照顾。” 莫翰笑了一声,说:“那要她愿意的呀。” 吴琼的嘴里塞着小番茄,手里还抓着两个,像屯粮的仓鼠。 “不愿意。”她认真地看着电视,“我还没想好考什么大学。” 游母把洗好的车厘子端到客厅,顺便疼爱地敲了吴琼一个脑瓜子,可轻了,不舍得用力。 她把车厘子推到莫翰的面前,又抽几张纸擦了擦手上的水,“星大也比较难考。” 吴琼咽下嘴里的小番茄,俏皮的头发随着转头而微微晃动。 “考得上,但我还没想好。” 莫翰“哦”了一声,笑意掩在眼镜下。 饭后,她和莫翰走在路上,二人一前一后,也不急,就这么慢悠悠走着。 莫翰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她学习上的事,她也像模像样回答。 他突然转了话头,从语数英物化生猝不及防地跑偏:“小琼,高中里有没有喜欢的人?” 吴琼踩到了路上的一根树枝,生木清脆地应声而断。 “没有。” 她平静地对上吴琼的眼睛,后者正弯着嘴角,难得要抓住的一点清明却像树叶上残留的雨露,风一刮,就翻了。 无论是什么,他们都博弈过很多次,大事小事,都能当成一个局来互相设套,而此时她能明显嗅到,莫翰有占据上风的资本。 “小琼,你很聪明,从那时候就很聪明,所以,不可能连人类的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啊。” 说完后,他就笑盈盈地挥了挥手,示意别送了,徒留她一个人被笼罩在夜色中,皱着眉。 补课还剩两天结束,三班和所有心焦脑热的同级背道而驰,乖乖地坐在教室里做生物随堂练习。 笔尖的刷刷声混杂在空调运作声里,莫翰坐在讲台上,袖口挽起,正在批改昨天的生物作业。 没一会儿,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填得满满当当的试卷,苏飞挑了挑眉,单手撑着讲台,青少年初具威压的气势铺天盖地而来。 莫翰拿过试卷,手里的笔不小心在卷身上拉出几道朱红的线,他有些抱歉地抬起头对苏飞笑了笑,却看见这小孩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挑衅,嘴角勾起一个嚣张的弧度,把他从上打量到了下。 这可不太好。 莫翰索性把笔帽盖上,“速度很快,下去自己看书吧。” 苏飞没动,对方的嗓子像浸了冰水,听着舒坦至极,他半边身体都倚在了讲台上,懒散得骨头都酥了:“老师不批吗,批完了我下去改。”改完了还来找你。 莫翰笑了,“我现在不批,等收好试卷会统一批。” 谢右正老老实实地翻书做题,还是比苏飞慢了几分钟完成,他顶着一张冷脸把试卷交上讲台。三班刚开始还会奔走相告说陈向二人从良了,多上几节课就发现,原来,只有生物课他们才当人。 莫翰摩挲过写得十分工整的名字,“哦……谢右。”他扶了扶眼镜,“你认不认识吴琼啊,一个在特优班的同学。” 谢右脸上的冰渣子扑簌簌掉了一地,他吞了吞口水,艰难地开口。 “我……” 莫翰却“盖棺定论”:“你们认识,绝对的。” 谢右愣着一双漂亮的凤眼。 莫翰看他那样,差点没笑出来,“搞不懂你们现在的小孩子,一个两个都扭扭捏捏的,问个认不认识都这么麻烦。” 顾及着还是在课堂上,莫翰压低了声音,又示意他走近些,谢右照做,明明一副狼崽子样,却乖得如同小狗。 莫老师贱兮兮起来也气质清隽,他说:“吴琼算是我堂妹,我看啊,她对你挺上心的,怎么就互相装起不熟来了呢。” 真是有悖师德,造孽啊。 莫翰在心里叹了口气,还准备给他的脑子开闸泄洪。 “你放学后送她回家有多久了?你真没发现,她总是故意绕远路啊。” 谢右脑子里跟放了场烟花一样噼里啪啦,各种情绪纠到一起,又像水炸弹一样四处溅开。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谢右下讲台还是懵的,一回位置就被苏飞逮住了。 他问:“你跟莫老师聊什么呢聊这么久?” 他抿着薄唇,耳根处攀爬上几抹粉色。 苏飞一看,脸色就诧异了,“你们聊什么了,还能聊脸红?” “没什么。” 谢右声线平稳,微微阖上眼帘,深吸一口气,两口气,三口气。 不行。 他猛地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一班也在上数学课,教导主任讲课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一节课喷的唾沫星子能淹死第一排的学生。上他的课睡觉是最方便的,因为他眼神不好,还不爱戴眼镜,看人必须要眯眼。 “吴琼。”教导主任眯着眼睛看第三排的某个女生,“这道题你来讲一下解题思路。” 女生半梦半醒中,被吓得立马诈尸。 其实不分特优班还是普通班,上课睡觉的美妙诱人之处都是一样的,尤其特优班脑瓜灵光的多,除了竞赛题以外,基本不用听,数学课倒头就睡,补觉。 而吴琼是睡得最肆无忌惮的那个,她突然被点名也不慌不忙,顶着睡乱的短发就开始机械地报解题过程。 教导主任时不时在吴琼的棒读中点几下头,等她念完了还不吝啬赞美之词:“精彩!请坐!” 吴琼坐下打了个哈欠,眼睛里都沁出了迷蒙的雾。 后座的窸窸窣窣声逐渐变大。 “谢右在窗外诶!” “他真的一直在看着这里啊!怎么回事?” “他干什么?!哇!不会是等着下课表白吧!” 越来越多的视线向窗外聚集,教导主任没发现他的学生们眼珠子已经不在黑板上了,虽然以前也不在。 面容白皙的少年身姿挺拔,低垂着眼睫看向教室内。 还有五分钟下课。 吴琼听到了,但她没转头,大概是因为没有必要,正巧身后的女生们早就安排好了一场离经叛道的盛大告白,她半撑着脸,索性听了下去。 进展太快了,两分钟就已经说到该怎么拒绝谢右并且礼貌地表示以后还可以做朋友这一环节。 一中的下课铃准时响起,一班的数学老师也不负众望地拖堂了。 谢右看起来极有耐心,眉眼浸润在阳光里,像一幅色彩浓丽的油画,又像开得最好最艳的花,枝叶茎节融化在脉络里纠缠的血管中,正燃烧着他所有的热忱。 以身作玫瑰,他从来孤注一掷。 他不记得曾对谁说过,他的时间都是抢来的,一秒都不该浪费在无关的人或事上。然而,却记得那时的夕阳透过几滴圆润饱满的泪珠,折射出欲挽天色颓势的光。 那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无端想起了刺破夏夜的汽车雾灯和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来,它们硬生生剜去了他的心头肉,很多年。 室内室外的气氛都愈演愈烈,谢右周围一圈一圈聚起人,又不敢靠得多近,都叽叽喳喳地围在几米开外。高一高三望风而来,两边的教学楼走廊上也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不出多久,三个年级的教导主任办公室都得出动。 数学老师把书一放,开始布置作业,可学生们的心早就飞到窗户外面的男生身上了,他靠在围栏上,白玉一样的脸被照得微微发亮,连每一根发梢尖都吻足了日光,碎尘像散落的细琉璃渣子,轻柔地围绕在他身边。 谢右是长得好看,但他在阳光下最好看,这样好看的少年,也不知道要便宜了谁。 吴琼勾了数学老师报的题,周围的都没心思干这事儿,连数学课代表都在对着谢右流口水,男的。 她呼出一口气,把桌上的书摞了摞,就听到门外的骚动又大了一度。 她偏过头,却看见谢右拿着手机,目光一寸一寸冷下来。 如果说他来的时候眼里都是缱绻的思慕之情,那么现在已经看不见哪怕一星半点,只余阴沉暴怒,翻搅着那双眼睛。 “喂!喂!!谢右!”苏飞从挤成一团果酱的人堆里奋力探着头。 手机被突然一记猛砸摔在了墙壁上,四分五裂。 谢右的脸上因为盛怒而泛起几近病态的红,他迈腿靠近走廊,熙攘的人群立刻像退潮一样散出一条道。 苏飞也被挤到一边,愣了,怎么算认识谢右也有八年了,只有一件事,会让他情绪波动这么大。 他在七月里打了个冷颤,他这位好朋友受了刺激会干出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苏飞骂了声娘,急忙推开人群追上去。 告白变成闹剧,吃瓜群众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闭好嘴念好书,权当赏了回帅哥。班长坐在位置上,脸上隐隐的羞意也褪去了,她轻呼了口气,三言两语安抚走了几个激动的女生。 一抬头,班长看见了坐得笔直的吴琼,不由伸出手,轻轻碰了她一下。 班长小声地说:“刚刚真的吓死我了。” “嗯?” “我以为谢右……是来……” 她笑了笑,反问道:“是来表白的?” 班长打了他一下,没舍得用力,她却委屈地捂住了手臂,好像真受了痛,看得班长又气又好笑。 “我只跟你说啊。”她叹了口气,微微凑近,“我总觉得呢,谢右喜欢的不是我,他今天来找的,也不是我。” 吴琼看着班长的马尾,有些出神,被对方拿笔轻轻敲了敲头。 “我的直觉可是很准的,他确实有喜欢的人,但绝对不是我。” 见她还是没反应,她拿手晃了晃,“小琼?琼——琼——?” 吴琼突然回头翻起了课桌,然后拿了三张试卷塞到她的手里,随即开始收拾书包,班长拎着试卷,愣愣地看着她。 “这是数学和语文的晚练,帮我请一下晚自习的假。” 别墅区夹道都是法国梧桐,法桐未到秋季,还是叫悬铃木较为亲切。交织层叠的绿笼在别墅周围,又环了湖,平日鸟鸣树影,环境很优渥。 谢右推开虚掩着的门,扑面而来一阵浓重的烟味,呛得他咳嗽了两声,皱着眉往家里看,他的父亲正坐在沙发上,身影被白雾半遮半掩。 少年握在门把手上的指节突起,用力到发白,他踩着遍地的烟头,向客厅走去。 王叔站在沙发边上,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少爷,又对谢父点了点头,退出去后关上了客厅的门。 谢右叫了一声“爸”,神情却淡漠得可怕,好像坐在他跟前的不是血亲,只是个陌生人。谢父掐灭了手上的烟头,没说话。 他看着父亲沉默的做派,笑了一声,终于撕破了脸上伪装出的冷静:“一年前,是你亲口跟我说,她过得很好。” “是你,亲口和我说,她没有我的这么多年里过得很开心,很顺遂。” “她没想起过我,没问过我的消息,没管过我的死活。” 谢右突然上前拽住了自己父亲的衣领,双目泛红,像濒临理智破碎边缘的兽,“是你说她过得很好!” 谢父面色阴沉地和他对视,手上用力,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是我说的,所以呢,要不要教教你怎么跟你老子说话?” 谢右的眼中带上了戾气,少年方显力量的身躯紧绷着,全身骨骼似乎都在作响。谢父看了他一眼,觉得烦心,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让他滚边儿去,这一脚力气不小,他却硬是没动。 谢父看着自己儿子的倔样,气得牙痒:“我在电话里说了,你妈最近精神状态很不好,医生说她需要亲人的陪伴,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 谢右看着他冷笑一声:“亲人?十二年没见的亲人?”他把亲人二字咬得格外重,里头的讥讽不言而喻。 谢父盯着他,面上又变回了一贯的不形于色,好像刚刚压根没有被他刺激到,他喜怒难猜,心事从来埋得很深,跟着生活十余年,他还是摸不清他老子的想法。 此刻就是。 谢父说:“我骗了你。” “是我压下了你妈的消息,她一直都很想你。” “十多年,从来都是。” 他看着谢右的瞳孔猛地放大,握紧的手慢慢松开,他就知道,这个口子已经开了,轻轻一拉,就会全盘皆散。 他知道谢右从小因为母亲的离开而变得很孤僻,又因为孤僻而变得乖张桀骜,最喜欢从打架斗殴中发泄自我的初中,也是他收拾烂摊子一路收拾过来的。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放纵、视而不见,甚至不介意他做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那个女人要是知道他把儿子养成这样,一开始就绝对不会放弃抚养权。 但谢右性格转好了,是很明显的转好,像是一步从孤寂的泥潭里跨了出来,正在慢慢洗掉裤脚上剩下的污泥。 很不巧的是,理由,他也恰好知道。 这世上的骗局本就一环套着一环,不管后果会怎么样,一环开始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王叔见谢右出来了,冲他笑着点了点头,“少爷,里面烟味重,先上楼洗个澡吧。” 谢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不再充满戾气,语调也平稳了。 他问:“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王叔笑眯眯地回答:“少爷说的是去美国的护照吗,您去年就办了。” 谢右皱了皱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抓不住头绪,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吸了一肺的二手烟,味道又难闻,还是上楼洗了个澡,换了件清爽的白t。 他下楼,头发上还萦绕着未干的水汽,蒸腾得嘴唇嫣红,衬着墨黑的发丝显得面容尤为白皙。 客厅里已经没人了,吊灯折射出瑰丽的光影,挤满了这个空旷的家,努力填补着没有一点人气的空白,桌上放着护照和身份证,行李已经被收拾出来,罗列在门口。 可这才是原本的样子,谢右心想。 他随手拿起钥匙,关上了别墅的门,小区内灯火通明,悬铃木巨大的叶片在夏风里难以摆动,艰涩又笨拙。所以比起法桐,他更喜欢海棠,喜欢盛季漫天纷扬的花雨,也喜欢暮季残缀枝头的暂别。 横竖怎样都喜欢,大概也是爱屋及乌,也许只是某一天晚上,有人站在海棠花树下,特别好看而已。 谢右看了眼手表,加快了脚步,想着说不定能在途中碰到苏汉伟。 他拐到那条熟悉的路上,却看见一群混混围住了一个女生,他眯了眯眼,等看清被围住的是谁之后,脸几乎立刻阴了下来。 吴琼抿着唇,明澈的眼睛不卑不亢地看着领头的混混。 “小妹妹,放学之后一直不走可是很危险的。”那个混混梳了个背头,流里流气,就差在手里拿块砖头了,“身上有钱吗,嗯?跟哥哥说说话。” 身后几个跟班也嘿嘿嘿地笑着逼上前来,欠得很。 吴琼是听说过这一带有职校不学好的小混混喜欢堵人勒索,没想到还真被堵到了一次,她环视了一圈这些人脸,一张张记下来后拉开了书包。 吴琼低下头,看不清眉眼,这要是给看清了,估计这帮混混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毕竟敢问她要钱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看。 她摸了摸,大概摸到了一百多,刚想拿出来,眼前就被黑暗笼罩了,一条牛仔外套落到了她的头上。 吴琼没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被宽大的外套兜了一头一脸,鼻尖都是外套上清新的沐浴露香味。 混混头子大叫了一声卧槽,紧接着就是关节折断的咔哒声、惨叫、摔倒声此起彼伏。 中途不知道是谁被揍清醒了,大喊了一声:“这他妈不是谢右吗!” 混混头子大喊一声老子又没瞎,他疼得眼泪鼻涕横流,躺在地上打滚,躲谢右踹过来的鞋底:“谢哥!我有眼不识泰山!谢哥别打了!” 谢右清清爽爽的,连气都没喘,跟做了个热身运动似的,他低下头,凤眼上挑,下颌线干净利落。 他踩住混混头子的衣服下摆,让对方没法跟泥鳅似的滑溜来滑溜去:“跟你爸爸这儿叫谁妹妹呢?啊?” 小跟班们早就屁滚尿流地跑了,混混头子被残忍抛下,只好含泪装孙子:“我是妹妹,我是。” 谢右撒开了脚:“赶紧滚,看着心烦。” 混混头子麻溜起身滚远。 他咳了一声,突然觉得有点心虚,拍了拍白t恤下摆上沾的一点灰,才回头看女孩。 对方把牛仔外套抱在怀里,眼睛在夏夜里湿漉漉的,隐约有些笑意,又好像洒进了星星。 他突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想问很多事情,想问吴琼是不是发现他每天跟着她了,想问她为什么要绕远路。 想问,也想说很多事情。可不是现在,他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坦白,也没有心情。 谢右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很脆弱,也疲惫不堪,她似乎也察觉出来了,却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等他开口,怀里还抱着那件外套。 好乖,谢右轻轻勾了勾嘴角,心脏都开始欢快地跳动,痛苦和阴暗被阳光轻易地撕碎,融化,然后仿佛才拾回他的本能反应,看了一眼被女孩的手臂艰难笼住的外套,耳朵尖开始后知后觉地泛红。 他开口:“我……” 女孩把外套递给他,说了声谢谢。 “……” 他接过外套,眼底是漫溢的温柔与无奈,黑色溺成了一汪湖,倒映着微微晃动的海棠。 “我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谢右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可能,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回来之后我有话跟你说。” “你能,等我吗。” 说完之后,谢右暗自脸色一垮,尴尬得差点没想当场死亡,这什么琼瑶台词啊? 他看着女孩认真的目光,和渐渐弯起的眉眼,只能急忙偏开头,强忍住想要抱一抱的冲动。 一只半掩在袖管中的手轻轻拉住了他的t恤下摆,手指细长白皙。 “好。” 吴琼笑了,又轻又软。 他的心脏扑通一声,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对方用力地抱进了怀里,手臂环住了女孩的肩膀,以一种绝对压制的方式,抱住了她。 干净的,阳光的味道,夹杂着一点点奶香。 谢右的喉结上下滚动,反应了几秒后飞快地松开怀抱,凤眼一派呆气,“我……不是……我……” 吴琼正揉着鼻子,她被谢右的胸膛给嗑疼了,没好气地垂着头。 “对不起……” 谢右搅着手指,像做错事后耷拉着耳朵的大型犬科动物。 “你帮了我。”吴琼揉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开口,“还抱了我,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所以你回来之后最好解释清楚。” “听到没?” 她的眼底亮晶晶的,比谢右见过的任何星星都要亮,瞪人的时候带着狡黠的光,也带着装出来的凶。 他微怔,没过一会儿,这个打架斗殴天上地下浑不怕的少年,却低了头,伏罪害怕的姿态,嘴角倒是含了笑。 “嗯。” 他跟着女孩到楼下,一路没什么话,路过那棵海棠的时候吴琼接住了迎面落下的花瓣,侧脸清秀柔软。 于是谢右知道了自己喜欢海棠的理由。 最后,是以他看着女孩亮起房间的灯结束,随后慢慢沿着原路返回,一如既往。 风吹起他的刘海,涤过眉眼,又像宿命般地,回转到了吴琼探出阳台的指尖上。 少时年纪轻轻,有些再见啊,要阔别多少年才能重新圆满。 那个夏天的夜晚,记挂在谁心里那么长久,哪怕遍体鳞伤面目全非,也要攥在手心,吞在骨血,化在腑脏里。 谁知道呢。 补课终于结束,头顶上的太阳也到了最烫的时候,七月走到了末声,八月来了。 三班如愿以偿要到了莫老师的微信,苏飞还软磨硬泡了他爹,在不相上下烂成一团泥的九门课里,特地挑出生物,再补半个月的课,补课老师当然是对他尤为成效斐然的,莫老师了。 苏飞得意地跟谢右打跨国电话炫耀的时候,谢右这才恍然,自己居然没有吴琼的联系方式。他们除了面对面之外,就没什么过多的交流,这让他不怎么舒服。毕竟他出了国之后,一点联系的手段都没有,心情就跟家养的猫突然要野了一样,心慌。 好在苏飞还能勉强算个眼线,套点吴琼的消息不算太难。 他在车上打了个无声的哈切,因为时差的关系还有些嗜睡,刘海蓬松地遮住眼睛,时不时嗯几声敷衍他。 “你……你妈妈……”对面的人好像吞咽了一声,语气突然小心翼翼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特优班的吴琼是莫翰的表妹?” 苏飞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了:“知道啊,这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昨天晚上我去你家附近那日料店吃饭的时候,碰见吴琼跟莫老师了。” “哦?” “莫老师居然跟她有说有笑的,真让人羡慕。” “哦。” “结果她居然在莫老师去洗手间的时候走了,还让服务员找莫老师结账。” 枢纽世界·世界(13) 手机那头突然传来一声低沉悦耳的轻笑,挠得苏飞耳朵都痒了,下意识把手机拿远了些。 谢右黑发下的凤眼仍旧闭着,嘴角却弯了起来,他不用怎么多想,眼前就浮现出一张笑起来如同得了便宜的小狐狸一般的脸,心密密麻麻地酥。 “……你别笑,你笑起来好可怕。” “再见。” 谢右挂了电话,车内重新变得安静下来,西装革履的男人看了眼后视镜,说:“少爷,还有十五分钟左右的车程,您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他偏了偏头,眼前的景色被垂下的碎发而割裂,风格各异的建筑物是brooklyn的特色,它们生机蓬勃,就像这个区一样,永远都充斥着年轻人的活力。 少年露出的下巴和手臂白净细腻,哪怕遮了眉眼,也看得出来底子很好,如果从小生长在这里,他会被养得很出众,永远积极,永远明烈,永远热忱向上。 可他从未来过,这里是多年前的一个分叉口,是他被迫放弃的另一条路,这条路上有他爱的人,也有很多“如果”。 如果,他跟着母亲远走他乡,就不会碰到吴琼。 而他从来对“如果”深恶痛绝,命运将他推离自己的血亲,但赐给了他足以与之抗衡的力量,那是他的玫瑰,他的星星,他从血肉模糊里挣扎出的救赎。 仅仅一个逼迫他去选择的“如果”,就想抹杀他活得狼狈的十二年,那他宁愿不要。因为,就算再狼狈,他也遇见了苏汉伟,他回不去那个分叉口了,再也回不去。 车驶上布鲁克林大桥,现在天还白着,倘若夜晚从这座著名的桥上望过去,可以看到曼哈顿的夜景,那是象征着繁华、财富与浪漫的人间银河,无数建筑物直指天穹,与宇宙中古老又庞大的行星遥相对峙,遥远壮丽的光堆砌在游人的眼睛里,织就闻名世界的盛宴。 谢右垂着眼睫看了一会,又闭上了眼。就像现在隔着的这一层玻璃,碰不到,就与他无关。 大洋彼岸,一个贴满了海报的房间内,空调的制冷引擎正发出让人愉悦的运作声。 吴琼吐掉嘴里的西瓜籽,又挖了一勺西瓜送进嘴里。她乐得清闲,盘着双腿坐在床上,看初二的小朋友跟一道几何题斗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 她再次吐掉一个西瓜籽:“苏静,我觉得你爸妈让你跳级,真是异想天开。”这妮子连个正方体都解决不了,很快就会被淹没在代数求导不等式里,咕噜噜吐几个泡泡,然后溺死。 好友抬了个头,说,“这位家教老师,您能开始教了吗,能不能不要总是在预习的时候丢给我十道题,做对了就算过了?有您这样收了钱办事儿办成这样的吗?” 她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又把甜西瓜放在桌上,才从苏静的手里拿过笔,两三下解了那道几何题。 “有的。我不喜欢傻子,看过程,看懂了做下一道。” 西瓜好吃,水还多,吴琼一勺一勺挖着,鼓唧着嘴吹空调,边折磨好友边拿钱,日子不要太舒坦。她嚼着嚼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看的眼睛看向苏静。 “我问你啊,你学习为什么不好呢。” 真行,当家教的终于找到自己职业的根源了,我要是学习好,还有你什么事儿啊。 苏静不吭声,埋头乱画。 吴琼西瓜也不吃了,看了一会儿她天马行空的辅助线,视线慢慢移到对方的脸上。 苏静突然抖了抖,“干嘛?” 她低下头,用力地把调羹插进西瓜的果肉里,再一个侧搅,血肉横飞。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爸得给我加钱。” “喂!!十几年的交情还比不上钱?!” “是的,你是朽木,不好教。” “……” 临走前大发善心留了八道大题,吴琼被苏静的目光送出大门,顿时觉得脊背凉爽,而迎面扑来的热风又冰火两重天了。 为什么有的蝉非要在夏天破土而出窜上树呢,明明那么热,秋蝉有诗意,如果有冬蝉说不定还能沾到风骨,而夏蝉,除了烦人,还是烦人,吱哇乱叫。 她的睫毛上都挂了汗珠子,眨一眨眼就滴溜溜滚下,来不及擦的淌下脖颈,许个愿望,莫翰五分钟之内还不来,就永远找不到那个人好不好。 她温柔地勾着嘴角,期待地看向手表,一秒,两秒,三秒…… 擦着五分钟的末尾,莫翰腋下夹着两本书,黑发有些乱,但还是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表情跟平时没什么变化,但吴琼察觉出来,他似乎被那个家教对象搞得很狼狈——苏飞,这个人的名字被贴在学校布告栏上,是违纪表彰大会的常客,仅次于谢右。 她很善解人意地哪壶不开提哪壶,“课上的怎么样啊?”是不是被怼啦? 莫翰呵呵一笑:“最近怎么这么开心啊,有什么好事也跟堂哥说说?”是不是谈恋爱啦? 两人对视一眼,各喝一壶,互相闭嘴。 谢右指望苏飞从莫翰嘴里套消息,那显然是在做他的春秋大梦,补了一下午的生物,连根吴琼的毛都没摸到,谢右本人的底细倒是被盘查明白了。 二人往家的方向走,莫翰解开衬衫袖扣,往上挽了三折,模样温润清隽。 “听说你们那校草出国旅游了,开心啊。” 左边的女孩步伐顿了顿,没理他,莫翰看着她的反应,觉得有趣。 “真可惜。”他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走之前没跟你们班的班长把白给表了。” 哟,万年不变的脸臭啦!女孩子步伐加快啦!女孩子不开心啦! 莫翰偏过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暂时没能收住眼底的一绸子温软。 “怎么啦?怎么突然走这么快?……生气了?” “我有什么气好生的?” “是天太热了。”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 莫翰还在闷笑,看着她咬着下唇的侧脸,都不开心到皱眉了,他看着那微嘟的嘴和鼓起的颊,没忍住,上手撸了几下,两手捧着脸蛋,又捏又搓,像揉面团。 吴琼的眼仁在阳光下泛成浅褐色,玻璃弹珠似的,左右转转,还是随他去了。喜欢擦汗那就擦呗,还能拦着别人那点个人癖好么。 莫翰摸完,顺流而上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就那块还是干燥的,软软的发沾了汗水,立刻耷拉成一塌。 “……莫翰!!” 终于快要崩溃了。 天色接近昏暗,晚霞狰狞,或猩红或浅橘,撕裂天色,横铺几千里。 车压过几个小石子,颠簸几下,停在了一所绿荫中的洋房前。在错落的街道中七绕八绕,竟然寻到了这么幽静的地方。 谢右想开车门,却发现上了锁。前座的男人伸出手,脸上恭敬:“少爷,请将护照和身份证都拿出来。” 少年抬头,眼底戒备,“为什么?”有股不对劲又牢牢锁住了他的心脏,从一年前的试探开始,荒谬地反复碾过他的脑子。 谢右突然抬起头,气息森冷,男人似乎是意识到没什么掩藏的必要了,道:“少爷的签证已经办好,未来几年,都用不到护照。” “夫人近来精神状态已经有所好转,少爷来了,想必会痊愈得更快。” 滑稽,何等滑稽。他好不容易剖出的心脏,才鲜活地跳动几下啊,就被人踩在脚底,溅上灰尘,一文不值。 谢右双目泛红,他笑了一声,死死地拽过男人的衣领,彻骨的恨意,布料临近撕裂的边缘。 他一字一句地问,我父亲呢。 十二年前是,现在也是,生如弃子,要弃,倒不如弃个痛快,不像他如今不死不活,十二年前被丢下,十二年后要捡回来了,随意来去,问过他了吗,问过他愿不愿意了吗。 没有吧,左右只是个东西罢了。 红瓦绿树,花纹繁复的铁门从内敞开,他幼时决绝离开的亲人,十二年不见的母亲,正安静地侍弄着花草,侧脸温婉纤瘦。 她听到了车的引擎声,偏头看过去。 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明艳勾人,眼尾轻轻巧巧地挑起,斜睨时风流带情。 而谢右的眼睛已经生得和她如此相像,有了七八分神韵。 少年下车,一步一步走向前,那副不管不顾的模样让女人踉跄着站起身,枝剪脱手,闷声落地。 “小右……”她无声地张了张嘴,眼泪沁湿了面颊,少年的身影模糊在一片水光里,高挑挺拔,如松柏如青竹。 而谢右正低着头,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他放下手里的行李箱,走上前去慢慢抱住了自己的母亲,很轻,背后的手却搅紧了,是几乎要掐死人的力道,血管狰狞。 他低声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骗子。 好久不见,妈妈。 你怎么敢,又骗了我一次。 苏静这人实在惹得人发笑,做个解抓耳挠腮,跟只猢狲似的,吴琼盘腿坐在羊毛地毯上,怀里一盆新鲜红嫩的小番茄,依旧吧唧着嘴看她勇斗数学海洋。 苏静冥思苦想不得,只好转了会儿笔,又咬了会儿笔头,才好汉认栽,拉着张脸看向地下坐着的大姐。 吴琼把小番茄咽下肚,“不会?” “嗯。”苏静低着头,内心悲愤交加。 意料之内的一声轻哼,不屑当头,一只白嫩白嫩的爪子劈手夺过笔,苏静看着那人半咬着一只小番茄,番茄嫣红,嘴唇也嫣红,半眯起的眼睛灵动,活像只幼猫,不由撇了撇嘴,“会做还要家教干嘛?” 吴琼走出小区,发觉天色欲晚。 乌云黑沉沉积压在天上,忽然噼里啪啦砸起了雨,雨势又急又猛,鲜绿的芭蕉叶溅起水声,地上立刻被水渍填满,淹没。 行人拿手里的物什挡在头上,顷刻间淋湿了前胸后背。她避到了屋檐下,等一波急雨过后,才掏出把折叠伞,隐入到眼前的淅沥中去。 看天气预报的人总在少数,或者看了,也不当回事儿,连随手捎把伞的心思也不愿意分出来,可总有人想的多,想的周到,就成了头上唯一罩着把伞的那个。她的心思很难匀,散漫,不爱拖汤带水,这把伞是很久以前“她妈妈”给她硬生生养出来的习惯,从此以后就天天带,不论晴天下雨。 不是心思多,只不过有个坏毛病,认死理,且长情,心思难匀,一旦匀出来了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了,毕竟懒啊。 吴琼越走越慢,已经跟散步差不了多少了,雨水顺着下坡流,卷着海棠,淌成了小溪。远近灰色的墙瓦融化在雾里,蘸了水墨,袅袅似异境,寡淡中只有绿中夹粉的海棠,和藏青色的伞面带点颜色。她握住伞柄,轻轻打转,水滴斜落出去,扩成了雨帘。 本来挺悦目的,真是白糟了这场雨,她眉头微皱,突然停住不走了,她身后跟的几个人也立刻刹了车,手忙脚乱地找地方躲,四周空荡,只有那棵海棠在雨中摇摇摆摆。 几人互相推搡,结果一个也没藏下,骂骂咧咧的,身手不好,还想学人家上树。 吴琼撑着伞回头,看到几个全身湿透的男生,其中一个他认得,哪怕背头都被淋成了几缕散在额头上,那花里胡哨的首饰也很具标志性,就是那天堵她的混混头子。 吴琼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几人立刻你推我我推你,冲到了她面前,整齐地鞠了个躬。为首的混混头子还噗了一口雨水,抬头恭敬地叫了一声“小吴姐”。 “……” 雨水冲刷着这几个混混低下的头颅,尤其是混混头子,他偏要抬着头献殷勤,结果被雨砸的眼睛都睁不开,小弟们互相使着眼色,眉飞色舞,开心地围观大哥喝雨。 吴琼抽了抽嘴角,看着也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就招招手让他们到前面屋檐下说话。 干燥的地面立刻晕开了几团水滩,她暂时收了伞,“说吧,你们想干什么?” 混混头子拧了把头发,佝偻着背咳了一声,“小吴姐,上个月那事儿是我们不对,这不是给您道歉嘛。”他身后的一个小喽啰边抖衣服边小声插嘴:“都被揍的那么惨了,老大都哭了。”混混头子谄媚地笑着,小喽啰哎哟一声,被踹出了屋檐。 吴琼不吃这套,抱着手,问:“跟着我干嘛?”她一眯眼,“要钱?” 混混头子立刻摆手,“不是不是……” 小喽啰一蹦一跳地上了台阶,“是谢哥让我们呜呜呜呜呜!”——这破嘴!混混头子回头一巴掌兜住了小喽啰的脸。 吴琼隐约听到个“谢”字,心里已经有个计量,却还是觉得好笑,抿着嘴,说道,“把手撒开。” 可混混头子跟贞洁烈女似的,抱着小喽啰死也不放,吴琼见他那样,更好笑了,“是不是谢右让你们跟着我的?” 混混头子红着脸啊了半天,一副被说中少女心事的样子,小喽啰趁机挣脱,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脸,小声嘀咕,“老大哎,都说了小吴姐这么聪明肯定猜的出来,我们瞒着没用的……” 混混头子顿时目露凶光,一巴掌招呼上去:“滚!还不是你嘴上没把门!”小喽啰脑门被拍了一掌,捂了捂,委屈地闭嘴了。 吴琼看着他们跟演猫和老鼠似的,津津有味,又想起还有正事儿,只好可惜地放弃这出连续剧。 “行了,停一停。”她拿伞尖往两人中间一插,雨水滴滴答答流下,“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知道谈判吗,那都是boss和boss,所以我要跟你们老大,亲自来谈。” 混混们目瞪口呆,心里想着他们没个影的谢哥,又想到有天晚上先被劈头盖脸揍了一顿,黑发少年拎着自己的衣领,笑着比不笑还可怕。他说,来,不怕哈,我跟你们商量个事儿。 亲自谈也好,也好,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不用传一次话就顶着挨一顿揍的风险。混混们达成共识。 吴琼闷下一声笑,转身撑开折叠伞,伞面上雨滴洒开,奶音软绵绵的,“别再跟着我了哦,要跟就让你们老大自己来跟。” 再回头时,看见混混们和一排小麻雀似的,排排蹲在檐下,看见她回头,就抬起手来挥挥,傻得出奇。 吴琼没忍住,笑了出来,心想,出息了,自己消极怠工,还学会找人了,谁给你的权力啊,还有,找的都是什么蠢不拉几的。 她估摸着,新账旧账积了好厚一本,改天要一起算。 这场酣畅好雨却打落了海棠枝上的最后一片花,花瓣落到地上,被冲刷卷走,立刻不见了。要说奇怪,也得属这株海棠,花期竟然在五月开始,恰好赶了其他海棠的末尾,所以才能在八月收了花,十月才结果。 也算一棵奇怪的海棠,喜欢在夏天开花,这世上总有怪胎,它排的上万分之一,却因为身为区区植物而很不显眼,连什么什么学家都没来研究过,这个怪胎当的没什么排面。可就是因为它反其道而行,她才喜欢它,想什么时候开花就什么时候开花,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也绝对容不得别人指着鼻子说,你不该这样做,你是要开在春天的。 她倒要问了,关你什么事? 等人总要耐心,一天天消磨辰光,好像雨又下了几回,气温升了又降,有人还是没回来。 苏静的学习开始突飞猛进,似乎有希望考进星大的特优班,父母想好好请吴琼吃顿饭,她欣然答应了。 莫翰几天后回了星大,吴琼去车站送他,临走前问他,“后悔吗?” 莫翰却理解她言语中的含义,含笑着说道,“自己选的路,绝不可能后悔。” 很多事情在暗中运转,被操控还是顺其自然,走向都无可预料,它可以给你造个天梯,也可以帮你挖个窟窿,跌得头破血流。 临近开学前几天,苏琼在校门口被一个男生拦住了,那男生他认得,苏飞。夕阳又烈又浓,厚重的色彩铺陈在对方的眉头上,昼乎于末日。 ——可能,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回来之后我有话跟你说。 ——你能,等我吗。 终于开学了,报名,作业,大扫除,分发新书,忙得焦头烂额。 吴琼把头发又剪短了一些,露出小半个额头,更加乖巧了,穿梭在各个办公室之间时,总被老师笑眯眯薅一把头。 她眯起眼,嘴角稍弯,没带真心,也不实意,像在外头套了个壳子。 没过几天,她就病了,热伤风,咳得心肺都要呕出来,把爹妈急的要死,莫翰打了通电话来,说话不清不楚,只是让他用心别太重,该走的也难留。 她躺在床上,把电话拿离耳边,倚着床咳得泛了眼泪,喉咙里像是被铁器伸进去剜了血肉,肺也燎得疼。她的双目有些红,毫不在意地拂了拂眼角,声音沙哑,“你说什么,我刚刚没听清。” 莫翰默了半响,说没什么,最后嘱咐了按时用药之类的琐碎事项,挂了电话。 吴琼右手上可见青绿色的针孔,她攥成拳,抵住下唇,又重重地咳了几声,才掀开被子下床。 病来如山倒,小毛小病里,又是伤风最心烦,头痛鼻塞咳嗽,样样都能来一遍。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起身倒了杯温水,灌进喉咙里。家里没人,父母有要紧的会要开,不是那样的话,说不定会片刻不离地守着自己。 吴琼尤记得她头昏眼花得差点晕倒在操场上,眼前勉强清明起来时,母亲头发稍乱,手里拿着病历卡,又急又气地前后踱步,“什么东西哇,我也不懂,小孩子差点晕倒,那个医生说什么什么心力交瘁,诊断下来就是热伤风,我们家琼琼从小到大身体都很好,我看要做个体检。” 她仰躺着,睁着眼看了一会儿医院的白色天花板,才撑起身子拉住了母亲的衣袖,还笑了笑。 “没事,就是伤风感冒。” 她披上条衬衫,夜风渐冷,他面色苍白,还有些晕。路灯坏了一只,二十八中的一个,在某一天,灯芯突然一炸,就永远暗了下去,说是报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海棠也不开了,她边走边停,呛到风了只能弯下腰咳得心窒血热,走了十分钟,终于把家里到学校的这条路走完了。 “唉。”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肺里都进了眼泪,到处哭的一塌糊涂,就她的眼睛没哭。 苏飞跟他说,“谢右这人,你看他那样子就知道吧。” “他早晚要搬去美国跟他妈过日子的,在这儿不过是讨个消遣,他呢,眼下不是不回来了吗,就让我帮忙捎一句。” “大家随便玩玩的,谁也不必当真。” 好的嘛。 吴琼笑了一声,咳得厉害,睫毛被泪水黏结在一块儿,像折了的蝶翼。 昼夜交替,今年的夏天,还是到头了。 天气还未转凉,吴琼就穿了长袖,大半只手都藏在袖口里,手指细白,蹙着眉咳嗽,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 “怎么就突然重感冒了呢你。”班长把热水放在她的桌上,又顺了顺她的脊背,“真是小公主,娇得不得了。” 吴琼闻言无奈地弯起眼睛,却又咳了起来,她想说,我不常生病的。但嗓子痒,一说话就要咳,只好作罢。 班长没忍住,上手揉了揉那软软的头发,“什么时候才见好啊,你都咳了一礼拜了。”她叹了一声,“多事之秋,是不是因为秋天要来了,事情都乱七八糟的。” 班长意有所指,最近正闹得沸沸扬扬的消息,让她疲于解释,焦头烂额。 “误会真是个很要命的东西啊。” 吴琼静静地垂下眼睫,笑意沉到眼底,消失不见。 “是啊。”她说道。 学校因为谢右突如其来的转学陷入秋季的怅惘中,平时有个帅哥,哪怕只看看,也赏心悦目,现如今连帅哥都走了,不免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的没了盼头。可他的离开也不让人意外,他看起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要走要留,早晚的事。 苏飞左手边的位置空了下来,老师上课瞟几眼,知道那个课上只露个后脑勺的学生走了,心里不知道是解脱还是悲伤。师生关系里,老师和差生的羁绊其实最为奇妙,说恨吧,平常开玩笑活跃气氛的时候也挺开心的,说爱,当老师的哪个不在乎成绩,走了个拖平均分的,睡着都能笑醒。 三班班主任是觉得遗憾的,他自己带的孩子,自己最清楚,谢右的心并不坏,他看起来乖张不服管,只是因为年纪轻轻心里就压了太多事情。他一直在努力开导这个孩子,刚有点起色,就转学了,听说是出了国,去跟母亲了,也许监护人变了,性格也会越来越开朗吧。 苏飞在办公室重默英语,听见这个说法后扯了扯嘴角,他默完了,把笔一丢,龇着口白牙便拿纸塞到一叠默写纸的最下面,被老师看见了。 “默完啦?藏什么啊,拿过来我批。” 苏飞把纸递过去,老老实实地站到桌前。英语老师旋风笔法,一路勾叉下来,立马就批好了,竟勾多叉少,遂稀奇地摸了摸他的头。 “不错啊,新学期就要保持这个态度知道吧。” 苏飞挑了挑眉,说知道了。 老师抿了口茶水,半开玩笑地文:“虽然才高二,有没有想好要考什么大学啊。” 他其实知道苏飞也没什么大前途上的追求,他们班的俩学生,一个谢右,一个苏飞,是属于继承家业那类的。含着金汤勺出生,人生轨迹注定要和普通人不一样。 苏飞沉吟了一声,似乎是在思考,迎着老师越来越期待的目光,他开了口。 “星大吧。” 啊?星大?办公室老师都笑了起来,连他自己都眯起眼笑了,四班的英语老师从一堆试卷里抬起头,打趣道:“要考星大啊。那你可要用功了啊,多来折腾折腾你王老师。” 英语办公室一群老师都认得苏飞,也清楚他到底有几斤几两,各科还过不了及格线呢,纯属跟他耍耍嘴皮子。王老师却拍了拍掌,大笑道:“好!谁说考不上的!就要有这种冲劲!” 苏飞顺杆儿爬:“是啊!你看看许老师,就爱嘲讽我,将来我考上了,谢师宴可绝对不会请他!” 许老师骂了声臭小子,笑着抬起头:“你考上星大,我天天帮你烧高香念佛!”说完把一叠试卷塞到他怀里:“送四班课代表那儿去,快走快走。” 苏飞单手揣兜,出了门碰见个人,也不管哪个班的就把试卷递过去,还笑了一下:“这位同学,麻烦给四班哈。” 然后大摇大摆空手走了。 一班的学习日程还是那么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吴琼的感冒是好了,鼻子却还没通,说话瓮声瓮气,闷在喉咙里,像受了委屈后呜呜咽咽的小猫。 你跟她说话,她还会抬起头弯着眼睛看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她变得黏人,刺也收了起来。 这几天晚自习吴母硬是帮她请了假,回家后又是老母鸡汤又是山药鸭肉的,把她女儿喂圆了一圈,脸比以前更软呼呼。 苏飞赶趟儿来做作业的时候她正捧着杯牛奶,垂着头小口小口地喝,长了的发梢尖扫到奶面上。 “哎,那什么。”苏静撇了撇嘴,“你头发掉牛奶里头了。” 吴琼却看都没看,豪迈地一口闷掉了牛奶,顺便打了个嗝,“要你管。” 苏静却不在意,只是说道,“哎,我跟你讲,我有个表哥你知道吗。” 吴琼翻书的手一顿。 “他小时候长得跟小姑娘似的,但老是欺负我。”苏静干脆搁下笔,直接转过身趴在椅背上看着她,“当然我也不会平白无故被他欺负,我俩战斗力。”她比了个五的手势,“五五开。” 吴琼翻了个白眼,好像并不感兴趣,“开玩笑,你这小身板打得过谁啊。” “你别打断我。我这表哥可惨了,最近被他爸送国外去了,他……” 吴琼又一次打断他:“他被送去和他妈妈一起生活,对不对?” 苏静愣了,这些她可从来没说过,“你怎么知道?” 她笑了,可眼睛里压根没有一点笑意,“嗯,我还知道,你表哥叫谢右。” 看着吴琼的脸色,苏静彻底沉默了,她和自己的表格……不会有什么关系吗? 没想到吴琼只是跟着他一起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突然揉了揉眉心,“你今天早点回去行吗,我头痛,想睡觉。” 苏静敲了下她的头,“你在我面前可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睁眼,鼻尖萦绕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谢右失焦了一会儿,瞳孔才对准雪白的天花板。 病床边和他极像的一双眼睛,蓄满了泪,见他醒过来眼泪便扑簌簌往下掉,在床单上开出几朵花来。 谢右的双目被碎发遮住,面色惨白,他费力地上仰,下颌线划出了一个脆弱的弧度。女人立刻扶住他的背,把他扶稳,坐起身,随后只是抽泣着,并不多言。 少年动了动腿,闷哼一声,他一贯擅长忍耐,此刻却被剧烈的疼痛沁了一头的汗,浑身颤抖。 “madam,he’sstillinpain.” 医生站在一旁,垂下头,低声询问。 “ifupermit,we’llgivehimaninjectionofpainkiller.” 谢右用力地喘着气,如同岸边将死的鱼,他痛得眼前模糊一片,恍惚间看到自己的母亲无助地哭着。随后有人掐住他的手臂,针尖刺入皮肤,冰冷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到全身,安抚了他的疼痛,仿佛前几分钟的挣扎都是梦境,而他现如今又将再次失去清明。 少年脱力,皱着眉后仰,唇间溢出几声低吟。 “小右?什么?你说什么?”女人擦干眼泪,急忙凑到对方身旁。 他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执拗地重复着几个音节。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也是病根。 谢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逐渐由愣怔变为痛苦,乃至歇斯底里,她垂下头,颤抖着用指尖轻轻理了理他凌乱的黑发,拨开,露出少年一双漂亮的凤眼,那双眼睛如今没了高傲没了冷淡,却因为疼痛而覆上水光,无措又茫然。 “小右啊。”她极力克制着哭音,指腹触到对方纤长的睫毛,“你生病了,妈妈会治好你。” “会好起来的,都会好的。” 少年意识忽然回明,他听清楚了,眼底逐渐蓄起暴戾的黑暗,层冰之下覆结千里。 他抓着床单的手慢慢松开,嘴唇不再开合,那个名字却被咬的鲜血淋漓。 想笑,却因为全身撕裂般的疼而痛苦地喘息了几声,喉间满是血腥味。 不会好,没有她,什么都不会好。 可是为什么,母亲会是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光听到这个名字,就仿佛被踩到了何种忌讳。 病入膏肓怎么好? 病去如抽丝,但吴琼这次热伤风实在来得凶猛,剥离的过程竟然用了整整一个月,病好了之后又被吴母带去做了体检,也看了专家,可结论还是那句话,心力交瘁,吴母就奇了怪了,她女儿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事情犯瘁? 还是无情明事理,边吸溜鸡汤边说,“这话你也信,瞎讲的。”她圆了一圈,能有什么心病?吃好睡好,就什么事都没有。 吴母还是忧心,眼看着吴琼灌下了一整碗鲜黄冒油的鸡汤,才开口,“我跟你爸,学习上从来不给你压力,也不过问你学校里的事情,如果有事情,一定要跟我说,知道吗?不愿意告诉我们的话,就打电话告诉小翰。总之千万不要憋在心里,真的要憋出病的,嗯?” 吴琼弯了弯眼睛,点点头,吴母才笑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收碗去洗。 她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垂着头看手掌心的纹理。 有些事,烂在肚肠里自己都嫌痛,哪有说出来让别人也痛一痛的道理呢。 又过了一个月,刚开学的懒散劲头一点一点磨光,学生们又开始习惯另一种生活状态,早起晚睡,累得如同死狗。 一班的数学老师去外校考察交流了,最近一个礼拜由三班的班主任代课,让她忙了个应接不暇。三班的学生过了一个暑假,竟然都好学了起来,前排的女生们是让他不意外的,让他意外的是苏飞。 苏飞这股学习的兴味还没消,并且持续烧了一个月,真的让班主任怀疑从王老师那里听来的,他那句星大到底是不是玩笑。虽然苏飞的学习不是突飞猛进,但确实是在一步一步往前挪,而且带动了班里一大波男生,整个班积极得像是提前进了高三。 晚自习,苏飞搬了张椅子,坐在办公室里做题目,不会就问,反正老师就在边上。他埋头在草稿纸上算了一会儿,做不出来,把题一圈,眼巴巴地看着班主任徐老师。 徐老师把一班的晚练暂时搁下,偏过头看他的题目,倒是把他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咳了一声:“老师,我是不是特烦人啊?” 徐老师噗嗤一声笑了,“还烦人呢,你要是能这么用功一学期,就算我忙死了也要教。”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了敲,缝隙里露出一小片白色衣角,吴琼抱着试卷,侧身进门,徐老师一见,心道正好。 “来来来,让学霸教你。”他对着吴琼招了招手,“吴琼,来,你帮他看看这道题。” 枢纽世界·世界(14) 吴琼抬起头,正好跟苏飞对视。 她说了声好,就把试卷放在桌上,拿过徐老师面前的题目,摊开在苏飞面朝着的桌子上。 苏飞把笔递给她,却看见女生表情毫无破绽,哪怕见了他,也一点都没被影响,跟个没事人似的,恩怨不入眼,爱憎不在心。他心道这样也好,也算遂意。 苏飞也不愿意回想那个黄昏,空气里仿佛都是粘稠的水银,让他不敢呼吸。 眼前的女孩垂下一点发梢,手握着笔,却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笔,对徐老师道了声歉。 “老师,对不起。”吴琼转过身,“这道题我做不出来。” 苏飞愣了一下。 徐老师立刻放下红笔:“啊?怎么会……我看看呢。” 她让出位置,躲开了苏飞窥探的视线。 吴琼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放学钟声敲响,楼梯上都是背着书包上下楼的同学,她等着一波人潮过去,才慢慢上楼,收拾好了书包。 夜凉,星洲市这几天空气质量不好,晚上会起霾,吴母特地让她戴着口罩上下学,今夜,吴琼出了校门,吸了口纯正的霾后,才想起戴口罩这回事来。 她沿着这条熟悉的路,路过一盏盏路灯,最终停在了一个分岔口。 往左,灯火通明。往右,阴暗漆黑。 吴琼走了一年半的右边,最近终于不再犯傻,不绕那条又黑又长的远路。 她其实很怕黑,非常怕。 一天一天,周而复始,对于吴琼来说其实很简单,从家到学习,从学校到家,如此往返,直到肌肉都有了记忆力,路过那个拐角的时候下意识把人往左边带。 期中,期末,高三,时间长到让她足够把全身的记忆都洗一遍。 谢右终于成了学校论坛里那个好看的一塌糊涂,也转学的猝不及防的学长。年纪轻易滥情,却也没有莫名其妙的喜欢,很多人少时慕艾,哪怕岁数见长也放不下的,大多都是能死死占着不走的漂亮脸蛋们。 而谢右,他作为那些漂亮脸蛋中的一员,注定了要在多年之后成为校友向身边人吹嘘时口中的——“我高中那届酷炫狂霸拽的校草”。因此在故事编排里,他是不被任何人得到的,也不能被任何人得到。他短暂地出现了两年,这样才能成为白月光,成为朱砂痣,成为永远朦胧在光阴里的黑发白衣少年。 有些记挂了他好久好久的小姑娘,喝成了几年后醉醺醺的大姑娘,边抽泣边对别人说:“你知不知道我高中喜欢了他多久呢,我早上想看见他,中午想看见他,晚上还想看见他。” 可是现在早上看不见他,中午看不见他,晚上也看不见他,她们仍然过得很好,至于那些隐晦的情感,如果不扳下开关,就永远不会露出马脚。 吴琼撑着头刷论坛的时候,手指也仅仅逡巡在一个帖子的前后,从来都没碰过那个据说是一中神帖的——八一八我校那个帅裂苍穹的邪痞校草。那个神帖盖了几千楼,有小女生们在运动会上各个角度的偷拍。 最出名的一张图,黑发少年神情淡漠,站在起跑线上做拉伸运动,不经意间一瞥,看到了什么后勾了勾嘴角,转瞬即逝,却还是被人抓拍到了。秋季暖融融的阳光洒在他的眼睛里,从岁月中模糊出了那样温柔的神色,不饮自醉。 这张惊鸿一瞥图至今仍然让帖子里的学生吵得不可开交,并且时常把这张加精帖顶上首页,话题聚焦点无非是谢右到底在看谁,看到了什么。有些高一的小姑娘刚拜倒在校草大人的运动裤下,就斗志昂扬地加入了战场。 时间网住了很多残破的片段,却织不起来,固执的人还要抱着碎片不放手,哪怕在身上扎出了血窟窿。 于是缝缝补补,疯疯癫癫,散了捡,捡了散。 开不动的车,凿不碎的冰,跨不过的东八区和西五区,永远横亘着的十六个小时,这世界上有太多东西力不能及,最愚蠢的做法,也是最走投无路的做法,就是抱着虚妄等待。他有耐心,可以等,可从来没人告诉过他,想念原来是这么要人命的东西。 吴琼反复掐紧自己还在颤抖的右手,动动嘴角,费力扯出一个笑,随后把书包放在地上,坐下了身。 “你知道吗,我最近很累,很不开心。”她说着,弯了弯眼睛,“你别跟我开玩笑,我们不开玩笑了好不好,我以后什么都跟你说,再也不骗你了。” 灯光柔软,铺陈开的道路直至远方,她看着夜空自言自语:“谢右,右边的路太黑了,我一个人不敢走。” “你出来,我们一起走。” 可世上哪有没了别人就不敢走的路啊,只不过是本该拉着你的手的那个人不告而别,半途逃走,你蹲在路中间抱头痛哭而已。哭过了,路还是那样,一个人站起来,不还是跌跌撞撞走下去。 她脖子累了,就低下头,没攒住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到地上。 “我和你说,我习惯了没有你之后,再让我改过来,可就难了。 一口热气呼出来,穿过日日夜夜,终于又一次在料峭寒风里七歪八扭地化成了雾。也许该说,日子实在过得快,少时更是一眨眼,如梭又过隙。 学校最近越来越有仪式感,开大会跟赶集似的,特地请来的专家学者,慷慨激昂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万箭穿耳,也吵不动底下埋头刷题的学生。 高三第一学期要结束了,高考前最后一个冬天也要来了,十二月扑面而来的冷意让吴琼很早就裹上了一切能往身上套的外衣,被班长戳着唯一露出来的脸蛋嘲笑了一通。 “你现在就穿成这样,冬天要怎么过啊?” 吴琼从袖管里伸出几根白白嫩嫩的手指,把胸前的拉链又往上拉了拉,“livefornow”,把班长逗笑了,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 冬天不好,太冷了,南方的湿冷能刺到骨头里去,冻出病来,吴家对于冬天一向如临大敌,全家都耐不住冻,一到天冷了就窝在家里开地暖,热乎乎的。莫翰因为这个还开玩笑,说这一家子都有冬眠期,要不要在家里囤点粮,干脆就这么缩三个月算了。 话是这么说,学还是要上的,返校领上半学期成绩单的时候,天已经飘过雪,学校门口的银杏枝桠上薄薄一层白,地上的积雪没来得及扫,被踩出脚印,却并不脏。大概是吴琼出来的早,雪一点没化,踩上去甚至有咯吱咯吱的挤压声。 这学期成绩尚可,从第五名斩棘进了前三,又能在年关被姑婆姨母一顿好夸。 吴琼在嘈杂的人流里等爸妈来接,待会儿直接去酒楼和阿姨家吃饭。她是真的懒得动腿脚,在门口等车都不愿意稍微挪一挪,让他们好找一点。 寒风掠过,勾得她打了个喷嚏,把手里的围巾老老实实围上了,细羊绒的,蹭在脸颊上很软,她把脸深埋进去,舒服得半眯起了眼睛。 车还没来,天又间间断断落起了雪,她的睫毛沾了点细碎的白,眨一眨就濡湿了眼睛。也许是太应景了,让她又不得不翻出点什么来堵住喧嚣而上的思念。 一中的校园欺凌相比起星洲市其它几所高中,已经少之又少,更别说前两年喜欢搞小团体的都已经被谢右几脚给踹服帖了。 但在她才上高一的时候,学校里正好发生了一起校园霸凌事件,闹得挺大,最后主人公们全部转学,想打听也只能打听到点边角料。 而这起霸凌,也是谢右众多传说中的其中一个。 被欺负的是高三的学姐,因为长得好看被高二的一个纨绔盯上了,本来没什么事,但那富二代多次被拒绝后,挂不住面了,终于撕破脸皮,仗着自己家里有点破钱,拉帮结派搞起了小团体,鼓动学姐班里的人冷暴力。 冲突就发生在十二月份的一天晚自习下课。吴琼正巧回的晚了,一出校门口就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女孩子拉拉扯扯。她走近一看,为首的那个确实手脚不干不净的,女孩边后退边被推搡回来。 她没带手机,咬了咬牙,想跑回门卫办公室报警,又怕起了冲突顾不及。 为首的那个男生突然用力扯下了女孩身上穿的羽绒服,她愣怔半秒后尖叫着拼命护住自己。她脑子一热,啐了句畜生,当即就要冲上去,却被一只手臂拦下,仰起头,眼前是一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少年。 “躲后面。”少年露出一双凌厉的凤眼,声音冷冽,“待会我上去,你就跑回门卫室报警,知道吗?” 吴琼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就见这口气又拽又欠揍的男孩子几步就迈到了对方人堆里,薅起了那个富二代的领子。 富二代正调戏得开心,突然对上了一双黑沉惑人的眼睛:“靠!你他妈谁……” 少年笑了一声,眼尾微挑,道:“你爹。” 他动了动手指关节,猛地一拳砸到那张脸上,富二代应声而落。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扶住自己的便宜主子,少年趁这时脱了身上的羽绒服,披在女孩的肩上,把她稍稍推离。 回头,身姿高挑,背脊青竹,面容身段在路灯下实在好看得过分了。 而在怒火中烧的男生看来,这就是只唇红齿白的公狐狸。 富二代看见了少年内里的一中黑色校服,挣扎着站起来,狞笑道:“唷,哪个小学弟来英雄救美了?” “现在爽了吧,不好好想想你以后在一中的日子怎么过?” 他甩开身边搀扶的手,嘴脸愚蠢高傲:“你打没打听过,知不知道我是谁啊?” 周围沉默了许久,少年才略抬起下巴,凤眼不笑自弯,在灯光下近乎妖冶,而他神情不屑,仿若面前是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那你有没有打听过我是谁?” 冬夜的空气灌进肺里,好像有刀刮擦着内壁,生疼。 吴琼几乎和刺耳的警笛声一起到达,她弯下腰喘了几口气,抬起头,眼前一片狼籍。 地上横尸一片,都小幅度扭动身体,痛苦地呻吟着,黑发少年站在一边,背影单薄,面对眼前披着黑色羽绒服还哭着的女孩有些手足无措。 吴琼没觉得那个学姐有多好看,只是盯着少年白皙的侧脸。 民警迅速赶到,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快点回家。一个女民警上前安抚情绪,吴琼再瞟一眼,却看不见那个黑发少年了。他胸口一阵闷,鬼使神差地跑出街道口。 少年双手插着袋,身上就一件黑色校服,下摆露出些白色衬衫尾,却不见瑟缩姿态,宽肩窄腰的,反而漫不经心顺着道儿往前走,混不吝的少年劲儿。 他旁边还跟了个裹了条厚羽绒服的人,喋喋不休:“你又打架了是吧,你就厉害吧你,早晚有人把你收拾了。” “诶!你头发怎么这么长啊,还不剪吗,够娘的你。” 谢右转头,面色冷淡。 吴琼没有跟上去,她站在街道口,一如经年累月后,她再次站在了这条路上。 雪越下越大,盘旋着落了她一身,吴琼眨了眨眼,伸出手接了几片雪,他想,如果那时候也落了雪,谢右的侧脸大概还会更好看一点。 看起来冰雕雪琢,其实远比所见的要炽烈得多。为什么有人会怕他呢,他明明那么好。 那么好。 吴琼的大拇指和食指张开,呼出的白气穿过指缝,亲热地缠绕住指尖,把这句低语弥散在漫天飞雪里。 “小琼?琼琼,哎哟别冻着,快上车。” 吴琼收回冰冷的手指,转头弯了弯眼睛,“有点冷,你们怎么回事,让我等了这么久。” 吴母被车门外的寒气激得往里缩了缩脖子,接过宝贝女儿的围巾,“知道你没耐心,就这点时间还等,路上堵车,你爸爸都算开的快了。” 她看了眼吴琼被雪打湿的发梢,哎呀了一声:“怎么回事啊,淋了多久雪了。吴琼!从小到大,你下雨下雪身上一定要湿,带伞也没用!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在屋檐下等,你又不听!” 她顿时举起双手:“我错了。” 莫翰的声音从前座飘过来:“不写个检讨吗?” 她的眼睛立刻瞪大了:“你也在?” 莫翰探头,笑眯眯的,“我一直在,我刚刚还跟你打招呼呢,就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完全没注意到我啊。” “可能我耳朵被冻坏了,没听见。”吴琼摊了摊手,眼光流转,狡黠得如同狐狸,背对着吴母冲他眨了眨眼。 莫翰笑了,“看来你这一年过得不错,生龙活虎的。” 吴琼弯着眼睛,说当然了。 从不会伪装,到天衣无缝,我自恃天赋甚高,学也学了很久,跌了不知道多少跤,才把血淋淋的伤疤藏了起来。 又怎么能被人看出破绽。 brooklyn堕入黄昏,车子途径日落公园时特地放慢了速度,赶上了落日溶金,余晖映照得每个人都金光灿灿。 然后彻底黑暗。 谢苏两家每年都会一起过年,但今年有些特殊,谢右被接去了国外,两家决定这个年就干脆在美国过。 除夕宴就在小洋楼里,后厨专门聘了人做几道寻常国菜,谢母和苏母一起包了馄饨,虽在国外,把门一关也其乐融融,没有差别。 可一顿饭吃下来,连个陈圣俊的影子都没见着,苏飞心里好笑,他的好叔叔好阿姨,已经连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愿意编了。 苏飞拿起筷子,看着面前精致得都快没了烟火气的菜肴,瞬间没了食欲。他等馄饨上了,自己吃完了,侧身端起一碗,对着几个有说有笑的大人道:“谢右还没吃饭吧,我去拿给他,他在楼上哪个房间?” 饭桌上气氛瞬间冷下来,他端着碗馄饨,寸步不让。 谢父微微皱眉,“他不饿……” 谢母却打断道:“在楼上第二个房间。”她勉强勾了勾嘴角,“两个人要好好玩啊。” 苏飞点了点头,上楼。 暖色调的壁灯衬着厚重的红木漆门,刚想敲一敲,又放下了,心道他哪有这么礼貌,于是直接推门而入。 一进门,他脚下就踩到了一片碎瓦,清脆地裂开。房内昏暗,只剩了一盏床头灯,地毯上模模糊糊侧躺了个人。 苏飞可以想象得到屋里是什么样子,为了防止他的脚被扎出几个窟窿,他开了灯。 果然,房里能砸的都被砸了,满地碎渣子,谢右就蜷缩在房间正中央。明亮的灯光似乎刺醒了他,他嘶哑地低声骂了句滚,就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苏飞把馄饨放在书柜上,关上门,绕过几个碎片,才看清谢右的人。 太瘦了,骨节锋利,蜷缩时蝴蝶骨凸起,像被人硬生生折去了羽翼,侧脸苍白,即使没睁眼,苏飞也能想象得出,那双凤眼如今漂亮不起来了。 他不是不能出去,是心死了,变成一潭死水,贫瘠荒凉。短短一年,像丢了半条命,连点活人的生气都没有,要让苏飞说,这就是个绝症病人,下一秒断气了都不奇怪。 苏飞从捂得严实的外套里掏出一本笔记本,扔到地上,表情不知道是嫉恨还是悲悯。 “谢右,我只当这一回好人。” 房里重新黑下来,不知道是什么感官先苏醒了,他鼻尖萦绕着食物的香味,胃部传来几天未进食的剧痛,搅动,撕扯着。 可他只是动了动嘴唇,聚焦视线,纤长的睫毛微颤,用手指费力勾过那本笔记本,扣在怀里,明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五指还是死死地抓着本子,好像那就是救赎,好像他找到了救赎。 他再次沉入梦境底部,不愿意分辨白天黑夜,也许只是因为梦里有海棠花树,而这次沉睡不会太久。 也许这次,只有这次,他会在醒来后遇见真正的光。 谢右坐在楼下的长桌旁,慢慢咀嚼着早饭,直至咽下最后一口。 他放下刀叉后抬起头,轻轻眯了眯眼,睫毛如蝶翼一般栖息交叠,唇红齿白。 管家迅速低下头,仓促地递上纸巾,“少爷,要不要再为您做一份早餐,您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 他垂下眼睫,薄唇稍弯:“不用,我妈呢,她去哪儿了。” 温室里的玫瑰娇艳欲滴,陈圣俊推开掩门而入时,谢母一个恍惚,手指被玫瑰上的刺扎出了血珠,瓷白映着鲜红。少年穿着黑色针织衫,勾勒得身形越发消瘦高挑,他执起母亲的手,轻轻含住了被血珠濡红的指尖。 谢右弯着眼睛,漆黑的瞳孔倒映出母亲惊诧的神情,毫不在意地拭去嘴唇上沾染的鲜血,“这样就不痛啦。” 眼前高挑亲昵的少年突然与那个爱哭鼻子的幼童重合,遥远的记忆拂去尘埃,第一次无比具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个五岁的小孩抽泣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边哭边大声喊着妈咪你在哪,而那时自己狼狈地躲在门后,捂着嘴巴努力不泄出哭音,连回头拥抱自己骨肉的勇气都没有。 “小右,妈妈对不起你啊……” 女人突然跌坐在地上,用手捂住双脸无助地哭泣起来。谢右安静地看着她,片刻后慢慢蹲下身,极富耐心地理顺她的头发。 间歇性的焦虑狂躁,受到刺激后情绪波动很大,她被自己的丈夫关在这座堂皇的金丝笼里十二年,好不容易等来了自己的儿子,有了唯一的盼头,却被告知……儿子喜欢上的,又是她。 她好不容易用那么多年的生命换来的珍贵机会,怎么能再次败在那个女人……不,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手里? 当天晚上,管家驱车带他出去透气,这也是在变相地放松对他的软禁,谁能料到他当初断了一条腿也无法换来的东西,只要妥协就可以轻易得到。车停在eastriver的河畔,管家恭敬地点了点头,示意谢右可以下车走走。 一下车,迎面扑来的夜风就撩起了少年的刘海,曼哈顿壮阔宏丽的夜景隔着一条河道,层次分明地照进他眼底。 谢右的身上半明半暗,左手握住了黑暗,右手却处在一场盛大的光宴里,他往前迈了一步。 管家弯了弯腰:“少爷,您想要在布鲁克林大桥上散一会儿步吗?” 谢右静默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神思渐远。自从来到这座城市,看到曼哈顿的夜景时,距现在已经隔了整整一年。繁华至顶的似乎都没有变化,而卑微如尘埃的根本无人关心,他被遗忘在这里许久,直到脚底都粘连上土地,囚禁他,捆绑他,痛而不能离。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还能触碰到一丝一毫的阳光,他都万死不辞。 “我冷,回去吧。” 他回过头,对着遥远的东面勾了勾嘴角。 星大一下雨就会变得很潮湿,是粘稠绵长的湿意,缠绕在衣物上,最后鲜明成路旁清新的绿色。 吴琼收了伞,水滴骨碌碌滚到水泥地上,寂静的电教楼回荡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催生起人昏沉的睡意。 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一条条微信消息蹦上来,他叹了口气,费力地一手托着书一手解开手机的屏幕锁。 “这礼拜你一定要回来!!!!” “去年你就没来同学聚会!今年还想逃!把不把我这个班长放在眼里了!” 吴琼眨眨眼,透出些狡黠的笑意来,然后白皙的指尖刷刷打字。 “qaq……” “我知道咯,上课啦。” 屏幕暗了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一条。 “别卖萌!!!” “虽然你确实可爱。” 吴琼轻哼了一声,重新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一会儿上大课,她可不想接受高中微信群的高强度轰炸。一个同学聚会,还没开始就躁成这样,至于吗?大家都大二了,还能不能做个理智的成人了。 话是这样说,想也是这样想,吴琼还是有一点点开心是掩藏不住的。星大在外省,离家颇远,回一趟大包小包麻烦的不得了,所以平时放假他总是窝在公寓里乐得清闲,这次回去不仅仅是参加同学聚会,也要回去看看她的宝贝爹妈,天天吵着见不着女儿,都快害相思病了。 吴琼心想,相思病,这词真是有趣,相思重了也能成病,劳神劳心。 星大没有夏天才开的海棠,此时四月花正浓,却被一场雨砸的只剩三三两两。离大课还有些许时候,她看了看没有信号的手机,静默了一会儿,拍了张雨中海棠的照片,发了条微博,圆圈转啊转,还是归到了草稿箱里,和之前的几百条一样。 【学校的海棠四月就开了,但是不漂亮,也不香,我想家里路上的海棠了。好像也有点想某天晚上爬到那棵海棠上的人。】 随后她认真地打上一个数字,735。 昨天是734,明天是736,什么时候这个数字才能停滞不前,或者会不断增长,直到老死。她浸没在这条长河里,每天都像是快要摸到尽头,每天也像是可能会溺亡。 你来救我吗,或者我们各自淹死在各自的生活里,像是从来没有遇见过。 大课枯燥得有点过分了,加上下了雨的阴沉天气,扩音器里传来老教授气若游丝的声音,声声催人睡。吴琼撑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头一歪就睡了过去,被莫翰拍醒时周围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收拾书包和笔记。 她懵了一会儿,才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上课……” 莫翰帮她把笔和本子都收进包里,“我有你课表,你又忘了?正好我今天手头没事情,带你出去吃饭。” 吴琼摸了摸自己睡乱的头发,手划过脸蛋的时候触到了几条印子,当即皱了皱眉。 “没睡到桌子上,是被你外套磕出来的。”莫翰叹了口气,“你洁癖还是这么重,难养,娇气。” “电教楼的桌子特脏,上面全是乱涂乱画的东西,还有小抄,让你趴你愿意?” 莫翰说不愿意,又把书包递给她,才直起身理了理袖口。 吴琼接过包后伸了个懒腰,头上毛茸茸地翘起几根乱发,像只猫。 她走出过道,回头看他一眼,随即咦了一声。 “恩?”莫翰用眼神示意他。 吴琼上身略微前倾,半眯起眼,睫毛轻轻颤动,道:“你嘴角破了。” 此言一出,就好像摸了老虎的屁股一般,她看见莫翰神情不变,手上却青筋微凸,还不在意地拿指腹轻轻蹭过那一小块破了皮的地方,笑道:“可能是吃东西的时候刮破了,走吧。” 吴琼慢吞吞地跟上去,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有些红,她瞥了眼莫翰的表情,又准备来个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个游……女孩,真的不认识你了?” 莫翰不说话,她咂了咂嘴,继续说道,“我说你也真够奇怪的,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把一只小绵羊送到梦域之主那种蛊惑人心的生物手里。” 他不由撑开伞,“所以你这个不会蛊惑人心的生物,能闭上嘴快走了吗。” 无情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像只翘尾巴的小狐狸。 这周六很快就来了,莫翰有个课题要做,不能一起回去,吴琼就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大只小只地上了回家的动车。 四月中旬暖意逢生,连雨都蒙蒙带柔,太阳朦胧掩映在丛云之中,浅光渐次展开,笼罩在星洲市上空。动车飞快地穿梭在轨道之上,窗外有粼粼水面,这是东湖,穿过前方的隧道,过一层天然的青山屏障,就到了星洲的地界。 十分钟前就着断断续续的高铁信号接了家里的电话,吴琼听着母亲的唠叨恩来恩去,也不觉得烦,撑着头看窗外的风景。不是没回过家,却总觉得,这次入春格外热闹,车厢里传来几声欢快的俚语,她转过头,就见一个西瓜头小孩几乎是蹦了起来,拉着他妈妈的衣角,说到家了到家了。 她……不对,这个身体小时候,大概也是如此吵闹。 吴琼轻笑一声,拉开拉杆,随着人流出了站口,父母早就在出站口等着了,吴母一见人群中一个栗色头发,乖乖巧巧的少女模样,立刻招了招手。 吴父接过包和行李,吴母立刻把宝贝女儿往怀里一按:“想死你妈了,车票钱就这么贵是吧。” 吴琼闷着嗓子道:“您帮我租了个房子呢,我不得多住住呀。” 吴父宠溺地拍了一把女儿的背,“哈哈,还是我们家琼琼机灵。” 高铁站离城区有些距离,开车的时候吴琼避无可避,只好老老实实地把学校里的事都给报备了,事无巨细。本来吴家夫妇俩还担心他们的女儿上了大学会被什么小帅哥玩弄感情,现在看来,简直宅天宅地宅出世纪,别说玩弄感情了,说句话都难。 “真没喜欢的啊?” 她摇头:“真没有,我这么多课忙着呢。” 吴母颇为遗憾地噢了一声,又问道:“那翰翰呢,你阿姨实在操心这事情,都托我打听好几回了……” 老大不小了,还没个对象的消息,能不急死人吗。吴琼转转眼珠子,打了个太极:“这我不清楚,我表……堂哥这人你还不了解吗,他想瞒着的,撬都撬不开,还有搞科研的一般都谈得晚,你让阿姨叔叔别急嘛。” “行,我知道了,但你是女孩子,不能跟他一样,可千万别让我们着急啊。” 吴琼弯了弯眼睛,转头看着街道。 她这次回来有些赶,白天在家里吃个饭,晚上就去同学聚会,夜里凉,吴母不放心,还记挂着他高二那回伤了身的大病三月,非得在他的卫衣外面再加了件外套,裹得和球一样才放人出门。 吴琼一边应着他妈的嘱咐,还得对付班群里那几十个齐刷刷的“@吴琼”。 “十分钟。” 她打完这三个字,伸出手探了探气温,发觉真有些冷,戴上卫衣帽子,转身走进夜色中。 这条路有整整两年没有好好走过,一段围墙被拆了重建,刷上了刺目的白漆。 她一路未停,路过海棠树时只是低了低头,像是被突然刮过的一阵冷风冲了喉,有些想咳嗽。那次伤风之后落下的毛病,喉咙总会痒,一不小心就能咳得眼角泛泪。 如果每次咳嗽都伴着什么心病,未免太惨了一点,所以吴琼更倾向于这风吹得太刁钻古怪,吹得她并不好过。 走了有约莫七八分钟,快到酒楼了,她又接到班长的电话,说是一伙人去ktv了,埋怨她来的慢。吴琼好好赔礼道歉了一番,又多加了五分钟脚程,认命地奔波去另一个地点。 等到她自己走着走着快把火气都磨出来了,才到了商业广场。 “累都累死了……”吴琼等电梯时小声嘟囔了几句,到了室内也懒得取帽子,就这么戴着,露出脸颊和下巴,更显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初中生。 楼层按钮不知道为什么不亮了,她刚想伸手去按,另一双手却先覆了过来,白皙修长,手背上有黑色的纹身,似乎是玫瑰,黑色的,缠绕在血管的脉络上,瑰丽妖冶。 吴琼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黑卫衣的高挑青年,可惜戴着口罩,唯一露出的侧脸上,眼睛也被黑发挡住了。吴琼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连带着手指也缩回了袖管,垂着头安静地等电梯。 电梯到了,她走进去,黑发青年却还是站在走廊里,看不清神情。电子音响起,门慢慢合上,那条缝隙不断缩小,直至完全闭合,那一瞬间,电梯外的人抬了头。 “我们的吴大小姐终于来啦!” 一进门,酒气就熏过来,空气中一声闷响,吴琼猝不及防被彩带洒了一身。 “surprise!” 班长站在一旁,笑着道,“诶哟,诶哟!我们琼琼真的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美丽可爱。” 一包厢的高中同学嘻嘻哈哈,吴琼松开下意识警惕攥紧的双手,无奈地拨开头上缠着的一根蓝色细带,还拿下来看了看,“这是什么小孩子把戏。” 一群人又开始哄笑,她加入了团体,听着他们从高中第一次见面聊到高二差点热死人的暑假,期间不断有人切歌切歌又切歌,一首首耳熟能详的口水歌唱了又唱,有人笑,有人被回忆撕扯得都擦起了眼泪。 尽管已经推脱了不少,吴琼还是被灌了一杯酒,幸好度数轻,她现在正撑着头,奋力在脑内背法条保持清醒,可惜无济于事,再加上他们班以前一位男同学震天响的歌声,她觉得脑子都要炸开了。 吴琼随便拍了拍旁边谁的胳膊,在根本听不清人声的ktv包厢里蚊子似地哼了一声说去洗手间,那人也微醺,还附和着点了点头。 洗手间隔绝了各路大神的歌声,她用凉水冲了一把脸,眼眶湿漉漉的,像刚哭过一般,用纸巾擦了擦手,就出了洗手间。 吴琼实在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了,就这一杯都能喝出后劲来,但面上还是正儿八经的,正儿八经地推开了隔壁ktv的门,往沙发上一坐。 隔壁也是个大包厢,灯光半明半暗,转动着投射到地上,她呆楞了一会儿,才发觉这个包厢压根就没有刚才热闹。 吴琼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声音浸了醉意,“对不起,我走错地方了。” 枢纽世界·世界(15) 手背上的纹身,指缝里夹着的烟,宽松的黑色卫衣,略长的发,青年从沙发上直起身,整张脸都被笼在了暧昧的灯光下。 薄唇微张,白雾丝丝连连,他朝桌案上的一杯酒红液体轻轻吁了口烟,气息融入酒里,缠绵悱恻,像是在进行一个绵长得让人窒息的吻。 那杯酒被推到了吴琼的面前,连带着青年的身形,他抬起头,凤目狭长。 很多人最喜欢的是谢右的眼睛,因为不管他本人如何冷淡自持,看人还是会自带三分情意,这种人,最擅长假装,最喜欢把滥情摆在明面上。 吴琼心想,自己果然精神不正常了,醒时织梦,梦来清醒。她眨了眨眼,在黑暗中安静地凝视着幻影,轻轻笑了一声:“你大概不知道,我不喝酒,也很讨厌烟。” 对面的青年似乎愣了愣,随即就要把酒拿回去,刚伸出手,吴琼突然握住杯柄,皱着眉把一杯红酒一饮而尽。 她放下杯子,抹掉嘴角的残浆,眼圈被呛得泛起了红。 “但是你难得到我梦里来,所以我就勉为其难喝一次。”吴琼伸手,似乎要去摸他的眼睛,却又突然调了个头,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啊,难喝死了。” 浇到喉咙,灌到胃里,滚烫沸腾的血管被酒精刺激得像要爆裂开,她眼前逐渐被水雾模糊,那些该死的,讨厌的液体,让她看不清谢右的脸。 她的眼眶里滚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扑棱棱不听使唤,从脸庞淌到脖子里,她一手捂着胃,另一只手狼狈地摸上陈圣俊的眼睛,指尖擦过睫毛,绵延到眼角,颤抖着温柔缱绻。 “你能笑一笑吗,这是我的梦诶,别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了,那张照片,运动会,你能笑成那样吗。”吴琼断断续续地,甚至都开始语无伦次,还颇具科研精神地笑了出来,“梦里也能醉啊,了不起。” 她似乎更加确定了什么东西,也更肆无忌惮起来,于是几近绝望地握住了谢右的手腕,将玫瑰抵在了自己的心口,眼中虔诚又茫然,嘴角却还挂着绵软的笑,像黏人的幼猫。 吴琼歪着头,已经是一副醉态:“谢右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那句话还算不算数啊。” “嗯?”她看向黑发青年的眼底,一片深潭,晦暗阴沉,她心口处,隔着一层布料也能感到对方正微微颤抖着。 吴琼慢慢松开对方的手腕,道:“这个梦不好,退货,连骗骗我都做不到。” 下一秒,她的手反而被死死抓住,谢右一个用力,将她撞进自己怀里,手臂环住腰,掌心覆上肩膀,寸寸相依,吴琼几乎觉得自己要被掐死了,她酒醒了一些,本能地开始挣扎,谢右的胳膊却像是钢铸的,丝毫不动。 他喉结微颤,亲了一下吴琼的耳朵,“不是梦,不是梦。” 那曾虚伪的壳子终于被敲碎了,他像呼吸到了第一口氧气,拼命地把怀里的人圈紧,极力克制着手上的力道,因为分离了太久,他甚至不会轻柔地拥抱,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兽类撕扯猎物,獠牙生生嵌进肉里,不见血不罢休。 手臂还在收紧,直到女生闷哼一声,他才撑起上半身,猛地将她推离自己怀里,手足无措地按压对方的肩膀:“疼吗,哪里疼,是不是弄疼你了。” 吴琼捏了捏手臂,眼睛睁得大大的,怒道:“上次是,这次也是,你就不会好好地抱一下吗!” 谢右被训得有些愣,眼睛眨也不眨,花里胡哨的灯光照射下来,晕得他整个人面容白皙,朦胧间又变成了那个路灯下黑发白衣的少年,毛手毛脚,遥远的心跳声也随之而来,逐渐强烈地与现在重合。 “我……”他看着面前垂着头,小只乖巧的女生,口干舌燥,“我能,我能再抱一下吗,不会弄疼。” 见女生愣了,他又壮着胆子伸手擦去对方脸上的泪痕,凤眼携了春意融融,化开了一层一层波纹。以前没心没肺混不在意,什么都不怕,而现在他有了想要去忌惮的东西,他害怕吴琼磕了碰了,伤了疼了,害怕她等了那么久,真的不要他了。 可是吴琼过的并不好,在名为思念的油锅里煎来炸去,伤口鲜血淋漓,还亲手在他的眼前撕开疤痕,最不想让她受伤的,却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阴霾。谢右有那么一瞬间想,那就不要好了,如果两年的等待耗了他们多少辰光,让她夜里怎么都不能成眠,不如谢右自己的真心被踩在脚底,不如吴琼从来没在乎过他,那就好。 只是不要哭。那些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烫出了灼心的痛,比他断了腿,和日复一日的虚与委蛇,要无助上一万倍。 他搂住吴琼,如同极北之地的夜旅人哆哆嗦嗦拥住一丛篝火,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在黑暗里呆久了,哪怕是能切切实实握在手里的光,也怕它从指缝溜走。 谢右从来不觉得一个地方如此地令人难以忍受,而他却在那里生活了整整两年。这两年里他曾企图靠着前十八年的回忆来耗完余生,但失败了。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没有氧气,人要怎么活下去呢。 所以他回来了,回到能让他呼吸的地方了。 回到她的身边了。 “小琼?小琼?真是的,去哪里了也不接电话……” 班长在包厢外踱着步,拨了一遍又一遍,急得焦头烂额。 隔壁包厢的门突然开了,伴着电话铃声,班长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却看见她念叨着的女生被搂在一个黑发青年的怀里,发丝挡住了她的侧脸,但明显走都走不稳了。 班长愣愣地掐断电话,“您好,请问您是……?我是吴琼的同学,是她不小心打扰到您了吗?” 青年戴着黑色口罩,一双凤眼清冷地扫下来,带了些威压,吴琼刚刚一直垂着头,听见班长的声音后立刻茫然地扬起下巴和青年对视,她的眼睛因为刚哭过还是红的,水意朦胧。 青年看了一会儿,手指从一侧攀附而上,修长的指节覆住了吴琼的双眼,随后有些不自然地看向班长,嗓音冷冽:“我是同届三班的,和她住一个小区,今天过来吃饭,顺便和她一起回家。” 吴琼的视线被遮挡,和小猫咪似的,抓过他的手就要咬,结结实实一口,对方躲都没躲,莹白的手上立刻多了一排牙印,班长一看,不得了,这人非但不生气,还无措地垂下了眼睫,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啊,好,好,路上小心?” 班长实在无法违心,就这个相处气氛,吴琼绝对和这个男的有一腿。 而且,那个男的,他的耳朵居然红了诶,她目送着对方高挑的背影,觉得他的眼睛颇为熟悉,大概这世上美人都出在一双眼上,否则那双眼睛怎么会和谢大校草的丹凤眼长得如此像。 谢大校草是哪个班来着?刚刚那位……是哪个班来着? 班长愣了一下。 已经很空旷的路,一盏盏路灯陈列过去,各自照亮一团光影。 吴琼确实醉了,但也没到烂醉如泥的程度,她半撑着谢右,还想甩开身旁人的桎梏,并坚持认为自己根本没醉,让他赶紧消失,她不要做梦了。 “都说了我不是梦。”谢右已经取下了口罩,牵着她的手,唇角微扬,“我不是梦,看看我,恩?” 吴琼不看他,道路前方出现了一道模糊的树影,她虽然醉了,也知道,过了这个十字路口,有株还未开花的海棠,窈窈窕窕,绿意盎然。 “看来我做梦都想跟你走这条路。”她弯了弯眼睛,“这个梦这么逼真,我不做点什么的话好亏啊。” 她突然回过头,用力扯下谢右的卫衣领口,极快地亲上了对方的嘴角,然后就这么贴着,微踮起脚,嘴唇移到他红透的耳廓旁,笑音羽毛般刮过耳膜。 “嘻嘻。” 一秒,两秒,三秒。 谢右原地反应了半天,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摸着唇角,脸已经完全红透,凤眼亮晶晶地看向她,呆里呆气。亲了?亲了啊,他喉结滚动了一遭,心脏跳得飞快,要承受不住的快。 小醉鬼歪着头看他,笑嘻嘻地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次,然后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探身过来,这次端端正正地亲在了唇上,气息相闻,不知道是掺了奶的酒还是掺了酒的奶。 谢少爷这辈子都没被强吻过,或者是这辈子都不可能被打不过他的人强吻,可他眼前分明就是个任人调戏的小软包,自己却反而手无缚鸡之力。 “还要吗?”她眨了眨明澈的眼睛。 谢右白皙的面容已经完全红透,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摇摇头,重新拉起她的手。 吴琼却嘟起嘴,“那我要亲亲。”眼底狡黠自傲。 谢右迅速移开眼,压下刚刚那突然疯狂跳动起来的心脏,道:“你还醉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吴琼不依不挠。 “要亲亲。” “乖,不行。” “要亲亲。” “不可以。” “要亲亲。” “……” “要亲亲要亲亲要亲亲要亲亲要亲亲。” 谢右叹了口气,哄道:“乖,先回家,等你醒了再亲亲好不好。” 他拨开女孩额前的碎发,郑重而又虔诚地印下一个吻。 “我们约好了。” 吴琼缓缓转醒,她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睁开一只眼。 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阳光洒了半床,窗帘被风吹得起伏,春风从纱窗缝隙里钻进来,抚着她的脸颊。 好像,做了个好梦啊。 她揉了揉太阳穴,把最后一点困意驱走,下床洗漱。 吴琼喜欢睡懒觉,今天却稍微起了个早,八点半,父母看到她下楼都有些惊讶。 “哟,难得啊,周末起早。”吴父打趣道,“还赶了一顿早饭。” 吴母去厨房多拿了调羹碗筷,盛了粥放在她的面前,面色不怎么好看,吴父她使了个眼色。 吴琼不由咳了一声,道:“妈,那个,我昨天确实喝多了一点,我认错,你别生气。” 吴母斜觑了她一眼:“我气?我气什么!身体是你自己的,自己不好好管着旁人还会帮你管啊?昨天,你自己没看见你那样子,我告诉你啊吴琼,你给我好好谢谢人家小谢,一路上你肯定没少烦他,下次可以一起……” 吴琼突然放下了勺子,险些打翻粥碗,把吴母吓了一跳。 她掐紧了手心,尽量柔和地问道:“妈,我昨天是被谁送回来的?” 吴母道,“你同学啊,叫谢右是吧,长得是真好看啊。可你当时挂人家身上,像条八爪似的,可让你妈丢人了,你……哎?小琼?早饭不吃去哪啊?” 吴琼匆忙穿上鞋,什么也没拿就奔出了家门。昨晚的记忆逐渐清晰,她恍若隔世。 世上哪里有那样的梦啊,那是她的清醒梦,她的少年确实来过,他们拥抱过,接吻过,承诺过。 吴琼没带手机,也没有任何谢右的联系方式,她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也决绝地相信着那棵海棠。 五分钟的路,她跑成了两分钟,低下头喘气时,眼前蒸腾一片,只能见树影婆娑,灿金阳光斑驳满地,有少年穿过她漫长的等待,也穿过那些在夏天纷纷扬扬的海棠花雨,走向她,对她说,我回来了。 少时年纪轻轻,有些再见啊,要阔别多少年才能重新圆满。 也许那年的夏风,几经轮回,重新带着宿命而来,它舐过吴琼眼角的泪,化成坚韧固执的线,一束一束,缠绕在谢右的指尖。 你明白的,他们从未失约。 枝桠微动,她被收入了一个怀抱之中,然后这荒芜又漫长的两年,终于尘埃平定。 吴琼拖着行李箱,朝远处的父母挥了挥手,周围人来人往,大家行于匆匆的日程中,星站的地标在日光下被照得闪闪发亮,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笑起来眼睛很灵动的女孩。 她回头时边理被书包弄折的衣角边向前走,淡蓝色的行李箱就这么大喇喇地杵在广场上,她在心里数着,一,二,三。 一只修长的手拉过拉杆,身姿高挑的黑发青年从逆行的人潮中回头,几步上前,和她并肩走在了一起。吴琼轻轻别过了头,却还是不作声,只是偷偷抿了抿唇。 眼看着入站口越来越近,青年皱着眉,握住了她的臂肘,她顺势停下,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睛看向他。 谢右叹了口气,说不上来是憋闷还是委屈:“我记得,你车没这么早,这么着急进站?” 吴琼闷笑一声,抬起头做出有些迷茫的样子,问道:“你哪位啊?” 谢右不说话了,手上劲却大了些,制着对方的臂肘,纹丝不动。吴琼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好破了功:“我行李箱都在你那里呢,我能走去哪儿啊?” 阳光太好了,细细碎碎地洒进吴琼的眼睛里,像什么湖,在后山匆忙见过一次波光粼粼的样子,就再也忘不了。她逗别人的时候,湖里就悄悄翻起细浪,雀跃着涌到岸边,和湖本身一样,灿金色的活泼狡黠。 谢右的手慢慢顺着他的小臂滑下,指尖看起来有些恋恋不舍,“我还有些事,都结束后我去找你……” 吴琼的眼睛盯着他左手的纹身,打断他:“都告诉我吗?” 谢右愣了一下,随后垂下眼睫看着她,低声道:“嗯,全部都告诉你。” “我为什么走,为什么回来,都告诉你。” 吴琼突然心安,又暗自唾弃自己,因为一句话等上几年这种事,她以前已经吃过亏了,看来还是骨头不够紧,又上赶着犯贱。 抬起头,正好对上谢右漆黑漂亮的丹凤眼,一口气顿时如鲠在喉,硬生生折在了半道。生气,破口大骂,她还真做不来。仅仅说句回来就好,也不是她的性格,她不甘心。 她想摸摸谢右的眼睛,气不过了就掐掐他的脸,让他不要急,自己已经等了两年多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两年里,吴琼时常在想,他们如果能在一起,是中了乐透,不能在一起,也只不过是那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然而他一旦回来了,就要做好被她再次硬生生拽进千分之一的准备。 她狡猾隐忍,必要时候不择手段。 谢右不知道她脑子里到底在盘算什么东西,他轻咳一声,“上车之后好好休息,你宿醉了,多睡一会儿,不然会头疼,伯母帮你泡了蜂蜜水,要记得喝,喝完之后再睡。”他歇了一下嘴,又觉得还没叮嘱完,“还有,回了公寓之后记得……” 吴琼鼻翼微皱,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跟我妈似的。” 四周越来越拥挤,有几个人一直往谢右身上靠,有意无意地推搡,他被碰了一下手臂。 “哎帅哥,不好意思哈。”那姑娘一抬头,眼睛立刻蹭蹭放光,嘴巴微张着啊了一下,被她后边的朋友看好戏地往前推了推。 谢右冷着一张脸说没事,随后把吴琼和行李箱都牵离了人群,身后隐隐传来兴奋的几声“我靠好帅”。 吴琼被他拉着袖管,跟拎小鸡似的拎到树荫底下,还时不时地转过头盯着那几个姑娘,谢右一回头看她那样,有些没好气地问道,“看什么?” “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 吴琼轻笑,“我看看找你搭讪的那个女孩啊,你喜欢那个样子的吗?” 谢右没料到这招,他软了神色,无奈又委屈地去牵她的手,“你明明知道的……” 吴琼的手比脑子快,倾身上前遮住了他的眼睛。 “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谢右用那只纹着玫瑰的手覆盖住了她的,轻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吴琼问道。 她的手被握着下移,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撞进了那双眼睛里的慕意深沉,随后唇上一热。 吴琼这才并没什么用地灵光一闪。 谢右刚刚说,要亲亲。 蜻蜓点水的轻碰,谢右还故作镇定地用指尖揩了一下唇,可惜垂下眼睫时白皙的后颈红了一片。 吴琼愣了一会儿,突然从头炸到了脚。 “行!行李箱给我!”她咬着唇,慌张地拉过拉杆,“我要走了,安检人比较多,会来不及。” 谢右下意识地要跟上去:“我送你到安检口……” 吴琼回头瞪他,声音跟奶猫似的,凶巴巴地说道,“别来!你敢过来我咬你!” 整个猫……不是,整个人都毛茸茸的。 谢右哦了一声,吴琼立刻步履生风地奔向站口。 过了安检,吴琼拉着箱子,后悔得牙痒,如果刚刚能硬起腰杆拽着领子亲回去就好了。她郁闷地踢掉了地上的一粒石子,虽然网上还能联系,但又要一个月见不着真人了,就这么走了,是不是有点不甘心。 她停下了,人生总共几十载,见一次少一次,她一咬牙,当即就要回头,鼻尖却突然盈上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繁花,鲜果与木质。 谢右的手臂环上她的腰,黑色的发梢轻蹭他的颈间。 吴琼整个人都麻了,谢右还在她的耳朵边说话,热气呼得那块皮肤滚烫发痒。 “我……一直在想,不抱一下的话,真是亏。”他笑了,声音突然放低,“你刚刚是不是想回头,我没忍住,就抱上来了。” 吴琼被圈在他的怀里,意图也被看清楚了,只好小声嘀咕道:“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机灵。”还有流氓。 转念一想,这人除了是校草还是校霸,他不流氓谁流氓。 谢右头一低,直接搁到了她的肩膀上:“恩,我挺蠢的,但是你聪明,吴琼全世界最聪明。”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像骂人,吴琼没忍住,怼了一句,“你闭嘴吧。” 谢右从善如流:“好,那你让我再抱一会儿。” 吴琼身上真的有牛奶的味道,不知道是因为牛奶喝多了还是怎么着。他以前就经常看见吴琼手里拎着牛奶,咕噜咕噜地吸,下课吸放学吸,课上还偷偷吸,他越看越喜欢,就爱屋及乌,索性买了几十箱那个牌子的牛奶,结果一晚上连酗三包后实在受不了牛乳味,全让王叔送到亲戚那里去了。 现在看来,他似乎只喜欢吴琼身上的牛奶味,实在是,比他闻过的女人身上五花八门的香水味要好闻几万倍。 拥抱的时间越久,就越引人注意,周围的行人纷纷侧目,他眼尾略挑,直起身把吴琼往前轻轻一推。 拜——拜—— 栗色头发的少年眉眼弯弯,朝他做了个口型,然后回头融入了人潮里。 谢右面色冷淡,脚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踏了一步。 他和无数的人道别过无数次,想起和吴琼的道别却还是后怕心悸,如果这两年来有哪怕一步棋下错,那次道别,就是这辈子他和吴琼的最后一次交集。 绝望的人会喜欢平行世界的,而他从来不敢想象有一个世界,他踏上了另一个十七岁,因此他二十岁再也回不到她身边,那是他这两年来每个夜晚的噩梦。 就像是一个选项型游戏,一步一个深渊,他如此庆幸,自己是那个迄今为止选对了选项而走到现在的人,他握住了当年曼哈顿夜景中右手的光宴,才能漠然地俯视辗转挣扎状若困兽的自己。 美貌着溃去的玫瑰,被手底心的黑暗烫伤,烧烂。 谢右盯着手背看了一会儿,转过身离开。 谢家的别墅还维持着以前的摆设,每天都有人打扫,家具上一点灰都没积。 谢右面色冷淡地踏进家门,身旁仿佛有个十七岁的少年红着眼,也和他一般的步伐,却气得浑身颤抖。 谢父的两鬓已经有了几束白,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指缝夹着烟。 谢右随手把外套脱在椅子靠背上:“爸,少抽点烟,你最近身体不好。” 谢父抬起头,把烟掐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 “你骗过了你妈。”他眉眼深邃,凝结着化不开的疲惫,“这女人,真的信了你是来接手我在星洲的公司的。” 他冷笑着啐了一口:“我竟然也被你骗了。” 谢右抱着手,似乎饶有兴致:“嗯,子承父业是理所应当的,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没有说谎。”他起身,从客厅的酒柜里随手抽出一沓文件,扔到茶几上。 谢父瞥了一眼,是股份转让协议,还是他自己签的,白纸黑字,一直都由王叔保管,却不知道为何到了他的手上。 受让方签字后立即生效,他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谢右三个大字,顿觉气血攻心。 谢右还在笑:“爸,您觉得我这两年学的东西,够管咱们的家业了吗?” 谢父咬着牙道:“我是为你好,有太多事你根本就不清楚,我那样做,都是为了你。” “我的确不知道你们那样处心积虑,把我骗去国外的原因。”他咧了咧嘴,“但你们肯定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谢父冷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但你要是不听我的,你以后一定会后悔。”他漫不经心地拿起那叠文件,脆弱的纸张在手里微微绷紧,传出了碎裂声,“直接把原件放在我面前,是嫌纸太薄还是觉得我老年痴呆?” 谢右却摇了摇头,“爸,你什么都明白,我今天能搞到这份协议,明天就真的可以全盘接手你的公司。”他闷笑了一声,“我有那个能力,怎么办,您好像别无他法了。” 谢父看着他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气得牙痒,真恨不得拍下来,贴在美国那群被迷的五迷三道的小姑娘的眼珠子里。 他拎起烟灰缸,用力地往地上一砸,嘴里骂骂咧咧。 “给我滚!爱干嘛干嘛去!我管不了了!” 谢右低了低头,道:“谢谢。”他刚拉开客厅的门,就被谢父叫住了。 “我没病,能随便气,但是你妈不能,你心里好好想想。” 谢右回过头,“我想把我妈接回来,她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多年,也最喜欢这里。” 谢父愣了一下后说随你。 谢右沉默了一下,“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么反对我和她在一起。” 谢父冷哼一声,声音却低了下来,“我只能告诉你,你们如果在一起,我们家会变得不幸。”紧接着却是长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你妈当初求我送走她的原因之一。” “我那时才多大?根本就还不认识她。”谢右抿了抿嘴,“你不喜欢她,就不要找这种借口。” “是不是借口,你以后就知道了,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自己选择的路,只希望你以后被后悔。” “她很好。”谢右却固执地看着他,“如果你们了解她,就一定会喜欢她。” 还是道阻且长啊,但心底那层阴霾到底算是散开了。 走出家门,他抵着墙,眉眼舒展开,盈盈带笑,掏出手机刷刷打字。 “到了吗?” “我突然,很想你。” 我突然,很想你。 吴琼刚跨进公寓的门,一个不稳,扶住了门框。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条“谢右”发来的微信,她匆匆瞟一眼,又用手掩住唇轻咳一声,脸上窜起几抹红。 楼道里没人,几盏灯安静地亮着,她直起腰,把行李箱推到了玄关边上,靠着背后冰冷的防盗门解锁了手机屏幕。 对话框随之放大,那句直球就堂而皇之地铺在了她的跟前。 她终于没忍住,嘴角微微上扬起来。 原来这就是恋爱啊。 吴琼高深莫测地看了半天,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就只好晾在了那里。她先洗了个澡,再把行李箱里的衣物都拿出来,整整齐齐叠好放进衣柜里。一番折腾,肚子倒饿了,顺便进厨房炒了份炒饭,端进客厅坐在沙发上细嚼慢咽,边吃边研究谢右的微信。 她先点开了谢右的头像,是两只白皙的手,并没有交叠,色调暗沉又……青春疼痛。 什么审美,吴琼挑了挑眉,不自觉含着筷子尖细细地啃咬起来,放大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遂不屑地轻哼一声,又兴致勃勃地点开了他的朋友圈。 幸好没有什么三天可见的限制,吴琼索性搁了筷子,像猫一样缩进了沙发,把男生的朋友圈拉到最后一条,然后往上翻。 “能不能翻到自拍什么的……”她嘀咕着,把自己逗笑了。 结果往下翻骨肉按有自拍,吴琼还以为谢右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太会干出自拍这种事来,立马就打脸了,如果不是他熟悉谢右的眼睛深至此,大概都不能辨认得出来。 背景是白色的墙面和一点浅褐色的天花板,主人公只露了一双眼睛,眼尾上挑的弧度还不似如今一般风流得浑然天成。十五岁少年的眼睛略微下撇,清冷又凌厉,睫毛覆住半张沉黑,看向镜头时有内敛的傲气。 而配文,果然有着中二的气息。 吴琼念出了声:“越来越像……” 是指这双眼睛吗?越来越像什么? 她咬着手指,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顿时恶向胆边生……点了个赞。 她继续往上翻,转念一想,谢右这脸皮时薄时厚的,万一把这么有趣的朋友圈删了怎么办,于是当机立断,立刻把那张照片保存了。 再往上,就直接跳了大半年。 “今天好热,苏飞这个傻逼还要打篮球,然后又中暑了。”配图是医院里奄奄一息输着液的苏同学,吴琼推算了一下时间,大概,还是初中吗?她无意识地踹了一下抱枕,想着这两人认识的还真早。 然后又是一大段空白期,跳到了高一,吴琼的指尖顿了顿。 高一到高二的那段时间,谢右的朋友圈更新明显频繁了,虽然是几个月几个月的间隔,总比没影了大半年好些。 接下来他拍的照片就开始乱七八糟了,而且背景大多是在学校。拍了树影婆娑的操场,拍了灯影憧憧的走廊,拍了太阳,月亮,和星星。 只是太巧了,居然每张都有同一个人在。 斑驳树影洒了她半身,灯影如轻纱,朦朦胧胧掩盖在她的侧脸上。最后一张,她看见自己隐隐绰绰的背影浸没在海棠花瓣中,谢右朝她伸出手,却只握住了漫天绽开的月色。 谢右说,会再见的。 吴琼摸着心口,勉力把酸疼压下去,没有再往上翻。 他顺着那句直白的情话回复过去, ——那我勉强也想一想你。 谢右秒回:“哎。” “……干嘛?” “我下周末就能去你那边了,那什么,你周末有空吗?” “有呀。” “嗯呐,到时候见哦。” 这个语气……也太少女了吧,谈恋爱都这样吗?吴琼平静地对着手机屏幕脸红了。 她还没能讨教到谢右时不时失心疯的厉害。 布鲁克林鼎盛灿烂的阳光没能烧沸他的性格,反而将他塑造成了一个行动力极强且不容小觑的疯子。 两人就这么网恋了一个礼拜。 谢右早起,午休,晚安,都掐着点发来一句“琼琼早上/下午/晚上好~”,比闹钟都管用,短短五天硬是把她的作0息时间给掰正了。 吴同学是个夜猫子,不管是折腾论文还是单纯的熬夜,但凡十二点之前睡觉了就浑身不舒服。谢右却老是在十点半的时候打电话来,低着嗓子跟她讲话说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存心的,越说声音越低,吴琼被哄着哄着就困了。 星期四的时候,她终于一头栽倒在了十二点的大门前。 “你不熬夜的啊?”吴琼打了个哈欠,恨道。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无辜,“我从小的习惯,睡晚了会头痛的。” 吴琼唔了一声,圆眼睛慢慢蒙上了困意,在对方说晚安,并挂断电话之后,才睁开眼睛,轻轻地补上了一句话。 “说谎。” 五天很快就过去了,周五的最后一堂课,吴琼已经无心去听,却还是一副端端正正的样子,嘴角甚至含着笑。 老跟吴琼坐一块的男生已经摸清了这个女孩的底细——三好乖乖生。于是放了一下午空,然后向她借笔记抄。 “我没记。” “啊?” 吴琼重复了一遍:“我没记。”她正在收拾东西,正巧拿起笔记本,就翻到中间,拿白晃晃的内页在男生的眼前颠了颠。 “三好乖乖生”面色深沉地说道,“没办法啦,只好拜托你去借苏静的了,可以做到的话就点点头。” 男生愣了半秒后疯狂摇头:“那我这科不如挂了吧。” 吴琼恨铁不成钢地叹气道:“别这样嘛,苏同学除了脾气暴躁一点之外还挺好说话的,加油!抄完了记得借我。” “那你还不如杀了我。” 吴琼慢悠悠地“哦”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背着包走了。 这个城市沿海,天气阴晴不定,明明说好没有雨,天上就是能给你弄点水洒下来,当地气象台的脸被打着打着,也就习惯了。 还不是小雨。 墨色深重的天穹像开了个洞,银河倾泻而下,把整个星大都笼在雨雾里,吴琼为了不感冒,选择在电教楼门口等雨势变小一些。 她两只耳朵都塞着耳机,短发软蓬蓬的,倚在墙根时看起来格外可怜,于是有人伸出了援手。 一把黑色的折叠伞被递到他眼前。 吴琼诧异地扬了扬眉,边取下耳机边说:“谢谢,我有伞。” 枢纽世界·世界(16) 那只白皙修长的手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把伞收了回去,无情心里挺感激的,便多重复了几句谢谢,弯着眼睛看过去。 ……居然是他。 韩玦。 她立刻假装无事发生,并倚回了墙根。 韩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大风大雨的道路,定定地望着天空。 女孩的侧颊柔软,垂着头听了一会儿歌,又看了一下手机,然后整个人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僵在了那里。 韩玦突然偏过头,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语气笃定地说道,“你在等人。“ 吴琼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嗯,刚刚在等。” “现在不等了。” 谢右突然有事,这周末不来了。 没有解释,只是突然道了歉,说不能来了,吴琼也不觉得特别难受,大概只是习惯了等待,潜意识里就对他失约这件事一再迁就。 因为下雨的缘故,她喉咙丝丝麻麻地痒,老毛病一来,就格外昏昏欲睡,她约莫十点就栽进了床,不省人事。 睡了很久,从雨声渐停到重新响起。她一阵翻来覆去,意识被从梦里生硬地抽离,混混沌沌醒过来,才听到朦胧的门铃声。 不知道响了多久。 她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被强光晕了眼,半眯着才看清时间,凌晨一点半。 凌晨一点半有人敲门,过于都市鬼怪化了,吴琼清醒了大半,凝神听玄关处的门铃声,依旧紧凑,催命一般。 她抵了抵太阳穴,翻身下床。 越靠近玄关,门铃声就越清晰,吴琼皱着眉从猫眼向外看,下一秒瞳孔猛地放大。 真是个疯子! 她低声骂了一句后,拉开门,什么质问都没说出口,就被谢右一把扯进了怀里,和对方身上淋的夜雨来了个亲密接触,冻得她打了个喷嚏。 “你!” 回答他的是一个落在侧颈的吻,和颤抖着收紧的手臂。 吴琼一抖,身体麻了半边,敏锐地发觉抱着自己的人不大对劲,便用了些力气,把他往外推。在察觉到她的推拒后,男生身体一僵,喷在侧颈的气息加重了,下一秒,两个尖尖的东西猛地嵌进那片细嫩的皮肤。 吴琼当即吃痛地哼叫一声,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靠,他居然咬人?! ——这个认知让她彻底震惊了,不自觉掐紧了手心,反反复复,最终还是放松下来,任由自己被这么抱着。 但是他抱得太紧了,吴琼略微后仰,缓解了几近窒息的感觉,低声地咬牙切齿,“轻点,你想掐死我?” 谢右的右手几乎握住了她的一整个后脖子,一使劲就能挤压她的血管,产生晕眩感,而谢右的唇舌,连带着牙齿,都兴致勃发地抵在她的大动脉处,实在令人不舒服,就像脆弱的食草动物被掠食者咬住了咽喉。吴琼微微睁大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对方此刻的控制欲。 谢右却在这时候放开了她,一个后仰,踉跄着扶住了门框,喘息着抬眼,看得吴琼本能地后退一步。 这眼神,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 压下还想上前的欲望,谢右迅速低下头,声音喑哑,“对不起,我……我身体不太舒服,只是想来看看你。” 吴琼看着他掐得发白的手,眉头慢慢皱起来,“谢右,骗人很有意思?” 对方脸色苍白,浑然不觉她的变化,勉强笑了笑,自顾自地说道,“我走了之后,把门锁好,不要半夜给人开门。” “是我也不要开,记住了?” 说完后,他撑了撑身子,转身就要走,却被吴琼一把拽住了外套,拉进了门内。 淅淅沥沥的雨声被隔绝在外,只听得到黑暗里的呼吸声,和客厅的钟内部齿轮的声音。 就这么僵持着,谢右突然笑了一声,“我刚刚跟你说了什么,看来你半句都没听进去。”他挑了挑泛红的眼尾,“吴琼,你到底聪明在哪儿?” 女孩并未反驳,静静地站在离谢右半米远的地方,穿着印着小熊的睡衣。一刻钟前她还在酣眠,柔软的棉絮拥着她,做着失而复得和如愿以偿的梦。而此时此刻,梦里的另一个主人公浑身湿透,本该仓皇狼狈,却仍然高高在上,嘲弄地望着自己。 吴琼越过他,迎着窗外微亮的雨雾,弯下腰捡起他掉在玄关地毯处的东西。 她用力很大,几乎要把纸制的药盒绞碎。 alprazolam.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夜空里突然响了一道闷雷——这本该成为梦境里佐眠的良药,却惊醒了吴琼,令她整个人都歇斯底里起来。 药拆包了,至少空了一半。 仅存的侥幸也消失殆尽,那些乱七八糟已成型的猜想涌进了颅腔,她咬了一下舌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身后传来轻蔑的笑声,“还不让我走吗?” 她不说话,捏紧了手上的药盒,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来:“太晚了,去洗个澡,然后你睡在客厅里。” 吴琼披着毯子蜷在沙发上,暖黄的灯光让她整个人都看起来毛茸茸的,如同细软的羊毛,或是棉花糖。 浴室里淅沥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声交响着,让人昏昏欲睡。她拿着药盒,半支着头,瞳孔却不知道失焦去了哪里,虚无地盯着客厅某处。凌晨某一刻,浴室里的声音停了,吴琼才突然惊醒似的慢悠悠起身。 谢右浑身裹着雾气从浴室出来,他勉强套下了吴父的深蓝色睡衣,脸被蒸得泛红,至少现在看起来没那么虚弱了。水汽好像软化了他,发梢还滴着水就几步走到女生跟前,凤眼湿漉漉的,张了张嘴:“我……” 一条小熊毛巾兜头而上,谢右微微一僵,随后略弯下腰,顺从地把自己的头发送上去任搓任揉。 吴琼有些糯的嗓音在耳边毛巾的摩擦下显得朦朦胧胧:“太晚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睡觉。” 谢右喉结微动,握住了她的手腕,却始终没说什么。 他每个晚上都把自己分裂成两部分,一半清醒一半混沌,旁观噩梦也不比身临其境好上多少,因此最痛苦的时候不是发病时,而是清晨,他被阳光从昨夜翻滚的深红色岩浆中捞出来,再把残破的思想和记忆补全。 如果和另一个“他”有唯一的共通点,那就是不想让她看到如此作态,太狼狈,也太可悲了。 见谢右垂着头不说话,吴琼轻叹了口气,“难受吗,要不要喝点牛奶?” “我挺好的,没事。” 吴琼心想,你凌晨半死不活地来敲我门怎么就没想过自己到底有没有事,感情我是个没脑子的二百五,傻就行了,喜欢的是人是鬼是死是活一概都不用关心呗。 她抬起头瞪了一眼谢右,谢右反而懵了,呆头呆脑地顶着毛巾。 吴琼见他那傻样,即使生气也骂不下口了,便心烦地推了推他,“快睡吧。” 谢右被她推了一下,眼底浮出了些柔软的情愫,余光却忽然瞥到了茶几上的药,掐了掐手心,道:“我最近,精神确实有些疲劳,所以才吃了点阿普唑仑,会有副作用,就像刚刚。其他……没什么特别严重的。” “是吗?” “……是。” 一夜无梦,夏时醒早,窗外已经大亮,还有零星的鸟鸣和雨打树叶音。 吴琼眼下的黑眼圈果然又重了些,谢右倒睡得很香,躺在沙发上谧在梦里。 今天早上有课,但是吴琼打算翘掉,医学院下午有解剖课,走出来的学生个个身上腥味儿扑鼻,她最不乐意闻那味,所以决定早上去堵人。 由此可见,人生可真是最容易被改变的东西,你越想走成一条笔直的线,它就越要把你掐成环,不弯不休。 无情单肩背着书包,插着一只耳机,斜靠在教学楼的大堂外,眼睛里还带着没睡够的懵意,她等得都快蔫了,才在铃声最后一秒等来了苏飞——也是个踩点上学的。 她往苏飞走的路上一站,对方挑了挑眉,刚想开口刺两句,看到她的脸后就萎顿了下去。 吴琼笑了,露出森森的白牙:“同学,聊聊?” 法学系和医学系的俩大佬一起翘课,到校外的一个小咖啡厅吃了顿早饭。 吴琼往黑咖啡里加了四块方糖,端起来再喝一口,还是苦的让人痛哭流涕,于是她当机立断,把咖啡推离手边,又点了一杯甜牛乳。 对面的苏飞有些坐立难安,时不时盯一眼手机,拿起黑咖啡就往嘴里灌,脸色很精彩。 “我出门前他还没醒呢。”吴琼的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似笑非笑地看过去,“他不知道我出来见你。” 苏飞尴尬地笑了笑:“哈,哈哈,是嘛……” 吴琼等他笑完了,微微坐起了身,道:“苏飞,以前的事情,只要他回来了,我也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飞低头,不语。 “可是他回来之后,身上竟然又多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她的身体前倾,坦然地直视着苏飞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后,说: “甚至,得了躁郁症。” 苏飞面色一僵,眼睛不自在地移向另一边,摸了摸鼻子:“说什么呢,不带这么咒人的哈。” “那什么,我先……”他刚想打个圆场就混过去,手机屏幕恰好亮了。 苏飞下意识低头看,似乎愣了,过了好半天才神情复杂地抬起头。 吴琼一直耐心地等待着他,半阖着眼睛,看起来万世不惊。 万世不惊,会不会稍微同情一下谢右这个傻子做的傻逼事儿呢? 苏飞把手机大大咧咧地反扣在桌子上,吊儿郎当地往椅子里一陷,“想问什么就问吧,有问必答,只要爷知道。” 吴琼也没表现出多开心的样子,只是动了动手指。 “躁郁症?” “是。” 简明的问答,才刚开始,吴琼的胸口就更闷了,端起牛乳喝一口,却觉得这粘稠的液体甜到发腻,卡住了喉咙,她勉强开口问道,“什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飞静了一会儿,才道:“他从三楼跳下去,摔断了腿开始。”他看着吴琼握到发白的拳头,觉得不忍心。 “长痛不如短痛,我来说吧。” “就从,我去找你,对你说他不回来了说起。” “他不是不回来了,是不能回来。谢右他爸爸在他走的那年知道了他喜欢你的事……或者更早,所以设了一个局,把他困在美国三年。” “谢右他妈妈,你大概不知道,在他五岁那年就去了国外,他对他妈一直挺……哎,说不清,又爱又恨吧。所以从小到大,他最不想提的人,提了就发疯一样的,就是他妈了。” “他爸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他骗到他妈那里去了,谢右跟你说的是俩月就能回来吧?” 吴琼点点头。 苏飞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他没说谎,他爸就是这么骗他的。” “但是去了那里之后,他护照和行李什么的,全都被收走了,相当于成了个废人。谢右发现了他爸妈居然合起伙来骗他,以他那性子,不作个你死我活都不叫谢右。” “那时候过了一个月,我也觉得不对了,就拜托我爸,找了点关系打听到谢右在美国的住处,偷偷摸了过去,他妈的,我当时要是能去早点……” 他声音沙哑,道:“所以,他为了逃出去,跳楼摔断了腿。” “对,那傻逼大概觉得自己回不去了,就让我跟你说别等了,他当时那样,真像下半辈子不是死了就是耗在那儿了,把我给唬到了,吓得我一回去就求我爸想办法把他弄回来,结果我爸把我抽了一顿,说那是别人的家事。” “但他还是去打听了原因,结果知道起因是他喜欢上了你,当初我们都很郁闷,喜欢上一个女孩而已,他爸妈为什么要那么坚决地阻拦,甚至不惜和亲儿子决裂。” “我现在依然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看来,就算他爸爸不允许谢右早恋,顶多说几句就算了,何必要用那样的方式才算你们。” 苏飞还能想起那时候,看着谢右人不人鬼不鬼,自己却一点儿办法没有的挫败感,就蹙着眉停了一会儿。 对面吴琼的脸色白的像纸,好像下一秒就能呕出口血来。 咖啡厅里暖意融融,几个精巧的咖啡杯里还有水汽源源不断地蒸腾起来,苏飞透过玻璃窗,看到谢右站在梧桐树下,眉目成画。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四五月的天还有些寒。 他不由用手指关节扣了扣桌子。 “喂,回神了。”苏飞笑眯眯的,指了指窗外,“剩下的我不想讲了,想听,就自己去问他吧。” 苏飞顺着谢右温柔的视线,又看向吴琼,突然有种看了场长达三年的大型电视剧,而谜底,他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只待结局会拨云见日。 只是,他们两个互相拉扯三年,连面都见不着,这是一种怎样的……不屈精神啊。 他居然有点想哭。 如果这条路上的劫难注定要如此之多,只要还能在一起,不管受了多少委屈,往后长又长的日子里,一定会慢慢都补上去的。 一定会的。 “那我先走了。” 苏飞朝着谢右眨了眨眼,被对方冷冰冰地瞪了一下才作罢,转头走了两步,又颠颠跑回来,挠挠头道,“小两口啊,有什么事儿不能说开了的,听哥一句劝,别吵架哈。” 吴琼不说话,斜背着书包,藏青色的带子都快垮下来了,谢右探过身去想把包接过来,却被她一个侧身躲开了,他白皙的指尖在空气中顿了顿,被一言不发地收回外套口袋里。 春夏交接的城市雾气蒙蒙,轻柔地环着三个人,拉开像电影一般的长镜,风和湿漉漉的街道,还有少年雪白的衣摆。 吴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近几步,把谢右肩膀上的梧桐叶子拂掉,又把书包甩进了他怀里。 一声闷响,谢右伸手抱住书包,垂着头,似乎笑了。 苏飞都看傻了:“这就好啦?你俩真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他瞥到了谢右弯起的嘴角,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吴琼撩了撩眼皮,有气无力地摊手:“没办法,他是个小孩子。” 苏飞憋笑憋得腮帮子都酸了,见机行事道:“对对对,小孩子小孩子。” 往旁边的高个儿一看,那人笑容旖丽,已然是被迷昏头了的模样。 一刻钟之后,苏飞总算是走了。 吴琼站在落过雨后青绿的梧桐下,发梢被水珠打湿了一束。谢右起初以为是昨夜的雨,却突然感到眉心一凉,刚有些干的地面又陆陆续续被水渍浸满。 又下雨了,他立刻条件反射地用手挡在吴琼的头上,对方则睁着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看上来。 四周的景色突然变得模糊,谢右的指尖微微颤动,像被这个注视烫了一下,继而垂目,任由几根细白的手指攀上自己的脸庞。 “今天中午喝粥吧,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吴琼想要收回手,又被他抓住蹭了蹭,只好再逗留一会儿,也觉得好笑,“行了,你是小狗吗。” 谢右轻声道:“不要难过,我就在这里。”他很少把柔软的肚皮展现在他人面前,此刻却握住了她的手,我乖乖看病,乖乖睡觉和吃饭,你不要难过。” 吴琼眼底终于有了些许笑意,应了声好。 雨还是下大了,他们在屋檐下躲了一会儿,等这阵雨过去,她又道:“那些事情,我约莫猜的出来,你不想说就不要说。” 她轻轻捏了捏谢右的无名指骨,抿出一个软绵绵的笑来。 “走吧,回家吃饭了。” 谢右拉住了她。 “我那个时候,就快要放弃了,我以为自己这辈子也走不出那个房子。” “但是苏飞给了我一本笔记本。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一株很大的海棠树。” 谢右放开了她的手臂,向前几步,直接抱住了她。 “然后有一天我醒过来,突然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在活着,我好想你啊,也好想我以前的生活。” “但是我妈,她开始让我吃很多药,看很多心理医生,她觉得我喜欢你,是一种病,她想治好我。” 谢右低笑一声,“怎么会是病呢,喜欢上你是我这二十年来最开心的事,不后悔,也根本无法结束。” 吴琼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突然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已经够了,不用再说下去了,我们回家吧。” 谢右不动。 “我已经听到我想听的了,所以够了。”吴琼吃力地就着这个背后抱的姿势摸了摸他的头发,“走,我们回家。” 她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侧颈处一声闷闷的鼻音。 “嗯。” 然后吴琼弯了弯眼睛。 她突然想到那天雨夜,谢右在抱住她之前,以为她没听到的那声“别不要我”。 她已经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了,所以哪怕无意识咬到舌尖都能面不改色。她也很聪明,猜的出来谢右是怎么让他多疑的父母放下心理防线,让他归国。 平心而论,换作是吴琼自己,也会那么做。 所以她听到那里就够了,她只是心里难受。 她捧起谢右的脸,认真地对他说:“我不会不要你,我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哪怕你不小心把自己弄脏了,哪怕你自己都讨厌自己了,我也会不会不要你,我会把你带回家。” “所以,谢右。” 吴琼哽咽着抬起头,笑嘻嘻地抹去他脸上的泪。 “我们在一起吧。” 一个月后。 谢右回国,挑了个吴琼课排满的日子和王叔驱车回星洲市搬了几箱行李过来。 家里是不能住了,谢右此前砸了半个别墅的东西,差点惊动在国外出差的谢父,他“只好”把自己连人带东西都打包送去了吴琼的那间小公寓里。 王叔忙前忙后地操心,又不知道自己家少爷到底闹了个什么病,星洲市看不好,要到隔市去看。回了家后谢右形迹匆匆,身子骨看着也不差,他就疑心地问了几句,都被不咸不淡地驳了。 此时回程过半,差不多临近星洲地界,谢右有些累,闭眼稍寐了一会儿。王叔看天色渐晚,夜风吹着比空调舒服,就开了窗。 黑色的刘海被风撩起,陈圣俊睫毛颤了颤。 “少爷,其实那个小区还有许多闲置的房子,你看,要不要我去……” 谢右闻言,眼睛都没睁,懒散道:“王叔,我是病人。” 王叔踌躇了一会儿,开口道:“少爷,只要您愿意,我可以留在这里照顾您。” 地段不平,车胎碾到了石子,车身开始上下颠簸。谢右被震得手肘支空了一下,随即不悦地撩了撩眼皮,露出半双漆黑的凤眼,王叔见状,知道自己言多已失,下半段车程再不多话。 城市多雨,常年雾气蒙蒙。 都道水养美人,谢右眉眼浸在湿棱棱的雾雨里,漆黑的眼睛沾了湿意,冷淡也柔和。他撑着黑色的伞,站在星大电教楼不远处的海棠树下,袖口挽起,露出白皙匀称的小臂,和繁复妖娆的纹身。 细风拂过,凉丝丝的雨吻上他的发梢。 几米开外,一小撮人围聚在一起,互相推搡着上前要联系方式,女孩子脸皮薄,没过一会儿就选出了一位冤大头。 寸头圆脸的男生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搭话:“同……同学你好……” 谢右极轻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微信没有,没带手机,不在这里上学,有喜欢的人。”他顿了顿,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男生讪笑一声,识相地走开了。 那人一走,谢右又成了绿树清风美少年,站了一刻钟,还被贴上了个高岭之花的标签,星大女多男少,这么大块肥肉横在路上,不能吃也要摸一把才甘心。 谢右心底倒是越来越烦躁,等着等着就沉不住气了,他掏出手机就想打电话,又突然记起吴琼笑眯眯的脸:“敢在大课给我打电话,你就等着死吧。” 他解锁的动作一顿,隐忍地看着屏幕重新暗下去。 电教楼门口突然出来一摞人,谢右突地眼睛一亮,远远地看到了吴琼的蘑菇头,就这么一瞬间,心气全给平了。他笑容清隽,刚想迎上去,就透过人群散开的缝隙,看到吴琼旁边还有一个人,正和她有说有笑带比划。 他眯了眯凤眼,停在了原地,手里的伞柄被捏得咯吱作响。 足足过了半分钟,那个蘑菇头好像终于记起还有个男朋友这回事儿,于是慢悠悠地掏出调了飞行模式的手机。 旁边那个一看就很乐天的男同学哈哈大笑,声音如雷贯耳,“哟!又给你那个黏人的小男朋友打电话啊?” 吴琼在心里卧槽一声,垂头躲过多方视线,然后用力地踢了一下那个扩音器的小腿肚,咬牙切齿:“你敢不敢再大声一点?” 男同学昂首挺胸,“害羞了是吧?你也有……” 她立刻瞪了他一眼,“赶紧走!” 送走那尊佛后,吴琼总算松了口气,重新拨通了电话。 滴声还没响过两下,一把黑色的伞突然遮在了她的头顶,谢右带着点委屈和笑意的声音就在身后。 “琼琼,我都等了半小时了。” 吴琼一愣,随即往后一抓,一只白玉般的手立刻顺从地和她十指相扣,指骨皆修长。谢右拿伞的左手抵住她的肩膀,微微俯下身,白净的耳朵尖泛着红,低声笑起来:“真的是我。” 她挣开手,往上拽住谢右一截衣袖,小声反驳:“我知道是你。”不回头也绝不是因为害羞。她小小地吁出一口气,晃了晃他的小臂,“我们走吧。” 他们回公寓时走了一条横穿公园的小道。 如果不是看了什么口香糖的广告,很少有人会闲情逸致到在下雨天逛公园,撑伞撑到天晴在这里也根本不可能发生。 唇红齿白的青年把伞换到左手边,右手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稍一用力就把她拉进了怀里。 “你不是说晚上才到吗,怎么早了这么多。” “嗯~我妈妈那里手续办得很快,我就搭了前一班回来了。” 吴琼噢了一声,“你妈妈,住在这里的话,我这个暑假要不要去看看她?“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直接自己放弃了这个提案,“还是不要吧,阿姨刚刚好点,又得被我气出什么毛病来。” 身旁的人突然倾了倾伞沿,完完整整地遮住了她,头顶古树的枝桠上积了一夜的雨倾盆而下,俱数砸在伞面上,沉沉作响。 谢右的左臂被淋湿了些,重新把她搂紧,“我和她说了我躁郁症的事。” 吴琼差点踩滑了:“?!” 果然,立刻像只兔子一样炸了起来,幸好提前按住了,不然得挨打,谢右的喉结心虚地上下滚动了一遭。 她看起来要薅他的衣领,怒道:“你这一个礼拜就是为了跟你妈同归于尽去的?” 谢右厚脸皮地凑上去:“我有你在,我已经好了。” 吴琼压根不吃他这套,牙都快被咬碎了,又想打又舍不得,只好推开他扭头走路,“这周末再跟我去尹医生那儿复查一次。” “琼琼……” “没有商量的余地。”吴琼的眼睛像浅色的琉璃,是阳光糅碎了造出来的工艺品,就算在雨天也依旧熠熠,“你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你明白吗?” “你父母对我的意见……那不重要,来日方长,我不怕改变不了。” “但是,这个来日方长,意味着你必须要陪在我身边很久很久。” 她顿了顿,问谢右,“你想陪在我身边很久很久吗?” 雨声渐大,黑发青年的凤眼里盛着一万分的深情和痴妄,轻轻点了点头。 想的,当然想,哪怕是死了也想葬在一起。 阳台的檐下摆了几盆绿植,懒洋洋地晃动着躯干,万物有灵,这些在晴空白日下努力窜着个头的小东西随了主人的性格,温柔又坚韧。微风拂过,白色的砖面模模糊糊印着一道影子,隐约可见那人头歪在一侧,像是睡着了。 不过多时,走廊另一侧的红木雕纹门发出沉闷厚重的响声,推门而出的两人各是脚步一顿,动作便放轻了。 谢右朝身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才俯下身轻轻梳了梳吴琼的刘海。他们背后的尹医生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嗓子道:“吴先生最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脸色看起来很差。” 他直起身,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一顿好睡的吴琼,“考试周,熬了两天夜了。” 他垂下头,黑发遮了一双温柔的眼睛,伸手拢了拢女孩的衣领后在沙发的另一边坐下,他把吴琼歪在一侧的脑袋轻轻托到自己的肩上,又征询似的看了一眼尹医生。 这尹医生天生笑眼,自然是瞧起来舒服又温和,他手里捏了支圆珠笔,摁了一下,放到窗沿上,伸手去把窗户支开了些,裹着鲜叶和雾雨味道的空气沁入室内,通了闷味,谢右见吴琼慢慢舒展开蹙紧的眉头。 尹医生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眼睛笑得都见不着缝了,他拿过圆珠笔,小声补了一句:“醒了找我,我就在里面。” 然后反身进了诊室。 黄昏渐近,走廊的地上洒了层金色的绸,随着日移而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竟悄悄溜到了吴琼的脚边,意图攀上一边的衣角,她浑然不觉时间飞逝,依旧呼吸绵长。 谢右侧过头,唇角擦过她柔软的头发,慢慢阖上眼睛。 “嘶——” 深梦乍醒,吴琼刚动了动头,就听到了耳朵旁传来压抑的吸气声。 她眨了眨迷蒙的眼睛,便陡然一清醒。窗外没了光源,走廊也昏暗着,远处墨色的天空缀了几颗星星,不久前还是个大白天,现在分明已经入了夜。 按了按额角,一时间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失落感,这是睡了多久? 吴琼懵了懵,这才分出些余光看到身旁的男孩,和那双在暗处笑意盈盈的眼睛,于是刚刚生出的一点不痛快都被熨平了。 “你……”吴琼动了动,想要站起来,就见谢右一挑眉,不自然地侧了侧另半边身体,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肩膀麻了吧,你早点叫醒我不就好了。” 谢右“嗯”了一声,泛红的耳朵尖隐在黑暗里,吴琼刚睡醒的时候眼睛里有没散的雾,缭缭绕绕的,眼睛里带着小钩子,随时准备给人下锚。 “起开起开,我要去找尹医生了。” 谢右听话地直起身,看着女孩打了个哈欠推开自己,进了诊室。 吴琼进了门,见尹医生站在窗边,摘了眼镜,正揉着眉心,她屈起指节敲了敲门。 尹医生回头,脸上立刻有了笑意,“醒了?” 她不答,这医生便悠悠道:“老让别人注意身体,自己的呢,倒可以随便糟蹋,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资本,也不能整宿整宿不睡觉啊。” 吴琼这才憋着气应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 尹医生笑眯眯地泡了杯茶,放到桌上,“坐下说。” 她乖乖坐到桌前。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说了,他的病看起来严重,其实并不难治。他在你身边这么久,本来就已经处在慢慢自愈的状态,我呢,只是推了一把。”尹医生笑意愈发温和,手指扣了扣桌面,“比较棘手的是戒断。” 她问道,“那这次呢,有没有转好的迹象?” 尹医生敛了笑意,一时间沉吟不语,半晌才开口:“有,不仅有,而且转好的速度很快。” 吴琼眼睛一下子亮了,却见对方神情古怪地又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事无法开口。 “这大概,与你百年前封住他的记忆逐渐回归有关。” 她几乎是破门而出,恰好和抬起头的谢右对视了一眼。 谢右没看到吴琼怪异的神色,他站起身,扬了扬嘴角,“怎么样?尹医生说什么?”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好转了,眼睛亮的跟星星似的,又向前一步,灯光如昼,衬得他面容白皙。 吴琼心里揣着事儿,看他也不比平时,却是迟疑不语。 谢右也觉出点不对劲来了,她这幅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样子很是心事重重,就想拉住手把人扯怀里抱抱。 骨节分明的手一触到她的腕,就被一把拍掉了。 她抬起头,似乎是有所顾忌一般,嘴唇都被咬得发白。 “谢右啊……” 半晌,她缓缓开口,“关于哈索斯卡罗群星带……你记得多少?” 夜凉如水,灯似银河。 谢右好像惊了一下,垂下了长长的睫毛,“什么带?你在说什么?” “哈索斯卡罗群星带,那个消失的古宇宙。”吴琼却盯着他,不放过他的一丝一毫的表情。 “真的不知道。”这回,谢右抬起头,似乎费解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是啊。 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和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如今的她,是吴琼,她不应该再去想那个曾经了。 她不由拾起了几分无奈的笑意,“没有关系,我只是……恨自己没能早点回到你身边。” 时光从来只会向前流淌,它不允许我窥见一丝一毫曾经错过的你,哪怕是我爱的,我心疼的,我想拥抱的。 它这样可恶,差点将我变成一个与你无关的局外人。 七月中旬时海棠开了,第一朵开在离地面最远的树梢上,清泠泠得像一轮粉月。 走在路上的谢右仰头看开得极盛的海棠,眼中三分笑意。 吴琼也许曾在这里等过他,等了许久,所以他也在这里等她,甘之若饴地偿还这笔陈年滥债。 站了许久,竟然有了几分困意,他扶了扶额,转身往回走。 “喂!”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软乎乎的娇喝,他转过头,看到对面的女孩笑弯了眼,仿佛在他的心上别一枝蘸了露水的花苞。 花开了,海棠就织成天幕,在天色欲晚中下一场雨,遍地是三年五载的候。 上天眷顾,他们会有浪漫而遗世的结局。 枢纽世界·世界(17) 明天就是千家二小姐的大喜之日了,可她这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准确来说,自从伐北大军大胜回朝进了那大殿受封开始,她的心情就堪称大起大落,那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将门之子只向当今圣上请了一个赏,那就是求皇上将王爷府的小郡主许给了他。 这消息一传出来,她的心里就跟泼了醋似的酸得厉害,心窝子绞成一团发苦生疼。 只不过是在14岁那年本着凑热闹的心思跟着登上了城门去送别大军,在城墙上直直地看了一眼那领头的将领,这一眼就把她一颗赤诚柔软的心给看丢了出去。 将门无犬子,夏家最小的儿子也终究开始挑起了大梁。坐在马背上的身影挺直如松,头盔下的面容只堪堪能瞧个轮廓,骠壮的战马毛皮顺亮,缰绳一拉,硕大的前蹄扬起了不少的尘土,长鸣洪亮,端的是个豪情万丈。不少多愁善感的姑娘已经红了眼眶开始祈祷上天保佑将士们能够平安凯旋。 一声“出发”愣是从嘈杂的窃窃交谈声中突了围,炸开在耳边仿佛还有回响。 围在两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惊叹着冷硬铁甲肃肃摩擦的气势,随后黑压压的大军整齐地伐进。 男儿当如是,从小被笼罩在羽翼下护了个严实的小郡主由衷地感叹。 本来吧,她上头有个深受皇上宠爱的皇后姐姐,底下还有个柔顺可人的妹妹。按理来说她这不上不下的孩子是最不得受宠爱的,但偏偏她生得伶俐可爱,小时候又体弱多病,整一王府的人都把她放在心尖子上疼,哪怕是被一片树叶子擦着了都心疼得不得了。 所以哪怕只仅仅个挺拔的背影,就把她给看痴了,一见误终生可不就是这个理。 不过千瑟汐也是个豁达又乐观的主,对于自个儿毫无预警就一见钟情接受得异常的顺畅。想着凭着自己一腔真心与柔情,等着他回来了,就是块石头也要给他捂得分出桃来。 食不知味,寝难安眠,画像画了一沓小心地用黄花梨镇纸压好放在书桌一旁,还题上了“入骨相思君不知”这种她本来不屑一顾的情诗。每天就靠着上朝回来的父亲捎回来的消息琢磨着排遣时间,连捧着针线绣鸳鸯都能从那千丝万缕里勾勒出那人的线条轮廓出来。 所谓是衣带渐宽,原本被养得圆润水滑的下巴都冒出了尖儿,把厨娘的嘴上都给急出了泡,拿出了看家本领一天天的不带重样,就想着给养回那些肉来。 就这么数着指头过的日子总算是到了头,人确实是回来了,还是大胜归来。不仅击退了侵扰边疆许久的草原民族,更是乘胜追击夺回了不少被强占的土地。迎军的百姓甚至排开到了五十里城外,一时雲城热闹到了极致。 千瑟汐的心早在一次次传回来的捷报中稳了下来,只是这称赞的话还未脱出口,就被征北将军求赐婚王府小小姐的消息给堵了回来,差点没顺过气。 自己与不是孪生胜似孪生的妹妹除却小时候调皮,其他时候都规规矩矩养在深闺,夏魏君是怎么看上她的,她实在是想不通,这各般苦涩酸辣的滋味,只能自个咬紧了牙关往肚里吞,什么抢亲的想法就算是再乐观天真的人也知道是多么不切实际。 谁知道这柳暗花明又一村,兴许是上天也对她开了眼,这妹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毅然决然就和情郎私奔了,等到王爷府的人去寻的时候,哪里还找得回,一查,又是跟侯王府的少爷私定了终身,一合计还有一层青梅跟竹马两小无猜的关系,实在是下不去手拆散这对鸳鸯。 向来疼女儿的王妃一咬牙,愣是想了个胆子大破天的主意,先拿跟小女儿有几分相似的二女儿顶上嫁过去,两家本来交情就不错,再加上有她这一层身份,怎么着也不会被轻易动去了。对外就称二小姐不慎染了恶疾,见不了人,总之先缓过这一劫再说。说不定,还能来一出上错花轿嫁对郎的戏码。 还真别说,这算盘打得可真是哐哐响。 找到二女儿,都备好了说辞准备苦口婆心地劝诫一番,没想到二女儿非但没有感到受到愤怒,反而是庆幸自己还有机会搏一把争取一下自己的心上人,若不是还顾忌着不能过早暴露自己的心思,怕是当场就笑开了花。 对过了八字行过了说媒的流程,这吉日还真就迅速地给定了下来。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这大婚之日已然是近在眼前了。 接过将军府抬来的聘礼,逗了逗送来的活雁,千瑟汐还是感受到了全府上下性命系于一身的重担,在忧喜交加中辗转反侧了良久才睡去。 等到了丑时,她被伺候着换上了准备好的喜服,一套新娘装,披凤镶霞,华李富贵,红袄绣履,飘带彩裙,铜镜前一坐,任由丫鬟在身后梳头打扮。 描黛眉,勾眼尾,扣胭脂,点红唇,额头甚至贴上了花钿,更称得她肤白胜雪,婀娜秀丽。 挽髻绑好,插满钿髻,簪珥,金钗步摇,移动间坠下来的珍珠金片哗啦作响,她只觉颈部承了比以往多上几倍的重量,压得颈侧酸疼不已。 所幸没等多久,侍女就传来了迎亲的队伍已经行进到了王府门口的消息,拦紧的大门已经被叩响了,催她上轿的声音好像隔得远远的也听得清晰极了。 按照礼数,这门得拦上一定时数,讨着几分好才能开,而端坐着动都不敢动上一动的千瑟汐已经是满心都向着“外人”去了,暗暗埋怨自家门内的人难讨好,这都老半天了还没开门的动静。 终于是用可观的彩头,撬开了如同蚌壳缝一样闭得紧紧的王府大门,连同金丝相禳同心结,羊脂白玉指环,细镶金玉腕钏,双珠玳瑁簪一起送来的还有另一只活雁,说是与前些日子送来的雁是一对不渝的伴侣,于是迎亲的仪仗后方又多了一个拎着两只合笼雁的小厮。 缀灯,铡锣,鼓手,旌旗,前面打头的是一位盛装的骑手,意气风发的新郎也同样骑着系有红装的高头大马,绣花大红轿随行于后。 盖上了精致盖头被搀扶着上了轿,此时她与夏魏君的距离不过是两层红布,哪怕视线被阻隔了个彻底,她也直直地往着前方,生怕一眨眼就醒了这场红粱梦。 取“不走回头路”之意,归途行的是另一段路。回到将军府前时,按例来说男方的府门也得闭紧了煞煞新嫁娘的性子,谁知这门就象征性的闭了不到一转身的功夫就给开了。 跨过了火盆撒过了谷豆,下轿的时辰也就差不多到了。 千瑟汐的身子骨还没完全长开来,伴娘和送亲太太把她搀得如同怕风给吹跑了一样。 脚不沾地地进了大厅,新郎射过驱邪箭,新娘跨马鞍走了火盆终于是在供案前站定,虽然事先已经了解过这些繁复的流程,她还是已经有些昏了头,只在心头暗暗自夸自己颇有不慌不乱大家闺秀的风范,轻松地蒙混过关。 一拜拜过了天地,接下来该拜高堂,奉了茶按理该有一些诸如早添香火的吉祥话,而夏老将军和夫人却只淡淡嘱咐了一句琴瑟和鸣,不过这时的千瑟汐已经没那个心思去细想了。 鸣凤锵锵,卜其昌于五世,夭桃灼灼,歌好合于百年。 终于是等到了夫妻对拜,表面上她只是矜持地微微屈了屈身子,姿态端的是大方大气,而实际上要不是顾着头上重量可观的凤冠,千瑟汐的腰都能给折了去了。 送入洞房的时候她的心已经是提到了嗓子眼了,更罕见的是闹洞房的人是一个都没有,不过这也给她行了个大方便。 那些繁文缛节通通都给抛到一边,她使的计策就是先发制人。 坐在床边还没等新郎动手,她自个儿就利落地掀了盖头。 “舍妹已有私定终身非君不嫁的良人,不愿也不能嫁予将军。而妾身倾心于将军,纵使这欺君犯上的主意有那么一点是因为皇命不可违,但今日妾身会坐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我自愿嫁入将军府。” 红烛灯火摇晃下的面容因为着妆而有一种惊心的美感,一双秋水翦瞳脉脉含情,因为光影晃动仿佛莹莹水光挂在眼尾。 听到这番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论,夏魏君却是禁不住笑了出来。 “既然你同样倾慕于我,如此甚好,倒还给我省了不少力。我夏魏君唯一想娶以及会娶的人也从头到尾就只是千二小姐罢了。雁一生只会婚配一次,形影不离。二者若是死去一只,另一只形单影只终身不再婚配。送去的那两只雁恰是一对,正是你与我。” 千瑟汐想过对方可能会勃然大怒拂袖离去,也想过经过自己的一番解释对方通晓大义,但就是没想过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竟是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见面对着的人轻蹙黛眉,一副思索中的样子,擅长趁热打铁的小将军继续开口, “至于……子嗣的问题,你且放宽心,我不会纳妾,此生只会有娘子一人,这合欢酒还请娘子喝下。” 一条红绳两头各系了一只酒杯,说着这酒杯已是递到了眼前。手臂交缠各饮了半杯,再交换杯子饮尽了杯中酒。 惟愿这花好月圆这大好时光都交付于此杯中,只这一杯就与你共饮了春秋。 千瑟汐的睫毛颤得厉害,像只几欲振翅飞走的蝴蝶,酒液把唇脂晕开了些许,随后擦拭的动作更是带有青涩的媚态。 她还沉浸在两情相悦美梦成真的喜悦中,老半天没回过神来。热度却袭上了她的脸庞。 带着悄上眼梢的媚意和还残留在唇边的酒气,视线交缠,仿佛带有热意。 一亲芳泽。 顺理成章的,接下来便是所谓的,锦帐风流,苦短春宵。鸳鸯交颈,被翻红浪,烛尽香消,五更钟唱。 在养精蓄锐了一个冬天的夷族卷土重来之时,二人协力彻底平定了侵扰泱泱上京近百年的外族战乱,迫使对方首领签下了再不来犯的和约书,为星洲带来了数十年的和平安宁和富强昌盛。 两人一直坚贞不渝感情甚笃直至百年,开创了当朝一世一双人的先河,传为佳话流传至今。 不负韶光不负君,执子之手共白头。 时间回到十年前—— 郦河花灯夜。 沿边的树上,屋檐上全挂上了琉璃盏的花灯,垂下来的嫩黄流苏摇晃间有说不出的旖旎。 雲城的主道热闹非凡,街边的小贩那是一家挨着一家,灯火几乎将整座城燃烧一般通明。 尚且年幼的千家二小姐软着声音使出浑身解数撒娇,在母妃保养得白嫩光滑的脸上亲了又亲才换来了去一观花灯的机会。 正是初春,夜风夹带着清浅的寒意。老王妃亲自挑了根近乎雪色的暗纹发带给她束好了发,披上了一件专门给禁不得风的她做的小披风,这小披风领口镶了一圈雪狐毛,硬是把她衬得看上去跟个雪团似的。 她自己也是着了一身家常襦裙披了件石青灰鼠对襟披风,虽是没有平日里那般华丽正统,也是雍容又华贵。 谁知刚要迈出王爷府,小郡主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一通出行,吵着闹着要跟着去,被吵得无法的王妃只得留下来陪着哄着,安排自个儿机灵的贴身侍女一同前去便罢了。 这次夜晚出游差了好几个侍卫跟在后头,名叫舒雪的侍女也在一旁伺候着,明面上一个侍卫上前开路,留着舒雪和千瑟汐并排,一个在后面垫后。 转过朱雀街的拐角,就到了南市,南市正中便是郦河,今儿个放花灯是毋庸置疑的重点,卖花灯的铺子一个接一个确实没什么稀奇,只不过这连续三家都摆卖着面具就有些新意了。 这雲城的花灯节有个习俗,传闻那晃荡人间的小鬼在节上专拐幼童,于是给幼童戴上了面具让小鬼辨别不出来是人间的孩子。 第一次被领出来体会风情的千瑟汐来了些兴致,拉着舒雪就钻进了面具摊子前,舒雪看了半晌指了指挂在绳上的兔子面具。 老板一看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右颊一个小梨涡盛满了醉人的光,乐呵呵地把面具取下来给他戴上,还送了个系在腰间的瓷兔子小玩具,后面跟着的侍卫大方地给了一锭银子便接着往下走。 这面具素净得紧,纯白色的底,只用朱红描了眼眶和耳朵,还有几条红色的花纹画出胡须,整张面具非红即白,倒是有种奇异的漂亮。 另一边从小就被放养皮实得很的夏魏君也还没那个挺拔如松的样,叫上个灵光的小侍卫就溜出了将军府,拎了盏琉璃灯也是赶着去凑花灯节的热闹。 两人还在你一句我一搭得聊着校场新教的把式,结果话还没个撂头,本就已经是人声鼎沸的地方更是喧闹得炸了起来。 约莫是放灯的时候了,人们突然都开始往郦河边靠拢聚集。 猛一下子就把两人冲散了开来,夏魏君也不慌,脚步稳稳地错开人群,等定住的时候竟是阴差阳错地到了郦河边。 一时间郦河旁全是弯腰放花灯的人,各式各样的花灯带着摇晃的烛火漂浮在水面上,几乎把他看呆了去。 刚侧了侧身准备离河边远一点,就被人群推搡了一下,顿觉不好——好像撞着个孩子。 他连忙伸手去抓。 就在这前一刻,千瑟汐乖乖巧巧地站在郦河边上一步也不动步子,身边的人都被人潮冲散,她也不敢乱跑。 被一盏带字的花灯所吸引,她忍不住前倾着身子去看,软糯的声音含在嘴里小声地念道,“始信人间别离苦,毕竟相思,不似……” 刚念完似字,音的尾巴还留在齿缝,便被撞得往前一倒,她的心里咯噔一下,闭着眼睛希望郦河水别太难喝。 然而下一刻,就被攥着领子往后一提,拽她的人反应极快,力气也大,直接把她拽倒在他怀里。 夏魏君把人拽进了怀里才心安了一些,他也没大到哪去,也还是个少年郎的样子,得亏从小就在军营摸爬滚打,身量比同龄孩子高上一些,力气也不差,再加上小女孩又轻,这才避免了一祸。 千瑟汐后知后觉地品尝完不用喝郦河水的喜悦才转过身去抬起头。 面上系着的面具带子没能经住一通折腾,松了缓缓拉着面具一同从脸上滑落下来。 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是悠悠的三个字,“……相逢好。”没心没肺地有始有终。 夏魏君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三个字愣了,这使得他目不转睛地目睹了那素白底子朱红纹的面具滑落开来露出小孩子莹白的皮肤,秀致的眉眼,一双黑瞳摇晃着灯火亮得惊人。 而她的背后,整条十里郦河聚集了全部的花灯,整条河上漆黑的河水映着莹莹烛火,像是漆黑的夜空中洒满了金色的光芒,点点碎金蜿蜒流淌。 恍然如梦一般的漂亮,夏魏君的心神狠狠恍惚了一下,几乎是跌进了如同河水一般浸亮的黑瞳。 千瑟汐眼前的小少年眉眼清隽还带着些许英气,就是眼神呆得厉害,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个甜甜的笑,就低头去找面具,然而那面具已经是在河水上飘摇远走了。 “面具被碰到河里去了。”她的面颊有些鼓胀,极是可爱的样子。 被软糯的童声拉回了思绪,夏魏君没忍住上手捏了捏鼓起来的脸,手感果然是极佳。 突然被陌生人这么轻薄了一下,千瑟汐不由得退后一步有些戒备。 夏魏君见她穿着就是大富人家出来的宝贝,身边却没人,把灯塞进她手里当作是赔礼,郑重其事地说,“我带你去找人吧,这夜市上乱的很,你长得漂亮小心拐子。” 浑然忘记自个儿也不过是个小少年的模样。 看着对方认真的眉眼,千瑟汐倒是放心了下来,右手执着收到的赔礼,左手顺从地被牵起,握得很紧。 没一会儿两个孩子就熟稔了起来,离开河边逆着人流又走到铺子边上的树旁,两边都在等着人来接。 莫名早就在情爱方面开了窍的夏魏君把人拉在树下扯下腰间挂着的玉佩,丝毫没有一丝心疼之意地就这么把祖传玉佩给送了出去。 美名其曰定情信物。 还没能领悟风月的千瑟汐其实对于少年所说的嫁予他为妻一头雾水,但是她已经给了身旁牵着自己的小哥哥信任与欢喜。 出来嫌累赘没挂什么名贵的配饰,便把刚刚得的那只瓷兔子拿了出来。 一只烧制不甚精致的瓷兔子换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怎么看都亏得慌,然而偏偏夏魏君一副占了大便宜地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却是夏魏君先被出来寻人的将军府下人一步三回头的接走了,还好舒雪也寻了过来。 自家小主子走丢了一会儿,手上就多了块成色名贵的玉佩,舒雪跳动得飞快的心还没能平复就又提了起来,一看上面雕镂了个夏字才放下心去。 回家去一看,偷溜出去不说,还把玉佩给弄丢了的兔崽子胆子真是大,被夏将军就是一顿抽。 硬气得紧的夏魏君已经是有了些少年将军的风范,梗着脖子,牙咬得死死的就是不说。 结果第二日,千王府就差着舒雪来还了玉佩,简直是把他一颗刚萌发的心给揉碎了,但同时又得知了心上人正是那千家的二小姐,不可不谓是福祸相依。 硬要算下来他还平白赚了只莹白的瓷兔子,倒还算是划算。 自打那天见过了千瑟汐,这心就没能再收回来,隔三差五地练完功总是去王府边上转悠。 不过这二小姐身子骨偏弱,养在府中不甚走动,却是无缘再碰上一面。 而且那边疆战事越发吃紧,落在夏家头上的担子那是越发沉重,风月暂且放到一边,他练功越发刻苦了起来。 就这样,千瑟汐也渐渐忘了这么一通相逢,自顾自地以为单相思着他。 只是那瓷白的兔子因为常被抚摸而盈润得很,显露出些许相思痕迹罢了。 等到终于是暂平了战乱,已然是有十年之久了,再不拼一把怕是得见着她嫁给他人了,于是把全部筹码都押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先把人攥手里了再慢慢磋磨,他早就已经是备好了百般手段让她交出真心。 两个人都没能想到弯弯绕绕绕了半天,结果说透了两人居然是两情相悦,不得不叹一声苍天有眼,有情人终成眷属。 知晓了来龙去脉的千瑟汐眼睛睁得很大,满心只剩下一句,“你居然这么早就……” 伏在上方的夏魏君轻咬了下她的鼻尖,“没错,那么早就认定了你一生,所以夫人要补偿我饱受相思之苦,千疮百孔的心。” 满心都是欢喜的千瑟汐只能环住了眼前人的脖颈。 芙蓉帐暖,花好月圆。 挂在床头的一只瓷兔子温润地隐隐发着光。 枢纽世界·世界(18) 卢暄伸手抱住卢晔的那一瞬间,他想,原来他还是想念他的。 原来他那么想念他。 卢暄有一个从来不用的关联qq号,里面只有一个联系人。 他可以一年到头从来不切换账号,那个帐号就可以一年到头不声不响。 卢暄其实习惯了。 有时候心血来潮他也会想,他习惯了什么呢。 他习惯了不去患得患失,习惯了不去妄自揣测,习惯了一个人好好生活,习惯了没有弟弟在身边,也能依靠想念的惯性度过很长很长的日子。 路都是自己选的,逼迫或不逼迫,迈出去的脚都是你的。 卢暄从没跟任何人描述过他和自己双胞胎弟弟的关系,大约人总有些见不得光的秘密,那种就算死了都只能带进棺材坟墓里,和自己一起埋进不见天日的地底腐烂长虫的秘密。 就,隐隐约约,有那么点守护的味道。 他觉得没什么不好。 卢晔的消息是七夕前一天晚上发过来的。 “在干嘛啊。” 卢暄正皱着眉站在衣柜边找洗澡要换的睡衣,划开手机发现是关联帐号的消息。 他愣了一下。 随即反应过来的他没有表现太多的情绪,他只是眨了眨眼,随手回复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 “你在哪儿。” 然后他把手机扔在床上,人转身进了浴室。 卢暄已经无比熟悉他每次联络他的讯息开头,这人说这话并不是真的关心你在干什么,他不过是想要开始这段对话,简单聊两句之后再切入正题而已。 于是渐渐的他便觉得很没意思,以他和卢晔的关系,这种没什么真心实意的问候无非等于浪费感情。 洗澡的时候他挺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简单日常清洗一下就出去,关花洒的瞬间他想起了所谓的形象问题,有点无奈的叹了口气。 是这样,他自暴自弃地想,在那个人面前,他剩的也不过是外面那层皮而已。 为了仅剩的那层皮,他可能还是有好好收拾一下的必要。 重新洗过澡回到房间,头发还是湿的,他随便揉了几下就把毛巾搭在肩膀上去拿手机,弟弟传过来的消息是十几分钟前。 他也没介意哥哥的答非所问,老老实实的回答。 “老地方,你明早过来?” “明早是多早?” 他撇着嘴回复,不知道这人又要折腾什么幺蛾子。 “八九点吧,我下午有个会。” “……” 意思是这大爷要我七点起床? 卢暄的头瞬间就疼了起来。 “过分了啊。” 他决定事关早起坚决不能纵容,毕竟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再者他真的起不来。 “那你过不过来嘛。” 他一副撒娇的语气,大有你不过来你抛弃我那我就只能自己回去了的可怜架势,卢暄几乎是立刻就心软了。 “……我八点起床。” 卢晔很快的回了句嗯,又发送过来一个位置共享,他看着上面明晃晃的香格里拉酒店有些语塞,他静静盯着屏幕希望对方能再说点什么,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他和卢晔的对话框就那样僵着,停留在那个可笑的酒店名字上,再也没了下文。 卢暄笑了笑,本来不应该抱希望的。 他和卢晔,的的确确就是那种,很单纯的兄弟关系。 故事走到现在这样,他终于明白,一个人只要不再想要,就什么都可以放下。 卢暄觉得没什么不好。 虽然在故事的开始,他从没有想过会变成现在这样。 哪怕他从一开始,就义无反顾的喜欢着卢晔。 那一年全世界都知道卢暄喜欢卢晔了,全世界都说,卢晔你看,卢暄看你的时候,眼底都是开得漫天漫地的花。 卢晔反应也淡,只开玩笑似的说,我哥哥是要干大事的人,总得让人家好好念书,我就算了,这高中都不知道能不能读完。 苏飞那伙人可劲儿起哄,卢老板,以后毕业出去接了家里的生意赚了大钱可别忘了我们。 他只是笑,哪儿能呢。 他没说不好,他没说哥哥喜欢我我不乐意,他只是说,我就算了。 卢暄那时候年纪小,心思单纯又明亮,他以为不拒绝离同意也不算太远,他以为很多事情只要努力就能实现,他想,日子还那么长,也许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弟弟,比他还要成熟。 苏飞后来听说卢暄要去表白,出奇没有反对,那天夕阳里温润如玉的少年很诚恳地说,喂,你要想好了,这个人是你亲弟弟,这意味着,只要你开始了,那从此你以为的每一次悬崖勒马,都是半途而废。 好久好久以后,苏飞却又几乎是肠子都悔青地来找他,一把抓住还在输液的好友的手臂,慌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卢暄,卢暄你听听我的话,别人的不听也没关系,你当我那时候说的话都是放屁,我们就不要他了,好不好,这趟浑水我们不趟了,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哪怕到了头又有什么意思,这还是禁恋啊……” “你太累了,卢暄,你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你在这儿收手,没人会说你对不起他,到时候我帮你找个好姑娘结婚,组个家室,以后安安分分的,把这些都忘了……” 他絮絮叨叨说到最后,连嗓音都哽咽。 “卢暄,你能不能别让自己那么辛苦。” 一直无动于衷的他慢慢笑了笑,摇摇头。 他说,不一定的,我想再陪他往前走走看。 不会更糟的,他坚持说,都已经这样了,不会再有更糟糕的事了。 那一年面对卢暄战战兢兢的告白,卢晔白着嘴唇,神色如常地回答。 “你是我亲哥哥。” 他说这话的语气很平常,没什么情绪,听不出爱憎喜恶。偏偏就是他这副样子,让卢暄觉得前所未有的难堪。 他脸上烫得厉害,熊熊烧着,喉咙内部艰涩肿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一瞬间他想世界上最难堪的事情恐怕就是这样。 卢晔看他支吾了半天,转身就要走,卢暄着急忙慌拉住他,口不择言地道:“没关系的,我,我可以……” 他想说“我可以等”,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这话挺恶俗肉麻没新意的,一时便尴尬的僵住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卢晔侧了身子定定看着他,神情突然柔软了下来。 从那之后卢晔更加黏他了,卢暄自然满心满眼全是欢喜,他以为哪怕弟弟说了不想谈恋爱,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不同的,可这不同到底是怎么个不同法,他却没有仔细想过。 直到他们发展到了床上。 那天本来只是几个相熟的聚在一起喝酒,酒吧的音乐声喧哗声嘈杂得头疼,他皱着眉简单抿了几口,不太能喝,又是怕吵的性子,呆了一会便觉得晕乎乎的,胃里翻腾着难受。 战战兢兢又坐了一会儿,忍得两眼都直冒烟花他才起身告罪要走,卢晔后脚就跟了上来。 事后陆续那想,不应该那么顺理成章的。 明明他也没喝多。 明明两个人都算清醒。 第二天他理所当然地开始发烧,全身弥漫着不可言说的难受,超越以往一切的生理不适,他甚至不敢跟别人说,瞒着所有人偷偷去医院吊水。 如果不是在医院遇见了陪女朋友看病的苏飞,如果不是苏飞非要问清楚他前一天晚上和卢晔到底去了哪里,如果不是苏飞气急败坏的给卢晔打电话问他们是不是在一起了,如果没有这些,如果没有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他和卢晔,会不会就到不了今天这么糟糕的地步。 可是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卢晔默默承受了苏飞劈头打脸的一顿说教,无辜的回答,我们没在一起啊。 卢暄笑,他说苏飞你不要再管我了,我可能上辈子欠他的。 他们的前路是座深渊,他明知道要死的,卢晔只是站在那头看着他,他就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 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人能这么执迷不悟。 不就是爱吗,不就是爱而已吗。 有多了不起。 高中毕业卢暄考上了本市的重点大学,卢晔果然没选择接着读书,顺理成章地接了家里的事业开始风里雨里地打天下,苏飞说忙得水都没时间喝,一天三餐乌七八糟的吃,像上了发条一样拼命,完全跟上学时懒洋洋的模样判若两人,这种情况直到卢暄大学毕业,规规矩矩分配到普通事业单位工作后都不见好转。 将近十年的光景一眨眼过去,两人见面的时间和机会也多了太多限制,他有应酬,他也要朝九晚五地上班,最后发展成现在这样,卢晔有空给他发个消息约时间,卢暄有休假就过去,只是酒店一直是近十年前的那一家,人也是那两个人,感情……也是那样的感情。 ——卢暄还是喜欢卢晔,卢晔还是不喜欢卢暄。 可卢暄已经开始觉得没多大关系。 他们说人一生会遇到约3000万的人,两个人相爱的概率是0.000049。所以你不爱我,我不怪你。我也不怪这间换了好几次装潢的酒店,虽然我坚持了无数次的纠缠,也没有让你爱上我。 没关系,你不爱我,也没有关系。 世界上求而不得的东西太多了,他也不放在眼里。 闹钟在准时整点响了第一次,卢暄浅眠了几分钟,在响第二次之前强睁着眼把自己拖到洗手间洗漱,头发仔细打理过,细碎的刘海遮住一点点眉线,原本硬朗清俊的轮廓看起来就柔和很多,衣服也是前一天装作漫不经心其实在心里反复比对过选的,是休闲的学生样式,他身材颀长瘦削,穿上去便显得利落又阳光。 反正,就不像是去应那种邀约的人。 自家弟弟喜欢什么打扮,他其实没太研究过,只是他每次去见他给人的感觉都不同,简单的乖巧的苏气的温文尔雅的,变着花样地好看,他想哪怕再狼狈,哪怕再不堪都好,该有的鲜亮和明朗,总不能丢掉。 是因为我把你当成一生仅有,所以我才这么纵容你。 卢暄拦的是出租,家门口的公交站就一路公车经过,跟他和卢晔约好的酒店并不顺路,大清早翻来覆去的倒车还不如要他死。上车后顺口向司机报了酒店的名字,司机一副了然的模样看着他笑,说小伙子这么早就去见女朋友啊。 卢暄笑着看窗外掠过去的不知名的树,没回答。 也不是没有人对他说过喜欢,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很好很好的对象,也有姑娘掏空心思拿粉色信笺写了密密麻麻的语句送他,小心翼翼拿捏着语气编辑一段短信问他能不能一起吃饭,见面的时候盛装打扮着,精致又乖巧,飞红着脸颊,温温软软地对他说喜欢,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卢暄眨眨眼,忽然就笑了,他眉眼轻轻扬起来,令人想起远山黛色的山明水净。 他想,她喜欢他什么呢。 是他温柔的语气,还是他恰到好处的体贴,是他面面俱到的细心,还是他倾听时专注的眼神,是他由始至终的沉稳大方宠辱不惊,还是他成熟绅士的待人接物,是他微微抿起唇嘴角优美的弧,还是他眼光流转时潋滟盈盈的桃花色。 多么可笑。 卢暄给卢晔打电话的时候他似乎还在睡,迷迷蒙蒙的应了句好你上来我给你开门便没了动静,故意再瞎扯几句的他盯着毫无反应的手机歪歪头,觉得这样的弟弟居然有点可爱。 好在卢晔是记得给他开门的,只是一转眼又扑回床上困得连招呼都含在嘴里听不清楚,他抿着唇笑,轻车熟路地脱了鞋把手机钱包搁在床头柜,卢晔听见他走过来的声响,混沌中依然十分自觉的掀开一角被子让他进来。 说句实话,算算他们在一起度过无数个夜晚,卢暄依旧没办法习惯和他相拥入眠,他身上的温度太过灼热,拥抱的姿势又太过霸道,再加上他还很重——比起自己略嫌削薄颀长的身形,他多多少少有些份量——但也还好,陆续那努力扒着被子探头喘口气觉得勉强能适应,然而下一秒卢晔立刻不适地皱起眉,手臂收得更紧。 ……卢暄表示不服但他快要被憋死了。 努力在边缘挖出一个小洞透气,完全适应之后卢暄在那人胸口找了个能恰好容纳的位置往里窝,忙忙碌碌好半天他终于有些撑不住地打哈欠。 这样的姿势,突然有点像爱情。 他闭上眼,沉沉的跌进梦里去。 卢晔好像从来都觉得,卢暄对他的温柔是理所当然与生俱来的。 “你不能珍惜一下我对你好吗。” “说不定,说不定下一秒我就不乐意了呢。” 他有时候真想这么冲弟弟嚷一句,可每每念头刚涌出脑海就被他沉进最底下埋起来,然后他开始自欺欺人的想起卢晔对他的好,想起卢晔给他弯腰系的鞋带,卢晔给他拉的车门,因为突然没空送自己回家偷偷塞进他钱包里的银行卡,明知道没时间见面还是毫无预兆发过来的别扭的问候,他热切又温柔的吻,他吹在耳边的呢喃。 有一次卢暄工作的地方离市区有些远。卢晔发消息时他刚好有小半天空闲。 算了算坐公交的时间和他约好的钟点,晚饭也没吃就匆匆忙忙赶了车到酒店。 天色不算晚,卢晔抱着他看了会电视,卢暄看着眼前的电视画面五颜六色地转,隐隐觉得胃里烧的难受。正好卢晔低下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说话,半晌问他吃饭了没,本来他也就是随口问问,他一时没忍住胃疼,便老实说没吃。 卢晔的眉头蓦地皱了皱,下一秒就拿过两人搁在床头的外套塞过去让他穿上,他没摸清楚状况,但还是乖觉的跟着他一路下楼。 转眼进了家附近的粥店,他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带他来吃饭的。 不过他对粥倒不挑剔,再加上饿得有些急眼,随便要了碗皮蛋瘦肉粥。 卢晔见状不满的啧了一声,抬手又点个炖盅。 卢暄一看差点叫出来这点两份他哪儿吃得完,趁着看起来卢晔面色还不错,赶紧软下语调跟他商量:“我吃不了那么多啊……你点的你吃吧好不好,我吃要剩的。” 卢晔皱着眉看着他,语气有些严肃。 “不行,必须吃,你都没吃晚饭还在这跟我争。” 他这句话里隐隐的全是宠溺,卢晔不自觉,卢暄的心底却暖得一塌糊涂。 他揉了揉发红的眼圈,好久才低低地说,好。 卢晔一直是这样,宠你的时候能把你宠到天上去,不宠你的时候,就是真的一点爱都不给你。 他在想什么,他爱不爱,他在不在乎,甚至于他有没有心,他的心到哪里去了,过去这么多年,卢暄都一无所知。 偶尔卢暄也酸酸地想这人心里应该是住了人的,比如他高中时代对那个游裴涴另眼相待,比如生意场上的莺莺燕燕温香软玉,比如……比如好多,反正他在门口敲得手都快烂了都没进去,里面就是锁了未亡人的。 又或者,他根本只爱他自己,谁也进不去。 可是,哪怕你稍微不要那么忽冷忽热一点,哪怕你对我再好一点,哪怕你看我的眼神再认真一点,只要一点点,我真的就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哪怕你只有稍微有一点点相信,我爱你,比山海阔大,胜过所有。 这样的话,卢晔从来不听。 卢暄再一次被吵醒,是卢晔的手机铃声。 他记忆里自己明明刚睡着不久,挣扎着不愿意睁眼,直到听见卢晔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才勉强醒过来,目光朦胧的在房间溜达了一圈,卢晔斜倚在靠门口的走廊上,语气不急不躁,简单说几句便挂断,转头见到卢暄已经醒了,顺手将搁在床尾的衣服扔到他面前。 “走吧,会议提前了,我送你回去。” 卢暄神色复杂的看着前一天晚上自己费尽心思挑选的休闲服,突然弯唇笑了起来。 他轻轻浅浅地笑了半天,最后慢慢把脸捂在发凉的掌心下。 太不堪了,不堪得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自己的脸。 听见卢晔在厕所哗啦啦的水声停止,卢暄才慢吞吞地一件件拿起衣服往自己身上套,机械的动作间他恍惚觉得,或许这时候应该是要流泪的。 可他的眼睛干干涩涩,什么液体也没有。 “还没好吗?” 卢晔从卫生间探出头,他刚洗完脸,面上湿漉漉的。 “就好了。” 卢暄弯了个笑,低头穿上鞋袜,起身走了过去。 那句话说得真对,快乐果然,没有寂寞长久坚强。 直到下车前卢暄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的神色,卢晔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想起什么似的偏过头来问他。 “要开进去吗。” 他摇摇头,他刚想说什么,卢晔突然伸手关掉了音响,低下头给了他一个有点轻的亲吻。 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浅尝辄止,卢暄把指尖搭在安全带上攥着,很轻的说,那我走啦。 卢晔嗯了一声。 可他们两个人都没动。 卢暄定定地看着脚尖,默默数了数羊绒软垫上有几个花纹圈圈,很快他觉得这样拖泥带水真的没什么意思,于是他下定决心抬起头,卢晔却先他一步侧过脸,认认真真的看过来。 卢晔说,我们结婚吧。 陆续那愣了愣,一时间突然反应不过来,他呆呆的想了好一会儿,想要从某些事情中理出一些思绪,却发现脑子里什么念头也没有。 他下意识开口,满满的傻气。 “我们能结婚吗?” 卢晔微微笑了起来,午后的日光透过车窗打在他脸上,温柔又和缓。 “当然可以。” 卢暄松了口气。 那就是开玩笑的吧。 这怎么能没关系。 他眨眨眼,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语气比想象中还要轻快。 “还是不要了吧。” 卢晔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他张了张口,干巴巴地问。 “为什么?” 卢暄松开一直攥着安全带的手指,感觉到皮肤上湿漉漉的汗意,眉眼弯弯的。 “因为你又不喜欢我。” 卢晔蓦然怔忡,手放在方向盘上又滑下去,他看着左手那枚熠熠闪光的戒指,唇别扭的抿了抿,语气便莫名含糊起来。 “……这……这有什么的……” 卢暄没说话,他把目光移到窗外,唇角扬起一个理所当然的笑意。 一晃这么多年,他总这样不清不楚,他都习惯了。 “那我走啦。”他没等卢晔再说什么,匆匆解开安全带就跑下车去,迎面铺天盖地的阳光夺目,他一路跌跌撞撞朝前跑,没有回头。 他实在不敢看卢晔的表情。 在这次对话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卢暄是一直没有对他说过这种直截了当的话的,卢晔也一直不爱听他说这些。作为典型的狮子座,卢晔在卢暄答应他“什么都可以”之前,就一向习惯他人毋庸置疑的必须服从,有着目空一切的野心和绝对的控制欲,喜欢掌握所有事情的走向,像个天生的王者。 那些柔情蜜意细心呵护仿佛都是小说里写的童话故事,美好得遥遥无期,卢晔给他的温柔就那么多,爱要就要,不要就滚,只要不在一起我什么都给你,这让卢暄觉得卑微,又觉得难过,明明他付出了那么多,跌了浑身的伤口,一点点磨去所有少年时期的戾气轻狂和骄傲,明明他那么努力的,奋不顾身脱了胎换了骨扒了皮抽了髓,去成为那个让他喜欢卢暄。 没有人是从一开始,就能心甘情愿当个随时会被抛弃的备胎的。 在彻底适应卢晔的规则之前,卢暄不是没有做过困兽之斗,他逃离过,争吵过,无理取闹过,歇斯底里过,像终于无处可逃的猫一样恶狠狠抓挠过,那段日子几乎可以说是两个人不断地将彼此扎得遍体鳞伤的过程,卢晔忍受他的折腾到了极限就亮了獠牙把他推开,陆续那也想过不如顺势离开算了得不到的东西太多没必要勉强这一个,可转眼他要留他,他又要留他,两个人嘴上说得不能再狠,不知道哪儿看到的恶毒语句一股脑儿往对方身上砸,真的临到要下狠心断了关系的关口,哪怕是一句服软就回了头。 再生不如死的困兽之斗,都只是困兽之斗而已。 该出不去的,死都出不去。 后来卢暄曾经在某年卢晔生日前夕送过他一本烫金黑色封皮的笔记本,买回家那天卢暄对着摊开的空白扉页转过千百个念头,稿纸上涂了又写写了又涂——他想写些独一无二的东西,从来没有人对卢晔说过的,卢暄最想说的。 最后的最后他扔了稿纸,在一片雪白的中央,一气呵成。 一生为你。 他也不知道卢晔能不能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但这的的确确是那一年心高气傲的卢晔,对那一年桀骜不驯的弟弟,最后的无可奈何。 一直到现在卢晔的生日不知道又过了几个,年少的时光一点点消磨殆尽,他们在一天天努力成长为一个大人,他渐渐没有那么独断专行,他也渐渐的开始有了说某些话的勇气,只是卢晔总爱占着主导的位置,要把他完完整整握在手心里,他知道的。 估计卢晔听到他的拒绝会生气,不过应该气不了太久,卢暄想,他的的确确不喜欢我,我没说错,他自己知道跟一个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有多无趣。 我是在帮他,为大家都好而已。 他理直气壮地自我安慰着,然而他想得厉害,实际上甚至不敢回头看卢晔把车开走了没有,只好往前又快快的小跑几步,就像怕他突然追上来似的。 好在终于到家了。 卢暄如释重负地往床上扑去,腰部以下还有些软,他调整着姿势翻了个身,起伏的呼吸间他闻到自己身上淡淡的,他独有的香气。 他有些嘲讽地想,这次的一期一会又结束了。 然后他像是累极了似的一点点在柔软的床褥陷下去,缓缓地睡着了。 时光又那样飞度过去。 有天卢暄一如既往洗过澡躺在床上刷微博,首页转了条毒鸡汤,说的是孟非的婚姻观,他心里蓦然一动,鬼使神差地点开了。 《非诚勿扰》的节目背景里,光头戴眼镜的主持人一字一句地陈述着。 “我们经常听到有人说,结婚呐,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还是两个家庭的事情。” “这句话听上去,貌似有道理,其实想想没多大道理。” “结婚跟两个家庭,它当然有一定的关系,但归根到底,是你们两个人相爱之后,最后愿意走到一起共同生活的一个决定。” “受教育程度如何,他家庭背景如何,他有钱没钱,他帅不帅,都不管。当这个男的回家说,我要结婚这个事儿,我要回去听我爸妈的意见,他们如何如何了,会影响到他的决定。这个人不能嫁给他,因为他连结婚这个事,都要回家听他爹妈的,说明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去独立选择一个人共同和他一块生活。” 他还说了什么,卢暄已经没有勇气看下去。 他想起那天卢晔毫无预兆的转过头来说我娶你吧,当时觉得他开玩笑,这么看来,也许他是认真的。 也许他是真的,认真的准备好了,要单独和他在一起共同生活。 后来他说什么来着,他说,那还是不要了吧。 卢暄忽然连呼吸都慌乱了起来,他重重地喘了口气,眼眶都不自觉酸胀发疼。 明明是可以不管不顾平静度过那么长的日子的事,明明是压根没放在心上的事,明明是自己选择不相信的事,明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也许,也许他是认真的呢。 万一那些深夜辗转反侧想过的未来,那些未来会成真呢。 万一那些一次次烂在肚子里的悬崖勒马,真的是半途而废呢。 万一呢,万一就差这一点点呢。 万一,万一我终于,我终于努力让你爱上我了呢。 万一我等到了呢。 万一呢。 卢暄顾不上眼眸里迅速蒙上的雾气,指尖颤抖着打开通讯录凌乱地翻找那个人的名字,他想,他一定要问一问,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亲口问一问。 这么多年他一直坚持的,自以为有生之年无懈可击的城墙,霎那间轰然崩塌,那些城墙里关着的梦想,执念和深不见底的爱,那些他以为永远也见不得光的东西,蓦然像疯了一样挤在心脏,让他几乎要死去了。 电话打通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心脏已经彻底痉挛瑟缩,好像连跳动都要停止。 卢晔低低的“喂”了一声,熟悉的呼吸声传进耳膜,他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他张开口,发出的音节都是破碎的。 “卢晔。” 他强忍着泪,一字一顿的说着。 “你那个时候说娶我。” “还算数吗。” 卢晔顿了顿,笑。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平凡得像在问他今天有没有吃饭。 他说。 “不算数了。” 卢暄没说话,漫天的静默里似乎有人把他狠狠推了一把,他想笑,他想说哦知道了,他想,这才是他会说的话,他想得到的。 可他唇角刚动了动,就忍无可忍地,大声哭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想说什么的,可他只能死死地按着眼角,不知道忍了多久不知道忍了多少的泪水源源不断的落下,他张开嘴巴,听见的只有声嘶力竭的,空无一人的悲伤。 他想说,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样呢,你这么挑剔,我不觉得你会和谁一起,我想和谁一起,又怎么也忘不掉你。 他想说,那你就跟我一起吧,好不好。 他想说,以前我说什么都不想要都是假的,我还是想要你的,我只是想要你而已,想要你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他想说,他都已经好久好久,没说过这种话了。 他想说的有那么那么多,有一刹那他甚至想把以前受过的委屈尝过的艰难吃过的苦头都说给他听,想把他这些年做的事都告诉他,他想叫他不要走,会有很好很好的日子值得一起过下去,哪怕一开始不好,也总会有还行的一天的。 可卢暄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一直在哭,哭得天昏地暗一发不可收拾,嗓子沙哑疼痛得说不了话,睁开眼也看不清东西,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完了,他想,他什么也没有了,他不要他,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卢晔一直没再说什么,他耐心放任他哭了半天,终于无奈地道。 “早点睡吧。” 电话挂断的忙音嘟嘟嘟地响,空洞的机械声极远又极近,空气安静得能听见灰尘在漂浮,灯光投在墙上,呈着灼灼的耀白色。 有温柔的男声在脑海低吟浅唱。 过了今天 才是明天 住的地点 下起了雪 最平常不过的冬天 面对面睡 世界像一片泛泛茫茫的海,他在此岸望彼岸,却发现自己两头不到岸。 过了今天 才是明天 写的留言 不是挂念 是没什么赞美 航班正往北飞 卢暄不知道,他到底是醒着,还是又睡过去了呢。 是你不在身边 在心里面 卢暄隐隐约约好像做了一个纯白色的梦。 他艰难的睁开眼,床头的手机铃声大作,吵得他头疼欲裂。 蒙着被子按了扩音,他根本没看是谁,自顾自卷成一卷在床上滚来滚去。 他就想安安稳稳睡到自然醒好不好,大好的周末不给爸爸休息是哪个孙子—— “喂?!” 电话那头听起来嘈杂喧闹,卢暄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大喊吓得一激灵,好像是苏飞。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卢暄茫然喂了两句,那边似乎换了个人。 “卢暄!快开门!!” 一片混乱里传来林志合的大笑和砰砰砰用力敲门的声音,“你怎么连门铃声都听不见啊,我都快把门铃按坏了都没人开,你睡死了?” 他一头雾水的起身准备爬下床去开门,那头又换成苏飞含着笑意的劝阻。 “别吧,卢暄肯定没换衣服,给你三分钟千万别穿睡衣出来啊,穿好点!” 他低头瞟了眼几天没洗的短裤,默默将目标路径设置成衣柜。 他换衣服速度不慢,逐渐恢复灵光的脑袋指挥着身体去洗手间抹了把脸,期间手机里嘻嘻哈哈热闹得不得了,隔着电流声都能感觉到苏飞在上蹿下跳,不知道在搞什么事情。 不会集体来我家蹭饭吃吧。 卢暄莫名惆怅,一边接过电话喊来了来了,一边满头问号掏钥匙开门。 门锁啪嗒地打开,那边一帮不省心的男孩子瞬间一窝蜂涌了进来,紧紧挨挨地绕着他围了个半圆,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进了门的傻孩子们出奇的都没说话,表情严严整整的,某几个你挤我一下我挤你一下的不安份因子夹在里面滑稽得卢暄忍不住要笑,他唇角刚扬起,人群中间便缓缓踱出一个人来。 他穿着件淡粉色的西服,似乎是好久之前他开玩笑跟他提起的样式,恰到好处的剪裁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流畅线条,有种温润内敛的好看。 玫瑰大朵大朵绽放在他手中的花捧里,鲜红欲滴的颜色明明应该很俗气,衬着那人修长白皙的手指,竟然漂亮得惊心动魄。 卢暄站在那儿呆呆的看着他,眼前骤然模糊,看不清东西,他急急地伸手去擦,原来是泪。 卢晔有些腼腆的笑了笑,将捧花塞进他怀里。 “那天说的不算数了,我今天再来说一次。” 他小心翼翼的执了卢暄的手,单膝跪了下来。 “卢暄。” “我们结婚吧。” 枢纽世界·世界(19) 烈日当空。 沙漠里的空气炽热又静谧,几丛沙棘杂乱而枯黄的生长在黄沙上,偶尔从某个沙堆里钻出一只七彩的蜥蜴,曳着尾巴东西张望两眼,很快又不知道钻进了哪里。 几百米外的柏油马路似乎在闪着光,路边恰好就是一片不小的胡杨林。 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夏魏君转了转眼珠子,视线的余光瞥向自己身边安安静静趴着并且一动不动的苏飞。 然后夏魏君说话了,“让你洒催泪瓦斯你洒了吗?” 他的语气听着很倦懒,但声音仍旧是少年人那种介于磁性和清澈之间很特别的音感,只是这人说话偏偏要勾出上卷的尾音,带着点他自己身上的独特气质。 苏飞看了他一眼,“我不是第一次出任务了。” “哦。”夏魏君毫不在意的应了一声,“但我出任务的次数比你多。” 幼稚。 苏飞在心里又撇嘴又翻白眼。 身后,卢晔在防风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狭长的睫毛浓密的像是两只交互的蝴蝶翅膀。 “卢轩,你那小眼睛还能翻白眼儿啊?” 卢晔懊恼的皱了皱眉。 苏飞又说话了,“你内心戏真多。” 十点一刻。 暴露在烈日下的沙漠仍旧平静的只有高温炙烤出的裂纹。 夏魏君的耳机里传来温和又不容置喙的声音。 “我是韩玦,狙击点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夏魏君挪了挪手,将举了四五个小时的高倍率单筒望远镜先固定好,再按住胸前的通讯器按钮,“狙击点收到。” 苏飞的目光有一瞬间偏了过来,但是很快又回到了瞄准镜中。 “目标车辆刚刚经过隘口,预计还有十五分钟到达射击范围内。” 夏魏君偏了偏头,“明白。” “韩玦?” “不然呢?”夏魏君又恢复到自己刚刚的那个动作,趴在他的身边,“你难道还以为这个时候了,中心核流站还能专门用队内频道给你来个心理疏导?” “说重点。” “目标车辆还有十五分钟就会到达你的射击范围,”夏魏君瞥了一眼手表,“不……是十四分钟。” 苏飞觉得自己听到了身边的狙击手咬牙切齿的呼吸声,他转过头去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一点但是侧脸轮廓已经渐渐明朗的少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心里微微的叹息。 “转回去看着你的观察镜。”他的语气好像也有点咬牙切齿。 苏飞转回去趴好。 寂静了片刻之后,卢晔的耳边落下“噗哧”一声。 仿佛春天里一朵花绽放时的声音。 随即一阵清浅的仿佛随风而来的樱花香将他包裹起来,他眨了眨眼睛,连远处沙丘上的颗粒都变得清晰起来。 “别紧张啊队长。”苏飞的声音听着仍旧不那么正经,“风能到的地方,都是你的。” 你的向导,精神体可是风啊。 十点半。 躁动的日光无时无刻扫射着大地,干涸的沙丘呈山状连绵起伏。 改装过的越野车高速行驶时,引擎的声音更早到达两个人的耳朵里。 一只羽色艳丽的茶隼冲上天,在樱花香的暖风里愉快的绕着这个谢右专门挑选的观察点飞了好几圈。 “九点方向,三辆越野,车距十米,第二辆盖住了货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虽然已经加强了队友的五感,但是夏魏君还是严谨的履行一个观察员该做的事。 “距离七百米,倾斜角度28度。”他顿了顿,突然笑起来,“风……你想要什么样的风?” 卢晔没理他的恶趣味,食指轻柔的抚过枪身,扣上扳机。 瞄准镜已经对准了第一辆车的油箱。 他开枪了。 穿甲燃烧弹精准击中车辆的油箱,巨大的声响随后而至,公路边挺拔的胡杨在爆炸掀起的熊熊火光中变得扭曲。 又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这次是穿甲弹,直击第二辆车的驾驶员脑部,血花溅射在车窗上,驾驶员的身体已经倒在了方向盘上。 苏飞甚至看清楚了他临死前恐惧的目光,瞳孔上清晰的倒映着离他不远的大火。 “我有点兴奋。”他舔了舔嘴唇上的死皮,决定听耳机那边的建议,下次还是把水袋和吸管带上。 毕竟这是整个队伍里最会养生的前狙击手预备役成员。 “冷静,注意呼吸频率。”卢晔端着手里的m4a1,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语气有些警告的意味,他都已经闻到那股浓烈到呛人的清酒味了。 到底还是有一点超出预期的情况。 第三辆车上似乎载了炮弹,在油箱爆炸后引起了又一次更剧烈的爆炸,巨大的气浪朝着四面八方迅速扩散。 苏飞下意识的把卢轩按到自己身下,谁也不知道当年军校第一名毕业的人居然真的瘦到能缩在他的怀里。 卢晔第一时间把他的听力和痛感调低,谁也不知道全军区都威名赫赫的神枪手其实是个怕疼怕痒的小孩。 深灰色仿佛还带着火星的蘑菇云缓缓的朝着蔚蓝无云的天空升上去。 爆炸的余韵消散,苏飞吸了吸浓郁的清酒味,觉得自己还是酒量不太行。 他扒拉开卢轩还压着他的整条手臂和半边身体,“没事吧?” 后者递给他一个茫然的眼神。 哦妈耶,忘了把他的听力调回来了。 观察员朝着自己的狙击手露出了生平最人畜无害的笑容。“我说我们走吧,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吴先生和皇子殿下了。” 离观察点不远的沙丘后面停着一辆狐式越野,苏飞自觉去了驾驶位。 一向很少主动提起话题的卢晔突然问,“年初那会儿,核流站是不是把何储弄到机枪组去的?” 苏飞眼睛都没眨一下,张口就胡扯,“他还年轻,又没有向导辅助,不适合这种会影响血液流通可能导致大脑萎缩的位置。” 卢晔转头看着他理不直也气势如虹的模样,眨了两下眼睛。 意思很明白:你在讲什么? 车胎刚好碾过一块石头,颠的苏飞被弹了起来,他忍不住“唉哟”了一声。 一直不见踪影的茶隼又飞了回来,上体红褐色和石板灰色相间的羽毛艳丽而富有光泽,它停在苏飞的肩头,用喙顺了顺他的刘海。 温顺的哪里像是一只隼——在战场上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精神体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哨兵的心理。 苏飞笑的弯起眼睛。 清酒的味道这时候变得柔和绵长了许多,清清浅浅的偏偏又盈了他满身。 樱花香的风又徐徐的吹了起来,茶隼高兴的发出一声鸣叫,冲上高空,在阳光的照耀下羽色越发夺目起来。 “没出息。”夏魏君仰着头骂了一句。 但也没把精神体召回精神图景里。 苏飞笑的没了眼睛。 沙漠里的落日才是最好看的,大片大片瑰丽的火烧云几乎是要垂到手边,仿佛一朵巨大棉花糖的云被渡上金边,又渐渐模糊出蓝紫的晕染。 苏飞坐在基地用黄土垒的外墙上,两条腿晃荡着,手里捧着一个双筒望远镜。 油彩已经洗干净了,露出一张高中生的脸,软绵绵的没有棱角,清秀到甚至有些寡淡。 “喂,夏魏君,不要把你的茶隼放到我的精神图景里去行不行?”他头也没回的说。 “它自己要去的,我有什么办法?”站在他身后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那副平光眼镜戴上了。 “我总不能把它抓了,把毛拔了,烤给你吃吧?”夏魏君继续说。 “......”苏飞再一次觉得自己当初把何储给赶走是多么的正确。 要不然天天留这么个人在狙击组,夏魏君还不得跟着他学的怼天怼地怼空气啊? 难得能把聒噪的不行的人堵到没话讲,苏飞眯起眼睛。 “舒服。” “夏魏君你怎么站着睡着了?把眼睛睁开啊!” “……闭嘴。” “切。” 等最后一丝光线都隐没的时候,苏飞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味道。 他蹲到夏魏君的身边,“皇子殿下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后者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偏头看着他,“我们回基地的时间是?” “中午一点五十七。” 苏飞把望远镜挂到脖子上,“也就是说从任务点回到基地大约需要5个小时,现在已经快八点了,皇子殿下他们只要在三点之前撤离现在就应该已经回到基地了才对,原本的作战计划里需要这么多时间吗?” “作战计划里我们完成狙击任务后单独撤离,机枪组、指挥组和后勤组完成善后再撤离,预计善后时间是两个小时,他们应该在中午一点左右就能撤离。”夏魏君默契的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糟糕,他们有危险!” 苏飞手一撑就从十多米高的外墙跳了下去。 夏魏君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一脚踏上外墙,也跳了下去。 “咳咳。”负责人站在核电分站的基地大门口,神情严肃的看着他们俩,“苏飞,夏魏君。” “到!”在听到代号的瞬间回归到军人的状态几乎不需要反应时间。 “紧急情况!” 离分队驻守的分基地有两个小时车程的沙漠小镇就是韩玦他们的信号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 小镇有几条风景如画的蜿蜒土路,围绕着一个小型广场和一座泥土建造的教堂。 它自十六世纪起就在这儿了,几百年的时间里似乎没有变过样子,高矮错落的涂色屋顶,脏兮兮的墙面上有剥落后残余的涂鸦。 宇宙历二十一年,他们开始有意识的把丧尸朝着这个西边的大沙漠驱赶的时候,这个小镇是第一批沦陷的地方——完全被丧尸占领。 现在分基地的这些年轻人对于这个小镇所有的记忆大概就是那一年在电视新闻里偶然晃过的一眼。 那样血肉横飞的画面在小时候是禁止他们观看的。 那会儿所有的家长都抱着同样的希冀,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分化成普通人。 在这个末世里,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可是为人父母者,只想他们能活着。 观察员从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宿舍偷了一瓶牛奶,一边喝一边飞快的浏览资料。 苦中作乐。 苏飞就坐在他旁边,帮忙举着灯。 “资料里说怀疑这次是新的亚种,接到韩玦他们的求救信号不到五分钟他们就失联了,只知道数量不少且行动有序。”夏魏君翻完了一沓资料,最后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咬着牛奶吸管眨巴眨巴眼睛。 “没啦?”苏飞问。 “没了。”夏魏君答道。 “这么多资料……” “这么多资料里八成都是上面的猜测,我觉得对我们的任务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夏魏君偏着头,“你觉得呢?” 苏飞还是高高的举着那盏探照灯,灯光刚刚好落在他俊挺的五官上,睫毛上像是跳跃着流金的蝴蝶,朦朦胧胧一片光影。 游走在梦与现实的边缘。 “你别真像那人说的傻吧?”苏飞一把夺过探照灯,“快点再检查一下装备,下面的路车开不进去我们得徒步了。” 韩玦的脊柱中弹了。 他那只浑身雪白只有翅膀尖端和后缘染着一线黑的漂泊信天翁将他护在一双巨大的翅膀底下,除了谢右和那只漂亮的玉足海东青谁也不让靠近。 连千予宸想帮他处理伤口都被它赶走了。 问题是,向导受伤后的哨兵状态也并不见得有多好,他正靠在藏身的半截土墙上半耷拉着眼皮。 千予宸在谢右的授意下给他注射了抑制剂。 “好点了吗?”高大俊朗的医疗兵语气意外的温和。 豆大的汗珠不断的从谢右的额角滚下来,他咬着牙不让精神图景被莫名而来的风暴吞噬,一整天的高强度作战让他的精神图景里一片狼藉,偏偏此刻他的向导也没办法为他梳理。 只能他自己硬抗。 他转了转头看着在信天翁的翅膀下闭着眼睛仍旧眉头紧锁的韩玦,然后对着他点了点头,“还行。” “我觉得你不像是还行的样子。”千予宸嘟囔了一句。 “哥!”蹲在地上帮苏静修通讯设备的千瑟汐突然回头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帮忙!” 虽然不知道自己一个医疗兵能在这上面帮什么忙,但千予宸还是挪了过去。 “怎么了?”他问。 千瑟汐沉默了一秒,指了指趴在地上手里还握着调试仪的通讯员,“你给苏静擦擦汗吧,我看她怪辛苦的。” “啊?”苏静抬起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不明所以。 守着这间被炸的还剩一半的“屋子”缺了墙的那一边的两位机枪手同时回过头来,又同时转回去盯着面前的荒芜与漆黑。 “还没修好吗?”何储问了一句。 “快了快了……”苏静反复测试着时有时无的信号。 微型电脑上显示出来的微波断断续续的。 她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继续工作。 狙击组进入小镇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 沙漠里又大又圆的月亮明朗动人,所有的星星熙攘在深蓝暗沉的天幕里,风也又软又凉,亮晶晶的银河简直要被风吹下来。 这里好像一下子成了这个处处蛰伏危险的末世里最安全的地方,什么动物都没有,满天空都是星辰,能撩动感官的只有风。 进入小镇之后两个人谨慎的保持了战术走位,夏魏君端着他的m4a1走在前面,对苏飞打了个停下的手势。 “怎么了?”苏飞压低声音问。 “没,给基地那边打个报告。”夏魏君左手持枪,右手按住通讯器的按钮,“分部基地,我是夏魏君,请求通讯,是否收到?” 很快耳机里就传来了上司伴着电流微微失真的声音,“我是布沙尔,有什么情况吗?” “将军,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小镇,没遇上丧尸,也没发现小队其他成员。” 布沙尔愣神,“基地也没有接收到他们的信号。” “明白。”夏魏君干脆利落的切断了通讯。 “哎你……” 砰—— 熟悉的r93子弹出击的声音乍起。 余韵是更熟悉的清酒味。 观察员转身朝旁边错开一步的距离,端起枪的瞬间子弹就如同流星碎片盖过去。 一小群的丧尸正从空荡荡的街道里缓慢而僵硬的朝他们走过来,有一只撞到了废弃的油桶,左手被尖利的不整齐断口活生生扯掉一半,乌黑腐臭的血液就在尘土飞扬的地上一路拖曳着。 末世到来后才出生的夏魏君和苏飞从小就要学习有关丧尸的理论知识,更别提十六岁觉醒后在白塔总部学习的那三年一直都在接收这方面最前沿的科研成果。 他们都清楚的知道这些东西在被感染的两个小时内视网膜就会完全自溶,靠优秀的听觉和对活物异常敏感的嗅觉来寻找食物。 “分开行动。”夏魏君用肩膀轻轻的撞了撞苏飞。 后者转头的眼神里是不赞同和担心。 在成为狙击手预备役后的第一堂课里,给他们上课的那位荣誉勋章可以挂满左胸的退役狙击手告诉他们,“观察员就是狙击手的眼睛和盔甲,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你都不可以离开你的狙击手,除非死亡。” “放。”苏飞伸出一只拳头,“风能到的地方,都是我的,不会出事的。” 夏魏君呼了一口气,看着越走越近的丧尸,也伸出一只拳头。 两只拳头隔着手套轻轻的碰了碰。 “行动。” 一直安安静静趴着的何储突然动了下。 他从地上爬起来,吸引了除重伤的韩玦外所有人的目光。 “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枪声了,就在东南方向。”他有些不确定的说。 苏静已经不再趴着,而是愁眉苦脸的盘腿坐在通讯仪前面,不断的重复,“测试,测试……” “枪声?是不是救援到了?”千予宸高兴的眉梢都扬了起来。 只有谢右仍旧一动不动的守着,”我觉得不太可能。” “我也觉得好像不太可能……”苏静抬眼看着惊喜的两个队友,“距离我们发出求救信号也才几个小时而已,能在这个时间内到达这里的就是西部和南部了,问题是西部战区刚刚被调去维拉尔达参与海岸线抢护,南部在天山脚下支援玛尔萨达,都不可能来救援我们……” 韩玦突然打断他的话,“除非是夏魏君带着苏飞直接就来了……” “啧。”何储不知道怎么就叹了一声。 千予宸幽幽的接过话,“我觉得他俩真的会自己就来。” 千瑟汐弓着腰跳上短墙,“我去侦察一下,你们注意掩护我。” 何储对她比了个手势,枪口已经转过来对着她身后漆黑空旷的空间。 千予宸迅速跑到她身边,“我们一起。” “特殊时期……”谢右咬着牙忍耐精神图景里肆虐的风暴,说半句话就要停下来喘气,但还是对着队友们扯出了一个微笑,“不单独行动是对的。” 没人应答他的话。 然后苏静眨了眨眼睛,“我说……你还是别笑了,怪瘆人的。” 千瑟汐和千予宸的身影已经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苏飞蹲身起跳,左脚踹在墙体上借力,右脚已经踏上了矮墙的墙头。 转身,跪姿预备,射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离他最近的那只丧尸被子弹穿透了大脑,脑浆混着鲜血溅在废弃破旧的商店门口。 眼睛的余光瞄了一眼另一边的夏魏君。 他已经攀到了下一间高一些的房子的楼顶上,r93的枪口架在两只生锈的铁花盆中间,呈35度倾斜角瞄准着第三只丧尸。 “狙击手的枪就是要好用一点啊。”苏飞嘀咕了一声。 又崩掉一只丧尸的头。 然后站起来跑到紧邻着的下一间房子的墙边,挂在脖子上的枪往背后甩了甩,两只手攀着墙头,用力一撑,左腿先翻上去,然后是身体。 落地时屈膝减少对关节的冲击,第不知道多少次告诉自己回去一定要好好做臂力训练。 狙击手还在专注的射击,仿佛这里只是基地的靶场,他们只是在进行最基础的训练。 夏魏君一边把苏飞的视觉和听觉调到最高,一边端起自己的枪。 “我的也不赖。” 能通过精神链接感受到他情绪波动的苏飞弯了弯眼睛,狐狸似的少年觉得自己心情还不错,以鼻尖越来越浓郁的樱花香为证。 等他们一边翻墙爬楼一边把这群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丧尸解决掉的时候,夏魏君累的鼻尖攒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他从楼顶跳下来,对着街道另一边的苏飞露出个大大的笑脸,见牙不见眼。 没有劫后余生,没有惊心动魄,也没有以命换命。 樱花瓣落在盛满清酒的杯中。 夏魏君想说,你今天很不错,没有以前在白塔总基地上实战课时那么紧张了,虽然比我还是差了一点。 他还想说,“我希望你能长成一棵树,树上开满了春天的樱花。” 但是他还没来的及说,就听到苏飞突然撕扯着嗓子大喊了他的名字,“夏魏君!” 隔着尘土,街道对面的人瞪大了眼睛,伸手似乎想要抓住他。 可是他只感觉到一只冰凉湿滑的手掐住了他的肩膀。 这触感太熟悉了。 夏魏君只是凭本能反应就已经反手一个过肩摔将那只扒他肩的丧尸摔到了地上,苏飞立马端枪扫射。 还好只是一只漏网之鱼,夏魏君呼了口气,抬起右手抹了把额上的汗。 随着抬手的动作肩膀上撕裂的痛感后知后觉的传上大脑皮层。 作战服居然被直接戳出了四个洞,连皮肉也没能保持完好,脑浆四溢的丧尸躺在地上,被血污泡过的指尖依稀能见腐烂的软组织下尖锐锋利的森森白骨。 向导一边调低他的痛觉,一边泄愤似的拿脚把死透的丧尸踩了个七零八落。 “赶紧找到韩玦他们!不然你要是变异了,老子绝对亲手把你给毙了!” 老胡同里的红砖墙上落满了岁月的刻痕,枇杷树茂盛的枝叶下白色窗柩里露出了十六岁的少年初现轮廓的脸。 那是好几年前的苏飞。 他左手拿着自己的分化报告,右手捏着白塔总部的入学通知。 一张烫金的硬质纸,黑体印刷的内容,干巴巴的写着“苏飞同学,很高兴通知您,白塔总部今年的开学时间是8月30日,请您携带您的分化报告准时报道”,语气冰冷而不容拒绝。 苏飞泄气的放下两张纸,放弃了把它们中任何一个揉成团去砸那颗快要伸到他窗户里来的枇杷,虽然那颗枇杷看起来已经熟透了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妈妈……”他拖长了软绵绵的嗓音,“你去做饭吧,我自己能收拾行李。” 站在他大开着门的衣柜前的女人伸手的动作顿了顿,没有理会他的话,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折叠好放进真空袋,她紧紧的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却又无法抑制的泪流满面。 这不过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心怀理想又尖锐执拗的儿子沉默的反对。 最后还是苏飞先举起白旗,他从书桌前走过去,将瘦削的母亲拥入怀中,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洒在自己并不宽厚的肩上。 “妈妈,你不要太担心了,我会平安回来的。” “你知道什么!你不过是个孩子!你见过什么是末世吗!你见过什么是死亡吗!你见过丧尸是如何把你爸爸一点一点的撕碎然后吃掉的吗!”苍白的女人揪着他胸前的衣服,一句一句的质问带着重量砸向他,仿佛要将他挺直的脊梁一点点压弯下去,“飞飞啊……你听妈妈的话好不好,妈妈可以托同学帮忙,让你毕业后留在总部担任文职,不必上战场,你就当……体谅体谅妈妈,好不好?” 年幼的苏飞见过母亲的衣橱里那条大马士革玫瑰红的裙子,长至脚踝的大裙摆,旋转起来的时候像一朵正在盛放的玫瑰,可是母亲却在父亲离世后一点一点褪去曾经鲜艳的颜色,日复一日堕入死气沉沉。 他将母亲搂的越发的紧,不停的抚摸她的头发去安慰她。 “妈妈,我要去,我要去战场。”他的语气坚定,“为了不让更多的妻子和儿女亲眼看到他们的丈夫和父亲是如何被丧尸一点一点的撕碎然后吃掉的。” 无论是作为哨兵还是作为末世一名最普通的公民,我都渴望那片战场,不为建功立业,而是为了守住这一片红砖墙和白窗柩。 “妈妈,等枇杷再熟五次,我就能回来了。” 夏魏君打着盹儿没坐稳,身子一斜就栽进了苏飞的怀里,成功将他从一场旧梦里唤醒。 “干嘛呀?”没有彻底清醒的哨兵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抱怨道。 分配到守夜的医疗兵和侦查兵同时看过来,千予宸咧嘴,“需要补给吗?” 废话。 苏飞翻了个有气无力的白眼,伸出一点舌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说的我们还有补给一样。” 这是他们被困在小镇里的第五天,那晚夏魏君和苏飞靠人力带来的补给早就被消耗殆尽。 上次行动中那辆蒙着布的大卡车货箱里关着的全是丧尸,甚至还有武器配备,韩玦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且战且退,被逼进这个早就沦陷的小镇。 “你要是实在想吃的话,”千予宸满脸为难的看着他,“就想想吧。” “滚。”苏飞真想一脚踹他一脚,但是鉴于怀里还安安稳稳的躺着自己的向导,最后只能放弃。 他挪了挪身体,让夏魏君的脑袋避开腰带上膈应人的扣子。 “不仅是补给,如果救援再不到的话弹药也快要没了,如果要单纯靠武力和他们厮杀……”对小队情况最熟悉的千予宸苦笑了一下,“单凭他们的数量和没有痛觉这两点,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谢右睁开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我亲眼见过四肢没了肚子也被炸开个大口子的丧尸,就他肠子在地上拖了好远,但他还在拼命的和别的丧尸抢着去啃新鲜的尸体,因为他的大脑是完好的。” “你有点恶心。”夏魏君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微微坐正。 “这个凌晨有点冷啊。”苏飞笑眯眯的说。 “但右哥你是真的有点恶心。”苏飞贱兮兮的皱起鼻子看着谢右,看着对方张口要反咬的样子,还继续说,“我是说你的眼神有点恶心。” “还不是被你们恶心到的!”谢右瞪了他一眼。 回头看着没怎么听明白只能傻笑的千瑟汐,又狠狠的瞪了一眼。 千瑟汐无辜极了下意识的想挠挠头发,想起自己戴了战术头盔,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抓一抓耳朵。 “等我们回去了,我请你喝奶茶。” “回得去再说吧!”谢右又看了她一眼。 他顿了顿,还是遵从本心补了一句,“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在要了全糖之后还一直往里面加糖粉,老板的目光让我真的很尴尬啊。” “你们几个大半夜还不睡觉?”韩玦坐在靠坐在角落里,悠悠的突然出声。 本来一直侧卧的苏静似乎是被吵到,哼唧着翻了个身才继续睡,呼噜声就一声高过一声的传了出来。 “哈哈,我们静姐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韩玦瞥了谢右一眼,“我觉得年底回白塔总部做例行检测前,你可能需要我单独给你做下心理疏导。” “啊……?”谢右瞪眼,“别啊,有你作妖我岂不是不合格?” “凉凉。”夏魏君也摇头叹息。 只有细致的千瑟汐捕捉到他不安的眼神和时不时抚摸自己右肩的手。 “放心吧。”她的笑容温柔可亲,“虽然因为是丧尸造成的外伤所以愈合的慢了一些,但是我哥已经及时给你注射了血清,不会让你被感染的。” 她安慰着在整个大陆都能排的上号的狙击手,对方却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无所谓”。 夏魏君不喜欢被别人看穿的感觉,这会让他失去那种高高在上的保护色,虽然很多时候他都心甘情愿把自己最幼稚的那一面给她看。 但是真正脆弱的时候不可以。 打断这一场夜半闲聊的是在远处放哨的苏静的精神系——一只少见的尖尾雨燕。 它惊叫着从远处飞回来,快到连既是哨兵又是侦查员的何储都只看到夜空中它白色尾羽划出的一道痕迹,比她更先醒来的是和她躺在同一个角落的河源之。 尖尾雨燕已经一翅膀扇到了他们的脸上。 “卧槽!”苏静被它落下的羽毛呛醒,“怎么回事?” 她小心的把自己的精神系抱进怀里,为它梳理凌乱的羽毛,渐渐安静下来后尖尾雨燕飞进他的精神图景,将自己捕捉到的画面共享给他。 丧尸潮。 许多低级丧尸正像潮水般朝着小镇涌过来,断肢从地上拖曳过的声音听的人头皮发麻,他们扫荡似的摧毁小镇上本就残破的建筑物,经过的地方只留下满地乌黑腐臭的血液。 “我们完了……”苏静颤抖着声音,一边将自己受到惊吓后情绪不稳定的精神系锁在精神图景里,一边拿一双兔子似的眼睛去看着谢右。 “怎么了?”何储端着枪从守夜的矮墙上跳下来,三两步跑到他们旁边单膝跪下。 身后千予宸动作有条不紊的先收了枪再跟过来,居然没有比他慢多少。 “是丧尸潮!”苏静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下意识的把手放到嘴里,“目测比末世三十一年东部阿尔巴维奇经历的那次规模还要更大。” 所有人都在那一秒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末世三十一年,东部战区阿尔巴维奇经历的那次丧尸潮堪称末世以来牺牲最惨烈的一次对抗,虽然最后人类勉强守住了自己的城邦,但是教育部一直拒绝将此次对抗写入教材,因为太过残酷与惨烈的真相会磨灭民众对英雄的想象,不利于征兵工作的进行。 可是这些军校毕业的佼佼者、被派到沙漠边缘来驻守分基地的哨兵与向导,他们不可能不清楚——白塔在那一次战役中失去了有史以来契合度最高的一对特级哨向,他们的代号曾是无数军校后辈仰望的榜样。 那样厉害的人。 枢纽世界·世界(20) 谢右回头去看了一眼躺在漂泊信天翁巨大翅膀庇护下的韩玦,河源之动作温柔的把苏静的手从她的嘴里拿出来,何储垂着头认真的抹掉枪身上的尘土,千予宸和苏飞碰了碰拳头。 夏魏君的语气严肃,“下命令吧,谢右。” “韩玦需要休息,现在也只能你指挥了,右哥。” “没关系,我们能赢。”千瑟汐拍了拍苏静的肩膀。 他们在夜色里露出笑容,脸上的油彩早就掉了个七七八八,但是又裹上黄沙灰尘,只剩下一双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像是夜色里的一颗颗明星。 “好。”苏静笑了笑。 千予宸在为韩玦处理伤势后,又一次分出一小股精神力将他的精神系一巴掌拍晕了过去。 甚至其他人只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樱花香,苏静嘟囔了一句“攻击属性的向导可真变态”,得到河源之一个亲昵的摸摸头。 谢右看了看周围一圈的人,简单的做了人员分配。 漂泊信天翁被他召进自己的精神图景,玉足海东青自觉的来到韩玦的身边,像是要守护他,可惜这个温柔沉默的向导没办法像从前那样伸出思维触手抚摸它。 “千予宸和千瑟汐现在马上清点我们还有多少能用的装备,何储和苏静把我们剩余的补给分成四份,药品和血清要保证人手一份。” “是!” 得到命令的四个人迅速而有序的忙碌了起来。 夏魏君低头认真擦枪,他在军校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紧张就把自己的枪拆了组、组了拆,后来在一次组合枪的娱乐赛里拿了第一名,还被打趣连这种比赛都不给别人留条活路。 谢右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个圈,“这是我们目前的位置,丧尸最后会呈包围状围上来,我们到哪儿,包围圈的中心就在哪儿。” “所以?”苏飞问。 “所以不如占领制高点,以守为攻,等待救援。” “可如果救援没到呢?” “牺牲。” 北部战区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第一次走进特战小队专属休息室的时候苏飞对此还并没有什么概念,他是白塔那一批招生里唯一的特级哨兵,还没正式上课就被特批加入特战小队,而且还是北部战区的上将亲自开口要的他。 但他对此依旧毫无感觉。 那天阳光还不错,连日阴雨在前一天晚上骤停,拨开云雾的明媚从大大的玻璃窗洒下来,他拎着自己不多的行李推门进去,站在门口规规矩矩的敬了个军礼。 “哨兵学院下级队员苏飞前来报道。” 一个女生趴在长条的会议桌上睡觉,肩上搭了件作训服,印着“北区·韩玦”的代号,衣服的主人靠在高高的书柜边捧着一本书,黑色短袖露出半截锁骨,侧脸好看的不像话,其他人正激烈讨论着中东又一座小型城市的沦陷到底是因为政府军无力抵抗还是根本就是拱手相让。 然后夏魏君抱着一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精神体就从外面冲进来,“韩玦!这真不是你的精神体吗?!” “夏魏君,新人面前能不能把良好形象暂时维持一下?”韩玦合上书,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嘴角上扬的模样好看的不行。 一早上跑遍了大半个总部才捉住这只样貌奇异的小鸟的夏魏君光顾着来打趣他们的队长,听到他的话才回头取看门口站着的那个绷着脸看起来有点不太好相处的少年。 狐狸眼尖下巴,侧脸的线条明晰流畅,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他走过去打量了一下苏飞,突然一巴掌重重的拍在别人的肩膀上,“我说,你怎么站在门口就睡着了啊!” 后来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只要有人提起这一段往事,傲娇的苏飞就能一秒钟给夏魏君摆脸色。 苏飞握着最后还剩下的一个弹夹,侧头看着正将大拇指甲盖儿那么大一块压缩饼干囫囵吞下去的夏魏君。 向导在第二天的对抗中被两只丧尸拖住肩膀拽下了他们暂时用来作战的屋顶,额头磕在台阶上开了个口子,没有纱布只能上完药就将伤口直剌剌的暴露在空气里,反复的裂开已经有了发炎的趋势。 这会儿没水他咀嚼的有些费力就不自觉的鼓起腮帮子,血珠子一点一点的渗出来,刚好滚到他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睛,就在眼下流下一道血泪。 守在断壁那一边的谢右和千予宸已经率先抄起军刀冲了下去和丧尸厮杀成一团,不知道是谁扯着沙哑的不成样子的嗓子喊了一句,“给我护好韩玦!” 千瑟汐端着千予宸的枪守在韩玦的身边,除了苏飞手上的那个弹夹,所有的弹药都在他这里了。 没了子弹,河源之将笨重的机枪从高处扔下去,撞倒了一大片丧尸,何储掏出自己的军刺,一刀一刀的扎进那些动作缓慢却又前仆后继的丧尸头颅里,脑浆和血喷溅的他满脸都是,他抬手抹开眼皮上的让自己不被遮住视线,拔出军刺高高举起刺向下一个目标,苏静将通讯设备和韩玦放在一起,转身毫不畏惧的投入了第一线。 夏魏君感受到了苏飞的视线,他咧嘴笑了笑,“苏飞,北部战区到底代表着什么啊?” 对方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抬手脱掉手套,因为长久只做扣动扳机这一个动作而僵硬冰冷的指腹动作轻柔的替向导抹去那一道血泪,他想了想又说,“但我知道我想保护你们。” “好巧,我也是。”夏魏君也脱了手套举起一只拳头。 两个人碰了碰拳,又投入各自的战斗。 不需要谢右再下任何的命令,他们默契的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做事,夏魏君还在拧断加踩碎一颗脑袋的同时分出几缕精神力去关注了一下几个哨兵的精神情况。 无一例外的糟糕。 但是没有人说自己撑不住了。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体力透支加上精神图景里又开始肆虐的风暴海啸和暴雨,大家的作战圈已经慢慢缩减成了一个不大的圈子,将靠着墙角的韩玦围在中间。 苏静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只丧尸,居然连匕首都感觉有些钝了,她费力的将它从一颗内里已经被搅的稀巴烂的脑袋里拔出来,脚步虚浮的踉跄了两步突然就被一只手拉进了一个有些瘦削的怀抱,久违的一丝海洋的味道从丧尸血液的腐臭里被她的鼻子敏锐的捕捉到,她有些脱力的闭上眼睛,靠在河源之的怀里。 千予宸及时的两枪补上了她原本的空隙,夏魏君居然还能分神想幸好我们队的医疗兵以前是干爆破的。 大家咬着牙继续战斗,疲倦和疼痛一波一波的席卷着神经,但是一个人都没有倒下。 没有人注意到,昏迷了这么多天的韩玦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他苏醒的毫无征兆,只是睫毛颤抖了几下,宛如亚马逊丛林那只引起风暴的蝴蝶轻轻扇动了几下自己的翅膀。 “谢右。”他的声音还很飘,抬起手臂的动作牵动了脊柱上的伤使他不得不皱起眉。 被叫到的人有一瞬间的愣神似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当他回头看着真真切切醒来的队长时,泪水差点奔涌而下。 他并不是爱哭的人,甚至于少见他红着眼圈出现在大家面前,只有这一次,是真的真的忍不住了,眼泪不受控制的扑朔着往下掉,没有声音,却在瞬间就哭的要背过气去。 “谢右。”他指着东方低声呢喃,“是不是出太阳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他们身后是无止境的杀戮与绝望的嘲哳嘶鸣,乌云压城的暗色天幕阴的太深,风沙卷着血雨漫天狂舞仿佛要将这些青年单薄的身体撕碎,橘红色的光在深灰色的云彩以及沦陷区这些被丧尸荼毒过的灰色废墟的中间变得异常的耀眼,只是那么小的一束光,却刺得所有人眼睛生疼。 “居然真的……” 太阳渐渐升起,韩玦抬起头,逆光的一瞬间,没人看清他的表情。 飞往白塔总部的飞机上,苏飞躺在简易病床上,仿佛有些明白了北部战区到底代表的是什么。 是他们并肩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里,不仅爱着自己身边的战友,更能放心的将自己的后背托付给身边人。 他伸出手勾了勾隔壁床上夏魏君纤细的有些脆弱却精致的手指,“那么在你心里,北部战区是什么?” 樱花香慢悠悠的将他们两个包裹起来,夏魏君眯着眼睛想了想,“大概是这辈子都不愿意离开的地方和最想守护的人吧。” 苏飞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嘿嘿的笑了起来。 如果说远在青城的红砖墙和白窗柩是他心底最深刻的牵挂,那么北部战区就是这些年服役的生涯里少有的温软时光。 年底测试时,苏静的桌角漏出来的半张卷子,合伙从谢右宿舍里偷来的牛奶,生病时千予宸忍痛割爱塞到他怀里的特效剂,还有河源之深沉的一句多喝热水与随之递来的泡着枸杞的保温杯,每次输了训练赛后谢右都会来拍拍他的肩膀,每次出任务前韩玦总是要反复念叨着有没有带足补给有没有记清楚撤退路线,千予宸弯着眼站在书架边笑着说你要的资料我帮你找到了。 还有刚加入的那个春天,苏飞怀里抱着一只怪异的小鸟跑过自己身边,微风带起一阵樱花香。 或许他现在这些微末的感情还不足以支撑他将战区摆在一个信仰的位子上,可是这几年来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为自己代号的这个前缀感到骄傲。 “我也想守护你们,守护萨拉比亚的每一个人。”他看着苏飞的眼睛,神情专注,一字一顿的说,“和你们一起。” 苏飞分化的时候挺难的。 刚过十六岁的那晚,他在睡梦中毫不自知的就将自己庞大而杂乱的精神力释放了出来,拍的周围好几条街的人都因为不同程度的脑震荡进了医院,还有不少去看幻听幻觉的,症状都很统一,说自己那天晚上看到了满世界都是盛放的樱花木。 接着就进入了长达半个月的高烧昏迷期,连水也咽不下去,好不容易醒了人又像傻了一样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如果不是白塔派了人来亲自守着,估计苏家父母要哭死在他的病房里。 折腾的这么狠怎么看也是娇贵些的向导,白塔也格外上心,他住院期间的数据都是直接共享到白塔下属的实验室的,连正式入学的时候都要比别的向导待遇更特别一点。 “你们来报道的时候我就被谢右拎过来帮忙核对信息,那会儿我也还是个新生呢!现在二年级了又来给新生当助教,我是免费苦力吗?!” 夏魏君手里捂着一杯热豆浆,冒着凌晨五点半的寒风穿过整个生活区到“哨兵实训基地”去打卡。 “谁让你分化的时候搞那么大的动静,精神系还这么奇葩,比我们早半年进塔的人肯定要来帮忙啊!关键是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啊?就因为我俩住一个宿舍楼还一个姓吗?!” 苏静哆哆嗦嗦的捧着个牛肉包子啃,腾起的热气把眼镜蒙上一层白雾。 “估计是因为上学期小游把末世史这门课给挂了。” “那还有韩玦……算了,上头不可能让他来新学员这里受折磨。” “而且韩玦长的那么好看,万一被新学员挖墙脚了怎么办?” “苏静你开始了???” “话说我好像记得你上学期也挂了一门课来着?精神系培养课?” “苏飞你不会讲话就不要讲了!你不用上精神系培养课了不起啊?!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哈哈哈!”苏飞笑的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苏静,你还是女人吗?河源之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还会要你嘛?” “滚!” 苏静追着苏飞跑进实训基地的时候沙布尔正在介绍他们,语气中总是带了些骄傲的。 “今天的实训课有两个二年级的向导学员来给你们做助教,都是非常优秀的前辈,你们要……” 后半段话被苏静的魔鬼笑声给堵了回去。 进白塔快两年的苏飞早就修炼成了老油条,见了沙布尔一秒摆出讨好的笑,“将军早。” 他长的显小,天生一副讨巧讨乖的五官,哪怕是这样笑着也不会让人觉得烦。 吴琼后来总是被问起当初是怎么就鬼迷心窍的跟苏飞绑定在一起了的,她总是露出个狡黠的笑,拼命把嘴角的笑容压下去,“啊,他一直缠着我,太讨厌了,我善良。” 新闻传播司的这些人都习惯了每次一有这种采访播出,司长肯定会挽起袖子跳着脚追的自家哨兵跑遍整个大厦,然后又被几句软话一个吻就哄回去。 骨气都死光了。 二年级的优秀向导在这一次的实训中主要任务就是用精神力辅助哨兵,让他们习惯这种有搭档的战斗节奏。 “谁先来?”沙布尔抱着花名册,眼神从一群人身上扫过。 别人都在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周围的人,苏飞不屑的眨了下眼睛。 “报告!” 沙布尔波澜不惊的扫了他一眼,“苏飞?” “报告,是!” “出列,你就和……”沙布尔看着肩挨肩站在一起的两个向导语气顿了顿。 吴琼很自然的就把话给接上了,“和我搭档吧。” “嗯,你们俩搭档吧。” 那天的训练赛后来因为和苏静搭档的哨兵在实训过程中被焦糖牛奶的味道刺激的太上头而迅速输掉为结局,沙布尔脸色难看的让一直等候在旁边的医护把他带下去时,苏飞满脸揶揄的打趣着她。 “看你火气不小,人气也不小啊。” “苏飞你怎么不去死啊!我跪下求你了!你去死吧!” 空气中还有未散干净的樱花香。 作为哨兵,苏飞和吴琼搭档的第一场对战似乎赢的太过轻松,而实训课的教授沙布尔说起这个事时反复强调自己真的没有故意要把他俩凑一对。 毕竟实训课结束后,这俩人是怎么加上联络的他都不知道,更别提苏飞把自己刚到手还没捂热的奖学金全给了吴琼去买全套手办,然后吴琼就义务请他吃了一学期的牛肉粉,这种老套到家又酸到掉牙的小学生恋爱剧情。 苏飞是第一个被带进审讯室的,因为他不仅是北部的精英,还是夏魏君的向导。 所以尽管他现在的状态十分糟糕,但是高层还是将他选为第一个突破口。 “请问当时只有你和夏魏君上尉在现场吗?” “……” “你能具体给我们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 “在千予宸中尉和千瑟汐中尉到达之前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 “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 苏飞穿着对他而言有些空荡荡的病号服,光着脚坐在审讯室的铁椅子上,眼神直愣愣的盯着桌子左上角的玻璃水杯。 沉默了很久,他反问,“夏魏君上尉他还活着吗?” “这不是你目前该关心的事。”前来审讯的中将冷脸以对。 “哦。”苏飞又不说话了。 “你要知道,一个特级哨兵如果完全感染成丧尸这对白塔来说是太大的损失,没有任何一个人承担的起。”中将尝试放软一些语气引导他,“他能带来的破坏力是难以估计的,或许到时候我们会无法控制他,到时候白塔总部也许会变成一个屠杀场,血流成河。” “不可能。”他双手抱胸盯着中将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 痛感从指尖一点一点的席卷上来,沿着经脉蔓延至全身,毫不客气的撕扯着他的身体,神经像是被千万把钝刀不停的折磨着,他疼的蜷缩在一起,豆大的汗珠子不断的从额角滚下来。 事情为什么总是变得这么糟糕呢? 十五天前,他和夏魏君孤身进入沦陷区的小镇支援自己的队友。 十天前,他们遭遇了一场规模前所未有的丧尸潮。 七天前,他们在以为自己必死的时候终于等到了白塔总部的救援。 三天前,他突然被告知夏魏君感染了丧尸源,白塔强行切断了他们之间的精神链接。 那种像是要将他灵魂的一半活生生的剥下来的感觉在切断之后,还是会像海水般一次一次的将他淹没,是真的,痛不欲生。 明明前一晚,他看到夏魏君还好好的,甚至还偷偷地跟千瑟汐接吻。 他捂着脸抽泣起来,“我要见他……我要见他……见到他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中将气急又无可奈何,只能让人把他带回病房继续监视起来。 剩下几个人同时被带进了不同的审讯室。 “在发现夏魏君上尉被丧尸抓伤且伤口接触到感染源后,你是怎么处理的?” 千予宸一如既往的沉着温柔,他先推了推眼镜,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语气也是不急不徐的,“先用双氧水深度清洗伤口,注射血清,再进行常规的外伤处理。” 审讯员做完笔录抬头看着他,眼神中的意思是:就这样? 于是千予宸歪着头想了想补充道,“清洗伤口的时候,他的向导说要给他长长记性,所以拒绝帮他调低痛感,整个过程我一直是听着他的惨叫操作的,很难得我没有手抖。” “作为队长,你是否清楚自己的队员再特殊时期的身体状况。” 韩玦靠着椅背,脸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都透着高冷的气质,“不知道。” “可是你是队长难道不……”审讯员顶着一支优秀的特战小队的队长无形的压力,尝试问出点有用的消息。 “我重伤昏迷了,什么都不知道。”韩玦持续高冷,甚至有点生人勿进的意思。 “你在那五天和他们有什么具体接触吗?” 苏静咬着手指仿佛是在仔细的回想,“嗯……我那几天就是在调试通讯设备啊,没干什么。” “除了调试通讯设备呢?” 苏静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他,“杀丧尸啊,不然我还能干嘛?架锅烧火给大家煲碗鸽子汤?” “你在救下夏魏君上尉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千瑟汐的嘴里没什么东西,但她还是不自觉的鼓动自己的腮帮子,“有啊!” “是什么?!”审讯员激动的差点跳起来。 就看到坐在他对面,刚刚剪了短发没几天的少女露出个不羁的笑脸,“第一次见到那么受不得疼和那么能嚎的哨兵,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脑子疼。” “请问……” 谢右抬起一双冷漠的眼睛,“问什么问?有什么好问的?” 审讯员被他堵的不敢说话。 “我跟你说,我们战区的队员什么样我心里清楚,而且当天给他注入的血清是你们白塔总部下辖的实验室分配的,现在出了事我们都没找你们,我告诉你,如果夏魏君出了什么问题,你们都逃不了干系。” 饶了一圈,苏飞又被提审了。 他睁着一双通红的眼镜,只说一句话,“我要见我的哨兵,我要见夏魏君。” 我要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吃人,否则你们谁说他被感染了,我都不会信,一个字都不信。 千瑟汐和苏静下了哨向概论课,挎着书包从向导学院三教往东园里的专属休息室走,瞎调侃几句教授这学期又为他们操碎了心,发际线比起刚开学的时候高了不少。 休息室里没人,苏静下意识的去看门边的电子版。 “今天下午只有我俩有课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千瑟汐从桌上摆着的果盘里揪了一颗葡萄连皮一起扔进嘴里,“哇,别不是背着我们搞团建去了?” “不是吧,河源之不可能这么没良心。” “但是谢右可能啊。” “你说的好像有点道……” 一句话没说完,韩玦突然推门走进来,谢右就跟在他后面沉着一张脸,连河源之也有些沮丧的耷拉着他的眉毛。 “怎么啦?”苏静挪到机枪手旁边,扯了扯对方的袖子小声问。 苏飞这时候正好气喘吁吁的跑进来,“上头怎么说?” 听的千瑟汐一头雾水,“什么怎么说?你们在讲什么?” 没人应他的话,韩玦纠结了很久选择直接把上级的文件拿给大家看。 “我们接受上级指派,作为独立的特战小队,以北部为名,到西部沙漠地区去驻守十四个白塔分基地其中一个,沙布尔也会同去。”他简短的说了说文件的大概意思。 “啊?”苏静瞪大了眼睛一脸懵。 “哈?”连千瑟汐都皱起脸。 新加入小队的何储和卢轩坐在角落里,后者秉承一个新人该有的模样不多话,反而是平常不怎么活泼的何储在喝了一口枸杞茶之后出声。 “那我跟卢轩怎么办?我们才是一年生,完全没到上战场的标准啊。” 谢右笑的有些难看,“你们一起去。” “那些人是疯了吗?!他们才是一年生!实训课都还没怎么认真上过!”苏静袖子一撸就要往外跑,幸而河源之就在她的旁边,手一伸就把人捞了回来。 谢右泄气地拉开椅子坐下来,“你当我跟韩玦是死的吗?这些问题我们在今天的会议上提过了……但是被驳回了。” 苏静气的绕着会议桌打转,撅着嘴,把一张白嫩嫩的脸皱成了包子。 千瑟汐坐在窗台上晃荡着两条腿,眉毛皱在一起,“不是吧,就算现在我们已经基本把丧尸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了沙漠的沦陷区里,但是并不代表它们不具备杀伤力,更何况他们适应环境和进化的速度明显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估,上头把我们扔过去想干嘛?” 何储就站在他旁边倚着窗台看书。 韩玦有些疲倦的靠在书柜上揉了揉颈子,正要说话,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了。 不多不少的三下,每一下的力度都刚好一样,中间停一秒。 从敲门的方式里就能看出来人的教养。 “请进。” 卢晔背着个双肩包手里拎着外卖披萨的盒子,站在休息室门口冲他们笑。 “刚刚忘了说,卢晔这次被调回我们组了。”谢右走到门边把他拉进来,“他以前是我们队的爆破手,现在改做医疗兵了。” “兄弟你这跨界跨的有点夸张啊……”何储打趣了一句。 气氛缓和不少。 卢轩的话就要简短的多了,“我跟着我哥。” “唔。”苏静摸摸自己的小肚子,“我好像有点饿了诶。” 千瑟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已经在动手拆披萨的包装,“饿了就吃呗。” 她笑嘻嘻的咬了一大口,把剩下的半截塞进苏静的嘴里。 “管他明天什么样,现在我们还活着还能吃到这么好吃的披萨我就已经觉得赚了。” 苏飞和千瑟汐都在一周后如愿见到了夏魏君。 特殊看守室里只有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夏魏君躺在上面,手和脚都被固定了,眼神睁着,眼神却是涣散的。 他瘦了很多,本来就棱角分明的下颚线越发被凸显了出来,两颊不多的肉也没了,甚至都不像个狐狸崽子。 千瑟汐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没哭,甚至没有红眼睛。 她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话来。 “夏魏君,我最讨厌的课是哨向概论课,你最讨厌的课是末世史,你二年级成为狙击手预备役后,我和你去上的第一堂专业课上,教授说,观察员是狙击手的眼睛和盔甲,除非死亡,否则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观察员都不能离开自己的狙击手。” 她把下巴靠在膝盖上。 “你说等以后休假了,你要带我去青城里看红砖墙和白窗柩,你家大门口有颗枇杷树,比你的年纪还要大,结的果子又大又甜,结果我们每次休假都是冬天,好不容易能见到两片叶子都是枯黄枯黄的那种。” 她把头埋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我去给新学员第一次实训课做助教,有个哨兵嘴特贱,问我这个身高是不是走后门才在等级测评里得了个特级,那天沙布尔在场我没敢揍他,本来准备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教育一下他,结果没想到你在搏击课上就把他揍了一顿,还害得我陪你一起被罚了半个月的劳动。” 她揪着自己的裤子,肩膀轻微的耸动起来。 “我记得,你在外人面前总是很高冷,但在熟悉的人面前话多又幼稚,我记得,你最初加入北部战区的时候还没满18,来的那天穿了件黄色的短袖,显得特别帅气……” “我记得,我们的契合度最开始是比你和苏飞还低一点,可你就是天天要跟我一起,说能培养默契,我记得,你的茶隼喜欢跟着我,精神系培养课的教授没少拿这事开你的玩笑……” “我记得,第一次上战场,我被子弹刮过脸差点破相,你自责了好久……” “我记得第一次杀了19只丧尸,那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你就一直抱着我,陪我熬着,我记得……” 她渐渐地平静下来,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我记得,我们在白塔总部登记结合的那天是在下雨,很大很大的雨,你背着我淌过宿舍前面那片积水,你说,以后有什么难处了,你肯定还是护着我的。” 千瑟汐伸出手,去握住夏魏君的一只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他们不给你被子,你不知道自己要的吗?” 她朝着夏魏君的手哈了口气,用力的搓起来,“还要我来帮你暖手,你可真是个坏人。” “夏魏君,他们说你被感染了,怎么可能。” “夏魏君,你知不知道被强行切断精神链接有多痛。” “夏魏君,我都来看你了。” 千瑟汐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强忍着泛酸的眼眶。 “夏魏君,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躺着的人被注入了大量的镇定剂,毫无反应,就那样睁着一双涣散的眼睛朝着天花板。 “你不要丢下我呀,夏魏君……” 一颗饱满的泪珠从她的眼尾浸出,顺着苍白模糊的侧脸线条滚下来打在他的手背上。 悲凉的气息一点一点的填满整个空间。 接着,好多颗眼泪珠子从千瑟汐的眼眶里掉出来,噼里啪啦落在夏魏君的手背上,竟然渐渐润起了一丝丝的暖意。 医护人员冲进来的时候,千瑟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扯到了旁边。 如果说整个末世最大的医学奇迹是什么,大概要数夏魏君从半感染的状态莫名其妙被救回来,后世无数人吹嘘这是白塔总部的功勋——悉心照顾和治疗哨兵才让他恢复。 只有当事人知道,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修养半个月后,夏魏君终于恢复的差不多了,他和千瑟汐重新登记结合了一次。 契合度测试也重新做了,终于上了百分之90,夏魏君满意的拿着测试报告,喜滋滋的表示要去吃牛肉粉庆祝一下,千瑟汐眉头一皱立马反对。 “我不,我要吃黄焖肉。” 苏静补刀,“你们现在知道,为什么你们到不了100%了吧?” “滚!!!” 北部战区的精英全部返回了分基地,使命和任务还是要继续。 “目标还有三分钟通过涉及范围,你有五秒的时间进行狙击。” “哦。” “距离900米,倾斜角度39°,空气湿度19,风……你想要什么样的风?” “……” “放心啦,老哥,风能到的地方都是你的。” 在这片大陆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发生着幸或不幸的事。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末世之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社会等级会分割成哪种类型,人类又会进化成何种新型生物,只是此时此刻,他们都在为活着而努力。 他们都自己的信仰。 存活。 就是他们的信仰。 枢纽世界·世界(21) 夏魏君去接千瑟汐那天,星洲市下了大雪。 跟夏家报备的是去趟游家的酒会,他煞有介事地换了套休闲样式的西装,洇蓝流光的剪裁一路落下去,宛如细笔写意,勾勒出手臂和小腿的线条笔直而优美。 五年的时间潺潺流过,他出落得愈发高挑颀长,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看起来锋芒毕露又不失内敛温润,这时明明只是极其随意地推开车门往那儿一靠,便是长身玉立的青年模样。 夏魏君有些紧张的搓搓手,朝空中呼了口白气,又打开手机核对明熙发过来的地址,聊天记录里明熙的语气云淡风轻的,早已练就一副雷霆手腕的夏少爷其实还是没有办法想象自己是怎么说服女孩搬过来,顶着个并不好听的名声……做些不太光彩的事。 青年略微局促的咬起了唇,他许多年不曾做这种轻易暴露内心情绪的举动,但他已经顾不上眼前的这些苟且,素日深谋远虑的沉稳心思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何储没少嘲笑他,说他为了一个女孩子整整五年不见天日都心甘情愿,可他想,人总是需要温暖的,不能永远都一个人呆在那样冷冷的地方里,总要有念想的,总要有希望的,他想,不管用什么手段,他总是要和她在一起。 王小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四周明明那么冷,雪花飞扬着旋落在眼前,夏魏君握着手机认真的发呆,心口满满洋溢的和煦却如烈日暖阳。 他等了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无悲无喜的日日夜夜,只是盼着这一日。 那人终于,能够再回来。 头顶的光线蓦然暗了下去。 他抬起脸,漫天落雪的静寂里有人踏着轻快的步子望过来,眉目清浅柔和,刹那间一片雪色里的稀薄日光似乎都藏在了她浅棕的瞳仁里,绽放了盛世的温柔。 夏魏君伸手用力地攥住她的衣角,几乎是要撕裂布料的力度,不过短短几秒的时间,他忽然想,他大概是真的,不见天日太久了。 然后,他低着眉眼,小心翼翼的把又长又厚的围巾分给女孩一半,他那边系着一圈,这边还能给她绕上两圈,那么久那么久没见,他做起这样亲昵的举动,竟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生疏。 夏晶语僵硬地滞了呼吸,眼前是那人动作温柔细致的指尖,垂在眼睑下修长好看的睫,浓密笔直的眉没进浅棕色的刘海里,唇线细薄,染了极淡的粉,整个人像美玉般精致温润。 忽然有一种,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个人的错觉。 某个小镇的街头,人来人往大雪纷飞,身后是漫空的雪光天色,她皆没有看在眼里。 她毫无预兆地展开双臂,扑进了身前那个人的怀抱。 夏魏君哎哟一声,结结实实地接住她,低低地笑了。 “想不想我?” 他亲昵地蹭了蹭千瑟汐的颈侧,吐息温热轻软。 女孩不知所措的喘了口气,有水雾呵在鼻尖,眼泪唰的出来了。 她抱着他,狼狈的泪水滚烫,一路灼烧到心里。 “……我想你。” 夏魏君哽咽着,用不成调的词句努力诉说,过去那么多年的人心、算计、无休无止的博弈、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像在刀尖上行走的木偶人,连真心在哪里都不知道,可她现在就抱着他,她就在他怀里,那些艰难和磨折好像都不值一提,她想,可能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只要他在面前,所有那些以为此生不能过去的,都会过去。 “真的真的,特别想你。” 就像一场黄粱大梦,恍然梦醒了,他依然站在这儿等她,坚毅的,温暖的,遥不可及的,曾经的凶狠锋锐统统收敛得无影无踪,那道不可逾越的墙被岁月的洪流轰然冲垮,不管是好是坏是黑暗是光明是同路是殊途,都再也没有办法将他们两个人撕扯干净。 现在在他面前的,是夏魏君的千瑟汐。 他明明见过了那么多大场面,哪怕深陷权谋步步为营亦能忍心绝性,是个城府深藏野心勃勃的大人了,却依然为这个认知感到头晕目眩。 她现在是他的,完完全全,只是他的。 没有什么蜜糖罐子,没有什么避风港,没有什么美梦,没有什么海上的泡沫,她现在就是他的,他和夏家打了五年的恶战,终有一日大权在握承平坎坷,风风光光地把锁在铜雀台里的人赢了回来。 千瑟汐扁扁嘴,转头又要哭,咬紧牙忍着眼泪不要掉,语气撒娇一样。 “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 女孩抬脸去看细细密密飘扬下来的雪,天空阴霾着,她却慢慢扬起个一个美丽的笑容。 “……我也想你。” 何源之给夏魏君放了两个月的假,快过年了,连着春假一起给的假期还算慷慨。 