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儿(和风NP纯百合)》 松雪融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太白诗选》从昨年深秋开始读,今日读到了“早发白帝城”一诗。 执笔添注完最后一字,庭院惊鹿也正好敲响青石,“嘟”地一声将融野从轻舟彩云拉回当下,白丁居。 “学生曾闻信浓国的犬山城有‘白帝城’一名,与此‘白帝’可有关系?” “不错。”徂徕笑言:“昔年我路径犬山,观此城建于木曾川上,不禁想到长江沿岸的白帝城,故赠此别名。” “原是先生所赠。”融野感服,又提笔加注。 “只可惜先生看不到真正的白帝城,学生此生恐也难饱眼福。” 徂徕对弟子这脾性甚是熟稔,滕王阁、香炉峰、春雨初霁的临安,烟花叁月的扬州,都是她无一不想看又无一不是她此生都看不到的诗中景物。 “了荣,去取《唐诗画本》来。”徂徕对外喊道。 “先生,书还是您自个儿去找吧。要我去,您等多久都不打紧,可别劳少当家傻坐着,这眼看日头就——” “啰嗦!” “我说的实话,您书斋里什么模样您自个儿没数?” 了荣那厮调皮得紧,话实半点不假。 荻生徂徕,当世第一儒学者,也是这松雪融野的汉学先生。 融野隔日便来,来了往往得干坐着等会,等什么呢,她的汉学先生又找不见课本了。 支膝起身,徂徕说道:“你在此温书,我去去就回。” “是,有劳先生。”融野躬身应答。 待不见先生背影,融野亦起身。 一展双臂,她在屋中漫无目的地转悠。白色足袋摩擦蔺席,她喜欢这个声音。 了荣歪靠屋外缘廊的木柱,对松雪少当家这乖僻行径见怪不怪,只笑说:“您又忍不住啦。” 没留神还有人看她在这自顾自地出丑跌相,融野脸颊发热。 “您且转悠吧,不碍事的。从前您可都坐不住一刻,现下不是好多了么。” 话是没错……融野再不乱走,盘腿坐下,又抽出腰间折扇在膝上慢敲,直把视线投至天际。 徂徕先生的白丁居挨着江户城,回回下学,融野总能瞄见江户城的檐角在夕阳西下时分熠熠闪亮。 象征将军威仪的江户城,融野时常觉得它静静矗立在那冷冷凝视着自己。 捏紧手中折扇,江户城看得眼发胀了融野才转目向白丁居渐染春色的庭院。 翠苔覆石,芳草盈庭,惊鹿接了满当当的清水,受不住一日胜过一日的淑意似的倾落。 “嘟——” 她尤爱此处惊鹿,“嘟”、“嘟”,有时能教人从漫漫畅想中醒神。 “千枝姑娘来了。” “我来寻少当家。” 应到了荣,千枝已而步上缘廊,于纸门外探出半个脑袋:“少当家,大当家叫您回去。” “现在?” “对,说有要紧的。” 要紧的? 抿了嘴角,融野无暇顾及太多,笔墨规整交与千枝后她走下木廊,靸了木屐寻至书斋。 “先生,母亲有事唤学生回府——您还未找到吗?” 徂徕撅着腚,大半个人埋进书堆,这边塌了那边扶,好不忙碌。 “有事?行,你先回去吧,找到了了荣给你送去,回去吧回去吧。” 想说点什么,又知道说什么都对先生这乱丢胡塞的性子没用,融野引身退出。 樱花结了苞,一朵连着一朵,眼下未至真正的春天,晓暮犹伴微凉。 套上缟纹羽织,融野告别白丁居,与千枝一道踏着早春夕晖往家去了。 松雪一族的宗家府邸位于江户八百町中的木挽町,由此为区别分家,松雪宗家又称“木挽松雪”。 春开白樱夏绽莲,秋草野趣冬来闲。“木挽松雪”的府邸清厦旷朗,邸庭常备四时之美,一花一草,一石一虫都有其别致风雅。 一路“呼哧哼哧”地小赶回家,木屐踏得“哒哒”响。临到玄关口融野敛住脚风、刹了足势,怀帕揩净额头密汗方脱屐登上缘廊。 与绘有黑松白雪的堂前屏风擦身而过,融野来到母亲松雪早兰面前请安。 “母亲从何处归来?” “六义园。” “您去柳泽府了。” “嗯”了声,早兰手点膝边一串钥匙向前,“柳泽大人托我作御遗影。” 烛火照亮膝前方寸蔺席,安静躺在母女之间的钥匙光泽古朴。 融野的唇似动非动。 “你替我打点行装吧。” 心中惊鹿一声“嘟”,融野回神,“这就要进城了吗?” “你姨母尚在会津,等不及了。府中诸事端赖你把持,可明白?” “是,女儿明白。”事关重大,容不得融野迟疑,她伏身应道。 母亲松雪早兰乃松雪一族第七代家主,去月受将军御宣,擢升“法印”位。母亲午后去的六义园正是将军心腹,美浓守柳泽吉保所造庭园。 将军年近花甲不假,然将军遗影自开府以来无一不是殁后所作,如今且没听闻风声说将军御命朝夕难保…… 没敢朝深里想,融野只唤来千枝火速整理母亲登城的衣装画具。 从没这么晚进过城,也从没这么急。 “这几日尾张公召你你就称病,你叔爷那边我也打好了招呼。” 走下缘廊,早兰又驻足叮嘱道:“尾张、纪州、甲府,一律不见。” 此叁家皆与将军沾亲带故,目下将军世子未定,风吹草动她们比谁都想最先掌握。 “是,女儿明白。” 于母亲身后应着,腰间钥匙响动,响得心生异动,融野愈发克制住一言一行。 “恭送母亲。” 撩起轿帘,早兰对女儿露出笑容:“融野。” “女儿在。” “雅号你可想好了?” 融野亦报以微笑:“女儿想好了,先生常说女儿是促狭鬼投胎,女儿雅号即是‘促狭’。” 颔首,母亲未再言语。 竹帘撂下,轿仆二人前后齐声吆喝。轿起,轿顶的落雪松家纹于薄暗天色间闪烁光芒。 再按捺不住异动,融野恼火,又对它无可奈何。 生来的毛病,孩童时更严重。这两年好了些,偶尔在人前丢脸,还不至于为将军作画时因失态而丢官丢命。 豪喘后,融野使出浑身力气在原地蹦了叁蹦。 “哗——”“哗——”“哗——” 御用绘师松雪一族源起于侍奉足利氏幕府将军的松雪澹山。 在足利将军被织田信长撵下位后,此一族依旧攀显附贵不动摇,织田信长、丰臣秀吉,继而是本朝开府之君——德川家康。 此一族自澹山公迄今逾二百年历史,门人遍天下,享誉满神国,伫立于这一时代画坛最巅峰,乃天下绘师之长。 作为宗家长女诞生于松雪一族的融野,打小是个促狭鬼投胎。 以丹青为生之人,执笔久坐乃一辈子的修行。松雪融野竟生来不具备这根筋一般,除非打断她的腿,否则任谁人也难固这位宗家长女的膝盖在席上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折了多少笔,揉了多少纸,又在蔺席上抹了多少墨摔了多少砚,文房四宝于此女不过玩物尔尔。 如此松雪融野,今后的雅号便是“促狭”了。 “少当家,云岫小姐来了。” 晚间沐浴时,就听汤室外千枝喊道。 “让她等着——” “融野我来啦!” 汤室木门随声破开,凛风嗖嗖,融野一整个浸入热水。 “干什么呢。” “人在汤室能做什么。”水没至鼻下,吐着泡泡,融野耷拉双眼。 半山云岫,御用医师半山家的女儿。两人算是竹马之交,少时一道干过不少歹事。 后来松雪家的女儿变老实了,不再为非作歹了,念及旧情她才未与半山家的女儿断交——而今想来或许断交才是明智之举。 往融野隐没水下的胸睃了两眼,云岫隔着腾腾热气咧嘴冲她笑。 玲珑身材,纯真容貌,融野比谁都清楚这小个子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不正经的。 掖了小袖下摆,云岫托脸蹲坐浴桶边,也没管主人嫌不嫌弃。 “我带了好东西来,你快洗,我保准你喜欢,嘻嘻。” 上次她带了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咖啡”。那个黑汤浓汁融野喝了一口,腹泻半宿。 接住云岫扔来的白巾,融野拭身。 她们年纪相差不大,都十六了。可松雪融野这家伙到底吃什么长大的呢,胸脯和腰肢俨然是个成熟女人了嘛。云岫歪头思考。 “咱们什么时候再叫上明卿去泡温泉呀,天快暖了,不是滋味了。” “这两日不行,再说吧。” “你有什么事,将军又要你画《狗子图》了?” “对,这回是《百猫朝见图》。”一掸襦袢披身,融野笑道。 “真的假的,百猫?得画到明年去!” 走过她身傍,融野顺手捞起矮一个头还多的半山家女儿给她提溜出汤室。 “假的,这几日我看家。” 路上问带的什么好东西,云岫笑得神神秘秘,直扯拽融野进屋。 夜里不再出府,融野只着贴身的纯白襦袢,上下一体裹住,腰后松松束了带结。 她十六了,该元服成人也该取雅号了。 她的脸庞和身段早已从少女蜕变,两胸挺挺,窄腰宽胯,四肢修长匀称。又从小被迫好动,为消磨多余精力,剑术和长跑都是文墨世家出身的她所常打的交道。 如此,褪去衣裳的松雪融野可谓是方方寸寸的细腻,边边角角的紧致。莫说半山家的丫头个子小,这世上也没几个长比松雪融野急的。 点上灯盘起腿,她耐心等云岫抻头探完屋外情况。 “什么东西?” “嘻嘻。” 合上纸门,云岫翻滚进融野怀中。 小小一尊白玉人偶,融野很熟悉。 她们一起长大,一起做过许多事,对彼此的身体熟悉得超过了对自身。见她好色如故,融野稍感宽心。 “我怀里,你拿出来。”撒个惯常的娇,云岫在融野怀里蹭了蹭。 想又是什么不实用的秘方,融野见怪不怪了,手摸进她衣襟缝中抽出一迭纸。 是画。 展开和纸全貌,又移来烛台好看清纸上写画的东西。 “这是……” 喉舌一紧,融野错愕失语。 我是麒麟儿不妨碍我做受(有H) 假山曲水、亭台飞檐,是唐国景色,日本没有。可景中一男一女,男人梳着町人总发髻,身穿鼠灰小袖。女人则是岛田髻,发插一簪一梳,身裹菊纹留袖。 曲水小亭边,女人抵着男人,不知手伸进男人小袖里套弄什么,又张望四周,也不知在慌什么。男人享受得闭了眼,全然不顾偷腥女人的张皇。 烛光下,融野两颊火热。那并非源自叫人看去丑态的羞愧,而是愤怒。 男女在偷情不假,这是枕绘也不假。可这些都不是重点。 “怎么样,从我爹屋里挖出来的。” “岂有此理……”又看了一遍,压抑着怒火,融野喃道。 晓得她在气什么,云岫抖开纸:“这个山这个水,你敢说不是你们家人画的?” “我族中人绝不——” 话说一半,一身冷汗,融野不再为受损的荣光辩白。 “嗳?你做什么,还给我!” 见融野麻利地收纸入怀,云岫拧身扑她在席,“我爹发现我就死了!” “不要你爹的宝贝。” 方才还掷地有声,钳了揪打上来的云岫,融野的嗓音里潜入一丝恳求:“借我一用。” 狡猾!说软就软下来了,那眸光潋滟得,云岫如何消受哇。 赖地捶胸,云岫放声假哭:“又欺负我是吧,我回头告诉你娘,看她不打你个死人!” 融野从没怕过威胁,好歹都是假模假样地揾眼擤鼻,她真在乎一张枕绘吗?不至于。 无非是要点实在的。 “那怎样才能不教你和我娘告状。” 随她打滚撒泼,融野悄声掖画入被。 “你把衣裳脱了。”真是立马就不哭了。 “就这样?” “你不依啊?你不依我就——” 撇个无奈的笑,融野举臂作投降状。 薄薄一层襦袢贴着肌肤,于胸前勾勒出云岫最喜欢的形状。 “哇……” 哪还顾得上假哭,切切兜捧它们,云岫喜幸不尽,纯粹得就像吃到大福饼的小孩子。 “我好喜欢呀,融野。” 是喜欢什么呢?融野不问,也不必问。 “你最好啦融野。” 任她急不可待地抽开带结,融野保持投降姿势不动不摇。 刚从热水里泡起来,身子暖乎乎的,变得异常敏感。夜凉,云岫的指尖都携了令人颤栗的寒气。 可那不是寒气,是她指尖本身所能引起的快感。 干咽一口唾液,怒火才下眉头,欲火焚上心头。 “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吗?” 药沾多了手指就带了毒。是今天没能控制住不安分么,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渴求她的“毒”驱散那些懊丧。 两指边揉搓,云岫应道:“是,也不是。” 坏心眼地一用力,“嗯……”昂首,融野泄出一道呻吟。 御用绘师松雪一族骄矜不群的少当家,有“麒麟儿”之称的松雪融野。 自下而上仰视融野情欲涴染的眼睛笑,云岫吐舌嘬住她的乳首。 “我是怄你来的,融野。” 融野相信她真是为此有备而来,因为自个儿的确气到了。 不过么,那是明天的事。 束发飞散,襦袢斜挂肩臂,显出融野清俊外表下一派惑人艳绝。 “融野……” 跨骑融野腰腹处,云岫俯瞰这个青梅竹马。 两手团不住她丰熟的胸,那手感迥异于自家仿佛这辈子就这回事的平坦。 束发散乱的融野较平时更秀媚,云岫真不想她元服,不想她青丝垂落的娇俏形景被别人瞧去。 “融野,疼你就说,我不会伤着你的。” 她粉嫩的乳首业经挺立,宛似一朵藏露欲放的睡莲。 “融野你可知,要能选择一种死法,我半山云岫万望一头闷死在你奶子里。” 她怎地每回都有不一样的淫言浪语,上回还说什么“药材我不见得分多清,但融野,你身上每一寸我都啃过,我对你,比药熟。” 一路啄吻至融野小腹,云岫不费吹灰之力遂分开她的腿。 她的融野,她最好的融野。 舌尖轻触秘芽,她知悉她此处的敏感。 软舌裹住它,吸吮中云岫故意发出声音来。 玩心太重的少女,她裹住她的芽儿,她的融野会包容她的一切。 夜还很长,云岫不用着急,她可以慢慢享用松雪少当家招待友人的飨宴。 “知还……” 灯火灼焕渐染薄桃色的脸,以肘支体,融野挺身去承迎云岫的吻与手指。 环住她的背同她接吻,云岫闭目聆听一声声悦耳的耻音。 “融野好急哦,就这么想我呀。” 夜露晶莹,云岫会一一采撷它们。 夜还很长。 树鸟声繁,天将亮时,融野睁眼醒来。 纸门上映竹影,晨风拂过,脆叶轻颤,可爱煞人。 千枝素知少当家作息,已在外静默等候。 “这两日叔爷可曾说要去哪儿?” “不曾说,想是在工房。樱花要开了,枯山公有的忙。” “待会去一趟,有事麻烦千枝姐叫我。” “是。”千枝伏身应道。 少当家的寝屋中还有一人,是半山家的女儿。 千枝有数两位今后会继承祖宗遗绪的少主人是什么交情,不问不探不打听,她只将备好的洗漱用具送进屋。 半山家的女儿不高不壮,却并不是个小软儿。罗帏锦帐内的事,千枝也素知谁折腾得谁欲仙欲死。 淫靡气味将消未消,褥中小人要起没起,临走时半山家的女儿打了个招呼过来:“早啊,千枝姐。” “您睡得还好?”千枝笑问。 “好着呢……” 唧唧哝哝的呓语梦话,听不真切。 站在缘廊上深吸澄鲜空气,待千枝走了融野方回到屋内洗漱。 她们这般世家子弟本是有叁两仆从侍候在侧的,融野呢,儿时顽劣得神佛见了都头疼,没哪个不要命的想伺候松雪少当家,只千枝好耐心。 那时添了太多麻烦,如今洗漱穿衣等力所能及之事,融野不多使唤她伺候。 纯白襦袢下的肉体少有完好的,盘个腿都疼得龇牙咧嘴,融野索性两膝着席而坐。 枕绘搁置膝头,在云岫彻底清醒前,她瞬也不瞬地聚精会神于画上。 “你拿了那画儿是要干嘛呀。” 随声而至的是谁人的禄山之爪,你看她问过主人同意吗?断不可能。 “是我不喜欢男人么,怎看也不多有意思,你说我爹留它做什么。” 揩了滑肌犹嫌不够,云岫又想握住那团要命的柔软——融野不惯她了,箍了她的手丢出衣外。 正襟,白昼的松雪融野从来人模人样。 “你不回去么。” “我还没吃饭呢,来你们家你也不招待我。” “昨晚还不够招待的是么。”融野苦笑,并未阻止贼手卷土重来。 “这事哪有够的时候哇。” 不怕她假正经,长短没出屋呢,越放肆越好,云岫还能不明白她。 一腔兴头昨夜尽在这假正经身上身下使了,一早起来,还沉在温柔乡哩。 抽了她的腰带扒了她的衣,一脚踹自家老爹珍藏的枕绘踹得老远,“嗷”地一声扑倒融野,云岫抖擞神威,直朝深里莽搅舌,又下狠手弄酥胸。 小腹随云岫的舌动而颤抖,兴至浓时融野本能地去拉她的手。那小小的手沾满淫液,无私给予过太多快乐。 “你可真好哇融野,我都被你惯坏了。” 以呻代答,以吟作礼,正经人说正经话,假正经说不出话。 她们第一次交欢是什么时候? 十叁岁。 那天云岫揣来一本《巫山秘事》,写书的是她祖母,幕府御用医师之首,典药头半山鸿鹄。原本献与将军,家中还有一本誊抄偏偏被她摸着。 彼时融野难以理解书册中的长句繁段,云岫是知道的。两人寻了暗处,云岫猫着嗓子逐字逐句念与她听,兴致来了还用手在空中笔划。 “插进去,抽出来,再插进去……” 融野容易溜号分神,云岫也是知道的。可祖母写得实在精彩,怎能独品呢。 见她听得发懵,就是不开窍,云岫火了,“吧唧”一口软唇亲在嫩脸上,扎扎实实。 融野没能反应过来。 “你不好好听我就再亲你!” 融野委屈,又不是不想好好听。 “你看啊这里头写闺房秘事乃天下第一乐事……” “怎做?” “怎做?”云岫眨眨眼,“就按这里头说的呗。” “吧唧”一口响,融野亦亲了她一下。 “行了?” 好像是,好像也不是…… 摆正融野的脸,她们四目相视。接下来该做什么,书上看来的全没个屁用。 没有谁先邀请或勾引的谁,懵懂的唇齿交缠最多算是小姑娘间的嬉游,一种单纯而隐晦的愉娱。 嬉游持续至今,青梅竹马的两人通过这等方式牢牢维系着分明超出友情又止步于此的关系。 融野通常靠撒开丫子长跑来遣郁豁情。那一日,当云岫的唇探觅到少女花径时,她拥抱到更为美妙的方法。 她唯一难以分心的事,就是委身于这再简单不过的欢愉放纵。 云岫也是知道的。 流水纹样的小袖扎上便于行动的窄带,尚未元服,融野只高束长发于脑后。 武家女子五岁便开始梳髻了,元服后更是盘起长发,或利落或娴雅。松雪家和半山家皆非武士,未元服孩童束高黄毛,元服后也只披散长发,不束不扎。 为将军作画时融野曾见过半山家的家主,也就是云岫的祖母为将军诊脉。她皓首庞眉,长发根梢同色,恁是找不出一缕黑。自家母亲亦是披发,近年来也生出银白了。 “叔爷。” 送云岫回半山府后,融野独自一人来到位于小传马町的工房。工房由“小传马松雪”的分家家主管治,族人和外姓门人在此习画,年长的还跟着做些装裱篆刻等活。 “少当家来了。” 手持放大镜鉴画的松雪枯山乃已故祖母之异父弟,融野唤他一声“叔爷”。 “叔爷还是爱开玩笑。” 老人眼角聚笑,请融野去了客室。 “早兰同我说了,这几日让我多照应你。”烟管点上火后枯山说道,“你不小了,有什么应付不来的,要我这老家伙做什么。” “融野年轻岁浅,许多事还要叔爷提点。” 一番厮抬厮敬后融野从袖中取出半山家老爹珍藏的枕绘,“孙侄有一画想请叔爷看看。” “画?” 