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尽十三川(GL)》 分卷(1) 《望尽十三川》作者:月落西河 文案: 小的时候: 尹秋:师叔,你能当我娘亲吗? 满江雪:不能。 长大后: 尹秋:师叔,你能做我老婆吗? 满江雪:你为什么抢我台词。 【明月高高在上,受世间凡人爱戴,却无人触手可得,师叔比明月还要珍贵,可我却是拥有着她的。】 年少养成,细水长流。 日更,其余时间都在捉虫。 原名:《被师叔捡走以后》 温馨提示: 1.he,养成文请耐心观阅。 2.非纯感情流文,有大量剧情为主。 3.一切针对剧情和人物的理性探讨都能接受,但请不要因个别负面角色上升作者随意刷负,鞠躬。 微博:@河西落月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情有独钟近水楼台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尹秋,满江雪┃配角:季晚疏,温朝雨,孟璟,傅湘等┃其它:年龄差,武侠,养成 一句话简介:师叔的小跟班 立意:克服困难,勇敢前行,坚信爱与光明。 第1章 冬月十六,姜都城,桑榆山大雪漫天,百里银装。 天光昏暗,四野冷寂,纷乱而密匝的雪花自灰蒙穹顶飘落而下,山林孤清,不见人畜走动,唯有半山腰的崎岖小路旁,座落着一个破烂茅草屋,里头依稀亮着点微弱的烛光。 窗寒残壁,勉强能隔绝风雪,屋内十分简陋,仅有一桌一椅,一灶一榻,其余地方都堆着锅碗瓢盆和一些家用的物什,空间尤为狭窄和拥挤,这样一个五步就能走到头的屋子,此刻却破天荒地挤了六个人。 这六人中,两个男人,四个女人,榻上躺了一个,地下跪了三个,桌边站了一个,还有一个则坐在那唯一的一张竹椅上。 人是谁送来的? 一片死寂中,那竹椅上的年轻女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昏黄摇晃的烛光中,她内里着了件雪白的衫裙,外头披着一件厚实却不沉闷的锦袍,坐姿端正,神情恬淡,手上半紧不松地拎着一柄小巧的银质匕首,刀尖微晃,映着一侧的灯光,有些晃眼。 是城里的苏家。地上跪着的农妇答。 什么时候?年轻女子又问。 昨儿晚上。农妇低低地埋着头,身子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昨夜?年轻女子看了那农妇一眼,又将视线移到榻上,送她来的人,是怎么交代你们的? 农妇面露难色,似是不想开口,正暗自在心中度量该如何回应,可就这么一个犹豫的功夫,只听铮!的一声,一道利剑出鞘的脆响倏地凭空响在了她耳边,那站在桌边始终一语不发的另一名青衣女子,竟是转瞬之间移到了她身侧。 这女子形如鬼魅,悄无声息,面无表情的脸孔透出几分沉沉的杀机。 冰冷刺骨的薄刃牢牢贴着颈侧,农妇大惊,赶紧如实回道:他、他们给了五十两银子,叫我们一家三口莫要管她,饭食和茶水一应不给,让她让她自生自灭。 然后呢? 若是拖到了断气,就一把火烧干净,连衣角料也不能留下 屋外狂风怒号,雪势烈烈,那阵仗犹似无数野鬼叫嚣,盘旋在外,茅草屋猛地震颤起来,摇摇欲坠。 像是对这话毫不意外似的,年轻女子听完只是微微挑了下眉,未再言语,落在榻上的目光深了几分。 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竹榻,铺着一层极薄的棉絮,上头躺着一个半昏半醒的小女孩,穿着一身单薄的破布衣裳,稚气小脸全无血色,苍白得如同一张不染墨迹的纸,气息微弱到叫人很难不怀疑她是否还活着。 许是昏沉间被那风雪所惊吓,女孩蜷缩的身子狠狠一颤,很是费力地掀动了一下眼皮,扇子般的长睫轻抬片刻,又很快合了回去。 青衣女子收回长剑,转身看着竹椅上的人:师叔? 年轻女子取出一张银票放到桌面,起了身:这是五百两,人我要了。 见了那银票,农妇目光一亮,却又踌躇不定,拿不了主意,赶紧看向身旁的男人。 夫妇俩对视少顷,男人只得开口道:二位女侠出手大方,可这不是银子的问题,您二位要将人带走,来日苏家的人问起,我们夫妇该如何作答? 年轻女子转着匕首,闻言发出一声轻笑:五百两还堵不了你们的嘴? 这 拿了银票就带上你们的儿子迁往别处,年轻女子淡声说,这孩子死在你们手中,可不是件好事,别为了五十两银子豁出一家性命,钱有那么好挣? 夫妇俩欲言又止。 我救她,也是救你们,女子又说,苏家想杀人,却要借你们之手,往后若是有人追究,你二位就是替罪羊,拿着这五百两举家移到别地,够你们过上几年好日子了。 她说完,不顾那夫妇俩还有何反应,径直走到榻前,将那昏睡的女孩打横抱起,踹门而去。 屋外寒风更浓,温度极低,年轻女子翻身上了马,取下外袍将女孩一裹,放在身前。 青衣女子紧随而来,不开口,只目露询问之意。 先找个地方落脚,看看这孩子的病,女子一手揽着女孩,一手握着缰绳,你留下,即刻护送他们一家三口离开,安置妥当后再来与我汇合。 青衣女子领了命,目送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浓浓风雪中。 锦袍裹身,还残留着他人的体温,后背也源源不断传来暖意,被那呼啸的冷风一吹,尹秋一个激灵,浑浑噩噩中回了点神,但也头痛欲裂,又在那扑面而来的冰凉雪花中睁不开眼。 座下马儿跑得急,颠簸起伏,震的尹秋更加头晕目眩,几次喉头发紧险险作呕,又被她强行忍了回去。 雪天无光,视线一片昏暗不明,她打着哆嗦,唇齿磕碰个没完,浑身上下被冻得僵硬,四肢麻木。 她缩在袍子里极力半睁开眼往前看,见得林木错落,山道曲折,胸前环着一只陌生人的手臂,看似纤瘦无力,却将她抱得很紧。 尹秋迷迷糊糊地想,她不知又是被何人买走了去。 先前虽清醒不得,但并未全然昏睡,朦胧间好像听见身后这女子说要带她走,还留了银票。 五百两,买她这个病得快死的人,拿去做什么用? 心里生出一点熟悉的绝望,她闭上酸涩的眼,在此起彼伏的马蹄声中渐渐睡了过去。 一路策马狂奔,一个时辰后,终于入得城内,来到一家客栈,女子将马匹交给小厮,火速要了间上房,抱着人快步行到二楼。 才到门口,尹秋先就一口黄水吐了出来,女子脚步一顿,身后跟着的小厮惊呼一声,急忙取下肩上的帕子俯身去擦。 可要替您请个大夫来? 有劳,女子大步迈进去,丢给那小厮几锭银子,再烧桶热水来,顺便买套新的衣物。 小厮连声应下,擦干地后匆匆离去,伙计们得了吩咐,很快将热水抬来。 吐了那一口黄水,尹秋顿觉如释重负,舒坦不少,女子将她轻轻放去床上,待伙计们忙活完,才冲她道:衣裳脱了。 房内热气氤氲,白雾缭绕,逐渐升腾起久违的暖意,尹秋瑟瑟发抖,缩在床上不动,眼里流露出不安。 女子正试着水温,久久没听见动静,侧脸看见尹秋神情迷茫,便问她:做什么? 尹秋看她两眼,声音细若蚊呐:你是谁? 女子便答了:我叫满江雪,说罢便行上前来替她脱衣,先沐浴,洗暖和了再与你说。 本就穿得不多,没两下就被褪了个干净,尹秋无所适从,慌忙抬手遮掩瘦弱的躯体,下意识想躲起来,满江雪却不由分说将她拦腰抱起,动作轻缓地沉入水中。 她身上冰寒至极,甫一挨到热水便刺的皮肤生疼,过了许久才驱散了些许寒凉,周身血液开始回暖。 尹秋只觉半条命已活了过来,长长出了口气,她被那热气所熏,脑子又发起晕来,苍白的小脸浮上两团不正常的红晕,昏昏欲睡之时,感到满江雪拍了下她的头,说:先别睡,出来吃点东西。 尹秋神思混沌,两眼止不住地闭了又睁,睁了又闭,在水温变凉之前,满江雪将她浴桶里捞出来,扯过帕子擦干水渍,又用棉被将她严丝合缝地裹了起来,放在床边。 洗去了寒冷,也洗去了为数不多的力气,尹秋浑身绵软,控制不住朝地面栽去,幸好满江雪适时接住了她,待坐稳了,满江雪才唤来小厮上了热腾腾的饭菜,一口一口喂她。 连日里不曾好好进食,又在病中无甚食欲,哪怕腹中空空如也,饥饿至极,尹秋也已做不到狼吞虎咽,反倒是吃一点便吐一点,怎么也到不了胃里。 吐出来的食物滩在床边的地面,满江雪的衫裙无可幸免地被殃及到了,可她却视若无睹,也不说话,只是一勺一勺地喂着,想让尹秋慢慢适应,能吃多少是多少。 菜是清淡小菜,饭是普通热粥,却比过往吃的哪顿都要好,尹秋终于咽下几口汤水,呕的双眼通红,胸口像火烧。 她听着窗外无休无止的风声,感受着面前这个素未谋面之人的耐心周到,心口一阵酸楚油然而生,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就落下来,直直砸在满江雪握勺的手背上。 哭什么?满江雪问着,喂食的动作却没停。 尹秋这才有空打量起她来。 白衣佳人,气质飘然,映着房内的烛火,满江雪的容颜像是一块温润的玉,洁净无暇,透着清浅的光泽,她五官生得美,眉眼尤其出众,长眉若柳,眼眸似星,又深邃,又幽静。 尹秋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儿,有气无力地说:我以前从没吃过这样好的东西。 满江雪看了看桌上的饭菜,说:以前都吃什么? 尹秋回忆起来:剩饭剩菜,冷馒头,都是嗖的,也没有干净水喝,只能喝池子里的脏水。 又吞了几口热粥,尹秋摇摇头,表示实在吃不下了,满江雪便收了手,在她头上摸了摸,声音很轻柔:以后不会了,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房门轻敲两下,先前那名小厮带着大夫立在门口,满江雪示意他二人稍等片刻,从小厮手中接过新买的衣裳,动作麻利地给尹秋穿好,后才又开了门迎他们进来。 一见床前又吐着秽物,那小厮又忙里忙外地清扫起来,大夫入了内,搁下药箱给尹秋把脉。 风寒之症,倒是不难治,未几,那大夫收回手,看着满江雪说,可就是要受一阵子的罪去了,这孩子体虚,脉象不稳,得好好儿调养,我开几服药先吃着,不可大补,饮食清淡些,勿要再受寒,按时吃上几回药后,方可添些补汤,目下还算及时,若是再多拖两日,怕是脑子都得烧坏了,可就救不回来了。 尹秋倒在床上,呼吸急促,先前脸色惨白,这会儿却又涨得通红,一头冷汗。 满江雪付了诊金,将大夫送到门口:劳烦先生了。 大夫冲她施了一礼,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小厮将床边打扫干净,十分贴心地送了壶刚煮的姜汤来,才又立马跟着大夫前往药铺取药。 天色在忙碌之中变得深了,入夜后万籁俱寂,客栈内的吵闹声都消停下去,将那外头的风雪衬得愈加猛烈。 门窗哐哐作响,屋子里烧着炭火,已无初来时的冷清,但尹秋还是觉得如坠冰窟,怎么也睡不暖和。 她眼皮发烫,脑仁儿一阵一阵的抽痛,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去,到了半夜,有人轻手轻脚地将她扶起来抱着,喂她喝了些苦得要命的药汁,末了又给她嘴里塞了一颗小小的糖丸。 眼前晃动着一个模糊的白影,尹秋烧得稀里糊涂,已不记得今夕何夕,身处何地,白影倏地远了,像是要离开,她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去,仿佛抓救命稻草似地抓住那白影的手,喘着粗气不肯松开。 白影停在了原地。 少顷,被子掀开,有个携着好闻香气的人躺在了她身边,带着对此刻的尹秋来说近乎火热的体温,像是一团黑暗中的烈阳,将她无所遗漏地笼罩了起来。 令人贪恋的暖度,叫人心安,也叫人害怕很快消散,尹秋朝她怀里钻去,用尽所有力气抱紧了身边的人,企图汲取更多、更多的温暖。 恍惚间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屋子里的烛火一瞬便熄了,尹秋动了动身子,很快沉沉睡去。 第2章 连着好几日风雪都不曾停歇,姚定城内一片银装素裹,街道上的厚雪积了半个腿的高度,百姓与官差们自发铲雪,到处都是来来去去的身影。 这几天里,除了解决必要问题,尹秋几乎没下过床榻,大半时间都在昏睡,总是在半梦半醒间被人抱起来,吃饭,喝药,再入睡,一点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这日午后,她终于在铁锹铲雪的声响中清醒过来,撑着床榻坐起,发觉自己身处一个陌生房间,茫然四顾下,除了她自己,半个人影也无。 依稀记得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仿佛陪伴了她好几夜,却想不起来是谁了,尹秋口干舌燥,光着脚踩下地,摇摇晃晃地行到桌边灌了几口茶水。 茶还是热的,像是刚泡过不久。 这是哪里? 思索间,忽听房外传来一阵欢笑声,颇有些吵闹,尹秋放下茶杯靠近木门,悄悄拉开一道缝隙,看见几名男女相互搂着彼此,姿态亲昵,正旁若无人地自走廊尽头行来,打着情骂着俏,高声说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语。 瞧见这一幕,尹秋不由地心底一凉。 她一瞬忘了身体上的疼痛与不适,也忽略了周身的寒冷与脚底的冰凉,愣愣地回头,打量房内的布置。 却没有预想中的那般艳丽,只有些简朴的摆设,不太像是她曾经待过的秦楼楚馆,反倒像是寻常的客栈。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道白影飘然行进,携带着一股逼人的风霜,在她跟前站定。 尹秋吓了一跳,无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神情有些慌乱。 醒了?来人一身白裙,披着宽大锦袍,朝她投来打量的视线。 看清她的相貌,尹秋这才回忆起些许零碎的画面,又后退了一步,立在原地没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分卷(2) 怎么不穿鞋?满江雪说着,伸手将她抱起来放回床上,又贴了贴她的额头,还行,烧退了。 尹秋还惦记着方才走廊上的那群男女,惴惴不安地问她:是你买的我么? 满江雪正将提来的食盒打开,闻言笑了一下,说:算是罢,她取出饭菜摆好,冲尹秋招招手,能自己走动就穿好鞋过来,吃饭了。 尹秋面露惶惑,攥着自己的衣角,好半晌才问:那你又卖了多少银子? 满江雪忙完手上的事,抬起头来瞧着她:什么卖了多少银子? 尹秋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声音闷闷的:你那天买我花了五百两,现在又把我卖到这儿来,赚得回来么?她喉头哽咽了一下,才又继续说,我上回被卖进青楼,才十两 满江雪没明白她什么意思,眉头微挑:青楼? 她沉思片刻,正想着是什么事叫这孩子误以为此处是青楼,却见尹秋忽地一把掀开被子,一阵风似地奔去了窗前,随后将那窗户用力一推,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你这是做什么?满江雪讶异。 窗外的寒风嗖一声扑了过来,尹秋扶着窗柩,两眼含泪,说:如果你把我卖去别的地方,我还能接受,可要是青楼,我还不如 小小的身影单薄且瘦弱,只穿了一件单衣,在那寒风无情地拍打中,像是一片无依无靠的青青柳叶,仿佛随时都能跌下去。 瞧见她的举动,满江雪先是意外,很快又平静下来。 还不如什么?她冷静地问道。 尹秋侧头往下看了一眼,心中骇怕,嘴上却是十分坚定:我就跳下去摔死。 满江雪看了她一阵,没有上前拦她,而是矮身在桌边坐下,许久才开口道:还不跳? 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尹秋不由地怔住了,再侧身朝外看了一眼,头脑当即晕乎起来,身子抑制不住地发着抖。 这里是二楼,满江雪的声音再度传来,底下那么厚的积雪瞧见了?摔是摔不死的,顶多断胳膊断腿儿,治不好这辈子就是个残废,你想清楚了。 一时冲动,倒将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尹秋登时手足无措。 听满江雪语调淡然,且神态镇定,尹秋料定她这些天来的悉心照顾,不过是为了把她救活转而倒卖赚钱,与过往遇见的那些黑心人贩并无两样,一时间真是万念俱灰,胸口气血翻涌。 可她已经不算小了,过了这个冬就要满十一岁,从前被卖到青楼里,只是做些下等的粗活,诸如洗碗擦地,帮着灶房择菜一类,但她年幼力微,时常笨手笨脚出差错,总是被人教训,挨了不少打,往往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过得十分凄苦。 有阵子运气好,楼里当红的姑娘可怜她,把她叫到身边服侍,可没多久那姑娘就死了,陪客时说错了话,被醉酒的男人一剑割喉,破草席一裹,扔去了荒山喂野狗。 她在楼里见过不少类似的事,心里也很清楚,到了一定的年岁,再进青楼可就不会做那些差事了,十二岁就成亲生子的姑娘算不得稀奇,她定然也会和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陪酒陪|睡,迎来送往,指不定哪天就丧了命,和那姑娘落个一样的下场。 思绪千回百转,尹秋白着一张脸,见满江雪神情悠然地自顾自倒茶喝,显然是不想管她,尹秋禁不住心一横,两眼一闭,松开了紧紧抓着窗柩的手。 身子朝外坠去,尹秋已经联想到了自己摔得头破血流的模样,那一刻她竟异常的平静,反而不怕了,想着就这样死去也是一种解脱,孰不料她上半身才一动,腰间便蓦地多了只手,那手将她轻轻往回一带,顺势就把她拉了回去。 还真跳?满江雪春风般的声线在她头顶响起。 耳边叫嚣的风声顷刻间远离开来,尹秋撞在她温暖的怀里,贴在她的胸口,听见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而她自己的心,则砰砰如擂鼓,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性子还挺烈,满江雪单手一挥,两扇窗门随即合拢,倒和你娘如出一辙。 尹秋静了一瞬,再看向那窗户时才开始后怕起来,可她听得满江雪这话,一下又打起了精神,忙抬眼看向她:我娘你认识我娘? 满江雪没回这话,只将她搁去凳子上,递了副碗筷过来,说:吃饭。 尹秋哪里有心思吃饭?追问:你方才提到了我娘 先吃饭,满江雪打断她,不吃饭不说。 尹秋赶紧端起碗,火急火燎地刨了几大口白米饭,又塞了几口菜,来不及过多咀嚼便草草吞了,情急得不行:我在吃,在吃的,你边说好不好? 满江雪又把玩起她那把匕首来,先问了尹秋一句:关于你父母,都知道些什么? 吃得太急差点被噎着,尹秋急忙灌了一杯茶,清清嗓子说:不太多,我只知道自己的名字,不过很多人都告诉我,他们都死了。 你爹的确死了,满江雪拾起筷子替她夹菜,至于你娘,早先还活着,不过快十年过去了,杳无音讯,也无人见过她,现今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纵然一直都听说父母双亡,可尹秋始终抱有一丝幻想,眼下听她如是说来,免不了又是一阵怅惘。 爹爹已故,娘亲十年来不知所踪,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一想到自己孤苦无依的日子,尹秋眼眶微红,眼泪打着转,沉默下来。 还有,这里不是青楼。满江雪又说。 尹秋捏着筷子,失魂落魄地坐着。 起身替她添了件外衣,满江雪复又坐了回去,瞧着她道:放宽心,我不会把你卖掉,等你病好了,我会带你去云华宫,那是你娘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尹秋忍住了快要落下来的眼泪,哑声问:云华宫是什么地方? 江湖门派,满江雪说,昔日你娘拜在前任掌教座下,是头一个打败四大长老的女弟子,剑术了得,风光无限,无人不知她的名号。 第一次听人说起娘亲的事,尹秋总算回过神来,擦擦眼睛道:她叫什么名字? 沈曼冬。 我爹呢? 尹宣。 尹秋暗暗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只觉得既陌生又亲切,加上知晓此处并非青楼后,她才勉强松了口气,情绪稳定了些。 那你又是什么人? 雪天并无明亮天光,虽是午后,但房里仍是点着几盏烛火,满江雪以匕首挑着灯芯,容颜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柔和。 我与你娘同是云华弟子,她长我几岁,又比我先入门,是我师姐。 得知她的身份,尹秋眸色讶异,这才醒悟过来。 难怪她会花那么多银子买下自己,又是请大夫给她看病,又是亲手喂她吃饭喝药的,原来是因着这么一层缘故。 她有些忐忑地想:那以后,她是不是就不用再被人买来买去,也不用再吃苦受罪了? 可那个什么云华宫,会欢迎她吗?她去了以后,又会被派去伺候谁呢? 许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满江雪将目光移到她脸上,声音里带着安抚之意:不必担心,如今宫里现任的掌教当年也与你娘交好,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追查你的下落,都盼着将你接回去,师姐不在了,她的孩儿我们理应照拂。 按说是好消息,听了该高兴才对,然而尹秋却是满目茫然,未觉惊喜,过了好一阵才又问道:那我爹娘,是怎么死的? 这些事,往后会慢慢告诉你,满江雪没有直接回答,不急在这一时,现下最重要的是你的身子,养好了病再说也不迟。 尹秋眼下的确心绪难平,突然间确定了双亲的死讯,又知道了往后的去处,内心是十分复杂的,再要听说更多关于父母的事,只怕也难以消化。 她点点头,也没了胃口再吃饭,喝过药后又犯起困来,倒去床上入了梦乡。 夜黑风急,雪势绵密,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正飞驰着一辆马车。 雪天路滑,又是几近漆黑的夜间,那马背上的青衣女子却是不住地挥鞭催行,丝毫不顾及马车里被甩得七荤八素的一家三口,在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横冲直撞,飞速前进。 姑娘!季姑娘!实在受不住这等颠簸,农妇冒着被甩出去的风险扒在门口,你慢些成不成?那些人早就被甩掉了,我这儿子还生着病 双手已被缰绳勒出了血痕,溢出来的血水很快凝固成了冰渣子,季晚疏在百忙之中回了头,冷道:给我闭嘴! 被她这么一吼,那农妇只得悻悻然滚回车里,夫妇俩牢牢护着年幼的孩子,一家人在车里撞过来撞过去,浑身骨头都快要散架。 再跑上一阵这路就该到头了,继而转上官道,行上个把时辰就能到辽平郡,如若赶在宵禁前把人送进城去,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季晚疏半蒙着面抵挡风雪,露在外头的眉眼神情凝重,她不得不一心多用,既要看路况,又要骑马驶车,还得注意着四面八方的动向,脑子里崩了一根弦,拉得很紧。 在马蹄与车轮相交的声响中,这条山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也就意味着季晚疏可以再将速度提升一些,不必因着道路状况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忽然间,两旁的山体骤然传来轰隆隆的雷鸣。 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动静,季晚疏侧目一看,竟见无数大石自那山壁上滚落了下来,阵仗堪比千军万马奔袭而来,惊起大片浓浓尘雾。 身后很快响起那夫妇俩的叫喊声,季晚疏暗道不妙,狠狠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可马蹄跑得再快此刻也无济于事,顷刻间便被那些落石堵住了去路。 轰!的一声,马车四分五裂,又是几声凄厉的惨叫传来,季晚疏飞身而起,在混乱中寻找落脚点。 巨石接踵而至,直将那马车压成了粉碎,连那匹马儿也未能幸免,当场被石头砸的口吐血沫,倒地不起。 突如其来的状况难免令季晚疏心生慌乱,可她根本没机会救人,只得咬着牙飞踏出去,落在较为安全的地方。 巨石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便已归于沉寂,听到小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喊,季晚疏这才来得及返回,大踏步飞回马车的位置,极力睁大双眼找人。 救、救命 重叠而堆的巨石下,那夫妇俩以肉身顶着落石,硬生生顶出了一小片空间,小男孩仰面倒在下方,满脸是血,哭得惊天动地。 见此场景,季晚疏心神震荡。 姑娘我儿农妇已说不出话来,唯有男人还撑着一口气,小儿,就、就拜托你了 季晚疏不敢犹豫,立即伸手将那孩子拽了出来,下一刻,夫妇俩再也支撑不住,双双朝地面扑去,重重巨石顺势下塌,眨眼就将他二人埋在了底下。 爹!娘! 季晚疏快速检查了一下男孩的伤势,发现他居然完整无碍,只有些避无可避的擦伤与撞伤,满脸的血迹也都不是他的。 中了埋伏,若不快些离开只会等来杀手,季晚疏按捺下心中的激荡,当机立断抱着男孩朝官道飞去。 一队黑影悄然立于前方。 把孩子交出来。 眼中闪过杀意,季晚疏抽出长剑,将男孩护在身后,冷冰冰道:有本事就过来抢。 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倏然间交缠的剑光,黑衣人一跃而起,劈头刺来长剑,几人袭击季晚疏,另几人则直冲男孩,分工而行,目的明确。 到底是人多势众,季晚疏无法防备,缠斗间叫对方得了手,却听一人惊诧道:是男孩?那个病重的女孩在何处! 季晚疏冷笑,干脆利落杀掉周身几人,尔后犹如鬼影般移到那人身后,直接将他抓着男孩的手臂一剑砍了下来。 黑衣人惨叫一声,还未来得及逃跑,胸口已被长剑贯穿。 走! 随手甩掉剑身血迹,季晚疏未作停歇,将那男孩背到背上,连连施展轻功冲入山林,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第3章 一夜过去,城里的风雪终于停了。 暖阳初升,薄光越过枝叶与窗缝而来,宛如一条浅浅的金光玉带,折了几折,投在一张双眼紧闭、神情痛苦的小脸上。 尹秋睡得并不安稳,几乎整晚都陷在梦魇中,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里,有数不清的熟悉面孔,还有声色各异的骂声,大大小小的棍棒落在身上,钻心的疼,她想逃,可无论逃到哪里总是会有人找到她。 断断续续梦呓几句,她在梦中的冰原上奋力奔跑,回头看去,一片苍凉浓雾,什么也看不清。 无形中,仿佛有什么人正在急急追赶,她又累又怕,一不留神摔了一跤,再抬头时,眼前站着个白衣胜雪的人,朝她伸出手来。 一瞬间天光大亮,眼前绽开一团刺眼的亮光,尹秋猛地抽了口冷气,睁开眼后,发觉自己正死死地抓着一只手。 那只手白皙修长,指节明晰,手背上的皮肤红了几块,是被她掐的。 又做噩梦了?满江雪靠在床沿上,将她半搂在怀里。 尹秋愣了很久,说:梦见好多人追我,要打我。 只是梦而已,满江雪放开她,起身穿好衣物,别怕。 尹秋惊魂未定,心里余悸尚存,忙跟着下了榻,跟在满江雪身后。 把衣裳穿好,满江雪取过她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喝过药我带你出去一趟,透透气。 在这客房闷了好几日,尹秋的确倍感孤清,听到这话心里有些雀跃,但更多的还是孤独无助。 有小厮送来热水,满江雪先行洗漱,末了将尹秋抱回床上坐好,单膝跪下替她穿鞋,又拧干帕子给她细细地擦脸。 从未有人这般温柔地待她,尹秋心中一片柔软,看着满江雪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由衷地说:你对我真好。 墙边的炭火盆劈啪作响,火星迸溅,有风自小窗外拂来,吹动满江雪一身白衣,蔓延开清浅的疏香。 分卷(3) 应该的,擦完脸,满江雪又给她梳头,从前你娘也是这么照顾我的。 尹秋对着铜镜,瞧见自己面黄肌瘦,两眼无神,整个人透着一股沉重的病气,有些难看,而身后的满江雪却是容光焕发,明眸皓齿,美得像是遗落人间的仙子,离得这样近,又好似那般远。 尹秋痴痴地看着镜中的她,一时生出几分不真实感,呆了半晌才说:你和我娘关系很好么? 满江雪神态专注,举着木梳在她发间游移,没有很快回话,过了一小会儿,不知怎么的,她忽而皱起了眉,看着尹秋的脑袋,像是有些无奈,又似有些懊恼。 怎么了?尹秋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脸上。 手酸,满江雪说,会自己梳头不? 没人教尹秋弱弱地说。 意识到好一阵过去,自己还是醒来时那副披头散发的模样,尹秋想了想,说: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师姐的手很巧,我的头发以前都是她在打理,满江雪丢了梳子,两手拢住尹秋细软的发,我就学过编小辫儿,别的不会了,给你编一个。 她动作倒是利索,三下五除二就给尹秋编了两条长长的辫子,虽说不大整洁,瞧着有些毛躁,但也算凑合。 前后左右检查一番,许是觉得单调了些,满江雪又从怀里拿出两根红绳,分别系在两条辫子的尾端,各打了一个小结。 行了,满江雪拍拍尹秋的头,省事。 尹秋倒是无所谓,她一贯都没人照顾,常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早已习惯,倒是满江雪自己,同她一道起的床,这会儿也是披散着长发。 尹秋回头看了她一眼,问:那你呢? 满江雪对自己更是不上心,随手拿了根纯白的发带在脑后一缠,随意道:就这样罢,把桌上的药喝了,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街道上的积雪已被铲除,水光涟涟,风雪过去,姚定城四处闪着银光,高楼云集,宛如雕栏玉砌,昏昏日光洒满人间,铺散开似有若无的暖意。 尹秋精神尚可,一场大病还未痊愈,好一阵子过去才适应了外头的光线,她脚步虚浮,没走多久便走不动了,满江雪便将她抱着,步伐稳健地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 姚定城还算昌盛,是挨着的几个州城里最为繁荣的一个,大雪一停,城中恢复热闹景象,百姓们都出门走动,四处吆喝、叫卖声不断,酒楼茶馆一应俱全,小摊上售卖着各种物件,吃的玩的,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尹秋搂着满江雪的脖子,一双眼看个不停,许多新鲜事物她都没见过,也不曾有机会这般悠闲地逛街,心情自是豁然开朗。 想吃什么?满江雪问道。 尹秋左看右看,最后将目光定在一个热气蒸腾的小摊上:那是什么? 满江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说:云吞面,想吃吗? 尹秋不知何为云吞,但见那摊上的大铁锅里,一个个云吞好似金元宝,瞧着十分可爱,便点了头。 满江雪先付了钱,吩咐那摊主煮一碗,此刻刚过午时不久,几张小桌上还都挤着食客,直到煮好了面也不见有谁离去,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位客人,生意倒是红火。 摊主端着白瓷碗,朗声道:哎呦,我这小摊儿是没座位了,姑娘带着小妹去对面茶馆坐一坐罢,反正也付了钱,吃完我自个儿过去收碗就成,那里头也比我这儿暖和,茶馆老板与我相熟,不会撵你们走的。 满江雪略一颔首,道了声多谢,便抱着尹秋进了街对面的一家茶馆去。 靠窗的位置还留有几张空桌,两人坐下,尹秋看着那碗云吞面,没急着动手,而是问:你不吃吗? 满江雪许是抱她抱累了,两手垂在身侧,有些懒散的样子,说:我比你醒得早,在客栈吃过了,你吃。 尹秋便不客气了,捏起筷子先喝了口热汤,只觉那汤汁看着清淡,味却很足,又鲜又香,再咬一口云吞,面皮薄,肉馅嫩,清爽中又带着少许胡椒粉的辛辣,半碗下去,吃的浑身发汗,遍体暖洋洋的。 真的很好吃,尹秋看着满江雪,你不尝尝吗? 满江雪摇了下头,动动唇正要说话,忽听那厅堂中的说书先生将板子一敲,高声道:方才说到那紫薇教血洗如意门,乃是教徒尹宣的手笔,他潜入如意门做卧底,不过短短两年,来了个里应外合,将如意门一举歼灭,诸位可知,那尹宣用的是什么法子骗过了如意门众人? 听到尹宣二字,尹秋握筷的手一顿,抬眼看向满江雪。 满江雪靠在椅背上,目光不知落去了何处,只说:是你爹,听听看。 尹秋的心顿时揪了起来,面前的云吞也不香了,几乎将所有注意力都移到了那位说书先生身上。 疑问抛出,便听底下有人接话道:这还用问?谁不晓得那尹宣是使了美人计! 又听另一人道:就是!靠着一张小白脸,夺得如意门接班人沈曼冬一片倾心,两人相识不到一年就拜堂成亲,第二年就有了孩子,沈老门主视他为己出,哪里想得到是条白眼狼?待到沈曼冬生产之日,那尹狗贼便趁机向紫薇教通风报信,率领一众教徒杀上流苍山,仅仅一夜,就将如意门上上下下屠了个干净! 尹狗无耻卑劣,紫薇教不灭,简直天理难容! 那说书先生叹了口气:可惜灭的却是如意门,据说那沈曼冬生产时听到消息,自己拿过剪刀断了婴儿的脐带,连口气也没来得及歇,拖着产体为家门一战,拼尽全力亲手杀了尹宣,那一夜之后,她便扔下刚出世的女儿消失无踪,十年过去生死不明,有人说她自尽于如意堂前,也有人说她经此一事得了失心疯,众说纷纭,真相难辨,可叹沈曼冬一世芳名,竟栽在紫薇教一个无名之辈身上,叫人唏嘘不已。 厅堂内一片哗然。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女人不也一样?识人不清,断送一生! 话说十年前,沈曼冬犹在云华宫拜师学艺时,在下倒是有幸见过她一面,真真是明眸善睐,姿容俏丽,可惜了。 一片叹惋声中,也有人语调不善:这都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翻来翻去地讲有什么意思?你这老头儿,莫要敷衍了事,白收我等茶钱! 此言一出,便见方才那些义愤填膺之人又跟着他附和起来。 说书先生忙摆摆手,笑道:莫急莫急,小老儿话还未说完,如意门已灭,尹宣已死,沈曼冬不知去向,这些大家伙儿都知道,那诸位可有想过,他二人那遗留下来的女儿,又是个什么下场? 刚出生就没爹没娘,谁管她? 多半也死了罢! 倒是没听说过那孩子的消息,不过这些年来,云华宫似乎一直在找她,但都这么多年过去,又人海茫茫的,上哪里找去? 那说书先生摸了摸胡须,缓声道:沈曼冬拜在云华宫前任掌教座下,乃是首席大弟子,她出了事,云华宫自然要替她抚养孩子,可多年来苦寻无果,始终无所收获,但小老儿前几日得到消息,说是沉寂已久的紫薇教近来又突然现世,杀了金淮城城内的苏氏一家,说是要找个十岁的小女孩。 有人惊呼道:莫不是那沈曼冬之女,就养在苏家? 可紫薇教找她做什么?云华宫找人还算情理之中,紫薇教要那孩子有什么用处? 这些该死的邪魔歪道,又开始杀人放火,那孩子若找不到,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要来了! 冷风乍起,卷来一片寒凉,也将周围的人语声拂远了去。 尹秋瘫坐在木椅上,脸色发白,心中震荡无比。 一言一语都回响在耳畔,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搅动着她的脑子。 爹爹设计与娘亲成婚,在她出世那日灭了娘亲一家,后又被娘亲亲手所杀,十年来,娘亲不知生死,如今紫薇教为了找她,杀光了苏家所有人,一切的一切,都如道道惊雷,狠狠劈在她的心间。 厅堂内喧哗声不断,吵的人心烦意乱,尹秋如同置身冰天雪地,从头到脚涌起阵阵恶寒。 她放下碗筷,两手微微发抖,红着眼说不出话来。 余光中有个白影靠近,满江雪弯腰将她一抱,在满室议论声中信步离开,对方才所听之事只字不提。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尹秋魂不守舍,埋在满江雪肩头,轻轻地问。 是真的,满江雪轻抚着她单薄的背,语调如常,这些事你迟早会知道,既然听见了,就沉下心来,趁早接受。 她并没有安慰自己,但尹秋却忽然间没那么难受了。 也许是因为她不曾见过爹娘的面,不知他们为人,也不知他们相貌,仅仅只有两个才听过没几次的名字,纵然得知身世后不免感到震惊与悲哀,但那些血淋淋的陈年旧事,实在离她太过遥远。 伤情是难免的,可另一方面来说,却又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仿佛与她没什么相干。 来时满腹欢喜,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眼下心态大变,已无意四处流连,尹秋没有流泪,只是沉默了许久才问:会有人杀我吗? 满江雪脱下外袍将她罩起来,柔声说:也许会,也许不会,暂时还不清楚紫薇教寻你的缘由。 尹秋目光涣散,声音弱下来:我走的那天,苏家还在办酒席,小少爷满月了,府里很热闹。 满江雪听着她细弱的声音响在耳边,一时没了话语。 紫薇教虽是邪|教,但行事并不莽撞,要下手也得事先调查,必然会先派人前往苏家验明真假,苏家若是不把人交出去,只能是自讨苦吃,可要是真把人交到紫薇教手中,又难保对方不会杀了他们灭口。 权衡之下,苏家只得谎称并无尹秋此人,再暗地里将她送去深山中的农户,又不敢贸然要了她的命,万一被紫薇教发觉,定然会找他们麻烦。 恰巧尹秋病重,那便来个顺水推舟,指使那夫妇俩活活拖死她,就算紫薇教及时赶到,人快死了也不关苏家的事,乃是自己病的,如若紫薇教没那么快找到尹秋,则更好办,拖死了就一把火烧干净,任谁来了也查不到一丁点蛛丝马迹。 为了保命,苏家这手算盘倒是打得精妙,只是没料到紫薇教这般狠辣,认定苏家说了谎,直接将一家老小都给杀了。 尹秋忽然挣扎起来,从满江雪怀里跳去地面,仓皇道:不,我不能跟你在一起,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你就会和苏家一样 她说完,拔腿便朝人堆里跑,满江雪立即将她手腕扣住:回来! 尹秋怔怔地看着她:我不想害你,放我走吧。 满江雪将她拉到身前,手上用了巧劲制住她,说:你能走到哪儿去?不要胡闹。 短暂相处的这几日,尹秋嘴上不说,但心里已经对满江雪很是依赖,满江雪话不算多,但照顾她的时候温柔又耐心,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关怀与温暖,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病得快死的时候被苏家着急忙慌地送到深山里,那家农户有个小儿子,也是个病秧子,夫妇俩极尽宠爱,对他嘘寒问暖,关心备至,那时候尹秋孤零零躺在榻上,看在眼里,心底要多羡慕有多羡慕。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遇上满江雪,被她从那么寒冷的地方带走,给她治病,给她添衣,对她无微不至,还彻夜守在她身边,只为了叫她安睡。 这么好的人,若是因为她被坏人盯上,惹上杀身之祸,她拿什么来报答? 那抹浅淡的暖阳不知何时被乌云蒙蔽,天色又暗淡下来,隐隐有再次落雪的征兆。 尹秋缩在满江雪的怀中,感受着那份来之不易的温暖,还是没忍住哭了起来,抽噎着说:我不想你死 满江雪垂眸看着她,两人雪白的裙袂在风中飘荡起伏,这么抱在一起,又衣着相似,尹秋身上竟有几分她的影子。 当然,她还是像师姐多一些。 满江雪轻轻叹息一声,复又将尹秋抱了起来,她揉揉尹秋的头,说:放心,我不会死,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第4章 怀揣着满腹心事回到客栈,尹秋头晕眼乏,本打算自己上床睡觉,却听满江雪说:不睡了,这就走。 尹秋意外:去哪儿? 本也没带多的行李,只有两套买给尹秋的新衣裳,满江雪收拾着,说: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已经有很多人都知道紫薇教在找你,金淮城距离此处不远,已经住了这几日,不能再久留。 或许得到线索,紫薇教会先去追踪那农妇一家,但仅凭季晚疏一个人应当也抵挡不了多久,一旦发觉尹秋不在她手上,紫薇教势必会立马向周遭的几个州城展开搜索。 初来乍到的重病女孩,十岁的年纪,挨着客栈和药铺一打听,就能知道她们来过这里。 尽快回云华宫,满江雪说,半个月的路程,你病还没好,只能忍着点,早到早安心。 尹秋自然是听她的安排,两人收拾完毕,满江雪抱着尹秋自窗口一跃而下,找到后院的马儿,即刻朝城门奔去。 二人走后不久,一名穿着黛蓝粗布衣衫,头戴斗笠的女子行进了客栈。 哟,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问个事儿,女子腰间挎着把大刀,斜倚在柜台上,这两日,有没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来过? 小厮想了想,在身前比划了一下:是不是这么高,穿得破破烂烂,还生着病? 女子站直身子,斗笠下的一双眼抬了抬,问:人在何处? 小厮指向二楼:左边尽头那间房,刚回来。 女子作势要上楼,却又脚步一顿:和她一起的是什么人? 小厮笑眯眯道:那可是个美人,穿一身白裙子,好看得不像话!小人这就给您带路 话还未说完,女子已经踩着桌椅飞身上了二楼,推门一看,房内冷冷清清,半个人影也无。 瞥见桌上留有一只残存着药汁的瓷碗,女子将斗笠压了压,行到大开的窗边纵身跳了下去。 分卷(4) 与此同时,客栈大门口又迎来两位一高一矮的客人。 高的那位乃是名年轻的青衣女子,一手执着长剑,一手牵着匹黑马,身后跟着个形容瑟缩的灰衣男孩,冻得唇无血色,两人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像是赶了很久的路。 小厮正要上楼看看情况,见来了人,便又唱道:哎哟,两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季晚疏示意男孩等着,兀自入了门内,说:不打尖也不住店,问个事儿。 小厮打量她两眼,狐疑:什么事儿? 季晚疏扫了一遍大堂内的客人,说:最近几天,有没有一个白衣女子,带着一个病重的小女孩来过你们店里? 有啊,怎么没有?小厮挠着头,目露诧异,您也是来找她们的?怪了,刚才也有个女人来过,跟您问的一模一样。 季晚疏眉头一皱:人呢? 楼上去了,左边尽头那间房便是。 季晚疏朝门外的男孩投去了一道眼神,尔后借力在一张木桌上踩了一脚,登时就攀上了二楼。 那小厮目瞪口呆,忍不住嚷嚷:哎哎!我说你们这些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会轻功还是怎么的! 他话音才落,便见季晚疏又原路返回,轻飘飘落在他跟前,问:你方才说的女人,长什么模样? 小厮原想教训她几句,却见她神色凝重,莫名透出一股威压,心里一瞬虚了几分,便老老实实将那女人的装束描述给她听。 黛蓝粗衣,头戴斗笠,腰上别着大刀是她! 季晚疏当即回过身,拎着男孩后领子便要上马,两人才坐稳,那男孩却忽然呜咽一声,一口血喷在马背上。 你受了伤?季晚疏急忙伸手扶住他。 男孩痛苦地呻|吟着,显然是疼的说不出话来。 季晚疏心中无比恼火,只得带着男孩下了马,又冲进那客栈去。 已是傍晚,天色沉沉,绵延起伏的群山中,正有一匹马儿载着两人行在泥泞小路上。 我和爹娘长得像吗?尹秋抓紧马鞍,靠在满江雪怀里,困得呵欠连天,又怕摔下去,只能打着精神找话说。 出到城外又开始飘落起絮雪,二人先是策马敞跑了一个多时辰,才减缓速度慢行下来。 满江雪垂眸看向尹秋,想了想说:转过来我瞧瞧。 尹秋便把头转过去。 她还年幼,脸颊带着稚气,忽略掉病容,其实也算长得漂亮,尤其那双眼睛生得格外好,黑白分明,长睫浓密,外眦微微上挑,眼型略有些狭长,双眼皮褶皱很深,比丹凤眼更圆润,又比桃花眼略窄,介于二者之间,很是独特。 之前不曾留神细看,现下定睛观之,满江雪才惊觉她这双眼睛像极了尹宣,可别的地方却又与沈曼冬相差无几,可谓是恰到好处地结合了他二人的外貌,乃是一张能令人过目不忘的脸。 满江雪眉头微蹙。 相似的容颜勾起几幕过往的回忆,眼前忽然出现了漫山似火的红枫,秋意绵绵,流苍山一片绯红,沈曼冬穿着一身华美的喜服,立在枫树下朝她笑,问了一句:师妹,好看不好看? 满江雪站在她身前,语气有些冷地道:再过半个时辰就要拜堂,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沈曼冬眼角眉梢都是喜意:宣哥人很好,你为什么总是讨厌他? 满江雪说:他不是什么善类,伪装得再好,眼神骗不了人。 沈曼冬说:可我还就喜欢他的眼睛,我从没见过哪个男人有那样干净的眼睛。 满江雪不说话。 沈曼冬说:你知道的,我最大的心愿不是当什么名满天下的剑客,而是成亲生子,做一个好母亲,你对宣哥有敌意,又是我最心疼的师妹,往后要怎么相处下去? 满江雪说:我不屑背后议人长短,但尹宣此人,实非你良配。 沈曼冬笑着摇头:我是沈家独女,又是如意门接班人,总是要成婚的,宣哥比旁人更合适。 满江雪话已至此,劝说不动,转身离去。 画面倏地变换,眼前仍旧是一片扎眼的红,却不再是什么红枫,而是血流成河,大火漫天。 沈曼冬也不再穿着喜服,一身素衣被血水染透,笑颜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麻木与仇恨。 她立在成堆的死人当中,眼神绝望地看着满江雪,而这一次,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你怎么在发呆?尹秋的声音响起。 思绪被打断,满江雪很快回过神来,弯弯唇角说:除了眼睛像你爹,别的都像你娘。 尹秋没有察觉她方才的异样,只是在心里铺开了一张白纸,以想象力描摹着父母的长相,又想到他们后来发生的事,便有些沉重地问道:我爹不是真心喜欢我娘的,那我娘是真心喜欢我爹吗? 满江雪嗯了一声:应该是。 尹秋说:可她被骗了。 满江雪目视前方,眸中倒映着飞雪与山林,缓声道:我提醒过她无数次,她不听。 尹秋反应得很快:你知道我爹是坏人? 满江雪说:只是一种直觉,后来知道了,也已经晚了。 尹秋来了精神,困意消失,又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师姐下山游历,偶遇尹宣伤重,性命垂危,将他带回如意门养伤,日久生情。 然后他们就成亲了? 嗯。 再然后我爹就死了,你当时在哪儿? 满江雪语调平淡:云华宫,我赶到时,尹宣已经丧命。 尹秋安静了片刻:那我娘,又是怎么消失不见的? 满江雪迟迟没有回答。 尹秋侧头看她,正要追问,却见满江雪忽然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瞧见她眸色一沉,尹秋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去,便见先前还空无一人的小路上,此刻居然悄无声息地站了个人。 一个头戴斗笠,手握大刀的女人。 风雪骤然加剧,山林惊起一片鸟雀,那女人掀开斗笠,露出一张五官深邃的英气面容,嘴角微微翘起:是你。 满江雪搂着尹秋,正襟危坐于马背之上,同样说了一句:是你。 女人笑了起来:穿白裙子的美人儿一时大意,早该想到是你亲自来了。 满江雪遥遥注视着她。 纵然是你来了,我也不能白跑一趟,女人说,把这孩子给我,一切好说。 满江雪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与我交手,你没有胜算。 女人也笑:从前便打不过你,可我得完成任务,好回去交差。 满江雪声量不高不低地问:你们找她做什么? 大刀直拖在地,瞧着很是沉重,可握在女人手中却似鸿毛那般轻巧。 自然是和你们想的一样,女人笑得有几分邪气,比起云华宫,紫薇教才是她的家,你放心,没人割她的肉,也没人喝她的血,我们教主说了,带回去就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当成亲女儿来养,享不尽的福。 她说罢,挑起眉来,朝着尹秋弯唇一笑,好不友善,尹秋与她对视上,却觉得脊背发凉,立即回转过身抱紧了满江雪。 奇怪的女人。 我不会把她交给你,满江雪神色淡然,语气却沉下来,你若要硬抢,我不会留情, 女人摊了摊手:好歹相识一场,老朋友了,给个面子? 满江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忽而又笑起来:你要想死在晚疏面前,我倒是没意见。 女人不吭声了。 过了片刻,她才又重新露出笑意,拖着刀侧身让出了道路:请罢。 满江雪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抻了抻缰绳,带着尹秋绝尘而去。 女人懒散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尹秋频频回头,好奇:她是谁? 满江雪并未松懈,加快速度奔走起来,说:紫薇教四大护法之一,温朝雨。 名字倒是好听,清新婉约,就是和人不怎么相衬。 他们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尹秋心有余悸。 暂时不知,满江雪说,她只是听命行事。 尹秋顿时庆幸自己遇见了满江雪,若是没有被她救下带在身边,只怕她老早就被紫薇教的人抓住了。 她放我们走了,她怕你。尹秋目露崇拜。 她不是怕我,满江雪说,是我不想杀她,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她不动手,不代表她会对我们的踪迹守口如瓶。 夜色很快降临,群山冷寂,骏马踏着浅浅河水驶向对岸,马蹄奔踏间,溅起阵阵飞扬的水花。 荒山野岭,远离人烟,途中不见村落,仅有一处山野破庙,倒是能躲避风雪落个脚,满江雪拴好马儿,抱着尹秋入得庙门,见那里头零零散散堆着些干柴,应是以往的过路人所留,便生了火,又以稻草打了地铺,两人靠着火堆歇息下来。 一路奔波至此未曾停留,加上遇到那女人,满江雪更是小心谨慎,途中改换了好几次道路,绕来绕去地走,尹秋早已在寒风中冻得四肢冰凉,不住地颤抖。 外衣脱了,烤暖和了再穿。满江雪在院子里洗了手,回来时便看见尹秋蜷成一团。 尹秋乖乖照做,脱了外衣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她病本就未好,今日又几乎一直都在外头吹冷风,觉也不能睡,这会儿又开始头疼脑热起来,浑身乏力。 坐过来,满江雪揽住她的肩,我抱你。 尹秋缩进满江雪怀中,两手抱着她的腰,感受到她身上的暖意,不由长长呼了口气,说:你身上真暖和,你都不会冷的吗? 满江雪从身旁的包袱里取出一些糕点,掰成小块喂给她吃,说:习武之人有真气护体,不会太冷。 被满江雪这样抱着,又有火堆取暖,尹秋渐渐好受起来,呼吸变得稳定,有些羡慕地道:真好,我将来也能学武吗? 你若想学,自然没问题,吃过糕点,满江雪又拿来水囊给尹秋喂水喝,念过学么? 尹秋摇头:没有,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两人坐在稻草堆上,互相依偎着,满江雪说:那得先习文断字,到了云华宫,会有先生教你。 尹秋昏昏欲睡,听到此言眸光一亮:真的吗?我在苏家的时候,偶尔路过大少爷的房间,总能听见他在背书,念得很好听。 由于尹秋在客栈时总是成日昏睡,鲜少有清醒的时候,满江雪也不曾有机会过问她的事,闻言便道:你在苏家待了多久? 尹秋歪着脑袋埋在她胸口,算了算:一年半?记不太清了。 除了苏家,还待过什么地方? 很多,被人卖来卖去的,这里待两天,那里待两天。 满江雪垂下目光,看着尹秋微阖的双眼:之前在客栈,你误以为是青楼。 尹秋点点头:扬花城里的寻春院,我在里头给灶房打下手,有时候也会帮着洗衣裳,什么都会做一点。 想不到她居然还在青楼里待过,满江雪沉默片刻,神情透出些许怜悯:谁把你卖进去的? 尹秋颤栗了一下,脸上流露出恐惧:是上一个买我的人他本来是想要男孩,发觉我是女孩后很生气,打了我一顿,然后就把我卖进青楼,换了十两银子。 满江雪回想起在客栈给她泡澡时,她身上那些疤痕与旧伤,皱紧了眉:青楼里的人也打你么? 尹秋说:打的,犯了错要挨打,没犯错也要挨打,碰上脾气不好的客人,看不顺眼就会被踹上一脚,楼里和我一样的女孩很多,我们都是挨着饿和挨着打过来的。 满江雪将她抱紧了几分,安静了一会儿又问:那之后又是怎么去了苏家? 尹秋说:有天夜里官府来了官差抄楼,将寻春院封了,我和几个认识的女孩只能流落街头,后来有个人收留了我们,没几天就送进了苏家当丫鬟。 再之后发生的事,满江雪都知道了。 庙堂无门,四壁残破,屋外的风雪不断涌进堂内,柴火堆被吹得忽明忽灭。 你吃了很多苦。满江雪说。 其实苏家对我很好,有饭吃,有衣穿,不常挨打。尹秋说。 满江雪抱着她躺下去,用锦袍将她裹起来塞进怀里,柔声说:以后也有饭吃,有衣穿,不会有人打你。 尹秋抬眼看着她,声音轻轻的:那去了云华宫,我还能和你在一起吗? 满江雪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说:我会请求掌门师姐收你为徒,不只是我,你会有师父,还会有很多师兄师姐,我们都会照顾你。 你不能做我的师父吗?尹秋还是看着她。 我?满江雪笑了一下,我不收徒。 尹秋突然又问:那你能做我娘吗? 第5章 满江雪被她问得一愣,继而摇头笑道:说什么傻话,你有娘,师姐或许还活着。 尹秋禁不住感到失望,说:可她都不来找我。 满江雪拍拍她的头:兴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已经长大了,可以去找她。 尹秋摇头:我不想找她。 满江雪不明白她为何这么说:为什么不想? 我有你就够了。尹秋说得很认真。 满江雪笑了笑: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你要相信她会回来找你。 分卷(5) 尹秋不是没幻想过,然而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去抱那些虚妄的设想了。 一个摸不着的念头,远没有贴身感受到的温暖能更让她依恋。 困了?满江雪摸摸尹秋的脸。 嗯尹秋小声应着,往满江雪怀里钻了又钻,几乎要叠到她身上去。 她像只还没足月的小狗,喉咙含糊不清地哼哼两声,两手两脚缠着满江雪,昏昏沉沉地睡去。 翌日醒来,风雪还是没停,尹秋一整晚都挨着满江雪,睡得很安稳,也不觉得冷。 那堆柴火已经燃尽,没了温度,余烟缭绕间,满江雪不知去向。 尹秋茫然地找了一阵,见庙内没有满江雪的身影,心里一慌,赶紧披好外衣从稻草堆上爬了起来。 院中传来几道响亮的唰唰声。 尹秋步伐虚浮,起的太急导致眼冒金星,她扶着墙壁缓了会儿神,扒在门口朝外头投去视线,待看见那道飞舞的白影后,不由地眼前一亮。 风雪飘摇间,满江雪手执长剑,身姿翩然,时而凌空飞起,时而挽出剑花,动作优美,神情冷静,煞是养眼。 她在练剑。 时值深冬,一月来雪花未平,人间正是寒冷的时候,可满江雪却浑然不惧,不仅没有外袍避寒,身上那件衫裙也是单薄的,这般伫立在冷风中,教人暗叹她身轻如燕,体态轻盈,宛如一只灵巧纤瘦的白雁,极为赏心悦目。 她练得认真,尹秋也看得认真。 雪笼庙堂,漫天都是飞洒的细雪,一剑舞毕,满江雪自半空飘落而下,稳稳立在院中。 她偏头看向屋檐下的尹秋,唇角微弯:睡醒了? 这一个浅浅的笑,犹似百花齐放,又似春风拂面,尹秋仿佛从她脸上看到了温柔的暖光,被感染地跟着笑了起来,点头说:你剑舞得真好看。 满江雪收了长剑,手腕向内一扣,便见那剑身倏地倒缩起来,登时就变成了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 这匕首还能变换长短?尹秋惊奇不已。 它叫凝霜,是我师父所赠。满江雪行到廊下,与尹秋对立而站。 她肩头与发梢沾了不少雪沫,尹秋抬起头来看了看,又踮着脚,伸手替她拍了拍,说:那你功夫一定很好对不对? 满江雪屈膝半蹲下,冲她微微颔首:功夫好不好,自己说了不算,旁人说的才算。 尹秋放平了脚跟,很自然地用手心拂去满江雪发间的雪沫,想了想说:昨天那个女人说,她以前就打不过你,说明你的功夫的确很好。 满江雪又站起身来,领着她往里去,笑说:也可以这么理解。 尹秋走了两步,停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再次请求说:那你能不能破个例,当我师父? 未等满江雪回话,尹秋又说:你放心,我很懂事的,可能会有点笨,但会慢慢学,不给你添麻烦。 满江雪用稻草将那堆灰烬遮住,收拾了一下留宿的痕迹,还是说:我不收徒。 尹秋也没指望她会真的答应,但仍是想不通:为什么? 满江雪将匕首挂回腰间,转身说:我尚不足以为人师,你会有一个很好的师父。 尹秋只得作罢: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满江雪说。 就着院子里的井水洗了脸漱了口,又吃了点干粮果腹,满江雪喂了尹秋几粒丹药,两人上了马,又开始行起路来。 清晨,小城已然苏醒,条条大道上都是撑伞而过的行人,只有客栈内还稍显冷清,除了小厮和伙计们起早贪黑地忙活着,客人们都还未起。 季晚疏搭了条长板凳坐在栏边,手里捏着个馍馍,一边吃一边看着楼下的小厮们摆放桌椅。 等了一阵,便见身侧的房门开了,里头行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 怎么样了?季晚疏问。 大夫叹一声:忧思劳倦,久病体衰,正气亏耗,十来岁的小儿,郁结于心,心病大过体病。 季晚疏透过门缝瞧了里头一眼,皱眉:别废话,你就说治不治得好。 治倒是能治,大夫说,我开个方子,煎两副药喝了就有成效,不会再咳血了,你是他姐姐罢?得问清楚他这么个小娃娃,心里头到底在伤情什么,再对症下药,这心结不解,迟早要出大问题。 季晚疏接了方子,付了诊金,送走那大夫后才回了房。 屋子里烧了好几盆炭火,男孩仍是冷得发抖,他脸色青白,头发凌乱,缩在床榻上小声啜泣。 季晚疏头疼不已,没搭理他,唤来小厮帮着抓药,在房里枯坐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别哭了! 男孩被吼得一个激灵,再不敢呜咽出声,咬紧了下唇,可眼泪却是越流越凶。 季晚疏只会骂人,不会安慰人,这一路带着他东躲西藏,逃避追杀,心里很是厌烦,便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亲戚没有? 男孩不做声,只是摇头。 一个都没有?季晚疏说。 男孩又摇头。 说话!季晚疏拔高声量。 男孩看了她一眼,双眸通红:我只有爹娘 季晚疏考量一番,又问:喜欢读书还是练武? 男孩目光疑惑地看着她。 季晚疏倒了杯茶,喝了两口:要是想练武,可以跟我走,有个地方能收留你。 男孩抱着双膝,咳嗽不停:什么地方? 云华宫。 云华宫?男孩先是一怔,眸光不由地亮了起来,是那个以剑术闻名江湖的第一大派么? 季晚疏点了下头,起身走到榻边,伸手将男孩薅了过来,在他身上一顿摸索。 男孩脸色一变,忙护着胸口,神情戒备:干什么? 瞧见他的反应,季晚疏略有些无言:又不会吃了你,她将男孩的四肢摸了一遍,检查完毕后才道,根骨尚可,是个练武的料子。 叫什么名儿?季晚疏又坐回桌边。 孟璟。男孩说。 不会再有人追杀我们了,季晚疏说,客栈住两日,等你病好些就上路。 孟璟犹豫不决。 他方才听到云华宫三字,分明目露向往,季晚疏原以为他会一口答应下来,便皱眉道:你不愿意? 你们害死了我爹娘孟璟哑着嗓子说,我不去,也不要你管。 季晚疏一声冷笑:小子,你最好给我搞清楚,是你爹娘黑了良心,要拿钱杀人,自食恶果,若没有我多管闲事,你的命也早就没了。 孟璟又开始流泪,猛地咳嗽起来:他们只是为了赚钱替我治病!若不是你们突然出现,我爹娘就不会死! 从收下那五十两银子起,你爹娘就已经死了,季晚疏语调寒凉,少自作多情,没人想管你,你要报仇也该去找紫薇教,没资格跟我这儿发脾气,有那本事就杀光紫薇教所有人,替你爹娘报仇去! 孟璟双拳紧握,被她反驳得无言以对。 季晚疏冷哼,再不看他,拿起剑便走人。 下马。满江雪冲尹秋伸出双手。 尹秋昏头昏脑,双眼迷蒙,倾身抱住满江雪脖子,被她从马背上抱下去。 风餐露宿好几日,身心疲倦,这日总算到达一座州城,满江雪单手抱着尹秋,余下一只手牵着马儿,缓缓入得城门去。 这是哪儿?尹秋强打着精神,四处张望。 青罗城。满江雪说。 许久没到过热闹的地方,尹秋多少有些喜悦,盯着满街行人和小摊看得起劲,穿过一条长长的街市,路过数家客栈和酒楼都不见满江雪停下脚步,城中流连一阵,二人便来到一处幽静的小巷,行到内里,眼前便出现一道质朴的大门,屋舍积着厚雪,门匾上题着云华驿站四个大字。 尹秋还不会认字,盯着那门匾看了又看,还未来得及问一句,两扇大门已被推开,里头行出来一名年纪不算太大的少女,模样生得稚嫩,穿一身素净的弟子服,扎了个高高的马尾辫,晃眼看去竟有点青葱少年郎的意味,她见了满江雪先是一怔,随后便露出了浓浓笑意。 师叔!您怎么会来? 她适才说完这句,很快,便见她身后又跑来不少装束相似的少年少女,都是一副喜形于色的形容。 哎呀,真是师叔呢! 师叔好久没来过青罗城啦! 快进来!弟子们都可思念师叔了! 一片欢声笑语中,满江雪抱着尹秋穿过人堆行进院中,浅笑:路过,留宿一晚就得赶回宫里。 有弟子道:这么急啊?师叔好不容易来一趟,多留几天罢! 就是!这几日风雪那样大,师叔好歹等雪停了再走啊。 您放心,弟子们一定将您服侍得好好儿的! 满江雪将手中的缰绳递过去,说:有要事,不能久留,去,给这马儿喂些吃的。 那弟子应了一声,欢欢喜喜牵过马匹朝马厩行去,又见先前那开门的少女惊呼道:哎呀,这是哪家的小妹妹,生得真漂亮! 经她提醒,弟子们才纷纷将视线投到尹秋身上,都欢天喜地地涌过来逗她。 小妹几岁啦? 看着年纪很小的样子,脸色也不好,别是病了罢? 师叔,你莫不是去哪里捡了个娃娃来养? 尹秋被他们逗得有点不好意思,直往满江雪肩上靠。 满江雪拍拍她以示安慰,说:这是你们沈师叔的女儿,以后也是你们的小师妹,别吓着她。 弟子们都是一顿,互相对视起来。 原是沈师叔的女儿怪不得瞧着有些面熟呢,那开门的少女恍然,又看向满江雪,所以师叔是特地去接她的?这么些年,可算找回来了。 满江雪嗯了一声,领着众人进到大厅,问:晚疏可有来信? 那少女点头,说:有的,今早刚到,她冲尹秋笑了笑,把小师妹交给弟子们照顾罢,师叔去看看信? 也好。满江雪说着,伸手将尹秋送了过去。 少女抱住尹秋,满江雪即刻抬腿朝楼梯行去,乍然间投入陌生人的怀抱,尹秋神情恐慌,想挽留满江雪,可开口之际却不晓得该怎么称呼她,一时心急,便脱口而出喊了她的名字:满、满江雪! 听她直呼其名,弟子们都愣住了,倒是满江雪反应如常地回过头来,说:别怕,我待会儿就来找你。 尹秋看着她,欲言又止。 少女笑得响亮,打趣说:小师妹还不清楚辈分吧?可莫要直呼师叔的名字,待你入了宫里定是要拜在掌门座下的,也要同我们一样叫声师叔呢。 尹秋讷讷的:哦 满江雪示意众人退下,又对尹秋说:不必拘谨,这里是云华宫设在青罗城的驿站,这是你陆师姐,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我处理完信件很快回来。 她说罢,兀自上了二楼,尹秋很是不舍,僵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 陆怀薇是云华宫无悔峰长老座下大弟子,近来在青罗城带带新下山的后生子弟,人很和善,她见尹秋惶恐不安,便笑道:听掌门说你叫尹秋对不对?别害怕,我们都是你娘的同门,我小的时候还跟着你娘学过一段日子剑法呢。 提到娘亲,尹秋就没那么拘束了,乖乖点了下头。 吩咐弟子上了些热汤热菜来,陆怀薇将尹秋放在桌前,说:你和师叔一定走了不少山路,快吃点热乎的暖暖身子,待会儿叫师叔带你去汤池洗个热水澡,再好好儿睡一觉,睡醒了师姐陪你玩。 陌生的环境,尹秋难免有些心神不宁,缺乏安全感,但见这位陆师姐言辞和善,神情温柔,她便也稍稍宽了些心。 然这段日子以来,她几乎和满江雪形影不离,成天挂在她身上脚不沾地,此刻满江雪不在,尹秋连饭也不大吃得下了,席间始终心不在焉的,陆怀薇想方设法逗她开心,她也只是礼貌性地给出回应,并未开口说过几句话,总也控制不住要去看满江雪回来没有。 好在满江雪没耽搁多久就下了楼来,甫一见到她雪白的裙角出现在楼道转角,尹秋便将筷子一丢,急忙朝她奔去。 陆怀薇见了这场景,不由失笑:师叔,小师妹黏你得很呢。 眼见那小小的身影朝自己急匆匆跑来,满江雪也觉好笑,加快脚步下了楼,抱住尹秋,说:不好好儿吃饭,菜都凉了。 尹秋仰头看着她,眼里满是依恋:我等你一起吃。 满江雪摸了摸她的头,两人一齐入了座,尹秋复又拾起筷子给满江雪夹菜,煞有介事道:我都尝过了,这个最好吃,还有这个,那个也不错 好了好了,满江雪笑着说,快堆不下了。 尹秋一扫方才的萎靡之态,食欲大开,一边刨饭一边说:没事,慢慢吃! 师叔看过信了?季师姐怎么说?陆怀薇问。 事与愿违,那夫妇俩遭遇暗算已经逝世,只留下一个独子,晚疏正带着那孩子赶过来。满江雪说。 却是可惜陆怀薇叹了口气,那师叔是等一等他们,还是先一步回宫里? 等一等罢。满江雪说。 也是,季师姐那脾气,估计不怎么会带孩子。陆怀薇又是一声长叹,见她二人正吃着,便先退下打点房间去了。 分卷(6) 听满江雪方才所言,尹秋有点诧异:那两个伯伯婶婶都死了吗? 是紫薇教所为。满江雪说。 尹秋愣了很久:是因为我? 不关你事,满江雪说,行凶杀人,本就是恶行,就算紫薇教不动手,苏家若没出事,也不会留他们活口。 说到底,若不是动了歪心思,想杀了尹秋赚取那五十两银钱,那夫妇俩也不会惹祸上身。 爹娘都死了,那个男孩一定很难过罢尹秋暗暗想着,面前的饭菜又不香了。 吃过饭,陆怀薇已收拾好床铺,给汤池添了刚烧的热水,尹秋与满江雪这几天都在山林间留宿,没条件沐浴,两人消了会儿食,便拿着干净衣裳去了后院的汤池。 屋子里白雾缭绕,好似云蒸霞蔚,十分暖和,那池子很大,少说能同时容纳十个人一起洗,尹秋在门口脱了鞋,高高兴兴地跑去池子边玩水。 真暖和,尹秋两手在水里扑腾,好几天没洗过热水澡了,真好! 别玩了,衣裳脱了进去洗罢。满江雪在她身后关了门,说。 尹秋玩得开心,蹲在汤池边没动,末了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才停下动作站了起来,转过身时,满江雪正立在她侧后方的位置,衫裙已褪,只余一件薄薄的纱衣,衣下是若隐若现的白皙肌肤,清晰可见她曼妙修长的身躯,尔后满江雪将衣领掀开,露出光滑清瘦的肩头与锁骨,侧目朝她看了过来。 纱衣飘飘然堆叠于地,像一团柔软的云彩。 尹秋心中一震,面上一热,略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开了。 第6章 尹秋在青楼的时候,也曾服侍过楼里的姑娘沐浴,她也时常和别的女孩子一起洗澡,光溜溜的身子看多了早已见怪不怪,然而此刻面对着不着寸缕的满江雪,她竟有些莫名的不敢直视。 像是雪夜中垂落在稍头的一朵清艳梨花,满江雪乌发披散,容颜在水雾中有些朦胧,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杨柳细腰,婀娜多姿,满身都是晃眼的雪白,这般坦诚相对下,更觉她冰清玉洁,美不胜收,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一种无声的亵渎。 见尹秋眼神躲闪,又无动作,满江雪朝尹秋走来,问:发什么愣? 她就这么直白地立在自己身前,尹秋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这才磨磨蹭蹭地脱起衣裳来。 满江雪先一步入了池水,靠坐在池边,水平线恰好齐平在她胸口,只露出双肩与如玉的脖颈,遮去了那些叫人浮想联翩的春光。 尹秋脱完了衣裳,垂头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躯,再联想到方才满江雪的模样,她竟生出一股荒唐的自惭形秽来。 尹秋自小吃不饱穿不暖,长期饿肚子,所以发育得较迟,十岁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可她看起来却仿佛一根豆芽菜,又瘦又干瘪,身量比起同龄人也要矮上许多,其实不太像是十岁的孩子。 因着外貌的缘故,在进入寻春院前,人贩子将她打扮成男孩的模样,买她的人见了她也不觉有疑,回到家给她洗澡时才发觉她是女孩,气得火冒三丈。 尹秋胡思乱想着,听见满江雪的声音忽然传来:还不进来? 发觉满江雪正在看着自己,尹秋与她对视一眼,十万个不自在,赶紧扑通一声跳进了池子里去。 她这举动震的汤池狠狠晃荡起来,惊起不少水花,扑了满江雪一脸,满江雪以为她是闹着玩,也不生气,只唤尹秋到她身边去。 摒弃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尹秋靠近满江雪,习惯性地就朝她身上贴了过去,肌肤相触间,感受到满江雪的柔软与体温,尹秋心道这样仿佛有些太亲密了,便又默默从她身上离远了些。 满江雪却又将她一把拉了回来,说:跑什么,辫子拆了给你洗洗头发。 尹秋端端正正地坐着,满江雪取下红绳拆了她的辫子,又拿过池边的木梳给她梳理了一下,随后又拿来一个小小的木瓢舀水,把她的头发淋湿,最后便用手指沾了些皂角粉,给她洗起头来。 她动作很轻柔,也很耐心,在那清新的皂角香气中,尹秋想起以前的日子,从没有人这样体贴地照顾过她,她更小时候的事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进入青楼后,有个老婆子专给她们这些打杂工的年幼女孩洗澡,那老婆子留着两手长长的指甲,又尖又利,下起手来狠得不得了,每次洗完身上都是一道道红印子,破皮是常有的事。 老婆子很凶,也不耐烦,洗的重了还不准哭,谁要敢哭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刮子扇过来,打的人头晕目眩,尹秋起初不知道她的厉害,被她挠得直躲,后来挨了几次耳光就不敢了,再疼也是咬牙忍着,绝不吭声。 而满江雪的手指轻轻揉搓着尹秋的发,不仅不疼,还很舒服,且还有些痒。 尹秋想动,可那老婆子留给她的阴影还在,已然成了习惯,便忍着痒意不敢动弹。 怎么了?满江雪注意到她的僵硬,问道。 没怎么。尹秋说。 是不是弄疼你了?满江雪将动作放得更轻了。 不是疼是痒。尹秋终于忍不住缩了下头。 满江雪笑了起来,说:忍一忍,很快就洗好了。 得到了安抚,又心知她肯定不会责怪自己,尹秋渐渐放得轻松了,被满江雪的手弄得咯咯笑,同她玩闹起来,也捧水去浇湿满江雪的发,等尹秋的小脑袋洗干净后,满江雪的长发已经湿透了。 淘气。满江雪说。 尹秋从她手里接过木瓢,说:我也给你洗罢。 满江雪用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水,说:你会么? 当然会了,尹秋扶住满江雪的双肩,示意她背对自己,说,我以前在楼里的时候,有个姑娘可怜我,把我从灶房要到身边服侍,我那会儿就总替她沐浴。 她对你很好么?满江雪微微侧着脸,长睫沾了两粒水珠。 她是楼里对我最好的人了,可惜后来死了。 怎么死的? 陪客的时候惹客人不高兴了,就被杀了。 你当时在场?满江雪沉默须臾才说。 尹秋熟练地揉搓着满江雪的发,说:在的。 那后来呢?满江雪又问。 后来她的尸首被丢去了荒山喂野狗,尹秋的声音沉下来,那个客人据说是官家出身,有权有势,没人惹得起,赔了老板一些钱,也就过去了。 小小年纪便已看过世间炎凉,也不知她从前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若是师姐当初没有走 满江雪在心中暗叹一声,说:苦尽甘来,等到了云华宫,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尹秋顿了顿,若有所思:云华宫或许不会有,可别的地方总是会有的。 满江雪转过头看着她。 尹秋弯了弯眼睛,笑着说:等我学会了功夫,就要像那些故事里的大侠一样,锄强扶弱,惩恶扬善,力所能及地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稚子童真,天性纯善,说出来的话含着成年人少有的肺腑真心。 满江雪面露欣慰,摸摸她的头:那你一定要记住你今日说的话,永远保留这颗赤子之心。 尹秋郑重点头:我一定不会忘! 沐浴完毕,外头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院中各个角落都点着烛灯,屋舍楼宇也四处张挂着灯笼,夜雪不知什么时候又落下来,在那些昏昏烛光中打着旋,像是春风吹拂而来的片片柳絮,又像是夏夜的山谷里,零散飞过的蒲公英种子。 今年的雪,好像总也下不完。尹秋站在汤房外,看着漫天的雪花。 满江雪站在她身侧,也同她一起抬起头来。 刚沐完浴,浑身暖烘烘的,即便立在这飞扬的絮雪中也不觉寒冷,两人都穿着相似的雪白衫裙,光影朦胧间,一大一小静静观赏雪景,谁也没有再说话,两人的表情都是宁静的,带着些许连本人也不自觉的浅浅笑意。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尹秋在这茫茫暮雪中,想起了以往度过的那些冬日。 那时的尹秋只觉每一个冬夜都是那般的漫长,偶尔夜半时分被冻醒,周身冷寂,无人依靠,心里便想着,冬天什么时候才会走远? 而现在却不一样了,她有了可以依靠的人,不必挨饿受冻,不必心惊胆战,也不必发愁生计,过去的时光里她无心赏雪,此刻却能这样静谧无声地留心雪色,这样的转变,是从前的尹秋想都不敢想的。 但就这么发生了,而改变她凄迷生活的人,眼下也正与她一起,看着这风雪互相缠绵。 尹秋在这一刻,骤然生出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糅杂着遗忘伤痛的决心,对来日的期待,还有对满江雪全心全意的感恩。 她小心翼翼地偏头看着满江雪,在心中想:如果能一直和这个人在一起就好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们再也不分开? 哪怕是一种奢望,或是短暂的假象,如果老天听到她的心声,能不能看在她过去十年那么孤苦的份上,满足她这个有些自私自大的愿望? 如果可以,她愿意永远跟在她身边,努力追随她的脚步,等她老了,她也会像满江雪今日对待她这般,尽心尽力地去回报她,照顾她。 以前有人告诉她,人都是贪心的,那么,她也偷偷贪心这一回,不算过分罢? 尹秋抿了抿嘴,面向风雪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许愿么?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满江雪说。 嗯。尹秋说。 许了什么愿?满江雪又问。 不告诉你,尹秋睁开眼笑,说出来就不灵啦。 那你许完了么?满江雪揽过尹秋的肩。 尹秋点头。 该回去睡觉了。满江雪顺势将她抱起来。 二人入了小楼,陆怀薇正等在大厅内,领着她们上了二楼,停在廊下。 收拾了两间房,小师妹想住哪一间?陆怀薇问。 听到问询,尹秋下意识抱紧了满江雪,有点意外,但没说话。 不如就这间罢,陆怀薇推开面前的房间,师叔住隔壁,两间房挨着的,也好有个照应。 尹秋还是不说话。 满江雪观察着她的神色,问:不喜欢? 屋子里黑洞洞的,尚未点上明灯,尹秋只觉那黑暗中仿佛蛰伏着什么妖怪,只要她走进去,就会立马被那妖怪一口吞掉。 我不能跟你一起住了吗?尹秋说得很小声。 看来小师妹是怕黑,陆怀薇便又关上了房门,那师叔就跟小师妹一起住罢,要是师叔不方便,弟子也可以陪小师妹。 罢了,你也去休息,我来就好。满江雪说。 陆怀薇应了一声,替她们点了灯盏,又上了壶热茶,才施施然告退。 瞧见陆怀薇已然离去,这里就只剩下了自己和满江雪两人,一如前几日那般,尹秋心里欢喜得很,挂在满江雪身上不肯下来,说:满江师叔? 满江雪揪着她的后领子把她放下来,说:怎么? 尹秋很快又抱住满江雪的腰,仰着头看她,说:我以后能不能一直跟你住一起? 不成,满江雪言语平淡,入了云华宫,就是新弟子,按规矩你要住在新弟子院。 尹秋哪里知道这茬,不由拧着眉毛说:可我害怕怎么办?我想和你在一起的。 闻言,满江雪也不由自主皱起了眉。 不知不觉间,尹秋对她的依赖已经从潜意识的举动,变成了口头上的直接表露,这意味着她对满江雪的感情日渐加深,已然将她看做可以依靠的人了。 尹秋没有父母,自小吃了很多苦,作为被沈曼冬当年悉心照顾过的师妹,满江雪自然要对她好,会尽力抚平她过去所受的那些伤痛,让她感受到人世间的美好,也算是回报与沈曼冬之间的姐妹情分。 可若是尹秋太过依赖她,把她当成不可或缺的存在,万一哪天师姐要是回来了,尹秋单单只与她亲密,却与师姐形同陌路该怎么办? 来前掌门师姐谢宜君曾告诫过满江雪,若是找到尹秋,一切公事公办即可,不宜倾注太多感情,毕竟尹秋除了是沈曼冬之女,亦是恶徒尹宣的后人,尚不能知其品性如何,尤其是在不清楚紫薇教寻她有何缘由之下,更需长时间观之察之,再决定要不要用心栽培。 所谓三岁看到老,一个孩子若是自小便品行不端,实难教导,谢宜君作为掌门,自然要为云华宫的长远未来做打算,有那心思去培养尹秋,不如多在别的好苗子身上下下功夫,给她口饭吃,有个地方住,不必受那风吹雨打的飘零之苦,已是给了沈曼冬销声匿迹后最大的脸面。 正如满江雪临行前,谢宜君唤她到大殿相谈,彼时是这般说道:我已经仁至义尽,也算是完成了师父的嘱托,昔年曼冬名动天下,师父本就将她当做下一任掌门来培植,可她不顾师门,还未出师就擅自离开云华宫,跑回如意门要与尹宣成婚,还接下了副门主的位置,分毫未将师门放在眼中,属实没心没肺。 满江雪这样回:师姐向来意不在江湖,她有她的抉择,我们无法干涉。 谢宜君又说道:若不是师父留有遗言,她那孩儿我也不大想管,但救人一命到底是胜造七级浮屠,你此番前去,把人带回来即可,莫要急着上心,她若是有曼冬那等天分与觉悟,到时再另当别论。 满江雪未曾多言,虽然内心对谢宜君的说辞不大苟同,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考量不无道理。 可此刻,看着尹秋那一双天真烂漫的眼睛,满江雪又不由地心软了。 她想:一个十岁的孩子,只是需要她,愿意亲近她,这有什么错?何至于像防仇人一样防着她? 用成年人的心思来对付一个单纯透明的孩童,未免太过狭隘。 对她好是应该的,可的确不能在她身上花费太多心思,一旦习惯了一个人的陪伴,哪怕是个孩童,来日沈曼冬若回来接走她,满江雪不可能半分留恋也无,可她又岂能从沈曼冬手里要来尹秋? 分卷(7) 诚然,习惯是很可怕的事,她已不想再去习惯什么人的存在了。 你怎么又在发呆?尹秋疑惑,总是说着说着就出神,你在想什么? 思绪仿佛断了线的风筝,一瞬就飞远了,满江雪拉扯回心神,垂眸看着尹秋说:宫有宫规,任何宫门弟子都必须遵守,我身为云华宫一峰之主,不能带头坏了规矩,你也一样。 尹秋原是想和她撒娇,但见满江雪神色严谨起来,便收敛了几分小孩子都有的任性,说:那我去了新弟子院,是不是就很难再见到你了。 满江雪说:不会,我有空就去看你。 真的?尹秋又高兴起来。 不骗你,满江雪说,得检查你的功课,所以去了云华宫,你要好好儿念书和学武,不可懈怠。 嗯!尹秋重重点头。 不多时,陆怀薇又将熬煮好的药送了过来,尹秋喝完漱了口,便钻进了被窝里去,满江雪很快也在她身边躺下,一如前几夜那般搂着她。 闻着满江雪身上的香味,尹秋备觉心安,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第7章 次日醒来,楼下喧闹得紧,远远就听见弟子们的欢笑声,像是来了什么贵客。 尹秋被那动静吵醒,睁开眼时,满江雪正在梳洗,白裙白绢带,亭亭玉立,侧颜静好。 底下好热闹的样子。尹秋揉揉眼,披好衣裳下了榻。 应是晚疏来了,我也才起,还没去看。满江雪梳洗完毕,熟练地替尹秋穿鞋。 就是那天和你一起来救我的那个人吗?尹秋问。 是她,满江雪又给尹秋扎起辫子来,她叫季晚疏,是云华宫大弟子,你得管她叫一声师姐。 满江雪每日都给尹秋梳头,手艺渐渐有了长进,两条辫子编得干净利落,用红绳固定,尹秋这些天来气色已经好上不少,这般收拾妥帖下来,瞧着倒是有几分玲珑可爱。 两人相携着下了楼,果见驿站内的弟子们都团团围在院子里,人群中,季晚疏一身素净青衣,手握长剑,面无表情的脸孔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与身旁的弟子们相比起来,她显得十分出众。 季师姐也来啦?咱们驿站可真热闹。 是啊,前有小满师叔,后有季师姐,真是难得见你们一面呢。 不如和师叔一起多留几天罢?指点指点我们的武艺啊! 季晚疏虽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但在宫里的声望却不低,她是继沈曼冬以来,第二个在剑术方面天赋超群的人,年纪轻轻就稳坐云华宫首席大弟子的位置,颇得掌门及各位长老的欣赏与青睐,宫内上下的弟子们也都很敬仰她。 季晚疏比满江雪与尹秋上路较晚,却能在二人到达驿站后的第二日就赶到青罗城,可见她一路上定是策马狂奔,也没怎么休息。 睡眠不足的情况下,季晚疏难免有些心浮气躁,听着弟子们围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笑,只觉耳边像是有一群苍蝇似地在叫个不停,聒噪至极,便要斥他们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刚要开口,却瞧见满江雪带着尹秋从厅堂内行了出来。 见过师叔。季晚疏眉头深锁,上前冲满江雪行了礼。 一干弟子也跟着她问起安来。 辛苦了。满江雪略略颔首。 谈不上辛苦,只是未能完成师叔交代的任务,晚疏惭愧。季晚疏立即单膝跪了下去。 暗箭难防,你无需自责,满江雪扶她起来,说,可有受伤? 季晚疏摇头:不曾。 满江雪在人堆里扫了一圈,又问:那孩子呢? 听她此言,弟子们都四处张望起来。 孩子?哪来的什么孩子? 季晚疏侧身一让,弟子们也纷纷跟着她分成两股站队,这才露出了被挡在人群外的灰衣男孩。 哎,还真有个孩子呢! 方才怎么没瞧见? 季师姐,你不会也和师叔一样,捡了个娃娃回来养罢? 一片和睦的打趣声中,孟璟还是穿着那身脏兮兮的破衣裳,胸脯处还残留着已经变深的血迹,看起来像是沾了不少泥土,他脸色苍白,比起一开始的尹秋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着那一双双朝自己投来的各色视线,有打量,有疑惑,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讶异,仿佛是在惊诧于他竟像个小叫花子一般,浑身又脏又臭。 孟璟如坐针毡,几乎想当场逃离这里,但当他看到对面那个穿着白裙子,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小女孩时,他又猛地盯紧了她,克制住了逃跑的冲动。 短暂的哗然之后,陆怀薇率先开口道:是男孩儿呢,瞧着和小师妹年纪差不多大。 季晚疏立在一侧,语调冷清地将遭遇暗算当夜的事发过程概述了一遍,后才说:他父母临终前曾将他托付于我,我问过他家中的情况,并无旁的亲人可投靠,权衡之下就把他带了回来。 听闻孟璟的遭遇,弟子们都不由面露怜惜。 正好和小师妹做个伴,陆怀薇自来便喜欢小孩,靠近孟璟说,以后你就跟着我们留在云华宫罢,你放心,师兄师姐都会好好待你的。 孟璟毫无反应,仍是将目光牢牢粘在尹秋身上,尹秋迎着他的目光,发觉他的眼神透着明显的敌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抓紧了满江雪的手。 以为尹秋是被寒风吹得冷了,满江雪垂眸看了看她,回握住了尹秋,冲季晚疏说:一路劳顿,先沐个浴洗洗身上的风尘,吃过饭后再来我房里细谈。 季晚疏应了一声,也不管孟璟,兀自朝前行去,陆怀薇便拉过孟璟的手,笑说:跟我来罢,我叫人给你拿点好吃的,你一定饿了。 谁知孟璟却忽地一把将她甩开,直直朝尹秋离去的背影冲了过去。 杀人凶手!孟璟喘着粗气,一脚踹在尹秋腰上,你赔我爹娘的性命! 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孟璟那一脚结结实实地踹中了尹秋,下了狠手,尹秋毫无防备,当即呼吸一滞,简直要被他踹的吐血,一头就扎去了地面,连满江雪也未来得及反应,叫尹秋磕在地上,好一声闷响。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不等众人阻拦,孟璟又红着眼,扑过去对尹秋拳打脚踢,你害死了我爹娘,你还我爹娘! 尹秋磕的头破血流,心中无比恐慌,又还正在病中,体虚乏力,免不了再次挨了他几下。 放肆,满江雪少见的眸光一冷,伸手将孟璟掀开,喝道,何故出手伤人? 季晚疏本已越过厅堂要上二楼,听到动静便一个飞身折回来,揪住孟璟道:你发什么疯! 孟璟满脸都是泪,挣扎不休,指着尹秋声嘶力竭地大喊:都是因为她!我爹娘就是被她给害死的! 季晚疏早已与他分析过双亲之死,眼下他竟还这般胡乱攀咬,语气便冷下来:当日你答应过我什么忘了?你求我不要扔下你不管,带你来云华宫,我要你不准迁怒旁人,专心习武长大后找紫薇教报仇,这才短短几日,你就当我说的话是放屁? 孟璟见了尹秋,又想起父母替他抗住累累重石,被活活砸死的场面,一时悲愤交加,已然失去了理智。 要不是她,我爹娘怎么会死得那么惨!孟璟声泪俱下,狠狠瞪着尹秋,她该死!她该给我爹娘偿命! 季晚疏已无耐心,手上使了劲,将孟璟朝门口一丢:够了!你爹娘见财起意,死有余辜! 孟璟摔得生疼,却浑然不觉,站起身来争辩:他们是为了给我治病才收下那五十两银子的!何况我爹娘并没有杀了她,却是因她而死,我就要向她寻仇! 杀你爹娘的是紫薇教,还要我说多少遍?季晚疏神情不善,山路上埋伏的杀手是紫薇教教徒,推下落石砸死你爹娘的也是他们,你不过是要找个好捏的软柿子背锅,发泄心中怨恨,真这么想为你爹娘报仇,你现在就给我滚去紫薇教杀了那些恶人,你若能做到,我季晚疏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任你差遣! 孟璟被她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毫无反驳之力,脑中一片混乱,胸中好似有熊熊怒火在腾烧,快要将他烧晕过去。 季晚疏动了怒,旁的弟子们也都不敢贸然插话,满江雪则忙着替尹秋包扎伤势,尹秋听着孟璟的一言一语,眼泪盈于眼睫,却是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好了好了,快别闹了,无法,陆怀薇只得站出来缓和气氛,小师妹和你一样也是父母双亡,身世凄苦,她与你都是无辜的,你别怪她,来日有机会,师兄师姐们会替你报仇的,快过来。 孟璟独身站在门口,立在冷风中十分瘦弱,他面对着眼前这些人,感到自己孤立无援,心中更是觉得悲恸。 不要再说了!孟璟狠狠擦掉眼泪,恶寒道,你们都是一伙儿的,是你们合起伙儿来害了我爹娘,如今又狼狈为奸一起来欺负我!你们都护着她,护着这个杀人凶手,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们了! 他说完,歇斯底里地哭嚎着,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驿站。 没想到一大清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场面随即变得沉重起来。 不能放任他一个人在外头,陆怀薇说,我去寻他。 季晚疏极为火大,吼道:找他做什么?让他自生自灭!说罢便留下众人先行离去。 洁净的衣裳沾染了新鲜的血迹,尹秋任凭满江雪摆弄着,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满江雪替她额头缠了绷带,问道:疼么? 尹秋眼眶泛红,动了动唇,却只是摇头。 陆怀薇已带着几名弟子出了驿馆,去寻孟璟,这天寒地冻的,他又人生地不熟,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就不好。 余下的弟子们都上前来关心尹秋的伤势。 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不要紧罢? 那孩子痛失双亲,心里一定很难过,小师妹可千万别将他说的话记在心上。 是啊,等他气过了,再给他好好儿讲讲道理,相信他会明白的。 尹秋很想哭,到底还是忍住了,扯扯嘴角说:我不怪他,我知道没有爹娘是什么感受。 这一场闹剧随着孟璟的离去也就作罢,弟子们安抚了尹秋一会儿,便各自退下忙活去了。 昨日陆怀薇约了一位大夫,吃过早饭后便来此为尹秋把脉,又给她开了几服药,只要不受寒,往下一个月应是能渐渐痊愈的。 直到午时陆怀薇等人也未归,尹秋心里不大踏实,找到满江雪说:师叔,你能不能带我出去? 满江雪知道她想做什么,问:他现在把你当做仇人,你还要去找他? 后腰处还隐隐作痛,尹秋当然是害怕的,可对于孟璟说的话,她没办法不在意,心中十分愧疚,紫薇教是为了找她,又误以为孟璟是尹秋所以才一路追杀,导致那夫妇俩惨死于荒山,尹秋很过意不去,同样觉得这事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她想着,就算那夫妇俩也是别有用意,但到底是因她而起。 没事的,我又不是第一次挨打了,尹秋说,我有师叔可以照顾,可他现在什么亲人都没有了,万一像我一样遇上坏人被卖掉,那该怎么办? 满江雪摸摸她的头,目露笑意:好孩子,那就走罢。 两人披上外袍离开驿站,临走前尹秋还揣了一些糕点在身上,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满江雪身边,一双眼四处寻找孟璟的身影。 今日的雪倒是细小可忽略,冷风却是势大如鼓吹,城内行人不多,只有中心地段的街市上还算热闹。 人会跑去哪儿呢? 尹秋回想了一下自己流落街头的日子,思索着说:我以前在街上讨饭的时候,会蹲在人多的地方,可他现在是为了躲避我们,应该会去人少的地方藏起来。 说得有理,满江雪牵着尹秋,忽地问了一句,怕高么? 尹秋茫然地看着她:什么? 便见满江雪突然将她拦腰抱住,一个飞身便跃上了身侧的高楼,移形换位间,满江雪足踩楼栏,畅通无阻地带着尹秋登上了房顶。 寒风一瞬袭来,吹动尹秋那两条辫子高高扬起,两人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哇!尹秋兴奋地大喊。 俯瞰之下,青罗城四面高墙环绕,城内道路纵横交错,屋舍楼宇宛如玉砌冰雕,被一片白茫茫的积雪所覆盖。 谁将平地万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 开阔的视野使得心情也豁然开朗,尹秋稳稳站着,神情雀跃着说:真美啊,我从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 二人便立在这楼顶好一阵观望,不多时,便见得陆怀薇正带着弟子行在左侧靠近城墙的街道上,满江雪说:她们在那边,那我们就去相反的地方找。 言毕,满江雪又抱着尹秋跃去地面,朝右侧的街巷行去。 两人适才离开,身后某处阴暗的角落里,便蓦然出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静静注视着她们的背影。 尔后这人发出一声低笑,彻底隐去了身形。 留心细找多时,也始终不见孟璟的踪迹,尹秋不小心吸了几口冷空气,不停地打起嗝来,满江雪便找到附近的酒楼,要了几杯热茶给她喝。 酒楼门口的台阶上,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挤在一起取暖,巴巴地瞧着楼里大快朵颐的客人。 尹秋心生不忍,见了他们便想到自己曾经也这样流落街头,便问满江雪说:我能给他们一些吃的吗? 满江雪点头。 尹秋便将带出来的糕点分给了他们,小孩们喜出望外,争先恐后地来抢,尹秋一一分发着,笑说:慢点吃,别噎着。 你们从哪里来?尹秋问。 家乡遭了水患,村子里的人都差不多死了,我们去金淮城投奔亲戚的。有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孩子说。 分卷(8) 金淮城还远着呢,走路过去得要好几个月了。尹秋说。 那也没办法啊,不然就只能饿死在街头了。那孩子又说。 便见满江雪掏出自己的钱袋递给了他们,说:这些钱够你们租辆马车了,省着点花。 几个孩子受宠若惊,纷纷睁大了眼,却不见有人敢伸手接。 财不外露,收起来别叫人看见。满江雪主动将钱袋塞给了回话的那孩子。 那孩子捧着钱袋,神情复杂:这 收下罢,再问你们个事儿,满江雪说,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小男孩,和你们差不多大,穿着灰色衣裳,个头不算高。 那孩子倏地抬眼,说:是不是哭哭啼啼的,脸色不好,还生着病。 正是!尹秋急忙追问,你们看见他了吗? 那孩子先是将钱袋揣进怀里,末了才说:刚才有个女的吩咐过,要是有人来问我们这件事,就回答说他在南门附近的废楼里。 尹秋一愣,立即转头看向满江雪:不好,他该不会真的被坏人抓起来了罢? 那女人长什么模样?满江雪说。 没看清,她躲在暗巷里头,只是与我们隔空对话,还扔给我们几个大包子。孩子回道。 满江雪立马带着尹秋朝南门行去,尹秋忽然有点不安,担忧道:会是什么人呢,她怎么知道我们在找人? 她不仅知道我们在找人,还知道我们到底要找谁,满江雪说,也知道我们一定会路过此地,看来是一直跟着我们。 听她这样说,尹秋顿时感到后背发毛,又问:会是紫薇教的人吗? 满江雪干脆抱着尹秋飞上两旁的商铺房顶,一边飞踏一边回她:有可能。 两人的位置正好靠近南门,一路飞驰过去费不了什么时间,二人落地时,果见那附近有一片密集而破败的小楼,像是废弃已久的样子,无人居住,兴许是要拆迁建新楼所用。 这些废楼几乎都大门紧闭,唯有一间乃是开着门的,满江雪将尹秋护在身后,两人一起跨过门槛行了进去。 潮湿沉闷的空气中夹杂着些许臭味,满地都是歪斜的桌椅和碎裂的花瓶,孟璟就坐在这一片狼藉中,两手两脚被绳索捆着,死命挣扎。 察觉到有人前来,孟璟停了动作,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满江雪和尹秋,塞着破布的嘴里登时发出含糊不清的求救声。 呜! 第8章 孟璟! 尹秋大喊一声,抬腿就朝孟璟跑去,却见一道绳索忽地自孟璟身侧的阴影里快速袭来,一下就将尹秋的脖子给缠住,顺势将她拉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满江雪猛地掷出匕首,无比准确地将那绳索割断,同时揽住尹秋的腰,霎时又将她抢了回来。 匕首有灵,下一刻又朝主人飞来,满江雪抬手接住,目光投向那片阴影,语调微沉:出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听一道低低的哼笑,有个身着黛蓝粗衣,头戴斗笠的女人缓缓行了出来。 看见这人手上提着的那把大刀,尹秋一惊,小声同满江雪说:是那天拦路的那个人! 女子嘴角微微翘起,与两人相对而视,说:啊,又见面了。 正是紫薇教四大护法之一,温朝雨。 见是她,满江雪面色有所缓和,但仍是冷淡道:又是你,阴魂不散。 满江雪啊满江雪,温朝雨轻叹,伸手按着孟璟的头,连你也学会面不改色地撒谎了。 知道她话中所指为何,满江雪捏着匕首,淡淡道:你该庆幸,我放了你一马。 温朝雨饶有兴味地盯着她,说:算你聪明,知道拿晚疏来压我,不过我已经查清了,她带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留在姚定城,并没有跟在你后头,这回你拦不了我了。 话说这又是个什么人?温朝雨看了一眼孟璟,还劳驾你们兴师动众出来找他。 把人还来。满江雪并不想与她多说。 没问题,温朝雨将目光落在尹秋身上,但你得用她来交换。 满江雪唰的一声将匕首伸展开,显出凝霜剑的本貌,从容道:闲话少说,放还是不放。 以温朝雨对满江雪的了解,她知道满江雪的举动意味着绝无商量的可能,然而温朝雨却只是笑,说: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所以给这孩子喂了毒,解药被我藏在了别处,你要是杀了我,他也得死。 闻言,孟璟瞳孔一缩,又开始激烈挣扎起来。 换言之,温朝雨又说,只要你将我们紫薇教的小教主还给我,待我们离去后,自会有人将解药送到你手上。 从温朝雨初次现身起,尹秋就对她印象不好,此刻听说她对孟璟下了毒,禁不住气道:你、你是坏人!我才不跟你走! 温朝雨无比温和地看着她:怎么会?姐姐可不是坏人,姐姐和你爹爹可是至交好友,按理说,我与你之间的关系,比你身边这位还要亲近好些。 她居然是爹爹的好朋友?尹秋先是诧异,尔后又冷静下来。 你胡说!尹秋缩在满江雪身后,探出头睨着她,师叔和我娘是同门师姐妹,很多人都可以作证,你的话没有可信度,别骗我了! 温朝雨眸色微动,似是在惊讶于尹秋这般年幼,心思却很细腻,便露出受伤的表情,说:你随姐姐去一趟紫薇教,那里也有很多人可以为我作证,到时候你不就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了么? 尹秋说:你们到处滥杀无辜,是坏人!我只喜欢师叔,不喜欢你们! 温朝雨被她训得啼笑皆非:嘴皮子还挺厉害,倒是像你爹,但你要说杀人,我可告诉你,你喜欢的这位师叔,她杀过的人加起来,怕是比整个紫薇教还要多,你信不信? 尹秋当然不信,捂着耳朵道:我不想听你说话! 并无剑拔弩张气氛的对峙下,满江雪对她方才所言表现得很平静,只是皱了下眉:你称她为小教主? 温朝雨说:教主要接她回去,收她为养女,自然是要当做未来的小教主培养的。 荒唐,满江雪嗤笑,尹宣不过一介普通教徒,南宫悯岂会将他的女儿视为己出。 教主的心思么,我也猜不着,温朝雨说,可你别忘了,尹宣乃是我家教主的义弟,她也的确是这么说的,不过真相如何也与眼下无关,满江雪,拿主意罢。 满江雪不咸不淡道: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想死在晚疏面前,我没意见。 温朝雨又笑了起来,神色有些玩味:别再玩这些故弄玄虚的把戏了,我虽打不过你,但也不至于命丧你手。 满江雪已无心情再与她口头周旋,正欲动手,却是忽地动作一顿,目光看向温朝雨的背后,弯唇道:是么? 发觉她突然表露出来的胜券在握,温朝雨心中起疑,下一刻,便感到一股劲风直冲后背而来,她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将孟璟提在手中,侧身朝一旁掠去。 银白剑光紧跟而来,带着强烈的杀气,眨眼间就逼至眼前,温朝雨又是一躲,将孟璟移到身前做挡箭牌,瞧着乍然现身的青衣女子微微一笑,说:失算,你还真的一道来了。 只差一线之隔,剑尖就要刺入孟璟的胸膛,季晚疏适时收了手,眉目含着怒意:放开他! 温朝雨纹丝不动,略带嘲讽地说:不过一个病小子,倒被你们宝贝成这样,难不成是来历不小? 她只知季晚疏之前带着一个孩子躲避教徒追杀,却并未见过那孩子的相貌,也就不知道自己手上这个就是孟璟。 然而说完这句话,她又很快反应过来,恍然道:明白了,这就是那农户两口子的小儿子,普普通通么,既然你们这么不愿意交换人质,那就算了,他死了便死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精贵的人。 有满江雪和季晚疏两人在,温朝雨心知自己不但没有胜算,还有极大的可能会被她们联手诛杀,言毕便将孟璟朝季晚疏一抛,脚底抹油般地破窗而逃了。 季晚疏单手将孟璟一接,又随手将他一扔,冷着脸跟着温朝雨的背影追了上去。 她二人将将消失,陆怀薇便带着弟子们赶了来,见了屋内的三人便眼前一亮,喜道:师叔!我们正巧路过,听到里头有打斗声,原来是你们! 满江雪说:来得正好,把他带回去。 尹秋本想去扶一扶孟璟,但见陆怀薇来了,便默不作声地站去了满江雪身边。 弟子们七手八脚地除去孟璟身上的绳索,陆怀薇检查了一番孟璟的状况,见他并无伤势,才松了口气,扭头问道:发生了什么?我们跑过来时,瞧见两个人离去,后头那个看着像是季师姐。 满江雪便交代了一番事情经过。 听闻乃是温朝雨要拿孟璟交换尹秋,弟子们都很意外。 竟是那位陆怀薇说,得尽快回驿站去,找个大夫看看他中了什么毒。 她说罢,扶着孟璟站起来,孟璟却又是将她一推,首当其冲便朝尹秋骂道:你这个灾星!害死了我爹娘还不够,现在还要来害我! 尹秋百口莫辩:我 饶是好脾气如陆怀薇,此刻听了这话也不由地正色起来,说道:你这是什么话,小师妹被你伤成那样,还惦记着你的安危出来找你,要不是你自己乱跑,怎会被人抓住当做把柄威胁师叔? 连一旁的弟子们也都忍不住说教起他来。 找了你一上午,大家都很担心你的! 是啊,谁能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少说两句罢,还不清楚中了什么毒,可别急火攻心加快毒素蔓延,万一危及性命,我们一时还不知该怎么救你。 在孟璟眼中,他们说的这些话都只是维护尹秋罢了,无人站在他的立场考虑他的感受,他们只会指责他,怪罪他,批评他不懂事。 孟璟越想越气,胸口一阵涌动,喉头很快浮上一股腥甜。 他后退几步,遥遥指着尹秋,咬牙切齿道:要不是因为她,我怎么会被人下毒!再说我跟你们无亲无故,用不着你们管!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偏生这灾星触我霉头,叫我被她的仇人抓住喂了毒,你们还一个劲地说我不对!我何错之有?! 陆怀薇一时竟有些语塞,这男孩已经认定尹秋是罪魁祸首,又经历此番惊险,更是加深了对尹秋的成见,他正在气头上,旁人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 一片鸦雀无声中,只有孟璟急促的呼吸声较为明显,陆怀薇思忖一番,决定好言好语哄他一哄,却听满江雪开口说:那你便说说,你要如何。 唇边溢出丝丝血迹,孟璟拿衣袖揩了揩,恶狠道:我当然是要杀她报仇! 满江雪眸色平淡地看着他:那便动手。 还以为她也会出口责骂一通,却不想她竟怂恿自己动手,孟璟顿了顿,又哼声道:我年纪小,但不傻,你们都护着她,没等我出手,就已经被你们先拿下了。 满江雪说:很好,那你现在做个抉择,是跟我们走,还是即刻离开。 孟璟十分不屑,抬腿便朝门口走去。 你想好了,满江雪的声音又响起,你身上的毒无人可替你解,一旦你选择离开,就只有死路一条。 闻言,孟璟果然脚步一顿。 这样的场景与对话,令尹秋忽然回想起了当日客栈里那一幕。 那时她误以为满江雪要将她卖进青楼,打算跳窗寻死,彼时的满江雪也是如眼下这般,表现的冷漠而又镇定,不阻拦,不挽留,只是道出个中利害关系,让人自己做决定,不多加干涉。 尹秋顿时得出了结论:满江雪这人,是吃软不吃硬的。 不论是温朝雨那样的大人,还是尹秋和孟璟这样的孩子,她都一视同仁,态度良好尚可商榷,可若是任性妄为,她也不会轻易留情。 总的来说,是个冷热参半的脾性。 孟璟心中为难,既不想毒发而死,又不想抛下自尊求人,到底是孩童心性,又无主见,好半晌也没能给得了确切的答复。 等了一阵不见孟璟发话,满江雪不再多说,便带着尹秋行出了内堂。 一行弟子见状也紧跟上她们的脚步,与孟璟擦肩而过,陆怀薇纠结少顷,见满江雪走得决绝,便也跟了上去。 几人行到大门外,孟璟这才醒悟过来,下定决心冲他们喊道:等、等一下! 满江雪停了脚步,却没回头。 我还没有给爹娘报仇孟璟声线发抖,表情却坚定,我还不想死! 满江雪未置可否,只说:想活命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孟璟注视着她:什么条件? 满江雪说:云华宫有云华宫的规矩,尤其忌讳同门弟子互相残杀,今次的事我不与你计较,但往后你若再犯,我云华宫不会收你,若你入了宫门还这般行事,动辄对旁人大打出手,定会按照宫规严惩不贷。 孟璟对尹秋怀恨在心,这事满江雪管不了他,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但既想进入云华宫,不论他心中如何作想,至少表面上不能再对尹秋当众打骂,否则还不等满江雪亲自发落,宫里也自会有人处置孟璟。 云华宫到底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的地方,任何门派广收新弟子都是为了扩张实力,天底下可怜人何其之多,流离失所的孤儿更是数不胜数,武林门派从来不是专做善事的避难所,要的是可栽培的后浪,若不是那夫妇俩临死前有所恳求,以季晚疏的心性,根本带也不会带他回来。 孟璟听着满江雪这番话,怎么听都觉她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找尹秋的麻烦,然而心中悲愤却也无可奈何,现下他只能忍气吞声,活下来才行。 分卷(9) 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等得起。 好我答应你。孟璟强压下怒火,尽量自然地说。 满江雪未再言语,只向陆怀薇投去一道视线,尹秋转头看了孟璟一眼,知道他不待见自己,便也不想再惹他动怒,只好安安静静跟着满江雪的步伐而去。 这便是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陆怀薇拉过孟璟,言语很是温柔,你尽管放心,入了云华宫就是我们的小师弟,不会有人欺负你,但你也不可欺负别人,你也听见师叔刚才说的了,宫里严禁同门互相斗殴,谁要是敢欺负你,师兄师姐们会站出来帮你的。 周围的弟子们也都安抚起孟璟来。 孟璟被他们说的眼眶泛泪,终是忍不住心头那一股无处倾泻的伤痛,失声痛哭了起来。 亲眼目睹父母被杀,又被迫辗转一个个陌生的地方,从姚定城来此的路上,季晚疏对他态度冰冷,也不管他困不困,饿不饿,渴不渴。 季晚疏说要上路就必须立即上路,她说要睡觉就必须马上睡觉,分毫不顾他还是个小孩子,承受不住马背上的颠簸,这一路身心俱疲,来到青罗城后又发生了这些插曲,孟璟伤心极了,只觉这里的人,只有陆怀薇还算友善,便一头扑进陆怀薇怀中,哭得震天响。 陆怀薇叹口气,也不再过多劝诫,待孟璟缓解了几分情绪,几人便一齐赶回了驿站。 第9章 大夫,他中了什么毒?陆怀薇立在床边,冲把脉的医者问道。 屋内人不多,只有两个随侍的弟子,孟璟气息微弱,躺在床上表情痛苦,大夫正在替他查探病情,满江雪则坐在桌边倒茶喝。 未几,那大夫便收了手,说:倒是没发现有中毒的迹象,就是这孩子体虚得厉害,气血亏损,病了很长一段日子了。 没毒?陆怀薇大感意外。 可那个女人明明就喂我吃了一粒丹药。孟璟也觉奇怪。 大夫又替他好一番诊脉,末了斩钉截铁道:反正小老儿是没发觉你体内有毒的,你只是患有心疾,且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久病无医,日渐加剧,你又心绪动荡,更是火上浇油,所以才会咳血。 孟璟的神情在听到这番话的同时,变得极为震惊:您说什么心疾?! 他的确自小患病,总也不太昌盛,无奈却是家徒四壁,双亲只能靠种地打猎为生,也赚不了几个钱,这些年来,父母虽竭尽所能为他寻医,但也请不起什么好大夫,都是些半吊子的野郎中,从未有人告诉过孟璟患有心疾。 那大夫开了一些药,叮嘱了一番,后又说道:你这病,必须静养,且往后数年都不能断药,需小心疗养着,情绪上也不能有太大的起伏,尽量做到心平气和,否则一个不留神就容易发病,也不能做太激烈的体力活,以免喘不过气,旁的倒是没什么可顾虑的,饮食方面也要忌讳辛辣之物,再有,万万不能饮酒。 孟璟如遭雷劈,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抖着嘴唇道:您的意思是我以后不能习武? 大夫说:学些简单的防身术强身健体还是可以的,内功便不要学了,稍有差池,你这身子可承受不住。 不能学武,还怎么给爹娘报仇? 孟璟本就是抱着学武的念头,才低声下气要求季晚疏带上他,却没想到老天爷居然跟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一时间,孟璟心如死灰。 送走了大夫,陆怀薇勉强松了口气,说:好在是没有中毒,看来那位只是故意危言耸听,想让师叔您中计。 满江雪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只说:好生照顾着。 陆怀薇点头:师叔放心,我会照看好他的。 另一边的房内,尹秋坐在床边,心中忐忑不安,不住地看向门口。 回到驿站后,陆怀薇第一时间叫人去请了大夫给孟璟看病,尹秋不敢跟着他们,怕孟璟见了她又生气,只得一个人回了房间暂时避开。 也不知道孟璟到底中了什么毒,有没有解毒的法子,要是连大夫都束手无策,孟璟恨她事小,因此丧命才是最令尹秋担忧的。 已是快要入夜的时分了,满江雪还没回来找她,尹秋连连叹气,感到这屋中冷冷清清,没有了满江雪的陪伴,心里真是无助又孤单。 相识以来,尹秋总是与满江雪形影不离,似这般小小的分别,还是头一遭,尹秋坐立难安,决定去看看情况,她还未起身,便见满江雪的身影已出现在了房门外。 尹秋赶紧跳下床,先一步开了门,忙问道: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人没事。满江雪言简意赅地说。 没事?尹秋疑惑。 温朝雨并未给他下毒。满江雪说。 她是故意骗人的!尹秋恍然。 满江雪看着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怎么不吃饭? 尹秋敛了敛眸子,小声说:我吃不下她顿了片刻,长出了一口气,幸好孟璟没中毒,不然我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他了。 不是你的错,满江雪说,别自责。 可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都是因为我尹秋把头埋下去。 你们都没错,满江雪伸手碰了碰尹秋的额头,还疼么? 尹秋摇头:早就不疼了。 满江雪看了看她,又用手指在她伤口上轻轻一抚而过。 尹秋当即疼的抽了口冷气,下意识躲闪开来。 还说不疼,满江雪说,逞什么强。 平淡的话语,可听到尹秋耳中却是令她动容,感到眼泪又有泛滥之势,尹秋及时按捺住内心的委屈,说:总会好起来的,这点疼不算什么。 昏黄的烛光下,尹秋面容疲倦,气色虽已好上不少,但神情却不轻松,小小的人儿眉眼间含着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忧郁,说这话的时候却又透着坚强与释然,显得柔弱又沉静。 满江雪看了她一阵,拉着她在身侧坐下,温声道:先吃饭罢,明日得早起赶路,今晚早点睡。 尹秋并无食欲,但她已经习惯了满江雪安排她的起居,便乖乖吃起饭来。 待喝过药,洗漱完毕,两人便又一起熄了灯盏,相拥着入了眠去。 原本打算第二日就启程赶回云华宫,可季晚疏这一去,整整一天一夜都没回来,又念着孟璟此时还不宜舟车劳顿,满江雪便又改换主意,决定多留几日再走。 这日尹秋又在沉睡中做起噩梦来,不仅梦见孟璟的爹娘找她索命,还梦见孟璟像是中毒死了,七窍流血地来问她寻仇,一家三口拼了命地追着她,明晃晃的刀子狠狠往她身上扎,那强烈的剧痛实在太过真实,简直深入骨髓,直将尹秋疼的大叫,满头冷汗地惊醒过来。 房外呼啸着凌冽寒风,犹似梦中的孤魂野鬼在哭嚎,整个驿站都被笼罩在沉沉风雪里,尹秋就在这样孤清又吵闹的风声中大口喘着粗气,许久才缓过神来。 满江雪早已离去,尹秋不知她是何时离开的,冬日的清晨天色灰蒙,屋子里可视度很低,黑漆漆的,尹秋缓缓坐起身来,怔愣了半晌,又将身子缩进被褥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躲着哭了一场才觉心里好受许多,尹秋穿好衣裳下了榻,用冷水洗了脸,正要出门时,忽听房门被人推开了。 以为是满江雪回来,尹秋立即满怀期待地转过身去,却见一片青色的裙角映入眼帘,竟是彻夜未归的季晚疏。 师叔呢?季晚疏显然也没料到满江雪不在,便冲尹秋问道。 尹秋没与她说过几句话,且不知为何有些莫名地惧怕她,便拘谨着说:不知道,我刚睡醒。 季晚疏更是与尹秋没话说,得了回复便又折身出去了,尹秋赶紧跟上她的背影,一起下了楼。 倒是巧,二人刚踏进大厅,便见满江雪自后院行了过来,手中的凝霜剑还未收成匕首,看样子是大清早练剑去了。 回来了?三人一碰头,满江雪便先开了口。 算她跑得快。季晚疏满脸烦躁不堪。 满江雪似是知晓她会追不上温朝雨,无声一笑,冲尹秋招招手。 尹秋见了她,顿时就将先前做噩梦的事给抛了去,无比熟练地上前抱住了满江雪,轻嗅她身上好闻的淡香。 季晚疏怀抱长剑,冷哼一声,极为不甘道:这次是因为青罗城她比我熟,否则我绝无可能任由她逃走。 有弟子呈来药箱,满江雪取出外伤药和绷带给尹秋换药,闻言说:抓住了又如何? 