反正对外宣称是去外国作商业调研,横竖有何源之打掩护,他便心安理得地带着女孩躲在何家名下某个山庄的别墅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天气不好,窗外白雪皑皑冰封万里,他们几乎也不出门,在室内彻底蜗居了起来。 玩玩牌,看看电视,放两部这几年口碑还不错的电影,面对面打打游戏,又或者只是窝在起居室宽大的沙发上,像两只蜷在洞里过冬的仓鼠,光是窸窸窣窣地啃着橱柜里堆成小山的零食话家常,就能呆上整整一个白天。 左不过说些童年的小事,说些还在上学时捣的蛋,总之他们都对对方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颇有兴趣,常常在沙发上笑得滚成一团发誓十年之后还要恶意嘲笑。 说起来两个人的过去算得上截然不同,夏魏君是个典型的走起路来都一板一眼的优等生,哪怕深恶痛绝都要每天下课后乘着黄昏的暮色踏上离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周一至周四是去钢琴老师家学钢琴,周五是去书法老师家学书法,周六周日是整整两天的围棋课,寒暑假更是想都不要想;第一次接触到英雄联盟还是上了大学之后舍友看着他配置顶级只用来查查单词听听网课的笔记本义愤填膺地给他下的;平常有空闲也只能跟来往密切的豪强家族一起玩儿,好在那些人鬼点子都多得很,才让他没长成一个无趣的人。 而在千瑟汐的记忆里,她就没完整的上过一节课,睡觉画漫画都是小事——他们都很默契的没有提起分开的日子,这五年时光像个空白的断点,他们小心翼翼的错开它,并试图就这样不动声色地重新交汇下去。 何源之十分贴心的为他们准备了个做饭的阿姨。 当然根据这人一贯的程度很有可能是他以防他们饿死特意嘱咐的,总之阿姨的手艺很不错,虽然比不上何储神来之笔的天赋,却有种浓厚的家常风味。 也有突然不想吃阿姨做的饭的时候,千瑟汐这些年一个人过惯了,多少学了厨艺,一时兴起顶着呼呼的北风从被窝里爬起来瞎捣鼓,所幸何家不缺钱,别墅里到处烧着地暖才没把她冻坏,夏魏君在床上用手机看了会电视剧,觉得没有她在身边呼哧呼哧地捣乱实在索然无味,于是打定主意合了屏幕就跳下床去厨房进行动手动脚的观看。 千瑟汐当然很烦,少不得举着锅铲一顿吓唬,夏魏君十来年什么没见过,这时也不吃她那一套,从后面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头搭在她的肩上,地暖尽职尽责地发着热,家常的油烟气息扑面,怀中的女孩软软香香,没一会他就打起了瞌睡。 那边,千瑟汐听见他睡熟了的呼吸声只好站住不敢动,菜都下锅滋滋滋烧了好一会儿也找不到时机翻炒,不知所措地维持这种状态直到闻见烧焦的糊味,她才炸毛的把人从身上扒拉下来一顿骂,最后的厨艺秀理所当然地以躺回床上等待阿姨来做饭的结果收场。 一眨眼临近年关,饶是两个人把日子过得再与世隔绝恣意随性没有时间观念,也不由被电视里喧闹红火的气氛感染,拉开窗帘也能看到有园卫工人搬了梯子在花园小径的路灯上挂些小灯笼,大门口摆上黄澄澄的大盆年桔,素净的雪景被蓦然点亮,哪怕人少了些,勃勃的生气依然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 又过了两日,笑容和蔼的守门大爷罕见地过来敲门,是何源之派人送了套春联窗花浆糊之类的小玩意,夏魏君执着她的手展开,大红色的绒布上诗句泼墨烫金,灼灼如相思。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年二十九的时候,阿姨依然过来做饭,乐呵呵的搓着手问什么时候吃顿饺子。 彼时千瑟汐皱着一张脸坐在灯下无比认真地剪窗花,修长的指尖在喜庆的红纸里穿梭,夏魏君站在她身后看着孩子略显笨拙的动作微微莞尔,时不时还打趣说些什么,她就弯了大大的笑意,肆意飞扬。 “我们自己做!阿姨您明天回家过年吧,大冷天的,还麻烦您跑上跑下。” 千瑟汐扭过身子躲过他一记挠痒,转头对阿姨嚷了一句,忙大笑着跑开了。 阿姨吓了一跳,并不觉得这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小姐能在大年夜做顿饺子自己吃。 临走前不放心的嘱咐面粉和肉馅都放在什么地方,千瑟汐一本正经地掏了个小本子请教上满满一页饺子的做法,阿姨叮咛了又叮咛,最后干脆自己先做上几袋饺子放在冰箱里备用。 结果一直忙到下午才算真的要走,千瑟汐微微笑着站在门口送行,认认真真的塞过去一个大红包,阿姨不好意思收,抓住女孩的细白的手腕轻声念叨,女孩却转过身躲进门里,挥挥手说阿姨再见,阿姨新年快乐。 可当她看着那个温柔的,厚实的,属于妈妈的身影在大雪里渐行渐远,有种酸涩辛苦的感觉从心脏的最深处攀爬上升,以前一直被压抑着,直至这样合家团圆热闹喜庆的节日里,终于无法克制,喷薄而出。 夏魏君轻轻把她纳进怀里,嘴唇动了动,有滚烫的液体湿润汹涌,透过衣襟,热切得像要到达他心里去。 他知道,千小姐只是单纯的,想家了。 年三十的那天,夏魏君一大早就把千瑟汐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哭了一个晚上的女孩眼睛肿得都睁不开,黏在床上不断把自家男友毛茸茸的头推来推去,手上的力道不减,嘴里截然相反地软软撒着娇要求再睡一会,夏魏君拿她没办法,啧了一声,将洗漱后故意沾了冷水的手一把捂在她的眼睛上。 千瑟汐一个激灵坐起来,面对无辜的男友只能气得摔枕头,多久没睡过懒觉好容易能赖几天床的大小姐脾气正要发作,夏魏君却握住她的手,低低笑了。 “拿点东西,我带你回家。” 于是还没清醒的千瑟汐一脸懵逼的收拾了两件衣服,挑了几件拎得出去的补品之类的大包小包,转头还要装她想做的饺子原料,夏魏君看着她迷蒙中不屈的小眼神,认命的扛上了。 直到汽车缓缓开进另一片郊区的小路,陌生的风景万花筒般从眼前经过,千瑟汐才反应过来,夏魏君是要带她回自己家里。 晴天霹雳。 再大的困意也清醒了,千瑟汐顿时喉头发紧坐如针毡,她看了看身上宽大的情侣毛衣,又摸出手机整理有点凌乱的刘海,转眼又低头去看皮靴脏不脏,夏魏君见她不安的动来动去,笑着拍了一下。 “别紧张。” 千瑟汐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心翼翼的问。 “你妈妈……知道我家的事吗?” 夏魏君弯弯眼,单手开着车,没答话。 她急得连叹了好几口气,手心满满都是汗。 夏家坐落在市郊区,干净小巧的屋子,半旧的水缸和藤架,扫得锃光瓦亮的门庭院落,空气清新好闻,夏魏君手脚轻快地跳下车,朝屋里喊了一声。 “妈!” 转头又去车后箱拿东西。 千瑟汐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 应声出来的女子眉眼温柔,如云的长发,纤细的身形,手上戴着碎花的袖套,笑意柔软宁和,春暖花开一样。 真美。 田野还怔怔地看着人家,金妈妈已经亲昵的把她拉近身边,声音温和轻缓。 她说,“哎呀,是我们小汐来啦。” 微凉的手被她暖暖的掌心包裹着,千瑟汐闻见浓浓的烟火气息混杂着平价护手霜的香气,面前温婉娇美的女子笑着望向她,是完完全全敞开了胸怀的接纳。 她想,这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妈妈,这就是寻常人家里,妈妈应该有的样子。 最纯粹的,属于爱和亲情的,母亲的样子。 千瑟汐看着她,想说些什么,滚烫的泪水却瞬间掉落。 她想,多么幸运,她喜欢着的那个人,有着那样温暖的家人。 让她在无所适从的年夜除夕,让她在掺杂了太多利益权衡不得不各自为营的生命里,第一次感觉到了,沉重到心尖都发颤的归属。 她眨眨酸涩发胀的眼睛,小声地喊道。 “阿姨,我叫你妈妈,也可以吗。” 夏妈妈后退了一步,大大方方地张开了双臂。 她软软地笑着,眼神里都是疼爱。 我的儿媳妇,当然要叫我妈妈呀。 千瑟汐高高兴兴地吃了顿年夜饭。 饭菜其实挺简单的,比起以前在千家一大桌子熟的不熟的亲戚强行围在一起吃着各国经典的昂贵饭食喝着人头马路易十三,却连一举一动都在打机锋的年夜饭,千瑟汐觉得这一顿格外有滋有味。 红烧茄子,脆生生的葱末上混着几颗切碎的小米椒,衬着熟透茄子油亮的紫色,颜色好看得让人食指大动;糖醋排骨,带着香气的甜汁热气腾腾地浇在大块的猪肋骨上,莹莹泛着光;葱爆鸡丁,放了澄澄的黄豆酱,再加上葱姜蒜爆香,翠绿明黄的色泽间能看见细嫩的鸡肉纹路;还有炖得肥瘦相间酥烂松软的红烧肉,叫不上名字在瓷白碟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几个清炒小菜,还有一锅飘着油花的白萝卜大骨汤,夏妈妈递过来青底碎花的碗筷,笑意盈盈地喊他快吃。 “你应该少吃这样的,都是自家的东西,也说不上多好,图个新鲜。” 千瑟汐摇摇头,把脸埋进碗里闷声吃得不亦乐乎,她不挑食,什么菜都吃,不一会脑门就冒了汗,她五年来从没吃过一顿舒心的饭菜,胃口只维持在七八分饱,这顿年夜饭她却难得把肚皮摊开了装,未了还在半途抬起油腻腻的小脸朝夏妈妈不好意思地笑。 “好吃的,妈妈,很好吃。” 夏魏君第一次受到在饭菜面前被冷落的待遇,他默默的吃了半天,实在觉得这种娘不爱妻不疼的感觉太不是个事儿,刚要撂筷子强烈抗议,看见男友吃得津津有味,连眉梢都舒展开来的样子,心又蓦地软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给千瑟汐夹了块带皮的五花肉。 大年初一那日清早,夏妈妈揉着眼准备给孩子们做早饭,还没走进厨房,就听到里面传来轻轻的说话声,自家儿子不耐烦的嘟囔,儿媳妇好脾气地低低劝了几句,夏魏君才稍稍安静下来。 夏妈妈有点想笑,抿了唇小心翼翼地扒着门边往里看。 倾泻了满室的晨光柔软熹微,千瑟汐在餐桌边包饺子,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一块不大的面团指间纷飞几下压出形状,探手用瓷勺子挖起一点肉馅填进去,快得看不清的动作一挤一捏,圆圆胖胖的饺子便从她掌心生出,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 夏魏君在一边和面,大约是之前和的不够用,没什么技术和经验的他显得有点狼狈,偶尔有面粉蹭在脸颊,千瑟汐大笑着要给他擦,却忘了自己手上也有面粉,沾了他一脸。千瑟汐吓了一跳,下意识低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不知道说了什么,自家儿子温温柔柔的弯唇笑了起来。 那样灿若春花的笑容,连江南三月枝头抽出的第一朵桃花都要被他生生羞谢,古往今来的历历春色仿佛湮灭在他的笑意里,又更加鲜明地浮现出来。 夏妈妈想,那得是多么盛大的心满意足。 如今他终于不是一个人了,他终于有了视若珍宝的东西要盛在心里精心照料,直到现在开出大片大片的花朵,从前那些微弱又艰辛地扎根的过程,那些跟滔天的权势作抵死之争的螳臂当车般的悲壮,天可怜见地,终于得到了回报。 得该有多么欣喜呢。 就当夏妈妈要收手感慨的时候,千瑟汐突然探了身子,在满室的暖光中,亲吻了那人樱色唇角。 天地都在刹那缄默。 夏妈妈便清晰的听见他说。 “夏魏君,新年快乐。” 吃过一顿热乎乎的饺子,千瑟汐便不好意思地说叨扰啦要回山庄去,夏妈妈不高兴的放下手中的茶杯指着日历发话,不知道年初一不能回娘家啊,怎么也得住到初二才走。 她闹了个大红脸,细若蚊呐地说是是是知道了,夏魏君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被她在桌子底下狠狠碾了几下脚背。 最后还是年初二回的山庄,门前空落落的,她特意留着两个人一起贴的对联没来得及贴上,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红灯笼中间显得有点冷清。 虽然错过了时候,但贴还是得贴上。 “低了低了。” 千瑟汐站在梯子前中气十足的指挥,男友无条件顺从,手臂往上移了一些。 “又高了!你手太长!好端端长那么高干嘛……” 话倒是越说越小声。 夏魏君弯眼笑,手臂又往下移。 “你看这离门的缝隙要不要大一点儿,还是紧紧挨着比较喜气……” 不远处用来出入的大道上传来阵阵鞭炮声,夏魏君听不太清,茫然地转头望向梯子下女友开开合合的嘴。 “你说什么?” 震动耳膜的噼里啪啦声声雷动,漫天飞舞的灰烬和鞭炮纸里,女孩吸了吸鼻子,把手拢成喇叭状,不管不顾地大声喊。 “我说夏魏君,你长得真好看!” 夏魏君面不改色的回过头,薄薄的耳廓却红得像身后一地的鞭炮纸。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该回去上班那天千瑟汐极不情愿,抱着男友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撒手。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干嘛呢。” 夏魏君耐心的重复。 “我不是接了份it的工作吗。” 千瑟汐“哦”了一声,“我很快就回来了啊,再过一段时间,等那件事情解决了,我们就有好多好多的时间,可以去世界各地都逛逛,要是遇到天气好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儿买块地,开个杂货铺,建一栋有烟囱的房子,里面有壁炉,冬天到处都下雪,我们就在壁炉前面裹着毛毯取暖,要是住在森林里就更好了,说不定还有冻僵的小动物来敲门……” 夏魏君看着她那副要一口气把后半生都说完的气势,微微笑了。 他低下头,把脸颊贴在她的颈侧,声音很轻很轻。 “我不会走了。” 他又说了一遍,像在做一个很重要的承诺。 “小汐,我不走了。” 千瑟汐呆呆地攥紧了手指,眼泪吧嗒吧嗒,掉的七零八落。 她说,“夏魏君,我是真的很想很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和你住在一个小镇上,共享无穷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余生。 夏魏君没说话,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他用手指蹭去她的泪,轻轻安慰她。 “别哭呀,不就是在一起,哪有那么艰难。” “一切都过去了,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日历上又撕过几年。 千瑟汐和夏魏君的婚期定在四月,坐标星洲青城老城。 按千大小姐的话来说,这个城镇,总让她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遗憾。 说是说不要请太多人,请柬写下来还是堆成高高的小山,她皱着脸写请柬,一笔一划很认真。 婚礼设计得很简单,一顿饭席,各色精致的家常小菜,铺着花海的红毯,天花板上缀了渐次晕深的丝带,星星点点的小礼花,大体说不上奢华,但每个角落都是花了心思布置的,就连银质的餐具尾部都刻上小巧的淡金花体。 夏魏君一身黑色西装站在门口,模样愈发清逸俊雅,旁边是西式婚纱的千瑟汐,女孩歪头微微笑,眸子流光温柔,映着红唇白齿。 苏飞一向准时,这次牵了夏晶语来,也是第一个到的。 “我靠,你们总算在一起了啊。” 夏魏君伸手就想给他来一下,可是目光瞥见他身侧笑意清浅的女生,又温和地冲她点了点头,“你也来了。” “恭喜啦,表哥表嫂。”夏晶语笑嘻嘻地说道。 晚上,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回到新房,临上床之际千瑟汐猛然想起今天苏静送的字还没拆,不由取了剪刀仔仔细细地裁开,米白色的框架,沾了金粉的鲜红纸张,上书四个大字。 前两个字浓墨挥毫大家风范浑然天成,后两个字却中规中矩,平淡无奇。 千瑟汐便知道这是出自两个人的手,哪怕另一个人着实不善言谈,亦在这笔画写得平平整整的几个字里,装进了十足十的诚挚心意。 恭贺新禧。 其实在很多年以前,千瑟汐是没有把苏静这个人看得有多重要的。 身为苏家嫡系的幺女,苏静从来不是在无理取闹,就是在无理取闹的路上。 十岁以前仗着苏家的权势无法无天四处撒野,所有在当时尚处年幼无知的孩子一听到苏静姐姐四个字都要吓得屁滚尿流,稍大一点的听到苏静妹妹四个字简直头疼欲裂,除了黑着脸的苏飞,就没有什么能压得住她。 十岁以后苏飞按着她去学各种乌七八糟的上流名媛课程,苏静猖獗十年的大魔王气势才算被打压下来,其他家几乎要天天放鞭炮。 十五岁那年,安分了几年的苏静被苏家长辈定给莫家的公子莫翰,所以后来听说她离开苏家的消息,也不算有多惊讶。 不过那个让她和苏家宣布断绝的小混混简直是一根救命稻草,在他们快要崩溃的临界点出现,结束了几乎每个假期她都要在自己家里东躲西藏的痛苦生涯。 多辛苦,为了不嫁给一个相看生厌的人,还要抛下所有姑娘家应有的廉耻自尊,死缠烂打东奔西走地费尽周折。 千瑟汐便忽然明白了一个他们无法改变的事实,那就是,哪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苏静,要狠下心反抗某些事情,做起来也如蚍蜉撼树般艰难。 千瑟汐将那副字挂在书房的正中央,望着一张扬一平淡两个截然不同的字迹,轻轻笑了。 她说,我们要多谢她。 多谢她,曾经自顾不暇还伸手相助。 后来苏静跟千予宸真的去了外国,开了间不大的甜品店,她特意带上夏魏君赶过去庆祝开业,眉目温淡的姑娘围着浅色的围裙站在干净齐整的料理台后忙碌,自家哥哥认认真真地站在收银处给顾客结账,店面装修得简单明亮,午后阳光缱绻,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没点餐,拉着夏魏君在墙角靠窗的位置坐下。 有小个子的服务生上来招呼,夏魏君看了看孩子环视店铺满眼的向往,示意他过会儿再来。 “我们也开一个,卖小龙虾?” 千瑟汐摇摇头,眉目含笑,拿起桌上摆着的柠檬糖罐剥了一颗塞嘴里,说就你还开饭店,嘴挑成这样,没见过那么难养的。 夏魏君也笑了起来。 她以为她有多好养? 千瑟汐不明所以,低头看淡底碎花的菜单,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铺开,山水天色般好看。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日光温暖,夏魏君晒了会太阳,眨眨眼,偏头亲吻她半垂的雪白眼皮。 他想起好多年前他在快餐店捡到打盹的她,像只迷路的小鹿吓得瑟缩,笑容慌张干涩,惺忪的睡眼湿漉漉的,藏着盛世的阳光。 这一转眼,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便是浮华半生。 枢纽世界·终章(1) 烈日当空。 沙漠里的空气炽热又静谧,几丛沙棘杂乱而枯黄的生长在黄沙上,偶尔从某个沙堆里钻出一只七彩的蜥蜴,曳着尾巴东西张望两眼,很快又不知道钻进了哪里。 几百米外的柏油马路似乎在闪着光,路边恰好就是一片不小的胡杨林。 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夏魏君转了转眼珠子,视线的余光瞥向自己身边安安静静趴着并且一动不动的苏飞。 然后夏魏君说话了,“让你洒催泪瓦斯你洒了吗?” 他的语气听着很倦懒,但声音仍旧是少年人那种介于磁性和清澈之间很特别的音感,只是这人说话偏偏要勾出上卷的尾音,带着点他自己身上的独特气质。 苏飞看了他一眼,“我不是第一次出任务了。” “哦。”夏魏君毫不在意的应了一声,“但我出任务的次数比你多。” 幼稚。 苏飞在心里又撇嘴又翻白眼。 身后,卢晔在防风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狭长的睫毛浓密的像是两只交互的蝴蝶翅膀。 “卢轩,你那小眼睛还能翻白眼儿啊?” 卢晔懊恼的皱了皱眉。 苏飞又说话了,“你内心戏真多。” 十点一刻。 暴露在烈日下的沙漠仍旧平静的只有高温炙烤出的裂纹。 夏魏君的耳机里传来温和又不容置喙的声音。 “我是韩玦,狙击点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夏魏君挪了挪手,将举了四五个小时的高倍率单筒望远镜先固定好,再按住胸前的通讯器按钮,“狙击点收到。” 苏飞的目光有一瞬间偏了过来,但是很快又回到了瞄准镜中。 “目标车辆刚刚经过隘口,预计还有十五分钟到达射击范围内。” 夏魏君偏了偏头,“明白。” “韩玦?” “不然呢?”夏魏君又恢复到自己刚刚的那个动作,趴在他的身边,“你难道还以为这个时候了,中心核流站还能专门用队内频道给你来个心理疏导?” “说重点。” “目标车辆还有十五分钟就会到达你的射击范围,”夏魏君瞥了一眼手表,“不……是十四分钟。” 苏飞觉得自己听到了身边的狙击手咬牙切齿的呼吸声,他转过头去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一点但是侧脸轮廓已经渐渐明朗的少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心里微微的叹息。 “转回去看着你的观察镜。”他的语气好像也有点咬牙切齿。 苏飞转回去趴好。 寂静了片刻之后,卢晔的耳边落下“噗哧”一声。 仿佛春天里一朵花绽放时的声音。 随即一阵清浅的仿佛随风而来的樱花香将他包裹起来,他眨了眨眼睛,连远处沙丘上的颗粒都变得清晰起来。 “别紧张啊队长。”苏飞的声音听着仍旧不那么正经,“风能到的地方,都是你的。” 你的向导,精神体可是风啊。 十点半。 躁动的日光无时无刻扫射着大地,干涸的沙丘呈山状连绵起伏。 改装过的越野车高速行驶时,引擎的声音更早到达两个人的耳朵里。 一只羽色艳丽的茶隼冲上天,在樱花香的暖风里愉快的绕着这个谢右专门挑选的观察点飞了好几圈。 “九点方向,三辆越野,车距十米,第二辆盖住了货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虽然已经加强了队友的五感,但是夏魏君还是严谨的履行一个观察员该做的事。 “距离七百米,倾斜角度28度。”他顿了顿,突然笑起来,“风……你想要什么样的风?” 卢晔没理他的恶趣味,食指轻柔的抚过枪身,扣上扳机。 瞄准镜已经对准了第一辆车的油箱。 他开枪了。 穿甲燃烧弹精准击中车辆的油箱,巨大的声响随后而至,公路边挺拔的胡杨在爆炸掀起的熊熊火光中变得扭曲。 又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这次是穿甲弹,直击第二辆车的驾驶员脑部,血花溅射在车窗上,驾驶员的身体已经倒在了方向盘上。 苏飞甚至看清楚了他临死前恐惧的目光,瞳孔上清晰的倒映着离他不远的大火。 “我有点兴奋。”他舔了舔嘴唇上的死皮,决定听耳机那边的建议,下次还是把水袋和吸管带上。 毕竟这是整个队伍里最会养生的前狙击手预备役成员。 “冷静,注意呼吸频率。”卢晔端着手里的m4a1,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语气有些警告的意味,他都已经闻到那股浓烈到呛人的清酒味了。 到底还是有一点超出预期的情况。 第三辆车上似乎载了炮弹,在油箱爆炸后引起了又一次更剧烈的爆炸,巨大的气浪朝着四面八方迅速扩散。 苏飞下意识的把卢轩按到自己身下,谁也不知道当年军校第一名毕业的人居然真的瘦到能缩在他的怀里。 卢晔第一时间把他的听力和痛感调低,谁也不知道全军区都威名赫赫的神枪手其实是个怕疼怕痒的小孩。 深灰色仿佛还带着火星的蘑菇云缓缓的朝着蔚蓝无云的天空升上去。 爆炸的余韵消散,苏飞吸了吸浓郁的清酒味,觉得自己还是酒量不太行。 他扒拉开卢轩还压着他的整条手臂和半边身体,“没事吧?” 后者递给他一个茫然的眼神。 哦妈耶,忘了把他的听力调回来了。 观察员朝着自己的狙击手露出了生平最人畜无害的笑容。“我说我们走吧,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吴先生和皇子殿下了。” 离观察点不远的沙丘后面停着一辆狐式越野,苏飞自觉去了驾驶位。 一向很少主动提起话题的卢晔突然问,“年初那会儿,核流站是不是把何储弄到机枪组去的?” 苏飞眼睛都没眨一下,张口就胡扯,“他还年轻,又没有向导辅助,不适合这种会影响血液流通可能导致大脑萎缩的位置。” 卢晔转头看着他理不直也气势如虹的模样,眨了两下眼睛。 意思很明白:你在讲什么? 车胎刚好碾过一块石头,颠的苏飞被弹了起来,他忍不住“唉哟”了一声。 一直不见踪影的茶隼又飞了回来,上体红褐色和石板灰色相间的羽毛艳丽而富有光泽,它停在苏飞的肩头,用喙顺了顺他的刘海。 温顺的哪里像是一只隼——在战场上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精神体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哨兵的心理。 苏飞笑的弯起眼睛。 清酒的味道这时候变得柔和绵长了许多,清清浅浅的偏偏又盈了他满身。 樱花香的风又徐徐的吹了起来,茶隼高兴的发出一声鸣叫,冲上高空,在阳光的照耀下羽色越发夺目起来。 “没出息。”夏魏君仰着头骂了一句。 但也没把精神体召回精神图景里。 苏飞笑的没了眼睛。 沙漠里的落日才是最好看的,大片大片瑰丽的火烧云几乎是要垂到手边,仿佛一朵巨大棉花糖的云被渡上金边,又渐渐模糊出蓝紫的晕染。 苏飞坐在基地用黄土垒的外墙上,两条腿晃荡着,手里捧着一个双筒望远镜。 油彩已经洗干净了,露出一张高中生的脸,软绵绵的没有棱角,清秀到甚至有些寡淡。 “喂,夏魏君,不要把你的茶隼放到我的精神图景里去行不行?”他头也没回的说。 “它自己要去的,我有什么办法?”站在他身后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那副平光眼镜戴上了。 “我总不能把它抓了,把毛拔了,烤给你吃吧?”夏魏君继续说。 “......”苏飞再一次觉得自己当初把何储给赶走是多么的正确。 要不然天天留这么个人在狙击组,夏魏君还不得跟着他学的怼天怼地怼空气啊? 难得能把聒噪的不行的人堵到没话讲,苏飞眯起眼睛。 “舒服。” “夏魏君你怎么站着睡着了?把眼睛睁开啊!” “……闭嘴。” “切。” 等最后一丝光线都隐没的时候,苏飞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味道。 他蹲到夏魏君的身边,“皇子殿下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后者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偏头看着他,“我们回基地的时间是?” “中午一点五十七。” 苏飞把望远镜挂到脖子上,“也就是说从任务点回到基地大约需要5个小时,现在已经快八点了,皇子殿下他们只要在三点之前撤离现在就应该已经回到基地了才对,原本的作战计划里需要这么多时间吗?” “作战计划里我们完成狙击任务后单独撤离,机枪组、指挥组和后勤组完成善后再撤离,预计善后时间是两个小时,他们应该在中午一点左右就能撤离。”夏魏君默契的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糟糕,他们有危险!” 苏飞手一撑就从十多米高的外墙跳了下去。 夏魏君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一脚踏上外墙,也跳了下去。 “咳咳。”负责人站在核电分站的基地大门口,神情严肃的看着他们俩,“苏飞,夏魏君。” “到!”在听到代号的瞬间回归到军人的状态几乎不需要反应时间。 “紧急情况!” 离分队驻守的分基地有两个小时车程的沙漠小镇就是韩玦他们的信号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 小镇有几条风景如画的蜿蜒土路,围绕着一个小型广场和一座泥土建造的教堂。 它自十六世纪起就在这儿了,几百年的时间里似乎没有变过样子,高矮错落的涂色屋顶,脏兮兮的墙面上有剥落后残余的涂鸦。 宇宙历二十一年,他们开始有意识的把丧尸朝着这个西边的大沙漠驱赶的时候,这个小镇是第一批沦陷的地方——完全被丧尸占领。 现在分基地的这些年轻人对于这个小镇所有的记忆大概就是那一年在电视新闻里偶然晃过的一眼。 那样血肉横飞的画面在小时候是禁止他们观看的。 那会儿所有的家长都抱着同样的希冀,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分化成普通人。 在这个末世里,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可是为人父母者,只想他们能活着。 观察员从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宿舍偷了一瓶牛奶,一边喝一边飞快的浏览资料。 苦中作乐。 苏飞就坐在他旁边,帮忙举着灯。 “资料里说怀疑这次是新的亚种,接到韩玦他们的求救信号不到五分钟他们就失联了,只知道数量不少且行动有序。”夏魏君翻完了一沓资料,最后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咬着牛奶吸管眨巴眨巴眼睛。 “没啦?”苏飞问。 “没了。”夏魏君答道。 “这么多资料……” “这么多资料里八成都是上面的猜测,我觉得对我们的任务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夏魏君偏着头,“你觉得呢?” 苏飞还是高高的举着那盏探照灯,灯光刚刚好落在他俊挺的五官上,睫毛上像是跳跃着流金的蝴蝶,朦朦胧胧一片光影。 游走在梦与现实的边缘。 “你别真像那人说的傻吧?”苏飞一把夺过探照灯,“快点再检查一下装备,下面的路车开不进去我们得徒步了。” 韩玦的脊柱中弹了。 他那只浑身雪白只有翅膀尖端和后缘染着一线黑的漂泊信天翁将他护在一双巨大的翅膀底下,除了谢右和那只漂亮的玉足海东青谁也不让靠近。 连千予宸想帮他处理伤口都被它赶走了。 问题是,向导受伤后的哨兵状态也并不见得有多好,他正靠在藏身的半截土墙上半耷拉着眼皮。 千予宸在谢右的授意下给他注射了抑制剂。 “好点了吗?”高大俊朗的医疗兵语气意外的温和。 豆大的汗珠不断的从谢右的额角滚下来,他咬着牙不让精神图景被莫名而来的风暴吞噬,一整天的高强度作战让他的精神图景里一片狼藉,偏偏此刻他的向导也没办法为他梳理。 只能他自己硬抗。 他转了转头看着在信天翁的翅膀下闭着眼睛仍旧眉头紧锁的韩玦,然后对着他点了点头,“还行。” “我觉得你不像是还行的样子。”千予宸嘟囔了一句。 “哥!”蹲在地上帮苏静修通讯设备的千瑟汐突然回头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帮忙!” 虽然不知道自己一个医疗兵能在这上面帮什么忙,但千予宸还是挪了过去。 “怎么了?”他问。 千瑟汐沉默了一秒,指了指趴在地上手里还握着调试仪的通讯员,“你给苏静擦擦汗吧,我看她怪辛苦的。” “啊?”苏静抬起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不明所以。 守着这间被炸的还剩一半的“屋子”缺了墙的那一边的两位机枪手同时回过头来,又同时转回去盯着面前的荒芜与漆黑。 “还没修好吗?”何储问了一句。 “快了快了……”苏静反复测试着时有时无的信号。 微型电脑上显示出来的微波断断续续的。 她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继续工作。 狙击组进入小镇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 沙漠里又大又圆的月亮明朗动人,所有的星星熙攘在深蓝暗沉的天幕里,风也又软又凉,亮晶晶的银河简直要被风吹下来。 这里好像一下子成了这个处处蛰伏危险的末世里最安全的地方,什么动物都没有,满天空都是星辰,能撩动感官的只有风。 进入小镇之后两个人谨慎的保持了战术走位,夏魏君端着他的m4a1走在前面,对苏飞打了个停下的手势。 “怎么了?”苏飞压低声音问。 “没,给基地那边打个报告。”夏魏君左手持枪,右手按住通讯器的按钮,“分部基地,我是夏魏君,请求通讯,是否收到?” 很快耳机里就传来了上司伴着电流微微失真的声音,“我是布沙尔,有什么情况吗?” “将军,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小镇,没遇上丧尸,也没发现小队其他成员。” 布沙尔愣神,“基地也没有接收到他们的信号。” “明白。”夏魏君干脆利落的切断了通讯。 “哎你……” 砰—— 熟悉的r93子弹出击的声音乍起。 余韵是更熟悉的清酒味。 观察员转身朝旁边错开一步的距离,端起枪的瞬间子弹就如同流星碎片盖过去。 一小群的丧尸正从空荡荡的街道里缓慢而僵硬的朝他们走过来,有一只撞到了废弃的油桶,左手被尖利的不整齐断口活生生扯掉一半,乌黑腐臭的血液就在尘土飞扬的地上一路拖曳着。 末世到来后才出生的夏魏君和苏飞从小就要学习有关丧尸的理论知识,更别提十六岁觉醒后在白塔总部学习的那三年一直都在接收这方面最前沿的科研成果。 他们都清楚的知道这些东西在被感染的两个小时内视网膜就会完全自溶,靠优秀的听觉和对活物异常敏感的嗅觉来寻找食物。 “分开行动。”夏魏君用肩膀轻轻的撞了撞苏飞。 后者转头的眼神里是不赞同和担心。 在成为狙击手预备役后的第一堂课里,给他们上课的那位荣誉勋章可以挂满左胸的退役狙击手告诉他们,“观察员就是狙击手的眼睛和盔甲,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你都不可以离开你的狙击手,除非死亡。” “放。”苏飞伸出一只拳头,“风能到的地方,都是我的,不会出事的。” 夏魏君呼了一口气,看着越走越近的丧尸,也伸出一只拳头。 两只拳头隔着手套轻轻的碰了碰。 “行动。” 一直安安静静趴着的何储突然动了下。 他从地上爬起来,吸引了除重伤的韩玦外所有人的目光。 “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枪声了,就在东南方向。”他有些不确定的说。 苏静已经不再趴着,而是愁眉苦脸的盘腿坐在通讯仪前面,不断的重复,“测试,测试……” “枪声?是不是救援到了?”千予宸高兴的眉梢都扬了起来。 只有谢右仍旧一动不动的守着,”我觉得不太可能。” “我也觉得好像不太可能……”苏静抬眼看着惊喜的两个队友,“距离我们发出求救信号也才几个小时而已,能在这个时间内到达这里的就是西部和南部了,问题是西部战区刚刚被调去维拉尔达参与海岸线抢护,南部在天山脚下支援玛尔萨达,都不可能来救援我们……” 韩玦突然打断他的话,“除非是夏魏君带着苏飞直接就来了……” “啧。”何储不知道怎么就叹了一声。 千予宸幽幽的接过话,“我觉得他俩真的会自己就来。” 千瑟汐弓着腰跳上短墙,“我去侦察一下,你们注意掩护我。” 何储对她比了个手势,枪口已经转过来对着她身后漆黑空旷的空间。 千予宸迅速跑到她身边,“我们一起。” “特殊时期……”谢右咬着牙忍耐精神图景里肆虐的风暴,说半句话就要停下来喘气,但还是对着队友们扯出了一个微笑,“不单独行动是对的。” 没人应答他的话。 然后苏静眨了眨眼睛,“我说……你还是别笑了,怪瘆人的。” 千瑟汐和千予宸的身影已经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苏飞蹲身起跳,左脚踹在墙体上借力,右脚已经踏上了矮墙的墙头。 转身,跪姿预备,射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离他最近的那只丧尸被子弹穿透了大脑,脑浆混着鲜血溅在废弃破旧的商店门口。 眼睛的余光瞄了一眼另一边的夏魏君。 他已经攀到了下一间高一些的房子的楼顶上,r93的枪口架在两只生锈的铁花盆中间,呈35度倾斜角瞄准着第三只丧尸。 “狙击手的枪就是要好用一点啊。”苏飞嘀咕了一声。 又崩掉一只丧尸的头。 然后站起来跑到紧邻着的下一间房子的墙边,挂在脖子上的枪往背后甩了甩,两只手攀着墙头,用力一撑,左腿先翻上去,然后是身体。 落地时屈膝减少对关节的冲击,第不知道多少次告诉自己回去一定要好好做臂力训练。 狙击手还在专注的射击,仿佛这里只是基地的靶场,他们只是在进行最基础的训练。 夏魏君一边把苏飞的视觉和听觉调到最高,一边端起自己的枪。 “我的也不赖。” 能通过精神链接感受到他情绪波动的苏飞弯了弯眼睛,狐狸似的少年觉得自己心情还不错,以鼻尖越来越浓郁的樱花香为证。 等他们一边翻墙爬楼一边把这群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丧尸解决掉的时候,夏魏君累的鼻尖攒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他从楼顶跳下来,对着街道另一边的苏飞露出个大大的笑脸,见牙不见眼。 没有劫后余生,没有惊心动魄,也没有以命换命。 樱花瓣落在盛满清酒的杯中。 夏魏君想说,你今天很不错,没有以前在白塔总基地上实战课时那么紧张了,虽然比我还是差了一点。 他还想说,“我希望你能长成一棵树,树上开满了春天的樱花。” 但是他还没来的及说,就听到苏飞突然撕扯着嗓子大喊了他的名字,“夏魏君!” 隔着尘土,街道对面的人瞪大了眼睛,伸手似乎想要抓住他。 可是他只感觉到一只冰凉湿滑的手掐住了他的肩膀。 这触感太熟悉了。 夏魏君只是凭本能反应就已经反手一个过肩摔将那只扒他肩的丧尸摔到了地上,苏飞立马端枪扫射。 还好只是一只漏网之鱼,夏魏君呼了口气,抬起右手抹了把额上的汗。 随着抬手的动作肩膀上撕裂的痛感后知后觉的传上大脑皮层。 作战服居然被直接戳出了四个洞,连皮肉也没能保持完好,脑浆四溢的丧尸躺在地上,被血污泡过的指尖依稀能见腐烂的软组织下尖锐锋利的森森白骨。 向导一边调低他的痛觉,一边泄愤似的拿脚把死透的丧尸踩了个七零八落。 “赶紧找到韩玦他们!不然你要是变异了,老子绝对亲手把你给毙了!” 老胡同里的红砖墙上落满了岁月的刻痕,枇杷树茂盛的枝叶下白色窗柩里露出了十六岁的少年初现轮廓的脸。 那是好几年前的苏飞。 他左手拿着自己的分化报告,右手捏着白塔总部的入学通知。 一张烫金的硬质纸,黑体印刷的内容,干巴巴的写着“苏飞同学,很高兴通知您,白塔总部今年的开学时间是8月30日,请您携带您的分化报告准时报道”,语气冰冷而不容拒绝。 苏飞泄气的放下两张纸,放弃了把它们中任何一个揉成团去砸那颗快要伸到他窗户里来的枇杷,虽然那颗枇杷看起来已经熟透了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妈妈……”他拖长了软绵绵的嗓音,“你去做饭吧,我自己能收拾行李。” 站在他大开着门的衣柜前的女人伸手的动作顿了顿,没有理会他的话,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折叠好放进真空袋,她紧紧的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却又无法抑制的泪流满面。 这不过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心怀理想又尖锐执拗的儿子沉默的反对。 最后还是苏飞先举起白旗,他从书桌前走过去,将瘦削的母亲拥入怀中,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洒在自己并不宽厚的肩上。 “妈妈,你不要太担心了,我会平安回来的。” “你知道什么!你不过是个孩子!你见过什么是末世吗!你见过什么是死亡吗!你见过丧尸是如何把你爸爸一点一点的撕碎然后吃掉的吗!”苍白的女人揪着他胸前的衣服,一句一句的质问带着重量砸向他,仿佛要将他挺直的脊梁一点点压弯下去,“飞飞啊……你听妈妈的话好不好,妈妈可以托同学帮忙,让你毕业后留在总部担任文职,不必上战场,你就当……体谅体谅妈妈,好不好?” 年幼的苏飞见过母亲的衣橱里那条大马士革玫瑰红的裙子,长至脚踝的大裙摆,旋转起来的时候像一朵正在盛放的玫瑰,可是母亲却在父亲离世后一点一点褪去曾经鲜艳的颜色,日复一日堕入死气沉沉。 他将母亲搂的越发的紧,不停的抚摸她的头发去安慰她。 “妈妈,我要去,我要去战场。”他的语气坚定,“为了不让更多的妻子和儿女亲眼看到他们的丈夫和父亲是如何被丧尸一点一点的撕碎然后吃掉的。” 无论是作为哨兵还是作为末世一名最普通的公民,我都渴望那片战场,不为建功立业,而是为了守住这一片红砖墙和白窗柩。 “妈妈,等枇杷再熟五次,我就能回来了。” 夏魏君打着盹儿没坐稳,身子一斜就栽进了苏飞的怀里,成功将他从一场旧梦里唤醒。 “干嘛呀?”没有彻底清醒的哨兵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抱怨道。 分配到守夜的医疗兵和侦查兵同时看过来,千予宸咧嘴,“需要补给吗?” 废话。 苏飞翻了个有气无力的白眼,伸出一点舌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说的我们还有补给一样。” 这是他们被困在小镇里的第五天,那晚夏魏君和苏飞靠人力带来的补给早就被消耗殆尽。 上次行动中那辆蒙着布的大卡车货箱里关着的全是丧尸,甚至还有武器配备,韩玦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且战且退,被逼进这个早就沦陷的小镇。 “你要是实在想吃的话,”千予宸满脸为难的看着他,“就想想吧。” “滚。”苏飞真想一脚踹他一脚,但是鉴于怀里还安安稳稳的躺着自己的向导,最后只能放弃。 他挪了挪身体,让夏魏君的脑袋避开腰带上膈应人的扣子。 “不仅是补给,如果救援再不到的话弹药也快要没了,如果要单纯靠武力和他们厮杀……”对小队情况最熟悉的千予宸苦笑了一下,“单凭他们的数量和没有痛觉这两点,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谢右睁开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我亲眼见过四肢没了肚子也被炸开个大口子的丧尸,就他肠子在地上拖了好远,但他还在拼命的和别的丧尸抢着去啃新鲜的尸体,因为他的大脑是完好的。” “你有点恶心。”夏魏君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微微坐正。 “这个凌晨有点冷啊。”苏飞笑眯眯的说。 “但右哥你是真的有点恶心。”苏飞贱兮兮的皱起鼻子看着谢右,看着对方张口要反咬的样子,还继续说,“我是说你的眼神有点恶心。” “还不是被你们恶心到的!”谢右瞪了他一眼。 回头看着没怎么听明白只能傻笑的千瑟汐,又狠狠的瞪了一眼。 千瑟汐无辜极了下意识的想挠挠头发,想起自己戴了战术头盔,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抓一抓耳朵。 “等我们回去了,我请你喝奶茶。” “回得去再说吧!”谢右又看了她一眼。 他顿了顿,还是遵从本心补了一句,“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在要了全糖之后还一直往里面加糖粉,老板的目光让我真的很尴尬啊。” “你们几个大半夜还不睡觉?”韩玦坐在靠坐在角落里,悠悠的突然出声。 本来一直侧卧的苏静似乎是被吵到,哼唧着翻了个身才继续睡,呼噜声就一声高过一声的传了出来。 “哈哈,我们静姐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韩玦瞥了谢右一眼,“我觉得年底回白塔总部做例行检测前,你可能需要我单独给你做下心理疏导。” “啊……?”谢右瞪眼,“别啊,有你作妖我岂不是不合格?” “凉凉。”夏魏君也摇头叹息。 只有细致的千瑟汐捕捉到他不安的眼神和时不时抚摸自己右肩的手。 “放心吧。”她的笑容温柔可亲,“虽然因为是丧尸造成的外伤所以愈合的慢了一些,但是我哥已经及时给你注射了血清,不会让你被感染的。” 她安慰着在整个大陆都能排的上号的狙击手,对方却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无所谓”。 夏魏君不喜欢被别人看穿的感觉,这会让他失去那种高高在上的保护色,虽然很多时候他都心甘情愿把自己最幼稚的那一面给她看。 但是真正脆弱的时候不可以。 打断这一场夜半闲聊的是在远处放哨的苏静的精神系——一只少见的尖尾雨燕。 它惊叫着从远处飞回来,快到连既是哨兵又是侦查员的何储都只看到夜空中它白色尾羽划出的一道痕迹,比她更先醒来的是和她躺在同一个角落的河源之。 尖尾雨燕已经一翅膀扇到了他们的脸上。 “卧槽!”苏静被它落下的羽毛呛醒,“怎么回事?” 她小心的把自己的精神系抱进怀里,为它梳理凌乱的羽毛,渐渐安静下来后尖尾雨燕飞进他的精神图景,将自己捕捉到的画面共享给他。 丧尸潮。 许多低级丧尸正像潮水般朝着小镇涌过来,断肢从地上拖曳过的声音听的人头皮发麻,他们扫荡似的摧毁小镇上本就残破的建筑物,经过的地方只留下满地乌黑腐臭的血液。 “我们完了……”苏静颤抖着声音,一边将自己受到惊吓后情绪不稳定的精神系锁在精神图景里,一边拿一双兔子似的眼睛去看着谢右。 “怎么了?”何储端着枪从守夜的矮墙上跳下来,三两步跑到他们旁边单膝跪下。 身后千予宸动作有条不紊的先收了枪再跟过来,居然没有比他慢多少。 “是丧尸潮!”苏静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下意识的把手放到嘴里,“目测比末世三十一年东部阿尔巴维奇经历的那次规模还要更大。” 所有人都在那一秒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末世三十一年,东部战区阿尔巴维奇经历的那次丧尸潮堪称末世以来牺牲最惨烈的一次对抗,虽然最后人类勉强守住了自己的城邦,但是教育部一直拒绝将此次对抗写入教材,因为太过残酷与惨烈的真相会磨灭民众对英雄的想象,不利于征兵工作的进行。 可是这些军校毕业的佼佼者、被派到沙漠边缘来驻守分基地的哨兵与向导,他们不可能不清楚——白塔在那一次战役中失去了有史以来契合度最高的一对特级哨向,他们的代号曾是无数军校后辈仰望的榜样。 那样厉害的人。 枢纽世界·终章(2) 谢右回头去看了一眼躺在漂泊信天翁巨大翅膀庇护下的韩玦,河源之动作温柔的把苏静的手从她的嘴里拿出来,何储垂着头认真的抹掉枪身上的尘土,千予宸和苏飞碰了碰拳头。 夏魏君的语气严肃,“下命令吧,谢右。” “韩玦需要休息,现在也只能你指挥了,右哥。” “没关系,我们能赢。”千瑟汐拍了拍苏静的肩膀。 他们在夜色里露出笑容,脸上的油彩早就掉了个七七八八,但是又裹上黄沙灰尘,只剩下一双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像是夜色里的一颗颗明星。 “好。”苏静笑了笑。 千予宸在为韩玦处理伤势后,又一次分出一小股精神力将他的精神系一巴掌拍晕了过去。 甚至其他人只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樱花香,苏静嘟囔了一句“攻击属性的向导可真变态”,得到河源之一个亲昵的摸摸头。 谢右看了看周围一圈的人,简单的做了人员分配。 漂泊信天翁被他召进自己的精神图景,玉足海东青自觉的来到韩玦的身边,像是要守护他,可惜这个温柔沉默的向导没办法像从前那样伸出思维触手抚摸它。 “千予宸和千瑟汐现在马上清点我们还有多少能用的装备,何储和苏静把我们剩余的补给分成四份,药品和血清要保证人手一份。” “是!” 得到命令的四个人迅速而有序的忙碌了起来。 夏魏君低头认真擦枪,他在军校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紧张就把自己的枪拆了组、组了拆,后来在一次组合枪的娱乐赛里拿了第一名,还被打趣连这种比赛都不给别人留条活路。 谢右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个圈,“这是我们目前的位置,丧尸最后会呈包围状围上来,我们到哪儿,包围圈的中心就在哪儿。” “所以?”苏飞问。 “所以不如占领制高点,以守为攻,等待救援。” “可如果救援没到呢?” “牺牲。” 北部战区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第一次走进特战小队专属休息室的时候苏飞对此还并没有什么概念,他是白塔那一批招生里唯一的特级哨兵,还没正式上课就被特批加入特战小队,而且还是北部战区的上将亲自开口要的他。 但他对此依旧毫无感觉。 那天阳光还不错,连日阴雨在前一天晚上骤停,拨开云雾的明媚从大大的玻璃窗洒下来,他拎着自己不多的行李推门进去,站在门口规规矩矩的敬了个军礼。 “哨兵学院下级队员苏飞前来报道。” 一个女生趴在长条的会议桌上睡觉,肩上搭了件作训服,印着“北区·韩玦”的代号,衣服的主人靠在高高的书柜边捧着一本书,黑色短袖露出半截锁骨,侧脸好看的不像话,其他人正激烈讨论着中东又一座小型城市的沦陷到底是因为政府军无力抵抗还是根本就是拱手相让。 然后夏魏君抱着一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精神体就从外面冲进来,“韩玦!这真不是你的精神体吗?!” “夏魏君,新人面前能不能把良好形象暂时维持一下?”韩玦合上书,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嘴角上扬的模样好看的不行。 一早上跑遍了大半个总部才捉住这只样貌奇异的小鸟的夏魏君光顾着来打趣他们的队长,听到他的话才回头取看门口站着的那个绷着脸看起来有点不太好相处的少年。 狐狸眼尖下巴,侧脸的线条明晰流畅,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他走过去打量了一下苏飞,突然一巴掌重重的拍在别人的肩膀上,“我说,你怎么站在门口就睡着了啊!” 后来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只要有人提起这一段往事,傲娇的苏飞就能一秒钟给夏魏君摆脸色。 苏飞握着最后还剩下的一个弹夹,侧头看着正将大拇指甲盖儿那么大一块压缩饼干囫囵吞下去的夏魏君。 向导在第二天的对抗中被两只丧尸拖住肩膀拽下了他们暂时用来作战的屋顶,额头磕在台阶上开了个口子,没有纱布只能上完药就将伤口直剌剌的暴露在空气里,反复的裂开已经有了发炎的趋势。 这会儿没水他咀嚼的有些费力就不自觉的鼓起腮帮子,血珠子一点一点的渗出来,刚好滚到他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睛,就在眼下流下一道血泪。 守在断壁那一边的谢右和千予宸已经率先抄起军刀冲了下去和丧尸厮杀成一团,不知道是谁扯着沙哑的不成样子的嗓子喊了一句,“给我护好韩玦!” 千瑟汐端着千予宸的枪守在韩玦的身边,除了苏飞手上的那个弹夹,所有的弹药都在他这里了。 没了子弹,河源之将笨重的机枪从高处扔下去,撞倒了一大片丧尸,何储掏出自己的军刺,一刀一刀的扎进那些动作缓慢却又前仆后继的丧尸头颅里,脑浆和血喷溅的他满脸都是,他抬手抹开眼皮上的让自己不被遮住视线,拔出军刺高高举起刺向下一个目标,苏静将通讯设备和韩玦放在一起,转身毫不畏惧的投入了第一线。 夏魏君感受到了苏飞的视线,他咧嘴笑了笑,“苏飞,北部战区到底代表着什么啊?” 对方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抬手脱掉手套,因为长久只做扣动扳机这一个动作而僵硬冰冷的指腹动作轻柔的替向导抹去那一道血泪,他想了想又说,“但我知道我想保护你们。” “好巧,我也是。”夏魏君也脱了手套举起一只拳头。 两个人碰了碰拳,又投入各自的战斗。 不需要谢右再下任何的命令,他们默契的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做事,夏魏君还在拧断加踩碎一颗脑袋的同时分出几缕精神力去关注了一下几个哨兵的精神情况。 无一例外的糟糕。 但是没有人说自己撑不住了。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体力透支加上精神图景里又开始肆虐的风暴海啸和暴雨,大家的作战圈已经慢慢缩减成了一个不大的圈子,将靠着墙角的韩玦围在中间。 苏静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只丧尸,居然连匕首都感觉有些钝了,她费力的将它从一颗内里已经被搅的稀巴烂的脑袋里拔出来,脚步虚浮的踉跄了两步突然就被一只手拉进了一个有些瘦削的怀抱,久违的一丝海洋的味道从丧尸血液的腐臭里被她的鼻子敏锐的捕捉到,她有些脱力的闭上眼睛,靠在河源之的怀里。 千予宸及时的两枪补上了她原本的空隙,夏魏君居然还能分神想幸好我们队的医疗兵以前是干爆破的。 大家咬着牙继续战斗,疲倦和疼痛一波一波的席卷着神经,但是一个人都没有倒下。 没有人注意到,昏迷了这么多天的韩玦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他苏醒的毫无征兆,只是睫毛颤抖了几下,宛如亚马逊丛林那只引起风暴的蝴蝶轻轻扇动了几下自己的翅膀。 “谢右。”他的声音还很飘,抬起手臂的动作牵动了脊柱上的伤使他不得不皱起眉。 被叫到的人有一瞬间的愣神似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当他回头看着真真切切醒来的队长时,泪水差点奔涌而下。 他并不是爱哭的人,甚至于少见他红着眼圈出现在大家面前,只有这一次,是真的真的忍不住了,眼泪不受控制的扑朔着往下掉,没有声音,却在瞬间就哭的要背过气去。 “谢右。”他指着东方低声呢喃,“是不是出太阳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他们身后是无止境的杀戮与绝望的嘲哳嘶鸣,乌云压城的暗色天幕阴的太深,风沙卷着血雨漫天狂舞仿佛要将这些青年单薄的身体撕碎,橘红色的光在深灰色的云彩以及沦陷区这些被丧尸荼毒过的灰色废墟的中间变得异常的耀眼,只是那么小的一束光,却刺得所有人眼睛生疼。 “居然真的……” 太阳渐渐升起,韩玦抬起头,逆光的一瞬间,没人看清他的表情。 飞往白塔总部的飞机上,苏飞躺在简易病床上,仿佛有些明白了北部战区到底代表的是什么。 是他们并肩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里,不仅爱着自己身边的战友,更能放心的将自己的后背托付给身边人。 他伸出手勾了勾隔壁床上夏魏君纤细的有些脆弱却精致的手指,“那么在你心里,北部战区是什么?” 樱花香慢悠悠的将他们两个包裹起来,夏魏君眯着眼睛想了想,“大概是这辈子都不愿意离开的地方和最想守护的人吧。” 苏飞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嘿嘿的笑了起来。 如果说远在青城的红砖墙和白窗柩是他心底最深刻的牵挂,那么北部战区就是这些年服役的生涯里少有的温软时光。 年底测试时,苏静的桌角漏出来的半张卷子,合伙从谢右宿舍里偷来的牛奶,生病时千予宸忍痛割爱塞到他怀里的特效剂,还有河源之深沉的一句多喝热水与随之递来的泡着枸杞的保温杯,每次输了训练赛后谢右都会来拍拍他的肩膀,每次出任务前韩玦总是要反复念叨着有没有带足补给有没有记清楚撤退路线,千予宸弯着眼站在书架边笑着说你要的资料我帮你找到了。 还有刚加入的那个春天,苏飞怀里抱着一只怪异的小鸟跑过自己身边,微风带起一阵樱花香。 或许他现在这些微末的感情还不足以支撑他将战区摆在一个信仰的位子上,可是这几年来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为自己代号的这个前缀感到骄傲。 “我也想守护你们,守护萨拉比亚的每一个人。”他看着苏飞的眼睛,神情专注,一字一顿的说,“和你们一起。” 苏飞分化的时候挺难的。 刚过十六岁的那晚,他在睡梦中毫不自知的就将自己庞大而杂乱的精神力释放了出来,拍的周围好几条街的人都因为不同程度的脑震荡进了医院,还有不少去看幻听幻觉的,症状都很统一,说自己那天晚上看到了满世界都是盛放的樱花木。 接着就进入了长达半个月的高烧昏迷期,连水也咽不下去,好不容易醒了人又像傻了一样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如果不是白塔派了人来亲自守着,估计苏家父母要哭死在他的病房里。 折腾的这么狠怎么看也是娇贵些的向导,白塔也格外上心,他住院期间的数据都是直接共享到白塔下属的实验室的,连正式入学的时候都要比别的向导待遇更特别一点。 “你们来报道的时候我就被谢右拎过来帮忙核对信息,那会儿我也还是个新生呢!现在二年级了又来给新生当助教,我是免费苦力吗?!” 夏魏君手里捂着一杯热豆浆,冒着凌晨五点半的寒风穿过整个生活区到“哨兵实训基地”去打卡。 “谁让你分化的时候搞那么大的动静,精神系还这么奇葩,比我们早半年进塔的人肯定要来帮忙啊!关键是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啊?就因为我俩住一个宿舍楼还一个姓吗?!” 苏静哆哆嗦嗦的捧着个牛肉包子啃,腾起的热气把眼镜蒙上一层白雾。 “估计是因为上学期小游把末世史这门课给挂了。” “那还有韩玦……算了,上头不可能让他来新学员这里受折磨。” “而且韩玦长的那么好看,万一被新学员挖墙脚了怎么办?” “苏静你开始了???” “话说我好像记得你上学期也挂了一门课来着?精神系培养课?” “苏飞你不会讲话就不要讲了!你不用上精神系培养课了不起啊?!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哈哈哈!”苏飞笑的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苏静,你还是女人吗?河源之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还会要你嘛?” “滚!” 苏静追着苏飞跑进实训基地的时候沙布尔正在介绍他们,语气中总是带了些骄傲的。 “今天的实训课有两个二年级的向导学员来给你们做助教,都是非常优秀的前辈,你们要……” 后半段话被苏静的魔鬼笑声给堵了回去。 进白塔快两年的苏飞早就修炼成了老油条,见了沙布尔一秒摆出讨好的笑,“将军早。” 他长的显小,天生一副讨巧讨乖的五官,哪怕是这样笑着也不会让人觉得烦。 吴琼后来总是被问起当初是怎么就鬼迷心窍的跟苏飞绑定在一起了的,她总是露出个狡黠的笑,拼命把嘴角的笑容压下去,“啊,他一直缠着我,太讨厌了,我善良。” 新闻传播司的这些人都习惯了每次一有这种采访播出,司长肯定会挽起袖子跳着脚追的自家哨兵跑遍整个大厦,然后又被几句软话一个吻就哄回去。 骨气都死光了。 二年级的优秀向导在这一次的实训中主要任务就是用精神力辅助哨兵,让他们习惯这种有搭档的战斗节奏。 “谁先来?”沙布尔抱着花名册,眼神从一群人身上扫过。 别人都在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周围的人,苏飞不屑的眨了下眼睛。 “报告!” 沙布尔波澜不惊的扫了他一眼,“苏飞?” “报告,是!” “出列,你就和……”沙布尔看着肩挨肩站在一起的两个向导语气顿了顿。 吴琼很自然的就把话给接上了,“和我搭档吧。” “嗯,你们俩搭档吧。” 那天的训练赛后来因为和苏静搭档的哨兵在实训过程中被焦糖牛奶的味道刺激的太上头而迅速输掉为结局,沙布尔脸色难看的让一直等候在旁边的医护把他带下去时,苏飞满脸揶揄的打趣着她。 “看你火气不小,人气也不小啊。” “苏飞你怎么不去死啊!我跪下求你了!你去死吧!” 空气中还有未散干净的樱花香。 作为哨兵,苏飞和吴琼搭档的第一场对战似乎赢的太过轻松,而实训课的教授沙布尔说起这个事时反复强调自己真的没有故意要把他俩凑一对。 毕竟实训课结束后,这俩人是怎么加上联络的他都不知道,更别提苏飞把自己刚到手还没捂热的奖学金全给了吴琼去买全套手办,然后吴琼就义务请他吃了一学期的牛肉粉,这种老套到家又酸到掉牙的小学生恋爱剧情。 苏飞是第一个被带进审讯室的,因为他不仅是北部的精英,还是夏魏君的向导。 所以尽管他现在的状态十分糟糕,但是高层还是将他选为第一个突破口。 “请问当时只有你和夏魏君上尉在现场吗?” “……” “你能具体给我们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 “在千予宸中尉和千瑟汐中尉到达之前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 “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 苏飞穿着对他而言有些空荡荡的病号服,光着脚坐在审讯室的铁椅子上,眼神直愣愣的盯着桌子左上角的玻璃水杯。 沉默了很久,他反问,“夏魏君上尉他还活着吗?” “这不是你目前该关心的事。”前来审讯的中将冷脸以对。 “哦。”苏飞又不说话了。 “你要知道,一个特级哨兵如果完全感染成丧尸这对白塔来说是太大的损失,没有任何一个人承担的起。”中将尝试放软一些语气引导他,“他能带来的破坏力是难以估计的,或许到时候我们会无法控制他,到时候白塔总部也许会变成一个屠杀场,血流成河。” “不可能。”他双手抱胸盯着中将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 痛感从指尖一点一点的席卷上来,沿着经脉蔓延至全身,毫不客气的撕扯着他的身体,神经像是被千万把钝刀不停的折磨着,他疼的蜷缩在一起,豆大的汗珠子不断的从额角滚下来。 事情为什么总是变得这么糟糕呢? 十五天前,他和夏魏君孤身进入沦陷区的小镇支援自己的队友。 十天前,他们遭遇了一场规模前所未有的丧尸潮。 七天前,他们在以为自己必死的时候终于等到了白塔总部的救援。 三天前,他突然被告知夏魏君感染了丧尸源,白塔强行切断了他们之间的精神链接。 那种像是要将他灵魂的一半活生生的剥下来的感觉在切断之后,还是会像海水般一次一次的将他淹没,是真的,痛不欲生。 明明前一晚,他看到夏魏君还好好的,甚至还偷偷地跟千瑟汐接吻。 他捂着脸抽泣起来,“我要见他……我要见他……见到他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中将气急又无可奈何,只能让人把他带回病房继续监视起来。 剩下几个人同时被带进了不同的审讯室。 “在发现夏魏君上尉被丧尸抓伤且伤口接触到感染源后,你是怎么处理的?” 千予宸一如既往的沉着温柔,他先推了推眼镜,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语气也是不急不徐的,“先用双氧水深度清洗伤口,注射血清,再进行常规的外伤处理。” 审讯员做完笔录抬头看着他,眼神中的意思是:就这样? 于是千予宸歪着头想了想补充道,“清洗伤口的时候,他的向导说要给他长长记性,所以拒绝帮他调低痛感,整个过程我一直是听着他的惨叫操作的,很难得我没有手抖。” “作为队长,你是否清楚自己的队员再特殊时期的身体状况。” 韩玦靠着椅背,脸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都透着高冷的气质,“不知道。” “可是你是队长难道不……”审讯员顶着一支优秀的特战小队的队长无形的压力,尝试问出点有用的消息。 “我重伤昏迷了,什么都不知道。”韩玦持续高冷,甚至有点生人勿进的意思。 “你在那五天和他们有什么具体接触吗?” 苏静咬着手指仿佛是在仔细的回想,“嗯……我那几天就是在调试通讯设备啊,没干什么。” “除了调试通讯设备呢?” 苏静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他,“杀丧尸啊,不然我还能干嘛?架锅烧火给大家煲碗鸽子汤?” “你在救下夏魏君上尉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千瑟汐的嘴里没什么东西,但她还是不自觉的鼓动自己的腮帮子,“有啊!” “是什么?!”审讯员激动的差点跳起来。 就看到坐在他对面,刚刚剪了短发没几天的少女露出个不羁的笑脸,“第一次见到那么受不得疼和那么能嚎的哨兵,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脑子疼。” “请问……” 谢右抬起一双冷漠的眼睛,“问什么问?有什么好问的?” 审讯员被他堵的不敢说话。 “我跟你说,我们战区的队员什么样我心里清楚,而且当天给他注入的血清是你们白塔总部下辖的实验室分配的,现在出了事我们都没找你们,我告诉你,如果夏魏君出了什么问题,你们都逃不了干系。” 饶了一圈,苏飞又被提审了。 他睁着一双通红的眼镜,只说一句话,“我要见我的哨兵,我要见夏魏君。” 我要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吃人,否则你们谁说他被感染了,我都不会信,一个字都不信。 千瑟汐和苏静下了哨向概论课,挎着书包从向导学院三教往东园里的专属休息室走,瞎调侃几句教授这学期又为他们操碎了心,发际线比起刚开学的时候高了不少。 休息室里没人,苏静下意识的去看门边的电子版。 “今天下午只有我俩有课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千瑟汐从桌上摆着的果盘里揪了一颗葡萄连皮一起扔进嘴里,“哇,别不是背着我们搞团建去了?” “不是吧,河源之不可能这么没良心。” “但是谢右可能啊。” “你说的好像有点道……” 一句话没说完,韩玦突然推门走进来,谢右就跟在他后面沉着一张脸,连河源之也有些沮丧的耷拉着他的眉毛。 “怎么啦?”苏静挪到机枪手旁边,扯了扯对方的袖子小声问。 苏飞这时候正好气喘吁吁的跑进来,“上头怎么说?” 听的千瑟汐一头雾水,“什么怎么说?你们在讲什么?” 没人应他的话,韩玦纠结了很久选择直接把上级的文件拿给大家看。 “我们接受上级指派,作为独立的特战小队,以北部为名,到西部沙漠地区去驻守十四个白塔分基地其中一个,沙布尔也会同去。”他简短的说了说文件的大概意思。 “啊?”苏静瞪大了眼睛一脸懵。 “哈?”连千瑟汐都皱起脸。 新加入小队的何储和卢轩坐在角落里,后者秉承一个新人该有的模样不多话,反而是平常不怎么活泼的何储在喝了一口枸杞茶之后出声。 “那我跟卢轩怎么办?我们才是一年生,完全没到上战场的标准啊。” 谢右笑的有些难看,“你们一起去。” “那些人是疯了吗?!他们才是一年生!实训课都还没怎么认真上过!”苏静袖子一撸就要往外跑,幸而河源之就在她的旁边,手一伸就把人捞了回来。 谢右泄气地拉开椅子坐下来,“你当我跟韩玦是死的吗?这些问题我们在今天的会议上提过了……但是被驳回了。” 苏静气的绕着会议桌打转,撅着嘴,把一张白嫩嫩的脸皱成了包子。 千瑟汐坐在窗台上晃荡着两条腿,眉毛皱在一起,“不是吧,就算现在我们已经基本把丧尸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了沙漠的沦陷区里,但是并不代表它们不具备杀伤力,更何况他们适应环境和进化的速度明显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估,上头把我们扔过去想干嘛?” 何储就站在他旁边倚着窗台看书。 韩玦有些疲倦的靠在书柜上揉了揉颈子,正要说话,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了。 不多不少的三下,每一下的力度都刚好一样,中间停一秒。 从敲门的方式里就能看出来人的教养。 “请进。” 卢晔背着个双肩包手里拎着外卖披萨的盒子,站在休息室门口冲他们笑。 “刚刚忘了说,卢晔这次被调回我们组了。”谢右走到门边把他拉进来,“他以前是我们队的爆破手,现在改做医疗兵了。” “兄弟你这跨界跨的有点夸张啊……”何储打趣了一句。 气氛缓和不少。 卢轩的话就要简短的多了,“我跟着我哥。” “唔。”苏静摸摸自己的小肚子,“我好像有点饿了诶。” 千瑟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已经在动手拆披萨的包装,“饿了就吃呗。” 她笑嘻嘻的咬了一大口,把剩下的半截塞进苏静的嘴里。 “管他明天什么样,现在我们还活着还能吃到这么好吃的披萨我就已经觉得赚了。” 苏飞和千瑟汐都在一周后如愿见到了夏魏君。 特殊看守室里只有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夏魏君躺在上面,手和脚都被固定了,眼神睁着,眼神却是涣散的。 他瘦了很多,本来就棱角分明的下颚线越发被凸显了出来,两颊不多的肉也没了,甚至都不像个狐狸崽子。 千瑟汐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没哭,甚至没有红眼睛。 她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话来。 “夏魏君,我最讨厌的课是哨向概论课,你最讨厌的课是末世史,你二年级成为狙击手预备役后,我和你去上的第一堂专业课上,教授说,观察员是狙击手的眼睛和盔甲,除非死亡,否则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观察员都不能离开自己的狙击手。” 她把下巴靠在膝盖上。 “你说等以后休假了,你要带我去青城里看红砖墙和白窗柩,你家大门口有颗枇杷树,比你的年纪还要大,结的果子又大又甜,结果我们每次休假都是冬天,好不容易能见到两片叶子都是枯黄枯黄的那种。” 她把头埋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我去给新学员第一次实训课做助教,有个哨兵嘴特贱,问我这个身高是不是走后门才在等级测评里得了个特级,那天沙布尔在场我没敢揍他,本来准备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教育一下他,结果没想到你在搏击课上就把他揍了一顿,还害得我陪你一起被罚了半个月的劳动。” 她揪着自己的裤子,肩膀轻微的耸动起来。 “我记得,你在外人面前总是很高冷,但在熟悉的人面前话多又幼稚,我记得,你最初加入北部战区的时候还没满18,来的那天穿了件黄色的短袖,显得特别帅气……” “我记得,我们的契合度最开始是比你和苏飞还低一点,可你就是天天要跟我一起,说能培养默契,我记得,你的茶隼喜欢跟着我,精神系培养课的教授没少拿这事开你的玩笑……” “我记得,第一次上战场,我被子弹刮过脸差点破相,你自责了好久……” “我记得第一次杀了19只丧尸,那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你就一直抱着我,陪我熬着,我记得……” 她渐渐地平静下来,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我记得,我们在白塔总部登记结合的那天是在下雨,很大很大的雨,你背着我淌过宿舍前面那片积水,你说,以后有什么难处了,你肯定还是护着我的。” 千瑟汐伸出手,去握住夏魏君的一只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他们不给你被子,你不知道自己要的吗?” 她朝着夏魏君的手哈了口气,用力的搓起来,“还要我来帮你暖手,你可真是个坏人。” “夏魏君,他们说你被感染了,怎么可能。” “夏魏君,你知不知道被强行切断精神链接有多痛。” “夏魏君,我都来看你了。” 千瑟汐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强忍着泛酸的眼眶。 “夏魏君,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躺着的人被注入了大量的镇定剂,毫无反应,就那样睁着一双涣散的眼睛朝着天花板。 “你不要丢下我呀,夏魏君……” 一颗饱满的泪珠从她的眼尾浸出,顺着苍白模糊的侧脸线条滚下来打在他的手背上。 悲凉的气息一点一点的填满整个空间。 接着,好多颗眼泪珠子从千瑟汐的眼眶里掉出来,噼里啪啦落在夏魏君的手背上,竟然渐渐润起了一丝丝的暖意。 医护人员冲进来的时候,千瑟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扯到了旁边。 如果说整个末世最大的医学奇迹是什么,大概要数夏魏君从半感染的状态莫名其妙被救回来,后世无数人吹嘘这是白塔总部的功勋——悉心照顾和治疗哨兵才让他恢复。 只有当事人知道,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修养半个月后,夏魏君终于恢复的差不多了,他和千瑟汐重新登记结合了一次。 契合度测试也重新做了,终于上了百分之90,夏魏君满意的拿着测试报告,喜滋滋的表示要去吃牛肉粉庆祝一下,千瑟汐眉头一皱立马反对。 “我不,我要吃黄焖肉。” 苏静补刀,“你们现在知道,为什么你们到不了100%了吧?” “滚!!!” 北部战区的精英全部返回了分基地,使命和任务还是要继续。 “目标还有三分钟通过涉及范围,你有五秒的时间进行狙击。” “哦。” “距离900米,倾斜角度39°,空气湿度19,风……你想要什么样的风?” “放心啦,老哥,风能到的地方都是你的。” 在这片大陆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发生着幸或不幸的事。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末世之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社会等级会分割成哪种类型,人类又会进化成何种新型生物,只是此时此刻,他们都在为活着而努力。 他们都自己的信仰。 存活。 就是他们的信仰。 枢纽世界·终章(3) “夏魏君,晚上去吃火锅吗?我请你!” 范芶又一次凑到夏魏君旁边,对他发出了邀请,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容。 夏魏君就像没有听到一样,一边低头收拾东西一边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道:“不用了谢谢。” 范芶一脸遗憾的表情,随即又兴奋道:“那我请你喝奶茶吧!” 夏魏君又摇头:“真的不用。” 傍晚的阳光洒下来,男生白皙的皮肤染上金色,额前的刘海和睫毛交织在一起,笼出一片阴影。 真好看啊,范芶暗暗想道。 夏魏君收拾好东西,便拿上书离开了。刚到门口,一个人突然蹿进门,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诶?”千瑟汐愣了一下。 夏魏君没说话,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侧身出去了。 千瑟汐一边看着他的背影一边进教室,对撑着下巴玩手机的范芶说:“看来又没约出去?” “是啊,哎烦死了。你说他怎么油盐不进呐。”范芶伸手抚了一把自己的长发。 千瑟汐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肩:“该~也许是老天看你天天情债太多,所以让你也感受一下追人的痛苦。” 范芶夸张地叹口气,站起身,将手边崭新的课本抱到怀里,“走吧,他不吃火锅我们去,约上苏静和吴琼,老地方走起!” 全年级都知道的事,大概就是范芶在倒追夏魏君。 范芶和她的舍友们都是学校的名人。 她的性格非常活泼,和各种人都玩得来,为人张扬,行事夸张,脸又好看,到哪都是焦点。苏静是学生会会长,吴琼是社联的主席,都是学校普通学生能叫出名字的人。 而千瑟汐,很普通,但是顶着一张娃娃脸跟着这群人晃荡,也很惹人注目。 结果采花无数的范芶,却砸在了一个靠拿奖学金和打工支撑自己学业的男生手上。 千瑟汐特别不解:“你都喜欢他什么呀?” 她挠挠头:“好看啊。” “就好看?” “嗯,就好看。” 于是范芶开始苦追夏魏君。 夏魏君选什么课她选什么课,夏魏君去哪个食堂她也去,上课必坐她的周围,每隔一天就去问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 可是夏魏君一直是淡淡的,从来没有给过任何回应,约他去吃饭,他会说不用了谢谢,把奶茶放在他桌上,他会像没看到一样,直到下课走了都不会碰,范芶坐在他旁边,问他什么问题,和他搭什么话,他都只回答必要的。 范芶每天都在挫败感和更加振奋中循环。 又被拉来二食堂的苏静恹恹地把筷子扔下,“你看看他每天,就是白菜米饭,说明是真穷,就算在一起了,也不会适应你天天败家的生活的。” 这话是真的,因为夏魏君确实看上去,很穷。 他常年只有几件衣服,每天要去打工,手机都是很旧很旧的老手机。 “所以清醒一点吧大姐,换个目标怎么样?” 千瑟汐夹了口土豆丝,咬着筷子咀嚼,“这样说好像也不对,谁说有钱和没钱的人就不能在一起了?” “就是就是,涩汐说的对。”范芶乐呵呵的摸了摸千瑟汐的脑袋,转手就敲了苏静一下,“不要拿这种世俗的眼光来看你姐姐我!” 吴琼默默将千瑟汐咬着的筷子拨拉下来:“你就因为人家的脸好看就看上他了,也不管性格和喜好,这还不是世俗的眼光?” “不跟你们废话了,反正我还不信了,这天下有我追不到的人?” 千瑟汐拿起汤碗,看了眼汤里飘着的两片紫菜,叹了口气:“……我还是想吃校门口那家炸猪排。” 千瑟汐一向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可是这次却感觉抽到了下签。 她在阳光明媚,本该一觉睡到地老天荒的周五早晨被老师叫起来去办公室,告诉她,让她和现在站在办公桌旁的这个人组搭档做项目。 她转头,看到阳光下抱着书站在那的人。 夏魏君。 “我又不是范芶啊。”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两个人一起下楼,千瑟汐看着身边的男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并且深深感觉到不好意思。 毕竟,严格来说,自己也算跟着范芶在后面缠着人家。 她有点害羞的摸了摸鼻子,小声问:“那……我们要不要先加个微信?” 夏魏君停下来,点头:“好。” “是这个吧?ok啦。”千瑟汐敲着手机,看到吴琼问她吃没吃饭的消息,一下子肚子发出“咕噜”一声。 夏魏君看向她,她脸又红了。 “早上没吃饭吗?”他淡淡地问。 “嗯,太急了。” 夏魏君看了一下时间:“一起吃午饭吗?可以一起讨论一下项目。” 千瑟汐想了一下:“好啊。” 男生便向前走去,她赶紧跟上。 一路上默默无语,千瑟汐揪着手,刚想找个话题,抬头却发现不是去二食堂的路。 “咦?你怎么没去二食堂?” 千瑟汐刚说完,就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这不就表示她们天天跟着他吗? “去校门口吃吧,我吃完直接去打工了。” 千瑟汐看向他:“这样啊,那你都在哪里打工啊?” 夏魏君停顿一下:“一个普通的店。” 她“哦”了一声,心想人家不肯告诉自己也是对的,不然范芶连人家打工的地方都不会放过了。 之后就一路无言了。 千瑟汐继续揪着手指头,心里抓狂不已,这条路怎么这么远啊。 可能是巧合,夏魏君带她去的就是她之前想吃的鸡排店。 “吃这个好吗?”夏魏君询问她。 千瑟汐笑嘻嘻地点头:“嗯!我之前就想吃这个!” 夏魏君推开门,两个人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千瑟汐咬着手指看着菜单,她在想是吃爆浆鸡排还是梅子味的鸡排,在她都想吃的时候,如果对面是吴琼或者苏静,她就会撺掇她们也点一个,然后自己蹭几口,这样就能都吃到了。 但是对面是夏魏君啊,千瑟汐觉得要打消这个想法,只能皱着眉纠结。 可能是感受到女生不时瞄向他的目光,夏魏君放下菜单:“怎么了?” 千瑟汐看着他,阳光照进来,给她一种面前的人也很温暖的错觉:“我、我有两个鸡排都想吃,要不然你点一份,我们可以分着吃。” 夏魏君显然愣了一下,千瑟汐咬着唇,刚想说算了,却见对方点了点头:“可以。你想吃什么?” 你看,还是温暖的呀。 千瑟汐咬着从夏魏君盘子里切过来的梅子鸡排,幸福地想。 “那项目就这么定了吧,我觉得容易一些,就是得多跑跑了。” 夏魏君点头:“可以,这些店我来跑,你汇总就好。” 千瑟汐笑着喝了口奶茶:“那我以后可能要经常麻烦你了。” “没关系,提前微信告诉我就行了。” “虽然和你一个班,但是好像从来没和你说过话。”千瑟汐搅了搅奶茶里的布丁,“本来觉得你太高冷了,可是这样发现你挺不错的。” 夏魏君没说话,只静静地喝水。 千瑟汐眼睛转了转:“你知道范芶喜欢你吧。” “嗯,知道。” “那,你好像没什么想法?” 夏魏君把水杯放下:“嗯。” 千瑟汐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呀?是因为她谈过很多恋爱吗?” “我不喜欢女生太高调的行事风格,也不觉得她这种只看外表的喜欢有意义。而且……”他突然停住了。 “而且什么?” “没什么。总之我不喜欢她。” 千瑟汐默默叹口气:“好吧。” 从此之后千瑟汐就和夏魏君熟悉了起来。 在范芶知道了千瑟汐走了这样的好运,可以和夏魏君一组做项目的时候,她发疯了一样晃着好友:“天呐!千姐!!!!!你是走了一辈子的好运吧!!!!” “啊!!!我为什么要和河源之那家伙一组啊!!!” “啊!!!!我死了!!!!你和我换吧!!!” 苏静一边翻书一边叹了口气:“可能这就是命吧,你就放弃吧,天意都这样了。” 然后揽住被晃得站不住脚的千瑟汐,啧啧了两声:“范芶你也不想想,你当初为了省事想把事都推给何源之,就找人家组队,现在后悔了吧。” “我不管!千瑟汐!你必须和我换!” 千瑟汐揉了揉天旋地转的脑袋:“不行诶,这是老师安排的,而且名单早就报上去了。” 范芶奔向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大声哭泣:“老天为什么这么对我!” 由于项目要去实地调查,千瑟汐和夏魏君开始经常联系。通过接触和相处,千瑟汐觉得他和表面看起来并不一样,非常细致体贴,也很踏实肯干。 而且也知道了他为什么这么拮据。 他的父母以前是工人,家庭状况本身就不富裕。母亲很早就过世了,父亲在他高二那年查出癌症晚期,三个月就走了,现在他孤苦无依,只能靠自己打工和奖学金度日。 千瑟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流过的夜景,眼睛里还有对方提到这些的时候平淡的样子,沉沉地想,也许范芶在他看来,只是一个骄傲而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他们两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吧。 确实不适合。 于是本来之前还准备给两个人牵牵红线的千瑟汐,也不再试图帮范芶说好话,给她提供情报了。 范芶整天骂骂咧咧的,感觉有些焦躁。 “大概她从来没有追人超过两个月。”苏静如是说。 范芶觉得不行,不能再这样盲目的追一个怎么都没反应的人。 “我得去问问他,到底因为什么。” 于是范芶一个人,堵住了要去图书馆的夏魏君。 “夏魏君,你给我个准话吧。”她拉住男生的胳膊,“我追了你这么久,你有什么感觉?” 夏魏君挣脱开她的手:“没什么感觉。” “那你为什么不接受我?”范芶提高了声音,“给我一个准话吧,为什么不接受我?” “所以为什么就要接受你?”夏魏君反问。 范芶愣住了。 “为什么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就一定要接受?”夏魏君依然是淡淡的,但是声音在范芶听来有些刺耳,“喜欢可以是默默的付出,暗自的陪伴,静静的守候,而不是用令人困扰的拉扯和刺探打扰别人,强迫别人接受自己。” 范芶张了张嘴,却无法吐出任何字眼。 夏魏君抽出胳膊:“言尽于此,告辞了。” 而范芶看着前方高高瘦瘦的背影,呼吸都凝滞了。 你说的有道理,可我不明白。 千瑟汐最近很忙,除了和夏魏君合作的项目,还有一门课要结课了,于是每天泡在图书馆里复习,但是因为起得太早,反而觉得更累。 被旁边人放书的声音惊到,她从梦里醒来。原来自己又在图书馆睡着了。 她揉了揉眼,伸了个懒腰顺便拿出手机照一照自己脸上有没有印上不该有的东西,发现手机有新的微信,分别来自夏魏君的和范芶。 她先点开夏魏君的。 “数据我改好了,发到你邮箱了。” 哇,他好厉害啊,这么快就改好了。 千瑟汐惊讶,果然拿全额奖学金的人就是和自己这样的不一样。 她虔诚地打字:“你好厉害!真的麻烦你好多。” 她又点开范芶的。 “涩汐!你姐姐我心情差到爆!晚上出去嗨!” “夏魏君算什么啊,我还就不信了。” “我喜欢一个人,干嘛要默默的?有病啊。” 三条无头无脑的消息,千瑟汐简直不知道该回什么。 她敲了三个问号给她,这个疯子又开始了? 这时夏魏君的消息回复过来:“没什么。” 千瑟汐想了想,这次实践项目大部分都是他做的,自己只需要汇总和分析就行了。想想实在过意不去,她打字道:“我请你出去玩好不好呀?看电影好吗?” 那边没有动静了,千瑟汐收拾了一下自己桌面的书,看到桌角放了一瓶酸奶,是自己常喝的味道,看来苏静来过了。 千瑟汐美滋滋的打开瓶盖,喝了一口,微信消息来了。 “不用了,都是小事。而且你也要复习。” 她嘟了嘟嘴巴,回道:“不行!我一定要请你!那等我考完试,就一起去看电影!不准拒绝!” 对方没有回答。 在千瑟汐终于考完试,本来应该重新放松自己的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是她的小表妹打来的。 小表妹告诉她了一连串爆炸消息。 她背着爸妈和哥们从陵城跑出来星洲玩,结果一时好奇去了一家酒吧。但是没忍住点多了,没钱了,找她去付钱。 ??? 千瑟汐带着一颗想死的心去了她发来地址的酒吧,深呼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其实酒吧大学生来玩很正常,但是千瑟汐,穿着白t恤和帆布鞋,一张娃娃脸,实在是,引人注目。 她对这些目光并不知情,因为她在专心寻找那个犯错的死小孩。 啊,她看到了,表妹和三个男孩子站在吧台附近,旁边还有一个经理模样的人。 “你就是他表姐?”经理打量了她一下,“成年了吗?” “当然,我已经大二了。” 千瑟汐气呼呼的看向表妹,对方低着头,一副我做错了任骂的样子。 “还要多少钱?”千瑟汐掏出手机。 “我看看。小夏!把他们的账单拿过来!”经理对一旁唤了一声,随即一个服务生拿着账单走过来,“给。” 千瑟汐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转过头,发现,这个服务生就是夏魏君。 她瞪大了眼睛,夏魏君居然在酒吧里打工?! 然而,对方看到他依旧面无表情,递完账单便转身离开了。 可是还没等千瑟汐追上去打招呼,经理就打断了她:“再付850!零头我都不算了。” “850?!”千瑟汐被这个数字震惊了,他看向表妹,“你们都点了什么啊?” 经理在一旁好像有些幸灾乐祸:“我看小孩子也不懂,就瞎点,这已经是他们付过钱之后剩下的了。” 千瑟汐咬咬牙,点开了支付宝。 “所以你们现在要怎么办?”站在酒吧门口,千瑟汐叉着腰,气势汹汹地问表妹。 表妹挠挠头:“我们准备明天就回去了。” “赶紧给我回去!再有这种事我是不会来的!” 千瑟汐给他们四人打了车,给了钱,让她到住的地方就给自己打视频电话。 “表姐你不回去吗?” 千瑟汐看了眼酒吧,摇头:“你就别管我了,赶紧回去吧。” 夏魏君晚上的班一直到12点。他换好衣服,便出了酒吧大门。 这时一个人影蹿出来。 “夏魏君!终于等到你了!” 男生一惊:“你怎么…” “我为什么在等你吗?我也不知道。”千瑟汐笑道,“我只感觉如果今晚我就这样走了,那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 说着她突然语滞了一下,带着不确定往上瞅着他:“我们是朋友吧……” 夏魏君听了,睫毛颤抖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极浅的浅笑:“是。” 她松了一口气,又变得笑嘻嘻的。 夏魏君摇了摇头:“走吧,我送你回学校。” “你不回学校吗?” “不了,我晚上回家,离这不远的。” “那我们走走吧,我还没走过夜里的马路呢。” 两个人并肩沿着马路走。 “夏魏君,你在这个酒吧打工吗?” “嗯。” “那你每天都要工作这么晚?白天不累吗?” “还好,习惯就行了。” 千瑟汐侧脸看向他,由衷地说:“好辛苦啊。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对方顿了一下,开口道:“因为我什么都没有。” 千瑟汐摇头:“我总觉得你很累。你好像总是在思考,什么都能做的很好,但是却好像很孤独。” 夏魏君也看向他,表情带着悲悯和更复杂的东西,她没有看懂,却见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都没说。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 “对了,我在这里打工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诉范芶和你的室友?” “你不想他们知道吗?” “嗯。我真的,不希望和范芶有多的纠缠。” 千瑟汐点头:“好,我知道了。”她笑了,“看来小芶真的没机会了。” 夏魏君突然叫她:“千瑟汐。” 她抬头,对方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之前你说要请我看电影,还算数吗?” 枢纽世界·终章(4) 千瑟汐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的夜场电影,居然是和夏魏君一起看的,那个人还是自己好姐妹喜欢的对象。 她第二天睡醒了,再想想昨晚的一切,一想到那个人居然是夏魏君,就觉得不可思议,像梦一样。 因为在她以前的认知中,夏魏君就是一个和大家格格不入的人,沉默寡言,存在感只靠老师的表扬和排名撑起来。 范芶说的没错,他确实好看,真的好看,只是可能本人并不以为意。有时候他穿着洗得发旧的衬衫,风一吹,发丝扬起,不经意地回头看,她都会被惊艳到。 千瑟汐觉得他虽然话也不多,对自己态度不冷不热,但可以感觉得出其实心思很细腻,应该是有留意自己的喜好和看法,与他相处真的很舒服。 他是没钱。衣服很旧,却总是能够洗得很干净,一靠近就散发着肥皂的清香。他和自己出去吃饭,也会点一些自己喜欢的,并不便宜的东西。 夏魏君,是一个相处起来更觉得这个人很好的人。 “啪。”开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范芶和苏静回宿舍了。 “哟,我们的千大小姐终于起来了。”范芶走过来,伸手揉了揉她散乱的头发,“出去通宵这么爽的事,怎么也不带我?” 苏静在床边坐下,满脸好奇:“你昨天和谁一起出去的?” 她思考一下,回答道:“我表妹。她偷偷来星洲市玩。” 既然夏魏君希望和范芶划清界限,那么就不要说这么多了吧。他是范芶喜欢的人,但更是“夏魏君”。 她想和他做朋友,无关乎其他。 可是这样的平静,她喜欢的生活,并没有被老天允许继续下去。 为什么呢?我想的和他想的不一样,我以为的和他以为的不一样,我知道的和真实的也不一样。 访欧每天还是不放弃,也可以说是不服气,依然缠着夏魏君。 千瑟汐和他有时候会有不咸不淡的交流。 偶尔她会去夏魏君打工的酒吧玩,她觉得那家酒吧调的果酒特别好喝,又可以看夏魏君做服务员的样子,特别有趣。 可是今天千瑟汐在看到范芶和几个朋友也踏进来的时候,她突然就觉得,糟糕了。 “千瑟汐?!你怎么在这?”范芶有点惊讶,她觉得千瑟汐不像是会一个人来酒吧的人。 “我……”千瑟汐语塞了一下,忙道:“我觉得这家的鸡尾酒特别好喝。” “是吗?给我也调一杯。服务生!”范芶高声唤了一声,“给我上一杯这个!” 无人回应。 范芶挑眉,提高声音:“服务员呢?” “8桌喊人呢,小夏你干嘛呢!”经理一推,将那个隐藏在角落的人推出来。 “夏魏君?!你怎么?”范芶瞪大眼睛看着他,因为太惊讶手中的酒杯都掉了。 夏魏君吸了口气,走过来,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说出尽量平静的话::“再加一杯singapore sling吗?” “对……”范芶下意识地回答,大脑却在疯狂地运转。 范芶看到他的表情,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看向一旁的好友,却见她低着头,手在抠着裙子的边边。 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懂了什么。 “涩汐,你怎么没告诉我他在这打工?” “我,我……”千瑟汐咬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要怎么说呢,说其实你们两没有可能,他拜托我,我也觉得你还是不要继续缠着他了,所以没说? 可是看着范芶那双显然带着怒气的眼睛,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你不会是因为他才来的吧。千瑟汐,你什么意思?” 范芶的朋友见势不对,围了过来。 千瑟汐发出小声的,毫无说服力的声音:“没有,你想多了。” 本身因为夏魏君的态度,范芶就很烦躁了。这次她和朋友来喝酒,就是因为心情不好。结果,她遇到了什么? “行啊千瑟汐,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他?知不知道我追了他很久?”范芶往前走了一步,千瑟汐脸色苍白的看着她:“我知道。” “是我拜托她的。”夏魏君清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拜托她不要告诉你。因为我不想打工都被你打扰。” 范芶愤怒地瞪着他:“为什么?我真想不懂你他是什么人能让我这么打扰?” “你上次说的那些话,在我看来全是废话。姐我喜欢一个人,凭什么不能要求他也喜欢我?只有傻子才能做到你那种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喜欢。” 听到这话,夏魏君的表情突然有了很大的变化,千瑟汐看到他在笑,是一种带着极大讽刺的笑容。 “你笑什么?” “我笑,是因为我就是那样的傻子。” 范芶愣住了。 “我喜欢一个人,很久了,她在我心里就像阳光一样美好。可我太卑微了,只能默默地看着她,默默帮助她。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和她在一起,也没有想过她能回报我什么。”夏魏君那双漆黑的眸子看着她,“范芶,你什么都有,所以你要求付出必须要有回报。你这么执着,不是因为有多喜欢我,只是因为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挫折而已。结束吧,不要折磨我,也不要折磨你自己了。” 千瑟汐的心跳得很快,她太惊讶了,信息量对她而言简直太大了,夏魏君的心中,居然藏着这样一份卑微的感情。 范芶也震惊了,突然一根线在她脑中连了起来,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下课后,她看到金赫奎在夕阳中,看了一会校园里的公告板,眼神温柔又专注。 她只记得当时夏魏君漂亮的脸在夕阳下的美好样子让她动心了,可是却忘记了,那次的公告板上,印着的是十佳歌手的照片,那其中,有千瑟汐。 她不可置信地,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喜欢的人,是千瑟汐,对吗?” 这话一说出口,夏魏君和千瑟汐两个人同时怔住了。 那一瞬间,千瑟汐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在瞎说什么啊? 然而,男生看向一脸呆滞的她,抿住唇。 “你说是不是啊?” “是。” 夏魏君的话就像一道雷劈在千瑟汐的脑子里。 她瞪大了眼睛,看向他:“你、你在说什么啊?” 夏魏君看着他睁大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像受惊的小鹿。他反而笑了,温柔而坚定:“对不起,可能吓到你了,我本来只想和你做朋友的,可是我真的喜欢你。” “你、你……” 范芶觉得太荒唐了。一瞬间,一种无措和难堪冲上了她的大脑,这种感觉仿佛被好姐妹给背地里戳了一刀一样。 没办法思考,他冲向千瑟汐,扬起拳头,直接狠狠打了下去。 千瑟汐被猝不及防地挥了一拳,力道太大直接倒在了地上,而右手还压到了刚刚范芶打翻的酒杯碎片。 “小汐!”夏魏君冲过来,伸手摸了摸她嘴角的红肿,又慌张地举起她的手,上面血肉模糊。 千瑟汐依然是愣愣的,好像自己的大脑还没转过来。 范芶看了看两个人,冷笑了一声,冲出了酒吧。 夏魏君轻轻地小心握住她的手,仔细看了看:“站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千瑟汐机械性的看向他,他的刘海有几缕黏在额头上,焦急的眸子里只有自己。 “你真的,喜欢我吗?” 夏魏君没想到他会问他这个问题,他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从我和你认识的那一天起,就喜欢我吗?” “远比那时候早。我们先去医院好吗?等处理完伤口,我全部,都说给你听。” 千瑟汐听到他焦急却温柔的声音,闭上眼点点头。 也许不再隐藏秘密的人,就变得坚定,强势起来。 他把千瑟汐的手机关机,带着包扎好的她去了他家,那个破旧的小房子。因为比起被见到这么困窘样子的自己,他更不愿意千瑟汐受了伤还在外面吹冷风。 千瑟汐也是第一次来到这种星洲市里类似贫民窟的地方,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楼房,修修补补的家具,但是屋子收拾的很整齐,床单被褥也很干净。 夏魏君打开手机的外卖界面:“想吃点什么吗?” 她摇摇头。 “那喝点粥吧。”说着他便点了几下屏幕,“手上和脸上都有伤,还是吃点清淡的。” 她依然愣愣的,坐在床边不说话。 夏魏君付完款,放下手机,看向她:“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千瑟汐看向他,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一种无声的表达。 “那是很早的一次心动,你一定不记得了,可是我永远不会忘。”夏魏君的声音很轻柔,和之前她听过的都不一样。 “八月底,我在一家咖啡厅打工,很热的一天,我负责穿着玩偶装发传单。真的很热,玩偶里也很闷,我在里面几乎快要窒息。这时候,有个人递给我一瓶水,问我是不是很累了。你还记得吗?” 千瑟汐的思绪被拉回了大学之前的暑假,她提前来了星洲市,和苏静一起,说要先来玩。 她在逛街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玩偶装的人正在街上散发着传单,当时自己还惊讶这么热的天,这个人居然这么辛苦,她就随手将自己还没喝的水送给他。 这件事她已经忘记了,因为实在是太小的小事。 “你已经忘记了,可是我没有忘,我透过娃娃的眼睛看到你,你穿着蓝色的长裙,带着一顶帽子,皮肤很白,笑起来有好看的酒窝,这些我都清楚的记得。”夏魏君伸手,轻轻摸了摸她额前的碎发。 “后来我发现我居然又遇到你了,我和你成了同学。”他的眼神带着笑意,“我真的很惊讶,也非常开心。但是我没有机会接近你,连和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你和范芶他们在一起,你们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截然不同。”说着,他的笑容带了些自嘲的模样,“其实我也不会接近你的,小汐。我父母双亡,一无所有,除了努力学习找到一个好的工作外,我没有任何出路。你的生活那么多彩,那都是我,永远不会有的。所以,我希望远远看着你就好,这种错误的感情,压在心里就好。” 千瑟汐咬住嘴唇,她好看的眼睛带着疑惑和释然,还有极大的惊讶。 漂亮极了,金赫奎想。 “那,我和你在一个实践小组,你……” “那纯属意外,你知道我和你加微信的时候,我的手都在颤抖。”夏魏君说,“我带你去校门口吃你想吃的鸡排,和你分着吃不同的口味,我和你一起去各个地方取数据,然后给你买奶茶买冰淇淋,这些我从来没想过,我觉得每天都很开心。在我和你一起坐在电影院里,对着大屏幕,和我肩并肩,你又哭又笑的时候,我就想,我完了,我可能永远无法忘记你了。” “就是这样,小汐。如果你无法原谅我,那就忘记我们是朋友吧。有些事,只要暴露,就会有不该有的希望。” 这时门铃响了,夏魏君起身去开门。 千瑟汐看着他提着粥放在一旁的书桌上,打开盖子,皮蛋瘦肉粥的香味弥漫在屋子里。他看了眼愣坐在床边的女生,眼神扫过她缠着绷带的手,于是一手端着粥碗,一手拿着勺子,坐在她旁边,挖了一勺,吹了吹放在她嘴边:“不管你想说什么,都要先喝粥。你很累了,需要吃东西。” 千瑟汐透过热气看着对面的那张脸,其实模模糊糊的,但是他的五官却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精致的脸蛋带着温柔的笑意,温和而又坚定。 她张口,吃下去。 两个人就静静地,一个人喂,一个人吃。小小的屋子很安静,只有吹气和咀嚼的声音。 可能真的饿了,一大碗粥居然被她吃完了。 夏魏君收拾好餐具,把垃圾放进垃圾桶里,坐回来,伸手摸了摸她受伤的嘴角:“累吗?想不想睡觉?”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就睡一觉吧,我们明天再说,好吗?” 她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枕在夏魏君的枕头上,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她需要时间。 开门出去的夏魏君也是这么想。 夏魏君早上八点回来的时候,千瑟汐已经走了。 看着床上扭曲的被子,他轻笑了一下,然后躺进去。 有她的气味。 可是真冷啊。 千瑟汐没有回宿舍,只是坐在学校门口的咖啡厅里,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范芶。 苏静终于打通了电话,飞奔而来。 千瑟汐对她说了所有的事,苏静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发小,她最亲密的朋友,她不希望隐瞒她。 可是,苏静的反应和她想的不一样,苏静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她,眼神中像是有暗潮汹涌,却在她的敛眸间回归平静。 “其实你对他也有好感。” 千瑟汐闭着眼睛:“我真的很坏吧……小静,我不是一个好的朋友,起码对范芶来说。” “也许是这样吧,不过夏魏君说的很对,范芶,从来都不是因为爱而执着,你也不需要有特别大的负担。” “他是不是什么都看的很清楚?” “也不尽然。他也置身于漩涡里,有的事,当局者迷。” 千瑟汐举起缠着绷带的手,放到眼前:“那我要怎么办?” 苏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认真地说道,“你应该选择你的心,小汐。” 千瑟汐决定往前踏一步。 可是终点的人却和他开了玩笑。 夏魏君消失了,没有来上课,没有去打工,小房子也没有人。 她飞奔至辅导员的办公室,得到的答复是,他退学了,原因不明。 她坐在空旷的操场上,看着黑暗一点点蚕食掉光明,笑了。 “其实这就是答案了。” 她轻声说道。 枢纽世界·终章(5) “星洲市地铁提醒您,前方到站,金恬花园站,请下车的乘客有序排队下车。” 广播声把千瑟汐从放飞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站直身子准备下车。 春末夏初的日子是她喜欢的,清爽又温暖。 她背着包,戴着耳机,远远看上去还像个大学生,实际上已经是个二十四岁的上班族了。 “叮铃……” 她推开一家常去的咖啡厅,笑着和店里的老板打招呼。 “小游,晚上开黑吗?” 女老板从咖啡机里抬头,嫣然笑着看向她:“开啊,我每天晚上就等你了。”她将咖啡机启动,“今天有刚做好的草莓千层,我给你留了。” “嗯,好,我还想再买一杯拿铁,多放点糖。” “你是真喜欢甜的东西。” 千瑟汐笑着坐在窗边,喝了一口咖啡,打开了微信。 “明天要交房租了,不要忘了。” 苏静总是跟一个老妈子一样,她暗自腹诽。 “知道啦,知道啦。” 千瑟汐租的房子在一个叫金恬花园的高档小区,房东是一个很慈祥的老奶奶。她说她知道现在大学生在外面拼搏也不容易,而自己刚好要去青城市儿子那里,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便宜租给年轻人。 千瑟汐非常感激她,租到的时候不停和她道谢。这个房子是个两居室,精装修,周边环境和配套设施都很棒。 可能她走了狗屎运吧,吴琼这样说。 想到这里,千瑟汐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大学的事,想到了某些人。 他那么聪明,到哪都能过的很好吧。 她吃了一口草莓蛋糕,嗯,很甜。 应该很甜吧。 第二天她去上班,刚出小区就听到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咖啡店的女老板,游裴涴。 “小汐汐,你去上班吗?”她快步走了过来。 她点头:“是啊,不然还能干嘛去。”然后她眉头一皱,嘟囔了一声,“哎呀,你别叫我小汐汐,怪肉麻的。” “可我就喜欢这样叫你。” 游裴涴比她小了两岁,大学上了一半,跑出来开了家咖啡厅,所幸生意不错。 千瑟汐决定不和她计较:“晚上我想吃你们店上次做的芝士千层塔,有吗?” “你说了,那就有。”游裴涴笑得一脸温柔。 千瑟汐也笑了。 可是过后的某一天,千瑟汐发现咖啡店不再营业了。 游裴涴也不见了。 她问邻居,据说是房租纠纷,开发商收了房子。 千瑟汐有点难过,因为她喜欢这样温暖的地方,温暖的甜品,和温暖的人。 而且她讨厌分别。 千瑟汐接到范芶电话的时候,正和同事一边嘻嘻哈哈,一边下楼准备去吃饭。 咬着唇,千瑟汐听到范芶一如既往的声音响在耳边。 她约她出去吃饭,说自己要结婚了,来给她送请帖。 范芶穿着一身深色的连衣裙,将头发盘了起来,样子其实和她记忆中的样子有很大差别,但是范芶看到她露出的笑容,却一下子让她回到了大学时代。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千瑟汐。”范芶坐在了她的对面。 “没有啊,我现在都上班两年了。” “但是你看着还像个学生,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她笑了笑:“这也许是好事。”她看向范芶,“你要结婚了?” 范芶点点头:“是啊,下个月六号。” “这么快啊,我记得你也才25。” “有的人呢,遇到了,就觉得,一天都不想浪费。”范芶说着便笑了起来。 千瑟汐仔细看她的眼,笑意很真实。 范芶发现她在打量自己,便大方地说:“你不用想太多,某些人呢,早就不算什么了。” 千瑟汐一僵,自从那一拳之后,她们俩再也没有提过那个人。 “其实我当年就是不服气,不服气会有我追不上的人。后来想想他的话,觉得其实我也没多喜欢他。”范芶伸手挠了挠头,“我后来就不气你了,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人家喜欢你,你哪能掌握呢?但是我又拉不下脸和你说话,哎。” 看着范芶这样,千瑟汐噗嗤笑出声:“范芶,你也没变啊。” 范芶虽然张扬,个性,但是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 她也眯着眼笑起来,几年的隔阂,终于迎来了尽头。 范芶点了一大桌的菜,都是千瑟汐喜欢的,她的鼻子有点酸。 “所以你找我去当伴娘吗?” 范芶点头:“没错,发挥你可爱的脸蛋,算是你姐姐我的排面。” “哈哈哈,没问题。” 范芶看着像只小仓鼠一样咀嚼的千瑟汐,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接管公司之后,遇到了一个人。” 第二天去公司,千瑟汐去泡了杯奶茶,沈晴凑了过来,给她分享八卦。 “那个人事部的,记得吧,那个张经理。” “哪个张经理?” 沈晴努了努嘴:“就是那个胖经理,有一次还为难过你的那个。” 千瑟汐想起来了:“那个喜欢喷很浓的香水的那个?” “对,她被开了。” “真的吗?我听说她是上面有人的。” 沈晴耸耸肩:“可能高层有变动吧。开了也好,手脚不干净。”她闻到了千瑟汐杯子里的奶茶味,“我也想喝,分我一袋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是我朋友送我的,很贵呢。”千瑟汐笑着挑眉,“叫我一声姐姐我考虑考虑。” “啧,恶趣味。” 千瑟汐在一个金融企业工作,担任商务助理职务。 快下班的时候,部门经理让她把一张表格处理一下,明天谈判要用。 她小小加了个班,晚回去一小时把东西做好了,她很清楚地记得自己保存在了桌面,准备明天拷去会议室。 可是第二天,居然发现不见了。 部门经理训斥她,她非常不服气:“我非常清楚的记得我做完保存了。” “那你把文件拿出来!”经理非常生气,因为谈判很快就到了,这份文件非常重要。 两人僵持了一下,千瑟汐非常坚持,她认为自己没有错。 总经理来了,迅速处理这件事。让她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分工抓紧补足表格文件,也劝部门经理消气,事后再处罚也不迟。 千瑟汐红着眼睛,嘴巴抿的紧紧的。 好在总经理处理及时,谈判得以顺利进行。 部门经理走到她办公桌前,正要开口,总经理来了,直接打断了他。 “千瑟汐,我们决定去调监控录像来看,看看是不是有人动了你的电脑。别生气啊。” 众人都惊了,因为一个公司不可能因为一个小职员一件小事而特意去调监控。 部门经理皱眉反驳,千瑟汐站起身,用小却坚定的声音说道:“不用了,是我的失职,我自己辞职。” 没有意思。 晚上,她约了苏静吃海底捞,她把那个部门经理狠狠的骂一顿,苏静就笑眯眯地听着。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苏静捞了一片牛肉。 “其实我想,考研。” 苏静看了她一眼。 “我想做我喜欢的事。我想学点别的,具体是什么,我还没决定好。” 火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苏静看着千瑟汐的眉眼,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 有人对烟草上瘾,有人对酒精上瘾,可是会对人上瘾吗?夏魏君看着电脑屏幕上笑容想。 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窗外是市中心的车水马龙与纷纷杂杂,可是他的内心却没有任何起伏,宛如一潭死水。 会上瘾吧。有的人,从第一面开始,到之后的四五年,都缠绕在自己的动脉里,随着血液流通在全身。 完全戒不掉。 老师在台上慷慨陈词,夏魏君向左边看去,白皙的小脸睡的正香,皱成一团。 她一般是坐最后一排的,可今天千瑟汐来晚了,她们宿舍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只能慌张地坐到没人的第一排,他的身边。 没人注意到千瑟汐问这里有没有人的时候,夏魏君变快的呼吸和握紧的手指。 他从小到大的生活很普通,父母过世的那些日子,他觉得整个人生都是灰暗的,看不到尽头。他一个人生活,看着别人去泡吧喝酒唱歌,他就知道,自己的生活和别人应该是不同的。 他不在意失去什么,也不在意需要得到什么额外的东西。 可是在那个闷热的头套里,他遇到了他的阳光。 她有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皮肤很白,脸蛋肉肉的,一看就知道是备受呵护的花朵。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全是亮闪闪的色彩,那是他最喜欢最向往的。 “不用谢,你不要太拼了,我走啦。”说着,她收回手,继续向前走。 前方的路口有个高个子男生,手里拿着一个冰淇淋,笑眯眯地等着她。 夏魏君握紧手中的矿泉水,看着太阳奔向男生,接过冰淇淋,两个人笑着继续往前走去。 别人和自己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的。 夏魏君取下头套,喝了一口水。虽然凉,却还是甜。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小太阳,此时此刻,就在教室前面,和别人兴高采烈地说着话。 她的身边多了两个女生,都是那种一看就很出众的人。但是他的全神都在那个女孩身上,他好开心,居然可以和她成为同学。 她和班长说话:“我啊,我叫千瑟汐,琴瑟的瑟,潮汐的汐。” 原来他叫千瑟汐,琴瑟的瑟,潮汐的汐。 他没有选择住校,因为他是本地人,有一间很破旧的租房,虽然话有些奇怪,但是也是可以合理存在的。 他不太敢和别人深交,因为他不希望看到别人见到自己破旧的手机和空空如也钱包的惊讶,和自己无法参与各种社交活动的窘迫。 无所谓,从母亲过世后,这些就都是常事了。 夏魏君唯一的目标,就是顺利毕业,去一个好的公司,为自己拼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前程。 那些阳光,那些单纯的笑容,也许还不是时候,也许不适合现在的他。 可是人的意志有时候就是这么薄弱又不堪。 他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千瑟汐。 就像此刻装作不经意打量着一旁睡着的她一样。 千瑟汐今天穿了一件漂亮的新衣服,蓝色的外套很好看,很衬肤色。 她中午吃了二食堂的土豆粉,辣的嘴巴红彤彤的。 有男生向她递了情书,她在范芶的起哄中红着脸将情书还给他。 是啊,千瑟汐也很受欢迎,完全不逊色于她身边的范芶,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而且她身边有一个一直在看着她的人,那个在遥远的路口拿着冰淇淋等待她的人。 有很多次看到那个人和千瑟汐在一起,像个大哥哥一样,眼中好像有深沉的爱意。 夏魏君很嫉妒,很嫉妒,嫉妒有的人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她待在一起。 哪怕是后来,他在图书馆看到睡着的千瑟汐,在她的桌角放了一瓶草莓味的酸奶的时候,夏魏君也知道,她醒来后一定以为是那个男生。 “夏魏君,这个给你喝。”他抬起头,就看到范芶那张大大的笑脸。 他暗自皱了皱眉,没有停下自己演算的动作:“不用了,谢谢。” 范芶摸了摸脑袋:“喝吧喝吧,这家店特别好喝!” 夏魏君摇摇头:“真的不用了。”继续低下头准备算题目。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范芶开始疯狂地对他示好。他很惊恐,也很困扰。范芶一直说自己好看,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他讨厌这样的势在必得。 “什么奶茶呀?”清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一个小脑袋从范芶身后探出来,看了看眼前的景象,暧昧地“哦~”了一声。 夏魏君的眉皱的更深了。他不喜欢,千瑟汐对自己和别人产生什么想法。他很讨厌。 她却继续说:“这家奶茶好喝啊,夏魏君你就拿着呗,这个要排好久呢。” 说了我很讨厌啊。 夏魏君站起身,拿起书:“不用了,我讨厌喝奶茶。” 他离开,余光看到千瑟汐有点无措的眼神。 胸口被揪得很紧。 一切都错了啊。 范芶的动静一如既往地大。现在所有人见到他就会朝范芶使眼色,眼神中全是戏谑。而范芶也日复一日地坚持,夏魏君也一如既往地拒绝。 不只因为千瑟汐,而是确实不喜欢。 如果不是她,那些情爱真的无所谓。 她也没有资格。 学校的运动会如期而至,作为观众,夏魏君看到千瑟汐接力跑挥洒着汗水,在阳光下尽情奔跑,第一个突破终点,他真的好开心,觉得好喜欢他啊,如果自己能够拥有这样的阳光,那么自己的人生也会被照亮的吧。 然后他看到千瑟汐被那个男生拥抱,被范芶笑眯眯地摸头,还有其他同学簇拥她,打趣她,她就像一个发光体,在人群中间,散发着光芒。 他看着自己灰暗的模样,自嘲地笑了笑。 这样美好的人,自己不会拥有的。 也许能遇到,就已经是恩赐了。 可是老天给了他一个贪心的机会。 他见到千瑟汐一脸迷糊的走进办公室,他的心都快得不正常。 那团小脸皱着,头发还翘起来,真的可爱。 她说:“我们加个微信吗?” 他颤抖着双手,点击了同意。 他们之间的羁绊好像多了一点。 之后的很多天,他在闲暇时就会打开这个对话框,看着头像上女孩子的照片。 有时候给他发消息,他总是斟酌了再小心翼翼地打字。 但是他很欢喜,也很甜蜜。 他小心翼翼地提议一起去吃饭,还用了讨论的理由,千瑟汐同意了,他一如既往地平淡,可是内心却雀跃不已。 他知道千瑟汐由于范芶的关系,都跟着自己去二食堂。 前两天,夏魏君一边吃着饭,一边用余光看着咬筷子的千瑟汐。 不要咬筷子,真是个孩子。 他起身去放餐具,听到千瑟汐小声的抱怨:我还是想吃校门口的鸡排。 于是他带着千瑟汐出校门,去那家她想吃的鸡排,吃她想吃的东西。 在自己的对面,阳光里,吃着东西,眼睛笑眯眯的一脸满足。 真温暖啊,夏魏君想,为什么会这么温暖呢? 他们一起去各地调研,提取数据。 天气有点热,女孩子又心性大,喜欢顺便吃吃喝喝。 他给她买想要的,想吃的,每天出门前会提好现,将银行卡中的微薄存款提出来一些,他没有丝毫不舍,因为他将这种日子当作一种最后的奖赏。 四舍五入的话,是不是一种约会呢? 他想到那个初遇的日子,那个男生拿着一个冰淇淋等他,夏魏君抿抿唇,给她买了一个很大的,有很多种口味混合的冰淇淋。 有的东西,他也可以给她。 哪怕他知道,这种日子只存在于这一个月。项目结束,梦就醒了。 冒着大太阳,两个人去了一家甜品店,点了草莓味的布丁和酸奶味的冰淇淋。 “我感觉我死了。”千瑟汐擦了擦汗,伸出舌头,舔了一大口冰淇淋。 她吃着奶白色的冰淇淋,还有白皙的皮肤上流下的汗珠。 夏魏君坐去她身边,柔声道:“你看你吃的,嘴巴旁边都是了。” 千瑟汐露出狡黠又可爱的笑容:“那你帮我弄掉嘛。” 夏魏君俯过身,伸出舌头,吻去奶油。 女生去寻,两个人的唇纠缠在一起。 …… 他睁开眼睛,脑海中感觉到轻微的晕眩。 屋子里还是阴暗的,他拿过手机,4点50分。 夏魏君跌落在床上,无力且倦怠。 他的兼职变成了酒吧打工。因为最近花费变高,之前便利店的工资有些不够了,他决定选择工资更高,却需要更晚下班的酒吧侍应生。 灯红酒绿的地方,也没人会在意自己这样的普通人。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千瑟汐。 她进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他了,因为她引起了很多客人的注意。 “真是个漂亮的女娃娃啊,长得跟洋娃娃似的。” 夏魏君吓到了,甚至差点让客人杯子里的酒溢出来。 他看千瑟汐看到自己的眼神,那么惊讶,他克制着自己的表情,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 真是奇妙啊,在哪里打工,她都能碰到他。 于是一晚上的工作出了无数的差错。 可是女孩在他下班的时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看到那张眨着大眼睛朝他微笑的脸,那一瞬间他差点没有管理好自己的表情。 千瑟汐想要和自己做朋友。 “我们是朋友吧。” 那一瞬间,他笑了。 千瑟汐将他推到一个支点上,进一步是妄想,退一步是委屈。 看着她乌黑的眼睛,他想,他可以委屈吧。 “是。” 从那时候开始,他便决定,和她做朋友。 两个人坐在午夜的电影院里,她捧着爆米花,自己帮她拿着可乐,多么像一对啊,可是千瑟汐想要做朋友。 千瑟汐可以带着惊讶却不轻蔑的表情听他诉说自己窘迫的情况,那些卖了房子给父亲治病,却三个月就举目无亲的故事,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给她听。 千瑟汐不再试图帮自己和范芶搭线,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不会去点很贵的甜品。 她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是啊,所以夏魏君愿意委屈自己,走到一个让自己痛苦,却让她舒适的位置上。 听到千瑟汐带着眼泪笑出声来,他也笑了。 她是那么多人的阳光,她愿意温暖你,你就应该知足。 夏魏君伸手摸了摸因为男女主角感情哭得稀里哗啦的她的头:“这些都是假的,小傻瓜。” 从看到范芶惊讶的眼神开始,夏魏君的内心反而平静了。 可是他没想到她会打千瑟汐。 女孩失神坐在地上,嘴角发肿,手掌按在碎玻璃上的样子,他梦到了好几天。 他弯下身,想要将她带起来。 可是千瑟汐的眼神让他醒了。从那个做朋友的愿景中醒了。 不行啊,秘密一旦暴露,就无法回去了。如果自己的想法是个无人窥见的秘密,那么他就可以一直抑制自己,抑制自己对她好,就像那个下午她发消息给他约他去看电影,他真的想立刻回道,好啊,我很想。可是他却只能关掉界面。 但是她知道了。 煞白的脸色刺痛了他,他温柔的吹了吹他的手:“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部告诉你。” 是啊,全部告诉你,由你来选择,我可以拥抱太阳,还是被打回地狱。 夏魏君在外面的咖啡厅坐了一夜,一杯咖啡从冒着热气到冰冷。他让千瑟汐自己一个人静一静,这样才能思考出她的答复。 凌晨七点零六分,他看见千瑟汐脸色苍白地走出巷子,打车绝尘而去。 他喝尽了那杯冰凉的咖啡。 他想,自己已经失去所有的阳光了。 “总裁,这是您要的资料,已经找到了。” 夏魏君转身,接过助理递过来的平板,游裴涴的资料出现在上面。 他捏着平板,淡淡地开口:“这个咖啡厅的房子是韩玦的吧。” “是。”助理回答道,“这个女士是半年租的,已经签了一年。” 他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找一个理由把房子收了吧。” 助理看了一眼恹恹地将平板扔在桌上的总裁大人,沉声应下,“我懂了。” 他喝了口咖啡,瞥了一眼办公桌拐角的请帖:“你出去吧,把这个也拿出去扔掉。” 千瑟汐会去的,而自己无法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晚上,他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慌忙起身,奔向厨房,打开冰箱,高档冰箱里只放了一种东西——各种各样的草莓蛋糕。 他拿出一块,点了一勺放入口中。好甜。 越脆弱的时候,他越想要甜味。 像她的味道。 夏魏君平静下来,端着蛋糕坐在沙发上。屋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洒进来。他一口一口吃着蛋糕,甜味充斥着味蕾。 “我好喜欢吃草莓蛋糕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味道?” “你不要老是给我买啦,那么贵——啊不是,我说我最近想减肥呢。” 清脆的声音在客厅里回响。 夏魏君觉得自己真是个懦夫,当年那个宣判他失去千瑟汐的日子,也有人到了他家。一个狗血又震惊的故事被展现在他面前。他是夏家的私生子。他的亲生母亲,那个可怜的女人,拖着虚弱的身体倒在了出租屋里,没有再醒来。邻居通过虚掩的门发现了饿得直哭的自己,将自己收养。如今夏家的继承人们都死了,只剩下他,巧合之下被查到的他。 于是没有同意与否,没有考虑与否,他就被强行带回夏家。被迫接受训练与教育,接受勾心与斗角。 在很多夜晚,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他真的好想千瑟汐,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好不好。自己的不告而别,她会怎么想呢? 也正是那张笑脸,那些点点滴滴的回忆,才让他撑了过去。 他夺下了大权。 他拥有了一切他之前所没有的东西。金钱,地位,权力。他现在成为了一个冰冷心狠的强者,但是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非常柔软的角落,永远留给了那个女孩,那是他的阳光。 他开始寻找千瑟汐。很快的,他重新见到了他的阳光。 于是他开始变得矛盾,他抑制不住地利用权力暗中观察着她,看她上班,工作,逛街,吃饭,她身边每一个朋友他都了解过,她每天的行程他都了若指掌。 他将千瑟汐所在的公司收购,让她在自己的羽翼下工作,他开除了欺负过她的高管,给公司提高员工待遇。他要让她好好的生活,因为她就应该被自己宠着呵护着,哪怕手段有些肮脏。 可是他又告诉自己,他无法出现在千瑟汐面前,不能这样,这样就如同饮鸩止渴,这样下去他就完了。 他每天就在这样矛盾的自己中挣扎。 虚幻、痛苦又满足。 他坐在车里,一如往常一样,准备目送千瑟汐上楼。 那个熟悉的男人和千瑟汐一高一矮的身影逐渐走近,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这个一直陪伴着她的人,他无比嫉妒的人,占据了她一大半的人生。 他下了车,第一次把自己暴露在千瑟汐身边的空气当中。 用了最大的力气,他抓住了她的手腕,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愣里带了点护犊子的恼意。 第二天,千瑟汐只见到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我叫何储,是夏总的助理,他让我来送你回家。” 她点头,想问夏魏君在哪,想了想,算了吧。 名贵的车开出别墅区,何储略带好奇的目光时不时投向她,她也当不知道。 她慢慢的挪上楼,走出电梯,却看见一个人正坐在家门口的地毯上。 不知怎么,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哥……” 正在闭眼打盹的人一下子惊醒,他站起身,看到眼前的女孩:“你去哪了小汐?!电话关机,人也联系不到,你想急死我吗?说!那个夏魏君带你去哪里了?” 千瑟汐看向自己的亲哥哥,他的眼睛通红,透露出深深的疲惫,但是眼神却只有焦虑和担心,一如小时候自己闯祸了的时候他的眼神。 一瞬间的,她想哭,被做了那样的事,哪怕她说不上恨夏魏君,但是不委屈是不可能的。 “到底怎么了?妹妹?” 第三天,他只有在担心自己的时候才喊自己妹妹。 千瑟汐觉得鼻子太酸眼睛太涩,她伸手抱住哥哥的胳膊。 “告诉我,怎么了?他对你做了什么?”千予宸用很轻柔的语气问道。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让我抱一会吧。”李 千予宸没有再说话,他伸手轻轻环住千瑟汐,用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半晌,千瑟汐开口:“以后不要再提夏魏君了,一切都结束了。” 枢纽世界·终章(6) 范芶这个受欢迎的人,又是家里有企业的,婚礼来人自然很多。 千瑟汐穿着蓝色的西装,和苏静一起踏入会场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 “这么多人。”她咂舌。 “当然,是范芶嘛。” 她作为伴娘,立刻就被范芶抓走了,“走,我先带你去看看你姐夫!” 千瑟汐笑嘻嘻地跟着她走了。 苏静一只手抚了下自己火红的头发,另一只手托着一杯香槟,准备找个角落安静地坐着,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何源之?你也来了。” 是那个大学总是跟在范芶身后的男人。 他一身白西装看上去整个人精致又优雅,笑着点头:“我怎么会不来。” “我以为你不会愿意来的。” 何源之看着苏静的眼睛,低头,淡淡的笑了:“是啊,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联系了。” 他们谁都瞒不过谁。 苏静和何源之站在拐角的窗户边,她晃着酒杯:“什么心情?” “很复杂的心情,这和以前看着他到处谈恋爱的感觉不一样。”何源之看着窗外陆陆续续的来宾,“因为我知道她都是不会认真的,她总有一天会腻,然后她就是我的。” “可是当她很幸福地告诉我,她怀孕了,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我就知道,完了。” “我输了,她认真了,她有了真正爱的人。那一刻,我想立刻杀了那个男人,真的。” 苏静看向他,他一直都知道何源之看着笑眯眯的,但实际上心思很深。 “那么现在呢?你怎么想的?” “一切都结束了,她很幸福。我不是一个大度的人,我除了离开,完全想不出我还能怎么样。”何源之看了一眼苏静,“我做不到像你这样。” 苏静自嘲地笑了笑。 现场逐渐嘈杂起来,身后拐角传来推车的声音,窗外还有熙熙攘攘的人声。 “听说最近千瑟汐和夏魏君有些纠缠?”何源之顿了一下,用征求的口气问道,“能提他吗?” 苏静叹了口气,点点头。 “夏魏君应该挺不容易的。他被捡回夏家,其实本来应该是他们家斗争的牺牲品,结果那群人硬生生被斗成了两败俱伤。越是大的家族,继承人越不容易。他能从当年那个穷小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手段应该不低。” “都是命罢了,他本身就是夏家的人。” 何源之看着她:“你知道他暗中跟着千瑟汐吗?” 她点头:“我上次撞见过。”就在千予宸和千瑟汐回家的那天,她也在场。 “当年范芶和我说他喜欢千瑟汐,我还差点不信。结果我发现,这两年,只要喜欢她,或者对她有好感的人,他都会用手段把人逼走。” 苏静思索了一下:“似乎连女生都是这样?我之前听小汐说过,她有一个处得很好咖啡店店主,也莫名其妙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不见了。” “真狠呐。”何源之反而笑了一下,“现在想想从高中到现在的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那个只会打工和学习的穷小子,居然成了最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 两个人都沉默了。 角落里,躲在推车旁边的千瑟汐悄悄地走了。 有的人,不需要劝她放弃或改变,她愿意将自己的感情放在某个角落或者某个人身上。对她而言,挂念、牵绊着某人,那也是一种习惯和满足。 她们都明白,有些事,注定意难平。 千瑟汐最近睡得不太好。 她总是梦到夏魏君,梦到以前的事,之前的事。 也许她也是得不到就念念不忘的人。 曾经的夏魏君对她来说是年少的喜欢,是未知的执念,但是现在,他像一道烙痕,压在她的心里。 她想起自己在婚礼上听到苏静和何源之的话。 夏魏君的眼神总是温柔又柔软的,可是在某些瞬间,她能看到他一闪而过的偏执和阴霾。她想到夏魏君伏在自己身上时喃喃的话,他提到过游裴涴。 原来游裴涴的消失是因为他。 可是,为什么呀。 他连一个女孩子都不放过。 她吸了吸鼻子,把脸埋进抱枕,蜷缩起来。 最近没有车再停在楼下,自己身边好像也不再有什么巧合的事发生。夏魏君又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她发现,如果夏魏君愿意,自己甚至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联络到他。 真狠心啊,这个人,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千瑟汐去书店买考研用的书。 她准备学美术,虽然不容易,但是她还是想学。 画具,教材,她捧了个满怀。 她满头大汗地带回去,刚坐下,给自己灌了满满两杯凉水。 打开微信,看到她给房东苏奶奶的房租还没有被收取。 她上个月忘记交房租,这个月的交租期也要到了,于是她昨天发了红包给苏奶奶,可是还没有被收取,已经被退回来了,他想了想,给苏奶奶打了个电话。 那边响了很久,终于被接起,可是声音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千瑟汐吗?” 她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你是?” “我是何储,还记得我吗?总裁前两天酒精中毒,胃溃疡,刚回到家。” 她手中的玻璃杯砸在了地上。 千瑟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夏家的别墅门口了。 “你来了?”何储走出来开了门。 千瑟汐走进去就立刻皱起眉。屋子里有很重的酒气,客厅到处散落着酒瓶。 “他……”她咬着唇看向何储。 “总裁在屋里睡着,先坐吧,有些事我想告诉你。”何储指了指沙发。 她咬着手指坐了下来。 何储坐在他对面:“你有什么事想问我吗?”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给苏奶奶打电话,是你接的?” 何储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因为那个房子,其实是总裁租给你的。 她呆住了。 “你毕业之后开始找房子,四处碰壁。总裁很心疼你,就准备好了房子,找了一个老太太当房东,象征性地收你房租。但是那个老太太前段时间过世了,匆忙间我就没在意这件事。” “那个小区,其实也是我们夏氏旗下的,名字是总裁亲自取的,也许在他看来是送给你的礼物吧。” 何储看向她呆滞的神情:“他自己默默做了很多事,好的,不好的都有。他四年前到夏家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他每天要接受大量的训练和课程,还要应付太太和二先生的为难与矛盾,掌权的路上他学会了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计,这些冰冷的日子将他磨成一个很阴暗深沉的人,但是他提到你的时候,看到你照片的时候,眼里就会有温度。” “这几天他不去公司,只在屋里喝酒,可能因为他不能再看着你了吧。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晕倒在屋子里,酒精中毒,胃全坏了。” “作为他的下属和朋友,我私心希望,你能够给他一个机会,起码,让他走出来。” 头很重,胃也间歇性地痛。夏魏君睁开眼睛,屋里下了很重的帷幕,昏暗的环境让自己有些恍惚。 他只记得他在沙发上喝酒,之后就不知道了。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将自己往枕头上埋得更深,还有千瑟汐的味道吗?那种甜甜的味道,一生好像都难以忘记。 她在干什么?她现在不上班了,准备做什么?参加婚礼做伴娘一定美丽又可爱。 我好想她。 夏魏君撑起身,准备下楼去拿酒。现在的他不喝醉,脑子里就全是千瑟汐,痛不欲生。 他走下楼,却闻到一股香味从厨房飘出来。 是何储吗?他慢慢走过去,却在门口僵住了。 一个最不可能出现的人,此时此刻就站在厨房里,动作笨拙地切菜。 千瑟汐是想给他做点吃的,于是找了攻略,想熬点粥,可是这个水和米的度量太难掌控了,青菜也不好切,真是比自己想的难多了。 她咬着手想,要不还是点外卖吧。这时候一阵风袭来,她被揽入一个还带着酒味的怀抱。 夏魏君紧紧抱着她,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手箍着她的腰,很用力,就像怕她消失一样。 “你为什么回来?”夏魏君用喑哑的声音问,“我都放开你了,你为什么回来?” “我……”千瑟汐咬着唇,要怎么回答呢?是你的助手叫我来的?我是为了和你说清房子的事才来的?不,好像都不是。 “我是不是还在梦里?小汐,你不要走,你一走梦就结束了。”夏魏君蹭了蹭他的颈窝,“我好想你……唔……” 千瑟汐听到他的呻吟,慌忙转过身来:“你是不是胃疼?我听说你酒精中毒,胃溃疡很严重。” 男人的眼下有深深的黑眼圈,脸色苍白,额上有汗,瘦得颧骨都突了出来。 但是那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温柔又沉醉。 她伸手捂住他的肚子:“很疼吗?先回床上躺着吧,我做点粥,吃了再吃点药。” 夏魏君摇头,拉过她的手:“不要,我只想看着你。” “你、你去嘛。”千瑟汐推了推他,“不然我就走了!” 夏魏君闻言,皱着眉放开她,而她把他往前推:“你快点回床上去。” 他还是乖乖坐回了床上。 千瑟汐端着一碗看着有点稀的蔬菜粥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我觉得有点失败,要么还是吃点别的?” 夏魏君摇摇头,接过碗,一口一口地吃。 她有点心虚:“是不是很难吃?” 对方却带着微笑摇头:“没有,很好吃。” 她接过吃的干干净净的碗,准备带出去,却被男人拉住:“陪陪我,好吗?” 看着夏魏君苍白的脸色,她点了点头。 她想,他们确实需要谈谈。 “是何储叫你来的吗?” 她点了点头:“我给苏奶奶打电话,是他接的。” “你知道了。” “是。”她看向夏魏君:“那个房子,其实是你租给我的?” 男人点头:“你找了很多房子,可是都不满意。我不能看你陷入这样的难处,小汐,我看你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叹气,我很心疼。我就把房子改成你应该喜欢的模样,让一个帮佣阿姨充当房东租给你。” “那么游裴涴呢?她的消失和你有关系吗?” 夏魏君顿了一下:“有。我收回了房子,逼她走的。” 千瑟汐咬着唇,当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承认这些事的时候,她觉得内心就像被紧紧抓住。 “但是,小汐,你听我说,我把她赶走不是因为……”男人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又好像有所顾忌地迟疑了,最终巧妙地转开了话题,?“小汐,如果你有负担,那么我提高房租也行,按照市价收也可以。”他伸手,拉住她,“不要让我彻底和你断了关系,我、我……” 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和你各自安好。我会死。 千瑟汐甩开他的手,紧紧盯着他褐色的眸子:“夏魏君,你喜欢我吗?” 夏魏君愣了一下:“我爱你。” “可是为什么你总是站在你的那片阴影里不愿意出来?你有问过我,我喜欢你吗?你可以单方面的压抑自己的感情,也可以单方面的为我付出,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会怎么样。” 千瑟汐的声音变得尖锐,她爆发了他所有的感情,那些纠缠在她心里的痛苦和委屈,那些她的不解和愤怒,通通爆发在了他的面前。 “你永远那么自卑,不论你是贫穷的孤儿,还是什么都有的总裁,你都那么自卑。其实是我配不上你啊!是我一直在被你关心和帮助啊!” “夏魏君,是你喜欢我,是你想要得到我不是吗?那么你要向我走来啊!” 千瑟汐揪住他的领子,眼睛里有闪烁的晶莹:“你要向我走过来,我们之间才有路,你明白吗?” 夏魏君看着她啪嗒啪嗒掉落的眼泪,第一次忘记去擦拭。 他一直在暗角徘徊,有长期的隐忍,有疯狂的爆发,可是他从来没想过,要走出去。 是的,他太自卑了。 他的太阳那么亮,那么好,自己却丑陋不堪。 他不敢,不敢走出去,不敢走向他。 千瑟汐抹了抹眼泪,将床头柜上的药塞给他:“你强迫我,我其实很委屈,但是我更委屈的,是你很喜欢我,却像个胆小鬼。” 她看了一眼呆在那里的男人:“我要走了,你好好养病。不要再喝酒了。” 说完转身出去了。 药散落在地板,夏魏君倒在床上,手捂住脸,有泪水从指缝里留下来。 他曾经想要将天使拉入地狱,可是他放弃了,想要天使回到属于他的阳光里。 但是天使不但没有离开,还试图将他带入光明。 手机那个属于曾经的千瑟汐的微信,有消息发来: 我有一点喜欢你,你可以重新追求我。 天会放晴,花也会开。那些阴暗的角落,终有一天会迎来阳光。 自从决定要考研之后,千瑟汐每天都要去上美术课,感觉自己比大学奋斗四六级还忙。 又是一下午的课程,结束已经是五点多了,她收拾着东西,感觉自己肚子都叫了。 她在想今天晚上要买牛排回家吃。 背好包,她出了画室公寓的大门。 一阵风吹过,千瑟汐抬起头,一辆车停在路边,旁边有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那里。 她停住脚步。 看来他的病已经好了,脸色好看很多。 夏魏君看到她出来了,直起身,向他这边走了几步。 他抿了抿唇,看上去竟然有些紧张。 夏魏君开口:“我可以约你一起吃晚饭吗?” 夕阳洒下来,映红了他的脸和千瑟汐的眼睛。 千瑟汐的嘴角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 “好啊。” “你要想象这个面的光线,想象力很重要。” “对这样很好,画的不错。” 千瑟汐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完全没注意到手机的震动。 “大家注意,这个线条一定不能乱,多可以,乱不行。” “叮铃——” 台上的老师打住,站直身子:“大家回去之后把画稿完成,下节课带过来。” 她放下画笔,深深吐出一口气。 收拾好画具,她背着包走出教室来到电梯口,这才有空打开手机。 “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千瑟汐不由自主笑了一下,回复道:“好啊,我想吃披萨。” 那边倒是秒回:“……你已经连续吃了三天披萨了。” “我不管,我就想吃!你追求我,当然要顺着我了!” “好,那我在门口等你。” 旁边的同学拍了他一下:“和谁发消息呢笑这么开心?” 千瑟汐收起手机,笑眯眯地说:“男朋友。” 夏魏君端着一杯冰淇淋红茶在公寓门口等她,豪华的车,名贵的衣服,以及男人高挑挺拔又好看的模样,很多女生都为之侧目。 她出来的时候又看到女生红着脸对着他拍照的情景。 真是的,不能坐在车里等我吗?非要出来招幺蛾子。 千瑟汐气呼呼地走过去,接过饮料的时候还哼了一声。 夏魏君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怎么生气了?” “你管我呢。”千瑟汐侧过头,“哎呀别乱摸,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呢。”说完就噔噔噔跑进车里去了。 夏魏君愣了一下,眼中带着疑惑,摇摇头,也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千瑟汐在副驾驶通过后视镜偷偷瞄他,这个人本来就好看,经过几年的沉淀,他已经长成一个优秀的男人,成熟和沉稳给他增色了太多。 “你在想什么?” “想你——”千瑟汐一下反应过来,对上男人的眼神,慌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你刚刚听错了!” 夏魏君笑了,眼睛里都有了光:“想我不用偷偷的,我希望你能够正大光明的想我,看我,因为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今天夏魏君带着她去了一家高档餐厅吃西餐,吃她想吃的披萨。 两个人选择了一个靠窗的雅座,她觉得外面的夜景很漂亮。 “最近复习的好吗?”夏魏君将菜单递回给服务生,“果汁要甜一点。” 她点头:“还不错,就是我肯定比不上那些专业生,所以得努力一点。” “你既然喜欢的话,一定没什么问题。” “嗯,过两天我们就可以画实体模特啦。”她有点兴奋。 听到这话,夏魏君的眉头微微皱起,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她摆好餐具,看着他有点苦恼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夏魏君抿了抿唇,有点迟疑地问道:“模特是那种,没穿衣服的吗?” 她愣了一下,摇头:“不是,是课上的同学随机上去的,哪会是那种嘛。” 夏魏君松了口气。 千瑟汐觉得有些好笑:“就算真的是人体模特也没什么啊,我去游泳什么的也能看到啊。” “那不一样。”他摇摇头,刚要说话,这时却听到一个他很熟悉却厌恶的声音传来,“哟,这不是夏大少吗?” 千瑟汐抬头看去,是一个穿着西装,痞里痞气的男人。 夏魏君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却抬手给她倒了杯柠檬水:“你不是喜欢去夜店吗,这种地方怎么也来了?” “呵,怎么,我来这里也不许?”男人转眼看到了正一脸好奇打量自己的女生,露出低俗的笑容,“我说怎么夏大少油盐不进,原来喜欢这种嫩嫩的女孩子啊。” “这个也就十七、八岁吧,长得也不错就是太素了,原来夏大少喜欢这样的口味。” 千瑟汐皱起眉,好恶心。 夏魏君露出一个困扰的表情,一边伸手将金灿灿冒着热气的披萨切开,一边用平淡的语气说:“如果你还想要一个夏家的位置,就老老实实地闭嘴然后滚出去,否则你那少得可怜的股份,我可以考虑转给别人。” 男人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果然杂种就是忘恩负义!”说完恨恨地冲了出去。 夏魏君看向她复杂的表情:“……对不起,吓到你了。”他的手握紧餐具,他不应该让千瑟汐接触到这种肮脏的东西。 “你怎么能让他这样说你!”千瑟汐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怎么能这样骂你啊!” 手指慢慢松开,泛白的指尖重新充血。 夏魏君看着怒气冲冲的女孩:“没关系,他很快就骂不出来了。” “为什么?” “那部分股份,很快就不再属于他了。” 千瑟汐愣了一下,笑道:“我就说嘛。哼,谁让他骂你!” 夏魏君摇摇头:“不,他对我说什么,都无所谓,关键是,我不能忍受他对你的侮辱和恶意。”他在千瑟汐惊讶的眼神中依旧平淡地,将切好的披萨放进她的盘子里,“这种东西,我接受可以,你不能,我不会允许。吃吧,我让人家多加了芝士和番茄酱。”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低头看向热乎乎的披萨。 好像眼睛都热乎乎的呢。 吃完了饭他送千瑟汐回家,千瑟汐吃饱了,车里又暖烘烘的,就开始昏昏欲睡。 夏魏君看见她小鸡啄米一样的脑袋,笑着说:“睡一会吧,到了我叫你。” “嗯……”千瑟汐就昏过去了。 夏魏君看着千瑟汐乖巧的模样,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容。 自己开车接她下班,一起去吃晚餐,然后开车回家。这样的情景夏魏君一直觉得是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幻想,是只能出现在梦里的臆想。现在,千瑟汐,他的小太阳,就在他的车里,他的身边,懒洋洋地打瞌睡,他们刚刚一起吃完饭,他要送她回家,就像普通情侣一样。 他又忍不住侧首,看着千瑟汐睡着时毫无防备的样子,额前的碎发有点长了,遮住眉毛显得年纪更小。 夏魏君几乎想伸手抚摸她的头和脸颊,硬生生地抑制住了自己。他没忘记自己曾经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他只能感谢老天,她不是非常介意,起码看上去是。 他回过头,车窗外的路灯一根根消失在视野中,暖黄色的光洒下来。夏魏君发誓,如果她愿意接受自己,他会永远爱她,将自己的所有,献给自己的天使。 千瑟汐醒来的时候,一瞬间都搞不清楚自身处哪里。 她眯了眯眼,发现自己居然还在夏魏君的车里,扭过头,看到对方正在看一个文件模样的东西。 夏魏君可能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动静,他侧首,看向她:“醒了?” “你怎么没叫我啊?”她揉了揉眼,坐起身,一看时间,“哇都九点多了。” “我看你睡得很熟,就想让你多休息一下。”夏魏君觉得她可能生气了,他说话带了些小心,“对不起,我自作主张了……我,我下次会叫你的。” 千瑟汐看着他,他脸色有些紧张,说话也小心翼翼的。 蓦地,她的鼻子一下子有点酸:“你不需要的……” 可是夏魏君却愣住了。他攅紧手中的文件,低声道:“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以后你让我什么时候叫你我就什么时候叫你可以吗?以后还让我送你回家,好吗?” 她也愣住了,她看向夏魏君的眼睛,那双棕色的眸子有沉沉的无措和懊恼,好像他刚刚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 千瑟汐咬住唇,伸手,捧住了他的脸颊。 “我说的不需要,是你不需要这样的小心翼翼和低声下气。夏魏君,这只是一件小事,很小很小的事,我什么时候醒都是无关紧要的,我说的什么抱怨,都是可以随便一说和随便一听的话。”她的声音很轻,力度却很强,“你不需要总是这样小心,这样你会很累,我也会很累。两个人在一起,难道不应该站在平等的位置的吗?” 夏魏君怔怔地看着她,千瑟汐的眼睛亮晶晶的,正在温柔地看着自己。 “你的意思是……” 千瑟汐笑了:“恩,就在刚刚,我决定同意你的追求,我们在一起吧。”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有点红红的。 胸腔被熨帖地滚烫,心脏被狠狠揪住又轻轻放开,浑身的血液都在奔涌,夏魏君伸手,覆住脸颊上的双手,侧首吻了吻他的手心。 千瑟汐羞红着脸低下头,夏魏君反而将她带入怀里:“谢谢你,小汐。” 他会永远爱他,将自己的所有,献给拯救自己的天使。 枢纽世界·终章(7) “这个,这个,不要。”范芶买单的时候,何源之给她打了个电话,她瞥了一眼,按掉了,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黑卡,对着店员乐开了花的脸愉快地翘起嘴角,“剩下的,都给我包起来。” 到底是大牌子,店员除了会忽悠人,动作也麻利,没一会儿就给她包得整整齐齐,纸袋子错落有致地摞在角落里,甚是养眼,比何源之那个王八蛋可爱多了。 店员相当善解人意地走过来询问她,“东西太多,为了不耽误您继续逛,一会儿我们给您送到府上?” 她摆摆手,指着那个穿条纹西装的人影,“这次不用,他拎着。” 何雨委屈巴巴地接了满手纸袋,“您这是连坐啊。” “放心,不诛你九族。何源之比我狠多了,他今天把你派过来什么意思你不清楚?替你们总经理将功补过,明天他可该夸你一顿。” 何雨一缩脖子,估计是想象了一下何源之夸人的样子,吓出了一脑门汗,期期艾艾地说,“范小姐,真不是我们总经理的错,谢氏的老板约了今天签合同,总经理能不去吗?” 她叹了口气,“不能不去。” 何雨是个欺软怕硬的货,听她放软了口气,立马就顺杆爬,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爱感化封建君主,絮絮叨叨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是呢,总经理今天让我过来就是为了……” 范芶却懒得听他打太极,一抬眼,截住他的话头,“让我少花点钱?” 何雨被我这么一抢白,呆了半天只捋出了一个字:“呃……”他挣扎着斟酌措辞,“您这个买法,也委实太豪放了点……总经理也不是买不起,就是让您别总是……” 他说到这儿就没下文了,范芶估计何源之根本没告诉他“我总是”怎么样,他也摸不准何源之的真实性格。 范芶把高跟鞋重重地往地上碾,想说些什么表达不满,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唉,算了,她不能跟某些人一样,她得留点口德。 于是甩下一句话给何雨,“要么他停了这张卡,要么他自己来说……诶,你别走了,就进这一家。” “何总,合作愉快。” 何源之抬起右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有点心不在焉,谈了三个多小时,他还没记住对面这个谢氏的总裁叫什么,“合作愉快。” “能和你们合作是我们谢氏的荣幸,方便的话,我在香格里拉订了位置,签完合同……” 何源之看一眼助手,助手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脸上架起标准微笑,“谢总太客气了,刚巧我们总经理今晚有约,剩下的事宜您和我交接就好,这边请。” 会议室散得差不多了之后,何源之闭上眼睛,松了松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吩咐秘书,“叫何雨发位置。” 秘书忙不迭地回道,“在星月路的和平饭店。” 何源之睁开眼睛,像是早有所预料似的,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他想,还来得及。 范芶没想到圣诞夜逛商场居然能碰到法国小帅哥们,非常热情地冲上去打招呼。 拜何源之所赐的五毛钱法语终于派上了用场。 何雨在一边看得冷汗淋漓,范芶聊得热火朝天,并且仔细问出了小哥哥们的需求,拍胸脯保证这地界她很熟,小哥哥们相当不谙世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语言相通的,三两句便被她诱骗走了。 不得不说欧洲人的骨架就是赏心悦目,肩宽腿长,一个比一个衣架子,范芶靠在扶手椅上指点江山,逛得不亦乐乎,到最后不顾小哥哥们欲言又止的眼神,大言不惭地包下了买单的重任。 要是没有被何源之当面撞破,似乎会更美好一点。 黑化的总经理大人冷着脸,说话都变成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的模式,可见是急火攻了心,“你要是再乱刷我的卡,我就掰断你的手指头。” “……” 面子可以丢,但场面不能输。 “喏,拿去。”范芶不由粗鲁地把钱夹整个塞到他手里,连同何雨和那一摞纸袋,全都推向他,“都是你的。” 他愣住了,大概完全没想到事态的走向,范芶的心思一向难猜,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 偏偏她还半真半假地嘲讽道,“你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何源之不说话,范芶也不想等他明白过来,转身就走。 其实她也不知道去哪儿,他失算了,她又何尝不是。 她很少会把关系弄得这么僵,但是今天……是她的生日啊。 事已至此,范芶对着玻璃橱窗里精致的资本主义产物哀愁地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只有捱过今天晚上,明天再去跟他服软,勉强保住那一点可怜的排面。 至于为什么是她去服软而不是他,因为……她也知道自己今天这个脾气闹得没有道理。 可恶,竟然在她生日这天出这种幺蛾子。 何源之打电话给她,她挂了,不是傲娇,只是没想好台词,来来回回四五次,她惊讶于何大人百年一遇的耐心。 商场的广播响得很不应景,声音甜美的广播员用明显压抑着兴奋的声音说,“请问何源之先生的女朋友还在商场内吗?何先生在广播处等您。顺便说一句,您先生真的很帅。” 范芶忍不住笑了一声,闭上眼睛都能想到他皱着眉头的脸。 她决定借坡下驴,果断打电话给他,“别丢人了,到三楼c出口找我,我要是何雨以后就拿这件事要挟你给我加工资。” 总经理大人在那头沉默了两秒,诚实又残忍地说,“他不敢。” 真是可爱。 她低头偷笑,他又问:“笑什么?” “没什么,我看见你了,在楼梯转角,腿长就是好啊。” 何源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然后用一种别扭的声音说:“别瞎跑。” 范芶眯着眼睛仰着脸看他,“我没瞎跑,等着你来找我呢。” “有什么事,你要和我说。” 范芶笑嘻嘻的,“没有什么事。”她相当放肆地弹了弹他的额头,见他把眉毛拧得死紧,她不由伸手推开他的眉峰,眨眨眼感叹道,“怎么了,女人很难懂吗?” 何源之偏过头,望着她,想起了他们那时的相遇—— 女孩在星洲新城买了一套房子,新城刚开发不久,配套设施还不完善,地铁没修通,她只好挤着公交上班。 途中要经过一条隧道,白班的司机为了省电从不开灯,老是气得她骂娘。 她有一点轻微的幽闭恐惧症。 从九岁起,她没有坐过一次电梯,没有去过一次鬼屋,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办法接受独自一人置身于地下停车场,没有办法在商场的试衣间里试穿衣服,甚至抗拒出现在人潮涌动的广场中央。 而灯火寂灭的隧道里,她将眼睁睁地看见光亮远离。那种感觉很不好,像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包裹着,温柔又孤绝。 范芶知道她会出去的,一分三十七秒之后,碰上那个总爱换挡的师傅,就更久一点。 最苦恼的时候也想过卖掉房子,可是新城的地皮已经开始升值,比她买下来时的价格高出不少,到了这个年纪,为了这种理由放弃一套房子未免太不明智。 范芶今年二十二岁,成功渡劫的应届毕业生,在外资企业做翻译,正捱着三个月的转正期,每天都像提心吊胆地辗转在一个又一个考场上,没空考虑要不要搬个家。 求生不易啊,她恨恨地嚼着速食三明治,痛骂吸血的资本主义。 转正期的倒数第二个周末立夏了。 她正在空调房里浑浑噩噩地补眠,经理却破天荒地打来了电话,大意是下周公司会空降一位大人物,总公司美籍华裔的营销总监。 因为旅美的缘故,本来是不需要翻译的,但是她本人口语很好,负责这方面的前辈很不巧生病了,于是这位大人物就落进了她的手里。 范芶下意识地想要回绝,刚张开嘴,就听见那边语重心长地说:“小范,你也知道,我们公司一直很看重员工的应变能力,评标里给了很大份额。” “咱们是做商贸的嘛,这一行的天气是变得快,应该的。”她紧巴巴地回应,附上两声干笑。 经理满意地挂了电话。 范芶转手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撂,继续蒙头大睡。 没两分钟,她踢翻被单,一个鲤鱼打挺干嚎起来:“为什么是我啊!” 范芶的公司主做游戏外设,总公司负责设计研发,他们负责产品销售。 涉及到这方面的专业术语实在太多,她没日没夜地做了好几天功课,靠着外卖软件草草地解决三餐。 结果害怕临场神经萎靡,凌晨两点又放下手头的资料,赶着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等公交时遇到邻居,大婶心疼得不行—— “昨晚上熬夜了吧?来来来。”硬是塞给她一杯豆浆加两个包子。 那是五月五号,范芶一直记得。 有个姑娘在车到站时飞奔向站台,范芶特意在门口等了她一下;面容疲倦的中年男人给买菜回来的老人家让了座;车上像往常一样拥挤,摩肩接踵,转个身都困难。 穿山隧道渐渐近了,她郁闷地闭上眼睛,那只吃完早餐后尚还油腻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机械地抓住栏杆,轻轻地屏住一口气。 公交车一头扎进隧道里,初夏的暑热乍然消失殆尽,只留下丝丝缕缕流窜的带有灰尘气味的风。 她开始出冷汗,完全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慌,手脚无意识地发着抖,脸色苍白。 幽闭恐惧症患者最令常人费解的一点是,明明是绝对安全的环境,患者却会产生强烈的恐慌,主观臆断无法逃离这样的环境而感到害怕。 范芶强忍住想要破口大骂公交司机的焦躁感,默默地计时。 旁边的乘客似乎被她吓了一大跳,向后退开了一小步,试探着问道:“你没事吧?” 男人褐色的瞳孔在隧道灯的折射下散发出一种诡异的金色光泽,她有些呼吸困难。 她冲那个男人摆了摆手,男人就像只胖头鱼般立刻滑进了车厢后部,一秒钟也不多留。 她攥紧了拳头,用尽所有能调动的力气咬住下唇。 这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课,做的最差的时候曾经昏倒在车厢里,现在,差不多可以打个及格。 范芶的心理医生得知隧道的情况后诚恳地建议她坚持乘坐公交。 医生采用一种叫做“系统脱敏”的方法来治疗她,他认为在接受广场和球场等地后,车厢是下一阶段所要面对的场所。 范芶一直很配合治疗,即使这一次的挑战格外大,他也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 无望的四十五秒,范芶喉头滚动,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失去控制了。她想冲到驾驶座前恶狠狠地质问司机,或者打碎玻璃夺路而逃,但是她很清楚,玻璃不会被打碎,司机也没有错,出问题的是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在她最焦躁最无望的时候,一双手,以谨小慎微的态度,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 骨骼纤细修长,指尖有一层薄茧,干燥而温暖,像服帖的织物,让她想起童年时期每一次不得不置身黑暗的时候习惯性抓紧的母亲的手。 一样留有薄茧,一样的干燥温暖,令人留恋。 范芶怔住了,甚至忘记甩开这位失礼的人。这种微妙的熟悉感串联起了潜藏的记忆,她忽然没来由的胸腔一酸,就好像自己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就好像自己终于不再像溺水的人沉向不可测的深渊一般无力,就好像她的双脚终于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再一次有了对抗黑暗与梦魇的底气。 语言如此苍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动容。 余下的时间仿佛被神之手拨快了,公交车悠悠地驶出隧道,阳光落下的那一刻,那双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范芶努力地朝那个方向张望,可车厢里挤满了人。 她弄丢了。 事关转正的会议上,范芶心不在焉。 营销总监的名字叫何源之,长了一副好好先生的样貌,细眉细眼,出人意料的年轻,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温吞吞的,风度也很好。 让人奇怪的是,范芶伸出手问好时,他抿起唇摆了摆手。 她的脑子里浆糊一片,对方又官压一头,就此作罢。 同声传译的过程着实叫人捏了把汗,范芶心不在焉,好几次没能跟上总监,不过总监大人好像刻意留心着她似的,她没声儿就微微一顿,她紧赶着翻完了,才往下讲。 一场会议下来,因为他的照拂,显得范芶的工作质量格外高。 经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递来一个满意的眼神,拿着文件离开了。 范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去向总监道个谢。此举有阿谀谄媚之嫌,她特地等总监周围的人都散了,才小跑着赶上去低声问:“我是您的翻译,还记得吗?” “是你啊。”何源之停下脚步,侧着身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范芶先前已经打过几次腹稿,背书一样流利地说:“我今天遇到了一点事,状态不太好,难为您一直迁就我,谢谢。” 何源之只是冲她微微一笑:“没事的。”然后转身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暗想,大老板就是不一样,哪怕半点架子也没端,也挺吓人的。 再回到大办公室,范芶对着电脑枯坐了半晌,还是没能弄明白公交车上的事,最后只能简单地归结于某个无言的好心人看他实在不舒服的举手之劳而已。 她不肯说,也懒得去想,她对那双手究竟是怎样的期待。 “还是会很紧张吗?焦躁的症状呢?”夏晶语递给对面的范芶一杯水。 “没什么变化,一进隧道就,怎么说呢,夏医生应该明白吧,那种什么都不受控制自己的感觉。”范芶笑了一下,有点颓丧,又有点无所谓,“好像在和另一个自己打架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夏晶语示意她喝点水:“跨度这么大确实是为难你了。你考了驾照没?或许可以先借朋友的车撑一会儿。我听说新城那边的地铁过不了多久就修通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范芶出声打断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把那天公交车上的事和盘托出,“上周经理打电话给我叫我去给空降到公司的营销总监做翻译,有点我能不能转正就看这个了的意思,我就没敢推。我准备了好几天,心里还是没底,隧道里的状态特别差,但是……”范芶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很愉快地笑了,“有一个人握住了我的手。” 夏晶语眉一挑。 范芶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他握得很轻,好像怕我会挣开一样。我那时候完全傻了,他的手……和我妈好像,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像是认识了很多年?” 范芶点点头。 “从心理学上讲,这种把对已经不在的依赖对象的情感转移到另一个某些特征十分相似的人身上的例子在创伤性经历的患者中是很常见的。”夏晶语正色道,“倒是那个人,按照你的说法,他十有八九认识你。你好好想想,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 从夏晶语的私人诊所出来的时候艳阳高照,空气在热浪中翻滚扭曲,范芶眯起眼睛,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 对于生命中突然到访却又格外重要的某个人,她措手不及。 总监的行程排得很紧,一场会议接着另一场,中间穿插着和各个厂家、营销商、广告公司代表之间的洽谈。 范芶见缝插针地上了个厕所,听见隔间外面有人在聊天。 “看这个意思,总公司是要把中国片区都交给他了。”语气颇有点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愤愤。 “多大点事儿,本来就是继承人,能力又出挑,我手底下的人经他提点做的企划不知道比之前好多少。年轻有为啊。” 洗手台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两个人脚步渐远。 范芶打开隔间的门走到镜子前,看着满眼的红血丝,只好暗叹一声。 不管怎么说,也是给一个很厉害的人当了翻译啊。 范芶刚从洗手间出来就马不停蹄地跟着何源之见了广告公司来送策划的,下一场公司内部的会议因为人数众多定在十分钟后顶楼的大会议室。 何源之赶时间坐电梯上去,在电梯门口轻声问了一句:“不上来吗?” 范芶一下子没能想起“幽闭恐惧症”怎么翻,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很怕黑,您先上去吧,我跑着上楼,绝对不会迟到的。” 何源之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藏住了他的神情。 电梯门缓缓地合上了。 当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大会议室门前时,何源之递给了她一瓶水。 她受宠若惊,道谢也说得磕磕绊绊的。 她来公司两个多月,一直独来独往,所以也没人注意到她从来不坐电梯这个习惯,这次暴露在大老板面前又差点耽误了事,没想到大老板只是特地送来一瓶水。 范芶抱着矿泉水瓶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翻译也连带着迅速得多。 散会后何源之朝他赞许地笑了笑,和那种评头论足的笑容不同,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很温柔地笑了。 他的身材太单薄,穿tomford的男装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于是少了正装的锋利深邃,只剩下优雅和沉静。 范芶的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天上班时何源之问起电梯的事:“你的幽闭恐惧症很严重吗?” “啊,不,已经在治疗了,只不过电梯这种程度目前还没法做到。”范芶挠了挠头。 何源之很自然地顺着话题往下走:“我在国内有几位认识的医生,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不,谢谢您的好意,我有预约了很久的医生。”她有些警觉地提高了声音。 “嗯。”何源之顿了顿,不再说话,埋头看起文件。 她悄悄地退出了办公室。 她想起夏晶语那句“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脑子里一团乱麻。 那种干燥又温暖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流连。 有什么地方缺漏了,他想不起来。 关于范芶患上幽闭恐惧症这件事,要追溯到她九岁那年。 那时候市里新建了一座游乐场,宣传力度很大,她听同学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死缠着爸妈要去。 她的爸妈虽然忙,还是在宝贝女儿生日那天抽空全家一起去了。 刚巧赶上游乐园举办夏日祭试胆大会,园方许诺小朋友在大人不陪同的情况下通关鬼屋就可以得到精心准备的奖品。 范芶一眼就看上了那个芭比娃娃。 范爸范妈表示,来都陪你来了,这个我们可无能为力。 她却义无反顾地报了名。 考虑到安全问题,园方贴心地将小朋友分成五人一组,率先通关的可以先挑奖品。 范芶一进组就和剩下三个人叽叽咕咕地讨论了起来,只有苏静一个人站在旁边不着一句。 她们素来不对盘。 因此她皱起眉毛,板起脸喝问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你管我?” 她不由大喇喇地捏了一把苏静的脸蛋,笑得很猖狂:“原来是个胆小鬼。” 鬼屋是那种最简单的一条道走到底的鬼屋,他们商量好,不管看见什么,闭着眼冲过去就行。 范芶心里慌得要命,面上还得装出很老练的样子:“你们先走,我垫后。” 想了想,又转过身,和苏静耳语了一句:“你要是怕,我可以允许你拉我的手。” “我呸!” 得到对方一个不屑的眼神。 范芶打小就有点怕黑,但被她这么一挑衅,愣是要拿到奖品,一路上不停催她快点。 四周惨淡无光,呜咽声灌进耳朵里,范芶闭着眼睛,实在怕的要死。 就在她疑心怎么还不到头的时候,苏静猛然停了下来。 她们走到底了,但没有出口。 苏静摇了摇她的肩膀。 她睁开眼睛就是满目的黑,大片大片地涌进视野里。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呼吸相闻。 “喂,我们走不出去了。” 言语间却有些幸灾乐祸。 黑暗中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范芶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人回应他,苏静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跑了。 范芶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找到的,三四个小时?或者更久? 已经够了。 范芶只记得那天游乐园的霓虹灯散发出的绚丽的光彩,她抬手挡住了刺眼的灯光,习惯黑暗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 还有妈妈用颤抖的声音说:“别怕,宝贝儿,别怕。” 鬼屋里专门负责扮鬼的工作人员换好服装之后忘记了关上暗门,她被困在了工作人员用来维修设备的通道里。 非常奇怪的,范芶从鬼屋里出来时相当沉静,不哭也不闹。这种超出年龄的沉静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人揪心。 园方非常抱歉,将芭比娃娃送给了她。 她索然地放在一旁,看见另一边的苏静朝她得意地一笑。 于是梁子就此结下。 从此以后就抗拒任何黑暗的封闭空间了,这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招致了不少麻烦,后来她几乎淡忘了是如何患上幽闭恐惧症的,她只是觉得害怕,觉得缺少一双手而已。 何源之的工作量大得超乎她的想象,范芶几乎每天都在陪他加班,虽然文件一类早就翻译好了并且日常对话何源之完全可以用英语解决,但范芶依然在多方压力下被牢牢地捆在了他身边——经理坚持认为无间断的母语环境能让总监感受到“宾至如归”般的温暖。 范芶气归气,看到那一大笔加班费后也就无话可说了。 何源之很照顾他,在办公室里总是示意她坐在沙发上就好。 范芶无聊到快睡着前,何源之会递来一份财务报表或是企划书,她老老实实地翻译好他圈注的部分,何源之歪着头听,眼神在她的身上飘忽,对不准焦似的,像一条若有似无的绸带,末了点点头示意,就此结束。 时间久了,范芶或多或少地发现对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到底翻译了什么,再留神一看,那厮和秘书小姐你来我往,用英语聊得正欢。 范芶出离地愤怒了,捏着文件的手都发起抖来,气鼓鼓地盯着他,好像用目光就能把他和秘书扒拉开来似的。 何源之背后一凉,暗道不妙,三言两语支走了秘书,拧过皮椅看见茶几上一沓凌乱的文件,纠起眉毛:“陈经理要求你一直留在我旁边,我觉得这样或许能让你没那么无聊……” 范芶那没来由的怒气一下就散了,对面坐着的是顶头上司,手里头握着生杀大权,他说一句不好你就得收拾收拾铺盖滚蛋,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考虑你在工作时间无不无聊。 实在是没有理由生气,范芶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 倘若她再敏锐一点,深究一下这点不知所谓的怒气,她或许能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 然而她没有,她只是别扭地向上司表达了歉意,梗着脖子继续翻译那些没有必要的文件。 何源之没说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一笑里带着点不着边际的温柔,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迟钝如范芶也意识到小小一方办公室里有什么正在发酵。 她的面色变得很难看,拿两根手指支住眉心不断地画着圈,对于无法抽身而去的焦躁简直是写在脸上。 范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家人之外没有任何亲密关系,并且对此本能地觉得抗拒。 她看起来开朗又平易近人,处事比同龄人天生多出一份沉稳和决策力,加之生了副细柔的样貌,本该是交际花一般的人物,但其实稍微留心一下她的成长史就会发现她甚至没有称得上交心的朋友。 开朗是真的开朗,范芶的社交障碍其实不太严重,只有过于陌生和过于亲密的环境才会让她无所适从,而这些年她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把握好其中微妙的尺度——还是中学时期物理课上那种精确到千分之一米的游标卡尺。 身边的朋友迟早会厌倦你进我退的交往方式,何况到最后才明白对方一开始就不打算交付真心,实在是叫人恼羞成怒,留在社交软件里变成一个头像已经仁至义尽。 她就像一株盛开在玻璃罩里的鲜花,好看固然是好看的,也不掺一星半点的假,伸手过去却只能摸到个冷冰冰的玻璃罩子,严丝合缝,无从下手。 何源之或许已经尽力遮掩,范芶或许对这点难以言喻又由来不明的情感过于迟钝,可惜她那种极其精准的多年练就的直觉及时跳出来拉响了警报。 她直挺挺地坐着,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卡着一团火气,很想冲上去揪着何源之的领子吼一嗓子你想干什么,回过味来觉得还应该再补一句,我到底干了什么。 她跟个哑火的炮仗似的定在那里,看见了一张印着数独游戏的a4纸。 它从那堆文件里不慎跌落,轻飘飘地落进她的眼里,仿佛水里晕开了墨迹一般,在那个瞬间,浑身的火气唰的一下就被抽走了,整个人无端的柔和了起来。 差不多十点半的时候,何源之终于有了收工的意思。 他倚在门框上,看着下属收拾好背包,睫毛往下沉了沉,犹豫了半晌,朝她晃了晃车钥匙:“送你回家?” 范芶手倏地一停,脱口而出:“不——” 何源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个眼神给予了极大的的尊重,好像她说完这个“不”,他绝不会多半句微词。 范芶不知怎么就咽下了“用了”俩字,险之又险地捋出来一句:“……太好吧。” 何源之润物无声地笑了,很上道地接过话:“碰巧顺路,再说现在好像也没有公交了。” “太麻烦您了,公司里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您处理。”范芶打起官腔就跟背书似的,不带一点卡壳。 枢纽世界·终章(8) “怎么说也是我连累你加班到现在。” 陪老板加班怎么说也轮不上“连累”,范芶明知道他是牵强附会,张了张嘴,好半天也没能组织起语言,抑抑地闭上了,干脆把眼睛粘在地板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楼梯口。 这栋写字楼说高不高,二十来层,范芶的公司在八到十层,倒不至于爬得两眼一黑,一般人没事也不会来找罪受。 她神色复杂地望向何源之,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地一撞,后者喉头一紧,正想解释,楼道里的灯就“啪”的一声,暗了。 范芶几乎是一瞬间就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指甲狠狠地划过皮肤,嵌进血肉里。 何源之低声用英语骂了一串话,很快调整了语气,一边朝那个虚虚的人影靠过去,一边又轻又慢地说:“应该是跳闸了,你别怕,看得见我吗?” 他们俩之间隔着不到五米,范芶却觉得那声音好像跨过了一光年那么远,落进耳朵里都沾着灰似的,显得格外不真切。 她试图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轻轻地咳嗽一下,血腥味就在喉咙口弥漫开来。 又是那种大团大团的黑暗,逼得人无路可退。 她花了点时间才让自己说出话来:“你在哪儿?” 何源之三两步走到她身前,黑暗中分辨不清那人的神色,却能鲜明地感觉到她的紧张,就像一截枯萎的树桩子,木木地扎在那里,剥离了人类的鲜活,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在范芶的人生里,何源之本来是一个没有名字的过客,甚至都不算是个美丽的错误,而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有一个很长的故事,那天范芶犹犹豫豫地在走廊上叫住他,他看着玻璃幕墙外正好的阳光想,他终于有机会说了。 何源之感受着掌心下颤抖的身躯,心底有个声音厉声问,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凭什么这一式两份的悲伤要统统堆到他身上?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何源之从回忆里脱身出来,揽过她的肩膀,定了定神,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哭,不要怕,跟着我。” 范芶抬了抬头,没有神采的眼睛如同暗沉的玉,踏在台阶上的动作犹疑得就像误入他人领地的羊羔。 小美人鱼那刀尖上的舞蹈原来不是骗人的,她想,她一定也痛得想尖叫。 七楼亮着灯,范芶脚一软,就要直直地跪下去,何源之整颗心都悬在她身上,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 透过薄薄的衬衫,何源之才发现不到三十米的路上,她出了一身冷汗。 范芶坐私家车从来不关车窗,无论三伏天还是数九寒冬,四人座的轿车太过狭小,她做不到。 何源之开了一辆商务suv,加宽加长的型号,挂着宁神用的香囊。 范芶抿着唇,海滨城市五月的夜风尚算宜人,说出口的话很快就散在风里,像讲一个久远的毫不相干的故事:“我是在车上知道他们俩离婚的消息的,我爸妈。初三的时候吧,我爸特地开车来学校接的我。我是托人进的学校,房子离得挺远的,因为我这个毛病,我们家特地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就为了让我不用坐车回家。你知道什么叫学区房吗?在国内,好学校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能上,所以租金特别贵。我好几次听到我妈跟我爸抱怨,说他们俩一半的工资都搭进去了,可是她从来没在我面前说,我也就没当回事。” 他这些话用英语翻译起来不太地道,何源之听得一知半解,只好告诉她可以用中文诉说给自己听。 “她的公司离学校很远,她做的是基层主管,底下的人要管的住,上面的事要办的好,忙得心力交瘁,每天回家饭都没力气做。我爸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天天揪着这个和她吵,说她不顾家,不知道在干嘛,叫她辞职算了。” 范芶顿了顿,目光拉出一条平直的线,空空洞洞地映着远处火树银花不夜天:“他整天疑神疑鬼,觉得我妈肯定是有了外遇,控制欲变得越来越强,我妈晚半个小时回家他能嚷一宿,后来我妈终于受不了了,两个人就开始玩命似的打,有时候我在夜里都能听到摔东西的声音。” 讲到这里,何源之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一黯,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知道故事的走向了。 范芶轻轻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再后来有人给我寄了个包裹,我妈平时是不碰我的东西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东西,她就是拆了,你猜是什么?” 她的笑容变得很戏谑:“一沓相片,是我爸和一个女人的。在我爸的车里,那个女的靠在他身上,两个人都在笑。她性子那么烈,收拾了东西就走了,一句解释也不听,离婚手续是他们约出去办的,我问大人她去哪儿了,谁也不跟我说。” “我小时候他们多好啊,最后,也不知道是输给了什么。”范芶看了一眼何源之,仿佛画在嘴角上的僵硬笑容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意味。 有时候残忍不过是懂得以后的慈悲。 是输给了什么呢? suv无声无息地滑进夜色,稳稳地停在范芶家门口。 范芶从来没说过自己住在哪儿,也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女孩道谢之后打开车门就走,何源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青筋突突地跳,他深呼吸了一下,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一点:“我过几天就回美国了,公司给我办的告别酒会,你会来吧?” 范芶的背影轻轻地晃了一下,像站不稳似的,头也不回地说:“一定,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大客户’。” 何源之闻言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下来,认真地喊,好像他们是一对踏入毕业季的高中恋人:“要好好看医生,早点好起来。” 楼道的声控灯被他这一嗓子喊亮了,她的背影笼在一团暖黄色的光晕中,温柔得惊人。 她抬起右手向身后扬了扬,消失在楼梯转角。 何源之跟家里长辈打了个电话,大意是我要回国不让回就不干了,不出意料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然后何源之的外公简明扼要地表明了立场,大意是分公司那边最近的两个项目做不完你就等着给老子滚蛋吧。 于是何源之又在国内耽搁了小半个月,范芶依旧被捆在他身边,只不过如今乐得清闲,只剩下数独游戏了。 何源之仗着电脑的遮挡肆无忌惮地偷看沙发上的某个女孩,范芶咬着手,正抓心挠肺地填着一小块九宫格。 什么时候发现喜欢上她的,何源之也不记得了。九岁的时候跟着爸妈来中国做生意,在游乐园里看到那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听说在鬼屋带了一整个下午,却不哭不闹,抱着一个乖巧的娃娃,格外引人注意。 当时的他不会说中文,也只是多看了她一眼。 但他一直都记得那场霓虹灯下的惊鸿一瞥。 之后何源之回到美国,校园里满地都是热情奔放的金发女孩,他第一个想起来却是那双清澈得见底的眼睛和那张极具东方色彩的稚嫩的脸,他少年时代的幻想。 等他意识到这份难言的情感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回到星洲的客机。 他零零散散地参与了范芶的青春期,那些静静伫立着窥视着的岁月,欢喜是他的欢喜,忧愁是他的忧愁,何源之现在想起来也会忍不住自嘲一句情深不易。 仓央嘉措有一首诗说,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里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这样绵密悠长的感情,这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有了。 其实也不是太坏,起码他获得了一个翻篇的机会。 何源之的告别酒会和他来时一样隆重,范芶躲在角落里吃小蛋糕,他跟个太阳似的走过来,粘着全场的目光,范芶恨不得一棒槌把他敲出银河系,可惜还是明面上还得继续笑。 “初见的时候感冒了,给我个机会,弥补一下吧?”何源之递来修长漂亮的手,露出成年人进退有度的调笑,优雅和风度一样不落。 如果可以选择一生中的一个时刻永远停留,何源之会选择朝她伸出手的时候。 窗外是六月炽烈的阳光,永不停歇的蝉鸣,苍翠逼人的行道树。 他们会有更多的故事的。 他微微笑起来,默默地想道。 苏飞刚下飞机,一通电话就急吼吼地打了进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是卢先生吗?” 苏飞一个“yes”噎在喉咙里,对方已经径直讲了下去:“我们派去接你的车遇上了堵车,你恐怕要自行前往公司了,地址在你的手机信息里。当然,费用公司会全额报销的。” 大有“我压根没指望你回答就走个过场”的意思。 她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接着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苏飞抓了抓脑袋,被这姑娘快得像乌兹微冲的语速弄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能再重复一次吗?” 然后有点怂的一把将手机塞进范芶的怀里。 范芶无奈地放到耳边,双方都是办事很有效率的人,三言两语就接洽完毕了。 然后利索地招来出租,嘱咐司机避开堵车路段,准确地报出地址。 苏飞看得目瞪口呆。 “苏先生,等见过公司的高层以后我们应该就会前往俱乐部了,别太担心,用不了多久。”或许是身处美帝的缘故,范芶对着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了文绉绉的翻译腔。 “别吧,我来这拍个广告又不是接见美国总统。”苏飞逮住身边这个唯一能听得懂人话的“高中同学”一顿吐槽。 范芶心里腹诽你可得先知道白宫在什么地方啊。 范芶就职的公司不久前推出了今年主打的机械键盘,研发部在许多部分使用了目前最前沿的技术,她作为内部员工有幸摸了两把新键盘,使用感那没话说,绝对是职业联赛级别的,这也直接导致了价奇高,销售对象主要瞄准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经济独立购买欲强的游戏爱好者,最好的代言人无疑是各大战队的明星选手。 这算得上今年最重要的企划,总公司希望在美国和中国两个片区一起推行,苏飞作为国内区负责人,营销部请他来拍摄广告片。 好巧不巧,她的心理医生夏晶语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范芶前去就诊时偶尔会看见他,她当然知道苏飞,于是更加好奇,然而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说话一向条分缕析的夏晶语却总是含糊其辞,她也不好再深究,不过一来二去,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范芶这两年把英语重新捡起来修了一遍,拿到了口译的证书,外派的时候被苏飞拎了出来。 她楞了一下,婉拒的话有一箩筐,什么刚过考试经验不足,什么术业有专攻,什么资历浅能力差,一个个扎实得要命,没人会说她不知好歹,可是她最后一个也没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经理说:“您放心好了。” 人是不能不说一点谎的,她想。 她坐在公交车上,隧道里的风仍旧带着灰尘气,很凉,让她多少平静了一点,橘色的隧道灯照过来又离去,像幕斑驳的皮影戏。 想他吗? 想啊。 他以为他藏得多么完美,还不是被她发现了。 范芶很早就发现了何源之,因为就算是他不打算引人注目,那种礼貌又疏离的处变不惊的气质在这里已经足够打眼。 何源之根本不知道路边有多少少女投去羞涩的一眼。 他是那种穿着白衬衫往树荫底下一站就能让夏天清凉起来的人。 何源之起先坐在学校对面的刨冰店里,范芶在那里碰上了他一次。何源之和她擦肩而过时仓皇的样子她暗地里笑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替自己结了红豆冰的帐,从此以后这家店她没再付过一次钱。 后来他换了方式,范芶回家的路上会停一辆轿车,何源之坐在后座上,看她从长街这一头走向那一头,然后就静静地调头离开。 范芶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的身份和来意,但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些东西,如果何源之觉得这算是补偿,那就算吧。 那时候公交车上的那双手,范芶真没有猜到是他,总觉得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好像没有一点情绪,哪怕心里翻天覆地他也羞于表达一分一毫。 她在黑暗中磕碰,何源之那样看着他,好像一位悲悯的神明。 何源之是对的,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只剩下那双静静的润物无声的眼睛。 范芶曾经尝试着去描绘她对何源之的感情却不得要领,只是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句,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故乡。 总公司有个语速奇快的妹子叫蔚蓝,金发的混血儿,既有南欧人撩天撩地撩宇宙的热情,又深受美帝精英文化的荼毒,工作时雷厉风行,下了班立马就挑着大波浪笑靥如花地问:“美女,有兴趣请我喝一杯吗?” 范芶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有某些不正常的取向。 “抱歉,我,我还有工作……” “现在是下班时间。”蔚蓝相当不满。 范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蔚蓝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气鼓鼓地说:“喂,你就不想和我有点故事?”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范芶无奈的摊手。 这时,何源之恰好从门外走过。 她突然有点心虚。 而蔚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得欢乐,“那你现在是要跟我去喝一杯呢,还是想呆在这里?” 范芶不想现在就跟何源之独处,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 她没有看到的是,蔚蓝走之前,送给何源之一个潇洒的飞吻,转头钻进出租车:“你的小女朋友我拐走了哟!” 何源之一直是淡淡的,带着一点温柔一点纵容地笑着,进退有度,目送她们离开神情也不变。 只是他不受控制地浮想起蔚蓝离开时牵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他今天看见范芶出现在公司里,一错不错地盯了那个背影很久,文件夹差点从手里掉下来了,才敢问别人一句:“那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助理不明所以地跟他说那是陪卢暄来拍宣传片的翻译,不会留多久。 走廊尽头的范芶侧了侧身给赶会议的人让路,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使得她纤柔的脸庞更加柔美。 那一瞬间何源之就知道,这一篇,这辈子恐怕都翻不过去了。 不像是当初冒冒失失还带有学生气的人了,怎么样都好看。 直到她和蔚蓝联手摆了他一道,何源之才发现她一点也没变。 蔚蓝他是知道的,常年混迹各大夜店。 他偶尔也会去,他风度好气质佳,又爱一言不发地喝酒,自然而然地就让人脑补出情场失意的翩翩佳公子形象,来搭讪的美女不在少数,何源之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拒绝的话往往过于直白,好朋友最见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一个个如丧考妣般黯然离去,每次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何源之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点太呛人了。 范芶喝不惯洋酒,没一会儿就有些微醺,昏昏沉沉地点着脑袋,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 何源之一进来就看见范芶仰着脸对过路的猛男没心没肺地笑,一口老血郁在喉咙里,他到底是按照千年蓝血养出来的,哪怕生气也优雅得像一幅画,眉间一点昭昭然的薄怒,唇角紧绷,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醉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受欢迎啊。”范芶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们都很喜欢我的样子。” 何源之脊背一僵。 偏偏蔚蓝还感叹:“我是该换换口味了,亚洲女孩真是可爱!” 何源之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由举双手投降:“好吧,是我的错,别生气,她现在可什么事都没有!”然后目送着他直接抱起她离开而气得跳脚,“喂,你这就带她走了啊?” “酒吧对他的小女朋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始终冷眼旁观的朋友这时打了个哈欠,“情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哈?”蔚蓝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不用猜也知道的剧情,女孩郁郁寡欢喝得烂醉,男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然后滚滚床单交流一下。明天早上要么摊牌,原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皆大欢喜,要么女孩羞愤难当拒不见面,男人苦追抱得美人归,皆大欢喜。”朋友冷笑着撇撇嘴,深谙这种霸道总裁文的套路。 “唔,是这样的吗?”蔚蓝不太能够明白,故事不应该在睡一觉之后就结束了吗? “何源之真的会带她去酒店?”他看起来一向很冷淡的样子,蔚蓝暗想。 朋友的语气却变得讳莫如深:“不,我猜他会带她回家。” “为什么?” “因为太喜欢了,喜欢到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放在酒店未免太没有诚意了,那可是将来要绑在身边的人。”朋友状似无意地笑了笑,眼睛里一点点寂寞和羡艳转瞬即逝,“她是他的眼中星。” 范芶刚出酒吧就吐了何源之一身,明明舌头都快捋不直了,硬是要抓着他一顿吐槽:“怎么会有人喜欢何源之啊?啊?这种温吞的男人最讨厌了。” 醉鬼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领子:“你说她们是不是傻啊?” 何源之配合地点点头,随手扶住就要往下倒的女孩。 范芶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啦!他是很有钱啦!” 男人闻言失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范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简直把人当成床板似的折腾:“脾气,脾气也不错,很温柔,还很体贴……” 说到这里,脑筋才忽然转过来,想起了自己此前的观点,她悻悻地住了嘴,委屈地眨了眨眼,为这一番自相矛盾的理论懊恼万分。 如果不是范芶喝醉了,何源之也许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盛赞。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很少再为轻飘飘的一句话浪费感情,然而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笑意,一颗心变得柔软而又丰盈。 她的肩膀抵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搭着他的腰,是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 何源之忽然心情大好,身上搭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走路都带起风来。 他的司机看到了,想帮他一把,他摆摆手,一个人把她抱进了后座。 范芶彻底睡死过去了,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掩住大半张脸。何源之盯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地往两边分好,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太过小心翼翼,俨然是个收藏家对待古画的神情,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了,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脸颊微微发烫。 关于替心上人拨头发,村上春树说过:“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的爱我。你头发乱了时候,我会笑笑的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的在你发上多待几秒。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的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 那么,按照村上春树的论调,他任性地违反逻辑倒推回去——范芶应当正巧的爱他。 范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如果不是何源之,大概已经被卢暄告状告到上面勒令开除了。 你男朋友是总裁了不起哦。 何源之当然是不会做早饭的,下楼买了黑咖啡和全麦面包,给她的是低脂牛奶,正宗的美式没滋没味早餐。 何源之其实不知道她爱不爱喝牛奶,只是长相先入为主,直觉她是喜欢的。 不巧正中红心。 而范芶这厢睡眼朦胧间看到床头柜摆了牛奶面包,瞬间被吓醒了。 单身这么些年,田螺姑娘的故事她才不信。 清醒过来再一看,何源之就坐在两步之外的沙发椅上看平板。 这下了不得,范芶连忙爬起来抓过手机瞄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在床上僵坐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他:“我要是现在被开除了,回国的机票能报销吗?” 何源之被他逗乐了,有心吓唬她,声音压低一度,执行官的感觉就出来了:“非公事目的出行一律不报。” 范芶手忙脚乱地查机票,看完脸都绿了,斟酌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去移民局,什么时候能被遣送回国?” 何源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满脸促狭的笑意:“你的签证还有好久才过期,一般这种情况移民局会认定你故意妨碍公务,先罚款再抓去思想教育。” 那我要怎么办? 宿醉之后混混沌沌的脑袋已经山穷水尽,女孩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何源之这个人有一点最好,那就是很知道分寸,看她委屈成这样,心就软了八分,放缓了语气,慢条斯理,极尽温柔:“营销部的电话是我接的。蔚蓝去救场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范芶先是明白过来被人耍了,不等生气,又想起来承了这个人天大的情,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谢谢”。 何源之并不为她的敷衍恼火,抬起眼睛朝着他笑了笑:“你记得请蔚蓝吃饭就好,她今天好不容易休假。” 何源之几乎是以成年人纵容孩童的姿态看着自己,她正要炸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占理,只好闷闷地端起床头柜上的早餐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她身上穿的是何源之的睡衣,刚刚脑袋里一团浆糊的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直到现在才发觉到这一点。 昨天穿的衣服就放在手边,洗过一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留有淡淡的皂香。 “你吐得到处都是,我给你换了衣服。” 她的脸色一下子爆红,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何源之说完就进了房,留她一个人换衣服。 她松了口气,不自在的感觉总算消散了一些。 范芶换完衣服后,终于从一摊乱七八糟里理出一点头绪,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是十分的微妙。 喝醉了酒,吐了老板一身,老板不但没有生气,还好心地收留了她一夜,什么事都提前打理好,顺便帮她翘了个班。 范芶来之前,自己掂量过自己好几回,越想越没底,连何源之回了纸醉金迷的美利坚后能不能记住自己都不敢确信了。 现在看来,是她太低估自己。 范芶忍不住地窃喜,极力控制才能看起来不那么喜形于色。 她走到金赫奎的椅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送我去公司吗?” 何源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然后仓惶地错开眼,手忙脚乱地挪开手上的东西,明明只有几样,却像在收拾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似的,完全没有了逻辑:“好,好的。” 她忽然俯身下去,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贴着他的脸耳语:“谢谢。” 何源之整个人都绷紧了,过了几秒钟,他把手放到范芶的肩膀上,轻之又轻却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 何源之生气了,范芶看得出来,这个人生气时怒气全压在眉间,别处一点也看不出来,像风暴潮前厚重的铅云,反而更让人不知所措。 “不要再这样了,好吗?”何源之沉默了一下,笑得很无奈,“你这样会让我很想吻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范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她一直不自觉地抗拒过于亲密的举动。 但是他说话的空档,范芶以一种奇异的冷静地审视了自己,并且得出了截然不同的论断。 如果对象是何源之的话……她不愿说出口的字句,都可以简单粗暴地借此表达。 所以她主动将何源之推到椅子上,决然地封上了他的嘴唇。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丧失了主动权。 毕竟是青涩又害羞的女孩子,除了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劲,手底下没有真章,任由那个人带领着,仿佛一头扎进深水中,触不到底,沉沉地坠着,失去氧气,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只剩下缠绵而炽热的吻,近乎窒息,因此更让人头皮过电。 何源之这辈子对她,恐怕只做了一件算不上错的错事,余下的时间,都用做了补偿。 范芶不愿意说,但一桩一件地替他记好,回头想起来,心软得像一滩烂泥。 太久的拥吻,等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喘不过气。 她清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你送我去公司吗?” 他们刚到办公室,迎面就飞来一个文件夹,蔚蓝蹬着恨天高叉腰大骂:“老娘今天是准备去钓凯子的你们知道吗?” 何源之连忙把范芶往前一推,后者气得打跌,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我喝得太多了……” 她撇撇嘴,想起昨天灌酒也有她一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范芶见状,趁机拉过何源之:“你叫他给你再批一天假嘛,谁还没个着凉感冒的病啊,对吧?” 挺上道的嘛,小孩子。 蔚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颇有狼狈为奸的味道,再转向何源之,语气就变得有商有量,算盘打得叮当响,“老板,我也算救你的小情人于水火,两天不过分吧?” 何源之赶紧配合:“我等会去和你们头儿打声招呼。” 蔚蓝笑得花枝乱颤:“哎,我说我一看你们俩就觉得佳偶天成一对璧人,怎么那么配呢?” “你不是要去钓凯子吗!”何源之扶额。 他唯恐蔚蓝这张嘴没遮没拦地冒出点什么,让他们好不容易更进一步的关系又退回到那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他需要思考一下,刚刚那个吻对范芶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范芶在想,应该要怎么解释。 无论情不自禁还是不慎摔到他嘴上都是把何源之当傻子式的掩饰,她不想说出来侮辱自己的智商。 蔚蓝和何源之你来我往地拌嘴期间,她默默地收拾好接下来要用的材料,逃也似的离开了男人的办公室。 何源之的眼神全系在她身上,看见她收拾东西要走,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蔚蓝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胸口:“不去追啊?她那翻译的活才多大点事儿,哪比得上你俩谈恋爱重要?” “糊里糊涂地追上去,媳妇儿又跑了怎么办?”何源之随手翻起她匆忙中落在桌上的几则材料,重要的事项都用荧光笔仔仔细细地画好,她的英文大概是练过的,写的很秀气,中文就没那么好了,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字,在他眼里简直就像鬼画符。 不过既然是范芶的鬼画符,自然而然是可爱的鬼画符,反正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堂而皇之地折好,收藏了起来。 蔚蓝鄙视地看着此人假公济私,双臂一抱,一副“老娘还不知道你”的表情,嗤道:“你真不去啊?” 何源之想起早晨那个不明不白的亲吻,低下头笑了笑。 蔚蓝惊恐地想,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个笑容里“羞涩”这种情绪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的细枝末节——她仔细地在脑海中描摹了一遍他的笑容——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为“志在必得”。 除了青春校园片,蔚蓝真是第一次见纯情到这个地步的人。 他虽然一向不在外面乱搞,但毕竟身居高位,什么样的场面也都该见过了。 她总觉得何源之永远端着风度的架子温柔地薄情着,她从来没想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保留着如此纯粹的少年感。 她久经风月,花花公子见过,冰山面瘫见过,烽火戏诸侯的见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也见过,在她看来,没什么分别。 她早就练就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可在那一刻,她完全明白了,这无言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有点难过,她必须承认,她是非常羡慕的,但同时她又很愉快,某种意义上,他们拯救了她对爱情的胃口。 枢纽世界·终章(9) 苏飞刚下飞机,一通电话就急吼吼地打了进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是卢先生吗?” 苏飞一个“yes”噎在喉咙里,对方已经径直讲了下去:“我们派去接你的车遇上了堵车,你恐怕要自行前往公司了,地址在你的手机信息里。当然,费用公司会全额报销的。” 大有“我压根没指望你回答就走个过场”的意思。 她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接着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苏飞抓了抓脑袋,被这姑娘快得像乌兹微冲的语速弄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能再重复一次吗?” 然后有点怂的一把将手机塞进范芶的怀里。 范芶无奈地放到耳边,双方都是办事很有效率的人,三言两语就接洽完毕了。 然后利索地招来出租,嘱咐司机避开堵车路段,准确地报出地址。 苏飞看得目瞪口呆。 “苏先生,等见过公司的高层以后我们应该就会前往俱乐部了,别太担心,用不了多久。”或许是身处美帝的缘故,范芶对着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了文绉绉的翻译腔。 “别吧,我来这拍个广告又不是接见美国总统。”苏飞逮住身边这个唯一能听得懂人话的“高中同学”一顿吐槽。 范芶心里腹诽你可得先知道白宫在什么地方啊。 范芶就职的公司不久前推出了今年主打的机械键盘,研发部在许多部分使用了目前最前沿的技术,她作为内部员工有幸摸了两把新键盘,使用感那没话说,绝对是职业联赛级别的,这也直接导致了价奇高,销售对象主要瞄准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经济独立购买欲强的游戏爱好者,最好的代言人无疑是各大战队的明星选手。 这算得上今年最重要的企划,总公司希望在美国和中国两个片区一起推行,苏飞作为国内区负责人,营销部请他来拍摄广告片。 好巧不巧,她的心理医生夏晶语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范芶前去就诊时偶尔会看见他,她当然知道苏飞,于是更加好奇,然而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说话一向条分缕析的夏晶语却总是含糊其辞,她也不好再深究,不过一来二去,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范芶这两年把英语重新捡起来修了一遍,拿到了口译的证书,外派的时候被苏飞拎了出来。 她楞了一下,婉拒的话有一箩筐,什么刚过考试经验不足,什么术业有专攻,什么资历浅能力差,一个个扎实得要命,没人会说她不知好歹,可是她最后一个也没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经理说:“您放心好了。” 人是不能不说一点谎的,她想。 她坐在公交车上,隧道里的风仍旧带着灰尘气,很凉,让她多少平静了一点,橘色的隧道灯照过来又离去,像幕斑驳的皮影戏。 想他吗? 想啊。 他以为他藏得多么完美,还不是被她发现了。 范芶很早就发现了何源之,因为就算是他不打算引人注目,那种礼貌又疏离的处变不惊的气质在这里已经足够打眼。 何源之根本不知道路边有多少少女投去羞涩的一眼。 他是那种穿着白衬衫往树荫底下一站就能让夏天清凉起来的人。 何源之起先坐在学校对面的刨冰店里,范芶在那里碰上了他一次。何源之和她擦肩而过时仓皇的样子她暗地里笑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替自己结了红豆冰的帐,从此以后这家店她没再付过一次钱。 后来他换了方式,范芶回家的路上会停一辆轿车,何源之坐在后座上,看她从长街这一头走向那一头,然后就静静地调头离开。 范芶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的身份和来意,但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些东西,如果何源之觉得这算是补偿,那就算吧。 那时候公交车上的那双手,范芶真没有猜到是他,总觉得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好像没有一点情绪,哪怕心里翻天覆地他也羞于表达一分一毫。 她在黑暗中磕碰,何源之那样看着他,好像一位悲悯的神明。 何源之是对的,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只剩下那双静静的润物无声的眼睛。 范芶曾经尝试着去描绘她对何源之的感情却不得要领,只是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句,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故乡。 总公司有个语速奇快的妹子叫蔚蓝,金发的混血儿,既有南欧人撩天撩地撩宇宙的热情,又深受美帝精英文化的荼毒,工作时雷厉风行,下了班立马就挑着大波浪笑靥如花地问:“美女,有兴趣请我喝一杯吗?” 范芶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有某些不正常的取向。 “抱歉,我,我还有工作……” “现在是下班时间。”蔚蓝相当不满。 范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蔚蓝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气鼓鼓地说:“喂,你就不想和我有点故事?”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范芶无奈的摊手。 这时,何源之恰好从门外走过。 她突然有点心虚。 而蔚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得欢乐,“那你现在是要跟我去喝一杯呢,还是想呆在这里?” 范芶不想现在就跟何源之独处,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 她没有看到的是,蔚蓝走之前,送给何源之一个潇洒的飞吻,转头钻进出租车:“你的小女朋友我拐走了哟!” 何源之一直是淡淡的,带着一点温柔一点纵容地笑着,进退有度,目送她们离开神情也不变。 只是他不受控制地浮想起蔚蓝离开时牵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他今天看见范芶出现在公司里,一错不错地盯了那个背影很久,文件夹差点从手里掉下来了,才敢问别人一句:“那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助理不明所以地跟他说那是陪卢暄来拍宣传片的翻译,不会留多久。 走廊尽头的范芶侧了侧身给赶会议的人让路,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使得她纤柔的脸庞更加柔美。 那一瞬间何源之就知道,这一篇,这辈子恐怕都翻不过去了。 不像是当初冒冒失失还带有学生气的人了,怎么样都好看。 直到她和蔚蓝联手摆了他一道,何源之才发现她一点也没变。 蔚蓝他是知道的,常年混迹各大夜店。 他偶尔也会去,他风度好气质佳,又爱一言不发地喝酒,自然而然地就让人脑补出情场失意的翩翩佳公子形象,来搭讪的美女不在少数,何源之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拒绝的话往往过于直白,好朋友最见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一个个如丧考妣般黯然离去,每次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何源之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点太呛人了。 范芶喝不惯洋酒,没一会儿就有些微醺,昏昏沉沉地点着脑袋,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 何源之一进来就看见范芶仰着脸对过路的猛男没心没肺地笑,一口老血郁在喉咙里,他到底是按照千年蓝血养出来的,哪怕生气也优雅得像一幅画,眉间一点昭昭然的薄怒,唇角紧绷,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醉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受欢迎啊。”范芶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们都很喜欢我的样子。” 何源之脊背一僵。 偏偏蔚蓝还感叹:“我是该换换口味了,亚洲女孩真是可爱!” 何源之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由举双手投降:“好吧,是我的错,别生气,她现在可什么事都没有!”然后目送着他直接抱起她离开而气得跳脚,“喂,你这就带她走了啊?” “酒吧对他的小女朋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始终冷眼旁观的朋友这时打了个哈欠,“情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哈?”蔚蓝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不用猜也知道的剧情,女孩郁郁寡欢喝得烂醉,男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然后滚滚床单交流一下。明天早上要么摊牌,原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皆大欢喜,要么女孩羞愤难当拒不见面,男人苦追抱得美人归,皆大欢喜。”朋友冷笑着撇撇嘴,深谙这种霸道总裁文的套路。 “唔,是这样的吗?”蔚蓝不太能够明白,故事不应该在睡一觉之后就结束了吗? “何源之真的会带她去酒店?”他看起来一向很冷淡的样子,蔚蓝暗想。 朋友的语气却变得讳莫如深:“不,我猜他会带她回家。” “为什么?” “因为太喜欢了,喜欢到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放在酒店未免太没有诚意了,那可是将来要绑在身边的人。”朋友状似无意地笑了笑,眼睛里一点点寂寞和羡艳转瞬即逝,“她是他的眼中星。” 范芶刚出酒吧就吐了何源之一身,明明舌头都快捋不直了,硬是要抓着他一顿吐槽:“怎么会有人喜欢何源之啊?啊?这种温吞的男人最讨厌了。” 醉鬼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领子:“你说她们是不是傻啊?” 何源之配合地点点头,随手扶住就要往下倒的女孩。 范芶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啦!他是很有钱啦!” 男人闻言失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范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简直把人当成床板似的折腾:“脾气,脾气也不错,很温柔,还很体贴……” 说到这里,脑筋才忽然转过来,想起了自己此前的观点,她悻悻地住了嘴,委屈地眨了眨眼,为这一番自相矛盾的理论懊恼万分。 如果不是范芶喝醉了,何源之也许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盛赞。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很少再为轻飘飘的一句话浪费感情,然而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笑意,一颗心变得柔软而又丰盈。 她的肩膀抵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搭着他的腰,是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 何源之忽然心情大好,身上搭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走路都带起风来。 他的司机看到了,想帮他一把,他摆摆手,一个人把她抱进了后座。 范芶彻底睡死过去了,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掩住大半张脸。何源之盯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地往两边分好,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太过小心翼翼,俨然是个收藏家对待古画的神情,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了,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脸颊微微发烫。 关于替心上人拨头发,村上春树说过:“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的爱我。你头发乱了时候,我会笑笑的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的在你发上多待几秒。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的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 那么,按照村上春树的论调,他任性地违反逻辑倒推回去——范芶应当正巧的爱他。 范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如果不是何源之,大概已经被卢暄告状告到上面勒令开除了。 你男朋友是总裁了不起哦。 何源之当然是不会做早饭的,下楼买了黑咖啡和全麦面包,给她的是低脂牛奶,正宗的美式没滋没味早餐。 何源之其实不知道她爱不爱喝牛奶,只是长相先入为主,直觉她是喜欢的。 不巧正中红心。 而范芶这厢睡眼朦胧间看到床头柜摆了牛奶面包,瞬间被吓醒了。 单身这么些年,田螺姑娘的故事她才不信。 清醒过来再一看,何源之就坐在两步之外的沙发椅上看平板。 这下了不得,范芶连忙爬起来抓过手机瞄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在床上僵坐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他:“我要是现在被开除了,回国的机票能报销吗?” 何源之被他逗乐了,有心吓唬她,声音压低一度,执行官的感觉就出来了:“非公事目的出行一律不报。” 范芶手忙脚乱地查机票,看完脸都绿了,斟酌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去移民局,什么时候能被遣送回国?” 何源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满脸促狭的笑意:“你的签证还有好久才过期,一般这种情况移民局会认定你故意妨碍公务,先罚款再抓去思想教育。” 那我要怎么办? 宿醉之后混混沌沌的脑袋已经山穷水尽,女孩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何源之这个人有一点最好,那就是很知道分寸,看她委屈成这样,心就软了八分,放缓了语气,慢条斯理,极尽温柔:“营销部的电话是我接的。蔚蓝去救场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范芶先是明白过来被人耍了,不等生气,又想起来承了这个人天大的情,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谢谢”。 何源之并不为她的敷衍恼火,抬起眼睛朝着他笑了笑:“你记得请蔚蓝吃饭就好,她今天好不容易休假。” 何源之几乎是以成年人纵容孩童的姿态看着自己,她正要炸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占理,只好闷闷地端起床头柜上的早餐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她身上穿的是何源之的睡衣,刚刚脑袋里一团浆糊的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直到现在才发觉到这一点。 昨天穿的衣服就放在手边,洗过一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留有淡淡的皂香。 “你吐得到处都是,我给你换了衣服。” 她的脸色一下子爆红,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何源之说完就进了房,留她一个人换衣服。 她松了口气,不自在的感觉总算消散了一些。 范芶换完衣服后,终于从一摊乱七八糟里理出一点头绪,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是十分的微妙。 喝醉了酒,吐了老板一身,老板不但没有生气,还好心地收留了她一夜,什么事都提前打理好,顺便帮她翘了个班。 范芶来之前,自己掂量过自己好几回,越想越没底,连何源之回了纸醉金迷的美利坚后能不能记住自己都不敢确信了。 现在看来,是她太低估自己。 范芶忍不住地窃喜,极力控制才能看起来不那么喜形于色。 她走到金赫奎的椅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送我去公司吗?” 何源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然后仓惶地错开眼,手忙脚乱地挪开手上的东西,明明只有几样,却像在收拾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似的,完全没有了逻辑:“好,好的。” 她忽然俯身下去,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贴着他的脸耳语:“谢谢。” 何源之整个人都绷紧了,过了几秒钟,他把手放到范芶的肩膀上,轻之又轻却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 何源之生气了,范芶看得出来,这个人生气时怒气全压在眉间,别处一点也看不出来,像风暴潮前厚重的铅云,反而更让人不知所措。 “不要再这样了,好吗?”何源之沉默了一下,笑得很无奈,“你这样会让我很想吻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范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她一直不自觉地抗拒过于亲密的举动。 但是他说话的空档,范芶以一种奇异的冷静地审视了自己,并且得出了截然不同的论断。 如果对象是何源之的话……她不愿说出口的字句,都可以简单粗暴地借此表达。 所以她主动将何源之推到椅子上,决然地封上了他的嘴唇。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丧失了主动权。 毕竟是青涩又害羞的女孩子,除了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劲,手底下没有真章,任由那个人带领着,仿佛一头扎进深水中,触不到底,沉沉地坠着,失去氧气,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只剩下缠绵而炽热的吻,近乎窒息,因此更让人头皮过电。 何源之这辈子对她,恐怕只做了一件算不上错的错事,余下的时间,都用做了补偿。 范芶不愿意说,但一桩一件地替他记好,回头想起来,心软得像一滩烂泥。 太久的拥吻,等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喘不过气。 她清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你送我去公司吗?” 他们刚到办公室,迎面就飞来一个文件夹,蔚蓝蹬着恨天高叉腰大骂:“老娘今天是准备去钓凯子的你们知道吗?” 何源之连忙把范芶往前一推,后者气得打跌,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我喝得太多了……” 她撇撇嘴,想起昨天灌酒也有她一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范芶见状,趁机拉过何源之:“你叫他给你再批一天假嘛,谁还没个着凉感冒的病啊,对吧?” 挺上道的嘛,小孩子。 蔚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颇有狼狈为奸的味道,再转向何源之,语气就变得有商有量,算盘打得叮当响,“老板,我也算救你的小情人于水火,两天不过分吧?” 何源之赶紧配合:“我等会去和你们头儿打声招呼。” 蔚蓝笑得花枝乱颤:“哎,我说我一看你们俩就觉得佳偶天成一对璧人,怎么那么配呢?” “你不是要去钓凯子吗!”何源之扶额。 他唯恐蔚蓝这张嘴没遮没拦地冒出点什么,让他们好不容易更进一步的关系又退回到那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他需要思考一下,刚刚那个吻对范芶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范芶在想,应该要怎么解释。 无论情不自禁还是不慎摔到他嘴上都是把何源之当傻子式的掩饰,她不想说出来侮辱自己的智商。 蔚蓝和何源之你来我往地拌嘴期间,她默默地收拾好接下来要用的材料,逃也似的离开了男人的办公室。 何源之的眼神全系在她身上,看见她收拾东西要走,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蔚蓝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胸口:“不去追啊?她那翻译的活才多大点事儿,哪比得上你俩谈恋爱重要?” “糊里糊涂地追上去,媳妇儿又跑了怎么办?”何源之随手翻起她匆忙中落在桌上的几则材料,重要的事项都用荧光笔仔仔细细地画好,她的英文大概是练过的,写的很秀气,中文就没那么好了,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字,在他眼里简直就像鬼画符。 不过既然是范芶的鬼画符,自然而然是可爱的鬼画符,反正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堂而皇之地折好,收藏了起来。 蔚蓝鄙视地看着此人假公济私,双臂一抱,一副“老娘还不知道你”的表情,嗤道:“你真不去啊?” 何源之想起早晨那个不明不白的亲吻,低下头笑了笑。 蔚蓝惊恐地想,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个笑容里“羞涩”这种情绪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的细枝末节——她仔细地在脑海中描摹了一遍他的笑容——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为“志在必得”。 除了青春校园片,蔚蓝真是第一次见纯情到这个地步的人。 他虽然一向不在外面乱搞,但毕竟身居高位,什么样的场面也都该见过了。 她总觉得何源之永远端着风度的架子温柔地薄情着,她从来没想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保留着如此纯粹的少年感。 她久经风月,花花公子见过,冰山面瘫见过,烽火戏诸侯的见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也见过,在她看来,没什么分别。 她早就练就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可在那一刻,她完全明白了,这无言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有点难过,她必须承认,她是非常羡慕的,但同时她又很愉快,某种意义上,他们拯救了她对爱情坏掉并将继续坏下去的胃口。 她从那种聒噪的非得说点什么的状态里脱身出来了,现在她是一个寂寞的人。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何源之,勉力平复情绪的过程中,她发自内心地问了一句:“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太幼稚了,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才会说的话,像十年前的她。 