枯山浊眼大开,登时撂下未得吸上第二口的烟,“我瞧瞧我瞧瞧。” 这叔爷少时纨绔,本业粗疏,执笔无大能,唯鉴画一技声闻遐迩。 “此画叔爷可见过?” 掏出放大镜,枯山弓身伏地,对画上男女正行之事无感,光看唐风亭台假山去了。 “你找我是找对了人啊少当家,找你娘,你就没命了。” “我也不信,但那斧劈式山石和螺青入墨确是我松雪画法。”融野说道,“还有水流,孙侄鉴画纵不精,也看得出是仿若白公的《兰亭流觞图》。” 收紧下巴,枯山点头:“不错,是仿的若白。” 得叔爷肯定,融野却不得展眉:“叔爷所见,此乃门人所作还是……” “不急,你且来看落款。” 闻言,融野才想起她全在意了画本身,看了那么久也没留心过边隅落款。 放大镜下赫然是“隐雪”二字。 没能忆起这是谁人雅号,融野看向枯山:“叔爷有何头绪?” “呵呵”笑两声,枯山重拾烟杆,“斧劈石不难,螺青入墨也并非松雪独创。这流水么,是有若白七分精神在的。” “叔爷认得这‘隐雪’?” “是谁不要紧,你拿这东西来问我,想必是对此人有兴趣了。” 两掌捏拳,融野直言:“此等艳绘,净折我松雪门风,融野感忿。” “那你且去一见,不亏。” “此人身在何处?” “这个么……”烟管搔了下鼻翼,枯山扭捏好半天。 “是在何处?”融野穷问不舍。 “吉原吧,嗯。” 太夫邀我床上做做别客气我假装说我不想 「玄武帝时有女御一人宠冠六宫,唐国贵妃杨氏者莫可相较。越年,女御产子,龙颜大悦。女御出身卑微,幼子无外戚照拂,帝忧心,随降其为臣籍,赐姓“橘”。 橘殿虽为女子,然好扮公子相,只因帝常言若橘殿为男,必立东宫。如此打扮,帝见之宽慰。 宫中女子皆知橘殿为女,从不疏远,每每欢喜相迎。起初只品茗对弈,后邀橘殿入帐,橘殿亦未拒绝。 橘殿芳华令男女倾倒,其俊美举世无双。」 “唉……” 和纸随踯躅的叹息飘落。 橘殿既是女子,无外戚照拂又有什么要紧的呢?玄武帝又忧心什么呢?降为臣籍是在小题大做了罢,就当个圣上的掌上明珠岂不美哉? 前半段踯躅不太懂在写什么,后半段倒有趣得很,橘殿因是女子,跟宫中女院女官亲近,入闺进帐想必自有一番风流。 左右不过一段写不成物语的糊话,踯躅再不去想。 裸露襦袢外的肩头擎受不住晨晓寒凉,两脚一勾,她水蛇般潜入被褥捂实昨夜难得休憩的这副躯体。 “呀——” 身旁同床共寝的女人玉肌冰冷,欲靠着她汲取些温暖,未想反冻个激灵。 说是生在隆冬所以本名“真冬”,可连体温都寒若隆冬未免过分了吧。若非昨晚酒喝多了烧心,必是没法子挨她睡一宿的。 女人随性得很,平日不盘发,夜里睡觉也不用费心思迭整。乌发软滑,一些掩着她的面,一些于身下如浓墨涴演。 抻手去探她的鼻息,确认是还活着的,踯躅为多余的担忧忍俊不禁。 靠近一点点再一点点,也不嫌弃她冰凉了。 隐雪先生,身上冰冰凉,一手丹青好枕绘看得人心里暖得不安分。 天未明,依偎女人身后半晌,直到纸门外传来阿莺的声音:“踯躅姐,起床了。” “去,叫她们别进来,谁进来就打断谁的腿。”接过阿莺手中水盆,踯躅掷下狠话。 哪见过此般踯躅姐,阿莺不仅没唬着,还捂嘴笑:“您对别人可没这么过。” “我想和她多待会儿,不行吗?” 话说回来,谁又见过倾城屋的踯躅太夫这么不客气呢,阿莺十岁起就在她身边服侍,反正阿莺没见过。 “晓得啦,您慢慢来,您不吃的话隐雪先生的那份我就搁在外头。” 小蹄子乖觉,不愧是太夫一手调教出来的,踯躅满意极了。 轻手轻脚地回到被褥边。清醒了,再睡不着了,踯躅勾来辩才天屏风上挂着的华美羽织,而后坐在那愣望抱弹琵琶的女神辩才天。 辩才天是吉原游廓做女屋生意人的女神,起初没人想得到太夫的寝屋里还能有女神像,隐雪先生提了一嘴,真画出来竟是出奇得好。 花花草草,不错。艳绘也算符合她们每天干的事儿。可女神辩才天,没有比她的注视更动人的了。踯躅每见辩才天屏风都觉得内心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和纯净。 “你如何,在此……” 哑音入耳,踯躅转首。 她起初先睁开一只眼,隔着发帘漫无目的地看了会什么。不像在看这踯躅,只是盯视虚空。 踯躅险忘她是近视眼。 “你怎么在这?” 听她又问了一遍,踯躅当即拧腰支身:“我怎么在这,您是问我怎么在这吗?” 被褥她扒去大半,二月天凉,真冬缩了肩膀,捂胃盘腿坐起。 “我应教你们都回去了吧。” 宿醉未醒,揉着太阳穴,她的嗓音听起来比平时要沙哑。 “对,您是遣我们回去了,不假。” 凑到真冬面前,踯躅鼓圆了那双眸倾天下的桃花眼:“可留奴家的也是您。” 狐疑,真冬低头把自己上下扫了一通。 衣衫完整,全无异样感,应该单睡了一觉,没干什么其他的。 头一点,真冬语气淡淡:“借你这睡了一晚,多有叨扰了。” “您可真是——” 想想也是怪生气的,昨晚是富甲天下的那位夫人做东宴请隐雪先生,身为倾城屋的太夫,得夫人吩咐自然是要服侍她的。 平日里总想与她一宿缠绵,奈何隐雪先生总以“太夫价高,不是这落魄绘师买得起的”为由推叁阻四。即便两人在屋,千拨万挑下她也只冷静作画,从无越界之举。 昨晚是夫人成全了这踯躅的心意。她喝醉了,遣散一众侍女,又独留了太夫。 本以为真能共赴巫山云雨,谁想她变出一摞纸来要看她写的物语故事。什么橘殿什么玄武帝,越看越气。 想再跟她亲近些吧,好家伙,睡着了,像个死人! “您可真是让人没话说……” 挽袖,正要伺候栉沐穿戴,却看她东摸西摸地在找什么。 “眼镜不是在您鼻上架着吗?” “我在找笔。” 注意到踯躅发间一杆与太夫身份不相符的羊毫提斗,真冬颦眉:“怎在你头上?” “呀,您还好意思问呢,不是您自个儿插进去的?” “胡说八道。”轻声啐了一句,真冬抬手就要拔了那歪插的笔簪,全无昨夜醉后的柔情。 好吧,说是柔情,也不过是话比平时多几句,没一句是想听的甜蜜。 叁指一夹笔,踯躅藏它入两峰深谷处,“多亏您一夜风流,姐妹们今个可要好好钦羡奴家一番了。” 白花花两座雪峰晃人眼,提斗立在中央如雪莲染墨。 真冬没再近前,兀自嘟囔:“又在胡说。” 瞧那怄气的可人模样,踯躅止不住笑。 “您就是这点才可爱得很呢。不逗您了,还您便是,喏。” 笔杆自双峰出鞘,全无肃杀,捏在手里温热得很,香香的。 宵妻们取悦客人是九九八十一般绝活,真冬来此倾城屋作画数月早领教过。 柳枝做的“房杨枝”沾着添了龙脑、丁香、白檀的房州砂用以洁牙净舌,洗脸则是用装着米糠与豌豆粉的“红叶袋”。 倾城屋是吉原女屋中数一数二的店子,能跟踯躅太夫睡一晚的客人,晨起也有与出价相当的伺候。 可也不能够由太夫亲自来呀。 这些原是追随踯躅的那些少女们干的活,只因方才听到踯躅和阿莺的话,心想今早怕是个个都怕被踯躅太夫打断腿,没人来侍候了,真冬也就一声不吭地任由她摆布去。 “那是什么?”擦干脸,见踯躅又从妆台取出一巴掌大的青花瓷物来,真冬问到她。 “此物唤作‘露华浓’,整个吉原只我这里有。”踯躅揭开圆盖,须臾芬芳满屋,沁心润脾。 “我只听说芝神明前的花露屋在卖‘花之露’,‘露华浓’,听名字像上等货。” “先生好眼力。”食指剜出一块涂在真冬的额头处,踯躅笑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真冬接着念到太白的诗:“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正是正是,对极了!” 未纵踯躅来抹,而是用小指挑了抹匀在脸上。 “牛脂、丁香、白芷、片脑……嗯……”嗅闻指尖香味,真冬皱眉:“还有一味是……” “是玫瑰。” “不错——”睁眼,真冬双眸放采,“是玫瑰不错!” 踯躅爱惨了她这罕见的勃勃生气。 饭食在纸门外,趁热,踯躅搬进桌机,鲷鱼片、蒸芋头、甘露甜栗、腌嫩笋、醋昆布还有汤豆腐,就吉原游廓的早饭而言可谓丰盛。 奉上漆筷,踯躅绕至真冬背后盈掬她的发。 妆台中刻着踯躅纹样的象牙梳是纪伊国屋送的,红叶莳绘梳是奈良屋送的,玛瑙梳则是上回跟奈良屋打得头破血流的那个乡下女人送的……踯躅择了象牙梳细细理整真冬的乌发。 待会儿送走她还得再睡会,第一顿饭得是巳时了。 “什么动静,好热闹。”耳闻正对仲町大道的纸门那头喧嚷猝起,真冬好奇问道。 “快叁月了,花匠们忙着摆樱花呢,您是头回见吧。” 是听说每年叁到四月都是吉原游廓的“花见”季节,全江户最好看的樱都会运来,霞明玉映一条街,纵贯南北。 花匠们打破了吉原清晨的安宁,隔壁屋的客人也醒了。 本不多在意说什么,无非客妓一场温存不舍。男屋卖身的男人唤“游夫”,女屋卖身的女人作“宵妻”——一夜爱妻,天亮了,衣穿上,再无瓜葛。 听她们提到一人,甘露甜栗夹起又放下,真冬竖耳去捕捉隔壁两个女人的谈笑。 “是在说那个松雪家的少当家呢,您见过吗?” “哦,我当是谁。” 不再多问任何,双腿拢于真冬身畔,踯躅为她斟满樱花盛开前的最后一盏温茶。 江户幕府五代将军治下的元禄十七年,时初春,寒风料峭,樱苞可爱。 江户我闻·太夫与花魁 《花宵道中》雾里太夫(高冈早纪) “太夫”为吉原游廓最高级妓女的称呼,18世纪中叶以后逐渐用“花魁”称呼,但京都大阪的游廓还保留了“太夫”这一称呼。 所谓“花魁道中”是指客人在中介所指名太夫(花魁),太夫便盛装打扮地从自家店子一路走到中介所,排场极大。并不是每家店都有太夫,要看店子规模和档次。 有人说我是春宫界伦勃朗 吉原游廓,简而言之就是得幕府肯首做皮肉生意的地方。 老吉原在两国桥附近,离江户城不算远,幕府嫌弃到家,于是明历二年就迁去了离得远些的浅草寺一带。 吉原的变迁亦是世事的变迁。 将男人们关进吉原,以低廉的价格向讨不起丈夫的女人卖种——此乃幕府本意。 可国泰民安,百姓日子好过了,吉原的男人也褪去了卖种那层衣,避无可避地成为了女豪商们掷金撒银的“游夫”。 再后来,新吉原建立,是一种不同往日的风貌。 以仲町大道为中心,左边一排是男屋,右边则是女屋。男屋么,都是从老吉原迁来的游夫们的生意,不稀奇。女屋呢,里头当然都是女人。 这也不奇怪,从前与女人成家又同男人厮混的上至贵族武将,下达町人庶民。那世道变了,女人当家,只当男人作种子又同女人欢爱实非罕事。 一进吉原就往女屋跑的,江户就有纪伊国屋笙文、叁井百合、船越歌磨等几位来往全国做大宗买卖的掌柜。 《江户我闻·孽海情天》中记载道:“情投意合的女子二人可结为‘盟姊妹’厮守终生,然半道离姻断缘者亦不在少数。或一方攀红折绿,或一方情淡爱驰,个中缘由与一般男女无二。” 吉原游廓的女屋以倾城为魁,倾城屋又要以太夫踯躅为首。 踯躅太夫生得桃瓣好眼眸,右眼一滴泪痣更添风情万种,是那富甲天下的纪伊国屋捧在手心里的人儿。 “真不用再开点儿?” 橘底青竹刺绣的振袖裹着一尊女人们为之疯狂的娉婷,发间也只插玳瑁簪两支并块莳绘樱纹梳,倾城屋的踯躅太夫未像走“花魁道中”时穿得招摇。 “不必。”手中毛笔停也未停,真冬应道,“露得太多反不为美。” 踯躅抿嘴一笑:“还是先生懂得多。” 倚靠胁息,踯躅放松腰背,络续在樱色薛涛纸上写下给这位小姐那位夫人的思念。她身后是年纪不过总角的两个女孩儿,皆端正身姿,缄口不语。 她们是认踯躅作姐的“秃”,近旁伺候。踯躅则负责她们吃穿用度的开销,同时也传授琴棋书画及日后用得上的取悦女人的技巧。 来此数月,真冬得以知晓许多吉原才通用的黑话和习惯。 昨年初冬,她受做女屋生意的倾城屋所托为新置换的一批障壁屏风作画。 屋名各异,画也有不同,桃溪间画《桃花流水图》,清菊间画《冲天香气图》,富士间有《富士山雪图》,太夫踯躅的屋子即有《辩天琵琶图》。 “韶华转瞬逝去,劳烦隐雪先生为这踯躅留下点什么。” 那之外,画像册踯躅也一并委托给靠“隐雪”这一绘师雅号名噪江户花柳界的真冬。 画什么通常按踯躅心意来,沐浴后、点妆时、午睡又或读书习琴的样子。真冬也偶有“这比较好”“那也不错”之类的提议,踯躅都会听,也会照着做。 一来二去真冬在倾城屋住下了,吃喝不必掏半文钱。 “妈妈来了。” 纸门响动,跪在门外行礼的是倾城屋的忘八,阿久里。所谓“忘八”,即是忘却“仁义礼智孝忠贞信”此八德的生意人,除了他们也不会有别人了。 “我来看看先生有什么需要的。” 说着阿久里进得屋来,坐在稍远些的地方瞅了真冬的画,“隐雪先生。” “无事,您忙您的。” “开门还有会子,不急。” 阿久里闲得没事做,在风月场摸爬长大的踯躅有着与生俱来的伶俐,遂合了书本与她聊话:“妈妈,罗生门那的雏儿找着没呀?” “没呢,从前跑出去的没一个找得回来。”正愁这事没地说去,阿久里一敲膝盖,顺便敲开话匣子。 沾了叁绿的笔尖为振袖添上最后几枝细竹,真冬扬起头来。不待她问,阿久里又开口:“先生可有听说?罗生门河岸那的叁濑屋昨晚跑了个雏儿。” “是跟女人跑了?”真冬问到阿久里。 “对!他家忘八不敢声张,可全吉原的都晓得了。” 踯躅问:“女人又是哪家的呢?” “听说是油屋家的叁姑娘,在那豁撒了许多。” “这就奇怪了,既是雏儿,想必也不多贵,油屋家女儿赎他身的钱不会没有吧。” 戳中要点,阿久里一拍掌心:“不是没钱赎身,是她家老娘同意,老子死活不同意。” “哦?看来那老娘老爹是各有打算的。”挑眉,踯躅玩味说道,接着又朝不大作声的真冬飞送眼波:“先生可听说过妻女共用一夫?” “现在听说了。” 画成,小狼毫丢进墨洗,浓紫中泛开的玉色为混沌吞噬。 “她家老娘也去耍过,中意得很,加上丈夫年过四十不顶用了……” 阿久里没再多说,可在场的几个人就是踯躅身后小姑娘也都明白了。 “不过同意与否不还是当家女人一句话,她爹几分重量呢。”踯躅道。 “要这简单也就没事了,就是那姑娘也不乐意她娘扒灰,怄气呢,就带雏儿私奔去了。” 揉了肩膀,真冬昂望天花板舒缓酸疼:“你们吉原热闹事没一天断过。” “先生说得是。”相觑,踯躅与阿久里齐声笑道。 “花见”是吉原春天一等一的盛事。吉原不种樱花,仲町大道不久后遮天蔽日的樱都是从江户各地搜罗来的。 灯火映夜樱,想必极美。两手偎袖,立在倾城屋门口,真冬看了好一会含苞待放的樱。 “听说是油屋家的女儿!” “是么是么,就那人呀,我见过!” 酉时过半,吉原开门,陆陆续续有女人穿过五十间道从大门进来,男屋女屋,各有选择。 吉原乃全江户时髦允集之地,发型服饰自不必说,真冬总能在叁两路人的口中不经意听来许多达官贵人或城下町百姓们的一手新闻——就比方说那位松雪家的少当家吧。 真冬确没想到还能在这烟花地闻得那位的消息。说她二八佳人,得将军赏识,又说生得那等俊俏,将军好色,男女咸可,对她是百般宠爱,赐下宝物锦缎无数,谁知里头有没有点腌臜。 这次说的是罗生门河岸那叁濑屋雏儿跟油屋家女儿私奔的事。 再一听,又说什么“一男一女赤条条地打捞上来”。 看来是投河殉情了。 出了大门,走过五十间道,与玄德稻荷、回头柳擦肩,真冬离开吉原。肚子饿了,天妇罗店买下叁串现裹面衣下油炸的大虾,又被一旁关东煮的香味勾了魂,鬼使神差要了一串萝卜跟鱼饼。一路吃,她向着吾妻桥的书肆行去。 吉原的脂粉味太重,男的女的都是尽奢尽靓的打扮,待久了香到臭的味道都能糊住鼻端,是得出来透透气。 “《西游记》,刚到的,全江户没有比这装帧更洒落的。” 獭祭堂的掌柜名“义山”,最喜李氏商隐,你看他店中匾额上书的四个大字“碧海青天”便知这是什么样的痴相公。 “我已看过叁遍。” “当真?” 书册“噼里啪啦”在手里一通翻,油墨臭都还是新的。挨近真冬,獭祭屋以手掩封,只忽一下闪出书名:“这您也看过?” 好么,《西游妓》。 “那委实不曾。”推了眼镜,真冬答道。 獭祭堂长得像五行山下压过八百年的,尖嘴猴腮,黝黑精瘦,真冬回回见他回回这么想。 什么《西游妓》的,没甚兴趣,新到的书本本览过,真冬最后要了活字印刷的浮世草子《无根大根》。 “你这想刊行,什么条件?” 借贷薄上添了“隐雪先生”和书名,獭祭堂龇开黄牙:“您写了,拿来我瞧瞧,条件没有,就看合不合眼缘。” 这张丑脸说他是猴子,大圣恐心有不快。摇摇头,真冬走出獭祭堂,离了这碧海青天。 吃饱喝足,汤屋泡个热水澡,你招呼来我呵去,不着片缕的女人们嗷嘈喧闹。 手巾顶在头上,眯眼,看不清谁跟谁,一团白肉模糊。 携书回到宅舍鲜净的长屋,掌灯,真冬套上眼镜,开始续写未尽的物语。 有纪伊国屋捧场,前来求画的络绎不绝,托此,生活并不清苦。 得空她试着搦管作文。目前只堪堪开了个头,讲了个大概,且没能从踯躅那般会巧言令色讨人欢心的太夫处赚两句恭维。 橘殿合该是个美人儿,可光是美人又显形象单薄。美则美矣,要美成什么样呢,又该是什么样的美呢? 松雪真冬,画号“隐雪”,笔名“南城青衣”、“江户泣泣生”、“乌有子”、“冯梦凤”…… 日后有“春宫界伦勃朗”、“琳派二刀流”、“江户首席物语师”之誉的她,此时还在为橘殿与宫廷女人们的爱恨紧锁眉头。 来势汹汹见个老婆 去,还是不去。 融野一边如此踟蹰一边从小传马町往浅草走。 吉原游廓不是她能明目张胆前去游耍的地方,不过松雪融野是去找人,并非寻欢作乐,谨慎些想必没甚要紧。 重要的是去干什么呢,找到那个“隐雪”又打算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呢。骂她一顿?不行就拳打脚踢?再不行就揪着头发拖回宗家受处分? 哪件都是她干不出来的,可胸口憋着一口恶气咽不下,支撑着她前赶。 随便进家乌冬店用过午饭,顺便又问了店家吉原怎么走。 那店家一看这等张致的女子,不免好奇,问东问西融野就是不答,这更引得店中伙计来看,拉拉扯扯临出店还听见一句“好个女公子,既去那风月地,又来装甚么清白!” 融野自觉惭愧,不好多还她们一句。 按店家说的,她在柳桥的船宿付了一百五十文搭上猪牙舟,小舟北上隅田川,最终停在本龙院的本堂附近。 下船即见路边停了数架轿笼,店家说从这也可走去,融野遂无视那声声“女公子,来乘轿子去极乐呀!” 买了编笠戴上,整衣,融野稳住腰间胁差,继续奔赴至她未知的极乐。 行过衣纹坂,再过五十间道,吉原游廓不难找。 