季晚疏眉头紧蹙,说:她欠我一个解释。 满江雪平淡道:她若想说,当初就会告知你,不至于事到如今还绝口不提。 季晚疏不语。 满江雪又说:你心性浮躁,少了些沉稳,我劝你不要在她身上费太多心思,得不偿失。 季晚疏又噤声了片刻,才缓和面色道:师叔说得是,言毕总算想起来孟璟这号人,又问,那小子如何了? 他没中毒,但患有先天心疾,等他好一些再上路回宫里。满江雪说。 都听师叔的,那我先告退了。季晚疏拱手。 满江雪点了点头,季晚疏随即上了二楼去,尹秋对她二人方才这番对话听得一知半解,不由好奇地问道:那个温朝雨,以前就和你们认识对不对? 她也曾拜入云华宫,与我和师姐同期入门,还是晚疏的师父。满江雪说。 温朝雨竟然是季晚疏的师父?! 尹秋愕然:那她怎么会去了紫薇教? 满江雪替她取了绷带,细细涂抹药粉,说:她原就是紫薇教的人,来云华宫不过是暗中卧底,替紫薇教通风报信,你娘和尹宣一事少不了她的推波助澜,如意门事变后,尹宣丧命,她便不告而别,之后才又以紫薇教护法的身份重新现世。 尹秋明白了:所以她说和我爹是好友,不是骗我。 难怪季晚疏见了温朝雨会有那般激烈的反应,又称温朝雨欠她一个解释,原来这背后还有这样的因由。 我爹娘出事的时候,温朝雨也有参与吗?尹秋问。 不曾,她并未暴露自己是细作。满江雪说。 那她又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尹秋不解。 既是背负着使命到云华宫卧底,苦心孤诣伪装多年,又并未被何人识破,按理说温朝雨该继续蛰伏才是,怎么会主动回了紫薇教?岂不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年光阴和心血,功亏一篑? 这也是我们一直想知道的,满江雪说,尤其是晚疏。 全心信赖的师父,竟会是魔教护法,又一声不吭地抛弃徒儿离去,季晚疏一定很难接受,是以才对她穷追不舍,势要讨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想来那温朝雨也定然对季晚疏存有愧疚,否则怎会接连两次因为季晚疏而选择罢休? 尹秋正暗暗想着,又听满江雪问:眼睛怎么这么红? 尹秋一愣,回避了满江雪的目光,装作没事说: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满江雪瞧了她一阵,说:哭过? 没有尹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承认,只是做噩梦了。 见她不想说,满江雪也未追问,收好药瓶盖好药箱便起了身,说:我有点事得出去一趟,你留在驿站,不要乱跑。 尹秋立马站起来: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办正事,满江雪说,不是出去玩,你还病着,尽量少出去吹冷风。 尹秋本想再央求她一下,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尹秋自小便没个稳定的居所,能活到今日全凭几分看人眼色的天赋,免了不少罪受,这段日子相处以来,她多少摸清了满江雪的脾气,知道她虽表面和善亲切,却并非有求必应,不会惯着谁,乃是说一不二的行事风格,很有自己的原则。 哪怕尹秋此刻就是同她耍赖,非要跟她一起出去,满江雪虽不会与她置气,但也绝不会松口准了她的意愿。 心知自己当不了小跟班,尹秋便听话道:那好罢,你别忘了穿外袍,说完又补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满江雪摸摸她的头,很快,陆怀薇便带着几名弟子来了,大家逐一路过尹秋身侧,都学着满江雪的举动摸了一把尹秋的头,一行人笑着同尹秋搭话,后才有理有序地离开驿站去了外头。 一直到天黑,也不见满江雪和陆怀薇回来,尹秋百无聊赖,只能窝在房里玩。 到了饭点,她和旁的弟子们一起用了饭,又在房里等了许久,始终没等到满江雪,便自己抱着干净衣裳打算去汤池沐浴。 汤房有专人料理,不用担心没有热水,尹秋小心谨慎地踩着雪,避免滑倒,刚走到廊下,便见有人推开了门,掀帘而出。 看清这人是谁,尹秋身形一顿,控制不住地慌张起来。 廊檐垂挂的纸灯笼在风中左右摇晃,灯光映照下,孟璟一张脸如同冰渣子一般,散发着逼人的寒气,目露凶光瞪着尹秋。 死灾星!孟璟脱口便是一句咒骂。 尹秋不想与他起争执,一声不吭地移到一边去,她是有心想避让,但在孟璟看来,她这举动分明是因为心虚想逃跑。 躲什么?孟璟的脸色虽然瞧着比尹秋还要差,但力气却是出奇地大,一把就将尹秋抓住。 他两手紧紧拽着尹秋,指尖用力掐着尹秋的皮肉,力道还有越来越重的势头,尹秋甩也甩不开,只能忍着痛意说:你松开 这就受不住了?孟璟冷笑,你能比我爹娘死的时候还要疼么! 他眸中的恨意铺天盖地,像是一把把刀子要凌空割掉尹秋的肉,尹秋看着他的眼睛,只觉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哪个小孩露出这样的眼神,又想起昨日孟璟踹她的那一脚,心里更是害怕了,便声若蚊呐道: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 分卷(10) 你喊啊!孟璟毫不畏惧,反而愈加大胆,一掌将尹秋推去地面。 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我就怕了你!孟璟居高临下地看着尹秋,既然他们不准我当面打你,那我就背着人来,你就是喊出声也没用,没人亲眼看见我打你了,我还可以说是你装的,故意想陷害我,我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尹秋揉着手臂,歪在寒凉的地面,没底气与他争论,只说:你走罢,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不要为难我了。 我恨你!孟璟说着,又揪住尹秋的辫子强行把她拉起来,你不是要洗澡么?那就去洗罢! 他就这么一路拖着尹秋,将她拖到院子里已经结了薄冰的水池边,然后两手一搡,猛地把尹秋推进了冰冷刺骨的池水中。 伴随着薄冰碎裂的声响,尹秋整个人扑进冰水里,浑身透湿,当即发出一声尖叫。 那池水并不深,倒是淹不死人,只是这么滚落进去难免会呛水,孟璟冷眼看着尹秋在水里挣扎,待她哆哆嗦嗦地要爬出来时,又伸手将她给推回去。 如此反复数次,尹秋渐渐没了体力,又冷又怕,但她理智尚存,不想将事情闹大,便忍着没有出声,只能颤抖着身子待在里头,不再动弹。 她没了动静,孟璟也就没了继续整她的机会。 本想就这么任由尹秋在水里泡着,让她多冻一会儿,但孟璟又担心被人发现,便对着尹秋吐了一口唾沫,昂首挺胸地离开了此地。 第10章 夜已深,城中的商户几乎都已打烊,只有客栈和酒楼还保持着灯火通明,零散灯光好似莹莹疏星,点缀着安静的雪夜。 师叔,都清点好了。陆怀薇自宅子里行出来,冲满江雪禀报说。 快近子时,城内一片清寒,除了巡逻的官差和更夫,街市上并无过多行人,满江雪立在廊檐下,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搬运木箱的弟子们,说:辛苦了。 真没想到师祖她老人家,竟然留下这么多东西在青罗城,陆怀薇面有喜色,要不是师叔您来了,吴老先生定然不会轻易交给我们,可就不好向掌门交代。 师父遗留的贵重之物,老先生自然要谨慎保管。满江雪说。 可不是,年轻一辈的弟子他信不过,还是得师叔来了才管用。陆怀薇笑。 晚风卷来凉凉的花香,那是宅内的冷梅散发出来的味道,盘旋周身而过,余香缭绕,久久不断。 对了师叔,我把这个取了出来,您看看?陆怀薇忽然说。 满江雪微微侧脸,便见陆怀薇将一本发黄的旧书册朝她递来,说:这是紫音心经,还是手抄本,师叔可看得出来是何人誊抄的么? 目光落在那书面上,满江雪眸光一动。 无需翻开细看,仅凭紫音心经四个大字,满江雪就已有了答案,说:是沈师姐的字迹。 师叔果然好眼力,陆怀薇称赞,把这东西拿给小师妹瞧瞧,也叫她知道沈师叔的字是什么样,她该是会高兴的,您说好不好? 满江雪点头:给我罢。 有弟子驶来马车,众人齐心协力将那些沉甸甸的木箱搬进车里,一行人便就此打道回府。 见得满江雪等人回来,守门的弟子们都过来帮忙卸木箱,动作很麻利,满江雪立在前院抬头朝小楼看去,见房内并无烛光,料想尹秋是睡下了,陆怀薇顺着她的目光一道看去,笑了笑说:小师妹很乖,自己知道睡觉的,师叔还未进食,我叫人送点吃的去房里? 满江雪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打扰尹秋,说:不必了,就在厅里吃罢。 陆怀薇便安排弟子上了几道饭菜,吃到一半,有名弟子自内院行来,冲满江雪说:师叔瞧瞧,这是不是小师妹的衣裳? 她手里拿着件小小的白裙子,裙角处有一小片濡湿的迹象,观尺码除了尹秋也没旁人穿得下了。 满江雪放下碗筷,看了两眼说:哪儿来的? 那弟子回道:汤房外捡的,许是小师妹不留心给落下了。 满江雪伸手将裙子接过来,发现倒是干净,衣料上还存有一股清新的皂角香气,便问道:她没沐浴么? 那弟子讪笑说:这就不知道了,您走以后小师妹就一直待在房里,除了吃饭就没见她出来过,不过这衣裳既然落在汤房外头,该是已经沐过浴了。 既是专程去沐浴,又怎么没有将干净衣裳换上?满江雪没有多问,那弟子告退后,她便拿着裙子上了二楼去。 这个时分,除了还在做事的弟子们,其余人泰半都已歇下了,小楼里燃着烛火的房间不多,无人走动的长廊显得格外幽静,灯笼在风里左顾右盼,投下一片片零散而摇晃的昏光。 满江雪轻车熟路地找到房间,还未抬手推门,便听里头传来了一阵不算明显的水声。 听到那声音,满江雪有些意外,原以为尹秋已经睡了,看来是还醒着。 可这黑灯瞎火的,她在房里做什么? 满江雪放轻动作将房门缓缓推开一道缝隙,不动声色地朝屋里投去视线,便见尹秋正背对着她蹲在梳洗台前,手里忙活个不停,水声哗啦啦的响,像是在玩水。 她只穿了内里的单衣单裤,不仅没披外衣,连鞋也没穿,就那么光着脚踩在地面,背影瞧来很是瘦小。 满江雪看了一会儿,才彻底推开门行了进去,问道:这么晚不睡觉在做什么? 背后骤然响起满江雪的声音,尹秋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来,眼神有些躲闪着说:没、没做什么 满江雪这才瞧见她脚边放着一个小木盆,里头还泡着一堆衣裳,衣裤鞋袜一应俱全,连肚兜都没落下。 不等她发问,尹秋便主动解释道:我洗衣裳来着。 满江雪打量她片刻,说:交给旁人去洗便是,你能洗干净什么? 尹秋本想赶在她回来之前把湿衣裳处理好,免得满江雪见了之后会心生疑虑过问起她来,但没想到满江雪会回来得这么快,尹秋慌张的同时也知道自己一定要镇定,不能露出马脚,便极力表现得自然说:我能洗干净的,我以前经常洗衣裳。 那也不能不穿鞋。满江雪说着,腾出手将尹秋抱起来放到床上,扯过被子将她包裹住。 怎么头发还是湿的?满江雪又说。 尹秋愣了一下,细着嗓子说:洗澡的时候弄的。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那小木盆一眼,也未多说,取来一条帕子给她擦头发,语调如常道:什么时候去的? 吃过晚饭之后。尹秋说。 然后你就穿成这样回的房?满江雪问。 尹秋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这是他们在汤房外捡到的,满江雪将进门后就放下的裙子重新拿起来,递到尹秋面前,你洗完澡连衣裳都能忘记穿? 瞧见满江雪手里那件裙子,尹秋没控制住,面上闪过一丝慌乱。 尹秋早就忘了自己之前是带着衣裳去沐浴的,经过被孟璟一顿刁难,她好不容易才避开别人的视线艰难地回到房里,又冷又怕之余还得忙着脱衣换衣,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又哪里记得起还有这衣裳落在了外头。 就算是忘了穿,但你也没忘了拿,满江雪眸光沉静地看着她,否则这衣裳该是落在汤房里才对。 尹秋哑口无言,好半晌才说:我我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来就给忘了 她还小,不如成年人反应迅速,语气和眼神都透着想掩饰却又掩饰不了的心虚,满江雪岂会看不出来她是在撒谎? 房中一阵寂静。 满江雪若是再说上两句话,尹秋倒还好受点,可她这番沉默下来,反而叫尹秋心生忐忑。 她该不会是发现不对劲了罢?尹秋暗暗观察着满江雪的神色,也不敢贸然开口。 两人便这么相顾无言地安静下来,尹秋备受煎熬,生怕她问出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来,不料过了片刻,满江雪却没就此事再说下去了,只是给她擦干了头发,问了一句:药喝过了? 见她没再追根究底,尹秋如释重负,连忙点头:喝过了。 满江雪将她松了口气的表情尽收眼底,但还是没多问,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递给了她,说:知道这是什么吗? 尹秋接过册子翻了几下,有点不好意思:我还不识字呢 满江雪说:这是紫音心经,也是云华宫各峰大弟子才能修习的心法,一般人学不成,世间只剩这一本了,是孤品。 尹秋张大了嘴:那就是独一无二的东西了,好厉害。 满江雪瞥了眼房内的书架和书案,问尹秋说:困不困? 尹秋其实是困的,她不仅困,还很冷,头也疼得厉害,只是不想被满江雪看出来所以一直忍着,且她见了满江雪,已然将先前和孟璟的不愉快都抛了去,又想着满江雪此时拿出这本《紫音心经》给她看,应是有什么用意,便回道:不困的,师叔要做什么? 满江雪说:想不想练字?想的话我教你。 尹秋微怔,继而露出前所未有的欣然笑意:真的? 满江雪摸摸她的头,说:先等一等我。 满江雪又点了几盏烛火,搁在书案上,将笔墨纸砚都准备好后,又替尹秋穿好衣裳,末了便抱着她坐到了书案前。 尹秋的鞋子还在盆里泡着,一时半刻也找不到新的给她穿,满江雪便令她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扶着尹秋的腰,一手教她怎么执笔。 门窗紧闭下,屋内并无炭火,也无冷风,可有满江雪在,尹秋觉得温暖极了,满江雪怎么教,她就怎么照着做,纵然她还不会写字,但有满江雪手把手地带着她落笔,那纯白的纸上便书写出了一个又一个好看的文字。 这是尹秋生平第一次握笔书写。 许多年后,尹秋日渐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一手好字连书法大家都不吝称赞,那时的她总也忘不了如今的这个夜晚,她靠在满江雪怀里,满江雪握着她的手,教她一撇一捺,教她横折竖钩。 好看么?满江雪说。 好看!尹秋很开心,虽然我还不认得这些是什么字,但我觉得好看的。 方才教你临摹的,都是紫音心经的内容。满江雪研着墨,容颜在微微跳动的烛光中显得很柔和。 尹秋看着她低垂的眉眼,轻轻笑了起来:可你先前不是说,这心法只有大弟子才能修习吗?怎么能拿给我看呢? 闻言,满江雪无声地翘起了嘴角,言语中含了点揶揄:左右你也看不懂,无妨。 尹秋眨了眨眼,十分认真地看着满江雪的笑颜。 深发雪肤,容貌清隽,她的侧脸瞧来轮廓清晰,整个人仿佛浸润在月光中,无暇而又美好。 尹秋像是在欣赏一幅美丽的画卷,又像是在观览一片绝佳的美景,她觉得满江雪实在是太美了,尹秋以前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美的人,更不提满江雪离她如此近,还这么亲密地抱着她。 就像天上的月亮那么漂亮,但能拥有月亮的人却一个都没有,满江雪和月亮一样好看,可她现在却算是被尹秋拥有着的,尹秋有些庆幸地想,她比那些倾慕月亮,却无法触及月亮的人要幸福多了。 没有人来打扰,也没有人来争抢,满江雪在这里,她也在这里,这个小小的世界,只有她们两个人。 就算她去了那个云华宫,就要一个人住在什么弟子房,不能再和满江雪天天住一起了,可当下的这点温存时光,已经很令尹秋感到满足了。 傻笑什么?满江雪忽然目光一转,朝尹秋看了过来。 没、没有尹秋忙别过脸,莫名地不敢看她。 这本册子暂时交给你保管,满江雪说,别弄丢了。 尹秋受宠若惊,却是犹豫:这么宝贵的东西不太好罢? 满江雪顿了一下,搁了笔看着她,轻声说:没什么不好,这是你娘当年在宫里抄写的。 尹秋顿时愣住:这是娘亲的笔迹? 满江雪点了点头:师姐的字是同辈弟子中写得最好的,你要向她看齐,日后入了云华宫,进了学堂,也要好好儿用功,知道么? 万万没想到这本心法竟然是娘亲亲笔所写,尹秋出生以来头一回接触到了关于娘亲的物什,一时心海澎湃,内心复杂。 毕竟时间有限,眼下也还算不得正式识字,尹秋依葫芦画瓢地写了一会儿,满江雪便将她抱回床上,洗漱一番后脱了衣躺在了尹秋身边。 闻到她身上那股好闻的香气,尹秋十分安心,枕着满江雪的手臂沉沉睡去。 次日,天光渐亮,驿站内的弟子们按时起床练剑,满江雪只是浅眠,并未睡熟,听见楼下传来的人语声,便将怀里的尹秋轻轻放到一边,穿好衣物行出了门去。 驿站内设有专门的练武场,不算大,但也够弟子们活动了,满江雪看了一会儿他们练剑的情况,适当指点了几句,回到厅堂的路上,碰见了昨晚捡到尹秋衣裳的那名弟子。 师叔早。那弟子首先问安道。 一瞬回想起昨夜尹秋的种种不寻常表现,满江雪抬眸瞧了瞧不远处的汤房,问道:昨天都有什么人用过汤房? 那弟子想了一阵,说:这阵子天冷,洗澡的人不算太多,昨日么我只瞧见季师姐带回来的小师弟去过,旁的人就不知道了。 满江雪对她这话毫不意外,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去的? 那弟子回想片刻:吃过晚饭之后。 满江雪嗯了一声:知道了,你待会儿再请个大夫给他瞧瞧,问清楚这两日能否上路,尽快回来向我禀报。 那弟子领了命,很快便退了下去。 今日雪停,风也不大,连日里密集的云层疏散开来,泄露出几缕难得的浅金光带,投在院中的皑皑积雪上,反射出微微闪烁的星光。 分卷(11) 林木披雪衣,屋檐挂玉钩,假山水池都已被冻结,满覆寒霜,只有一处水池破了薄冰,露出荡着涟漪的清澈池水。 满江雪看着那破冰处,微微皱起了眉。 师叔在看什么?有人在身后问道。 满江雪回头看去,便见陆怀薇正朝她走来,旁边还跟着季晚疏。 这两人手中的剑都未入鞘,且气息也都有些紊乱,看样子是刚一起切磋了剑术,满江雪收回视线,说:我在看这池子,有缠斗的痕迹。 缠斗?陆怀薇立即投去目光,打量着说,看雪上的脚印,应该是两个人。 这两人都从汤房过来,季晚疏接着说,且都不会功夫,但一个占了上风,另一个没有还手之力。 占上风的把另一人推进了池子里,陆怀薇面露诧异,这 此情此景,此等分析,三人都心如明镜。 先不说这驿站还有几个不会功夫的人,仅观那脚印的大小,就不难猜出这两人是谁。 第11章 季晚疏冷哼一声,当即就要飞上二楼抓人:不知好歹的东西,看我非收拾他一顿不可! 陆怀薇赶紧拦住她,劝诫:师姐别急!你这样火冒三丈地跑去跟人问罪,只会让他觉得是小师妹偷偷告状,从而更加仇视小师妹! 季晚疏倒不是替尹秋打抱不平,只是看不惯孟璟这般作为,怒道:那你说怎么办?我们云华一向规矩森明,他这还未入门,便已是个暗地里使阴招的性子,这种人有何资格入我云华?依我看,不如趁早把他扫地出门,省得留个隐患。 陆怀薇叹口气:说到底,都是紫薇教作的孽可他毕竟还小,是非不分也是情理之中,只要加以引导,耐心教养,假以时日该是会学好的。何况他父母既然将他托付给了我们,就不能坐视不管,再说人都已经带回来了,又怎么能轻易赶出去?要是在外头传开了,都得说我们云华宫的不是,连个娃娃也容不下。 季晚疏性情火爆,直来直去,自然不如陆怀薇考虑周到,但又觉她不无道理,便冷道:既然你这么善解人意会讲道理,那干脆由你来带他去,我是懒得管了。 陆怀薇笑了笑,看向满江雪说:师姐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我看那孩子短时间内难以消除对小师妹的成见,不如就让我来照顾他,左右我也还有段日子才能回宫里,正好养养那孩子的病,师叔就先带着小师妹回去,您说呢? 她说得不错,况且紫薇教对尹秋虎视眈眈,一个孟璟倒是无所谓,若是哪天紫薇教潜入青罗城对尹秋不利,那才是防不胜防的,能早点将尹秋带回云华宫才是重中之重。 满江雪采纳了陆怀薇的建议,吩咐弟子给尹秋买了一双新鞋后,便带着早饭回到了房里。 今天就走吗?尹秋捧着碗筷,一边吃粥一边问。 嗯,满江雪收拾着要带的东西,你慢点吃,不急。 孟璟也跟我们一起?尹秋有点噎着了,囫囵吞了口水。 他不走,满江雪说,他得留下养病。 也是,尹秋说,他还病着,只怕路上会很辛苦。 不一定,满江雪看了她一眼,有力气打人,该是也有力气赶路的。 尹秋神色微怔,不明所以地看向满江雪,满江雪却就此打住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次回去就只有她们两人作伴,尹秋不禁有些窃喜,几大口解决了饭菜便要去帮满江雪的忙。 你别管,玩儿去,满江雪却不要她帮,我来就好。 尹秋坐回凳子上,两条腿在半空左晃右晃,说:要走几天? 以你现在的状态,路上可以走快些,满江雪说,至多五六日。 尹秋哦了一声。 满江雪忽然回头看着她:去了云华宫,若是有人欺负你,记得及时跟我说。 尹秋听见这话,又想到她方才点评孟璟的那一句,心里就已猜到满江雪必是知道了她被孟璟为难的事。 尹秋心中暖暖的,没有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只是应下,后又问道:云华宫也会有人欺负我吗? 满江雪说:宫里不比外头,明面上不会有,但暗地里也未可知,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和冲突,兴许会有人不喜欢你,排挤你,但也会有人与你兴味相投,深交往来,后者自然好,但若遇上前者,也不要埋在心里不说,你不让我知道,我就没办法保护你。 尹秋听得发起愣来,说:师叔会保护我吗? 满江雪说:当然会。 尹秋从凳子上跳下来,扑过去抱着满江雪,抬头看着她说:师叔可以保护很多人的,对不对? 满江雪垂眸与她对视:怎么? 尹秋笑了起来,问:那师叔有没有人保护? 满江雪被她问得一愣,随后才说:师叔不需要。 需要的,尹秋很认真地说,等我长大了,学好功夫,我会报答你的,我来保护你。 满江雪的眸中映着尹秋的倒影,像是落进了一片雪花,泛着轻柔的光芒。 我不用你报答什么,满江雪说,你平平安安地长大,就是我最想看到的。 尹秋把头埋在满江雪怀里,像个小狗一样蹭了她几下。 师姐不走么?驿站门口,陆怀薇冲季晚疏问道。 我还有事。季晚疏说。 尹秋被满江雪带上马,靠坐在她怀里,满江雪握着缰绳,偏头朝底下二人投去视线,说:不要生事。 她这句话是在敲打季晚疏,此次季晚疏本该跟着一起回云华宫,可她既然要留下,必然是打算去找温朝雨,整整十年过去,这师徒俩之间始终没个正式的谈话,一个费尽心思地找,一个想方设法地躲,季晚疏心性执拗,不弄清楚誓不罢休,谁也劝不动。 弟子明白,季晚疏神态恭敬,师叔注意安全。 小师妹穿暖和点,陆怀薇塞给尹秋一包吃的,过不了多久我也要回去的,到时可要瞧瞧你在宫里学得如何。 尹秋接过东西,冲她笑着道了谢,抬起头来时,瞥见孟璟从二楼下来,遥遥看了她一眼,又转个身走掉了。 陆陆续续有不少弟子前来送行,众人说了几句,满江雪便将缰绳一抻,打马离开了此处。 二人的身影甫一消失在青罗城城门口,一队游侠装扮的人影便自热闹的集市中行了出来。 护法打算怎么做?一名属下朝身旁的女子问道。 温朝雨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打扮,扶着刀柄说:跟着罢,咱们这点人,送上去都不够满江雪塞牙缝的,先暗中尾随,不要贸然出手。 我看教主要找的东西也不在那女孩身上,那属下说,抓她回去到底有什么用? 蠢货,温朝雨看着城外渐行渐远的两个背影,说,沈曼冬无缘无故人间蒸发十年之久,东西自然是在她手上,把她女儿抓回来,再放出消息,我就不信她能为了个对她而言没什么用处的东西,任由亲生骨肉落入仇人手中。 那属下顿了顿,又问:万一沈曼冬已经死了呢? 死了就死了,温朝雨满不在乎,她若真死了,她那孩儿也不能交给云华宫,我们教主那么可怜,一辈子都没个人陪的,好不容易收个义弟还爱上不该爱的人赔了性命,一点好处没捞着,带个侄女回去给她养老不过分罢? 那属下哭笑不得:灭了如意门上上下下这还叫一点好处没捞着? 温朝雨哈哈大笑,随即又将脸一垮: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得了,要是被教主听见,你这身皮只能拿来缝个人皮娃娃玩。 那属下自己掌起嘴来,说:不过护法,眼下可是个好时机,您那宝贝徒弟留在城里,没她捣乱多少是省事了,还是得想个法子把人抢走。 这我还能不知道?温朝雨思索着,既然强攻不成,那咱们只好来个智取了。 那属下正要问问怎么个智取法,却见温朝雨忽然神色一变,二话不说就动用轻功跑了,眨眼就没了身影。 一队属下面面相觑,四处打量下,才发觉人群中行来了一名面无表情的青衣女子,正朝他们这个方向来。 哎!那不是护法的徒弟么? 瞧见了瞧见了,别嚷嚷! 护法都跑了,咱们也快跑罢! 一行人惊慌失措,忙不迭隐去身形,纷纷翻|墙离开了原地,去找温朝雨。 三日后,满江雪与尹秋行到一处沿河的山林,栓了马儿取水喝。 由于尹秋的身体已经比刚开始好多了,这一路满江雪也将脚程放得要快些,途中未走山路,几乎都由官道过,起初还能遇上茶肆酒庄一类,但走得久了,也就入了少有行人的深山,只能凑合着喝点冷冰冰的河水。 马背上颠簸了几日,尹秋浑身酸痛,下了马便歪在满江雪身上打瞌睡。 满江雪掰着糕点喂她吃了一些,又给她喂了口水,看看天色说:好在这几日都没落雪,不算太冷,今日就先找个地方宿一晚,明早再走。 尹秋自然是任凭她安排,点点头没说话。 累了?满江雪掀开锦袍,将尹秋裹在怀里。 鼻子有点堵,尹秋吸了吸气,肚子也疼,难受。 肚子疼?满江雪皱起眉来,怎么会肚子疼的? 尹秋本想说一句河水太冰了,喝了不舒服,但又不想满江雪觉得她娇气,便摇了摇头,将话咽了回去。 她虽不说,满江雪却也猜到了:可能是这水太凉了,你肠胃受不住,还渴不渴? 尹秋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嗯了一声。 这雪地也没有干柴,生不了火,即便生了火也没个物什烧水,满江雪想了一阵,说:我喂你? 尹秋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怎么喂? 满江雪便喝了口水,没吞,在嘴里捂热了,才冲尹秋示意让她张嘴。 尹秋愣了:你是要用嘴喂我吗 满江雪发出一声喉音,容颜平静,埋头朝尹秋凑了过来。 看着那张美丽的面容靠近,尹秋一瞬有些无所适从,但她这几日来鲜少喝水,早就渴得口干舌燥,当下便顾不了那么多了,缓缓将嘴巴张开,也朝满江雪挨了过去。 两人靠的很近,唇与唇之间又隔了一些空隙,并未触碰到,带着余温的水流顺着尹秋的唇齿流入喉头,蔓延开一股润意。 满江雪就这么不厌其烦地喂了她一阵,直到尹秋摆摆手,她才又自己喝起水来。 尹秋心如擂鼓,脸上热热的,反观满江雪却是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嘴里还残存着那份甘甜,尹秋默默缩在满江雪怀里,听着她小口进食的声音,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满江雪方才喂她水的画面。 这一刻,尹秋不由联想起了还在青楼时,她在楼里也见过这种事,有些客人会用嘴喂姑娘们喝酒,姑娘们也会如此逗弄客人,只不过他们都是真真正正地唇碰唇,脸挨脸,不像她和满江雪这样一丁点都没碰着。 曾经目睹过的画面与满江雪近在咫尺的容颜相互交替着,尹秋想了一阵,猛地回过神来,顿时生出一股懊恼的情绪来。 她怎么可以胡思乱想这些?又怎么能把满江雪和那些青楼里寻欢作乐的人拿来比较? 尹秋暗骂自己不懂事,狠狠晃了晃头,企图将那些不该有的杂念都抛到九霄云外去。 怎么了?满江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尹秋吓一了跳,忙回答说:没怎么 两人便又双双沉默下来,尹秋心绪还未平,动作小心地抬起眼来看满江雪,发觉她目光些许失真,不知是在看着哪处,眸底还蕴藏着几分尹秋看不懂的神色。 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想事。 我小的时候,母亲也常这么喂我喝水。满江雪忽然说。 师叔的娘亲?尹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嗯,满江雪说,在进入云华宫之前,一直都是我们两人过活。 那之后呢?尹秋问。 她死了。满江雪说。 尹秋一怔,看向满江雪的眼里便多了点同病相怜的意味:怎么会这样? 很正常,人都会有一死,只不过是早晚满江雪说到此处,倏地停住了。 她居然在和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提起自己从未与人讲过的往事? 满江雪收拾好水囊和干粮,抱着尹秋起了身:不歇了,去前面看看有没有山洞什么的。 见她没再往下说,尹秋也就没多问,两人一起上了马,又朝前行去。 天很快便黑了,山林中一片昏暗,未能找到合适的落脚点,满江雪挑了个背风的小山坡,伐了些树枝堆成一道抵御寒风的屏障,两人靠着树干坐下,准备入眠时,忽听不远处倏地传来了呼喊声。 救命啊! 快来人哪!有没有人! 杀人啦!杀人啦! 尹秋本已困得睁不开眼,听到那阵仗便清醒过来,满江雪顺手取下匕首一抖,抽出凝霜剑,带着尹秋没入沉沉黑林中观望起来。 很快,便见几道人影从前方的林子里窜逃出来,听那哭喊声像是一群年轻男女,背后闪烁着冷冷剑光,好似蛰伏在黑暗中的野狼,正在朝他们靠近,显然是跟着一队杀手。 怎么办?尹秋极力辨认着周遭的景物。 你在此地不要动,我去看看。满江雪将她藏到树后,执剑飞去前方。 分卷(12) 黑影犹如道道鬼魅,自林中杀出,把把长剑直逼那群男女的头颅,一道银白剑光适时袭来,砰!的一声,双方□□撞,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气浪,惊的树梢的积雪簌簌往下落。 那几名男女惊魂未定,见得满江雪从天而降,不由冲她大喊:恩公救命! 凝霜蓄力而出,将迎面冲来的黑影拦腰一截,霎时间,血水迸溅,滴落于白雪,宛如朵朵绽放于冰天雪地中的红梅。 不给这些人撤退的机会,满江雪一个飞身落入人堆中,凝霜环飞而去,只听几道惨叫声响起,那些黑衣人便接连扎去地面,倒地不起。 余下几人对视一番,不敢再上前。 撤! 许是吃了瘪,见满江雪不好对付,又功力强盛,那些人未多纠缠,当机立断收手离去。 这一场打斗来得快,去得也快,满江雪不欲追杀,见状便也停了下来。 几名男女赶紧俯身跪下,冲她磕起头来。 多谢恩公出手相救! 夜色中,满江雪回转过身,握着留有血痕的长剑,气息平稳地问:你们是何人? 有名青年站出来冲她拱手作揖:原来是位女侠,我等都是在邻县求学的学生,要回青罗城过年,没想到今夜居然遇上山匪打劫,若不是女侠出手相救,我们怕是死无全尸了。 满江雪没有回话,第一时间先去看看尹秋如何,然而她走到先前那棵树后,竟不见尹秋的身影。 与此同时,身后悄然传来几道飞踏声。 满江雪目光一冷,侧脸看去,便见方才还庆幸获救的几名男女已施展轻功四散逃离,转瞬便没了踪影。 第12章 尹秋嘴里塞了布条,双手捆着,被打横放在马背上。 黑夜无边无际,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冷冽的寒风和震荡的马蹄声回响在耳边。 她双臂连着腰身都被绳索牢牢缚住,绳子另一端握在骑马人的手里,这人先前趁满江雪与人交战时,偷偷摸摸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尹秋几乎是在瞬间就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路上颠簸了。 尹秋难受得要命,整个胃里都在翻江倒海,却又被堵了嘴,吐也吐不出来,只能用鼻子急促地吸着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尹秋快要承受不住晕过去时,眼风里忽然出现了一团朦胧的光晕,她强打着精神歪头去看,瞧见那光晕乃是一束小小的火把,插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山神庙外墙上。 骑马人行到此处便将尹秋扛了起来,却没落地,只是飞到一根树干上半蹲着,动身前还踢了那马儿一脚,两人脚不沾地地飞向山神庙时,那马儿已经冲进了相反方向的林子里。 这人轻功很好,带着尹秋踩着枝干借力落去庙门上方,以掌力熄了火把,后才冲庙里打了个唿哨。 然后他便走了,将尹秋朝地上一扔,头也不回地踩着雪,挑了个与那匹马儿也相反的方向而去。 尹秋倒在厚厚的积雪里,半个身子都淹没了进去,她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全身骨头又酸又疼,简直快要散架。 过了片刻,便见一道人影自庙房屋顶飞了下来,抱着尹秋便走,还没忘扫了扫地上的雪,掩盖掉痕迹。 这人身上带着一股脂粉的香气,尹秋被勒得泪眼朦胧,视线模糊间瞥见这人腰上别着的那把大刀,心中一瞬警铃大作。 是温朝雨!又是她! 同样没有沾地,两人在林中一阵飞踏,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山洞,里头燃着篝火,几名黑衣人席地而坐,见得两人的身影便都站了起来。 成了! 护法可算回来了! 哈哈!那满江雪果然中计! 温朝雨哼笑一声,将尹秋放到地面,扯下她嘴里的布条,说:又见面了,小教主。 尹秋急急换了口气,眼神惊恐地看着她。 先给她喂点热水喝。温朝雨笑得惬意。 一名属下端来热水送到尹秋嘴边,尹秋却将头一偏,紧紧咬着下唇。 迎上尹秋憎恨又恐慌的目光,温朝雨脱下外袍将她一裹,言笑晏晏道:别怕,姐姐不是坏人,要带你回家的。 尹秋直发抖,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喘着气说:你到底为什么要抓我? 温朝雨捏了捏她的脸,说: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么?我和你爹是好友,你爹不在了,我于情于理也该照顾你,紫薇教才是你真正的去处。 尹秋动弹不得,心中无比恼火,忍不住气急败坏道:我不想跟你走!你把我放开! 温朝雨像是觉得她生气的模样很有趣似的,笑道:别发脾气,等到了紫薇教,姐姐自会给你松绑,你一定很冷对不对?先喝两口热的暖暖身子。 她从属下手里接过热水要喂尹秋,尹秋目露反感,一口就咬在她手腕上。 哎,别咬人啊!温朝雨一巴掌将尹秋拍开,看着那排整整齐齐的齿印,你属狗的不成? 她这一下打得并不重,只是使了巧劲好让尹秋松口,尹秋却眼眶一红,当即大哭起来。 师叔!我要师叔!尹秋哭得肝肠寸断。 温朝雨丢了碗,神色略有些无措,扶额说:糟了,哭起来了,她转过头看着几名下属,谁会哄孩子? 下属们纷纷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我也没带过这么小的孩子啊,温朝雨拧着眉毛,晚疏小时候从来都没哭过,这可怎么办。 师叔我要师叔尹秋继续哭喊着。 哎呀别哭了,我求你了,温朝雨头疼不已,满江雪有什么好?那可是个杀人狂魔,你跟在她身边学不了好的,她们一定跟你说了紫薇教很多坏话,其实紫薇教里头都是大善人,就喜欢你这种漂亮又可爱的小娃娃,多少人巴不得去呢,快别哭了啊。 任凭她怎么好言好语地哄,尹秋始终不给她半点反应,只是一直嚷着师叔二字,对温朝雨的话语充耳不闻,哭得伤心欲绝。 没办法,温朝雨只好又抽出一张手帕,重新往尹秋的嘴里塞了进去。 可算清净了,温朝雨如释重负,小孩真乃克我之利器。 岂料她这方手帕乃是丝绢所制,不比布条管用,尹秋一个用力就吐了出来,又开始哭嚎不止。 师叔你还我师叔 行了别哭了!温朝雨佯装动怒,一把抽出大刀,再哭信不信我把你剁了做成包子! 尹秋被那刀刃的寒光闪了下眼,吓得一抖,果然不敢再放声大哭,只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这就对了,温朝雨变脸极快,又换上一副笑容,你这么哭闹,把力气用完了,待会儿上路可要遭罪。 尹秋红着眼看她,抽抽搭搭地说不出话。 有下属问道:护法,咱们什么时候走? 温朝雨靠着石壁坐下,想了想说:有他们在外头吸引视线,满江雪一时片刻肯定找不到这里来,她瞧了瞧尹秋,先让她烤暖和了再说罢。 几人便都围着篝火坐了下来,尹秋哭了一会儿,总算发泄了大半情绪,止了眼泪,坐在墙边苦着脸,暗暗期盼满江雪快些来救她。 也不知满江雪怎么样了,尹秋很是担忧,怕她寡不敌众,打不过那些人。 牛肉还有没有?温朝雨说,拿点出来给她吃,别饿着她了。 一名下属从包袱里取出几块风干的牛肉,却没直接喂尹秋,而是递给温朝雨,说:护法,还是您来罢。 温朝雨将牛肉送到尹秋跟前,又将手一缩,道:别再咬人了啊。 尹秋看也不想看她,气闷道:我不吃你的东西。 很香的,温朝雨抬手在尹秋鼻尖晃了晃,你闻闻。 尹秋没心思搭理她,不为所动。 真不吃?温朝雨挑起眉来,笑得促狭,你跟着满江雪只能吃些粗陋干粮,哪有我这个好? 尹秋从小可以说是被饿大的,岂会让她一块又干又硬的牛肉给引诱了? 尹秋低哼:不吃,谁知道你会不会在上面下毒。 温朝雨觉得好笑:我要是想杀你,用得着费这么大劲?粮食贵啊,下什么毒。 尹秋满脸都写着抗拒:你们都是坏人,我不吃坏人的东西。 哪个坏人会给你吃这么好的牛肉?温朝雨说,不吃拉倒,我自个儿吃。 她就真的自己吃了起来,还刻意将声响弄得很大,一边吃还一边瞟着尹秋,嘴里吧嗒个不停。 真的不吃?温朝雨不死心。 说了不吃就不吃!尹秋忽然间勃然大怒。 她这一吼把温朝雨吼愣了,好一阵才啼笑皆非道:看不出来你还凶巴巴的,我见你和满江雪在一起的时候,乖巧得像只小猫,在我这儿就跟个惹不得的小狼崽似的,这差别也太大了些。 师叔是好人,尹秋语气生硬,你是坏人。 满江雪才是坏人,温朝雨说,你才跟她认识多久,就知道她一定是好人了? 尹秋听不得她说满江雪的坏话,冷着脸说:你们杀了孟璟的父母,还杀了苏家所有人,现在还想害我,不要以为我年纪小就好骗,我不会信你的。 你是喝了满江雪给你灌的迷魂汤了,温朝雨笑了起来,摇头说,也怪我慢了一步,被她抢先将你找到,否则你如今信赖的人,该是我才对。 尹秋此刻已渐渐冷静下来,她长这么大以来日子过得不好,命运坎坷,又是被人倒卖又是落进青楼当杂役的,可说是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以往她面临险境,都是惧怕无比,可面对温朝雨,她也不知为何,眼下不仅不害怕,反而还有底气与她争吵。 师叔要真是坏人,季师姐就不会跟着她,尹秋说,不然季师姐为什么不跟着你去紫薇教? 温朝雨实在是低估了尹秋,没想到她能搬出季晚疏来压她,不由叉腰道:满江雪怎么这么八卦!背后说人坏话不道德,可见她品行不端! 尹秋心道你说满江雪的坏话才更多,敛了眸子不吭声。 发觉自己竟然吵不过一个十岁的孩子,温朝雨颇感受挫,便起身道:牙尖嘴利的,你倒是不怕我,既然你精神这么好,那就不耽搁了,上路罢。 她将尹秋手腕上留出来的绳索尾端一拉,像拉小狗似的把尹秋扯了起来,几名属下先行取了火把去洞外照明,分成两排立在洞口保驾护航。 忽然,像是平白刮来了一场狂风,裹着碎雪猛然袭来,一瞬就将那些火光都尽数扑灭。 洞外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属下们眉目一凛,纷纷抽出刀剑,环视周遭,温朝雨瞧着那外头,微微眯起了双眼。 很快,便听几声闷哼响起,随即又传来一阵人体接连倒去地面的声响,与此同时,一柄血迹斑斑的长剑自黑暗中缓缓显现,尔后便是一双沾了雪泥的云靴,再往上,则是一截飘荡的雪白裙角。 洞内仍是燃着明亮的篝火,四壁晃荡着火光与温朝雨和尹秋的投影,满江雪执着剑,一步一步轻踏而来,带着满身的风霜,还有凛冽的杀气,面色冰冷地立在洞口。 尹秋一见了她,心中大喜,忙喊道:师叔! 温朝雨将尹秋往身后一拖,皮笑肉不笑道:这么快就追来了? 满江雪先是看了尹秋一眼,确认她无碍后,才轻轻冷笑一声:该说你蠢,还是该说你笨呢? 温朝雨白费一场心机,又是调虎离山,又是留下那么多痕迹故意诱导她,没想到还是被她找到了。 都不是什么好话,那就别说了,温朝雨掂了掂长刀,神色挑衅,这回晚疏不在,我不会再轻易放手,满江雪,你若要硬抢,我就只能当场杀了她,咱们谁都别想好过。 你的刀,快不过我的剑,满江雪说,即便是死,也只能是你死。 你要是杀了我,晚疏会记恨你一辈子,温朝雨不甘示弱,你敢么? 橘红的火光映在面颊上,像是被稀释过的血,将满江雪的脸衬得有几分难言的危险,她对温朝雨已经快要耐心告罄,眸光下波云诡谲,仿佛真的对温朝雨动了杀心。 不要挑战我的底线。满江雪声色寒凉。 迎着她具有威慑力的目光,温朝雨收起了平素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色起来,打量她片刻道:我倒也想知道,这些年你的功夫究竟到了什么境界。 她话音一落,满江雪便一个闪身掠了进来,凝霜发出低低剑鸣,携带着磅礴的杀意,直逼温朝雨而来,温朝雨被那气势激的浑身血液沸腾,当即举起大刀一挡,侧身飞去了洞外。 满江雪紧跟而上,两人倒是默契,都不想殃及尹秋,飞落到雪地上打斗起来。 尹秋赶紧跑去洞口观望,视线紧随满江雪的身影,然而这两人动起手来身形变换得飞快,仅能瞧见道道模糊不清的残影,尹秋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谁是谁,只能拔高声量大喊:师叔小心! 银白剑芒擦过耳际,一绺黑发自肩头飘落,温朝雨抬手摸了一把颈侧,摸到一片温热的濡湿,她不敢轻敌,手中大刀使得灵巧,不显笨拙,狠狠劈挡在凝霜的薄刃上,牵扯出一串刺目的火星。 满江雪腾空而起,挥出一道绚烂的剑气,在那剑气即将打在温朝雨身上时,她又突然凭空消失,宛如一道鬼影悄然出现在了温朝雨身后。 剑如长虹,直贯而出。 温朝雨适才挡下那道剑气,尚未发觉满江雪已从眼前消失,她只感到后背一凉,寒意便如同冷血的蛇类攀爬至后心处,温朝雨立即反手将刀背朝后一挡,正中凝霜剑尖,她被那力道冲撞地一个趔趄,一股腥甜当即就涌上了喉头。 满江雪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一剑刺在温朝雨左肩,那地方顿时血流如注,蔓延开无法忽视的痛意,温朝雨脸色一白,顺势翻身避开,以刀抵地,喷出一口鲜血。 分卷(13) 你果然很强,温朝雨轻咳两声,擦去唇边血迹,可你这身功夫,断不会是云华宫学来的。 晚风中,满江雪裙袂翻飞,神情冷漠,她行到温朝雨身前,抬脚将她那把大刀踹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败了。 温朝雨低低地笑了出声,仰脸看着满江雪,说:虽然早就领教过你的厉害,但也没想到我在你手下竟连百招也过不了,我败得也不算难看。 满江雪垂眸回望她,默然不语。 十年了,温朝雨直起身子,从前就想问一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满江雪语调平静:一个你招惹不起的人。 温朝雨又笑了起来,神态恢复如常,嬉笑着说:现在知道也还不算晚,这位女侠,手下留情否? 满江雪瞧了她一眼,转过身去:再有下一次,你最好提前备好棺材。 她说罢,行到洞口将尹秋稳稳抱起,又将温朝雨披给尹秋的那件外袍一丢,目不斜视地离开了此地。 见得两人的身影逐渐融入黑暗中,直至消失不见,温朝雨这才笑意全无,身子一歪,倒去了地面。 第13章 夜黑风急,雪又落下来。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尹秋全身放松地伏在满江雪肩头,已然忘了先前的惊险与惧怕,她紧紧地搂着满江雪的脖子,闻着她身上半带着血腥气的味道,却不觉得刺鼻,反而十分安心。 冷么?满江雪自稍头落去地面,轻抚了一下尹秋的背。 有一点。尹秋抬起头来,见得前方便是温朝雨掳走她的那座山神庙。 外墙立着的火把早已没了火星,被细碎的雪花淋得冰冷,尹秋明明记得温朝雨带她走时,特意将此地的痕迹都掩盖掉了,可此刻定睛观之,却发现庙门口的积雪上散乱着不少脚印,还躺了个一动不动的人。 尹秋瑟缩着头:那是谁? 满江雪抱着她跳进庙里去,说:带你走的人。 是那个骑马人?尹秋诧异:他不是很早就走了吗? 被我截了路,满江雪顺手关上门,说,我叫他带我来的,不然没那么容易找到你。 尹秋哈了口热气,搓着手:他死了? 嗯,满江雪说,就在这里睡罢,他们不会再来了。 这庙里没有干柴,也没有稻草,条件不怎么样,但好在能隔绝风雪,总比宿在林子里要强,满江雪便脱下外袍铺在地上,先一步躺了下来,冲尹秋招手。 来。 尹秋冻得脸蛋儿生疼,忙不迭钻进她怀里去。 害怕么?满江雪在她耳边问。 刚开始很害怕,尹秋说,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之前是我大意,满江雪说,不过温朝雨受了伤,余下几日她肯定消停了。 虽然没有看清她二人的交手过程,但温朝雨吐的那口血却是亲眼所见,尹秋问:她伤得很重吗? 满江雪说:既有外伤,又有内伤,便是再好的灵丹妙药,没有两个月她也好不了。 地底的凉气一阵一阵地往尹秋体内涌,她不住地打着摆子,抖着嘴唇说:师叔好、好厉害。 满江雪侧头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尹秋从地上捞起来,丢在自己胸口,说:没事了,离天亮还早,快些睡。 尹秋乖乖地趴在满江雪身上,像只软趴趴的小猫崽,她感受着满江雪的体温和心跳,心里暖暖的,比喝了一大碗热汤还要暖。 我会不会太重了?尹秋连呼吸都放的轻了些。 不会。满江雪说。 你喘得过来气吗?尹秋生怕压着她。 有气。满江雪像是轻轻笑了一下。 尹秋忽然很想看一看她,便用手肘撑着地面直起身来,在昏暗不明的光线中摸索着满江雪的脸。 做什么?满江雪不动,只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 你有没有受伤?尹秋在她脸上摸来摸去,又埋下头嗅个不停。 我没事,满江雪听着她细细的呼吸声,说,闻什么呢? 尹秋皱着眉,鼻尖快要抵到满江雪颈侧的皮肤上,说:你的剑闩在门上,身上怎么还这么重的血腥味? 满江雪说:不是我的血,她声音带了点笑意,抬手将尹秋的脑袋按了下去,好了,我没受伤,赶紧睡觉。 尹秋这才放下心来,心满意足地蹭了蹭满江雪,叠在她身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明,尹秋在睡梦中被满江雪抱起来,马儿还拴在昨夜出事的那片林子里,两人上了马,又开始赶起了路。 余下几日果然未再遇到波折,也不见紫薇教的什么人来,这日傍晚,一大一小行上了官道,顺着大路入了一座州城,挑了个客栈暂时入住。 寒风料峭,大雪时停时落,没个定性,长街上不少人扫着雪,灯笼也已挂起来了,栋栋楼宇陷在一片芒白之中,屋檐下的冰锥比柱子还要直。 尹秋睡眼惺忪地站在窗口吹了会儿风,提了些神,她没心思看新鲜,这两日奔波下来,又开始咳嗽个没完。 把药吃了。满江雪说。 尹秋张嘴,满江雪塞了粒药丸给她,尹秋就着水吞了,还是困得不行,倒在榻上小睡了一场,再醒时,外头已经彻底黑了。 吃过了饭,满江雪又给尹秋额头上的伤敷了点药膏,冬日天冷,伤口愈合得慢,这几日才结好了痂,有指甲盖那么大一块,但尹秋不过巴掌大的脸,又皮肤白,那痂便瞧着有些显眼,像是被人刻意拿笔沾上朱墨点了一点。 经过这段日子的调养,尹秋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满江雪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一点没亏待她。 尹秋也听话,饿大的孩子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一张小脸逐渐有了血色,眼眸也有了明亮的神采,面颊莹润起来,秀气可爱,总算不是那个面黄肌瘦又病气缠身的小姑娘了。 师叔,我们还有多久到?尹秋捏着笔杆子,一笔一划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看见那座山了么?满江雪抬手指向窗外。 尹秋侧头,越过小轩窗望向远处,依稀在黑暗中见得一座轮廓模糊的高山。 看见了。 那是云华山,满江雪说,云华宫就在山顶上。 已经到了?尹秋有点诧异。 这里是上元城,满江雪靠在椅背上,姿态闲散,你第一次入宫,还是精神点好,这几日劳累了些,今晚好好儿睡一觉养养精神,明日再回去也不迟。 哦。尹秋埋下头。 满江雪倾身过来,看了看她的字:不错,有长进。 尹秋心不在焉的。 怎么了?满江雪握住她的手,才夸你一句,这就写错了。 尹秋转动眼珠看着她,掩饰不住眉间的失落,小声说:我以为还有几天才到呢。 满江雪带着她的手落笔,问:你不想这么快回去? 尹秋嘴唇微动,没说话。 其实也不算快了,这一趟山路走得艰难,又是吹风又是淋雪,吃不好睡不好,尹秋在马上颠簸的时光也是有些难捱的,但有满江雪陪着她,尹秋可以忍,甚至觉得很开心。 可没想到明天就要去云华宫了,尹秋着实感到仓促,纵然这一路以来她都清楚地知道要去哪里,但眼看着路途快要走到尽头,她却还没真的做好心理准备。 何况尹秋更在意的是,到了云华宫,她就不能再寸步不离地跟着满江雪了。 我住弟子房,师叔住哪里? 惊月峰。满江雪说。 离得远吗?尹秋趴在桌面,歪着头看满江雪的脸。 不算远,满江雪在她身侧的凳子上坐下,等你学会了轻功,来去自如。 尹秋满目茫然地问:那我去了宫里,要做什么? 满江雪说:先带你见见掌门师姐,后头的事,会有人教你的。 尹秋缓缓地点着头,又沉默下来。 小厮送来了热水,两人一起沐了浴,换了干净衣裳,熄灯就寝,尹秋心里揣着事,瞪着眼睛毫无睡意。 夜里风声更浓,屋内没有光亮,外头的走廊上时不时会路过人影,夹杂着些许低沉的说话声,尹秋枕着满江雪的手臂,闻着她身上的淡香,在这静谧的时分想了很多事。 她想起过去流浪受苦的日子,想起那些对她不好的人,还有少数关照过她的人,又想起与满江雪相识后所经历的种种,一时间心绪复杂。 她暗暗地想,满江雪要是肯收徒就好了,这样她就能继续留在她身边。 可满江雪说她尚不足以为人师,这又是什么道理?连温朝雨都被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样一身好功夫,她怎么妄自菲薄? 还是说,满江雪其实并非不收徒,只是不想收她为徒? 那么,她要怎么做,满江雪才肯做她师父呢? 睡不着?满江雪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尹秋忙闭上双眼,将满江雪抱得更紧了:没这就睡。 雪落庭院,染了整座小楼,冰栏玉瓦,浮雕薄霜,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风雪中。 温朝雨信步走在院子里,步伐略有些虚浮。 她今日没戴斗笠,换了身浅蓝的袍衫,英气的容颜透着几分冷然,面色很不好,肩头缠伤的绷带七拐八拐绕了半个脖子,勒的她呼吸不畅。 院里不见花卉,四角都栽种着枫树,那红枫上垫了点薄雪,压得低低的,红白相间,好看是好看,却也让人觉得垂头丧气。 温朝雨看得烦躁,指着门口几个属下道:地上是有金元宝还是有美人躺着没穿衣裳?都给我把头抬起来! 属下们赶紧伸长脖子看着天,不敢吭声。 一个个霜打的茄子么!温朝雨白着脸,中气倒是足,再摆出一副晦气样,我就让你们都滚回去洗茅厕,这辈子都不用抬头! 但凡是做下属的,就得有时时刻刻受气的觉悟,这位护法在外头吃了瘪,心里头不痛快,回来这几天想着法儿撒气,谁碰着了都得触个霉头,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属下们对此心知肚明,大气也不敢出,纷纷演起木头桩子来。 温朝雨哪儿哪儿都不舒服,皮肉连着骨头都跟被雷劈了似的,没完没了地疼,活像是有什么人不断拿鞭子抽着她,还是不断气不停手的那种。 教主呢?温朝雨走到楼门口,轻轻揉着右肩。 在里边儿练功呢,说了不让人进去。一名属下答。 温朝雨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大门,侧耳听了一阵,听到里头隐隐约约传来不少女子的欢笑声,还夹带着某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动静。 那她叫我跑一趟干什么?温朝雨挥挥手,你们都散了罢,我自个儿等着。 属下们便都相继离去,行出了院落,温朝雨疼的脸直皱,挨着栏杆靠坐下来,顺便打坐调息,缓一缓伤痛。 人一走,这地方就更显冷清,连带着那楼里的声响也愈发大了起来。 笑声,喘息声,以及毫不隐忍的叫声,如同一道道流水,密集而又连贯地汇入耳中,听的人脸红心跳,想入非非。 温朝雨盘腿打了会儿坐,忍了又忍,终于控制不住跳了起来,哐哐砸门道:大白天的能不能注意点?教主!没事儿我就回去了,你晾着我算怎么回事? 半晌也无人应答。 又闹了一阵,里头才彻底安静下来,温朝雨操着手,见面前那两扇门忽地自己开了,屋子里瞬间涌出一大股浓郁的熏香,还伴随着云雾般的热气,扑的温朝雨直掩鼻。 未几,有个含笑的声音在楼内响起:你办不好事,我尚且没罚,只是晾你一会儿便受不得了? 温朝雨立在门口没动,只是看着大堂里挤作一团又衣不蔽体的女人们说:那也没这么个晾法,你在里头左拥右抱,我在外头吃冷风,不厚道么。 很快,便见那些女人后方挂着的帷帐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有个身着红衣、深发雪肤的美丽女人行了出来,冲着温朝雨微微一笑,说:你若是眼热,随便挑一个,教主我不是那吝啬的人。 这女人身量高挑,身段曼妙,一张脸初看艳丽浓烈,再看却又清浅似夜月,一双媚眼含情脉脉,红唇抿起好看的弧度,千娇百媚中又是欲语还休的调调,十分勾人。 她一现身,那地上的女人们便都柔弱无骨似地朝她靠了过去,却又不见谁敢碰着她一星半点,满屋子都是摇曳生姿的身躯,柳叶般的腰,雪白的手臂,轻柔晃动在那妩媚的红裙边,活色生香得摄人心魄。 温朝雨对这场面早已见怪不怪,笑道:那还是算了,教主不罚我就该感恩戴德,又哪里好意思领赏。 南宫悯伸出手,动作温柔地抚着身侧人的头,说:你洁身自好成这样,传出去可不像是魔教中人的作风。 温朝雨说:我比不得教主精力旺盛,成天温香软玉在怀,教主还是克制些,免得身子吃不消。 采阴补阴,哪里会吃不消,南宫悯瞧着她,你为着谁守身如玉?本教主做回好事,替你抓了来。 温朝雨笑得邪气,说:哪能劳烦教主亲自出手?可不折了我的寿了。 南宫悯的视线落在她脖间的绷带,笑了笑:挨打了? 温朝雨倚在门框上,叹了口气:满江雪没良心,打得我好狠,到嘴的鸭子几次都飞了,我惹不起她,教主你还是自己出马罢。 南宫悯越过众女行到门边,后头的人便都穿好衣裳退了下去,南宫悯说:算日子,她们应该已经到了上元城。 拦不了了,温朝雨说,上元城是云华宫的地界,盘查的严,这回我是没法子了。 分卷(14) 南宫悯说:那就不拦,让她们回去,那孩子总会到我这儿来的。 温朝雨说:你有后招? 南宫悯笑了起来:当年你一声不吭地回来,自暴身份,再往云华宫安插卧底就没那么容易了,不过事在人为,这十年漫漫长夜,总有防不住的时候。 温朝雨抬了抬眼睫,表现得满不在乎:好事么,也省得我次次主动上门找打。 南宫悯侧目看着她:你不问我是谁? 不问,温朝雨习惯性摸向腰间,才想起没带大刀,说,问了就又成了我的事,你千万别告诉我。 南宫悯像是忽然间想起什么似的,说:你越发懒散了,是怕碰着什么人不成? 温朝雨撇嘴:满江雪嘛!那谁不怕? 南宫悯笑吟吟道:是么?我还以为是你那宝贝徒儿。 温朝雨心下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什么宝贝不宝贝的,长大了出息了,每回见着我都恨不得一剑捅穿我的喉咙,我还不敢还手,只怕满江雪没日没夜地追杀我,我又不傻,躲总会么! 南宫悯拍拍她的肩,口气温和道:要真这么麻烦,我替你将她杀了,左右我不怕满江雪来追杀我,如何? 温朝雨被南宫悯的手拍得半边身子都麻了,却只能稳如泰山地咧开嘴笑:那感情好啊! 演的不像,南宫悯收回手,眉眼弯弯,舍不得直接说出来便是,装什么?我不是说了么,你要是真喜欢,教主我替你把人抓来即可,怎么还把人往刀口上推? 一个脾气不好的丫头而已,温朝雨坦然自若,说,教主你有这么多美人儿,就别惦记那种野丫头了,不合你胃口。 南宫悯挑起一边眉,边走边说:合不合胃口,也得尝了才知道。 温朝雨哈哈大笑,应了两声跟上去,片刻后又瞧着南宫悯的背影敛了笑意,眸中尽是暗涌的冰冷杀机。 第14章 师叔,那是什么?尹秋站在客栈门口,指着一个沿街叫卖的小摊贩。 那小贩头戴一顶鸟羽帽,上着羊皮小袄,下着藏青毛织裤,不像是中原人的打扮,他挑着两担铁铸的小桶,以棉被裹着,热气自桶内源源不断地升腾出来,白雾缭绕间,留下一串经久不散的奇异香味。 好香,尹秋深呼吸一口气,我从来没闻过这样的味道。 满江雪背着行囊,适才同店小二退了房,她立在尹秋身后瞧了那小贩一眼,说:是杏乳茶。 杏子做的茶?尹秋好奇。 是烘干后的杏仁,加羊奶所制,满江雪说,西域小国的东西,给你买一碗? 尹秋点头,神情雀跃地朝那小贩奔去。 一碗茶不过六个铜板,便宜量多,浓香扑鼻,寒冷的冬日喝一碗下去,浑身上下都热乎了。 太好喝了!尹秋捧着碗,回味无穷。 那小贩笑道:小妹没喝过罢?这可是咱们西域的特色,若不是打仗的关系,还传不到你们这儿来呢! 我听说过西域,尹秋冲满江雪说,以前在寻春院的时候,好些姑娘用的熏香和奶膏都是西域进贡来的。 再给她盛一碗,满江雪又付了几个铜板,问那小贩道,你是哪国人? 小贩说:西翎国的,早就被旁的国打散好些年啦,客官可能没听说过。 西翎,满江雪看着那桶内白如羊脂的奶汤,顿了片刻说,知道,十二部落之一,阿图朵是皇姓,穆德是最后一位国君,十五年前被灭国,原来还有族人尚存。 那小贩听她此言,不由地面露怔忪,呆呆地道:客官见多识广,竟连这些也晓得,说罢叹了口气,戈壁大漠那种地方,打得过才能活,打不过就只能亡,小老儿一家在战乱里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跟着别的族人逃来中原,只能卖点家乡的乳茶过活,一晃十五年过去,想不到异国他乡还能碰见知道西翎国的人,真是有些百感交集啊。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一点茶沫溅到指尖,满江雪捻了捻,说,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必过多感伤。 小贩笑呵呵道:承您吉言,小妹再来一碗?不收你钱! 多谢多谢,喝不下啦,尹秋忙摆手,又问满江雪,师叔不喝吗? 满江雪抬起头来,又看了那杏乳茶一眼,淡声说:我不爱喝这个,走罢。 一阵简短的寒暄后,两人相继上了马,告别这小贩,就此出了城去。 云华山山势险要,路不好走,马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里,打着响鼻穿过重重山林,骏马载着人行到一处石阶前,便停了下来。 林海松涛,大雪漫天,尹秋被满江雪抱下马,仰脸看着面前的万丈阶梯。 那阶梯又高又长,高耸入云,古朴中透着巍然气势,尽目望去,层层雾霭间好似隐着一道若隐若现的沉黑大门,神秘而又庄严。 走。满江雪说。 马儿兀自朝着前方的山道行去,尹秋脖子都抬酸了,讶异道:走上去? 满江雪牵着她的手迈上石阶,说:初次入宫的弟子都得攀一回,高堂不易进,走一趟才知道艰辛。 尹秋似懂非懂,但也没多问,便乖乖地跟着她走了起来。 风雪盘旋在周身,耳侧尽是呼啸的风声,那石阶积着雪,不好下脚,尹秋牢牢攥着满江雪,走得上气不接下气。 行到一半回身而望,两人像是置身云端,足下是大片碧浪,飞鸟藏绝,人踪迹灭,山路都已模糊不明,看不清来时的路在何处。 尹秋只感到一阵眩晕,再不敢回头。 一个半时辰后,二人终于踏上平地,立身于山门正前。 门口守着几名弟子,见得来人纷纷大喜过望,赶忙迎了上来。 哎呀!师叔回来了! 走了一个多月,总算把您盼回来了! 弟子这就去禀报掌门,昨儿还问起您呢! 满江雪摆手,说:罢了,不必通报。 如同在青罗城的驿站那般,这几名弟子兴奋地问了尹秋几句,待得知她的身份后都不约而同表示诧异,尹秋一一作了礼,内心有些难言的忐忑。 一路上收获了不少打量的目光,但多半都是善意和新奇的,满江雪虽未过多言语,但始终握着尹秋的手,她掌心的温度十分暖人,恰到好处地消解了尹秋诸多不安。 明光殿建在云华山山巅,是云华宫历来的掌门所居之地,大殿门开着,左右弟子都站得规矩,里头明灯盏盏,可见是在等着什么人。 见得满江雪与尹秋的身影,轮值弟子们都略显惊喜,却无一人敢上前搭话,只是本分地颔首行礼,二人到了大殿还未经通传,里头便已行出来一名妙龄女子,冲满江雪欠身道:师叔回来了。 这女弟子瞧着和季晚疏年龄相仿,也着了一身素净的青衣,模样算不得美,却胜在气质不俗,举手投足间透着端庄娴静,颇有些书卷气。 师父正在会客,这女弟子恭敬道,前几日陆师妹传过书信,师父料定您今日该是会赶来,所以命弟子在此等候,师叔一路辛苦,先坐下喝口茶歇一歇罢。 满江雪嗯了一声,带着尹秋入了座,这女弟子便吩咐人上了热茶和不少吃食来,她不似别的弟子对尹秋那般好奇和热情,但也说不上冷淡,只是按部就班地招待着两人,不曾过多言语。 有弟子关上殿门,隔绝了寒风,厅内四处都点着明灯,比外头还要亮堂,空气中漂浮着一股白檀味的熏香,无人再说话,这里就显得十分安静,几乎落针可闻。 尹秋默默地吃着点心,有些拘束,不敢贸然和满江雪搭话,亦不敢胡乱打量。 两人都吃了茶,过了好一阵,满江雪才开口说:宫里来了什么客人? 先前那女弟子一直随侍在一旁,听见这句便回道:是明月楼的傅楼主,刚从金淮城赶过来。 天下武功门道众多,其中多数都是使剑的,而剑术一道闻名江湖的首当其冲便是云华宫,再是明月楼,只不过明月楼擅用软剑,又与云华宫的硬剑有所不同,两派自立派之初便有情谊,双方来往不少。 满江雪又问:来做什么? 女弟子说:前几月傅楼主痛失爱子,这事师叔想必知道,明月楼后继无人,断了香火,傅楼主为了培养接班人,便将养在外地的庶出女儿接了回来,我听师父早前提起,似乎傅楼主是想将那孩子送到宫里来拜师学艺,估计今日就是为这事来的。 傅岑爱子不爱女,满江雪说,傅家功法也一向只传男儿,这孩子拜入宫里若是学得不好,只怕回不了家。 是这个理,女弟子接着说,亲生骨肉也好比棋子,有用便留,无用便弃,傅楼主尚不肯让那孩子接触傅家功法,便扔到咱们宫里来试上一试,但愿她勤奋一些,为着自己争口气罢。 少顷,内里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说话声与脚步声,一名弟子先行现身厅内,弯腰为后头几位掀了帘。 一男一女相继轻踏而来,两人都是三十多岁的模样,彼此谈笑不休。女人穿一身绛紫袍服,头发梳得干净利落,一丝不苟,发钗耳坠一类首饰俱不见她戴,只手腕上环着串檀木佛珠,端的是一身朴素温雅,却气势沉稳,神情透出些严谨。 男人则穿着鸦青锦袍,腰束玉带,足蹬一双乌云靴,长得倒是慈眉善目,却也同那女人一般周身都是不容忽视的泰然气度,令人不容小觑。 这二位,便是云华宫掌门谢宜君,以及明月楼楼主傅岑。 行的近了,才又瞧见他二人身后还跟着个身形纤细如青竹的女孩儿,正眨巴着眼睛东看西看。 先前那女弟子上前一步,施礼道:见过傅楼主,师父,师叔回来了。 满江雪起了身,冲这二人颔首一番。 江雪回来了,谢宜君把玩着佛珠,越过满江雪看了尹秋一眼,一路辛苦。 傅岑与满江雪彼此寒暄了两句,便道:楼中还有要事,在下不便久留,湘儿就托付给谢掌门了,还望掌门多加照拂。 应该的,谢宜君笑道,傅楼主远道而来,本想留您在宫内小住几日,既然傅楼主不便,我就不强留了。 几人便一齐出了大殿,傅岑不欲相送,就此拜别,领着几名明月楼的弟子离去,临行前也未同自家女儿多言,只吩咐了一句勿要懒散,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女孩儿也未流露出不舍,默不作声地站在尹秋身边,看不出悲喜。 芝兰,将她们两个带下去安顿罢,谢宜君目送完傅岑,径直回身入了殿内,我与你师叔有话要说。 叶芝兰应了一声,转头看着两个小姑娘:跟我来罢。 还以为谢宜君见了自己会问上几句,没想到她真就只是见了一见,全程不过看了尹秋一眼,这厢就要打发了她去,尹秋始料未及,没忍住慌了神,拉着满江雪的衣袖小声说:师叔 谢宜君已入了殿里去,满江雪摸摸尹秋的头,说:别怕,这是你叶师姐,是掌门的徒弟,她会安排好一切,跟着去罢。 尹秋咬咬唇不说话,攥着衣袖的手指泛起了白。 你若听话,我待会儿就去看你。满江雪瞧着尹秋的神色,说道。 真的?尹秋依依不舍地抓着她不放。 师叔不会骗你。满江雪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尹秋这才松开手,勉强笑了笑,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叶芝兰退了下去。 那就是曼冬的女儿?谢宜君落座,端起茶盏呷了两口。 满江雪点点头:路上状况不少,多耽搁了些日子。 我瞧着,倒是长得像尹宣多一些,谢宜君说,可有告诉她身世? 满江雪说:都告诉她了,顿了顿,我反而觉得她比较像师姐。 谢宜君摇头,眸色含了点淡淡的厌恶:那双眼睛和尹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惜。 当年沈曼冬与尹宣相恋,不止满江雪一人看出尹宣古怪,谢宜君亦然。 谢宜君在沈曼冬之前拜入云华宫,是前任掌门收的第一个亲传弟子,在沈曼冬出现之前,谢宜君始终被当做下一任掌门来培养,尔后沈曼冬入了宫,在剑术方面显现出了绝佳的天赋,首席大弟子的位置便顺理成章地落到了沈曼冬头上。 但纵然如此,谢宜君从未嫉妒一二,她对沈曼冬不仅毫无排斥之心,反而十分爱护,向沈曼冬请教剑法时也是格外谦虚,从不仗着辈分摆架子,那一年沈曼冬带着尹宣回宫面见掌门,小两口在宫里住了几月,谢宜君心性敏锐,一来二往间察觉尹宣此人城府深,心机重,数次好言规劝沈曼冬三思而后行,费了不少口舌。 然而结果不尽人意,如意门事变后,虽说尹宣已死,但谢宜君恨他已入骨,哪怕十年过去,至今也不能释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满江雪捏着杯盖,轻撇茶沫,不怪她。 谢宜君叹口气,搁了茶盏,说:道理都懂,只是每每想起沈家惨状,心中仍是不平。 满江雪抬眼瞧着她:收徒一事,你考虑得如何? 谢宜君回望满江雪,笑了一笑:话都说出去了,便没有收回的道理,若是个可造之材,我自当收她为关门弟子,只不过,她说到此处停了一下,又道,我见那孩子依赖你得紧,莫不是这段时日有了感情,你果真不打算收徒? 满江雪靠在椅背上,姿态略有些懒散,说:我不收徒,你清楚的。 你那惊月峰太冷清了,谢宜君说,常年累月就你一个人,随侍弟子没有,徒弟也没有,我之前虽然告诫你勿要与那孩子过分亲密,但显然你也没听进我的话,你一向不喜孩童,却对她很有耐心,若真有几分喜欢,接到你那惊月峰也算有个人陪不是? 分卷(15) 满江雪撑着头,一时安静下来。 那就明年罢,谢宜君见她不回话,便思忖道,明年新弟子大会,她若能拔得头筹,我便收她为徒,这届的新弟子好苗子也不少,各凭各的本事,免得失了公允。 说起来,你与她相处这些时日,可看得出心性如何?谢宜君又说。 本性纯善,能辨是非,满江雪说,年纪虽小,却很懂事,吃过苦的孩子也不娇气,总的来说没什么大问题。 谢宜君哼笑一声:别像她爹就行,旁的方面有曼冬一半好就够了。 满江雪忽地笑了起来,似是想到了什么,说:你的徒儿们都已成人,个个规矩守礼,若是尹秋拜在你的座下,你会喜欢她的。 徒弟长大了就不好玩了,谢宜君也笑,看你这口气,是个讨人喜欢的? 满江雪侧脸看着殿外的风雪,说:嗯。 连你也这么说,那就是真的了,谢宜君想了想,说,不过还是得以实力服众,收不收徒得看她明年学得如何,这一年也可以多加观察,难保你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满江雪说:这倒是。 谢宜君起了身,说:那便说到这里,你先回去休息罢,我就不同你啰嗦了。 连日来的风餐露宿,满江雪亦是疲累的,两人一起出了殿门,又听谢宜君问道:怎么不见晚疏回来? 满江雪便将遇见温朝雨的事大致交代了一番。 那孩子谢宜君轻叹,罢了,由着她去罢。 两人作了别,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行去,满江雪下了阶,抬头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的惊月峰,又扭头瞧了一眼新弟子院。 她在雪地里驻足片刻,还是转身朝新弟子院行了去。 第15章 君子之孝也,忠爱以敬;反是,乱也。 尽力而有礼,庄敬而安之。 微谏不倦,听从而不怠,懽欣忠信,咎故不生,可谓孝矣。 断断续续的读书声中,尹秋行在叶芝兰身后,亦步亦趋地跟进了弟子院。 地面积了层层雪,一脚踏进去,半个靴子都没了。 垂柳无叶,却似开了满树梨花,飒飒雪粉犹如飘絮,轻飘飘坠下来,落在衣袂裙角,又转瞬被风带走。 这里就是新弟子院,以后你们就在此处念学。叶芝兰关了门,领着两人朝廊下行去。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尹秋虽然早已辗转过多个不同的地方过活,但此刻仍是生出一种无所适从的孤独感,也无心思打量周遭的景物,内心沉闷,兴致缺缺。 我去安排一下住所,顺便同夫子通报一声,叶芝兰将两人带去偏厅,说,你们姑且等着,不要乱跑。 她说罢便走了,只留下两个小姑娘在房中静候。 郎朗读书声犹在继续,似乎就响在隔壁不远处,尹秋却置若罔闻,只是看着窗外的雪景发呆。 桌上摆了壶冷茶,那女孩儿自己伸手倒了一杯,仰首灌了,末了便主动问尹秋道:你渴不? 尹秋一路都沉浸在与满江雪分开的不安中,甚至忘了这女孩儿的存在,闻言便收回了发散的思绪,摇头说:谢谢,我不渴。 我叫傅湘,女孩儿似乎对尹秋很感兴趣,一边打量她一边问,你叫什么? 尹秋回看了她两眼,答道:我叫尹秋。 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秋?傅湘笑。 你是潇湘深夜月明时的湘?尹秋看着她。 你读过书?傅湘坐姿随性,翘着二郎腿,这诗连我都不知道。 没读过,也不识字,尹秋见她健谈,又行为不拘小节,便多说了几句,只是听人念过,我瞎猜的。 那你猜对了,傅湘手指绕着发梢打转,眼里带着笑意,潇湘的湘,是这个字没错。 这话说完,尹秋便没了言语,不晓得同她聊些什么,倒是傅湘指着尹秋的额头问:你这里受伤了,摔的? 尹秋抬手摸了摸那道痂,不由地想起孟璟踹她的那一脚,低声说:嗯,摔的。 傅湘瞧了她一阵,换了条腿翘着,又说:你心事重重的,是舍不得刚才那个穿白裙子的漂亮姐姐? 尹秋嗫嚅片刻,反问:你舍得你爹么? 他不要我啦,傅湘满不在意地说,从小到大本就没见过他,谈不上舍不舍得,反正他肯定是舍得我的。 先前满江雪与叶芝兰说起她的事,尹秋都听得清清楚楚,没想到傅湘对此心知肚明,竟一点也不难过。 你不伤心?尹秋问。 没什么好伤心的,傅湘说,我爹不喜欢女儿,我一出生就被送去了远方亲戚家,要不是我哥死了,家乡又遭了水患,亲戚都没了,我这辈子恐怕见不了他的,没有感情,哪来的什么伤心啊。 尹秋想了想,还是决定安慰她一下,说:你爹既然亲自送你来这里,肯定是希望你能学有所成,他不会不要你的。 傅湘对这话未置可否,说:那你跟那个漂亮姐姐又是什么关系? 尹秋说:她和我娘亲是同门师姐妹。 傅湘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所以你也算是云华宫的小辈么,那你娘呢? 尹秋眸光暗了暗,说:我爹娘都不在了,是师叔把我从外头接回来的。 这样啊,傅湘从椅子上跳起来,拍了拍尹秋的肩,那咱俩算是同病相怜了,交个朋友罢,以后我们彼此照应,做个伴儿。 傅湘生得一副机灵相,瞧着比尹秋要神采飞扬得多,她似乎挺爱笑,言谈间落落大方,是个不怯生的,尹秋被她笑起来的样子感染到,只觉心中的失落逐渐没那么浓了,便也回笑说:好啊。 那你认没认出我是谁?傅湘打量着尹秋,忽然说。 尹秋一愣,继而将傅湘仔细看了一遍,疑惑:我们见过? 傅湘又在她身边坐下,大大方方地让尹秋看,说:你不觉得我有些眼熟么? 尹秋迅速将以前见过的人都回想了一遍,却没将她的脸和哪个人联系上,便摇头说:不好意思,我没有印象。 傅湘也不意外,笑道:只匆匆见过一次,也没指望你能记得,她说着,从腰间取下一只钱袋在尹秋跟前晃了晃,那这个呢?还记得不? 那是一只白绢布制成的钱袋,洗的很干净,上头绣着雪莲花的图案,小巧而又秀雅。 尹秋盯着那钱袋微微出了会儿神,倏地抬眼道:这是师叔的钱袋,你从哪儿来的? 你们给我的啊,傅湘笑得开怀,在青罗城的时候。 尹秋一瞬想了起来,惊呼道:是你! 那个在青罗城客栈门口,给她和满江雪指明孟璟踪迹的孩子! 傅湘说:总算想起来了?她将钱袋掂了掂,又说,当时你给我们赠了吃的,那个漂亮姐姐还给了不少银子,要不是你们帮忙,我这会儿还在路上要饭呢。 尹秋记得当时她说家乡遭了水患,要去金淮城投奔亲戚,原来她是明月楼楼主的女儿! 前后一对比,果然对得上号。 我还以为你是男孩儿,尹秋既是惊喜又觉讶异,差别太大了,难怪我认不出来你。 当时有衣裳穿就不错了,傅湘说,而且我们一路讨饭过来,途中好几个女孩儿都被流氓抓走了,我担心得很,所以故意把自己弄成个假小子,你认不出我也正常啦。 那你几岁?尹秋问。 十三岁了,傅湘说,你呢? 开春就十一岁了。尹秋说。 傅湘眼睛一亮:那我比你大啊,我是姐姐! 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傅湘一把搂住尹秋,豪情万丈道,就当是报答你的恩情! 尹秋笑了起来,说:好,我们互相照顾。 叶芝兰打点好一切,回到偏厅的时候,两个小姑娘已经熟稔起来,有说有笑。 叶芝兰分发给她二人两个青玉牌子,说:给你们入了载名册,从此刻起,你们便是云华宫的新弟子了,先随我去面见夫子罢。 交了新朋友,又还有过一面之缘,尹秋心里当然是欢喜的,来时的种种愁云都已消散,这会儿也不觉得孤单了,傅湘高高兴兴地拉着尹秋的手,两人跟着叶芝兰过了一道回廊,来到一处内院。 此时已是晌午时分,学堂里头的弟子们都已放了课要去吃饭,见得尹秋和傅湘的身影,都挤在院子里观望个不停。 那是新来的同窗罢? 哎,两个女孩儿呢。 大师姐亲自带着来的,看样子身份很不一般啊。 窃窃私语传来,两人都听在耳中,傅湘小声和尹秋咬耳朵:你害怕不? 尹秋也小声回:之前有一点。 有我在你不用怕,傅湘说,我从小就是孩子王,不怕生,你别担心。 尹秋感激地笑了笑,点点头以示回应。 夫子早已在厅内候着了,有关尹秋和傅湘的情况叶芝兰也已都说明过,两人规规矩矩地敬了茶,磕了头,夫子下发了两套笔墨纸砚给她们,又挨个儿摸了下头,这便算是收了这两个学生。 每日辰时起,亥时休,夫子喝了口茶,朝面前两个小小的身影递去一本册子,不准迟到早退,按时去饭堂用饭,过了点就得饿着,上午来我这儿念书,下午去练武场练武,每月末有一天假,但也不准下山,旁的规矩这上头都写了,你们今日须得全背下来,明日我亲自来抽问。 两人接了册子,连声应下,夫子便起身道:没别的话交代了,这会儿先去饭堂吃午饭,下午你们自个儿转转,熟悉熟悉弟子院,明日再正式上课,记住,休要迟到。 拜别了夫子,叶芝兰又领着尹秋和傅湘去饭堂领了饭食,堂内几乎都是与她们年龄相仿的新弟子,都以一种好奇的目光盯着她们看,尹秋埋头吃的认真,话也不多,仿佛对那些目光无动于衷似的。 傅湘则与尹秋表现相反,她显然是善于同人打交道,端着饭碗在堂内转了一圈下来,已经又认识了不少人。 待弟子们都归还饭碗离开饭堂时,尹秋与傅湘也吃得差不多了,正听叶芝兰介绍着大大小小的规矩,外头的小院里忽然传开了一阵骚动。 尹秋抬起头来,越过身侧的窗口往外看去,一眼就看见那个众星捧月般的雪白身影,心中登时一喜。 哎,是那个漂亮姐姐!傅湘也挤着看,说,是来找你的罢? 尹秋没回话,只是将视线牢牢定在满江雪身上,不多时,像是若有所感似的,满江雪也在众多弟子们热情的簇拥下,抬眼朝尹秋看了过来。 隔着漫天雪花与满院的身影,两人遥遥对视着。 尹秋动了动唇,本想唤一唤满江雪,可不知怎么的,她看着围在满江雪周身的弟子们,又将那声师叔给咽了回去。 叶芝兰对她俩挤在窗口的行径感到失笑,开口说:好了,快坐好,师叔会进来的。 两人便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听到院子里又欢笑了好一阵,满江雪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 吃过饭了?满江雪说。 已经吃过了,叶芝兰起身作礼,师叔还没用饭罢? 我回惊月峰吃,满江雪看着尹秋,又看向傅湘,吃饱了没? 许是有旁人在,尹秋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了,显得有些拘谨,傅湘见她不答话,便笑道:吃饱啦。 那就跟着你们叶师姐熟悉一下环境,满江雪说,她说什么你们便听什么,要乖。 尹秋轻轻点了下头,又听傅湘说:姐姐,这个得还你。 说完这话,她便将腰间的钱袋取下,朝满江雪递了过去。 见了那钱袋,满江雪微微挑了下眉,再度端详起傅湘来,却没过问一二,只说:给你了就是你的,留着罢。 傅湘鞠了一躬,笑嘻嘻道:那就多谢姐姐哦不,多谢师叔了。 午饭时间已过,其余弟子们都结队去了练武场,这弟子院也就清净下来,叶芝兰先是领着人去了住所,随后又将弟子院里里外外都带着走了一遍,但事无巨细,许多事情她也不能全然交代完,嘱咐了尹秋与傅湘两句后,便先行告退了。 这期间,满江雪一直随行在侧,她鲜少出言说话,只是静静跟着,待叶芝兰走后,满江雪又亲自将两人送回了住处。 没想到咱俩的屋子离得那么远,傅湘推开门,回头看着尹秋笑,那师叔就送尹秋回去罢,我这儿自己会打理的。 从上元城出发时满江雪给尹秋买了不少零嘴,尹秋便分了些蜜饯和干果给傅湘,说:夫子说明天要抽问,你记得背书。 傅湘接过东西,说了好几声谢,等满江雪与尹秋消失在廊角时,她才闭上了房门。 幽幽冷香就浮在身畔,眼风里也始终晃荡着一片雪白的影子,尹秋见四下无人,这才顿住脚步,一把将满江雪抱住,埋在她怀里轻声说:师叔 先前在饭堂见面时,尹秋就表现得怯生生的,满江雪以为她是换了环境心绪不宁,眼下见她主动亲热自己,便露出笑意,说:好了,先回房去。 尹秋十分眷恋她身上的体温和香味,即便离了满江雪的怀抱也要拉着她的手,两人穿过游廊入了房,还未来得及坐一坐,尹秋便又黏在了满江雪身上,克制地撒起娇来。 分卷(16) 这半日感觉如何?满江雪抱着尹秋在木椅上坐下。 不太好尹秋趴在满江雪肩头,闻着她发间的清香。 满江雪猜到她会这么说,但还是问道:为何? 尹秋抬起脸来,看着满江雪,说:没有师叔在,我好不习惯。 师叔在的,满江雪抚着尹秋的背,你乖。 不过傅湘人很好,我们是朋友了。尹秋说。 你帮过她一次,满江雪说,她若是有感恩之心,定然也会对你好。 尹秋从怀里掏出夫子给的那本册子,愁眉不展地说:可这个我要怎么背?我还不识字呢 那册子倒也不厚,统共才十多页,但尹秋却是一个字也看不懂。 满江雪说:我念给你听。 尹秋还是有点发愁:那也记不住啊。 无妨,满江雪宽慰她,我会同你们夫子说一声,你尽量多记一点。 尹秋点点头,便跟着满江雪念起书来,满江雪每念一句,尹秋就重复一句,两人在房中互相依偎着,将那册子上的条条款款读了好些遍。 虽然方法笨了点,但目下也没别的法子了,满江雪很有耐心,还挑了些简单易记的字教尹秋认,尹秋也很认真,一番跟读下来,倒也能熟背不少规矩了。 不知不觉间,房外的天色已悄无声息地暗了下来。 师叔,你还没吃饭呢!尹秋忽然想起这茬。 不碍事,满江雪放下册子,说,再读一会儿就该到晚饭的时间了,陪你吃过饭我再回去。 尹秋沉默了一下,问道:师叔的惊月峰,长什么样子? 满江雪说:往后你看了就知道。 尹秋赖在她身上不肯离开,神色恹恹的:那我什么时候能去? 满江雪说:你要是在弟子院表现好,我就接你去玩儿。 尹秋说:真的? 满江雪说:师叔骗过你? 尹秋摇头,轻轻笑了起来:师叔说话算话,不会骗我。 有什么事记得同夫子说,满江雪说,若是受了欺负,也不要闷在心里,还记得我之前交代过你的话么? 尹秋说:记得,我没忘。 吃饱饭回来乖乖睡个好觉,满江雪将尹秋放去地面,起了身,你喝的药我会叫人熬好送来,虽然你已经好了许多,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每天穿暖和点,别着凉,落了病根就不好了。 尹秋越听越难受,憋了一天还是没忍住红了眼,说:我要怎么报答师叔? 满江雪摸摸她的头,说:不需要你报答什么,好好儿长大就是。 第16章 满庭冬雪,湿了衣角,也沾了发梢。 晚饭时,傅湘还是和尹秋及满江雪坐在一桌,待用了晚饭,傅湘便早早缩进了房里睡觉,满江雪复又将尹秋送回房间,两人说了会儿话,满江雪便道:那你好生歇息,我走了。 尹秋怅然若失的样子:师叔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满江雪说:有空就来。 尹秋一声不吭地推开门,悄悄红了眼圈。 夜里盖好被子,满江雪回头瞧着她,记得关好门窗,你吹了冷风容易做噩梦。 尹秋垂头看着鞋尖,声音细细的:知道了 满江雪踏出门去,见尹秋要跟上来,又说:不送了,早点睡罢。 尹秋强忍着泪水,别过头去:哦 满江雪将她隐忍情绪的模样尽收眼底,但也没多说,顺手关了门,很快就走了。 尹秋跟随着她的身影在房里走动起来,一直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瞧见满江雪已经离去,尹秋才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坐回床上发呆。 弟子房修葺得十分简朴,屋内摆设不多,桌椅床榻一应俱全,就是少了点人气,加上眼下这寒冬腊月的时节,就显得有些冷清。 尹秋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茫然四顾半晌,末了便自己打来水洗漱一番,脱衣缩进了被褥里。 世界仿佛一瞬安静了下来,房外也无什么人走动,只有雪花落下来时的簌簌声响,伴随着时有时无的风声,经久不息地回荡在天地间。 这是尹秋与满江雪相识以来,第一个独处的夜晚。 习惯了满江雪温暖的怀抱,也习惯了午夜梦回时有她在身边陪伴,此刻那些体温和熟悉的淡香都已不复存在,骤然叫尹秋生出一种浓浓的不安全感。 就好像她从没遇见过满江雪,不日前还在苏家宅院里端茶送水,冷不丁就被人扔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仿佛这数日以来的日子都只是一场梦而已,随着满江雪的离去,梦境破碎了,那些因为满江雪而被压制的惶惑和恐惧,在这一刻突然如洪水般奔泻了出来,势不可挡地占据了尹秋的心头。 昏黄烛光轻微跳动着,在墙上映出一簇颤抖的火苗,也映着尹秋泪流不止的小脸。 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悲伤,尹秋逼着自己入睡,小半个时辰后,她又睁开了眼。 娘亲尹秋对着冷寂的房间低低喊了一声。 未几,她又微不可闻地呢喃了一句:师叔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尹秋还是没睡着,她擦掉未干的眼泪,披上衣裳下了榻,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吃晚饭时,她问过满江雪惊月峰在何处,此刻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弟子院里亮着的灯笼不多,尹秋借着光亮极力辨认了一下惊月峰的方向,探头探脑地打量了一遍四周,见无人路过,便小心翼翼地避开耳目跑去了大门。 冬夜的风雪冷得要命,尹秋忘了穿袍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却走得很稳健。 重重屋宇和宫殿半掩着惊月峰的山体,尹秋眯着眼,尽量放轻脚步,一路躲躲藏藏地走着。 前方行来一队巡视弟子,尹秋吓了一跳,差点与他们撞个正着,赶紧转身蹲在一处花圃边,把自己藏了起来。 弟子们目不斜视,也未听到动静,纷纷自尹秋身侧而过,不曾发觉她的踪迹。 尹秋暗暗松了口气,在他们离去时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地移动起来,然而没走几步,却听身后有人喝道:什么人! 尹秋被这一句吓得几乎魂不附体,心中骇怕至极,慌忙回头道:我 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先前那队巡视弟子立即折了回来,领头的少女目光冷冽地看着尹秋:你是哪座峰的! 面对道道逼视的目光,尹秋抖得更厉害了,白着脸说:对、对不起我迷路了。 说谎!少女趁机打量她一阵,你穿着新弟子的衣裳,这时候该在弟子房里睡觉才是,跑出来想做什么! 尹秋又慌又怕,被这少女的气势压得大气也不敢出,一时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问你话!那少女又是一声高喝,不说清楚就将你带去刑堂! 尹秋一听刑堂二字,便知道那是打人罚人的地方,她本就心绪波动,这下更是六神无主,却又不知如何解释,情急之下忍不住眼眶一热,吓得当场就哭了起来。 师叔我想见师叔尹秋无助极了,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许是见她哭得可怜,那少女便缓和了几分语气,提起灯笼照着尹秋的脸,说:哭什么,你要找哪个师叔?她说罢,顿了顿又道,你们夫子没讲过规矩么?入了夜不准私自出弟子院乱跑的。 我今天刚来,还不知道尹秋抹着泪,眼神惊恐地看着她。 近来抓了不少紫薇教安插在宫里的眼线,那少女神色严肃,你行事可疑,哭也没法子,走罢,跟我们去一趟刑堂,问清楚了再说。 话毕,几名弟子便拎着剑朝尹秋行了去。 尹秋连连后退,声泪俱下:别别抓我 慢着。忽然,有个淡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尹秋整个人都快要贴到了墙上去,闻言便回过了头,一行巡视弟子也都循声望去,便见一道轻盈的青色身影自拱门后行了出来, 叶芝兰手里提着灯笼,面向众人说:你们退下罢,是我叫她来的。 那少女赶紧行礼道:见过大师姐。 几名弟子松开了尹秋,也纷纷跟着这少女作了一礼。 误会一场,叶芝兰淡声道,接着巡视去。 有她出面发话,巡视弟子们自是不再多问,都恭恭敬敬地告了退,转而行出了门去。 不在房里睡觉,跑出来做什么?叶芝兰看着尹秋。 我我想见师叔尹秋惊魂不定,低低地埋着头。 师叔已经陪了你一整日,怎的不懂事?叶芝兰皱起眉。 尹秋见她脸色不大好,心里又免不了慌了几分,小声说:我舍不得师叔,我一个人害怕 那你晓得路么?叶芝兰问。 尹秋迟疑片刻,摇头。 若不是被我碰见,你必然会被带去刑堂拷问一番。叶芝兰说。 我不是故意的尹秋揉着衣角,不敢抬头。 不是故意?叶芝兰站得笔直,带着教训的口吻,你能偷偷从弟子院溜到这儿来,一路上定然是小心谨慎的,这不是故意是什么? 尹秋哑口无言,被她训得无法反驳,只得噤声下来。 宫里有规矩,饶是你是沈师叔的女儿也不能无视,叶芝兰说,何况惊月峰并非走两步就到的地方,这时候师叔怕也睡下了,她此番护送你回来可谓是奔波劳累,连日里都不曾好觉一场,你若真对师叔有几分感情,便该体谅她,何故去打搅她的清净? 尹秋怔怔的,红着眼说:我只是很想她 寒风料峭,碎雪袭人,尹秋身形单薄,立在风中瘦弱得如同一株脆弱的青草。 叶芝兰看了她一阵,没来由叹了口气,解下外袍披在了尹秋身上,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无父无母,眼下将师叔看做亲人,你想见她本不是什么过错,但也不能贸然偷溜出来,若不是我正好碰见了,你这刚进宫就被抓进刑堂拷问,往后还怎么在宫里立足?别人会怎么看你? 尹秋无地自容,抽泣个不停。 好了,把眼泪擦干,叶芝兰拉起尹秋的手,走罢。 尹秋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却见叶芝兰并未带着她往弟子院的方向行去,不由地问道:去哪儿? 你不是想去找师叔么?叶芝兰侧目瞧着她。 尹秋讶然,心中顿时一喜,却又停下了脚步,犹豫少顷说:要不,还是算了罢 叶芝兰说:怎么? 尹秋吸了吸鼻子,扯扯嘴角说:你说得对,是我太不懂事了,师叔很辛苦,我不应该去打扰她的。 叶芝兰面露欣慰,又问:决定好了? 尹秋点点头,满含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叶芝兰嗯了一声,说:那就回去罢。 两人回到了弟子院,入了房,叶芝兰在床边守了会儿尹秋,等尹秋呼吸沉稳睡着后,她才熄了烛火轻轻推门而去。 听到门被缓缓关上,尹秋睁开酸涩的眼,在黑暗中又压抑着动静哭了一会儿,到了半夜才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明光殿。 听芝兰说,那孩子昨晚偷跑出来要找你。谢宜君捧着茶盏,手腕上的佛珠碰在杯壁上,发出声声轻响。 我听说了。满江雪坐在一侧,目光落在殿外扫雪的弟子身上。 看来是把你当成娘亲了?谢宜君含着笑。 想是初来乍到还不能习惯,满江雪说,你找我来是要说什么? 谢宜君摒退了左右弟子,说:既然人接回来了,我想着,就该早点放出消息,曼冬若是还活着,听闻此事该是会回来看那孩子一眼。 满江雪侧目看向她,没有很快回话。 紫薇教那边的用意不难猜,谢宜君说,南宫悯是想用那孩子引出曼冬,听底下的弟子们禀报说,紫薇教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我猜,他们要的东西应该和曼冬有关。 当年沈曼冬将尹宣一剑穿心,尔后亲手放了把大火烧了如意门,再之后便抛下刚出世的尹秋人间蒸发,不知去向,个中缘由始终不得而知,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彼时如意门虽说已被紫薇教攻破,却并非人都死绝了,到底是个闻名于世的武林门派,总有武艺高强的弟子能够活下来,且云华宫得知消息后很快便率人赶去相助,击退了紫薇教。 那种情况下,按理说沈曼冬应该集结安抚余下的如意门弟子,休养生息,重建家门,来日找紫薇教复仇,可她却选择了放火烧山,还不顾女儿安危毅然决然远走他乡,也未留下只言片语,属实奇怪。 我始终觉得曼冬还活着,谢宜君叹口气,只是不知她为何要那般行事,又为何隐匿江湖不肯现身,这一切也只有见了她本人才能问个清楚。 案上香炉焚着香,今日雪停了,稍亮的天光自殿门投来,映出一缕又一缕交缠缭绕的青烟。 满江雪与香炉挨得近,整个人都被那轻柔的烟雾笼罩着,她微微出着神,默然不语,低垂的眉眼看不出情绪。 谢宜君搁了茶盏,轻扣桌面,说:这发呆的老毛病总也改不了,你倒是拿个话。 分卷(17) 满江雪伸手拨了拨烟雾,声音淡淡的:你是掌门,你决定罢。 谢宜君说:这是什么话?找你过来就是为了商量此事,你多少也说说你的想法? 满江雪摸出帕子细细擦着匕首,头也不抬地说:我也相信师姐没死,可她既然十年都不回来与我们相认,必是有什么隐情,何况当初她能抛下还是婴儿的尹秋而去,如今也不见得就会为了她重新露面。 谢宜君沉吟片刻,说:话虽如此,可曼冬当年一心盼的都是成婚生子,她不想当剑客,只想当一个好母亲,或许当年如意门事变她一时难以接受,愤而离去,可十年都过去了,再大的恨意也该沉淀了些,什么家仇都不如亲生骨肉重要,她难道就不想瞧瞧她的孩儿长什么模样? 满江雪说:师姐怎么想,我猜不着,倒是你,一门心思想将她找回来,即便她真回来了又能如何? 谢宜君微微愣住,叹息道:当年师父想传位于她,甚至临终前也念念不忘她的踪迹,我虽很长一段时间都对曼冬心存芥蒂,但也不得不承认,若非如意门出事,我当不上这掌门,她若能回来,我自当退位让贤,这也是师父的心愿。 师姐不是当掌门的料,满江雪说,我也不是,这位子只有你能胜任。 说完这话,两人便一同沉默下来。 许久,谢宜君才又说道:不论如何,消息还是得放出去,毕竟有个紫薇教在外头虎视眈眈,我们不能毫无对策,芝兰! 听闻呼唤,叶芝兰立即现身于殿门口。 吩咐弟子们,将尹秋回到宫里的消息散播出去。谢宜君朗声说。 是,师父。叶芝兰领命。 等等,谢宜君又道,就说尹秋病重,性命垂危,望广大名医来我云华治病救人,即刻去办,越快越好。 叶芝兰目露讶异之色,但也没多问,欠身行了礼,便领着一队弟子行下了阶去。 唯一的骨肉就要病死了,谢宜君负手而立,沉声道,曼冬若真活着,我就不信她能狠得下心不闻不问。 她此举,是要逼沈曼冬现身。 这样一来,只怕紫薇教那边也不会安生了。满江雪说。 有本事就来云华宫抢人,谢宜君笑得轻蔑,南宫悯到底要找什么,这事交给你,去查清楚。 那闻询而来的名医们你打算如何应对?满江雪问。 找个得病的丫头来便是,谢宜君说,见过尹秋的人不多,我说谁是谁就是。 满江雪将匕首挂回腰间,起身道:好。 第17章 窗沿积了点薄雪,霜香里掺杂着冷梅的味道,尹秋伸手摸了点雪下来,趁夫子转过背去时,偷偷将指腹盖在了酸痛的眼皮上。 冰冰凉凉的触感消解了一些不适,但那点雪很快就融化了,难忍的酸涩很快又卷土重来,尹秋眼皮发烫,连带着脑子也有些发热,她昏昏沉沉的听着夫子的声音,攥着笔杆子的手略有些吃力。 学堂有好些个课室,尹秋这处都是同她一样入学迟,还认不得几个字的弟子,年龄参差不齐,十七八岁的有,六七岁的也不少,早上夫子考了尹秋和傅湘的功底,发觉傅湘是读过一些书的,便将她送去了另一个课室念学。 这里的同窗比尹秋来得要早,都已熟悉过了,放了学,便都成群结队地去饭堂吃饭,尹秋生性内敛害羞,还不知怎么与他们相熟,只得落了单,一个人行在最后。 尹秋!傅湘站在饭堂外的走廊上,冲尹秋招手。 来了。尹秋一边应一边跑过去。 好冷啊,两人碰了头,傅湘便拉着尹秋的手问,你学得怎么样? 还行,尹秋说,你呢? 傅湘笑:都是以前学过的,没什么大问题,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记得来问我啊,我教你! 尹秋回了她一个笑,两人排着队领了饭食,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席间不断有人来同傅湘打招呼,傅湘也趁机将尹秋介绍给他们认识,一来二往的,整个饭堂倒显得她们这处最热闹。 你交了好多新朋友。尹秋有些羡慕地说。 来都来了,自然要和同窗们打好交道不是,傅湘夹了几筷子肉给尹秋,说,你眼睛怎么这么肿啊,没睡好么? 尹秋垂下头,说:嗯,没睡好。 我也差不多,傅湘说,我认床得很,以前在家里睡的都是软榻,这里的床都硬邦邦的,硌死我了。 傅湘虽自小便被傅岑送去了外地,但也一直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吃穿用度自是贫苦人家比不了的,尹秋过惯了苦日子,有张床睡对她来说已经很好了,她当然不会在起居方面感到不适应。 你不想你的家人吗?尹秋问。 都死光了,想也没用啊。傅湘表现得随性。 那你以前住在哪儿?尹秋又问。 一个郡县,很远的,傅湘说,某天夜里发了洪水,一夜之间把整个儿村子都给淹了,也算我命大,那天晚上我不在村里,头一天就跟着奶娘去了县城,后来官府拦着不让回去,我和奶娘也走散了,再后来又想起我在金淮城还有个亲爹,这才一路要着饭回来的。 她话说得平平淡淡,如同是在讲述旁人的经历,尹秋却很能感同身受,说:你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罢? 傅湘喝了口汤,含糊不清地说:也还好啦,我从来就不是娇生惯养的,没几天就习惯了,就是和奶娘走散的时候,我哭了一次,后来就没有哭过了。 午时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吃过饭多数弟子们都会回房小睡片刻,尹秋和傅湘昨夜都睡得不踏实,便也回房打算养养精神,时辰一到,两人便都被院中的弟子们吵醒,跟着去了练武场。 读书不在一处,习武倒是在一处的,傅湘和尹秋并排站在人群中,跟着前方的师兄师姐们学着热身,扎马步。 她们还没有半点根基,入门要先从锻炼体魄开始,第一堂课便是扎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马步,期间不少弟子都坚持不下来,没扎多久就直喊腿酸,教导的师姐过来挨个儿抽上一鞭子,再是忍不得也只能咬牙接着忍了。 万幸今日的雪是停了,风也不算大,但一眼看去,整个练武场的新弟子们都是满头大汗,后背透湿,个个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脸色发白,神情痛苦,却又怕挨鞭子而不敢乱动。 少顷,钟声响起,内场先入门的弟子们一窝蜂涌出来,都盯着新弟子们看新鲜,笑得响亮。 跟看猴似的,有什么好笑。傅湘咬牙切齿地嘀咕。 尹秋两腿发抖,眼前已看不见别的东西了,只有一片芒白。 你还行吗?傅湘斜着眼睛打量尹秋,小声关怀。 没事尹秋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发出来的。 实在不行可别硬撑,傅湘说,我帮你跟师姐说说? 别!尹秋强行打起精神,会挨打的。 傅湘便不说了,她也好不到哪儿去,多说话只能是白白耗费精力。 后方的入场口,满江雪与谢宜君静静站着,都将视线落在尹秋身上。 瞧着定力尚可,谢宜君拨着佛珠,说,头一次练功,她俩是新弟子里表现最好的。 尹秋身子骨弱,满江雪说,傅湘底子更好。 勤能补拙,知道用功才是真的好。谢宜君说。 两人立在原地瞧了一会儿,谢宜君便先行离去,满江雪则挑了个隐蔽点的地方,继续暗地里看着。 习武之人最忌讳柔弱无力,教导师姐执鞭行走在前头,都给我扎稳了,谁敢晃一下,我就抽谁! 她话音一落,便听咚的一声,一名女弟子倒地不起,竟是昏了过去。 拖下去,人醒了拖回来接着练! 没想到练武居然是这么苦的一件事,尹秋以往听江湖大侠的故事颇为崇敬与艳羡,后来见了满江雪的身手也是十分向往,然而她却不曾想过高强武艺的背后,是何等的艰辛与苦痛。 这一刻,尹秋才骤然明白,习武原来这么难,可未知开头难,哪有日后甜?尹秋瞧了那昏迷的女弟子一眼,愈加不敢松懈,全神贯注扎着马步,浑身上下都绷得紧紧的。 待一个时辰结束后,那教导师姐又挥着鞭子,赶驴似地叫众人在这场上跑起步来。 刚扎完马步,来不及休息,两条腿能站着已经很不容易,还要跑起来简直是要人命,一时间,鞭声此起彼伏,大半弟子们都挨了几下,被抽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还不准叫出声来。 鼻子吸气,嘴巴吐气,气息不可乱,需得均匀有分寸,气沉丹田,目视前方,把腰背挺直了! 听着那一道道鞭声就响在周围,尹秋生怕自己也挨打,奈何她刚大病一场,元气还未恢复,这般折腾下来,早就力不从心,就靠着一股信念在支撑,尹秋步履蹒跚地跑了几圈,大口喘着粗气,喉咙像火烧似的,头晕目眩中脚脖子一歪,人就顺势摔了下去。 快起来!傅湘赶紧拉了尹秋一把。 眼风里瞥见那握着鞭子的师姐正在靠近,尹秋闷哼一声,忙不迭爬起来,拼了命地朝前跑,却是没跑几步便听见身后的傅湘惨叫一声。 尹秋诧异回头,瞧见那师姐又是一鞭子抽在傅湘身上,严苛道:你有力气拉她,自个儿却起不来,别偷懒! 傅湘挨了打,脸上却是带着笑,高声说:跑着呢!两鞭子给我抽精神了,谢谢师姐啊! 她说完,加快速度追赶上尹秋,冲尹秋露齿一笑,两人对视一眼,又开始跑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师姐才发了话叫众人停下来,弟子们如蒙大赦,纷纷哀嚎着躺去地面,哎唷连天。 先前那昏迷的女弟子已经醒了,这会儿又被人带了回来,她落下了跑步,师姐便吩咐她补回来,弟子们休息的时候,她便一个人绕着练武场要死不活地跑着。 这也太受罪了,傅湘四仰八叉地倒在积雪中,上气不接下气,我还以为晕过去就算了,没想到醒了还得来,果然功夫这东西不好学啊。 尹秋与傅湘头挨头,倒在一起,她看着那孤零零跑着步的女弟子,不由地回想起离开姚定城后住过的破庙里,满江雪在院中练剑的画面。 尹秋记得满江雪凌空而起的身姿,记得她繁复漂亮的招式,也记得她乌黑的发与雪白的裙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优美的弧线,还记得她的剑,修长笔直,闪着夺目的寒芒,像是黑夜中一粒极其绚烂的星斗,低调而又强势地点亮了整个世界。 师叔也是这么练过来的吗?尹秋暗暗想,若要做到和师叔一样,得花多少年去? 灰白的天空不再飘雪,目之所及却仍是一片片白得刺眼的雪景,尹秋无意识游移着视线,忽然瞥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好像飘荡着一截似雪的裙袂。 尹秋愣了愣,定睛细看时,却又瞧不见那裙角的影子了。 一整个下午,新弟子们都重复着跑步和扎马桩,好些年纪小的姑娘承受不住这样的训练,都累得哭爹喊娘,直到酉时半放了课,众人才哭哭啼啼地回了房,连饭也没力气吃就倒头会了周公。 相比起来,傅湘的确是这批新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个,她精神比旁人都要好,不仅拉着尹秋吃了饭,饭后消了食又硬拽着尹秋一起去汤房沐了浴,还打算把今日穿过的衣裳给洗了。 尹秋实在没那精力洗衣裳,自己先回了房睡觉,她也来不及去想念满江雪了,一觉睡到大天亮,夜里也未做过噩梦。 之后一连好些天,尹秋都过着重复而又枯燥的日子,念学练武,按时吃饭睡觉,每天累得沾了枕头就睡,也没心思想别的,而这期间,满江雪也一直不曾来看过她。 起初尹秋还会抽空想一想满江雪,盼望着满江雪哪天能来看她一眼,但尹秋也明白,这里是云华宫,不是外头,满江雪是地位崇高的一峰之主,又是备受弟子们爱戴的师叔,她想必是有很多事要忙,顾及不上尹秋也是情理之中。 对比起练武,习文断字就显得容易许多,尹秋虽然启蒙得晚,但她学得很认真,夫子也很耐心,加上又有傅湘给她补小课,几天下来已经会认了好些字,连夫子也夸尹秋有上进心,是个读书的苗子。 这日课室放了学,尹秋照常与傅湘结伴去饭堂吃饭,由于两人先回房洗了把脸,到饭堂时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傅湘不愿干站着,便提议先坐下歇一歇,等人少了再去领饭。 这几日的功夫练下来,新弟子们都是一副饱经风吹雨打的沧桑状,个个走路都得扶着腰,一步一步慢慢儿挪,活像是拉了好几天肚子似的,步伐如同七旬老人一般,惹得不少老弟子们见了就大肆哄笑。 然而尹秋敏锐地发觉,今日饭堂内的气氛却有些不同,老弟子们都不再嘲笑新弟子,而是若有似无地朝尹秋投来神色各异的打量视线,还夹杂着不少听不清的窃窃私语。 傅湘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同尹秋低声说:他们都盯着你看什么呢? 尹秋也感到奇怪,摇头说:不知道。 傅湘挑起一边眉:你惹着他们了? 尹秋将那些人都扫了一遍,说:我都不认识他们 傅湘翘着二郎腿,这坐姿对于姑娘家来说其实很不雅,但她却透出一股少年人的不羁与潇洒,回望那些老弟子们说:那他们一直看你干嘛?顿了顿又道,看你长得漂亮? 尹秋还是摇头。 不管了,看便看罢,傅湘从凳子上跳起来,你坐着别动,我去打饭。 除却第一日,近来这几天几乎都是傅湘替尹秋领的饭,尹秋犟不过她,便安静地在桌前等着,不料傅湘一走,便见几名弟子凑了过来,瞧了瞧尹秋道:你是满师叔带回来的尹秋对不对?沈师叔的女儿? 堂内混合着弟子们的说话声,有些吵闹,尹秋先是看了一眼傅湘的背影,随后才回道:我是。 分卷(18) 那问话的弟子面有疑色,紧接着说:不对啊,听说你病得快死了,却怎么看不出来你哪儿病了? 尹秋听得一头雾水,茫然道:什么病得快死了 这几名弟子对视一番,都显得有些疑惑,末了才听那问话的弟子说:消息都传开了,说你性命垂危,宫里还来了不少外头的名医要给你治病,你本人竟然不知道? 尹秋比他们更疑惑,沉默片刻说:我不知道啊 那是怎么回事? 该不会是弄错了罢? 可掌门亲自发的话,岂会有弄错的? 几名弟子交谈间,又引来不少别的弟子旁观,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却又都挤过来凑热闹,一时间,尹秋这张桌子周围站满了人,将她一个团团围在中央,阵仗越闹越大。 不一会儿,就听见傅湘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哎!各位师兄师姐们,让个路! 众弟子便纷纷侧身让开,傅湘端着两份饭食往尹秋身边一挤,笑说:旁边儿还有不少空座儿呢,我们这张桌子小了点,只能坐得下两个人,劳驾师兄师姐们去别处?要不让给你们也成! 傅湘早已在弟子院内混了个脸熟,泰半人都已经认得她,弟子们笑着同傅湘搭了几句话,便都散开了,先前那几名弟子也随即行出了饭堂去。 说什么了?人走后,傅湘便急忙问道,我一个转身就看见你被他们围着,还以为你要受欺负! 尹秋一脸迷惘地看着她,说:他们说我快死了 第18章 什么!快死了? 陆怀薇拍桌而起,衣袖掀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满地。 季晚疏拉开椅子坐下,说: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应该有几日了。 陆怀薇不可置信地说:怎么会走的时候还好好儿的。 季晚疏将茶盏拾起来,吩咐弟子洒扫干净,说:不清楚,只听说病得厉害,掌门已经广邀江湖上的名医前往宫里为她诊治。 一定是回去的路上出了什么事,陆怀薇面有愁色,沈师叔就剩这一个女儿,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这可怎么办? 季晚疏沉思须臾,声调忽地冷了下来:若真是途中出了意外,那就只能和一个人有关。 陆怀薇反应很快:你是说是温朝雨? 估计又是什么下毒的阴招,季晚疏霍然起身,难怪近些日子我寻不到她,又听闻她深受重伤,必然是拦了师叔的路,被师叔所伤,我这就去找她问个清楚! 见她三言两语就妄下定论,陆怀薇赶紧劝阻道:师姐别急,你也只是猜测而已,万一不关她的事,你这样找上门去只会被紫薇教的人白白抓住。 魔教小贼没那本事,季晚疏不屑一顾,来一个我杀一个。 陆怀薇伸手拉住她,说:这两日就要启程回宫里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师姐还是冷静一些,到底发生了什么,等我们回去就能知道了。 季晚疏稍显不耐: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会怕了紫薇教?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怀薇噤声片刻,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说,依我看,小师妹病重应该只是个幌子,我们下山前掌门不就说过么?她打算找到小师妹后散播消息,将沈师叔引出来,如今看来,该是这样没错。 季晚疏顿了顿,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陆怀薇思索道:再过两日罢,昨晚孟璟又咳了血,怕是上不得路。 麻烦小子,季晚疏嗤一声,拿起剑就走,不等你们了,我先行一步。 陆怀薇忙追出去:师姐是回宫里,还是去 季晚疏在院中驻足回头,神情透着冷然:你也来管我了,她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作了答,我要回一趟锦城。 锦城?陆怀薇瞬间放下心来,展颜一笑:那师姐回去后,劳烦你替我给伯父伯母问声好。 季晚疏十分敷衍地应了她一下,尔后抄着剑便翻过院墙而去。 陆怀薇转身回到大厅,还未坐下,便听楼上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是孟璟抓着袍摆跑下来了。 经过这段日子的调养,孟璟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换上了干净的衣袍,收拾出了个人样,瞧着倒是有几分俊秀。 跑这么急做什么?陆怀薇说。 你刚才喊着谁要死了?孟璟张口便问。 他带着心疾,待在这驿馆里练不得武,也没什么书看,成日不是吃饭就是睡觉,方才在楼上小憩了片刻,睡梦中听见陆怀薇在楼下大喊了一声,隐约间听到她似是提到了尹秋,孟璟当即清醒过来,尖着耳朵听了一阵却也听不清,只得急忙下楼来问一问她。 没人要死,陆怀薇神色如常,你是听岔了。 孟璟皱着眉,摇头说:不会,我肯定没听错,你明明就提到了尹秋,是她要死了? 知道他对尹秋心存怨恨,陆怀薇本想瞒着,但见孟璟表情严肃,心道这事告知他也无妨,左右不是真的,便回道:是她,不过你没听全,其实她 她好端端的怎么就要死了?!孟璟听到一半就截了陆怀薇的话,情绪异常激动,我都还没找她报仇,她居然敢自己去死? 陆怀薇料定他会是这般反应,但一时也和他解释不清,毕竟陆怀薇自己尚且不明真实情况到底如何,便安抚道:你不要急,人是不是真的要死还不清楚,只有回宫去才知道。 孟璟攥着拳头,咬牙说:她还不能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陆怀薇说:等你身子好一些再说。 我已经好了!孟璟急不可耐。 好与不好你说了不算,陆怀薇虽比季晚疏好说话,但也并非毫无原则,请大夫看过之后再定。 孟璟还想挣扎,陆怀薇又不容置疑道:听话。 孟璟别无他法,只得作罢。 已经打听过了,傅湘进了院子,对尹秋说,怪得很,都说你病入膏肓,外头还来了不少大夫,可都往明光殿去了,怎么着也该来找你才对啊。 尹秋蹲在水井边搓着衣裳,抬头问:别的呢? 没了啊,傅湘说,该不会是有人跟你同名同姓? 尹秋说:有可能罢,反正我没病。 傅湘弯下腰帮尹秋拧衣裳,想了想说:你要不要去找满师叔问问?她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尹秋双手冻得通红,挂好了衣裳便打来热水浸手,有些失落地说:我好些天没见过她了,也不知道怎么找她。 两人端着木盆回房去,傅湘说:那要不找叶师姐问一问也成,她是掌门的大弟子,该是也知晓个中缘由的。 尹秋觉得有理,两人便又一同去找叶芝兰,然而弟子院里转了一圈,却没找着她人,新弟子又不能擅自离院,何况尹秋病重的事闹得挺大,宫里来了不少名医,巡视弟子管辖得比平时更严,想偷溜出去也没机会。 武课还是老一套,跑步扎马桩,但弟子们已经比头几日要适应得多,放课后人手发放了一把小铁剑,大家入门多日终于得了兵器,都兴奋不已,吃过晚饭许多人都在院子里有模有样地自个儿比划着,傅湘也在其中,尹秋跟着胡乱舞了几下,想起课业还未写,便先回了房练字。 练到一半,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尹秋扭头一看,竟是多日不见的满江雪来了。 师叔!尹秋大喜,赶紧丢了笔跑过去将满江雪紧紧抱住。 这几日怎么样?满江雪回抱住尹秋,带着她坐回桌边。 我好想你。尹秋一阵哽咽,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在满江雪身上。 我这几日下山去了,满江雪说,所以没来看你,你学得如何? 我很认真的。尹秋像个讨要夸奖的孩子,先是扎了个马步给满江雪看,后又将桌上的课业举到满江雪眼前。 满江雪笑了一笑:马步扎得挺稳,字也有长进,不错。 得了夸奖,尹秋好不欢喜,高高兴兴地扑进满江雪怀中,小声说:我还以为你回了宫就不理我了。 满江雪说:怎么会,这不是来看你了么。 一别多日,总算迎来了熟悉的怀抱,尹秋备感心安,仰着脸问:那师叔去哪儿了? 去查紫薇教,满江雪说着,从袖袋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来,给你的。 尹秋大为惊喜,忙伸手接了过来,问:是什么? 一些吃的。满江雪说。 尹秋动作小心地将那油纸包打开,发现里头装了不少小孩儿喜欢的吃食,干果糖丸和蜜饯,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散发着甜腻的香味。 宫里的饭堂伙食也不错,菜蔬荤肉一应俱全,有时候还会有好喝的甜汤,却没有这样的东西。 尹秋看着那些吃食,心中顿时一片柔软,这些天来刻意按捺下的愁绪也随即消散了去。 