何源之再次微笑,他发现自己完全不必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在潜意识里,他已经将它翻来覆去地咀嚼了个遍,而结论出奇的一致:“我不知道。” 他收住话音,片刻之后才轻轻地补充道:“我们甚至没有在一起过。” 蔚蓝被他沉静的表情再次感动了。 真奇怪,他好像不在乎能不能得到她,又好像很在乎能不能得到她。 在普世价值观里,他本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他年轻多金,温柔体贴,道德感极强,相貌也并不差,他应该是感情里握有更多筹码的玩家。 这意味着,蔚蓝咬牙切齿地下了定论,他从来没想过拿这些东西去换取她的爱情,他只想要爱她而已。 她愤愤地想,这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好,现在她都要爱上他了。 她叹了一口气:“如果最后你们没有在一起,我会哭的。” 何源之讶异地看着她,她今天太过多愁善感,完全不像那个雷厉风行的面试官。 出于某种直觉,他大概有些知道蔚蓝貌似杞人忧天的伤感是从哪里来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很不着调地反过来宽慰她:“我们之间没有多么深沉的故事,只是需要时间。” 蔚蓝不了解那些纠葛,于是不再多说,回身捞起放在沙发上的包,又恢复了平常利落精干的样子。 她扬了扬下巴:“我走了,哦对了,范芶的活本来也没多少,我都给她做得差不多了,估摸着该闲的发慌了。” 蔚蓝走了之后何源之打了个电话给外公,大意是我觉得分公司那边的工作很具有挑战性,决定再尝试一次。 外公色厉内荏:“少给我瞎扯淡,到底怎么回事?” 何源之端正了一下态度,光明磊落地把事情抖出来了:“去追个人。” 外公气得吹胡子瞪眼:“胡闹。” 他气定神闲:“没胡闹,你叫财务查一查我在的那一季的报表。” 外公顿感惊奇,算了算了,随他随他。 何源之愉快地从他那儿晃荡出来,准备去找范芶宣布他即将再次成为她的当头老大。 可惜人不在,他满心嘚瑟扑了个空。 蔚蓝告诉他,卢暄那边出了点小问题,临时把她叫去摄影棚了。 何源之寻思下午只有个部门会议,左右不过听几个主管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让她把行程往后推了推,空出来一个下午找老婆去。 摄影棚离公司不远,何源之开了车,没几分钟就到了,正碰上她从里头往外走,他甩了个尾,稳稳当当地停在范芶面前。 “这么巧。”何源之自认潇洒地从小跑里迈出一双长腿,背靠着车朝她笑了笑。 这副公子哥儿的姿态,何源之其实不常做,但终归是按着资本主义接班人养出来的,声色犬马见得多了,能学个十成十。 那笑也是公子哥儿式的笑,进一分容易吓着人,远一分又不够传情,暧昧的尺度掐得刚刚好,让人无法生厌。 范芶耳根浮起可疑的红,不太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你事情忙完了?” “嗯,我载你回去?”何源之朝她晃了晃车钥匙。 范芶下意识拒绝:“离得不远,我自己走回去吧。” 何源之也不强求,把车钥匙朝摄影棚门口的场务手里一扔,比划了几下,请他帮忙把车开回去,接着往她身边靠了靠,神色不变地说:“一起走吧。” “你不用这么麻……” “不麻烦,今天天气这么好,散散步也好,何况是陪你。” 何源之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范芶很轻地挣了一下,没挣开,就没再动作。 太阳温柔地拂下,两张俊美靓丽的面孔熠熠地发着光。 他们非常默契地没有说话,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经过了一个公园,又经过了一个广场,惊起了一群鸽子,洁白的羽翼扑棱棱地扇动着,好像两颗鼓噪的心。 白鸽掠过头顶的瞬间,何源之突然意识到,所谓人间至幸,大抵不过醒来一转身,眼里撞进那个人逆着光的睡颜。 范芶没想到,何源之竟然会和自己一起回国,并且就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看ipad。 为什么一个总裁会出现在经济舱?! 何源之无辜地解释:“我怕擅自给你升舱你会生气。” 他小心翼翼到这个程度,连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也替她照顾周全,让范芶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她心里暗暗叹一口气,一边想,何德何能呢,一边打开了空姐递来的飞机餐。 没有意想中的黄油面包,一个暗红色的绒面盒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时间,范芶连呼吸都忘记了。 片刻的凝滞后,她回过神来,骤然转过头去,目光灼灼。 而那个坐惯了头等舱的长腿男人,在狭窄的座位上显得很窘迫,他努力转过半个身子,捏了捏后颈,语气像谈论“你明天早上想喝豆浆还是牛奶”一样稀松平常:“我知道或许有一点太仓促了,但我想你应该不会感觉很坏。” 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下涌动着火焰,他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 现在,他要开始认真地告白了:“我们已经离开了我的第二故乡,距离你的祖国还有五千公里,你飞行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上,脚下是世界上最宽广的大洋。这一刻,你有最大的自由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带着清浅的笑意看着她。 范芶在那一眼里重新经历了他们的少年时代,满身都是时光的尘埃。 她想,原来那么多事已经过去了。 何源之拨转那个绒面盒子,使它正对着女孩:“有一件事我从来不敢确定,还是问一问你比较好。” 那颗细小的碎钻被舷窗外倾盆而落的阳光擦亮,在她眼睛里轰然迸发出璀璨的色彩,近乎蛮横地掀去了包裹着她的玻璃罩子,使他的灵魂失重般地飘了起来—— “willyoumarryme?” 他的母语在这一点上不够好,无论嫁还是娶,单向性都太强了,用在两个人的结合上显然不够妥帖,不过何源之知道把它用在什么地方更合适:“我爱你。” 我也爱你。 范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游离的灵魂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那具愚钝的僵硬的躯壳,焦躁地干吼着,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可是她不知道做什么。 她已经像一个普通人似的生活了很多年,好像真的就那么普通了似的。 实际上,她没谈过恋爱,没约过会,没去过ktv唱歌,没看过电影,她的人生因为一团小小的黑暗永远的缺失了一些东西。 是什么呢?他问自己。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被求婚”这样的状况,她和人间遥遥相对了那么多年,已经燃不起这点烟火气来。 何源之在她的沉默中伸过手“啪嗒”一声合上了绒面盒子,范芶意识到自己在恍惚间错过了表态的时机,无措地对上男人的眼睛,很反常的,并没有看到类似气馁和挫败的神情。 何源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头没脑地说:“中学时我谈过几场恋爱,但直到那天我握住你的手,才突然明白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不是一个选项,而是我的爱情。” 轻飘飘的四个字,砸得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的爱情。 余秀华说—— 爱情终究是一件肤浅之事 它能够抵达的,孤独也能 它能够销毁的,时间也能 她从前常常以此搪塞自己。 在那些被灯光点亮的夜晚,连孤独也无所遁形的时候,她曾经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想起他躲闪的神色和沉静的面孔。 她没有办法割舍何源之。 她曾经试图说服自己,在孤独的尽头,也许是和拥有他并无二致的完满。 现在她厌倦了,只想做一件肤浅之事。 枢纽世界·终章(10) 夏魏君去接千瑟汐那天,星洲市下了大雪。 跟夏家报备的是去趟游家的酒会,他煞有介事地换了套休闲样式的西装,洇蓝流光的剪裁一路落下去,宛如细笔写意,勾勒出手臂和小腿的线条笔直而优美。 五年的时间潺潺流过,他出落得愈发高挑颀长,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看起来锋芒毕露又不失内敛温润,这时明明只是极其随意地推开车门往那儿一靠,便是长身玉立的青年模样。 夏魏君有些紧张的搓搓手,朝空中呼了口白气,又打开手机核对明熙发过来的地址,聊天记录里明熙的语气云淡风轻的,早已练就一副雷霆手腕的夏少爷其实还是没有办法想象自己是怎么说服女孩搬过来,顶着个并不好听的名声……做些不太光彩的事。 青年略微局促的咬起了唇,他许多年不曾做这种轻易暴露内心情绪的举动,但他已经顾不上眼前的这些苟且,素日深谋远虑的沉稳心思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何储没少嘲笑他,说他为了一个女孩子整整五年不见天日都心甘情愿,可他想,人总是需要温暖的,不能永远都一个人呆在那样冷冷的地方里,总要有念想的,总要有希望的,他想,不管用什么手段,他总是要和她在一起。 王小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四周明明那么冷,雪花飞扬着旋落在眼前,夏魏君握着手机认真的发呆,心口满满洋溢的和煦却如烈日暖阳。 他等了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无悲无喜的日日夜夜,只是盼着这一日。 那人终于,能够再回来。 头顶的光线蓦然暗了下去。 他抬起脸,漫天落雪的静寂里有人踏着轻快的步子望过来,眉目清浅柔和,刹那间一片雪色里的稀薄日光似乎都藏在了她浅棕的瞳仁里,绽放了盛世的温柔。 夏魏君伸手用力地攥住她的衣角,几乎是要撕裂布料的力度,不过短短几秒的时间,他忽然想,他大概是真的,不见天日太久了。 然后,他低着眉眼,小心翼翼的把又长又厚的围巾分给女孩一半,他那边系着一圈,这边还能给她绕上两圈,那么久那么久没见,他做起这样亲昵的举动,竟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生疏。 夏晶语僵硬地滞了呼吸,眼前是那人动作温柔细致的指尖,垂在眼睑下修长好看的睫,浓密笔直的眉没进浅棕色的刘海里,唇线细薄,染了极淡的粉,整个人像美玉般精致温润。 忽然有一种,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个人的错觉。 某个小镇的街头,人来人往大雪纷飞,身后是漫空的雪光天色,她皆没有看在眼里。 她毫无预兆地展开双臂,扑进了身前那个人的怀抱。 夏魏君哎哟一声,结结实实地接住她,低低地笑了。 “想不想我?” 他亲昵地蹭了蹭千瑟汐的颈侧,吐息温热轻软。 女孩不知所措的喘了口气,有水雾呵在鼻尖,眼泪唰的出来了。 她抱着他,狼狈的泪水滚烫,一路灼烧到心里。 “……我想你。” 夏魏君哽咽着,用不成调的词句努力诉说,过去那么多年的人心、算计、无休无止的博弈、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像在刀尖上行走的木偶人,连真心在哪里都不知道,可她现在就抱着他,她就在他怀里,那些艰难和磨折好像都不值一提,她想,可能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只要他在面前,所有那些以为此生不能过去的,都会过去。 “真的真的,特别想你。” 就像一场黄粱大梦,恍然梦醒了,他依然站在这儿等她,坚毅的,温暖的,遥不可及的,曾经的凶狠锋锐统统收敛得无影无踪,那道不可逾越的墙被岁月的洪流轰然冲垮,不管是好是坏是黑暗是光明是同路是殊途,都再也没有办法将他们两个人撕扯干净。 现在在他面前的,是夏魏君的千瑟汐。 他明明见过了那么多大场面,哪怕深陷权谋步步为营亦能忍心绝性,是个城府深藏野心勃勃的大人了,却依然为这个认知感到头晕目眩。 她现在是他的,完完全全,只是他的。 没有什么蜜糖罐子,没有什么避风港,没有什么美梦,没有什么海上的泡沫,她现在就是他的,他和夏家打了五年的恶战,终有一日大权在握承平坎坷,风风光光地把锁在铜雀台里的人赢了回来。 千瑟汐扁扁嘴,转头又要哭,咬紧牙忍着眼泪不要掉,语气撒娇一样。 “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 女孩抬脸去看细细密密飘扬下来的雪,天空阴霾着,她却慢慢扬起个一个美丽的笑容。 “……我也想你。” 何源之给夏魏君放了两个月的假,快过年了,连着春假一起给的假期还算慷慨。 反正对外宣称是去外国作商业调研,横竖有何源之打掩护,他便心安理得地带着女孩躲在何家名下某个山庄的别墅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天气不好,窗外白雪皑皑冰封万里,他们几乎也不出门,在室内彻底蜗居了起来。 玩玩牌,看看电视,放两部这几年口碑还不错的电影,面对面打打游戏,又或者只是窝在起居室宽大的沙发上,像两只蜷在洞里过冬的仓鼠,光是窸窸窣窣地啃着橱柜里堆成小山的零食话家常,就能呆上整整一个白天。 左不过说些童年的小事,说些还在上学时捣的蛋,总之他们都对对方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颇有兴趣,常常在沙发上笑得滚成一团发誓十年之后还要恶意嘲笑。 说起来两个人的过去算得上截然不同,夏魏君是个典型的走起路来都一板一眼的优等生,哪怕深恶痛绝都要每天下课后乘着黄昏的暮色踏上离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周一至周四是去钢琴老师家学钢琴,周五是去书法老师家学书法,周六周日是整整两天的围棋课,寒暑假更是想都不要想;第一次接触到英雄联盟还是上了大学之后舍友看着他配置顶级只用来查查单词听听网课的笔记本义愤填膺地给他下的;平常有空闲也只能跟来往密切的豪强家族一起玩儿,好在那些人鬼点子都多得很,才让他没长成一个无趣的人。 而在千瑟汐的记忆里,她就没完整的上过一节课,睡觉画漫画都是小事——他们都很默契的没有提起分开的日子,这五年时光像个空白的断点,他们小心翼翼的错开它,并试图就这样不动声色地重新交汇下去。 何源之十分贴心的为他们准备了个做饭的阿姨。 当然根据这人一贯的程度很有可能是他以防他们饿死特意嘱咐的,总之阿姨的手艺很不错,虽然比不上何储神来之笔的天赋,却有种浓厚的家常风味。 也有突然不想吃阿姨做的饭的时候,千瑟汐这些年一个人过惯了,多少学了厨艺,一时兴起顶着呼呼的北风从被窝里爬起来瞎捣鼓,所幸何家不缺钱,别墅里到处烧着地暖才没把她冻坏,夏魏君在床上用手机看了会电视剧,觉得没有她在身边呼哧呼哧地捣乱实在索然无味,于是打定主意合了屏幕就跳下床去厨房进行动手动脚的观看。 千瑟汐当然很烦,少不得举着锅铲一顿吓唬,夏魏君十来年什么没见过,这时也不吃她那一套,从后面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头搭在她的肩上,地暖尽职尽责地发着热,家常的油烟气息扑面,怀中的女孩软软香香,没一会他就打起了瞌睡。 那边,千瑟汐听见他睡熟了的呼吸声只好站住不敢动,菜都下锅滋滋滋烧了好一会儿也找不到时机翻炒,不知所措地维持这种状态直到闻见烧焦的糊味,她才炸毛的把人从身上扒拉下来一顿骂,最后的厨艺秀理所当然地以躺回床上等待阿姨来做饭的结果收场。 一眨眼临近年关,饶是两个人把日子过得再与世隔绝恣意随性没有时间观念,也不由被电视里喧闹红火的气氛感染,拉开窗帘也能看到有园卫工人搬了梯子在花园小径的路灯上挂些小灯笼,大门口摆上黄澄澄的大盆年桔,素净的雪景被蓦然点亮,哪怕人少了些,勃勃的生气依然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 又过了两日,笑容和蔼的守门大爷罕见地过来敲门,是何源之派人送了套春联窗花浆糊之类的小玩意,夏魏君执着她的手展开,大红色的绒布上诗句泼墨烫金,灼灼如相思。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年二十九的时候,阿姨依然过来做饭,乐呵呵的搓着手问什么时候吃顿饺子。 彼时千瑟汐皱着一张脸坐在灯下无比认真地剪窗花,修长的指尖在喜庆的红纸里穿梭,夏魏君站在她身后看着孩子略显笨拙的动作微微莞尔,时不时还打趣说些什么,她就弯了大大的笑意,肆意飞扬。 “我们自己做!阿姨您明天回家过年吧,大冷天的,还麻烦您跑上跑下。” 千瑟汐扭过身子躲过他一记挠痒,转头对阿姨嚷了一句,忙大笑着跑开了。 阿姨吓了一跳,并不觉得这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小姐能在大年夜做顿饺子自己吃。 临走前不放心的嘱咐面粉和肉馅都放在什么地方,千瑟汐一本正经地掏了个小本子请教上满满一页饺子的做法,阿姨叮咛了又叮咛,最后干脆自己先做上几袋饺子放在冰箱里备用。 结果一直忙到下午才算真的要走,千瑟汐微微笑着站在门口送行,认认真真的塞过去一个大红包,阿姨不好意思收,抓住女孩的细白的手腕轻声念叨,女孩却转过身躲进门里,挥挥手说阿姨再见,阿姨新年快乐。 可当她看着那个温柔的,厚实的,属于妈妈的身影在大雪里渐行渐远,有种酸涩辛苦的感觉从心脏的最深处攀爬上升,以前一直被压抑着,直至这样合家团圆热闹喜庆的节日里,终于无法克制,喷薄而出。 夏魏君轻轻把她纳进怀里,嘴唇动了动,有滚烫的液体湿润汹涌,透过衣襟,热切得像要到达他心里去。 他知道,千小姐只是单纯的,想家了。 年三十的那天,夏魏君一大早就把千瑟汐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哭了一个晚上的女孩眼睛肿得都睁不开,黏在床上不断把自家男友毛茸茸的头推来推去,手上的力道不减,嘴里截然相反地软软撒着娇要求再睡一会,夏魏君拿她没办法,啧了一声,将洗漱后故意沾了冷水的手一把捂在她的眼睛上。 千瑟汐一个激灵坐起来,面对无辜的男友只能气得摔枕头,多久没睡过懒觉好容易能赖几天床的大小姐脾气正要发作,夏魏君却握住她的手,低低笑了。 “拿点东西,我带你回家。” 于是还没清醒的千瑟汐一脸懵逼的收拾了两件衣服,挑了几件拎得出去的补品之类的大包小包,转头还要装她想做的饺子原料,夏魏君看着她迷蒙中不屈的小眼神,认命的扛上了。 直到汽车缓缓开进另一片郊区的小路,陌生的风景万花筒般从眼前经过,千瑟汐才反应过来,夏魏君是要带她回自己家里。 晴天霹雳。 再大的困意也清醒了,千瑟汐顿时喉头发紧坐如针毡,她看了看身上宽大的情侣毛衣,又摸出手机整理有点凌乱的刘海,转眼又低头去看皮靴脏不脏,夏魏君见她不安的动来动去,笑着拍了一下。 “别紧张。” 千瑟汐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心翼翼的问。 “你妈妈……知道我家的事吗?” 夏魏君弯弯眼,单手开着车,没答话。 她急得连叹了好几口气,手心满满都是汗。 夏家坐落在市郊区,干净小巧的屋子,半旧的水缸和藤架,扫得锃光瓦亮的门庭院落,空气清新好闻,夏魏君手脚轻快地跳下车,朝屋里喊了一声。 “妈!” 转头又去车后箱拿东西。 千瑟汐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 应声出来的女子眉眼温柔,如云的长发,纤细的身形,手上戴着碎花的袖套,笑意柔软宁和,春暖花开一样。 真美。 田野还怔怔地看着人家,金妈妈已经亲昵的把她拉近身边,声音温和轻缓。 她说,“哎呀,是我们小汐来啦。” 微凉的手被她暖暖的掌心包裹着,千瑟汐闻见浓浓的烟火气息混杂着平价护手霜的香气,面前温婉娇美的女子笑着望向她,是完完全全敞开了胸怀的接纳。 她想,这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妈妈,这就是寻常人家里,妈妈应该有的样子。 最纯粹的,属于爱和亲情的,母亲的样子。 千瑟汐看着她,想说些什么,滚烫的泪水却瞬间掉落。 她想,多么幸运,她喜欢着的那个人,有着那样温暖的家人。 让她在无所适从的年夜除夕,让她在掺杂了太多利益权衡不得不各自为营的生命里,第一次感觉到了,沉重到心尖都发颤的归属。 她眨眨酸涩发胀的眼睛,小声地喊道。 “阿姨,我叫你妈妈,也可以吗。” 夏妈妈后退了一步,大大方方地张开了双臂。 她软软地笑着,眼神里都是疼爱。 我的儿媳妇,当然要叫我妈妈呀。 千瑟汐高高兴兴地吃了顿年夜饭。 饭菜其实挺简单的,比起以前在千家一大桌子熟的不熟的亲戚强行围在一起吃着各国经典的昂贵饭食喝着人头马路易十三,却连一举一动都在打机锋的年夜饭,千瑟汐觉得这一顿格外有滋有味。 红烧茄子,脆生生的葱末上混着几颗切碎的小米椒,衬着熟透茄子油亮的紫色,颜色好看得让人食指大动;糖醋排骨,带着香气的甜汁热气腾腾地浇在大块的猪肋骨上,莹莹泛着光;葱爆鸡丁,放了澄澄的黄豆酱,再加上葱姜蒜爆香,翠绿明黄的色泽间能看见细嫩的鸡肉纹路;还有炖得肥瘦相间酥烂松软的红烧肉,叫不上名字在瓷白碟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几个清炒小菜,还有一锅飘着油花的白萝卜大骨汤,夏妈妈递过来青底碎花的碗筷,笑意盈盈地喊他快吃。 “你应该少吃这样的,都是自家的东西,也说不上多好,图个新鲜。” 千瑟汐摇摇头,把脸埋进碗里闷声吃得不亦乐乎,她不挑食,什么菜都吃,不一会脑门就冒了汗,她五年来从没吃过一顿舒心的饭菜,胃口只维持在七八分饱,这顿年夜饭她却难得把肚皮摊开了装,未了还在半途抬起油腻腻的小脸朝夏妈妈不好意思地笑。 “好吃的,妈妈,很好吃。” 夏魏君第一次受到在饭菜面前被冷落的待遇,他默默的吃了半天,实在觉得这种娘不爱妻不疼的感觉太不是个事儿,刚要撂筷子强烈抗议,看见男友吃得津津有味,连眉梢都舒展开来的样子,心又蓦地软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给千瑟汐夹了块带皮的五花肉。 大年初一那日清早,夏妈妈揉着眼准备给孩子们做早饭,还没走进厨房,就听到里面传来轻轻的说话声,自家儿子不耐烦的嘟囔,儿媳妇好脾气地低低劝了几句,夏魏君才稍稍安静下来。 夏妈妈有点想笑,抿了唇小心翼翼地扒着门边往里看。 倾泻了满室的晨光柔软熹微,千瑟汐在餐桌边包饺子,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一块不大的面团指间纷飞几下压出形状,探手用瓷勺子挖起一点肉馅填进去,快得看不清的动作一挤一捏,圆圆胖胖的饺子便从她掌心生出,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 夏魏君在一边和面,大约是之前和的不够用,没什么技术和经验的他显得有点狼狈,偶尔有面粉蹭在脸颊,千瑟汐大笑着要给他擦,却忘了自己手上也有面粉,沾了他一脸。千瑟汐吓了一跳,下意识低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不知道说了什么,自家儿子温温柔柔的弯唇笑了起来。 那样灿若春花的笑容,连江南三月枝头抽出的第一朵桃花都要被他生生羞谢,古往今来的历历春色仿佛湮灭在他的笑意里,又更加鲜明地浮现出来。 夏妈妈想,那得是多么盛大的心满意足。 如今他终于不是一个人了,他终于有了视若珍宝的东西要盛在心里精心照料,直到现在开出大片大片的花朵,从前那些微弱又艰辛地扎根的过程,那些跟滔天的权势作抵死之争的螳臂当车般的悲壮,天可怜见地,终于得到了回报。 得该有多么欣喜呢。 就当夏妈妈要收手感慨的时候,千瑟汐突然探了身子,在满室的暖光中,亲吻了那人樱色唇角。 天地都在刹那缄默。 夏妈妈便清晰的听见他说。 “夏魏君,新年快乐。” 吃过一顿热乎乎的饺子,千瑟汐便不好意思地说叨扰啦要回山庄去,夏妈妈不高兴的放下手中的茶杯指着日历发话,不知道年初一不能回娘家啊,怎么也得住到初二才走。 她闹了个大红脸,细若蚊呐地说是是是知道了,夏魏君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被她在桌子底下狠狠碾了几下脚背。 最后还是年初二回的山庄,门前空落落的,她特意留着两个人一起贴的对联没来得及贴上,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红灯笼中间显得有点冷清。 虽然错过了时候,但贴还是得贴上。 “低了低了。” 千瑟汐站在梯子前中气十足的指挥,男友无条件顺从,手臂往上移了一些。 “又高了!你手太长!好端端长那么高干嘛……” 话倒是越说越小声。 夏魏君弯眼笑,手臂又往下移。 “你看这离门的缝隙要不要大一点儿,还是紧紧挨着比较喜气……” 不远处用来出入的大道上传来阵阵鞭炮声,夏魏君听不太清,茫然地转头望向梯子下女友开开合合的嘴。 “你说什么?” 震动耳膜的噼里啪啦声声雷动,漫天飞舞的灰烬和鞭炮纸里,女孩吸了吸鼻子,把手拢成喇叭状,不管不顾地大声喊。 “我说夏魏君,你长得真好看!” 夏魏君面不改色的回过头,薄薄的耳廓却红得像身后一地的鞭炮纸。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该回去上班那天千瑟汐极不情愿,抱着男友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撒手。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干嘛呢。” 夏魏君耐心的重复。 “我不是接了份it的工作吗。” 千瑟汐“哦”了一声,“我很快就回来了啊,再过一段时间,等那件事情解决了,我们就有好多好多的时间,可以去世界各地都逛逛,要是遇到天气好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儿买块地,开个杂货铺,建一栋有烟囱的房子,里面有壁炉,冬天到处都下雪,我们就在壁炉前面裹着毛毯取暖,要是住在森林里就更好了,说不定还有冻僵的小动物来敲门……” 夏魏君看着她那副要一口气把后半生都说完的气势,微微笑了。 他低下头,把脸颊贴在她的颈侧,声音很轻很轻。 “我不会走了。” 他又说了一遍,像在做一个很重要的承诺。 “小汐,我不走了。” 千瑟汐呆呆地攥紧了手指,眼泪吧嗒吧嗒,掉的七零八落。 她说,“夏魏君,我是真的很想很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和你住在一个小镇上,共享无穷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余生。 夏魏君没说话,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他用手指蹭去她的泪,轻轻安慰她。 “别哭呀,不就是在一起,哪有那么艰难。” “一切都过去了,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日历上又撕过几年。 千瑟汐和夏魏君的婚期定在四月,坐标星洲青城老城。 按千大小姐的话来说,这个城镇,总让她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遗憾。 说是说不要请太多人,请柬写下来还是堆成高高的小山,她皱着脸写请柬,一笔一划很认真。 婚礼设计得很简单,一顿饭席,各色精致的家常小菜,铺着花海的红毯,天花板上缀了渐次晕深的丝带,星星点点的小礼花,大体说不上奢华,但每个角落都是花了心思布置的,就连银质的餐具尾部都刻上小巧的淡金花体。 夏魏君一身黑色西装站在门口,模样愈发清逸俊雅,旁边是西式婚纱的千瑟汐,女孩歪头微微笑,眸子流光温柔,映着红唇白齿。 苏飞一向准时,这次牵了夏晶语来,也是第一个到的。 “我靠,你们总算在一起了啊。” 夏魏君伸手就想给他来一下,可是目光瞥见他身侧笑意清浅的女生,又温和地冲她点了点头,“你也来了。” “恭喜啦,表哥表嫂。”夏晶语笑嘻嘻地说道。 晚上,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回到新房,临上床之际千瑟汐猛然想起今天苏静送的字还没拆,不由取了剪刀仔仔细细地裁开,米白色的框架,沾了金粉的鲜红纸张,上书四个大字。 前两个字浓墨挥毫大家风范浑然天成,后两个字却中规中矩,平淡无奇。 千瑟汐便知道这是出自两个人的手,哪怕另一个人着实不善言谈,亦在这笔画写得平平整整的几个字里,装进了十足十的诚挚心意。 恭贺新禧。 其实在很多年以前,千瑟汐是没有把苏静这个人看得有多重要的。 身为苏家嫡系的幺女,苏静从来不是在无理取闹,就是在无理取闹的路上。 十岁以前仗着苏家的权势无法无天四处撒野,所有在当时尚处年幼无知的孩子一听到苏静姐姐四个字都要吓得屁滚尿流,稍大一点的听到苏静妹妹四个字简直头疼欲裂,除了黑着脸的苏飞,就没有什么能压得住她。 十岁以后苏飞按着她去学各种乌七八糟的上流名媛课程,苏静猖獗十年的大魔王气势才算被打压下来,其他家几乎要天天放鞭炮。 十五岁那年,安分了几年的苏静被苏家长辈定给莫家的公子莫翰,所以后来听说她离开苏家的消息,也不算有多惊讶。 不过那个让她和苏家宣布断绝的小混混简直是一根救命稻草,在他们快要崩溃的临界点出现,结束了几乎每个假期她都要在自己家里东躲西藏的痛苦生涯。 多辛苦,为了不嫁给一个相看生厌的人,还要抛下所有姑娘家应有的廉耻自尊,死缠烂打东奔西走地费尽周折。 千瑟汐便忽然明白了一个他们无法改变的事实,那就是,哪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苏静,要狠下心反抗某些事情,做起来也如蚍蜉撼树般艰难。 千瑟汐将那副字挂在书房的正中央,望着一张扬一平淡两个截然不同的字迹,轻轻笑了。 她说,我们要多谢她。 多谢她,自顾不暇还伸手相助。 后来苏静跟千予宸真的去了外国,开了间不大的甜品店,她特意带上夏魏君赶过去庆祝开业,眉目温淡的姑娘围着浅色的围裙站在干净齐整的料理台后忙碌,自家哥哥认认真真地站在收银处给顾客结账,店面装修得简单明亮,午后阳光缱绻,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没点餐,拉着夏魏君在墙角靠窗的位置坐下。 有小个子的服务生上来招呼,夏魏君看了看孩子环视店铺满眼的向往,示意他过会儿再来。 “我们也开一个,卖小龙虾?” 千瑟汐摇摇头,眉目含笑,拿起桌上摆着的柠檬糖罐剥了一颗塞嘴里,说就你还开饭店,嘴挑成这样,没见过那么难养的。 夏魏君也笑了起来。 她以为她有多好养? 千瑟汐不明所以,低头看淡底碎花的菜单,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铺开,山水天色般好看。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日光温暖,夏魏君晒了会太阳,眨眨眼,偏头亲吻她半垂的雪白眼皮。 他想起好多年前他在快餐店捡到打盹的她,像只迷路的小鹿吓得瑟缩,笑容慌张干涩,惺忪的睡眼湿漉漉的,藏着盛世的阳光。 “……哇塞,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一转眼,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便是浮华半生。 枢纽世界·终章(11) 圆月如镜,黑夜如匹,暮春三月, 樱吹雪。 莫翰站在一个少有人路过的偏僻园子里,清冷的月色似乎隔绝了一墙之外的所有鼎沸人声,圈出了一个僻静的天地,连街边阁楼上高挂的红色灯笼们,似乎也照不进来一丝暖色暧昧的灯光。 灯红酒绿,锦色交织,在明治天皇力图改革维新之后六十年后,人们愈加放纵自由。 这里是星洲花之里,青城。 在这条胭脂味浓重的花街上,生活中似乎从没有日光的存在,每晚只在夜色降临的时候,才会亮起一盏盏红绸子扎起的灯笼,寻欢客挤压着街边的小贩,试图让目光在道中的花魁身后迤逦的锦缎和服上多留几刻,几乎街边的每一家妓馆都宾客盈门,酒气混合着脂粉香气,几乎流淌出一条实质般的色龖欲河流。 莫翰就刚从这样一个销金窝里脱身,他不是星洲本地人,或者确切地说,他也不是这个国家的人,他身上带着更多的是另一个国度的血脉。 莫翰是来谈生意的。 就算来星洲经商多年,说着流利的语言,有着完全融入当地传统的衣着举止,这些都改变不了他对一些特色的反感。 酒,三味线,女人。 离了这些声色,似乎就无法谈成任何一桩哪怕再正经的生意。 莫翰活了二十年,哪怕是从小就和着自己的父亲,看着他在酒席里推杯换盏,与身上倚着不同的,但都穿着艳丽的女子与客人打交道,还是习惯不了这种靡丽的场合。 也许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什么东西吧。 所以现在他站在这荒凉的庭院。 应付完生意伙伴,莫翰就推开了试图靠上来的华服女子,自己随意的走到了一个人静的地方,想等酒醒一醒,再回去。 意外的,这几无人迹的园子里,小榭流水,拱桥折枝,竟也别有一番细致传统的风韵。 更令他惊喜的是,园子另一边的小亭旁边,有一棵盛放的樱花树。 花朵如云如雾。 褪下了白日里灿烂的色彩,在月光的银辉下,有种独特的干净纯洁的色彩。 莫翰在园子门口站了许久,欣赏了很久这树夜樱,便决定再多呆一会儿,踏上拱桥,准备坐到亭子中去。 在他走到拱桥顶端的时候,才发现他不是这园子里唯一的客人。 对方也发现了他,却不开口搭话,只是有些尴尬的看着莫翰。 迎上亭里那人干净晶莹的眼,莫翰心里不知为什么波动了一下。 这一瞬间的心动,让莫翰决定做一个不解风情的鲁莽者,上去主动和对方说话。 “晚上好,我不知道这有人了,打扰你了么?” 对方穿着有些宽大的女式浴衣,听到莫翰主动来搭话有些慌乱的摇摇头,又似乎怕是他没看清误会一样,又伸出手使劲的晃了几下,宽大的袖子顺着她细瘦的手腕滑落到手肘的位置,露出了一段雪白的小臂。 “没、没有,我就随便来看看的。” 莫翰听着对方的回答轻轻一笑,漫步走下了拱桥,也坐进了亭子里。 对面的位置,不近不远的距离。 微微抬头看向了那棵夜樱,意外地发现树枝上绑着许多用来许愿的红色箋子。 ——果然走近看的话,总是能发现一些会在远处遗露的珍贵东西。 比如说…… 莫翰拉回视线,看向坐在自己对面,似乎有些局促的看着自己的女孩子。 对面的女孩唇红齿白,脸上皮肤白的新雪一样,骨架纤细,还没有完全长开的样子。 也就最多十六、七岁吧。 莫翰在心里默默的估算了一下对方的年龄,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开口道,“我叫莫翰,还没问小姐的名字呢?” 对方似乎很不习惯被尊称为“小姐”,有些不知所措的咬了咬自己涟红的嘴唇,犹豫了再犹豫,才回答,“我叫游裴涴,先生叫我小游就行了。” ‘小游么’莫翰在心中默默念了念对方的名字,又继续闲聊,“我刚刚就是随便走走,发现了这棵樱花树开得好,才准备进来坐坐,你也是来赏夜樱的?” 游裴涴看着自己对面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的笑容,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从内心升起,便也不那么紧张了,也笑着回答,“不是,其实我是来看月亮的。” “月亮?在哪看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的,我住的那地方看不清楚。” “你住在哪啊?” 像是突然问破了什么隐秘的关键,莫翰看见她突地一愣,然后刚刚露出还没多久的笑容就微微的敛了下去。 小女孩站起来行云流水的行了个礼,低声说了句,“我有事先走了。”,就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不想告诉我你是谁么? 莫翰站起来,走到了刚才她坐着的地方。 可是我已经知道要怎么找到你了。 从这个位置园子门口的情况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只怕早就看见自己,只是躲着而已。 “你住在哪啊?” “我会找到你的。” 游裴涴猛地从梦里惊醒,还没来得及回想梦里那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就看见了眼前蹲着的脸色不太好的苏静。 “小游!你昨天大半夜是不是又跑出去了?” 苏静是这家妓龖馆老板的女儿,现在正在逐步接手家里的生意。 “我……我就出去,呃…溜达了一小会儿。” 再好的关系也改变不了她是卖给他们了的这个事实。 就算苏静能顾忌儿时的情谊,她也不可能离开现在也还是苏静父亲掌管着的妓龖馆。 游裴涴被卖进这家妓龖馆时只有五岁。 那时候她和自己母亲上集市,就在大人专心在面前商品的一瞬间,她就被斜里冲出来的一个人抱走了。 现在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她也从一个打杂跑腿的小孩子变成了一个跟在花魁前后的学徒。 她现在已经十七岁了,作为一个学徒已经太大了。 很快的她名牌也会被挂上游廊两侧的屋子,正式成为一个“新造”。 这是她怎么都不想来到的一天。 不过好在现在她还是只需要给教导自己的花魁做做杂活,最多在花魁见到客人之前和客人聊聊天而已。 在苏静的不停催促下,她快手快脚的换好了一身比较华丽的和服,收拾好自己,然后赶去帮助花魁梳妆。 “小游,快快,一会儿那个客人有钱啊,怠慢了人家,小心我爸派人打你啊。” “哈哈,又不是我的客人,等见到花魁就什么气都消啦。” 苏静看着满不在乎的田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黑着脸把她忘了的梳子塞进她手里。 “你别折腾了,赶紧去花魁那吧。” 看着她这么紧张,游裴涴好闹的性子又跑了出来: “怎么这么急?赶着去见情人啊?” 游裴涴本来也就是随口开一句玩笑,结果看到对方瞬间有点僵掉的嘴角,不可思议的又问了一句,“我猜对了?!” 然后顶着对方要杀人的眼神,继续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猜道,“谁啊?上次你母亲说的那个亲戚家的二公子?不是吧?还是街对面卖伞那家的公子?嗯……长的是挺帅。” “千予宸。” “要不就是……谁?!千予宸?!”游裴涴正掰着手指头数的开心,突不及防的被她吓了一大跳,“你再说一遍?乐馆的千予宸??” 苏静看着对面女孩因为惊讶而睁大的黑亮眼睛,心情很好的继续补道,“对,就是千予宸,所以一会儿你们见客人,她会在旁边奏乐,你要是当着她丢我的脸,别怪我不帮你。” 游裴涴因为过度惊讶而有些茫然的走出屋子的时候,又听见苏静在后面补了一句: “整天拿别人开玩笑,小游啊,总有你自己掉沟里的时候。” 那我宁愿现在自己就躺在水沟里。 这是游裴涴拉开纸门,看见里面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莫翰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平时还是很会说话讨客人高兴她野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莫翰,自己的舌头好像打了结一样,只好闷着头给他倒了酒,但看着对方笑着拿起杯子,只是抿了一口,并不多喝,她彻底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莫翰也不见怪,只是温柔的笑着看着低着头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儿。 游裴涴低着头,旁边的人也不说话,时间一长有点好奇,一抬眼正好对上了他带笑的目光。 急急又低下头,她在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说点什么啊,他又不是什么人,说点什么吧。 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在第一次遇见莫翰的时候,她就下意识的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在她心里虽说不喜欢自己的身份,但也一直没有觉得因为这个身份抬不起头来。 怪就怪了,就是在他面前抬不了头。 莫翰看着她低着头死盯着面前的酒壶,仿佛能看出一朵花来,好笑的微微放下酒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嗯,挺软的。 那边游裴涴正在心里疯狂的嫌弃自己,冷不丁的感到自己发顶被轻轻抚了抚,作为帮花魁先接待客人的人,有时候被客人占点便宜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但是她却莫名的从莫翰的动作里感受到了一下温情的安抚意味。 啊……搞不好掉沟里的其实是花魁啊…… 女孩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想到自己出门前,坐在镜子前的美艳女人特意叮嘱自己好好招待客人,她要拖延一点时间,好给客人留下个深刻的印象,毕竟这次的客人说是富商家族的唯一继承人,是个很值得发展的客人。 啊,瞎想些什么啊…… 纸门外,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她飘远的思绪,“久等了,莫大人,妆玉花魁到了。” 游裴涴听着门外熟悉的声音,楞了一下,才匆匆行礼,退到一边,给花魁留出了莫翰旁边的位置。 花魁还是一贯的华美艳丽,游裴涴偷偷抬眼看向了莫翰,见他也抬头看着走进来的花魁,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果然还是来看花魁的吧。 心里莫名却有些解释不清的失望。 锦绣花衣,酒香四溢,三味线起。 正主既然到场,酒席自然也就流水似的摆了起来。 接下来的发展却有些出乎她的预料,莫翰只是和花魁很平静的交谈,然后专注的看着进来的千予宸的演奏,似乎忘了自己来的是一家妓龖馆,而不是艺妓的园子。 时而和自己对上目光,还会温和的笑笑。 如果说莫翰这些有些冷淡意味的表现还只是有些让她惊讶的话,酒席之后,男人对来接人的鸨龖母说的话才是让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比较喜欢小游,晚上让她陪我吧。” 游裴涴惊讶之下,也顾不上礼仪,直接站了起来,和服繁重的袖子扫过,差点碰翻了杯子。 看着莫翰,她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还是老样子,微微笑眯着狭长的双眸,温和的看着她。 花魁却是老道圆滑的,微微抬起花团锦簇的袖子遮住小口,笑着解围道,“看来妆玉这是老了,比不上小辈儿们了,只是这涴涴一直跟着我,还没接过客人,大人容我们和她说说。” 倒是干脆的把她卖了。 在花魁说话的时候,鸨龖母就已经拖住她的手腕把他拉出了隔间。 苏静也站在走廊里。她是来等千予宸的,却不想先遇到了游裴涴的麻烦事。 隔间的纸门一被拉上。 还没等她说话,鸨龖母就先一步开口劝道,“涴涴啊,这莫大人,可是有钱的金主啊,你年龄也不小了,挂牌已经定了就是五月的事儿了,有他给你捧场,你以后就不用愁了啊。”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理由。 苏静看着自己儿时的玩伴,心里有些不忍,但也开口劝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客人,但是妈妈桑说得对,我最多也就只能帮你拖到五月,现在这个莫翰看着挺喜欢你的,脾气也不错,要是拖到两个月后真的挂牌竞价,我就没办法保证你第一个客人怎么样了。” 却也是的的确确为了她考虑。 游裴涴看着他们两个,发了很久的呆,最终点了点头。 却好像也不是为了他们给出的理由。 游裴涴站在门口很久了,久到帮她引路来的妈妈桑都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你倒是说话啊?现在反悔可不行了啊。”妈妈桑小声地在旁边说。 她无意识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都要把殷红的唇瓣咬出血来,却还是开不了口叫门。 正僵持着,已经拖到鸨龖母准备直接帮她开口的时候,画满浮世绘的纸门在里面被人拉开了。 莫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田野,伸手轻柔的拉住对方的腕子,把她向自己拉了过去。 游裴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仿佛是被屋子里昏黄的烛光迷了眼,又像是被对方眼中的笑意催眠,就这么乖顺的被他牵进了屋子。 哗—— 纸门在身后被拉上了。 纸门木质边框轻微的撞击声把她从迷蒙的状态惊回了现实,感觉到他骨节修长的右手温柔的环握着自己的手腕,肌肤贴合处,微微的发烫。 那热量好像连带着烧上了手臂,一直蔓延到更上的地方。 莫翰看着面前埋着头,细白的颈子上却已经染上了些微绯色的女孩儿,突然很想抱住她。 但是现在还太早了。 所以当莫翰微微前倾,把她揽到怀里的时候,感受到对方身体紧张的僵硬,只是笑着用他一贯温和的声音在对方瓷白的耳边哄道, “别害怕,我不做别的。” 游裴涴将信将疑的换好衣服,躺进他的怀里,感觉到对方真的像说的一样并不做什么之后,飞快的像是怕对方反悔一样闭上眼睛,迅速的入睡了。 竟然觉得异常的安心。 莫翰把已经睡熟的女孩往自己怀里更深的拢了拢,抬头透过木雕的窗口,正好看到了夜空中的月亮。 仿佛蒙昧着这妓龖馆里的红尘脂粉一样,透不出那天偏僻园子里的干净清辉。 她说得对,这里的确看不清楚月亮。 莫翰收回目光,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怀里女孩的发顶,就也闭上了眼睛,是时候离开了,亲爱的。 春寒轻消,绿意沾染。 不过一夕之间。 游裴涴坐在二楼窗棱边,微垂下视线,看着仲春的庭院。 红木漆的圆窗外,一个月前还只有早樱绽开的庭院,不知不觉中已经绿荫丰茂,繁花绿树熙熙攘攘的拥簇在小桥折廊间,整个妓龖馆充满一种虚浮的勃然生机。 “涴涴!莫大人又来了,快去吧,门口等着你呢。” 刚进到妓龖馆的半大孩子耐不住性子跑到他=她跟前,在游廊另一头就喊出了声。 ——那天晚上之后,莫翰就变成了她的常客。 听到莫翰的名字,游裴涴自己也不自觉的就笑了起来,从坐着的窗台上跳了下来。 接连一个月的时间,几乎每隔一到两天,莫翰就会来找她一次。 这样高的频率,在青城这种地方是不常见到的,毕竟都是堆砌在脂粉金钱上的交易,面对众多活色生香的选择,金主通常不会太过专一。 更何况,游裴涴别说不是花魁,现在连牌子都还没挂上。 莫翰是她目前唯一的客人。 快步走过游廊,游裴涴努力扯了扯自己和服的后摆,试图拉平之前自己坐在窗台上压出的折痕。 这样频繁的见面逐渐的减少了她最开始见面时的拘谨,毕竟她自己也就是个半大的少女,与对方熟悉了之后,性子里那些压不住的孩子脾气就有些浮出了水面。 莫翰是会白天来找她,然后带她出去玩的。 妓龖子是不被允许独自出门的,她偶尔为之也是仗着苏静不和他计较,都是深更半夜自己悄悄溜出去的。 白天似乎是不存在于青城的。 所以现在游裴涴几乎是盼着他来找自己,那个已经合着现在上流社会洋化的潮流剪短头发,穿上笔挺西装的男人总是温和的笑着,然后拉着她的手,带她去一些往常只能从客人口中听到的好玩地方。 游裴涴快步走下楼梯,就看到了在门外等着自己的男人。 不同与往日被教导的“要吊足男人的胃口”,她没有矜持的慢下脚步,反而加快脚步几乎是半跑向了对方。 “你小心点,那么长的裙摆,你也不怕摔了?” “着急看到你啊。” 莫翰听着女孩心直口快的回答,笑的眯了眼,牵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身边拉得更近了一点。 “日光街道的集市开了,我带你去逛逛好么?” 游裴涴和莫翰下了车,走过了日光桥,就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人间。 这里是星洲远离青城的一个宿场,每月只开一次的集市上熙熙攘攘,无论是配着武士刀的武士陪着身边穿着和服的妇人,穿着轻便浴衣在人群中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还是大声吆喝着的街边小贩,无不吐露着人间最平实的一股子烟火气。 原来星洲的白天也这么热闹啊。 游裴涴被莫翰拉着在集市里逛的时候想着。 似乎是人比较多的缘故,莫翰像是怕和她走散,始终松松的握着她细瘦的手腕。 游裴涴也不反感,就也任由他牵着。 莫翰对她的身体接触,并不陌生了。 有时,晚上莫翰需要谈生意必须要离开,但是大多数他来看她的日子,晚上都会在她那里留宿。不过就和第一晚一样,他并不对她做什么逾越的事,只是坚持要抱着她一起入睡而已。 这样的肌肤接触让她很安心。 “走累了吗?累了我们去吃过饭再继续逛吧?” 莫翰一贯温和带着笑意的声音拉回了她在路边糖果铺子上恋恋不舍的目光。 “不累啊,你帮我带了浴衣,走路不累。”游裴涴回过神来,仰头看向他笑着,“不过你饿了吗?那我们先吃饭?” ——从前两次莫翰带她出去,发现对方并不喜欢累赘的冗长和服之后,就会给她带一套简单的浴衣,让她出门后换上。 莫翰对她超乎寻常客人一般的好,游裴涴不是傻瓜看不出来,相反她一向头脑灵光,可是就是这聪慧让她不敢想的太多。 两人一直逛到太阳落山,集市收了,才回到妓龖馆。 游裴涴按规矩先让莫翰等在她的房间里,自己出去进行晚上“待客”的准备。 “诶呦~这不是我们涴涴么?真羡慕啊,傍上个大金主,整天来找你,怎么样?今天出门玩得高兴吧?” 她已经换回了繁复艳丽的和服,闻言转头看向说话的人。 是妆玉花魁的对手。 ——也就是说,是个不会放弃一切机会嘲弄笑话她的人。 “哟,可这,高兴有什么用啊?值钱么?”女子又露出个嘲弄的笑容,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抚了抚自己头上的红珊瑚簪子,“孩子啊,我和你说,男人,肯花钱才有用,他这整天带你出去,送你什么值钱的了?和服,首饰?没有吧?” 对方的身份不是她一个新人可以顶撞的,所以她也不搭话,加快脚步走过了游廊。 “哈哈,回头他玩够了,你,什么,都捞不着。” 游裴涴听着背后的声音,抿抿嘴唇,从袖子里掏出了临走的时候,莫翰塞进去的一小包金平糖。 好甜。 莫翰还是照常的来找她,从来不送她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带她出去玩。 她也不提,只是每次莫翰来,都笑的眉眼开怀,愈发的粘着对方了。 今天莫翰把她带到自己家的商行里去了。 游裴涴边好奇的看着柜台里的五花八门的商品,边好奇的问,“你这儿什么都有啊,你到底是卖什么的呀?” 莫翰好笑地看着她东看西看,似乎对一条卷曲的棕长假发很感兴趣,就边示意店员把发片拿过来,边答道,“这个只是零散的开着,我家里主要是卖盐的,就吃的那个盐。” 说着手上接过了那片棕长的假发,想要递给她。 谁知道她居然不敢接。 莫翰看着她伸出细白好看的指头,似乎想摸一下,但中途又改变主意蜷缩了回去,小声问道:“这……这是真的人的头发吗?” 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动作,莫翰差点笑出声,把手里的假发扔回柜台,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是真的啊,你这头头发,能做好多这个。” 感觉到手底柔软的发顶微微一缩,莫翰最后还是被逗得笑了出来。 “说到头发,你之前不是问我怎么知道你在哪的吗?”低头看着她因为被自己嘲笑微微有点发红的耳垂,莫翰也不继续逗他,转移了话题,“当时我说了你猜出来,我给你奖励,猜出来没有啊?” 女孩却只是红着脸埋着头摇了摇。 莫翰也不追问,只是又把被稍让开的手轻轻放回了她的脑袋上,宠溺的揉了揉。 怎么找到她的?现在流行西化,就算不剪成短头发,现在留着长头发的,除了那条街上的,还能有谁啊,真是个……小笨蛋。 临走的时候,莫翰被商行里的经理叫住了。 “莫会长,您下周要去何家谈合作,您可别忘了啊。” 莫翰朝他挥挥手打发了他,回头对女孩说,“啊,这些天太高兴我都忘了说了,我之后有事,不能来看你了,你自己好好的,等我回来。” 莫翰接下来整整三个月没有再来。 游裴涴本该是五月份正式挂牌的,可是出于自己都说不上的什么原因,她死乞白赖,又通过苏静从老板那里求来了两个月的宽限。 可也就是明天了。 她习惯性的靠在二楼的窗户边,别人都以为她喜欢庭院里的樱花流水,却不知道从这里,能看到墙外远处的一小段道路。 一小段莫翰坐着他那辆少见的别克轿车来的道路。 嬉笑声由远及近,有什么人走过来了。 游裴涴也不理会,可是对方却不打算就这么擦肩而过。 婉丽袖子里露出一截凤仙花似的指甲,微微遮住檀口笑道,“我上次说什么来的,人家来看你一个月,你就把自己当人家夫人了?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引起了他周围一些秃的哄笑,细窄的游廊里似乎被这些恶意的笑声充满,无处可避。 游裴涴闭上了眼睛,直到他们消失在了游廊的另一头。 只是晚上又久违的跑去她和莫翰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废弃园子坐了很久。 月色戚白。 第二天黄昏莫翰却来了。 一样的找游裴涴。 妓龖馆老板本来打算夜色一起就把游裴涴的牌子挂上,但是又不好得罪熟客,更别说还是有钱的熟客,于是就说那等明天再挂吧。 莫翰是准备来带游裴涴去看盂兰盆节的河灯的。 他本来打算先带着她看看河灯,再吃点东西,把对方哄开心了,再解释解释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能过来,但是出乎他的预料,游裴涴却说不想出去。 他很是疑惑,奇怪女孩的性子怎么变了。 一定是自己太长时间没来,她不高兴了吧?那不如先解释吧,解释好再出去,“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不,没事。” 莫翰被对面女孩面无表情地一句“没事”堵住了接下来的解释,又觉得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隐含着一些他读不懂的含义。 有些心慌。 游裴涴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拉着他的手腕,拽着他往屋子里走。 她拉着莫翰快步走过二楼的游廊。 游廊两侧房间纸门上满幅满篇都是色彩浓重的浮世绘,一个个妍丽的女人在她抓着金赫奎走过间似乎鲜活生动了起来,一个个张开嘴,似乎也在嘲笑她太天真幼稚。 这嘲笑仿若是有声可闻的。 游裴涴只埋着头继续走。 终于到了她自己的房间。 哔—— 纸门一关隔绝了满廊的嘲笑声。 她偎进莫翰的怀里,“我要你抱我。” 莫翰被她一路强拉进房间,正拿不准她是不是发了大脾气,满心盘算着要怎么哄回来的时候,突然听到游裴涴这一句,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我不是正抱着你么?” 游裴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抱着他。“我要你抱我。” 莫翰这才反应了过来,却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怀里的她,他早就做好了要哄很久才能让对方答应做这码事儿的准备,毕竟游裴涴的脸皮就像她细嫩的脸颊表现出的一样,薄得很。 而现在,莫翰也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小游,你先听我说,我之前没来是因为……”接下来的话却因为对方惊人的举动卡在了嘴里。 游裴涴见他没反应,手上动作解开了他西装的扣子。 莫翰几乎是愣着看对方动作,游裴涴那只被他经常攥在手里的细白左手微微抖着拉下了他衣服的拉链。 莫翰的声音低了下来,压在了一个低柔的音量,“你确定……?” 游裴涴没说话,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和服绚烂的衣袖和下摆铺满了地面,映着烛光,灿若花海。 莫翰低头温柔的吻住她,然后又从她的唇上退开,看着对方的涟漪红唇,低声劝哄道,“来,帮我解衣。” 铜铸鎏金烛台的上的红烛已经燃了一半,鲜红的烛泪缓缓滑下,在烛台底座形成了一汪艳丽的颜色。 窗子并没有关好,早夏的夜风时而轻微的拂过,吹乱了烛光照射下映在墙上亲密交缠的影子。 轩窗以外,月正明。 游裴涴难得的只睡到了清晨就醒了。 被子妥帖的裹在她身上,被角被仔细地掖过,透不进一丝凉风,连带着昨夜的温暖无死角的包裹着她的全身。 莫翰不在身边。 掀开被子,游裴涴看着自己的样子—— 也不算是辜负了自己。 她苦笑着慢慢撑起身,抓起了昨晚随便丢在地上的和服。 ——就算莫翰总有再也不来的一天,至少自己能记得他。 他对自己也是特别的。 动作缓慢的穿着衣服,一层层华美精致的衣服却好像枷锁。 每穿上一层,就仿佛在她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上压上一层,直至湮没不见。 她每动一下,腰部就酸痛的抽搐一下。 她内心里却很欢喜这酸痛。 莫翰留给她的所有东西她都喜欢。 ——包括之前吃完了却舍不得丢,最后放在首饰盒子下压平的糖纸。 莫翰回来就看见游裴涴正站着,有些艰难的穿衣服。 连忙放下手里拿过来的浴衣,莫翰快步走过去,揽住她的腰,帮她把落在背后的袖子拉出来,穿在胳膊上。 然后轻轻地环住自家的女孩子,手上却也不敢太用力,怕碰疼了她的腰,“你爬起来做什么?不累么?“ 看着抱住自己的莫翰,游裴涴呆了呆,才缓缓地靠进了对方的怀里,直到鼻腔里充满了对方身上熟悉安心的味道,才开口问道,“你没走啊?” “我去给你拿方便穿的衣服了。”莫翰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后颈,似乎是满意指尖的细腻触感,舒服的微眯了眼,“你还在这儿呢,我能去哪?” 游裴涴有些迷惑于他这句话的含义,微微挣扎的离开了点对方的怀抱,还没等开口问,倒是先看到了门口跪坐着的鸨龖母。 “小游你好运气啊,莫大人给你赎身了,以后……以后好好过日子吧。”游裴涴认识这鸨龖母许多年,对方在她的印象里一直是个声音高而尖利的刻薄女人,却没想她也有这种能说出慈爱的母亲一样话语的时候。 ——也许是当年自己做不到,所以祝福着所有有机会离开青城这诡丽深沼的人吧。 游裴涴恍惚间感到莫翰微用力握了握自己的手。 仿佛这世间唯一真实的存在。 游裴涴人生第一次站在清晨日头刚出的青城的街道。 那么不一样。 ——原来就算在青城,只要和对的人站在一起,还是能看到太阳的。 枢纽世界·终章(12)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在时针正正好好走到9的时候准时响起。 苏静揉了揉眼睛,把桌面上看了一半的历史书和没写完的政治练习册装进书包里,简单收拾一下桌面,在吴琼的催促声中和他一起离开班级。 不算宽的走廊里都是学生,穿着蓝黑相间的校服,欢笑着或交流着一起涌动,她们被挤到一边,碍于身高都不占优势,只好贴着墙边走。 虽然一楼大厅里人潮拥挤,但站在楼门口的千予宸依旧显眼,无论隔着多少人,苏静都能准确无误的一眼找到。 正在和好友交流着最近更新的新番的吴琼,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千予宸,于是压低了声音凑近到她的耳边打趣道,“呦,男朋友又站在那里等你啊。” “什么啊,你别乱说好不好?” “什么叫乱说啊,今天你没听见咱班小姑娘都说……诶,苏静,你不会没心没肺到那个份上吧?!” 吴琼看着根本不赏脸听完自己说话,就走向千予宸的苏静,感觉心里百感交集,怎么有一种嫁女儿的感觉呢? 真是个悲伤的错觉,都怪千予宸好吧。 原本低着头看自己鞋尖的千予宸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嗓音,一抬头就看见苏静已经站在了面前。 于是他自然而然的摘下她的书包背到自己身上,又毫不吝啬的赠送给她一个笑容。 “今天很快。” 苏静点点头,含糊不清的随口应道,“走啦。” 漆黑的天空隐约能看见几颗星星,瘦瘦的月亮倒是很明亮,路灯暖黄色的光洒下来,留下树叶摇晃和一高一矮两个影子。 风很大,夜里吹起来有点凉飕飕的,千予宸柔顺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的。 苏静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男生,没有拉好拉链的校服被风吹得鼓鼓的,肩膀上背的是自己的书包,脸上还是很干净的笑容,双唇开开合合的在很开心的说着什么事。 笑起来有点傻,不过很好看。 苏静这样想着,然后思绪逐渐飘远,刚刚吴琼说什么来着……那些女生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苏静最清楚了,她们认为千予宸在追求她。 “这周四就校运会了,你们班任通知没有?我感觉我项目报的有点多了,好像跑不……苏静?” 千予宸一偏头,女孩咬着嘴唇眼神飘忽的模样便映入眼里,他好气又好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转头看过来的时候换上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你根本没在听吧?” “对啊,没听。” 苏静倒是承认的很快,反正千予宸都已经很习惯了。 千予宸见装委屈的招数没有用,嘴角向下撇了撇,“在想什么?” “想要不要靠卖你的信息资料挣钱,我班又有女生向我问你的号码了。”千予宸随口扯一句话敷衍过去,手掌啪地一声拍在他的后背上,“咱俩配合一下,前途无量啊!” “你的良心呢,苏静?”千予宸皱皱眉头,露出很不情愿的表情,“不许给。” “看我心情喽。” 苏静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可嘴角却悄悄弯起,开心时的样子仍稚气未脱。 当然不会给的,白痴。 她和千予宸是怎么认识的呢? 好像命运无形里牵来了一条线,让他们莫名走到了一起。 曾经她形容起来是,“天上也许不会掉馅饼,但为什么给她掉了一个傻子?” 一年前,刚入学的苏静在学校安排的参观校园等活动结束后,自己散步到篮球场旁边,不,只是路过篮球场,准备穿球场去食堂找发小吴琼一起吃饭。 在很安分的贴着一边默默就要穿过去的时候,一个圆形的棕色的影子突然出现在眼前,然后稳稳地砸在她的头上。 虽说不是很痛,但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稳定下来自己的站姿后,苏静揉揉眼睛,一个穿着白色短袖黑色运动裤的少年正站在他面前,少年眯着眼睛,脸上都是尴尬的歉意。 “你还好吧?” “不好!没有十顿饭是好不了的!”苏静整个人还处于懵懵的状态,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把自己的大小姐脾气撒了出来。 可面前人的轻笑声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刚刚开玩笑……” “去哪儿吃?” 那少年歪着头,柔顺的发丝随着动作晃动了一下,嘴边的笑意在明晃晃的阳光底下,似乎是闪闪发光的样子。 吴琼疑惑的目光落在了跟在好友身后的高个子身上。 苏静也觉得有点尴尬,可身后的人浑然不觉,还一副乖巧的样子,没有多说话,而且真的替她付了钱。 “哎?小静,这你班同学啊?”看着对方已经放下餐盘坐在她们旁边,吴琼终于开口询问。 “呃,不是吧……”苏静扭过头,拍了拍他,“你几班啊?” “十一班,千予宸。”男生眨了眨眼睛。 “千予宸嘛,我知道。”吴琼的眼神颇有些深意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发现好友已经开吃了以后自己也开始动筷子,一边还说道,“我叫吴琼,小静的发小兼死党。” 嘴里嚼着饭菜的苏静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就你话多。” 吃完了饭,二人顺路把吴琼送到宿舍楼下,原本计划到校门口就分道扬镳的两个人发现,诶,回家同路诶。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苏静就看见自家楼下戳着一个傻呵呵的身影。 于是,她口中的孽缘就这么误打误撞地开始了。 今早,千予宸没有去找苏静,昨夜在电话里,他说明天要比赛了,可能要和班级同学一起早去一会儿热热身,苏静在这边应了一声,快挂电话前说了一句加油。 等苏静自己慢悠悠地晃悠到学校时,发现同学们早就去看台上集合了,终于挪到看台旁时,隔了那么远就看到吴琼在向自己招手。 “这个画面怎么有点眼熟?可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苏静看着好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拼命挥手的样子,在心里暗暗的想着。 “小静,你怎么来的这么晚?千予宸咋没和你一起过来啊?” “他今天有项目,去,你去下面给我把赛程册子拿过来看一眼,喏,班任旁边桌子上的那个。”苏静把自己的包往身后一放,美滋滋的靠在上面,手指一点,轻车熟路的指挥着吴琼给自己跑腿。 吴琼翻了个白眼,“苏静,你可真没人性啊,赛程在最下面你让我去取?刚刚你上来的时候想什么呢?” 苏静只当自己没有听见,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有个未接电话,还有两条未读的消息,都是千予宸发过来的,一条是“早上好,别迟到。”另一条是“今天上午就比赛,紧张。” 苏静翻着手里赵志铭骂骂咧咧仍然取来的赛程册,在1500米的比赛里面发现了男生的名字,分在同组的还有自己班的体育特长生,怪不得是要紧张的吧,去年千予宸第二时,那个特长生就是冠军。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就高二了,千予宸理所当然的留在11班学理,而吴琼却转来17班陪苏静学文了,美名其曰:文科班学业轻松。 早早来的千予宸换上了紧身的训练服,刚刚长开的修长的美好躯体显得更加好看,身后早来的一群女同学装作不经意的围在他身边,试着找话题和他多说一会儿话。 他一面勉强着应付同学,一面掏出手机来回开锁解锁看女孩有没有回复消息,在僵持了五分钟之后,他失落的把手机扔到书包里,小声嘀咕了一句没良心。 胆子大的女孩子主动伸手要帮他拿书包,在千予宸不知道如何拒绝时,刚刚去换运动鞋的苏飞恰好回来,一看这幅场面,直接先在女生之前拿过他的包,嘴角一咧露出痞气的笑容,“我和他的包放一起吧,方便找东西。” 千予宸见状,赶紧点点头,跟着他去贴号码牌准备检录了。 路过苏静他们班时,千予宸刻意放慢了脚步,抬起头,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那瞬间,好像得到了暗示一般,苏静从和好友一起玩儿的手游中抬起头,坐在最顶上的她跨越台下挤满的同学,忽略了广播里播报的赛程信息和运动员加油稿,视线直直对上台下一身黑的男生。 视线交汇的瞬间,千予宸笑起来,如同沐浴在阳光里。 “去哪儿啊?”吴琼疑惑的看着正在收拾书包准备往下走的苏静,这不是她的性格啊,按照苏静的程度,怕是要懒在这儿一直不动才对吧? “还有两组就千予宸他们了,我去终点看看。”准备下去的女孩头都没抬,顺手从吴琼那里摸走两瓶矿泉水塞进包里,艰难的穿过许多同学往下走。 吴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越发的觉得这个人的问题很大。 “你下去有什么用啊?上面看得才清吧?” 苏静没回应。 ——的确是上面看得清,可那个傻子应该更想要在终点看到我吧。 没和千予宸报同一个项目的苏飞站在一边,看着紧张地板着脸的兄弟感觉有点好笑。去检录的时候,他不由在后面用力的推了他一把,大喊了一声加油。 千予宸甩了甩手臂,活动了几下脚踝,转过去很认真的点点头。 要加油啊,他对自己说。 枪声响起,整个赛场热闹起来,可他什么都听不见,眼睛里只盯着跑在他前面的运动员。 还有三圈,前面有三个人。 还有两圈,前面还有两个人。 最后一圈,只剩一个了。 挤在终点处的苏静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不知是不是千予宸的迷妹太多,苏静总觉得他们这组莫名的人气高极了,在即将最后一圈他和自己班特长生路过这里时,身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加油声。 在自己班同学一致的十七班加油的声音中,苏静大喊千予宸加油的声音非常突兀。 现在,千予宸的眼睛里只有前面运动员那一个身影,离终点还有一圈了,脑袋里嗡嗡的响起来,他隐约看见为了运动会每天早起跑步的自己。 身体很累,但总好过不甘心。 他皱着眉头逼自己提前开始加速冲刺。 顶多累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吧。 耳边只剩下呼呼风声。 他在距离终点只剩五十米处,超过了前面的那个被看好的特长生,赛场沸腾了,苏静的指甲也深深攥紧了肉里,留下几个月牙的形状。 冲破终点线的瞬间,千予宸仿佛恢复了听觉,尖叫掌声呐喊一瞬间向他涌过来。 惯性作用下往前跑出十余米才停下来,整个人晕乎乎的,视线里天旋地转,急匆匆跑过来的女孩就站到了他的面前。 撑着膝盖快要站不稳的男生一抬头就看见了苏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也是非常开心的样子,疯狂跳动的心脏突然有了异样温暖的感觉,好像很多的情愫正在慢慢发酵。他不由气喘吁吁地问出一句:“我是不是很厉害?” “嗯,很厉害。”苏静由衷地称赞他。 后来千予宸还是被苏飞扛走了,因为他刚刚用力过猛导致脱力,而苏静并没有能拖动他的力气。 重新爬回看台上的女孩还没站稳,就听见好友叽叽喳喳的声音,“我说,苏静你男朋友真是厉害啊!你不知道最后一圈他有多帅哎?真的震撼!” “我知道。” 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 呃,等等…… “!!谁说他是我男朋友了?!别瞎说好吧??” 千予宸又火了一次,在高一学妹的眼里,一下子就被奉为男神的存在。 原本运动会都是体特出风头的时候,但他夺得了这个冠军也算是抢了一半的风头过来,再加上他原本就显眼的帅脸……苏静发现,千予宸的名字又一次攻占了学校的表白墙,刷起屏来都是他。 而这件事的主人公仍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课间排队时遇到她,众目睽睽之下,还特意伸手过去,把她没有整理好的领口翻了一下。 苏静红着脸做完操,便赶紧躲回班里了。 “喂,你老婆今天脸好红啊?”苏飞看见急匆匆跑进教学楼,如蝴蝶一般的女孩,不由用手肘戳了戳站在一边擦汗的千予宸。 “是吧?天气热……中暑吗?”千予宸也看见了红着脸的女孩,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最近温度有些高了,而他还乖乖穿着校服的长袖外套跑操,难受也是说得过去。 “我们去买冷饮?” “哇,我才不要去,现在小卖部挤死了,发生踩踏都没人收尸噢。”苏飞赶紧摆摆手,却被千予宸拉住手臂,半拖着走向小卖铺。 苏飞看着站在柜台前疯狂选择女孩喜欢的零食的好兄弟,默念了一句这人真是没救了。 趴在桌子上看小说的女孩突然听到旁边的玻璃在响,扭头一看,刚好看见几乎贴到玻璃上的千予宸傻呵呵的笑容,她开了窗户,一堆零食和冷饮顿时塞了她满怀。 耳边传来班级同学杂乱的起哄声,她开始抱怨为什么自己班级要在一楼呢。 日子就这么不温不火的过着。 从早上发来的第一条短信开始,到晚自习结束磨蹭到家门口两个人的告别结束。 苏静是不太喜欢看男生打篮球的,正好文科班打篮球的男生也不多,但她依旧是每天都会去篮球场晃荡一圈的人之一。 千予宸是不太在意天气变化的,正好年轻体质好,但他依旧是每天早上都会碰巧看一眼天气预报,然后碰巧又编辑一条短信发给苏静,告诉她今天下雨。 苏静打个哈欠,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教物理的地中海男老师依旧站在黑板前喷口水,很快就要物理化学会考了啊……她勉强支撑自己起来看两眼黑板上繁琐的公式,又在一秒钟后趴回桌子上。 算了,还是不要听了,反正千予宸也能教明白。 五月的清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浅蓝色的窗帘被吹得摆动起来,一下一下划过她的肩膀,眯着眼睛,恰好从窗口看见天上的白云,软绵绵的,形状很好看。睡意开始泛滥,入梦的最后一瞬间她突然想起,这节是千予宸班的体育课。 距离期中考试还有一周了,千予宸感觉自己的睡眠质量真是下降了不少,原因是他包揽下来苏静的数理化三科的复习,原本自己每天做做题复习一下还很轻松,但因为女孩的缘故又必须开始重翻必修的课本了。 而且还借来了文科生数学选修的书,有的时候,他翻着苏静的练习册就会想,为什么这道题有更简单的方法却不用呢?一翻书才知道,文数他们根本没有讲这个公式好吧? 千予宸一口干掉手边的咖啡,台灯下,细长的手指尖夹着的签字笔在上下翻转,划出好看的弧度。 反观苏静,也没轻松多少,乱七八糟的政史地压过来,几乎每天都周转在唐宋元,税收汇率,地中海气候之中。连一边很是乐天的吴琼也没有了精气神,每天迷迷糊糊的一同在文字的海洋中沉浮。 晚自习终于结束了,很是烦躁的苏静胡乱塞了几本书进书包,赶紧离开了闷死人的班级。楼门口的男生出乎意料的也背着书包,印象里千予宸是从来没有晚自习结束后回家学习的习惯的,不过他还是照旧从女孩的肩上摘下书包,背在另一边肩膀上。 不算明亮的灯下,苏静看见千予宸快要掉到下巴的黑眼圈,在看看背了两个书包的人,良心忽然痛了一下,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小声说了一句,“你要早点睡啊……” “好,对了,你……周五来我家吧,给再你把数理化讲一遍。”千予宸伸手,在她的头顶揉搓了一把。 “好。” “对了,你这次要是考好了该怎么犒劳我啊?” “你定吧,喂,不许太贵噢!” 终于熬过了考试,学校很贴心的放了两天假,学生休息老师阅卷,苏静在通知了千予宸和吴琼后就关了手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看动漫地挥霍了两天整。 嚼着薯片,看完最近一期更新后,苏静意识到成绩好像差不多出来了吧。 打开手机,群消息果然炸了99+,也懒得一条一条翻消息的她还是选择坐等千予宸把成绩的文字表格发给自己。好奇心驱使下,她翻了一圈空间动态,同学们喜忧参半,更为显眼的是表白墙上又开始大篇幅的出现了千予宸的名字。 苏静忍下心里的不愉快,逐字详读——什么叫又帅体育又好,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个学霸?什么叫温柔暖男?什么叫白衬衫惊艳岁月? 这些小姑娘哪里找来的这些老式非主流的情话? 翻来翻去,差不多向千予宸表白的几条消息都离不开这几点,无非是帅,高,体育好,成绩好,篮球厉害,笑容好看——他哪有这么好? 分明他是个看见自己吃什么拼尽全力也要混一口的不要脸的笨蛋吧!聪明都是假的,一起打游戏的时候那家伙就跟傻子一样…… 苏静即将气鼓鼓的关掉空间时,看见了另一条消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也不知道是谁发的:祝福千予宸和苏静。 特别关心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飘出来,吓了正在发呆的女孩一跳,千予宸的头像弹出来,“苏静,我找到你成绩了,你接受一下文件吧。” ——好吧,还是很贴心的。看到了自己还算漂亮的成绩,苏静美滋滋的,感觉千予宸的蠢头像都可爱了不少。 这周五没有上晚自习,放学的时候天还很蓝,千予宸脱下校服搭在肩膀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这条路人很少,路边有成排的杨树,风一吹,树叶哗啦啦的响,她没有拉校服外套的拉链,衣角翻飞。 “对了,学校社团那边组织了联盟班赛,你会参加吧?和我班比的时候记得一定要用辅助。”千予宸的眼睛一弯,好听的声音随风飘过来,“你玩辅助很厉害。” 走在身边的女孩却撇撇嘴,没有答话,心里却默默嘀咕着,如果有机会上场,一定要选打野死抓这个玩中单的货。 “苏静?喂?”惊讶于对方没有气鼓鼓怼回来的千予宸赶紧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在没有发现异样后送了口气,手自然的搭到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有没有听我讲话啊你?” 苏静皱着眉头,向旁边靠了靠,逃脱了男生摸自己头顶的手。 “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学校表白墙?”苏静咬着下唇,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几天一直搅在心里的疑惑。 “上面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都是你的迷妹们表白你的啊,还有……” 千予宸在听到苏静说出的话之后放下心来,还以为是什么严重的事呢,他停下脚步,视线正对上对方飘忽的眼神,既坦诚又鉴定,“我从来不看这些,反正我只喜欢你。” 被打断的苏静突然没了声音,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心里原本悬空的猜疑和试探像热气球一样突然炸裂,剩下一片空白,只有温暖的风。 “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不重要,你可是答应过我,要满足我……唔。” 苏静出乎意料地突然踮起脚,在千予宸的唇边飞快亲了一口。 就像苏静曾经在脑海里偷偷幻想过很多次的一样,在午后的篮球场,在无人的自习室,在下午四点半的街边。 丢死人了。 这是亲完的苏静脑海里的第一反应。 赶紧跑。 这是赶在千予宸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的第二反应。 “喂,苏静你等一下!” 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千予宸再一抬头,女孩都走出很远了,千予宸摸着刚刚女孩吻过的地方,唇角止不住笑意,眼睛一瞬间也明亮起来,像是穿透树叶的阳光,细细碎碎但却那么耀眼。 “你等一下!” 千予宸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女孩的脸更加红了,一转身,就看见他已经追上了自己,黑发因为刚跑过的缘故有一点凌乱,可眼角眉梢的笑意却掩饰不住。 千予宸走近她,随手把校服盖到了她的头上,趁她反击之前俯下身,拉起校服的一角,他自己也钻进去,对着近在咫尺的嘴唇,认认真真的吻上。 “刚才的一下……还差一点。” 太阳还没有落山,云朵走地很慢,风和鸟儿都很友好。 时光和岁月,好像戛然而止。 枢纽世界·终章(13) 当有人和千予宸谈起他的少年时代时,十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总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那个女孩如同蝴蝶一般轻柔地飞过他的心口,让他不自觉就把过去的所有事向她和盘托出,全无保留。 十七岁以前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升上高中的最后一年后,以他的成绩来看,肯定是有大学上的,区别只在于大学的好坏。他本来应该在备考大半年以后去参加那场重要的考试,并拿到一个分数,以此来评判多年的寒窗苦读。 这个苦字并不夸张,他有一个妹妹要养。母亲早早就去世了,再婚后的父亲倒是还在支付抚养费,但那点钱显然并不够他们兄妹二人生活的。所以他不得不挤出所有课余时间去打工,他的脸虽然长得嫩了点,个子足够高,在不用查身份证的地方总还能找到活干。 事情发生的那天,日后看来算得上是他人生中风云突变的重要日子,但在当时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他放学回了家,先给妹妹准备晚餐,再匆匆写完几张卷子,剩下的带到打工的地方去写。上课时老师又说了要交补习费,他正想着这事,没留意到火开得有些大。 大门被推开时,熊熊火焰从灶上升腾而起,险些把锅底烧穿了。 千瑟汐异常沉默地将书包扔进沙发里,转身进了自己房间。他把锅里的食物倒进盘子里,在围裙上擦了擦自己的手,走出厨房去询问原委。 上个月是妹妹的生日,千予宸从生活费里省吃俭用地挤出一点钱,给她买了个包,大众牌子但号称限定的那种,千瑟汐向来喜爱,只是今天回来的时候,这只包花了,上面不乏有小刀恶意划过的痕迹。 千予宸问她肇事者的名字,妹妹一开始不肯说,但他坚持了好一会,妹妹终于抽噎着指认了几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四大院出了名的富家子弟,成天以寻衅滋事为乐。他拍着妹妹的肩膀小声安慰她,直到她哭得累了,睡倒在床上。 那天是星期四,千予宸把钥匙揣在身上,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走出了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那一天之后他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他因为打架被送进了少管所。 被人抓着塞进黑洞洞的面包车里时,千予宸不得不弓着背,才能避免自己的额头撞上车顶。两个成年男人抓他的手势活像在抓一条狗,骨瘦如柴的金毛狗。他误闯入一条危险的高速公路,立刻就被套上了项圈,扔进新的笼子里。 车行到半途,千予宸突然开始后悔,冲上脑门的热血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可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新生活从一间十多平米的六人间开始,位置好的几张床早被人捷足先登,行李先他一步到,天女散花似的洒了一地。小小的挂件摔到床底,它本来是挂在他的书包上的,挂链在暴力的拉扯过程中断掉了。他低头去捡,被人一脚蹬在背上,鼻梁磕上了床沿,鼻血顿时汹涌而出。 千予宸愣了一会,伸手抹了一把鼻血,反手将血抹在床架上,一记上勾拳把踹他的肥猪掀翻在地上。他并不喜欢打架,但既然来了这种地方,打架根本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没人拉架,所有人都抱着膀子看笑话,于是到少管所第一晚,千予宸就因为打架斗殴没能吃上晚饭。 晚上十点,他终于做完几百个俯卧撑回到屋里,澡堂早就关了,一身汗水无处飘散。靠窗的两个室友笑他,“哟,拳皇回来了!”他在几天里连打了两场架,身心疲惫,不说话。 屋里其他三个人都和他差不多大,一个高瘦如马,一个敦实高大,还有一个,始终坐在床边玩一支木头铅笔。笔在他指间灵活地穿梭来去,他仿佛要将其玩出一朵花来。千予宸扫视到他,他正好抬起头,吊眼角,薄嘴唇,锋芒毕露的一张脸。 那张脸让千予宸觉得眼熟,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及端详,就听他说,“干嘛,你妈没教过你不要盯着别人脸看?”说话慢悠悠,口气天然地欠收拾。 一句“我妈早死了”冲到喉咙口,硬生生被千予宸咽了下去。他本来是个冷静的人,然而被剥得赤条条地扔进了兽群里,藏在灵魂深处的暴戾便翻涌上来,在很短的时间里把他改造得面目全非。 他沉默地躺到硬板床上,一直躺到半夜,仍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一夜没睡,早上起来,镜子里映出他嶙峋的肋骨,肋骨边一道紫红色淤青,半个巴掌大,像个烙印打在皮肉上。他看见这伤,想起了朝自己挥过来的钢管,进而想起这一切的起源,那个被划破的宝宝。 他的手抖了一下,刮胡刀差点擦破了皮。 水像过去的日子一样疯狂流走,转眼就消失在排水口,一点残渣都没剩下。他甩了甩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越发觉得自己像条狗了。 他用衣服草草擦过脑袋,快速溜回宿舍。 然而一道影子就守在门口等他,要将他抓到办公室去问罪。辅导员狠狠揪着他的耳朵,他实在太高,不得不滑稽地侧偏着头。 所有人都在看好戏,空气里浮动着幸灾乐祸的粉末,随时可能因为千予宸的一次出丑而爆开,炸出放肆的狂笑声。 就在这当口,玩铅笔的家伙坐起来,懒洋洋地说,“李老师,别这样,我让他去打水的。” 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那些粉尘哗一下被卷走,六人间鸦雀无声。 辅导员愣怔半天,唯唯诺诺地走开去,身上那股嚣张的气焰一下子消逝无踪。 千予宸眼瞧着那家伙靠近,警惕地伸出一只手,越过他按在门把上。今夜无星无月,两只眼尾狭长的黑眼睛在夜色里瞪得滚圆,近在咫尺地看他。 这人开口说话,不笑也像嬉皮笑脸,只是满不在乎地问,“赶紧睡觉行不行?” 实际上他不关心千予宸做什么,只是想要一点安静,他的话里就表达出这种意思。 翌日清晨,千予宸起了个大早,从那小桌台板里抽出本书,翻开艳红色的书皮,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名字,苏飞。 这个名字…… 他刚想看看书的内容,一只白而修长的手倏然从侧旁伸出,抓住他的手指。苏飞站在边上,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低声对他说,“别乱动我东西。” 日光落在他的囚服衣领上,那衣服看上去很宽松,显然是大了一号。苏飞似乎刚刚结束他的变声期,声音听上去有点哑,说话说快一点,就像个嘎嘎叫的小鸭子。 放在过去,千予宸绝对无法想象,他竟然要在那样一个环境下继续念书并结交同学。少管所可以自由选择读书或是工作,大部分人都会去做纸盒子,把自己变成流水线上的一根螺丝,一干就是好多年。 他的情况不算太严重,待不了几年,本想去工作攒点钱,苏飞却抓着他的笔在表格上圈了“学习”。一整个上午,他都莫名其妙地被这个自称和他不熟的家伙牵着鼻子走,考虑到辅导员的忌惮之色,还不好当场发作。 少管所的构成如下:几十个六人间、几十个教室和办公室、操场、工厂,以及宿舍和食堂。占地面积并不大,是个狭窄的囚笼。苏飞在这囚笼中显得独树一帜,他的头发没有剃平,没有人管他,也没有别的少年犯去惹他。听说他是诈骗罪进来的,但到底骗了什么,骗了谁,谁也说不上来。 到了上课时间,千予宸匆匆奔进教室,里面只有苏飞和零散几个人。半个小时过去,老师还没来,学生在座位上面面相觑。 “老师不来了,”苏飞翘着椅子,两条腿交叉着搁在桌上,“自习吧。” 话音未落他就跳下桌,蹦到千予宸身旁,从他的桌底掏出本书来,兀自看起书来。 过了一会儿,许是看得累了,苏飞把书盖在脸上,伸平手脚晒太阳。他的声音从书底下传出来,告诉千予宸一件事:少管所早就被承包了,进来的人别想轻易出去,上头有各种办法给你拖着。几毛钱一小时的廉价劳动力,外面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所以苏飞是在救他,读书的确无聊,但至少保留有一线希望,能从那无休止的苦工里逃出去。 千予宸听完沉默了一阵,突然发问,“那你凭什么有特权?” 苏飞拿上挑的眼角瞄他一眼,又把脸转向书里,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他的伪装浑然天成,千予宸过了好久才学会分辨他的真实情绪。但在那一刻,他真以为苏飞被手里的小说书所吸引。 白天变得很短,倏然飞走了。他们很晚才回去,又遇见辅导员在走廊里大发雷霆。 看见苏飞,辅导员像那个漏了气的球一样软了下去,没有为难他们。 后来,千予宸渐渐发现李辅导员的秘密——他似乎有把柄捏在苏飞的手里,对他特别客气,很无奈,又很喜爱,而苏飞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一只猫看着老鼠。 千予宸这人,天生地运气不大好。过去十七年里他总是和他的妹妹一样对命运忍气吞声,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奋起反抗了一回,结果就被人逮住了,关到这里来。这里干净的和不干净的人,好像都和苏飞沾着一点边,不去朝他动手。但千予宸就不一样了,他们并不和他讲“朋友的朋友”的情分,好几次苏飞翘课回来,都见到千予宸鼻青脸肿地走在路上。 苏飞从不为他出头,千予宸也从没向他提出过这种要求。他总是形单影只,不觉得自己在这里面有什么朋友,也没有去结交的必要。那么苏飞算是什么,这问题很难回答,他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个特别明确的定义。 时间回到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苏飞叼着烟,躺倒在土坡上。 乡下地方,唯一的好处是晴朗的夜里,星星特别多。千予宸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看天,好像在一片闪烁不定的微光中回到了老家。他对七岁以前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记得那时候父母都在,小妹刚出生没多久。夏夜里他抱着小妹,在院里的摇椅上看星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看了一会,千予宸下意识把手放在肋骨上。淤青早就消了,他却觉得那块地方不时仍在隐隐作痛。 苏飞看他隔着衣服摸自己,便把烟夹在左手指间,伸出右手叠在他手背上,千予宸把他的手掀开,苏飞就哈哈笑起来,反手把抽了一半的烟塞进他嘴里。 千予宸吸了一口,不出意外地呛到咳嗽,但却没有犯恶心。苏飞看着他,说:“不抽还我,看你也不会。”他咬着烟蒂,摇了摇头,又使劲抽了两口。 他头一回抽烟,辣出了眼泪。 辅导员大发雷霆,因为他瞧见了,却不好作声,只得缩在办公室的窗户边,神色阴晴不定。 他是上头派来监视苏飞的,但这两个人现在的状态显然在往上头不愿意看见的方向发展。 他们不能做朋友,永远都不能。 打那天起,他看千予宸的眼神就极不友好。读书的少年犯不归他管,他便拿工厂里的出气。两个室友回来,偷偷抱怨李辅导员教训人的模样像容嬷嬷。苏飞在旁边竖起耳朵听,听完就笑着继续玩他的铅笔,玩来玩去啪一声把笔尖扎在床板上,睡觉。 夜里他们到操场上抽烟,苏飞边找火机边说,“我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你,不过,你应该不记得我是谁吧。” 千予宸愣了一下,很快笑道,“我一开始没认出来,但你的名字,那可算响彻学校了。” “你知道我?” “当然。” 苏飞瞥了他一眼,沉着嗓子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以前好像认识?” 千予宸哑然,只当他是没话题聊了,“我可不是女生,你这招对我没用。” “我是说真的。”苏飞却说道,“我感觉,我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晚风拂过,吹起千予宸的睫毛和头发。来这里有一阵了,刘海开始挡眼睛。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意识到,有些事正在发生变化。 但这个,与苏飞提到的那句话,似乎隐隐有些关联。 在那之后很久的日子里回想,千予宸能让苏飞记起那些不知存不存在的事情,也算是巧合。这不是说他有多么强大的感染他人的能力,而是他在那种地方做自己,已是寻常人绝对做不到的事。 千予宸的记性算不上很好,出来后几年,慢慢就把里面的那些事都忘了。年少时做过的梦,同一时代的其他面孔,它们扁平模糊,可苏飞的那句话鲜明如初,仿佛他的内心也是这般认为的。 那天之后,千予宸知道了辅导员的底细,一个知识分子,来做乡下少管所的教员好像有些屈才,何况他似乎整日都监视他们,说没有别的目的,千予宸是不相信的。 他突然做起了噩梦。来少管所好几个月,他每天竭尽所能地忙碌,让自己没有闲下来的时间可以想东想西。然而他总还是要睡觉的,一睡觉多半就要做梦。梦里也有过短暂的快乐,但毕竟不多,更多的是妹妹哭泣的脸、打工时受到的无止境苛责,还有砖头拍到人身体上时,某种东西碎掉的触感。 夕阳慢慢爬下山,照在老旧的图书馆的书柜边角,映得金属包边锃亮。千予宸隔着一排书,看缝隙里苏飞的眼睛。刹那间,他脱口而出:“你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是谁呢?他突然想,是谁呢? 苏飞听完他的话,却微微挑眉,似乎在等他接着往下问。 “可能是我妹妹,她小的时候跟着我妈住。”苏飞却平静地说道。 夕阳照在苏飞的头发上,把它们镀了层金。他罪名不明,来历成谜,和墙外攀援着的爬山虎一样,千予宸在背后查过他,除了知道少管所的人都怕他之外,没有人知道他进来的原因。 话到了这里,很多人都会将它接下去,讲自己家人的事。苏飞却停在这里,没再提到他的妹妹,或者别的亲人。千予宸发现自己实际上也并不关注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而是在那个模糊的影子里,另有其他的, 按照苏飞的说法,少管所承包给了几个黑心商人,里头做活的都是资本主义的螺丝钉,要在流水线上干到死。而他们靠着读书逃过此劫,按理说,不久以后是能出去的。螺丝钉那么多,少一两根也无伤大雅。只要李辅导员不检查,就不会出什么别的纰漏。 同年秋天,千予宸的同龄人都提着铺盖卷去大学或大专报道,再不济也拿到高中文凭开始打工,而他还关在这高墙之内,在秋蝉凄厉的鸣叫中辗转反侧,睡不着。外边来了电话,李辅导员接听完,整个人容光焕发,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又尽力克制着,缓步走向宿舍。他头一回拿正眼看千予宸,好言好语地叫他:“有人找你,到办公室接电话。” 千予宸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妹妹就这样死了。其实想想也知道,哥哥进了少管所,她的生活必然更加拮据。而且校园欺凌往往只会变本加厉,直到当事人无法承受,以转学或休学告终。而他的妹妹比他还要沉默寡言,甚至连休学手续都没有办理,就悄无声息地从学校的天台上跳了下去。 李辅导员觑着他不可置信的表情,嘴上说到,“亲人去世,没有办法的事,你不要太往心里去了,节哀顺变。”尔后又慢慢地说他的妹妹是如何在花坛里被人发现,事情发生以前,她的书桌刚被人掀倒,课本都给乱涂得不成样子,妹妹冲出教室,还有人追到走廊上,跟在她后面喊,“你到底什么时候转学啊?” 李辅导员的文学功底确实不俗,把那些画面描述得活灵活现,好像亲临现场了一样。 千予宸瘫坐在椅子上,和刚来时一样瑟瑟发抖,颤抖着声音央求道,“我……我要请假,我要去看看她……” 后来,他被强制送回家,他本来就只有一年刑期,眼看到期也没人来找,更没人提起苏飞的事。期限一到,所里寄回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他的行李,还有封书面通知,写着“因表现良好,我所准许千予宸提前三周释放”,后头是一连串备注说明,依然绝口不提苏飞和辅导员的事。 千予宸从少管所出来后几个月,顺利地找到了工作,他彻底成了独身一人。 工作渐渐走上正轨,他的人生也就正式宣告拐了个弯,距离遇见苏飞的地方越来越远。他大概花了一两年来接受妹妹死亡的事,同时还接受了三个治疗失眠的疗程。 他烦恼的一部分就来源于苏飞。 即使在往后许多年里,他也时常梦见苏飞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心里的不安有一部分来自于他明明感觉到了异样,却继续若无其事的生活。 这件事情如同淤青一样烙在他的心上,很长时间内都无法消散。 枢纽世界·终章(14) 下课铃声已经响过了五分钟。 数学老师罔顾了那悦耳的放学铃声,手中粉笔在黑板上的图形里加出一道辅助线,对着立体几何戳戳画画讲个不停,卢晔双眼盯着前方,手里的钢笔却已经盖上了盖子。 他幅度很小地偏头往玻璃窗外瞥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了那头标志性的奶奶灰。 若无其事收回目光,卢晔重又拔开钢笔帽,依样画葫芦地勾上那条线,假装没发觉外头望穿秋水的人。 剩下几分钟好像过去了一整个蝉鸣的夏季。 目送着老师夹着三角板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卢暄一溜烟跑了进来,小小声地抱怨,“学长你们老师真的好喜欢拖堂啊。” 把打开的数学习题册和一包牛奶糖一起摆在桌子上,卢暄弯起眼睛笑咪咪看着正襟危坐的男生,手指往空白的某处一戳,“这道题我不会写,麻烦卢晔学长教教我可以吗?” “拜托啦。”他双手合十,一副可爱状。 卢晔把那包花里胡哨印着不知道哪国文字的糖拨到一边,看了眼他不会写的那道题,一脸无奈,“我好像上周才给你讲过。” “啊?指错了,指错了,这道!”他迅速伸手往后哗哗翻了两页。 “你确定是这道吗?” 卢暄定睛一看,他指的那道题上头白纸黑字好死不死印着第三章,想起自己昨天才跟卢晔说过这周数学课不会开新课程,他懊丧的耷拉下了脑袋。 怀着被揭穿后的忐忑与惴惴不安,卢暄使劲儿拿眼睛偷偷瞄对方。 卢晔看起来倒也没生气,或者说他无论心情如何,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 他撕开那袋牛奶糖自己吃了一颗,又剥开一颗塞给卢暄,腾出手来摸摸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要不要跟我去学校餐厅吃晚饭?回来再给你补习数学。” “要要要!” 卢暄猛地抬起头来,怕他反悔似得疯狂点头,整个人像一只啄米吃的小鸡。 学校餐厅里很是嘈杂,刚放学的住宿生从各个楼层的教室里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出来,藉着温暖的食物甩去扰人的化学方程式与受力分析图,重又恢复中学生的勃勃朝气。 卢晔从口袋里掏出餐卡来,在鼎沸的人声里微微低头凑近他,“你想吃什么?” “学长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和你吃同样的东西就好啦。”卢暄乖巧地举起右手,奉上一个大大的温暖笑容。 “那就年糕汤好了,你从前吃过吗?” 他摇了摇头。 卢晔取餐回来时,卢暄端端正正鼓着腮帮子叉手坐在角落里,脸上好似写着“好期待我想吃”六个字,像只望眼欲穿的小松鼠。 温热的年糕汤在白瓷碗里摇曳出氤氲的水汽,像梦境横亘在两人中间,卢暄被这热气与幸福感熏地陶陶然,恨不得这顿饭永远也吃不到尽头。 如果以后能一直和卢晔吃饭就好了。 他一口口咬着年糕,想吃完这块就开口提要求,但这单纯的少年心事揣到碗都见了底,也还是没敢说出来。 反倒是对方看出了什么,放下勺子问,“你有话要说?” “是这样的……以后晚上我可不可以就跟你一起在学校餐厅吃饭啊?这样就能请教更多题目了……还能沾染一些学霸气息。”眼一闭心一横,卢暄语无伦次地说完一番话,心想死就死吧,最坏也就是不答应而已。 卢晔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没有什么异议。 他居然同意了,卢暄飞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揣着满心快乐回到家时,夏魏君一家人正齐齐整整在他家做客,妈妈温柔地迎上来问他晚饭吃过没,他笑嘻嘻说放学后去向学长请教问题,顺便一起在学校餐厅吃了晚饭。 妈妈看到儿子努力自然开心地不得了,笑地眉眼弯弯端来一杯热牛奶给他,终究还是有些担心儿子身体吃不消,殷切地再三叮嘱,学习固然重要,但也一定要当心身体。 他抱着牛奶小口小口喝,嘴角都沾上了白色的奶沫。 妈妈忽然想起什么,问正坐在沙发上闲闲吃水果的人,“魏君啊,暄儿说的那位学长是不是你的同班同学?” 语带探询。 一口牛奶不上不下呛在嗓子里,顾不上埋怨妈妈又当着客人叫他乳名,卢暄迅速开启了疯狂挤眉弄眼模式。 “是我同班同学,经常勤工俭学还是每次都稳坐年级第一,每年助学金和奖学金都是他拿,为人也阳光温和,品学兼优没得说。”卢晔伸出个大拇指比了一下,“阿姨您就放心吧,卢暄跟着他补习进步蛮快的。” 卢暄听得却差点把牛奶一口喷出来,卢晔……为人温和? 想到自己费时费力接近那座人形冰山还险些被冻成皮皮虾的历程,他的嘴角有点抽搐。 旁边始作俑者才不管自己把三七二十一说成了三七四十八,自顾自天花乱坠吹了一通,还不动声色朝一旁丢眼神,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妈妈笑开了花,彻底放下心来,想了想却又怜惜地皱起眉头,“真是个好孩子呢,暄儿,你请他帮你补习已经很麻烦别人了,以后尽量不要再让他请你吃饭,知道吗?” “知道啦,妈妈。” “我们暄儿是高中生了,不是小孩子了,要学会体谅别人呢。”妈妈笑意盎然。 “呀?卢暄,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夏魏君从教室另一端的座位上皱着眉头走过来,手背虚虚贴上他的额头,“有点烫啊,你是不是发烧了?” 贴上来的手带着丝丝凉意,卢暄舒适地顺势蹭了蹭,像只家养小猫。 卢晔眼神一黯,低头看向习题册,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地抬起了头。 “啊,是吗?”卢暄本能地自己试了试体温,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屏幕照,“好像是有点红啊,发不发烧……我也不知道。” “我还是去医务室测一下体温好了。” “让‘卢’学长陪你去。”夏魏君把收回来的手松松垮垮地插在校服口袋里,挑眉冲着他邻居小弟弟笑出一脸坏样。 卢暄没什么底气地看了眼别过头去的男生,本来没什么感觉的头似乎真的开始晕了起来。 他晕乎乎转头往外走,“不用啦,我自己去就好,如果真的发烧就打电话让司机过来接我。” 卢晔会不会跟出来呢? 隐隐有那么一点微弱的期待生了根又迅速地破土而出,卢暄忍不住买了一手梦想,有意放慢脚步,他屏息竖起了耳朵,却没听到后头有任何椅子被拖开时的摩擦声响。 耳朵耷拉下来,他难得有了些少年的烦恼,摸出手机想给司机打个电话,手指划啊划地刚找到号码,却被扣住了手腕。 熟悉的味道顺着衣袖盈上来,仿佛口袋里都被塞了松松软软晒好的棉花,轻飘飘往外冒着皂角的清新气息。 卢晔拎着个水杯站在后头,他脱下校服外套严严实实罩在发烧的小孩身上,把那双有点凉的手往袖口里塞塞好,捏着拉链拉到最顶端,又扯出卫衣帽子扣在那头灰发上。 他退后端详了端详,像是很满意自己的成果。 “走吧,带你去校医院。” 卢暄跟在后头,小孩子似得从袖子里探出两根手指捏紧他的衣角,右手却摸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出去,“魏君万岁!” 卢晔看着墙上时钟的分针走过两个格,探手把体温计从小孩胳膊间抽出来,不留神碰到了腋窝,痒得卢暄忍不住笑起来。 “三十八度五,还笑。”夏魏君的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火气,瞪他一眼,把体温计拿去给校医看。 “啊,流行性感冒,要挂水了。”校医熟练地弯腰开处方,“同学有药物过敏史吗?” “青霉素,其他没有了。”卢晔替他回答。 “好,去旁边输液室等着吧,带好东西。”慈眉善目的校医用目光往旁边的房间示意。 “害怕打针吗?”卢晔把人安顿在靠近暖气片的沙发上。 “还好啦。”卢暄可爱地吐了吐舌头,“我从小身体就不怎么好,三天两头要打针,早就已经习惯了,不太害怕。” “啊,不对不对不对,我害怕的!” 他悟道者般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拐弯,因为改口太快险些咬了舌头,好在卢晔压根没打算揭穿,倒是开玩笑地问,“如果以后我来给你打针,你害怕吗?” “那当然是不害怕啦!”卢暄答得相当顺溜,“那我巴不得天天打针呢。” “天天打针?校医院可不欢迎你。”校医端着托盘走进来时正听到个尾音,觉得这男孩子实在可爱,忍不住逗他,“扎左手还是右手?还是两只手左右开弓?” 依然是卢晔回答,“他习惯扎右手。” 医生绑橡皮筋的动作一顿,缓缓笑开,“你是他哥哥吗?挺疼弟弟的啊。” 被问的人还没如何,卢暄先讷讷地红了脸,幸亏他本来就在发烧,脸颊带着些潮红,倒也看不出异样来。 输液室原本便没几个人,药水挂到还剩半瓶时空空荡荡只剩下了他们俩,卢暄紧紧靠着他心心念念的学长,瞳仁亮得像掉进了满天星子,简直快要掩不住里头的灼灼光芒。 这光芒晃得卢晔有点儿眼花,有点想伸手遮住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 “那个,上次夏魏君带我输液,你其实是跟在后头的吧?” “……”卢晔眼观鼻鼻观心。 卢暄小心翼翼凑过去,蜻蜓点水地亲了亲他嘴角,感受到对方体温的那刻又立马触电般缩了回来,他战战兢兢看着对方,一颗心砰砰跳地整个星洲都能听到。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被烧糊涂了。 卢晔忽然笑了起来,卢暄很少在他脸上见到这样春风化雨的笑意,一时怔怔地看住了,不知道是该揉揉自己眼还是还扯扯对方脸。 “卢暄啊。”卢晔一本正经地开口说道,“这可是我的初吻,感觉吃亏了。” “其实……并没有吃亏。” 少年像抽中了什么幸运大礼样笑成一朵喇叭花,凑上那双弧度精致的唇胡乱又啄了几口,“那你的初吻、第二次、第三次,都被我占有了。” 卢晔摸了摸他因为输液而冰凉的双手,起身倒来一杯热水,把温热的水杯轻轻地垫到了他的右手下头。 暖意从指尖一点一点蔓延上来,驱散了药水流入血管时带来的寒冷,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透明的液体从管子里缓慢无声的滴下来。 一滴一滴,坠落出温柔的曲线。 周末下午的操场看台上坐着两个穿校服的少年,高点瘦点的那个捧着本书专心致志地看,小一些的那个靠在他旁边。 “学长,我有点选择困难。”卢暄摆弄着新拿到手的机子,“还是第一次换苹果手机,这个appleid的安全问题该设置什么啊?他们给了好多选项呐。” 卢晔放下书凑过去,“应该都可以吧,挑你容易记住答案的问题,”他虚虚指了指屏幕,“前两个就很好啊。” “那就这两个好啦。”卢暄没骨头似得又往人身上靠了靠,把头搁在他哥瘦削的肩膀上,“你就读中学的名字叫什么?这个好记得很。你中学时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或角色是谁?” 少年重复念了几遍,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手指灵巧地按了几下,像个考了满分的小学生似得举起屏幕给他看,一脸求夸奖求摸头的沾沾自喜。 上头赫然填着“卢晔”两个字。 卢晔嘴角不自禁地扬起来,卢暄从那嘴角的弧度里判断出他心情不错,于是跟着露出个得逞的小狐狸笑容来。 “为什么要写我?我又不是什么电影明星。” “可是,你是我的superstar呀。”卢暄心满意足地把手机丢到一旁让它自动更新,双手缠过来抱紧了他的右臂,语气里全是撒娇。 春日下午的暖阳透过树荫洒下一片片圆形的小光斑,身形清瘦的少年伸手把身边人揽进怀里,微风轻淡地送过来远处一点花香,一切都很好。 卢晔在心里默默说,“你也是我的sunshine啊,prettysunshine。” * 才刚下飞机,卢暄就把手机丢在了机场。 于是他回国的第一件事不是和家人团圆也不是和朋友聚会,而是让司机带他去专卖店买手机。 随手拿了个最新的苹果,他看都没多看几眼就忙着去办了张新手机卡。坐到车里才打开手机包装盒,装卡,开机,到了设置appleid那一步,他认命地发现自己第一万零一次忘记密码,连试好几次都没试出正确那个。 懒得再折腾,陆续那直接点了忘记密码,屏幕上跳出两个熟悉的选项,他已经看了一万次,用邮箱重设,或者用安全问题重设。 但俗话说祸不单行,一个人倒霉总是接二连三的,他悲哀地发现自己邮箱从来都是默认登录,眼下旧手机不知所踪,邮箱密码也跟着丢失的手机缠缠绵绵飞到了天尽头。 手指点上安全问题那一项,他对能记住问题答案这件事已经完全不抱什么希望,只能默默在心里买了一手梦想。 说不定问题是你叫什么名字呢? 但如果这也能猜对,他就是神仙了。两道问题很快在崭新的屏幕上跳出来,你中学的名字是什么?你中学时最喜欢的电影明星/角色是什么? 第一题他很顺利地答对了,毕竟密码可以忘,电话号码可以忘,能迷糊到记不住自己读书经历的人着实不多。 电影的话,中学时大概喜欢看漫威? 他随便把几个漫威主演的名字填了上去,却都提示错误。 二十四岁的卢暄回想起青葱岁月,笑着摇摇头,大概是离得实在太远了罢,连少年时的画面都只剩了一些模糊剪影,更罔论那时的喜好了。 多少年过去,人怕是除去外貌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不给提示地让他主动去想也实在难了点。 他连当年看过什么电影都记不得了,怎么可能想起喜欢的电影明星? 算了,还是回家之后用电脑登录邮箱再重置密码吧,他靠进柔软的座椅里,把车窗摇下一半,目光漫无边际飘到了首尔街道上。 两年未归,沿途的风景变了许多,但一些标志性的建筑物还是老样子,多年不曾更改。路过一座有些老旧的商场,卢暄依稀记得他小学时在商场四楼的特长班里学过音乐。 学过的歌曲也早忘了,反正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进ktv就一秒三sorry,拿手的歌只有一首被调成电音的谎言。 回到星洲的第一夜,卢暄丝毫没有认床。 大概是夜里睡觉忘记关窗子,早晨从梦里醒过来时他鼻子灌了铅一样呼吸困难,嗓子也涩涩地痛,一说话就火烧火燎要冒烟似得。 他爬起来叫司机把自己送到医院,大厅里人声鼎沸,他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更罔论进医院,一时被这拥挤的人潮闹得有点晕。 好不容易问清楚步骤,他拿着号去门诊排了半天队,无聊到把新手机玩掉了百分之五十电,才轮到自己进去就诊。 “卢暄?”年轻的医生自一堆病历本里抬起头来,实打实怔了怔,“你……回国了?” “是感冒了吗?” 时间像流水一样磨平万事万物的棱角,潜移默化着一个人的气质与外形,眼前的人穿着白大褂,架着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全然不复模糊记忆中那个带着阴郁与清冷的模样。 说来惭愧,卢暄还是通过嘴唇那特殊的弧度才勉强认出面前的人是谁,他有点意外,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种场合下久别重逢。 确切地说,他压根没想到会再遇见。 “是啊,才回来没几天,一下不太适应国内的天气,发烧了,过来看看。”他一下一下抛着手中一串钥匙,自觉地补充,“鼻子不通气,咽喉痛,半小时前测过体温,三十七度九。” “最近刚好换季,流感病毒肆虐,”卢晔头也不抬地抽出本新病历,刷刷写了几行字,“挂两天水,注意保暖,很快就会好。” “以前有什么药物过敏史吗?” “啊,我对青霉素和头孢菌素类药物过敏。” “其他的呢?” “其他的没有了。” 卢晔写完处方,看护士们穿梭在诊室和病房间一路小跑,个个忙地不可开交,合上钢笔盖子站起身来,“走吧,现在护士都没时间,我去给你扎针。” “那……后面的病人怎么办?”卢暄有点犹疑,更多还是不好意思麻烦对方,更何况,护士都忙成这样了,医生不应该更忙吗? “没关系,只要五分钟就可以。” 既然卢晔已经这么说了,卢暄也没什么异议,再推拒反而没意思,他站起身跟在后头走出去,两人一前一后落开了一步的距离。 卢晔敲开装着药剂的小瓶子,用粗针管把药兑进氯化钠溶液,用镊子夹出块沾酒精的棉球,悬在空中问,“左手还是右手?” “嗯,还是右手吧。” 对方熟练地挂好瓶子,握着他右手手腕把那枚细小的针头缓慢地推进血管里,直起身检查了一下点滴,顺手把输液速度调慢了些,而后冲他点头示意,“一共两瓶,有什么事或者要换药可以随时按铃叫护士。” 卢暄道过谢,目送对方行色匆匆地端着医用托盘消失在病房门口,百无聊赖地摸出手机来玩。 他拍了张手上贴胶布的照片发在群里,语气夸张,“这药水好冰啊,血管疼qaq,有没有人来拯救一下我?” 果不其然,把一堆发小都炸了出来,纷纷慰问他怎么了,何储甚至开玩笑说要买个果篮去医院探望他,权当给回国的花生接风。 两瓶点滴伴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没多大会儿就输完了。 卢暄才回国,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干就被迫我在家里安安分分养了几天病,闷得头上长角心里长草,一结束病号生涯就迫不及待约了一堆老朋友去酒吧喝酒。 几个人自小相识,他又是两年不曾回来,曾经的朋友们都想他得紧,话题聊着聊着就从他的研究生生涯转到了儿时旧事。 又顺着时间线一路从幼儿园说到了中学。 酒意和夜色让人思旧,夏魏君摇晃着玻璃杯里的半杯残酒,半开玩笑地问,“卢暄啊,你还记得卢晔吗?” “啊,当然记得啊,那个跟我姓氏一样的初恋嘛。”卢暄漫不经心地笑起来,“说出来各位可能不信,我这次生病去医院,恰巧挂了他的号,他还看在昔日情分上亲自给我扎了针。” “看,针眼还在呢。”他晃了晃右手。 几个人都惊讶,纷纷感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奇缘分,简直比电视剧还要电视剧,小说里怕是都不敢这么写。 怕是要被喷洒狗血的。 “卢暄啊,当年我们一直没好意思问你,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分开的?” 卢暄歪头想了想,“也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啦,他在医大课业繁重,还要勤工俭学,隔着十六个小时时差,他还连手机都不用,我经常一天到晚都找不到他,时间一久感情自然要淡嘛。” “我出国的头一年还能隔三差五飞回来看他,后来我也忙起来,第二年就很平淡地分开了,可能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 “甚至好像都没有难过多久。” 卢暄语气里带上了点一闪而过的惆怅,仿佛有微小的一刹那,他又回到了十五六岁时那个带着一身阳光试图融化冰山的青涩少年。 灯光晦暗,气氛一时被摇来摆去地带出了些别样的伤感,何储连忙打圆场,“别煽情回忆当年了,我看你现在能认出他来就不错了。” “怎么可能认不出嘛,那是我的初恋,当然印象很深刻啊。” 包厢里顿时一片起哄声。 夏魏君仿佛打定主意要搞事情,他给自己倒满一杯酒,把酒瓶放在面前,“那我问你关于你初恋的两个问题,你只要能回答对一个,我喝两杯,否则你喝两杯,怎么样?” “成交!”其实两杯酒并不算什么,谁输谁赢也无所谓,但大家在一起就是图个热闹,这挑战既然都抛出来了,不接就显得煞风景了不是? 众人来了兴趣,纷纷把原本歪七扭八的坐姿调得正当了些。 “第一个问题,你初恋的生日是哪天?” 卢暄有点迷茫地睁大了眼睛,只觉得那是串很熟悉的数字,甚至已经一粒一粒排得整整齐齐滚在了舌尖,却偏偏中了结舌咒般死活说不出来。 竭力思索了片刻,他只好认栽,“唉,不是年轻时候了呀,”把希望寄托在后头一道题上,“忘了忘了,下一题。” “你们的初吻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谢右不干了,连声嚷嚷,“你这是明目张胆放水,暄儿当年可是初恋,总不至于初吻这种事情都不记得吧。” 卢暄眼睛亮起来,一拍手,“对哦,夏哥这简直是送分题嘛。” “初吻是我们在一起后那个运动会,他跑一千米摔倒了,我扶他去医务室的路上。” “答错了!”夏魏君一脸促狭。 “怎么可能?这到底是谁的初吻啊?” “我原本是想拼着喝几杯酒听八卦的,但运动会这次,我还真就知道不是你们的初吻。” 夏魏君拿过酒杯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在运动会之前一周的样子吧,卢晔跟我被抓去年级主任那里统计运动员花名册,你蹲在办公室外头拐角里眼巴巴等着他。” “我还有这么纯情的时候?”卢暄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立时被笑得喷了出来。 他连连摆手求饶,像少年时那般露出一副可爱又无辜的模样,“哥,我再多喝一杯,你就别当着各位哥哥们揭穿我黑历史了怎么样?” “这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小时候喷牛奶,长大了喷酒,老了怕不是要喷血?哎你别打岔,你就是这么纯情,”夏魏君也快笑死了,“我们俩一出来,你拉着他就跑,我有点好奇,假装回教室,从走廊另一头绕过去偷看,正看到你躲在角落里踮着脚亲他。” “那次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初吻,但可以确定比运动会要早。” 卢暄仔细在记忆的长河里搜索一会儿,隐约记得好像是真有这么回事,果断认输,“好好好,我输了,这么多年过去,记不住也是正常的嘛。” “愿赌服输,两杯就两杯。”他在笑声里一仰头喝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透明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折射出浅浅的灯光。 摇曳生辉。 那天夜里卢暄回到家时,他妈妈正坐在客厅里等他,见他带着一身酒气回来,语气温柔地埋怨他病才好就喝那么多酒。 里头却没多少真正的责怪。 他像小时候一样没正形地窝进沙发里,冲他妈妈撒娇,“想喝醒酒汤。” “就知道你回来得找醒酒汤,给你留着呢。”他妈妈起身去了厨房,端出来的精致白瓷碗里有几块胖胖的年糕半露着身子。 “年糕汤?”卢暄一愣,却还是乖巧地拿起勺子在碗里搅了几下,“怎么忽然想起做这个啦?” “我们暄儿长大了,研究生都毕业了,”这些年妈妈已经很少叫他乳名,这一晚却异常慈和,“可是妈妈却老啦,很多事都记不清楚了,你今天晚上不在家,妈妈从你书柜角落里翻出本落了灰的相册,才发现岁月真的不饶人。” “有张照片是不知道在哪家小餐馆拍的,你面前摆着碗年糕汤,”他妈妈伸手捋了捋整齐的鬓发,“才想起你大二那年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爱吃这个,每次回国都吵吵着要吃,就去厨房给你做了一碗,也不知道你两年没回家,现在还喜不喜欢这个。” 卢暄夹起块年糕吹了吹,笑着咬了一口,搂了搂妈妈肩膀,“当然喜欢呀。” “妈妈做的我都喜欢。” 他三两口把那碗汤喝完,回到自己房间摸了几粒薄荷味口香糖剥开丢进嘴里,嘴巴一动一动地嚼了好半天才进卫生间洗刷。 刷牙的时间都比平时久了些。 枢纽世界·终章(15) 作为一个有着与样貌相配的人生赢家卢暄,在手里非常正经的策划工作完成后的休息时间里,面临不断被一个自称资深地产顾问的人三催四请拜托验房的骚扰时,心态无疑是要爆炸的。 个子小小脸蛋圆圆,虽然还是少年模样,但确实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有些年数的卢暄,在又一次接到骚扰来电之后,扭脸看背面一个个探出头的朋友们,凶巴巴的问道,“是不是你们搞的鬼?还是说你们真的集资给我买了房,房产证在哪里呢?” 夏魏君立刻摇头,表示我的钱包在媳妇那里,连买包烟都得打申请。 而勤俭持家的千瑟汐不会对他这样搞事情。 其余几个人也都跟着否认,满脸真诚的神情也掩盖不住看热闹的兴致勃勃。 “不是你们还能是谁,”少年皱起眉,果断选择把骚扰电话拉黑,“姓名电话都是对的,我最近也没砸金蛋,没买彩票啊。” 总算脑子好使了的夏魏君灵机一动,清了清嗓子道,“呀,卢暄,你是不是还忘了谁呢,比如那位拉你进房让你心心念念的大猪蹄子?” 这位对前不久发生的“事件”还耿耿于怀,抓住机会就要带出场溜一下。 显然这事儿对卢暄的影响也依旧存在,他吭哧吭哧地涨红了脸,正准备说些什么——最好抖出些夏魏君的丢人八卦出来让他安静如鸡,事件的另一位主角就掐准了时间一样发了消息过来。 他立刻住了嘴,果断选择无视夏魏君的言论,捏着手机打开聊天界面。 他们在一起睡觉的隔天交换了联系方式,手机号码和时下流行的聊天软件,搜索到卢晔的账号时,卢暄笑出声,毕竟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挂着空白头像,没有签名没有生活动态,个人资料也大都空白的人了。 工程师先生发来的话语相当简短,内容也有点没头没尾。 ——是没有空吗? 卢暄想了好一会没明白什么意思,发了一张带着问号的表情包过去,对面立刻又回了过来。 ——我买的房子,没有空去看吗? ——你的房子,我为什么要去看? ——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现在承担你生活的人是我啊。 “……” 所以真的被夏魏君说对了。 美少年哭笑不得,默默地把才拉黑的号码又放了出来,心底还是在嘀咕:我以为你不会落实的那么迅速彻底啊。 于是下一回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他便直接和对方约好了时间。 哎哟,怎么感觉这个误会好像把自己给套住了。 跟着前头西装革履侃侃而谈的介绍人一个个房间看过来,卢暄不禁在心里这么感慨。 对方很详细地说明了房屋的状况,他也很快就抓住了重点。 屋子买了有些年数了,只是卢晔从来没有搬进来住过,一直都是委托中介和物业在维护。 当初建成时位置偏僻造价很低,也没几个人买,开发商只能把折扣打了又打,卢晔抄了底价全款付清,没想到后来城市重新规划,学校搬迁到附近,建了商场还有地铁,整个路段一下炙手可热起来,房价也是坐了火箭一样往上涨。 “卢先生眼光是真的很不错,”介绍人敲了敲面朝阳台的主卧里安着的大块玻璃窗,上面虽然有些落灰但阳光依旧毫无障碍地落入房间,晒得皮肤也变得暖烘烘,“他原本是想转手卖出去的,谈了一半却改了主意,说是想和男朋友住进来,很着急的样子,所以我才打扰了您那么多次。” “啊哈哈……” 男朋友这三个字掉进耳朵里,连带着整张脸都酥酥麻麻的,卢暄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拽了拽衣角,又强装镇定地扯了扯头发。 “您要不自己先逛逛,我在外面等您。” 看出了对方的窘态,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立刻拿着档案走了出去。 “哎等等。” “卢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这房子现在能卖多少钱啊?” 顾问报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巨大数字,卢暄捂着嘴满脸不可思议地跑去敲卢晔。 ——卢晔,你真的不考虑把房子卖了吗? 卢晔检查完工程图上的最后几个标记,这才拿起手机,看着他意图明显的问题没有选择回消息而是拨了电话。 少年的声音还有点儿别扭,他无声的笑了笑,走到无人的走廊末端才开口问道:“房子怎么样?如果哪里不喜欢可以直接告诉他,他们可以联系人来改。” “……你的速度也太快了点吧,”卢暄顿了顿才继续软软地回答:“房子很好啦,大小合适也很漂亮,卖了还能赚另一间房子的钱,多划算。” 在那个夜晚发生之前,这间早些年听从家里建议买的房子对卢晔来说,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固定资产,因为离公司有些距离,又时常需要加班和出差,独自一人生活也没有什么顾虑,他也早就习惯在公司提供的员工公寓里住着。 现在就不一样了,他有了卢暄呢。 “那可不行,”工程师先生的语气一本正经,面容也是端庄严肃,俨然在说什么科学理论,“和男朋友住在一起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房子多得是,想要赚钱的话,下次再买就是了。” “啊,真是的……”卢晔这会儿连头发丝都要烧起来了,顾及形象又不能哇哇大叫,蹲在丝绒面的定制小沙发旁边像一株小蘑菇,全然没有两人独处时诱惑对方的坦率大胆。 对于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所谓男朋友的身份,他垂着头轻声轻语仿佛在自我检讨:“怎么好像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呢?” 上不上当也都大局已定,没过几天卢晔就开着车来帮他搬东西,生怕再等下去对方反悔似的。 也不过是些衣物和个人用品,除此之外比较重的就是后备箱里的两大箱书籍。 两个人肩并肩腿靠腿坐在地板上把它们一本本插进一直空着的书柜,分量十足的箱子里书本的数量却算不上多,有设计策划的案例,也有全彩页的建筑鉴赏。 甚至有些是卢晔在求学时期也反复钻研过的。 “原来你也喜欢建筑啊。” 卢晔侧过头,看着认真收拾的少年,头发还是这样毛绒绒的,不过颜色已经不是上一次见到时的灰紫色,变成了更常见的温暖的棕褐。 “考虑来我们公司找一个工作吗,助理或者实习生的话,要求都很简单的。” “说不上多喜欢,只是觉得这些图很好看而已,”卢暄眯起眼睛把书放好,分明很想笑却偏偏装出一副可惜的表情,“而且你的公司那么专业,我怎么能进的去呢?” 好像有点委屈的样子,又分明带着点故意的成分。 卢晔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觉得不过瘾,又在他的后脖子那儿捏了捏。 有点痒,卢暄缩了缩脖子。 他并不讨厌这样的动作,也说不上多喜欢,因为比起脑袋,他更喜欢卢晔的手放在他身上别的什么地方。 日光很好,心潮澎湃。 扶着长长的书架,他凑过去吻卢晔的下巴。 于是那双手便如他所愿,去了别的一些地方。 这回卢晔没把人折腾太久,卢暄还留着点力气,迷迷糊糊睡了没半小时又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 幸好他们理智尚存,不然书没整理好就罢了,还得打扫书架和地毯。 身边的工程师呼吸绵长,猫唇上有被他使坏咬过的痕迹,眉眼比许多年前初见时相比成熟了一些,轮廓也变得更加立体。 藏在他记忆里的那个卢晔,要矮一点点,单薄瘦削的学长穿着普通的校服,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站在台上面无表情地念着手里的稿件。 那时,卢晔只是被要求来增加演讲出席率的外系学生,枯燥的发言里他甚至没有记住他在台上到底说了些什么,直到最后轮到台下提问,面对如何能在建造师考试的失利里总结并进步的问题时,这位学生代表认真而诚实地回答道:我从没有在任何考试里失利过,所以我没有什么总结和建议可以给你。 在满场不可思议的呼声,笑声甚至嘘声里,卢暄才开始仔细打量站在礼堂中间的人,卢晔似乎没有被这样的喧闹影响,看上去和刚才一样镇静自若。 后来卢晔也喜欢上了建筑,也并不全是因为这个报告会和优秀的学长。 只是相比就读的专业,他在这方面没什么天分,但他依旧看很多书,学着画了很多模型图,在宽敞的阶梯教室里蹭课听,偶尔听别人说起卢晔参加了什么比赛,得了好的名次,又被邀请去了哪里做报告。 再后来他自己也要毕业了,同样被邀请上台演讲,听台下认真或者敷衍的掌声,聆听一些后辈的提问。 当然以他谈话的艺术,并不可能和曾经的某人一样,说出那么坦率的,不留情面的回答。 相识与相逢大约真的是需要漫长地酝酿和足够的运气才能完成的事情。 至少在那扇门打开之前,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再遇到对方,被卢晔牵着走进房间里。 住在一起的生活比想象中更加轻松,对于卢暄的日常行程,卢晔很少过问,倒是会事无巨细地告之对方自己的各种工作安排,并且在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第一顿外卖的时候,就没有半点犹豫地把银行卡从钱包里抽出来递给对面欢天喜地吃炸酱面的少年。 卢暄现在已经对面前这个看似刻板的男人时不时的惊人举动有些习以为常了,搓搓手就把卡放进了自己的钱包,“你不怕我乱花吗?” 卢晔有些后悔自己点了炸鸡,不然可以直接伸手把对方快遮住眼睛的刘海给拂开,“你的话,当然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看上去分明就不像是会说这种甜言蜜语的人,却在讲起这些电视电影和烂俗的言情小说里才有的不加修饰温柔泛滥的话时流畅又自然。 卢暄狐疑地望着对方,卢晔理所当然的神情又和说着“没有什么建议可以给你”时一模一样。 少年恍惚之间又明白过来,工程师先生只是按照他自己的想法,一心一意地做着他觉得力所能及的事,来对他好。 这种无形撩人的方式好像有点致命,长着爱豆脸却没有太多感情经历的少年忧伤地发现自己对此没有一点免疫力。 “所以他现在都没有发现,你不是什么因为生活所迫所以从事服务行业的小可怜吗?” 苏飞一边把烤肉翻面,一边对自家兄弟的同居生活发表内心的疑惑。 “应该是这样吧,卢晔从来没提起这些,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卢暄撑着脑袋笑起来,“还问了我好几次要不要去他们公司做实习生,哈哈。” “真是人不可貌相。”夏魏君回想起拜托朋友去打听的关于卢晔这个人得到的描述,都是相处困难不知道怎么拉近距离的僵硬,和他口中的好男友简直天壤之别,“大概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爱情的力量让兢兢业业的工程师先生不再那样没日没夜地加班,搅着咖啡从一众空了的工位走过的何源之难以置信地对着搭档嚷嚷,“谢右啊,卢晔怎么今天也先走了,这家伙不会出什么事了吧,生病了吗?” “没有吧。”埋头在材料报价单里的谢右头也不抬,“就是准时下班回家去了。” “回家?公司不是他的家吗?他那个宿舍没意思到除了睡觉基本就干不了别的,不然为什么总是最后一个走。” “他早就不住那儿了。” 谢右嫌弃地看了一眼某些方面甚是粗心的何源之,这位比他更早减肥成功颜值突飞猛进的工作搭档眨着小鹿斑比似的眼,单纯又无辜。 “真没想到啊。”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这个傻瓜倒是比你还早日结束单身,当初你刚瘦下来的时候我还信誓旦旦地跟他们说你的爱情会先降临呢。” 截获了重要信息的谢右眼睛都不眨了,“卢晔有对象了???” 被缠着讲明白事情始末的何源之其实比谁都想知道:那个他们结束了玩乐,他想回自己的房间却发现门上了锁还怎么都敲不开,最后不得不去监督的房间里挤着打了个盹的夜晚,卢晔到底经历了什么。 让这个呆板固执的家伙转变得那么彻底。 准时下班回家的卢晔却没有享受躺在沙发上和恋人腻在一起你侬我侬的二人时光,而是站在家具店里,和卢暄就到底要不要买面前的这个吊椅僵持不下。 造型可爱的编织吊椅形状像一颗巨大的花苞,放在一个很少人经过的角落位置,铺着软和的垫子,周围的墙壁被特意漆成了浅绿色。 是小朋友们都会喜欢的,除了好玩和偷懒并不见得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还是卢暄先注意到的,玩心大起就在吊椅上坐着晃了晃,还夸奖舒服。 卢晔饶有兴味地看着,然后就直接决定要买下来,并且无视恋人有理有据的反对。 卢暄不明白,这个平日里对除了画工程图时的桌椅工具之外什么都不看重的男人为什么会停在这么个东西前面,怎么也不肯离开。 他们原本只是想来买两个放在沙发上的抱枕而已啊。 “难道你要坐在这玩意上画图吗?” 卢晔摇摇头,道出真相,“因为刚刚你坐在里面的样子非常可爱。” 早知道就不贪玩了,卢暄抱着手臂,放弃似地叹了口气,虽然他是比对方年纪小,可这种摇来荡去的椅子也实在有些太幼稚了。 “难道没有这个我就不可爱了?” 对方仿佛就在等着他这么说一样,勾着嘴角笑眯眯,“正因为都可爱,所以买回家不是很合适吗?” 果然还是这样,是个男人就有的劣根性,眼前这个人也不例外。 卢暄果断收起乖顺的姿态,瞪了李相赫一眼,伸手拍着他的肩膀把他向外推,口气专横霸道,“总之不准买,卡在我这里我说了算。” 一个并不大的家具店他们停停走走居然消磨了挺长时间,最后一人抱着一个靠枕去等电梯,也不知道是故障还是真的人太多,电梯迟迟卡在上层下不来,等不及的两个人只能从安全出口走去地下停车场。 和装修的富丽堂皇的商场不同,这种安全通道总是带着一种施工中的半新不旧,水泥地面并不平整,头顶昏暗的应急灯也隐隐约约地跳着光。 卢晔把他怀里的抱枕抽出来,和自己的那个叠在一起,鼓鼓囊囊地塞在一只胳膊下面,看上去相当滑稽。 他正想说什么,手就被对方牵住了,生怕他不小心摔倒似的还嘱咐一句小心脚下。 他们做过的事,远比牵手亲密太多,卢暄却在这一刻突然想转回头,刷卡把那个幼稚的吊椅买下来。 然后做出这一番体贴举动的人因为糟糕的平衡性差点把自己绊倒。 到家时晚间新闻都播放结束了,本来就没有太多住户的小区静谧安宁,新栽种的樱花树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被路灯照出稀疏瘦弱的影子。 抱枕是按照卢暄的喜好选的,大小合适,图案也很搭配,一点儿没有辜负他的好品味。 卢晔把走了没多少路却嚷嚷着辛苦的家伙安置在沙发上,拉开冰箱想找瓶水,却发现一层层的格子里塞满了他从没买过的东西。 “你怎么买了那么多酒?” “当然是因为喜欢,心情不好的话还可以喝醉,不是很棒吗?”卢暄坐起身,拍了拍脑门,“啊,我忘了你不爱喝酒。” 没有酒瘾,但酒量相当不错的少年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大学时期辛苦打工的经历,趿拉着拖鞋走到男人身边,“但是或许可以试试我调的?” 一堆原料摆了一桌,卢暄的技巧如今生疏了不少,切柠檬的动作看得卢晔心惊胆颤,浓度并不高的酒装在幻彩的高透玻璃瓶里,纤长的手指沿着瓶底一点点攀援而上,最后撬开了瓶盖。 卢晔依然无法理解来自酒精提供的欢愉,但他至少可以品尝出属于卢暄的味道,杯边晶莹的颗粒盐落在少年的锁骨上,象牙白的肌肤在光线下温润流淌,堪堪在餐桌旁稳定住自己的身体,唇边含着薄片柠檬浸泡的香和酸,声他说:你得先尝了盐,才能咬柠檬,最后才可以喝酒。 卢晔欢欣鼓舞地全部照做,细致妥帖地按他的步骤品尝良久,那是属于他独一无二的龙舌兰。 恋爱让人乐不思蜀,卢暄趁着没有什么大型的策划要处理,愉快地摸了好一阵子鱼,在和卢晔的相处里越来越游刃有余,偶尔撒娇偶尔捣乱,偶尔撩拨了血气方刚的男人最后自己扶着腰哼哼唧唧。 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经理在周一的晨会上安排了一个挺着急的案子下来,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们要认真对待,毕竟这一单的金额看上去就很值得。 卢暄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方案,一边还要负责沟通对接,灵感和头发连带着一起被薅掉不少。 他开始早出晚归,也会窝在书柜前面来来回回地翻案例,忙碌的工作让他没法再装模作样的假扮一个无意间失足的少年去增加生活上的情趣。 不过,卢晔变得比他还要忙碌,工程师很哀怨地把打印好的工作日程发给恋人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做了潦草的备注,时常披着夜露到家,洗漱完毕之后再把趴在书架旁昏昏欲睡的卢暄搬回床上去。 偶尔他们会抽空聊几句天,但卢晔还得去偏远的工地勘察地况,周围吵吵嚷嚷,彼此声音轻一点都听不清楚,卢暄还得防着那群八卦的朋友偷听到什么肉麻兮兮的话,然后表演一番来取笑他,简直身心俱疲。 好在昏天暗地地肝了一阵之后,大体的方案框架都定了。 卢晔捋了捋抹了发蜡整齐到快固定在额头前的刘海,最后做了个深呼吸,只要接下来和甲方代表的见面顺利,把剩余的细节都给确定下来,后面的工作就会轻松许多。 来公司的对接人韩王浩也并不陌生,最初双方的沟通就是由他们两人完成的,对方是个乐观开朗的家伙,在卢晔一筹莫展之时也给予了非常多的建议。 而他本人也非常符合热情开朗的人设,身材略宽,浓眉大眼,踩着一地阳光的碎屑在门口就朝他挥手打招呼,“哟,你就是卢暄吗,长得还挺好看。” “……啊,你好你好。” 但是谁能告诉他这家伙旁边站的人是谁? 成套的工作服,熟悉的圆框眼镜,比他高了半个头的瘦削身形,标志性的看起来上扬却分明没在笑的唇角。 热情洋溢的小鹿斑比还在习惯性的为自己时常自闭的同事做介绍,“这是卢晔……你们都姓卢,也是巧,设计图就是他画的,说是要来传达一下整个建筑的精神和风貌,不能让策划的理念走偏。当然不用太重视他也没关系的,这家伙的想法总是有点不合时宜的古怪。”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卢暄没法从卢晔的视线里移开,他觉得自己现在一定蠢透了。 卢晔也没比他好多少,虽然从表情上好像看不出来。 手里的资料实在是有点重,他松了松手让它们落在会客桌上,卢暄有些语无伦次,“啊,我记得、这次合作的好像……不是你们公司啊?” 虽然这种小小的隐瞒他也早就做好拆穿或者被拆穿的时刻,但是这样的意外局面还是很大程度的挑战了他的心脏。 何储还是笑着,目光闪亮生气勃勃,一派烂漫之色:“哦是这样的,他们嫌麻烦,只挂了名而已,具体设计直接外包给我们了。” 卢晔坐在何储的旁边,心中的震惊如海潮一样一遍遍翻涌上岸,在沙滩上铺满了恍然大悟。 卢暄在投影幕前展示精心修改过的方案,他专心工作的时候全然不似家里那个过分甜蜜绵软总让他忍不住就微笑的小朋友。 合身的衬衣,袖口挽了两折,绕过脖子和胸口挂下来的工作牌随着他指示的动作轻轻晃动,语速不快不慢,声音清晰明亮,从容地表现着他的自信和完美的工作能力,投影仪的光随着翻页不停调整,落在他的脸上交替更迭。 这让卢晔想起曾经在科普的纪录片里看到的那颗瑰丽的启明星,一面是融化的火焰,一面是犀利的寒风。 会面只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潮汹涌,会议桌前的气氛依旧和谐友好,众多繁琐的细节被一一梳理过,何储满意地点点头,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准备收拾东西走人。 一直没怎么发言的卢晔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开口,“你先回去吧,我有个问题要和卢总确认一下。” 走在最后的卢暄抬起头,表情晦涩不明。 “嗯?什么问题,刚才忘了说吗,那我在外面等你吧。” “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你先把方案带回去。” 少有的,强硬而坚决的口气,何储疑惑地看了眼身后的两个人,虽然有些困惑不解,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具体哪里不对,他不是惯于僵持不下的人,临走前还不忘记嘱咐一句,俨然很不相信自己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同事,“卢晔啊,有问题要好好说,别吓坏人家啊。” 偌大的会客室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卢晔的目光变得更加直白露骨,衬得对面的人难得的局促。 卢暄等了好一会,想着自己要面对怎样的诘问,又该怎样把一切和盘托出,却听见卢晔喊了他一声,犹豫地停顿了一下才低哑道:“暄,说过的话不可以反悔,男孩子应当有这份觉悟。” “……啊?” 卢晔上前用力抱了抱小个子的恋人,脸颊贴在对方有些硬的发丝上,发蜡的味道有些冲鼻子。 “说是为了遇到我,同意要把生活交给我的人,是你没错吧。” 原来他在意的是这个吗? 卢暄抵着对方有些硌人的衣领想。 一直以来认为的生活飘零的男朋友其实并非落魄无助的小孩子,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别的被隐瞒了,可能因此也会设想,将来有一天再发生同样的事呢? 可卢晔重复着的却是那个夜晚里嬉笑着呢喃的生动情话。 还好他随手关了门,不然大庭广众被人看到他和卢晔这样抱在一起不知道要吓坏多少人,又要被那群损友怎么取笑。 可就算没有关门,这种时候也没法拒绝这个怀抱吧。 “说什么呢,我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 听到这样的答复,卢晔似乎放了心,拥抱的动作也变得温柔,卢暄也环住了他的腰。 “不过你还是放开我吧,我得赶紧去跟他们说还有哪里要改的。” 行吧,认真负责的人当然得公私分明。 “今天晚上我一定会早点回家的,到时候你可以从头开始说,关于服务的事,我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嗯……嗯???” 面对卢晔的振振有词,到底还是理亏的卢暄撇着嘴嗫嚅了一句好吧。 “——所以就是这样了。” “原来我其实是玩输游戏以后的一部分啊。” “说了不全是这样的!我是见到是你才觉得怎么样都没关系,毕竟以前就觉得你很棒,没想到正好就遇到了。”卢暄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行为就像什么暗恋多年,最终成功扑倒心上人的痴心汉,最后只能聊胜于无地强调来挽回自己的名声和尊严,“当然……那时候对你真的就是有点崇拜而已,什么非分之想都没有的。” “那可真是遗憾,”工程师先生摸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点儿意犹未尽,“如果有的话,说不定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毕竟看见他的第一眼,卢晔就知道自己喜欢他,就像上第一堂课就知道自己喜欢数学一样,就像填完了志愿就知道自己会有所作为一样。早几年晚几年都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是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卢晔似是而非地点头又摇头。 怀疑吗?当然是有的。 夜晚的冲动过去,熹微的晨光渐亮,他看着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无论如何都不觉得会真的是什么可笑的服务人员。 那些被划了很多重点的书,靠在一起看电视时不经意说出来的流畅见解,简洁又大牌的衣物,并没有风霜雨雪侵蚀的细致皮肤,仔细观察分析之后就能发现的各种不起眼的纰漏。 可看着他笑着逗弄自己,挂在自己身上依赖的样子,又觉得这样顺着他继续朦胧着误会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卢晔太擅长不动声色了,面对卢暄时更是如此。 或许他还有别的什么身份,但那又怎么样呢,把他变成自己的人,把他变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再把自己的生活全部交给他,两株生长着的树就会在土地下根系盘根错节,到时候就算彻底看穿,他也无法从自己身边离开。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不满的话,大概就是恋人在工作时强势而优雅的样子,被白白浪费了很久。 不过这些思绪,卢暄并不需要知道。 卢晔在心里写好了小作文,看着有点儿忐忑的男朋友,忽然又觉得有机可趁,于是立刻撇了嘴,露出控诉的神色。 “但你还是骗了我。” “哎呀,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这个小骗子。” 工程师先生快活地摊好了一张滑溜溜的网,受审的小朋友软着嗓子一无所觉地就掉了进去。 “那你想怎么样呢?” “作为惩罚,你就再给我调一次龙舌兰吧。” 枢纽世界·终章(16) 青城古镇。 趿拉着人字拖的胖子站在门口左扭右扭做了几个拉伸动作,把窗户上的木板一块一块搬下来立好,转身推了门进屋,挂在一旁柱子上的毛绒猴子发出诡异的电子音。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猴子屁股上几根红线坠着不知道什么材质的铃铛,叮叮当当的砸在门框边儿好一会儿才消停。 正对着门摆着两个花梨木椅,中间一张方桌,方桌上茶具扇子棋盘乱乱糟糟铺了一片,桌角上还有两个冒着热气儿的大肉包。 莫翰叼着牙刷,把右边儿柜台里的东西挨个拾掇拾掇,回字型柜台中间还有个老旧的不知什么年代的电脑,能玩游戏,此时正哼哼唧唧的放着网络歌曲。 就着这情啊,爱啊的调调,收拾完柜台的他觉得不那么尽兴,举着牙筒站在门口咕嘟咕嘟的漱口,刚想来个巨龙喷水,眼睛瞟到街对面儿开首饰店的姑娘正出门来,一仰脖整口水和着薄荷味的泡沫咽了下去。 闷呛了几口。 他的店面不大,以桌椅为界一分为二,右边是杂货柜台,零食日用,混着一些老旧过时的小装饰品礼品,塞的满满。左边是一个摆架,一个药柜,两米多高,上面也是稀奇古怪什么都有。药柜上共九百九十九味药材,每个盒体都用行草标注着名称。 门口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只有杂货铺三个大字映着阳光闪闪可见,前头两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偶尔有那好事儿的站在下面仰的脖子都酸了,也看不清到底是写的什么。 一店,一人,在这青城偏僻的小镇里,一天也只有一趟没有编号的公交车路过镇子东头,百十户人家,依山傍水,吃喝不愁。 他盘腿坐在大木椅上,捧着肉包开啃。 空调凉气十足,莫翰吃完一个包子,满足的拎着茶壶去后院打水泡茶,这边电水壶刚插好,隐约听见屋里有脚步挪动的声音。 是个小孩子,走起路来轻手轻脚,不一会儿有塑料袋窸窸窣窣被打开的声音,接着熟悉的肉包香气飘了过来。 他挑了挑眉,不慌不忙的把茶碗挨个烫了,柜子上捏了点来之不易的明前龙井,这才冲泡好了拎到前厅。 “下次可得从门进来,不然我这以为进了贼,后厨抄把刀就杀出来你往哪躲。”他笑着倒了杯茶给地上站着的男人,男人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张娃娃脸上愁容不展。 莫翰放下茶壶,看着凳子上晃悠着双腿啃着他的包子的小男孩,估计是个跳脱性子,顶着个豁了牙的西瓜头,晒的黝黑的小脸上大大的两个黑眼圈,包子嚼的正香,看他打量自己还礼貌的回了个笑,喝,这牙倒是挺白。 “小飞,过来。”谢右出了声,叫小飞的孩子也听话,三口两口吞了包子就跑过去站好,莫翰也没让,自顾自的坐下倒了杯茶水,端在掌心细嗅。 “阿翰……” “别别别,有事说事,我们同门一场,那个名字你可别叫。” 谢右欲言又止,攥紧了那小孩的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莫翰看他这样子,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当下一抬手,满杯热茶冲着小飞的脸就泼了过去! 小孩儿吓的呀了一声护住了脸,谢右心里乱的很,也没注意他这突如其来一下,只见泼过来的茶水旋转着浮在小孩的头上,不一会儿竟拧成两股水绳相互纠葛在一起,一道透着粉色的光,一道透着清新的绿。 “哈,人小,艳福不浅啊。” 说罢,弹了下手指,茶水突然失了法力砸在地上没了踪迹。 莫翰从柜台里摸了一块奶糖,剥好了塞进小孩儿嘴里,小飞得了糖嚼了两下突然向后倒去,正好落进莫翰怀里,他把人往柜台里面的小简易床上一放,这才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腿一盘,示意谢右也坐。 “瞌睡糖,说说吧,别老沉着你那一张脸,让对门儿邻居看了以为我欠你钱了呢。” 谢右深吸一口气,“小飞他……师父很久不管事儿了,孩子是他从外面捡的,说是个好苗子,一直放在我身边,前段时间我就总发现他莫名贪睡,偶尔还带了很多人间的东西回来玩,问他是谁给的,他也说不上来,黑眼圈也越来越重,上周例行考试时候迷迷糊糊差点从铸剑台上扎进锅里,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韩玦让我来问问你。”他顿了顿,“毕竟妖精鬼怪……总是你熟悉一些。” “哈。”莫翰一撂茶杯,谢右都做好了被喷的准备,结果他嘿嘿一乐,“老家伙又捡一个回来,我跟你赌五毛这小孩是他私生子。” “……” 莫翰挑眉,“……你别告诉我这其实是你的……” “……好歹也算你小师弟,留点口德。” “哇!你这人!你明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还叫我留点口德!”面上正笑着跟谢右扯皮,猛然一个回身手里茶杯飞速向门口砸去! 老旧木门应声而开,猴子怪异的欢迎光临没响,屁股下面的铃铛也没响。 正午阳光带着热气儿瞬间席卷满屋,莫翰在桌子上扒拉半天,终于找到了空调遥控器。 滴—— 空调关了。 “省点钱,回头可得让你家老头给我报销。” 谢右一张苦脸更面瘫了。 “来都来了,虽然没有椅子给二位坐,好歹现个身唠唠……喂,那个狐狸你别以为我看不见,把冰棍放下。” 空气稍稍扭动了下,害羞的吐出来两个大活人。 左侧少年一身清爽,温和而立,一副金边镜框显得文质彬彬的,双手垂在两边,微笑的看着坐上二人。 另一个现在正撅着尾巴,头伸进冰箱里翻巧克力味的冰淇淋。 莫翰抄起货架上的毛绒玩具狗甩了出去,玩具落地乘风化形,一口咬在了狐狸尾巴上。 “嗷呜!!!!!!!” “现在,可以,说说你们的事了吗?” 谢右狰狞的,扯开一个微笑。 莫翰抱着仅剩的茶碗躲了躲。 “我叫千予宸,是一只树妖,祖籍就在您家后院。”戴眼镜的少年先开了口。 “千瑟汐。”叼着冰棍的狐妖习惯性的抛了个媚眼儿,要不是尾巴上挂着的小黄狗减了分,谢右真想给她鼓鼓掌。 毕竟这年头长的如此娇美的狐妖不多了,说不定家里就有个多情温柔的姐妹呢。 “为什么缠着他?” 柜台里的小孩翻了个身,口水流在枕头上洇湿一片。 “有恩与我。”二人异口同声,又忍不住互瞪了一眼。 “一个一个说,如果让我发现你们敢骗我……”谢右又生硬的拧出一个微笑。 莫翰打了个冷颤。 树妖千予宸仿佛不受控制上前一步,发现挣不脱,脑子里的记忆像被剪辑成了电影,挑挑捡捡放了出来。 谢右上柜台里摸出一袋洽洽瓜子,撕开抓给莫翰一把。 “眼熟,特眼熟,这不老头子那寝宫么。”谢右嘎嘣嘎嘣地磕着,放映的没有声音,但二人确实能看出地点就是老家。 狐狸精也蹭过来抓了把瓜子蹲在一旁,却挨了莫翰一记白眼儿。 一颗重阳木幼崽,不,不能叫幼崽,一棵树苗。 被一个腰间别着酒葫芦的老头插在茅草房后头,随意喷了口酒就走了。 小树苗蔫蔫巴巴,说来也怪,院子里一直没有下雨,土地都被晒的裂开细缝。 直到一个黑兮兮的小泥孩儿路过奔放的脱了裤子撒了泡尿。 谢右,“……” 莫翰,“……”” 千瑟汐,“……”” 闭着眼沉浸在回忆里的千予宸脸上晕起淡淡的粉色。 后来茅草房被小孩拆了,小孩叼着棒棒糖指挥着过往的大雁衔来树枝,他靠在重阳木边上搭建小小的模型,旁边的空地上凭空出现一座跟他手下模型一样的房屋,谢右拎着书卷苦着脸喊,“苏飞你再不好好读书我打你屁股了,他就扯扯鬼脸绕着小树苗躲过他的追击。” 他们都习惯了不合常理的生活,所以没有注意到那颗小小的重阳木两年间高大的遮天蔽日。 直到某天,苏飞拖着自己的小藤椅照常在中午去树下午睡,才发现那颗郁郁葱葱的重阳木不在了,连着上面他搭好的鸟窝,铺好的凉席,统统都不见了。 只有一个带着金边眼镜的哥哥,温和的摸了摸他的头,掌心好似有丝丝凉意,一只手从身后掏出了凉席凉枕,耐嚼的牛皮糖,喷香的炸鸡翅,洒满脆生生黄瓜丝的凉皮,酸酸甜甜的乌梅汁,精致甜蜜的小蛋糕…… “我说他怎么胖了十几斤!”谢右愤怒的拍桌而起。 从回忆中醒来的千予宸略带拘束的整理了下衣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莫翰和千瑟汐嘎嘣嘎嘣的继续嗑瓜子。 “后来你去了什么地方?” “上午十点前在肯德基打工卖早餐,十一点到下午两点陪小飞玩,午睡,下午四点之后兼职小区清洁工。”千予宸一本正经。 千瑟汐噗的一声,喷出两片瓜子皮儿,正贴在莫翰的耳朵上,“看不出来你还挺努力。” “小飞喜欢吃零食,所以……” “不要再喂他了!!!他才十岁已经快九十斤了!!!”谢右再次拍案而起! “轻点轻点,你把我这里的桌子拍坏了,老头子也赔不起。” 说罢揪揪狐妖耳朵,“你呢,你又是怎么跟他有了渊源?” 谢右嫣然一笑。 狐妖悚然绷直了身体站在二人身前,被谢右的气势压的暗暗心惊。 这次轮到千予宸站在他们背后看电影了。 画面开始,是一个雪天。 蹦蹦哒哒过来个小孩,披着个毛茸茸白色的棉斗篷,手里拎着竹筐啊,油纸包啊,零零碎碎一大堆。 千瑟汐懒洋洋的从树洞里伸出个头,雪白的皮毛伏在雪地里,打量着小孩的动作。 铺开的油纸里包着两块烤的喷香的猪肉,小孩费了好大劲才用树枝把竹筐支在雪地里,然后扯着拴在树枝上的白色布条悄悄的后退到了树后。 一张黝黑的小脸在雪地里分外显眼。 千瑟汐表示无语。 狐狸晃了晃身体,甩掉了身上的雪花,迈着优雅的步伐从树洞里走了出来。 烤肉的香味丝丝缕缕的从空气中传了过来,身为一只以智慧与美貌并称的狐狸来说,千瑟汐十分有把握他能在吃完烤肉后全身而退。 一个小孩子而已。 于是她迈着小碎步,谨慎的围着竹筐转了两圈,检查了没有其他杀伤性武器之后,钻进了筐底下,她甚至就趴在筐里细嚼慢咽了起来,半截尾巴还露在外面。 苏飞开心的摸了摸毛茸茸的尾巴,去树后拿他的小麻袋。 千瑟汐吃饱了,慢吞吞的伸个懒腰,往起一拱身。 没拱起来。 莫翰“咦”了一声,“这不咱们那个盖剩饭的筐么?” “嗯……什么盖剩饭的!那叫乾坤筐! “老头子就是骚,搞个筐还起个名字,小时候多少次偷吃都被他用这筐扣着扔院子里暴晒。” 莫翰回头看了眼千予宸,这人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屋外的热浪都被他挡在方寸外,唇边浅笑着听他们闲聊,当下心中好感猛蹿。 “念过书么?” 对方摇了摇头。 “回头我给你写封介绍信,去那边学习学习,那狐狸也是。”莫翰叹道,“所谓乾坤……算了以后你们去学校学吧,老头子那一个筐在他手里能笼山河大川,我可没少吃过这筐的苦,这狐狸倒是想的简单。” 正如他所说,直到千瑟汐被苏飞拎着尾巴塞进麻袋里,她也没想通为什么没能拱动那个筐。 后来的事情飞速的播放着,似乎当事人也记不太清楚。 苏飞带她回了家,也没曾限制她的行动,在苏家玩了一段时间的她看腻了苏飞每天捏东西做功课,跑了。 再次相遇,苏飞看着人类集市上被关在笼子里售卖的千瑟汐,漂亮的皮毛被暗色的血块肮脏的尘土粘成一团。 疲惫的狐眼在看到他的瞬间闪过一丝光彩,继而又暗淡了下去。 世上的狐狸千千万,虽然千瑟汐自认论颜值没人比的过她去,但在人类眼里,都一样罢了。 也不能奢望你,认出我,再大发善心救了我,一只从你身边离开过的狐狸。 她是在晕头转向的撞击中再次醒来的。 那双黑漆漆的小手上还粘着她熟悉的泥土气息,装着她的笼子被紧紧抱在怀里,急促的飞奔的脚步声和迫切的呼吸声,还有身后不停叫骂的追赶声。 身上的伤口在颠簸中更加疼痛,不一会儿,黑暗与腐臭的味道包围了她。 比黑暗与腐臭更清晰的,是奔跑了一路此刻紧紧抱着她不敢动的人,那样激烈的心跳声。 半晌,苏飞悄悄的从垃圾桶中探出头侦查,确定没有了危险后带着笼子一跃而出。 “没想到你这么蠢啊,三番两次被抓,快回去吧。” 一开口就特别的讨人嫌。 “他们为什么追你?”从笼子里被放出来的千瑟汐很疲惫,趴在地上懒懒的开了口。 “我给那个大叔五块钱说这土狗卖我吧,大叔不干,还很凶要我滚。” 苏飞敲打着身上的污渍说,“然后我就带着你滚了,没想到这人还挺喜欢你的,追了几条街恋恋不舍。” 他怕是被你气的,你才土狗。 卧在地上的狐狸,慢慢的,站了起来。 世上最美的是什么,苏飞问过谢右。 三月桃花,十五月圆,清风拂面,故人相见。 苏飞说,不对,都不是。 世上最美的是那一天,我抢了一只脏兮兮的狐狸,她在我面前化形为人,屈膝为礼。 “愿以命相许。” 谢右,“哦。” 莫翰,“哦。” 千予宸,“哼。” 莫翰摇摇头,站起来一茶杯拍在桌上! “我都说了多少次!青少年教育环节中一定要注意金钱的收放以及正确的引导!他拿着五块钱要去买人家的土狗!要我,我一巴掌就劈哭他!” 千瑟汐弱弱地辩解,“我不是土狗……” “你闭嘴。”莫翰转向谢右,“多少年了,还当以前五个铜板买六个肉包呢?一个月就给孩子发五块钱,雇童工你都雇不来啊!这孩子又瘦又小你们得负责任的!!” “是……你说的对。”谢右也底气不足,“那现在怎么办?” 树精和狐妖的目光炙热。 “办什么,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还是俩上门的,个头不高艳遇不少,咱门下也算出了一个风流少年。”莫翰扯了一会儿皮,对着二人说,“别怕,种族不合那都是老生常谈了,虽然你二位的审美我也很担忧,但那孩子毕竟入了我门,修行就不能落下。” “她有造物之能,你们是知道的。”谢右深深的吐了口气。“给写两封推荐信吧,你们学习,她修行,若日后缘分天定,我绝不阻拦。” 苏飞醒来的时候,莫翰已经炒好了小菜摆好了碗筷,他是被饿醒的。 谢右不爱说话,筷子不住的给他添菜,莫翰给他舀了喷香的排骨汤放在旁边,不经意的问他,“小飞啊,你喜不喜欢那只狐狸?” 苏飞捧着饭碗吃的呼噜呼噜,咽毕最后一口汤,示意谢右给他擦了嘴。 “我喜欢钱,叔叔你店里需要童工吗?” * “哥,你许个愿啊?”少女笑起来,手里捧着的蛋糕上插着三根蜡烛。 莫翰也跟着笑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摸她柔顺靓丽的头发。 突然发现看不见少女的脸。 他低下头,插着三根蜡烛的哪里是蛋糕。 那是香炉。 古朴的香炉上带着暗色的污渍,蜡烛变成了檀木香,香气里混杂着丝丝腥味。 少女低着头跪在他身边,面前的案台上两个并放的牌位,他侧过头不敢去看。 “许个愿啊,莫翰?你不是说什么都很灵的吗?” 莫翰从梦中惊醒。 他很久都没有梦见过她了。 边上苏飞睡的人仰马翻,被子一半从床边溜到地上,白花花的小肚皮露在外面起伏。 江南烟雨,这雨一下就是十几天。 莫翰给苏飞盖好被子,雨声砸的他心里空,窗缝里透进的丝丝凉气吹散了仅剩的睡意。 苏飞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雨势见小但并没有放晴的迹象,他叼着牙刷学莫翰坐在门槛上,以为这人又在等着跟对门儿首饰店的老板娘出现来一场命运的邂逅,事实上苏飞用扑克牌给他算过一挂,他和那位漂亮的老板娘实在是店近缘浅。 莫翰拿着个口哨在发呆。 这口哨跟他这老旧店面实在很搭,就是各大小学门口摊位有售的塑料壳口哨。 而莫翰就对着这样一个五毛钱能买仨的口哨露出了耐人寻味的深情目光。 苏飞紧张的咽了一口牙膏沫。 就在他以为对方要把口哨塞进嘴里吹出一首十八弯来的时候,小路上走过来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帽衫,看不清面容,也没撑伞,就慢慢悠悠的一步一步走到杂货铺门前,苏飞察觉到身边的莫翰有点紧张的把口哨放进兜里,手没有拿出来。 男人突然侧过身对二人笑了一下,牙齿白的锃亮,苏飞打了个哆嗦。 首饰店突然开了门儿,老板娘笑起来很美,迎了那男人进屋。 “你这怕是要失恋了。” “你懂个屁!” 莫翰凿了一下他的小脑袋瓜,认命的去屋里做早饭。 他不会闻错的,那是天敌的味道。 结果一连几天他都在做有关同一个人的梦,从出生,长大,一起玩耍一起学艺到遭遇变故。 少女一直瞪着满是绝望和仇恨的双眼问他。 “你不是说什么都很灵的吗?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一包红梅。” 男人敲敲柜台叫回在里面发呆的莫翰。 “红梅没有了。” “有。” 莫翰顺着男人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包烟掉进了薯片中间。 明凯拿过烟,递给男人,他身上还是前几天刚到首饰店时候穿的帽衫。 “不用找了。”男人把十块钱放在柜台上。 莫翰去拿零钱盒子的手突然僵硬,怎么用力都没法移动。 妈的,他猜的没错。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夏魏君。” 男人笑出一口白牙,“是苏静的未婚夫,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 他望了望对面首饰店的招牌,【静君】 “你是倒插门的?” 夏魏君黑着脸走了。 苏飞沏好了茶递给莫翰,眼中带着一丝愉快的怜惜。 失恋这件小事,需要朋友的关怀。 “小飞,你站在凳子上够我的头顶不累吗?” 雨下个不停,苏飞掏出行李袋里最后一条小裤衩,这是最后一条了。 之前的洗完都晾不干,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早知道这小店里生意这么冷清,他就跟谢右回山上修行了,起码吃喝不愁每月有固定收入,而且阳光充足。 不至于现在拿不到工资还晾不干裤衩。 莫翰最近有点行踪缥缈,苏飞那点所剩不多的好奇心都被qq游戏吸引着,也没注意他一趟一趟的都往哪儿溜达去。 到了下午三点来钟,门口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猴子倒是一声不出,跟哑巴了一样。 苏飞动动鼻子,面前穿着雨衣的人十分臃肿,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清甜的气息。 那是可乐的味道。 “买点什么?”苏飞打起精神招呼着,争取给这个月的营业额添上浓墨重彩的十块钱,不然莫翰这店怕是要完了。 那人往屋子里扫了一眼,垂下头道,“可乐,多冰。” 声音里呼啸而过的雪原冷气把他冻的一哆嗦。 拿一次性纸杯倒了半杯可乐半杯冰块,那人拿了杯子就走到木椅那儿坐下,动作熟稔的很。 苏飞刚想制止,却发现那人身上的雨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干了。他往门口和地上瞟过去,一点水渍都没有。 傍晚,莫翰回来,一眼就看见了趴在桌子上的人,手边儿的纸杯空着,铃铛声猴子那怪异的欢迎光临声他也没反应,大概是睡熟了。 拿着纸杯加了点可乐又装了满满的冰块儿,莫翰靠近那人时皱了皱眉。 韩玦没一会儿,就被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吵醒了,莫翰正在掏冰柜里的冰块和冰棍儿,装了满满一盆端到他面前。 苏飞看着都冷,赶紧给自己套了件大毛衣,把浑身都包了进去。 “别穿了,一会儿热了你还得脱。” 苏飞一脸懵,“这阴雨连绵的我怎么可能脱?” 结果韩玦开始脱衣服,苏飞惊讶地看见这人雨衣里面竟然穿了厚重的大棉袄,要知道冬天可是早就过去很久了,没下雨之前这儿的天气起码有二十度。 脱了雨衣,脱了棉袄,脱了衬衣和保暖背心,韩玦背过身去,从脖颈处顺着脊椎向下,约莫十几厘米的一条伤疤,狰狞的裂开着。 苏飞感觉自己透过死去的皮肉看见了森森白骨,仿佛制造伤口的人本意就是一刀轻巧划下,然后拨开血肉拔出那根脊骨。 看来是个麻烦人物。 “端水去。”莫翰也神色凝重,这边儿招呼了苏飞,自己从柜台里掏出副棉手套,在冰柜里划拉来划拉去。 有了,莫翰小心翼翼的从冰柜壁上的冰霜抠出一颗豆子,凉意几乎瞬间就穿透了手套,冻的这个胖子以不合身形的敏捷迅速回到他身边,一把从背后将人按趴在桌上。 莫翰一只手褪去手套,在他的伤口上摸索了一遍,确定了位置后压制在他的背后防止他乱动,这才用力扒开了伤口,将那颗晶莹剔透的豆子扔进伤口里。 哪怕是韩玦这种从未有过情绪波动的人,那一刻的剧痛让他一拳砸在了身下的桌子上,额头上细细密密出了一层虚汗。 苏飞看的清楚,那背后烧焦了一样的伤口正在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莫翰拧了冰凉的毛巾给他擦汗,扶着他坐在椅子上,一边儿还跟他絮絮叨叨,“这可是我私藏的最后一颗了,每次你一上门,我这豁了老脸才弄来的豆子就得给你治伤,你说你能不能稳重点?” 韩玦挨过了那阵头晕目眩,刚缓过力气睁开眼,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苏飞突然觉得屋里有点热,他低头看看,刚才从后面打回来的明明是一盆凉水,这会儿竟然冒着热气儿了。 空调没开,毛衣闷着身上带了薄薄的汗意。 韩玦有所察觉,拿过挂在椅子上的背心,衬衣,棉袄,一件一件地穿上,空气里的温度也随着他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多而跟着降下。 莫翰去倒水了,苏飞就看着韩玦明明清瘦非要把自己穿成个胖墩。 然而脸上还是没什么肉,露在臃肿的衣物外面没有表情,许是在思考些什么,手指在腿上轻点着。 苏飞突然想起之前谢右扔给他的书,书里写着这样一种人,他们生来有一颗炙热的心脏,让他们的血液如同岩浆一样滚烫。 耗心血与正气游走天地之间,补疮痍,填鸿沟,没有任何妖邪阴暗可以伤害到他们。 好笑的是,这样的人也有天敌,天敌的名字叫挚爱。 韩玦的清瘦里透着些病态,更别说那个狰狞的伤口,能让火焰愈合的只有钻石,然而过程犹如断筋去骨般煎熬。 钻石就是莫翰放进他伤口里的豆子,出自一位神秘的驯养师之手,那是世上至寒之物的凝结,却被他讨来扔进冰柜充当电力。 苏飞不知道是从莫翰的浪费还是驯养师的取名开始吐槽,想了想还是坐在另一边儿椅子上打量着韩玦。 “还要喝可乐吗?” 韩玦闻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一杯苏式特制全冰可乐端了过来,其实有了钻石之后的韩玦对冰块的需求不会那么大,但聊胜于无,可以给棉袄里面的身体降降温。 “我师父说过,你们是坚守这世界最后的正气。” “不是。” “啊?” “只是工作。” 苏飞摇摇头道,“但是没有哪份工作是要消耗自己的心血来坚持的。” 莫翰正好收拾完听到这话,不由笑着问道,“小鬼,你听过程序猿吗?” 韩玦的嘴边隐隐有丝笑意,竟然接过了他的话,“嗯,不仅消耗心血死的早,还秃顶。” “那你的伤?” “你找到她了?” 莫翰和苏飞异口同声地问道。 韩玦并不是个擅长总结和表达的人,所以他的话基本没有叙述,只有重点。 “找到了。” “青城的修复制止不了老化。” “她留在那的‘蜜蜂’全死了。” “伤不是‘天敌’干的。” 莫翰突然又想起这几天的噩梦,浓重粘稠的黑暗仿佛不祥征兆。 他必须找到驯养师。 韩玦是最好的“工匠”,传闻他们这一系其实是火神的后裔,但到了如今血脉稀薄,能觉醒的少,能继承这份工作的更少,他的能力不仅仅是由于血脉的纯正,还有他十几年永不停止的追求。 一名顶级工匠都无法修复的城市,象征生命力的蜜蜂全部死亡,重要的是,只有天敌能给工匠造成的伤害出自别人之手。 这盖子怕是按不紧,什么妖魔鬼怪都要跑出来了。 韩玦走的时候送了苏飞一个小玩意,是用钻石的壳子封了一滴鲜红的血。 莫翰用红绳给他穿了系在脖子上,告诉他这可是护身符,又匆匆给谢右写了信,告诉他下山来接苏飞回去,他要出门。 他要尽快找到那个驯养师。 枢纽世界·终章(17) 宇宙废墟·灵魂寂都 所谓的冥界,最近来了一个很奇怪的意识。 一双凤眼总如困倦般敛着,看人时自带了三分媚意,剩下的七分全是比冥河水还凉了几度的冰冷。 黑白无常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都被他的眼神刺得打了个寒战。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鬼差最后也只得小心翼翼斟酌再三才开口问她,“走吧?” 在马路边坐着出着神的女子继续用那种眼神盯着他们,“我真的死了?” “嗯,跟我们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她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不断穿过自己的身体,一颗颗眼泪滴下来,还未落到地面就蒸腾起来飘散在空气中。 像一朵朵用尽了生命绽放的鸢尾花,美丽而又失去了生机。 她此刻竟然还能想些有的没的,新奇的想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死后世界,而灵魂的眼泪,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鬼差抓过的意识,或者说魂千千万,不能接受自己死亡的多了去了,所以他们也不催她,耐心的等她自己反应过来。 她又坐着发了一会呆,突然连满脸的泪也顾不得擦,扭头又问他们,“那我,还能不能见到他?” 白无常打打哈欠问她,“谁?你在这个世界的亲人?还是哪个珍贵的朋友?” “你在走之前可以看一眼。” “只能选一个人,我们俩都忙,没空陪你全世界去见完你想见的人,到应许之地大概率是碰不到熟人的,所以这个人你要选好。” 她没有丝毫犹豫吐出一个名字,“韩玦。” “他的名字叫韩玦。” 黑无常问出他的生辰背景后,沉吟了一下,不知从哪掏出个跟算盘没两样的东西拨了拨,算出了他现在的位置。 “走吧,他现在在他家里。” 白无常拿出个钩子穿过她的身体,游裴涴几乎是立刻就感觉自己身子无法动弹了。 感觉到女子在瞪他,白无常很委屈。 “新的意识在时空穿梭时会很不适应,我只是怕你乱动。” 黑无常嫌白无常哆嗦,跟一个普通的意识魂讲这么多干什么,他一把抢过勾子掐了个诀,游裴涴感觉自己立刻就到了一个眩晕的地方,活这么久还没这么难受过,要不是真的不能乱动,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一些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觉自己的脚接触到了地面。 她一抬头,面前是他们家里的主卧门。 黑无常朝门里示意,“进去吧,他在里面。” “你也不用白费力气尝试呼喊他,即便他身份有异,他也是看不见意识的。” “不如多节约点时间看看他。” 游裴涴点点头,想按下门把进去,手却一下从中间穿了过去。 她不由哂笑了两声,低下头从门里直接穿了进去。 韩玦正在睡觉。 偌大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一张俊脸瘦脱了形,下把尖尖的,皮肤泛着几乎透着透明的色彩。 没想到……她才离开几天,他就这样了。 他在这个低纬世界活得太长了,又不知道好好爱惜自己。 他好像就算睡着了也不安心,皱着眉,嘴里还念叨着这一切罪魁祸首的名字。 她听到他在喊—— “涴涴……” 游裴涴蹲下来,不知道在哪里听说灵魂和活人接触的话,往往会给活人带来不可挽救的影响,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会对梦域之主有相同的影响,但她也只敢手隔着一点空气,虚摸了摸他的头。 “忘了她吧。” “她已经死了。” “韩玦,你忘了她好不好……” 游裴涴哭了,所有离别的感受一下子前仆后继涌上来,她真的意识到了以后再无机会和自己最爱的这个人相见了。 这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黑白无常进来的时候,游裴涴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情绪,就连哭过的眼睛都不再红了。 她面无表情似乎没有一点伤心和不舍。 “走吧,时间到了。” 游裴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的身上,语气平淡,“我以后真的不能再见到他了吗?” 黑白无常没有一个人回答,黑无常又拿出勾子,将她轻轻一勾带走了。 他们一走,韩玦就醒了,他愣愣地看着旁边空出来的位置,连鞋都顾不得穿,光着脚满屋子找游裴涴。 谢妈妈正好来看他。 见他醒了,连忙拿着拖鞋追着让他穿上。 韩玦扶着疼痛的头,问道,“阿姨,涴涴去哪了?” 谢妈妈露出不忍的表情,“小玦啊,你振作一点,右右和小静她们已经把她葬好了,就在你给她看好的那块墓地。” 韩玦摇着头,不相信。 明明……明明就在刚刚,他还感觉到她就在身边。 灵魂寂都最近上任了一个很酷的立法。 各府邸里的小婢子们闲来无事的时候磕着瓜子聚集在小花园里聊天,“听说这一届的立法皮相好看得没得挑剔,咱们冥界好久没上任这么好看的大人了呢,气势也强得不得了,只可惜眼神和性子实在太冰了,说话也是惜字如金。” 那丫鬟摇着头,一脸的可惜,“只可惜……他还特地去跟冥王大人要求了,他的十二殿里不需要仆人。” “我要是天天能看见他,我的灵力怕是每天都能多长那么一分呢。” 她们这一群人里最大的雁姐姐点着她的额头,语气严肃,“你快醒醒吧,咱们这位立法大人可不是什么好撩的主。” “先不说他能揣一个人在心里这么多年,忍受住几千年的寂寞,夜以继日不间断的修炼,只为能当上一个公务员,好以后光明正大的跟那个人相见。” “他这个人也是自私得可以,好像谁也不在乎,谁也不爱。” “在最后的考试中,他和一个考生要一起去血瀑布戮干净里面的怖尸。” “他可是眼睁睁看那个人死在了他面前也没眨一下眼睛,更别说出手相救了。” “最后别说怖尸,他连地里埋着的髅鼠都挖出来一便杀干净了。” “立法累得直接就靠在山体上睡着了,也不顾满身的血污……我问你们,这么多年,可曾有人敢在血瀑布睡过觉?” 众人齐刷刷地摇头。 “冥王大人问他为什么不救,他居然很疑惑,反问为什么要救?” “咱们这个地方不是人间,各位大人一点感情都没有才是最好的。他话音才刚落,冥王大人一开心直接当场就给他立了誓,封了宅子,立马就上任了。”说到这里,雁姐姐叹了叹气,“这样的人不靠近才是最好的,他太强了也太冷了。” “以后你们看见他躲得越远越好才好。” 等了一会发现突然没有人附和她的话语了,她疑惑的一观察,发现小姐妹们全都转过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回廊,立法正从冥殿里出来,一步一步稳稳地穿梭在复杂无序的长亭里。 立法大概是才见了冥王大人,穿着非常正式,冥界有规定,穿官服的时候都要求为长发且梳髻,他一头乌黑的长发似上好的绸缎,盈盈的延至他的脚踝处,一身藏青色的袍子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对于他们会异术的人来说,头发忽长忽短不是什么难事。 他似乎在发呆,也没注意到有那么几个小丫头片子在偷看他,冥界傍晚特有的流光倾在他头发上,睫毛上,还有身上,每走一步都会有一些光随着他的动作抖落下来,而又不断地有新的流光洒上去,就像上好的珍珠与黄金一起碾成的金粉一直在环绕着他。 好看得跟神仙下凡似的,一双狭长的凤眼也跟含了情似的,看谁谁腿软。 婢子们都看傻了眼,竟没有一个人想起要跟立法行礼,直到那抹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了视野里,女孩子们才堪堪回过神。 “我的乖乖,立法大人也太好看了吧!!” “我这是第一次看见他~前段时间光听别人讲,根本讲不出他万分之一的好看。” “唔,我现在也好想天天能见到他,能远远的看上一眼就好,我的灵力肯定能噌噌的长。” 小雁只觉得心很累,她绝望的想她刚刚长篇大论的那一波,是不是在妹妹们面前都白说了。 冥界的十二殿里,立法大人正在练字。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阴暗的冥界呆了多久了。 他已经当了几千年的差了,可他的势头依旧没有被压下来,能力出众又事事谨慎的立法大人在冥界的威望还是很高。 冥界的时间维度难以揣摩,也不知道在那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多久。 但就他所算,他已经等了那个人千千万万年了,乃至他都已经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 而他,其实是“她”。 立法抹去幻法后的容颜,露出一张清丽冷清的面容。 官职已经变成了她的名字。 黑白无常虽然都看起来很冷漠,可最后还是告诉了她要长留冥界的方法。 还好就算千难万难她也总算做到了,她坐上了立法的位置。 为了鼓励冥界公务员们勤恳的工作,并且活得有那么一丝盼头,冥王大人允许各位上任大人在喝孟婆汤的时候可以选取一段最重要的记忆和人物来记住,她当然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韩玦,因为听说这宇宙中的所有生灵,无论生活在几维的生灵,生命结束后的意识都会飘到宇宙废墟之中的寂都里。 可是那么长的日子,要记住一个人也太难了,于是把一切从头到尾回忆一次,成了立法每天的功课。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阵笑声,一听就知道是小白—— 是黑白无常来了。 这两人是她在这冥界为数不多的好友。 立法放下手中正练字的毛笔,打了个响指,重新换上容虚幻的容颜出门见客了。 这两人正自来熟地磕着桌上的瓜子,见立法出来了都起身行礼,“见过立法大人。” 立法随意地摆摆手,坐在他们旁边的凳子上,“你们怎么有空来?” “还不是因为想您啦!我俩这次出了这么久的差,所以想着来看看您。”小白眯着眼笑得甜兮兮的,小黑给了他一个爆栗,怪他没大没小,然后埋着头恭敬的说,“我们俩人才刚回来,还有其他差事没办妥,既然看到您了,那我们就告退了。” 随后他拉着小白就步履匆匆地走向大门。 在快要出大门的时候,小黑突然停下来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他很好。” 他相信立法会懂。 立法当然会懂。 所以她笑了笑,回了一声,“嗯。” 寂都最近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十殿阎王等的那个人出现了,但是她已经爱上了别人。 别看十殿阎王平日里笑嘻嘻的,总爱在各位大人面前撒泼打混推脱掉本该他做的差事,但其实他也是有心的,一个乐观的人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他们的盼头就是他们的命,他们只是无力地在用着贫瘠的快乐来抵抗这世界的巨大荒芜。 现在他的希望没了。 他这个人也快了。 十殿阎王的灵力正在慢慢流逝,他很可能会消逝,他们在选择成为公务员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们的灵魂不能再进入轮回,意识的消逝就是真正的消逝了。 小白蹦蹦跳跳地去慰问了失恋了的十殿,回来的时候经过十二殿竟然碰到了立法正在门口浇花,暗色的灵力从她的指尖源源不断流出,随着洒水壶细密的水流一起倾斜在植物上。 这本该是很美的一副画面,面容姣好,雌雄莫辨的人配上身后郁郁葱葱的植物,却因花丛中的主角此刻板着的冰山脸,所有的美好一瞬间溜得荡然无存。 也得亏是立法,灵力充沛得能跟不要钱一样用来浇花,那一簇簇花茎已经结好了花苞。 她种了几百年的曼珠沙华终于要开了。 眉目如画的女子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望过来,就算看到朋友她依旧没什么表情,说出口的明明是关心的问候却冷冰冰的刺得小白感觉像在受刑问供一样。 “去哪里玩了?” “唔,地府最近关于十殿阎王的八卦您知道吗?” 她闻言果然摇了摇头,她一向是除了自己的工作不会管其他事的。 “十殿大人等了几千年的爱人终于下来了。” 立法仰起头看着泛着血色的天空,狭长的美眸里居然流露出了那么几丝羡慕,“那挺好的,也不枉这个泼皮鬼等了这么久。” “不不不,那个女子不是一个人下来的。” “还有另外一个人一起。” “她已经爱上了别人。” 小白其实和立法很熟,毕竟立法才下来的时候是由他领路的,跟立法讲了一会话,他已经可以完全放开,所以喋喋不休根本不想停下,“其实我们几个天天在人间跑的早就知道了这回事,可谁能忍心告诉他呢?” “但是!大人你绝对可以放心啊,我肯定没有骗你,你家那一位现在还是一个人,我能感觉到他还是很爱很爱你的!!” 立法沉默了,隔了一会她才喃喃道,“我倒挺希望他是喜新厌旧的。” 小白目瞪口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情绪外露的立法大人。 从他们初遇开始他就包裹着一层坚硬的寒冰,礼貌而疏离的冷漠,似乎没有一点属于人的感情,到了这个时候小白才有立法大人是真真正正在人世间活过一遭的温情感。 “为什么?” 立法居然破天荒地伸手揉了揉小白的头然后转身走进屋里,“你和小黑从未分开过,你不会懂的。” 小白愣愣的看着立法离开的方向,她的背影落寞而孤独,身影单薄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走,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会因为想要还在世的爱人痛苦少几分而期盼他能爱上别人,就算那样会忘记在地下等了成百上千年的自己。 小白那时只想起不知哪个亡魂告诉他的话,这个世界上温柔的人大多都是这样诞生的。他们亲身经历了许许多多的难过后,决定让其他人不要再像自己这般难过,这份血淋淋的体贴,人们称它为“温柔”。 真的是很温柔很温柔的立法大人呢。 立法去看了十殿。 这个骄傲的人瘦了好多。 要不是众人护着他,他现在这个微弱的状态随便来个邪祟都能把他给吃了,见立法来了他也只是转转眼珠子,病怏怏的说,“你来了。”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不要忘记了你自己是十殿阎王,十重天因为你的微弱,现在那里的居民都日日为阴邪之物所骚扰,我再给你七天时间。” “七天之后,我希望看见那个每天无赖但能力卓越的十殿。” 立法出身不好却身居高位,她必须时刻谨言慎行,她也有很难过的时候,但她不能把心迹吐露出来。 于是她种了一片花,不好受的时候就去浇花,几个时辰几个时辰都耗在花圃里。 如诗如画的女子去看过十殿后就去了花圃,一边料理着她心爱的花花草草一边发呆。 她在想韩玦会不会也喜欢上别人,将心比心,她这样要求十殿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 她想,说不定明天他就来了。 但她又立马否定了自己,韩玦的寿命……应该是很长很长的,最好找一个比自己更合适的人,在那个世界快乐的生活,而不是陪自己在这个肮脏黑暗的地方过下去。 立法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暗无天日的“阴曹地府”,本就是骄傲的向日葵,却被禁锢在这永远都不会有阳光的地方,唯一的念想是她可以再见到自己的爱人。 哪怕只是一面。 立法做梦了。 她梦到了韩玦,她梦到他们的相视,仿佛他美丽的眼睛里洒进了整个宇宙的星光,而他一眨眼,星光就溢出来,倾泻在两人之间恍若仙境。 在这一片深沉的星光中,曾经最中心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立法很清楚的看到自己正在里面傻笑。 她不由得心生欢喜,将他的腰揽紧了一些想凑过去吻他,然而,还没吻到立法就醒了。 许是梦里有太久没感受到的温暖温馨,她居然感觉到睁眼的时候有一滴泪从脸颊划过,灵体是很少甚至不会做梦的,这样的特质能让他们在工作的时候可以更专心致志,更何况他们都很少睡觉,因为让他们恢复精力的方式只有静坐,睡觉也只是为了排遣漫长生命的无聊。 这是她下来的千千万万年第一次梦到他。 她的手上还停留着韩玦胸膛的余温。 而他那双刻入命轮的眼睛似乎还在面前。 立法本来以为自己没事,自己已经可以很坚强了,冥界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立法大人铁骨铮铮,不容侵犯,这么多年她咬着牙都过来了。 她以为她等得起。 就算再想他,立法也不曾一次去人间看过他。 结果这个梦就像一个又快又狠的耳光扇得她整个人都懵了。 仿佛有一个人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力道,勒着她的脖子,在她耳边恶毒的说,“就算你如今这般位高权重又怎么样,不过是因为受了伤没人心疼罢了。”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 没能成为立法之前的日子是很苦的,苦得现在想起来她就会觉得浑身上下那些明明已经痊愈的伤疤纷纷争先恐后的疼起来。 她生前明明是最怕疼的人,就连手指给牙签扎一下就得让韩玦吹吹,成为了立法之后好像也不过如此,该拼命的时候还是得拼命,该疼的时候也还是得疼。 梦到心心念念的人这件事简直就是催化剂,将她心里面深埋着的所有想法全部催熟放大,就像爆米花一样,在她心里面噼里啪啦炸得到处都是。 她不要什么长命百岁,只想快点见到他。 梦太短了 你能不能来我身边。 韩玦,我好像快坚持不下去了。 你到底什么时候来见我。 所有的苦难与情绪的原因纠结在一起不过就那么四个字而已—— 我好想你。 恢复原貌的立法大人在床上蜷成娇小的一团,孤独无助得仿佛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孤魂野鬼,她发着呆看着床幔,冥界的白天慢慢来到,不甚明亮的光线慢慢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发着愣的立法大人慢慢回神,突然唇角一勾,荡漾出一个足以令冥界所有花朵黯然失色的笑容。 “谢谢你昨晚来我的梦里。” 立法也没想到一向运气很差的自己这次居然会许愿成功。 她虽是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可韩玦的所有在漫长的思念中已经铭刻进了她的命轮深处。 忘不掉的。 怎么可能会忘。 第二天听闻消息后,她赶到的时候,韩玦却已经喝下了所谓的孟婆汤。 立法顿时冷着一张脸,斜着单薄的丹凤眼睨孟婆。 孟婆小姐姐被她这个眼神看得直打寒颤,开始后悔今天为什么要为了好看要穿才买的人间最近的爆款超短裤。 地府第一美女撇着嘴委屈巴巴,“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天奈何桥上人有多少,我这么忙,哪能分心注意到他的脸啊……” 见立法的脸色奇差,她忙不迭地从柜子里找了一个琉璃瓶递给立法,“呐,凤凰眼泪,我这么宝贝的东西都给你了,算是我赔罪了,虽说只剩一滴,但是给他喝了他迟早会想起来的。” “我已经尽力了,孟婆汤的效力本是无可挽回的。” 立法不声不响地接过,朝那个男子所在的地方走过去。 颀长挺拔的男子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带着气息靠近,眉毛纠结成一团,满脸都是困惑。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韩玦用的是肯定句,他明白这一定是事实,但他想听面前这个人再告诉他一遍。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是这个地方的立法,你以后就跟着我了。” 立法的语气里带着毋庸置疑,语调却不经意的透着几分轻柔的女调,眼睛里的小火花慢慢的燃烧起来。 看到她这个样子,韩玦一下愣了,觉得眼前这个面容雌雄难辨的人似乎很熟悉。 好像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有着令他熟悉的气息,让他心脏骤疼。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可这谜底无解得让他头疼,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始终抱着这样的疑惑。 韩玦看到立法花圃的第一眼就说不喜欢,就算整个冥界都为之称道。 立法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却见他沉默了一会儿,“我看到花瓣枯萎会觉得难过。”他停顿了一下,“心里会莫名其妙的痛。” 立法微微怔了一下,心脏里涌起一股难以描述的酸疼。 她几乎立刻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了太久,从失去自己开始,为了避免事情结束时控制不了的难过,他避免了一切开始。 于是就连花落枯萎的结局都会让他不好过。 但也就是这一瞬间,她的分神令神智有一刹的涣散,好像有什么正在剥离她的思想,眼前的男子面容开始模糊,眼前的画面也开始模糊,幽幽的红色铺天盖地地袭来,仿佛某种隐秘的幻境正在分崩离析…… 枢纽世界·终章(18) 枢纽世界·青城蛮族叛乱 夏魏君就是在这一年遇到千瑟汐的。 他是刚册封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随父亲一起去平定蛮族叛乱,到了边陲小城才发现里到处都是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千瑟汐扑上来的时候,他的手里正拿着副将买来的烧饼,感觉身后有人扑来,他下意识的一闪,没想到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黏了上来怎么也甩不开。 胯下的马受了惊,撒蹄子狂奔起来。 小乞丐不依不饶,硬要伸手抢烧饼,颠簸的马背上,他的身子却不摇不晃,夏魏君不想与她多缠斗,便把烧饼给了她。 拿到了烧饼,小乞丐冲他做了个鬼脸,翻身就下了马,转身没入了巷口。 夏魏君拉住缰绳,脑子里还是刚刚那个小乞丐冲他做的鬼脸,那么脏兮兮的一个人,眼睛却闪着光,没有被污泥遮住的皮肤露出些许白。 直到副将前来寻他,夏魏君才收了思绪。 “你的贴身侍卫前几天不是在路上遇害了吗?青城不比帝都,今天你跟我去演武场,我给你再找一个。” 夏魏君刚想应好,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昨天那个小乞丐的模样,便道,“孩儿昨天在集市上倒是碰见了一个身手不错的,年龄与我相仿,只不过……他是个乞丐。” 将军府的人办事利落,不过几个时辰,昨天那个小乞丐便被带到了夏魏君的面前。 看起来应该是被梳洗了一番,露出了白嫩的一张脸,身上的衣服也是新换的,但还是掩不住稚气。 只是……这个眉清目秀的短发“乞丐”,倒更像个女孩子。 “找小爷我有什么事?昨天的烧饼已经吃了,抓了我也赔不起你。”小乞丐仰着一张脸,守在旁边的侍卫想开口却被他拦住了。 “你来当我的侍卫,我就不要你还烧饼。” “呸,我像是那种为了一个烧饼就出卖自己……” “不仅不要你还,还能保你衣食无忧。” 小乞丐迟疑了一下,“每餐有肉吗?” “有。” “能有醉仙楼的桂花糕吗?” “可以有。” “行了,那我以后就是你的护卫了,对了,你叫什么?” “夏魏君。” “我叫千瑟汐,千里,琴瑟,晚汐。” “千瑟汐……像是个女娃的名字。”夏魏君点了点头,也没多想,只是示意侍卫把她带下去,没想到那张白嫩的脸突然凑了上来。 “都晌午了,我饿了,现在要吃烤鸭。” 做了夏魏君的贴身护卫之后,每天早晚都需要去军营操练,几天下来千瑟汐原来四不像的武功就被修整了大半。 千瑟汐虽然是女孩子,但体质不弱,又胜在灵巧,还有一身飘忽不定的轻功。 夏将军观察了几天,发现她训练时也认真,便对儿子选的护卫也算认可了。 在军队里每天都有肉吃有酒喝,军营里人看她小,长的又白净可爱,有好东西都会留给她一份,几个月下来原本瘦小的个子拔高了不少,体型也丰满了不少,等夏魏君再见到她的时候,才发觉初见时那个瘦瘦小小的“少年”,竟然真的是女孩子。 因为个子长高了,年龄也大了,千瑟汐感觉自己需要找个有利于生长发育的地方就寝。 于是当夜里夏魏君回房的时候,还未推门就听见了轻微的鼾声。 推门进去才发现,千瑟汐躺在他的床上,死死地卷着被褥。 被摇醒之后的女孩看见他却没有丝毫羞愧之意,反而揉了揉眼睛,准备躺回去继续睡。 “作为你的贴身侍卫,我跟你一起睡是为了更好的保护你。” 见鬼了,我还需要一个女孩子保护我吗? 况且,男女授受不亲。 虽然这么想着,但看着千瑟汐白嫩又带点婴儿肥的脸,他还是决定忍了,认命地走到硬榻上睡觉。 成功爬床的千瑟汐非但没觉羞耻反而得寸进尺,并坚持把不要脸发扬光大,从晚上爬床发展到午睡爬床,再发展到早上赖床。 “到底是你是护卫还是我是护卫?”第n次因为室内女子气息而难以入眠的夏魏君终于忍不住大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唔,我啊……”千瑟汐往深里卷了卷被子。 “你见过有护卫起的比主子晚,要主子伺候穿衣服,抢主子的吃食,晚上还抢主子的被子的吗?” “唔,我休息的好才能好好保护你嘛。” “睡嘛,睡嘛,困死了。” “……”好像她说的也有道理。 于是夏魏君带着困惑睡着了。 突如其来的大旱使得青城人心惶惶。 在城里闷烦了的夏魏君和千瑟汐第一次得到了出城侦查的机会。 好不容易出城的两人从晌午游荡到了傍晚时分,周围大大小小的村寨里都有不少人因为缺粮而死去的人,两个人就一边分发粮食一边安慰逝者的家人。 千瑟汐看着身边正侧身给老人喂水的少将军,他的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余晖洒在他的侧脸上显得越发英挺。 从最后一个村寨出来,带出来的粮食也分发的差不多了,正准备打道回府时,夏魏君却突然拦住了她,“等等。” 千瑟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缩到了巷道的阴影里。 “唔唔唔……” 夏魏君一手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别说话,另一只手搂在她的腰上。 紧紧贴着精瘦腰身的千瑟汐还没来得及感受就感觉到一阵劲风刮过, 十几个身穿皮毛的蛮族从巷道边飞奔而过,拉住过路的人盘问,“有没有看见过两个小孩,应该十六七岁左右,中原人。” 一连问了许多人都连连摇头,其中一个阴郁着脸,在又一次盘问无果后抽出了腰间的弯刀,手起刀落,就见了血。 “看起来那两个小崽子应该回去了。” “好不容易逮到了他们出城的机会,抓到那个小将军我们就能去和夏恒换粮了。” “什么将军,还不是个小孩子。” “算了算了,既然找不到那我们赶紧回去,晚上王还要请酒喝。” 待到马蹄声已经听不了,夏魏君才松了手。 “啊啊啊!你是要闷死我吗?”憋红了脸的女孩一边大喘气一边开始埋怨。 “赶紧回去,不然你就要被抓去换粮了。”骨节分明的手再次强拉走了还没平复的千瑟汐。 “我轻功这么好才不会被抓呢。” “喂喂喂,你走慢点啊。” “我走不动了,我要休息。” “喂喂喂,你还真的不拉我走了啊!” “你倒是等等啊……” 和父亲禀告完今天的情况后,夏魏君也没有回房,就趁着夜色出门走了走。 房间里有一只占山为王不像女子的女子,想想就不甚美好。 虽然旱了几个月,好在青城里的人家都早有应对,生活还是如常,正逢十五之际,夜市也格外热闹。 夏魏君流连在街上,忽然被引去了目光。 那是一块不算上好的玉,但胜在色泽莹润,翠色自然。 不过手指大小,一看就是雕师拿边角料做的挂坠。 见夏魏君拿起来把玩,摊主忙道,“公子您真有眼光,这个白兔玉坠也只有在我这儿才有了。” 见过许多比这个好上千百倍的玉石,但夏魏君还是掏钱买下了它。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坠子就莫名其妙想起了那张白嫩又婴儿肥的脸,还有今天被捂住嘴之后瞪圆了的双眸。 如同嫦娥之兔吃喝不愁吗? 倒是很适合她。 不对啊,那我不是买只猪更像。 夏魏君用手指摩挲着坠子,然后笑着把它放进了衣中。 因着大旱,蛮族缺粮少衣,很快失去了作战能力。 夏大将军也乐得少打仗,接受了蛮族的归降。 于是千瑟汐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和夏魏君上过战场,战事就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束了。 还没有成功在他九死一生的时候救他过呢,说好的刀光剑影,说好的烽火连天,说好我可以美救英雄证明自己呢? 不证明她是独一无二的怎么继续跟着他吃白食? 大概从小是孤儿,她的心里装的净是些男儿的雄心壮志。 青城恢复平定后。 夏将军突然有一天把夏魏君喊到了一边,“这个月你就要成年了,你收拾收拾回去一趟。” 夏魏君点了点头,想着是有许久没有回过故土了,于是欣然答道,“是,父亲。” “对了,把你那个小护卫也带上,最近营里也调不出多少人手送你回去。”说完,夏恒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转身回了演武场。 等到父亲走远,夏魏君不自觉的扬起了嘴角。 带她回去吗?能出去玩她一定开心死了。 果然不出所料,当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告诉千瑟汐这件事,然后整座将军府都因为她的笑声而震动。 “哈哈哈哈,终于可以出去玩了。” “哈哈哈!可以出去自由飞翔了!” “终于不用天天练这练那的了,哈哈哈……” “夏魏君我真的太爱你了!!” 收拾完行李的小将军沉默的开始想明天应该怎么和父亲交代房间里养的是个女孩子而不是个男护卫,却因为千瑟汐的最后一句话偷偷的脸红了。 “对了,我们到底去哪里啊?” “……” “我们今晚要一起睡觉吗?” “……不!可!能!” 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已是七日后。 月色葱茏,银色匹练在城门上流转。 漠北无疆 千瑟汐想过很多个地方,却没想过原来夏魏君来自漠北。 无疆城因百年前发动的暴乱危及君权,皇帝盛怒之下下令无疆城人世代出城后只能为奴为婢永世为贱民,且不再派发给漠北物资。 夏魏君看出了她的迟疑,拉了拉她的衣服,“进城吧。” 点了点头证明自己回过神后,千瑟汐收起了心中的疑问,跟着他入城了。 进城之后才发现城中并不是想象中那么荒凉衰败,反而夜市如昼,和寻常城镇无异。 小摊上摆着许多漠北的特产物件,她赶紧下了马,开始一件一件的拿起来把玩。 夏魏君无奈的叹了口气,认命的跟着下了马,示意侍从把两匹马带回住处。 “啊啊啊!这个好可爱!” “买。” “这个是什么呀?我怎么没见过?” “买。” “唔……好香啊,我肚子饿……” “买,两个。” 逛了一会,不知道是谁先认出了夏魏君,千瑟汐发现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都对着他们恭恭敬敬的行礼。 夏魏君用漠北语说了几句,回礼之后拉着她就走。 “喂喂喂,我还没逛完呢。”专心看摊子丝毫没发现身边已经被围了一圈人的女孩对他突然的打断表示很不开心。 “明天再带你来,今天被人认出来了,你总不想一群人跟着你一起逛吧。” “我还有蜜糕,驴肉烧,翡翠瓜,珍珠丸子没吃过……” “……明天都给你买。” “好,那就都听你的。” 夏魏君发现千瑟汐一连几天都抛下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到很晚才回来,一回房马上就倒下睡着了。 生辰前夕,夏魏君特意等在大厅,然而,等到打更声响了两遍,千瑟汐才一脸倦容的从门外走进来。 看见坐在躺椅上的那人,她不自觉的把双手往后缩了缩,脸上浮出一抹笑意。 “怎么这几天都自己玩到这么晚才回来。”坐在堂中的人缓缓站起身向她走来。 “唔,第一次来无疆嘛,人家好奇不行吗?”千瑟汐低下头嘟囔着,双手背在身后摩挲,紧张的她随即听见一声轻笑,双手被另一双手握住,拉到身前。 夏魏君带着笑意看着还没回过神的千瑟汐,缓缓掰开紧握着的两只小手,“什么玩意让你这么喜欢?” 千瑟汐回过神,抬眼便对上一双带笑的眸子,手不自觉一松,手中藏着的东西咣当坠地。 刚想蹲下身去捡,一只修长的手却快她一步捡起了地上的物什。 “护心镜啊,我收下了。” 千瑟汐看着那块还有些粗糙的护心镜在眼前人修长白皙的手间摩挲,忍不住伸手去抢。 “喂,谁说那是给你的,我留着自己用。” 护心镜没抢到,挥舞的双手反而被钳住了。 夏魏君瞥了一眼,原来白嫩的手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划痕,细看下去,脸上笑意逐渐消退。 千瑟汐看他的眼神变换,觉得大事不妙,马上使力想缩回手,无奈对方力气大的将她紧紧钳住。 认命般闭上眼睛,准备听天由命听一顿骂的女孩,突然感到手心传来一阵酥麻的感觉,带着惊讶睁开眼睛,发现眼前人正半伏身子,舔着自己手心最深的那道伤痕。 “啊!很脏的,痒死我了!”千瑟汐奋力缩回手,脸上却泛起了红晕。 夏魏君将护心镜交回她的手里,然后转身回了房间,“礼物我很喜欢,明天再送我一次吧,记得回房擦药。” 城主府的王管事觉得自家少爷从青城回来之后,就让人越发觉得高深莫测了,比如今日成年诞,少爷硬是要穿出征的铠甲,还要把胸前那面护心镜给撤了,护心镜上的明珠可是南海来的啊! 宴席排场很大,夏魏君穿着铠甲手中牵着千瑟汐,走过每一桌去敬酒。 “我能去吃东西嘛?” 回答她的是夏魏君冷冷的眼神,千瑟汐认命的摸了摸肚子,没想到肚子突然叫了起来,正尴尬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手突然被放开了,带着惊讶的抬起头,却发现夏魏君已经走到另一桌敬酒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边,握住了他身侧的手。 席间有姑娘用无疆语问了夏魏君一句,他回答了什么她也听不懂,只不过手上传来一阵劲,握的她有些吃痛。 好不容易各项琐碎都结束了,千瑟汐以为终于可以开饭了,刚准备坐下,却被拉了出去。 夏魏君拉着千瑟汐从城主府跑出来,穿过灯花如昼的长街,跑过幽深曲径的巷道,最后停在一座沙丘前。 月影朦胧,整座沙丘在月色下显出通体银白之感。 夏魏君带着她走上沙丘挑了一处坐下,沙丘上还有许多男女,两两结伴,不少因为他的一身铠甲而多关注了一些。 “我的礼物呢?”听到夏魏君的询问,千瑟汐赶紧从衣服里掏出护心镜,递给他,可是拿着半天,对面的人也没有要接的意思,她正准备放回去的时候,又听见对方闷闷地说,“把护心镜给我带上。” 千瑟汐应了一声,扑过身子面对他的胸膛,将护心镜安放在胸口的空缺上。 大功告成,准备缩回去的女孩又一次被禁锢在原地。 然后腰下一凉。 “啊!你!” 还没叫出声,千瑟汐就发现腰间多了个白兔状的玉石挂坠。 “将军送人就送这个呀。”虽然一脸开心难掩,她的嘴上还是想逗逗他。 “看到它,想到你,就买了。” 夏魏君俯在沙丘上一笔一划用无疆文写下他的名字,又握起千瑟汐的手,在自己的名字下写了她的名字。 银白色的沙丘上仿佛真的有月光流转,猛地一阵风刮过,刚写好的名字马上被砂砾掩盖了。 千瑟汐还没来得及抱怨,却发现身边人眼中满是笑意,然后身子被一阵大力拉倒在沙丘上,手被紧紧握住,耳边传来湿热的气息。 她听夏魏君喃喃的说,“我的母亲是无疆前任城主的女儿,十年前无疆突然大旱,没有水的日子里尸横遍野,我的母亲看不下去,自己带着一队护卫,不顾禁令偷偷潜出城找水源。水源找到了,却也被都护府的巡骑兵发现了一队人马永远倒在了绿洲里。” 母亲离世时他才七岁,父亲历经变故,带着他受领了朝廷的诏封入朝为官。 “好开心啊今天。” “那么还没完成的心愿就是攒够军功换赦旨了吧。” “不喜欢打仗啊。” “不过很快也要结束了吧。” “等无疆被大赦,就回到这里……” 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下文,千瑟汐转头一看,才发现那人已经合眼睡着了。 认识他许久也没听过他说这么多话,果然是喝醉了吧。 千瑟汐忍不住拂上他的脸,夏魏君像孩子一样睡得香甜,仿佛感觉到拂弄似的用脸轻轻蹭了蹭她的手。 既然是你的心愿,那我就帮你一起完成吧。 生辰过后又逗留了一周,在夏魏君无奈的催促下,千瑟汐才终于答应踏上回帝都的路。 本该在半月前就回帝都述职的夏魏君因为带着千瑟汐,以至于抵达帝都的时候已经阳春三月,回到帝都还没来得及下马的两个人就被当朝丞相请了去。 夏魏君以为丞相是要拉拢夏家这支异姓势力,却发现丞相问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而眼光一直在千瑟汐的身上打转。 “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有些面生啊。” “她是我在滇南带回来的护卫,丞相要是没有其他事,我们就回去了。” 听见夏魏君冷冷的回答,丞相也不再问下去,只遣人送了他们回府邸。 翌日,穿着官服的夏魏君准备上朝述职,却被床上探出的小手拉住了衣角。 “带我去嘛,带我去嘛……” “朝堂不是玩闹的地方,你再睡会。” “你不带我去,我就让你也去不了。”说着,千瑟汐手上略一使劲,便把本就松垮的官服扯下了一边,露出了雪白的香肩。 夏魏君哪里遭到过这般流氓的调戏,看床上的女孩一脸坏笑,仿佛不为此感到羞耻的样子,只得认命。 跪在朝堂上行礼的两人刚起身,夏魏君还没开口述职便被尖利的女声打断。 “我的儿啊,儿啊……” 从皇位侧边突然飞出一个火红的身影,扑过来不由分说的就把千瑟汐搂进怀里。 “皇贵妃想必是认错人了吧,我的女侍是我从青城带回来的。”马上反应过来的夏魏君分开了抱住千瑟汐痛哭的女人。 被叫做皇贵妃的女人听见他的话,一手拽起了千瑟汐,面向皇座上的人哭喊着,“皇上啊,这就是当年出巡时候臣妾丢失的女儿啊,你看她长的多像陛下啊。” “当年丢了的孩子到如今也有十七了,孩子,你是不是十七岁?” 千瑟汐完全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本能的点了点头。 “儿啊我苦命的儿,是娘没有看好你,这么多年受了多少委屈。” 皇位上的人明显一怔,继而珠帘被撩开,皇上从龙椅上走下来,仔细打量着千瑟汐,眼中尽是复杂的神色。 第二天一大早,传旨的太监就来了将军府。 千瑟汐被称作是流亡在外的公主,皇上思女心切,马上要接她回宫里。 到宫里屁股还没坐热,千瑟汐又马上被思女心切的皇贵妃唤了去,“你不是公主,但没关系。” “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该做什么都给本宫好好做,事成之后便放你回青城。” “如若被他人发现你身份有假,那个姓夏的小将军是生是死本宫就不能保证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在夺权篡位的幕下,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原来被当做储君人选的赵王莫名其妙地被流放北境。 正值壮年的皇上也一夕之间沉柯缠身。 见识了皇贵妃与丞相的雷霆手段,千瑟汐不得不庆幸当时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不然那些被血洗的朝臣中说不定就有夏魏君的名字。 最后一次见到夏魏君是在丞相在朝堂上颁布要将赵王全家流放,贬为庶民的诏旨之后,退朝后夏魏君来找她,她第一次听见他用恳求的语气和她说话,“能不能放过赵王,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绝对没有谋逆之心,能不能饶了他这一次。” 千瑟汐笑了,他还不知道她只是个傀儡公主,在暗地里帮贵妇做各种各样的布置,也许不久的将来会远嫁他国,他来求她,真是可笑至极。 半晌,夏魏君也没等到她回答,他便自己缓缓起身,向门外走去,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千瑟汐一眼,“是臣鲁莽了。” 那是他第一次用君臣之称和她说话。 待到身影消失,千瑟汐才发现自己的双颊上已经满是泪水。 千瑟汐知道自己的话没有用,可在押送赵王队伍要出行的那天,她还是去了,趁着天黑,手无寸铁的她就生生拼着血肉拉开了一辆囚车的门。 一车的男女老少熙攘着往外跑,没人注意到那个打开车门的人已经脱力倒在了地上。 还是没能实现你的愿望啊。 皇帝的逝世在意料之中却又让人猝不及防,千瑟汐从正殿里出来,手中握着传位的圣旨,明明春光正好,整个人却忍不住发抖。 丧期未过,皇贵妃和丞相马不停蹄的张罗好了登基仪式,扶持了一个傀儡皇帝上位,而她站在侧边,随着那穿着明黄龙袍的小皇帝一步一步登顶,只有经过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她微微顿足了,好像期待着他做些什么,却只看见他缓缓的跪拜下去,像周围的其他朝臣一样。 新皇登基之后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傀儡换了人做而已,千瑟汐这么想着。 直到那天逛御花园时,有多嘴的宫女谈论到夏家将军被卷土重来的蛮族杀了整个青城都被攻破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宫外的事了。 入夜,她看着桌上那几张沾血的求救信,手不禁死死的攥起。 丞相为了把住军政大权,首先要除的就是异姓外权,根基薄弱又手握重兵的夏恒自然成为了第一个开刀的对象。 唆使归顺了的蛮族起义,收到青城传来的求救信一律压下。 一切安排的天衣无缝,粮草不足,兵力对比悬殊之下,青城很快就被攻破,夏恒带着部将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在丞相口中却变成了夏恒护国不力,畏罪自杀。 千瑟汐无法想象夏魏君听见这个消息时的表情,他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了,那个少年现在应该一个人坐在床边吧,再怎么等也等不回他的父亲。 她想马上就冲出宫门,去抱住夏魏君告诉他,还有他。 握紧的拳头终究是松开了,她整个人躺在寝椅上,仿佛被抽空了浑身力气。 她能做什么呢?她连这宫门都出不了,只能当那个傀儡皇帝的智囊来保全心上人的平安,她只能知道他的痛苦却无法伸手拥抱他。 他要怨恨他就恨吧。 千瑟汐望着门外沉沉的夜,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 她从小在南疆苗族的林子里长大,母亲是苗蛊灵女,跟中原男子私相受授生下了她。南疆里女权为尊,但她无心学习苗疆的蛊术,母亲只好送她去巫女处修习身法,所以才有了夏魏君初见她时那一身奇诡的轻功。 母亲只希望她学的轻功当做保命之用,一辈子平平淡淡的度过。 后来没了苗疆天地灵气的滋养,自幼养蛊的母亲没有走出烟障林子,临死前,她只交代她,好好活下去,然后化成点点星光消散在苗疆的天地里。 然后是漫无目的的流亡,她以为自己会听母亲的话,在青城一辈子就这么平淡度过。 直到那天她看见白衣银枪的少年,他骑着马从城门外走来,身上仿佛带着灼眼的光芒。 她当时不懂心里突然的震动,扑上去抢他的烧饼只是借口,她只是想,真正伸手触碰到太阳一样的人。 千瑟汐也不是没想过,如果没遇到夏魏君,她是不是还是青城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乞丐,也许在成年后能找到一份小工,日日攒着钱然后嫁给一个寻常人家的公子,生儿育女。 她不用知道临死的先帝告诉她,她真的是他的孩子,她的眼睛长的像极了他的母亲,她不用被宫门困住。 可她却从没后悔卷入这些纷争。 现下想起,千瑟汐才发现,遇见那个人的时候,本觉平生寂寂,忽然日月生辉,不外如是。 在许多朝臣已经遗忘了还有皇上存在的时候,千瑟汐代他上了早朝。 经过众臣身边时,她不自觉的抬眼寻找那个人的身影,已经入冬了,夏魏君还是穿着薄薄的官服,沉默的站在众臣中间。 丞相先是一惊,转念却想到千瑟汐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便也不加阻拦。 没有大事发生,早朝无非是汇报些各地民生调配调度,也没有人在意小皇帝是否真的身体抱恙。 正要草草结束时,兵部侍郎突然慌慌张张闯进堂前汇报,北境外的大月氏来犯,现已占领北境数郡。 丞相还没开口询问,众臣中就走出一个墨色的身影。 “臣愿领兵前往,望公主殿下恩准。” 千瑟汐看着堂下跪着的人,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听见夏魏君自己请命,有了这样好斩草除根的机会,丞相自然喜不自胜,马上让她应准了下来。 大军出征那天,帝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千瑟汐站在城墙上,望向城门下的人,乌泱泱的军队里,她一眼就认出了他,银铠银枪,大军缓缓出行,绣着金字的军旗在寒风中挥扬开来。 快到视线不及处,马上的将军才回头看了一眼。 站在城墙上的人看不见远处那人微微开合的双唇。 霜雪落满头,也算共白首。 直到身边的宫女提醒她小心着凉,千瑟汐才回过神来。 大军早已不见踪影,她拉了拉身上的斗篷,最后看了夏魏君离开的方向,在宫女的陪同下,缓缓走下了城墙。 夏魏君的死讯传来的时候,她正帮皇帝批改卷章的手忽的一抖,留下一大块墨迹。前来呈情的士兵断断续续的说着,夏魏君去了北境之后,其他郡县都陆续被收复了,最后只剩下大月氏的据点没有收回,原本他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第二天一定能攻破,没想到就在那天夜里,夏魏君带着一队精锐趁夜潜入了城中,就是这么几十人,将大月皇子斩于宫中,将整个大月的重兵器磨损了大半。 士兵的眼圈逐渐泛红,声调也不自觉的扬高了起来,惊动了大月的强弩手后,夏魏君在大月的宫中放了一把火,一个人留下断后,跟去的一队精锐尽数安然返回,他们在军营里等啊等啊,等来了大月的投降,等来了百姓的欢呼,却再也等不到那个带着笑回来的小将军了。 公主,他是可以活着回来的啊,将军他只想让无疆被大赦。 士兵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语必,他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头。 然而,当他抬起血红的双眼时,发现高高在上的那个女人,不知道何时也已经泪流满面。 在夏魏君出征的日子里,她在暗地里努力的学习如何治国,如何把控朝臣,如何掌握制衡之术,只想等他带着赫赫军功回来的时候,她能许下大赦无疆的圣旨。 可她没想到,夏魏君就是抱着必死的心奔赴了北境。 她想,那个人一直在等无疆大赦,怎么会没等到就死了,一定还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他吧。 没有了夏魏君这个牵挂,千瑟汐开始慢慢蚕食丞相在朝中的势力,将那些根深蒂固的势力一点点拔除。 朝堂水深,丞相毕竟是一手遮天的存在,饶是她极尽手段,也用了整整三年才将其彻底扳倒。 真正掌权后,她的第一件事便是代帝昭告天下,夏氏一门忠烈为国,特大赦无疆。 迟来的公道,迟了三年的大赦,她最终还是做到了。 她在众臣的再三坚持下成了女帝,成了百姓口中的明君,筑成了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 等到天下安定,她以假死脱身,将皇位还给了被接回帝都的赵王,自己去了无疆。 无疆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多了一个卖玉石的商人,奇怪的是他的摊位上的玉石都被雕成了兔子的模样。 那么久之后,千瑟汐才知道夏魏君那日在生日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女子问他,是否有心上人。 夏魏君说,她就在我身边,等到无疆大赦,我就带她回来,她是我想共度余生的人。 千瑟汐也终于知道那个银白色的沙丘对无疆人来说,是爱侣们私定终生的地方。 传说只要把两人的名字写下,就会得到月神的保佑。 原来在她没察觉的时候,他已经把她写进了他的余生。 真是让人恼火啊。 明明人已经不在了,却还有这么多让我想起你的事情。 千瑟汐笑着从摊位上站起身,泪水莫名从眼眶中滚落,指尖却触碰到一片冰凉。 又下雪了啊。 大雪依旧飘十里,明月依旧照无疆?。 那个白衣银枪的少年,却是再等不到了。 枢纽世界·终章(19) 自有记忆,游裴涴便是在这个破落的小院子里生活。 远远能望见亭台楼阁,听闻人声鼎沸,爆竹声响,车马声绝。 陪伴她的只有一株樱花树,与这院落格格不入。 院子里的樱花树是母亲出生那年种下的。 她从未踏出这狭窄又枯败之地。 唯有脚踝上红线被力扯得痛楚时才感受的到自己的存在。 “小游,小游!”老妇人悠悠的呼喊。 “我在。”游裴涴轻轻翻身下塌,扶上进屋的老人,“外祖母。” 温顺的一如既往。 “我很久没去看看院子里的樱花了。” 今年的春来的意外的早。 初春寒意料峭,少女单薄的衣料下逐渐挺拔的脊背,在阳光下挺得笔直。 温热的暖意透过白皙的皮肤渗入血液,微微刺烫。 “外祖母,我不会跑的。”逆着光,少女眼里的情愫刺痛了妇人的眼。 就这样静静望着那株樱花,从朝阳到夕阳的余晖染遍天际。 夜幕,游裴涴乖巧的看着妇人满是沟壑的双手颤颤巍巍的为自己系上脚踝上的红绳。 “外婆,我很想母亲了。” 只是这红绳,又怎能系的住她的一生。 离上元只有一日了。 樱花开的愈发浓,只是这旧巷深处的人家的门依旧是无人叩响。 屋里光线不算明亮,游裴涴坐在塌上挑拣着药材。 一如往常。 细细裹好,交给早已直不起腰的外祖母。 老人家步履蹒跚,背影拖得悠长。 “外祖母……” “嗯?” “没什么,早去早回。”游裴涴安静的坐在塌上,欲言又止。 早已问不出为何。 也记不清母亲离开自己有多少时日了。 “要用这根红绳留住自己最重要的人知道吗?”年轻的母亲一如樱花般美好。 那您为什么要松开。 “小游!小游你醒醒!!”老妇人焦急的推搡着她。 脚踝上的红绳被塞到手里。 “外祖母……”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平日里少言少语的外祖母如此焦急的模样。 “快走,快走!不要再回来了。”妇人眼里充盈着液体,近乎看不清眼前少女的模样,心间却是一笔一划勾勒的有模有样。 游裴涴有些不知所措。 “你娘为你酿的酒啊,我交给何公子了,他会替你好好收着。” “小游啊,一定要好好活着知道吗。” “你小时候不是总是想着离开这个院子吗,现在怎么又舍不得了?” “那我们一起走吧。” “不行,我的时日到了。”老妇人微微低下头,“上街看看有什么你喜欢的玩意儿吧。” 少女轻轻推开不曾接近过的木门,回首妇人靠着老屋,轻柔的对着自己笑着。 日暮染红的天际下一盏一盏灯亮起,街上皆是布置花灯的人儿。 这就是外面吗。 少女微微眯起眼,眼里模糊的一切略略有了些轮廓,却望见许多陌生的面孔冲向旧巷子。 来者不善。 游裴涴毫不犹豫的冲了过去。几乎不曾奔跑的少女感到胸腔剧烈的跳动,牵动四肢微微发颤。 “你们!”她声嘶力竭,“要干什么!” “别碍事啊!”却被随意的甩开,“不过这女娃倒是有些姿色啊,就是身子单薄了些。” “会不会是这老太婆的什么人啊?” “怎么会,这死老太的女儿和外孙女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死啦。” 游裴涴喘不过气。 现实的场景和模糊的记忆重叠,母亲离开的时候,自己也是这般无力。 游裴涴跪倒在地,感受到脚步声越来越近。 “别再回来,别再……”外祖母的叮嘱在耳畔回响。 快跑!快跑!游裴涴告诉自己。 四肢缓慢的制动,泪水却不受控制滴落。 外祖母,就连您,我也无法守护。 纵然美好,自己却如同外客一般存在于这个世界。 不知道跑了多久的少女近乎虚脱,与陌生的一切欢喜的美好的氛围隔绝。 直直坠入陌生却温暖的怀抱。 “救我。” “诶,你听了说吗?谢家的少爷捡回去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不会吧,那家的公子不是不近人情的很?硬是给郡主冷脸看来着。” “少在背后诋毁我心中纯情的代表行不行?” “我觉得莫公子更俊些呀。” “你可算是醒了,姑娘。”游裴涴醒过来的时候,面前的人有些失措的盯着自己,“我叫丫鬟给你洗漱,不过,等等啊……话说,姑娘你知道我们家少爷可是从来没带女人回府上,没想到一带就……” “我在哪?”游裴涴有点懵地打断他。 “姑娘在谢丞相的府上啊,是我们小少爷带你回来的……” 谢丞相? “我能见见……”游裴涴微微蹙眉,有些别扭地问道,“小少爷吗。” “算了,还是不要了。”说完,她又自顾自的摇头。 “少爷今日不在府上。”苏飞招呼着丫鬟,“姑娘怎么称呼?” “游裴涴。” “我是府里的管家,但你不用这么叫我,直接叫我苏飞就好。”苏飞上下打量着游裴涴,又示意丫鬟给她洗漱,“一会我让丫鬟给你换身衣服。” “啊,不用了。”游裴涴没想到这个管家有些自来熟,然而,没等她把话说完,他人便出了屋,留下她和丫鬟尴尬的杵着。 这么些年,并未和除了外祖母和母亲以外的人接触过的游裴涴显然有些抗拒。 “不用了。”游裴涴起身,用红绳简单地束好自己的头发,想要离开。 却听得身后扑通一声,丫鬟早已提起了哭腔,“小姐,求您行行好,不要让奴婢难办。” “诶?”游裴涴摸不到头绪,“我不想麻烦谢少爷,为什么会让你难办?” “少爷让我好生看着您,您就这样打算离开让我可如何是好。” “那你别哭了,站起来吧。”游裴涴又坐回塌上,一副生死看淡大义凛然的模样,“给我洗漱吧。” 拎着挑选好的衣物的苏飞看到有个人急匆匆的朝自己奔来。 “少爷!少爷!夏府的小姐在外屋吵着要……”下人喘着气,正打算继续,夏晶语的声音却已经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晶语?”苏飞惊讶地看着来势汹汹的人,“你这是……”他把衣物塞给下人,示意他给游裴涴送去。 “你昨天去莫哥哥那里吃饭为什么不带上我?你是不是喜欢上莫晨晨了?”夏晶语一副捉奸的模样。 “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我怎么可能喜欢他?”苏飞诧异地一惊,旋即习惯性地拉起她的手,“进里屋,我带你瞧瞧谢右带回来的人。” 夏晶语直直的盯着被他牵着的手,脸不争气的烧红,“男的女的?” “你没听到外面的传闻?”丝毫不觉得拉着少女的手有什么不对,苏飞瞧了她一眼,却是问道,“你发烧了?” “没有!”夏晶语的脸愈发的红,加快步子走在前头。“今日右哥哥不在府上?” “嗯,吴琼约他出去了。”苏飞好像对所有人都很友善,却独独对吴家的大小姐有着不小的敌意。 自小生活在谢家的苏将军的独生子,见惯了谢家小少爷不愠不火的模样,却也见多了小少爷被这人多次伤害的样子。 但谢右不管不顾,如飞蛾扑火一般。 只要吴琼一言,无论如何的天气如何的情景,谢右必是急匆匆的寻她去了。 “这是游裴涴,游小姐。”苏飞并没有松开夏晶语的手,“这是夏家,夏晶语小姐。” “你好。”经过梳妆过的游裴涴有着一副姣好的容颜,让夏晶语都看了一呆。 “你好。”夏晶语发现少女正眯眼望着自己和苏飞相执的手,急忙挣脱。 “不必介怀。”游裴涴腼腆地笑了笑,“不知我可否现在出谢府。” “恐怕不行。” “我必须得去见见何公子,我有重要的东西留在他那儿。” “你认识何源之?”苏飞有些吃惊,何源之是何许人也?摄政王的独子,太子殿下的伴读,像游裴涴这样的人物……怎么也不可能和他有交集才对。 “我不知道你说的何源之是谁。”游裴涴也有些为难,“我只知道他姓何。” “这青城怕是只有这一个何公子。”夏晶语玩味的盯着她,心里开始揣测他们之间的关系。 一个被谢右捡回家还和源之哥哥有交集的人。 “那行吧。”苏飞倒也不太担心,只是心里有些疑惑。 “何公子。”苏飞带她去何府的时候,何源之正和一个样貌俊秀的人下棋。 看到他们,眼前名唤何源之的男子淡笑的眉眼无意瞥向自己,却透着一些游裴涴看不懂的情愫。 “涴涴?”何源之离开棋盘,径直走向游裴涴。 “你还真认得她?”苏飞讶异地看看他,又看看少女。 “你们在这屋里歇着,我有些事要与涴涴处理。”何源之纤长白皙的手伸向她,却被不动声色的躲开。 这声涴涴太过亲昵,让游裴涴无所适从。 “初次见面,我……”游裴涴乖乖跟着童扬换了个屋子,却有些局促的绞着手指。 “我不是第一次见你。”何源之却轻轻的笑着,语调有些感慨,“都长这么大了,涴涴。” “你怎么会和苏飞在一起?”何源之知道以老太太做事的风格,自然不会给游裴涴穿的这般好。况且昨日就听闻了事故,她却是今日才找到自己。 “我被谢少爷所救,才不至于流落街头。”她有些局促,“昨日……我在谢府上睡了一宿。” “谢右啊。”何源之若有所思。“他可不带人回家。” 游裴涴不知该说些什么,正想开口却被何源之打断。 “你外祖母的事,你可有什么头绪。”何源之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游裴涴的眼中流露出些什么,又很快归于平淡,“不知道。”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何源之有些心疼,却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不知何公子可否把那坛樱花酒归还于我?”游裴涴只想赶紧拿回母亲为自己留下的东西。 “你可是知道外祖母为何把它交给我?” “嗯。”她点点头。 何源之嘴角的弧度愈发的明显,牵动眉眼也有了些笑意。 “外祖母很相信你,才会给你的。”游裴涴想了想,补充道。 “罢了,我去给你取来。”何源之转身,眉眼间氤氲着一丝叹息。 “你外祖母,分明是把你许给了我啊。”只是这呢喃,并没有让身后之人听见。 游裴涴没有听见,另一个过来寻他,样貌清秀的人却听见了,脚步稍缓。 “源之。” “玦殿下。”何源之冲来人作了个揖,“请殿下稍等,我有东西要交于那位游小姐。” 来人点了点头,望了眼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踏进了里室。 里屋的女孩的神色似乎有点紧张,看到他,更是怔了一下,旋即有些手足无措,“你是?” “我叫韩玦。” 来人有着一双奇异的,漂亮到极点的黑色眼眸,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游裴涴的错觉,他眼眸里面的颜色,隐隐流转着妖异的红色。 这双眼睛,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呢? 好像是……梦里? 大脑忽然针扎一般的疼痛,她顿时捂着脑袋,却觉得一切好像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透。 “你怎么了?”见她的神色透着些许的痛苦,面前的人下意识地伸出手,好像要去碰她,却又迟疑地顿住,缓缓地收回手,“头疼?” “有点。”勉强抑制住那种绵软的疼痛,她冲面前的人笑了笑,“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他却沉默了一会儿,似是而非地问道,“怎么会疼?” “呃。”游裴涴觉得这个问题,他问的突兀,不由眨了眨眼睛,谨慎地回答道,“大概是这些天,没休息好吧。” 何源之抱着酒进来的时候,韩玦已经离开了。 “那个人是谁?”游裴涴忍不住问道。 “谁?”何源之微微挑眉,“你说玦殿下?” “玦……殿下?” “他是青城的皇子殿下,据说身体里流着古梦一族最纯正的血脉。” 他们生活在这偌大无比的青城,除了那些神秘无比的传说之外,这座“城”好像困住了所有人。 古梦一族,相传是青城最古老的皇族,拥有引人入梦的能力。 游裴涴抱着酒离开的时候,苏飞早就等在外面了,执意要接她回谢家。 晚上,她揭开古老的酒绳,一阵不知是花香还是水果花的异香扑鼻而来。 她忽然有些眩晕。 一种如幻似梦的感觉再次飘上了脑海。 啪嗒。 手里的酒勺落地,溅起几滴酒渍。 她趴在缸旁,沉沉地睡去了。 一幕幕像她,又不像她的画面浮现,纵横交错,却始终都是那么几个隐约熟悉的身影…… 夜正浓,月正高。 一个身影悄然踏了进来,拾起她掉在地上的酒勺,一声叹息萦绕在这寂静如梦的境里…… “暴雨将至,我想借你这里避避雨。” 风吹白衣起飞扬。 “韩玦,我叫韩玦。” “游裴涴。” “好。” 雨声大作。 闪电撕破灰暗的苍穹,光刹那照亮小屋,她好像看见韩玦的脸,他的眼睛,他的白衣甚至连同他刚递过来的,被手掌捂得温暖的茶碗,都太干净了。 他的一切,都太干净了。 “你……怕打雷?” “怕,你不是正好也怕冷吗?” 屋里好像很冷,凉气又似乎是从地底散发出来的。 只有一盏油灯,映得眼前之人的脸恍惚的好看。 她听到雨滴,一滴一滴地打在墙边种的花花草草翠绿的叶子上。 窗户开了小缝,在感官自闭的夜里还能闻到雨水的味道。 “别看了。” 玻璃上忽然映出一抹刺眼的白。 “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是,但都不如这里。”那人伸手,替她理了压皱的衣角,“不及这里半分。” “你会回来吗?” “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永远都只能向前走。” 她焦急的抬起头,张张嘴似乎是要解释什么,心里忽然空落落的,虽然是梦,但雪花好像真的落进胸腔中,冰凉一片。 是梦吗? 是。 又不像是。 平和喜乐。 天这么热,又有谁愿意在外奔波呢?就算是暂时停留的旅客,也会大部分选择留在客栈里,坐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看看书,上上网,喝喝茶。 ——客栈里却空无一人。 吱呀。 客栈特意做旧的实木大门被人推开了。 卢晔听见开门的声音,回头看向推开门走进来的两个人,在敞开的大门外突然照射进的耀眼阳光的映衬下,仿佛间似乎在门内外隔出了两个人。 是两个身形修长的一男一女。 两人看起来都是四十中旬的年纪,脸上虽有细纹,但不仔细看,却也只是举止有度,身姿挺拔。看得出来是惯于过着优越日子的。 然而,比长相更吸引人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高个的男人一双凤眼波光流转,稍矮的女人气质深沉,都是一身黑色西装。 和星洲古城的居民格格不入。 两人见到卢晔都是一愣,随即加快脚步大步走来。 人还未到身边,便听其中那个女人问道:“卢晔,谢右真的……” 卢晔听到他问话也不回答,只略略闭了闭眼,向旁边让了一让。 那女人看清他身后佛台上供的牌位,原本就苍白的脸更褪得无一丝血色,脚步却不慢反快,疾步赶到牌位前,由于走得太快,身形有些摇晃。 旁边一只手伸来扶住了他的胳膊。 “涴涴……”扶住他的男子顿了一顿,又极慢的续道,“我们路上就已经知道了。” “是,我们知道了。”游裴涴声音有些颤抖,微微闭了闭眼,“我只是还是不能相信,他……” 韩玦将他的爱人揽的更紧了一些,又转向卢晔:“莫翰呢?” 也是一身黑色西装的卢晔回头看着谢右的灵位缓缓道: “我们都来晚了,他也不在了。” 来年十月初三,星洲古城客栈。 这家古色古香的特色客栈在前任两位老板离开之后,在第二年三月,换了新的东家。 古城客栈十年如一日的人气爆棚,毕竟客栈里飞梁画栋,樱花飘洒,看得出来当初很是费了原主人们一番心思的。来星洲寻求放松的背包客也不会吝惜一点额外的费用,都愿意住进来感受一下古色古香的魅力。 客栈老板端着茶壶在客人间穿梭,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身量虽不高,一把长须却已拖到了胸前。 “哟!您要的毛尖,这就来了!” 脸上虽是有不少褶子,老头的一把嗓子倒还如往日般嘹亮。 那客人看着桌上红润酥脆的草鱼倒也不急着动筷子,反倒是对老板问道:“诶?老板啊,我这前年还来你这家旅店住过,我记得当时老板是俩四十多岁的啊?您们这是换人了?” “啊……对啊,我今年三月才买的这家店。” “诶呦,那原来老板不干啦?我还记得那个俊俏的那个,象棋下的可好,那把我赢的,我这还想着回来报仇呢。” 那客人显然也是心情很好,笑嘻嘻的和老板搭着腔。 谁知道那老板倒逐渐敛了脸上的笑意,回头看了看佛堂的方向,才叹息一样说道:“唉……你不知道吧,我买的时候,中介和我说两个老板其中一个去世了,另一个不想做了,才卖的……唉,你说,你看看这客栈设计的这么精心,可惜了啊。” 像是有感于这声叹息,客栈院子里一片寂静。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一瞬之后,有人打破这片死寂问道:“那另一个老板呢?现在不在这里了?” 客栈老板也像是被他这一问叫回了魂儿般,用他胳膊上的抹布用力抹了抹脸说:“这我也不知道了,听中介的人说,从另一个老板不在了之后,他好像也失踪了,连这客栈都是另一个老板的亲戚出面卖的。” “这怎么就失踪了呢?” “唉,你说这亲戚突然冒出来卖人家遗产,也不知道赚了多少……” 客栈里的客人便又三三两两的讨论了起来,到处都是切切的私语声,熙熙攘攘的恢复了市井的温暖。 好像刚刚的寂静不曾存在过。 然而坐在一边的一个少年似是不满,又问道:“这些事儿有什么可说的,这古镇里边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啊?” 老板看着这年少青春还能尽情享受人生的多姿多彩的年轻人,咧嘴一笑:“今天的蔬菜都是菜贩刚刚送来的,特别新鲜。” 古城客栈最近新换了一个蔬菜供应商,名叫金宇。 金宇和千千万普普通通的菜贩没有任何区别,四十多岁的庄稼汉子,不识字,长相中等,木讷老实,连种的菜也没什么出彩,实在是上一任菜贩雨天送菜的时候摔断了腿才得以趁机讨到这么个生意的。 客栈老板第一次见到金宇的时候是他第一次送菜来的时候,白背心稻草帽,半长不短的宽松裤子,典型的庄稼人打扮。 实在是很普通。 普通的丢到人群里,转眼就找不到人了。 老板虽然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本着他见鬼都能胡诌几句的脾气,每次送菜来闲聊几句,倒也把这汉子的家底摸得七七八八。 金宇说他是从东北来的,不过他口音有点奇怪,不太像电视里说着小品的东北人,家里边太穷,跑到星洲来看看能不能混口饭吃。 金宇有时还说起他的老婆。但每每说来都愁眉不展,看起来是烦极了。 “唉,我老婆就是个泼妇,老板你是不知道,虽说我是入的她家的赘,靠种她的地混一口饭吃,但是……但是我们大老爷们,喝几口小酒,她就正天闹腾个不停,唉,你说这死婆娘!” 金宇的老婆客栈老板倒是认识,大理城里城外有名的剽悍寡妇,早些年死了丈夫,撒泼无赖骂街样样精通,从来也没人从她那讨得了半分便宜。没想到最后倒是又嫁了这金宇。 不过也有住得近的村民私地下和老板胡侃说这金宇也不是什么好茬,别看一幅木木讷讷的样子,喝了酒就发酒疯和老婆吵架,实在是破锅配烂盖,谁也怨不得谁。 不过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乡下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了闲钱喝喝酒,骂骂老婆,只要不打死,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的确没什么稀奇的。 金宇就像千千万万的其他人一样,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复一日单调重复的日子。 眼神空洞木讷。 一过就是三十年。 有的时候,已经很老很老干不动了的老板会坐在他的客栈门口看金宇开着小卡车送菜。 年复一年。 老板有时也会感慨都这么些年过去了,没想到这金宇倒也还有力气能坚持得了每天起早贪黑的种菜、送菜。看看自己,唉,自己一把老胳膊老腿可折腾不起了。 大约是因为庄稼人身体都好吧。 金宇的身体其实不是很好。 毕竟都已经七十多岁了,每天都透支着体力起早贪黑的在田间劳作,更何况一有点儿闲钱就喝个大醉,这样的老头子身体怎么会好呢? 自从上个冬天感了一次冒,陆陆续续的咳嗽就没断过,和自家老婆大吵了一架之后,总算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拿了一部分酒钱去请了个乡间大夫看看。 那大夫拿半醉不醒的眼睛瞄了瞄金宇苍老的脸,又用抖个不停的手指诊了诊金宇的脉。直接断言—— “这是肺病,我治不了。” 也不知道他那抖来抖去的手到底有没有摸到金宇粗糙的手腕下的脉动。 金宇却不在乎,他觉得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总得有个死法,于是整天该喝酒喝酒,该骂老婆骂老婆,一点也不耽误。 金宇老婆却奇异的温和下来,也许是年纪大了耍不动泼了,也许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家老公的好,整天端水做饭,挨了骂也不吭一声。 但这点顺心也治不了金宇的病。 他近来咳得愈发严重了。 一连串的咳嗽,声音却闷闷的,好似有什么堵在了喉咙里,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便又急促地喘着气,活似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过去了一般。 不止咳嗽,金宇老婆最近发现她家老头子晚上也睡不安稳。 就拿最严重的一次说吧,她甚至以为金宇是被什么鬼怪给魇住了。 金宇近来总做同一个梦。 梦中总是同一个陌生人。 那人乌发白衣,俊秀挺拔,还有一双晶莹透亮的眼。 他望着自己,只一双眼瞬也不瞬的盯住他,深情悲凉。 “好好照顾她……” 还有一句遥远模糊的话语,而他听见自己说: “我答应你,你就好好忘记发生过的一切,这里有我,还有韩玦。” 那人并不答话。 那双眼却愈加明亮了起来。 床头闹钟上的指针一格格跳动着,时针指向了4点。 金宇的老婆看着自己身边的老头,眉目安宁,完全没有听到起床的闹钟。 他不是这样的,自家丈夫一向睡眠极浅,别说闹钟叫个不停,就是她半夜出去开个门也会把他吵醒。 她突然觉得十分不安。 