吉原虽说做夜场生意,午后却已有客人到来。听店家说在大名藩邸当差的武士因为门禁,夜里进出府宅不便,常常寻了下午人少的时候光临。 头戴编笠的,裹巾遮面的,不愿暴露长相的远不止融野一人。 倾城屋。 扶了编笠,不等她歇喘几口,一声“女公子入内耍呀”没听全,她被掣入极乐。 是地狱还是极乐,至少眼下很难说。 “打扰了。” 纸门外少女的声音响起,纪伊国屋问道:“什么事?” “楼下有客人要找隐雪先生。”指尖拢合点地,少女在外恭敬回答。 “可知是何人?” “她并未递上名帖。” “这年头还有不带名帖出门的,稀奇。”看向真冬,纪伊国屋道:“今日先到这里吧,先生也疲了。” 停下手中画笔,真冬欠身感谢。 笔墨规整,她收拾得徐慢。见她没有下楼会客的打算,踯躅问:“先生不去见见?” “是啊。”端起踯躅倒的酒,纪伊国屋也笑了,“先生无需顾及这纪伊国屋,做生意么,千客万来,千客万来。” 大金主都不介意,靠丹青吃饭的绘师又有什么好拒绝的呢。 “带她去桃溪间吧。” “劳您跑一趟,隐雪——” 纸门甫一拉开,真冬操着生意人的口吻对来客致歉。这一年她在与町人的交涉买卖中背熟了这那的场面辞。 而这一日的午后,当她步入桃溪间,话没能说流畅。 主座上,松雪融野两膝着席,挺背直腰,作为客人而言属斯文客气之辈。 然而越是这类作态越有来者不善之嫌,毕竟斯文人不会来找这松雪真冬作画。 好大的面子。 “隐雪实在过意不去。” 面对融野,真冬以同一跪姿坐下。 这位宗家长女的背后是前几日新画成的《桃花流水图》,听阿莺说那客人饶有兴致地问了是谁画的。 松雪融野,松雪真冬。 同出一门的两人还是头一回以这样的身份正式见面。 “先生言重了。”融野回道,嘴角挂起笑。 叔爷不肯多说,只推来吉原一见。 此女鼻架眼镜,与自己束发雷同,凛眸淡眉,形容俊逸,说不出味的洒落随性中透着她刻意糅进去的清漠。年岁约长上一二,还甚是年轻。 “打扰了。” 无人动弹,屋中两人都像没听到桃溪间外的声响。 纸门先开一线,仍不闻动静后又多开半扇。走进,踯躅来到融野身边放下茶具,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请用茶。” 该说是个木头般认真古板的人吗?踯躅疑惑。居然看都不看太夫一眼,两眼的光亮全聚在隐雪先生那了。 是真心求画来的? 隐雪先生也是一个形景,她们在看对方还是在看什么,踯躅参悟不透。 “有事请吩咐。” “多谢。” 冷不丁一句话,愈加怪奇了这个人。 好奇的好奇完了,该看的也看了,踯躅太夫得折回去侍候那位动辄百十金豪掷的富商了。 起身,轻描淡写的一瞥,踯躅在这位客人的脖颈及锁骨处瞥到了使人想好好揣摩其来源的数枚印记。 看踯躅捂笑离去,真冬却不知面前这个年纪还不能称之为女人的女人有何特别的地方,话没说上两句就先引得踯躅太夫发笑了。 “敢问小姐怎样称呼?”四下安静,真冬率先打破沉默。 “促狭。” “哦,那促狭小姐是想要什么样的画?” 回视她,融野道:“您会画什么样的?” 来买画的差不多都是一个说辞。 点首,真冬解开身旁包袱,取出一摞画纸张张铺开在两人间的蔺席上。 “请看。” “多有麻烦。” 移膝上前,融野拿起左手边的画。 是赤身裸体的一男一女。男人硕大的阳物埋没进女阴有一半深,他高举女人富有肉感的双腿呈抽插态,躺在男人身下的女人则一手持烟杆吞云吐雾,一手拿着和纸浏览其上文字,泰然里还掺了几分慵困,仿佛那进出她肉穴的庞然大物不过豆芽尔,没趣得很。 “咳——”融野以手作拳,掩口遮笑。 看画前不是没想过会是什么撼天动地的淫绘,真看到了吧,先为其中诙谐逗乐,淫不淫的成其次了。 “敢问价钱。” “二百文。” 不贵,值这个价。 手指右边一张,融野问:“这张几钱?” “四百文。” “着衣何故比不着贵?” “趣味所在。” 好奇心驱使下融野拿起四百文一张的枕绘。 这次图上是两个男人。剃着武士月代头的男人在下仰躺,留着若众发的美少年蹲坐其胯间扭动腰肢,涎水流淌,神态忘我销魂。腰带脱落,衣裳只松松垮垮地挂在他们身上,别说是夸张如二百文一张的男人阳物,就是根毛也没得。 趣味所在,融野不解那是何种趣味。 是不是问下比较好。这么想着,融野搁下四百文的画儿。 “着实妙趣横生。” 融野把头点得像个行家。 “小姐谬赞。” 画着实多,有男有女,有翁有妪,角落里融野还看见长须章鱼在狂风暴雨中与女人交合。 来回梭巡两遍,视线最后落在隐雪先生膝边一幅装裱考究的画上,融野探身过去端详那画。 衣襟扯动,白雪映红梅,真冬看得清楚。 原来是在笑这个。 松雪融野生得一双柔似春水碧波的眼,望进去,澄澈无匹。 她有她的傲慢,因而那眼又多了几许坚毅。 不可多看,会陷进去。 那么昨晚她是在谁的身上身下沐浴欢悦,那双眼睛又会呈现出怎般媚态呢。 “此画加装裱,一两。” “一两?” “是。” “有何玄妙?”融野脱口问道。 两个女人的欢爱美则美矣,笔触也精致上许多,可卖到一两着实是融野意想外的高价。 一两能在博多港买到崇祯年间上好的端砚了。 “恕隐雪斗胆。” 两手置于膝上,真冬说道:“小姐初来乍到,似乎不谙枕绘。” 被她轻易拆穿,融野未显恼意,同她一样正坐后方道:“是不懂。” “那因何要找在下呢?” “闻隐雪先生巧手丹青,因此特来一求墨宝,不为别的。” “既然在下能画的小姐都——” “先生可曾听闻松雪派?” 出乎意料的问题。 真冬笑答:“这都没听说过倒枉为绘师了。” 两人对坐只离一拳之距,再近些都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先生可能画松雪派赝作?价钱您随意。” “敢问小姐要松雪派何人何画?” “松雪早兰,《四季花鸟图》。” “可画。” “松雪融野,《竹林七贤图》。” “亦可画。” “松雪若白,《兰亭流觞图》。” 一句接一句,不予对方喘息的机会。 她的来意与猜测无二,只不料会寻趁至此。 按下甩袖走人的冲动,真冬尽量以平和的口气回应挑衅:“在下未见过小姐所说松雪若白的画,难当大任,还望另请高明。” “那也不好勉强。”融野亦回应得大方得体。 撤开一幅画的距离,融野又道:“此画之玄妙,愿闻其详。” 刚才的剑拔弩张就像一个梦,谁也不去追究真假,两人只压要说未说的话暂且在心底。 “请唤踯躅太夫来,一两金画。”真冬对外吩咐。 “是!”桃溪间外的少女应得响脆。 收起摊开的画纸,真冬试着与她聊话:“小姐来时可见着栏中男女。” 回忆各屋一楼栅栏里如货物陈列的俊男美女,融野答:“见到了。” “可有中意的?” “不曾在意。” 缄默少焉,面对松雪融野,真冬只保留了笑的余韵。 “倾城屋太夫踯躅,见过小姐。” “奴家朝颜,见过小姐。” “奴家皋月,见过小姐。” 名唤“踯躅”的美丽女子是倾城屋的太夫。她身覆搔取,腰带前系,玄黑作底的面上是大手笔的朱色所绘出的火焰纹样,灼烁如天神降临。 另两名女子姿色不比太夫也绝非俗物。朝颜杏眸含露,水灵动人。皋月更是人如其名,若皎月娴静。 叁女并臻桃溪间,融野没能反应过来这是要做什么,半天不作声。 见她茫然如处子,真冬咽笑说道:“若小姐好男色,还请移步对岸大丸屋。” 哦,这下融野明白了,全明白了。 “一定要选吗?”她认真问到真冬。 “此便是一两金画的玄妙。”真冬也认真回答她。 倚坐融野身侧,朝颜为她倒茶的同时一并倒来一两金画的至玄至妙:“您在屋中享乐,由隐雪先生在旁为您作画。” “您不满意,先生不收一文钱。”这次开口的是皋月。 这也行? 融野想问不好问,只憋惊讶下喉头,恐她们耻笑。 从没想过来游廓玩耍,更别提同她们共度一宿。这下还要人在一旁观摩作画,这可怎么得了。 这可怎么得了! “今日仅来拜访先生,一两金您先收下,在下改日再来求画。” 说着,融野用腰间折扇将一枚金小判推向真冬膝边。 “那么,”以指抵住,真冬道:“您的钱隐雪不能收,待您想好了只管来寻这隐雪就是。” 纸扇指尖互较了几下劲,谁也不让谁。 最后又能如何,有买才有卖,融野没道理先付这一两金。 “告辞。” 袖钱,融野离开桃溪间。 那脸红得俊里带俏,果真是闲人口中受好色将军百般疼爱的松雪少当家。 “她是谁?”遗漏下的画纸迭好交与真冬,踯躅问道。 “不认得。” 少当家没在吉原玩但回去可以玩自己(手冲) “您看起来心情很好。” “嗯。” “是因为那人吗?” 说不上来是不是因为松雪融野,反正现在心胸大畅,未至晚上都想小酌一杯了。 酒碟滞手良久,真冬好似还在回味午后与松雪融野的觌面。 松雪若白的私生女,她不记得。 可一生下来即被母亲遗弃大德寺的私生女还记得她。 是那年松雪宗家到大德寺修补《圣众来迎屏风图》吧,她随她母亲入寺。身姿挺秀如青竹的宗家长女,丰采甚都…… 中断追忆,再一想白日她脖颈吻痕,两重面影相映,竟不知该怎去臆度她了。 “您果然认识她的吧,心眼可真是坏透了。” 遣走下女,踯躅独自伺候这位没花过钱反而还赚走不少的女人。 “我吗?” 仰头,真冬饮尽清酒。凉酒下肚,不晓可能冲淡少许畅意外的凄哀。 “您掇弄得还不够吗?那位客人脸红成什么样了呀。” “你难道没见过这般客人么。” “初来吉原的谁不是那副面孔呢,除了您。” “她们是来玩乐的,自然难以把持。” “我看您是把持得太过了。” 笑嗔着,踯躅斟上最后一碟酒,“我说啊,您也并非不通欢好之事的人呀。” 酒音清亮,真冬目不回睛地看着踯躅若樱瓣粉红的指甲,好像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是该说些什么吧。 松雪真冬不是木头,不如说比任何人都要早地通晓床笫之事,又怎能听不出风月场长大女子的言下之意。 托此天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寡欲鲜情的皮囊强撑数月。再有段日子倾城屋的活就结束了,再有段日子。 “抱歉。”当桃溪间外传来杂沓人声,真冬方说道。 放下酒壶,踯躅后退,“您是在跟我道歉么……?” “嗯。”是否出于某种心虚,真冬没敢看她。 “您何必道歉。” 何必道歉? 再无更多解释了,真冬一径沉默。 “先生为何不敢看踯躅?” 夺了她手里酒碟送酒入喉,扬手扶簪,曳了火焰纹样的玄底搔取,踯躅走出桃溪间。 “该去见世了,先生也早些歇息吧。” “隐雪先生。” 下楼时正遇上阿莺,只见她递来一柄黑黢黢的短刀。 “是午后那位女公子落下的。” 短刀未缀松雪家纹,卷柄和麒麟纹的金镡也不似丹青世家的女公子会佩带的。 “保管好,不要弄丢了。” 撩帘步出倾城屋,真冬又道:“她还会再来的。” 兰膏明烛,华灯错些,无数女人涌入吉原。 男屋热闹,女屋更是浸润于酒色财气中。夜再深些,经情欲一催,多少旖旎文笔不能尽。 受过调教的男人晓畅哄赚女人钱财的方法。而女屋的呢,客妓同为女人,拿捏几分恰到好处的醋妒,把握几分令人怜惜的娇蛮,真真假假滚下两滴清泪,剪发共山盟,剁指彰海誓。 一天天,真冬实在听到太多遍“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于是真冬晓得了,喜欢女人的女人,常常用此般戏码感动天感动地感动她自己。 都怪那近松一出《曾根崎鸳鸯情死》轰动江户,领得殉情物语风靡走俏,《上邪》《露水浮生》《人命草芥情千金》这类不是跳海就是刎颈结局的书本本脱销。据真冬所知的獭祭堂热销景况,殉情故事好卖得仅次于两个女人爱恨纠缠小半一辈子多年后各自领着孩儿鞠躬互道一声“您过得还好吗?”…… 篱栏中,左边的游夫和右边宵妻们盛装打扮,各就其位,对来往客人频送秋波,此为“见世”。 客人们透过篱栏往里望,评头论足,谁人不是在看一件货物。 隔着朱漆篱栏,真冬对上踯躅的眼。 她们同时看到对方又同时滑开,篱中篱外,两个世界,两般天地。 应该没有人会拒绝和她睡吧。多少人重金求一夜缠绵,对她而言皆如过眼云烟。 不是不领会她的情意,面对太夫盛情也不是不动心。 财囊寡过皮囊不提,真冬每见她月貌花庞,稍生动摇便觉窒息。 堆成山的白骨间,曼珠沙华绽放妖艳,女人戴着般若鬼的面具和着尺八与能鼓手舞足蹈。 樱花如雪,落在白骨和女人的肩头。 极致的美勾起极致的恐惧,真冬莫敢上前。女人即极乐,极乐即地狱。 面感微凉,伸手一摸,是夜樱。 离了吉原,行走灯火阑珊处,真冬蓦然想到那个人。 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与君睽离久,眼眸还如旧时柔,杜公不解愁」——《江户我闻·岁时歌》 “不许告诉任何人。” 刚出吉原就同前来接应的千枝碰面,倾城屋发生的事尚恼得她面上作烧,这又好巧不巧。 “我没玩。” 下了死命令还不够,轿笼里,也不管千枝听不听得见,融野小声嘟囔。 “是,您没玩。” 融野快哭了。 出来太久,千枝大概去了工房找人,叔爷又告诉她少当家在吉原。 没玩就是没玩,多说无益。挺胸,融野拉开衣衫驱赶热意。 这热意是臊得么,心脏“扑通扑通”跳,她犹未从午后幻梦中清醒。 隐雪是谁?族人还是门人?从没见过?她因何自甘堕落流连风月场?叔爷又从哪得知?问题一个没撕掳清,打道回府时还又多了几个。 今天一天岂不是自找的不痛快? 罢了罢了,不再去想。 木挽町有松雪宗家府邸,有江户叁大剧座之一的山村座,还有鳞次栉比的大名府宅与幕府的银币铸造所,也就是后世成为东京最繁华地段的银座。 轿笼打山村座过,就听女人撕心裂肺地喊着“生岛!杀了我!杀了我!” 接着又有戏迷喊:“真想要你爹娘看看他家女儿有多美!” 原是风靡江户的男形名伶,生岛心吾主场的剧开演了。 男人演女人,女人扮男人,乾旦坤生乃此岛国经久不衰之美。 沐浴更衣,一天没登城也没作画,却累得脱力。 解衣时才发现云岫那抢的枕绘不见了,莫不是丢在了倾城屋?云岫问起该如何解释? 个子小小,脾气大大,发起火来又要折腾一宿。 弄丢的不只是画,丢叁落四的老毛病,这次还在倾城屋落了随身携带的胁差。 进屋前交她们保管,说是规矩,也就应了。 而后忘得干干净净。 不怕她们做什么手脚,可将军赐下的刀怎说落就落…… 憋堵得慌,再没心思用晚饭。 “不吃了,洗澡。” “是,这就烧水。”千枝应道。 走出几步,握拳跌足,融野恨得牙痒痒。 不是刚洗过么! 作为宗家长女没能就地正法那离经叛道的隐雪,她深感自我砥砺不足,年轻气盛。回府又狼狈至此,丑态尽为千枝瞧去。 难吐一字,融野定在原地。 “少当家。” 来到她身前并膝跪坐,千枝仰首:“您画些竹吧。” 温温然的笑,融野见之释眉。 “我来研墨,少当家。” 看穿这松雪融野心事重重,难得一次,备好墨洗清水后千枝并未离屋。 “麻烦千枝姐了。” 千枝研墨精细,她视这些微小功夫也作修行。 墨气散开,千枝以袖拭汗。 融野对她是有依赖的,平时尽量不多麻烦,偶尔也喜欢看她于烛光下观音般柔和的面庞。 光是这样遂足以消解些许烦恼。 “有劳。” 浓墨研毕,千枝也不去打扰,只在一旁侧首观融野作画。 幽幽体香俘获了融野的鼻尖,是她所深深眷恋的儿时的味道。 镇定心神,她于纸上发下首节墨竹。 正所谓“兰半世,竹白头”,画竹是绘师到死的功课。 新篁滴翠又或潇湘雨竹都各有其味道。融野常画竹,高兴起来画两张,郁闷时也随手甩上几笔竹叶。 “七分赭石加叁分胭脂,千枝姐。” “是。” 松雪促狭擅运羊毫绘竹,中年后所绘断竹堪称世无其匹,独步古今。 然而日后的松雪促狭也罢,十六岁的松雪融野也好,说到底,她并无可能靠画竹为生,甚至画竹画兰有多绝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松雪宗家的画能否入天子的眼,能否用最名贵的纸墨箔泥泼出天子想要的气派。 扎堆成族的御用绘师,朝鲜没有,唐国也无。松雪能走到今天,靠的不光是画技,更重要的是审时度势的眼力和趋炎附势的脸皮。 代代家主在与各路对手较量画艺中小心选择那个“天下人”,二百余年的松雪才得以屹立于画坛之巅,为天下绘师之长。 松雪一族的荣耀必须有人延续下去,此乃无可逃避的宿命。 要会得这些,融野花了比其他人都要长的时间,绘笔亦饱掭更多血泪。 净手,见千枝举画端视,融野问她看出什么。 “少当家今日心乱。” “嗯,乱得人都疲了。”融野笑着点头。 “刻下好些了吗?” “好多了。” 低首,千枝笑得温婉。 整理好床褥,她请安告退。 “千枝姐。” “是,您还有何吩咐。” 面对这规规矩矩的礼节,融野无法说出想说的话,最后只问她:“母亲大人没说何时回府吗?” “未曾说过。” “好……” 行礼后千枝合上纸门,静谧的夜,此等响动也尤为清晰。 耳闻千枝远去,融野合上双眼。 不想她走,留下来说些话也好。 可她们很久没有同被就寝了,再说出口是怪难为情的。真说出口的话想必会应,她就是这么好的女子。 决定忘掉千枝的体香,融野促己入眠,明日还得去徂徕先生那。 一闭眼,脑海瞬刻被白日里的那些占据,男男女女纷至沓来,是要诉说什么,又仅仅是在邀请她共赴极乐。 粗暴的香艳,直剌剌的刺激。看的时候还沉得住气,回想起来臊人又燥人得紧。 还有那隐雪,那是什么眼神,口气得多大。松雪融野的画能仿,松雪早兰的也能,管她门人族人,在松雪家学的净是些狗屁倒灶的本领了么。 她不愿去想隐雪了,可隐雪的艳绘又接踵而来,争奈不能,堵遏不得。隐雪那人还是隐雪的画,最后她宁愿去想那些铺展眼前的淫秽。 男人那东西丑陋,她不感兴趣。自小同云岫一处玩,抠抠摸摸两人只把当游戏。 长大些,她们于床榻热汗淋漓,做个伴。她们做了那多歹事,从不以为这事有多歹。 都开心,都快活…… 口枯心痒,融野的手过于自觉地向腿间摸索去。 俟悦待乐的耻丘已然漉漉。 明明昨夜今晨都叫云岫捣鼓个透,还是敏感不减,那么盼望有谁能一解淫渴。 融野自知不是欲求不满的人,平日也没功夫思春想秽。而淫露分明打湿了繁密的草叶,今晚没有云岫来采撷。 云岫是温柔的,纵一开始显得迫不及待,那也不失为一种可爱。