没想到满江雪下趟山,回来还惦记着给她带零嘴,尹秋放下油纸包又去搂满江雪的脖子,由衷地道:谢谢师叔。 小木桌点了盏油灯,如豆的烛光昏昏然映在满江雪的脸上,照亮了她一双清丽的眉眼,显出了别样的温柔。 练字就多点几盏灯,满江雪说,这方面不必节省,太暗了对眼睛不好。 尹秋乖乖应下,缩在满江雪怀里,像只小狗似地蹭了蹭她。 辫子也梳得不错,满江雪摸摸尹秋的头,又说,比我的手巧。 其实我也不会,尹秋有点不好意思了,是傅湘教的。 看来你们关系挺好,满江雪说,那有没有人欺负你? 尹秋摇头说了句没有,随后又想起什么,忙道:不过有个事很奇怪,我正想问一问你。 什么事? 这两天宫里都在传,说我要死了师叔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经她提醒,满江雪才想起倒是忘了跟她知会一声,回答说:是假的,也是我疏忽了,忙着下山忘了告诉你。 为什么?尹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是为了引你娘现身,满江雪说,她若还在,得知消息后该是会回来看你。 尹秋先是诧异,随后又垂下头去:可已经过去好些天了,我娘会来吗? 我也不知。满江雪不想骗她。 如果她不来尹秋低声道,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已经不在了? 满江雪垂眸看着她,片刻后才说:兴许。 有关娘亲的生死之谜,尹秋已经早有心理准备,纵然此次借她病重为由想试探一番真假,但尹秋也没抱多大希望,这些年来,她曾经无数次深切地盼望过,但次次都落了空,如今所愿所想能不能成真,尹秋反而没那么在乎了。 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尹秋虽然还小,但已经比任何人都明白这道理。 这几日都未再落雪,但冬夜仍旧是寒凉的,尹秋胡思乱想了许多,迟迟没有开口说话,满江雪亦然,两人相拥着坐在木凳上,都微微出着神。 我什么时候能去师叔那里看一看?尹秋忽然问。 满江雪说:改日罢,改日我接你去。 尹秋抬起头来:今天不行吗? 已经很晚了,满江雪说,再陪你一会儿,你该睡觉了。 本也没指望她答应,但尹秋仍是控制不住有点失望,又问:那你能留下来陪我睡吗? 满江雪拍了拍她的背:还没适应? 听出她似乎没有拒绝的意思,尹秋连忙说:没有,我怕黑,不过要是有师叔陪着就不怕了。 满江雪看着她故作害怕的模样,心如明镜,嘴角却是微微翘了起来,说:那你前几日都是怎么睡的? 尹秋不假思索,回答:前几日太累了,来不及害怕就睡着了。 今天不累? 不累的。 怎么就不累了? 因为见到你了,尹秋很认真地说,见到你,我就一点也不累了。 满江雪听得发笑:却又开始害怕了。 知道满江雪看出了自己的小心思,尹秋赧然一笑,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说:就陪我一次好不好,师叔? 满江雪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但尹秋知道一定有戏,便赖在满江雪身上缠她,胆子也逐渐大起来,一个劲儿地撒娇,满江雪被她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应了下来。 先把夫子留的课业写好,满江雪说,写完了带你去沐浴。 尹秋欢呼一声,赶紧重新握着笔书写起来,待课业都完成后,满江雪便牵着她朝汤房行去。 这个时分,汤房内已没了旁人,多数弟子早就洗过了,亥时前烧水的锅炉都不会熄火,热水很足,房内萦绕着浓浓白雾,又湿又暖,让人如置春日暖阳下。 冬日里不必日日都沐浴,其实尹秋昨日已和傅湘来过一次,但她对此闭口不提,十分兴奋地跟在满江雪身侧,关了门便熟练地褪了衣裳,兴高采烈地跳进了池子里去。 满江雪动作不比她快,尹秋游到池边坐下时,满江雪还立在衣架边脱衣裳。 分卷(19) 层层衣料褪去,满江雪白皙的肌肤与曼妙的身躯渐渐显现出来,随着她手臂下滑的动作,如玉脖颈,光洁双肩,挺直的背与盈盈一握的细腰都在尹秋眼前显露无疑。 满室云雾氤氲,缠绕周身,满江雪像是披了一层轻柔的薄纱,又像是笼罩在一片温润的月色中,整个人若隐若现,似近犹远,美得飘飘然。 尹秋看了她几眼,不知为何心里泛起了细密的涟漪,只觉这样直白地盯着满江雪看仿佛有些不太合适,便默不作声地转过了背,静静等着。 少顷,池水波荡起来,尹秋还未回头,就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又听见满江雪的声音响在背后,说:先给你洗头发。 尹秋哦了一声,自个儿麻利地拆了辫子,乖乖地让满江雪摆弄自己,待头发清理干净后,尹秋便转过身去,打算拿过木瓢也帮一帮满江雪。 木瓢搁在满江雪斜后方的池边,尹秋伸长手臂去拿,却不太够得着,她试图起身站起来,不料脚底却忽地一滑,尹秋身形不稳,登时朝前扑去,一头就扎进了水里。 见状,满江雪立即将尹秋的腰稳稳一扶。 尹秋稀里糊涂地呛了几口水,两手下意识要去抓住满江雪,水花扑腾间,尹秋只感到手背仿佛碰到了什么异常柔软的东西,她正疑惑着那是什么,在水下还未来得及睁眼看一看,下一刻,满江雪便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把从水里揪了出来。 尹秋狠狠咳嗽几声,呛得两眼直泛泪光,满江雪取来帕子给她擦了擦脸,说:好了,轻点咳。 半晌,尹秋终于平复下来,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摸到水瓢,一边给满江雪淋湿头发一边说:我刚才在水里好像摸着什么东西了。 是么。满江雪平静地说。 尹秋低头朝水里看:是不是别人之前洗的时候落下什么了? 满江雪看了她一阵,仍是平静地道:这水换过。 那我刚才尹秋瞧着自己的手背,又抬眼瞧着满江雪。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尹秋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神色不由地一愣。 瞧见她的表情,满江雪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看着尹秋说:怎么? 尹秋神情复杂,内心在这一刻格外难以言喻,她沉默了许久,末了才结巴道:我我是不是不小心,碰到你了? 似是觉得她窘迫的样子很有趣,满江雪笑意不减,说:你觉得呢? 尹秋一瞬有些呼吸不畅:那我碰到哪儿了? 满江雪又重复了一遍:你觉得呢? 尹秋怔在原地,一张脸顷刻间烧得通红。 第19章 满江雪哭笑不得地问:你脸红什么?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便问得尹秋耳根子也跟着红了,尹秋不敢再看她,细声细气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无伤大雅,我又没怪你,满江雪说,你也是姑娘家,有什么可羞的。 饶是这么说,但尹秋还是尴尬得无所适从,忙转移话题道:我、我帮你洗头发 满江雪只笑不语,想起尹秋已经快要满十一岁,便又开口道:再有两年你也会长大,女孩儿到了一定的年纪,身体会发生许多变化,你到时不要怕,凡事记得来问我。 尹秋听不太懂,问道:都有些什么变化? 比如这里,满江雪点了一下尹秋的胸口,倘若哪天开始发胀,疼得厉害,那不是病了,懂么? 尹秋脸上余热未消,模样懵懵的:不是病了那是什么? 满江雪看着她懵懂又清澈的目光,一时间竟也有些词穷,顿了顿才委婉道:会变得和大人一样。 尹秋便在脑中想着大人该是什么样,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满江雪不着寸缕的画面,脑子里嗡的一声,登时明白过来了。 哦尹秋闷声说。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满江雪不欲止住,又提点道:除了这个,还有癸水,你知道什么是癸水么? 尹秋摇头,跟着满江雪念了一遍:癸水? 满江雪动了动唇,却没组织好言语,她自己不曾为人母,也不曾带过年幼的孩子,在教导这些事方面毫无经验,要她跟一个少不经事的孩子说这些,还真有点为难她了。 罢了,满江雪说,你还早,日后再说罢。 见她就此打住,尹秋也没打算追问,只是默默在心中记下了癸水这两个字。 沐浴完毕,两人擦干水渍穿好衣裳,相携着归了房去。 弟子院的床榻不算大,但尹秋一个人睡显得宽敞了些,加上满江雪就刚刚好,房外传来沉沉的钟声,亥时到了,满江雪熄了灯,拥着尹秋躺了下去,尹秋被她抱在怀里,心中无限安定,睡得格外好。 翌日清晨,钟声再度传来,尹秋睁开眼时,满江雪已经离去了。 尹秋心情大好,只觉连日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她利落地梳洗一番,拿上课业奔去了饭堂,吃过早饭便按部就班地去课室开始念书。 你知道什么是癸水吗?午后,尹秋与傅湘碰了头,没有回房休息,而是蹲在院子里玩雪。 癸水?傅湘手里捏着一根枯枝,在雪地上写写画画,诧异地说,你来了癸水? 尹秋摆手:我就是想知道癸水是什么东西。 傅湘支吾一阵,抬头望着天:癸水嘛癸水就是 尹秋丢了坨雪在她身上,催促道:你知道就快跟我说一说,别磕巴了。 这要怎么说?傅湘也被难住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尹秋愈加好奇,难道是什么不得了的重病? 谁跟你提的这些?傅湘略显无言,让我想想,该怎么跟你解释好呢。 傅湘自小是有奶娘照顾的,姑娘家的事她老早就在奶娘那里听说了,尹秋无父无母,无人教她这些,自然不能明白,但傅湘平素虽吊儿郎当没个正经,可要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大白天说癸水,还是有点难以启齿的。 癸水!傅湘丢了枯枝,严肃地看着尹秋说,癸水就是可以生孩子的东西! 尹秋始料未及:啊?是喝了癸水就能生孩子? 傅湘喉头一紧,当即被口水呛得狠狠咳嗽起来,见尹秋一脸茫然无知,她又转而捂着肚子,突然哈哈大笑个不停。 喝了癸水就能生孩子傅湘笑得前俯后仰,肚子都笑抽筋了,乖乖,那癸水可不能喝呀!我的娘亲哎! 就是不懂才问你嘛!尹秋扑过去挠她,你再笑话我,我就生气了! 傅湘简直拿她没办法,笑了一阵才喘着气说:真是个呆子!来,我告诉你。 尹秋将脑袋凑过去,傅湘便歪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尹秋听得一愣,皱起眉来:流血?你是说 多的我也不懂,我也没见过癸水,傅湘说,都是听我奶娘讲的,她说姑娘家要是来了癸水,就可以成亲生孩子了。 可你说会持续好几天,尹秋大为震惊,流那么多血,不会死人吗? 傅湘安静了一下,挠挠头说:应该不会罢哎呀我也没来过,我不知道! 得知了癸水是怎么一回事,尹秋不由地心惊胆战起来:师叔说姑娘们长大了都会来癸水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事。 有什么可怕的,傅湘倒是不觉有什么,说完这句又抬起眼皮道,哎,你说师叔你见过满师叔了? 尹秋遮掩不住眉眼间的喜悦,说:嗯,见过了。 傅湘捏了个雪球,在空中抛起又接住,笑道:难怪你今日瞧着心情不错,我说呢。 尹秋抿抿嘴,说:师叔前几日都不在宫里,她一回来就来看我了。 傅湘跟着她笑了笑,随后又刻意撇撇嘴:少跟我炫耀啊,末了又道,那你问过她没有,到底宫里为什么要乱传你病重的事? 尹秋回答说:问过了,师叔说是为了引我娘现身。 你爹娘不是都不在了么? 我爹是不在了,但我娘究竟是生是死还不清楚。 傅湘露出恍然之色,瞟着尹秋道:所以你娘,就是云华宫之前的大弟子沈曼冬? 尹秋一愣,讶异道:你怎么知道我娘的名字? 傅湘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雪球,说:很简单啊,你之前跟我说过,你娘和满师叔是同门师姐妹,我小的时候又听我奶娘讲过如意门被紫薇教灭门的故事,也听说过沈曼冬和尹宣的名字,你又姓尹,云华宫也只有沈曼冬一个弟子生死不明,前后对比一下,也不难猜么。 你真聪明,尹秋拍掉手上的雪,说,可我总觉得,我娘应该已经不在了。 傅湘动作一顿,看向尹秋的目光中多了点探询: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整整十年都不来找我呢?尹秋说,连师叔都把我找到了,听说我娘的功夫比师叔还厉害,她又怎么会找不到我? 一句也许她是不想找你差点脱口而出,傅湘及时勒住话头,改口道:找不找你,跟功夫厉不厉害没什么关系,这个是要靠机缘的,也许你娘就是怎么也找不到你呢,那谁能说得准? 尹秋说:好像也是。 那满师叔有没有说,他们找你娘是干什么?傅湘问。 这个尹秋想了想,没说,不过她是我娘,找她也不需要什么理由罢? 倒也是,傅湘扔了雪球,站起身来,前院儿怎么那么吵?走,去看看。 吵闹的喧哗声中,院落大门口挤满了人,廊下庭院也都站着不少弟子,今日难得有些热闹。 两人来到前院,尹秋踮着脚四处瞧了瞧,发觉门口摆了张长桌,上面放着不少盒子包袱一类的物什,两名女弟子正按照手上的名单喊着名字,谁被叫到了,谁就可以过去领东西。 是宫里要发什么东西给我们吗?尹秋张望个不停。 等着,我去问问。傅湘说完,一头扎进了人群中。 很快,傅湘又回来了,冲尹秋摊手道,不关咱俩的事,那些东西也没咱俩的份。 原来在云华宫,弟子们每月都有一日可以收到家里人送来的物品,由山下运回来,再由专人统一收纳保管,然后挨个儿分发。 尹秋和傅湘都没爹娘管,自然也无人会给她们送什么吃的用的来。 但也不仅仅只有她俩干看着,院里也有不少弟子满脸羡慕地站在一边旁观,得了东西的弟子们都喜笑颜开,纷纷聚在一处交换着看对方收到了什么。 还以为我们也能有呢,傅湘靠在廊柱上,别看了,趁早回房休息去,下午还得上武课。 听出她这话里多多少少有些失落的意味,尹秋忽然想起一茬,拉过傅湘的手说:跟我来。 傅湘不明所以,被尹秋一路拉回了房去,见尹秋在柜子里翻翻找找,便问道:你找什么呢? 找这个,尹秋取出一个油纸包来,我分你一半。 瞧见那包里装着的吃食,傅湘眼睛一亮,说:哪儿来的? 尹秋找了块手帕给傅湘包了一半,递给她说:昨天师叔带给我的,我们一人一半。 傅湘高高兴兴地收了,说:谢了啊,她捏了粒糖丸塞进嘴里,又道,看来满师叔真是对你不错,她该是知道今天山下会送东西上来,怕你见别人都有家人关心会很羡慕,所以就给你带了这些吃的,好贴心呐。 原本尹秋还没想到这方面来,经傅湘这么一说,心里便有些动容,笑着道:是罢?师叔人很好的。 那我把这个给你。傅湘将裹好的手帕揣进怀里,又掏出一个钱袋来。 尹秋一见那钱袋,面上浮起欢喜:给我真的吗? 傅湘说:左右我也用不着,既然你这么喜欢满师叔,干脆给你好了。 尹秋小心翼翼地将钱袋接过来,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笑逐颜开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满江雪行到明光殿时,谢宜君才刚起。 寝殿里烧着木炭,丝毫不觉得冷,谢宜君披散着长发,身上拢着件绛紫外袍,说:来了? 满江雪挑了把椅子坐下,叶芝兰随即入内给她奉了杯热茶,满江雪说:查清了,南宫悯是想找到紫薇教失窃已久的圣剑。 圣剑?谢宜君眉头微蹙,眸光闪了闪,这关曼冬什么事? 满江雪说:据说当年如意门事变后,圣剑在紫薇教中不翼而飞,南宫悯怀疑是被尹宣所盗。 所以她是觉得圣剑在曼冬手里?谢宜君顿悟,难怪紫薇教会突然兴师动众搜寻尹秋,原是为了这个。 满江雪点头,说: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想将师姐引出来。 谢宜君在殿内踱着步子,微微思索一番,侧脸道:她怎么就能确定圣剑是在曼冬手中?就算剑是被尹宣盗取的,他转交给曼冬干什么? 沈曼冬与尹宣虽有成婚事实,却只是一场骗局,就算尹宣私藏祸心,也该将教中圣物交给旁人才对,拿给沈曼冬是什么道理? 分卷(20) 满江雪说:不得而知。 谢宜君思忖道:传说那圣剑削铁如泥,是一等一的神兵利器,当年紫薇教立教祖师也是凭着那把剑击败江湖豪杰,博得声名,这才将紫薇教发展至如今的地步,圣剑被盗,南宫悯自然心急如焚,这事非同小可,需得想个对策,如若圣剑真在曼冬手上,千万不能叫紫薇教的人先将她找到。 满江雪瞧着她,说:你有什么想法? 已经过去这些天了,曼冬还无一丁点消息传来,谢宜君说,暂时就当她死了罢,但我们大可凭借圣剑这事,给紫薇教添乱。 你想怎么做?满江雪问。 南宫悯不是想找圣剑么?谢宜君微微一笑,那咱们就给她一把圣剑。 满江雪转着匕首,沉声说:她不会轻易上当。 所以就要做的真,谢宜君说,找个人假扮曼冬,再散布圣剑已被云华宫所得的假消息,南宫悯再是谨慎也会按捺不住探明真相,之前出了个温朝雨,难保这十年她不会再安插个什么眼线,就算不能因此动摇紫薇教几分,也能借此查一查宫里可还有什么卧底,左右都是不亏的。 之前搜查尹秋的踪迹时,云华宫分明领先一步,而紫薇教却能抢在满江雪前头到了姜都城的苏家找人,分明是宫中有内应向南宫悯报信,这人埋得深,半点蛛丝马迹也未留下,一日不除,就一日是个隐患。 满江雪说:你有好的人选? 谢宜君笑看她一眼,缓声道:还用问?你是曼冬带出来的,你们二人自来便有些相像,且整个云华宫除了你,也没旁人更了解曼冬的一切,当然只有你可以胜任。 门外的弟子们不知何时都已离去,只有叶芝兰的身影还立在外头,谢宜君瞧着叶芝兰,压低声音道:这事仅有你我二人知道,途中若是出了差错,就能顺藤摸瓜查下去,有那温朝雨的前车之鉴,再是心爱的徒儿我也抱有几分戒备,交给旁人我不能放心。 两人就此事商议了一阵,满江雪便推门而去,听到动静,叶芝兰转过身来,冲满江雪说:师叔是回惊月峰,还是去弟子院? 满江雪把玩着匕首,薄刃上映着叶芝兰清淡的容颜,满江雪迈下阶去,说:你找几名信得过的弟子,准备一番,过两日去锦城接个人。 叶芝兰问:接什么人? 满江雪说:沈曼冬。 叶芝兰微愣:沈师叔她果真还活着? 满江雪嗯了一声,又说:不要声张此事,切勿走漏风声,一路上必须小心谨慎,低调行事,也勿要告诉弟子们是去接谁,这事只有你我和掌门师姐知道,明白么? 叶芝兰赶紧领命:弟子明白。 第20章 手腕使劲,都给我把手臂抬起来,这是剑,不是扫把! 乌云罩顶,寒风席卷着练武场,雪停后的日子变得更加寒冷,新弟子们握着剑立在场中,已然冻得涕泪横流,站也站不稳。 不过是小铁剑一把,起初弟子们还很兴奋,可没想到真的上了手,操练上几个时辰,竟会累得遍体发痛,手臂像是灌了铅似的,每动一次就钻心的疼一次。 教导师姐依旧神情漠然地观察着众人,这些天以来,几乎每个弟子都吃过她的鞭子,连尹秋也不例外,无人对这位教导师姐不感到害怕,饶是此刻再冷再累,也是咬紧了牙关跟着练习招式,丝毫不敢松懈。 天色阴沉,令人无端感到压抑,连那听惯了的风声也在此时透出了难以言喻的沉闷,尹秋后背一片濡湿,冷风一吹,浑身都打起颤来,她吃力地跟着前方示范招式的师兄刺着剑,手背和面颊在风中如同被刀割,火辣辣的疼。 半个时辰后,钟声响起,教导师姐发了话,众弟子哀嚎一声,纷纷拖着疲累的身躯往弟子院赶去。 怎么样,还能走么?傅湘甩了甩膀子,越过众人挤了上来。 尹秋捏着剑柄,拭了把脖间的汗,气喘吁吁地说:能走,先去吃饭罢。 两人一同去饭堂领了饭食,又一起去汤房沐了浴,尹秋身心俱疲,坐在温暖的汤池里不小心睡着了去,待醒来时,傅湘已在池边的长椅上等了一阵,脚边搁着一个木盆,里头放着两套洗净的衣物。 你怎么又把我的衣裳洗了?尹秋连忙起身,慌手慌脚地穿衣。 顺手的事么。傅湘歪在椅子上,姿态闲散。 你该叫醒我的。尹秋说。 见你睡得沉,想让你多睡会儿,傅湘说着,丢给尹秋一张干燥的帕子,指着她道,背上水还没擦干呢,小心着凉。 尹秋将衣领拉下去,两手酸疼得厉害,只能费力地擦了擦后颈,傅湘见她行动不便,便上前道:站着罢,我给你擦。 周身热气四溢,好似浓浓晨雾,汤房内已不见他人身影,唯有两人共处。 你也太瘦了,傅湘叹息着说,平时饭量也不大,跟喂猫似的,多吃点啊。 尹秋适才睡醒,脑子还有些迷糊,也不大站得稳,听见这话只轻轻笑了笑,没吭声,她勉力扶着墙壁稳住身形,闭了闭发涩的双眼。 汤房里待久了有些闷,尹秋气息不匀,呼吸略有些急促,傅湘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移到她背上,帕子轻轻抚过肌肤,卷走凌乱的水珠,露出尹秋疤痕交错的后背。 都是些陈年旧伤。 傅湘看着那些伤痕,皱了下眉,说:你以前经常挨打么? 尹秋微抬了头,细碎的发丝半掩着脸,露出一双略微发红的眼眸,细声细气地嗯了一声。 傅湘扔了帕子,摊开掌心在尹秋背上摸了一下,说:看样子打得挺狠。 尹秋侧过身,动作轻缓地将腰间的衣领拉上肩头,轻声说:是挺狠的,现在还会做噩梦呢,时常梦见有人打我。 傅湘的目光随着尹秋的手游移着,最后落在她光洁白皙的面容上,停顿片刻说:那都是些什么人打的你,又为什么要打你? 尹秋抿抿唇角,说:犯了错,说了不该说的话,或是撞上管事的人心情不好,哪怕什么都没做,也是会挨打的。 傅湘看着尹秋低垂的眉眼,声音放轻了些:你以前过得很不好? 听出她语调中含了点同情的意味,尹秋展颜一笑,说:有口饭吃就很不容易了,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窗外摇晃着一排纸灯笼,灯光越过窗纸投在尹秋脸上,映出她眼角的一点桃红,分外显眼,傅湘看了她一阵,唇角微微扬起,语气略有些轻佻地说:你长得这么漂亮,那些人都能对你下得去手,可见他们不晓得怜香惜玉。 尹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别说胡话,走罢。 天色在时间的推移中变得深沉起来,院里燃着烛火的房间不多,亥时快到了,弟子们大半都已睡下,尹秋与傅湘道了别,独自穿过抄手游廊来到房外,还未来得及推门,身后便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尹秋回头看去,一身雪白的衫裙霎时映入眼帘,尹秋大为惊喜,忙朝来人迎上去,大喊:师叔! 满江雪张开双臂,将尹秋拥入怀中,两人抱了一会儿,满江雪才道:外边儿冷,先进去。 尹秋将房门推开,搁了手里的木盆,将衣裳挂起来后便又抱住满江雪,说:这么晚了,师叔怎么会来? 满江雪说:我要离宫一趟,临走前看看你。 尹秋倒了杯茶,拉着满江雪在桌边坐下,问:这次又要去哪儿? 满江雪捏着茶杯呷了一口,说:有些事要办,她瞧了瞧尹秋,关切道,你脸色不大好,是又生病了? 尹秋摇头:没病,就是太累了。 整日在寒风中习武练剑,好些弟子们都受了风寒,尹秋虽然也感到疲累,但她从小过惯了饥寒交加的日子,反倒十分坚韧,只是有些轻微的头疼脑热,大病倒是没有。 桌上摆着尹秋今日所写的课业,满江雪检查了一番,照常夸了尹秋几句,末了又道:剑练得如何? 尹秋原本有心使上两招给她看,奈何浑身酸痛,这会儿连剑也握不住了,只得悻悻道:我之前看你舞剑很轻松,自己上手却不容易,没想到一把剑竟会这么沉。 满江雪接过尹秋的小铁剑掂了掂,脸上露出些许笑意,说:确实沉了点,不过刚入门的弟子都得用重剑练,一开始就拿惯了轻便的,往后再拿重剑就不适应了。 尹秋恍然大悟,指着满江雪腰间的匕首道:那它重不重? 满江雪取下匕首,朝尹秋抛了去,说:试试看。 尹秋见那匕首精致小巧,不过七寸左右的模样,料想该不是很重,便只伸了一只手去接,不料接到手里却是倏地一沉,尹秋险些被那匕首带着摔个跟头。 怎么这么重?尹秋诧异。 满江雪笑了起来,复又拿过匕首一抖,抖出凝霜剑的原貌,说:看着小罢了,实则里头还藏着一截剑身,自然不会轻了去。 她手指修长素白,握着剑柄轻轻挽出几道漂亮的剑花,分外优美,尹秋对比了一下自己的小铁剑,目露羡慕道:师叔的剑真好看。 你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剑,满江雪收回匕首挂去腰间,夜深了,你早些睡觉。 尹秋蹬了靴子爬上床去,往内里挪了挪,示意满江雪也上来,满江雪却不动,说:我马上要走,今夜就不陪你了。 尹秋讶异:现在走吗?这么急? 满江雪在床边坐下,给尹秋掖了掖被子,说:也没有很急,你睡着了我再走也行。 尹秋的确很早就困了,但她在汤房里小憩了一阵,这会儿见了满江雪,困意更是不复存在,好半晌过去也始终瞪着眼睛,一直盯着满江雪看个不停。 你再不睡,明日该起不来了。满江雪说。 尹秋缩在被褥里,眼眸闪着跳动的烛光,她轻轻拉住满江雪的衣袖,瓮声瓮气地说:这次下山,师叔什么时候能回来? 满江雪回握住尹秋的手,说:还不知道。 感受着满江雪掌心暖人的温度,尹秋安静了片刻,语调里带了点乞求,说:那师叔能不能抱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我很快就睡着了,不耽搁你的。 满江雪侧头看了下窗外的天色,想了想说:好,但你不准赖皮,说睡就得睡。 尹秋点头如捣蒜,赶紧掀开被子又朝里让了一些,满江雪和衣躺下,伸出手臂将尹秋搂住,尹秋被她碰到,忽地抖了一下,脸上流露出些许痛苦之色。 满江雪立即察觉到,问:怎么了? 尹秋笑了笑,说:没怎么,手臂有点疼。 疼?满江雪微微蹙眉,抬起另一手摸了摸尹秋的臂膀,这里? 尹秋嗯了一声:下午练剑的时候姿势不对,挨了教导师姐一鞭子。 我看看。满江雪垂下头,轻轻拉开尹秋的衣领,果见她肩头下方的臂膀上浮着一道红肿的鞭痕。 没事的,尹秋将脑袋埋在满江雪怀里,不碰就不会疼。 比起旁的弟子们来说,尹秋已经算是挨打比较少的了,连傅湘都比她多挨了几下,这点疼初始难忍,但习惯了也就可以忽略过去。 我让人给你拿点药膏,满江雪替尹秋拉好衣裳,带着她躺好,敷一敷就好了。 尹秋点了下头,嗅着满江雪发间的清香,渐渐来了瞌睡,没多久便入了梦乡,满江雪听着她的呼吸声平稳下来,等了一阵才轻手轻脚地熄了烛火,推门而去。 寒风呼啸,院内院外俱是一片银白,那风里裹了零碎的枯枝和落叶,像是挥洒了一阵别样的夜雨,在这稍显凄迷孤清的景致中,有道模糊不清的鬼魅人影,在满江雪离去之后悄然出现在了昏暗的廊角。 这人静静注视着满江雪的背影,直至满江雪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时,他才迈开步子行到尹秋房外,动作干脆却不声不响地推开了两扇木门。 风声一瞬加剧,却都被这人抵挡在身后,丝毫没有扑进房中惊动熟睡的尹秋。 他立在门口遥遥看了尹秋片刻,抬手朝桌上掷去了一个碧色的小药瓶,尔后这人便如同一阵轻柔的夜风,转瞬隐去了沉沉黑暗中。 房门自动关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就像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夜晚重归宁静。 次日天明,尹秋在熟悉的钟声中苏醒过来。 身侧仿佛还残留着满江雪身上的味道,尹秋对着那里的床褥深吸了一口气,感到疲累已消除不少,心情也异常明朗。 披好衣裳下了榻,尹秋去院里打了热水回房洗漱,待一切收拾完毕,正准备拿起课业去学堂时,她才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碧绿的小瓷瓶。 这是什么?尹秋心下疑惑,拿起瓷瓶闻了闻,闻到一股淡淡的苦味。 难道是师叔给的药膏?尹秋想到这茬,两眼一亮,当即拔掉瓶塞倒了些粘稠的药液出来,对着铜镜在手臂上抹了抹,这药膏冰冰凉凉的,甫一敷上去便散开一阵舒适的凉意,驱散了不少痛感。 尹秋兀自抿嘴笑了笑,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将那小瓷瓶塞进了怀里,打算一会儿见了傅湘也给她用一些。 然而傅湘身上的鞭伤都在腰背的位置,饭堂里不好当众脱衣上药,只能等到午后回了房再说。 上午很快过去,夫子照常留了课业,宣布放学,尹秋拿好书册,待同窗们都行出课室后,才一个人朝门外行去。 外头等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弟子,见了尹秋便凑近道:是尹秋,尹师妹么? 尹秋不曾见过这女弟子,但听她叫了自己的名字,便有礼道:我是,师姐找我吗? 这女弟子冲尹秋和善一笑,说:满师叔叫我来的,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语毕,这女弟子便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纯白的小药瓶,朝尹秋递了过来。 分卷(21) 尹秋顿了一下,伸手接过那小药瓶看了看,问:这是? 女弟子解释说:师叔说你挨了许师姐的鞭子,这不,特意让我送了药来,这药治鞭伤灵得很,每日敷上三次,过两日就好了。 尹秋愣愣的,按着胸口道:她什么时候让你送的? 昨夜就吩咐了,女弟子说,好了,药送到了,你记得用啊,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目送这女弟子离去,尹秋瞧了瞧手里的药瓶,又将怀里另一个药瓶取了出来,她左看右看,尔后分别闻了一下,发觉这两只药瓶的气味相同,显然是同一种药。 既然满江雪昨夜就给她留了药,又干什么还要人再送一个过来? 尹秋看着手里的两只药瓶,陷入了沉思。 第21章 暌别已久的暖阳撇开乌云重现天地,枝头的薄雪开始化了,雪水顺着枝叶滴落下来,砸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绵密的清脆声响。 风过,满院红枫微晃,像是起了一场绯色的烟雾,那雾里掺了簌簌坠落的水滴,犹如清泉飞溅,悦耳又养眼。 一点黛蓝自枫林穿过,停在了小楼门口。 温朝雨淋得一身湿,斗笠上尽是消融的雪水,她揭下斗笠甩了甩,曝露在天光下的一张脸不施脂粉,却透着莹润的光泽,深邃的五官含着女人的柔美,又显出少见的英气。 消息从哪儿来的?温朝雨复又戴好斗笠,遮去了明亮的眉眼。 江湖上都传开了,阶下站着名下属,回答道,听说沈曼冬已经现了身,还听说圣剑就在她身上。 消息可靠么?温朝雨问。 属下们亲耳所闻,那下属说,护法可要及时禀报教主,如若圣剑真在沈曼冬手上,万万不能让云华宫抢先夺了去。 温朝雨思忖一番,将这下属摒退,末了才转身扣门道:教主?我有事跟你说。 楼里一如往常地充斥着女子们的欢笑声,那熟悉的熏香也萦绕在鼻尖,温朝雨在门外等了一阵,听到里头的动静消停了下去,又过了一会儿,便听南宫悯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说:进来罢。 大殿内云雾缭绕,四处挂着绯红纱幔,已无那些女子们的身影,静得像是从未有人存在过。 重重垂帘后,南宫悯一身红裙,斜躺在美人榻上,她手里翻着一本册子,头也不抬地说:沈曼冬果真现身了? 温朝雨没吃早饭,从桌上捡了个果子咬了几口,含糊不清地道:是这么传的,不过教中没人见到她,只是听说有这么回事。 听说?南宫悯轻笑一声,先前听说那孩子病得快死了,这会儿又听说沈曼冬露了面,没有一件事情是板上钉钉的,你报给我做什么? 温朝雨知道她是在暗讽自己做事欠妥,也不反驳,只平静道:这江湖上的消息真真假假,有虚有实,谁知道云华宫在搞什么鬼?不是教主你自己说的么,任何风吹草动都得跟你禀报一声,我听话么。 你这么聪明,会看不出云华宫的用意?南宫悯扔下册子,起身撩开帘子行了出来,小七早就来过书信,那孩子在宫里好得很,一点病也没有,既然她没病,沈曼冬就不会轻易现身,至于圣剑在不在她手上,目前也全凭谢宜君一张嘴。 温朝雨说:但无风不起浪,如果没有人看见沈曼冬,这消息又怎么会传出来? 说不定是云华宫自己编的?小七的信里说过他们带人去了锦城,估计就是去接沈曼冬,南宫悯说,可若真是去接沈曼冬,就不会搞的人尽皆知,谢宜君自作聪明,却是愚笨至极,且将我看得同她一般蠢,这么明显的圈套,也亏她想得出来。 温朝雨瞧着她,手里的果子啃了一半就丢了,说:那你怎么打算的,按兵不动? 不动就没意思了,南宫悯笑了起来,谢宜君放出假消息,倒不是想引诱我们中计,而是想借机摸出咱们安插的眼线,我若不动,就证明有人暗中报信,只有动起来,顺势而为,才能叫谢宜君的计划不落空。 温朝雨扶着腰间的刀柄,沉默须臾说:所以怎么个动法? 南宫悯凑近她几步,语笑嫣嫣道:他们一定会找个人假扮沈曼冬,再弄出一把假的圣剑来,既然如此,那我们也效仿为之,谢宜君不是一心想找到沈曼冬么?我们也就给她送一个沈曼冬过去。 到时候双方都有一个假的沈曼冬和一把假的圣剑,混淆视听,火上浇油,如此一来,谢宜君便无法锁定谁是卧底,只能知道南宫悯是应对了一出诡计。 温朝雨说:那谁来假扮沈曼冬? 南宫悯眼波流转地看着她,说:还用问? 温朝雨一愣,皮着脸道:我就算了罢,伤都还没好,别到时候被人识破再挨上一顿打,教主你又不会天仙下凡来救我。 怕什么,南宫悯笑得别有深意,能打得过你的人没几个,我这里倒是还有一个消息,此次满江雪也跟着下山了,不过她却没有与旁人同行,小七的信里说不知她去了哪里,看样子是不会去锦城,但也难说,可即便她去了也无妨,你那宝贝徒儿眼下也在锦城,有她在,满江雪不会当着她的面对你动手。 温朝雨咧开嘴笑了笑,说:您这话说的,就算满江雪不动手,那丫头打起我来也是拼了命的,都不好惹。 不好惹就一剑杀了,南宫悯说,你处处维护,次次留情,可她却视你为大敌,屡次坏你事,这样的祸根继续留着,迟早哪天会要了你的命。 今非昔比啊,温朝雨长叹一声,徒弟不再是徒弟,我这个师父也不再是师父,她功夫早已在我之上,我就是有心,也杀不了她。 南宫悯低低地笑了一下,抬手掀开温朝雨的斗笠,手指在她脸颊上游移着,说:是杀不了,还是不想杀? 温朝雨神情不改,一边后退一边道:是真杀不了,我这手捏筷子都疼。 南宫悯收回手,目露促狭,说:筷子捏不好,这把刀倒是握得一如既往的稳,言毕又道,你这张脸生得不错,就是平素打扮得太差强人意,好好儿收拾一番,假扮个沈曼冬该是不在话下。 温朝雨以不变应万变,笑道:教主钟爱美人儿,我自知有几分姿色,生怕教主看上了我,所以成日穿得跟个农妇一般,这长年累月的也习惯了,那沈曼冬当年是出了名的艳惊四座,教主要我扮她,我可实在没那本事。 南宫悯眸光微闪,负手道:你既这般不情愿,我也就不强迫,难保你那徒儿不会认出你来,换个人也好。 温朝雨暗暗松了口气,又听南宫悯接着道:不过你还是得跑一趟,得护送沈曼冬一次。 温朝雨心道另外三个护法成日除了吃茶就是偷闲,凭什么凡事都得她来,面上却是乖顺道:那我需要怎么做?演场戏总得有个目的不是? 目的?南宫悯微笑,杀人就是我的目的,谢宜君要对付我,揪出咱们的眼线,我偏就不能让她如意,你到时候去了,尽管杀光云华宫那些弟子,一个活口也别留,我就是要让谢宜君知道,我紫薇教没那么好欺负。 温朝雨说:那简单,杀人我在行。 南宫悯拍拍她的肩,说:不过你不能直接与他们对上,得先在一个人跟前露面。 温朝雨说:谁? 南宫悯直视着她,红唇微动:季晚疏。 季晚疏立在墓碑前,点了三支香。 山林尽覆霜雪,一片银装素裹,那小小的坟包上披了一层雪被,寒风席卷而来,吹灭了两支白烛。 二小姐,老爷和夫人叫您回去了。丫鬟在后边说。 季晚疏不语,默默看着那三支香燃尽,后才翻身上马,一路疾行回季家大宅。 在进入云华宫拜师学艺前,季晚疏也是个锦衣玉食的大户人家小姐,季家在锦城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生意做得大,柴米油盐,绸缎庄子,赌坊酒楼应有尽有,称得上是首富。 这日天光亮堂,连日来不曾落雪,天气却愈发得冷了,季晚疏在门口下了马,行到大堂时,两位高堂已在里头候着了。 爹,娘。季晚疏微微欠身,冲二老行了一礼。 季老爷捧着茶盏,抬眼看了她一眼,问道:祭拜过你姐姐了? 季晚疏嗯了一声,说:宫里还有事,我得尽快回去。 季夫人赶忙起身道:急什么,晚疏,你一年到头鲜少回来,多住两日罢,陪娘说说话。 紫薇教在锦城有动静,季晚疏说,我得去查明他们想做什么,及时禀报掌门。 季夫人笑了笑,拉过季晚疏的手,说:云华宫那么多弟子,也不一定事事都要你去做,既然你们掌门没给你派任务,你就当不知道,在家多留一阵子,娘给你做些你爱吃的。 季晚疏皱起眉头,平淡道:这是什么话?我是首席大弟子,肩上担着重任,怎能装作不知?何况紫薇教危害江湖已久,他们有任何动静都必须小心防备,万一在锦城兴风作浪,牵连到无辜百姓,我如何向掌门交待? 季夫人看着她,眉目和善道:你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娘不懂,可城里不还有官差么?江湖门派本事再大,也是怕官府的,你是大弟子没错,可大弟子也得照顾家人,你一心都放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却怎么不知道体恤我和你爹? 季晚疏听不惯母亲这番话,直言道:都似你这般想,天下就没人去管恶人了,你口中那些不相干的人,他们也有子女在维护江湖安定,不相干的人也在庇佑你,这话以后别再说了。 季夫人不由面露尴尬,讪笑两声,一旁久未言语的季老爷则是听得火冒三丈,禁不住骂道: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连你老子娘也开始教训起来! 季晚疏不想与父亲争吵,说:反正我得走。 走!季老爷重重搁了茶盏,指着她说,走你的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满心都想着要去找那紫薇教的妖女,跟你说过多少遍,那是个招惹不得的!你们师徒缘分已尽,我与你娘再三叮嘱,叫你不要再对她死缠烂打,你怎的就是不听! 季晚疏面无表情地站着,不吭声。 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存的是什么心思?季老爷冷哼,一个魔教妖女,潜伏进云华宫当卧底,做了多少害人的事儿!不过当了你几天师父,你就对她念念不忘至今,我问你,你到底在念念不忘她什么!? 季晚疏暗自攥紧了掌心,仍是不说话。 这父女俩每每见面都少不了一番争执,季夫人见势不对赶紧打圆场,说:好了老爷,你少说两句,晚疏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 是她想自己回来么?季老爷愈发气大,恨铁不成钢道,若不是紫薇教来了锦城,她会回来?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还没嫁人,就不将父母放在眼里,她把那妖女看得都比你我重要! 季晚疏忍无可忍,冷声道:你自己要这般想,我无话可说! 言毕,她便头也不回地冲进院子里。 季夫人懊恼地叹了一声,急忙追上去:晚疏!你等一等 让她走!季老爷气得直咳嗽,冲季晚疏的身影喊道,我今天把话给你撂这儿,你喜欢男人也好,喜欢女人也罢,当爹的都不管你,但这世上人人都可,就是那姓温的妖女不行! 季晚疏猛地顿住脚步。 老爷!季夫人急得跺脚,说好了不提这事,你快住口,别说了! 我若不说,她永远都不会明白!季老爷扶着门框,注视着季晚疏,你要想和那妖女继续牵扯不清,往后就永远别再进这个家门! 季晚疏脸色发寒,蓦然回首道:你要当真不想管我,那就什么都别管,我和温朝雨之间的事也不需任何人插手! 你这个季老爷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捂着胸口连连喘气。 晚疏!季夫人红了眼,哀求道,你真想把你爹气死么? 季晚疏脚步微抬,终是定在原地,咬牙道:没人气他,不关我的事! 她说罢,一个飞身落上马背,扬长而去。 冷风灌入窗口,带来无限寒凉,尹秋窝在桌边,无端打了个冷颤。 所以,这是你第三次收到这药瓶?傅湘歪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三个一模一样的碧色小药瓶,抬眸看着尹秋。 尹秋手里则拿着一个纯白的小瓷瓶,说:我起初以为是师叔走的时候留下的,可现在看来,应该不是她。 傅湘将这几个药瓶来回看了一遍,摊手道:满师叔已经走了三天了,按理说她应该已经到了哪座州城,就算吩咐人给你送药,也不该夜里偷偷摸摸地来罢? 尹秋摇了摇头,这也正是她感到疑惑的地方。 过了今夜,满江雪离宫便有四日,从她走的那天起,尹秋每天早上醒来时都会在桌上看见一个碧色药瓶,她也去找过那名替满江雪送药的女弟子问过,可那女弟子却说满江雪只吩咐过那一次。 也就是说,碧色药瓶并非满江雪所赠,乃是另有旁人。 那这人会是谁?傅湘百思不得其解,你在宫里还有别的熟人么? 尹秋不假思索地回道:没有了,我只认识师叔一个人。 傅湘想了想,看了下外头的天色,说:既然是给你送药,这人想必应该没有坏心,但他又不想被你看见,说明他一定有什么缘由,不能在你跟前露面,如果是这样的话 尹秋瞧着她:怎么? 傅湘打了个响指:好办啊,你今天晚上就装睡,等着看是谁来给你送药不就行了? 尹秋有点忐忑:万一是坏人怎么办? 分卷(22) 傅湘说:倘若是坏人,就不会这么关心你,也不会大费周折给你送药了。 尹秋还是不放心:可我害怕。 不怕,傅湘说,你只管装睡就好,暗中看看那人长什么样,别闹出动静就行,我夜里也不睡,听着你这边,只要你喊一声,我马上就过来。 尹秋思虑一番,只能答应:那好罢。 等到钟声响起,傅湘才回了自己的房去,尹秋熄了烛火钻进被子里,一动不动地睁着眼,静静等候那送药人现身。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除了经久不息的风声,什么动静也无,尹秋强忍着困意等到了夜半,始终不见什么人来,她眼皮沉重,内心又有几分恐惧,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中逐渐来了瞌睡,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大天亮,尹秋再次睁开眼时,房外已响起了弟子们走动的声音,她先是迷迷瞪瞪地发了会儿呆,后才猛地清醒过来。 尹秋蓦地撑起身,侧头一看,那小木桌上赫然便立着一支碧色小药瓶。 第22章 第四次了,傅湘神情古怪,看着尹秋说,你昨晚真的什么也没听见? 饭堂内嘈杂得厉害,但尹秋还是压低声音说:没听见。 傅湘将碗里的荤菜都挑给尹秋,叹气道:你呀你,睡得也太香了罢?连我都是一整晚没怎么合眼,你倒好,睡得比猪头还沉! 尹秋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愧疚:我实在太困了嘛,一不小心就睡过去了。 那吃完饭赶紧回房睡一觉,傅湘说,下午放了课,写完课业也早点睡一场,今晚咱们重新来过,我就不信逮不住他! 可我的伤都快好了,尹秋说,他还会来吗? 傅湘丢了筷子,拿出手帕擦嘴,说:来不来都得等了才知道,你今晚可别再贪睡了。 尹秋犹豫了一下,斟酌着问:傅湘,要不我今晚跟你挤一挤好不好? 傅湘见她一脸担忧,轻轻笑了起来,说:你想跟我睡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弄清楚这人是谁,始终不放心么,他今儿个能给你送伤药,万一明个儿给你送毒药怎么办? 尹秋吃吓,小声说:可我又没有跟谁结仇 所以才要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啊,傅湘安抚尹秋道,行了,有我在呢,你别害怕,就按我说的办。 尹秋别无他法,只能再次答应下来。 心里揣着事,上课时难免有些心神不宁,尹秋下午又挨了教导师姐几鞭子,看的傅湘直骂她,待武课结束,两人一同写完课业,又分别回房睡了一觉,养足了精神,就等着晚上抓贼。 到了亥时,敲钟的弟子例行巡视了一圈弟子院,嚷嚷着叫众人早些睡,尹秋趴在窗边看了看,没过多久,便见隔着一道游廊外的另一排弟子房里,傅湘也从窗口探出了头来,两人遥遥对视一眼,彼此露出些许笑意,傅湘冲尹秋打了个手势,尹秋心领神会,两人便都关好窗,各自和衣躺去了榻上。 白日里补了两场觉,这回尹秋是半点也不困了,她感到害怕的同时,又还有些隐隐的兴奋,仿佛她与傅湘此次是在谋划着干什么大事。 守株待兔要抓贼,像故事里的侠客一样,好威风么! 同昨晚一样,尹秋一动不动地缩在被子里,睁着眼睛等到了半夜,期间仍是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院里静悄悄的,今夜连风声都消减了许多,屋子里没有烛火,可视度却不低,雪停了多日,这夜难得有了月色,月华透过窗纸映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淡淡的白光,像铺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尹秋灵台清明,内心的种种复杂情绪也在等待中消磨了去,她连呼吸都放得轻了,也不急,只是记着傅湘的话,一边闭着眼睛装睡,一边暗地里注意着周遭的动向。 子夜深沉,万籁俱寂,也不知等了多久,就在尹秋又开始昏昏欲睡之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响动。 那声音很轻很轻,像是隔了厚厚的墙才能听见的细小风声,又像是什么人十分缓慢地推开了房门。 尹秋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慌乱起来,但还是保持着闭眼装睡的姿势。 然而尖着耳朵听了一阵,那声音很快又消失不见了,且之后也未再响起。 房里还是那般的静,也感受不到任何人的存在,可尹秋已经受到了惊吓,免不了开始疑神疑鬼,她总觉得好像有人来了,却又不敢贸然睁开眼看,一时间,尹秋内心无比焦灼。 就这么僵着身子等了一会儿,尹秋默默在心中宽慰自己,暗想是自己太过紧张,误把什么声响听错了去。 她小心翼翼地吐了口气,十分谨慎地在黑暗中抬起了眼皮,快速扫视了一遍屋里的景象,而这一看,她就发现离床榻几步之远的门边,此刻正站着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那一瞬间,尹秋如坠冰窟,浑身血液直冲头顶。 淡如稀薄云雾的月光中,那人长身玉立,静静站在门口,虽看不清具体相貌,但也能知道是个男子,他身形高而清瘦,衣袍微微晃动着,如同一株独立于雪地中挺拔的青松。 尹秋心中震骇无比,四肢发寒,她在这一刻丧失了尖叫的冲动,也没了动弹的力气,只能张大了嘴,隐在昏暗里满面震惊地看着这人。 他果然还是来了! 月色清浅,房外是漫天的枯枝落叶,飞舞盘旋,料想该是吵闹的,可这人立在那处,却像是抵挡了所有的呼啸寒风,倒将这一隅变得十分清净起来。 尹秋吓得冷汗直冒,手脚冰凉,她口干舌燥,后背顷刻间就被汗水浸湿,整个人毛骨悚然,宛如置身于冰天雪地,无助而又恐惧。 反观那人却是一派镇定,虽不能瞧见他的脸,但尹秋也能感到他是在无声地打量自己,尹秋又慌又怕,仓皇间急忙闭上眼,缓缓给自己顺气。 少顷,脚步声响起,尹秋赶紧又眯开一条眼缝,瞥见那人是朝她走了过来。 黑影好似一道鬼魅,步伐移动间,透着难以形容的诡异感。 这一刻,尹秋几乎要按捺不住喊出声来,可她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那人却脚步一顿,停在了桌边。 紧接着,那人便轻轻搁了个东西在桌上,尹秋强忍着恐慌,又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果然是一只碧色小药瓶。 房中一阵寂静。 尹秋屏气凝神,半点也不敢动,那人搁下药瓶后又在桌边站了一会儿,尔后便转过身朝门边行了去。 见他似乎这就要走了,也没有多余的举动,尹秋顿时在心中松了口气,目光紧紧盯着这人,不料他适才走动了两步,却又忽地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开口道:你在装睡。 不是疑问,也并非诧异,而是一种平铺直叙的淡然语调。 可这简短的一句话,听在尹秋耳里,却如同晴天霹雳。 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顷刻间就断了,尹秋吓得魂飞魄散,一声尖叫当即就要喊出来,那人却像是早有预料,一个回身快步冲到床边,单手袭向尹秋,轻轻在她胸口点了两下。 尹秋霎时动弹不得,所有声音也一瞬堵在了咽喉里。 发现自己突然口不能言,尹秋大惊,赶紧使劲挣扎起来,却是徒劳无功。 我点了你的穴道,那人垂眸瞧着她,不要惊慌,我不是坏人。 白日里与傅湘商议时,两人几乎把所有可能发生的变故都猜想到了,唯独漏掉了会被人点穴,尹秋神情惊恐,内心震惊无比,脑海里登时浮现出自己被残忍杀害的惨状,她一时悲愤交加,没忍住红了眼眶。 别哭,那人好似笑了一下,柔声说,我不会害你,但你现下情绪激动,等你平定下来,我再与你说。 他说罢,也不去管尹秋如何,自顾自矮身坐下。 尹秋的确心绪难平,但莫说她还年幼,便是旁人遇到此种怪事也不会镇定自若到哪里去,所幸尹秋还记着傅湘分析过的话,这人既然是来给她送药,此刻也没有对她下什么杀手,且听他言语温和,带着安抚之意,想来不是恶人,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尹秋只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胡思乱想。 月色仿佛浓了些,小小的屋内逐渐有了亮光,好半晌过去,尹秋才克制住恐惧,偷偷打量起这人来。 门还开着,这人稳稳坐在桌边,兀自倒了杯冷茶,他穿着一身广袖云纹玄袍,衣摆直垂在地上,黑发束得整洁,脸上覆了张银色的面具,看不清眉眼,只能看见一截轮廓分明的下巴,和一张略薄的唇。 一个衣着不俗,戴着面具的男人。 尹秋看了又看,确认自己不曾见过这人,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男人微偏了头,唇角抿起弧度,说:还怕么? 他看起来倒是不像什么刺客或是杀手,又一直带着浅淡笑意,尹秋长出了一口气,有些犹疑地冲他眨了眨眼。 果真不怕了?男人笑道,你倒是有几分小聪明,知道装睡,我原本打算不再来了,不过看你今日睡得格外早,便猜到你是发觉了蹊跷之处,所以想来看看你怎么应对。 听他这话,分明是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牢牢掌握着,一想到自己进宫后,说不定都在被这人暗中监视,尹秋一阵恶寒,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可以先解了你的哑穴,男人说,但你不要叫出声,知道么? 即便自己有心想呼救,以他先前的身手来看,估计也能抢在尹秋发出声音前将她制伏,尹秋此时已经沉静许多,便又眨巴了两下眼睛。 很好,乖孩子,男人说着,并拢二指在尹秋身上点了点,试试看? 尹秋防备地看着他,低声咳嗽了一下。 知道梵心谷么?男人说。 不、不知道尹秋声音发颤。 也是个江湖门派,男人说,不过没你们云华宫有名。 尹秋似懂非懂。 我每年都会来云华宫里转一转,男人又说,年年的新弟子中,或多或少都会有几个好苗子,今年么,我看你就不错。 尹秋听不太明白,问:什么意思? 挖墙脚,男人笑了起来,我看你资质尚可,是个练武的料子,你想不想跟着我学功夫? 这人竟是偷摸来云华宫挖墙脚的?尹秋面露惊诧,半晌才道:可我已经是云华宫的弟子了。 男人说:这又如何,你们掌门当年拜在宫内,不也去别的门派学过艺? 尹秋瞠目结舌地说:但我、但我还不认识你,而且我以后是会有师父的。 我不收你为徒,男人笑得很温柔,也不图你别的,只要你跟着我学功夫就行。 天下会有这么好的事?尹秋心生戒备,顿了片刻道:不行的 为何不行? 我不知道你是谁,就算你想教我功夫,也得先问问师叔的意见。 满江雪? 尹秋下意识想点头,却又发觉自己还不能动,便嗯了一声。 可不能告诉她,男人说,得保密,包括你那位还在房里等你消息的好朋友,也得瞒着。 他连傅湘都知道!尹秋震惊了:你怎么什么都 既是专程来挖墙脚,就不会单单只注意你一个,男人说,你的好朋友也不错,只可惜她是明月楼的后人,对比一番,还是你最合适。 他既不收徒,又不另有所谋,天上会白掉馅儿饼?尹秋没那么好骗,大着胆子道:我不信。 男人还是笑:那你要怎么才信? 尹秋心道你行迹可疑,说的话也真真假假不能分辨,拿什么让她信? 尹秋说:怎么我都不信,你走罢,以后别再来了。 男人沉吟少许,忽然说:如果我说我认识你娘,你信么? 尹秋心念一动,面上却维持着怀疑的态度,说:我娘? 你娘叫沈曼冬,是云华宫昔年大弟子,男人说,你爹叫尹宣,是紫薇教教徒,对否? 尹秋沉默须臾,说:这些事不难调查,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你别看我年纪小,但我不是好骗的。 看出来了,男人说,有戒心是好事,小孩子也不该轻信陌生人,你做的很好。 尹秋禁不住疑惑起来:那你到底是谁? 男人垂眸瞧了她一阵,含笑道:我的名字就不告诉你了,不过江湖上的人都称我为公子梵。 公子梵?尹秋念了一遍这三字,抬眼道,你是姓梵? 男人失笑:我不姓梵,我是梵心谷谷主。 一谷之主,大半夜跑到别的门派收拢新弟子,真乃怪事一桩。 尹秋暗自琢磨着,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戴面具?你是不是不能以真面目见我? 男人说:你想太多了,行走江湖,有人易容,有人乔装,戴面具不算稀奇,而今你我能否相识,就看你愿不愿意。 与他对话倒是有问有答,但尹秋还是觉得自己压根儿什么都没弄明白,她想了又想,对眼下这情况感到一筹莫展,噤声好半天才说:我不知道 倘使你想学好功夫,明晚就将门虚掩着,男人说,我见了就会来找你,反之亦然。 尹秋拿捏不定主意。 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强求,男人又说,就随你的愿,往后都不来了,怎么样? 尹秋愣愣的:哦 见她一脸茫然,男人弯弯唇角,起身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说:不过我们见面这事,还请你不要声张,尤其不要告诉你的师叔,还有你的好朋友。 宽厚的掌心在发间留下一点余温,尹秋不知为何,因着他这一个举动消解了大半畏惧,她直视着这人,问了一句:为什么? 分卷(23) 因为传出去不好听,男人笑,到时候天下人都知道我夜闯云华宫弟子院,我没脸见人了。 尹秋踯躅不语。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男人行到门边,侧脸说,那我明晚再来,穴道过一个时辰自己会解,你安心睡。 言毕,他便信步走了出去,衣袍翻飞间,两扇木门轻轻合拢,悄无声息。 第23章 积雪消融,地板上四处布着水洼,一队人马飞奔而来,踏碎了那水中倒映着的人影。 季晚疏倚在墙边,目睹弟子们朝她行来,问道:人在何处? 一名弟子翻身下了马,恭敬道:查清了,就在城外。 看清楚了,是温朝雨没错? 是她无疑,她还带着一队下属,护着一辆马车,正朝紫薇教总坛赶去。 马车里是什么人? 没看见,不过他们个个神情戒备,行踪谨慎,要不是被执行任务回城的弟子凑巧碰见,还真不一定能发现得了。 能让温朝雨亲自出面护送的人,看来非同一般,季晚疏接过缰绳,打马行在最前方,说:走! 而另一边,幽深长林中,一队车马正缓慢行驶在山路上,温朝雨驾着马,斗笠戴得低低的,她扭头看了一眼隐约可见的城门,冲身旁的下属说:这都老半天了,人怎么还没来? 护法别急,再等等罢,下属也伸长了脖子看,说,先前咱们故意露了面,他们一定会马不停蹄向季姑娘禀报,估计这会儿已经在追咱们的路上了。 温朝雨点了下头,说:行,那我先走了。 下属错愕:走? 温朝雨伸了个懒腰:我有伤在身,谁也打不过,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那下属哭笑不得地道:护法说笑呢?我们几个哪能打得过您那徒弟? 柿子要挑软的捏,温朝雨说,除了她,其余人你们见一个杀一个,但也别忘了演戏,拼死都得护着马车里这位,我暗中瞧着就行。 她说罢,打马行到马车边敲了敲,说:一会儿知道该怎么做? 窗帘被人掀开,里头坐着名乔装打扮过的女下属,回道:护法放心,都记着呢。 这女下属穿了一身清艳的蓝裙,脸上遮了半张面纱,晃眼看去,倒真有几分沈曼冬的影子。 温朝雨在云华宫蛰伏多年,与沈曼冬抬头不见低头见,对她的衣着外貌无比熟悉,此番挑这名女下属来假扮沈曼冬,温朝雨可是下了好一场功夫,不过他们此行只需故意吸引云华宫的视线,无需做得太真,不用这女下属出面说什么话,云华宫的人若来了,杀个一干二净即可,倒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温朝雨也想瞧瞧,云华宫那个假的沈曼冬,能不能比她这个真了去。 那剑匣子背好了,温朝雨说,实在打不过的话,就把这玩意儿丢过去,逃命要紧。 女下属依言照做。 趁着季晚疏还未赶来,温朝雨不欲多留,嘱咐了几句便下马隐去了身形,一路暗中尾随观察动向,果然,下属们没走多远便见一队云华宫弟子突地现身于前方,堪堪拦住了去路。 一见那马背上神色冰冷的女子,温朝雨便将气息隐匿得更深了,默默藏在一丛杂草堆里,只探出一双眼来。 叶师姐,弟子们都问过了,这客栈里没有姓沈的客人。有弟子匆匆自大堂行来,说道。 叶芝兰眉头深锁,朝那客栈内看了看,沉吟道:怎么会,分明说了人就在此处。 会不会是消息有错?那弟子道,是谁跟师姐说我们要接的人在这里的? 叶芝兰不答,反问:你确定没有姓沈的人? 那弟子郑重道:确实没有,不过么师姐能不能说说到底是谁?咱们只知道姓氏,不知道这人长什么样,万一人就在里头,弟子们哪怕擦肩而过也不认得啊。 满江雪一早便交代过,绝不能告诉他们要接的人是沈曼冬,叶芝兰自然不会轻易告知他们真情,便道:你们等着,我亲自去看看。 叶芝兰复又入了客栈,先是询问了掌柜和店小二一番,尔后又挨个儿推了房门去看,竟真的不见沈曼冬人影。 怎么回事? 忽略掉那些客人们的骂声,叶芝兰自二楼飞身落下,正要吩咐弟子们将锦城内的客栈都搜查一遍,却见一名弟子自长街策马行来,开口便说:叶师姐,有情况! 叶芝兰道:说。 弟子方才探查时,发现城外有紫薇教的踪迹,这弟子没有下马,说,还有季师姐,她带着人出了城,怕是要出什么事。 季晚疏也在锦城?叶芝兰微讶,忙道:可有看清紫薇教来了多少人? 弟子答道:人不算多,但看样子都是难缠的,而且他们都小心戒备地护着一辆马车,也不知道那车里是什么人。 紫薇教突然来了锦城,还护送着什么人叶芝兰沉思一阵,倏地抬头道:不好! 难道沈曼冬是被他们提前劫走了! 立即与晚疏汇合!叶芝兰上了马,我们要接的人很可能就在那辆马车里,快去! 一行人纷纷扬鞭驱马,赶紧朝城门奔去,与此同时,一道人影在他们离去后,缓缓自客栈二楼的廊边倾身行了出来。 乌云已散,薄光越过天际而来,轻轻投在这女子的身上,她着了一袭清冷的蓝衣,外披锦袍,裙摆与乌发齐齐晃动,半覆面纱的脸只露出一双如画的眉眼,映着那浅淡的日光,微微闪动着好看的光华。 她在原地站了一阵,远眺着城外山林,尔后便拾起廊边的剑匣背到背上,转身没入了客栈。 林间穿来寒风,吹落稍头的积雪,两队人马驻足对峙,气氛凝重。 好狗不挡道,云华宫的人都给我闪一边去!一名紫薇教教徒抢先喝道。 季晚疏微眯了眼,她认得说话的这人,他是温朝雨部下,常年跟在温朝雨左右,既然他来了,而温朝雨却不知去向,那就说明温朝雨一定是躲了起来,且不会藏得太远。 季晚疏冷哼一声,说:锦城是云华宫的地界,岂容你们紫薇教擅闯?温朝雨在何处! 那教徒神情轻蔑,操着手说:我家护法不在此处,你要寻她,自去别地找去,休来碍我们的事! 眼见这些小喽啰态度恶劣,季晚疏冷笑起来,在马背上踩了一脚,登时便执剑冲了过去。 有她打头阵,云华宫弟子也赶紧拔剑跟上,双方人马霎时便交缠起来,一时间,林中刀光剑影乍现,厮杀声不绝于耳。 毕竟是能与云华宫正面抗衡的门派,紫薇教此番人数虽不算多,却个个都是能打的,并不比云华宫弟子们弱了去,且他们行事狠辣,动起手来大有拼了命的势头,一场打斗下来,云华宫并未占得几分上风。 季晚疏眼尖,发觉这些教徒们虽出手狠绝,却都只是防守,并不主动进攻,始终围绕在那马车周围,显然是护着那里头的人。 破车!季晚疏一声令下,弟子们纷纷直冲马车而去。 见状,紫薇教教徒不约而同露出惊惶之色,众人立即以肉身为盾牌,牢牢将马车围住,举剑抵挡。 季晚疏哪会将他们放在眼里?她足尖轻点,凌空跃上车顶,一剑朝车里捅去,却没能见血,季晚疏毫无耐心,利落将剑抽回,当即动用真气在那车顶上狠狠拍了一掌。 霎时间,马车轰然破裂,木料飞溅,无形真气蔓延开来,掀飞了周遭缠斗不止的教徒和弟子们。 下一刻,一抹蓝影自眼前闪过,速度飞快地朝后方逃去,季晚疏紧跟其上,手中长剑已蓄势待发,正打算凌空一剑刺穿这人的胸背时,却见另一把银光闪烁的长剑忽地自一旁袭来,正巧击在她手腕上,十分凶险地打断了季晚疏这一举动。 这把剑不带杀意,力道却不小,震的季晚疏虎口发麻。 季师妹手下留情! 听见这声呼喊,季晚疏侧目看去,竟见本该在宫里的叶芝兰带着人飞奔了过来,不由地冷声道:你们来干什么! 这人杀不得!叶芝兰急忙闪到她身侧,用仅限两人才能听见的音调说,她可能是沈师叔! 季晚疏一时有些反应迟钝,说:哪个沈师叔? 叶芝兰抬手收回佩剑,仍是压低声音道:糊涂,还能有几个沈师叔? 沈曼冬?季晚疏心神一荡,赶紧抬眸看去,只见一众紫薇教教徒后方,赫然便站着个身穿蓝裙、脸覆面纱的女人。 纵然瞧不清这女人的具体相貌,可这匆匆一瞥,竟与多年前日日目睹的那道身影相重合,难道真的是沈曼冬? 季晚疏眸光复杂,皱眉道:她没死? 我原先也还存疑,叶芝兰遥遥打量着那女人,说,可此刻见了,也不得不信。 难怪紫薇教会大白天冒着风险路过锦城,原来是找到了沈曼冬!季晚疏恼火道:你下山是为这事来的?怎么不早说! 叶芝兰道:是师父与满师叔这般交代,方才若不是见你起了杀心,我连你也得瞒着。 她既然还活着,为什么甘愿落在紫薇教手里? 暂时还不知内情如何,兴许是紫薇教将她抓住,使了什么手段。 但她刚才那身手可不像是被人使了手段。 弟子们犹在奋战,叶芝兰看着战况,说:先别管那么多,之前满师叔特意调查过,南宫悯找沈师叔是怀疑圣剑在她手中,你看她此刻身上便背着一个剑匣,那很有可能就是紫薇教的圣剑,绝不能叫他们得手。 那就别废话了,季晚疏面色不善,把人抢过来! 有了叶芝兰的及时支援,紫薇教人数不足,很快便落去下风,眼瞅着季晚疏与叶芝兰直追沈曼冬而去,温朝雨旁观多时,此刻也禁不住动摇起来。 没想到谢宜君首徒叶芝兰也来了,她虽并非武艺高强的大弟子,但也绝不是小觑的人物,何况她与季晚疏合力而攻,无人可以抵挡,今次一战已经可以宣告失败,别说杀了这些云华宫弟子,只怕下属们也没几个能全身而退。 温朝雨皱紧了眉,扶稳刀柄,一个箭步冲刺上前,拦在那女下属身前,大刀狠狠一劈,击退了两把锋利长剑的同时,自己也不由地倒退两步,脸上血色一瞬便褪了去。 温朝雨!季晚疏怒不可遏,你果然没走远! 下属们急急撤退,护在四周,温朝雨强忍下肩头的痛意,飒然一笑:打什么,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既然是温朝雨亲自来了,叶芝兰沉声道,那就说明对面那位真是沈师叔。 季晚疏举起剑,指着温朝雨:你若肯识相放人,我可以饶你一次。 温朝雨脸色发白,语气却是一贯的含着笑,说:那可不成,她抬手将女下属脖子一掐,挑眉道,沈曼冬早已不是你们云华宫的什么人,她如今已经答应要去我们紫薇教,你们要想硬抢,也得问问她同不同意。 季晚疏正要说话,温朝雨却又抢先开口道:不过有件事得说与你们听,她已经吃了我的哑药和退功散,这会儿不仅说不了话,也顶多只能使个没什么用的轻功,左右我们人数上不占优势,打不过你们,可你们若要继续纠缠,那我就先将她杀了,你们什么也别想得到。 季晚疏紧紧握着剑,眉目间俱是憎恶,温朝雨不看她,只面向叶芝兰:怎么说? 叶芝兰不甘示弱,回望温朝雨道:不过区区退功散,我们云华自然有药可解,你只是见势不对说些骗人的谎话罢了,我劝你趁早收手,刀剑可不长眼,你以为我们瞧不出来你重伤未愈么?你对我们来说,算不上什么威胁。 那可不是什么区区退功散,温朝雨索性不装了,抹了一把肩头渗透出来的血迹,我温朝雨的毒术如何,你们两个不是第一天见识了,三个时辰之内若不解,你们这沈师叔就将永远成为废人,懂么? 叶芝兰得了她这话,面上不由露出迟疑之色。 倘若事实果真如她所说,那就难办了,温朝雨是紫薇教出了名的用毒高手,她配的毒只有她本人才能解,即便眼下将沈曼冬成功救回,只怕也保不了她的功夫,沈曼冬昔年名动天下,靠的不仅仅是外貌,更是她那一手好剑法,如今人好不容易现了身,若成了个功力丧失的废人,谁担当得起? 无耻!季晚疏怒骂,你们找她不就是为了圣剑?拿了东西就快滚,把人留下! 温朝雨神情淡然,瞧着季晚疏道:这我可做不了主,我们教主发了话,连人带剑都得领回去,缺一不可。 那我就先杀了你!季晚疏耐心全无,执剑朝温朝雨刺去,温朝雨唇角略弯,闪身让开,教徒们立即蜂拥而上,将季晚疏牢牢困住。 我可没有和你们说笑。温朝雨说着,立即抡起大刀,以刀背在那女下属胸口一击,登时便将这女下属打的口吐鲜血。 瞧见了?温朝雨神态得意,你若再敢靠近一步,我就立马杀了她,然后带着圣剑逃之夭夭,届时人剑全失,且看你们如何向谢宜君交代。 她有人质在手,自是稳占上风,季晚疏与叶芝兰奈何她不得,只能压着怒火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留下善后,温朝雨小心地后退着,冲下属们道,死也不能让他们过来! 言毕,她便带着那名女下属朝林深处逃去,季晚疏与叶芝兰赶紧追上,却是被教徒们缠得脱不开身,眼见温朝雨已经快要离去,季晚疏气急败坏,握着剑杀出重围,叶芝兰紧跟着她的步伐,见季晚疏辟开道路,便一个飞身凌空落去人堆外,脚不沾地地追赶上温朝雨。 温朝雨毕竟有伤在身,带着这女下属并未逃出多远,叶芝兰眨眼间便已近在咫尺,她当空一剑首先刺向温朝雨,却不料沈曼冬忽地出了手,一掌劈在叶芝兰颈侧,顿时将她打的一个趔趄。 分卷(24) 叶芝兰实打实受了这一击,倒去地面,她神情惊诧地抬起头,终于在这一刻回过味儿来。 沈曼冬就算是中了毒被人胁迫,可也不至于昏了头出手伤她,这女人是个冒牌货! 看清叶芝兰神色变化,温朝雨蓦地沉了脸,那女下属自知没沉住气,漏了馅儿,一时难掩慌张。 温朝雨暗骂一声,当机立断丢下这女下属独身逃去,叶芝兰反应迅速,险险稳住身形再次追上,后方季晚疏也已赶来,将那女下属一剑毙命,尔后两人齐力追赶,势要拦住温朝雨。 林中怒嚎声不断,弟子们打的激烈无比,温朝雨忍着痛楚咬牙窜逃,丝毫不敢松懈,她极力提升速度奔向前方,岂料电光火石间,眼前竟倏然出现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宛如从天而降的散仙,登时就将她去路全然堵住。 一道凌冽剑光疾驰而来,势如长虹,温朝雨匆忙止步,却已无躲闪之力,当场被那剑气所击,跪地不起。 意料之外的突变,令后方的季晚疏与叶芝兰也愣住了。 三人在这一刻显现出了诡异的默契,都齐刷刷抬眼朝那人影看去,只见一片绿林白雪中,一名蓝衣飘飘的年轻女子缓缓自半空落下,她身姿翩然,体态轻盈,肩上挎着个沉沉剑匣,面纱裙袂齐飞间,仅露出一双沉着冷静的明亮眼眸。 得见这一幕,温朝雨瞳孔骤缩,失声呢喃道:沈曼冬? 第24章 风声加剧,呼啸不休,漫天残云卷拢,沉得像是要压下来。 两派弟子犹在厮杀,人影接连不断倒下,刀剑碰撞声此起彼伏,情势激荡,反观另一处,却是不合时宜的死寂。 温朝雨双膝跪地,眸色难掩震惊,季晚疏与叶芝兰也在此刻沉寂下来,三人脸上的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惊愕。 那是叶芝兰愣愣地看着来人。 季晚疏脸色几变,将对面那蓝衣女子与斜后方已经丧命的假沈曼冬来回看了好些遍,不可置信道:她该不会 季晚疏也未将嘴里的话说全,叶芝兰侧目看了她一眼,两人神色复杂地对视着,一时都没了言语。 若说紫薇教那名女下属可做到以假乱真,那么眼前这位,则简直称得上是沈曼冬本尊。 季晚疏与叶芝兰打小便入了云华宫,虽说二人都不曾拜在沈曼冬座下,可十年前,她们都与沈曼冬来往密切,也曾受过沈曼冬的悉心指点,就算整整十年不见,可沈曼冬的音容笑貌都还历历在目,仿佛她从未离去。 而这位蓝衣女子的身姿气度,可说令人过目难忘,与那紫薇教的女下属对比起来,堪称云泥之别,高下立见,若要做到此种程度的相像,除了沈曼冬本人,天下确实再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她这般相似的人了。 难道这女子是真的沈曼冬? 寒风抚过,卷来一阵淡淡的血腥味,那风里含了点冷冷的霜气,还有一股违暌多年的熟悉馨香。 温朝雨猛地缓了口气,低头咳了几口血,再抬头时,面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她闻着那一阵一阵朝自己扑来的馨香,虚弱地哼笑了一声。 隐在面纱下的唇角微微翘起,蓝衣女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三人的视线,朗声道:温师姐,别来无恙。 温朝雨无声一笑,没接话,只是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女子踢了腿,将坠落在脚边的大刀踹回温朝雨手侧,说:你的刀。 温朝雨以刀撑地,捂着胸口缓缓站起来,她眸色波动,将这女子好一番端详,说,谢宜君倒是有本事,找了个这么像的人来。 女子脚步微动,凑近温朝雨,调笑道:十年不见,师姐竟毫无长进,居然被两个小辈打的满地找牙,真叫我失望。 两个小辈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温朝雨眯了眯眼,说:你方才这一招穿云燕使得不错,但也仅有沈曼冬七分功力,你骗不了我的。 女子绕着她走了一圈,笑道:师姐不是给我喂了退功散么?我勉力出招,能有七分已经算是难得。 温朝雨不语,目光始终黏在她身上。 叶芝兰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沈师叔?您真的是沈师叔? 女子抬眼朝她看去,一双明亮的眼眸俱是明媚笑意,说:芝兰?出落得不错么,我当年离开时,你才这么点大。她说着,抬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下。 已经吃过一次亏,叶芝兰这回起了防备之心,她扭头看了看神情严肃的季晚疏,说:前辈究竟是不是沈师叔,我还不能信,敢问前辈如何证明? 你想要我怎么证明?女子说,听闻小秋病重,我连夜自关外赶来,过了锦城便是上元城,只要去了云华宫,谢师姐与阿雪见了我便知,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 叶芝兰拿捏不定,又听那女子道:我肯跟你去云华宫,自然就是真的,而先前那位假的,你看她何曾愿意跟你走? 眼前人实在太过熟悉,那轻快的语调与明朗的神态,分明与当年的沈曼冬分毫不差,叶芝兰听得内心动摇起来,却又不知该如何决断,只得望向默然不语的季晚疏。 然而季晚疏虽说与沈曼冬也有过指导之情,可她毕竟常年跟在温朝雨身边,一心都只想着师父,对旁人并无兴趣,尽管这蓝衣女子不论是晃眼看去,还是近面观察,都俨然活脱脱的沈曼冬在世,但季晚疏也无法分辨真伪,她比叶芝兰更难评判。 别看我,季晚疏皱着眉,我跟沈师叔不熟,认不大出来。 打斗声不知何时消停了,后方的紫薇教教徒与云华宫弟子都各自分离开来,静静注视着四人这边的境况。 叶芝兰尚在考量如何应对,温朝雨侧目朝下属们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们见机撤退,尔后便拭去唇边血迹,冲那女子说道:你既是真的沈曼冬,就把面纱摘了,遮遮掩掩的做什么?只要你露了脸,是真是假还用得着我们费尽心思来猜? 女子笑了笑:我若不肯呢? 温朝雨睨着她:那就说明你做贼心虚,还用问? 女子又是一声轻笑,说:倒也是。 话音一落,她便真的抬手将面纱揭了去。 浅淡日光透过枝叶缝隙而来,如同道道细小的流彩,映在她白皙光洁的面容上,亲眼目睹她的容貌,温朝雨心中一震,叶芝兰与季晚疏也不由地瞪大了眼。 这三人同时噤声下来,倒是后头的云华宫弟子纷纷惊呼个不停。 快看!那真的是沈师叔! 真是她没错! 十年了,沈师叔居然一点也没变! 满师叔果然没说错,叶芝兰大喜,沈师叔!真的是您! 面纱轻飘飘坠在地面,女子神色轻松,说:这下信了? 温朝雨纵然心绪难平,但此刻也不得不信,她视线紧盯那女子,怀疑再三还是说道:你果真还活着。 女子说:我可从未说过自己死了。 万万没想到云华宫这次并非放了假消息,而是真的找到了沈曼冬,温朝雨心知南宫悯安排的这出计策已然落了空,不仅没杀了云华宫什么人,自己反倒折损了不少属下,还被沈曼冬本人当场戳穿,实在是贻笑大方,丢脸丢到家了。 可既然沈曼冬现了身,那她身上又是否真的握着圣剑? 云华弟子们犹在兴奋中,温朝雨小心翼翼地朝后看了一眼,见下属们都已开始有序撤离,便质问道:圣剑在你手中? 女子点头:是在我这里,不过你现下深受重伤,怕是抢不回去了。 温朝雨暗暗咬了咬牙,尔后又露出一贯的笑脸,说:事已至此,沈师妹还活着,便是喜事一桩么,左右这两个小辈也在,你们不如抓紧时间回去看看那孩子,我也就不多留了,免得打扰你们叙旧。 听出她话中意思是想开溜,季晚疏立即喝道:你已是困中之兽,想走? 温朝雨嬉皮笑脸地看着她,说:不走能干什么?和你们一道去云华宫喝茶不成? 季晚疏前两日才因为她与父母大吵一场,此刻见了她,心中余怒未消,冷道:不把事情交代清楚,你以为你能走得那么容易? 叶芝兰紧跟着道:不错,你们是如何知晓我们会在锦城接应沈师叔的?看你们有备而来,还弄了个假的沈师叔,分明是一早就知道我们此行要做什么,谁跟你报的信! 需知接应沈曼冬一事,仅有她与谢宜君和满江雪三人才知,连季晚疏都是不久前才知道,怎么紫薇教反倒像是比他们还清楚的样子? 温朝雨轻轻笑了起来,摊手说: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们,这江湖上都传遍了,说你们云华得了沈曼冬和圣剑,我们紫薇教有所行动,这很难理解么? 即便如此,可你们直接来了锦城,难道不是事先就得到了准确的消息? 这话说的,我紫薇教也不是吃干饭的,你们一行人下了山,之后的去向也不难查,没必要想的那么复杂。 叶芝兰面露诧异。 季晚疏移动视线看着叶芝兰,问:怎么? 叶芝兰犹疑道:此次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我原以为已经做到十足的保密,没想到江湖上早就传开了。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有人暗中泄密? 这回是我败了没错,温朝雨说,不过你们若想从我嘴里得到什么消息,那我奉劝你们省点力气,有精力在这问我,不如回去问问你们的掌门谢宜君,她安排这么一出究竟是何用意。 就算如你所说,你也不能走,叶芝兰说,你的属下都已离去,如今你是毫无还手之力,十年前你潜藏宫中做卧底,今日不能就这么放过你。 语毕,叶芝兰便要上去将温朝雨擒住,季晚疏这些年来早就想把她逮回去,奈何师父到底是师父,季晚疏虽然已是功力第一的首席大弟子,但与温朝雨较量起来始终差强人意,眼下这么好的机会,她当然不会轻易放手。 两人齐齐动身朝温朝雨逼近,温朝雨自知现在不是她们的对手,倒也不挣扎,十分大方地等着她们给自己上绑,却听久未言语的沈曼冬忽道:慢着,将她放了。 此言一出,两个小辈俱是一愣。 放了?季晚疏首先说道。 放了,让她走。沈曼冬点头。 这怎么能放了?叶芝兰不明所以,沈师叔,当年如意门被灭,和她脱不了关系,若没有她暗中通风报信,紫薇教岂会那么容易攻上流苍山?这人作恶多端,师父屡次要我们将她拿住,您不也正好报仇?放了她是何意? 沈曼冬不答,只抬手将温朝雨拉到身后,瞧着她道:回去向南宫悯报个信,就说圣剑在我这里,她若想要,就拿她的命来换。 温朝雨显然也未料到她会放自己走,皮笑肉不笑道:一把剑而已,就算你不肯归还,她也不可能傻到把性命送给你。 沈曼冬说: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你只需要告诉南宫悯今天发生的一切,余下的,就和你无关了。 温朝雨试探性地后退了几步,说:你真的要放我走? 不然呢?沈曼冬笑得和善,难道你想同我们一道去云华宫喝茶? 季晚疏禁不住要发作,正欲阻拦,沈曼冬却是摆手道:让她走,你们不必担心谢师姐那处如何交代,一切有我。 季晚疏踌躇一番,只得忍下来。 温朝雨将大刀挎去腰间,又谨慎地后退了几步,见这三人似乎真没有要拦她的意思,这才头也不回地施展轻功跑了。 你们两个随我来。目睹温朝雨消失,沈曼冬兀自朝林深处行去。 白白放走了温朝雨,季晚疏窝了一肚子火,脸色铁青,叶芝兰知道她心中不好受,只得硬拽着季晚疏跟上沈曼冬的脚步。 林木错落,山风带雪,留驻在原地的弟子们因着距离渐渐模糊成了一团影子,沈曼冬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停下脚步,挑了株大树挡住自己,说:今日的事,可还有旁人知道? 季晚疏正在气头上,不想与她回话,叶芝兰便道:除了师父和满师叔,只有随行的弟子们才知道了,可他们也不清楚我们是来接您的,至于季师妹,也是刚刚才得知。 沈曼冬沉吟片刻,又说:不对,除了你方才提到的人,应该还有别人知道。 叶芝兰问:沈师叔何出此言? 江湖上的消息,是我吩咐人传开的,沈曼冬说,可我并没让人说明我会来锦城,他们一定是早就得了密报,所以才会故意路过此地,想借机杀了你们。 叶芝兰讶异:您放出的消息? 这个暂且不提,沈曼冬看着她,你确定除了随行弟子,没有告诉另外的人你们要来锦城? 叶芝兰正色:确实没有。 沈曼冬说:那就得查查这一队弟子,有无可疑之人。 叶芝兰感到心惊,思索道:这次的随行弟子,都是我亲自挑选的,个个身家清白,自小养在宫中,该是不会有问题。 温朝雨先前说了谎,沈曼冬此刻疏无半点笑意,眉目冷静,南宫悯让她来锦城,很明显是受人指点,我猜南宫悯的计策,是要温朝雨带着假的沈曼冬故意露面,好与你们对上,再将你们杀个干净,只不过她没猜到沈曼冬是真的还活着,所以温朝雨这次反而落入了我们的圈套,赔了夫人又折兵。 季晚疏听得烦乱无比,冷道:那你干什么要把消息放出去?就为了引他们过来?不等沈曼冬作答,她又说道,诚然南宫悯是计算错了,没料到你会现身,但我们也没得到什么好处,紫薇教恶贼没杀几个,温朝雨也放走了,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事儿怎么看都像是过家家,闹着玩儿么? 她口气冲,态度也有些恶劣,叶芝兰立即拍了季晚疏一下,示意她收敛情绪。 季晚疏心中不平,冷哼一声。 之所以放出消息,是为了吸引南宫悯的注意力,沈曼冬说,她十年来都在追查圣剑下落,听闻此事必然会一探真假,我这么做,目的不是为了打击紫薇教,而是想借此摸到宫中的眼线是谁。 分卷(25) 而今看来,有人给南宫悯指了锦城这条路,那就说明云华宫果然是有紫薇教的奸细在的。 照你这么说,季晚疏盯着沈曼冬,这事是你一手策划的?你早就和掌门还有满师叔见过面了? 开什么玩笑!这三个人一早就私底下碰了头,联合起来搞出这么一场闹剧,就为了把宫里的奸细揪出来,可直到如今,除了叫南宫悯知晓沈曼冬与圣剑的确现世以外,那奸细的影子却是一星半点都没摸着,兴师动众好些天,就这么个结果? 季晚疏越想越气,冷笑:我没你们那么高的觉悟,也不关心别的,我只知道温朝雨不该放走,即便留下她,今日发生的事那些教徒回去后也自会禀报南宫悯,到手的鸭子飞了,再要抓住可没那么容易! 叶芝兰无奈道:季师妹,你消消气罢,计划赶不上变化,总会旁生枝节,沈师叔不是说了么?她们此举是为了揪出宫中奸细,如今也算是有了眉目,只要在知晓此事的人中好生查一查,想必很快就能顺藤摸瓜把那人找出来,至于温朝雨,她是南宫悯的得力属下,有她亲自回去禀报,当然比那些教徒说的话更有可信度。 那又如何?季晚疏说,就算南宫悯知道沈师叔活着和圣剑的消息不假,又能有什么用? 叶芝兰动了动唇,正要按着自己的想法替她解惑,却听沈曼冬截话道:当然有用。 季晚疏对沈曼冬并无旧情,眼下她放走了温朝雨,就更是对她好感丧失,不由嗤笑:总不能是她乖乖把命送到你手里,换那破剑。 她自然不会这么做,沈曼冬说,可如此一来,她就陷入了被动的境地。 季晚疏顿了顿:什么意思? 因为沈曼冬是假的,圣剑也是假的。 季晚疏一愣,连带着叶芝兰听了这话也是目露疑惑,两人齐声道:假的? 便见沈曼冬缓缓抬起手来,触摸到下颌角的位置,指尖轻轻一捻,捻起一点微皱的皮来,在两人逐渐放大的目光中,嘶的一声,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顷刻间自她脸上剥离开来,露出另一张全然不同的清丽容颜。 看清这张脸长什么样,季晚疏满腹怒火登时烟消云散,呆了在原地。 满师叔?!叶芝兰平素稳重端庄,此刻也难免失了态,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满江雪瞧了她们一眼,垂头将面具收入袖中,说:如你们所见,我不多解释了。 季晚疏脸色古怪,嗫嚅半晌才道:您不早说。要是早知道眼前这沈曼冬是满江雪假扮的,她就是有天大的怨气也不会冲她撒出来。 先回宫,满江雪神色平静,回去后将此番随行弟子都监视起来,我不与你们同行,还有别的事要做,趁早上路。 她说罢,兀自执剑而去,也不去管两个小辈反应如何。 季晚疏与叶芝兰对视少顷,好一阵仍是回不了神。 第25章 尹秋沐完浴,和别的女弟子同出了汤房,回到院里时,傅湘正抱着干净衣裳迎面走来。 已经有段日子没落雪了,但冬夜还是一贯的严寒难耐,尹秋刚洗了澡,浑身暖烘烘的,穿得并不多,傅湘下午被抓去给宫里干苦力,想是累得身汗,这会儿只着了件薄衫,她与旁人并行着,见了尹秋便将她们都丢在身后,朝尹秋跑来,说:乖乖,还好先前让你跑了,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累死我了。 尹秋拿出手帕替傅湘擦了擦脸上的汗,问:都干了些什么? 傅湘瞧着她笑,说:扫雪扫地,清理污水沟,什么地儿脏就往什么地儿跑,哎你离我远点,身上味儿重着呢,别熏着你。 实际新弟子们入宫后,几乎每过几天都会被拉去干累活儿,尹秋也去过几次,不过今日那些师姐们来挑人的时候,傅湘眼尖,偷摸着将尹秋搡了出去,这才没让尹秋跟着。 转眼入宫也快有个月了,这期间的相处下来,尹秋发觉傅湘对她的确没话说,是个体贴仗义的人,尹秋见傅湘此刻气息还不稳,便关心道:那你吃饭了没?别饿着。 身臭汗,洗完澡再吃,傅湘顺嘴答了,等周围的弟子们走远了些,才又问尹秋道,怎么样,这几天还收到药瓶没有? 尹秋心念一动,面上却是镇定道:没有了。 傅湘捏着尹秋的手帕自个儿擦起汗来,说:已经过去好些天,估计是不会再来了。 尹秋点了下头,没说话。 你呀,傅湘冲着尹秋的脑门儿拍了下,那天晚上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睡着,害我又在房里干瞪眼一整晚,结果第二天一问还是睡得人事不省,可真是个笨蛋! 尹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怪我,定力不够好,连累你睡不成觉。 傅湘大大咧咧的,说:那倒也没事儿,我就怕有坏人盯上你,既然那人不来了也是好事,要是往后再有什么不对劲的,你可千万记得跟我说。 尹秋应了,傅湘便入了汤房去沐浴,尹秋回到房中火速写完课业,早早就窝去床榻入眠,待到了半夜,有人朝窗沿上丢了个小石子儿,尹秋登时惊醒过来,连忙穿好衣裳小心翼翼地推门出去。 凌冽的寒风无休无止,吹散尹秋身从被窝里带出来的热气,院中清幽,无人走动,四下里仅有寥寥几盏昏黄的灯笼照明,尹秋留意着周围的动向,如前几日那般,放轻动静跑到围墙下的角落等着。 她才到不久,那墙沿上便落下个挺拔的人影,尹秋抬起头来,公子梵伸手拉了她一把,两人如同夜晚的鸟雀般,悄无声息地飞离出了弟子院,几番高低起伏,来到一处僻静的山林。 日夜颠倒,还习惯么?公子梵问。 习惯的,就是觉得时间不够用,睡不好觉。尹秋说。 学武并非易事,总要付出代价,公子梵侧身让到一边,昨晚教你的剑法,练遍给我看。 尹秋便自袖中掏出一截光滑的竹枝,就地舞起剑来,她姿态略有些笨拙,看得出来还不熟练,但好在记性不错,公子梵只演示过遍,尹秋就全然记在了心里,半点没出差错。 你悟性很好,我果然没看走眼。公子梵的语调中透着欣慰。 尹秋没吭声,兀自将这套剑法又舞了几遍,后才收手道:我还是想不明白,你教我功夫,究竟为了什么? 公子梵说:你想学,我便教,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尹秋看着他,说:那你还教过别的人吗? 公子梵说:自然是有的,不过目前就你个。 尹秋问:还有谁? 公子梵却不答: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自从那晚两人见了面,有了第二日的约定后,尹秋虽一直纠结苦恼,但终是没抵挡住学武的诱惑,次日入了夜还是给他留了门,当晚公子梵应约前来,多的话也没有,只将尹秋带来此地,信守承诺教她习武,直到今日,夜夜如此。 这几日以来,两人除了剑法上的交流,并未有过多的言谈,公子梵也不会主动提及什么,纵然尹秋问起些事,他总会耐心解答,但尹秋心中总是忐忑不安,直觉自己像是被他收买的小叛徒。 谷之主,大老远跑来别的门派教别人武功,又声称自己并无所图,这事怎么看怎么蹊跷,可公子梵表现得那般温和有礼,倒也真不像是别有居心。 尹秋思虑良多,还是直言道:你如果只是单纯想教我功夫,我确实愿意跟着你学,但你要是想让我替你做什么不好的事,那你还是趁早换个人罢,我不会同意的。 公子梵笑了起来,说:你口中不好的事,指什么? 尹秋说:比如让我帮你探查云华宫的机密,或是替你干些见不得人的坏事总之我已经是云华宫的弟子了,还是被师叔带回来的,我自己没什么要紧,可绝不可能连累师叔。 山林静谧,夜空没有星子,公子梵瞧着她的眼神却闪动着光泽,他很是温柔地问了句非常现实的话:那么你觉得,就凭你现在的身份,若我真要你做些什么,你做得到么? 云华宫弟子遍及江湖,数目庞大,尹秋不过是区区新弟子中平凡得不起眼的员,她想了想,说:我做不到。 那就对了,公子梵说,别怪我说话难听,你对我没有任何用处,你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本领能替我卖命,早先我便告知过你,你想跟着我学武,我可以教你,你若不愿,我自当离开,往后也不再来,这不是咱们开始便说好的么? 尹秋神色不豫:我明白的,可是 可是你内心难安,公子梵接着她的话道,因为我要你保密,而需要保密的事,通常都是见不得人的,又因为往往见不得人的事,也多半都是坏事,你既做不到深信于我,又担心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会得到无法承受的后果,所以你边求学若渴,又边饱受良心谴责。 说到此处,公子梵低声笑了笑,揶揄道:真是难啊,年纪还这么小,就得面对如此苦痛煎熬的事,我也替你觉得为难呢。 尹秋眼神哀怨地看着他:那还不是因为你找上我了吗?如果你不出现,我就不会面临这样的情况。 可不是我找上了你,公子梵说,是你找上我才对。 他给了尹秋选择的余地,并未加以强迫,归根结底,是尹秋自己心甘情愿。 我只是想学好功夫尹秋埋下头,看着手里的竹枝。 那让我来猜猜看,公子梵说,你是想学得身武艺,好替你父母报仇? 尹秋微抬了眼,却是摇头:你猜错了,不是这个原因。 公子梵也不意外,又问:那是为何? 尹秋若有所思,没有及时给出答复,公子梵便又说道:是因为满江雪? 脑海里再次回放起满江雪执剑的身姿,尹秋不自觉露出笑意,说:师叔很厉害,我要是能变得像她一样就好了,或者再贪心点,我想比师叔还要厉害,这样的话,我就能报答师叔的恩情,等我长大后,就能反过来保护她了。 公子梵说:不过照顾过你几天而已,还是因着你是故人之后的关系,你怎么将她看得比父母还要重要? 尹秋说:你不会明白的,或许人人都觉得我该把爹娘放在第位,还得为了他们找紫薇教寻仇,可我出生以来,从没与他们见过面,何况,我爹能在我娘生我的时候杀了如意门所有人,说明他根本不在意我,而我娘能狠心抛弃我离去,可见她也不关心我的死活,既然他们都对我没有点感情,而师叔却能对我关怀备至,我为何不能将师叔看得比他们更重要? 公子梵静静注视尹秋阵,末了才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尹秋说:我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心思也没多么单纯,我见过很多人情冷暖,是有主见的,所以我还是那句话,你肯教我功夫,我很感激你,但你要是想让我替你做害人的事,我绝不会答应的。 山风拂过,卷起尹秋额前的碎发,衬得她眉眼娴静,又带着点坚韧不移,公子梵沉默地瞧着她,尔后微笑道:好孩子,你能这么想,我很欣赏你,如若你为了学武可以背弃师门,那我也不会教你的,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了么? 尹秋点头。 今夜就先如此罢,明后几日,我就不再来了。公子梵忽然说。 不来了?尹秋微讶,为什么? 满江雪明日回宫,公子梵说,马上又是月末,弟子院会放假日,你定会想要和她在一起,对么? 听闻满江雪明日就要回来,尹秋很惊喜:你怎么知道? 公子梵缓声道:我什么都知道,他顿了顿,又说,我还知道,你对你的朋友十分内疚,所以给你点时间好好儿弥补她,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你可要加倍用功了,我教人习武,还是很严格的。 想起傅湘为了自己忙前忙后,却只得到了篇谎话,尹秋的确愧疚不已,便点头道:我记下了,那你什么时候再来? 老规矩,公子梵说,我会给你信号的,现在先回去罢。 时日转入深冬,不久就将移至年关,雪是不再下了,可这日却又落起了雨来。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尹秋埋头书写,神情专注,堂上,夫子放下书册,冲学生们道:明日就放假了,下月初,也就是后天,学堂要进行月试,考考你们这个月学得如何,下去了都好好儿背书,不可贪玩,若是月试不合格,你们就得停了武课,成日在我这里补习,清楚了么? 学生们齐声回答清楚了,夫子便宣布放课,般月末放假前也都不必上武课,是以下午也就没什么事,待夫子走后,学生们纷纷欢呼一声,聚在一处商量着接下来该如何偷得浮生半日闲。 尹秋!下午没课,咱们起玩儿去?傅湘领着几名同窗来了。 你们去罢,我就不去了。尹秋抱着书卷,揉了揉干涩的眼。 干嘛不去?傅湘说,每天除了读书就是练武,无趣死了,好不容易有天假,咱们总得把云华宫转悠圈,多少熟悉下环境罢? 几个同窗都跟着附和:是呀,来到宫里这么久,还没出过弟子院的大门呢。 可不是,日日窝在这里,我都快长草了。 尹秋跟我们一起去转转罢?刚刚已经问过夫子了,除了各位长老和掌门的主殿,别的地方都是可以去看看的。 她们这般热情,尹秋说不动摇是假的,可她实在是太困了,只得浅笑说:我想回房睡会儿,精神不太好,你们先去罢,我明天再转也不迟。 话说你这几天看着是挺疲惫的,傅湘面露担忧,夜里睡不好么?别是累出病了。 尹秋每天都只能睡上几个时辰,夜里同公子梵练剑到大天亮,回房洗把脸就得赶着去课室念书,当然掩盖不了倦色。 分卷(26) 尹秋摆摆手,说:没病,就是欠瞌睡,你们不用管我的。 同窗们见她一再推辞,倒也不多规劝,傅湘关怀了尹秋几句,便也领着人先行走开了,尹秋看着傅湘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独自回了房去。 不少弟子们都已结伴去了宫内闲逛,这院落也就安静下来,尹秋穿过游廊来到房外,轻轻推开门,还未来得及跨进屋去,就见她的小木桌边居然坐了个身着蓝裙的年轻女子。 甫一看过去,尹秋几乎要对这女子大喊声师叔,可当她回眸朝尹秋看来时,却是尹秋不曾见过的张脸。 这人生得格外貌美,五官说不出哪里优越,可融合在一起却是那般地赏心悦目,简直比满江雪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奇怪的是,她这副长相,骤然令尹秋浮生出一种好像在哪里见过她的错觉。 既陌生,又熟悉。 回来了?女子看着尹秋,首先说道。 四目相对下,尹秋愣在门边,将她好番打量,后才细声细气地问道:你是? 女子冲尹秋招手:别站着,到这儿来。 尹秋犹豫片刻,关上了门,依言走到她跟前。 女子拉住尹秋的手,说:先别急着问我是谁,你先记住我的脸再说。 尹秋虽然疑惑,但也更加大胆地端详起她来,这女子也任凭尹秋直白地看着自己,过了阵,她才问道:记住了? 尹秋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就见这女子抬手从脸上撕扯下来一张面具,转瞬就变换成了另一副面孔。 看清这幕,尹秋惊呆了,愕然道:师叔?你怎么会 满江雪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笑了下说:不必惊慌,她将手中的面具搁在桌上,方才你见到的,是你娘的样子。 尹秋怔怔地看着那面具,又看向满江雪:我娘? 满江雪嗯了声,说:易容术罢了,想着你还不知道师姐的相貌,所以专程过来给你看看,这样也能防止将来有人会冒充师姐行骗于你。 尹秋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怔愣道:我娘原来是长这个样子。 满江雪观察着她的神色:记清楚了? 匆匆见,却也足矣铭记于心,尹秋心情复杂,点头说:记住了。 见她没有过激的表现,满江雪略微宽了点心,问尹秋道:看你脸色不好,怎么回事? 同样的问题,傅湘问起尹秋还能镇定自如,可要在满江雪面前说谎,尹秋终究是有些心虚的,不由眼神闪躲道:没、没什么,就是这几天没怎么睡好。 好在满江雪并未发觉她的异常,只是说:院里放假了,空出来的天,你有什么安排? 虽然心里揣着事,方才又受到了点惊吓,但尹秋见了满江雪还是很欢喜的,便老实道:后天就要月试,我得用心准备,傅湘她们都到宫里各处玩去了,我想着,明天也该去走动走动,看看宫里的风景什么的。 满江雪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含笑说:什么都想到了,怎么就没想到师叔我? 尹秋安静了下,垂眸说:我不知道你今天会回来嘛。 那今晚,去我的惊月峰?满江雪说。 尹秋眼睛亮,赶紧扑进满江雪的怀里,仰脸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满江雪抱着尹秋,脸上带着笑意,以后每月放假,你都可以去我那里。 尹秋被这突然降临的惊喜给冲昏了头,时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点头如捣蒜道: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在忙搬家,没时间回评论什么的,统一感谢一下留评和投雷的小天使们,幸好有存稿哈哈哈。 第26章 两人在房里说了会儿话,外头的雨势已经加大了,满院雨打绿疏,四处晃动着林影,又响起了不少人语声,想是出去闲逛的弟子们又淋着雨回来了。 尹秋被满江雪抱在怀里,耳中充斥着绵密的雨声,渐渐来了困意,满江雪摸了摸尹秋的头,说:怎么累成这样,睡会儿? 尹秋实在是想和满江雪多相处一会儿,可她脑子里嗡嗡的,止不住犯瞌睡,软着声音说:不,不睡的 见她昏昏欲睡间,还不忘抓着自己的衣襟,满江雪轻轻笑了一下,说:时间还充裕,你先打个盹儿,我去面见掌门师姐,容后就过来接你。 尹秋歪着脑袋在满江雪怀里蹭了蹭,强打起精神看着她,执着道:我不要,我一点也不困。 满江雪说: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说不困? 尹秋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到她身上去,还是说:才没有困呢 可说完这句,她就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竟是转瞬之间就没了意识。 满江雪无声一笑,便就这么抱着尹秋坐了一会儿,等尹秋气息平稳下来,她才将尹秋轻轻放去床榻,盖好被子,推门而去。 来前雨势不大,也没带伞,满江雪在廊下观望了一阵天色,尔后便沐着雨幕一路脚不沾地地飞到了明光殿。 尹秋病重的假消息引来不少名医,谢宜君适才将客人都打发了,她见满江雪淋得一身湿,不由笑道:薄情,真是薄情,如今回到宫里首先探望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了。 满江雪进殿的步伐一顿,略显无言道:说的这是什么话。 谢宜君瞧着她,似笑非笑:说你尽心尽力,当起好母亲来了。 满江雪不理会她的打趣,脱了锦袍抛给叶芝兰,又要了一张帕子擦拭脸上的雨水。 谢宜君习惯性把玩着佛珠,亲手替满江雪斟了杯热茶,说:锦城发生的事,芝兰与晚疏都已同我叙述过了,你们办得不错。 满江雪落了座,捧起茶盏吹了吹,说:温朝雨回去后,必会告知南宫悯事情经过,待得知师姐与圣剑都被云华宫所得,南宫悯一定会有下一步对策。 就怕温朝雨并没有真的相信曼冬还活着,谢宜君说,她心思深重,能否看出曼冬是否由人假扮也未可知,且她并未亲眼瞧见圣剑,这事,总还是有漏洞的。 满江雪回想片刻,说:不排除此种可能,她擅长演戏,当时会否是装模作样也不一定。 谢宜君颔首道:不错,不过以南宫悯多疑的性子来看,她必会暗中查明真相,所以我们此举,目的还是达到了。 叶芝兰送来干净衣物,满江雪行到内寝换回了白裙,隔着屏风说: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命宫中内应悄悄打探,但这个节骨眼儿上,谁敢冒出来过问此事,谁就会有嫌疑。 谢宜君接着说:所以她不会傻到把那人过早暴露出来,短时间内应该会按兵不动,她若没有动静,我们也就无需先发制人,等着看她怎么出招就行了。 如今紫薇教已经落到被动的境地,不论南宫悯信或不信,事关圣剑,她都会有所举动,只要她一动起来,就会泄露端倪,被云华宫察觉。 衣裳穿戴完毕,满江雪自屏风内转出,腰间的匕首闪着明晃晃的寒光,映在她幽静的眸底,像是星星点点的萤火落进了一汪池水。 满江雪说: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发现这是一场骗局。 谢宜君笑得惬意:那也不打紧,当她后知后觉时,已经为时已晚,意识到自己被愚弄的同时,她必会前后思想一番,这假的能被说成真的,那就表示说的人有问题,届时南宫悯必会防备起温朝雨来,她能在我这里安插眼线,我也就还她一份挑拨离间,这叫礼尚往来。 温朝雨是四大护法之首,谢宜君起了身,行到殿门举目观雨,她对晚疏有愧疚之心,还算她没有全然泯灭良心,可因着此事,南宫悯早已不如当年那般信任她,这次无异于又在她们主仆之中烧了把暗火,温朝雨一旦露出失宠之势,其余三个被冷落的护法岂会不借机落井下石?到时紫薇教内乱不断,南宫悯可就有的忙了。 满江雪立在她身侧,视线也落在外头的大雨上,闻言轻声道:你果然适合当掌门。 谢宜君笑出了声,却是摇着头:我们这一届弟子,人才辈出,我从来都不是最亮眼的那一个,曼冬剑术高强,深得师父宠爱,若不是她无缘无故远走他乡,这掌门哪轮得到我?言毕,她侧目看向满江雪,又说,至于你,性子淡泊,不喜纷争,一向不愿参与这些江湖上勾心斗角的事,若非师父临终时一再恳求于你,你只怕早就去当那闲云野鹤,世外仙了。 满江雪静默不语。 谢宜君忽地叹了口气:一转眼,我也上了年纪,再过几年就得正式立下接班人选,比起紫薇教,我更愁这个。 满江雪知道她话中所指,说:你是在芝兰与晚疏之间有所犹豫。 谢宜君又是一声长叹:宫里历来的规矩便是由首席大弟子继任掌门,可晚疏这孩子,脾气太过火爆,且冲动任性,容易感情用事,她虽在剑术方面一骑绝尘,但品性方面却不如芝兰一半的稳妥,芝兰性情沉稳,识大体,有谋略,处理事情懂得分寸,目光长远,她比晚疏更有一个掌门该有的样子。 满江雪未作评价,只说:规矩由掌门拟定,你要选谁,全凭你个人决断。 谢宜君沉吟一番,侧身面向满江雪,斟酌着说:那你呢?你还这样年轻,不像我,没几年就是老婆子了,小辈终究是小辈,都还缺乏历练与沉淀,我是想着 她还未将余下的话说完,满江雪便打断道:不用想了,我对掌门没兴趣,此事往后也不必再提。 当年沈曼冬离去,掌门一位本也不是直接给了谢宜君,而是先选定了满江雪,但被满江雪当场拒绝,这才叫前任掌门临走前犯了难,后退而求其次挑了谢宜君。 总而言之,若不是如意门出了事,沈曼冬又不知去向,加上满江雪也无意于掌门之位,谢宜君无论如何都坐不上这位置。 噼啪一声,遥远的天际忽然撕扯开一道银龙般的闪电,天地间有一瞬亮如白昼,但又很快昏沉下来。 谢宜君神色凝重,半晌才开口道:那就日后再议罢。 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一阵,也谈得差不多了,谢宜君先回了寝殿,叶芝兰随即送来一把油纸伞,满江雪抬手接过,瞧着天色道:你去吩咐一下,叫厨房多做些甜口的菜,熬点红豆汤,送到我那处去。 叶芝兰应了,却没立马退下,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满江雪捏着伞柄转了一下,抬眼瞧着她:有事? 叶芝兰恭敬道:倒也没别的,只是晚疏房里没人,弟子们又寻不见她,怕是又下山了。 满江雪皱起了眉,片刻后说:把她找回来,就说我说的,往后若无通报不准私自离宫,大弟子这般率性而为,底下的都得学了去,这规矩还要不要了。 叶芝兰欠身道:知道了,弟子这就去办。 这两日怀薇也快回来了,满江雪又说,尽早将晚疏寻回,有关奸细一事,还得靠你们几个去查。 叶芝兰点头,将满江雪送到阶边:那师叔慢走,雨大路滑,小心着脚下。 满江雪回到弟子院时,尹秋还在熟睡中。 大雨倾盆,房里满是寒意,四处冷冰冰的,满江雪坐在榻边看了尹秋一会儿,见她缩成一团,睡颜并不安稳,像只年幼无依的小动物,便没忍心叫醒她。 弟子院的条件不算差,但也说不得多好,即便是眼下这般的深冬时节,新弟子们也是分不到炭火的,那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能做到管吃管住已经是难能可贵。 莫说小门派,便是有些大门大派的弟子,也是要靠家中扶持才能有口吃的,不至于饿肚子,招收新弟子毕竟不是养孩子,个个锦衣玉食的待遇自然没有,能吃得下苦头,将来才能有所作为不愁吃喝,对比起来,云华宫已然是十分优待门下弟子的存在。 满江雪摸了摸尹秋身上盖着的棉被,不算厚,御寒倒是没问题,可也暖和不到哪里去,旁的弟子们尚有父母关怀,多半都有家里送来的厚实被褥与冬装,但尹秋无父无母,只能是宫里给什么,她就用什么。 这段日子满江雪不常在宫内久留,她事情多,无暇顾及尹秋的方方面面,此刻考量到这些事,便起身去开尹秋的衣柜,想瞧瞧她的衣物如何。 柜门打开,里头整齐叠放着几件宫里发的弟子服,洗的倒是干净,但尹秋身子骨弱,弟子服料子薄,想是对她来说不太能保暖,满江雪暗暗想着得给尹秋添些衣裳,随手翻动间,翻出了小半包吃食。 看着那熟悉的油纸包,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再要放回去时,视线中却闯入了一小片泛着冷光的碧色物什。 满江雪顺手掀开衣裙一看,见那是一排小小的药瓶,都贴着柜子搁在最里头,旁边还有个纯白的小瓷瓶,摆在那些碧色药瓶之间,显得略有些突兀。 满江雪正欲取过一支察看一番,却听尹秋的声音细细地响起,唤她道:师叔? 闻言,满江雪收了手,将衣柜复又合拢,转身道:醒了? 尹秋迷迷瞪瞪的,两眼有些泛红,看着窗外说:什么时辰了? 快到酉时了,满江雪行到尹秋跟前,先清醒一下,稍后我带你去惊月峰。 尹秋捂着脑袋晃了晃,睡醒后就能见到满江雪的身影,这让她觉得无比安心,尹秋抿嘴笑了笑,从被窝里爬出来抱住满江雪,说:师叔刚才在看什么? 满江雪取过外衣给尹秋披上,说:看看你的衣裳够不够穿,改日我叫人送几套厚实的来。 尹秋听了这话,顿时心花怒放道:谢谢师叔。 谢什么,满江雪说,我见你那柜子里放着不少药瓶,除了我送的,还有几个是哪儿来的? 尹秋一愣,万万没料到满江雪会发现那些药瓶,一时难掩心慌,呆了片刻才小声说:是、是傅湘拿来的 瞧见她的神色变化,满江雪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却没表露出什么,只平淡道:我闻着,与我送你的药乃是同一种。 分卷(28) 小小年纪,满脸都写着心事重重,满江雪复又给尹秋夹了菜,问道,是遇着什么难事了? 她执筷的手干净素雅,指节明晰而修长,分外美观,尹秋看着满江雪的手,说:没有的,我只是她顿了顿,忽然将手心搭在了满江雪的手背上,我只是想着叫你一声,看你会不会应我。 明亮的烛光投在尹秋白皙清秀的脸上,映出她满面不合年纪的愁郁,满江雪端视着尹秋,轻轻皱了下眉。 但只一下,满江雪又将双眉舒展开来,她垂下眼睫,看了看尹秋的手,尔后手腕一转,反过来将尹秋的手包裹在了手心。 我应了,满江雪说,然后呢? 感受着肌肤相触间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尹秋抿了抿嘴,说:然后然后就说明师叔是真的。 满江雪瞧着她。 尹秋说:我总是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她干脆起身伏在满江雪肩头,师叔,弟子院里那么多和我年纪相仿的人,可是你只对我一个人好,我可以被你接到这里来玩,还有这么多好吃的,但他们却没有这样的待遇,好比傅湘,先前放课时她很高兴的,还想拉着我一起去宫里闲逛,可你看,外头的雨好大,他们一定是失望而归,只能待在房里睡觉,可我不一样,我能和师叔在一起呢。 满江雪静静听着尹秋这番话,末了便问道:你是觉得自己得了特殊的待遇,心里过意不去? 尹秋说:算是吧,我只是觉得,我好像不应该有这样的运气 你想多了,满江雪说,他们每月都有父母探望,衣食起居也有人惦记,你不过是在我这里吃了顿饭,并没有得到很多不同于旁人的东西,再说我照顾你是应该的,不必往心里去。 尹秋抬头看着她,说:可我怕有人说闲话以前在楼里的时候,那个姑娘对我好,就有很多人因此排挤我,其实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就怕连累师叔,担心别人觉得你偏心。 满江雪说:这不是你该顾虑的事,也无需在意旁人的看法,更何况,她说到此处笑了一笑,我便是想偏心,这也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别人指指点点。 尹秋心里暖极了。 不过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满江雪说,若你在旁的方面犯了错,师叔也不会包庇维护于你,明白么? 尹秋点头:我明白的。 那就好好儿吃饭,满江雪按着尹秋坐回去,一会儿都该冷了。 尹秋露出微微笑意,复又拾起碗筷,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 第28章 温朝雨喝了药,漱了口,自个儿将床边散乱着的绷带收拾干净了,正要灭灯休息时,房外有侍女扣门道:护法还没睡罢?教主让您过去一趟。 雨声嘈杂,听得人心烦意乱,温朝雨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抬腿踹开房门。 子夜寒凉,周身俱是嗖嗖冷风,温朝雨忍着痛意来到熟悉的小楼,还未进得院内,便见廊下已有三人捷足先登,正挤在一处低声交谈,听见下属的通报,便都止住了话头,纷纷回首朝温朝雨看了过来。 哟,温护法也来了? 温朝雨面无表情地行到门口,扫视一番这三人,没有心情搭话。 锦州一行发生的事,早在教内传了个遍,如今人人都知她温朝雨办事不力,先是弄丢了尹宣之女不说,眼下又在云华宫跟前出了丑,闹了场笑话,还被打的一身伤,交给她的任务没一件办妥的,教徒们议论纷纷,看她的眼神都与往日有所不同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按理说温朝雨一回来南宫悯就该召见她,可温朝雨回来已有两日,方才得了南宫悯的通传,四大护法中平时数她最受教主恩宠,另外三个护法本就因此怨声载道,对温朝雨心存嫉恨,尔今见温朝雨隐隐有失宠之势,便都免不了得意洋洋,态度轻蔑。 听闻温护法伤重,一名黑衣女子开了口,笑吟吟道,我那里还有些治内伤的好药,待会儿差人给您送过去? 温朝雨一贯都是笑嘻嘻的模样,但她此刻心情极差,连装也懒得装了,脸上半点笑意也无,平淡地道:不劳秦护法费心,您还是留着自个儿用罢。 秦筝唇角微扬,语气很是和善,说:温护法客气了,大家共事一场,又有同门之谊,我见您脸色苍白,身形不稳,想是伤得不轻,故而出言关怀一番,那药还是教主昔日所赠,灵得很,温护法可莫要推辞。 温朝雨不想理她,挑了个廊柱靠着,闭目养神。 见她神情冷淡,爱答不理,另外两名护法微微嗤鼻,眸光含着厌恶。 秦筝同这两名护法交换了眼神,又凑近温朝雨道:我们三个也刚来不久,还不知教主容后会说些什么,不过想想也能知道,必然跟锦州一事有关,这就令我有些担忧了。 温朝雨没睁眼,说:你担忧什么? 秦筝道:自然是担忧您么,转眼已是两月有余了,温护法不仅没将尹公子的女儿接回来,又白白将沈曼冬与圣剑拱手送给云华宫,还折损了那么多精锐属下,这数罪并罚,我怕您身子骨吃不消。 两名护法轻笑出声,操着手立在秦筝身侧,不停打量温朝雨。 温朝雨这才抬眸看向秦筝,恢复平素吊儿郎当的模样,笑说:能者多劳,多劳就意味着犯错的几率大,我既然犯了错,教主该罚就罚,我毫无怨言,毕竟比不上您三位,成日吃茶偷闲,连个犯错儿的机会也无。 秦筝巍然不动,温声道:那是,谁不知教主对您青睐有加?我等只得干看着,不过么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我就是替温护法您感到不值,这事也做了,力也出了,却次次讨不得好,教主此番若是真要罚您,我可都替您觉得寒心。 温朝雨咧嘴一笑:秦护法的心意,我温朝雨记住了,那待会儿还得仰仗秦护法替我美言几句,向教主求求情。 秦筝眸光闪动,回笑道:好说,好说。 这两人虚情假意地交谈着,未几便见身侧的楼门开了,里头行出来一名花枝招展的艳丽女子,俯身道:温护法,教主有请。 秦筝始终保持着那副笑意嫣然的样子,余下两名护法则露出看好戏的神态,温朝雨视若无睹,跟着那女子入了楼,停在绯红纱帐外。 来了?南宫悯掀帘而出,手里捏着卷书册,如画眉目噙着浅淡笑意,看不出她具体情绪如何。 厅内晃动着数道人影,眼风里充斥着曼妙的身姿,欢声笑语也流连在耳畔,温朝雨四下打量一番,笑着说:这么晚了,教主还留着这些美人儿过夜,真是精力旺盛。 南宫悯行到案前坐下,先前那艳丽女子过来布了茶,请温朝雨入座,南宫悯说:我这人清心寡欲,平生就这一个爱好,怎么你也要管么? 温朝雨盘腿坐下,歪斜着身子,说:教主若是清心寡欲,那我可就是活尼姑一个了。 南宫悯笑了起来,抬手替温朝雨斟了茶:不闲话了,说说罢。 温朝雨接过茶盏,禀道:我亲眼见了沈曼冬,她身上背着个剑匣,人确实不像假的,至于圣剑,我没见着。 南宫悯没有很快接话,过了一会儿才说:圣剑可以暂且不提,我现在比较感兴趣的是,沈曼冬有几分真? 温朝雨回想片刻,答道:十分有九分。 南宫悯微挑了眉:那就说明是真的了? 这我不敢妄下断论,温朝雨说,但我也确实想不到有谁能假扮她,就算是再高明的易容术,要扮得和一个人有九分相像,那也不是易事。 如此看来,这回云华宫是真没妖言惑众,南宫悯品了口茶,说,可我有一点想不通,此次满江雪也跟着下山了,可锦城一事她却没有参与其中,你不觉得奇怪么? 温朝雨沉吟道:我派弟子打探过,锦城事发当日,她在上元城现过身。 上元城与锦城相隔不远,南宫悯说,有没有可能是她假扮了沈曼冬,然后又故意去了上元城? 温朝雨说:倒是有可能,不过她与沈曼冬外形气质都相差甚远,沈曼冬性子活泛,满江雪为人冷淡,我还在云华宫里时,她们两个就号称云华双燕,站在一处就是两幅截然不同的风景,若沈曼冬是满江雪假扮的,那满江雪就太被我们低估了。 南宫悯沉思少许,温朝雨又接着道:何况熟悉沈曼冬的人并非满江雪一个,我都能在教徒里挑一个出来假扮沈曼冬,还让季晚疏和叶芝兰信以为真,那云华宫自然也能做到,更不提云华宫里还有个精通易容的高手,但面貌或许可以模仿,言谈举止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得像的,总之这回的沈曼冬,很有可能不是假的。 南宫悯说:你那宝贝徒弟和谢宜君首徒都能被蒙骗,说明她们也不知道沈曼冬还活着,话毕,她轻笑一声,有意思,这事乍看简单,细想却是扑朔迷离,连我也糊涂了。 