金宇老婆不愿细想,伸手粗暴的摇自己老公的肩膀。 “懒死鬼!还不起床干活了?!” 她看见了一双眼, 极亮。 那不是金宇的眼睛。 一阵惶惑突然席卷了她的全身,那眼神,那眼神仿佛不是她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老头子一般。 她压下这异样的感觉,难得轻声细气道:“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金宇无声的看了她很久,突然低声念了句她没听清的话。 接着不等金宇老婆深究,就抓起外衣出门去了。 “夜深忽梦少年事。” 就在金宇老婆想着用今年的余钱去请村西的赵仙姑来给他去去煞气的时候,金宇却好像一切恢复了正常。 正常起床,正常下地。 双眼无神。 还是她那个平常老实的老头子。 只是咳嗽得愈发厉害了,有的时候甚至还咳出血来。 周围的村民暗地里都说金宇活不了多久了。 金宇老婆把他们挨个指着鼻子骂回了家。 自己却也暗自掉着泪珠子。 平平常常的一天,就如这三十年中的每一天一样。 金宇老婆半晚从超市回来,手里拎着今天晚饭要用的面粉。 但在她推开家门的时候,今天便不一样了。 在低矮的屋檐下,从门口照进的最后一丝余晖照亮了长身立在屋中的一人。 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金宇老婆吓了一大跳,大气也不敢出,这样打扮的有钱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呢?自家老头子这会儿还应该在地里,这人要是…… 想了半天,金宇老婆也没想到要是怎样,毕竟穿得起这样衣服的人能图她家什么呢? 那人听到了开门声便缓缓转过身来,嘴角微弯,勾出一丝奇异的笑意,微微笑眯了一双弯月似的眼。 这人并非别人,正是金宇。 金宇老婆一时瞠目结舌,既想问金宇这身衣服从哪来的,又想问他大晚上的发什么疯,还想问他不种地在这吓什么人,太多疑问反倒一时不知如何出口。她稍稍定了定神,又突然想到,“别是这糟老头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也压下心头千思万绪的各种疑问,张口就准备骂走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终没能骂出口。 因为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柔和,却又充满光芒的眼睛。 这样的一双眼睛适合出现在年少得意的青年脸上,仿佛映得出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她一个乡间妇人看不出这么多,却十分清楚这双眼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自己那木讷老实了一辈子的老头脸上。 然而此时这张脸却和这眼如此契合。 如此柔和光亮的眼神,好似时光倒流,好似白发返乌。 她这苍老憔悴的老头子身上好像突然焕发了少年人的活力。 她突然认不得这在自己身边几十年的男人。 男人看着她,也不言语。 一阵死寂。 他突然一笑,温和沉静,有一种温暖的味道。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现在就走。” 金宇老婆突然从这恍惚的迷境回过神来,却有些拿不准此时这境况。于是张口虚张声势的骂道:“你这老头子发什么癫?!鬼上身了?病的半死不活的,大半夜的要往哪里跑?!” 看着她的那双眼更亮了,添了丝说不清明的暗沉笑意。 “我不小心走错了,并不认识你。” 一句话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径直走过她的身旁,消失在了门外。 是夜,月极明。 谢右也不开他平时运菜的小卡车,就在月光的照耀下,缓步顺着乡间的小路慢慢的往古城里走。 他边走边悠然的在心里盘算。 以他现在的速度,大概走个四个小时就能到古城客栈了。 想到这儿,胸中的压抑了很久的憋闷感便也去了几分似的,翻腾的气血仿佛也不在喉咙折腾了了。 他还撑得住这四个小时。 他不自觉地高兴起来,期待充满了胸膛。这心情好似多年游子背井离乡即将归家,又似青涩少年马上要见到初恋情人,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脚步却不由得更加轻盈起来。 明月之夜,三十年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换回了他的真名姓, 直向他和游裴涴的家。 又是一大清早,客栈的老板悠悠然的爬起来,准备下楼去晨练,现在他退休了,这个客栈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也是经营的有声有色。 不过在晨练之前,老板照例的来到了楼下的佛堂。 算是一种尊重吧,老板一直有坚持给前任老板上香的习惯。 今天,这佛堂却与往日三十年不同。 前任老板的灵位不见了。 客栈老板看着原来灵位在的位置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便也释然的摇摇头走了: “你的牌位不在了……我就当……你等到了想等的人,和她一起转世了……下辈子要长命百岁啊。” 枢纽世界·终章(20) 明天就是千家二小姐的大喜之日了,可她这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准确来说,自从伐北大军大胜回朝进了那大殿受封开始,她的心情就堪称大起大落,那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将门之子只向当今圣上请了一个赏,那就是求皇上将王爷府的小郡主许给了他。 这消息一传出来,她的心里就跟泼了醋似的酸得厉害,心窝子绞成一团发苦生疼。 只不过是在14岁那年本着凑热闹的心思跟着登上了城门去送别大军,在城墙上直直地看了一眼那领头的将领,这一眼就把她一颗赤诚柔软的心给看丢了出去。 将门无犬子,夏家最小的儿子也终究开始挑起了大梁。坐在马背上的身影挺直如松,头盔下的面容只堪堪能瞧个轮廓,骠壮的战马毛皮顺亮,缰绳一拉,硕大的前蹄扬起了不少的尘土,长鸣洪亮,端的是个豪情万丈。不少多愁善感的姑娘已经红了眼眶开始祈祷上天保佑将士们能够平安凯旋。 一声“出发”愣是从嘈杂的窃窃交谈声中突了围,炸开在耳边仿佛还有回响。 围在两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惊叹着冷硬铁甲肃肃摩擦的气势,随后黑压压的大军整齐地伐进。 男儿当如是,从小被笼罩在羽翼下护了个严实的小郡主由衷地感叹。 本来吧,她上头有个深受皇上宠爱的皇后姐姐,底下还有个柔顺可人的妹妹。按理来说她这不上不下的孩子是最不得受宠爱的,但偏偏她生得伶俐可爱,小时候又体弱多病,整一王府的人都把她放在心尖子上疼,哪怕是被一片树叶子擦着了都心疼得不得了。 所以哪怕只仅仅个挺拔的背影,就把她给看痴了,一见误终生可不就是这个理。 不过千瑟汐也是个豁达又乐观的主,对于自个儿毫无预警就一见钟情接受得异常的顺畅。想着凭着自己一腔真心与柔情,等着他回来了,就是块石头也要给他捂得分出桃来。 食不知味,寝难安眠,画像画了一沓小心地用黄花梨镇纸压好放在书桌一旁,还题上了“入骨相思君不知”这种她本来不屑一顾的情诗。每天就靠着上朝回来的父亲捎回来的消息琢磨着排遣时间,连捧着针线绣鸳鸯都能从那千丝万缕里勾勒出那人的线条轮廓出来。 所谓是衣带渐宽,原本被养得圆润水滑的下巴都冒出了尖儿,把厨娘的嘴上都给急出了泡,拿出了看家本领一天天的不带重样,就想着给养回那些肉来。 就这么数着指头过的日子总算是到了头,人确实是回来了,还是大胜归来。不仅击退了侵扰边疆许久的草原民族,更是乘胜追击夺回了不少被强占的土地。迎军的百姓甚至排开到了五十里城外,一时雲城热闹到了极致。 千瑟汐的心早在一次次传回来的捷报中稳了下来,只是这称赞的话还未脱出口,就被征北将军求赐婚王府小小姐的消息给堵了回来,差点没顺过气。 自己与不是孪生胜似孪生的妹妹除却小时候调皮,其他时候都规规矩矩养在深闺,夏魏君是怎么看上她的,她实在是想不通,这各般苦涩酸辣的滋味,只能自个咬紧了牙关往肚里吞,什么抢亲的想法就算是再乐观天真的人也知道是多么不切实际。 谁知道这柳暗花明又一村,兴许是上天也对她开了眼,这妹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毅然决然就和情郎私奔了,等到王爷府的人去寻的时候,哪里还找得回,一查,又是跟侯王府的少爷私定了终身,一合计还有一层青梅跟竹马两小无猜的关系,实在是下不去手拆散这对鸳鸯。 向来疼女儿的王妃一咬牙,愣是想了个胆子大破天的主意,先拿跟小女儿有几分相似的二女儿顶上嫁过去,两家本来交情就不错,再加上有她这一层身份,怎么着也不会被轻易动去了。对外就称二小姐不慎染了恶疾,见不了人,总之先缓过这一劫再说。说不定,还能来一出上错花轿嫁对郎的戏码。 还真别说,这算盘打得可真是哐哐响。 找到二女儿,都备好了说辞准备苦口婆心地劝诫一番,没想到二女儿非但没有感到受到愤怒,反而是庆幸自己还有机会搏一把争取一下自己的心上人,若不是还顾忌着不能过早暴露自己的心思,怕是当场就笑开了花。 对过了八字行过了说媒的流程,这吉日还真就迅速地给定了下来。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这大婚之日已然是近在眼前了。 接过将军府抬来的聘礼,逗了逗送来的活雁,千瑟汐还是感受到了全府上下性命系于一身的重担,在忧喜交加中辗转反侧了良久才睡去。 等到了丑时,她被伺候着换上了准备好的喜服,一套新娘装,披凤镶霞,华李富贵,红袄绣履,飘带彩裙,铜镜前一坐,任由丫鬟在身后梳头打扮。 描黛眉,勾眼尾,扣胭脂,点红唇,额头甚至贴上了花钿,更称得她肤白胜雪,婀娜秀丽。 挽髻绑好,插满钿髻,簪珥,金钗步摇,移动间坠下来的珍珠金片哗啦作响,她只觉颈部承了比以往多上几倍的重量,压得颈侧酸疼不已。 所幸没等多久,侍女就传来了迎亲的队伍已经行进到了王府门口的消息,拦紧的大门已经被叩响了,催她上轿的声音好像隔得远远的也听得清晰极了。 按照礼数,这门得拦上一定时数,讨着几分好才能开,而端坐着动都不敢动上一动的千瑟汐已经是满心都向着“外人”去了,暗暗埋怨自家门内的人难讨好,这都老半天了还没开门的动静。 终于是用可观的彩头,撬开了如同蚌壳缝一样闭得紧紧的王府大门,连同金丝相禳同心结,羊脂白玉指环,细镶金玉腕钏,双珠玳瑁簪一起送来的还有另一只活雁,说是与前些日子送来的雁是一对不渝的伴侣,于是迎亲的仪仗后方又多了一个拎着两只合笼雁的小厮。 缀灯,铡锣,鼓手,旌旗,前面打头的是一位盛装的骑手,意气风发的新郎也同样骑着系有红装的高头大马,绣花大红轿随行于后。 盖上了精致盖头被搀扶着上了轿,此时她与夏魏君的距离不过是两层红布,哪怕视线被阻隔了个彻底,她也直直地往着前方,生怕一眨眼就醒了这场红粱梦。 取“不走回头路”之意,归途行的是另一段路。回到将军府前时,按例来说男方的府门也得闭紧了煞煞新嫁娘的性子,谁知这门就象征性的闭了不到一转身的功夫就给开了。 跨过了火盆撒过了谷豆,下轿的时辰也就差不多到了。 千瑟汐的身子骨还没完全长开来,伴娘和送亲太太把她搀得如同怕风给吹跑了一样。 脚不沾地地进了大厅,新郎射过驱邪箭,新娘跨马鞍走了火盆终于是在供案前站定,虽然事先已经了解过这些繁复的流程,她还是已经有些昏了头,只在心头暗暗自夸自己颇有不慌不乱大家闺秀的风范,轻松地蒙混过关。 一拜拜过了天地,接下来该拜高堂,奉了茶按理该有一些诸如早添香火的吉祥话,而夏老将军和夫人却只淡淡嘱咐了一句琴瑟和鸣,不过这时的千瑟汐已经没那个心思去细想了。 鸣凤锵锵,卜其昌于五世,夭桃灼灼,歌好合于百年。 终于是等到了夫妻对拜,表面上她只是矜持地微微屈了屈身子,姿态端的是大方大气,而实际上要不是顾着头上重量可观的凤冠,千瑟汐的腰都能给折了去了。 送入洞房的时候她的心已经是提到了嗓子眼了,更罕见的是闹洞房的人是一个都没有,不过这也给她行了个大方便。 那些繁文缛节通通都给抛到一边,她使的计策就是先发制人。 坐在床边还没等新郎动手,她自个儿就利落地掀了盖头。 “舍妹已有私定终身非君不嫁的良人,不愿也不能嫁予将军。而妾身倾心于将军,纵使这欺君犯上的主意有那么一点是因为皇命不可违,但今日妾身会坐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我自愿嫁入将军府。” 红烛灯火摇晃下的面容因为着妆而有一种惊心的美感,一双秋水翦瞳脉脉含情,因为光影晃动仿佛莹莹水光挂在眼尾。 听到这番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论,夏魏君却是禁不住笑了出来。 “既然你同样倾慕于我,如此甚好,倒还给我省了不少力。我夏魏君唯一想娶以及会娶的人也从头到尾就只是千二小姐罢了。雁一生只会婚配一次,形影不离。二者若是死去一只,另一只形单影只终身不再婚配。送去的那两只雁恰是一对,正是你与我。” 千瑟汐想过对方可能会勃然大怒拂袖离去,也想过经过自己的一番解释对方通晓大义,但就是没想过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竟是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见面对着的人轻蹙黛眉,一副思索中的样子,擅长趁热打铁的小将军继续开口, “至于……子嗣的问题,你且放宽心,我不会纳妾,此生只会有娘子一人,这合欢酒还请娘子喝下。” 一条红绳两头各系了一只酒杯,说着这酒杯已是递到了眼前。手臂交缠各饮了半杯,再交换杯子饮尽了杯中酒。 惟愿这花好月圆这大好时光都交付于此杯中,只这一杯就与你共饮了春秋。 千瑟汐的睫毛颤得厉害,像只几欲振翅飞走的蝴蝶,酒液把唇脂晕开了些许,随后擦拭的动作更是带有青涩的媚态。 她还沉浸在两情相悦美梦成真的喜悦中,老半天没回过神来。热度却袭上了她的脸庞。 带着悄上眼梢的媚意和还残留在唇边的酒气,视线交缠,仿佛带有热意。 一亲芳泽。 顺理成章的,接下来便是所谓的,锦帐风流,苦短春宵。鸳鸯交颈,被翻红浪,烛尽香消,五更钟唱。 在养精蓄锐了一个冬天的夷族卷土重来之时,二人协力彻底平定了侵扰泱泱上京近百年的外族战乱,迫使对方首领签下了再不来犯的和约书,为星洲带来了数十年的和平安宁和富强昌盛。 两人一直坚贞不渝感情甚笃直至百年,开创了当朝一世一双人的先河,传为佳话流传至今。 不负韶光不负君,执子之手共白头。 时间回到十年前—— 郦河花灯夜。 沿边的树上,屋檐上全挂上了琉璃盏的花灯,垂下来的嫩黄流苏摇晃间有说不出的旖旎。 雲城的主道热闹非凡,街边的小贩那是一家挨着一家,灯火几乎将整座城燃烧一般通明。 尚且年幼的千家二小姐软着声音使出浑身解数撒娇,在母妃保养得白嫩光滑的脸上亲了又亲才换来了去一观花灯的机会。 正是初春,夜风夹带着清浅的寒意。老王妃亲自挑了根近乎雪色的暗纹发带给她束好了发,披上了一件专门给禁不得风的她做的小披风,这小披风领口镶了一圈雪狐毛,硬是把她衬得看上去跟个雪团似的。 她自己也是着了一身家常襦裙披了件石青灰鼠对襟披风,虽是没有平日里那般华丽正统,也是雍容又华贵。 谁知刚要迈出王爷府,小郡主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一通出行,吵着闹着要跟着去,被吵得无法的王妃只得留下来陪着哄着,安排自个儿机灵的贴身侍女一同前去便罢了。 这次夜晚出游差了好几个侍卫跟在后头,名叫舒雪的侍女也在一旁伺候着,明面上一个侍卫上前开路,留着舒雪和千瑟汐并排,一个在后面垫后。 转过朱雀街的拐角,就到了南市,南市正中便是郦河,今儿个放花灯是毋庸置疑的重点,卖花灯的铺子一个接一个确实没什么稀奇,只不过这连续三家都摆卖着面具就有些新意了。 这雲城的花灯节有个习俗,传闻那晃荡人间的小鬼在节上专拐幼童,于是给幼童戴上了面具让小鬼辨别不出来是人间的孩子。 第一次被领出来体会风情的千瑟汐来了些兴致,拉着舒雪就钻进了面具摊子前,舒雪看了半晌指了指挂在绳上的兔子面具。 老板一看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右颊一个小梨涡盛满了醉人的光,乐呵呵地把面具取下来给他戴上,还送了个系在腰间的瓷兔子小玩具,后面跟着的侍卫大方地给了一锭银子便接着往下走。 这面具素净得紧,纯白色的底,只用朱红描了眼眶和耳朵,还有几条红色的花纹画出胡须,整张面具非红即白,倒是有种奇异的漂亮。 另一边从小就被放养皮实得很的夏魏君也还没那个挺拔如松的样,叫上个灵光的小侍卫就溜出了将军府,拎了盏琉璃灯也是赶着去凑花灯节的热闹。 两人还在你一句我一搭得聊着校场新教的把式,结果话还没个撂头,本就已经是人声鼎沸的地方更是喧闹得炸了起来。 约莫是放灯的时候了,人们突然都开始往郦河边靠拢聚集。 猛一下子就把两人冲散了开来,夏魏君也不慌,脚步稳稳地错开人群,等定住的时候竟是阴差阳错地到了郦河边。 一时间郦河旁全是弯腰放花灯的人,各式各样的花灯带着摇晃的烛火漂浮在水面上,几乎把他看呆了去。 刚侧了侧身准备离河边远一点,就被人群推搡了一下,顿觉不好——好像撞着个孩子。 他连忙伸手去抓。 就在这前一刻,千瑟汐乖乖巧巧地站在郦河边上一步也不动步子,身边的人都被人潮冲散,她也不敢乱跑。 被一盏带字的花灯所吸引,她忍不住前倾着身子去看,软糯的声音含在嘴里小声地念道,“始信人间别离苦,毕竟相思,不似……” 刚念完似字,音的尾巴还留在齿缝,便被撞得往前一倒,她的心里咯噔一下,闭着眼睛希望郦河水别太难喝。 然而下一刻,就被攥着领子往后一提,拽她的人反应极快,力气也大,直接把她拽倒在他怀里。 夏魏君把人拽进了怀里才心安了一些,他也没大到哪去,也还是个少年郎的样子,得亏从小就在军营摸爬滚打,身量比同龄孩子高上一些,力气也不差,再加上小女孩又轻,这才避免了一祸。 千瑟汐后知后觉地品尝完不用喝郦河水的喜悦才转过身去抬起头。 面上系着的面具带子没能经住一通折腾,松了缓缓拉着面具一同从脸上滑落下来。 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是悠悠的三个字,“……相逢好。”没心没肺地有始有终。 夏魏君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三个字愣了,这使得他目不转睛地目睹了那素白底子朱红纹的面具滑落开来露出小孩子莹白的皮肤,秀致的眉眼,一双黑瞳摇晃着灯火亮得惊人。 而她的背后,整条十里郦河聚集了全部的花灯,整条河上漆黑的河水映着莹莹烛火,像是漆黑的夜空中洒满了金色的光芒,点点碎金蜿蜒流淌。 恍然如梦一般的漂亮,夏魏君的心神狠狠恍惚了一下,几乎是跌进了如同河水一般浸亮的黑瞳。 千瑟汐眼前的小少年眉眼清隽还带着些许英气,就是眼神呆得厉害,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个甜甜的笑,就低头去找面具,然而那面具已经是在河水上飘摇远走了。 “面具被碰到河里去了。”她的面颊有些鼓胀,极是可爱的样子。 被软糯的童声拉回了思绪,夏魏君没忍住上手捏了捏鼓起来的脸,手感果然是极佳。 突然被陌生人这么轻薄了一下,千瑟汐不由得退后一步有些戒备。 夏魏君见她穿着就是大富人家出来的宝贝,身边却没人,把灯塞进她手里当作是赔礼,郑重其事地说,“我带你去找人吧,这夜市上乱的很,你长得漂亮小心拐子。” 浑然忘记自个儿也不过是个小少年的模样。 看着对方认真的眉眼,千瑟汐倒是放心了下来,右手执着收到的赔礼,左手顺从地被牵起,握得很紧。 没一会儿两个孩子就熟稔了起来,离开河边逆着人流又走到铺子边上的树旁,两边都在等着人来接。 莫名早就在情爱方面开了窍的夏魏君把人拉在树下扯下腰间挂着的玉佩,丝毫没有一丝心疼之意地就这么把祖传玉佩给送了出去。 美名其曰定情信物。 还没能领悟风月的千瑟汐其实对于少年所说的嫁予他为妻一头雾水,但是她已经给了身旁牵着自己的小哥哥信任与欢喜。 出来嫌累赘没挂什么名贵的配饰,便把刚刚得的那只瓷兔子拿了出来。 一只烧制不甚精致的瓷兔子换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怎么看都亏得慌,然而偏偏夏魏君一副占了大便宜地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却是夏魏君先被出来寻人的将军府下人一步三回头的接走了,还好舒雪也寻了过来。 自家小主子走丢了一会儿,手上就多了块成色名贵的玉佩,舒雪跳动得飞快的心还没能平复就又提了起来,一看上面雕镂了个夏字才放下心去。 回家去一看,偷溜出去不说,还把玉佩给弄丢了的兔崽子胆子真是大,被夏将军就是一顿抽。 硬气得紧的夏魏君已经是有了些少年将军的风范,梗着脖子,牙咬得死死的就是不说。 结果第二日,千王府就差着舒雪来还了玉佩,简直是把他一颗刚萌发的心给揉碎了,但同时又得知了心上人正是那千家的二小姐,不可不谓是福祸相依。 硬要算下来他还平白赚了只莹白的瓷兔子,倒还算是划算。 自打那天见过了千瑟汐,他这心就没能再收回来,隔三差五地练完功总是去王府边上转悠。 不过这二小姐身子骨偏弱,养在府中不甚走动,却是无缘再碰上一面。 而且那边疆战事越发吃紧,落在夏家头上的担子那是越发沉重,风月暂且放到一边,他练功越发刻苦了起来。 就这样,千瑟汐也渐渐忘了这么一通相逢,自顾自地以为单相思着他。 只是那瓷白的兔子因为常被抚摸而盈润得很,显露出些许相思痕迹罢了。 等到终于是暂平了战乱,已然是有十年之久了,再不拼一把怕是得见着她嫁给他人了,于是把全部筹码都押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先把人攥手里了再慢慢磋磨,他早就已经是备好了百般手段让她交出真心。 两个人都没能想到弯弯绕绕绕了半天,结果说透了两人居然是两情相悦,不得不叹一声苍天有眼,有情人终成眷属。 知晓了来龙去脉的千瑟汐眼睛睁得很大,满心只剩下一句,“你居然这么早就……” 伏在上方的夏魏君轻咬了下她的鼻尖,“没错,那么早就认定了你一生,所以夫人要补偿我饱受相思之苦,千疮百孔的心。” 满心都是欢喜的千瑟汐只能环住了眼前人的脖颈。 芙蓉帐暖,花好月圆。 挂在床头的一只瓷兔子温润地隐隐发着光。 枢纽世界·终章(21) 冬眠结束后到六月,都总是让人提不起精神。 春困不会因为你是高三生就愿意放你一马。 学生总是最惨的,他们要把自己从床上拉起来,拖着僵硬的身体以各种奇异姿态奔赴学校,尤其是在校高中生,他们更是没有任何理由缺席出勤,毕竟逃课这种事如果发生在高中生身上就预示着让人绝望的记过以及尴尬万分的请家长。 苏飞一般是骑车上学,他家到学校会路经很多很多窄窄的巷子,一节接着一节拐弯很多,直行很少,节节都是树影婆娑,明一块暗一块的时而清凉舒服时而阳光刺眼,由于不住在人口密集的市中心,他周围并没有很多可以一起骑车上下学的同路同学,所以他总是一个人去学校,又一个人回家。 身上沾着密集汗液的校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脱的,四大院有规定,必须天天穿,冬装的运动套脏了就穿夏天的衬衫和直筒裤子,相应的,夏装脏了又换成冬装。 热死人不偿命不说,如果你站在学校最高的天台上朝操场上看,所有人都只有高矮胖瘦之分,有时候男女都看不出有差,大家都是蓝色和白色组成的拼图。 苏飞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在重复和坚持着一些很无聊的事,比如永远不会变的家里到学校的路线,比如换着洗俩套校服,比如念书,他成绩不错,但他并不怎么喜欢学习。 作为固定的年级前二十,大家眼里的精英学子,从高一第一次分班开始就进入特优班,到现在,还有一个月高考,他依旧是被特赦不用出早操的那批学生——为了给学校争光,必须保持着从屁股挨到板凳开始就做题到放学的状态。 但说句实话,他从来没把分数和排名放在眼里,出于如果考试没有拿高分那爸爸妈妈应该会失望吧,为了他们的情绪,作为合格的儿子绝不能在念书这件事上让他们伤心,基于此苏飞一直自律又努力,在学校广受各任课老师的好评,很多同学也爱围在他身边,女生也好男生也好,他是试卷正确与否的权威。 还有运动,为了一些平时分他不得不去参加各种篮球和足球的业余校园杯赛,机械的运球或者传球,为了赢,他也会全力以赴。 光凭着念书好,运动也是上佳,就足够他在高中获得一个甜美可人的小女朋友,更何况苏飞在普遍拐瓜裂枣的高中男生里是少有的干净清爽,做事绝不拖泥带水的性格也营造着一种未来社会精英的感觉,因此他还有不少的追求者。 在各个方面看来苏飞目前为止十七年的人生都可以在评分表格里问心无愧的打上五a好评,可作为主角,他却并不因此感觉获得什么幸福感和充实感。 毕竟以上所说的一切,都可以归类在他自己内心里“我不喜欢”的一栏里。如果说高中时期,有什么让他觉得不错的事,也只有一件而已。那就是他花了漫长的三年时光在进行一件名为暗恋的伟大事业,他的父母不知道他的老师不知道他的教练不知道,他喜欢的那个人也不知道。 如果一切都这么随着高考的到来以及结束戛然而止,也是很正常的,这会是个秘密。 关于这位被暗恋者,不同于苏飞的是他所拥有的人生履历,看起来可不怎么漂亮,除了一些依附自身优势而获得的机会,其他的一些项目甚至可以用差劲来形容。 名字是叫夏晶语,在普通班勉强进个前十名,在特优班却是知名吊车尾,据说是靠着家里关系才能死扒着特优班的门槛不放,是个悠哉悠哉地混迹在年级前五十里的年级第150名。 偏科,英语和语文之外数学也还算在标准线,可理科整个就是烂到不行,300分,在大家都能考250分的情况下,她的分数跟他的年级排名一样心酸不已。 似乎上天给夏晶语的所有技能点都点在了不怎么令人信服的地方,比如她的长相,以及她的家境。很多其他院校的男生都会逮住机会偷看她的侧脸,阳光会打在她的额发和指尖上,闪着金光或者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颜色,如果窗户是开着的还会有人偷偷的想着,是不是有蝴蝶会停在她的肩上,男生们笑着交头接耳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即使他们都是特优班自诩自我管理能力很强的学生,也还是会忍不住醉心说:“夏晶语真是太好看了。” “对啊,我宣布本班选美大赛第一名就是她了好吧。” ——他们甚至会在私下搞选美大赛,在无聊的学习时间里作为消遣。 出色的外表让夏晶语即使坐在操场边抱着衣服打瞌睡,也会吸引来一些很多目光。 “夏晶语是我们四大院最美的女孩了吧!好想和她谈恋爱!” 女孩们听到这些窃窃私语会很不爽了,而苏飞跑过围观的人群,这些话传到他耳朵里,手里的球顺势抛出去,他没有及时参与下一轮拼抢,慢慢的慢慢的,散步一样走回去,低着头,忍不住浮现笑意。 她就是他的暗恋对象。 也是他的新同桌。 “诶,你好,我是苏飞。” “唔,你好,我叫夏晶语。” “老师说要我帮你补习,你有不懂的问我哈。” “好……” 做了同桌,苏飞才知道原来夏晶语偏科这么严重,他不禁有点担心分科考试之后,她还能不能顺利和自己一班。 “完了,都是我不会的,化学真的难,完了完了,我这次恐怕是凉了。” “……”苏飞放下笔,觉得算是晴天霹雳了。考试前他疯狂陪着夏晶语刷物理生物,可没想到坑又转移到了化学上,都怪自己了,没有考虑的那么周到,可他却对女生说:“你答应过我会好好考。” 分科时都选了理科,夏晶语说我还想跟你一个班,这样就能继续同桌了,他说那你要好好考试,不会的我来帮你。作为约定,俩个人下午放学还专门去米线店吃了拜师饭。 夏晶语似乎也因为内疚,收敛了一些漫不经心的情绪,他看着苏飞,告诉他:“不过你放心,就算我没考进去,我也有办法跟你一个班。” 大概就是那时候苏飞知道了她的家境很好,住在市中心,她有自己的司机,上下学总能看到一辆很贵的车在校门口接她。 于是果不其然他们在第二年的夏天还是如愿以偿的进入了一个班级,年级前五十,就是这个班的前五十,竞争空前激烈,苏飞坦然自若,夏晶语比他还坦然自若。 “下午有球赛诶,你怎么不去训练还在这写题啊?” 夏晶语一般是不看书的,她只有在苏飞逼着写题的时候才勉勉强强写几道练习,而且大多是写英语,她英语很不错总是比苏飞分高,把卷子递到同桌面前,足够让他闭嘴惊艳。 “球赛玩玩就行了,还是学习重要。” “那我觉得还是球赛重要,比学习有意思多了。”夏晶语反驳。 苏飞嘿嘿一笑,说出心里话:“其实都没什么意思。” “我看你都挺喜欢的啊,不喜欢还做得这么好。” 夏晶语对于苏飞的感情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不同于苏飞对于她的喜爱的,她总是觉得苏飞是值得尊敬和佩服的,这个眼神没什么色彩的男生自律到令人结舌,她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有哪怕是一次,从早上七点半开始学习到晚上九点半下自习,她觉得自己如果这么做可能会死,可亲眼见证了苏飞对自己的高强度逼迫后她不得不服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人。 他的优秀是必然的,夏晶语又羡慕又恨,羡慕他那么好,恨自己总是散漫爱玩。 “喜不喜欢和做不做是两回事啊,不喜欢的事如果是必要的,是有益的,做一做当然很好。” 苏飞这么说,其实他不但不反对夏晶语对于学习的散漫,他甚至很羡慕女孩的所作所为,可是他们之间的观念是不一样的,夏晶语希望的是自己能在十几岁的黄金时期里永远保持轻松和快乐,绝不逼迫自己,所有的决定都是自由的,印证着自己的内心,而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逼迫自己做这些循规蹈矩的事,做个好学生,做个符合很多很多人要求的标兵模范。 第一次发校服的时候。 “什么破衣服,难看死了,我才不会穿。” 夏晶语当着学校领导的面不满的一句嘟囔让她成为了跟教导主任对着干的头号人物,尽管被罚了站走廊之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穿上了她发自内心排斥的校服,可她还是找来了颜料和毛刷,在雪白的运动服后面画上了随手抹上去的喜欢的图案。 “这能叫非主流吗?你敢说这样不好看了?” “挺好看的,你累不累?”苏飞还是关心她被体罚,他看着那花里胡哨的校服,眼睛却不停地打量在女生身体的每分每寸。 “要不我也帮你画一个。” “算了算了,我画了教导主任那边倒是好应付,但是回去就该被揍了。”苏飞护住了自己的校服,第二天拿了家里没怎么穿过的白色t恤来给她搞创作。 其实大多时候夏晶语都是个安静的人,她喜欢看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书,或者漫画什么的,整个人都有点游离在班级的边缘,除过苏飞之外甚至没有一个女生朋友,女生不太愿意跟她接近,以免相形见绌,男生则因为她浑身奇怪的光圈,望而却步,很多听起来很没节操很没水准的话,夏晶语只会跟苏飞讲,他们上课时讲小话如果被抓遭重的那个往往是夏晶语,老师会说:“夏晶语你不学你不要影响苏飞!” 于是他们换成传小纸条,聊的话题大到世界未解之谜和岛屿小到昨天下午地方卫视播的海贼王或者死神之类的漫画,偶尔他们也会讨论一些琐碎的事,比如说很讨厌的生物老师,她讲课总是延堂,尤其喜欢跟在学生屁股后面要作业,再比如,班上哪个女生和哪个男生偷偷在谈恋爱。 “说起来你怎么不交女朋友?” 夏晶语将疑问写在纸条上抛给同桌,其实她只要偏头使劲看两眼就能立马看到苏飞在写什么,可是她从不这么做,好像偷看了就会失去传纸条的快乐一样,于是她耐心等待对方再把纸团扔回来。 “实话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张纸条被夏晶语打开来,赫然是用原子笔写上的这几个字,瞬间勾起她的好奇心,她激动地回复:“诶?我都不知道,哪位?” “不告诉你。” “……”夏晶语难受了,她偏头看了眼苏飞的侧脸,那家伙笑得快要忍不住了,这让她觉得苏飞很装蒜,于是她不传纸条了,把那团纸塞进课桌里,自顾自的翻小说去了。 其实心里是清楚苏飞在年级里的影响的,很多女生都喜欢他,下课很多人都去问她的题,可夏晶语看在眼里都觉得苏飞对于这些追求者的态度是点到为止的,而且他从不在球场上接任何女生递来的矿泉水,有女生约他去看电影他也会说:“周六要补课,不好意思。” 原来这些所作所为或许都是源自于苏飞心里已经有喜欢的女生了,要为她洁身自好啊。 “喂喂喂你怎么不传了?” 苏飞等了半天,盯着黑板上一串又一串英语,擦了又写写了又擦,都快下课了夏晶语的纸条还没扔过来,这样他的情绪从捉弄喜欢的人的窃喜里变成了略有焦灼的不安,他心想夏晶语不会是生气了吧,于是过去的大半节课他都听的不知所云,最终还是从练习本上撕了一角写上话扔给了她。 余光里看到夏晶语的手指灵活的拆开纸条,他竟然不由自主的吞了吞口水。 “你不想说也没办法,放学去玩啊。” “行呀,去唱k?” 苏飞的失落没人会看见他以为夏晶语会接着问下去的,可是她没有,简单带过那个话题之后又自然而然的拐到了一条新的路上,夏晶语的性格是很好的,她知道怎么做能把风险降到最小。对两个人都好。 放学后是六点半,他们并肩走在路上,会说一些话,聊聊天,这是一天里最简单的事也是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候。 “太晚回去你会被你妈骂吧。” “没事啊,就说我在学校多上了个自习呗。” “骗人是不对的,苏飞同学。” “我骗人都是为了陪你玩,夏晶语同学。” 夏晶语笑而不语。 “过得好快,马上就念高三了。” 那大概是高二的夏天,夏天总是很短很短,送走了一批学长学姐后,他们的老师在黑板上正式写下了高考倒计时,放暑假的前一天,所有的学生都聚集在走廊上,广播室里放着“最初的梦想”或者“倔强”这种每到这个时候必催泪的歌,大家一起唱,很大声,要所有人都听到一样,告诉那些人说,我们不怕。 所以未来会是什么样。 “明年能玩的时间就很少了。”苏飞说道,他看着天上星星很多,那时候的天还是很清朗的。 夏晶语也嗯嗯两声表示赞同,接着又说:“你有目标吗,我都没想过要考哪所学校。” “我也是,不过我什么学校都考的上。” “真好,我都不觉得念书有意思,所以念不好,念不好的话我以后做什么呢,离开学校好像无事可做了。” “不会的,等到那时候就知道要做什么了。” 草丛里是一阵阵的虫鸣,俩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着肩并肩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正当苏飞要说什么的时候,夏晶语却开口了,“其实我也不差,我成绩还算过得去。” “嗯。” “我画画很好,但是一直没有展示的机会。” “我知道,我没有觉得你不好过。” 苏飞认真起来,他说出自己想说的,和她说:“我觉得你哪里都好。” “不念书的话我们以后恐怕就分道扬镳了啊。” 苏飞有时候会抽烟,但很少在人前抽,此时此刻却从包里摸出打火机和一包烟,火星燃气,烟味缥缈,摇摇晃晃的往四方弥漫,这个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像被抓紧一个梦里,他不知道是好是坏,目前为止,结局不明。 “无论怎么样吧,夏晶语,你别担心未来知道吗,读书也好,画画也好,不是说读书就是对的,我们的人生不需要用读不读书来衡量。” 夏晶语却说:“我从来不去想未来的,我就是觉得……之后我们可能就要分离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还有一年呢,我们可以考同一所大学。” 其实没有人不会累吧,即使是苏飞也会觉得维持一个好学生的形象是特别费神的事,他为什么要去提议这件事呢,左右夏晶语的人生真的好吗,每天上枯燥的课,做不完的练习册,听不完的英语磁带,永远需要纠错的试卷,或许她根本就不适合这样的生活。 烟见底,烟蒂按在草地上,悄无声息的火星熄灭了,年少时的忧郁覆水难收。 “我们以后会变成什么人呢?” 苏飞还是那个不会让任何人失望的苏飞,夏晶语依然也会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 虽然整个暑假都在游戏和各种瞎逛闲晃里被浪费了,可高考的年度还是来了,苏飞还是没有跟夏晶语表白,尽管几乎整个夏天他们俩都见面,可关于心底里的喜欢还是跟那个时候他们俩傻站在纹身店门口整整二十分钟最终还是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一样的,将欲望藏在了心底。 “纹身什么的,还是算了吧,我怕疼。” “被发现就死定了,我爸又要喊我去整风自塑了……”苏飞摸摸自己的胳膊,虽然真的很中意那个帅气的图案,但一想到回学校会被秃头教导主任整顿,他还是决定忍住,而且可不能害了夏晶语,她爸妈肯定不能同意她搞这种东西。 回学校以后就是一天当十天用的忙碌,特优班的学习力度特别大,没有任何的文娱时间供他们休息或者消遣,一叠一叠的试卷层层摞起来,变成顶在头前的小山,夏晶语藏在试卷后面,昏昏欲睡,苏飞拿着笔将一道又一道的题讲给她听,一遍不会就两遍,两遍不会就讲很多很多遍,他不能左右夏晶语的选择,可他要帮助夏晶语应付来自各个方面老师的压力。 夜里人都走光了,教室也不锁,苏飞不着急回家,真的开始在学校里给自己加班加点的学习,直到11点,夏晶语就在黑板上画画,或者做苏飞给她出的题,有时候她做题做到困,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那个吻就发生在夏晶语的梦里。 苏飞放下笔凑近她,吻落在她的侧脸上,那时候苏飞心想,如果夏晶语醒了就大方承认,可是她没有醒,教室里很热,他摸摸女孩的额头,有密集的汗珠,于是她走过去把窗户打开,风就溢了进来,苏飞看着楼下空旷的校园,偶尔还有跟他一样努力的学生走过,去车棚取车。 他心想很少有人是不同的,都要遵循这样的生活而已,可夏晶语似乎就是不一样的那个,高考这种迫在眉睫的大火也不能灼烧她,所以或许这就是她不同的地方吧。 再回过头时,夏晶语揉着眼睛把自己从桌子上撑起来,默念着“我要学习,我爱学习。”然后抓起笔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说:“我怎么感觉有蚊子咬我。” 苏飞不做声走过去帮她看题,直到11点他们才收拾东西,关灯,教室里的窗帘被吹起来像摇曳的波浪,月光投在上面,影影绰绰好像盛着点点星光。 他们走下寂静的楼梯,又走过空无一人的操场,脚步声噔噔噔的,稳重又有力,就这么走下去吧,一起去到更远的,未知的未来。 苏飞回到家,他的爸爸妈妈都在等他回来,一进屋就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他却摇摇头,径直进了卧室,过了会儿又探出脑袋跟他们说:“爸妈你们去睡吧,别陪我了,我两点之前一定睡。” 接着给门落上锁,躺在床上,他想起夏晶语,想了很久,最后自己把脸埋在了枕头上,那些泪水莫名其妙就流下来,染湿了一片柔软的布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就落泪,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累过。 而夏晶语在校门口等了五分钟,家里的司机打电话说太晚了开车来接她,等待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以前他还自己骑自行车,有时候会让苏飞载她去河边玩,有一次突然下雨了,他们淋着雨回来,落汤鸡一样出现在家门口,被父母抓了个正着,那之后都不再允许她骑自行车了,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车停在面前,她坐进去,专门选了后座。 她觉得司机大叔很辛苦,可掉头一想觉得自己也挺辛苦的,于是摇上车窗,看着外面黯淡下来的霓虹灯,把头靠在了窗户上,像很多次她坐在教室的后面,看着外面的世界。 “晶晶怎么哭了?压力太大了吗?” 镜子里映出少女脸上的泪水,司机大叔觉得现在学生真不容易,即使是出身很好的孩子也会有这么大的学习压力,他想起常年空旷的家里,这个女孩默默呆坐在地板上,或画画或睡觉,总是形单影只的没有人陪。 他们都不会明白为什么会流眼泪,他们面对的问题自己也说不清楚。 后来的事就还是跟忙碌的学习拉不开关系,可往往就是大限越近人心就越慌乱,天气也变得热得可怕,衬衫贴在背上,空调坏了没人要来修,电风扇呼啦啦的刮着勉强支撑着学生们摇摇欲坠的神经,每个人都绷的很紧,红笔在纸上一笔比一笔下的狠,那些喜欢在课上开小差喜欢夏晶语的男孩们也不再总是回头偷瞄,更不会再出现在操场边抓着水瓶时刻准备冲上去搭讪。 谁都要拼一把,老师在讲台上振臂高呼神色激昂,说着:同学们,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 夏晶语试图适应苏飞的学习方式,吃饭时抽背公式诗句或者单词,下课的时候俩人交换批改试卷,晚上又一起耗到11点。 而苏飞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喜欢,他逼迫自己把心思全部放在学习上,背地里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他心想这就是见证,没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被这样的感情影响。 后来考试来了,他们一起去看考场,又一起去应付考试,像每一次模拟考试一样,两天过去,考试就结束了,他们在考场前看到班主任正拿着扇子扇风,见他们俩出来赶紧上去递水,夏晶语以为三八如班主任一定会问他们考的怎么样,可这一次班主任却说,考完了就好了,考完了就轻松了。 “你考的怎么样啊?”反而是夏晶语自己落了俗套,问身边的明凯,考得好不好。 他们俩并肩走过烈日下的繁华大街,到了有乘凉处的小公园里坐下,看着来往忙碌的大人们,鱼贯而行,觉得有一种长篇巨作完结的感觉。 “还行,没出什么岔子,你呢?” “还行吧,理综还是写得很勉强。” “没事儿,都结束了。” “嗯,再坐一下就回家吧。” “我载你回去,车就在学校。” 最后,夏晶语留给苏飞一盒子的小纸条,苏飞也把一摞信寄到了她的学校,他们还是去了不同的城市,一个南下一个西行。 拿通知书那天他们在教室里呆了很久,看着操场上来来往往的同门,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却在哭泣,跟以往不同的是,那下面蠕动着的点不再是蓝白组成的高矮不一胖瘦各异的拼图了,而是花花绿绿什么款式什么颜色都有的,夏天的清凉的打扮。 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课桌上用修改液写得“sf和xjy在此一游”被俩人合力抹掉了,做完这些事,他们才锁了门,离开了那个熟悉的教室。 夏天可能也快要结束了吧,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大家都平稳的成长着,苏飞这么想着,他载着女孩一口气冲出去很远,高中再见,和青春也总有说再见的时候,可唯独和你,永远也不想说再见。 枢纽世界·终章(22) 烈日当空。 沙漠里的空气炽热又静谧,几丛沙棘杂乱而枯黄的生长在黄沙上,偶尔从某个沙堆里钻出一只七彩的蜥蜴,曳着尾巴东西张望两眼,很快又不知道钻进了哪里。 几百米外的柏油马路似乎在闪着光,路边恰好就是一片不小的胡杨林。 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夏魏君转了转眼珠子,视线的余光瞥向自己身边安安静静趴着并且一动不动的苏飞。 然后夏魏君说话了,“让你洒催泪瓦斯你洒了吗?” 他的语气听着很倦懒,但声音仍旧是少年人那种介于磁性和清澈之间很特别的音感,只是这人说话偏偏要勾出上卷的尾音,带着点他自己身上的独特气质。 苏飞看了他一眼,“我不是第一次出任务了。” “哦。”夏魏君毫不在意的应了一声,“但我出任务的次数比你多。” 幼稚。 苏飞在心里又撇嘴又翻白眼。 身后,卢晔在防风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狭长的睫毛浓密的像是两只交互的蝴蝶翅膀。 “卢轩,你那小眼睛还能翻白眼儿啊?” 卢晔懊恼的皱了皱眉。 苏飞又说话了,“你内心戏真多。” 十点一刻。 暴露在烈日下的沙漠仍旧平静的只有高温炙烤出的裂纹。 夏魏君的耳机里传来温和又不容置喙的声音。 “我是韩玦,狙击点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夏魏君挪了挪手,将举了四五个小时的高倍率单筒望远镜先固定好,再按住胸前的通讯器按钮,“狙击点收到。” 苏飞的目光有一瞬间偏了过来,但是很快又回到了瞄准镜中。 “目标车辆刚刚经过隘口,预计还有十五分钟到达射击范围内。” 夏魏君偏了偏头,“明白。” “韩玦?” “不然呢?”夏魏君又恢复到自己刚刚的那个动作,趴在他的身边,“你难道还以为这个时候了,中心核流站还能专门用队内频道给你来个心理疏导?” “说重点。” “目标车辆还有十五分钟就会到达你的射击范围,”夏魏君瞥了一眼手表,“不……是十四分钟。” 苏飞觉得自己听到了身边的狙击手咬牙切齿的呼吸声,他转过头去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一点但是侧脸轮廓已经渐渐明朗的少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心里微微的叹息。 “转回去看着你的观察镜。”他的语气好像也有点咬牙切齿。 苏飞转回去趴好。 寂静了片刻之后,卢晔的耳边落下“噗哧”一声。 仿佛春天里一朵花绽放时的声音。 随即一阵清浅的仿佛随风而来的樱花香将他包裹起来,他眨了眨眼睛,连远处沙丘上的颗粒都变得清晰起来。 “别紧张啊队长。”苏飞的声音听着仍旧不那么正经,“风能到的地方,都是你的。” 你的向导,精神体可是风啊。 十点半。 躁动的日光无时无刻扫射着大地,干涸的沙丘呈山状连绵起伏。 改装过的越野车高速行驶时,引擎的声音更早到达两个人的耳朵里。 一只羽色艳丽的茶隼冲上天,在樱花香的暖风里愉快的绕着这个谢右专门挑选的观察点飞了好几圈。 “九点方向,三辆越野,车距十米,第二辆盖住了货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虽然已经加强了队友的五感,但是夏魏君还是严谨的履行一个观察员该做的事。 “距离七百米,倾斜角度28度。”他顿了顿,突然笑起来,“风……你想要什么样的风?” 卢晔没理他的恶趣味,食指轻柔的抚过枪身,扣上扳机。 瞄准镜已经对准了第一辆车的油箱。 他开枪了。 穿甲燃烧弹精准击中车辆的油箱,巨大的声响随后而至,公路边挺拔的胡杨在爆炸掀起的熊熊火光中变得扭曲。 又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这次是穿甲弹,直击第二辆车的驾驶员脑部,血花溅射在车窗上,驾驶员的身体已经倒在了方向盘上。 苏飞甚至看清楚了他临死前恐惧的目光,瞳孔上清晰的倒映着离他不远的大火。 “我有点兴奋。”他舔了舔嘴唇上的死皮,决定听耳机那边的建议,下次还是把水袋和吸管带上。 毕竟这是整个队伍里最会养生的前狙击手预备役成员。 “冷静,注意呼吸频率。”卢晔端着手里的m4a1,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语气有些警告的意味,他都已经闻到那股浓烈到呛人的清酒味了。 到底还是有一点超出预期的情况。 第三辆车上似乎载了炮弹,在油箱爆炸后引起了又一次更剧烈的爆炸,巨大的气浪朝着四面八方迅速扩散。 苏飞下意识的把卢轩按到自己身下,谁也不知道当年军校第一名毕业的人居然真的瘦到能缩在他的怀里。 卢晔第一时间把他的听力和痛感调低,谁也不知道全军区都威名赫赫的神枪手其实是个怕疼怕痒的小孩。 深灰色仿佛还带着火星的蘑菇云缓缓的朝着蔚蓝无云的天空升上去。 爆炸的余韵消散,苏飞吸了吸浓郁的清酒味,觉得自己还是酒量不太行。 他扒拉开卢轩还压着他的整条手臂和半边身体,“没事吧?” 后者递给他一个茫然的眼神。 哦妈耶,忘了把他的听力调回来了。 观察员朝着自己的狙击手露出了生平最人畜无害的笑容。“我说我们走吧,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吴先生和皇子殿下了。” 离观察点不远的沙丘后面停着一辆狐式越野,苏飞自觉去了驾驶位。 一向很少主动提起话题的卢晔突然问,“年初那会儿,核流站是不是把何储弄到机枪组去的?” 苏飞眼睛都没眨一下,张口就胡扯,“他还年轻,又没有向导辅助,不适合这种会影响血液流通可能导致大脑萎缩的位置。” 卢晔转头看着他理不直也气势如虹的模样,眨了两下眼睛。 意思很明白:你在讲什么? 车胎刚好碾过一块石头,颠的苏飞被弹了起来,他忍不住“唉哟”了一声。 一直不见踪影的茶隼又飞了回来,上体红褐色和石板灰色相间的羽毛艳丽而富有光泽,它停在苏飞的肩头,用喙顺了顺他的刘海。 温顺的哪里像是一只隼——在战场上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精神体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哨兵的心理。 苏飞笑的弯起眼睛。 清酒的味道这时候变得柔和绵长了许多,清清浅浅的偏偏又盈了他满身。 樱花香的风又徐徐的吹了起来,茶隼高兴的发出一声鸣叫,冲上高空,在阳光的照耀下羽色越发夺目起来。 “没出息。”夏魏君仰着头骂了一句。 但也没把精神体召回精神图景里。 苏飞笑的没了眼睛。 沙漠里的落日才是最好看的,大片大片瑰丽的火烧云几乎是要垂到手边,仿佛一朵巨大棉花糖的云被渡上金边,又渐渐模糊出蓝紫的晕染。 苏飞坐在基地用黄土垒的外墙上,两条腿晃荡着,手里捧着一个双筒望远镜。 油彩已经洗干净了,露出一张高中生的脸,软绵绵的没有棱角,清秀到甚至有些寡淡。 “喂,夏魏君,不要把你的茶隼放到我的精神图景里去行不行?”他头也没回的说。 “它自己要去的,我有什么办法?”站在他身后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那副平光眼镜戴上了。 “我总不能把它抓了,把毛拔了,烤给你吃吧?”夏魏君继续说。 “......”苏飞再一次觉得自己当初把何储给赶走是多么的正确。 要不然天天留这么个人在狙击组,夏魏君还不得跟着他学的怼天怼地怼空气啊? 难得能把聒噪的不行的人堵到没话讲,苏飞眯起眼睛。 “舒服。” “夏魏君你怎么站着睡着了?把眼睛睁开啊!” “……闭嘴。” “切。” 等最后一丝光线都隐没的时候,苏飞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味道。 他蹲到夏魏君的身边,“皇子殿下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后者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偏头看着他,“我们回基地的时间是?” “中午一点五十七。” 苏飞把望远镜挂到脖子上,“也就是说从任务点回到基地大约需要5个小时,现在已经快八点了,皇子殿下他们只要在三点之前撤离现在就应该已经回到基地了才对,原本的作战计划里需要这么多时间吗?” “作战计划里我们完成狙击任务后单独撤离,机枪组、指挥组和后勤组完成善后再撤离,预计善后时间是两个小时,他们应该在中午一点左右就能撤离。”夏魏君默契的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糟糕,他们有危险!” 苏飞手一撑就从十多米高的外墙跳了下去。 夏魏君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一脚踏上外墙,也跳了下去。 “咳咳。”负责人站在核电分站的基地大门口,神情严肃的看着他们俩,“苏飞,夏魏君。” “到!”在听到代号的瞬间回归到军人的状态几乎不需要反应时间。 “紧急情况!” 离分队驻守的分基地有两个小时车程的沙漠小镇就是韩玦他们的信号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 小镇有几条风景如画的蜿蜒土路,围绕着一个小型广场和一座泥土建造的教堂。 它自十六世纪起就在这儿了,几百年的时间里似乎没有变过样子,高矮错落的涂色屋顶,脏兮兮的墙面上有剥落后残余的涂鸦。 宇宙历二十一年,他们开始有意识的把丧尸朝着这个西边的大沙漠驱赶的时候,这个小镇是第一批沦陷的地方——完全被丧尸占领。 现在分基地的这些年轻人对于这个小镇所有的记忆大概就是那一年在电视新闻里偶然晃过的一眼。 那样血肉横飞的画面在小时候是禁止他们观看的。 那会儿所有的家长都抱着同样的希冀,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分化成普通人。 在这个末世里,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可是为人父母者,只想他们能活着。 观察员从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宿舍偷了一瓶牛奶,一边喝一边飞快的浏览资料。 苦中作乐。 苏飞就坐在他旁边,帮忙举着灯。 “资料里说怀疑这次是新的亚种,接到韩玦他们的求救信号不到五分钟他们就失联了,只知道数量不少且行动有序。”夏魏君翻完了一沓资料,最后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咬着牛奶吸管眨巴眨巴眼睛。 “没啦?”苏飞问。 “没了。”夏魏君答道。 “这么多资料……” “这么多资料里八成都是上面的猜测,我觉得对我们的任务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夏魏君偏着头,“你觉得呢?” 苏飞还是高高的举着那盏探照灯,灯光刚刚好落在他俊挺的五官上,睫毛上像是跳跃着流金的蝴蝶,朦朦胧胧一片光影。 游走在梦与现实的边缘。 “你别真像那人说的傻吧?”苏飞一把夺过探照灯,“快点再检查一下装备,下面的路车开不进去我们得徒步了。” 韩玦的脊柱中弹了。 他那只浑身雪白只有翅膀尖端和后缘染着一线黑的漂泊信天翁将他护在一双巨大的翅膀底下,除了谢右和那只漂亮的玉足海东青谁也不让靠近。 连千予宸想帮他处理伤口都被它赶走了。 问题是,向导受伤后的哨兵状态也并不见得有多好,他正靠在藏身的半截土墙上半耷拉着眼皮。 千予宸在谢右的授意下给他注射了抑制剂。 “好点了吗?”高大俊朗的医疗兵语气意外的温和。 豆大的汗珠不断的从谢右的额角滚下来,他咬着牙不让精神图景被莫名而来的风暴吞噬,一整天的高强度作战让他的精神图景里一片狼藉,偏偏此刻他的向导也没办法为他梳理。 只能他自己硬抗。 他转了转头看着在信天翁的翅膀下闭着眼睛仍旧眉头紧锁的韩玦,然后对着他点了点头,“还行。” “我觉得你不像是还行的样子。”千予宸嘟囔了一句。 “哥!”蹲在地上帮苏静修通讯设备的千瑟汐突然回头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帮忙!” 虽然不知道自己一个医疗兵能在这上面帮什么忙,但千予宸还是挪了过去。 “怎么了?”他问。 千瑟汐沉默了一秒,指了指趴在地上手里还握着调试仪的通讯员,“你给苏静擦擦汗吧,我看她怪辛苦的。” “啊?”苏静抬起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不明所以。 守着这间被炸的还剩一半的“屋子”缺了墙的那一边的两位机枪手同时回过头来,又同时转回去盯着面前的荒芜与漆黑。 “还没修好吗?”何储问了一句。 “快了快了……”苏静反复测试着时有时无的信号。 微型电脑上显示出来的微波断断续续的。 她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继续工作。 狙击组进入小镇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 沙漠里又大又圆的月亮明朗动人,所有的星星熙攘在深蓝暗沉的天幕里,风也又软又凉,亮晶晶的银河简直要被风吹下来。 这里好像一下子成了这个处处蛰伏危险的末世里最安全的地方,什么动物都没有,满天空都是星辰,能撩动感官的只有风。 进入小镇之后两个人谨慎的保持了战术走位,夏魏君端着他的m4a1走在前面,对苏飞打了个停下的手势。 “怎么了?”苏飞压低声音问。 “没,给基地那边打个报告。”夏魏君左手持枪,右手按住通讯器的按钮,“分部基地,我是夏魏君,请求通讯,是否收到?” 很快耳机里就传来了上司伴着电流微微失真的声音,“我是布沙尔,有什么情况吗?” “将军,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小镇,没遇上丧尸,也没发现小队其他成员。” 布沙尔愣神,“基地也没有接收到他们的信号。” “明白。”夏魏君干脆利落的切断了通讯。 “哎你……” 砰—— 熟悉的r93子弹出击的声音乍起。 余韵是更熟悉的清酒味。 观察员转身朝旁边错开一步的距离,端起枪的瞬间子弹就如同流星碎片盖过去。 一小群的丧尸正从空荡荡的街道里缓慢而僵硬的朝他们走过来,有一只撞到了废弃的油桶,左手被尖利的不整齐断口活生生扯掉一半,乌黑腐臭的血液就在尘土飞扬的地上一路拖曳着。 末世到来后才出生的夏魏君和苏飞从小就要学习有关丧尸的理论知识,更别提十六岁觉醒后在白塔总部学习的那三年一直都在接收这方面最前沿的科研成果。 他们都清楚的知道这些东西在被感染的两个小时内视网膜就会完全自溶,靠优秀的听觉和对活物异常敏感的嗅觉来寻找食物。 “分开行动。”夏魏君用肩膀轻轻的撞了撞苏飞。 后者转头的眼神里是不赞同和担心。 在成为狙击手预备役后的第一堂课里,给他们上课的那位荣誉勋章可以挂满左胸的退役狙击手告诉他们,“观察员就是狙击手的眼睛和盔甲,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你都不可以离开你的狙击手,除非死亡。” “放。”苏飞伸出一只拳头,“风能到的地方,都是我的,不会出事的。” 夏魏君呼了一口气,看着越走越近的丧尸,也伸出一只拳头。 两只拳头隔着手套轻轻的碰了碰。 “行动。” 一直安安静静趴着的何储突然动了下。 他从地上爬起来,吸引了除重伤的韩玦外所有人的目光。 “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枪声了,就在东南方向。”他有些不确定的说。 苏静已经不再趴着,而是愁眉苦脸的盘腿坐在通讯仪前面,不断的重复,“测试,测试……” “枪声?是不是救援到了?”千予宸高兴的眉梢都扬了起来。 只有谢右仍旧一动不动的守着,”我觉得不太可能。” “我也觉得好像不太可能……”苏静抬眼看着惊喜的两个队友,“距离我们发出求救信号也才几个小时而已,能在这个时间内到达这里的就是西部和南部了,问题是西部战区刚刚被调去维拉尔达参与海岸线抢护,南部在天山脚下支援玛尔萨达,都不可能来救援我们……” 韩玦突然打断他的话,“除非是夏魏君带着苏飞直接就来了……” “啧。”何储不知道怎么就叹了一声。 千予宸幽幽的接过话,“我觉得他俩真的会自己就来。” 千瑟汐弓着腰跳上短墙,“我去侦察一下,你们注意掩护我。” 何储对她比了个手势,枪口已经转过来对着她身后漆黑空旷的空间。 千予宸迅速跑到她身边,“我们一起。” “特殊时期……”谢右咬着牙忍耐精神图景里肆虐的风暴,说半句话就要停下来喘气,但还是对着队友们扯出了一个微笑,“不单独行动是对的。” 没人应答他的话。 然后苏静眨了眨眼睛,“我说……你还是别笑了,怪瘆人的。” 千瑟汐和千予宸的身影已经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苏飞蹲身起跳,左脚踹在墙体上借力,右脚已经踏上了矮墙的墙头。 转身,跪姿预备,射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离他最近的那只丧尸被子弹穿透了大脑,脑浆混着鲜血溅在废弃破旧的商店门口。 眼睛的余光瞄了一眼另一边的夏魏君。 他已经攀到了下一间高一些的房子的楼顶上,r93的枪口架在两只生锈的铁花盆中间,呈35度倾斜角瞄准着第三只丧尸。 “狙击手的枪就是要好用一点啊。”苏飞嘀咕了一声。 又崩掉一只丧尸的头。 然后站起来跑到紧邻着的下一间房子的墙边,挂在脖子上的枪往背后甩了甩,两只手攀着墙头,用力一撑,左腿先翻上去,然后是身体。 落地时屈膝减少对关节的冲击,第不知道多少次告诉自己回去一定要好好做臂力训练。 狙击手还在专注的射击,仿佛这里只是基地的靶场,他们只是在进行最基础的训练。 夏魏君一边把苏飞的视觉和听觉调到最高,一边端起自己的枪。 “我的也不赖。” 能通过精神链接感受到他情绪波动的苏飞弯了弯眼睛,狐狸似的少年觉得自己心情还不错,以鼻尖越来越浓郁的樱花香为证。 等他们一边翻墙爬楼一边把这群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丧尸解决掉的时候,夏魏君累的鼻尖攒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他从楼顶跳下来,对着街道另一边的苏飞露出个大大的笑脸,见牙不见眼。 没有劫后余生,没有惊心动魄,也没有以命换命。 樱花瓣落在盛满清酒的杯中。 夏魏君想说,你今天很不错,没有以前在白塔总基地上实战课时那么紧张了,虽然比我还是差了一点。 他还想说,“我希望你能长成一棵树,树上开满了春天的樱花。” 但是他还没来的及说,就听到苏飞突然撕扯着嗓子大喊了他的名字,“夏魏君!” 隔着尘土,街道对面的人瞪大了眼睛,伸手似乎想要抓住他。 可是他只感觉到一只冰凉湿滑的手掐住了他的肩膀。 这触感太熟悉了。 夏魏君只是凭本能反应就已经反手一个过肩摔将那只扒他肩的丧尸摔到了地上,苏飞立马端枪扫射。 还好只是一只漏网之鱼,夏魏君呼了口气,抬起右手抹了把额上的汗。 随着抬手的动作肩膀上撕裂的痛感后知后觉的传上大脑皮层。 作战服居然被直接戳出了四个洞,连皮肉也没能保持完好,脑浆四溢的丧尸躺在地上,被血污泡过的指尖依稀能见腐烂的软组织下尖锐锋利的森森白骨。 向导一边调低他的痛觉,一边泄愤似的拿脚把死透的丧尸踩了个七零八落。 “赶紧找到韩玦他们!不然你要是变异了,老子绝对亲手把你给毙了!” 老胡同里的红砖墙上落满了岁月的刻痕,枇杷树茂盛的枝叶下白色窗柩里露出了十六岁的少年初现轮廓的脸。 那是好几年前的苏飞。 他左手拿着自己的分化报告,右手捏着白塔总部的入学通知。 一张烫金的硬质纸,黑体印刷的内容,干巴巴的写着“苏飞同学,很高兴通知您,白塔总部今年的开学时间是8月30日,请您携带您的分化报告准时报道”,语气冰冷而不容拒绝。 苏飞泄气的放下两张纸,放弃了把它们中任何一个揉成团去砸那颗快要伸到他窗户里来的枇杷,虽然那颗枇杷看起来已经熟透了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妈妈……”他拖长了软绵绵的嗓音,“你去做饭吧,我自己能收拾行李。” 站在他大开着门的衣柜前的女人伸手的动作顿了顿,没有理会他的话,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折叠好放进真空袋,她紧紧的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却又无法抑制的泪流满面。 这不过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心怀理想又尖锐执拗的儿子沉默的反对。 最后还是苏飞先举起白旗,他从书桌前走过去,将瘦削的母亲拥入怀中,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洒在自己并不宽厚的肩上。 “妈妈,你不要太担心了,我会平安回来的。” “你知道什么!你不过是个孩子!你见过什么是末世吗!你见过什么是死亡吗!你见过丧尸是如何把你爸爸一点一点的撕碎然后吃掉的吗!”苍白的女人揪着他胸前的衣服,一句一句的质问带着重量砸向他,仿佛要将他挺直的脊梁一点点压弯下去,“飞飞啊……你听妈妈的话好不好,妈妈可以托同学帮忙,让你毕业后留在总部担任文职,不必上战场,你就当……体谅体谅妈妈,好不好?” 年幼的苏飞见过母亲的衣橱里那条大马士革玫瑰红的裙子,长至脚踝的大裙摆,旋转起来的时候像一朵正在盛放的玫瑰,可是母亲却在父亲离世后一点一点褪去曾经鲜艳的颜色,日复一日堕入死气沉沉。 他将母亲搂的越发的紧,不停的抚摸她的头发去安慰她。 “妈妈,我要去,我要去战场。”他的语气坚定,“为了不让更多的妻子和儿女亲眼看到他们的丈夫和父亲是如何被丧尸一点一点的撕碎然后吃掉的。” 无论是作为哨兵还是作为末世一名最普通的公民,我都渴望那片战场,不为建功立业,而是为了守住这一片红砖墙和白窗柩。 “妈妈,等枇杷再熟五次,我就能回来了。” 夏魏君打着盹儿没坐稳,身子一斜就栽进了苏飞的怀里,成功将他从一场旧梦里唤醒。 “干嘛呀?”没有彻底清醒的哨兵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抱怨道。 分配到守夜的医疗兵和侦查兵同时看过来,千予宸咧嘴,“需要补给吗?” 废话。 苏飞翻了个有气无力的白眼,伸出一点舌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说的我们还有补给一样。” 这是他们被困在小镇里的第五天,那晚夏魏君和苏飞靠人力带来的补给早就被消耗殆尽。 上次行动中那辆蒙着布的大卡车货箱里关着的全是丧尸,甚至还有武器配备,韩玦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且战且退,被逼进这个早就沦陷的小镇。 “你要是实在想吃的话,”千予宸满脸为难的看着他,“就想想吧。” “滚。”苏飞真想一脚踹他一脚,但是鉴于怀里还安安稳稳的躺着自己的向导,最后只能放弃。 他挪了挪身体,让夏魏君的脑袋避开腰带上膈应人的扣子。 “不仅是补给,如果救援再不到的话弹药也快要没了,如果要单纯靠武力和他们厮杀……”对小队情况最熟悉的千予宸苦笑了一下,“单凭他们的数量和没有痛觉这两点,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谢右睁开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我亲眼见过四肢没了肚子也被炸开个大口子的丧尸,就他肠子在地上拖了好远,但他还在拼命的和别的丧尸抢着去啃新鲜的尸体,因为他的大脑是完好的。” “你有点恶心。”夏魏君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微微坐正。 “这个凌晨有点冷啊。”苏飞笑眯眯的说。 “但右哥你是真的有点恶心。”苏飞贱兮兮的皱起鼻子看着谢右,看着对方张口要反咬的样子,还继续说,“我是说你的眼神有点恶心。” “还不是被你们恶心到的!”谢右瞪了他一眼。 回头看着没怎么听明白只能傻笑的千瑟汐,又狠狠的瞪了一眼。 千瑟汐无辜极了下意识的想挠挠头发,想起自己戴了战术头盔,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抓一抓耳朵。 “等我们回去了,我请你喝奶茶。” “回得去再说吧!”谢右又看了她一眼。 他顿了顿,还是遵从本心补了一句,“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在要了全糖之后还一直往里面加糖粉,老板的目光让我真的很尴尬啊。” “你们几个大半夜还不睡觉?”韩玦坐在靠坐在角落里,悠悠的突然出声。 本来一直侧卧的苏静似乎是被吵到,哼唧着翻了个身才继续睡,呼噜声就一声高过一声的传了出来。 “哈哈,我们静姐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韩玦瞥了谢右一眼,“我觉得年底回白塔总部做例行检测前,你可能需要我单独给你做下心理疏导。” “啊……?”谢右瞪眼,“别啊,有你作妖我岂不是不合格?” “凉凉。”夏魏君也摇头叹息。 只有细致的千瑟汐捕捉到他不安的眼神和时不时抚摸自己右肩的手。 “放心吧。”她的笑容温柔可亲,“虽然因为是丧尸造成的外伤所以愈合的慢了一些,但是我哥已经及时给你注射了血清,不会让你被感染的。” 她安慰着在整个大陆都能排的上号的狙击手,对方却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无所谓”。 夏魏君不喜欢被别人看穿的感觉,这会让他失去那种高高在上的保护色,虽然很多时候他都心甘情愿把自己最幼稚的那一面给她看。 但是真正脆弱的时候不可以。 打断这一场夜半闲聊的是在远处放哨的苏静的精神系——一只少见的尖尾雨燕。 它惊叫着从远处飞回来,快到连既是哨兵又是侦查员的何储都只看到夜空中它白色尾羽划出的一道痕迹,比她更先醒来的是和她躺在同一个角落的河源之。 尖尾雨燕已经一翅膀扇到了他们的脸上。 “卧槽!”苏静被它落下的羽毛呛醒,“怎么回事?” 她小心的把自己的精神系抱进怀里,为它梳理凌乱的羽毛,渐渐安静下来后尖尾雨燕飞进他的精神图景,将自己捕捉到的画面共享给他。 丧尸潮。 许多低级丧尸正像潮水般朝着小镇涌过来,断肢从地上拖曳过的声音听的人头皮发麻,他们扫荡似的摧毁小镇上本就残破的建筑物,经过的地方只留下满地乌黑腐臭的血液。 “我们完了……”苏静颤抖着声音,一边将自己受到惊吓后情绪不稳定的精神系锁在精神图景里,一边拿一双兔子似的眼睛去看着谢右。 “怎么了?” 储端着枪从守夜的矮墙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们旁边单膝跪下。 身后千予宸动作有条不紊的先收了枪再跟过来,居然没有比他慢多少。 “是丧尸潮!”苏静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下意识的把手放到嘴里,“目测比末世三十一年东部阿尔巴维奇经历的那次规模还要更大。” 所有人都在那一秒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末世三十一年,东部战区阿尔巴维奇经历的那次丧尸潮堪称末世以来牺牲最惨烈的一次对抗,虽然最后人类勉强守住了自己的城邦,但是教育部一直拒绝将此次对抗写入教材,因为太过残酷与惨烈的真相会磨灭民众对英雄的想象,不利于征兵工作的进行。 可是这些军校毕业的佼佼者、被派到沙漠边缘来驻守分基地的哨兵与向导,他们不可能不清楚——白塔在那一次战役中失去了有史以来契合度最高的一对特级哨向,他们的代号曾是无数军校后辈仰望的榜样。 那样厉害的人。 枢纽世界·终章(23) 那样厉害的人。 谢右回头去看了一眼躺在漂泊信天翁巨大翅膀庇护下的韩玦,河源之动作温柔的把苏静的手从她的嘴里拿出来,何储垂着头认真的抹掉枪身上的尘土,千予宸和苏飞碰了碰拳头。 夏魏君的语气严肃,“下命令吧,谢右。” “韩玦需要休息,现在也只能你指挥了,右哥。” “没关系,我们能赢。”千瑟汐拍了拍苏静的肩膀。 他们在夜色里露出笑容,脸上的油彩早就掉了个七七八八,但是又裹上黄沙灰尘,只剩下一双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像是夜色里的一颗颗明星。 “好。”苏静笑了笑。 千予宸在为韩玦处理伤势后,又一次分出一小股精神力将他的精神系一巴掌拍晕了过去。 甚至其他人只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樱花香,苏静嘟囔了一句“攻击属性的向导可真变态”,得到河源之一个亲昵的摸摸头。 谢右看了看周围一圈的人,简单的做了人员分配。 漂泊信天翁被他召进自己的精神图景,玉足海东青自觉的来到韩玦的身边,像是要守护他,可惜这个温柔沉默的向导没办法像从前那样伸出思维触手抚摸它。 “千予宸和千瑟汐现在马上清点我们还有多少能用的装备,何储和苏静把我们剩余的补给分成四份,药品和血清要保证人手一份。” “是!” 得到命令的四个人迅速而有序的忙碌了起来。 夏魏君低头认真擦枪,他在军校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紧张就把自己的枪拆了组、组了拆,后来在一次组合枪的娱乐赛里拿了第一名,还被打趣连这种比赛都不给别人留条活路。 谢右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个圈,“这是我们目前的位置,丧尸最后会呈包围状围上来,我们到哪儿,包围圈的中心就在哪儿。” “所以?”苏飞问。 “所以不如占领制高点,以守为攻,等待救援。” “可如果救援没到呢?” “牺牲。” 北部战区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第一次走进特战小队专属休息室的时候苏飞对此还并没有什么概念,他是白塔那一批招生里唯一的特级哨兵,还没正式上课就被特批加入特战小队,而且还是北部战区的上将亲自开口要的他。 但他对此依旧毫无感觉。 那天阳光还不错,连日阴雨在前一天晚上骤停,拨开云雾的明媚从大大的玻璃窗洒下来,他拎着自己不多的行李推门进去,站在门口规规矩矩的敬了个军礼。 “哨兵学院下级队员苏飞前来报道。” 一个女生趴在长条的会议桌上睡觉,肩上搭了件作训服,印着“北区·韩玦”的代号,衣服的主人靠在高高的书柜边捧着一本书,黑色短袖露出半截锁骨,侧脸好看的不像话,其他人正激烈讨论着中东又一座小型城市的沦陷到底是因为政府军无力抵抗还是根本就是拱手相让。 然后夏魏君抱着一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精神体就从外面冲进来,“韩玦!这真不是你的精神体吗?!” “夏魏君,新人面前能不能把良好形象暂时维持一下?”韩玦合上书,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嘴角上扬的模样好看的不行。 一早上跑遍了大半个总部才捉住这只样貌奇异的小鸟的夏魏君光顾着来打趣他们的队长,听到他的话才回头取看门口站着的那个绷着脸看起来有点不太好相处的少年。 狐狸眼尖下巴,侧脸的线条明晰流畅,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他走过去打量了一下苏飞,突然一巴掌重重的拍在别人的肩膀上,“我说,你怎么站在门口就睡着了啊!” 后来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只要有人提起这一段往事,傲娇的苏飞就能一秒钟给夏魏君摆脸色。 苏飞握着最后还剩下的一个弹夹,侧头看着正将大拇指甲盖儿那么大一块压缩饼干囫囵吞下去的夏魏君。 向导在第二天的对抗中被两只丧尸拖住肩膀拽下了他们暂时用来作战的屋顶,额头磕在台阶上开了个口子,没有纱布只能上完药就将伤口直剌剌的暴露在空气里,反复的裂开已经有了发炎的趋势。 这会儿没水他咀嚼的有些费力就不自觉的鼓起腮帮子,血珠子一点一点的渗出来,刚好滚到他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睛,就在眼下流下一道血泪。 守在断壁那一边的谢右和千予宸已经率先抄起军刀冲了下去和丧尸厮杀成一团,不知道是谁扯着沙哑的不成样子的嗓子喊了一句,“给我护好韩玦!” 千瑟汐端着千予宸的枪守在韩玦的身边,除了苏飞手上的那个弹夹,所有的弹药都在他这里了。 没了子弹,河源之将笨重的机枪从高处扔下去,撞倒了一大片丧尸,何储掏出自己的军刺,一刀一刀的扎进那些动作缓慢却又前仆后继的丧尸头颅里,脑浆和血喷溅的他满脸都是,他抬手抹开眼皮上的让自己不被遮住视线,拔出军刺高高举起刺向下一个目标,苏静将通讯设备和韩玦放在一起,转身毫不畏惧的投入了第一线。 夏魏君感受到了苏飞的视线,他咧嘴笑了笑,“苏飞,北部战区到底代表着什么啊?” 对方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抬手脱掉手套,因为长久只做扣动扳机这一个动作而僵硬冰冷的指腹动作轻柔的替向导抹去那一道血泪,他想了想又说,“但我知道我想保护你们。” “好巧,我也是。”夏魏君也脱了手套举起一只拳头。 两个人碰了碰拳,又投入各自的战斗。 不需要谢右再下任何的命令,他们默契的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做事,夏魏君还在拧断加踩碎一颗脑袋的同时分出几缕精神力去关注了一下几个哨兵的精神情况。 无一例外的糟糕。 但是没有人说自己撑不住了。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体力透支加上精神图景里又开始肆虐的风暴海啸和暴雨,大家的作战圈已经慢慢缩减成了一个不大的圈子,将靠着墙角的韩玦围在中间。 苏静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只丧尸,居然连匕首都感觉有些钝了,她费力的将它从一颗内里已经被搅的稀巴烂的脑袋里拔出来,脚步虚浮的踉跄了两步突然就被一只手拉进了一个有些瘦削的怀抱,久违的一丝海洋的味道从丧尸血液的腐臭里被她的鼻子敏锐的捕捉到,她有些脱力的闭上眼睛,靠在河源之的怀里。 千予宸及时的两枪补上了她原本的空隙,夏魏君居然还能分神想幸好我们队的医疗兵以前是干爆破的。 大家咬着牙继续战斗,疲倦和疼痛一波一波的席卷着神经,但是一个人都没有倒下。 没有人注意到,昏迷了这么多天的韩玦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他苏醒的毫无征兆,只是睫毛颤抖了几下,宛如亚马逊丛林那只引起风暴的蝴蝶轻轻扇动了几下自己的翅膀。 “谢右。”他的声音还很飘,抬起手臂的动作牵动了脊柱上的伤使他不得不皱起眉。 被叫到的人有一瞬间的愣神似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当他回头看着真真切切醒来的队长时,泪水差点奔涌而下。 他并不是爱哭的人,甚至于少见他红着眼圈出现在大家面前,只有这一次,是真的真的忍不住了,眼泪不受控制的扑朔着往下掉,没有声音,却在瞬间就哭的要背过气去。 “谢右。”他指着东方低声呢喃,“是不是出太阳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他们身后是无止境的杀戮与绝望的嘲哳嘶鸣,乌云压城的暗色天幕阴的太深,风沙卷着血雨漫天狂舞仿佛要将这些青年单薄的身体撕碎,橘红色的光在深灰色的云彩以及沦陷区这些被丧尸荼毒过的灰色废墟的中间变得异常的耀眼,只是那么小的一束光,却刺得所有人眼睛生疼。 “居然真的……” 太阳渐渐升起,韩玦抬起头,逆光的一瞬间,没人看清他的表情。 飞往白塔总部的飞机上,苏飞躺在简易病床上,仿佛有些明白了北部战区到底代表的是什么。 是他们并肩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里,不仅爱着自己身边的战友,更能放心的将自己的后背托付给身边人。 他伸出手勾了勾隔壁床上夏魏君纤细的有些脆弱却精致的手指,“那么在你心里,北部战区是什么?” 樱花香慢悠悠的将他们两个包裹起来,夏魏君眯着眼睛想了想,“大概是这辈子都不愿意离开的地方和最想守护的人吧。” 苏飞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嘿嘿的笑了起来。 如果说远在青城的红砖墙和白窗柩是他心底最深刻的牵挂,那么北部战区就是这些年服役的生涯里少有的温软时光。 年底测试时,苏静的桌角漏出来的半张卷子,合伙从谢右宿舍里偷来的牛奶,生病时千予宸忍痛割爱塞到他怀里的特效剂,还有河源之深沉的一句多喝热水与随之递来的泡着枸杞的保温杯,每次输了训练赛后谢右都会来拍拍他的肩膀,每次出任务前韩玦总是要反复念叨着有没有带足补给有没有记清楚撤退路线,千予宸弯着眼站在书架边笑着说你要的资料我帮你找到了。 还有刚加入的那个春天,苏飞怀里抱着一只怪异的小鸟跑过自己身边,微风带起一阵樱花香。 或许他现在这些微末的感情还不足以支撑他将战区摆在一个信仰的位子上,可是这几年来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为自己代号的这个前缀感到骄傲。 “我也想守护你们,守护萨拉比亚的每一个人。”他看着苏飞的眼睛,神情专注,一字一顿的说,“和你们一起。” 苏飞分化的时候挺难的。 刚过十六岁的那晚,他在睡梦中毫不自知的就将自己庞大而杂乱的精神力释放了出来,拍的周围好几条街的人都因为不同程度的脑震荡进了医院,还有不少去看幻听幻觉的,症状都很统一,说自己那天晚上看到了满世界都是盛放的樱花木。 接着就进入了长达半个月的高烧昏迷期,连水也咽不下去,好不容易醒了人又像傻了一样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如果不是白塔派了人来亲自守着,估计苏家父母要哭死在他的病房里。 折腾的这么狠怎么看也是娇贵些的向导,白塔也格外上心,他住院期间的数据都是直接共享到白塔下属的实验室的,连正式入学的时候都要比别的向导待遇更特别一点。 “你们来报道的时候我就被谢右拎过来帮忙核对信息,那会儿我也还是个新生呢!现在二年级了又来给新生当助教,我是免费苦力吗?!” 夏魏君手里捂着一杯热豆浆,冒着凌晨五点半的寒风穿过整个生活区到“哨兵实训基地”去打卡。 “谁让你分化的时候搞那么大的动静,精神系还这么奇葩,比我们早半年进塔的人肯定要来帮忙啊!关键是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啊?就因为我俩住一个宿舍楼还一个姓吗?!” 苏静哆哆嗦嗦的捧着个牛肉包子啃,腾起的热气把眼镜蒙上一层白雾。 “估计是因为上学期小游把末世史这门课给挂了。” “那还有韩玦……算了,上头不可能让他来新学员这里受折磨。” “而且韩玦长的那么好看,万一被新学员挖墙脚了怎么办?” “苏静你开始了???” “话说我好像记得你上学期也挂了一门课来着?精神系培养课?” “苏飞你不会讲话就不要讲了!你不用上精神系培养课了不起啊?!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哈哈哈!”苏飞笑的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苏静,你还是女人吗?河源之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还会要你嘛?” “滚!” 苏静追着苏飞跑进实训基地的时候沙布尔正在介绍他们,语气中总是带了些骄傲的。 “今天的实训课有两个二年级的向导学员来给你们做助教,都是非常优秀的前辈,你们要……” 后半段话被苏静的魔鬼笑声给堵了回去。 进白塔快两年的苏飞早就修炼成了老油条,见了沙布尔一秒摆出讨好的笑,“将军早。” 他长的显小,天生一副讨巧讨乖的五官,哪怕是这样笑着也不会让人觉得烦。 吴琼后来总是被问起当初是怎么就鬼迷心窍的跟苏飞绑定在一起了的,她总是露出个狡黠的笑,拼命把嘴角的笑容压下去,“啊,他一直缠着我,太讨厌了,我善良。” 新闻传播司的这些人都习惯了每次一有这种采访播出,司长肯定会挽起袖子跳着脚追的自家哨兵跑遍整个大厦,然后又被几句软话一个吻就哄回去。 骨气都死光了。 二年级的优秀向导在这一次的实训中主要任务就是用精神力辅助哨兵,让他们习惯这种有搭档的战斗节奏。 “谁先来?”沙布尔抱着花名册,眼神从一群人身上扫过。 别人都在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周围的人,苏飞不屑的眨了下眼睛。 “报告!” 沙布尔波澜不惊的扫了他一眼,“苏飞?” “报告,是!” “出列,你就和……”沙布尔看着肩挨肩站在一起的两个向导语气顿了顿。 吴琼很自然的就把话给接上了,“和我搭档吧。” “嗯,你们俩搭档吧。” 那天的训练赛后来因为和苏静搭档的哨兵在实训过程中被焦糖牛奶的味道刺激的太上头而迅速输掉为结局,沙布尔脸色难看的让一直等候在旁边的医护把他带下去时,苏飞满脸揶揄的打趣着她。 “看你火气不小,人气也不小啊。” “苏飞你怎么不去死啊!我跪下求你了!你去死吧!” 空气中还有未散干净的樱花香。 作为哨兵,苏飞和吴琼搭档的第一场对战似乎赢的太过轻松,而实训课的教授沙布尔说起这个事时反复强调自己真的没有故意要把他俩凑一对。 毕竟实训课结束后,这俩人是怎么加上联络的他都不知道,更别提苏飞把自己刚到手还没捂热的奖学金全给了吴琼去买全套手办,然后吴琼就义务请他吃了一学期的牛肉粉,这种老套到家又酸到掉牙的小学生恋爱剧情。 苏飞是第一个被带进审讯室的,因为他不仅是北部的精英,还是夏魏君的向导。 所以尽管他现在的状态十分糟糕,但是高层还是将他选为第一个突破口。 “请问当时只有你和夏魏君上尉在现场吗?” “……” “你能具体给我们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 “在千予宸中尉和千瑟汐中尉到达之前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 “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 苏飞穿着对他而言有些空荡荡的病号服,光着脚坐在审讯室的铁椅子上,眼神直愣愣的盯着桌子左上角的玻璃水杯。 沉默了很久,他反问,“夏魏君上尉他还活着吗?” “这不是你目前该关心的事。”前来审讯的中将冷脸以对。 “哦。”苏飞又不说话了。 “你要知道,一个特级哨兵如果完全感染成丧尸这对白塔来说是太大的损失,没有任何一个人承担的起。”中将尝试放软一些语气引导他,“他能带来的破坏力是难以估计的,或许到时候我们会无法控制他,到时候白塔总部也许会变成一个屠杀场,血流成河。” “不可能。”他双手抱胸盯着中将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 痛感从指尖一点一点的席卷上来,沿着经脉蔓延至全身,毫不客气的撕扯着他的身体,神经像是被千万把钝刀不停的折磨着,他疼的蜷缩在一起,豆大的汗珠子不断的从额角滚下来。 事情为什么总是变得这么糟糕呢? 十五天前,他和夏魏君孤身进入沦陷区的小镇支援自己的队友。 十天前,他们遭遇了一场规模前所未有的丧尸潮。 七天前,他们在以为自己必死的时候终于等到了白塔总部的救援。 三天前,他突然被告知夏魏君感染了丧尸源,白塔强行切断了他们之间的精神链接。 那种像是要将他灵魂的一半活生生的剥下来的感觉在切断之后,还是会像海水般一次一次的将他淹没,是真的,痛不欲生。 明明前一晚,他看到夏魏君还好好的,甚至还偷偷地跟千瑟汐接吻。 他捂着脸抽泣起来,“我要见他……我要见他……见到他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中将气急又无可奈何,只能让人把他带回病房继续监视起来。 剩下几个人同时被带进了不同的审讯室。 “在发现夏魏君上尉被丧尸抓伤且伤口接触到感染源后,你是怎么处理的?” 千予宸一如既往的沉着温柔,他先推了推眼镜,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语气也是不急不徐的,“先用双氧水深度清洗伤口,注射血清,再进行常规的外伤处理。” 审讯员做完笔录抬头看着他,眼神中的意思是:就这样? 于是千予宸歪着头想了想补充道,“清洗伤口的时候,他的向导说要给他长长记性,所以拒绝帮他调低痛感,整个过程我一直是听着他的惨叫操作的,很难得我没有手抖。” “作为队长,你是否清楚自己的队员再特殊时期的身体状况。” 韩玦靠着椅背,脸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都透着高冷的气质,“不知道。” “可是你是队长难道不……”审讯员顶着一支优秀的特战小队的队长无形的压力,尝试问出点有用的消息。 “我重伤昏迷了,什么都不知道。”韩玦持续高冷,甚至有点生人勿进的意思。 “你在那五天和他们有什么具体接触吗?” 苏静咬着手指仿佛是在仔细的回想,“嗯……我那几天就是在调试通讯设备啊,没干什么。” “除了调试通讯设备呢?” 苏静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他,“杀丧尸啊,不然我还能干嘛?架锅烧火给大家煲碗鸽子汤?” “你在救下夏魏君上尉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千瑟汐的嘴里没什么东西,但她还是不自觉的鼓动自己的腮帮子,“有啊!” “是什么?!”审讯员激动的差点跳起来。 就看到坐在他对面,刚刚剪了短发没几天的少女露出个不羁的笑脸,“第一次见到那么受不得疼和那么能嚎的哨兵,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脑子疼。” “请问……” 谢右抬起一双冷漠的眼睛,“问什么问?有什么好问的?” 审讯员被他堵的不敢说话。 “我跟你说,我们战区的队员什么样我心里清楚,而且当天给他注入的血清是你们白塔总部下辖的实验室分配的,现在出了事我们都没找你们,我告诉你,如果夏魏君出了什么问题,你们都逃不了干系。” 饶了一圈,苏飞又被提审了。 他睁着一双通红的眼镜,只说一句话,“我要见我的哨兵,我要见夏魏君。” 我要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吃人,否则你们谁说他被感染了,我都不会信,一个字都不信。 千瑟汐和苏静下了哨向概论课,挎着书包从向导学院三教往东园里的专属休息室走,瞎调侃几句教授这学期又为他们操碎了心,发际线比起刚开学的时候高了不少。 休息室里没人,苏静下意识的去看门边的电子版。 “今天下午只有我俩有课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千瑟汐从桌上摆着的果盘里揪了一颗葡萄连皮一起扔进嘴里,“哇,别不是背着我们搞团建去了?” “不是吧,河源之不可能这么没良心。” “但是谢右可能啊。” “你说的好像有点道……” 一句话没说完,韩玦突然推门走进来,谢右就跟在他后面沉着一张脸,连河源之也有些沮丧的耷拉着他的眉毛。 “怎么啦?”苏静挪到机枪手旁边,扯了扯对方的袖子小声问。 苏飞这时候正好气喘吁吁的跑进来,“上头怎么说?” 听的千瑟汐一头雾水,“什么怎么说?你们在讲什么?” 没人应他的话,韩玦纠结了很久选择直接把上级的文件拿给大家看。 “我们接受上级指派,作为独立的特战小队,以北部为名,到西部沙漠地区去驻守十四个白塔分基地其中一个,沙布尔也会同去。”他简短的说了说文件的大概意思。 “啊?”苏静瞪大了眼睛一脸懵。 “哈?”连千瑟汐都皱起脸。 新加入小队的何储和卢轩坐在角落里,后者秉承一个新人该有的模样不多话,反而是平常不怎么活泼的何储在喝了一口枸杞茶之后出声。 “那我跟卢轩怎么办?我们才是一年生,完全没到上战场的标准啊。” 谢右笑的有些难看,“你们一起去。” “那些人是疯了吗?!他们才是一年生!实训课都还没怎么认真上过!”苏静袖子一撸就要往外跑,幸而河源之就在她的旁边,手一伸就把人捞了回来。 谢右泄气地拉开椅子坐下来,“你当我跟韩玦是死的吗?这些问题我们在今天的会议上提过了……但是被驳回了。” 苏静气的绕着会议桌打转,撅着嘴,把一张白嫩嫩的脸皱成了包子。 千瑟汐坐在窗台上晃荡着两条腿,眉毛皱在一起,“不是吧,就算现在我们已经基本把丧尸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了沙漠的沦陷区里,但是并不代表它们不具备杀伤力,更何况他们适应环境和进化的速度明显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估,上头把我们扔过去想干嘛?” 何储就站在他旁边倚着窗台看书。 韩玦有些疲倦的靠在书柜上揉了揉颈子,正要说话,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了。 不多不少的三下,每一下的力度都刚好一样,中间停一秒。 从敲门的方式里就能看出来人的教养。 “请进。” 卢晔背着个双肩包手里拎着外卖披萨的盒子,站在休息室门口冲他们笑。 “刚刚忘了说,卢晔这次被调回我们组了。”谢右走到门边把他拉进来,“他以前是我们队的爆破手,现在改做医疗兵了。” “兄弟你这跨界跨的有点夸张啊……”何储打趣了一句。 气氛缓和不少。 卢轩的话就要简短的多了,“我跟着我哥。” “唔。”苏静摸摸自己的小肚子,“我好像有点饿了诶。” 千瑟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已经在动手拆披萨的包装,“饿了就吃呗。” 她笑嘻嘻的咬了一大口,把剩下的半截塞进苏静的嘴里。 “管他明天什么样,现在我们还活着还能吃到这么好吃的披萨我就已经觉得赚了。” 苏飞和千瑟汐都在一周后如愿见到了夏魏君。 特殊看守室里只有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夏魏君躺在上面,手和脚都被固定了,眼神睁着,眼神却是涣散的。 他瘦了很多,本来就棱角分明的下颚线越发被凸显了出来,两颊不多的肉也没了,甚至都不像个狐狸崽子。 千瑟汐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没哭,甚至没有红眼睛。 她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话来。 “夏魏君,我最讨厌的课是哨向概论课,你最讨厌的课是末世史,你二年级成为狙击手预备役后,我和你去上的第一堂专业课上,教授说,观察员是狙击手的眼睛和盔甲,除非死亡,否则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观察员都不能离开自己的狙击手。” 她把下巴靠在膝盖上。 “你说等以后休假了,你要带我去青城里看红砖墙和白窗柩,你家大门口有颗枇杷树,比你的年纪还要大,结的果子又大又甜,结果我们每次休假都是冬天,好不容易能见到两片叶子都是枯黄枯黄的那种。” 她把头埋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我去给新学员第一次实训课做助教,有个哨兵嘴特贱,问我这个身高是不是走后门才在等级测评里得了个特级,那天沙布尔在场我没敢揍他,本来准备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教育一下他,结果没想到你在搏击课上就把他揍了一顿,还害得我陪你一起被罚了半个月的劳动。” 她揪着自己的裤子,肩膀轻微的耸动起来。 “我记得,你在外人面前总是很高冷,但在熟悉的人面前话多又幼稚,我记得,你最初加入北部战区的时候还没满18,来的那天穿了件黄色的短袖,显得特别帅气……” “我记得,我们的契合度最开始是比你和苏飞还低一点,可你就是天天要跟我一起,说能培养默契,我记得,你的茶隼喜欢跟着我,精神系培养课的教授没少拿这事开你的玩笑……” “我记得,第一次上战场,我被子弹刮过脸差点破相,你自责了好久……” “我记得第一次杀了19只丧尸,那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你就一直抱着我,陪我熬着,我记得……” 她渐渐地平静下来,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我记得,我们在白塔总部登记结合的那天是在下雨,很大很大的雨,你背着我淌过宿舍前面那片积水,你说,以后有什么难处了,你肯定还是护着我的。” 千瑟汐伸出手,去握住夏魏君的一只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他们不给你被子,你不知道自己要的吗?” 她朝着夏魏君的手哈了口气,用力的搓起来,“还要我来帮你暖手,你可真是个坏人。” “夏魏君,他们说你被感染了,怎么可能。” “夏魏君,你知不知道被强行切断精神链接有多痛。” “夏魏君,我都来看你了。” 千瑟汐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强忍着泛酸的眼眶。 “夏魏君,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躺着的人被注入了大量的镇定剂,毫无反应,就那样睁着一双涣散的眼睛朝着天花板。 “你不要丢下我呀,夏魏君……” 一颗饱满的泪珠从她的眼尾浸出,顺着苍白模糊的侧脸线条滚下来打在他的手背上。 悲凉的气息一点一点的填满整个空间。 接着,好多颗眼泪珠子从千瑟汐的眼眶里掉出来,噼里啪啦落在夏魏君的手背上,竟然渐渐润起了一丝丝的暖意。 医护人员冲进来的时候,千瑟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扯到了旁边。 如果说整个末世最大的医学奇迹是什么,大概要数夏魏君从半感染的状态莫名其妙被救回来,后世无数人吹嘘这是白塔总部的功勋——悉心照顾和治疗哨兵才让他恢复。 只有当事人知道,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修养半个月后,夏魏君终于恢复的差不多了,他和千瑟汐重新登记结合了一次。 契合度测试也重新做了,终于上了百分之90,夏魏君满意的拿着测试报告,喜滋滋的表示要去吃牛肉粉庆祝一下,千瑟汐眉头一皱立马反对。 “我不,我要吃黄焖肉。” 苏静补刀,“你们现在知道,为什么你们到不了100%了吧?” “滚!!!” 北部战区的精英全部返回了分基地,使命和任务还是要继续。 “目标还有三分钟通过涉及范围,你有五秒的时间进行狙击。” “哦。” “距离900米,倾斜角度39°,空气湿度19,风……你想要什么样的风?” “放心啦,老哥,风能到的地方都是你的。” 在这片大陆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发生着幸或不幸的事。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末世之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社会等级会分割成哪种类型,人类又会进化成何种新型生物,只是此时此刻,他们都在为活着而努力。 他们都自己的信仰。 存活。 就是他们的信仰。 枢纽世界·终章(24) 瑟汐站在灶台前。 “你在干什么?” 刚睡醒,蹬着拖鞋来厨房接水喝的夏魏君原本还在揉眼睛,他还没完全醒来,所到之处只觉得眼前都是一片混沌,直到隐隐约约间,看到千瑟汐的肚子上围着一条围裙,站在电磁炉前面做面壁状,同时由于她今天穿了件颜色贼淡的短袖,因此这一瞬间在夏魏君看来,女友就像真空上阵一样。 太可怕了。 吓得夏魏君原本还模糊的视线瞬间清明了起来。 这是要干啥,他摸了摸屁股,还残留着隐隐余痛,心悸之余,他转过头来,嘴一咧,笑了。 “喂喂喂,什么意思现在?”千瑟汐连连后退,看着他走过来,一手按着自己的肩膀把她推在冰箱上靠着,身体又凑上来,贴得很近,她顿时僵住,缩成一团。 可意料之中更为亲密的接触迟迟未来,夏魏君另一只手抬起来,直接越过她的头顶,只听脑袋上一阵瓶罐相碰的声音,千瑟汐紧皱着眉毛,见男友拿下来一个袋子。 “你也太紧张吧,睡醒没?” 行云流水的壁咚,偶像剧里男主才有资格做的动作,一气呵成。千瑟汐那吃瘪的深情,逗乐的反应也让夏魏君很满意,他拿着盐袋子,心里窃喜,忍不住放大自己的笑脸,伸手摸了摸千瑟汐乱糟糟的头毛,把这样的一套动作甜蜜完成。 “呃,你要做饭?” 千瑟汐心情很好,点点头,她身后半围石案上立着十几个罐子,一团面被拍在白布上,擀面杖立在旁边小盆边,小盆里是朱翠色馅儿。 “饺子?”夏魏君一脸茫然,他问道:“你会包吗?” 被戳中痛处的女生不自然的咳嗽两声,强行撑面子,只道:“我在学好不好,我都能和好馅,包有啥难的……” “行吧,加油。”脸还没洗的夏魏君不愿多留,抬腿准备溜号,然而领子却被女友提住,身后传来她语气轻快的邀请:“等会儿一起包呗,我先把皮子压了。” “……” 我完全不想动哎。 可这样的话又觉得会泼千瑟汐的冷水,夏魏君的脸皱成一团包子,他挣扎了三秒,觉得还是要为爱情做出牺牲!女友那么玻璃心要是拒绝她的话免不了又要花时间哄,衡量利弊后,他回头绽放假笑,妥协道:“行吧,先放我去洗脸。” 后来俩个人满脸沾着面粉生无可恋的揉着饺子。 “怎么粘不住啊?” “放点油吧要不……” “你包太多了,都破了……”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个从千瑟汐手上拯救过来的破皮饺子了。 那些饺子被蹂躏得不像样子,她一脸的面粉,夏魏君忍不住伸手给她擦擦,结果转头一抬手不注意,扑了自己小半张脸,俩人戏台上的滑稽丑角一样,面面相觑,愁苦不堪,又觉得好笑。 幸福还是挺容易制造的。 “我下了!我下了!”千瑟汐的架势像是自己要去跳锅,夏魏君扶着下巴站在他身后,眼见着一盘饺子被哗啦啦地倒下去,不一会儿水就沸腾起来,咕噜噜地煮着,要重出重围一样拼命往上涨,他紧张不已抓着男友的袖子,惊声道:“添水添水!溢了溢了!” 手忙脚乱半瓢子水泼下去,刺啦一声,俩人同时松了口气。 吓人。 约过了几分钟,饺子呈上来。 “我靠——” 千瑟汐大叫出声,盯着自己的杰作,怒气冲冲咆哮道:“怎么全糊了,还破了!” 夏魏君抓着筷子戳了戳,饺子皮全和馅儿分了家,白是白粉是粉绿是绿,吃不成了,那主厨正冒着一团黑气,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暴躁。 “没事。” 他小声开口,挑起一块零碎的肉咬了小口,然后突然站起来,进厨房去了。 “不好吃,我倒掉算了!”千瑟汐见他走了,心里憋屈,要发脾气一样端起盘子找垃圾桶。 夏魏君听这动静,急忙又跑出来,他手上持一小碟子,拦住她道:“蘸我调的料会好吃的!” 最终当然还是都吃掉了,意义非凡,终生难忘的一餐。 痛苦又甜蜜,正是爱情的滋味吧,从根本不会过日子的小孩变成游刃有余的大人,年轻的小两口还需努力啊。 站在厨房里涮锅涮碗涮筷子,千瑟汐一人包下来请罪。 “下次我保证会弄得很好吃!” “算了算了,下次还是我弄吧……” * 看电影这种事,千瑟汐绝不允许别人迟到,如果错过了片头的话,那么一整个故事就不完整了,因此为了保证观影体验,在和夏魏君交往之前,她独自一人看过很多电影。 夏魏君是个准时的人,可能是由于他生活中可安排的事情太少,基本只有两件,打游戏和陪千瑟汐,因此在她的印象中,理所当然的,如果他不打游戏,那么他就得时时刻刻在自己身边,夏魏君也给足了她面子,从不爽约,从不迟到,从不无缘无故找不到人。 可这一次,夏魏君迟到了。 “分手好吧,必须分手……”千瑟汐看着手机碎碎念,屏幕上微信的界面,上一条消息发送是在三分钟前。 消息也不回,电话也不接,人也不出现,夏魏君你什么时候这么没有良心了! 自从表情包文化侵蚀了中国青少年的日常生活之后,她每次想起夏魏君脑海就会自动冒出一张图:抱着猫的大财主。 她的心里愤慨,转身回马路牙子上找了间饮品店坐在门外的长椅上,从窗口上要了杯冰柠檬水,只要一杯,没有夏魏君的份。 低头烦躁地拨着手机屏幕,时间在分秒流逝,电影还有五分钟就开场了,票都还没拿到手,然而距离夏魏君上一次回复他消息,已经过去了八分钟,那条消息是:快了,马上到。 骗子啊! 千瑟汐眺望着街上往来的人群,他们汇聚成海,一浪接一浪的拍打过去,时而汇聚成花时而零落成星,应接不暇的,从相反方向走来的情侣在她眼前相逢,挽着手进电影院去了,往来间,却始终没有她想见的人来,春光正好,微风不燥,千瑟汐赌气又打过去一个电话,心里想着自己这么一直催,或许好脾气如夏魏君也会烦了,可转念又想,他怎么能烦我?有本事一辈子别接! 被娇纵惯了,于是夏魏君接起电话,就听到千瑟汐的质问逼近:“你哪去了?” 一旦真的生气千瑟汐就不吵不闹了,她端起自己的架子,跟围棋国手一样,把夏魏君放在了对手的位子上,步步为营,逼得他投降,因此她现在语气只是不快的稍抬高了些,可夏魏君捕捉到了他的冷漠矜持,只得如实回到:“我走错电影院了。” 万万没想到夏魏君会抬出这样一个说辞的千瑟汐愣在原地,“啊?”顺口而出。 星洲有许多影城。 “……”俩人皆无语,机会到了夏魏君这边,他小心问到:“你生气了?” “你在哪啊,还要多久,刚才都不接我电话。” “车很难打,我现在到了,在找你。”夏魏君每个字都用来解释,他静静得听着千瑟汐的呼吸声,揣测她的情绪,恐怕是从生气变成怄气了,因为他没有接她的电话,于是他又道:“人很多,太吵了,电话没有听到。” “三分钟,只等你三分钟!” 压掉电话,千瑟汐也说不清自己什么脾气,还是有点不开心,但又没办法甩锅夏魏君,因为他只给他写了某影城,却没告诉他是哪个影城,说到底是自己粗心。 可是他不知道也不问,无头苍蝇一样跑到别的地方去了,真是俩个人都活该!暗自嘟囔着,千瑟汐只觉得衣角一重,她低头的同时,耳边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十一二岁,提着花,仰着脑袋看着她的眼睛,怯怯问到:“姐姐,买个花吧,你不是在等人吗?” 给夏魏君买花? 千瑟汐一头黑线的想象了下这个画面,女生给男生买花?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嘛。可是这样的交易,由一个真挚的小姑娘发起,她实在不好意思点拒绝啦,纠结再三,她还是默默的从钱包里摸出了十块钱,钱递过去的一刹那,如果有特效,那么应该是砰然一声巨响,夏魏君整个突然就出现了,从天而降一样横插一脚进来,站在了她和小姑娘中间。 “哇,你要吓死我!” “……”夏魏君一言不发,他把手里一直攥着的花递给了千瑟汐,一大束蔷薇,芬芳馥郁,鲜艳欲滴。 “送你。”短短俩字,配合一张真挚的脸。 千瑟汐见他气势汹汹,忍不住笑起来,接过来花来,笑道:“你跟小妹妹抢生意做?” 那小姑娘一看这阵仗,吓个够呛,不仅生意没得做,性向还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掉头就要走,却被千瑟汐喊住,十块钱塞进她手里,挑了俩朵百合出来。 春风吹,情花开。 “你怎么会送花啊,很搞笑诶……” “我问苏飞他约会送什么,他说送花。” “太俗气了!”笨蛋啊,千瑟汐笑着把百合塞到他手上,俩人并肩朝电影院里走去。 * 游戏厅里立着很多娃娃机,千瑟汐一口气充了一百块的币,塑料盒子装得满满当当,夏魏君跟在他身后,问他,你想要哪个! 小叮当,粉红豹,小羊肖恩,小猪佩奇,还有海豚,章鱼仔,hellokitty,总之全部都是可爱到让人尖叫的公仔,千瑟汐走过一个一个玻璃罩子,每个那样的玻璃罩子前都站了一排人,很多女孩子怀里抱着这些毛绒绒的小可爱不停地指挥身边高大的男生,向左,向右,向前,向后。 哐当一声,爪子落下,颇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感觉。 千瑟汐一边轰轰烈烈地往最里面走去,一边在心里暗自发誓,今天不给它把整个店铺抓塌她就不信千,夏魏君抓娃娃可很厉害的!他手特别稳,很会挑角度,而且很会察言观色,先站在别人后面看一会儿,当当背光,多次抓不上来的话,人就会气馁,自然就走了,可前面抓的那几次反而是给夏魏君机会了,他上去一个币就把娃娃带回家了,气得那些悬崖勒马的少女们跺脚。 “我要那个!”千瑟汐拉着他站在小海豚玻璃箱面前,指着躺在最上面露着大肚皮的蓝色海豚。 这个难度很大,因为小海豚的体态是头大尾巴小,鱼鳍长在背上,根本没有什么卡点的地方,纯靠运气的。 夏魏君撸起袖子,笑道:“行,我试试。” 一次当然不行,千瑟汐只管给他投币,俩人头靠在玻璃上,千方百计找着最好的那个时机,夏魏君侧头看了看女友正较劲着的侧脸,她专心地盯着海豚,像个小孩子一样,手指不停的戳在玻璃上。 不知为何,手突然就是一抖,那铁爪子哐当一下抓了下去,扑了个空,夏魏君一愣,忙道:“诶,不对不对,弄错了……” “没事,我有得是币,你抓就行了!”千瑟汐财大气粗的哐哐哐连投五个下去,豪气冲天。 小海豚躺在玻璃柜里眼睛黑豆豆一样可爱地盯着他俩看,夏魏君呼出一口气,神色庄严肃穆,扭扭脖子扭扭腰,绕绕手腕子,他趴下身子。 “右一点,嗯嗯,再左,好像可以了……” 千瑟汐话音刚落,铁爪啪嗒一下坠了下去,夏魏君手速迅疾到出残影,一顿猛拍按钮,那爪子夹着小海豚的大脑袋一路向出口滑去,千瑟汐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虎头蛇尾生怕一场空啊,多少次临门一脚又给缩回去了,老天爷开开眼吧! 咚—— “哇!好厉害!” 小海豚被千瑟汐一把拽了出来,她忍不住抱在怀里,一手勾住男友的脖子,眼里是掩饰不住的佩服和欣赏,她发誓这辈子没觉得夏魏君这么帅过。 “你还想要什么?”夏魏君笑弯了眼睛,她咬咬嘴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忍不住有点害羞,烧得慌,不知道是怎么了。 “当然了,我还有这么多币呢!!” 那蓝色塑料盒子晃荡,哗啦啦地翻过来倒过去,硬币碰撞,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喧闹的游戏厅里,让夏魏君凝神,他被千瑟汐引着走向每一个绚丽的玻璃厢前,像走过很多个不同的,五光十色的,童话世界。 靠谱的是夏魏君,享福的是千瑟汐,两个人抱着满怀的公仔接受着在场所有抓娃娃爱好者羡慕的眼光,他觉得这钱花的值,他们今天能把游戏厅老板的心抓个洞出来。 “还剩几个?”夏魏君数了数自己手上还有两枚,而千瑟汐从娃娃堆里探出头来,她看了看塑料盒子,只有四个币了。 俩人把娃娃放在一边,跑出拍棒棒糖吃,一个币转一次,转到哪个数字,就会掉落对应数字数量的棒棒糖,这个毫无技术含量的游戏里,俩人都意外的非酋附体,转了十次,仅仅落了五个糖,好几次都转到零,要不就是可怜兮兮的一根。 “一定是你抓娃娃抓的老板生气,暗地里给我们把棒棒糖机器的掉率调啦,心机啊老板!” 夏魏君笑着不说话,他也抱着一怀的娃娃,心里很庆幸自己还有这个技能,简直是太好啦。 “诶呀!诶呀!” “咋了?” 夏魏君一脸懊恼,她拍着脑瓜子生气道:“抓海豚那里我们还剩了四个币呢!” 忘了,不过没关系啦,满载而归,毕竟收获的可不止是娃娃啊! * 如果经常需要靠照片来回忆一个人。 千瑟汐手机里有很多相片,都是她和夏魏君的合影,他们每一次约会,都要有一张新的合影。 “来,照相~” 软软的女友凑上来,夏魏君拿着拍立得,她抱着胳膊也贴上去,俩人头靠的很近,男生伸手轻轻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细微的,自然的,亲密的动作,让千瑟汐免不了的脸红。 镜头对着俩人弯着嘴角,明亮的笑着的脸,咔嚓一下,相纸洗出来,曝光过度,文艺的,模糊的,一张合影。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铭记彼此手心的温度,瞳孔的大小,头发的长度,脸颊的宽窄,相片存在手机里,或者躺在相纸上,放进铁盒子里,锁着,这是他们老了之后的约会。 爱情被倔强的建筑着,每一次约会,好像都更爱对方一点。 夏魏君不停的摆弄着相机,他很爱这玩意儿,可能是因为把他照的又高又瘦,很像日剧里面的男主吧,千瑟汐和他吃饭,他们在以前常去的餐厅里坐下,他举起相机,又说:“我们再拍张照吧。” “吃饭也要拍啊?” 正在看菜单的女生抬头正对上一张酷脸,管看多少次,千瑟汐都觉得看不厌。 见千瑟汐傻笑着一脸傻乎乎,夏魏君用手指戳戳她的脸,虽然依然是白嫩的皮肤,可似乎比上一次见面时摸到的,更瘦了,以前的女友,脸是很肉的,虽然胳膊很瘦,但是如果只看脸的话,是个婴儿肥的小美人。 “你怎么又瘦了。” 千瑟汐感觉到他的手的触感,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小声说:“没有啊,就是没有之前胖了。” “变得更好看了,我很喜欢。” 恋爱中的男人都很会讲肉麻话诶,千瑟汐的头快要埋到桌子里面去,夏魏君笑着将这样的女生拍下来,咔嚓的声音落下,又一瞬间定格。 这些照片夏魏君也都留着。 这样的场景被不经意的拍下来,照片真是很好的东西。 记录记忆,历久弥新。 他们踱步走路回家,风不小,快到家时,千瑟汐张开手臂向前跑去,夏魏君跟在后面为她照相,黑夜里她的衣服被风吹动,如同盛开的花。 “我爱你!”千瑟汐在稀稀落落的路上冲他喊道。 夏魏君小跑着跟上,他张开手臂,相机里留下他的脸和千瑟汐的背影,他也说,我爱你。 枢纽世界·终章(25) 夏魏君去接千瑟汐那天,星洲市下了大雪。 跟夏家报备的是去趟游家的酒会,他煞有介事地换了套休闲样式的西装,洇蓝流光的剪裁一路落下去,宛如细笔写意,勾勒出手臂和小腿的线条笔直而优美。 五年的时间潺潺流过,他出落得愈发高挑颀长,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看起来锋芒毕露又不失内敛温润,这时明明只是极其随意地推开车门往那儿一靠,便是长身玉立的青年模样。 夏魏君有些紧张的搓搓手,朝空中呼了口白气,又打开手机核对明熙发过来的地址,聊天记录里明熙的语气云淡风轻的,早已练就一副雷霆手腕的夏少爷其实还是没有办法想象自己是怎么说服女孩搬过来,顶着个并不好听的名声……做些不太光彩的事。 青年略微局促的咬起了唇,他许多年不曾做这种轻易暴露内心情绪的举动,但他已经顾不上眼前的这些苟且,素日深谋远虑的沉稳心思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何储没少嘲笑他,说他为了一个女孩子整整五年不见天日都心甘情愿,可他想,人总是需要温暖的,不能永远都一个人呆在那样冷冷的地方里,总要有念想的,总要有希望的,他想,不管用什么手段,他总是要和她在一起。 王小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四周明明那么冷,雪花飞扬着旋落在眼前,夏魏君握着手机认真的发呆,心口满满洋溢的和煦却如烈日暖阳。 他等了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无悲无喜的日日夜夜,只是盼着这一日。 那人终于,能够再回来。 头顶的光线蓦然暗了下去。 他抬起脸,漫天落雪的静寂里有人踏着轻快的步子望过来,眉目清浅柔和,刹那间一片雪色里的稀薄日光似乎都藏在了她浅棕的瞳仁里,绽放了盛世的温柔。 夏魏君伸手用力地攥住她的衣角,几乎是要撕裂布料的力度,不过短短几秒的时间,他忽然想,他大概是真的,不见天日太久了。 然后,他低着眉眼,小心翼翼的把又长又厚的围巾分给女孩一半,他那边系着一圈,这边还能给她绕上两圈,那么久那么久没见,他做起这样亲昵的举动,竟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生疏。 夏晶语僵硬地滞了呼吸,眼前是那人动作温柔细致的指尖,垂在眼睑下修长好看的睫,浓密笔直的眉没进浅棕色的刘海里,唇线细薄,染了极淡的粉,整个人像美玉般精致温润。 忽然有一种,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个人的错觉。 某个小镇的街头,人来人往大雪纷飞,身后是漫空的雪光天色,她皆没有看在眼里。 她毫无预兆地展开双臂,扑进了身前那个人的怀抱。 夏魏君哎哟一声,结结实实地接住她,低低地笑了。 “想不想我?” 他亲昵地蹭了蹭千瑟汐的颈侧,吐息温热轻软。 女孩不知所措的喘了口气,有水雾呵在鼻尖,眼泪唰的出来了。 她抱着他,狼狈的泪水滚烫,一路灼烧到心里。 “……我想你。” 夏魏君哽咽着,用不成调的词句努力诉说,过去那么多年的人心、算计、无休无止的博弈、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像在刀尖上行走的木偶人,连真心在哪里都不知道,可她现在就抱着他,她就在他怀里,那些艰难和磨折好像都不值一提,她想,可能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只要他在面前,所有那些以为此生不能过去的,都会过去。 “真的真的,特别想你。” 就像一场黄粱大梦,恍然梦醒了,他依然站在这儿等她,坚毅的,温暖的,遥不可及的,曾经的凶狠锋锐统统收敛得无影无踪,那道不可逾越的墙被岁月的洪流轰然冲垮,不管是好是坏是黑暗是光明是同路是殊途,都再也没有办法将他们两个人撕扯干净。 现在在他面前的,是夏魏君的千瑟汐。 他明明见过了那么多大场面,哪怕深陷权谋步步为营亦能忍心绝性,是个城府深藏野心勃勃的大人了,却依然为这个认知感到头晕目眩。 她现在是他的,完完全全,只是他的。 没有什么蜜糖罐子,没有什么避风港,没有什么美梦,没有什么海上的泡沫,她现在就是他的,他和夏家打了五年的恶战,终有一日大权在握承平坎坷,风风光光地把锁在铜雀台里的人赢了回来。 千瑟汐扁扁嘴,转头又要哭,咬紧牙忍着眼泪不要掉,语气撒娇一样。 “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 女孩抬脸去看细细密密飘扬下来的雪,天空阴霾着,她却慢慢扬起个一个美丽的笑容。 “……我也想你。” 何源之给夏魏君放了两个月的假,快过年了,连着春假一起给的假期还算慷慨。 反正对外宣称是去外国作商业调研,横竖有何源之打掩护,他便心安理得地带着女孩躲在何家名下某个山庄的别墅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天气不好,窗外白雪皑皑冰封万里,他们几乎也不出门,在室内彻底蜗居了起来。 玩玩牌,看看电视,放两部这几年口碑还不错的电影,面对面打打游戏,又或者只是窝在起居室宽大的沙发上,像两只蜷在洞里过冬的仓鼠,光是窸窸窣窣地啃着橱柜里堆成小山的零食话家常,就能呆上整整一个白天。 左不过说些童年的小事,说些还在上学时捣的蛋,总之他们都对对方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颇有兴趣,常常在沙发上笑得滚成一团发誓十年之后还要恶意嘲笑。 说起来两个人的过去算得上截然不同,夏魏君是个典型的走起路来都一板一眼的优等生,哪怕深恶痛绝都要每天下课后乘着黄昏的暮色踏上离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周一至周四是去钢琴老师家学钢琴,周五是去书法老师家学书法,周六周日是整整两天的围棋课,寒暑假更是想都不要想;第一次接触到英雄联盟还是上了大学之后舍友看着他配置顶级只用来查查单词听听网课的笔记本义愤填膺地给他下的;平常有空闲也只能跟来往密切的豪强家族一起玩儿,好在那些人鬼点子都多得很,才让他没长成一个无趣的人。 而在千瑟汐的记忆里,她就没完整的上过一节课,睡觉画漫画都是小事——他们都很默契的没有提起分开的日子,这五年时光像个空白的断点,他们小心翼翼的错开它,并试图就这样不动声色地重新交汇下去。 何源之十分贴心的为他们准备了个做饭的阿姨。 当然根据这人一贯的程度很有可能是他以防他们饿死特意嘱咐的,总之阿姨的手艺很不错,虽然比不上何储神来之笔的天赋,却有种浓厚的家常风味。 也有突然不想吃阿姨做的饭的时候,千瑟汐这些年一个人过惯了,多少学了厨艺,一时兴起顶着呼呼的北风从被窝里爬起来瞎捣鼓,所幸何家不缺钱,别墅里到处烧着地暖才没把她冻坏,夏魏君在床上用手机看了会电视剧,觉得没有她在身边呼哧呼哧地捣乱实在索然无味,于是打定主意合了屏幕就跳下床去厨房进行动手动脚的观看。 千瑟汐当然很烦,少不得举着锅铲一顿吓唬,夏魏君十来年什么没见过,这时也不吃她那一套,从后面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头搭在她的肩上,地暖尽职尽责地发着热,家常的油烟气息扑面,怀中的女孩软软香香,没一会他就打起了瞌睡。 那边,千瑟汐听见他睡熟了的呼吸声只好站住不敢动,菜都下锅滋滋滋烧了好一会儿也找不到时机翻炒,不知所措地维持这种状态直到闻见烧焦的糊味,她才炸毛的把人从身上扒拉下来一顿骂,最后的厨艺秀理所当然地以躺回床上等待阿姨来做饭的结果收场。 一眨眼临近年关,饶是两个人把日子过得再与世隔绝恣意随性没有时间观念,也不由被电视里喧闹红火的气氛感染,拉开窗帘也能看到有园卫工人搬了梯子在花园小径的路灯上挂些小灯笼,大门口摆上黄澄澄的大盆年桔,素净的雪景被蓦然点亮,哪怕人少了些,勃勃的生气依然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 又过了两日,笑容和蔼的守门大爷罕见地过来敲门,是何源之派人送了套春联窗花浆糊之类的小玩意,夏魏君执着她的手展开,大红色的绒布上诗句泼墨烫金,灼灼如相思。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年二十九的时候,阿姨依然过来做饭,乐呵呵的搓着手问什么时候吃顿饺子。 彼时千瑟汐皱着一张脸坐在灯下无比认真地剪窗花,修长的指尖在喜庆的红纸里穿梭,夏魏君站在她身后看着孩子略显笨拙的动作微微莞尔,时不时还打趣说些什么,她就弯了大大的笑意,肆意飞扬。 “我们自己做!阿姨您明天回家过年吧,大冷天的,还麻烦您跑上跑下。” 千瑟汐扭过身子躲过他一记挠痒,转头对阿姨嚷了一句,忙大笑着跑开了。 阿姨吓了一跳,并不觉得这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小姐能在大年夜做顿饺子自己吃。 临走前不放心的嘱咐面粉和肉馅都放在什么地方,千瑟汐一本正经地掏了个小本子请教上满满一页饺子的做法,阿姨叮咛了又叮咛,最后干脆自己先做上几袋饺子放在冰箱里备用。 结果一直忙到下午才算真的要走,千瑟汐微微笑着站在门口送行,认认真真的塞过去一个大红包,阿姨不好意思收,抓住女孩的细白的手腕轻声念叨,女孩却转过身躲进门里,挥挥手说阿姨再见,阿姨新年快乐。 可当她看着那个温柔的,厚实的,属于妈妈的身影在大雪里渐行渐远,有种酸涩辛苦的感觉从心脏的最深处攀爬上升,以前一直被压抑着,直至这样合家团圆热闹喜庆的节日里,终于无法克制,喷薄而出。 夏魏君轻轻把她纳进怀里,嘴唇动了动,有滚烫的液体湿润汹涌,透过衣襟,热切得像要到达他心里去。 他知道,千小姐只是单纯的,想家了。 年三十的那天,夏魏君一大早就把千瑟汐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哭了一个晚上的女孩眼睛肿得都睁不开,黏在床上不断把自家男友毛茸茸的头推来推去,手上的力道不减,嘴里截然相反地软软撒着娇要求再睡一会,夏魏君拿她没办法,啧了一声,将洗漱后故意沾了冷水的手一把捂在她的眼睛上。 千瑟汐一个激灵坐起来,面对无辜的男友只能气得摔枕头,多久没睡过懒觉好容易能赖几天床的大小姐脾气正要发作,夏魏君却握住她的手,低低笑了。 “拿点东西,我带你回家。” 于是还没清醒的千瑟汐一脸懵逼的收拾了两件衣服,挑了几件拎得出去的补品之类的大包小包,转头还要装她想做的饺子原料,夏魏君看着她迷蒙中不屈的小眼神,认命的扛上了。 直到汽车缓缓开进另一片郊区的小路,陌生的风景万花筒般从眼前经过,千瑟汐才反应过来,夏魏君是要带她回自己家里。 晴天霹雳。 再大的困意也清醒了,千瑟汐顿时喉头发紧坐如针毡,她看了看身上宽大的情侣毛衣,又摸出手机整理有点凌乱的刘海,转眼又低头去看皮靴脏不脏,夏魏君见她不安的动来动去,笑着拍了一下。 “别紧张。” 千瑟汐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心翼翼的问。 “你妈妈……知道我家的事吗?” 夏魏君弯弯眼,单手开着车,没答话。 她急得连叹了好几口气,手心满满都是汗。 夏家坐落在市郊区,干净小巧的屋子,半旧的水缸和藤架,扫得锃光瓦亮的门庭院落,空气清新好闻,夏魏君手脚轻快地跳下车,朝屋里喊了一声。 “妈!” 转头又去车后箱拿东西。 千瑟汐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 应声出来的女子眉眼温柔,如云的长发,纤细的身形,手上戴着碎花的袖套,笑意柔软宁和,春暖花开一样。 真美。 田野还怔怔地看着人家,金妈妈已经亲昵的把她拉近身边,声音温和轻缓。 她说,“哎呀,是我们小汐来啦。” 微凉的手被她暖暖的掌心包裹着,千瑟汐闻见浓浓的烟火气息混杂着平价护手霜的香气,面前温婉娇美的女子笑着望向她,是完完全全敞开了胸怀的接纳。 她想,这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妈妈,这就是寻常人家里,妈妈应该有的样子。 最纯粹的,属于爱和亲情的,母亲的样子。 千瑟汐看着她,想说些什么,滚烫的泪水却瞬间掉落。 她想,多么幸运,她喜欢着的那个人,有着那样温暖的家人。 让她在无所适从的年夜除夕,让她在掺杂了太多利益权衡不得不各自为营的生命里,第一次感觉到了,沉重到心尖都发颤的归属。 她眨眨酸涩发胀的眼睛,小声地喊道。 “阿姨,我叫你妈妈,也可以吗。” 夏妈妈后退了一步,大大方方地张开了双臂。 她软软地笑着,眼神里都是疼爱。 我的儿媳妇,当然要叫我妈妈呀。 千瑟汐高高兴兴地吃了顿年夜饭。 饭菜其实挺简单的,比起以前在千家一大桌子熟的不熟的亲戚强行围在一起吃着各国经典的昂贵饭食喝着人头马路易十三,却连一举一动都在打机锋的年夜饭,千瑟汐觉得这一顿格外有滋有味。 红烧茄子,脆生生的葱末上混着几颗切碎的小米椒,衬着熟透茄子油亮的紫色,颜色好看得让人食指大动;糖醋排骨,带着香气的甜汁热气腾腾地浇在大块的猪肋骨上,莹莹泛着光;葱爆鸡丁,放了澄澄的黄豆酱,再加上葱姜蒜爆香,翠绿明黄的色泽间能看见细嫩的鸡肉纹路;还有炖得肥瘦相间酥烂松软的红烧肉,叫不上名字在瓷白碟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几个清炒小菜,还有一锅飘着油花的白萝卜大骨汤,夏妈妈递过来青底碎花的碗筷,笑意盈盈地喊他快吃。 “你应该少吃这样的,都是自家的东西,也说不上多好,图个新鲜。” 千瑟汐摇摇头,把脸埋进碗里闷声吃得不亦乐乎,她不挑食,什么菜都吃,不一会脑门就冒了汗,她五年来从没吃过一顿舒心的饭菜,胃口只维持在七八分饱,这顿年夜饭她却难得把肚皮摊开了装,未了还在半途抬起油腻腻的小脸朝夏妈妈不好意思地笑。 “好吃的,妈妈,很好吃。” 夏魏君第一次受到在饭菜面前被冷落的待遇,他默默的吃了半天,实在觉得这种娘不爱妻不疼的感觉太不是个事儿,刚要撂筷子强烈抗议,看见男友吃得津津有味,连眉梢都舒展开来的样子,心又蓦地软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给千瑟汐夹了块带皮的五花肉。 大年初一那日清早,夏妈妈揉着眼准备给孩子们做早饭,还没走进厨房,就听到里面传来轻轻的说话声,自家儿子不耐烦的嘟囔,儿媳妇好脾气地低低劝了几句,夏魏君才稍稍安静下来。 夏妈妈有点想笑,抿了唇小心翼翼地扒着门边往里看。 倾泻了满室的晨光柔软熹微,千瑟汐在餐桌边包饺子,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一块不大的面团指间纷飞几下压出形状,探手用瓷勺子挖起一点肉馅填进去,快得看不清的动作一挤一捏,圆圆胖胖的饺子便从她掌心生出,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 夏魏君在一边和面,大约是之前和的不够用,没什么技术和经验的他显得有点狼狈,偶尔有面粉蹭在脸颊,千瑟汐大笑着要给他擦,却忘了自己手上也有面粉,沾了他一脸。千瑟汐吓了一跳,下意识低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不知道说了什么,自家儿子温温柔柔的弯唇笑了起来。 那样灿若春花的笑容,连江南三月枝头抽出的第一朵桃花都要被他生生羞谢,古往今来的历历春色仿佛湮灭在他的笑意里,又更加鲜明地浮现出来。 夏妈妈想,那得是多么盛大的心满意足。 如今他终于不是一个人了,他终于有了视若珍宝的东西要盛在心里精心照料,直到现在开出大片大片的花朵,从前那些微弱又艰辛地扎根的过程,那些跟滔天的权势作抵死之争的螳臂当车般的悲壮,天可怜见地,终于得到了回报。 得该有多么欣喜呢。 就当夏妈妈要收手感慨的时候,千瑟汐突然探了身子,在满室的暖光中,亲吻了那人樱色唇角。 天地都在刹那缄默。 夏妈妈便清晰的听见他说。 “夏魏君,新年快乐。” 吃过一顿热乎乎的饺子,千瑟汐便不好意思地说叨扰啦要回山庄去,夏妈妈不高兴的放下手中的茶杯指着日历发话,不知道年初一不能回娘家啊,怎么也得住到初二才走。 她闹了个大红脸,细若蚊呐地说是是是知道了,夏魏君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被她在桌子底下狠狠碾了几下脚背。 最后还是年初二回的山庄,门前空落落的,她特意留着两个人一起贴的对联没来得及贴上,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红灯笼中间显得有点冷清。 虽然错过了时候,但贴还是得贴上。 “低了低了。” 千瑟汐站在梯子前中气十足的指挥,男友无条件顺从,手臂往上移了一些。 “又高了!你手太长!好端端长那么高干嘛……” 话倒是越说越小声。 夏魏君弯眼笑,手臂又往下移。 “你看这离门的缝隙要不要大一点儿,还是紧紧挨着比较喜气……” 不远处用来出入的大道上传来阵阵鞭炮声,夏魏君听不太清,茫然地转头望向梯子下女友开开合合的嘴。 “你说什么?” 震动耳膜的噼里啪啦声声雷动,漫天飞舞的灰烬和鞭炮纸里,女孩吸了吸鼻子,把手拢成喇叭状,不管不顾地大声喊。 “我说夏魏君,你长得真好看!” 夏魏君面不改色的回过头,薄薄的耳廓却红得像身后一地的鞭炮纸。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该回去上班那天千瑟汐极不情愿,抱着男友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撒手。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干嘛呢。” 夏魏君耐心的重复。 “我不是接了份it的工作吗。” 千瑟汐“哦”了一声,“我很快就回来了啊,再过一段时间,等那件事情解决了,我们就有好多好多的时间,可以去世界各地都逛逛,要是遇到天气好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儿买块地,开个杂货铺,建一栋有烟囱的房子,里面有壁炉,冬天到处都下雪,我们就在壁炉前面裹着毛毯取暖,要是住在森林里就更好了,说不定还有冻僵的小动物来敲门……” 夏魏君看着她那副要一口气把后半生都说完的气势,微微笑了。 他低下头,把脸颊贴在她的颈侧,声音很轻很轻。 “我不会走了。” 他又说了一遍,像在做一个很重要的承诺。 “小汐,我不走了。” 千瑟汐呆呆地攥紧了手指,眼泪吧嗒吧嗒,掉的七零八落。 她说,“夏魏君,我是真的很想很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和你住在一个小镇上,共享无穷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余生。 夏魏君没说话,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他用手指蹭去她的泪,轻轻安慰她。 “别哭呀,不就是在一起,哪有那么艰难。” “一切都过去了,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日历上又撕过几年。 千瑟汐和夏魏君的婚期定在四月,坐标星洲青城老城。 按千大小姐的话来说,这个城镇,总让她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遗憾。 说是说不要请太多人,请柬写下来还是堆成高高的小山,她皱着脸写请柬,一笔一划很认真。 婚礼设计得很简单,一顿饭席,各色精致的家常小菜,铺着花海的红毯,天花板上缀了渐次晕深的丝带,星星点点的小礼花,大体说不上奢华,但每个角落都是花了心思布置的,就连银质的餐具尾部都刻上小巧的淡金花体。 夏魏君一身黑色西装站在门口,模样愈发清逸俊雅,旁边是西式婚纱的千瑟汐,女孩歪头微微笑,眸子流光温柔,映着红唇白齿。 苏飞一向准时,这次牵了夏晶语来,也是第一个到的。 “我靠,你们总算在一起了啊。” 夏魏君伸手就想给他来一下,可是目光瞥见他身侧笑意清浅的女生,又温和地冲她点了点头,“你也来了。” “恭喜啦,表哥表嫂。”夏晶语笑嘻嘻地说道。 晚上,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回到新房,临上床之际千瑟汐猛然想起今天苏静送的字还没拆,不由取了剪刀仔仔细细地裁开,米白色的框架,沾了金粉的鲜红纸张,上书四个大字。 前两个字浓墨挥毫大家风范浑然天成,后两个字却中规中矩,平淡无奇。 千瑟汐便知道这是出自两个人的手,哪怕另一个人着实不善言谈,亦在这笔画写得平平整整的几个字里,装进了十足十的诚挚心意。 恭贺新禧。 其实在很多年以前,千瑟汐是没有把苏静这个人看得有多重要的。 身为苏家嫡系的幺女,苏静从来不是在无理取闹,就是在无理取闹的路上。 十岁以前仗着苏家的权势无法无天四处撒野,所有在当时尚处年幼无知的孩子一听到苏静姐姐四个字都要吓得屁滚尿流,稍大一点的听到苏静妹妹四个字简直头疼欲裂,除了黑着脸的苏飞,就没有什么能压得住她。 十岁以后苏飞按着她去学各种乌七八糟的上流名媛课程,苏静猖獗十年的大魔王气势才算被打压下来,其他家几乎要天天放鞭炮。 十五岁那年,安分了几年的苏静被苏家长辈定给莫家的公子莫翰,所以后来听说她离开苏家的消息,也不算有多惊讶。 不过那个让她和苏家宣布断绝的小混混简直是一根救命稻草,在他们快要崩溃的临界点出现,结束了几乎每个假期她都要在自己家里东躲西藏的痛苦生涯。 多辛苦,为了不嫁给一个相看生厌的人,还要抛下所有姑娘家应有的廉耻自尊,死缠烂打东奔西走地费尽周折。 千瑟汐便忽然明白了一个他们无法改变的事实,那就是,哪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苏静,要狠下心反抗某些事情,做起来也如蚍蜉撼树般艰难。 千瑟汐将那副字挂在书房的正中央,望着一张扬一平淡两个截然不同的字迹,轻轻笑了。 她说,我们要多谢她。 多谢她,曾经自顾不暇还伸手相助。 后来苏静跟千予宸真的去了外国,开了间不大的甜品店,她特意带上夏魏君赶过去庆祝开业,眉目温淡的姑娘围着浅色的围裙站在干净齐整的料理台后忙碌,自家哥哥认认真真地站在收银处给顾客结账,店面装修得简单明亮,午后阳光缱绻,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没点餐,拉着夏魏君在墙角靠窗的位置坐下。 有小个子的服务生上来招呼,夏魏君看了看孩子环视店铺满眼的向往,示意他过会儿再来。 “我们也开一个,卖小龙虾?” 千瑟汐摇摇头,眉目含笑,拿起桌上摆着的柠檬糖罐剥了一颗塞嘴里,说就你还开饭店,嘴挑成这样,没见过那么难养的。 夏魏君也笑了起来。 她以为她能有多好养? 千瑟汐不明所以,低头看淡底碎花的菜单,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铺开,山水天色般好看。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日光温暖,夏魏君晒了会太阳,眨眨眼,偏头亲吻她半垂的雪白眼皮。 他想起好多年前他在快餐店捡到打盹的她,像只迷路的小鹿吓得瑟缩,笑容慌张干涩,惺忪的睡眼湿漉漉的,藏着盛世的阳光。 “……哇塞,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一转眼,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便是浮华半生。 枢纽世界·终章(26) “夏魏君,晚上去吃火锅吗?我请你!” 范芶又一次凑到夏魏君旁边,对他发出了邀请,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容。 夏魏君就像没有听到一样,一边低头收拾东西一边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道:“不用了谢谢。” 范芶一脸遗憾的表情,随即又兴奋道:“那我请你喝奶茶吧!” 夏魏君又摇头:“真的不用。” 傍晚的阳光洒下来,男生白皙的皮肤染上金色,额前的刘海和睫毛交织在一起,笼出一片阴影。 真好看啊,范芶暗暗想道。 夏魏君收拾好东西,便拿上书离开了。刚到门口,一个人突然蹿进门,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诶?”千瑟汐愣了一下。 夏魏君没说话,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侧身出去了。 千瑟汐一边看着他的背影一边进教室,对撑着下巴玩手机的范芶说:“看来又没约出去?” “是啊,哎烦死了。你说他怎么油盐不进呐。”范芶伸手抚了一把自己的长发。 千瑟汐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肩:“该~也许是老天看你天天情债太多,所以让你也感受一下追人的痛苦。” 范芶夸张地叹口气,站起身,将手边崭新的课本抱到怀里,“走吧,他不吃火锅我们去,约上苏静和吴琼,老地方走起!” 全年级都知道的事,大概就是范芶在倒追夏魏君。 范芶和她的舍友们都是学校的名人。 她的性格非常活泼,和各种人都玩得来,为人张扬,行事夸张,脸又好看,到哪都是焦点。苏静是学生会会长,吴琼是社联的主席,都是学校普通学生能叫出名字的人。 而千瑟汐,很普通,但是顶着一张娃娃脸跟着这群人晃荡,也很惹人注目。 结果采花无数的范芶,却砸在了一个靠拿奖学金和打工支撑自己学业的男生手上。 千瑟汐特别不解:“你都喜欢他什么呀?” 她挠挠头:“好看啊。” “就好看?” “嗯,就好看。” 于是范芶开始苦追夏魏君。 夏魏君选什么课她选什么课,夏魏君去哪个食堂她也去,上课必坐她的周围,每隔一天就去问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 可是夏魏君一直是淡淡的,从来没有给过任何回应,约他去吃饭,他会说不用了谢谢,把奶茶放在他桌上,他会像没看到一样,直到下课走了都不会碰,范芶坐在他旁边,问他什么问题,和他搭什么话,他都只回答必要的。 范芶每天都在挫败感和更加振奋中循环。 又被拉来二食堂的苏静恹恹地把筷子扔下,“你看看他每天,就是白菜米饭,说明是真穷,就算在一起了,也不会适应你天天败家的生活的。” 这话是真的,因为夏魏君确实看上去,很穷。 他常年只有几件衣服,每天要去打工,手机都是很旧很旧的老手机。 “所以清醒一点吧大姐,换个目标怎么样?” 千瑟汐夹了口土豆丝,咬着筷子咀嚼,“这样说好像也不对,谁说有钱和没钱的人就不能在一起了?” “就是就是,涩汐说的对。”范芶乐呵呵的摸了摸千瑟汐的脑袋,转手就敲了苏静一下,“不要拿这种世俗的眼光来看你姐姐我!” 吴琼默默将千瑟汐咬着的筷子拨拉下来:“你就因为人家的脸好看就看上他了,也不管性格和喜好,这还不是世俗的眼光?” “不跟你们废话了,反正我还不信了,这天下有我追不到的人?” 千瑟汐拿起汤碗,看了眼汤里飘着的两片紫菜,叹了口气:“……我还是想吃校门口那家炸猪排。” 千瑟汐一向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可是这次却感觉抽到了下签。 她在阳光明媚,本该一觉睡到地老天荒的周五早晨被老师叫起来去办公室,告诉她,让她和现在站在办公桌旁的这个人组搭档做项目。 她转头,看到阳光下抱着书站在那的人。 夏魏君。 “我又不是范芶啊。”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两个人一起下楼,千瑟汐看着身边的男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并且深深感觉到不好意思。 毕竟,严格来说,自己也算跟着范芶在后面缠着人家。 她有点害羞的摸了摸鼻子,小声问:“那……我们要不要先加个微信?” 夏魏君停下来,点头:“好。” “是这个吧?ok啦。”千瑟汐敲着手机,看到吴琼问她吃没吃饭的消息,一下子肚子发出“咕噜”一声。 夏魏君看向她,她脸又红了。 “早上没吃饭吗?”他淡淡地问。 “嗯,太急了。” 夏魏君看了一下时间:“一起吃午饭吗?可以一起讨论一下项目。” 千瑟汐想了一下:“好啊。” 男生便向前走去,她赶紧跟上。 一路上默默无语,千瑟汐揪着手,刚想找个话题,抬头却发现不是去二食堂的路。 “咦?你怎么没去二食堂?” 千瑟汐刚说完,就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这不就表示她们天天跟着他吗? “去校门口吃吧,我吃完直接去打工了。” 千瑟汐看向他:“这样啊,那你都在哪里打工啊?” 夏魏君停顿一下:“一个普通的店。” 她“哦”了一声,心想人家不肯告诉自己也是对的,不然范芶连人家打工的地方都不会放过了。 之后就一路无言了。 千瑟汐继续揪着手指头,心里抓狂不已,这条路怎么这么远啊。 可能是巧合,夏魏君带她去的就是她之前想吃的鸡排店。 “吃这个好吗?”夏魏君询问她。 千瑟汐笑嘻嘻地点头:“嗯!我之前就想吃这个!” 夏魏君推开门,两个人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千瑟汐咬着手指看着菜单,她在想是吃爆浆鸡排还是梅子味的鸡排,在她都想吃的时候,如果对面是吴琼或者苏静,她就会撺掇她们也点一个,然后自己蹭几口,这样就能都吃到了。 但是对面是夏魏君啊,千瑟汐觉得要打消这个想法,只能皱着眉纠结。 可能是感受到女生不时瞄向他的目光,夏魏君放下菜单:“怎么了?” 千瑟汐看着他,阳光照进来,给她一种面前的人也很温暖的错觉:“我、我有两个鸡排都想吃,要不然你点一份,我们可以分着吃。” 夏魏君显然愣了一下,千瑟汐咬着唇,刚想说算了,却见对方点了点头:“可以。你想吃什么?” 你看,还是温暖的呀。 千瑟汐咬着从夏魏君盘子里切过来的梅子鸡排,幸福地想。 “那项目就这么定了吧,我觉得容易一些,就是得多跑跑了。” 夏魏君点头:“可以,这些店我来跑,你汇总就好。” 千瑟汐笑着喝了口奶茶:“那我以后可能要经常麻烦你了。” “没关系,提前微信告诉我就行了。” “虽然和你一个班,但是好像从来没和你说过话。”千瑟汐搅了搅奶茶里的布丁,“本来觉得你太高冷了,可是这样发现你挺不错的。” 夏魏君没说话,只静静地喝水。 千瑟汐眼睛转了转:“你知道范芶喜欢你吧。” “嗯,知道。” “那,你好像没什么想法?” 夏魏君把水杯放下:“嗯。” 千瑟汐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呀?是因为她谈过很多恋爱吗?” “我不喜欢女生太高调的行事风格,也不觉得她这种只看外表的喜欢有意义。而且……”他突然停住了。 “而且什么?” “没什么。总之我不喜欢她。” 千瑟汐默默叹口气:“好吧。” 从此之后千瑟汐就和夏魏君熟悉了起来。 在范芶知道了千瑟汐走了这样的好运,可以和夏魏君一组做项目的时候,她发疯了一样晃着好友:“天呐!千姐!!!!!你是走了一辈子的好运吧!!!!” “啊!!!我为什么要和河源之那家伙一组啊!!!” “啊!!!!我死了!!!!你和我换吧!!!” 苏静一边翻书一边叹了口气:“可能这就是命吧,你就放弃吧,天意都这样了。” 然后揽住被晃得站不住脚的千瑟汐,啧啧了两声:“范芶你也不想想,你当初为了省事想把事都推给何源之,就找人家组队,现在后悔了吧。” “我不管!千瑟汐!你必须和我换!” 千瑟汐揉了揉天旋地转的脑袋:“不行诶,这是老师安排的,而且名单早就报上去了。” 范芶奔向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大声哭泣:“老天为什么这么对我!” 由于项目要去实地调查,千瑟汐和夏魏君开始经常联系。通过接触和相处,千瑟汐觉得他和表面看起来并不一样,非常细致体贴,也很踏实肯干。 而且也知道了他为什么这么拮据。 他的父母以前是工人,家庭状况本身就不富裕。母亲很早就过世了,父亲在他高二那年查出癌症晚期,三个月就走了,现在他孤苦无依,只能靠自己打工和奖学金度日。 千瑟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流过的夜景,眼睛里还有对方提到这些的时候平淡的样子,沉沉地想,也许范芶在他看来,只是一个骄傲而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他们两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吧。 确实不适合。 于是本来之前还准备给两个人牵牵红线的千瑟汐,也不再试图帮范芶说好话,给她提供情报了。 范芶整天骂骂咧咧的,感觉有些焦躁。 “大概她从来没有追人超过两个月。”苏静如是说。 范芶觉得不行,不能再这样盲目的追一个怎么都没反应的人。 “我得去问问他,到底因为什么。” 于是范芶一个人,堵住了要去图书馆的夏魏君。 “夏魏君,你给我个准话吧。”她拉住男生的胳膊,“我追了你这么久,你有什么感觉?” 夏魏君挣脱开她的手:“没什么感觉。” “那你为什么不接受我?”范芶提高了声音,“给我一个准话吧,为什么不接受我?” “所以为什么就要接受你?”夏魏君反问。 范芶愣住了。 “为什么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就一定要接受?”夏魏君依然是淡淡的,但是声音在范芶听来有些刺耳,“喜欢可以是默默的付出,暗自的陪伴,静静的守候,而不是用令人困扰的拉扯和刺探打扰别人,强迫别人接受自己。” 范芶张了张嘴,却无法吐出任何字眼。 夏魏君抽出胳膊:“言尽于此,告辞了。” 而范芶看着前方高高瘦瘦的背影,呼吸都凝滞了。 你说的有道理,可我不明白。 千瑟汐最近很忙,除了和夏魏君合作的项目,还有一门课要结课了,于是每天泡在图书馆里复习,但是因为起得太早,反而觉得更累。 被旁边人放书的声音惊到,她从梦里醒来。原来自己又在图书馆睡着了。 她揉了揉眼,伸了个懒腰顺便拿出手机照一照自己脸上有没有印上不该有的东西,发现手机有新的微信,分别来自夏魏君的和范芶。 她先点开夏魏君的。 “数据我改好了,发到你邮箱了。” 哇,他好厉害啊,这么快就改好了。 千瑟汐惊讶,果然拿全额奖学金的人就是和自己这样的不一样。 她虔诚地打字:“你好厉害!真的麻烦你好多。” 她又点开范芶的。 “涩汐!你姐姐我心情差到爆!晚上出去嗨!” “夏魏君算什么啊,我还就不信了。” “我喜欢一个人,干嘛要默默的?有病啊。” 三条无头无脑的消息,千瑟汐简直不知道该回什么。 她敲了三个问号给她,这个疯子又开始了? 这时夏魏君的消息回复过来:“没什么。” 千瑟汐想了想,这次实践项目大部分都是他做的,自己只需要汇总和分析就行了。想想实在过意不去,她打字道:“我请你出去玩好不好呀?看电影好吗?” 那边没有动静了,千瑟汐收拾了一下自己桌面的书,看到桌角放了一瓶酸奶,是自己常喝的味道,看来苏静来过了。 千瑟汐美滋滋的打开瓶盖,喝了一口,微信消息来了。 “不用了,都是小事。而且你也要复习。” 她嘟了嘟嘴巴,回道:“不行!我一定要请你!那等我考完试,就一起去看电影!不准拒绝!” 对方没有回答。 在千瑟汐终于考完试,本来应该重新放松自己的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是她的小表妹打来的。 小表妹告诉她了一连串爆炸消息。 她背着爸妈和哥们从陵城跑出来星洲玩,结果一时好奇去了一家酒吧。但是没忍住点多了,没钱了,找她去付钱。 ??? 千瑟汐带着一颗想死的心去了她发来地址的酒吧,深呼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其实酒吧大学生来玩很正常,但是千瑟汐,穿着白t恤和帆布鞋,一张娃娃脸,实在是,引人注目。 她对这些目光并不知情,因为她在专心寻找那个犯错的死小孩。 啊,她看到了,表妹和三个男孩子站在吧台附近,旁边还有一个经理模样的人。 “你就是他表姐?”经理打量了她一下,“成年了吗?” “当然,我已经大二了。” 千瑟汐气呼呼的看向表妹,对方低着头,一副我做错了任骂的样子。 “还要多少钱?”千瑟汐掏出手机。 “我看看。小夏!把他们的账单拿过来!”经理对一旁唤了一声,随即一个服务生拿着账单走过来,“给。” 千瑟汐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转过头,发现,这个服务生就是夏魏君。 她瞪大了眼睛,夏魏君居然在酒吧里打工?! 然而,对方看到他依旧面无表情,递完账单便转身离开了。 可是还没等千瑟汐追上去打招呼,经理就打断了她:“再付850!零头我都不算了。” “850?!”千瑟汐被这个数字震惊了,他看向表妹,“你们都点了什么啊?” 经理在一旁好像有些幸灾乐祸:“我看小孩子也不懂,就瞎点,这已经是他们付过钱之后剩下的了。” 千瑟汐咬咬牙,点开了支付宝。 “所以你们现在要怎么办?”站在酒吧门口,千瑟汐叉着腰,气势汹汹地问表妹。 表妹挠挠头:“我们准备明天就回去了。” “赶紧给我回去!再有这种事我是不会来的!” 千瑟汐给他们四人打了车,给了钱,让她到住的地方就给自己打视频电话。 “表姐你不回去吗?” 千瑟汐看了眼酒吧,摇头:“你就别管我了,赶紧回去吧。” 夏魏君晚上的班一直到12点。他换好衣服,便出了酒吧大门。 这时一个人影蹿出来。 “夏魏君!终于等到你了!” 男生一惊:“你怎么…” “我为什么在等你吗?我也不知道。”千瑟汐笑道,“我只感觉如果今晚我就这样走了,那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 说着她突然语滞了一下,带着不确定往上瞅着他:“我们是朋友吧……” 夏魏君听了,睫毛颤抖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极浅的浅笑:“是。” 她松了一口气,又变得笑嘻嘻的。 夏魏君摇了摇头:“走吧,我送你回学校。” “你不回学校吗?” “不了,我晚上回家,离这不远的。” “那我们走走吧,我还没走过夜里的马路呢。” 两个人并肩沿着马路走。 “夏魏君,你在这个酒吧打工吗?” “嗯。” “那你每天都要工作这么晚?白天不累吗?” “还好,习惯就行了。” 千瑟汐侧脸看向他,由衷地说:“好辛苦啊。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对方顿了一下,开口道:“因为我什么都没有。” 千瑟汐摇头:“我总觉得你很累。你好像总是在思考,什么都能做的很好,但是却好像很孤独。” 夏魏君也看向他,表情带着悲悯和更复杂的东西,她没有看懂,却见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都没说。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 “对了,我在这里打工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诉范芶和你的室友?” “你不想他们知道吗?” “嗯。我真的,不希望和范芶有多的纠缠。” 千瑟汐点头:“好,我知道了。”她笑了,“看来小芶真的没机会了。” 夏魏君突然叫她:“千瑟汐。” 她抬头,对方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之前你说要请我看电影,还算数吗?” 千瑟汐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的夜场电影,居然是和夏魏君一起看的,那个人还是自己好姐妹喜欢的对象。 她第二天睡醒了,再想想昨晚的一切,一想到那个人居然是夏魏君,就觉得不可思议,像梦一样。 因为在她以前的认知中,夏魏君就是一个和大家格格不入的人,沉默寡言,存在感只靠老师的表扬和排名撑起来。 范芶说的没错,他确实好看,真的好看,只是可能本人并不以为意。有时候他穿着洗得发旧的衬衫,风一吹,发丝扬起,不经意地回头看,她都会被惊艳到。 千瑟汐觉得他虽然话也不多,对自己态度不冷不热,但可以感觉得出其实心思很细腻,应该是有留意自己的喜好和看法,与他相处真的很舒服。 他是没钱。衣服很旧,却总是能够洗得很干净,一靠近就散发着肥皂的清香。他和自己出去吃饭,也会点一些自己喜欢的,并不便宜的东西。 夏魏君,是一个相处起来更觉得这个人很好的人。 “啪。”开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范芶和苏静回宿舍了。 “哟,我们的千大小姐终于起来了。”范芶走过来,伸手揉了揉她散乱的头发,“出去通宵这么爽的事,怎么也不带我?” 苏静在床边坐下,满脸好奇:“你昨天和谁一起出去的?” 她思考一下,回答道:“我表妹。她偷偷来星洲市玩。” 既然夏魏君希望和范芶划清界限,那么就不要说这么多了吧。他是范芶喜欢的人,但更是“夏魏君”。 她想和他做朋友,无关乎其他。 可是这样的平静,她喜欢的生活,并没有被老天允许继续下去。 为什么呢?我想的和他想的不一样,我以为的和他以为的不一样,我知道的和真实的也不一样。 访欧每天还是不放弃,也可以说是不服气,依然缠着夏魏君。 千瑟汐和他有时候会有不咸不淡的交流。 偶尔她会去夏魏君打工的酒吧玩,她觉得那家酒吧调的果酒特别好喝,又可以看夏魏君做服务员的样子,特别有趣。 可是今天千瑟汐在看到范芶和几个朋友也踏进来的时候,她突然就觉得,糟糕了。 “千瑟汐?!你怎么在这?”范芶有点惊讶,她觉得千瑟汐不像是会一个人来酒吧的人。 “我……”千瑟汐语塞了一下,忙道:“我觉得这家的鸡尾酒特别好喝。” “是吗?给我也调一杯。服务生!”范芶高声唤了一声,“给我上一杯这个!” 无人回应。 范芶挑眉,提高声音:“服务员呢?” “8桌喊人呢,小夏你干嘛呢!”经理一推,将那个隐藏在角落的人推出来。 “夏魏君?!你怎么?”范芶瞪大眼睛看着他,因为太惊讶手中的酒杯都掉了。 夏魏君吸了口气,走过来,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说出尽量平静的话::“再加一杯singaporesling吗?” “对……”范芶下意识地回答,大脑却在疯狂地运转。 范芶看到他的表情,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看向一旁的好友,却见她低着头,手在抠着裙子的边边。 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懂了什么。 “涩汐,你怎么没告诉我他在这打工?” “我,我……”千瑟汐咬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要怎么说呢,说其实你们两没有可能,他拜托我,我也觉得你还是不要继续缠着他了,所以没说? 可是看着范芶那双显然带着怒气的眼睛,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你不会是因为他才来的吧。千瑟汐,你什么意思?” 范芶的朋友见势不对,围了过来。 千瑟汐发出小声的,毫无说服力的声音:“没有,你想多了。” 本身因为夏魏君的态度,范芶就很烦躁了。这次她和朋友来喝酒,就是因为心情不好。结果,她遇到了什么? “行啊千瑟汐,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他?知不知道我追了他很久?”范芶往前走了一步,千瑟汐脸色苍白的看着她:“我知道。” “是我拜托她的。”夏魏君清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拜托她不要告诉你。因为我不想打工都被你打扰。” 范芶愤怒地瞪着他:“为什么?我真想不懂你他是什么人能让我这么打扰?” “你上次说的那些话,在我看来全是废话。姐我喜欢一个人,凭什么不能要求他也喜欢我?只有傻子才能做到你那种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喜欢。” 听到这话,夏魏君的表情突然有了很大的变化,千瑟汐看到他在笑,是一种带着极大讽刺的笑容。 “你笑什么?” “我笑,是因为我就是那样的傻子。” 范芶愣住了。 “我喜欢一个人,很久了,她在我心里就像阳光一样美好。可我太卑微了,只能默默地看着她,默默帮助她。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和她在一起,也没有想过她能回报我什么。”夏魏君那双漆黑的眸子看着她,“范芶,你什么都有,所以你要求付出必须要有回报。你这么执着,不是因为有多喜欢我,只是因为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挫折而已。结束吧,不要折磨我,也不要折磨你自己了。” 千瑟汐的心跳得很快,她太惊讶了,信息量对她而言简直太大了,夏魏君的心中,居然藏着这样一份卑微的感情。 范芶也震惊了,突然一根线在她脑中连了起来,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下课后,她看到金赫奎在夕阳中,看了一会校园里的公告板,眼神温柔又专注。 她只记得当时夏魏君漂亮的脸在夕阳下的美好样子让她动心了,可是却忘记了,那次的公告板上,印着的是十佳歌手的照片,那其中,有千瑟汐。 她不可置信地,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喜欢的人,是千瑟汐,对吗?” 这话一说出口,夏魏君和千瑟汐两个人同时怔住了。 那一瞬间,千瑟汐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在瞎说什么啊? 然而,男生看向一脸呆滞的她,抿住唇。 “你说是不是啊?” “是。” 夏魏君的话就像一道雷劈在千瑟汐的脑子里。 她瞪大了眼睛,看向他:“你、你在说什么啊?” 夏魏君看着他睁大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像受惊的小鹿。他反而笑了,温柔而坚定:“对不起,可能吓到你了,我本来只想和你做朋友的,可是我真的喜欢你。” “你、你……” 范芶觉得太荒唐了。一瞬间,一种无措和难堪冲上了她的大脑,这种感觉仿佛被好姐妹给背地里戳了一刀一样。 没办法思考,他冲向千瑟汐,扬起拳头,直接狠狠打了下去。 千瑟汐被猝不及防地挥了一拳,力道太大直接倒在了地上,而右手还压到了刚刚范芶打翻的酒杯碎片。 “小汐!”夏魏君冲过来,伸手摸了摸她嘴角的红肿,又慌张地举起她的手,上面血肉模糊。 千瑟汐依然是愣愣的,好像自己的大脑还没转过来。 范芶看了看两个人,冷笑了一声,冲出了酒吧。 夏魏君轻轻地小心握住她的手,仔细看了看:“站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千瑟汐机械性的看向他,他的刘海有几缕黏在额头上,焦急的眸子里只有自己。 “你真的,喜欢我吗?” 夏魏君没想到他会问他这个问题,他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从我和你认识的那一天起,就喜欢我吗?” “远比那时候早。我们先去医院好吗?等处理完伤口,我全部,都说给你听。” 千瑟汐听到他焦急却温柔的声音,闭上眼点点头。 也许不再隐藏秘密的人,就变得坚定,强势起来。 他把千瑟汐的手机关机,带着包扎好的她去了他家,那个破旧的小房子。因为比起被见到这么困窘样子的自己,他更不愿意千瑟汐受了伤还在外面吹冷风。 千瑟汐也是第一次来到这种星洲市里类似贫民窟的地方,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楼房,修修补补的家具,但是屋子收拾的很整齐,床单被褥也很干净。 夏魏君打开手机的外卖界面:“想吃点什么吗?” 她摇摇头。 “那喝点粥吧。”说着他便点了几下屏幕,“手上和脸上都有伤,还是吃点清淡的。” 她依然愣愣的,坐在床边不说话。 夏魏君付完款,放下手机,看向她:“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千瑟汐看向他,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一种无声的表达。 “那是很早的一次心动,你一定不记得了,可是我永远不会忘。”夏魏君的声音很轻柔,和之前她听过的都不一样。 “八月底,我在一家咖啡厅打工,很热的一天,我负责穿着玩偶装发传单。真的很热,玩偶里也很闷,我在里面几乎快要窒息。这时候,有个人递给我一瓶水,问我是不是很累了。你还记得吗?” 千瑟汐的思绪被拉回了大学之前的暑假,她提前来了星洲市,和苏静一起,说要先来玩。 她在逛街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玩偶装的人正在街上散发着传单,当时自己还惊讶这么热的天,这个人居然这么辛苦,她就随手将自己还没喝的水送给他。 这件事她已经忘记了,因为实在是太小的小事。 “你已经忘记了,可是我没有忘,我透过娃娃的眼睛看到你,你穿着蓝色的长裙,带着一顶帽子,皮肤很白,笑起来有好看的酒窝,这些我都清楚的记得。”夏魏君伸手,轻轻摸了摸她额前的碎发。 “后来我发现我居然又遇到你了,我和你成了同学。”他的眼神带着笑意,“我真的很惊讶,也非常开心。但是我没有机会接近你,连和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你和范芶他们在一起,你们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截然不同。”说着,他的笑容带了些自嘲的模样,“其实我也不会接近你的,小汐。我父母双亡,一无所有,除了努力学习找到一个好的工作外,我没有任何出路。你的生活那么多彩,那都是我,永远不会有的。所以,我希望远远看着你就好,这种错误的感情,压在心里就好。” 千瑟汐咬住嘴唇,她好看的眼睛带着疑惑和释然,还有极大的惊讶。 漂亮极了,金赫奎想。 “那,我和你在一个实践小组,你……” “那纯属意外,你知道我和你加微信的时候,我的手都在颤抖。”夏魏君说,“我带你去校门口吃你想吃的鸡排,和你分着吃不同的口味,我和你一起去各个地方取数据,然后给你买奶茶买冰淇淋,这些我从来没想过,我觉得每天都很开心。在我和你一起坐在电影院里,对着大屏幕,和我肩并肩,你又哭又笑的时候,我就想,我完了,我可能永远无法忘记你了。” “就是这样,小汐。如果你无法原谅我,那就忘记我们是朋友吧。有些事,只要暴露,就会有不该有的希望。” 这时门铃响了,夏魏君起身去开门。 千瑟汐看着他提着粥放在一旁的书桌上,打开盖子,皮蛋瘦肉粥的香味弥漫在屋子里。他看了眼愣坐在床边的女生,眼神扫过她缠着绷带的手,于是一手端着粥碗,一手拿着勺子,坐在她旁边,挖了一勺,吹了吹放在她嘴边:“不管你想说什么,都要先喝粥。你很累了,需要吃东西。” 千瑟汐透过热气看着对面的那张脸,其实模模糊糊的,但是他的五官却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精致的脸蛋带着温柔的笑意,温和而又坚定。 她张口,吃下去。 两个人就静静地,一个人喂,一个人吃。小小的屋子很安静,只有吹气和咀嚼的声音。 可能真的饿了,一大碗粥居然被她吃完了。 夏魏君收拾好餐具,把垃圾放进垃圾桶里,坐回来,伸手摸了摸她受伤的嘴角:“累吗?想不想睡觉?”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就睡一觉吧,我们明天再说,好吗?” 她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枕在夏魏君的枕头上,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她需要时间。 开门出去的夏魏君也是这么想。 夏魏君早上八点回来的时候,千瑟汐已经走了。 看着床上扭曲的被子,他轻笑了一下,然后躺进去。 有她的气味。 可是真冷啊。 千瑟汐没有回宿舍,只是坐在学校门口的咖啡厅里,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范芶。 苏静终于打通了电话,飞奔而来。 千瑟汐对她说了所有的事,苏静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发小,她最亲密的朋友,她不希望隐瞒她。 可是,苏静的反应和她想的不一样,苏静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她,眼神中像是有暗潮汹涌,却在她的敛眸间回归平静。 “其实你对他也有好感。” 千瑟汐闭着眼睛:“我真的很坏吧……小静,我不是一个好的朋友,起码对范芶来说。” “也许是这样吧,不过夏魏君说的很对,范芶,从来都不是因为爱而执着,你也不需要有特别大的负担。” “他是不是什么都看的很清楚?” “也不尽然。他也置身于漩涡里,有的事,当局者迷。” 千瑟汐举起缠着绷带的手,放到眼前:“那我要怎么办?” 苏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应该选择你的心。” 千瑟汐决定往前踏一步。 可是终点的人开了玩笑。 夏魏君消失了,没有来上课,没有去打工,小房子也没有人。 她飞奔至辅导员的办公室,得到的答复是,他退学了,原因不明。 她坐在空旷的操场上,看着黑暗一点点蚕食掉光明,笑了。 其实这就是答案了。 枢纽世界·终章(27) “星洲市地铁提醒您,前方到站,金恬花园站,请下车的乘客有序排队下车。” 广播声把千瑟汐从放飞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站直身子准备下车。 春末夏初的日子是她喜欢的,清爽又温暖。 她背着包,戴着耳机,远远看上去还像个大学生,实际上已经是个二十四岁的上班族了。 “叮铃……” 她推开一家常去的咖啡厅,笑着和店里的老板打招呼。 “小游,晚上开黑吗?” 女老板从咖啡机里抬头,嫣然笑着看向她:“开啊,我每天晚上就等你了。”她将咖啡机启动,“今天有刚做好的草莓千层,我给你留了。” “嗯,好,我还想再买一杯拿铁,多放点糖。” “你是真喜欢甜的东西。” 千瑟汐笑着坐在窗边,喝了一口咖啡,打开了微信。 “明天要交房租了,不要忘了。” 苏静总是跟一个老妈子一样,她暗自腹诽。 “知道啦,知道啦。” 千瑟汐租的房子在一个叫金恬花园的高档小区,房东是一个很慈祥的老奶奶。她说她知道现在大学生在外面拼搏也不容易,而自己刚好要去青城市儿子那里,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便宜租给年轻人。 千瑟汐非常感激她,租到的时候不停和她道谢。这个房子是个两居室,精装修,周边环境和配套设施都很棒。 可能她走了狗屎运吧,吴琼这样说。 想到这里,千瑟汐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大学的事,想到了某些人。 他那么聪明,到哪都能过的很好吧。 她吃了一口草莓蛋糕,嗯,很甜。 应该很甜吧。 第二天她去上班,刚出小区就听到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咖啡店的女老板,游裴涴。 “小汐汐,你去上班吗?”她快步走了过来。 她点头:“是啊,不然还能干嘛去。”然后她眉头一皱,嘟囔了一声,“哎呀,你别叫我小汐汐,怪肉麻的。” “可我就喜欢这样叫你。” 游裴涴比她小了两岁,大学上了一半,跑出来开了家咖啡厅,所幸生意不错。 千瑟汐决定不和她计较:“晚上我想吃你们店上次做的芝士千层塔,有吗?” “你说了,那就有。”游裴涴笑得一脸温柔。 千瑟汐也笑了。 可是过后的某一天,千瑟汐发现咖啡店不再营业了。 游裴涴也不见了。 她问邻居,据说是房租纠纷,开发商收了房子。 千瑟汐有点难过,因为她喜欢这样温暖的地方,温暖的甜品,和温暖的人。 而且她讨厌分别。 千瑟汐接到范芶电话的时候,正和同事一边嘻嘻哈哈,一边下楼准备去吃饭。 咬着唇,千瑟汐听到范芶一如既往的声音响在耳边。 她约她出去吃饭,说自己要结婚了,来给她送请帖。 范芶穿着一身深色的连衣裙,将头发盘了起来,样子其实和她记忆中的样子有很大差别,但是范芶看到她露出的笑容,却一下子让她回到了大学时代。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千瑟汐。”范芶坐在了她的对面。 “没有啊,我现在都上班两年了。” “但是你看着还像个学生,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她笑了笑:“这也许是好事。”她看向范芶,“你要结婚了?” 范芶点点头:“是啊,下个月六号。” “这么快啊,我记得你也才25。” “有的人呢,遇到了,就觉得,一天都不想浪费。”范芶说着便笑了起来。 千瑟汐仔细看她的眼,笑意很真实。 范芶发现她在打量自己,便大方地说:“你不用想太多,某些人呢,早就不算什么了。” 千瑟汐一僵,自从那一拳之后,她们俩再也没有提过那个人。 “其实我当年就是不服气,不服气会有我追不上的人。后来想想他的话,觉得其实我也没多喜欢他。”范芶伸手挠了挠头,“我后来就不气你了,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人家喜欢你,你哪能掌握呢?但是我又拉不下脸和你说话,哎。” 看着范芶这样,千瑟汐噗嗤笑出声:“范芶,你也没变啊。” 范芶虽然张扬,个性,但是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 她也眯着眼笑起来,几年的隔阂,终于迎来了尽头。 范芶点了一大桌的菜,都是千瑟汐喜欢的,她的鼻子有点酸。 “所以你找我去当伴娘吗?” 范芶点头:“没错,发挥你可爱的脸蛋,算是你姐姐我的排面。” “哈哈哈,没问题。” 范芶看着像只小仓鼠一样咀嚼的千瑟汐,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接管公司之后,遇到了一个人。” 第二天去公司,千瑟汐去泡了杯奶茶,沈晴凑了过来,给她分享八卦。 “那个人事部的,记得吧,那个张经理。” “哪个张经理?” 沈晴努了努嘴:“就是那个胖经理,有一次还为难过你的那个。” 千瑟汐想起来了:“那个喜欢喷很浓的香水的那个?” “对,她被开了。” “真的吗?我听说她是上面有人的。” 沈晴耸耸肩:“可能高层有变动吧。开了也好,手脚不干净。”她闻到了千瑟汐杯子里的奶茶味,“我也想喝,分我一袋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是我朋友送我的,很贵呢。”千瑟汐笑着挑眉,“叫我一声姐姐我考虑考虑。” “啧,恶趣味。” 千瑟汐在一个金融企业工作,担任商务助理职务。 快下班的时候,部门经理让她把一张表格处理一下,明天谈判要用。 她小小加了个班,晚回去一小时把东西做好了,她很清楚地记得自己保存在了桌面,准备明天拷去会议室。 可是第二天,居然发现不见了。 部门经理训斥她,她非常不服气:“我非常清楚的记得我做完保存了。” “那你把文件拿出来!”经理非常生气,因为谈判很快就到了,这份文件非常重要。 两人僵持了一下,千瑟汐非常坚持,她认为自己没有错。 总经理来了,迅速处理这件事。让她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分工抓紧补足表格文件,也劝部门经理消气,事后再处罚也不迟。 千瑟汐红着眼睛,嘴巴抿的紧紧的。 好在总经理处理及时,谈判得以顺利进行。 部门经理走到她办公桌前,正要开口,总经理来了,直接打断了他。 “千瑟汐,我们决定去调监控录像来看,看看是不是有人动了你的电脑。别生气啊。” 众人都惊了,因为一个公司不可能因为一个小职员一件小事而特意去调监控。 部门经理皱眉反驳,千瑟汐站起身,用小却坚定的声音说道:“不用了,是我的失职,我自己辞职。” 没有意思。 晚上,她约了苏静吃海底捞,她把那个部门经理狠狠的骂一顿,苏静就笑眯眯地听着。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苏静捞了一片牛肉。 “其实我想,考研。” 苏静看了她一眼。 “我想做我喜欢的事。我想学点别的,具体是什么,我还没决定好。” 火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苏静看着千瑟汐的眉眼,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 有人对烟草上瘾,有人对酒精上瘾,可是会对人上瘾吗?夏魏君看着电脑屏幕上笑容想。 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窗外是市中心的车水马龙与纷纷杂杂,可是他的内心却没有任何起伏,宛如一潭死水。 会上瘾吧。有的人,从第一面开始,到之后的四五年,都缠绕在自己的动脉里,随着血液流通在全身。 完全戒不掉。 老师在台上慷慨陈词,夏魏君向左边看去,白皙的小脸睡的正香,皱成一团。 她一般是坐最后一排的,可今天千瑟汐来晚了,她们宿舍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只能慌张地坐到没人的第一排,他的身边。 没人注意到千瑟汐问这里有没有人的时候,夏魏君变快的呼吸和握紧的手指。 他从小到大的生活很普通,父母过世的那些日子,他觉得整个人生都是灰暗的,看不到尽头。他一个人生活,看着别人去泡吧喝酒唱歌,他就知道,自己的生活和别人应该是不同的。 他不在意失去什么,也不在意需要得到什么额外的东西。 可是在那个闷热的头套里,他遇到了他的阳光。 她有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皮肤很白,脸蛋肉肉的,一看就知道是备受呵护的花朵。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全是亮闪闪的色彩,那是他最喜欢最向往的。 “不用谢,你不要太拼了,我走啦。”说着,她收回手,继续向前走。 前方的路口有个高个子男生,手里拿着一个冰淇淋,笑眯眯地等着她。 夏魏君握紧手中的矿泉水,看着太阳奔向男生,接过冰淇淋,两个人笑着继续往前走去。 别人和自己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的。 夏魏君取下头套,喝了一口水。虽然凉,却还是甜。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小太阳,此时此刻,就在教室前面,和别人兴高采烈地说着话。 她的身边多了两个女生,都是那种一看就很出众的人。但是他的全神都在那个女孩身上,他好开心,居然可以和她成为同学。 她和班长说话:“我啊,我叫千瑟汐,琴瑟的瑟,潮汐的汐。” 原来他叫千瑟汐,琴瑟的瑟,潮汐的汐。 他没有选择住校,因为他是本地人,有一间很破旧的租房,虽然话有些奇怪,但是也是可以合理存在的。 他不太敢和别人深交,因为他不希望看到别人见到自己破旧的手机和空空如也钱包的惊讶,和自己无法参与各种社交活动的窘迫。 无所谓,从母亲过世后,这些就都是常事了。 夏魏君唯一的目标,就是顺利毕业,去一个好的公司,为自己拼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前程。 那些阳光,那些单纯的笑容,也许还不是时候,也许不适合现在的他。 可是人的意志有时候就是这么薄弱又不堪。 他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千瑟汐。 就像此刻装作不经意打量着一旁睡着的她一样。 千瑟汐今天穿了一件漂亮的新衣服,蓝色的外套很好看,很衬肤色。 她中午吃了二食堂的土豆粉,辣的嘴巴红彤彤的。 有男生向她递了情书,她在范芶的起哄中红着脸将情书还给他。 是啊,千瑟汐也很受欢迎,完全不逊色于她身边的范芶,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而且她身边有一个一直在看着她的人,那个在遥远的路口拿着冰淇淋等待她的人。 有很多次看到那个人和千瑟汐在一起,像个大哥哥一样,眼中好像有深沉的爱意。 夏魏君很嫉妒,很嫉妒,嫉妒有的人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她待在一起。 哪怕是后来,他在图书馆看到睡着的千瑟汐,在她的桌角放了一瓶草莓味的酸奶的时候,夏魏君也知道,她醒来后一定以为是那个男生。 “夏魏君,这个给你喝。”他抬起头,就看到范芶那张大大的笑脸。 他暗自皱了皱眉,没有停下自己演算的动作:“不用了,谢谢。” 范芶摸了摸脑袋:“喝吧喝吧,这家店特别好喝!” 夏魏君摇摇头:“真的不用了。”继续低下头准备算题目。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范芶开始疯狂地对他示好。他很惊恐,也很困扰。范芶一直说自己好看,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他讨厌这样的势在必得。 “什么奶茶呀?”清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一个小脑袋从范芶身后探出来,看了看眼前的景象,暧昧地“哦~”了一声。 夏魏君的眉皱的更深了。他不喜欢,千瑟汐对自己和别人产生什么想法。他很讨厌。 她却继续说:“这家奶茶好喝啊,夏魏君你就拿着呗,这个要排好久呢。” 说了我很讨厌啊。 夏魏君站起身,拿起书:“不用了,我讨厌喝奶茶。” 他离开,余光看到千瑟汐有点无措的眼神。 胸口被揪得很紧。 一切都错了啊。 范芶的动静一如既往地大。现在所有人见到他就会朝范芶使眼色,眼神中全是戏谑。而范芶也日复一日地坚持,夏魏君也一如既往地拒绝。 不只因为千瑟汐,而是确实不喜欢。 如果不是她,那些情爱真的无所谓。 她也没有资格。 学校的运动会如期而至,作为观众,夏魏君看到千瑟汐接力跑挥洒着汗水,在阳光下尽情奔跑,第一个突破终点,他真的好开心,觉得好喜欢他啊,如果自己能够拥有这样的阳光,那么自己的人生也会被照亮的吧。 然后他看到千瑟汐被那个男生拥抱,被范芶笑眯眯地摸头,还有其他同学簇拥她,打趣她,她就像一个发光体,在人群中间,散发着光芒。 他看着自己灰暗的模样,自嘲地笑了笑。 这样美好的人,自己不会拥有的。 也许能遇到,就已经是恩赐了。 可是老天给了他一个贪心的机会。 他见到千瑟汐一脸迷糊的走进办公室,他的心都快得不正常。 那团小脸皱着,头发还翘起来,真的可爱。 她说:“我们加个微信吗?” 他颤抖着双手,点击了同意。 他们之间的羁绊好像多了一点。 之后的很多天,他在闲暇时就会打开这个对话框,看着头像上女孩子的照片。 有时候给他发消息,他总是斟酌了再小心翼翼地打字。 但是他很欢喜,也很甜蜜。 他小心翼翼地提议一起去吃饭,还用了讨论的理由,千瑟汐同意了,他一如既往地平淡,可是内心却雀跃不已。 他知道千瑟汐由于范芶的关系,都跟着自己去二食堂。 前两天,夏魏君一边吃着饭,一边用余光看着咬筷子的千瑟汐。 不要咬筷子,真是个孩子。 他起身去放餐具,听到千瑟汐小声的抱怨:我还是想吃校门口的鸡排。 于是他带着千瑟汐出校门,去那家她想吃的鸡排,吃她想吃的东西。 在自己的对面,阳光里,吃着东西,眼睛笑眯眯的一脸满足。 真温暖啊,夏魏君想,为什么会这么温暖呢? 他们一起去各地调研,提取数据。 天气有点热,女孩子又心性大,喜欢顺便吃吃喝喝。 他给她买想要的,想吃的,每天出门前会提好现,将银行卡中的微薄存款提出来一些,他没有丝毫不舍,因为他将这种日子当作一种最后的奖赏。 四舍五入的话,是不是一种约会呢? 他想到那个初遇的日子,那个男生拿着一个冰淇淋等他,夏魏君抿抿唇,给她买了一个很大的,有很多种口味混合的冰淇淋。 有的东西,他也可以给她。 哪怕他知道,这种日子只存在于这一个月。项目结束,梦就醒了。 冒着大太阳,两个人去了一家甜品店,点了草莓味的布丁和酸奶味的冰淇淋。 “我感觉我死了。”千瑟汐擦了擦汗,伸出舌头,舔了一大口冰淇淋。 她吃着奶白色的冰淇淋,还有白皙的皮肤上流下的汗珠。 夏魏君坐去她身边,柔声道:“你看你吃的,嘴巴旁边都是了。” 千瑟汐露出狡黠又可爱的笑容:“那你帮我弄掉嘛。” 夏魏君俯过身,伸出舌头,吻去奶油。 女生去寻,两个人的唇纠缠在一起。 …… 他睁开眼睛,脑海中感觉到轻微的晕眩。 屋子里还是阴暗的,他拿过手机,4点50分。 夏魏君跌落在床上,无力且倦怠。 他的兼职变成了酒吧打工。因为最近花费变高,之前便利店的工资有些不够了,他决定选择工资更高,却需要更晚下班的酒吧侍应生。 灯红酒绿的地方,也没人会在意自己这样的普通人。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千瑟汐。 她进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他了,因为她引起了很多客人的注意。 “真是个漂亮的女娃娃啊,长得跟洋娃娃似的。” 夏魏君吓到了,甚至差点让客人杯子里的酒溢出来。 他看千瑟汐看到自己的眼神,那么惊讶,他克制着自己的表情,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 真是奇妙啊,在哪里打工,她都能碰到他。 于是一晚上的工作出了无数的差错。 可是女孩在他下班的时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看到那张眨着大眼睛朝他微笑的脸,那一瞬间他差点没有管理好自己的表情。 千瑟汐想要和自己做朋友。 “我们是朋友吧。” 那一瞬间,他笑了。 千瑟汐将他推到一个支点上,进一步是妄想,退一步是委屈。 看着她乌黑的眼睛,他想,他可以委屈吧。 “是。” 从那时候开始,他便决定,和她做朋友。 两个人坐在午夜的电影院里,她捧着爆米花,自己帮她拿着可乐,多么像一对啊,可是千瑟汐想要做朋友。 千瑟汐可以带着惊讶却不轻蔑的表情听他诉说自己窘迫的情况,那些卖了房子给父亲治病,却三个月就举目无亲的故事,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给她听。 千瑟汐不再试图帮自己和范芶搭线,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不会去点很贵的甜品。 她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是啊,所以夏魏君愿意委屈自己,走到一个让自己痛苦,却让她舒适的位置上。 听到千瑟汐带着眼泪笑出声来,他也笑了。 她是那么多人的阳光,她愿意温暖你,你就应该知足。 夏魏君伸手摸了摸因为男女主角感情哭得稀里哗啦的她的头:“这些都是假的,小傻瓜。” 从看到范芶惊讶的眼神开始,夏魏君的内心反而平静了。 可是他没想到她会打千瑟汐。 女孩失神坐在地上,嘴角发肿,手掌按在碎玻璃上的样子,他梦到了好几天。 他弯下身,想要将她带起来。 可是千瑟汐的眼神让他醒了。从那个做朋友的愿景中醒了。 不行啊,秘密一旦暴露,就无法回去了。如果自己的想法是个无人窥见的秘密,那么他就可以一直抑制自己,抑制自己对她好,就像那个下午她发消息给他约他去看电影,他真的想立刻回道,好啊,我很想。可是他却只能关掉界面。 但是她知道了。 煞白的脸色刺痛了他,他温柔的吹了吹他的手:“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部告诉你。” 是啊,全部告诉你,由你来选择,我可以拥抱太阳,还是被打回地狱。 夏魏君在外面的咖啡厅坐了一夜,一杯咖啡从冒着热气到冰冷。他让千瑟汐自己一个人静一静,这样才能思考出她的答复。 凌晨七点零六分,他看见千瑟汐脸色苍白地走出巷子,打车绝尘而去。 他喝尽了那杯冰凉的咖啡。 他想,自己已经失去所有的阳光了。 “总裁,这是您要的资料,已经找到了。” 夏魏君转身,接过助理递过来的平板,游裴涴的资料出现在上面。 他捏着平板,淡淡地开口:“这个咖啡厅的房子是韩玦的吧。” “是。”助理回答道,“这个女士是半年租的,已经签了一年。” 他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找一个理由把房子收了吧。” 助理看了一眼恹恹地将平板扔在桌上的总裁大人,沉声应下,“我懂了。” 他喝了口咖啡,瞥了一眼办公桌拐角的请帖:“你出去吧,把这个也拿出去扔掉。” 千瑟汐会去的,而自己无法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晚上,他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慌忙起身,奔向厨房,打开冰箱,高档冰箱里只放了一种东西——各种各样的草莓蛋糕。 他拿出一块,点了一勺放入口中。好甜。 越脆弱的时候,他越想要甜味。 像她的味道。 夏魏君平静下来,端着蛋糕坐在沙发上。屋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洒进来。他一口一口吃着蛋糕,甜味充斥着味蕾。 “我好喜欢吃草莓蛋糕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味道?” “你不要老是给我买啦,那么贵——啊不是,我说我最近想减肥呢。” 清脆的声音在客厅里回响。 夏魏君觉得自己真是个懦夫,当年那个宣判他失去千瑟汐的日子,也有人到了他家。一个狗血又震惊的故事被展现在他面前。他是夏家的私生子。他的亲生母亲,那个可怜的女人,拖着虚弱的身体倒在了出租屋里,没有再醒来。邻居通过虚掩的门发现了饿得直哭的自己,将自己收养。如今夏家的继承人们都死了,只剩下他,巧合之下被查到的他。 于是没有同意与否,没有考虑与否,他就被强行带回夏家。被迫接受训练与教育,接受勾心与斗角。 在很多夜晚,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他真的好想千瑟汐,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好不好。自己的不告而别,她会怎么想呢? 也正是那张笑脸,那些点点滴滴的回忆,才让他撑了过去。 他夺下了大权。 他拥有了一切他之前所没有的东西。金钱,地位,权力。他现在成为了一个冰冷心狠的强者,但是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非常柔软的角落,永远留给了那个女孩,那是他的阳光。 他开始寻找千瑟汐。很快的,他重新见到了他的阳光。 于是他开始变得矛盾,他抑制不住地利用权力暗中观察着她,看她上班,工作,逛街,吃饭,她身边每一个朋友他都了解过,她每天的行程他都了若指掌。 他将千瑟汐所在的公司收购,让她在自己的羽翼下工作,他开除了欺负过她的高管,给公司提高员工待遇。他要让她好好的生活,因为她就应该被自己宠着呵护着,哪怕手段有些肮脏。 可是他又告诉自己,他无法出现在千瑟汐面前,不能这样,这样就如同饮鸩止渴,这样下去他就完了。 他每天就在这样矛盾的自己中挣扎。 虚幻、痛苦又满足。 他坐在车里,一如往常一样,准备目送千瑟汐上楼。 那个熟悉的男人和千瑟汐一高一矮的身影逐渐走近,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这个一直陪伴着她的人,他无比嫉妒的人,占据了她一大半的人生。 他下了车,第一次把自己暴露在千瑟汐身边的空气当中。 用了最大的力气,他抓住了她的手腕,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愣里带了点护犊子的恼意。 第二天,千瑟汐只见到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我叫何储,是夏总的助理,他让我来送你回家。” 她点头,想问夏魏君在哪,想了想,算了吧。 名贵的车开出别墅区,何储略带好奇的目光时不时投向她,她也当不知道。 她慢慢的挪上楼,走出电梯,却看见一个人正坐在家门口的地毯上。 不知怎么,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哥……” 正在闭眼打盹的人一下子惊醒,他站起身,看到眼前的女孩:“你去哪了小汐?!电话关机,人也联系不到,你想急死我吗?说!那个夏魏君带你去哪里了?” 千瑟汐看向自己的亲哥哥,他的眼睛通红,透露出深深的疲惫,但是眼神却只有焦虑和担心,一如小时候自己闯祸了的时候他的眼神。 一瞬间的,她想哭,被做了那样的事,哪怕她说不上恨夏魏君,但是不委屈是不可能的。 “到底怎么了?妹妹?” 第三天,他只有在担心自己的时候才喊自己妹妹。 千瑟汐觉得鼻子太酸眼睛太涩,她伸手抱住哥哥的胳膊。 “告诉我,怎么了?他对你做了什么?”千予宸用很轻柔的语气问道。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让我抱一会吧。”李 千予宸没有再说话,他伸手轻轻环住千瑟汐,用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半晌,千瑟汐开口:“以后不要再提夏魏君了,一切都结束了。” 枢纽世界·终章(28) 范芶这个受欢迎的人,又是家里有企业的,婚礼来人自然很多。 千瑟汐穿着蓝色的西装,和苏静一起踏入会场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 “这么多人。”她咂舌。 “当然,是范芶嘛。” 她作为伴娘,立刻就被范芶抓走了,“走,我先带你去看看你姐夫!” 千瑟汐笑嘻嘻地跟着她走了。 苏静一只手抚了下自己火红的头发,另一只手托着一杯香槟,准备找个角落安静地坐着,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何源之?你也来了。” 是那个大学总是跟在范芶身后的男人。 他一身白西装看上去整个人精致又优雅,笑着点头:“我怎么会不来。” “我以为你不会愿意来的。” 何源之看着苏静的眼睛,低头,淡淡的笑了:“是啊,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联系了。” 他们谁都瞒不过谁。 苏静和何源之站在拐角的窗户边,她晃着酒杯:“什么心情?” “很复杂的心情,这和以前看着他到处谈恋爱的感觉不一样。”何源之看着窗外陆陆续续的来宾,“因为我知道她都是不会认真的,她总有一天会腻,然后她就是我的。” “可是当她很幸福地告诉我,她怀孕了,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我就知道,完了。” “我输了,她认真了,她有了真正爱的人。那一刻,我想立刻杀了那个男人,真的。” 苏静看向他,他一直都知道何源之看着笑眯眯的,但实际上心思很深。 “那么现在呢?你怎么想的?” “一切都结束了,她很幸福。我不是一个大度的人,我除了离开,完全想不出我还能怎么样。”何源之看了一眼苏静,“我做不到像你这样。” 苏静自嘲地笑了笑。 现场逐渐嘈杂起来,身后拐角传来推车的声音,窗外还有熙熙攘攘的人声。 “听说最近千瑟汐和夏魏君有些纠缠?”何源之顿了一下,用征求的口气问道,“能提他吗?” 苏静叹了口气,点点头。 “夏魏君应该挺不容易的。他被捡回夏家,其实本来应该是他们家斗争的牺牲品,结果那群人硬生生被斗成了两败俱伤。越是大的家族,继承人越不容易。他能从当年那个穷小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手段应该不低。” “都是命罢了,他本身就是夏家的人。” 何源之看着她:“你知道他暗中跟着千瑟汐吗?” 她点头:“我上次撞见过。”就在千予宸和千瑟汐回家的那天,她也在场。 “当年范芶和我说他喜欢千瑟汐,我还差点不信。结果我发现,这两年,只要喜欢她,或者对她有好感的人,他都会用手段把人逼走。” 苏静思索了一下:“似乎连女生都是这样?我之前听小汐说过,她有一个处得很好咖啡店店主,也莫名其妙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不见了。” “真狠呐。”何源之反而笑了一下,“现在想想从高中到现在的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那个只会打工和学习的穷小子,居然成了最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 两个人都沉默了。 角落里,躲在推车旁边的千瑟汐悄悄地走了。 有的人,不需要劝她放弃或改变,她愿意将自己的感情放在某个角落或者某个人身上。对她而言,挂念、牵绊着某人,那也是一种习惯和满足。 她们都明白,有些事,注定意难平。 千瑟汐最近睡得不太好。 她总是梦到夏魏君,梦到以前的事,之前的事。 也许她也是得不到就念念不忘的人。 曾经的夏魏君对她来说是年少的喜欢,是未知的执念,但是现在,他像一道烙痕,压在她的心里。 她想起自己在婚礼上听到苏静和何源之的话。 夏魏君的眼神总是温柔又柔软的,可是在某些瞬间,她能看到他一闪而过的偏执和阴霾。她想到夏魏君伏在自己身上时喃喃的话,他提到过游裴涴。 原来游裴涴的消失是因为他。 可是,为什么呀。 他连一个女孩子都不放过。 她吸了吸鼻子,把脸埋进抱枕,蜷缩起来。 最近没有车再停在楼下,自己身边好像也不再有什么巧合的事发生。夏魏君又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她发现,如果夏魏君愿意,自己甚至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联络到他。 真狠心啊,这个人,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千瑟汐去书店买考研用的书。 她准备学美术,虽然不容易,但是她还是想学。 画具,教材,她捧了个满怀。 她满头大汗地带回去,刚坐下,给自己灌了满满两杯凉水。 打开微信,看到她给房东苏奶奶的房租还没有被收取。 她上个月忘记交房租,这个月的交租期也要到了,于是她昨天发了红包给苏奶奶,可是还没有被收取,已经被退回来了,他想了想,给苏奶奶打了个电话。 那边响了很久,终于被接起,可是声音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千瑟汐吗?” 她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你是?” “我是何储,还记得我吗?总裁前两天酒精中毒,胃溃疡,刚回到家。” 她手中的玻璃杯砸在了地上。 千瑟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夏家的别墅门口了。 “你来了?”何储走出来开了门。 千瑟汐走进去就立刻皱起眉。屋子里有很重的酒气,客厅到处散落着酒瓶。 “他……”她咬着唇看向何储。 “总裁在屋里睡着,先坐吧,有些事我想告诉你。”何储指了指沙发。 她咬着手指坐了下来。 何储坐在他对面:“你有什么事想问我吗?”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给苏奶奶打电话,是你接的?” 何储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因为那个房子,其实是总裁租给你的。 她呆住了。 “你毕业之后开始找房子,四处碰壁。总裁很心疼你,就准备好了房子,找了一个老太太当房东,象征性地收你房租。但是那个老太太前段时间过世了,匆忙间我就没在意这件事。” “那个小区,其实也是我们夏氏旗下的,名字是总裁亲自取的,也许在他看来是送给你的礼物吧。” 何储看向她呆滞的神情:“他自己默默做了很多事,好的,不好的都有。他四年前到夏家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他每天要接受大量的训练和课程,还要应付太太和二先生的为难与矛盾,掌权的路上他学会了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计,这些冰冷的日子将他磨成一个很阴暗深沉的人,但是他提到你的时候,看到你照片的时候,眼里就会有温度。” “这几天他不去公司,只在屋里喝酒,可能因为他不能再看着你了吧。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晕倒在屋子里,酒精中毒,胃全坏了。” “作为他的下属和朋友,我私心希望,你能够给他一个机会,起码,让他走出来。” 头很重,胃也间歇性地痛。夏魏君睁开眼睛,屋里下了很重的帷幕,昏暗的环境让自己有些恍惚。 他只记得他在沙发上喝酒,之后就不知道了。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将自己往枕头上埋得更深,还有千瑟汐的味道吗?那种甜甜的味道,一生好像都难以忘记。 她在干什么?她现在不上班了,准备做什么?参加婚礼做伴娘一定美丽又可爱。 我好想她。 夏魏君撑起身,准备下楼去拿酒。现在的他不喝醉,脑子里就全是千瑟汐,痛不欲生。 他走下楼,却闻到一股香味从厨房飘出来。 是何储吗?他慢慢走过去,却在门口僵住了。 一个最不可能出现的人,此时此刻就站在厨房里,动作笨拙地切菜。 千瑟汐是想给他做点吃的,于是找了攻略,想熬点粥,可是这个水和米的度量太难掌控了,青菜也不好切,真是比自己想的难多了。 她咬着手想,要不还是点外卖吧。这时候一阵风袭来,她被揽入一个还带着酒味的怀抱。 夏魏君紧紧抱着她,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手箍着她的腰,很用力,就像怕她消失一样。 “你为什么回来?”夏魏君用喑哑的声音问,“我都放开你了,你为什么回来?” “我……”千瑟汐咬着唇,要怎么回答呢?是你的助手叫我来的?我是为了和你说清房子的事才来的?不,好像都不是。 “我是不是还在梦里?小汐,你不要走,你一走梦就结束了。”夏魏君蹭了蹭他的颈窝,“我好想你……唔……” 千瑟汐听到他的呻吟,慌忙转过身来:“你是不是胃疼?我听说你酒精中毒,胃溃疡很严重。” 男人的眼下有深深的黑眼圈,脸色苍白,额上有汗,瘦得颧骨都突了出来。 但是那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温柔又沉醉。 她伸手捂住他的肚子:“很疼吗?先回床上躺着吧,我做点粥,吃了再吃点药。” 夏魏君摇头,拉过她的手:“不要,我只想看着你。” “你、你去嘛。”千瑟汐推了推他,“不然我就走了!” 夏魏君闻言,皱着眉放开她,而她把他往前推:“你快点回床上去。” 他还是乖乖坐回了床上。 千瑟汐端着一碗看着有点稀的蔬菜粥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我觉得有点失败,要么还是吃点别的?” 夏魏君摇摇头,接过碗,一口一口地吃。 她有点心虚:“是不是很难吃?” 对方却带着微笑摇头:“没有,很好吃。” 她接过吃的干干净净的碗,准备带出去,却被男人拉住:“陪陪我,好吗?” 看着夏魏君苍白的脸色,她点了点头。 她想,他们确实需要谈谈。 “是何储叫你来的吗?” 她点了点头:“我给苏奶奶打电话,是他接的。” “你知道了。” “是。”她看向夏魏君:“那个房子,其实是你租给我的?” 男人点头:“你找了很多房子,可是都不满意。我不能看你陷入这样的难处,小汐,我看你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叹气,我很心疼。我就把房子改成你应该喜欢的模样,让一个帮佣阿姨充当房东租给你。” “那么游裴涴呢?她的消失和你有关系吗?” 夏魏君顿了一下:“有。我收回了房子,逼她走的。” 千瑟汐咬着唇,当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承认这些事的时候,她觉得内心就像被紧紧抓住。 “但是,小汐,你听我说,我把她赶走不是因为……”男人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又好像有所顾忌地迟疑了,最终巧妙地转开了话题, “小汐,如果你有负担,那么我提高房租也行,按照市价收也可以。”他伸手,拉住她,“不要让我彻底和你断了关系,我、我……” 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和你各自安好。我会死。 千瑟汐甩开他的手,紧紧盯着他褐色的眸子:“夏魏君,你喜欢我吗?” 夏魏君愣了一下:“我爱你。” “可是为什么你总是站在你的那片阴影里不愿意出来?你有问过我,我喜欢你吗?你可以单方面的压抑自己的感情,也可以单方面的为我付出,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会怎么样。” 千瑟汐的声音变得尖锐,她爆发了他所有的感情,那些纠缠在她心里的痛苦和委屈,那些她的不解和愤怒,通通爆发在了他的面前。 “你永远那么自卑,不论你是贫穷的孤儿,还是什么都有的总裁,你都那么自卑。其实是我配不上你啊!是我一直在被你关心和帮助啊!” “夏魏君,是你喜欢我,是你想要得到我不是吗?那么你要向我走来啊!” 千瑟汐揪住他的领子,眼睛里有闪烁的晶莹:“你要向我走过来,我们之间才有路,你明白吗?” 夏魏君看着她啪嗒啪嗒掉落的眼泪,第一次忘记去擦拭。 他一直在暗角徘徊,有长期的隐忍,有疯狂的爆发,可是他从来没想过,要走出去。 是的,他太自卑了。 他的太阳那么亮,那么好,自己却丑陋不堪。 他不敢,不敢走出去,不敢走向他。 千瑟汐抹了抹眼泪,将床头柜上的药塞给他:“你强迫我,我其实很委屈,但是我更委屈的,是你很喜欢我,却像个胆小鬼。” 她看了一眼呆在那里的男人:“我要走了,你好好养病。不要再喝酒了。” 说完转身出去了。 药散落在地板,夏魏君倒在床上,手捂住脸,有泪水从指缝里留下来。 他曾经想要将天使拉入地狱,可是他放弃了,想要天使回到属于他的阳光里。 但是天使不但没有离开,还试图将他带入光明。 手机那个属于曾经的千瑟汐的微信,有消息发来: 我有一点喜欢你,你可以重新追求我。 天会放晴,花也会开。那些阴暗的角落,终有一天会迎来阳光。 自从决定要考研之后,千瑟汐每天都要去上美术课,感觉自己比大学奋斗四六级还忙。 又是一下午的课程,结束已经是五点多了,她收拾着东西,感觉自己肚子都叫了。 她在想今天晚上要买牛排回家吃。 背好包,她出了画室公寓的大门。 一阵风吹过,千瑟汐抬起头,一辆车停在路边,旁边有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那里。 她停住脚步。 看来他的病已经好了,脸色好看很多。 夏魏君看到她出来了,直起身,向他这边走了几步。 他抿了抿唇,看上去竟然有些紧张。 夏魏君开口:“我可以约你一起吃晚饭吗?” 夕阳洒下来,映红了他的脸和千瑟汐的眼睛。 千瑟汐的嘴角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 “好啊。” “你要想象这个面的光线,想象力很重要。” “对这样很好,画的不错。” 千瑟汐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完全没注意到手机的震动。 “大家注意,这个线条一定不能乱,多可以,乱不行。” “叮铃——” 台上的老师打住,站直身子:“大家回去之后把画稿完成,下节课带过来。” 她放下画笔,深深吐出一口气。 收拾好画具,她背着包走出教室来到电梯口,这才有空打开手机。 “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千瑟汐不由自主笑了一下,回复道:“好啊,我想吃披萨。” 那边倒是秒回:“……你已经连续吃了三天披萨了。” “我不管,我就想吃!你追求我,当然要顺着我了!” “好,那我在门口等你。” 旁边的同学拍了他一下:“和谁发消息呢笑这么开心?” 千瑟汐收起手机,笑眯眯地说:“男朋友。” 夏魏君端着一杯冰淇淋红茶在公寓门口等她,豪华的车,名贵的衣服,以及男人高挑挺拔又好看的模样,很多女生都为之侧目。 她出来的时候又看到女生红着脸对着他拍照的情景。 真是的,不能坐在车里等我吗?非要出来招幺蛾子。 千瑟汐气呼呼地走过去,接过饮料的时候还哼了一声。 夏魏君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怎么生气了?” “你管我呢。”千瑟汐侧过头,“哎呀别乱摸,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呢。”说完就噔噔噔跑进车里去了。 夏魏君愣了一下,眼中带着疑惑,摇摇头,也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千瑟汐在副驾驶通过后视镜偷偷瞄他,这个人本来就好看,经过几年的沉淀,他已经长成一个优秀的男人,成熟和沉稳给他增色了太多。 “你在想什么?” “想你——”千瑟汐一下反应过来,对上男人的眼神,慌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你刚刚听错了!” 夏魏君笑了,眼睛里都有了光:“想我不用偷偷的,我希望你能够正大光明的想我,看我,因为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今天夏魏君带着她去了一家高档餐厅吃西餐,吃她想吃的披萨。 两个人选择了一个靠窗的雅座,她觉得外面的夜景很漂亮。 “最近复习的好吗?”夏魏君将菜单递回给服务生,“果汁要甜一点。” 她点头:“还不错,就是我肯定比不上那些专业生,所以得努力一点。” “你既然喜欢的话,一定没什么问题。” “嗯,过两天我们就可以画实体模特啦。”她有点兴奋。 听到这话,夏魏君的眉头微微皱起,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她摆好餐具,看着他有点苦恼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夏魏君抿了抿唇,有点迟疑地问道:“模特是那种,没穿衣服的吗?” 她愣了一下,摇头:“不是,是课上的同学随机上去的,哪会是那种嘛。” 夏魏君松了口气。 千瑟汐觉得有些好笑:“就算真的是人体模特也没什么啊,我去游泳什么的也能看到啊。” “那不一样。”他摇摇头,刚要说话,这时却听到一个他很熟悉却厌恶的声音传来,“哟,这不是夏大少吗?” 千瑟汐抬头看去,是一个穿着西装,痞里痞气的男人。 夏魏君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却抬手给她倒了杯柠檬水:“你不是喜欢去夜店吗,这种地方怎么也来了?” “呵,怎么,我来这里也不许?”男人转眼看到了正一脸好奇打量自己的女生,露出低俗的笑容,“我说怎么夏大少油盐不进,原来喜欢这种嫩嫩的女孩子啊。” “这个也就十七、八岁吧,长得也不错就是太素了,原来夏大少喜欢这样的口味。” 千瑟汐皱起眉,好恶心。 夏魏君露出一个困扰的表情,一边伸手将金灿灿冒着热气的披萨切开,一边用平淡的语气说:“如果你还想要一个夏家的位置,就老老实实地闭嘴然后滚出去,否则你那少得可怜的股份,我可以考虑转给别人。” 男人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果然杂种就是忘恩负义!”说完恨恨地冲了出去。 夏魏君看向她复杂的表情:“……对不起,吓到你了。”他的手握紧餐具,他不应该让千瑟汐接触到这种肮脏的东西。 “你怎么能让他这样说你!”千瑟汐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怎么能这样骂你啊!” 手指慢慢松开,泛白的指尖重新充血。 夏魏君看着怒气冲冲的女孩:“没关系,他很快就骂不出来了。” “为什么?” “那部分股份,很快就不再属于他了。” 千瑟汐愣了一下,笑道:“我就说嘛。哼,谁让他骂你!” 夏魏君摇摇头:“不,他对我说什么,都无所谓,关键是,我不能忍受他对你的侮辱和恶意。”他在千瑟汐惊讶的眼神中依旧平淡地,将切好的披萨放进她的盘子里,“这种东西,我接受可以,你不能,我不会允许。吃吧,我让人家多加了芝士和番茄酱。”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低头看向热乎乎的披萨。 好像眼睛都热乎乎的呢。 吃完了饭他送千瑟汐回家,千瑟汐吃饱了,车里又暖烘烘的,就开始昏昏欲睡。 夏魏君看见她小鸡啄米一样的脑袋,笑着说:“睡一会吧,到了我叫你。” “嗯……”千瑟汐就昏过去了。 夏魏君看着千瑟汐乖巧的模样,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容。 自己开车接她下班,一起去吃晚餐,然后开车回家。这样的情景夏魏君一直觉得是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幻想,是只能出现在梦里的臆想。现在,千瑟汐,他的小太阳,就在他的车里,他的身边,懒洋洋地打瞌睡,他们刚刚一起吃完饭,他要送她回家,就像普通情侣一样。 他又忍不住侧首,看着千瑟汐睡着时毫无防备的样子,额前的碎发有点长了,遮住眉毛显得年纪更小。 夏魏君几乎想伸手抚摸她的头和脸颊,硬生生地抑制住了自己。他没忘记自己曾经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他只能感谢老天,她不是非常介意,起码看上去是。 他回过头,车窗外的路灯一根根消失在视野中,暖黄色的光洒下来。夏魏君发誓,如果她愿意接受自己,他会永远爱她,将自己的所有,献给自己的天使。 千瑟汐醒来的时候,一瞬间都搞不清楚自身处哪里。 她眯了眯眼,发现自己居然还在夏魏君的车里,扭过头,看到对方正在看一个文件模样的东西。 夏魏君可能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动静,他侧首,看向她:“醒了?” “你怎么没叫我啊?”她揉了揉眼,坐起身,一看时间,“哇都九点多了。” “我看你睡得很熟,就想让你多休息一下。”夏魏君觉得她可能生气了,他说话带了些小心,“对不起,我自作主张了……我,我下次会叫你的。” 千瑟汐看着他,他脸色有些紧张,说话也小心翼翼的。 蓦地,她的鼻子一下子有点酸:“你不需要的……” 可是夏魏君却愣住了。他攅紧手中的文件,低声道:“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以后你让我什么时候叫你我就什么时候叫你可以吗?以后还让我送你回家,好吗?” 她也愣住了,她看向夏魏君的眼睛,那双棕色的眸子有沉沉的无措和懊恼,好像他刚刚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 千瑟汐咬住唇,伸手,捧住了他的脸颊。 “我说的不需要,是你不需要这样的小心翼翼和低声下气。夏魏君,这只是一件小事,很小很小的事,我什么时候醒都是无关紧要的,我说的什么抱怨,都是可以随便一说和随便一听的话。”她的声音很轻,力度却很强,“你不需要总是这样小心,这样你会很累,我也会很累。两个人在一起,难道不应该站在平等的位置的吗?” 夏魏君怔怔地看着她,千瑟汐的眼睛亮晶晶的,正在温柔地看着自己。 “你的意思是……” 千瑟汐笑了:“恩,就在刚刚,我决定同意你的追求,我们在一起吧。”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有点红红的。 胸腔被熨帖地滚烫,心脏被狠狠揪住又轻轻放开,浑身的血液都在奔涌,夏魏君伸手,覆住脸颊上的双手,侧首吻了吻他的手心。 千瑟汐羞红着脸低下头,夏魏君反而将她带入怀里:“谢谢你,小汐。” 他会永远爱他,将自己的所有,献给拯救自己的天使。 枢纽世界·终章(29) “这个,这个,不要。”范芶买单的时候,何源之给她打了个电话,她瞥了一眼,按掉了,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黑卡,对着店员乐开了花的脸愉快地翘起嘴角,“剩下的,都给我包起来。” 到底是大牌子,店员除了会忽悠人,动作也麻利,没一会儿就给她包得整整齐齐,纸袋子错落有致地摞在角落里,甚是养眼,比何源之那个王八蛋可爱多了。 店员相当善解人意地走过来询问她,“东西太多,为了不耽误您继续逛,一会儿我们给您送到府上?” 她摆摆手,指着那个穿条纹西装的人影,“这次不用,他拎着。” 何雨委屈巴巴地接了满手纸袋,“您这是连坐啊。” “放心,不诛你九族。何源之比我狠多了,他今天把你派过来什么意思你不清楚?替你们总经理将功补过,明天他可该夸你一顿。” 何雨一缩脖子,估计是想象了一下何源之夸人的样子,吓出了一脑门汗,期期艾艾地说,“范小姐,真不是我们总经理的错,谢氏的老板约了今天签合同,总经理能不去吗?” 她叹了口气,“不能不去。” 何雨是个欺软怕硬的货,听她放软了口气,立马就顺杆爬,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爱感化封建君主,絮絮叨叨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是呢,总经理今天让我过来就是为了……” 范芶却懒得听他打太极,一抬眼,截住他的话头,“让我少花点钱?” 何雨被我这么一抢白,呆了半天只捋出了一个字:“呃……”他挣扎着斟酌措辞,“您这个买法,也委实太豪放了点……总经理也不是买不起,就是让您别总是……” 他说到这儿就没下文了,范芶估计何源之根本没告诉他“我总是”怎么样,他也摸不准何源之的真实性格。 范芶把高跟鞋重重地往地上碾,想说些什么表达不满,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唉,算了,她不能跟某些人一样,她得留点口德。 于是甩下一句话给何雨,“要么他停了这张卡,要么他自己来说……诶,你别走了,就进这一家。” “何总,合作愉快。” 何源之抬起右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有点心不在焉,谈了三个多小时,他还没记住对面这个谢氏的总裁叫什么,“合作愉快。” “能和你们合作是我们谢氏的荣幸,方便的话,我在香格里拉订了位置,签完合同……” 何源之看一眼助手,助手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脸上架起标准微笑,“谢总太客气了,刚巧我们总经理今晚有约,剩下的事宜您和我交接就好,这边请。” 会议室散得差不多了之后,何源之闭上眼睛,松了松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吩咐秘书,“叫何雨发位置。” 秘书忙不迭地回道,“在星月路的和平饭店。” 何源之睁开眼睛,像是早有所预料似的,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他想,还来得及。 范芶没想到圣诞夜逛商场居然能碰到法国小帅哥们,非常热情地冲上去打招呼。 拜何源之所赐的五毛钱法语终于派上了用场。 何雨在一边看得冷汗淋漓,范芶聊得热火朝天,并且仔细问出了小哥哥们的需求,拍胸脯保证这地界她很熟,小哥哥们相当不谙世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语言相通的,三两句便被她诱骗走了。 不得不说欧洲人的骨架就是赏心悦目,肩宽腿长,一个比一个衣架子,范芶靠在扶手椅上指点江山,逛得不亦乐乎,到最后不顾小哥哥们欲言又止的眼神,大言不惭地包下了买单的重任。 要是没有被何源之当面撞破,似乎会更美好一点。 黑化的总经理大人冷着脸,说话都变成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的模式,可见是急火攻了心,“你要是再乱刷我的卡,我就掰断你的手指头。” “……” 面子可以丢,但场面不能输。 “喏,拿去。”范芶不由粗鲁地把钱夹整个塞到他手里,连同何雨和那一摞纸袋,全都推向他,“都是你的。” 他愣住了,大概完全没想到事态的走向,范芶的心思一向难猜,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 偏偏她还半真半假地嘲讽道,“你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何源之不说话,范芶也不想等他明白过来,转身就走。 其实她也不知道去哪儿,他失算了,她又何尝不是。 她很少会把关系弄得这么僵,但是今天……是她的生日啊。 事已至此,范芶对着玻璃橱窗里精致的资本主义产物哀愁地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只有捱过今天晚上,明天再去跟他服软,勉强保住那一点可怜的排面。 至于为什么是她去服软而不是他,因为……她也知道自己今天这个脾气闹得没有道理。 可恶,竟然在她生日这天出这种幺蛾子。 何源之打电话给她,她挂了,不是傲娇,只是没想好台词,来来回回四五次,她惊讶于何大人百年一遇的耐心。 商场的广播响得很不应景,声音甜美的广播员用明显压抑着兴奋的声音说,“请问何源之先生的女朋友还在商场内吗?何先生在广播处等您。顺便说一句,您先生真的很帅。” 范芶忍不住笑了一声,闭上眼睛都能想到他皱着眉头的脸。 她决定借坡下驴,果断打电话给他,“别丢人了,到三楼c出口找我,我要是何雨以后就拿这件事要挟你给我加工资。” 总经理大人在那头沉默了两秒,诚实又残忍地说,“他不敢。” 真是可爱。 她低头偷笑,他又问:“笑什么?” “没什么,我看见你了,在楼梯转角,腿长就是好啊。” 何源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然后用一种别扭的声音说:“别瞎跑。” 范芶眯着眼睛仰着脸看他,“我没瞎跑,等着你来找我呢。” “有什么事,你要和我说。” 范芶笑嘻嘻的,“没有什么事。”她相当放肆地弹了弹他的额头,见他把眉毛拧得死紧,她不由伸手推开他的眉峰,眨眨眼感叹道,“怎么了,女人很难懂吗?” 何源之偏过头,望着她,想起了他们那时的相遇—— 女孩在星洲新城买了一套房子,新城刚开发不久,配套设施还不完善,地铁没修通,她只好挤着公交上班。 途中要经过一条隧道,白班的司机为了省电从不开灯,老是气得她骂娘。 她有一点轻微的幽闭恐惧症。 从九岁起,她没有坐过一次电梯,没有去过一次鬼屋,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办法接受独自一人置身于地下停车场,没有办法在商场的试衣间里试穿衣服,甚至抗拒出现在人潮涌动的广场中央。 而灯火寂灭的隧道里,她将眼睁睁地看见光亮远离。那种感觉很不好,像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包裹着,温柔又孤绝。 范芶知道她会出去的,一分三十七秒之后,碰上那个总爱换挡的师傅,就更久一点。 最苦恼的时候也想过卖掉房子,可是新城的地皮已经开始升值,比她买下来时的价格高出不少,到了这个年纪,为了这种理由放弃一套房子未免太不明智。 范芶今年二十二岁,成功渡劫的应届毕业生,在外资企业做翻译,正捱着三个月的转正期,每天都像提心吊胆地辗转在一个又一个考场上,没空考虑要不要搬个家。 求生不易啊,她恨恨地嚼着速食三明治,痛骂吸血的资本主义。 转正期的倒数第二个周末立夏了。 她正在空调房里浑浑噩噩地补眠,经理却破天荒地打来了电话,大意是下周公司会空降一位大人物,总公司美籍华裔的营销总监。 因为旅美的缘故,本来是不需要翻译的,但是她本人口语很好,负责这方面的前辈很不巧生病了,于是这位大人物就落进了她的手里。 范芶下意识地想要回绝,刚张开嘴,就听见那边语重心长地说:“小范,你也知道,我们公司一直很看重员工的应变能力,评标里给了很大份额。” “咱们是做商贸的嘛,这一行的天气是变得快,应该的。”她紧巴巴地回应,附上两声干笑。 经理满意地挂了电话。 范芶转手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撂,继续蒙头大睡。 没两分钟,她踢翻被单,一个鲤鱼打挺干嚎起来:“为什么是我啊!” 范芶的公司主做游戏外设,总公司负责设计研发,他们负责产品销售。 涉及到这方面的专业术语实在太多,她没日没夜地做了好几天功课,靠着外卖软件草草地解决三餐。 结果害怕临场神经萎靡,凌晨两点又放下手头的资料,赶着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等公交时遇到邻居,大婶心疼得不行—— “昨晚上熬夜了吧?来来来。”硬是塞给她一杯豆浆加两个包子。 那是五月五号,范芶一直记得。 有个姑娘在车到站时飞奔向站台,范芶特意在门口等了她一下;面容疲倦的中年男人给买菜回来的老人家让了座;车上像往常一样拥挤,摩肩接踵,转个身都困难。 穿山隧道渐渐近了,她郁闷地闭上眼睛,那只吃完早餐后尚还油腻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机械地抓住栏杆,轻轻地屏住一口气。 公交车一头扎进隧道里,初夏的暑热乍然消失殆尽,只留下丝丝缕缕流窜的带有灰尘气味的风。 她开始出冷汗,完全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慌,手脚无意识地发着抖,脸色苍白。 幽闭恐惧症患者最令常人费解的一点是,明明是绝对安全的环境,患者却会产生强烈的恐慌,主观臆断无法逃离这样的环境而感到害怕。 范芶强忍住想要破口大骂公交司机的焦躁感,默默地计时。 旁边的乘客似乎被她吓了一大跳,向后退开了一小步,试探着问道:“你没事吧?” 男人褐色的瞳孔在隧道灯的折射下散发出一种诡异的金色光泽,她有些呼吸困难。 她冲那个男人摆了摆手,男人就像只胖头鱼般立刻滑进了车厢后部,一秒钟也不多留。 她攥紧了拳头,用尽所有能调动的力气咬住下唇。 这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课,做的最差的时候曾经昏倒在车厢里,现在,差不多可以打个及格。 范芶的心理医生得知隧道的情况后诚恳地建议她坚持乘坐公交。 医生采用一种叫做“系统脱敏”的方法来治疗她,他认为在接受广场和球场等地后,车厢是下一阶段所要面对的场所。 范芶一直很配合治疗,即使这一次的挑战格外大,他也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 无望的四十五秒,范芶喉头滚动,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失去控制了。她想冲到驾驶座前恶狠狠地质问司机,或者打碎玻璃夺路而逃,但是她很清楚,玻璃不会被打碎,司机也没有错,出问题的是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在她最焦躁最无望的时候,一双手,以谨小慎微的态度,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 骨骼纤细修长,指尖有一层薄茧,干燥而温暖,像服帖的织物,让她想起童年时期每一次不得不置身黑暗的时候习惯性抓紧的母亲的手。 一样留有薄茧,一样的干燥温暖,令人留恋。 范芶怔住了,甚至忘记甩开这位失礼的人。这种微妙的熟悉感串联起了潜藏的记忆,她忽然没来由的胸腔一酸,就好像自己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就好像自己终于不再像溺水的人沉向不可测的深渊一般无力,就好像她的双脚终于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再一次有了对抗黑暗与梦魇的底气。 语言如此苍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动容。 余下的时间仿佛被神之手拨快了,公交车悠悠地驶出隧道,阳光落下的那一刻,那双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范芶努力地朝那个方向张望,可车厢里挤满了人。 她弄丢了。 事关转正的会议上,范芶心不在焉。 营销总监的名字叫何源之,长了一副好好先生的样貌,细眉细眼,出人意料的年轻,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温吞吞的,风度也很好。 让人奇怪的是,范芶伸出手问好时,他抿起唇摆了摆手。 她的脑子里浆糊一片,对方又官压一头,就此作罢。 同声传译的过程着实叫人捏了把汗,范芶心不在焉,好几次没能跟上总监,不过总监大人好像刻意留心着她似的,她没声儿就微微一顿,她紧赶着翻完了,才往下讲。 一场会议下来,因为他的照拂,显得范芶的工作质量格外高。 经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递来一个满意的眼神,拿着文件离开了。 范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去向总监道个谢。此举有阿谀谄媚之嫌,她特地等总监周围的人都散了,才小跑着赶上去低声问:“我是您的翻译,还记得吗?” “是你啊。”何源之停下脚步,侧着身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范芶先前已经打过几次腹稿,背书一样流利地说:“我今天遇到了一点事,状态不太好,难为您一直迁就我,谢谢。” 何源之只是冲她微微一笑:“没事的。”然后转身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暗想,大老板就是不一样,哪怕半点架子也没端,也挺吓人的。 再回到大办公室,范芶对着电脑枯坐了半晌,还是没能弄明白公交车上的事,最后只能简单地归结于某个无言的好心人看他实在不舒服的举手之劳而已。 她不肯说,也懒得去想,她对那双手究竟是怎样的期待。 “还是会很紧张吗?焦躁的症状呢?”夏晶语递给对面的范芶一杯水。 “没什么变化,一进隧道就,怎么说呢,夏医生应该明白吧,那种什么都不受控制自己的感觉。”范芶笑了一下,有点颓丧,又有点无所谓,“好像在和另一个自己打架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夏晶语示意她喝点水:“跨度这么大确实是为难你了。你考了驾照没?或许可以先借朋友的车撑一会儿。我听说新城那边的地铁过不了多久就修通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范芶出声打断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把那天公交车上的事和盘托出,“上周经理打电话给我叫我去给空降到公司的营销总监做翻译,有点我能不能转正就看这个了的意思,我就没敢推。我准备了好几天,心里还是没底,隧道里的状态特别差,但是……”范芶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很愉快地笑了,“有一个人握住了我的手。” 夏晶语眉一挑。 范芶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他握得很轻,好像怕我会挣开一样。我那时候完全傻了,他的手……和我妈好像,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像是认识了很多年?” 范芶点点头。 “从心理学上讲,这种把对已经不在的依赖对象的情感转移到另一个某些特征十分相似的人身上的例子在创伤性经历的患者中是很常见的。”夏晶语正色道,“倒是那个人,按照你的说法,他十有八九认识你。你好好想想,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 从夏晶语的私人诊所出来的时候艳阳高照,空气在热浪中翻滚扭曲,范芶眯起眼睛,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 对于生命中突然到访却又格外重要的某个人,她措手不及。 总监的行程排得很紧,一场会议接着另一场,中间穿插着和各个厂家、营销商、广告公司代表之间的洽谈。 范芶见缝插针地上了个厕所,听见隔间外面有人在聊天。 “看这个意思,总公司是要把中国片区都交给他了。”语气颇有点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愤愤。 “多大点事儿,本来就是继承人,能力又出挑,我手底下的人经他提点做的企划不知道比之前好多少。年轻有为啊。” 洗手台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两个人脚步渐远。 范芶打开隔间的门走到镜子前,看着满眼的红血丝,只好暗叹一声。 不管怎么说,也是给一个很厉害的人当了翻译啊。 范芶刚从洗手间出来就马不停蹄地跟着何源之见了广告公司来送策划的,下一场公司内部的会议因为人数众多定在十分钟后顶楼的大会议室。 何源之赶时间坐电梯上去,在电梯门口轻声问了一句:“不上来吗?” 范芶一下子没能想起“幽闭恐惧症”怎么翻,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很怕黑,您先上去吧,我跑着上楼,绝对不会迟到的。” 何源之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藏住了他的神情。 电梯门缓缓地合上了。 当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大会议室门前时,何源之递给了她一瓶水。 她受宠若惊,道谢也说得磕磕绊绊的。 她来公司两个多月,一直独来独往,所以也没人注意到她从来不坐电梯这个习惯,这次暴露在大老板面前又差点耽误了事,没想到大老板只是特地送来一瓶水。 范芶抱着矿泉水瓶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翻译也连带着迅速得多。 散会后何源之朝他赞许地笑了笑,和那种评头论足的笑容不同,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很温柔地笑了。 他的身材太单薄,穿tomford的男装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于是少了正装的锋利深邃,只剩下优雅和沉静。 范芶的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天上班时何源之问起电梯的事:“你的幽闭恐惧症很严重吗?” “啊,不,已经在治疗了,只不过电梯这种程度目前还没法做到。”范芶挠了挠头。 何源之很自然地顺着话题往下走:“我在国内有几位认识的医生,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不,谢谢您的好意,我有预约了很久的医生。”她有些警觉地提高了声音。 “嗯。”何源之顿了顿,不再说话,埋头看起文件。 她悄悄地退出了办公室。 她想起夏晶语那句“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脑子里一团乱麻。 那种干燥又温暖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流连。 有什么地方缺漏了,他想不起来。 关于范芶患上幽闭恐惧症这件事,要追溯到她九岁那年。 那时候市里新建了一座游乐场,宣传力度很大,她听同学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死缠着爸妈要去。 她的爸妈虽然忙,还是在宝贝女儿生日那天抽空全家一起去了。 刚巧赶上游乐园举办夏日祭试胆大会,园方许诺小朋友在大人不陪同的情况下通关鬼屋就可以得到精心准备的奖品。 范芶一眼就看上了那个芭比娃娃。 范爸范妈表示,来都陪你来了,这个我们可无能为力。 她却义无反顾地报了名。 考虑到安全问题,园方贴心地将小朋友分成五人一组,率先通关的可以先挑奖品。 范芶一进组就和剩下三个人叽叽咕咕地讨论了起来,只有苏静一个人站在旁边不着一句。 她们素来不对盘。 因此她皱起眉毛,板起脸喝问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你管我?” 她不由大喇喇地捏了一把苏静的脸蛋,笑得很猖狂:“原来是个胆小鬼。” 鬼屋是那种最简单的一条道走到底的鬼屋,他们商量好,不管看见什么,闭着眼冲过去就行。 范芶心里慌得要命,面上还得装出很老练的样子:“你们先走,我垫后。” 想了想,又转过身,和苏静耳语了一句:“你要是怕,我可以允许你拉我的手。” “我呸!” 得到对方一个不屑的眼神。 范芶打小就有点怕黑,但被她这么一挑衅,愣是要拿到奖品,一路上不停催她快点。 四周惨淡无光,呜咽声灌进耳朵里,范芶闭着眼睛,实在怕的要死。 就在她疑心怎么还不到头的时候,苏静猛然停了下来。 她们走到底了,但没有出口。 苏静摇了摇她的肩膀。 她睁开眼睛就是满目的黑,大片大片地涌进视野里。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呼吸相闻。 “喂,我们走不出去了。” 言语间却有些幸灾乐祸。 黑暗中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范芶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人回应他,苏静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跑了。 范芶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找到的,三四个小时?或者更久? 已经够了。 范芶只记得那天游乐园的霓虹灯散发出的绚丽的光彩,她抬手挡住了刺眼的灯光,习惯黑暗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 还有妈妈用颤抖的声音说:“别怕,宝贝儿,别怕。” 鬼屋里专门负责扮鬼的工作人员换好服装之后忘记了关上暗门,她被困在了工作人员用来维修设备的通道里。 非常奇怪的,范芶从鬼屋里出来时相当沉静,不哭也不闹。这种超出年龄的沉静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人揪心。 园方非常抱歉,将芭比娃娃送给了她。 她索然地放在一旁,看见另一边的苏静朝她得意地一笑。 于是梁子就此结下。 从此以后就抗拒任何黑暗的封闭空间了,这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招致了不少麻烦,后来她几乎淡忘了是如何患上幽闭恐惧症的,她只是觉得害怕,觉得缺少一双手而已。 何源之的工作量大得超乎她的想象,范芶几乎每天都在陪他加班,虽然文件一类早就翻译好了并且日常对话何源之完全可以用英语解决,但范芶依然在多方压力下被牢牢地捆在了他身边——经理坚持认为无间断的母语环境能让总监感受到“宾至如归”般的温暖。 范芶气归气,看到那一大笔加班费后也就无话可说了。 何源之很照顾他,在办公室里总是示意她坐在沙发上就好。 范芶无聊到快睡着前,何源之会递来一份财务报表或是企划书,她老老实实地翻译好他圈注的部分,何源之歪着头听,眼神在她的身上飘忽,对不准焦似的,像一条若有似无的绸带,末了点点头示意,就此结束。 时间久了,范芶或多或少地发现对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到底翻译了什么,再留神一看,那厮和秘书小姐你来我往,用英语聊得正欢。 范芶出离地愤怒了,捏着文件的手都发起抖来,气鼓鼓地盯着他,好像用目光就能把他和秘书扒拉开来似的。 何源之背后一凉,暗道不妙,三言两语支走了秘书,拧过皮椅看见茶几上一沓凌乱的文件,纠起眉毛:“陈经理要求你一直留在我旁边,我觉得这样或许能让你没那么无聊……” 范芶那没来由的怒气一下就散了,对面坐着的是顶头上司,手里头握着生杀大权,他说一句不好你就得收拾收拾铺盖滚蛋,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考虑你在工作时间无不无聊。 实在是没有理由生气,范芶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 倘若她再敏锐一点,深究一下这点不知所谓的怒气,她或许能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 然而她没有,她只是别扭地向上司表达了歉意,梗着脖子继续翻译那些没有必要的文件。 何源之没说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一笑里带着点不着边际的温柔,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迟钝如范芶也意识到小小一方办公室里有什么正在发酵。 她的面色变得很难看,拿两根手指支住眉心不断地画着圈,对于无法抽身而去的焦躁简直是写在脸上。 范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家人之外没有任何亲密关系,并且对此本能地觉得抗拒。 她看起来开朗又平易近人,处事比同龄人天生多出一份沉稳和决策力,加之生了副细柔的样貌,本该是交际花一般的人物,但其实稍微留心一下她的成长史就会发现她甚至没有称得上交心的朋友。 开朗是真的开朗,范芶的社交障碍其实不太严重,只有过于陌生和过于亲密的环境才会让她无所适从,而这些年她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把握好其中微妙的尺度——还是中学时期物理课上那种精确到千分之一米的游标卡尺。 身边的朋友迟早会厌倦你进我退的交往方式,何况到最后才明白对方一开始就不打算交付真心,实在是叫人恼羞成怒,留在社交软件里变成一个头像已经仁至义尽。 她就像一株盛开在玻璃罩里的鲜花,好看固然是好看的,也不掺一星半点的假,伸手过去却只能摸到个冷冰冰的玻璃罩子,严丝合缝,无从下手。 何源之或许已经尽力遮掩,范芶或许对这点难以言喻又由来不明的情感过于迟钝,可惜她那种极其精准的多年练就的直觉及时跳出来拉响了警报。 她直直坐着,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卡着一团火气,很想冲上去揪着何源之的领子吼一嗓子你想干什么,回过味来觉得还应该再补一句,我到底干了什么。 