她会在耳边问“可以吗?”“会不会不舒服?”,贴心至极。 融野见过最纯粹的笑是在云岫脸上,当她攀上巅峰时云岫的笑。 女阴柔软,融野曾抚摸过云岫的,吻舔过她微咸的水泽。 抚弄自个儿的又是不一样的感觉,属于自身的肉体,对它再熟谙不过又时而感到害怕。 每次触碰,融野总会因害怕带来的颤栗而异常兴奋。耻蜜黏滑,更加重了奇妙的隔靴搔痒之感。 隐雪的一两金画画的是两个女人。于下的女人腿开得大方,纳天容地,是做惯了这事的。于上的女人一手捂面抱羞一手似敢非敢地去碰她亦拥有的秘渊。 是第一次才会那般害羞吧,可第一次做这事的人真的会花钱请绘师在一旁作画吗?还是说正因有人在旁,平日做惯的也都羞过平常? 身心共耽淫海,指腹触及小核的挺立,那里宛如埋了什么禁忌的种子,几欲破体绽出淫欲浇灌长大的魔花。 融野害怕极了也兴奋极了,脚趾勾曲,挺送髋胯的同时她加快指尖摁揉的力度与速度。 她目睹魔花朵朵盛开的爱欲之狱,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意识朦胧中闪过一双眼,凛冽却勾人心弦。 将军禁脔 【第七章】 宝祚惟永,晖光日新——《旧唐书》 樱叁月,十叁日,“元禄”改元“宝永”。 被后世誉为“华之元禄”的元禄年于第十七载落下帷幕。 一代浮世草子作家井原西鹤、俳谐师松尾芭蕉、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在野绘师尾形光 琳……元禄文化之绚烂由这些形形色色的天才创造。 生类怜悯令、江户大火、赤穗事件以及昨年一场大地震,元禄之缭乱又由另些般般样样的 天灾人祸构成。 元禄的万千繁华随那场发生于人们深眠时分的地震一去不返,《江户我闻·天灾人祸》中 记载道:“天下苦犬久矣,此非天灾,实乃人祸!” 后世有诸多“主义”,其中有一“动物保护主义”。奉行此主义者倘若生在元禄年,想必 不胜欢喜。 《江户我闻·天灾人祸》中又写道:“道有妇人伏地,群犬撕咬之,顷刻见骨。人皆侧目, 啖指咬舌,莫有上前驱畜助妇者,唯恐触罪。” “狗将军”所谓何人?德川幕府五代将军者也。 寅时,江户城下町自夜眠苏醒。 手提一桶清水,瓢瓢除却木挽松雪邸门前旧尘。 一阵倥偬脚步声响起,还在想是谁天刚亮就遭犬大人撵了,犬大人难道不用睡觉? 直腰,千枝看到声源处,夜色尚未褪尽,不大看得清。 轮眼张目,待那人近了,千枝讶然出声:“少当家——” “早啊千枝姐。” 千枝跟前掣住步子,融野同她问好。 “您又去跑了。” “嗯,又去跑了。”软帕拭汗,融野应道。 千枝这才发觉刚那疑惑属实多余。这个时辰在外跑的除了传信送件的飞脚和少当家松雪融野还能有谁,犬大人再仗势欺人也得等路上有人再说不是? 交还软帕,借千枝手中木桶的清水揩脸净手后融野从侧门进府。 她腰间金光惹眼,千枝忍不住问:“您跑步为何带刀?” 融野脊背一僵,赪颊热意更灼。 “不、不是怕路上遇着犬大人么……” 登上缘廊,她倚柱追风,散热镇羞。 “遇上了您又如何,是要砍了犬大人吗?”兜起草履和难辨黑白的足袋,千枝笑说。 “岂敢岂敢,遇上就捅自己,死得快些。” “呸呸呸,大清早您在这没了捆儿地说什么糊涂话!” “哦——!” 自知失言,融野赶紧捂嘴。 “您呀……” 千枝笑如银铃,荡清拂晓最后的暗色。 家仆陆续起床,目送千枝去叮嘱他们今日要做的事,融野久久没能转睛。 名为“越前松丸”的胁差是当年将军赐下的,金镡麒麟纹。 起大早跑去吉原叩门,好在有银子开路行方便。 “是把好刀,早来不是没道理,喏,别再忘了。” 轮值的是位好大姐,不多问,怕也知悉来往吉原的卧虎藏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之取回来了,丢人丢命都行,再不能丢了这刀。 饱吸初春淑气,胁差置于手边,融野瞻望邸庭白山樱。 松雪家人长寿,植被树木多爱青松苍柏,诸如樱花这类绽放与凋零骈驰的花儿并不讨喜。 邸庭的白山樱是十六年前种下的,风起风息,樱瓣洋洋洒洒如冬雪不合时宜地于春日莅临人间。 樱花季总凭添哀愁一缕,邸庭这棵尤其,是十六年来松雪家抹不去的哀愁。 “浴汤烧起来要会子功夫,您先洗个脚吧。” 千枝携木屐并白色足袋而来,又端出半盆水。白山樱落下,朵朵漂浮于水面上,若舟。 “麻烦千枝姐了。” 趾头也不点水试温,融野伸脚入盆。正正好的温热,没有比身旁女子更体贴的。 融野长舒闷气。 天完全亮开了,崭新的一天。待会去徂徕先生的白丁居,今日应该读到了太白的《南陵别儿童入京》和《乌夜啼》。 “千枝姐——” 惊觉女人的指尖触上脚踝,她忙挪开脚,险些踩翻木盆。 那是她所眷恋的生了薄茧的手。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没理会融野的诧异,千枝问道。 她们许久不曾同睡,肌肤也许久不曾得到对方的亲昵。 定神回魂,融野支吾回到千枝的话;“可以不说么。” “好,待您想说的时候。” 隐雪的事眼下不便说,况也了解不甚多,更不知从何说起。 可昨日千枝亲眼看到少当家从吉原出来,就算听来像狡辩,这松雪融野也该说些什么搏回清白才是。 “昨日是我冲动了,因为一点事就进去那地方找人。” 也不问因为什么事找什么人,手沾水抚上融野的小腿,千枝低声应道:“知道您不是那样的人。” “我以为已好得差不多了。” 慌乱得到某种意义上的安抚,她的指尖不单是指尖,更是同喝一母乳汁长大的姐姐给予顽妹的宽容和耐心。 “做事顾头不顾尾,千枝姐不觉得我很过分么。” “虽不了解是何事,可少当家小时候比现今要更过分不是么。” 听了这话融野先是愣住,旋即绽笑。 “少当家比过去好就行,又何必急于求成呢。” 过急过快的成长是血与泪与梦魇换来的,千枝宁愿她的少当家促狭病好不了,永远鲁莽而冲动。 “千枝姐说得在理。” 跟千枝说会子话心情就好了很多。她们不如过去亲密,但千枝仍是那个会耐着性子等松雪融野上蹿下跳闹腾到眼皮都睁不开的姐姐。 捧起融野洗净的脚,千枝为她擦干水珠。 “衣服备好了,您想沐浴的时候就说。” “嗯,先吃饭。” 松雪一族多长寿者,与医药世家半山一族交好是一方面,饮食上可谓别套讲究。四时常备谷麦豆薯,叁餐皆有瓜果菜蔬。 据《江户我闻·浮世录》中的记载,当时江户人十有八九会得的“江户病”,后人称之为“脚气病”,松雪一族鲜有患疾者。 “将军御召融野大人入城。” 饱餐沐浴后正行穿衣,城中派来使者。 头上末下地特意派人来府御召,融野不解那位将军是何用意。母亲早兰在城中,大小诸事哪轮得上这元服礼都未行的松雪融野。 “麻烦千枝姐去徂徕先生那跑一趟了。” 留下这样的话,融野换好登城装束,随使者一道朝江户城去了。 从后凝望白山樱为衬下渐行渐远的清隽身姿,千枝双手合十。 吴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德川幕府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又是哪般君王呢? 融野不好打扮,横竖于绘室作画也好跟谁谁在床榻厮闹也罢,穿着或奢或简皆非关键。 然将军好风雅,侍奉将军的也就不得不趋奉。春夏秋冬之登城衣装年年置新换陈不提,束发的捻绳捻纸也需得繁多花样。 一介绘师走在江户城中穿得比大名姬君还要奢侈。 松雪融野是将军娈童,是沽名钓誉尽作媚上绘的绘师,是松雪一族的天煞孤星。将军赐下的绫罗绸缎,她不敢不穿,亦不敢回首以对背后讪议。 “见过美浓守大人。” 江户城中奥的御座之间,融野首先等到的是将军侧用人,美浓守,柳泽吉保。 “听你母亲说你起的雅号是‘促狭’。”就听吉保问道。 “诚如大人所言。” “可有来头?” “回大人。”缓挺身腰,融野道:“融野幼时顽劣,徂徕先生日日教训融野是憨皮的促狭鬼投胎转世。取此粗鄙雅号不为别的,只为常思常虑常勉励警醒自我。” “说得好啊。” 这一声赞许非吉保所叹。 二人同时向随声入殿之人行礼,不俟礼毕又听将军说道:“粗而不鄙,也是有些雅趣的。” “融野惶恐。”融野愈发低地伏下身体。 “不必拘礼,抬起头来。” “是。” 座上将军言笑轻松,伴君如伴虎,融野莫敢草率。 “人说吉保年轻时容姿冠绝江户,许是在一块儿太久了,我不以为然,如今见到融野的标致才有些怀念。” 吉保低头笑应将军:“将军谬赞。” 于她声后,融野重复惶恐言辞。对风雅优美之物这位将军向来慷慨予以褒显,只臣下躬得辛苦。 “松姬若在世,想也同融野一般标致清丽……罢了罢了,融野,今日唤你来仅为一事。”说到这,将军把话递出。 吉保随之开口:“将军大人的美人图,由你来画。” 美人图? 倏忽扫视到一旁的母亲,见她半字不吐,融野屏息正姿,静待纶音。 “早兰的图美则美矣,然老气横秋,不得我心。” “还望将军恕罪。”母亲可算说话了,语声里融野听不出一毫惧罚的意思。 “吉保说美人图还是要灵动轻快的来画才好。” 说着,座上将军抽出腰间折扇于膝前轻点。 “如何,融野?你可能为我这朽妇作美人图一幅?” 我叫我爹捶死了,拉都要拉着你们一起下地狱 “女儿并未见过将军大人少时玉容,委实是刁难了。”午后随母亲离城,融野蚊子哼似的小声抱怨。 “母亲是怎给美浓守大人作画的?” 面浮蔼笑,早兰道:“那位大人不求年少时的美貌,只要为娘如实作绘。” 将军侧用人,柳泽吉保。少时其貌惊艳江户,现下四十过半的年纪,韶华不再,雪鬓又添,容姿不败岁月如故。 母亲乃御用绘师之首,就是跟美浓守私交甚笃本也不可为她作美人图。可她既是权势熏天赫地的一代权臣,又是天子宠臣。得将军俯允,松雪宗家家主为其挥毫。 松雪早兰承松雪古法,擅施金箔金砂作画,墨金浓彩,豪气干云。又以工笔人物闻名,学的是“明四家”之一的仇英。 画成,将军赞不绝口,擢升母亲为“法印”,乃御用绘师最高职。 “将军大人却要女儿……”遥想那年那日喜幸,融野丝毫不确定可有手腕为天子作绘。 那不是壁画屏风画,而是看着与已故祖母年纪相仿的将军去描绘她豆蔻年纪的容颜啊。 “是我举荐的。”早兰又笑道。 “您可真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仰天捶胸又有何用,君令御命,融野还能尥蹶子不干么。 “说起来母亲这几日都在城中做什么?” “画美人图。” “美浓守大人不是说……” “将军玩心重,要她说的。” 此般将军,此般天子。 德川幕府于江户开府已过百年,目下乃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治世的宝永元年。 德川纲吉,叁代将军之幺女,在长姐,四代将军德川家纲英年早逝后继位。本名“吉子”,拜领长姐名中一字,君名记作“纲吉”。 君为臣纲,德川家纲。坚若磐石的长女继承制下,长姐甫一降生即是不可动摇的将军世子。 长姐家纲一如她长达叁十年的无为执政,薨逝也尤为平静。本无缘大位的幺女继位为天子,开始了又一段叁十年之久的君王物语。 初次觐见纲吉,是融野五岁那年。 刚五岁,祖母便领她登城觐见将军。人儿虽小,嫩音还粘着几分奶气,礼数竟半点不错。 彼时的她难以克制一举一动,而祖母像是有意为之,连哄带吓地将个光会折笔摔砚的黄毛小儿带到了天子座前。 融野一生有许多事都因“不敢”二字捐弃割舍,当她年迈时再去回忆那位待松雪融野如同待女儿的五代将军,她才会得一切不敢都肇始于她们的初次见面。 她好动顽皮,却不是孬货。龙威凤仪前,她动不了。 “此女日后必成大器,麒麟儿也。” 融野记得那时何止是座上将军眉开眼笑,就连美浓守柳泽吉保也面染温柔。 后来听徂徕先生说起将军,融野才恍然大悟将军那眼神绝非在看未来的臣子,而是透过五岁的松雪融野在看一位母亲等岁早夭的女儿。 于是五岁的孩子不仅领受将军御赐的文房四宝,过后还由将军心腹柳泽吉保私下转交一柄胁差,名曰“越前松丸”。 将军重文轻武,为何赐下短刀……她只知她要活得长长久久才能代早夭的公主掬起一位母亲而非将军的爱。 可融野确实不知该怎样下笔去画将军的美人图。 母亲离城归府,融野则去了半山府。 反迭过奢过豪的银箔流水大纹羽织,单着友禅染墨梅纹样小袖,融野敲响半山家府门。 “呜呜融野你来啦……” 话没说上两句就听她半真半假地哭嚎。 “怎么了?” “拈错一味药,祖母骂我骂得臭死呜呜……” 拽她进屋,云岫脸埋融野胸里哭:“呜呜你这衣裳能揩么,哦哦摸起来好贵,算了呜呜呜……” 指腹揾去她努力挤出的泪花,融野好言安慰。 “还好你来得及时,不然我可活不过今天。” “那药放错一味致死吗?” “不是。”摆头,云岫哭丧着脸:“是我爹今天回来。” 融野愣没想起半山家老爹从大阪回来跟她活不过今天有何干系。 “我画儿呢,融野?”粉拳揪起衣襟,云岫恶狠狠如出生不满半月的狗崽。 融野忘性大,不止浑忘了画丢在何处,甚至两手空空就敢造访半山家。早上跑去吉原也曾托好大姐帮忙问下倾城屋,得到的回答是“未捡到”。 老实交代还是另寻方法,犹豫了一次眨眼的时间,融野道:“抱歉,忘了带。” “你刚进城了吗?” “嗯。” “好吧,那也不怪你。”手指头绕融野心口打转,云岫道:“毕竟,是吧,要从你袖里掉出来,是吧。” 融野苦笑:“还能瞒你爹多久?” “我爹娘久别重逢,真不好说……” 抠着下巴颏,云岫忽如茅塞顿开:“不行你现画吧,你不是对画过目不忘么。” 这都什么馊主意。 “我不会。” “你个死人,那你要我一头撞墙去?” 本就是松雪融野几次大意在先,一时半会拿不出原画,除非、除非、除非再去寻那隐雪,要不只此一途可走。 为塞责抵过,也是警醒往后莫要再犯,算不得丢人。 心一横,融野颔首:“我且试试吧。” “好耶!我去打水!” 旋风乍起,一去一回,未侯融野开砚铺纸,云岫抱来足有她半身高的水桶。 “用不了这多水。” 放下桶,步步迫近融野,云岫面容严肃,玲珑身躯透出些许认真的滑稽。 迫至角落,融野仍未清楚这矮子到底要做什么。 一手利落扒除融野下身的袴,云岫掀开她的小袖下摆,“我演给你看,融野你可得记住了。” 不为所动,融野自上而下瞰临:“我记得。” “你得闭眼,融野。” “不用,我记得。” “真记得?”小手直大往腿根摸去,云岫满脸写着疑惑:“你不演出来你怎画?” “画武松打虎我也得亲自操练么。” 歪头琢磨这话,云岫心服口服:“也是。” “你就是想摸我吧。” “对。” 融野没依她。 对孩子是不能太溺爱了。 提溜云岫到一边,融野抽陀螺般抽了她的腰带束起衣袖。 “哎呀你好坏呀,大白天就解人家衣裳,羞得嘞。” “左右你不要脸。” 腰带遭夺,春光灿烂。云岫逼逼完这女人的薄情,还得乖乖翻找些带子来收束她所剩无几的羞耻心。 融野来前云岫正在药材库讨骂,刻下头上还扎着包巾,作务衣外套了无袖长羽织,不仔细看只当是哪家店子的做工小童。 “我要画了。” “好——!”两掌握成豆包大小的拳,云岫亢奋打气。 从小看书看不进,融野对画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整体构图自不必说,就是微毫处但凡过遍眼,没有不记得的。 她的祖母曾为她这本领喜极而泣。 忆起来了,觐见将军的前一天她无意间展露过。祖母不信,又试了几张。 然后她见到了将军,再然后她就成为了松雪宗家的长女,日后的少当家。 运笔,融野先以承南宋马远“大斧劈皴画石法”精髓的“松雪斧劈法”画定庭中假山。何处湿润何处干皴,脑中始浮现,下笔如有神。 “好!好样的!”云岫鼓掌叫喊。 “小小姐,浅川小姐到了。” 听门外仆从这么说,融野按下心中男女淫亵姿态,执笔看到云岫:“你叫她来了?” “待会儿得去学问所呢。”云岫回道,“你去吗,融野?” “我哪去得。” “不是好多了么。” 真好多了就不会接二连叁犯错了。 浅川小姐,说的是她们二人自幼的玩伴,浅川照子。乃寺社奉行,浅川和泉守之女,前年已元服。 “明卿。” 见到照子,融野唤了她的表字。 照子于纸门外停步:“你也要去?” “我去不得的。”融野笑答。 进得屋中,看融野少见地在半山家画画,照子问:“你画什么?” “在画一男一女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云岫跳起来代融野回答,腚扭来扭去扭得好不开心。真真是人儿小小,淫心大大。 牵过融野的手,照子的面庞笼着淡淡悲悯:“松雪有难直说,我与知还定会鼎力相助,你何必自轻自贱?” “是我有难咯,明卿。”表字“知还”的云岫提醒道。 乜了矮子,照子清喉敛悲:“那你更不必糟践。” 此言在理。 “的确。” 融野搁笔作罢。 “又欺负我是吧,我叫我爹捶死了,拉都要拉着你们一起下地狱!” 【作者有话说:跟大家求个珠珠和留言~】 江户我闻·吉原游廓的“见世” 葛饰应为《吉原格子先之图》 吉原游廓主要做夜场生意,但下午就会开门,游女会坐在篱栏(篱、まがき)中由客人观赏,此为“见世”。 见世分等级,低级游女的篱栏只有一半,中级游女留出四分之一,高级游女则是全封闭。 有人要她开腿时对她说过“请”吗?(微H)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一章,不卡h。感谢大家支持~】 青楼古往今来与文人墨客干系颇深,既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般明目张胆的,也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般含蓄的。 由此,即便做皮肉买卖的地方,也不净艳色满屋、俗气涨堂。 拿做女人生意的倾城屋说吧,莫说屏风障子,瓶罐碗碟也都是从各地各窑花大价钱搜罗来的。有田烧的染付清新,备前烧的窑变厚重,遇上风流名士,抬出几件清国渡来的青花瓷必不会错。 江户的风流名士,叁井百合或许算一个。 