温朝雨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就靠南宫悯自个儿考量,她默默吃着茶,没再言语。 那就暂时当沈曼冬是真的回来了,南宫悯放下茶盏,起了身,如若她是假的,这一切都只是云华宫的诡计,倒是不必操之过急,咱们等上几日就能见分晓。 既然沈曼冬十年后现了身,江湖上必然会传播此事,沈曼冬也必然会走进武林众人的视线,她若往下没了动静,那就说明沈曼冬此人是个假货,紫薇教这回是又被骗了。 温朝雨跟着起了身,立在南宫悯后头,问:那圣剑呢? 南宫悯看着窗外逐渐减缓的雨势,说:自然要查,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已经落入被动的境地,一旦贸然出手,小七就会有被挖出来的风险。 温朝雨静默片刻,问道:我还需要做什么? 你还能做什么?南宫悯回眸,笑得别有深意,你走罢,好好儿养你的伤去,余下的事也不必你来了。 温朝雨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当下也不再多说,依言退了下去。 幽幽茶香盈于身畔,待温朝雨的身影消失不见,南宫悯在原地站了一阵,侧身道:去给小七报个信,叫他不要轻举妄动,但也不能毫无应对,尽快查清沈曼冬的真假报给我。 那艳丽女子微微欠身,隐入纱帐内写了一张字条绑在信鸽腿上,随后便推开后窗,将信鸽放飞去了已经快要停歇的细雨中。 夜雨似停非停,犹如细小的绣花针,越过廊檐飘落在窗柩上,房内无灯,稍显昏暗,仅有廊下挂着的灯笼投来一小片绯光,映出那窗前站着的人影。 一只浑身透湿的信鸽扑棱着翅膀而来,落在这人的手心。 七少,是教主来信了?身后,有蒙面下属问道。 点灯。 下属赶紧取了火折子,房里颤颤巍巍地亮起了幽暗的烛光,借着这微弱的光亮,那窗边的人影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人看着年纪不算太大,面孔还很稚嫩,穿一身圆领窄袖的素色长衫,足蹬黑靴,是个仪表矜贵的小公子,但由于他生得有些女气,就显得略微雌雄莫辨了点,既有少年郎的英气,又有女儿家的柔美,若不是穿了一身男装,还真叫人有些拿捏不定他到底是男是女。 锦城一事可能有诈,教主命我查清真相,但短时间内不能有所动作。小公子说着,将那字条置于烛火上方,顷刻间化为了灰烬。 那下属们该怎么做? 你们原地待命,小公子负手而立,声调压得很低,我不能外出太久,会被人怀疑,这两日我就能去云华宫了,以我的身份,要不动声色探查也并非难事,你叫下属们留在此地,至于你,抓紧时间向宫里的线人报信,替我做件事。 七少请说。 寻个时机,将那人杀了,小公子目光沉静,知道我说的是谁么? 属下明白。 很好,小公子取过披风将自己包裹住,只露出唇和下巴,嘱托道,万事小心。 一阵掌风袭来,烛火被倏然熄灭,伴随着一声短暂而又凄惨的鸟叫,两道人影相继飞离,房内重归沉寂,像是从未有人来过此地。 而那笼罩在绯光中的窗柩边,却不知何时躺了只奄奄一息的信鸽,喙边的血迹淌下来,浸湿了一片白羽。 次日天明,尹秋在满江雪的怀抱里苏醒过来。 习惯了宫里的作息,即便惊月峰无人敲钟,但尹秋还是到点就醒,她在满江雪怀中绵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雨已经停了。 熟悉的淡香浮动在床帏之间,那份令人眷恋的温暖体温也触手可及,尹秋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满江雪安静的睡颜上。 纵然已经相处过很多个日日夜夜,但尹秋从未这样仔细且认真地打量过满江雪,她动作极轻地揉了揉眼,看了满江雪许久,越看越觉得呼吸不畅,忍不住暗暗在心里惊叹师叔真是太美了。 云华宫里模样出挑的人不少,就尹秋见过的人当中,叶芝兰、季晚疏、陆怀薇,包括掌门谢宜君在内,都有副令人称赞的好皮囊,连弟子院里的同窗们也不乏诸多相貌出众者,可这些人在尹秋心中,却都比不上满江雪一半的好看。 屋子里炭火未烬,缕缕青烟游移在半掩的轩窗前,尹秋又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估算了一下时辰,正想叫满江雪起床,回首时却见满江雪缓缓睁开了双眼,自己醒了。 师叔。尹秋翻了个身,面朝下趴着,伸手理了理满江雪脖间的乱发。 睡好了?满江雪拉了拉被褥,盖住尹秋单薄的背。 嗯,尹秋没来由有点开心,将下巴搁在满江雪胸前,我比师叔醒得早,师叔比我懒。 那可没得比,满江雪说,我好些天没怎么合眼了。 尹秋心道自己也差不多,自从认识了公子梵,就没正儿八经睡过一次好觉,昨晚是近日来睡得最香的一回,尹秋歪着脑袋,问:所以师叔之前去了哪里?都忙了些什么? 分卷(29) 锦城的事讲起来太费口舌,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尹秋也不一定能听懂,满江雪简短带过,扶着尹秋坐起身来,说:该起了。 满江雪先行下了榻,穿好衣裳后又替尹秋添了衣,随后便如往常一般,亲手给尹秋穿鞋。 尹秋垂头看着满江雪,这种被人细心呵护的感觉令她十分动容,尹秋不由地再次问道:师叔,你真的不能做我娘亲吗? 满江雪笑了一声,没答话,尹秋也不觉得失望,又问:那你做我师父好不好? 满江雪还是没说话,她叫来一名暗卫,吩咐着送点热水和早膳来,后才说:明年新弟子大会你若拔得头筹,掌门师姐会收你为徒,这是一早便定好的。 尹秋晃着悬在半空的双腿,忍不住嘀咕起来:可我就想做你的徒弟嘛 满江雪瞧了瞧她,行到铜镜前束发,说:你尚且有选择的余地,旁的弟子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尹秋想了想,问:那旁的弟子怎么挑师父? 满江雪透过铜镜看了她一眼:自古就没有徒弟挑师父的说法,弟子入门,修习一年是为观察天分和品性,再由各峰长老进行挑选,看中了谁,就收谁当徒弟,你已经比旁人有了优先权,便不要发牢骚。 多少人上赶着拜谢宜君为师?这孩子竟还不乐意,要是传出去叫人听见,指不定都得骂尹秋不知好歹。 尹秋这才明白师徒是怎么回事,可她想,掌门再好又如何,她只喜欢师叔,也只想和师叔在一起,怎么师叔就是不能明白她的心意呢? 尹秋看着满江雪的背影,禁不住叹了口气,又嘀咕了一句:我没有发牢骚嘛 往后别再提这事,尤其不能在掌门师姐面前表露,满江雪拿着木梳敲了敲桌子,快过来,梳头了。 哦尹秋呆头呆脑地应了一声,跳下床朝满江雪跑了过去。 很快,暗卫弟子将热水和饭菜送来,两人洗漱完毕,吃过了早饭,满江雪便带着尹秋在惊月峰上逛了一逛,雨后的山林空气清新,雪也化了不少,漫山遍野的红枫美得如雾如烟,景色绝伦。 师叔这里种了好多枫树,尹秋立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指着枫林道,宫里别的地方好像都没有呢。 满江雪顺着她的手看去,说:这些都是你娘命人移栽过来的,云华山不产枫树,只有流苍山才有。 尹秋意外:我娘以前也住这里? 满江雪点了下头:惊月峰本是师父的住所,我们还小的时候,都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 尹秋恍然:可现在只剩师叔一个人了。 林风袭来,卷动满江雪垂坠的裙摆,她看着那成片火红的枫林,声音有些微的低沉,说:是只剩我一个人了。 第29章 林间呼啸着寒风,那风里带着冬日特有的霜气,尹秋看了看满江雪,从石头上跳下来,拉住满江雪的手说:那是以前,师叔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还有我呢。 满江雪会心一笑,心知尹秋是在安慰自己,嘴上却是揶揄道:你?明年你就得入住明光殿,和惊月峰没什么关系。 尹秋一番好意,却被泼了盆冷水,当即撇嘴道:那你收我为徒不就好了嘛师叔小器! 我不是会教徒弟的人,满江雪笑了起来,你这么想跟着我,是还不知道掌门师姐的好。 尹秋皱着脸,说:明年我能不能拿第一名都还不知道呢,你就是不想管我,想把我推给别人。 满江雪说:又有小脾气了,你这点自信都没有,还想做我的徒弟? 尹秋说不过她,只得气闷道:有自信你也不肯要我,拿了第一名也得拜掌门为师,怎么都是你在说,我不跟你争啦! 满江雪被尹秋逗得直发笑,她捏捏尹秋的鼻子,说:我是师叔,你凡事都得听我的,有什么好争? 尹秋说:也争不过你!她说罢,脸上闪过一丝促狭,蹲下去抓了把雪,悄悄搓了个雪球,趁满江雪不注意,尹秋便将那雪球丢在了满江雪的裙面上。 满江雪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却没躲,只干站着受了尹秋这下,摇头轻笑道:还学会打人了。 尹秋笑得响亮,捧着碎雪仰脸看着满江雪,说:师叔陪我玩,我们打雪仗好不好? 满江雪却是眸光一转,盯着尹秋的袖口道:你衣袖里藏根竹枝干什么? 尹秋收回视线,垂眸看了一眼,那竹枝乃是公子梵头一天晚上教她练剑时,随手在山下的竹林里折给她的,有了药瓶事件,尹秋深知自己不能表露出任何异样,便大大方方地将竹枝掏出来,有模有样地耍了几下,说:铁剑太沉了,使不了几下手腕就酸得抬不起来,我拿这个当剑来着。 满江雪嗯了一声,说:那把这些天学的剑法练给我看。 尹秋便乖乖地舞起了剑来,她存了心思,没有傻到将公子梵教的那套剑法表演给满江雪看,只是照着教导师姐教的那样,一板一眼地耍弄起来。 雨后的天空一尘不染,天色是有些发阴的青,尹秋神态专注,两条长长的辫子在风里随着招式而晃动,她穿着合身的雪白弟子服,体态轻盈又挺拔,莹润的小脸含着稚气,神情透着坚定。 对于招式,尹秋记得很熟,基本功也练得认真,扎了一个多月的马步也算有效果,下盘倒是稳,不过她身体不够壮实,力气不够,剑法舞得诚然漂亮,却也缺乏力道,不过在新弟子中,已然算得上是悟性好的。 一剑舞毕,尹秋多少有些气息紊乱,加上她本就崇拜满江雪,这般在满江雪跟前卖弄,尹秋终究是感到羞赧的,她不好意思地问:师叔,我练得还行吗? 还行,满江雪一本正经地鼓了掌,点评道,看得出来是下了功夫,不错。 尹秋看着手里的竹枝,微喘着气说:离师叔还差得远呢,她轻轻笑了笑,再度看向满江雪,我要是能快点长大就好了。 满江雪说:那就多吃饭,多练功,这样长得快。 尹秋说:真的吗?可我饭量太小了,傅湘也老是说我吃饭磨叽,但我实在吃不下那么多呀。 吃太多会长成小胖子,满江雪双手握住尹秋的腰,说,师叔给你想个办法,能让你很快长高。 尹秋惊喜:什么办法? 满江雪便将尹秋用力一举,说:像这样。 尹秋登时双脚离地,被满江雪举过了头顶,她乐得大笑,高声说:那我就比师叔还高啦! 满江雪笑而不语,又将尹秋搂在怀里,抱着她在枫林顶上飞了起来,两人好似一对白雁,盘旋在白雪红枫之中,整个惊月峰都回荡着尹秋欢乐的笑声。 吃过了午饭,满江雪被谢宜君派来的传话弟子请走了,尹秋在房里午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倒没忘记背书练字,满江雪不在,这大殿就显得十分冷清,惊月峰也安静得过分,尹秋自己在院子里玩了会儿雪,忽然想起一件事还没做,便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弟子院去。 今日休假,弟子院里的人反倒不多,泰半都出去游玩了,尹秋轻车熟路地找到傅湘的房间,却不见傅湘人影,等了一阵也始终不见她回来,尹秋在门口又小站了片刻,正欲出去寻人,却见傅湘抱着木盆从廊角转了出来。 傅湘!尹秋大喊。 见尹秋朝自己急匆匆跑来,傅湘稍显意外,一把按住尹秋,说:嚷什么呢,昨儿就没见着你了,跑哪儿去了? 尹秋接过傅湘手中的木盆,说:我去师叔的惊月峰了。 难怪找不见你,傅湘低哼,忒没良心,走之前也不知道跟我打个招呼。 尹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对不起啊,我给忘了那什么,我、我有个事儿想跟你说。 傅湘抬腿迈进屋,示意尹秋进来,一边关门一边问:什么事儿? 尹秋支吾一阵,轻声说:昨天昨天师叔不是来弟子院看我了吗? 傅湘随口应着,将洗净的衣物挂在窗边,说:知道,她接你去惊月峰了嘛,你一定欢喜得很罢? 尹秋挠了挠头,有些没精打采地道:欢喜是欢喜,可是那些药瓶被师叔看见了。 傅湘哦了一声:那你跟她说没?左右咱俩查不出个所以然,让满师叔知道了倒正好,可以叫她查查那人是谁么。 尹秋沉默了一下,低声说:我没告诉她,我跟她撒谎了。 撒谎?傅湘晾好了衣裳,给自己倒了杯茶,挑眉道,你干什么要撒谎? 尹秋抠了抠手指头:我只是不想师叔知道后担心。 有人担心你,这是好事啊,傅湘面露不解,我要是有这么好一个师叔,铁定第一时间把事情告诉她,你怎么反着来啊? 不能告诉她的,尹秋垂着头,看着鞋尖,师叔已经很累了,她有那么多的事要忙,我不想她还要为了我的事操心,何况那个人只是给我送药而已,并没有坏心,你想,要查清那人是谁,得费多少功夫去,我怎么忍心让师叔为这个劳心伤神呢? 傅湘想了想,说:也是哦,这没凭没据的,就几个药瓶子,要查也没个头绪,是不太容易,她说罢,又问尹秋道,那你来找我是想说什么? 尹秋敛了敛眸子,满含歉意地看着傅湘,细着嗓子道:当时师叔看见药瓶后,问我是从哪儿来的,我说,说 傅湘伸长了脖子:说什么? 尹秋有些难开口,嗫嚅道:我说,是你拿给我的。 傅湘先是一愣,随后便反应过来,笑道:懂了,你这是拿我顶锅呢。 尹秋赶紧拉住傅湘的手,十分诚恳道:我是一时心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才把你搬了出来,对不起了傅湘,我也是没办法了,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 傅湘好笑:这有什么好气的?你遇着事儿了,头一个想到的人是我不是别人,说明你把我当好朋友,我该高兴才对啊。 见她这样善解人意,尹秋真是愧疚难当,只能连连道歉:是我不对,瞎说话把你扯进来了,真不好意思。 行了别啰嗦了,我又没怪你,傅湘掏了掏耳朵,我知道了,你专程跑来找我就是为了跟我通通气,放心罢,哪天满师叔要是跟我问起这事,我一定替你打掩护,别苦着脸了,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嘛。 尹秋得了她这话,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这才展颜道:谢谢你。 是好朋友就别说谢,傅湘歪在木椅上,忽地冲尹秋吹了声口哨,不过你要是真感激我,就别只是嘴上说说,帮我个忙成不成? 尹秋立即道:什么忙?你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帮你! 傅湘咧了咧嘴,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说:这忙么,对你来说还真不是难事,但对我来说,可真就是麻烦一桩。 尹秋好奇:什么麻烦? 破天荒的,傅湘竟有些磕巴起来,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半晌才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丁怜真的师姐? 尹秋回忆片刻,摇头:没听说过。 她是天音峰的弟子,傅湘说,天音峰主管宫里的兵器,哪怕是厨房用的菜刀也得找他们领,我上回被拉去干活儿,就你没去的那次,正是去了天音峰清理污水沟,当时就是丁师姐来监督我们做事的。 尹秋表示明白:然后呢?她怎么了? 傅湘清了清嗓子,说:你没去所以不知道,这位丁师姐不仅长得漂亮,还很平易近人,干完活儿她还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甜汤喝,我对她印象挺不错,后来院里的师姐领着我们要回来,丁师姐特意送了我们一路不说,还跟进弟子院瞧了瞧我们的住处,要人别苛待了我们。 尹秋来了兴致:听起来是个很好的人,再然后呢? 傅湘翘着二郎腿,仰脸看着房梁,声音干巴巴的:再然后我们就熟起来了,她三天两头的就往院儿里跑,一开始我没当回事,只觉得她是关心我们这些新弟子,可前天夜里她突然又来了,说是天音峰要处理一批废剑,差个人手,就挑了我去凑数。 尹秋推测:于是你去了天音峰,就遇到你先前说的麻烦了? 傅湘扶着额,一脸愁闷地点了点头,说:如果只是单纯的打下手,那我没话说,可我跟着她去了之后,压根儿就没她说的那回事,她把我带到一个没人的小花园里,先是要我跟她一起练剑,完了又请我去她房里吃点心,最后说到此处,傅湘捏了捏眉心,你知道她最后跟我说了什么吗? 尹秋摇头。 她跟我说!傅湘嗖一下站起身来,踱着步子道,说她喜欢我! 尹秋静了一下,愣道:啊? 啊什么啊?傅湘抓耳挠腮地道,我当时人都傻了!你说说,这怎么办? 尹秋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她说了什么,慢吞吞地诧异道:不会罢你是说,丁师姐喜欢你? 没错! 哪个喜欢? 还能是哪个喜欢?! 这下轮到尹秋傻了。 我一开始也觉得她是在说笑,同门师姐妹嘛,相亲相爱没什么不好,傅湘说,可她一再跟我表示,她对我的喜欢,并非同门情谊,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尹秋目光呆滞。 分卷(30) 你非要明知故问吗!傅湘翻了个白眼。 这尹秋始料未及,仿佛是在听故事似的,那你答应她了没? 我答应个屁啊,傅湘白眼都快要翻到天上去,我这回是被人盯上了,你是不知道,这丁师姐忒会做人,她只管跟我剖白,也不要求我回应一二,就每天都来院儿里看看我,再寻个说法把我带出去陪她玩儿,我还不好拒绝,这不,人昨天夜里又来了,要我月试结束后再去天音峰找她,还是事先跟叶师姐打好招呼的,我要是不去,叶师姐肯定会认为我是偷懒,长此以往,我怎么受得了? 尹秋忍了又忍,实在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捧腹道:完了傅湘,你完蛋了。 傅湘扑过来打她,气道:你还幸灾乐祸!不准笑! 原本来前尹秋还有些不安,生怕傅湘知道药瓶的事后会责怪她,但听了傅湘说的这些话,尹秋的心情早已豁然开朗,忍不住打趣傅湘道:你别跳脚呀,有人喜欢你,这是好事呢。 傅湘松开尹秋的衣襟,撇了撇嘴:好什么好,我又不喜欢她。 尹秋笑得开怀:那你喜欢谁? 傅湘愣了一下,语气烦躁道:我谁也不喜欢。 那好罢,尹秋说,我都听明白了,所以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闻言,傅湘眼珠转了几转,立即换上一副笑脸,她将尹秋一搂,又轻佻地捏着尹秋的下巴,高深莫测道:那你可记好了,考完月试后,你就这么做 满江雪离开明光殿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师叔,叶芝兰跟在身后,问询道,晚疏已经找回来了,可要她来见您? 满江雪摆摆手:不必,明日你们二人一起,查查那批去锦城的弟子,记住,不要做得太刻意,旁敲侧击问一问就好。 叶芝兰领了命,又问:那晚膳? 满江雪说:照昨天的来,甜食为主。 叶芝兰露出浅浅笑意,说:师叔一向不喜欢吃甜的,小师妹好福气,能得师叔这般爱护。 回想起昨夜席间,尹秋满面笑容好不欢喜,满江雪轻轻叹了口气:师姐若在,旁的孩子有什么,尹秋也会有,既然师姐不在了,那孩子又受了那么多苦,我们都该对她上些心。 叶芝兰点了点头,说:师叔说得是,您放心,给小师妹新添的衣物和被褥我都准备好了,今晚就送到她房里去。 满江雪颔首:很好,辛苦了。 叶芝兰作了礼,先行告退,满江雪拢了拢袍子,径直朝惊月峰行去,走到一半,身后由远及近地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她微微回眸看去,明亮的宫灯照耀下,尹秋大步朝她跑来,断断续续地喊着:师、师叔等等我! 满江雪停下脚步,回身将尹秋一接,说:慢点跑,才下过雨,摔着怎么办? 尹秋适才同傅湘告别,看天色已经这么晚了,怕满江雪担心,所以一路跑得飞快,她上气不接下气,靠在满江雪怀里说:我下午去找傅湘玩了,师叔也才办完事吗? 满江雪抚着尹秋的背,替她顺气,说:我刚和掌门师姐说完话,你呢?和傅湘玩儿什么了? 两人手牵手慢行着,尹秋想起傅湘和那位丁师姐的事,心中的讶异只增不减,她暗暗思索了一会儿,便问满江雪道:师叔,你几岁了? 几岁?满江雪扬了扬眉,回答说:二十五,怎么想起问这个? 尹秋张大了嘴,不可置信道:二十五?可师叔看起来和季师姐差不多大呢。 晚疏才十八,满江雪说,我哪能和她比。 可要是二十五岁的话,尹秋眼眸清澈,一派天真地道,那师叔怎么还没嫁人? 满江雪步伐微顿。 未等满江雪回答,尹秋又自言自语道:外面的姑娘家十二三岁就可以成亲了,师叔怎么二十五岁还没嫁人呢?以前苏宅的老婆婆告诉我,等我长大了苏夫人会给我许个好人家,她说姑娘家过了二十岁要是还没嫁出去,就是老姑娘了,所以师叔是不是已经成了老姑娘? 满江雪: 满江雪:谁教你问的这些? 第30章 尹秋说:没人教啊,我就是好奇。 满江雪少见地有些无言,好半晌才道:什么老姑娘,再乱说话,当心师叔打你。 为什么不能说老姑娘?尹秋看着她。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满江雪驻足,你到底想说什么? 尹秋眨巴了一下眼睛,思考着说:我只是想问,假如假如师叔的师姐对你说,她喜欢你,你会怎么做? 满江雪对上尹秋那双澄澈的眼眸,无奈失笑:我的师姐们多半都已年过三十,不是各峰长老就是宫里的主管和前辈,几乎都有了夫婿,你问的这个,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是说假如嘛,尹秋追问,万一师叔遇到这样的情况,你要怎么应对? 满江雪眸光微动,还真就思索了起来。 见她没有及时回答,尹秋又补了一句:不过前提是你并不喜欢这位师姐,只是这位师姐单方面喜欢你而已。 满江雪得了这话,一瞬回过味来,打量尹秋道:你拐弯抹角地问我这些,该不会是有人对你 尹秋赶紧否认:没有的,不关我的事。 满江雪说:那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药瓶的事已经间接连累了傅湘,尹秋不想再出卖她,便模棱两可道:嗯我就是好奇啦,如果师叔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的话,那你就当是我遇到了这种事,你能不能教教我,该怎么拒绝那位师姐? 满江雪听完她这番话,霎时停在了原地,垂眸看着尹秋道:是谁? 尹秋仰着头,疑惑:什么? 喜欢你的人,满江雪说,是哪座峰的? 尹秋卡了一下壳,连忙解释:真的不是我,我不是都说了吗,只是假设,假设来的。 满江雪却没那么好骗,说:若不是真有其事,你不会无缘无故想到问这个。 言毕,满江雪便想到尹秋的年纪也不算小,宫里和她同龄的女弟子不乏私下里谈情说爱的,如尹秋所言,宫外的姑娘家确有许多十二三岁就嫁人的,这个年纪情窦初开委实不是什么稀罕事,何况尹秋模样生得漂亮,性子又文静,但凡接触过就会对她有个好印象,再者她还是沈曼冬的女儿,因着这层关系,也有不少弟子愿意主动亲近尹秋。 在满江雪眼中,尹秋今日突然问起这些,必是有人跟她表白了心意,她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语焉不详地问起她来了。 可这才到宫里多久?尹秋居然就被人惦记上了,满江雪真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啼笑皆非。 师叔别瞎猜了,真的不是我。尹秋又觉荒唐又觉好笑,再三强调。 满江雪复又迈开步子走动起来,说:好罢,就当是假设,倘若有师姐说喜欢你,而你对她无意,那就该及时表明态度,杜绝暧昧不清,以免对方误解,惹出不必要的乱子。 那如果这个师姐辈分不低,老是找各种借口来找我,而我又不好推辞呢?尹秋咬着手指,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 什么人这么大胆?满江雪皱起眉来,宫里虽未明令禁止弟子们不准过分亲密,但也绝不允许任何人仗势欺人,你说的这种情况若是属实,那人就该依宫规处置,摘了腰牌去刑堂受罚。 尹秋哪里想得到这事竟会这么严重,赶紧道:说了是假设嘛,师叔又认真了。 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在说谎?满江雪正色起来,你既不愿说,那我也不多问那人的名字,只是要叮嘱你几句,假若你说的那人仗着自己是师姐就强迫你做什么,你万不能忍气吞声,一旦退让,就会让对方得寸进尺,你一向受了欺负都不肯说,总是埋在心里,这样只会更让人觉得你好欺负,我也不能及时替你解围,总而言之,事情若真到了你自己无法解决的时候,一定要来跟我说,懂么? 见她言中之意分明是笃定自己受到了谁的搅扰,尹秋不过是想同满江雪讨教对策,却将事情揽到了自己头上,心里真是有苦说不出口,还不好解释,只得乖顺道:知道了,师叔说的话我会记住的。 翌日卯时,尹秋在半梦半醒间被满江雪叫起来,吃过饭后温习了一下功课,待时辰差不多了,满江雪便亲自将尹秋送回了弟子院。 冬日的早晨总是格外寒冷,一连多日又是下雨又是下雪的,加上快要到年关,云华宫又处在山巅,气温更是低得令人发指,尹秋哆哆嗦嗦地缩在满江雪的锦袍里,嘴里念念有词,一路上都在背书。 一会儿开考不要紧张,平常心对待就好。满江雪停在院门口,将手里的书册递给尹秋。 会很难吗?尹秋难免有点忐忑。 倒没到要你们做文章的时候,满江雪说,这一月你学了什么就考什么,只要你平时是真的用了功,就不会觉得难。 尹秋点了点头,满江雪又关怀她了几句,两人在门外相互依偎了一会儿,尹秋始终舍不得满江雪,久久不肯进去,看得守门的弟子忍不住笑道:小师妹快别缠着师叔了,等你考个好名次,再与师叔要奖励也不迟么。 尹秋被这话打趣得小脸微红,忙从满江雪怀里退出来,说:那我进去了,师叔慢点回去。 满江雪应了声好,立在原地目送着尹秋离去,待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后,便见叶芝兰忽然快步自身后行了过来,唤道:师叔,有要事禀报! 何事?满江雪侧过身。 方才陆师妹从青罗城回来了,叶芝兰神色凝重,她受了伤,这会儿已经被送去医阁,据说是途中碰上了紫薇教四大护法之一的秦筝,对方人多势众,陆师妹不敌,险些被打的当场丧命,幸亏有高人路过出手相救,陆师妹这才被随行弟子们带了回来。 满江雪眉头微蹙,此刻也不容细问,抬腿道:走。 叶芝兰紧跟其上。 到了医阁,果见一众弟子忙得不可开交,谢宜君正立在门外等着,见了满江雪与叶芝兰匆匆行来,便开口道:来得正好,怀薇昏迷不醒,我还没来得及盘问事情经过。 三人便先入了门去,看了看陆怀薇情况,人的确伤得很重,满身都是血,几个随行弟子惴惴不安地守在榻边,一脸担忧。 别站着了,谢宜君说,你们几个先到厅中交代一下发生了什么。 众人退出房门落了座,一名弟子禀道:回掌门的话,弟子与陆师姐几日前便从青罗城启程回宫,一路上都走得很顺利,到了上元城已是夜半,想着用不着在城里留宿,便连夜赶了回来,谁成想上山之际,那秦筝带着人突然现身,二话不说就动起手来,弟子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陆师姐因着要护着小师弟,束手束脚施展不开,一时不备叫那秦筝偷袭得手,才将陆师姐打成这样。 谢宜君听得火冒三丈,冷哼道:真是欺人太甚,在我云华宫家门口滋事行凶,南宫悯简直愈发猖狂! 那弟子形容狼狈,身上也带着不少血迹,又道:好在遇见一位高人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将那秦筝打跑了,还给陆师姐喂了粒护心丹,保住了陆师姐的心脉,否则经此一事,陆师姐恐怕真有可能会丢了性命。 谢宜君赶紧道:什么高人? 弟子们也不清楚,当时事发紧急,那人击退紫薇教后,给陆师姐喂了药就走了,弟子们也来不及询问。 男人还是女人? 是个女人,看模样还很年轻,估摸二十来岁,她全程连口也没开过,并未留下只言片语,又走得悄无声息,弟子们反应过来时,她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到此处,谢宜君沉吟下来,叶芝兰又紧接着问:可有看清她的外貌特征? 那弟子回想一番,答道:她穿着一袭紫衣,身上也没带什么显眼的兵器,容貌也不算多么出众,看过一眼就忘了,身边还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也是不曾开口说过话,不过看样子像是一对主仆,总的来说,这两人都无什么特别之处,本事倒是不小。 江湖上能人异士居多,除却亲眼所见,仅凭这番言辞还猜测不出那女子是谁,谢宜君道:罢了,既然得她相救,想来不是敌人,倒是你先前说怀薇护着一个小师弟,是哪个小师弟? 那弟子便侧过身去,朝偏房内指了指。 谢宜君起了身,越过珠帘朝那里头看了一眼,便见一名满脸泪痕的男孩儿正伏在榻边,瞧着陆怀薇低声啜泣。 他叫孟璟,满江雪说,是桑榆山上那家农户的孩子。 谢宜君早前便听季晚疏提及过他,倒是不知陆怀薇竟会把他带到宫里来,不过这孩子爹娘都已被紫薇教所杀,也没个去处,来到宫中也不是不可以。 行了,事情既然弄清楚了,就别在这里干站着,谢宜君说,芝兰留下,看着怀薇一点,我与你满师叔有话要说。 叶芝兰问道:那这孩子? 谢宜君说:送去弟子院罢,别叫他哭哭啼啼影响怀薇,安排妥当便好。 遣散了多余的弟子,房中人陆陆续续行出门去,满江雪与谢宜君打算转向明光殿去谈话,两人适才下了阶,季晚疏就风风火火地来了。 我才听到消息,怀薇怎么样了? 谢宜君见了她,方才平息的火气又冲上来,忍不住喝道:你倒好意思问,成天在宫外野,只晓得去找那温朝雨,怎么也不注意点紫薇教的动向?早前就告诉过你怀薇快回来了,你若及时接应,哪会搞成现在这样! 分卷(31) 季晚疏一来就遭了顿骂,脸色不大好看,闷声道:我原本就在山下待着,是你们让我回来的。 你还敢犟嘴!谢宜君说,叫你回来是让你去查奸细,身为首席大弟子,成日里无人管得了你,常年肆意而为,你看看你的师妹师弟们,哪个比你好过? 季晚疏噤声下来,心中恼火得很。 她待在山下要被骂不管宫中事务,回来了又要被责怪没及时探查紫薇教动静,令陆怀薇受伤,怎么做都是她的不对,可她季晚疏又不是什么大罗神仙,也只长了一双眼睛,哪能时时刻刻都把紫薇教的一切看在眼里? 我去看看怀薇。季晚疏沉着脸,抬腿就要走。 还看什么看,谢宜君正在气头上,语气不善,少去添乱,赶紧给我把那批锦城弟子查清楚了! 季晚疏委实是撞到了枪口上,还发作不得,只能回道:我已叫人看着了。 你叫旁人看着?谢宜君指着季晚疏,那你做什么!芝兰这会儿脱不开身,怀薇性命堪忧,交给别的弟子我放心不下,这么个节骨眼儿上,你就更该顾着那头,谁让你跑过来了! 季晚疏嘴唇噙动,欲替自己辩白几句,又见谢宜君气得大动肝火,便强忍着情绪沉默不语。 师姐冷静。满江雪拉过谢宜君,朝季晚疏投去视线,示意她告退。 还不快去?谢宜君声量愈发高了。 我这就去查。季晚疏咬了咬牙,拱手退下,然而她方才转过身去,便见一名弟子直接翻过院墙冲了过来。 掌门,不好了!出事了! 谢宜君一听这话,揪着的心又是一紧:又出什么事了! 弟子刚才受季师姐之命审问那批弟子,没想到季师姐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个弟子吐血死了! 什么?谢宜君脸色大变,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死了? 那弟子诚惶诚恐,低声道:看样子像是中了毒,那弟子在审问过程中本就言语可疑,我等正要将她单独带走拷问一番,谁知还没来得及动作,她就口吐鲜血死在了我们面前,救都没法儿救。 谢宜君大怒,侧目瞧着季晚疏道:擅离职守,瞧瞧你干出来的好事,我真是要被你气死! 外头闹得地覆天翻,弟子院倒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巳时过半,沉重的钟声响起,新弟子初次月试结束,随着夫子的号令,学生们鱼贯而出,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讨论试题。 尹秋被夫子点了名,同另一名女弟子留在课室里收考卷。 字写得不错,自个儿觉得考得如何?夫子稳坐高堂,接过试卷的时候看了尹秋两眼。 尹秋受宠若惊,抿唇笑了笑,说:还、还行罢 这课室里头最会读书的就是你了,夫子面露欣慰,倘若此番月试你能名列前茅,再有两个月就可以换到别的课室去了。 尹秋双手举过头顶,施了一礼:多谢夫子教诲。 读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事,得了夸奖也勿要骄躁,往后还得用心,夫子说,你多留一会儿,等人都走了就把课室的门锁上,下去罢。 尹秋应了声好,又作了一礼,恭恭敬敬地站在课室门口等夫子离去。 临近午时,弟子们都结伴去了饭堂领饭食,原本约定好考完试就和傅湘碰头的,但傅湘迟迟没有露面,也不知是忙什么去了,尹秋便也不等她,独自巡视了一圈各大课室,确认人都走光了之后,尹秋便给学堂大门上了锁,一个人往饭堂赶去。 臭小子,敢往我身上丢泥巴,你找死是不是! 行经前院时,一声怒喝突然传到耳中,尹秋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却不见哪里有人影。 好心好意给你带路,不过问了你几句爹娘身体如何,你干什么突然发疯要打人? 就是,我们连午饭都没吃就忙着来接你了,你倒好,真是不讲道理! 还管他做什么?我们走!叫夫子来评评理! 言毕,便见几个满面怒容的男弟子从院门外大步跨了进来,个个火气冲天,嘴里骂骂咧咧,身上的弟子服都被黄泥糊得一团脏,看着有些狼狈。 尹秋定睛看了看,发觉这几名男弟子是和她一起上武课的同学,便开口问询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们的衣裳怎么脏成这样? 都是外头那臭小子干的!一名男弟子怒不可遏道,我们刚考完试就听夫子说院儿里要来个新人,让我们去大殿接他,谁知这小子脑子有病,无缘无故地就动手打人,还抓些黄泥往我们身上丢!真是可恶! 几个男弟子都跟着附和起来。 尹秋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们擦脸,说:可夫子都已经走了,教导师姐也不在。 那就晾着他!那男弟子气得要命,真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谁爱管管去! 尹秋想了想,思量着说:既然是夫子交代的,还是别意气用事了,要不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他? 几个男弟子立即道:你别去,那小子可浑了,别叫他又打了你! 尹秋笑了笑:没事的,我就站门口劝劝他,或者你们跟我一起,万一被夫子知道你们不管他,该是要受罚了。 几个男弟子难掩怒火,又畏惧夫子怪罪,考虑到尹秋毕竟是个姑娘家,那小子再凶总不能连姑娘都欺负罢?便也应允下来,纷纷挡在尹秋身前齐齐朝门口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孟璟出场,各位淡定。 我知道这个角色不讨喜,但还是想说一下,他会改变会成长的,只是需要一个过程。 我也知道尹秋可能会被骂圣母,但一个从小无依无靠受尽欺负的孩子,逆来顺受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她遭受欺辱是不会有人给她撑腰的,忍让是唯一的选择,所以一朝一夕就大胆反抗在我个人看来和人设不符。 毕竟我身边有这样的同学,受了排挤和孤立不敢和老师家长倾诉,也有一开始觉得他很坏后面反而成了好朋友的人。 所以天使们忍一忍!再忍几章就好了!轻点骂! 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酱! 第31章 门外不远处的墙根下,一个男孩儿背对着大门蹲在地上,正埋头抽泣,两手不停抹着泪。 同身后几名男弟子一样,这男孩身上也是沾满了黄泥,脏污不堪,尹秋瞧了瞧他的背影,轻声开口问道:你没事罢?别哭了。 许是听到女孩的声音,那男孩动作一顿,但还是十分不耐地道:用不着你们管! 尹秋说:夫子让我们来接你,大家都没有恶意的,你跟我们进来罢。 我不进! 外边儿这么冷,你总不能一直在外头待着? 我乐意! 尹秋还要再劝慰几句,后头一名男弟子拉住她,恨声道:你看看,我说了不管他罢,油盐不进,不识好人心! 余下几个男弟子也是面露嫌恶,嘀咕不休。 也不知道他那脑子到底怎么想的,咱们还是别管他了! 就是!我尚且没嫌他穿得那个寒酸样儿,又长得娘娘腔腔不像个男人,他倒来动手打人! 不就问问你爹娘身体好不好么,你至于发这么大火! 这几句话一经脱口,那男孩便猛地站起身来,回过头咬牙切齿道:你再敢提我爹娘一句,信不信我把你 你要把我怎么样!一名男弟子跨出门去,撸起了衣袖,我告诉你,就你这瘦不拉几的小身板儿,我一拳就能给你打的哭爹喊娘,你猖狂个什么劲儿? 男孩紧紧攥着拳头,面目狰狞地冷笑一声:哭爹喊娘?好这是你自找的! 言毕,他便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将那男弟子狠狠一拽,摔去泥坑里,那男弟子好说也是在宫里习过武的,又自觉并没哪里苛待了他,一时怒从心头起,立即反手给了这男孩一拳,将他鼻血都打了出来。 两个人霎时扭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 尹秋只得大喊:你们别打了! 然而这两人已是听不进旁人的话,势要把对方打得服服帖帖,都不肯罢休,无法,尹秋只好和另外几名男弟子伸手去劝架。 你别拉我!那男孩将尹秋伸来的手一推,谁要你多管闲事! 尹秋一个趔趄,差点栽个跟头,她正要说上两句,却见这男孩动作一顿,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愣在原地停了下来。 几个男弟子都搞的一身泥,心情极差,见状便过来拉尹秋,道:真不管他了!咱们走!给夫子告状去! 这男孩一脸黄泥,脏的几乎看不出样貌,尹秋见他紧紧盯着自己,又眸光凶狠,心里也不由地犯起怵来,怕他气昏了头连自己也打,便跟着几名男弟子朝院内行去。 不料她才迈出一步,便见那男孩忽然尖叫一声,动作飞快地朝尹秋扑来,抬手便将尹秋搡去了墙边。 尹秋始料未及,咚一声撞上墙壁,磕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死灾星!死灾星!男孩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又将尹秋死死摁在地上,你这杀人凶手,我杀了你! 仓皇间听清他嘴里喊了什么,尹秋心中一震,急忙抬手护住自己。 你这王八蛋,居然连女孩子也打!先前那名男弟子大骂,还有没有天理了!给我揍他! 话音一落,这几名男弟子便气势汹汹地将尹秋拉了起来挡在身后,同时又合伙将那男孩围在中央,好一顿拳打脚踢。 尹秋捂着手臂缩在他们身后,疼的冷汗直冒,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何人在此打架斗殴! 许是动静闹得太大,引来了一众弟子观望,几个夫子得到消息也匆匆赶来。 宫里严禁同门私斗,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一听夫子的怒骂声响起,几个男弟子都急忙收了手站到一边,指着那男孩道:是他先动手打人的!打我们也就罢了,他还打尹秋!堂堂男子汉欺负一个女孩儿,我们看不过去! 几个女弟子赶紧过来将尹秋稳稳扶着,出言关怀,尹秋怔怔地看着那男孩,心中五味杂陈。 先前是因着他满脸脏泥看不出相貌,尹秋也不曾留心打量,可听到那一声声熟悉的死灾星,尹秋这才反应过来这男孩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孟璟! 他怎么突然到云华宫来了? 你们倒是会逞英雄!夫子大怒,一个巴掌拍不响,必是你们哪里不对惹着他了,事出必有因,凡事先检讨自己可有过错,一上来就急着推卸责任,老夫平日里就是这么教的你们?! 几个男弟子受了训斥,却又敢怒不敢言,只得憋着怒火闭起嘴来。 还有你!夫子又看向孟璟,还未正式入宫就对师兄大打出手,你懂不懂规矩!便是他们真的哪里错了,你也不该这般行事,大可找人禀报说明事情原委,你有多大的能耐动手打人! 面对一双双陌生的视线,孟璟浑身不自在,只觉自己又是初来乍到被人针对了,他仰着下巴,气冲冲道:谁让他们提我爹娘了! 夫子道:提你爹娘又如何?你爹娘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连问都不能问一句! 就是不能提!孟璟红着眼,瞪着尹秋道,我爹娘都被这灾星害死了!要不是她,我才不会来你们这儿,谁稀罕! 在场众人都不知孟璟的来历,也不知他与尹秋从前相识,只听他说父母乃是被尹秋害死的,便都露出一副震惊的神情。 闻言,夫子皱了皱眉,正要就此事盘问个究竟,忽听人群后方有个声音道:孟璟,你父母之死乃是紫薇教所为,与小师妹无关,陆师姐在青罗城对你那般细心照顾,同你说过无数次道理,你怎的到如今还这般冥顽不灵? 听闻此话,众弟子们都自动分散开来,便见一个少女缓缓行上前来,她先是冲夫子行了礼,尔后便站到尹秋身旁,说道:你无家可归,陆师姐可怜你,所以才把你带到宫里来,眼下陆师姐深受重伤,情况凶险,要是叫她知道你在宫里闹事,你要她如何作想? 孟璟愣了愣,脸上神色有片刻的缓和,但还是盯着尹秋道:陆师姐的恩情我铭记在心,可这是两码事,她害的我爹娘双双惨死,我凭什么不能找她麻烦! 别忘了你在青罗城答应过满师叔什么,少女语气温和,态度却是不容置疑,若非如此,师叔不会允你进宫,既然有言在先,你又自己愿意跟着陆师姐来,就要记着师叔的教诲,绝不能欺压同门,坏了宫里的规矩。 之前在青罗城听说尹秋病得快死了,孟璟心急如焚,恨不得立马飞到云华宫里趁尹秋还没断气找她复仇,可这一路以来,陆怀薇再三告诫,不准他刁难尹秋,然而两人真的碰了面,孟璟还是放不下心中怨恨,有关父母之死,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既往不咎。 孟璟恨极了,却又势单力薄,无人站在他这一方替他说话,又担心陆怀薇醒来知道后会对他失望,一时间真是羞愤交加,气得身子发抖,再无反驳之力。 行了行了,都别看热闹了!夫子挥了挥手,胡子都气歪了,你们几个,现在就给我滚进学堂罚跪! 众弟子依言告退,那几名男弟子犹在忿忿不平,但听夫子说了这话,也只得老老实实地入了院落,接受责罚。 尹秋立在墙边,眼里泪光涌动,不敢看旁人。 还愣着干什么?你也得一起跪!夫子冲孟璟喝道,刚来就打架滋事,饶不了你! 孟璟冷哼一声,似是并不在乎什么责罚一般,旁若无人地跟着夫子入了堂去。 怎么样,疼得厉害么?先前那少女凑近尹秋,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 尹秋万万没想到会和孟璟见面,还引发了这么一场闹剧,先前她被孟璟指控为杀人凶手,周围的弟子们看她的眼神都免不了发生了些许变化,尹秋百口莫辩,也不知如何解释,幸好有这少女及时出来替她解围,不然尹秋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分卷(32) 谢谢师姐,我没事。尹秋拿袖子揩掉眼泪,垂着头。 不必言谢,是满师叔叫我过来的。少女说。 师叔?尹秋抬起头来。 你和孟璟的事,师叔都告诉我了,少女扶着尹秋回到院里,边走边说,你不知道,宫里一大早就发生了许多事,先是陆师姐被紫薇教打成重伤,后又死了个紫薇教的奸细,师叔忙得脱不开身,没法儿来看你,她料定孟璟过来后可能会与你起冲突,所以特意吩咐我走一趟,没想到还真叫师叔猜中了。 尹秋沉默不语。 少女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说:不必害怕,我会将事情原委都告知夫子,旁的弟子那边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叫人解释清楚,没人会因着此事不待见你,但你也勿要怕了孟璟,他若再敢欺负你,你尽管说出来,万事都不能忍着,明白么? 尹秋点点头:明白的,劳烦师姐了。 倒是不劳烦,少女笑道,你要谢就谢师叔罢,我在宫里也待了许多年了,可从未见过师叔对谁这般上心过,明日还有武试,你可要打起精神考个好名次,这样才能不负师叔对你的恩情。 尹秋心口发酸,忍着哭意拉住这少女道:那师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少女瞧了瞧尹秋恳求的神色,猜测道:你是不是想说,让我不要告诉师叔孟璟为难了你? 尹秋说:师姐方才也说了,师叔正忙着,就别叫她知道了,我怕她会担心。 少女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即便我不说,夫子肯定也会禀报掌门,先前那几个师弟们又怨愤难平,少不得会有风言风语传开,即便我有心想替你隐瞒,师叔也总会知道的。 尹秋犹豫不决,这少女又道:好了,不要多想,能有师叔关心,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尹秋只得答应下来。 下午还有武课,尹秋经历了孟璟一事,难免心绪复杂,上课时分了心表现不好,挨了教导师姐一通臭骂,好在旁的弟子们都知晓她为何心神不宁,都替尹秋说了好话,这才没叫教导师姐的鞭子落在尹秋身上。 尹秋原想和傅湘吐吐苦水,却是一整日下来都没见过她,问起旁的弟子也都说不知她去了哪里,直到入了夜,尹秋从汤房沐完浴出来,傅湘才一脸疲倦地出现在了院子里。 好小秋,快给我揉揉肩罢。傅湘活像是受了什么摧残一般,一见面就倒在尹秋身上。 你去哪儿了?怎么累成这样?尹秋扶住傅湘,替她揉了揉肩背。 还能是哪儿啊,傅湘蔫头巴脑的,刚考完月试就被叫去天音峰了。 又是丁师姐的主意?尹秋皱着眉。 那不然嘞,傅湘苦着脸,陪她在小竹林练了一下午的剑,累得我腰酸背疼,比上武课还恼火!而且你还别说,她剑术挺厉害的,打的我毫无还手之力,我又觉得自己被她欺负了,激起了点好胜心,就想扳回来几招,但我哪里打得过啊,真是气死我了! 两人一路相携着回到房里,尹秋点了灯,替傅湘打了热水洗漱,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你跟叶师姐说说? 说过的,傅湘说,可丁师姐每回找我都用了正事做挡箭牌,叶师姐要我多锻炼,不要净想着偷懒,那我还能怎么说?总不能直接告诉她丁师姐对我图谋不轨,这谁信啊? 尹秋想了想:那你上回要我帮你的事 傅湘眼睛一亮,赶紧抓着尹秋道:没忘没忘!我估计明天武试考完她肯定又会来找我,到时候你就按我们那天商量好的做! 尹秋点头:我也都记着呢,你放心罢,不过能不能叫丁师姐放过你,这我可不能保证。 没要你保证!傅湘笑起来,有你出马,肯定十拿九稳! 尹秋也跟着笑:你怎么这么笃定? 这个嘛傅湘笑得狡黠,事后你就知道了! 次日辰时,众弟子集结于练武场,开始武试。 相比起文试,武试的气氛便有所不同,加上教导师姐一贯严厉,弟子们都屏气凝神,站得笔直,不敢随意乱动。 不过新弟子初次武试,倒不用两两较量,只需将这一月所学的基本功和剑法演练一遍,再由教导师姐当场打分即可。 傅湘平素表现得最好,教导师姐有意叫她开个好头,便令傅湘头一个上,她这些天陪着丁怜真练剑倒也有所成效,一招一式间竟比往日有了不小的进步,看的教导师姐连连点头,面露欣慰,围观的弟子们也不住地拍手叫好。 而后头的弟子们便没那么幸运了,有了傅湘的珠玉在前,相比起来,不少弟子们都表现平平,好些还因为紧张犯了错,有的见了教导师姐吓得两腿发颤,连剑也拿不稳,叫那教导师姐脸色铁青,握着鞭子的手蠢蠢欲动。 尹秋排在最后几个,临近午时才终于轮到她,对于教导师姐尹秋也是感到畏惧的,所以她尽量不去看她,免得影响心神,上了场便收敛了杂七杂八的思绪,按部就班地先打了一套拳法,尔后便取下腰间的小铁剑,有模有样地舞了起来。 有过公子梵与满江雪两人的指点,尹秋在细节方面把握得最为到位,加上她身形清瘦,体态端正,舞起剑来颇为赏心悦目,也就将那点力道不足的瑕疵掩盖了过去。 满江雪立在不起眼的廊下,静静注视着场中那道轻盈的小小身影,眸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叶芝兰站在满江雪身侧,两人已在此处观望了多时,叶芝兰瞧着尹秋道:小师妹晃眼看去还真有几分沈师叔当年的影子,小小年纪就灵气逼人,举手投足又沉静又稳妥,照这样发展下去,明年新弟子大会,她与傅家小姐该是能脱颖而出。 满江雪嗯了一声,未多作评价。 叶芝兰又道:不过师父座下只剩一个关门弟子的名额了,若是傅家小姐拿了状元,小师妹就得去别峰长老处,我见小师妹与师叔这般亲近,师叔果真不松松口么? 满江雪说:她若真想去惊月峰,不一定非要做我的徒弟不可。 叶芝兰听出她话中含义,浅浅一笑。 两人还有要事在身,为着看看尹秋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幸好余下的弟子们也不多了,待听闻尹秋的成绩位居前五,两人都露出了满意之色,正要不声不响地离去时,叶芝兰忽然眸光一动,开口道:师叔留步,您看 满江雪回过身去,便见结束武试的弟子们都已作鸟兽散,唯独尹秋一人被一群女弟子给带去了另一头。 那群女弟子当中,为首的乃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姑娘,她先是俯身询问了尹秋几句,接着便微微笑了起来,像是与尹秋十分熟稔的样子,拉着尹秋的手退出练武场去。 而尹秋手脚拘束,立在人群中很明显表情有些慌张,临走前不断回头顾盼,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这幅画面,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那是天音峰的丁师妹,叶芝兰远眺一番,看向满江雪:师叔,可要我过去瞧瞧? 脑子里一瞬回想起尹秋那日在回惊月峰时说过的话,满江雪眉头微蹙,说:你去照看怀薇,我跟过去看看。 第32章 尹秋刚从场上退下,傅湘便蹑手蹑脚地凑了上来,同她低声耳语道:来了来了,丁师姐来了! 尹秋立即张望起来:在哪儿? 你别乱看!傅湘说,别叫她注意到我,一会儿我就先溜了,你见机行事啊。 事到临头,饶是先有准备,但尹秋仍是免不了生出几分忐忑,傅湘说完话就悄悄跑了,等教导师姐一一宣布了众弟子的成绩,吩咐大家告退,尹秋还没得及反应,后肩就被人拍了一下。 这位小师妹,你们院儿里的傅湘哪里去了? 尹秋回过头去,眼前站着个笑意嫣然的师姐,模样生得好生漂亮,一双笑眼弯着好看的弧度,声音轻柔得像是三月春风,令人倍感舒适和亲近。 尹秋打量她几眼,暗想这人应该就是傅湘说的丁师姐了,便回道:她方才身体不适先走了,你就是那位天音峰的丁师姐么? 甫一见到尹秋的脸,丁怜真便觉眼前一亮,心中暗道这又是哪个小美人儿,她又惊又喜地道:你知道我? 尹秋看着她:知道的,傅湘跟我提起过。 丁怜真微微俯身靠近了尹秋一些,笑说:那你又是谁?倒是不曾见过你。 尹秋报了自己的姓名,便见丁怜真顿了一顿,恍然大悟道:晓得了,你是沈师叔的女儿。 她离得这样近,近到可以看清她眼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尹秋下意识后退一步,轻声说:傅湘说过你会来找她,但她头晕得厉害去不了,所以托我替她一回,师姐有什么事就吩咐我做罢。 怎么突然头晕起来了,她得了什么病? 可能是受了风寒,不打紧的。 这样么。 一阵简短的寒暄后,丁怜真打量着尹秋,眼里含笑地道:小师妹不愧是沈师叔所出,长得真好看,比那傅湘还要好看许多倍。 尹秋不好意思地跟着她笑起来,没接这话。 既然傅湘来不了,那就你陪我罢,丁怜真拉住尹秋的手,语气很是温柔,你说说,怎么就能长成这个模样?别说是新弟子,便是整个云华宫,你这张脸也能排得上名号,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呢? 她一下一下轻抚着尹秋的手背,像是寻到了什么爱不释手的物件,摸的尹秋心里直发毛。 不知师姐待会儿要我做些什么?尹秋讪笑两声,略有些生硬地岔开了话题,她回头看了看,四处已无傅湘的身影。 原本是要叫傅湘帮着打杂的,丁怜真遣散了周围的女弟子,携着尹秋朝天音峰行去,说,不过我瞧你年纪比她小些,又生得瘦弱,怕是干不了什么重活儿,且你还是沈师叔的女儿,那我就不能轻易使唤了你去,你还没踏足过天音峰罢?师姐带你转一转,如何? 如傅湘所说,这位丁师姐实在是会做人,她显然对模样漂亮的小辈十分喜欢,见了尹秋也不多问傅湘了,言谈间滴水不漏,又亲切又友善,叫人真是不好开口拒绝她的邀请。 尹秋只得讷讷地点了头,又小心翼翼地抽回手,然而丁怜真像是丝毫也察觉不到她的拘谨一般,很快又重新将尹秋的手握住,好一阵嘘寒问暖,关心体贴。 入宫以来,尹秋去过的地方极少,除了弟子院和谢宜君的明光殿,她待过最久的就是满江雪的惊月峰,天音峰确实是从未去过,两人便就这么一路闲话到了目的地,尹秋多少感到有些新鲜,一双眼四下里看个不停,她虽未出言称赞,但神情却流露出对天音峰的惊奇。 途中遇到不少弟子,纷纷笑着与丁怜真打了招呼,又各自朝尹秋投来打量的视线,尹秋怪不自在的,只觉这些弟子瞧她的眼神分外戏谑,却又并不感到奇怪,仿佛丁怜真带个小师妹回来乃是家常便饭的事。 丁怜真一路上都表现得极为和善,到了天音峰也只是领着尹秋闲逛,并未要她做什么事,尹秋记着傅湘交待她的话,便挑了个时机道:丁师姐,这段日子傅湘总被你叫来天音峰做事,日日回去后都累得路也不想走,我还以为会是什么费体力的活儿,却原来不是的么?只是散步而已,这有什么好累? 丁怜真见她斯斯文文的,说话也细声细气,心里真是有些怜爱,笑道:别听她胡说,师姐我最会照顾小辈,哪次叫她来不是好茶好点心招待着?你们在弟子院被管教得严,也没机会出来走动,我是心疼你们,所以时不时挑一些乖巧的叫到我这儿散散心,怎么样,师姐我为人可还不错? 尹秋诚恳地道:师姐人很好,傅湘也常跟我夸你。 丁怜真好奇:是么,她都是怎么夸的我? 尹秋说:她说你不仅长得漂亮,剑术也厉害,人还和善,她还说要不是自己在明月楼订了婚约,只怕都要忍不住对师姐倾心了。 婚约?丁怜真脚步一顿,略显诧异,她才多大就许了人家?倒是没跟我提起过。 娃娃亲么,尹秋牢记着傅湘教她的话,傅湘毕竟是明月楼的大小姐,她刚出生就和别的门派定了盟亲,也不奇怪的。 便见丁怜真轻叹一声,道:却是可惜,那么个讨人喜欢的妹妹。 尹秋听出她语气中含着惋惜,暗道这回是替傅湘把事办成了,丁怜真就算再对傅湘有意,这人都有了婚约,还是门派与门派之间的盟亲,而丁怜真不过是云华宫一名普通弟子,得知此事后,往下该是不会再缠着傅湘了。 尹秋正窃喜着,却听丁怜真又轻笑起来,缓缓道:有亲事就算了,不瞒你说,我对傅湘还真有那么点喜欢,她年纪不算小了,已经到了可以谈情说爱的时候,我原打算着她若是与我合得来,我就同她好好儿相处,既然她早已许了人家,那我就不能再惦记着她了。 没想到丁怜真竟会这么直白,倒也不怕尹秋对她印象不好,尹秋虽然不大赞同她借身份便利接近傅湘的行径,但也觉得这位丁师姐颇为爽快大方,言谈间不拘小节,尹秋便不由地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谁知丁怜真很快又接着道:没了一个傅湘,倒是又多出来一个你,我这厢见了师妹,便把傅湘给忘了,往后你常来我这里坐坐,师姐喜欢你好不好? 尹秋一怔,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我? 丁怜真说:你不愿意么? 尹秋心头震骇,好半天才结巴着道:可、可我还小 知道你还小,丁怜真说,算算日子,如意门事变至今,马上就十一年了,你开春就满十一岁对不对? 尹秋眼神躲闪:嗯 丁怜真说:告诉你罢,我还小的时候就被师父带到宫里来了,是在云华宫长大的,整日待在宫里好生烦闷,我又对师兄无感,只喜欢乖巧懂事的师妹,所以平日里无事的时候,就喜欢找你们这些妹妹说说话什么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分卷(33) 尹秋怎会听不明白?这位师姐常年待在宫中闷得慌,又对男子没什么兴趣,所以专挑看得顺眼的师妹交好,在结识傅湘之前她应该也有过不少中意的师妹,这下得知傅湘有了婚约,她知难而退的同时,却又将尹秋给看上了。 万万没想到替傅湘解了围,却又把自己给搭了进来,尹秋暗暗在心里叫苦不迭,真是追悔莫及。 许是看出尹秋神情已不如来时那般明朗,丁怜真怕吓着她,便出言安抚道:不必紧张,我说喜欢你,这不是假话,你长得这么惹人怜爱,别说我,换成谁都得对你有几分好感,你放心,因着你年纪还小,所以我不会对你做什么,顶多拉拉你的手,同你嬉戏玩闹,若你年纪再大点说到此处,丁怜真笑了笑,总而言之,师姐我是个有分寸的人。 她并未将话说全,尹秋却注意到了,忍不住问道:如果我年纪再大点,你会做什么? 丁怜真掩嘴笑出声来,抬手点了一下尹秋的唇角,揶揄道:你说呢? 尹秋被她这举动惊得心中一震,四肢僵硬。 从前在青楼里做事时,尹秋曾经撞见过姑娘们和客人欢好的场面,要说她不懂这些事,那是假的。而寻春院除了招待男客的姑娘,亦有招待女客的姑娘,还有专门服侍男客的小倌,什么样的生意都做,尹秋不止亲眼见过,私底下也听同为杂工的男孩女孩们兴致勃勃地讨论过。 可听说是一回事,自己碰上就是另一回事,尹秋震惊于这位丁师姐的作风竟如此不羁,禁不住红了脸,起身道:不、不行的 丁怜真见她小脸微红,神色羞赧,大笑道:师姐是在逗你玩儿呢,你怎么还认真了?她示意尹秋坐下,又道,我再是喜欢你,也不会昏了头,你才几岁的孩子罢了,我说过,我有分寸的。 尹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好了,不过逗逗你而已,丁怜真说,你就当新交了一个朋友,师姐以后经常带你来天音峰玩耍,好不好? 一想到自己往后就会像傅湘那样,隔三差五被叫到天音峰来,尹秋又别扭又抗拒,她恍惚间回忆起那日满江雪对她的叮嘱,便定了定神,正色道:对不住了丁师姐,交朋友可以,但要我常来天音峰陪你,这我做不到。 闻言,丁怜真稍显诧异。 从前那些个新来的小师妹,哪一个不是听了她的话都上赶着要巴结她?毕竟弟子院规矩繁多,不甚自在,初来云华宫的头一年,也鲜少有机会接触宫里各个峰脉,整日不是上课就是吃饭睡觉,日子极其枯燥无趣。 但凡是被丁怜真瞧上的,都巴不得把她讨欢心了,好时时偷个懒离开弟子院,怎么尹秋倒还不情愿? 你为何做不到?丁怜真目露疑惑,师姐待你不好么?还是你不喜欢天音峰? 尹秋摇头:都不是,只是我才进宫没多久,心思应该用在功课上,而不是光想着偷跑出来贪玩,师姐的心意我领了,但我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把书读好,认真练武,旁的事情我也还小,暂时不考虑的。 丁怜真瞧着她,默然片刻道:你误会了,师姐没叫你耽误功课,师姐喜欢你,所以想叫你常来天音峰散散心,这也不是贪玩,再说即便是贪玩,你这个年纪也实属正常不是?何况傅湘也来了好些次了,你看可有人说过她一二? 她惯会哄小辈,说起话来令人挑不出漏洞,也使人难以拒绝,尹秋纠结再三,还是回道:师姐若真想关心我,偶尔来弟子院看看我也行,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我不能明知故犯钻空子何况我是被师叔带回来的,她要是知道我不好好儿用功,一心只想着玩,肯定会责罚我的。 丁怜真会心一笑: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无妨的,师叔那边有我去解释。 尹秋听她此言,顿感无力。 这丁怜真也太油盐不进了,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凭尹秋如何婉拒,她都巍然不动,始终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 尹秋不欲再跟她继续纠缠下去,这丁怜真棉花一样的性子,说什么也都没用,尹秋下定决心要离开此地,便施了一礼道:时日不早,弟子院还有门禁,我就先回去了师姐请自便。 急什么,丁怜真赶紧拉住尹秋的手,这会儿已经过了饭点,你回去也没个吃的,留下来罢,师姐带你吃饭去。 尹秋不胜烦扰,又不好表现出来,急忙抽手道:多谢师姐,不、不必了 丁怜真执意挽留:可莫要再推辞了,快些过来。 尹秋为难得要命,一再推拒,却挡不住丁怜真手劲大,被她直直拖着朝竹林外行去。 尹秋真是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她说不愿意,你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 忽然,有个冷冷的嗓音在两人背后响起。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尹秋喜出望外,还没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她连忙甩开丁怜真,猛地拔腿朝身后跑去。 满江雪立在竹林中,神色漠然,抬起手臂将尹秋揽到怀里。 师叔?见得来人,丁怜真略显意外,赶紧俯身道,弟子见过师叔! 满江雪眉头紧锁,垂眸瞧了一眼怀里的尹秋,尔后才看向丁怜真,却没说话。 风过,漫空竹叶晃荡,发出细小而密集的声响,满江雪静静站着,审视丁怜真片刻才道:你把她带到这里做什么。 察觉到满江雪身上透出的无形威压,丁怜真暗道不好,面上却是堆起了笑,回答说:是这么一回事,弟子本想叫傅湘来天音峰打打下手,可她身体不适来不了,小师妹有心替她,我便将小师妹带来了。 满江雪维持着拥住尹秋的姿势,眼眸幽深得像是一汪见不到底的潭水,她淡声道,可我一路跟来,只见你对她动手动脚,却并未见你叫她打什么下手。 丁怜真得了这话,便知晓满江雪定是在暗处将她与尹秋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此番是刻意现身维护尹秋来了。 丁怜真反应极快,索性不搞什么虚的,直起身来坦然道:弟子见小师妹年纪尚小,又是沈师叔的女儿,不好差遣她,且小师妹温顺文静,讨人喜欢,弟子便想留她在天音峰吃顿便饭,只是小师妹害怕误了弟子院的门禁,不好答应,我便多劝了她几次,免不了有些肢体接触,弟子也是一番好意,哪有师叔说的什么动手动脚?弟子真是冤枉了。 她这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又态度恭敬,哪怕明眼人都知她是有心缠着尹秋,却是任谁听了都挑不出错来,尹秋听在耳里,对丁怜真的口才佩服得五体投地,且她见了满江雪竟也不慌张,丝毫不露怯,可见心理素质也非同一般。 若是换成旁人,只消与满江雪对视一眼,怕就吓得战战兢兢,心虚得语无伦次。 可丁怜真说的话并无冒犯之处,若要就地指责她什么,倒也无从挑个由头,尹秋正想着满江雪会如何应答,便见满江雪又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语气平淡道: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再与她接触。 这句话带了警告的意味,分外明显,丁怜真极轻地皱了下眉,脸上仍是笑意不减,镇定着道:弟子又没有做什么坏事,如何就不能接触小师妹? 满江雪面无表情道:就凭我不准。 丁怜真哑然片刻,失笑道:别怪弟子说话不好听,师叔未免也太霸道了些,宫里一向提倡同门友爱共处,师叔这般,岂不是与宫规相悖?恕弟子不能理解。 无需你理解,满江雪说,你只管服从照做。 言毕,她便带着尹秋转过身去,也不去管丁怜真作何反应,当场就要离去。 丁怜真没料到满江雪的态度如此坚决专横,说一不二,不由高声道:师叔且慢,弟子不服! 满江雪充耳不闻,连头也没回。 师叔请留步!丁怜真尾随上来,正经道,师叔不准我与小师妹来往,弟子心中着实不服,这凡事都得讲道理,便是德高望重如师叔也不能例外,师叔若不给个令我信服的理由,弟子实难接受! 满江雪终于停住步伐,回眸瞧着丁怜真,沉声说:我不仅不准你与尹秋来往,也不准你再去弟子院找旁人。 丁怜真正要反驳,满江雪又截话道:你依仗身份之便谋个人之私,败坏宫中风气,我尚且没罚你,只是出言警示,你便该感恩,若人人都似你这般笼络人心,新弟子入了宫便巴结师兄师姐,借交情躲避宫中约束,不将心思放在正途上,净想着人际交道,那这偌大一个云华宫,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丁怜真不以为意,不卑不亢道:弟子如何就笼络人心了?也不怕师叔怪罪,弟子的确对小师妹有几分喜欢,故而有心交往,这本是人之常情,也是弟子的私事,师叔便是再位高权重,也不能干涉弟子喜欢谁罢? 她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满江雪的耐心,满江雪脸色冷下来,严厉道:那我也就告诉你,你喜欢谁都好,就是尹秋不行。 丁怜真心有不甘,执拗道:如何就不行? 满江雪已然耐心告罄,语调不善:若是尹秋父母尚在,这事的确轮不到我管,但现今尹秋无父无母,她一切事宜便都由我说了算,我说不准,就是不准,你再不服也只能忍着。 她说罢,再无多余言语,就此领着尹秋下了天音峰去,徒留丁怜真愕然在原地,敢怒不敢言。 第33章 正午已过,长空上的乌云缓缓消散开来,一抹暖阳自云头浮现,投下几缕浅淡的日光,映在满山随风摇晃的林木枝叶上。 山巅积雪不易消融,四处都还垫着稀稀疏疏的芒白,有雪水自稍头滑落,滴在尹秋的发间,冰的她打了个冷颤。 一路沿着石阶而下,满江雪行在前方,飘荡的裙袂像一片片蒸腾的云雾,背影瞧来有几分难言的清冷,尹秋步子小,跟不上满江雪的步伐,她跳了几级阶梯,怎么也追赶不住,只得呼唤道:师叔等一等我。 满江雪像是听不见她的声音一般,脚步不停,尹秋只好加快速度,待二人行到一块平地,满江雪倏然毫无征兆地身形一顿,停在了原地,尹秋来不及反应,登时一头撞上了满江雪的后背。 寒风呼啸着盘旋在周身,尹秋趔趄两步,急忙抓紧满江雪的手臂,抬头说:师叔? 满江雪这才转过身来,垂眸看着尹秋道:你那天说的人,是她? 事到如今,尹秋也没法儿再搪塞她了,便老实道:是她可一开始真的不关我事,师叔,我没骗你的。 满江雪眸色平静,说:她是先找上了傅湘,尔后又盯上了你。 尹秋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看她,挠了挠头,轻轻嗯了一声。 你该早点同我说明,满江雪说,不论是你还是傅湘,只要我得知此事,都会替你们出面处理。 尹秋埋下头去:我只是以为我们自己能解决的。 也是她们想的太简单了,又对丁怜真缺乏了解,傅湘只以为让尹秋替她用婚约一事婉拒丁怜真,这事就能戛然而止,可谁能想到丁怜真又转而看上了尹秋?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聪明反被聪明误。 再有这种事发生,记得尽早告诉我,满江雪说,任何你无法处理的事,都交给我来摆平。 尹秋应了声知道了,想了想又说道:其实丁师姐也没有坏心的,就是过分热情了点 满江雪听得皱眉,说教道:你还是太单纯,正如她自己所言,若非你年纪尚小,她定会更加缠着你不放。 尹秋默了默,有些不可思议地道:可我们都是女孩子,又是初次见面,丁师姐便是再热情,又能对我做什么呢 你心中难道不清楚?满江雪打量着她,否则你不会对她那般抗拒。 尹秋愣了愣,还是说:不会罢丁师姐只是逗我玩的,她自己都那么说了。 那这个呢?满江雪说着,忽然抬手在尹秋的唇边碰了一下。 她指尖带着些微凉意,轻轻点在唇角时,像是落下了一片冰凉的雪花,尹秋仿佛触电一般,眼睫微颤,悻悻然别过头去,声若蚊呐地说:师叔连这也瞧见了 满江雪收回了手,没再说话。 尹秋从未见过满江雪这般严谨的模样,加上她先前对待丁怜真态度很是冷漠,与尹秋印象中那个温柔耐心的师叔相差甚远,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心知满江雪许是动了气,尹秋赶紧朝满江雪怀里一扑,偏头看着她道:师叔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对上那双温婉诚恳的眼眸,满江雪又是一阵静默。 生气?她生什么气?也是迫不得已替师姐当了回娘亲,这带孩子,哪有不操心的? 然操心归操心,尹秋若能明白她的用意倒也罢了,可眼见尹秋一再为丁怜真开脱,显然是还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而满江雪又不曾为人母,也不知该如何教导小辈,这亦是她不肯收徒的原因之一,要想做一位合格的长辈不是易事,她自知还欠缺火候,可尹秋如今已然算是归她管了,有些事不管也不成。 一转眼,尹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面黄肌瘦又重病缠身的小女孩了,这段日子以来,满江雪将她点点滴滴的变化都看在眼里,这孩子经历一场大病后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出落得日渐水灵,模样在一众弟子当中很是出挑,就连谢宜君也时不时提起她,说她日后长大了,怕是比当年的沈曼冬还要出色,是个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美人胚子。 这世人多半好美恶丑,但凡有一副漂亮的皮囊,不论身处何地,总会比别人多那么些关注和关照,可一个人生得太过招摇,终究不是什么好事,今日能有一个丁怜真,明日指不定还会有别的什么人,满江雪再是有心维护,也做不到时时看顾,似今日这般亲自出面,总是治标不治本的。 归根结底,还得看尹秋自己是怎么想。 暗暗在心中思虑良多,过了好半晌,满江雪才又开口道:倒是忘了问你,你对丁怜真感觉如何? 分卷(34) 尹秋抬了眼,反问:什么感觉如何? 满江雪说:你喜不喜欢她? 尹秋一怔:这她顿了顿,思量着说,毕竟是头一回见面,倒是不讨厌,只是觉得丁师姐太热情了,热情到我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满江雪瞧了瞧她,说:所以往下她若还来找你,你是愿意和她来往的? 尹秋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只要她能做到有礼有矩,应该是可以的罢。 好说也是同门师姐妹,日后少不得多有碰面,就算闹了点不愉快,也不至于就此成仇,在十来岁的尹秋心中,能最大程度与人友好相处自然是好的,她从前本就经历过许多被人排挤的事,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受。 丁怜真若是不往心里去还好,她若是个混不讲理的,背后使些小手段,尹秋也只能受着,满江雪成日公务繁忙,做不到事事都看着尹秋,对于尹秋而言,不与人结怨,凡事忍一忍,这就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她不是满江雪,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新弟子,拿什么与师兄师姐抗衡?弱势环境待久了,尹秋早已习惯逆来顺受,她没有满江雪那样的底气与人翻脸。 她是这般想,而满江雪却不认同,说:你觉得可能么?初次见面就行为不规矩的人,你指望她日后又能本分到哪里去? 谈话逐渐变得沉重起来,尹秋不大适应与满江雪有这样的氛围,苦着脸道:那怎么办?我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和师叔告状罢?我和师叔不一样,你只要说一句话,没人敢忤逆你,可我是个什么人?我这样微不足道,要是惹恼了丁师姐,她暗地里欺负我怎么办? 她敢,满江雪说,这云华宫里,没人敢欺负你。 尹秋听得发起愣来,随后又摇头轻笑道:师叔愿意给我撑腰,我很开心,可师叔有没有想过,你不怕丁师姐,所以能不留情面地指责她,而我却不行,我没这样的本事。 她说得未尝没有道理,满江雪沉思一阵,缓和了点语气,说:我并非是要干涉你交朋友,若换个别的人倒也罢了,这丁怜真我早有耳闻,她风评一向不佳,何况我先前同她把话说得很明白,她要是明知故犯,我不会饶她,但我出面警告是一回事,你的态度也很重要,若我前脚替你挡了去,后脚你又唯唯诺诺,岂不是叫我白费口舌? 尹秋哪能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赶紧回道:师叔的意思我都明白的,你放心罢,我知道该怎么做。 话已至此,再要继续就这事谈下去也没什么必要了,满江雪看着尹秋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中暗叹做长辈真是不容易,她回抱住尹秋,语调恢复平日里的温和,说:既然你都明白了,那我也不过多啰嗦,走罢。 她牵着尹秋的手,侧身朝石板路行去,尹秋扭头看了一阵满江雪,面上浮起些许笑意,轻声说:那师叔怎么会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天音峰? 满江雪说:我看见的。 所以她是一路暗中跟过来的?尹秋想到这层,笑意愈发浓了,靠在满江雪肩头说:谢谢师叔。 山风穿林而来,吹乱了尹秋额前的碎发,半掩着她一双清透的眼眸,满江雪侧目看了她一眼,说:谢什么,师叔保护你是应该的。 尹秋好不欢喜,整个人都快要贴到满江雪身上去,由衷道:师叔真好。 细而软糯的声音响在耳边,满江雪不自觉翘起了嘴角,说:往后你可能还会遇到类似的事,届时不要慌张,一定要记得我交代你的话,她说到此处,又看了看尹秋,但也不必因此过分封闭自己,这世上终究是好人居多,倘若日后遇到喜欢的人,你尽管大胆交往便是。 尹秋又将头垂下去:我还小呢 满江雪说:没几年就是大姑娘了,有些事,理应早点做到心中有数。 怎么没数?尹秋抬眸,我只喜欢师叔,不会喜欢别人。 满江雪笑了起来:两码事。 尹秋看着她的笑容,歪了下头:怎么就是两码事? 满江雪说:你总不能一直跟着我,迟早会有你自己的去处,人长大了都会成家立业,你也不例外。 尹秋说:那师叔呢? 满江雪说:我怎么? 师叔的去处又在哪里? 满江雪微顿,继而回道:我的事就别问了,先管好你自己。 尹秋忽然想到满江雪时至今日都是独身一人,她自己也说过,她的师姐们泰半都已成了家,可她自己怎么成日形单影只独居在惊月峰? 师叔已经二十五岁了,尹秋想,比起自己,师叔才是那个会更快寻到去处的人,只是不知那一天会几时到来? 假若师叔有了去处,那她是不是就不能再跟在她身边了?会不会到了那一天,师叔会离开云华宫,她们连见一面都很难? 这般胡思乱想着,尹秋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减下去,心中又无法控制地怅然若失起来。 她无意识地顿住了脚步,手指紧紧攥着满江雪的衣袖,问:可我想知道,师叔有喜欢的人吗? 满江雪被她拽得停下来,说:你问这做什么? 尹秋怔怔地看着她:我好奇 满江雪的视线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片刻,说:没有的。 听清她的回答,尹秋重新泛起了一些喜意,又问:那以前呢?师叔以前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满江雪从未与人谈起过感情方面的事,不由被尹秋问得沉默下来,良久才道:也没有。 真的?尹秋眸光亮了亮。 骗你做什么。满江雪又走动起来。 我不信,尹秋不自觉抿起唇角,语气也轻快了些,师叔这么美,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你,你怎么可能没有喜欢过别人? 满江雪稍显无奈道:你懂什么是喜欢?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可以后总会有的,尹秋观察着满江雪的神色,师叔也是会成家的。 满江雪嗯了一声:也许。 尹秋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她将手移到满江雪的掌心,扣着她的手指说:那师叔要是有了喜欢的人,可千万记得跟我说一声。 满江雪没有察觉到尹秋的情绪变化,只当她是孩童心性随便问问,便道:跟你说什么? 尹秋说:当然要跟我说了,师叔要是有了喜欢的人,肯定就不要我了。 满江雪好笑:怎么会不要你? 尹秋说:一定会的,师叔成了家就会离开云华宫,我总不能像个拖油瓶似的跟着你罢?可不就是不要我了。 别胡说八道,满江雪轻笑一声,我没那么快成家,也根本没想过成家这事,你担心得太早了。 万一呢?尹秋喋喋不休,万一师叔过不了多久就遇到了喜欢的人,然后就成家了呢?这种事也说不准啊。 见她一脸认真,满江雪起了玩心,故意逗她道:那就把你带上,在我身边做个小丫鬟。 尹秋当即脸一垮:我不要。 满江雪瞧着她:为何?刚才不还担忧我会不要你么? 尹秋心道你和别人在一起,却要我来给你当丫鬟,日日看着你们恩爱,这不是活受罪是什么? 反正不要,尹秋说,我不要做你的丫鬟,也不要你成家。 听她如是说,满江雪更加确定尹秋是小孩子脾气发作,同她闹情绪来了。 好好,不要你做丫鬟,也不成家。满江雪啼笑皆非道。 我是认真的,发觉她在哄自己,尹秋好不丧气,如果可以的话师叔能不能真的不成家?也不要喜欢别人? 这我可答应不了,满江雪摸摸尹秋的头,以后的事连我自己也尚且不知,现在就允诺了你,将来你会说我出尔反尔。 尹秋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闷闷道:师叔怎么这样,你口头上骗一骗我也成么。 满江雪但笑不语,又捏了捏尹秋的脸。 离开天音峰,满江雪又一路将尹秋送回了弟子院,今日武试,下午也就没课,尹秋不肯让满江雪走,满江雪便又留在房里陪了她一下午,直到吃过晚饭才回了惊月峰去。 入了夜,尹秋躺在榻上毫无睡意,始终回想着与满江雪的对话,心中思绪万千,内心复杂。 她看着一片漆黑的房间发了许久的呆,尔后兀自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末了伸手从枕下摸出那只雪白的钱袋,两手抱在怀里,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34章 武试与文试都已结束,今日是放榜的日子,夫子吩咐人贴了布告在学堂外,一大清早就围了不少人,都挤在一处找自己的名字。 人太多,小小庭院挤得水泄不通,尹秋立在外围踮脚看了许久,始终只能瞧见一片乌泱泱的人影。 少顷就该入课室读书了,尹秋想尽快搞清自己文试的成绩,便也硬着头皮朝人堆里挤去,然而尹秋身形瘦小,个子还不算高,好一阵也徘徊在原地前进不了,她正发愁着,便见傅湘拨开众人朝她行了过来,喜形于色道:尹秋!我替你看见了!探花郎啊! 尹秋一听,赶紧上前道:真的?第三名? 傅湘像是比她还高兴的样子:了不得,连我都才第八,你还真是读书的料。 尹秋毕竟入学不久,课室里又有不少比她先来的弟子,能考第三名着实不容易,尹秋笑了笑,说:我们课室不同,学的东西也不一样,你那第八可比我这个第三要强上不少。 两人退出人群走到廊下,傅湘面露得意:那你要这么说的话,我武试还是第一呢,这么比起来,你还得加把劲啊。 尹秋武试得了第五,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她哪能和傅湘比? 周围尽是弟子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傅湘将尹秋带到较为清净的地方,问道:对了,昨天的事怎么样了?原本我一直在院子里等着你,可后来见满师叔把你送了回来,便不好打扰你们,你快与我说说。 提起这个,尹秋略显无言,说:快别提了,昨天幸好有师叔在,不然我真是急也要急死了。 傅湘眸光微闪,瞧着尹秋笑了起来,摸着下巴道:你这反应倒是有趣先别说,让我来猜猜看,她绕着尹秋走了两圈,一副兴味十足的模样,我猜,丁师姐见了你,肯定就把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对不对? 尹秋一愣,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傅湘笑得狡黠,否则我也不会叫你替我去了。 尹秋揣摩了片刻她这话:什么意思? 傅湘优哉游哉地靠在廊柱上,说:还能是什么意思?那丁师姐就喜欢模样漂亮的小姑娘,你这张脸不是我吹,谁见了都得动动心思,丁师姐哪会不喜欢你? 尹秋一下反应过来,气道:原来你早就预料到了,你是故意让我去的! 傅湘说:除了你,这院儿里我也挑不出别的人帮我啊,何况你把药瓶的锅甩我头上了,你不得回报我一次?这也是你自愿的么。 难怪她之前那般胸有成竹,说什么只要尹秋出马绝对十拿九稳,感情这人是一开始就盘算好了,就等着尹秋点头。 我不理你了!尹秋低哼一声,抬腿便走。 哎!别生气啊!傅湘赶紧抓住尹秋,赔笑道,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么。 你就是利用我!尹秋一肚子不乐意,你要是早点跟我说清楚倒也罢了,却是明知道丁师姐可能缠着我,还把我当个傻子一样替你挡桃花,我可是真心诚意要帮你的,你怎么这样? 傅湘从未见过尹秋发脾气,不由也慌了神,说道:这怎么能是利用呢?这叫好朋友之间互帮互助嘛! 尹秋推开她,气地直跺脚:你歪理一堆,我说不过你,不跟你好了! 哎唷,别呀!傅湘复又拖住尹秋,嬉皮笑脸道,我又没强迫你,是你自己答应的么,再说了,你不也说有满师叔在么?那肯定就没出什么事儿是不是? 尹秋睨着她:你还笑!万一昨天师叔不在呢?你叫我怎么办? 她不可能不在,傅湘煞有介事道,我听说头天院儿里来了个新人,和你起了争执,满师叔虽未到场,却特意叫了名师姐过来替你解围,说明满师叔很关心你,这样一来,武试的时候她必然也会到场,一来是为看看那新人还会不会找你麻烦,而来则是想看看你武试表现得如何,怎么着她都会来的,眼见你被丁师姐带走,满师叔怎么可能不管你? 听她此言,尹秋不由惊诧于傅湘竟然这般心思缜密,她不仅预料到了丁怜真见到尹秋的反应,还将满江雪也算计了进来,前前后后的事她虽未亲身参与,却是对任何可能发生的变故都了如指掌,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她所想的目的。 尹秋越想越不是滋味,只觉与傅湘相识以来,她从头到尾都对傅湘印象极好,也将她当做唯一的好友,没想到傅湘平素大大咧咧又不拘小节,内心却是这般深重,尹秋忽然觉得自己对傅湘还是知之甚少,仿佛从来就没真的了解过她。 纵然这事说起来,委实不是什么大事,但尹秋却禁不住感到膈应,觉得自己是一头雾水地扎进了傅湘的圈套,还分毫没有察觉。 钟声乍起,辰时到了,院儿里的弟子们都开始朝课室行去,尹秋沉着脸,别过头道:不说了,读书去。 见她神态不好,傅湘知道尹秋定是心中不痛快,便跟上她的脚步道:好小秋,你别生我的气了,你看,你有满师叔保护你,我却是孤家寡人一个,遇着事儿了指望不了别人,只能自己想办法,我确实不是故意骗你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分卷(35) 尹秋得了这话,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她一瞬想到傅湘的身世,想到傅楼主对她不管不顾,只将傅湘扔到云华宫由她自生自灭,这么久了也不闻不问,傅湘若是学得好方可回去,学不好只怕这辈子都只能待在云华宫求活,尹秋尚且有满江雪照顾着,可傅湘却是一无所有,某种方面来说,她其实比尹秋还要可怜。 尹秋看着傅湘恳切的眼神,心也就跟着软下来,干巴巴道:没生你气。 傅湘顿时如释重负,揽过尹秋的肩,哄她道:没生气就好,你可别真的不理我啊,我只有你一个好朋友,你要是不理我,我活着可就没意思了,只能找块豆腐撞死。 尹秋被她逗得发起笑来,说:你脸皮这么厚,豆腐撞得死就怪了。 那我撞墙去!傅湘作势就要寻墙。 好了别闹了,尹秋扒掉傅湘的手,再不进课室,夫子罚你了! 她说罢,一溜烟入了堂去,傅湘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扬起了唇角。 尹秋适才入了课室,夫子后脚就跟进来了,学生们齐齐俯身作礼,向夫子问了安,夫子就放榜的事夸赞了前三甲一番,尔后便冲门口道:进来罢。 一众好奇的打量视线下,孟璟穿着崭新的弟子服,面无表情地立在门边。 这是新来的同窗,年方十二,他叫孟璟,今后就与你们一同念书,大家多加照应。 只听孟璟的姓名,满屋子学生们便都露出了然的神情,他前些天对尹秋大打出手的事已传遍新弟子院,不少人虽未亲眼目睹,却都对孟璟有所耳闻,一时间,学生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窃窃私语不断。 是他?前两日刚来就闹事的那个。 听说他父母被紫薇教杀死了,他非说是尹秋害的,当着几个师兄的面打了尹秋呢。 这么个浑人,怎么分到我们课室来了? 不来我们这儿去哪儿?一看也是没读过书的,别的课室他听得懂么? 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入耳中,孟璟听得心生不适,暗暗捏紧了拳头。 安静!夫子喝了这句,四下顾盼一阵,指着尹秋身边那名弟子道,你,到后面去坐,孟璟,你过去替他的位置。 那弟子一愣,侧脸瞧了瞧同样愕然状的尹秋,也不好多说,老老实实收拾好笔墨让了座。 孟璟抬眼看向尹秋,脸色顷刻间就变了,冷声道:我不想和她同桌。 没你说话的份!夫子言简意赅,我让你坐你便坐,别耽误老夫讲课,过去! 孟璟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走到尹秋身边,将笔墨重重一摔,坐了下去。 学生们目露疑惑,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似是都不明白夫子此举是何用意。 入了学堂就是同窗,从前有天大的仇恨也得给我忘干净了,老夫的规矩摆在这里,不求你们真心实意地相处,起码在老夫的课堂上,谁要是敢兴风作浪,我绝饶不了他!夫子居高临下地扫视一圈,并未将目光落在孟璟和尹秋身上,高声道,都把书册翻出来,大声晨读! 很快,室内陆续响起了哗哗翻书声,学生们正襟危坐,将书册高举在眼前,齐声诵读起来。 尹秋怎么也没料到孟璟会和她在同一个课室,且还成了她的同桌,这情况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尹秋心中五味杂陈,如坐针毡,控制不住地心神不宁起来,连课本也看不大进去了。 好在一上午过去,孟璟倒也没有招惹她,许是夫子事先同他打过招呼,他虽脸色极为不好看,但也并未故意挑尹秋的刺,始终一语不发地坐在座位上,像个不能动弹的木头桩子。 午时放了课,学生们照例行去饭堂用食,傅湘自知有愧于尹秋,一听到钟声便火急火燎地跑来等着她了。 两人碰了头,傅湘又是好一番表现,说了不少笑话给尹秋听,尹秋却兴致沉闷,郁郁寡欢。 怎么了这是?傅湘瞧着尹秋,还在生我的气啊? 尹秋摇了摇头,回首朝课室内看了一眼。 弟子们都已离去,唯有孟璟还坐在桌边没动,众人对他印象不好,是以也不见谁主动同他搭话,都心照不宣地将他当做空气。 那是谁?傅湘探着头,瞧着眼生。 尹秋说:是孟璟。 傅湘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就是那个新来的? 尹秋说:嗯。 他怎么成你同桌了?傅湘说,这几天倒也没来得及问你,他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怎么会和你起争执? 尹秋神情复杂,看向傅湘道:你还记不记得在青罗城的时候,我和师叔向你打听过一个人? 傅湘说:记得啊,她再度瞥了眼孟璟的背影,该不会就是他罢? 尹秋轻叹,便在去饭堂的路上,将她与孟璟之间发生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傅湘听她讲完,恍然大悟道:难怪他会对你动手但他爹娘又不是你害死的,他老欺负你干什么? 尹秋说:可在他心里,我就是害死他爹娘的人。 那是他是非不分,傅湘挑起眉来,明明是他爹娘想先杀了你赚钱的,结果反倒被紫薇教的人给杀了,这关你什么事?他不去找紫薇教报仇,却来欺负你,忒不像个男人! 尹秋又是一声叹息:原本他父母是可以不用死的,只是紫薇教的人误把他当成了我,一路追杀所以他才会那么恨我。 傅湘顿了顿,也跟着尹秋叹气道:这般说起来,他父母虽然见财起意死有余辜,但孟璟倒是没什么错,也是个可怜人,她拍拍尹秋的肩,安抚道,不过就算如此,你也不要自责,他要恨你我们管不着,但你自己万不能也把罪名往头上揽,你更没错,同情他可以,但也勿要忍让他,他要是敢再对你动手,我头一个收拾他去! 尹秋闷闷不乐的,点头说:知道了。 两人一同领了饭食,离开饭堂时才见孟璟独自行来,这时饭堂里的饭菜已经所剩无几,孟璟在众人的注视下盛了些残羹剩饭,挑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神情异常冷漠,不看任何人。 到了武课时分,弟子们照例跟着教导师姐练起剑来,众人挥汗如雨时,孟璟则坐在练武场外的小板凳上,仍是谁也不看,他表情呆滞,眼神涣散,也不知在想什么。 整个练武场上都是练剑的弟子,只有孟璟坐在一边干看着,就更显得他孤身只影,一派冷清。 弟子们见此情形,免不了又是一阵低声交谈。 他怎么不来练剑啊?什么身份背景都没有的人,教导师姐居然能容忍他当众偷懒。 可不是,我们刚来的时候又苦又累,怎么到了他这儿就这么清闲? 依我看,倒不是教导师姐包庇他,你们看看他生得那个模样,哪里像个男孩儿?娘娘腔腔的,多半是体弱无力,拿不起来剑罢! 弟子们说到此处,齐齐发出一阵哄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教导师姐闻声而来,挥鞭道,再叫我听见你们笑一声,我这鞭子可就不留情! 弟子们都领教过这位教导师姐的厉害,闻言赶紧收起了笑脸,不敢做声,但见一名男弟子却是出了列,指着孟璟道:回师姐,弟子们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坐在一边休息,这岂不是有失公允?还请师姐给个说法! 尹秋扭头看去,认出这男弟子便是那天与孟璟打起来的那位。 教导师姐听他此言,出奇地没有动怒,只是看了一眼孟璟,平淡道:他是有心疾,练不得武,说罢又立马凶巴巴道,管别人做什么!练好你自己的剑去! 闻言,那男弟子瞧着孟璟哂笑一声,回到了队伍当中去,听闻孟璟患有心疾,弟子们感到诧异的同时,又开始私语起来。 我说呢,原来是个病秧子。 你还别小瞧了这病秧子去,打起人来比谁都狠。 那咱们以后更要离他远点了,省得哪天发了病怪到我们头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就是! 耳中充斥着这些弟子们的话语,尹秋与傅湘对视一眼,都没有搭话,只默不作声地练着剑。 孟璟孤零零地坐着,虽然听不见旁人在如何讨论他,但那一双双朝他投来的视线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既悲且愤,更多的还是凄凉。 他这辈子都不能习武,只能当个没什么用的读书人,就连书能不能读得好,眼下也还未知。 在青罗城时,好说还有个陆怀薇对他呵护备至,可如今陆怀薇深受重伤,一连几日都人事不省,孟璟连探望她一面都难,加上他又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没人愿意与他来往,反观尹秋却是好友成群,多的是人维护她,心疼她,孟璟真是又嫉妒,又羡慕。 想到爹娘亡故以来的日子,想到自己午夜梦回时哭得伤心欲绝却无人可知,孟璟坐在这小板凳上,只觉周身的寒风像是一把把刀子,刮的他浑身剧疼,却又无力摆脱。 他看着练武场上的弟子们,忍不住想:他们的剑,使的真好看。 第35章 秦护法已经派人来催了三次,您当真不过去喝杯酒么?下属立在门边,手里握着一封请帖,小心翼翼地看着榻上的人。 不去。温朝雨仰首躺着,枕着双臂假寐。 屋内冷冷清清,外头倒是热闹非凡,夜雪飞扬中,总坛各处张挂着明亮彩灯,红绸飘荡,四下里一片喜气洋洋,远远传来丝竹之音,缥缈动听。 今日是秦护法的生辰,那下属看着外头的落雪,说,她前几日又立了功,得了教主的赏赐,此番大摆宴席庆贺好不得意,属下觉得,护法还是该去一趟。 寒风裹着少许碎雪越过门框抚在面上,温朝雨没吭声,神色却流露出不耐。 不久前,秦筝率人前往上元城重伤了一名云华宫弟子,她借此声东击西,暗中吩咐人杀了那名埋伏在云华宫内的下属,不仅断了谢宜君追查细作的线索,还为锦城一事替紫薇教出了口恶气,给了云华宫一个措手不及,叫南宫悯对她大加赞赏。 听闻秦筝生辰,南宫悯还特地为她设了一场生辰宴,温朝雨虽借病体抱恙为由不曾到场,但也听下属说南宫悯出手极为大方,一场宴席摆了上百桌,好酒好菜,好歌好舞,还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给了秦筝莫大的排面。 如今温朝雨卧病在床,南宫悯虽未明言,但谁都能看得出温朝雨已有失宠之势,秦筝借机上位,一时风头无两,平素对温朝雨巴心巴肺腆着脸讨好她的下属,此刻也就见风使舵,都转而去巴结上了秦筝。 温朝雨一语不发地躺了一会儿,睁开眼时见那下属仍是倚在门边一动不动,便道:你想不想去? 闻言,那下属略显惊喜地抬起了头,却没回话。 秦筝正是当红的时候,又与另外两名护法素来交好,她这生辰宴请了不少人,就连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都能讨得一杯美酒喝,唯独温朝雨这处没个动静,下属们虽未直说,但心里都巴不得温朝雨赶紧发句话,好叫他们也去沾沾喜气,大饱口福一顿。 那下属笑道:护法若实在不想去,属下便再替您推了,酒有什么好吃?您养好身子才是正经。 温朝雨嗤笑一声:想去便去,没人拦着你,她平淡地道,你叫院儿里的属下都过去,就当是替我走一趟,见了秦筝就说我病得要死,下不了床,去罢,别跟这儿打扰我休息。 那下属听她此言,心下好不欢喜,面子上倒是没忘扭捏一番,表达了一阵对温朝雨的忠心后才依言告退,却是连门也忘了替温朝雨带上。 温朝雨又是一声讥笑,她懒得下床关门,大被蒙过头,打算睡上一场。 须臾,门边又响起了轻缓的脚步声。 这才什么时辰,你睡得着? 一听那熟悉的声音响起,温朝雨便知是谁来了,她躲在被子里垮着脸,掀开被却是满面笑容,边起身边道:哟,什么风把您吹我这儿来了? 南宫悯一身红裙,眼带笑意打量着温朝雨,整个人立在那处美得像是一幅逼真的画卷,她行到榻边将温朝雨扶了一扶,说:起来做什么,好好儿躺着。 温朝雨本也不想动,便顺势靠在了床头,从善如流道:教主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我哪能不起来迎接? 南宫悯笑了笑,没接这话,她扫视一圈屋内的景象,揶揄道:好说是个护法,又还病着,这房里怎么连个炭火也无?说罢,她又抬手碰了碰桌上的茶壶,茶也是冷的,真是让教主我心疼。 今非昔比啊,温朝雨轻叹,教主冷落我这么多日,谁还能好生服侍我?不欺负我就谢天谢地了。 南宫悯掩嘴轻笑:欺负你?谁能把你欺负了去? 温朝雨咧着嘴,说:教主你么,你一向都想着法儿欺负我,日久天长,这下头的也都学了去,我心里苦,还没个人倾诉,真是憋屈死了。 屋内烛火微晃,映着南宫悯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几分深邃几分幽静,她调笑道:那正好,我本人现下来了,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来我听听。 那可不敢,温朝雨说,我替教主卖命,心甘情愿,事儿没做好被教主冷落也是应该的么。 秦护法那边好生热闹,南宫悯看着她,你不过去瞧瞧? 有心无力不是?温朝雨打着哈哈,快疼死了,路也走不得。 南宫悯只是笑:那教主我给你揉揉? 使不得,温朝雨赶紧道,那可折煞我了。 我来是有事想跟你说,南宫悯行到桌边倒了杯冷茶,浅尝道,这几日小七已经探查清楚,那沈曼冬和圣剑都是假的,乃是谢宜君的诡计。 温朝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南宫悯的神情,说:是么? 分卷(36) 其实她多少也猜到了,近来江湖上没少流传此事,但云华宫却是再无动静,沈曼冬匆匆现身一次,尔后便没了消息,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所以我想不通,南宫悯搁了茶杯,看向温朝雨,那日你是亲自到场的,回来后又跟我说沈曼冬如假包换,不是假的,可如今看来,以你的本事,怎会那般轻易就被蒙骗? 心知她今夜是问罪来了,温朝雨便也不再嬉皮笑脸,正色道:这事的确怪我,未能及时查清,又反馈有误,教主尽管责罚,我温朝雨绝无怨言。 南宫悯哎了一声,说:什么罚不罚的,你在教中这么多年,立下无数功劳,我岂会因为这一次失误就降罪于你? 温朝雨端详着她:那教主来找我 南宫悯笑了笑,言辞温和道:我倒是不想怪罪你,却拦不住旁人对你颇有微词,再这么下去,秦护法迟早把你挤下去,你能走到今天也是不容易,一朝一夕就被别人抢了风头,你能甘心? 温朝雨不以为意,笑道:都是为教主做事,不存在什么风头不风头,教主有话不妨直说。 好,南宫悯道,我给你一次机会,你若办得好,锦城一事我便不多计较,从前你在教中是什么位份,往后也当如是,你意下如何? 温朝雨说:那感情好么,教主都能既往不咎,我自当全力而为,只是不知教主要我做什么? 南宫悯眸光忽闪,定定地看着她道:我要你将那孩子带回来,你做得到么? 温朝雨顿了顿,意外道:你要我去云华宫劫人? 南宫悯点头:谢宜君叫我吃了次哑巴亏,我如何能忍得?她既然故弄玄乎搞了个沈曼冬出来,那我也就认定圣剑是在她手上,你把那孩子接过来,我就看谢宜君拿什么来跟我换人。 若有尹秋在手,紫薇教便能用她要挟云华宫交出圣剑,谢宜君自以为打压了紫薇教几分,实则却是作茧自缚,而今江湖上人尽皆知圣剑是在她手中,到时她却拿不出圣剑交换人质,定会引出诸多流言蜚语,南宫悯是想反将她一军,扳回几成胜算。 温朝雨心如明镜,却是苦笑道:教主这回可把我难住了,要闯进云华宫劫人简直难如登天,我这一身伤,谁也打不过,怕是办不成。 那是你的事,南宫悯浅笑,难道还要我替你想法子不成? 温朝雨犹豫不决:这 南宫悯收回视线,不再看她:当然了,教主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这事棘手,不好做,所以我已替你打点了一番,你这两日就动身去上元城与小七汇合,有他相助,定当事半功倍。 话已至此,温朝雨便是再想拒绝也只能认命,她微微皱起了眉,问道:那我要怎么找他? 南宫悯看了一眼门外,尔后俯身凑到温朝雨耳边,轻声说了一个名字。 听清那姓名,温朝雨神色诧异,抬眼道:是他? 如今知晓小七身份的人,只有你我,南宫悯复又直起身,若是走漏了风声,不需我说,你心中该是有数。 温朝雨沉默片刻,说:我明白。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南宫悯款款一笑,你倒也不用急,时间有的是,只是这次可别再令我失望。 原以为往后能过上一段清净日子,没想到这下又多了一趟重任,还知晓了内应是谁,温朝雨心绪复杂,但也只能应道:教主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转眼已是腊月过半,再有十来日的光景就该到年关,不少留驻在各地州城的弟子都陆陆续续赶回了云华宫,宫内的弟子们则忙着下山置办年货,上元城里的彩灯也早已挂起来,各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这日清晨,尹秋在睡梦中被吵醒,她披了衣推窗一看,见得院儿里正有不少弟子忙活着,个个手里都提着灯笼与剪纸,想是一大清早就在布置院落,分为忙碌。 天色还暗着,也不见有人敲钟,此时离上课还早,尹秋正琢磨着是继续睡个回笼觉还是出去帮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推门声,她回头一看,是满江雪来了。 师叔?尹秋赶忙迎上去,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满江雪拍了拍肩头的碎雪,替尹秋将外衣拢好,说:这几日不得空,一直没来看你,今日总算闲下来了。 听说宫里死了个紫薇教的奸细,又还有陆怀薇迟迟不曾醒转,尹秋知道满江雪这些天一定是忙坏了,便道:得了空就多休息,师叔不用专程来看我的。 满江雪面有倦色,稍显疲惫,她揉了揉眉心,推着尹秋道:你这次月试成绩不错,我早该来看你,方才我已经和你们夫子告了假,你收拾一下,我带你下山去。 尹秋惊喜:下山? 满江雪说:带你去个地方。 尹秋欢呼一声,赶紧跑去榻边穿衣,一边问:是什么地方? 满江雪说:去了就知道。 自从来到云华宫,尹秋许久都没下过山了,闻讯真是满心雀跃,她手脚麻利地穿戴好,自己动手梳了头发,两人连早饭也没吃,牵了马儿就朝山下行了去。 上元城比宫里还要热闹,随处可见摊贩与行人,大雪天也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市集上好不拥挤,尹秋端坐在马背上,一双眼四下里看个不停。 两人打马穿过一道集市,周身流连着不少杂耍艺人在街头卖艺,尹秋看得连连惊呼,靠在满江雪怀里拍手叫好,满江雪便沿街散去钱财,毫不吝啬地打赏了那些卖艺人。 一时间,街市上愈发喧闹,不少人为着银子哄抢成一团,一堆小儿追在马屁股后头,大声嚷着善人再来点罢。 发觉自己是为谁喝彩,满江雪就给谁赏钱,尹秋心疼得要命,赶紧收回目光不看新鲜了,扭头说:师叔这样白给他们银子,我们还有得用么? 满江雪握着缰绳,闻言笑了一笑: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师叔有的是钱。 尹秋从未有过这般花钱如流水的经历,也说不出这样财大气粗的话,眼见满江雪的钱袋都快要空了去,她哭笑不得地道: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啊,那么多银子,够买好些东西呢,师叔怎么都不知道节省? 满江雪说:干什么要节省,又不缺这两个钱。 尹秋从小穷怕了,没过过什么富裕日子,听她这话便回道:当然要节省了,以前在苏家的时候,管事嬷嬷常教导我们,她说年轻的时候不知道省钱,老了可就没得花啦。 满江雪但笑不语,抻了缰绳离开此地,又带着尹秋入了一家酒楼,时值正午,大厅内尽是吃酒划拳的客人,吵嚷又拥挤,小厮便带着二人上了三楼雅座,不多时便送来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直将一张桌子摆了个满满当当。 眼瞅着一盘又一盘饭菜被送进来,尹秋禁不住感到诧异,问满江雪道:怎么点这么多?我们两个人吃不完的。 满江雪替她盛了碗饭,又替她夹了菜,说:没要你吃完,喜欢哪样吃哪样,不喜欢的让人撤下去便好。 尹秋看着面前这一桌,有些愕然道:这也太铺张浪费了 又没要你出钱,满江雪敲了一下尹秋的头,快趁热吃。 尹秋便接过碗筷刨了几口饭,她前思后想一阵,觉得满江雪今日的举动似乎有些反常,先是无缘无故带她下山来,后又慷慨大方地给那么多卖艺人打赏,现在又到酒楼点了这么大一桌好茶好菜,仿佛是银子多到不知道怎么花似的,出手极为阔绰。 纵然满江雪从来就不是个吝啬的人,尹秋与她相处以来,一向是不愁吃喝,更不愁穿住,但也没有过今日这样的派头。 轩窗半掩着,细碎的雪花越过廊檐而来,轻轻浮在满江雪的发梢,衬得她容颜平静,气质出尘,尹秋抬眼看了她一阵,问道:师叔是有什么喜事吗? 满江雪饮了口茶,说:没有。 没有?尹秋夹了个糯米丸子,还要再问几句,却听满江雪先一步问她道: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尹秋被她问得一愣,想了想:喜欢的东西? 笔具话本,珠钗首饰,满江雪说,或是什么吃食一类,有么? 尹秋又是一番思索,末了摇头说:有应该是有的,可这一时半刻我想不大起来师叔问这做什么? 满江雪看了看她,没有回答,只是说:先吃饭,吃饱了再带你去逛一逛。 待结束了午膳,两人离开酒楼,满江雪又带着尹秋来到一家成衣铺,为她买了好些漂亮的新衣裳,除却时下所需的冬装,满江雪连开春后的春衫和夏衣也替尹秋考虑到了,尔后两人又辗转了数家商店,差不多将整个上元城都逛了个遍,这期间,但凡是尹秋留心看过几眼的东西,满江雪几乎二话不说都买了下来,大把大把的银子和银票花出去,她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买来的物什足足装了几个木箱,上到衣物首饰,下到各种小玩意儿,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简直比杂货铺里的东西还齐全,城内的驿站弟子得了满江雪的信,很快驾着马车而来,当场便将那些沉甸甸的木箱往宫里运了去。 一片风雪萧索中,尹秋目视着弟子们的离去,心中既欢喜又疑惑,她忍不住问满江雪道:师叔,你给我买那么多东西,是为什么? 满江雪说:是给你的奖励。 尹秋不明白:什么奖励? 满江雪又说:文试第三,武试第五,你进宫不过一月有余,有这样的成绩实属难得,师叔理当奖励于你。 尹秋恍然大悟,喜笑颜开的同时又难免有些心疼:可这也太让师叔破费了,哪里用得着花那么多钱? 你既说不出到底喜欢什么,我就只能每样都买一点,满江雪摸摸尹秋的头,柔声道,钱就是拿来花的,怎么花都一样,重要的是你开不开心? 尹秋心花怒放,抱住满江雪说:开心!说罢,她又扬起脸看着满江雪,这是我从小到大,过得最开心的一天了。 天色逐渐暗下来,街道两旁都已亮起了明灯,满江雪垂眸看着尹秋在灯光中柔和的小脸,笑着说:果真? 尹秋郑重其事地点着头:比真金还真! 那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满江雪忽然问。 什么日子?尹秋歪了歪头,说:不记得了,是什么日子? 满江雪拥着她,微微俯身注视尹秋道:今天是你的生辰,她动作轻柔地捧着尹秋的脸,眸光映着簌簌飞落的絮雪,说,你又长大一岁了。 第36章 灯火缱绻,漫天飞雪,周围的人语声都在一瞬模糊了去,唯有满江雪的言语久久在心中回荡。 尹秋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说:我的生辰? 满江雪笑了笑,亲昵地抚着尹秋的脸颊,说:怎么,你自己反倒不记得? 尹秋确实不记得。 从小没有爹娘的陪伴,也没有亲朋好友,她只隐约记得有人说过她是在冬天出生的,只要寒冬一过,开了春,她就算长一岁,但具体生辰是哪天,尹秋从来就不清楚。 难怪满江雪今日会特意带她下山来,还对她这般好,原来是因为这个。 尹秋忽然间有些莫名的不是滋味,她愣愣地回望着满江雪,心里禁不住发起酸来。 时至今日,从未有人记着她的生辰,连尹秋自己也不当回事,可没想到满江雪竟会将这事放在心里,还抽出空来陪了她一整日。 这段时间,满江雪公务缠身,不常来弟子院看她,可即便如此,她也是时时刻刻惦记着尹秋,虽然不曾在言语上过多关怀尹秋什么,可她却默默做了这一切,只为让尹秋高兴。 看着满江雪眉眼间遮掩不住的疲累,尹秋没忍住眼圈一红,把头埋在了满江雪怀里,低低地说:谢谢师叔 谢什么,师叔照顾你是应该的。满江雪说着,伸手摸摸尹秋的脸,却摸到一片濡湿。 怎么哭了? 尹秋说不出话来。 不哭,该高兴的。满江雪垂眸瞧着她。 尹秋急忙抹掉眼泪,抬头说:我就是太高兴了,所以才哭的,她抽了几口气,又道,夫子说,这叫这叫喜极而泣。 满江雪莞尔,说:看来读过几天书还是有用的。 尹秋泪眼朦胧地低垂着双眸,又说:师叔真好。 满江雪说:分内之事罢了,若是师姐还在,她也会和我一样,兴许会对你好。 提起娘亲,尹秋神色暗了暗,说:今天不光是我的生辰,还是我爹娘出事的日子。 满江雪观察着她的神色,问道:那你想不想去如意门看看? 尹秋说:可以吗? 可以的,满江雪说,来前我便说过要带你去个地方,你已经这么了,总该回到家中看一看,但你若是不愿,也没关系。 她用了家这个字眼,尹秋听得一阵迷惘。 倘若当年没有出事,尹秋就该是如意门的后人,怎么说也能锦衣玉食的长,不必受这么多年的苦楚。 只是如今家已经没了,爹娘也不在了,尹秋不是什么名门之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云华宫弟子,放眼看去,满江雪算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想回去的,尹秋说,看一眼也好。 今日天色已经不早,满江雪拉起她的手,先在城里住一晚,明日再动身也不迟。 尹秋应了声好。 如意门旧址建在流苍山,地处辽平郡,绕着小路走得快,几日路程便到。 在客栈休息一晚,第二日天还未亮,尹秋就被满江雪叫醒,迷迷糊糊地坐上了马车。 分卷(37) 一别多日重归山路,又是那样绵密的落雪与山林,尹秋回想起与满江雪相识以来的日子,又想到此番要去往何处,免不了兴致缺缺,颇有些难以言喻的沉闷。 马车自然是比骑马要舒坦得多,隔绝了风雪,又有满江雪作伴,尹秋每日在车里呼呼睡,行的累了便下车走动走动,期间也没忘了背书和练剑,身在宫外终究是自不受拘束的,加上又有满江雪逗弄玩耍,到达流苍山这日,尹秋心里的那点沉重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去,情绪变得明朗起来。 马儿在山中兜兜转转,带着两人驶入高山深林,尹秋撩开车帘,见得漫山遍野似火般的红枫,美得如世外仙境,欣喜道:是流苍山,师叔,我们到了。 满江雪勒紧缰绳,抱着尹秋下了车,说:此处荒废已久,也无什么茶肆客栈,没个落脚的地方,看一看就好,无需耽搁时日。 尹秋乖乖点了头,被满江雪牵着朝前走去。 穿过重重枫林,两人身上都沾了不少碎雪,尹秋不耐寒,走了一阵就觉得四肢发凉,满江雪便将她抱起来挂在肩头,用锦袍裹着尹秋。 没了那热烈的红枫遮挡,眼前的景致逐渐变得荒凉起来,道道石阶散落着枯枝败叶,堆着脏污的淤泥,简直叫人无处下脚,残破的山门在风中摇摇欲坠,发出吱呀声响,半吊不掉的牌匾歪斜在门口,尘土满覆,只能看见如意门三个字的少许轮廓。 空气中蔓延着一股陈旧的气味,像是盘踞不散的硝烟,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被这深冬时节的风雪所稀释,闻来很是古怪,尹秋被那味道呛得咳起来,再抬头时,满江雪已抱着她入了山门,看清内里的景象,尹秋不地睁了双眼。 一路行来,尹秋曾数次设想过如今的如意门该是什么模样,可也没料到竟会破败至此,连一栋完整的屋宇也无,尽目而看,四处堆叠着损毁的残垣断壁,到处散乱着烧焦过后的木料与废土,都堆在厚厚的积雪下,好似一座座孤清的坟堆,令人倍感苍凉。 怎么会变成这样?尹秋眸光震惊,声线在风中显得有些微弱。 十年光景转瞬而逝,满江雪打量着四周,能残存一砖一瓦已是难得。 尹秋从满江雪怀里挣开,跳下地去,她奔到那片废墟之中张望不停。 当年师姐亲手放了把火,满江雪跟在尹秋身后,不止是楼宇,连旁人的尸首也都被烧得面目全非。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尹秋回过头来。 不知,满江雪说,我赶到时,流苍山已经燃起了火,师姐一身血衣立在堂前,不论我问她什么,她都只是摇头,再后来,她一声不吭地消失不见,怎么也找不着,直到如今也没消息。 尹秋不说话,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这里本该是她的家,却成了眼下这副破败之景,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厮杀与焚烧后的痕迹,无言地重现着当年的惨状,寒风呼啸而来,席卷平地,那呜呜的风声像极了濒临死亡的人发出的啼哭。 爹娘就是在这里出事的,所有亲人也都死在了这里,只留下自己孤苦伶仃一个人,尹秋想到这一层,神色不禁流露出些许悲痛。 许久,她才抬起头来,问道:紫薇教为什么要对如意门下手? 满江雪目视前方,静静地说:昔年如意门在江湖上的地位仅次于云华宫,因着师姐的关系,两派交情又日渐深厚,成为紫薇教的敌,云华宫毕竟根基稳,不好扳倒,紫薇教若想问鼎江湖,就必得先灭掉如意门。 