她跟个哑火的炮仗似的定在那里,看见了一张印着数独游戏的a4纸。 它从那堆文件里不慎跌落,轻飘飘地落进她的眼里,仿佛水里晕开了墨迹一般,在那个瞬间,浑身的火气唰的一下就被抽走了,整个人无端的柔和了起来。 差不多十点半的时候,何源之终于有了收工的意思。 他倚在门框上,看着下属收拾好背包,睫毛往下沉了沉,犹豫了半晌,朝她晃了晃车钥匙:“送你回家?” 范芶手倏地一停,脱口而出:“不——” 何源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个眼神给予了极大的的尊重,好像她说完这个“不”,他绝不会多半句微词。 范芶不知怎么就咽下了“用了”俩字,险之又险地捋出来一句:“……太好吧。” 何源之润物无声地笑了,很上道地接过话:“碰巧顺路,再说现在好像也没有公交了。” “太麻烦您了,公司里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您处理。”范芶打起官腔就跟背书似的,不带一点卡壳。 “怎么说也是我连累你加班到现在。” 何源之低声用英语骂了一串话,很快调整了语气,一边朝那个虚虚的人影靠过去,一边又轻又慢地说:“应该是跳闸了,你别怕,看得见我吗?” 他们俩之间隔着不到五米,范芶却觉得那声音好像跨过了一光年那么远,落进耳朵里都沾着灰似的,显得格外不真切。 枢纽世界·终章(30) 陪老板加班怎么说也轮不上“连累”,范芶明知道他是牵强附会,张了张嘴,好半天也没能组织起语言,抑抑地闭上了,干脆把眼睛粘在地板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楼梯口。 这栋写字楼说高不高,二十来层,范芶的公司在八到十层,倒不至于爬得两眼一黑,一般人没事也不会来找罪受。 她神色复杂地望向何源之,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地一撞,后者喉头一紧,正想解释,楼道里的灯就“啪”的一声,暗了。 范芶几乎是一瞬间就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指甲狠狠地划过皮肤,嵌进血肉里。 何源之低声用英语骂了一串话,很快调整了语气,一边朝那个虚虚的人影靠过去,一边又轻又慢地说:“应该是跳闸了,你别怕,看得见我吗?” 他们俩之间隔着不到五米,范芶却觉得那声音好像跨过了一光年那么远,落进耳朵里都沾着灰似的,显得格外不真切。 她试图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轻轻地咳嗽一下,血腥味就在喉咙口弥漫开来。 又是那种大团大团的黑暗,逼得人无路可退。 她花了点时间才让自己说出话来:“你在哪儿?” 何源之三两步走到她身前,黑暗中分辨不清那人的神色,却能鲜明地感觉到她的紧张,就像一截枯萎的树桩子,木木地扎在那里,剥离了人类的鲜活,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在范芶的人生里,何源之本来是一个没有名字的过客,甚至都不算是个美丽的错误,而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有一个很长的故事,那天范芶犹犹豫豫地在走廊上叫住他,他看着玻璃幕墙外正好的阳光想,他终于有机会说了。 何源之感受着掌心下颤抖的身躯,心底有个声音厉声问,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凭什么这一式两份的悲伤要统统堆到他身上?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何源之从回忆里脱身出来,揽过她的肩膀,定了定神,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哭,不要怕,跟着我。” 范芶抬了抬头,没有神采的眼睛如同暗沉的玉,踏在台阶上的动作犹疑得就像误入他人领地的羊羔。 小美人鱼那刀尖上的舞蹈原来不是骗人的,她想,她一定也痛得想尖叫。 七楼亮着灯,范芶脚一软,就要直直地跪下去,何源之整颗心都悬在她身上,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 透过薄薄的衬衫,何源之才发现不到三十米的路上,她出了一身冷汗。 范芶坐私家车从来不关车窗,无论三伏天还是数九寒冬,四人座的轿车太过狭小,她做不到。 何源之开了一辆商务suv,加宽加长的型号,挂着宁神用的香囊。 范芶抿着唇,海滨城市五月的夜风尚算宜人,说出口的话很快就散在风里,像讲一个久远的毫不相干的故事:“我是在车上知道他们俩离婚的消息的,我爸妈。初三的时候吧,我爸特地开车来学校接的我。我是托人进的学校,房子离得挺远的,因为我这个毛病,我们家特地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就为了让我不用坐车回家。你知道什么叫学区房吗?在国内,好学校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能上,所以租金特别贵。我好几次听到我妈跟我爸抱怨,说他们俩一半的工资都搭进去了,可是她从来没在我面前说,我也就没当回事。” 他这些话用英语翻译起来不太地道,何源之听得一知半解,只好告诉她可以用中文诉说给自己听。 “她的公司离学校很远,她做的是基层主管,底下的人要管的住,上面的事要办的好,忙得心力交瘁,每天回家饭都没力气做。我爸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天天揪着这个和她吵,说她不顾家,不知道在干嘛,叫她辞职算了。” 范芶顿了顿,目光拉出一条平直的线,空空洞洞地映着远处火树银花不夜天:“他整天疑神疑鬼,觉得我妈肯定是有了外遇,控制欲变得越来越强,我妈晚半个小时回家他能嚷一宿,后来我妈终于受不了了,两个人就开始玩命似的打,有时候我在夜里都能听到摔东西的声音。” 讲到这里,何源之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一黯,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知道故事的走向了。 范芶轻轻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再后来有人给我寄了个包裹,我妈平时是不碰我的东西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东西,她就是拆了,你猜是什么?” 她的笑容变得很戏谑:“一沓相片,是我爸和一个女人的。在我爸的车里,那个女的靠在他身上,两个人都在笑。她性子那么烈,收拾了东西就走了,一句解释也不听,离婚手续是他们约出去办的,我问大人她去哪儿了,谁也不跟我说。” “我小时候他们多好啊,最后,也不知道是输给了什么。”范芶看了一眼何源之,仿佛画在嘴角上的僵硬笑容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意味。 有时候残忍不过是懂得以后的慈悲。 是输给了什么呢? suv无声无息地滑进夜色,稳稳地停在范芶家门口。 范芶从来没说过自己住在哪儿,也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女孩道谢之后打开车门就走,何源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青筋突突地跳,他深呼吸了一下,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一点:“我过几天就回美国了,公司给我办的告别酒会,你会来吧?” 范芶的背影轻轻地晃了一下,像站不稳似的,头也不回地说:“一定,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大客户’。” 何源之闻言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下来,认真地喊,好像他们是一对踏入毕业季的高中恋人:“要好好看医生,早点好起来。” 楼道的声控灯被他这一嗓子喊亮了,她的背影笼在一团暖黄色的光晕中,温柔得惊人。 她抬起右手向身后扬了扬,消失在楼梯转角。 何源之跟家里长辈打了个电话,大意是我要回国不让回就不干了,不出意料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然后何源之的外公简明扼要地表明了立场,大意是分公司那边最近的两个项目做不完你就等着给老子滚蛋吧。 于是何源之又在国内耽搁了小半个月,范芶依旧被捆在他身边,只不过如今乐得清闲,只剩下数独游戏了。 何源之仗着电脑的遮挡肆无忌惮地偷看沙发上的某个女孩,范芶咬着手,正抓心挠肺地填着一小块九宫格。 什么时候发现喜欢上她的,何源之也不记得了。九岁的时候跟着爸妈来中国做生意,在游乐园里看到那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听说在鬼屋带了一整个下午,却不哭不闹,抱着一个乖巧的娃娃,格外引人注意。 当时的他不会说中文,也只是多看了她一眼。 但他一直都记得那场霓虹灯下的惊鸿一瞥。 之后何源之回到美国,校园里满地都是热情奔放的金发女孩,他第一个想起来却是那双清澈得见底的眼睛和那张极具东方色彩的稚嫩的脸,他少年时代的幻想。 等他意识到这份难言的情感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回到星洲的客机。 他零零散散地参与了范芶的青春期,那些静静伫立着窥视着的岁月,欢喜是他的欢喜,忧愁是他的忧愁,何源之现在想起来也会忍不住自嘲一句情深不易。 仓央嘉措有一首诗说,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里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这样绵密悠长的感情,这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有了。 其实也不是太坏,起码他获得了一个翻篇的机会。 何源之的告别酒会和他来时一样隆重,范芶躲在角落里吃小蛋糕,他跟个太阳似的走过来,粘着全场的目光,范芶恨不得一棒槌把他敲出银河系,可惜还是明面上还得继续笑。 “初见的时候感冒了,给我个机会,弥补一下吧?”何源之递来修长漂亮的手,露出成年人进退有度的调笑,优雅和风度一样不落。 如果可以选择一生中的一个时刻永远停留,何源之会选择朝她伸出手的时候。 窗外是六月炽烈的阳光,永不停歇的蝉鸣,苍翠逼人的行道树。 他们会有更多的故事的。 他微微笑起来,默默地想道。 苏飞刚下飞机,一通电话就急吼吼地打了进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是卢先生吗?” 苏飞一个“yes”噎在喉咙里,对方已经径直讲了下去:“我们派去接你的车遇上了堵车,你恐怕要自行前往公司了,地址在你的手机信息里。当然,费用公司会全额报销的。” 大有“我压根没指望你回答就走个过场”的意思。 她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接着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苏飞抓了抓脑袋,被这姑娘快得像乌兹微冲的语速弄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能再重复一次吗?” 然后有点怂的一把将手机塞进范芶的怀里。 范芶无奈地放到耳边,双方都是办事很有效率的人,三言两语就接洽完毕了。 然后利索地招来出租,嘱咐司机避开堵车路段,准确地报出地址。 苏飞看得目瞪口呆。 “苏先生,等见过公司的高层以后我们应该就会前往俱乐部了,别太担心,用不了多久。”或许是身处美帝的缘故,范芶对着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了文绉绉的翻译腔。 “别吧,我来这拍个广告又不是接见美国总统。”苏飞逮住身边这个唯一能听得懂人话的“高中同学”一顿吐槽。 范芶心里腹诽你可得先知道白宫在什么地方啊。 范芶就职的公司不久前推出了今年主打的机械键盘,研发部在许多部分使用了目前最前沿的技术,她作为内部员工有幸摸了两把新键盘,使用感那没话说,绝对是职业联赛级别的,这也直接导致了价奇高,销售对象主要瞄准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经济独立购买欲强的游戏爱好者,最好的代言人无疑是各大战队的明星选手。 这算得上今年最重要的企划,总公司希望在美国和中国两个片区一起推行,苏飞作为国内区负责人,营销部请他来拍摄广告片。 好巧不巧,她的心理医生夏晶语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范芶前去就诊时偶尔会看见他,她当然知道苏飞,于是更加好奇,然而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说话一向条分缕析的夏晶语却总是含糊其辞,她也不好再深究,不过一来二去,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范芶这两年把英语重新捡起来修了一遍,拿到了口译的证书,外派的时候被苏飞拎了出来。 她楞了一下,婉拒的话有一箩筐,什么刚过考试经验不足,什么术业有专攻,什么资历浅能力差,一个个扎实得要命,没人会说她不知好歹,可是她最后一个也没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经理说:“您放心好了。” 人是不能不说一点谎的,她想。 她坐在公交车上,隧道里的风仍旧带着灰尘气,很凉,让她多少平静了一点,橘色的隧道灯照过来又离去,像幕斑驳的皮影戏。 想他吗? 想啊。 他以为他藏得多么完美,还不是被她发现了。 范芶很早就发现了何源之,因为就算是他不打算引人注目,那种礼貌又疏离的处变不惊的气质在这里已经足够打眼。 何源之根本不知道路边有多少少女投去羞涩的一眼。 他是那种穿着白衬衫往树荫底下一站就能让夏天清凉起来的人。 何源之起先坐在学校对面的刨冰店里,范芶在那里碰上了他一次。何源之和她擦肩而过时仓皇的样子她暗地里笑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替自己结了红豆冰的帐,从此以后这家店她没再付过一次钱。 后来他换了方式,范芶回家的路上会停一辆轿车,何源之坐在后座上,看她从长街这一头走向那一头,然后就静静地调头离开。 范芶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的身份和来意,但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些东西,如果何源之觉得这算是补偿,那就算吧。 那时候公交车上的那双手,范芶真没有猜到是他,总觉得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好像没有一点情绪,哪怕心里翻天覆地他也羞于表达一分一毫。 她在黑暗中磕碰,何源之那样看着他,好像一位悲悯的神明。 何源之是对的,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只剩下那双静静的润物无声的眼睛。 范芶曾经尝试着去描绘她对何源之的感情却不得要领,只是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句,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故乡。 总公司有个语速奇快的妹子叫蔚蓝,金发的混血儿,既有南欧人撩天撩地撩宇宙的热情,又深受美帝精英文化的荼毒,工作时雷厉风行,下了班立马就挑着大波浪笑靥如花地问:“美女,有兴趣请我喝一杯吗?” 范芶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有某些不正常的取向。 “抱歉,我,我还有工作……” “现在是下班时间。”蔚蓝相当不满。 范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蔚蓝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气鼓鼓地说:“喂,你就不想和我有点故事?”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范芶无奈的摊手。 这时,何源之恰好从门外走过。 她突然有点心虚。 而蔚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得欢乐,“那你现在是要跟我去喝一杯呢,还是想呆在这里?” 范芶不想现在就跟何源之独处,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 她没有看到的是,蔚蓝走之前,送给何源之一个潇洒的飞吻,转头钻进出租车:“你的小女朋友我拐走了哟!” 何源之一直是淡淡的,带着一点温柔一点纵容地笑着,进退有度,目送她们离开神情也不变。 只是他不受控制地浮想起蔚蓝离开时牵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他今天看见范芶出现在公司里,一错不错地盯了那个背影很久,文件夹差点从手里掉下来了,才敢问别人一句:“那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助理不明所以地跟他说那是陪卢暄来拍宣传片的翻译,不会留多久。 走廊尽头的范芶侧了侧身给赶会议的人让路,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使得她纤柔的脸庞更加柔美。 那一瞬间何源之就知道,这一篇,这辈子恐怕都翻不过去了。 不像是当初冒冒失失还带有学生气的人了,怎么样都好看。 直到她和蔚蓝联手摆了他一道,何源之才发现她一点也没变。 蔚蓝他是知道的,常年混迹各大夜店。 他偶尔也会去,他风度好气质佳,又爱一言不发地喝酒,自然而然地就让人脑补出情场失意的翩翩佳公子形象,来搭讪的美女不在少数,何源之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拒绝的话往往过于直白,好朋友最见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一个个如丧考妣般黯然离去,每次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何源之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点太呛人了。 范芶喝不惯洋酒,没一会儿就有些微醺,昏昏沉沉地点着脑袋,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 何源之一进来就看见范芶仰着脸对过路的猛男没心没肺地笑,一口老血郁在喉咙里,他到底是按照千年蓝血养出来的,哪怕生气也优雅得像一幅画,眉间一点昭昭然的薄怒,唇角紧绷,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醉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受欢迎啊。”范芶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们都很喜欢我的样子。” 何源之脊背一僵。 偏偏蔚蓝还感叹:“我是该换换口味了,亚洲女孩真是可爱!” 何源之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由举双手投降:“好吧,是我的错,别生气,她现在可什么事都没有!”然后目送着他直接抱起她离开而气得跳脚,“喂,你这就带她走了啊?” “酒吧对他的小女朋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始终冷眼旁观的朋友这时打了个哈欠,“情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哈?”蔚蓝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不用猜也知道的剧情,女孩郁郁寡欢喝得烂醉,男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然后滚滚床单交流一下。明天早上要么摊牌,原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皆大欢喜,要么女孩羞愤难当拒不见面,男人苦追抱得美人归,皆大欢喜。”朋友冷笑着撇撇嘴,深谙这种霸道总裁文的套路。 “唔,是这样的吗?”蔚蓝不太能够明白,故事不应该在睡一觉之后就结束了吗? “何源之真的会带她去酒店?”他看起来一向很冷淡的样子,蔚蓝暗想。 朋友的语气却变得讳莫如深:“不,我猜他会带她回家。” “为什么?” “因为太喜欢了,喜欢到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放在酒店未免太没有诚意了,那可是将来要绑在身边的人。”朋友状似无意地笑了笑,眼睛里一点点寂寞和羡艳转瞬即逝,“她是他的眼中星。” 范芶刚出酒吧就吐了何源之一身,明明舌头都快捋不直了,硬是要抓着他一顿吐槽:“怎么会有人喜欢何源之啊?啊?这种温吞的男人最讨厌了。” 醉鬼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领子:“你说她们是不是傻啊?” 何源之配合地点点头,随手扶住就要往下倒的女孩。 范芶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啦!他是很有钱啦!” 男人闻言失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范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简直把人当成床板似的折腾:“脾气,脾气也不错,很温柔,还很体贴……” 说到这里,脑筋才忽然转过来,想起了自己此前的观点,她悻悻地住了嘴,委屈地眨了眨眼,为这一番自相矛盾的理论懊恼万分。 如果不是范芶喝醉了,何源之也许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盛赞。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很少再为轻飘飘的一句话浪费感情,然而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笑意,一颗心变得柔软而又丰盈。 她的肩膀抵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搭着他的腰,是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 何源之忽然心情大好,身上搭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走路都带起风来。 他的司机看到了,想帮他一把,他摆摆手,一个人把她抱进了后座。 范芶彻底睡死过去了,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掩住大半张脸。何源之盯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地往两边分好,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太过小心翼翼,俨然是个收藏家对待古画的神情,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了,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脸颊微微发烫。 关于替心上人拨头发,村上春树说过:“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的爱我。你头发乱了时候,我会笑笑的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的在你发上多待几秒。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的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 那么,按照村上春树的论调,他任性地违反逻辑倒推回去——范芶应当正巧的爱他。 范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如果不是何源之,大概已经被卢暄告状告到上面勒令开除了。 你男朋友是总裁了不起哦。 何源之当然是不会做早饭的,下楼买了黑咖啡和全麦面包,给她的是低脂牛奶,正宗的美式没滋没味早餐。 何源之其实不知道她爱不爱喝牛奶,只是长相先入为主,直觉她是喜欢的。 不巧正中红心。 而范芶这厢睡眼朦胧间看到床头柜摆了牛奶面包,瞬间被吓醒了。 单身这么些年,田螺姑娘的故事她才不信。 清醒过来再一看,何源之就坐在两步之外的沙发椅上看平板。 这下了不得,范芶连忙爬起来抓过手机瞄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在床上僵坐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他:“我要是现在被开除了,回国的机票能报销吗?” 何源之被他逗乐了,有心吓唬她,声音压低一度,执行官的感觉就出来了:“非公事目的出行一律不报。” 范芶手忙脚乱地查机票,看完脸都绿了,斟酌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去移民局,什么时候能被遣送回国?” 何源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满脸促狭的笑意:“你的签证还有好久才过期,一般这种情况移民局会认定你故意妨碍公务,先罚款再抓去思想教育。” 那我要怎么办? 宿醉之后混混沌沌的脑袋已经山穷水尽,女孩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何源之这个人有一点最好,那就是很知道分寸,看她委屈成这样,心就软了八分,放缓了语气,慢条斯理,极尽温柔:“营销部的电话是我接的。蔚蓝去救场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范芶先是明白过来被人耍了,不等生气,又想起来承了这个人天大的情,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谢谢”。 何源之并不为她的敷衍恼火,抬起眼睛朝着他笑了笑:“你记得请蔚蓝吃饭就好,她今天好不容易休假。” 何源之几乎是以成年人纵容孩童的姿态看着自己,她正要炸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占理,只好闷闷地端起床头柜上的早餐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她身上穿的是何源之的睡衣,刚刚脑袋里一团浆糊的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直到现在才发觉到这一点。 昨天穿的衣服就放在手边,洗过一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留有淡淡的皂香。 “你吐得到处都是,我给你换了衣服。” 她的脸色一下子爆红,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何源之说完就进了房,留她一个人换衣服。 她松了口气,不自在的感觉总算消散了一些。 范芶换完衣服后,终于从一摊乱七八糟里理出一点头绪,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是十分的微妙。 喝醉了酒,吐了老板一身,老板不但没有生气,还好心地收留了她一夜,什么事都提前打理好,顺便帮她翘了个班。 范芶来之前,自己掂量过自己好几回,越想越没底,连何源之回了纸醉金迷的美利坚后能不能记住自己都不敢确信了。 现在看来,是她太低估自己。 范芶忍不住地窃喜,极力控制才能看起来不那么喜形于色。 她走到金赫奎的椅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送我去公司吗?” 何源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然后仓惶地错开眼,手忙脚乱地挪开手上的东西,明明只有几样,却像在收拾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似的,完全没有了逻辑:“好,好的。” 她忽然俯身下去,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贴着他的脸耳语:“谢谢。” 何源之整个人都绷紧了,过了几秒钟,他把手放到范芶的肩膀上,轻之又轻却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 何源之生气了,范芶看得出来,这个人生气时怒气全压在眉间,别处一点也看不出来,像风暴潮前厚重的铅云,反而更让人不知所措。 “不要再这样了,好吗?”何源之沉默了一下,笑得很无奈,“你这样会让我很想吻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范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她一直不自觉地抗拒过于亲密的举动。 但是他说话的空档,范芶以一种奇异的冷静地审视了自己,并且得出了截然不同的论断。 如果对象是何源之的话……她不愿说出口的字句,都可以简单粗暴地借此表达。 所以她主动将何源之推到椅子上,决然地封上了他的嘴唇。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丧失了主动权。 毕竟是青涩又害羞的女孩子,除了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劲,手底下没有真章,任由那个人带领着,仿佛一头扎进深水中,触不到底,沉沉地坠着,失去氧气,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只剩下缠绵而炽热的吻,近乎窒息,因此更让人头皮过电。 何源之这辈子对她,恐怕只做了一件算不上错的错事,余下的时间,都用做了补偿。 范芶不愿意说,但一桩一件地替他记好,回头想起来,心软得像一滩烂泥。 太久的拥吻,等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喘不过气。 她清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你送我去公司吗?” 他们刚到办公室,迎面就飞来一个文件夹,蔚蓝蹬着恨天高叉腰大骂:“老娘今天是准备去钓凯子的你们知道吗?” 何源之连忙把范芶往前一推,后者气得打跌,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我喝得太多了……” 她撇撇嘴,想起昨天灌酒也有她一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范芶见状,趁机拉过何源之:“你叫他给你再批一天假嘛,谁还没个着凉感冒的病啊,对吧?” 挺上道的嘛,小孩子。 蔚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颇有狼狈为奸的味道,再转向何源之,语气就变得有商有量,算盘打得叮当响,“老板,我也算救你的小情人于水火,两天不过分吧?” 何源之赶紧配合:“我等会去和你们头儿打声招呼。” 蔚蓝笑得花枝乱颤:“哎,我说我一看你们俩就觉得佳偶天成一对璧人,怎么那么配呢?” “你不是要去钓凯子吗!”何源之扶额。 他唯恐蔚蓝这张嘴没遮没拦地冒出点什么,让他们好不容易更进一步的关系又退回到那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他需要思考一下,刚刚那个吻对范芶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范芶在想,应该要怎么解释。 无论情不自禁还是不慎摔到他嘴上都是把何源之当傻子式的掩饰,她不想说出来侮辱自己的智商。 蔚蓝和何源之你来我往地拌嘴期间,她默默地收拾好接下来要用的材料,逃也似的离开了男人的办公室。 何源之的眼神全系在她身上,看见她收拾东西要走,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蔚蓝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胸口:“不去追啊?她那翻译的活才多大点事儿,哪比得上你俩谈恋爱重要?” “糊里糊涂地追上去,媳妇儿又跑了怎么办?”何源之随手翻起她匆忙中落在桌上的几则材料,重要的事项都用荧光笔仔仔细细地画好,她的英文大概是练过的,写的很秀气,中文就没那么好了,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字,在他眼里简直就像鬼画符。 不过既然是范芶的鬼画符,自然而然是可爱的鬼画符,反正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堂而皇之地折好,收藏了起来。 蔚蓝鄙视地看着此人假公济私,双臂一抱,一副“老娘还不知道你”的表情,嗤道:“你真不去啊?” 何源之想起早晨那个不明不白的亲吻,低下头笑了笑。 蔚蓝惊恐地想,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个笑容里“羞涩”这种情绪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的细枝末节——她仔细地在脑海中描摹了一遍他的笑容——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为“志在必得”。 除了青春校园片,蔚蓝真是第一次见纯情到这个地步的人。 他虽然一向不在外面乱搞,但毕竟身居高位,什么样的场面也都该见过了。 她总觉得何源之永远端着风度的架子温柔地薄情着,她从来没想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保留着如此纯粹的少年感。 她久经风月,花花公子见过,冰山面瘫见过,烽火戏诸侯的见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也见过,在她看来,没什么分别。 她早就练就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可在那一刻,她完全明白了,这无言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有点难过,她必须承认,她是非常羡慕的,但同时她又很愉快,某种意义上,他们拯救了她对爱情的胃口。 枢纽世界·终章(31) 苏飞刚下飞机,一通电话就急吼吼地打了进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是卢先生吗?” 苏飞一个“yes”噎在喉咙里,对方已经径直讲了下去:“我们派去接你的车遇上了堵车,你恐怕要自行前往公司了,地址在你的手机信息里。当然,费用公司会全额报销的。” 大有“我压根没指望你回答就走个过场”的意思。 她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接着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苏飞抓了抓脑袋,被这姑娘快得像乌兹微冲的语速弄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能再重复一次吗?” 然后有点怂的一把将手机塞进范芶的怀里。 范芶无奈地放到耳边,双方都是办事很有效率的人,三言两语就接洽完毕了。 然后利索地招来出租,嘱咐司机避开堵车路段,准确地报出地址。 苏飞看得目瞪口呆。 “苏先生,等见过公司的高层以后我们应该就会前往俱乐部了,别太担心,用不了多久。”或许是身处美帝的缘故,范芶对着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了文绉绉的翻译腔。 “别吧,我来这拍个广告又不是接见美国总统。”苏飞逮住身边这个唯一能听得懂人话的“高中同学”一顿吐槽。 范芶心里腹诽你可得先知道白宫在什么地方啊。 范芶就职的公司不久前推出了今年主打的机械键盘,研发部在许多部分使用了目前最前沿的技术,她作为内部员工有幸摸了两把新键盘,使用感那没话说,绝对是职业联赛级别的,这也直接导致了价奇高,销售对象主要瞄准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经济独立购买欲强的游戏爱好者,最好的代言人无疑是各大战队的明星选手。 这算得上今年最重要的企划,总公司希望在美国和中国两个片区一起推行,苏飞作为国内区负责人,营销部请他来拍摄广告片。 好巧不巧,她的心理医生夏晶语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范芶前去就诊时偶尔会看见他,她当然知道苏飞,于是更加好奇,然而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说话一向条分缕析的夏晶语却总是含糊其辞,她也不好再深究,不过一来二去,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范芶这两年把英语重新捡起来修了一遍,拿到了口译的证书,外派的时候被苏飞拎了出来。 她楞了一下,婉拒的话有一箩筐,什么刚过考试经验不足,什么术业有专攻,什么资历浅能力差,一个个扎实得要命,没人会说她不知好歹,可是她最后一个也没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经理说:“您放心好了。” 人是不能不说一点谎的,她想。 她坐在公交车上,隧道里的风仍旧带着灰尘气,很凉,让她多少平静了一点,橘色的隧道灯照过来又离去,像幕斑驳的皮影戏。 想他吗? 想啊。 他以为他藏得多么完美,还不是被她发现了。 范芶很早就发现了何源之,因为就算是他不打算引人注目,那种礼貌又疏离的处变不惊的气质在这里已经足够打眼。 何源之根本不知道路边有多少少女投去羞涩的一眼。 他是那种穿着白衬衫往树荫底下一站就能让夏天清凉起来的人。 何源之起先坐在学校对面的刨冰店里,范芶在那里碰上了他一次。何源之和她擦肩而过时仓皇的样子她暗地里笑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替自己结了红豆冰的帐,从此以后这家店她没再付过一次钱。 后来他换了方式,范芶回家的路上会停一辆轿车,何源之坐在后座上,看她从长街这一头走向那一头,然后就静静地调头离开。 范芶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的身份和来意,但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些东西,如果何源之觉得这算是补偿,那就算吧。 那时候公交车上的那双手,范芶真没有猜到是他,总觉得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好像没有一点情绪,哪怕心里翻天覆地他也羞于表达一分一毫。 她在黑暗中磕碰,何源之那样看着他,好像一位悲悯的神明。 何源之是对的,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只剩下那双静静的润物无声的眼睛。 范芶曾经尝试着去描绘她对何源之的感情却不得要领,只是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句,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故乡。 总公司有个语速奇快的妹子叫蔚蓝,金发的混血儿,既有南欧人撩天撩地撩宇宙的热情,又深受美帝精英文化的荼毒,工作时雷厉风行,下了班立马就挑着大波浪笑靥如花地问:“美女,有兴趣请我喝一杯吗?” 范芶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有某些不正常的取向。 “抱歉,我,我还有工作……” “现在是下班时间。”蔚蓝相当不满。 范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蔚蓝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气鼓鼓地说:“喂,你就不想和我有点故事?”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范芶无奈的摊手。 这时,何源之恰好从门外走过。 她突然有点心虚。 而蔚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得欢乐,“那你现在是要跟我去喝一杯呢,还是想呆在这里?” 范芶不想现在就跟何源之独处,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 她没有看到的是,蔚蓝走之前,送给何源之一个潇洒的飞吻,转头钻进出租车:“你的小女朋友我拐走了哟!” 何源之一直是淡淡的,带着一点温柔一点纵容地笑着,进退有度,目送她们离开神情也不变。 只是他不受控制地浮想起蔚蓝离开时牵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他今天看见范芶出现在公司里,一错不错地盯了那个背影很久,文件夹差点从手里掉下来了,才敢问别人一句:“那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助理不明所以地跟他说那是陪卢暄来拍宣传片的翻译,不会留多久。 走廊尽头的范芶侧了侧身给赶会议的人让路,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使得她纤柔的脸庞更加柔美。 那一瞬间何源之就知道,这一篇,这辈子恐怕都翻不过去了。 不像是当初冒冒失失还带有学生气的人了,怎么样都好看。 直到她和蔚蓝联手摆了他一道,何源之才发现她一点也没变。 蔚蓝他是知道的,常年混迹各大夜店。 他偶尔也会去,他风度好气质佳,又爱一言不发地喝酒,自然而然地就让人脑补出情场失意的翩翩佳公子形象,来搭讪的美女不在少数,何源之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拒绝的话往往过于直白,好朋友最见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一个个如丧考妣般黯然离去,每次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何源之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点太呛人了。 范芶喝不惯洋酒,没一会儿就有些微醺,昏昏沉沉地点着脑袋,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 何源之一进来就看见范芶仰着脸对过路的猛男没心没肺地笑,一口老血郁在喉咙里,他到底是按照千年蓝血养出来的,哪怕生气也优雅得像一幅画,眉间一点昭昭然的薄怒,唇角紧绷,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醉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受欢迎啊。”范芶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们都很喜欢我的样子。” 何源之脊背一僵。 偏偏蔚蓝还感叹:“我是该换换口味了,亚洲女孩真是可爱!” 何源之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由举双手投降:“好吧,是我的错,别生气,她现在可什么事都没有!”然后目送着他直接抱起她离开而气得跳脚,“喂,你这就带她走了啊?” “酒吧对他的小女朋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始终冷眼旁观的朋友这时打了个哈欠,“情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哈?”蔚蓝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不用猜也知道的剧情,女孩郁郁寡欢喝得烂醉,男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然后滚滚床单交流一下。明天早上要么摊牌,原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皆大欢喜,要么女孩羞愤难当拒不见面,男人苦追抱得美人归,皆大欢喜。”朋友冷笑着撇撇嘴,深谙这种霸道总裁文的套路。 “唔,是这样的吗?”蔚蓝不太能够明白,故事不应该在睡一觉之后就结束了吗? “何源之真的会带她去酒店?”他看起来一向很冷淡的样子,蔚蓝暗想。 朋友的语气却变得讳莫如深:“不,我猜他会带她回家。” “为什么?” “因为太喜欢了,喜欢到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放在酒店未免太没有诚意了,那可是将来要绑在身边的人。”朋友状似无意地笑了笑,眼睛里一点点寂寞和羡艳转瞬即逝,“她是他的眼中星。” 范芶刚出酒吧就吐了何源之一身,明明舌头都快捋不直了,硬是要抓着他一顿吐槽:“怎么会有人喜欢何源之啊?啊?这种温吞的男人最讨厌了。” 醉鬼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领子:“你说她们是不是傻啊?” 何源之配合地点点头,随手扶住就要往下倒的女孩。 范芶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啦!他是很有钱啦!” 男人闻言失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范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简直把人当成床板似的折腾:“脾气,脾气也不错,很温柔,还很体贴……” 说到这里,脑筋才忽然转过来,想起了自己此前的观点,她悻悻地住了嘴,委屈地眨了眨眼,为这一番自相矛盾的理论懊恼万分。 如果不是范芶喝醉了,何源之也许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盛赞。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很少再为轻飘飘的一句话浪费感情,然而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笑意,一颗心变得柔软而又丰盈。 她的肩膀抵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搭着他的腰,是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 何源之忽然心情大好,身上搭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走路都带起风来。 他的司机看到了,想帮他一把,他摆摆手,一个人把她抱进了后座。 范芶彻底睡死过去了,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掩住大半张脸。何源之盯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地往两边分好,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太过小心翼翼,俨然是个收藏家对待古画的神情,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了,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脸颊微微发烫。 关于替心上人拨头发,村上春树说过:“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的爱我。你头发乱了时候,我会笑笑的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的在你发上多待几秒。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的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 那么,按照村上春树的论调,他任性地违反逻辑倒推回去——范芶应当正巧的爱他。 范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如果不是何源之,大概已经被卢暄告状告到上面勒令开除了。 你男朋友是总裁了不起哦。 何源之当然是不会做早饭的,下楼买了黑咖啡和全麦面包,给她的是低脂牛奶,正宗的美式没滋没味早餐。 何源之其实不知道她爱不爱喝牛奶,只是长相先入为主,直觉她是喜欢的。 不巧正中红心。 而范芶这厢睡眼朦胧间看到床头柜摆了牛奶面包,瞬间被吓醒了。 单身这么些年,田螺姑娘的故事她才不信。 清醒过来再一看,何源之就坐在两步之外的沙发椅上看平板。 这下了不得,范芶连忙爬起来抓过手机瞄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在床上僵坐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他:“我要是现在被开除了,回国的机票能报销吗?” 何源之被他逗乐了,有心吓唬她,声音压低一度,执行官的感觉就出来了:“非公事目的出行一律不报。” 范芶手忙脚乱地查机票,看完脸都绿了,斟酌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去移民局,什么时候能被遣送回国?” 何源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满脸促狭的笑意:“你的签证还有好久才过期,一般这种情况移民局会认定你故意妨碍公务,先罚款再抓去思想教育。” 那我要怎么办? 宿醉之后混混沌沌的脑袋已经山穷水尽,女孩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何源之这个人有一点最好,那就是很知道分寸,看她委屈成这样,心就软了八分,放缓了语气,慢条斯理,极尽温柔:“营销部的电话是我接的。蔚蓝去救场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范芶先是明白过来被人耍了,不等生气,又想起来承了这个人天大的情,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谢谢”。 何源之并不为她的敷衍恼火,抬起眼睛朝着他笑了笑:“你记得请蔚蓝吃饭就好,她今天好不容易休假。” 何源之几乎是以成年人纵容孩童的姿态看着自己,她正要炸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占理,只好闷闷地端起床头柜上的早餐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她身上穿的是何源之的睡衣,刚刚脑袋里一团浆糊的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直到现在才发觉到这一点。 昨天穿的衣服就放在手边,洗过一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留有淡淡的皂香。 “你吐得到处都是,我给你换了衣服。” 她的脸色一下子爆红,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何源之说完就进了房,留她一个人换衣服。 她松了口气,不自在的感觉总算消散了一些。 范芶换完衣服后,终于从一摊乱七八糟里理出一点头绪,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是十分的微妙。 喝醉了酒,吐了老板一身,老板不但没有生气,还好心地收留了她一夜,什么事都提前打理好,顺便帮她翘了个班。 范芶来之前,自己掂量过自己好几回,越想越没底,连何源之回了纸醉金迷的美利坚后能不能记住自己都不敢确信了。 现在看来,是她太低估自己。 范芶忍不住地窃喜,极力控制才能看起来不那么喜形于色。 她走到金赫奎的椅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送我去公司吗?” 何源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然后仓惶地错开眼,手忙脚乱地挪开手上的东西,明明只有几样,却像在收拾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似的,完全没有了逻辑:“好,好的。” 她忽然俯身下去,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贴着他的脸耳语:“谢谢。” 何源之整个人都绷紧了,过了几秒钟,他把手放到范芶的肩膀上,轻之又轻却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 何源之生气了,范芶看得出来,这个人生气时怒气全压在眉间,别处一点也看不出来,像风暴潮前厚重的铅云,反而更让人不知所措。 “不要再这样了,好吗?”何源之沉默了一下,笑得很无奈,“你这样会让我很想吻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范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她一直不自觉地抗拒过于亲密的举动。 但是他说话的空档,范芶以一种奇异的冷静地审视了自己,并且得出了截然不同的论断。 如果对象是何源之的话……她不愿说出口的字句,都可以简单粗暴地借此表达。 所以她主动将何源之推到椅子上,决然地封上了他的嘴唇。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丧失了主动权。 毕竟是青涩又害羞的女孩子,除了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劲,手底下没有真章,任由那个人带领着,仿佛一头扎进深水中,触不到底,沉沉地坠着,失去氧气,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只剩下缠绵而炽热的吻,近乎窒息,因此更让人头皮过电。 何源之这辈子对她,恐怕只做了一件算不上错的错事,余下的时间,都用做了补偿。 范芶不愿意说,但一桩一件地替他记好,回头想起来,心软得像一滩烂泥。 太久的拥吻,等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喘不过气。 她清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你送我去公司吗?” 他们刚到办公室,迎面就飞来一个文件夹,蔚蓝蹬着恨天高叉腰大骂:“老娘今天是准备去钓凯子的你们知道吗?” 何源之连忙把范芶往前一推,后者气得打跌,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我喝得太多了……” 她撇撇嘴,想起昨天灌酒也有她一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范芶见状,趁机拉过何源之:“你叫他给你再批一天假嘛,谁还没个着凉感冒的病啊,对吧?” 挺上道的嘛,小孩子。 蔚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颇有狼狈为奸的味道,再转向何源之,语气就变得有商有量,算盘打得叮当响,“老板,我也算救你的小情人于水火,两天不过分吧?” 何源之赶紧配合:“我等会去和你们头儿打声招呼。” 蔚蓝笑得花枝乱颤:“哎,我说我一看你们俩就觉得佳偶天成一对璧人,怎么那么配呢?” “你不是要去钓凯子吗!”何源之扶额。 他唯恐蔚蓝这张嘴没遮没拦地冒出点什么,让他们好不容易更进一步的关系又退回到那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他需要思考一下,刚刚那个吻对范芶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范芶在想,应该要怎么解释。 无论情不自禁还是不慎摔到他嘴上都是把何源之当傻子式的掩饰,她不想说出来侮辱自己的智商。 蔚蓝和何源之你来我往地拌嘴期间,她默默地收拾好接下来要用的材料,逃也似的离开了男人的办公室。 何源之的眼神全系在她身上,看见她收拾东西要走,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蔚蓝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胸口:“不去追啊?她那翻译的活才多大点事儿,哪比得上你俩谈恋爱重要?” “糊里糊涂地追上去,媳妇儿又跑了怎么办?”何源之随手翻起她匆忙中落在桌上的几则材料,重要的事项都用荧光笔仔仔细细地画好,她的英文大概是练过的,写的很秀气,中文就没那么好了,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字,在他眼里简直就像鬼画符。 不过既然是范芶的鬼画符,自然而然是可爱的鬼画符,反正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堂而皇之地折好,收藏了起来。 蔚蓝鄙视地看着此人假公济私,双臂一抱,一副“老娘还不知道你”的表情,嗤道:“你真不去啊?” 何源之想起早晨那个不明不白的亲吻,低下头笑了笑。 蔚蓝惊恐地想,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个笑容里“羞涩”这种情绪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的细枝末节——她仔细地在脑海中描摹了一遍他的笑容——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为“志在必得”。 除了青春校园片,蔚蓝真是第一次见纯情到这个地步的人。 他虽然一向不在外面乱搞,但毕竟身居高位,什么样的场面也都该见过了。 她总觉得何源之永远端着风度的架子温柔地薄情着,她从来没想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保留着如此纯粹的少年感。 她久经风月,花花公子见过,冰山面瘫见过,烽火戏诸侯的见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也见过,在她看来,没什么分别。 她早就练就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可在那一刻,她完全明白了,这无言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有点难过,她必须承认,她是非常羡慕的,但同时她又很愉快,某种意义上,他们拯救了她对爱情坏掉并将继续坏下去的胃口。 她从那种聒噪的非得说点什么的状态里脱身出来了,现在她是一个寂寞的人。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何源之,勉力平复情绪的过程中,她发自内心地问了一句:“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太幼稚了,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才会说的话,像十年前的她。 何源之再次微笑,他发现自己完全不必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在潜意识里,他已经将它翻来覆去地咀嚼了个遍,而结论出奇的一致:“我不知道。” 他收住话音,片刻之后才轻轻地补充道:“我们甚至没有在一起过。” 蔚蓝被他沉静的表情再次感动了。 真奇怪,他好像不在乎能不能得到她,又好像很在乎能不能得到她。 在普世价值观里,他本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他年轻多金,温柔体贴,道德感极强,相貌也并不差,他应该是感情里握有更多筹码的玩家。 这意味着,蔚蓝咬牙切齿地下了定论,他从来没想过拿这些东西去换取她的爱情,他只想要爱她而已。 她愤愤地想,这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好,现在她都要爱上他了。 她叹了一口气:“如果最后你们没有在一起,我会哭的。” 何源之讶异地看着她,她今天太过多愁善感,完全不像那个雷厉风行的面试官。 出于某种直觉,他大概有些知道蔚蓝貌似杞人忧天的伤感是从哪里来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很不着调地反过来宽慰她:“我们之间没有多么深沉的故事,只是需要时间。” 蔚蓝不了解那些纠葛,于是不再多说,回身捞起放在沙发上的包,又恢复了平常利落精干的样子。 她扬了扬下巴:“我走了,哦对了,范芶的活本来也没多少,我都给她做得差不多了,估摸着该闲的发慌了。” 蔚蓝走了之后何源之打了个电话给外公,大意是我觉得分公司那边的工作很具有挑战性,决定再尝试一次。 外公色厉内荏:“少给我瞎扯淡,到底怎么回事?” 何源之端正了一下态度,光明磊落地把事情抖出来了:“去追个人。” 外公气得吹胡子瞪眼:“胡闹。” 他气定神闲:“没胡闹,你叫财务查一查我在的那一季的报表。” 外公顿感惊奇,算了算了,随他随他。 何源之愉快地从他那儿晃荡出来,准备去找范芶宣布他即将再次成为她的当头老大。 可惜人不在,他满心嘚瑟扑了个空。 蔚蓝告诉他,卢暄那边出了点小问题,临时把她叫去摄影棚了。 何源之寻思下午只有个部门会议,左右不过听几个主管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让她把行程往后推了推,空出来一个下午找老婆去。 摄影棚离公司不远,何源之开了车,没几分钟就到了,正碰上她从里头往外走,他甩了个尾,稳稳当当地停在范芶面前。 “这么巧。”何源之自认潇洒地从小跑里迈出一双长腿,背靠着车朝她笑了笑。 这副公子哥儿的姿态,何源之其实不常做,但终归是按着资本主义接班人养出来的,声色犬马见得多了,能学个十成十。 那笑也是公子哥儿式的笑,进一分容易吓着人,远一分又不够传情,暧昧的尺度掐得刚刚好,让人无法生厌。 范芶耳根浮起可疑的红,不太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你事情忙完了?” “嗯,我载你回去?”何源之朝她晃了晃车钥匙。 范芶下意识拒绝:“离得不远,我自己走回去吧。” 何源之也不强求,把车钥匙朝摄影棚门口的场务手里一扔,比划了几下,请他帮忙把车开回去,接着往她身边靠了靠,神色不变地说:“一起走吧。” “你不用这么麻……” “不麻烦,今天天气这么好,散散步也好,何况是陪你。” 何源之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范芶很轻地挣了一下,没挣开,就没再动作。 太阳温柔地拂下,两张俊美靓丽的面孔熠熠地发着光。 他们非常默契地没有说话,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经过了一个公园,又经过了一个广场,惊起了一群鸽子,洁白的羽翼扑棱棱地扇动着,好像两颗鼓噪的心。 白鸽掠过头顶的瞬间,何源之突然意识到,所谓人间至幸,大抵不过醒来一转身,眼里撞进那个人逆着光的睡颜。 范芶没想到,何源之竟然会和自己一起回国,并且就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看ipad。 为什么一个总裁会出现在经济舱?! 何源之无辜地解释:“我怕擅自给你升舱你会生气。” 他小心翼翼到这个程度,连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也替她照顾周全,让范芶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她心里暗暗叹一口气,一边想,何德何能呢,一边打开了空姐递来的飞机餐。 没有意想中的黄油面包,一个暗红色的绒面盒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时间,范芶连呼吸都忘记了。 片刻的凝滞后,她回过神来,骤然转过头去,目光灼灼。 而那个坐惯了头等舱的长腿男人,在狭窄的座位上显得很窘迫,他努力转过半个身子,捏了捏后颈,语气像谈论“你明天早上想喝豆浆还是牛奶”一样稀松平常:“我知道或许有一点太仓促了,但我想你应该不会感觉很坏。” 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下涌动着火焰,他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 现在,他要开始认真地告白了:“我们已经离开了我的第二故乡,距离你的祖国还有五千公里,你飞行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上,脚下是世界上最宽广的大洋。这一刻,你有最大的自由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带着清浅的笑意看着她。 范芶在那一眼里重新经历了他们的少年时代,满身都是时光的尘埃。 她想,原来那么多事已经过去了。 何源之拨转那个绒面盒子,使它正对着女孩:“有一件事我从来不敢确定,还是问一问你比较好。” 那颗细小的碎钻被舷窗外倾盆而落的阳光擦亮,在她眼睛里轰然迸发出璀璨的色彩,近乎蛮横地掀去了包裹着她的玻璃罩子,使他的灵魂失重般地飘了起来—— “willyoumarryme?” 他的母语在这一点上不够好,无论嫁还是娶,单向性都太强了,用在两个人的结合上显然不够妥帖,不过何源之知道把它用在什么地方更合适:“我爱你。” 我也爱你。 范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游离的灵魂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那具愚钝的僵硬的躯壳,焦躁地干吼着,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可是她不知道做什么。 她已经像一个普通人似的生活了很多年,好像真的就那么普通了似的。 实际上,她没谈过恋爱,没约过会,没去过ktv唱歌,没看过电影,她的人生因为一团小小的黑暗永远的缺失了一些东西。 是什么呢?他问自己。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被求婚”这样的状况,她和人间遥遥相对了那么多年,已经燃不起这点烟火气来。 何源之在她的沉默中伸过手“啪嗒”一声合上了绒面盒子,范芶意识到自己在恍惚间错过了表态的时机,无措地对上男人的眼睛,很反常的,并没有看到类似气馁和挫败的神情。 何源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头没脑地说:“中学时我谈过几场恋爱,但直到那天我握住你的手,才突然明白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不是一个选项,而是我的爱情。” 轻飘飘的四个字,砸得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的爱情。 余秀华说—— 爱情终究是一件肤浅之事 它能够抵达的,孤独也能 它能够销毁的,时间也能 她从前常常以此搪塞自己。 在那些被灯光点亮的夜晚,连孤独也无所遁形的时候,她曾经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想起他躲闪的神色和沉静的面孔。 她没有办法割舍何源之。 她曾经试图说服自己,在孤独的尽头,也许是和拥有他并无二致的完满。 现在她厌倦了,所以只想做一件肤浅之事。 枢纽世界·终章(32) 这天暮光洒下来时万寿菊花瓣早已铺满了每条小径,厨房里玉米饼滋滋冒着焦香,逝去亲人的相框也被仔仔细细擦拭干净又摆上祭台,周围忽闪着明明灭灭的暖黄烛光。 离去的人啊,始终还活在她的心里。 生活当然没什么特别,一天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升与月出,所以弗拉纳卡的人们总喜欢把某个日子赋予特殊的意义来给转动的岁月加上刻度,同时也给生活抹上一簇明亮的色彩。 例如纪念日与新年,再例如——亡灵节。 夜幕降临的那刻万千亡灵踏过流淌的花瓣桥与音符来到人间,篝火烈烈地燃起来,照过墓园里鲜活的剪纸与送给亡灵的礼物。 生与死的界限在火光里变得模糊不清。 穆地的亡灵每年都是最早来的,白骨们依次走进小院,隔着虚空拥抱每个尚在世间的亲人,神态虔诚如在完成某种仪式。 这是他们的团圆夜,教皇钦点的主教里里外外地巡视着他一手操持起来的产业,脸上挂着骄矜的微笑;底下的教众向来最爱热闹,他们你推我搡地挤在桌子旁听小孩子童稚的言语,津津有味,没有半丝不耐。 而莫翰照旧不知所踪,也没有人去找他。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一定呆在那间摆着祭台的房间里,又是一整天。 尽管她当然不可能听得到。 “一百年了,你是真的不在这个世上了吧。”骨节分明的手指掠过一簇幽蓝色的烛火,似乎它不仅仅是一簇烛火那么简单,而是曾经的故人。 如果不曾经历过生死,中间也没隔着这许多年岁月,那么他们现在应该还是死敌吧。 “我查询了宇宙最大的数据库,关于你的一切都消失了,你为了她,愿意做的比我多的多。” “如今她过的很好,我们都很好,如果你知道的话,应该也会高兴吧。” “说到这个,今天我们遇到寂的掌舵人了,这一次他用了你曾经用过的皮囊,被我们一眼就拆穿了。”莫翰耸耸肩露出个笑意来,嘴角的笑容怀念而遗憾,“你没看到她当时的样子,几乎气的要把他吃下去,他害怕极了,我从来没在他的脸上看到过那种害怕的表情,你喜欢的人,真的很厉害。” “后来他就灰溜溜地逃走了。” “但我后来又见过他一次,在中心数据库的幕后。”他叹息一般地说道,“他看到我,直觉地想跑,我问他,既然你已经变回了本体,又为什么要跑呢?他被涴涴吓的不轻,可能短时间内不敢再看到她了吧。” 门吱扭一声被轻轻推开,突然一个小孩子出现在后院的转角,悄悄地溜进了房间。 那件红外套让他看起来像只圆滚滚的皮球。 小孩看到一个苍老的奶奶坐在摇椅里一脸安详,手指轻轻搭在半开的抽屉边上,烛光暖盈盈地几乎填满了她脸上斑驳的皱纹。 似乎是听到响动,她眯起浑浊双眼,费力地把手挪到他头上,喉咙里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小……小翌。” “我不是小翌,我是莫雨啊。”小男孩蹭蹭她的手,但她不为所动,照旧梦呓般重复了一句“小翌”。 “莫雨,是莫雨啦。”小男孩还在望着老人眼睛认真地重复,丝毫也不知道有一只白骨森森的手与那枯瘦如树皮的手正交叠着覆在他头顶,温柔地抚摸他柔软的黑发。 耳畔充斥着莫雨对家里人不让他玩时间武器喋喋不休的埋怨,小男孩的声音干净清朗,尽管小眉头紧紧皱起来也挡不住那朝阳般的勃勃生气。 站在窗口的莫翰怀念地笑了起来,当年他也是这个样子的,不知疲倦地奔跑在小镇每一寸土地上,只为了潜进镇府的武器库,看着院子里玩耍的同伴抬头笑微微地小声抱怨。 语气是他熟悉的起伏与音色。 “哈哈,你别又要被莫斯利大人打啦!” 夜色像潮水一般渐渐褪去,离破晓只差一炷香的时间,篝火也行将燃尽,只余下几块焦黑散落的木柴。 于是亡灵们知道,今年份的团聚该结束了。 他们频频回头,却并不惋惜。 一岁一枯荣,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还会再来。 而总有一天亲人们会在亡灵之城相聚,言笑晏晏,跨过生死与轮回,跨过人世与冥界,只要记忆仍在,便是永不离分。 韩玦穿过那扇门,神色是难得一见的温柔,他在老人的轮椅边停下来,弯腰轻轻贴上她的脸,他的爱人已经是个鹤发鸡皮的老人,即将不记得他也不记得过往发生的种种,可他还是眼含疼惜地亲吻她,小心翼翼丝毫不亚于亲吻当年个水灵灵的漂亮女孩。 可惜,她看不到他。 他们都看不到他。 “涴涴,我爱你。” 直起身来时,他的目光无意间从半开的抽屉边晃过去,看到那个熟悉的笔记本里露出泛黄纸边。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记录了他们从相遇到相爱再到分开的一切日记。 他在心里叹口气,然后身影渐渐地淡了,“我又要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一定还能见到你吧。” * 一个凉丝丝的秋冬傍晚,初中的钟楼慢悠悠转响了最后一声嗡鸣。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背着书包,搓着手心从校门出来。霜寒露重,少年们都把脖子缩在高领毛衣里,哆哆嗦嗦地裹紧身上单薄的校服。 机灵、警觉的眼睛眨巴眨巴,看向站在校门口的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 他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穿着黑色大衣,米白色的毛衣领遮住半张脸,看起来十分畏寒。他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臂弯处搭着一条卡其色围巾,微微低着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那条围巾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燃起的一汪温和的火,在冻成一团的学生们眼里暖融融得过分诱人。于是有几个鼻尖通红的小朋友下意识往年轻男人那儿靠了靠。 男人仍然低着头,像没有察觉到那些目光。 直到一个少女被拥挤的人群攘到了边缘,不小心撞到了男人的右臂。 “……”这尊石佛才不悦地侧过身,避开了挽着围巾的那一边。 可这个少女的旁边是个胖墩,气喘吁吁地往外挤,也无意地将她又往男人那儿推了推,几乎是直接推到了怀里。 “对不起。”她细弱得仿佛羊羔般的嗓音很快淹没在人潮里,她没有穿毛衣,也没有戴任何防寒的用具,单薄的颈只被柔软的头发稍微护住少许,已然冻得瑟瑟发抖。 她用手往外撑了撑,想要和男人保持距离,却起到了反效果。 “………” 虽然那个高个子没有说话,少女还是觉得他肯定叹气了,手肘处被温热的掌心轻轻扶住,恰好避免了她向后倾倒。 游裴涴难得觉得有些奇妙的心痒,和一种说不上来的依赖感,她时常在秋冬感到倦怠和不适,尤其在傍晚,但他靠近这个陌生人的时候,血液都暖和起来。 她勉强侧过头,露出了一个连自己都很意外的笑,还从因为感冒而嘶哑的喉咙里呜咽出了一句谢谢。 “谢…谢谢。” 人潮在这时恰好松动,门卫吆喝的声音逐渐模糊,路灯亮了,像印在水面上的烟花,她微卷的发和半张侧脸,就这样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描摹出了颜色,一点一点印在男人忽而放大的瞳孔上。 那本该离开少年的手突然用凶狠的力道重新握住了她。 她不解地回头,紧接着呼吸一窒。 对方只露出一双眼睛,而那双眼睛里有难以置信,有痛苦,也有狂喜,情感互相压抑,只余下最后一种恨不得拆解她血肉的目光。 他压在游裴涴肩膀上的手逐渐往上,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她的脸,似乎在确认什么。 游裴涴下意识地偏过头去,湿漉漉的圆眼睛立刻先透出些不明所以的警惕神色。 男人轻声笑了,唇齿溢出的白雾弥散入夜色。 “冷吗?”沙哑的声音。 男人问了一句后便舒展开眉头,缱绻缠绵的恋慕之情几乎化为实质,但游裴涴还小,她看不懂,只是觉得有些脸热。 她晕乎乎的,被那双修长又宽大的手摆弄。 被人觊觎很久的卡其色细羊绒围巾,最终被它的主人围在了她的脖颈上,暖融融的,簇拥着软绵绵的脸,竟然格外的搭。 “好了。” 男人又笑了。 他笑起来实在是好看,哪怕只露出一双眼。 少女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竟鬼迷心窍地伸出了手,想要摸一摸那双眼睛。 那双,眼尾上挑的蓝色眼睛。 所幸一阵寒至骨髓的风吹走了绮念,她一个晃神,眼前的男人不见了。 游裴涴站在原地摸了摸围巾,竟没由来地难过起来,艰涩的干燥刮过喉咙,似乎自己见证了一场虚幻的苦难,发生在遥远,亦或者根本不存在的彼岸。 “莫翰!你刚刚到底去了哪里?那个世界来的使者找你都找疯了!” “………” 谢右见他垂着头,细目薄唇的风流相,却少见地面无表情。 “莫、翰!” 莫翰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张开手心,敛目。 再抬起头,他已经扬起了一个恰至眼底的笑。 “我出去,散了会儿步。” * 曾有人问,少年扬名是什么滋味? 当年青城人最津津乐道的便是那场百年前的门派大战,梦族一脉精英尽出,最终脱颖的却是一名唤千瑟的年轻弟子,少年笔法凌厉,逐个击败众多同门,自此一战成名。 时年,夏魏君年方十七,未及弱冠,已是名动天下。 他却丝毫没有名动天下的自觉,虽然武功卓绝,到底却不过少年心性,不觉又是春暖花开,少年在花谷日日对着晴昼海那一片深深浅浅的紫,略微腻烦,便轻裘缓带,大喇喇的一人一骑出谷入了青城踏青访友。 青城春色正浓,别是一番风景。 这日夏魏君正与一名纯阳故交打马路过朱雀大街,却不料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整个青城都笼在一片蒙蒙烟雨里。细雨不大,却密,不多时二人衣襟尽湿。 无奈之下,二人下马避在路旁酒肆屋檐下,少年调匀微乱的气息,却不期然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瞳。 是个年轻的时派弟子。 人如师门,带着些华山皑皑白雪的冰冷。 身边的故交却惊喜起来,“夏师兄?竟不意此间相遇!真是江湖何处不相逢。”旋即把千瑟介绍给他,“夏师兄,此乃小弟总角之交,前日梦派一脉比武胜出的千瑟,小字十七。十七,这便是我与你提过的时派翘楚,夏魏君夏师兄。” 千瑟与他相互寒暄过,一起入了酒肆对坐饮酒,此人颇对夏魏君的脾性,谈的拢了,他便借着酒意邀千瑟一起参加名剑大会。 千瑟微笑应允,故交饮了一口酒,大笑道,“如此却真是应了方才那句江湖何处不相逢,愿夏兄日后——”他一饮而尽,“日后独步武林,扬威江湖!” 时光飞逝,二人参加过的名剑大会场次大约已经像晴昼海中的花木一样不可胜数,江湖中也渐渐有了许多二人的传说。 他二人历经过的凶险之战不知凡几,然而说来蹊跷,举凡生死之局,对面却多是策藏。 千瑟仍记得那次名剑大会,遇上一对成名已久的前辈策藏,那一场战的酣畅淋漓亦是惊险万分,他数次被藏剑弟子凌厉剑光逼退,渐渐的有些束手束脚,习武之人皆知与人对战最怕便是失了气概,气势一弱便先输三分;弱了气势招式便易失却连贯性,高手对决,稍有破绽,登时便输。 藏剑弟子数招做一局,耗尽了他的墨意,立时便寻了个空门,一式醉月把他迫在原地,眼看便将使出山居剑意里最凌厉的杀招云飞玉皇。 重剑压顶之下,千瑟有些失措的微微闭上了眼,心里却一片寂静,他能感受到雨丝沾湿面颊,甚至还能嗅到青城甜腻的花香。 只是这场比试,却是要输了,自己也怕是要重伤。 当的一声,是金铁铿然相交。 一柄渊微指玄架开了重剑,剑花一挽,夏魏君使出了一招镇山河护住了他,又一招八卦洞玄封住了七秀弟子的经脉,紧跟着开了紫气东来。 千瑟大梦初醒一般,水月无间与乱洒青荷齐出,将藏剑弟子败于笔下。 场边众人也像是有些错愕,片刻之后便有人反应过来,登时采声雷动,虽然赢的艰难又精彩,他的面上却殊无喜色。 回荡在他耳边的是那一声剑锋的碰撞,与睁开眼时渊微指玄的幽蓝色剑芒,那人白衣的身形矫若惊鸿,翩若游龙,宛如一道惊雷唤醒了他心中蛰伏冰冻的十里春风。 那日之后千瑟忽然痴迷书法,他青岩万花本就有一脉名曰书墨,铁钩银划以判官笔扬威天下,回谷闭关向书圣请教了若干日,聪慧的少年已颇得真传。 夏魏君有一段时日没见到小少年,便骑了马寻来秦岭,索性相隔不远,往来亦便利。千瑟在谷中人缘甚佳,往来弟子皆识得他是夏师兄的至交好友,待他颇见亲密。 一个离经小女童笑微微带他到了千瑟的住处,道是不便打扰师兄习字,便自顾自的去寻同伴对弈。 夏魏君好奇的在窗边屏息看进去,一向跳脱的少年却正屏气凝神,提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的专注。 宣纸上墨意淋漓,满满写的全是他的名字。 夏魏君心下一动,仿佛洞悉了少年这些时日的种种反常究竟是何缘故。本来以千瑟的武艺定然可以察觉他不甚稳的气息,想来少年也与他一样此刻心里满是旖旎,故此方没察觉罢。 他定了定神,推门而入,少年像受惊的小鹿一般脱手就把毛笔甩向他面门,夏魏君险险躲过,也不言语,只望着面前面红耳赤的少年笑的意味深长。 在少年的羞愤即将化成一招兰摧玉折时,夏魏君笑吟吟的上前一步揽人入怀,挥手放下窗帐,辗转腾挪间轻轻巧巧便把小小的少年压在了床榻上。 后来千瑟随他回了南疆,南疆终年覆雪,夏魏君怕他生于四季如春之地,不惯长年风雪,特特寻来自己的鹤影天青与他,那披风用料颇名贵,做工精细,千瑟无端就觉得自己也有了些仙风道骨。 数日之间,夏魏君带他游遍了各处,常有时派的小弟子红着脸看到夏师兄为那个好看的梦派弟子撑着伞,手一带便把人揽进怀。 向来清冷自持的夏师兄望向少年的眼中,似有几许春风,冰雪亦尽消融。 举凡传奇,多活在别人的眼里与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里。不知是浮生如戏,还是戏如浮生。 近日有一件大事轰动江湖,那便是他们二人分道扬镳,无人知是为何,只有人亲眼见到名剑大会门口,夏剑神怒气冲冲的解下背上渊微指玄掷向千瑟,二人就此别过,山水不相逢。 再之后,夏剑神的身边有了一名年轻貌美的剑宗师妹,二人双剑合璧,将名字齐齐书在了名剑大会的红榜之上。 曾经扬威天下的梦派少年,却退隐江湖,音讯全无。 夏魏君的目光远远的飘过来,视若无物的掠过了他,像是两人素昧平生,此番不过第一次碰面。 千瑟无端忆起自己昔年做来赠予他的诗。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何人配白衣。 如今他依旧是他们初识时那身白衣,神色间却再无当日两人并肩策马时的半分亲昵。 身边的师妹好奇的看过来,笑嘻嘻的挽上身边那人的手臂,夏魏君看向身侧,神色满是他熟识的宠溺。 ——魏君,那位大侠有些面善,可是你的好友?莫不是哪位武林天骄? ——不,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千瑟端起一杯酒,仰面而尽。 他其实不善饮酒,却偏爱大碗喝酒酒到杯干的豪气,每每与人对酌,回到住处时便借着醉意,半真半假的缠着夏魏君撒娇撒痴,夏魏君颇是无奈,却皆细细的做醒酒汤与他,再温声细语的哄他安然好眠。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世事如刀,刀刀催人老。 时派的两仪门外,有一位陌生来客。 此人身着时派弟子人人皆有的白衣,衣衫像是已经穿了些年岁,看来半旧不新,背上背着一柄包裹的密密实实的长剑。 年幼的时派弟子尽皆不识得他,问询师兄可是在外游方的哪位师兄归来,年长的弟子却叹气,道是此人非我门弟子,乃是别派的大侠,都是些旧日恩怨,小孩子还是莫问了罢。 小弟子们便是好奇,也不敢再问,只眼看着来人径自上了论剑台。 陌生来客只在时派逗留了一个时辰,便头也不回的下了山。 片刻后有小弟子去禀报掌门,论剑台上的深雪里,端端正正的插着一柄渊微指玄——时派弟子人人皆知,那是夏师兄昔年闯荡江湖的佩剑。 掌门叹息一声,“你夏师兄早已不用渊微指玄,罢了,你去将此剑送还魏君罢,也算是念想。” 小弟子依言寻去夏魏君的住处,远远便望见夏师兄正与身旁的少女雪中切磋,破苍穹,碎星辰,吞日月,生太极,二人你来我往,兴致颇高。他不敢打扰,远远侯在一旁,不多时夏师兄便败在了一招无我无剑之下,夏师兄虽是输了,却无丝毫不耐,耐心为少女理齐因打斗而凌乱的鬓发,整束好鹤影天青的系带。 还是漂亮的少女看到了他,笑着招呼他过来。 ——何兄此来,所为何事? ——夏师兄,掌门命我将此剑送还。 夏魏君看了一眼,微微诧异,“此剑乃我早年行走江湖所持,如今却用不上。倒也算是把利器,不若赠予你罢,他日盼你武艺大成,不负列位师长教导之恩。” 小弟子惊喜之下连连称谢,欢欢喜喜捧着剑欲离开,正看到夏师兄拔剑大笑,一面大旗立在周琳师姐的面前,“再战!”落在小弟子的眼中,只觉夏师兄天人之姿,手中长剑光华流转,端的是不世神兵。 小弟子不欲打扰两位师兄师姐论剑,转身离去,却不期然想起那个身负渊微指玄的陌生来客。 他来时遇漫天风雪,他去后踏雪无影踪。 这一日夏魏君信马由缰,到了北平山的断崖边。 又是山雨微蒙,昔日少年却已褪下束发伪装,变成了长发俏丽的姑娘,仿佛往日风发意气从未存在。 索桥挂水,甚是湿滑,夏魏君下了马,却神思恍惚,仿佛终于自一场长久的梦境中醒来,梦醒后偌大江湖,却无落脚之处。 他前岁天山访雪,去岁书院弄墨,冬去春来,剑台拭剑已毕,大漠楼兰也早已被尘沙掩埋。 夏魏君莫名忆起昔年于顶山之上,那人与他讲的前朝公主的旧事,只如今……才惊觉一切。 罢了,梦里贪欢数度,醒来踏雪几何?也算是天意带他至此罢。 踏炎嘶鸣一声,眼看着那人白衣跌落索桥,马非凡马,颇有灵性,竟是眼中噙了两汪泪水。 数年后,时派夏掌门端坐三清殿中,听出外游方弟子献宝似的禀报,费尽艰险去北平山断崖下采止血草时拣得一柄神兵,虽已蒙尘,稍一拭洗便光彩熠熠。 ——我门与梦派向来交好,想必此笔是哪位大侠不慎遗失的爱物,请掌门示下是否送还梦派? ——不必了,此笔名为失梦,主人早已退隐多年。 身边的周琳笑问,“是谁的武器?” 夏魏君看向爱侣,语气温柔,“她……是我的一个朋友。” 枢纽世界·终章(33) 千予宸很少哄苏静的,即使是吵架过后。 其实他们也很少吵架,但是偶尔的一次,总是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起因大概是早上起来,他们发现猫没了。 “怎么搞的,昨天不是让你记得把它关进笼子吗,现在没影了?” 苏静在屋里转了一圈,哪儿也找不到猫的身影,它太灵活,洞悉家里每一处犄角旮旯,现在似乎是不愿意被这四四方方的盒子禁锢,一个劲的往外跑,或许今天终于冲出了牢笼。 被责怪的另一位主人,垂着眼睛不想回嘴,千予宸是习惯了苏静的霸道的,一个典型的狮子座人格,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明明猫不在了,她也有责任的,可她却问,为什么你没有做好该做的——先发制人抢占高地。 “又不说话,最近你也不理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你就说啊,不说我怎么知道!” 你看看,千予宸兀自笑了,她还要怪别人不搭理她。 “没什么,我没有不高兴。” 苏静抱着胳膊,她特别讨厌跟千予宸剑拔弩张,好比你一拳打在棉花上,棉花都要凹进去的吧,可千予宸就是一团空气一样,纵然你力拔千钧,一并轰出,他也能毫发无损,永远处于一种缄默的霸体状态。 她多希望千予宸也能面红耳赤的跟她吵起来,就好比以前他们还是校友时,为了一场比赛的输赢,能争得整个学院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可千予宸从来不,他们同居后,他永远得体温柔,有时候嘴上争俩句,也是千予宸先退步,以沉默,当然了大多时候是以沉默应对,也会有偶尔的撒娇,苏静会趴上来像猫一样缠着他,以亲吻,以轻蹭,消磨紧张的气氛,这点千予宸是喜欢的,可这种滋味他也已经记不得了,想起来真是来气。 到底怎么了? “苏静,没必要吧,我可没因为猫的事情怎么样,你别给我摆脸色吧。” 很多时候,男人在爱情里,也是精神脆弱,疑心颇重。 没想到这人能这么说,千予宸抬头看着苏静那眼神,快要是逼视,对啊,这话说的没错,光为一只猫又何至于此,那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轻声细语讲话很难吗?听起来倒真全是自己的错了,猫丢了是错,不搭理她是错,态度不够温柔是错,就你没错!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好! 苏静忍不住负气,压着声音尽量平静,她开口道:“你才别给我摆脸色。” “我做什么了?惹你不开心?”上前去抓着千予宸的手,苏静强迫他必须看着自己,尽管心里已经有了不小的颤动,也感觉到对方正压抑着一股怒气,可没搞明白的事,她绝不愿意轻易息事宁人。 大不了一起炸。 “没做什么行了吧。” “不行!” “苏静你能不能别老这么幼稚,我不想跟你吵!” 他还惦记着猫,抽了手,狠狠推开贴近他的女孩,转头就朝另一间屋子里走去,不愿回头多看她一眼,一如既往的冷处理,苏静站定,胸口还留着男友刚才推她时的力度,感觉就像是要把她推进冰箱里关上再钉死一样。 苏静气急败坏的追上去,她早把什么猫的事抛在脑后了,她甚至忘记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次争吵,她只想找回面子,她恨千予宸说他幼稚,出口伤人,非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便喝到:“别想跑!” “你有完没完?” “没完,我告诉你,一辈子也没完!” “随便你,放开我!”千予宸也是没想到有一天苏静会变得蛮不讲理。 “千予宸,你讨厌我?” “是你变了。” 这话可真是让苏静霍然惊吓,她的劲头一下子全没了,千予宸趁机拂开她,转头进了卧室,梆铛一声拍上了门,落下锁,将她的气息尽数关在了外面,一片宁静里,千予宸脱力,顺着墙缓缓滑落,坐在地上。 屋外没有苏静狂风骤雨一样的砸门声,唯有死寂的沉默,唯有一片沉默。 千予宸后悔的要命,他犹豫要不要出去,跟她说不是这样的,都是气话,可来不及了,苏静已经失魂落魄,她步步后退,掉头拿了钱包外套,换了鞋子,开门,出去,又关门,站在楼道里,天色还早,光线很暗,或许整个世界都在沉睡,四下宁静里,她心痛不已,铁心要远离千予宸,至少今天。 她扬长而去。 千予宸开门走出来,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他走来走去,不愿再去想她,随她去吧,他们这样争吵,就差打架了,为了一件小事,猫丢了,谁都不开心,可谁也不想先去安慰对方,自私成这样,真是活该。 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蹲下来喵喵叫,多希望那只猫能从某个角落里轻盈得跳出来,最好能直接跳进他的怀里来,他现在觉得自己也空荡荡的,一点也不真实,他心想一切都是因这只调皮捣蛋的猫而起,它逃走了,苏静也逃走了,它若回来,苏静也会回来了。 这样说不通的逻辑,是因为他心里没底,以前的话,苏静很好摆平的,可这一次,他摆不平,他们还没有哪一次吵架是以苏静离家出走作为收尾的,千予宸干脆坐在地上,他免不了去想后果会是什么,大不了就是分手,老死不相往来。 想到这千予宸有些自暴自弃,情绪低落,手机拿过来,想发狠话给她,类似于有本事永远别回来,或者要滚就滚远点,这些字打出去,却又没有狠下心来点击发送,垂着脑袋跟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得傻坐着,最后他把手机扔了出去。 算了,怎样都好。 * 再说这边的苏静,默默走在街上,车水马龙的星洲市,苏静原本觉得自己已经算混得风生水起了,可万万没想到居然也有这么一天,沦落到跟对象吵完架,负气离家,却无处可去的悲惨地步。 这时她又想起千予宸冷冰冰的脸,以及他默然的态度,她真是不懂了,昨天晚上还是好好的,下班回家,吃饭洗碗,看电视玩游戏,累了困了就去休息,可第二天一觉起来,就可以吵的天翻地覆,劳燕分飞,现在年轻人该不会都像他俩这样吧,神经质。 上班时间还没到,她只得随便找了个便利店坐进去,没吃早饭,现在她才感觉到饿。 坐在窗户边,嚼着面包,不看风景,只看手机,她心想按照千予宸的性格,不出半个小时绝对给她发消息,要不就是打电话,以前很多次争吵都是这样。 原来以往的战绩大多是她胜多负少。得意之余,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她和千予宸之间的争吵已经多到记不清次数。 这是她从没曾统计过的,她一直以为他们俩个人之间,从来都是幸福和谐的,毕竟有很多过往的快乐她都还记得,就像他们会一起带猫去看病,晚上一起洗碗,一起去很远的地方旅行,工作很累的时候千予宸会帮她捏肩膀,千予宸感冒的时候自己第一次学会煮汤,她记得千予宸掌心的温度,记得他睡觉时惯用的姿势,记得他喜欢看的书,喜欢穿的衣服牌子。 她曾经把他奉若神明,虔诚以待。 那是她最好的一个美梦。 那人也包容她,温柔得笑着,像三月的风,春天花开时那样,让人舒适又沉迷,无法自拔,真希望四季都能是这样的好时节。 可一起生活时难免会起争执。 何以千予宸会变得冷漠无情,他怎么还好意思说是她变了? 苏静气结,脑海里还回响着千予宸斥他的话语,真是不可理喻了,不仅说她变了还说它幼稚,难道自己在他心里已经变成这种形象?别妄想我会跟你道歉,苏静也赌气,她盯着窗外来往的人,忙忙碌碌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过了一会儿,便利店门铃突然响起来,把犯困的女店员惊醒,一边打哈欠一边说着欢迎光临,迎进来一对男女,俩人都是面如土灰,一言不发的挑东西。 女孩一个劲的挑水果罐头,很多玻璃罐子都往提篮里扔,男孩跟在后面似乎忍着怒气,可还是一言不发,可能那女孩就是要逼这个男孩率先发作,这样她也可以顺势撕破脸皮,苏静想若是自己一定不会上当,同时暗自给女孩打气,一定不要妥协!好似自己就是那个女孩一样。 可男孩还是上钩了,怒道:“你买这么多吃的完吗?” “关你什么事!” 男孩把玻璃罐子拿出来重新摆回货架,女孩就又拿新的下来,一来一往,像俩个小学生一样不相上下。 “就关我事!”男孩一定还爱这个女孩,居然说这么没出息的话,苏静沉默了一会儿。 “你非要气我?” 就要气你怎么样! 她翻着白眼,率先替女孩抢答了。 那男孩不说话了,他就不敢说我非要气你,那女孩儿见男孩又重新变成了木头,把购物篮推到男孩怀里去,怒道:“你就不能哄哄我吗?说一句好听的这么难?” “每次都是我先开口,说我错了,我做得不好,你呢,你永远跟个木头一样,跟我对着干很好玩是吗?” 苏静心想,怎么还有转机了?她观望起来,不再站在广大女性同胞的立场上diss那个男孩子了,看起来这个妹子的无理取闹,像是在讨伐男生的不懂风情。 男生明显是不想当着便利店里还活着的俩个人上演八点档剧情,他看着女生,匆忙的说了句:“能不能先别这样?” 可那女生似乎是一点也不想给这个男孩机会了,她哭着跑掉了。 苏静目睹了整个过程,觉得果然是有比她和千予宸还神经的年轻人存在,一大清早就有这种大戏上演,真不知道当今大学生有没有的救,一时间,她觉得那个男孩子也很可怜,女孩都那么跟他说了,当然就是要你吻她啊,怎么还关键时刻好起面子来了,这俩人的神奇操作,真是让人无力吐槽。 多不成熟啊,哪像她和千予宸,她和千予宸就不会……算了,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到自己和千予宸,苏静又犯起愁来,不知道那家伙有没有自己做早餐吃,他是个没有饭点概念的人,不饿是一定不会吃的,饿了懒劲起来了也不会去觅食,因此,即使他们同居很久,千予宸也没有成功的胖起来,她则不同,一天可以吃四五顿饭,包括零嘴小食,很多时候她都在投喂童扬,怕他饿,他本来身体也不够好。 “所以我做得不够好吗?”苏静在心里质问自己,她把自己带入刚才那个无理取闹的女孩身上,忽然有点想千予宸了。 * 千予宸在家打扫卫生,他还在消化早上的那些坏事,消化着弄丢了猫,同时失去苏静的一些痛感。 他其实从来没奢望过跟苏静的感情能开花结果,住在这样大的房子里,苏静跟他说,这就是他们的家,那时候他们俩刚刚大学毕业,好不容易在一起,苏静家境很好,他当时还心里不安,怕她什么时候嫌弃自己,跟别人跑了。 可人又不是天天都靠谈恋爱活着,而且他们想要的长长久久,难如登天。若将这段感情剥开来见光,摆在明面上跟双方家长摊牌,苏静的家人一定会嫌弃自己家境不好吧。 因此,千予宸是屈居退步的,他心里有很多纠结,对于苏静,对于她的父母,谁都知道两情相悦很重要,可有很多传统观念都是根深蒂固的,谁也不能免俗,现在的他,恐怕连彩礼的钱都拿不出来多少。 苏静没有考虑过这些,她只想着眼下,可千予宸作为一个男人却不能不考虑,一天天下来,俩人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他内心是怕的,这样没有结果的爱,究竟能维持多久?或许某一天他们都要无奈分手,然后他再忧郁地找个女孩交付终生,摒弃旧情,当做是露水情缘,三年五年后,谁又记得谁? 擦杯具时,接到千瑟汐的电话。虽然没想到苏静怄气归怄气,居然还能准时去上班,可听到千瑟汐悲惨的声音,又让他头痛起来。 “哥!苏静今天埋头做方案,你们又怎么了!” “吵架了。” “又吵?不是吧,一个月几次啊。。” 连她都知道。 “猫丢了。” “那也不至于吧,哥你劝劝苏静吧,不能老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上来吧,我们真的遭不住啊!” “我也管不了她。”又顿了顿,“你们不是好朋友?” “可她只听你的啊。” 千予宸觉得有些好笑,只得点头应下来,安慰妹妹:“我尽量。” “必须啊,你也知道感情这种事,谁来也不好使,只有你能治她啊!!” 她只听你的,只有你能治她。千予宸自嘲得笑笑,他想起早上被苏静训斥的样子,真不知道谁治谁,还说什么“一辈子也没完。”那意思是,一辈子都要这样占上风呢。 嗯?千予宸愣住。 苏静早上说了什么,她说,一辈子也没完。 没有发觉,不曾意识到,苏静跟他说过多少次“一辈子。” 一辈子就是从生到死,一辈子喜欢你,一辈子也不忘记你,一辈子也不放过你,苏静都对他说过,于他们游历过得山河大川之间,于他们俩人相依入睡的怀抱之中,于他们并肩而立的星塔之上,承诺他一辈子,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千予宸一直忧郁又疑心,怕苏静有一天厌倦这样的感情,怕她半途而废,掉头走向别人,他讨厌苏静总是专制霸道,说一不二,这样的蛮横无理,有时候让他觉得苏静不爱他了。 所以他才说,你变了。 星座什么的,害人不浅。 千予宸拿过手机,他看着窗外日落西山,楼下很多行人匆匆往家的方向赶去,他心里对苏静的怨也夕阳西下,不愿再深究,编辑短信还是打电话,他最终选择了前者。 * 苏静从公司出来,她心想自己又是孑然一身了,要不回去认错算了这样的念头不停的冒出来,可自己的自尊心还是促使她朝反方向走去。 喝酒就算了,她过敏,吃饭的话,她下午一般不吃饭,因为在减肥,苏静漫无目的地在商业街上踱着步子,抬头看见电影院的招牌,神使鬼差地就去买票了。 下意识想买俩张,可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时,她叹了口气,作罢后一个人钻进了漆黑的放映厅。 看爱情片的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苏静悔不当初,她看着左手右手边全是男孩搂着自己女朋友,暗骂自己造孽,半躺在椅子上仿佛被慢慢吸走灵魂,她真的很想千予宸了,尤其是屏幕上女主角跟男主角亲吻时,历经磨难后的亲吻尤为可贵,她多期望坐在自己旁边的是千予宸而不是一个一直试图猥亵自己女友的胖子。 她最终在暧昧的光影里睡着,做了个浅浅的梦,梦里千予宸抱着猫在家里等她。 叫醒她的是个大妈,正在打扫卫生,她整理了下衣服,尴尬的走出了电影院,习惯性的摸出手机看时间,心想着这场架差不多也该收场了,她决定回去认罪,听候发落。 天都黑透了,没有千予宸的时间,真的很漫长。解锁手机后,弹出无数个短信框,显示差不多七八条未读短信,还有未接来电,全是千予宸的,苏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万一是提分手…… 苏静发誓要是千予宸提了分手,她一定找人当场把电影院炸掉,都怪这破电影太无聊还自己睡着! “晚上回来吃粥吧(笑脸)” “是我不好(哭哭)” 千予宸居然施展久违的卖萌大法,苏静还真有点措手不及,但她心花怒放,一条一条往下翻。 “不回短信你在干什么!(发怒)” 她怀疑千予宸被鬼上身,怎么突然就放很开,原来他真的会来哄自己开心,用他一点也不擅长的撒娇卖萌的方式,她心想若是千予宸多一点这样的操作,自己绝对不会再生气了。 虽然早在跟他表白的时候,就决定要一直,死心塌地,至死不渝了。 苏静拦车,飞奔回家。 门打开,没有开灯,房子里黑漆漆的,苏静开了一排小黄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心想千予宸应该是睡了,他的觉总是很多,果不其然,走到沙发附近,就看到男人蜷在沙发角落里,搭着毯子,歪头昏睡,桌子上放着手机,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苏静忍不住想给他认错。 “苏静。” 他突然张开眼睛,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一瞬间的感动,苏静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心里又是甜又是涩。 “你没睡着?” “等你,睡不着。” 俩人缠在一起,交换亲吻,这时不知道哪里突然传来“喵”的一声,俩人皆是一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敞开的窗口,那只跑掉的猫,又回来了。 * 如果经常需要靠照片来回忆一个人。 千瑟汐手机里有很多相片,都是她和夏魏君的合影,他们每一次约会,都要有一张新的合影。 “来,照相~” 软软的女友凑上来,夏魏君拿着拍立得,她抱着胳膊也贴上去,俩人头靠的很近,男生伸手轻轻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细微的,自然的,亲密的动作,让千瑟汐免不了的脸红。 镜头对着俩人弯着嘴角,明亮的笑着的脸,咔嚓一下,相纸洗出来,曝光过度,文艺的,模糊的,一张合影。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铭记彼此手心的温度,瞳孔的大小,头发的长度,脸颊的宽窄,相片存在手机里,或者躺在相纸上,放进铁盒子里,锁着,这是他们老了之后的约会。 爱情被倔强的建筑着,每一次约会,好像都更爱对方一点。 夏魏君不停的摆弄着相机,他很爱这玩意儿,可能是因为把他照的又高又瘦,很像日剧里面的男主吧,千瑟汐和他吃饭,他们在以前常去的餐厅里坐下,他举起相机,又说:“我们再拍张照吧。” “吃饭也要拍啊?” 正在看菜单的女生抬头正对上一张酷脸,管看多少次,千瑟汐都觉得看不厌。 见千瑟汐傻笑着一脸傻乎乎,夏魏君用手指戳戳她的脸,虽然依然是白嫩的皮肤,可似乎比上一次见面时摸到的,更瘦了,以前的女友,脸是很肉的,虽然胳膊很瘦,但是如果只看脸的话,是个婴儿肥的小美人。 “你怎么又瘦了。” 千瑟汐感觉到他的手的触感,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小声说:“没有啊,就是没有之前胖了。” “变得更好看了,我很喜欢。” 恋爱中的男人都很会讲肉麻话诶,千瑟汐的头快要埋到桌子里面去,夏魏君笑着将这样的女生拍下来,咔嚓的声音落下,又一瞬间定格。 这些照片夏魏君也都留着。 这样的场景被不经意的拍下来,照片真是很好的东西。 记录记忆,历久弥新。 他们踱步走路回家,风不小,快到家时,千瑟汐张开手臂向前跑去,夏魏君跟在后面为她照相,黑夜里她的衣服被风吹动,如同盛开的花。 “我爱你!”千瑟汐在稀稀落落的路上冲他喊道。 夏魏君小跑着跟上,他张开手臂,相机里留下他的脸和千瑟汐的背影,他也说,我爱你。 枢纽世界·终章(34) 酷热的夏天,很容易就让人燥出一身汗,稀稀拉拉的学生背着包,在已经有些烈的日光下蔫哒哒抬不起头来。 “暑假还要补课,学校真缺德!” 苏飞啐了一口,又抹了把头上的汗,他脾气躁,跟夏天八字不合,平时的气焰压不过头顶上的太阳,从小到大热中暑了十来回,一到夏天就跟病美人似的。 进来军训的时候每天净听到人喊:三班的苏飞又晕啦!一回还行,回回晕,晕上瘾了还装晕,教官就给逼火了,人给送医务室了,他指着桑就骂起槐来了:你他妈林黛玉转世还是怎么着?阆苑仙葩? 苏飞恹恹地过夏天,结果有人夏天压根也不觉得热,清清爽爽。 走在他旁边的一个男生斜背着包,薄唇凤眼高鼻梁,长得看着就解暑,冰冰凉凉。 谢右淡淡地说了一句,“补课不也挺好的……” 苏飞惊了,瞪圆了一双眼:“你说什么呢?是谁高一的时候一通电话打进市教育局举报的?” 不提还好,谢右面无表情的一个肘击上去,被对方一扭腰躲了,然后一脸贱笑地凑上来,“哎哟怎么啦,不就是教育局直接把学生的姓名班级交给学校了嘛!” 英勇壮士谢同学被罚站了半个月,回家了还挨了他老爸的一通教训,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垮着脸去补课了。最烦的还是他被罚站在那个秃头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前,人称鬼见愁的三楼办公室,那半个月人莫名其妙特别多,上楼下楼交作业假装不经意路过的,都是去看帅哥的。 彼时,谢右微仰着头45度看夕阳,余晖洒了一身,少年郎清瘦修长的身段格外出挑,完美应了“芝兰玉树”这个成语,而主人公木着脸,内心筹划着跟苏飞把教导主任仅剩的两根头毛薅光。 一年过了吧,他现在觉得,补课挺好的。 它吧,它好就好在—— 谢右的刘海有点长,轻溜溜搭在前额,一双凤眼假装不经意地四处扫着,他突然看到了前面一个背着深蓝色书包的背影,走起路来端端正正,一看就很乖。 他的背立刻挺直了,边撩刘海边加快了脚步。 它好就好在看到某人的时间又多了一些。 “你干嘛突然走这么快?” 谢右咽了口唾沫,完全听不见苏飞的呼喊,他眼里只有前面那个娇小的背影,他比对方多迈了几步,就要赶上她了。 好!谢右!加油!就像平常一样! 他心跳得飞快,又往前跨了一大步的同时略微侧头挑起眼尾,漫不经心地用余光扫下去。 整个高中都在传,三班的谢右斜挑着眼尾看你一眼,你可能会被迷死。 风流倜傥的谢右这一眼下去,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侧脸,脸颊软软的,眼睛圆圆的,刘海修剪得齐整乖巧,看起来像一只毛茸茸的松鼠。 他觉得,这太阳照在人家身上,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简直,好看到人心尖里去了。 他几乎忍不住要抬起手捂一捂自己的胸口,好可爱!今天又被可爱到了! 但他不可以这么做,他是谢右,混世魔王不动冰山谢右,敢在教导主任头上拔毛的谢右,不是一个满身粉红色泡泡的怀春少男。 ——即使他现在就是。 他冷着一张帅脸面无表情地路过,心里恨不得以头抢地:靠!一不小心走快了!要不蹲下系个鞋带? 他正纠结着,肩上突然多了一只手。 谢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行动了,他一把扣住搭在他肩上的手,反压制住对方的肩膀,两腿发力完成了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苏飞气喘吁吁跑过来,“喂,谢右,你怎么走这么快……啊……” 他看着一屁股坐地上,被摔懵了的教导主任,沉默了。 四周的学生齐刷刷停下脚步,安静如鸡。 谢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僵着身体,眼睛惊慌地转向一个方向。 对方第一次把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那双圆滚滚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满的讶异和震惊,刻意剪短的刘海微微散乱,如同草原上的土拨鼠,谢右守不到出洞,现在看起来应该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不由在心里悲痛地呜咽了一声,不是这样的……不是……不是…… 苏飞飞快地冲他挤眉弄眼,谢右才回神,一脸死相地对着还懵着的教导主任低头道歉,“老师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有人碰我就潜意识这么干了,你可以问苏飞,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教导主任憋红了脸,连锃亮的脑门都红了,他一下蹦起来,怒不可遏,嗓门大得让他嗡嗡耳鸣,“谢右!罚站!马上就去!站一天!” 谢右垂着头,额发遮了眼睛,只露出抿紧的唇,看上去真有些寒气四溢,像是生气了。 周围人心里都怵了一怵,他们不是没听说过谢右这个人的刺头事迹,打架斗殴样样不落,还从一众高三学长眼底下揍成了个头头,最近才收敛点。 这个同学,他打架是很厉害的,是很狠的,是惹不得的。 谢右抬起头,眼底没有别人想象中的狠戾,反而有些委屈,且长得又高,看起来跟金毛犬一样。 众人小心翼翼地开着脑洞,发散思维都怕惹着这位爷,搁校园言情里,这就是男主懂吗?冷酷邪肆混黑的谢少懂吗? 这边邪魅狂狷的谢少泪汪汪地抬眼,发现他的小松鼠已经走了,脸瞬间垮进地心,臭的都不能看了。 苏飞只好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爸那我帮你说,争取让你少挨几下。” 谢右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苏飞觉得自己脚底板都冒凉气,很解暑。 他慢吞吞迈腿,闷闷地在喉咙里呼噜了一声。 “你说啥?” 太阳又大了,苏飞抹了一把脸,对谢右说话不清不楚感到很恼火,他苏某,最烦的就是说话不说清楚。 于是“林黛玉”对准谢右就准备踹一脚,还没等谢右回头,自己就晕晕乎乎了。 谢右回头瞪他一眼,却见他像块手帕一样歪歪扭扭地倒下去。 早不晕晚不晕,这个时候晕,谢右木着脸认命了,准备把他扛到医务室后再去罚站。 白衬衣的黑发少年刚弯下身,背后就传来一声糯糯的,带着迟疑的女声,“你把他打晕了?” 谢右感到自己从上到下都僵了,如同石雕。 他缓慢地转过身,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张巴掌大的脸,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却毫无惧色地看上来,眼神明亮澈净,还带着点……狡黠。 她对着自己歪了歪头,指着苏飞,“同学?别发呆了行吗?那位还在地上呢。” 谢右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苏飞,又慌张地开口,“我……我没打他……不是我……” 他太慌了,以至于面无表情,反而有些吓人。 对面的小白兔笑弯了眼,看起来绵绵软软,谢右看愣了,呼吸急促起来,黑如深潭的眼睛漾起一丝波纹。 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还扶着苏飞在校门口的路上,四周已经没人了。 谢右那天站了一上午,躲了两节语文课。 汗水从少年稍显棱角的侧颊滴下,滴进了高一学妹们的梦里,他呆滞地平视前方,脑子里全是吴琼冲他露出的那个笑。 有女生课间来给他递水,一大瓶矿泉水,他看了一眼,没接,再看一眼,就看见了来交年级考察表的女生,对方捧着一叠纸,矿泉水瓶盖夹在指缝里,晃悠悠地往办公室走。 苏飞吞咽了一下,嗓子里干得能冒烟。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迈腿朝她走过去,因为个头高,看起来有些阴沉恐怖。 “怎么了怎么了!”周围有人交头接耳,兴奋地嗅到了大事的味道。 谢右走过去,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下意识地拽住了女生的衣角。 他嗓子哑了,“我,要喝水。” 马上有人认出来了,被拽住的那个不是一班的班花吴琼吗,成绩和样貌都好的不得了的吴琼,怎么就被谢右盯上了。 他们立刻脑补出了一场粉红泡泡的言情剧。 谢右脑子现在昏昏沉沉,就想喝水,但他有洁癖,刚刚递过来的水他一看就知道瓶盖被拧开过,青春期的少女疯起来什么都能干,还想间接接吻,他要是喝了估计能把胃都抠出来。 没人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小心思,别人的口水不吃,吴琼的口水就要吃了,在别人视角里,谢右盯着自己眼前的乖乖好学生,活像在演一出霸道总裁爱上我。 吴琼仰着头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朝他略微伸出手,夹着的矿泉水瓶晃在空中,被谢右握住,拧开吞咽了几大口,喉结上下滚动。 他喝完后舔了舔唇,抿出一个笑,“谢……” 吴琼却打断了他,“这是顾老师的水,麻烦同学您等一下再买一瓶了。” 谢右的脸色立刻变了,吴琼冲他弯了弯眼睛,狡黠的脸看起来小巧可爱,随后就拿着考勤表进了办公室。 风姿翩翩少年郎手中的矿泉水瓶在地上滚了一个来回,他艰难地弯下腰。 “谢同学!谢同学你还好吧!你怎么吐了!” 吴琼领了下周的考勤表出来时,走廊里已经没人了,想来人形磁铁不在了,人也就散光了。 她轻轻合上办公室的门,一回头就看见了放在地上的一瓶崭新的矿泉水。 她的视线停留了一会儿,随后目不斜视地走了。 谢右倚在走廊拐角的暗处,看吴琼的影子在地上慢慢拉长,直到消失不见。 他叹了口气,纠结地看着手上已经洗干净的矿泉水瓶,脑内斗争了一会儿,还是没扔到垃圾桶里。 谢右起身,抛高塑料瓶子,廉价的透明塑料网住了一点阳光,又掉回了他手上。 树上的蝉在叫,他看了一会儿在热浪里晃动的树叶,觉得自己也要被烤焦了,热不过了就把刘海撩了起来,露出了眉毛和额头。 一个女教师正好走过来,看见谢右的手腕正弯成一个漂亮利落的弧度。她直勾勾盯了一会儿,发觉自己的视线太露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谢右同学,要午休了,快回教室吧。” 谢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穿过回廊往第二教学楼走,路过一班的时候,他“不小心”朝里面看了一眼,第二组第三排,有个蘑菇头正背对着窗趴在桌子上。 他飞快地收回视线,心想好乖,准时午休,不多一秒不少一秒。谢右不喜欢死守教条的书呆子,但是吴琼这个样子就让他觉得乖得心颤。 好好睡,下午才会不困呢。他又想起某天下午在走廊上看到懵懵的还没睡醒的女孩,让人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揉头捏脸。 谢右插在口袋里的手几乎握成了拳,又无力地放下。 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暗恋,分成三种,一种是甜甜蜜蜜地能让人一辈子都记得,一种呢,是苦苦涩涩的,但也夹杂着独属于青春期的悸动,还有一种,是谢右的暗恋。 是注定没有结果,要抱憾终生的暗恋,他用力地消磨自己的真心,希望倦怠的那天到来,可那天还没有来,绝望的是,也许永远也不会来。 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哇啊啊啊!!是谢右啊!!” “他今天又从二楼走了!好幸福!” 吴琼闭着眼,因为听力好,能听到后面两个女生小声而又兴奋的窃语。这让她奇怪,也让她无奈,原来特优班也是有颜控的。 她听着两个女生软软地说着谢右怎么怎么样,因为语调轻柔,她不觉得烦,反而有了困意,刚要迷迷糊糊堕入梦乡,耳边突然传来低沉聒噪的声音,一记惊雷似的把她炸醒,她拍了拍胸脯,缓了缓心悸。 是他们班一个贯爱装逼的男生,暗恋吴琼后座那个姑娘,听到谢右长谢右短的,终于吃味吃齁了,拍案而起。 “我靠!谢右不就是个混混吗!每天吊儿郎当的!哪里好了!你不就喜欢他那张脸吗?你肤不肤浅啊!” 他声音响,好多人都从桌案上抬起头,皱着眉看他,那个妹子被他吼愣了,半响回过神看向吴琼。 吴琼平时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惹毛了比谁都凶,以前一班午休很难管,写作业的聊天声音大的没处管,有天午休她趴在桌子上睡觉,坐他前面的一个男生玩得狠了,后背一下撞在她的课桌上,把她撞醒了。 然后这个看上去性格软软的女孩就踹翻了那个男生的课桌,一句话没说,又趴回桌子上睡了。 往事尚且历历在目,班里的同学都为现在这个敢于撞枪口的勇士点了个蜡。 好听的奶音绵绵软软响起,“同学,你不睡觉可以出去吗?” 男生自知没法跟吴琼杠,却还咽不下这口气,恼羞成怒下连自己喜欢的女生都骂了。 “你不看看是哪两个八婆一直在说话不让人睡觉的,这还怪我啊!我骂错了吗?!谁让她们识人不清啊!” 吴琼沉着脸看向教室一个角落,半响竟然轻轻笑了一声,笑得对方抖了一下。 语速不快,一字一句毫不留情面。 “同学,人家哪怕只有那张脸,既没脸也没教养的人恐怕也没资格看不起他吧,更何况,他至少不学狗,不乱咬人。” 男生的脸因为尴尬涨红了,周围传来隐忍的憋笑声,他用力地呸了一声,站起来飞快地跑出教室,把门摔的震天响。 吴琼心里骂了一声,又趴在了桌子上。 午休结束的一个课间,高二一班吴琼的光荣事迹就传遍了整个年级。 谢右正在抄下节课的数学试卷,边抄边听苏飞讲八卦,在听到吴琼仿佛维护他的那句话时,手上一个用力,笔尖把纸张划拉出一个大豁。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光,“他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苏飞又重复一遍,语气里掩藏不住对吴琼的青眼有加:“真没想到那群死读书的呆子堆里出了个花木兰一样的烈性女子,有点意思。” 谢右已经开心傻了,被苏飞撞了一下手臂,“我靠你快抄啊!快上课了!” 苏飞一看试卷,顿时想操起椅子砸谢右的头。 “你个白痴!是解!解!” 谢右低头一看,他把解写成了吴,混混头子傻笑着,也不涂,直接又在旁边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解,然后趁苏飞不注意,偷偷地把琼一个字补了上去。 吴,琼。 谢右高高兴兴地过了三天,心情好得令人发指,上物理课对着他们班那中年男教师都能笑出声来,还笑得特别花枝乱颤,搞得人男老师也战战兢兢,以为自己哪里讲错了,一节课问了三次课代表。 他得知自己传经授道没出差错,一扭头看那个臭小子还在笑,气得一粉笔头就砸了过去,砸歪了,白色圆柱体咕噜噜滚到谢右脚边,谢右俯身捡起来,目光从深情似海变为寒气四溢。 “谁敢砸我?”他问。 前面的学生齐刷刷回头,陈圣俊看见物理老师挺着啤酒肚,深情地看着他。 苏飞坐他旁边,笑得快从椅子上滚下地了,谢右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随便拿起一本书从后门出去罚站。 说是罚站,其实就是发呆,发着发着,他又笑了,是天凉王破的冷笑也就罢了,偏偏笑得特别温柔。 知道谢右性格的人都很怕,吓得不轻,因为他老阴着个脸,万事处变不惊的模样,面无表情才是正常的。平常人笑得跟发春一样,那应该是谈恋爱了,谢右笑得跟发春一样,只可能是被母猪夺舍了。 物理课是上午最后一节,下课铃一响教室眨眼间就空了,只剩下几个自己带饭的女生。苏飞平时中午都不吃中饭去打篮球,谢右偶尔也去,但大部分时间还是趴着睡觉。到了夏天林黛玉没法动弹了,就哼哼唧唧地一起在教室躺尸吹空调。 谢右把书扔到桌上,在桌肚里掏来掏去,掏出一张饭卡。 苏飞惊了,“你哪来的饭卡啊?” 谢右脱了外套,露出一件白t,刘海昨天剪短了,整个人白皙干净,是存在于每个女孩记忆深处的初恋模样。 他瞥一眼苏飞,“补办的啊。” 谢右从后门出去了,苏飞还愣在位置上。他走到半路,走廊上传来一声惊疑不定的怒吼:“你居然要去食堂吃饭?!” 谢右单手插兜,另一只手轻轻把玩着一张蓝色饭卡,心想去食堂吃饭怎么啦,老子还要去食堂泡妞呢。 他刚开学不是没吃过食堂,不仅乖乖地被他老子逼着吃了一礼拜,还惊喜地吃到了掌勺大厨的头发和一只不幸殒命的飞虫。 谢右吐了两天后食堂就成了他的禁地,谁从食堂出来了他都要避其千里。 滚烫的夏风吹起白色衣角,少年郎立刻成了一道清爽逼人的好风景,他面色寡淡地走在树荫下,空气都沁凉起来。 谢右看着食堂,觉得胃部隐隐作痛,他作了一番天人斗争,拐了个弯去小卖部买了三明治才进去。 食堂里人声鼎沸,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一双狭长的凤眼辗转反顾皆风流,直接把离他近的一桌学妹看红了脸。 “啊呀这个学长长得真帅!是谁呀是谁呀。” “谢右啊!你还不知道呀。” 谢右眯了一会儿眼,终于在前面几桌看见了一个毛茸茸的栗色脑袋,他在原地又深沉地假装四处扫视一番,才默默地往那个方向蹭过去。 食堂只有老旧的风扇开到最大档,好在处地阴凉通风,不至于跟外面一样热。但是谢右热,他撸了撸头发,又扯了扯领口,在吴琼的后面一桌坐下了。 他拆了包装袋,本来觉得没胃口,看着吴琼一鼓一鼓吞咽食物的脸颊,鬼使神差地也一口一口啃起了三明治,因为没买水,他噎了一口,皱着眉强行咽了下去。 吴琼是自己带饭的,所以吃的很香,埋着头小口小口吃,电风扇吹起她的几缕发丝,后颈的轮廓柔软又细腻。 谢右顷刻间觉得嘴里的东西食之无味,他内心不知觉地变得安稳平静,哪怕是老旧电扇正吱呀作响,浮躁不休的人声嘈杂。 吴琼吃饭的动作顿了顿,仿佛感受到了这束强烈的视线,慢吞吞地左右看看,谢右立刻低头啃面包。 有一群男生刚打完篮球,满身滴汗地从食堂侧面进来,就这么看着都觉得要冒热气,有些女生明显很嫌弃,看他们的眼神像看几只蒸熟的螃蟹。 为首的一个男生毫不在意地擦了擦汗,扫了一眼食堂,朝吴琼这个方向走过来,因为就她跟谢右那两桌是空的。 “诶哟谢哥!你今天怎么到食堂来了?” 那几个男生看到谢右,很惊讶地就上去打招呼了,谢右抬起头,脸色臭得要死。 几个小男生互相看看身上的汗,明白了,他们谢哥有洁癖的。为首的那个笑了笑,露出健气的白牙,“哈哈,我们坐前面吃。” “不,你们坐这里。” 几人面面相觑,因为他们谢哥的脸色不像是要让他们坐这里,反而像是要让他们立刻滚蛋。 女孩朝后面看了一眼,眼睛明亮清澈。 谢右手都掐红了,看到干净的短发女孩又觉得自己并无所谓,他想那群一身汗的要是蹭到她的身上,自己可能会更暴躁。 一个没眼力价的天然呆探头探脑:“谢哥你就吃这个啊?” 谢右看都不看他,随便恩了一声,天然呆好像突然开了话匣,一股脑儿地口不择言,什么谢哥你知不知道我们初中好多人崇拜你,什么我是为了你考到l中的吧啦吧啦。 谢右想一巴掌把他掀翻在地,但吴琼就在他前面坐着,于是他只好面无表情地默念清心咒。 他初中据说嚣张跋扈,一言不合就上手上脚,其实都是不长眼的人先来挑衅,最后被谢右打的妈都不认识。一中还流传着他的传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谢右揍不到的。 初升高的那个暑假,谢右他老子逼着他抄了一百遍清心咒,意欲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他儿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结果刚上高中,他儿子就把高三的一个混混头子给打骨折了,加冕成了新混混头子。 他爹差点没气成三高。 就在谢右眼巴巴盯着前面一桌时,吴琼吃完了,女孩慢条斯理地收完了饭盒,又掏出纸巾抹了抹嘴,随后就走了。 谢右心里的小人对着吴琼的背影哭唧唧,委屈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然后他的面色就更冷了。 天然呆满足地说到谢右的第八个传说,就被他谢哥的一记眼刀戳得闭了嘴。 谢右把三明治一推,手指轻轻敲打桌面,“你哪个班的?” 天然呆支支吾吾报了个班级。 谢右挑了挑眼尾,薄唇稍弯,“你知不知道,敢跟我说这么多废话的人,最后都怎么样了?” 天然呆疯狂摇头。 谢右盯着他,把人盯得头皮发麻了才冷冷地哼了一声,拿起三明治走了。 能怎么样啊,被他讨厌呗。 谢右把三明治丢进垃圾桶,想到今天难得蹲到一次吴琼,竟然被几个臭傻逼搅黄了,就觉得烦的要命。 他晃到操场,百无聊赖地散起了步,边走边踢石子。小石子可怜地滚来滚去,滚到了一个人脚下,谢右抬起头,迎面碰上了吴琼。 吴琼除了体育课不经常来操场,女孩子没几个喜欢运动的,但今天不知道是吃撑了还是怎么样,她居然也在散步。 谢右面色冷淡,耳根却迅速蹿红了,他垂下小刷子一样的睫毛,慢了脚步,很不舍得放过这次难得的偶遇。 他余光看到吴琼摸着自己的小肚子,微微揉了揉,脸颊软乎乎的。 总共几步,谢右想要走成几十步也心有余力不足,他们还是擦肩而过了。 谢右突然停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抬起骨节分明的手也放在自己腹部按了按。 一班每个礼拜都有专门的辅导课,要到会堂去上,下午第一节课上完,吴琼回教室拿水杯,中午因为吃撑,胃病又犯了,她的面色有些发白。 教室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女孩的裙摆,轻轻地漾起青涩温柔的年华。 她看到自己的课桌上躺着一盒胃药,正乖乖地等人来认领。 没有谁的暗恋是三心二意的,每个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都应该被尊重,你可以不喜欢,可以送还回去,但是请一定要轻拿轻放。 吴琼拿着药盒静静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半响拆开包装,就着水吃了药,她的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轻轻的,软软的,藏在了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里。 一班的学生进来时,看见空荡的教室只有吴琼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眉头舒展着,正在睡觉。 班长冲后面进来的人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大家愣头愣脑地往班里探了探,动作就轻了,特优班人本来就少,高一到高三又从来都没分开过,所以苏飞口中的书呆子们意外地关系融洽,除了几颗老鼠屎,他们从小都品性温良,待人处事恰如其分。 吴琼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下,性子被磨得像杯温开水一样,再加上长得可爱,特招女孩子疼。 尽管已经够轻手轻脚,吴琼睡眠浅,还是被闹醒了,迟钝地眨了眨眼,懵了半分钟才发现胃里舒服了很多,相比起一开始几乎要撕裂胃黏膜的痛感,一觉如大病既愈,酣畅淋漓,这也是她胃病差不多转好的预兆。 瞅了眼课表,语文课,她当即决定再睡一节课,刚想趴下就觉得想上厕所。 吴琼虚扶着肚子从位置上站起来,脸色还是白着。 后座的班长问她,“你胃好点了吗,要不要喝点热水?” 吴琼冲她笑了笑,“好多了,我自己倒了热水。” 班长噢了一声,用满含心疼的母爱目光注视着她,吴琼被看得嘴角一抽。 上完厕所回来,从桌肚里拿语文书的时候,他发现那盒放在边缘的胃药不见了。苏汉伟表情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他蹙着眉头思索了一阵,身体还是因为刚生病而虚软无力。 上课铃正好响了,语文老师拎着一叠考卷进来,吴琼站起身,走到讲台上跟她请假,语文老师一见是她要请假,立马准了,颇心疼地让她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吴琼背着书包走了,非常潇洒,身后的教室一阵羡慕的哀叹。 谢右他们班这节是体育课,跑操两圈后自由活动,他被一群男生簇拥着,夹着篮球向校门附近的篮球场走,远远地看见吴琼背着书包的背影,单薄病弱。 谢右站着不动了。 “谢右?喂喂!怎么了?” 黑发少年闷闷地站了一会儿,把篮球塞进身旁人的怀里,“今天不想打了。” 他随意地擦了擦头上的汗,走到树荫下看着吴琼慢慢地走出校门。 半响低低咕哝了一声:“还疼啊。” 废话呢,都疼得请假回家了。那盒胃药是谢右经常带在身上的,自从食堂吃坏肚子,他爸就特地买了进口胃药,贵但是效果好,一般的胃病基本一吃就不痛了。 他想了想,谁愿意吃一个来历不明的胃药呢,哪怕他在盒子上写了“给吴琼”,傻子才毫无顾虑地就吃下去了,更何况本就机灵的吴琼本人。 谢右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却丝毫没能宽慰到自己,反而更糟心了。 她能拒绝所有人的好意,这个所有人,也理所当然地包括谢右。 单恋嘛,就是这样的,本来……也没抱什么期望。 谢右站在树荫底下,看着吴琼离开的方向,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既心疼她的病,又气她不肯收他的东西。他无所谓地撩了撩头发,眼底却黯淡下来。 苏飞咬着一根冰棒过来,就看到谢右冷着张脸,他跟谢少待了有些年头,稍微察点颜观点色还是会的。 “唷!”苏飞咬着冰棍含含糊糊地说,“谁惹你了又?” 谢右回了句没有。 “噢。你最近心情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谈恋爱了。” 谢右的心里咯噔一声,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所幸苏飞也是个眼睛瞎的,能看出他心情不好已经算是两眼5.0超高水准发挥了。 他手指无意识地搅紧了衣角,抿着嘴靠在树身上:“是……是吗?” 苏飞吸溜一口冰棍,说:“可不是吗,你前两天高兴成那个样子,都传你谈恋爱了,你知道那群小姑娘有多伤心吗,老子看着都觉得心疼。” 他捅了捅谢右的腰:“哎!给个准信,真谈了没有?你跟我有什么好装的?” 谢右心里的小人对了半天的手指,心一狠,嘴就没闭紧。 少年郎因为害羞微微垂下头,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耳垂却爬上点丝丝密密的醺红。 “还没追到。” 苏飞嘴里的冰棍“咯嘣”一声咬断了,他艰难地转了转脖子,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谢右偏过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顿时杀气四溢。 篮球场传来一声气震云霄的“卧槽”。 “卧槽!别打了!谢右你他妈!!卧槽别打了!我不说出去还不行吗!” 苏飞躲过谢右踹过来的一脚,看着对面微喘着气皱着眉头、脸却全红了的死党,尤其那双凤眼还带着羞恼的水光,怎么看怎么像被轻薄了的良家妇男。 但是苏飞没别的感觉,反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别冲动啊,大家都是未成年,有话好好说。” 谢右哼了一声。 苏飞拿他祖上八代外加透支祖下八代发誓,绝对绝对绝对不把这件事说出去,谢右的表情才好一点。他是不敢嘴皮子耍贱了,面前这看起来温润尔雅的少年把那个来挑衅的上届高三混混头子揍到哭爹喊娘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喊666来着。 苏飞本人是不太想一边被揍一边被人喊666的。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把片刻前自己的一张贱嘴缝上,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参与谢右的恋爱活动,天可怜见,他其实一点也不想看见恋爱中的谢右,太违和了啊啊啊啊。 谢右看起来不准备灭口了,被饶了一条命的苏飞松了口气,他刚想悄咪咪溜走,就听见他说,“她不知道我喜欢他。” 苏飞看着谢右有些丧气的侧脸,觉得很新鲜,新鲜得让他恨不得把这张吃瘪的脸拍下来印成传单免费发放。 可惜主人公并不知道,他继续倒着苦水,苏飞嗯嗯嗯地听着,听谢右说他追人的心路历程和具体措施。 他听完之后,说:“你这样和跟踪狂有啥区别?” 谢右面无表情,挽起了袖子就要揍他。 苏飞腰杆一挺:“打啊打啊!我跟你说!就照你这个样子追下去,你下辈子都追不到人家!” 谢右一顿,又委屈巴巴地垂下了手。 苏飞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不听老子言,吃亏在眼前。” 他拍了拍谢右的肩膀,“喜欢就说出来啊,大兄弟自信点,你拿镜子照照你这张脸,天底下哪个姑娘你泡不到。” 对方却扯起一个笑,挥开了肩膀上的手。 “哎,你不懂。” 他刚想回一句我怎么不懂了,看着谢右有些忧喜参半的表情,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谢右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寡淡的神情,浑然不在意的模样。 你知道吗,不是所有的喜欢都有好结局,所以我选择什么都不说,因为我也怕受伤。 一下午的课很快就结束了,反正对谢右来说,也不过是在椅子上躺了几个小时,晚自习他直接背着包回家了,班主任和他前脚后脚进出教室,也不管他。 枢纽世界·终章(35) 谢右前两个月不知道吃错什么药连上了好几天晚自习,现在又回到了以前的那副德行,想走就走。 班主任不知道,谢右上不上晚自习,实际上取决于吴琼星期二、四、五上不上三楼交作业和查班级卫生。 复式别墅厚重的防盗门打开后,毫无意外地是一片漆黑。 谢右开灯上楼,把书包摔在沙发上。他灌了一杯凉水,擦了擦顺着嘴角留下的液体,黑如墨的眼睛看向摊在床上的几张照片。 温柔笑着的女孩,阳光下乖巧地垂着头的女孩,领优秀学生证书大合照里的女孩…… 很多人都羡慕他上学能带手机,也羡慕他随时随地都能拿出来玩。他假装不在意地随手拍一张,里头就框住了一位心心念念的小女孩。 谢右把它们洗出来,变成了自己的宝贝。 他轻柔地摸了摸照片中女孩被风吹得翘起来的软发,眼角眉梢溢出绵绵的笑意,躺倒进柔软的床铺里,他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张照片,最后慢慢地,慢慢地,将它放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第二天上学,吴琼面色红润了,进校门的时候脸颊两侧一鼓一鼓的,像在嚼着什么东西,他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抬起修长白皙的手,眯着左眼把手圈成一个环——正好兜住了一个吴琼。 他傻兮兮勾了勾嘴角,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傻逼,轻咳一声后左右看了看。 苏飞走在他右边,一脸莫测高深,自从他知道谢右有了喜欢的人,就开始雷达探测,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女生挖出来,此时此刻,盲生发现了华点。 “你看的方向……”咧了咧嘴,“是不是一班的……” 谢右的心跳慢了半拍,猛地扭头。 “是不是……一班那个班长!”苏飞拍了拍自己聪明的小脑瓜,好像想通了什么,“就是她!上次我还看到你在一班门口……。” 谢右一把捂住了苏飞的嘴,对方跟小鸡仔似地还坚持不懈想要说话,兴奋得像发现了万有引力的牛顿。 可惜砸他的那个苹果现在非常生气,好像在思索为什么当时没有把这个天杀的直接砸死拉倒。 一路回到教室,谢右忍受着多方打量刺探的目光,隐忍地咬着牙道:“不是。” 苏飞,“你害羞了。” 谢右,“……” 苏飞笑了,“别藏了,我都看出来了。那个女生说过高中不谈恋爱,你是不是因为这个不开心。” “……我都说了不是。” 苏飞还想说,看到谢右脸色已经完全变成了打架时候的冰冷桀厉,他识相地闭了嘴。 事实证明,苏飞是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的,中午还没到,谢右喜欢一班班长的消息就喜气洋洋地传遍了大街小巷。 三个年级都炸了,尤其是高二一班。 吴琼后座的班长已经被围了三个课间,无非就是翻来倒去地问,不会吧,真的啊,好羡慕你! 班长脸有些红,一直说不知道不知道哎呀别问了,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很开心的呀。 吴琼握着笔,刷刷地算题,随着位置越来越挤越来越挤,她还是无奈地放下笔,无意识地嘟了嘟嘴。 把卷子折好放回桌肚,她站起身去走廊上透气,双手搭着栏杆,脸颊嫩嫩软软的,看起来乖的不得了。班上几个男生路过,耐不过心痒言语调戏了几下,被她目不斜视地噎回去之后,总算是忍住了上前摸她头发的冲动。 今天意外热闹,因为全校都在说同一件事。 吴琼站了一会儿,刚想走,就听见三楼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往左上方看,回廊里有一个男生正玩了命地跑,边跑边哀嚎。 他后面还跟了一个男生,跑成了一道残影,几秒后就追上了前面那个,随后就是一个利落的飞踢,少年黑发张扬地飞起,露出一张淡漠疏离的侧脸,好看得过分了。 吴琼眼睛略微睁大,看着那个可怜人被踹翻在地,四周传开几乎爆炸般的笑声起哄声,让人头脑发昏。 少年面无表情地继续揍个不停,看着都疼,吴琼面对暴力场面,看起来却饶有兴致,眼睛眨也不眨。 这场单方面的暴打持续了两分钟,神情冷淡的少年揉了揉手腕关节,轻轻勾起一个笑,薄薄的嘴唇稍动,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随后那人转头,好像不经意地看向了二楼走廊的方向。 吴琼和他对视了,那个少年神色微怔,甚至是有些慌张。 是在看……我? 他眯了眯眼,身边却突然传来女生激动的叫喊,“苏飞是不是看你了!他是不是在看你!他真的喜欢你啊!” 吴琼转头,看见班长站在自己身边。 哦……原来如此,她心里想。 然后她礼貌地移开了目光,垂着头看了会儿花坛,就回了教室。 陈圣俊看着那个栗发的女孩微微扬起头,圆滚滚的眼睛看向这里,他视力好,觉得自己甚至能看见那上下扇动的睫毛。 完了,被看到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课间不怎么出教室的女孩突然来了走廊,而且还目睹了他拳打脚踢同班同学的不良面貌。 身后的那位同班同学苏某人艰难地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比了个中指。 苏飞看不到,他惊慌失措,内心已经急的团团转,哭天抢地,和他冰冷的神色相差越来越远。如果上天允许他做一个嘤嘤怪,他大概已经扯着她的衣角急切地摇起了尾巴。 谢右害怕被她讨厌,就像是捡来的小puppy害怕被主人抛弃。 然后,他看见吴琼移开了目光。 他张了张嘴,又无力地低下头,刘海遮住了眉眼。 一班的班会课开在这么一场闹剧之后,注定了静不下来,连一向主持大局的班长都没了主意,她也处在恍恍然状态里,晕头转向的。 在一片闹哄哄里,吴琼突然走上讲台,面色平静地拿起教尺,用力敲击台面的声音瞬间让教室安静下来。 她抬眼,声音严肃而不悦。 “请安静一下。” 整个教室的人愣愣地看着她。 吴琼开口说道,“昨天下午,我放在桌肚里的一盒胃药,在一个课间后突然不见了。” 她边说边扫视着所有人的表情,有人在听到只是一盒胃药之后,露出了有些不解和轻蔑的神色。 苏汉伟继续说道,“我知道一盒胃药无足轻重,但是,今天我丢了一盒小小的胃药,明天别人就有可能丢现金,丢项链,丢手表。我非常信任我们班里的同学,可是盗窃这种事情,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难道一定要等到事态真的严重了才知道覆水难收吗?” 她一只手撑上了讲台,带着不容抗拒的气势,像利爪的猫科动物。 “所以,我已经向老师申请了调教室的监控录像,这件事,绝对要严肃处理。” 吴琼说完之后就回了自己的位置继续刷题,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她根本没准备商量,就是宣布了一下。平时看她乖惯了,一露出爪牙,倒也新鲜。 班长轻轻戳了戳她的肩膀,小声地说,“怎么会不见了?” 吴琼偏过头,隐约可见嘴角翘起的小小弧度,她涂完最后一个答题卡空格,回头认认真真地看着这个一直很照顾自己的班长。 她白白嫩嫩的手扒在椅子的靠背上,却是不答反问,“你喜欢谢右吗?” 班长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她圆滚滚的眼睛,“啊?” 吴琼又问了一遍,班长才红着脸摇头。 “我高中不谈恋爱的,而且,谢右他平时有点太……太吊儿郎当了,我爸妈也不会同意我跟他一起……” 这姑娘的脑洞十八弯,不知道拐哪儿去,连家长都见上了。不过说来说去,态度也很明确,要是谢右真对她有意思,恐怕也是苦逼的单恋,班长在感情这方面看起来挺没主意,其实内里反而是个认死理的主。 吴琼安静听班长说完,抿出了一个软软的笑。 晚休的时候班上一个男生唯唯诺诺地敲了办公室的门,说辞不外乎是自己也不舒服,看到吴琼桌子里有胃药就拿了,没有坏心思。 这男生就是午休被她说得摔门而出那位,班主任说了他一会儿,又让他单独去跟吴琼道歉,事情就不闹大了。二班班主任还感叹,说吴琼这小孩机灵啊,拿调监控直接把人诈了出来。 不出所料,吴琼在晚自习开始前如愿以偿地拿回了写着自己名字的胃药盒。 她拆开看了看,随后漫不经心地抬眼,“同学,你是胃不舒服,不是嘴烂了不能说话,跟我说一句就这么难?” 那男生低着头,吴琼估计他正在磨牙,特地选在阴测测没人来的天台,该不是想把自己揍一顿吧?要真打起来,她一个娇弱的女子可打不赢他。 吴琼这么想着,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在霞光里看起来格外灵动可爱,刚想开口再贫几句,楼梯口突然冲上来一个人。 黑发少年刚从校门口的篮球场狂奔而来,汗水顺着脖颈流进起伏着的胸膛,余晖似乎贪恋他黑沉沉的眸子,染得它们流光溢彩才满意地退场。 他赶上了天台的最后一丝暮光,随后走廊就逐渐暗了下来,少年就站在那里,强势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吴琼。 吴琼被这存在感强大的视线刺激到了,微微皱着眉头,倒很像是受了欺负要哭出来。 男生立刻觉得那个黑发少年看过来的眼神都不对了,对方把额发撩了上去,再看过来时,一双凤眼上挑得冷厉桀骜。 少年深吸一口气,扭头对呆呆站着的吴琼动了动嘴唇,“你出去。” 吴琼不听,反而上前一步,对方似乎没料到他的举动,愣了一秒后飞快地向阴影里退了一步。 “谢右是吧?”吴琼站在还未完全昏暗的淡墨色天空下,友好地弯了弯眼睛,“这个人虽然喜欢班长,但是班长不喜欢他,平时话都说不上几句的,你犯不着,为了他挨处分。” 谢右没说话,他的视线胶着在了她手里拿着的胃药上。 旁边的男生看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吴琼把他喜欢班长的事抖给了谢右,他几乎迅速地就掌握了事情动态,自然而然地就觉得谢右是专门为了班长来揍自己的,只想赶紧走。 于是他急忙走上去,恭敬地道歉,“吴琼,我不该拿你东西的,我道歉,你看晚自习也要上课了,我就先走了,有事下次再说吧?” 话尾明明是商量的语气,但是脚底却抹了油,男生麻溜地消失在了天台上。 谢右已经不准备管那个男生了,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这个胃药……” 吴琼突然抬起头,目光像开了锋的刃,却看不清在暗处的对方的表情。 她思索了一阵,突然就笑了,冲谢右扬了扬手中的药盒,“恩,我的胃药,怎么了?你胃不舒服吗?” 谢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女孩柔软的头发被清凉的夜风撩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天台上可见开始绵延起橘黄色亮光的公路,那些星星点点的汽车雾灯像打翻了的橘子汽水,慢吞吞流淌着,在谁的瞳孔里汇聚成一片巨大的星河,然后,又遥远地寄存在谁的夏夜里。 眼前的景象模糊了少年的感官,让他几乎要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他的心脏开始清晰明快地跳动,频率快得令他害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好像……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更喜欢一点。 更喜欢,是多喜欢呢,还要多喜欢呢。 吴琼慢慢走向他,和他擦肩而过,与此同时,他听见他们学校的晚自习上课铃声恰好响起。 谢右在天台上站了很久,回过神的时候,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夜风牵着他的衣角。 少年突然后知后觉地呼吸急促起来,睫毛慌乱地上下颤动,随后他慢慢蹲下身,把头埋进了臂弯里,脸颊红得发烫。 他抚上自己的心口,低低地咒骂:“怎么还……跳这么快。” 谢右又保持这个状态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最后自暴自弃地仰躺在了天台的水泥地上。 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星星开始一颗一颗亮起来,几十年,几百年,几亿年都没有变过。 他小时候因为太孤独,喜欢数星星,从东边数到西边,数来数去,他自己反而是最孤单的那一颗,那些好看的星星,都离他那么那么远。 他长大了,从另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了细碎漂亮的星星,可是,它们也离他很远。 他伸出手,隔着亿万光年描摹那些安静而又古老的行星,像在抚摸他喜欢的少年的眼睛,以那样轻柔深情却又不自知的力度。 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谢右的理智从恋爱脑里挣扎着爬起来。 诶,好像哪里不太对来着? 吴琼下了天台后直接去了教室办公室,询问班主任什么时候才能去查监控。 班主任闻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吧,我们班的摄像头上个礼拜坏了,这两天正在报修。” 她噢了一声。 “人都查出来了,事情就这么算了吧,对班里也好,你说呢?” 吴琼点点头,班主任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一班总是话很多的那个男生居然安静了三节晚课,让管纪律的班长很惊讶,课间记考勤的时候还小声嘀咕了几句。 吴琼收数学晚练,正好收到她的位置上,突然停下来对她认真地说,“我觉得谢右真的挺喜欢你的。” 班长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反应过来后耳根都红了,气不过地笑着拿笔敲了敲她的头,“他们闹我也就算了,你居然也来添乱。” 吴琼也笑了。 放学的时候,她因为练习册没拿折返回教室,再出校门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半了,她家离得近,所以平时都是步行,此时路上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蝉鸣声。 吴琼背着书包,静静地走着,夏日蚊虫开始多了,全飞舞着绕在灯泡旁边,投下的影子时大时小,怪瘆人的。 她过一个拐角后,要进一条没有路灯的小道,将要踏进黑暗前,她却没有继续走,而是转过身看向了身后。 昏黄的灯光投射在地上,道路很空旷,一个人也没有,海棠花树轻轻地抖着枝桠,晃下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被夏风卷着落在路中央。 吴琼在原地停留了半分钟,之后才回头,脚步声渐行渐远。 四周重新变得静悄悄,黑发少年从茂密的海棠树上跳下来,表情复杂地拍了拍身上的花瓣。 刚才慌慌张张的三步上树,他初中被一群人堵在巷子里的时候都没那么狼狈。 少年的身姿被灯光勾勒得愈加出挑,他站在树下,被随之而来的海棠花瓣笼罩住,像落了场淅淅沥沥的雨。 半响,谢右取下被他睫毛勾住的一片花瓣,放在手心里,对着她离开的方向轻轻吹了口气。 谢右第一次见到她也是在夏天,也是这么个火炉一样的季节。 然而那时16岁的他天底下活得最没心没肺,他无拘无束,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入得了眼,也没什么讨厌的东西在揍了一顿之后还能晃荡在他跟前。 眉眼精致,面容白皙的少年站在军训的队列里,和周围晒成一圈煤矿工人的男生相比,干净得宛若一合上好的和田玉,然后扑通一声,站他旁边的一个男生突然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男生们竭尽所能地憋着笑,虽然要目不斜视站军姿,其实余光都瞟到了脸色黑得如同煤炭的教官身上。 “报告!”谢右被墨绿色迷彩服包裹着的胸膛微微震动,“苏飞晕倒了!” 教官挥挥手,示意赶紧抬走,谢右俯下身,架起他的一只手臂,半拖半抱地把他扶到医务室。 护士和校医都是实习小姐姐们,一看又是那个小帅哥背着同学来了,一整个医务室都笑了,谢右把苏飞放到床上,随手撩了撩汗湿的刘海,又礼貌地笑了一下,才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水灌了几口。 校医边往吴琼裸露的手臂上涂酒精边碎嘴:“啊呀,你们现在的女孩子呀,肯定平时不好好锻炼的,三天晕多少回了,还有那边那个,走个正步还能把膝盖摔破了,皮么嫩得要死,一摔就摔出那么大个血窟窿,吓死个人了呀要,刚送来的时候还以为怎么样了呢,一看就膝盖破了,真是公主小姐。” 吴侬软语骂人也带几分嗔,谢右喝完了水,眉眼冷淡地站在床前,看到了坐在房间右边凳子上的“小公主”。迷彩服穿在她的身上稍大,袖子还往上挽了两格,左腿的裤管松松垮垮被拉到膝盖上方,露出整条匀称笔直的小腿。 伤口看起来确实很严重,衬着周围嫩白嫩白的肌肤,破了皮的那一块特别骇人,尤其还被涂了红药水,妖冶得像在膝盖上开了一枝烈红色的玫瑰,谢右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护士也看了好多眼,心疼得不得了,对那个女孩说,“吴琼是吧,姐姐帮你上药了,有点痛的啊,痛了就跟姐姐说。” 叫吴琼的女孩点点头,上下扬起轻微乖巧的幅度,让他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 白色的药粉轻轻抖在撕裂的伤口上,融化进暗红色里,他清晰地看见女孩淡色的唇立刻微微抿起,抓在椅子边缘的手也用力到发白了,看起来似乎挺疼的。 校医刚刚料理完苏飞,偏头一看,吴琼正疼得像猫一样弓起背缩在椅子上,急忙叫停,“哎呀,小周你撒这么多干嘛呀,表面匀开一层就好了。” 小周连忙收手,药粉还是撒出去几束,全糊在了吴琼的膝盖上,她这才受不住闷哼了一声,极快极轻,往人耳膜上呼了口气,痒痒的。 谢右的心里扑通一声,心脏这一下跳得格外重。 他奇怪地垂下眼睫,觉得自己是不是被日头烤出瘾了,不晒还浑身不舒服,怪欠的。 谢右压下心底的异状,重新回到队列,火辣辣的阳光烘烤着水泥地,活脱脱把人滋成了铁板鱿鱼,加点孜然都能上桌了。有女生撑不住了,就看看他来解暑,他在烈日下白得发光,岿然不动的模样被抽象成了冒凉气的冰雕,有神智不清的甚至都想冲上去抱着舔一舔了。 可谢右本人也热到发昏,还比刚才更热了,他脑子里不断浮现那条白嫩的小腿和淡粉色的唇,还有那声轻哼,它们轮番上阵侵略他的脑壳,不消一会儿又拼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坐在椅子上,弓着背很疼的样子。 “吴琼。” 谢右动动唇,无声地念了一遍他听到的名字。 好烦啊。 因为年龄原因,琢磨不透很多情感,但少年心性,过一出算一出,站了一下午后他立刻把那个女生抛在了脑后,继续当他的混世魔王。 傍晚,苏飞终于“醒”过来,柔柔弱弱装了半天衰,成功免了明天的站军姿,让教官气得骂了五分钟的娘。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学校组织汇演,六天晒到脱皮的新生们洗了个澡,又生龙活虎了。二十来个班搬着凳子坐在台下,人声鼎沸,女孩子们披着头发,洗发水香味飘的到处都是,随后就是你撩我,我撩你,还未进入高中的憧憬萌动兴奋快活地发酵在空气里。 谢右作为新生报到就出了名的校草钦定选手,哪怕在漆黑一片中也吸睛无数,他就穿了条黑t恤,一双长腿懒散地挂在旁边的空椅子上,手搭着靠背,丹凤眼在夜里格外有些勾人的意味,随便一挑都是肆意风流。 坐他前面那个男生吊儿郎当地晃着椅子,张扬地冲看过来的姑娘露出一个笑。姑娘们飞快地回过头捂了捂心口:咦,这个人一笑好像也有点帅是怎么回事? 苏飞把椅子晃到后方,“有几个班的结束了之后要带人堵你,你听说没。” 谢右没什么兴味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半眯起来。 “你待会下手轻点,别又把谁谁谁打出什么毛病来,到时候我还得回去求我爸帮你解决。” 谢右歪在椅子上,看起来都快睡着了,苏飞没好气地踹了一下他的椅子腿,他才不情不愿地半睁开眼,目光都没什么焦点,说话慢吞吞的。 “是他们来招我,又不是我去招他们,下手轻重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然你去跟他们说说,别来爷爷我这儿找罪受了呗。” 苏飞一想,也对,这帮龟孙就是欠打,闲得蛋疼一定要惹到他头上来,眼前这尊活佛在一中的事迹他们又不是没听说过,还非要作。 这么想的话,苏飞看了看安静闭着眼的谢右,突然觉得其实他这么多年也很不容易,每天都忙于应付各路傻子,出手还得多加慎重。 “同学,麻烦让一下。” 有些糯的奶音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让谢右睁开了眼。 一张熟悉的侧脸出现在他眼前,四天未见,谢右讶异于自己偶尔灵光的记忆里。 大概是因为,眼,耳,唇,鼻梁,还是那副让他惦记的鬼样子,甚至于一根头发丝都让他十万分的“痒”。 面对她直白的直视,女孩皱了皱眉,很明显地感到被冒犯了,但是一片黑暗里又看不清谁是谁。 谢右能清楚地看到她吃瘪的样子,开心愉悦地勾起了嘴角,没想到下一秒对方就抬起腿,直接跨过了自己。 夏季轻薄的布料相互摩擦了一下就飞快离开,轻碰的触感像触了电,激得他立刻收回腿。 他懵了一会儿,狭长的凤眼少有地呆里呆气。 刚刚谢右想好了的,如果她要跨过来,他就把腿往上抬,让对方尴尬地卡在他腿中间,走不上前也退不下来,他搞不清自己只对于未蒙几面的女孩没来没头的捉弄心思,更搞不清,女孩的腿和他的相触时,脑子里为什么会轰然炸开,胸腔里又挤满了让他想要夺路而逃的东西。 苏飞隔天听说,那帮约好去堵谢右的人被揍得格外惨,脸上开花,其中一个肿的都没法看了,被抬去医务室的时候脸上还有一道鲜明的鞋印。 集体搭校车回校的时候那几位好汉都没能到场,反而是谢右好好地站在了队列里,穿着来时的便装,还是那么白。凑近了看倒是能看到他嘴角擦破皮的伤痕,可惜完全无损美貌,还平添了几分凶残冷漠的狼崽子气息,谁来都要被咬下块肉,剥掉层皮。 不管那群倒霉蛋是为了哪个漂亮妹子来堵人,看起来都起了反效果。 谢右面无表情地站着,阴沉得可怕,他看向一班的方向,手缓缓抬起,大拇指擦过了嘴角的伤口,细微的动作无端彰显出几分猎者的高高在上。 他此刻悄无声息地对着吴琼露出了獠牙。 而这个愚蠢呆楞的女孩,显然不会知道自己从那天开始就被盯上了。 中二少年谢右单方面的宣战示威没有对她的日常生活产生任何影响,毕竟他自己每次都只是远远跟在后面,既没麻袋套头,也没乙醚绑架,而是像个傻子一样,每天每天在晚自习下课后跟在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 他不像是个要寻仇的,反而像个全职保镖。 他自己也奇怪啊,真正和吴琼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手并不想握成拳头朝对方脸上砸过去,反而更想舒展开,指骨关节僵硬地要握住前面那人垂在身侧的手。 握住了之后呢? 谢右弄不明白,所以只能一天天地这么跟着。 直到他能完整地记起吴琼穿的每一件衣服,和对方回家路上的二十八个路灯,他才惊觉有哪里不大对劲,他消停了两天没去关注吴琼一丝一毫的消息,却食无味事无心,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舒服的。 不舒服,那只能打架了。 那场架是他从小到大打过最狼狈的一场,高三的五六个人把他围在小巷里,其中两个手里拿着棒球棍。 他踹在了最后一个扑过来的人的肚子上,力道大得让那人直接摔在墙根捂着腹部叫唤。 随后他突然后脑一痛,被棒球棍打得整个人前倾了半步,他站在原地摇晃了一下,感到耳鸣没那么重了,转身一拳挥在了那人的脸上。 对方被这用尽全力的一拳打得歪倒在地,吐出了口卡在喉咙里的污血。 谢右的眼神冰冷可怖,他踉跄着拽起那人的衣领,轻轻咧了咧嘴。 “别找死。” 谢右倚在墙边,摸了摸头发,触手一片猩红粘稠。他深吸一口气,头后仰着靠在墙壁上,任由血液顺着面颊流下。 头顶上,深巷圈住了一小片天空,几颗星星开始亮起来,一如既往地清冷高悬。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偏过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踏月而来,从来不知道,星星这么美丽的东西,也是能成为背景板的。 他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面朝着小巷外群星烁跃的墨蓝色天幕,就这么看着她走过来。 谢右在那道身影迫近之时低下了头,只能被看到衣服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和狼狈翘起的发梢。 脚步声停了一会儿,又渐行渐远。 谢右终于再次抬起头,重重地咳了几声,抹了把脸上的血。 他费力地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扶着墙根捡起了自己的书包,摇晃着走到巷口。 一包印着小熊的纸巾正静静地躺在地上,被月光镀了层银。 谢右站了很久,最后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拾起了这包纸巾。 捉弄是因为在意,心烦是因为怎么看都觉得可爱,焦躁是因为对太过强烈的感情无所适从,想握住手是因为不想跟在后面,而想从此以后能并肩一起走。 我没告诉你,抬起头看星星的时候我在想,好痛啊,吴琼,真的好痛,我刚刚好像,好像忽然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想你。 我是不是,喜欢你啊。 风吹起女人的头发,温柔的身影倒映在幼子的眼睛里,太过遥远的梦境模糊了她的面容,看不清她嘴角的笑意。 “我走啦,小右要乖乖跟着爸爸,不可以哭,不可以闹,不可以惹爸爸生气。” 有只手拉住了她的裙角,却被她轻轻拂开。 “哎,别哭呀,我刚刚是怎么说的?三,二,一,收!” 小孩憋出一个哭嗝,把她逗笑了,女人蹲下身摸了摸小孩的头,一张明艳的脸逐渐清晰,特别是眼睛,世人难生她一副丹凤眼,恰成美人。 “这样吧,小右去跟爸爸说,说不想让妈妈走,妈妈就不走,好不好?” 小孩愣了一下,突然间破涕为笑,边点头边抬起手擦脸上的泪,可再一个恍神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没有女人,没有小孩,什么都没有。 “骗子。” 垂着头的少年如是说道。 补课到了最后一个礼拜,学校里那两棵百年银杏都被烤蔫了,由此可见今年的夏天有多夸张,不禁让人怀疑自己站在正午下两分钟就会当场毙命。 苏飞怕热的毛病越来越严重,连出教室门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向老师申请把座位调到空调正对的地方,天天一副要抱着空调过下半辈子的惨状。 谢右坐他旁边,一整天都是双目无神看着黑板的得道飞升境界,嘴脸德行糊弄了语文老师,猛夸他上课难得认真听讲了,走近一看,桌上摆了数学书英语书物理书生物书,就是没有语文书。 嘴边的赞词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就被陈圣俊打脸,活像吞了只死苍蝇。 “哦,老师。”他慢吞吞从桌肚里扒出本语文书。 “哼。”语文老师鼻孔出气,拎着课本回头,“我看有些同学就是不想学,不想学来学校干嘛?爸妈送你上学不是来混日子的!现在还没到高三,我就看出来哪些同学连大学都考不上!还一天到晚抖啊抖的,能弄出点什么名堂来?” 有几个唾沫星子溅到了苏飞的桌上,他龇牙咧嘴了半响,才颤颤巍巍地抽了几张纸疯狂擦起了桌面,边擦边小声念叨,“别喷了,别喷了,别喷了我日……” 语文老师把书一放,手撑着苏飞的桌子,看这架势是想搞个讲座。 “你说差距怎么会这么大呢,你看看特优班,哪个不是顶顶聪明的人,他们松懈了吗?他们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吗?人家脑子又灵光,学习又用功,上课积极得不得了,我还不教他们班呢,见到我的时候打招呼比你们都勤快。” 谢右点点头,一脸诚挚地说“阙氏”。 “是吧?是吧?连谢右都说是了,你们想想啊。这个差距,好好想想自己要怎么弥补,还剩下一年时间,是不是要更加努力……” 吴琼上学期期末考试好像全年级第五来着,就是这么厉害的呢。 在语文老师聒噪的背景音里,谢右眉眼弯了起来,春情荡漾的,看得苏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下午生物课说是有个新代课老师,大四回母校实习,顺便代了原来生物老师的产假,班里的女生已经探了一上午的八卦了,统一得出的结论是——新老师不仅年轻,还是个小帅哥。 虽说自个儿班里的谢右是个大帅哥,大家平时都只敢远观,确实有亵玩的念头,也不太能上手,帅哥代课老师的诱惑力太大了,毕竟哪个青春期的小女孩没有想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师生恋呢? 苏飞好蔫啊,在听说那个实习教师是男的之后更蔫了,他期待的是长腿长发笑起来有小酒窝的清纯女大学生,眼下连最后一点乐趣也被剥夺了,他就只盼着剩下一礼拜的课赶紧结束。 枢纽世界·终章(36) 终于,被期待已久的代课老师迎着全班女生的春心萌动踏进了三班的门。 未见其面,青年不急不躁地捧着书,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修长的小臂,手腕直至每一处关节都利落分明,刀削斧劈成的干净线条。 众捧心少女眼都直了,小道消息诚不欺我哇! 新老师面容尔雅,不言自带三分笑意,一笑起来又像二月暖风化冰雪,山泉水潺潺缓缓地流。 所以说,脸是一回事,气质又是另一回事,第一眼见了皮相,那二三四眼都是一样的,皮相能易,气质才是求不得的东西。 青年把书放到桌上,挑拣出一支粉笔,随后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三个字,是极随意的行楷。 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温雅:“同学们下午好,我是新来的生物代课老师,这是我的名字,大家可以叫我。” “莫老师。” 下课铃这种天籁之音,还从来没被嫌弃过,然而在莫老师春风化雨一样的讲课氛围中,它该死的出现了,那么该死的不合时宜。 莫翰写板书的手顿了顿,又利落地补上最后一个“脱氧核糖”,侧开身笑意盈盈地回头,让出了满黑板的知识点。 “那么,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莫翰放下手里的课本,“下了课之后,麻烦课代表到我的办公室去一趟,在二楼回廊最左边。” 生物课代表是个女生,满眼星星地点头。 “好的,下课。” 苏飞突然站起来:“起立!” 整个班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全都齐刷刷跟着他站了起来,谢右在睡觉,被苏飞没头没脑又中气十足的一声喊得激灵了一下,差点摔下地。 莫翰也被这个阵仗搞懵了,看向后面那个目光炯炯的高个儿男生,试探性地顺着流程往下走:“那,同学们再见?” 全班整齐有力地回应他:“老师再见!” 教了一年的任课老师看到了估计能气晕过去,苏飞这兔崽子什么时候要有这觉悟,他们都能少短几年寿。 莫翰接受了此等殊荣,干笑了几声,抹了抹手腕上沾的粉笔灰,又收拾教案和讲义,假装没看到下面骚动不已的小姑娘们,和苏飞。 坐第一排扎着小马尾的女孩在众多翘首以盼下,鼓起勇气开口:“莫……莫老师。” 莫翰恩了一声抬头,嘴角还是含着笑,女孩的脸蛋立刻变得红扑扑的,带着美好天真的稚气。 “那个,可……可以留一下您的联系方式吗?” 班级顷刻间安静下来,几十只耳朵恨不得贴到莫翰身上来。 年轻的生物老师叹了口气,既宠又无奈:“这样吧,你们这个礼拜好好听讲,等补课结束的时候,我就把手机号码写给你们。” “啊——”鬼机灵鬼机灵的学生们拖长了音调以示不满。 莫翰笑眯眯地已经收拾好了书,站在讲台上敲了敲桌案说:“这个没得商量。” 随后他走出教室,剩下半句话轻飘飘地散在空气里。 “现在的高中生啊,不要总想着搞事情嘛。” 谢右还余惊未歇,苏飞就凑过来了:“你手机借我用一下。”他顶着大佬黑沉沉看过来的眸子,不安地咽了口口水:“快点。” 谢右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移开了眼睛,憋出一声滚,他倒是不稀罕手机啊,但是手机锁屏是吴琼。 两人各怀鬼胎地琢磨心事,最后苏飞屈服了,踹了踹前桌男生的椅子腿:“那什么,你笔记抄了吗,能借我看看不,我近视,看不清黑板。” 那男生心说这都两年了你终于发现自己近视了?那平时上课看的都是个鬼啊你。可虽然心里这么骂了,给还是要给的。 苏飞接过笔记本,翻了半天翻出一本没用过的本子,用狗爬字抄起了知识点。 这个大课间完了之后就是两节数学课,班里越临近上课越是死到临头须尽欢的闹腾,走廊里基本上没人,因为太热了,上个厕所都要出头汗,可偏偏有人喜欢呆在走廊上,比如谢右。 他很白,连带着脸,脖颈,锁骨,露出来的两截手臂,在日头下都要发光了,让坐在窗边的女生围绕陈圣俊的美貌展开了一系列日常对话。 “睫毛真长,鼻梁真挺。” “我都看了两年了,看他侧脸还是觉得帅。” “比起莫老师呢?” 她们对视一眼,因为这句话开始了相当火热的莫派和谢派之争,不消一会儿,战线就开始扩大到整个班级。 主人公之一的谢右正倚着墙,手里的饮料瓶已经被捏得变形了。 那个新来的代课生物老师,已经在二楼回廊和吴琼聊了五分钟,并且,刚刚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可怜的塑料瓶发出了一声濒死的尖叫,伴随残忍的咯吱声,它的关节被彻底扭曲,最终殒命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下。 莫翰和吴琼已经半年没见了,他觉得这个“干妹”的小脑瓜好像又机灵不少,难怪这么讨人喜欢。 吴琼撇了撇嘴,针对刚刚的摸摸头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摸一下给钱谢谢。” 莫翰对着她低下头,温柔无害地笑了:“没钱呀,不然你摸回去。” 吴琼呵呵笑了一声,完全知道自己认的这个干哥切开是黑的,没想到最近黑得都能出墨了。 莫翰哎了一声,刚想说今天晚上要和她一起吃饭,就看见一个容貌出众的黑发少年站在走廊尽头,神色极为不善。 突然嗅到了一股子醋味儿,也不知道酿了多久了,冲得很。 莫翰微微挑眉,像发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一样兴味浓浓。 “诶,那不是我代课班上的学生吗。”莫翰笑了,“叫什么来着?” 吴琼一脸无聊地看着他。 “啊!”莫翰突然醍醐灌顶的样子,“叫谢右。” 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吴琼在听到那个名字后突然回了头,和走廊尽头的少年对上了眼,随后对方写在脸上的不悦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慌乱和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害羞。 如果谢右的耳朵尖没红的话。 一年前 海棠快败了,三三两两的残花缀在枝头,只余满地粉白,夜间来不及清扫,风一吹就铺了整条花路。 谢右双手插袋慢悠悠跟在吴琼的身后,他慵懒地舒展着眉头,踩过那些花瓣,眼中缱绻了开过盛季的海棠,都没有前面那个女孩来的半分令人心悦。 他已经五天没见到她了,谢右也不大想被对方看见自己头裹着纱布的模样,却又熬的心焦,就找了个机会从医院里溜了出来,面色还有些苍白。 迎着路灯把他的小猫送回家,又看着二楼的灯亮起来,他才倚着墙壁缓了会儿头痛,嘴唇毫无血色地沿着原路返回去。 快走到校门口时,他幸逢稀客。 两道汽车雾灯穿过黑暗,在仍然滚烫的夏夜里交织出了冰冷色泽,车身印出的巨大影子闯进掩入夜色的古树之间,张牙舞爪地撕裂了画面,半边天幕,半边铁蹄。 谢右慢慢眯起眼,感到视线内出现了一团一团光晕。 远光灯突然被关了。 “谢少爷。”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主驾驶位打开车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先生让您上车。” 走廊尽头的少年一个侧身消失在了楼梯口,吴琼这才转过身。 她回头,发现莫翰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脸上满是温柔的戏谑,“认识?” 吴琼眨了眨圆滚滚的眼睛,说:“见过几面,怎么了?” 天边的云飘飘忽忽,也没眼前这女孩的心思难猜。 莫翰眯起眼睛调笑:“没怎么,长得真帅,是校草吧,好多小姑娘喜欢的那种。” “关你什么事,好好教你的书,堂~哥~” 最后两声拉得特别长,音色又软糯,和撒娇无异。 谢右靠在走廊墙壁上,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宇宙无敌大傻子。 那是吴琼她堂哥,她!堂!哥!四舍五入一下相当于见家长了,而自己刚刚干了什么?! 他回想了一下,觉得给吴琼家里人的第一印象已经告吹了。谢右又突然想起今天在莫翰的课上自己一个人睡得开开心心,连苏飞都醒着。 他顿时心如死灰。 晚自习下课,莫翰和吴琼顺道一起回家吃顿夜宵,被养父母拉着家里长家里短了好久,天晕开大片大片墨色,闷热渐渐散去,凉爽宜人的夜风漾过窗外的海棠。 游母正在洗水果,唠唠叨叨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琼琼也考到星大就好了,正好翰翰准备继续读研的吧,跟着哥哥也能相互照顾照顾。” 莫翰笑了一声,说:“那要她愿意的呀。” 吴琼的嘴里塞着小番茄,手里还抓着两个,像屯粮的仓鼠。 “不愿意。”她认真地看着电视,“我还没想好考什么大学。” 游母把洗好的车厘子端到客厅,顺便疼爱地敲了吴琼一个脑瓜子,可轻了,不舍得用力。 她把车厘子推到莫翰的面前,又抽几张纸擦了擦手上的水,“星大也比较难考。” 吴琼咽下嘴里的小番茄,俏皮的头发随着转头而微微晃动。 “考得上,但我还没想好。” 莫翰“哦”了一声,笑意掩在眼镜下。 饭后,她和莫翰走在路上,二人一前一后,也不急,就这么慢悠悠走着。 莫翰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她学习上的事,她也像模像样回答。 他突然转了话头,从语数英物化生猝不及防地跑偏:“小琼,高中里有没有喜欢的人?” 吴琼踩到了路上的一根树枝,生木清脆地应声而断。 “没有。” 她平静地对上吴琼的眼睛,后者正弯着嘴角,难得要抓住的一点清明却像树叶上残留的雨露,风一刮,就翻了。 无论是什么,他们都博弈过很多次,大事小事,都能当成一个局来互相设套,而此时她能明显嗅到,莫翰有占据上风的资本。 “小琼,你很聪明,从那时候就很聪明,所以,不可能连人类的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啊。” 说完后,他就笑盈盈地挥了挥手,示意别送了,徒留她一个人被笼罩在夜色中,皱着眉。 补课还剩两天结束,三班和所有心焦脑热的同级背道而驰,乖乖地坐在教室里做生物随堂练习。 笔尖的刷刷声混杂在空调运作声里,莫翰坐在讲台上,袖口挽起,正在批改昨天的生物作业。 没一会儿,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填得满满当当的试卷,苏飞挑了挑眉,单手撑着讲台,青少年初具威压的气势铺天盖地而来。 莫翰拿过试卷,手里的笔不小心在卷身上拉出几道朱红的线,他有些抱歉地抬起头对苏飞笑了笑,却看见这小孩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挑衅,嘴角勾起一个嚣张的弧度,把他从上打量到了下。 这可不太好。 莫翰索性把笔帽盖上,“速度很快,下去自己看书吧。” 苏飞没动,对方的嗓子像浸了冰水,听着舒坦至极,他半边身体都倚在了讲台上,懒散得骨头都酥了:“老师不批吗,批完了我下去改。”改完了还来找你。 莫翰笑了,“我现在不批,等收好试卷会统一批。” 谢右正老老实实地翻书做题,还是比苏飞慢了几分钟完成,他顶着一张冷脸把试卷交上讲台。三班刚开始还会奔走相告说陈向二人从良了,多上几节课就发现,原来,只有生物课他们才当人。 莫翰摩挲过写得十分工整的名字,“哦……谢右。”他扶了扶眼镜,“你认不认识吴琼啊,一个在特优班的同学。” 谢右脸上的冰渣子扑簌簌掉了一地,他吞了吞口水,艰难地开口。 “我……” 莫翰却“盖棺定论”:“你们认识,绝对的。” 谢右愣着一双漂亮的凤眼。 莫翰看他那样,差点没笑出来,“搞不懂你们现在的小孩子,一个两个都扭扭捏捏的,问个认不认识都这么麻烦。” 顾及着还是在课堂上,莫翰压低了声音,又示意他走近些,谢右照做,明明一副狼崽子样,却乖得如同小狗。 莫老师贱兮兮起来也气质清隽,他说:“吴琼算是我堂妹,我看啊,她对你挺上心的,怎么就互相装起不熟来了呢。” 真是有悖师德,造孽啊。 莫翰在心里叹了口气,还准备给他的脑子开闸泄洪。 “你放学后送她回家有多久了?你真没发现,她总是故意绕远路啊。” 谢右脑子里跟放了场烟花一样噼里啪啦,各种情绪纠到一起,又像水炸弹一样四处溅开。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谢右下讲台还是懵的,一回位置就被苏飞逮住了。 他问:“你跟莫老师聊什么呢聊这么久?” 他抿着薄唇,耳根处攀爬上几抹粉色。 苏飞一看,脸色就诧异了,“你们聊什么了,还能聊脸红?” “没什么。” 谢右声线平稳,微微阖上眼帘,深吸一口气,两口气,三口气。 不行。 他猛地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一班也在上数学课,教导主任讲课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一节课喷的唾沫星子能淹死第一排的学生。上他的课睡觉是最方便的,因为他眼神不好,还不爱戴眼镜,看人必须要眯眼。 “吴琼。”教导主任眯着眼睛看第三排的某个女生,“这道题你来讲一下解题思路。” 女生半梦半醒中,被吓得立马诈尸。 其实不分特优班还是普通班,上课睡觉的美妙诱人之处都是一样的,尤其特优班脑瓜灵光的多,除了竞赛题以外,基本不用听,数学课倒头就睡,补觉。 而吴琼是睡得最肆无忌惮的那个,她突然被点名也不慌不忙,顶着睡乱的短发就开始机械地报解题过程。 教导主任时不时在吴琼的棒读中点几下头,等她念完了还不吝啬赞美之词:“精彩!请坐!” 吴琼坐下打了个哈欠,眼睛里都沁出了迷蒙的雾。 后座的窸窸窣窣声逐渐变大。 “谢右在窗外诶!” “他真的一直在看着这里啊!怎么回事?” “他干什么?!哇!不会是等着下课表白吧!” 越来越多的视线向窗外聚集,教导主任没发现他的学生们眼珠子已经不在黑板上了,虽然以前也不在。 面容白皙的少年身姿挺拔,低垂着眼睫看向教室内。 还有五分钟下课。 吴琼听到了,但她没转头,大概是因为没有必要,正巧身后的女生们早就安排好了一场离经叛道的盛大告白,她半撑着脸,索性听了下去。 进展太快了,两分钟就已经说到该怎么拒绝谢右并且礼貌地表示以后还可以做朋友这一环节。 一中的下课铃准时响起,一班的数学老师也不负众望地拖堂了。 谢右看起来极有耐心,眉眼浸润在阳光里,像一幅色彩浓丽的油画,又像开得最好最艳的花,枝叶茎节融化在脉络里纠缠的血管中,正燃烧着他所有的热忱。 以身作玫瑰,他从来孤注一掷。 他不记得曾对谁说过,他的时间都是抢来的,一秒都不该浪费在无关的人或事上。然而,却记得那时的夕阳透过几滴圆润饱满的泪珠,折射出欲挽天色颓势的光。 那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无端想起了刺破夏夜的汽车雾灯和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来,它们硬生生剜去了他的心头肉,很多年。 室内室外的气氛都愈演愈烈,谢右周围一圈一圈聚起人,又不敢靠得多近,都叽叽喳喳地围在几米开外。高一高三望风而来,两边的教学楼走廊上也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不出多久,三个年级的教导主任办公室都得出动。 数学老师把书一放,开始布置作业,可学生们的心早就飞到窗户外面的男生身上了,他靠在围栏上,白玉一样的脸被照得微微发亮,连每一根发梢尖都吻足了日光,碎尘像散落的细琉璃渣子,轻柔地围绕在他身边。 谢右是长得好看,但他在阳光下最好看,这样好看的少年,也不知道要便宜了谁。 吴琼勾了数学老师报的题,周围的都没心思干这事儿,连数学课代表都在对着谢右流口水,男的。 她呼出一口气,把桌上的书摞了摞,就听到门外的骚动又大了一度。 她偏过头,却看见谢右拿着手机,目光一寸一寸冷下来。 如果说他来的时候眼里都是缱绻的思慕之情,那么现在已经看不见哪怕一星半点,只余阴沉暴怒,翻搅着那双眼睛。 “喂!喂!!谢右!”苏飞从挤成一团果酱的人堆里奋力探着头。 手机被突然一记猛砸摔在了墙壁上,四分五裂。 谢右的脸上因为盛怒而泛起几近病态的红,他迈腿靠近走廊,熙攘的人群立刻像退潮一样散出一条道。 苏飞也被挤到一边,愣了,怎么算认识谢右也有八年了,只有一件事,会让他情绪波动这么大。 他在七月里打了个冷颤,他这位好朋友受了刺激会干出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苏飞骂了声娘,急忙推开人群追上去。 告白变成闹剧,吃瓜群众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闭好嘴念好书,权当赏了回帅哥。班长坐在位置上,脸上隐隐的羞意也褪去了,她轻呼了口气,三言两语安抚走了几个激动的女生。 一抬头,班长看见了坐得笔直的吴琼,不由伸出手,轻轻碰了她一下。 班长小声地说:“刚刚真的吓死我了。” “嗯?” “我以为谢右……是来……” 她笑了笑,反问道:“是来表白的?” 班长打了他一下,没舍得用力,她却委屈地捂住了手臂,好像真受了痛,看得班长又气又好笑。 “我只跟你说啊。”她叹了口气,微微凑近,“我总觉得呢,谢右喜欢的不是我,他今天来找的,也不是我。” 吴琼看着班长的马尾,有些出神,被对方拿笔轻轻敲了敲头。 “我的直觉可是很准的,他确实有喜欢的人,但绝对不是我。” 见她还是没反应,她拿手晃了晃,“小琼?琼——琼——?” 吴琼突然回头翻起了课桌,然后拿了三张试卷塞到她的手里,随即开始收拾书包,班长拎着试卷,愣愣地看着她。 “这是数学和语文的晚练,帮我请一下晚自习的假。” 别墅区夹道都是法国梧桐,法桐未到秋季,还是叫悬铃木较为亲切。交织层叠的绿笼在别墅周围,又环了湖,平日鸟鸣树影,环境很优渥。 谢右推开虚掩着的门,扑面而来一阵浓重的烟味,呛得他咳嗽了两声,皱着眉往家里看,他的父亲正坐在沙发上,身影被白雾半遮半掩。 少年握在门把手上的指节突起,用力到发白,他踩着遍地的烟头,向客厅走去。 王叔站在沙发边上,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少爷,又对谢父点了点头,退出去后关上了客厅的门。 谢右叫了一声“爸”,神情却淡漠得可怕,好像坐在他跟前的不是血亲,只是个陌生人。谢父掐灭了手上的烟头,没说话。 他看着父亲沉默的做派,笑了一声,终于撕破了脸上伪装出的冷静:“一年前,是你亲口跟我说,她过得很好。” “是你,亲口和我说,她没有我的这么多年里过得很开心,很顺遂。” “她没想起过我,没问过我的消息,没管过我的死活。” 谢右突然上前拽住了自己父亲的衣领,双目泛红,像濒临理智破碎边缘的兽,“是你说她过得很好!” 谢父面色阴沉地和他对视,手上用力,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是我说的,所以呢,要不要教教你怎么跟你老子说话?” 谢右的眼中带上了戾气,少年方显力量的身躯紧绷着,全身骨骼似乎都在作响。谢父看了他一眼,觉得烦心,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让他滚边儿去,这一脚力气不小,他却硬是没动。 谢父看着自己儿子的倔样,气得牙痒:“我在电话里说了,你妈最近精神状态很不好,医生说她需要亲人的陪伴,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 谢右看着他冷笑一声:“亲人?十二年没见的亲人?”他把亲人二字咬得格外重,里头的讥讽不言而喻。 谢父盯着他,面上又变回了一贯的不形于色,好像刚刚压根没有被他刺激到,他喜怒难猜,心事从来埋得很深,跟着生活十余年,他还是摸不清他老子的想法。 此刻就是。 谢父说:“我骗了你。” “是我压下了你妈的消息,她一直都很想你。” “十多年,从来都是。” 他看着谢右的瞳孔猛地放大,握紧的手慢慢松开,他就知道,这个口子已经开了,轻轻一拉,就会全盘皆散。 他知道谢右从小因为母亲的离开而变得很孤僻,又因为孤僻而变得乖张桀骜,最喜欢从打架斗殴中发泄自我的初中,也是他收拾烂摊子一路收拾过来的。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放纵、视而不见,甚至不介意他做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那个女人要是知道他把儿子养成这样,一开始就绝对不会放弃抚养权。 但谢右性格转好了,是很明显的转好,像是一步从孤寂的泥潭里跨了出来,正在慢慢洗掉裤脚上剩下的污泥。 很不巧的是,理由,他也恰好知道。 这世上的骗局本就一环套着一环,不管后果会怎么样,一环开始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王叔见谢右出来了,冲他笑着点了点头,“少爷,里面烟味重,先上楼洗个澡吧。” 谢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不再充满戾气,语调也平稳了。 他问:“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王叔笑眯眯地回答:“少爷说的是去美国的护照吗,您去年就办了。” 谢右皱了皱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抓不住头绪,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吸了一肺的二手烟,味道又难闻,还是上楼洗了个澡,换了件清爽的白t。 他下楼,头发上还萦绕着未干的水汽,蒸腾得嘴唇嫣红,衬着墨黑的发丝显得面容尤为白皙。 客厅里已经没人了,吊灯折射出瑰丽的光影,挤满了这个空旷的家,努力填补着没有一点人气的空白,桌上放着护照和身份证,行李已经被收拾出来,罗列在门口。 可这才是原本的样子,谢右心想。 他随手拿起钥匙,关上了别墅的门,小区内灯火通明,悬铃木巨大的叶片在夏风里难以摆动,艰涩又笨拙。所以比起法桐,他更喜欢海棠,喜欢盛季漫天纷扬的花雨,也喜欢暮季残缀枝头的暂别。 横竖怎样都喜欢,大概也是爱屋及乌,也许只是某一天晚上,有人站在海棠花树下,特别好看而已。 谢右看了眼手表,加快了脚步,想着说不定能在途中碰到苏汉伟。 他拐到那条熟悉的路上,却看见一群混混围住了一个女生,他眯了眯眼,等看清被围住的是谁之后,脸几乎立刻阴了下来。 吴琼抿着唇,明澈的眼睛不卑不亢地看着领头的混混。 “小妹妹,放学之后一直不走可是很危险的。”那个混混梳了个背头,流里流气,就差在手里拿块砖头了,“身上有钱吗,嗯?跟哥哥说说话。” 身后几个跟班也嘿嘿嘿地笑着逼上前来,欠得很。 吴琼是听说过这一带有职校不学好的小混混喜欢堵人勒索,没想到还真被堵到了一次,她环视了一圈这些人脸,一张张记下来后拉开了书包。 吴琼低下头,看不清眉眼,这要是给看清了,估计这帮混混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毕竟敢问她要钱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看。 她摸了摸,大概摸到了一百多,刚想拿出来,眼前就被黑暗笼罩了,一条牛仔外套落到了她的头上。 吴琼没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被宽大的外套兜了一头一脸,鼻尖都是外套上清新的沐浴露香味。 混混头子大叫了一声卧槽,紧接着就是关节折断的咔哒声、惨叫、摔倒声此起彼伏。 中途不知道是谁被揍清醒了,大喊了一声:“这他妈不是谢右吗!” 混混头子大喊一声老子又没瞎,他疼得眼泪鼻涕横流,躺在地上打滚,躲谢右踹过来的鞋底:“谢哥!我有眼不识泰山!谢哥别打了!” 谢右清清爽爽的,连气都没喘,跟做了个热身运动似的,他低下头,凤眼上挑,下颌线干净利落。 他踩住混混头子的衣服下摆,让对方没法跟泥鳅似的滑溜来滑溜去:“跟你爸爸这儿叫谁妹妹呢?啊?” 小跟班们早就屁滚尿流地跑了,混混头子被残忍抛下,只好含泪装孙子:“我是妹妹,我是。” 谢右撒开了脚:“赶紧滚,看着心烦。” 混混头子麻溜起身滚远。 他咳了一声,突然觉得有点心虚,拍了拍白t恤下摆上沾的一点灰,才回头看女孩。 对方把牛仔外套抱在怀里,眼睛在夏夜里湿漉漉的,隐约有些笑意,又好像洒进了星星。 他突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想问很多事情,想问吴琼是不是发现他每天跟着她了,想问她为什么要绕远路。 想问,也想说很多事情。可不是现在,他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坦白,也没有心情。 谢右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很脆弱,也疲惫不堪,她似乎也察觉出来了,却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等他开口,怀里还抱着那件外套。 好乖,谢右轻轻勾了勾嘴角,心脏都开始欢快地跳动,痛苦和阴暗被阳光轻易地撕碎,融化,然后仿佛才拾回他的本能反应,看了一眼被女孩的手臂艰难笼住的外套,耳朵尖开始后知后觉地泛红。 他开口:“我……” 女孩把外套递给他,说了声谢谢。 “……” 他接过外套,眼底是漫溢的温柔与无奈,黑色溺成了一汪湖,倒映着微微晃动的海棠。 “我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谢右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可能,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回来之后我有话跟你说。” “你能,等我吗。” 说完之后,谢右暗自脸色一垮,尴尬得差点没想当场死亡,这什么琼瑶台词啊? 他看着女孩认真的目光,和渐渐弯起的眉眼,只能急忙偏开头,强忍住想要抱一抱的冲动。 一只半掩在袖管中的手轻轻拉住了他的t恤下摆,手指细长白皙。 “好。” 吴琼笑了,又轻又软。 他的心脏扑通一声,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对方用力地抱进了怀里,手臂环住了女孩的肩膀,以一种绝对压制的方式,抱住了她。 干净的,阳光的味道,夹杂着一点点奶香。 谢右的喉结上下滚动,反应了几秒后飞快地松开怀抱,凤眼一派呆气,“我……不是……我……” 吴琼正揉着鼻子,她被谢右的胸膛给嗑疼了,没好气地垂着头。 “对不起……” 谢右搅着手指,像做错事后耷拉着耳朵的大型犬科动物。 “你帮了我。”吴琼揉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开口,“还抱了我,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所以你回来之后最好解释清楚。” “听到没?” 她的眼底亮晶晶的,比谢右见过的任何星星都要亮,瞪人的时候带着狡黠的光,也带着装出来的凶。 他微怔,没过一会儿,这个打架斗殴天上地下浑不怕的少年,却低了头,伏罪害怕的姿态,嘴角倒是含了笑。 “嗯。” 他跟着女孩到楼下,一路没什么话,路过那棵海棠的时候吴琼接住了迎面落下的花瓣,侧脸清秀柔软。 于是谢右知道了自己喜欢海棠的理由。 最后,是以他看着女孩亮起房间的灯结束,随后慢慢沿着原路返回,一如既往。 风吹起他的刘海,涤过眉眼,又像宿命般地,回转到了吴琼探出阳台的指尖上。 少时年纪轻轻,有些再见啊,要阔别多少年才能重新圆满。 那个夏天的夜晚,记挂在谁心里那么长久,哪怕遍体鳞伤面目全非,也要攥在手心,吞在骨血,化在腑脏里。 谁知道呢。 补课终于结束,头顶上的太阳也到了最烫的时候,七月走到了末声,八月来了。 三班如愿以偿要到了莫老师的微信,苏飞还软磨硬泡了他爹,在不相上下烂成一团泥的九门课里,特地挑出生物,再补半个月的课,补课老师当然是对他尤为成效斐然的,莫老师了。 苏飞得意地跟谢右打跨国电话炫耀的时候,谢右这才恍然,自己居然没有吴琼的联系方式。他们除了面对面之外,就没什么过多的交流,这让他不怎么舒服。毕竟他出了国之后,一点联系的手段都没有,心情就跟家养的猫突然要野了一样,心慌。 好在苏飞还能勉强算个眼线,套点吴琼的消息不算太难。 他在车上打了个无声的哈切,因为时差的关系还有些嗜睡,刘海蓬松地遮住眼睛,时不时嗯几声敷衍他。 “你……你妈妈……”对面的人好像吞咽了一声,语气突然小心翼翼了起来。 谢右微眯起的眼逐渐阖上,“你知不知道特优班的吴琼是莫翰的表妹?” 苏飞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了:“知道啊,这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昨天晚上我去你家附近那日料店吃饭的时候,碰见吴琼跟莫老师了。” “哦?” “莫老师居然跟她有说有笑的,真让人羡慕。” “哦……” “结果她居然在莫老师去洗手间的时候走了,还让服务员找莫老师结账。” 枢纽世界·终章(37) 手机那头突然传来一声低沉悦耳的轻笑,挠得苏飞耳朵都痒了,下意识把手机拿远了些。 谢右黑发下的凤眼仍旧闭着,嘴角却弯了起来,他不用怎么多想,眼前就浮现出一张笑起来如同得了便宜的小狐狸一般的脸,心密密麻麻地酥。 “……你别笑,你笑起来好可怕。” “再见。” 谢右挂了电话,车内重新变得安静下来,西装革履的男人看了眼后视镜,说:“少爷,还有十五分钟左右的车程,您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他偏了偏头,眼前的景色被垂下的碎发而割裂,风格各异的建筑物是brooklyn的特色,它们生机蓬勃,就像这个区一样,永远都充斥着年轻人的活力。 少年露出的下巴和手臂白净细腻,哪怕遮了眉眼,也看得出来底子很好,如果从小生长在这里,他会被养得很出众,永远积极,永远明烈,永远热忱向上。 可他从未来过,这里是多年前的一个分叉口,是他被迫放弃的另一条路,这条路上有他爱的人,也有很多“如果”。 如果,他跟着母亲远走他乡,就不会碰到吴琼。 而他从来对“如果”深恶痛绝,命运将他推离自己的血亲,但赐给了他足以与之抗衡的力量,那是他的玫瑰,他的星星,他从血肉模糊里挣扎出的救赎。 仅仅一个逼迫他去选择的“如果”,就想抹杀他活得狼狈的十二年,那他宁愿不要。因为,就算再狼狈,他也遇见了苏汉伟,他回不去那个分叉口了,再也回不去。 车驶上布鲁克林大桥,现在天还白着,倘若夜晚从这座著名的桥上望过去,可以看到曼哈顿的夜景,那是象征着繁华、财富与浪漫的人间银河,无数建筑物直指天穹,与宇宙中古老又庞大的行星遥相对峙,遥远壮丽的光堆砌在游人的眼睛里,织就闻名世界的盛宴。 谢右垂着眼睫看了一会,又闭上了眼。就像现在隔着的这一层玻璃,碰不到,就与他无关。 大洋彼岸,一个贴满了海报的房间内,空调的制冷引擎正发出让人愉悦的运作声。 吴琼吐掉嘴里的西瓜籽,又挖了一勺西瓜送进嘴里。她乐得清闲,盘着双腿坐在床上,看初二的小朋友跟一道几何题斗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 她再次吐掉一个西瓜籽:“苏静,我觉得你爸妈让你跳级,真是异想天开。”这妮子连个正方体都解决不了,很快就会被淹没在代数求导不等式里,咕噜噜吐几个泡泡,然后溺死。 好友抬了个头,说,“这位家教老师,您能开始教了吗,能不能不要总是在预习的时候丢给我十道题,做对了就算过了?有您这样收了钱办事儿办成这样的吗?” 她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又把甜西瓜放在桌上,才从苏静的手里拿过笔,两三下解了那道几何题。 “有的。我不喜欢傻子,看过程,看懂了做下一道。” 西瓜好吃,水还多,吴琼一勺一勺挖着,鼓唧着嘴吹空调,边折磨好友边拿钱,日子不要太舒坦。她嚼着嚼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看的眼睛看向苏静。 “我问你啊,你学习为什么不好呢。” 真行,当家教的终于找到自己职业的根源了,我要是学习好,还有你什么事儿啊。 苏静不吭声,埋头乱画。 吴琼西瓜也不吃了,看了一会儿她天马行空的辅助线,视线慢慢移到对方的脸上。 苏静突然抖了抖,“干嘛?” 她低下头,用力地把调羹插进西瓜的果肉里,再一个侧搅,血肉横飞。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爸得给我加钱。” “喂!!十几年的交情还比不上钱?!” “是的,你是朽木,不好教。” “……” 临走前大发善心留了八道大题,吴琼被苏静的目光送出大门,顿时觉得脊背凉爽,而迎面扑来的热风又冰火两重天了。 为什么有的蝉非要在夏天破土而出窜上树呢,明明那么热,秋蝉有诗意,如果有冬蝉说不定还能沾到风骨,而夏蝉,除了烦人,还是烦人,吱哇乱叫。 她的睫毛上都挂了汗珠子,眨一眨眼就滴溜溜滚下,来不及擦的淌下脖颈,许个愿望,莫翰五分钟之内还不来,就永远找不到那个人好不好。 她温柔地勾着嘴角,期待地看向手表,一秒,两秒,三秒…… 擦着五分钟的末尾,莫翰腋下夹着两本书,黑发有些乱,但还是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表情跟平时没什么变化,但吴琼察觉出来,他似乎被那个家教对象搞得很狼狈——苏飞,这个人的名字被贴在学校布告栏上,是违纪表彰大会的常客,仅次于谢右。 她很善解人意地哪壶不开提哪壶,“课上的怎么样啊?”是不是被怼啦? 莫翰呵呵一笑:“最近怎么这么开心啊,有什么好事也跟堂哥说说?”是不是谈恋爱啦? 两人对视一眼,各喝一壶,互相闭嘴。 谢右指望苏飞从莫翰嘴里套消息,那显然是在做他的春秋大梦,补了一下午的生物,连根吴琼的毛都没摸到,谢右本人的底细倒是被盘查明白了。 二人往家的方向走,莫翰解开衬衫袖扣,往上挽了三折,模样温润清隽。 “听说你们那校草出国旅游了,开心啊。” 左边的女孩步伐顿了顿,没理他,莫翰看着她的反应,觉得有趣。 “真可惜。”他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走之前没跟你们班的班长把白给表了。” 哟,万年不变的脸臭啦!女孩子步伐加快啦!女孩子不开心啦! 莫翰偏过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暂时没能收住眼底的一绸子温软。 “怎么啦?怎么突然走这么快?……生气了?” “我有什么气好生的?” “是天太热了。”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 莫翰还在闷笑,看着她咬着下唇的侧脸,都不开心到皱眉了,他看着那微嘟的嘴和鼓起的颊,没忍住,上手撸了几下,两手捧着脸蛋,又捏又搓,像揉面团。 吴琼的眼仁在阳光下泛成浅褐色,玻璃弹珠似的,左右转转,还是随他去了。喜欢擦汗那就擦呗,还能拦着别人那点个人癖好么。 莫翰摸完,顺流而上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就那块还是干燥的,软软的发沾了汗水,立刻耷拉成一塌。 “……莫翰!!” 终于快要崩溃了。 天色接近昏暗,晚霞狰狞,或猩红或浅橘,撕裂天色,横铺几千里。 车压过几个小石子,颠簸几下,停在了一所绿荫中的洋房前。在错落的街道中七绕八绕,竟然寻到了这么幽静的地方。 谢右想开车门,却发现上了锁。前座的男人伸出手,脸上恭敬:“少爷,请将护照和身份证都拿出来。” 少年抬头,眼底戒备,“为什么?”有股不对劲又牢牢锁住了他的心脏,从一年前的试探开始,荒谬地反复碾过他的脑子。 谢右突然抬起头,气息森冷,男人似乎是意识到没什么掩藏的必要了,道:“少爷的签证已经办好,未来几年,都用不到护照。” “夫人近来精神状态已经有所好转,少爷来了,想必会痊愈得更快。” 滑稽,何等滑稽。他好不容易剖出的心脏,才鲜活地跳动几下啊,就被人踩在脚底,溅上灰尘,一文不值。 谢右双目泛红,他笑了一声,死死地拽过男人的衣领,彻骨的恨意,布料临近撕裂的边缘。 他一字一句地问,我父亲呢。 十二年前是,现在也是,生如弃子,要弃,倒不如弃个痛快,不像他如今不死不活,十二年前被丢下,十二年后要捡回来了,随意来去,问过他了吗,问过他愿不愿意了吗。 没有吧,左右只是个东西罢了。 红瓦绿树,花纹繁复的铁门从内敞开,他幼时决绝离开的亲人,十二年不见的母亲,正安静地侍弄着花草,侧脸温婉纤瘦。 她听到了车的引擎声,偏头看过去。 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明艳勾人,眼尾轻轻巧巧地挑起,斜睨时风流带情。 而谢右的眼睛已经生得和她如此相像,有了七八分神韵。 少年下车,一步一步走向前,那副不管不顾的模样让女人踉跄着站起身,枝剪脱手,闷声落地。 “小右……”她无声地张了张嘴,眼泪沁湿了面颊,少年的身影模糊在一片水光里,高挑挺拔,如松柏如青竹。 而谢右正低着头,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他放下手里的行李箱,走上前去慢慢抱住了自己的母亲,很轻,背后的手却搅紧了,是几乎要掐死人的力道,血管狰狞。 他低声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骗子。 好久不见,妈妈。 你怎么敢,又骗了我一次。 苏静这人实在惹得人发笑,做个解抓耳挠腮,跟只猢狲似的,吴琼盘腿坐在羊毛地毯上,怀里一盆新鲜红嫩的小番茄,依旧吧唧着嘴看她勇斗数学海洋。 苏静冥思苦想不得,只好转了会儿笔,又咬了会儿笔头,才好汉认栽,拉着张脸看向地下坐着的大姐。 吴琼把小番茄咽下肚,“不会?” “嗯。”苏静低着头,内心悲愤交加。 意料之内的一声轻哼,不屑当头,一只白嫩白嫩的爪子劈手夺过笔,苏静看着那人半咬着一只小番茄,番茄嫣红,嘴唇也嫣红,半眯起的眼睛灵动,活像只幼猫,不由撇了撇嘴,“会做还要家教干嘛?” 吴琼走出小区,发觉天色欲晚。 乌云黑沉沉积压在天上,忽然噼里啪啦砸起了雨,雨势又急又猛,鲜绿的芭蕉叶溅起水声,地上立刻被水渍填满,淹没。 行人拿手里的物什挡在头上,顷刻间淋湿了前胸后背。她避到了屋檐下,等一波急雨过后,才掏出把折叠伞,隐入到眼前的淅沥中去。 看天气预报的人总在少数,或者看了,也不当回事儿,连随手捎把伞的心思也不愿意分出来,可总有人想的多,想的周到,就成了头上唯一罩着把伞的那个。她的心思很难匀,散漫,不爱拖汤带水,这把伞是很久以前“她妈妈”给她硬生生养出来的习惯,从此以后就天天带,不论晴天下雨。 不是心思多,只不过有个坏毛病,认死理,且长情,心思难匀,一旦匀出来了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了,毕竟懒啊。 吴琼越走越慢,已经跟散步差不了多少了,雨水顺着下坡流,卷着海棠,淌成了小溪。远近灰色的墙瓦融化在雾里,蘸了水墨,袅袅似异境,寡淡中只有绿中夹粉的海棠,和藏青色的伞面带点颜色。她握住伞柄,轻轻打转,水滴斜落出去,扩成了雨帘。 本来挺悦目的,真是白糟了这场雨,她眉头微皱,突然停住不走了,她身后跟的几个人也立刻刹了车,手忙脚乱地找地方躲,四周空荡,只有那棵海棠在雨中摇摇摆摆。 几人互相推搡,结果一个也没藏下,骂骂咧咧的,身手不好,还想学人家上树。 吴琼撑着伞回头,看到几个全身湿透的男生,其中一个他认得,哪怕背头都被淋成了几缕散在额头上,那花里胡哨的首饰也很具标志性,就是那天堵她的混混头子。 吴琼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几人立刻你推我我推你,冲到了她面前,整齐地鞠了个躬。为首的混混头子还噗了一口雨水,抬头恭敬地叫了一声“小吴姐”。 “……” 雨水冲刷着这几个混混低下的头颅,尤其是混混头子,他偏要抬着头献殷勤,结果被雨砸的眼睛都睁不开,小弟们互相使着眼色,眉飞色舞,开心地围观大哥喝雨。 吴琼抽了抽嘴角,看着也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就招招手让他们到前面屋檐下说话。 干燥的地面立刻晕开了几团水滩,她暂时收了伞,“说吧,你们想干什么?” 混混头子拧了把头发,佝偻着背咳了一声,“小吴姐,上个月那事儿是我们不对,这不是给您道歉嘛。”他身后的一个小喽啰边抖衣服边小声插嘴:“都被揍的那么惨了,老大都哭了。”混混头子谄媚地笑着,小喽啰哎哟一声,被踹出了屋檐。 吴琼不吃这套,抱着手,问:“跟着我干嘛?”她一眯眼,“要钱?” 混混头子立刻摆手,“不是不是……” 小喽啰一蹦一跳地上了台阶,“是谢哥让我们呜呜呜呜呜!”——这破嘴!混混头子回头一巴掌兜住了小喽啰的脸。 吴琼隐约听到个“谢”字,心里已经有个计量,却还是觉得好笑,抿着嘴,说道,“把手撒开。” 可混混头子跟贞洁烈女似的,抱着小喽啰死也不放,吴琼见他那样,更好笑了,“是不是谢右让你们跟着我的?” 混混头子红着脸啊了半天,一副被说中少女心事的样子,小喽啰趁机挣脱,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脸,小声嘀咕,“老大哎,都说了小吴姐这么聪明肯定猜的出来,我们瞒着没用的……” 混混头子顿时目露凶光,一巴掌招呼上去:“滚!还不是你嘴上没把门!”小喽啰脑门被拍了一掌,捂了捂,委屈地闭嘴了。 吴琼看着他们跟演猫和老鼠似的,津津有味,又想起还有正事儿,只好可惜地放弃这出连续剧。 “行了,停一停。”她拿伞尖往两人中间一插,雨水滴滴答答流下,“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知道谈判吗,那都是boss和boss,所以我要跟你们老大,亲自来谈。” 混混们目瞪口呆,心里想着他们没个影的谢哥,又想到有天晚上先被劈头盖脸揍了一顿,黑发少年拎着自己的衣领,笑着比不笑还可怕。他说,来,不怕哈,我跟你们商量个事儿。 亲自谈也好,也好,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不用传一次话就顶着挨一顿揍的风险。混混们达成共识。 吴琼闷下一声笑,转身撑开折叠伞,伞面上雨滴洒开,奶音软绵绵的,“别再跟着我了哦,要跟就让你们老大自己来跟。” 再回头时,看见混混们和一排小麻雀似的,排排蹲在檐下,看见她回头,就抬起手来挥挥,傻得出奇。 吴琼没忍住,笑了出来,心想,出息了,自己消极怠工,还学会找人了,谁给你的权力啊,还有,找的都是什么蠢不拉几的。 她估摸着,新账旧账积了好厚一本,改天要一起算。 这场酣畅好雨却打落了海棠枝上的最后一片花,花瓣落到地上,被冲刷卷走,立刻不见了。要说奇怪,也得属这株海棠,花期竟然在五月开始,恰好赶了其他海棠的末尾,所以才能在八月收了花,十月才结果。 也算一棵奇怪的海棠,喜欢在夏天开花,这世上总有怪胎,它排的上万分之一,却因为身为区区植物而很不显眼,连什么什么学家都没来研究过,这个怪胎当的没什么排面。可就是因为它反其道而行,她才喜欢它,想什么时候开花就什么时候开花,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也绝对容不得别人指着鼻子说,你不该这样做,你是要开在春天的。 她倒要问了,关你什么事? 等人总要耐心,一天天消磨辰光,好像雨又下了几回,气温升了又降,有人还是没回来。 苏静的学习开始突飞猛进,似乎有希望考进星大的特优班,父母想好好请吴琼吃顿饭,她欣然答应了。 莫翰几天后回了星大,吴琼去车站送他,临走前问他,“后悔吗?” 莫翰却理解她言语中的含义,含笑着说道,“自己选的路,绝不可能后悔。” 很多事情在暗中运转,被操控还是顺其自然,走向都无可预料,它可以给你造个天梯,也可以帮你挖个窟窿,跌得头破血流。 临近开学前几天,苏琼在校门口被一个男生拦住了,那男生他认得,苏飞。夕阳又烈又浓,厚重的色彩铺陈在对方的眉头上,昼乎于末日。 ——可能,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回来之后我有话跟你说。 ——你能,等我吗。 终于开学了,报名,作业,大扫除,分发新书,忙得焦头烂额。 吴琼把头发又剪短了一些,露出小半个额头,更加乖巧了,穿梭在各个办公室之间时,总被老师笑眯眯薅一把头。 她眯起眼,嘴角稍弯,没带真心,也不实意,像在外头套了个壳子。 没过几天,她就病了,热伤风,咳得心肺都要呕出来,把爹妈急的要死,莫翰打了通电话来,说话不清不楚,只是让他用心别太重,该走的也难留。 她躺在床上,把电话拿离耳边,倚着床咳得泛了眼泪,喉咙里像是被铁器伸进去剜了血肉,肺也燎得疼。她的双目有些红,毫不在意地拂了拂眼角,声音沙哑,“你说什么,我刚刚没听清。” 莫翰默了半响,说没什么,最后嘱咐了按时用药之类的琐碎事项,挂了电话。 吴琼右手上可见青绿色的针孔,她攥成拳,抵住下唇,又重重地咳了几声,才掀开被子下床。 病来如山倒,小毛小病里,又是伤风最心烦,头痛鼻塞咳嗽,样样都能来一遍。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起身倒了杯温水,灌进喉咙里。家里没人,父母有要紧的会要开,不是那样的话,说不定会片刻不离地守着自己。 吴琼尤记得她头昏眼花得差点晕倒在操场上,眼前勉强清明起来时,母亲头发稍乱,手里拿着病历卡,又急又气地前后踱步,“什么东西哇,我也不懂,小孩子差点晕倒,那个医生说什么什么心力交瘁,诊断下来就是热伤风,我们家琼琼从小到大身体都很好,我看要做个体检。” 她仰躺着,睁着眼看了一会儿医院的白色天花板,才撑起身子拉住了母亲的衣袖,还笑了笑。 “没事,就是伤风感冒。” 她披上条衬衫,夜风渐冷,他面色苍白,还有些晕。路灯坏了一只,二十八中的一个,在某一天,灯芯突然一炸,就永远暗了下去,说是报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海棠也不开了,她边走边停,呛到风了只能弯下腰咳得心窒血热,走了十分钟,终于把家里到学校的这条路走完了。 “唉。”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肺里都进了眼泪,到处哭的一塌糊涂,就她的眼睛没哭。 苏飞跟他说,“谢右这人,你看他那样子就知道吧。” “他早晚要搬去美国跟他妈过日子的,在这儿不过是讨个消遣,他呢,眼下不是不回来了吗,就让我帮忙捎一句。” “大家随便玩玩的,谁也不必当真。” 好的嘛。 吴琼笑了一声,咳得厉害,睫毛被泪水黏结在一块儿,像折了的蝶翼。 昼夜交替,今年的夏天,还是到头了。 天气还未转凉,吴琼就穿了长袖,大半只手都藏在袖口里,手指细白,蹙着眉咳嗽,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 “怎么就突然重感冒了呢你。”班长把热水放在她的桌上,又顺了顺她的脊背,“真是小公主,娇得不得了。” 吴琼闻言无奈地弯起眼睛,却又咳了起来,她想说,我不常生病的。但嗓子痒,一说话就要咳,只好作罢。 班长没忍住,上手揉了揉那软软的头发,“什么时候才见好啊,你都咳了一礼拜了。”她叹了一声,“多事之秋,是不是因为秋天要来了,事情都乱七八糟的。” 班长意有所指,最近正闹得沸沸扬扬的消息,让她疲于解释,焦头烂额。 “误会真是个很要命的东西啊。” 吴琼静静地垂下眼睫,笑意沉到眼底,消失不见。 “是啊。”她说道。 学校因为谢右突如其来的转学陷入秋季的怅惘中,平时有个帅哥,哪怕只看看,也赏心悦目,现如今连帅哥都走了,不免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的没了盼头。可他的离开也不让人意外,他看起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要走要留,早晚的事。 苏飞左手边的位置空了下来,老师上课瞟几眼,知道那个课上只露个后脑勺的学生走了,心里不知道是解脱还是悲伤。师生关系里,老师和差生的羁绊其实最为奇妙,说恨吧,平常开玩笑活跃气氛的时候也挺开心的,说爱,当老师的哪个不在乎成绩,走了个拖平均分的,睡着都能笑醒。 三班班主任是觉得遗憾的,他自己带的孩子,自己最清楚,谢右的心并不坏,他看起来乖张不服管,只是因为年纪轻轻心里就压了太多事情。他一直在努力开导这个孩子,刚有点起色,就转学了,听说是出了国,去跟母亲了,也许监护人变了,性格也会越来越开朗吧。 苏飞在办公室重默英语,听见这个说法后扯了扯嘴角,他默完了,把笔一丢,龇着口白牙便拿纸塞到一叠默写纸的最下面,被老师看见了。 “默完啦?藏什么啊,拿过来我批。” 苏飞把纸递过去,老老实实地站到桌前。英语老师旋风笔法,一路勾叉下来,立马就批好了,竟勾多叉少,遂稀奇地摸了摸他的头。 “不错啊,新学期就要保持这个态度知道吧。” 苏飞挑了挑眉,说知道了。 老师抿了口茶水,半开玩笑地文:“虽然才高二,有没有想好要考什么大学啊。” 他其实知道苏飞也没什么大前途上的追求,他们班的俩学生,一个谢右,一个苏飞,是属于继承家业那类的。含着金汤勺出生,人生轨迹注定要和普通人不一样。 苏飞沉吟了一声,似乎是在思考,迎着老师越来越期待的目光,他开了口。 “星大吧。” 啊?星大?办公室老师都笑了起来,连他自己都眯起眼笑了,四班的英语老师从一堆试卷里抬起头,打趣道:“要考星大啊。那你可要用功了啊,多来折腾折腾你王老师。” 英语办公室一群老师都认得苏飞,也清楚他到底有几斤几两,各科还过不了及格线呢,纯属跟他耍耍嘴皮子。王老师却拍了拍掌,大笑道:“好!谁说考不上的!就要有这种冲劲!” 苏飞顺杆儿爬:“是啊!你看看许老师,就爱嘲讽我,将来我考上了,谢师宴可绝对不会请他!” 许老师骂了声臭小子,笑着抬起头:“你考上星大,我天天帮你烧高香念佛!”说完把一叠试卷塞到他怀里:“送四班课代表那儿去,快走快走。” 苏飞单手揣兜,出了门碰见个人,也不管哪个班的就把试卷递过去,还笑了一下:“这位同学,麻烦给四班哈。” 然后大摇大摆空手走了。 一班的学习日程还是那么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吴琼的感冒是好了,鼻子却还没通,说话瓮声瓮气,闷在喉咙里,像受了委屈后呜呜咽咽的小猫。 你跟她说话,她还会抬起头弯着眼睛看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她变得黏人,刺也收了起来。 这几天晚自习吴母硬是帮她请了假,回家后又是老母鸡汤又是山药鸭肉的,把她女儿喂圆了一圈,脸比以前更软呼呼。 苏飞赶趟儿来做作业的时候她正捧着杯牛奶,垂着头小口小口地喝,长了的发梢尖扫到奶面上。 “哎,那什么。”苏静撇了撇嘴,“你头发掉牛奶里头了。” 吴琼却看都没看,豪迈地一口闷掉了牛奶,顺便打了个嗝,“要你管。” 苏静却不在意,只是说道,“哎,我跟你讲,我有个表哥你知道吗。” 吴琼翻书的手一顿。 “他小时候长得跟小姑娘似的,但老是欺负我。”苏静干脆搁下笔,直接转过身趴在椅背上看着她,“当然我也不会平白无故被他欺负,我俩战斗力。”她比了个五的手势,“五五开。” 吴琼翻了个白眼,好像并不感兴趣,“开玩笑,你这小身板打得过谁啊。” “你别打断我。我这表哥可惨了,最近被他爸送国外去了,他……” 吴琼又一次打断他:“他被送去和他妈妈一起生活,对不对?” 苏静愣了,这些她可从来没说过,“你怎么知道?” 她笑了,可眼睛里压根没有一点笑意,“嗯,我还知道,你表哥叫谢右。” 看着吴琼的脸色,苏静彻底沉默了,她和自己的表格……不会有什么关系吗? 没想到吴琼只是跟着他一起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突然揉了揉眉心,“你今天早点回去行吗,我头痛,想睡觉。” 苏静敲了下她的头,“你在我面前可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睁眼,鼻尖萦绕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谢右失焦了一会儿,瞳孔才对准雪白的天花板。 病床边和他极像的一双眼睛,蓄满了泪,见他醒过来眼泪便扑簌簌往下掉,在床单上开出几朵花来。 谢右的双目被碎发遮住,面色惨白,他费力地上仰,下颌线划出了一个脆弱的弧度。女人立刻扶住他的背,把他扶稳,坐起身,随后只是抽泣着,并不多言。 少年动了动腿,闷哼一声,他一贯擅长忍耐,此刻却被剧烈的疼痛沁了一头的汗,浑身颤抖。 “madam,he’sstillinpain.” 医生站在一旁,垂下头,低声询问。 “ifupermit,we’llgivehimaninjectionofpainkiller.” 谢右用力地喘着气,如同岸边将死的鱼,他痛得眼前模糊一片,恍惚间看到自己的母亲无助地哭着。随后有人掐住他的手臂,针尖刺入皮肤,冰冷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到全身,安抚了他的疼痛,仿佛前几分钟的挣扎都是梦境,而他现如今又将再次失去清明。 少年脱力,皱着眉后仰,唇间溢出几声低吟。 “小右?什么?你说什么?”女人擦干眼泪,急忙凑到对方身旁。 他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执拗地重复着几个音节。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也是病根。 谢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逐渐由愣怔变为痛苦,乃至歇斯底里,她垂下头,颤抖着用指尖轻轻理了理他凌乱的黑发,拨开,露出少年一双漂亮的凤眼,那双眼睛如今没了高傲没了冷淡,却因为疼痛而覆上水光,无措又茫然。 “小右啊。”她极力克制着哭音,指腹触到对方纤长的睫毛,“你生病了,妈妈会治好你。” “会好起来的,都会好的。” 少年意识忽然回明,他听清楚了,眼底逐渐蓄起暴戾的黑暗,层冰之下覆结千里。 他抓着床单的手慢慢松开,嘴唇不再开合,那个名字却被咬的鲜血淋漓。 想笑,却因为全身撕裂般的疼而痛苦地喘息了几声,喉间满是血腥味。 不会好,没有她,什么都不会好。 可是为什么,母亲会是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光听到这个名字,就仿佛被踩到了何种忌讳。 病入膏肓怎么好? 病去如抽丝,但吴琼这次热伤风实在来得凶猛,剥离的过程竟然用了整整一个月,病好了之后又被吴母带去做了体检,也看了专家,可结论还是那句话,心力交瘁,吴母就奇了怪了,她女儿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事情犯瘁? 还是无情明事理,边吸溜鸡汤边说,“这话你也信,瞎讲的。”她圆了一圈,能有什么心病?吃好睡好,就什么事都没有。 吴母还是忧心,眼看着吴琼灌下了一整碗鲜黄冒油的鸡汤,才开口,“我跟你爸,学习上从来不给你压力,也不过问你学校里的事情,如果有事情,一定要跟我说,知道吗?不愿意告诉我们的话,就打电话告诉小翰。总之千万不要憋在心里,真的要憋出病的,嗯?” 吴琼弯了弯眼睛,点点头,吴母才笑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收碗去洗。 她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垂着头看手掌心的纹理。 有些事,烂在肚肠里自己都嫌痛,哪有说出来让别人也痛一痛的道理呢。 又过了一个月,刚开学的懒散劲头一点一点磨光,学生们又开始习惯另一种生活状态,早起晚睡,累得如同死狗。 一班的数学老师去外校考察交流了,最近一个礼拜由三班的班主任代课,让她忙了个应接不暇。三班的学生过了一个暑假,竟然都好学了起来,前排的女生们是让他不意外的,让他意外的是苏飞。 苏飞这股学习的兴味还没消,并且持续烧了一个月,真的让班主任怀疑从王老师那里听来的,他那句星大到底是不是玩笑。虽然苏飞的学习不是突飞猛进,但确实是在一步一步往前挪,而且带动了班里一大波男生,整个班积极得像是提前进了高三。 晚自习,苏飞搬了张椅子,坐在办公室里做题目,不会就问,反正老师就在边上。他埋头在草稿纸上算了一会儿,做不出来,把题一圈,眼巴巴地看着班主任徐老师。 徐老师把一班的晚练暂时搁下,偏过头看他的题目,倒是把他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咳了一声:“老师,我是不是特烦人啊?” 徐老师噗嗤一声笑了,“还烦人呢,你要是能这么用功一学期,就算我忙死了也要教。”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了敲,缝隙里露出一小片白色衣角,吴琼抱着试卷,侧身进门,徐老师一见,心道正好。 “来来来,让学霸教你喏。”他对着吴琼招了招手,“吴琼,来,你帮他看看这道题怎么做。” 枢纽世界·终章(38) 吴琼抬起头,正好跟苏飞对视。 她说了声好,就把试卷放在桌上,拿过徐老师面前的题目,摊开在苏飞面朝着的桌子上。 苏飞把笔递给她,却看见女生表情毫无破绽,哪怕见了他,也一点都没被影响,跟个没事人似的,恩怨不入眼,爱憎不在心。他心道这样也好,也算遂意。 苏飞也不愿意回想那个黄昏,空气里仿佛都是粘稠的水银,让他不敢呼吸。 眼前的女孩垂下一点发梢,手握着笔,却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笔,对徐老师道了声歉。 “老师,对不起。”吴琼转过身,“这道题我做不出来。” 苏飞愣了一下。 徐老师立刻放下红笔:“啊?怎么会……我看看呢。” 她让出位置,躲开了苏飞窥探的视线。 吴琼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放学钟声敲响,楼梯上都是背着书包上下楼的同学,她等着一波人潮过去,才慢慢上楼,收拾好了书包。 夜凉,星洲市这几天空气质量不好,晚上会起霾,吴母特地让她戴着口罩上下学,今夜,吴琼出了校门,吸了口纯正的霾后,才想起戴口罩这回事来。 她沿着这条熟悉的路,路过一盏盏路灯,最终停在了一个分岔口。 往左,灯火通明。往右,阴暗漆黑。 吴琼走了一年半的右边,最近终于不再犯傻,不绕那条又黑又长的远路。 她其实很怕黑,非常怕。 一天一天,周而复始,对于吴琼来说其实很简单,从家到学习,从学校到家,如此往返,直到肌肉都有了记忆力,路过那个拐角的时候下意识把人往左边带。 期中,期末,高三,时间长到让她足够把全身的记忆都洗一遍。 谢右终于成了学校论坛里那个好看的一塌糊涂,也转学的猝不及防的学长。年纪轻易滥情,却也没有莫名其妙的喜欢,很多人少时慕艾,哪怕岁数见长也放不下的,大多都是能死死占着不走的漂亮脸蛋们。 而谢右,他作为那些漂亮脸蛋中的一员,注定了要在多年之后成为校友向身边人吹嘘时口中的——“我高中那届酷炫狂霸拽的校草”。因此在故事编排里,他是不被任何人得到的,也不能被任何人得到。他短暂地出现了两年,这样才能成为白月光,成为朱砂痣,成为永远朦胧在光阴里的黑发白衣少年。 有些记挂了他好久好久的小姑娘,喝成了几年后醉醺醺的大姑娘,边抽泣边对别人说:“你知不知道我高中喜欢了他多久呢,我早上想看见他,中午想看见他,晚上还想看见他。” 可是现在早上看不见他,中午看不见他,晚上也看不见他,她们仍然过得很好,至于那些隐晦的情感,如果不扳下开关,就永远不会露出马脚。 吴琼撑着头刷论坛的时候,手指也仅仅逡巡在一个帖子的前后,从来都没碰过那个据说是一中神帖的——八一八我校那个帅裂苍穹的邪痞校草。那个神帖盖了几千楼,有小女生们在运动会上各个角度的偷拍。 最出名的一张图,黑发少年神情淡漠,站在起跑线上做拉伸运动,不经意间一瞥,看到了什么后勾了勾嘴角,转瞬即逝,却还是被人抓拍到了。秋季暖融融的阳光洒在他的眼睛里,从岁月中模糊出了那样温柔的神色,不饮自醉。 这张惊鸿一瞥图至今仍然让帖子里的学生吵得不可开交,并且时常把这张加精帖顶上首页,话题聚焦点无非是谢右到底在看谁,看到了什么。有些高一的小姑娘刚拜倒在校草大人的运动裤下,就斗志昂扬地加入了战场。 时间网住了很多残破的片段,却织不起来,固执的人还要抱着碎片不放手,哪怕在身上扎出了血窟窿。 于是缝缝补补,疯疯癫癫,散了捡,捡了散。 开不动的车,凿不碎的冰,跨不过的东八区和西五区,永远横亘着的十六个小时,这世界上有太多东西力不能及,最愚蠢的做法,也是最走投无路的做法,就是抱着虚妄等待。他有耐心,可以等,可从来没人告诉过他,想念原来是这么要人命的东西。 吴琼反复掐紧自己还在颤抖的右手,动动嘴角,费力扯出一个笑,随后把书包放在地上,坐下了身。 “你知道吗,我最近很累,很不开心。”她说着,弯了弯眼睛,“你别跟我开玩笑,我们不开玩笑了好不好,我以后什么都跟你说,再也不骗你了。” 灯光柔软,铺陈开的道路直至远方,她看着夜空自言自语:“谢右,右边的路太黑了,我一个人不敢走。” “你出来,我们一起走。” 可世上哪有没了别人就不敢走的路啊,只不过是本该拉着你的手的那个人不告而别,半途逃走,你蹲在路中间抱头痛哭而已。哭过了,路还是那样,一个人站起来,不还是跌跌撞撞走下去。 她脖子累了,就低下头,没攒住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到地上。 “我和你说,我习惯了没有你之后,再让我改过来,可就难了。 一口热气呼出来,穿过日日夜夜,终于又一次在料峭寒风里七歪八扭地化成了雾。也许该说,日子实在过得快,少时更是一眨眼,如梭又过隙。 学校最近越来越有仪式感,开大会跟赶集似的,特地请来的专家学者,慷慨激昂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万箭穿耳,也吵不动底下埋头刷题的学生。 高三第一学期要结束了,高考前最后一个冬天也要来了,十二月扑面而来的冷意让吴琼很早就裹上了一切能往身上套的外衣,被班长戳着唯一露出来的脸蛋嘲笑了一通。 “你现在就穿成这样,冬天要怎么过啊?” 吴琼从袖管里伸出几根白白嫩嫩的手指,把胸前的拉链又往上拉了拉,“livefornow”,把班长逗笑了,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 冬天不好,太冷了,南方的湿冷能刺到骨头里去,冻出病来,吴家对于冬天一向如临大敌,全家都耐不住冻,一到天冷了就窝在家里开地暖,热乎乎的。莫翰因为这个还开玩笑,说这一家子都有冬眠期,要不要在家里囤点粮,干脆就这么缩三个月算了。 话是这么说,学还是要上的,返校领上半学期成绩单的时候,天已经飘过雪,学校门口的银杏枝桠上薄薄一层白,地上的积雪没来得及扫,被踩出脚印,却并不脏。大概是吴琼出来的早,雪一点没化,踩上去甚至有咯吱咯吱的挤压声。 这学期成绩尚可,从第五名斩棘进了前三,又能在年关被姑婆姨母一顿好夸。 吴琼在嘈杂的人流里等爸妈来接,待会儿直接去酒楼和阿姨家吃饭。她是真的懒得动腿脚,在门口等车都不愿意稍微挪一挪,让他们好找一点。 寒风掠过,勾得她打了个喷嚏,把手里的围巾老老实实围上了,细羊绒的,蹭在脸颊上很软,她把脸深埋进去,舒服得半眯起了眼睛。 车还没来,天又间间断断落起了雪,她的睫毛沾了点细碎的白,眨一眨就濡湿了眼睛。也许是太应景了,让她又不得不翻出点什么来堵住喧嚣而上的思念。 一中的校园欺凌相比起星洲市其它几所高中,已经少之又少,更别说前两年喜欢搞小团体的都已经被谢右几脚给踹服帖了。 但在她才上高一的时候,学校里正好发生了一起校园霸凌事件,闹得挺大,最后主人公们全部转学,想打听也只能打听到点边角料。 而这起霸凌,也是谢右众多传说中的其中一个。 被欺负的是高三的学姐,因为长得好看被高二的一个纨绔盯上了,本来没什么事,但那富二代多次被拒绝后,挂不住面了,终于撕破脸皮,仗着自己家里有点破钱,拉帮结派搞起了小团体,鼓动学姐班里的人冷暴力。 冲突就发生在十二月份的一天晚自习下课。吴琼正巧回的晚了,一出校门口就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女孩子拉拉扯扯。她走近一看,为首的那个确实手脚不干不净的,女孩边后退边被推搡回来。 她没带手机,咬了咬牙,想跑回门卫办公室报警,又怕起了冲突顾不及。 为首的那个男生突然用力扯下了女孩身上穿的羽绒服,她愣怔半秒后尖叫着拼命护住自己。她脑子一热,啐了句畜生,当即就要冲上去,却被一只手臂拦下,仰起头,眼前是一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少年。 “躲后面。”少年露出一双凌厉的凤眼,声音冷冽,“待会我上去,你就跑回门卫室报警,知道吗?” 吴琼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就见这口气又拽又欠揍的男孩子几步就迈到了对方人堆里,薅起了那个富二代的领子。 富二代正调戏得开心,突然对上了一双黑沉惑人的眼睛:“靠!你他妈谁……” 少年笑了一声,眼尾微挑,道:“你爹。” 他动了动手指关节,猛地一拳砸到那张脸上,富二代应声而落。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扶住自己的便宜主子,少年趁这时脱了身上的羽绒服,披在女孩的肩上,把她稍稍推离。 回头,身姿高挑,背脊青竹,面容身段在路灯下实在好看得过分了。 而在怒火中烧的男生看来,这就是只唇红齿白的公狐狸。 富二代看见了少年内里的一中黑色校服,挣扎着站起来,狞笑道:“唷,哪个小学弟来英雄救美了?” “现在爽了吧,不好好想想你以后在一中的日子怎么过?” 他甩开身边搀扶的手,嘴脸愚蠢高傲:“你打没打听过,知不知道我是谁啊?” 周围沉默了许久,少年才略抬起下巴,凤眼不笑自弯,在灯光下近乎妖冶,而他神情不屑,仿若面前是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那你有没有打听过我是谁?” 冬夜的空气灌进肺里,好像有刀刮擦着内壁,生疼。 吴琼几乎和刺耳的警笛声一起到达,她弯下腰喘了几口气,抬起头,眼前一片狼籍。 地上横尸一片,都小幅度扭动身体,痛苦地呻吟着,黑发少年站在一边,背影单薄,面对眼前披着黑色羽绒服还哭着的女孩有些手足无措。 吴琼没觉得那个学姐有多好看,只是盯着少年白皙的侧脸。 民警迅速赶到,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快点回家。一个女民警上前安抚情绪,吴琼再瞟一眼,却看不见那个黑发少年了。他胸口一阵闷,鬼使神差地跑出街道口。 少年双手插着袋,身上就一件黑色校服,下摆露出些白色衬衫尾,却不见瑟缩姿态,宽肩窄腰的,反而漫不经心顺着道儿往前走,混不吝的少年劲儿。 他旁边还跟了个裹了条厚羽绒服的人,喋喋不休:“你又打架了是吧,你就厉害吧你,早晚有人把你收拾了。” “诶!你头发怎么这么长啊,还不剪吗,够娘的你。” 谢右转头,面色冷淡。 吴琼没有跟上去,她站在街道口,一如经年累月后,她再次站在了这条路上。 雪越下越大,盘旋着落了她一身,吴琼眨了眨眼,伸出手接了几片雪,他想,如果那时候也落了雪,谢右的侧脸大概还会更好看一点。 看起来冰雕雪琢,其实远比所见的要炽烈得多。为什么有人会怕他呢,他明明那么好。 那么好。 吴琼的大拇指和食指张开,呼出的白气穿过指缝,亲热地缠绕住指尖,把这句低语弥散在漫天飞雪里。 “小琼?琼琼,哎哟别冻着,快上车。” 吴琼收回冰冷的手指,转头弯了弯眼睛,“有点冷,你们怎么回事,让我等了这么久。” 吴母被车门外的寒气激得往里缩了缩脖子,接过宝贝女儿的围巾,“知道你没耐心,就这点时间还等,路上堵车,你爸爸都算开的快了。” 她看了眼吴琼被雪打湿的发梢,哎呀了一声:“怎么回事啊,淋了多久雪了。吴琼!从小到大,你下雨下雪身上一定要湿,带伞也没用!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在屋檐下等,你又不听!” 她顿时举起双手:“我错了。” 莫翰的声音从前座飘过来:“不写个检讨吗?” 她的眼睛立刻瞪大了:“你也在?” 莫翰探头,笑眯眯的,“我一直在,我刚刚还跟你打招呼呢,就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完全没注意到我啊。” “可能我耳朵被冻坏了,没听见。”吴琼摊了摊手,眼光流转,狡黠得如同狐狸,背对着吴母冲他眨了眨眼。 莫翰笑了,“看来你这一年过得不错,生龙活虎的。” 吴琼弯着眼睛,说当然了。 从不会伪装,到天衣无缝,我自恃天赋甚高,学也学了很久,跌了不知道多少跤,才把血淋淋的伤疤藏了起来。 又怎么能被人看出破绽。 brooklyn堕入黄昏,车子途径日落公园时特地放慢了速度,赶上了落日溶金,余晖映照得每个人都金光灿灿。 然后彻底黑暗。 谢苏两家每年都会一起过年,但今年有些特殊,谢右被接去了国外,两家决定这个年就干脆在美国过。 除夕宴就在小洋楼里,后厨专门聘了人做几道寻常国菜,谢母和苏母一起包了馄饨,虽在国外,把门一关也其乐融融,没有差别。 可一顿饭吃下来,连个陈圣俊的影子都没见着,苏飞心里好笑,他的好叔叔好阿姨,已经连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愿意编了。 苏飞拿起筷子,看着面前精致得都快没了烟火气的菜肴,瞬间没了食欲。他等馄饨上了,自己吃完了,侧身端起一碗,对着几个有说有笑的大人道:“谢右还没吃饭吧,我去拿给他,他在楼上哪个房间?” 饭桌上气氛瞬间冷下来,他端着碗馄饨,寸步不让。 谢父微微皱眉,“他不饿……” 谢母却打断道:“在楼上第二个房间。”她勉强勾了勾嘴角,“两个人要好好玩啊。” 苏飞点了点头,上楼。 暖色调的壁灯衬着厚重的红木漆门,刚想敲一敲,又放下了,心道他哪有这么礼貌,于是直接推门而入。 一进门,他脚下就踩到了一片碎瓦,清脆地裂开。房内昏暗,只剩了一盏床头灯,地毯上模模糊糊侧躺了个人。 苏飞可以想象得到屋里是什么样子,为了防止他的脚被扎出几个窟窿,他开了灯。 果然,房里能砸的都被砸了,满地碎渣子,谢右就蜷缩在房间正中央。明亮的灯光似乎刺醒了他,他嘶哑地低声骂了句滚,就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苏飞把馄饨放在书柜上,关上门,绕过几个碎片,才看清谢右的人。 太瘦了,骨节锋利,蜷缩时蝴蝶骨凸起,像被人硬生生折去了羽翼,侧脸苍白,即使没睁眼,苏飞也能想象得出,那双凤眼如今漂亮不起来了。 他不是不能出去,是心死了,变成一潭死水,贫瘠荒凉。短短一年,像丢了半条命,连点活人的生气都没有,要让苏飞说,这就是个绝症病人,下一秒断气了都不奇怪。 苏飞从捂得严实的外套里掏出一本笔记本,扔到地上,表情不知道是嫉恨还是悲悯。 “谢右,我只当这一回好人。” 房里重新黑下来,不知道是什么感官先苏醒了,他鼻尖萦绕着食物的香味,胃部传来几天未进食的剧痛,搅动,撕扯着。 可他只是动了动嘴唇,聚焦视线,纤长的睫毛微颤,用手指费力勾过那本笔记本,扣在怀里,明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五指还是死死地抓着本子,好像那就是救赎,好像他找到了救赎。 他再次沉入梦境底部,不愿意分辨白天黑夜,也许只是因为梦里有海棠花树,而这次沉睡不会太久。 也许这次,只有这次,他会在醒来后遇见真正的光。 谢右坐在楼下的长桌旁,慢慢咀嚼着早饭,直至咽下最后一口。 他放下刀叉后抬起头,轻轻眯了眯眼,睫毛如蝶翼一般栖息交叠,唇红齿白。 管家迅速低下头,仓促地递上纸巾,“少爷,要不要再为您做一份早餐,您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 他垂下眼睫,薄唇稍弯:“不用,我妈呢,她去哪儿了。” 温室里的玫瑰娇艳欲滴,陈圣俊推开掩门而入时,谢母一个恍惚,手指被玫瑰上的刺扎出了血珠,瓷白映着鲜红。少年穿着黑色针织衫,勾勒得身形越发消瘦高挑,他执起母亲的手,轻轻含住了被血珠濡红的指尖。 谢右弯着眼睛,漆黑的瞳孔倒映出母亲惊诧的神情,毫不在意地拭去嘴唇上沾染的鲜血,“这样就不痛啦。” 眼前高挑亲昵的少年突然与那个爱哭鼻子的幼童重合,遥远的记忆拂去尘埃,第一次无比具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个五岁的小孩抽泣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边哭边大声喊着妈咪你在哪,而那时自己狼狈地躲在门后,捂着嘴巴努力不泄出哭音,连回头拥抱自己骨肉的勇气都没有。 “小右,妈妈对不起你啊……” 女人突然跌坐在地上,用手捂住双脸无助地哭泣起来。谢右安静地看着她,片刻后慢慢蹲下身,极富耐心地理顺她的头发。 间歇性的焦虑狂躁,受到刺激后情绪波动很大,她被自己的丈夫关在这座堂皇的金丝笼里十二年,好不容易等来了自己的儿子,有了唯一的盼头,却被告知……儿子喜欢上的,又是她。 她好不容易用那么多年的生命换来的珍贵机会,怎么能再次败在那个女人……不,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手里? 当天晚上,管家驱车带他出去透气,这也是在变相地放松对他的软禁,谁能料到他当初断了一条腿也无法换来的东西,只要妥协就可以轻易得到。车停在eastriver的河畔,管家恭敬地点了点头,示意谢右可以下车走走。 