她午后来到倾城屋,不是为了见踯躅,而是带着一方砚箱要找隐雪先生。 “早闻先生大名,叁井我近日偶得一物,望先生亲鉴。” 鉴画有江户的松雪枯山,鉴古玩文物京阪也都能人辈出,何必找隐雪呢,真冬不解。 待她取下礼盒,摆在两人间的赫然是一莳绘螺钿砚箱,上用浓彩绘出燕子花,内部则用金平莳绘勾画溶溶流波。 “夫人好雅趣。”真冬率先赞道。 “敢问先生,此为谁人所造?” 并未端详,那燕子花始入眼,真冬即答:“除尾形光琳无二。” 听后,女人寡淡的五官拼凑出节制的微笑。她笑得十分吝啬,多一分也不愿施舍。 “宝剑赠英雄,此物就赠予先生吧。” 真冬摇头客气:“夫人莫要折杀隐雪,隐雪怎敢受此珍宝。” 尾行光琳的砚箱说送就送人,她爱送,隐雪还无功不受禄呢。 “呵呵,玩笑话,先生见谅。” 哪里好笑啊。 她依然笑得吝啬:“其实叁井我也只是代人转交,隐雪先生不纳,下回光琳先生就不再为叁井我作画了。” “叁井我”这自称饶有意思。正身,真冬听她继续说。 “叁井我与光琳先生乃旧相识,此前在京中相会,光琳问起叁井我‘隐雪’一人,又托叁井我转交此砚箱,说是您的元服贺礼。” 元服是八百年前的事了,真亏那女人还惦记着。 “原是如此。” 点首后真冬行礼:“下次见面,还望夫人代隐雪跟家师问好。” “先生果真是光琳之徒?” “此物为证。” “好。” 尾形光琳,京都“琳派”之祖,后世日本美术研究者看来可与“松雪派”齐名的绘派。其弟子不甚多,“琳派二刀流”之松雪隐雪最为杰出,一幅《青帝报春屏风图》同其师光琳的《燕子花屏风图》并称“琳派双璧”。 不多问个中经纬,叁井百合又取出一枚金小判放于真冬膝前。 “今日叁井我前来叨扰还为一事。” 一两金。 春日的晴阳透过纸门漫入富士间,金小判闪耀的光芒未免刺眼。 “您请说。” 真冬头回给踯躅画的一两金图,来自江户最大的吴服商,叁井百合。 今日之前,真冬所画踯躅尽是她接客外的日常,她想要的是用隐雪的笔为她留下那之外的美。 一两金画,今晚她将看她承欢叁井百合的身下。 能抱踯躅太夫睡一晚的,一两金的价格对她们而言不过鸿毛。大概是酒宴间听纪伊国屋说起的吧,平日与她交好的富商也都纷纷看过来这隐雪。 真冬自是感激纪伊国屋的赏识,可名气大了也不都是好事。稀奇古怪的什么客人都有,什么要求都不新鲜。 那其中,要画自身跟倾城屋太夫纵欢图的比起来还算是一等一的正常。 踯躅没有拒绝的权利,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都不过收钱办事。 “有劳先生了。” 挨肩而过时,真冬嗅到踯躅身上一股熟悉的香味。 回头去看她毫无动摇之色的背影,恍惚间真冬但觉有抹淡影与之重合。 入夜,真冬携画具上得二楼。 “请不用在意这隐雪。”玉青纱外,真冬说道。 玉青纱内,叁井百合却道:“在意也有一番趣味不是么。” 叁井百合是淡眉细眸的长相,真冬谓之“寡淡”。 比之纪伊国屋撒漫撇脱的豪商气概,叁井百合看上去倒像普通町人家普通过完这一生的女人。家中许不寒素,讨得起丈夫。同丈夫相敬如宾,生养几个孩子,一生无甚大悲大喜也算得一种幸运。 可她不是,她是纪伊国屋都不得不防备的对手,更是后世日本最大财阀“叁井帝国”之缔造者。 “是,您说得在理。” 麝香味重,随踯躅衣裳宽解,少顷充溢整间屋子。 干一行有一行的操守,揪下纸条搓成两团塞入鼻中,真冬又剜一指薄荷油搽于太阳穴处。 隔着玉青纱,两人在内真冬在外,莫说宽衣解带,就是耳畔蜜语真冬也听得真真切切。 她们先前说了会话喝了些酒,踯躅不但枕边风月了得,嘴儿也是乖觉,才气更是令人折服。吟哦赏赞,李杜元白她信手拈来,飞卿易安也头头是道。和歌自《万叶集》能侃,俳句亦不逊松尾芭蕉。 入帐解衣,她娇音嫩语,送媚含情,把才艺全抛,净以色侍客。 笔墨置于膝边,闭目,真冬侧耳去捕捉帐中动静。 “对别的女人你也此般现弄风骚么。”女人连嗓音都寡淡得听不出怒恼。 “踯躅不敢。” “你不敢?” 听不出何处使了劲,但闻踯躅痛啼一声,不像是装的。 “昨日我听纪伊说她送你一件西阵织,是么。” “夫人不信踯躅,踯躅并未穿过……” 微喘细吟,想必怨泪也跟着下坠了。真冬记得她上回穿还是在上回。 信还是不信呢,叁井百合好像真的信了。 不过对踯躅而言似乎她信不信,无所谓,对叁井百合而言那话真不真也无所谓。 今晚她是她的妻,不会属于别人。 春夜多美,月儿究竟见证过多少次女人们糅着泪与恨的谎言。 手指进出,翻肉带水,“滋滋”淫响由那欲呻还羞的媚音一催,叁井百合信不信,真冬反正是信了。 堵着鼻子也能闻见从踯躅体内散发的浓烈香气。摘了纸团,真冬猛吸薄荷油。 “夫人,还请、还请疼惜这踯躅……啊……” “踯躅身贱,此间唯、唯夫人一人可依……” “夫人,踯躅想同夫人一道去往极乐……” 浪语淫话叁井百合半句不说,是有人在,羞于说,还是那种本就不爱说的。待踯躅支离破碎地喃出句句敬语,真冬才领悟原来叁井百合就喜欢这么来。 看她们玩得差不多了,真冬一手挑纱,一手扶稳膝上纸笔。 也不出声,她悄悄移膝入帐。帐中二人颠鸾倒凤,全然不顾还有谁在光明正大地于一旁作绘。 有的人越被看着做这事越兴奋,叁井百合算一个。 “夫人,夫人……夫人,杀了踯躅吧,夫人!” 受不住这欢愉似的弹腰坐起,踯躅用力抱紧女人红痕满布的背。 发簪斜倒,青丝缭乱。 四目恰汇,那桃花眸中盈满晶泪,香腮比春更春,桃更桃。 神魂微荡,薄荷油也有刹那的失效。 当场画什么不是最要紧的,真冬需要的是感受和聆听,在那之中思考该画什么。 她喜欢看女人们攀上巅峰时的表情,真假咸是无可比拟的贪惰和幸福。 女屋的宵妻许多是天生女阴不敏感的体质,高潮虽爽但累,不便她们门洞大开,喜迎下一位女客进来做做。 钝感的女阴,势必要有其他法子来让客人相信她们至少在罗帐内对她是有情的,是摸下手就湿得一塌糊涂的处子敏感。 可再怎么样,谁会用往生散? 真冬不信踯躅会是用这法子取悦客人的太夫,她跟别人交欢前后,真冬不曾闻到往生散的强烈气味。 “先生,叁井夫人唤您过去。” “踯躅那儿吗?” “是。” 画说好叁日内送到府上,不知她半夜又招呼人过去做什么,难道还没结束么。 随阿莺去踯躅屋的路上,四周弦歌不辍,处处可闻交织诳语的呻吟。 “夫人,先生来了。” 纸门打开,入眼是女神辩才天。 “夫人,是这隐雪,您有何事?” 屋中不见叁井百合,只有满地凌乱的一人华裳。忘了塞纸团,真冬以袖掩鼻。 “她从不过夜。” 女人的声音幽幽飘来,脚下停顿后真冬徐缓挪步内间。 轻纱间横陈一尊曼妙,踯躅未着片缕。 “画好了么。” “尚未画成。” “您想画什么样的?” “没想好。” 玉青纱那头不再有声响,单伸出一手。 真冬下意识后退,却叫那手擒获她逃跑的念头。 “隐雪先生……” 女人的手终是无力松垂,连着她的呼唤一同归于寂静。 心有恶感,真冬撩纱而入,拉手搭脉,又去探她鼻息。她玉肌滚烫,鼻息灼热,完全是用过往生散后的形景。 端起塌边半倾的酒碟,嗅得那非酒液,真冬将酒碟凑到踯躅唇畔。 “多喝点水吧,会舒服些。” 此药无解,唯有大量饮水排出。短则叁天,初用的躺上十天半月也不足为奇。 药性强悍至此的春药,宵妻们犯不着赔上身子。可若是她们拒绝也无法拒绝的客人,谁又由得了谁。 “她用药。” “您不是闻见了么。”躺在真冬臂弯间,踯躅一丝丝汲取她身上的凉意。 “谁知是什么药,她来一次,我月水就不来一次。” 真冬骇异。 往生散口服下会引得浑身发热,连续几天高烧不退。可逼得月水推迟,那只有一种可能,即是制成了药丸纳入阴部。 女阴温湿,慢融药丸后催情效力倍增,伤害亦是倍增。 对外吩咐了热水和手巾,又拜托阿莺取来一包袱,真冬回到踯躅身边。 并膝跪地,她直面她的赤裸的女体。 “请张开腿。” 有人要她开腿时对她说过“请”吗? 全身瘫软,踯躅连笑也笑不动。 樱贝蜜穴为心爱之人翕张(H) “请张开腿。” 张开过无数次的双腿,这一夜将向她心爱之人张开。 幻想过吗?幻想过许多次。同客人做的时候都要提防着不喊错名字。 早没了廉耻的太夫,今夜竟抖生羞耻。那是一种面对心爱之人的羞赧,同时也鲜明知道她要做什么,因而又觉耻辱。 两种感情糅杂一处,堵得慌,比药毒难受。 “排出来,再服两帖药。” 从包袱中取出一比中指略长的竹管,真冬灌入备好的温水。 竹管前端打磨得圆润,双眼迷蒙,踯躅望那像些客人爱使的假阳物。 “您为何有那玩意?” “集市上买的,做工精巧,想有大用。” 拇指一推,雁首处的小孔吐出水。谁人有这等奇思妙想,集市上瞅见此物时真冬也不禁感慨过。 “我儿时有这东西就好了。” 一句自言自语的细喃入耳,踯躅想起今夜之前她从未听真冬提起过儿时和出身。 咀嚼她的话,踯躅未能揣度其中意思。 两腿分开,她展露她炽热的下体给她心爱的女人。那处有液体流淌,此非耻悦之泪,而是她所不能控制的。 如溪间泉流的汁涌会激人淫意大盛,可痛苦又有几人知晓。知晓不知晓都是假话,若非真的体会过,若非也塞那药丸入阴,谁能感同身受,谁有这资格。 净手拭干,真冬膝行至踯躅两腿间。 “冒犯了。” 两指一拨樱贝,淫液吞吐得更为嚣张,从指尖淌满指根不过瞬眼功夫,好似要吸裹住来人的全部。 女阴此刻有多敏感,真冬比任何人都了解。 “莫要再想了。” 真冬一手以两指撑抵她的阴唇,另一手对准穴口置入假阳物的雁首。 “啊——” 经不住一丝一毫的刺激,踯躅泄出呻吟。 莫要再想,说得轻巧,可这叫人如何不想。 樱贝为心爱之人翕张,光是清醒地明白这件事就足够情动难以自持。她不想想了,今晚够累了,而今又受春药灼身之苦,她不想想了。 “混蛋……” 是在骂谁,真冬隐约觉得还是不要猜测比较好。 拇指指腹一推,温水徐徐注入踯躅体内。 松开附于阴唇上的指头,真冬轻摁她的下腹:“还好吗?” “混蛋……你混蛋!” 看来确凿是在骂这松雪真冬。 吐纳呼吸,真冬没有回应她的辱骂。 取出竹管,再一摁小腹,顷刻有水从穴口奔涌,带出浓烈的麝香味。照此反复几次,腹部坠胀应舒缓许多,燥热也得镇解。 恢复星点气力,踯躅以肘支身,恨恨泪眼盯着真冬那张冷若叁九天的臭脸。 “你开心了。” “何来此言。” “法子告诉她们,她们会做的。” 真冬默然不答,眼睑垂下,只专注手中竹管。 “费这大周章,你是为了什么?” “要你舒坦些。” “法子告诉她们,她们会做的。”踯躅加重语气重复道。 倾城屋的女人,不会有人比她做得差。她们不会是冷脸,她们会心疼得落泪,反要当姐姐的安慰。 依旧没有回应她致命的指摘,抿唇,真冬朝肉穴深处推进手中假阳物。 此举招来踯躅料想之中的颤抖,令她再不能讲话。 “抱歉,下手重了。” 耍毕心眼,真冬欲完全抽出竹管,结束这场谁也说不上为什么会进行到这里的注水排毒。 手于那时遭踯躅的手禁锢住,锢在她的腿心处挣脱不开。 “踯躅——” 竹管挤出她的体外,真冬的指腹贴上那片淫流涓涓的茂林。 自虐般地,忍着浑身颤抖,踯躅使尽力气坐起。 “你骗得了谁……你么……” 女人何以有此顽强意志。教那双迷倒众生的眼注视,真冬也曾希望能拥有踯躅的顽强。 而那个想法业已在踏入这间屋子却不见叁井百合时就忘于脑后了。 她闻到了曾缠绕她不得解脱的香气,是花香,是她周而复始的噩梦。 可噩梦何故得尝甘美之味。 又是梦吗? 还是女人的唇? 液体流出,这次不再是温水,是更为黏滑的爱液。 手指竭力蜷曲,真冬挣扎于理智消亡前的一刹。 “想要我想得发疯了,不是么。” 没有欣然相迎她的唇,也没能做到推开。有什么在融化,真冬紧闭双眼,生怕看见白骨成山的地狱。 “你不疯,就不会在这里。你跑啊,你不是最会跑么。” 是谁在说话吗? “踯躅……” 春药晕神,美人惑精。 两臂搭着真冬要她逃脱无能,踯躅挺身去蹭她不舍得收回的手指。 隐雪先生巧手丹青,现今是怎了,笨拙了?鲁钝了? 她舍不得收回,舍不得再做张做致地板脸以对太夫盛情。 “先生、隐雪先生、啊……” 细碎的吻中踯躅唤得动情、炙热,她像要燃烧自我去融化这块坚冰。 “隐雪先生……” 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喊出来,在她承欢她人身下时一直想喊的名字。 “先生、先生!” 女人声声呼唤是无上的邀请,真冬会得她灼人的爱意。 那是未曾被给予过的。 天不悯哀儿,她们都拿她作奴作隶,往醉里灌酒,往死里践踏,何曾有人对她表达过殷切的想望。 手指抻张,真冬触碰到胀立的花芯。 理智过于厌恶她的迟疑,猝然隐身遁走,不再与她残忍漠视美人邀宴的机会。 伏于肩头,踯躅死死抱紧真冬纤瘦的身躯,用生命去回应埋在体内的她翘望已久的手。 “踯躅……” 她的唤声里有踯躅想听的抖颤,那般干哑是情欲泛漫的证明。 踯躅从未如此接近幸福。 她的衣裳与斯文假面尽揭去,像抚摸一件玉器,踯躅的手游走过真冬瘦削的背,用唇去挑逗她的茱萸之果。 她是有欲望的,否则不会不看这踯躅的眼。多少次了,踯躅甚至闻得见她斯文假面下的淫荡。 她的清漠是她有意的克制,踯躅从来不信。 “先生、踯躅想要先生的疼爱……” 下身濡湿了,久未觉醒的色欲于理智崩溃时分侵占她所能思考的全部。 鼻喘粗气,真冬两手抱上踯躅,乳首成为她的舌尖玩物。太夫好技巧,是大德寺姑子那等粗鄙人物望尘莫及的。 她有爱,有想望,有怜惜。 “踯躅。” 仰项,踯躅仰望她爱的女人:“先生……” “你很美。” “得先生一言,踯躅死而无憾。” 捏起踯躅的下颚咬上她唇,真冬攻势猛烈,哪有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 舌交舌缠,难分难舍,踯躅喜欢她这样,幻想过多少次,终于得偿所愿。 倒被,仰躺她身下,踯躅发觉此时的自己对她怀着的是少女的遐思遥爱。她的才华于此风尘地开得绚烂,她巧手丹青,遐迩大江户。 那是娼妓未得经历的人生,是太夫少女时的梦。 “经久不做了,手生,还请见谅。” 这一句的可爱,恐只踯躅能体会。 “先生,踯躅好幸福。” 半点不作伪的真心话。 原来身与心的交付会真的感到幸福。 即使她仍未感受到。 往生散药性强悍,仅仅是闻见也能燥得人发疯。 两手一抬踯躅的双腿,樱贝吐露颗颗珍珠,她用唇去吻撷,用舌去卷扫,不放过一颗。 “先生……踯躅好舒服……” 舌尖拨开樱唇探至樱蕾,食指一勾,顺畅地滑入聚满淫欲的蜜涧。 “啊……先生……隐雪先生……” 配合舌的律动,真冬的手指进出抽插踯躅的女阴。涧泉淙淙,溅湿了挺胀的樱蕾,溅湿了春。 女阴敏感,不消多费力气遂已跃动于真冬的舌间。 她知她已去,可受春药之苦的松雪真冬还未得满足。舌加了二分力抵着苞蕾,在踯躅沉浸于第一波潮汐的余韵时忽地又舔舐起来。 “先生——!” 她再没了心疼没了怜香惜玉。 往生散的味道掀起她往昔的噩梦,她被姑子们抓住,叁指宽的硬物往她下体捅。 她痛到晕厥又被耳光扇醒。 她痛,她也渴。她燥热难耐,她嘴里千呼万唤地要姑子们的疼爱。 “先生……先生……” 踯躅雪白的乳上下颤动,眉间折出动人的阴翳。 口中咸得发苦,是踯躅的爱液,抑或其他? 醒来时真冬摸到了腮庞残泪。 她做梦了,做了有关地狱的梦。 一夜欢爱的女人于她身畔睡得安稳。手碰上踯躅的额头,热不比昨夜,真冬稍稍放心。 醒来睡去都姣美如女神的女人,真冬看她看了许久。 大德寺的姑子谁人有此等美丽。她们同样希望这松雪真冬为她们带去肉体的慰藉,却未说过一声“爱”。 教生母丢在寺庙的弃儿是她们抚育的,一无所有的弃儿长大后也要力所能及地取悦她的养母们,理所应当,无人提出异议。 如果没有往生散是否还会拥抱踯躅。头痛欲裂,真冬没力气思考。 她仍未感到幸福,无边荒凉充斥心臆,残泪难道就是为此而流的么。 女人的柔软从后包裹她,还不能适应这般温情,真冬本能地僵了身体。 “好些了么。” “没有。” 于真冬颈边落下一吻,踯躅道:“先生可能再陪奴家躺一会儿?” 纵无睡回笼觉的习惯,真冬试着不去抗拒她的爱意。 你看急切的女人可等回应,顺手一拽,她的爱倒入她的怀。 看来是好得差不多了,一早起来精气神俱佳,直喊着“先生”要了真冬叁次,尽数返还了昨夜真冬对她的手段。 再度醒来,真冬不得不面对阿莺的困惑。 “敢告诉妈妈你晓得会有什么事!” 送饭时见到踯躅屋里还有一人,阿莺并不惊讶,昨晚她承踯躅意喊隐雪先生过去就知道会有什么。 这会子踯躅拿出姐姐作风,耳提面命阿莺休想抖搂出去。 “可踯躅姐,我不说你不说,难道能瞒妈妈一辈子?” 拾掇碗筷,阿莺叹气:“您想好吧,先生得画多少画儿才能跟您睡一晚?” 踯躅气噎声堵,难有辩驳的。 “那我就挂牌子自买!老太婆管得着我爱跟谁睡么!” 阿莺走后,踯躅咬牙切齿,直把烟管敲出响来。 “踯躅。” 两手偎袖,真冬看向她,“不必为我破财。” 清楚得很,谁能不清楚呢。 肆意咬痛她的唇,踯躅不愿听这薄情女人多废话半个字。 一宿放纵,醒来,朱红栏内栏外,她们还是两个世界的人。 【免费精彩在线:「po18homes」】 江户我闻·将军与天子 电影《大奥·永远·纲吉右卫门佐篇》德川纲吉(菅野美穂) 1603年,德川家康于江户(现东京)开府,是为“江户幕府”,又叫“德川幕府”。 幕府首脑任“征夷大将军”一职,同时也是一国领袖。 天皇之于日本,古来与宗教神权挂钩,世俗君权先是由外戚藤原氏把持,12世纪随着武士集团崛起,君权移向武士之长——幕府将军。 本文中出现的“天子”“君主”大部分时候指代的是幕府将军。 “将军-天皇”≠“皇帝-教皇”,毕竟除个别几个天皇手段高明,大多数时候天皇都类似一种吉祥物摆着好看,江户时代对国家政事没有任何插手的可能。这里内容有限,眼下不多赘述。 天皇住在京都,将军住在江户,虽然江户是行政中心也是最大的都市,但当时通常说到“京城”指的是京都。 夕烧日本桥 昨夜今晨都费了太多力气,身单力薄纸糊的身子,不至于叁天两头跑药铺,也够呛了。 当务之急就是,吃点好的。 自吉原信步晃至日本桥,散散心,喘口气,远离女人与名利,短暂地出个家。 