仅仅只是为了巩固教中地位,就要对一个门派赶尽杀绝,尹秋听得胸口起伏,心中五味杂陈。 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尹秋自小听过不少,但那都是别人的事,她顶多只是当故事来听,并不能有过多的体会,然而此番来到了流苍山,又亲眼见到了如意门这般景象,尹秋这才对所谓的江湖纷争有了全新的认知。 自从得知了爹娘的故事以后,尹秋因为不曾亲身经历,所以始终不能将这些血水堆积起来的事带入到自己身上,哪怕知道爹爹设计害了娘亲一家,自己又被娘亲无端抛下,她也一直觉得陈年旧事离自己太过遥远,并不能感身受。 可眼前的场景这般惨烈,尹秋看着那些烧毁的房屋,眼前仿佛出现了当年的情形,她在这里出生,又从这里离开,颠沛流离十年之久,无人问津,十年后重归故土,却是天人两隔,永不相见。 一切的一切,都是紫薇教害的。 尹秋下意识捏紧了拳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边打量周遭一边问:那些死掉的人呢?怎么一具尸首都没有? 便是白骨也该有几具罢?不过十年,总不至于化为粉尘,可这里却是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满江雪看了看她,回道:都被埋去后山了,怎么? 尹秋说:我爹是死在这里的,我想看看他的坟墓。 满江雪顿了顿,说:没有坟墓。 没有坟墓?尹秋先是诧异,随后又想到爹爹乃是紫薇教的教徒,他一个罪人,怕是死后都免不了被人千刀万剐,又何来的坟墓? 许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满江雪解释道:当年那场火,能烧的都烧了,所有人都成了焦炭,认不出谁是谁,就都被人埋去了后山的坟坑。 尹秋愣了一会儿,又问:后山怎么去? 满江雪揽过她的肩,说:跟我来。 两人在林中一阵飞跃,不多时便来到后山处的一片荒林,正中的坟坑早已在年岁流逝中变得平坦,看不出原本相貌,只有一块凄凉的木牌立在地上,上面的字迹也已辨认不出。 所有人都在这里了,满江雪说,因为尸首被烈火烧毁,分不清如意门和紫薇教的人,所以就都一齐收敛入了土。 尹秋看着那木牌,久久没能言语。 好半晌过去,尹秋才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我爹是个坏人。 不等满江雪回话,她又撇过头,轻声说:我娘也好不到哪儿去。 满江雪沉默须臾,回道:也不能这么说,师姐突遭横祸,难以接受,换作任何人都会不知如何应对,她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会走的。 尹秋却是摇头:师叔不必安慰我,我心里都明白的,她肯定是恨极了我爹,所以不想要我了,你之前告诉过我,我娘一心都想做个好母亲,既然如此,她就没理把我丢下,一定是想到我是我爹的骨肉,她也就讨厌起我来了。 闻言,满江雪又是一番沉默。 其实这种说辞,不只是尹秋,连许多外人也曾这般推测过,毕竟孩子刚出世,再狠心的母亲也做不到丢弃,就算一时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日后也该寻回孩儿才对,可沈曼冬却是一去不回,人间蒸发。 何况沈曼冬当年为着家门浴血奋战,显然并未到绝望至极的地步,她是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的,可她最终选择了放火烧山,悄无声息地离去,虽然已经过去十年之久,但沈曼冬很有可能还活着,她兴许只是远走他乡,隐去人世。 而这样说来,她迟迟不肯现身,甚至尹秋被寻回的消息传遍江湖也不见她露面,只能说明她是根本不在乎尹秋的死活,也不想和她相认。 见着尹秋,就会想到当年痴情错付,一家惨死,只有不与她相见,这些仇恨才能尽可能避免被提起。 虽然背后缘到底为何,无人能够说清,但前后思索一番,也能得出较为靠谱的结论。 风过,吹动漫山枫林,蔓延开一阵细密的枝叶摇晃声,尹秋回过头,看了看那些如雾似烟的红枫,轻声说:看起来,还是这里的枫树美一些。 满江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师叔觉得呢?尹秋说,流苍山和惊月峰,哪里的枫树好看? 满江雪说:自然是流苍山。 那是如今的流苍山美,还是从前的美?尹秋又说。 满江雪看着她,停顿少许说:都美。 尹秋默然不语,良久才道:可我还是喜欢惊月峰多一点她说罢,冲着满江雪弯唇一笑,回去了? 满江雪嗯了一声,掌心在尹秋头顶轻轻抚了一下,随后两人手牵着手,踏上了来时的路。 那就是沈师叔的女儿?枝叶掩映间,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躲在重重枫林之中,目视着渐行渐远的两道人影。 空中忽然漫开一阵淡淡的药香,缠绵悱恻的红枫间忽然多了道紫色的身影。 是她。 小姑娘抬手在眉骨处搭了个棚,笑得开怀:方才气也不敢出,没怎么瞧得清,但是晃眼看过去长得还真漂亮,她微微侧着脸,看向身后的人,她和沈师叔长得像不像? 紫衣女子道:像,停了停,不过那双眼睛,像尹宣。 小姑娘啊了一声:可惜,眼睛多重要啊,一双眼生得美,比什么都管用,怎么就随了那恶贼的相? 紫衣女子道:曼冬当年,就是被那双眼睛给害了。 小姑娘站起身来,拉着紫衣女子的衣袖说:那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去见她? 等时机成熟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兴许一年两年,也兴许五年十年。 小姑娘掩着嘴:这么久?可我都快等不及啦,我想跟她做朋友。 紫衣女子说:她现在不缺你这个朋友。 小姑娘低哼一声:我早就让你把我送进云华宫了罢?你非不肯。你看见她刚才的反应了没?多伤心啊,她一定觉得自己在这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紫衣女子不语。 小姑娘絮絮叨叨的:不过咱们上回救了那个陆怀薇,尹秋应该听说过我们了,等日后我们与她相认时,她一定很开心,就会知道我们一直在暗中关注她。 紫衣女子说:能否早点相认,就看你师姐的本事了。 小姑娘瘪了瘪嘴,满脸不乐意:师姐没我厉害,她连我都打不过,又怎么能保护好尹秋?别提还要戳穿那个坏人的真面目,我可不看好她。 行事讲究的是头脑,紫衣女子说,而非拳脚功夫。 你是说我没头脑?小姑娘立即叉起腰来。 紫衣女子笑了笑,没答这话,兀自朝内走了去。 哎,等等我呀小姑娘急忙跟上她的身形,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见得尹秋与满江雪早已消失不见,她才又收回视线,蹦蹦跳跳地追上了前方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出大问题,存稿箱设定成明天的时间了,我的黄金九点档乱了。 来啦来啦! 没想到还有守着点追文的小天使,呜呜呜太感动了。 第37章 叶芝兰穿过庭院,收了伞,提着裙摆迈上阶去。 又连着落了几日的大雪,屋檐廊角覆满冰霜,寒气逼人,医阁内外浮动着药味,四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叶师姐。有弟子匆匆行来,低声唤道。 何事?叶芝兰抖了抖伞面,转过身去。 那个孟璟刚才又来了,弟子面露无奈,说,他非要见陆师姐一面不可,任凭弟子们怎么劝说他都不听,正在外头闹脾气呢。 胡闹,叶芝兰皱起眉头,怀薇好不容易才醒转过来,怎容他轻易搅扰,尽管打发了去。 那弟子摊了摊手,说:可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他了,来一次晕一次,他本就患有心疾,一着急就两眼一翻昏过去,弟子都不敢再对他动粗,真是拿他没办法。 叶芝兰说:那就点了他的睡穴抬回去。 也是!那弟子一喜,还是师姐聪明,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见这弟子施了礼就要告退,叶芝兰站立片刻,又叫住她道:师叔回来没有? 那弟子扭头说:刚到呢,已经送小师妹回弟子院去了,估摸着还得有一会儿才过来。 你见着小师妹了? 见着啦。 她可有事? 那弟子顿了顿,略显疑惑道:没什么事啊,好着呢,言毕又道,有师叔一路陪着,能出什么事? 叶芝兰说:毕竟紫薇教来无影去无踪,我是担心他们会在途中使绊子,对小师妹不利。 那弟子笑了笑:师姐放心罢,师叔和小师妹都安然无恙的。 叶芝兰嗯了一声,颔首道:知道了,去罢。 这弟子适才退下,谢宜君便从院外行了过来,见了叶芝兰便道:听说怀薇醒了?我过来看看。 叶芝兰点了头,两人一道行进阁中,室内药味更是浓烈刺鼻,不少弟子们都忙着煎煮药汤,榻上,陆怀薇正一口一口喝着药,听到动静便抬起头来,虚弱道:掌门,师姐。 快躺好,谢宜君赶紧上前,可算是醒了。 陆怀薇浅浅一笑:让掌门和师姐担心了,怀薇真是过意不去。 谢宜君说:这是什么话,你受了伤,哪有不担心你的道理。 陆怀薇面色虽苍白,但精神瞧着尚可,她调整了一下靠姿,苦笑说:弟子技不如人,实在是丢了师门的脸面,幸好那日遇得一位女侠出手相救,否则被紫薇教活活打死在宫门外,传出去真是给师门蒙羞了。 紫薇教手段卑劣,暗中偷袭,你无需自责,谢宜君说,倒是那女侠,你可知道是何人? 陆怀薇回忆一阵,摇头:不知,只见她穿了一身紫衣,相貌长得中规中矩,身边还跟着个小姑娘,两人都不像是江湖中人,一身功夫却是高明,几招就将那秦筝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弟子醒来后也曾细想过,却是不认得那女子,她可能是不常在江湖上走动的人。 上元城是我云华地界,谢宜君沉吟道,她既是在半山腰遇着你们,就说明她是要来我云华宫的,怎么施救后却又悄然离去? 分卷(38) 兴许只是路过?陆怀薇笑了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么。 谢宜君叹口气,神情稍显凝重:你没事便好,只是可惜这次中了紫薇教的奸计,你在来路上被伏击,他们则声东击西杀了宫里的细作,如今线索全断了,也不好再往下查。 陆怀薇久在宫外,自然不知宫里正在查奸细的事,闻言不免惊讶道:怎么会呢?就算弟子遭遇埋伏,也不妨碍宫里查案,那细作怎么会轻而易举就被杀了? 还不是你季师姐干的好事,谢宜君冷哼,她本是主审细作的负责人,却是听说你受伤后擅离职守,这才叫那细作有机会服毒自尽,原本那细作已露出马脚,却是功亏一篑。 陆怀薇面露尴尬:这季师姐也是关心我,她定然不是成心如此。 谢宜君冷道:她若是成心,我可饶不了她,也是念在她惦记你的伤情,我才没有让她去刑堂领罚。 陆怀薇羞惭道:都是弟子的错。 不关你事,谢宜君宽慰道,能平安回来就好,你好好儿养伤,旁的事不要多想。 陆怀薇搁了药碗,说:每年年关紫薇教都要出来兴风作浪,我既然回来了,就还是该按照往年那般在上元城里守着。 谢宜君摆手:此事你不必管了,有芝兰和晚疏在,你只管调养身子。 陆怀薇过意不去,坚持道:这哪行,叶师姐主管宫中事务,季师姐又是首席大弟子,这等差事哪能让两位师姐代劳?还是弟子来罢,她说着,活动活动四肢,又道,其实这些天也修养得差不多了,往年值守上元城都是我在办,两位师姐不比我熟悉,再躺两日我就能下地了,掌门允了我罢。 陆怀薇虽是无悔峰长老的徒弟,并未拜在谢宜君座下,但她一向乖巧懂事,积极上进,谢宜君自来便对她有几分喜爱,闻言还是婉拒道:宫里这么多弟子,随便调几个就能顶了你,你还是听我的话,省得你那师父成天往我这儿跑,说我净晓得使唤你们无悔峰的小辈。 见谢宜君一再劝说,陆怀薇也不好执拗,欣然道:那就多谢掌门关心了。 夜色四合,密密匝匝的飞雪在灯光中盘旋交织,像一片片轻柔的鸟羽,院落清净,只能见得零星人影,大大小小的弟子房都已亮起了烛火,风雪飘摇间,四处弥漫着冷梅的疏香。 尹秋推开门,手脚麻利地点了盏灯,将提着的小包袱搁到桌上,回身看着满江雪说:时日不早了,师叔快回去歇息罢。 这些天奔波劳累,尹秋倒是每日在马车里睡得香,满江雪却是当了一路的车夫,连日来不曾好眠过,出发前她本就心神疲倦,这趟下山回来,整个人更是显得有些乏累。 一回来就赶我走,满江雪失笑,就不请我坐坐? 尹秋赶紧拉着她坐下,不好意思地说:怎么就赶你走了?我倒是想师叔能留在我这儿呢。 两人离去这几日,叶芝兰早已将新添的床褥等物品送了过来,墙角还堆着几个木箱,都是在上元城里买的东西,满江雪说:这回吃的穿的都有了,我也就不担心你别的,若是其他方面还有什么缺的,你直接找芝兰便是。 尹秋点了头,软着身子扑进满江雪怀里,说:师叔这些天真是辛苦,又要赶路又要照顾我。 满江雪顺势将她抱在自己腿上,问:那你这次下山开心么? 当然开心了,尹秋眼角眉梢都是喜意,和师叔一起过了生辰,还回家看了一眼,我开心得不行呢。 那往下更要用功一点,满江雪说,下次若再考个好成绩,师叔还有奖励。 尹秋说:下次师叔可别再花那么多银子了,我只要师叔陪陪我就好,别的什么都不要。 这还没开考呢,满江雪说,你就这么有自信了? 尹秋吐吐舌头,笑:不是师叔自己说的吗?我要是连这点自信都没有,还怎么想着当你徒弟? 有自信是好事,满江雪说,可惜我不会收徒。 尹秋早就不是头一回听到她这么说了,也不觉得失望,反而明朗道:不收就不收,我就算当了别人的徒弟,心里还是最喜欢师叔的。 满江雪看着她乖顺的小脸,微微一笑,起身道:那就不耽搁了,你早些入睡,我这就回去。 尹秋立即道:我送一送师叔。 不必了,满江雪拦住她,路上你就乏了,早点睡,落了这几日的功课,养好精神明日记得认真读书。 尹秋说:我知道的,那师叔慢点走。 房门推开,满江雪很快离去,尹秋扒在门口目送着她,一直等满江雪的身影彻底瞧不见后,尹秋才打来热水一番洗漱,但也没有立马熄灯就寝,她先是看了看崭新的被褥和柜子里的冬装,尔后又打开那些木箱翻了翻,将所有东西都分门别类摆好,还特地分了不少吃的装在一个小盒子里,打算明日拿给傅湘尝尝,做完这一切,尹秋才钻进被窝准备入眠。 渐渐的,弟子院里的房间都陆陆续续吹了灯,陷入一片黑暗,夜雪无休止地飘落着,那轻微的声响反倒叫人觉得静谧安心,尹秋几乎是沾上枕头便会了周公,睡得很沉。 大抵是到了夜半时分,窗户忽然发出一声脆响,像是有人刻意丢了什么东西过来,尹秋朦朦胧胧间听到那声音,有一瞬间的苏醒,但又很快没了意识。 没过多久,又听一道极轻的响动传来,仿佛是窗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尹秋昏沉中无端打了个冷颤,登时清醒过来,她下意识坐起身来,抬眼朝窗边一看,就见那扇小窗不知何时打开了,冷风冷雪直往屋内涌,昏暗的廊下似乎还站着个黑黑的人影。 尹秋心里一惊,顺手摸出枕头下的小铁剑,再度看去时,却见那人影缓缓走到了窗边,看不清相貌,只能看见他脸上覆着一张泛着寒光的银白面具。 是公子梵! 尹秋由惧怕转为惊讶,忙掀开被子下了榻。 自从上次两人在林中分别后,已经多日不曾打过照面,尹秋这段日子过得还算充实,几乎快把这茬给忘了去,不由低声冲公子梵道:你怎么来了? 玄袍曳地,衣物与发丝都沾满了碎雪,公子梵略微低了下巴,像是在打量尹秋,说:自然是来找你的,还用问? 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立在外头,尹秋心惊胆战,赶紧将窗户合拢,又将房门打开,压低嗓音说:别被人看见了,快进来。 公子梵走到门口,却没入内,只是看着尹秋说:进去做什么,你该出来。 尹秋留意着周遭的动向,指着夜空中翻飞的雪花说:下这么大雪,你不会还要我跟你去练剑罢? 下雪又怎么了,公子梵说,习武之人连这点苦头也吃不得? 尹秋情急:我不是吃不得苦,你先进来再说。 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公子梵也就依言跨进了房内,笑道:你无需害怕,没人会发现的。 就怕万一不是?尹秋忙不迭关上门,捂着心口道,万一被发现,我就死定了。 公子梵轻笑一声:胆子这么小,可不像你娘。 尹秋得了这话,看了看他:你跟我娘很熟? 熟,公子梵说,旧相识,之前便告诉过你,但你不信。 尹秋越过门窗的缝隙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扭头说:你该等雪停了来找我的。 公子梵在桌边坐下,笑道:怎么,下着雪你便不肯学武了?上次分别之际我可是说过,再次相见时你要更上心一些,我会比从前严格许多。 尹秋哪里是因着落雪不肯跟他学武?只是近来宫内盘查得严密,弟子们都在逮捕可疑之人,整个云华山到处都是夜巡弟子,要是他们此番出去被人撞见,绝对会戴上一顶紫薇教细作的罪名。 尹秋沉思一番,眸光忽明忽灭地闪了闪,她默然少顷,看向公子梵道:其实其实我也正想和你说,我确实不太想跟你学武了。 公子梵得了这话,并未表现出意外,他平静地问:理由? 尹秋嗫嚅一阵,垂眸道:你之前给我送来的药被师叔发现了,为着不让她生疑,我几次撒谎骗了她,还骗了傅湘,这段时日我想了很多,觉得还是不跟你学武为好,云华宫里这么多武艺高强的师兄师姐,我没必要非跟着你偷偷摸摸地学,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公子梵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既然你已经撒了谎,又已经将满江雪与傅湘给骗了过去,事已至此,往后谨慎小心些便好,何至于半途而废? 尹秋摇头:你这是侥幸心理,我始终是不想对师叔撒谎的,瞒得了一次两次,瞒不了一辈子,要是师叔哪天又发现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与其战战兢兢,不如老老实实,欺骗师叔这件事,我这心里怎么都过不了关的。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公子梵站起身来,语调不改,但你果真决定好了?先不说明年你能不能拿到第一拜在谢宜君座下,起码满江雪那处你是去不了的,到时新弟子统一分配去各峰长老处,你就只能做个微不足道的宫门弟子,别说想和满江雪一样,你连你的师兄师姐们都未必能超过,你总说要报答满江雪,那我问你,你拿什么报答她? 他说得字字在理,尹秋不由沉默下来。 也是忘了新弟子分配这事,如公子梵所说,尹秋若没有拿到第一名,谢宜君不会收她为徒,满江雪也不会,到了那时,尹秋只能被动去往别的峰脉,成为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弟子,远离惊月峰,接触不了满江雪太多。 可尹秋心中的顾虑实在不少,她前阵子对满江雪说谎,又将傅湘牵扯进来,尹秋已经良心难安,往后若再发生点什么意外,她该如何是好? 正暗自纠结着,又听公子梵开口道:你这次和满江雪下山,去了如意门,也见到了如意门今日之景,从前你说不想为爹娘报仇,那我现在再问你一句,你还是不想报仇? 尹秋抬起头来,神情讶异,失声道:你跟踪我? 公子梵注视着她,淡淡道:我好歹是一谷之主,没必要跟踪你,梵心谷弟子遍及天下,要想知道你们去了何处,绝非难事。 尹秋忍不住后退一步,面露惊慌道:那你打听我做什么?她越想越心惊,又问,不管我拜谁为师,武艺学得好不好,或者是报不报仇,都跟你没关系,你为什么要管那么多? 瞧见她表情戒备,公子梵低笑一声,叹息道:不为别的,只为你是曼冬的女儿。 听他称呼了娘亲的名字,尹秋觉察出某种异样:你和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公子梵却不答,只说:今日你说的,我暂时不表态,再给你一日时间好好考虑,明晚我会再来,假如到时你还是这般决定,那我也就依了你,往后不会再来找你了。 他说罢,不管尹秋作何反应,兀自推了门行进风雪中,眨眼便消失不见。 第38章 梅花谢了又开,满院冷香,片片残瓣飘落在皑皑积雪上,那白里点缀着零星的红,好似宣纸上沾了滴滴朱墨。 一只麻雀落在围墙上,抖抖身上的落雪,叽叽喳喳啼叫几声,随着这鸟叫,学堂内外也都跟着响起了郎朗读书声,抑扬顿挫,轻重缓急,满室学生举着书本,齐齐摇头晃脑。 尹秋尽可能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偷偷在夫子看不见的时候打了一个绵长的哈欠。 她困得快要睁不开眼了。 虽说外出这几日她没少睡觉,可行路终究是有些累的,何况昨夜同公子梵一番交涉后,尹秋久久不能平静,心绪复杂,思索良多,天亮前才合上了双眼,可还没等她彻底熟睡过去,弟子院里的钟声就已响起了。 尹秋视线模糊,已然看不清课文写了什么,只能下意识跟着别的学生囫囵念着,她强打着精神不让自己睡过去,却拦不住眼皮愈发地沉重,控制不住地闭起了眼睛。 倏然,一道惊雷般的响动骤然在耳边炸开,尹秋昏昏欲睡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汗毛直竖,顿时回了神。 她神情惊慌,睁眼一看,便见夫子手握戒尺立在案边,喝道:大清早萎靡不振,夜里做什么去了!给我站起来! 尹秋满脑袋瞌睡虫顷刻间跑了个干净,这下是一点困意也没有了,她心中暗道不好,下意识就要动作,可还不待她起身,却见旁边的孟璟忽地站了起来。 尹秋惊魂未定,这才发觉夫子的视线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瞧着孟璟道:你才入学多久就开始心不在焉!会认几个字了?会背几篇文章了?不成器的东西! 孟璟垂着头,满脸睡眼惺忪,明显精神不济,面对夫子的责骂也无丁点反应,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 见他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也不知道第一时间认错,夫子更加火大,又是一道戒尺摔在案上,怒道:给我到后面罚站去! 孟璟面无表情地揉了揉眼,拿着书本磨磨蹭蹭地离开了座位。 尹秋正暗自庆幸自己没被发现,却见夫子又指着她道:还有你!以为老夫眼瞎看不见么?还不快站起来! 尹秋被他吓得一抖,赶紧嗖的一声站了起来。 一个两个都不知道夜里干了什么!夫子大怒,看着尹秋道,我把他安排到你身边,就是因为你平素表现得最好,希望你能给他做个好榜样,你倒好,竟和他一同打起瞌睡来了! 尹秋忙俯身作礼,谦卑道:夫子别生气,学生知错了,以后再不犯了。 你也给我站到后边儿去! 当众挨了顿骂,尹秋真是羞惭万分,赶紧抱着书本埋头跑去了后方。 夫子余怒未消,就着此事将两人好一通臭骂,还将其他安分的学生也训斥了一番,后才又板着脸讲起课来。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夫子也未发话叫两人回座,尹秋不敢再开小差,学得格外认真,反观孟璟却是一脸无所谓,书本松松散散地拎在手里,也不见他听课。 分卷(39) 到了放学,室内的学生们都鱼贯而出,去了饭堂用饭,夫子考了两人今日所学的内容,尹秋倒是对答如流,表现不错,孟璟却是答得磕磕绊绊,不成体统,夫子多问两句他还烦躁起来,丢出一句我没听当然不知道!,便打死也不再开口回话,气得夫子破口大骂,又罚他们两人停了武课,饭也不准吃,即刻去藏书阁擦地。 藏书阁在问心峰上,共有两处,一处藏武学,一处藏文学,两栋小楼修建得相差无几,都有三层高,听闻有学生前来受罚,楼里的弟子们都落了个快活,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项,便都哄笑着玩儿去了。 要把这两栋楼的地都擦干净,那可不是易事,尹秋弓着腰擦完了一间房就已累得大口喘气,满头是汗。 楼里没什么人,十分安静,问心峰上的弟子多半也都只是些闲差,是以期间也没什么人过来巡视,尹秋老老实实解决完一层楼,已是快一个时辰过去,她提着木桶下楼换了清水,回来时孟璟仍是歪在廊椅上动也不动,手里的帕子也还是干的。 絮雪无休止地飘落着,天地间都笼罩在一片雪花中,孟璟垂着头靠坐在廊边,穿着一身纯白的弟子服,身形瞧来很是单薄,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病气,面色发白,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尹秋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开了。 照这速度,要把剩下的两层楼擦完估计得干到戌时去,尹秋揉了揉臂膀,正要进楼,背上却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她伸手摸了摸,触到一片冰凉。 孟璟捏着几个雪团,抛起又接住,眉目不善地迎着尹秋的视线:看什么? 尹秋皱了皱眉,没打算理他,兀自入了门去。 她前脚才跨进门,后脚就响起了孟璟的脚步声。 站住!孟璟一股脑将手里的雪团全扔到尹秋身上,道,你别擦了,咱们打上一场! 尹秋步伐一顿,心道这人又发什么疯?但想了想还是忍了,不想与他起冲突,免得闹大了被人知道,又少不了一顿罚。 孟璟实在是心里憋屈得厉害,找不到地方发泄,他想拿尹秋出气,奈何尹秋是个忍气吞声的,并不理睬他,孟璟一拳打到棉花上,没劲得很,却又恼怒,他只得想方设法缠尹秋,揪住尹秋的衣角道:来打架! 尹秋无可奈何,终于开口道:你再不干活,一会儿师兄师姐们回来,会跟夫子告状的。 你以为我会怕?孟璟不肯松手,来啊!咱们打一架! 尹秋说:你找别人去,我不会跟你动手的。 孟璟哼笑:你怕什么?你若是堂堂正正,就别老躲着我。 尹秋被他搡了几下,差点打翻桶里的水,她越是躲避,孟璟就越是得寸进尺,直抓着尹秋一推再推,尹秋本就一肚子烦心事,始终惦记着今晚公子梵还会来,她忍了又忍,乍然间想到孟璟从青罗城起就对她大打出手,现在入了宫也蔑视宫规暗地里欺负她,不免也动了气,一个折身将孟璟反推了回去。 尹秋不过是防守,并未主动出手打他,也没用什么力气,却见孟璟被她这一下推得连连后退,最后竟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我尹秋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我不是故意的。 孟璟从未习过武,又体虚力乏,之前在青罗城是因为尹秋也还病着,又不想和他发生争执,所以只有挨打的份,而今尹秋已经习武多日,身子也养好了,毕竟是拿了武试第五名的人,若真要打起来,孟璟早已不是她的对手。 然而两人都没意识到这事,尹秋也没料到自己随手就把人掀翻了,孟璟亦是大感意外。 虚伪!孟璟怒不可遏,跳起来又是一脚朝尹秋踹去,还说你不会跟我动手? 我说了不是有意的!尹秋一个闪身避开,同时又抬手制住孟璟袭来的拳头。 好啊你!孟璟脸色铁青,学了几天武奈何不了你了! 尹秋真是拿他没办法,只得后退几步拉开距离,说:别打了,闹出动静咱们都不好过。 发觉自己已经打不过尹秋,孟璟挫败至极,且不甘心,指着尹秋的鼻子道:我就要跟你打! 他说罢,整个人猛地朝尹秋一扑,直将尹秋扑倒在地,手上动作看着凶狠,实则却是毫无章法,也没什么力气,尹秋将他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避开,一点也没被孟璟挨着。 见他不依不饶地缠着自己,尹秋禁不住怒从心头起,抬腿踹开孟璟,起身道:你再这样,我就出去喊人了。 孟璟被她踹地抽了口冷气,咬牙道:你喊! 尹秋瞅准时机站起身来,一时间也有些动怒,说:你这么想跟我打架,可你现在是打不过我的,别闹了。 闻言,孟璟微微怔住。 虽然尹秋说的是事实,但孟璟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他好歹比尹秋大几岁,却连一个比自己小的都打不过,还被对方言语轻视,真是莫大的屈辱。 你这个孟璟抬起手,遥遥指着尹秋,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尹秋看他仪表狼狈,皱了皱眉,但也没再接话,提起木桶就要上楼。 她才迈了几阶楼梯,身后便又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沉重的物什落在了地上。 尹秋回头一看,竟见孟璟倒在地面,两眼翻白,浑身抽搐。 尹秋脸色一变,急忙丢下木桶跑过去将人扶起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孟璟一张脸涨得通红,不多时又变得惨白,他瞳孔涣散,呼吸急促,两手两脚先是胡乱舞着,尔后又僵硬起来。 见他这副形容,尹秋知道他一定是气昏了头,惹得心疾复发,便赶紧放下他朝外跑去,大喊着来人,却迟迟不见人来,尹秋心急如焚,既想跑远些叫人来帮忙,又害怕自己走后孟璟出事,一时间真是左右为难,拿捏不定主意。 正一筹莫展时,倏听孟璟像是缓过一口气似的,奄奄一息道:药药 药?听到他的声音,尹秋复又跑回孟璟身边,哪里有药? 孟璟抖着手,指着自己的胸口。 尹秋赶紧在他胸口摸了摸,摸到一团小小的柔软,问:这个? 孟璟身子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一般,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放、放屁!不是不是这个! 尹秋被他骂的莫名其妙,后才终于摸到一个药瓶,她不敢迟疑,火速倒了粒丹药喂进了孟璟嘴里。 孟璟又断断续续地喊着:水水 这地方哪来的水?尹秋张望一阵,没瞧见什么茶桌,无法,她只能将先前打来的清水用手捧了一捧,喂给孟璟喝。 吞了药,又灌了水,好半晌过去,孟璟才有所好转,但也疼的大汗淋漓,痛苦地呻吟。 见他这样难受,尹秋真是追悔莫及。 早知道就不跟他计较了,过往忍让了那么多次,又何惧这一回?幸亏孟璟没什么大碍,否则她此番就真的成了杀人凶手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外头的天色渐渐沉下来,楼里尚未点灯,显得一片昏暗。 孟璟?尹秋跪在地上,轻轻晃了下身边两眼紧闭的人。 孟璟没反应。 孟璟?尹秋再次唤道,你醒醒。 闭嘴,孟璟极其不耐烦地睁开了眸子,眼底一片寒凉,你吵死了。 尹秋心有余悸,长出一口气道:你吓坏我了,这会儿还有没有事? 孟璟按着心口嘶嘶地抽气,无力道:还不是被你气的。 尹秋心道那也是你先惹的我,但她没说这话,只闷声道:我真不是故意的,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察觉尹秋的目光中透着明显的关心,孟璟像是愣了一下,继而别过脸,干巴巴道:没有,你走开。 尹秋看了看四周,瞧见厅内的书架边有一方低矮的长案,说:地上太凉了,我扶你起来到那边躺着罢。 孟璟看她一眼,仍是生硬道:不要。 尹秋只好将外袍脱下来盖在孟璟身上,说:那你好一点就自己起来罢,还有两层楼没擦呢,我得去干活了。 柔软的外袍带着暖人的体温,还噙着一股独属于姑娘家才有的馨香,孟璟皱着眉,抬起手想将那袍子揭开,顿了顿却又把手放了回去。 随你便。 尹秋又守了他一会儿,后才又重新提过木桶上了楼去,经历了先前那一出,尹秋更是心情复杂,但也愈加卖力,待擦完了所有楼层,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尹秋下得一楼大厅时,孟璟已不见人影,不知去了哪里。 冬夜的天向来黑得快,尹秋估算了一下时辰,想是武课已经结束了,她累得四肢酸痛,腰板儿也挺不直,今早走得急也没吃早饭,一整日下来颗粒未进,滴水不沾,此刻饥肠辘辘,还口干舌燥,但她更多的还是困,真想随便找个地方睡上一觉。 行出楼外倒了脏水,清洗好了木桶和帕子,原本驻守藏书阁的弟子们也都回来了,检查后甚为满意,都吩咐着尹秋早点回去休息。 尹秋想着孟璟或许是早就走了,便也不去找他,行出大门时,却听身后几名弟子交谈道:还是姑娘家省心,地擦得干干净净,那小子一看就是个偷奸耍滑的,都这时候了一层楼都没擦完,可见平时也是惯会偷懒的,怪不得会被夫子罚。 可不是,态度也不好,一点不知道尊敬咱们这些前辈,问他两句还要出言顶撞,当真是无法无天。 你们没听说过他罢?我倒是有所耳闻,一进宫就闹事,出手打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小子。 人家说自己有病呢,我看他真病没有,懒病倒是一堆,罢了,不去管他,反正夫子说了,什么时候擦完什么时候放人,咱们该干嘛干嘛去。 夜雪茫茫,势头越发大了,尹秋听完这些话,转身朝另一栋小楼看了看,这时灯盏都已亮起来,烛火晃动间,映出窗纸上一道提着木桶走得一瘸一拐的身影。 尹秋看着那影子,沉沉叹了口气,抬腿迈下了石阶。 第39章 孟璟卷着衣袖,洗了帕子,伏在地上胡乱擦着。 他头晕眼花,气息还不稳定,那帕子沾了水,像是一坨冰凉刺骨的冰块儿,握在手里冻得生疼。 窗外呼呼地吹着冷风,越过大门扑进内里,孟璟瑟瑟发抖,拢了拢身上的外袍,手指擦过鼻尖,传来一阵淡淡的馨香。 他闻着那香味,恍惚间想到母亲曾经抱着他时,身上也有这种类似的味道,像是清浅的兰花,有些微的甜,裹着这深冬时节的寒风,闻起来不觉冰凉,反倒有种软绵绵的感觉,像极了母亲柔软的怀抱。 孟璟愣愣地看着地面,眼前回放起爹娘临死前的模样,他们用身体顶住巨石,大口大口的鲜血落在他脸上,还带着温度,那血里含着热泪,糊了他一脸,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滚烫的水,疼的他喘不过气来。 活下去我儿好好活着 虚弱无力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孟璟抬起双手抱着自己,指腹在衣料上摸了又摸。 擦拭过的地板光洁如新,倒映着他一张呆滞的面孔,须臾,一滴水珠砸在地面,模糊了他失魂落魄的容颜,溅起了微不可察的水花,零星地落在他毫无知觉的手背上。 呜咽的哭声响起,隐忍而又悲恸,孟璟紧紧地攥着拳头,倒在地面缩成一团。 少顷,楼外响起了轻缓的脚步声,像是什么人来了。 孟璟一愣,急忙擦干眼睛背过身去,听那脚步声似是到了门口,他才又强装着镇定回了头。 你来干什么。孟璟神情漠然地看着门边站着的人。 尹秋手里提着木桶和帕子,没有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走到另一边,俯身擦起地来。 孟璟心绪未平,红着眼冲尹秋的背影道:出去。 尹秋动作没停,还是没吭声。 我叫你出去!孟璟将帕子狠狠一丢,你耳朵聋吗! 尹秋这才启声道:我为什么要出去? 孟璟瞪着她:你少来扮好人!我不要你可怜我! 尹秋见他双眼通红,心知他定是哭了一场,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平淡地说:夫子罚我们擦地,却没说一人只擦一栋楼,我不是可怜你。 孟璟呆坐在地上,一时没了话语,他看着尹秋忙前忙后,动作麻利地擦完了另一边,这才嘴唇微张,说:我不会感激你的。 尹秋说:我也不要你感激我。 孟璟便又不说话了,只是瘫坐在地,定定地瞧着尹秋。 尹秋见他眼含泪光,鼻子都哭红了,喉间还一动一动的,显然是在压制情绪,不想在尹秋跟前落泪示弱,尹秋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叹息道:孟璟有些话我其实很早就想和你说了,对于你爹娘的事,我也很遗憾,可我没有办法,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到此处也开始哽咽,垂头道,我也不想变成这样的 孟璟听了这番话,一瞬泪如泉涌,再也憋不住心中的委屈,嚎啕大哭道:可我爹娘我爹娘已经死了,我再也没有爹娘了 他哭得肝肠寸断,仿佛是要发泄心中所有伤情一般,恨声道:这里人人都欺负我,人人都看我不顺眼,所有人都觉得我胡搅蛮缠,觉得我故意为难你,虽然我心里也清楚他们为什么讨厌我,可你有满师叔疼爱,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你能被满师叔带下山去玩,可我却连见陆师姐一面都难,谁问过我一句伤不伤心?又有谁问过我心里难不难受! 你书读得好,功夫也学得不错,院儿里的人哪个提起你不是连声称赞?可他们每每见了我,就像是见到什么鬼怪一般,当着我的面冷嘲热讽,背地里说我脾气古怪,说是我自己把爹娘气死的,我找谁说冤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就该去死,该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你们眼前清净! 分卷(40) 我之所以肯来云华宫,就是为了学武报仇,孟璟泣不成声,两手捂着头,悲怆道,可我却是个没什么用的废人,这辈子都拿不了剑,你认为我恨你,其实我当然知道更该恨的是紫薇教,但我学不了功夫,拿什么给我爹娘报仇?我只能冲你泄火也只能揪着你不放而我现在连你也打不过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他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只剩下了含糊不清的喉音,整个人无助又绝望,缩成小小的一团,在寒风里狠狠打着战栗。 尹秋怔怔地看着他,几度张嘴想要说话,却又无从说起。 一直以来,尹秋从未想过孟璟的内心会是如何,此刻听闻他的哭诉不免感到心惊,可事实又何尝不是他说的那样呢? 同样是没有父母,举目无亲,可尹秋好歹还有满江雪,现在还有好友傅湘,她虽不擅长同人打交道,可宫里的同窗们个个都对她极为友善,而孟璟至今都只与陆怀薇亲近,但陆怀薇深受重伤,不准旁人随意探望,他又被众弟子们视为异类,无人愿意同他交好,每天独来独往,宛如一道幽灵,飘来荡去,只遭人嫌。 曾几何时,尹秋也是这样过来的,无父无母的孤儿,备受欺凌,面对旁人的恶意欺辱,她只能忍着,受着,毫无还手之力,可她遇见了满江雪,有了全新的生活,这才渐渐遗忘了那些伤痛。 但伤痛是什么?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疤,平日里可以忽略不计,可夜深人静一旦发作起来,就会砭骨般的疼,是无法彻底抹灭的。 初来云华宫,尹秋也曾惶惑过,迷茫过,她对陌生的环境感到孤独和害怕,只是硬逼着自己努力融入这里,用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好让自己不要想起那些伤心事,才能尽可能过得快乐一点。 而孟璟没有这样的选择,他被迫来到这里,他想报仇,却患有心疾习不得武,他因着一身的戾气,得不到善意的关怀与温暖,一颗心千疮百孔,只能用坚硬的盾包裹住自己,保护自己。 他的伤痛,来得太过突然,又无时间让他好好消化,他怀着满心怨恨与悲恸,只能向周围人露出自己最难看的一面,结果却是适得其反。 大厅内久未再响起言语声,只有孟璟克制又压抑的哭声,混在那此起彼伏的风声里,闻来格外凄凉。 尹秋数次想要安慰他,却又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是无用,她神情沉重,想了又想,末了便站起身来靠近孟璟,说:你如果真的想要替你爹娘报仇,其实不止学武这一条出路。 孟璟仰着脸看着她,哑声道:什么意思 夫子说过一句话,尹秋眼神诚恳,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学不了武,就好好儿读书,书读好了,一样能有大用。 孟璟呆呆的。 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尹秋又说,但前提是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才行,不要再荒废学业了,能进学堂读书不容易,我以前流落街头的时候,做梦都想读书,现在愿望成真,我很欢喜也很努力,一来是想对得起师叔的恩情,二来也是想要对得起我自己,你爹娘在天之灵,肯定也不想看见你这样颓废,退一万步讲,陆师姐对你好罢?你说她要是身体好了,听说你在学堂不乖,她会不会很失望? 孟璟愣了很久:可读书又不能杀人,我想为爹娘报仇,只靠舞文弄墨怎么行 尹秋耐心道:你没听过那些大将军带兵打仗的故事么?将军武艺高强,驰骋沙场,可身边总少不了一位足智多谋的军师大人,就像掌门那样,她不轻易出宫下山,只是吩咐师兄师姐们去做事,待在宫里就能用计谋对付紫薇教,若不是书读得多,哪会有这样的头脑? 一言一语听在耳畔,孟璟没来由心念一动,眼前好似燃起了一小簇微弱的火光。 就算不能习武,只要读好了书,也能报仇?也能对付紫薇教? 孟璟喉头发紧,沉默地看着尹秋。 飘摇的烛光映照下,尹秋屈身半蹲着,额角被汗水濡湿的碎发还未干,一张脸细如青瓷,白皙又干净,生得很是秀美,尤其是那双眼睛,真是万里挑一的好看,外眦微微上挑,双眼皮深得像是精心雕刻而成,扇子般的长睫下,一对瞳仁清澈透亮,好似一汪倒映着胧月的清泉。 孟璟从前不曾这般近距离打量过尹秋,他以往见到的她多是满面憔悴的病容,直到此刻,孟璟才惊觉尹秋竟长了这么一副模样,回想起那个躺在榻上气息奄奄的小女孩,眼前的人简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良久,孟璟才又哑着嗓子问: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尹秋说:因为我听见了。 孟璟目露疑惑:听见什么? 在桑榆山的时候,你跟你爹娘说过,想给我请大夫治病,尹秋说,我听见了。 孟璟眼睫微颤,眸中的泪花闪了闪。 那时我虽病得厉害,但并没有成日昏睡,也有清醒的时候,尹秋说,我听见你和爹娘争吵,要他们喂我饭吃,给我多盖两床被子,你还说,你宁可病死,也不要杀人赚来的钱看大夫,你说的这些话,我一直都记在心里,这也是为什么我始终忍让你的原因。 说完这些,尹秋又对视着孟璟的眼睛,半是探询半是期盼地问:所以,你其实心地不坏的,对吗? 孟璟回望着尹秋,又看着尹秋眸中的自己,他抽噎一下,忽然间再一次泪流满面。 都是我的错我该尽全力阻拦他们的,要是我能多劝劝他们把你送走,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了 尹秋抬头看着房梁上的雕花,轻声说:可已经发生了,也没有办法挽回,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爹娘当年不要出事,但那是不可能的,你总算被爹娘呵护了十多年,我却是连爹娘的面也没见过,但我还是活下来了,你也可以的。 孟璟闭了闭红肿酸涩的眼,怅然若失道:那你不恨我吗我之前对你那么坏,他狠狠地擦掉眼泪,又道,我打过你,骂过你,把所有的怨恨都撒在你身上,你怎么还能做到这样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你难道不该趁这里没人尽情报复我吗? 尹秋扯了扯嘴角,摇头:你那些算得了什么?我被人骂过更难听的话,也挨过更疼的打,对比起来,你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她苦笑着,又说,你可能想不到我之前过得有多苦,每天都期盼有人来救我,又每天都重复着失望,我渐渐学会了忍气吞声,学会了凡事让一步海阔天空,也不止我,我以前认识的女孩儿们,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孟璟心神震荡,再一次说不出话来。 又是许久过去,他扯下身上的外袍递给尹秋,说:你走罢 尹秋端详着他的神情:我说了,我不是可怜你,夫子是一起罚的我们。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用意,孟璟说,自己的事自己做,我不要你帮忙,更何况我也想一个人静一静。 听他同自己说话的语气没了往常的凶恶,尹秋暗暗在心中松了口气。 她这回算是打开了几分孟璟的心扉,两人的关系往下该是能有所缓和,不求能和孟璟成为朋友,至少也别做仇人,哪怕擦肩而过,互相将对方当做空气,也比之前见了面就要恶语相向要来得好。 尹秋如释重负,顿时感到身心都轻松不少,她起了身,瞧见孟璟垂着头毫无反应,便也不去多说什么,径直朝楼外行了去。 你的爹娘也是紫薇教害死的吗?忽然,孟璟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 尹秋脚步一顿:是。 孟璟又问:那你想不想为他们报仇? 以前不想。 现在? 现在尹秋看着那夜空中的飞雪,想起流苍山上的一片荒芜,噤声片刻道,我不知道。 如果我是你,我会拼了性命杀光紫薇教所有人,孟璟踉踉跄跄地直起身,却没看尹秋,你既然能学武,就不要白白浪费了。 尹秋不自觉捏紧了掌心,她侧过头去,孟璟拎着木桶一步一步上了二楼,瘦弱的背影薄得像一张易碎的纸。 直至孟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尹秋才拖着疲累的身躯,往弟子院的方向行了去。 回到院中时,已是戌时过半。 因着落雪,院儿里流连的人影不多,泰半弟子房里的烛火也都灭了,尹秋推开房门,瞧见桌上放着用棉布包裹住的食盒,里头是余温尚存的一汤两菜,还夹了张小字条,是傅湘给她留的。 尹秋看着那饭菜,想到孟璟此刻还在藏书阁擦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定然也无人给他留吃的,不由地心口发酸,有种想哭的冲动。 吃过了饭,尹秋实在没力气去沐浴,便打来热水洗漱了一番,尔后她吹灭了灯盏,开了半扇窗,和衣躺去了榻上入眠。 时至夜半,尹秋忽然惊醒,起身朝窗边一看,公子梵恰巧自半空落下,手里还捏着一粒小石子儿。 你在等我?公子梵好似有些意外。 嗯,尹秋说,你说过你会来。 公子梵便直接翻窗而进,也不废话,问道:那你考虑得如何? 尹秋说:你先告诉我,你和我娘是什么关系? 公子梵看了看她,说:我对你娘一见倾心,我喜欢她。 尹秋讶异地抬了眼。 可她不喜欢我,公子梵说,她嫁给了别人。 尹秋半信半疑:你怎么证明? 就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公子梵笑了笑,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竹筒,你看看这个。 尹秋接过来,打开一看,里头塞着张二指宽的字条,上面写了两行蝇头小楷,像是什么诗句。 尹秋微讪:写的什么? 公子梵念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尹秋揣摩了一下这句诗的意思,说:她写给你的? 公子梵点头:那时曼冬外出执行师门任务,我曾写信问她近况,她便回了我这一封信。 尹秋立马打开柜子翻出那本《紫音心经》,对比一番,的确是娘亲的字迹。 这回信了?公子梵说。 尹秋来回看个不停,末了又问道:你是如意门的人? 公子梵顿了顿:曾经是。 尹秋说:所以你之前是骗我的,你根本不是来云华宫挖什么墙角,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公子梵没有否认。 尹秋说:那你找我,真就只是为了教我功夫? 公子梵说:和满江雪一样,我也有义务替曼冬照顾你,若非被她抢先,我原想将你带去梵心谷,既然你已经来了云华宫,跟在满江雪身边也算不错,但我终究放心不下,毕竟紫薇教也想得到你,满江雪又不能时时护你周全,往后你还会遇到很多无法预测的事,我若能教给你一些本事,将你培养成才,也就不怕你哪天遇上紫薇教,一点反抗之力也无。 尹秋仍是存疑,问道:照你这么说,这该是一件好事,就算师叔知道了应当也不会阻拦,你又为什么不让我声张? 因为没人知道我是谁,公子梵说,江湖中人只知道我是梵心谷谷主,却并不知我与曼冬和如意门的关系,一旦暴露,紫薇教就会来找我的麻烦,包括满江雪也不认得我,何况我一直想查清曼冬当年为何销声匿迹,有些事,该瞒则瞒,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变故。 尹秋听明白了。 能说的我都说了,公子梵道,现在就看你怎么选择。 尹秋沉默下来。 就算她不想为爹娘报仇,可紫薇教始终不会善罢甘休,诚如公子梵所说,就算有满江雪在,尹秋终究是危险的,倘若哪天她真的被紫薇教的人抓住了,若等不到满江雪营救,就只能靠自己应对。 可要想对付紫薇教,没有一身好武艺,那只能是痴人说梦。 满江雪曾不费力气击退温朝雨,有能力与紫薇教抗衡,而尹秋却不能,她还是太弱小,不够强大。 一阵安静之后,尹秋总算下定决心,郑重道:好,我跟你学武。 第40章 温朝雨翘着二郎腿,靠在一张太师椅上。 她身畔是一盆旺盛的炭火,上头煮着茶,还烤了几个橙子,面前是一方小几,摆了几壶温酒和小菜,小几另一头,则坐着个身穿素色长衫外披黑袍的小公子。 两人对面而坐,温朝雨姿势懒散,小公子却正襟危坐,各有不同。 唯一相同的是,两人都面色苍白,满脸病气。 喝点儿?温朝雨斟了酒,推了一杯过去。 谈正事,不宜吃酒。小公子握拳抵唇,咳嗽几声。 怕什么,温朝雨说,适量饮酒对身体有益。 喝酒误事,你喝你的,我就免了。小公子还是拒绝。 亭外风雪正盛,湖面都已结了厚厚的冰,几个孩童在那冰上疯玩打闹,欢笑声久久不停,水榭两旁的岸上也都有不少游人在赏雪,十分热闹。 温朝雨正看得有趣,却见一名下属前来放下了竹帘,遮挡住了视线,温朝雨不悦:挡了做什么? 那下属举着竹帘犹豫不定,便听小公子道:放下罢,万事小心些。 大隐隐于市么,温朝雨示意那下属退下,我特意挑的这地方,景致好,适合谈话。 小公子喝了口茶,又是一阵猛咳。 温朝雨笑道:真对不住,七少还病着就让你跑这一趟,我自罚三杯给你赔罪。 小公子摆手:下一趟山不容易,我是冒着风险出来的,你闲话少说,我得尽快赶回去,免得被人发现。 温朝雨打量着他,目露新奇:倒是不急,你我好歹都是做过卧底的人,今日相见也是缘分,不如七少同我说说,你是怎么进的云华宫? 分卷(41) 小公子微微皱眉:你要想知道,自去问教主,别浪费我时间。 温朝雨笑了起来:我好奇么,毕竟我还在云华宫时倒是不曾见过你,对你没什么印象,回到教中后才与你交过几回手,所以我想知道,你是同我一道入的宫,还是在我走后? 小公子稍显不耐:我进宫时还未拜入紫薇教。 那就是后来被教主买通的?温朝雨说,可以啊,云华宫那么好的去处你不喜欢,怎么想着投靠我们这儿来了? 我进云华宫自有我的目的,小公子说,能有紫薇教帮衬,于我本人和南宫教主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 他虽答得不大情愿,显然是不想提起自己的事,但也还是答了,温朝雨便道:那就说说罢,你打算怎么把那孩子送出来? 小公子说:我把人送出来?他低笑一声,那你做什么? 温朝雨说:我再把人送给教主么。 想得倒是美,小公子嗤笑,你以为在谢宜君和满江雪的眼皮底下劫人有那么容易? 温朝雨说:那总不能我亲自去趟云华山?我这张脸能骗得过谁? 她这话适才说完,便听嗒的一声,桌上多了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温朝雨瞧了瞧,伸手捻了一下,稀奇道:哟,还以为你在云华宫只是小喽啰,没想到还请得动人替你做面具? 小公子说:这是我自己做的,技艺虽比不得宫里那位易容高手,但拿给你用不成问题。 温朝雨颇有兴致,将那面具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又问:那这是谁的脸? 一个倒霉鬼,小公子说,也怪她自己行为不检点,听说她为着那孩子顶撞过满江雪,正好借她的脸来一用。 温朝雨将面具收起来,思索着道:过不了几日就是年关,届时上元城里里外外都会戒备森严,以我对云华宫的了解,山上倒是比平日里松懈许多。 不错,小公子搁了茶杯,起身道,错过年关,往下就没了别的好时机,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他说罢,将披风上的黑帽一扯,盖住了半张脸,就此朝岸上行去。 温朝雨怡然自得地瞧着他的背影,没来由冒出一句:下回别穿男装了,你还是女装更漂亮。 小公子像是没听到这话,全无半点反应,匆匆消失在了人堆中。 唰的一声,尹秋抖出长剑,猛地朝身前的人刺去。 傅湘抬剑挡了一下,被震得后退了两步,还未站稳,眼前又是闪着寒光的剑尖袭来,她来不及防备,脚脖子一歪就摔了下去。 再来!尹秋一瞬就追上来。 你今天吃大力通心丸了?傅湘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一边见招拆招,一边嚷嚷,打的我好疼! 尹秋眉目沉静,小脸被风雪吹的通红,她却浑然不觉寒冷,气势反倒愈发猛烈,平日里傅湘与她对招总是稳占上风,今日却一点优势也无。 练武场上四处都是两两对战的弟子,都打的热火朝天,难分难解,今次是教导师姐头一回叫他们分组对战,起初众弟子还有几分新鲜,打的久了也就体力不支疲累下来,加上尹秋与傅湘斗势最强,一番功夫下来,逼得众弟子连连让开,只差将整个练武场让给她们去。 都站在旁边干看着做什么!教导师姐拎着鞭子又来了,都给我认真练!像尹秋与傅湘那样! 她俩打的太过精彩,弟子们自是想看热闹,听闻教导师姐这话,只好又挑着空地对打起来,却是没过上两招又被尹秋和傅湘占了地方,一时间,场上的弟子们都边打边躲,唯有尹秋与傅湘旁若无人,打的水火难分。 再次被尹秋掀翻在地,傅湘起不来了,仰躺在雪地里笑道:歇会儿歇会儿! 尹秋不肯:歇什么歇,快起来! 傅湘不想动,叫道:你这两日进步飞快,都快把我这个状元打成废人了,不来了! 尹秋不理她,手中长剑直往傅湘身上戳,傅湘被她缠得没办法,只能又站起身来陪她接着练。 待武课结束,教导师姐特意夸赞了尹秋与傅湘一番,吩咐弟子们都向她俩靠齐,尹秋还没打够,对傅湘说:吃过饭咱俩再来这里练练。 傅湘叫苦不迭:你饶了我罢,我是真没力气了。 说谎,尹秋说,你腿都没软一下,我不信。 傅湘立即朝地面倒去:软了软得要命呐。 快起来呀!尹秋依依不饶,你明明就没累,别骗我。 真没骗你,傅湘耍赖,学功夫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循序渐进嘛,你这么急干什么? 尹秋说:日子过得快着呢,明年新弟子大会你跟我肯定有一场比试,你再这么懒散下去,迟早被我抢了名头。 傅湘无所谓,嬉笑道:抢便抢喽,我又不在乎什么新弟子大会。 尹秋说:大会第一,就能拜在掌门座下,你要是想回明月楼,没点成绩怎么行? 她说的不错,傅湘总归是明月楼后人,傅岑将她送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她有没有那本事学武,她若不是那块料,这辈子就和明月楼无缘,但只要她脱颖而出,被谢宜君收为关门弟子,傅岑就会接她回去继承明月楼少楼主的位置。 尹秋是想以此激发傅湘的斗志,她看得出来傅湘是有天分的,可她成日玩玩耍耍,吊儿郎当,当着教导师姐的面倒是会装装样子,教导师姐不在她就躲起来偷懒,这么下去哪能行? 尹秋也是一番好意,却见傅湘听了这话撇嘴道:你错了,我可不想回去,她说罢,顿了顿又道,也回不去了。 尹秋不解:怎么就回不去了?当日我亲耳听见师叔和叶师姐说的,只要你学得好,你爹就会接你回去的。 傅湘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裙子上的雪,垂着头说:我爹都要成婚了,他不会再惦记我的。 尹秋一愣:你爹要成婚了?谁说的? 傅湘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说:他自己跟我说的啊,大婚之日定在了年后的上元节。 尹秋看着那书信,皱起眉来:就算你爹成了婚,也不会不管你的。 你不用安慰我,我这心里门儿清,傅湘说,我娘生下我就难产死了,我爹当时看了我一眼就把我送走了,他本想好好儿栽培我哥,没想到我哥也死了,他是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才又想起我来,你看,他这回有了新老婆,再生个大胖小子,哪还有我什么事儿? 她一席话说的很是平淡,神情也很镇静,但眼中还是流露出几分遮掩不住的低落。 尹秋正要劝她几句,傅湘却先开口道:真不练了,明个儿再陪你打,我想回去睡觉。 相识以来,尹秋从未见过傅湘这般无精打采,便依她道:那好罢,先去饭堂吃饭去? 傅湘恹恹的:不吃了,你吃罢。 她说罢,提着剑慢吞吞地走了。 尹秋本想追上她,但转念一想傅湘若是需要她陪着,也就不至于这般,便也打消了追傅湘的念头。 自从与公子梵谈好话以后,这两日尹秋都分为用功,夜里铆足了劲儿练剑,白日里上武课也格外认真,虽说睡觉的时间少了点,但她有了目标,也就不觉得多累了。 此时练武场中已无别的人影,尹秋兀自朝弟子院行去,走了一截若有所感地回了头,见孟璟提着一只小板凳,远远地跟在她后头。 孟璟虽然不能习武,但也坚持每日都来此地观望弟子们练剑,藏书阁那日后,孟璟见了尹秋不再发难,两人在课室念书时气氛也已和睦许多,只不过孟璟还是没主动和尹秋说过话,尹秋也很自觉地不与他搭腔,两人算是解开了一些嫌隙,不那么难以相处了。 尹秋看了看孟璟,想着要不要放慢脚步等一等他,孟璟撞上她的视线,却像是十分不自在似地,提着小板凳抄过别的路跑了。 回想起那天孟璟说的话,尹秋胸口一动,又想到从流苍山回来后便没见过满江雪,有些想她了,尹秋便向巡视弟子问了问叶芝兰在何处,见得面后,尹秋便请求道:叶师姐,我想见见师叔,你能不能替我给她传个话? 叶芝兰对尹秋在弟子院的表现有所耳闻,心里有些喜欢这位小师妹,其实按规矩新弟子不能轻易去往宫内别处,但叶芝兰还是答应道:师叔待会儿会去医阁看看陆师妹,你跟我一起过去罢,也正好跟你陆师姐问个安。 尹秋应了声好,嗫嚅片刻又道:那师姐,我能不能再带一个人过去? 叶芝兰瞧了瞧她,说:你想带上孟璟? 尹秋点头,观察着叶芝兰的神色道:我想见师叔就能见,孟璟想见陆师姐却不能 叶芝兰微感意外:他几次三番对你动手,你还想着他? 尹秋抓抓脑袋:我们已经和好了罢 叶芝兰笑了:其实没人不让他见,是他每次去的都不是时候,如今怀薇醒了倒不见他去了,她摸摸尹秋的头,你先跟我走着,我叫别的弟子去叫他。 尹秋乖乖应了。 两人到了医阁,满江雪还没来,尹秋跟着叶芝兰入了房内,却见那榻上空空如也,不见陆怀薇的身影。 陆师姐不在吗?尹秋东张西望着。 叶芝兰也是一头雾水,喊了名弟子进来问话,那弟子愣了愣,拍着脑门儿道:不好!午后陆师姐就出门了,说是连日来没沐过浴,要去汤房洗一洗,这时候还没回来,怕是出事了! 叶芝兰一听,不禁沉下脸来:你们做什么吃的! 那弟子诚惶诚恐,愧疚道:医阁的事太多,给忘了去弟子这就去汤房看看! 陆怀薇伤成那样,居然没有人跟着,这会儿天都黑了也没人察觉到她没回来,叶芝兰一向性情稳重,此刻也免不了将这弟子责骂一顿,几人连忙跑去汤房察看,果见陆怀薇两眼紧闭昏倒在地上,身上连件衣裳也没穿。 快把怀薇抬回去,叶芝兰语气不善,她要是有个闪失,不必我来,掌门就得重罚你们! 几个弟子不敢作声,赶紧七手八脚给陆怀薇穿了衣裳,又一起把人给抬了回去。 一时间,医阁上下又忙碌起来,叶芝兰眉头深锁,脸色不好,尹秋见这里头人来人往的,恐自己挡事,便退到厅中静静等候,过了一阵,堂外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尹秋投去视线,就见孟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见了尹秋便愣在了原地。 陆师姐在里面。尹秋站起身来,朝里头指了一下。 孟璟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动动唇似是想说话,但好半天也没憋出声儿来,尹秋知道他一定是难以开口对自己道谢,便又说道:别愣着了,快进去罢。 孟璟又看了看她,这才动起身来,行到内里的房门时又脚步一顿,低着头细若蚊足地说了句多谢,随后便拨开珠帘走了进去。 听见那两个字,尹秋心中好不宽慰,抿嘴笑了起来。 很快,叶芝兰也出来了,里头便一瞬传来孟璟的哭喊声。 他还真是每回来的都不是时候,叶芝兰叹口气,罢了,我们都出去罢,让他们照看怀薇便好。 尹秋听着孟璟的声音,也跟着叹了口气,叶芝兰冲她抬了抬下巴,两人便一齐退出去闭上了大门。 师叔该是快来了,叶芝兰说,你自己在这里等着,我得去跟掌门说一声。 送走了叶芝兰,尹秋便独自在院子里玩雪,一想到待会儿就能见到师叔,她就止不住地偷笑,也不知过了多久,肩上忽然搭了件温暖的锦袍,有双手从背后抱住了她,又有个熟悉的声音响在了耳边,说:怎么不进去,着凉怎么办? 尹秋喜出望外地回过头,见得满江雪一身雪白,衫裙飘飘荡荡,她面含笑意,正垂着眸子看着自己。 师叔!尹秋欢喜极了,急不可耐地抱住满江雪,我好想你! 满江雪将尹秋搂在怀里,说: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还打算看过怀薇之后再去看你的。 尹秋仰脸看着她,眸中满是喜悦:我太想你了,所以央求叶师姐带我找你,她说你会来这儿。 满江雪摸摸尹秋的脸,替她裹了裹袍子,说:那怎么不在里头等? 尹秋说:孟璟陪着陆师姐呢,我不好打扰。 满江雪侧耳听了一阵,听到孟璟还在抽噎着说话,便拉过尹秋道:那我也不进去了,你吃过饭了没? 没呢,尹秋按了按肚子,师叔陪我一起吃罢。 好,满江雪说,去惊月峰么? 尹秋惊喜:可以吗? 满江雪说:当然可以。 尹秋欢呼一声,张开双臂道:那师叔抱我走好不好?我今天可累了。 满江雪又应了声好,笑着将尹秋抱了起来。 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尹秋很是依恋,环着满江雪的脖颈说:回宫后好些天没见面了,师叔想不想我? 满江雪看了看她,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你猜。 尹秋说:还是有一点点想的,对不对? 满江雪略带戏谑道:又没自信了? 尹秋赶紧道:一定想! 满江雪轻轻笑着,垂首碰了下尹秋的额头,说:想的。 第41章 再次涉足惊月峰,尹秋比头一次来还要开心。 峰顶依旧不见旁的人影,整个大殿也是灯火通明,不见多余的人走动,两人到后,满江雪便叫来暗卫吩咐了一下饭食,特地交代了许多尹秋爱吃的菜。 分卷(42) 屋子里燃着熏香,那是满江雪身上特有的味道,尹秋在殿里欢欢喜喜地跑来跑去,末了跳进满江雪的怀里,说:师叔这里太冷清啦,我来了以后是不是要热闹一点? 满江雪说:当然了。 那我常来陪陪师叔,好不好?尹秋很是贴心地说。 自然是好的,满江雪说,你想来我这儿,就同芝兰说一声便是。 外头还落着雪,不宜走动,两人便在殿中安坐下来,考虑到饭菜还得有一会儿才来,满江雪便叫尹秋将近日所学的剑法演练一遍,好在这宫殿倒是足够宽敞,摆设也不多,尹秋便要了满江雪的凝霜剑一用,在厅内有模有样地舞了起来。 前往流苍山的途中,尹秋也曾多次当着满江雪的面练剑,还受了她不少指点,不想这才没多久过去,尹秋竟然进步不小,越发地令人刮目相看。 满江雪负手而立,站在一侧静静看着尹秋,只觉这孩子身姿愈发轻灵,举手投足间颇有一番别样的气势,晃眼看去,还真有点沈曼冬当年的影子。 师叔的剑真好使。一剑舞毕,尹秋握着凝霜爱不释手。 短短时日进步得这么快,满江雪面露欣慰,看来是下了功夫的。 似尹秋这般不舍昼夜地练,又有公子梵悉心指导,再笨的鸟儿都该会飞了,但被满江雪这么夸奖,尹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抿嘴说:我想和师叔一样厉害,当然得下功夫了。 功夫倒是合格,满江雪行到书案前,那再来看看你的字练得如何了。 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尹秋忽然想起还未正儿八经看过满江雪的字,便翻找道:师叔的字呢?我也想看看你的。 满江雪说:墙角那一堆,自己看。 尹秋扭了头,见那窗下摆放了几个画筒,里头存了不少书简,便兴致勃勃地挑了几幅来看,纵然尹秋目前认识的字还不多,但也能分辨出笔迹的美丑,只见那上头的笔墨清新飘逸,苍劲有力,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却又不失文雅,横似刀锋,竖似剑尖,弯钩如弦月,墨点如水滴,一眼看去,端的是潇洒俊逸,宛若游云惊龙,令人叹为观止。 从前满江雪教尹秋识字时,也曾动笔写过一些,但都是零散的个体,眼下见了这些连篇墨宝,尹秋被深深地震撼到了,不由地惊叹道:师叔的字真是太漂亮了!这得练多少年去? 练字和练剑一个道理,满江雪说,都需经年累月,用心钻研。 简直比娘亲的字还要好看许多,尹秋艳羡不已,我原本还觉得自己的字像那么回事,也受过夫子的赞扬,可见了师叔的,我那简直就是蚂蚁爬出来的,太难看啦! 满江雪笑了笑:你是有天分的,只要勤学苦练,假以时日也能写的很好。 尹秋顿感自己前路不易,满江雪不止功夫好,剑术了得,连书法也这般出彩,她要想同满江雪一样,可真是有的忙了,也不知多少年后才能有她一半的好。 这么漂亮的笔墨都堆在墙角,尹秋面露疼惜,师叔怎么都不好好儿保存一下? 不过是随手写的,有什么好保存。满江雪语调随意。 随手写的?尹秋瞠目结舌,这话真是叫她自惭形秽了。 见她一脸震惊,满江雪忍俊不禁,恰巧暗卫弟子已将饭菜送来,满江雪便道:先放下罢,吃饱了再看也不迟。 两人便就一起用了饭,尹秋吃得饱饱的,饭后又吃了不少甜点和果品,肚子都撑圆了。 尹秋便又想起了傅湘来,她兴致缺缺,定然是饭也没吃就闷在房里睡大觉,尹秋便请求满江雪叫来暗卫弟子,迟一些再准备一份饭菜,打算回弟子院后给傅湘带去。 听傅湘说,他爹要成婚了,尹秋问,是真的吗? 前几日就来了书信,满江雪说,上元节当日,我与掌门师姐都得前往明月楼贺喜。 那我能不能跟着去?尹秋赶紧道。 你去做什么?满江雪看她一眼,马上就是年关,不日后又该月试了,你本就落了几天课,该及时补回来。 尹秋想到傅湘先前那失落的模样,说:傅湘不大高兴呢,我是想着陪一陪她,她出生以来在明月楼没待过几天,和家里人不熟,我去了好歹有个说话的人么。 满江雪却是沉默片刻,说道:傅楼主的来信中,并未要傅湘回去。 尹秋愕然:没叫她回去?这是什么道理? 当爹的再婚,居然不要女儿回家参加婚宴? 尹秋皱着眉:怎么这样 天色逐渐暗下来,大殿内灯盏点的足,对比起外头的阴沉,屋内可说亮如白昼。 吃饱喝足,尹秋便坐在案前提笔练字,满江雪则握着一本书册,斜倚在尹秋身后的长椅上。 说来也怪,尹秋独自在弟子房练字时总是格外专注,可她此刻和满江雪共处一室,却是静不下心来了,总也忍不住回头去看满江雪,时不时叫她一声。 她每叫一声师叔,满江雪就应一声,但也不与她多话,叫得多了,满江雪也只是轻轻一笑,并不觉得烦扰。 轩窗外大雪纷飞,寒风毫不留情地吹着,尹秋看着外头的景致,听着屋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逐渐有些困了,但她不想被满江雪看出来,省得满江雪问起她夜里怎么睡不好时又露了马脚,便大笔一挥,在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了满江雪三个大字。 师叔,你看我写得好不好?尹秋高举着纸张,面向满江雪。 尚可。满江雪见了那几个字,唇角略弯。 师叔叫满江雪,尹秋强打着精神,没话找话,那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妹叫满园春? 满江雪握着书册的手一顿,头也不抬道:那你是不是也有个姐妹叫尹冬? 尹秋哈哈大笑,觉得这对话甚是有趣,说:可惜我娘只生了我一个,不然就能把春夏秋冬给凑齐了,说到这个,她又问满江雪道,我明明是冬天出生的,怎么名字反倒是个秋? 满江雪不假思索回道:师姐与尹宣相识于秋日,她又素来喜欢秋天,只因每年秋季,流苍山上的枫树正是浓烈的时候,所以便给你取了秋这个单名。 尹秋恍然大悟,继而又想到那天夜里同公子梵的谈话,便再次问道:师叔,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满江雪做了个请的手势。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尹秋说,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满江雪听了这话,反问道:哪里听来的? 尹秋噎了噎,面不改色地说:夫子念的。 满江雪说:夫子只知道念诗,却没教你们这诗是何意? 尹秋躲闪了一下眼神,挠挠头:我上课犯困,没听进去 满江雪道:犯困还好意思说。 尹秋讪笑两声:既是问了归期,却又怎么说到巴山下了夜雨?这岂不是答非所问? 满江雪说:赏析诗句不能只看一句,还得看全诗写了什么,这后头还有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尹秋默念几遍,又听满江雪道:君问吾归期,吾亦不知,巴山暴雨涨满秋池,归期遥遥,待何时相聚,吾与君共立西窗剪烛花,再与君细说巴山夜雨之景。 尹秋听得一知半解。 你只需记着,一切景语皆情语,满江雪说,诗人说起巴山的雨,是为表露内心对问候人的思念,这首诗言浅意深,婉转含蓄,既有久别的怀念,眼前的孤寂,又有对来日重逢的期盼与喜悦,是首质朴情深的好诗。 尹秋思索着:所以诗人是思念问候人的?还想很快见到他? 满江雪嗯了一声。 尹秋诧异,缓缓道:那如果一个女子,写了这首诗给一个男子,又是什么意思? 满江雪说:那说明她倾心这位男子,却不能与这男子尽快相见,便以诗句传达自己的心意。 尹秋微怔。 这诗是娘亲写给公子梵的,可按照满江雪方才这番分析,这分明是恋人之间互诉衷肠的举动,娘亲怎么会给公子梵回这么一首诗?再者公子梵明确地说过,沈曼冬对他是无意的。 否则她又怎么会嫁给爹爹? 尹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回想起公子梵说话时的神情,又不像是在作假,尹秋只好又问道:那这首诗,是只能用在心上人身上吗? 满江雪说:这倒不一定,得看用在什么时候,好比子女远游,出门在外思念父母,也能以此诗向父母表达感情。 所以娘亲给公子梵写这个,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思念?毕竟公子梵说过,他曾经是如意门的人,说不定和娘亲是师兄妹的关系,同门之间感情深厚,这样往来倒也合乎常理。 尹秋暗暗思索着,忽听满江雪开口道:你问了这么多,怎么,是有人写了这诗给你? 尹秋呆了一下,忙道:没有的事! 满江雪瞧了瞧她,搁了书册道:那丁怜真,可还来找过你? 尹秋又急忙摆手:也没有。 那别的人呢? 哪有什么别的人? 我哪知道,这不是在问你么。 尹秋啼笑皆非,拿宣纸挡住自己的脸:别人也没有! 见她害起羞来,满江雪无声一笑,说:你又大了一岁,也在宫里待了这么久,可有什么喜欢的师兄? 尹秋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末了才小声道:不是说过了吗,我还小呢 那有没有师兄对你表露好感?满江雪像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或者别的师姐? 尹秋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说了没有就没有嘛,师叔别问啦 满江雪好笑:羞什么?这是人之常情,你若是对谁有几分喜欢就及时告诉我,我好替你看看那人怎么样,只要言行举止端庄,不像某些人死缠烂打,师叔不会过多干涉你交朋友。 尹秋说:没有的啦她将手里的宣纸一低,露出两只眼睛看着满江雪,不过,师叔也算在其中吗? 满江雪挑了下眉:我? 尹秋点点头:我只喜欢师叔的。 满江雪莞尔:又在说胡话,你多大,我多大? 尹秋理直气壮道:你比我大又怎么? 满江雪说:我老了。 你这叫老?尹秋睁圆了眼,那掌门岂不是 满江雪立马瞟了她一眼:慎言。 尹秋便及时打住,又道:就算你老了我也可以喜欢你,方才还说不干涉我呢,师叔怎么说一套做一套? 满江雪实在是没料到尹秋居然这般牙尖嘴利,脑子还灵光,与她说起话来还真有些说不过她。 你这是教训起我来了,满江雪说,再过几年,得踩到我头上去。 明明是师叔心口不一!尹秋不甘示弱。 好好好,你说了算,满江雪只得让步,你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尹秋嘻嘻笑起来,丢了宣纸便朝满江雪怀里一扑:我就喜欢你一个! 满江雪顺手回抱住尹秋,又耐心道:好好好 天色在谈笑间变得更深了,殿外不知何时被暗卫弟子点亮了灯笼,尹秋与满江雪玩闹了一会儿,想起弟子院还有门禁,便道: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满江雪一手搂着她,一手执着书卷,闻言也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说:天都黑了,要不在我这儿留宿? 尹秋先是心中一喜,随后又想到夜里还得同公子梵练剑,她答应过公子梵不能随意失约,要持之以恒,便摇头道:不了,等月试完放了年假,我再来找师叔可以吗? 原以为尹秋会心花怒放地答应下来,谁知她竟会拒绝,满江雪稍感意外,但也点了头说:那我送你回去? 尹秋欣然应允。 入了夜,雪已经停了,两人手牵着手,相携着穿过重重宫殿,明灯映照下,在周身投下一片片林影。 一路将尹秋送到院门外,守门的弟子见了满江雪纷纷俯身作礼,又瞧着尹秋露出笑意,尹秋这回不再缠着满江雪了,很懂事地道:我自己能走,师叔不必送了,趁早回去罢。 满江雪摸摸尹秋的头,眼含笑意:倒是愈发乖巧了,去罢。 尹秋其实很想和她再多相处一阵子,但也学会了克制,立在门边目送满江雪离去后,便提着食盒去了傅湘房中。 屋内没有烛火,视线不明,只能瞧见床榻上缩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听到推门声,那影子像是抖了一下,尹秋看不大清,正要吹了火折子点灯,便听傅湘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别点灯了,我睡着呢。 听出她嗓音有异,尹秋将食盒搁在桌上,探询道:傅湘,你没事罢?她行到榻边想看看傅湘,傅湘却朝墙边一躲,尹秋只得道,我给你带了吃的来,多少吃两口再睡罢? 傅湘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也不露脸,说:我没胃口,小秋,你回房去,不用管我。 得知傅岑再婚只是给傅湘说了一声,却没发话要她回去,尹秋知道傅湘一定很难受,轻声道:没事的傅湘,你不要太伤心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陪你的,你不是说我们是好朋友吗? 傅湘躲在黑暗里偷偷抹眼泪,哑声道:我知道你好,可我爹太不是东西了,我一想起他就伤心得很,你也真的不用管我,我这个人不轻易伤心,一伤起心来就没完没了的,尤其是夜里,一个人还能很快平静,你要是留下来陪我,那可别想睡觉了,我能啰里吧嗦到天亮去。 分卷(43) 尹秋笑:那有什么关系,不睡就不睡,我陪你多久都行。 傅湘顿了顿,还是婉拒道:你回去罢,我睡一觉就好了,明天再见面,我还是你印象中那个傅湘,放心好了。 听她如是说,尹秋也就不再多言,关怀了傅湘两句,在榻边陪了傅湘一会儿,便也回了房去。 睡到半夜,尹秋被风声惊醒,看了下时辰差不多了,便赶紧起身穿好衣裳离开房内。 这几日她已将路线都摸清了,无需公子梵夜夜都来接她,尹秋观察着四周,确认无人路过后,才踩着花台爬上墙去,不料她适才翻到墙头,便见底下忽然鬼鬼祟祟跑来一个人影,手里像是抱着什么东西,行迹可疑,看姿势还在打量周身动向。 尹秋见了这人,不由地心里一惊。 有贼! 第42章 寒风烈烈,满空都是呼啸的风声,尹秋一瞬冒了满头冷汗,趴在围墙上动也不敢动。 她心跳如擂鼓,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人影,岂知那人逐渐靠近后,却是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正好与尹秋的视线撞个正着。 电光火石间,尹秋想也不想就翻过墙去,咚一声摔在了地上。 宫里来了毛贼,看样子是偷了什么东西,被他发觉自己目睹一切,说不定会杀了自己灭口! 尹秋心惊肉跳地爬起来,拼了命地往前跑,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去,不多时,见得前方有一道拱门,尹秋急急冲过去,入门时却是眼前一黑,登时和什么人撞了个满怀。 哎唷! 哎唷! 两声低呼同时响起,又有两道人影同时朝地面倒去,发出沉沉闷响。 顷刻间,两人又不约而同撑地坐了起来,尹秋慌得要命,见这时候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便赶紧将手臂往眼前一挡,说:我没瞧见你是谁,别杀我! 这一刻,尹秋在脑中设想了无数可能发生的情况,若这个人要对她不利,那她就扯开嗓子大喊救命,要是这人听了她的话顺势溜走,那她就烂在心里绝口不提。 要知道尹秋若是向旁人报信,必会被问起她为何半夜还在外头瞎逛,说出来只会为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须臾,却听有个熟悉的嗓音道:我干什么要杀你你大半夜不睡觉翻什么墙? 闻言,尹秋微微一愣,轻轻将手臂移开了几分,便见面前坐着个年纪不大的男弟子,长得眉清目秀,五官端正,轮廓干净柔和,一双眼瞳黑得发亮,像幽幽湖水一般,简直比姑娘家的眼睛还要清澈漂亮,只是脸色不大好,瞧着有些憔悴,像是病了许久的样子。 他手里抱着一套衣物,正满脸无言地看着尹秋。 怎么是你?尹秋将他看了又看,惊疑不定。 孟璟一副无语问苍天的表情,说:我还想问你呢,你刚才跑什么? 尹秋这才松了口气,瘫软道:我以为你是进宫偷东西的强盗,吓死我了。 孟璟一听,皱起眉来:你说谁是强盗? 尹秋没好气,按着跳得飞快的胸口说:谁让你鬼鬼祟祟的?手上还抱着东西,天这么暗我什么也瞧不清,就看见你偷偷摸摸地跑过来,魂都快给我吓没了。 我那是去孟璟似要为自己辩白,却又突地一顿,瞧着尹秋道,那你之前又干什么要爬墙? 尹秋反应机敏,听出孟璟有意没将话说完,便道:你先告诉我,你跑到我们女弟子院来干什么? 孟璟显然不想开口,支吾一阵道:我不想说。 尹秋立即道:我也不想说。 孟璟打量着她,却又说了,木着脸道:我的衣裳被人丢在了女院,入了夜才偷摸着过来拿的。 尹秋眸光闪了闪,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不信,你以后还是别说谎了,好假。 孟璟的确说了谎,但面对尹秋的拆穿,他还是绷着脸皮道:你爱信不信,男院那些人想着法儿欺负我,这种事早就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原本尹秋是不信的,可听他这么说来,却又信了几分。 那好罢,我爬墙也是因为丢了东西在这边,打算入了夜过来找一找的。 孟璟翻了个白眼:好假。 是真的。尹秋信誓旦旦地说。 孟璟说:这里可是男院,你别告诉我你也被人欺负了,是有人故意给你扔过来的。 尹秋是无意中胡乱跑到这里来的,她哪里知道此地是男院? 尹秋说:你以为只有你被人欺负吗?我也有的。 孟璟低哼一声:无聊,他站起身来,又略带嫌弃地将尹秋提了一把,既然咱俩都不肯说实话,那就别说了,赶紧回房去,省得被人发现了又是大祸临头。 尹秋十分赞同:你说得对,那咱们快跑罢。 两人便擦肩而过,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孟璟行了两步,忽地身形一顿,侧过脸道:尹秋。 尹秋转过身来:怎么? 孟璟攥着手里的衣物,嗫嚅半晌才道:白天的事多谢你了。 尹秋看了看他,脸上露出笑意:不用谢。 孟璟站着不动,神色有些别扭,他好像还想多说些什么,却是好一阵也没说得出来。 还有事吗?尹秋问。 没了。孟璟看她一眼。 尹秋回望着他,只觉孟璟的脸在昏暗不明中显得很是柔和,她没来由道:孟璟,之前没有细看过你,现在发觉你长得真像女孩儿,还挺好看。 孟璟一愣,脸上霎时浮上两团红晕,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尹秋一瞬想起不少弟子在背后议论他长得娘娘腔腔,顿时后悔说了这话,赶紧道:没什么没什么,我是夸你长得好看,我走了。 她说罢,不敢再去看孟璟,生怕他又冲自己发火,溜得飞快。 眼见尹秋离去,孟璟眼神复杂,垂着眼睫在原地静默良久,这才也动起身来。 两人分别后,尹秋更是小心谨慎,一路上走得格外留神,到达那片树林时,公子梵已等候多时。 见了面,公子梵没有问尹秋为何来得迟了,只是开门见山道:取剑来。 尹秋便掏出衣袖里的竹枝,跟着公子梵练起剑来,公子梵怎么做,尹秋就照着他的姿势学,两人都以竹枝代剑,隐匿声响,在林中不断变换着招式,一直持续到天色蒙蒙亮。 估算着时辰快到了,公子梵收了手,说:今次就到这里,还是老规矩,月试前一天我便不再来了,往下几日你更不能懒散,等年关一过我会再来找你,那时我会开始教你轻功。 尹秋累得腰酸背疼,但听到这话却又亮起了双眸:轻功! 公子梵笑了笑,拍了一下她的头:走了。 一听说年后就会学轻功,尹秋无比憧憬,回去的路上步伐都轻快了不少,此刻还未到敲钟的时候,院儿里不见什么人走动,尹秋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里换了衣裳,用冰水洗了把脸,等钟声响起后,她才去饭堂吃了饭,照常去课室念书。 很快,学生们都陆陆续续来了,大家相互问好,各自回到座位看书,孟璟和往常一样,仍是最晚来的那一个,他睡眼朦胧,还是那副精神不佳的模样,与尹秋对视一眼后,两人都像是忘了昨晚的事一般,谁也没提,也没人主动开口说话。 不多时,夫子入了内,学生们照常齐齐俯身作礼,开始晨读。 郎朗读书声响起,尹秋自从上次被罚,再困也不敢露出端倪,许是藏书阁那日将尹秋的话听进了心里,孟璟这几日也明显用功许多,比之过去专注不少。 两人并排坐着,嘴里念念有词,目光落在书册上,思绪却是飘了老远。 尹秋想:难怪孟璟总是在课堂上打瞌睡,一定是夜里忙什么去了,可他到底在偷偷忙什么?跑女院来干嘛? 孟璟想:难怪尹秋最近也开始在课堂上犯困,原来是夜里在忙活别的,可她到底为什么要爬墙?跑男院来干嘛? 这两人各揣心事,一心二用,暗暗回想着昨夜的事,尔后又悄悄用余光打量对方,视线一经碰撞,又都神色一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神。 到了午时,夫子宣布放课,学生们接连退出课室,孟璟依旧一动不动,准备等众人走了才起身。 尹秋瞥了他一眼,见他这时候也没有提起昨夜之事的意思,便也没吭声,行到门外时,眼前风风火火跑来一个人,大声道:饿死了!小秋!动作快点儿! 一夜过去,傅湘如她自己所说,又恢复到平日里的明朗,尹秋见她满脸笑容,自觉地不再提起傅岑再婚的事,高兴道:来了来了! 吃过了饭,尹秋主动提出去练武场练剑,傅湘虽不大情愿,但还是依了尹秋,两人回到房中取了佩剑,刚走到院门口,便听外头传来不少人的说笑声,像是来了一行人,傅湘将脑袋探出门外看了看,大惊失色道:完了,是丁师姐来了,我先溜了! 尹秋一听,见傅湘毫不留情地撇下自己朝院内跑去,赶紧迈开腿跟着傅湘跑起来,喊道:现在最该溜的人是我才对罢! 傅湘一边疾驰一边回了头,说:师叔都替你警告过她了,她还敢找你吗?肯定又是来找我的! 尹秋嚷嚷:那你也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啊! 傅湘哈哈大笑,一个回身将尹秋拽住,拉着她大步流星地跑起来,两人适才入了廊下,却听丁怜真的声音远远传来,唤道:尹师妹! 找你的找你的!傅湘大喜,动作敏捷地闪身至转角处,幸灾乐祸地看着尹秋,大难临头各自飞,保重! 身后丁怜真已领着一群女弟子走了过来,尹秋也不好当着她们的面逃跑,见傅湘脚下生风,仿佛这一刻无师自通领会了凌波微步一般,尹秋心道这家伙也忒不仗义,便故意拔高声量道:哎!傅湘你跑什么?丁师姐来了你不打声招呼么! 岂料傅湘对她这话充耳不闻,头也没回一下,脚底抹油似地跑得无影无踪。 尹师妹,丁怜真快步走到廊下,笑吟吟道,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见她没有提起傅湘,许是根本没有听清自己刚才喊了什么,尹秋好不挫败,只能硬着头皮回笑道:多谢师姐关心,我很好。 丁怜真见了尹秋,忍不住在心中感叹这妹妹真是长得漂亮,每每见了都眼前一亮,她来回打量着尹秋,说:刚进来就瞧见你跑得欢快,正好,我们天音峰锻剑阁差些人手,你随我走一趟罢。 尹秋暗自叫苦,斟酌着说:真对不住,师姐要不找别人罢?我我还有事,脱不开身。 丁怜真怎会看不出来她是不情愿?然而上次满江雪出面警示后,丁怜真便一直耿耿于怀,心道她不过是对后生弟子有几分喜爱罢了,又没做什么逾矩的事,便是师叔又怎么?师叔就能干涉她与谁人交好?未免也太独断专横。 你有什么事?丁怜真不动声色,笑得和善。 夫子交代我待会儿去帮他理卷宗,不知不觉间,尹秋也学会了镇定撒谎,我方才跑得急,正是要去找夫子,师姐这边的事,只怕去不了。 夫子那边好说,我叫人跟他禀报一声,丁怜真立即冲身边一名女弟子道,你去,就说天音峰大长老点了尹师妹的名,要她过去帮帮忙。 那女弟子听了便要走,尹秋赶紧拦截道:别!这样这样不好罢,我对夫子有言在先,答应了夫子的,怎么能突然间不去了?她生怕这女弟子真去找夫子,撞破她的谎言,又诚恳道,还是我自己去跟夫子说罢。 丁怜真笑了笑,道:我见你脸色不大好,似是有些疲倦,那些卷宗理起来没完没了的,累着怎么办?师姐我是心疼你,你放心,去了天音峰不叫你做别的,你只管好好儿休息便是,旁的新弟子都巴不得跟我去玩儿呢。 那你去找旁人不就好了?尹秋暗自腹诽。 好了,别站着了,丁怜真拉过尹秋的手,锻剑阁着实差人手,长老命我过来挑人的,不过你且宽心,我拉你过去凑个人数,也算给长老一个交代,师姐我不会叫你累着,你就当是帮师姐一个忙,如何? 天音峰虽主管宫里的兵器,却自来不会下山找铁匠铺买剑,一直是锻剑阁自产,这冶炼兵器不是说着玩儿的,可说是整个云华宫最累的差事,天音峰的确需要多些人打下手,以往新弟子院也都有不少弟子被叫过去卖力,所以丁怜真这话也不算作假,但她借此卖弄人情,早不是什么稀罕事,尹秋后来听过不少关于她的传闻,心里真是有些反感。 可这时候满江雪不在,多数弟子又都在房里午睡,也不见叶芝兰身影,尹秋连个求助的人也无,丁怜真每回来弟子院都带着一堆人,她毕竟是前辈,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尹秋再是抗拒,这厢也不得不认命。 见尹秋不说话,丁怜真只当她是默认了,欢欢喜喜地拉着尹秋离去,一行人将将走到大门口,却听有人在后头喊道:尹秋! 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尹秋忙不迭燃起了一点希望,急忙回过头去。 垫着雪的屋檐下,孟璟手里抱着一沓厚厚的书卷,十分不耐烦道:好你个尹秋,夫子叫我们一起做事,你倒好,跑外边儿偷懒!我这就去跟夫子告状! 尹秋从未见到孟璟这么开心过,忙朝他奔去:我没有偷懒,你别乱说! 我亲眼瞧见的,你还狡辩!孟璟骂道,这些卷宗是满师叔急着要的,别以为她对你偏心你就可以浑水摸鱼,若是误了师叔的事,我可不帮你担责! 尹秋奔到一半急急顿住脚步,面露为难地看了看孟璟,又扭头看着丁怜真。 师姐,这 便是个瞎子也能看出孟璟是特意来解围的,还搬出了满江雪,丁怜真心中一片雪亮,她看着孟璟与尹秋,平日装出的友善面貌一时间荡然无存。 丁怜真冷笑一声,当即拂袖而去。 分卷(44) 第43章 这次算是把丁怜真给得罪了。 尹秋立在院中,默默看着她们一行人愤然离去,好些女弟子还回过头来对尹秋怒目相视,显然是对她起了成见。 真是不知好歹。 就是,她要不是沈师叔的女儿,我都想过去教训她。 教训还是免了罢,沈师叔虽然死了,满师叔可还在呢,她还是掌门关门弟子的候选人,咱们可惹不起。 算了都别说了,赶紧走,莫要等到满师叔出来,够我们喝一壶的。 窃窃私语传入耳中,尹秋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她并不往心里去,侧目一看,孟璟已抱着书卷入了学堂去,只留给尹秋一个远远的背影。 等一下!尹秋大喊。 孟璟顿住脚步,停在内堂,却没回头。 尹秋追赶上他,笑了笑道:刚才多谢你替我解围了。 孟璟瞧了她一眼,语气平淡道:没什么好谢的,就当是咱俩扯平了。 尹秋真是没想到孟璟居然会站出来帮她,想必是她和丁怜真说话时被孟璟听到了,只不过这时候都已经放课许久,他怎么还在学堂待着没回房? 尹秋看了看饭堂的方向,又将目光落在孟璟手里的书册上,试探着问:你没去吃饭吗? 孟璟说:吃了。 尹秋哦了一声:那你还留在学堂做什么,这些书卷又是哪里来的? 孟璟下意识抬起衣袖遮挡了一下,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说:你要帮夫子理卷宗,手里没点东西我怎么演戏? 他虽然动作挺快,但尹秋还是一眼就看到最上头那本乃是《千字文》,尹秋便明白了:孟璟是独自来课室念书的。 看来他的确听进去自己当日说的话了,是要开始用功读书,尹秋看破不说破,便又冲他好一番致谢。 言毕,便见孟璟忽然道:你昨天晚上说的,我信了。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尹秋有点错愣:我说什么了? 你说也有人欺负你,孟璟说,我现在相信了。 尹秋一时语塞。 那不过是她瞎编的谎话罢了,实际哪有人欺负她? 看着孟璟一脸认真的模样,尹秋禁不住感到好笑,觉得两人在解开误会前,孟璟虽凶神恶煞的,可这两日短短接触下来,尹秋发现孟璟其实有点单纯的傻气。 她扭着你不放,是要干什么?孟璟又问。 尹秋一愣,哪里好意思跟他说自己是被丁怜真盯上了?便吞吞吐吐道:她是她找我是为了 实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见她语焉不详的,孟璟像是有些不耐烦了,移开视线道:不想说算了。 尹秋赶紧道:不是的,你误会了,我不是不想跟你说 未等她将话说完,孟璟就微微蹙起了眉,摆摆手示意尹秋不必再言,兀自入了堂内去。 生气了? 尹秋目视着孟璟的背影,一脸疑惑。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惊月峰,一名暗卫弟子自林中飞身而来,落在大门紧闭的宫殿外,抬手轻扣了三下殿门。 很快,满江雪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何事? 那暗卫弟子垂首道:弟子方才从新弟子院赶来,天音峰的丁师姐找了小师妹,要她去锻剑阁做事。 内里,满江雪独坐于案前,正执笔练字,闻言便停下了动作,眉头略皱。 人被带走了? 倒是不曾,暗卫弟子道,小师妹聪明,借夫子之名婉拒了丁师姐,弟子一直在暗中旁观,见到一名男弟子挺身而出,替小师妹演了场戏,打发了丁师姐去。 满江雪说:那丁怜真反应如何? 暗卫弟子回道:脸色不大好,似有些恼羞成怒。 满江雪搁了笔,暂时没有开口说话。 自从上次天音峰一事后,满江雪便安排这弟子盯着丁怜真的动静,原以为这些日子以来丁怜真做到了安分守己,没想到她还是不知悔改,又一次找上了尹秋。 等了多时不见满江雪发话,那暗卫弟子主动道:弟子离去时,听得那些天音峰女弟子对小师妹颇有微词,弟子恐丁师姐怀恨在心欺辱小师妹,师叔可要再警告她一次? 警告若是有用,那丁怜真便该不再找尹秋才是,可见警告并无作用。 继续盯着罢,满江雪隔门说道,她若真敢对尹秋做什么,你便尽快知会我,抓了现行再说。 弟子明白。 听着这暗卫弟子的离去声,满江雪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不让人省心。 听说你昨日在汤房晕倒了?季晚疏怀抱长剑,背靠在珠帘旁的墙壁上,看着陆怀薇一口气喝了三碗汤药。 是有这么回事。陆怀薇饮了口茶漱口,唇色和脸一样白。 整整晕了一个下午,季晚疏匪夷所思道,都没人想起你来? 陆怀薇说:是我要他们不必跟着的,医阁事情又多,怎能顾及到方方面面? 季晚疏服气:一个大活人不见了都不知道,何况你还伤着,你干什么替他们维护?依我来,都该挨个儿抽上一顿鞭子,长长教训。 陆怀薇摇头轻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掌门总说你是首席大弟子,得做出表率,师姐可得改改这火爆脾气了。 我关心你,你倒来说教我。季晚疏心中不耐,起身便要走。 看看,动不动就小心眼,陆怀薇说,快回来,我倒是一直想问问你,那日你离开驿站回到锦城后,可有代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季晚疏冷道:没有。 若是换了旁人问起这事,季晚疏是一个字也懒得说,她在宫中独来独往惯了,没什么亲近的人,除了对满江雪比较敬重之外,唯一称得上关系较好的人就只有陆怀薇一个,季晚疏虽比陆怀薇大了几岁,但自从温朝雨走后,季晚疏就成了个无师无徒的无门户,便在无悔峰待了两年,与陆怀薇相熟,两人还曾一起回季家住过几次,季氏夫妇也都对陆怀薇印象极好。 于是季晚疏又多说了一句:我和我爹大吵了一架,没动手就算不错了,还问的哪门子好。 你还想动手?陆怀薇指着外头道,不怕天降惊雷劈死你么? 季老爷经商前也是习过武的,他老人家的脾气与季晚疏简直如出一辙,父女俩每每起了争执都吵的不可开交,季老爷没少动手打季晚疏,且分毫不会留情。 幼年时,季晚疏打不过只能逃,入了云华宫学了功夫,就有了还手之力,父女俩时常是一言不合吵起来,继而又你来我往地过起了剑招,家里的房子都拆过好几座。 哪回不是他先动的手!季晚疏冷哼,我要是不还招,早就被他一剑戳死,何况我也没真的打回去,防守还不行么? 陆怀薇称奇道:似你与伯父这般相处的父女,我还真是头一次见,当爹的哪会真把自己骨肉戳死?说的这是什么话。 季晚疏说:一个两个都来教训我,反正都是我的错,你们都对! 她撂下这句,气冲冲地奔出了医阁外,没走两步,又迎面撞上了前来探望陆怀薇的谢宜君与满江雪。 甫一见到季晚疏这副怒发冲冠的模样,谢宜君便喝道:你杀气腾腾的是要做什么去?没点大弟子的样子! 怎么走哪儿都能碰着这尊大佛!季晚疏一个头两个大,闷着不说话。 隔着老远就听见你在吵闹!谢宜君神情含怒,越发没规矩! 自从那紫薇教的奸细服毒而死后,季晚疏近来挨了不少谢宜君的骂,每回碰头都要触一鼻子灰,憋一肚子气,还发作不得。 她咬了咬牙,实在气不过,生硬道:反正做什么您都看我不顺眼,现在连话也说不得了。 谢宜君沉声道:你还敢顶嘴,让你在房里闭门思过,谁准你出来了! 季晚疏又要反驳,满江雪及时截话道:是我让她来找怀薇的。 你谢宜君气结,叹口气,你呀,你少袒护她几回成不成?这都是被你惯的,愈发目中无人了!宫里历来的首席大弟子可有一个像她这样的?我真是见了她就头疼得厉害。 季晚疏听了这话,心道首席大弟子谁爱当谁当去,她才不屑一顾。 再有两日就是年关,如今怀薇伤势未愈,上元城总要有个人值守,满江雪说,晚疏从未做过这事,我叫她来向怀薇请教请教,免得到时出什么差错。 谢宜君便看向季晚疏道:那你问出什么名堂来没? 季晚疏不仅没问出什么名堂,她是根本没问,只顾着生闷气去了。 你瞧瞧!见季晚疏沉默不语,谢宜君心知肚明,又是一声喟叹,我怎么能放心把云华宫交到她手里? 季晚疏心里窝火,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宜君瞧出她是有话想说,横眉道:做什么扭捏?有话就说! 季晚疏便说了:我从没想过接手掌门,也不想当什么大弟子,芝兰样样都比我好,您不如撤了我,叫她来。 此话一出,谢宜君更是勃然大怒:你怎的如此不知上进?枉费我这些年对你的教导,给我跪下! 季晚疏倒也干脆,双膝一弯就跪下了。 宫里的规矩摆着,剑术第一者是为首席大弟子,谢宜君道,岂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掌门! 季晚疏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无比恼火,心道又要让她说,说了又要挨骂,怎么着都讨不得好。 动静闹得大了,听到掌门发了邪火,医阁内的弟子们都不敢轻易走动,外边儿的不敢进来,里边儿的不敢出去,都只能躲在暗处面面相觑。 不必跪了!即刻集结弟子去上元城守卫!谢宜君气地心口发疼,撑着满江雪稳住身形道,那细作死了便死了,我不与你过多追究,这次年关若再出什么事,你就给我回锦城去,往后都别再来了! 以往季晚疏也有惹得谢宜君大动肝火的时候,但谢宜君从未说过不要她回来的话,看来此番是真的动了气。 季晚疏垂着头,一声不吭站起来,冲谢宜君与满江雪深深作了一礼,握着剑走了。 次日酉时,武课结束,尹秋收了佩剑,随着弟子们一齐冲教导师姐行了礼,轻车熟路地往弟子院行去。 眼风里瞥见傅湘奔去茶棚喝水,尹秋顿了顿脚步,却没像往常那样等一等傅湘,而是自己先走了。 她还有点生气。 自从昨日被傅湘丢下后,尹秋便没再和傅湘说过一句话,不论是上课还是吃饭,她都对傅湘视而不见,连练剑也找了别的弟子组队,不与傅湘一起,任凭傅湘怎么厚着脸皮找她,尹秋也不为所动。 尹秋想,怎么说她也是为了帮傅湘,才将麻烦惹到了自己身上,而今又得罪了丁怜真,可傅湘倒好,遇着丁怜真二话不说就把尹秋卖了,逃得飞快。 纵然这委实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值得因此影响两人的友情,但尹秋一想到连孟璟都能主动站出来为自己解围,傅湘怎么说也是尹秋最好的朋友,却是事到临头弃友而逃,何况尹秋还年幼,终究是有些小孩子脾气的,心里多少有些在意这事。 所以她决定不理傅湘了,让这家伙一个人待个够去。 另一边,傅湘喝饱了水,以为尹秋会像平时那样等她一等,转过身却见尹秋已兀自走出了练武场,傅湘无奈轻笑一声,便赶紧扔了水瓢追上去。 好小秋!等等我! 尹秋对她的呼唤充耳不闻,步伐走得更快了。 知道尹秋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傅湘一个箭步冲上前,眼疾手快地抓住尹秋,赔笑道:哎呀,别气了别气了,我跟你认错还不行么? 尹秋看也不看她。 我真的知道错了!傅湘不住求饶,拉着尹秋的手不放,是我不对,我不该扔下你一个人的,你冲我发火罢,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别不跟我说话啊,我都快憋死了! 尹秋目视前方,保持淡定。 我求你了,求求你成不?傅湘一把抱住尹秋,将脑袋埋在尹秋肩上动个不停,原谅我啦!冷战真是要人命,我再不敢了,好小秋!你说句话! 求你开开金口跟我说话! 我十恶不赦,罪大莫及,你快些骂我一顿! 小秋! 你说话啊! 她声量颇大,缠着尹秋闹个不停,行在前方的弟子们听到动静,都一个接一个地回过头来看热闹,瞧着两人笑起来。 发觉自己正被不少人注视着,尹秋终于破了功,这才启声说:你起开,别挡着我走路。 听到尹秋的声音,傅湘仿佛迎来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兴高采烈道:好好好,我不挡你,你累不?要不要我背你走? 不要。尹秋还是不看她。 那我扶着你。傅湘十分贴心地搀起尹秋的手臂。 松开。尹秋甩了甩。 我不,我就扶着你走。傅湘说。 快松开! 我不! 傅湘! 哎!傅湘响亮地应了一声,嬉皮笑脸道,要我松开也可以,那你现在就原谅我。 尹秋不答应:你先松开再说。 傅湘不肯:你先原谅我再说。 尹秋真是拿她没办法,无可奈何道:别闹了,这么多人看着呢,教导师姐也没走远。 分卷(45) 没走远又怎么?傅湘不以为意,她就是站这儿,也阻拦不了我要求你原谅的决心! 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自带一股无所畏惧的口气,偏生脸上又是一副欠揍的表情,惹得尹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别烦我了,不跟你计较了行不行? 傅湘如蒙大赦,立即没骨头似地歪在尹秋身上,笑道:你说的啊,可不准反悔! 尹秋白她一眼:谁要反悔?我才不像你,一点都不好! 总算哄好了尹秋,傅湘一身轻松,咧嘴道:话说昨天你被丁师姐带去做什么了?她没有那什么你罢? 尹秋又匀了她一个冷淡的眼神,便将昨日发生的事同傅湘讲述了一遍。 孟璟?傅湘听完,大为惊奇道,那浑小子不是对你有莫大成见么?他怎么还突然帮起你来了? 尹秋说:我们在藏书阁受罚时,已将话都讲清楚了,他虽然没明说,但他既然帮了我,可见他已经不那么讨厌我了,我们也算是和好了罢。 怪不得,傅湘恍然,这么看来,他人还不错嘛。 说到此处,两人都默契十足地扭头朝后看去,便见孟璟此刻还提着小板凳立在茶棚边,看动作是在倒水喝。 既然误会都解开了,往后大家就友好相处,傅湘瞧着孟璟的背影道,说起来你们俩都是无辜的受害人,比起我,他也更能理解你的心情,交个朋友多好。 尹秋缓缓地点着头,说:只要不再发生什么意外,做朋友应该是没问题的。 两人站在原地闲聊着,傅湘便提议等一等孟璟,稍后一同去饭堂用食,尹秋应了声好,再抬眼看过去时,忽见一行女弟子朝孟璟走了去,几个人将孟璟围在了中央,像是在问孟璟什么话。 由于隔得较远了些,并不能清楚地瞧见这些人的相貌,只能依稀辨认出她们是在与孟璟交谈,可没多久过去,就见孟璟突然丢了小板凳要走,那几名女弟子便将他拦住,双方好似起了冲突,就地拉扯了起来。 怎么回事?尹秋皱眉,遥遥张望着,怎么动起手来了? 傅湘定睛细看了一阵,脸色一变:不好,那是天音峰的人。 闻言,尹秋心口一跳:不会是丁师姐派她们过来找孟璟的罢? 有这个可能,傅湘说,肯定是觉得被孟璟坏了事,她又因着满师叔不敢对你怎么样,所以找起孟璟的麻烦了。 尹秋赶紧道:孟璟有心疾动不得怒,可别出什么事,咱们快过去帮他! 傅湘说:走! 两人对视一眼,即刻火急火燎地朝孟璟奔了过去。 第44章 天色发阴,冬日愈发冷了,孟璟久坐不动,在寒风中冷得直打摆子,他搓了搓手,见那茶棚里头的茶还冒着热气,便走过去倒了一碗热茶驱寒。 喂,你叫孟璟是不是?忽然,有个女弟子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孟璟偏过头,发觉一行女弟子不知何时朝他走了来,个个手执长剑,神情冷漠,一双双眼睛都将他直勾勾地盯着。 你们是谁?孟璟丢了茶碗,回望着她们。 轮得到你来问我们是谁?那女弟子道,锻剑阁今日差人手,长老听说你昨日阻拦丁师姐要人,所以吩咐我们带你去天音峰干活儿,跟我们走罢。 孟璟瞧了瞧她们,后退两步:我不去。 你不去?那女弟子冷道,没你说话的份!天音峰自来需要到新弟子院挑人打下手,这是宫里人人皆知的事,长老的话无人敢不从,由不得你不去! 孟璟亦是一声冷笑,说:别装模作样的,我昨天帮了尹秋,今日你们便来挑我的刺,以为我看不出来? 见他态度如此恶劣,那女弟子大怒: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顶撞我们,她说着,大手一挥,绑也得给我绑去! 闻言,孟璟将小板凳一丢,当场就要离去,几个女弟子纷纷上前来擒住他,神情含着鄙夷。 这些都是天音峰的老弟子,自小习武,就算没真的动手,孟璟也诚然不是她们的对手,何况她们人多势众,合着伙儿对孟璟拉拉扯扯,孟璟体虚无力,怎么也挣脱不得。 放开我!孟璟怒从心头起,对着这几名女弟子便是一脚踹去。 好啊你,敢对前辈动手!那女弟子见状又是一声高喝,给我打! 另外几名女弟子得了她这话,便都急不可耐地对孟璟推搡起来,你一掌我一掌,耍猴一般将孟璟玩弄得团团转,孟璟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被她们推到地上,挨了几脚狠踹。 一个山野农户的穷小子,也敢在丁师姐面前耍花样,那女弟子操着手,冷眼看着孟璟被殴打,你说得不错,就是故意来挑你刺的,可惜你不识时务,你若乖乖跟着去天音峰,我们倒不会如此,这都是你自找的! 这些人起初还未下狠手,后头却是越打越凶,孟璟浑身生疼,禁不住破口大骂道:丑婆娘!我杀了你们! 他吼完这一句,铆足了劲儿掀开周围几人爬起来,直冲那为首的女弟子扑去,攥着拳头作势要打她,那女弟子一动不动,嗤笑一声,抬腿便是一脚踹在孟璟胸口,登时又将孟璟给踹了回去。 目无尊长,以下犯上,拖他到刑堂去! 几个女弟子便都将孟璟牢牢箍住,真就拖着孟璟的两条腿要把他带走。 孟璟目龇欲裂,被那一脚踹的几乎窒息,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两眼渐渐有些翻白。 一名女弟子注意到,狐疑着说:师姐,你看他 这小子精着呢,说不定是在装样子,为首的女弟子道,不管他,赶紧给我拖走! 那女弟子迟疑了一下,瞧了瞧孟璟的反应,虽心中有些担忧,却也不敢忤逆师姐,还是依言照做了去。 几人将将走出一截,身后便倏地传来一道高喊:住手! 女弟子们回过头去,便见两名年纪相仿的小师妹急急奔了过来,看长相都是眼熟的。 你们快把他放开!一见孟璟那副脸色惨白的模样,尹秋便暗道不好,赶紧冲上去抓住孟璟。 后头傅湘也已跟来,正色道:各位师姐做什么要打人?孟璟本就患有心疾,气不得激不得,你们没瞧见他脸色不对么?闹出人命怎么办! 那为首的女弟子见了她俩,哂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她将三个小辈扫了一遍,冷道,若非你们二人惹恼了丁师姐,这小子是一点事也没有,既然你们不肯去天音峰做事,那总得有个人担责,你们是一个沈师叔之后,一个是明月楼之后,我们普通弟子请不动你们两位金枝玉叶的小姐,那就只能请别人,快些闪开! 尹秋将孟璟护得死死的,说:就算要去天音峰做事,也绝没有动手打人的道理,你们这样做有违宫规,掌门知道了不会同意的。 少拿掌门来吓人!那女弟子道,你们俩搞清楚,是他先动手打人的,有违宫规的人也是他,我们此番正是要带他去刑堂按宫规处置,你们再要阻拦,事情闹到掌门那里,可不是我们受罚! 傅湘一向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能和和气气就不会轻易动怒,但此刻也免不了沉下脸来,说:那就等我们禀报掌门再说,孟璟已被你们打得犯了病,这时绝不能带他走,出了人命你们负责么? 那女弟子蛮横道:他是不是真的犯病,去了刑堂自有医药弟子判定,再要误事,连你们一起带走! 傅湘不甘示弱,挡在尹秋与孟璟前头,与这女弟子对视道:那你就试试看! 冷风一瞬袭来,吹动傅湘满头黑发,她收敛起了平日里的笑容,神情严肃,眉目不善,这女弟子与她四目相对间,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忌惮来。 孟璟低低地喊着:尹秋我疼 尹秋急忙将擒着孟璟的女弟子们推开,在孟璟胸口摸索道:别怕,我这就喂你吃药。 如同藏书阁那日一样,尹秋先是摸到一片不太明显的柔软,她没来由愣了愣,手上动作停了一停,孟璟像是察觉到她的异样,紧咬着牙关说:药瓶在袖袋里 尹秋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孟璟仰首躺着,脖间一片冷汗,表情痛苦,从尹秋的角度看去,他面容柔和清秀,颈项肌肤白皙如玉,微阖的双眸泛着点点柔光,瞧来很是惹人怜。 尹秋看着他,心中无端冒出来一个荒诞的想法,她不动声色地动了动手,打算再确认一下时,孟璟却触电般地扣住了尹秋的手腕,切齿道:袖袋 回想起藏书阁那日,孟璟也是这般情急的反应,尹秋恍惚间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心头震骇,手腕被孟璟捏得发痛,这才回过神来,摸出孟璟袖袋里的药瓶,火速喂了粒丹药给他,尔后又跑去茶棚倒了碗水来。 这一番举动结束,孟璟一口气老半天才缓过来,胸口剧烈起伏,尹秋眉头深锁地看着他,掌心好似还残存着某种触感。 见得孟璟不像是装病,那女弟子目光锐利,看了又看,末了便道:行了,药也喂了,人也没事,你们俩快让开! 傅湘巍然不动:不行,再等等。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那女弟子憋不住发火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管你是什么身份,碍着我们抓人也得被罚,把她们两个一起带走! 傅湘低哼一声,果断回头将尹秋和孟璟护在身后,不卑不亢道:要么你们请掌门来,要么你们把天音峰长老请来,否则我们不会跟你走的。 那女弟子已经彻底没了耐心,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拖去刑堂! 其余几个女弟子赶紧伸手抓人,尹秋忙将孟璟一挡,傅湘则摊开双手把他们两人都攥住,一群人便就这么拉扯起来,场面很是混乱。 正僵持不下间,下一刻,便听后方又是一道怒喝凭空响起: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听到那声音,几个女弟子都是一愣,待看清来人是谁后,便都一瞬变了脸色,连忙收了手往一侧退去。 尹秋两手都出了汗,指节泛白,她侧目看去,竟见教导师姐领着一队护卫弟子赶了过来,人群后方还若隐若现地飘荡着一截雪白的裙角,尹秋定睛细看一阵,看到那人腰间别着的一把银质匕首,不禁喜出望外。 是满江雪! 你们天音峰是越发猖狂了!教导师姐挥着鞭子,指着那些女弟子骂道,往年你们要来挑人干苦力,我想着新弟子多做些事未尝不是一种锻炼,缺两堂课也无妨,所以自来便不与你们多计较,而今你们得寸进尺,都动起手直接抢人来了!真当我这里的新弟子们都好欺负么! 这教导师姐名为许连枝,二十八、九的年纪,统管新弟子院已有多年,因着严厉的作风与不苟言笑的性情,在宫中颇有威望,如今各峰各脉的弟子们,哪个不是经她手教导出来的?就连叶芝兰与季晚疏等人也要给她几分薄面,说夸张点,许连枝算不少人半个师父,这几名天音峰的女弟子自然也不例外,算是她半个徒弟。 眼见许连枝闻风而来,又有满江雪亲自到场,这些女弟子自知情势不妙,不敢再作威作福,忙不迭齐刷刷跪倒在地。 见过师叔,见过许师姐! 许连枝虽比满江雪年长几岁,但两人地位不同,辈分也不同,是以许连枝也要对满江雪尊称一声师叔,她率先发了话,尔后便转过身道:真是气死我了,拿我们新弟子院当杂役院,师叔既然也在场,此事就由你来定夺罢。 阴沉天光下,满江雪一身雪白,浑身上下白得耀眼,好似在发光,她适才得了暗卫弟子的通报,听说了此事,便立即朝这处赶了来,还好来得及时,没拖到尹秋几人被带走。 谁叫你们来的?一阵短暂的寂静后,满江雪轻声问道。 女弟子们都惧怕她,也不敢如实报了丁怜真的姓名,都战战兢兢地跪着不说话。 你们不答,那我就默认是程长老命你们来的,满江雪说,去将程长老请来。 一名护卫弟子领了命,当即就要前往天音峰请人,那为首的女弟子暗道不好,赶紧抬头道:师叔且慢!弟子们来此并非程长老的命令,而是,而是 许连枝拔高声量道:还不快说!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交换了一下眼神,那女弟子紧皱着眉,犹豫不决道:是是丁师姐。 满江雪看着她:哪个丁师姐? 那女弟子又是一阵支吾,末了才放低声音道:是丁怜真丁师姐。 满江雪毫不意外。 倒是许连枝又骂了起来:又是她!又是那个丁怜真!你们天音峰人人唯她马首是瞻,把她捧得跟个土皇帝一般,真是无法无天! 对比起她,满江雪就显得十分平静,她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淡淡道:把人叫来。 那女弟子苦着脸,暗想这回是真的完蛋了,但也不敢迟疑,赶紧起身去找丁怜真的所在。 一盏茶的功夫后,众人集结于刑堂大厅,满江雪坐在高堂上,许连枝坐在她右下方,底下跪了一片人影,包含尹秋与傅湘在内,只有孟璟一个人有椅子坐。 尹秋端端正正地跪着,抬头仰望着满江雪,她虽不敢开口与满江雪说话,眼里却直白地流露出喜意,满江雪则支起手臂撑着头,越过众人眸光温柔地回望着她。 尹秋抿抿嘴,笑了一下,满江雪便也微微翘起了唇角,露出些许笑意。 大厅内气氛紧张,人人都面无表情地静候着,傅湘无意间瞥见满江雪浅淡的笑容,又转动眼珠看见尹秋也在笑,她想,这两人隔空对视,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满师叔还真是平易近人,傅湘便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一笑。 