一下车,迎面扑来的夜风就撩起了少年的刘海,曼哈顿壮阔宏丽的夜景隔着一条河道,层次分明地照进他眼底。 谢右的身上半明半暗,左手握住了黑暗,右手却处在一场盛大的光宴里,他往前迈了一步。 管家弯了弯腰:“少爷,您想要在布鲁克林大桥上散一会儿步吗?” 谢右静默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神思渐远。自从来到这座城市,看到曼哈顿的夜景时,距现在已经隔了整整一年。繁华至顶的似乎都没有变化,而卑微如尘埃的根本无人关心,他被遗忘在这里许久,直到脚底都粘连上土地,囚禁他,捆绑他,痛而不能离。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还能触碰到一丝一毫的阳光,他都万死不辞。 “我冷,回去吧。” 他回过头,对着遥远的东面勾了勾嘴角。 星大一下雨就会变得很潮湿,是粘稠绵长的湿意,缠绕在衣物上,最后鲜明成路旁清新的绿色。 吴琼收了伞,水滴骨碌碌滚到水泥地上,寂静的电教楼回荡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催生起人昏沉的睡意。 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一条条微信消息蹦上来,他叹了口气,费力地一手托着书一手解开手机的屏幕锁。 “这礼拜你一定要回来!!!!” “去年你就没来同学聚会!今年还想逃!把不把我这个班长放在眼里了!” 吴琼眨眨眼,透出些狡黠的笑意来,然后白皙的指尖刷刷打字。 “qaq……” “我知道咯,上课啦。” 屏幕暗了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一条。 “别卖萌!!!” “虽然你确实可爱。” 吴琼轻哼了一声,重新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一会儿上大课,她可不想接受高中微信群的高强度轰炸。一个同学聚会,还没开始就躁成这样,至于吗?大家都大二了,还能不能做个理智的成人了。 话是这样说,想也是这样想,吴琼还是有一点点开心是掩藏不住的。星大在外省,离家颇远,回一趟大包小包麻烦的不得了,所以平时放假他总是窝在公寓里乐得清闲,这次回去不仅仅是参加同学聚会,也要回去看看她的宝贝爹妈,天天吵着见不着女儿,都快害相思病了。 吴琼心想,相思病,这词真是有趣,相思重了也能成病,劳神劳心。 星大没有夏天才开的海棠,此时四月花正浓,却被一场雨砸的只剩三三两两。离大课还有些许时候,她看了看没有信号的手机,静默了一会儿,拍了张雨中海棠的照片,发了条微博,圆圈转啊转,还是归到了草稿箱里,和之前的几百条一样。 【学校的海棠四月就开了,但是不漂亮,也不香,我想家里路上的海棠了。好像也有点想某天晚上爬到那棵海棠上的人。】 随后她认真地打上一个数字,735。 昨天是734,明天是736,什么时候这个数字才能停滞不前,或者会不断增长,直到老死。她浸没在这条长河里,每天都像是快要摸到尽头,每天也像是可能会溺亡。 你来救我吗,或者我们各自淹死在各自的生活里,像是从来没有遇见过。 大课枯燥得有点过分了,加上下了雨的阴沉天气,扩音器里传来老教授气若游丝的声音,声声催人睡。吴琼撑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头一歪就睡了过去,被莫翰拍醒时周围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收拾书包和笔记。 她懵了一会儿,才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上课……” 莫翰帮她把笔和本子都收进包里,“我有你课表,你又忘了?正好我今天手头没事情,带你出去吃饭。” 吴琼摸了摸自己睡乱的头发,手划过脸蛋的时候触到了几条印子,当即皱了皱眉。 “没睡到桌子上,是被你外套磕出来的。”莫翰叹了口气,“你洁癖还是这么重,难养,娇气。” “电教楼的桌子特脏,上面全是乱涂乱画的东西,还有小抄,让你趴你愿意?” 莫翰说不愿意,又把书包递给她,才直起身理了理袖口。 吴琼接过包后伸了个懒腰,头上毛茸茸地翘起几根乱发,像只猫。 她走出过道,回头看他一眼,随即咦了一声。 “恩?”莫翰用眼神示意他。 吴琼上身略微前倾,半眯起眼,睫毛轻轻颤动,道:“你嘴角破了。” 此言一出,就好像摸了老虎的屁股一般,她看见莫翰神情不变,手上却青筋微凸,还不在意地拿指腹轻轻蹭过那一小块破了皮的地方,笑道:“可能是吃东西的时候刮破了,走吧。” 吴琼慢吞吞地跟上去,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有些红,她瞥了眼莫翰的表情,又准备来个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个游……女孩,真的不认识你了?” 莫翰不说话,她咂了咂嘴,继续说道,“我说你也真够奇怪的,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把一只小绵羊送到梦域之主那种蛊惑人心的生物手里。” 他不由撑开伞,“所以你这个不会蛊惑人心的生物,能闭上嘴快走了吗。” 无情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像只翘尾巴的小狐狸。 这周六很快就来了,莫翰有个课题要做,不能一起回去,吴琼就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大只小只地上了回家的动车。 四月中旬暖意逢生,连雨都蒙蒙带柔,太阳朦胧掩映在丛云之中,浅光渐次展开,笼罩在星洲市上空。动车飞快地穿梭在轨道之上,窗外有粼粼水面,这是东湖,穿过前方的隧道,过一层天然的青山屏障,就到了星洲的地界。 十分钟前就着断断续续的高铁信号接了家里的电话,吴琼听着母亲的唠叨恩来恩去,也不觉得烦,撑着头看窗外的风景。不是没回过家,却总觉得,这次入春格外热闹,车厢里传来几声欢快的俚语,她转过头,就见一个西瓜头小孩几乎是蹦了起来,拉着他妈妈的衣角,说到家了到家了。 她……不对,这个身体小时候,大概也是如此吵闹。 吴琼轻笑一声,拉开拉杆,随着人流出了站口,父母早就在出站口等着了,吴母一见人群中一个栗色头发,乖乖巧巧的少女模样,立刻招了招手。 吴父接过包和行李,吴母立刻把宝贝女儿往怀里一按:“想死你妈了,车票钱就这么贵是吧。” 吴琼闷着嗓子道:“您帮我租了个房子呢,我不得多住住呀。” 吴父宠溺地拍了一把女儿的背,“哈哈,还是我们家琼琼机灵。” 高铁站离城区有些距离,开车的时候吴琼避无可避,只好老老实实地把学校里的事都给报备了,事无巨细。本来吴家夫妇俩还担心他们的女儿上了大学会被什么小帅哥玩弄感情,现在看来,简直宅天宅地宅出世纪,别说玩弄感情了,说句话都难。 “真没喜欢的啊?” 她摇头:“真没有,我这么多课忙着呢。” 吴母颇为遗憾地噢了一声,又问道:“那翰翰呢,你阿姨实在操心这事情,都托我打听好几回了……” 老大不小了,还没个对象的消息,能不急死人吗。吴琼转转眼珠子,打了个太极:“这我不清楚,我表……堂哥这人你还不了解吗,他想瞒着的,撬都撬不开,还有搞科研的一般都谈得晚,你让阿姨叔叔别急嘛。” “行,我知道了,但你是女孩子,不能跟他一样,可千万别让我们着急啊。” 吴琼弯了弯眼睛,转头看着街道。 她这次回来有些赶,白天在家里吃个饭,晚上就去同学聚会,夜里凉,吴母不放心,还记挂着他高二那回伤了身的大病三月,非得在他的卫衣外面再加了件外套,裹得和球一样才放人出门。 吴琼一边应着他妈的嘱咐,还得对付班群里那几十个齐刷刷的“@吴琼”。 “十分钟。” 她打完这三个字,伸出手探了探气温,发觉真有些冷,戴上卫衣帽子,转身走进夜色中。 这条路有整整两年没有好好走过,一段围墙被拆了重建,刷上了刺目的白漆。 她一路未停,路过海棠树时只是低了低头,像是被突然刮过的一阵冷风冲了喉,有些想咳嗽。那次伤风之后落下的毛病,喉咙总会痒,一不小心就能咳得眼角泛泪。 如果每次咳嗽都伴着什么心病,未免太惨了一点,所以吴琼更倾向于这风吹得太刁钻古怪,吹得她并不好过。 走了有约莫七八分钟,快到酒楼了,她又接到班长的电话,说是一伙人去ktv了,埋怨她来的慢。吴琼好好赔礼道歉了一番,又多加了五分钟脚程,认命地奔波去另一个地点。 等到她自己走着走着快把火气都磨出来了,才到了商业广场。 “累都累死了……”吴琼等电梯时小声嘟囔了几句,到了室内也懒得取帽子,就这么戴着,露出脸颊和下巴,更显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初中生。 楼层按钮不知道为什么不亮了,她刚想伸手去按,另一双手却先覆了过来,白皙修长,手背上有黑色的纹身,似乎是玫瑰,黑色的,缠绕在血管的脉络上,瑰丽妖冶。 吴琼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黑卫衣的高挑青年,可惜戴着口罩,唯一露出的侧脸上,眼睛也被黑发挡住了。吴琼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连带着手指也缩回了袖管,垂着头安静地等电梯。 电梯到了,她走进去,黑发青年却还是站在走廊里,看不清神情。电子音响起,门慢慢合上,那条缝隙不断缩小,直至完全闭合,那一瞬间,电梯外的人抬了头。 “我们的吴大小姐终于来啦!” 一进门,酒气就熏过来,空气中一声闷响,吴琼猝不及防被彩带洒了一身。 “surprise!” 班长站在一旁,笑着道,“诶哟,诶哟!我们琼琼真的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美丽可爱。” 一包厢的高中同学嘻嘻哈哈,吴琼松开下意识警惕攥紧的双手,无奈地拨开头上缠着的一根蓝色细带,还拿下来看了看,“这是什么小孩子把戏。” 一群人又开始哄笑,她加入了团体,听着他们从高中第一次见面聊到高二差点热死人的暑假,期间不断有人切歌切歌又切歌,一首首耳熟能详的口水歌唱了又唱,有人笑,有人被回忆撕扯得都擦起了眼泪。 尽管已经推脱了不少,吴琼还是被灌了一杯酒,幸好度数轻,她现在正撑着头,奋力在脑内背法条保持清醒,可惜无济于事,再加上他们班以前一位男同学震天响的歌声,她觉得脑子都要炸开了。 吴琼随便拍了拍旁边谁的胳膊,在根本听不清人声的ktv包厢里蚊子似地哼了一声说去洗手间,那人也微醺,还附和着点了点头。 洗手间隔绝了各路大神的歌声,她用凉水冲了一把脸,眼眶湿漉漉的,像刚哭过一般,用纸巾擦了擦手,就出了洗手间。 吴琼实在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了,就这一杯都能喝出后劲来,但面上还是正儿八经的,正儿八经地推开了隔壁ktv的门,往沙发上一坐。 隔壁也是个大包厢,灯光半明半暗,转动着投射到地上,她呆楞了一会儿,才发觉这个包厢压根就没有刚才热闹。 吴琼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声音浸了醉意,“对不起啊,我走错地方了。” 她刚想起身就走,灯光却恰好投射到房间正中央的沙发上。 枢纽世界·终章(39) 手背上的纹身,指缝里夹着的烟,宽松的黑色卫衣,略长的发,青年从沙发上直起身,整张脸都被笼在了暧昧的灯光下。 薄唇微张,白雾丝丝连连,他朝桌案上的一杯酒红液体轻轻吁了口烟,气息融入酒里,缠绵悱恻,像是在进行一个绵长得让人窒息的吻。 那杯酒被推到了吴琼的面前,连带着青年的身形,他抬起头,凤目狭长。 很多人最喜欢的是谢右的眼睛,因为不管他本人如何冷淡自持,看人还是会自带三分情意,这种人,最擅长假装,最喜欢把滥情摆在明面上。 吴琼心想,自己果然精神不正常了,醒时织梦,梦来清醒。她眨了眨眼,在黑暗中安静地凝视着幻影,轻轻笑了一声:“你大概不知道,我不喝酒,也很讨厌烟。” 对面的青年似乎愣了愣,随即就要把酒拿回去,刚伸出手,吴琼突然握住杯柄,皱着眉把一杯红酒一饮而尽。 她放下杯子,抹掉嘴角的残浆,眼圈被呛得泛起了红。 “但是你难得到我梦里来,所以我就勉为其难喝一次。”吴琼伸手,似乎要去摸他的眼睛,却又突然调了个头,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啊,难喝死了。” 浇到喉咙,灌到胃里,滚烫沸腾的血管被酒精刺激得像要爆裂开,她眼前逐渐被水雾模糊,那些该死的,讨厌的液体,让她看不清谢右的脸。 她的眼眶里滚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扑棱棱不听使唤,从脸庞淌到脖子里,她一手捂着胃,另一只手狼狈地摸上陈圣俊的眼睛,指尖擦过睫毛,绵延到眼角,颤抖着温柔缱绻。 “你能笑一笑吗,这是我的梦诶,别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了,那张照片,运动会,你能笑成那样吗。”吴琼断断续续地,甚至都开始语无伦次,还颇具科研精神地笑了出来,“梦里也能醉啊,了不起。” 她似乎更加确定了什么东西,也更肆无忌惮起来,于是几近绝望地握住了谢右的手腕,将玫瑰抵在了自己的心口,眼中虔诚又茫然,嘴角却还挂着绵软的笑,像黏人的幼猫。 吴琼歪着头,已经是一副醉态:“谢右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那句话还算不算数啊。” “嗯?”她看向黑发青年的眼底,一片深潭,晦暗阴沉,她心口处,隔着一层布料也能感到对方正微微颤抖着。 吴琼慢慢松开对方的手腕,道:“这个梦不好,退货,连骗骗我都做不到。” 下一秒,她的手反而被死死抓住,谢右一个用力,将她撞进自己怀里,手臂环住腰,掌心覆上肩膀,寸寸相依,吴琼几乎觉得自己要被掐死了,她酒醒了一些,本能地开始挣扎,谢右的胳膊却像是钢铸的,丝毫不动。 他喉结微颤,亲了一下吴琼的耳朵,“不是梦,不是梦。” 那曾虚伪的壳子终于被敲碎了,他像呼吸到了第一口氧气,拼命地把怀里的人圈紧,极力克制着手上的力道,因为分离了太久,他甚至不会轻柔地拥抱,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兽类撕扯猎物,獠牙生生嵌进肉里,不见血不罢休。 手臂还在收紧,直到女生闷哼一声,他才撑起上半身,猛地将她推离自己怀里,手足无措地按压对方的肩膀:“疼吗,哪里疼,是不是弄疼你了。” 吴琼捏了捏手臂,眼睛睁得大大的,怒道:“上次是,这次也是,你就不会好好地抱一下吗!” 谢右被训得有些愣,眼睛眨也不眨,花里胡哨的灯光照射下来,晕得他整个人面容白皙,朦胧间又变成了那个路灯下黑发白衣的少年,毛手毛脚,遥远的心跳声也随之而来,逐渐强烈地与现在重合。 “我……”他看着面前垂着头,小只乖巧的女生,口干舌燥,“我能,我能再抱一下吗,不会弄疼。” 见女生愣了,他又壮着胆子伸手擦去对方脸上的泪痕,凤眼携了春意融融,化开了一层一层波纹。以前没心没肺混不在意,什么都不怕,而现在他有了想要去忌惮的东西,他害怕吴琼磕了碰了,伤了疼了,害怕她等了那么久,真的不要他了。 可是吴琼过的并不好,在名为思念的油锅里煎来炸去,伤口鲜血淋漓,还亲手在他的眼前撕开疤痕,最不想让她受伤的,却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阴霾。谢右有那么一瞬间想,那就不要好了,如果两年的等待耗了他们多少辰光,让她夜里怎么都不能成眠,不如谢右自己的真心被踩在脚底,不如吴琼从来没在乎过他,那就好。 只是不要哭。那些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烫出了灼心的痛,比他断了腿,和日复一日的虚与委蛇,要无助上一万倍。 他搂住吴琼,如同极北之地的夜旅人哆哆嗦嗦拥住一丛篝火,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在黑暗里呆久了,哪怕是能切切实实握在手里的光,也怕它从指缝溜走。 谢右从来不觉得一个地方如此地令人难以忍受,而他却在那里生活了整整两年。这两年里他曾企图靠着前十八年的回忆来耗完余生,但失败了。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没有氧气,人要怎么活下去呢。 所以他回来了,回到能让他呼吸的地方了。 回到她的身边了。 “小琼?小琼?真是的,去哪里了也不接电话……” 班长在包厢外踱着步,拨了一遍又一遍,急得焦头烂额。 隔壁包厢的门突然开了,伴着电话铃声,班长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却看见她念叨着的女生被搂在一个黑发青年的怀里,发丝挡住了她的侧脸,但明显走都走不稳了。 班长愣愣地掐断电话,“您好,请问您是……?我是吴琼的同学,是她不小心打扰到您了吗?” 青年戴着黑色口罩,一双凤眼清冷地扫下来,带了些威压,吴琼刚刚一直垂着头,听见班长的声音后立刻茫然地扬起下巴和青年对视,她的眼睛因为刚哭过还是红的,水意朦胧。 青年看了一会儿,手指从一侧攀附而上,修长的指节覆住了吴琼的双眼,随后有些不自然地看向班长,嗓音冷冽:“我是同届三班的,和她住一个小区,今天过来吃饭,顺便和她一起回家。” 吴琼的视线被遮挡,和小猫咪似的,抓过他的手就要咬,结结实实一口,对方躲都没躲,莹白的手上立刻多了一排牙印,班长一看,不得了,这人非但不生气,还无措地垂下了眼睫,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啊,好,好,路上小心?” 班长实在无法违心,就这个相处气氛,吴琼绝对和这个男的有一腿。 而且,那个男的,他的耳朵居然红了诶,她目送着对方高挑的背影,觉得他的眼睛颇为熟悉,大概这世上美人都出在一双眼上,否则那双眼睛怎么会和谢大校草的丹凤眼长得如此像。 谢大校草是哪个班来着?刚刚那位……是哪个班来着? 班长愣了一下。 已经很空旷的路,一盏盏路灯陈列过去,各自照亮一团光影。 吴琼确实醉了,但也没到烂醉如泥的程度,她半撑着谢右,还想甩开身旁人的桎梏,并坚持认为自己根本没醉,让他赶紧消失,她不要做梦了。 “都说了我不是梦。”谢右已经取下了口罩,牵着她的手,唇角微扬,“我不是梦,看看我,恩?” 吴琼不看他,道路前方出现了一道模糊的树影,她虽然醉了,也知道,过了这个十字路口,有株还未开花的海棠,窈窈窕窕,绿意盎然。 “看来我做梦都想跟你走这条路。”她弯了弯眼睛,“这个梦这么逼真,我不做点什么的话好亏啊。” 她突然回过头,用力扯下谢右的卫衣领口,极快地亲上了对方的嘴角,然后就这么贴着,微踮起脚,嘴唇移到他红透的耳廓旁,笑音羽毛般刮过耳膜。 “嘻嘻。” 一秒,两秒,三秒。 谢右原地反应了半天,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摸着唇角,脸已经完全红透,凤眼亮晶晶地看向她,呆里呆气。亲了?亲了啊,他喉结滚动了一遭,心脏跳得飞快,要承受不住的快。 小醉鬼歪着头看他,笑嘻嘻地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次,然后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探身过来,这次端端正正地亲在了唇上,气息相闻,不知道是掺了奶的酒还是掺了酒的奶。 谢少爷这辈子都没被强吻过,或者是这辈子都不可能被打不过他的人强吻,可他眼前分明就是个任人调戏的小软包,自己却反而手无缚鸡之力。 “还要吗?”她眨了眨明澈的眼睛。 谢右白皙的面容已经完全红透,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摇摇头,重新拉起她的手。 吴琼却嘟起嘴,“那我要亲亲。”眼底狡黠自傲。 谢右迅速移开眼,压下刚刚那突然疯狂跳动起来的心脏,道:“你还醉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吴琼不依不挠。 “要亲亲。” “乖,不行。” “要亲亲。” “不可以。” “要亲亲。” “……” “要亲亲要亲亲要亲亲要亲亲要亲亲。” 谢右叹了口气,哄道:“乖,先回家,等你醒了再亲亲好不好。” 他拨开女孩额前的碎发,郑重而又虔诚地印下一个吻。 “我们约好了。” 吴琼缓缓转醒,她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睁开一只眼。 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阳光洒了半床,窗帘被风吹得起伏,春风从纱窗缝隙里钻进来,抚着她的脸颊。 好像,做了个好梦啊。 她揉了揉太阳穴,把最后一点困意驱走,下床洗漱。 吴琼喜欢睡懒觉,今天却稍微起了个早,八点半,父母看到她下楼都有些惊讶。 “哟,难得啊,周末起早。”吴父打趣道,“还赶了一顿早饭。” 吴母去厨房多拿了调羹碗筷,盛了粥放在她的面前,面色不怎么好看,吴父她使了个眼色。 吴琼不由咳了一声,道:“妈,那个,我昨天确实喝多了一点,我认错,你别生气。” 吴母斜觑了她一眼:“我气?我气什么!身体是你自己的,自己不好好管着旁人还会帮你管啊?昨天,你自己没看见你那样子,我告诉你啊吴琼,你给我好好谢谢人家小谢,一路上你肯定没少烦他,下次可以一起……” 吴琼突然放下了勺子,险些打翻粥碗,把吴母吓了一跳。 她掐紧了手心,尽量柔和地问道:“妈,我昨天是被谁送回来的?” 吴母道,“你同学啊,叫谢右是吧,长得是真好看啊。可你当时挂人家身上,像条八爪似的,可让你妈丢人了,你……哎?小琼?早饭不吃去哪啊?” 吴琼匆忙穿上鞋,什么也没拿就奔出了家门。昨晚的记忆逐渐清晰,她恍若隔世。 世上哪里有那样的梦啊,那是她的清醒梦,她的少年确实来过,他们拥抱过,接吻过,承诺过。 吴琼没带手机,也没有任何谢右的联系方式,她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也决绝地相信着那棵海棠。 五分钟的路,她跑成了两分钟,低下头喘气时,眼前蒸腾一片,只能见树影婆娑,灿金阳光斑驳满地,有少年穿过她漫长的等待,也穿过那些在夏天纷纷扬扬的海棠花雨,走向她,对她说,我回来了。 少时年纪轻轻,有些再见啊,要阔别多少年才能重新圆满。 也许那年的夏风,几经轮回,重新带着宿命而来,它舐过吴琼眼角的泪,化成坚韧固执的线,一束一束,缠绕在谢右的指尖。 你明白的,他们从未失约。 枝桠微动,她被收入了一个怀抱之中,然后这荒芜又漫长的两年,终于尘埃平定。 吴琼拖着行李箱,朝远处的父母挥了挥手,周围人来人往,大家行于匆匆的日程中,星站的地标在日光下被照得闪闪发亮,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笑起来眼睛很灵动的女孩。 她回头时边理被书包弄折的衣角边向前走,淡蓝色的行李箱就这么大喇喇地杵在广场上,她在心里数着,一,二,三。 一只修长的手拉过拉杆,身姿高挑的黑发青年从逆行的人潮中回头,几步上前,和她并肩走在了一起。吴琼轻轻别过了头,却还是不作声,只是偷偷抿了抿唇。 眼看着入站口越来越近,青年皱着眉,握住了她的臂肘,她顺势停下,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睛看向他。 谢右叹了口气,说不上来是憋闷还是委屈:“我记得,你车没这么早,这么着急进站?” 吴琼闷笑一声,抬起头做出有些迷茫的样子,问道:“你哪位啊?” 谢右不说话了,手上劲却大了些,制着对方的臂肘,纹丝不动。吴琼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好破了功:“我行李箱都在你那里呢,我能走去哪儿啊?” 阳光太好了,细细碎碎地洒进吴琼的眼睛里,像什么湖,在后山匆忙见过一次波光粼粼的样子,就再也忘不了。她逗别人的时候,湖里就悄悄翻起细浪,雀跃着涌到岸边,和湖本身一样,灿金色的活泼狡黠。 谢右的手慢慢顺着他的小臂滑下,指尖看起来有些恋恋不舍,“我还有些事,都结束后我去找你……” 吴琼的眼睛盯着他左手的纹身,打断他:“都告诉我吗?” 谢右愣了一下,随后垂下眼睫看着她,低声道:“嗯,全部都告诉你。” “我为什么走,为什么回来,都告诉你。” 吴琼突然心安,又暗自唾弃自己,因为一句话等上几年这种事,她以前已经吃过亏了,看来还是骨头不够紧,又上赶着犯贱。 抬起头,正好对上谢右漆黑漂亮的丹凤眼,一口气顿时如鲠在喉,硬生生折在了半道。生气,破口大骂,她还真做不来。仅仅说句回来就好,也不是她的性格,她不甘心。 她想摸摸谢右的眼睛,气不过了就掐掐他的脸,让他不要急,自己已经等了两年多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两年里,吴琼时常在想,他们如果能在一起,是中了乐透,不能在一起,也只不过是那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然而他一旦回来了,就要做好被她再次硬生生拽进千分之一的准备。 她狡猾隐忍,必要时候不择手段。 谢右不知道她脑子里到底在盘算什么东西,他轻咳一声,“上车之后好好休息,你宿醉了,多睡一会儿,不然会头疼,伯母帮你泡了蜂蜜水,要记得喝,喝完之后再睡。”他歇了一下嘴,又觉得还没叮嘱完,“还有,回了公寓之后记得……” 吴琼鼻翼微皱,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跟我妈似的。” 四周越来越拥挤,有几个人一直往谢右身上靠,有意无意地推搡,他被碰了一下手臂。 “哎帅哥,不好意思哈。”那姑娘一抬头,眼睛立刻蹭蹭放光,嘴巴微张着啊了一下,被她后边的朋友看好戏地往前推了推。 谢右冷着一张脸说没事,随后把吴琼和行李箱都牵离了人群,身后隐隐传来兴奋的几声“我靠好帅”。 吴琼被他拉着袖管,跟拎小鸡似的拎到树荫底下,还时不时地转过头盯着那几个姑娘,谢右一回头看她那样,有些没好气地问道,“看什么?” “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 吴琼轻笑,“我看看找你搭讪的那个女孩啊,你喜欢那个样子的吗?” 谢右没料到这招,他软了神色,无奈又委屈地去牵她的手,“你明明知道的……” 吴琼的手比脑子快,倾身上前遮住了他的眼睛。 “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谢右用那只纹着玫瑰的手覆盖住了她的,轻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吴琼问道。 她的手被握着下移,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撞进了那双眼睛里的慕意深沉,随后唇上一热。 吴琼这才并没什么用地灵光一闪。 谢右刚刚说,要亲亲。 蜻蜓点水的轻碰,谢右还故作镇定地用指尖揩了一下唇,可惜垂下眼睫时白皙的后颈红了一片。 吴琼愣了一会儿,突然从头炸到了脚。 “行!行李箱给我!”她咬着唇,慌张地拉过拉杆,“我要走了,安检人比较多,会来不及。” 谢右下意识地要跟上去:“我送你到安检口……” 吴琼回头瞪他,声音跟奶猫似的,凶巴巴地说道,“别来!你敢过来我咬你!” 整个猫……不是,整个人都毛茸茸的。 谢右哦了一声,吴琼立刻步履生风地奔向站口。 过了安检,吴琼拉着箱子,后悔得牙痒,如果刚刚能硬起腰杆拽着领子亲回去就好了。她郁闷地踢掉了地上的一粒石子,虽然网上还能联系,但又要一个月见不着真人了,就这么走了,是不是有点不甘心。 她停下了,人生总共几十载,见一次少一次,她一咬牙,当即就要回头,鼻尖却突然盈上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繁花,鲜果与木质。 谢右的手臂环上她的腰,黑色的发梢轻蹭他的颈间。 吴琼整个人都麻了,谢右还在她的耳朵边说话,热气呼得那块皮肤滚烫发痒。 “我……一直在想,不抱一下的话,真是亏。”他笑了,声音突然放低,“你刚刚是不是想回头,我没忍住,就抱上来了。” 吴琼被圈在他的怀里,意图也被看清楚了,只好小声嘀咕道:“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机灵。”还有流氓。 转念一想,这人除了是校草还是校霸,他不流氓谁流氓。 谢右头一低,直接搁到了她的肩膀上:“恩,我挺蠢的,但是你聪明,吴琼全世界最聪明。”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像骂人,吴琼没忍住,怼了一句,“你闭嘴吧。” 谢右从善如流:“好,那你让我再抱一会儿。” 吴琼身上真的有牛奶的味道,不知道是因为牛奶喝多了还是怎么着。他以前就经常看见吴琼手里拎着牛奶,咕噜咕噜地吸,下课吸放学吸,课上还偷偷吸,他越看越喜欢,就爱屋及乌,索性买了几十箱那个牌子的牛奶,结果一晚上连酗三包后实在受不了牛乳味,全让王叔送到亲戚那里去了。 现在看来,他似乎只喜欢吴琼身上的牛奶味,实在是,比他闻过的女人身上五花八门的香水味要好闻几万倍。 拥抱的时间越久,就越引人注意,周围的行人纷纷侧目,他眼尾略挑,直起身把吴琼往前轻轻一推。 拜——拜—— 栗色头发的少年眉眼弯弯,朝他做了个口型,然后回头融入了人潮里。 谢右面色冷淡,脚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踏了一步。 他和无数的人道别过无数次,想起和吴琼的道别却还是后怕心悸,如果这两年来有哪怕一步棋下错,那次道别,就是这辈子他和吴琼的最后一次交集。 绝望的人会喜欢平行世界的,而他从来不敢想象有一个世界,他踏上了另一个十七岁,因此他二十岁再也回不到她身边,那是他这两年来每个夜晚的噩梦。 就像是一个选项型游戏,一步一个深渊,他如此庆幸,自己是那个迄今为止选对了选项而走到现在的人,他握住了当年曼哈顿夜景中右手的光宴,才能漠然地俯视辗转挣扎状若困兽的自己。 美貌着溃去的玫瑰,被手底心的黑暗烫伤,烧烂。 谢右盯着手背看了一会儿,转过身离开。 谢家的别墅还维持着以前的摆设,每天都有人打扫,家具上一点灰都没积。 谢右面色冷淡地踏进家门,身旁仿佛有个十七岁的少年红着眼,也和他一般的步伐,却气得浑身颤抖。 谢父的两鬓已经有了几束白,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指缝夹着烟。 谢右随手把外套脱在椅子靠背上:“爸,少抽点烟,你最近身体不好。” 谢父抬起头,把烟掐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 “你骗过了你妈。”他眉眼深邃,凝结着化不开的疲惫,“这女人,真的信了你是来接手我在星洲的公司的。” 他冷笑着啐了一口:“我竟然也被你骗了。” 谢右抱着手,似乎饶有兴致:“嗯,子承父业是理所应当的,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没有说谎。”他起身,从客厅的酒柜里随手抽出一沓文件,扔到茶几上。 谢父瞥了一眼,是股份转让协议,还是他自己签的,白纸黑字,一直都由王叔保管,却不知道为何到了他的手上。 受让方签字后立即生效,他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谢右三个大字,顿觉气血攻心。 谢右还在笑:“爸,您觉得我这两年学的东西,够管咱们的家业了吗?” 谢父咬着牙道:“我是为你好,有太多事你根本就不清楚,我那样做,都是为了你。” “我的确不知道你们那样处心积虑,把我骗去国外的原因。”他咧了咧嘴,“但你们肯定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谢父冷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但你要是不听我的,你以后一定会后悔。”他漫不经心地拿起那叠文件,脆弱的纸张在手里微微绷紧,传出了碎裂声,“直接把原件放在我面前,是嫌纸太薄还是觉得我老年痴呆?” 谢右却摇了摇头,“爸,你什么都明白,我今天能搞到这份协议,明天就真的可以全盘接手你的公司。”他闷笑了一声,“我有那个能力,怎么办,您好像别无他法了。” 谢父看着他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气得牙痒,真恨不得拍下来,贴在美国那群被迷的五迷三道的小姑娘的眼珠子里。 他拎起烟灰缸,用力地往地上一砸,嘴里骂骂咧咧。 “给我滚!爱干嘛干嘛去!我管不了了!” 谢右低了低头,道:“谢谢。”他刚拉开客厅的门,就被谢父叫住了。 “我没病,能随便气,但是你妈不能,你心里好好想想。” 谢右回过头,“我想把我妈接回来,她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多年,也最喜欢这里。” 谢父愣了一下后说随你。 谢右沉默了一下,“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么反对我和她在一起。” 谢父冷哼一声,声音却低了下来,“我只能告诉你,你们如果在一起,我们家会变得不幸。”紧接着却是长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你妈当初求我送走她的原因之一。” “我那时才多大?根本就还不认识她。”谢右抿了抿嘴,“你不喜欢她,就不要找这种借口。” “是不是借口,你以后就知道了,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自己选择的路,只希望你以后被后悔。” “她很好。”谢右却固执地看着他,“如果你们了解她,就一定会喜欢她。” 还是道阻且长啊,但心底那层阴霾到底算是散开了。 走出家门,他抵着墙,眉眼舒展开,盈盈带笑,掏出手机刷刷打字。 “到了吗?” “我突然,很想你。” 我突然,很想你。 吴琼刚跨进公寓的门,一个不稳,扶住了门框。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条“谢右”发来的微信,她匆匆瞟一眼,又用手掩住唇轻咳一声,脸上窜起几抹红。 楼道里没人,几盏灯安静地亮着,她直起腰,把行李箱推到了玄关边上,靠着背后冰冷的防盗门解锁了手机屏幕。 对话框随之放大,那句直球就堂而皇之地铺在了她的跟前。 她终于没忍住,嘴角微微上扬起来。 原来这就是恋爱啊。 吴琼高深莫测地看了半天,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就只好晾在了那里。她先洗了个澡,再把行李箱里的衣物都拿出来,整整齐齐叠好放进衣柜里。一番折腾,肚子倒饿了,顺便进厨房炒了份炒饭,端进客厅坐在沙发上细嚼慢咽,边吃边研究谢右的微信。 她先点开了谢右的头像,是两只白皙的手,并没有交叠,色调暗沉又……青春疼痛。 什么审美,吴琼挑了挑眉,不自觉含着筷子尖细细地啃咬起来,放大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遂不屑地轻哼一声,又兴致勃勃地点开了他的朋友圈。 幸好没有什么三天可见的限制,吴琼索性搁了筷子,像猫一样缩进了沙发,把男生的朋友圈拉到最后一条,然后往上翻。 “能不能翻到自拍什么的……”她嘀咕着,把自己逗笑了。 结果往下翻骨肉按有自拍,吴琼还以为谢右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太会干出自拍这种事来,立马就打脸了,如果不是他熟悉谢右的眼睛深至此,大概都不能辨认得出来。 背景是白色的墙面和一点浅褐色的天花板,主人公只露了一双眼睛,眼尾上挑的弧度还不似如今一般风流得浑然天成。十五岁少年的眼睛略微下撇,清冷又凌厉,睫毛覆住半张沉黑,看向镜头时有内敛的傲气。 而配文,果然有着中二的气息。 吴琼念出了声:“越来越像……” 是指这双眼睛吗?越来越像什么? 她咬着手指,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顿时恶向胆边生……点了个赞。 她继续往上翻,转念一想,谢右这脸皮时薄时厚的,万一把这么有趣的朋友圈删了怎么办,于是当机立断,立刻把那张照片保存了。 再往上,就直接跳了大半年。 “今天好热,苏飞这个傻逼还要打篮球,然后又中暑了。”配图是医院里奄奄一息输着液的苏同学,吴琼推算了一下时间,大概,还是初中吗?她无意识地踹了一下抱枕,想着这两人认识的还真早。 然后又是一大段空白期,跳到了高一,吴琼的指尖顿了顿。 高一到高二的那段时间,谢右的朋友圈更新明显频繁了,虽然是几个月几个月的间隔,总比没影了大半年好些。 接下来他拍的照片就开始乱七八糟了,而且背景大多是在学校。拍了树影婆娑的操场,拍了灯影憧憧的走廊,拍了太阳,月亮,和星星。 只是太巧了,居然每张都有同一个人在。 斑驳树影洒了她半身,灯影如轻纱,朦朦胧胧掩盖在她的侧脸上。最后一张,她看见自己隐隐绰绰的背影浸没在海棠花瓣中,谢右朝她伸出手,却只握住了漫天绽开的月色。 谢右说,会再见的。 吴琼摸着心口,勉力把酸疼压下去,没有再往上翻。 他顺着那句直白的情话回复过去, ——那我勉强也想一想你。 谢右秒回:“哎。” “……干嘛?” “我下周末就能去你那边了,那什么,你周末有空吗?” “有呀。” “嗯呐,到时候见哦。” 这个语气……也太少女了吧,谈恋爱都这样吗?吴琼平静地对着手机屏幕脸红了。 她还没能讨教到谢右时不时失心疯的厉害。 布鲁克林鼎盛灿烂的阳光没能烧沸他的性格,反而将他塑造成了一个行动力极强且不容小觑的疯子。 两人就这么网恋了一个礼拜。 谢右早起,午休,晚安,都掐着点发来一句“琼琼早上/下午/晚上好~”,比闹钟都管用,短短五天硬是把她的作0息时间给掰正了。 吴同学是个夜猫子,不管是折腾论文还是单纯的熬夜,但凡十二点之前睡觉了就浑身不舒服。谢右却老是在十点半的时候打电话来,低着嗓子跟她讲话说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存心的,越说声音越低,吴琼被哄着哄着就困了。 星期四的时候,她终于一头栽倒在了十二点的大门前。 “你不熬夜的啊?”吴琼打了个哈欠,恨道。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无辜,“我从小的习惯,睡晚了会头痛的。” 吴琼唔了一声,圆眼睛慢慢蒙上了困意,在对方说晚安,并挂断电话之后,才睁开眼睛,轻轻地补上了一句话。 “说谎。” 五天很快就过去了,周五的最后一堂课,吴琼已经无心去听,却还是一副端端正正的样子,嘴角甚至含着笑。 老跟吴琼坐一块的男生已经摸清了这个女孩的底细——三好乖乖生。于是放了一下午空,然后向她借笔记抄。 “我没记。” “啊?” 吴琼重复了一遍:“我没记。”她正在收拾东西,正巧拿起笔记本,就翻到中间,拿白晃晃的内页在男生的眼前颠了颠。 “三好乖乖生”面色深沉地说道,“没办法啦,只好拜托你去借苏静的了,可以做到的话就点点头。” 男生愣了半秒后疯狂摇头:“那我这科不如挂了吧。” 吴琼恨铁不成钢地叹气道:“别这样嘛,苏同学除了脾气暴躁一点之外还挺好说话的,加油!抄完了记得借我。” 男生磨牙,“那你还不如杀了我。” 吴琼慢悠悠地“哦”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背着包走了。 这个城市沿海,天气阴晴不定,明明说好没有雨,天上就是能给你弄点水洒下来,当地气象台的脸被打着打着,也就习惯了。 还不是小雨。 墨色深重的天穹像开了个洞,银河倾泻而下,把整个星大都笼在雨雾里,吴琼为了不感冒,选择在电教楼门口等雨势变小一些。 她两只耳朵都塞着耳机,短发软蓬蓬的,倚在墙根时看起来格外可怜,于是有人伸出了援手。 一把黑色的折叠伞被递到他眼前。 吴琼诧异地扬了扬眉,边取下耳机,边说,道,“谢谢不用了,我有伞。” 枢纽世界·终章(40) 那只白皙修长的手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把伞收了回去,无情心里挺感激的,便多重复了几句谢谢,弯着眼睛看过去。 ……居然是他。 韩玦。 她立刻假装无事发生,并倚回了墙根。 韩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大风大雨的道路,定定地望着天空。 女孩的侧颊柔软,垂着头听了一会儿歌,又看了一下手机,然后整个人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僵在了那里。 韩玦突然偏过头,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语气笃定地说道,“你在等人。“ 吴琼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嗯,刚刚在等。” “现在不等了。” 谢右突然有事,这周末不来了。 没有解释,只是突然道了歉,说不能来了,吴琼也不觉得特别难受,大概只是习惯了等待,潜意识里就对他失约这件事一再迁就。 因为下雨的缘故,她喉咙丝丝麻麻地痒,老毛病一来,就格外昏昏欲睡,她约莫十点就栽进了床,不省人事。 睡了很久,从雨声渐停到重新响起。她一阵翻来覆去,意识被从梦里生硬地抽离,混混沌沌醒过来,才听到朦胧的门铃声。 不知道响了多久。 她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被强光晕了眼,半眯着才看清时间,凌晨一点半。 凌晨一点半有人敲门,过于都市鬼怪化了,吴琼清醒了大半,凝神听玄关处的门铃声,依旧紧凑,催命一般。 她抵了抵太阳穴,翻身下床。 越靠近玄关,门铃声就越清晰,吴琼皱着眉从猫眼向外看,下一秒瞳孔猛地放大。 真是个疯子! 她低声骂了一句后,拉开门,什么质问都没说出口,就被谢右一把扯进了怀里,和对方身上淋的夜雨来了个亲密接触,冻得她打了个喷嚏。 “你!” 回答他的是一个落在侧颈的吻,和颤抖着收紧的手臂。 吴琼一抖,身体麻了半边,敏锐地发觉抱着自己的人不大对劲,便用了些力气,把他往外推。在察觉到她的推拒后,男生身体一僵,喷在侧颈的气息加重了,下一秒,两个尖尖的东西猛地嵌进那片细嫩的皮肤。 吴琼当即吃痛地哼叫一声,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靠,他居然咬人?! ——这个认知让她彻底震惊了,不自觉掐紧了手心,反反复复,最终还是放松下来,任由自己被这么抱着。 但是他抱得太紧了,吴琼略微后仰,缓解了几近窒息的感觉,低声地咬牙切齿,“轻点,你想掐死我?” 谢右的右手几乎握住了她的一整个后脖子,一使劲就能挤压她的血管,产生晕眩感,而谢右的唇舌,连带着牙齿,都兴致勃发地抵在她的大动脉处,实在令人不舒服,就像脆弱的食草动物被掠食者咬住了咽喉。吴琼微微睁大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对方此刻的控制欲。 谢右却在这时候放开了她,一个后仰,踉跄着扶住了门框,喘息着抬眼,看得吴琼本能地后退一步。 这眼神,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 压下还想上前的欲望,谢右迅速低下头,声音喑哑,“对不起,我……我身体不太舒服,只是想来看看你。” 吴琼看着他掐得发白的手,眉头慢慢皱起来,“谢右,骗人很有意思?” 对方脸色苍白,浑然不觉她的变化,勉强笑了笑,自顾自地说道,“我走了之后,把门锁好,不要半夜给人开门。” “是我也不要开,记住了?” 说完后,他撑了撑身子,转身就要走,却被吴琼一把拽住了外套,拉进了门内。 淅淅沥沥的雨声被隔绝在外,只听得到黑暗里的呼吸声,和客厅的钟内部齿轮的声音。 就这么僵持着,谢右突然笑了一声,“我刚刚跟你说了什么,看来你半句都没听进去。”他挑了挑泛红的眼尾,“吴琼,你到底聪明在哪儿?” 女孩并未反驳,静静地站在离谢右半米远的地方,穿着印着小熊的睡衣。一刻钟前她还在酣眠,柔软的棉絮拥着她,做着失而复得和如愿以偿的梦。而此时此刻,梦里的另一个主人公浑身湿透,本该仓皇狼狈,却仍然高高在上,嘲弄地望着自己。 吴琼越过他,迎着窗外微亮的雨雾,弯下腰捡起他掉在玄关地毯处的东西。 她用力很大,几乎要把纸制的药盒绞碎。 alprazolam.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夜空里突然响了一道闷雷——这本该成为梦境里佐眠的良药,却惊醒了吴琼,令她整个人都歇斯底里起来。 药拆包了,至少空了一半。 仅存的侥幸也消失殆尽,那些乱七八糟已成型的猜想涌进了颅腔,她咬了一下舌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身后传来轻蔑的笑声,“还不让我走吗?” 她不说话,捏紧了手上的药盒,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来:“太晚了,去洗个澡,然后你睡在客厅里。” 吴琼披着毯子蜷在沙发上,暖黄的灯光让她整个人都看起来毛茸茸的,如同细软的羊毛,或是棉花糖。 浴室里淅沥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声交响着,让人昏昏欲睡。她拿着药盒,半支着头,瞳孔却不知道失焦去了哪里,虚无地盯着客厅某处。凌晨某一刻,浴室里的声音停了,吴琼才突然惊醒似的慢悠悠起身。 谢右浑身裹着雾气从浴室出来,他勉强套下了吴父的深蓝色睡衣,脸被蒸得泛红,至少现在看起来没那么虚弱了。水汽好像软化了他,发梢还滴着水就几步走到女生跟前,凤眼湿漉漉的,张了张嘴:“我……” 一条小熊毛巾兜头而上,谢右微微一僵,随后略弯下腰,顺从地把自己的头发送上去任搓任揉。 吴琼有些糯的嗓音在耳边毛巾的摩擦下显得朦朦胧胧:“太晚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睡觉。” 谢右喉结微动,握住了她的手腕,却始终没说什么。 他每个晚上都把自己分裂成两部分,一半清醒一半混沌,旁观噩梦也不比身临其境好上多少,因此最痛苦的时候不是发病时,而是清晨,他被阳光从昨夜翻滚的深红色岩浆中捞出来,再把残破的思想和记忆补全。 如果和另一个“他”有唯一的共通点,那就是不想让她看到如此作态,太狼狈,也太可悲了。 见谢右垂着头不说话,吴琼轻叹了口气,“难受吗,要不要喝点牛奶?” “我挺好的,没事。” 吴琼心想,你凌晨半死不活地来敲我门怎么就没想过自己到底有没有事,感情我是个没脑子的二百五,傻就行了,喜欢的是人是鬼是死是活一概都不用关心呗。 她抬起头瞪了一眼谢右,谢右反而懵了,呆头呆脑地顶着毛巾。 吴琼见他那傻样,即使生气也骂不下口了,便心烦地推了推他,“快睡吧。” 谢右被她推了一下,眼底浮出了些柔软的情愫,余光却忽然瞥到了茶几上的药,掐了掐手心,道:“我最近,精神确实有些疲劳,所以才吃了点阿普唑仑,会有副作用,就像刚刚。其他……没什么特别严重的。” “是吗?” “……是。” 一夜无梦,夏时醒早,窗外已经大亮,还有零星的鸟鸣和雨打树叶音。 吴琼眼下的黑眼圈果然又重了些,谢右倒睡得很香,躺在沙发上谧在梦里。 今天早上有课,但是吴琼打算翘掉,医学院下午有解剖课,走出来的学生个个身上腥味儿扑鼻,她最不乐意闻那味,所以决定早上去堵人。 由此可见,人生可真是最容易被改变的东西,你越想走成一条笔直的线,它就越要把你掐成环,不弯不休。 无情单肩背着书包,插着一只耳机,斜靠在教学楼的大堂外,眼睛里还带着没睡够的懵意,她等得都快蔫了,才在铃声最后一秒等来了苏飞——也是个踩点上学的。 她往苏飞走的路上一站,对方挑了挑眉,刚想开口刺两句,看到她的脸后就萎顿了下去。 吴琼笑了,露出森森的白牙:“同学,聊聊?” 法学系和医学系的俩大佬一起翘课,到校外的一个小咖啡厅吃了顿早饭。 吴琼往黑咖啡里加了四块方糖,端起来再喝一口,还是苦的让人痛哭流涕,于是她当机立断,把咖啡推离手边,又点了一杯甜牛乳。 对面的苏飞有些坐立难安,时不时盯一眼手机,拿起黑咖啡就往嘴里灌,脸色很精彩。 “我出门前他还没醒呢。”吴琼的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似笑非笑地看过去,“他不知道我出来见你。” 苏飞尴尬地笑了笑:“哈,哈哈,是嘛……” 吴琼等他笑完了,微微坐起了身,道:“苏飞,以前的事情,只要他回来了,我也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飞低头,不语。 “可是他回来之后,身上竟然又多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她的身体前倾,坦然地直视着苏飞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后,说: “甚至,得了躁郁症。” 苏飞面色一僵,眼睛不自在地移向另一边,摸了摸鼻子:“说什么呢,不带这么咒人的哈。” “那什么,我先……”他刚想打个圆场就混过去,手机屏幕恰好亮了。 苏飞下意识低头看,似乎愣了,过了好半天才神情复杂地抬起头。 吴琼一直耐心地等待着他,半阖着眼睛,看起来万世不惊。 万世不惊,会不会稍微同情一下谢右这个傻子做的傻逼事儿呢? 苏飞把手机大大咧咧地反扣在桌子上,吊儿郎当地往椅子里一陷,“想问什么就问吧,有问必答,只要爷知道。” 吴琼也没表现出多开心的样子,只是动了动手指。 “躁郁症?” “是。” 简明的问答,才刚开始,吴琼的胸口就更闷了,端起牛乳喝一口,却觉得这粘稠的液体甜到发腻,卡住了喉咙,她勉强开口问道,“什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飞静了一会儿,才道:“他从三楼跳下去,摔断了腿开始。”他看着吴琼握到发白的拳头,觉得不忍心。 “长痛不如短痛,我来说吧。” “就从,我去找你,对你说他不回来了说起。” “他不是不回来了,是不能回来。谢右他爸爸在他走的那年知道了他喜欢你的事……或者更早,所以设了一个局,把他困在美国三年。” “谢右他妈妈,你大概不知道,在他五岁那年就去了国外,他对他妈一直挺……哎,说不清,又爱又恨吧。所以从小到大,他最不想提的人,提了就发疯一样的,就是他妈了。” “他爸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他骗到他妈那里去了,谢右跟你说的是俩月就能回来吧?” 吴琼点点头。 苏飞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他没说谎,他爸就是这么骗他的。” “但是去了那里之后,他护照和行李什么的,全都被收走了,相当于成了个废人。谢右发现了他爸妈居然合起伙来骗他,以他那性子,不作个你死我活都不叫谢右。” “那时候过了一个月,我也觉得不对了,就拜托我爸,找了点关系打听到谢右在美国的住处,偷偷摸了过去,他妈的,我当时要是能去早点……” 他声音沙哑,道:“所以,他为了逃出去,跳楼摔断了腿。” “对,那傻逼大概觉得自己回不去了,就让我跟你说别等了,他当时那样,真像下半辈子不是死了就是耗在那儿了,把我给唬到了,吓得我一回去就求我爸想办法把他弄回来,结果我爸把我抽了一顿,说那是别人的家事。” “但他还是去打听了原因,结果知道起因是他喜欢上了你,当初我们都很郁闷,喜欢上一个女孩而已,他爸妈为什么要那么坚决地阻拦,甚至不惜和亲儿子决裂。” “我现在依然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看来,就算他爸爸不允许谢右早恋,顶多说几句就算了,何必要用那样的方式才算你们。” 苏飞还能想起那时候,看着谢右人不人鬼不鬼,自己却一点儿办法没有的挫败感,就蹙着眉停了一会儿。 对面吴琼的脸色白的像纸,好像下一秒就能呕出口血来。 咖啡厅里暖意融融,几个精巧的咖啡杯里还有水汽源源不断地蒸腾起来,苏飞透过玻璃窗,看到谢右站在梧桐树下,眉目成画。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四五月的天还有些寒。 他不由用手指关节扣了扣桌子。 “喂,回神了。”苏飞笑眯眯的,指了指窗外,“剩下的我不想讲了,想听,就自己去问他吧。” 苏飞顺着谢右温柔的视线,又看向吴琼,突然有种看了场长达三年的大型电视剧,而谜底,他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只待结局会拨云见日。 只是,他们两个互相拉扯三年,连面都见不着,这是一种怎样的……不屈精神啊。 他居然有点想哭。 如果这条路上的劫难注定要如此之多,只要还能在一起,不管受了多少委屈,往后长又长的日子里,一定会慢慢都补上去的。 一定会的。 “那我先走了。” 苏飞朝着谢右眨了眨眼,被对方冷冰冰地瞪了一下才作罢,转头走了两步,又颠颠跑回来,挠挠头道,“小两口啊,有什么事儿不能说开了的,听哥一句劝,别吵架哈。” 吴琼不说话,斜背着书包,藏青色的带子都快垮下来了,谢右探过身去想把包接过来,却被她一个侧身躲开了,他白皙的指尖在空气中顿了顿,被一言不发地收回外套口袋里。 春夏交接的城市雾气蒙蒙,轻柔地环着三个人,拉开像电影一般的长镜,风和湿漉漉的街道,还有少年雪白的衣摆。 吴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近几步,把谢右肩膀上的梧桐叶子拂掉,又把书包甩进了他怀里。 一声闷响,谢右伸手抱住书包,垂着头,似乎笑了。 苏飞都看傻了:“这就好啦?你俩真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他瞥到了谢右弯起的嘴角,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吴琼撩了撩眼皮,有气无力地摊手:“没办法,他是个小孩子。” 苏飞憋笑憋得腮帮子都酸了,见机行事道:“对对对,小孩子小孩子。” 往旁边的高个儿一看,那人笑容旖丽,已然是被迷昏头了的模样。 一刻钟之后,苏飞总算是走了。 吴琼站在落过雨后青绿的梧桐下,发梢被水珠打湿了一束。谢右起初以为是昨夜的雨,却突然感到眉心一凉,刚有些干的地面又陆陆续续被水渍浸满。 又下雨了,他立刻条件反射地用手挡在吴琼的头上,对方则睁着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看上来。 四周的景色突然变得模糊,谢右的指尖微微颤动,像被这个注视烫了一下,继而垂目,任由几根细白的手指攀上自己的脸庞。 “今天中午喝粥吧,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吴琼想要收回手,又被他抓住蹭了蹭,只好再逗留一会儿,也觉得好笑,“行了,你是小狗吗。” 谢右轻声道:“不要难过,我就在这里。”他很少把柔软的肚皮展现在他人面前,此刻却握住了她的手,我乖乖看病,乖乖睡觉和吃饭,你不要难过。” 吴琼眼底终于有了些许笑意,应了声好。 雨还是下大了,他们在屋檐下躲了一会儿,等这阵雨过去,她又道:“那些事情,我约莫猜的出来,你不想说就不要说。” 她轻轻捏了捏谢右的无名指骨,抿出一个软绵绵的笑来。 “走吧,回家吃饭了。” 谢右拉住了她。 “我那个时候,就快要放弃了,我以为自己这辈子也走不出那个房子。” “但是苏飞给了我一本笔记本。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一株很大的海棠树。” 谢右放开了她的手臂,向前几步,直接抱住了她。 “然后有一天我醒过来,突然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在活着,我好想你啊,也好想我以前的生活。” “但是我妈,她开始让我吃很多药,看很多心理医生,她觉得我喜欢你,是一种病,她想治好我。” 谢右低笑一声,“怎么会是病呢,喜欢上你是我这二十年来最开心的事,不后悔,也根本无法结束。” 吴琼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突然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已经够了,不用再说下去了,我们回家吧。” 谢右不动。 “我已经听到我想听的了,所以够了。”吴琼吃力地就着这个背后抱的姿势摸了摸他的头发,“走,我们回家。” 她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侧颈处一声闷闷的鼻音。 “嗯。” 然后吴琼弯了弯眼睛。 她突然想到那天雨夜,谢右在抱住她之前,以为她没听到的那声“别不要我”。 她已经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了,所以哪怕无意识咬到舌尖都能面不改色。她也很聪明,猜的出来谢右是怎么让他多疑的父母放下心理防线,让他归国。 平心而论,换作是吴琼自己,也会那么做。 所以她听到那里就够了,她只是心里难受。 她捧起谢右的脸,认真地对他说:“我不会不要你,我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哪怕你不小心把自己弄脏了,哪怕你自己都讨厌自己了,我也会不会不要你,我会把你带回家。” “所以,谢右。” 吴琼哽咽着抬起头,笑嘻嘻地抹去他脸上的泪。 “我们在一起吧。” 一个月后。 谢右回国,挑了个吴琼课排满的日子和王叔驱车回星洲市搬了几箱行李过来。 家里是不能住了,谢右此前砸了半个别墅的东西,差点惊动在国外出差的谢父,他“只好”把自己连人带东西都打包送去了吴琼的那间小公寓里。 王叔忙前忙后地操心,又不知道自己家少爷到底闹了个什么病,星洲市看不好,要到隔市去看。回了家后谢右形迹匆匆,身子骨看着也不差,他就疑心地问了几句,都被不咸不淡地驳了。 此时回程过半,差不多临近星洲地界,谢右有些累,闭眼稍寐了一会儿。王叔看天色渐晚,夜风吹着比空调舒服,就开了窗。 黑色的刘海被风撩起,陈圣俊睫毛颤了颤。 “少爷,其实那个小区还有许多闲置的房子,你看,要不要我去……” 谢右闻言,眼睛都没睁,懒散道:“王叔,我是病人。” 王叔踌躇了一会儿,开口道:“少爷,只要您愿意,我可以留在这里照顾您。” 地段不平,车胎碾到了石子,车身开始上下颠簸。谢右被震得手肘支空了一下,随即不悦地撩了撩眼皮,露出半双漆黑的凤眼,王叔见状,知道自己言多已失,下半段车程再不多话。 城市多雨,常年雾气蒙蒙。 都道水养美人,谢右眉眼浸在湿棱棱的雾雨里,漆黑的眼睛沾了湿意,冷淡也柔和。他撑着黑色的伞,站在星大电教楼不远处的海棠树下,袖口挽起,露出白皙匀称的小臂,和繁复妖娆的纹身。 细风拂过,凉丝丝的雨吻上他的发梢。 几米开外,一小撮人围聚在一起,互相推搡着上前要联系方式,女孩子脸皮薄,没过一会儿就选出了一位冤大头。 寸头圆脸的男生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搭话:“同……同学你好……” 谢右极轻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微信没有,没带手机,不在这里上学,有喜欢的人。”他顿了顿,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男生讪笑一声,识相地走开了。 那人一走,谢右又成了绿树清风美少年,站了一刻钟,还被贴上了个高岭之花的标签,星大女多男少,这么大块肥肉横在路上,不能吃也要摸一把才甘心。 谢右心底倒是越来越烦躁,等着等着就沉不住气了,他掏出手机就想打电话,又突然记起吴琼笑眯眯的脸:“敢在大课给我打电话,你就等着死吧。” 他解锁的动作一顿,隐忍地看着屏幕重新暗下去。 电教楼门口突然出来一摞人,谢右突地眼睛一亮,远远地看到了吴琼的蘑菇头,就这么一瞬间,心气全给平了。他笑容清隽,刚想迎上去,就透过人群散开的缝隙,看到吴琼旁边还有一个人,正和她有说有笑带比划。 他眯了眯凤眼,停在了原地,手里的伞柄被捏得咯吱作响。 足足过了半分钟,那个蘑菇头好像终于记起还有个男朋友这回事儿,于是慢悠悠地掏出调了飞行模式的手机。 旁边那个一看就很乐天的男同学哈哈大笑,声音如雷贯耳,“哟!又给你那个黏人的小男朋友打电话啊?” 吴琼在心里卧槽一声,垂头躲过多方视线,然后用力地踢了一下那个扩音器的小腿肚,咬牙切齿:“你敢不敢再大声一点?” 男同学昂首挺胸,“害羞了是吧?你也有……” 她立刻瞪了他一眼,“赶紧走!” 送走那尊佛后,吴琼总算松了口气,重新拨通了电话。 滴声还没响过两下,一把黑色的伞突然遮在了她的头顶,谢右带着点委屈和笑意的声音就在身后。 “琼琼,我都等了半小时了。” 吴琼一愣,随即往后一抓,一只白玉般的手立刻顺从地和她十指相扣,指骨皆修长。谢右拿伞的左手抵住她的肩膀,微微俯下身,白净的耳朵尖泛着红,低声笑起来:“真的是我。” 她挣开手,往上拽住谢右一截衣袖,小声反驳:“我知道是你。”不回头也绝不是因为害羞。她小小地吁出一口气,晃了晃他的小臂,“我们走吧。” 他们回公寓时走了一条横穿公园的小道。 如果不是看了什么口香糖的广告,很少有人会闲情逸致到在下雨天逛公园,撑伞撑到天晴在这里也根本不可能发生。 唇红齿白的青年把伞换到左手边,右手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稍一用力就把她拉进了怀里。 “你不是说晚上才到吗,怎么早了这么多。” “嗯~我妈妈那里手续办得很快,我就搭了前一班回来了。” 吴琼噢了一声,“你妈妈,住在这里的话,我这个暑假要不要去看看她?“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直接自己放弃了这个提案,“还是不要吧,阿姨刚刚好点,又得被我气出什么毛病来。” 身旁的人突然倾了倾伞沿,完完整整地遮住了她,头顶古树的枝桠上积了一夜的雨倾盆而下,俱数砸在伞面上,沉沉作响。 谢右的左臂被淋湿了些,重新把她搂紧,“我和她说了我躁郁症的事。” 吴琼差点踩滑了:“?!” 果然,立刻像只兔子一样炸了起来,幸好提前按住了,不然得挨打,谢右的喉结心虚地上下滚动了一遭。 她看起来要薅他的衣领,怒道:“你这一个礼拜就是为了跟你妈同归于尽去的?” 谢右厚脸皮地凑上去:“我有你在,我已经好了。” 吴琼压根不吃他这套,牙都快被咬碎了,又想打又舍不得,只好推开他扭头走路,“这周末再跟我去尹医生那儿复查一次。” “琼琼……” “没有商量的余地。”吴琼的眼睛像浅色的琉璃,是阳光糅碎了造出来的工艺品,就算在雨天也依旧熠熠,“你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你明白吗?” “你父母对我的意见……那不重要,来日方长,我不怕改变不了。” “但是,这个来日方长,意味着你必须要陪在我身边很久很久。” 她顿了顿,问谢右,“你想陪在我身边很久很久吗?” 雨声渐大,黑发青年的凤眼里盛着一万分的深情和痴妄,轻轻点了点头。 想的,当然想,哪怕是死了也想葬在一起。 阳台的檐下摆了几盆绿植,懒洋洋地晃动着躯干,万物有灵,这些在晴空白日下努力窜着个头的小东西随了主人的性格,温柔又坚韧。微风拂过,白色的砖面模模糊糊印着一道影子,隐约可见那人头歪在一侧,像是睡着了。 不过多时,走廊另一侧的红木雕纹门发出沉闷厚重的响声,推门而出的两人各是脚步一顿,动作便放轻了。 谢右朝身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才俯下身轻轻梳了梳吴琼的刘海。他们背后的尹医生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嗓子道:“吴先生最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脸色看起来很差。” “考试周,熬了两天夜了。” 他垂下头,黑发遮了一双温柔的眼睛,伸手拢了拢女孩的衣领后在沙发的另一边坐下,他把吴琼歪在一侧的脑袋轻轻托到自己的肩上,又征询似的看了一眼尹医生。 这尹医生天生笑眼,自然是瞧起来舒服又温和,他手里捏了支圆珠笔,摁了一下,放到窗沿上,伸手去把窗户支开了些,裹着鲜叶和雾雨味道的空气沁入室内,通了闷味,谢右见吴琼慢慢舒展开蹙紧的眉头。 尹医生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眼睛笑得都见不着缝了,他拿过圆珠笔,小声补了一句:“醒了找我,我就在里面。” 然后反身进了诊室。 黄昏渐近,走廊的地上洒了层金色的绸,随着日移而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竟悄悄溜到了吴琼的脚边,意图攀上一边的衣角,她浑然不觉时间飞逝,依旧呼吸绵长。 谢右侧过头,唇角擦过她柔软的头发,慢慢阖上眼睛。 “嘶——” 深梦乍醒,吴琼刚动了动头,就听到了耳朵旁传来压抑的吸气声。 她眨了眨迷蒙的眼睛,便陡然一清醒。窗外没了光源,走廊也昏暗着,远处墨色的天空缀了几颗星星,不久前还是个大白天,现在分明已经入了夜。 按了按额角,一时间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失落感,这是睡了多久? 吴琼懵了懵,这才分出些余光看到身旁的男孩,和那双在暗处笑意盈盈的眼睛,于是刚刚生出的一点不痛快都被熨平了。 “你……”吴琼动了动,想要站起来,就见谢右一挑眉,不自然地侧了侧另半边身体,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肩膀麻了吧,你早点叫醒我不就好了。” 谢右“嗯”了一声,泛红的耳朵尖隐在黑暗里,吴琼刚睡醒的时候眼睛里有没散的雾,缭缭绕绕的,眼睛里带着小钩子,随时准备给人下锚。 “起开起开,我要去找尹医生了。” 谢右听话地直起身,看着女孩打了个哈欠推开自己,进了诊室。 吴琼进了门,见尹医生站在窗边,摘了眼镜,正揉着眉心,她屈起指节敲了敲门。 尹医生回头,脸上立刻有了笑意,“醒了?” 她不答,这医生便悠悠道:“老让别人注意身体,自己的呢,倒可以随便糟蹋,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资本,也不能整宿整宿不睡觉啊。” 吴琼这才憋着气应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 尹医生笑眯眯地泡了杯茶,放到桌上,“坐下说。” 她乖乖坐到桌前。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说了,他的病看起来严重,其实并不难治。他在你身边这么久,本来就已经处在慢慢自愈的状态,我呢,只是推了一把。”尹医生笑意愈发温和,手指扣了扣桌面,“比较棘手的是戒断。” 她问道,“那这次呢,有没有转好的迹象?” 尹医生敛了笑意,一时间沉吟不语,半晌才开口:“有,不仅有,而且转好的速度很快。” 吴琼眼睛一下子亮了,却见对方神情古怪地又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事无法开口。 “这大概,与你百年前封住他的记忆逐渐回归有关。” 她几乎是破门而出,恰好和抬起头的谢右对视了一眼。 谢右没看到吴琼怪异的神色,他站起身,扬了扬嘴角,“怎么样?尹医生说什么?”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好转了,眼睛亮的跟星星似的,又向前一步,灯光如昼,衬得他面容白皙。 吴琼心里揣着事儿,看他也不比平时,却是迟疑不语。 谢右也觉出点不对劲来了,她这幅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样子很是心事重重,就想拉住手把人扯怀里抱抱。 骨节分明的手一触到她的腕,就被一把拍掉了。 她抬起头,似乎是有所顾忌一般,嘴唇都被咬得发白。 “谢右啊……” 半晌,她缓缓开口,“关于哈索斯卡罗群星带……你记得多少?” 夜凉如水,灯似银河。 谢右好像惊了一下,垂下了长长的睫毛,“什么带?你在说什么?” “哈索斯卡罗群星带,那个消失的古宇宙。”吴琼却盯着他,不放过他的一丝一毫的表情。 “真的不知道。”这回,谢右抬起头,似乎费解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是啊。 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和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如今的她,是吴琼,不再是别的谁,她不应该再去想那个曾经了。 她不由拾起了几分无奈的笑意,“没有关系,我只是……恨自己没能早点回到你身边。” 时光从来只会向前流淌,它不允许我窥见一丝一毫曾经错过的你,哪怕是我爱的,我心疼的,我想拥抱的。 它这样可恶,差点将我变成一个与你无关的局外人。 七月中旬时海棠开了,第一朵开在离地面最远的树梢上,清泠泠得像一轮粉月。 走在路上的谢右仰头看开得极盛的海棠,眼中三分笑意。 吴琼也许曾在这里等过他,等了许久,所以他也在这里等她,甘之若饴地偿还这笔陈年滥债。 站了许久,竟然有了几分困意,他扶了扶额,转身往回走。 “喂!”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软乎乎的娇喝,他转过头,看到对面的女孩笑弯了眼,仿佛在他的心上别一枝蘸了露水的花苞。 花开了,海棠就织成天幕,在天色欲晚中下一场雨,遍地是三年五载的候。 上天眷顾,他们会有浪漫而遗世的结局。 于是夏天到了。 枢纽世界·终章(41) 我们把时间流速不同的镜像世界叫做枢纽世界。 穿过黑暗的宇宙长廊,透过某些裂缝,我们窥见万物终结的沉寂,而在这些沉寂之中,刻着时间之初的信息,没有人知道那些字是什么,没有人看得懂。 这是古弗拉卡纳的语言,已经失落的语言,它记录着时域之主的过去,诞生与陨灭。 在更古老的时间里,他们拥有自己的信仰,宇宙中最古老神秘,乃至悄然流诉至今的旧日支配者——克苏鲁。 而这个枢纽世界的故事,就要从它的未来开始说起—— 华盛顿·美国国会图书馆 游裴涴已经在“n”这个编号区走了四五个来回了。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低头看向手中的小纸条,和这上面列着的,早已让她背得滚瓜烂熟的五本书的名字。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揉了揉自己微酸的颈脖,目光始终凝聚在其中唯一一个没有划掉名字的书名上——这是一本让她几乎跑遍了华盛顿各大图书馆,却始终没有找到的书。 游裴涴是一名留学生,家境还算富裕,初中刚毕业就被父母送到了美国。别人都说年纪小出国有个好处,就是能很快融入环境,但她在空暇之余却常常觉得孤单。 她不喜欢泡吧,也不喜欢凑在小团体里聊八卦,就算遇到假期也只喜欢死宅在寝室里看书上网。而在无课空闲的时候,她做的最多的就是拿着不懂的课题跑去询问老师。长此以往,楚溪在别的学生,特别同是留学生的眼里,就成了不合群又卖乖的人。 所幸这是个看脸的社会,她虽算不上明艳动人,却也是称得上清秀可人,一双颇为灵动的明亮黑眸更使得她整个人都让人讨厌不起来。因此,她周围虽没什么固定来往的朋友,却也相安无事,没受到什么特别的排挤。 她在“n”编号区的末排站定,再次看了眼纸上那个早就牢牢记在心上的书名,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甘心。 今天已经是春假的最后一天,她只有把导师交给她的纸上的五本书全部找到,才能获取这次全部额外的学分——所谓额外的学分,通俗来讲就是课余时间完成导师给的任务后,学业成绩上得到的加分。一般来说,额外学分的任务不难,而且有一定的娱乐性,像周末洗个车、做个海报之类的都在此列,所以也有不少学生愿意花点时间做这些。 作为一个平日里大多无事可做的人,游裴涴自然是其中之一。 necronomicon——死灵之书。 她低头看着纸上的书名,想起了这几天因为自己始终找寻不得,昨晚上网查找后,意料之外发现的,关于这本书的传说。 传说,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一位阿拉伯疯狂诗人所著的一本古老的,真实存在的巫书,由于书中所记所写太过超凡诡秘,对阅读的人产生了极为恶劣的后果,因此于一千年前被勒令焚毁。然而,就在焚毁的前一夜,这本巫书被某些古老存在的信徒们偷走了,转而誊抄成了上千份,以供后人传阅。 她并不好奇导师为什么想找那本书,她只知道美国国会图书馆被誉为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如果连这里都找不到死灵之书,那就真的找不到了。 游裴涴想着心事,没注意到拐角处匆匆走过来一个人,她一下子被撞倒在了地上,而对方怀里的几本书也散落一地。 “啊!对不起!”歉意的女声响起,她揉了揉膝盖,抬头看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女生,翠绿色的发夹别在长长的金色卷发上,此时她精致得如同瓷娃娃的脸上充满了歉意。 “没事。”游裴涴摇了摇头,搭上女生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突然瞥见了摔落在脚跟旁的一本书。 那是一本看上去有着贵重质感的书。羊皮质地的封皮厚重光洁,封皮上缠着一条扣带,扣带上刻画着一颗颗造型各异的六芒星,六芒星之上,封皮最下端,一行黑色的字母吸引了她的注意。 necronomicon。 她不由眼睛一亮,赶忙捡起那本书前后查看,却对上了女生疑惑的眼神。 “这本书是你借的吗?” “这是我几天前偶然看到的一本书,觉得名字十分有趣就借回去看了,但这本书里的内容太过深奥,我看不懂,就只好拿回来还了。”游裴涴脸上的急切之色让女生不解地愣了好一会,才回答道。 对方脸上的怪异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这样的,我找这本书找了好几天,都快要放弃了,现在突然看见了有点激动。” 闻言,女生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一个酒窝随之若隐若现:“原来是这样,我很替你高兴。”然后,她把另两本书抱到了怀里,友善地向楚溪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还有,祝你好运。”女生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又补充了一句,淡淡的笑容里似乎还隐藏着些别的意味。 游裴涴并未深想,以为对方只是出于礼貌,于是也回以一笑。 目送着女生走远,她摸着怀里略显厚重的书,心下喜悦之余,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次额外的学分,算是到手了。 走出图书馆,已是正午时分。 女生在一旁的星巴克买了杯咖啡,一手捧着书,一手拿着咖啡,朝百米开外的地铁站走去。 恰碰红灯,她把咖啡随意地放在街道一旁的石桩上,摸着极有质感的封皮,忍不住翻开了死灵之书的扉页。 【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世间,如同在拉莱耶】 这不是圣经的主祷文吗? 游裴涴瞄了眼红灯上九十多秒的倒数,翻到了下一页。 【雕像无处不在,透过它们的眼睛,他注视着这个世界。 他注意到那个面容清秀,举止得体的少女,怀里所捧的书。 ——一本可以让他重新现世,打破封印的希望之书,他可以闻到上面令他心动的力量之息。 他看着她走进一家咖啡店,出来时与一位中年妇人礼貌地打了招呼。 她心中的急迫与好奇是如此强烈,他舔了舔千万年来不曾觉得干涸的嘴唇,终于看到她压抑不住好奇,在伫立的红灯之前翻开了第一页。 他,闻到了猎物的香味】 游裴涴的眼皮莫名一跳。 她抬头想看一眼红绿灯,就在此时,一阵强劲的风吹过,她的眼睛像进了风沙一般不适。 她凭着感觉把书放到了石桩之上,用手揉了揉眼睛,待她觉得好了一些才抬起头。 然后,她呆住了。 她孤然一身,站立在一片雾气缭绕的墓葬之地之中,昏暗的天上挂着的,是一轮鲜红得似乎能滴下血的月亮。 她狠狠地闭了闭眼,又张开。 四周的场景并未改变。 华盛顿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游裴涴方才站立的地方稀稀落落站着几个等着绿灯的行人。不知为何,他们似乎并未发现刚才这里站着的女孩凭空消失了,也并未察觉到一旁的石桩上放着的一杯咖啡和一本刚刚翻了页的书。 鲜红的月亮下,乌黑的夜空笼罩着这片幽冷偌大的墓地。游裴涴视线所及之处,到处缭绕着灰蒙蒙的雾气,还隐约可见其中堆积着的砌石的树木。 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一种被人窥探的感觉让她不由回过头,一时间,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自脚下传递到四肢。 那是一座跪坐着的,青铜色的墓葬天使。 不知是不是无人打理的缘故,雕像周身的许多地方都脱落,露出了青铜下被腐蚀的浓稠黝黑,让它硬生生多了几分狰狞与阴森。 游裴涴面无表情地摸了摸额头上溢出的一层薄汗,实在不想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这座墓葬天使正阴森森地盯着自己。 而她,差点因此被吓死了。 她实在无法理解,自己前一秒还在艳阳高照的国会大厦对面准备过马路,下一秒竟然站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墓地里。而很明显的,此时已是深夜。 这算什么?穿越吗?从西半球直接穿到东半球了? 她静静地沉思着,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半晌,她思索无果,索性作罢了。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先走出墓地找找回去的路,等到回去了,或许就能找出原因了。 这么想着,她下定了决心。 然而,就在她准备踏出一步的时候,身后的墓葬天使像似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笑声。 虽然那声笑叹轻微得几近让楚溪觉得是自己幻听了,但在如此死寂的气氛下,她的身体却是下意识地一顿。 她蓦地回头望去。 青铜色的墓葬天使依然安静跪坐——但它看上去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她慢慢走近了些,突然注意到了墓葬天使头上戴的三重冠冕。 她记得第一眼看到这座天使像的时候,它头上的冠冕由于和像身一般无二的腐朽而毫不起眼。可当下仔细一看,这顶三重冠冕竟如同崭新的一般,隐隐还有青铜色的光华流转,与经历过长时间洗礼后的像身分外格格不入。 究竟是自己记岔了,还是它原本就是如此?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头上的冠冕。 接触到冠冕,她的指尖立刻感受到一股冰凉入骨的寒意,这样的寒意让她下意识地放开手,却忽然瞥见了天使脸上的笑容——它被腐蚀得残破不堪的脸上满是黝黑浓稠的斑痕,嘴角却是裂开了一道诡异的弧度。 她还未来得及回想它之前的模样,地面却在此时传来了轻微的震动。 低头俯瞰脚下,只见墓葬天使像周围的土地突然裂开了深深的几道裂缝。随着震动的愈来愈强烈,裂缝越来越大,一瞬间地面陷了进去,在楚溪瞪大的目光中,失重的她一下子天旋地转,掉了下去。 果真是好奇心害死猫啊!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楚溪欲哭无泪地想到。 “来……” “来我这里……” “快来啊……” 游裴涴的耳边似乎拂过无数的低喃声,她动了动手指,悠悠地醒了过来,首先望到的,是双眼正对着的,一片朦朦胧胧的波纹。 就好像,她的上方,是一片……海?! 她倏的坐起身来,紧接着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的浑身都像被车轮碾过一样酸痛。 不过很快,她便无暇顾及自己身上的酸痛了。 她被自己眼前所见的惊呆了。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座一望无际的,美轮美奂的宫殿。它们有大有小,富有规律地排列着,其中还耸立着极有现代化气息的高楼大厦。 但当她极目仰望,看到的不是蔚蓝的天空,也不是太阳或是月亮,只是无数遥不可及的波纹涌动。 她在海底,并且是很深很深的海底。 而在很深很深的海底,竟然有着一座庞大无比的城市。 海底世界难道是真的存在吗? 这个念头一出现,游裴涴先是不敢置信,随后想到了什么,用力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站在原地跳了跳——她并未感受到在这里做这些事与在陆地上有什么不同。 她想起自己是从一片墓地上掉下去的,难道这座海底世界,竟然存在于墓地之下吗? 可是,这一切都说不通啊。 还有光……光是从哪来的? “找到我……” “来我这里……” 一声虚无缥缈的呼唤打断了她接踵而来的疑惑。 她依稀记得在昏迷的时候,似乎也听到过这个非男非女、朦朦胧胧,就像从混沌中传出的声音。 思及至此,她四下张望,却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平原之上,四周空无一人。 “哈利城……去拉莱耶的哈利城……我在那里等你……”这一句终于不再是模模糊糊的低喃,而是清楚地传入了游裴涴的耳中。 “你是谁?”她朝静静的四周问道,可是等了许久,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等等……拉莱耶? ——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世间,如同在拉莱耶。 这不是死灵之书扉页记着的名字吗? 一个荒谬无比的念头闪现在她的脑海,她的身子像被雷劈了一般僵在了原地。 她该不会是……穿越到一本书里了吧? 游裴涴慢慢地朝城市的方向走去。 她虽不愿相信自己穿到了一本书里,但拉莱耶这个名字不得不让她开始回想着自己在网上查找过的,关于死灵之书的只字片语。 或许是因为它的来源与经历太过久远神秘,并没有太多人阅读过这本书,而真正追随死灵之书的信徒也不会轻易将它的内容公诸于世,因此关于这本书的内容,大多是推断与揣测。不过公认的是,这是一本几经波折却依然流传于世,古老且诡秘的巫书,其中记载着混沌之初,旧日支配者的故事。 她记得一个受大多数人追捧的帖子上记录说,作为宇宙中强大而古老存在的一类神祗,旧日支配者在古时代受到文明和宗教的盲目崇拜和信仰,它们把一部分力量赠予了人类作为回报。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人类想做这个世界的主宰,他们联合了外来神祗,对抗以阿撒托斯为首的旧日支配者,结果在最终决战日,阿撒托斯以自身为封印,把整片大陆封印于海洋之中,连同自己,一同锁入了海洋最深处。深觉受到背叛的旧日支配者怒火包裹着整片大陆,任何神祗,人,甚至一粒灰尘都无法逃离,连时间本身,也是一样。 也是自此以后,这世上少了百分之五十的陆地,又多了百分之五十的海洋。 除了阿撒托斯这个名字实在提及太多次而被记住之外,其余的游裴涴实在记不住。她当时只是因为跑遍各大图书馆都找不到这本书,所以才好奇地上网搜索了一下,哪知关于这本书的流言和说法也是众说纷纭,她怎么可能记得住。 更何况,她哪知道有一天穿越这种超现实的事情会真的发生,还发生在她头上。 这么想着,她已经走到了一条平坦的大街上。 街上没有几个人,却是到处可见一些或大或小,或可爱或凶猛的石砌雕像,就连宫殿的屋檐上都雕着几座飞檐走壁的鸟兽雕像。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一身休闲衫和牛仔裤,外加一双马丁靴。她再环顾了眼街上来往的人穿的衣服,皆是长袍长衫一类,衣料却很是华美,颇有古罗马人的服饰感。 她的内心纠结了一番,快步上前朝一个向她方向走来的女子开口问道:“你好,请问这里是哈利城吗?” 女子的神情却有些惊慌,她瞄了游裴涴一眼,却并未理睬,只是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在发现没有受人注意后才略松了口,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难道是她说话的声音太响吓到了人家? 她不由扯了扯嘴角,心里着实有些尴尬,酝酿了一下语气,朝一个揣着菜篮,蹒跚走来的老人走了过去,尽量放缓声音问道:“不好意思老人家,请问这里是哈利城吗?” 然而,老人的神情与女子的如出一辙。她像惊弓之鸟般四下张望,而后迈着颤巍巍的步伐毫不停留地离开了,自始至终没有搭理她。 游裴涴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心头已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不对,这里是拉莱耶,她却习惯性地讲了英文,会不会是人家听不懂她说话?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哎……哎!这里!” 一个刻意压低,但确实是发着纯正英文的声音让她闻声看去,离她不远处的街道拐角处,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正躲在阴暗里向她招手,一双机灵的蓝眸警戒地到处张望。 她怔愣了一下,没有过多犹豫就走了过去,小男孩伸出手一把把她拽到了对面,伸出头向外张望了好一会,才像放下心般地拍了拍胸脯。 这是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穿的破破烂烂,身上也脏兮兮的。 此时,游裴涴被男孩抓过的手背上清晰地出现了四个黑黑的指印,她对此倒没在意,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小男孩,不明白他喊自己的原因。 “我叫塔维尔,这里是亚斯拉得的第二大城市恩盖伊,你叫什么?从哪里来?”男孩压低着嗓音问道。 亚斯拉得是什么鬼?敢情这里竟然还不是拉莱耶? “我叫……游裴涴。”游裴涴原本想编个名字,但她一时也不知道叫什么好,又见对方只是个孩子,觉得没必要骗他,接着说道,“来自一个叫弗拉卡纳的地方。” 男孩似乎愣了下,挠了挠头,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弗拉卡纳是哪里?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难道和克提恩一样?” 游裴涴不知道他说的克提恩是什么,却在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后眼前一亮,“塔维尔,你对这里很熟吗?” 男孩一挺胸,自豪地说道:“那当然。” “那……你知道拉莱耶的哈利城吗?” 他谨慎地点了点头:“这个,每个人都知道。” “每个人都知道?”游裴涴一怔,赶忙问,“那为什么我问他们,他们却不告诉我呢?” “你想去哈利城?”男孩压低了嗓音,不答反问。 “对。”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去哈利城?”听见了肯定的答案,男孩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 因为有个声音让我去那里,或许到了那里,找到那个声音的主人……她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啊! 她这么想着,沉默了一会,说道:“因为我想去那里旅游。” “哈利城可不是旅游的地方啊。”男孩惊异地打量着她,“要不是外来人到不了这里,我都怀疑你是从另一个宇宙来的哩!” 哟,古时候的小孩竟然还知道宇宙。 许是游裴涴的诧异太过明显,男孩鼓起了腮帮子,学着大人似的摇头晃脑地说道:“凡是进了哈利城的人都有去无回,我劝你还是换个地方旅游吧。” 女生心下一紧,赶忙问道:“怎么说?” 男孩得意地干笑了一声,“这件事原本只有身份高的人才知道,我却是有次听城主大人和他手下谈话才意外知晓的。” 他突然又压低了嗓音,轻声说道:“听说,哈利城就像一座找不到出口的迷宫,人一旦进了城,城门自动消失,除非在每日的零点之前找到出口。但哈利城的每日零点整,城里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换位置,就算离出口再近,下一秒也不知会变换到哪里去。” “难道没有运气好的,直接传送到出口附近吗?”游裴涴不由也随着他压低了嗓音,不解地问道。 男孩摇了摇头,:“城主的手下当时也这样问了,城主是这么回答的:只有进城的第一天才有出城的希望,日复一日只会离出口越来越远。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能进了哈利城又出来,想来,都是迷失在城里了。” 游裴涴一惊,心里打了退堂鼓。 先前,她只是隐隐有预感找到那个声音的主人或许可以让她找到回家的路,但也只是预感而已。 万一她想错了呢?万一…… 她想到了那些进了城却没有再出来的人。 万一,这只是那个声音骗人入城的伎俩呢? 她的脑海里瞬间想了那个声音让她去哈利城的几百个可能,默默佩服了下自己丰富想象力,游裴涴开口问道:“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 “你说的离开……是指去别的城市吗?”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全是。”游裴涴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表达‘离开’的意思,只好想了想说道:“我的意思是,离开拉斯……” 拉斯什么来着? “你想离开亚斯拉得,去拉莱耶的其他国家吗?”男孩惊呼了一声,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机敏地朝街道外扫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才放下了手,眼神中却满是诧异地望着她。 游裴涴没有回答,大脑却飞速地转了起来。 男孩的这句惊呼给了她一个清晰的概念。 她一直以为拉莱耶是一个地方,但原来这个世界就叫做拉莱耶,她现在只是在这个世界其中一个国家的某一座城市里。 “去不了吗?”她不由试探地问。 这个问题却让男孩怀疑地上下考量了她许久,然后肯定地说:“你不是这里的人。” “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我是说,你是外来人,是从宇宙外来的,不是拉莱耶人。” 男孩笃定的话让游裴涴诧异地愣了愣,反问道:“你不是刚刚才说外人来是来不了你们这里的吗?” “外来人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男孩加重了语气:“但你如果不是从外宇宙来的,你怎么会问拉莱耶人人都知的规则。” 游裴涴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规则?” “这么说你承认了?!”男孩惊讶地就差跳了起来。 她不觉得对一个孩子有什么可隐瞒的,坦然地点了点头,又凑到男孩跟前哄孩子似得说:“要不,你和我讲讲拉莱耶和这里的规则?” 男孩的脸似乎变红了,只是脸上的污秽让人瞧得不真切。 “好吧,那你听好了。”他故意清了清喉咙,才缓缓说道:“拉莱耶面积辽阔,如今只有四个国家和一个处在中间的中央教会。亚斯拉得是位于南边的国家,还有处于北边的希尔乌斯,西边的菲力塔斯,以及东边的奥法弗雷,他们都受到来自中央教会的完全统治。” “教会的权利那么大?” “当然了,违反教会就相当于反抗神祗,后果不堪设想呢。”男孩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忽然抬头望了眼天空,话语中带着浓浓的失落:“你不知道,两千万年前的天空,和现在的不同。那时候的天空蔚蓝得可以看到太阳和月亮,现在却只有朦朦胧胧的一片混沌。” “说的好像你当时见过一样。”游裴涴不在意地顺口接了一句。 “我当然见过啦。”男孩却是转了转眼珠,笑嘻嘻地说:“要不是时间在这里并不重要,算起来我可有两千多万岁啦。” 游裴涴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小孩子说谎不是好习惯。” “我可没说谎。”男孩撇了撇嘴,忽然叹了一口气,“二千多万年前的那天,我记的特别清楚。那原本是平常的一天,突然,天际出现了很多长相怪异,法力通天的生物,它们互相打斗,激烈地把天空都撕裂了。战斗日复一日却始终没有结束,而从天空的缝隙里,越来越多长相怪异的生物降临。就在这世界不堪重负的时候,转机来了。” “拉莱耶世代信奉古神,一个法力很高的女巫以自己的血为引,把古神阿撒托斯从海底唤醒,他见自己的世界被入侵自然怒不可遏,于是他把沉睡的远古神祗一一唤醒,想与其对抗。众神齐聚,就在战斗开始之时,一本巨大无比的书从天而降。我当时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天空就变成了这样。” 游裴涴听得入神,赶忙问道:“然后呢?” “再后来的很多事不说也罢。只是很多年过后,人们突然发现,他们无法变老也无法死去。就好像,时间和死亡在这里并不存在。”男孩的声音低沉了许多,不过游裴涴并未发觉,她的注意被最后半句话所吸引。 “人不都希望自己不老不死,这对你们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事吧?” 男孩却苦笑:“有的人老得浑身是病,受尽折磨却死不掉,有的孩子刚刚满月,连走路都不会。你觉得对他们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游裴涴却怪异地盯着他:“这么说你现在的样子还真是两千万年前的样子?” 得到对方的肯定,她望着男孩的目光越发怪异起来。 这要放现代,她眼前看见的就是一尊活化石啊。 男孩没有注意到她的走神,只是继续说道:“生老病死原本是自然规则,既然这里没有,神力尚存的神祗便创造了新的规则,并向教会传播铁律。” 他示意女生朝不远处的高楼大厦看去:“看到那些高高的房子了吗?” 游裴涴莫名地点了点头,男孩的目光中却流露了一丝恐惧,“那些叫通天楼。神祗把拉莱耶合并又四分,建造了不计其数的通天楼。他们说,不老不死、永逸安详是神的权利,凡人若想如此只能去中央教会设立在每个城市的分部进行某些考验,考验的结果越好,住的通天楼越高,权利也越高。权利高了,才得富贵。一个人一旦连续几个月表现优秀,就会受到中央教会的邀请,还能应许一个承诺,而像我这样没接受过考验的人,是分不到住处的,所以只能睡在大街上。除此之外,四国毗邻却被神力相隔,凡人是没有办法去另一个国家的。” 游裴涴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不容易才理清了他的话。“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想离开这里,只能去这里的中央教会分部进行考验?” “只有这一个办法。”男孩郑重地点点头,却又犹豫了下说道:“但是一旦接受了第一次的考验,以后每隔一个月就必须要去接受考验。不然……” “不然什么?” “很久以前我有个朋友,有天心血来潮说想住大房子,就去教会分部进行了考验。一个月以后,他把这事忘记了,教会就把他抓走了,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男孩话语里的失落让女生沉默了半晌,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开了话题,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接受考验呢?” 闻言,男孩用力抹了把脏兮兮的脸,头高高地扬起,“一个真正的大男人是不会为了过上富足的生活而仰他人鼻息的,我这叫为自己而活。” 枢纽世界·终章(42) “嗤……” 细小的嗤笑声不知从哪里传出,男孩敏锐地跳了起来,如惊弓之鸟般四下张望,压低嗓门低喝一声:“谁?” 游裴涴被他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想起她先前遇到的两个行人似乎也是这般担惊受怕,她不由顺着男孩的视线向外扫视。 街上行走的人寥寥无几,皆是脚步匆匆。 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几分不安与警惕,似乎是惊惧着什么。 “塔维尔,他们为什么都表现得那么害怕?” 游裴涴看了许久,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朝男孩问道。 不料,她回头才发觉,男孩原本站立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 “塔维尔?”她迟疑地喊了一声,四周却静悄悄的。 这是一条死巷,男孩要离开一定会经过她前边的大街,但她却没有看见他离开——他整个人就像突然凭空消失了一样。 难道是自己刚刚走神所以没注意? 但为什么,他突然那么惊恐,又为什么不告而别呢? 女生站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男孩,她暗叹了一声,决定先找到男孩口中的中央教会分部。 离开前,她最后望了一眼阴暗的拐角,这才迈开步伐。 塔维尔说过,只要被应允去中央教会,就能获得一个允诺。既然这是个由神祗统治的世界,教会又拥有绝对的权利,想回到她原本的世界或许也只有靠这个允诺了。 如今,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拼拼运气看有没有希望有一天能去中央教会。 至于什么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回家的路……不好意思,她只是个没有法力的普通凡人,这种励志的念头光想想就足够了,犯不着以身冒险。 街道上的宫殿很多,每扇拱门上刻着造型各异的字符,大门紧闭,她走马观花地走了好一会儿,在一个相对于其他宫殿大气了许多的雪花石拱门前停下了脚步。 一个穿着华美绿色长袍的中年男子适时地走了出来,在游裴涴诧异的目光中行了个教士之礼,“小姐,是来恩盖伊分会进行洗礼的吗?” 洗礼不是一种入教会的仪式吗? 游裴涴一头雾水,但为了避免多说多错,她斟酌了一会才回答道:“我是来接受考验的。” 中年男子却是和善一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虽然如今的洗礼与从前的不同,但我相信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小姐,请随我来。” 走过一条很长的门廊,入眼可见淡雅的花窗棂和彩石镶嵌的尖拱和圆顶。 她瞄了中年男子的背影很多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大街清冷,教会的内庭与外拱门距离很远,她刚到便有人出来迎接,实在让她很是困惑。 “神的眼睛无处不在。”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在楚溪不解的目光中止步于一间简约大气的门前。 门应声而开,迎面走出来的一位二十岁左右,身着白色长袍的少女。 中年男子吩咐道:“带这位小姐去登记姓名,洗礼的结果通报给卡恩主教。” “是。这位小姐,请随我来。”少女行了个礼,柔声向游裴涴说着,却是不待她反应便拉起了她的胳膊。 她只来得及向中年男子道了声谢,连洗礼的内容是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少女便拉着她不由分说走进了一间内室。 这是一间十分古朴的内室,以一席帘子又分成里外两间。 室内,飘着一种淡淡的清香。 一位坐在窗边,手中拿着本册的白袍少年平淡地从上到下扫了游裴涴一眼,问道:“名字?” “游裴涴。”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把圣露涂到双手上,记得别遗漏任何一处,它可以帮你减轻痛苦。”少年冷淡简洁地说完这一句,低头在手册上写着什么,不再理会她。 “啊?”游裴涴正觉得云里雾里的,这时,从里室出来了两位衣着蓝袍的少女,其中一人递过来一盆乳白色的霜膏,另一人端着一盆清水。 在指引少女的示意下,游裴涴把所谓的圣露涂到了手上,听见她轻柔的声音:“一会你把双手浸到那盆水里,你的手可能会产生痛感,但我需要你坚持到坚持不下去的那一刻。这很重要,请你牢记。” “那水是什么?”游裴涴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可是个连打针都怕痛的人啊。 少女却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一笑,示意她把手放到蓝袍少女端着的水盆里。 她走近了些看,盆子里的水清得竟有些泛碧绿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闭起眼,咬紧牙直接把手浸到了水盆里。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的身子紧绷了许久,在没有感受到任何感觉之后悄悄动了动一根手指。 咦? 游裴涴慢慢放松了下来,睁开眼朝水盆望去,只见自己的双手安然无恙地浸泡着,并没有任何疼痛或不适。 该不会这只是普通的清水,而少女说的那些话是诳她的吧? 她怀疑地朝身旁的少女望去,却听见那个递给她圣露的蓝袍少女失声朝里室喊:“克尔,你怎么把普通的水当成化神水准备了?” 一个黑袍少年随之风风火火地掀开帘子跑了过来,“怎,怎么了,露西?” 叫露西的蓝袍少女冷冷一哼:“你自己不会看吗?要是卡恩和亚特两位主教怪罪下来,我看你在教会还呆不呆得下来。” 黑袍少年不敢置信地盯着游裴涴的双手,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可能,教会分发下来化神水统一由莫亚执事管的,我就是从他那里拿的化神水啊!” “这话留着给卡恩主教他们解释去吧。你自己看!这就是普通的清水……”露西哼了一声,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手伸进盆里搅动。 不料——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露西的口中传出,游裴涴耳膜一震,下意识地朝她看去。 只见露西沾了水的手掌冒出一团团黑气,没过几秒,她两眼一翻痛昏在地。而她原本白皙光洁的一只手已烧成黑糊糊的一片,空气里时不时传来烧焦的味道,分外渗人。 我的妈呀! 游裴涴背脊一凉,反射性地把自己的手从水里缩了回来,而拿着水盆的少女也因为这个变故吓得一收手,水盆立刻掉到了地上。 只听水盆与地面接触后传出几声清脆的声响,盆里的水却是在碰到地面的一刹那冒出了层层气泡,不一会便蒸发完了。 “怎么回事?”内室的门蓦地被推开,带游裴涴进来的中年男子沉声问着,视线在昏倒在地上,无意识颤抖着身子的露西身上徘徊了一圈,最终停留在了落在一旁的水盆上。他深棕色的瞳孔猛得收缩,目光从一张张战战兢兢的脸上划过。 克尔在这样的注视下扑通一声跪趴到了地上,声音带着颤抖:“肯特执事,这,这不怪我啊!是是,是露西自己……” 看见少年害怕地连话也说不清,肯特皱了皱眉,朝安静站在窗边的白袍少年示意:“你来说。” 相比起室内其他人的诚惶诚恐,白袍少年只是脸色苍白了些。他鞠了个躬,恭敬地回答道:“执事大人,是这样的。这位叫游裴涴的洗礼者在接触化神水时没有任何异样,露西以为是化神水出了问题,所以她……在没有涂上圣露的情况下把手伸进了化神水里。” 克尔赶忙接过话:“大人,我和露西说过这水是从莫亚执事手里拿的,绝没问题啊!” 肯特沉默了一会,眼神落到了女生湿答答的手上,又转到了她茫然的脸上。他的心思百般回转,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门口急匆匆走进来好几个人。 游裴涴只觉眼前一闪,一个穿着贵气长袍的青年已经焦急地抱起昏迷的露西,低低地叫了她几声,见怀里的人儿毫无反应,他厉声朝四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凯斯,我和你说过多少遍,教会里不能随性放肆。”威严的声音随之传来,一个颇有气质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视线在凯斯怀里的露西身上稍有停顿,一丝阴沉一闪而过。 “哈斯塔城主。”见到来人,所有人都稍稍低头行礼。 哈斯塔巡视了一圈微微点头,笑着向肯特说道:“肯特执事,今天是我儿子本月的洗礼之日,我正巧无事,就亲自带他过来了。”说完,他沉声朝身后的侍从吩咐道:“少城主手里还有重要的事情做,还不把露西小姐抱下去,请个祭司为她看看。” “父亲……”见两个侍从应声走上前,从自己手中强行拖走了露西,凯斯面露不甘,却也不敢违背自己父亲的命令,只是眼睛一直黏在露西的身上,直到两个侍从的身影消失,他的视线也是遥望着不忍收回来。 哈斯塔把凯斯的表情神态尽收眼底,一抹阴霾一逝而过,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凯斯,今天是你的洗礼之日,不要为了一些不要紧的事惹怒神祗。” 听见神祗这两个字,凯斯终是收回了飘离的视线,丧气地垂下了眼睑。 “克尔,帮凯斯少城主去准备吧。”感受到了气氛的异常,肯特温声对克尔说道。 这句话就是不追究露西的事情,也不责罚他了。 克尔精神一振,恭敬地行了个礼后退回了里室。 肯特嘱咐完克尔,对哈斯塔歉意一笑:“抱歉,哈斯塔,凯斯的洗礼我本该和往常一样在场,但今天我还有点事找卡恩主教,所以不得不先走一步了。” 哈斯塔却是不在意地一笑,“这每月一次的洗礼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肯特执事请自便。” “游小姐,你也随我出来吧。”游裴涴正努力减小着存在感看戏,就听见肯特喊她的名字。她下意识地抬头,恰好对上哈斯塔打量的目光,那目光太过幽深世故,让她莫名感到有些危险。 她心里一突,面上装作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视线立马转移到了肯特的身上,见对方正和善地望着自己,她心中稍安,迈开步子就跟着他走出了内室。 “那是谁?”哈斯塔疑惑地望着游裴涴的背影走远,转而向一旁依然惊魂未定的蓝袍少女问道。 “回城主大人,那位是游裴涴小姐,今日也是来洗礼的。”她惶惶然回答倒。 哈斯塔眉头一皱,“那为何肯特把她带走了?”洗礼完毕,应当直接记录在册离去,哪里有资格被执事带走,何况听肯特的意思,他应该是带她去见卡恩主教了。 “这……”她与白袍少年相视了一眼,正犹豫着该不该把实情说出去,却听见哈斯塔冰冷的声音:“我是恩盖伊的城主,你们脚下踏着的是恩盖伊的土地,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蓝袍少女身子一震,赶忙跪礼道:“城主大人,这位小姐接触化神水时毫无异常,也并无任何症状,就像她碰到的,是一盆普通的水。我想,或许是因为这个……执事大人才把她带走了。” “这怎么可能!”原本萎靡在地,满脑子都想着露西的凯斯听言跳了起来,满脸的不敢置信。哈斯塔却不再说话,他的眼神飘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了一抹冷冷的笑。 游裴涴随着肯特穿过了几个幽静的殿堂,前方豁然是一条铺着灰色石阶的宽敞通道,通道的两边是四尊威严的雕像。 四尊雕像皆高五米左右,都是披着斗篷的人形模样,只是造型各异,手中虚空抓着的东西也不一样,有火焰,有粉末,也有雷电。 虽然披着的斗篷遮住了四尊雕像的容貌,游裴涴却在经过这条通道的时候冷不丁地后背发凉,就好像背后有好几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肯……肯特执事,您要带我去哪?”把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挥走,游裴涴赶忙问前方带着路的肯特。 “我们到了。”肯特却在此时微微一笑,停下了脚步。 她的面前一座偌大的殿堂里,偏乳白色的装饰让这间殿堂格外温暖祥和。 殿堂里,一个穿着华美红色长袍的青年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转身,一张年轻圣洁的脸映入了她的眼帘。 “这位,是我们恩盖伊中央教会分会的卡恩主教大人。”游裴涴在怔愣间,听见了肯特的声音。 恩盖伊的主教,这么年轻? 游裴涴倒不是因为对方出色的长相走了神,形形色色的帅哥美男她看得多了,只是她以为,主教这种级别的人物应该都是上了年纪的,至少不应该是像眼前这个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青年。 哦对了,这个世界的时间静止了两千多万年,讲不准人家才刚刚坐上主教这个位置。 她在心底默默扶额,见对方温和地望着自己,她连忙回神,顺着肯特的话老老实实地喊道:“主教大人好。” 卡恩温和地点了点头,“游裴涴对吗?放眼整片大陆,能在化神水下保持常态的,你是仅有的第二人。” 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先不说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洗礼时发生的事,这后半句话让她着实不安——无论这句话的意思是好是坏,初来乍到,她都不想太过引人注目。 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卡恩微微一笑,向站在一旁的肯特吩咐道:“露西在教会做教使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如今出了事,肯特执事,你去探望一下吧。” “是,主教大人。”肯特闻言,向楚溪投了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后就离开了。 肯特走了,殿堂里只剩下游裴涴与卡恩两人,她还在琢磨肯特离开前那个眼神的深意,卡恩便出了声:“拉莱耶广阔无垠,四国的城市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然而岁月变迁,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很多城市都荒废失落了。我不会问你是从亚斯拉得哪座失落的城市来的,因为不管你从哪座城市来,你最终来了恩盖伊,这是古神给恩盖伊再度昌盛的机会。”说到最后,他的眼中划过一丝光亮。 “主教大人,我不明白。”她嘴巴张了又闭,最后呐呐地说了一句她觉得不会出错的话。 她对这个世界知道的太少了,从塔维尔口中得知的也只是皮毛,她需要从卡恩的嘴里套出更多信息来。 这么想着,她望着卡恩的目光就真诚了许多。 “这件事在恩盖伊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也罢。”卡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作为亚斯拉得第二大城市,奈亚拉托提普世代守护恩盖伊繁荣昌盛,想必你也有耳闻。” 见游裴涴默认,卡恩继续说道:“千万年前异变突起,守护各大城市的神祗突然间全都销声匿迹。教皇颁下神昭,说神祗对人类的懈怠不恭不满已久,人人都应定期接受神祗给予的三道考验,以息神怒。神隐于世,奈亚拉托提普自然也了无踪迹。但……恩盖伊建城以来,完全是为了镇压城市之下一个异世界的入口,没有了神祗的神力,人类再强大的光明之力也只是拖延入口溃散的时间罢了。” “异世界?”游裴涴神色一动。 “恩盖伊历代大主教相传,古神在创造人类前,创造了很多古老的生物,后来,古神觉得他们很危险,就开拓了另一方世界把他们扔了进去。” 卡恩淡淡地说着,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无奈,“我们虽是中央教会的分会,也曾强盛一时,但无论我们如何祈求古神,让他用神力帮助我们镇压入口,古神都毫无应答。中央教会声称无法违抗神的旨意来帮助我们,同时又惧怕于恩盖伊城市之下的异世界入口,竟然用上古遗留下来的一丝神力在恩盖伊的周围设下了结界,只待入口溃散的那天,把整座城市笼罩在内,结界之中,一粒灰尘都无法逃脱恩盖伊。” 古神创造了人?难道在这个世界,古神就相当于上帝?要是这么说,那恩盖伊城市之下的异世界听起来和地狱差不多。 游裴涴听着卡恩的话纠结了,穿书也就罢了,为什么还穿到了一个听着很危险的地方。 卡恩自然是不清楚她的心理活动的,接着说道:“城里的祭司和法师凭借自身的光明之力支撑恩盖伊两千万年已是不易,在你出现之前,恩盖伊底下镇压的入口最多还能支撑三个月,我以为它就会同其他失落的城市一样,成为历史里渐渐被人遗忘的一个名字,但……古神终究并没有放弃我们。”他的语气忽然激动了起来,双手高高摊开,虔诚地朝他的前方仰起了头。 游裴涴着他仰望的方向望去,愣住了。 她一走进来,注意力就放在了卡恩身上,后来又因听他说的那些话入了神,竟然没有注意到她与卡恩站立的殿堂中央,一座高十多米的白玉雕像巍然耸立,形象是一个衣袍绚丽华美,样貌普通的中年男子,眼神慈悲地俯瞰着自己脚下渺小的众生。 开什么玩笑?古神怎么可能长这样?! 几乎是看到这座雕像的第一时间,游裴涴就下意识地知道这就是这片大陆——拉莱耶信奉的至高神,古神阿撒托斯。 但是,先不说她从网上查到的阿撒托斯各种奇形怪状的图片,眼前的雕像,长得实在太像……人类了。 她很难接受阿撒托斯的形象是这样的。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楚溪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不是拉莱耶人,在帮导师寻找死灵之书前也从未听闻过阿撒托斯这个名字,自己怎么就突然在意起这个古神的形象了? 就在她暗自纠结自己这种莫名抵触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的时候,卡恩温暖诚恳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她,语气充满期盼:“游裴涴,化神水是神祗留下的第一道考验,只有神宠爱之人才能免于神水灼烧的痛楚。我出生在恩盖伊,也见过它鼎盛时的繁荣,我不以主教的身份,只以一个恩盖伊市民的身份恳请你,帮帮我们吧。” 枢纽世界·终章(43) “主教大人,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游裴涴觉得有点头疼。化神水对她不起作用很可能是因为它只对拉莱耶人有用,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自然就不会产生反应了。 “只要你愿意,今天我就可为你开启试炼的第二道考验,然后我会亲自带着你去中央教会参与第三道考验,那就是我们的机会。”卡恩虚空手这么一挥,古神雕像的正前方出现了一道灰色的漩涡,他的神情带着几分郑重:“第二道考验因人而变,只要你找到出路,就算通过了。” “这……不会很危险吧?”游裴涴望着眼前这个灰色漩涡,总觉得卡恩的话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我以父神阿撒托斯的名义起誓,第二道考验绝无生命危险。” 不会丢掉小命就好。 卡恩的起誓让她稍稍安了心。 其实她现在也没有多余的选择,既然眼前这个看上去还挺靠谱的主教说只要通过第二道考验,就可以亲自带她去中央教会,那她早点回家的机会也就越大。 游裴涴这么一想,觉得值得一试。 她指了指灰色的漩涡,侧身问道:“是直接进去吗?” “是的,它会把你送到你该去的地方。”卡恩神色温和地点了点头,双手却背在身后悄悄攥紧。 得到了确定的答案,游裴涴深深地吸了口气。 老天啊,给我点好运让我进去后快点找到出口吧。 她默默在心里祈祷了一句,伸手出试探地碰了一下这道灰色漩涡,只觉得从掌心传来一阵强力无比的吸力,她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消失在了原地。 当她消失在殿堂里,卡恩再也维持不了自若的神情,一下子踉跄地坐到了地上。 一道青色的身影闪到了他的身旁,扶起了他。 “你不该用仅剩无多的光明之力开启回廊之门,若教皇知道了……” “哈斯塔,你知道的,我不得不这么做。”卡恩勉强站了起来,他可以感受到体内的光明之力疯狂地流逝,他略带自嘲地一笑:“虽说教会有规定,在化神水下总计时达到合格的人,隔月要送到中央教会统一接受第二道考验,但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机会再见到她了,尤其是游裴涴这样的,教皇一定会保护起来不许任何人接近。” “但是,卡恩,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迷失在回廊之门,这里已经没有人有能力再把她拉出来,除非我们通知中央教会那边……”来人正是恩盖伊的城主哈斯塔,此时他紧紧皱着眉头,沉声说道。 “她一定能靠自己走出来的,一定可以。”卡恩打断了哈斯塔的话,语气是难得的强硬。 哈斯塔向灰色漩涡消失的古神像前瞥了一眼,又望着身边的这个曾经意气奋发,被誉为最有希望成为拉莱耶红衣主教的恩盖伊第一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中央教会对恩盖伊的冷眼旁观,放之任之,他心里怕是早就心存怨气。他人只知道他是中央教会分会的主教大人,风光无比,受人尊敬。但千万年来,为了巩固支撑恩盖伊,他体内澎湃的光明之力早已几近枯竭。如今,他又为了一个拉莱耶创世便流传下来的,虚无缥缈的传言,耗费了仅剩的光明之力。 他怕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那个少女身上了吧。 哈斯塔不再说话,隐去了心底的一丝愧疚。 他是恩盖伊的城主,没有人比他更希望恩盖伊恢复以往的太平繁华。如今,他也只能期盼,那个叫游裴涴的女孩,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回廊之门了。 而游裴涴自然是对她离开后的事情一无所知。 此时,她正站在一片雾气缭绕的墓葬之地中,正对着的是一座跪坐着的,青铜色斑驳的墓葬天使。 这不是她掉到拉莱耶之前在的那片墓地吗? 游裴涴心中一动,难道她穿回去了? 她远离了墓葬天使几步,她可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碰了它头上的三重冠冕之后掉下去的。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朝它头上望去,不敢置信地又走近了些。 这座墓葬天使的头上,并没有三重冠冕。 她下意识地朝天空望去,依然是昏暗的天空,薄薄的雾气之上,鲜红如血的月亮和记忆中的一样,高高悬挂在半空。 “第二道考验因人而变,只要你找到出路,就算通过了。”卡恩的话依稀回荡在耳边,她抿住了双唇。 如果现在眼前的这一切是因她而变,那为什么会是这里,为什么会是一片墓地? 难道……是预示着什么? “卡恩主教说过,这一关没有生命危险,游裴涴,不要自己吓自己了。”游裴涴拍了拍剧烈跳动的心脏,安抚着自己没由来的心慌。 只要走出了这片墓葬之地,应该就能找到所谓的出口了吧? 雾气下,游裴涴的视野难免受限,她小心地朝墓葬天使守护的反方向慢慢走着,并未注意到,这座墓葬天使受岁月洗礼后腐朽的底座,刻着的一行名字和一行日期。 她走了许久,雾气终于淡了许多,周围的矮树林也逐渐稀少,地上踩着的土壤也松软了很多,慢慢的黄沙渐多,她竟然到了一片片连绵起伏的山丘之中。 她蓦地回头,身后哪还有什么树林,自己孑然站立于一片空旷的黄沙绵延之地。她的余光突然像是瞄到了一个人影,她顺势望去,只见鲜红的月亮下,一个长发披散,背影很美的女子背身而立。 这里还有别人? 游裴涴的心有一瞬间的激动,她刚想朝那人大喊,下一秒,声音卡在了她的喉咙里,她的眼睛死死地凝视着天空。 月亮,似乎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大。 黑暗的夜空下,只见那抹血红越来越大,轮廓越来越清晰,她甚至可以看见鲜红之中,几颗暗色的粒子动了动。没过几秒,那疯狂的鲜红几乎遮住了整片天,就当游裴涴为满眼的血色感到强烈的作呕不适时,它以一种扭曲的形状迅速旋转伸展,一只手在此时慢慢舒展开来,而后,在极为有序的舒展下,化为了人形。 或者说,化为了一个包裹在鲜红羽翼下的人形生物。 在她震惊的目光下,这对巨大鲜艳的翅膀缓缓张开,一个黑发男子从半空缓缓落地,他慢慢睁开眼,一种纯粹冰冷的红色弥漫开来,几乎能吞噬他视线所到之处的所有生灵。 男子落了地,身后巨大的翅膀缓缓消散开来,最终化为了乌黑夜空中,无数的点点星辰。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极为年轻俊美的男子,样貌比游裴涴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出色。她也从未见过这样一种纯正的红,幽冷得像深渊的血,又纯粹得像透彻的辉光,曜曜振振,夺人心魂。 游裴涴处在平坦的沙地中,那诡异的男子自始至终正对着她,却一眼也没瞧她。 他是不是看不见我? 她暗自怀疑着,朝两人所在的方向走了一步。然而,就踏出了这么一小步,男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朝她的所在投了一眼。 仅仅一瞥,游裴涴只觉得那抹深不见底的血色像张无形的大网,浓郁血腥,让她一阵气血翻腾,不敢再前进一步。 “一生命降世,一生命必定陨落,这是规则。”他冰凉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声音优美得如同涓流的溪水,却带着毫无感情的幽冷。 “亚弗戈蒙,再帮我一次吧。”女子哽咽的声音让楚溪神情一恍,她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声音。 “帮你?”他的神情似笑,又非笑,“现在,你又能拿什么和我交换?” “我知道……你在找一个人。”从游裴涴的角度望,女子用手拭去了脸上的泪,拿出了一个罗盘状的五彩晶体。她把五彩晶体高高举在星辉之下,颤着声说道:“这是前兆罗盘,传说‘无名之雾’奈奥格把上古的时间奥秘置入其中,只要把你意念里的名字读给它,它可以撕裂任何时间和空间,把你想要的带给你。” “你倒是每次都叫我意外。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人?”亚弗戈蒙淡淡地看了她手中的前兆罗盘一眼,他的嘴角似乎上扬了几分,却并不能叫人分辨他此时的情绪,“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想找的人是谁?” 闻言,女子的背挺得笔直,身子微微颤抖着。 游裴涴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在拼命克制自己想要转身的念头。 她匪夷所思地兀自摇了摇头,刚想把注意放回两人身上,背后一阵忽然的阴冷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她有所感地回头,眼前却是一阵天昏地暗的眩晕,她甩了甩脑袋,再睁开眼,一双冰冷纯粹的血眸就在她眼前很近的地方,此时,血眸的主人优雅地行了个礼,轻柔绽放的笑容足以勾去任何人的魂魄。 “你好,试炼者,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地方吗?” 她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一种毛骨悚然的凉意自脊梁后升起。 他的笑容动人心魂,眼眸里透露的却是毫无感情的冰冷。 游裴涴紧绷着身子,缓缓朝男子原本所在的方向瞄了一眼。只见连绵的沙地空旷寂静,只有她一人伫立,不见女子的身影。她又抬头,夜空是万丈星辰,一轮皎洁的月亮静静悬挂着,一切普通如常。 难道先前她是出现幻觉了? 她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又坚定了起来。 不,不可能,如果是幻觉,那眼前这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不由定了定心神,学着男子行礼的模样回了个礼,道:“你好,请问我要怎样才能走出这片山谷?” “山谷?”亚弗戈蒙扫了一眼四周,轻轻一笑:“这里是离回廊之门最近的乌有之所,看见的和你心中所想所念有关。跟着我,我可以带你走出这里。” “你是……?”游裴涴迟疑在原地。 “我叫亚弗戈蒙,回廊之门的指引者,指引从各处来回廊之门接受试炼的人。”亚弗戈蒙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随我来。” 男子的身份让她稍稍放下了一丝警惕,但也就那么一丝。她犹豫了一下,错开半步跟在亚弗戈蒙身后走着。 亚弗戈蒙的步伐很缓,带着一种奇异的规律,他每走一步,脚下的沙地似乎就软一分,随着时间的推移,游裴涴慢慢觉得自己快要迈不开步子了。 就在她觉得双脚几乎要陷入到越来越稠软的沙地之下的时候,背后猛得传来一阵推力,她四周的景物骤然一换,已然走进了一间富丽堂皇的房厅。 这是一间华丽非凡的房厅,高高的房顶呈螺旋状,中央吊着一个璀璨绚丽的挂灯,光线所达之处,四通八达的走廊铺着绣有艳丽花纹的地毯,一眼望不见尽头。 挂灯之下,一圈圈铺着同样花纹的盘梯也是呈螺旋状,无尽地向上下两个方向延伸着。往下探去,下面的光线越发暗淡,螺旋紧凑规律,像能把一切都吸进去一般,遥遥不见底。 此时,房厅内的正中央或站、或坐着九个人,各个面带不安,他们见到亚弗戈蒙和他身后跟着一人时,都是立刻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被其余人围绕在中间的年轻男子有些焦躁地上前一步,行了个礼,问道:“伟大的指引者,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一个多月了,如今人数可齐全了?” 游裴涴好奇地打量了几人一眼,三女六男,都是年轻人的模样,只是有的像东方人,有的像西方人,穿着也各有不同,其中以那个年轻男子穿着最为贵重,一身蓝色长袍的胸口处,一个象征着中央教会骑士的深色标志格外引人注目。 “人数已经达到了十个人,可以开启试炼。”亚弗戈蒙视线所达之处,几人都是眼皮一跳,那宛若实质的目光像能看透人心一般,让他们心慌地别开眼。 “你们的教皇每半年就会送来一批试炼者,他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魂魄之体吗?”他似是轻哼了一声,有意无意地朝她瞄了一眼,见到她迷茫的神色之后,勾了勾嘴角:“魂魄之体,灵魂出窍。你们的教皇倒也是个明白人,无论是谁,以一己之力打开回廊之门的任何一扇门都是有风险重重,灵魂尚可在离体三个月内唤回,肉体可就……迷失在回廊之中,无迹可寻了啊。” 卧槽,真的假的? 难道卡恩骗了她? 闻言,游裴涴愕然,第一反应就是自己上当了。 然而,亚弗戈蒙的话虽然很是明确,她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卡恩郑重真诚的起誓,两者交错在一起,她不得不有了另一种荒唐的假设。 也许,只有教皇才能把试炼者送进回廊之门,所以卡恩并不知道,肉体是不能进去的。 可就算是这样,他为什么要骗自己说只有走出了回廊之门,才可以去中央教会呢? 蓝袍男子的神情似乎有些尴尬,亚弗戈蒙却对此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划过忐忑的众人,“我可不管你们是不是魂魄之体,但凡来到回廊之门的生灵,都要遵循这里的规则。” “指引者请放心,教皇大人训诫过我们,除非找到刻有自己名字的那扇门才能打开。”蓝袍男子连忙恭敬地回道。 亚弗戈蒙低低笑了一声,语气轻慢却不失优雅:“我可不管你们开了哪扇门,回廊之门的规则是,进了这里的生灵,除非在半年之内找到四把象征水、火、风、地的钥匙,打开回去的回廊隧道,否则就会被同化……” 游裴涴正仔细听着,他的话却戛然而止,颇有意犹未尽的味道。 她心有顾虑地望了亚弗戈蒙一眼,对方恰好在此时也看向她,她一怔,不着痕迹地望向了别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叫亚弗戈蒙的指引者是故意把那些话说给她听的。 游裴涴正为自己的感觉莫名不已,亚弗戈蒙一挥手,原本和她站在一起的九个人瞬间只剩下一个黑发黑眸,看上去十七八岁的东方美女。 “西迪!夏梅尔!你们去哪了!”穿着浅绿色连衣裙的美女见自己的同伴突然不见了,一时大惊失色。 你的同伴很明显是被亚弗戈蒙带到其他地方去了,你没看见连他自己都不在这里了么? 游裴涴正打算走过去安抚几句,美女惊慌的声音戛然而止,亚弗戈蒙动听却飘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宇宙混沌之初,我便看守着回廊之门。与你们教皇签订协议,应允他可半年送一批人来回廊之门接受历练,也无非是各取所需。”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中带着一丝让人不安的恶意:“以往贝琳达把像你们这样的试炼者召唤回去,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次……我有了新的主意。” 游裴涴正凝神等着下文,脑袋突然一疼,她倒吸了一口气,等缓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内容。 时间回廊是由无数条没有尽头的楼层通道组成的一个没有实质的殿宇,她如今所在的,是时间回廊数不胜数的其中一层,而亚弗戈蒙把十人分成了五组,其他八人分别被传送到了殿宇的某一层。 他们十个人要做的就是,寻找这无尽殿宇中门后面的四把钥匙,集齐之后,才能一起离开。 听上去就是不可能完全的任务啊! 先不说这无尽大的殿宇里只有四把钥匙,他们十个人运气再好需要花费的时间也不可想象。 最重要的是,亚弗戈蒙说过,如果在回廊之门呆满半年,他们都会被同化。 虽然不知道会被同化成什么,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游裴涴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暗暗后悔自己为了回家,莽撞听了卡恩的话进了这里。不过,眼下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后悔也只是浪费时间,倒不如按亚弗戈蒙说的找出那四把钥匙。 虽然这座殿宇大得可能超出想象,但既然只有四把钥匙,而且是水、火、风、地这四个特定元素,那藏有钥匙的门一定和别的门不一样。 游裴涴这么想着,心态慢慢稳定了下来,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组员”。 她不由抬头看了眼旁边默不作声的美女,只见她一脸苍白地站着,楚楚可怜地捂着心脏,像是不能接受眼前的状况。 “你……你收到讯息了吗?”察觉了对方打量的目光,美女目光怯怯地问道。 “嗯,我想大家都收到了。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找他说的四把钥匙。”游裴涴话音未落,就见那美女惨白着脸,摇摇坠坠地退了一步,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一边飞快地否决道:“不,我们应该先和其他人汇合再一起行动。” 她不由一愣,“这地方这么大,你的同伴也不知道在哪一层,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吧?” 她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美女却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情绪激动地叫了起来,“这怎么是浪费时间呢!教皇大人训诫过,回廊之门的任何一扇门都不能随意打开。西迪是我们当中唯一拥有光明之力的骑士,如果不和他一起,遇到危险我们两个女子怎么办!” 这话的确有些道理。 但是,游裴涴直觉亚弗戈蒙把他们彼此之间隔得很远。 她不禁暗暗叹了一声,看着身旁之人我见犹怜的苍白脸蛋,终于还是忍住了到嘴的话。现在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如果再刺激到她,头疼的只能的是自己。 “那你准备怎么找他?”游裴涴暗道了声算了,改口问道。 听见游裴涴不再坚持找钥匙,美女似乎稍稍安了心,只是眉头依然不安地拧着。她把颈间戴着的暗金色项链捧在手里反复抚摸着,犹豫了下,语带不确定地说道:“我想,西迪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回到这里的,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等多久?我们一共只有半年的时间。”游裴涴仰头,眯眼朝中央的挂灯望去。 这里的光线似乎暗了许多。 美女咬了咬唇没有回答,只是反复说道:“他一定会来找我的,我就在这里等着。” 敢情是情侣啊。 她琢磨到了一点名堂,学着她的样子与她并排靠坐在扶梯前。 气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美女似乎很害怕这样的寂静,主动开口问道:“我叫柯兰,来自奥法弗雷,你呢?” “游裴涴,亚斯拉得。” 柯兰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也是从奥法弗雷来的呢,虽然你的穿着很奇怪。” 游裴涴低头看了眼自己许久没换过的一身衣服,无奈地笑了一声,笑容却在眼睛不经意瞄到的地方凝固。 她默了一下,开口道:“柯兰,我觉得我们不能在这里等了。” 原来,这不是她的错觉。 她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尽头遥远的走廊。 只见原先光线充足,一望无际的走廊,此时从各个彼端慢慢聚集起浓郁阴森的黑暗,让整层走廊都慢慢阴暗了起来。 这黑暗前行地以极为缓慢,从四面八方朝她们涌来,仿佛要一步一步品尝她们对此的恐惧,再在无处可逃的绝望中吞噬掉她们一般。 柯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一望,她瘫坐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她尖叫了起来,精致的脸蛋上毫无血色,似乎下一秒就要昏过去。 人对黑暗似乎潜意识里就有种惧怕感,对此,楚溪也不例外。 游裴涴拉起瘫在地上的柯兰,语气中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坚定,“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去别的楼层,并希望这样的情况只在这一层发生。要么,趁黑暗离我们还有段距离,随便找个房间躲一躲。” “不,不,不……”柯兰慌乱地抓住她的胳膊,胡乱摇着头,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着遥远阴郁的黑暗,露出无措的恐惧。 要放在平常,游裴涴早就对这样的人避之不及了。 但偏偏在这样的地方,四处都是望不见尽头的走廊和一模一样的楼层和道路,完全就是个迷宫,恐怕没几个人能走出去,而这时候有个伴,总比自己一个人好太多了。 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对她说:“柯兰,你想等到你的同伴,前提是还活着。我们谁也不知道那黑暗里有什么,如果还在这里等它们聚集过来,到时候就算想跑也跑不掉了。” “可是教皇大人说过……”柯兰心里明白她说的是对的,但想起教皇临行前的训诫,她咬了咬唇,还是做不下决定。 这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啊!自己的命都不如教皇一句话有权威? 游裴涴心里抓狂不止,眼见光线越来越暗,黑暗也渐渐逼近,她沉默了一会,松开了拉着柯兰的手。 “随你吧,那我自己走了。”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是保住自己的小命比较重要。 柯兰一怔,还没搞明白为什么一直劝解着自己的人说走就走了,等她反应过来,游裴涴已经走了两三米远了。 四周的死寂和迫临的黑暗让她慌忙站了起来,她不安地环着臂膀,见女生头也不回去意已决,在原地跺了跺脚,终于还是快步跟了上去,一边急促地喊道:“你等,等等我。” 听出了她惶然的语气中带着的一丝埋怨,游裴涴回头看了一眼,蹙了蹙眉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她算是看出来了,柯兰应该从小就被保护的很好,所以认为别人一直围着自己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的人要么目中无人,要么毫无主见。而她不管是哪一种,在这么危险的地方都毫无用处。 毕竟,难道还指望她的无助和惊慌,能感化那什么指引者,让他产生同情吗? 别逗了。 咦,不对,现在的重点应该是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再想办法找钥匙吧? 游裴涴暗暗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挑了一条相比较亮的走廊,边走边专心地观察着。 这里所有的走廊都是艳丽的格调,地毯的花纹也是一般无二,大约每走三米就会看见一扇镶着金框的门,每扇门的猫眼处都刻着一个她看不懂的,隐隐散发着压迫感的金色字符,字符的样子不尽相同。 从外观上来看,除了字符不同之后,每扇门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游裴涴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伸手握住了金色的门把,刚想转动,柯兰的手突然覆到了她的手上。 她不解地侧头,瞧见柯兰正拧着眉听着什么,一边低低地问:“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游裴涴仔细地侧耳,除了一片死寂什么也没听见。 柯兰似乎也发觉是自己幻听了,慢慢松开了手,双眼却盯着艳丽的地毯,只敢用余光探看眼前的这扇门。 吱嘎—— 出乎两人意料的,这扇金色贵气的门发出了一种好似年代久远,无人开启的陈旧声。 又好似是某种欢欣的,释放的声音。 她的手用力握着门把许久,久到柯兰都抬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这才推开了这扇门,深深吸了一口气,朝里面望去。 这是一个古朴的,点着几盏蜡烛的房间。 一张老旧的床榻静静躺在靠窗的位置,隐隐还能望见窗外的明亮。 柯兰紧绷的神经在偷偷瞄到门后的情景后放松了下来,身子也从游裴涴身后走了出来,暗自嘀咕了一句,“什么嘛,明明就是很普通的房间,教皇大人为什么不允许我们打开……” 是啊,明明是个很普通的房间。 游裴涴扫视了一眼房间,也是不解地踏进了房间。 “游裴涴,你说这是谁的房间啊?”柯兰好奇地上前几步,想探眼窗外,就在此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两人应声转头,却是房门自动关上了。 柯兰赶忙跑过去转门把,却发现死命转不开。她刚想开口让游裴涴试试,一转头,却发现两人正处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她低头望去,手心空空如也,而她的背后,哪里还有门的影子。 “这,这……”柯兰颤着声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柯兰,那边是不是有个人?”游裴涴眯起眼,隐隐望见远处的草地上坐着一个人影。 柯兰也望了过去,半晌,她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好像是有个人。” “走,我们过去看看。”游裴涴拉着她快步朝那个远处的人影跑去,待跑近了些,那坐着的人有所感应地朝她们瞥了眼,她不由愣了一下,脚步缓了下来。 这人和亚弗戈蒙十分神似,却又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他深邃浓郁的血眸中透着无情的笑意,投给她们斜睨的一眼,宛若一个高高在上的王,对脚下渺小的尘埃施舍的一次恩惠般的注目。 此时,他随意地屈膝坐在草地上,人像在这里,又不像在这里。 这样的感觉让游裴涴莫名有些心惊,她犹豫着该不该打扰眼前这个闲适却遥远的男子,却听见身旁的柯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尖叫。 她诧异地投去一眼,只见柯兰惨白着脸,痛苦地在草地上蜷缩着身子,紧闭着的双目缓缓流下来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我的妈呀! “柯兰?柯兰?你怎么了?”她吓了一跳,急忙想扶女子起来,这样的触碰却仿佛更刺激到她,口中发出更惨烈的嚎叫,让她僵着身子,双手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摆。 为什么她突然会这么痛苦,双眼还不停流着血? 这里除了她,也只有那个长得和亚弗戈蒙很像的男子了,难道是他那一眼…… 不,不会的。 自己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 游裴涴暗自否认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朝男子瞄了一眼,却见他早已转过头,若无其事的遥望着远方。 她沿着他的目光极目远眺。 辽阔的草原尽头,一道巨大的裂缝把天空硬生生撕成了两半,诡秘幽暗的虚空从中透出隐隐的暗芒,让人极力想探知虚空的另一端,究竟是什么。 枢纽世界·终章(44) “我可以送你出去。”游裴涴正瞪大着眼,盯着远方如此壮阔震撼的场景,疏离清朗的声音把她的神志拉了回来。 男子的目光分明停留在遥远天际的巨大裂缝上,游裴涴却觉得他一直在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的情绪,好似平淡地阐述着一件事,一种与生俱来的睥睨之气却未经刻意流露了出来,隐隐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眼前这个人,是“神”吗? 她活了快二十年,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由心而生的拘谨。 “大……大人有什么条件?”她谨慎地问。 男子似乎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但并未纠正什么。短暂的沉默后,他不答反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叫月白的女巫?” 女巫? “不认识。”她不解地摇了摇头,别说什么女巫了,她连月白这个名字都陌生的很。 “也对,你怎么可能认识。”她的否认在男子的意料之中,然而,这似叹非叹的话语在游裴涴听来,怎么都有种自嘲的怪异意味。 “这里本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亚弗戈蒙也算知晓轻重,只把你们留在了第一重门。”男子突然话锋一转,好像方才的低喃不是出自他的口中:“但你需要帮我找一样东西,然后把它带给我。” “什么东西?” “月白冠冕。” 游裴涴蹙眉,“你能形容一下吗?我不知道什么是月白冠冕。” 男子没有说话,朝着天空轻轻一指,只见天际那巨大的裂缝以一种奇异的规律扭曲了起来,而后慢慢着色,又重新拼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青铜色三重冠冕。 这,这不是自己曾经在墓葬天使头上见过的冠冕吗? 游裴涴一眼认了出来,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试探道:“那个,大人,我只是个凡人,你都找不到的东西,更别说我了。” “我并非找不到。”男子的声音冷了些,却并未多做解释,只是说道:“把月白冠冕带给我,是我送你出去的条件。我可以告诉你,这是时间回廊的第一重门,也是生灵死后本源回归之所,魂魄之体尚可坚持半年,活人不出两天就会被同化成灭亡之息,意识尽洗,成为无尽黑暗中的一粒尘埃。” 游裴涴后背一阵发凉,他的意思难道门外那些黑暗是……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男子似乎笑了笑,但却是冷的。 “对,亚弗戈蒙没打算让你们再出去。每当一个生命出生,回廊之门中就会诞生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生前死后,这就是本源。想离开这里,只有找到刻有自己名字的那扇门,找到自己的本源。” “那四把钥匙……”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亚弗戈蒙是第一重门的指引者,规则自然是他说了算。”男子的轮廓似乎朦胧了一些,游裴涴眯了眯眼,见他站起了身,转而望向自己。 “这并非我本体,如今坚持不了多久了。你有很多疑惑,但现在我没什么时间解答。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找到月白冠冕并把它带给我,到时候,我承诺会为你解答。”他直视的目光让游裴涴下意识地低下头,却发现那双仿佛看透众生,无情睥睨的血眸像刻在了脑海深处一般,纵然她低头也逃脱不了这样的瞩目。 她的目光落到了仍然抱着头,蜷缩在草地上的柯兰。 说实话,这不是个艰难的选择。 游裴涴一开始就很清楚,在这回廊之门里找钥匙无异于大海捞针,天方夜谭。 尤其如果真的像这个“神”说的,活人在这里两天就要被同化成走廊尽头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黑暗……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谁不爱惜自己的小命啊。 只是…… 为什么是她? 神要找什么东西,就算有什么困难,难道还愁没人代劳? 他的身影已变朦胧,她却还能感受到朦胧中那道宛若实质的注视。 他在等她的回应。 “好,我答应你。” 柯兰他们都是魂魄之体,又同是从中央教会来的,就算半年后找不齐四把钥匙,教皇也肯定有办法把他们召唤回去。 游裴涴的双手在两侧握成了拳,不敢再看向草地上失去了意识的人。 虽说柯兰那群人与她只能算萍水相逢,没什么情分可言,但她的心底却隐约滋生出了一丝不知名的内疚。 男子的身影已然朦胧成了一派灰蒙蒙的云雾,她却听见从中传来的低低的笑声。 这虚无缥缈,轻喃低语的笑声让她神色一动,就见那云雾朝她迎面扑来,一只幻影般的血眸猛得在她面前消散开去。 “找到月白冠冕,把它带到哈利城,带给我。” 随着这句仿若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轻拂过她的身子,游裴涴一个踉跄,站稳后,她已然站在了走廊那绣着艳丽花纹的地毯上,她的面前,赫然是一扇镶着金框,散发着压迫气息的门。 哈利城。 她几乎立刻就认出来,那个仿佛从混沌之中消散的飘渺声音,正是她刚到拉莱耶时听到的那一个。只是后来塔维尔说的那番话让她对那个诡秘的哈利城望而却步,从而打消了去那里的心思,她也逐渐忘记了那件事。 她的四周是无尽重复的走廊,隐隐还能瞥见尽头慢慢涌现的黑暗。 心思百般回转,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把叫嚣的迷惘摈弃脑后。 既然自己已经答应去寻找月白冠冕,那个神也允诺到时候会为自己解答疑惑,那么现在猜来猜去也是徒劳,不如先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比如,先出去。 回廊之门无尽重复,游裴涴不知道自己现在置身于哪一层,但眼前这扇门透出的压迫气息,似乎比她看见的其他门都强烈不少。 她的手握上了门把,一时间,一种灵魂相通的感觉在血脉里喷张。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知道这是刻着她名字的门,也是她的本源。 打开这扇门,她就能出去了吧? 她的心跳加速,凝神转动了门把,一种异样刺眼的白光从门的背后溢了出来,让她本能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她倒吸了一口气。 出乎她意料的,她置身于一片璀璨的宇宙中,一颗颗闪耀的星辰寂静地遍布各处,她往下俯瞰,发现自己如同悬浮在半空一般,脚下亦是数不胜数的光辉星辰。 她试探地踏出一步,场景突换。 夕阳西下,熟悉的寝室楼里,她看见自己正趴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沉沉地睡着,一本厚重的ap生物书从她指尖失去了重力的支撑,岌岌可危地滑落。 她下意识地想跑过去想接住掉落的书本,一个身影却自她体内穿过,先她一步托住了那本书。 这是一个男生的背影,楚溪站在身后并不能看清他的容貌。 只听他轻叹了一声,把手中托住的书本放到了一旁,而后伸出修长的手指,从她披散的长发中轻轻穿过,留恋地来回抚摸,仿佛对此爱不释手。 楚溪望着这个陌生的背影,震惊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她可不记得自己在休息室里做过作业,或是睡觉之类的事情,可眼前这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正酣睡着的女生,分明就是自己啊! 游裴涴百思不得其解,却见男生的手中拿出了两张陈旧的,似乎从哪里撕下来的纸张,小心地折叠好放到了沙发的厚垫之下。 做完这件事,男生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蛋,俯身似乎想亲下去,在她高高悬起心之际,他的唇在离她几厘米的地方迟疑地停住,慢慢站起了身。 “为我做个好梦。”他低低的声音如溪水涓流,一字一字却仿佛敲打在她的心上,她能听出这轻描淡写中暗含的难过。 然后,又听见他说:“过没有纷争的日子,记得,要爱……”他的声音戛然停止,好像说出那个名字要费尽艰难。 男生终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转身,还未等游裴涴看清那张脸,竟然就这么消散在空气里,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她看见“自己”皱了皱眉,换了个姿势继续熟睡,浑然不知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走到男生方才放纸张的厚垫旁,伸手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碰到它,从指尖传来的踏实质感让她心下一喜,赶忙翻出男生藏起来的纸张,刚想一探究竟,她周围的景象又是一变。 朗朗晴空下,万民跪拜的祭坛中央,一尊汉白玉般透亮清润的古神像垂眸俯瞰,庄严肃穆。 古神像的正前方,正襟跪着两个身着白色祭祀服的女子,一个清新秀丽,一个美艳动人,好似两个极致。她们各自摆放在古神像前的花篮里都装着百合,只是其中一个从无暇的白变成了瑰丽的金色。 见状,一位穿着繁琐华袍的年迈老人双手迎天,他头上戴着的,是象征教皇权威的宝石冠冕。 “以父神阿撒托斯之名,我宣布,从今往后,月云·尼古拉丝,成为中央教会第七位红衣主教,遵父神旨意,行父神意志。” 一个侍从恭敬地递上了流光暗转的权杖和头冠,教皇为清丽的女子系上了鲜艳夺目的红披,又郑重地为她戴上了象征拉莱耶至高无上荣耀的头冠,他微笑地望着这个拉莱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红衣主教——成为红衣主教,才有希望成为中央教会下一任的教皇,这是无上的荣光。 祭坛下方,万民的朝拜与欢呼声响彻云霄,纯白无暇的百合花瓣从空中洒落,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庆贺新晋红衣主教的诞生。 教皇威严而慈爱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在另一个直挺挺跪着的女子身上短暂停顿了一下,他无声地叹息,一丝惋惜从他眼里一闪而过。 “月白……” 这个叫月白的女子美得惊心动魄,笑容却是温婉之极。她一如既往的柔和笑容让人看不透她此刻的心情与想法,她把教皇的可惜和月云的忧虑看在了眼里,慢条斯理地站起了身。 “恭喜你了,妹妹。”月白的声音如沐春风,听不出一丝嫉妒和不满,教皇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月白,这是父神的选择,你要深信,父神爱我们每一个人。” 游裴涴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样,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她仰望着蔚蓝的天空,知道自己并没有走出回廊之门。 可为什么,她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呢? 她深深地疑惑着,踏出一步,却走进了一间偌大奢华的房间,一个女子愤然把雪花石桌上摆着的几个雕刻挥到了地上,她倏的转身,赫然是月白。 只是此时的她,不复人前的温婉,漂亮的脸上满是扭曲的恨意。 “明明是我免疫了化神水,您为什么要选择她!” “我是这么仰慕您,甘愿奉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为什么您不选我!” 她歇斯底里的吼叫在房间里回荡,过了许久,她似乎冷静了下来,含着阴冷的笑走到了隔间,一座小型的古神雕像置于木镜前,她以往每天起床后和睡觉前都会在这里祷告。 “多少次,你给了我希望又让它破灭,既然如此,这个祭司不做也罢!”冷冷的声音里刻着深入骨髓的恨意,她把祭司服甩于空中,手掌里,光明之力显现,一刹那,祭司服化成了一堆灰。 游裴涴从未见过有人露出这么阴森的恨意,纵然知道对方看不见她,她的心里也是一阵发悚。 呃……等等。 月白? 她想起了教皇对她的称呼。 “你可认识一个叫月白的女巫?”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一张无情的,睥睨众生的脸。 莫非是因为那个什么神提起过月白这个名字,所以她才会看见这样的场景? 游裴涴暗自疑惑着,却见月白的眼中满是阴狠的疯狂之色,刹那间整个房间都燃烧起漫天大火。 砰砰砰—— 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门外焦急的呐喊和呼救声。 房里的火越来越大,浓烟滚滚,游裴涴只觉像有人掐着自己脖子一般,呼吸越来越艰难,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是月白盯着房门外,阴冷森然的目光。 她醒过来的时候,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强忍住头晕想吐的冲动,伸出一只手想寻找支撑。 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勉强睁开眼,卡恩焦急中带着关切的脸在她眼前放大,游裴涴一下子清醒了,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舒适的床榻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让人舒心的香味,这种让人放松的香味让她胃里的翻腾减缓了不少。 “你终于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卡恩的语气依然是这么温和,依稀可听出其中深切的关怀。 她不由摇了摇头。 卡恩的关切不似作假,她的心情却复杂的很。 “卡恩主教。”游裴涴不由收回了自己的手。 这件事不问个明白,她心里会一直不舒服。 她直视着对方湛蓝的双眼,淡淡问道:“你去过回廊之门吗?” 卡恩一愣,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随后点头道:“去过,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苦笑了一声,“他和你说话了。” “他?”游裴涴侧头,“亚弗戈蒙?” 听见这个名字,卡恩的脸色一时间变了好几变。痛苦,悲伤,懊悔……卡恩的神色不再是以往的温和,他的目光深远了许多,像在回忆些什么,又像是不可负荷这些回忆一般,不由自主地轻声叹了一声:“是啊,亚弗戈蒙。” 他望向游裴涴,目光中带着歉然:“开启回廊之门是教皇的权利,我的确是自作主张了,但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你骗了我,卡恩主教。”她抿了抿唇,声音是极为镇定下的冷,“如果不是我运气好,为了你所谓的苦衷,我已经没命了。” 闻言,卡恩别过了情绪纷涌的眼,发出的声音涩然了许多:“为了恩盖伊,我别无选择。我没有骗你,只是没有告诉你全部的事。但你免疫了化神水,我深信你一定能走出来的。” “活人进了回廊之门,两日后就会没命,这么看起来,你对我真是够相信的。”游裴涴似讽刺,又似自嘲,卡恩却是一愣,再说话时,竟有些无措:“这……我并不知情。” 她摆在脸上的不信是这么明显,卡恩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沉默了半晌,神色逐渐恢复了平静,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出了一段他过去从未与人袒露过的秘密:“中央教会一直有一个回廊之门的入口,只是因为它是禁地,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只有历代红衣主教及教皇才知道。那时我刚满十六,被父母送到中央教会洗礼,贪玩间也不知怎的,走进了那个入口。” “也就是那时候我看见了他。他告诉我他叫亚弗戈蒙,回廊之门的指引者,他可以给我别人可望不可及的力量和权利,只要我帮他做一件事。” 卡恩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悔恨和痛苦让他捂住了自己的双眼,“他说,恩盖伊的城市之下沉睡着几个上古神祗,若我能撕开封印把他们放出来,他会答应我任何事情,苏醒的神祗也会赐我神使之位作为回报。” “那个封印……它就像一面脆弱的纱,我就好奇地掀开了那么一角,里面无数张恐怖的眼睛就朝我扑了过来,如今再回想起来,还是噩梦般的可怕。”他的双手紧紧捏成拳,努力抑制着恐惧的情绪:“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放出了多少东西,但无论是拉莱耶还是恩盖伊……我一直都清楚的知道,我是一个罪人。我一直想弥补,想把一切都归回原位。” “直到那一天……”卡恩的嘴唇突然抿成了一条线,慢慢说道:“亚弗戈蒙进了我的梦里。多少次,我想当面指责他骗我,但当他那双恶魔般的眼睛真的注视着我的时候,所有的质问和怨恨都说不出口。这时候,他却和我说,让我找一个人。” “他说,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完全不惧怕化神水威力的人,并把那个人送进回廊之门,他许诺会把一切都归置原位。” “所以,游裴涴,我只想说,我是去过回廊之门,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像如今教皇开放回廊之门后,送进去的那些人一样。” 卡恩说到最后声音有了一丝沙哑,她把他说的话凑在一起,简单来说就是——他听信了亚弗戈蒙的话打开了异世界的一角,直接导致了后来整片拉莱耶大陆的沦陷,为了赎罪,他又帮亚弗戈蒙寻找一个免疫化神水的人。 这要是真的,他可算是整个大陆的罪人了吧?这是要有多强大的心理能力才能背负这个秘密啊! 游裴涴觉得荒谬的很,怎么自己走哪都能碰到boss。 不过她确实有些理解了卡恩的隐瞒,如果换做是自己,恐怕无论如何都承受不来吧。 她的沉默让卡恩松了口气之余,又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想象过女孩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任谁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千万年来日日生活在惶恐之中,面对罪魁祸首,都会愤怒,指责,谩骂,或许有少数认了命的,会有苍凉的无奈。 卡恩唯独没想过,游裴涴会如此平静,平静得如同一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 “拉莱耶世代信奉古神,一个法力很高的女巫以自己的血为引,把古神阿撒托斯从海底唤醒,他见自己的世界被入侵自然怒不可遏,于是他把沉睡的远古神祗一一唤醒,想与其对抗。众神齐聚,就在战斗开始之时,一本巨大无比的书从天而降。我当时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天空就变成了这样。” 游裴涴突然就想起了塔维尔的话。 这么说起来,塔维尔所说的长相怪异,法力通天的生物真的是卡恩从异世界里放出来的?可那本书又是怎么回事呢…… “什么书?” 游裴涴回过神,发现卡恩正疑惑地望着自己,这才发觉自己把疑虑脱口而出了。 “你放出那些生物后,从天而降的书。” “这……我当时昏过去了,但后来听人说,那天整个大陆都陷于一片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的,光再次降临的时候,整个世界已经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卡恩皱了皱眉,似乎对此很诧异,“你说的书,是什么?” “整个大陆一片黑暗?”游裴涴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见他点头,一时茫然了。 她紧紧盯着卡恩的双眼,问道:“卡恩主教,您今年多大了?” 卡恩摇了摇头,“记不得了,但异变距今已有两千多万年了。” 游裴涴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卡恩说道:“但如今我体内的光明之力已经枯竭,想来也快到殉道之日。” 殉道?那不是死么? 她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嘴,明智地没有问下去。 一时间,塔维尔说过的话一一飘过脑海,游裴涴垂下了眼帘,掩盖了几分思忖。 她并非没有怀疑过,那个小男孩,偏偏在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出现,在这个城市每个人都惶恐躲避,无人可问的时候,如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 但作为这里第一个认识的人,他说的话,她当时是相信的。 如今想起来,那些话半真半假,让人困惑的同时,她实在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 或者说,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但,如果现在她为了搞清这些困惑而去追问卡恩,只怕他对自己的身份也会有所怀疑。 看来,她只能顺其自然,慢慢探出个究竟了。 这么想着,游裴涴突然想起了卡恩之前说过的话,问道:“卡恩主教,你说亚弗戈蒙答应,如果你把一个免疫化神水的人送进回廊之门,他就会把一切归置原位?” 卡恩先是一怔,有些跟不上楚溪跳跃的思维,随后却是有些低落的叹气,“他当初是这么说的,可你出来之后,无论我怎么呼唤他都没有回应,看来,他是又骗了我。” 说到最后,他的眼中悲意浓烈,让游裴涴看了也有些不忍,“这,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若无神力相助,恩盖伊的太平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了,索性城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 卡恩沉默地摇了摇头,如果有任何办法,哪怕代价再高,千万年来他也一定会去试一试。 “卡恩主教,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去中央教会……?”她看着卡恩魂不守舍的样子,扯开了话题。 听见中央教会这四个字,卡恩果然勉强打起了一丝精神,“过两天吧,你刚走出回廊之门需要休息,我也需要准备些东西呈给教皇,这或许是改变她想法的最后机会了。” 游裴涴颔首,卡恩又安慰了几句,颇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 卡恩一走,她立刻翻下了床,检查了一遍房门和窗户的锁。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从牛仔裤里摸出那两张从回廊之门中带出来的,看着颇有些陈旧的纸张,小心翼翼地翻开。 “我从昏厥中醒过来的时候,奈奥格·索西普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个耀眼夺目,名叫前兆罗盘的东西。 他说,这是上古遗留下的仅存的时间奥秘,留给我是为了偿还我在索兰之地的恩情。 我不禁笑了,他还是那么神秘,就像在我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在千柱之城从天而降的无数星光。 如今我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一切,自己年轻而一无所知时,那样无畏未知的勇气,恐怕不会有第二次了吧。 月白破碎的记忆已经慢慢愈合,我能感受到相同的灵魂里叫嚣的不甘和愤怒,我甚至可以慢慢回忆起久远之前的事了。 我不想变成她那样,又明白这一切的注定都是不可避免。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都逃离不了因果循环。 在中央教会耳堂寻到的死灵之书,我本以为是在异世最大的恩赐,然而我后来才发现,我看过的,既已成事实,无法改变,纵然还未发生,它也必定按书中的轨迹发生。 我也曾想过,若我早早丢弃这本书,会不会改变未来,我也不用变成这样呢? 想未卜先知,却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当我写这最后的后记的时候,我早已看开了。 我把一切都写进书里,遵循命运的轨迹,让我无路可走的,无非是我自己,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我知道自己总会有看到这本书的一天,有看到这一页的一天,到最后,我无非想告诉自己,我从未后悔过,也从未放弃过。 我打开过回廊之门的最后一扇门,在他身边听他讲创世的秘密。 我见过瑰丽的微光之海,听精灵唱歌,看玫瑰色的泡沫从海中冉冉升起。 我去过尖塔森林,为了寻找月白冠冕结识了被后世誉为传奇的以诺和约书亚。 我也曾误入无垠深渊,看到了黑暗的另一面并不是光明,而是无尽的绝望,和等待命运的审判。 时间久了,有些磨难和欢乐,竟让我有些分不清它们的区别了。 我淡然过,迷茫过,痛苦过,怨恨过,也……释怀过。 纵然现在该是我再次去回廊之门,把前兆罗盘交给亚弗戈蒙,并销声匿迹的时候了,我也没有恐惧。 瞧,到最后,一切都说得通了。 说了那么多,我只想告诉自己。 游裴涴,你或许还是个孩子,但你有一大片精彩丰富的未来要走,无论你如今面对的是什么,都不要畏惧,不要害怕。 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 看到这里,游裴涴的寒毛瞬间竖了起来,兀自打了个冷颤,她心慌地把手中的纸张压在胸口,待狂躁的心跳稍稍平复后再次翻开。 还是相同的自白,这不是做梦。 她跌坐在床上,一时觉得今天过得无比艰难。 这算什么,未来的自己写给自己的一篇后记? 卡恩提着包裹,面色凝重地敲她门的时候,除了吃饭洗漱,游裴涴已经窝在房间三天了。 “小游,传送阵就要开了,你准备好没有?” 房门一开,卡恩怔了几秒。 此时,她长长的乌黑卷发如绸缎般散落,一身白色的教使袍让她整个人都恬静美好了许多。 只不过,她的眼中透着几丝疲惫,显然这几天没有休息好。 “我没什么好准备的。”听见要去中央教会,游裴涴精神了几分。 中央教会坐落于四大帝国的中央,象征着信仰的至高无上。它周围的城市数不胜数,受中央教会直接管辖。 游裴涴和卡恩传送到的,是离中央教会最近的康莫利恩。 从传送阵里出来,游裴涴惊魂未定地拍了拍心口。 虽说在这个世界传送阵真的存在,这种类似瞬移的存在真正搭乘起来可不是那么让人舒服了。 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身体似乎都四分五裂被分割成粒子,眼前再恢复明亮的时候,人已经颤巍巍地走下了那座由十多个侍卫看守,弥漫着淡蓝之息的传送阵。 枢纽世界·终章(45) 卡恩似乎对此已经习惯,望见女孩脸色不太好,温和一笑,说道:“传送阵由神力铸成,看你的样子,传送的次数应该不多吧。” “确实不多。”一听这话,游裴涴的神色恢复如常。 卡恩却暗自苦笑了一声。 她后来虽没有再提及回廊之门的事,但对他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 康莫利恩是座别具风情的城市,在游裴涴看来倒像是座名副其实的古城,路摊上各种小玩意玲琅满目,人流挤挤,十分热闹。 “你看,这块陨石啊,是克苏鲁大人用神力抚摸过的,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从利耶弄过来的。”一个商贩模样的黑瘦男人手拿着一块淡灰色的石头,施施然地向他前方驻足的顾客介绍道。 “亚特,你小子能别一天到晚吹嘘了么?我昨儿个可是看见你抱着好几块石头去了城北的染色坊,难不成,这块石头就是其中之一?”旁边的一个商贩见状,哈哈大笑地调侃起来。 “你,你别乱说。”黑瘦男人像被踩着尾巴一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坐实了心虚。 他摊前的顾客笑着摆摆手走开了,周围的商贩们也都笑着摇头。 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好几回。 不知不觉,游裴涴在热闹的气氛中走到了城门口,氛围刹时严肃了许多。 两排骑着马的骑士在城门两侧相对而立,城门口,十多个侍卫铁着脸一动不动,进城的人也安静有序地一个接着一个地排队,每当一个人进城,城门上方的淡蓝之息会随之变化,也有专门的侍卫盯着这淡蓝之息的变化。 游裴涴瞥了一眼,觉得这颜色和传送阵的颜色有些相似。 “卡恩主教,这城门上方的也是神力吗?” 这是她三天来第一次主动询问,卡恩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随后高兴地回答道:“是的,不过这是用来分辨光明体质的神力。毕竟进了城就是中央教会,但只有光明体质的人才能进去,凡人是不能进去的。” “啊?”游裴涴一时有些糊涂了。 “对不起,请回吧。”一道铁面无私的声音冷冷响起,她不由向城门望去,只见一个娇弱的少女上方,蓝色的气息变为了黄色。 “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去中央教会,哪怕一睹其风采。想当年,我也是这般。”身边的卡恩叹息了一声,她目光放眼望去,不光是周围的骑士和守城的侍卫,就连排队进城的人都一脸的司空见惯,想来这样的事,太多了。 他们的身后又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她又看了眼城门口,排队的人井然有序,进度倒是很快。她数了一下,轮到她的时候,前面几乎有大半的人都被勒令返回了。 她不免有些担忧。 光明体质,光明之力。 看了那么多小说,光听这些名字,游裴涴猜也能猜出个大概。 但让她担忧的是,自己不是这个大陆的人,会有他们所说的光明体质吗?如果城门上方的神力不给面子…… 她不由看了卡恩一眼。 卡恩今日换上了一身白色的主教袍,华美长袍与他本身圣洁温和的气质,让周围注意到他的目光很是炽热,大多是羡慕和尊敬,还有很多不解。 主教驾临于祭司之上,仅次于大主教和红衣主教,他们回中央教会,一般都会专门的内部传送阵,很少有人需要过城检验的。 卡恩以往回中央教会也确实没进过城,但游裴涴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人,第一次必须要由城门进入。 侍卫自然看见了那象征主教之位的金色标志,皆是尊敬地微微低头行礼,只有那盯着城门上方的侍卫,在卡恩进了城之后,始终望着那忽明忽暗的淡蓝之息,疑惑地皱着眉。 游裴涴有些紧张地踏出了一步,下意识地望上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 淡蓝之息已经恢复了平缓的蓝,上面的侍卫向她点了点头。 卡恩在不远处等着她,他倒是压根就没想过,游裴涴会进不来。 她跟着卡恩进城走了几百米,广阔富丽的中央教会赫然在眼前,泛着金色的岩石建筑贵气逼人地连绵起伏,同样色调的拱门波澜壮阔,给门前站立着的骑士平添了几分森严和庄重。 一个和卡恩看上去差不多年纪,也是一身白色主教袍的男子向他们施施然走了过来,“哟,卡恩主教,你可终于到了。教皇收到了你的讯息,派我在这等你,我先前还担忧,你是不是进不了城才耽误了时间呢。” 说完,他似乎是惊讶地哎呀了一声,“你身上的光明之力,似乎比上一次还弱许多呀?” 男子夸张的动作和语气让游裴涴上下打量,不由撇了撇嘴。 娘炮。 卡恩却并没有恼怒,反而微微一笑,“菲尼克斯,带我去见教皇吧。” 菲尼克斯哼了一声,颇感无趣。 每次他恶意地嘲讽,卡恩都表现得很是坦然,让他不爽极了。 “跟我来吧。”他斜了不声不响跟在后面的楚溪一眼,高傲地转了身,一边哼道:“卡恩,不要说我没提醒你,教皇这两天心情可不太好,若是在这时你提什么无礼的要求……” 卡恩自然知道这无礼的要求指的是什么,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终究什么话都没说。 教会的殿堂很大,接二连三地穿插在一起,彩石镶嵌的圆顶富丽堂皇,壁柱的圣龛里,刻着一座又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整体给人的感觉庄重严肃。 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菲尼克斯带他们穿过了一座花园,人慢慢少了起来,只有少数端着银盘的侍女时不时行礼走过。 卡恩的神色已经严肃了起来,楚溪之前倒是去过教堂,但与眼前看到的,却是根本没法比。 “去吧,教皇就在神殿。”菲尼克斯此时的样子正经了不少。 神殿约莫千平米,数十根雕着花纹的石柱在殿内撑起了一个拱廊的形状,依着四周的壁龛又呈环形,一座二十多米高的宏伟古神像坐落在中央,雕像的周围摆放着白色的百合花,除此之外,偌大庄严的殿堂内没有多余的摆设和装饰。 一个头戴宝石冠冕,衣着秀美的女子背着他们虔诚地跪礼在古神像前。 她似是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款款站起身,一张端庄秀气的脸映入了楚溪眼帘。 平心而论,这张脸不能算绝美,端庄的柳叶眉下,是一双如蓝宝石般似能窥探人心的眼睛,眼尾微微向上翘起,平添了几分凌厉。 此时,她的目光从卡恩身上划过,在游裴涴身上停顿了几秒,声音清亮而不知喜悲:“你同我说的人,就是她?” “是的,教皇大人。”卡恩恭敬地行了个礼。 “看起来,除了气质好一些,并没什么特别的。”教皇淡淡地道。 “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她凭自己走出了回廊之门。” “你说什么?”教皇的声音徒然高了几分,目光却是冰冷地放在了卡恩身上,“她是如何进去的?” “我送她进去的。” “你没有力量……”教皇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眯起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半晌,她的眼神带着淡淡的审视:“你快死了。” “但即使有再强大的光明之力,也不代表能开启回廊之门。除非……”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再说下去,转而把目光放到了游裴涴身上,淡淡地问道:“你真的去过回廊之门?” 游裴涴对这种像在打量一件商品的目光很是不舒服,不知为何,在看见眼前这个陌生而端庄的教皇时,她心里就像憋着一股气一般尊敬不起来,被这种莫名的情绪弄的有些心神不清,听见教皇的问话,她敷衍似的嗯了一声。 卡恩惊讶地望着她,似乎不敢相信她对这个拉莱耶最高统治者不敬,连句教皇大人都不叫。 教皇皱了皱眉,从来没人敢这么不耐烦地和她说话,但良好的教养让她并未发作。 “你去过回廊之门,那你可有遇到我的孙女?” “你孙女叫什么?”游裴涴问完这个话题兀自摇了摇头,改口说道:“我在回廊之门确实遇到过九个中央教会的人,但他们的名字,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回廊之门的历练,不是要一起行动的吗?”教皇的声音难得有一丝急躁,前段时间,夏梅尔他们与自己的精神联系突然被切断,这就意味着自己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借助庞大的精神之力,强行在三个月期之际将他们的灵魂带回。 这也意味着,没有奇迹的话,他们都将迷失在回廊之门中。 “我不知道你说的历练是什么,但回廊之门的指引者说他改变了这次的规则。” 教皇的声音沉了几分:“什么规则?” “他把我们分散开来,说只有找齐回廊之门中的四把钥匙才能离开。”游裴涴微微垂下眼帘,再望向教皇时,眼里只剩困惑,“我和一个叫柯兰的女孩子分到了一起,但我们在打开了一扇门之后失去了联络,我当时失去了意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恩盖伊。” “柯兰?”教皇宝蓝的眼眸眯了眯,放在游裴涴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你们打开了回廊之门里的门?” “是的。” 一时间,教皇冷清的脸上浮现了几分犹疑。 她任教皇之位不过千年,所言所行向来遵循历代教皇训诫,前任教皇殉道前,反复告诫自己任何人不得打开回廊之门的任何一扇门,否则噩梦降临,却没提过什么四把钥匙。 作为教皇,身处高位,她能直视人心,而眼前这个女孩的一言一行,虽然少了恭敬,却看不出半分作伪。 她抿了抿薄唇,像在思考些什么,半晌,她盯着游裴涴淡淡问道:“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而女生摇了摇头,神情很是坦然,并未逃避那逼人的视线。 教皇皱了皱眉,也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她如今只是担心自己的孙女。 “柯兰是柯西雅红衣主教的女儿,也是我孙女夏梅尔的玩伴,你真的没看见我孙女吗?” 夏梅尔…… 这个名字,好像柯兰惊慌失措的时候确实喊过,不过游裴涴着实没见过她。 “没有。”游裴涴肯定的话让教皇心底一沉,她缓缓地向女孩走了过去,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随着她的走近越发肃穆,她伸出手,在游裴涴的肩上拍了一拍,又扫了一眼一旁默不作声的卡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开口道:“看来,是个受古神眷顾的好孩子,三日后便是月朔的圣祭大典,过了祭典,若你能通过第三道历练,你将成为众人尊敬的大主教。” 大主教,仅次于红衣主教之位,比卡恩如今的位置还高一级,但游裴涴却大惊。 她来中央教会,可不是为了什么主教之位。 “教皇,我……” “菲尼克斯,带他们去住所吧。”教皇稍稍扬声,一直静等在外的菲尼克斯走了进来,目不斜视地向他们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既然教皇认为游裴涴还有必要进行第三道考验,那我们只能遵从。”卡恩向来温和的神情中夹杂着一丝不平,行了个礼,拉着一旁脸色不太好的女孩走了出去。 他以为,游裴涴也在为教皇怀疑她的能力而不满。 “审判长,你觉得如何?”神殿恢复了平静,教皇重新在古神像前虔诚地跪了下来,却是朝空无一人的神殿中问道。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从古神像后走了出来,他的全身包裹在黑色的斗篷中,走到了教皇身后,恭敬地低下头,“看上去,并不像。” 教皇闭着双目,睫毛微颤了下,睁开眼的时候,眼中的明亮与凌厉已经化为了几丝疲惫,她伸出刚刚拍过游裴涴的右手,掌心向上,只见那光滑皎白的五根纤纤手指上,赫然冒着五团黑烟。 “这……”审判长大惊失色,却见教皇平淡地收起了手,仿佛丝毫感觉不到手上那灼烧的疼痛。 “我用光明之力探查过,她确实是一个普通人,长得也确实不像。”教皇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张美得动人心魄,笑得温柔真诚的脸,对她说:“贝琳达,今天父神接受了我做的祭品哦。” 她狠狠地闭了闭眼,直到那张脸消失不见,才再次开口:“卡恩和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并不相信,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月白,自然不会有第二个人可以承受化神水的神力,那可是连神祗都可以化散的上古神水。” “可我万万没料到,除了化神水,她们还有一样的地方。”她的声音冷了下来,紧闭着双眼似乎在掩藏着某些情绪:“父神当年宠爱月白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还在她身上设了一道意念,凡是试图在她身上用神力或光明之力的人,无论善意或恶意,自己都会受到反噬。” 说到这里,她的右手紧紧攥紧。 “如今,再说那女孩与月白毫无干系,我自己都不信。” 审判长静默地站在教皇的身后,听着她强掩愤恨的平静下,强烈的冷意,一时无言以对。 中央教会在教皇之下分两权,一明一暗。 一为神圣殿,分教使,教士,祭司,主教,大主教乃至红衣主教,历代教皇都是从红衣主教中挑选出来的。 二为审判殿,中央教会成立以来,都是他们在背后负责杀戮与清理,维持教会在世间的威信和独权,分骑士,执事,审判官,执行长和审判长。 月白进中央教会的时候,他刚晋升为审判官当中的一员,照理说,一明一暗的两权各有所职,一般没有交集,但月白的传闻却向来是闲时佳话。 听说那少女长得绝色,又温婉善良,比她那清冷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妹妹多了一分生气,讨得所有人欢心,任何人听见她的名字都会不自觉露出由衷的微笑,就连高高在上的父神,也对她宠爱有加,更在她的成人礼上送上漫天花雨……她的声望曾一时无两,一度盖过当时的教皇,只是后来,谁也没有想到…… “审判长,把六位红衣主教叫过来,我有事要说。” “是。”审判长从回忆里清醒,心下一凛,反省了一下自己的失责,行了个礼离开了。 这三天,游裴涴百般无聊。 卡恩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跟菲尼克斯走了之后没再找过她。在没有网络的异世,所幸她住的地方,是中央教会里女教使和女教士们住的,统一规格的平房。 有女性的地方就有闲话八卦,这话在哪里都适用,此时,游裴涴正在住所周围闲逛,看着来来往往端着水果银盘的侍女若有所思。 除开一些个人八卦,她对中央教会有了个大概的认知。 比如,中央教会大得离谱,神圣殿与审判殿相隔百里,其中大大小小的殿堂不计其数,担任神职的人员都以住在中央教会总会为尊荣,只不过神职人员的阶级不同,能进出的地方也不同。 再比如,中央教会众多节日中,每个月初的圣祭大典属于三大重要神圣祭之一,这一天,基层的神职人员才能一睹教皇尊容,在其带领下跪拜祷告,祈望古神洒下光明之力垂怜…… 说到底,圣祭大典什么的,和她没多大关系。 不过让游裴涴诧异的是,圣祭大典的前一天晚上,教皇差人给她送来了一套祭司服,来人更嘱咐她务必准时跟随教使教士们出席祭典,以至于隔天在一群穿着朴素祭服的教使教士中,她顶着一双双异样的眼光,平静的脸庞下,内心是奔溃的。 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不知不觉,她随着队伍来到了一片空旷的黄沙之地,高耸庄重的祭台入目可见,祭台之上,一尊汉白玉般流光易转的古神像垂眸俯瞰,看不清的垂眸之下一派阴影,竟给人森冷的感觉。 相似的祭坛,同样的姿态,游裴涴一眼就认出了这尊和她在回廊之门中见过的古神像,只是不知怎的,亲眼看见这尊古神像,她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如今泛着朦胧光纹的天空,看不到太阳的缘故吗? 可是分明,在白天,充足的光线并没什么不同。 只有到了晚上……这世界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就好像那不知从哪来的光,硬生生区别了白天与黑夜。 拉莱耶的人们倒是早就习惯了这千万年来的黑暗,只是让她惊奇的是,城市里那些随处可见的鸟兽雕像一到晚上,就会绽放出类似现代的照明灯光,驱逐整片黑暗。 游裴涴走着神,忽然感觉人头躜动的周围安静了下来,她顺势望去,只见教皇手持权杖,在六位红衣主教的簇拥下款款走上祭台,一种上位者无形的威压慢慢释放开来,她学着众人的样子,屈膝跪了下去。 一个穿着祭司服,高举着一束白色百合花的少女走到了教皇跟前,直到教皇从她手中捧过花束,又把权杖交给她,她才退到祭台的一边,却始终恭敬地低着头。 “看,那不是昔拉祭司长吗?”游裴涴身边,一个压低的嗓音传了过来。 “对对,就是昔拉大人!听说昔拉大人的光明之力比大主教都强大呢!”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听说啊,教皇大人有意在年祭上提拔她做主教呢!” “天呐,不是说昔拉大人去年才刚刚提升祭司长吗?这天赋,我看连教皇大人都……” “嘘!你们还要不要命了!私自在背后议论教皇大人,也不怕古神听见了责罚!” 游裴涴的周围又恢复了安静。 比大主教都厉害的祭司么? 游裴涴有些好奇,不由朝祭台投了一眼,却因离祭台的距离有些远,那少女又一直低着头,因此看不清她的样貌。 祭台之上,教皇把花束放置于古神像前的祭坛上,虔诚地摆上几只熏香炉,随后率祭台上的众人一同跪了下去,率众祷告了起来。 这庞大的祷告场面很是震撼,气氛瞬间庄重肃穆了起来。 游裴涴一开始还模仿着其他人跪拜的样子,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教皇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其他人也仍然一动不动地虔诚祷告,膝盖传来一阵阵酸麻胀痛的感觉,让她有些跪不住了。 “教皇大人!”祭台上突然传来一道惊疑的声音。 她趁机直了直腰板,悄悄由跪坐变为了半坐,一边向出声的方向望去。 古神像的上方忽然出现了一道灰色的漩涡状物体。 “这是什么?” 祭台之下,到处是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不是,回廊之门吗? 游裴涴诧异地想着,视线不由在主教朝拜的地方寻找着卡恩的身影。 教皇一脸严肃地站了起来,就在此时,一阵轻笑声从四面八方聚拢,随着笑声突变的,是灰色漩涡突然极速地反向旋转了起来。 一个物体从飞速旋转的漩涡中掉了下来。 教皇身边,一位红衣主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落下的物体。 是个已经完全看不清容貌的血人。 祭台下,一个眼尖的祭司吓得心脏都停止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朗声大喊:“父神降责了!” 他的声音让包括游裴涴在内的所有人回神,都是惊慌地扑倒在地,深埋着头,瑟瑟发抖地再次祷告了起来。 抱着血人的红衣主教心里也有点发悚,把它平放下后,随着其余五位红衣主教一同单膝跪下。 教皇此时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与端庄,离她最近的昔拉甚至能听见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在血人旁边弯下腰,朝血水混杂的脸上伸出的手隐隐颤抖。 夏梅尔,她的夏梅尔…… 就在此时,她似乎听见了一道轻柔的,却妖异至极的女声,对她说道:“贝琳达,我回来了,这是我送你的回礼。” 然后是一阵阵恶魔般刺耳的笑声。 教皇听得气血翻腾,头眼昏花,身后的昔拉赶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刚想询问,却瞥见了她崇敬的教皇大人脸上,深深的惊惧与恨意。 昔拉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却被教皇的神情所吓到了,咽下了到嘴的关切。她顺着教皇的视线朝某个位置望去,却只看见了一个清秀明澈的女孩有所感地抬头,又淡淡地移开了眼,正是游裴涴。 她对教皇突然间仇恨的盯视不明所以。 她微微低下头,想减轻自己的存在感,那视线却依然如芒在背,扎得她不得不无奈地再次抬起头。 游裴涴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教皇仇视了? 啪—— 她不由抬起头,望见教皇死死盯着她的视线转到了半跪着的,其中一个红衣主教身上,失控般地甩了那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教皇大人!” 一个红衣主教大惊,扶住被一个巴掌用力甩到自己跟前的同伴。 祭台之下的人也有些坐不住了。 教皇这是怎么了? 游裴涴同情不解地朝那个跌坐在地上的红衣主教望去,忽然怔住了。 清丽脱俗,谪仙气质。 这不是她在回廊之门中看见的,那个被古神选中的月云·尼古拉丝吗? 怔愣间,古神像上方的灰色漩涡早已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只留下一个不知死活的血人,和愈发诡异森冷的气氛。 枢纽世界·终章(46) 游裴涴心神不宁地回到了住所,脑子里都是教皇恨不得杀了她的目光,和月云默不作声顶着一张高高肿起的脸离开的身影。 圣祭大典最后以教皇拂袖离去草草结束,一路上,议论纷纷的都是教皇对红衣主教的那一巴掌。 教皇捆掌红衣主教,作为最高统治者,做出这样的举动本就不妥,何况对象还是地位仅次于她的红衣主教。 就好像,在迁怒着什么。 游裴涴靠在榻上,一时间,自来到异世界后就没安定过的心更没底了。 咚咚咚—— 一阵闷闷的敲打声让她下意识地朝墙壁望了眼。 平房是连在一起的,她的隔壁是其他教使教士的住所。 她没在意,以为是隔壁不小心弄出了声响。 咚咚咚,咚咚咚—— 她不由拧眉,朝出声的墙壁走了过去,稍稍侧耳想听听对面什么情况。 薄薄的石壁隔音并不好,但她凝神一声,却没听见什么说话声。 急促的敲打声又传了过来,因为离得近了些,游裴涴被吓了一跳,手轻轻抚上墙壁,想了想,扣起手指,学着对方的节奏试探地敲了敲墙。 做完这个动作,她又觉得自己太无聊了,刚想回榻上躺下,一阵阵强大得让她有些心悸的气流从墙的那一边传了过来。 游裴涴被压得几乎有些站不起来了。 她没太多犹豫地跑了出去,此时,外面没有什么人走来走去,祷告了大半天,大概大家都在房中休息吧,她一边这么想着,走到隔壁的门前,敲了敲门。 门没上锁,敲了几下自己开了。 游裴涴踌躇了下,在门口试探地喊了一声,“你好?有人吗?” 就在她以为没人在,纠结着该不该闯入的时候,一道细若蚊吟的痛苦声急促地传了过来,她不由懵了一下,身子探进门后扫了眼,一个身上还穿着祭服的年轻教使像被某种力量控制住,身体悬空,后背包括四肢都紧紧地贴在墙壁上,仅剩一个可以稍微活动的头,拼命撞击着后面的墙壁。 她的眼里,洋溢着深深的恐惧,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依稀听见细微的呻吟。 “你怎么了?”游裴涴刚想跑过去,女教使对面猛得传来一阵阻力,让她接近不了。 她向阻力的方向望去,瞬间瞪大了眼。 房梁处,一个黑点逐渐变大,一个幻影从黑点里落了下来,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来到了被控制的女教使身前,慢慢舒展成了一个极致绝美的黑发男子。 亚弗戈蒙?还是……? 游裴涴惊觉自己的身体也动不了了,她向女教使望去,只见她瞳孔猛得收缩,恐惧之色更加浓重,一道亮光无声无息地从她颈脖中央划过。 女教使双眼的光慢慢涣散,血涓涓从颈脖处流了下来,亚弗戈蒙虚空一抓,控制着她的身体飞向自己,让流血的喉咙对准另一只手里的觞,直到血盛满觞,他像扔什么脏东西一般把干涸瘦小的尸体扔到了一边,随意地挥了挥手,尸体就化为了灰烬消散在空气中。 整个过程中,他碰都没碰尸体一下。 他的手指引着觞里的血液,口中吐出一个个生涩难懂的词,只见血液如水一般流畅地在空中交错纵横,慢慢形成了一个阵法。 随着念出最后两个词,阵法发出一阵妖异的光,一个黑色虚影从中走了出来,直直地走进亚弗戈蒙的身体里,他全身冒出刺眼而令人不适的血光,直到虚影消融在他体内,阵法也渐渐消逝,他才发出了一阵舒适的叹声。 他慢慢转过身,像是才发现这个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亚弗戈蒙冰冷残酷的血眸微微眯起,与之同样艳丽的薄唇却勾起一抹优雅的笑容,他的神情自然地像刚才只是拍死了一只虫子,而不是一个人的生命。 虽然,对他来说,人和虫子的确没什么区别。 游裴涴几乎在他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后背就一阵寒冷。 一条人命转瞬间消逝,她不是圣母,却做不到无动于衷。 这种分明格外诱人,却并不出格的笑容,如今在她眼里,着实和披着天使外貌的恶魔没多大区别。 虽然,她有种直觉,直觉他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又见面了。”动听如溪水涓流的嗓音轻轻勾起一丝尾音,亚弗戈蒙一拂手,她只觉得浑身一松,身体又听使唤了。 “亚弗戈蒙?” “回去了几天,就记不住我的名字了?”亚弗戈蒙看着女孩眼中的戒备,笑了,“除了我,还会有谁?” 游裴涴还是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 “你……”为什么要杀人。 “你……怎么出来了?”看见他眯起漂亮的眼,这个动作让浓郁的血眸更加亮眼,她不由心中一悸,改口问道。 “怎么改口了?”亚弗戈蒙坐在幻化出来的宝座上,修长的手指支撑着下巴,轻轻一笑,优雅得像一个任何人都自卑低头的贵族,“你分明不怕我,怎么改口了?” “怕你,和怕死是两回事。” 亚弗戈蒙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一个冰锥形状的钥匙出现在他手里,又被他扔到了游裴涴的怀里。 女生低头握着手里发着阵阵凉意的钥匙,不解地望向那个危险的男子,听见他说,“我需要你去耳堂帮我拿一样东西。” “装这样东西的盒子上有上古留下的符印,我碰不得。”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亚弗戈蒙淡淡地说着,笑容收了起来,注视着游裴涴的目光也渐渐深邃残忍起来,“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你要拿什么东西?” 女生的背脊停得笔直,她当然听得出画外音。 这是一个危险到极点的人,优雅的面具下,摸不清喜怒,她不胆小,但她惜命,而如今这种状况,她实在没胆量问他一句“那么我的好处呢?”。 听到这句问话,亚弗戈蒙的神情如同变戏法一般恢复了无害的伪善。 “一个画着旧日封印阵的银色盒子。”话音未落,游裴涴脑子一疼,一个银色盒子的模样印在了脑海深处。 “找到它之后,用我给你的钥匙拿到里面的东西就可以了。” 游裴涴揉了揉留有后劲的脑袋,发现亚弗戈蒙正摸着下巴专注地盯着自己,幽冷的血瞳愈加深不见底,她的寒毛几乎是一瞬间竖了起来,故作镇定地移开了眼,“中央教会有十个耳堂,而且只有三个对神职人员开放的。” 说完,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无奈地说道:“你说的耳堂,不是这三个吧?” “或许不是吧。”亚弗戈蒙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她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朝亚弗戈蒙飞了过去,骇然地在仅离一米多的地方停住。 “虽说是个凡人,但你这半空中张牙舞爪的姿势,也够难看的。”分明是轻慢到无礼的话,亚弗戈蒙偏偏可以用一种优雅到极致的姿态说出来,博得某种灵魂深处的苟同,而此时看似无害的血眸也是美得诱人犯罪。 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到游裴涴可以感受到他隐于无害之下危险的气息。 她骇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亚弗戈蒙伸出了修长的手,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最终穿过她柔顺的长发,然后在她惊恐的目光中,揪着她的长发拉向自己。 她的双眼一阵酸胀的疼,到处是耀眼的白光,等恢复平静,她发现自己正捂着后脑勺,兀自站在一间十字横向的空旷殿堂里,深灰色的雕刻壁柱上,各种代表“七”的字符相互交融。 这该死的神…… 游裴涴欲哭无泪地站在原地,自己还有好多话都没问清楚就没耐心地把她送到这个地方。 “我听得见。”她不禁右眼一疼,脑海里听见了亚弗戈蒙的声音,脸色顿时一变,他该不会进她脑子里了吧? “我在你的眼睛里。”随着亚弗戈蒙话音刚落,她的右眼变成了与他一模一样的红色,只是此时她并未发觉眼睛的异变,只是感觉右眼胀痛不已,眼皮一直在跳。 “你想做什么?”想到自己眼睛里住着一个诡秘而喜怒未定的所谓指引者,而那个神不久之前刚像弹下一粒灰尘一样让一个教使灰飞烟灭,游裴涴连表面上都难以保持镇定了。 “不用担心,我凝聚本体需要献祭的血液这段时间已经够用了,现在只是需要通过你的眼睛看点东西,毕竟我曾许诺不踏入中央教会一步。”游裴涴话语里掩藏不住的无奈和抓狂让亚弗戈蒙的语气愉悦了一些,难得多解释了一句,虽然在女孩听起来,他的口吻只是比平淡更轻柔一点罢了。 身体里安放了个定时炸弹,还不用担心? 游裴涴嘀咕了一句,却是暗自松了口气,至少,这句话听上去还挺……暂时安全的。而且,只要他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就会离开了吧? “我该往哪走?”她不由抿了抿唇,决定速战速决,朝四个方位转了一圈,问道。 “南边。” “我分不清东南西北,说前后左右行吗?” 亚弗戈蒙似是顿了一下,才回应道:“……你后面那条路一直走。” 第七耳堂的十字横向并不长,游裴涴往里拐了个弯,沿着石子阶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走着走着,一种腐朽的异味越来越浓,让她不由放缓了脚步。 穿过一扇布满了蜘蛛网的石门,她的心一下子提得很高。 这是一条长长的通道石廊,矮矮的壁顶上镶嵌着类似灯芯的发光物,忽明忽暗好似随时会熄灭。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两行架子,上面规律地排列着一个个灰色的方盒,只是一切都在蛛网之下显得陈旧,而随处可见的厚厚积尘告诉着她,已经许久没有人踏足过这里了。 她环着胳膊心里有点毛毛的,亚弗戈蒙的一阵轻哼在森然的气氛中格外响亮,她突然有点庆幸好歹自己不是一个人,要是真遇到点什么,这指引者……应该会帮她吧?应该会吧? 游裴涴迟疑地胡思乱想着,走到了通道的尽头,一间二十多平米的石室在微弱的光照下一览无余,灰尘密布的储物架上如外面一般无二地安放着一个个大小一致的灰色方盒。 这要怎么找?她的目光从一个个积满灰尘的方盒上掠过,实在有点下不去手。 “打开你左边第二排最上面的盒子。”亚弗戈蒙的声音适时响起,她顿时找到他所说的方盒,踮起脚尖把它拿了下来。 “咳咳……”储物架上飘下几缕灰尘,游裴涴呛了几声,用手遮了遮鼻子,一个没留神把最下面的一个方盒挥到了地上,只听啪的一声,方盒摔到了地上,里面的东西发出了与地面接触后沉重的声响。 那是一本封面光洁,看着质感极好的书,最上端的封皮上缠着一条扣带,扣带上刻画着一颗颗造型各异的六芒星,六芒星之上,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名字此时清晰入眼。 死灵之书。 竟然是死灵之书。 这些天,游裴涴一直不愿细想自己从回廊之门带出来的那篇后记,那最后的名字,最后的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此刻,这本也许就是她穿越起因的书就静静地躺在她面前,提醒她逃避是没有用的。 是了,中央教会的耳堂。 她想起了后记上提到的,死灵之书就放在中央教会的耳堂。只是她没料到,十分之一的几率,自己会是以这种方式发现它。 “真是失态啊。”亚弗戈蒙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自然“看”到了那本倒在地上的书,他并没看出这本书有什么异常,却感受到了游裴涴看到这本书时,情绪从惊讶到想到了什么似的恐惧,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盯着书发呆。 随着这句话话音刚落,女生的右眼像被惩罚似的剧烈一疼,她倒吸了一口气,拿着方盒的手猛得一松,啪嗒一声,手里的方盒也掉到了地上。 “亚弗戈蒙!”游裴涴捂着阵痛的眼睛喊道。 “回神了?回神了就做正事。”一声轻哼过后,她感到右眼的疼痛减缓,压下心里的不满,她蹲下身子,打开了亚弗戈蒙说的方盒。 灰色的方盒之中,赫然是一个银色的盒子,银盒周身刻着奇异的花纹,花纹的曲线一直延伸到银盒封闭的锁口。 “把我给你的钥匙拿出来。”听出了亚弗戈蒙的声音中难得带了一丝急迫,她拿出冰锥钥匙,却有些犹豫了。 她突然想起卡恩和她说过的话,亚弗戈蒙和这个世界的变化脱不了干系,甚至还可能是怂恿的罪魁祸首。 如果是这样,那他现在让她打开的这个银盒…… “亚弗戈蒙,这里面是什么?”游裴涴咬了咬牙,问道。 “我需要的东西。”亚弗戈蒙意味深长的回答让她紧紧地捏着手里的钥匙,又问了一遍,“是什么?” “你不像追根究底的人,何况,有些东西知道了对你无益。”她突然出乎意料的固执让亚弗戈蒙沉默了半晌,异于往常的低沉声音缓缓回荡在空无一人的石室里,带着一种阴森的意味,在游裴涴快把持不住这种压抑恐怖的威吓之时,亚弗戈蒙的声音已然恢复了清朗平淡,好似刚才的恐吓并非出自他的口中,“当然,既然你坚持想知道,告诉你无妨。” “这个盒子,名叫卡巴拉生命之盒,里面装的,以你的理解而言,是一颗种子,一颗珍贵无比的种子。”亚弗戈蒙的尾音微扬,转而意有所指地说道:“现在,我已经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了。” 说了等于没说,游裴涴琢磨着他的话,不由暗自嘀咕。 不过,知道了里面是什么,她也没再打算再继续往下追问,比如他要种子做什么,说到底,她并不在乎他究竟要做什么,还巴不得他早点得偿所愿后离她远远的,她只是担心自己帮他帮得不明不白,只是要一个心安理得的答案而已。 冰锥钥匙接触到锁口的一刹那,化为了冰屑般的点点碎光,等它完全消散,银盒无声地打开了,明黄的锦缎之上,一个黑色的符印隐隐透着流转的光华,它的正中央,一个拇指大小的黑色枝干静静躺在上面。 这叫种子?看上去分明是被掰断的一节树枝啊! 游裴涴忍不住腹诽了一句,亚弗戈蒙的声音响了起来,“把种子收起来,盒子放回原位,我把你送回去。” 除了一开始的急迫,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游裴涴一边照他的话做着,一边暗暗想道,如果不是那双和声音一样毫无感情的眼睛,化成人形的他,光凭一张脸和极具修养的得体笑容,恐怕会倾倒万千少女吧。 卧槽,她在想什么? 意识到自己正在对一个神评头论足,而这个神现在在自己眼睛里,也许还能感应到自己所想,游裴涴赶忙挥去脑海里突如其来的念头,暗骂了自己一句。 所幸亚弗戈蒙似乎并不知道她的想法,说了让她把盒子放回原位的话之后就再无动静。 她瞥到了地上的死灵之书,默不作声地拾了起来,拍了拍封面上沾到的灰尘,不管怎样,如果是这本书让她穿到了这里,那一定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亚弗戈蒙?”游裴涴抱着书等了半天,亚弗戈蒙却毫无反应,她不得不喊道。 “你……走回耳堂大厅,这里空间紊乱,我无法准确把你送回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亚弗戈蒙的声音比之前虚弱了几分。 “好吧。”她小心翼翼地往回走着,心里不免担忧。 如果亚弗戈蒙不能把她送回去,她要如何走出去?第七耳堂不能随意进出,违令者交于审判殿全权处置,而教皇看上去也对她并无好感,若被人发现了,她都不敢想象后果会是什么样的。 事实证明,亚弗戈蒙比她还着急,她刚走回耳堂大厅,脚下迈开的一步还未踏出去,整个环境就扭曲一变,等她踏出这一步,自己已然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一团薄薄的血雾浮在半空中,慢慢舒展成一个人形轮廓,却依然是虚幻般的薄雾。 “你……”游裴涴迟疑了一下,刚想问他怎么了,就听见亚弗戈蒙此时飘渺不定的低沉声音传了过来,“没想到,时空紊乱对我的影响这么大,这该死的禁约。” 这个声音让楚溪的大脑一瞬间空白。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亚弗戈蒙和她在回廊之门中碰到的另一个神不仅外貌一致,现在就连声音都听上去一模一样。 但她直觉他们并不是同一个神。 或许是注意到了游裴涴此时的惊疑不定,血雾化成的人形轮廓冷冷地哼了一声,得到了对方下意识的回望后,低沉中带着一丝暴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你去外面再抓两个人过来。” “你想干什么?”她一惊。 “你不是猜到了么?”亚弗戈蒙对他此时的状态很不满意,语气相当地不耐烦,“只有鲜血才能凝聚我的本体,而信徒的血是最佳选择。” “你要我帮你杀人。”游裴涴的想法得到了确认,瞪着眼前的人形,下意识地频频摇头拒绝,“这里可是中央教会,我没这本事,况且你先前已经杀了一个教使,我……” “她的名字叫查依。”阴冷的声音蓦地打断了她几近语无伦次的话语,刻意放缓的语气中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狠厉,“她从失落的城市卡尔克萨而来,性格孤僻,无亲无故,死后没有人会记得她,为信仰献上血祭是她人生最荣耀的时刻。” 游裴涴僵着身子,听着亚弗戈蒙一字一字吐出仿佛能一点一点侵蚀灵魂的字眼,不知作何反应,他的下一句话却像一记平地闷雷把她劈在了原地:“凡人的生前死后,我只需看一眼,就像,我知道你叫游裴涴,是阿撒托斯耗费他仅剩的外界神力,强行把你从外界拉过来的。” 亚弗戈蒙的话让她怔愣了许久,一个模糊的概念一闪而过,她隐隐有点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你知道我不是这里的人?”游裴涴的注意力被完全拉了过来。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低沉阴郁的笑声闷闷传来,让她的头皮有点发麻,但她还是坚持问道:“你说,是阿撒托斯把我强行带到这里的?” “你可真是个有趣的凡人,难道你从未想过,你是如何到这里的,又是为什么到这里的?” “我以为……”我只是穿书了。 游裴涴下意识地抱紧死灵之书,忽然明白了什么,压下心底莫名泛起的几缕烦躁,直视着眼前的人形,说道:“你知道古神把我带到这里一定有他的目的,所以你才不敢动我,也不敢杀了我,对吗?” “可惜我并不怕他……”亚弗戈蒙的这句话极其模糊不清,游裴涴蹙眉,到底没能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却听低沉的声音很快又传来过来,带着高高在上的轻慢:“只有凡人才有杀戮,我需要的,是他们的献祭,而且,他们心甘情愿为我献上生命和鲜血。” 意思还是凡人求着他接受自己献上的生命了? 亚弗戈蒙话语中施舍般的口吻让楚溪头脑一热,挑衅般的话未经大脑思考就说了出去:“是吗?你现在不是需要鲜血凝聚本体吗?我就在你面前,那你倒是用我的血啊。” 房里的气氛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作死啊! 这是在一个喜怒无常的神面前作死啊! 这句话一脱口而出,游裴涴就心里一凉,懊悔不已。 她从来不是个冲动的人,可刚刚却罕见地因为听着他的语气不爽,好死不死地讽刺了回去。 她兀自惴惴不安着,人形血雾倒像是思考了半晌,发出了一声阴暗的沉笑,“阿撒托斯需要你,不是我需要你,若不是你提醒,我倒真没想到,这确实是个现成的办法。” 残忍冷酷的话音刚落,游裴涴脸色一变,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口中也说不出半个字,不由惊惧万分。 人形血雾猛得开始膨胀,薄薄的血色雾气扩散到整个房间,一种血腥而让人胸闷的气息让她的呼吸立刻困难了起来,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乌黑秀长的发丝违背地心引力般漂浮在空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房内飘散的血雾又慢慢重新朝她的身体聚拢,最终化成一个浓艳得发黑的小点,狠狠打入了她的心脏。 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闷哼了出来,脸色瞬间失去了血色,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离她远去,她只觉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一般绵软无力,失去了血雾的支撑,飞快地自半空朝地上栽去。 “第一次,这只是个教训。”意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清澈动听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平淡地听不出任何感情,游裴涴费力地想睁开眼睛,怎奈整个人都像突然失去了生命力般疲惫地逐渐失去了意识,她有点不甘心地想抵抗这无边无际的昏暗,但终究是徒劳,意识殆尽的最后一刻,亚弗戈蒙遥远的话语似梦非梦地回荡,仿佛还带着一丝幻听的,人情味的笑意。 “休息吧,倔强的小生灵。” 枢纽世界·终章(47) 游裴涴睁开眼的时候,亚弗戈蒙正坐在幻化出来的宝座上,修长的手指富有节奏地点着膝盖上安放着的死灵之书的封面,深邃得仿佛能吸走灵魂的血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她立刻清醒了,警觉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正卧在床榻上,心跳比往常更加猛烈,仿佛要破体而出一般,她不由不适地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处。 “你……” “贝琳达的人刚刚来过了。”亚弗戈蒙闲适地靠在宝座上,看她精神还不错,淡淡开口说道,“我没开门,但你应该也猜到了,她想让你去神殿见她。” “是你做的?”听见教皇的名字,游裴涴立刻联想到了那天圣祭大典上发生的事,脸色并不好看。 “我?”亚弗戈蒙像听见什么笑话似的轻轻一笑,“忘记我曾经和你说过的话了?” “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敢忘。”游裴涴摸着自己异常跳动的胸口,不敢再真的惹怒他。 亚弗戈蒙自然看到了她隐忍的不满,指尖以一种优雅的姿态拂过下巴,如果不是他的眼眸还是毫无感情的冰冷,游裴涴会以为他是在表达着某种无奈:“我说过,他们都是魂魄之体,如果不出意外,他们此刻都还在回廊之门找寻着钥匙,那么,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破坏她孙女毫无用处的皮囊?” 游裴涴不由愣了一下,想起那天掉下来的人虽然浑身是血,但却是扎扎实实的身体。 “你说,那是夏梅尔?”她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然后啊了一声:“我的意思是,那天她分明是从回廊之门里掉出来的。” “是,也不是。”亚弗戈蒙忽然挑了挑眉,敏锐地察觉到女生突然痛苦地捂胸弯下了腰。 “你的心脏暂时还不能适应我的印记,但不出两天,你就会习惯这种存在,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了。”他轻描淡写的话语让游裴涴倏的抬头望向他,本就因着疼痛失去血色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恢复了所谓的本体之后,亚弗戈蒙没有了血雾状时的阴郁诡测,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没外泄,只有平缓如溪流般的声音和一张好似会永远优雅微笑下去的脸。 亚弗戈蒙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比平常深了几分的弧度,意味不明地站起身,朝她走了过去,“没做什么,只是我需要血液维持我的本体,所以在你的心脏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印记……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这个印记对你本身没有太大损伤,它只会在我需要的时候,提供足量的血液。而且……我给了你回报,一个贵重的回报。” 他的手掌从游裴涴柔软的发丝中穿过,而后握住她的后颈,以绝对掌控的力量逼迫她挺直腰板。 “只要我的印记存在一天,你就不会受到任何生命的威胁。” 游裴涴挣开了他的手掌,理解了他话中的含义,她反而冷静了下来,“你的意思是,类似心脏共享吗?” “共享”这个词后让亚弗戈蒙不留痕迹地蹙了蹙眉,但他并未反驳,“你或许,可以这么理解。” “你说在你需要的时候提供足够的血液,那究竟是什么时候?” “你放心,不会要了你的命的。”他轻而易举地看透了她的担忧,轻哼了一声。 游裴涴却没有因为这句不痛不痒的保证而放下心,相反,冷静下来之后,她思考了许多:“如果真是这样,一没损伤,二不致命,又像你说的不受生命威胁,为什么你还要杀……还要别人献祭鲜血给你,这么做不是容易许多吗?” 亚弗戈蒙难得诧异地打量了她一眼,只是他的情绪掩饰得很好,游裴涴并未发现,只是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心脏又是狠狠一悸,就是分不清是因为印记的关系,还是多出了些别的什么。 “这个印记……以凡人的思维,可以想成是我的另外半条命。那么,你凭什么会认为,一个凡人的血液,会重要到动用我的另外半条命?” 亚弗戈蒙似乎想到了某些不愉快的事情,侧过头,眯了眯那双冰冷的血瞳。 关于这个印记,他所说的并非全部,但他并不打算把实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这个女孩,事实上,他觉得自己讲的这些话,已经足以让任何得此殊荣的凡人骄傲了。 “说到底,你是因为古神,才不敢对我怎么样吧。”听眼前这个俊美优雅到极致的指引者一口一个凡人,其中的意思无非是诉说着人类的卑微,配不上他留下半分印记,偏偏他的语气却不带任何鄙夷或轻蔑的成分,只有给人毋容置疑的陈述和认同,这种灵魂深处的共鸣感让楚溪莫名有些憋屈,又不敢真的嘲讽回去,只好不冷不热地刺了他一句。 “哦?”这次,亚弗戈蒙并未生气,上扬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的轻佻,“你为什么不认为,你是特别的?” 游裴涴有些不争气地脸红了,并不是因为羞涩,可具体是因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她半侧过脸,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异样,她木着一张脸,朝他伸出手,“我的书,还给我。” 亚弗戈蒙注视着她因为侧过脸,清晰可见的泛红耳尖,仅一秒转移了视线,把一直捧在手里的书递了过去,动听的声音里带着不知名的意有所指,“这本书很有趣,连我也无法翻开它。” 游裴涴一愣,转而望向他,刚想问些什么,急促的敲门声砰砰砰地响了起来。 “我想,贝琳达一定是等你等急了。”轻轻的笑声从她的身后传了过来,她回头望向亚弗戈蒙,却发现他消失不见了,只有她孤零零地,抱着书站在房间里。 她有些心烦意乱地把死灵之书放到了床榻之下,打开门,菲尼克斯傲慢的脸上满是厌烦的神色。 “你就是那天跟卡恩一起来的小姑娘吧,下午人去哪了?”菲尼克斯的口气可算不上和善,说完,他又有些不耐烦地自顾自说了下去:“当然,你去了哪我一点都不在乎,但我可不想天天往教使住的地方跑,真是浪费时间。” 他冷哼了一声,神情傲慢地朝外边偷偷打量着自己的女教使和女教士们斜了一眼,白色华贵的主教袍在这属于基层的群体当中确实显眼瞩目,加上他本身长得不赖,很多年轻的女子聚在她们的住所门口,目露羞怯地遥望着他窃窃私语。 不仅娘炮,还活像个花孔雀。 游裴涴本身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菲尼克斯的态度让她强忍着朝他鼻子使劲关上门的冲动,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 她的态度让菲尼克斯皱了皱眉,“你忘记教皇说过,圣祭大典之后,你要进行第三道历练了吗?” “教皇让你来的?”游裴涴的问题让菲尼克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要不是教皇大人有谕令,我会来……”他的目光再次环视了一眼四周,高傲地几乎用高仰的鼻子说出了余下的话:“这种地方?”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游裴涴望了一眼门外,或大或小的鸟兽雕像散发着明亮的灯光,却照不亮乌黑一片的遥远天空。 菲尼克斯瞪着她:“我当然知道现在是晚上,要不是你下午不知道跑哪去了,敲你半天门也没反应,历练也不用拖到明天。” “哦,那多谢你通知我了。”游裴涴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惹得菲尼克斯不留痕迹地眯了眯眼,嗤笑了一声,“呵,职责所在,不用谢我。” 这主教智商有问题吧?这么明显的讽刺都听不出来吗? “明天一早,我会派人接你过去,好了我话带到了,也该走了,好好准备明天的历练吧。”游裴涴怪异无比地望着菲尼克斯,却见他紧接着用傲慢无比地说完这番话就想离开,她叫住了他,“菲尼克斯主教,教皇没让你和我说,第三道历练,究竟是什么吗?” 菲尼克斯转过的身顿了一下,他回头,没有掩饰自己的诧异之情,“卡恩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她不由摇了摇头,“这几天我都没见到过他。” 闻言,菲尼克斯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抹怜悯,不过很快就消失了,他思忖了一会,开口说道:“我只能告诉你,第三道历练,和化神水有关系。” “是吗?我知道了,谢谢。”见菲尼克斯并不愿意透露给自己,游裴涴本就没抱什么希望,礼貌地朝他笑了笑,毫不客气地碰上了门。 菲尼克斯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还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甩门又甩脸,而且对方还是个比他小上许多的小姑娘。 他在游裴涴门前站了好一会,气得笑了,让周围一直注意着他的女教使们惊异地面面相觑额,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们的主教大人会独自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 周围的指指点点,带着一些怪异的审视目光让菲尼克斯回过了神,他深深地望了女孩的住所一眼,眼中带着一点莫名的可惜,转身离开了。 游裴涴回到了屋内,坐在床榻上,把死灵之书搁在了腿上,犹豫着不敢翻开它。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压在床铺之下的榻板上拿出了两张对折的,陈旧的纸张,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把死灵之书翻到了最后一页。 “无人知道其中潜伏的何种恐怖,她见识过,经历过,然后她知道了‘无名之雾’的含义,从不存在,却无处不在,隐之名一直陪伴着她,可她浑然不知。” 死灵之书的最后一页,只寥寥写着这么一句不知所云的话,游裴涴却是猛地合上了书,捂着狂跳的心脏。 她在读这句话的时候,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每读一个字,她的生命就被吞噬一分,这种陌生而危险的感觉让她极度不安。 半晌,她的心跳渐渐平稳了下来,她开始静静回想起自己面临过的一切,和应该要做的事。 起初,她认为自己是意外穿越到了一本书里,想通过权势滔天的中央教会的三道考验,得到一个应允,一个或许能让自己穿回原本世界的机会。 但亚弗戈蒙说过,她是被阿撒托斯耗费仅有的外界神力带到这个世界来的,也就是说,对这个世界的古神而言,自己对他有某种重要的作用,如果自己无法得到阿撒托斯的应允,中央教会哪怕真的有办法,这群狂热的信仰之徒也不会把她放回原本的世界。 换句话说,就算她通过了第三道历练,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应允还不如直接向阿撒托斯提出来。 游裴涴一动不动地靠在床榻上,虽然她对拉莱耶还不了解,但当她慢慢理清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一个假设愈发明朗了起来。 如果阿撒托斯是为了某种目的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那么她来这里也有段时间了,他不可能不闻不问,联想起自己来到拉莱耶第一天听到的声音,和回廊之门中放她出来的那个神,很有可能就是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的罪魁祸首。 睥睨众生,不怒自威的一张脸仿佛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心却复杂地沉了下去。 可如果是这样,那么摆在她面前最显而易见的问题随之而来。 亚弗戈蒙……为什么和阿撒托斯有着相同的,称之为本体的外貌? 高高在上的神祗,恐怕不会因为想掩饰什么,幻化成和别的神祗一模一样的外貌,更别论是拉莱耶的至高神。 游裴涴无意识地皱起了眉,想起亚弗戈蒙这个喜怒无常的神祗在她心上留下的印记,她又舒展了眉头,或许,这个问题,以后找准机会可以亲自问他。 那么,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月白冠冕。 如果她想的一切都成立,那么阿撒托斯把她带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月白冠冕。她答应要帮他找到并带给他,那她一定会去寻找,只是……等阿撒托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会不会答应放她回去呢? 一定会吧…… 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竟然让一个世界的至高神把自己强行带了过来,但知道了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她到底是松了口气,至于回家……对她来说,只要最终能回到熟悉的环境,过程如何她都能冷静应对。 毕竟,她的父母从小就忙得没时间照顾她,初中一毕业就把她送出了国,而她在学校,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 一想到自己现实的状况,游裴涴下意识地回避继续往下想,只能拿起手里的后记,抿起了唇。 她一直以为,这本死灵之书,和这篇后记一样,是未来的自己写给自己看的,因此自从看到这篇后记的那天晚上起,她就一直逃避着想起其中的内容,但从刚刚的情况来看,这篇后记,和这本书似乎并没关系,而死灵之书的最后一页,也没有后记。 从最后那页的只字片语,游裴涴判断出来,这是一本以第三人称客观陈述的书,只是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是不是像网上所说的,记载着混沌之初,旧日支配者的故事? 或者……这其中究竟是不是描述着自己如今所在的世界的一切? 千万年前的异变,拉莱耶的秘密,神祗…… 她的脸色突然又变得迷茫了,手犹豫不决地抚上了死灵之书质感极好的封面。 她一开始以为自己穿书的原因,就是因为这里众所崇敬的至高神,是网上所说的,死灵之书里的古神阿撒托斯。 难道,她的确是穿书了,只不过,是被书里真实存在的世界至高神所召唤过去的? 这么看来,这本书才是关键,读了它,或许就能明白一切了吧。 第二天一早,游裴涴醒来发现自己昨晚靠着床榻想着想着睡着了,她把怀里抱着的有几分沉的书放到了床榻之下,伸了个懒腰,望着窗外日复一日始终如一的白天,暗想着现在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一个穿着祭司服的少女步履轻盈,手里捧着一套干净素雅的长袍,挂着微笑向她的方向款款走了过来,她见游裴涴在窗边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优美地行了一个见面礼,嗓音带着少女特有的甜美和朝气:“你好,我叫昔拉,菲尼克斯大人让我带你前去面见教皇。” “昔拉祭司长。”少女有着一双翠绿灵动的双眼,微笑的时候脸颊两侧还有小小的酒窝,十分讨人喜爱,游裴涴认出了这个在圣祭大典上循规循矩,却颇受人推崇的祭司长。 昔拉的微笑深了几分,见女孩开了门,把自己怀里的长袍递了过去,望见对方利索地穿戴整齐,不由地有些好奇:“游裴涴,对吗?我听教皇大人和菲尼克斯大人提起过你,你真的对化神水毫无反应吗?” 她的好奇带着少女独特的单纯和善意,并不像经历过磨难和岁月的洗礼,游裴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抚平长袍上细微的褶痕:“如果他们上次没拿错,那么我想是的。” “这可真是怪事呢。”昔拉惊奇地打探着她,心里暗暗纳闷,这个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顶多只能算中等偏上,可她身上却有一种奇异过人的气质,让她整个人看着舒服无比。 难道就因为这个,父神对她的宠爱就远远超过了其他人吗? 她自出生,教皇就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她的光明体质,拥有拉莱耶最纯正的光明之力,预示着父神赐予的荣宠,可和眼前这个,和她比起来并无过人之处的女孩相比,差的却不止一点。 “随我来吧。”少女从不计较的心里有了几分在意,脸上的微笑浅了几分,把自己的在乎压在内心深处,她向游裴涴做了个请跟上的手势,迈开了优美的步伐。 穿过幽静的花园,一条蜿蜒的小径通到了一幢古朴高耸的钟楼,高高的钟楼之上,是一个模样和现代相差无几的巨大钟摆,只是以完全不同的计时方式缓慢行走着,楚溪一瞬间想到了外面同样奇怪的高楼大厦,这种诡异的古旧而富有现代的迭代感在这里同时上演,就不知道是不是古神创造的趣味了。 “昔拉大人。”一路上,端着瓜果银盘来回穿梭的侍女侍从们都目露崇敬地朝昔拉行礼,偶尔遇到的几个祭司也是恭敬无比,昔拉脸颊的酒窝深了几分,一个一个友好地回礼,没有半分架子。 走了大约十分钟,偏欧式的建筑多了起来,穿过了一座盛满百合花的庄园,一栋庄严宏伟的罗曼式建筑赫然映入眼帘,和别处不同的是,塔楼的拱门入口两侧没有清一色的守卫骑士,取而代之的是两尊三米左右的类似兽类雕像森严巍立。 “监视者,信徒奉教皇谕令而来。”昔拉在雕像前停下了脚步,虔诚恭敬地行了一个弯腰礼,这才带着楚溪走了过去,直到进入了偌大的横殿,她才抬起了一直微低的头。 游裴涴从旁经过的时候,不由地多看了一眼这两座被称为“监视者”的雕像,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有这样的兽类,圈圈点点的眼睛和如触手般不计其数的肢体密密麻麻地连接在一起,诡异地让人分不清到底哪里是头,哪里是身体,而当她走过的时候,竟然有一种被注视的错觉。 “这里是列位席堂,历代教皇和红衣主教的殉道之地,没有教皇谕令,监视者会摄食闯入者的灵魂。”昔拉的声音拉回了游裴涴的神游,带着淡淡的警告,“不要盯着监视者看,那会让他们不悦。” “你是说他们是活的?”游裴涴不由一惊,下意识地压低声音问道。 昔拉回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刚刚听到的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后方已经望不见的监视者,这才带着点好笑的意味回了一句:“哪座雕像不是活的?” 什么意思?雕像是活的? 这个信息量让游裴涴的脑子有一秒钟的卡壳,然后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再用正常地球人的思维来想这个世界,毕竟在这个世界,神力是真实存在的。 偌大的横殿逐渐过渡成一条波浪状的连拱廊,廊壁上,彩石镶嵌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走到连拱廊的尽头,装潢一下子古朴却尽显考究了起来。 这是一座考究的厢堂长殿,暗色调的拱形穹顶正下方,一张类似镜子的长方形帷幕以一种虚幻的形态波动着,黑色的框体上不时流转着金色的字符。 “教皇在列位之地等着你。”昔拉在帷幕之前停下了步伐,对游裴涴说道:“菲尼克斯主教让我转达给你,进入列位之地的时候,放空自己,什么也不要想。” “噢。”她应了一声,见昔拉站在一旁,并没有要一起进去的意思,不禁想起了圣祭大典那天,教皇盯着自己仇恨的眼神,不由多问了一句,“你不一起进去吗?” “我没有权利进入列位之地,只能送你到这里。”昔拉以为游裴涴是在害怕,好心地安慰了一句,“不要害怕,能去列位之地瞻仰历代教皇和红衣主教,是我们无上的荣耀。” 唉,算了,现在也没有退路,只能相信亚弗戈蒙保证过的,自己不会受到任何威胁的话了。 游裴涴暗暗想着,朝关切望着自己的昔拉回以一笑,深吸了一口气踏入了薄薄的帷幕之中。 这个笑容……她是不是在哪见过? 踏入了列位之地的游裴涴并未发现,空无一人的厢堂长殿之中,昔拉在望见她的笑容之后,神情有了一瞬间的恍惚,过了一会,她松开了拧着的眉,匪夷所思地摇了摇头,再次看了平静波动的帷幕一眼,转身离开了。 女生只觉身体陷入了一团蠕动而冰冷的泥沼之中,仅一秒,眼前的光线骤然一暗,等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她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奇异的空间,昏沉无比的八根烛火如幽灵般漂浮在八副水晶棺材的上空,棺材是竖立着的,透过水晶棺面,隐隐可以看见里面如沉睡着一般,保存完好的尸体,而其中,只有一副是迈入古稀的年纪。 “你眼前的,是中央教会历代教皇,拉莱耶曾经的最高统治者。”教皇贝琳达淡淡的声音从她身后传了过来,她回头,发现教皇换下了她繁缛的教皇袍和头上的宝石冠冕,朴素的白袍衬映着她端庄而不苟言笑的脸,倒比平常多了几分出尘的气质。 “教皇受古神神力庇佑,悠长的生命只有在传位和自愿殉道之后,才会走到尽头。”教皇没有看向她,却是走向了最右侧一副水晶棺材,一个年迈的老人长眠于此。 “你知道上代教宗大人,是怎么死的吗?” 游裴涴疑惑地望了教皇一眼,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冷意,还有反常地没有用“殉道”一词。 好似本就并没有打算听到她的回答,教皇的手抚上棺面,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曾经是多么喜爱月白啊,月白·尼古拉丝,我的好姐妹。” 她的目光投到了游裴涴的身上,深深地注视着她,“你听过她的名字吗?” 当然听过,连古神都说过这个名字。 心里这么回答着,她却是沉默了,不知该回答听过还是没听过,这样的沉默却让一直端着脸的教皇像是确认了什么,突然失控地笑了出来,“哈哈!你果然认识她!你果然不是神隐之后出生的。” 她的神情中有了一丝恨恨的狰狞,刀削般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仿佛寻找着某些痕迹,游裴涴不由皱起了眉,“教皇大人,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我并不认识月白,只是有一次,听见一个人谈论过这个名字,我刚才只是在回想其中的内容。” 教皇一怔,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她,“什么内容?” 游裴涴望着教皇怀疑的目光,谨慎地回答道:“我听说,她是一个法力很高的女巫。” “女巫?”教皇的脸上有了一丝犹疑,注视着她的目光却是平缓了一些,“你是听谁说的?” “我也不记得是谁说的,只是有这么个印象。” 阿撒托斯说过月白是个女巫,结合种种,游裴涴添上了法力高强这个词,现在看来,似乎消掉了教皇的某种怀疑。 “你当真只听说过这一句?”教皇反复强调追问。 “当真。不过教皇为什么会觉得我应该认识一个并不认识的人?”她不由发问道。 教皇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半晌,她抬头,望着她的目光忽然变了,似惊疑,似不敢置信,又似释然,“你是哪国人?” 她的样貌,恐怕只能说东边的奥法弗雷了吧,只是……教皇看着她的目光有种不知名的炽热,让她一时间莫名有些心虚地说不出口。 教皇却不再是方才恨之入骨的模样,平静地端详着少女的脸:“你说不出口,是父神赐予历代教皇的一样天赋,神力灌顶之下,你无法说谎。虽说有点无法相信,但……也只有这个原因可以解释你为什么会对化神水毫无反应。” 她有些明白了,教皇似乎知道了她的来历,她有些惊讶不解,教皇却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的表情上,一抹笑容一闪而过,“你不用紧张,父神的荣光一直眷顾着拉莱耶,既然他默许了你的到来,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你是怎么知道的?”游裴涴犹豫了一下,算是承认了她的说法。 “你并不了解拉莱耶吧。”想法得到了确认,教皇微微拧着的眉舒缓了,仿佛方才失态的人并不是她一般,态度和善了几分:“我不知道你所在的世界是如何的,但,你想了解这个世界吗?” “想。” 她回答地毫不犹豫,只要对完成任务有帮助,她简直是求之不得。 “想必你来这里也有段时间了,神隐之后的事,你知道多少呢?” 她稍稍一想就明白了神隐的意思,诚实地回答道:“我只知道,拉莱耶分四个国家和一个中央教会。” 教皇却是笑了,笑容的背后,是怀念,也是惆怅:“我叫贝琳达,贝琳达·狄波拉,家族世袭为中央教会的红衣主教,我小的时候,听我的祖父提起过我们狄波拉家族的故乡,利莫里亚。哦,对了,曾经这里有三块大陆,超过三百个国家,如今拉莱耶总面积没怎么变,却只有一块大陆了。我所说的利莫里亚是当时其中一块大陆,亚特兰蒂斯上最强大的一个国家……但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再强大的国家,都敬畏中央教会的权威,只是当时,没有现在这般明显罢了。” “你或许不知道,我们现在所说的‘拉莱耶’,曾经也只是亚特兰蒂斯的一个国家,但神隐之后,大陆迁移相毗,很多国家因为很多原因失落了,最终教会以四个方位重新定义分割,划分成了四个广阔无垠的国家,也就是如今的亚斯拉得,希尔乌斯,菲力塔斯和奥法弗雷。为了维持四个国家的秩序,防止内乱与外乱的发生,教宗大人动用了父神留下的仅剩一滴神力分隔四国——你该了解,三百多个国家有强有弱,种族血脉也不相同,一些强国莫名沦为一座城市,哪怕是以父神的名义,它们也不会真的服气。然而,那是拉莱耶最黑暗的一段时期,一切的改变人心惶惶,父神和众神祗也都对我们的祷告没有了回应。教会若不强势做点什么,拉莱耶最终只会因为无法承受国家之间的战争而毁灭。” 教皇平复了一下说到后来有些激动的语气,吐出一口气,徐徐说道:“拉莱耶,却是除了中央教会之外,唯一一个没有遭受任何动荡的地方,于是教宗大人把这片全新的大陆,以拉莱耶命名,希冀这个世界的命运,可以受到同样的眷顾。” 说到这里,教皇的话锋突然一转,“当然,众神祗隐世,如今连父神的神迹都难觅一二,是有原因的,而其中的来龙去脉,恐怕现在存活在这世上的,也只有我一人知晓了。” “是……和月白有关?”迟疑了一下,游裴涴试探地问。 教皇轻轻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却慢慢道出了一段往事,“因为家族的原因,我从小生活在中央教会,家族也一直以红衣主教的标准培养我。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光明之力一直不仅是衡量一个人前途的最终标准,也是决定一个人寿命的最终标准。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光明之力的,只有拥有光明体质的人,才能拥有光明之力,光明之力的多少,又与光明体质的纯度有关,纯度以百分比计算,纯度越高,身体能承受接纳的光明之力就越多。” “也就是说,若你只拥有百分之三十纯度的光明体质,就算父神降下光明之力的荣光,你的身体也无法承受他赐予的恩泽。一般人拥有的光明体质,纯度大多数在百分之三十到五十不等,属于大流,超过百分之五十已是资质上佳,若能达到八十,这等异秉天赋,远古以来也仅有区区二十个人拥有。因为,光论拥有光明体质的人,百亿人口之中,也只有百分之二十,可想而知,拥有上等光明体质的人,已是多么凤毛麟角。” “不过,每个年满十六的孩子,无论富贵贫贱,都有一次在中央教会洗礼的机会,能不能在洗礼之后拥有光明体质,就要看他们的运气了。而像我们这样在中央教会世袭的家族,家族里的孩子在十一岁那年有额外的一次洗礼机会,当然,家族的血脉传承之下,小孩大多是有光明体质的,而这样的洗礼,或多或少可以提高光明体质的纯度。” 教皇忽然顿了顿,眼神飘得很远,仿佛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回忆中,“教宗大人,也就是上代教皇大人,在我们几个世袭孩子接受洗礼的那天,带来了一对姐妹,姐姐叫月白,妹妹叫月云。” “康莫利恩,作为当时中央教会的所在之地,如今的毗邻之地,无论各国发动的战争硝烟多强烈,这座不属于任何国家的城市始终能置身事外,康莫利恩成了各国权贵理想的圣地,更别说可以近距离感受众神的荣光。但康莫利恩严格控制城市人口,可以在这里扎根的家族,只有世代传承的古老家族,而想成为康莫利恩的居民,除非在中央教会身居高位,拥有强大的光明之力。而月白和月云,是康莫利恩最大古老家族,尼古拉丝当时现任族长的一对女儿,你可以想象,她们被带到中央教会的那天,有多么受人瞩目。” 枢纽世界·终章(48) “可以想象。”游裴涴点了点头,家族势力滔天,她们又是族长的嫡亲女儿,恐怕从小就是众星捧月,被放在心尖上的宝贝吧。 “尼古拉丝家族权势显赫,传闻,他们的第一任族长与中央教会的一代教皇私交甚好,以至于后来,尼古拉丝家族和中央教会的关系,一直有紧密的关系,甚至历代有两任红衣主教,成为了尼古拉丝家族的门客。”提及这个家族,教皇的语气感叹了几分,“然而,说也奇怪,尼古拉丝虽然拥有雄厚的家底和威望,家族里却从没出现过一个光明体质纯度高于五十的孩子,所以当教宗大人把月白姐妹俩带到教会洗礼的时候,虽然瞩目,却没人对她们洗礼之后的结果抱有期待。” “结果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月云的光明体质达到了惊人的八十,而月白……百分之五十五的纯度已属上佳,超过了当时十二个洗礼孩子当中的九个,但相较于一鸣惊人,让所有人震惊的妹妹,只能算普普通通了。” 教皇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十一岁那时的场景,声音随着回忆的推动,轻柔了许多,“尼古拉丝的族长自然狂喜万分,月云不单是尼古拉丝家族首个拥有八十纯度的天才,也是悠久远古以来的第二十一人,一时她的天赋,配着尼古拉丝家族的头衔,几乎传遍了每个国家。” “如此高的天赋,注定是要留在中央教会,往后成为受人尊崇的红衣主教,甚至教皇的。她们的母亲,族长夫人切西娅自然也是欣喜万分,但她是个好母亲,没有偏心月云的与众不同,反而担忧相较之下平凡的大女儿会受到影响,因此请求教宗大人把月白一同留在教会。” “一开始,因为月云天赋实在过人,月白又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教宗大人答应了切西娅的请求,留下了月白。”教皇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嘲弄般的笑容,“月白和月云虽然是一胞姐妹,长得却是两个极端,连性格都浑然相反。月云长得清丽纯洁,天赋又好,很多孩子想和她做朋友,神职人员也都喜爱她,但她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而月白呢,她的美明艳夺目,却有着温婉美好的笑容,无论听谁在背后比较着自己和妹妹,都没有过不高兴,反而走过去,带着骄傲而不让人反感的笑,对她们如数家珍自己妹妹的优点。” “父神偏爱百合花,其中又以白色的百合为最,月云的外貌更贴近百合的清丽纯净,但久而久之,众人谈论更多的,是那个拥有着美好笑容,言行举止仿佛不染一丝尘埃的月白。”说到这里,她的嘲弄更浓了,“教宗大人对我们几个孩子一视同仁,但我很明白,教宗大人对月白更喜爱,一个对谁都如沐春风的少女,脾气又好,谁会不喜爱呢?就连父神……”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教皇的嘲弄变为了冷冷的叹息,隐隐带着不易察觉的羡慕与钦佩:“哪怕以月云的天赋,一个十二岁的少女是无法通过祈祷受到父神过多注目的,月白实在让人刮目相看,每一次的祷告,父神都会在她身上降下光明之力,十六岁那年,她拥有的光明之力就超过了我们所有人,甚至超过了红衣主教,与教宗大人相媲美,而洗礼之后,她的光明体质的纯度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百分之百,百分之百,这已经不是人所拥有的光明之力,而是神力了,而这并不是全部。” “她十八岁成人那天,漫天的白色百合花瓣从空中飘洒而下,父神更在她身上设下了自己的一道神念,任何企图对她用光明之力的人,都会受到光明之力的反噬。”教皇忽然抬起了自己的手,手掌向上,似有似无地喃喃了一句,“这也是我现在想不通的地方。” “什么?”这句话游裴涴没有听清。 “我说,但她从不知足。”只一晃神,教皇就恢复了她淡淡的表情,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每个人都认为,她会是毋容置疑的下一任教皇。” 游裴涴心有戚戚地赞同,就教皇娓娓道来的这些事而言,月白这个女孩可以算得上是逆天了吧?名副其实是神的宠儿啊…… “成为红衣主教,才有机会成为教皇,而要成为红衣主教,需要得到父神的认可。中央教会的红衣主教之位只有七席,只会少不会多,若七席席位已满,只有当其中一人受到过半数的非议,或是殉道,才可能有新的红衣主教诞生。我们十九岁那年,一位红衣主教在凶险的索兰之地死在异教徒的手中,那时,没有人怀疑她不会成为最年轻的红衣主教。” “考虑到月云的光明体质纯度也高达百分之八十,光明之力仅次于月白,教宗大人把她一同作为红衣主教的候选人,因为当时没有人比她俩更受父神眷顾,两位候选人又都出自尼古拉丝,尼古拉丝家族的风头一时达到了鼎盛时期。”说到这里,教皇看了游裴涴一眼,这才缓缓说了下去,“但谁也没想到,父神最终认定月云成为新一任的红衣主教。” “多少次,你给了我希望又让它破灭,既然如此,这个祭司不做也罢!”游裴涴不由想起了自己在回廊之门里看到的画面,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 她几乎能想象到后来的事——月白表面不显,心里却记恨不已。只是她不明白月白那句话的意思,像教皇所说的,古神对她的恩宠到达如此地步,她又有何不满足的?难道只是因为贪得无厌吗? “我和月白,从小交好。”教皇的脸色想到了什么似的沉了起来,语气也渐渐尖锐了起来:“在父神选择月云之后,我三番五次过去安慰她,本以为她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不在乎,可你知道吗?她竟然对父神有了那种想法!简直是在亵渎父神对我们的宠爱!” 那种想法是哪种想法? 教皇愤怒隐忍的神情让游裴涴迟疑了一下,脑海里拂过一张高高睥睨的脸。 她的意思,该不会月白…… “一个信徒,对父神有了不该有的亵渎之情,月白是个实实在在的疯子!她竟然因为接受不了父神把宠爱分了一丝给自己的妹妹,有了那么可怕的想法!”教皇面色铁青,语气带着颤抖,“红衣主教的位置算什么?在我看来,父神没有选她只是为了补偿月云多年来活在她的光芒之下罢了,父神是那么仁慈,她却为了自己的私心亵渎了这份偏爱!” “她以为父神传播福音为名,去了异教徒最多的索伦之眼,一个与外宇宙最近的荒漠之地,只有我知道,她是为了去见一个神。”教皇冷冷地捏紧了拳头,表情似讽刺,似不屑,“当然,她不仅骗人的高手,连神都被她骗了。” “回廊之门,一个诡秘莫测的地方,据说记录着所有宇宙中每一个生灵的本源,不单单是我们世界所在的宇宙,这意味着对凡人而言难以想象的危险。那时,只有中央教会最有权威的几个人知道回廊之门的存在,没人会想到回廊之门的其中一个入口就是在中央教会,但保密不是怕泄密,而是怕外世界的其他生灵对此有想法罢了,因为凡人就算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他们理解不了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就像我现在,也只知道它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帮助改善光明体质。” “有些世界,有一部分是接壤在一起的,而接壤在一起的部分,是最脆弱的。不幸的是,拉莱耶最脆弱的地方就在你来的那座城市,恩盖伊。”说到这里,她冷静了一些,“我不相信没有那个外神亚弗戈蒙的帮助,月白能轻易找到异世界的入口,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拥有那么多人的爱,却为了自己的私心,最终弄得好像这个世界背叛了她一样,把一切都搞的天翻地覆,恨不得毁灭所有。我……也恨我自己,明明早就听到了她的计划,却始终不相信她会这么做,等我后悔已经晚了。” 教皇的手抚上水晶棺面,声音有了一丝沙哑,“原来我至始至终没有了解过她,她把真实的自己藏得那么深,她真的什么都做的出来。” “恩盖伊封印被破,黑暗降临,等光明再次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天空没有了,守护着每个城市的神……也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再无踪迹,就连父神……也不再回应我们的祷告和祈求。” “亚弗戈蒙是外神?”游裴涴的注意却被她的上一句话所吸引,心咯噔了一下。她很清楚外神的意思,古神是创造这个世界的至高神,追随他的神就是凡人口中的神祗,而外世界的神,无论善意或恶意,都会被称为外神。 教皇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倒是忘了,你也见过亚弗戈蒙。没错,他是外神,但他不属于任何宇宙,任何世界,回廊之门超脱于宇宙之外,他,可以说是每个世界的外神。” 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游裴涴压下心底冒出的惊叹,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这还是不能解释他的本体为什么和阿撒托斯那么相似。 教皇没有留意到她的惊疑,只是愧疚地注视着棺面里年迈的老人:“教宗大人……为了避免拉莱耶进一步遭受外世界的破坏,也为了防止它毁于内乱,催动了古神留下的一滴神力,然而纵使教宗大人的光明之力浑厚无比,凡人催动神力是需要代价的,他为此……献祭了自己的生命。” 教皇的语气里并没有显露太大的悲伤,但沉缓的语气却感染到了游裴涴,她可惜地扫了棺面一眼,想起看见过的那个目露慈爱,安慰着月白的老人,一时也有点伤感。 “二千万年前,教宗大人殉道,你可知我继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教皇却在此时打破了若有若无的悲怆之气,淡淡地开口问道。 “找亚弗戈蒙?”游裴涴直觉地回答。 教皇诧异而又赞许的视线投向了她,点了点头:“对,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亚弗戈蒙。”她的眼神深远了起来,仿佛在压抑着某些情绪,而后缓缓说道:“若不是逼不得已,我不会找上他。” “神隐时代降临,我不是唯一一个察觉到异常的人,几年之后,没有光明体质的普通人发现自己不老不死,好像停留在了神隐之前的那一秒,而拥有光明体质的人,体内的光明之力每天都在减弱,光明之力散尽的那一刻,就是生命走到尽头的一刻。”教皇看见了游裴涴震惊的神情,轻笑了一声,“生老病死是自然秩序,就算拥有光明之力的人,寿命虽长,也不是没有终点的,若是一个世界的自然秩序受到破坏,每个人都不死不灭,那后果是无法想象的,当时,人们才勉强刚刚接受四国之分,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意外考验,我每天都在焦虑应该怎么办。” “神隐之后,月白失踪,月云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整个人消沉寡言,如行尸走肉一般,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就连衣穿住行,都是侍女亲力亲为。她未殉道,我也无意把她从红衣主教的位置上拉下去,毕竟……她是教宗大人加持的红衣主教。”教皇叹了一声,“没人可以帮我,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想起了在中央教会隐匿着的那个入口,回廊之门的入门。众神隐匿不知所踪,我抱着他是外神的侥幸心里,破罐破摔地走了进去,希望可以找到他。” “我……费了很大的功夫,但总算是找到了他,我告诉他,我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但……他好像知道我的来意,打断了我准备好的一番话,平静地告诉我,他是所有生灵的指引者,只要能拿出足够的筹码,就可以和他做交易。”说起亚弗戈蒙的时候,教皇的语气有些急促,却不知这样的急促是为了什么。 “我提出了我的要求——你应该也猜到了,重置这个世界生死的秩序,但这不是针对拥有光明体质的人,而是没有光明体质的普通人。事实上,我一直都认为,拥有光明之力,已经比常人多出了许多寿命,光明之力殆尽之后的殉道,也已是比普通人的正常死亡长寿许多了。” 顿了顿,教皇继续说道:“但他告诉我,拉莱耶如今被分割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当中,死亡和时间无法逃脱,才会出现这样的异常,若帮助我,他需要耗费巨大的神力,因此他提出了他的条件——无论光明体质与否,所有凡人都必须接受化神水的考验,按高低等分住他建造的通天楼中,除了中央教会总会之外,哪怕是一城的城主,权势再大的家族,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府邸。” “而指引者降下神谕之后,哪怕是对划分四国不满的各国王权贵族,都不敢有丝毫不满。人,终究是敬畏神祗的。” 游裴涴惊讶地瞪大了眼,教皇的意思,难道化神水不是古神的考验,而是亚弗戈蒙提出的要求? 教皇望着她诧异不解的神情,苦笑了一声,“我并不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化神水是教会的禁水,上古时期,教会一直是用它活生生把异教徒折磨至死,可想而知,它对人体的威力有多大。不过后来,这种不人道的手段被勒令禁止了。” “可是你们说,月白也对化神水没有反应……”游裴涴疑惑了,如果化神水是禁水,又在神隐之后才重新面世,那月白又是如何拿到的呢。 “化神水,是化神池提炼出来的神水,当初,父神创造这么一座神池,是为了检验信徒的信仰之心,但当他发现自己投入的神力过于精纯,连追随自己的丰收女神都在化神池中化为一片灰烬,他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从此,化神池被封在审判殿以南的峡谷中,除了审判长无人可以进入。” “这么危险啊。”游裴涴想起那个画面,背后一阵发凉。 “月白闯入化神池是个意外,也是最开始小孩们的恶作剧,我也不清楚缘由,只是后来听教宗大人说,她落到了化神池里,安然无恙地走回来了。”教皇的眼神闪了闪,带过了这个话题,继续说道:“指引者很清楚化神水的威力,把一种名叫圣露的神物交给了我,并告诉我,要为每个在化神水之下坚持的人计时,若达到了他的标准,他会给予意想不到的回馈。” “你是说,进入回廊之门的资格。”游裴涴对亚弗戈蒙算是有一丝了解,就拿他和自己的交易而言,他从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但他绝对喜欢在踩别人一脚之后赏一颗糖。 “是的,从来没有第二道考验的说法,回廊之门,是他所说的回馈。”教皇扯出了一抹无奈的笑,却并无后悔之色,“在我看来,这个交易绝对是划算的,只要能让生死秩序重新流动。二千万年以来,达到指引者所说标准的人并没有多少,一开始,我担忧进去的试炼者遭受未知的危险,便用古书上记载的魂魄之咒,以精神之力唤出他们的魂魄,取代他们的身体进入回廊之门,这样,我的精神与他们联系在一起,若他们遇到任何危险,我都能感应到,然后把他们强行拉出来。” “三个月,是魂魄离体的极限,过了这个期限,它们会脱离我把它们和躯体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精神,不过每一次,我都能安全地把它们带出来,而每一次试炼的人从回廊之门里出来,我都会惊讶地发现,他们身上的光明之力上增了数倍。”说到这里,教皇紧紧地皱起了眉,担忧之色渐浓,“只有这一次,我的精神之力被强行隔断,我完全感应不到他们了。” 游裴涴沉默了一会,没有接过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也就是说,也没有第三道考验了。” 教皇并未察觉到她的沉默,似乎也不想在那上面多做停留,顺着她的话回答道:“不,每个从回廊之门里出来的人,只会记得自己去过那里,而忘记自己在那里经历的一切,但疯狂增长的光明之力让他们对回廊之门产生强烈的依赖感——生死秩序流动,拥有光明之力的人却依然要倚靠体内的光明之力维持生命,从回廊之门出来,相当于把自己的生命翻了好几倍,他们又如何不为之疯狂。” “所以这第三道考验,是为所有想再次进入回廊之门的人所设立的。”教皇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进入疯狂山脉,带出一瓶重水。” 枢纽世界·终章(49) 这天暮光洒下来时万寿菊花瓣早已铺满了每条小径,厨房里玉米饼滋滋冒着焦香,逝去亲人的相框也被仔仔细细擦拭干净又摆上祭台,周围忽闪着明明灭灭的暖黄烛光。 离去的人啊,始终还活在她的心里。 生活当然没什么特别,一天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升与月出,所以弗拉纳卡的人们总喜欢把某个日子赋予特殊的意义来给转动的岁月加上刻度,同时也给生活抹上一簇明亮的色彩。 例如纪念日与新年,再例如——亡灵节。 夜幕降临的那刻万千亡灵踏过流淌的花瓣桥与音符来到人间,篝火烈烈地燃起来,照过墓园里鲜活的剪纸与送给亡灵的礼物。 生与死的界限在火光里变得模糊不清。 穆地的亡灵每年都是最早来的,白骨们依次走进小院,隔着虚空拥抱每个尚在世间的亲人,神态虔诚如在完成某种仪式。 这是他们的团圆夜,教皇钦点的主教里里外外地巡视着他一手操持起来的产业,脸上挂着骄矜的微笑;底下的教众向来最爱热闹,他们你推我搡地挤在桌子旁听小孩子童稚的言语,津津有味,没有半丝不耐。 而莫翰照旧不知所踪,也没有人去找他。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一定呆在那间摆着祭台的房间里,又是一整天。 尽管她当然不可能听得到。 “一百年了,你是真的不在这个世上了吧。”骨节分明的手指掠过一簇幽蓝色的烛火,似乎它不仅仅是一簇烛火那么简单,而是曾经的故人。 如果不曾经历过生死,中间也没隔着这许多年岁月,那么他们现在应该还是死敌吧。 “我查询了宇宙最大的数据库,关于你的一切都消失了,你为了她,愿意做的比我多的多。” “如今她过的很好,我们都很好,如果你知道的话,应该也会高兴吧。” “说到这个,今天我们遇到寂的掌舵人了,这一次他用了你曾经用过的皮囊,被我们一眼就拆穿了。”莫翰耸耸肩露出个笑意来,嘴角的笑容怀念而遗憾,“你没看到她当时的样子,几乎气的要把他吃下去,他害怕极了,我从来没在他的脸上看到过那种害怕的表情,你喜欢的人,真的很厉害。” “后来他就灰溜溜地逃走了。” “但我后来又见过他一次,在中心数据库的幕后。”他叹息一般地说道,“他看到我,直觉地想跑,我问他,既然你已经变回了本体,又为什么要跑呢?他被涴涴吓的不轻,可能短时间内不敢再看到她了吧。” 门吱扭一声被轻轻推开,突然一个小孩子出现在后院的转角,悄悄地溜进了房间。 那件红外套让他看起来像只圆滚滚的皮球。 小孩看到一个苍老的奶奶坐在摇椅里一脸安详,手指轻轻搭在半开的抽屉边上,烛光暖盈盈地几乎填满了她脸上斑驳的皱纹。 似乎是听到响动,她眯起浑浊双眼,费力地把手挪到他头上,喉咙里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小……小翌。” “我不是小翌,我是莫雨啊。”小男孩蹭蹭她的手,但她不为所动,照旧梦呓般重复了一句“小翌”。 “莫雨,是莫雨啦。”小男孩还在望着老人眼睛认真地重复,丝毫也不知道有一只白骨森森的手与那枯瘦如树皮的手正交叠着覆在他头顶,温柔地抚摸他柔软的黑发。 耳畔充斥着莫雨对家里人不让他玩时间武器喋喋不休的埋怨,小男孩的声音干净清朗,尽管小眉头紧紧皱起来也挡不住那朝阳般的勃勃生气。 站在窗口的莫翰怀念地笑了起来,当年他也是这个样子的,不知疲倦地奔跑在小镇每一寸土地上,只为了潜进镇府的武器库,看着院子里玩耍的同伴抬头笑微微地小声抱怨。 语气是他熟悉的起伏与音色。 “哈哈,你别又要被莫斯利大人打啦!” 夜色像潮水一般渐渐褪去,离破晓只差一炷香的时间,篝火也行将燃尽,只余下几块焦黑散落的木柴。 于是亡灵们知道,今年份的团聚该结束了。 他们频频回头,却并不惋惜。 一岁一枯荣,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还会再来。 而总有一天亲人们会在亡灵之城相聚,言笑晏晏,跨过生死与轮回,跨过人世与冥界,只要记忆仍在,便是永不离分。 韩玦穿过那扇门,神色是难得一见的温柔,他在老人的轮椅边停下来,弯腰轻轻贴上她的脸,他的爱人已经是个鹤发鸡皮的老人,即将不记得他也不记得过往发生的种种,可他还是眼含疼惜地亲吻她,小心翼翼丝毫不亚于亲吻当年个水灵灵的漂亮女孩。 可惜,她看不到他。 他们都看不到他。 “涴涴,我爱你。” 直起身来时,他的目光无意间从半开的抽屉边晃过去,看到那个熟悉的笔记本里露出泛黄纸边。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记录了他们从相遇到相爱再到分开的一切日记。 他在心里叹口气,然后身影渐渐地淡了,“我又要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一定还能见到你吧。” 一个凉丝丝的秋冬傍晚,初中的钟楼慢悠悠转响了最后一声嗡鸣。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背着书包,搓着手心从校门出来。霜寒露重,少年们都把脖子缩在高领毛衣里,哆哆嗦嗦地裹紧身上单薄的校服。 机灵、警觉的眼睛眨巴眨巴,看向站在校门口的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 他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穿着黑色大衣,米白色的毛衣领遮住半张脸,看起来十分畏寒。他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臂弯处搭着一条卡其色围巾,微微低着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那条围巾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燃起的一汪温和的火,在冻成一团的学生们眼里暖融融得过分诱人。于是有几个鼻尖通红的小朋友下意识往年轻男人那儿靠了靠。 男人仍然低着头,像没有察觉到那些目光。 直到一个少女被拥挤的人群攘到了边缘,不小心撞到了男人的右臂。 “……”这尊石佛才不悦地侧过身,避开了挽着围巾的那一边。 可这个少女的旁边是个胖墩,气喘吁吁地往外挤,也无意地将她又往男人那儿推了推,几乎是直接推到了怀里。 “对不起。”她细弱得仿佛羊羔般的嗓音很快淹没在人潮里,她没有穿毛衣,也没有戴任何防寒的用具,单薄的颈只被柔软的头发稍微护住少许,已然冻得瑟瑟发抖。 她用手往外撑了撑,想要和男人保持距离,却起到了反效果。 “………” 虽然那个高个子没有说话,少女还是觉得他肯定叹气了,手肘处被温热的掌心轻轻扶住,恰好避免了她向后倾倒。 游裴涴难得觉得有些奇妙的心痒,和一种说不上来的依赖感,她时常在秋冬感到倦怠和不适,尤其在傍晚,但他靠近这个陌生人的时候,血液都暖和起来。 她勉强侧过头,露出了一个连自己都很意外的笑,还从因为感冒而嘶哑的喉咙里呜咽出了一句谢谢。 “谢…谢谢。” 人潮在这时恰好松动,门卫吆喝的声音逐渐模糊,路灯亮了,像印在水面上的烟花,她微卷的发和半张侧脸,就这样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描摹出了颜色,一点一点印在男人忽而放大的瞳孔上。 那本该离开少年的手突然用凶狠的力道重新握住了她。 她不解地回头,紧接着呼吸一窒。 对方只露出一双眼睛,而那双眼睛里有难以置信,有痛苦,也有狂喜,情感互相压抑,只余下最后一种恨不得拆解她血肉的目光。 他压在游裴涴肩膀上的手逐渐往上,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她的脸,似乎在确认什么。 游裴涴下意识地偏过头去,湿漉漉的圆眼睛立刻先透出些不明所以的警惕神色。 男人轻声笑了,唇齿溢出的白雾弥散入夜色。 “冷吗?”沙哑的声音。 男人问了一句后便舒展开眉头,缱绻缠绵的恋慕之情几乎化为实质,但游裴涴还小,她看不懂,只是觉得有些脸热。 她晕乎乎的,被那双修长又宽大的手摆弄。 被人觊觎很久的卡其色细羊绒围巾,最终被它的主人围在了她的脖颈上,暖融融的,簇拥着软绵绵的脸,竟然格外的搭。 “好了。” 男人又笑了。 他笑起来实在是好看,哪怕只露出一双眼。 少女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竟鬼迷心窍地伸出了手,想要摸一摸那双眼睛。 那双,眼尾上挑的蓝色眼睛。 所幸一阵寒至骨髓的风吹走了绮念,她一个晃神,眼前的男人不见了。 游裴涴站在原地摸了摸围巾,竟没由来地难过起来,艰涩的干燥刮过喉咙,似乎自己见证了一场虚幻的苦难,发生在遥远,亦或者根本不存在的彼岸。 “莫翰!你刚刚到底去了哪里?那个世界来的使者找你都找疯了!” “………” 谢右见他垂着头,细目薄唇的风流相,却少见地面无表情。 “莫、翰!” 莫翰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张开手心,敛目。 再抬起头,他已经扬起了一个恰至眼底的笑。 “我出去,散了会儿步。” 烈日当空。 沙漠里的空气炽热又静谧,几丛沙棘杂乱而枯黄的生长在黄沙上,偶尔从某个沙堆里钻出一只七彩的蜥蜴,曳着尾巴东西张望两眼,很快又不知道钻进了哪里。 几百米外的柏油马路似乎在闪着光,路边恰好就是一片不小的胡杨林。 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夏魏君转了转眼珠子,视线的余光瞥向自己身边安安静静趴着并且一动不动的苏飞。 然后夏魏君说话了,“让你洒催泪瓦斯你洒了吗?” 他的语气听着很倦懒,但声音仍旧是少年人那种介于磁性和清澈之间很特别的音感,只是这人说话偏偏要勾出上卷的尾音,带着点他自己身上的独特气质。 苏飞看了他一眼,“我不是第一次出任务了。” “哦。”夏魏君毫不在意的应了一声,“但我出任务的次数比你多。” 幼稚。 苏飞在心里又撇嘴又翻白眼。 身后,卢晔在防风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狭长的睫毛浓密的像是两只交互的蝴蝶翅膀。 “卢轩,你那小眼睛还能翻白眼儿啊?” 卢晔懊恼的皱了皱眉。 苏飞又说话了,“你内心戏真多。” 十点一刻。 暴露在烈日下的沙漠仍旧平静的只有高温炙烤出的裂纹。 夏魏君的耳机里传来温和又不容置喙的声音。 “我是韩玦,狙击点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夏魏君挪了挪手,将举了四五个小时的高倍率单筒望远镜先固定好,再按住胸前的通讯器按钮,“狙击点收到。” 苏飞的目光有一瞬间偏了过来,但是很快又回到了瞄准镜中。 “目标车辆刚刚经过隘口,预计还有十五分钟到达射击范围内。” 夏魏君偏了偏头,“明白。” “韩玦?” “不然呢?”夏魏君又恢复到自己刚刚的那个动作,趴在他的身边,“你难道还以为这个时候了,中心核流站还能专门用队内频道给你来个心理疏导?” “说重点。” “目标车辆还有十五分钟就会到达你的射击范围,”夏魏君瞥了一眼手表,“不……是十四分钟。” 苏飞觉得自己听到了身边的狙击手咬牙切齿的呼吸声,他转过头去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一点但是侧脸轮廓已经渐渐明朗的少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心里微微的叹息。 “转回去看着你的观察镜。”他的语气好像也有点咬牙切齿。 苏飞转回去趴好。 寂静了片刻之后,卢晔的耳边落下“噗哧”一声。 仿佛春天里一朵花绽放时的声音。 随即一阵清浅的仿佛随风而来的樱花香将他包裹起来,他眨了眨眼睛,连远处沙丘上的颗粒都变得清晰起来。 “别紧张啊队长。”苏飞的声音听着仍旧不那么正经,“风能到的地方,都是你的。” 你的向导,精神体可是风啊。 十点半。 躁动的日光无时无刻扫射着大地,干涸的沙丘呈山状连绵起伏。 改装过的越野车高速行驶时,引擎的声音更早到达两个人的耳朵里。 一只羽色艳丽的茶隼冲上天,在樱花香的暖风里愉快的绕着这个谢右专门挑选的观察点飞了好几圈。 “九点方向,三辆越野,车距十米,第二辆盖住了货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虽然已经加强了队友的五感,但是夏魏君还是严谨的履行一个观察员该做的事。 “距离七百米,倾斜角度28度。”他顿了顿,突然笑起来,“风……你想要什么样的风?” 卢晔没理他的恶趣味,食指轻柔的抚过枪身,扣上扳机。 瞄准镜已经对准了第一辆车的油箱。 他开枪了。 穿甲燃烧弹精准击中车辆的油箱,巨大的声响随后而至,公路边挺拔的胡杨在爆炸掀起的熊熊火光中变得扭曲。 又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这次是穿甲弹,直击第二辆车的驾驶员脑部,血花溅射在车窗上,驾驶员的身体已经倒在了方向盘上。 苏飞甚至看清楚了他临死前恐惧的目光,瞳孔上清晰的倒映着离他不远的大火。 “我有点兴奋。”他舔了舔嘴唇上的死皮,决定听耳机那边的建议,下次还是把水袋和吸管带上。 毕竟这是整个队伍里最会养生的前狙击手预备役成员。 “冷静,注意呼吸频率。”卢晔端着手里的m4a1,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语气有些警告的意味,他都已经闻到那股浓烈到呛人的清酒味了。 到底还是有一点超出预期的情况。 第三辆车上似乎载了炮弹,在油箱爆炸后引起了又一次更剧烈的爆炸,巨大的气浪朝着四面八方迅速扩散。 苏飞下意识的把卢轩按到自己身下,谁也不知道当年军校第一名毕业的人居然真的瘦到能缩在他的怀里。 卢晔第一时间把他的听力和痛感调低,谁也不知道全军区都威名赫赫的神枪手其实是个怕疼怕痒的小孩。 深灰色仿佛还带着火星的蘑菇云缓缓的朝着蔚蓝无云的天空升上去。 爆炸的余韵消散,苏飞吸了吸浓郁的清酒味,觉得自己还是酒量不太行。 他扒拉开卢轩还压着他的整条手臂和半边身体,“没事吧?” 后者递给他一个茫然的眼神。 哦妈耶,忘了把他的听力调回来了。 观察员朝着自己的狙击手露出了生平最人畜无害的笑容。“我说我们走吧,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吴先生和皇子殿下了。” 离观察点不远的沙丘后面停着一辆狐式越野,苏飞自觉去了驾驶位。 一向很少主动提起话题的卢晔突然问,“年初那会儿,核流站是不是把何储弄到机枪组去的?” 苏飞眼睛都没眨一下,张口就胡扯,“他还年轻,又没有向导辅助,不适合这种会影响血液流通可能导致大脑萎缩的位置。” 卢晔转头看着他理不直也气势如虹的模样,眨了两下眼睛。 意思很明白:你在讲什么? 车胎刚好碾过一块石头,颠的苏飞被弹了起来,他忍不住“唉哟”了一声。 一直不见踪影的茶隼又飞了回来,上体红褐色和石板灰色相间的羽毛艳丽而富有光泽,它停在苏飞的肩头,用喙顺了顺他的刘海。 温顺的哪里像是一只隼——在战场上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精神体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哨兵的心理。 苏飞笑的弯起眼睛。 清酒的味道这时候变得柔和绵长了许多,清清浅浅的偏偏又盈了他满身。 樱花香的风又徐徐的吹了起来,茶隼高兴的发出一声鸣叫,冲上高空,在阳光的照耀下羽色越发夺目起来。 “没出息。”夏魏君仰着头骂了一句。 但也没把精神体召回精神图景里。 苏飞笑的没了眼睛。 沙漠里的落日才是最好看的,大片大片瑰丽的火烧云几乎是要垂到手边,仿佛一朵巨大棉花糖的云被渡上金边,又渐渐模糊出蓝紫的晕染。 苏飞坐在基地用黄土垒的外墙上,两条腿晃荡着,手里捧着一个双筒望远镜。 油彩已经洗干净了,露出一张高中生的脸,软绵绵的没有棱角,清秀到甚至有些寡淡。 “喂,夏魏君,不要把你的茶隼放到我的精神图景里去行不行?”他头也没回的说。 “它自己要去的,我有什么办法?”站在他身后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那副平光眼镜戴上了。 “我总不能把它抓了,把毛拔了,烤给你吃吧?”夏魏君继续说。 “......”苏飞再一次觉得自己当初把何储给赶走是多么的正确。 要不然天天留这么个人在狙击组,夏魏君还不得跟着他学的怼天怼地怼空气啊? 难得能把聒噪的不行的人堵到没话讲,苏飞眯起眼睛。 “舒服。” “夏魏君你怎么站着睡着了?把眼睛睁开啊!” “……闭嘴。” “切。” 等最后一丝光线都隐没的时候,苏飞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味道。 他蹲到夏魏君的身边,“皇子殿下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后者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偏头看着他,“我们回基地的时间是?” “中午一点五十七。” 苏飞把望远镜挂到脖子上,“也就是说从任务点回到基地大约需要5个小时,现在已经快八点了,皇子殿下他们只要在三点之前撤离现在就应该已经回到基地了才对,原本的作战计划里需要这么多时间吗?” “作战计划里我们完成狙击任务后单独撤离,机枪组、指挥组和后勤组完成善后再撤离,预计善后时间是两个小时,他们应该在中午一点左右就能撤离。”夏魏君默契的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糟糕,他们有危险!” 苏飞手一撑就从十多米高的外墙跳了下去。 夏魏君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一脚踏上外墙,也跳了下去。 “咳咳。”负责人站在核电分站的基地大门口,神情严肃的看着他们俩,“苏飞,夏魏君。” “到!”在听到代号的瞬间回归到军人的状态几乎不需要反应时间。 “紧急情况!” 离分队驻守的分基地有两个小时车程的沙漠小镇就是韩玦他们的信号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 小镇有几条风景如画的蜿蜒土路,围绕着一个小型广场和一座泥土建造的教堂。 它自十六世纪起就在这儿了,几百年的时间里似乎没有变过样子,高矮错落的涂色屋顶,脏兮兮的墙面上有剥落后残余的涂鸦。 宇宙历二十一年,他们开始有意识的把丧尸朝着这个西边的大沙漠驱赶的时候,这个小镇是第一批沦陷的地方——完全被丧尸占领。 现在分基地的这些年轻人对于这个小镇所有的记忆大概就是那一年在电视新闻里偶然晃过的一眼。 那样血肉横飞的画面在小时候是禁止他们观看的。 那会儿所有的家长都抱着同样的希冀,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分化成普通人。 在这个末世里,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可是为人父母者,只想他们能活着。 观察员从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宿舍偷了一瓶牛奶,一边喝一边飞快的浏览资料。 苦中作乐。 苏飞就坐在他旁边,帮忙举着灯。 “资料里说怀疑这次是新的亚种,接到韩玦他们的求救信号不到五分钟他们就失联了,只知道数量不少且行动有序。”夏魏君翻完了一沓资料,最后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咬着牛奶吸管眨巴眨巴眼睛。 “没啦?”苏飞问。 “没了。”夏魏君答道。 “这么多资料……” “这么多资料里八成都是上面的猜测,我觉得对我们的任务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夏魏君偏着头,“你觉得呢?” 苏飞还是高高的举着那盏探照灯,灯光刚刚好落在他俊挺的五官上,睫毛上像是跳跃着流金的蝴蝶,朦朦胧胧一片光影。 游走在梦与现实的边缘。 “你别真像那人说的傻吧?”苏飞一把夺过探照灯,“快点再检查一下装备,下面的路车开不进去我们得徒步了。” 韩玦的脊柱中弹了。 他那只浑身雪白只有翅膀尖端和后缘染着一线黑的漂泊信天翁将他护在一双巨大的翅膀底下,除了谢右和那只漂亮的玉足海东青谁也不让靠近。 连千予宸想帮他处理伤口都被它赶走了。 问题是,向导受伤后的哨兵状态也并不见得有多好,他正靠在藏身的半截土墙上半耷拉着眼皮。 千予宸在谢右的授意下给他注射了抑制剂。 “好点了吗?”高大俊朗的医疗兵语气意外的温和。 豆大的汗珠不断的从谢右的额角滚下来,他咬着牙不让精神图景被莫名而来的风暴吞噬,一整天的高强度作战让他的精神图景里一片狼藉,偏偏此刻他的向导也没办法为他梳理。 只能他自己硬抗。 他转了转头看着在信天翁的翅膀下闭着眼睛仍旧眉头紧锁的韩玦,然后对着他点了点头,“还行。” “我觉得你不像是还行的样子。”千予宸嘟囔了一句。 “哥!”蹲在地上帮苏静修通讯设备的千瑟汐突然回头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帮忙!” 虽然不知道自己一个医疗兵能在这上面帮什么忙,但千予宸还是挪了过去。 “怎么了?”他问。 千瑟汐沉默了一秒,指了指趴在地上手里还握着调试仪的通讯员,“你给苏静擦擦汗吧,我看她怪辛苦的。” “啊?”苏静抬起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不明所以。 守着这间被炸的还剩一半的“屋子”缺了墙的那一边的两位机枪手同时回过头来,又同时转回去盯着面前的荒芜与漆黑。 “还没修好吗?”何储问了一句。 “快了快了……”苏静反复测试着时有时无的信号。 微型电脑上显示出来的微波断断续续的。 她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继续工作。 狙击组进入小镇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 沙漠里又大又圆的月亮明朗动人,所有的星星熙攘在深蓝暗沉的天幕里,风也又软又凉,亮晶晶的银河简直要被风吹下来。 这里好像一下子成了这个处处蛰伏危险的末世里最安全的地方,什么动物都没有,满天空都是星辰,能撩动感官的只有风。 进入小镇之后两个人谨慎的保持了战术走位,夏魏君端着他的m4a1走在前面,对苏飞打了个停下的手势。 “怎么了?”苏飞压低声音问。 “没,给基地那边打个报告。”夏魏君左手持枪,右手按住通讯器的按钮,“分部基地,我是夏魏君,请求通讯,是否收到?” 很快耳机里就传来了上司伴着电流微微失真的声音,“我是布沙尔,有什么情况吗?” “将军,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小镇,没遇上丧尸,也没发现小队其他成员。” 布沙尔愣神,“基地也没有接收到他们的信号。” “明白。”夏魏君干脆利落的切断了通讯。 “哎你……” 砰—— 熟悉的r93子弹出击的声音乍起。 余韵是更熟悉的清酒味。 观察员转身朝旁边错开一步的距离,端起枪的瞬间子弹就如同流星碎片盖过去。 一小群的丧尸正从空荡荡的街道里缓慢而僵硬的朝他们走过来,有一只撞到了废弃的油桶,左手被尖利的不整齐断口活生生扯掉一半,乌黑腐臭的血液就在尘土飞扬的地上一路拖曳着。 末世到来后才出生的夏魏君和苏飞从小就要学习有关丧尸的理论知识,更别提十六岁觉醒后在白塔总部学习的那三年一直都在接收这方面最前沿的科研成果。 他们都清楚的知道这些东西在被感染的两个小时内视网膜就会完全自溶,靠优秀的听觉和对活物异常敏感的嗅觉来寻找食物。 “分开行动。”夏魏君用肩膀轻轻的撞了撞苏飞。 后者转头的眼神里是不赞同和担心。 在成为狙击手预备役后的第一堂课里,给他们上课的那位荣誉勋章可以挂满左胸的退役狙击手告诉他们,“观察员就是狙击手的眼睛和盔甲,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你都不可以离开你的狙击手,除非死亡。” “放。”苏飞伸出一只拳头,“风能到的地方,都是我的,不会出事的。” 夏魏君呼了一口气,看着越走越近的丧尸,也伸出一只拳头。 两只拳头隔着手套轻轻的碰了碰。 “行动。” 枢纽世界·终章(50) 一直安安静静趴着的何储突然动了下。 他从地上爬起来,吸引了除重伤的韩玦外所有人的目光。 “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枪声了,就在东南方向。”他有些不确定的说。 苏静已经不再趴着,而是愁眉苦脸的盘腿坐在通讯仪前面,不断的重复,“测试,测试……” “枪声?是不是救援到了?”千予宸高兴的眉梢都扬了起来。 只有谢右仍旧一动不动的守着,”我觉得不太可能。” “我也觉得好像不太可能……”苏静抬眼看着惊喜的两个队友,“距离我们发出求救信号也才几个小时而已,能在这个时间内到达这里的就是西部和南部了,问题是西部战区刚刚被调去维拉尔达参与海岸线抢护,南部在天山脚下支援玛尔萨达,都不可能来救援我们……” 韩玦突然打断他的话,“除非是夏魏君带着苏飞直接就来了……” “啧。”何储不知道怎么就叹了一声。 千予宸幽幽的接过话,“我觉得他俩真的会自己就来。” 千瑟汐弓着腰跳上短墙,“我去侦察一下,你们注意掩护我。” 何储对她比了个手势,枪口已经转过来对着她身后漆黑空旷的空间。 千予宸迅速跑到她身边,“我们一起。” “特殊时期……”谢右咬着牙忍耐精神图景里肆虐的风暴,说半句话就要停下来喘气,但还是对着队友们扯出了一个微笑,“不单独行动是对的。” 没人应答他的话。 然后苏静眨了眨眼睛,“我说……你还是别笑了,怪瘆人的。” 千瑟汐和千予宸的身影已经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苏飞蹲身起跳,左脚踹在墙体上借力,右脚已经踏上了矮墙的墙头。 转身,跪姿预备,射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离他最近的那只丧尸被子弹穿透了大脑,脑浆混着鲜血溅在废弃破旧的商店门口。 眼睛的余光瞄了一眼另一边的夏魏君。 他已经攀到了下一间高一些的房子的楼顶上,r93的枪口架在两只生锈的铁花盆中间,呈35度倾斜角瞄准着第三只丧尸。 “狙击手的枪就是要好用一点啊。”苏飞嘀咕了一声。 又崩掉一只丧尸的头。 然后站起来跑到紧邻着的下一间房子的墙边,挂在脖子上的枪往背后甩了甩,两只手攀着墙头,用力一撑,左腿先翻上去,然后是身体。 落地时屈膝减少对关节的冲击,第不知道多少次告诉自己回去一定要好好做臂力训练。 狙击手还在专注的射击,仿佛这里只是基地的靶场,他们只是在进行最基础的训练。 夏魏君一边把苏飞的视觉和听觉调到最高,一边端起自己的枪。 “我的也不赖。” 能通过精神链接感受到他情绪波动的苏飞弯了弯眼睛,狐狸似的少年觉得自己心情还不错,以鼻尖越来越浓郁的樱花香为证。 等他们一边翻墙爬楼一边把这群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丧尸解决掉的时候,夏魏君累的鼻尖攒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他从楼顶跳下来,对着街道另一边的苏飞露出个大大的笑脸,见牙不见眼。 没有劫后余生,没有惊心动魄,也没有以命换命。 樱花瓣落在盛满清酒的杯中。 夏魏君想说,你今天很不错,没有以前在白塔总基地上实战课时那么紧张了,虽然比我还是差了一点。 他还想说,“我希望你能长成一棵树,树上开满了春天的樱花。” 但是他还没来的及说,就听到苏飞突然撕扯着嗓子大喊了他的名字,“夏魏君!” 隔着尘土,街道对面的人瞪大了眼睛,伸手似乎想要抓住他。 可是他只感觉到一只冰凉湿滑的手掐住了他的肩膀。 这触感太熟悉了。 夏魏君只是凭本能反应就已经反手一个过肩摔将那只扒他肩的丧尸摔到了地上,苏飞立马端枪扫射。 还好只是一只漏网之鱼,夏魏君呼了口气,抬起右手抹了把额上的汗。 随着抬手的动作肩膀上撕裂的痛感后知后觉的传上大脑皮层。 作战服居然被直接戳出了四个洞,连皮肉也没能保持完好,脑浆四溢的丧尸躺在地上,被血污泡过的指尖依稀能见腐烂的软组织下尖锐锋利的森森白骨。 向导一边调低他的痛觉,一边泄愤似的拿脚把死透的丧尸踩了个七零八落。 “赶紧找到韩玦他们!不然你要是变异了,老子绝对亲手把你给毙了!” 老胡同里的红砖墙上落满了岁月的刻痕,枇杷树茂盛的枝叶下白色窗柩里露出了十六岁的少年初现轮廓的脸。 那是好几年前的苏飞。 他左手拿着自己的分化报告,右手捏着白塔总部的入学通知。 一张烫金的硬质纸,黑体印刷的内容,干巴巴的写着“苏飞同学,很高兴通知您,白塔总部今年的开学时间是8月30日,请您携带您的分化报告准时报道”,语气冰冷而不容拒绝。 苏飞泄气的放下两张纸,放弃了把它们中任何一个揉成团去砸那颗快要伸到他窗户里来的枇杷,虽然那颗枇杷看起来已经熟透了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妈妈……”他拖长了软绵绵的嗓音,“你去做饭吧,我自己能收拾行李。” 站在他大开着门的衣柜前的女人伸手的动作顿了顿,没有理会他的话,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折叠好放进真空袋,她紧紧的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却又无法抑制的泪流满面。 这不过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心怀理想又尖锐执拗的儿子沉默的反对。 最后还是苏飞先举起白旗,他从书桌前走过去,将瘦削的母亲拥入怀中,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洒在自己并不宽厚的肩上。 “妈妈,你不要太担心了,我会平安回来的。” “你知道什么!你不过是个孩子!你见过什么是末世吗!你见过什么是死亡吗!你见过丧尸是如何把你爸爸一点一点的撕碎然后吃掉的吗!”苍白的女人揪着他胸前的衣服,一句一句的质问带着重量砸向他,仿佛要将他挺直的脊梁一点点压弯下去,“飞飞啊……你听妈妈的话好不好,妈妈可以托同学帮忙,让你毕业后留在总部担任文职,不必上战场,你就当……体谅体谅妈妈,好不好?” 年幼的苏飞见过母亲的衣橱里那条大马士革玫瑰红的裙子,长至脚踝的大裙摆,旋转起来的时候像一朵正在盛放的玫瑰,可是母亲却在父亲离世后一点一点褪去曾经鲜艳的颜色,日复一日堕入死气沉沉。 他将母亲搂的越发的紧,不停的抚摸她的头发去安慰她。 “妈妈,我要去,我要去战场。”他的语气坚定,“为了不让更多的妻子和儿女亲眼看到他们的丈夫和父亲是如何被丧尸一点一点的撕碎然后吃掉的。” 无论是作为哨兵还是作为末世一名最普通的公民,我都渴望那片战场,不为建功立业,而是为了守住这一片红砖墙和白窗柩。 “妈妈,等枇杷再熟五次,我就能回来了。” 夏魏君打着盹儿没坐稳,身子一斜就栽进了苏飞的怀里,成功将他从一场旧梦里唤醒。 “干嘛呀?”没有彻底清醒的哨兵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抱怨道。 分配到守夜的医疗兵和侦查兵同时看过来,千予宸咧嘴,“需要补给吗?” 废话。 苏飞翻了个有气无力的白眼,伸出一点舌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说的我们还有补给一样。” 这是他们被困在小镇里的第五天,那晚夏魏君和苏飞靠人力带来的补给早就被消耗殆尽。 上次行动中那辆蒙着布的大卡车货箱里关着的全是丧尸,甚至还有武器配备,韩玦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且战且退,被逼进这个早就沦陷的小镇。 “你要是实在想吃的话,”千予宸满脸为难的看着他,“就想想吧。” “滚。”苏飞真想一脚踹他一脚,但是鉴于怀里还安安稳稳的躺着自己的向导,最后只能放弃。 他挪了挪身体,让夏魏君的脑袋避开腰带上膈应人的扣子。 “不仅是补给,如果救援再不到的话弹药也快要没了,如果要单纯靠武力和他们厮杀……”对小队情况最熟悉的千予宸苦笑了一下,“单凭他们的数量和没有痛觉这两点,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谢右睁开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我亲眼见过四肢没了肚子也被炸开个大口子的丧尸,就他肠子在地上拖了好远,但他还在拼命的和别的丧尸抢着去啃新鲜的尸体,因为他的大脑是完好的。” “你有点恶心。”夏魏君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微微坐正。 “这个凌晨有点冷啊。”苏飞笑眯眯的说。 “但右哥你是真的有点恶心。”苏飞贱兮兮的皱起鼻子看着谢右,看着对方张口要反咬的样子,还继续说,“我是说你的眼神有点恶心。” “还不是被你们恶心到的!”谢右瞪了他一眼。 回头看着没怎么听明白只能傻笑的千瑟汐,又狠狠的瞪了一眼。 千瑟汐无辜极了下意识的想挠挠头发,想起自己戴了战术头盔,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抓一抓耳朵。 “等我们回去了,我请你喝奶茶。” “回得去再说吧!”谢右又看了她一眼。 他顿了顿,还是遵从本心补了一句,“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在要了全糖之后还一直往里面加糖粉,老板的目光让我真的很尴尬啊。” “你们几个大半夜还不睡觉?”韩玦坐在靠坐在角落里,悠悠的突然出声。 本来一直侧卧的苏静似乎是被吵到,哼唧着翻了个身才继续睡,呼噜声就一声高过一声的传了出来。 “哈哈,我们静姐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韩玦瞥了谢右一眼,“我觉得年底回白塔总部做例行检测前,你可能需要我单独给你做下心理疏导。” “啊……?”谢右瞪眼,“别啊,有你作妖我岂不是不合格?” “凉凉。”夏魏君也摇头叹息。 只有细致的千瑟汐捕捉到他不安的眼神和时不时抚摸自己右肩的手。 “放心吧。”她的笑容温柔可亲,“虽然因为是丧尸造成的外伤所以愈合的慢了一些,但是我哥已经及时给你注射了血清,不会让你被感染的。” 她安慰着在整个大陆都能排的上号的狙击手,对方却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无所谓”。 夏魏君不喜欢被别人看穿的感觉,这会让他失去那种高高在上的保护色,虽然很多时候他都心甘情愿把自己最幼稚的那一面给她看。 但是真正脆弱的时候不可以。 打断这一场夜半闲聊的是在远处放哨的苏静的精神系——一只少见的尖尾雨燕。 它惊叫着从远处飞回来,快到连既是哨兵又是侦查员的何储都只看到夜空中它白色尾羽划出的一道痕迹,比她更先醒来的是和她躺在同一个角落的河源之。 尖尾雨燕已经一翅膀扇到了他们的脸上。 “卧槽!”苏静被它落下的羽毛呛醒,“怎么回事?” 她小心的把自己的精神系抱进怀里,为它梳理凌乱的羽毛,渐渐安静下来后尖尾雨燕飞进他的精神图景,将自己捕捉到的画面共享给他。 丧尸潮。 许多低级丧尸正像潮水般朝着小镇涌过来,断肢从地上拖曳过的声音听的人头皮发麻,他们扫荡似的摧毁小镇上本就残破的建筑物,经过的地方只留下满地乌黑腐臭的血液。 “我们完了……”苏静颤抖着声音,一边将自己受到惊吓后情绪不稳定的精神系锁在精神图景里,一边拿一双兔子似的眼睛去看着谢右。 “怎么了?”何储端着枪从守夜的矮墙上跳下来,三两步跑到他们旁边单膝跪下。 身后千予宸动作有条不紊的先收了枪再跟过来,居然没有比他慢多少。 “是丧尸潮!”苏静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下意识的把手放到嘴里,“目测比末世三十一年东部阿尔巴维奇经历的那次规模还要更大。” 所有人都在那一秒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末世三十一年,东部战区阿尔巴维奇经历的那次丧尸潮堪称末世以来牺牲最惨烈的一次对抗,虽然最后人类勉强守住了自己的城邦,但是教育部一直拒绝将此次对抗写入教材,因为太过残酷与惨烈的真相会磨灭民众对英雄的想象,不利于征兵工作的进行。 可是这些军校毕业的佼佼者、被派到沙漠边缘来驻守分基地的哨兵与向导,他们不可能不清楚——白塔在那一次战役中失去了有史以来契合度最高的一对特级哨向,他们的代号曾是无数军校后辈仰望的榜样。 那样厉害的人。 谢右回头去看了一眼躺在漂泊信天翁巨大翅膀庇护下的韩玦,河源之动作温柔的把苏静的手从她的嘴里拿出来,何储垂着头认真的抹掉枪身上的尘土,千予宸和苏飞碰了碰拳头。 夏魏君的语气严肃,“下命令吧,谢右。” “韩玦需要休息,现在也只能你指挥了,右哥。” “没关系,我们能赢。”千瑟汐拍了拍苏静的肩膀。 他们在夜色里露出笑容,脸上的油彩早就掉了个七七八八,但是又裹上黄沙灰尘,只剩下一双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像是夜色里的一颗颗明星。 “好。”苏静笑了笑。 千予宸在为韩玦处理伤势后,又一次分出一小股精神力将他的精神系一巴掌拍晕了过去。 甚至其他人只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樱花香,苏静嘟囔了一句“攻击属性的向导可真变态”,得到河源之一个亲昵的摸摸头。 谢右看了看周围一圈的人,简单的做了人员分配。 漂泊信天翁被他召进自己的精神图景,玉足海东青自觉的来到韩玦的身边,像是要守护他,可惜这个温柔沉默的向导没办法像从前那样伸出思维触手抚摸它。 “千予宸和千瑟汐现在马上清点我们还有多少能用的装备,何储和苏静把我们剩余的补给分成四份,药品和血清要保证人手一份。” “是!” 得到命令的四个人迅速而有序的忙碌了起来。 夏魏君低头认真擦枪,他在军校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紧张就把自己的枪拆了组、组了拆,后来在一次组合枪的娱乐赛里拿了第一名,还被打趣连这种比赛都不给别人留条活路。 谢右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个圈,“这是我们目前的位置,丧尸最后会呈包围状围上来,我们到哪儿,包围圈的中心就在哪儿。” “所以?”苏飞问。 “所以不如占领制高点,以守为攻,等待救援。” “可如果救援没到呢?” “牺牲。” 北部战区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第一次走进特战小队专属休息室的时候苏飞对此还并没有什么概念,他是白塔那一批招生里唯一的特级哨兵,还没正式上课就被特批加入特战小队,而且还是北部战区的上将亲自开口要的他。 但他对此依旧毫无感觉。 那天阳光还不错,连日阴雨在前一天晚上骤停,拨开云雾的明媚从大大的玻璃窗洒下来,他拎着自己不多的行李推门进去,站在门口规规矩矩的敬了个军礼。 “哨兵学院下级队员苏飞前来报道。” 一个女生趴在长条的会议桌上睡觉,肩上搭了件作训服,印着“北区·韩玦”的代号,衣服的主人靠在高高的书柜边捧着一本书,黑色短袖露出半截锁骨,侧脸好看的不像话,其他人正激烈讨论着中东又一座小型城市的沦陷到底是因为政府军无力抵抗还是根本就是拱手相让。 然后夏魏君抱着一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精神体就从外面冲进来,“韩玦!这真不是你的精神体吗?!” “夏魏君,新人面前能不能把良好形象暂时维持一下?”韩玦合上书,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嘴角上扬的模样好看的不行。 一早上跑遍了大半个总部才捉住这只样貌奇异的小鸟的夏魏君光顾着来打趣他们的队长,听到他的话才回头取看门口站着的那个绷着脸看起来有点不太好相处的少年。 狐狸眼尖下巴,侧脸的线条明晰流畅,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他走过去打量了一下苏飞,突然一巴掌重重的拍在别人的肩膀上,“我说,你怎么站在门口就睡着了啊!” 后来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只要有人提起这一段往事,傲娇的苏飞就能一秒钟给夏魏君摆脸色。 苏飞握着最后还剩下的一个弹夹,侧头看着正将大拇指甲盖儿那么大一块压缩饼干囫囵吞下去的夏魏君。 向导在第二天的对抗中被两只丧尸拖住肩膀拽下了他们暂时用来作战的屋顶,额头磕在台阶上开了个口子,没有纱布只能上完药就将伤口直剌剌的暴露在空气里,反复的裂开已经有了发炎的趋势。 这会儿没水他咀嚼的有些费力就不自觉的鼓起腮帮子,血珠子一点一点的渗出来,刚好滚到他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睛,就在眼下流下一道血泪。 守在断壁那一边的谢右和千予宸已经率先抄起军刀冲了下去和丧尸厮杀成一团,不知道是谁扯着沙哑的不成样子的嗓子喊了一句,“给我护好韩玦!” 千瑟汐端着千予宸的枪守在韩玦的身边,除了苏飞手上的那个弹夹,所有的弹药都在他这里了。 没了子弹,河源之将笨重的机枪从高处扔下去,撞倒了一大片丧尸,何储掏出自己的军刺,一刀一刀的扎进那些动作缓慢却又前仆后继的丧尸头颅里,脑浆和血喷溅的他满脸都是,他抬手抹开眼皮上的让自己不被遮住视线,拔出军刺高高举起刺向下一个目标,苏静将通讯设备和韩玦放在一起,转身毫不畏惧的投入了第一线。 夏魏君感受到了苏飞的视线,他咧嘴笑了笑,“苏飞,北部战区到底代表着什么啊?” 对方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抬手脱掉手套,因为长久只做扣动扳机这一个动作而僵硬冰冷的指腹动作轻柔的替向导抹去那一道血泪,他想了想又说,“但我知道我想保护你们。” “好巧,我也是。”夏魏君也脱了手套举起一只拳头。 两个人碰了碰拳,又投入各自的战斗。 不需要谢右再下任何的命令,他们默契的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做事,夏魏君还在拧断加踩碎一颗脑袋的同时分出几缕精神力去关注了一下几个哨兵的精神情况。 无一例外的糟糕。 但是没有人说自己撑不住了。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体力透支加上精神图景里又开始肆虐的风暴海啸和暴雨,大家的作战圈已经慢慢缩减成了一个不大的圈子,将靠着墙角的韩玦围在中间。 苏静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只丧尸,居然连匕首都感觉有些钝了,她费力的将它从一颗内里已经被搅的稀巴烂的脑袋里拔出来,脚步虚浮的踉跄了两步突然就被一只手拉进了一个有些瘦削的怀抱,久违的一丝海洋的味道从丧尸血液的腐臭里被她的鼻子敏锐的捕捉到,她有些脱力的闭上眼睛,靠在河源之的怀里。 千予宸及时的两枪补上了她原本的空隙,夏魏君居然还能分神想幸好我们队的医疗兵以前是干爆破的。 大家咬着牙继续战斗,疲倦和疼痛一波一波的席卷着神经,但是一个人都没有倒下。 没有人注意到,昏迷了这么多天的韩玦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他苏醒的毫无征兆,只是睫毛颤抖了几下,宛如亚马逊丛林那只引起风暴的蝴蝶轻轻扇动了几下自己的翅膀。 “谢右。”他的声音还很飘,抬起手臂的动作牵动了脊柱上的伤使他不得不皱起眉。 被叫到的人有一瞬间的愣神似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当他回头看着真真切切醒来的队长时,泪水差点奔涌而下。 他并不是爱哭的人,甚至于少见他红着眼圈出现在大家面前,只有这一次,是真的真的忍不住了,眼泪不受控制的扑朔着往下掉,没有声音,却在瞬间就哭的要背过气去。 “谢右。”他指着东方低声呢喃,“是不是出太阳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他们身后是无止境的杀戮与绝望的嘲哳嘶鸣,乌云压城的暗色天幕阴的太深,风沙卷着血雨漫天狂舞仿佛要将这些青年单薄的身体撕碎,橘红色的光在深灰色的云彩以及沦陷区这些被丧尸荼毒过的灰色废墟的中间变得异常的耀眼,只是那么小的一束光,却刺得所有人眼睛生疼。 “居然真的……” 太阳渐渐升起,韩玦抬起头,逆光的一瞬间,没人看清他的表情。 飞往白塔总部的飞机上,苏飞躺在简易病床上,仿佛有些明白了北部战区到底代表的是什么。 是他们并肩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里,不仅爱着自己身边的战友,更能放心的将自己的后背托付给身边人。 他伸出手勾了勾隔壁床上夏魏君纤细的有些脆弱却精致的手指,“那么在你心里,北部战区是什么?” 樱花香慢悠悠的将他们两个包裹起来,夏魏君眯着眼睛想了想,“大概是这辈子都不愿意离开的地方和最想守护的人吧。” 苏飞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嘿嘿的笑了起来。 如果说远在青城的红砖墙和白窗柩是他心底最深刻的牵挂,那么北部战区就是这些年服役的生涯里少有的温软时光。 年底测试时,苏静的桌角漏出来的半张卷子,合伙从谢右宿舍里偷来的牛奶,生病时千予宸忍痛割爱塞到他怀里的特效剂,还有河源之深沉的一句多喝热水与随之递来的泡着枸杞的保温杯,每次输了训练赛后谢右都会来拍拍他的肩膀,每次出任务前韩玦总是要反复念叨着有没有带足补给有没有记清楚撤退路线,千予宸弯着眼站在书架边笑着说你要的资料我帮你找到了。 还有刚加入的那个春天,苏飞怀里抱着一只怪异的小鸟跑过自己身边,微风带起一阵樱花香。 或许他现在这些微末的感情还不足以支撑他将战区摆在一个信仰的位子上,可是这几年来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为自己代号的这个前缀感到骄傲。 “我也想守护你们,守护萨拉比亚的每一个人。”他看着苏飞的眼睛,神情专注,一字一顿的说,“和你们一起。” 苏飞分化的时候挺难的。 刚过十六岁的那晚,他在睡梦中毫不自知的就将自己庞大而杂乱的精神力释放了出来,拍的周围好几条街的人都因为不同程度的脑震荡进了医院,还有不少去看幻听幻觉的,症状都很统一,说自己那天晚上看到了满世界都是盛放的樱花木。 接着就进入了长达半个月的高烧昏迷期,连水也咽不下去,好不容易醒了人又像傻了一样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如果不是白塔派了人来亲自守着,估计苏家父母要哭死在他的病房里。 折腾的这么狠怎么看也是娇贵些的向导,白塔也格外上心,他住院期间的数据都是直接共享到白塔下属的实验室的,连正式入学的时候都要比别的向导待遇更特别一点。 “你们来报道的时候我就被谢右拎过来帮忙核对信息,那会儿我也还是个新生呢!现在二年级了又来给新生当助教,我是免费苦力吗?!” 夏魏君手里捂着一杯热豆浆,冒着凌晨五点半的寒风穿过整个生活区到“哨兵实训基地”去打卡。 “谁让你分化的时候搞那么大的动静,精神系还这么奇葩,比我们早半年进塔的人肯定要来帮忙啊!关键是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啊?就因为我俩住一个宿舍楼还一个姓吗?!” 苏静哆哆嗦嗦的捧着个牛肉包子啃,腾起的热气把眼镜蒙上一层白雾。 “估计是因为上学期小游把末世史这门课给挂了。” “那还有韩玦……算了,上头不可能让他来新学员这里受折磨。” “而且韩玦长的那么好看,万一被新学员挖墙脚了怎么办?” “苏静你开始了???” “话说我好像记得你上学期也挂了一门课来着?精神系培养课?” “苏飞你不会讲话就不要讲了!你不用上精神系培养课了不起啊?!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哈哈哈!”苏飞笑的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苏静,你还是女人吗?河源之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还会要你嘛?” “滚!” 苏静追着苏飞跑进实训基地的时候沙布尔正在介绍他们,语气中总是带了些骄傲的。 “今天的实训课有两个二年级的向导学员来给你们做助教,都是非常优秀的前辈,你们要……” 后半段话被苏静的魔鬼笑声给堵了回去。 进白塔快两年的苏飞早就修炼成了老油条,见了沙布尔一秒摆出讨好的笑,“将军早。” 他长的显小,天生一副讨巧讨乖的五官,哪怕是这样笑着也不会让人觉得烦。 吴琼后来总是被问起当初是怎么就鬼迷心窍的跟苏飞绑定在一起了的,她总是露出个狡黠的笑,拼命把嘴角的笑容压下去,“啊,他一直缠着我,太讨厌了,我善良。” 新闻传播司的这些人都习惯了每次一有这种采访播出,司长肯定会挽起袖子跳着脚追的自家哨兵跑遍整个大厦,然后又被几句软话一个吻就哄回去。 骨气都死光了。 枢纽世界·终章(51) 二年级的优秀向导在这一次的实训中主要任务就是用精神力辅助哨兵,让他们习惯这种有搭档的战斗节奏。 “谁先来?”沙布尔抱着花名册,眼神从一群人身上扫过。 别人都在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周围的人,苏飞不屑的眨了下眼睛。 “报告!” 沙布尔波澜不惊的扫了他一眼,“苏飞?” “报告,是!” “出列,你就和……”沙布尔看着肩挨肩站在一起的两个向导语气顿了顿。 吴琼很自然的就把话给接上了,“和我搭档吧。” “嗯,你们俩搭档吧。” 那天的训练赛后来因为和苏静搭档的哨兵在实训过程中被焦糖牛奶的味道刺激的太上头而迅速输掉为结局,沙布尔脸色难看的让一直等候在旁边的医护把他带下去时,苏飞满脸揶揄的打趣着她。 “看你火气不小,人气也不小啊。” “苏飞你怎么不去死啊!我跪下求你了!你去死吧!” 空气中还有未散干净的樱花香。 作为哨兵,苏飞和吴琼搭档的第一场对战似乎赢的太过轻松,而实训课的教授沙布尔说起这个事时反复强调自己真的没有故意要把他俩凑一对。 毕竟实训课结束后,这俩人是怎么加上联络的他都不知道,更别提苏飞把自己刚到手还没捂热的奖学金全给了吴琼去买全套手办,然后吴琼就义务请他吃了一学期的牛肉粉,这种老套到家又酸到掉牙的小学生恋爱剧情。 苏飞是第一个被带进审讯室的,因为他不仅是北部的精英,还是夏魏君的向导。 所以尽管他现在的状态十分糟糕,但是高层还是将他选为第一个突破口。 “请问当时只有你和夏魏君上尉在现场吗?” “……” “你能具体给我们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 “在千予宸中尉和千瑟汐中尉到达之前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 “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 苏飞穿着对他而言有些空荡荡的病号服,光着脚坐在审讯室的铁椅子上,眼神直愣愣的盯着桌子左上角的玻璃水杯。 沉默了很久,他反问,“夏魏君上尉他还活着吗?” “这不是你目前该关心的事。”前来审讯的中将冷脸以对。 “哦。”苏飞又不说话了。 “你要知道,一个特级哨兵如果完全感染成丧尸这对白塔来说是太大的损失,没有任何一个人承担的起。”中将尝试放软一些语气引导他,“他能带来的破坏力是难以估计的,或许到时候我们会无法控制他,到时候白塔总部也许会变成一个屠杀场,血流成河。” “不可能。”他双手抱胸盯着中将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 痛感从指尖一点一点的席卷上来,沿着经脉蔓延至全身,毫不客气的撕扯着他的身体,神经像是被千万把钝刀不停的折磨着,他疼的蜷缩在一起,豆大的汗珠子不断的从额角滚下来。 事情为什么总是变得这么糟糕呢? 十五天前,他和夏魏君孤身进入沦陷区的小镇支援自己的队友。 十天前,他们遭遇了一场规模前所未有的丧尸潮。 七天前,他们在以为自己必死的时候终于等到了白塔总部的救援。 三天前,他突然被告知夏魏君感染了丧尸源,白塔强行切断了他们之间的精神链接。 那种像是要将他灵魂的一半活生生的剥下来的感觉在切断之后,还是会像海水般一次一次的将他淹没,是真的,痛不欲生。 明明前一晚,他看到夏魏君还好好的,甚至还偷偷地跟千瑟汐接吻。 他捂着脸抽泣起来,“我要见他……我要见他……见到他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中将气急又无可奈何,只能让人把他带回病房继续监视起来。 剩下几个人同时被带进了不同的审讯室。 “在发现夏魏君上尉被丧尸抓伤且伤口接触到感染源后,你是怎么处理的?” 千予宸一如既往的沉着温柔,他先推了推眼镜,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语气也是不急不徐的,“先用双氧水深度清洗伤口,注射血清,再进行常规的外伤处理。” 审讯员做完笔录抬头看着他,眼神中的意思是:就这样? 于是千予宸歪着头想了想补充道,“清洗伤口的时候,他的向导说要给他长长记性,所以拒绝帮他调低痛感,整个过程我一直是听着他的惨叫操作的,很难得我没有手抖。” “作为队长,你是否清楚自己的队员再特殊时期的身体状况。” 韩玦靠着椅背,脸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都透着高冷的气质,“不知道。” “可是你是队长难道不……”审讯员顶着一支优秀的特战小队的队长无形的压力,尝试问出点有用的消息。 “我重伤昏迷了,什么都不知道。”韩玦持续高冷,甚至有点生人勿进的意思。 “你在那五天和他们有什么具体接触吗?” 苏静咬着手指仿佛是在仔细的回想,“嗯……我那几天就是在调试通讯设备啊,没干什么。” “除了调试通讯设备呢?” 苏静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他,“杀丧尸啊,不然我还能干嘛?架锅烧火给大家煲碗鸽子汤?” “你在救下夏魏君上尉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千瑟汐的嘴里没什么东西,但她还是不自觉的鼓动自己的腮帮子,“有啊!” “是什么?!”审讯员激动的差点跳起来。 就看到坐在他对面,刚刚剪了短发没几天的少女露出个不羁的笑脸,“第一次见到那么受不得疼和那么能嚎的哨兵,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脑子疼。” “请问……” 谢右抬起一双冷漠的眼睛,“问什么问?有什么好问的?” 审讯员被他堵的不敢说话。 “我跟你说,我们战区的队员什么样我心里清楚,而且当天给他注入的血清是你们白塔总部下辖的实验室分配的,现在出了事我们都没找你们,我告诉你,如果夏魏君出了什么问题,你们都逃不了干系。” 饶了一圈,苏飞又被提审了。 他睁着一双通红的眼镜,只说一句话,“我要见我的哨兵,我要见夏魏君。” 我要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吃人,否则你们谁说他被感染了,我都不会信,一个字都不信。 千瑟汐和苏静下了哨向概论课,挎着书包从向导学院三教往东园里的专属休息室走,瞎调侃几句教授这学期又为他们操碎了心,发际线比起刚开学的时候高了不少。 休息室里没人,苏静下意识的去看门边的电子版。 “今天下午只有我俩有课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千瑟汐从桌上摆着的果盘里揪了一颗葡萄连皮一起扔进嘴里,“哇,别不是背着我们搞团建去了?” “不是吧,河源之不可能这么没良心。” “但是谢右可能啊。” “你说的好像有点道……” 一句话没说完,韩玦突然推门走进来,谢右就跟在他后面沉着一张脸,连河源之也有些沮丧的耷拉着他的眉毛。 “怎么啦?”苏静挪到机枪手旁边,扯了扯对方的袖子小声问。 苏飞这时候正好气喘吁吁的跑进来,“上头怎么说?” 听的千瑟汐一头雾水,“什么怎么说?你们在讲什么?” 没人应他的话,韩玦纠结了很久选择直接把上级的文件拿给大家看。 “我们接受上级指派,作为独立的特战小队,以北部为名,到西部沙漠地区去驻守十四个白塔分基地其中一个,沙布尔也会同去。”他简短的说了说文件的大概意思。 “啊?”苏静瞪大了眼睛一脸懵。 “哈?”连千瑟汐都皱起脸。 新加入小队的何储和卢轩坐在角落里,后者秉承一个新人该有的模样不多话,反而是平常不怎么活泼的何储在喝了一口枸杞茶之后出声。 “那我跟卢轩怎么办?我们才是一年生,完全没到上战场的标准啊。” 谢右笑的有些难看,“你们一起去。” “那些人是疯了吗?!他们才是一年生!实训课都还没怎么认真上过!”苏静袖子一撸就要往外跑,幸而河源之就在她的旁边,手一伸就把人捞了回来。 谢右泄气地拉开椅子坐下来,“你当我跟韩玦是死的吗?这些问题我们在今天的会议上提过了……但是被驳回了。” 苏静气的绕着会议桌打转,撅着嘴,把一张白嫩嫩的脸皱成了包子。 千瑟汐坐在窗台上晃荡着两条腿,眉毛皱在一起,“不是吧,就算现在我们已经基本把丧尸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了沙漠的沦陷区里,但是并不代表它们不具备杀伤力,更何况他们适应环境和进化的速度明显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估,上头把我们扔过去想干嘛?” 何储就站在他旁边倚着窗台看书。 韩玦有些疲倦的靠在书柜上揉了揉颈子,正要说话,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了。 不多不少的三下,每一下的力度都刚好一样,中间停一秒。 从敲门的方式里就能看出来人的教养。 “请进。” 卢晔背着个双肩包手里拎着外卖披萨的盒子,站在休息室门口冲他们笑。 “刚刚忘了说,卢晔这次被调回我们组了。”谢右走到门边把他拉进来,“他以前是我们队的爆破手,现在改做医疗兵了。” “兄弟你这跨界跨的有点夸张啊……”何储打趣了一句。 气氛缓和不少。 卢轩的话就要简短的多了,“我跟着我哥。” “唔。”苏静摸摸自己的小肚子,“我好像有点饿了诶。” 千瑟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已经在动手拆披萨的包装,“饿了就吃呗。” 她笑嘻嘻的咬了一大口,把剩下的半截塞进苏静的嘴里。 “管他明天什么样,现在我们还活着还能吃到这么好吃的披萨我就已经觉得赚了。” 苏飞和千瑟汐都在一周后如愿见到了夏魏君。 特殊看守室里只有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夏魏君躺在上面,手和脚都被固定了,眼神睁着,眼神却是涣散的。 他瘦了很多,本来就棱角分明的下颚线越发被凸显了出来,两颊不多的肉也没了,甚至都不像个狐狸崽子。 千瑟汐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没哭,甚至没有红眼睛。 她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话来。 “夏魏君,我最讨厌的课是哨向概论课,你最讨厌的课是末世史,你二年级成为狙击手预备役后,我和你去上的第一堂专业课上,教授说,观察员是狙击手的眼睛和盔甲,除非死亡,否则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观察员都不能离开自己的狙击手。” 她把下巴靠在膝盖上。 “你说等以后休假了,你要带我去青城里看红砖墙和白窗柩,你家大门口有颗枇杷树,比你的年纪还要大,结的果子又大又甜,结果我们每次休假都是冬天,好不容易能见到两片叶子都是枯黄枯黄的那种。” 她把头埋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我去给新学员第一次实训课做助教,有个哨兵嘴特贱,问我这个身高是不是走后门才在等级测评里得了个特级,那天沙布尔在场我没敢揍他,本来准备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教育一下他,结果没想到你在搏击课上就把他揍了一顿,还害得我陪你一起被罚了半个月的劳动。” 她揪着自己的裤子,肩膀轻微的耸动起来。 “我记得,你在外人面前总是很高冷,但在熟悉的人面前话多又幼稚,我记得,你最初加入北部战区的时候还没满18,来的那天穿了件黄色的短袖,显得特别帅气……” “我记得,我们的契合度最开始是比你和苏飞还低一点,可你就是天天要跟我一起,说能培养默契,我记得,你的茶隼喜欢跟着我,精神系培养课的教授没少拿这事开你的玩笑……” “我记得,第一次上战场,我被子弹刮过脸差点破相,你自责了好久……” “我记得第一次杀了19只丧尸,那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你就一直抱着我,陪我熬着,我记得……” 她渐渐地平静下来,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我记得,我们在白塔总部登记结合的那天是在下雨,很大很大的雨,你背着我淌过宿舍前面那片积水,你说,以后有什么难处了,你肯定还是护着我的。” 千瑟汐伸出手,去握住夏魏君的一只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他们不给你被子,你不知道自己要的吗?” 她朝着夏魏君的手哈了口气,用力的搓起来,“还要我来帮你暖手,你可真是个坏人。” “夏魏君,他们说你被感染了,怎么可能。” “夏魏君,你知不知道被强行切断精神链接有多痛。” “夏魏君,我都来看你了。” 千瑟汐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强忍着泛酸的眼眶。 “夏魏君,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躺着的人被注入了大量的镇定剂,毫无反应,就那样睁着一双涣散的眼睛朝着天花板。 “你不要丢下我呀,夏魏君……” 一颗饱满的泪珠从她的眼尾浸出,顺着苍白模糊的侧脸线条滚下来打在他的手背上。 悲凉的气息一点一点的填满整个空间。 接着,好多颗眼泪珠子从千瑟汐的眼眶里掉出来,噼里啪啦落在夏魏君的手背上,竟然渐渐润起了一丝丝的暖意。 医护人员冲进来的时候,千瑟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扯到了旁边。 如果说整个末世最大的医学奇迹是什么,大概要数夏魏君从半感染的状态莫名其妙被救回来,后世无数人吹嘘这是白塔总部的功勋——悉心照顾和治疗哨兵才让他恢复。 只有当事人知道,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修养半个月后,夏魏君终于恢复的差不多了,他和千瑟汐重新登记结合了一次。 契合度测试也重新做了,终于上了百分之90,夏魏君满意的拿着测试报告,喜滋滋的表示要去吃牛肉粉庆祝一下,千瑟汐眉头一皱立马反对。 “我不,我要吃黄焖肉。” 苏静补刀,“你们现在知道,为什么你们到不了100%了吧?” “滚!!!” 北部战区的精英全部返回了分基地,使命和任务还是要继续。 “目标还有三分钟通过涉及范围,你有五秒的时间进行狙击。” “哦。” “距离900米,倾斜角度39°,空气湿度19,风……你想要什么样的风?” “放心啦,老哥,风能到的地方都是你的。” 在这片大陆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发生着幸或不幸的事。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末世之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社会等级会分割成哪种类型,人类又会进化成何种新型生物,只是此时此刻,他们都在为活着而努力。 他们都自己的信仰。 存活。 就是他们的信仰。 “夏魏君,晚上去吃火锅吗?我请你!” 范芶又一次凑到夏魏君旁边,对他发出了邀请,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容。 夏魏君就像没有听到一样,一边低头收拾东西一边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道:“不用了谢谢。” 范芶一脸遗憾的表情,随即又兴奋道:“那我请你喝奶茶吧!” 夏魏君又摇头:“真的不用。” 傍晚的阳光洒下来,男生白皙的皮肤染上金色,额前的刘海和睫毛交织在一起,笼出一片阴影。 真好看啊,范芶暗暗想道。 夏魏君收拾好东西,便拿上书离开了。刚到门口,一个人突然蹿进门,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诶?”千瑟汐愣了一下。 夏魏君没说话,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侧身出去了。 千瑟汐一边看着他的背影一边进教室,对撑着下巴玩手机的范芶说:“看来又没约出去?” “是啊,哎烦死了。你说他怎么油盐不进呐。”范芶伸手抚了一把自己的长发。 千瑟汐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肩:“该~也许是老天看你天天情债太多,所以让你也感受一下追人的痛苦。” 范芶夸张地叹口气,站起身,将手边崭新的课本抱到怀里,“走吧,他不吃火锅我们去,约上苏静和吴琼,老地方走起!” 全年级都知道的事,大概就是范芶在倒追夏魏君。 范芶和她的舍友们都是学校的名人。 她的性格非常活泼,和各种人都玩得来,为人张扬,行事夸张,脸又好看,到哪都是焦点。苏静是学生会会长,吴琼是社联的主席,都是学校普通学生能叫出名字的人。 而千瑟汐,很普通,但是顶着一张娃娃脸跟着这群人晃荡,也很惹人注目。 结果采花无数的范芶,却砸在了一个靠拿奖学金和打工支撑自己学业的男生手上。 千瑟汐特别不解:“你都喜欢他什么呀?” 她挠挠头:“好看啊。” “就好看?” “嗯,就好看。” 于是范芶开始苦追夏魏君。 夏魏君选什么课她选什么课,夏魏君去哪个食堂她也去,上课必坐她的周围,每隔一天就去问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 可是夏魏君一直是淡淡的,从来没有给过任何回应,约他去吃饭,他会说不用了谢谢,把奶茶放在他桌上,他会像没看到一样,直到下课走了都不会碰,范芶坐在他旁边,问他什么问题,和他搭什么话,他都只回答必要的。 范芶每天都在挫败感和更加振奋中循环。 又被拉来二食堂的苏静恹恹地把筷子扔下,“你看看他每天,就是白菜米饭,说明是真穷,就算在一起了,也不会适应你天天败家的生活的。” 这话是真的,因为夏魏君确实看上去,很穷。 他常年只有几件衣服,每天要去打工,手机都是很旧很旧的老手机。 “所以清醒一点吧大姐,换个目标怎么样?” 千瑟汐夹了口土豆丝,咬着筷子咀嚼,“这样说好像也不对,谁说有钱和没钱的人就不能在一起了?” “就是就是,涩汐说的对。”范芶乐呵呵的摸了摸千瑟汐的脑袋,转手就敲了苏静一下,“不要拿这种世俗的眼光来看你姐姐我!” 吴琼默默将千瑟汐咬着的筷子拨拉下来:“你就因为人家的脸好看就看上他了,也不管性格和喜好,这还不是世俗的眼光?” “不跟你们废话了,反正我还不信了,这天下有我追不到的人?” 千瑟汐拿起汤碗,看了眼汤里飘着的两片紫菜,叹了口气:“……我还是想吃校门口那家炸猪排。” 千瑟汐一向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可是这次却感觉抽到了下签。 她在阳光明媚,本该一觉睡到地老天荒的周五早晨被老师叫起来去办公室,告诉她,让她和现在站在办公桌旁的这个人组搭档做项目。 她转头,看到阳光下抱着书站在那的人。 夏魏君。 “我又不是范芶啊。”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两个人一起下楼,千瑟汐看着身边的男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并且深深感觉到不好意思。 毕竟,严格来说,自己也算跟着范芶在后面缠着人家。 她有点害羞的摸了摸鼻子,小声问:“那……我们要不要先加个微信?” 夏魏君停下来,点头:“好。” “是这个吧?ok啦。”千瑟汐敲着手机,看到吴琼问她吃没吃饭的消息,一下子肚子发出“咕噜”一声。 夏魏君看向她,她脸又红了。 “早上没吃饭吗?”他淡淡地问。 “嗯,太急了。” 夏魏君看了一下时间:“一起吃午饭吗?可以一起讨论一下项目。” 千瑟汐想了一下:“好啊。” 男生便向前走去,她赶紧跟上。 一路上默默无语,千瑟汐揪着手,刚想找个话题,抬头却发现不是去二食堂的路。 “咦?你怎么没去二食堂?” 千瑟汐刚说完,就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这不就表示她们天天跟着他吗? “去校门口吃吧,我吃完直接去打工了。” 千瑟汐看向他:“这样啊,那你都在哪里打工啊?” 夏魏君停顿一下:“一个普通的店。” 她“哦”了一声,心想人家不肯告诉自己也是对的,不然范芶连人家打工的地方都不会放过了。 之后就一路无言了。 千瑟汐继续揪着手指头,心里抓狂不已,这条路怎么这么远啊。 可能是巧合,夏魏君带她去的就是她之前想吃的鸡排店。 “吃这个好吗?”夏魏君询问她。 千瑟汐笑嘻嘻地点头:“嗯!我之前就想吃这个!” 夏魏君推开门,两个人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千瑟汐咬着手指看着菜单,她在想是吃爆浆鸡排还是梅子味的鸡排,在她都想吃的时候,如果对面是吴琼或者苏静,她就会撺掇她们也点一个,然后自己蹭几口,这样就能都吃到了。 但是对面是夏魏君啊,千瑟汐觉得要打消这个想法,只能皱着眉纠结。 可能是感受到女生不时瞄向他的目光,夏魏君放下菜单:“怎么了?” 千瑟汐看着他,阳光照进来,给她一种面前的人也很温暖的错觉:“我、我有两个鸡排都想吃,要不然你点一份,我们可以分着吃。” 夏魏君显然愣了一下,千瑟汐咬着唇,刚想说算了,却见对方点了点头:“可以。你想吃什么?” 你看,还是温暖的呀。 千瑟汐咬着从夏魏君盘子里切过来的梅子鸡排,幸福地想。 “那项目就这么定了吧,我觉得容易一些,就是得多跑跑了。” 夏魏君点头:“可以,这些店我来跑,你汇总就好。” 千瑟汐笑着喝了口奶茶:“那我以后可能要经常麻烦你了。” “没关系,提前微信告诉我就行了。” “虽然和你一个班,但是好像从来没和你说过话。”千瑟汐搅了搅奶茶里的布丁,“本来觉得你太高冷了,可是这样发现你挺不错的。” 夏魏君没说话,只静静地喝水。 千瑟汐眼睛转了转:“你知道范芶喜欢你吧。” “嗯,知道。” “那,你好像没什么想法?” 夏魏君把水杯放下:“嗯。” 千瑟汐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呀?是因为她谈过很多恋爱吗?” “我不喜欢女生太高调的行事风格,也不觉得她这种只看外表的喜欢有意义。而且……”他突然停住了。 “而且什么?” “没什么。总之我不喜欢她。” 千瑟汐默默叹口气:“好吧。” 从此之后千瑟汐就和夏魏君熟悉了起来。 在范芶知道了千瑟汐走了这样的好运,可以和夏魏君一组做项目的时候,她发疯了一样晃着好友:“天呐!千姐!!!!!你是走了一辈子的好运吧!!!!” “啊!!!我为什么要和河源之那家伙一组啊!!!” “啊!!!!我死了!!!!你和我换吧!!!” 苏静一边翻书一边叹了口气:“可能这就是命吧,你就放弃吧,天意都这样了。” 然后揽住被晃得站不住脚的千瑟汐,啧啧了两声:“范芶你也不想想,你当初为了省事想把事都推给何源之,就找人家组队,现在后悔了吧。” “我不管!千瑟汐!你必须和我换!” 千瑟汐揉了揉天旋地转的脑袋:“不行诶,这是老师安排的,而且名单早就报上去了。” 范芶奔向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大声哭泣:“老天为什么这么对我!” 由于项目要去实地调查,千瑟汐和夏魏君开始经常联系。通过接触和相处,千瑟汐觉得他和表面看起来并不一样,非常细致体贴,也很踏实肯干。 而且也知道了他为什么这么拮据。 他的父母以前是工人,家庭状况本身就不富裕。母亲很早就过世了,父亲在他高二那年查出癌症晚期,三个月就走了,现在他孤苦无依,只能靠自己打工和奖学金度日。 千瑟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流过的夜景,眼睛里还有对方提到这些的时候平淡的样子,沉沉地想,也许范芶在他看来,只是一个骄傲而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他们两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吧。 确实不适合。 于是本来之前还准备给两个人牵牵红线的千瑟汐,也不再试图帮范芶说好话,给她提供情报了。 范芶整天骂骂咧咧的,感觉有些焦躁。 “大概她从来没有追人超过两个月。”苏静如是说。 范芶觉得不行,不能再这样盲目的追一个怎么都没反应的人。 “我得去问问他,到底因为什么。” 于是范芶一个人,堵住了要去图书馆的夏魏君。 “夏魏君,你给我个准话吧。”她拉住男生的胳膊,“我追了你这么久,你有什么感觉?” 夏魏君挣脱开她的手:“没什么感觉。” “那你为什么不接受我?”范芶提高了声音,“给我一个准话吧,为什么不接受我?” “所以为什么就要接受你?”夏魏君反问。 范芶愣住了。 “为什么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就一定要接受?”夏魏君依然是淡淡的,但是声音在范芶听来有些刺耳,“喜欢可以是默默的付出,暗自的陪伴,静静的守候,而不是用令人困扰的拉扯和刺探打扰别人,强迫别人接受自己。” 范芶张了张嘴,却无法吐出任何字眼。 夏魏君抽出胳膊:“言尽于此,告辞了。” 而范芶看着前方高高瘦瘦的背影,呼吸都凝滞了。 你说的有道理,可我不明白。 千瑟汐最近很忙,除了和夏魏君合作的项目,还有一门课要结课了,于是每天泡在图书馆里复习,但是因为起得太早,反而觉得更累。 被旁边人放书的声音惊到,她从梦里醒来。原来自己又在图书馆睡着了。 她揉了揉眼,伸了个懒腰顺便拿出手机照一照自己脸上有没有印上不该有的东西,发现手机有新的微信,分别来自夏魏君的和范芶。 她先点开夏魏君的。 “数据我改好了,发到你邮箱了。” 哇,他好厉害啊,这么快就改好了。 千瑟汐惊讶,果然拿全额奖学金的人就是和自己这样的不一样。 她虔诚地打字:“你好厉害!真的麻烦你好多。” 她又点开范芶的。 “涩汐!你姐姐我心情差到爆!晚上出去嗨!” “夏魏君算什么啊,我还就不信了。” “我喜欢一个人,干嘛要默默的?有病啊。” 三条无头无脑的消息,千瑟汐简直不知道该回什么。 她敲了三个问号给她,这个疯子又开始了? 这时夏魏君的消息回复过来:“没什么。” 千瑟汐想了想,这次实践项目大部分都是他做的,自己只需要汇总和分析就行了。想想实在过意不去,她打字道:“我请你出去玩好不好呀?看电影好吗?” 枢纽世界·终章(52) 那边没有动静了,千瑟汐收拾了一下自己桌面的书,看到桌角放了一瓶酸奶,是自己常喝的味道,看来苏静来过了。 千瑟汐美滋滋的打开瓶盖,喝了一口,微信消息来了。 “不用了,都是小事。而且你也要复习。” 她嘟了嘟嘴巴,回道:“不行!我一定要请你!那等我考完试,就一起去看电影!不准拒绝!” 对方没有回答。 在千瑟汐终于考完试,本来应该重新放松自己的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是她的小表妹打来的。 小表妹告诉她了一连串爆炸消息。 她背着爸妈和哥们从陵城跑出来星洲玩,结果一时好奇去了一家酒吧。但是没忍住点多了,没钱了,找她去付钱。 ??? 千瑟汐带着一颗想死的心去了她发来地址的酒吧,深呼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其实酒吧大学生来玩很正常,但是千瑟汐,穿着白t恤和帆布鞋,一张娃娃脸,实在是,引人注目。 她对这些目光并不知情,因为她在专心寻找那个犯错的死小孩。 啊,她看到了,表妹和三个男孩子站在吧台附近,旁边还有一个经理模样的人。 “你就是他表姐?”经理打量了她一下,“成年了吗?” “当然,我已经大二了。” 千瑟汐气呼呼的看向表妹,对方低着头,一副我做错了任骂的样子。 “还要多少钱?”千瑟汐掏出手机。 “我看看。小夏!把他们的账单拿过来!”经理对一旁唤了一声,随即一个服务生拿着账单走过来,“给。” 千瑟汐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转过头,发现,这个服务生就是夏魏君。 她瞪大了眼睛,夏魏君居然在酒吧里打工?! 然而,对方看到他依旧面无表情,递完账单便转身离开了。 可是还没等千瑟汐追上去打招呼,经理就打断了她:“再付850!零头我都不算了。” “850?!”千瑟汐被这个数字震惊了,他看向表妹,“你们都点了什么啊?” 经理在一旁好像有些幸灾乐祸:“我看小孩子也不懂,就瞎点,这已经是他们付过钱之后剩下的了。” 千瑟汐咬咬牙,点开了支付宝。 “所以你们现在要怎么办?”站在酒吧门口,千瑟汐叉着腰,气势汹汹地问表妹。 表妹挠挠头:“我们准备明天就回去了。” “赶紧给我回去!再有这种事我是不会来的!” 千瑟汐给他们四人打了车,给了钱,让她到住的地方就给自己打视频电话。 “表姐你不回去吗?” 千瑟汐看了眼酒吧,摇头:“你就别管我了,赶紧回去吧。” 夏魏君晚上的班一直到12点。他换好衣服,便出了酒吧大门。 这时一个人影蹿出来。 “夏魏君!终于等到你了!” 男生一惊:“你怎么…” “我为什么在等你吗?我也不知道。”千瑟汐笑道,“我只感觉如果今晚我就这样走了,那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 说着她突然语滞了一下,带着不确定往上瞅着他:“我们是朋友吧……” 夏魏君听了,睫毛颤抖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极浅的浅笑:“是。” 她松了一口气,又变得笑嘻嘻的。 夏魏君摇了摇头:“走吧,我送你回学校。” “你不回学校吗?” “不了,我晚上回家,离这不远的。” “那我们走走吧,我还没走过夜里的马路呢。” 两个人并肩沿着马路走。 “夏魏君,你在这个酒吧打工吗?” “嗯。” “那你每天都要工作这么晚?白天不累吗?” “还好,习惯就行了。” 千瑟汐侧脸看向他,由衷地说:“好辛苦啊。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对方顿了一下,开口道:“因为我什么都没有。” 千瑟汐摇头:“我总觉得你很累。你好像总是在思考,什么都能做的很好,但是却好像很孤独。” 夏魏君也看向他,表情带着悲悯和更复杂的东西,她没有看懂,却见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都没说。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 “对了,我在这里打工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诉范芶和你的室友?” “你不想他们知道吗?” “嗯。我真的,不希望和范芶有多的纠缠。” 千瑟汐点头:“好,我知道了。”她笑了,“看来小芶真的没机会了。” 夏魏君突然叫她:“千瑟汐。” 她抬头,对方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之前你说要请我看电影,还算数吗?” 千瑟汐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的夜场电影,居然是和夏魏君一起看的,那个人还是自己好姐妹喜欢的对象。 她第二天睡醒了,再想想昨晚的一切,一想到那个人居然是夏魏君,就觉得不可思议,像梦一样。 因为在她以前的认知中,夏魏君就是一个和大家格格不入的人,沉默寡言,存在感只靠老师的表扬和排名撑起来。 范芶说的没错,他确实好看,真的好看,只是可能本人并不以为意。有时候他穿着洗得发旧的衬衫,风一吹,发丝扬起,不经意地回头看,她都会被惊艳到。 千瑟汐觉得他虽然话也不多,对自己态度不冷不热,但可以感觉得出其实心思很细腻,应该是有留意自己的喜好和看法,与他相处真的很舒服。 他是没钱。衣服很旧,却总是能够洗得很干净,一靠近就散发着肥皂的清香。他和自己出去吃饭,也会点一些自己喜欢的,并不便宜的东西。 夏魏君,是一个相处起来更觉得这个人很好的人。 “啪。”开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范芶和苏静回宿舍了。 “哟,我们的千大小姐终于起来了。”范芶走过来,伸手揉了揉她散乱的头发,“出去通宵这么爽的事,怎么也不带我?” 苏静在床边坐下,满脸好奇:“你昨天和谁一起出去的?” 她思考一下,回答道:“我表妹。她偷偷来星洲市玩。” 既然夏魏君希望和范芶划清界限,那么就不要说这么多了吧。他是范芶喜欢的人,但更是“夏魏君”。 她想和他做朋友,无关乎其他。 可是这样的平静,她喜欢的生活,并没有被老天允许继续下去。 为什么呢?我想的和他想的不一样,我以为的和他以为的不一样,我知道的和真实的也不一样。 访欧每天还是不放弃,也可以说是不服气,依然缠着夏魏君。 千瑟汐和他有时候会有不咸不淡的交流。 偶尔她会去夏魏君打工的酒吧玩,她觉得那家酒吧调的果酒特别好喝,又可以看夏魏君做服务员的样子,特别有趣。 可是今天千瑟汐在看到范芶和几个朋友也踏进来的时候,她突然就觉得,糟糕了。 “千瑟汐?!你怎么在这?”范芶有点惊讶,她觉得千瑟汐不像是会一个人来酒吧的人。 “我……”千瑟汐语塞了一下,忙道:“我觉得这家的鸡尾酒特别好喝。” “是吗?给我也调一杯。服务生!”范芶高声唤了一声,“给我上一杯这个!” 无人回应。 范芶挑眉,提高声音:“服务员呢?” “8桌喊人呢,小夏你干嘛呢!”经理一推,将那个隐藏在角落的人推出来。 “夏魏君?!你怎么?”范芶瞪大眼睛看着他,因为太惊讶手中的酒杯都掉了。 夏魏君吸了口气,走过来,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说出尽量平静的话::“再加一杯singaporesling吗?” “对……”范芶下意识地回答,大脑却在疯狂地运转。 范芶看到他的表情,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看向一旁的好友,却见她低着头,手在抠着裙子的边边。 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懂了什么。 “涩汐,你怎么没告诉我他在这打工?” “我,我……”千瑟汐咬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要怎么说呢,说其实你们两没有可能,他拜托我,我也觉得你还是不要继续缠着他了,所以没说? 可是看着范芶那双显然带着怒气的眼睛,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你不会是因为他才来的吧。千瑟汐,你什么意思?” 范芶的朋友见势不对,围了过来。 千瑟汐发出小声的,毫无说服力的声音:“没有,你想多了。” 本身因为夏魏君的态度,范芶就很烦躁了。这次她和朋友来喝酒,就是因为心情不好。结果,她遇到了什么? “行啊千瑟汐,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他?知不知道我追了他很久?”范芶往前走了一步,千瑟汐脸色苍白的看着她:“我知道。” “是我拜托她的。”夏魏君清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拜托她不要告诉你。因为我不想打工都被你打扰。” 范芶愤怒地瞪着他:“为什么?我真想不懂你他是什么人能让我这么打扰?” “你上次说的那些话,在我看来全是废话。姐我喜欢一个人,凭什么不能要求他也喜欢我?只有傻子才能做到你那种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喜欢。” 听到这话,夏魏君的表情突然有了很大的变化,千瑟汐看到他在笑,是一种带着极大讽刺的笑容。 “你笑什么?” “我笑,是因为我就是那样的傻子。” 范芶愣住了。 “我喜欢一个人,很久了,她在我心里就像阳光一样美好。可我太卑微了,只能默默地看着她,默默帮助她。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和她在一起,也没有想过她能回报我什么。”夏魏君那双漆黑的眸子看着她,“范芶,你什么都有,所以你要求付出必须要有回报。你这么执着,不是因为有多喜欢我,只是因为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挫折而已。结束吧,不要折磨我,也不要折磨你自己了。” 千瑟汐的心跳得很快,她太惊讶了,信息量对她而言简直太大了,夏魏君的心中,居然藏着这样一份卑微的感情。 范芶也震惊了,突然一根线在她脑中连了起来,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下课后,她看到金赫奎在夕阳中,看了一会校园里的公告板,眼神温柔又专注。 她只记得当时夏魏君漂亮的脸在夕阳下的美好样子让她动心了,可是却忘记了,那次的公告板上,印着的是十佳歌手的照片,那其中,有千瑟汐。 她不可置信地,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喜欢的人,是千瑟汐,对吗?” 这话一说出口,夏魏君和千瑟汐两个人同时怔住了。 那一瞬间,千瑟汐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在瞎说什么啊? 然而,男生看向一脸呆滞的她,抿住唇。 “你说是不是啊?” “是。” 夏魏君的话就像一道雷劈在千瑟汐的脑子里。 她瞪大了眼睛,看向他:“你、你在说什么啊?” 夏魏君看着他睁大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像受惊的小鹿。他反而笑了,温柔而坚定:“对不起,可能吓到你了,我本来只想和你做朋友的,可是我真的喜欢你。” “你、你……” 范芶觉得太荒唐了。一瞬间,一种无措和难堪冲上了她的大脑,这种感觉仿佛被好姐妹给背地里戳了一刀一样。 没办法思考,他冲向千瑟汐,扬起拳头,直接狠狠打了下去。 千瑟汐被猝不及防地挥了一拳,力道太大直接倒在了地上,而右手还压到了刚刚范芶打翻的酒杯碎片。 “小汐!”夏魏君冲过来,伸手摸了摸她嘴角的红肿,又慌张地举起她的手,上面血肉模糊。 千瑟汐依然是愣愣的,好像自己的大脑还没转过来。 范芶看了看两个人,冷笑了一声,冲出了酒吧。 夏魏君轻轻地小心握住她的手,仔细看了看:“站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千瑟汐机械性的看向他,他的刘海有几缕黏在额头上,焦急的眸子里只有自己。 “你真的,喜欢我吗?” 夏魏君没想到他会问他这个问题,他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从我和你认识的那一天起,就喜欢我吗?” “远比那时候早。我们先去医院好吗?等处理完伤口,我全部,都说给你听。” 千瑟汐听到他焦急却温柔的声音,闭上眼点点头。 也许不再隐藏秘密的人,就变得坚定,强势起来。 他把千瑟汐的手机关机,带着包扎好的她去了他家,那个破旧的小房子。因为比起被见到这么困窘样子的自己,他更不愿意千瑟汐受了伤还在外面吹冷风。 千瑟汐也是第一次来到这种星洲市里类似贫民窟的地方,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楼房,修修补补的家具,但是屋子收拾的很整齐,床单被褥也很干净。 夏魏君打开手机的外卖界面:“想吃点什么吗?” 她摇摇头。 “那喝点粥吧。”说着他便点了几下屏幕,“手上和脸上都有伤,还是吃点清淡的。” 她依然愣愣的,坐在床边不说话。 夏魏君付完款,放下手机,看向她:“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千瑟汐看向他,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一种无声的表达。 “那是很早的一次心动,你一定不记得了,可是我永远不会忘。”夏魏君的声音很轻柔,和之前她听过的都不一样。 “八月底,我在一家咖啡厅打工,很热的一天,我负责穿着玩偶装发传单。真的很热,玩偶里也很闷,我在里面几乎快要窒息。这时候,有个人递给我一瓶水,问我是不是很累了。你还记得吗?” 千瑟汐的思绪被拉回了大学之前的暑假,她提前来了星洲市,和苏静一起,说要先来玩。 她在逛街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玩偶装的人正在街上散发着传单,当时自己还惊讶这么热的天,这个人居然这么辛苦,她就随手将自己还没喝的水送给他。 这件事她已经忘记了,因为实在是太小的小事。 “你已经忘记了,可是我没有忘,我透过娃娃的眼睛看到你,你穿着蓝色的长裙,带着一顶帽子,皮肤很白,笑起来有好看的酒窝,这些我都清楚的记得。”夏魏君伸手,轻轻摸了摸她额前的碎发。 “后来我发现我居然又遇到你了,我和你成了同学。”他的眼神带着笑意,“我真的很惊讶,也非常开心。但是我没有机会接近你,连和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你和范芶他们在一起,你们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截然不同。”说着,他的笑容带了些自嘲的模样,“其实我也不会接近你的,小汐。我父母双亡,一无所有,除了努力学习找到一个好的工作外,我没有任何出路。你的生活那么多彩,那都是我,永远不会有的。所以,我希望远远看着你就好,这种错误的感情,压在心里就好。” 千瑟汐咬住嘴唇,她好看的眼睛带着疑惑和释然,还有极大的惊讶。 漂亮极了,金赫奎想。 “那,我和你在一个实践小组,你……” “那纯属意外,你知道我和你加微信的时候,我的手都在颤抖。”夏魏君说,“我带你去校门口吃你想吃的鸡排,和你分着吃不同的口味,我和你一起去各个地方取数据,然后给你买奶茶买冰淇淋,这些我从来没想过,我觉得每天都很开心。在我和你一起坐在电影院里,对着大屏幕,和我肩并肩,你又哭又笑的时候,我就想,我完了,我可能永远无法忘记你了。” “就是这样,小汐。如果你无法原谅我,那就忘记我们是朋友吧。有些事,只要暴露,就会有不该有的希望。” 这时门铃响了,夏魏君起身去开门。 千瑟汐看着他提着粥放在一旁的书桌上,打开盖子,皮蛋瘦肉粥的香味弥漫在屋子里。他看了眼愣坐在床边的女生,眼神扫过她缠着绷带的手,于是一手端着粥碗,一手拿着勺子,坐在她旁边,挖了一勺,吹了吹放在她嘴边:“不管你想说什么,都要先喝粥。你很累了,需要吃东西。” 千瑟汐透过热气看着对面的那张脸,其实模模糊糊的,但是他的五官却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精致的脸蛋带着温柔的笑意,温和而又坚定。 她张口,吃下去。 两个人就静静地,一个人喂,一个人吃。小小的屋子很安静,只有吹气和咀嚼的声音。 可能真的饿了,一大碗粥居然被她吃完了。 夏魏君收拾好餐具,把垃圾放进垃圾桶里,坐回来,伸手摸了摸她受伤的嘴角:“累吗?想不想睡觉?”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就睡一觉吧,我们明天再说,好吗?” 她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枕在夏魏君的枕头上,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她需要时间。 开门出去的夏魏君也是这么想。 夏魏君早上八点回来的时候,千瑟汐已经走了。 看着床上扭曲的被子,他轻笑了一下,然后躺进去。 有她的气味。 可是真冷啊。 千瑟汐没有回宿舍,只是坐在学校门口的咖啡厅里,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范芶。 苏静终于打通了电话,飞奔而来。 千瑟汐对她说了所有的事,苏静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发小,她最亲密的朋友,她不希望隐瞒她。 可是,苏静的反应和她想的不一样,苏静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她,眼神中像是有暗潮汹涌,却在她的敛眸间回归平静。 “其实你对他也有好感。” 千瑟汐闭着眼睛:“我真的很坏吧……小静,我不是一个好的朋友,起码对范芶来说。” “也许是这样吧,不过夏魏君说的很对,范芶,从来都不是因为爱而执着,你也不需要有特别大的负担。” “他是不是什么都看的很清楚?” “也不尽然。他也置身于漩涡里,有的事,当局者迷。” 千瑟汐举起缠着绷带的手,放到眼前:“那我要怎么办?” 苏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认真地说道,“你应该选择你的心,小汐。” 千瑟汐决定往前踏一步。 可是终点的人却和他开了玩笑。 夏魏君消失了,没有来上课,没有去打工,小房子也没有人。 她飞奔至辅导员的办公室,得到的答复是,他退学了,原因不明。 她坐在空旷的操场上,看着黑暗一点点蚕食掉光明,笑了。 “其实这就是答案了。” 她轻声说道。 “星洲市地铁提醒您,前方到站,金恬花园站,请下车的乘客有序排队下车。” 广播声把千瑟汐从放飞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站直身子准备下车。 春末夏初的日子是她喜欢的,清爽又温暖。 她背着包,戴着耳机,远远看上去还像个大学生,实际上已经是个二十四岁的上班族了。 “叮铃……” 她推开一家常去的咖啡厅,笑着和店里的老板打招呼。 “小游,晚上开黑吗?” 女老板从咖啡机里抬头,嫣然笑着看向她:“开啊,我每天晚上就等你了。”她将咖啡机启动,“今天有刚做好的草莓千层,我给你留了。” “嗯,好,我还想再买一杯拿铁,多放点糖。” “你是真喜欢甜的东西。” 千瑟汐笑着坐在窗边,喝了一口咖啡,打开了微信。 “明天要交房租了,不要忘了。” 苏静总是跟一个老妈子一样,她暗自腹诽。 “知道啦,知道啦。” 千瑟汐租的房子在一个叫金恬花园的高档小区,房东是一个很慈祥的老奶奶。她说她知道现在大学生在外面拼搏也不容易,而自己刚好要去青城市儿子那里,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便宜租给年轻人。 千瑟汐非常感激她,租到的时候不停和她道谢。这个房子是个两居室,精装修,周边环境和配套设施都很棒。 可能她走了狗屎运吧,吴琼这样说。 想到这里,千瑟汐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大学的事,想到了某些人。 他那么聪明,到哪都能过的很好吧。 她吃了一口草莓蛋糕,嗯,很甜。 应该很甜吧。 第二天她去上班,刚出小区就听到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咖啡店的女老板,游裴涴。 “小汐汐,你去上班吗?”她快步走了过来。 她点头:“是啊,不然还能干嘛去。”然后她眉头一皱,嘟囔了一声,“哎呀,你别叫我小汐汐,怪肉麻的。” “可我就喜欢这样叫你。” 游裴涴比她小了两岁,大学上了一半,跑出来开了家咖啡厅,所幸生意不错。 千瑟汐决定不和她计较:“晚上我想吃你们店上次做的芝士千层塔,有吗?” “你说了,那就有。”游裴涴笑得一脸温柔。 千瑟汐也笑了。 可是过后的某一天,千瑟汐发现咖啡店不再营业了。 游裴涴也不见了。 她问邻居,据说是房租纠纷,开发商收了房子。 千瑟汐有点难过,因为她喜欢这样温暖的地方,温暖的甜品,和温暖的人。 而且她讨厌分别。 千瑟汐接到范芶电话的时候,正和同事一边嘻嘻哈哈,一边下楼准备去吃饭。 咬着唇,千瑟汐听到范芶一如既往的声音响在耳边。 她约她出去吃饭,说自己要结婚了,来给她送请帖。 范芶穿着一身深色的连衣裙,将头发盘了起来,样子其实和她记忆中的样子有很大差别,但是范芶看到她露出的笑容,却一下子让她回到了大学时代。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千瑟汐。”范芶坐在了她的对面。 “没有啊,我现在都上班两年了。” “但是你看着还像个学生,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她笑了笑:“这也许是好事。”她看向范芶,“你要结婚了?” 范芶点点头:“是啊,下个月六号。” “这么快啊,我记得你也才25。” “有的人呢,遇到了,就觉得,一天都不想浪费。”范芶说着便笑了起来。 千瑟汐仔细看她的眼,笑意很真实。 范芶发现她在打量自己,便大方地说:“你不用想太多,某些人呢,早就不算什么了。” 千瑟汐一僵,自从那一拳之后,她们俩再也没有提过那个人。 “其实我当年就是不服气,不服气会有我追不上的人。后来想想他的话,觉得其实我也没多喜欢他。”范芶伸手挠了挠头,“我后来就不气你了,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人家喜欢你,你哪能掌握呢?但是我又拉不下脸和你说话,哎。” 看着范芶这样,千瑟汐噗嗤笑出声:“范芶,你也没变啊。” 范芶虽然张扬,个性,但是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 她也眯着眼笑起来,几年的隔阂,终于迎来了尽头。 范芶点了一大桌的菜,都是千瑟汐喜欢的,她的鼻子有点酸。 “所以你找我去当伴娘吗?” 范芶点头:“没错,发挥你可爱的脸蛋,算是你姐姐我的排面。” “哈哈哈,没问题。” 范芶看着像只小仓鼠一样咀嚼的千瑟汐,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接管公司之后,遇到了一个人。” 第二天去公司,千瑟汐去泡了杯奶茶,沈晴凑了过来,给她分享八卦。 “那个人事部的,记得吧,那个张经理。” “哪个张经理?” 沈晴努了努嘴:“就是那个胖经理,有一次还为难过你的那个。” 千瑟汐想起来了:“那个喜欢喷很浓的香水的那个?” “对,她被开了。” “真的吗?我听说她是上面有人的。” 沈晴耸耸肩:“可能高层有变动吧。开了也好,手脚不干净。”她闻到了千瑟汐杯子里的奶茶味,“我也想喝,分我一袋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是我朋友送我的,很贵呢。”千瑟汐笑着挑眉,“叫我一声姐姐我考虑考虑。” “啧,恶趣味。” 千瑟汐在一个金融企业工作,担任商务助理职务。 快下班的时候,部门经理让她把一张表格处理一下,明天谈判要用。 她小小加了个班,晚回去一小时把东西做好了,她很清楚地记得自己保存在了桌面,准备明天拷去会议室。 可是第二天,居然发现不见了。 部门经理训斥她,她非常不服气:“我非常清楚的记得我做完保存了。” “那你把文件拿出来!”经理非常生气,因为谈判很快就到了,这份文件非常重要。 两人僵持了一下,千瑟汐非常坚持,她认为自己没有错。 总经理来了,迅速处理这件事。让她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分工抓紧补足表格文件,也劝部门经理消气,事后再处罚也不迟。 千瑟汐红着眼睛,嘴巴抿的紧紧的。 好在总经理处理及时,谈判得以顺利进行。 部门经理走到她办公桌前,正要开口,总经理来了,直接打断了他。 “千瑟汐,我们决定去调监控录像来看,看看是不是有人动了你的电脑。别生气啊。” 众人都惊了,因为一个公司不可能因为一个小职员一件小事而特意去调监控。 部门经理皱眉反驳,千瑟汐站起身,用小却坚定的声音说道:“不用了,是我的失职,我自己辞职。” 没有意思。 晚上,她约了苏静吃海底捞,她把那个部门经理狠狠的骂一顿,苏静就笑眯眯地听着。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苏静捞了一片牛肉。 “其实我想,考研。” 苏静看了她一眼。 “我想做我喜欢的事。我想学点别的,具体是什么,我还没决定好。” 火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苏静看着千瑟汐的眉眼,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 有人对烟草上瘾,有人对酒精上瘾,可是会对人上瘾吗?夏魏君看着电脑屏幕上笑容想。 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窗外是市中心的车水马龙与纷纷杂杂,可是他的内心却没有任何起伏,宛如一潭死水。 会上瘾吧。有的人,从第一面开始,到之后的四五年,都缠绕在自己的动脉里,随着血液流通在全身。 完全戒不掉。 老师在台上慷慨陈词,夏魏君向左边看去,白皙的小脸睡的正香,皱成一团。 她一般是坐最后一排的,可今天千瑟汐来晚了,她们宿舍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只能慌张地坐到没人的第一排,他的身边。 没人注意到千瑟汐问这里有没有人的时候,夏魏君变快的呼吸和握紧的手指。 他从小到大的生活很普通,父母过世的那些日子,他觉得整个人生都是灰暗的,看不到尽头。他一个人生活,看着别人去泡吧喝酒唱歌,他就知道,自己的生活和别人应该是不同的。 枢纽世界·终章(53) 他不在意失去什么,也不在意需要得到什么额外的东西。 可是在那个闷热的头套里,他遇到了他的阳光。 她有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皮肤很白,脸蛋肉肉的,一看就知道是备受呵护的花朵。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全是亮闪闪的色彩,那是他最喜欢最向往的。 “不用谢,你不要太拼了,我走啦。”说着,她收回手,继续向前走。 前方的路口有个高个子男生,手里拿着一个冰淇淋,笑眯眯地等着她。 夏魏君握紧手中的矿泉水,看着太阳奔向男生,接过冰淇淋,两个人笑着继续往前走去。 别人和自己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的。 夏魏君取下头套,喝了一口水。虽然凉,却还是甜。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小太阳,此时此刻,就在教室前面,和别人兴高采烈地说着话。 她的身边多了两个女生,都是那种一看就很出众的人。但是他的全神都在那个女孩身上,他好开心,居然可以和她成为同学。 她和班长说话:“我啊,我叫千瑟汐,琴瑟的瑟,潮汐的汐。” 原来他叫千瑟汐,琴瑟的瑟,潮汐的汐。 他没有选择住校,因为他是本地人,有一间很破旧的租房,虽然话有些奇怪,但是也是可以合理存在的。 他不太敢和别人深交,因为他不希望看到别人见到自己破旧的手机和空空如也钱包的惊讶,和自己无法参与各种社交活动的窘迫。 无所谓,从母亲过世后,这些就都是常事了。 夏魏君唯一的目标,就是顺利毕业,去一个好的公司,为自己拼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前程。 那些阳光,那些单纯的笑容,也许还不是时候,也许不适合现在的他。 可是人的意志有时候就是这么薄弱又不堪。 他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千瑟汐。 就像此刻装作不经意打量着一旁睡着的她一样。 千瑟汐今天穿了一件漂亮的新衣服,蓝色的外套很好看,很衬肤色。 她中午吃了二食堂的土豆粉,辣的嘴巴红彤彤的。 有男生向她递了情书,她在范芶的起哄中红着脸将情书还给他。 是啊,千瑟汐也很受欢迎,完全不逊色于她身边的范芶,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而且她身边有一个一直在看着她的人,那个在遥远的路口拿着冰淇淋等待她的人。 有很多次看到那个人和千瑟汐在一起,像个大哥哥一样,眼中好像有深沉的爱意。 夏魏君很嫉妒,很嫉妒,嫉妒有的人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她待在一起。 哪怕是后来,他在图书馆看到睡着的千瑟汐,在她的桌角放了一瓶草莓味的酸奶的时候,夏魏君也知道,她醒来后一定以为是那个男生。 “夏魏君,这个给你喝。”他抬起头,就看到范芶那张大大的笑脸。 他暗自皱了皱眉,没有停下自己演算的动作:“不用了,谢谢。” 范芶摸了摸脑袋:“喝吧喝吧,这家店特别好喝!” 夏魏君摇摇头:“真的不用了。”继续低下头准备算题目。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范芶开始疯狂地对他示好。他很惊恐,也很困扰。范芶一直说自己好看,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他讨厌这样的势在必得。 “什么奶茶呀?”清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一个小脑袋从范芶身后探出来,看了看眼前的景象,暧昧地“哦~”了一声。 夏魏君的眉皱的更深了。他不喜欢,千瑟汐对自己和别人产生什么想法。他很讨厌。 她却继续说:“这家奶茶好喝啊,夏魏君你就拿着呗,这个要排好久呢。” 说了我很讨厌啊。 夏魏君站起身,拿起书:“不用了,我讨厌喝奶茶。” 他离开,余光看到千瑟汐有点无措的眼神。 胸口被揪得很紧。 一切都错了啊。 范芶的动静一如既往地大。现在所有人见到他就会朝范芶使眼色,眼神中全是戏谑。而范芶也日复一日地坚持,夏魏君也一如既往地拒绝。 不只因为千瑟汐,而是确实不喜欢。 如果不是她,那些情爱真的无所谓。 她也没有资格。 学校的运动会如期而至,作为观众,夏魏君看到千瑟汐接力跑挥洒着汗水,在阳光下尽情奔跑,第一个突破终点,他真的好开心,觉得好喜欢他啊,如果自己能够拥有这样的阳光,那么自己的人生也会被照亮的吧。 然后他看到千瑟汐被那个男生拥抱,被范芶笑眯眯地摸头,还有其他同学簇拥她,打趣她,她就像一个发光体,在人群中间,散发着光芒。 他看着自己灰暗的模样,自嘲地笑了笑。 这样美好的人,自己不会拥有的。 也许能遇到,就已经是恩赐了。 可是老天给了他一个贪心的机会。 他见到千瑟汐一脸迷糊的走进办公室,他的心都快得不正常。 那团小脸皱着,头发还翘起来,真的可爱。 她说:“我们加个微信吗?” 他颤抖着双手,点击了同意。 他们之间的羁绊好像多了一点。 之后的很多天,他在闲暇时就会打开这个对话框,看着头像上女孩子的照片。 有时候给他发消息,他总是斟酌了再小心翼翼地打字。 但是他很欢喜,也很甜蜜。 他小心翼翼地提议一起去吃饭,还用了讨论的理由,千瑟汐同意了,他一如既往地平淡,可是内心却雀跃不已。 他知道千瑟汐由于范芶的关系,都跟着自己去二食堂。 前两天,夏魏君一边吃着饭,一边用余光看着咬筷子的千瑟汐。 不要咬筷子,真是个孩子。 他起身去放餐具,听到千瑟汐小声的抱怨:我还是想吃校门口的鸡排。 于是他带着千瑟汐出校门,去那家她想吃的鸡排,吃她想吃的东西。 在自己的对面,阳光里,吃着东西,眼睛笑眯眯的一脸满足。 真温暖啊,夏魏君想,为什么会这么温暖呢? 他们一起去各地调研,提取数据。 天气有点热,女孩子又心性大,喜欢顺便吃吃喝喝。 他给她买想要的,想吃的,每天出门前会提好现,将银行卡中的微薄存款提出来一些,他没有丝毫不舍,因为他将这种日子当作一种最后的奖赏。 四舍五入的话,是不是一种约会呢? 他想到那个初遇的日子,那个男生拿着一个冰淇淋等他,夏魏君抿抿唇,给她买了一个很大的,有很多种口味混合的冰淇淋。 有的东西,他也可以给她。 哪怕他知道,这种日子只存在于这一个月。项目结束,梦就醒了。 冒着大太阳,两个人去了一家甜品店,点了草莓味的布丁和酸奶味的冰淇淋。 “我感觉我死了。”千瑟汐擦了擦汗,伸出舌头,舔了一大口冰淇淋。 她吃着奶白色的冰淇淋,还有白皙的皮肤上流下的汗珠。 夏魏君坐去她身边,柔声道:“你看你吃的,嘴巴旁边都是了。” 千瑟汐露出狡黠又可爱的笑容:“那你帮我弄掉嘛。” 夏魏君俯过身,伸出舌头,吻去奶油。 女生去寻,两个人的唇纠缠在一起。 …… 他睁开眼睛,脑海中感觉到轻微的晕眩。 屋子里还是阴暗的,他拿过手机,4点50分。 夏魏君跌落在床上,无力且倦怠。 他的兼职变成了酒吧打工。因为最近花费变高,之前便利店的工资有些不够了,他决定选择工资更高,却需要更晚下班的酒吧侍应生。 灯红酒绿的地方,也没人会在意自己这样的普通人。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千瑟汐。 她进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他了,因为她引起了很多客人的注意。 “真是个漂亮的女娃娃啊,长得跟洋娃娃似的。” 夏魏君吓到了,甚至差点让客人杯子里的酒溢出来。 他看千瑟汐看到自己的眼神,那么惊讶,他克制着自己的表情,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 真是奇妙啊,在哪里打工,她都能碰到他。 于是一晚上的工作出了无数的差错。 可是女孩在他下班的时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看到那张眨着大眼睛朝他微笑的脸,那一瞬间他差点没有管理好自己的表情。 千瑟汐想要和自己做朋友。 “我们是朋友吧。” 那一瞬间,他笑了。 千瑟汐将他推到一个支点上,进一步是妄想,退一步是委屈。 看着她乌黑的眼睛,他想,他可以委屈吧。 “是。” 从那时候开始,他便决定,和她做朋友。 两个人坐在午夜的电影院里,她捧着爆米花,自己帮她拿着可乐,多么像一对啊,可是千瑟汐想要做朋友。 千瑟汐可以带着惊讶却不轻蔑的表情听他诉说自己窘迫的情况,那些卖了房子给父亲治病,却三个月就举目无亲的故事,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给她听。 千瑟汐不再试图帮自己和范芶搭线,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不会去点很贵的甜品。 她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是啊,所以夏魏君愿意委屈自己,走到一个让自己痛苦,却让她舒适的位置上。 听到千瑟汐带着眼泪笑出声来,他也笑了。 她是那么多人的阳光,她愿意温暖你,你就应该知足。 夏魏君伸手摸了摸因为男女主角感情哭得稀里哗啦的她的头:“这些都是假的,小傻瓜。” 从看到范芶惊讶的眼神开始,夏魏君的内心反而平静了。 可是他没想到她会打千瑟汐。 女孩失神坐在地上,嘴角发肿,手掌按在碎玻璃上的样子,他梦到了好几天。 他弯下身,想要将她带起来。 可是千瑟汐的眼神让他醒了。从那个做朋友的愿景中醒了。 不行啊,秘密一旦暴露,就无法回去了。如果自己的想法是个无人窥见的秘密,那么他就可以一直抑制自己,抑制自己对她好,就像那个下午她发消息给他约他去看电影,他真的想立刻回道,好啊,我很想。可是他却只能关掉界面。 但是她知道了。 煞白的脸色刺痛了他,他温柔的吹了吹他的手:“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部告诉你。” 是啊,全部告诉你,由你来选择,我可以拥抱太阳,还是被打回地狱。 夏魏君在外面的咖啡厅坐了一夜,一杯咖啡从冒着热气到冰冷。他让千瑟汐自己一个人静一静,这样才能思考出她的答复。 凌晨七点零六分,他看见千瑟汐脸色苍白地走出巷子,打车绝尘而去。 他喝尽了那杯冰凉的咖啡。 他想,自己已经失去所有的阳光了。 “总裁,这是您要的资料,已经找到了。” 夏魏君转身,接过助理递过来的平板,游裴涴的资料出现在上面。 他捏着平板,淡淡地开口:“这个咖啡厅的房子是韩玦的吧。” “是。”助理回答道,“这个女士是半年租的,已经签了一年。” 他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找一个理由把房子收了吧。” 助理看了一眼恹恹地将平板扔在桌上的总裁大人,沉声应下,“我懂了。” 他喝了口咖啡,瞥了一眼办公桌拐角的请帖:“你出去吧,把这个也拿出去扔掉。” 千瑟汐会去的,而自己无法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晚上,他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慌忙起身,奔向厨房,打开冰箱,高档冰箱里只放了一种东西——各种各样的草莓蛋糕。 他拿出一块,点了一勺放入口中。好甜。 越脆弱的时候,他越想要甜味。 像她的味道。 夏魏君平静下来,端着蛋糕坐在沙发上。屋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洒进来。他一口一口吃着蛋糕,甜味充斥着味蕾。 “我好喜欢吃草莓蛋糕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味道?” “你不要老是给我买啦,那么贵——啊不是,我说我最近想减肥呢。” 清脆的声音在客厅里回响。 夏魏君觉得自己真是个懦夫,当年那个宣判他失去千瑟汐的日子,也有人到了他家。一个狗血又震惊的故事被展现在他面前。他是夏家的私生子。他的亲生母亲,那个可怜的女人,拖着虚弱的身体倒在了出租屋里,没有再醒来。邻居通过虚掩的门发现了饿得直哭的自己,将自己收养。如今夏家的继承人们都死了,只剩下他,巧合之下被查到的他。 于是没有同意与否,没有考虑与否,他就被强行带回夏家。被迫接受训练与教育,接受勾心与斗角。 在很多夜晚,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他真的好想千瑟汐,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好不好。自己的不告而别,她会怎么想呢? 也正是那张笑脸,那些点点滴滴的回忆,才让他撑了过去。 他夺下了大权。 他拥有了一切他之前所没有的东西。金钱,地位,权力。他现在成为了一个冰冷心狠的强者,但是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非常柔软的角落,永远留给了那个女孩,那是他的阳光。 他开始寻找千瑟汐。很快的,他重新见到了他的阳光。 于是他开始变得矛盾,他抑制不住地利用权力暗中观察着她,看她上班,工作,逛街,吃饭,她身边每一个朋友他都了解过,她每天的行程他都了若指掌。 他将千瑟汐所在的公司收购,让她在自己的羽翼下工作,他开除了欺负过她的高管,给公司提高员工待遇。他要让她好好的生活,因为她就应该被自己宠着呵护着,哪怕手段有些肮脏。 可是他又告诉自己,他无法出现在千瑟汐面前,不能这样,这样就如同饮鸩止渴,这样下去他就完了。 他每天就在这样矛盾的自己中挣扎。 虚幻、痛苦又满足。 他坐在车里,一如往常一样,准备目送千瑟汐上楼。 那个熟悉的男人和千瑟汐一高一矮的身影逐渐走近,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这个一直陪伴着她的人,他无比嫉妒的人,占据了她一大半的人生。 他下了车,第一次把自己暴露在千瑟汐身边的空气当中。 用了最大的力气,他抓住了她的手腕,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愣里带了点护犊子的恼意。 第二天,千瑟汐只见到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我叫何储,是夏总的助理,他让我来送你回家。” 她点头,想问夏魏君在哪,想了想,算了吧。 名贵的车开出别墅区,何储略带好奇的目光时不时投向她,她也当不知道。 她慢慢的挪上楼,走出电梯,却看见一个人正坐在家门口的地毯上。 不知怎么,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哥……” 正在闭眼打盹的人一下子惊醒,他站起身,看到眼前的女孩:“你去哪了小汐?!电话关机,人也联系不到,你想急死我吗?说!那个夏魏君带你去哪里了?” 千瑟汐看向自己的亲哥哥,他的眼睛通红,透露出深深的疲惫,但是眼神却只有焦虑和担心,一如小时候自己闯祸了的时候他的眼神。 一瞬间的,她想哭,被做了那样的事,哪怕她说不上恨夏魏君,但是不委屈是不可能的。 “到底怎么了?妹妹?” 第三天,他只有在担心自己的时候才喊自己妹妹。 千瑟汐觉得鼻子太酸眼睛太涩,她伸手抱住哥哥的胳膊。 “告诉我,怎么了?他对你做了什么?”千予宸用很轻柔的语气问道。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让我抱一会吧。”李 千予宸没有再说话,他伸手轻轻环住千瑟汐,用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半晌,千瑟汐开口:“以后不要再提夏魏君了,一切都结束了。” 范芶这个受欢迎的人,又是家里有企业的,婚礼来人自然很多。 千瑟汐穿着蓝色的西装,和苏静一起踏入会场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 “这么多人。”她咂舌。 “当然,是范芶嘛。” 她作为伴娘,立刻就被范芶抓走了,“走,我先带你去看看你姐夫!” 千瑟汐笑嘻嘻地跟着她走了。 苏静一只手抚了下自己火红的头发,另一只手托着一杯香槟,准备找个角落安静地坐着,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何源之?你也来了。” 是那个大学总是跟在范芶身后的男人。 他一身白西装看上去整个人精致又优雅,笑着点头:“我怎么会不来。” “我以为你不会愿意来的。” 何源之看着苏静的眼睛,低头,淡淡的笑了:“是啊,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联系了。” 他们谁都瞒不过谁。 苏静和何源之站在拐角的窗户边,她晃着酒杯:“什么心情?” “很复杂的心情,这和以前看着他到处谈恋爱的感觉不一样。”何源之看着窗外陆陆续续的来宾,“因为我知道她都是不会认真的,她总有一天会腻,然后她就是我的。” “可是当她很幸福地告诉我,她怀孕了,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我就知道,完了。” “我输了,她认真了,她有了真正爱的人。那一刻,我想立刻杀了那个男人,真的。” 苏静看向他,他一直都知道何源之看着笑眯眯的,但实际上心思很深。 “那么现在呢?你怎么想的?” “一切都结束了,她很幸福。我不是一个大度的人,我除了离开,完全想不出我还能怎么样。”何源之看了一眼苏静,“我做不到像你这样。” 苏静自嘲地笑了笑。 现场逐渐嘈杂起来,身后拐角传来推车的声音,窗外还有熙熙攘攘的人声。 “听说最近千瑟汐和夏魏君有些纠缠?”何源之顿了一下,用征求的口气问道,“能提他吗?” 苏静叹了口气,点点头。 “夏魏君应该挺不容易的。他被捡回夏家,其实本来应该是他们家斗争的牺牲品,结果那群人硬生生被斗成了两败俱伤。越是大的家族,继承人越不容易。他能从当年那个穷小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手段应该不低。” “都是命罢了,他本身就是夏家的人。” 何源之看着她:“你知道他暗中跟着千瑟汐吗?” 她点头:“我上次撞见过。”就在千予宸和千瑟汐回家的那天,她也在场。 “当年范芶和我说他喜欢千瑟汐,我还差点不信。结果我发现,这两年,只要喜欢她,或者对她有好感的人,他都会用手段把人逼走。” 苏静思索了一下:“似乎连女生都是这样?我之前听小汐说过,她有一个处得很好咖啡店店主,也莫名其妙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不见了。” “真狠呐。”何源之反而笑了一下,“现在想想从高中到现在的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那个只会打工和学习的穷小子,居然成了最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 两个人都沉默了。 角落里,躲在推车旁边的千瑟汐悄悄地走了。 有的人,不需要劝她放弃或改变,她愿意将自己的感情放在某个角落或者某个人身上。对她而言,挂念、牵绊着某人,那也是一种习惯和满足。 她们都明白,有些事,注定意难平。 千瑟汐最近睡得不太好。 她总是梦到夏魏君,梦到以前的事,之前的事。 也许她也是得不到就念念不忘的人。 曾经的夏魏君对她来说是年少的喜欢,是未知的执念,但是现在,他像一道烙痕,压在她的心里。 她想起自己在婚礼上听到苏静和何源之的话。 夏魏君的眼神总是温柔又柔软的,可是在某些瞬间,她能看到他一闪而过的偏执和阴霾。她想到夏魏君伏在自己身上时喃喃的话,他提到过游裴涴。 原来游裴涴的消失是因为他。 可是,为什么呀。 他连一个女孩子都不放过。 她吸了吸鼻子,把脸埋进抱枕,蜷缩起来。 最近没有车再停在楼下,自己身边好像也不再有什么巧合的事发生。夏魏君又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她发现,如果夏魏君愿意,自己甚至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联络到他。 真狠心啊,这个人,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千瑟汐去书店买考研用的书。 她准备学美术,虽然不容易,但是她还是想学。 画具,教材,她捧了个满怀。 她满头大汗地带回去,刚坐下,给自己灌了满满两杯凉水。 打开微信,看到她给房东苏奶奶的房租还没有被收取。 她上个月忘记交房租,这个月的交租期也要到了,于是她昨天发了红包给苏奶奶,可是还没有被收取,已经被退回来了,他想了想,给苏奶奶打了个电话。 那边响了很久,终于被接起,可是声音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千瑟汐吗?” 她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你是?” “我是何储,还记得我吗?总裁前两天酒精中毒,胃溃疡,刚回到家。” 她手中的玻璃杯砸在了地上。 千瑟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夏家的别墅门口了。 “你来了?”何储走出来开了门。 千瑟汐走进去就立刻皱起眉。屋子里有很重的酒气,客厅到处散落着酒瓶。 “他……”她咬着唇看向何储。 “总裁在屋里睡着,先坐吧,有些事我想告诉你。”何储指了指沙发。 她咬着手指坐了下来。 何储坐在他对面:“你有什么事想问我吗?”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给苏奶奶打电话,是你接的?” 何储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因为那个房子,其实是总裁租给你的。 她呆住了。 “你毕业之后开始找房子,四处碰壁。总裁很心疼你,就准备好了房子,找了一个老太太当房东,象征性地收你房租。但是那个老太太前段时间过世了,匆忙间我就没在意这件事。” “那个小区,其实也是我们夏氏旗下的,名字是总裁亲自取的,也许在他看来是送给你的礼物吧。” 何储看向她呆滞的神情:“他自己默默做了很多事,好的,不好的都有。他四年前到夏家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他每天要接受大量的训练和课程,还要应付太太和二先生的为难与矛盾,掌权的路上他学会了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计,这些冰冷的日子将他磨成一个很阴暗深沉的人,但是他提到你的时候,看到你照片的时候,眼里就会有温度。” “这几天他不去公司,只在屋里喝酒,可能因为他不能再看着你了吧。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晕倒在屋子里,酒精中毒,胃全坏了。” “作为他的下属和朋友,我私心希望,你能够给他一个机会,起码,让他走出来。” 头很重,胃也间歇性地痛。夏魏君睁开眼睛,屋里下了很重的帷幕,昏暗的环境让自己有些恍惚。 他只记得他在沙发上喝酒,之后就不知道了。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将自己往枕头上埋得更深,还有千瑟汐的味道吗?那种甜甜的味道,一生好像都难以忘记。 她在干什么?她现在不上班了,准备做什么?参加婚礼做伴娘一定美丽又可爱。 我好想她。 夏魏君撑起身,准备下楼去拿酒。现在的他不喝醉,脑子里就全是千瑟汐,痛不欲生。 他走下楼,却闻到一股香味从厨房飘出来。 是何储吗?他慢慢走过去,却在门口僵住了。 一个最不可能出现的人,此时此刻就站在厨房里,动作笨拙地切菜。 千瑟汐是想给他做点吃的,于是找了攻略,想熬点粥,可是这个水和米的度量太难掌控了,青菜也不好切,真是比自己想的难多了。 她咬着手想,要不还是点外卖吧。这时候一阵风袭来,她被揽入一个还带着酒味的怀抱。 夏魏君紧紧抱着她,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手箍着她的腰,很用力,就像怕她消失一样。 “你为什么回来?”夏魏君用喑哑的声音问,“我都放开你了,你为什么回来?” “我……”千瑟汐咬着唇,要怎么回答呢?是你的助手叫我来的?我是为了和你说清房子的事才来的?不,好像都不是。 “我是不是还在梦里?小汐,你不要走,你一走梦就结束了。”夏魏君蹭了蹭他的颈窝,“我好想你……唔……” 千瑟汐听到他的呻吟,慌忙转过身来:“你是不是胃疼?我听说你酒精中毒,胃溃疡很严重。” 男人的眼下有深深的黑眼圈,脸色苍白,额上有汗,瘦得颧骨都突了出来。 但是那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温柔又沉醉。 她伸手捂住他的肚子:“很疼吗?先回床上躺着吧,我做点粥,吃了再吃点药。” 夏魏君摇头,拉过她的手:“不要,我只想看着你。” “你、你去嘛。”千瑟汐推了推他,“不然我就走了!” 夏魏君闻言,皱着眉放开她,而她把他往前推:“你快点回床上去。” 他还是乖乖坐回了床上。 千瑟汐端着一碗看着有点稀的蔬菜粥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我觉得有点失败,要么还是吃点别的?” 夏魏君摇摇头,接过碗,一口一口地吃。 她有点心虚:“是不是很难吃?” 对方却带着微笑摇头:“没有,很好吃。” 她接过吃的干干净净的碗,准备带出去,却被男人拉住:“陪陪我,好吗?” 看着夏魏君苍白的脸色,她点了点头。 她想,他们确实需要谈谈。 “是何储叫你来的吗?” 她点了点头:“我给苏奶奶打电话,是他接的。” “你知道了。” “是。”她看向夏魏君:“那个房子,其实是你租给我的?” 男人点头:“你找了很多房子,可是都不满意。我不能看你陷入这样的难处,小汐,我看你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叹气,我很心疼。我就把房子改成你应该喜欢的模样,让一个帮佣阿姨充当房东租给你。” “那么游裴涴呢?她的消失和你有关系吗?” 夏魏君顿了一下:“有。我收回了房子,逼她走的。” 千瑟汐咬着唇,当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承认这些事的时候,她觉得内心就像被紧紧抓住。 “但是,小汐,你听我说,我把她赶走不是因为……”男人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又好像有所顾忌地迟疑了,最终巧妙地转开了话题,?“小汐,如果你有负担,那么我提高房租也行,按照市价收也可以。”他伸手,拉住她,“不要让我彻底和你断了关系,我、我……” 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和你各自安好。我会死。 千瑟汐甩开他的手,紧紧盯着他褐色的眸子:“夏魏君,你喜欢我吗?” 夏魏君愣了一下:“我爱你。” “可是为什么你总是站在你的那片阴影里不愿意出来?你有问过我,我喜欢你吗?你可以单方面的压抑自己的感情,也可以单方面的为我付出,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会怎么样。” 千瑟汐的声音变得尖锐,她爆发了他所有的感情,那些纠缠在她心里的痛苦和委屈,那些她的不解和愤怒,通通爆发在了他的面前。 “你永远那么自卑,不论你是贫穷的孤儿,还是什么都有的总裁,你都那么自卑。其实是我配不上你啊!是我一直在被你关心和帮助啊!” “夏魏君,是你喜欢我,是你想要得到我不是吗?那么你要向我走来啊!” 千瑟汐揪住他的领子,眼睛里有闪烁的晶莹:“你要向我走过来,我们之间才有路,你明白吗?” 夏魏君看着她啪嗒啪嗒掉落的眼泪,第一次忘记去擦拭。 他一直在暗角徘徊,有长期的隐忍,有疯狂的爆发,可是他从来没想过,要走出去。 是的,他太自卑了。 他的太阳那么亮,那么好,自己却丑陋不堪。 他不敢,不敢走出去,不敢走向他。 千瑟汐抹了抹眼泪,将床头柜上的药塞给他:“你强迫我,我其实很委屈,但是我更委屈的,是你很 枢纽世界·终章(54) 她看了一眼呆在那里的男人:“我要走了,你好好养病。不要再喝酒了。” 说完转身出去了。 药散落在地板,夏魏君倒在床上,手捂住脸,有泪水从指缝里留下来。 他曾经想要将天使拉入地狱,可是他放弃了,想要天使回到属于他的阳光里。 但是天使不但没有离开,还试图将他带入光明。 手机那个属于曾经的千瑟汐的微信,有消息发来: 我有一点喜欢你,你可以重新追求我。 天会放晴,花也会开。那些阴暗的角落,终有一天会迎来阳光。 自从决定要考研之后,千瑟汐每天都要去上美术课,感觉自己比大学奋斗四六级还忙。 又是一下午的课程,结束已经是五点多了,她收拾着东西,感觉自己肚子都叫了。 她在想今天晚上要买牛排回家吃。 背好包,她出了画室公寓的大门。 一阵风吹过,千瑟汐抬起头,一辆车停在路边,旁边有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那里。 她停住脚步。 看来他的病已经好了,脸色好看很多。 夏魏君看到她出来了,直起身,向他这边走了几步。 他抿了抿唇,看上去竟然有些紧张。 夏魏君开口:“我可以约你一起吃晚饭吗?” 夕阳洒下来,映红了他的脸和千瑟汐的眼睛。 千瑟汐的嘴角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 “好啊。” “你要想象这个面的光线,想象力很重要。” “对这样很好,画的不错。” 千瑟汐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完全没注意到手机的震动。 “大家注意,这个线条一定不能乱,多可以,乱不行。” “叮铃——” 台上的老师打住,站直身子:“大家回去之后把画稿完成,下节课带过来。” 她放下画笔,深深吐出一口气。 收拾好画具,她背着包走出教室来到电梯口,这才有空打开手机。 “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千瑟汐不由自主笑了一下,回复道:“好啊,我想吃披萨。” 那边倒是秒回:“……你已经连续吃了三天披萨了。” “我不管,我就想吃!你追求我,当然要顺着我了!” “好,那我在门口等你。” 旁边的同学拍了他一下:“和谁发消息呢笑这么开心?” 千瑟汐收起手机,笑眯眯地说:“男朋友。” 夏魏君端着一杯冰淇淋红茶在公寓门口等她,豪华的车,名贵的衣服,以及男人高挑挺拔又好看的模样,很多女生都为之侧目。 她出来的时候又看到女生红着脸对着他拍照的情景。 真是的,不能坐在车里等我吗?非要出来招幺蛾子。 千瑟汐气呼呼地走过去,接过饮料的时候还哼了一声。 夏魏君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怎么生气了?” “你管我呢。”千瑟汐侧过头,“哎呀别乱摸,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呢。”说完就噔噔噔跑进车里去了。 夏魏君愣了一下,眼中带着疑惑,摇摇头,也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千瑟汐在副驾驶通过后视镜偷偷瞄他,这个人本来就好看,经过几年的沉淀,他已经长成一个优秀的男人,成熟和沉稳给他增色了太多。 “你在想什么?” “想你——”千瑟汐一下反应过来,对上男人的眼神,慌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你刚刚听错了!” 夏魏君笑了,眼睛里都有了光:“想我不用偷偷的,我希望你能够正大光明的想我,看我,因为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今天夏魏君带着她去了一家高档餐厅吃西餐,吃她想吃的披萨。 两个人选择了一个靠窗的雅座,她觉得外面的夜景很漂亮。 “最近复习的好吗?”夏魏君将菜单递回给服务生,“果汁要甜一点。” 她点头:“还不错,就是我肯定比不上那些专业生,所以得努力一点。” “你既然喜欢的话,一定没什么问题。” “嗯,过两天我们就可以画实体模特啦。”她有点兴奋。 听到这话,夏魏君的眉头微微皱起,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她摆好餐具,看着他有点苦恼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夏魏君抿了抿唇,有点迟疑地问道:“模特是那种,没穿衣服的吗?” 她愣了一下,摇头:“不是,是课上的同学随机上去的,哪会是那种嘛。” 夏魏君松了口气。 千瑟汐觉得有些好笑:“就算真的是人体模特也没什么啊,我去游泳什么的也能看到啊。” “那不一样。”他摇摇头,刚要说话,这时却听到一个他很熟悉却厌恶的声音传来,“哟,这不是夏大少吗?” 千瑟汐抬头看去,是一个穿着西装,痞里痞气的男人。 夏魏君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却抬手给她倒了杯柠檬水:“你不是喜欢去夜店吗,这种地方怎么也来了?” “呵,怎么,我来这里也不许?”男人转眼看到了正一脸好奇打量自己的女生,露出低俗的笑容,“我说怎么夏大少油盐不进,原来喜欢这种嫩嫩的女孩子啊。” “这个也就十七、八岁吧,长得也不错就是太素了,原来夏大少喜欢这样的口味。” 千瑟汐皱起眉,好恶心。 夏魏君露出一个困扰的表情,一边伸手将金灿灿冒着热气的披萨切开,一边用平淡的语气说:“如果你还想要一个夏家的位置,就老老实实地闭嘴然后滚出去,否则你那少得可怜的股份,我可以考虑转给别人。” 男人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果然杂种就是忘恩负义!”说完恨恨地冲了出去。 夏魏君看向她复杂的表情:“……对不起,吓到你了。”他的手握紧餐具,他不应该让千瑟汐接触到这种肮脏的东西。 “你怎么能让他这样说你!”千瑟汐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怎么能这样骂你啊!” 手指慢慢松开,泛白的指尖重新充血。 夏魏君看着怒气冲冲的女孩:“没关系,他很快就骂不出来了。” “为什么?” “那部分股份,很快就不再属于他了。” 千瑟汐愣了一下,笑道:“我就说嘛。哼,谁让他骂你!” 夏魏君摇摇头:“不,他对我说什么,都无所谓,关键是,我不能忍受他对你的侮辱和恶意。”他在千瑟汐惊讶的眼神中依旧平淡地,将切好的披萨放进她的盘子里,“这种东西,我接受可以,你不能,我不会允许。吃吧,我让人家多加了芝士和番茄酱。”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低头看向热乎乎的披萨。 好像眼睛都热乎乎的呢。 吃完了饭他送千瑟汐回家,千瑟汐吃饱了,车里又暖烘烘的,就开始昏昏欲睡。 夏魏君看见她小鸡啄米一样的脑袋,笑着说:“睡一会吧,到了我叫你。” “嗯……”千瑟汐就昏过去了。 夏魏君看着千瑟汐乖巧的模样,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容。 自己开车接她下班,一起去吃晚餐,然后开车回家。这样的情景夏魏君一直觉得是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幻想,是只能出现在梦里的臆想。现在,千瑟汐,他的小太阳,就在他的车里,他的身边,懒洋洋地打瞌睡,他们刚刚一起吃完饭,他要送她回家,就像普通情侣一样。 他又忍不住侧首,看着千瑟汐睡着时毫无防备的样子,额前的碎发有点长了,遮住眉毛显得年纪更小。 夏魏君几乎想伸手抚摸她的头和脸颊,硬生生地抑制住了自己。他没忘记自己曾经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他只能感谢老天,她不是非常介意,起码看上去是。 他回过头,车窗外的路灯一根根消失在视野中,暖黄色的光洒下来。夏魏君发誓,如果她愿意接受自己,他会永远爱她,将自己的所有,献给自己的天使。 千瑟汐醒来的时候,一瞬间都搞不清楚自身处哪里。 她眯了眯眼,发现自己居然还在夏魏君的车里,扭过头,看到对方正在看一个文件模样的东西。 夏魏君可能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动静,他侧首,看向她:“醒了?” “你怎么没叫我啊?”她揉了揉眼,坐起身,一看时间,“哇都九点多了。” “我看你睡得很熟,就想让你多休息一下。”夏魏君觉得她可能生气了,他说话带了些小心,“对不起,我自作主张了……我,我下次会叫你的。” 千瑟汐看着他,他脸色有些紧张,说话也小心翼翼的。 蓦地,她的鼻子一下子有点酸:“你不需要的……” 可是夏魏君却愣住了。他攅紧手中的文件,低声道:“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以后你让我什么时候叫你我就什么时候叫你可以吗?以后还让我送你回家,好吗?” 她也愣住了,她看向夏魏君的眼睛,那双棕色的眸子有沉沉的无措和懊恼,好像他刚刚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 千瑟汐咬住唇,伸手,捧住了他的脸颊。 “我说的不需要,是你不需要这样的小心翼翼和低声下气。夏魏君,这只是一件小事,很小很小的事,我什么时候醒都是无关紧要的,我说的什么抱怨,都是可以随便一说和随便一听的话。”她的声音很轻,力度却很强,“你不需要总是这样小心,这样你会很累,我也会很累。两个人在一起,难道不应该站在平等的位置的吗?” 夏魏君怔怔地看着她,千瑟汐的眼睛亮晶晶的,正在温柔地看着自己。 “你的意思是……” 千瑟汐笑了:“恩,就在刚刚,我决定同意你的追求,我们在一起吧。”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有点红红的。 胸腔被熨帖地滚烫,心脏被狠狠揪住又轻轻放开,浑身的血液都在奔涌,夏魏君伸手,覆住脸颊上的双手,侧首吻了吻他的手心。 千瑟汐羞红着脸低下头,夏魏君反而将她带入怀里:“谢谢你,小汐。” 他会永远爱他,将自己的所有,献给拯救自己的天使。 “这个,这个,不要。”范芶买单的时候,何源之给她打了个电话,她瞥了一眼,按掉了,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黑卡,对着店员乐开了花的脸愉快地翘起嘴角,“剩下的,都给我包起来。” 到底是大牌子,店员除了会忽悠人,动作也麻利,没一会儿就给她包得整整齐齐,纸袋子错落有致地摞在角落里,甚是养眼,比何源之那个王八蛋可爱多了。 店员相当善解人意地走过来询问她,“东西太多,为了不耽误您继续逛,一会儿我们给您送到府上?” 她摆摆手,指着那个穿条纹西装的人影,“这次不用,他拎着。” 何雨委屈巴巴地接了满手纸袋,“您这是连坐啊。” “放心,不诛你九族。何源之比我狠多了,他今天把你派过来什么意思你不清楚?替你们总经理将功补过,明天他可该夸你一顿。” 何雨一缩脖子,估计是想象了一下何源之夸人的样子,吓出了一脑门汗,期期艾艾地说,“范小姐,真不是我们总经理的错,谢氏的老板约了今天签合同,总经理能不去吗?” 她叹了口气,“不能不去。” 何雨是个欺软怕硬的货,听她放软了口气,立马就顺杆爬,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爱感化封建君主,絮絮叨叨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是呢,总经理今天让我过来就是为了……” 范芶却懒得听他打太极,一抬眼,截住他的话头,“让我少花点钱?” 何雨被我这么一抢白,呆了半天只捋出了一个字:“呃……”他挣扎着斟酌措辞,“您这个买法,也委实太豪放了点……总经理也不是买不起,就是让您别总是……” 他说到这儿就没下文了,范芶估计何源之根本没告诉他“我总是”怎么样,他也摸不准何源之的真实性格。 范芶把高跟鞋重重地往地上碾,想说些什么表达不满,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唉,算了,她不能跟某些人一样,她得留点口德。 于是甩下一句话给何雨,“要么他停了这张卡,要么他自己来说……诶,你别走了,就进这一家。” “何总,合作愉快。” 何源之抬起右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有点心不在焉,谈了三个多小时,他还没记住对面这个谢氏的总裁叫什么,“合作愉快。” “能和你们合作是我们谢氏的荣幸,方便的话,我在香格里拉订了位置,签完合同……” 何源之看一眼助手,助手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脸上架起标准微笑,“谢总太客气了,刚巧我们总经理今晚有约,剩下的事宜您和我交接就好,这边请。” 会议室散得差不多了之后,何源之闭上眼睛,松了松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吩咐秘书,“叫何雨发位置。” 秘书忙不迭地回道,“在星月路的和平饭店。” 何源之睁开眼睛,像是早有所预料似的,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他想,还来得及。 范芶没想到圣诞夜逛商场居然能碰到法国小帅哥们,非常热情地冲上去打招呼。 拜何源之所赐的五毛钱法语终于派上了用场。 何雨在一边看得冷汗淋漓,范芶聊得热火朝天,并且仔细问出了小哥哥们的需求,拍胸脯保证这地界她很熟,小哥哥们相当不谙世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语言相通的,三两句便被她诱骗走了。 不得不说欧洲人的骨架就是赏心悦目,肩宽腿长,一个比一个衣架子,范芶靠在扶手椅上指点江山,逛得不亦乐乎,到最后不顾小哥哥们欲言又止的眼神,大言不惭地包下了买单的重任。 要是没有被何源之当面撞破,似乎会更美好一点。 黑化的总经理大人冷着脸,说话都变成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的模式,可见是急火攻了心,“你要是再乱刷我的卡,我就掰断你的手指头。” “……” 面子可以丢,但场面不能输。 “喏,拿去。”范芶不由粗鲁地把钱夹整个塞到他手里,连同何雨和那一摞纸袋,全都推向他,“都是你的。” 他愣住了,大概完全没想到事态的走向,范芶的心思一向难猜,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 偏偏她还半真半假地嘲讽道,“你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何源之不说话,范芶也不想等他明白过来,转身就走。 其实她也不知道去哪儿,他失算了,她又何尝不是。 她很少会把关系弄得这么僵,但是今天……是她的生日啊。 事已至此,范芶对着玻璃橱窗里精致的资本主义产物哀愁地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只有捱过今天晚上,明天再去跟他服软,勉强保住那一点可怜的排面。 至于为什么是她去服软而不是他,因为……她也知道自己今天这个脾气闹得没有道理。 可恶,竟然在她生日这天出这种幺蛾子。 何源之打电话给她,她挂了,不是傲娇,只是没想好台词,来来回回四五次,她惊讶于何大人百年一遇的耐心。 商场的广播响得很不应景,声音甜美的广播员用明显压抑着兴奋的声音说,“请问何源之先生的女朋友还在商场内吗?何先生在广播处等您。顺便说一句,您先生真的很帅。” 范芶忍不住笑了一声,闭上眼睛都能想到他皱着眉头的脸。 她决定借坡下驴,果断打电话给他,“别丢人了,到三楼c出口找我,我要是何雨以后就拿这件事要挟你给我加工资。” 总经理大人在那头沉默了两秒,诚实又残忍地说,“他不敢。” 真是可爱。 她低头偷笑,他又问:“笑什么?” “没什么,我看见你了,在楼梯转角,腿长就是好啊。” 何源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然后用一种别扭的声音说:“别瞎跑。” 范芶眯着眼睛仰着脸看他,“我没瞎跑,等着你来找我呢。” “有什么事,你要和我说。” 范芶笑嘻嘻的,“没有什么事。”她相当放肆地弹了弹他的额头,见他把眉毛拧得死紧,她不由伸手推开他的眉峰,眨眨眼感叹道,“怎么了,女人很难懂吗?” 何源之偏过头,望着她,想起了他们那时的相遇—— 女孩在星洲新城买了一套房子,新城刚开发不久,配套设施还不完善,地铁没修通,她只好挤着公交上班。 途中要经过一条隧道,白班的司机为了省电从不开灯,老是气得她骂娘。 她有一点轻微的幽闭恐惧症。 从九岁起,她没有坐过一次电梯,没有去过一次鬼屋,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办法接受独自一人置身于地下停车场,没有办法在商场的试衣间里试穿衣服,甚至抗拒出现在人潮涌动的广场中央。 而灯火寂灭的隧道里,她将眼睁睁地看见光亮远离。那种感觉很不好,像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包裹着,温柔又孤绝。 范芶知道她会出去的,一分三十七秒之后,碰上那个总爱换挡的师傅,就更久一点。 最苦恼的时候也想过卖掉房子,可是新城的地皮已经开始升值,比她买下来时的价格高出不少,到了这个年纪,为了这种理由放弃一套房子未免太不明智。 范芶今年二十二岁,成功渡劫的应届毕业生,在外资企业做翻译,正捱着三个月的转正期,每天都像提心吊胆地辗转在一个又一个考场上,没空考虑要不要搬个家。 求生不易啊,她恨恨地嚼着速食三明治,痛骂吸血的资本主义。 转正期的倒数第二个周末立夏了。 她正在空调房里浑浑噩噩地补眠,经理却破天荒地打来了电话,大意是下周公司会空降一位大人物,总公司美籍华裔的营销总监。 因为旅美的缘故,本来是不需要翻译的,但是她本人口语很好,负责这方面的前辈很不巧生病了,于是这位大人物就落进了她的手里。 范芶下意识地想要回绝,刚张开嘴,就听见那边语重心长地说:“小范,你也知道,我们公司一直很看重员工的应变能力,评标里给了很大份额。” “咱们是做商贸的嘛,这一行的天气是变得快,应该的。”她紧巴巴地回应,附上两声干笑。 经理满意地挂了电话。 范芶转手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撂,继续蒙头大睡。 没两分钟,她踢翻被单,一个鲤鱼打挺干嚎起来:“为什么是我啊!” 范芶的公司主做游戏外设,总公司负责设计研发,他们负责产品销售。 涉及到这方面的专业术语实在太多,她没日没夜地做了好几天功课,靠着外卖软件草草地解决三餐。 结果害怕临场神经萎靡,凌晨两点又放下手头的资料,赶着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等公交时遇到邻居,大婶心疼得不行—— “昨晚上熬夜了吧?来来来。”硬是塞给她一杯豆浆加两个包子。 那是五月五号,范芶一直记得。 有个姑娘在车到站时飞奔向站台,范芶特意在门口等了她一下;面容疲倦的中年男人给买菜回来的老人家让了座;车上像往常一样拥挤,摩肩接踵,转个身都困难。 穿山隧道渐渐近了,她郁闷地闭上眼睛,那只吃完早餐后尚还油腻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机械地抓住栏杆,轻轻地屏住一口气。 公交车一头扎进隧道里,初夏的暑热乍然消失殆尽,只留下丝丝缕缕流窜的带有灰尘气味的风。 她开始出冷汗,完全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慌,手脚无意识地发着抖,脸色苍白。 幽闭恐惧症患者最令常人费解的一点是,明明是绝对安全的环境,患者却会产生强烈的恐慌,主观臆断无法逃离这样的环境而感到害怕。 范芶强忍住想要破口大骂公交司机的焦躁感,默默地计时。 旁边的乘客似乎被她吓了一大跳,向后退开了一小步,试探着问道:“你没事吧?” 男人褐色的瞳孔在隧道灯的折射下散发出一种诡异的金色光泽,她有些呼吸困难。 她冲那个男人摆了摆手,男人就像只胖头鱼般立刻滑进了车厢后部,一秒钟也不多留。 她攥紧了拳头,用尽所有能调动的力气咬住下唇。 这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课,做的最差的时候曾经昏倒在车厢里,现在,差不多可以打个及格。 范芶的心理医生得知隧道的情况后诚恳地建议她坚持乘坐公交。 医生采用一种叫做“系统脱敏”的方法来治疗她,他认为在接受广场和球场等地后,车厢是下一阶段所要面对的场所。 范芶一直很配合治疗,即使这一次的挑战格外大,他也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 无望的四十五秒,范芶喉头滚动,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失去控制了。她想冲到驾驶座前恶狠狠地质问司机,或者打碎玻璃夺路而逃,但是她很清楚,玻璃不会被打碎,司机也没有错,出问题的是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在她最焦躁最无望的时候,一双手,以谨小慎微的态度,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 骨骼纤细修长,指尖有一层薄茧,干燥而温暖,像服帖的织物,让她想起童年时期每一次不得不置身黑暗的时候习惯性抓紧的母亲的手。 一样留有薄茧,一样的干燥温暖,令人留恋。 范芶怔住了,甚至忘记甩开这位失礼的人。这种微妙的熟悉感串联起了潜藏的记忆,她忽然没来由的胸腔一酸,就好像自己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就好像自己终于不再像溺水的人沉向不可测的深渊一般无力,就好像她的双脚终于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再一次有了对抗黑暗与梦魇的底气。 语言如此苍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动容。 余下的时间仿佛被神之手拨快了,公交车悠悠地驶出隧道,阳光落下的那一刻,那双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范芶努力地朝那个方向张望,可车厢里挤满了人。 她弄丢了。 事关转正的会议上,范芶心不在焉。 营销总监的名字叫何源之,长了一副好好先生的样貌,细眉细眼,出人意料的年轻,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温吞吞的,风度也很好。 让人奇怪的是,范芶伸出手问好时,他抿起唇摆了摆手。 她的脑子里浆糊一片,对方又官压一头,就此作罢。 同声传译的过程着实叫人捏了把汗,范芶心不在焉,好几次没能跟上总监,不过总监大人好像刻意留心着她似的,她没声儿就微微一顿,她紧赶着翻完了,才往下讲。 一场会议下来,因为他的照拂,显得范芶的工作质量格外高。 经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递来一个满意的眼神,拿着文件离开了。 范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去向总监道个谢。此举有阿谀谄媚之嫌,她特地等总监周围的人都散了,才小跑着赶上去低声问:“我是您的翻译,还记得吗?” “是你啊。”何源之停下脚步,侧着身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范芶先前已经打过几次腹稿,背书一样流利地说:“我今天遇到了一点事,状态不太好,难为您一直迁就我,谢谢。” 何源之只是冲她微微一笑:“没事的。”然后转身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暗想,大老板就是不一样,哪怕半点架子也没端,也挺吓人的。 再回到大办公室,范芶对着电脑枯坐了半晌,还是没能弄明白公交车上的事,最后只能简单地归结于某个无言的好心人看他实在不舒服的举手之劳而已。 她不肯说,也懒得去想,她对那双手究竟是怎样的期待。 “还是会很紧张吗?焦躁的症状呢?”夏晶语递给对面的范芶一杯水。 “没什么变化,一进隧道就,怎么说呢,夏医生应该明白吧,那种什么都不受控制自己的感觉。”范芶笑了一下,有点颓丧,又有点无所谓,“好像在和另一个自己打架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夏晶语示意她喝点水:“跨度这么大确实是为难你了。你考了驾照没?或许可以先借朋友的车撑一会儿。我听说新城那边的地铁过不了多久就修通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范芶出声打断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把那天公交车上的事和盘托出,“上周经理打电话给我叫我去给空降到公司的营销总监做翻译,有点我能不能转正就看这个了的意思,我就没敢推。我准备了好几天,心里还是没底,隧道里的状态特别差,但是……”范芶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很愉快地笑了,“有一个人握住了我的手。” 夏晶语眉一挑。 范芶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他握得很轻,好像怕我会挣开一样。我那时候完全傻了,他的手……和我妈好像,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像是认识了很多年?” 范芶点点头。 “从心理学上讲,这种把对已经不在的依赖对象的情感转移到另一个某些特征十分相似的人身上的例子在创伤性经历的患者中是很常见的。”夏晶语正色道,“倒是那个人,按照你的说法,他十有八九认识你。你好好想想,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 从夏晶语的私人诊所出来的时候艳阳高照,空气在热浪中翻滚扭曲,范芶眯起眼睛,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 对于生命中突然到访却又格外重要的某个人,她措手不及。 总监的行程排得很紧,一场会议接着另一场,中间穿插着和各个厂家、营销商、广告公司代表之间的洽谈。 范芶见缝插针地上了个厕所,听见隔间外面有人在聊天。 “看这个意思,总公司是要把中国片区都交给他了。”语气颇有点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愤愤。 “多大点事儿,本来就是继承人,能力又出挑,我手底下的人经他提点做的企划不知道比之前好多少。年轻有为啊。” 洗手台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两个人脚步渐远。 范芶打开隔间的门走到镜子前,看着满眼的红血丝,只好暗叹一声。 不管怎么说,也是给一个很厉害的人当了翻译啊。 范芶刚从洗手间出来就马不停蹄地跟着何源之见了广告公司来送策划的,下一场公司内部的会议因为人数众多定在十分钟后顶楼的大会议室。 何源之赶时间坐电梯上去,在电梯门口轻声问了一句:“不上来吗?” 范芶一下子没能想起“幽闭恐惧症”怎么翻,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很怕黑,您先上去吧,我跑着上楼,绝对不会迟到的。” 何源之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藏住了他的神情。 电梯门缓缓地合上了。 当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大会议室门前时,何源之递给了她一瓶水。 她受宠若惊,道谢也说得磕磕绊绊的。 她来公司两个多月,一直独来独往,所以也没人注意到她从来不坐电梯这个习惯,这次暴露在大老板面前又差点耽误了事,没想到大老板只是特地送来一瓶水。 范芶抱着矿泉水瓶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翻译也连带着迅速得多。 散会后何源之朝他赞许地笑了笑,和那种评头论足的笑容不同,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很温柔地笑了。 他的身材太单薄,穿tomford的男装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于是少了正装的锋利深邃,只剩下优雅和沉静。 范芶的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天上班时何源之问起电梯的事:“你的幽闭恐惧症很严重吗?” “啊,不,已经在治疗了,只不过电梯这种程度目前还没法做到。”范芶挠了挠头。 何源之很自然地顺着话题往下走:“我在国内有几位认识的医生,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不,谢谢您的好意,我有预约了很久的医生。”她有些警觉地提高了声音。 “嗯。”何源之顿了顿,不再说话,埋头看起文件。 她悄悄地退出了办公室。 她想起夏晶语那句“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脑子里一团乱麻。 那种干燥又温暖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流连。 有什么地方缺漏了,他想不起来。 关于范芶患上幽闭恐惧症这件事,要追溯到她九岁那年。 那时候市里新建了一座游乐场,宣传力度很大,她听同学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死缠着爸妈要去。 她的爸妈虽然忙,还是在宝贝女儿生日那天抽空全家一起去了。 刚巧赶上游乐园举办夏日祭试胆大会,园方许诺小朋友在大人不陪同的情况下通关鬼屋就可以得到精心准备的奖品。 枢纽世界·终章(55) 范芶一眼就看上了那个芭比娃娃。 范爸范妈表示,来都陪你来了,这个我们可无能为力。 她却义无反顾地报了名。 考虑到安全问题,园方贴心地将小朋友分成五人一组,率先通关的可以先挑奖品。 范芶一进组就和剩下三个人叽叽咕咕地讨论了起来,只有苏静一个人站在旁边不着一句。 她们素来不对盘。 因此她皱起眉毛,板起脸喝问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你管我?” 她不由大喇喇地捏了一把苏静的脸蛋,笑得很猖狂:“原来是个胆小鬼。” 鬼屋是那种最简单的一条道走到底的鬼屋,他们商量好,不管看见什么,闭着眼冲过去就行。 范芶心里慌得要命,面上还得装出很老练的样子:“你们先走,我垫后。” 想了想,又转过身,和苏静耳语了一句:“你要是怕,我可以允许你拉我的手。” “我呸!” 得到对方一个不屑的眼神。 范芶打小就有点怕黑,但被她这么一挑衅,愣是要拿到奖品,一路上不停催她快点。 四周惨淡无光,呜咽声灌进耳朵里,范芶闭着眼睛,实在怕的要死。 就在她疑心怎么还不到头的时候,苏静猛然停了下来。 她们走到底了,但没有出口。 苏静摇了摇她的肩膀。 她睁开眼睛就是满目的黑,大片大片地涌进视野里。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呼吸相闻。 “喂,我们走不出去了。” 言语间却有些幸灾乐祸。 黑暗中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范芶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人回应他,苏静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跑了。 范芶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找到的,三四个小时?或者更久? 已经够了。 范芶只记得那天游乐园的霓虹灯散发出的绚丽的光彩,她抬手挡住了刺眼的灯光,习惯黑暗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 还有妈妈用颤抖的声音说:“别怕,宝贝儿,别怕。” 鬼屋里专门负责扮鬼的工作人员换好服装之后忘记了关上暗门,她被困在了工作人员用来维修设备的通道里。 非常奇怪的,范芶从鬼屋里出来时相当沉静,不哭也不闹。这种超出年龄的沉静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人揪心。 园方非常抱歉,将芭比娃娃送给了她。 她索然地放在一旁,看见另一边的苏静朝她得意地一笑。 于是梁子就此结下。 从此以后就抗拒任何黑暗的封闭空间了,这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招致了不少麻烦,后来她几乎淡忘了是如何患上幽闭恐惧症的,她只是觉得害怕,觉得缺少一双手而已。 何源之的工作量大得超乎她的想象,范芶几乎每天都在陪他加班,虽然文件一类早就翻译好了并且日常对话何源之完全可以用英语解决,但范芶依然在多方压力下被牢牢地捆在了他身边——经理坚持认为无间断的母语环境能让总监感受到“宾至如归”般的温暖。 范芶气归气,看到那一大笔加班费后也就无话可说了。 何源之很照顾他,在办公室里总是示意她坐在沙发上就好。 范芶无聊到快睡着前,何源之会递来一份财务报表或是企划书,她老老实实地翻译好他圈注的部分,何源之歪着头听,眼神在她的身上飘忽,对不准焦似的,像一条若有似无的绸带,末了点点头示意,就此结束。 时间久了,范芶或多或少地发现对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到底翻译了什么,再留神一看,那厮和秘书小姐你来我往,用英语聊得正欢。 范芶出离地愤怒了,捏着文件的手都发起抖来,气鼓鼓地盯着他,好像用目光就能把他和秘书扒拉开来似的。 何源之背后一凉,暗道不妙,三言两语支走了秘书,拧过皮椅看见茶几上一沓凌乱的文件,纠起眉毛:“陈经理要求你一直留在我旁边,我觉得这样或许能让你没那么无聊……” 范芶那没来由的怒气一下就散了,对面坐着的是顶头上司,手里头握着生杀大权,他说一句不好你就得收拾收拾铺盖滚蛋,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考虑你在工作时间无不无聊。 实在是没有理由生气,范芶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 倘若她再敏锐一点,深究一下这点不知所谓的怒气,她或许能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 然而她没有,她只是别扭地向上司表达了歉意,梗着脖子继续翻译那些没有必要的文件。 何源之没说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一笑里带着点不着边际的温柔,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迟钝如范芶也意识到小小一方办公室里有什么正在发酵。 她的面色变得很难看,拿两根手指支住眉心不断地画着圈,对于无法抽身而去的焦躁简直是写在脸上。 范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家人之外没有任何亲密关系,并且对此本能地觉得抗拒。 她看起来开朗又平易近人,处事比同龄人天生多出一份沉稳和决策力,加之生了副细柔的样貌,本该是交际花一般的人物,但其实稍微留心一下她的成长史就会发现她甚至没有称得上交心的朋友。 开朗是真的开朗,范芶的社交障碍其实不太严重,只有过于陌生和过于亲密的环境才会让她无所适从,而这些年她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把握好其中微妙的尺度——还是中学时期物理课上那种精确到千分之一米的游标卡尺。 身边的朋友迟早会厌倦你进我退的交往方式,何况到最后才明白对方一开始就不打算交付真心,实在是叫人恼羞成怒,留在社交软件里变成一个头像已经仁至义尽。 她就像一株盛开在玻璃罩里的鲜花,好看固然是好看的,也不掺一星半点的假,伸手过去却只能摸到个冷冰冰的玻璃罩子,严丝合缝,无从下手。 何源之或许已经尽力遮掩,范芶或许对这点难以言喻又由来不明的情感过于迟钝,可惜她那种极其精准的多年练就的直觉及时跳出来拉响了警报。 她直挺挺地坐着,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卡着一团火气,很想冲上去揪着何源之的领子吼一嗓子你想干什么,回过味来觉得还应该再补一句,我到底干了什么。 她跟个哑火的炮仗似的定在那里,看见了一张印着数独游戏的a4纸。 它从那堆文件里不慎跌落,轻飘飘地落进她的眼里,仿佛水里晕开了墨迹一般,在那个瞬间,浑身的火气唰的一下就被抽走了,整个人无端的柔和了起来。 差不多十点半的时候,何源之终于有了收工的意思。 他倚在门框上,看着下属收拾好背包,睫毛往下沉了沉,犹豫了半晌,朝她晃了晃车钥匙:“送你回家?” 范芶手倏地一停,脱口而出:“不——” 何源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个眼神给予了极大的的尊重,好像她说完这个“不”,他绝不会多半句微词。 范芶不知怎么就咽下了“用了”俩字,险之又险地捋出来一句:“……太好吧。” 何源之润物无声地笑了,很上道地接过话:“碰巧顺路,再说现在好像也没有公交了。” “太麻烦您了,公司里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您处理。”范芶打起官腔就跟背书似的,不带一点卡壳。 “怎么说也是我连累你加班到现在。” 陪老板加班怎么说也轮不上“连累”,范芶明知道他是牵强附会,张了张嘴,好半天也没能组织起语言,抑抑地闭上了,干脆把眼睛粘在地板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楼梯口。 这栋写字楼说高不高,二十来层,范芶的公司在八到十层,倒不至于爬得两眼一黑,一般人没事也不会来找罪受。 她神色复杂地望向何源之,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地一撞,后者喉头一紧,正想解释,楼道里的灯就“啪”的一声,暗了。 范芶几乎是一瞬间就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指甲狠狠地划过皮肤,嵌进血肉里。 何源之低声用英语骂了一串话,很快调整了语气,一边朝那个虚虚的人影靠过去,一边又轻又慢地说:“应该是跳闸了,你别怕,看得见我吗?” 他们俩之间隔着不到五米,范芶却觉得那声音好像跨过了一光年那么远,落进耳朵里都沾着灰似的,显得格外不真切。 她试图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轻轻地咳嗽一下,血腥味就在喉咙口弥漫开来。 又是那种大团大团的黑暗,逼得人无路可退。 她花了点时间才让自己说出话来:“你在哪儿?” 何源之三两步走到她身前,黑暗中分辨不清那人的神色,却能鲜明地感觉到她的紧张,就像一截枯萎的树桩子,木木地扎在那里,剥离了人类的鲜活,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在范芶的人生里,何源之本来是一个没有名字的过客,甚至都不算是个美丽的错误,而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有一个很长的故事,那天范芶犹犹豫豫地在走廊上叫住他,他看着玻璃幕墙外正好的阳光想,他终于有机会说了。 何源之感受着掌心下颤抖的身躯,心底有个声音厉声问,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凭什么这一式两份的悲伤要统统堆到他身上?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何源之从回忆里脱身出来,揽过她的肩膀,定了定神,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哭,不要怕,跟着我。” 范芶抬了抬头,没有神采的眼睛如同暗沉的玉,踏在台阶上的动作犹疑得就像误入他人领地的羊羔。 小美人鱼那刀尖上的舞蹈原来不是骗人的,她想,她一定也痛得想尖叫。 七楼亮着灯,范芶脚一软,就要直直地跪下去,何源之整颗心都悬在她身上,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 透过薄薄的衬衫,何源之才发现不到三十米的路上,她出了一身冷汗。 范芶坐私家车从来不关车窗,无论三伏天还是数九寒冬,四人座的轿车太过狭小,她做不到。 何源之开了一辆商务suv,加宽加长的型号,挂着宁神用的香囊。 范芶抿着唇,海滨城市五月的夜风尚算宜人,说出口的话很快就散在风里,像讲一个久远的毫不相干的故事:“我是在车上知道他们俩离婚的消息的,我爸妈。初三的时候吧,我爸特地开车来学校接的我。我是托人进的学校,房子离得挺远的,因为我这个毛病,我们家特地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就为了让我不用坐车回家。你知道什么叫学区房吗?在国内,好学校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能上,所以租金特别贵。我好几次听到我妈跟我爸抱怨,说他们俩一半的工资都搭进去了,可是她从来没在我面前说,我也就没当回事。” 他这些话用英语翻译起来不太地道,何源之听得一知半解,只好告诉她可以用中文诉说给自己听。 “她的公司离学校很远,她做的是基层主管,底下的人要管的住,上面的事要办的好,忙得心力交瘁,每天回家饭都没力气做。我爸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天天揪着这个和她吵,说她不顾家,不知道在干嘛,叫她辞职算了。” 范芶顿了顿,目光拉出一条平直的线,空空洞洞地映着远处火树银花不夜天:“他整天疑神疑鬼,觉得我妈肯定是有了外遇,控制欲变得越来越强,我妈晚半个小时回家他能嚷一宿,后来我妈终于受不了了,两个人就开始玩命似的打,有时候我在夜里都能听到摔东西的声音。” 讲到这里,何源之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一黯,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知道故事的走向了。 范芶轻轻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再后来有人给我寄了个包裹,我妈平时是不碰我的东西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东西,她就是拆了,你猜是什么?” 她的笑容变得很戏谑:“一沓相片,是我爸和一个女人的。在我爸的车里,那个女的靠在他身上,两个人都在笑。她性子那么烈,收拾了东西就走了,一句解释也不听,离婚手续是他们约出去办的,我问大人她去哪儿了,谁也不跟我说。” “我小时候他们多好啊,最后,也不知道是输给了什么。”范芶看了一眼何源之,仿佛画在嘴角上的僵硬笑容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意味。 有时候残忍不过是懂得以后的慈悲。 是输给了什么呢? suv无声无息地滑进夜色,稳稳地停在范芶家门口。 范芶从来没说过自己住在哪儿,也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女孩道谢之后打开车门就走,何源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青筋突突地跳,他深呼吸了一下,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一点:“我过几天就回美国了,公司给我办的告别酒会,你会来吧?” 范芶的背影轻轻地晃了一下,像站不稳似的,头也不回地说:“一定,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大客户’。” 何源之闻言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下来,认真地喊,好像他们是一对踏入毕业季的高中恋人:“要好好看医生,早点好起来。” 楼道的声控灯被他这一嗓子喊亮了,她的背影笼在一团暖黄色的光晕中,温柔得惊人。 她抬起右手向身后扬了扬,消失在楼梯转角。 何源之跟家里长辈打了个电话,大意是我要回国不让回就不干了,不出意料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然后何源之的外公简明扼要地表明了立场,大意是分公司那边最近的两个项目做不完你就等着给老子滚蛋吧。 于是何源之又在国内耽搁了小半个月,范芶依旧被捆在他身边,只不过如今乐得清闲,只剩下数独游戏了。 何源之仗着电脑的遮挡肆无忌惮地偷看沙发上的某个女孩,范芶咬着手,正抓心挠肺地填着一小块九宫格。 什么时候发现喜欢上她的,何源之也不记得了。九岁的时候跟着爸妈来中国做生意,在游乐园里看到那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听说在鬼屋带了一整个下午,却不哭不闹,抱着一个乖巧的娃娃,格外引人注意。 当时的他不会说中文,也只是多看了她一眼。 但他一直都记得那场霓虹灯下的惊鸿一瞥。 之后何源之回到美国,校园里满地都是热情奔放的金发女孩,他第一个想起来却是那双清澈得见底的眼睛和那张极具东方色彩的稚嫩的脸,他少年时代的幻想。 等他意识到这份难言的情感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回到星洲的客机。 他零零散散地参与了范芶的青春期,那些静静伫立着窥视着的岁月,欢喜是他的欢喜,忧愁是他的忧愁,何源之现在想起来也会忍不住自嘲一句情深不易。 仓央嘉措有一首诗说,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里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这样绵密悠长的感情,这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有了。 其实也不是太坏,起码他获得了一个翻篇的机会。 何源之的告别酒会和他来时一样隆重,范芶躲在角落里吃小蛋糕,他跟个太阳似的走过来,粘着全场的目光,范芶恨不得一棒槌把他敲出银河系,可惜还是明面上还得继续笑。 “初见的时候感冒了,给我个机会,弥补一下吧?”何源之递来修长漂亮的手,露出成年人进退有度的调笑,优雅和风度一样不落。 如果可以选择一生中的一个时刻永远停留,何源之会选择朝她伸出手的时候。 窗外是六月炽烈的阳光,永不停歇的蝉鸣,苍翠逼人的行道树。 他们会有更多的故事的。 他微微笑起来,默默地想道。 苏飞刚下飞机,一通电话就急吼吼地打了进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是卢先生吗?” 苏飞一个“yes”噎在喉咙里,对方已经径直讲了下去:“我们派去接你的车遇上了堵车,你恐怕要自行前往公司了,地址在你的手机信息里。当然,费用公司会全额报销的。” 大有“我压根没指望你回答就走个过场”的意思。 她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接着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苏飞抓了抓脑袋,被这姑娘快得像乌兹微冲的语速弄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能再重复一次吗?” 然后有点怂的一把将手机塞进范芶的怀里。 范芶无奈地放到耳边,双方都是办事很有效率的人,三言两语就接洽完毕了。 然后利索地招来出租,嘱咐司机避开堵车路段,准确地报出地址。 苏飞看得目瞪口呆。 “苏先生,等见过公司的高层以后我们应该就会前往俱乐部了,别太担心,用不了多久。”或许是身处美帝的缘故,范芶对着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了文绉绉的翻译腔。 “别吧,我来这拍个广告又不是接见美国总统。”苏飞逮住身边这个唯一能听得懂人话的“高中同学”一顿吐槽。 范芶心里腹诽你可得先知道白宫在什么地方啊。 范芶就职的公司不久前推出了今年主打的机械键盘,研发部在许多部分使用了目前最前沿的技术,她作为内部员工有幸摸了两把新键盘,使用感那没话说,绝对是职业联赛级别的,这也直接导致了价奇高,销售对象主要瞄准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经济独立购买欲强的游戏爱好者,最好的代言人无疑是各大战队的明星选手。 这算得上今年最重要的企划,总公司希望在美国和中国两个片区一起推行,苏飞作为国内区负责人,营销部请他来拍摄广告片。 好巧不巧,她的心理医生夏晶语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范芶前去就诊时偶尔会看见他,她当然知道苏飞,于是更加好奇,然而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说话一向条分缕析的夏晶语却总是含糊其辞,她也不好再深究,不过一来二去,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范芶这两年把英语重新捡起来修了一遍,拿到了口译的证书,外派的时候被苏飞拎了出来。 她楞了一下,婉拒的话有一箩筐,什么刚过考试经验不足,什么术业有专攻,什么资历浅能力差,一个个扎实得要命,没人会说她不知好歹,可是她最后一个也没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经理说:“您放心好了。” 人是不能不说一点谎的,她想。 她坐在公交车上,隧道里的风仍旧带着灰尘气,很凉,让她多少平静了一点,橘色的隧道灯照过来又离去,像幕斑驳的皮影戏。 想他吗? 想啊。 他以为他藏得多么完美,还不是被她发现了。 范芶很早就发现了何源之,因为就算是他不打算引人注目,那种礼貌又疏离的处变不惊的气质在这里已经足够打眼。 何源之根本不知道路边有多少少女投去羞涩的一眼。 他是那种穿着白衬衫往树荫底下一站就能让夏天清凉起来的人。 何源之起先坐在学校对面的刨冰店里,范芶在那里碰上了他一次。何源之和她擦肩而过时仓皇的样子她暗地里笑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替自己结了红豆冰的帐,从此以后这家店她没再付过一次钱。 后来他换了方式,范芶回家的路上会停一辆轿车,何源之坐在后座上,看她从长街这一头走向那一头,然后就静静地调头离开。 范芶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的身份和来意,但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些东西,如果何源之觉得这算是补偿,那就算吧。 那时候公交车上的那双手,范芶真没有猜到是他,总觉得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好像没有一点情绪,哪怕心里翻天覆地他也羞于表达一分一毫。 她在黑暗中磕碰,何源之那样看着他,好像一位悲悯的神明。 何源之是对的,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只剩下那双静静的润物无声的眼睛。 范芶曾经尝试着去描绘她对何源之的感情却不得要领,只是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句,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故乡。 总公司有个语速奇快的妹子叫蔚蓝,金发的混血儿,既有南欧人撩天撩地撩宇宙的热情,又深受美帝精英文化的荼毒,工作时雷厉风行,下了班立马就挑着大波浪笑靥如花地问:“美女,有兴趣请我喝一杯吗?” 范芶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有某些不正常的取向。 “抱歉,我,我还有工作……” “现在是下班时间。”蔚蓝相当不满。 范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蔚蓝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气鼓鼓地说:“喂,你就不想和我有点故事?”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范芶无奈的摊手。 这时,何源之恰好从门外走过。 她突然有点心虚。 而蔚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得欢乐,“那你现在是要跟我去喝一杯呢,还是想呆在这里?” 范芶不想现在就跟何源之独处,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 她没有看到的是,蔚蓝走之前,送给何源之一个潇洒的飞吻,转头钻进出租车:“你的小女朋友我拐走了哟!” 何源之一直是淡淡的,带着一点温柔一点纵容地笑着,进退有度,目送她们离开神情也不变。 只是他不受控制地浮想起蔚蓝离开时牵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他今天看见范芶出现在公司里,一错不错地盯了那个背影很久,文件夹差点从手里掉下来了,才敢问别人一句:“那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助理不明所以地跟他说那是陪卢暄来拍宣传片的翻译,不会留多久。 走廊尽头的范芶侧了侧身给赶会议的人让路,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使得她纤柔的脸庞更加柔美。 那一瞬间何源之就知道,这一篇,这辈子恐怕都翻不过去了。 不像是当初冒冒失失还带有学生气的人了,怎么样都好看。 直到她和蔚蓝联手摆了他一道,何源之才发现她一点也没变。 蔚蓝他是知道的,常年混迹各大夜店。 他偶尔也会去,他风度好气质佳,又爱一言不发地喝酒,自然而然地就让人脑补出情场失意的翩翩佳公子形象,来搭讪的美女不在少数,何源之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拒绝的话往往过于直白,好朋友最见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一个个如丧考妣般黯然离去,每次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何源之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点太呛人了。 范芶喝不惯洋酒,没一会儿就有些微醺,昏昏沉沉地点着脑袋,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 何源之一进来就看见范芶仰着脸对过路的猛男没心没肺地笑,一口老血郁在喉咙里,他到底是按照千年蓝血养出来的,哪怕生气也优雅得像一幅画,眉间一点昭昭然的薄怒,唇角紧绷,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醉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受欢迎啊。”范芶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们都很喜欢我的样子。” 何源之脊背一僵。 偏偏蔚蓝还感叹:“我是该换换口味了,亚洲女孩真是可爱!” 何源之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由举双手投降:“好吧,是我的错,别生气,她现在可什么事都没有!”然后目送着他直接抱起她离开而气得跳脚,“喂,你这就带她走了啊?” “酒吧对他的小女朋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始终冷眼旁观的朋友这时打了个哈欠,“情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哈?”蔚蓝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不用猜也知道的剧情,女孩郁郁寡欢喝得烂醉,男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然后滚滚床单交流一下。明天早上要么摊牌,原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皆大欢喜,要么女孩羞愤难当拒不见面,男人苦追抱得美人归,皆大欢喜。”朋友冷笑着撇撇嘴,深谙这种霸道总裁文的套路。 “唔,是这样的吗?”蔚蓝不太能够明白,故事不应该在睡一觉之后就结束了吗? “何源之真的会带她去酒店?”他看起来一向很冷淡的样子,蔚蓝暗想。 朋友的语气却变得讳莫如深:“不,我猜他会带她回家。” “为什么?” “因为太喜欢了,喜欢到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放在酒店未免太没有诚意了,那可是将来要绑在身边的人。”朋友状似无意地笑了笑,眼睛里一点点寂寞和羡艳转瞬即逝,“她是他的眼中星。” 范芶刚出酒吧就吐了何源之一身,明明舌头都快捋不直了,硬是要抓着他一顿吐槽:“怎么会有人喜欢何源之啊?啊?这种温吞的男人最讨厌了。” 醉鬼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领子:“你说她们是不是傻啊?” 何源之配合地点点头,随手扶住就要往下倒的女孩。 范芶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啦!他是很有钱啦!” 男人闻言失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范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简直把人当成床板似的折腾:“脾气,脾气也不错,很温柔,还很体贴……” 说到这里,脑筋才忽然转过来,想起了自己此前的观点,她悻悻地住了嘴,委屈地眨了眨眼,为这一番自相矛盾的理论懊恼万分。 如果不是范芶喝醉了,何源之也许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盛赞。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很少再为轻飘飘的一句话浪费感情,然而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笑意,一颗心变得柔软而又丰盈。 她的肩膀抵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搭着他的腰,是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 何源之忽然心情大好,身上搭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走路都带起风来。 他的司机看到了,想帮他一把,他摆摆手,一个人把她抱进了后座。 范芶彻底睡死过去了,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掩住大半张脸。何源之盯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地往两边分好,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太过小心翼翼,俨然是个收藏家对待古画的神情,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了,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脸颊微微发烫。 关于替心上人拨头发,村上春树说过:“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的爱我。你头发乱了时候,我会笑笑的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的在你发上多待几秒。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的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 那么,按照村上春树的论调,他任性地违反逻辑倒推回去——范芶应当正巧的爱他。 范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如果不是何源之,大概已经被卢暄告状告到上面勒令开除了。 你男朋友是总裁了不起哦。 何源之当然是不会做早饭的,下楼买了黑咖啡和全麦面包,给她的是低脂牛奶,正宗的美式没滋没味早餐。 何源之其实不知道她爱不爱喝牛奶,只是长相先入为主,直觉她是喜欢的。 不巧正中红心。 而范芶这厢睡眼朦胧间看到床头柜摆了牛奶面包,瞬间被吓醒了。 单身这么些年,田螺姑娘的故事她才不信。 清醒过来再一看,何源之就坐在两步之外的沙发椅上看平板。 这下了不得,范芶连忙爬起来抓过手机瞄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在床上僵坐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他:“我要是现在被开除了,回国的机票能报销吗?” 何源之被他逗乐了,有心吓唬她,声音压低一度,执行官的感觉就出来了:“非公事目的出行一律不报。” 范芶手忙脚乱地查机票,看完脸都绿了,斟酌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去移民局,什么时候能被遣送回国?” 何源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满脸促狭的笑意:“你的签证还有好久才过期,一般这种情况移民局会认定你故意妨碍公务,先罚款再抓去思想教育。” 那我要怎么办? 宿醉之后混混沌沌的脑袋已经山穷水尽,女孩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何源之这个人有一点最好,那就是很知道分寸,看她委屈成这样,心就软了八分,放缓了语气,慢条斯理,极尽温柔:“营销部的电话是我接的。蔚蓝去救场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范芶先是明白过来被人耍了,不等生气,又想起来承了这个人天大的情,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谢谢”。 枢纽世界·终章(56) 何源之并不为她的敷衍恼火,抬起眼睛朝着他笑了笑:“你记得请蔚蓝吃饭就好,她今天好不容易休假。” 何源之几乎是以成年人纵容孩童的姿态看着自己,她正要炸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占理,只好闷闷地端起床头柜上的早餐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她身上穿的是何源之的睡衣,刚刚脑袋里一团浆糊的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直到现在才发觉到这一点。 昨天穿的衣服就放在手边,洗过一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留有淡淡的皂香。 “你吐得到处都是,我给你换了衣服。” 她的脸色一下子爆红,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何源之说完就进了房,留她一个人换衣服。 她松了口气,不自在的感觉总算消散了一些。 范芶换完衣服后,终于从一摊乱七八糟里理出一点头绪,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是十分的微妙。 喝醉了酒,吐了老板一身,老板不但没有生气,还好心地收留了她一夜,什么事都提前打理好,顺便帮她翘了个班。 范芶来之前,自己掂量过自己好几回,越想越没底,连何源之回了纸醉金迷的美利坚后能不能记住自己都不敢确信了。 现在看来,是她太低估自己。 范芶忍不住地窃喜,极力控制才能看起来不那么喜形于色。 她走到金赫奎的椅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送我去公司吗?” 何源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然后仓惶地错开眼,手忙脚乱地挪开手上的东西,明明只有几样,却像在收拾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似的,完全没有了逻辑:“好,好的。” 她忽然俯身下去,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贴着他的脸耳语:“谢谢。” 何源之整个人都绷紧了,过了几秒钟,他把手放到范芶的肩膀上,轻之又轻却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 何源之生气了,范芶看得出来,这个人生气时怒气全压在眉间,别处一点也看不出来,像风暴潮前厚重的铅云,反而更让人不知所措。 “不要再这样了,好吗?”何源之沉默了一下,笑得很无奈,“你这样会让我很想吻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范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她一直不自觉地抗拒过于亲密的举动。 但是他说话的空档,范芶以一种奇异的冷静地审视了自己,并且得出了截然不同的论断。 如果对象是何源之的话……她不愿说出口的字句,都可以简单粗暴地借此表达。 所以她主动将何源之推到椅子上,决然地封上了他的嘴唇。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丧失了主动权。 毕竟是青涩又害羞的女孩子,除了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劲,手底下没有真章,任由那个人带领着,仿佛一头扎进深水中,触不到底,沉沉地坠着,失去氧气,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只剩下缠绵而炽热的吻,近乎窒息,因此更让人头皮过电。 何源之这辈子对她,恐怕只做了一件算不上错的错事,余下的时间,都用做了补偿。 范芶不愿意说,但一桩一件地替他记好,回头想起来,心软得像一滩烂泥。 太久的拥吻,等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喘不过气。 她清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你送我去公司吗?” 他们刚到办公室,迎面就飞来一个文件夹,蔚蓝蹬着恨天高叉腰大骂:“老娘今天是准备去钓凯子的你们知道吗?” 何源之连忙把范芶往前一推,后者气得打跌,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我喝得太多了……” 她撇撇嘴,想起昨天灌酒也有她一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范芶见状,趁机拉过何源之:“你叫他给你再批一天假嘛,谁还没个着凉感冒的病啊,对吧?” 挺上道的嘛,小孩子。 蔚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颇有狼狈为奸的味道,再转向何源之,语气就变得有商有量,算盘打得叮当响,“老板,我也算救你的小情人于水火,两天不过分吧?” 何源之赶紧配合:“我等会去和你们头儿打声招呼。” 蔚蓝笑得花枝乱颤:“哎,我说我一看你们俩就觉得佳偶天成一对璧人,怎么那么配呢?” “你不是要去钓凯子吗!”何源之扶额。 他唯恐蔚蓝这张嘴没遮没拦地冒出点什么,让他们好不容易更进一步的关系又退回到那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他需要思考一下,刚刚那个吻对范芶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范芶在想,应该要怎么解释。 无论情不自禁还是不慎摔到他嘴上都是把何源之当傻子式的掩饰,她不想说出来侮辱自己的智商。 蔚蓝和何源之你来我往地拌嘴期间,她默默地收拾好接下来要用的材料,逃也似的离开了男人的办公室。 何源之的眼神全系在她身上,看见她收拾东西要走,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蔚蓝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胸口:“不去追啊?她那翻译的活才多大点事儿,哪比得上你俩谈恋爱重要?” “糊里糊涂地追上去,媳妇儿又跑了怎么办?”何源之随手翻起她匆忙中落在桌上的几则材料,重要的事项都用荧光笔仔仔细细地画好,她的英文大概是练过的,写的很秀气,中文就没那么好了,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字,在他眼里简直就像鬼画符。 不过既然是范芶的鬼画符,自然而然是可爱的鬼画符,反正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堂而皇之地折好,收藏了起来。 蔚蓝鄙视地看着此人假公济私,双臂一抱,一副“老娘还不知道你”的表情,嗤道:“你真不去啊?” 何源之想起早晨那个不明不白的亲吻,低下头笑了笑。 蔚蓝惊恐地想,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个笑容里“羞涩”这种情绪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的细枝末节——她仔细地在脑海中描摹了一遍他的笑容——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为“志在必得”。 除了青春校园片,蔚蓝真是第一次见纯情到这个地步的人。 他虽然一向不在外面乱搞,但毕竟身居高位,什么样的场面也都该见过了。 她总觉得何源之永远端着风度的架子温柔地薄情着,她从来没想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保留着如此纯粹的少年感。 她久经风月,花花公子见过,冰山面瘫见过,烽火戏诸侯的见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也见过,在她看来,没什么分别。 她早就练就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可在那一刻,她完全明白了,这无言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有点难过,她必须承认,她是非常羡慕的,但同时她又很愉快,某种意义上,他们拯救了她对爱情的胃口。 苏飞刚下飞机,一通电话就急吼吼地打了进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是卢先生吗?” 苏飞一个“yes”噎在喉咙里,对方已经径直讲了下去:“我们派去接你的车遇上了堵车,你恐怕要自行前往公司了,地址在你的手机信息里。当然,费用公司会全额报销的。” 大有“我压根没指望你回答就走个过场”的意思。 她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接着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苏飞抓了抓脑袋,被这姑娘快得像乌兹微冲的语速弄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能再重复一次吗?” 然后有点怂的一把将手机塞进范芶的怀里。 范芶无奈地放到耳边,双方都是办事很有效率的人,三言两语就接洽完毕了。 然后利索地招来出租,嘱咐司机避开堵车路段,准确地报出地址。 苏飞看得目瞪口呆。 “苏先生,等见过公司的高层以后我们应该就会前往俱乐部了,别太担心,用不了多久。”或许是身处美帝的缘故,范芶对着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了文绉绉的翻译腔。 “别吧,我来这拍个广告又不是接见美国总统。”苏飞逮住身边这个唯一能听得懂人话的“高中同学”一顿吐槽。 范芶心里腹诽你可得先知道白宫在什么地方啊。 范芶就职的公司不久前推出了今年主打的机械键盘,研发部在许多部分使用了目前最前沿的技术,她作为内部员工有幸摸了两把新键盘,使用感那没话说,绝对是职业联赛级别的,这也直接导致了价奇高,销售对象主要瞄准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经济独立购买欲强的游戏爱好者,最好的代言人无疑是各大战队的明星选手。 这算得上今年最重要的企划,总公司希望在美国和中国两个片区一起推行,苏飞作为国内区负责人,营销部请他来拍摄广告片。 好巧不巧,她的心理医生夏晶语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范芶前去就诊时偶尔会看见他,她当然知道苏飞,于是更加好奇,然而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说话一向条分缕析的夏晶语却总是含糊其辞,她也不好再深究,不过一来二去,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范芶这两年把英语重新捡起来修了一遍,拿到了口译的证书,外派的时候被苏飞拎了出来。 她楞了一下,婉拒的话有一箩筐,什么刚过考试经验不足,什么术业有专攻,什么资历浅能力差,一个个扎实得要命,没人会说她不知好歹,可是她最后一个也没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经理说:“您放心好了。” 人是不能不说一点谎的,她想。 她坐在公交车上,隧道里的风仍旧带着灰尘气,很凉,让她多少平静了一点,橘色的隧道灯照过来又离去,像幕斑驳的皮影戏。 想他吗? 想啊。 他以为他藏得多么完美,还不是被她发现了。 范芶很早就发现了何源之,因为就算是他不打算引人注目,那种礼貌又疏离的处变不惊的气质在这里已经足够打眼。 何源之根本不知道路边有多少少女投去羞涩的一眼。 他是那种穿着白衬衫往树荫底下一站就能让夏天清凉起来的人。 何源之起先坐在学校对面的刨冰店里,范芶在那里碰上了他一次。何源之和她擦肩而过时仓皇的样子她暗地里笑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替自己结了红豆冰的帐,从此以后这家店她没再付过一次钱。 后来他换了方式,范芶回家的路上会停一辆轿车,何源之坐在后座上,看她从长街这一头走向那一头,然后就静静地调头离开。 范芶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的身份和来意,但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些东西,如果何源之觉得这算是补偿,那就算吧。 那时候公交车上的那双手,范芶真没有猜到是他,总觉得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好像没有一点情绪,哪怕心里翻天覆地他也羞于表达一分一毫。 她在黑暗中磕碰,何源之那样看着他,好像一位悲悯的神明。 何源之是对的,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只剩下那双静静的润物无声的眼睛。 范芶曾经尝试着去描绘她对何源之的感情却不得要领,只是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句,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故乡。 总公司有个语速奇快的妹子叫蔚蓝,金发的混血儿,既有南欧人撩天撩地撩宇宙的热情,又深受美帝精英文化的荼毒,工作时雷厉风行,下了班立马就挑着大波浪笑靥如花地问:“美女,有兴趣请我喝一杯吗?” 范芶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有某些不正常的取向。 “抱歉,我,我还有工作……” “现在是下班时间。”蔚蓝相当不满。 范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蔚蓝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气鼓鼓地说:“喂,你就不想和我有点故事?”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范芶无奈的摊手。 这时,何源之恰好从门外走过。 她突然有点心虚。 而蔚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得欢乐,“那你现在是要跟我去喝一杯呢,还是想呆在这里?” 范芶不想现在就跟何源之独处,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 她没有看到的是,蔚蓝走之前,送给何源之一个潇洒的飞吻,转头钻进出租车:“你的小女朋友我拐走了哟!” 何源之一直是淡淡的,带着一点温柔一点纵容地笑着,进退有度,目送她们离开神情也不变。 只是他不受控制地浮想起蔚蓝离开时牵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他今天看见范芶出现在公司里,一错不错地盯了那个背影很久,文件夹差点从手里掉下来了,才敢问别人一句:“那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助理不明所以地跟他说那是陪卢暄来拍宣传片的翻译,不会留多久。 走廊尽头的范芶侧了侧身给赶会议的人让路,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使得她纤柔的脸庞更加柔美。 那一瞬间何源之就知道,这一篇,这辈子恐怕都翻不过去了。 不像是当初冒冒失失还带有学生气的人了,怎么样都好看。 直到她和蔚蓝联手摆了他一道,何源之才发现她一点也没变。 蔚蓝他是知道的,常年混迹各大夜店。 他偶尔也会去,他风度好气质佳,又爱一言不发地喝酒,自然而然地就让人脑补出情场失意的翩翩佳公子形象,来搭讪的美女不在少数,何源之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拒绝的话往往过于直白,好朋友最见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一个个如丧考妣般黯然离去,每次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何源之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点太呛人了。 范芶喝不惯洋酒,没一会儿就有些微醺,昏昏沉沉地点着脑袋,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 何源之一进来就看见范芶仰着脸对过路的猛男没心没肺地笑,一口老血郁在喉咙里,他到底是按照千年蓝血养出来的,哪怕生气也优雅得像一幅画,眉间一点昭昭然的薄怒,唇角紧绷,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醉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受欢迎啊。”范芶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们都很喜欢我的样子。” 何源之脊背一僵。 偏偏蔚蓝还感叹:“我是该换换口味了,亚洲女孩真是可爱!” 何源之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由举双手投降:“好吧,是我的错,别生气,她现在可什么事都没有!”然后目送着他直接抱起她离开而气得跳脚,“喂,你这就带她走了啊?” “酒吧对他的小女朋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始终冷眼旁观的朋友这时打了个哈欠,“情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哈?”蔚蓝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不用猜也知道的剧情,女孩郁郁寡欢喝得烂醉,男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然后滚滚床单交流一下。明天早上要么摊牌,原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皆大欢喜,要么女孩羞愤难当拒不见面,男人苦追抱得美人归,皆大欢喜。”朋友冷笑着撇撇嘴,深谙这种霸道总裁文的套路。 “唔,是这样的吗?”蔚蓝不太能够明白,故事不应该在睡一觉之后就结束了吗? “何源之真的会带她去酒店?”他看起来一向很冷淡的样子,蔚蓝暗想。 朋友的语气却变得讳莫如深:“不,我猜他会带她回家。” “为什么?” “因为太喜欢了,喜欢到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放在酒店未免太没有诚意了,那可是将来要绑在身边的人。”朋友状似无意地笑了笑,眼睛里一点点寂寞和羡艳转瞬即逝,“她是他的眼中星。” 范芶刚出酒吧就吐了何源之一身,明明舌头都快捋不直了,硬是要抓着他一顿吐槽:“怎么会有人喜欢何源之啊?啊?这种温吞的男人最讨厌了。” 醉鬼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领子:“你说她们是不是傻啊?” 何源之配合地点点头,随手扶住就要往下倒的女孩。 范芶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啦!他是很有钱啦!” 男人闻言失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范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简直把人当成床板似的折腾:“脾气,脾气也不错,很温柔,还很体贴……” 说到这里,脑筋才忽然转过来,想起了自己此前的观点,她悻悻地住了嘴,委屈地眨了眨眼,为这一番自相矛盾的理论懊恼万分。 如果不是范芶喝醉了,何源之也许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盛赞。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很少再为轻飘飘的一句话浪费感情,然而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笑意,一颗心变得柔软而又丰盈。 她的肩膀抵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搭着他的腰,是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 何源之忽然心情大好,身上搭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走路都带起风来。 他的司机看到了,想帮他一把,他摆摆手,一个人把她抱进了后座。 范芶彻底睡死过去了,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掩住大半张脸。何源之盯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地往两边分好,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太过小心翼翼,俨然是个收藏家对待古画的神情,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了,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脸颊微微发烫。 关于替心上人拨头发,村上春树说过:“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的爱我。你头发乱了时候,我会笑笑的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的在你发上多待几秒。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的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 那么,按照村上春树的论调,他任性地违反逻辑倒推回去——范芶应当正巧的爱他。 