日本桥乃全国道路网之起点,欲走东海道、中山道、奥州道、日光道中、甲州道中这幕府主掌的五大陆路,必得从此处出发。 人烟辐辏,车马骈阆,日本桥商贾云集,南侧的骏河町有日盈千两的叁井越后屋和白木屋,东侧还有因日本桥川而活跃的鱼市。 春四月顺黑潮北上的鲣鱼在江户叫“初鲣”,秋天南下的则叫“归鲣”。酷爱初鲣美味的江户人间有一句话:“初鲣多好吃,卖了丈夫也要吃。” 真冬没有丈夫,但真冬想吃初鲣。小时候饿狠了,如今她从不苦着五脏庙。 鱼市里捏着袖子转了两圈,来晚了,尾巴都没睃到。悔不该跟踯躅厮混,她但凡少贪一口牡鲍之味,松雪真冬也许就吃上初鲣了。 “您得过段时间来,眼下得二叁两一条哩。” 是太贵了,可真冬还是想吃初鲣。 假使那日下午她遇上没卖出去的初鲣,而又正好遇到松雪融野,她定会骗卖了这人然后美滋滋地用初鲣刺身佐酒。 她没遇上没着没落的初鲣,在那天,她遇上了松雪融野。 獭祭堂义山于日本桥有分号书肆,兼做书画装裱。 书肆外立了一人,二十四五的青春,着黄底紫藤纹小袖,元禄岛田髻间单插一把草叶纹木梳。她眉眼温美,不类町人家的女儿或一家之主,应是大名或旗本家的佣侍。 进到獭祭堂,獭祭堂义山刚好在,真冬委托了叁井百合一两金画的装裱,要他明日差人去吉原取,装裱完毕直接送至叁井府上。 两人有数年交情,裱价能少不多,争奈近来物价腾飞,谁的日子都不好过。那位将军好本事,着勘定奉行荻原重秀改铸小判,一两小判的金银含有量剧减,幕府坐收五百余万两金银差利,黎元黔首的哀鸣她可听到了?不怪去年一场地震。 交涉完了,真冬不忘归还前些日子借的浮世草子《无根大根》。 “近来有人要货,您看看能不能画。”角落里,獭祭堂鬼鬼祟祟说道。 “谁人哪派?” “松雪叟川的《百骏图》,要模写的。”压低嗓子,獭祭堂形容猥琐得愈发像只猴。 袖中乾坤大,他又暗比一个真冬不好推辞的价。 “这个数,我特意留的,您思量思量。” 倾城屋的活行将结束,一两金画难得,赝画更是罕见,真冬没道理不应。 “好,过几日我再知会您。” “有劳。” 就在真冬裁夺初鲣伴何酒下肚最美味时,木屐“哒哒”,二人站立的书架后步出一姱容俊雅的女公子来。 “敢问松雪叟川的《百骏图》一幅几钱?” 她站定在那,磊落逼人。见不得人的算盘打得“啪啪”响,真冬和獭祭堂全忘了店中还有谁。 话都说了那么些,装糊涂遮掩不过去,瞥了真冬,发现她眯眼看着那人不作声,獭祭堂堆笑上脸:“小姐好气宇,叟川公的《百骏图》一幅四两金。” “松雪早兰的《郭子仪图》又几钱?”女公子又问道,对松雪派绘师和画作似相当了解。 “早兰公擅画人,有仇英仇珠之风,需得五两。” “那松雪融野的《狗子图》——” “媚上玩作,一两可画。”不俟獭祭堂言语,真冬抢先说道。 听她这么说,女公子顿时垮下脸来,空手进店,气鼓鼓出店,不亏啊。 “隐雪先生,她若真应了……” “逗逗她。”两手偎袖,真冬笑道。 “一两您真能画?”说着獭祭堂就要往她袖里送小判。 “想得美。” 甩袖离开獭祭堂,真冬也不亏,真冬带走了满腔惬意。 “您在里头找见了吗?”千枝于身后问道。 “没有。” 是未等找上就听见那两人有辱绘道的对话。 听照子说市井有人偷偷以豆蔻年纪的五代将军作人物写了故事,她在家左右想不出美人图的画法,索性出门,而后碰到了隐雪,叁两句话下来又气鼓鼓得像个河豚。 她干嘛就不干点正经事呢,又是画淫秽枕绘,又胆肥到松雪派的画说作假就作假,融野未必相信人性本善,但她着实相信那隐雪毫无德行节操。 “上次小姐落了这个。” 两回下来已而熟稔的声音曳住融野愤然离去的脚步。 枕绘贴面,真冬又道:“她们只当是我的。” 假山曲水,男女苟且,融野找得好苦。 “也确是隐雪先生的不是么。”拂开画,融野与她对视。 看着那一如昔年初见时的纯澈的眼,真冬心下生出没来头的厌恶。 道了“多谢”,融野收画入怀,又牵过真冬的手于她手心放入一枚小判:“我要松雪融野的《狗子图》。” 这人怎回事?厌恶外真冬又难免想笑,面上却照样作清冷观:“敢问何时要?” “随先生,不急。” “那隐雪就收下了。”掂量成色实在劣化的金小判,真冬将它滑入袖中,“画成后隐雪再来收那四两。” “四两?” 但见松雪融野脑袋一偏,偏出些世家女公子的无邪可爱来。 “此一两为定金。” “那叟川公的《百骏图》四两定金外要收多少?” “无其他。” “为何又差不多了?” “看心情定价。” “松雪融野的为何值五两?” 这人好烦啊,远离女人与名利才出来闲逛,这不又歪缠上了。 “肚子饿了。”懒得搭理,真冬调身就走。 遣千枝先回府,融野促狭鬼投胎,两步迎头赶上。 “我也饿了。” “有初鲣吗?”拨帘,真冬探头问到店家。 “有的有的,您二位请进!” 店子叫“扶桑屋”,专做海产鱼介类的刺身。鲜物不易保存,比煮卖茶屋要贵上不少。 真冬不在怕的,你不看她后面跟个冤大头么。 两人上了二楼临窗而坐。风静云止,暮晖淀淀,远处的富士山浮现其中。 日本桥人来人往,挑担走过的鱼贩,抱筐叫卖的菜农,他们是生机勃勃的江户所必不可少的生命力。 后世所传松雪隐雪《夕烧日本桥》中的风景,据不可靠传闻说是她二十岁时诓了她的妻在扶桑屋享用当年初鲣,白吃白喝,心情大好,喝上了头回去振笔所画。 “先生还未回答我,松雪融野的为何值五两?” 斟了“云中仙”浅酌,真冬道:“随口说的。” “你——” 无视松雪融野的愤懑,真冬接过侍女端来的开胃菜。 不愧是有二楼的大店,芋头小菜都精致可口得过分,毫不输倾城屋。 “敢问小姐要融野公的《狗子图》所为何事?” 听她于“融野”后加了“公”,融野喜不溢外,只学她的语气道:“随口说的。” 一个没认真问,一个也不认真答。 融野本也没有“所为何事”才付一两金,她大不至于用本人的赝画出去坑蒙拐骗。心有傲气,不过想看看这人多大能耐。 见她毛豆剥得开心,融野也张手要一颗。后来她才领会,任谁在这地方白吃白喝都会很开心。 “隐雪先生颇通松雪派诸绘师?” “谈不上。”豆腐滑嫩,酱油是地道的关东酱油,真冬品后才说:“此一门赝作不易成,能多赚些。” “《狗子图》在江户城中,先生不曾见过,打算如何作假?” “不碍事。” 劝酒一杯,融野推辞,真冬遂又接着说:“隐雪不曾见过,他人也不曾见过。照此君笔法画上一只畜生即可,落款捺印在下咸可包揽,后世自当以为出自松雪融野之手。” “是犬大人,隐雪先生。” 真冬露出蔑笑,不久驻,片霎消失。 秋天的归鲣肥美,春天的初鲣脂则偏少,最适厚切。银皮赤肉,配上尾张的萝卜和土佐的姜,入口清爽,风味绝佳。 《江户我闻·弱水一瓢》中记载道:“宝永元年四月一日,余与妻至扶桑食初鲣,酒名‘云中仙’。初鲣多美味,白吃白喝最美味。” 听她说完初鲣与归鲣的贵贱,都是腥物,融野提到怀中枕绘:“还请先生讲讲那画的趣味。” 初鲣进腹,真冬对她厌恶减轻,言谈也多了亲近:“那个山,还有那个水……” 搁茶,融野静听她道来山水仿的谁家。 “我随手画的。” 什么呀。 “小姐可听过‘女人是姐姐好,丈夫是野的好’?” 正经人家出身的融野哪听过这等淫亵的,可听她说了后半句,不知怎地脑中编排起那已婚妇人与男人一段私房走野的苟且。妇人东张西望,显是怕人看去。 融野尚未偷过汉子,却也有过几次怕别人瞧见的时候。 “岂有此理……”一口酒没喝,她梨颊又烧起茜云。 黄昏与富士山与松雪融野。 是酒喝多了吧,抑或晚霞堪醉,真冬只觉坐她对面的女人与那暮光晚景融到了一处。 美胜从前她们每一次相遇。 木屐“哒哒”响 「妻尝问余,我孰与桥东初鲣美?余思量再叁,曰:“君美甚,然初鲣鲜美不啻君鲜处之鲜。”妻愤似河豚,余叁日未得尝妻鲜美,自此再不多言实话,呜呼!」——松雪隐雪《江户我闻·弱水一瓢》 “我掏钱啊……” 丹青名门松雪一族的少当家,日常吃穿画具一律记在府中开支薄上。可莫名其妙花五两金买假画,还得请作假人吃顿好的,这不好让大当家的知道吧。 钱袋掂了一掂,融野心疼辛苦画屏绘扇挣来的私房银两。 “求人作假,小姐总要破费破费吧。” 叼了杨枝,真冬走出扶桑屋。春天真好啊,有樱花有初鲣,还有么……松雪融野光看脸兴许也算大半个佳人吧。 “虽不知小姐要《狗子图》有何用途,蒙骗乡下大名也是不错的。” 二人并肩漫步于春夜,夜风温暖,真冬两手对进衣袖,只为护好她的夜宵。 今日是携困惑出府的,云岫的画回到手中,明日好交待,保她不遭她爹她娘她祖母捶死,可那是私人私事,好糊弄。 不好糊弄的,该解决的照旧未得解决。 融野不甘心,又想到隐雪与四书五经朱子阳明生疏,言谈倒非乡野之士。离经叛道固然可恶,此人对世事荣悴泰否皆有自家看法,从她那听来了不少闻所未闻的市井趣话。 摁下玉卮无当的自负和傲气,融野冲前方说道:“在下有一事请教先生。” “请说。” “若教先生为翁妪作少时人像,先生要怎般作画?” “少时人像?” 杨枝叼嘴上,真冬忖想有顷后推了眼镜:“先为少年人画古稀耄耋图,几次想必有所心得。” “啊……” 发出不成字的感慨,融野默思她的回答。 松雪家位于小传马町的工房设有画所供门生习画,此一派授法后世称之为“粉本主义”又或“临摹至上主义”。 入门学童先从茄子萝卜等线条粗犷之物画,再反复临叁十张花鸟、山水、人物图。那之后的两年里络续临写五代家主所制模本,更一步者临松雪派绘师名作,再临马远、夏圭、沉周、文征明、唐伯虎、仇英…… 有板有眼地临,一丝不苟地摹,此授法乃松雪派君临画坛二百年之源本,也未尝不是束缚自我不得巧思新意之怔魔。 “先生所言大胆,融野感服。” 那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真冬的耳朵不觉弹动了一下。 而松雪融野呢,似乎压根没发觉身份暴露,只瞬着春水碧波般的眼眸,又是一副世家女公子的无邪可爱。 “敢问贵府所在,《狗子图》画成后隐雪当亲送至府上。” “岂敢劳先生运足寒舍,画成之日,在下前去今日书肆与先生见面。” 两手从袖中拿出,一手拎着松雪融野出店时塞来的初鲣和鱼糕,真冬向她作礼启谢。 “那便本月十五日,午前巳时末。” 融野亦鞠躬回礼。 「木屐“哒哒”响,初鲣味美春夜醉,当心得痛风。」——《江户我闻·岁时歌》 “回来了。” “是。” 羽织交与千枝,融野来到母亲身前。 “千枝说你去了书肆。” “是,女儿愚笨,在家苦想不得。” 看她脸上未现苦愁,早兰笑问女儿:“今日可有收获?” 融野笑而不答,只道:“母亲晚间可有事?” “无事。” “那请允许女儿为母亲画耄耋图。” 早兰一怔:“耄耋吗?” 不等大当家问缘由,千枝已抱来少当家进门时就吩咐下的笔墨纸砚。 多掌一灯,融野退后,在与母亲相隔一张半的蔺席处铺纸作画。 松雪促狭尤精动物与自然风物,人物图甚少。平生所画人物或藏景中或佛道二教之菩萨仙人,传世人像仅幕府第六七八代将军御遗影。 画成,融野对光举画,忽而叹出重气。 “画得如何?” 由千枝递画,融野饮水润喉,“母亲与祖母大人神貌极类,女儿光想着祖母大人的音容笑貌了。” 看过画,早兰点头肯定女儿的自省。 “你不若画千枝吧,她与你乳母相貌不一,你可放心作画。” 拳头一敲手心,融野看向千枝:“千枝姐。” “千枝怎敢劳少当——” “无妨,你随她画去。” “是……” 虽应着,千枝犹不忘主从礼节,笔墨搬至早兰身侧副主位,自身则正坐于融野方才作画的地方。 随融野落下第一笔,见千枝少许拘谨,早兰同她扳话:“千枝青春多少?” 千枝答道:“回大当家,今年二十有四。” “可有意中人?” “母亲。”正行作画的融野出声截话。 “怎么。”早兰笑看女儿:“千枝同你姐姐年岁相仿,又守你长大,你不关心她的终身大事?” “女儿岂有不关心……”怏怏嘟囔,融野低头继续画下想象中千枝老后的眉眼。 “你这些年尽心服侍融野,我早兰也是看在眼里的。你若愿意,我要若白收你为义女,为你寻个好丈夫。” 不行礼不合规矩,行大礼又妨碍少当家作画,千枝于原地摇摆不定。 “谢大当家美意,千枝只愿长长久久地服侍少当家身边,尚无成家之意。” “成婚后你若想,依然在此处奉公,与眼下无二。”早兰又说道。 千枝把眼看到融野,只见她抿唇作画,眉峰双锁,不发一字且胜过万语千言。 “谢大当家美意,终身大事,还请容千枝熟虑。” 早兰颔首:“那是自然,婚姻之事不可草率。” 呼气吹干湿墨,融野移膝。 “画成了,母亲请看。” 画上千枝斑白头发,八字纹显,眼稍唇角微垂,似在沉思。有一家主人的风范,又不失年轻时的温丽绰约。 “你此法甚好,再多画几人必有领悟。” 得母亲肯定,融野振声应道:“是!” 画拿与千枝看,谁又会这个年纪愿意多看自个儿的枯容衰相呢,融野打趣玩笑,只字不提丈夫婚姻之辞。 “你姨母在会津还未归来?” 早兰的询问叫融野声堵喉头,火光下母亲鬓生银白,她望着,唇嗫嚅不语。 “晚梅大人今晨来过,说纪州公招大人作画,午后遂已启程。”千枝伏身应到大当家的话,“纪州路遥,大人说与您又要许久不得见,愿您一切安好。” 手指敲点胁息,早兰面有伤感:“是啊,又要许久不得见。” “千枝姐。” “在。” 站立不动,融野由她进来汤室,又由她跪地更衣。 “千枝姐为何老去圆那个谎。” 仰看融野僵硬的面孔,千枝一圈圈除下她的小袖腰带,“千枝圆的并非是谎,而是大当家的梦。” “梦……”品味这一“梦”字,融野摆首叹息。 “倒是少当家,您为何不体谅大当家的思念?” 衣物尽褪,融野道:“不言不语不去过问,是我做女儿的孝道,也是对姐姐的悌敬。” 说完,她走过千枝眼前,赤身裸体地浸入浴桶。 千枝理应兜衣离室,却于动脚前为融野一句“终身大事,千枝姐真在考虑么”所滞。 “少当家……” “真的在考虑么。” 来到背后,一面为她拢发上盘,千枝说道:“人总要成婚的,千枝也不例外。” “成婚后你还可能这般陪我吗?”浴桶中,融野臂抱双腿。 “白日里千枝定当克己奉公。” “晚上就会回去千枝姐的家是吗?” 稍有愣怔,千枝答:“是。” “既如此,千枝姐在母亲那说‘想长长久久服侍少当家身边’是何意?”抓住千枝的手,融野旋过身来:“是白日服侍我,晚上就回去吗?” “少当家……” 千枝任她抓着手贴上水漉漉的脖颈,太久没有触及这份奢侈的亲近,她撇开眼睛:“少当家不希望千枝成婚。” “我只望千枝姐能长长久久地陪着我,哪也不要去。” 一句落下,融野又道:“我唯一的姐姐已不在我身傍,如何舍得千枝姐再离开。” 这话过重也过分了,当年她纵然顽劣,也未提出此般不通情理的要求。 过重过分的要求,千枝难以道出适重也合乎礼法人伦的回答。 千枝抬眼的一瞬,融野背过身去。 “只当是我的任性话吧,千枝姐。” 任性话。 她的少当家早忘了何为任性,早长成了合乎少当家身份的标致女子。 当少当家时隔多年再度提及,千枝意料之外地感怀得想落泪。 即便她不说,自己也对余生有了抉择。抉择于她们日日相处的点滴间。 “千枝不会离开少当家,永远不会。” 手覆于融野肩上,千枝说道:“无论白昼黑夜。” 简单的话语,坚实而有力。 千枝通过这样的方式同神佛宣告今生的归宿。 跪身为融野系好襦袢带结,缘廊上等她与母亲请安后,千枝跟随她走进少当家的寝屋。 廊下踯躅开得正盛,千枝想起汤室里少当家提到的吉原太夫,如踯躅花美丽的女子会是怎般的西子之貌呢? 合上纸门,缀有松雪家徽的角行灯,千枝置它于床头。 为融野掖好薄被,千枝没有离开。 角行灯的微光照亮融野疏朗的眉眼,小心伸出手,千枝轻描慢摹。 她的少当家眉眼还如儿时,又比当时少了许多戾气。 那时在灵堂,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只她为姐姐的死哭得伤心。棺桶中分明没有松雪融仙的遗体,而她的姐姐也分明是死了。 从此她是松雪宗家的继承人,未来的家主。 “千枝姐。” “在。” “进被来。” “是。” 入被,千枝于融野手侧平躺。 好一会两人都没有开口,要说的都在汤室说完了。她说起那个可恶的隐雪,又说起吉原的见闻,还说起初鲣的美味,嘱托哪天也买上一些,不必多,挺贵的。 被褥里的手抚摸过指腹和手心的茧,同夜色共软款。 “千枝姐。” “在。” “看着我,千枝姐。” “是……” 转首深望,少当家的眼将夜空星光带进屋里又遍洒千枝的心上。 她平日刻意收敛着,这时候会显露不多见的孩童般纯粹的哀伤落寞。 少当家瞳中的渴望亦随夜色软款而流泻,千枝会得那意味,千枝也清楚那正是她于无数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里所思所想所要的。 襦袢单薄,不消多用力去惊扰夜月,它松解得容易。 捧托一大团雪白用鼻尖去搔弄它,又若有似无地带去诱人的酥麻。 嫩舌卷裹住千枝的乳端,融野大口吮吸她所眷恋的乳房,贪占她所不舍放开的女人。 “少当家——” 吮响一声声长叹短吟,手不离硕乳,融野来到上方。 瞳光灼夜,手大胆抚上融野的脸庞,千枝大胆凝望她的爱。 松雪融仙刚逝去的那些日子,她的少当家夜里频做噩梦。那日作为乳母的母亲归省不在府中,便由乳母之女来陪少当家夜寝。 汗水打湿她的额发,小小的人儿哭得小脸惨花。 许是两人同饮过一母奶水,小人儿并不抗拒这乳母的女儿,发癫耍疯,无所不袒怀。 后来她长大了,十四岁,青葱年纪,与半山家的小姐好得非比寻常。 那夜千枝听着屋中的细微动静,睁眼至天明。 她不再与少当家同寝,少当家也不生梦魇不需要她了。有什么遗落于她们之间,或者本不应存在。 “少当家……” 两唇相合,千枝紧张得闭上眼,不由自主地环住少当家。 少当家吻得轻柔,是千枝莫敢想又于深夜想过无数次的美好。 “看着我,千枝姐。” 她不必只敢自抚自弄了。 今夜,她们间所遗落的,她的少当家终愿拾起。 畜生道 这天早上,千枝是被嗦醒的。 她的肉体于她意识苏醒前即教一张嘴唤醒了。 她夜里系好的衣物遭解,她的花苑先她一步迎来晨露的滋润。 “唔……” 神思迷糊间,她明确感觉到有东西正不安分地挑弄、刺激着她。可她犹觉疲倦,身乏精竭,出生至今她尚未有过这等怠惰。 “少当家……” 当她无意识地唤出名字,她意识到了究竟是何人在对她做何事。 “少当家!” 猛地掩被,千枝掩住她正悦迎朝日的花苑。 自她腿心抬头,融野卷舌咂嘴:“千枝姐早。” “少当家您——” 该说少年人体力极好么,明明昨晚连着……一早起来还是活力充沛。 千枝相信她生来的毛病未好全,也相信就是再没好,从前作为侍从跟在后头都没受累至此过。 “千枝还得干活,少当家……” 掖被遮羞,千枝聚合两腿。 滑滑的,黏黏的,合起腿来更不舒服。 “千枝姐。” 胡乱揭了被子,融野跪行上前,清秀的眉毛蹙着也好看。 “一次,就一次。” 千枝未听过少当家这么跟大当家跟云岫小姐撒娇。 她羞于用此等淫态面对新一天的忙碌,又不忍从无缺衣少食的少当家饿肚子。 “那,就一次,多的再没——啊——” 她的少当家要不怎说是促狭鬼投胎,一刻等不了一刻。 花苑早早启扉开放,少当家的手指进入得无阻通畅。 “千枝姐也很想要的吧。” 手指搅动甘液琼露的淫音臊得千枝禁不住合腿,她的少当家竟不依,带着几许蛮横扒开她的羞耻,断不许她背信弃诺。 “少当家……” 手攥床单,从头至脚,千枝沐浴这通身的舒畅。自抚自弄不过镇一时之欲,去了也就去了,谈不上幸福,徒留心底荒凉。 少当家抱着她,少当家亲吻她,少当家与她肌肤密合,少当家与她同呻同吟同往极乐。 都不是梦呀。 府中诸仆或许都起来了,他们找不见这千枝,是否会想千枝去了哪里。 倘若夜里,大伙都睡下了,千枝不至于此。可眼下她光想着平日交好的仆从们会揣测她的去向,强烈的羞耻心愈能捕获她的敏感,使她于这白日宣淫的刺激中眩晕、沉沦。 “千枝姐……” 配合舌头吮乳的节奏,轻而缓地,融野赠予她今朝第一捧春花。 面色潮红,热汗津津,千枝久未能从这令人窒息的美好中回到现实。 少当家同云岫小姐行这事时,就千枝所闻,少当家多为云岫小姐身下人。许是云岫小姐小手小脚,少当家只当她是小孩子? 不过哪有跟小孩子做这个的道理。再说那手再小,就听到的,不、不还是弄得少当家快活得忘了收声么。 少当家跟千枝是少当家在上,她与了这千枝以无穷的欢愉。 是不该跟云岫小姐比的,可多多少少对于少当家而言还是不一样的吧。 一丢丢的不一样,千枝也很高兴。 “我去给知还送画,晏一刻都是罪过。” 晏一刻都是罪过?她的少当家到底哪来的脸皮说这话。 实在没力气了,少当家也不许她起来忙活。 就从了少当家的命令从了这身慵,千枝落睫合眼。 枕边残留少当家的味道,是她的少当家,她的爱。 “既你意已决我也不好勉强,姻缘是缘分,你同融野的乳姐妹情亦是缘分。” 禀报过少当家晨起跑步后,千枝向早兰,松雪一族宗家家主呈交深思后的答案。 他们花畑家代代侍奉松雪宗家,克尽阙职,断无马虎疏漏。母亲可同她一般侍过家主的夜,千枝不好妄猜。 即便有过,对世代承松雪恩泽才得以体面周全的人家来说,主子食饮栉沐需得一一停当到位不提,夜里陪寝也是谁人看来都理所应当的职责之一。 它甚至可以说是种荣耀,是主子的信赖和肯定。 信赖、肯定,多年的陪伴,千枝知道她的少当家对她是比任何人都要深厚的。 她也知道,那之上,她独占不得,求不得。 “融野尚有稚拙处,望你多担待。” “千枝不敢。”千枝伏身行礼。 早兰又道:“你既要视她为妹妹,也不可忘记她是主子。他日她有了夫婿,你亦要不忘如今。” “是,千枝铭记于心。” 那动静大当家是有数的,不仅是昨晚,还有少当家同云岫小姐……少当家现今的寝屋建于僻静处不是没道理。 大当家是有数的,又对这世家中屡见不鲜的寻常事置若罔闻。 许是女人同女人玩耍怀不上孩子,又不会跟吉原男屋的游夫和女客那样染病吧。 回到寝屋,千枝步至佛龛前并膝整衣。 她长年来偷偷供奉的是少当家的梦魇,是少当家经年难愈的疮疤。 凝神静气,她双手合十念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青烟袅袅,小小的牌位,戒名外隐约得见二人姓名。 松雪早兰,松雪融仙。 “吹一吹,不疼不疼,痛痛都,飞走啦!” “嘶——” 抹个药膏都“嘶哈嘶哈”,又不是小孩儿,踯躅还能如何心疼? 谁让她好吃,怪得了谁嘛真是。 “您也太不小心了。” 这话可就委屈人了,也不是不小心,回家路上已是很谨慎了。千提万防,这不没办法么。 《江户我闻·畜生道》中记载道:「犬者,畜生之畜生也。夺我初鲣鱼糕,余欲宰之而后快,争奈手无缚鸡之力,仅剩几分精神尽为余妻腹下方寸天地使,呜呼哀哉!」 “先生这是……” 阿久里来时和她们每个人都是同种表情。 “呼呼”往真冬的小臂伤口吹气,踯躅说道:“昨儿贪吃初鲣,吃完还不忘带走剩下的。结果呢,被犬大人们横夺不说,跑的时候木屐还断了。” “摔的呀。”阿久里叹道,似颇能感同身受隐雪先生的伤痛心疼,同时也理解犬大人夺初鲣之切。 那可是初鲣啊。 “小伤,无事,可惜了初鲣。” “您还想着吃呐!”撂下她的白嫩胳膊,踯躅嗔怒。 “还有鱼糕——嘶——!” 有种痛叫得到又失去。人生二十年,真冬头一回领会其痛之惨烈。 可以的话她宁愿不诓松雪融野去吃初鲣,那个冤大头不会莫名其妙塞来夜宵,她就不会惨遭一群野狗围堵,险些丢命。 不,诓还是要诓的,吃进肚里的谁也抢不走。但就应该在她慷慨时装客气,如此即可两全。 吃,吃到了。高风亮节,也有了。 唉…… “踯躅。”阿久里起身时唤道。 “怎么了妈妈?” “你跟我来。” 与真冬对望,皆明白阿久里会教训哪些。 “先生。” “嗯?” 于真冬脸上亲了一口响,踯躅笑着随阿久里去了别间。 还有人在呢,怎地说亲就亲。 渍进蜜糖的羞,几番吟味,真冬笑出俩酒窝。 小时候多少痛都吃过,肋骨说不定都断过又长好了。经久没受过伤,而今蹭破点起见了血就不得了。松雪真冬,委实地心软了,人弱了。 可那唇,会有人不软吗? “好吃吗?”见角落里红装小秃在吃踯躅买的花林糖,真冬抻头问。 “好吃。” 小姑娘齐点了头又齐捧出怀中果子。 明石说:“踯躅姐姐喜欢着先生哩。” “所以我们也喜欢先生。”若紫又道。 “好,那我就吃了。” 束发撩后,真冬用没有受伤的手残忍瓜分小童零食。 “妈妈何事?” 衣领大敞,刚起来,倾城屋的太夫还未梳妆。 烟箱摆到两人中间,掏出烟杆,阿久里支腿点火。 “有些事想必也不用我多说吧。” “踯躅听不懂妈妈说的。” “你跟我装孬!”打火石掷去,“咚”地落于踯躅脚边。 “她得画多少画才睡得起你,你但凡心疼就不该跟她睡!” 戳到痛处,踯躅斜觑阿久里,不怒反笑:“谁瞎子见钱眼睛开,应了叁井与我塞那药毒?” 拢了衣襟,踯躅又悠悠说道:“踯躅倒要谢妈妈成全。” 比谁都明白这女儿的烈性子,她从没想睡的女人,一旦有了,就由不得旁人劝。 吉原女子,谁又不曾爱过那么一个人。掏心挖肺有的散尽多年来的积蓄,有的甚至赔上身家性命。 阿久里看过太多。 “这是前夜你陪隐雪先生的。” 钱袋丢至跟前,踯躅面露惊愕。 “她给的?” “是纪伊夫人。” 缓吐烟雾,阿久里对女儿说:“往后你同先生睡也无妨,休要怠慢了其他客人。” 死捏叁两金走出阿久里的屋子,踯躅好半天未能回神。 若是先生给的钱,她虽气,却不怄。 可这钱偏偏是纪伊国屋给的。那个立下誓言要娶倾城屋踯躅太夫为妻的女人。 踯躅为她剁过手指头。未开刃的刀还没扬起,女人哭着喊停,象征性地豁个口子漉点血,吉原又见证了一场女人们的爱恨把戏。 为何每个为她疯狂的女人都是面目可憎的深情呢? 也因此吧,她也想疯狂地,哪怕一回,疯狂地去爱一个人。 面目可憎也好,受嘲受讽也罢,隐雪先生与了这个机会。 爱或不爱,先生在想的,踯躅不会去问,不问一切无虞。有些事一旦问出口,就只剩下华美的谎言或痛彻心扉的真话。前者她演练了小半辈子,后者,她尚不能提起勇气面对。 就这样吧。 “先生在忙何绘?”看她胡乱往下藏东西,踯躅问道。 动作过于夸张,自知骗不过踯躅的眼,真冬瓮声瓮气地回她:“一两金画。” “我可能瞧瞧?” “嗯……” 拿出想要藏匿的心虚,她们于春光下品鉴春光。 画上女子两人,一女执扇掩面,扇上绘了霜天寒夜、江枫渔火,又题了叁井百合钟情的《枫桥夜泊》一诗。画中画亦是美极,引人入胜。 有扇作掩,看不见承欢持扇人身下女子的面容,只那处画得细致,葳蕤茂叶犹沾寒夜秋霜。 是看得细致画得才细致吗?踯躅没怎看过自家下体,不晓是否真长这踯躅花样的瑰丽艳色。 “她没训你,你还来。” 绵长一个吻过后,踯躅抱住真冬,脑袋轻倚上她的肩。 “先生怕甚,怕她捆了我不叫我跟先生欢好?” “怕她捆了我。” 踯躅笑出声来,于真冬耳边呵气说道:“踯躅求之不得。” 真冬也笑了,笑颤了踯躅花。 “先生?” 眼波流转,踯躅眨也不眨地凝视真冬素来表情匮乏的俊庞。 “您笑了……?” 松雪真冬没笑过吗? 如获至宝,踯躅抱紧真冬:“真是先生吗?” “是我……?” 深嗅她的味道,踯躅细语低喃:“踯躅好开心,先生。” 就因为她笑了吗? 轻到称不出重量的理由,真冬听来也好开心。 憋着伤痛和对松雪融野慷慨大方的怨愤,昨夜她在庭中看了一夜星星。 她曾说她想尝尝星星,那人说:“好,我为你摘来。” 浓墨浸纸,那人于乌漆麻黑的纸上点了几点白。 “你快吃了,吃了你就不做痴梦了。” “吃了我就做不了梦了。” 她遐望星星,忆起许多年前,而后又忆起名叫“踯躅”的女子。此刻她抱着她,予她不加修饰的爱。 如果和踯躅说“想尝尝星星”,她会说什么呢? 想是会说:“我也想尝尝,先生。” 心外厚裹的坚壳由谁人撬动着,流淌出一些遗忘到以为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是那个浑忘了她的人吗?还是她此刻拥入怀中的女子? “晚间我来迎你。” 翩翩君子 “你总算来了融野,呜呜呜……” 融野一路跑来,未及喝口茶歇歇,云岫已坐进她怀里。 “你可晓得我过得多……呜呜……”撞在融野胸口,云岫抽泣。 “你爹发现了?” “没有。”云岫昂起脖子,泪眼挤不出半滴水,“就是想你了,做梦都想亲你抱你。” 低头以观这丫头一本正经的脸,融野想不出该回何话。 云岫的手凉凉的,贴着面颊分外舒爽。 柔舌交缠,于她们是最自然不过的友人间的亲密。 热意未下又亲得连喘带臊,融野仍未从晨间绮梦中清醒,经云岫灵舌一挑,不免淫心扯动。 “哦——对了!”想起画来,云岫松开融野,脱身滚去里间寝屋。 唇边牵丝连水,融野默默用怀帕揩拭。 “我爹从外带了许多新的,嘻嘻。” 哪摸出几张纸,她又“咕噜咕噜”滚了回来,滚进融野臂弯间舒舒服服地窝好。 融野将画一张张看过。 一张是屋中主人夫妻行那事,女佣在外忍得辛苦。屋中灯火幽微,照见夫妻二人相密合的私处。男上女下,男人的阳物潦草几根毛,看不清。只女阴细腻,淫液湿丛,阴唇分层着色,胭脂红,还有樱粉和朱砂。女佣蹲外窥视,一手扶门一手撩衣自弄,薄唇微张。 融野倏忽想到那日夜里无人在旁,她一会受那可恶的隐雪骚扰一会又教她的淫绘俘获,胯间酣畅淋漓,胸中五味杂陈。 另一张是武女子踏入家门,腰间双刀未撤遂使唤两个男人舔她。男人画得孔武有力,不甚美,是江户女人人人想睡的那类健壮。 还有一张是只若马大小的犬大人与女人在……兴许“交欢”都说不上。犬大人的阳物比成年男人还大,仔细看还生着女人的阴部,岂止是淫乱,荒唐,荒唐! 落款悉皆“隐雪”,好一个隐雪。 听得她擂鼓般的心跳,云岫好生揣摩一番这人此时此刻在想的。 “好看吗?”融野怀里蹭了下,云岫举起画来,“你懂画,你讲讲。” “画,我略懂,然这不是画。” 就喜欢她严肃时候的冷脸,云岫可爱看她怄气了。 “我看这些都是一人画的,你抢去那老久,可有端绪?” 没吭声,下颌落于云岫肩上融野才小小叹气:“难说有,也难说没有。” “是你家人?” “是吧,但从没见过。” “那就奇了——你去见她了?” 融野“嗯”了声。 “她认得你,一句话没说?” “她不认得我,我也未曾自报家门。” “咹?” 扭过身子,云岫两手端正她的脸。 “融野。” “嗯?” 忍不住“啵”口脸蛋,云岫看着她道:“你有时傻呆呆是有点可爱。” “我怎么了?” 眉头一皱更可爱了。 “若是你家人,你没见过她,可你如何断定她未见过你?” 望虚空眨了几次眼,融野看向云岫:“她看起来就像没见过我。” 云岫倒吸一口凉气,没用,于是又吸了几口。 “就是说你以别的身份去找她的,她也没说她姓甚名谁。” 融野谨慎地点了头。 “好,那你继续吧,我很想看看她会怎诓你。” 或许已经意识到问题的存在,可融野选择闭嘴。 因为就在下个瞬间,她意识到,她被诓了。 “你且放心,我不孬。” 松雪融野不孬,也绝不多机敏。 云岫知她比己更甚。 “对,我的融野天下第一大聪明。” 后话静待之,云岫一点不急。她的融野只身子长得快,心性憨直得令人喷饭如故。 可爱得很。 “知还……” “嗯。” 拽着衣领不准她扒,融野偏头看往别处。 “我刚跑完,有汗。” 早等不及了,等得望眼欲穿,云岫还能听她做这个主? 狠拉衣襟,微咸的汗味直勾得云岫腿发软。 健康匀称的肉体,没有人不饥渴吧。半山家的女儿个子是小,而欲望上早让她的融野惯得眼馋肚饱,贪得无厌。 “那我给你舔干净。” 这话说得够硬够狠,融野也是喜欢的。 惯她,也是纵了自身。 “小小姐。” 正宽衣解带呢,外头谁不明好歹地一句喊。 “干嘛!” “浅川小姐来了。” “说我不在!” 云岫真的很想吃了融野,闻着她的汗味,一寸寸地舔干净,舔得她露浓花娇就是不予她快活,就是不去碰——今日注定是遂愿不得了。 “我竟不知你无情至此,知还。” 门外响起照子的声音,恋恋不舍地合上融野的衣,合上她的欲望之扉,云岫爬去开门。 “哪能呀明卿呜呜……我好想你的呢……” 淡瞥屋中人,照子也不问她们在里头做何事,仅道:“来都来了,何不与我们同去学问所?” 思量她这建议,融野笑道:“我想洗个澡,明卿。” “好,我与知还等你。” 进到屋中,照子敛衣坐下。 身着大朵夕颜纹样的振袖,照子发插莳绘梳与耀光步摇。乍看此女必为商贾人家的女儿,而她确为武士出身,乃寺社奉行,浅川和泉守家的武女子。 只今日是去学问所才作斯文打扮,进了道场,别说人高马大的半山云岫够也够不着她,融野同她对战就没赢过几次。 “融野你快去洗,水我烧好啦。” 推着融野出屋,云岫屁颠颠跟在后头。 嘿呀,腰带教谁人勾住了。 “你不许去。” “呜呜,为什么,呜呜呜……” 动弹不得,眼看融野越走越远,云岫哭瘫在地,泪淌千斛。 “融野,我的融野……” 云岫那丫头若跟来,一个澡得洗几个时辰。 这不是在自家,多少难为情。 知她们赶着去学问所,融野只冲净前胸后背的汗液,没得功夫泡个悠悠澡。 二人常去对方府上留宿,云岫这备了几套融野能穿的衣物,松雪府呢,云岫没带衣服,只穿融野十岁时就捉襟见肘的。 赤底金叶纹小袖上身,云岫笨手笨脚,由照子为融野束发。 她们叁人,两人几年前元服,武女子盘起垂发,出落得窈窕。半山家的女儿随祖母母亲登城时披发,平日里总嫌长发碍她撒泼,祖母看不见的地方往往顶着一头鸡窝四处招摇。 融野还未元服,额发分两边垂落少许,余下大把只往后梳整,以元结高高束扎摇摆,极类马尾。 “你表字可想好了?”照子于身后问道。 “她说她家不兴表字,只问画号。”云岫代答,“是叫‘贼胸’来着?” 融野笑了:“是‘促狭’。” “就因你好动?不是好多了么。” “这你就不懂了,明卿。她动起来,那还是厉害得很嘞。” 谁知矮子所指为何,照子从后瞧见松雪融野耳根红得能滴血。 半山云岫,字“知还”。浅川照子,字“明卿”。 她松雪融野元服后,雅号“促狭”。 名字究竟多重要,一个人轻易逝去,她的名字可会随她封棺入土,于这世间又能留下什么。 一段往事,一个秘密? 学问所设于汤岛圣堂,以孔子之出生地山东曲阜的昌平乡命名,因而又名“昌平学问所”。 五代将军热心儒学,广施仁政的同时不忘教诲臣子远杀生避血腥。德川氏的天下承享泰平百年,武士刀,丢了去罢。 孟子曰:“仁者无敌”。要臣子忘却战国杀伐,以“仁”为本兼济天下,将军可谓煞费苦心。 元禄叁年,与学问所一并建成的还有孔庙一座,由世袭幕府“大学头”一职的林氏一族掌管。 “融野久疏问候。”见到大学头林凤冈,融野叩首行礼。 “问候不问候,你不来才好。” 凤冈公曾遭松雪融野在脸上画王八,对其印象甚佳。 见融野伏地不言,堂堂大学头怎好跟黄毛小儿算旧账。学问所但凡热心学问的都能来,她被赶出学问所,十年后不怕死地又来了,凤冈倒要看看这人来作甚,这次是要画乌龟了? “咳——后头坐去,别叫我看见你。” “是。” 林家不比松雪家历史悠久,自初代家主林罗山侍奉初代将军德川家康,至今也才将将百年。 “后汉光武帝是自高祖刘邦起的第几位汉朝皇帝?”、“汉武帝与返魂香出自哪一典籍?”、“屈原喜爱哪几种兰?” 听徂徕老师说昔年家康公垂问罗山公此叁问题,罗山公一一作答,搏得主君欢心,林氏方得以独步幕府儒学圣坛。 “就那仨问,哪个不是死记硬背出来的,了不起了还!粪屎一堆!” 徂徕老师又说道,翩翩君子,儒雅随和。 杏占春风 昨年十一月二十叁日,深夜突如其来的巨型地震宣告“华之元禄”行至终焉。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自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地震发生的六天后,十一月二十九日,自水户藩的小石川后乐园起,又一场大火席卷江户,致二百七十五栋武士府宅、七十五座寺庙神社、两万余间百姓家屋毁于一旦。 《江户我闻·天灾人祸》中记载道:“火灾并斗殴,实乃江户之奇也。综观日本,未见有二。” 多灾多难的岛国,其中心之江户业已磨炼出迅雷之势以对大小灾害。叁百一十八年后的人再看此段灾史只剩无量感慨——岸田内阁无能,此疫病两年未见收束,实乃人祸!只恨此身不在江户,否则我早手持团扇横幅登东京巨蛋看演唱会矣,呜呼哀哉! 后世所谓“东京巨蛋”距火源小石川后乐园仅一步之遥。元禄十六年,距小石川后乐园步行也仅需两盏茶功夫的昌平学问所未得幸免,其大成殿、学寮、御成殿于大火中尽数焚毁。 