谁知她一转眼,就看见斜前方的许连枝正凝眉瞪着自己。 分卷(47)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也是众人都不曾想到的。 随着丁怜真的离去,刑堂一瞬安静下来,许连枝吩咐众人散了去,尹秋几人便跟着行出了堂外,外头那几名女弟子正巧被人抬了过来,俱是被打的血肉模糊,后背一片鲜红,瞧着十分可怖。 好吓人啊,傅湘一脸惊愕,打成这样,皮肉都烂了罢。 孟璟冷哼一声:她们是罪有应得,不过更该打的是那个丁怜真。 尹秋目视那些女弟子被抬走,有些后怕:要是师叔和教导师姐没有来,挨打的就是我们了。 傅湘说:可不是,唉,本来看见她们被打成那样还有点于心不忍,听你这么一说,真该打!说不定我们挨打的时候,她们还要幸灾乐祸呢! 尹秋立在门边,回想起之前在练武场的事,忽地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傅湘见她像是在发呆,撞了撞尹秋道:发什么愣呢?你还不去追满师叔吗? 尹秋顷刻间回了神,抬头一看,这院儿里哪还有满江雪的身影? 尹秋意外:啊,师叔怎么都不等我们的? 孟璟在后头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当然要去跟掌门禀报,哪有功夫等你? 尹秋说:也是。 言毕,她像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看了孟璟一眼,而目光甫一落在他身上,尹秋便又控制不住地走起了神。 眼前闪过孟璟倒在地面虚弱痛苦的模样,他的眉眼,肌肤,脖颈处处都如同挥之不去的云彩,始终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着。 尹秋看着他,欲言又止。 发觉她眼神有些复杂,孟璟狐疑地打量她片刻,问道:你直愣愣地看着我干什么?有话想跟我说? 尹秋正要开口问他一句什么,又想起傅湘还在边上,便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你还疼不疼。 孟璟又看了她一阵,说:不疼了,我没事。 尹秋便又沉默下来。 瞧出他俩之间的氛围有些不同寻常,傅湘抓耳挠腮道:你们俩怎么怪怪的? 尹秋与孟璟同时说:哪里怪了? 说完又同时一愣。 傅湘翻了个白眼:你们俩这是不打不相识,成了朋友,现在有事还瞒起我来了! 便听尹秋与孟璟再一次异口同声道:哪里就有事瞒你了? 话毕,两人再度闭口愣住。 你们要不要那么默契啊!傅湘抓狂道,我不管,我要吃醋了! 搞什么?这两人怎么看起来关系比跟她还好的样子! 尹秋忍俊不禁,说:好了,没什么事快回去罢,还没吃饭呢,我快饿死了。 傅湘说:哼。 尹秋便拉住她,温声道:干什么小心眼?我又没招惹你。 傅湘斩钉截铁道:你们俩一定有事!快告诉我! 尹秋瞟了一下孟璟,说:没事啊,能有什么事? 不对,傅湘不依不饶道,一定有! 孟璟懒得理会她,且他昨日亲眼目睹傅湘丢下尹秋而逃,心里有些看不起她这种行径,便撂下一句我走了,率先离去。 他看我的眼神怎么有些敌意?傅湘叉着腰,盯着尹秋,你快说,你是不是和他好了,就跟他说了我的坏话! 尹秋无力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怎么会跟他讲你的坏话? 傅湘说:那他刚才看我的眼神怎么那么凶?我跟他无冤无仇的。 尹秋说:我怎么知道?你问他去啊。 傅湘咆哮一声,气鼓鼓道:我不管!你和他好可以,但不能好过我! 尹秋被她这样子逗得发起笑来,连声应道:好好好,你别多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怎么一觉醒来突然涨那么多收藏?! 该不会愚人节过了又给我降回去吧(衰 古百好冷啊,武侠更是冷中之冷,虽然我在写上一篇武侠的时候就曾经发过誓,一定要搞篇现代文写写,但我还是食言了,并且在南极之路一去不复返 虽然可能是我水平的问题,但我还是想问,什么时候武侠可以站起来啊! 第46章 此后,丁怜真一事很快传遍整个云华宫,闹得沸沸扬扬。 有关她往日在背地里干的事,一朝都被人翻了出来,从前受过她欺压的弟子们敢怒不敢言,如今见她落马,自然是拍手称快。 但除了那几名被罚脊杖的女弟子,天音峰还有不少跟着丁怜真作恶多端的人,她们听闻这事可就没那么高兴了,一个个担惊受怕,都夹起尾巴做人,生怕和丁怜真沾上半点关系牵连到自己。 当日,满江雪回到明光殿亲自上报了此事,谢宜君听后极为震怒,下令彻查,只要是和丁怜真一起犯过宫规的弟子,都逃不了制裁。别的峰脉也要引以为鉴,肃查弟子们可有类似案例,年前几日来一场大清除,也好重整宫门,过个好年。 次日,尹秋被满江雪叫去了惊月峰。 雪停了,暖光重现人间,照亮满山红枫白雪,林中设有一小亭,外挂竹帘暖帐,内设茶几火炉,满江雪倚在竹椅上,见得尹秋的身影出现在林间,便搁下书卷前去接她。 积雪消融,尹秋被浇了半个脑袋的雪水,她一边擦脸一边冲满江雪笑:师叔叫我来有什么事? 满江雪顺手将她抱起来,说:没事就不能叫你来?她掂了掂尹秋,又笑了一下,沉了点,再过两年就该抱不动了。 尹秋笑着说:那我少吃点? 满江雪刮了下尹秋的鼻子,说:这可不行,你还要长身体。 入了亭内,满江雪将一应糕点推到尹秋跟前,又给她倒了杯热茶,问:明日就是月试,准备得如何? 明日文试,后天武试,大后天就该过年了,尹秋当然想拿个好名次,便回道:师叔放心罢,我心里有数的。 满江雪嗯了一声,又说:年节时宫里会放几日年假,你们弟子院不少人都会回家,考完月试你就到我这儿来,等复了学再回去。 能和满江雪一起过年,还不用上学,尹秋当然是欣喜的,但也不由问道:师叔不回家么? 满江雪袖口微卷,煮着茶的两只手白皙素雅,她垂眸看着茶汤说:不回。 尹秋忽然想起这么久了,还从未听过满江雪提起家中的事,便好奇道:师叔的家在哪里? 茶汤沸腾,气泡似鱼眼,又似明珠,映在满江雪的眸中,像点点闪烁的星光,她淡声说:在关外,一个很远的地方。 关外?尹秋有点意外:师叔不是中原人? 满江雪沉吟片刻,说:算是,但我幼年时在关外长大。 关外的话,那是挺远的,尹秋想了想,我以前常听人说关外不大安定,常年打仗,不像咱们中原这么太平,师叔小时候住在关外,见过打仗么? 满江雪说:见过的。 尹秋暗自惊奇,从前她不曾问过满江雪的身世和经历,没想到她居然是在关外长大,还见过乱世之中的战火,尹秋被勾起了更多的好奇心,又问道:那师叔又是怎么来的中原? 满江雪说:我娘是中原人,小时候跟着她来的。 尹秋便又想起满江雪的娘亲早已过世,而她至始至终都未提及过生父和别的亲人,莫非是也都不在了? 尹秋暗暗想着,端详着满江雪的神情,斟酌道:那师叔的爹爹 茶水沸腾起来,溅起一点零星的茶沫,满江雪擦了擦手,边给尹秋倒茶边说:他是关外人,在我娘离世之前便不在了。 心中猜想被证实,尹秋一愣,忙道:对不起师叔,我不该问这些的。 满江雪眼中带了点笑意,平静道:无妨,能被随口提起的东西,就说明早已放下。 如此说来,满江雪和尹秋一样,都是父母双亡,也无处可去,对于两人而言,如今的云华宫就是她们的家。 亭外呼啸着阵阵寒风,却都被抵挡在了暖帐外,尹秋接过茶汤吹了吹,握着杯子取暖,说:那云华宫呢?师叔是怎么来的? 满江雪斜靠在椅背上,闻言露出些许回忆神色,说:十五年前的一个雪夜,遇见了我师父,她将我带回来的。 尹秋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那时候师叔十岁? 满江雪点了下头。 师叔的师父,我得叫师祖,尹秋说,她也是我娘的师父罢?你们是怎么遇见的? 怎么遇见的师父?满江雪听着这话,握杯的手不自觉轻轻顿住。 她神情不改地抬起头来,目光越过竹帘暖帐间的缝隙朝外看去,见得片片白雪垫在单薄的红枫上,那枫叶密集又拥挤,好似一团浓重的绯红烟雾,又像是多年前见过的血河,刺目又晃眼。 她顺着回忆凝望过去,看见那天夜里的雪比今年任何一场雪都大,仿佛棉絮一般成团成团地落下来,砸在人身上的时候还会感觉到疼,她拿着一把剑,浑身颤抖地跪在雪地里,有大片鲜红的血水自前方流淌而来,染红了积雪,漫过了她的裙角,她伸手在那血河里摸了一把,还是温热的。 孤天寒地,她身单影只,茫然四顾下,有个女人撑着一把湘竹所造的油纸伞一步步踏雪而来,朝她伸出手说:孩子,站起来。 也许是那时太过年幼,也许是时隔多年,她不太记得师父当初的模样了,只记得师父执伞的手干净素白,不沾一点尘埃,也不沾一点血迹。 她还记得师父身后站着的少女,一身蓝裙,黑发飘飘,笑起来的样子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她也朝她伸出手来,笑着说:我叫沈曼冬,你叫什么? 有小风越过缝隙而来,吹乱了那茶水上的热气,极轻地模糊了满江雪心事重重的脸。 师叔?尹秋抬手在满江雪眼前晃了晃,每次说到以前的事,你就总要发呆,是想起什么了吗? 思绪一瞬被打断,满江雪少见地怔愣了一下,她看着尹秋近在咫尺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将尹秋错认成了沈曼冬。 满江雪看着尹秋,微微皱起了眉,良久才说:没有,顿了顿又道,我不记得了。 尹秋见她眼神含着少许迷惘,还残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情绪,便想着自己是不是又问起了什么不该问的。 尹秋正想着换个什么话题聊聊,便听满江雪问道:今日无课,你是打算在我这儿多玩一会儿,还是回去温习功课? 尹秋立即拿出带过来的书本,笑了笑:就在这儿温习罢。 满江雪便冲她招招手,尹秋心领神会地移到她身边,靠在满江雪怀里,两人相互依偎着,一起轻声念起那书本上的课文来。 这段日子,尹秋基本没睡过一次好觉,白天上课,夜里跟着公子梵练剑,又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事,实在欠瞌睡得很,此刻她窝在满江雪的怀中,这小小的亭内唯有二人共处,外头的风声经久不息,像是轻柔的催眠曲,尹秋逐渐有了困意,没过多久便歪在满江雪身上睡着了去。 再次醒来时,亭外的天色已经黑了,尹秋心里咯噔一下,忙直起身来,看向满江雪的时候,发觉她也正阖着双眼,睡颜十分安静。 尹秋不敢吵醒她,蹑手蹑脚地将书本放到桌上,又轻轻地朝她怀里倚了过去。 淡淡的疏香擦过鼻尖,尹秋闻着那熟悉的味道,想:师叔好香。 她仰脸看向满江雪,这时天色已近暗沉,亭内没有烛灯,只有炭火盆还在散发着微弱的火光,朦朦胧胧的视线中,满江雪的脸略有些昏暗不明,尹秋不大看得清她的眉眼,只能瞧见满江雪不描而红的唇,和一截轮廓清晰的下巴。 那张唇饱满莹润,红而不艳,不说话的时候透着几分清冷,但只要唇角微微翘起,弯出好看的弧度,又能让人感到别样的温柔与亲切。 尹秋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知为何心跳一瞬快了起来。 她没来由想起许多画面,先是想到和满江雪一起沐浴时,她站在自己面前,毫不避讳地褪下层层衫裙,露出雪白的肌肤和曼妙的身段,又想到来云华宫的路上,满江雪曾亲口喂她水喝,一如眼下这般,距离很近很近,近到可以感受她温热的呼吸,近到仿佛尹秋只要朝她凑近一点,就能挨上那张美丽的红唇。 师叔的唇,一定很软。 尹秋呆呆地想。 思绪都飞到九霄云外,周围的一切事物都被隐去,只有眼前沉睡着的人。 鬼使神差的,尹秋忽然轻轻抬起了手,在那唇上碰了一下。 冰冰的,凉凉的,没有想象中暖人的温度,但指腹传来的触感,却比她想的要柔软得多。 尹秋下意识捻了捻指尖,垂眸之际,她蓦地回过神来,继而面露惊慌地离开了满江雪的怀抱。 她在做什么? 尹秋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头顿时弥生出一种难言的惊骇与羞愧。 她怎么可以趁师叔睡着的时候,对她做出这般举动?又怎么可以对师叔,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真是太不应该了。 细小的凉风卷来,尹秋脸上发热,登时红了个透。 那点柔软而冰凉的触感还萦绕在指尖,久久挥之不去,尹秋连忙攥紧了手,仓皇失措间看了一眼满江雪,孰料她这一眼将将投去,便对上了一双深邃幽静的眼眸,那眸中映着忽明忽灭的火星,像秋夜里沉寂的星空,深远而又莫测。 尹秋呼吸一滞,胸口顷刻间狂跳起来。 她四肢僵硬,心跳如擂鼓,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师、师叔尹秋极力掩饰自己的慌张,坐得笔直,你醒了? 满江雪一动不动,只是静静看着她,没有开口说话。 见她一丁点反应也无,尹秋心虚极了,忙起身慌手慌脚地收拾起桌上本不需要收拾的茶具,说:天都黑了,我得回院儿里去了。 分卷(48) 满江雪像是睡得有些迷糊,她揉了揉眉心,这才嗯了一声,说:好。 听见她的声音,尹秋心里还有些忐忑,她心存侥幸地想,也许满江雪只是凑巧醒了,并没有看见她做了什么,不然她应该问上一句才对。 然而这想法适才冒出来,便听满江雪问道:你方才在做什么? 尹秋动作一顿,刚才平复了几分的内心又止不住波荡起来,她尽可能自然地偏过头,反问:什么? 满江雪若有所思地抬手摸了一下唇角。 见她这动作,尹秋的心猛地揪了起来,眼神躲闪道:怎、怎么了? 满江雪其实并没有看见她做了什么,只是半梦半醒间觉得唇上有点痒,像是被什么东西拂过了一般,好似有一只蝴蝶短暂地在她唇角边停留了一下,轻轻的,柔柔的。 视线昏暗不清,不太能瞧得见尹秋的脸,满江雪没太在意,她看了看尹秋,起身道:没什么,走罢。 闻言,尹秋悄悄松了口气。 虽说今日无课,公子梵也早就说过月试前一天不会再来,但尹秋仍是没有选择在惊月峰留宿,吃过晚饭后,满江雪便照常将她送回了弟子院。 一隔多日,满江雪有些日子没来过尹秋的房间了,她留心了一下屋里的物品,见尹秋似乎也没什么缺的东西,坐了一会儿便冲尹秋道:时日不早,我就先回去了,你好生休息。 经过先前那件事,尹秋还有点不敢直视满江雪,听得这话便也跟着起了身,替满江雪开门道:那师叔路上慢点走,天黑注意脚下。 以前满江雪每次要走,尹秋都表现得十分不舍,这回倒是干脆,不仅没同她撒娇,也没说什么挽留的话。 满江雪稍感意外,看着尹秋道:你不留一留我? 尹秋飞快看了她一眼,又垂着眸子说:师叔要想多留一会儿,我当然开心了。 满江雪打量她片刻,说:没看出来,她伸手搭着尹秋的脸,使尹秋抬头面向自己,我倒是看出来,你似乎想让我快些走。 甫一对上满江雪那双眼睛,尹秋便控制不住心跳加速,又忍不住别过脸道:哪有师叔别乱说。 这孩子今天怎么怪怪的?满江雪心下疑惑,但也没多问,只是收手道:逗你的,我这就走了。 尹秋沉默了一下,在满江雪即将行出门时拉住了她,小声说:要不师叔再坐一会儿罢 感到尹秋握着自己的手异常火热,还有些濡湿,满江雪顿住了步子,反手将尹秋的手心摊开,说: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尹秋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说:有吗? 满江雪拿出手帕给她擦了擦,又看向尹秋道:脸怎么也这么红?她俯身凑过去,细细地端详起尹秋来,生病了? 看着那张美丽的脸倏地靠近,尹秋的心又是一记猛跳。 她禁不住后退了一步,信口胡诌道:可能是回来的路上走得急了,有点热。 语毕,便见一阵无形的寒风自门外刮了进来,席卷两人周身,尹秋本就无端燥热,这下被这股冷风一吹,便狠狠地打了一个冷颤。 院落四处都还积着厚厚的雪,寒风吹拂间,到处都是一副天寒地冻的景象,偶有几名弟子在外头路过,也都是缩头缩脑、搓手哈气的形容。 满江雪直起腰,对着尹秋略略挑了下眉。 尹秋尴尬不已,只得讪笑一声:好、好像又有点冷了 满江雪无声地弯了弯唇角,轻轻在尹秋头上摸了一下,也没再说话,抬腿行出了门去。 尹秋懊恼地拍了拍自己通红的脸,见满江雪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匆忙关了门,背靠在门框上大口出气。 满江雪一走,这房里就安静下来,尹秋听到自己的心跳愈加明显,甚至盖过了外头的风声,又快又重。 她按着心口,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脑子里想的全是满江雪的一言一笑,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第47章 翌日钟声照常响起,尹秋洗漱完毕,去饭堂吃了早饭,随着弟子们一同往学堂赶去。 此番是今年最后一场月试,考完就能放假回家,弟子们都显得十分雀跃,院儿里四处都是欢声笑语,比平日里还要热闹许多。 尹秋早早就入了课室,坐在窗边专心致志地背文章,不多时便见傅湘从窗边探头进来,冲尹秋笑道:马上就要开考了,你紧张不? 尹秋回了她一个笑:不紧张的,你呢? 傅湘说:我也不紧张,不过我已经预料到了,这回我肯定没上次考得好。 尹秋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傅湘嬉笑:其实我本就不爱念书,况且头一个月都是在吃老本,学的东西都是以前学过的,那当然得心应手了,可这个月就不一样了,堂堂课听的我云里雾里,怕是考不了什么好名次。 尹秋不由打趣道:那你完蛋了,文试考不过我,武试说不定也要被我比下去。 这一月以来,尹秋在武课上的表现有目共睹,连教导师姐许连枝也对她不吝称赞,反而是傅湘晒边打网学得不甚积极,挨了不少骂,且她和尹秋两两对战时,赢过尹秋的次数寥寥无几,几乎没什么进步。 这样下去可不行,尹秋难免替傅湘感到担忧,你那么有天赋,可不能白费了,平时上点心不成吗?明明一开始就是表现最好的那一个。 傅湘随性道:无所谓啊,反正我又没指望能回明月楼,学那么好干什么? 她是因着傅岑再婚一事没了盼头,尹秋叹口气,目露惋惜。 两人说话间,孟璟又是最后一个入课室来的,他还是那副睡眠不足的模样,抱着笔具慢悠悠行到桌边坐下,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尹秋,也不说话,只略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便坐在桌前翻开书本看了起来。 见了孟璟,尹秋免不了又联想到那天练武场发生的事,便冲傅湘道:一会儿就该开考了,你快回去准备准备。 傅湘将他二人来回扫视一遍,撇着嘴道:他来了你就撵我走,喜新厌旧也别这么明显罢? 尹秋好笑:你别乱讲,怎么就喜新厌旧了? 傅湘低哼一声,摆摆手,一脸不乐意地走了。 这时夫子还未来,课室里俱是学生们晨读的声音,尹秋看了看孟璟,心里有些话想问他,却又不知该如何提起,倒是孟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侧目回望着尹秋,先行开口道:有事? 迎着孟璟的目光,尹秋反倒有些踯躅不定了。 孟璟见她欲言又止的,顿了顿又道:那天谢谢你来帮我。 尹秋赶紧道:不用谢,应该我谢你才对。 要不是那日孟璟帮了她,丁怜真也不会唆使那些女弟子找孟璟麻烦,害得他又挨了一顿打,还气得心疾发作。 孟璟嗯了一声,没再接话,又看起书来了。 尹秋看着他的侧脸,好些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暗暗想着要不等文试结束再问,却听孟璟声音里含了点不耐烦道: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尹秋纠结一番,见前前后后的同窗们都在认真研读,便下定决心道:我有话想问你。 闻言,孟璟像是愣了一下,随后暗暗捏紧了手里的书册,面色不改道:你想问什么? 尹秋组织了一下措辞,压低声音说:这两次你心疾复发,我给你拿药的时候 不料她这话还未说完,便见孟璟忽地抬起眼睫,打断尹秋道:别说了。 尹秋微怔,继而说道:你 我叫你别说了,孟璟瞪了她一眼,神情复杂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 尹秋便不吭声了。 孟璟突然间烦躁起来,脸色不大好看,过了一会儿又道:等文试结束,我在后院等你。 尹秋瞧了瞧他,点头应了声好。 但你只能一个人来,孟璟又道,不准告诉傅湘。 尹秋默然片刻,还是答应道:好,我记住了。 这话作罢,两人便都心照不宣地噤声下来,很快,夫子抱着一沓考卷入了课室,文试就此开始。 山境空空,无闻鸟鸣,正阳当空而照,投下一片金光,笼着层层升腾的薄雾。 烟云微晃,好似湖水波涛,荡起细密轻缓的涟漪,在那蒸发而起的雾里,一队步伐稳健的巡视弟子有条不紊地穿林而来。 明日便是年节,宫里不少弟子都已归了家,虽是过节,但巡视防卫仍是不得松懈,这队弟子自清晨便已绕着整个云华山走了一趟,直到午时也未休息片刻。 将此处巡视完毕,就可以回去歇息了,掌门特地拨了好酒好菜,但也不可多饮,都听清楚了吗?那行在最前方的弟子如是说道。 一听说有好酒好菜,弟子们都面露欣喜,齐声回答:听清楚了! 此处无人,平时也不会有弟子来此走动,这厢开了话匣,弟子们都忍不住交谈起来,纷纷商量着年节该怎么过,没回家的又要如何写封书信慰问家人,气氛一派和乐。 没过多久,便见那领队弟子忽然挥手停了脚步,指着前方的林子道:那是什么人? 众弟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那林中正有一名年轻女子步伐轻快地走着,她抱着双臂,姿态闲散,像是春日出来游玩的闺阁小姐一般,行走于那稀薄的雾气中,显得有几分宁静出尘。 那不是天音峰的丁师姐么?有弟子道,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众人定睛一看,果见那女子乃是不久前才被撤了腰牌的丁怜真。 听说她犯了事以后,本该立即遣送天池,是程长老央求掌门让她在宫里过完最后一个年,她不在天音峰待着跑到这里做什么? 要不过去拦住问问? 慢着,她好像是要去新弟子院你们看,那是新弟子院的方向罢? 领队弟子仰着下巴朝山下瞧了一眼,皱眉道:的确是新弟子院的方向。 丁怜真因何被罚,如今宫里是人尽皆知,见她似乎要往新弟子院去,不由都感到诧异起来。 她不会是偷跑出来要去找那几个小辈麻烦罢? 这大过年的,好好待着不行吗?怎的又要出来惹是生非。 交谈间,丁怜真已穿过林子入了下山的小道去,那领队弟子转身道:你们接着巡视,我去向许师姐报个信。 他说罢,悄然隐去另一条小路,施展轻功下了山。 停笔收卷! 随着夫子的声音落下,院里的钟声也即刻响起,学生们纷纷搁了笔,齐齐站起来俯身作礼。 明日武试结束后放榜,夫子高声道,再见就是来年了,届时你们当中一些人便要因此次成绩重分课室,考得不好的往后要再接再厉,年节也莫要净顾着贪玩,不可懒散懈怠,复了学我会再安排一场春试,下去了都给我好好儿背书,散了罢! 学生们齐声欢呼,成群结队地跟着夫子离开课室,尹秋收好了笔具,还未来得及动作,孟璟却一反常态地抢在她前头起了身,二话不说便快速走了。 尹秋看了看他的背影,连忙也跟了出去。 学堂内外处处涌动着人影,弟子们适才结束考试都很兴奋,尹秋在人群中挤了一阵,行出学堂时孟璟早已不见踪影。 小秋!傅湘扒开人堆而来,拉住尹秋道,吃饭去? 尹秋想着孟璟应当也是要先吃饭的,肯定不会这时候就去后院等她,便同傅湘一起去了饭堂。 然而直到吃完了午膳,也始终不见孟璟出现在饭堂何处。 尹秋心道他该不会真的直接去了后院等她?便寻了个由头说要回房一趟,傅湘自是没多想,也准备睡个午觉补补精神,两人便又一起回了弟子房,等傅湘先入了房中后,尹秋才急急忙忙地朝自己房门奔去,打算先把手里的笔具和书册放一放,再去和孟璟汇合。 房门推开,尹秋动作飞快地行到桌边将东西搁下,正要转身再出去时,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轻的关门声,有人替她把门给关上了。 尹秋扭过头去,还没看清那人是谁,眼前便倏地闪过一道模糊不清的白影,下一刻,她就感到胸口被人重重点了两下,尹秋霎时间动弹不得。 你尹秋大惊,这才瞧见面前站着的人是谁,诧异道,丁师姐? 丁怜真笑吟吟看着她:又见面了,惊不惊喜? 她怎么会到这儿来!尹秋下意识挣扎起来,恼怒道:你点我的穴干什么?放开我! 丁怜真没有理会她,而是在房中转了一圈,颇为新奇道:这就是如今的弟子房?我倒是许久没来过了,和我当年入门时差不多么,还是那么寒碜。 尹秋憋得脖子都红了,始终挣脱不开,她至今还未学过内功,自然冲不破穴道。 别费劲了,丁怜真毫不客气地在榻上躺了下去,枕着双臂悠然道,你那点功夫可解不了我的点穴。 还以为她被软禁在天音峰,没想到她居然能自由出走,尹秋见挣扎无用也就冷静下来,说:你想做什么? 丁怜真笑了笑,怡然自得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请你帮我个忙。 尹秋背对着她,看不见丁怜真此时的表情,心里有些不安,沉声道:什么忙? 随我去一趟后山,丁怜真说,到了你就知道。 她偷偷摸摸地来,又趁己不备点了自己的穴,尹秋自然知道她没安好心,便回道:我不去。 小忙而已,好歹同门一场,你就这么拒绝了?丁怜真坐起身来。 请人帮忙也没有这样请的,尹秋说,你先把我放开。 分卷(50) 满江雪眉目一凛,快步行出门去。 这是山门值岗弟子刚收到的飞鸽传书,许连枝说,是有人故意劫走了尹秋! 此言一出,傅湘与孟璟都脸色一变,连满江雪也面露讶然,她接过信笺展开一看,上头写着几个工整的大字以剑换人。 看清那上头的字迹,满江雪面色发冷,猛地捏皱了信纸。 许连枝惊疑不定,问道:会是什么人干的?这信上只说拿剑换人,却没说拿什么剑,也没说到哪里换人。 还能是什么人?又还能是什么剑? 满江雪将那信笺一丢,沉声道:即刻将此事禀报掌门。 她说罢,取下腰间的匕首一抖,执剑跃上房梁,一阵风似地自半空飞踏而去,眨眼便已行出了弟子院。 许连枝愕然不已,冲着满江雪离去的方向大喊:话都还没说清,你到哪儿去! 未能得到答复,满江雪已经没了人影。 师姐,城里都安排好了,可要派人在城外守一守? 季晚疏立在城墙上,远眺城外的重重山林,说:以前怀薇值守时,都是怎么安排的? 身侧女弟子笑了笑,回道:以往陆师姐在时,城内城外都有人的,不过城外一般都没出过什么事,弟子觉得么,今年一切从简便好,城外巡视一番也就罢了。 脑海里闪过谢宜君严厉的话语,季晚疏皱了皱眉,摆手: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万一这回真出点什么事,掌门非得把我赶回锦城不可,继续按照怀薇往年的安排来。 那女弟子应道:那便听师姐的,我这就去办。 临近年关,上元城内一片红火,行人商客络绎不绝,车马往来不息,季晚疏将下山来的弟子们分成几队,前往云华山各处所设的要点驻扎值守,她带着几名随行弟子在深山中流连了一阵,听见弟子们都喊着腹中饥饿,便也遣了他们回去吃午饭,她则独自在山林中散起步来。 今日无雪,天气出奇的好,穹顶一片晴朗,日光挥洒人间,晒热了不少枝头垫着的碎雪,滴滴答答落下雨来。 季晚疏挑了个干燥的大石矮身坐下,发了会儿呆,随后又枕着双臂仰躺下去,看着周身消融不断坠落的雪水,目光有些许的失真。 风过,卷来少许水珠轻轻拍打在面颊上,季晚疏伸手摸了一把,将沾了水的指腹举到半空遮了遮光线,她透过指缝看着上方的枝干交错,眼前却浮现出一张顾盼生辉的笑脸。 那也是个晴天,夏日炎炎,烈阳高照,她手里握着一张漆了金边的暗红旌旗,满头是汗地立在宽敞的练武场正中央,周围充斥着弟子们的欢呼声与喝彩声,师祖那时还未过世,坐在高台上无比慈爱地看着她,满江雪、沈曼冬、温朝雨,包括如今的掌门谢宜君也都坐在那台上,纷纷朝她投来赞赏的目光。 季晚疏仰脸看向那台上的人,第一眼就看到坐姿极其不端正的温朝雨。 她想,这个人是谁,怎么没印象? 师祖问她:你才七岁就拿了新弟子大会第一名,是云华宫史上最年幼的一个,你想挑谁做师父? 季晚疏将几位年轻有为的师叔来回看了一遍,心里正盘算着,便听温朝雨笑道:自古就没有徒弟挑师父的说法,状元也得有场殿试才算真的过关,哪轮得到她来挑? 季晚疏入宫一年,极少熟悉宫里的人,一心都扑在练剑上,她不曾见过几回温朝雨,听了这话便有些不舒服,淡漠道:凭我是第一名,我的师父就得我自己来挑。 温朝雨笑得开怀,说:那你看上了谁? 季晚疏挺直了脊背,抬高手里的旌旗指着温朝雨,说:你。 温朝雨看着她,兴味盎然道:承蒙爱戴,可本人不收徒弟,你换个人罢。 季晚疏说:不换,我就要你。 温朝雨佯装惊讶,掩嘴道:年纪不大,性子倒是霸道,你要做我的徒弟,你打得过我么? 季晚疏说:我要是打得过你,就该你当我的徒弟。 温朝雨脸色精彩,旁边沈曼冬哈哈大笑,搭着温朝雨的肩膀说:师姐遇到对手了,小徒弟嘴巴厉害,收到座下可不好管。 师祖也被她二人的对话逗得笑起来,问季晚疏道:你果真要她当你师父? 季晚疏点头。 师祖轻叹一声:那就可惜了,你满师叔也好,沈师叔也罢,都是出类拔萃的,就你温师叔学了个半吊子,你若拜她为师,只怕没两年就得超了她去。 温朝雨无比受伤,立即揽过谢宜君道:师父说话好伤人,我总比宜君强一点罢? 实则谢宜君才是几位当中最弱的那个,这下被无辜牵连,便搡开温朝雨道:少来点我的名,你昨天才败我一场,别不认。 师徒几人其乐融融,互相打趣,季晚疏有些不耐烦了,直冲温朝雨问道:你到底当不当我师父?给个痛快话。 温朝雨仰着下巴看她一眼,面露嫌弃:不当不当,我喜欢机灵聪慧的孩子,你这性子与我不合,她说罢,将静默不语的满江雪拉到身边,你满师叔也是个寡言少语不爱笑的,不如你拜她去,谁也不嫌谁吵,妙得很。 满江雪不动声色扒开温朝雨的手,平淡道:我有爱才之心,却无收徒之意,晚疏,她是在跟你闹着玩。 接连被拒绝,季晚疏面子上过不去,小孩子脾气也就上来了,垮脸道:爱收不收,谁稀罕。 言毕,季晚疏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抽身离去,谁知温朝雨又改了主意,叫住她道:口口声声要我当你师父,结果就这点诚意?你连个头也不磕,不将我放在眼里,我收你这大小姐做什么? 季晚疏转过身,清清淡淡地说:要我磕头可以,你先舞剑给我看。 温朝雨觉得有趣,便取下佩剑行到场上,回眸一笑:那你可看好了。 在场弟子们又忙不迭呼喊起来,季晚疏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看着温朝雨执剑飞舞,宛如一只潇洒不羁的猎鹰,招招式式耍的格外漂亮,季晚疏看着看着,眼中逐渐溢出了明亮的光彩。 一滴水珠落进眸中,荡漾开细小的涟漪,模糊了回忆里那张明媚的笑脸,季晚疏闭了闭眼,起身坐了起来。 她默默无言地放空了眼神,脑子里那些画面顷刻间消散得一干二净,连同温朝雨的眉眼也一并荡然无存。 心事好似三月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季晚疏坐了一阵,无端感到有些烦躁,她从石面跳下地去,正要赶回城里,视线中却忽然闯进了一道轻盈的黛蓝身影。 季晚疏心口一跳,皱紧眉愣在了原地。 第49章 温朝雨在林间换回了自己的衣裳,将脱下的云华宫弟子服给了昏迷不醒的尹秋。 那下属侧头看了一眼尹秋,有些担忧道:护法,这孩子气息微弱,您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温朝雨摸了摸尹秋颈侧,笑道:放心,我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她没什么事。 两人复又飞上稍头赶起路来,在林间一阵飞跃,一个时辰后便到了上元城外的一片深山密林。 途中遇见不少云华宫所设的要点,两人眼尖,带着尹秋东绕西绕,隐匿身形。 只要出了上元城的地界,就算云华宫发现尹秋不见,再要派人来追也只是白费功夫,但凡路上不出什么意外,这回便算是水到渠成,完成了南宫悯交代的任务。 温朝雨行在后方,耳听八面,为前头的下属盯着周围动静,二人在林间疾行了一阵,忽见那下属身形一顿,低呼道:不好,前面有人! 隐约瞧见那前头的林中似乎站了个青青身影,温朝雨眯了眯眼,当即吩咐这下属改道而行,两人适才动身,却见一柄银光闪烁的长剑倏地猛然袭来,直冲那下属面额。 温朝雨立即劈出大刀一挡,与那长剑两相碰撞,下一刻,便有一道人影从天而降,收回长剑拦住了去路。 看清来人是谁,那下属面露惊惶,赶紧躲去温朝雨身后,沉声道:护法,这 对面,季晚疏一身青衣,手执长剑,一双眉眼如冰似雪,透着沉沉寒凉。 温朝雨见了她,顿感头疼不已。 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又把这难缠的给撞见了! 季晚疏目光凌厉,一眼就瞧见人事不省的尹秋,心中便已清楚温朝雨又做了什么,冷道:又是你!把人还来! 温朝雨习惯性露齿一笑,道:我也想说,又是你。 你们到底抓她做什么!季晚疏喝道,三番两次滋事寻衅,这回还去了云华宫劫人,你把宫里当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温朝雨瞧了瞧她,没回话,头也不回地冲那下属道:你先走。 那下属看了季晚疏两眼,毫不迟疑背着尹秋窜逃而去。 季晚疏冷哼一声,当即握着剑越过温朝雨追进林子里,见状,温朝雨也赶紧动身挡住季晚疏,两人电光火石间过了几招,刀剑铿锵声不断,火花毕现,惊下大片积雪簌簌而落,扑在两人发间。 季晚疏无意与温朝雨缠斗,势要追上那下属不可,但每每快要得手时,又被温朝雨适时坏了事,季晚疏烦乱不堪,追赶间逐渐失去了耐心,索性回身一掌狠狠击在温朝雨右肩,打的温朝雨趔趄两步,面色发白。 见得温朝雨不敌季晚疏,那下属只得将尹秋挪到身前,掐着尹秋的咽喉道:你再过来,我就当场要了她的命! 季晚疏充耳不闻,神情冰冷,根本不将他这苍白无力的威胁放在眼里,她移形换步间似鬼影一般闪到那下属身后,对方尚且来不及反应,后心便已被季晚疏手中长剑刺穿,登时血流如注。 那下属闷哼一声,唇边顷刻涌出血来,却还拼尽全力将尹秋朝温朝雨一抛,同时转过身用仅剩的力气掀翻了季晚疏,嘶吼着道:护法快走! 万万没想到竟会在此时遇上季晚疏拦截,温朝雨有伤在身,自是打不过她,见此情形也顾不得那下属的性命,只好将尹秋牢牢接住,慌不择路撇下他二人开始撤退。 季晚疏冷着脸,二话不说将那下属一剑毙命,尔后动作飞快地将长剑调转了头尾,使了狠劲将剑柄冲温朝雨后背一掷,正中温朝雨伤处,将她撞得狼狈倒地,一口鲜血喷在地面。 温朝雨前两月才被满江雪重创两次,一直没能好好休养,此番季晚疏对她是下了狠手,毫不留情,温朝雨受此一击,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在地面翻滚了一圈,身侧乃是一道倾斜的小山坡,抬手拭去唇边血迹时,尹秋已朝那坡下横冲直撞地摔了下去。 眼风里瞧见季晚疏很快飞身而来,温朝雨强忍着痛意抢先扑向尹秋,一只手将将抓住尹秋的裙角,季晚疏却又眼疾手快地将她踹开,同时将尹秋拖到自己怀里。 温朝雨咬了咬牙,吐了口嘴里的血沫,誓不罢休地缠上季晚疏,她对季晚疏毫无办法,却能对付尹秋,两人在地上打斗了一阵,温朝雨便瞅准时机,强行运转真气凌空朝尹秋送了一掌,顿时将尹秋直直击飞数丈远,咚一声栽到地上。 被人这般抛来抛去,尹秋原本已有了醒转的迹象,然而温朝雨这一下又将她摔的七荤八素,尹秋落地时费力地睁了睁眼,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又再度昏了过去。 季晚疏不由吼道:你从前说功夫学来是为行侠仗义,不可欺辱弱小,如今你便是这般行事的! 温朝雨也动了气,骂道:混账东西!我教你功夫就是为了让你来打我的? 季晚疏一拳揉在温朝雨伤处,极其不耐烦道:给我起开! 温朝雨吃痛,唇齿间血流不断,滴在季晚疏衣襟上,染红了那里的衣料,温朝雨咬牙切齿道:看我不打死你这个目无尊长的东西! 季晚疏不甘示弱,比温朝雨还凶:拿命来! 两人丢了兵器,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在那地面过起招来,谁也未曾留情,都使出浑身解数要打败对方,季晚疏本已认定温朝雨伤重不会是她的对手,谁知道温朝雨硬是拼着一口气跟她打了个难分高下,始终分不出胜负。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都没了力气,双双倒在地面大口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漫空残叶纷飞,寒风乍起,浑身上下沾满了脏污的雪泥,季晚疏歇了一会儿,听见温朝雨在她身侧咳得震天响,心里一股邪火又烧了起来,忍不住一脚踹上温朝雨的腰身,气急败坏道:狼心狗肺! 温朝雨实打实吃了她这一脚,差点又呕出一口血来,她赶紧回了一脚给季晚疏,破口大骂:你疯了是不是?! 我就是疯了!季晚疏不知为何红了眼,扑到温朝雨身前揪着她的衣领,你若还要点脸,既然有本事离开云华宫,就永远别再腆着脸回来! 温朝雨仰躺在地面,已没有力气再与季晚疏对打,她梗着脖子道:腿长我身上,我愿意去哪儿就哪儿!你管不着! 季晚疏咬紧了下唇,立即捏紧了拳头作势要揍温朝雨。 你打!温朝雨死死盯着季晚疏的手,也不挣扎,打死我一了百了! 季晚疏抬着手,拳头捏得咯咯响。 温朝雨说:怎么不打?今日给你个机会,你要怎么打我都不还手,打尽兴了就给我滚一边去,往后别再缠着我! 听见这话,季晚疏神情一愣。 温朝雨又说:我真是受够了,就是我爹娘在世也没你管得宽,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收你为徒! 若要说什么话最伤季晚疏的心,那便是这句没心没肺的不该收她为徒。 季晚疏脸色一白,喉头发紧,缓缓放下了手臂。 温朝雨干脆两眼一闭,嚷道:别磨磨唧唧的!搞快点! 季晚疏垂眸看着她,浑身气焰忽然间消失殆尽,仿佛是在一瞬间被人敲了记闷棍,说不得话,也动不得身。 温朝雨等了一阵,迟迟没等来季晚疏的拳头,她睁开眼一看,便见季晚疏维持着按住她的动作,两眼通红,又倔强又执拗,却唯独没了方才的火气,深沉的眼眸甚至还噙着几分难得一见的情绪,像是被伤了心,又像是失望至极,错综复杂,难以言喻。 见她这副模样,温朝雨霎时冷静下来,回想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分卷(51) 她是口不择言了,一气之下说了些难听的话。 迎着季晚疏低垂的目光,温朝雨一时沉默下来。 两人深深地对视着,映在彼此的眸中,谁都没有再讲话。 许久,季晚疏才松开了温朝雨,起身站了起来,她什么也没说,脸色已经恢复如常,目不斜视地朝昏睡的尹秋行去。 吵归吵,闹归闹,正事该做还得做,温朝雨赶紧也跟着起了身,忍住不适又要去阻拦季晚疏,可还不待两人又为了尹秋争抢起来,忽然间,周身便倏地传来一阵细密迅捷的声响,像是有什么尖锐锋利的物什正穿过长林疾驰而来。 察觉到动静,两人都一瞬定在了原地,下一刻,便见数道泛着冷光的流矢猛然间飞射过来,宛如道道白日焰火,带着冰冷的杀机,直冲二人眼前。 季晚疏顺手抽出长剑,先是瞧了一眼远处的尹秋,发觉这些流矢并未袭向她,只是目标明确地对准了自己与温朝雨,她稍稍宽了点心,这才举起剑来抵挡箭雨。 季晚疏到底年轻力盛,与温朝雨打斗一场也未见得疲累,手腕转动间没有被那些流矢擦着一星半点,反倒是温朝雨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整条右臂血水淋淋,连她那把大刀都快要抬不起来。 季晚疏方才虽表现得平静,心里却对温朝雨说的那些话感到无比愤怒,可她见温朝雨身形不稳,身上淌着血,到底还是忍不下心,便飞落到温朝雨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箭矢来势汹汹,始终不曾停歇,仿佛无止无尽一般,季晚疏又要盯着尹秋,又要顾着温朝雨,一心二用下难免束手束脚,不能敞开动作,且她渐渐发觉,这些箭矢起初分明是射向她二人,最后却是通通都朝温朝雨而去,来人显然是看出她有伤在身,便想先杀了温朝雨。 若是宫里的援兵,断然不会朝自己射箭,只能证明这不速之客乃是紫薇教的人,可他们又为何要对温朝雨下杀手? 一支箭矢堪堪擦过脖颈,划破了那里的肌肤,蔓延开细小的血丝和痛意,季晚疏暗骂了一声,已开始力不从心,温朝雨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瞥见这一幕便推季晚疏道:谁要你来保护,闪开! 季晚疏百忙之中回了头,声色俱厉道:这就是你忠心维护的紫薇教?可笑! 她说罢,却是忽地脸色一变,手里动作一瞬慢下来,踉跄几步。 温朝雨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已猜到来人是谁,当下寡不敌众莫可奈何,只得拉着季晚疏躲去树后。 你逞什么强?这箭上有毒! 季晚疏冷道:无需你来提醒! 温朝雨从前便管不了她,名义上的师父罢了,实际她说什么季晚疏都不会听,更何况眼下?季晚疏恨她都来不及,多说也是无益。 你待着别动,毒素入了肺腑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温朝雨擅长制毒,只闻那气味便晓得是何物,慌忙取了粒丹药喂给季晚疏。 不吃你的药!季晚疏不领情,别过脸去。 信不信我抽你一巴掌?温朝雨强行掰开季晚疏的唇,给我咽了! 季晚疏被迫含了进去,却又立马吐了出来。 温朝雨被她气的脑子发晕,骂道:要死死一边去!别死在我眼前! 季晚疏只是冷笑,再要起身却惊觉四肢发麻,视线模糊,握着剑的手也紧跟着颤抖起来。 温朝雨真想当场打死这个不成器的,只得费力俯下身去摸索,却好半天也没见到那丹药的影子,她心中懊恼之际,外头的箭雨已然逐渐停了,林中忽然冲出来一队人影,眨眼便将两人团团包围在了中央。 毒性猛烈,季晚疏又真气激荡难以平复,更是加快了毒发,她背靠树干坐着,后背冷汗涔涔,快要看不清温朝雨的脸。 好一出师徒友爱的场面,看了真叫人感动。一道笑声响在人群后方。 温朝雨眉目发寒,抬眼看去,便见护法秦筝款步行来,拍着巴掌道:温护法,对敌人仁慈可不是好事,你护着你这徒儿,可我见她却厌恶你得很,何必呢? 温朝雨扶着刀柄站直身子,哂笑:你敢对我放箭? 秦筝悠然道:若不冲你放箭,你这徒儿哪会这么容易倒下? 温朝雨看她两眼,说:教主让你来的? 秦筝微微一笑,上前两步:正是,教主知道你今日会有所动作,故而吩咐我来接应你,她说着,遥遥看了尹秋一眼,既然那孩子已经到手,这云华宫的首席大弟子也已不成气候,那就干脆杀了她,省得放虎归山留后患,温护法以为呢? 季晚疏气息紊乱,浑身好似被针扎,疼的面目狰狞。 见温朝雨没有答话,秦筝又道:还犹豫什么?我听教主说,你不止一次表明过你对这徒儿并无旧情,眼下可是个好机会,杀了她,云华宫便少了个接班人,对咱们百益而无一害,教主若在场,定然也会如此决断,温护法可要以大局为重。 温朝雨寒声道:你既知道我们二人是师徒,就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我自己的徒弟,我自己知道怎么处置,没你说话的份。 她态度恶劣,言语讥讽,秦筝倒也不恼,还是笑道:说得有理,此次温护法又是大功臣,你要如何处理此人,我自然没有资格干涉,可就是担心教主知道后,会对温护法不利。 温朝雨对她话中含义心知肚明,淡声道:功臣不要也罢,那孩子你带走便是。 这怎么使得?秦筝挑起眉来,温护法奔波数日,又受了一身的伤,我怎好抢了你的功劳?这孩子,还是温护法带回去罢。 你少来跟我虚与委蛇,温朝雨说,尽管把人拿去,事后回到教中,我知道该怎么说,但我的事你也不要多嘴多舌,你若敢背着我嚼舌根,就别怪我不留情面,我如今重伤虽杀不得你,但给你饭菜下毒倒是绰绰有余。 秦筝大声笑起来,说:什么杀不杀的,你我同为护法,情谊深厚,哪会自相残杀?言毕,她便支使一名下属将尹秋带了过来,和气道,温护法的心意,我秦筝却之不恭,只好领了,多谢。 温朝雨面无表情伸出手:解药。 有了尹秋在手,秦筝回去后就是风光无限的头等功臣,她得了便宜,自然乖乖给了解药。 温朝雨接了药瓶,说:滚。 秦筝冲她施了一礼,脸上还是带着嫣然笑意,亲手抱着尹秋飘飘然离去。 温朝雨脸色阴沉得可怕,将那解药塞到季晚疏嘴里强行让她吞了,她正欲带着季晚疏走时,忽听那后方的林深处再一次传来了声响,想是先前那箭雨阵仗太大,吸引了云华宫的弟子前来探查情况。 温朝雨反应很快,立即丢了季晚疏要逃,季晚疏却猛地伸手攥紧了她的衣角,不肯让她离开。 松手!温朝雨低喝。 季晚疏闭着眼,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手上,半点也不愿松开。 听到那动静越来越近,温朝雨没办法,只得狠下心将季晚疏掀翻,火速隐去林中躲藏起来。 很快,便见一名白衣胜雪的年轻女子首先赶来,见了季晚疏便急忙奔了过去。 她一现身,后头便又来了不少云华弟子,温朝雨隐在暗处观望一阵,见季晚疏被他们围了起来,这才叹息一声,悄然离去。 第50章 银光挥洒,月华如练,窗外的枫树稍头顶着一轮弯刀似的弦月,投来清冷明亮的光辉,与屋内的烛火两相交融,形成一种似暖还寒的奇异色彩,映在尹秋沉静的睡颜上。 这是一个久违的冬日月夜。 不知是何处泛起了哗哗的水流声,尹秋昏沉间听到那动静,略微清醒了些,她很是费力地掀了掀眼皮,视线里充斥着一团朦胧的红晕,有些看不清周身景物。 颈侧还残存着痛意,胸口也隐隐作痛,尹秋头疼欲裂,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才逐渐清明过来,视野缓缓变得清晰。 不像是寻常房间,更像是一处宽敞的大殿,她倒在一张柔软的暖榻上,目之所及俱是轻柔薄纱所制的绯红纱帐,在那晚风中翻飞起伏,像一片片晃荡的烟云,染红了尹秋的眸光。 这是哪儿? 尹秋浑身酸疼,吃力地撑起身来,揉着眼茫然四顾。 她呆呆地打量着此处,脑子还有些混沌,一时间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过了许久,她才回忆起一些零碎的画面,先是丁怜真的脸,尔后又是一处云深雾浓的断崖,紧接着便是温朝雨朝她袭来的手,再之后的事,她就死活也不记得了。 莫非这里是紫薇教? 尹秋彻底清醒过来,心中顿时涌出浓浓的不安和恐惧。 水流声还在耳边回响着,似乎还伴随了不少女子们的欢笑声,尹秋咽了咽口水,从榻上小心翼翼地跳下去,撩开重重纱帐往外走。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浓郁的熏香,味道很是刺鼻,尹秋腿脚绵软,气息羸弱,没走几步就感到呼吸急促,扶着一张木桌停了下来。 她抬起眼睫四处观望,这才发觉斜前方的纱帐外晃着不少人影,定睛一看,那地方乃是一方汤池,热气缭绕,宛如云蒸霞蔚,里头挤了好些个衣不蔽体的年轻女子,正在池内嬉戏打闹,娇笑声不断。 那些女子个个貌美如花,身姿曼妙,只着了一件可有可无的纱衣,那纱衣沾了水,便紧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好看的弧度,该遮的地方丁点也没遮住,一眼看去,白花花的手臂,袒露无遗的胸口,比尹秋在寻春院里见过的场景还要令人脸红心跳。 瞧见这一幕,尹秋不由地愣住了。 这就是紫薇教?还是说温朝雨根本没带她来紫薇教,而是把她扔到了什么青楼? 思索间,耳中的声音又发生了变化,笑声还在继续,却是忽然间多了几分低低的喘息,还带了些不可言状的呻|吟,尹秋又看了看,瞧见那些女子相互拥抱,挤作一团,个个仰着脖颈,嘴唇微张,神情迷醉又享受。 尹秋霎时间明白她们并非是在戏水,而是在做别的,禁不住脸色一变,慌忙移开了视线。 完了,真的是青楼。 温朝雨带她来青楼做什么! 温朝雨温朝雨呢?她人在哪儿? 尹秋下意识迈开步子,要即刻逃离这地方,然而她一转身,就见眼前站了个面带笑意的红衣女人。 这人不知是何时来的,毫无动静,她神色从容,立在那窗下的月光中,一身红裙柔媚得像是一汪春水,不施脂粉的脸孔白皙清透,眼角眉梢却又像是点了胭脂,含着动人的桃红,一双眼眸含情脉脉,十分温柔,美得摄人心魄。 尹秋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两步。 好看么?女人看了她一阵,忽地轻声问道。 尹秋眼神慌乱,没有说话。 别害怕,女人的声音很低沉,朝尹秋凑近几步,指着那汤池说,你看了老半天,好看么? 眼风里还游移着那些乱晃的人影,尹秋面上发热,瑟缩着头:你是谁? 女人笑了起来:你不妨猜猜看? 尹秋端详她几眼,两手背在身后攥着衣袖,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人反问:你觉得这里是什么地方? 尹秋蹙着眉,不确定地道:是紫薇教吗? 女人点了下头。 虽然心里有过猜想,但得到证实的这一刻还是免不了感到心惊,尹秋神情讶然,艰难地开口道:那你是? 女人笑得很亲切,说:你爹是我义弟,按照辈分,你得唤我一声姑姑。 她是紫薇教教主南宫悯?! 接连受到冲击,尹秋心头震撼,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是祸躲不过,紫薇教找了她这么久,终于还是得逞了。 你把我抓来,是要做什么?良久,尹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冲对面的人问道。 南宫悯别有深意地看着她,说:这话不对,什么叫把你抓来?我是你姑姑,紫薇教就是你的家,把你带回来是天经地义。 知晓了她的身份,又得知了此处是何地,许是这些日子经历了许多意外,尹秋反倒很快冷静下来,且她发觉南宫悯言辞还算温和,并不是可怕之人,便镇定着道:我早就没有家了,你别骗我。 骗你做什么,南宫悯目光怜爱,冲尹秋招招手,来,到姑姑这儿来。 尹秋不动。 南宫悯便主动行到尹秋身前,拉着她的手道:从前的家没有了,如今又有了新的家,既已回来,姑姑便会待你好,不必紧张。 她的掌心冰凉,不带一丝暖人的温度,尹秋纵然极力安抚自己不要惊慌,但她终归年幼,心志不够稳定,被南宫悯这么一碰,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碰我,尹秋迅速抽回手,神色戒备,我跟你不熟的。 那你跟谁熟?南宫悯柔声责备,我可是你姑姑,怎能对姑姑无礼? 尹秋表面平静,内心却是生出几分厌恶。 就是眼前这个人,灭了如意门上上下下,害死了她的亲人,将流苍山变作一堆废墟。 一个杀人凶手,犯下那样的滔天罪责,如今却能没事人一般跟她虚情假意,一口一个姑姑。 尹秋别过脸不看南宫悯,垂眸说:我娘已经死了,就算她还活着也不会在意我的,你抓我来没用。 似是对尹秋的反应感到些许意外,南宫悯看着她的眼神深了深,笑道:你娘死没死与我何干?要找她的人是云华宫,不是我紫薇教。 尹秋说:别装了,我听师叔说过,你是以为圣剑在我娘手里,所以想用我把她逼出来。 南宫悯挑了眉,大笑一声:满江雪?她语气玩味,你以为她嘴里的话都是真的? 尹秋一听她这口气是要开始说满江雪的坏话,脸色便沉下来:师叔不会骗我。 那你可就错了,南宫悯说,我要找圣剑不假,但我可从没说过圣剑一定在你娘手上,倒是满江雪,之前假扮沈曼冬演了一出戏,又对外放话说圣剑在她手里,我紫薇教的东西,凭什么要云华宫替我保管? 尹秋忽然想起那日下午,满江雪易容成了娘亲的模样在房里等着她。 那又如何?尹秋说,就算师叔扮成我娘的样子,也没有做什么坏事,更没有骗过我什么。 分卷(52) 可她坏了我的事,也骗了我,南宫悯说,既然她说圣剑在她手上,那便交出来,你这么懂道理的样子,也该知道什么叫物归原主。 尹秋睨着她:那这和你抓我来紫薇教有什么关系? 南宫悯笑看她一眼:以剑换人么,如此显而易见的事,还用问? 尹秋立即道:那你先前还说没骗我,你明明就是别有用心,却骗我说带我回家。 没料到尹秋心思竟会这般敏锐,南宫悯被她小小的摆了一道,不由地笑起来: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明,她说罢,抬腿朝那汤池行去,那我也就懒得演戏了,你那师叔什么时候拿剑来,你就什么时候走,且看她愿不愿意来救你罢。 尹秋靠着桌沿,扭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这时夜已沉沉,万籁俱寂,连风声也消减了。 唯有那汤池里的动静丝毫没有减弱,反倒愈加吵闹。 尹秋不知紫薇教在哪座州城,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料想一两日该是有的,满江雪也一定发现她不见了,就是不清楚她知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紫薇教。 师叔会不会很着急? 那什么圣剑真的在云华宫吗?师叔又真的会带着剑来救她回去吗? 万一云华宫并没有圣剑,师叔拿什么来换她? 再者圣剑若真是在云华宫,即便师叔愿意,那掌门又愿不愿意拿剑换人? 尹秋想到这些,头晕的更厉害了。 仅靠她自己是逃不了的,如今只能等待满江雪前来营救,但看南宫悯倒也没有为难她的意思,尹秋暗暗想着,目前的处境还算良好,至少没有凶险,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待着,不给自己惹麻烦。 腹中空空如也,尹秋饿得两眼昏花,又口干舌燥,她抬眼朝前方看了看,见南宫悯立在那纱帐外头,静静注视着池子里的景象,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发觉她看的很认真,周身气势也与先前有所不同,眉目间没了笑意,整个人看着冷冰冰的,像是突然间变了个人。 尹秋不能理解那有什么好看的,还能看的这么专注,她正想着该怎么叫一叫南宫悯,却见南宫悯若有所感地偏了头,朝她投来了视线。 饿了? 说这话的一瞬间,南宫悯又恢复到不久前的亲切和善,脸上的笑也挂起来了。 除了温朝雨,尹秋还没见过第二个变脸这么快的人,看来紫薇教的人都不大正常。 尹秋点点头:嗯,饿了。 南宫悯瞧了瞧她,说:那你叫我一声姑姑,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尹秋拧着眉毛,不作声。 不叫就饿着。南宫悯不理她了。 要对仇人亲昵地喊姑姑,尹秋就是饿死也不愿意,见南宫悯转过身去,她便靠着桌腿蹲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两人都不再说话,气氛却变得古怪起来,像是一种无声的对峙。 未几,便见南宫悯翘起了唇角,说:都下去。 池子里的女子们便都停了下来,纷纷起身披好衣裳,一一俯身作了礼,神态恭敬地退下了去。 人一走,这大殿就只剩下了尹秋与南宫悯两人,热闹消退,即刻变得冷清起来。 想吃什么?南宫悯款步走来,垂眸瞧着尹秋。 尹秋蹲在地上按着肚子,说:都行,我不挑食。 南宫悯无端轻笑一声:你这样子,像极了一只急待投食的小狗。 小狗?尹秋生硬道:你怎么骂人呢 南宫悯笑笑不说话,也不伸手拉她,径直朝大厅行去,尹秋见状赶紧起身跟上,眼前一阵发黑,满脑袋金星直冒。 先前那些女子此刻已出了门,道道身影映在窗纸上,像一幅幅皮影画,尹秋瞥了一眼,问南宫悯道:你为什么要看她们洗澡? 南宫悯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洗澡? 尹秋嗯了一声。 南宫悯斜眸看了她一眼,说:她们可不是在洗澡。 尹秋当然知道她们不是在洗澡,却又不晓得该拿什么词来形容,只好用了洗澡这两个字眼。 瞧见尹秋一脸疑惑与懵懂,南宫悯顿了顿,说:你从前在青楼待过,这种事应该不必我来告诉你,嗯?说完这话,她还特地补了一句,何况你也不小了。 对于她知道自己在青楼待过,尹秋并不觉得惊讶,只是讪讪道:我知道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看。 自然是因为好看,南宫悯眼波流转,语调含着戏谑,我养着她们,不要她们杀人,也不要她们做别的,为的就是一睹快活。 尹秋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这人的嗜好真奇怪。 可说来也的确是怪,尹秋在弟子院时,听过不少同窗提及过紫薇教,都说教主南宫悯心如蛇蝎,手段狠辣,心思歹毒又冷血,任谁说到她的名字都是一脸惧怕,从前尹秋每每被温朝雨劫持,内心都十分恐慌,生怕被带来紫薇教,可她现在不仅真的来了,还亲眼见到了传闻中的南宫悯,却并不觉得有多怕她,还敢与她心平气和地谈话,甚至有些不可思议的亲近之感。 难道是因为她和爹爹的关系?尹秋暗暗想。 可听满江雪说,爹爹只是紫薇教一个无名之辈,南宫悯怎么会认他做义弟? 尹秋立马又想起来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要爹爹故意接近娘亲,好灭了如意门,毕竟她听很多人说过,爹爹那张脸生得俊朗,没有哪个女子见了不为之心动的。 娘亲到底也是个女人。 胡思乱想间,一大一小已前后入了大厅,南宫悯吩咐人上了饭菜,姿态慵懒地靠在了美人榻上,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尹秋小口小口进食。 厅中没点熏香,但那味道还是从内殿一阵一阵地传了来,尹秋闻得直皱眉,吃进嘴里的饭菜也都是那股子香味儿,如同嚼蜡一般。 她一边吃,一边想着满江雪,心想还是师叔身上的香味好闻,清清淡淡的,不像这里,闻久了叫人觉得沉闷。 忽略掉那道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尹秋若无其事地吃完了饭,搁了碗筷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南宫悯饶有兴味地盯着她,这才开口道:你就不怕这饭菜里有毒? 尹秋吞咽的动作一顿,想了想说:你要是想杀我,没必要这么费劲罢 说是这么说,但她心里还真有点忐忑。 万一真就有毒呢? 说不定给她吃些要不了命但活受罪的毒,好逼着满江雪尽快交出圣剑,这也不是没可能。 可吃都吃了,总不能再吐出来。 你好像不怕我,南宫悯浅笑,你昏睡了两日,醒来后也不见你有多慌张,没说几句就跟我要吃的,怎么,你没听说过紫薇教是什么地方? 尹秋对上她的视线,老实道:听说过的。 南宫悯看了她片刻,说:那你怎么不害怕? 尹秋怎么可能不害怕,只不过是故作镇定罢了。 她放下茶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大殿门还开着,夜风从外头涌进来,扑乱了尹秋的发,她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发觉院子里立着不少枫树,隐在昏暗的角落里,那随风舞动的枫叶,像一片片游离在夜色中的晚霞,透着几分萧索与孤清。 紫薇教也有红枫? 尹秋正想着,便听南宫悯的声音响在她耳畔:那是你爹从流苍山移栽过来的。 听到她的说话声骤然间离自己很近,尹秋一个激灵,回头看去,南宫悯不知何时从美人榻上起了身,坐在了她身侧。 尹秋往外挪了挪,说:我爹也喜欢枫树? 南宫悯歪着头打量她,说:他不喜欢,只是你娘喜欢。 尹秋目露疑惑。 你爹原本打算着,灭掉如意门后将你娘带来紫薇教,南宫悯笑得意味深长,却没想到,你娘一剑把他杀了,连尸骨都找不到。 尹秋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不是不喜欢我娘吗? 南宫悯摇头,伸出手摸了摸尹秋的眼睛,说:你娘一生追求者无数,可若要说最爱她的人是谁,非尹宣莫属。 尹秋微微愣住。 你这双眼睛,真是像极了你爹。 南宫悯轻言细语地说着,看着尹秋的眼神一瞬变得深邃起来。 这样的触碰,令尹秋无法抑制地心生反感,她躲开那只表面干净却沾满了血腥的手,维持着缄默。 南宫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收回手入了内殿,头也不回地道:既来之,则安之,今日是大年初一,许久没人陪我过过年了,你进来陪姑姑说会儿话罢。 尹秋皱着眉,没有动身,她看着窗外那轮弦月,佯装的镇定自若荡然无存,只余满脸沉重。 错过了武试,也错过了和满江雪一起过年,一切美好的打算都泡汤了。 师叔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尹秋叹了口气,轻轻闭上了酸涩的双眼。 第51章 满江雪立在沉星殿前,抬头看着夜空之上的明月。 寒风卷着霜气而来,擦过周身,牵动她雪白轻柔的裙角,在空中荡开优美的弧度。 宫里各处都张挂着彩灯与红绸,一片喜庆,远远的,还能听见其他峰脉传来遥远而缥缈的欢笑声,唯有惊月峰不曾装点一二,依旧是原来的样子。 周身尽覆寒霜,大殿没有点灯,只有廊下飘着几盏孤零零的昏黄灯笼,那灯光映在满江雪挺立的背影上,显得有些难以言喻的冷清。 她已在此地站了多时。 一名暗卫弟子自林间飞落而来,犹疑着开口道:师叔,掌门请您去一趟明光殿,年夜饭已准备好,就等您入席了。 满江雪没有回话。 她看着那弯月,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明媚动人的笑脸,沈曼冬挺着大肚子,一路从山下行来惊月峰,气喘吁吁地对她说:师妹,大婚之日你公务繁忙未曾到场,下月初我就该生产了,那天你总该来看看我罢? 画面倏地变换,如意堂燃起了熊熊大火,沈曼冬一身血衣,执剑立在火势中央,神情绝望又落寞,她嘴唇噙动,却什么也没说。 可她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地表露着你还是来了,可你来的太迟了。 下一刻,眼前又换了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尹秋欢欢喜喜地扑在她怀里,说:师叔放心,这次我一定会拿个好名次,和师叔一起过个好年。 两张相似的容颜不断在脑海中更替着,满江雪紧紧皱着眉头,目光深远又莫测。 师叔?那暗卫弟子看着她,有些迟疑,您若不想去,弟子这就去跟掌门说一声。 满江雪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收回了繁重的思绪,回道:不必,我这就过去,你们也都下去休息罢,今夜不必轮值了。 那暗卫弟子打量她一阵,想说些宽慰的话语,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得退了下去。 大年初一,本该是个好日子,可尹秋被紫薇教劫走,至今还不知她情况如何,满江雪这两日几乎没怎么合过眼,茶饭不思。 那日她一路从弟子院毫不停歇追下山去,途中始终没能见到什么可疑之人,到了上元城外,守城弟子们跟着她漫山遍野地找,最后只找到了中毒受伤的季晚疏。 季晚疏那时已因着毒素产生了幻觉,问她什么也得不到回应,只是嘴里说着些含糊不清的梦呓,她精神错乱,六亲不认,还将满江雪误以为是温朝雨,缠着她打了一场,最后精疲力竭,被毒性冲昏了头,晕了两天两夜也没醒。 被季晚疏这么一耽搁,追人也来不及了,满江雪虽然有心继续追赶,但叶芝兰很快带了谢宜君的口信赶到林子里,叫满江雪不必再追,先回宫商量对策。 而直到方才那暗卫弟子传话之前,谢宜君也因着季晚疏的毒没能与她好好谈一场。 这就彻底断绝了追回尹秋的可能。 到达明光殿时,谢宜君已在里头等候多时。 一见满江雪的身影出现在殿外,谢宜君便赶紧吩咐弟子将饭菜传来,还备了不少温酒。 可算来了,菜都热了好些遍,快坐罢。 满江雪入了座,看着那些一一传上来的佳肴,兴味索然。 她鲜少沾酒,这会儿却是接过了谢宜君递来的酒盏,微抿了一口。 先吃点东西再谈,谢宜君主动布了菜,挑着鱼刺说,天塌了都有人顶着,万事不急在这一时,你这两天颗粒未沾,要谈正事也得先给我把饭吃了。 满江雪丁点胃口也无,她连筷子都不想取。 叶芝兰在外头关了殿门,没有入内同坐,隔绝了寒风,这大殿里里外外都没什么人,不仅感受不到什么节日气氛,反倒叫人觉得冷冷清清。 目光落在那满桌菜肴上,满江雪一眼就认出了哪些是尹秋爱吃的。 糖醋排骨,清蒸蛋羹,莲藕馅儿的饺子,还有尹秋最爱的红豆汤。 尹秋若是在,她一定会把所有菜先夹给满江雪,等满江雪都尝过了,她才会动筷子。 如果没有出意外,这一桌年夜饭,该是她们两人一起吃才对。 过往在宫里过的每一个年,谢宜君都会大摆宴席,请各峰长老堂内共聚,把酒言欢,而满江雪每一次都只是来这里走个过场,再独自回到惊月峰去。 她也不是头一回一个人过年了,可今年,却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叫她难以静心。 轩窗半掩着,借着窗外的月光,可以看见那地方缭绕着轻柔的青烟,就像尹秋在风里舞剑时,飞扬起伏的发丝。 满江雪看着那烟雾,想起在桑榆山初次见到尹秋时,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长睫下的一双眼睛映着微弱的烛光。 也不知那孩子在紫薇教如何了,可有饱饭吃,可有热茶喝? 亦不知她住的地方好不好,冷不冷,夜里又有没有厚实的被子盖? 一个人身处陌生的环境,她能不能睡得好?怕是又要做噩梦,夜深人静时缩成一团,两眼都要哭得肿起来。 满江雪越想越心乱,眉头皱得更深了。 谢宜君见她这罕见的心神不宁的样子,不免叹了口气。 自从十年前如意门突遭横祸,沈曼冬消失无踪,谢宜君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满江雪有这样沉闷愁郁的时候了。 分卷(53) 谢宜君入宫早,是师父收的第一个徒弟,她算是看着满江雪长大的,在所有师姐妹当中,满江雪是最低调也是最不可忽视的一个。 她性情寡淡,不像温朝雨那般喜爱说笑,也不像沈曼冬那样活泼跳脱,她永远都是冷静而理智的,该抛头露面时绝不胆怯内敛,该谨慎小心时也绝不乱了分寸,说起来,满江雪是几人当中年纪最小的师妹,可她这些年来,却担任了一个年长者的角色,默默在背后护着师姐们,也护着云华宫。 她甚至放弃了云游四海的心愿,甘心敛尽锋芒辅佐谢宜君,只为了履行师父临终前的请求。 这样一个自来云淡风轻、仿佛不受世间种种纷扰的人,如今却为了个孩子坐立难安,这是谢宜君远远没能料到的。 她实在没有料到,满江雪竟会把沈曼冬的女儿看得这般重要。 毕竟谢宜君对沈曼冬,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实际上,她对旁人也没有上过什么心。 不过谢宜君倒也能理解,当年满江雪入宫,是沈曼冬和师父亲自下山接的她,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沈曼冬对满江雪倾其所有,无微不至,把她当做亲生妹妹般疼爱,满江雪不喜人情往来,唯独对沈曼冬笑脸相迎,事事听她的话。 若要说满江雪此生最后悔的是什么,那便是她当年没有及时赶去如意门解救沈曼冬,而之后,又叫沈曼冬在她眼前销声匿迹。 眼下旧事重演,轮到尹秋又一次在她眼皮底下被紫薇教掳走,这前后加起来,满江雪怎么可能不忧心忡忡? 今年出了这趟子事,宫里虽照常过着年节,但人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一来是担心尹秋的安危,二来也是对紫薇教这般嚣张的行径感到气愤。 偌大一个云华宫,竟叫贼人来去自如,先不说外头会怎么传,宫里的弟子们又岂会咽的下这口气? 见满江雪迟迟没有动筷,谢宜君也不便多劝,她仰首饮了一杯酒,沉声说:这两日晚疏情况不太乐观,好在是没有性命之忧,不过我也叫人查过了,那丁怜真的确没有离开过天音峰,且听晚疏睡梦中说的那些话,也能确定这回进宫来的必是温朝雨,她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张面具丢在满江雪面前,这是弟子们在山中追查时找到的,你看看。 满江雪拿起那面具瞧了瞧,暂时没有开口说话。 无悔峰李副长老的易容术如何你我都知道,我已请他看过了,谢宜君说,他说这面具的材料都是宫里来的,大半都是他亲手所做,温朝雨能拿到这些东西,说明宫里有人帮了她,看来除了上回服毒自尽的细作外,宫里还有紫薇教的人。 满江雪沉思片刻,这才启声道:有关易容之物,统归李副长老所管,即便有弟子要取材料,也要由他同意并登记在册才行。 谢宜君说:不错,但李副长老叫人清点过,材料的确少了一部分,却没有留下任何记录。 也就是说,有人瞒过了李副长老,偷偷盗取制作面具的材料,按着丁怜真的相貌做了一张面具,还拿给了温朝雨。 会是谁? 无悔峰弟子不多,但几乎个个都是能文能武之辈,算是宫内弟子中综合实力最高的一批人,他们一向不会管太多宫中事务,但凡是入了无悔峰的弟子,基本都要被送去各大州城的驿站驻守,维护当地安定,所以能留在宫里做事的人很少。 可即便如此,也是不好查的,谢宜君说,无悔峰人虽少,但深究起来却没什么线索,目前唯一能排除的人就只有怀薇,她回宫不久,还被紫薇教打成重伤,直到现在也还待在医阁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至于别的人,这两日也没问出什么可疑之处来,有些难办。 满江雪顿了顿,缓声道:细作是谁可以慢慢查,目前最重要的是怎么救回尹秋。 谢宜君又是一声叹息:说来也是作茧自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原以为放出圣剑在宫里的假消息,可以顺藤摸瓜揪出紫薇教的细作,没想到反被那南宫悯借此事将了我们一军,她要我们拿圣剑换人,可我们哪里来的圣剑? 满江雪说:你可曾见过那圣剑长什么模样? 谢宜君眸光忽闪,思索一阵摇了头:我也只是听师父提及过一二,说那圣剑是如何厉害,但具体是什么模样,她老人家从未描述过。 闻言,满江雪又沉默下来。 没有剑,南宫悯不会放人,可就算是真有圣剑,南宫悯也不一定就会说到做到,如今要按南宫悯所愿来做是不可能了,那就只能靠本事把尹秋抢回来。 便是有剑我也不会给,满江雪神情不善,冷道,如意门死伤无数,还比不上那一把破剑?她温朝雨能来我云华宫,我自当也去紫薇教走一遭。 听她这般说,谢宜君一愣:你要去紫薇教抢人? 满江雪脸色发寒:有何不可? 谢宜君皱眉道:胡闹,你怎的也变得如此冲动?任你武功再是高强,那紫薇教也并非易闯之地,何况南宫悯一定加强了防备,设了不少陷阱,你若贸然前去,只会中了她的圈套。 不能再等了,满江雪倏地站起身来,十年前我没能护得了师姐,十年后我便绝不能叫尹秋也出事。 见她说了这话便要往外走,谢宜君只得怒喝道:江雪!你给我站住! 满江雪充耳不闻,已行出了明光殿外,谢宜君赶紧一个飞身拦在她前头,耐着性子道:就是要去抢人,也得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才行,何况尹秋虽已到了紫薇教,但南宫悯不见得就会为难她,你这厢胡乱猜测,说不定那孩子在紫薇教毫发无损,还过得逍遥自在,那可是她爹待过的地方!南宫悯岂会亏待了她? 满江雪说:她会不会亏待尹秋,我确实不知,但也不能放任尹秋不管。 谢宜君极少见她这般情急,只能尽力安抚道:没人说不管她,再等等罢,你我先想个法子再说。 已经过去两日,若能想到法子早该想到了,既然没有圣剑,为今之计就只剩前往紫薇教抢人这一条路可行。 满江雪心意已决,但见谢宜君一再阻拦,她必不会同意,满江雪思忖一番,便平复了几分情绪,淡声说:那你容我回惊月峰好好儿想想,明日我再来找你商议。 谢宜君打量她少顷,见她神色有所缓和,便点头道:如此也好,今夜我也再想想,那就明日再谈。 满江雪略略颔了首,谢宜君又说:你也不要太过担忧了,不论如何人是一定要救的,但千万不可莽撞,你有任何想法也要切记先与我商量,然后再做决断,知道么? 满江雪应了声好。 两人结束谈话,便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行去,满江雪回了惊月峰,脱了身上的白裙,找了件素净的黑衣换上,然后她熄了殿中的烛火,闭拢了沉星殿的大门,打算就此下山去。 然而转身之际,却见一个清瘦的人影立在枫树底下,朝她投来期盼的目光。 师叔。 看清这人是谁,满江雪略显意外:你来做什么? 季晚疏扶着树干,脸色还有些苍白,她脚步虚浮地靠近满江雪,说:我跟您一起去。 满江雪皱起了眉:不成,你伤还没好。 小伤而已,季晚疏神色坚定,当初是我跟您一起接尹秋回来的,如今也应当与您同行,何况那日没能拦住温朝雨救回尹秋,也是我的过错。 满江雪噤声片刻,看了看她道:你撑得住? 季晚疏点头:只是虚弱了点,没什么大问题,师叔放心,我绝不会拖累您。 满江雪思索一阵,终是答应道:也好。 季晚疏眸光一亮:多谢师叔。 两人不再多话,当即施展轻功飞入枫林之中,顺着无人小道朝山下行去。 而在她们走后,又有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出现在了大殿之后的转角处。 这人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相貌,只能瞧见他穿着宫里的弟子服,身量算不得高,他隐匿着动静,默默注视着满江雪与季晚疏的身影渐行渐远。 待那两人彻底消失不见,他才拢了拢肩上的袍子,转身离开了此地。 第52章 尹秋就着热水洗了把脸,漱了口,正梳头时,几个侍女挑开纱帐行进来,手里抱着几套颜色各异的衣裳,见了她便都露出款款笑意。 小主醒了?这是教主吩咐奴婢们送来的,小主看看喜欢哪套? 尹秋瞧了瞧她们,有点不太适应被人这样伺候,她正犹豫着,便听南宫悯的声音从一侧传来,说:挑挑看罢,你该换身干净衣裳了。 尹秋立在梳妆台边,左看右看,末了指着一名侍女手上的白裙道:我要这个。 那侍女如同得了什么恩赐一般,立即欢欢喜喜地上前了两步,南宫悯却摆手道:既是过年,便该穿点颜色亮丽的,换一个。 尹秋只好换一个:那就 青色也不好,南宫悯再一次截了她的话,再挑挑。 尹秋看着她的眼色,手指头在几名侍女身上一一游移着,最后停在了正对面那人身上。 她还没开口说话,南宫悯就已笑了起来:红色好,喜庆。 这哪是让她挑? 尹秋心中腹诽,面上却表现得乖顺,接过那侍女递来的红裙,躲在帘子后头换上了。 云华宫弟子服都以素净的白色为主,尹秋也自来没有穿过这样艳丽的衣裙,她对着铜镜打量了自己几眼,还有些不大习惯。 跟姑姑穿一样的颜色,甚好,南宫悯宠溺地摸摸尹秋的头,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看着就让人心情明朗。 尹秋缩了缩脖子,躲开南宫悯的触碰,抬起眼看着她说:我饿了。 南宫悯便拉过她的手朝外厅行去,温和道:那就用早膳去。 一晃眼,尹秋在紫薇教也已待了好些天,这期间,南宫悯对她十分怜爱,真就像是一个温柔的长辈那般,不仅派了几名侍女服侍尹秋,还亲手给她穿过衣,梳过发,把她照顾得妥帖周到。 要不是记得此人都干过什么恶事,尹秋好些次几乎都要忘了她是魔教教主,差点就要亲近她了。 不能掉以轻心,除了师叔,没人会无缘无故对自己好的。 尹秋在心中默默敲打自己,又默默抽回了被南宫悯握着的手。 两人一同用了早膳,南宫悯便又带着尹秋出了大殿游玩,和云华宫不同,紫薇教并未建在高山之上,乃是座落在一处低矮的盆地,四面都被高山所环绕,有天然的屏障抵御外敌进犯,易守难攻,且这里景致也与云华山有着天差地别,虽无钟灵毓秀的山林草木,却有险山怪峡,重峦叠嶂,四处都展现着独特的奇光异彩。 这是尹秋来到紫薇教后第一次出门,见得各类奇景,心情不由豁然开朗,心中积压的愁闷也舒缓不少,她下意识想同身边的人欢呼一声,又立马想起身侧站着的不是满江雪,便立即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站得规规矩矩。 见状,南宫悯弯唇一笑,问道:怎么,想起满江雪了? 尹秋瞥她一眼,没吭声。 南宫悯说:那我不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如何? 尹秋说:什么好消息? 南宫悯说:你先叫我一声姑姑,叫了我便告诉你。 尹秋满脸都写着抗拒。 是关于满江雪的,南宫悯端详着她,你不想听听么? 尹秋微抬了眼睫,却还是没出声。 不叫就算了。南宫悯倒也不强迫她。 尹秋想了想,试探着说:你先告诉我不行吗? 南宫悯微笑:不行。 尹秋纠结半晌,终是因着满江雪败下阵来,细若蚊足地喊了一声:姑姑 南宫悯凑近她几分,笑得惬意:什么? 尹秋咬了咬嘴唇,负气地道:姑姑! 不够真诚,南宫悯有心逗弄她,你在满江雪面前是怎么叫她师叔的? 尹秋心道你能和师叔相提并论吗?但还是忍着不适尽量轻声说:姑姑。 南宫悯这才面露满意之色,开口道:我今早得了一封飞鸽传书,说是满江雪连夜离开了云华宫,估计是要来救你。 尹秋登时目光一亮。 可别高兴的太早,南宫悯说,她只带了季晚疏一个人来,未免也太不将我紫薇教放在眼里。 尹秋听了这话,方才那点欣喜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南宫悯会知道满江雪的踪迹,必是云华宫有人跟她通风报信,那她一定会设下天罗地网等候满江雪。 师叔只带了季师姐一个人来,要想对抗紫薇教,岂不是以卵击石? 尹秋忽然不想她来了。 可她不来,自己又该怎么离开? 她倒也该来的,南宫悯摘了一片翠绿的树叶,把玩着说,当年她没能救得了你娘,如今么,拼了命也得救你才是。 尹秋侧目瞧着她,不由地问道:你当年为什么要对如意门下杀手? 南宫悯轻笑一声:这还不简单?江湖纷争,自来便是你对付我,我对付你,没有谁是清白的,我不对付如意门,他们迟早也会和云华宫联合起来对付我。 尹秋默然。 见她不接话了,南宫悯又道:我登位时十三岁,她伸手在尹秋头顶比划了一下,和你一样还是个孩子,那时云华宫老掌门还未去世,她想趁着我羽翼未丰将紫薇教一网打尽,好些次差点杀了我,加上你娘拜在云华宫,又是首席大弟子,云华宫与如意门更是亲上加亲,势力壮大,我若要他们分崩离析,就只能从你娘下手,好在是筹谋几年如愿以偿了,不然今日么,我怕是已经投了胎,还不知在哪处玩泥巴。 尹秋安静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爹的?还认他做了义弟。 南宫悯轻叹:你爹?他是个苦命人。 对于娘亲的生平事迹,尹秋早已有所耳闻,但对于爹爹,她还是知之甚少,闻言便问道:他怎么了? 分卷(54) 他幼年是在如意门长大的,南宫悯边走边说,带着尹秋在山道上慢行,尹氏夫妇是如意门的管事,原本日子过得不错,却撞见了不该看的,被人给害了,两口子都成了又哑又瞎的废人,你爹小小年纪,本该进学堂好生念书,却因着爹娘残疾生活不能自理,便在如意门里当起了低等杂役,就靠那点月钱养活一家三口。 那时尹宣不过六七岁,还不如院子里的一根树苗高。 在尹氏夫妇没有出事前,夫妻俩本分守礼,又是统管下人的管事,将沈家上下种种事宜打点的井井有条,颇受沈家人称赞,加上儿子尹宣读书用功,性子稳重,出身虽不好,却比大户人家的孩子还要出色,是以尹家这三口人,在如意门中也算混得有声有色。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某日尹宣放了学,照常回到独院里,却瞧见爹娘七窍流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找了大夫来看,才知道他两人是中了毒,命虽是救回来了,却落了眼疾和哑疾。 家中遭此大难,尹宣伤心欲绝,六神无主,沈老门主查了几个月也没查出是谁下的毒手,尹氏夫妇看不见,也说不得,尹宣要他们拿笔写下那人的名字,两口子却是着急得哇哇乱叫,怎么也不肯写。 一朝失势,从前有多风光,多受人尊敬,此后就有多落魄,多为人嫌弃。 一开始沈家还能顾念旧情养着尹家三口人,可日子一长,便也不想管了,毕竟谁愿意养着两个废人呢?尹宣只能弃了学业,当起杂役挣口吃的,日子过得分外艰难,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后,一天夜里,尹氏夫妇忽然挂了白绫上吊自尽,而双亲尸骨还未收敛,尹宣又被人恶意栽赃,说他偷窃银钱,被几个小厮乱棍打下了山,就此成了个孤苦无依的孤儿。 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在一家酒楼给老板当仆人,南宫悯挑了个干净的石凳坐下,口吻淡得听不出情绪,父亲带我去赴宴,我们一行十多人吃酒玩乐时,你爹就跟在那老板身后忙前忙后,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说到此处,她微微蹙起了眉,揽过尹秋的双肩将她搂在怀里,接着说:当时我父亲病重,已无几年光景,所以叫了别派掌门议事,托他们往后多照拂我一些,那席间有个老头儿,六十多岁了,是谁我已不记得,他说照拂我可以,但他瞧上了这楼里的一个男孩儿,要我父亲把人赠给他,当做谢礼。 许是南宫悯娓娓道来间神情逐渐变得沉重起来,尹秋没有推开她,听到此处心下动了动,说:他瞧上了我爹? 南宫悯嗤笑:你爹长得招人么。 尹秋目露疑惑。 南宫悯看了看她,说:有的老男人,就喜欢模样好看的小男孩儿,养在屋子里当男宠,懂么? 尹秋脸色一变,震惊道:他、他是对我爹 南宫悯竖起食指挡在唇前,嘘了一声:但我父亲没有同意。 尹秋沉闷片刻:然后呢? 然后那老头儿就当众发了脾气,南宫悯说,再然后,我父亲捅了他一剑,把他杀了。 或许人人都觉得紫薇教是魔教,可在我眼里,这世上哪有什么黑白之分,不过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谋求生路罢了,南宫悯又说,那老头儿丧了命,其余人也不敢出声,我父亲便把你爹叫到跟前问话,得知了他的身世后,便又将他带回了紫薇教,与我一同习文练武,过了一年,我父亲就正式收他为义子,我们也就成了姐弟。 没想到爹爹居然是这样的身世,尹秋始料未及,心中震骇。 而她也在这一刻明白了,爹爹为何要假意接近娘亲,帮助紫薇教灭了如意门。 即便年幼如尹秋,在听闻这些事后,也能猜测尹氏夫妇必是被如意门中的人所害,那尹宣本人又岂会不知?他痛失双亲,受尽折辱,紫薇教对于他而言,无异于是绝境之中的一条生路,给了他希望,也给了他复仇的机会。 只是可惜,你爹最终竟真的爱上了沈曼冬,南宫悯说,你娘再是天纵奇才,也终归是个女人,还是个刚生了孩子体虚力乏的女人,你爹如何能打不过她?只不过是心甘情愿把命送到她手上,自寻死路。 她说罢,笑声里掺了点微妙的意味,像是讥讽,又像是自嘲。 费尽心机,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大仇得报,可逝去的人终究已然逝去,无法归来,而仇恨带来的伤痛却并不能因此戛然而止,反倒牵扯出了更多的无奈和悔恨。 朝夕相处,虚情假意也在日复一日中变得真切,更何况是那样一个万众瞩目的人,仅仅提起她的名字,便无人不赞上一个好字。 越是活在阴暗角落里的人,越是渴望那些光鲜亮丽的存在,倘若哪天真的伸手碰到了,又如何能做到不去珍惜?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人生也没有回头再走一遍的选择。 寒风越过山谷而来,带着未消的霜气,扑到鼻尖时,好似沾了点不知名的花香。 尹秋曾经以为,爹爹就是外人口中叙述的那样,是个绝情绝义的恶徒,所以从她知晓自己的身世起,她还是会思念娘亲,可对于爹爹,她几乎很少会想起他。 可如今得知了他的过往,尹秋忽然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感伤。 爹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但她已无从得知了。 这场谈话到此为止,两人都沉默下来,谁也没有再开口讲话。 良久,尹秋才深吸一口气,说:可你既然说过,你并不觉得圣剑一定在我娘手上,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抓来紫薇教? 南宫悯说:所有不确定的事,都要弄个清楚才行,你娘是生是死我也不知,如此才更要查个究竟,她若真活着,眼下你就是唯一能将她引出来的人。 尹秋看了看她,南宫悯又道:何况,你算是我名义上的侄女,带你来紫薇教有何不可?那云华宫里头,可没有谁真是你的亲人。 尹秋微愣,继而摇头道:不是的,还有师叔。 南宫悯说:你觉得,你能在她身边待一辈子? 倘使师叔不成婚的话 她若是成婚了呢? 若是成婚 尹秋设想了一下,心绪一瞬乱起来:师叔说过,就算她成了婚,也不会不管我的。 南宫悯得了这话,未置可否,只是淡淡看着尹秋。 她虽不言,但尹秋还是被她的目光看得如芒在背,尹秋从南宫悯怀里挣开,起身说:纵然我不能跟在师叔身边一辈子,但我也不想留在紫薇教。 为何?南宫悯打量着她,你在云华宫不过是个普通弟子,可留在紫薇教,却是身份尊贵的小主人,连四大护法见了你也得卑躬屈膝,这样的待遇,满江雪能给你么? 师叔不能给我,尹秋说,可那也不是我想要的。 南宫悯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尹秋略显茫然,顿了顿才说:我想和师叔一直在一起。 积雪如絮,尽覆山林,那雪景映在南宫悯的眸中,像是一片清冷的月光,她直起身来,垂眸看着尹秋道:如果我说,你爹出事前留有遗言,要我务必将你抚养长大,绝不可叫你接触云华宫的人呢? 尹秋愣住:他有这么说过? 南宫悯轻点了下头。 绝不能叫她接触云华宫?这是为何? 圣剑虽然重要,但也不一定非要拿你来找,南宫悯淡淡道,我之所以要带你回来,只是记着你爹的遗言罢了。 尹秋半信半疑:真的? 南宫悯轻笑:骗你有好处? 可我已经遇见师叔了,尹秋说,再说了,既然我爹交代过你,那你当年怎么没把我带回来? 我倒是想,南宫悯说,可找遍整个流苍山也不见你踪影,你是被人藏了起来,有人不想你落在紫薇教或云华宫手里,懂么? 尹秋讶然。 其实她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她既然能在如意门事变时活下来,却怎么没人注意到她?又是怎么会流落到街头去? 她也曾问过满江雪,可满江雪也不知。 实话跟你说罢,就算云华宫肯拿圣剑换你,我也不会放你走,南宫悯说,你和云华宫根本毫无关系,沈曼冬不过是云华宫一个弟子罢了,她终究是如意门的人,而你爹则是我紫薇教的人,而今如意门已不复存在,于情于理你都该待在紫薇教,而不是去什么云华宫。 尹秋皱起眉来,有些生硬道:可我已经长大了,你们对于我来说,其实都只是陌生人,难道我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去处吗? 还真没有,南宫悯笑得有几分促狭,至少目前没有。 尹秋说:如果是师叔,她不会强迫我什么,你没她对我好。 南宫悯说:她对你再好也是个外人,我可是你姑姑,如假包换。 尹秋一阵语塞,只觉南宫悯真是霸道又蛮不讲理,可她一时间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回去,且反驳也无用。 你多待上几日就知道紫薇教的好了,南宫悯拍了拍她的后颈,言辞温和,姑姑会比满江雪对你更好,你不妨等着看。 尹秋敛了敛眸子,没有表态,再一次噤声下来。 第53章 谢宜君摔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溅在堂下那暗卫弟子身上。 明光殿里齐刷刷跪了一片人,都低低地伏着身子,不敢抬头。 叶芝兰适才从弟子院回来,刚进门就瞧见这一幕,心中不由地一沉,赶紧问道:师父何故动气,发生什么了? 谢宜君手里攥着佛珠,那些珠子被她拨得咔嗒作响,谢宜君说:你问问他! 叶芝兰不明所以,快步行到谢宜君身侧,看着那暗卫弟子。 那暗卫弟子这才微抬了首,低声说:回师姐,是是师叔不见了。 叶芝兰一惊,诧异道:不见了? 嗯那暗卫弟子愁容满面,叹口气说,初一那天夜里,师叔来明光殿前曾吩咐过,叫我们不必轮值,毕竟大过年的,弟子们便都回院儿里休息了,第二日我们照常在惊月峰附近守着,却没见过师叔,但师叔近来时不时会在新弟子院留宿,所以我们也没当回事,可没想到这都好几天过去了,师叔也没回来过 他这话才说完,谢宜君便喝道:一群饭桶!宫里暗卫本就不多,我还将你们泰半人都调去了惊月峰,为的就是替江雪多分担事务,也多照看着她一点,如今人不声不响的没了,你们竟然这时候才来与我禀报! 那暗卫弟子双眉紧蹙,苦着脸道:的确是弟子们玩忽职守,没能照看好师叔,还请掌门责罚! 谢宜君气得直扶额。 原本那夜约定好第二日再行商议后,谢宜君便一直记着,但次日满江雪并没来找她,谢宜君又事务繁多,忙来忙去就把这茬给忙忘了,等想起来时,人早就不在宫里了。 真是没想到沉稳如满江雪也能干出这种事来,为了个孩子,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下山去找紫薇教,她一个人,便是武功盖世又如何?只怕连紫薇教的大门也进不得。 谢宜君越想越火大,既气不过满江雪这般莽撞,又担忧她出事,急得在殿里来回踱着步子,脸色极差。 叶芝兰来此本是有事想禀报,但见谢宜君这模样,她便不好开口了,只得立在一侧静默不语。 倒是谢宜君自个儿又想起来,问她道:你匆匆跑回来是要做什么? 叶芝兰支吾一阵,禀道:方才有弟子来报,说是晚疏也不见了,她看了看谢宜君的脸色,又道,她带了佩剑,还换了衣裳,估计也是下了山去 谢宜君一听这话,更是愤然无比,拍桌道:一个个的都反了天了! 叶芝兰斟酌道:要不弟子这就带人去追她们? 已经过了这许久,还追什么!谢宜君喝道,她两个都是有本事的,这些时日过去也不知都跑了多远,一个一峰之主,一个首席大弟子,你们谁能追得上? 叶芝兰叹息:其实师叔也只是担心小师妹罢了,那可是紫薇教,进去的人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谢宜君说:南宫悯要找圣剑,有了尹秋就能引曼冬现身,她必不会对尹秋怎么样,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这江雪自来便极有分寸,怎的如今也这般不懂事! 叶芝兰顿了顿,却是浅笑道:师父不必着急,我倒是觉得,师叔自从带了小师妹回来,反而比从前多了几分人情味,她必然是心中有了妙计,故而才匆忙离开了宫里。 谢宜君愁眉不展,瞧着她道:怎么说? 自从沈师叔出事以后,师叔愈发沉静了,叶芝兰说,弟子自小在宫内长大,往些年里,师叔虽也不是个话多的人,但如意门事变后,她便日渐疏离清冷,甚至独居惊月峰不与旁人接触,可如今有了小师妹,师叔又有了挂念珍视的人,这该是好事,何况师叔武艺高强,行事谨慎,又有季师姐随行,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师父大可放心。 谢宜君静默半晌,仍是怒道:你言下之意,是说她比以前更像个人了,可这顶什么用?一旦出了什么差池,神仙也难救得了她们! 叶芝兰说:可事已至此,您生气也没用,小师妹被掳劫了这么久,总要想法子救她回来不是? 谢宜君又是一阵沉默,末了才缓和语气道:罢了,人都已经走了,既然如此,你赶紧带着人赶去河州城,趁早与她们汇合,这单枪匹马的,简直胡闹! 叶芝兰连声应下,谢宜君余怒未消,摆摆手回了寝殿,叶芝兰也不便再安抚她什么,立即退出殿外集结人马,抓紧时间朝山下赶去。 师叔,我们到了。 季晚疏勒紧缰绳,在隐蔽的林子里下了马,她抬起手在眉骨处搭了个棚,越过枝叶缝隙朝远处人来人往的城门看了看。 分卷(55) 是河州城没错,紫薇教总坛就在里头。 身后传来轻缓的马蹄声,很快便追上前来,满江雪端坐于马背之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扶着马鞍,她戴了一顶黑纱斗笠,遮挡住了容颜,一袭黑衣干练又素雅,比穿白裙时显得更精神,又多了几分冷然。 微风拂过,吹动那斗笠上的黑纱,露出满江雪一双沉静的眼眸,她远眺片刻,启声道:每逢年关,各大州城的出入关卡都盘查得严密,不能从正门进。 季晚疏牵着马,不假思索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走。 满江雪抬了抬眼睫,朝她投去打量的目光。 迎上满江雪清淡的眼神,季晚疏不知为何像是愣了一下,无端放低了声音说:我以前追查温朝雨踪迹时,曾经来过这里不少次 满江雪又看了她一眼,无声地笑了笑:我尚且没说话,你紧张什么。 季晚疏飞快别过脸,平静道:没紧张。 她说完,牵着马儿绕着小路朝城墙行去,满江雪随之也下了马,跟上她的脚步。 两人避开守城兵的耳目,来到一处幽暗的角落,那城墙上走动着两个人影,季晚疏躲在暗处观望了一阵,见他们慢悠悠行去了别处,便冲满江雪打了个响指,两人悄无声息地施展轻功飞身而上,在那两个守卫转过身来之前,又齐齐朝墙内落了下去。 这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十分顺畅,也未弄出什么响动,两人贴墙而行,在一应街巷中绕来绕去,挑了家较为偏僻的客栈入住。 甫一入了房内,季晚疏便掏出一张羊皮图纸,摊在桌面上,说:这是三年前在一个紫薇教教徒身上搜到的,上面大概画了紫薇教总坛的地形,不过已经过去三年,估计很多地方都有了改动。 满江雪立在窗边,凭栏远眺,说:紫薇教设在沧霞山脉的盆地之中,四面环山绕水,密不透风,连教门都是自山体挖凿而开,若要进去,除了走正门,几乎没有别的路可走。 季晚疏将那图纸看了又看,缓声道:的确如此,且那四面高山高耸险峻,连作一体,如同人为建造的城墙一般,恰好将紫薇教总坛圈在其中,地理位置绝佳,那山上每隔一里便有一座瞭望台,日夜都有人巡视,即便是要跳崖,也有很大的风险会被人察觉。 这就比较难办。 大门自是不用说,除了乔装打扮成紫薇教教徒混进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硬闯,前者不可取,毕竟她们二人相貌太过显眼,就算临时做了面具,要混在一个队伍之中不惹人生疑也绝非易事,后者更是不必多说,哪怕她二人皆是绝世高手,也没有不带一兵一卒就硬闯一个门派的通天本领。 另外,若要从那四面的高山用轻功往下跳,就算瞒得了巡视教徒,进去后也很难再轻易逃出来,何况她们并不熟悉紫薇教总坛的地形,仅靠那一张三年前的简陋图纸,说不定刚进去就会被人逮住,总之要想进去救人,硬闯是天方夜谭,悄然行进也是无路可退。 更别提还要带着尹秋一起逃离,这就更是难上加难。 季晚疏沉思片刻,抬头道:实在不行,我去把温朝雨绑过来,逼她给我们带路。 满江雪头也不回地道:你上次将她打成重伤,她必然是在紫薇教待着,你上哪里绑她去? 季晚疏想了想,又说:那咱们就入夜后过去,挑个瞭望台杀了那些巡视教徒,先把尹秋找到再说。 她还是太年轻,顾头不顾尾,行事太过鲁莽,满江雪揉了揉眉心,若有所思道:若是能有一张详细的图纸,那就比较好办。 季晚疏安静片刻,说:可我们云华从未在紫薇教安插过什么眼线,要想拿到图纸,简直难如登天。 何况一个门派的地形部署图该是何等机密,非寻常人等能够接触,除了南宫悯本人,就只有四大护法才有,另外三个护法不必多说,鲜少露面,只有温朝雨她们还算熟悉,可也绝对降服不了她。 如此一来,营救尹秋一事,还未开始行动便已困难重重。 那到底该怎么做? 温朝雨之所以能在云华宫来去自如,是因她本就对云华宫无比熟悉,又有细作暗中相助,而满江雪与季晚疏对紫薇教一无所知,也无旁人帮衬,再者出了这件事,南宫悯必然已在教中有所准备,即便她们二人成功进了总坛,也不知营救途中会迎来何等陷阱。 两人谈到此处便都双双沉默下来,季晚疏正暗自在心中思量计策,忽听满江雪唤她道:晚疏。 季晚疏抬起头来:怎么? 满江雪眼眸微眯,冲窗外某处抬了抬下巴:你看。 季晚疏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忽见街对面一座酒楼的屋顶,正坐着个年幼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手里握着把细弓,无比悠然地晒着太阳,许是发觉两人的视线,她咧开嘴笑了笑,还冲满江雪与季晚疏晃晃手打了个招呼,然后就从背上的箭囊取了一支箭搭在了弓弦上。 季晚疏皱了皱眉:她在做什么? 话音才落,便见那小姑娘忽然猛地松了手,一支流矢瞬间飞射而出,下一刻就堪堪钉在了季晚疏身侧的窗柩上。 尔后那小姑娘便一个翻身从房顶跃了下去,眨眼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季晚疏眉目一凛,立即抽出佩剑翻窗而出,动作无比迅捷地朝那小姑娘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箭尖入木三分,可知放箭人臂力不弱,若非亲眼所见,很难叫人相信这是一个小姑娘所为。 眼看着季晚疏没入人堆之中,满江雪依旧静立在窗边没有动作,她移动视线,瞧见那箭羽上挂着一个小巧秀气的荷包,里头仿佛装了什么东西。 满江雪眸光一闪,将那荷包扯下来,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一张崭新的羊皮图纸。 那上头不仅画了季晚疏那张图纸所有的地点,还十分细心地标注了总坛内各项地形路线,从大门开始,一直到各个宫殿,几乎称得上是将紫薇教全部地貌都画的清清楚楚。 而在那纸上,还标有一个分为明显的红点,就在总坛尽头的一座楼宇之中。 不仅如此,那红点旁还写了两个蝇头小字密道。 满江雪看着那图纸,再度回首看向窗外,街市上人影重重,已不见季晚疏身影。 酒楼人声鼎沸,满厅飘着菜香,墙角靠窗的桌边,正有一名紫衣女子神色自若地倒茶喝。 不多时,便见一道轻盈灵巧的身影自窗口翻了进来,匆忙往桌下一躲。 那紫衣女子若无其事地拉了拉裙角,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青衣女子,淡淡道:你若把她引了进来,从今往后你便不要跟着我了。 小姑娘顺势趴在她腿上,嬉笑:不愧是云华宫首席大弟子,轻功好得很呐,差点被她逮住! 你也就轻功勉强上得了台面,紫衣女子道,东西送到了? 小姑娘拍拍手,缩在桌下没有出来,怡然自得道:有我出马,当然没问题! 女子动了动腿,将这小姑娘踢到一边,看着斜对面那立在客栈二楼的黑衣女子,说:有了图纸,她们便能进入紫薇教总坛救人,也省得我们俩冒着风险露面了。 小姑娘探出头来,也朝满江雪看了一眼,笑道:她们一定不会想到我就躲在这里,再说追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坏人,这回给了她们图纸,云华宫可欠了我一个人情呐。 瞧见满江雪已取了荷包入了房内,女子思忖一阵,说:满江雪功夫虽好,但紫薇教毕竟人多势众,仅靠她与季晚疏二人恐怕还是讨不了好,我们得在密道外安排人盯着,如若她们出来时被紫薇教追杀,就能及时帮一帮。 小姑娘疑惑道:可这样一来,我们不就暴露了?你不是说过不能让满江雪看见你吗? 女子敲了敲她的头,叹息道:怎的这样笨,你我暗中看着,不现身就是了,凡事都要我亲力亲为,那底下那些人做什么吃的? 小姑娘捂着脑袋:哦 尽快离开此处,女子站起身,丢了些银两在桌面,下次若还有这样的事,不准再故意招惹她们,方才你若是被那季晚疏追上,我可不会出去救你。 我只是觉得好玩儿嘛,小姑娘狡黠一笑,我还冲她们打招呼了,不也没追到我? 女子哼笑一声:不过是因河州城她们不熟罢了,今次若是在上元城,你还敢么? 小姑娘想了想,斩钉截铁道:还敢! 女子瞥了她一眼,不说话了,小姑娘又是两声嬉笑,忙扑到她身上认错,两人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周围动静,越过厅堂自酒楼后门行了出去。 第54章 尹秋搬了张小木桌在窗下,借着天光练了会儿字,又翻了一下南宫悯给她的书册,莫名有些心浮气躁。 宣纸上写了不少在学堂里学过的诗句,还有许多满江雪的名字,尹秋抓着笔唉声叹气,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红枫出神。 原以为来到紫薇教后会遇到什么危险,不曾想南宫悯这些天对她真是不错,几乎是有求必应,百依百顺,但凡是尹秋提出来的要求,南宫悯都允了她,甚至还准许她随意走动,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丝毫不限制她的自由。 闲暇时分,南宫悯不仅教过尹秋练字背书,还指点过她的剑术,两人相处时,南宫悯也始终保持着笑容和亲近,而自从尹秋在内殿住下后,那汤池也不见人用了,包括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也都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来过殿里。 尹秋百无聊赖,一会儿趴在桌上写写画画,一会儿又直起身子发呆,闲得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她早已习惯了云华宫里的生活,每日按时念学练剑,如今来了紫薇教,作息虽然没乱,但一切都不一样了,无人来管她,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全凭她自己安排,这样的日子反倒叫尹秋无所适从,觉得极度浪费光阴。 殿里人不多,仅有几个随身侍女在一旁候着,南宫悯也不知去向,尹秋坐立难安,只得丢了笔杆子起了身,打算去外头转一转。 小主要到哪里去?一名侍女立即问道。 尹秋看了看她,说:我想出去透透气。 那侍女赶紧取了外袍给尹秋披上,笑道:小主定是在殿里待闷了,奴婢这就给您把剑取来,在院子里练会儿剑如何? 尹秋点点头,应了声好,那侍女便取来一把小巧的短剑,陪着尹秋出了殿门。 练起了剑,尹秋便又想起自己错过了武试,自然就又想起了傅湘,也不知自己被抓来紫薇教后,傅湘在宫里怎么样了,还有孟璟,他们有担心过她吗? 尹秋兴致缺缺,拿着剑舞了几下便没了精神,坐在阶上连连叹气。 先前那侍女一直站在一侧,见状便问尹秋道:小主心情不好么? 尹秋支起手臂撑着头,嗯了一声。 那奴婢们陪小主玩好不好?小主平时喜欢玩什么? 尹秋想了想,摇头。 小主玩儿过捉迷藏么? 尹秋没反应。 要不奴婢去找只风筝来,小主觉得怎么样? 尹秋长长叹了口气,恹恹道:你别管我了,我什么都不想玩。 那侍女这几天一直伺候着尹秋,发觉尹秋脾气好,又文静,便不怎么拘谨,笑道:那小主不妨说说,您要怎么样才能开心一点,待会儿教主回来若是见您这样子,该要责罚奴婢们没能服侍好您了。 尹秋偏着头看向她:你们教主人呢? 那侍女回道:一早就去玉兰殿了,平时教主都在这里练功的,眼下小主在这里住下,教主便到别的地方练功去了。 尹秋终于被她这话提起了一点精神,好奇道:她练的什么功,我不能看吗? 那侍女顿了顿,笑得有些勉强:这怕是不能看的。 见她这反应,尹秋更好奇了:是什么邪功吗? 哪有什么邪功,那侍女掩嘴轻笑,虽然江湖上的人都说我们紫薇教是邪|教,可其实都是乱说的,小主怎能因为那些流言就说教主练邪功呢? 尹秋说:那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能看? 那侍女支吾一阵,半晌才道:小主刚醒来的那天夜里可有见过殿中的汤池? 尹秋记忆犹新,说:见过的,好多漂亮姐姐在里头洗澡来着。 那侍女看了看周围,见无人路过,便又小声道:那可不是什么洗澡,那是教主在练功。 尹秋愣了愣,古怪道:看人洗澡练功?她挠挠头,什么功夫要看人洗澡才能练?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那侍女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奴婢没学过武,也不知教主练的是什么,但就练武的方式来看么,不大适合叫小主看见,所以教主才换了地方。 难怪这两天南宫悯早出晚归,那些年轻女子也没来过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尹秋讪讪道:哦这样啊,我其实也没有很想看的 她说完这话,忽然瞥见院落大门口站了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似乎是在远远地打量她,但没看多久又转身走了。 尹秋瞧了瞧她的背影,问道:那是谁? 侍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回答说:是四大护法之一的秦护法,这回就是她将小主带回来的,立了大功,最近风头正盛呢,是教主身边的红人。 她带我回来的?尹秋讶异,不是温朝雨吗? 侍女说:怎会是温护法呢?温护法受了重伤,养了好些日子的病了,而且您到的那日,奴婢亲眼看见是秦护法抱着您回来的。 尹秋噤声片刻,说:那温朝雨住哪儿?我能去看看她吗? 侍女看了看天色,说:小主若是想去,奴婢倒是可以给您带路,但不能耽搁太久,以免教主不悦。 尹秋站起身来,拍拍裙子说:知道了,走罢。 温朝雨喝了药,坐在榻上打坐调息,她一头冷汗,脸色苍白,屋子里烧了几盆炭火,可体内的寒气还是源源不断涌出来,冷的她无法静心,穿再多衣服也控制不住浑身发抖。 分卷(56) 房门被人轻扣了两下,温朝雨睁开眼,瞧见秦筝自己推了门进来,一见她便笑道:温护法疗伤呢? 温朝雨神色漠然地看着她:你来干什么? 秦筝自袖袋里取出两个小木盒,搁在桌边说:这是上次和您提过的专治内伤的好药,是教主以前赏赐给我的,但这么久了一直没个用的机会,此番温护法伤势加重,我便给您带了来,试试看? 温朝雨看也不看一眼:拿走,我不需要。 需要的,秦筝说,再不好好儿疗养,怕是要落下病根,得不偿失么,何必跟自个儿身子过不去? 温朝雨讥笑一声:你来我这儿,怕不是送药这么简单。 秦筝会心一笑,说:当然什么事都瞒不了您的法眼,我今日来此,的确是有一件事要跟您通通气。 温朝雨不语。 秦筝便不绕弯子了:那孩子被带回来后,教主这些天都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当日也只是简短问了我两句事情经过,没多说别的,我想这两日教主应该就会召见您了,温护法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在教主跟前该怎么回禀,对么? 温朝雨面无表情道:用不着你专程来提醒,我心里有数。 这人堆着笑脸来献殷勤,无非就是想让温朝雨不要出尔反尔,如今紫薇教人人都知尹秋是她秦筝排除万难带回来的,若是温朝雨一朝变脸,说出实情,那她秦筝的脸可就没地方放了。 纵然有季晚疏这个话柄在手上,但秦筝心里也很清楚,温朝雨对季晚疏手下留情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南宫悯也自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她将那日的事说出来,南宫悯也不一定就会找温朝雨问罪,总之这次秦筝是白白占了个天大的便宜,温朝雨虽然吃了个哑巴亏,但为着季晚疏,她无论如何也还是会选择忍气吞声。 听见温朝雨的回答,秦筝心知目的已经达到,便也不再多言,客套两句便带上门走了。 温朝雨兀自冷笑,又想起季晚疏那混账东西,气得脑仁儿一抽一抽的疼。 她也没精神再打坐调息了,正要抖开被褥睡上一觉,却听房门又一次被人推了开来,温朝雨极度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侧目一看,却见门边站着个红衣小姑娘,正探头探脑地看着她。 哟,这不是我们尊贵的小教主么? 温朝雨靠在床头,语调有些戏谑。 尹秋白了她一眼,入了房内。 温朝雨看着她,说: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尹秋见她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心里顿时冒出一股火来,口气不善道:抓了我那么多次,这回终于被你得手了,你满意了罢? 温朝雨笑了笑:满意,当然满意了。 尹秋低哼一声,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说:你真的满意?可我听别人说,这回的功臣不是你,那天明明是你混进了云华宫,怎么他们都说带我回来的人是那个什么秦护法? 温朝雨瞥了她一眼,倒也没心思糊弄她,便将当日遇见季晚疏后发生的事都跟尹秋说了一遍。 所以你是因为季师姐才做了退步?尹秋若有所思,瞧着温朝雨说,那说明你挺在意她的,又为什么要一直躲着她? 你一个小娃娃懂什么。温朝雨显然不想跟她多谈季晚疏。 尹秋顿了顿,刻意道:那你就不怕我把真相告诉南宫悯? 闻言,温朝雨轻轻笑了起来:你要是想说,我也拦不住,不过么她打量尹秋几眼,一旦你说出去,教主就会认为晚疏是我的软肋,她倒不会对我如何,只是晚疏可就危险了,懂么? 尹秋怎会不懂,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但还是佯装无所谓道:季师姐是首席大弟子,连你都打不过她,就算南宫悯想对她怎么样,季师姐也不会出什么事。 温朝雨早就领教过尹秋的伶牙俐齿,这小姑娘年纪不大,面上温顺无害,其实心里的小九九不比大人少了去,是个不能轻视的。 温朝雨说:你心眼儿不少,那你说说罢,你想要什么? 尹秋立即道:我想回云华宫。 温朝雨嗤笑:不可能。 是你把我抓来紫薇教的,尹秋说,你得对我负责,把我还回去。 要我负责的人可不止你一个,温朝雨说,何况我费尽心机把你弄出来,就没有再把你弄回去的道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么? 尹秋观察着她的神情,说:不用你亲自带我出去,你只要偷偷告诉我,有没有什么路可以离开这里就行。 温朝雨说:你急什么,满江雪迟早会来救你,就算我告诉你出口,以你这点本事也逃不了,不如乖乖等着满江雪,你要是不老实,教主定会把你关起来,届时失去了自由之身,满江雪找你也没那么容易了。 尹秋被她说的沉默下来,终是没忍住发了脾气:我讨厌你!你这个坏女人! 温朝雨笑而不语。 尹秋在房里走来走去,末了又道:你不帮我也行,那你替我给师叔带个信总可以罢? 温朝雨好整以暇地盯着她,又一次重复道:不可能。 带个信也不行? 我伤成这样,路都走不得,温朝雨说,何况要给满江雪送信,她见了我不得当场把我打死?再说了,我也不清楚她人在何处,上哪里找她去? 尹秋想了想,说:南宫悯说过,师叔已经离开云华宫了,算日子她应该已经到了河州城,你去城里找她不就行了?说到此处,她又思索道,师叔和季师姐一定会找个偏僻的客栈住下,再商量怎么救我,你挨着打听,她们的相貌客栈老板一定会过目不忘,到时候你就悄悄把我的信留在她们房里,很简单的。 温朝雨啼笑皆非:你还挺聪明。 你就帮我这一次好不好?尹秋扑到榻边,攥着温朝雨的衣袖,要你帮我逃出去的确会连累你,但送封信神不知鬼不觉的,不会有人知道的,你就当是弥补我被你害得这么惨,行吗? 温朝雨不答,但眼神却透出一种你哪里就惨了的意味。 见她不作声,尹秋在心里纠结了一会儿,又朝温朝雨凑近了几分,清澈的眼眸含了点乞求,软着声音说:温师叔 温朝雨的脑仁儿顷刻间又疼了起来。 这连哄带骗的本事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云华宫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良久,温朝雨终于受不了尹秋那可怜巴巴又无比期盼的目光,叹口气说:行罢,你要跟她说什么? 尹秋欢呼一声,张开手臂抱了温朝雨一下,立即风风火火地跑去书案边坐下,喜不自胜道:你等一等,我这就写! 温朝雨看着她下笔如飞的模样,一瞬就有些后悔了。 小孩真乃克她之利器。 入了夜,河州城人声鼎沸,街市上尽是出来游玩的行人,四下里一片光影绰绰,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季晚疏嘴里叼了个烧饼,怀抱长剑等在鸽站大门口,未几,里头行出来一名挺拔清瘦的墨衣女子,斗笠黑纱轻轻翻飞,半掩着一张唇线微抿的红唇,映在她腰间那把匕首的薄刃上,冷然中透着点微妙的清艳,虽不见全貌,但也叫满街过路人为之眼前一亮。 书信送出去了?季晚疏咬了口烧饼,含糊不清地问道。 嗯,满江雪撩了一下黑纱,立在没有灯笼的廊下,离宫多日,总该给掌门师姐报个平安。 季晚疏了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羊皮图纸,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满江雪看了那图纸一眼,沉吟片刻,说:不急,今晚先探探虚实,如若紫薇教总坛的地形和这图纸对得上,届时再从长计议。 昨日那小姑娘留下这图纸后便逃之夭夭,连季晚疏也追不上,虽然不清楚她是谁,也不清楚她的目的是什么,但这张图纸如果不假,那这回就真的帮了她们一个大忙。 