范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如果不是何源之,大概已经被卢暄告状告到上面勒令开除了。 你男朋友是总裁了不起哦。 何源之当然是不会做早饭的,下楼买了黑咖啡和全麦面包,给她的是低脂牛奶,正宗的美式没滋没味早餐。 何源之其实不知道她爱不爱喝牛奶,只是长相先入为主,直觉她是喜欢的。 不巧正中红心。 而范芶这厢睡眼朦胧间看到床头柜摆了牛奶面包,瞬间被吓醒了。 单身这么些年,田螺姑娘的故事她才不信。 清醒过来再一看,何源之就坐在两步之外的沙发椅上看平板。 这下了不得,范芶连忙爬起来抓过手机瞄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在床上僵坐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他:“我要是现在被开除了,回国的机票能报销吗?” 何源之被他逗乐了,有心吓唬她,声音压低一度,执行官的感觉就出来了:“非公事目的出行一律不报。” 范芶手忙脚乱地查机票,看完脸都绿了,斟酌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去移民局,什么时候能被遣送回国?” 何源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满脸促狭的笑意:“你的签证还有好久才过期,一般这种情况移民局会认定你故意妨碍公务,先罚款再抓去思想教育。” 那我要怎么办? 宿醉之后混混沌沌的脑袋已经山穷水尽,女孩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何源之这个人有一点最好,那就是很知道分寸,看她委屈成这样,心就软了八分,放缓了语气,慢条斯理,极尽温柔:“营销部的电话是我接的。蔚蓝去救场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范芶先是明白过来被人耍了,不等生气,又想起来承了这个人天大的情,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谢谢”。 何源之并不为她的敷衍恼火,抬起眼睛朝着他笑了笑:“你记得请蔚蓝吃饭就好,她今天好不容易休假。” 何源之几乎是以成年人纵容孩童的姿态看着自己,她正要炸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占理,只好闷闷地端起床头柜上的早餐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她身上穿的是何源之的睡衣,刚刚脑袋里一团浆糊的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直到现在才发觉到这一点。 昨天穿的衣服就放在手边,洗过一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留有淡淡的皂香。 “你吐得到处都是,我给你换了衣服。” 她的脸色一下子爆红,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何源之说完就进了房,留她一个人换衣服。 她松了口气,不自在的感觉总算消散了一些。 范芶换完衣服后,终于从一摊乱七八糟里理出一点头绪,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是十分的微妙。 喝醉了酒,吐了老板一身,老板不但没有生气,还好心地收留了她一夜,什么事都提前打理好,顺便帮她翘了个班。 范芶来之前,自己掂量过自己好几回,越想越没底,连何源之回了纸醉金迷的美利坚后能不能记住自己都不敢确信了。 现在看来,是她太低估自己。 范芶忍不住地窃喜,极力控制才能看起来不那么喜形于色。 她走到金赫奎的椅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送我去公司吗?” 何源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然后仓惶地错开眼,手忙脚乱地挪开手上的东西,明明只有几样,却像在收拾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似的,完全没有了逻辑:“好,好的。” 她忽然俯身下去,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贴着他的脸耳语:“谢谢。” 何源之整个人都绷紧了,过了几秒钟,他把手放到范芶的肩膀上,轻之又轻却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 何源之生气了,范芶看得出来,这个人生气时怒气全压在眉间,别处一点也看不出来,像风暴潮前厚重的铅云,反而更让人不知所措。 “不要再这样了,好吗?”何源之沉默了一下,笑得很无奈,“你这样会让我很想吻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范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她一直不自觉地抗拒过于亲密的举动。 但是他说话的空档,范芶以一种奇异的冷静地审视了自己,并且得出了截然不同的论断。 如果对象是何源之的话……她不愿说出口的字句,都可以简单粗暴地借此表达。 所以她主动将何源之推到椅子上,决然地封上了他的嘴唇。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丧失了主动权。 毕竟是青涩又害羞的女孩子,除了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劲,手底下没有真章,任由那个人带领着,仿佛一头扎进深水中,触不到底,沉沉地坠着,失去氧气,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只剩下缠绵而炽热的吻,近乎窒息,因此更让人头皮过电。 何源之这辈子对她,恐怕只做了一件算不上错的错事,余下的时间,都用做了补偿。 范芶不愿意说,但一桩一件地替他记好,回头想起来,心软得像一滩烂泥。 太久的拥吻,等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喘不过气。 她清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你送我去公司吗?” 他们刚到办公室,迎面就飞来一个文件夹,蔚蓝蹬着恨天高叉腰大骂:“老娘今天是准备去钓凯子的你们知道吗?” 何源之连忙把范芶往前一推,后者气得打跌,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我喝得太多了……” 她撇撇嘴,想起昨天灌酒也有她一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范芶见状,趁机拉过何源之:“你叫他给你再批一天假嘛,谁还没个着凉感冒的病啊,对吧?” 挺上道的嘛,小孩子。 蔚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颇有狼狈为奸的味道,再转向何源之,语气就变得有商有量,算盘打得叮当响,“老板,我也算救你的小情人于水火,两天不过分吧?” 何源之赶紧配合:“我等会去和你们头儿打声招呼。” 蔚蓝笑得花枝乱颤:“哎,我说我一看你们俩就觉得佳偶天成一对璧人,怎么那么配呢?” “你不是要去钓凯子吗!”何源之扶额。 他唯恐蔚蓝这张嘴没遮没拦地冒出点什么,让他们好不容易更进一步的关系又退回到那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他需要思考一下,刚刚那个吻对范芶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范芶在想,应该要怎么解释。 无论情不自禁还是不慎摔到他嘴上都是把何源之当傻子式的掩饰,她不想说出来侮辱自己的智商。 蔚蓝和何源之你来我往地拌嘴期间,她默默地收拾好接下来要用的材料,逃也似的离开了男人的办公室。 何源之的眼神全系在她身上,看见她收拾东西要走,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蔚蓝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胸口:“不去追啊?她那翻译的活才多大点事儿,哪比得上你俩谈恋爱重要?” “糊里糊涂地追上去,媳妇儿又跑了怎么办?”何源之随手翻起她匆忙中落在桌上的几则材料,重要的事项都用荧光笔仔仔细细地画好,她的英文大概是练过的,写的很秀气,中文就没那么好了,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字,在他眼里简直就像鬼画符。 不过既然是范芶的鬼画符,自然而然是可爱的鬼画符,反正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堂而皇之地折好,收藏了起来。 蔚蓝鄙视地看着此人假公济私,双臂一抱,一副“老娘还不知道你”的表情,嗤道:“你真不去啊?” 何源之想起早晨那个不明不白的亲吻,低下头笑了笑。 蔚蓝惊恐地想,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个笑容里“羞涩”这种情绪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的细枝末节——她仔细地在脑海中描摹了一遍他的笑容——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为“志在必得”。 除了青春校园片,蔚蓝真是第一次见纯情到这个地步的人。 他虽然一向不在外面乱搞,但毕竟身居高位,什么样的场面也都该见过了。 她总觉得何源之永远端着风度的架子温柔地薄情着,她从来没想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保留着如此纯粹的少年感。 她久经风月,花花公子见过,冰山面瘫见过,烽火戏诸侯的见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也见过,在她看来,没什么分别。 她早就练就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可在那一刻,她完全明白了,这无言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有点难过,她必须承认,她是非常羡慕的,但同时她又很愉快,某种意义上,他们拯救了她对爱情坏掉并将继续坏下去的胃口。 她从那种聒噪的非得说点什么的状态里脱身出来了,现在她是一个寂寞的人。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何源之,勉力平复情绪的过程中,她发自内心地问了一句:“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太幼稚了,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才会说的话,像十年前的她。 何源之再次微笑,他发现自己完全不必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在潜意识里,他已经将它翻来覆去地咀嚼了个遍,而结论出奇的一致:“我不知道。” 他收住话音,片刻之后才轻轻地补充道:“我们甚至没有在一起过。” 蔚蓝被他沉静的表情再次感动了。 真奇怪,他好像不在乎能不能得到她,又好像很在乎能不能得到她。 在普世价值观里,他本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他年轻多金,温柔体贴,道德感极强,相貌也并不差,他应该是感情里握有更多筹码的玩家。 这意味着,蔚蓝咬牙切齿地下了定论,他从来没想过拿这些东西去换取她的爱情,他只想要爱她而已。 她愤愤地想,这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好,现在她都要爱上他了。 她叹了一口气:“如果最后你们没有在一起,我会哭的。” 枢纽世界·终章(57) 何源之讶异地看着她,她今天太过多愁善感,完全不像那个雷厉风行的面试官。 出于某种直觉,他大概有些知道蔚蓝貌似杞人忧天的伤感是从哪里来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很不着调地反过来宽慰她:“我们之间没有多么深沉的故事,只是需要时间。” 蔚蓝不了解那些纠葛,于是不再多说,回身捞起放在沙发上的包,又恢复了平常利落精干的样子。 她扬了扬下巴:“我走了,哦对了,范芶的活本来也没多少,我都给她做得差不多了,估摸着该闲的发慌了。” 蔚蓝走了之后何源之打了个电话给外公,大意是我觉得分公司那边的工作很具有挑战性,决定再尝试一次。 外公色厉内荏:“少给我瞎扯淡,到底怎么回事?” 何源之端正了一下态度,光明磊落地把事情抖出来了:“去追个人。” 外公气得吹胡子瞪眼:“胡闹。” 他气定神闲:“没胡闹,你叫财务查一查我在的那一季的报表。” 外公顿感惊奇,算了算了,随他随他。 何源之愉快地从他那儿晃荡出来,准备去找范芶宣布他即将再次成为她的当头老大。 可惜人不在,他满心嘚瑟扑了个空。 蔚蓝告诉他,卢暄那边出了点小问题,临时把她叫去摄影棚了。 何源之寻思下午只有个部门会议,左右不过听几个主管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让她把行程往后推了推,空出来一个下午找老婆去。 摄影棚离公司不远,何源之开了车,没几分钟就到了,正碰上她从里头往外走,他甩了个尾,稳稳当当地停在范芶面前。 “这么巧。”何源之自认潇洒地从小跑里迈出一双长腿,背靠着车朝她笑了笑。 这副公子哥儿的姿态,何源之其实不常做,但终归是按着资本主义接班人养出来的,声色犬马见得多了,能学个十成十。 那笑也是公子哥儿式的笑,进一分容易吓着人,远一分又不够传情,暧昧的尺度掐得刚刚好,让人无法生厌。 范芶耳根浮起可疑的红,不太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你事情忙完了?” “嗯,我载你回去?”何源之朝她晃了晃车钥匙。 范芶下意识拒绝:“离得不远,我自己走回去吧。” 何源之也不强求,把车钥匙朝摄影棚门口的场务手里一扔,比划了几下,请他帮忙把车开回去,接着往她身边靠了靠,神色不变地说:“一起走吧。” “你不用这么麻……” “不麻烦,今天天气这么好,散散步也好,何况是陪你。” 何源之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范芶很轻地挣了一下,没挣开,就没再动作。 太阳温柔地拂下,两张俊美靓丽的面孔熠熠地发着光。 他们非常默契地没有说话,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经过了一个公园,又经过了一个广场,惊起了一群鸽子,洁白的羽翼扑棱棱地扇动着,好像两颗鼓噪的心。 白鸽掠过头顶的瞬间,何源之突然意识到,所谓人间至幸,大抵不过醒来一转身,眼里撞进那个人逆着光的睡颜。 范芶没想到,何源之竟然会和自己一起回国,并且就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看ipad。 为什么一个总裁会出现在经济舱?! 何源之无辜地解释:“我怕擅自给你升舱你会生气。” 他小心翼翼到这个程度,连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也替她照顾周全,让范芶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她心里暗暗叹一口气,一边想,何德何能呢,一边打开了空姐递来的飞机餐。 没有意想中的黄油面包,一个暗红色的绒面盒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时间,范芶连呼吸都忘记了。 片刻的凝滞后,她回过神来,骤然转过头去,目光灼灼。 而那个坐惯了头等舱的长腿男人,在狭窄的座位上显得很窘迫,他努力转过半个身子,捏了捏后颈,语气像谈论“你明天早上想喝豆浆还是牛奶”一样稀松平常:“我知道或许有一点太仓促了,但我想你应该不会感觉很坏。” 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下涌动着火焰,他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 现在,他要开始认真地告白了:“我们已经离开了我的第二故乡,距离你的祖国还有五千公里,你飞行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上,脚下是世界上最宽广的大洋。这一刻,你有最大的自由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带着清浅的笑意看着她。 范芶在那一眼里重新经历了他们的少年时代,满身都是时光的尘埃。 她想,原来那么多事已经过去了。 何源之拨转那个绒面盒子,使它正对着女孩:“有一件事我从来不敢确定,还是问一问你比较好。” 那颗细小的碎钻被舷窗外倾盆而落的阳光擦亮,在她眼睛里轰然迸发出璀璨的色彩,近乎蛮横地掀去了包裹着她的玻璃罩子,使他的灵魂失重般地飘了起来—— “willyoumarryme?” 他的母语在这一点上不够好,无论嫁还是娶,单向性都太强了,用在两个人的结合上显然不够妥帖,不过何源之知道把它用在什么地方更合适:“我爱你。” 我也爱你。 范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游离的灵魂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那具愚钝的僵硬的躯壳,焦躁地干吼着,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可是她不知道做什么。 她已经像一个普通人似的生活了很多年,好像真的就那么普通了似的。 实际上,她没谈过恋爱,没约过会,没去过ktv唱歌,没看过电影,她的人生因为一团小小的黑暗永远的缺失了一些东西。 是什么呢?他问自己。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被求婚”这样的状况,她和人间遥遥相对了那么多年,已经燃不起这点烟火气来。 何源之在她的沉默中伸过手“啪嗒”一声合上了绒面盒子,范芶意识到自己在恍惚间错过了表态的时机,无措地对上男人的眼睛,很反常的,并没有看到类似气馁和挫败的神情。 何源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头没脑地说:“中学时我谈过几场恋爱,但直到那天我握住你的手,才突然明白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不是一个选项,而是我的爱情。” 轻飘飘的四个字,砸得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的爱情。 余秀华说—— 爱情终究是一件肤浅之事 它能够抵达的,孤独也能 它能够销毁的,时间也能 她从前常常以此搪塞自己。 在那些被灯光点亮的夜晚,连孤独也无所遁形的时候,她曾经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想起他躲闪的神色和沉静的面孔。 她没有办法割舍何源之。 她曾经试图说服自己,在孤独的尽头,也许是和拥有他并无二致的完满。 现在她厌倦了,只想做一件肤浅之事。 十月初三,?星洲郊外。 中秋刚过,天气还残留着晚夏的闷热,空气中蒸腾着水汽,似是带上了重量,黏腻的挤压着肌肤,厚重如一堵无形的屏障,连树上的蝉叫声听到耳中也显出了一股有气无力的意味。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理应是人们最痛恨的,就算是为了工作生计,这时间,也大多躲到路边有空调的商场楼里偷凉去了。 ——毕竟,谁会和自己过不去,放着清闲日子不过呢。 更何况,这里是星洲市,天青水绿,花繁似锦,生活中的忧虑仿佛也和着空气中的水蒸气,蒸腾着全部消散在空中。 这一天在星洲的古城客栈也本应和过去千百个日子一般平和喜乐。天这么热,又有谁愿意在外奔波呢?就算是暂时停留的旅客,也会大部分选择留在客栈里,坐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看看书,上上网,喝喝茶。 ——客栈里却空无一人。 吱呀。 客栈特意做旧的实木大门被人推开了。 卢晔听见开门的声音,回头看向推开门走进来的两个人,在敞开的大门外突然照射进的耀眼阳光的映衬下,仿佛间似乎在门内外隔出了两个人。 是两个身形修长的一男一女。 两人看起来都是四十中旬的年纪,脸上虽有细纹,但不仔细看,却也只是举止有度,身姿挺拔。看得出来是惯于过着优越日子的。 然而,比长相更吸引人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高个的男人一双凤眼波光流转,稍矮的女人气质深沉,都是一身黑色西装。 和星洲古城的居民格格不入。 两人见到卢晔都是一愣,随即加快脚步大步走来。 人还未到身边,便听其中那个女人问道:“卢晔,谢右真的……” 卢晔听到他问话也不回答,只略略闭了闭眼,向旁边让了一让。 那女人看清他身后佛台上供的牌位,原本就苍白的脸更褪得无一丝血色,脚步却不慢反快,疾步赶到牌位前,由于走得太快,身形有些摇晃。 旁边一只手伸来扶住了他的胳膊。 “涴涴……”扶住他的男子顿了一顿,又极慢的续道,“我们路上就已经知道了。” “是,我们知道了。”游裴涴声音有些颤抖,微微闭了闭眼,“我只是还是不能相信,他……” 韩玦将他的爱人揽的更紧了一些,又转向卢晔:“莫翰呢?” 也是一身黑色西装的卢晔回头看着谢右的灵位缓缓道: “我们都来晚了,他也不在了。” 来年十月初三,星洲古城客栈。 这家古色古香的特色客栈在前任两位老板离开之后,在第二年三月,换了新的东家。 古城客栈十年如一日的人气爆棚,毕竟客栈里飞梁画栋,樱花飘洒,看得出来当初很是费了原主人们一番心思的。来星洲寻求放松的背包客也不会吝惜一点额外的费用,都愿意住进来感受一下古色古香的魅力。 客栈老板端着茶壶在客人间穿梭,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身量虽不高,一把长须却已拖到了胸前。 “哟!您要的毛尖,这就来了!” 脸上虽是有不少褶子,老头的一把嗓子倒还如往日般嘹亮。 那客人看着桌上红润酥脆的草鱼倒也不急着动筷子,反倒是对老板问道:“诶?老板啊,我这前年还来你这家旅店住过,我记得当时老板是俩四十多岁的啊?您们这是换人了?” “啊……对啊,我今年三月才买的这家店。” “诶呦,那原来老板不干啦?我还记得那个俊俏的那个,象棋下的可好,那把我赢的,我这还想着回来报仇呢。” 那客人显然也是心情很好,笑嘻嘻的和老板搭着腔。 谁知道那老板倒逐渐敛了脸上的笑意,回头看了看佛堂的方向,才叹息一样说道:“唉……你不知道吧,我买的时候,中介和我说两个老板其中一个去世了,另一个不想做了,才卖的……唉,你说,你看看这客栈设计的这么精心,可惜了啊。” 像是有感于这声叹息,客栈院子里一片寂静。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一瞬之后,有人打破这片死寂问道:“那另一个老板呢?现在不在这里了?” 客栈老板也像是被他这一问叫回了魂儿般,用他胳膊上的抹布用力抹了抹脸说:“这我也不知道了,听中介的人说,从另一个老板不在了之后,他好像也失踪了,连这客栈都是另一个老板的亲戚出面卖的。” “这怎么就失踪了呢?” “唉,你说这亲戚突然冒出来卖人家遗产,也不知道赚了多少……” 客栈里的客人便又三三两两的讨论了起来,到处都是切切的私语声,熙熙攘攘的恢复了市井的温暖。 好像刚刚的寂静不曾存在过。 然而坐在一边的一个少年似是不满,又问道:“这些事儿有什么可说的,这古镇里边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啊?” 老板看着这年少青春还能尽情享受人生的多姿多彩的年轻人,咧嘴一笑:“今天的蔬菜都是菜贩刚刚送来的,特别新鲜。” 古城客栈最近新换了一个蔬菜供应商,名叫金宇。 金宇和千千万普普通通的菜贩没有任何区别,四十多岁的庄稼汉子,不识字,长相中等,木讷老实,连种的菜也没什么出彩,实在是上一任菜贩雨天送菜的时候摔断了腿才得以趁机讨到这么个生意的。 客栈老板第一次见到金宇的时候是他第一次送菜来的时候,白背心稻草帽,半长不短的宽松裤子,典型的庄稼人打扮。 实在是很普通。 普通的丢到人群里,转眼就找不到人了。 老板虽然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本着他见鬼都能胡诌几句的脾气,每次送菜来闲聊几句,倒也把这汉子的家底摸得七七八八。 金宇说他是从东北来的,不过他口音有点奇怪,不太像电视里说着小品的东北人,家里边太穷,跑到星洲来看看能不能混口饭吃。 金宇有时还说起他的老婆。但每每说来都愁眉不展,看起来是烦极了。 “唉,我老婆就是个泼妇,老板你是不知道,虽说我是入的她家的赘,靠种她的地混一口饭吃,但是……但是我们大老爷们,喝几口小酒,她就正天闹腾个不停,唉,你说这死婆娘!” 金宇的老婆客栈老板倒是认识,大理城里城外有名的剽悍寡妇,早些年死了丈夫,撒泼无赖骂街样样精通,从来也没人从她那讨得了半分便宜。没想到最后倒是又嫁了这金宇。 不过也有住得近的村民私地下和老板胡侃说这金宇也不是什么好茬,别看一幅木木讷讷的样子,喝了酒就发酒疯和老婆吵架,实在是破锅配烂盖,谁也怨不得谁。 不过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乡下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了闲钱喝喝酒,骂骂老婆,只要不打死,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的确没什么稀奇的。 金宇就像千千万万的其他人一样,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复一日单调重复的日子。 眼神空洞木讷。 一过就是三十年。 有的时候,已经很老很老干不动了的老板会坐在他的客栈门口看金宇开着小卡车送菜。 年复一年。 老板有时也会感慨都这么些年过去了,没想到这金宇倒也还有力气能坚持得了每天起早贪黑的种菜、送菜。看看自己,唉,自己一把老胳膊老腿可折腾不起了。 大约是因为庄稼人身体都好吧。 金宇的身体其实不是很好。 毕竟都已经七十多岁了,每天都透支着体力起早贪黑的在田间劳作,更何况一有点儿闲钱就喝个大醉,这样的老头子身体怎么会好呢? 自从上个冬天感了一次冒,陆陆续续的咳嗽就没断过,和自家老婆大吵了一架之后,总算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拿了一部分酒钱去请了个乡间大夫看看。 那大夫拿半醉不醒的眼睛瞄了瞄金宇苍老的脸,又用抖个不停的手指诊了诊金宇的脉。直接断言—— “这是肺病,我治不了。” 也不知道他那抖来抖去的手到底有没有摸到金宇粗糙的手腕下的脉动。 金宇却不在乎,他觉得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总得有个死法,于是整天该喝酒喝酒,该骂老婆骂老婆,一点也不耽误。 金宇老婆却奇异的温和下来,也许是年纪大了耍不动泼了,也许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家老公的好,整天端水做饭,挨了骂也不吭一声。 但这点顺心也治不了金宇的病。 他近来咳得愈发严重了。 一连串的咳嗽,声音却闷闷的,好似有什么堵在了喉咙里,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便又急促地喘着气,活似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过去了一般。 不止咳嗽,金宇老婆最近发现她家老头子晚上也睡不安稳。 就拿最严重的一次说吧,她甚至以为金宇是被什么鬼怪给魇住了。 金宇近来总做同一个梦。 梦中总是同一个陌生人。 那人乌发白衣,俊秀挺拔,还有一双晶莹透亮的眼。 他望着自己,只一双眼瞬也不瞬的盯住他,深情悲凉。 “好好照顾她……” 还有一句遥远模糊的话语,而他听见自己说: “我答应你,你就好好忘记发生过的一切,这里有我,还有韩玦。” 那人并不答话。 那双眼却愈加明亮了起来。 床头闹钟上的指针一格格跳动着,时针指向了4点。 金宇的老婆看着自己身边的老头,眉目安宁,完全没有听到起床的闹钟。 他不是这样的,自家丈夫一向睡眠极浅,别说闹钟叫个不停,就是她半夜出去开个门也会把他吵醒。 她突然觉得十分不安。 金宇老婆不愿细想,伸手粗暴的摇自己老公的肩膀。 “懒死鬼!?还不起床干活了?!” 她看见了一双眼, 极亮。 那不是金宇的眼睛。 一阵惶惑突然席卷了她的全身,那眼神,那眼神仿佛不是她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老头子一般。 她压下这异样的感觉,难得轻声细气道:“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金宇无声的看了她很久,突然低声念了句她没听清的话。 接着不等金宇老婆深究,就抓起外衣出门去了。 “夜深忽梦少年事。” 就在金宇老婆想着用今年的余钱去请村西的赵仙姑来给他去去煞气的时候,金宇却好像一切恢复了正常。 正常起床,正常下地。 双眼无神。 还是她那个平常老实的老头子。 只是咳嗽得愈发厉害了,有的时候甚至还咳出血来。 周围的村民暗地里都说金宇活不了多久了。 金宇老婆把他们挨个指着鼻子骂回了家。 自己却也暗自掉着泪珠子。 平平常常的一天,就如这三十年中的每一天一样。 金宇老婆半晚从超市回来,手里拎着今天晚饭要用的面粉。 但在她推开家门的时候,今天便不一样了。 在低矮的屋檐下,从门口照进的最后一丝余晖照亮了长身立在屋中的一人。 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金宇老婆吓了一大跳,大气也不敢出,这样打扮的有钱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呢?自家老头子这会儿还应该在地里,这人要是…… 想了半天,金宇老婆也没想到要是怎样,毕竟穿得起这样衣服的人能图她家什么呢? 那人听到了开门声便缓缓转过身来,嘴角微弯,勾出一丝奇异的笑意,微微笑眯了一双弯月似的眼。 这人并非别人,正是金宇。 金宇老婆一时瞠目结舌,既想问金宇这身衣服从哪来的,又想问他大晚上的发什么疯,还想问他不种地在这吓什么人,太多疑问反倒一时不知如何出口。她稍稍定了定神,又突然想到,“别是这糟老头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也压下心头千思万绪的各种疑问,张口就准备骂走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终没能骂出口。 因为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柔和,却又充满光芒的眼睛。 这样的一双眼睛适合出现在年少得意的青年脸上,仿佛映得出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她一个乡间妇人看不出这么多,却十分清楚这双眼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自己那木讷老实了一辈子的老头脸上。 然而此时这张脸却和这眼如此契合。 如此柔和光亮的眼神,好似时光倒流,好似白发返乌。 她这苍老憔悴的老头子身上好像突然焕发了少年人的活力。 她突然认不得这在自己身边几十年的男人。 男人看着她,也不言语。 一阵死寂。 他突然一笑,温和沉静,有一种温暖的味道。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现在就走。” 金宇老婆突然从这恍惚的迷境回过神来,却有些拿不准此时这境况。于是张口虚张声势的骂道:“你这老头子发什么癫?!鬼上身了?病的半死不活的,大半夜的要往哪里跑?!” 看着她的那双眼更亮了,添了丝说不清明的暗沉笑意。 “我不小心走错了,并不认识你。” 一句话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径直走过她的身旁,消失在了门外。 是夜,月极明。 谢右也不开他平时运菜的小卡车,就在月光的照耀下,缓步顺着乡间的小路慢慢的往古城里走。 他边走边悠然的在心里盘算。 以他现在的速度,大概走个四个小时就能到古城客栈了。 想到这儿,胸中的压抑了很久的憋闷感便也去了几分似的,翻腾的气血仿佛也不在喉咙折腾了了。 他还撑得住这四个小时。 他不自觉地高兴起来,期待充满了胸膛。这心情好似多年游子背井离乡即将归家,又似青涩少年马上要见到初恋情人,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脚步却不由得更加轻盈起来。 明月之夜,三十年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换回了他的真名姓, 直向他和游裴涴的家。 又是一大清早,客栈的老板悠悠然的爬起来,准备下楼去晨练,现在他退休了,这个客栈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也是经营的有声有色。 不过在晨练之前,老板照例的来到了楼下的佛堂。 算是一种尊重吧,老板一直有坚持给前任老板上香的习惯。 今天,这佛堂却与往日三十年不同。 前任老板的灵位不见了。 客栈老板看着原来灵位在的位置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便也释然的摇摇头走了: “你的牌位不在了……我就当……你等到了想等的人,和她一起转世了……下辈子要长命百岁啊。” Chapter 1 我们把时间流速不同的镜像世界叫做枢纽世界。 穿过黑暗的宇宙长廊,透过某些裂缝,我们窥见万物终结的沉寂,而在这些沉寂之中,刻着时间之初的信息,没有人知道那些字是什么,没有人看得懂。 这是古弗拉卡纳的语言,已经失落的语言,它记录着时域之主的过去,诞生与陨灭。 在更古老的时间里,他们拥有自己的信仰,宇宙中最古老神秘,乃至悄然流诉至今的旧日支配者——克苏鲁。 而这个枢纽世界的故事,就要从它的未来开始说起—— 华盛顿·美国国会图书馆 游裴涴已经在“n”这个编号区走了四五个来回了。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低头看向手中的小纸条,和这上面列着的,早已让她背得滚瓜烂熟的五本书的名字。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揉了揉自己微酸的颈脖,目光始终凝聚在其中唯一一个没有划掉名字的书名上——这是一本让她几乎跑遍了华盛顿各大图书馆,却始终没有找到的书。 游裴涴是一名留学生,家境还算富裕,初中刚毕业就被父母送到了美国。别人都说年纪小出国有个好处,就是能很快融入环境,但她在空暇之余却常常觉得孤单。 她不喜欢泡吧,也不喜欢凑在小团体里聊八卦,就算遇到假期也只喜欢死宅在寝室里看书上网。而在无课空闲的时候,她做的最多的就是拿着不懂的课题跑去询问老师。长此以往,楚溪在别的学生,特别同是留学生的眼里,就成了不合群又卖乖的人。 所幸这是个看脸的社会,她虽算不上明艳动人,却也是称得上清秀可人,一双颇为灵动的明亮黑眸更使得她整个人都让人讨厌不起来。因此,她周围虽没什么固定来往的朋友,却也相安无事,没受到什么特别的排挤。 她在“n”编号区的末排站定,再次看了眼纸上那个早就牢牢记在心上的书名,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甘心。 今天已经是春假的最后一天,她只有把导师交给她的纸上的五本书全部找到,才能获取这次全部额外的学分——所谓额外的学分,通俗来讲就是课余时间完成导师给的任务后,学业成绩上得到的加分。一般来说,额外学分的任务不难,而且有一定的娱乐性,像周末洗个车、做个海报之类的都在此列,所以也有不少学生愿意花点时间做这些。 作为一个平日里大多无事可做的人,游裴涴自然是其中之一。 necronomicon——死灵之书。 她低头看着纸上的书名,想起了这几天因为自己始终找寻不得,昨晚上网查找后,意料之外发现的,关于这本书的传说。 传说,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一位阿拉伯疯狂诗人所著的一本古老的,真实存在的巫书,由于书中所记所写太过超凡诡秘,对阅读的人产生了极为恶劣的后果,因此于一千年前被勒令焚毁。然而,就在焚毁的前一夜,这本巫书被某些古老存在的信徒们偷走了,转而誊抄成了上千份,以供后人传阅。 她并不好奇导师为什么想找那本书,她只知道美国国会图书馆被誉为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如果连这里都找不到死灵之书,那就真的找不到了。 游裴涴想着心事,没注意到拐角处匆匆走过来一个人,她一下子被撞倒在了地上,而对方怀里的几本书也散落一地。 “啊!对不起!”歉意的女声响起,她揉了揉膝盖,抬头看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女生,翠绿色的发夹别在长长的金色卷发上,此时她精致得如同瓷娃娃的脸上充满了歉意。 “没事。”游裴涴摇了摇头,搭上女生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突然瞥见了摔落在脚跟旁的一本书。 那是一本看上去有着贵重质感的书。羊皮质地的封皮厚重光洁,封皮上缠着一条扣带,扣带上刻画着一颗颗造型各异的六芒星,六芒星之上,封皮最下端,一行黑色的字母吸引了她的注意。 necronomicon。 她不由眼睛一亮,赶忙捡起那本书前后查看,却对上了女生疑惑的眼神。 “这本书是你借的吗?” “这是我几天前偶然看到的一本书,觉得名字十分有趣就借回去看了,但这本书里的内容太过深奥,我看不懂,就只好拿回来还了。”游裴涴脸上的急切之色让女生不解地愣了好一会,才回答道。 对方脸上的怪异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这样的,我找这本书找了好几天,都快要放弃了,现在突然看见了有点激动。” 闻言,女生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一个酒窝随之若隐若现:“原来是这样,我很替你高兴。”然后,她把另两本书抱到了怀里,友善地向楚溪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还有,祝你好运。”女生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又补充了一句,淡淡的笑容里似乎还隐藏着些别的意味。 游裴涴并未深想,以为对方只是出于礼貌,于是也回以一笑。 目送着女生走远,她摸着怀里略显厚重的书,心下喜悦之余,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次额外的学分,算是到手了。 走出图书馆,已是正午时分。 女生在一旁的星巴克买了杯咖啡,一手捧着书,一手拿着咖啡,朝百米开外的地铁站走去。 恰碰红灯,她把咖啡随意地放在街道一旁的石桩上,摸着极有质感的封皮,忍不住翻开了死灵之书的扉页。 【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世间,如同在拉莱耶】 这不是圣经的主祷文吗? 游裴涴瞄了眼红灯上九十多秒的倒数,翻到了下一页。 【雕像无处不在,透过它们的眼睛,他注视着这个世界。 他注意到那个面容清秀,举止得体的少女,怀里所捧的书。 ——一本可以让他重新现世,打破封印的希望之书,他可以闻到上面令他心动的力量之息。 他看着她走进一家咖啡店,出来时与一位中年妇人礼貌地打了招呼。 她心中的急迫与好奇是如此强烈,他舔了舔千万年来不曾觉得干涸的嘴唇,终于看到她压抑不住好奇,在伫立的红灯之前翻开了第一页。 他,闻到了猎物的香味】 游裴涴的眼皮莫名一跳。 她抬头想看一眼红绿灯,就在此时,一阵强劲的风吹过,她的眼睛像进了风沙一般不适。 她凭着感觉把书放到了石桩之上,用手揉了揉眼睛,待她觉得好了一些才抬起头。 然后,她呆住了。 她孤然一身,站立在一片雾气缭绕的墓葬之地之中,昏暗的天上挂着的,是一轮鲜红得似乎能滴下血的月亮。 她狠狠地闭了闭眼,又张开。 四周的场景并未改变。 华盛顿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游裴涴方才站立的地方稀稀落落站着几个等着绿灯的行人。不知为何,他们似乎并未发现刚才这里站着的女孩凭空消失了,也并未察觉到一旁的石桩上放着的一杯咖啡和一本刚刚翻了页的书。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怀着愉悦的心情把他的猎物带到了他的国度。 一个被封印于时间缝隙中,永生永世,不灭不死的,神祗之国】 Chapter 2 鲜红的月亮下,乌黑的夜空笼罩着这片幽冷偌大的墓地。游裴涴视线所及之处,到处缭绕着灰蒙蒙的雾气,还隐约可见其中堆积着的砌石的树木。 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一种被人窥探的感觉让她不由回过头,一时间,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自脚下传递到四肢。 那是一座跪坐着的,青铜色的墓葬天使。 不知是不是无人打理的缘故,雕像周身的许多地方都脱落,露出了青铜下被腐蚀的浓稠黝黑,让它硬生生多了几分狰狞与阴森。 游裴涴面无表情地摸了摸额头上溢出的一层薄汗,实在不想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这座墓葬天使正阴森森地盯着自己。 而她,差点因此被吓死了。 她实在无法理解,自己前一秒还在艳阳高照的国会大厦对面准备过马路,下一秒竟然站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墓地里。而很明显的,此时已是深夜。 这算什么?穿越吗?从西半球直接穿到东半球了? 她静静地沉思着,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半晌,她思索无果,索性作罢了。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先走出墓地找找回去的路,等到回去了,或许就能找出原因了。 这么想着,她下定了决心。 然而,就在她准备踏出一步的时候,身后的墓葬天使像似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笑声。 虽然那声笑叹轻微得几近让楚溪觉得是自己幻听了,但在如此死寂的气氛下,她的身体却是下意识地一顿。 她蓦地回头望去。 青铜色的墓葬天使依然安静跪坐——但它看上去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她慢慢走近了些,突然注意到了墓葬天使头上戴的三重冠冕。 她记得第一眼看到这座天使像的时候,它头上的冠冕由于和像身一般无二的腐朽而毫不起眼。可当下仔细一看,这顶三重冠冕竟如同崭新的一般,隐隐还有青铜色的光华流转,与经历过长时间洗礼后的像身分外格格不入。 究竟是自己记岔了,还是它原本就是如此?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头上的冠冕。 接触到冠冕,她的指尖立刻感受到一股冰凉入骨的寒意,这样的寒意让她下意识地放开手,却忽然瞥见了天使脸上的笑容——它被腐蚀得残破不堪的脸上满是黝黑浓稠的斑痕,嘴角却是裂开了一道诡异的弧度。 她还未来得及回想它之前的模样,地面却在此时传来了轻微的震动。 低头俯瞰脚下,只见墓葬天使像周围的土地突然裂开了深深的几道裂缝。随着震动的愈来愈强烈,裂缝越来越大,一瞬间地面陷了进去,在楚溪瞪大的目光中,失重的她一下子天旋地转,掉了下去。 果真是好奇心害死猫啊!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楚溪欲哭无泪地想到。 “来……” “来我这里……” “快来啊……” 游裴涴的耳边似乎拂过无数的低喃声,她动了动手指,悠悠地醒了过来,首先望到的,是双眼正对着的,一片朦朦胧胧的波纹。 就好像,她的上方,是一片……海?! 她倏的坐起身来,紧接着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的浑身都像被车轮碾过一样酸痛。 不过很快,她便无暇顾及自己身上的酸痛了。 她被自己眼前所见的惊呆了。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座一望无际的,美轮美奂的宫殿。它们有大有小,富有规律地排列着,其中还耸立着极有现代化气息的高楼大厦。 但当她极目仰望,看到的不是蔚蓝的天空,也不是太阳或是月亮,只是无数遥不可及的波纹涌动。 她在海底,并且是很深很深的海底。 而在很深很深的海底,竟然有着一座庞大无比的城市。 海底世界难道是真的存在吗? 这个念头一出现,游裴涴先是不敢置信,随后想到了什么,用力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站在原地跳了跳——她并未感受到在这里做这些事与在陆地上有什么不同。 她想起自己是从一片墓地上掉下去的,难道这座海底世界,竟然存在于墓地之下吗? 可是,这一切都说不通啊。 还有光……光是从哪来的? “找到我……” “来我这里……” 一声虚无缥缈的呼唤打断了她接踵而来的疑惑。 她依稀记得在昏迷的时候,似乎也听到过这个非男非女、朦朦胧胧,就像从混沌中传出的声音。 思及至此,她四下张望,却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平原之上,四周空无一人。 “哈利城……去拉莱耶的哈利城……我在那里等你……”这一句终于不再是模模糊糊的低喃,而是清楚地传入了游裴涴的耳中。 “你是谁?”她朝静静的四周问道,可是等了许久,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等等……拉莱耶? ——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世间,如同在拉莱耶。 这不是死灵之书扉页记着的名字吗? 一个荒谬无比的念头闪现在她的脑海,她的身子像被雷劈了一般僵在了原地。 她该不会是……穿越到一本书里了吧? * 【智者裹足不前,愚者铤而走险。 他注视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女,失望于她的泰然自若。 他喜欢恐慌,喜欢每一张惊恐无措的脸,这是多么无上的乐趣啊! 一想到他会打破这张脸如今的平静,并为此得到更大的乐趣,他不禁愉悦地笑出了声。 嘘,少女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看着她靠得近了些,脸上带着些他难以读懂的情绪——不像是害怕,也不像是疑惑,倒像她体内住着另一个并不安分的灵魂,正慢慢褪去着伪装。 因为她凝望着他的眼,露出了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的笑容,如同他回馈给她的一样。 他改变了原先的主意。 他要解剖她,咀嚼她,品尝她的每一寸思想,他会比她自己,更了解她。 这一切,离他脱离这囚禁他千万年的封印之后,都将会一一实现。 这样的想法让他兴奋,于是他癫狂地吹着他的长笛,愉悦地听见他的子民痛苦的尖叫声。 他,要把这个少女指引到他的信使之地。 然后,吃了她。】 Chapter 3 游裴涴慢慢地朝城市的方向走去。 她虽不愿相信自己穿到了一本书里,但拉莱耶这个名字不得不让她开始回想着自己在网上查找过的,关于死灵之书的只字片语。 或许是因为它的来源与经历太过久远神秘,并没有太多人阅读过这本书,而真正追随死灵之书的信徒也不会轻易将它的内容公诸于世,因此关于这本书的内容,大多是推断与揣测。不过公认的是,这是一本几经波折却依然流传于世,古老且诡秘的巫书,其中记载着混沌之初,旧日支配者的故事。 她记得一个受大多数人追捧的帖子上记录说,作为宇宙中强大而古老存在的一类神祗,旧日支配者在古时代受到文明和宗教的盲目崇拜和信仰,它们把一部分力量赠予了人类作为回报。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人类想做这个世界的主宰,他们联合了外来神祗,对抗以阿撒托斯为首的旧日支配者,结果在最终决战日,阿撒托斯以自身为封印,把整片大陆封印于海洋之中,连同自己,一同锁入了海洋最深处。深觉受到背叛的旧日支配者怒火包裹着整片大陆,任何神祗,人,甚至一粒灰尘都无法逃离,连时间本身,也是一样。 也是自此以后,这世上少了百分之五十的陆地,又多了百分之五十的海洋。 除了阿撒托斯这个名字实在提及太多次而被记住之外,其余的游裴涴实在记不住。她当时只是因为跑遍各大图书馆都找不到这本书,所以才好奇地上网搜索了一下,哪知关于这本书的流言和说法也是众说纷纭,她怎么可能记得住。 更何况,她哪知道有一天穿越这种超现实的事情会真的发生,还发生在她头上。 这么想着,她已经走到了一条平坦的大街上。 街上没有几个人,却是到处可见一些或大或小,或可爱或凶猛的石砌雕像,就连宫殿的屋檐上都雕着几座飞檐走壁的鸟兽雕像。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一身休闲衫和牛仔裤,外加一双马丁靴。她再环顾了眼街上来往的人穿的衣服,皆是长袍长衫一类,衣料却很是华美,颇有古罗马人的服饰感。 她的内心纠结了一番,快步上前朝一个向她方向走来的女子开口问道:“你好,请问这里是哈利城吗?” 女子的神情却有些惊慌,她瞄了游裴涴一眼,却并未理睬,只是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在发现没有受人注意后才略松了口,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难道是她说话的声音太响吓到了人家? 她不由扯了扯嘴角,心里着实有些尴尬,酝酿了一下语气,朝一个揣着菜篮,蹒跚走来的老人走了过去,尽量放缓声音问道:“不好意思老人家,请问这里是哈利城吗?” 然而,老人的神情与女子的如出一辙。她像惊弓之鸟般四下张望,而后迈着颤巍巍的步伐毫不停留地离开了,自始至终没有搭理她。 游裴涴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心头已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不对,这里是拉莱耶,她却习惯性地讲了英文,会不会是人家听不懂她说话?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哎……哎!这里!” 一个刻意压低,但确实是发着纯正英文的声音让她闻声看去,离她不远处的街道拐角处,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正躲在阴暗里向她招手,一双机灵的蓝眸警戒地到处张望。 她怔愣了一下,没有过多犹豫就走了过去,小男孩伸出手一把把她拽到了对面,伸出头向外张望了好一会,才像放下心般地拍了拍胸脯。 这是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穿的破破烂烂,身上也脏兮兮的。 此时,游裴涴被男孩抓过的手背上清晰地出现了四个黑黑的指印,她对此倒没在意,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小男孩,不明白他喊自己的原因。 “我叫塔维尔,这里是亚斯拉得的第二大城市恩盖伊,你叫什么?从哪里来?”男孩压低着嗓音问道。 亚斯拉得是什么鬼?敢情这里竟然还不是拉莱耶? “我叫……游裴涴。”游裴涴原本想编个名字,但她一时也不知道叫什么好,又见对方只是个孩子,觉得没必要骗他,接着说道,“来自一个叫弗拉卡纳的地方。” 男孩似乎愣了下,挠了挠头,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弗拉卡纳是哪里?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难道和克提恩一样?” 游裴涴不知道他说的克提恩是什么,却在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后眼前一亮,“塔维尔,你对这里很熟吗?” 男孩一挺胸,自豪地说道:“那当然。” “那……你知道拉莱耶的哈利城吗?” 他谨慎地点了点头:“这个,每个人都知道。” “每个人都知道?”游裴涴一怔,赶忙问,“那为什么我问他们,他们却不告诉我呢?” “你想去哈利城?”男孩压低了嗓音,不答反问。 “对。”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去哈利城?”听见了肯定的答案,男孩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 因为有个声音让我去那里,或许到了那里,找到那个声音的主人……她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啊! 她这么想着,沉默了一会,说道:“因为我想去那里旅游。” “哈利城可不是旅游的地方啊。”男孩惊异地打量着她,“要不是外来人到不了这里,我都怀疑你是从另一个宇宙来的哩!” 哟,古时候的小孩竟然还知道宇宙。 许是游裴涴的诧异太过明显,男孩鼓起了腮帮子,学着大人似的摇头晃脑地说道:“凡是进了哈利城的人都有去无回,我劝你还是换个地方旅游吧。” 女生心下一紧,赶忙问道:“怎么说?” 男孩得意地干笑了一声,“这件事原本只有身份高的人才知道,我却是有次听城主大人和他手下谈话才意外知晓的。” 他突然又压低了嗓音,轻声说道:“听说,哈利城就像一座找不到出口的迷宫,人一旦进了城,城门自动消失,除非在每日的零点之前找到出口。但哈利城的每日零点整,城里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换位置,就算离出口再近,下一秒也不知会变换到哪里去。” “难道没有运气好的,直接传送到出口附近吗?”游裴涴不由也随着他压低了嗓音,不解地问道。 男孩摇了摇头,:“城主的手下当时也这样问了,城主是这么回答的:只有进城的第一天才有出城的希望,日复一日只会离出口越来越远。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能进了哈利城又出来,想来,都是迷失在城里了。” * 【恩盖伊的人们满怀惊恐而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 通过雕像的眼,他给予的是这个世界的铁律,没有人能躲过的铁律。 他们满脸惶恐,终日生活在不安与害怕之中,唯恐自己不经意的举措会万劫不复。 少女的茫然无知取悦了他。 他 Chapter 4 游裴涴一惊,心里打了退堂鼓。 先前,她只是隐隐有预感找到那个声音的主人或许可以让她找到回家的路,但也只是预感而已。 万一她想错了呢?万一…… 她想到了那些进了城却没有再出来的人。 万一,这只是那个声音骗人入城的伎俩呢? 她的脑海里瞬间想了那个声音让她去哈利城的几百个可能,默默佩服了下自己丰富想象力,游裴涴开口问道:“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 “你说的离开……是指去别的城市吗?”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全是。”游裴涴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表达‘离开’的意思,只好想了想说道:“我的意思是,离开拉斯……” 拉斯什么来着? “你想离开亚斯拉得,去拉莱耶的其他国家吗?”男孩惊呼了一声,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机敏地朝街道外扫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才放下了手,眼神中却满是诧异地望着她。 游裴涴没有回答,大脑却飞速地转了起来。 男孩的这句惊呼给了她一个清晰的概念。 她一直以为拉莱耶是一个地方,但原来这个世界就叫做拉莱耶,她现在只是在这个世界其中一个国家的某一座城市里。 “去不了吗?”她不由试探地问。 这个问题却让男孩怀疑地上下考量了她许久,然后肯定地说:“你不是这里的人。” “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我是说,你是外来人,是从宇宙外来的,不是拉莱耶人。” 男孩笃定的话让游裴涴诧异地愣了愣,反问道:“你不是刚刚才说外人来是来不了你们这里的吗?” “外来人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男孩加重了语气:“但你如果不是从外宇宙来的,你怎么会问拉莱耶人人都知的规则。” 游裴涴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规则?” “这么说你承认了?!”男孩惊讶地就差跳了起来。 她不觉得对一个孩子有什么可隐瞒的,坦然地点了点头,又凑到男孩跟前哄孩子似得说:“要不,你和我讲讲拉莱耶和这里的规则?” 男孩的脸似乎变红了,只是脸上的污秽让人瞧得不真切。 “好吧,那你听好了。”他故意清了清喉咙,才缓缓说道:“拉莱耶面积辽阔,如今只有四个国家和一个处在中间的中央教会。亚斯拉得是位于南边的国家,还有处于北边的希尔乌斯,西边的菲力塔斯,以及东边的奥法弗雷,他们都受到来自中央教会的完全统治。” “教会的权利那么大?” “当然了,违反教会就相当于反抗神祗,后果不堪设想呢。”男孩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忽然抬头望了眼天空,话语中带着浓浓的失落:“你不知道,两千万年前的天空,和现在的不同。那时候的天空蔚蓝得可以看到太阳和月亮,现在却只有朦朦胧胧的一片混沌。” “说的好像你当时见过一样。”游裴涴不在意地顺口接了一句。 “我当然见过啦。”男孩却是转了转眼珠,笑嘻嘻地说:“要不是时间在这里并不重要,算起来我可有两千多万岁啦。” 游裴涴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小孩子说谎不是好习惯。” “我可没说谎。”男孩撇了撇嘴,忽然叹了一口气,“二千多万年前的那天,我记的特别清楚。那原本是平常的一天,突然,天际出现了很多长相怪异,法力通天的生物,它们互相打斗,激烈地把天空都撕裂了。战斗日复一日却始终没有结束,而从天空的缝隙里,越来越多长相怪异的生物降临。就在这世界不堪重负的时候,转机来了。” “拉莱耶世代信奉古神,一个法力很高的女巫以自己的血为引,把古神阿撒托斯从海底唤醒,他见自己的世界被入侵自然怒不可遏,于是他把沉睡的远古神祗一一唤醒,想与其对抗。众神齐聚,就在战斗开始之时,一本巨大无比的书从天而降。我当时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天空就变成了这样。” 游裴涴听得入神,赶忙问道:“然后呢?” “再后来的很多事不说也罢。只是很多年过后,人们突然发现,他们无法变老也无法死去。就好像,时间和死亡在这里并不存在。”男孩的声音低沉了许多,不过游裴涴并未发觉,她的注意被最后半句话所吸引。 “人不都希望自己不老不死,这对你们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事吧?” 男孩却苦笑:“有的人老得浑身是病,受尽折磨却死不掉,有的孩子刚刚满月,连走路都不会。你觉得对他们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游裴涴却怪异地盯着他:“这么说你现在的样子还真是两千万年前的样子?” 得到对方的肯定,她望着男孩的目光越发怪异起来。 这要放现代,她眼前看见的就是一尊活化石啊。 男孩没有注意到她的走神,只是继续说道:“生老病死原本是自然规则,既然这里没有,神力尚存的神祗便创造了新的规则,并向教会传播铁律。” 他示意女生朝不远处的高楼大厦看去:“看到那些高高的房子了吗?” 游裴涴莫名地点了点头,男孩的目光中却流露了一丝恐惧,“那些叫通天楼。神祗把拉莱耶合并又四分,建造了不计其数的通天楼。他们说,不老不死、永逸安详是神的权利,凡人若想如此只能去中央教会设立在每个城市的分部进行某些考验,考验的结果越好,住的通天楼越高,权利也越高。权利高了,才得富贵。一个人一旦连续几个月表现优秀,就会受到中央教会的邀请,还能应许一个承诺,而像我这样没接受过考验的人,是分不到住处的,所以只能睡在大街上。除此之外,四国毗邻却被神力相隔,凡人是没有办法去另一个国家的。” 游裴涴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不容易才理清了他的话。“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想离开这里,只能去这里的中央教会分部进行考验?” “只有这一个办法。”男孩郑重地点点头,却又犹豫了下说道:“但是一旦接受了第一次的考验,以后每隔一个月就必须要去接受考验。不然……” “不然什么?” “很久以前我有个朋友,有天心血来潮说想住大房子,就去教会分部进行了考验。一个月以后,他把这事忘记了,教会就把他抓走了,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男孩话语里的失落让女生沉默了半晌,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开了话题,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接受考验呢?” 闻言,男孩用力抹了把脏兮兮的脸,头高高地扬起,“一个真正的大男人是不会为了过上富足的生活而仰他人鼻息的,我这叫为自己而活。” * 【他听少女问起了千万年前的那一个阴谋,思之念之,他的怒火每时每刻燃烧着,久久无法平息。 拉莱耶失落,众神被封印,皆因他的一念之仁。 千万年于他不过是弹指一挥,封印却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他的神力。 虚弱,囚禁,背叛。 他的怨念早已扭曲,人类却依然永不知足地向他索取贪婪和欲望。 快些吧,少女。 他阴郁地注视着她每一个细微表情,一遍一遍地呼喊。 再快些,来找到我。 我会达成你心中所想,只要你能,找到我】 Chapter 5 “嗤……” 细小的嗤笑声不知从哪里传出,男孩敏锐地跳了起来,如惊弓之鸟般四下张望,压低嗓门低喝一声:“谁?” 游裴涴被他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想起她先前遇到的两个行人似乎也是这般担惊受怕,她不由顺着男孩的视线向外扫视。 街上行走的人寥寥无几,皆是脚步匆匆。 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几分不安与警惕,似乎是惊惧着什么。 “塔维尔,他们为什么都表现得那么害怕?” 游裴涴看了许久,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朝男孩问道。 不料,她回头才发觉,男孩原本站立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 “塔维尔?”她迟疑地喊了一声,四周却静悄悄的。 这是一条死巷,男孩要离开一定会经过她前边的大街,但她却没有看见他离开——他整个人就像突然凭空消失了一样。 难道是自己刚刚走神所以没注意? 但为什么,他突然那么惊恐,又为什么不告而别呢? 女生站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男孩,她暗叹了一声,决定先找到男孩口中的中央教会分部。 离开前,她最后望了一眼阴暗的拐角,这才迈开步伐。 塔维尔说过,只要被应允去中央教会,就能获得一个允诺。既然这是个由神祗统治的世界,教会又拥有绝对的权利,想回到她原本的世界或许也只有靠这个允诺了。 如今,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拼拼运气看有没有希望有一天能去中央教会。 至于什么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回家的路……不好意思,她只是个没有法力的普通凡人,这种励志的念头光想想就足够了,犯不着以身冒险。 街道上的宫殿很多,每扇拱门上刻着造型各异的字符,大门紧闭,她走马观花地走了好一会儿,在一个相对于其他宫殿大气了许多的雪花石拱门前停下了脚步。 一个穿着华美绿色长袍的中年男子适时地走了出来,在游裴涴诧异的目光中行了个教士之礼,“小姐,是来恩盖伊分会进行洗礼的吗?” 洗礼不是一种入教会的仪式吗? 游裴涴一头雾水,但为了避免多说多错,她斟酌了一会才回答道:“我是来接受考验的。” 中年男子却是和善一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虽然如今的洗礼与从前的不同,但我相信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小姐,请随我来。” 走过一条很长的门廊,入眼可见淡雅的花窗棂和彩石镶嵌的尖拱和圆顶。 她瞄了中年男子的背影很多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大街清冷,教会的内庭与外拱门距离很远,她刚到便有人出来迎接,实在让她很是困惑。 “神的眼睛无处不在。”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在楚溪不解的目光中止步于一间简约大气的门前。 门应声而开,迎面走出来的一位二十岁左右,身着白色长袍的少女。 中年男子吩咐道:“带这位小姐去登记姓名,洗礼的结果通报给卡恩主教。” “是。这位小姐,请随我来。”少女行了个礼,柔声向游裴涴说着,却是不待她反应便拉起了她的胳膊。 她只来得及向中年男子道了声谢,连洗礼的内容是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少女便拉着她不由分说走进了一间内室。 这是一间十分古朴的内室,以一席帘子又分成里外两间。 室内,飘着一种淡淡的清香。 一位坐在窗边,手中拿着本册的白袍少年平淡地从上到下扫了游裴涴一眼,问道:“名字?” “游裴涴。”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把圣露涂到双手上,记得别遗漏任何一处,它可以帮你减轻痛苦。”少年冷淡简洁地说完这一句,低头在手册上写着什么,不再理会她。 “啊?”游裴涴正觉得云里雾里的,这时,从里室出来了两位衣着蓝袍的少女,其中一人递过来一盆乳白色的霜膏,另一人端着一盆清水。 在指引少女的示意下,游裴涴把所谓的圣露涂到了手上,听见她轻柔的声音:“一会你把双手浸到那盆水里,你的手可能会产生痛感,但我需要你坚持到坚持不下去的那一刻。这很重要,请你牢记。” “那水是什么?”游裴涴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可是个连打针都怕痛的人啊。 少女却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一笑,示意她把手放到蓝袍少女端着的水盆里。 她走近了些看,盆子里的水清得竟有些泛碧绿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闭起眼,咬紧牙直接把手浸到了水盆里。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的身子紧绷了许久,在没有感受到任何感觉之后悄悄动了动一根手指。 咦? 游裴涴慢慢放松了下来,睁开眼朝水盆望去,只见自己的双手安然无恙地浸泡着,并没有任何疼痛或不适。 该不会这只是普通的清水,而少女说的那些话是诳她的吧? 她怀疑地朝身旁的少女望去,却听见那个递给她圣露的蓝袍少女失声朝里室喊:“克尔,你怎么把普通的水当成化神水准备了?” 一个黑袍少年随之风风火火地掀开帘子跑了过来,“怎,怎么了,露西?” 叫露西的蓝袍少女冷冷一哼:“你自己不会看吗?要是卡恩和亚特两位主教怪罪下来,我看你在教会还呆不呆得下来。” 黑袍少年不敢置信地盯着游裴涴的双手,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可能,教会分发下来化神水统一由莫亚执事管的,我就是从他那里拿的化神水啊!” “这话留着给卡恩主教他们解释去吧。你自己看!这就是普通的清水……”露西哼了一声,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手伸进盆里搅动。 不料——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露西的口中传出,游裴涴耳膜一震,下意识地朝她看去。 只见露西沾了水的手掌冒出一团团黑气,没过几秒,她两眼一翻痛昏在地。而她原本白皙光洁的一只手已烧成黑糊糊的一片,空气里时不时传来烧焦的味道,分外渗人。 我的妈呀! 游裴涴背脊一凉,反射性地把自己的手从水里缩了回来,而拿着水盆的少女也因为这个变故吓得一收手,水盆立刻掉到了地上。 只听水盆与地面接触后传出几声清脆的声响,盆里的水却是在碰到地面的一刹那冒出了层层气泡,不一会便蒸发完了。 “怎么回事?”内室的门蓦地被推开,带游裴涴进来的中年男子沉声问着,视线在昏倒在地上,无意识颤抖着身子的露西身上徘徊了一圈,最终停留在了落在一旁的水盆上。他深棕色的瞳孔猛得收缩,目光从一张张战战兢兢的脸上划过。 克尔在这样的注视下扑通一声跪趴到了地上,声音带着颤抖:“肯特执事,这,这不怪我啊!是是,是露西自己……” 看见少年害怕地连话也说不清,肯特皱了皱眉,朝安静站在窗边的白袍少年示意:“你来说。” 相比起室内其他人的诚惶诚恐,白袍少年只是脸色苍白了些。他鞠了个躬,恭敬地回答道:“执事大人,是这样的。这位叫游裴涴的洗礼者在接触化神水时没有任何异样,露西以为是化神水出了问题,所以她……在没有涂上圣露的情况下把手伸进了化神水里。” 克尔赶忙接过话:“大人,我和露西说过这水是从莫亚执事手里拿的,绝没问题啊!” 肯特沉默了一会,眼神落到了女生湿答答的手上,又转到了她茫然的脸上。他的心思百般回转,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门口急匆匆走进来好几个人。 游裴涴只觉眼前一闪,一个穿着贵气长袍的青年已经焦急地抱起昏迷的露西,低低地叫了她几声,见怀里的人儿毫无反应,他厉声朝四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凯斯,我和你说过多少遍,教会里不能随性放肆。”威严的声音随之传来,一个颇有气质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视线在凯斯怀里的露西身上稍有停顿,一丝阴沉一闪而过。 “哈斯塔城主。”见到来人,所有人都稍稍低头行礼。 哈斯塔巡视了一圈微微点头,笑着向肯特说道:“肯特执事,今天是我儿子本月的洗礼之日,我正巧无事,就亲自带他过来了。”说完,他沉声朝身后的侍从吩咐道:“少城主手里还有重要的事情做,还不把露西小姐抱下去,请个祭司为她看看。” “父亲……”见两个侍从应声走上前,从自己手中强行拖走了露西,凯斯面露不甘,却也不敢违背自己父亲的命令,只是眼睛一直黏在露西的身上,直到两个侍从的身影消失,他的视线也是遥望着不忍收回来。 哈斯塔把凯斯的表情神态尽收眼底,一抹阴霾一逝而过,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凯斯,今天是你的洗礼之日,不要为了一些不要紧的事惹怒神祗。” 听见神祗这两个字,凯斯终是收回了飘离的视线,丧气地垂下了眼睑。 “克尔,帮凯斯少城主去准备吧。”感受到了气氛的异常,肯特温声对克尔说道。 这句话就是不追究露西的事情,也不责罚他了。 克尔精神一振,恭敬地行了个礼后退回了里室。 肯特嘱咐完克尔,对哈斯塔歉意一笑:“抱歉,哈斯塔,凯斯的洗礼我本该和往常一样在场,但今天我还有点事找卡恩主教,所以不得不先走一步了。” 哈斯塔却是不在意地一笑,“这每月一次的洗礼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肯特执事请自便。” “游小姐,你也随我出来吧。”游裴涴正努力减小着存在感看戏,就听见肯特喊她的名字。她下意识地抬头,恰好对上哈斯塔打量的目光,那目光太过幽深世故,让她莫名感到有些危险。 她心里一突,面上装作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视线立马转移到了肯特的身上,见对方正和善地望着自己,她心中稍安,迈开步子就跟着他走出了内室。 “那是谁?”哈斯塔疑惑地望着游裴涴的背影走远,转而向一旁依然惊魂未定的蓝袍少女问道。 “回城主大人,那位是游裴涴小姐,今日也是来洗礼的。”她惶惶然回答倒。 哈斯塔眉头一皱,“那为何肯特把她带走了?”洗礼完毕,应当直接记录在册离去,哪里有资格被执事带走,何况听肯特的意思,他应该是带她去见卡恩主教了。 “这……”她与白袍少年相视了一眼,正犹豫着该不该把实情说出去,却听见哈斯塔冰冷的声音:“我是恩盖伊的城主,你们脚下踏着的是恩盖伊的土地,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蓝袍少女身子一震,赶忙跪礼道:“城主大人,这位小姐接触化神水时毫无异常,也并无任何症状,就像她碰到的,是一盆普通的水。我想,或许是因为这个……执事大人才把她带走了。” “这怎么可能!”原本萎靡在地,满脑子都想着露西的凯斯听言跳了起来,满脸的不敢置信。哈斯塔却不再说话,他的眼神飘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了一抹冷冷的笑。 游裴涴随着肯特穿过了几个幽静的殿堂,前方豁然是一条铺着灰色石阶的宽敞通道,通道的两边是四尊威严的雕像。 四尊雕像皆高五米左右,都是披着斗篷的人形模样,只是造型各异,手中虚空抓着的东西也不一样,有火焰,有粉末,也有雷电。 虽然披着的斗篷遮住了四尊雕像的容貌,游裴涴却在经过这条通道的时候冷不丁地后背发凉,就好像背后有好几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肯……肯特执事,您要带我去哪?”把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挥走,游裴涴赶忙问前方带着路的肯特。 “我们到了。”肯特却在此时微微一笑,停下了脚步。 她的面前一座偌大的殿堂里,偏乳白色的装饰让这间殿堂格外温暖祥和。 殿堂里,一个穿着华美红色长袍的青年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转身,一张年轻圣洁的脸映入了她的眼帘。 “这位,是我们恩盖伊中央教会分会的卡恩主教大人。”游裴涴在怔愣间,听见了肯特的声音。 【这是少女第一次见到卡恩。 这张脸并非多么出尘绝美,绝世无双,却独独有这样一种气质,安静祥和,圣洁无比,让人无法生出丝毫的恶感。 此时的她丝毫未知,光明有多极致,黑暗就有多浓郁。 她所在的光明有多深厚,包围着的黑暗就有多疯狂。 而它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撕裂口,一个潜伏的机会】 Chapter 6 恩盖伊的主教,这么年轻? 游裴涴倒不是因为对方出色的长相走了神,形形色色的帅哥美男她看得多了,只是她以为,主教这种级别的人物应该都是上了年纪的,至少不应该是像眼前这个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青年。 哦对了,这个世界的时间静止了两千多万年,讲不准人家才刚刚坐上主教这个位置。 她在心底默默扶额,见对方温和地望着自己,她连忙回神,顺着肯特的话老老实实地喊道:“主教大人好。” 卡恩温和地点了点头,“游裴涴对吗?放眼整片大陆,能在化神水下保持常态的,你是仅有的第二人。” 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先不说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洗礼时发生的事,这后半句话让她着实不安——无论这句话的意思是好是坏,初来乍到,她都不想太过引人注目。 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卡恩微微一笑,向站在一旁的肯特吩咐道:“露西在教会做教使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如今出了事,肯特执事,你去探望一下吧。” “是,主教大人。”肯特闻言,向楚溪投了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后就离开了。 肯特走了,殿堂里只剩下游裴涴与卡恩两人,她还在琢磨肯特离开前那个眼神的深意,卡恩便出了声:“拉莱耶广阔无垠,四国的城市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然而岁月变迁,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很多城市都荒废失落了。我不会问你是从亚斯拉得哪座失落的城市来的,因为不管你从哪座城市来,你最终来了恩盖伊,这是古神给恩盖伊再度昌盛的机会。”说到最后,他的眼中划过一丝光亮。 “主教大人,我不明白。”她嘴巴张了又闭,最后呐呐地说了一句她觉得不会出错的话。 她对这个世界知道的太少了,从塔维尔口中得知的也只是皮毛,她需要从卡恩的嘴里套出更多信息来。 这么想着,她望着卡恩的目光就真诚了许多。 “这件事在恩盖伊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也罢。”卡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作为亚斯拉得第二大城市,奈亚拉托提普世代守护恩盖伊繁荣昌盛,想必你也有耳闻。” 见游裴涴默认,卡恩继续说道:“千万年前异变突起,守护各大城市的神祗突然间全都销声匿迹。教皇颁下神昭,说神祗对人类的懈怠不恭不满已久,人人都应定期接受神祗给予的三道考验,以息神怒。神隐于世,奈亚拉托提普自然也了无踪迹。但……恩盖伊建城以来,完全是为了镇压城市之下一个异世界的入口,没有了神祗的神力,人类再强大的光明之力也只是拖延入口溃散的时间罢了。” “异世界?”游裴涴神色一动。 “恩盖伊历代大主教相传,古神在创造人类前,创造了很多古老的生物,后来,古神觉得他们很危险,就开拓了另一方世界把他们扔了进去。” 卡恩淡淡地说着,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无奈,“我们虽是中央教会的分会,也曾强盛一时,但无论我们如何祈求古神,让他用神力帮助我们镇压入口,古神都毫无应答。中央教会声称无法违抗神的旨意来帮助我们,同时又惧怕于恩盖伊城市之下的异世界入口,竟然用上古遗留下来的一丝神力在恩盖伊的周围设下了结界,只待入口溃散的那天,把整座城市笼罩在内,结界之中,一粒灰尘都无法逃脱恩盖伊。” 古神创造了人?难道在这个世界,古神就相当于上帝?要是这么说,那恩盖伊城市之下的异世界听起来和地狱差不多。 游裴涴听着卡恩的话纠结了,穿书也就罢了,为什么还穿到了一个听着很危险的地方。 卡恩自然是不清楚她的心理活动的,接着说道:“城里的祭司和法师凭借自身的光明之力支撑恩盖伊两千万年已是不易,在你出现之前,恩盖伊底下镇压的入口最多还能支撑三个月,我以为它就会同其他失落的城市一样,成为历史里渐渐被人遗忘的一个名字,但……古神终究并没有放弃我们。”他的语气忽然激动了起来,双手高高摊开,虔诚地朝他的前方仰起了头。 游裴涴着他仰望的方向望去,愣住了。 她一走进来,注意力就放在了卡恩身上,后来又因听他说的那些话入了神,竟然没有注意到她与卡恩站立的殿堂中央,一座高十多米的白玉雕像巍然耸立,形象是一个衣袍绚丽华美,样貌普通的中年男子,眼神慈悲地俯瞰着自己脚下渺小的众生。 开什么玩笑?古神怎么可能长这样?! 几乎是看到这座雕像的第一时间,游裴涴就下意识地知道这就是这片大陆——拉莱耶信奉的至高神,古神阿撒托斯。 但是,先不说她从网上查到的阿撒托斯各种奇形怪状的图片,眼前的雕像,长得实在太像……人类了。 她很难接受阿撒托斯的形象是这样的。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楚溪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不是拉莱耶人,在帮导师寻找死灵之书前也从未听闻过阿撒托斯这个名字,自己怎么就突然在意起这个古神的形象了? 就在她暗自纠结自己这种莫名抵触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的时候,卡恩温暖诚恳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她,语气充满期盼:“游裴涴,化神水是神祗留下的第一道考验,只有神宠爱之人才能免于神水灼烧的痛楚。我出生在恩盖伊,也见过它鼎盛时的繁荣,我不以主教的身份,只以一个恩盖伊市民的身份恳请你,帮帮我们吧。” * 【恩盖伊,就像他肩膀上一粒毫不起眼的灰尘,它的覆灭,只是千千万万娱乐当中的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乐趣。 但他改变了主意,又一次,因为这个少女。 这是她第一次直视他的双眼,眼眸清澈,却含着与他人不同的抗拒。 他甚至怀疑少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此时流露出了什么。 是愤慨,也是恼意。 为什么? 他觉得有趣极了。 为了这份有趣,他愿意多给恩盖伊一点时间,只为探索出更大的乐趣来】 Chapter 7 “主教大人,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游裴涴觉得有点头疼。化神水对她不起作用很可能是因为它只对拉莱耶人有用,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自然就不会产生反应了。 “只要你愿意,今天我就可为你开启试炼的第二道考验,然后我会亲自带着你去中央教会参与第三道考验,那就是我们的机会。”卡恩虚空手这么一挥,古神雕像的正前方出现了一道灰色的漩涡,他的神情带着几分郑重:“第二道考验因人而变,只要你找到出路,就算通过了。” “这……不会很危险吧?”游裴涴望着眼前这个灰色漩涡,总觉得卡恩的话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我以父神阿撒托斯的名义起誓,第二道考验绝无生命危险。” 不会丢掉小命就好。 卡恩的起誓让她稍稍安了心。 其实她现在也没有多余的选择,既然眼前这个看上去还挺靠谱的主教说只要通过第二道考验,就可以亲自带她去中央教会,那她早点回家的机会也就越大。 游裴涴这么一想,觉得值得一试。 她指了指灰色的漩涡,侧身问道:“是直接进去吗?” “是的,它会把你送到你该去的地方。”卡恩神色温和地点了点头,双手却背在身后悄悄攥紧。 得到了确定的答案,游裴涴深深地吸了口气。 老天啊,给我点好运让我进去后快点找到出口吧。 她默默在心里祈祷了一句,伸手出试探地碰了一下这道灰色漩涡,只觉得从掌心传来一阵强力无比的吸力,她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消失在了原地。 当她消失在殿堂里,卡恩再也维持不了自若的神情,一下子踉跄地坐到了地上。 一道青色的身影闪到了他的身旁,扶起了他。 “你不该用仅剩无多的光明之力开启回廊之门,若教皇知道了……” “哈斯塔,你知道的,我不得不这么做。”卡恩勉强站了起来,他可以感受到体内的光明之力疯狂地流逝,他略带自嘲地一笑:“虽说教会有规定,在化神水下总计时达到合格的人,隔月要送到中央教会统一接受第二道考验,但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机会再见到她了,尤其是游裴涴这样的,教皇一定会保护起来不许任何人接近。” “但是,卡恩,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迷失在回廊之门,这里已经没有人有能力再把她拉出来,除非我们通知中央教会那边……”来人正是恩盖伊的城主哈斯塔,此时他紧紧皱着眉头,沉声说道。 “她一定能靠自己走出来的,一定可以。”卡恩打断了哈斯塔的话,语气是难得的强硬。 哈斯塔向灰色漩涡消失的古神像前瞥了一眼,又望着身边的这个曾经意气奋发,被誉为最有希望成为拉莱耶红衣主教的恩盖伊第一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中央教会对恩盖伊的冷眼旁观,放之任之,他心里怕是早就心存怨气。他人只知道他是中央教会分会的主教大人,风光无比,受人尊敬。但千万年来,为了巩固支撑恩盖伊,他体内澎湃的光明之力早已几近枯竭。如今,他又为了一个拉莱耶创世便流传下来的,虚无缥缈的传言,耗费了仅剩的光明之力。 他怕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那个少女身上了吧。 哈斯塔不再说话,隐去了心底的一丝愧疚。 他是恩盖伊的城主,没有人比他更希望恩盖伊恢复以往的太平繁华。如今,他也只能期盼,那个叫游裴涴的女孩,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回廊之门了。 而游裴涴自然是对她离开后的事情一无所知。 此时,她正站在一片雾气缭绕的墓葬之地中,正对着的是一座跪坐着的,青铜色斑驳的墓葬天使。 这不是她掉到拉莱耶之前在的那片墓地吗? 游裴涴心中一动,难道她穿回去了? 她远离了墓葬天使几步,她可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碰了它头上的三重冠冕之后掉下去的。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朝它头上望去,不敢置信地又走近了些。 这座墓葬天使的头上,并没有三重冠冕。 她下意识地朝天空望去,依然是昏暗的天空,薄薄的雾气之上,鲜红如血的月亮和记忆中的一样,高高悬挂在半空。 “第二道考验因人而变,只要你找到出路,就算通过了。”卡恩的话依稀回荡在耳边,她抿住了双唇。 如果现在眼前的这一切是因她而变,那为什么会是这里,为什么会是一片墓地? 难道……是预示着什么? “卡恩主教说过,这一关没有生命危险,游裴涴,不要自己吓自己了。”游裴涴拍了拍剧烈跳动的心脏,安抚着自己没由来的心慌。 只要走出了这片墓葬之地,应该就能找到所谓的出口了吧? 雾气下,游裴涴的视野难免受限,她小心地朝墓葬天使守护的反方向慢慢走着,并未注意到,这座墓葬天使受岁月洗礼后腐朽的底座,刻着的一行名字和一行日期。 她走了许久,雾气终于淡了许多,周围的矮树林也逐渐稀少,地上踩着的土壤也松软了很多,慢慢的黄沙渐多,她竟然到了一片片连绵起伏的山丘之中。 她蓦地回头,身后哪还有什么树林,自己孑然站立于一片空旷的黄沙绵延之地。她的余光突然像是瞄到了一个人影,她顺势望去,只见鲜红的月亮下,一个长发披散,背影很美的女子背身而立。 这里还有别人? 游裴涴的心有一瞬间的激动,她刚想朝那人大喊,下一秒,声音卡在了她的喉咙里,她的眼睛死死地凝视着天空。 月亮,似乎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大。 黑暗的夜空下,只见那抹血红越来越大,轮廓越来越清晰,她甚至可以看见鲜红之中,几颗暗色的粒子动了动。没过几秒,那疯狂的鲜红几乎遮住了整片天,就当游裴涴为满眼的血色感到强烈的作呕不适时,它以一种扭曲的形状迅速旋转伸展,一只手在此时慢慢舒展开来,而后,在极为有序的舒展下,化为了人形。 或者说,化为了一个包裹在鲜红羽翼下的人形生物。 在她震惊的目光下,这对巨大鲜艳的翅膀缓缓张开,一个黑发男子从半空缓缓落地,他慢慢睁开眼,一种纯粹冰冷的红色弥漫开来,几乎能吞噬他视线所到之处的所有生灵。 男子落了地,身后巨大的翅膀缓缓消散开来,最终化为了乌黑夜空中,无数的点点星辰。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极为年轻俊美的男子,样貌比游裴涴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出色。她也从未见过这样一种纯正的红,幽冷得像深渊的血,又纯粹得像透彻的辉光,曜曜振振,夺人心魂。 游裴涴处在平坦的沙地中,那诡异的男子自始至终正对着她,却一眼也没瞧她。 他是不是看不见我? 她暗自怀疑着,朝两人所在的方向走了一步。然而,就踏出了这么一小步,男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朝她的所在投了一眼。 仅仅一瞥,游裴涴只觉得那抹深不见底的血色像张无形的大网,浓郁血腥,让她一阵气血翻腾,不敢再前进一步。 “一生命降世,一生命必定陨落,这是规则。”他冰凉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声音优美得如同涓流的溪水,却带着毫无感情的幽冷。 “亚弗戈蒙,再帮我一次吧。”女子哽咽的声音让楚溪神情一恍,她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声音。 “帮你?”他的神情似笑,又非笑,“现在,你又能拿什么和我交换?” “我知道……你在找一个人。”从游裴涴的角度望,女子用手拭去了脸上的泪,拿出了一个罗盘状的五彩晶体。她把五彩晶体高高举在星辉之下,颤着声说道:“这是前兆罗盘,传说‘无名之雾’奈奥格把上古的时间奥秘置入其中,只要把你意念里的名字读给它,它可以撕裂任何时间和空间,把你想要的带给你。” “你倒是每次都叫我意外。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人?”亚弗戈蒙淡淡地看了她手中的前兆罗盘一眼,他的嘴角似乎上扬了几分,却并不能叫人分辨他此时的情绪,“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想找的人是谁?” 闻言,女子的背挺得笔直,身子微微颤抖着。 游裴涴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在拼命克制自己想要转身的念头。 她匪夷所思地兀自摇了摇头,刚想把注意放回两人身上,背后一阵忽然的阴冷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她有所感地回头,眼前却是一阵天昏地暗的眩晕,她甩了甩脑袋,再睁开眼,一双冰冷纯粹的血眸就在她眼前很近的地方,此时,血眸的主人优雅地行了个礼,轻柔绽放的笑容足以勾去任何人的魂魄。 “你好,试炼者,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地方吗?” 她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一种毛骨悚然的凉意自脊梁后升起。 他的笑容动人心魂,眼眸里透露的却是毫无感情的冰冷。 游裴涴紧绷着身子,缓缓朝男子原本所在的方向瞄了一眼。只见连绵的沙地空旷寂静,只有她一人伫立,不见女子的身影。她又抬头,夜空是万丈星辰,一轮皎洁的月亮静静悬挂着,一切普通如常。 难道先前她是出现幻觉了? 她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又坚定了起来。 不,不可能,如果是幻觉,那眼前这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不由定了定心神,学着男子行礼的模样回了个礼,道:“你好,请问我要怎样才能走出这片山谷?” “山谷?”亚弗戈蒙扫了一眼四周,轻轻一笑:“这里是离回廊之门最近的乌有之所,看见的和你心中所想所念有关。跟着我,我可以带你走出这里。” “你是……?”游裴涴迟疑在原地。 “我叫亚弗戈蒙,回廊之门的指引者,指引从各处来回廊之门接受试炼的人。”亚弗戈蒙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随我来。” 男子的身份让她稍稍放下了一丝警惕,但也就那么一丝。她犹豫了一下,错开半步跟在亚弗戈蒙身后走着。 亚弗戈蒙的步伐很缓,带着一种奇异的规律,他每走一步,脚下的沙地似乎就软一分,随着时间的推移,游裴涴慢慢觉得自己快要迈不开步子了。 就在她觉得双脚几乎要陷入到越来越稠软的沙地之下的时候,背后猛得传来一阵推力,她四周的景物骤然一换,已然走进了一间富丽堂皇的房厅。 这是一间华丽非凡的房厅,高高的房顶呈螺旋状,中央吊着一个璀璨绚丽的挂灯,光线所达之处,四通八达的走廊铺着绣有艳丽花纹的地毯,一眼望不见尽头。 挂灯之下,一圈圈铺着同样花纹的盘梯也是呈螺旋状,无尽地向上下两个方向延伸着。往下探去,下面的光线越发暗淡,螺旋紧凑规律,像能把一切都吸进去一般,遥遥不见底。 此时,房厅内的正中央或站、或坐着九个人,各个面带不安,他们见到亚弗戈蒙和他身后跟着一人时,都是立刻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被其余人围绕在中间的年轻男子有些焦躁地上前一步,行了个礼,问道:“伟大的指引者,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一个多月了,如今人数可齐全了?” 游裴涴好奇地打量了几人一眼,三女六男,都是年轻人的模样,只是有的像东方人,有的像西方人,穿着也各有不同,其中以那个年轻男子穿着最为贵重,一身蓝色长袍的胸口处,一个象征着中央教会骑士的深色标志格外引人注目。 “人数已经达到了十个人,可以开启试炼。”亚弗戈蒙视线所达之处,几人都是眼皮一跳,那宛若实质的目光像能看透人心一般,让他们心慌地别开眼。 “你们的教皇每半年就会送来一批试炼者,他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魂魄之体吗?”他似是轻哼了一声,有意无意地朝她瞄了一眼,见到她迷茫的神色之后,勾了勾嘴角:“魂魄之体,灵魂出窍。你们的教皇倒也是个明白人,无论是谁,以一己之力打开回廊之门的任何一扇门都是有风险重重,灵魂尚可在离体三个月内唤回,肉体可就……迷失在回廊之中,无迹可寻了啊。” 卧槽,真的假的? 难道卡恩骗了她? 闻言,游裴涴愕然,第一反应就是自己上当了。 然而,亚弗戈蒙的话虽然很是明确,她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卡恩郑重真诚的起誓,两者交错在一起,她不得不有了另一种荒唐的假设。 也许,只有教皇才能把试炼者送进回廊之门,所以卡恩并不知道,肉体是不能进去的。 可就算是这样,他为什么要骗自己说只有走出了回廊之门,才可以去中央教会呢? * 【少女进入回廊之门,回到了一切的起源。 此时的她是这么年轻,年轻到并不知晓一切缘由,年轻到并不惧怕即将到来的种种因果。 过去与未来,时间与空间,在回廊之门不断重演,回响,牵绊。 她看见的,并不是她看见的;她听见的,并不是她听见的。 这里,是不存在‘现在’的。 这里是宇宙间所有生灵的来源之地,也是它们死后本源回归的最终之地。 宇宙间所有生灵的记忆,所有的过去与未来,都在这里。 亚弗戈蒙监视着这里,看见了这个,以区区血肉之躯就敢闯入回廊之门的,愚蠢的少女。 她看见了未来,但此时谁也不知道。 见到亚弗戈蒙时,她还在为第一次的对视惊魂未定,纵然对方并不曾见过她。 这种惊魂未定迷惑了她,她未曾仔细打量这双漂亮到极致,又毫无感情的血眸。 ——刚才的他,比此时的他,沧桑了许多。 这是一种未经皮囊,从同一双眼眸中流露出来的,足以毁天灭地的隐忍愤怒,就是这样滔天的愤怒灼伤了她。 可此时的他,没有冷漠,没有愤怒,只有毫无感情的冰冷,和一种优雅得体,耀眼却并不伤人的伪善。 因此,他乐意告诉她一些无关痛痒的真相,并乐于旁观她对此害怕的失态。 但他似乎,失望了……】 Chapter 8 蓝袍男子的神情似乎有些尴尬,亚弗戈蒙却对此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划过忐忑的众人,“我可不管你们是不是魂魄之体,但凡来到回廊之门的生灵,都要遵循这里的规则。” “指引者请放心,教皇大人训诫过我们,除非找到刻有自己名字的那扇门才能打开。”蓝袍男子连忙恭敬地回道。 亚弗戈蒙低低笑了一声,语气轻慢却不失优雅:“我可不管你们开了哪扇门,回廊之门的规则是,进了这里的生灵,除非在半年之内找到四把象征水、火、风、地的钥匙,打开回去的回廊隧道,否则就会被同化……” 游裴涴正仔细听着,他的话却戛然而止,颇有意犹未尽的味道。 她心有顾虑地望了亚弗戈蒙一眼,对方恰好在此时也看向她,她一怔,不着痕迹地望向了别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叫亚弗戈蒙的指引者是故意把那些话说给她听的。 游裴涴正为自己的感觉莫名不已,亚弗戈蒙一挥手,原本和她站在一起的九个人瞬间只剩下一个黑发黑眸,看上去十七八岁的东方美女。 “西迪!夏梅尔!你们去哪了!”穿着浅绿色连衣裙的美女见自己的同伴突然不见了,一时大惊失色。 你的同伴很明显是被亚弗戈蒙带到其他地方去了,你没看见连他自己都不在这里了么? 游裴涴正打算走过去安抚几句,美女惊慌的声音戛然而止,亚弗戈蒙动听却飘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宇宙混沌之初,我便看守着回廊之门。与你们教皇签订协议,应允他可半年送一批人来回廊之门接受历练,也无非是各取所需。”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中带着一丝让人不安的恶意:“以往贝琳达把像你们这样的试炼者召唤回去,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次……我有了新的主意。” 游裴涴正凝神等着下文,脑袋突然一疼,她倒吸了一口气,等缓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内容。 时间回廊是由无数条没有尽头的楼层通道组成的一个没有实质的殿宇,她如今所在的,是时间回廊数不胜数的其中一层,而亚弗戈蒙把十人分成了五组,其他八人分别被传送到了殿宇的某一层。 他们十个人要做的就是,寻找这无尽殿宇中门后面的四把钥匙,集齐之后,才能一起离开。 听上去就是不可能完全的任务啊! 先不说这无尽大的殿宇里只有四把钥匙,他们十个人运气再好需要花费的时间也不可想象。 最重要的是,亚弗戈蒙说过,如果在回廊之门呆满半年,他们都会被同化。 虽然不知道会被同化成什么,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游裴涴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暗暗后悔自己为了回家,莽撞听了卡恩的话进了这里。不过,眼下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后悔也只是浪费时间,倒不如按亚弗戈蒙说的找出那四把钥匙。 虽然这座殿宇大得可能超出想象,但既然只有四把钥匙,而且是水、火、风、地这四个特定元素,那藏有钥匙的门一定和别的门不一样。 游裴涴这么想着,心态慢慢稳定了下来,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组员”。 她不由抬头看了眼旁边默不作声的美女,只见她一脸苍白地站着,楚楚可怜地捂着心脏,像是不能接受眼前的状况。 “你……你收到讯息了吗?”察觉了对方打量的目光,美女目光怯怯地问道。 “嗯,我想大家都收到了。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找他说的四把钥匙。”游裴涴话音未落,就见那美女惨白着脸,摇摇坠坠地退了一步,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一边飞快地否决道:“不,我们应该先和其他人汇合再一起行动。” 她不由一愣,“这地方这么大,你的同伴也不知道在哪一层,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吧?” 她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美女却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情绪激动地叫了起来,“这怎么是浪费时间呢!教皇大人训诫过,回廊之门的任何一扇门都不能随意打开。西迪是我们当中唯一拥有光明之力的骑士,如果不和他一起,遇到危险我们两个女子怎么办!” 这话的确有些道理。 但是,游裴涴直觉亚弗戈蒙把他们彼此之间隔得很远。 她不禁暗暗叹了一声,看着身旁之人我见犹怜的苍白脸蛋,终于还是忍住了到嘴的话。现在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如果再刺激到她,头疼的只能的是自己。 “那你准备怎么找他?”游裴涴暗道了声算了,改口问道。 听见游裴涴不再坚持找钥匙,美女似乎稍稍安了心,只是眉头依然不安地拧着。她把颈间戴着的暗金色项链捧在手里反复抚摸着,犹豫了下,语带不确定地说道:“我想,西迪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回到这里的,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等多久?我们一共只有半年的时间。”游裴涴仰头,眯眼朝中央的挂灯望去。 这里的光线似乎暗了许多。 美女咬了咬唇没有回答,只是反复说道:“他一定会来找我的,我就在这里等着。” 敢情是情侣啊。 她琢磨到了一点名堂,学着她的样子与她并排靠坐在扶梯前。 气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美女似乎很害怕这样的寂静,主动开口问道:“我叫柯兰,来自奥法弗雷,你呢?” “游裴涴,亚斯拉得。” 柯兰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也是从奥法弗雷来的呢,虽然你的穿着很奇怪。” 游裴涴低头看了眼自己许久没换过的一身衣服,无奈地笑了一声,笑容却在眼睛不经意瞄到的地方凝固。 她默了一下,开口道:“柯兰,我觉得我们不能在这里等了。” 原来,这不是她的错觉。 她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尽头遥远的走廊。 只见原先光线充足,一望无际的走廊,此时从各个彼端慢慢聚集起浓郁阴森的黑暗,让整层走廊都慢慢阴暗了起来。 这黑暗前行地以极为缓慢,从四面八方朝她们涌来,仿佛要一步一步品尝她们对此的恐惧,再在无处可逃的绝望中吞噬掉她们一般。 柯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一望,她瘫坐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她尖叫了起来,精致的脸蛋上毫无血色,似乎下一秒就要昏过去。 人对黑暗似乎潜意识里就有种惧怕感,对此,楚溪也不例外。 游裴涴拉起瘫在地上的柯兰,语气中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坚定,“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去别的楼层,并希望这样的情况只在这一层发生。要么,趁黑暗离我们还有段距离,随便找个房间躲一躲。” “不,不,不……”柯兰慌乱地抓住她的胳膊,胡乱摇着头,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着遥远阴郁的黑暗,露出无措的恐惧。 要放在平常,游裴涴早就对这样的人避之不及了。 但偏偏在这样的地方,四处都是望不见尽头的走廊和一模一样的楼层和道路,完全就是个迷宫,恐怕没几个人能走出去,而这时候有个伴,总比自己一个人好太多了。 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对她说:“柯兰,你想等到你的同伴,前提是还活着。我们谁也不知道那黑暗里有什么,如果还在这里等它们聚集过来,到时候就算想跑也跑不掉了。” “可是教皇大人说过……”柯兰心里明白她说的是对的,但想起教皇临行前的训诫,她咬了咬唇,还是做不下决定。 这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啊!自己的命都不如教皇一句话有权威? 游裴涴心里抓狂不止,眼见光线越来越暗,黑暗也渐渐逼近,她沉默了一会,松开了拉着柯兰的手。 “随你吧,那我自己走了。”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是保住自己的小命比较重要。 柯兰一怔,还没搞明白为什么一直劝解着自己的人说走就走了,等她反应过来,游裴涴已经走了两三米远了。 四周的死寂和迫临的黑暗让她慌忙站了起来,她不安地环着臂膀,见女生头也不回去意已决,在原地跺了跺脚,终于还是快步跟了上去,一边急促地喊道:“你等,等等我。” 听出了她惶然的语气中带着的一丝埋怨,游裴涴回头看了一眼,蹙了蹙眉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她算是看出来了,柯兰应该从小就被保护的很好,所以认为别人一直围着自己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的人要么目中无人,要么毫无主见。而她不管是哪一种,在这么危险的地方都毫无用处。 毕竟,难道还指望她的无助和惊慌,能感化那什么指引者,让他产生同情吗? 别逗了。 咦,不对,现在的重点应该是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再想办法找钥匙吧? 游裴涴暗暗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挑了一条相比较亮的走廊,边走边专心地观察着。 这里所有的走廊都是艳丽的格调,地毯的花纹也是一般无二,大约每走三米就会看见一扇镶着金框的门,每扇门的猫眼处都刻着一个她看不懂的,隐隐散发着压迫感的金色字符,字符的样子不尽相同。 从外观上来看,除了字符不同之后,每扇门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游裴涴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伸手握住了金色的门把,刚想转动,柯兰的手突然覆到了她的手上。 她不解地侧头,瞧见柯兰正拧着眉听着什么,一边低低地问:“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游裴涴仔细地侧耳,除了一片死寂什么也没听见。 柯兰似乎也发觉是自己幻听了,慢慢松开了手,双眼却盯着艳丽的地毯,只敢用余光探看眼前的这扇门。 吱嘎—— 出乎两人意料的,这扇金色贵气的门发出了一种好似年代久远,无人开启的陈旧声。 又好似是某种欢欣的,释放的声音。 她的手用力握着门把许久,久到柯兰都抬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这才推开了这扇门,深深吸了一口气,朝里面望去。 这是一个古朴的,点着几盏蜡烛的房间。 一张老旧的床榻静静躺在靠窗的位置,隐隐还能望见窗外的明亮。 柯兰紧绷的神经在偷偷瞄到门后的情景后放松了下来,身子也从游裴涴身后走了出来,暗自嘀咕了一句,“什么嘛,明明就是很普通的房间,教皇大人为什么不允许我们打开……” 是啊,明明是个很普通的房间。 游裴涴扫视了一眼房间,也是不解地踏进了房间。 “游裴涴,你说这是谁的房间啊?”柯兰好奇地上前几步,想探眼窗外,就在此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两人应声转头,却是房门自动关上了。 柯兰赶忙跑过去转门把,却发现死命转不开。她刚想开口让游裴涴试试,一转头,却发现两人正处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她低头望去,手心空空如也,而她的背后,哪里还有门的影子。 “这,这……”柯兰颤着声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柯兰,那边是不是有个人?”游裴涴眯起眼,隐隐望见远处的草地上坐着一个人影。 柯兰也望了过去,半晌,她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好像是有个人。” “走,我们过去看看。”游裴涴拉着她快步朝那个远处的人影跑去,待跑近了些,那坐着的人有所感应地朝她们瞥了眼,她不由愣了一下,脚步缓了下来。 这人和亚弗戈蒙十分神似,却又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他深邃浓郁的血眸中透着无情的笑意,投给她们斜睨的一眼,宛若一个高高在上的王,对脚下渺小的尘埃施舍的一次恩惠般的注目。 此时,他随意地屈膝坐在草地上,人像在这里,又不像在这里。 这样的感觉让游裴涴莫名有些心惊,她犹豫着该不该打扰眼前这个闲适却遥远的男子,却听见身旁的柯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尖叫。 她诧异地投去一眼,只见柯兰惨白着脸,痛苦地在草地上蜷缩着身子,紧闭着的双目缓缓流下来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我的妈呀! “柯兰?柯兰?你怎么了?”她吓了一跳,急忙想扶女子起来,这样的触碰却仿佛更刺激到她,口中发出更惨烈的嚎叫,让她僵着身子,双手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摆。 为什么她突然会这么痛苦,双眼还不停流着血? 这里除了她,也只有那个长得和亚弗戈蒙很像的男子了,难道是他那一眼…… 不,不会的。 自己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 游裴涴暗自否认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朝男子瞄了一眼,却见他早已转过头,若无其事的遥望着远方。 她沿着他的目光极目远眺。 辽阔的草原尽头,一道巨大的裂缝把天空硬生生撕成了两半,诡秘幽暗的虚空从中透出隐隐的暗芒,让人极力想探知虚空的另一端,究竟是什么。 * 【这并非亚弗戈蒙的心血来潮,也并非是他突发善心,让他人受到和少女一样的待遇。 对于神祗来说,善心这种微弱的东西,是并不存在的。 贝琳达只知道回廊之门的门是不能随意打开的,但并不清楚其中缘由。 曾经以肉身进入回廊之门的生灵,无一不迷失在黑暗中,连他们自身都不知道,这样的黑暗已经抹去了他们在原本世界存在的任何痕迹。 ——不会有任何人,任何记忆有关他们,他们最终会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成为一粒黑色尘埃,只有残存的记忆会永远流连在永无止境的黑暗迷宫中寻找着出路。 可是,他忽然听见他的声音。 他说。 无论如何,把那少女带给我。 回廊之门的每一扇门背后,都是一个因果的过去和未来。 为了透过实体“看一眼”那个可以破解封印的少女,他撕开了无数的空间,只为创造一个谈话的良机。 纵然,他凝聚的实体实则只是一个幻像,不可久留。 但对凡人而言,已是不可承受的恩泽。 她的眼神熟悉而茫然,像为什么而困惑,又像得知了怎样不得了的隐秘。 这样的眼神,让他克制的暴怒与癫狂翻腾了起来,于是他转开了视线,不愿再看那一双眼睛—— 曾经那个背叛了他,意图永远禁锢他的人,也曾用这样的眼神凝望过他】 Chapter 9 “我可以送你出去。”游裴涴正瞪大着眼,盯着远方如此壮阔震撼的场景,疏离清朗的声音把她的神志拉了回来。 男子的目光分明停留在遥远天际的巨大裂缝上,游裴涴却觉得他一直在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的情绪,好似平淡地阐述着一件事,一种与生俱来的睥睨之气却未经刻意流露了出来,隐隐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眼前这个人,是“神”吗? 她活了快二十年,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由心而生的拘谨。 “大……大人有什么条件?”她谨慎地问。 男子似乎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但并未纠正什么。短暂的沉默后,他不答反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叫月白的女巫?” 女巫? “不认识。”她不解地摇了摇头,别说什么女巫了,她连月白这个名字都陌生的很。 “也对,你怎么可能认识。”她的否认在男子的意料之中,然而,这似叹非叹的话语在游裴涴听来,怎么都有种自嘲的怪异意味。 “这里本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亚弗戈蒙也算知晓轻重,只把你们留在了第一重门。”男子突然话锋一转,好像方才的低喃不是出自他的口中:“但你需要帮我找一样东西,然后把它带给我。” “什么东西?” “月白冠冕。” 游裴涴蹙眉,“你能形容一下吗?我不知道什么是月白冠冕。” 男子没有说话,朝着天空轻轻一指,只见天际那巨大的裂缝以一种奇异的规律扭曲了起来,而后慢慢着色,又重新拼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青铜色三重冠冕。 这,这不是自己曾经在墓葬天使头上见过的冠冕吗? 游裴涴一眼认了出来,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试探道:“那个,大人,我只是个凡人,你都找不到的东西,更别说我了。” “我并非找不到。”男子的声音冷了些,却并未多做解释,只是说道:“把月白冠冕带给我,是我送你出去的条件。我可以告诉你,这是时间回廊的第一重门,也是生灵死后本源回归之所,魂魄之体尚可坚持半年,活人不出两天就会被同化成灭亡之息,意识尽洗,成为无尽黑暗中的一粒尘埃。” 游裴涴后背一阵发凉,他的意思难道门外那些黑暗是……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男子似乎笑了笑,但却是冷的。 “对,亚弗戈蒙没打算让你们再出去。每当一个生命出生,回廊之门中就会诞生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生前死后,这就是本源。想离开这里,只有找到刻有自己名字的那扇门,找到自己的本源。” “那四把钥匙……”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亚弗戈蒙是第一重门的指引者,规则自然是他说了算。”男子的轮廓似乎朦胧了一些,游裴涴眯了眯眼,见他站起了身,转而望向自己。 “这并非我本体,如今坚持不了多久了。你有很多疑惑,但现在我没什么时间解答。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找到月白冠冕并把它带给我,到时候,我承诺会为你解答。”他直视的目光让游裴涴下意识地低下头,却发现那双仿佛看透众生,无情睥睨的血眸像刻在了脑海深处一般,纵然她低头也逃脱不了这样的瞩目。 她的目光落到了仍然抱着头,蜷缩在草地上的柯兰。 说实话,这不是个艰难的选择。 游裴涴一开始就很清楚,在这回廊之门里找钥匙无异于大海捞针,天方夜谭。 尤其如果真的像这个“神”说的,活人在这里两天就要被同化成走廊尽头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黑暗……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谁不爱惜自己的小命啊。 只是…… 为什么是她? 神要找什么东西,就算有什么困难,难道还愁没人代劳? 他的身影已变朦胧,她却还能感受到朦胧中那道宛若实质的注视。 他在等她的回应。 “好,我答应你。” 柯兰他们都是魂魄之体,又同是从中央教会来的,就算半年后找不齐四把钥匙,教皇也肯定有办法把他们召唤回去。 游裴涴的双手在两侧握成了拳,不敢再看向草地上失去了意识的人。 虽说柯兰那群人与她只能算萍水相逢,没什么情分可言,但她的心底却隐约滋生出了一丝不知名的内疚。 男子的身影已然朦胧成了一派灰蒙蒙的云雾,她却听见从中传来的低低的笑声。 这虚无缥缈,轻喃低语的笑声让她神色一动,就见那云雾朝她迎面扑来,一只幻影般的血眸猛得在她面前消散开去。 “找到月白冠冕,把它带到哈利城,带给我。” 随着这句仿若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轻拂过她的身子,游裴涴一个踉跄,站稳后,她已然站在了走廊那绣着艳丽花纹的地毯上,她的面前,赫然是一扇镶着金框,散发着压迫气息的门。 哈利城。 她几乎立刻就认出来,那个仿佛从混沌之中消散的飘渺声音,正是她刚到拉莱耶时听到的那一个。只是后来塔维尔说的那番话让她对那个诡秘的哈利城望而却步,从而打消了去那里的心思,她也逐渐忘记了那件事。 她的四周是无尽重复的走廊,隐隐还能瞥见尽头慢慢涌现的黑暗。 心思百般回转,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把叫嚣的迷惘摈弃脑后。 既然自己已经答应去寻找月白冠冕,那个神也允诺到时候会为自己解答疑惑,那么现在猜来猜去也是徒劳,不如先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比如,先出去。 回廊之门无尽重复,游裴涴不知道自己现在置身于哪一层,但眼前这扇门透出的压迫气息,似乎比她看见的其他门都强烈不少。 她的手握上了门把,一时间,一种灵魂相通的感觉在血脉里喷张。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知道这是刻着她名字的门,也是她的本源。 打开这扇门,她就能出去了吧? 她的心跳加速,凝神转动了门把,一种异样刺眼的白光从门的背后溢了出来,让她本能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她倒吸了一口气。 出乎她意料的,她置身于一片璀璨的宇宙中,一颗颗闪耀的星辰寂静地遍布各处,她往下俯瞰,发现自己如同悬浮在半空一般,脚下亦是数不胜数的光辉星辰。 她试探地踏出一步,场景突换。 夕阳西下,熟悉的寝室楼里,她看见自己正趴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沉沉地睡着,一本厚重的ap生物书从她指尖失去了重力的支撑,岌岌可危地滑落。 她下意识地想跑过去想接住掉落的书本,一个身影却自她体内穿过,先她一步托住了那本书。 这是一个男生的背影,楚溪站在身后并不能看清他的容貌。 只听他轻叹了一声,把手中托住的书本放到了一旁,而后伸出修长的手指,从她披散的长发中轻轻穿过,留恋地来回抚摸,仿佛对此爱不释手。 楚溪望着这个陌生的背影,震惊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她可不记得自己在休息室里做过作业,或是睡觉之类的事情,可眼前这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正酣睡着的女生,分明就是自己啊! 游裴涴百思不得其解,却见男生的手中拿出了两张陈旧的,似乎从哪里撕下来的纸张,小心地折叠好放到了沙发的厚垫之下。 做完这件事,男生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蛋,俯身似乎想亲下去,在她高高悬起心之际,他的唇在离她几厘米的地方迟疑地停住,慢慢站起了身。 “为我做个好梦。”他低低的声音如溪水涓流,一字一字却仿佛敲打在她的心上,她能听出这轻描淡写中暗含的难过。 然后,又听见他说:“过没有纷争的日子,记得,要爱……”他的声音戛然停止,好像说出那个名字要费尽艰难。 男生终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转身,还未等游裴涴看清那张脸,竟然就这么消散在空气里,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她看见“自己”皱了皱眉,换了个姿势继续熟睡,浑然不知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走到男生方才放纸张的厚垫旁,伸手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碰到它,从指尖传来的踏实质感让她心下一喜,赶忙翻出男生藏起来的纸张,刚想一探究竟,她周围的景象又是一变。 朗朗晴空下,万民跪拜的祭坛中央,一尊汉白玉般透亮清润的古神像垂眸俯瞰,庄严肃穆。 古神像的正前方,正襟跪着两个身着白色祭祀服的女子,一个清新秀丽,一个美艳动人,好似两个极致。她们各自摆放在古神像前的花篮里都装着百合,只是其中一个从无暇的白变成了瑰丽的金色。 见状,一位穿着繁琐华袍的年迈老人双手迎天,他头上戴着的,是象征教皇权威的宝石冠冕。 “以父神阿撒托斯之名,我宣布,从今往后,月云·尼古拉丝,成为中央教会第七位红衣主教,遵父神旨意,行父神意志。” 一个侍从恭敬地递上了流光暗转的权杖和头冠,教皇为清丽的女子系上了鲜艳夺目的红披,又郑重地为她戴上了象征拉莱耶至高无上荣耀的头冠,他微笑地望着这个拉莱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红衣主教——成为红衣主教,才有希望成为中央教会下一任的教皇,这是无上的荣光。 祭坛下方,万民的朝拜与欢呼声响彻云霄,纯白无暇的百合花瓣从空中洒落,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庆贺新晋红衣主教的诞生。 教皇威严而慈爱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在另一个直挺挺跪着的女子身上短暂停顿了一下,他无声地叹息,一丝惋惜从他眼里一闪而过。 “月白……” 这个叫月白的女子美得惊心动魄,笑容却是温婉之极。她一如既往的柔和笑容让人看不透她此刻的心情与想法,她把教皇的可惜和月云的忧虑看在了眼里,慢条斯理地站起了身。 “恭喜你了,妹妹。”月白的声音如沐春风,听不出一丝嫉妒和不满,教皇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月白,这是父神的选择,你要深信,父神爱我们每一个人。” 游裴涴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样,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她仰望着蔚蓝的天空,知道自己并没有走出回廊之门。 可为什么,她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呢? 她深深地疑惑着,踏出一步,却走进了一间偌大奢华的房间,一个女子愤然把雪花石桌上摆着的几个雕刻挥到了地上,她倏的转身,赫然是月白。 只是此时的她,不复人前的温婉,漂亮的脸上满是扭曲的恨意。 “明明是我免疫了化神水,您为什么要选择她!” “我是这么仰慕您,甘愿奉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为什么您不选我!” 她歇斯底里的吼叫在房间里回荡,过了许久,她似乎冷静了下来,含着阴冷的笑走到了隔间,一座小型的古神雕像置于木镜前,她以往每天起床后和睡觉前都会在这里祷告。 “多少次,你给了我希望又让它破灭,既然如此,这个祭司不做也罢!”冷冷的声音里刻着深入骨髓的恨意,她把祭司服甩于空中,手掌里,光明之力显现,一刹那,祭司服化成了一堆灰。 游裴涴从未见过有人露出这么阴森的恨意,纵然知道对方看不见她,她的心里也是一阵发悚。 呃……等等。 月白? 她想起了教皇对她的称呼。 “你可认识一个叫月白的女巫?”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一张无情的,睥睨众生的脸。 莫非是因为那个什么神提起过月白这个名字,所以她才会看见这样的场景? * 【凡人的所知所感有限,知道的越多,迷茫的越多。 他只需要少女帮他做事,一步步按照他的意愿行事,她的困惑并不由他管。 他知道她见过那个冠冕,他的眼睛无处不在。 但,少女那藏着小心思的拘谨莫名取悦了他。 尽管,他不喜她的称呼。 他不是什么大人,他是一切的至高无上。 当谜题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有些明面上的,最显眼的问题反而会被忽略。 比如,少女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回廊之门中那扇刻着她名字的门,是在她来临这个世界之后才诞生的。 本源复刻的门之后,是过去与未来交错重演,是碎成无尽份的灵魂背后,每一个细微故事。 她会经历所有的故事,却不会记得所有。 只因凡人能残留的,对回廊之门的记忆有限。 嘘,秘密始终是秘密。 此时此刻,连他也未留心到,她到底看到了些什么】 Chapter 10 游裴涴暗自疑惑着,却见月白的眼中满是阴狠的疯狂之色,刹那间整个房间都燃烧起漫天大火。 砰砰砰—— 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门外焦急的呐喊和呼救声。 房里的火越来越大,浓烟滚滚,游裴涴只觉像有人掐着自己脖子一般,呼吸越来越艰难,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是月白盯着房门外,阴冷森然的目光。 她醒过来的时候,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强忍住头晕想吐的冲动,伸出一只手想寻找支撑。 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勉强睁开眼,卡恩焦急中带着关切的脸在她眼前放大,游裴涴一下子清醒了,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舒适的床榻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让人舒心的香味,这种让人放松的香味让她胃里的翻腾减缓了不少。 “你终于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卡恩的语气依然是这么温和,依稀可听出其中深切的关怀。 她不由摇了摇头。 卡恩的关切不似作假,她的心情却复杂的很。 “卡恩主教。”游裴涴不由收回了自己的手。 这件事不问个明白,她心里会一直不舒服。 她直视着对方湛蓝的双眼,淡淡问道:“你去过回廊之门吗?” 卡恩一愣,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随后点头道:“去过,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苦笑了一声,“他和你说话了。” “他?”游裴涴侧头,“亚弗戈蒙?” 听见这个名字,卡恩的脸色一时间变了好几变。痛苦,悲伤,懊悔……卡恩的神色不再是以往的温和,他的目光深远了许多,像在回忆些什么,又像是不可负荷这些回忆一般,不由自主地轻声叹了一声:“是啊,亚弗戈蒙。” 他望向游裴涴,目光中带着歉然:“开启回廊之门是教皇的权利,我的确是自作主张了,但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你骗了我,卡恩主教。”她抿了抿唇,声音是极为镇定下的冷,“如果不是我运气好,为了你所谓的苦衷,我已经没命了。” 闻言,卡恩别过了情绪纷涌的眼,发出的声音涩然了许多:“为了恩盖伊,我别无选择。我没有骗你,只是没有告诉你全部的事。但你免疫了化神水,我深信你一定能走出来的。” “活人进了回廊之门,两日后就会没命,这么看起来,你对我真是够相信的。”游裴涴似讽刺,又似自嘲,卡恩却是一愣,再说话时,竟有些无措:“这……我并不知情。” 她摆在脸上的不信是这么明显,卡恩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沉默了半晌,神色逐渐恢复了平静,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出了一段他过去从未与人袒露过的秘密:“中央教会一直有一个回廊之门的入口,只是因为它是禁地,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只有历代红衣主教及教皇才知道。那时我刚满十六,被父母送到中央教会洗礼,贪玩间也不知怎的,走进了那个入口。” “也就是那时候我看见了他。他告诉我他叫亚弗戈蒙,回廊之门的指引者,他可以给我别人可望不可及的力量和权利,只要我帮他做一件事。” 卡恩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悔恨和痛苦让他捂住了自己的双眼,“他说,恩盖伊的城市之下沉睡着几个上古神祗,若我能撕开封印把他们放出来,他会答应我任何事情,苏醒的神祗也会赐我神使之位作为回报。” “那个封印……它就像一面脆弱的纱,我就好奇地掀开了那么一角,里面无数张恐怖的眼睛就朝我扑了过来,如今再回想起来,还是噩梦般的可怕。”他的双手紧紧捏成拳,努力抑制着恐惧的情绪:“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放出了多少东西,但无论是拉莱耶还是恩盖伊……我一直都清楚的知道,我是一个罪人。我一直想弥补,想把一切都归回原位。” “直到那一天……”卡恩的嘴唇突然抿成了一条线,慢慢说道:“亚弗戈蒙进了我的梦里。多少次,我想当面指责他骗我,但当他那双恶魔般的眼睛真的注视着我的时候,所有的质问和怨恨都说不出口。这时候,他却和我说,让我找一个人。” “他说,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完全不惧怕化神水威力的人,并把那个人送进回廊之门,他许诺会把一切都归置原位。” “所以,游裴涴,我只想说,我是去过回廊之门,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像如今教皇开放回廊之门后,送进去的那些人一样。” 卡恩说到最后声音有了一丝沙哑,她把他说的话凑在一起,简单来说就是——他听信了亚弗戈蒙的话打开了异世界的一角,直接导致了后来整片拉莱耶大陆的沦陷,为了赎罪,他又帮亚弗戈蒙寻找一个免疫化神水的人。 这要是真的,他可算是整个大陆的罪人了吧?这是要有多强大的心理能力才能背负这个秘密啊! 游裴涴觉得荒谬的很,怎么自己走哪都能碰到boss。 不过她确实有些理解了卡恩的隐瞒,如果换做是自己,恐怕无论如何都承受不来吧。 她的沉默让卡恩松了口气之余,又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想象过女孩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任谁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千万年来日日生活在惶恐之中,面对罪魁祸首,都会愤怒,指责,谩骂,或许有少数认了命的,会有苍凉的无奈。 卡恩唯独没想过,游裴涴会如此平静,平静得如同一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 “拉莱耶世代信奉古神,一个法力很高的女巫以自己的血为引,把古神阿撒托斯从海底唤醒,他见自己的世界被入侵自然怒不可遏,于是他把沉睡的远古神祗一一唤醒,想与其对抗。众神齐聚,就在战斗开始之时,一本巨大无比的书从天而降。我当时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天空就变成了这样。” 游裴涴突然就想起了塔维尔的话。 这么说起来,塔维尔所说的长相怪异,法力通天的生物真的是卡恩从异世界里放出来的?可那本书又是怎么回事呢…… “什么书?” 游裴涴回过神,发现卡恩正疑惑地望着自己,这才发觉自己把疑虑脱口而出了。 “你放出那些生物后,从天而降的书。” “这……我当时昏过去了,但后来听人说,那天整个大陆都陷于一片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的,光再次降临的时候,整个世界已经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卡恩皱了皱眉,似乎对此很诧异,“你说的书,是什么?” “整个大陆一片黑暗?”游裴涴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见他点头,一时茫然了。 她紧紧盯着卡恩的双眼,问道:“卡恩主教,您今年多大了?” 卡恩摇了摇头,“记不得了,但异变距今已有两千多万年了。” 游裴涴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卡恩说道:“但如今我体内的光明之力已经枯竭,想来也快到殉道之日。” 殉道?那不是死么? 她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嘴,明智地没有问下去。 一时间,塔维尔说过的话一一飘过脑海,游裴涴垂下了眼帘,掩盖了几分思忖。 她并非没有怀疑过,那个小男孩,偏偏在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出现,在这个城市每个人都惶恐躲避,无人可问的时候,如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 但作为这里第一个认识的人,他说的话,她当时是相信的。 如今想起来,那些话半真半假,让人困惑的同时,她实在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 或者说,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但,如果现在她为了搞清这些困惑而去追问卡恩,只怕他对自己的身份也会有所怀疑。 看来,她只能顺其自然,慢慢探出个究竟了。 这么想着,游裴涴突然想起了卡恩之前说过的话,问道:“卡恩主教,你说亚弗戈蒙答应,如果你把一个免疫化神水的人送进回廊之门,他就会把一切归置原位?” 卡恩先是一怔,有些跟不上楚溪跳跃的思维,随后却是有些低落的叹气,“他当初是这么说的,可你出来之后,无论我怎么呼唤他都没有回应,看来,他是又骗了我。” 说到最后,他的眼中悲意浓烈,让游裴涴看了也有些不忍,“这,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若无神力相助,恩盖伊的太平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了,索性城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 卡恩沉默地摇了摇头,如果有任何办法,哪怕代价再高,千万年来他也一定会去试一试。 “卡恩主教,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去中央教会……?”她看着卡恩魂不守舍的样子,扯开了话题。 听见中央教会这四个字,卡恩果然勉强打起了一丝精神,“过两天吧,你刚走出回廊之门需要休息,我也需要准备些东西呈给教皇,这或许是改变她想法的最后机会了。” 游裴涴颔首,卡恩又安慰了几句,颇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 卡恩一走,她立刻翻下了床,检查了一遍房门和窗户的锁。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从牛仔裤里摸出那两张从回廊之门中带出来的,看着颇有些陈旧的纸张,小心翼翼地翻开。 * 【亚弗戈蒙信赖过一个凡人,因为她,他懂得了很多凡人的情感。 其中一个,就是被欺骗的感觉。 他听卡恩静静地说,静静地想。 那个人对自己的敬仰与爱慕从来都让她不遗余力地贡献出所有的赞美之词。 她的真诚与炙热曾让他侧目,对于信徒,他不时赐予些恩惠。 他甚至把凡人最想要的给了她—— 一具神力洗礼后的躯体,还有最纯净的神力。 可她欺骗了他的信任,他的神力,他的一切! 月白。 ——我信你而帮你打开异世界的门。 感谢你,让我看清了凡人的面目,不过是丑陋不堪,阴险诡诈。 而塔维尔·亚特·乌姆尔。 总喜欢以一张小孩的脸欺骗世人。 或许,他对那种伪装下的,毫无破绽的纯真暗自着迷,并为此愉悦。 但是他这次说了大部分的实话。 因为他不得不在意少女身上那一种熟悉的影子。 一切都可以改变,唯有眼里的记忆永存。 他看到的,是无尽的深渊】 Chapter 11 “我从昏厥中醒过来的时候,奈奥格·索西普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个耀眼夺目,名叫前兆罗盘的东西。 他说,这是上古遗留下的仅存的时间奥秘,留给我是为了偿还我在索兰之地的恩情。 我不禁笑了,他还是那么神秘,就像在我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在千柱之城从天而降的无数星光。 如今我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一切,自己年轻而一无所知时,那样无畏未知的勇气,恐怕不会有第二次了吧。 月白破碎的记忆已经慢慢愈合,我能感受到相同的灵魂里叫嚣的不甘和愤怒,我甚至可以慢慢回忆起久远之前的事了。 我不想变成她那样,又明白这一切的注定都是不可避免。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都逃离不了因果循环。 在中央教会耳堂寻到的死灵之书,我本以为是在异世最大的恩赐,然而我后来才发现,我看过的,既已成事实,无法改变,纵然还未发生,它也必定按书中的轨迹发生。 我也曾想过,若我早早丢弃这本书,会不会改变未来,我也不用变成这样呢? 想未卜先知,却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当我写这最后的后记的时候,我早已看开了。 我把一切都写进书里,遵循命运的轨迹,让我无路可走的,无非是我自己,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我知道自己总会有看到这本书的一天,有看到这一页的一天,到最后,我无非想告诉自己,我从未后悔过,也从未放弃过。 我打开过回廊之门的最后一扇门,在他身边听他讲创世的秘密。 我见过瑰丽的微光之海,听精灵唱歌,看玫瑰色的泡沫从海中冉冉升起。 我去过尖塔森林,为了寻找月白冠冕结识了被后世誉为传奇的以诺和约书亚。 我也曾误入无垠深渊,看到了黑暗的另一面并不是光明,而是无尽的绝望,和等待命运的审判。 时间久了,有些磨难和欢乐,竟让我有些分不清它们的区别了。 我淡然过,迷茫过,痛苦过,怨恨过,也……释怀过。 纵然现在该是我再次去回廊之门,把前兆罗盘交给亚弗戈蒙,并销声匿迹的时候了,我也没有恐惧。 瞧,到最后,一切都说得通了。 说了那么多,我只想告诉自己。 游裴涴,你或许还是个孩子,但你有一大片精彩丰富的未来要走,无论你如今面对的是什么,都不要畏惧,不要害怕。 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 看到这里,游裴涴的寒毛瞬间竖了起来,兀自打了个冷颤,她心慌地把手中的纸张压在胸口,待狂躁的心跳稍稍平复后再次翻开。 还是相同的自白,这不是做梦。 她跌坐在床上,一时觉得今天过得无比艰难。 这算什么,未来的自己写给自己的一篇后记? 卡恩提着包裹,面色凝重地敲她门的时候,除了吃饭洗漱,游裴涴已经窝在房间三天了。 “小游,传送阵就要开了,你准备好没有?” 房门一开,卡恩怔了几秒。 此时,她长长的乌黑卷发如绸缎般散落,一身白色的教使袍让她整个人都恬静美好了许多。 只不过,她的眼中透着几丝疲惫,显然这几天没有休息好。 “我没什么好准备的。”听见要去中央教会,游裴涴精神了几分。 中央教会坐落于四大帝国的中央,象征着信仰的至高无上。它周围的城市数不胜数,受中央教会直接管辖。 游裴涴和卡恩传送到的,是离中央教会最近的康莫利恩。 从传送阵里出来,游裴涴惊魂未定地拍了拍心口。 虽说在这个世界传送阵真的存在,这种类似瞬移的存在真正搭乘起来可不是那么让人舒服了。 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身体似乎都四分五裂被分割成粒子,眼前再恢复明亮的时候,人已经颤巍巍地走下了那座由十多个侍卫看守,弥漫着淡蓝之息的传送阵。 卡恩似乎对此已经习惯,望见女孩脸色不太好,温和一笑,说道:“传送阵由神力铸成,看你的样子,传送的次数应该不多吧。” “确实不多。”一听这话,游裴涴的神色恢复如常。 卡恩却暗自苦笑了一声。 她后来虽没有再提及回廊之门的事,但对他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 康莫利恩是座别具风情的城市,在游裴涴看来倒像是座名副其实的古城,路摊上各种小玩意玲琅满目,人流挤挤,十分热闹。 “你看,这块陨石啊,是克苏鲁大人用神力抚摸过的,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从利耶弄过来的。”一个商贩模样的黑瘦男人手拿着一块淡灰色的石头,施施然地向他前方驻足的顾客介绍道。 “亚特,你小子能别一天到晚吹嘘了么?我昨儿个可是看见你抱着好几块石头去了城北的染色坊,难不成,这块石头就是其中之一?”旁边的一个商贩见状,哈哈大笑地调侃起来。 “你,你别乱说。”黑瘦男人像被踩着尾巴一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坐实了心虚。 他摊前的顾客笑着摆摆手走开了,周围的商贩们也都笑着摇头。 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好几回。 不知不觉,游裴涴在热闹的气氛中走到了城门口,氛围刹时严肃了许多。 两排骑着马的骑士在城门两侧相对而立,城门口,十多个侍卫铁着脸一动不动,进城的人也安静有序地一个接着一个地排队,每当一个人进城,城门上方的淡蓝之息会随之变化,也有专门的侍卫盯着这淡蓝之息的变化。 游裴涴瞥了一眼,觉得这颜色和传送阵的颜色有些相似。 “卡恩主教,这城门上方的也是神力吗?” 这是她三天来第一次主动询问,卡恩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随后高兴地回答道:“是的,不过这是用来分辨光明体质的神力。毕竟进了城就是中央教会,但只有光明体质的人才能进去,凡人是不能进去的。” “啊?”游裴涴一时有些糊涂了。 “对不起,请回吧。”一道铁面无私的声音冷冷响起,她不由向城门望去,只见一个娇弱的少女上方,蓝色的气息变为了黄色。 “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去中央教会,哪怕一睹其风采。想当年,我也是这般。”身边的卡恩叹息了一声,她目光放眼望去,不光是周围的骑士和守城的侍卫,就连排队进城的人都一脸的司空见惯,想来这样的事,太多了。 他们的身后又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她又看了眼城门口,排队的人井然有序,进度倒是很快。她数了一下,轮到她的时候,前面几乎有大半的人都被勒令返回了。 她不免有些担忧。 光明体质,光明之力。 看了那么多小说,光听这些名字,游裴涴猜也能猜出个大概。 但让她担忧的是,自己不是这个大陆的人,会有他们所说的光明体质吗?如果城门上方的神力不给面子…… 她不由看了卡恩一眼。 卡恩今日换上了一身白色的主教袍,华美长袍与他本身圣洁温和的气质,让周围注意到他的目光很是炽热,大多是羡慕和尊敬,还有很多不解。 主教驾临于祭司之上,仅次于大主教和红衣主教,他们回中央教会,一般都会专门的内部传送阵,很少有人需要过城检验的。 卡恩以往回中央教会也确实没进过城,但游裴涴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人,第一次必须要由城门进入。 侍卫自然看见了那象征主教之位的金色标志,皆是尊敬地微微低头行礼,只有那盯着城门上方的侍卫,在卡恩进了城之后,始终望着那忽明忽暗的淡蓝之息,疑惑地皱着眉。 游裴涴有些紧张地踏出了一步,下意识地望上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 淡蓝之息已经恢复了平缓的蓝,上面的侍卫向她点了点头。 卡恩在不远处等着她,他倒是压根就没想过,游裴涴会进不来。 她跟着卡恩进城走了几百米,广阔富丽的中央教会赫然在眼前,泛着金色的岩石建筑贵气逼人地连绵起伏,同样色调的拱门波澜壮阔,给门前站立着的骑士平添了几分森严和庄重。 一个和卡恩看上去差不多年纪,也是一身白色主教袍的男子向他们施施然走了过来,“哟,卡恩主教,你可终于到了。教皇收到了你的讯息,派我在这等你,我先前还担忧,你是不是进不了城才耽误了时间呢。” 说完,他似乎是惊讶地哎呀了一声,“你身上的光明之力,似乎比上一次还弱许多呀?” 男子夸张的动作和语气让游裴涴上下打量,不由撇了撇嘴。 娘炮。 卡恩却并没有恼怒,反而微微一笑,“菲尼克斯,带我去见教皇吧。” 菲尼克斯哼了一声,颇感无趣。 每次他恶意地嘲讽,卡恩都表现得很是坦然,让他不爽极了。 “跟我来吧。”他斜了不声不响跟在后面的楚溪一眼,高傲地转了身,一边哼道:“卡恩,不要说我没提醒你,教皇这两天心情可不太好,若是在这时你提什么无礼的要求……” 卡恩自然知道这无礼的要求指的是什么,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终究什么话都没说。 教会的殿堂很大,接二连三地穿插在一起,彩石镶嵌的圆顶富丽堂皇,壁柱的圣龛里,刻着一座又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整体给人的感觉庄重严肃。 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菲尼克斯带他们穿过了一座花园,人慢慢少了起来,只有少数端着银盘的侍女时不时行礼走过。 卡恩的神色已经严肃了起来,楚溪之前倒是去过教堂,但与眼前看到的,却是根本没法比。 “去吧,教皇就在神殿。”菲尼克斯此时的样子正经了不少。 神殿约莫千平米,数十根雕着花纹的石柱在殿内撑起了一个拱廊的形状,依着四周的壁龛又呈环形,一座二十多米高的宏伟古神像坐落在中央,雕像的周围摆放着白色的百合花,除此之外,偌大庄严的殿堂内没有多余的摆设和装饰。 一个头戴宝石冠冕,衣着秀美的女子背着他们虔诚地跪礼在古神像前。 她似是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款款站起身,一张端庄秀气的脸映入了楚溪眼帘。 平心而论,这张脸不能算绝美,端庄的柳叶眉下,是一双如蓝宝石般似能窥探人心的眼睛,眼尾微微向上翘起,平添了几分凌厉。 此时,她的目光从卡恩身上划过,在游裴涴身上停顿了几秒,声音清亮而不知喜悲:“你同我说的人,就是她?” “是的,教皇大人。”卡恩恭敬地行了个礼。 “看起来,除了气质好一些,并没什么特别的。”教皇淡淡地道。 “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她凭自己走出了回廊之门。” “你说什么?”教皇的声音徒然高了几分,目光却是冰冷地放在了卡恩身上,“她是如何进去的?” “我送她进去的。” “你没有力量……”教皇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眯起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半晌,她的眼神带着淡淡的审视:“你快死了。” “但即使有再强大的光明之力,也不代表能开启回廊之门。除非……”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再说下去,转而把目光放到了游裴涴身上,淡淡地问道:“你真的去过回廊之门?” 游裴涴对这种像在打量一件商品的目光很是不舒服,不知为何,在看见眼前这个陌生而端庄的教皇时,她心里就像憋着一股气一般尊敬不起来,被这种莫名的情绪弄的有些心神不清,听见教皇的问话,她敷衍似的嗯了一声。 卡恩惊讶地望着她,似乎不敢相信她对这个拉莱耶最高统治者不敬,连句教皇大人都不叫。 教皇皱了皱眉,从来没人敢这么不耐烦地和她说话,但良好的教养让她并未发作。 “你去过回廊之门,那你可有遇到我的孙女?” “你孙女叫什么?”游裴涴问完这个话题兀自摇了摇头,改口说道:“我在回廊之门确实遇到过九个中央教会的人,但他们的名字,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回廊之门的历练,不是要一起行动的吗?”教皇的声音难得有一丝急躁,前段时间,夏梅尔他们与自己的精神联系突然被切断,这就意味着自己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借助庞大的精神之力,强行在三个月期之际将他们的灵魂带回。 这也意味着,没有奇迹的话,他们都将迷失在回廊之门中。 * 【少女来到了康莫利恩,一座与她息息相关的城市。 但此时她忽略了心底那千丝万缕的熟悉感,满心疑虑。 这世界的自然规则,究竟是什么样的? 是时间脱离不了死亡,还是死亡逃离不了降生? 他在无垠深渊里癫狂地笑了,笑声如鬼哭神嚎,噩梦将至。 ——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而少女看着那人头顶的宝石冠冕,心里的怨怼和不甘逐渐浮现。 这是一种属于眼睛里残存记忆的怨恨。 她深深地疑惑了,不知自己的怨恨从何而来。 他透过古神像的眼,把一切尽收眼底,舔了舔猩红的唇。 怀疑的种子越来越大,一个念头逐渐清晰。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啊,他一定会得偿所愿】 Chapter 12 “我不知道你说的历练是什么,但回廊之门的指引者说他改变了这次的规则。” 教皇的声音沉了几分:“什么规则?” “他把我们分散开来,说只有找齐回廊之门中的四把钥匙才能离开。”游裴涴微微垂下眼帘,再望向教皇时,眼里只剩困惑,“我和一个叫柯兰的女孩子分到了一起,但我们在打开了一扇门之后失去了联络,我当时失去了意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恩盖伊。” “柯兰?”教皇宝蓝的眼眸眯了眯,放在游裴涴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你们打开了回廊之门里的门?” “是的。” 一时间,教皇冷清的脸上浮现了几分犹疑。 她任教皇之位不过千年,所言所行向来遵循历代教皇训诫,前任教皇殉道前,反复告诫自己任何人不得打开回廊之门的任何一扇门,否则噩梦降临,却没提过什么四把钥匙。 作为教皇,身处高位,她能直视人心,而眼前这个女孩的一言一行,虽然少了恭敬,却看不出半分作伪。 她抿了抿薄唇,像在思考些什么,半晌,她盯着游裴涴淡淡问道:“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而女生摇了摇头,神情很是坦然,并未逃避那逼人的视线。 教皇皱了皱眉,也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她如今只是担心自己的孙女。 “柯兰是柯西雅红衣主教的女儿,也是我孙女夏梅尔的玩伴,你真的没看见我孙女吗?” 夏梅尔…… 这个名字,好像柯兰惊慌失措的时候确实喊过,不过游裴涴着实没见过她。 “没有。”游裴涴肯定的话让教皇心底一沉,她缓缓地向女孩走了过去,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随着她的走近越发肃穆,她伸出手,在游裴涴的肩上拍了一拍,又扫了一眼一旁默不作声的卡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开口道:“看来,是个受古神眷顾的好孩子,三日后便是月朔的圣祭大典,过了祭典,若你能通过第三道历练,你将成为众人尊敬的大主教。” 大主教,仅次于红衣主教之位,比卡恩如今的位置还高一级,但游裴涴却大惊。 她来中央教会,可不是为了什么主教之位。 “教皇,我……” “菲尼克斯,带他们去住所吧。”教皇稍稍扬声,一直静等在外的菲尼克斯走了进来,目不斜视地向他们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既然教皇认为游裴涴还有必要进行第三道考验,那我们只能遵从。”卡恩向来温和的神情中夹杂着一丝不平,行了个礼,拉着一旁脸色不太好的女孩走了出去。 他以为,游裴涴也在为教皇怀疑她的能力而不满。 “审判长,你觉得如何?”神殿恢复了平静,教皇重新在古神像前虔诚地跪了下来,却是朝空无一人的神殿中问道。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从古神像后走了出来,他的全身包裹在黑色的斗篷中,走到了教皇身后,恭敬地低下头,“看上去,并不像。” 教皇闭着双目,睫毛微颤了下,睁开眼的时候,眼中的明亮与凌厉已经化为了几丝疲惫,她伸出刚刚拍过游裴涴的右手,掌心向上,只见那光滑皎白的五根纤纤手指上,赫然冒着五团黑烟。 “这……”审判长大惊失色,却见教皇平淡地收起了手,仿佛丝毫感觉不到手上那灼烧的疼痛。 “我用光明之力探查过,她确实是一个普通人,长得也确实不像。”教皇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张美得动人心魄,笑得温柔真诚的脸,对她说:“贝琳达,今天父神接受了我做的祭品哦。” 她狠狠地闭了闭眼,直到那张脸消失不见,才再次开口:“卡恩和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并不相信,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月白,自然不会有第二个人可以承受化神水的神力,那可是连神祗都可以化散的上古神水。” “可我万万没料到,除了化神水,她们还有一样的地方。”她的声音冷了下来,紧闭着双眼似乎在掩藏着某些情绪:“父神当年宠爱月白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还在她身上设了一道意念,凡是试图在她身上用神力或光明之力的人,无论善意或恶意,自己都会受到反噬。” 说到这里,她的右手紧紧攥紧。 “如今,再说那女孩与月白毫无干系,我自己都不信。” 审判长静默地站在教皇的身后,听着她强掩愤恨的平静下,强烈的冷意,一时无言以对。 中央教会在教皇之下分两权,一明一暗。 一为神圣殿,分教使,教士,祭司,主教,大主教乃至红衣主教,历代教皇都是从红衣主教中挑选出来的。 二为审判殿,中央教会成立以来,都是他们在背后负责杀戮与清理,维持教会在世间的威信和独权,分骑士,执事,审判官,执行长和审判长。 月白进中央教会的时候,他刚晋升为审判官当中的一员,照理说,一明一暗的两权各有所职,一般没有交集,但月白的传闻却向来是闲时佳话。 听说那少女长得绝色,又温婉善良,比她那清冷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妹妹多了一分生气,讨得所有人欢心,任何人听见她的名字都会不自觉露出由衷的微笑,就连高高在上的父神,也对她宠爱有加,更在她的成人礼上送上漫天花雨……她的声望曾一时无两,一度盖过当时的教皇,只是后来,谁也没有想到…… “审判长,把六位红衣主教叫过来,我有事要说。” “是。”审判长从回忆里清醒,心下一凛,反省了一下自己的失责,行了个礼离开了。 这三天,游裴涴百般无聊。 卡恩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跟菲尼克斯走了之后没再找过她。在没有网络的异世,所幸她住的地方,是中央教会里女教使和女教士们住的,统一规格的平房。 有女性的地方就有闲话八卦,这话在哪里都适用,此时,游裴涴正在住所周围闲逛,看着来来往往端着水果银盘的侍女若有所思。 除开一些个人八卦,她对中央教会有了个大概的认知。 比如,中央教会大得离谱,神圣殿与审判殿相隔百里,其中大大小小的殿堂不计其数,担任神职的人员都以住在中央教会总会为尊荣,只不过神职人员的阶级不同,能进出的地方也不同。 再比如,中央教会众多节日中,每个月初的圣祭大典属于三大重要神圣祭之一,这一天,基层的神职人员才能一睹教皇尊容,在其带领下跪拜祷告,祈望古神洒下光明之力垂怜…… 说到底,圣祭大典什么的,和她没多大关系。 不过让游裴涴诧异的是,圣祭大典的前一天晚上,教皇差人给她送来了一套祭司服,来人更嘱咐她务必准时跟随教使教士们出席祭典,以至于隔天在一群穿着朴素祭服的教使教士中,她顶着一双双异样的眼光,平静的脸庞下,内心是奔溃的。 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不知不觉,她随着队伍来到了一片空旷的黄沙之地,高耸庄重的祭台入目可见,祭台之上,一尊汉白玉般流光易转的古神像垂眸俯瞰,看不清的垂眸之下一派阴影,竟给人森冷的感觉。 相似的祭坛,同样的姿态,游裴涴一眼就认出了这尊和她在回廊之门中见过的古神像,只是不知怎的,亲眼看见这尊古神像,她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如今泛着朦胧光纹的天空,看不到太阳的缘故吗? 可是分明,在白天,充足的光线并没什么不同。 只有到了晚上……这世界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就好像那不知从哪来的光,硬生生区别了白天与黑夜。 拉莱耶的人们倒是早就习惯了这千万年来的黑暗,只是让她惊奇的是,城市里那些随处可见的鸟兽雕像一到晚上,就会绽放出类似现代的照明灯光,驱逐整片黑暗。 游裴涴走着神,忽然感觉人头躜动的周围安静了下来,她顺势望去,只见教皇手持权杖,在六位红衣主教的簇拥下款款走上祭台,一种上位者无形的威压慢慢释放开来,她学着众人的样子,屈膝跪了下去。 一个穿着祭司服,高举着一束白色百合花的少女走到了教皇跟前,直到教皇从她手中捧过花束,又把权杖交给她,她才退到祭台的一边,却始终恭敬地低着头。 “看,那不是昔拉祭司长吗?”游裴涴身边,一个压低的嗓音传了过来。 “对对,就是昔拉大人!听说昔拉大人的光明之力比大主教都强大呢!”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听说啊,教皇大人有意在年祭上提拔她做主教呢!” “天呐,不是说昔拉大人去年才刚刚提升祭司长吗?这天赋,我看连教皇大人都……” “嘘!你们还要不要命了!私自在背后议论教皇大人,也不怕古神听见了责罚!” 游裴涴的周围又恢复了安静。 比大主教都厉害的祭司么? 游裴涴有些好奇,不由朝祭台投了一眼,却因离祭台的距离有些远,那少女又一直低着头,因此看不清她的样貌。 祭台之上,教皇把花束放置于古神像前的祭坛上,虔诚地摆上几只熏香炉,随后率祭台上的众人一同跪了下去,率众祷告了起来。 这庞大的祷告场面很是震撼,气氛瞬间庄重肃穆了起来。 游裴涴一开始还模仿着其他人跪拜的样子,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教皇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其他人也仍然一动不动地虔诚祷告,膝盖传来一阵阵酸麻胀痛的感觉,让她有些跪不住了。 “教皇大人!”祭台上突然传来一道惊疑的声音。 她趁机直了直腰板,悄悄由跪坐变为了半坐,一边向出声的方向望去。 古神像的上方忽然出现了一道灰色的漩涡状物体。 “这是什么?” 祭台之下,到处是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不是,回廊之门吗? 游裴涴诧异地想着,视线不由在主教朝拜的地方寻找着卡恩的身影。 教皇一脸严肃地站了起来,就在此时,一阵轻笑声从四面八方聚拢,随着笑声突变的,是灰色漩涡突然极速地反向旋转了起来。 一个物体从飞速旋转的漩涡中掉了下来。 教皇身边,一位红衣主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落下的物体。 是个已经完全看不清容貌的血人。 祭台下,一个眼尖的祭司吓得心脏都停止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朗声大喊:“父神降责了!” 他的声音让包括游裴涴在内的所有人回神,都是惊慌地扑倒在地,深埋着头,瑟瑟发抖地再次祷告了起来。 抱着血人的红衣主教心里也有点发悚,把它平放下后,随着其余五位红衣主教一同单膝跪下。 教皇此时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与端庄,离她最近的昔拉甚至能听见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在血人旁边弯下腰,朝血水混杂的脸上伸出的手隐隐颤抖。 夏梅尔,她的夏梅尔…… 就在此时,她似乎听见了一道轻柔的,却妖异至极的女声,对她说道:“贝琳达,我回来了,这是我送你的回礼。” 然后是一阵阵恶魔般刺耳的笑声。 教皇听得气血翻腾,头眼昏花,身后的昔拉赶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刚想询问,却瞥见了她崇敬的教皇大人脸上,深深的惊惧与恨意。 昔拉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却被教皇的神情所吓到了,咽下了到嘴的关切。她顺着教皇的视线朝某个位置望去,却只看见了一个清秀明澈的女孩有所感地抬头,又淡淡地移开了眼,正是游裴涴。 她对教皇突然间仇恨的盯视不明所以。 她微微低下头,想减轻自己的存在感,那视线却依然如芒在背,扎得她不得不无奈地再次抬起头。 游裴涴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教皇仇视了? 啪—— 她不由抬起头,望见教皇死死盯着她的视线转到了半跪着的,其中一个红衣主教身上,失控般地甩了那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教皇大人!” 一个红衣主教大惊,扶住被一个巴掌用力甩到自己跟前的同伴。 祭台之下的人也有些坐不住了。 教皇这是怎么了? 游裴涴同情不解地朝那个跌坐在地上的红衣主教望去,忽然怔住了。 清丽脱俗,谪仙气质。 这不是她在回廊之门中看见的,那个被古神选中的月云·尼古拉丝吗? 怔愣间,古神像上方的灰色漩涡早已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只留下一个不知死活的血人,和愈发诡异森冷的气氛。 * 【事情越来越明朗了。 他癫狂而痴迷地盯着少女的一言一行,这已经不是一个猎物。 而是香喷喷的食物。 或许,还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贝琳达的话仿佛一种催命的回忆,往昔历历在目。 他的笑声刺耳,难掩恨意。 这一切全部都是,凡人的罪孽啊。 回廊之门的突然开启让所有知情者意外,包括亚弗戈蒙。 毫无征兆地,他发现夏梅尔从回廊之门消失了。 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偷走了他的乐子? 冰冷的血眸中逐渐阴郁,褪去了伪装的优雅和善。 但他看见了什么? 月云·尼古拉丝。 原来她还在这个世上。 亚弗戈蒙优雅地笑了,血眸里的阴郁却深不见底。 如果不是这一巴掌,他倒是忘了,一个因为月白失踪,而慢慢搁浅的计划……】 Chapter 13 游裴涴心神不宁地回到了住所,脑子里都是教皇恨不得杀了她的目光,和月云默不作声顶着一张高高肿起的脸离开的身影。 圣祭大典最后以教皇拂袖离去草草结束,一路上,议论纷纷的都是教皇对红衣主教的那一巴掌。 教皇捆掌红衣主教,作为最高统治者,做出这样的举动本就不妥,何况对象还是地位仅次于她的红衣主教。 就好像,在迁怒着什么。 游裴涴靠在榻上,一时间,自来到异世界后就没安定过的心更没底了。 咚咚咚—— 一阵闷闷的敲打声让她下意识地朝墙壁望了眼。 平房是连在一起的,她的隔壁是其他教使教士的住所。 她没在意,以为是隔壁不小心弄出了声响。 咚咚咚,咚咚咚—— 她不由拧眉,朝出声的墙壁走了过去,稍稍侧耳想听听对面什么情况。 薄薄的石壁隔音并不好,但她凝神一声,却没听见什么说话声。 急促的敲打声又传了过来,因为离得近了些,游裴涴被吓了一跳,手轻轻抚上墙壁,想了想,扣起手指,学着对方的节奏试探地敲了敲墙。 做完这个动作,她又觉得自己太无聊了,刚想回榻上躺下,一阵阵强大得让她有些心悸的气流从墙的那一边传了过来。 游裴涴被压得几乎有些站不起来了。 她没太多犹豫地跑了出去,此时,外面没有什么人走来走去,祷告了大半天,大概大家都在房中休息吧,她一边这么想着,走到隔壁的门前,敲了敲门。 门没上锁,敲了几下自己开了。 游裴涴踌躇了下,在门口试探地喊了一声,“你好?有人吗?” 就在她以为没人在,纠结着该不该闯入的时候,一道细若蚊吟的痛苦声急促地传了过来,她不由懵了一下,身子探进门后扫了眼,一个身上还穿着祭服的年轻教使像被某种力量控制住,身体悬空,后背包括四肢都紧紧地贴在墙壁上,仅剩一个可以稍微活动的头,拼命撞击着后面的墙壁。 她的眼里,洋溢着深深的恐惧,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依稀听见细微的呻吟。 “你怎么了?”游裴涴刚想跑过去,女教使对面猛得传来一阵阻力,让她接近不了。 她向阻力的方向望去,瞬间瞪大了眼。 房梁处,一个黑点逐渐变大,一个幻影从黑点里落了下来,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来到了被控制的女教使身前,慢慢舒展成了一个极致绝美的黑发男子。 亚弗戈蒙?还是……? 游裴涴惊觉自己的身体也动不了了,她向女教使望去,只见她瞳孔猛得收缩,恐惧之色更加浓重,一道亮光无声无息地从她颈脖中央划过。 女教使双眼的光慢慢涣散,血涓涓从颈脖处流了下来,亚弗戈蒙虚空一抓,控制着她的身体飞向自己,让流血的喉咙对准另一只手里的觞,直到血盛满觞,他像扔什么脏东西一般把干涸瘦小的尸体扔到了一边,随意地挥了挥手,尸体就化为了灰烬消散在空气中。 整个过程中,他碰都没碰尸体一下。 他的手指引着觞里的血液,口中吐出一个个生涩难懂的词,只见血液如水一般流畅地在空中交错纵横,慢慢形成了一个阵法。 随着念出最后两个词,阵法发出一阵妖异的光,一个黑色虚影从中走了出来,直直地走进亚弗戈蒙的身体里,他全身冒出刺眼而令人不适的血光,直到虚影消融在他体内,阵法也渐渐消逝,他才发出了一阵舒适的叹声。 他慢慢转过身,像是才发现这个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亚弗戈蒙冰冷残酷的血眸微微眯起,与之同样艳丽的薄唇却勾起一抹优雅的笑容,他的神情自然地像刚才只是拍死了一只虫子,而不是一个人的生命。 虽然,对他来说,人和虫子的确没什么区别。 游裴涴几乎在他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后背就一阵寒冷。 一条人命转瞬间消逝,她不是圣母,却做不到无动于衷。 这种分明格外诱人,却并不出格的笑容,如今在她眼里,着实和披着天使外貌的恶魔没多大区别。 虽然,她有种直觉,直觉他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又见面了。”动听如溪水涓流的嗓音轻轻勾起一丝尾音,亚弗戈蒙一拂手,她只觉得浑身一松,身体又听使唤了。 “亚弗戈蒙?” “回去了几天,就记不住我的名字了?”亚弗戈蒙看着女孩眼中的戒备,笑了,“除了我,还会有谁?” 游裴涴还是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 “你……”为什么要杀人。 “你……怎么出来了?”看见他眯起漂亮的眼,这个动作让浓郁的血眸更加亮眼,她不由心中一悸,改口问道。 “怎么改口了?”亚弗戈蒙坐在幻化出来的宝座上,修长的手指支撑着下巴,轻轻一笑,优雅得像一个任何人都自卑低头的贵族,“你分明不怕我,怎么改口了?” “怕你,和怕死是两回事。” 亚弗戈蒙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一个冰锥形状的钥匙出现在他手里,又被他扔到了游裴涴的怀里。 女生低头握着手里发着阵阵凉意的钥匙,不解地望向那个危险的男子,听见他说,“我需要你去耳堂帮我拿一样东西。” “装这样东西的盒子上有上古留下的符印,我碰不得。”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亚弗戈蒙淡淡地说着,笑容收了起来,注视着游裴涴的目光也渐渐深邃残忍起来,“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你要拿什么东西?” 女生的背脊停得笔直,她当然听得出画外音。 这是一个危险到极点的人,优雅的面具下,摸不清喜怒,她不胆小,但她惜命,而如今这种状况,她实在没胆量问他一句“那么我的好处呢?”。 听到这句问话,亚弗戈蒙的神情如同变戏法一般恢复了无害的伪善。 “一个画着旧日封印阵的银色盒子。”话音未落,游裴涴脑子一疼,一个银色盒子的模样印在了脑海深处。 “找到它之后,用我给你的钥匙拿到里面的东西就可以了。” 游裴涴揉了揉留有后劲的脑袋,发现亚弗戈蒙正摸着下巴专注地盯着自己,幽冷的血瞳愈加深不见底,她的寒毛几乎是一瞬间竖了起来,故作镇定地移开了眼,“中央教会有十个耳堂,而且只有三个对神职人员开放的。” 说完,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无奈地说道:“你说的耳堂,不是这三个吧?” “或许不是吧。”亚弗戈蒙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她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朝亚弗戈蒙飞了过去,骇然地在仅离一米多的地方停住。 “虽说是个凡人,但你这半空中张牙舞爪的姿势,也够难看的。”分明是轻慢到无礼的话,亚弗戈蒙偏偏可以用一种优雅到极致的姿态说出来,博得某种灵魂深处的苟同,而此时看似无害的血眸也是美得诱人犯罪。 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到游裴涴可以感受到他隐于无害之下危险的气息。 她骇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亚弗戈蒙伸出了修长的手,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最终穿过她柔顺的长发,然后在她惊恐的目光中,揪着她的长发拉向自己。 她的双眼一阵酸胀的疼,到处是耀眼的白光,等恢复平静,她发现自己正捂着后脑勺,兀自站在一间十字横向的空旷殿堂里,深灰色的雕刻壁柱上,各种代表“七”的字符相互交融。 这该死的神…… 游裴涴欲哭无泪地站在原地,自己还有好多话都没问清楚就没耐心地把她送到这个地方。 “我听得见。”她不禁右眼一疼,脑海里听见了亚弗戈蒙的声音,脸色顿时一变,他该不会进她脑子里了吧? “我在你的眼睛里。”随着亚弗戈蒙话音刚落,她的右眼变成了与他一模一样的红色,只是此时她并未发觉眼睛的异变,只是感觉右眼胀痛不已,眼皮一直在跳。 “你想做什么?”想到自己眼睛里住着一个诡秘而喜怒未定的所谓指引者,而那个神不久之前刚像弹下一粒灰尘一样让一个教使灰飞烟灭,游裴涴连表面上都难以保持镇定了。 “不用担心,我凝聚本体需要献祭的血液这段时间已经够用了,现在只是需要通过你的眼睛看点东西,毕竟我曾许诺不踏入中央教会一步。”游裴涴话语里掩藏不住的无奈和抓狂让亚弗戈蒙的语气愉悦了一些,难得多解释了一句,虽然在女孩听起来,他的口吻只是比平淡更轻柔一点罢了。 身体里安放了个定时炸弹,还不用担心? 游裴涴嘀咕了一句,却是暗自松了口气,至少,这句话听上去还挺……暂时安全的。而且,只要他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就会离开了吧? “我该往哪走?”她不由抿了抿唇,决定速战速决,朝四个方位转了一圈,问道。 “南边。” “我分不清东南西北,说前后左右行吗?” 亚弗戈蒙似是顿了一下,才回应道:“……你后面那条路一直走。” 第七耳堂的十字横向并不长,游裴涴往里拐了个弯,沿着石子阶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走着走着,一种腐朽的异味越来越浓,让她不由放缓了脚步。 穿过一扇布满了蜘蛛网的石门,她的心一下子提得很高。 这是一条长长的通道石廊,矮矮的壁顶上镶嵌着类似灯芯的发光物,忽明忽暗好似随时会熄灭。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两行架子,上面规律地排列着一个个灰色的方盒,只是一切都在蛛网之下显得陈旧,而随处可见的厚厚积尘告诉着她,已经许久没有人踏足过这里了。 她环着胳膊心里有点毛毛的,亚弗戈蒙的一阵轻哼在森然的气氛中格外响亮,她突然有点庆幸好歹自己不是一个人,要是真遇到点什么,这指引者……应该会帮她吧?应该会吧? 游裴涴迟疑地胡思乱想着,走到了通道的尽头,一间二十多平米的石室在微弱的光照下一览无余,灰尘密布的储物架上如外面一般无二地安放着一个个大小一致的灰色方盒。 这要怎么找?她的目光从一个个积满灰尘的方盒上掠过,实在有点下不去手。 “打开你左边第二排最上面的盒子。”亚弗戈蒙的声音适时响起,她顿时找到他所说的方盒,踮起脚尖把它拿了下来。 “咳咳……”储物架上飘下几缕灰尘,游裴涴呛了几声,用手遮了遮鼻子,一个没留神把最下面的一个方盒挥到了地上,只听啪的一声,方盒摔到了地上,里面的东西发出了与地面接触后沉重的声响。 那是一本封面光洁,看着质感极好的书,最上端的封皮上缠着一条扣带,扣带上刻画着一颗颗造型各异的六芒星,六芒星之上,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名字此时清晰入眼。 死灵之书。 竟然是死灵之书。 * 【少女心里是明白的,月云是为她受的那一巴掌。 但她已经没有余力思考教皇的所作所为,因为她又见到了那个捉摸不定的指引者。 她意识到,自己能从回廊之门逃离真的靠运气。 对神而言,凡人的性命,和弹开一粒灰尘没什么区别吧。 如果她没有遇到那个和亚弗戈蒙相似的神,或许,这世上已经没有她了吧。 就为了这一个侥幸,她更加惜命。 哪怕,再次见过亚弗戈蒙,他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少女对亚弗戈蒙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并不怕他。 潜意识的这种感觉让她明知道这是个隐藏很深,残忍无情的神祗,却无法真正敬畏他。 就好像,他们从某种程度上,是紧密相联的。 就好像,她不知从何时慢慢开始变了。 她爱惜自己的命,却对他人失去了人性该有的触动】 Chapter 14 这些天,游裴涴一直不愿细想自己从回廊之门带出来的那篇后记,那最后的名字,最后的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此刻,这本也许就是她穿越起因的书就静静地躺在她面前,提醒她逃避是没有用的。 是了,中央教会的耳堂。 她想起了后记上提到的,死灵之书就放在中央教会的耳堂。只是她没料到,十分之一的几率,自己会是以这种方式发现它。 “真是失态啊。”亚弗戈蒙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自然“看”到了那本倒在地上的书,他并没看出这本书有什么异常,却感受到了游裴涴看到这本书时,情绪从惊讶到想到了什么似的恐惧,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盯着书发呆。 随着这句话话音刚落,女生的右眼像被惩罚似的剧烈一疼,她倒吸了一口气,拿着方盒的手猛得一松,啪嗒一声,手里的方盒也掉到了地上。 “亚弗戈蒙!”游裴涴捂着阵痛的眼睛喊道。 “回神了?回神了就做正事。”一声轻哼过后,她感到右眼的疼痛减缓,压下心里的不满,她蹲下身子,打开了亚弗戈蒙说的方盒。 灰色的方盒之中,赫然是一个银色的盒子,银盒周身刻着奇异的花纹,花纹的曲线一直延伸到银盒封闭的锁口。 “把我给你的钥匙拿出来。”听出了亚弗戈蒙的声音中难得带了一丝急迫,她拿出冰锥钥匙,却有些犹豫了。 她突然想起卡恩和她说过的话,亚弗戈蒙和这个世界的变化脱不了干系,甚至还可能是怂恿的罪魁祸首。 如果是这样,那他现在让她打开的这个银盒…… “亚弗戈蒙,这里面是什么?”游裴涴咬了咬牙,问道。 “我需要的东西。”亚弗戈蒙意味深长的回答让她紧紧地捏着手里的钥匙,又问了一遍,“是什么?” “你不像追根究底的人,何况,有些东西知道了对你无益。”她突然出乎意料的固执让亚弗戈蒙沉默了半晌,异于往常的低沉声音缓缓回荡在空无一人的石室里,带着一种阴森的意味,在游裴涴快把持不住这种压抑恐怖的威吓之时,亚弗戈蒙的声音已然恢复了清朗平淡,好似刚才的恐吓并非出自他的口中,“当然,既然你坚持想知道,告诉你无妨。” “这个盒子,名叫卡巴拉生命之盒,里面装的,以你的理解而言,是一颗种子,一颗珍贵无比的种子。”亚弗戈蒙的尾音微扬,转而意有所指地说道:“现在,我已经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了。” 说了等于没说,游裴涴琢磨着他的话,不由暗自嘀咕。 不过,知道了里面是什么,她也没再打算再继续往下追问,比如他要种子做什么,说到底,她并不在乎他究竟要做什么,还巴不得他早点得偿所愿后离她远远的,她只是担心自己帮他帮得不明不白,只是要一个心安理得的答案而已。 冰锥钥匙接触到锁口的一刹那,化为了冰屑般的点点碎光,等它完全消散,银盒无声地打开了,明黄的锦缎之上,一个黑色的符印隐隐透着流转的光华,它的正中央,一个拇指大小的黑色枝干静静躺在上面。 这叫种子?看上去分明是被掰断的一节树枝啊! 游裴涴忍不住腹诽了一句,亚弗戈蒙的声音响了起来,“把种子收起来,盒子放回原位,我把你送回去。” 除了一开始的急迫,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游裴涴一边照他的话做着,一边暗暗想道,如果不是那双和声音一样毫无感情的眼睛,化成人形的他,光凭一张脸和极具修养的得体笑容,恐怕会倾倒万千少女吧。 卧槽,她在想什么? 意识到自己正在对一个神评头论足,而这个神现在在自己眼睛里,也许还能感应到自己所想,游裴涴赶忙挥去脑海里突如其来的念头,暗骂了自己一句。 所幸亚弗戈蒙似乎并不知道她的想法,说了让她把盒子放回原位的话之后就再无动静。 她瞥到了地上的死灵之书,默不作声地拾了起来,拍了拍封面上沾到的灰尘,不管怎样,如果是这本书让她穿到了这里,那一定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亚弗戈蒙?”游裴涴抱着书等了半天,亚弗戈蒙却毫无反应,她不得不喊道。 “你……走回耳堂大厅,这里空间紊乱,我无法准确把你送回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亚弗戈蒙的声音比之前虚弱了几分。 “好吧。”她小心翼翼地往回走着,心里不免担忧。 如果亚弗戈蒙不能把她送回去,她要如何走出去?第七耳堂不能随意进出,违令者交于审判殿全权处置,而教皇看上去也对她并无好感,若被人发现了,她都不敢想象后果会是什么样的。 事实证明,亚弗戈蒙比她还着急,她刚走回耳堂大厅,脚下迈开的一步还未踏出去,整个环境就扭曲一变,等她踏出这一步,自己已然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一团薄薄的血雾浮在半空中,慢慢舒展成一个人形轮廓,却依然是虚幻般的薄雾。 “你……”游裴涴迟疑了一下,刚想问他怎么了,就听见亚弗戈蒙此时飘渺不定的低沉声音传了过来,“没想到,时空紊乱对我的影响这么大,这该死的禁约。” 这个声音让楚溪的大脑一瞬间空白。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亚弗戈蒙和她在回廊之门中碰到的另一个神不仅外貌一致,现在就连声音都听上去一模一样。 但她直觉他们并不是同一个神。 或许是注意到了游裴涴此时的惊疑不定,血雾化成的人形轮廓冷冷地哼了一声,得到了对方下意识的回望后,低沉中带着一丝暴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你去外面再抓两个人过来。” “你想干什么?”她一惊。 “你不是猜到了么?”亚弗戈蒙对他此时的状态很不满意,语气相当地不耐烦,“只有鲜血才能凝聚我的本体,而信徒的血是最佳选择。” “你要我帮你杀人。”游裴涴的想法得到了确认,瞪着眼前的人形,下意识地频频摇头拒绝,“这里可是中央教会,我没这本事,况且你先前已经杀了一个教使,我……” “她的名字叫查依。”阴冷的声音蓦地打断了她几近语无伦次的话语,刻意放缓的语气中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狠厉,“她从失落的城市卡尔克萨而来,性格孤僻,无亲无故,死后没有人会记得她,为信仰献上血祭是她人生最荣耀的时刻。” 游裴涴僵着身子,听着亚弗戈蒙一字一字吐出仿佛能一点一点侵蚀灵魂的字眼,不知作何反应,他的下一句话却像一记平地闷雷把她劈在了原地:“凡人的生前死后,我只需看一眼,就像,我知道你叫游裴涴,是阿撒托斯耗费他仅剩的外界神力,强行把你从外界拉过来的。” 亚弗戈蒙的话让她怔愣了许久,一个模糊的概念一闪而过,她隐隐有点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你知道我不是这里的人?”游裴涴的注意力被完全拉了过来。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低沉阴郁的笑声闷闷传来,让她的头皮有点发麻,但她还是坚持问道:“你说,是阿撒托斯把我强行带到这里的?” “你可真是个有趣的凡人,难道你从未想过,你是如何到这里的,又是为什么到这里的?” “我以为……”我只是穿书了。 游裴涴下意识地抱紧死灵之书,忽然明白了什么,压下心底莫名泛起的几缕烦躁,直视着眼前的人形,说道:“你知道古神把我带到这里一定有他的目的,所以你才不敢动我,也不敢杀了我,对吗?” “可惜我并不怕他……”亚弗戈蒙的这句话极其模糊不清,游裴涴蹙眉,到底没能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却听低沉的声音很快又传来过来,带着高高在上的轻慢:“只有凡人才有杀戮,我需要的,是他们的献祭,而且,他们心甘情愿为我献上生命和鲜血。” 意思还是凡人求着他接受自己献上的生命了? 亚弗戈蒙话语中施舍般的口吻让楚溪头脑一热,挑衅般的话未经大脑思考就说了出去:“是吗?你现在不是需要鲜血凝聚本体吗?我就在你面前,那你倒是用我的血啊。” 房里的气氛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作死啊! 这是在一个喜怒无常的神面前作死啊! 这句话一脱口而出,游裴涴就心里一凉,懊悔不已。 她从来不是个冲动的人,可刚刚却罕见地因为听着他的语气不爽,好死不死地讽刺了回去。 她兀自惴惴不安着,人形血雾倒像是思考了半晌,发出了一声阴暗的沉笑,“阿撒托斯需要你,不是我需要你,若不是你提醒,我倒真没想到,这确实是个现成的办法。” 残忍冷酷的话音刚落,游裴涴脸色一变,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口中也说不出半个字,不由惊惧万分。 人形血雾猛得开始膨胀,薄薄的血色雾气扩散到整个房间,一种血腥而让人胸闷的气息让她的呼吸立刻困难了起来,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乌黑秀长的发丝违背地心引力般漂浮在空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房内飘散的血雾又慢慢重新朝她的身体聚拢,最终化成一个浓艳得发黑的小点,狠狠打入了她的心脏。 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闷哼了出来,脸色瞬间失去了血色,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离她远去,她只觉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一般绵软无力,失去了血雾的支撑,飞快地自半空朝地上栽去。 “第一次,这只是个教训。”意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清澈动听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平淡地听不出任何感情,游裴涴费力地想睁开眼睛,怎奈整个人都像突然失去了生命力般疲惫地逐渐失去了意识,她有点不甘心地想抵抗这无边无际的昏暗,但终究是徒劳,意识殆尽的最后一刻,亚弗戈蒙遥远的话语似梦非梦地回荡,仿佛还带着一丝幻听的,人情味的笑意。 “休息吧,倔强的小生灵。” * 【命运是一个循环,亚弗戈蒙并不知道,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深陷其中。 少女也并不知道,一个让不死不灭的神祗都为之疯狂的所谓种子,究竟有什么作用。 可有时候,平行线的交错,只需要一个估算错误的倾斜。 少女把自己的冲动归为看不惯对方的高高在上,内心深处不愿探究事实的真相。 无论是在回廊之门,还是再次遇到亚弗戈蒙,她总觉得他对自己是特别的。 可如果这样的特别是来自惧怕于另一个神的妥协,哪怕对方并无此意,她都有种被自己欺骗的感觉。 这样的自我以为让她恼羞成怒,迁怒宣泄。 但,亚弗戈蒙,终究不是其他神祗……】 Chapter 15 游裴涴睁开眼的时候,亚弗戈蒙正坐在幻化出来的宝座上,修长的手指富有节奏地点着膝盖上安放着的死灵之书的封面,深邃得仿佛能吸走灵魂的血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她立刻清醒了,警觉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正卧在床榻上,心跳比往常更加猛烈,仿佛要破体而出一般,她不由不适地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处。 “你……” “贝琳达的人刚刚来过了。”亚弗戈蒙闲适地靠在宝座上,看她精神还不错,淡淡开口说道,“我没开门,但你应该也猜到了,她想让你去神殿见她。” “是你做的?”听见教皇的名字,游裴涴立刻联想到了那天圣祭大典上发生的事,脸色并不好看。 “我?”亚弗戈蒙像听见什么笑话似的轻轻一笑,“忘记我曾经和你说过的话了?” “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敢忘。”游裴涴摸着自己异常跳动的胸口,不敢再真的惹怒他。 亚弗戈蒙自然看到了她隐忍的不满,指尖以一种优雅的姿态拂过下巴,如果不是他的眼眸还是毫无感情的冰冷,游裴涴会以为他是在表达着某种无奈:“我说过,他们都是魂魄之体,如果不出意外,他们此刻都还在回廊之门找寻着钥匙,那么,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破坏她孙女毫无用处的皮囊?” 游裴涴不由愣了一下,想起那天掉下来的人虽然浑身是血,但却是扎扎实实的身体。 “你说,那是夏梅尔?”她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然后啊了一声:“我的意思是,那天她分明是从回廊之门里掉出来的。” “是,也不是。”亚弗戈蒙忽然挑了挑眉,敏锐地察觉到女生突然痛苦地捂胸弯下了腰。 “你的心脏暂时还不能适应我的印记,但不出两天,你就会习惯这种存在,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了。”他轻描淡写的话语让游裴涴倏的抬头望向他,本就因着疼痛失去血色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恢复了所谓的本体之后,亚弗戈蒙没有了血雾状时的阴郁诡测,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没外泄,只有平缓如溪流般的声音和一张好似会永远优雅微笑下去的脸。 亚弗戈蒙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比平常深了几分的弧度,意味不明地站起身,朝她走了过去,“没做什么,只是我需要血液维持我的本体,所以在你的心脏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印记……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这个印记对你本身没有太大损伤,它只会在我需要的时候,提供足量的血液。而且……我给了你回报,一个贵重的回报。” 他的手掌从游裴涴柔软的发丝中穿过,而后握住她的后颈,以绝对掌控的力量逼迫她挺直腰板。 “只要我的印记存在一天,你就不会受到任何生命的威胁。” 游裴涴挣开了他的手掌,理解了他话中的含义,她反而冷静了下来,“你的意思是,类似心脏共享吗?” “共享”这个词后让亚弗戈蒙不留痕迹地蹙了蹙眉,但他并未反驳,“你或许,可以这么理解。” “你说在你需要的时候提供足够的血液,那究竟是什么时候?” “你放心,不会要了你的命的。”他轻而易举地看透了她的担忧,轻哼了一声。 游裴涴却没有因为这句不痛不痒的保证而放下心,相反,冷静下来之后,她思考了许多:“如果真是这样,一没损伤,二不致命,又像你说的不受生命威胁,为什么你还要杀……还要别人献祭鲜血给你,这么做不是容易许多吗?” 亚弗戈蒙难得诧异地打量了她一眼,只是他的情绪掩饰得很好,游裴涴并未发现,只是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心脏又是狠狠一悸,就是分不清是因为印记的关系,还是多出了些别的什么。 “这个印记……以凡人的思维,可以想成是我的另外半条命。那么,你凭什么会认为,一个凡人的血液,会重要到动用我的另外半条命?” 亚弗戈蒙似乎想到了某些不愉快的事情,侧过头,眯了眯那双冰冷的血瞳。 关于这个印记,他所说的并非全部,但他并不打算把实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这个女孩,事实上,他觉得自己讲的这些话,已经足以让任何得此殊荣的凡人骄傲了。 “说到底,你是因为古神,才不敢对我怎么样吧。”听眼前这个俊美优雅到极致的指引者一口一个凡人,其中的意思无非是诉说着人类的卑微,配不上他留下半分印记,偏偏他的语气却不带任何鄙夷或轻蔑的成分,只有给人毋容置疑的陈述和认同,这种灵魂深处的共鸣感让楚溪莫名有些憋屈,又不敢真的嘲讽回去,只好不冷不热地刺了他一句。 “哦?”这次,亚弗戈蒙并未生气,上扬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的轻佻,“你为什么不认为,你是特别的?” 游裴涴有些不争气地脸红了,并不是因为羞涩,可具体是因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她半侧过脸,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异样,她木着一张脸,朝他伸出手,“我的书,还给我。” 亚弗戈蒙注视着她因为侧过脸,清晰可见的泛红耳尖,仅一秒转移了视线,把一直捧在手里的书递了过去,动听的声音里带着不知名的意有所指,“这本书很有趣,连我也无法翻开它。” 游裴涴一愣,转而望向他,刚想问些什么,急促的敲门声砰砰砰地响了起来。 “我想,贝琳达一定是等你等急了。”轻轻的笑声从她的身后传了过来,她回头望向亚弗戈蒙,却发现他消失不见了,只有她孤零零地,抱着书站在房间里。 她有些心烦意乱地把死灵之书放到了床榻之下,打开门,菲尼克斯傲慢的脸上满是厌烦的神色。 “你就是那天跟卡恩一起来的小姑娘吧,下午人去哪了?”菲尼克斯的口气可算不上和善,说完,他又有些不耐烦地自顾自说了下去:“当然,你去了哪我一点都不在乎,但我可不想天天往教使住的地方跑,真是浪费时间。” 他冷哼了一声,神情傲慢地朝外边偷偷打量着自己的女教使和女教士们斜了一眼,白色华贵的主教袍在这属于基层的群体当中确实显眼瞩目,加上他本身长得不赖,很多年轻的女子聚在她们的住所门口,目露羞怯地遥望着他窃窃私语。 不仅娘炮,还活像个花孔雀。 游裴涴本身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菲尼克斯的态度让她强忍着朝他鼻子使劲关上门的冲动,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 她的态度让菲尼克斯皱了皱眉,“你忘记教皇说过,圣祭大典之后,你要进行第三道历练了吗?” “教皇让你来的?”游裴涴的问题让菲尼克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要不是教皇大人有谕令,我会来……”他的目光再次环视了一眼四周,高傲地几乎用高仰的鼻子说出了余下的话:“这种地方?”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游裴涴望了一眼门外,或大或小的鸟兽雕像散发着明亮的灯光,却照不亮乌黑一片的遥远天空。 菲尼克斯瞪着她:“我当然知道现在是晚上,要不是你下午不知道跑哪去了,敲你半天门也没反应,历练也不用拖到明天。” “哦,那多谢你通知我了。”游裴涴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惹得菲尼克斯不留痕迹地眯了眯眼,嗤笑了一声,“呵,职责所在,不用谢我。” 这主教智商有问题吧?这么明显的讽刺都听不出来吗? “明天一早,我会派人接你过去,好了我话带到了,也该走了,好好准备明天的历练吧。”游裴涴怪异无比地望着菲尼克斯,却见他紧接着用傲慢无比地说完这番话就想离开,她叫住了他,“菲尼克斯主教,教皇没让你和我说,第三道历练,究竟是什么吗?” 菲尼克斯转过的身顿了一下,他回头,没有掩饰自己的诧异之情,“卡恩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她不由摇了摇头,“这几天我都没见到过他。” 闻言,菲尼克斯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抹怜悯,不过很快就消失了,他思忖了一会,开口说道:“我只能告诉你,第三道历练,和化神水有关系。” “是吗?我知道了,谢谢。”见菲尼克斯并不愿意透露给自己,游裴涴本就没抱什么希望,礼貌地朝他笑了笑,毫不客气地碰上了门。 菲尼克斯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还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甩门又甩脸,而且对方还是个比他小上许多的小姑娘。 他在游裴涴门前站了好一会,气得笑了,让周围一直注意着他的女教使们惊异地面面相觑额,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们的主教大人会独自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 周围的指指点点,带着一些怪异的审视目光让菲尼克斯回过了神,他深深地望了女孩的住所一眼,眼中带着一点莫名的可惜,转身离开了。 游裴涴回到了屋内,坐在床榻上,把死灵之书搁在了腿上,犹豫着不敢翻开它。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压在床铺之下的榻板上拿出了两张对折的,陈旧的纸张,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把死灵之书翻到了最后一页。 “无人知道其中潜伏的何种恐怖,她见识过,经历过,然后她知道了‘无名之雾’的含义,从不存在,却无处不在,隐之名一直陪伴着她,可她浑然不知。” 死灵之书的最后一页,只寥寥写着这么一句不知所云的话,游裴涴却是猛地合上了书,捂着狂跳的心脏。 她在读这句话的时候,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每读一个字,她的生命就被吞噬一分,这种陌生而危险的感觉让她极度不安。 半晌,她的心跳渐渐平稳了下来,她开始静静回想起自己面临过的一切,和应该要做的事。 起初,她认为自己是意外穿越到了一本书里,想通过权势滔天的中央教会的三道考验,得到一个应允,一个或许能让自己穿回原本世界的机会。 但亚弗戈蒙说过,她是被阿撒托斯耗费仅有的外界神力带到这个世界来的,也就是说,对这个世界的古神而言,自己对他有某种重要的作用,如果自己无法得到阿撒托斯的应允,中央教会哪怕真的有办法,这群狂热的信仰之徒也不会把她放回原本的世界。 换句话说,就算她通过了第三道历练,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应允还不如直接向阿撒托斯提出来。 游裴涴一动不动地靠在床榻上,虽然她对拉莱耶还不了解,但当她慢慢理清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一个假设愈发明朗了起来。 如果阿撒托斯是为了某种目的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那么她来这里也有段时间了,他不可能不闻不问,联想起自己来到拉莱耶第一天听到的声音,和回廊之门中放她出来的那个神,很有可能就是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的罪魁祸首。 睥睨众生,不怒自威的一张脸仿佛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心却复杂地沉了下去。 可如果是这样,那么摆在她面前最显而易见的问题随之而来。 亚弗戈蒙……为什么和阿撒托斯有着相同的,称之为本体的外貌? 高高在上的神祗,恐怕不会因为想掩饰什么,幻化成和别的神祗一模一样的外貌,更别论是拉莱耶的至高神。 游裴涴无意识地皱起了眉,想起亚弗戈蒙这个喜怒无常的神祗在她心上留下的印记,她又舒展了眉头,或许,这个问题,以后找准机会可以亲自问他。 那么,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月白冠冕。 如果她想的一切都成立,那么阿撒托斯把她带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月白冠冕。她答应要帮他找到并带给他,那她一定会去寻找,只是……等阿撒托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会不会答应放她回去呢? 一定会吧…… 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竟然让一个世界的至高神把自己强行带了过来,但知道了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她到底是松了口气,至于回家……对她来说,只要最终能回到熟悉的环境,过程如何她都能冷静应对。 毕竟,她的父母从小就忙得没时间照顾她,初中一毕业就把她送出了国,而她在学校,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 一想到自己现实的状况,游裴涴下意识地回避继续往下想,只能拿起手里的后记,抿起了唇。 她一直以为,这本死灵之书,和这篇后记一样,是未来的自己写给自己看的,因此自从看到这篇后记的那天晚上起,她就一直逃避着想起其中的内容,但从刚刚的情况来看,这篇后记,和这本书似乎并没关系,而死灵之书的最后一页,也没有后记。 从最后那页的只字片语,游裴涴判断出来,这是一本以第三人称客观陈述的书,只是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是不是像网上所说的,记载着混沌之初,旧日支配者的故事? 或者……这其中究竟是不是描述着自己如今所在的世界的一切? 千万年前的异变,拉莱耶的秘密,神祗…… 她的脸色突然又变得迷茫了,手犹豫不决地抚上了死灵之书质感极好的封面。 她一开始以为自己穿书的原因,就是因为这里众所崇敬的至高神,是网上所说的,死灵之书里的古神阿撒托斯。 难道,她的确是穿书了,只不过,是被书里真实存在的世界至高神所召唤过去的? 这么看来,这本书才是关键,读了它,或许就能明白一切了吧。 * 【少女的心上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印记,亚弗戈蒙本意却并非如此。 他确实对少女产生了一丝好奇,她看自己的眼神,复杂得让他想打碎其中的光芒慢慢体会。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以另一种方式,慢慢侵蚀她的灵魂。 漫漫长夜,少女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亚弗戈蒙的血眸紧紧地盯着她怀里抱着的,一本画着神秘六芒星的书,伪装之下的忌惮在无人之时深深地流露出来。 这是不应该存在于此时,此地的一样东西,他可以感受到。 连他都无法翻开的,布满时间裂缝的本源之力。 他的神情阴郁。 快了,只要他……可以完成目的……】 Chapter 16 第二天一早,游裴涴醒来发现自己昨晚靠着床榻想着想着睡着了,她把怀里抱着的有几分沉的书放到了床榻之下,伸了个懒腰,望着窗外日复一日始终如一的白天,暗想着现在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一个穿着祭司服的少女步履轻盈,手里捧着一套干净素雅的长袍,挂着微笑向她的方向款款走了过来,她见游裴涴在窗边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优美地行了一个见面礼,嗓音带着少女特有的甜美和朝气:“你好,我叫昔拉,菲尼克斯大人让我带你前去面见教皇。” “昔拉祭司长。”少女有着一双翠绿灵动的双眼,微笑的时候脸颊两侧还有小小的酒窝,十分讨人喜爱,游裴涴认出了这个在圣祭大典上循规循矩,却颇受人推崇的祭司长。 昔拉的微笑深了几分,见女孩开了门,把自己怀里的长袍递了过去,望见对方利索地穿戴整齐,不由地有些好奇:“游裴涴,对吗?我听教皇大人和菲尼克斯大人提起过你,你真的对化神水毫无反应吗?” 她的好奇带着少女独特的单纯和善意,并不像经历过磨难和岁月的洗礼,游裴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抚平长袍上细微的褶痕:“如果他们上次没拿错,那么我想是的。” “这可真是怪事呢。”昔拉惊奇地打探着她,心里暗暗纳闷,这个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顶多只能算中等偏上,可她身上却有一种奇异过人的气质,让她整个人看着舒服无比。 难道就因为这个,父神对她的宠爱就远远超过了其他人吗? 她自出生,教皇就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她的光明体质,拥有拉莱耶最纯正的光明之力,预示着父神赐予的荣宠,可和眼前这个,和她比起来并无过人之处的女孩相比,差的却不止一点。 “随我来吧。”少女从不计较的心里有了几分在意,脸上的微笑浅了几分,把自己的在乎压在内心深处,她向游裴涴做了个请跟上的手势,迈开了优美的步伐。 穿过幽静的花园,一条蜿蜒的小径通到了一幢古朴高耸的钟楼,高高的钟楼之上,是一个模样和现代相差无几的巨大钟摆,只是以完全不同的计时方式缓慢行走着,楚溪一瞬间想到了外面同样奇怪的高楼大厦,这种诡异的古旧而富有现代的迭代感在这里同时上演,就不知道是不是古神创造的趣味了。 “昔拉大人。”一路上,端着瓜果银盘来回穿梭的侍女侍从们都目露崇敬地朝昔拉行礼,偶尔遇到的几个祭司也是恭敬无比,昔拉脸颊的酒窝深了几分,一个一个友好地回礼,没有半分架子。 走了大约十分钟,偏欧式的建筑多了起来,穿过了一座盛满百合花的庄园,一栋庄严宏伟的罗曼式建筑赫然映入眼帘,和别处不同的是,塔楼的拱门入口两侧没有清一色的守卫骑士,取而代之的是两尊三米左右的类似兽类雕像森严巍立。 “监视者,信徒奉教皇谕令而来。”昔拉在雕像前停下了脚步,虔诚恭敬地行了一个弯腰礼,这才带着楚溪走了过去,直到进入了偌大的横殿,她才抬起了一直微低的头。 游裴涴从旁经过的时候,不由地多看了一眼这两座被称为“监视者”的雕像,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有这样的兽类,圈圈点点的眼睛和如触手般不计其数的肢体密密麻麻地连接在一起,诡异地让人分不清到底哪里是头,哪里是身体,而当她走过的时候,竟然有一种被注视的错觉。 “这里是列位席堂,历代教皇和红衣主教的殉道之地,没有教皇谕令,监视者会摄食闯入者的灵魂。”昔拉的声音拉回了游裴涴的神游,带着淡淡的警告,“不要盯着监视者看,那会让他们不悦。” “你是说他们是活的?”游裴涴不由一惊,下意识地压低声音问道。 昔拉回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刚刚听到的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后方已经望不见的监视者,这才带着点好笑的意味回了一句:“哪座雕像不是活的?” 什么意思?雕像是活的? 这个信息量让游裴涴的脑子有一秒钟的卡壳,然后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再用正常地球人的思维来想这个世界,毕竟在这个世界,神力是真实存在的。 偌大的横殿逐渐过渡成一条波浪状的连拱廊,廊壁上,彩石镶嵌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走到连拱廊的尽头,装潢一下子古朴却尽显考究了起来。 这是一座考究的厢堂长殿,暗色调的拱形穹顶正下方,一张类似镜子的长方形帷幕以一种虚幻的形态波动着,黑色的框体上不时流转着金色的字符。 “教皇在列位之地等着你。”昔拉在帷幕之前停下了步伐,对游裴涴说道:“菲尼克斯主教让我转达给你,进入列位之地的时候,放空自己,什么也不要想。” “噢。”她应了一声,见昔拉站在一旁,并没有要一起进去的意思,不禁想起了圣祭大典那天,教皇盯着自己仇恨的眼神,不由多问了一句,“你不一起进去吗?” “我没有权利进入列位之地,只能送你到这里。”昔拉以为游裴涴是在害怕,好心地安慰了一句,“不要害怕,能去列位之地瞻仰历代教皇和红衣主教,是我们无上的荣耀。” 唉,算了,现在也没有退路,只能相信亚弗戈蒙保证过的,自己不会受到任何威胁的话了。 游裴涴暗暗想着,朝关切望着自己的昔拉回以一笑,深吸了一口气踏入了薄薄的帷幕之中。 这个笑容……她是不是在哪见过? 踏入了列位之地的游裴涴并未发现,空无一人的厢堂长殿之中,昔拉在望见她的笑容之后,神情有了一瞬间的恍惚,过了一会,她松开了拧着的眉,匪夷所思地摇了摇头,再次看了平静波动的帷幕一眼,转身离开了。 女生只觉身体陷入了一团蠕动而冰冷的泥沼之中,仅一秒,眼前的光线骤然一暗,等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她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奇异的空间,昏沉无比的八根烛火如幽灵般漂浮在八副水晶棺材的上空,棺材是竖立着的,透过水晶棺面,隐隐可以看见里面如沉睡着一般,保存完好的尸体,而其中,只有一副是迈入古稀的年纪。 “你眼前的,是中央教会历代教皇,拉莱耶曾经的最高统治者。”教皇贝琳达淡淡的声音从她身后传了过来,她回头,发现教皇换下了她繁缛的教皇袍和头上的宝石冠冕,朴素的白袍衬映着她端庄而不苟言笑的脸,倒比平常多了几分出尘的气质。 “教皇受古神神力庇佑,悠长的生命只有在传位和自愿殉道之后,才会走到尽头。”教皇没有看向她,却是走向了最右侧一副水晶棺材,一个年迈的老人长眠于此。 “你知道上代教宗大人,是怎么死的吗?” 游裴涴疑惑地望了教皇一眼,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冷意,还有反常地没有用“殉道”一词。 好似本就并没有打算听到她的回答,教皇的手抚上棺面,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曾经是多么喜爱月白啊,月白·尼古拉丝,我的好姐妹。” 她的目光投到了游裴涴的身上,深深地注视着她,“你听过她的名字吗?” 当然听过,连古神都说过这个名字。 心里这么回答着,她却是沉默了,不知该回答听过还是没听过,这样的沉默却让一直端着脸的教皇像是确认了什么,突然失控地笑了出来,“哈哈!你果然认识她!你果然不是神隐之后出生的。” 她的神情中有了一丝恨恨的狰狞,刀削般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仿佛寻找着某些痕迹,游裴涴不由皱起了眉,“教皇大人,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我并不认识月白,只是有一次,听见一个人谈论过这个名字,我刚才只是在回想其中的内容。” 教皇一怔,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她,“什么内容?” 游裴涴望着教皇怀疑的目光,谨慎地回答道:“我听说,她是一个法力很高的女巫。” “女巫?”教皇的脸上有了一丝犹疑,注视着她的目光却是平缓了一些,“你是听谁说的?” “我也不记得是谁说的,只是有这么个印象。” 阿撒托斯说过月白是个女巫,结合种种,游裴涴添上了法力高强这个词,现在看来,似乎消掉了教皇的某种怀疑。 “你当真只听说过这一句?”教皇反复强调追问。 “当真。不过教皇为什么会觉得我应该认识一个并不认识的人?”她不由发问道。 教皇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半晌,她抬头,望着她的目光忽然变了,似惊疑,似不敢置信,又似释然,“你是哪国人?” 她的样貌,恐怕只能说东边的奥法弗雷了吧,只是……教皇看着她的目光有种不知名的炽热,让她一时间莫名有些心虚地说不出口。 教皇却不再是方才恨之入骨的模样,平静地端详着少女的脸:“你说不出口,是父神赐予历代教皇的一样天赋,神力灌顶之下,你无法说谎。虽说有点无法相信,但……也只有这个原因可以解释你为什么会对化神水毫无反应。” 她有些明白了,教皇似乎知道了她的来历,她有些惊讶不解,教皇却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的表情上,一抹笑容一闪而过,“你不用紧张,父神的荣光一直眷顾着拉莱耶,既然他默许了你的到来,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你是怎么知道的?”游裴涴犹豫了一下,算是承认了她的说法。 “你并不了解拉莱耶吧。”想法得到了确认,教皇微微拧着的眉舒缓了,仿佛方才失态的人并不是她一般,态度和善了几分:“我不知道你所在的世界是如何的,但,你想了解这个世界吗?” “想。” 她回答地毫不犹豫,只要对完成任务有帮助,她简直是求之不得。 “想必你来这里也有段时间了,神隐之后的事,你知道多少呢?” 她稍稍一想就明白了神隐的意思,诚实地回答道:“我只知道,拉莱耶分四个国家和一个中央教会。” 教皇却是笑了,笑容的背后,是怀念,也是惆怅:“我叫贝琳达,贝琳达·狄波拉,家族世袭为中央教会的红衣主教,我小的时候,听我的祖父提起过我们狄波拉家族的故乡,利莫里亚。哦,对了,曾经这里有三块大陆,超过三百个国家,如今拉莱耶总面积没怎么变,却只有一块大陆了。我所说的利莫里亚是当时其中一块大陆,亚特兰蒂斯上最强大的一个国家……但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再强大的国家,都敬畏中央教会的权威,只是当时,没有现在这般明显罢了。” “你或许不知道,我们现在所说的‘拉莱耶’,曾经也只是亚特兰蒂斯的一个国家,但神隐之后,大陆迁移相毗,很多国家因为很多原因失落了,最终教会以四个方位重新定义分割,划分成了四个广阔无垠的国家,也就是如今的亚斯拉得,希尔乌斯,菲力塔斯和奥法弗雷。为了维持四个国家的秩序,防止内乱与外乱的发生,教宗大人动用了父神留下的仅剩一滴神力分隔四国——你该了解,三百多个国家有强有弱,种族血脉也不相同,一些强国莫名沦为一座城市,哪怕是以父神的名义,它们也不会真的服气。然而,那是拉莱耶最黑暗的一段时期,一切的改变人心惶惶,父神和众神祗也都对我们的祷告没有了回应。教会若不强势做点什么,拉莱耶最终只会因为无法承受国家之间的战争而毁灭。” 教皇平复了一下说到后来有些激动的语气,吐出一口气,徐徐说道:“拉莱耶,却是除了中央教会之外,唯一一个没有遭受任何动荡的地方,于是教宗大人把这片全新的大陆,以拉莱耶命名,希冀这个世界的命运,可以受到同样的眷顾。” 说到这里,教皇的话锋突然一转,“当然,众神祗隐世,如今连父神的神迹都难觅一二,是有原因的,而其中的来龙去脉,恐怕现在存活在这世上的,也只有我一人知晓了。” “是……和月白有关?”迟疑了一下,游裴涴试探地问。 教皇轻轻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却慢慢道出了一段往事,“因为家族的原因,我从小生活在中央教会,家族也一直以红衣主教的标准培养我。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光明之力一直不仅是衡量一个人前途的最终标准,也是决定一个人寿命的最终标准。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光明之力的,只有拥有光明体质的人,才能拥有光明之力,光明之力的多少,又与光明体质的纯度有关,纯度以百分比计算,纯度越高,身体能承受接纳的光明之力就越多。” “也就是说,若你只拥有百分之三十纯度的光明体质,就算父神降下光明之力的荣光,你的身体也无法承受他赐予的恩泽。一般人拥有的光明体质,纯度大多数在百分之三十到五十不等,属于大流,超过百分之五十已是资质上佳,若能达到八十,这等异秉天赋,远古以来也仅有区区二十个人拥有。因为,光论拥有光明体质的人,百亿人口之中,也只有百分之二十,可想而知,拥有上等光明体质的人,已是多么凤毛麟角。” “不过,每个年满十六的孩子,无论富贵贫贱,都有一次在中央教会洗礼的机会,能不能在洗礼之后拥有光明体质,就要看他们的运气了。而像我们这样在中央教会世袭的家族,家族里的孩子在十一岁那年有额外的一次洗礼机会,当然,家族的血脉传承之下,小孩大多是有光明体质的,而这样的洗礼,或多或少可以提高光明体质的纯度。” 教皇忽然顿了顿,眼神飘得很远,仿佛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回忆中,“教宗大人,也就是上代教皇大人,在我们几个世袭孩子接受洗礼的那天,带来了一对姐妹,姐姐叫月白,妹妹叫月云。” “康莫利恩,作为当时中央教会的所在之地,如今的毗邻之地,无论各国发动的战争硝烟多强烈,这座不属于任何国家的城市始终能置身事外,康莫利恩成了各国权贵理想的圣地,更别说可以近距离感受众神的荣光。但康莫利恩严格控制城市人口,可以在这里扎根的家族,只有世代传承的古老家族,而想成为康莫利恩的居民,除非在中央教会身居高位,拥有强大的光明之力。而月白和月云,是康莫利恩最大古老家族,尼古拉丝当时现任族长的一对女儿,你可以想象,她们被带到中央教会的那天,有多么受人瞩目。” * 【第一次和昔拉的正面接触,少女心里同样审视着这个被誉为超越大主教的祭司长。 一直在别人的赞扬与羡慕中而活,先天的优宠让她对每个人都格外纯真善良——这不是伪装,只是一种比较之下的补偿作用。 昔拉对她的想法,少女或多或少明白一些,但她更清楚自己只是个凡人,体内没有半点他们说的光明之力,毫无对比价值。 她却无法和任何人说出口,还要继续这已经不再需要坚持的第三道考验。 一步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无可奈何。 不为人知的秘密慢慢被揭晓,少女听得格外认真。 那不止一次听到的名字,在回廊之门看见的那个人,月白。 她究竟是谁?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Chapter 17 “可以想象。”游裴涴点了点头,家族势力滔天,她们又是族长的嫡亲女儿,恐怕从小就是众星捧月,被放在心尖上的宝贝吧。 “尼古拉丝家族权势显赫,传闻,他们的第一任族长与中央教会的一代教皇私交甚好,以至于后来,尼古拉丝家族和中央教会的关系,一直有紧密的关系,甚至历代有两任红衣主教,成为了尼古拉丝家族的门客。”提及这个家族,教皇的语气感叹了几分,“然而,说也奇怪,尼古拉丝虽然拥有雄厚的家底和威望,家族里却从没出现过一个光明体质纯度高于五十的孩子,所以当教宗大人把月白姐妹俩带到教会洗礼的时候,虽然瞩目,却没人对她们洗礼之后的结果抱有期待。” “结果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月云的光明体质达到了惊人的八十,而月白……百分之五十五的纯度已属上佳,超过了当时十二个洗礼孩子当中的九个,但相较于一鸣惊人,让所有人震惊的妹妹,只能算普普通通了。” 教皇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十一岁那时的场景,声音随着回忆的推动,轻柔了许多,“尼古拉丝的族长自然狂喜万分,月云不单是尼古拉丝家族首个拥有八十纯度的天才,也是悠久远古以来的第二十一人,一时她的天赋,配着尼古拉丝家族的头衔,几乎传遍了每个国家。” “如此高的天赋,注定是要留在中央教会,往后成为受人尊崇的红衣主教,甚至教皇的。她们的母亲,族长夫人切西娅自然也是欣喜万分,但她是个好母亲,没有偏心月云的与众不同,反而担忧相较之下平凡的大女儿会受到影响,因此请求教宗大人把月白一同留在教会。” “一开始,因为月云天赋实在过人,月白又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教宗大人答应了切西娅的请求,留下了月白。”教皇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嘲弄般的笑容,“月白和月云虽然是一胞姐妹,长得却是两个极端,连性格都浑然相反。月云长得清丽纯洁,天赋又好,很多孩子想和她做朋友,神职人员也都喜爱她,但她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而月白呢,她的美明艳夺目,却有着温婉美好的笑容,无论听谁在背后比较着自己和妹妹,都没有过不高兴,反而走过去,带着骄傲而不让人反感的笑,对她们如数家珍自己妹妹的优点。” “父神偏爱百合花,其中又以白色的百合为最,月云的外貌更贴近百合的清丽纯净,但久而久之,众人谈论更多的,是那个拥有着美好笑容,言行举止仿佛不染一丝尘埃的月白。”说到这里,她的嘲弄更浓了,“教宗大人对我们几个孩子一视同仁,但我很明白,教宗大人对月白更喜爱,一个对谁都如沐春风的少女,脾气又好,谁会不喜爱呢?就连父神……”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教皇的嘲弄变为了冷冷的叹息,隐隐带着不易察觉的羡慕与钦佩:“哪怕以月云的天赋,一个十二岁的少女是无法通过祈祷受到父神过多注目的,月白实在让人刮目相看,每一次的祷告,父神都会在她身上降下光明之力,十六岁那年,她拥有的光明之力就超过了我们所有人,甚至超过了红衣主教,与教宗大人相媲美,而洗礼之后,她的光明体质的纯度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百分之百,百分之百,这已经不是人所拥有的光明之力,而是神力了,而这并不是全部。” “她十八岁成人那天,漫天的白色百合花瓣从空中飘洒而下,父神更在她身上设下了自己的一道神念,任何企图对她用光明之力的人,都会受到光明之力的反噬。”教皇忽然抬起了自己的手,手掌向上,似有似无地喃喃了一句,“这也是我现在想不通的地方。” “什么?”这句话游裴涴没有听清。 “我说,但她从不知足。”只一晃神,教皇就恢复了她淡淡的表情,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每个人都认为,她会是毋容置疑的下一任教皇。” 游裴涴心有戚戚地赞同,就教皇娓娓道来的这些事而言,月白这个女孩可以算得上是逆天了吧?名副其实是神的宠儿啊…… “成为红衣主教,才有机会成为教皇,而要成为红衣主教,需要得到父神的认可。中央教会的红衣主教之位只有七席,只会少不会多,若七席席位已满,只有当其中一人受到过半数的非议,或是殉道,才可能有新的红衣主教诞生。我们十九岁那年,一位红衣主教在凶险的索兰之地死在异教徒的手中,那时,没有人怀疑她不会成为最年轻的红衣主教。” “考虑到月云的光明体质纯度也高达百分之八十,光明之力仅次于月白,教宗大人把她一同作为红衣主教的候选人,因为当时没有人比她俩更受父神眷顾,两位候选人又都出自尼古拉丝,尼古拉丝家族的风头一时达到了鼎盛时期。”说到这里,教皇看了游裴涴一眼,这才缓缓说了下去,“但谁也没想到,父神最终认定月云成为新一任的红衣主教。” “多少次,你给了我希望又让它破灭,既然如此,这个祭司不做也罢!”游裴涴不由想起了自己在回廊之门里看到的画面,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 她几乎能想象到后来的事——月白表面不显,心里却记恨不已。只是她不明白月白那句话的意思,像教皇所说的,古神对她的恩宠到达如此地步,她又有何不满足的?难道只是因为贪得无厌吗? “我和月白,从小交好。”教皇的脸色想到了什么似的沉了起来,语气也渐渐尖锐了起来:“在父神选择月云之后,我三番五次过去安慰她,本以为她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不在乎,可你知道吗?她竟然对父神有了那种想法!简直是在亵渎父神对我们的宠爱!” 那种想法是哪种想法? 教皇愤怒隐忍的神情让游裴涴迟疑了一下,脑海里拂过一张高高睥睨的脸。 她的意思,该不会月白…… “一个信徒,对父神有了不该有的亵渎之情,月白是个实实在在的疯子!她竟然因为接受不了父神把宠爱分了一丝给自己的妹妹,有了那么可怕的想法!”教皇面色铁青,语气带着颤抖,“红衣主教的位置算什么?在我看来,父神没有选她只是为了补偿月云多年来活在她的光芒之下罢了,父神是那么仁慈,她却为了自己的私心亵渎了这份偏爱!” “她以为父神传播福音为名,去了异教徒最多的索伦之眼,一个与外宇宙最近的荒漠之地,只有我知道,她是为了去见一个神。”教皇冷冷地捏紧了拳头,表情似讽刺,似不屑,“当然,她不仅骗人的高手,连神都被她骗了。” “回廊之门,一个诡秘莫测的地方,据说记录着所有宇宙中每一个生灵的本源,不单单是我们世界所在的宇宙,这意味着对凡人而言难以想象的危险。那时,只有中央教会最有权威的几个人知道回廊之门的存在,没人会想到回廊之门的其中一个入口就是在中央教会,但保密不是怕泄密,而是怕外世界的其他生灵对此有想法罢了,因为凡人就算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他们理解不了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就像我现在,也只知道它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帮助改善光明体质。” “有些世界,有一部分是接壤在一起的,而接壤在一起的部分,是最脆弱的。不幸的是,拉莱耶最脆弱的地方就在你来的那座城市,恩盖伊。”说到这里,她冷静了一些,“我不相信没有那个外神亚弗戈蒙的帮助,月白能轻易找到异世界的入口,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拥有那么多人的爱,却为了自己的私心,最终弄得好像这个世界背叛了她一样,把一切都搞的天翻地覆,恨不得毁灭所有。我……也恨我自己,明明早就听到了她的计划,却始终不相信她会这么做,等我后悔已经晚了。” 教皇的手抚上水晶棺面,声音有了一丝沙哑,“原来我至始至终没有了解过她,她把真实的自己藏得那么深,她真的什么都做的出来。” “恩盖伊封印被破,黑暗降临,等光明再次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天空没有了,守护着每个城市的神……也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再无踪迹,就连父神……也不再回应我们的祷告和祈求。” “亚弗戈蒙是外神?”游裴涴的注意却被她的上一句话所吸引,心咯噔了一下。她很清楚外神的意思,古神是创造这个世界的至高神,追随他的神就是凡人口中的神祗,而外世界的神,无论善意或恶意,都会被称为外神。 教皇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倒是忘了,你也见过亚弗戈蒙。没错,他是外神,但他不属于任何宇宙,任何世界,回廊之门超脱于宇宙之外,他,可以说是每个世界的外神。” 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游裴涴压下心底冒出的惊叹,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这还是不能解释他的本体为什么和阿撒托斯那么相似。 教皇没有留意到她的惊疑,只是愧疚地注视着棺面里年迈的老人:“教宗大人……为了避免拉莱耶进一步遭受外世界的破坏,也为了防止它毁于内乱,催动了古神留下的一滴神力,然而纵使教宗大人的光明之力浑厚无比,凡人催动神力是需要代价的,他为此……献祭了自己的生命。” 教皇的语气里并没有显露太大的悲伤,但沉缓的语气却感染到了游裴涴,她可惜地扫了棺面一眼,想起看见过的那个目露慈爱,安慰着月白的老人,一时也有点伤感。 “二千万年前,教宗大人殉道,你可知我继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教皇却在此时打破了若有若无的悲怆之气,淡淡地开口问道。 “找亚弗戈蒙?”游裴涴直觉地回答。 教皇诧异而又赞许的视线投向了她,点了点头:“对,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亚弗戈蒙。”她的眼神深远了起来,仿佛在压抑着某些情绪,而后缓缓说道:“若不是逼不得已,我不会找上他。” “神隐时代降临,我不是唯一一个察觉到异常的人,几年之后,没有光明体质的普通人发现自己不老不死,好像停留在了神隐之前的那一秒,而拥有光明体质的人,体内的光明之力每天都在减弱,光明之力散尽的那一刻,就是生命走到尽头的一刻。”教皇看见了游裴涴震惊的神情,轻笑了一声,“生老病死是自然秩序,就算拥有光明之力的人,寿命虽长,也不是没有终点的,若是一个世界的自然秩序受到破坏,每个人都不死不灭,那后果是无法想象的,当时,人们才勉强刚刚接受四国之分,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意外考验,我每天都在焦虑应该怎么办。” “神隐之后,月白失踪,月云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整个人消沉寡言,如行尸走肉一般,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就连衣穿住行,都是侍女亲力亲为。她未殉道,我也无意把她从红衣主教的位置上拉下去,毕竟……她是教宗大人加持的红衣主教。”教皇叹了一声,“没人可以帮我,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想起了在中央教会隐匿着的那个入口,回廊之门的入门。众神隐匿不知所踪,我抱着他是外神的侥幸心里,破罐破摔地走了进去,希望可以找到他。” “我……费了很大的功夫,但总算是找到了他,我告诉他,我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但……他好像知道我的来意,打断了我准备好的一番话,平静地告诉我,他是所有生灵的指引者,只要能拿出足够的筹码,就可以和他做交易。”说起亚弗戈蒙的时候,教皇的语气有些急促,却不知这样的急促是为了什么。 “我提出了我的要求——你应该也猜到了,重置这个世界生死的秩序,但这不是针对拥有光明体质的人,而是没有光明体质的普通人。事实上,我一直都认为,拥有光明之力,已经比常人多出了许多寿命,光明之力殆尽之后的殉道,也已是比普通人的正常死亡长寿许多了。” 顿了顿,教皇继续说道:“但他告诉我,拉莱耶如今被分割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当中,死亡和时间无法逃脱,才会出现这样的异常,若帮助我,他需要耗费巨大的神力,因此他提出了他的条件——无论光明体质与否,所有凡人都必须接受化神水的考验,按高低等分住他建造的通天楼中,除了中央教会总会之外,哪怕是一城的城主,权势再大的家族,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府邸。” “而指引者降下神谕之后,哪怕是对划分四国不满的各国王权贵族,都不敢有丝毫不满。人,终究是敬畏神祗的。” 游裴涴惊讶地瞪大了眼,教皇的意思,难道化神水不是古神的考验,而是亚弗戈蒙提出的要求? 教皇望着她诧异不解的神情,苦笑了一声,“我并不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化神水是教会的禁水,上古时期,教会一直是用它活生生把异教徒折磨至死,可想而知,它对人体的威力有多大。不过后来,这种不人道的手段被勒令禁止了。” “可是你们说,月白也对化神水没有反应……”游裴涴疑惑了,如果化神水是禁水,又在神隐之后才重新面世,那月白又是如何拿到的呢。 “化神水,是化神池提炼出来的神水,当初,父神创造这么一座神池,是为了检验信徒的信仰之心,但当他发现自己投入的神力过于精纯,连追随自己的丰收女神都在化神池中化为一片灰烬,他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从此,化神池被封在审判殿以南的峡谷中,除了审判长无人可以进入。” “这么危险啊。”游裴涴想起那个画面,背后一阵发凉。 “月白闯入化神池是个意外,也是最开始小孩们的恶作剧,我也不清楚缘由,只是后来听教宗大人说,她落到了化神池里,安然无恙地走回来了。”教皇的眼神闪了闪,带过了这个话题,继续说道:“指引者很清楚化神水的威力,把一种名叫圣露的神物交给了我,并告诉我,要为每个在化神水之下坚持的人计时,若达到了他的标准,他会给予意想不到的回馈。” “你是说,进入回廊之门的资格。”游裴涴对亚弗戈蒙算是有一丝了解,就拿他和自己的交易而言,他从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但他绝对喜欢在踩别人一脚之后赏一颗糖。 “是的,从来没有第二道考验的说法,回廊之门,是他所说的回馈。”教皇扯出了一抹无奈的笑,却并无后悔之色,“在我看来,这个交易绝对是划算的,只要能让生死秩序重新流动。二千万年以来,达到指引者所说标准的人并没有多少,一开始,我担忧进去的试炼者遭受未知的危险,便用古书上记载的魂魄之咒,以精神之力唤出他们的魂魄,取代他们的身体进入回廊之门,这样,我的精神与他们联系在一起,若他们遇到任何危险,我都能感应到,然后把他们强行拉出来。” “三个月,是魂魄离体的极限,过了这个期限,它们会脱离我把它们和躯体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精神,不过每一次,我都能安全地把它们带出来,而每一次试炼的人从回廊之门里出来,我都会惊讶地发现,他们身上的光明之力上增了数倍。”说到这里,教皇紧紧地皱起了眉,担忧之色渐浓,“只有这一次,我的精神之力被强行隔断,我完全感应不到他们了。” 游裴涴沉默了一会,没有接过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也就是说,也没有第三道考验了。” 教皇并未察觉到她的沉默,似乎也不想在那上面多做停留,顺着她的话回答道:“不,每个从回廊之门里出来的人,只会记得自己去过那里,而忘记自己在那里经历的一切,但疯狂增长的光明之力让他们对回廊之门产生强烈的依赖感——生死秩序流动,拥有光明之力的人却依然要倚靠体内的光明之力维持生命,从回廊之门出来,相当于把自己的生命翻了好几倍,他们又如何不为之疯狂。” “所以这第三道考验,是为所有想再次进入回廊之门的人所设立的。”教皇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进入疯狂山脉,带出一瓶重水。” * 【一个世界在她眼前豁然开朗,少女多日的疑虑总算有了解答。 但这一切并不是全部。 总有一些未知的,危险的,奇怪的东西,在背后默默推动着她一步一步,踏上他早已为她计算好的路。 她对月白的观感实在不能算好,在她看来,一个人若不能知足,就只能越陷越陷。 最后的结果不是毁灭他人,就是毁灭自己。 拉莱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可她不是月白,无法从主观的诉说中清楚意识到真正客观的缘由,于是一种矛盾的感觉开始逐渐蔓延……】 免*费*首*发:fadìańwén.сoм [fadian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