春暖花开时,学问所已重建起教授堂,又于庭中广植杏树。 时辰到了,大学头林凤冈登杏坛,并两膝,挺腰直背。她面前有一书立,上头摆的融野瞟了眼,是史书。 “咳——!” 其他人没多大反应,融野只感到云岫的手骤然捏紧。 “完了完了……” 这是又闯祸了。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非我派学问,乃道家说法。然学问即天即地,待众生平等,确有道理。” “是。”底下诸人齐声应道。 但听“啪”地一响,大学头甩出藤条,鞭破这四月的鸟语花香。 “近来我听得一则腌臜事。”鹰瞬在座学子,凤冈道:“尔等年纪纵不一,没得生出挤兑来!学问不见长进,整日尽与塾僚同学行玷辱斯文之事!” 呼出一口气,云岫拍拍胸脯:“不是我不是我……” 叁人坐在最后排,转睛一览教授堂中四五十人,融野心下生烦,手指于膝上没个章法地乱敲。 她难同大伙一道读书,儿时也曾来过学问所,功绩赫赫。今天在大学头脸上画王八,明日为了屁点大的事与同学捽搏在地。上午罚站,下午没得耳性又拆人发髻。 后来她回头去看儿时丑态,才悟得那并非是好玩才闹腾的,她控制不住,她看不进书,她无聊。 她知她有病是很久以后,但半山云岫的确就是手欠。 手轻覆于融野手上,照子目视前方,“既来了就再坐一会吧。” 深呼吸,融野按捺焦躁:“我尽量。” “与流辈同学嬉游是尔等自由,只下次再不许叫我听见谁谁强要后辈如何如何!” 又是一鞭子甩下,甩在人心上。 “你干嘛了?”融野小声问到左手边的云岫。 一看这次没轮得上她挨骂,云岫又笑得没皮没脸:“嘻嘻,就是落了一篇文章。” “是徂徕先生的《和臭论》。”照子面无表情地解释道。 哦,融野明白了,全明白了。 《和臭论》是她的汉学先生,荻生徂徕所写文章。 融野看过,里头指名道姓“林氏凤冈”只通汉文读写,不通中华音声,若收了纸笔丢她从博多港漂到清国的宁波港,她个张口不会一句之乎者也的倭人必当寸步难行。然予她纸笔,她又能洋洋洒洒搦管操觚为朱熹之辈舔腚捧脚,以求立足爱新觉罗王朝,再不看她故国旧园…… 好吧,是半山云岫干得出来的事。 “松雪融野。” 大学头一声唤,融野当即低首:“松雪融野在。” “听闻你于徂徕处习汉诗词。” “是。” “《秦纪》释完,你交上一篇七言律诗作今日束脩。” 前排学生尽回首看她,窃笑者鄙夷者幸灾乐祸者不在少数。她过去的同学,她没半点恨,她活该。 “是,融野定当全力以赴。” “好,那就闲话少说,上课吧。” 今日讲的是《资治通鉴·秦纪》,融野未尝读过这类史书,仅跟着徂徕先生习诗词时听她讲过那段故事。 听故事比看书容易,融野打小看不进长句编凑成的书,五言绝句正合适,七言律诗也尚可。再往上,她自觉愚笨,字入了眼,进不得脑子。 大学头刚解上两句云岫就酣睡去了,抽了她的课本一看,呵,比屁股蛋子还要光净。 “我画了,你莫要生气,知还。” “嗯……” 她同意了。 朱笔速圈人名地名,融野于纸上画下人物事件。文字记忆她吃力,可她曾于徂徕先生授意下画过《荆轲刺秦图》《扶苏自刎图》《霸王别姬图》等草绘,徂徕先生将它们串起来讲故事,她听得有劲。 台上释到何处她半句没听,听也听不进去。 重铺一张新纸,换了墨笔,融野敛袖写下“读秦纪”叁字。 “这个。” 照子推来一本《平水韵典》和《汉文平仄精典》,融野致谢。 想一句写一句,写一句想一句。韵典只作个别字词的确认,平仄她尚不纯熟,废了些功夫。 “好了。” 写罢最后一字,讲课也近了尾声。 从头看下,照子颦眉半晌,提笔于“刘邦项羽西入关”处写下“逐鹿群雄西入关”。 “明卿好文采。” 融野见之展笑,撤换新纸以草书誊写。 虽说行草皆出自楷书,可她且写不得正楷,认不清偏旁部首,才从草书临起。临草书她又有自家临法,她临“草圣”张旭之狂草,只当个画来临,谨记杜子美一句“挥毫落纸如云烟”。 下课了,云岫也醒了,一看课本圈画得有模有样,她两眼鼓得老大,直叹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孟德梦中杀人,我知还居然能梦中写画!麒麟儿也!” 乜她一眼,照子竭力不让白目翻得太明显。 「祖龙威烈震蛮夷,无奈萧墙李赵奸。王霸业成并六国,神仙路绝失叁山。载鱼大驾南巡海,逐鹿群雄西入关。斯道岂同宫殿烬,诗书依旧遍人间。」(注1) 览过融野交来的《读秦纪》,凤冈自老花镜上方看她:“‘入关’是入哪个关?” “回大学头,是函谷关。” “‘叁山’又是哪叁座山?” “是蓬莱山、方丈山和瀛洲山。” “你最中意谁的诗?” 融野答:“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自是王摩诘。” “不错。”夹纸入书,凤冈点首:“你若愿意,今后常来吧。” 谢过美意,融野又道:“融野只读过《论语》和《菜根谭》,其他一概粗疏,恐难……” “徂徕未教你其他?” “是。” “这是哪来的道理,全荒废了!”一拍膝盖,凤冈面掠痛心之色,又问:“你如今依旧看不进书?” “短句尚可,长句难解。” 都说到这份上了,凤冈也知此人生来不是读书的料,撂下“你随意罢”即离席。 “对了,你去告诉徂徕。” 走了两步又回身,融野先她唾沫星子喷脸前伏首在地,静闻当世大儒之芬言芳语。 “中华音声,她通,只搬去博多住吧,离那宁波港近些,来世好托生成中华人。孔明舌战群儒,她干嘛不去一张好嘴赶那女真鞑虏回奉天以北,叁十万铁骑比不得她妙笔生花!” “是,融野必当转达。”融野把身伏得实实的。 此地甚好,书香满苑,杏占春风。 再不来了。 午后云岫与照子于教授堂中温习课本(主要是照子),融野待不住,只摸了纸笔来到缘廊上。 她本不想来此伤心地,可照子总想着这曾胡作非为的松雪融野能再入学问所读书。她的好意融野心领,且看今日表现,怕是难有结果。 胭脂万点,杏花可爱,欲撷得数朵带回送与千枝,又觉浊骨凡胎一个人岂敢折杀它,思来想去融野摇头作罢,只留花美于纸上亦是一份心意。 “你这家伙——怎还敢来!” 寻声抬头,但见她的老同学,江户町奉行伊势越前守之长女,伊势知子。 问候过后,融野道:“此处人皆可来,融野何故来不得?” “有趣。” 哂笑,伊势近前一步,用折扇挑起融野的下巴:“听说你得将军大人赏识,一幅《狗子图》名动江户。” “小姐过奖。” “松雪少当家何必谦虚。”弯腰,伊势倾身接近她:“靠的果真是画笔还是别的?” 对这轻浮颇有不适,融野撇目:“小姐休要欺人太甚。” “你小小绘师,奈我何?” 从云岫口中得知大学头所说强要后辈陪寝的正是这伊势知子,再一想她轻佻无状,伊势果真家门不幸,以刚正不阿享誉的越前守竟有此等长女。 少时一同读书,融野无故惹过她,要不出腿绊倒,要不割断她木屐纽,要不拿笔捅得人家听不了课……松雪融野是很活该。 “昔日融野狂浪,多有对不住。” 致歉后,融野挺直身腰:“小姐心有不悦但可寻趁这松雪融野,只不晓方那话入得圣耳又当如何?” “你!我说什么了?” “松雪法桥大人行得正坐得直,丹青门第,莫敢辱没家风。”说这话的是浅川和泉守的长女,浅川照子。 行至身前,照子又道:“敢辱的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将军大人乃一代仁君贤主,伊势怎敢冒犯天威,说出那等大不敬的猥亵之语。” “你凭何来教训我!” “照子与知子小姐皆未出仕幕府,全赖母亲声望罢了,然松雪少当家早领‘法桥’一位……” 接来照子的话,融野笑得温和:“知子小姐以下犯上,传出去恐轻易不得息事宁人。” “咿哟!明卿融野好样哒!”一众凑热闹者,独半山云岫叫得响亮。 杏坛门处立着两人,一人皓首苍颜,乃皤然老妪。另一人未至不惑,脸庞丰润,笑意常染。 “哼,又在胡闹!这学问所从不问官位大小!” 见那边戈止斗息,凤冈举步就要上去训斥。 “嗳,别去!”徂徕出手拦她,“小孩儿打闹,你个老太婆去作甚,少插一句嘴你能少活一天,岂不美哉?” 远望那遭调戏受辱之人与浅川家女儿教伊势家的挑挞女儿吃瘪,凤冈不禁想起午前那篇《读秦纪》。 “看看你教的好学生。” 接过纸张,徂徕速速览文。 熏风乍起,粉白杏花扑簌簌地飘落下,一朵停于落款旁,点缀了她那好学生意气风发的青葱韶华。 “老师谬赞了。”徂徕笑道。 (注1)读秦纪:作者·释月性,江户后期僧侣。 江户我闻·汉文与荻生徂徕 汉文学的流行在江户时代达到巅峰。 自汉字传到日本,能读会写汉文就是贵族和武士的必备修养,写得好坏是其次。 但“能读会写汉文”并不意味会说同时代的中国话。 汉文是书面用语,古代日本人接受系统的文言文教育后可以和中国知识分子笔谈,但口语交流还是缺少环境和条件。明清白话小说口语过多,不如之乎者也、唐诗宋词好理解。文中出现的四大名着等风靡江户的明清小说元素,她们看译本较多。 荻生徂徕是当时少数会说中国话的日本文人,追求用中文原本的发音朗读四书五经,而不是用日语训读先翻译再机械式记忆原文。 因会中文,能写出无杂味的汉文章和诗词,徂徕具有一定的优越心理,看不起和式汉文,所谓“和臭”。 “和臭”具体是指什么,日本人又怎么学习汉文,这些涉及到日语本身,感兴趣的可以和我讨论,这里就不多说了。 踯躅花绽 “纪伊夫人,妈妈未说与先生听?” “说了,怎没说。她要给,拦不下。” 对镜描眉,踯躅冷笑:“屙尿擤鼻子,两头不落下。妈妈就不怕吃太多撑死。” “我多赚你也多拿。”横她一眼,阿久里亦冷笑:“别告诉我隐雪先生花钱迎你,你不高兴。‘先生心里有我’,你不这么想我名字倒过来写。” “叭叭”着烟,阿久里又随手撒了两枚铜板给踯躅身旁的明石和若紫:“好生攒着,别学你踯躅姐姐尽想为女人挂牌子。” 两个小秃怯怯不言语,皆屏息瘪嘴,生怕招惹踯躅姐姐不痛快,再不买花林糖与她们吃了。 “烦死人。” 高兴,是高兴,可也只占了半腔。另半腔她装着愁装着哀,装着对她心爱之人的怜惜。 想睡太夫需得叁次,头两回皆少不了一二十两金,能不能说上话摸个手都得看太夫心情。第叁回再来,再豁撒个五六两方得入塌……町人做工一个月堪堪才叁两的收入。 纵先生这几月在吉原挣得多,可怎敌得过买太夫一夜的消耗。 “我只告诉你,先生是好先生,你喜欢她也有道理。但正因她不是不叁不四之人,你得有数自个儿的身份跟她的钱袋。纪伊夫人乐意兜她的嫖资是爱才,我两头收是爱财。” 拎起踯躅一只耳,阿久里道:“你爱她,比我贱。” “用不着妈妈聒噪!”搡开她,太夫锦袖拂落一地脂粉钗环。 “收了钱就闭嘴,哪来这多噎人话!” 气得发抖,又奈何不了阿久里分毫——她生在吉原长在吉原,阅人历事无数,聒噪的句句属实,字字在理。 所以才生气。 “快些拾掇,先生还在等你。” 阿久里仰天长笑而去,袖中银两振得“哗哗”响。 “踯躅姐姐您可哭不得啊,时辰快到了……” 若紫奉来帕子,踯躅接后道谢。 看着镜中搽脂抹粉、盛装明艳的太夫,她憋回眼泪,拾起脚边眉墨,续画今夜出嫁之妆。 她的先生还在等她。 珠翠生光,步摇放采,十六支玳瑁簪并叁块玳瑁梳乃“花魁道中”的绝顶头饰。 由内到外层层染粉,薄樱半衿、珊瑚比翼,再有石竹间着,至最外一层,倾城屋的踯躅太夫则身裹踯躅花纹样的搔取长袍,浓淡相宜,华美夺目。 足登叁齿高屐,你看她踩外八前行,迥异于京阪两地那般小家碧玉的内八走法。 是夜,烛光曳煌,万人空巷,就是已有男人女人相陪的也都来瞧踯躅太夫的好华彩。 她高昂头颅,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向引手茶屋,走向她的爱。 “到了,就要到了!先生还不快出来迎妻!” 两手偎袖,真冬随阿久里出了引手茶屋。按规矩,她须于此坐等她的妻自倾城屋走来。 玄色小袖配纯白袴,外头阿久里又为她披上系纽黑羽织。此乃吉原的规矩,她要迎她的妻。 真冬见识过多次踯躅太夫的花魁道中,只这一次,这位从不藏掖情意的女子向她迈步而来。 寻常客人要叁次才得与太夫同床,该说是真的怕吃撑死么,阿久里只收了最后“驯染”的钱,六两,不含酒水。 伸手过去,真冬将她的妻迎下高屐。 “劳先生久等了。” 当她们的手触碰在一起时,她几乎认为这便是幸福。 这份情意于己堪比千金。是她未曾体会过的,满满的,炽热的爱。 “今夜到何处,江户还是常陆。我等待她的心,浸于这霡霂春雨中……” 真冬不喜喧闹,踯躅陪同下听完几首叁味线、筱笛与能鼓合弹的长呗遂遣一众女子退下。 “这个好吃。” 人才走净,踯躅转眼就见真冬在扒拉鲷鱼肉。鲷鱼是好吃,刺身鲜美,高汤吊出来又或薄盐烤的都有滋有味。 可踯躅没见过这等一辈子没吃过鲷鱼似的人,况还是平时斯文气象正派得与这吉原格格不入的隐雪先生。 卷仙贝、最中月、山屋豆腐,此吉原叁名吃她听着小曲儿就吞下肚了,边吃还边于纸上草写着。 「卷仙贝,小麦糊薄摊煎制后卷至筒状,松软香甜,吉原第一美食。」 「最中月,年糕压薄,加入甜豆沙。年糕与红豆,美哉。」 「山屋豆腐,又名“金柑豆腐”,滑嫩爽口,江户极品。」 斟酒,踯躅道:“您悠着些,没人跟您抢。” 闷下清酒,真冬又夹一块鱼肉入口,美得直拍大腿。 看她吃喝得畅快,踯躅也不多说任何。这钱不过太夫一二宿的分成,却是她埋头苦画多少张才挣来的。 思及此,踯躅哀上心头。 到底不是一路人,她成全了这踯躅的梦,醒来,横亘她与她之间的鸿沟要以何填埋。 情意吗?情意于娼妓最精贵也最低贱。 吃饱了,真冬自别间梳整洗漱归来。 “拿着。” 酒液斟足,她递杯与踯躅。 “吉原规矩多,从前我非客,自不觉得。”两颊泛红,真冬道:“要饮交杯酒吧,我听阿久里说的。” “先生醉了。” “是饱了。” 相视一笑,碰杯,踯躅挽上她的小臂。 “往后先生于踯躅,亦非客。” 凝视她的眼,踯躅饮尽清酒。 泪痣动人,她眼梢一抹红更是撩情,撩得心痒喉干。 “好。” 饮下酒液,未俟入喉,软唇相贴。酒液流连舌尖,为踯躅汲去。 一线淌下唇角,喉头辄动,真冬吻舔上她的脖颈。脑子晕乎乎的,是醉了。醉进爱欲之狱,死在美人的两腿间。 温热的唇点燃踯躅的欲,她羞得把住真冬的肩。 “先生好急,也不等去了里间。” 埋藏体内的色欲经久未有蠢蠢欲动,或者说它未因谁苏醒过。 是色急了,真冬撤膝道歉。 “呀,先生真是可爱得踯躅恨不能吃了您。” 支了眼镜,真冬道:“你且看谁吃了谁。” 她知隐雪先生绝非清心寡欲之人,可今夜之前也确不知先生是说得出这种话的女人。 “先生不是吃饱了?” “不如秀色且加餐。” 执手入里,掭帘,锦被软褥早早备全。 红帐粉纱,真冬忽而忆起往生散之苦,不觉窘迫。 往生散之厉害饱尝数回,哪回不是跟死狗一样躺上几天。就是为她排出,这才没过两日,怎全忘了。 见她方才那色急样,进了帐半天没动作,踯躅问:“先生有事?” 深呼吸,老天不悯穷鬼,要她良心作痛。 褪下羽织迭整,真冬跪坐被褥旁,两手置膝,坐得端正。 “踯躅。” “是……” 又深呼吸了几次真冬才道:“你身子未好全,先歇息吧。” “先生——” “我身无长物,至少能给你一夜安眠。” 此番轮到踯躅急了:“先生何出此言?” “往生散之厉害,我比你——” 没再往下说,真冬转换语气:“是我不好,思虑不周。” 原是在想这个。 她能有此体贴,踯躅心喜。 近身挨入真冬怀里,踯躅说:“踯躅感激先生体恤,可昨夜先生不在,踯躅也还是陪客了。踯躅一娼妓,从来身不由己。和先生缠绵,是踯躅愿意的。” 抚上真冬的脸,踯躅仰望她所耽着沉迷的清冷面庞:“今夜,踯躅是先生的妻,先生亦是踯躅的妻。莫要去想了,良辰美景六两金,先生岂可辜负。” “踯躅……” 一介町绘师,破门而出,离经叛道,从生到死的伶仃一人。 她不曾感受过炽热的爱,因而不解如何给予。一晌贪欢后必有地狱在等她,她知晓的,可还是一头栽了进去。 她越不后悔那夜纵乐,眼下就越是被爱欲之狱的恶鬼叉将住。恶鬼生得美丽,女子模样,真心待她百般好——真心亦酿毒药。 一夜绸缪,过后又怎收束四散的淫心。 不想去思考了,她的魂被勾住了,弦也断了。 六两金,六两金!不含酒水。 这不是她应该做的,然她已难再逃这艳网色阱。 腰带宽解,太夫华美的衣裳脱得义无反顾。踯躅不再是太夫了,而是先生的妻。 两手捧住真冬的手,叼起她的指尖,看她舔了下唇,踯躅笑了。 “先生强欲,何以偏作一张寡欲脸?” “这般长相实非我意,对不住。” 拉着她的手送进襦袢,踯躅难忍嘤叮。 先生的手,她所渴望的手。 “身子未好,前夜,先生不还是和踯躅做了?可有半分怜香惜玉?” 抓住她的手去抚摸自己的乳峰,踯躅口溢呻吟。细长的手握笔有力,也能要她欲仙欲死。 乳首凸起,光轻扫过也足够激人情欲。她对别人未有这敏感。 “先生,踯躅想要先生的疼爱……啊……” 喘在真冬耳边,踯躅断续喃言:“先生,还请用您的手送踯躅往生……” 至熟至软的乳峰满满托于掌心,真冬用拇指指腹去揉搓她的乳首。 她揉搓她的乳,她揉搓她本就不坚定的意志。 “这样吗?” 那是先生的声音吗?是带了笑吗? 浑身酥麻,一手扬后勾住她的背,踯躅半张朱唇:“先生,吻我,先生……” 真冬不依,她看痴了这张魅惑的脸,她的泪痣她的桃花眼。 “先生、先生……” 加重指腹力量,于踯躅要吟不吟之际真冬方与她接吻。 小臂抱伤,这伤痛也能刺激得人淫意涨脑,色欲攻心。 “是这样吗,踯躅?” 先生强欲上来时嗓音总有些低哑,光听着就能湿身。 歪身倒被,领口大敞,两乳半露犹藏,踯躅倒在真冬最后的理智上。 “先生。” 她抬起右腿,用脚尖勾下真冬的眼镜。 “听说眼镜很贵,先生得好好摘下才是。”脚尖时重时轻,时疾时缓地下滑,她的唇,她的喉,她的锁骨,她的心口。 是故意的吧,好把腿张开,好显耀她盛开于明媚春光中的踯躅花。 摘了脚上眼镜,真冬并未放手这不老实的脚。 佳人玉足,白皙雅致,最适下流。 眸瞩踯躅,真冬吐舌含住她的脚趾。 “下次记得用手,真的好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