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夜半时分去一趟紫薇教,对比一下这图纸是否所画非虚。 两人并排离开此地,回到客栈当中去,满江雪推开门点了烛火,还未来得及唤来小厮上热水,便瞧见桌上放着一封信笺。 季晚疏正要回房,瞥见满江雪动作一顿,便问道:怎么了? 满江雪侧过身子,拾起那信笺看了看。 有信?季晚疏立即进了门,谁送来的? 满江雪没答话,取出里头的信纸看了看,待看清那上头写了什么后,神色不禁一变。 是尹秋写的。 季晚疏得了这话,也露出意外之色,诧异道:她居然能送信出来怎么做到的? 满江雪不语,盯着那字迹看了又看。 见她好半晌都没什么反应,也没说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季晚疏有点情急:尹秋说什么了? 便见满江雪忽地轻笑一声,抬手将信纸递给了她:你自己看。 季晚疏狐疑地打量满江雪两眼,接过信纸一看,那上头居然只写了两句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季晚疏念了一遍,扭头看着满江雪,什么意思? 烛火飘摇,好似一片朦胧的霞光,昏昏然映在满江雪的面容上,衬得她肤白貌美,眼眸似星光。 她微微翘起了嘴角,看着那扇大开的窗户,说:看来她在紫薇教的情况,比我想的要好许多。 季晚疏捏着那信纸,满脸的求知欲:怎么看出来的? 满江雪瞟了她一眼,叹口气说:晚疏,功夫练得再好,书也是要读的。 季晚疏: 季晚疏:所以怎么看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看着日渐稀少的存稿,看着卡文头秃的自己。 月落西河泪流满面。 第55章 日光晒热了积雪,珠子似的雪水顺着房檐滴滴答答落下来,像下了一场稀疏的小雨,被斜风一吹,落去了红枫环绕的水池边。 那池水碧绿,里头游动着大片五彩斑斓的锦鲤,南宫悯立在池边,手里端着一盒鱼食,正十分清闲地喂着鱼儿。 教主,温护法来了。 一名侍女在后头低声禀道。 南宫悯投食的动作不停,只头也不回地道:叫她过来。 那侍女福了一礼,立即退出园林传话,不多时,温朝雨入了园内,在南宫悯侧后方站定,开口道:教主找我来有什么事? 南宫悯搁下食盒,转身看了温朝雨一眼,抬腿行进了水榭。 没事就不能叫你来? 温朝雨在冷风中咳嗽一阵,也跟着她一瘸一拐地入了凉亭。 你这伤怎么愈发严重了,南宫悯在矮几前坐下,似笑非笑地斟了茶,连你那把大刀也不见带,有这么虚弱? 温朝雨直挺挺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说:我命苦,但凡行走江湖挨打的总是我,教主不会明白的。 南宫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可我看你这伤也有好几月了,不仅没什么起色,今日见了倒像是又加重了一些,怎么,云华宫一行又被满江雪打了? 温朝雨顿了顿,淡淡地说:倒是怪不到她头上,这回进云华宫的人是秦护法,她挨没挨打我不知道,反正我这伤是旧疾了,怨不得旁人。 南宫悯微微嗤笑:你还挺大度,无论旧疾与否,不都是那满江雪下的手?你不怨她怨谁? 温朝雨瞧了瞧南宫悯的神色,这才露出一贯的笑脸,说:那当然是怨教主你了,若非你让我出去干坏事,我哪能受这气? 南宫悯表情玩味,懒洋洋道:怕是也怨不得我,你此番出力不讨好,被别人抢了功劳,还添了一身新伤,关我何事? 听她此言,温朝雨眸光一动。 你也是教中的老人了,南宫悯轻叹,呷了一口茶水,怎么还不知道这教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瞒不了我? 温朝雨低垂了眼眸,轻笑一声,没搭话。 南宫悯注视她片刻,说:你本是四大护法之首,却毫无威信可言,任由另外三个成日打你的主意,在你身上不劳而获,空手套白狼,你这护法之首未免当的也太没出息。 那有什么办法?温朝雨动动身子靠上亭柱,满脸无所谓道,你都默认她们欺负我了,我能怎么办? 南宫悯若有所指道:若不是被人捏住了把柄,谁能欺负你到这种地步? 温朝雨扭头看着池子里的游鱼,说:我可没什么把柄,你别乱说。 南宫悯哼笑一声,站起身来,口吻忽地冷淡了几分:说起来,此番你倒是要感谢你那徒儿,若没有她在场,秦筝大可背着我杀了你,再将罪名栽赃给云华宫,以你当时的情况,她要杀你很容易。 温朝雨和南宫悯的相处方式一向都很隐晦,即便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也不会有谁轻易把话摆明了讲,但南宫悯今日显然没心情和她绕弯子,温朝雨得了这话便也收敛起了伪装,没了笑意。 话虽如此,但我的耐心也已快要耗尽,南宫悯目光审视,语调透着冷意,这些年来,你无数次因为季晚疏手下留情,坏我大计,这次虽然成功将尹秋带了回来,但也触碰到了我的底线,原本我是有心想栽培你,但你这般心不在焉且不思进取,那季晚疏,我便也留不得她太久了。 那日南宫悯若在场,眼见季晚疏中毒,她定会毫不犹豫杀了她,季晚疏一死,云华宫就没了首席大弟子,对谢宜君来说是莫大的损失,毕竟像沈曼冬和季晚疏这样的剑术天才可遇不可求,杀了季晚疏,就能对紫薇教未来的发展有巨大好处。 南宫悯虽然心知温朝雨不会杀了她,但也没料到她会甘心做出让步,宁可叫秦筝上位,也不拿自己的前程当回事,紫薇教不像云华宫那般广收门徒,如今教中的四大护法虽个个都不容小觑,但南宫悯一直以来较为放心的都只有温朝雨一个,也因着这层关系,她给了温朝雨很多特权。 分卷(57) 然而特权之下,却并不见温朝雨有多感恩,她为了个敌人,不顾自己,也不顾紫薇教,这是令南宫悯不能忍受的地方。 温朝雨倏地抬眼,默然一阵才道:我为何对她手下留情,原因你是清楚的。 南宫悯眼神锐利,语调不改:正因为我清楚,所以才要警告你。 温朝雨皱了皱眉,沉默下来。 你和她绝无可能,趁早斩断这情根,南宫悯缓声道,其实你要喜欢谁,轮不到我来管,但你若因儿女情长影响到我的计划,那么我就不得不干涉一二。 温朝雨忽然间烦乱无比,她极少在南宫悯跟前表露情绪,但此刻也禁不住动气道:你既清楚我跟她之间的事,也很明白我对她下不了手,那就不该次次都要我和她对上,这样的结果你早就能预料到,又何必故意让我为难? 南宫悯一字一顿道:我就是要让你为难,也就是要你一次次铭记在心,你跟她没有可能,她说着,侧身行到温朝雨面前,定定地看着她,你是紫薇教护法,她是云华宫未来的掌门,孰轻孰重,还需要我来提醒?你若真那么放不下她,教中的规矩你也清楚,烈火池走一趟,脱层皮换身肉,只要你能活下来,从今以后你就是自由之身,但你若没那个胆子,就给我在教中好好待着,尽心尽责做好你这护法。 温朝雨暗暗攥紧了拳头,手背青筋毕现。 怕的就是,你愿意为她走烈火池,她却不愿意为你舍弃云华宫,南宫悯将她所有反应都看在眼里,面不改色道,退一万步讲,她便是愿意舍弃云华宫,又岂会愿意离开季家?你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黄毛丫头,这些道理要我一遍遍讲给你听么? 指尖深陷掌心,掐破了那里的皮肉,温朝雨却感觉不到痛意,她噤声良久,后才垂首道:别说了,我都明白。 南宫悯瞥了她一眼,回身在矮几前坐下,淡然道:她与满江雪下山已久,说不定这两日就会来紫薇教救人,到时候她们若真来了,你可知道该怎么做? 温朝雨脸色凝重,低低地嗯了一声:知道。 小主,温护法出来了。 尹秋正蹲在地上玩雪,一听这话便赶紧站起身来,她探头朝门外一看,果见温朝雨自小径尽头缓步走了过来。 温师叔!尹秋急忙朝她奔去,神情期盼,我的信你送到了吗? 温朝雨脸色阴沉,看着尹秋顿住了脚步,老半天才说:什么信。 尹秋一愣,情急道:我那天让你带给师叔的信啊,你不会忘了罢? 温朝雨适才告别南宫悯,心里正烦躁得厉害,闻言便冷道:忘了。 忘了?!尹秋神情一变,失声道:你怎么能忘了?你那天明明答应我的! 温朝雨窝了一肚子火,正愁没个地方发泄,但见尹秋冲她发脾气,便口吻不善道:答应你又怎么?我言而无信又怎么?我一不是你仆人,二不是你属下,凭什么要给你办事。 尹秋实在是无辜,莫名其妙地触了她的霉头,还不知道这人为什么对她态度不好,尹秋被她怼得一阵语塞,末了才回过神来,一脸古怪道:忘了就忘了你凶我干什么? 就凶你。温朝雨毫无感情地说。 你尹秋委委屈屈地质问,你凭什么凶我? 凭我是大人。温朝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尹秋平白受了她一顿气,又摸不着头脑又觉心里难受,便气鼓鼓地指着温朝雨道:你这个坏女人!我讨厌你! 她吼完这几句,忍不住嘴角一瘪,眼圈立马就红了。 看见尹秋捂着嘴就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温朝雨怔了半晌,总算在尹秋的哭声中回了点神。 哎呀你哭什么?温朝雨头疼不已,我今天烦得要命,你快别哭了! 尹秋拂开温朝雨要来搀她的手,一边抹泪一边控诉:你这个坏女人亏我还叫你师叔呢,你一点也不好,你以为自己是大人就可以欺负我吗?我讨厌死你了 她越哭越凶,温朝雨一个头两个大,只得支使站得老远的侍女道:都看着干什么?快过来把她带走! 几个侍女赶紧跑过来扶尹秋,都纷纷出言安抚她,可尹秋这么一哭,却是将来到紫薇教后压抑的种种情绪都勾了起来,一时间哭得伤心欲绝。 她想,温朝雨真是太坏了,跑进云华宫把她劫到这里来,还冲她撒气,真是可恶,这些天她一直努力不去多想,就是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整日以泪洗面,纵然南宫悯对她还不错,可她满心想的都是师叔,她不过是想给师叔写封信而已,温朝雨不肯帮忙就算了,又干什么要骗她? 骗就骗罢还要冲她发火,不给她好脸色看,凭什么? 你这个坏女人尹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骂温朝雨,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温朝雨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季晚疏和小孩子哭,她原本只是心里不痛快,所以故意骗骗尹秋罢了,实则那书信她老早就吩咐人送给了满江雪,可当着这几个侍女的面,温朝雨又不好将实情告诉尹秋。 这下可好,把人惹哭了,还是个不好哄的。 去去去!赶紧把人带走!温朝雨烦不胜烦,搞快点! 几个侍女只好将尹秋朝回拉,尹秋却一把将她们都推开,泪流不止。 我不要你们管! 尹秋狠狠瞪了温朝雨一眼,撂下这句便怒气冲冲地拔腿跑了。 几个侍女也急忙跟了上去。 徒留温朝雨愕然立在原地,一口气叹也不是,不叹也不是。 她做了什么孽?怎么连个小孩子都来骂她! 回到小楼,尹秋一头扎进被褥里,呜呜咽咽哭了许久,任凭侍女们怎么哄她,尹秋也无动于衷,势要将心中所有委屈和烦闷都发泄出来不可。 待入了夜里,尹秋也始终缩在床榻上郁郁寡欢,饭也不肯吃,她无视了侍女们的声音,只是泪眼朦胧地看着帐子发呆。 师叔师叔在哪里? 她到底什么时候来救她? 可她要是真的来了,遇到危险又怎么办? 尹秋拿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实,一颗心早已飞到了满江雪身边。 相识以来,她从未和满江雪分开过这么久,虽说在宫里也常有好些天见不到她的时候,可那怎么能和眼下的情况比呢?就算在宫里看不见满江雪,但尹秋知道她一定会到弟子院看自己,或者她还能主动去惊月峰找满江雪,可现在却不同了,她待在紫薇教出不去,满江雪在外头进不来,两人天各一方,连对方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满江雪不来,或者她来了却救不了自己,那她是不是就要一直困在紫薇教了? 尹秋猛然间想到这茬,方才有所平复的内心又一瞬激荡了起来。 不行,绝不能坐等着满江雪来救,她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了。 可到底要怎么做,南宫悯才肯放她走呢? 南宫悯说过,就算云华宫肯拿圣剑换她,她也不会放她走,既然南宫悯已经打定主意要留她在身边,那要怎么样才能说服她? 尹秋胡乱想着,心中思索良多,愁的肠子都要打结了。 她正默默思量着计策,忽见床边的侍女们都齐齐退下朝殿门行了去,尹秋移动视线一看,就见一片绯红的裙角自门口划了进来,紧接着就响起了南宫悯的问询声:人呢? 尹秋赶紧将被子一抓,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门口,几个侍女不敢说话,只是默契十足地朝纱帐内的床榻投去眼神,南宫悯遥遥看了一眼,见那榻上鼓起一团,便笑道:她把自己藏起来做什么,你们谁欺负她了? 侍女们赶紧否认:奴婢们可不敢欺负小主呀,是是下午时分,小主和温护法说了几句话,奴婢们站得远也没听见她们说了什么,没多久就听见小主哭了起来,一直到这时候也还伤心得很呢,饭也不吃,话也不说,教主快去看看罢。 南宫悯心道温朝雨真有本事,她这些天不止一次故意吓过尹秋,那孩子都没被吓哭过,这温朝雨三言两语就能让人伤心成这样,也不知是说了什么。 遣散了这些侍女,南宫悯踱着步子行到内殿,在榻边矮身坐下,隔着被褥拍了拍尹秋,说:里头不闷么?快出来。 尹秋一听她的声音如此温柔,顿时便想到满江雪同她说话时也是这般的语气,不由地心中一颤,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姑姑来了,有什么心事尽管和姑姑说,南宫悯笑了笑,轻轻拉开被子,别闷坏了。 尹秋缩成一团,被突然投来的光线刺的两眼一眯。 南宫悯见她这副模样,觉得有些好笑,说:是哪个不懂事的把我们小秋欺负哭了?来,跟姑姑告状,姑姑替你收拾她。 尹秋怔怔地看着南宫悯,憋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是一开口便泣不成声道:我、我想师叔我想见师叔 南宫悯瞧了瞧她,笑得别有深意:这可不成,你要别的姑姑都能给你,就这个不行。 为什么不行?尹秋抽噎不停,两手不住地抹着泪,你不是说我要什么都可以吗,你把师叔带来见我,我好想她。 姑姑和师叔,你只能选一个,南宫悯说,但姑姑不准你选她。 尹秋噎了噎,禁不住动气道:你也是个坏女人!我不想跟你说话! 她说罢,又一把将被子扯过来盖住了自己,拒绝和南宫悯对视。 南宫悯啼笑皆非,好言好语哄了尹秋一阵,尹秋却铁了心不肯理她,南宫悯想了想,只得说道:那姑姑跟你讲个故事? 尹秋哪有心情听她讲故事?气闷道:我不听。 真的不听?南宫悯说。 不听。尹秋干脆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你确定?南宫悯循循善诱,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与你那朝思暮想的师叔有关,你果真不考虑一下? 尹秋迟疑片刻,再一次因为满江雪败下阵来,缩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那你说罢。 便听南宫悯问道:你可知道关外有一小国,叫做西翎? 西翎? 尹秋睁开眼,一语不发地思索了一阵,沉吟道: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西翎怎么了? 南宫悯微微一笑,眼神一瞬深沉了几分,轻声说:那可是个好地方。 言毕,她伸手将尹秋从被褥中扒拉出来,瞧着尹秋道:故事么,还得从十五年前说起 第56章 十五年前的西域,是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纵然同处一片蓝天,共居一片土地,中原大地早已平定多年,国势稳定,而西域十二部落却是因着争夺领土常年打仗,民不聊生。 而其中打的最厉害的,便是西翎与永夜。 这西翎位于西域中部,夹在永夜与小国之间,既要抵挡永夜,又要防着别的部落,所以过得极为艰难,南宫悯说,十五年前,西翎国国君穆德被永夜国生擒,为保皇位与子民,他主动提出将自己的女儿交出来当人质,送到永夜国以换太平,那小公主才十岁大的年纪,就要嫁给永夜国一个老态龙钟的丑皇帝,成为乱世之中的牺牲品。 说到此处,南宫悯抬手点了一下尹秋的眉心,目光透着戏谑:你说,那小公主和你比起来,谁更身不由己? 尹秋虽然不想理她,但也听得很认真,闻言忍不住开口道:这有什么好比的 这怎么就不能比了?南宫悯说,同样是待在自己不想待的地方,她不仅比你小,还要被迫和亲嫁给一个可以当自己爷爷的人,而你在紫薇教衣食无忧,还有姑姑疼,你是不是比她好过多了? 尹秋沉默了一下,红着眼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编的?你就是想说服我心甘情愿留下来,我不会当真的。 南宫悯拭去她眼角的泪水,说:这可不是我编的,这是真事。 尹秋半信半疑地看着她,问:那后来呢? 南宫悯说:后来?那小公主不愿意嫁去敌国,所以带着母亲逃来了中原,可入关后没两个月就被永夜国的人给抓了回去,再之后,那小公主杀死了看护的卫兵,又带着母亲往中原逃了来,可这一次,她们还未入关,永夜国的铁骑便将她们拦了下来,为了掩护小公主离开,她母亲当场被马蹄践踏而死,一身骨头都踩碎了,你再说,是小公主惨还是你惨? 尹秋瞪大了双眼,诧异道:活活被马蹄踩死的吗那小公主呢,她一个人岂不是要被抓回去? 倒是没被抓回去,不过你一定猜不到,她后来干了什么,南宫悯说,纵然才十岁的年纪,但她可不是一般人,那时候就已经有了一身成年人都无法比拟的好武艺,她在关门凭一己之力杀光了永夜国所有追兵,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关门口的护城江河早已被冰雪所覆盖,可一场厮杀过去,整条江里流的都是鲜红的血水,连冰也融化了。 尹秋愣愣的,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那场面,无端打了个冷颤。 她活下来了? 当然。 尹秋沉默许久,末了才问道:那你跟我说这个故事,是想表达什么?她停了停,又道,这跟师叔又有什么关系? 南宫悯眸光闪烁,瞧着尹秋淡淡一笑,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满江雪这个名字,不是她的本名。 尹秋面露茫然:什么? 南宫悯看了她两眼,垂眸轻笑:你可以想一想,满江雪,到底是雪,还是血? 尹秋不明所以,眼神充满了疑惑。 分卷(58) 她直直看着南宫悯,脑子里一片空白。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骤然在耳边炸开,遥远的天际紧接着撕扯出一道银龙般的闪电,霎时间照亮了整片天地。 屋子里一瞬亮如白昼,又很快归于夜色,尹秋被那突如其来的雷声吓得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地缩到床角抱紧了自己。 脑中泛起阵阵嗡鸣,尹秋在那雷声的惊吓中蓦地回了点神,她心口一跳,眼前忽然闪过了一道明亮的白光。 满江雪 满江血? 狂风乍起,窗外夜色更沉,瓢泼大雨陡然降落,将人世间都淹没在一片难忍的嘈杂里。 几个侍女在殿内慌手慌脚地关了门,又送来不少驱寒的炭火盆,仅留了一扇小窗透气。 寒风席卷大殿,满屋子绯红纱帐高高扬起,像轻歌曼舞的女子们摇曳时飘荡的裙袂。 尹秋眸中映着那片浮动的红,她神情呆滞,愣愣地回想着南宫悯方才所说的话。 南宫悯至始至终都打量着尹秋,见她愣了半晌依旧没什么反应,便问道:怎么样,得知了满江雪的身份,你有什么感想? 尹秋目光失真,半晌才动了动眼珠子,不确定地说:所以师叔就是那个小公主? 南宫悯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略略颔首:是。 听清她的回答,尹秋神情震惊,又一次怔在了原地。 西翎国的公主是师叔? 她居然是一国公主? 尹秋被这骇人听闻的事情惊得说不出话来。 可感到意外和诧异的同时,她也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她想起来了,西翎国这名字,她的确是听说过的。 和满江雪初次上云华山的那个早上,她们曾在客栈门口遇见过一位卖杏乳茶的小贩,那小贩便是西翎国的旧人,而彼时满江雪也曾与他闲聊过几句,连那小贩都很惊讶于满江雪竟会知道西翎。 如今看来,满江雪知道也并不奇怪,她并非是道听途说。 这般回忆起来,满江雪也曾说过,她幼年是在关外长大,母亲是中原人,父亲是关外人,最为重要的是,她的确是在十五年前的一个雪夜被师父带去了云华宫,结合南宫悯先前所说的话来看,那天应该就是满江雪在关门大开杀戒的日子。 前后联系起来,一切都能对得上号,也能证明南宫悯没有说谎。 也难怪满江雪每每提及母亲,总会泄露出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而她从始至终,都极少谈起父亲。 理清这些头绪,尹秋顿感五味杂陈,心海澎湃。 她从来没有想过满江雪的身世会是这样的坎坷,那个万众瞩目又不染尘埃的人,竟然会有那样一段令人心惊的过往,而这些事,满江雪不可能告诉她,若没有南宫悯亲口阐述,尹秋只怕这辈子都无从得知。 可当年,满江雪才十岁,甚至比眼下的尹秋还要年幼,她是怎么做到凭一己之力杀掉那些追兵的? 另外,亲眼目睹娘亲被杀害,她又是怎样的心情? 尹秋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子夜寒凉,雨声绵密,殿中的侍女们不知何时都已退下,唯有床榻上的两人静默共处。 听着窗外的大雨,尹秋内心异常复杂,她回想着满江雪的一言一笑,心中涌出诸多无法形容的感伤。 南宫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发什么呆?得知了你心心念念的师叔是亡国公主,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尹秋皱紧了眉头,好半晌才回道: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南宫悯说:不是你自己想听的么? 尹秋觉得跟她对话真是费劲,有点不耐烦道:那不也是你主动要讲的吗? 南宫悯弯弯唇角,淡声道:我是想提醒你,满江雪那人,并非你表面看到的那样,她真实的面貌如何,也绝非你能够想象得到的,你跟在她身边,反正不是好事。 为什么要这么说?尹秋听得不适,就算这些事不是你编的,可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师叔现在过得很好,她也对我很好,我怎么就不能跟着她了? 你还是没明白,南宫悯说,她既是一国公主,就该承担起肩上的责任,为了国家安定服从和亲,可她却选择了反抗,而反抗的后果,便是激怒了永夜灭掉西翎,她因为一己私欲,害死了万千子民,也害死了生母生父,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你指望她能把你看得多重要? 尹秋着实不懂这些家国仇恨,但听南宫悯这般评价满江雪,她心中厌烦极了,却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只得冷道:你别想挑拨离间,我不会因为你说的话讨厌师叔的,我只知道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不愿意去和亲,还是说你愿意?你会心甘情愿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吗? 我当然不愿意,南宫悯笑得促狭,可我又不是公主。 尹秋气结:那你就没资格点评师叔做的对不对。 事实摆在那里,还不让人说了?南宫悯轻笑,你还真是着了满江雪的迷,我再跟你说直白一点罢,她灭国灭亲,不是什么好人,入了云华宫后结识了沈曼冬,之后如意门也没了,还不明白么?满江雪命里带煞,所有和她亲近过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你就不怕跟着她之后,哪天也被她害死? 见她这般颠倒黑白,随意给满江雪扣罪名,尹秋真是快气死了,禁不住怒道:如意门明明就是被你害的!关师叔什么事? 南宫悯从容道:怎么不关她事?真要说起来,当年云华宫的首席大弟子该是她才对,其实轮不到沈曼冬,只不过满江雪不在乎那虚名而已,你想想看,她分明就有能力抵御紫薇教的进犯,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如意门惨死那么多人,这难道不是她的错? 尹秋越听越不是滋味,下意识攥紧了掌心。 原本这些天的相处以来,尹秋对南宫悯已经有了几分好感,可眼见她屡次恶意中伤满江雪,还这般理直气壮,分毫不觉自己有错,尹秋对她的印象大打折扣,直接从云端跌入地底。 不要再说了,尹秋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尽量自然地道,我也被人骂过灾星,可其实很多事情都跟我没关系,我相信师叔是好人,你根本不了解她,所以你不能这样评判她。 南宫悯笑了笑,口吻带着点不屑:任你再是维护于满江雪,也改变不了西翎国和如意门因她灭亡的事实。 尹秋绞尽脑汁,努力搜刮毕生所学来推翻她的言论,正色道:如果一个国家已经沦落到要靠一个十岁的女孩才能拯救,那说明这个国家本就快要灭亡了,你也说了师叔只是乱世之中的牺牲品,那她选择自己的人生,又有什么错?言罢,她又反问南宫悯道,外头也有不少人说你坏话,难道你也认为外人对你的揣测都是事实吗? 但我并不在乎外人如何看我。南宫悯立即道。 师叔也不会在乎!尹秋不甘示弱。 你错了,南宫悯说,她在乎的。 尹秋睨着她:你怎么知道? 南宫悯会心一笑:就凭她当初没有及时赶去如意门解救沈曼冬,这就是她心中无法拔除的刺,单凭这一点,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正因她对沈曼冬有愧,所以才会对你好,甚至打算孤身来到河州城把你救回去,你真以为她是单纯的想要照顾你么?不过是想弥补自己犯下的错罢了。 尹秋情难自抑:师叔到底有什么错?灭掉如意门的人是你! 南宫悯哂笑一声,凉凉道:我灭如意门,是为江湖恩怨,而她不救沈曼冬,则是另一回事。 尹秋胸口起伏,气的呼吸紊乱:师叔没有不救我娘,她说过,她只是没有及时赶去如意门而已,你为什么非要污蔑她? 我污蔑她?南宫悯挑了挑眉,唇边笑意不减,当年你娘曾挺着大肚子去云华宫找过满江雪,她希望生产之日能有满江雪作陪,可等到你出生那天,满江雪并没有去,她失约了。 尹秋正要替满江雪辩解,南宫悯却又抢先道:什么公事繁忙去得迟了,那不过是满江雪的借口而已,她是故意不去看望沈曼冬的,而这一次故意,正好给了我攻上流苍山的机会,等到如意门真的出了事,满江雪才匆匆率人赶去,但那时一切都已成定局,倘若她没有失约,我必会忌惮满江雪的所在而不敢轻易出手,你听到此处,还敢说满江雪一点过错也没有? 南宫悯紧盯着尹秋,不容置疑道:如意门的灭亡,就是满江雪间接造成的,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无人可以替她洗白。 尹秋愣了愣,执拗道:我不信,你一定是骗我的!师叔怎么可能故意不看我娘?她和我娘感情深厚,很多人都知道! 南宫悯嗤笑:别忘了你爹是什么人,他亲口告诉我的事,还能有假? 尹秋说:好,那你告诉我,师叔为什么要失约? 南宫悯看了看她,眸光微微闪烁,却没有很快回答这个问题。 尹秋正在气头上,见她不作声便追问道:你说啊,要想让我相信如意门事变和师叔有关,你就必须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南宫悯安静了片刻,却是不答反问:那么我先来问问你,满江雪可有和你谈过沈曼冬的事? 尹秋控制不住烦躁:你指什么事? 这人就不能把话说明白一点吗? 南宫悯又是一声意味不明的笑,起身道:我只能这么跟你说,不论是你爹娘大婚,还是你娘生产,这两个重要的日子,满江雪都没有到场。 尹秋泄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夜风拂来,卷起南宫悯的长发,将她的眉眼衬得有些幽深,她回眸瞧着尹秋,缓声道:你要真想知道,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但我就怕你听了之后接受不了。 尹秋实在压抑不住情绪了,抓狂道:那你快点告诉我不行吗? 南宫悯面露沉思,片刻后才回道:这件事么,日后告诉你也不迟,总之我今天跟你说的够多了,你不是挺聪明?尽管自己推测去,我还是那句话,满江雪不是什么善类,她也不是你能依靠的去处,眼下你最好乖乖待在紫薇教,别想再回到云华宫。 她说罢,不再管尹秋反应如何,撩开纱帐径直行了出去。 尹秋一头雾水,又难忍愤怒,她掀开被褥跳下床,急忙朝南宫悯追去,想要问个究竟,然而南宫悯却不理会她,连头也没回。 关门。 尹秋将将走到门口,外头的侍女便眼疾手快地将门紧紧闭拢了,顿时便将尹秋困在了殿中。 放我出去!尹秋大力推着门,冲南宫悯离去的身影大喊,你回来,把话说清楚! 南宫悯步伐一顿,瞧了瞧院中的夜雨,侧脸道:即日起,不准她再离开殿内一步。 几个侍女赶紧应下。 瞧见南宫悯渐渐离开了视线范围,尹秋气得要命,抬腿在那门上狠狠踹了几脚。 把门打开!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在师叔面前软软糯糯,卖萌撒娇,在别人面前就牙尖嘴利,连魔教教主都敢骂。 第57章 时候不早,就在此处歇息罢,明日天亮再上路。 崎岖蜿蜒的山道上,一队车马驶进林深处,挑了个平坦的地方落脚。 几个女弟子下了马,将马儿拴在就近的树干上,各自寻了些树枝生了一堆篝火取暖,纷纷席地而坐,围着火堆喝水进食。 还有干粮没?给车里那位送一些去。一名女弟子说。 给她咱们就不够吃了,另一名女弟子说,这荒山野岭的,至少还得走两三日才能遇到店家,何况她又不领咱们的情,管她做什么? 倒也是,之前给她的干粮都被扔了,先前那名女弟子说,罢了,不管她,大伙儿好好儿休息,她饿了自然会说的。 几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草草填饱了肚子,便挤在一起睡起了觉。 听到外头的动静都已平息下去,丁怜真极为小心的动了动身子,撩开车帘看了看,见那些女弟子都已睡下,她才从发间取下一支细长的发钗,对着脚腕上的镣铐捣鼓起来。 铁链冰凉,那锁孔又窄小,发钗略粗了些,始终难以打开,丁怜真放轻了呼吸,对着那锁孔摆弄了好一阵也未成功,不由地怒从心头起,没了耐性,一把便将那发钗朝窗外丢了去。 她在车内静坐了半晌,瞧见外头夜色正浓,终究是不甘心,便又一手抓住脚镣,一手扶着车壁缓缓站了起来。 一步一步挪到了车外,那些女弟子这些天赶路十分疲累,这会儿已然进入梦乡,睡得很沉,丁怜真屏息凝神,看了她们一眼,小心翼翼地跳下了车,动作轻缓地躲去了车后,静静听着周遭的动静。 山林无人过路,仅有呼啸的寒风,丁怜真神经紧绷,出了一头的冷汗,她探头又看了那些女弟子一眼,发觉她们并未察觉,便大着胆子后退了几步,打算就此跑路。 然而还未来得及转身,后背就忽然撞上了什么东西,丁怜真一惊,赶紧回过头去,便见眼前站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正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浓浓夜色中,这人身量与她相差无几,整个人都被一件宽大的黑袍裹得严密,帽沿低垂,直接将他整张脸都遮掩了去,看不清相貌。 而他手中,还握着一支细长的发钗。 丁怜真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慌忙稳住身形。 倒是这不速之客先行开了口,压低声音道:别慌,不要叫她们听见。 纵然他刻意改变了声线,但丁怜真还是听出了几分熟悉的感觉,她很快冷静下来,打量这人片刻,说:你是谁? 这人没有回答,而是侧身道:此地不宜谈话。 他说罢,兀自朝漆黑的林间行了去,丁怜真回头看了看,短暂地思索了一下,也立马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步伐放得很轻,不多时便离远了那辆马车,丁怜真拖着铁链躲去树后,忙不迭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凑近了丁怜真,忽地抬手将帽沿一掀,露出了一张清秀的面容。 分卷(59) 这人看上去年纪不大,黑袍下着了一件圆领窄袖的素色长衫,晃眼看去似男非男,似女非女,有些雌雄莫辨。 看清这人的相貌,丁怜真一愣,控制不住拔高了声量:是你? 小公子嗯了一声,皱起了眉头:别一惊一乍的,小点声。 丁怜真端详他一阵,古怪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小公子说:自然是来找你的。 丁怜真脸色一变,立即防备道:我已经乖乖上了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有必要亲自来杀我? 我有说过是来杀你的?小公子负手而立,语调冷淡,你罪不至死,且与我无仇,杀你做什么? 丁怜真狐疑:那你想做什么? 此去天池,你很有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小公子说,你能忍得下这口气? 当然忍不下,丁怜真毫不犹豫道,否则我刚才也不会想逃。 小公子看了她两眼,不容置疑道:死心罢,你逃不了,就算逃走了云华宫也不会放过你。 丁怜真冷笑一声:天大地大,四海皆可安身,云华宫没那么容易抓到我。 小公子亦是一声冷笑:你未免太自信,我现在就能弄出动静,叫她们把你绑起来,往下一路你都再无机会逃跑。 丁怜真咬了咬牙,目露凶光:别废话了,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只问你一句,小公子说,你恨不恨满江雪? 丁怜真眸光微闪,扫了他两眼:我哪敢恨她?她可是高高在上的师叔,我有那胆量么? 你只需回答恨或是不恨。 丁怜真犹疑一阵,横眉道:当然恨!若不是她,我岂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好,小公子说,那我再问,你想不想报仇? 报仇? 丁怜真顿了顿:什么意思? 你若不想一辈子待在天池,就听我的,小公子说,我会暗中把你调离,给你报仇的机会,但前提是,你接下来要安分守己,不能再擅自逃跑。 丁怜真不禁疑惑道:你要帮我?她微微思索一阵,继而问道,你在宫里位份可不低,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小公子嗤笑:我能直呼满江雪的姓名,你觉得呢? 丁怜真霎时反应过来:你和她有仇? 小公子不答:不该问的别问,我目前也不会告诉你,你只要表个态,愿不愿意听我安排。 丁怜真安静了一下,语调微沉:满江雪可不好对付,你位份再是不低,和她比起来也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何况我此番便是去了天池,三年后未尝没有机会回来,你要我跟你合作,一旦出了意外就是死路一条,若我不愿意呢? 她话音才落,眼前便倏地闪过一道寒芒,一点冰凉紧接着贴上了颈侧,顿时蔓延开无形的杀意。 那我现在就杀了你。 丁怜真垂眸看了看那柄长剑,心中一沉。 你只有这一个选择,小公子说,你已经知道我要对付满江雪,也知道了我是谁,你若不愿,那我就只能杀你灭口,懂么? 寒风抚过,吹干了先前的冷汗,丁怜真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冷颤,她在这一刻忽然回味起了什么,神情不善道:那张面具是你做的? 小公子唇角略弯:不错。 所以你是紫薇教的奸细,丁怜真隐隐有点动怒,你从一开始就选中我了。 小公子口吻平淡: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引火上身。 你!丁怜真大怒,无耻! 小公子笑了起来:咱俩半斤八两,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眸光锐利,紧盯着丁怜真,我的耐心有限,是死是活你最好早下决断。 丁怜真虽心中愤怒,但此刻刀已架在了脖子上,由不得她反抗,即便她现在吸引那些女弟子过来解围,去天池的路上也很有可能被他暗中杀害,若是不答应他,怎么都是个死。 但气愤归气愤,她会沦落至此也不关这人的事,毕竟面具一事并未对她造成多大影响,归根结底,终究是满江雪害的她。 思索再三,丁怜真心一横,斩钉截铁道:好,我答应你,只要能助我离开天池,做什么都可以! 见她答应下来,小公子轻笑一声,收回了手:那你听好了,接下来你就乖乖去天池待着,至多一年半载,我就能让你重回云华宫,到时候要做什么,我会再跟你说。 剑刃离开,丁怜真暗暗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你最好别跟我玩花样,我有一百种方式可以杀你,小公子说,一旦泄露我的身份,你也别想活。 丁怜真神色阴沉,虽反感他这般胁迫自己,但也还是老实道:放心,我明白。 那现在,回车里去,小公子说着,将手中的发钗朝丁怜真抛去,天池那边我已打点好,无人会怠慢你,但你若在这期间改了主意,那些人也能随时要了你的命,我奉劝你识时务一点。 他说罢,重新拢好黑袍遮住身形,抽身离去。 丁怜真握着那发钗,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眉目流露出恨意,复又蹑手蹑脚地回到了马车里。 一夜过去,河州城大雨已停,夜幕再次降临。 尹秋吃过晚饭,在几个侍女的服侍下沐了浴,换了干净衣裳,早早上了床榻准备入眠。 她一上床便扯过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盖住,也不说话,哪怕侍女们温声软语地同她闲聊,尹秋也半点反应都不给。 自从昨夜与南宫悯谈了那场话之后,尹秋就被禁足在了这殿中,一整日也没出去过,南宫悯也未曾来探望过她,尹秋心里不痛快,也没心情跟这些侍女友好相处,懒得理她们。 殿内盏盏明灯相继吹灭,只留了一盏照明,侍女们逐一退出门外,尹秋竖着耳朵,听到周围已无动静,便从怀里取出满江雪那只钱袋摸了摸,闻了闻,又一脸沉闷地把玩了一会儿,末了才又将钱袋塞回去,闭上眼开始睡觉。 门窗紧闭下,依旧可闻外头的凛冽风声,尹秋没多久就来了困意,躺在床榻上渐渐模糊了意识,可就在她即将要熟睡过去时,却听窗外突然凭空响起一道刺耳的巨响,啪!的一声,像是有人摔碎了什么东西,还夹杂着哗啦啦的水声。 尹秋昏昏沉沉的,被那声音惊得浑身一抖,还未全然清醒过来,便听那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一道接着一道,密集而又突兀,七零八落地响在外头,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这下尹秋彻底惊醒了,她急忙坐起身来,扭头朝窗外一看,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便见那窗纸外忽然亮起了点点火光,由远至近,像是下了一场火雨,直冲庭院而来。 什么东西? 尹秋正疑惑着,下一刻,便见那繁密火光一瞬放大,眨眼就逼至眼前,纷纷咚的一声钉在了门窗之上,摇晃着道道细长的黑影。 霎时间,一大片腾烧的火苗迅速蔓延开来,屋外随即燃起了熊熊大火,红光漫天,顷刻间照亮了整栋小楼,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和浓烈的酒气也随之而来,势不可挡地钻进殿内扑向了尹秋的鼻息。 尹秋一愣,赶紧穿好鞋下了榻,慌手慌脚地披衣。 走水了!快灭火! 来人啊!抬水来! 快!有人夜袭!即刻禀报教主! 外头很快响起不少人的呼喊声,尹秋匆匆穿好了衣裳,跑到门口推了几下,那殿门纹丝不动,俨然是被人从外头给反锁上了,且门口的侍女们此刻也不知都去了哪里,无人管她,尹秋只得大喊道:有没有人! 然而外面吵闹得厉害,教徒们又都在忙着救火,没人听见她的呼救,尹秋只好折身跑到窗边,打算翻窗逃出去。 可南宫悯为了防止她逃跑,早就将所有窗户给锁死了,尹秋在殿里奔走一阵,一扇窗也没能打开,瞥见外头的火势愈加猛烈,且那些带着火星的流矢也仍在不断飞射,尹秋禁不住情急起来。 有没有人啊! 好在不多时便有人将殿门打开了,一名侍女扒在门口喊道:小主?快出来!外头起火了! 尹秋如蒙大赦,赶紧朝她跑去:发生什么了? 那侍女一把拉住尹秋,边跑边说:方才有人在山崖顶上丢了不少酒罐下来,还放了带火的箭,是要烧了咱们紫薇教!小主快走,这里危险! 尹秋一听,顿时停住了脚步。 有人夜袭紫薇教,还用了这么高明的法子攻进来。 难道是师叔救她来了? 想到这一茬,尹秋心中一喜,当机立断甩开这侍女,头也不回地往相反的方向跑了去。 那侍女大惊:小主?你做什么! 尹秋对她的声音充耳不闻,跑得飞快。 四周俱是烈烈大火,院子里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在提着水桶灭火,尹秋心口砰砰直跳,满脸都是兴奋。 一定是师叔叫人放的火,是师叔要来救她了!这时候不跑更待何时? 那侍女并未学过武,纵然尹秋也不过是个刚入门的,但要甩掉这侍女并非难事,尹秋没跑多久便将她远远丢在了后头,这时候无人分得出心思来抓她,正是借着混乱躲起来的好时机,尹秋跳下石阶,离开长廊,目标明确地冲到了一株粗壮的枫树后,捂着胸口蹲了下来,将自己隐在昏暗中。 不料她一口气还没缓过来,便有一只手倏地揪住了她的后领子,生生将尹秋提了起来。 想跑? 尹秋被衣领一勒,当即干呕起来,南宫悯在她耳边冷哼一声,就这么拽着她跃进了廊下。 道道流矢好似白日焰火,仍在不断袭来,南宫悯单手抱着尹秋,足尖轻点,十分轻盈地躲过了那些利箭。 松开我!尹秋呼吸凝滞,一张脸涨得通红。 南宫悯没搭理她,一路顺着长廊冲出此地,直奔玉兰殿。 把她关进暗室。甫一落地,南宫悯便将尹秋朝一名属下丢了过去。 尹秋心急如焚,大力挣扎:放开我!我要见师叔! 南宫悯瞥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抬腿朝殿外行去,几个护法也都匆匆赶了过来。 尹秋一口咬在那下属钳住她的手腕上,痛的那下属低呼一声,当即将手缩了回去。 见状,尹秋拔腿便跑,此刻也顾不得那些火势和利箭,慌不择路地冲进院中,扯着嗓子大喊:师叔!我在这里! 南宫悯一听她的声音,脸色一沉,立马抖出长剑朝尹秋掠去。 那些利箭乃是自高空而放,自然毫无章法,尹秋这么一冲,直接成了个任人宰割的活靶子,好几次都险些被箭矢所伤,南宫悯绷着脸,一把将尹秋拦腰捞起,同时挥剑斩断流矢,带着尹秋轻飘飘地退回了殿中。 你不要命了?南宫悯眉目不善,老实待着! 尹秋情急不已:放我走!我不想待在这里! 南宫悯已然没了耐心,冷道:由不得你! 言毕,几个属下赶紧上前将尹秋牢牢制住,二话不说便将她带离玉兰殿,行到一处地底暗室关了起来。 教主! 尹秋等人适才退下,那边秦筝便带着两名护法赶了过来,温朝雨也紧随其后。 南宫悯看着那半空中的景象,冷笑:是云华宫干的? 秦筝却道:还不清楚,教门已经被攻破了,来人少说也有五百人之多,但他们都没穿云华宫弟子服,还不知道来路。 南宫悯瞧着她:可有看见满江雪和季晚疏? 秦筝摇头:没见到。 她们二人下山,并未带什么人来,南宫悯思忖道,难道不是云华宫? 可若不是云华宫干的,又会是谁? 即刻集结教徒,杀了他们,南宫悯说,绝不能叫他们全身而退! 秦筝领命,立即率领两位护法退了下去,温朝雨见此情形也跟着转了身,南宫悯却叫她道:你回来。 温朝雨身形一顿。 你去关押尹秋的暗室外守着,南宫悯说,一旦满江雪和季晚疏现身,势必要拦住她们。 温朝雨皱了皱眉,显然极不情愿。 南宫悯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昨天我已和你说得很清楚,你若再手下留情,我说什么也不会姑息于你。 温朝雨看了她一眼,咬唇道: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师叔要来了! 第58章 路线都记好了? 满江雪立在紫薇山巅,黑衣黑斗笠,目光沉静地看着下方的栋栋楼宇。 季晚疏飞快扫了一眼手上的图纸,点头:都记好了。 一场大雨过后,夜空清晰,山林里的寒风都带着水气,两人的裙角都濡湿了一小块,贴在脚腕的皮肤上,有些冰凉。 自从得了那张图纸后,她们便多次来此勘测地形,虽不能轻易入得紫薇教,但避开那些瞭望台俯瞰对比倒是不成问题,而经过这两天的反复观察来看,那图纸的确十分准确,其中所画的路线与格局都与紫薇教总坛格外贴切,连许多容易被忽视的细节之处也未遗漏,可见这画图人对紫薇教分外熟悉。 那是南宫悯的寝殿,枫楼,满江雪伸出手,遥遥指了指下方一栋被红枫环绕的小楼,尹秋很有可能就在那楼里。 季晚疏远眺一阵,说:这图上标明的密道在玉兰殿,与枫楼倒是相隔不远,怕就怕南宫悯把尹秋藏了起来,如若我们直奔这两处,很有可能会扑空,还是得先抓个人问清楚尹秋关在何处。 满江雪说:我倒是觉得,南宫悯不一定会把她关起来,她顿了顿,又说,不仅如此,她还很有可能会对尹秋细心照顾,且给她一定的自由。 分卷(60) 季晚疏问:这是为何? 先不提那封信是谁帮尹秋送的,只看尹秋能够找到人相助,就说明她并非寸步难行,满江雪说,何况尹宣与南宫悯有姐弟情谊,她们两人算是一同长大,就算南宫悯目前是想拿到圣剑,但因着尹宣这层关系,她也不会苛待了尹秋,指不定还会想方设法笼络尹秋的信任,叫她知道紫薇教并非险恶之地。 如今看来,沈曼冬生死之谜,并非短时间内就能查探清楚的,但只要沈曼冬一天没有被确定身亡,有尹秋在手,南宫悯就有一半的把握能将沈曼冬引出来,到了那时就能知道圣剑到底在不在她手里,总而言之,尹秋若能心甘情愿留在紫薇教,对南宫悯半分坏处也无。 与其和云华宫勾心斗角,倒不如和尹秋打感情牌稳定住她,这才是首要的。 倘若连尹秋自己都不想再回到云华宫,那她们再是竭力相救也是无济于事。 季晚疏觉得有理,思索道:这么说来,南宫悯一定会将尹秋放在身边,所以我们直接去枫楼和玉兰殿,找到尹秋的几率反而比较大。 是这个理,满江雪说,只要今夜别出什么意外,按照我们事先商议好的计划执行,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季晚疏说:那我们什么时候进去? 满江雪看了一眼天色,思忖片刻道:事不宜迟,已经拖了这些时日不能再等了,我们分头行动,你先去玉兰殿找到密道,我去找尹秋,不管事情能否进展的顺利,万事都要以保证自身安危为前提。 季晚疏点头应下,两人对视一眼,行到一处事先挑好的峭壁,打算就此用轻功飞落下去,可还不待她们二人动身,便听四周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正有不少人轻手轻脚地靠了过来。 满江雪步伐一顿,立即闪身进一片灌木丛隐去身形,季晚疏也赶紧躲去了她身后,两人透着枝叶缝隙往外一看,竟见大批黑衣人自林间涌了出来,速度极快,好似道道无影无踪的鬼魅,场面很有几分说不出来的诡异。 这些人甫一冲出林外,便十分默契地分成了数支小队,各自朝这山崖上的瞭望台奔了过去。 不多时,便听一声声惨叫蓦地响起,又在顷刻间被人刻意压了下去。 看清这些人做了什么,季晚疏大为意外,压低声音道:这些是什么人?他们也是来对付紫薇教的? 满江雪极力辨认了一下他们的衣着和兵器,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不过是最普通的夜行服和长剑罢了,没有半点特征能够供人推测他们的来路。 杀光了那些瞭望台驻扎的教徒,便见一名黑衣人飞身落去林外,冲林中的方向打了个唿哨,很快,便听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没过多久,一辆辆独轮车被人从里头推了出来,那车上堆叠着不少瓦罐,还摆了诸多弓箭和箭囊。 季晚疏定睛细看,蹙眉道:那是 是酒,满江雪说,箭尖都裹了棉布,看来他们是想放火烧了紫薇教。 季晚疏先是一愣,随后便露出喜意:好计策!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她扭头看着满江雪,语调含着雀跃,紫薇教地处盆地中央,四面都是高山,虽然不好正面进犯,但要放火可是轻而易举的事,下头一旦烧起来,所有人就只能从教门离开,到时候我们就堵在门口,出来一个杀一个,他们有天大的本事总不能人人都有绝世轻功,还能飞檐走壁攀上这崖顶?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无端笑了一声:你也就说到这些事的时候才能多说几个字,她盯着那些人将一个个酒坛推下山去,低声道,这法子我早已想过了,但仅靠我们两人做不到,便没同你提过。 有些计策,一个人做极妙,两个人做尚可,但人多起来反倒不好控制,还有一些计策,则必须耗费大量人力,似这些黑衣人这般行事,季晚疏与满江雪便是有心,也激不起什么水花。 大量酒坛推下崖底,罐破酒溢,辅以带火的利箭点燃,大片火势迅速蔓延开来,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演变成了大火,升腾起无法忽视的烟雾,飘向上空。 瞥见底下的总坛一瞬被火海所覆盖,不少教徒都冲出来抬水救火,季晚疏无比畅快,立即道:先不管这些人是谁,有他们制造混乱,正好有助于我们行事,师叔,我们赶快下去! 满江雪站起身来,目睹着下方的场景,却是皱起了眉头:可他们这么一来,却是扰乱了我们的计划,南宫悯必会将尹秋转移到别处去。 季晚疏一怔:糟了,南宫悯一定会以为是我们干的,她肯定会把尹秋藏到更加隐秘的地方。 那就更不好找人了。 不管了,满江雪侧目看着季晚疏,不论如何,今夜一定要救出尹秋。 季晚疏嗯了一声,两人避开那些黑衣人的所在,当即祭出长剑飞舞于半空,借由轻功踩着剑柄一步一步朝崖底俯冲而去。 暗室内没有点灯,仅有一处窄小的天窗投来一缕光束,尹秋在昏暗中摸索许久,没找到别的出口,只得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了下来。 头顶脚步声不断,混杂着不少人的呼喊声,料想那场面也该是混乱紧急的,铁门外守了十多名教徒,尹秋坐了一阵始终难忍急躁,便扒去门口看了一下,正好瞧见温朝雨缓缓行了过来。 温师叔!尹秋赶紧冲她大喊。 温朝雨在门口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尹秋:做什么? 外面乃是一条暗道,也未点灯,尹秋不大看得清温朝雨的脸,只能尽量凑近铁门上的窗口说:是师叔来了吗?你见到她没有? 温朝雨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围的教徒,淡声道:没有,你乖乖待着,今夜来的人不是云华宫弟子,也和满江雪没关系。 不是云华宫的人?尹秋一愣,随后又冲温朝雨嚷道:你别骗我了,一定是师叔派人来救我的。 温朝雨面色不好,沉声说:我骗你干什么,即便是满江雪来了你也逃不了,有我在,她别想救你出去。 尹秋心浮气躁,听了这话便忍不住凶巴巴道:说什么大话?你明明就打不过师叔! 温朝雨翻了个白眼:这铁门乃是精铁所铸,没有钥匙谁也打不开,她比我厉害又怎么?难不成还能一掌把这门给我轰烂了? 尹秋气地直龇牙:你这个坏女人!放我出去! 温朝雨懒得理她,吩咐教徒抬来一把木椅,靠上椅背就开始闭目养神。 见她这时候还有心情打盹儿,尹秋急得团团转,在那铁门上狠狠踹了几脚,弄得震天响,可温朝雨却像是观音入定似的,分毫也不为所动,连带那十多名教徒也是纹丝不动,都将尹秋视为空气。 无法,尹秋闹了一阵只得消停下来,可她怎么也做不到心平气和,待在这暗室听着外头的动静,一颗心想的全是满江雪,没过多久,尹秋又跑去那天窗下竭力大喊:师叔! 师叔听见了吗?我是尹秋! 我在地底的暗室!师叔快来救我! 温朝雨身上有伤,她打不过你!你快来带我出去! 稚嫩的嗓音一遍遍回荡在空旷的暗室中,伴随着绵延不绝的回声,活像是什么气急败坏的小狗在冲恶人狂吠。 起初尹秋还只是一声一声地呼唤着满江雪,可到了最后,她越喊越来劲,也越喊越生气,嘴里的话几乎全在骂温朝雨是个坏女人,骂她深受重伤不是满江雪的对手,嚷了许久也不见停。 温朝雨听得额角直抽抽。 不知是谁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温朝雨登时两眼一睁,骂道:再给老娘笑!撕了你们的嘴! 那教徒脸色一僵,赶紧正色起来,其他想笑的教徒们也都急忙将声音憋了回去,一个个站得笔直,不敢作声。 尹秋还在大喊:师叔! 温朝雨忍无可忍,嚯地起身道:给我闭嘴!信不信我进来揍你? 尹秋身子一抖,回头瞄了一眼温朝雨,犹豫了一下又气鼓鼓地冲天窗喊道:师叔!温朝雨要揍我,你快来打她! 闻言,教徒们再一次憋不住笑出了声。 我还收拾不了你了?温朝雨冷哼一声,布条有没有,给我把她的嘴堵起来! 尹秋赶紧跑去角落缩成一团。 有本事骂我就别躲!温朝雨扯过教徒递来的布条,一边掏钥匙一边骂骂咧咧,你给我等着! 眼见温朝雨真的要开门进来了,尹秋顿感不妙,慌里慌张地站起身来,到处躲藏。 温朝雨见她这副模样,气地发笑,倒也没有真的要去揍她。 她只是吓唬尹秋罢了,没傻到主动打开铁门,万一满江雪在外头听见了尹秋的呼救,岂不是给了她救人的机会? 温朝雨嗤笑一声,将钥匙塞回怀中,捏着布条复又回到木椅上坐下。 发觉她只是虚张声势,尹秋多少松了口气,倒也不再叫喊了。 她越过那天窗看着外头隐隐露出火光的夜色,沉沉发出一声叹息。 教门已被攻破,一片乌压压的人影飞窜进来,见人便杀,南宫悯立在廊下,神情镇静,漠然观望教徒们在火中厮杀。 或许穿着打扮可以乔装,但那些来人的武功路数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分明不是云华宫所教的功夫,但除了云华宫,还有什么门派会狂妄至此? 且这幕后人显然对紫薇教十分熟悉,能直击紫薇教总坛的地形弱点,放火围攻,另外,这些人冲进来只是杀人,并未露出明确目的,一不见他们找人,二不见他们抢什么东西,看这阵仗又是有备而来。 到底是什么来路? 大火已燃遍整个总坛,不少房屋都被烧毁,四下里一片浓烟滚滚,刀剑铿锵声不绝于耳。 教徒们一边忙着抵御外敌,又要一边忙着灭火,可谓是手忙脚乱,好在秦筝及时率领两位护法带人前去迎战,将那些黑衣人都堵在了门口,尚未打到里头来,也算替教徒们争取了灭火的时间。 纵然眼前场面略显惨烈,但南宫悯并未表现出任何慌乱和急切,她只是神色淡然地看着众人,也未亲自出手一二。 少顷,两道黑影在她身后不远处一闪而过。 季晚疏一眼就看见南宫悯的背影,她小声同身边的人说道:南宫悯在此处,那三大护法也都在外头,只有温朝雨不见人影,尹秋一定和她在一起。 昏暗不明的光线中,满江雪隐在暗处,一身黑裙快要和夜色融为一体,她伸手拨开斗笠上的黑纱瞧了瞧南宫悯,说:枫楼已被烧毁,尹秋不在里面,我方才也去玉兰殿看过,里面没人。 两人从崖顶落下来后,便一路沿着宫殿楼宇挨个儿搜查过来,但始终没能发现尹秋的身影,虽然不清楚来的是些什么人,但不得不说他们真是帮了大忙,否则两人断不会这般来去自如,还不为人所察觉。 那要怎么找?季晚疏说,那些黑衣人纵然攻势猛烈,但紫薇教也不是吃素的,只是一时落在下风罢了,看南宫悯镇定自若的样子,她显然很有自信,说不定过不了多久那些黑衣人就会不敌而退,我们必须赶在他们结束之前将尹秋找到才行。 满江雪抬头看向夜空,这时崖顶上的黑衣人已不再放箭,大半都已入得紫薇教正面厮杀,满江雪说:挑个隐蔽的地方上房顶看一看,这时候什么地方守卫多,就很有可能关着尹秋。 季晚疏应了一声,两人当即离开此地,在混乱中寻找适合观望的地点。 等一下,还没走几步,季晚疏便忽然停了下来,师叔快看,那是什么人? 满江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片浓烟之中,正有个黑影旁若无人地穿梭于庭院林园之间,这人身轻如燕,一眼便知轻功非凡,看他这架势,活像是来自家花园里头散步一般,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本就是紫薇教教徒,可他穿了一身密不透风的夜行服,还披了一件宽大的黑袍,怎么看都像和那些黑衣人是一路的。 满江雪眼眸微眯,细看之时,那人却忽地顿住了身形,回头朝她看了一眼,仿佛有意为满江雪指明道路一般,收回视线后又立马直冲一栋楼宇而去,还冲满江雪打了个手势。 季晚疏惊疑不定,看向满江雪:师叔? 满江雪立即道:走! 两人将将动身,南宫悯便若有所感似的朝她们方才待过的地方投来了目光。 大火烈烈,映照周身,南宫悯眸色一沉,思虑一番也当即朝前方行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记住温朝雨说的话,下一章会打脸的hhh。 第59章 满江雪与季晚疏跟进那小楼时,带路的黑衣人已不知去向。 这楼宇建在紫薇教总坛边缘之处,靠近山体,周围的火势也较为猛烈,楼中虽是幸免于难,没见着什么火星,但外头的庭院却是情况不妙,只是救火的教徒们不多,泰半都去了别的地方,只有几个小喽啰领着一堆侍女在忙前忙后地抬水灭火,倒是没人注意到楼里多了两个人。 大殿中一片昏暗,没有灯盏,二人甫一入内,便见那靠近墙根的地面大开着一个黑漆漆的地道入口,看样子应是先前那黑衣人刻意所为。 虽然这时候也来不及猜测那黑衣人是谁,但满江雪仍是没有掉以轻心,说:小心有诈。 季晚疏在殿中搜查了一会儿,皱眉道:明明亲眼看见那人进来的,怎么逃得这么快? 满江雪看着那入口,说:先不管他,你在外面守着,我进去看看。 季晚疏皱了皱眉,阻拦道:师叔且慢,还不知道这下头是什么地方,万一尹秋不在里面怎么办?她扭头朝楼外看了一眼,指不定是南宫悯的诡计,想来个瓮中捉鳖。 听她此言,满江雪步伐一顿,回过头看着季晚疏:什么瓮中捉鳖,那叫请君入瓮。 季晚疏愣了愣,一时没明白她什么意思,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半是尴尬半是无言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跟我抠字眼。 满江雪说:什么时候也不能骂自己。 她说罢,屈身半蹲下,侧耳贴去地面听了听地底的动静,见状,季晚疏也跟着照做起来,两人凝神听了一阵,却是除了外头的喧闹和风声,什么也没听见。 分卷(62) 满江雪微微蹙起了眉。 她倒是不会怕了南宫悯,只是有季晚疏做人质,又有尹秋在旁,满江雪终究会被牵制一二,再加上那外头的黑衣人来路不明,会不会帮她还未可知,总而言之,目前的情况并不乐观。 小秋,到姑姑这儿来。短暂的寂静后,南宫悯再一次开了口,冲尹秋张开了怀抱。 尹秋看了她一眼,将满江雪抱得更紧了。 你若是不过来,你这位季师姐可就不好过,南宫悯眸色深沉,瞧着尹秋道,你若是愿意乖乖过来,姑姑可以答应你放了她们,如何? 尹秋看了看季晚疏,又看了看满江雪,犹豫道:我不信,你别骗我了。 南宫悯说:我可是你姑姑,她们是些什么人?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你跟着她们算什么? 尹秋说:可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只想和师叔在一起。 南宫悯说:可姑姑也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你只能和姑姑在一起。 若是放在平时,尹秋大可以任性一些同她争辩,可她瞧着季晚疏,这时候再无底气与南宫悯发脾气,只能软着声音说:你如果真的把我当小侄女,就放我走罢,我不想留在紫薇教。 南宫悯从善如流道:你如果也是真的把我当姑姑,就快些过来,她笑了笑,又说,不然姑姑可不会保证你这位季师姐的安危,懂么? 这样直白的威胁与强迫,尹秋听得心中沉闷,不由地沉默下来。 怎么办? 季晚疏是为了救她才来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南宫悯要了命? 可尹秋心心念念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盼到满江雪来了,她又怎么舍得离开师叔回到南宫悯身边? 尹秋六神无主,既担心季晚疏,又害怕南宫悯对她下手,只得将目光移到满江雪的脸上。 师叔 盏盏明灯好似星辰,映在满江雪毫无波澜起伏的眸底,她伸手抚了抚尹秋的后背,直视南宫悯说:你要如何? 南宫悯轻笑:还用问?我早就派人留过书信,要你们云华宫以剑换人,你若想带尹秋走,没有圣剑可不行。 满江雪说:云华宫没有圣剑,便是有,我也不会拿给你。 那我可不管,南宫悯说,圣剑有或没有都是你们在说,何况今夜我紫薇教损失惨重,你认为我会轻易放你们离开? 满江雪的语调透出几分不屑:就凭你?拦不住我。 南宫悯打量着她,说:我的确拦不住你,不过可惜这位首席大弟子已经落入我手,除非你不顾她的死活要硬闯出去,那我倒也没有什么意见,总坛烧了便烧了,我紫薇教有的是银子,重建总坛不是难事,但若能叫你们云华宫失去未来的掌门,怎么看都很划算。 满江雪哼笑一声:是么?她脚步微移,靠近了一侧的温朝雨,你有人质,我未尝没有。 温朝雨一听这话,顿时神情一变,暗自后悔。 真是脑子被驴踢了,她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干什么?一出来就该跑对面去的! 也是被季晚疏吸引了注意力,忘了第一时间回到自己该站的阵地,这下可好,只要她一动作,满江雪必会轻轻松松将她制伏,何况南宫悯不见得就会为了她这么个下属甘愿让步。 再说南宫悯早就想杀了季晚疏,她岂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果然,这番思虑一经浮上心头,便听南宫悯戏谑道:温护法,你站在那处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温朝雨两条手臂都是血淋淋的惨状,看着有些可怖,她无奈一笑,耸肩道:对不住了教主,我可不敢当着满江雪的面逃到您身边。 南宫悯拖长声调说:那可如何是好呢? 温朝雨诚恳地道:教主手下留情,我还没活够,不想这么快死。 可你不死,咱们紫薇教的小主就回不来了,南宫悯说,要不你舍身取义死一回去,你放心,教主我定会替你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再追封你为副教主,你看怎么样? 温朝雨苦笑:别开玩笑了,人都死了还要那副教主有什么用? 南宫悯佯装思索,片刻后又道:很简单,我现在就当着教徒们的面提拔你为副教主,你看是我亲自动手还是你自己动手?她说罢,言笑晏晏地看了看满江雪,或者请你身边这位代劳也行。 温朝雨端详她一阵,有些笑不出来了:你认真的? 南宫悯说:这都什么时候了,教主我哪有心思跟你说笑? 温朝雨看了她一阵,摊手道:你要真这么狠心的话,那我只能当场叛变了,她用手肘撞了满江雪一下,半是调侃半是恳切地问,宜君还肯让我回云华宫不? 满江雪静静看着她二人装腔作势,平淡道:你若有本事杀了你们教主,掌门师姐定会亲自迎你回宫。 温朝雨掩嘴,面露诧异。 你们一个让我自尽,一个让我杀人,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满江雪说:死路一条才不厚道,你尚且有两种选择。 南宫悯紧跟着道:说得好,温护法,快快决断罢。 温朝雨哭笑不得,看着她二人一唱一和,涩然道:你们搞错了罢,把我架到火上烤什么?她满面怨念地端视着南宫悯,教主好狠的心,我温朝雨为着教中出生入死多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你却为了个小娃娃就想把我卖了?未免也太薄情。 南宫悯说:你不是一直想报答我么?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你往自己脖子上划一刀,你欠我的恩情就通通扯平了,我是为着你好,怎能说我薄情? 这人倒起霉来真是连喝凉水都塞牙,对于眼前的境况,温朝雨着实始料未及,她已经成了南宫悯和满江雪这局对弈下的牺牲品,至少表面看来,这件事的走向如何已经落在了她头上,温朝雨现在的心情就跟吞了一大把苍蝇似的,既恶心,又有苦说不出。 到底关她什么事?! 小教主,别想当缩头小乌龟,你表个态,温朝雨只好将矛头对准尹秋,你才是这场事件当中的主角,我可是个冤大头,你说说,该怎么办? 尹秋一脸茫然:我、我不知道 温朝雨说:你怎么能说不知道?你看,你季师姐为了救你落在我们教主手里,那是不死也得脱层皮,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怎么能见死不救?她循循善诱,满江雪武功再高强,也保护不了你们两个全身而退,你还小,也不会什么功夫,你季师姐又受了伤,你们两个只会拖累满江雪,要靠她一个人带你们出去,实在是太辛苦了,你不是很喜欢你师叔么?你舍得她这么辛苦? 尹秋眉头紧蹙,神情凝重:我当然不舍得。 那还在等什么?温朝雨说,还不快去找你姑姑? 抬眼看去,南宫悯笑意不减,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胸有成竹的气势,再扭头看看满江雪,她目光平淡却坚定,分毫不为所惧。 可再看季晚疏那模样,尹秋的心很难不动摇起来。 忘了先前你答应过我什么了?满江雪的声音忽然响在耳侧。 我我没忘。尹秋愣愣的。 那你松开我干什么?满江雪看着她。 尹秋垂下眼眸,看了一眼季晚疏:可季师姐她 别管我!季晚疏猛地咳嗽起来,师叔,你快带尹秋走! 她说完这话,嘴角又溢出几丝血迹,被麻绳捆着的衣料处也渗出一些血色来,尹秋发觉不对劲,定睛看了看,竟见那麻绳上隐隐闪着零星银光,不由瞪了大眼。 南宫悯注意到她的眼神,欣然解释道:那是封住穴道的银针。 尹秋一愣,温朝雨也顿了一下,这才细细打量起季晚疏来。 针上涂了退功散,南宫悯笑得惬意,穴道被封,真气被压,就算解开绳索她也没什么用处,小秋,你考虑清楚了,是想丢下她离开,还是回到姑姑身边? 尹秋脸色一白,眸光恍惚:我 你什么你!见她好似要被说服,季晚疏气地又是一阵咳嗽,不准听她们瞎扯!我没那么容易死! 尹秋嘴唇发抖,看向南宫悯道:我娘不会现身的,她说不定早就死了,圣剑也不在云华宫,你想要的都不在这里,你放了我罢,她犹豫了一下,没忍住红了眼,姑姑,求你了 南宫悯冲她微微一笑:我现在既不要圣剑,也不要你娘,只要你留在紫薇教,你爹当年留下遗嘱叫我照顾你,我自然得完成他的遗愿,你怎的不懂事?胳膊肘往外拐可不好。 尹秋真是急也要急死了,又不好发作,只能强忍着愤怒道:那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我走? 南宫悯看了看她,忽地将目光移到了温朝雨身上,口吻亲切道:你若实在想走,倒还有第三个选择。 瞧见她盯着自己,温朝雨眼皮一跳,便听南宫悯接着道:温护法,咱们小教主不愿意回来,她还这么小,我总不能欺负了她去,你既是个大人,又站在了不该站的地方,那就由你来抉择,只要你亲手在季晚疏心口刺上一剑,我不仅愿意放她们走,还可以保证不派人追杀拦截,你意下如何? 温朝雨突然烦躁起来:你要对付满江雪,尽管对付她去,老抓着我干什么? 南宫悯说:我那日与你说过什么都忘了? 温朝雨动了动唇,却没说得出话来。 她算是看出来了,南宫悯自知不敌满江雪,就算此番紫薇教人多势众,满江雪也不是没有可能杀出一条血路,南宫悯是要将她温朝雨逼上一逼,想看她的心究竟是在紫薇教还是偏向季晚疏。 灯火映照下,季晚疏一双眼眸透着淡淡的讥讽,仿佛是在无声地嘲笑她:这就是你甘愿背弃云华宫也要全身心维护的紫薇教? 两人对视少顷,温朝雨心乱如麻,她静静看着季晚疏,一股怒意油然而生。 我真是欠你的! 恶狠狠说出这句话,温朝雨取下大刀,抬手便将锋利的刀刃置去了脖间。 瞧见她的举动,季晚疏面露惊诧,还未开口阻拦,便见一道流矢忽地越过众人而来,直击温朝雨颈侧,顿时便将她自刎的动作打断了去。 叮!的一声,箭尖狠狠撞在刀面,温朝雨被那力道一震,手上力气全无,后退两步后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她险险稳住身形,仓皇间抬起头来一看,便见那楼外的庭院中正站着一个年幼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手持弯弓,遥遥看向殿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朗声道:哎哟,对不住,我不是要打你的,失了准头啦! 言毕,她又重新取下一支利箭搭上弓弦,对准了南宫悯。 瞧见那外头的身影,季晚疏眸光一亮,赶紧抬首看向满江雪。 满江雪与她对视一眼,轻轻皱起了眉。 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南宫悯低哼一声,大手一挥,霎时间,教徒们纷纷鱼贯而出,直冲那小姑娘而去,满江雪趁此机会掷去匕首,十分准确地割断了季晚疏身上的绳索,尔后她收回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着尹秋冲到一侧,当即破窗而出。 季晚疏顺手除去麻绳,无数根银针自她皮肉里生生拉扯出来,牵带出一长串温热血水,她腿脚发软,身形不稳,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南宫悯见此情形却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未出手伤她,立即朝着满江雪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脑中嗡鸣不断,浑身疼痛难忍,季晚疏佩剑已丢,只得拾起温朝雨那把大刀闪身拦在南宫悯跟前,想将她阻拦一二,为满江雪争取离开的时间。 南宫悯无声冷笑,挥出一掌拍在季晚疏胸口,登时便将季晚疏打的气血翻涌,滚去了墙边。 见状,温朝雨赶紧喊出声:别管她了!快去追满江雪! 南宫悯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无比锐利,含着冷意,温朝雨视若无睹,捂着伤口蹲在原地,佯装起不了身。 楼外,那小姑娘已然不知去向,逃得飞快,反倒是外头那些黑衣人又霎时涌了过来,与教徒们正面厮杀起来。 南宫悯一个飞身跳出窗口,瞥见满江雪的身影就在远处,她提升速度穷追不舍,只差一点就要碰到满江雪的后背,眼前却突然齐齐闯进两道身影,又有两只同时朝她袭来的手,带着强烈的掌风,杀机浓烈,登时就将她拦在了原地。 南宫悯及时抽身避开,稳稳落去地面,抬眸一看,面前赫然站着两个陌生的身影。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那女子穿了一身紫衣,脸上戴着面纱,看不清长相,而那男人更是神秘,裹着一件黑袍,帽沿低垂下,仅能看见他脸上覆了张银质面具。 这两人先是看了南宫悯一眼,随后又互相打量起来。 南宫悯瞧了瞧他们,意外之色一闪而过,反倒莫名其妙露出了微妙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我发的红包好少啊,这章零点之前留评的小天使我来挨个儿发发红包好了。 第61章 鲜血源源不断自口中溢出,季晚疏在地面躺了许久,力气如同退潮的海水一般,久久恢复不了。 她视线模糊,脑子里嘈杂得厉害,活像有一大片麻雀在她耳边叫嚷似的,聒噪吵闹,很是难忍。 须臾,一只手将她缓缓扶了起来,眼前天旋地转一阵,季晚疏稳了稳心神,再睁开眼时,温朝雨正抱着她,另一只手在怀中摸索着什么东西。 季晚疏喉头哽咽,眼里布满了血丝,沉默不言地看着温朝雨。 把这个吃了。温朝雨捏着一枚小药丸,送到了季晚疏唇边。 季晚疏不动。 见她这模样,温朝雨叹了口气,语调略有些不耐:别耍性子了,这是退功散的解药,你若不恢复功力,今夜就别想走了。 季晚疏顿了顿,还是没说话,她张开嘴吞了那药丸,温朝雨便收回了手,打算站起身来看看外头的情况,只是她才一动,季晚疏便飞快扣住了她的手腕,哑声道:你之前 分卷(63) 她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温朝雨却知道她想问什么。 我装的,温朝雨说,没傻到为了你去死。 她原本是想要赌一赌,就赌南宫悯是不是真的要看着她自刎,也想看一看南宫悯究竟是什么打算,温朝雨在那一刻其实已经下定了决心,如若南宫悯不出手阻拦,那就说明她对温朝雨的确半分也不在意,那她往后也就不会再替紫薇教卖命。 南宫悯想考验她的真心,温朝雨亦然,她也想趁此机会瞧瞧南宫悯的心,只不过被那突然现身的小姑娘坏了事,两人都没能得逞。 寒风从窗外狠狠扑打进来,季晚疏浑身发冷,扣着温朝雨的手根本没什么力气,她说:跟我回云华宫。 温朝雨垂眸看着她:不可能。 季晚疏质问:你到底为什么对紫薇教这么忠心?南宫悯究竟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 类似的问题,季晚疏早已问过无数遍,然而过往的每一次温朝雨都不曾作答,可此时此刻,温朝雨却破天荒地答了:她于我有恩。 什么恩?季晚疏紧盯着她。 救命之恩,温朝雨说,我小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被爹娘遗弃在医馆,是南宫父女把我带回了紫薇教,也是南宫悯亲口要她父亲救我的。 季晚疏意外:你被爹娘遗弃过? 温朝雨嗯了一声:我爹娘是经商的生意人,家大业大,可从我出生后,不仅我自己长年累月患病,家里也祸事不断,状况百出,有个云游的野道士路过我家化缘,说我命数不详,克亲克友,他告诉我爹娘,若不想家道中落,就趁早把我送走。 她说到此处,眼神复杂地看了季晚疏一眼:你家也是经商的,就该知道生意人有多忌讳这个,那时正逢我大病,怎么治都治不好,我爹娘听了那野道士的话,便狠下心将我扔在了医馆不闻不问,后来南宫父女路过,问了我是谁家的孩子,得知我的身世后,他们便将我带回了紫薇教,如此,我才能活到今日。 一言一语响在耳边,季晚疏神色惊诧。 这是她头一次听见温朝雨谈及自己的身世,可也没料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经历。 后来呢?季晚疏说。 后来?温朝雨凝视着她,片刻后才道,后来我就在紫薇教住下了,过了一年我偷偷回到家中看过一次,发觉我爹娘过得很好,成了那地方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不仅住上了富丽堂皇的府宅,还每日都到城外布棚施粥,人人都说他们夫妻俩是大善人,名声好得很。 季晚疏敛了敛眸子,问:你不是说你爹娘早就过世了? 温朝雨哂笑:骗你的,我单方面当他们死了,毕竟他们也一定认为我死了。 季晚疏深深地凝望着她,一时没了言语。 温朝雨又说:再过了几年,他们又有了一个孩子,她分明是笑着,可脸上的笑却并不像是发自真心,不过我听说那孩子是他们在观音庙里收养来的,据说我娘后来怎么都怀不了身孕,这可能就是报应。 言毕,她将季晚疏从怀里推开,抽身道:对于我来说,云华宫不过是个短暂停留了几年的地方,紫薇教才是我真正的归属,你也不过是与我有了一段本不该有的师徒情分,但也已经十年过去,你趁早放下罢,何况我和紫薇教的渊源也已经告诉你了,往后你就别再缠着我,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事去。 见她这就要走了,季晚疏极力提了几分力道,拽着温朝雨不肯松手,哑着嗓子道:我缠着你,并非是因为这个,我只是 温朝雨回头看着她:只是什么? 季晚疏嘴唇噙动,心里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观察着温朝雨的表情,半晌才闭上双眼,沉声道:我只是想知道,当年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再走,她眼睫微颤,指节发白,哪怕你告诉我你要去紫薇教,我也不会拦你,但凡你跟我说一声,我心里也好受点,你怎么说也是我亲自挑的师父,就算有天大的事,你也万不该一声不吭地扔下我。 像是一粒石子落入了深谭,泛起了层层细密的涟漪,温朝雨心中五味杂陈,堵得厉害,她沉默片刻,直视着季晚疏说: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之所以不告而别,是因为,她顿了顿,别过头去,是因为我自认为没有跟你打招呼的必要。 听清她说了什么,季晚疏一怔。 师父是假的,徒弟也是假的,温朝雨维持着不看季晚疏的姿势,一切的情分也都是假的,我没有入戏,你却当了真,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 她说完,使劲挣开了季晚疏的手,转过身朝楼外行了去。 耳边的风声一瞬减弱,只有温朝雨的话语还经久不息地回荡着,季晚疏呆了一阵,瞧见温朝雨已行到门边,这才气喘吁吁地爬了起来,高声道:我不信! 温朝雨身形微滞。 季晚疏两眼通红,神情执拗地看着她的背影:你要真是没有入戏,这些年来又何必数次偷偷潜入云华宫来看我! 温朝雨背对着她,下意识捏紧了双拳。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看过我许多次!季晚疏声音嘶哑,语气却异常坚定,不论是我下山执行师门任务,还是回锦城探望父母,我每走到一个地方,你都会暗中跟着我,那我再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厅中一阵死寂。 许久,温朝雨才回首道:你是云华宫首席大弟子,我是紫薇教护法之首,你有任何动向,我都该及时查明上报,这没什么好稀奇的。 季晚疏还要再说,温朝雨却像是陡然没了耐心,截话道:别废话了!赶紧走罢你!一会儿南宫悯回来,我可不会再出面救你! 你刚才已经救了我两次,季晚疏说,南宫悯不会放过你,你继续待在紫薇教也没意义,跟我走! 温朝雨又禁不住发起火来:你真就是个陀螺,不抽你就不晓得动!她骂完这句,立即冲门外的教徒们喊道,都给我滚进来!赶紧把这个季晚疏抓起来!谁先抓住她谁有赏! 你!季晚疏气地呼吸粗重,但见门外一瞬涌进大批教徒,她只得狠狠剜了温朝雨一眼,拔腿便跳出窗外向玉兰殿逃了去。 夜黑风急,尘雾漫天,栋栋楼宇在大火中轰然倒塌,惊起大片浓烟,尽目望去,整个紫薇教总坛已然陷入杀戮与战火之中。 抬腿在就近的一处假山上踩了一脚,满江雪借力落去地面,抱着尹秋飘然站定,回身看向不远处的后方。 假山水池边,南宫悯独立一侧,对面分别站着一男一女,三人各占一方,形成一个互相牵制的三角,互相交换着神色各异的眼神。 方才南宫悯只差一步之遥就快追了上来,满江雪本已做好反打一招的准备,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两个不速之客,竟帮她将南宫悯拦在了后头。 满江雪遥遥打量这二人一阵,发觉自己并不认得他们,且她还发觉那一男一女显然也不认识彼此,都在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对方。 这就很奇怪了。 同时现身,同时出手,这二人分明有着同样的目的,却又互不相识,反倒做了不约而同的事。 那紫衣女子戴了面纱,看不清相貌,但细细看去并非熟人,唯有那黑袍男人的背影倒是叫满江雪想了起来,正是引着她进入暗室解救尹秋的黑衣人。 满江雪微眯了眼,轻轻挪动步子隐去了暗中。 他们是谁?尹秋贴在满江雪的胸口,小心翼翼地观望着那处,是师叔安排的人吗? 满江雪摇头:不是。 尹秋略显诧异:那他们怎么先前那个女孩儿呢? 满江雪说:也不认识,她顿了顿,之前在河州城倒是与她见过一面,她给了我一张紫薇教总坛的图纸,所以我和晚疏才能较为顺利的混进来。 尹秋吃了一惊:她给了你们图纸?这么说起来,她之前放箭打断了温朝雨自刎,既帮了我们,也帮了紫薇教,她到底想做什么? 眼下还不清楚,满江雪说,先看一看,你别出声。 尹秋点点头,赶紧拿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对面,南宫悯朝她们这处看了一眼,像是知道满江雪与尹秋就躲在暗中似的,却又没有点破,只是看着那两人笑道:热闹,真是热闹,二位高人光临我紫薇教,都是为了那小丫头来的? 紫衣女子看了看身侧的男人,眸光平静:久闻南宫教主大名,今日特来一会。 南宫悯眼波流转地看着她:那放箭的小姑娘,看起来是姑娘的人。 紫衣女子笑了一声:正是,劣徒顽皮,惊扰了南宫教主,还请南宫教主不要放在心上。 南宫悯复又斜眸看向那黑袍男人,上下扫视他道:阁下这身打扮外头那些黑衣人是你带来的? 男人微侧了身,没有说话。 他虽未承认,但南宫悯已然心中有数,笑道:初次见面,阁下就派人烧了我教总坛,这笔账,阁下准备怎么与我算? 男人还是闭口不言。 他侧身站立,大半张脸都隐在帽沿下,仅有那张银质面具映着微微的火光,瞧来更是显得有几分冰冷。 甫一看见他脸上的面具,尹秋便神色一变,暗自放大了双眼。 是公子梵! 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察觉尹秋像是愣了一下,满江雪将视线移到她身上,问了一句:怎么了? 尹秋吓了一跳,赶紧摇头说:没什么就是有点冷。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牢牢圈在了怀里。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二位应是素不相识,南宫悯镇定如斯,平淡地仿佛今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那就怪了,您二位都来了我紫薇教,又都替满江雪拦住了我,你们是与满江雪交好,还是与那孩子有什么关系? 公子梵依旧没有答话,唯有那紫衣女子道:自然是与云华宫交好,听闻他们要救人,我便特来相助。 南宫悯看着她,弯了弯唇角:是么?可我见满江雪倒像是不认得你。 她认不认得我并不重要,紫衣女子说,我认得你就够了。 南宫悯说:所以你是趁机来向我寻仇的? 紫衣女子说:也可以这么理解,你我迟早要打交道,正好身边这位公子也来了,我虽不知他是谁,但也不介意一起露面,早就听闻南宫教主武艺高强,不妨过上两招,如何? 二打一?南宫悯挑了眉,神情戏谑,你二位虽只是短短出手一招,但我已能看出来你们都非等闲之辈,加上那满江雪也未离去,你们这是要以多欺少,未免太不讲究江湖道义。 江湖道义这四个字从你南宫教主嘴里说出来,听着真是刺耳,紫衣女子笑了笑,以多欺少的机会不常有,何乐而不为?你若是怕了不敢迎战,尽管说出来,我等自然让步离去,今夜大家都忙了许久,我也乏了,南宫教主再不管管属下,只怕你那些教徒们就快死光了,这大大小小的屋子也烧成这样,教主还是多关心关心家里,少与我们闲话几句,也能少死几个属下。 南宫悯不为所动,语气格外友善:属下养着就是拿来死的,屋子烧了亦能重建,不劳姑娘操心。 紫衣女子道:那么南宫教主是要与我切磋了? 不敢,南宫悯抱了抱拳,温声道,姑娘的本事,我那姓秦的护法早在云华山就领教过了,你我打起来做什么?初次见面怎能伤了和气,何况姑娘既是来此一游,又未对我紫薇教造成什么伤亡,我这人明事理,自然不会与姑娘计较。 听出她话中含义是不想与自己起冲突,紫衣女子淡淡一笑,冲南宫悯抱拳回了一礼,就此施施然离开了此地。 她信步走出这小小庭院,先前那小姑娘便嗖一下窜了出来,探头朝南宫悯看了看,嬉笑着吐了吐舌头,一大一小恍若没事人一般,绕过外头仍在奋战的教徒们很快消失无踪。 南宫悯静静看着她们离去,竟真的未曾出手阻拦,而她一回头,公子梵也已悄无声息没了踪影。 见状,满江雪也不欲多留,立即带着尹秋自暗中奔去了玉兰殿。 几人适才离开,一直躲在暗处观望不敢贸然现身的秦筝便一个飞身落在了南宫悯身边,她瞧着满江雪与尹秋的背影,大为不解。 教主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南宫悯侧目朝她看去,脸上笑意浓浓,说:这三个都不是好对付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确实打不过他们,也没必要和他们打起来。 那紫衣女子的功夫不用说,秦筝上回被她几招打的经脉错乱,断了几根肋骨,连生辰宴都是躺着过的,修养至今都未全然恢复,而那黑衣男人显然也不是个善类,他敢进犯紫薇教,又敢正面对上南宫悯,若不是有绝对的本领,一般人哪有这个胆子。 满江雪就更不用提了,她才是最难斗的一个。 这三人若是合力围攻,就是南宫悯也讨不了好。 如此权衡下来,南宫悯放他们走,倒是明智之举。 可偌大一个紫薇教,竟由得这些人来去自如,还将总坛毁成这样,秦筝咽不下这口气,怒道:那也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们!咱们今夜损失了不少教徒,总坛也烧成一片废墟,既没有拿到圣剑,还丢了尹秋,教主,咱们这回亏大了!传出去定会沦为武林笑柄! 夜风之中,南宫悯红裙与黑发齐飞,眉目灿如星辰,她不但没有显露出分毫气愤与挫败,反倒神采奕奕。 谁说咱们吃了亏?南宫悯神态自若,笑得悠然,你以为我真想将那孩子留在紫薇教?她待在哪里都一样。至于圣剑,我从始至终都未真心寻找过。 听她此言,秦筝一愣:教主不想找圣剑? 南宫悯轻笑:岂会不想找?那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宝剑。 分卷(64) 秦筝正要发表疑问,又听南宫悯接着道:圣剑在谁手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还不到时候讨回来罢了。 第62章 秦筝满脸错愕:您知道圣剑在何处? 南宫悯说:当然知道,我之所以要温朝雨把尹秋劫来教中,从来就不是为了逼谢宜君拿圣剑换人,圣剑可不在云华宫,她说到此处停顿片刻,抬头看着夜空道,用一个总坛换那两人现身,值了。 秦筝一头雾水,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意思? 南宫悯瞟了瞟她,说:云华宫是永远的敌人,可除了云华宫以外,还有什么人要与我们为敌,你可知道? 秦筝愣了愣,突然间恍然大悟:您是故意用尹秋将那一男一女引出来的! 南宫悯笑了起来:不错。 秦筝疑惑:可您又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怎么会想到要引他们出来? 我当然知道他们的存在,南宫悯说,当初你们去金淮城灭了苏家后,有眼线来报,说是你们走后分别又有两拨人紧跟着去过苏家。 秦筝又是一愣。 引不出沈曼冬,倒是引出两只狐狸,他们甘愿为了尹秋在我跟前露面,说明什么?说明他们二人都与尹秋有着莫大关联,不想她被困在紫薇教,且那女子又声称找我寻仇,你觉得,一个和尹秋有关系又要找我寻仇的人,会是什么人? 秦筝跟着她的思路想了想,倏地抬眼道:如意门! 她是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就等着与我交手了,南宫悯说,那我倒也来个以动制动,总而言之,这两人对我大有用处。 这一刻,秦筝对南宫悯的谋略与头脑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目露崇敬,先前满腹怒火顿时消散了去,喜形于色道:那黑袍男人又是什么人? 南宫悯眼眸微眯,说:这两人都不敢以真面目见我,说明我必然认得他们,只是那男人不曾言语,未透露出什么讯息,目前倒是不好猜,她站了片刻,吩咐道,即刻派出擅长追踪的教徒跟上去,务必要摸清他们两人的底细,尽快汇报。 秦筝立即领命道:是,属下这就去办,她说完,又问了一句,那满江雪那边,可要再派人去追? 南宫悯说:怎的这样笨,我本就不是真心要留下尹秋,还追什么?否则先前满江雪自暗道出来,我就该跟她动手才对。 难怪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要和满江雪打起来的意思,原来如此! 秦筝顿悟。 在追踪那两人之前,你得先叫一个人过来见我。南宫悯说。 谁?秦筝顿住脚步。 南宫悯哼笑一声:温朝雨。 满江雪摸出火折子吹了吹,借着那微弱的火光看了看手上的羊皮图纸。 玉兰殿乃是南宫悯除了枫楼以外最长居的住所,起了火教徒们自然也是先救这两个地方,此刻已经时值深夜,要不了多久就该天亮了,玉兰殿周围的火势都已扑灭,整个宫殿附近都没什么人影,陷在一片黑暗之中。 师叔在看什么?尹秋靠在满江雪怀里,心里还很紧张,不住地朝殿外张望着,生怕会有人发现她们躲在这里。 找密道。满江雪说。 什么密道?尹秋冷得瑟瑟发抖。 满江雪握住尹秋的手,以内力替她驱寒,边回答说:这图纸上标有一个红点,是紫薇教总坛通往外面的密道,南宫悯虽然没有追上来,但我们还是不能从大门走,得把密道找到才行。 尹秋歪着头看了看,只见那红点正好点在这玉兰殿中,却又没有十分详细的写明到底在何处,看不大明白,但也分析着说:既然是密道,就一定会有机关,我们到处找一找,说不定能碰上。 满江雪应了声好,将火折子递给尹秋,两人便在这殿中四处摸索了起来。 可好一阵过去,桌椅板凳,古玩玉器,连同墙上的丹青字画,只要是眼睛能看见的东西,两人几乎都动手试了一遍,但也始终不见哪里有什么机关被触发。 子夜深沉,远远的,还能听见不少人的叫喊声,尹秋找了半晌难免有点心慌,小声说:师叔,会不会这图纸有误,密道不在这里? 满江雪思忖片刻,说:应该不会,我和晚疏先前找你时都是按着这图纸走的,没发觉哪里有误,且那小姑娘很明显是来帮我们的,再找找罢。 尹秋看着窗外的沉沉黑夜,有些担忧:季师姐怎么还不来?她不会出什么事罢。 满江雪说:不必担心,我走前特地解了她的绳索,何况有温朝雨在,她不会让晚疏出事。 听她这么说,尹秋的心绪便宽慰了几分,她举着火折子四处游移,在黑暗中缓缓移动,却不料后退时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脚底一滑,整个人登时一个趔趄,差点栽个跟头。 尹秋极轻地低呼了一下,慌忙稳住身形,然而没走两步却是十分离奇地踩了个空,她还未站稳,便又一个后仰朝后倒了下去。 尹秋尚且来不及看看身后是什么地方,只听扑通一声,她便毫无防备地掉进了一处余温残留的池水中。 师叔!尹秋难免受到了惊吓,甫一入水便大喊起来。 听到动静,满江雪立即转身朝池中一跳。 实际那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汤池,但由于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这里又黑灯瞎火视线不明,尹秋仓皇间并未反应过来,加上她又不会凫水,便在池子里下意识挣扎起来,唯恐自己淹死在这里。 别乱动。满江雪说着,赶紧伸手要将尹秋捞起来,可她才碰到尹秋的手,却听水中骤然传来一道咔嗒之响,随即又见尹秋忽然猛地往水下一沉,像是有人在底下故意将她往下拽一般,同时,一股巨大的吸力突然蔓延开来,满江雪被那吸力一扯,也跟着没入了水下。 听到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仿佛是有什么机关开始运作一般,尹秋后背适才挨上池底,那地方却又忽然裂了开来,爆发出一股更加骇人的吸力,尹秋呛了几口水,狠狠咳嗽起来,她竭力抬起手臂想抓住什么东西,却只能摸到滑溜溜的石壁。 隔绝了空气,尹秋呼吸不得,先前那口气早就吐得一干二净,她眼睁睁看着自己飞速下沉,心头惧怕无比,只能条件反射般地在水里猛力扑腾起来。 水中更是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满江雪只感到尹秋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只得用尽全力朝她追赶上去,两人一经落入深处,那池底的石板便重重合拢,一下就将两人彻底封死在了下头。 那上头的池水尚且留有温热的余温,可底下的水却是寒凉至极,尹秋如坠冰窟,呼吸困难,那吸力紧紧拉扯着她,消耗了尹秋为数不多的力气,拖着她往更深的地方直直窜去。 周身一片黑暗,半丝光亮也无,尹秋骇怕至极,又喊不出声呼唤满江雪,她两手两脚极力挣扎,却是徒劳无功,也不知那水下是个什么地方,吸力极其强烈,简直让人没有半点招架之力。 何况这水势湍急,水温又冰寒刺骨,尹秋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她看不见满江雪在何处,心中无法抑制地涌出恐慌,好在没多久,就感到一只手忽然拽住了她的衣角,尹秋在水中顿了一下,被那只手往回带了带,一头扎进了满江雪的怀中。 两人紧紧相拥着,顺流而下,不多时,便见底下缓缓泄出了一缕微暗的白光,像是迎来了什么出口。 行的近了,那白光也就愈加强烈,尹秋灌了一肚子水,这会儿已经被憋得头昏脑涨,严重缺氧,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起初她还能勉力抓着满江雪,可随着意识的消退,加上越靠近白光那吸力也就越加强烈,尹秋渐渐没了力气,浑身绵软,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满江雪。 身子好似一片河水中的落叶,被那吸力肆意摆布,尹秋坠进那白光中心直往下沉,两眼紧闭,满江雪看清她现下的模样,心里一紧,急忙催动真气朝她追去,一把揽住尹秋的腰身,重新将她带入了怀中。 一瞬间,周围的光线尽数亮堂起来,那吸力也不复存在,水势也不再那么急促,两人像是冲到了一处江流当中,终于恢复了点动弹之力。 满江雪立即带着尹秋朝水面游去,途中,她用力晃了晃尹秋,试图将她叫醒,尹秋只是费劲地抬了抬眼皮,又很快晕晕乎乎地闭上了眼。 未几,尹秋又陡然间扑腾了几下,求生的意识使得她剧烈挣扎起来。 再不回到地面,她就要被活生生憋死了。 满江雪入水前便刻意存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也没吐出来,她见尹秋已然神志不清,便赶紧将尹秋牢牢箍住,同时垂下头朝尹秋凑了过去。 尹秋被挥之不去的窒息感包裹着,五脏六腑都快要炸了,偏生她又被满江雪的手钳得死死的,分毫也不能动弹,尹秋正绝望之际,忽然感到冰凉的水流中蓦地搀了一点温热,像是就贴在她唇上,还带着软软的触感。 尹秋一惊,浑浑噩噩中终于回了点神,生怕自己被什么水草类的东西缠上脖颈给勒死,她正要睁开眼看一看,下一刻,却又感到有什么东西忽地撬开了她紧咬着的唇齿,动作十分迅速地封住了她的唇,同时,一股稀薄的空气灌进了她的口内,在这危急关头叫她急匆匆缓了一口气。 只不过那口气很快就烟消云散,之后便再也没有了,唇上的触感也随即离去,尹秋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朝面前的人凑去,她以为自己还能再求一口气呼吸一下,却只感到有人在她额头上拍了拍,便没了多余的举动。 紧跟着,箍在她腰间的那只手再度用力了几分,尹秋严丝合缝地贴着满江雪,就此被她带出了水面,终于从那水底逃了出来。 空气重回鼻息,尹秋急不可耐地大口呼吸起来,喉间很快漫上一股腥甜。 听到满江雪粗重的喘息也响在自己头顶,尹秋眼神惊恐,茫然地看了一下四周,吸了两口气便开始狠狠咳嗽起来。 她累极了,此刻只晓得赶紧换气,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来不及想,满江雪虽然看着镇定,但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两人在水中停留了一会儿,满江雪便带着尹秋游去了岸边,一经回到地面,两人便又齐刷刷倒了下去,胸口剧烈起伏,整个地方都充斥着两人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尹秋停止了咳嗽,仰首倒在地面大口抽气,这才感到半条命活了过来,但也浑身无力,累得动也不能动。 又过了好一阵,满江雪才起身将她扶了起来,问询:怎么样? 尹秋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哑声说:这是哪儿? 满江雪打量了一番周遭景物,发觉此处是个密道,两侧的石壁上都燃着油灯,中间横梗着一条宽敞的河流,看不到尽头,而她们对面那堵墙壁上,则有一个圆形的洞口,里头源源不断地淌着水,正好与眼前的河流相连接,看样子,她们刚才就是从那洞口冲到此处来的。 如果没猜错,那汤池里头应是有什么机关被尹秋无意中碰到了,恰巧叫她误打误撞打开了密道的入口。 满江雪这般想着,便听尹秋虚弱道:我之前掉进池子里,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 满江雪回眸看着她,轻轻笑了一下:这回多亏你了,否则我们还在上头出不来。 其实她要带着尹秋从大门走也并非行不通,只是那紫衣女子和黑袍男人都已离去,南宫悯若有心拦截,满江雪虽不惧与她交手,却也保证不了尹秋会不会被她所伤,是以能走密道还是要稳妥得多,哪怕过程坎坷了点。 两个人浑身透湿,真就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尹秋气息还有些紊乱,回想起方才的凶险,她赶紧一把将满江雪抱住,含着泪说:幸好有师叔在,好可怕 没事了,已经出来了,满江雪轻抚尹秋的背,长出了一口气,万幸你没事,也要庆幸紫薇教总坛建在低矮的盆地之中,如若有人强势围攻,没有密道的话,教徒们就只能被围剿至死,挖了这密道就是为了逃命来的,好在我们找到了。 尹秋点点头,这才露出笑意,她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又看了看满江雪逆着灯火的容颜,半是欣喜半是委屈地说:师叔可算来了,你不知道,这半个月我有多想你,她说着,没忍住落了泪,宫里有人给南宫悯报了信,她知道你和季师姐会来救我,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我既盼着你来,又怕你来了之后会被她抓住,师叔师叔! 小小的人儿泪流满面,眼里俱是对自己的依恋与依赖,满江雪紧紧抱着尹秋,轻声细语地安慰她:好了,小秋不哭,师叔这不是来了么? 重新迎来了熟悉的怀抱,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尹秋动容无比,又很快破涕为笑:我就知道师叔一定会来救我的! 师叔肯定不会不管你,满江雪站起身来,搀了尹秋一把,还能走么? 尹秋抹掉眼泪,嗯了一声,立即撑着满江雪的手臂站了起来,可她两腿软得厉害,不大站得稳,才抬腿走了一步就歪歪扭扭地要栽跟头,满江雪便蹲下去,侧头看着尹秋说:上来,我背你。 尹秋好不欢喜,也不想跟她客气,当即将身子贴上了满江雪的后背,被她背了起来。 河流两旁都有供人行走的窄道,满江雪观察了一下水势,顺着下流的方向缓缓行去,尹秋将脑袋靠在她肩上,满脸都是浓浓的喜意,她歪过头瞧了瞧满江雪,见她脸上还淌着水,便伸出手替她擦了擦。 昏黄的烛光下,满江雪黑发透湿,一缕缕都粘在额角面颊和脖间,尹秋替她将头发理好,盯着满江雪的侧脸看个不停。 她先是打量着满江雪的眉眼,后又看着她挺直的鼻梁,再往下,则是一张嘴角微弯、不描而红的唇。 视线甫一落到那张唇上,脑中便闪过了一个朦胧不清的画面,尹秋登时愣住。 她蓦地想起了先前在水里感受到的那点温热和柔软的触感,再看着眼前这张曾经被她偷偷碰过一下的唇,尹秋心中一动,方才还有些苍白的脸一下子就变得通红。 心绪一瞬乱了起来,尹秋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暗暗地想,师叔在水里对她做了什么? 师叔是给她渡气了吗? 一想到渡气两个字,尹秋的脸更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水下渡气梗虽然俗了点,烂大街了点。 分卷(65) 但是它好用啊! 第63章 密道里萦绕着寒冷的穿堂风,吹在湿透的衣料上,更添几分凉意,却怎么也吹不散尹秋脸上的燥热。 她胡思乱想着,一遍遍在脑中回味着之前的感受,越想越心惊。 可心惊之余,又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情绪在她心间四散开来,陌生而又悸动。 忽然,满江雪像是察觉到她的异常一般,侧脸道:怎么了? 映着飘摇的烛火,满江雪的眸光很是温柔,透着明显的关切,尹秋喉头一哽,两只耳朵也顷刻间红透了。 她慌里慌张地埋下头,细若蚊足道:没、没怎么 满江雪见她脸色发红,心道这孩子该不会是这么快就有了发烧的症状?她赶紧将尹秋从背上捞到胸前抱着,顺势屈腿坐在了地面,掰着尹秋的脸说:脸怎么这么红,是哪里不舒服? 一听她说自己脸红,尹秋更是羞得无以复加,只得伸手抱住满江雪的脖子,不让她看自己的脸。 满江雪抚摸着尹秋的后背,少见地有些疑惑:有什么事尽管跟师叔说,躲起来做什么? 尹秋别提有多难开口了,根本不敢和她说自己方才想了什么,可满江雪再三追问,又极有耐心,言语间满含担忧和关心,尹秋几次想告诉她,却又说不出口,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满江雪从未见过尹秋这般扭捏的模样,小片刻过去也没发觉尹秋身上哪里有伤,不由也感到好笑起来:到底怎么了? 尹秋咬了咬嘴唇,纠结半晌,这才小声在满江雪耳边说:师叔师叔在水里的时候 闻言,满江雪静了静,猜测了一下尹秋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未几,便见满江雪像是倏地反应过来似的,失笑道:你是想说,我在水里给你渡气的事? 她怎么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 尹秋瞠目结舌。 满江雪偏过头看着她,轻声问:你是为了这个脸红? 迎上满江雪的目光,尹秋如同炸毛的小动物一般,急忙伸手去捂满江雪的嘴,慌张道:别说啦! 然而说完这话,她便感到掌心再一次传来了柔软的触感,却已没了先前感受过的温热,反倒有点冰凉,尹秋一愣,又急忙收回了手,悻悻然垂下了头。 见她这副表现,满江雪先是觉得好笑,尔后又不自觉正色起来。 她端详了尹秋一阵,十分认真地说:我是见你情况不妙,所以渡了口气给你,怕你憋的太厉害出什么事,言毕,她又柔声问,你会不会觉得师叔欺负了你? 尹秋怔了怔,连忙摆手道:不会的师叔怎么会欺负我? 满江雪还是观察着她的神色,又说:倘使你觉得被冒犯了,师叔跟你道歉好不好? 尹秋万万没料到满江雪竟会跟自己道歉,她茫然地想了想,觉得一定是自己方才的反应叫她误会了,便赶紧解释道:不、不是的我没有觉得被师叔冒犯了,我只是 满江雪笑了起来:只是什么? 尹秋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只得支支吾吾地哼唧两声,红着脸扑进了满江雪怀里。 师叔别问了我也不知道 满江雪回抱住她,思索片刻又问道:那你会不会怪师叔? 尹秋斩钉截铁道:当然不会! 她怎么会责怪师叔呢? 真要说起来她好像还有点莫名的高兴。 那种感觉,就像是她和师叔又亲近了好多好多,毕竟师叔可不会这样对别人,只是对她一个人。 这么想着,尹秋心底那股悸动又一次弥生出来,连她自己也没发觉,此刻她的脸上已经漾开了一点笑意。 听见尹秋的回答,满江雪也算是安了点心。 这孩子长大了,知道害羞了,有些方面也就不能再把她当小孩子对待,该说清的话务必要说清才行,不能模棱两可叫她心生误解。 满江雪觉得有必要就此事再叮嘱她几句,便又温声道:事发突然之时,师叔可以这样对你,但也是为了救你,可若是放在平时,即便是师叔也不能轻易冒犯你,尤其是别人更不能如此,知道么? 尹秋乖乖点了头,还有些不敢看她,轻声说:知道了。 这一番小插曲过去,满江雪便又重新将尹秋背起来,两人在那窄道上行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迎来了出口。 此时外头的天色已经蒙蒙亮,观地形像是已经离开了紫薇教总坛的范围,满江雪背着尹秋行到一片静谧的林中,回身看了看,想着季晚疏怎么也是首席大弟子,多年来身经百战,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加上温朝雨必不可能不管她,便也打消了回去接一接季晚疏的念头,决定先把尹秋送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清晨的林风更是冰寒刺骨,两人身上的衣裳都还湿着,满江雪听着尹秋细细的呼吸声,侧脸问她道:冷么? 尹秋冻得脸色发白,唇无血色,一直强忍着寒冷不让自己发抖,她摇了摇头表示否认,随后又犹豫着说:我肚子好像有点疼。 满江雪步伐一顿:哪种疼? 尹秋想了想,抹了把额上一瞬冒出来的冷汗,说:不知道可能是喝了太多冰水的缘故罢。 她适才说完这句,便感到小腹忽然一阵痉挛,疼痛感倏然间就加剧了。 见她脸色不对,满江雪立即将尹秋放了下来,可没想到这一放,她就发现自己的手上竟然沾满了暗红的鲜血。 尹秋登时一愣,捂着小腹道:怎么会有血? 满江雪赶紧替尹秋把了脉,并未发觉她有何内伤,接着她又将尹秋身上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她哪里有什么外伤。 微微思索片刻,满江雪伸手在自己后背摸了一把,果然,那地方噙着一团温热的血水,只不过尹秋一直贴在她背上,两人的体温将那血温给盖了过去,所以没能及时察觉。 尹秋吓了一跳,忙忍着痛意想起身替满江雪看一看:师叔受伤了?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摆了摆手:不是,我没受伤,她说着,又将尹秋打横抱了起来,是你来了癸水。 癸水? 尹秋一脸茫然,回想起傅湘曾经和她说过癸水的事,便愣愣地伸手在屁股上摸了一把。 真的是癸水! 尹秋看着自己手上的血,一下子慌乱起来:这怎么办? 满江雪也没料到尹秋居然这个时候来了癸水,她辨别了一下方向,飞身在林间飞踏起来,边说:不必害怕,洗一洗就好了,先找个客栈住下,之后师叔会教你。 能够感到温热的液体还在大腿内侧往下流,小腹也始终盘踞着不同于以往的痛意,尹秋呜咽一声,绵软无力地靠在了满江雪肩头。 两人的身影一经消失在林间,后方背着风的山坳上,便有一行人影缓缓行了出来。 堂主,紫薇教没有派人来追,可要护送她们二人一程?一名手下冲身前站着的人问道。 不必,紫衣女子说,事情比预料中的要顺利,你们不用跟着了,回去罢。 一行人齐齐应了声遵命,又井然有序地退了下去。 身侧,那小姑娘用手指拨着弓弦,一脸意犹未尽地说:好可惜啊,我盼了那么久,就等着看你和南宫悯打起来,谁知道她怂成那样,居然不敢跟你切磋! 她不是不敢,她是不想。紫衣女子说。 为什么不想?眼睁睁看着尹秋被带走了,她难道不该把她抢回去吗?小姑娘说。 这就说明她并非真心诚意要将尹秋留在身边,紫衣女子说,尹宣已死,尹秋如今又已入了云华宫,南宫悯对她没有半分感情,她将尹秋劫来紫薇教,也不过是为了利用她而已,才不像她自己口里说的那样,是要把尹秋当侄女悉心照拂。 山风拂过,卷来一阵刺鼻的野花香,小姑娘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说:可紫薇教这回怎么看都是吃了大亏啊,她就算是利用了尹秋,可又没得到什么好处不是? 谁说她没得到好处?紫衣女子说,我与那黑袍男人都露了面,就这一件事,对她来说便是天大的收获。 小姑娘瘪着嘴:你还说呢,我当时就说了不肯掺和进去罢,你非我要射那一箭,这下不就暴露了?她顿了顿,又说,不过那个黑袍男人又是谁?他怎么也要对付紫薇教?而且看他那样子,貌似也想救尹秋来着。 紫衣女子低笑一声,转过身来:那就得问问他本人才知道了。 小姑娘正要问一句上哪儿找他本人去,却见紫衣女子目光一凝,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她顺着紫衣女子的视线看去,却见她们口中的黑袍男人正立在两人对面不远处的林中,仿佛是在等着她们一般。 小姑娘眨了眨眼,冲紫衣女子投去问询的眼神,紫衣女子回看她了一眼,一语不发地朝着那男人行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入了林中,与公子梵相对而立,却是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双方都沉默不语地打量着彼此。 少顷,几个黑衣人自林深处匆匆奔来,冲公子梵俯首道:义父。 公子梵微微侧身看着他们:孩儿们情况如何? 一名黑衣人回道:义父放心,大师兄已安排余下的弟子们安然撤离了,只是昨夜一番激战,死伤了不少人,弟弟妹妹们的尸首也不好收殓,还请义父不要责怪。 公子梵嗯了一声:不怪你们,事已至此,你们赶紧回去休整,途中注意分散而行,不要叫紫薇教的追兵摸清底细。 那义父? 我与这位姑娘有话要谈,你们先走。 几个黑衣人领了命,当即抽身离去,脚步轻盈得像是鸟雀一般,很快便没了踪影。 如此一来,这林中便又恢复到了先前的三人对立之景。 公子瞧着这般年轻,义子义女倒是不少。一阵短暂的寂静后,紫衣女子率先开口道。 姑娘谬赞,在下年过三十,早已不是什么年轻人了,公子梵说,我的孩儿们虽多,却是加起来也比不上姑娘的小徒儿,轻功绝伦,箭术非凡。 一听他夸赞自己,那小姑娘好不得意,仰着下巴道:嘿,你还挺有眼光啊! 公子梵微微一笑,看着紫衣女子说:小妹尚且年幼,功夫便已这般厉害,想来姑娘的本领定然更能叫人惊叹。 紫衣女子与他对视,从容道:我师徒二人不过无名之辈罢了,哪比得上阁下?这中原武林之中,敢进犯紫薇教的人可是寥寥无几。 公子梵说:姑娘不必过谦,有胆量孤身对上南宫悯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紫衣女子眸光清冽地打量着他:江湖门派虽多,可被门中弟子称为义父之人,想来也仅有一个,她说到此处刻意停了停,问道,恕我冒昧,敢问阁下可是梵心谷的人? 公子梵一派沉静:我闻姑娘身上的药香,乃是极其珍贵的冬枳花所制,据在下所知,这冬枳生于海底,极其难寻,即便有人采之,也必须在一盏茶的功夫内炼制,否则那冬枳花便会很快凋零,而有这等技艺的门派,目前江湖上也只有一个,他说到此处也故弄玄虚地顿了顿,问道,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可是九仙堂的人? 听见他这番推论,那小姑娘一愣,眸中顷刻间溢出了几分杀机。 紫衣女子倒是表现得十分镇定,她欣然一笑,说:想必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梵心谷谷主,公子梵了。 公子梵将她二人来回扫视一遍,同样露出笑意,说:想必姑娘就是闻名于世的九仙堂九仙之一,梦无归了。 这二人三言两语就将对方的身份推测得明明白白,却又都表现得和和气气、坦坦荡荡,即便听出对方道明自己的来路也未流露出惊诧和防备,只有那小姑娘一脸震惊地看看自己师父,又看看公子梵。 她想,这两个人怎么回事?怎么忽然间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她怎么看不出这男人是梵心谷的人?! 还有,梵心谷又是个什么门派?哪里就大名鼎鼎了? 她连听都没听过! 一连串疑问在脑中挨个儿冒出来,小姑娘正要问上几句,抬头一看,却见梦无归与公子梵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了老远,两人彬彬有礼地谈笑风生着,像是相约着要换个地方继续聊聊一般,将她一个人丢在了后头,谁也没有回头看过她一眼。 你们怎么不等我啊! 小姑娘气地跺脚,赶紧一个飞身掠到了两个大人前方,将他们远远甩在了后头。 没礼貌!休想我等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篇文真是写的我头秃,比我上一篇武侠还费脑细胞。 所以我发四!下一篇我一定要写篇现代文缓冲一下! 那么重点来了:我专栏放了两篇现代文的预收,大纲都抽空拟好了,但还没决定这篇完结后到底先写哪一篇,劳烦小天使们去我专栏看看吧,如果觉得有意思给我一个收藏好不好啦。 我会从今天起看看哪个预收的收藏涨的多,再考虑到底写哪篇。 我坑品和更新稳定度大家应该都有点数的,要写就肯定会好好写,打广告怪不好意思的,嘿嘿。 这章接着发红包,老规矩!零点前留评都有! 支持一下孩子吧!谢谢了! 第64章 入了夜,雨又下起来。 尹秋适才沐了浴,换了身干净衣裳,缩在被褥里动也不敢动。 雨打亭台,发出轻灵脆响,滴滴答答的,屏风上映着满江雪换衣的身影,未几,她端着一碗姜汤行了出来,扶着尹秋喂给她喝。 汤里掺了红糖,味道不算辛辣,尹秋一口气灌干净,驱散了些体内的寒气,便不觉得那么冷了。 满江雪看了眼外头的夜雨,起身剪了张方方正正的红纸贴在了窗上,她将那窗户半掩着,季晚疏若是回到河州城瞧见了,就能知道她们在此处。 分卷(67) 叶芝兰这些天心都惦记着满江雪与季晚疏如何了,见状便问道:师父,信上说什么了? 谢宜君眉头深锁,顿了片刻才回道:那孩子已被江雪救出来了,正在回宫的路上。 叶芝兰听,喜出望外道:太好了!师叔果然不会叫人失望,她松了口气,又问,那师叔可有在信中提及,她是用的什么法子救回的尹秋? 谢宜君说:这倒是没提,怕是三言两语也说不清,等我们回宫后见了江雪才知道。 她们这两日直流连在山路上,自然不知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也不清楚满江雪究竟是怎么把人救出来的,而满江雪这封信里也只有寥寥几句,除了禀明尹秋已被救回,其他事宜半个字也没提。 听到这个消息,叶芝兰自是十分振奋,欣喜道:有师叔亲自出马,还有晚疏在旁,自然是马到功成,紫薇教煞费苦心,到头来还是白费功夫了。 谢宜君嗯了声,表现得平静,并未显露出过多的情绪。 山林覆雪,这两日又下了几场雨,寒风呼啸间显得更为苍凉,叶芝兰撩开车帘行出去,队弟子策马走在前方,她高声唤了句:傅师妹! 很快,便见名少女打马自队伍中穿了过来,傅湘收了收缰绳,问道:师姐有何吩咐? 叶芝兰笑了笑:告诉你个好消息,尹秋和师叔已在回宫的路上了。 傅湘微愣,继而展颜道:果真?她被师叔救回来了? 叶芝兰看着她,点了点头:师叔亲手写的信,当然不会有假。 太好了!傅湘的反应和叶芝兰如出辙,欢呼声又赶紧追问道,那别的呢?小秋可有受伤?她没事罢? 叶芝兰说:放心,有师叔在,应当出不了什么事。 傅湘雀跃无比,连日来的沉闷瞬间扫而空。 自从尹秋被劫走后,傅湘便在宫里待得烦乱不堪,甚是孤单。 她虽擅长交友,可入宫以来真正看作朋友的人却仅有尹秋个,这下尹秋去了紫薇教生死不明,半点消息也没有,傅湘日日担忧她,根本没心思上课,加上此番傅岑大婚原本没有叫她回去,可谁知谢宜君临行前却又收到了傅岑的飞鸽传书,指明要傅湘也随行,傅湘虽极不情愿,却也莫可奈何,只得跟着谢宜君上了路。 既顾念着尹秋的安危,又要被迫回到明月楼目睹傅岑再婚,傅湘心里憋屈得厉害,免不了性情大变,路上半天也蹦不出句话来,这下听闻尹秋已被满江雪成功相救,她才重新露出笑容,心情豁然开朗。 傅湘恨不得现在就返回宫里和尹秋见上面,可她回头看,金淮城城门已映入眼帘,不由又收起了笑意,沉沉叹了口气。 行人入了城门,便有明月楼弟子赶来迎接,众人到了明月楼大门,傅岑早已恭候多时,见得云华宫的车马靠近,傅岑便下了阶,亲自为谢宜君挑了帘,两人番寒暄,气氛融洽。 放眼望去,整个明月楼派喜意,四处都张挂着彩灯与红绸,侍女小厮忙活不断,应邀前来的江湖侠客们络绎不绝,傅岑身大红喜袍,笑得响亮,却至始至终没有看过傅湘眼。 而别的明月楼弟子见了傅湘也未表现得多欢喜,别几月不见,许多人像是把她给忘了,更多的人是还不认识她,只当她是云华宫来的普通弟子。 傅湘面无表情地站在侧,默默看着傅岑与谢宜君入了小楼。 叶芝兰将切都看在眼里,她拍拍傅湘的肩,以示安慰,说:师妹回了家,该主动同傅楼主问安才是。 按礼数,傅湘的确该向傅岑问安,可她心里不痛快,逆反心理作祟,冷道:他连个正眼也懒得匀给我,我干什么要腆着脸巴结他?不去! 叶芝兰好笑:自家爹爹罢了,父女间哪有谁巴结谁这种说法? 傅湘说:他高高在上,看不起女儿,只喜欢儿子,我也是有尊严的,才不跟他低头。 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叶芝兰自知轮不到她来多嘴,便温和地笑了笑,揽着傅湘的肩同她起跟了上去。 两人适才走到门外,正要跨过门槛,便听迎客的门房又唱道:恭迎九仙堂梦堂主到场!来人啊,快快请梦堂主入内就座! 傅湘耳尖微动,抬腿的动作顿,倒是叶芝兰比她还先转了身,眼前亮道:竟是九仙堂。 九仙堂怎么了?傅湘略略回了头,看着那门口停下的马车说,是个什么了不得的门派么? 叶芝兰拉着她退到边,给后来的客人们让出过道,说:你还未入江湖自是不知,这九仙堂由来已久,声名远播,不比咱们云华宫差,却极为低调,他们涉猎甚广,但凡是天底下能说得上来的技艺,九仙堂都必有位高手,不论是刀法剑术,还是医术机关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总而言之,这世上所有门派会的东西,他们都有,且不会比任何门派差了去。 傅湘挑了下眉:这么厉害? 叶芝兰目露新奇,说:这武林之中,有两大门派最为低调和神秘,是梵心谷,二是九仙堂,传闻说九仙堂有九仙坐镇,每位都是极少在江湖走动的高手,个个身怀绝技,不说我了,便是师父也没见过几位,傅楼主竟连他们也能请得动,只是不知今日来的这梦堂主究竟是其中哪位了。 说话间,便见先前已经入楼的傅岑再次奔了出来,连谢宜君也紧随其后,不少客人都默契十足地齐齐望向了门口,似是都盼着见见九仙堂这位仙子的风采。 片神色各异的注视下,那门口的马车微晃,竹帘挑开,里头行出来名紫衣女子,气度从容而淡然,随后又见名年幼的小姑娘跳了出来,张脸生得机灵漂亮,背着把弯弓四处打量个不停。 那紫衣女子模样不算出众,乃是中下之姿,并不如何亮眼,可她甫现身,在场的侠客们却都肃然起敬,无人表露出轻视。 傅湘远远地看着,像是对这九仙堂的人并不感兴趣般,倚在墙壁上神色漠然,半点反应也无。 车轮碾过雪地,沾了湿润的泥,那泥中裹着几片枯枝碎叶,行上石板路时,发出了轻微的碎裂声,留下行细细的粉尘。 季晚疏坐在车板上,手里握着缰绳,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出了山林,载着人驱向了青石小道,往云华山上行去。 尹秋探头看了看窗外,眼就瞧见那高耸入云的万丈阶梯,兴奋道:师叔,我们马上就到了! 满江雪坐在她身侧,闻言也朝那阶梯投去了视线。 尹秋忽然叹了口气。 满江雪看了她眼: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尹秋倚去她怀里,颇为感慨地说:我只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第次和师叔走这石梯的时候,我还不识字呢。 满江雪说:你长大了。 尹秋笑了笑,心道要说长大那还早着呢,她移动目光,偶然瞧见车帘外驱车的季晚疏神色沉闷,似在发呆,便低声问满江雪道:对了师叔,季师姐回来后直沉默寡言,瞧着心情不大好,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紫薇教当夜,季晚疏没有从玉兰殿的密道离开,温朝雨给了她退功散的解药,功力恢复后,季晚疏便混在梵心谷的队伍之中,与他们起杀了不少紫薇教教徒,她不像满江雪有尹秋要保护,自然无所顾忌,所以明目张胆走了大门。 不过她没有很快离开,而是在总坛附近个不起眼的山坳里蛰伏了天夜,想看看紫薇教后续的动静,待发觉南宫悯没有派人追杀她们之后,季晚疏才回到了河州城与满江雪汇合。 今日天色不佳,万里长空乌云密布,隐隐有落雨的征兆,车帘被风吹得晃荡不休,季晚疏愁眉不展的容颜在那车帘翻飞的缝隙间若隐若现,满江雪看了她两眼,说:她应该是在担心温朝雨。 当夜温朝雨意欲拔刀自刎,以换取季晚疏安全,尹秋是亲眼见到的,她瞧着季晚疏的背影,面露不解道:好奇怪,季师姐明明很在意温师叔,温师叔也愿意拿命救季师姐,她们分明就很关心对方,可怎么次次见了面都要打起来? 满江雪眉头微扬,仿佛有些意外:你叫温朝雨师叔? 尹秋说:按辈分,我也该叫她声师叔罢?何况上次她还帮我送了信呢。 满江雪恍然:原是她替你送信来的,怪不得。 尹秋思忖着:其实前后相处下来,我发觉温师叔人也不坏,有很多事都是南宫悯吩咐她做的,而且她愿意拿性命救季师姐,可见她还是很在意季师姐的,对吗? 满江雪笑了下:她们的确很在意对方,这事不假。 尹秋不明白:那为什么 满江雪时片刻也跟她解释不清,只说:有些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等你再长大点就能懂了。 尹秋哦了声,随后再度叹息道:怕就怕,温师叔这回要凶多吉少了。 其实她本不该担心个魔教中人,只是听满江雪说温朝雨与季晚疏彼此关怀,便生出了些许恻隐之心,且此番温朝雨堂而皇之要救季晚疏,南宫悯必会对她生出嫌隙,只怕饶不了温朝雨。 谈话间,云华宫大门已近在眼前,暌别许久又回到这里,尹秋立即想起了傅湘,迫不及待想跟她见面说说话,然而入了宫内才知傅湘竟去了明月楼参加傅岑婚宴,谢宜君与叶芝兰也不在宫中。 听闻满江雪与尹秋回宫,弟子们都分外欣喜,不少人窝蜂地涌出来,对着尹秋嘘寒问暖不停。 掌门与大师姐不在,这宫里管事的人便由陆怀薇顶替,她差人备了好茶好饭为满江雪接风洗尘,行人在明光殿入了饭席,就着营救尹秋事叽叽喳喳地讨论不休。 天色阴沉,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尹秋坐在满江雪身侧乖乖吃着饭,偶尔回答两句陆怀薇的问候,门口挤着不少看热闹的弟子们,心知她们是关心尹秋,满江雪也没叫人散了去,由着弟子们看个尽兴。 倒是陆怀薇怕扰了满江雪的清净,主动走到门边叫弟子们退下了。 人群适才散开,陆怀薇眼便瞧见立在廊下探头张望的孟璟,他站得远,身量还不够高,视线被师兄师姐们挡得死死的,这会儿正踮着脚极力往殿中看。 孟璟?陆怀薇唤了他声,你是来看小师妹的么? 孟璟愣了下,瞥见尹秋像是听到了什么,正抬头朝门外看了过来,他赶紧往陆怀薇身侧躲,说:我我听说尹秋回来了,想过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陆怀薇笑了笑,要进去跟她打个招呼么? 孟璟犹豫少顷,像是有些不自在般:算了罢,我知道她没事就好。 陆怀薇瞧着他,说:怎么还扭捏起来了,你不是日日都吵着要去紫薇教救她么?这会儿人总算回来了,不进去跟她见个面? 孟璟纠结番,叹气道:等她回到弟子院,我会去找她的,有满师叔在我不太敢进去。 陆怀薇笑了起来:你也有怕的人?奇了。 孟璟耷拉着脑袋,低声说:我之前不懂事,欺负过尹秋好几次,违背了答应满师叔的承诺,我没脸进去。 陆怀薇摸摸他的头,温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以后好好表现,师叔不会怪你的。 孟璟点点头,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殿中的尹秋眼,迟疑再三还是转身道:那我先走了,夫子交代的课业还没写呢,他说完,又匆忙叮嘱道,你可别告诉尹秋我来过啊。 陆怀薇忍俊不禁,答应:好好好,我不会说的,快回去罢。 送别了孟璟,陆怀薇便回到殿中随侍在侧,尹秋先前隐约听到她喊了声孟璟的名字,但见陆怀薇并未提及,也不见孟璟跟着她来,尹秋便也没有多问。 吃过了饭,满江雪便带着尹秋回了惊月峰去,只有季晚疏还留在明光殿没有动身。 夜色悄然降临,屋外大雨纷纷,陆怀薇收拾好了饭桌,见季晚疏没有回房的意思,便问道:师姐还不回去么?早些沐浴休息罢。 季晚疏说:再等等。 陆怀薇疑惑:等什么? 季晚疏不语。 没过多久,便见名弟子冒雨而来,入殿中便冲季晚疏行礼道:季师姐。 季晚疏颔首,示意她有话直说。 那弟子禀道:前几日得了师姐的信,弟子便着人到各大州城打听过了,但并没有查到哪里有温姓大户,按理说姓温的家族不多,又是行商的生意人,该是不难找才对,但是弟子们却是无所获。 季晚疏皱了皱眉:个也没有? 那弟子摇头:确实没有,各行各业都打探过了,就是没有姓温的商贾,何况依师姐所言,您要找的温氏夫妇乃是某城首富,又美名在外乐善好施,且那温夫人有不孕之症,夫妻俩还从观音庙领养了名幼女,这样详细的讯息只要是确有其人,找起来定然不难,所以弟子猜想,会不会是师姐消息有误? 季晚疏静了半晌,眉头紧锁道:应该不会有误。 除非温朝雨又次骗了她。 可她当时的神态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看起来又不像是在说谎。 季晚疏捏了捏眉心,面露不耐。 只听那姓氏,陆怀薇便已猜到她想找的人是谁,遂问道:师姐可是得知了温朝雨父母的消息? 季晚疏看她眼,缓缓地点了下头。 陆怀薇诧异:你找他们做什么?她停了停,语重心长道,劝过你无数回了,你总也不听,温朝雨从开始就是紫薇教的人,你想让她离开紫薇教,便是找到她父母也没什么用处,师姐,我不得不多唠叨你几句,你就别管她了,她此番劫走小师妹闹的事还不够大么?要是掌门回来后知晓你还在查她,那可如何是好? 分卷(68) 以往面对陆怀薇的劝慰,季晚疏总也免不了不耐烦,定会反驳她几句,可这次,季晚疏却是出奇地平静,甚至没有开口说话。 许久,季晚疏才霍然起了身,望着殿外的雨幕说:我要闭关。 陆怀薇愣:闭关? 季晚疏捏着剑柄,指节咔咔作响,她站得笔直,语调分为坚定地道:即日起,我会闭关练功,五年后再出来,劳烦你替我向师叔和掌门说声。 五年?!陆怀薇惊了,怎么突然间要闭关五年之久? 脑海里回想着温朝雨所说的话,季晚疏冷笑声,口吻带着些自嘲:我从小自视甚高,以为自己真是外人称赞的剑术天才,如今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勤学苦练十多年,竟挡不住南宫悯掌,还要温朝雨反过来救我,真是可笑! 陆怀薇怔怔地看着她:师姐 她既然欠了南宫悯的恩情,无法脱身,那我就只能打败南宫悯,硬将她拽出来!季晚疏咬牙切齿地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师叔能与南宫悯平分秋色,我自然也不甘落后,五年过去,我就不信我那时还是任人宰割! 她说罢,执着剑步步行入了雨中,背影孤绝而又坚定。 作者有话要说:  总的来说,季晚疏和温朝雨,也算是这篇文里我自己比较喜欢的两个人物了,这也是我头一次尝试写这样的cp,我个人不太喜欢那种完美人设,所以她们每个人都会有相应的弱点和软肋,以及一些无法弥补的遗憾,满江雪也是如此,所以也希望读者小天使们能喜欢啦。 第66章 傅湘推开门进了房,脱掉身上洒了酒水的弟子服,她在屋里找了口冷茶喝,片刻的功夫,干净的衣物就被人送来了。 小姐,这是夫人前几日新做的,还没穿过,您试试看合不合身。侍女关了门,捧着一套崭新的桃红罗裙,恭恭敬敬地立在桌边。 傅湘看了那衣裳一眼,觉得颜色太过艳俗,心里很不喜欢,嘴上却只是说:既是小娘的衣裳,又怎么好拿给我穿。 听她用了小娘这个称呼,那侍女垂头一笑:夫人说了,就当是送给小姐的,您不常在楼中待过,奴婢们也不知您穿衣的尺寸,但看夫人与您身量相仿,应该是穿得下的,小姐姑且试一试? 傅湘在桌边坐下,瞧着那衣裳说:她是哪儿的人? 侍女回道:近着呢,就是金淮城里罗家的嫡小姐。 傅湘又问:年岁呢? 侍女说:下月就满十八了。 闻言,傅湘嗤笑一声:只比我大了五岁?我爹行啊,娶了个这么年轻的当我小娘。 听到这话,那侍女面露尴尬,讪笑两声。 下去罢,我这儿不用人伺候。傅湘转过身去。 那侍女看了看她:那这衣裳 傅湘动作一顿,倒也不想为难她,挥手道:放下罢,劳烦你替我转告谢意。 知道了,那小姐早些休息。 入了夜,明月楼热闹不减,外头敲锣打鼓地闹了一天,到了这会儿也没消停,傅湘将沾了酒的弟子服挂到窗边散味儿,那窗下摆着一张矮榻,叠了层薄被,傅湘之前在宴席上被人劝了两杯酒,此刻脑子有点发热,便躺去了那榻上吹吹冷风,醒醒神。 她枕着双臂假寐,看起来是睡过去了,实则清醒得很,所以听到窗外那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时,傅湘便轻轻睁开了眼,与那廊下鬼鬼祟祟的人影来了个正面对视。 看招!一个轻盈娇小的身影顿时翻窗而进,毫不客气地跨坐在傅湘身上,两手朝她袭来招式。 傅湘面无表情地看着上方的人,动也懒得动一下。 你怎么没精打采的?小姑娘背着一把弯弓,笑眯眯地推了推她,来!这么久不见了,让我看看你在云华宫学了什么功夫! 傅湘说:无聊。 小姑娘笑得开怀:来嘛!好久没切磋过啦,快起来呀! 傅湘不理她。 小姑娘倒也不觉得自讨没趣,两只手直在傅湘身上挠个没完,一脸兴致勃勃,傅湘忍了一会儿,终是不耐烦道:起开起开!我这会儿没心情跟你闹腾。 刚见面就凶巴巴的,小姑娘扑到她怀里,意味深长地说,你有了新娘亲,就不要我跟师父了,没良心! 傅湘一把将她掀开:信不信我揍你? 小姑娘哈哈大笑,一个翻身灵巧落地,说:就知道欺负我,你心里不痛快,有本事揍你爹去啊! 这家伙一向口无遮拦,惯会戳人痛处,傅湘有心给她长长记性,便一个扫腿踹过去,那小姑娘见状闪身一避,冲着房门喊道:师父!你看看师姐,刚见面就对我动手! 她话音一落,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梦无归翩然行进,甫一开口便朝那小姑娘道:阿芙,不得胡闹。 小姑娘吐吐舌头,冲傅湘咧嘴笑了起来。 傅湘赶紧拉开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行礼道:师父。 本是不打算来的,梦无归落了座,开门见山道,但得知傅岑叫你回来,我便也来看看,正好问问你进展如何。 傅湘站得笔直,皱眉说:叫师父失望了,我暂时还没有什么进展。 听她此言,阿芙立即道:就说罢!早知道该让我去云华宫的! 傅湘白了她一眼,梦无归又道:叫你照看好尹秋,却被那温朝雨得了手,连带着我与你师妹也不得不抛头露面,此番我又在明月楼现了身,不出两日,南宫悯必会得到线报,那时她就会知道我的身份。 傅湘面露歉意:这是我大意了。 梦无归思忖一番,说:不过也怪不得你,我们迟早是会与紫薇教对上的,早一点晚一点也没什么区别,且接下来南宫悯应当不会再对尹秋下手,所以你的任务就只剩下一个。 傅湘沉默了一下,嗫嚅道:我在云华宫行动受限,接触不了太多,师父要我找的东西,恐怕没那么容易到手。 所以我改主意了,梦无归瞧着她,那东西不需你来找,我另有安排,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新弟子大会拔得头筹,拜入谢宜君座下成为她的关门弟子。 这事是一早便说好的,可傅湘此番心境发生了变化,不由老实道:师父,别的事我都肯听你的,但要我拜谢宜君为师,这我确实不太愿意。 梦无归微微蹙眉:你要想回到明月楼,唯有这一条路可行。 回想起傅岑今日对她的态度,傅湘面色发冷:可我不想回明月楼了,待在云华宫也挺好。 梦无归端详她一阵,说:你不回到明月楼,我的计划就只能全盘推翻,只要你成了谢宜君的徒弟,傅岑就会召你回来继承少楼主之位,等你彻底接手了明月楼,我们就能将剩下的事一一做好,你待在云华宫能有什么用? 您没听说我那小娘才十八?傅湘叹口气,这么年轻,指不定明年就能生个儿子出来,我爹岂会重用我? 正因如此,你才更应该赶在她产子前回到明月楼,梦无归说,新弟子大会将在今年八月举行,时间尚且充裕,就算她产子也不一定就是儿子,便是生了儿子出来,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毫无用处,傅岑若是有脑子,即便心中不待见你,也该在那孩子长大之前培养你才是。 傅湘动了动唇,梦无归又抢先道:倘若她真的生了个儿子,你就不会使点手段叫他活不下来? 傅湘微愣,变色道:师父的意思是 梦无归没有把话挑明,只道:总而言之,要你拜谢宜君为师,是为了尽快回明月楼,你最大的目标是当上明月楼楼主,个中详情我早已同你谈过数次,怎的事到如今还瞻前顾后?我将你养大成人,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在云华宫碌碌无为一辈子? 昔年傅湘出生后,傅夫人难产而死,傅岑既悲且怒,连夜将傅湘送去了远方亲戚家,十三年来不闻不问,那家亲戚对傅湘并不好,只有一个奶娘还算对傅湘无微不至,这些年来,是梦无归暗中收她为徒,教她武艺,教她念书,没有梦无归,就没有今天的傅湘。 师父的养育之恩,傅湘不敢忘,傅湘双膝一弯,跪下地去,我只是只是对明月楼没有半分感情,在云华宫的日子虽然短,可比什么时候都开心,何况您别忘了,尹秋也一直想拿到第一名,她想和满师叔在一起,就只能拜在谢宜君座下,如此才能靠近满师叔,否则就只能分配到别的峰脉,我又怎么好跟她争抢? 梦无归说:孰轻孰重,你该是分得清,你若能回到明月楼,对她百利而无一害,她顿了顿,又道,但尹秋若有能力打败你,那也是她的本事。 便听立在一旁的阿芙插话道:师姐苦练多年,要是败给了尹秋还像话么? 傅湘埋头不语。 梦无归轻叹一声,起身道:总之,我今夜所说的一切,你必须全力以赴,以大局为重,什么时候达成我心中所想,你什么时候就能恢复自由,过你想过的生活。 傅湘怔怔的:我只想和师父在一起 那就按我说的去做,梦无归凝望着她,明月楼楼主,只能是你一个人的。 雨打枝叶,摧残了满院红枫,残叶败枝散落一地,浸在那潺潺的雨水中,像一幅裹在明脂里的画。 尹秋端着一碗乳糖圆子蹲在殿门口,一边吃一边看外头的枫树被风吹得乱晃,廊檐垂挂着几盏昏昏灯笼,投下一片缠绵悱恻的红光,尹秋看着那光晕,说:今日是上元节,明月楼应该在办喜事,也不知道傅湘怎么样了。 满江雪跪坐在长案前,身侧摆了一方小火炉,上头温着一锅浓稠香甜的乳糖圆子,听见尹秋的说话声,她拾起木勺在那锅里搅动了片刻,说:有你叶师姐在,不必担心她没人陪。 尹秋心道叶芝兰虽然为人温和稳重,但她是宫门大师姐,和弟子们总是有些距离感的,傅湘就算心情不好,恐怕也与她说不上几句体己话。 要是她在就好了,尹秋想,有她在,傅湘一定会开心许多。 吃完了没?满江雪敲了敲锅沿,哪有蹲在门口吃东西的,快过来坐好。 尹秋将碗里剩下的甜汤喝干净,赶紧一溜烟跑回满江雪身边坐下,笑道:为什么不能蹲在门口吃东西? 满江雪说:只有小狗才会蹲在门口吃东西。 尹秋眼睛一瞪,见满江雪唇边噙着笑意,便也没争执,嬉笑着说:小狗就小狗罢,我还没吃饱,师叔再给我盛一碗。 满江雪便又给她盛了一碗,说:既已回了宫,往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落了这半个月的课,又没参加武试,八月就得举行新弟子大会,明日起就回学堂好好念学,不可懒散。 八月就是新弟子大会了吗?尹秋吃了一惊,我还以为要到冬天才办呢。 满江雪说:每年八月如期举行,你听谁说是在冬天? 尹秋咕哝:我是冬天进宫的啊那我岂不是亏大了?我根本没学满一年呢。 满江雪笑看她一眼:没满一年又如何?你若真是用了功,也不差那几个月,她说到此处,还特地补了一句,我当时进宫才两月有余,就正好撞上新弟子大会,照你这么说,我该找谁喊冤去? 尹秋说:可我怎么能跟师叔比?她好奇道,那师叔拿了第几名? 满江雪唇角微扬:还用问? 尹秋惊叹:第一名吗? 满江雪嗯了一声。 尹秋艳羡不已,崇敬道:师叔好厉害,我可没这个本事。 满江雪说:又忘了我教你的话? 尹秋说:没忘,记着呢,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有自信又有什么用?要拿第一名靠的是实力,空有自信没本领,难啊。 听她这老气横秋的语调,满江雪轻轻笑了起来:对你而言的确难了点,我入宫前就已习过武了,新弟子大会对我来说不值一提,言毕,她又看着尹秋道,可若没有自信,就算功夫练得再好,上了场也不一定就能稳操胜券。 尹秋得了这话,霎时便想起了满江雪的身世。 离开紫薇教后,尹秋一直沉浸在与满江雪重逢的欢喜之中,也来不及想别的,可此时此刻,当她听满江雪说自己在入宫前就已习过武后,尹秋不禁回想起了南宫悯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炭火烧得不算旺,火星忽明忽灭,那小锅里的乳糖圆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沸腾着,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甜香,缕缕白雾蒸腾出来,萦绕在满江雪的白衣黑发之上,尹秋看着她平淡含笑的容颜,忍不住感到心惊肉跳起来。 她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曾经是什么样的身份,又经历过怎样的动荡与过往。 纵然从前的事尹秋不曾亲身体验过,如今也无法设想出当年事情发生时的全貌,但满江雪此刻就坐在她身侧,真实而完整,云淡又风轻,这让尹秋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受。 就像是天上的明月不知为何就降落在了她身边,无人知道满江雪曾经是那片明月,可尹秋心里却清楚,她的师叔,就是那珍贵无比、停留在了人间的月亮。 大殿门开着,寒风携着绵密柔弱的雨丝而来,漫进了宽敞静谧的沉星殿,满江雪一手执着书卷,一手拎着木勺,她许久没有听见尹秋再说话,正要抬头看一看她时,尹秋却忽然扑进了她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 纤瘦的身躯柔软而温暖,就那么软绵绵地贴在她怀里,却又将她缠得很紧密。 满江雪垂眸,瞧见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嗅到一股清新的皂角香气,她丢了手里的东西,掌心顺着尹秋单薄的后背一路轻抚而上,末了拎着她耳侧垂落的辫子晃了晃,说:怎么了? 分卷(69) 尹秋在她胸口蹭了两下,没说话。 满江雪很有耐心地摸了摸她的脸,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尹秋不知为何涌出了一股难言的悲伤,她缩在满江雪怀里悄悄红了眼,很想问问她南宫悯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可她又蓦地想起文试前一天她和满江雪在凉亭时,满江雪曾经说过,能被轻易提起的事情就代表已经放下,而关于满江雪的身世,她虽然也和尹秋提过一些,却都只是些只言片语罢了,这是不是就说明,她其实并没有真的放下,所以才没有轻易提起?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满江雪不主动说,那尹秋就不能随便开口问,哪怕她再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良久,尹秋才想起一茬来应付满江雪,闷声说:之前陆师姐跟我说了一件事。 满江雪静静听着:什么事? 尹秋又蹭了她几下,将眼中蓄满的泪水借机擦干,说:她说我虽然错过了武试,但文试考了第一名。 满江雪抬了抬眼,笑着说:果真? 尹秋说:嗯 那你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满江雪低下头,瞧了瞧尹秋藏起来的脸。 开心的尹秋歪了歪脑袋,露出半张侧脸。 开心?满江雪打量她片刻,开心怎么还红了眼睛? 尹秋看了她一眼,抿起嘴笑:我这是喜极而泣。 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又是喜极而泣,你还真容易喜极而泣。 尹秋翻了个身,仰首看着满江雪,委委屈屈地说:不行吗? 满江雪说:行的。 那你笑话我。 不行吗? 当然不行了。 满江雪掐了一下她的脸颊,语气带了些玩味:可我已经笑话了,你要如何? 灯火缱绻,映照着两人相拥的身影,拖长了影子落在不远处的地面,尹秋仰着脸,看着满江雪近在咫尺的容颜,心底交织着数种情绪,又酸又甜。 她深深地注视着满江雪,说:我要师叔亲亲。 作者有话要说:  南宫悯:你这样子,像极了一只急待投食的小狗。 尹秋:你怎么骂人呢? 满江雪:只有小狗才会蹲在门口吃东西。 尹秋:小狗就小狗罢! 好家伙,两幅面孔呢。 第67章 温朝雨披着大氅,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立在院子里看属下们清理废墟。 这几日河州城连着落了几场雨,总坛烧得不成样子,雨后倒是冲刷得干净了些,但也瞧着甚为凄凉。 教中请了不少工匠来,一拨人忙着整顿,一拨人忙着重建楼宇,到处都是来来去去的人影,教徒们已经好些天没合过眼了,一个个双目赤红,睡眠不济,走起路来腿都是软的。 除了南宫悯的几处宫殿,总坛里头大多屋宇都被烧成了一堆废料,教徒们没有住的地方,温朝雨这些天就跟着他们窝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休息,她身上到处是伤,夜里还要受冷风吹,表面看着没什么事,实则内里耗损虚亏,人已经快不行了,稍微来阵大风就能把她吹倒。 几个属下拆了院子里的废楼,残木焦瓦砸下来,惊起一片浓浓的烟尘,温朝雨被那烟尘扑了个正着,捂着帕子咳嗽两声,指缝里都淌着血。 属下不忍心看她这模样,劝了又劝:护法还是回去歇着罢,您这身子再不好好儿将养,怕是要落下病根了 温朝雨将帕子一丢,就着身侧的水池洗了手,冷酷地说:不养,死了正好。 属下哭笑不得地道:护法这是什么话?您要是出了事,教主肯定会把我们几个的皮给扒了。 温朝雨看着池子里的倒影,口吻清淡:她巴不得我死呢。 那下属还要规劝,视线游移间却见温朝雨身后悄然靠近了一个人影,他神情一愣,赶紧闭上了嘴,搡着身边几个人跑远了继续干活儿。 池水中多了点红影。 温朝雨瞧着那影子,头也不抬地说:骂也骂了,罚也罚了,你还想吩咐我干什么吃力不讨好的事? 南宫悯将脚边的残木都踢开,笑着说:跟我置气呢? 温朝雨哼笑:我哪敢。 那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南宫悯笑盈盈地看着她,你如今这模样,也干不了什么差事。 温朝雨不说话。 总坛被毁当夜,南宫悯原本叫了秦筝传她问话,但温朝雨伤重,跟着秦筝见了南宫悯没挨几句骂就昏了过去,她在榻上躺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就被秦筝摘了腰牌,温朝雨如今已不是四大护法之首,她的位子被秦筝顶了上去。 雨后的天空一尘不染,天际浮着几朵可有可无的闲云,温朝雨抬头望着天,心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南宫悯总会找她谈场话,便直白地问:你来是想问什么? 南宫悯说:来跟你聊聊真心话。 温朝雨笑出了声:那你说,我听着。 南宫悯便说了:我心里苦。 温朝雨看了她一眼:苦什么? 十五年前,满江雪在关门口大开杀戒,中原武林的老前辈们要将她就地诛杀,是我要父亲帮了她一把,南宫悯矮身在池边坐下,指尖拨着冰凉的水,一个关外的落魄公主要逃来中原避难,没人愿意收留这样一个祸害,更何况她还是个剑术天才,招揽不得,便要及时扼杀,我对她有几分欣赏,所以央求父亲力压群雄,打算把她带回紫薇教,可没想到被云华宫捷足先登了,叫他们白白捡了个便宜。 温朝雨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及这个,但也接了一句:这我知道,怎么了? 池水浸湿了衣袖,紧紧贴在手腕上,南宫悯却浑然不觉那里的凉意,继续说:可十五年后,她非但没有记住我的恩情,反倒杀进紫薇教坏了我父亲一生的心血,纵然火不是她放的,人也不是她杀的,可她不来,那两个也不会来,我虽不缺银子,但这总坛的一砖一瓦,都是我父亲在世时添上的,如今就这么没了。 温朝雨双手环胸,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同样是在十五年前,我与父亲在酒楼救下了尹宣,池子里游着几尾所剩不多的锦鲤,南宫悯从袖中掏出鱼食喂着,说,他父母在如意门死了,死得凄惨,我见他与我年纪相仿,相貌也生得不错,待在酒楼被人当做小倌养着,受尽那些老男人的垂涎,可惜得很,所以也求了父亲将他带回紫薇教,可他也和满江雪一样,对我的恩情视而不见,几年筹谋眼看事情就要成功之时,他却爱上了沈曼冬,还盗走了我的圣剑,想和沈曼冬私奔,远走高飞。 一支鸟儿衔着木枝自头顶飞过,落了几根下来,温朝雨抬手接住,手指微微用力,搓成了一堆木屑。 还是在十五年前,我和父亲路过医馆,救下了奄奄一息的你,南宫悯将鱼食一把抛洒进水里,侧脸看着温朝雨,我们父女供你吃,供你穿,给了你安稳的落脚处,可你和他们两个做了同样的事,背地里戳我刀子,想方设法地算计我,一丁点也不念我的好。 她说完,起身凑近温朝雨,盯着她轻言细语地道:你说,我心里能不苦么? 温朝雨看不清南宫悯脸上的表情,当然,相识这些年来她也从未看清过,温朝雨说:我何时戳过你刀子。 南宫悯举起手,拍了两个响亮的巴掌。 院外的近侍进来了,拖着个被打得面目全非的下属,温朝雨瞟了一眼,这人虽然鼻青脸肿,模样狼狈,但她还是认出来了。 这是她在紫薇教为数不多的心腹。 你们抓他做什么?温朝雨不动声色,问得平静。 自然是有原因的,南宫悯淡淡地睨着她,比如,你叫他送给满江雪的信里,写了什么。 温朝雨露出了然之色,回道:这你得问尹秋。 南宫悯笑了起来:若没有人里应外合,满江雪不可能在总坛来去自如,且密道的事除了我本人,就只有你们几个护法才知道。 温朝雨没有慌乱,仍是冷静地道:信是尹秋写的,我只是转交而已。 南宫悯对这话未作评价,她侧过身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下属道:当夜那紫衣女子前两日在明月楼现了身,来头不小,乃是九仙堂的人,至于那戴面具的男人我也查过了,是梵心谷谷主,言毕,她又将视线移回温朝雨身上,似笑非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和这两个门派勾搭上的? 天际的浮云不知何时散开了,模糊成一团凌乱的残雾,像是被人生生撕裂开的,温朝雨捻着指尖的木屑,低头笑了一声。 笑什么?南宫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我笑你,从小到大都是这副德行,温朝雨回望着她,你生性多疑,又极为自负,哪怕心里再是确定的事,只要起了一点疑心,就非得要诈一诈我,你我相识多年,这一套早就没意思了,你直说罢,要怎么处置我。 南宫悯说:你若说一句不关你事,我便不会处置你。 温朝雨摇头轻笑:以你的作风,你若真的断定是我所为,方才来时就该一掌要了我的命,可见你心里很清楚,我与那两人以及满江雪没什么关联,可你既然要多此一举,我又猜不出你到底想做什么,只能问你要如何处置我了。 南宫悯审视她半晌,叹了口气:还是你了解我,可怎么办呢,我先后给过你无数次机会,想听你亲口表述对紫薇教的忠心,今日来找你也是此意,可你总是逃避,眼下又一次叫我失望了,她掀开温朝雨的斗笠,一把扔到了废墟之中,那你说,我还要你有什么用? 一个心不在紫薇教的人,还能有什么用? 温朝雨笑得无所谓:随你便,正好我不想活了。 后悔,真是后悔,南宫悯抬起手,轻轻摩挲着温朝雨的脸,她动作温柔,眼里却没有一丝情绪,父亲总要我做坏人,别做好人,我少年时不听他的话,救了一个又一个,可到头来,这些人没有一个感激我的,最终还成了我的大敌。 什么时候要是连你也背叛我了,我的心就要碎掉了,南宫悯微微笑着,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所以在你真的戳我刀子之前,我就得废了你的手,叫你握不住任何一把刀。 温朝雨直视着她,沉静的眸光终于在这一刻闪动起来,鲜红的血液从她嘴角缓缓流淌而出,糊在了南宫悯的手背,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面。 可温朝雨还是站得那样挺拔,她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藏在大氅里的手松松垂着,也没有握紧过。 咔的一声,装载着废料的独轮车自废墟之中碾过,压碎了那顶沾满了灰尘的斗笠,将它痛苦地碾成了两半。 酉时末,云华山颠又聚拢起了乌云。 尹秋的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她弯腰去捡,听到遥远的天际闷闷地传来了雷声,像是又要下雨。 武课结束了,弟子们照常拜别了许连枝前往饭堂用食,尹秋在人堆中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慌,她握着剑柄,脚底仿佛生了根,怎么也挪动不了步子。 回来这两日,院儿里的弟子们都对她甚为关怀,就连平时没打过照面的师兄师姐们也都特地来探望过她,重回云华宫,尹秋自然是欢喜的,可欢喜之余,她又总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却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很快,那雷声离得近了,雨点也跟着砸下来,一滴一滴,晕在青青石板上,像一朵朵摔碎的花。 尹秋!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去吗? 几个女弟子围了上来。 尹秋笑了笑,说:不用了,这几日我都在惊月峰吃的,你们先去罢。 自从傅湘去了明月楼,这些女弟子每日都会来邀请尹秋同行,对她格外照拂,但听尹秋此言便也没多劝,纷纷表达了一番对尹秋的关切和羡慕,就都和和乐乐地走了。 雨势来的很快,片刻的功夫这练武场就已站不了人了,尹秋快步跑到廊下躲雨,走近了才发觉孟璟也提着小板凳站在那里,看样子像是在等她。 自从尹秋回来后,孟璟还没和她说过话,不论是在学堂还是别的地方,两人碰了面都只是短暂的眼神交流,并未搭过话。 你还不去饭堂?晚了可就没热菜了。尹秋掸了掸裙面,主动开口说。 不急,孟璟打量着她,丢了手里的小板凳,嗫嚅着说,正好我有些话想问你你现在有空么?要是急着去惊月峰的话,我就明天再找你。 尹秋看了他一眼,微笑:不急的,你想说什么? 关于尹秋在紫薇教的遭遇,孟璟其实早就听陆怀薇叙述过了,他也一直很想和尹秋谈谈,奈何这两日心疾复发身子不大好,他在课室念书时没机会问,武课也基本都在房里养病,见不着尹秋,所以今日他特意来了,就等着尹秋放课。 然而这厢真的见到了尹秋,孟璟却又发现自己有些词穷,他脸上还带着病气,安静了一会儿挑了个性质如同废话一般的话题道:我是想问你在紫薇教过得怎么样? 尹秋轻轻笑了一下,回答说:还行,比我预想中的要好。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孟璟忽然觉得尹秋像是哪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可他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变了,他就这么直白地注视着尹秋,末了才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说:哦 尹秋原以为他还会再说点什么,可孟璟哦了这一声,却是迟迟没了动静,尹秋弯了弯眼睛,问他:你的话说完了? 孟璟看着地面,眉眼低垂着:嗯 他身形虽然瘦弱,但比尹秋要高许多,两人站在廊檐下相对而立,画面看起来倒是挺和谐,尹秋见他支支吾吾的,心知孟璟定是有话要跟她说,却又别扭着不好开口,便刻意侧身道:既然说完了,那我就走了? 分卷(70) 孟璟皱着眉,想了想,还是伸手拽住了尹秋的衣袖,说:紫薇教真的没有为难你? 尹秋站定,回望着他:你进宫这么久了,我的身世你应该也都了解过了,紫薇教抓我是为了什么你应该也清楚,他们为难我没有意义的。 孟璟收了手,长长出了口气:那就好,他沉默了半晌,又说,那天我不该约你在后院见面的。 尹秋被劫去紫薇教后,他就一直在反反复复地自责,要不是他提出在后院见面,尹秋兴许不会那么快回到房里,或者他要是早点和尹秋说不必吃午饭,直接去后院谈话,也许尹秋就能避开劫走她的人,那么之后的事情可能也就不会发生了。 那时他还不清楚尹秋的身世,也是后来问了陆怀薇才知道的,所以他一直担心尹秋在紫薇教会遭遇不测,毕竟紫薇教的手段如何,他是亲身体会过的。 尹秋明白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坦然地说:不关你事,是我有话想跟你问清楚的,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周遭,见这时候雨落得大,四处都没什么人路过,便接着道,眼下倒是个好时机,那天没说成的话,你现在还愿意说吗? 饶是这半个月以来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孟璟此刻还是禁不住感到紧张起来,就算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要谈什么,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直奔主题,于是孟璟决定将主导权交给尹秋,说:这得看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于是尹秋也就不绕弯子地问了:你是女孩子,对吗? 许是没料到尹秋会这么直接,孟璟有一瞬间的怔愣,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他收敛起了那点惊诧,表情转而变得复杂。 雨丝被斜风吹来,落在发梢坠成了零星的雨沫,孟璟下意识攥紧了袖袍,许久之后才凝重地点了点头,但他没敢看尹秋,他的声音混在那风声雨声里,显得极其微弱,却又有种奇妙的清晰。 她说:我是 作者有话要说:  梦无归和阿芙还有傅湘,她们是正面角色哈,不是坏人的哟。 第68章 雨水浇在廊顶的青瓦上,噼里啪啦的响,那飞檐下挂着一只暗紫铜铃,叮叮当当,悦耳动听。 天色暗了,各处的宫灯都已亮起来,唯有这处还迟迟不见人来点灯,尹秋抬头看着那铜铃上头的花纹,心平气和地说了一句:猜到了。 见她没有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孟璟也就不至于太拘谨,她也跟着尹秋的视线看向那铃铛,轻声说:我小的时候一直生病,家里穷,请不了好大夫,碰见的都是些游走山林的野郎中,在青罗城确认是先天心疾后,我才想起来曾经是有郎中这么说过的,但我爹娘当时打死也不信,觉得那郎中是危言耸听,想趁机讹钱罢了,我爹拎着打猎的柴刀把他赶了出去,也许就是因为这件事,从那以后再有路过我家的郎中,也都不肯说实话了,我的病也就这么一直拖了下去。 直到去年入了冬,她屡次咳血,又感染了风寒,身体每况愈下,夫妇俩急得四处问诊,可没有银子,谁愿意冒着风雪跑去深山野林给人看病?一筹莫展之时,城里的苏家带着昏迷不醒的尹秋找上了门,还带来了五十两银子。 孟璟从小到大,没见过那么多银子。 一盏盏宫灯在雨幕中闪烁着,远远地投来了若有似无的昏光,尹秋伸手接了一捧水抹在佩剑上,拿出帕子擦拭着,她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所以问了别的:那他们为什么要你扮成男孩儿? 孟璟看着她的动作,回道:我爹娘说,当成男孩儿好养活,所以从我记事开始,他们就一直叫我儿子,我本名也不叫孟璟,是后来改的,也是为了像男孩儿。 尹秋这才扭头看着她,说:所以你之前半夜跑到女院来,是去沐浴? 孟璟嗯了一声。 尹秋想了想:那时候汤房的锅炉都熄火了,没有热水的,你怎么洗? 孟璟说:就那么洗。 难怪她来了云华宫后,心疾复发得更加频繁了,这么冷的天,日日都用冷水沐浴,不生病就怪了。 我说你怎么每天念学都打瞌睡,尹秋说,睡到半夜就得起来沐浴,还得担心被人发现你没有想过恢复女儿身吗?这样下去会很不方便的。 孟璟犹豫了一下,摇头:我已经习惯了把自己当男孩儿,恢不恢复都无所谓,她顿了顿,又说,左右我人缘不好,是男是女也没几个人能发觉,要不是这两次犯病时被你碰到了她说到此处噎了噎,没将后头的话说完。 尹秋面露尴尬,清了下嗓子:我也不是故意的 孟璟像是比她还尴尬的样子,眼神躲闪,也不接话了。 尹秋叹了口气,拧干帕子上的水渍,说:可你总不能这么过一辈子?以前你在家中倒是没什么要紧,现在来了云华宫,又住进了男院,万一哪天被人撞见什么,岂不就麻烦了?她说到此处,又想起什么,问道,你娘有没有教过你姑娘家的事? 孟璟不明所以:什么姑娘家的事? 尹秋说:比如癸水,你知道什么是癸水吗? 孟璟抬了抬眼睫,默然片刻后点了下头:知道我娘说过。 尹秋端详着她:那你 孟璟答得很快:还没有。 尹秋忧心忡忡地瞧着她:那就麻烦了,来癸水很不便利的,要是肚子疼身边还得有人照顾,你待在男院可不是个办法。 提到这些,孟璟禁不住又焦虑起来:那怎么办?我一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女的。 尹秋不太能体会她的感受,问:为什么?你原本就是女孩子,为什么不能让人知道? 孟璟搔了搔头发,有些烦躁道:怪别扭的,我从小都这么过来了,要我一朝一夕变回女儿身,我可做不到。 这回换成尹秋焦虑了:那怎么办? 孟璟又是一阵默然,末了才道:走一步看一步罢,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只要你替我保守秘密,我可以做到不让人发现。 眼下除了继续混在男弟子堆里,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尹秋说: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等傅湘回来后,你也不能跟她说,知道么?孟璟叮嘱着。 知道,尹秋答应下来,我谁也不会说的。 谈到此处,两人便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尹秋又问:那陆师姐知道吗? 孟璟思忖一番:应该不知道,我虽然和她来往最多,但也没有很亲密的,她说完这话,又补了一句,我其实也没几个亲密的人。 尹秋顿时为她感到心累,但孟璟自己不愿意恢复女儿身,她也不好多劝,只能宽慰着说:那你自己多注意一点,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我说一声就好,只要我能帮得上就不会推辞。 孟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磕磕绊绊地道了声谢。 这是年节后要分配至各大州城驿站的弟子名单,还请师叔过目。陆怀薇将手中的载名册递交给满江雪,又为她奉了杯茶。 自从立春后,雪是不再下了,可春雨一来就落得没完没了,满江雪掩了窗,接过那名单大致看了一遍,说:这两年外门弟子太多,宫里留守的弟子反倒少了些,你近来抽空多看看,若有表现不错的外门弟子,拟个名单交给掌门师姐,挑一批送到宫里来。 陆怀薇说:师叔是要提拔外门弟子么?这可是好事呢。 倒也不是提拔,满江雪说,有才干之人留在宫中自然更好,但也要符合标准,有犯事前科或是身家不太清白的,要留意筛选,你这名单上大多是宫内的老弟子了,不太合适,换些资质浅的送出去,正好磨练磨练。 陆怀薇笑了笑:还是师叔考虑得周到,弟子下山之前,一定把新拟好的名单给您送来瞧瞧。 满江雪看向她,思索片刻道:你什么时候下山? 陆怀薇是无悔峰弟子,自来便负责人员调动,不论是送进宫的还是分配到各大州城的事宜都归她管,她在宫中不常久留,几乎每年都有大部分时间要在外头带后生子弟,若不是因着年前受了伤,她早就该离宫了。 陆怀薇说:倒是不急,等掌门和叶师姐回来,我得同叶师姐交接一下再走。 满江雪想了想,说:晚疏闭关,这宫内的事务泰半都压在了芝兰身上,她一个人定然忙不过来,今年你就别走了,留下帮帮她,晚疏负责的事务你也分担一些,下山的人选我会同你们长老说一声,叫她挑个人替你。 能叫满江雪亲自开口留下来的人可不多,这无异于是一种认可,陆怀薇受宠若惊道:任凭师叔安排便是。 满江雪嗯了一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问:面具的事,查得如何了? 说到这个,陆怀薇方才那点欣喜便没了,她面有愧色道:叫师叔失望了,这事不好查,虽然大半个月过去了,但还是没什么眉目。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一个怀疑对象都没有? 陆怀薇敛了敛眸子,说:还真没有,李副长老易容术高超,可他老人家放过话,不到驾鹤西归前,他不会收徒传授技艺,为的就是防止遇到心性不良之人借易容术干坏事,所以宫里基本没有弟子学过易容术,纵然制作面具的材料的确被人偷盗过,但无凭无据的,着实是不好查是谁拿的。 就算有弟子在进宫前就学过易容术,但也不一定就是无悔峰的人,盘查范围过大,不好锁定目标,且那人也未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要想查到是谁盗了材料,等同于大海捞针。 宫里的奸细埋得深,抓了一个还有另一个,蛰伏在暗处始终盯着云华宫的动静,随时都能向紫薇教通风报信,这人一天不揪出来,就一天是个隐患。 但难就难在,这人实在太过谨慎,至少目前无人知道他是谁,仅仅晓得有这么个人的存在,长此以往,令人防不胜防。 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只能是纸上谈兵,满江雪略略颔首,示意陆怀薇退下,她搁了茶盏,继续拾起书案上的册子看着,眼风处却忽然闪过了一点细微的金光,满江雪侧目看去,就见陆怀薇手腕上戴着一条黑绳所制的手链,上头串着两粒小金珠,还挂着一片轻柔的蓝灰色鸟羽,挺漂亮。 许是发觉她的目光,陆怀薇脚步一顿,略有些疑惑地看了那手链一眼:师叔还有话要说么? 满江雪微抬了下巴:这珠子和鸟羽瞧着眼熟,哪来的? 陆怀薇顿时流露出惊喜之色:师叔也见过这个?去年在上元城一个西域小贩手里买的,当时觉得好看,还是季师姐掏钱赠给我的呢。 满江雪定睛细看片刻,轻描淡写道:那小贩是西翎国旧人? 陆怀薇意外:师叔怎么知道? 这珠子上头的花纹,是西翎国图腾,仅有皇室中人才能穿戴于身,满江雪顿了顿,清淡地道,亡国之物,你最好摘了。 虽说西翎灭国已有十多年,但关外大国仍是在追查当年各个小国的漏网之鱼,戴这么个彰显身份的东西在身上,无异于是在惹祸上身,陆怀薇吃吓,赶紧将那手链取了下来:我倒是不知这个,还好师叔提醒了,若是哪天遇见关外的人,怕是要将我当成西翎后人给杀了。 满江雪又看了那手链一眼,也没多说,只问道:掌门师姐可有来信? 陆怀薇点点头:说是这两日就要启程回宫了,师叔回来后一直帮着主持宫中事务,时日不早还是早些歇息罢,弟子会提前安排接应掌门的。 满江雪应了声好,在陆怀薇退出殿门之时,又不动声色地瞧了瞧她手里的金珠。 晚来风凉,吹动案上的书卷哗哗作响,满江雪静坐须臾,提笔蘸了墨,将那金珠上的花纹熟练地描摹了出来。 未几,她又将那宣纸揉皱了,一把丢进了脚边的火盆之中,顷刻间烧了个干净。 山中下了几场雨,万物更新,到处都透着春日里的气息。 年节前的积雪都化了,林木落光了枯叶,发起了新芽,尹秋又回到了正常作息,每日按部就班地念学习武,与往日相比并无什么不同,唯一还不适应的就是傅湘迟迟不归,尹秋多少有那么点孤单。 铿锵!一声,两柄小铁剑劈在一处,发出刺耳声响,尹秋顺手挽了个剑花,将对方的佩剑灵巧掀翻,她刺剑而出,又轻轻一挑,力道恰到好处,不轻不重地将对面那女弟子击去了地面。 没事罢?尹秋收了手,弯腰去扶那女弟子。 没事的。那女弟子这些天顶替了傅湘,一直和尹秋两两对战,她实力算不得好,在尹秋手底下过不了几招就得认输,如今她们这一批弟子当中,能和尹秋打成平手的人也不多了。 你进步真快,那女弟子起了身,拍拍裙上的尘土,由衷地说,一天比一天厉害了,我铆足了劲儿都赶不上你。 哪有,你也很厉害。尹秋擦了把额上的汗,正要叫这女弟子再切磋一场,后头便已响起了钟声,两人相视一笑,那女弟子便拱手告了别,约定着明日再练。 尹秋意犹未尽,自个儿又在练武场熟悉了一遍剑招,她没走,孟璟也没走,便就一直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她练。 等练得差不多了,尹秋收了剑,跑去茶棚倒了碗茶解渴,孟璟见状也跟了过去,两人立在茶棚底下,和颜悦色地说起话来。 你这些天练得有些急,孟璟说,新弟子大会还早着呢,你别太紧绷了。 尹秋晃晃手里的茶水,叹口气:不急不行啊,她看了孟璟一眼,笑了笑说,要是哪天又被抓去紫薇教,只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可怎么行? 孟璟看着她手里的剑,有些羡慕地说:你至少还有得练 尹秋瞧了瞧她,将剑柄递给孟璟:要试试看吗? 分卷(72) 傅湘哈哈大笑,给了尹秋一个大大的拥抱,声情并茂道:让我抱一会儿!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一别数日不见,尹秋自然也很想她,两人搂在一处抱了许久,直至尹秋快要喘不过气来,傅湘才松开了她,拉着人欢欢喜喜地进了屋,急不可耐道:快与我说说!你在紫薇教都发生了什么? 其实尹秋也正憋着,她在紫薇教经历的一切,除了满江雪还未同人细说过,这厢与傅湘见了面,便也将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都和她吐了个干净。 听闻尹秋的遭遇,傅湘大感惊诧,她实在没有料到这期间居然发生了那么多事,虽说她在明月楼时已听梦无归和阿芙讲过一些,但此刻听尹秋亲口叙述起来,仍是觉得她这大半个月过得颇为曲折动荡。 两人聊完了此事,便轮到尹秋问了,傅湘叹了口气,说:我过得也就那样罢,回去一趟受尽我爹的冷落,他满心满眼都是他那个小老婆,哪里顾得上我?而且楼里的人鲜少有认识我的,根本不把我当大小姐看待,要不是有叶师姐陪着,我真是闷也闷死了。 只听她说傅岑冷落了她,尹秋便有些心疼,说:没事的,你爹毕竟是要成婚,不是随随便便办酒席接待客人,他肯定忙坏了,应该不是故意冷落你的。 你可别替他说好话了,我在楼里这几日,我爹压根儿没跟我说上过话,傅湘四仰八叉地倒在床面,满脸愁郁,你不知道,我那小娘下个月才满十八,我偷偷见过她一面,长得是真不错,等明年生个大胖小子,我爹就更想不起我了。 尹秋倒了杯茶漱口,闻言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说:那你这次回来以后,得比从前更用功才行,八月就是新弟子大会了,你再不好好儿学,拿不了第一名,就真的别想回去了。 若是放在从前,听闻尹秋这话,傅湘定会立马反驳说她才不想回去,可这次她却表现得反常,得了尹秋这话非但没发作,反而沉默下来。 但她半晌过去还是回答说:可我真的没那么想回去。 尹秋随手翻了翻书册,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 傅湘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她,轻声说:明月楼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家罢了,实际对比起来,我更想留在云华宫。 尹秋笑:可那就是你的家,你的心思不放在回家上,放在宫里做什么?你总是要回去的。 她这话并无什么不妥,傅湘却是听得一愣,片刻后才叹息道:谁说不是呢,总是要回去的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回去?尹秋旁敲侧击,捏着笔在纸面写写画画,回到明月楼,你就是未来的少楼主,先不管你爹疼不疼你,放着少楼主的位置不要,偏偏想待在云华宫当个普通弟子,你怎么想的? 傅湘枕着双臂,盯着头顶的帐子说:那你去了紫薇教不也是小教主,又干什么还要跟师叔回来?这不是一码事么。 尹秋原是想套她的话,结果反被堵了一道,她噎了噎,扭头看着傅湘说:这怎么能是一码事呢?紫薇教害死了我爹娘,也害得我无家可归,我怎么可能留在紫薇教当什么小教主?师叔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想跟她在一起,当然要留在云华宫啊。 傅湘终于觉察出不对劲了,她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看着尹秋说:你也不是头一回知道我不想回明月楼了,干什么一直刨根问底?我跟我爹没感情,他也不喜欢我,且他现在有了新老婆,将来还会有新儿子,我不想回去这不是很正常吗?你怎么像是非要我回去似的? 尹秋毫无波澜地回望着她,容色不改道:谁非要你回去了?我只是想劝你收收心,不管你愿不愿意,你迟早都会回明月楼,马上就是新弟子大会,你得打起精神好好儿练武,不能再像年前那样晒边打网了。 傅湘坐在床边,姿态仍是一贯的不羁与闲散,眉目却透出些许与往日不同的正经,她打量尹秋片刻,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色,末了才又恢复平常吊儿郎当的模样,嬉笑着说:无所谓喽,反正我再是晒边打网也比你厉害,信不信我从今天起一节武课也不上,到了八月照样叫你拿不了第一名? 尹秋本就暗暗盘算着该怎么同傅湘切磋一场,好试试她的功底,谁知这人自己就把由头给递了上来,真是善解人意。 尹秋立即将笔杆子一丢,顺手自腰间抽出佩剑,指着傅湘说:要想叫我信,得靠本事说话才行,你有胆量跟我打吗? 傅湘诧异地看着她:现在? 尹秋说:现在。 傅湘眼神古怪,直截拒绝:不打不打!我这赶路够累的了,哪来的力气跟你打? 尹秋眸光微闪,看着傅湘了然一笑。 发觉她笑得意味深长,傅湘不由狐疑道:你笑什么? 尹秋不语,抬腿在木凳上踩了一脚,一个飞身朝傅湘刺去,动作又快又狠,十分干净利落。 见她仿佛是要来真的,傅湘皱了皱眉,赶紧闪身避开,还未站稳,一侧尹秋又已追了上来,逼得傅湘在屋子里上蹿下跳,逃得狼狈。 起初傅湘只是躲,并不想理会尹秋,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尹秋的功夫像是又进步了不少,令她眼前一亮。 胜负心被勾起,傅湘也来了兴致,取了佩剑与尹秋过起招来,两人在屋内打斗了一阵,嫌地方太小,便又纷纷踹了门打去了院子里。 第70章 寒芒自眼前闪过,略微模糊了视线,那剑尖凝着一团豆大的光点,闪花了人眼,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之间,傅湘便侧身避开,反手一挡,继而顺势劈出一剑,化解了尹秋这咄咄逼人的一招,短暂地扭转了受袭难攻的局面。 尹秋步伐踏得稳当,傅湘这当空一剑落在她眼里,并未使她心生慌乱,她微微后仰,与那剑刃擦肩而过,随即屈腿一扫,直击傅湘下盘。 傅湘则一个跳跃挪了地方,回身又是一剑送去,尹秋自然是举剑相迎,未曾闪躲,两把铁剑撞在一处,摩擦出了些微火花,若有似无地照亮了两双对视的眼眸。 纵然打的难分难解,但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放轻了动静,不想吸引旁人观望,好在这时候已是午时末端,正是弟子们午睡之时,是以小小院落中不见有人走动,倒是合适。 入宫以来,两人所习剑法都是许连枝亲自教导,也都记得熟练,所以对方才一动手,两人便都心知肚明这是哪一招,也就知道该用什么招式去解,可尹秋虽气势汹汹,但对傅湘而言,她实在不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傅湘虽兴致勃勃,却也只是图个乐子,并未专心缠斗。 可很快,傅湘就发现不是她想的那么一回事了。 起初尹秋还略显吃力,饶是讨不得什么好,但也进攻得十分凶悍,她这人动起手来倒是别致,与她平日里表现出的文静温顺大不相同,握着剑便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又凶又难缠,压根儿不是个好对付的。 而随着两人交手的时间延长,尹秋也愈战愈勇,似是在对手间摸索到了门路,渐渐领悟出了对付傅湘的法子,傅湘一开始诚然是让着她,可到了后头,傅湘便发觉自己这水是放不得了,稍不留心就会被尹秋趁机乱了章法,如此一来,傅湘也就不自觉地认真起来,两人打到最后,已然从口头上的切磋演变成了真正的较量。 你进步怎么这么快?傅湘又惊又喜,一边闪避一边嚷嚷,上回跟你对打还没这么厉害,你别是去了趟紫薇教学了新的功夫罢? 我用的什么剑法你看不出来?尹秋抬腿一扫,正中傅湘膝窝,撞的傅湘一个趔趄。 我打不过你了!傅湘气急败坏。 装什么?尹秋毫不客气地拆穿她,你根本没用全力。 傅湘挽着剑花,将尹秋逼退,咬牙道:我怎么没用全力?一样的剑法,你使的就是比我灵巧许多,你是不是背地里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了? 尹秋怎会看不出来她从始至终都在敷衍自己?得了这话也不回答,绕到傅湘身后以剑柄捅了傅湘一下,傅湘吃痛,骂骂咧咧一句,还手就是一剑刺向尹秋面额。 孰料尹秋却不躲,反而正面迎了上来,傅湘怕失手伤了她,只得匆忙间转了手腕,移开几寸,尹秋瞅准时机,偏头一剑抵在傅湘心口,左手却没闲着,并拢二指发力一弹,登时就将傅湘震的手臂发麻,霎时便落了佩剑。 瞥见尹秋这一连串的举动,傅湘心里一惊,下意识抬腿送出脚尖,无比准确地在剑柄即将落地时踢了一下,她先是一掌拍在尹秋肩头,尔后又以迅雷之势翻身接住了佩剑,还不等尹秋回击,傅湘又眼疾手快地踹在了尹秋腰间。 尹秋呼吸一滞,仰首倒下,抬眼之时,傅湘的剑尖已逼至眼前,不过毫厘之距,就要戳到她眸底。 尹秋面色微沉,顺着剑身往上而看,与傅湘低垂的目光一瞬相对,两人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注视着彼此。 寒风自周身刮过,吹散了些许燥热,尹秋呼吸急促,额上冒了一层汗,反观傅湘却是神态自若,气息均匀,连头发丝都没乱上一根。 这一刻,尹秋心如明镜。 她果然隐藏了自己的实力。 种种猜测再一次浮上心头,尹秋若无其事地抖了抖裙角,想从地上爬起来,傅湘却忽地上前一步,将剑尖压在她胸口,沉声说:你方才那一招,不是云华宫所学。 尹秋也就不动弹了,盘腿在原地坐下,仰首看着傅湘说:哪一招? 傅湘面无表情地站着,并拢二指竖在身前。 见她此举,尹秋未置可否,说:你方才这一招,也不是云华宫所学。 两人每日都一同在练武场上武课,也一同经由许连枝教导,学了什么,学得如何,双方心里都一清二楚,尹秋知道,仅靠入宫后学的那些功夫远远不足以试探出傅湘别的武艺,傅湘若是有心跟她装模作样,打上三天三夜也不会露出破绽,所以尹秋适才特地用了公子梵教她的指法,为的就是叫傅湘措手不及,好在她目的达到了,傅湘刚才那招式,也的确是她们目前还未学过的。 且不说什么招式不招式,只看傅湘方才的反应和速度,就足以证明她根基很强,那根本不是刚练武半年的人能有的身手。 院子里的积雪早已被铲除,可地板还是湿漉漉的一片,尹秋坐了片刻,觉得有些累,便挪动两下靠上了身后的水池。 她没有再开口说话,傅湘也久久没有言语,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静默着。 好半晌过去,傅湘才收了剑,脸色不善道:你试探我。 尹秋一派平静,轻声说:当然要试探,谁跟谁切磋不是试探?你放出话说我赢不了你,那我当然得看看你的功夫到底如何了。 傅湘说:你也别装了!我算是回过味儿来了,你今天说那么多有的没的,就是为了跟我打一场,她气得不行,叉着腰道,你快些说,你到底试探我干什么! 尹秋这才站了起来,拿出帕子擦着身上的水渍,说:那你不妨也说说,你刚才这招哪儿学来的? 傅湘盯着她,像是盯着什么猎物一般:你先说。 尹秋便说了:我跟师叔学的。 她和满江雪关系亲密,这事宫里人尽皆知,尹秋私底下有满江雪指点功夫,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傅湘自然也知道,她打量尹秋一阵,半信半疑道:果真? 骗你做什么?尹秋与公子梵有过约定,哪怕面对傅湘她也不能轻易说实话,只能佯装坦荡说了谎。 从明月楼出发前,梦无归就再三叮嘱过,回到云华宫务必要更加小心行事,万不能叫旁人知道她身手不凡,以免引起怀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可没想到外人是防住了,却没能防得住尹秋,傅湘对眼下这情形始料未及,心情顿时变得错综复杂起来。 尹秋见她沉默不语,便追问道:你发什么愣,快说啊。 傅湘思忖片刻,脑子转得飞快,已经想好该怎么应付尹秋,答道:好罢,我在进云华宫之前,其实已经学过武了。 听她承认,尹秋只觉得意料之中,并未感到惊诧,她后退一步坐在了池边,瞧着傅湘道:你不仅学过武,还学得特别好,我们这一批弟子当中,应该没几个人打得过你,对不对? 傅湘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那你既然有这么好的功夫,为什么不留在明月楼?而且你爹又为什么要把你送到云华宫来? 傅湘皱了皱眉,有些泄气道:我爹不知道我会功夫。 果然如此! 傅岑果然是不知情的。 所以你是故意瞒着他的,那你来云华宫是想做什么?猜测被接连应验成真,尹秋不但不欣喜,反而沉了点心。 傅湘没有回答这话,而是反问道:你今日会试探我,肯定不是临时起意,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尹秋说:能有谁跟我说什么?是你自己先前说了大话,这下被我试出来你早就学过功夫,那我因此问你几句又怎么了?她说完,又补充道,你紧张什么? 相识以来,尹秋一向表现得温柔娴静,傅湘还从未领教过她的伶俐口舌,当下不免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傅湘低哼一声,略显不耐道:我自己学来的功夫,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有问题? 尹秋没有被她带偏思路,仍是沉静道:我不关心你为什么要隐瞒会功夫的事实,诚然我也管不着,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来云华宫。 发觉尹秋大有不得到确切答复不罢休的势头,傅湘思索一阵,回道:早就跟你说过了,我根本不在乎当什么明月楼的少楼主,我爹不喜欢我,楼里的人也不认可我,那我白费功夫讨好他们又有什么意义?与其在明月楼受气,倒不如来云华宫求个前程,我在宫里,可比在楼里要舒坦多了。 她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将心比心,若是换成尹秋自己,她只怕也不会愿意待在明月楼,爹不疼娘不爱的,既是学武,哪里不能学?没有非要留在明月楼这个说法。 尹秋顿了顿,将落在脚边的佩剑拾了起来,又问:可你自己也很清楚,你总归是要回去的,何况看你先前的意思,新弟子大会你还是会认真对待,那这么一来不就冲突了吗?你是不想留在明月楼才来了云华宫,可现在却又要为了回到明月楼而努力拜掌门为师,你到底做的什么打算? 分卷(73) 傅湘听得一阵语塞。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回明月楼,之所以会大老远跑回金淮城认亲,就是为了借傅岑之手将她送进云华宫,这是梦无归的计策。 而她来到云华宫后,首要任务便是替梦无归寻找一件物什,所以她从来都不认真学武,也从来都表明自己不想回明月楼,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那物什梦无归不需要她找了,反倒又要让她在新弟子大会胜出拜谢宜君为师,好重返明月楼夺取楼主之位,这一切的一切原都不是她本意,她只是听从梦无归的安排罢了,可这样一来,却是叫尹秋起了疑心,成了个矛盾的结。 而个中实情,傅湘也不能全盘托出,她只能守口如瓶,一个字也说不得。 良久,傅湘才启声道:我是认命了,原本我的确不想回去,可这次我爹大婚,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能把少楼主一位白白让给别人,从前我是想着新弟子大会可有可无,敷衍了事便是了,但如今形势不同,我的选择也就不同,八月新弟子大会,我会全力以赴的,小秋,对不住了。 尹秋愣了愣:全力以赴是好事,你跟我道歉做什么? 我知道你也想拿第一名,傅湘说,你想离满师叔近一点,拿不到第一名就得分配到别的峰脉,甚至还有可能被送出宫前往各大州城,以前我不想赢,既是为了不回去,也是为了成全你,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要想成为少楼主,就只有拜掌门为师这一条路可行,否则我爹不会接我回去的,而你说什么也赢不了我,所以我只能先跟你说声对不住。 尹秋笑了起来:又在说大话,你怎么就笃定我赢不了你? 看见她的笑容,傅湘顿感轻松许多,也摇头轻笑道:你方才已经败了,不是吗? 谁说我败了?尹秋从池边跳下去,走了几步靠近傅湘,或许别的方面我的确不如你,可新弟子大会上,我们只能用武课学来的功夫较量,不能用别的功夫,你不一定就稳操胜券的。 傅湘略略颔首,瞧着她道:功夫是一样的,这没错,可你别忘了,我比你早学武很多年,根基比你稳,越是一样的功夫,就越能看出差距。 我不会气馁的,尹秋说,若我能在劣势之下打败你,那才是我的本事,对吗? 凉风拂过,卷起尹秋额前的碎发,衬着她一双含笑且自信的眼眸。 你变了,傅湘说,跟以前不一样了。 人总是要成长的,尹秋还是笑,师叔总是教我,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有自信,我一直记着师叔的话,你也是,但你可不要自信过了头,万一新弟子大会输给了我,可别哭鼻子。 我才不会哭鼻子,傅湘大笑,你才是爱哭鬼,动不动就哭哭啼啼。 尹秋说:是呢,我就是爱哭鬼,那怎么办?我现在就有点想哭了。 她说完这话,眼圈不知为何一下就红了,傅湘凝视着她,脸上带着笑,可眼睛却是跟着尹秋一起红了起来,傅湘说:你是个坏人,别人算计我就罢了,连你也来跟我耍心眼儿,我这些天心力交瘁,回来后还得被你套话,我的心快疼死了。 这一瞬,浓浓的愧疚与自责汹涌而出,占据了整个胸腔,尹秋泪盈于睫,猛地抱住了傅湘,颤声说:对不起,傅湘,我伤了你的心,你打我罢,骂我罢,我没见你哭过,你千万别哭,不然我也要心疼死了。 傅湘更用力地回抱住了尹秋,至今还不算长的人生中,她从未这样用力地抱过一个人,泪水在她眸中打着转,却是倔强地没有落下来,她哑着嗓子说:我不哭,你也不准哭,不管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八月之后,我们很有可能就要分别了,今后也许会很久都见不了面,你要记着我的笑,我也要记着你的笑,她说着,抬起脸冲尹秋咧开嘴笑了起来,小秋,把眼泪收回去。 尹秋强忍着心中的悸动,泪眼朦胧地看着傅湘,说:你笑得好丑,还是别笑了。 傅湘说:你笑得更丑,比我还丑。 尹秋说:那我偏要笑,就丑给你看。 她话音一落,傅湘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尹秋看着她的脸,也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尹秋说:傅湘,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傅湘眸光动容,说: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拉钩! 好,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作者有话要说:  依稀记得之前有小可爱说傅湘和秋秋也不错,看清楚了!这可是纯洁的友谊! 第71章 谢宜君沐完浴更了衣,回到寝殿整理了一番仪容,对叶芝兰说:去把江雪请到梅园,我与她有场话要谈。 立春后乃是多雨时节,云华山被雨水清洗了几场,四处都蔓延着清新的春意,谢宜君提前到了,落座在亭中煮了茶,焚了香,静坐了须臾,那梅林中便缓缓显现出了一道雪白挺拔的身影,像是点缀在红霞间的一朵白云。 山上的春日来得早些,园中的梅树都换了新叶,花骨朵挤出来,含苞欲放,人自花丛而来,少不得要沾上一身水气,湿了袖袍。 远在金淮城就听闻诸多流言,今日回来了,正好与你细说,谢宜君斟了茶,伸手推过,坐。 满江雪脱了锦袍,卷起微润的袖口,纤细的手腕轻抬轻放,捏起那茶盏品了一口,说:当日不辞而别,未与师姐打声招呼,你不要放在心上。 谢宜君似笑非笑:我敢与你计较?一个有胆量闯入紫薇教的人,捧着还来不及,又岂敢怪罪? 满江雪唇角略弯,指尖搭在桌面轻敲了几下,说:既然外头早已传开,我也就不多赘述了,你只说你想谈什么。 谢宜君看了她一眼,低头嗅着茶香,淡淡道:紫薇教总坛被毁,你成功将尹秋带了回来,当夜具体发生了些什么,我算是略有耳闻,我现在比较想不通的一点是,南宫悯为何那般轻易就放过了你们?且事发至今已有多日,紫薇教竟半点动静也无,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当事人却是没什么反应,你不觉得蹊跷? 蹊跷,满江雪说,但我猜不出原因。 谁能知道南宫悯在想什么? 谢宜君说:火是谁放的? 满江雪说:一个戴面具的男人,还不知他的来路。 谢宜君沉思片刻:是敌是友? 满江雪说:目前来看不像是敌人,但也不像友人,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这人很神秘,我不曾与他打过交道,姑且可以暂时不管,倒是另外两个人,是与我们云华宫有过一次渊源的。 谢宜君反应很快:是不是一个紫衣女子,还带着个小姑娘? 满江雪说:正是,如果没有猜错,那紫衣女子,应该就是年前替怀薇打伤秦筝的那位女侠。 我听闻此事后,也联想到这上头来了,谢宜君眯了眯眼,不过巧得很,此番明月楼一行,我倒是和她们碰上了面。 满江雪抬眼道:可有弄清来历? 那女子名叫梦无归,谢宜君说,是九仙堂九仙之一。 九仙堂?满江雪略感意外,随后又露出了然神色:既是九仙堂,那便不奇怪了。 难怪那女子不仅能拿到紫薇教总坛的地形图,还敢在南宫悯面前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若是换了旁人,的确离奇,可她要是九仙之一,也就算不得稀奇了。 看来那孩子还是个宝贝,谢宜君轻笑一声,前有神秘门派愿意为她攻打紫薇教,后又有素来不轻易走动于世的九仙堂出面保驾护航,有点意思。 满江雪没接这话,心里却很清楚谢宜君此话何意。 能够为了尹秋的安危做到此等地步,定然不会是一时心血来潮的大善人,那面具男人和梦无归,极有可能与沈曼冬有着不为人知的关联。 当年如意门伤亡惨重,有本事的人几乎都死绝了,活下来的人屈指可数,但也只是些无名之辈,谢宜君眸色深沉,若有所思道,且那些人中还有不少都入了我们云华宫,剩下的一些也都做回了平民,不再过问江湖之事,即便有几个下落不明的,要想成为九仙堂的人也极其不易,更不提还坐上了堂主的位置,所以梦无归不太可能是如意门旧人,而那面具男人分明势力不小,也不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能轻易蜕变而成的,他么,应该也不会是如意门旧人。 今日是阴天,天色却有些亮堂,光线透过竹帘而来,映着那茶水中微微泛起的涟漪,满江雪伸手拨着香雾,说:但能为了营救尹秋出入紫薇教,即便他们不是如意门旧人,也一定和如意门有莫大的牵连。 难道是曼冬?谢宜君眉心一跳,推测道,她手握圣剑,被多方势力暗中追查,表面上看只有我们云华和紫薇教对她展开搜找,但实际上哪个门派不想先找到她?若是曼冬不方便抛头露面,听闻尹秋落入南宫悯之手,所以叫这两人前去相救,倒也不是不可能。 满江雪却是摇头:倘若是师姐在背后操纵,那她为何不回宫与我们相认?她抬起头来,看着一只鸟雀落在梅枝上,假如师姐果真活着,她迟迟不肯回宫,究竟是在躲什么? 谢宜君倒茶的动作一顿,眉眼染上了几分莫测:若是那梦无归与曼冬有牵连,而明月楼却能请到梦无归出山,那就说明,明月楼势必也不干净,若非有交情或是利益往来,傅岑有多大的排面能请到梦无归去庆贺他娶小老婆?说到此处,她意味深长哼笑一声,如今看来,明月楼后继无人,只得一个女儿,傅岑却将唯一的骨肉扔到我这儿来,怕是别有居心了。 满江雪侧脸看着她:照你这么说,傅岑与梦无归有所来往,梦无归又可能与师姐是一路人,那他们没道理瞒着我们,如你这般分析下来,反倒像是他们要对付云华宫似的。 梦无归与傅岑有没有这心思自然另当别论,沈曼冬若没死,她对付云华宫干什么?她难道不该尽快回来与尹秋相认么?抛下女儿和故人与那两人混在一处,这显然不合理。 确实也有些说不通谢宜君眉头深锁,末了长叹一声道,罢了,有关曼冬的事,一向都是个谜,仅凭猜测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我如今要防的,又多了个明月楼,真是头疼。 新弟子大会在即,满江雪说,傅湘若是拔得头筹,你便该允诺收她为徒。 她倒成了个变数,谢宜君揉着额角,我从前不太关心尹秋,不过听说她天赋尚可,又极为用功,如今想来,那傅湘是要不得了,眼下就盼着尹秋争点气,新弟子大会,她能拿第一名便好。 满江雪自然也想尹秋能出类拔萃,但也还是如实说道:悬,她不一定能赢过傅湘。 我心中已有决断,谢宜君沉声道,不论她二人谁能胜出,尹秋这孩子,我都得留在身边。 若实在不行满江雪思索着,话却没说完,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算了,你是掌门,由你决定便是。 通往沉星殿的山路上,有一座跨溪而建的拱桥,满江雪闲来无事时,常会在那桥上站一会儿。 溪水清泠,自山巅流向山底,有任何的心绪与烦扰,只要在这桥上停驻须臾,也就随那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惊月峰没有花香,这里只有三季长红的红枫,叶子落时,惊月峰就只有一片光秃秃的枫林,鲜有花卉,唯一称得上颜色亮丽的,便是满江雪为数不多较为喜爱的君子兰。 沉星殿内外都摆了君子兰,平时看去只能看到几点碧绿,今日却不同,那碧绿中忽然掺了一点胭脂红,格外显眼。 满江雪在庭院门口停住了脚步,一如几日前那般,那殿门口坐着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 晚来风凉,尹秋的衣衫在风中轻柔飘荡,像是一片染了霞光的溪流,她微合着双眼,姿态放松地靠在门框上,睡颜瞧来十分安静。 满江雪遥遥看了她一会儿,抬腿步入院中,行经尹秋身边时,她目不斜视,也未开口说话,仿佛瞧不见尹秋一般。 两人擦肩而过,都保持着缄默,满江雪在屏风后更了衣,出来时,尹秋还原封不动地坐着。 满江雪心下觉得好笑,面上却一派沉静,她兀自唤来暗卫弟子上了饭菜,取过银筷夹菜时,终于对上了尹秋委屈又不解的目光。 师叔不理我。尹秋说。 你既喜欢装睡,我就不便搅扰。满江雪收回视线,将手里盛好饭菜的瓷碗搁在了手边。 你该像那天一样抱我起来的,尹秋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尘土,今天怎么不抱了? 满江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无情地说:我今日不想抱。 尹秋呆了一下,先是面露嗔怪,却又立马笑了起来,她大步跑向满江雪,一把将满江雪抱住,眉飞色舞地说:那我抱你总可以。 殿里明灯点的足,光线也亮,在那温暖的烛光中,尹秋笑容明媚,模样娇俏,胭脂红的衣裙衬得她肌肤白皙,头发乌黑,两只眼眸灵动似水,漂亮极了。 发觉尹秋似乎又长开了一些,面相水灵俏皮,气质又温婉娴静,两种特制糅合在一起,相得益彰,甚为悦目,满江雪不由地多看了尹秋两眼,按着她坐下,说:你今日心情不错么,还换了身新衣裳。 这衣裳还是尹秋生辰那日满江雪在上元城买给她的,一直没机会穿,这厢开了春,院儿里的弟子们都换上了家里人送来的春装,尹秋也就跟着凑了个热闹。 好不好看?尹秋略显羞赧。 满江雪本想打趣她一下说说反话,但尹秋这小模样实在太过期盼,她便由衷地称赞道:好看。 尹秋喜不自胜,有来有往道:师叔也好看。 这几日尹秋回了弟子院,没再来过惊月峰,满江雪打量她片刻,说:今日傅湘回来了,看你这样子,是与她把误会说清了? 分卷(74) 尹秋嗯了一声:师叔真是什么都能猜到,她笑了笑,原也没有什么误会的,只是我多心了,我跟傅湘还是好朋友的。 满江雪原本不欲多问,但心中闪过与谢宜君的对话,满江雪便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所以你误会她什么了? 尹秋自是没有发觉满江雪的用意,老实道:是这么回事,孟璟跟我说,她在青罗城的时候见过傅湘一面,说她来云华宫之前就会功夫了,我听说后免不了猜测傅湘为何要隐瞒自己的身手,所以今天她回来,我就和她过了几招,不过她很诚实,她承认她之前就学过武了。 闻言,满江雪眸光微闪,侧目瞧着尹秋道:她之前学过武? 尹秋专心吃着饭,也未留意满江雪的神情,回答说:是啊,可厉害了,我们新弟子院怕是没几个人打得过她。 满江雪得了这话,自然而然沉默下来。 她正暗自思索着,又听尹秋说:我先前还奇怪呢,傅湘既然会功夫,那傅楼主干什么还送她来宫里学武?问了才知傅湘是瞒着呢,连傅楼主都不知道她会功夫的事。 满江雪皱了皱眉,问道:那她可有说过,为何要隐瞒此事? 尹秋回答说:这我也问过,傅湘说她不想待在明月楼,傅楼主不喜欢她,楼里的人也不拿她当小姐看,她在家中还比不上宾客受人待见,倒不如来云华宫过得舒心自在。 满江雪便得出了结论傅岑不知家女已有武艺,傅湘是个深藏不露的。 看来谢宜君说对了,明月楼还真是得防备一二。 既然如此,新弟子大会你怕是赢不了她了。满江雪说。 那可不一定,尹秋说,我们约定好了,不能用其他功夫,只能用武课上学的功夫较量,否则对别的参赛弟子也不公平,这样一来,我还是有机会赢的。 满江雪安静片刻,看着尹秋道:那你现在,还想不想拜掌门为师? 尹秋瞄了她一眼,略有些赌气地说:不想也得想啊,只有拜掌门为师才能留在宫里,要是到了别的峰脉,说不定会被陆师姐送到宫外磨练,一年到头只有年节时才能回来,她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接着说,谁让师叔不肯收我为徒呢,我除了勤学苦练为新弟子大会做准备,也没别的出路了。 听她这一套一套的,话里话外都在挖苦自己,满江雪莞尔道:那就赢过傅湘再说。 尹秋本想问一句万一输了怎么办,但一想这话若是说出口,满江雪必会又来说教她没有自信,尹秋及时刹住了话头,顺嘴说:赢了又能如何? 赢了自然有赢了的说法。满江雪笑得含蓄。 尹秋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这说了也等于白说,忍不住顶了句嘴道:这我还能不知道么 她低垂着眉眼,说完这话便不敢看满江雪了,怕挨打,嘴里塞了一大口菜,腮帮子鼓得满满的,每咀嚼一下,两只耳朵也都跟着动起来,活像是只小兔子。 满江雪看的手痒,在她软乎乎的耳垂上掐了一把,以示小小惩戒。 饭后,两人围着火炉坐下消食,满江雪叮嘱着:倒春寒还未来,这春日里还得冷上一阵子,自己记得添衣,春装好看也别硬穿,省得着凉。 尹秋乖乖点着头,看了一眼天色,说: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满江雪便起了身,拉过尹秋的手说:我送你。 尹秋贴在她身上依恋了须臾,很懂事地说:不必了,我自己能回去的,师叔送我出院子便好。 两人便一齐行出门外下了阶,天色暗了,各处的灯笼也都挂了起来,寒凉的春夜潮湿了些,风里都带着薄雾和水汽,尹秋瑟缩着头,与满江雪十指相扣,穿过熟悉的庭院时,尹秋见了那满院如雾如烟的红枫,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荒唐地生出一种自己还在紫薇教的错觉。 云华山山势高耸,常年不缺日照,所以枫树生长得格外好,紫薇教总坛地势低矮,又有四面高山环绕,日光不足之下,枫树也显得要逊色许多。 尹秋看着那层层叠叠的枫叶,脑子里冷不丁想起了一句话。 我只能告诉你,不论是你爹娘大婚,还是你娘生产,这两个重要的日子,满江雪都没有到场。 这是南宫悯留给尹秋的一个悬念。 她没有说出背后的原因,她只说那原因尹秋若是得知,怕会接受不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东西会让她无法接受? 尹秋骤然想到这茬,求知欲再一次被勾了起来,可她扭头看向满江雪,不知为何话已到了嘴边,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连南宫悯都不愿轻易告诉她的事,师叔就一定会告诉她吗? 答案显而易见。 尹秋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将疑问咽了回去。 她暗暗地想,一定要找个好时机问个清楚才行。 第72章 入了夜,月亮升起来,挂在那树梢顶上,像一叶扁舟。 春夜里月色好,院儿里拢着淡淡花香,是桃树上头挤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房舍都熄了灯,只余满地清浅月光,微弱地照亮了一处晃荡的水洼。 那水洼里映着两个黑梭梭的人影。 尹秋在昏暗中探头张望了许久,见得间间弟子房都已黑了下来,这才回头冲身后蹲着的人说:你跟着我,别闹出动静。 孟璟捏紧了手里的衣物,轻轻点了下头。 尹秋打头阵,先一步从廊角行了出去,孟璟小心翼翼地跟上她的脚步,两人佝偻着身子,在冷风中潜行了一阵,蹑手蹑脚推开了汤房大门,甫一入内,尹秋便将门闩锁上了。 这时候大家都睡了,水也还热着,尹秋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盯着外头说,你快些洗,我替你把门。 孟璟看了她一眼,匆匆褪了衣衫入了汤池,回首说:你不洗么? 尹秋摆摆手,示意孟璟不必管自己,说:我先前洗过了,你抓紧时间。 子时刚过,弟子们都早已睡下,巡逻的护卫弟子也已来过两趟,院儿里没什么人,孟璟从未在这等时分来过女院,即便有尹秋替她望风,孟璟仍是有些抑制不住的紧张,好在直到沐浴完也无人来过此处,孟璟穿好了衣裳,揪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去。 以后你要沐浴,提前跟我说一声就是了,尹秋面朝着大门,至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总比你半夜来洗冷水好得多。 孟璟的确许久没有洗过热水澡了,自从来了云华宫,她便长期用冷水沐浴,同样是洗冷水,在男院还有被男弟子发觉的风险,是以她只能每晚都提心吊胆地往女院跑一趟,就算被女弟子瞧见了,也不至于太过难堪。 汤房没有灯盏,仅有些微从窗纸投进来的月光,孟璟借着那光线穿戴完毕,面颊被水雾熏得有些发红,她看着尹秋的背影,轻声说:谢谢你。 尹秋笑了笑:不客气,你好了没? 孟璟嗯了一声。 尹秋便起了身,将小板凳搁回原处,说:那我送你出去。 她说着,轻轻抬起门闩推开了一条细缝,谨慎地观望了一下外头的动静,瞥见院子里无人走动后,她才将门彻底推开,侧脸说:来。 廊檐下的灯笼不知何时也都灭了,今夜月色虽好,却并不能起到照明的作用,尹秋极力瞪大双眼,在昏暗中辨别着周遭的景物,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孟璟跟上来,正欲扭头瞧瞧时,一只纤瘦苍白的手臂倏然自屋内伸出,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登时就将尹秋给拽了回去。 尹秋吓了一跳,刚要下意识惊呼一声,那只手又迅速从她手腕移到了她脸上,将尹秋的嘴捂得死死的。 别出声。孟璟低沉的声音响在她耳侧。 听见孟璟这刻意压低的嗓音,尹秋没来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声说:怎么了? 察觉她说话时的吐息都喷薄在掌心,带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孟璟手指一僵,旋即拉着尹秋快步跑回汤房内的屏风后躲了起来。 有人来了。 两人挤在一处蹲着,都将视线放到门口,不多时,便见两个女弟子抱着衣物推门进来了,和她们一样,这二人也是一进来就将门反锁上,像是怕人瞧见似的。 好黑啊,怎么都不点灯的?一名女弟子说。 还不都怪你,白日里不好好上课,被教导师姐罚了练剑,这会儿回来有热水就不错了,黑就黑点罢。另一名女弟子说。 可我看不清啊,哎,你帮帮我。 真笨!去把衣裳挂起来。 瞥见那女弟子握着衣裳朝屏风这处走了过来,尹秋心里一沉,正思索着要不要换个地方躲一躲,旁边孟璟已飞快起了身,顺手便将尹秋一提,拽着她眼疾手快地藏进了柜子里。 这一番动作虽快,但仍是免不了弄出了些许声响,那女弟子显然听见了,立即低喝一声:什么人! 尹秋一惊,顿时心跳加速,禁不住慌乱起来,反观孟璟却是无比镇定,若无其事地将柜门缓缓合拢了。 另一名女弟子正要下水,听见动静便问道:有人么? 好像有脚步声,那女弟子绕着屏风走了两圈,却没见着人影,狐疑道,难道是我听错了? 别疑神疑鬼了你!快点洗完好回去睡觉,另一名女弟子不耐烦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几个人像咱俩这么晚才回来的? 那女弟子不太放心,又在屏风周围仔细瞧了瞧,末了才将衣裳挂好,与同伴一起入到池中洗了起来。 透过柜门的缝隙瞧见那女弟子离开,又听到哗哗的水声传来,尹秋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手心都出了一层汗。 好险。 要是被她们发觉孟璟在这里,可就麻烦了。 尹秋抬手按着咚咚直跳的胸口,心里还有些忐忑,许是因为受了惊吓,又止不住的紧张,不过片刻过去尹秋便感到手脚发起麻来,有些憋得慌,她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却是才一动就被孟璟倏地摁住了。 别动。 声音就响在她头顶,尹秋微微仰首,在昏暗不明的视线中看见孟璟正垂眸瞧着她。 这柜子不大,甚至还有些狭窄,上头两层摆放着皂粉和澡豆一类的洗浴用品,下方则堆着一些木瓢和澡盆,东西虽多,但好在没将整个地方占完,只是杂乱无章地叠在柜子一侧,尹秋和孟璟便在另一侧空出来的地方挤着,倒是不至于寸步难行。 可那些木瓢实在堆得太乱了,摇摇欲坠的,稍不留神就会有被撞翻的可能,尹秋被孟璟这么一摁,只得忍着不动了。 外头水声不停,尹秋默默祈祷着那两人快些洗,可没料到好一阵过去,那两名女弟子也没离开,反倒像是玩起了水,嘻嘻哈哈地谈天说地,一点也不着急走。 她们俩倒是玩的开心,就是苦了尹秋,她屈腿半蹲着,站也站不起来,坐也坐不下去,又担心将身后的东西碰着,尹秋待得四肢酸痛,呼吸不畅,忍了老半天实在忍不住了,便伸手搭上孟璟的双肩,撑着她说:不行了,我好难受 孟璟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同样是坐立不得的姿势,纵然两人身形偏瘦,不算太挤,但这种情况下谁敢轻易动弹? 忍着。孟璟咬紧牙关,努力维持着身形。 尹秋便又忍着了,却是控制不住地打起颤来,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手上用了劲,掐的孟璟皮肉生疼,这么一来,孟璟也忍不住了,她听见尹秋的呼吸声愈发急促,暗道这样下去怕是不妙,便凑到尹秋耳边用气音说:你站起来些。 尹秋两腿都在抖,好不容易站起来却又一头撞上了隔层,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孟璟赶紧将她脑袋一捂,同时靠着柜子滑坐下去,尹秋担惊受怕间只感到腰间环上了一双手,下一刻,她便被孟璟给扯了回去,顺势坐到了孟璟腿上。 一股皂角的香气霎时扑面而来,尹秋解放了手脚,顿感浑身上下都轻松了不少,她两手仍旧搭着孟璟的肩维持平衡,气喘吁吁地说:我会不会太沉了,压着你没有? 孟璟扶着她的腰,闻言没有很快答话,而是过了片刻才说:没有 两人便就这么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再动弹了。 饶是如此,尹秋还是绷着神经不敢松懈,她竖起耳朵听着外头那两人的动静,却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颇为吵闹,尹秋吐了吐气,暗暗安抚自己不要慌,可等她平复了心绪之后,那心跳声却还是响个没完,始终充斥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格外明显。 尹秋面露疑惑,收回一只手在心口感受了一下。 分明跳的不快了,怎么还这么响? 很快,尹秋就反应过来了,那不是她的心跳声,是孟璟的。 微弱的光线自门缝钻进来,宛如一缕若有似无的飘带投在了孟璟的眉眼之间,尹秋垂头看了看她,心道孟璟看着倒是淡定,实际却是比她还要慌张许多,尹秋想了想,凑近须臾宽慰孟璟道:你心跳好快,没事的,等她们走了就好了,别紧张。 孟璟抬眼看着她,眸中映着那雾气般的月光,衬得她一双眼眸湿漉漉的,像是染上了一层霜气。 她没有说话。 两人的气息交融在一处,是不同的味道,孟璟闻着尹秋身上熟悉的馨香,忽然在这一刻回想起了藏书阁那日,尹秋将外袍盖在她身上的时候,她也闻到了这样的香味。 像是清浅的兰花,带着点些微的甜,闻起来会莫名让人觉得很安心。 记忆中,母亲身上的气味,也是有些类似的。 孟璟的眼神在翻飞的思绪中逐渐变得失真起来,她想起最后一次和母亲拥抱时,她也像此刻的尹秋这样,坐在母亲身上,在颠簸的马车里紧紧地靠在母亲怀中。 她还记得那天夜里的血腥味,那么浓烈,那么滚烫,也那么叫人难以忘却。 心里还是恨的。 可她恨的不是别人,她恨的,是不能学武,不能报仇的自己。 快了,她们在穿衣裳了。尹秋扒在柜门口,努力瞧着那两名女弟子的身影。 她说完这话,正要轻轻将柜门打开一些,腰上却忽然传来了一阵痛意,尹秋极轻地低呼了一声,收回视线看向孟璟,诧异地说:你突然那么大力干什么?弄疼我了。 分卷(75) 孟璟一愣,尚未发觉自己两手正紧紧地抓着尹秋,她恍惚间回了点神,缓缓松开了手。 抱歉。 发觉她脸色不好,尹秋坐直了身子,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孟璟换了口气,没有与尹秋对视,她垂着头,轻言细语地说:没有。 视线太过模糊,尹秋不太能看得清她的神情,当下便也没有在意,瞥见那两名女弟子终于推开门离开了汤房,尹秋长叹一声,如释重负道:可算走了,憋死我了都,她赶紧将柜门掀开,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快出来罢,早点回去了,省得待会儿又出什么意外。 孟璟看着她的动作,却没有很快跟上,只是一动不动地唤了她一声:尹秋。 听到呼唤,尹秋爬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回眸道:怎么了? 孟璟嗫嚅一阵,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可她最终却只是轻轻摇了下头:没怎么,走罢 尹秋看了她两眼,不明白孟璟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心事重重,但她既然不愿说,尹秋也就不多问,两人相继从柜子里出来,复又小心谨慎地行去了汤房大门。 那两名女弟子此刻还穿梭于走廊之上,尹秋没急着走,缩在门边静静看着她们的背影,等人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后,尹秋才行出门去,对孟璟说:已经很晚了,不能再耽搁了,快些回房罢。 相比起来时的谨慎,尹秋现下反倒胆子大了些,她贴着墙壁而走,将孟璟送到了院门口,不厌其烦地叮嘱:你路上慢点,别被人瞧见了。 孟璟心不在焉的,只是囫囵应着。 尹秋见她不在状态,又不知该怎么开导,只得又说了两句关怀的话便转身走了,孟璟定在原地,目送着尹秋离去,几度想要开口叫住她,却又迟迟没能发出声音。 许久,她才一脸凝重地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女院。 经过先前那番插曲,这时候已是快到子时尾端了,尹秋快步朝弟子房行去,路过窗外时,忽然瞧见那上头挂着的竹枝不见了。 尹秋眼睛一亮,赶紧绕过廊角回了房,可推门一看,屋里却是冷冷清清,半个人影也无。 怎么没人? 尹秋在房里转了一圈,又将头探出窗外瞧了瞧,却没见得哪里有公子梵的身影。 那竹枝挂了好些天也没人取,除了公子梵,应当不会有别人拿走。 可他既然来了,又怎么没在房里等她? 尹秋心下疑惑,便也只能躺去榻上等着,可过了许久也不见公子梵来,尹秋渐渐来了瞌睡,想着他见了竹枝就该知道自己的用意,迟早还会来的,尹秋便不等了,盖好被子在风声中渐渐沉睡了过去。 原本已经料定公子梵今晚不会现身,可没想到夜半时分,窗户还是传来了熟悉的敲打声,尹秋一瞬被惊醒,起身一看,公子梵一如往常那般立在窗外,手里还捏着几个石子儿。 尹秋喜出望外,赶紧披好衣裳下了榻,给公子梵开了门。 还以为你不来了,快进来。 月上中天,满院都笼罩在一片冷寂的月光之中,公子梵拢了拢宽大的袖袍,行到桌边坐下时,自袖袋中取了根竹枝放在桌面。 近来谷里事情多,我不太能脱身,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他这话倒是把尹秋给问懵了:我找你我当然要找你了,说好年后教我轻功的,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了?忙什么呢? 公子梵笑了笑:你难道猜不出来我在忙什么? 自从当日在紫薇教匆匆见过他一面后,尹秋就一直想当面跟他聊聊,便问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紫薇教起火那晚,是你亲自带人去的罢? 公子梵略略颔首,拎起茶壶晃了晃,倒了杯冷茶,说:是我,他瞧了尹秋一眼,为了救你,如今我已经暴露了,谷里还损失了不少孩儿们,你要怎么报答我? 这回尹秋能顺利被满江雪救回来,公子梵的确是帮了大忙,尹秋说:你想我怎么报答你? 公子梵打量她片刻,隐在面具之下的眼眸闪过几分意味不明的神色,他浅笑着道: 你如果真想报答我,八月新弟子大会,你便不要拿第一名。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我带着红包来了。 老规矩哦,零点前留评的小天使都有。 发红包会上瘾是真的。 然后,再更两章就是新弟子大会啦,到时候第一卷结束,第二卷开始秋秋就长大惹。 也就可以谈恋爱惹。 第73章 窗还开着,一阵冷风倏然灌进房中,吹的尹秋一个激灵。 不让我拿第一名尹秋始料未及,讶异地看着眼前的人,为什么? 公子梵搁了茶杯,手指在那杯沿摩挲着,说:你若拿了第一名,就得拜谢宜君为师,明光殿可不比新弟子院,我可不好夜夜都在谢宜君眼皮底下来找你。 尹秋呆了呆,面露茫然道:可你之前不还支持我拜掌门为师吗?怎么现在突然就改主意了? 我可从未说过要让你拜谢宜君为师,公子梵说,我主动教你功夫,从始至终也只是为了让你有自保的能力,总而言之,你拜谁为师都好,就是不能去明光殿,你若成了掌门之徒,那你我之间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尹秋沉默须臾,皱眉道:可不去明光殿,我就只能去别的峰脉,你知道的,师叔从来都不肯收徒,即便是我她也铁了心不松口,而每个峰脉的新弟子都必然会下山历练,这么一来,我不就离师叔很远了吗?我从一开始,就只是想尽可能离师叔近一点的。 须知新弟子一旦下山历练,熟悉了各大州城的事宜,就大概率不会再返回云华宫,能被重新调回宫里的弟子那都是在山下待了好几年的,今年满江雪倒是吩咐陆怀薇调了一批回来,可那也只是因为宫里留守的弟子不多罢了,谁知道尹秋下了山,又能不能有这么好的运气被召回来? 更何况尹秋从最开始的目标就是拿到新弟子大会第一名,她想和满江雪日日都能相见,就唯有这一条路可行,可公子梵现在却要她认输,开什么玩笑? 便听公子梵笑道:你果真觉得满江雪会眼睁睁看着你被送下山? 尹秋愣了愣,不明所以道:什么意思? 谢宜君诚然是位好掌门,但她不会是一个好师父,公子梵说,论起武艺,她向来都是同门之中最弱的一个,甚至还比不上那温朝雨,你跟着她学不了什么本事,不信你可以看看叶芝兰,她虽是宫门大师姐,剑术却比不上季晚疏一半好,也只是胜在心性沉稳,适合做事罢了,谢宜君虽然对她有栽培之心,却没能教得了她好的武艺,而你的几位师叔之中,也只有满江雪是真正的功夫好,连你娘都比不过她,你娘只是美名在外,满江雪为人低调,实力却是深不可测。 尹秋敛了敛眸子,说:所以你的意思是,与其拜掌门为师,倒不如拜在别峰长老座下? 公子梵说:正是如此,云华宫各峰长老可不比谢宜君差了去,她的优势只是在于她是老掌门之徒,有继任掌门的优先权,要真说到武艺方面,她诚然不是什么高手。 尹秋听明白了,可还是打消不了心中的顾虑,又不知该怎么办,只得沉默下来。 这回你被温朝雨劫去紫薇教,该是也明白了武艺傍身的重要性,见尹秋噤声不语,公子梵又道,连季晚疏那样的首席大弟子都抵挡不了南宫悯,回来便开始闭关练武,更何况你?往后若是再出什么意外,你总不能次次都盼着旁人搭救,靠人不如靠己,你自己若能学得一身好武艺,比依赖任何人都要好。 他这话倒是说到尹秋心坎儿上了。 此次紫薇教一行,尹秋的确深深体会到了有一身好功夫是多么重要,公子梵能在南宫悯面前随意走动,无非就是因他武艺高强不怕南宫悯,满江雪亦然,那紫衣女子也是如此,反观季晚疏虽然自来便被人称为剑术天才,她也不惧南宫悯,可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再是无所畏惧也只是徒劳罢了,打不过,没有还手之力,就只能任人宰割。 南宫悯太过捉摸不透,她表面对尹秋百依百顺,其实也不过是利用她而已,她若真像她说的那样是为完成尹宣的嘱托要好好照料尹秋,便不该那么轻易地放尹秋离开,甚至连追回她的举动都无,可见南宫悯只是在骗尹秋,虽然目前还不知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尹秋已能看出来,南宫悯并未真的将她当做侄女对待,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棋子是什么?有用便留,无用便弃,倘若哪天尹秋失去了本就不多的价值,南宫悯随时都能对她痛下杀手,若真等到那一天,假如满江雪来不及救她,尹秋就只能丢了性命。 暗暗在心中思索着利害关系,许久,尹秋才开口说:可师叔也想我赢的 那是因为她没有想过要收你为徒,公子梵说,她并不在意你到底拜谁为师,但你自己不能不为前路考量。 尹秋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可我还是不想离开师叔,也不想下山。 公子梵说:那你就不想赌一把? 尹秋抬了眼,眸光透着迷惘:赌什么? 公子梵微微一笑:就赌满江雪到底会不会把你要到身边。 一旦你没有拿到新弟子大会第一名,谢宜君便要收另外的人为徒,公子梵接着说,到了那时,各峰长老就会挑选剩下的好苗子,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满江雪有没有可能与众位长老抢你么? 听他此言,尹秋先是一愣,随后又不自觉露出喜意:你是说,师叔还是有可能收我为徒的? 公子梵说:她会不会收你为徒我猜不准,不过我能确定,她极有可能会让你留在惊月峰。 尹秋一扫先前的沉郁,追问道:你怎么就能确定? 因为你是曼冬的女儿,公子梵沉稳道,你别忘了,当初你还在桑榆山时,满江雪可是亲自冒着大雪去接你的,说来倒是惭愧,就连我当初听闻你的踪迹,也只是派了一队手下去寻你,并未亲自到场。 回想起那个雪天,回想起与满江雪初见时的情景,尹秋抿嘴笑了笑:师叔很在意我,她对我也很好,而且她一直都知道我想跟着她,可能就像你说的,我若能成为掌门的关门弟子,师叔当然会很放心,但我要是没拿到第一名,师叔未尝不会为我着想,保不齐她就真的把我留在身边了。 公子梵瞧着她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你现在觉得,我要你输掉新弟子大会,是不是个好主意? 尹秋豁然开朗,宛如拨云见月一般,喜不自胜道:当然是了!她兴奋地从木椅上跳起来,兴高采烈道,我的确有必要赌一把,我就不信师叔真的那么狠心要把我推给别人,也不信她真的就不想管我,倘使届时她仍旧不肯要我,那我就缠着她,缠到她答应我为止! 说完这话,尹秋又看向公子梵道:可我要是去了惊月峰,你岂不是更不能来找我了?师叔比掌门要厉害多了,她肯定会发现的。 公子梵捏着茶杯转了转,闻言轻笑一声:这倒是无妨,有了满江雪,你也就不再需要我了。 尹秋不由地收敛了几分笑意,说: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再见面了? 公子梵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相识以来,尹秋在云华宫的日子,有一大半都在跟着公子梵练剑,她能在启蒙晚的情况下与傅湘打成平手,很大部分功劳都要算在公子梵头上,是他的悉心指点与教导,才能让尹秋在短短时日里进步飞快。 虽说两人每每碰了面都只是埋头苦练,并未有过多的交流,但无形之中,尹秋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这下得知新弟子大会结束后他有可能不再来了,尹秋很难不感到失落。 许是看出尹秋表情微变,公子梵笑道:怎么,还舍不得我了? 尹秋看了看他,嗫嚅道:当然会舍不得了 听她如是说来,公子梵面露欣慰,叹口气说:人总是要经历分别的,没有谁会一直陪着谁,我当年没有保护好曼冬,这是我一生的遗憾,如今看着你日渐长大,也算弥补了一些缺憾,让你跟着谢宜君我确实觉得可惜,可要是满江雪就另当别论了,眼下开了春,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在新弟子大会之前,我仍旧会继续教你习武,至于之后的事,之后再说罢。 尹秋听得一阵怅惘,忍不住靠近公子梵几步,说:那我该怎么称呼你?你说过,你不算是我的师父,可你好歹教了我功夫,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总得对你有个尊称罢? 月光中掺了几缕凉风,吹动了公子梵宽大的袖袍,他隐在面具之下的面容模糊不清,可一双眼眸却是亮如星辰,含着浓浓的温情。 他注视尹秋良久,最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你若真是有心,不妨叫我一声义父。 连日来的阴云总算散了,万里长空碧蓝如洗,太阳挂了起来,洒下一片耀眼的金光,照暖了春日。 院儿里的桃树这阵子都冒出了花骨朵,花还未开,花香就隐隐约约浮了过来,孟璟独自坐在那桃树底下读了会儿书,被日光晒得昏昏欲睡,她抬起头来,正好瞥见尹秋提着剑从大门行了出来。 孟璟看了眼天色,这时候午时还没过,多数弟子刚吃完饭回了房休息,看尹秋这样子,估计是要到练武场练剑去。 孟璟本想主动打个招呼,然而还没开口便见傅湘也紧跟着闯入了视线之中,她快步追上尹秋,满面笑容地揽过了尹秋的肩,两人有说有笑,一齐朝这处来了。 见了傅湘,孟璟顿时生出几分不悦,她想趁这两人没瞧见她之前悄然离去,转身之际却听尹秋喊道:孟璟! 孟璟脚步一顿,只得回了头。 你跑什么?尹秋大踏步迎上来,脸上带着笑。 没跑。孟璟握着书册,只将目光落在尹秋身上。 我们要去练武场练剑,尹秋说,你左右无事,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晒晒太阳也好。 孟璟迟疑了一下,拒绝了尹秋的邀请:不了。 分卷(76) 反正没多久就要上武课了,你跟我们一起过去啊,尹秋看了看她手里的书册,省得你这会儿回了房待会儿还要出来,懒得跑么。 孟璟看了她一眼,还是拒绝:我有些累了,你们去罢。言毕,她便兀自抬腿离去,也不管尹秋还劝不劝她。 傅湘瞧着孟璟的背影,挑了挑眉道:这小子怎么回事?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有那么烦我吗? 尹秋也跟着她看向孟璟,说:你多心了罢,我看她脸色不太好,兴许是真累了。 我可不瞎,傅湘有些不痛快,说起来上次丁怜真那事我还帮了他一次,可这小子不知怎么的就对我特别有敌意,尤其这回我从明月楼回来后,他更是对我爱答不理,每次见了我都冷着一张脸,我到底哪里惹到他了? 孟璟对傅湘有怀疑,不大待见她,这事尹秋是知道的,可经过那日的试探,尹秋已经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也将与傅湘的谈话和孟璟叙述过,但孟璟却没怎么听进去,她还是有些怀疑傅湘居心不良。 尹秋改变不了孟璟对傅湘的看法,只能安抚傅湘道:你别多想了,孟璟只是看着不好接近,实际上她人还是不坏的,再说你们也没怎么来往过,多相处一段日子就好了。 傅湘嗤一声,匀了尹秋一个白眼:你老实说,你到底跟没跟他说我坏话! 尹秋好笑:我干什么要跟她说你坏话? 傅湘低哼一声,拔剑道:我不信!你俩肯定有事儿瞒着我!走走走,看我不把你屁股打开花,不说实话我可饶不了你! 见她这模样,尹秋不厚道地笑出了声,两人原地交起手来,一路打去了练武场,直到武课开始才收了手,平息了战火。 虽然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在新弟子大会输给傅湘了,但尹秋依旧没忘用心练武,见识过南宫悯的厉害后,尹秋几乎是下了苦功,稍有空闲的时间便不舍得浪费,走到哪里都剑不离身,势要把功夫练好不可。 而傅湘也显然要比年前认真许多,她也已经打定主意要拿第一名,面对尹秋的勤学苦练,傅湘虽有基础,却也不敢小看了尹秋,两人每日最早来练武场,也是最晚离开练武场,练起剑来废寝忘食,叫许连枝大为称赞。 到了酉时,武课结束了,两人在茶棚饮了茶,便坐在石阶上休息起来,傅湘喘着气,靠在尹秋身上,说:想不到你居然这么拼命,搞的我也不好意思偷懒了,她嬉笑着,两眼放光地看着尹秋,好小秋,你最好了,要不你别这么用功了,大会那天放放水,让我拿第一名罢? 尹秋无情地说:想得美,她笑了笑,我还奢望你能让一让我呢,原本就学过功夫的人,你别占了便宜还卖乖。 傅湘立即露出受伤的表情,委屈地说:我也就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啊,你还有满师叔私下指点呢,你才是占了便宜的那一个。 你少来倒打一耙,尹秋推开傅湘,拎着剑站起了身,说起来,倒是好些天没见过师叔了,不跟你废话了,我得去一趟惊月峰。 好羡慕啊,傅湘倒在地面,酸溜溜地道,我怎么就遇不到这么好的师叔呢? 尹秋垂眸看着她,笑得促狭:你要实在羡慕,可以管我叫师叔来的。 吃我一剑!傅湘来了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就要收拾尹秋。 尹秋大笑几声,一个闪身避过,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新弟子院。 满江雪在殿中焚了香,熏好了新洗净的衣裳。 趁着天色还没黑,她吩咐暗卫弟子打理了枫林中的凉亭,正要派人去弟子院将尹秋叫来时,便听庭院外头忽然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夕阳西下,天际烧红了一片晚霞,那光影里奔跑着一个轻盈的小小身影,满江雪快步下了阶,在尹秋入门之际便将她稳稳一抱,说:慢点跑,摔着怎么办? 尹秋揭了外袍,跑的一头汗,她仰脸看着满江雪,说:好些天没来过了,我来看看师叔。 满江雪笑了笑,牵起尹秋的手往枫林行去,说:来得正好,我正要叫人去接你,亭里备了点心,去坐一会儿。 尹秋缓了两口气,顿住步子张开了双臂,冲满江雪撒娇:跑的好累,师叔抱我去。 满江雪垂眸瞥了她一眼,伸手将尹秋抱了起来。 懒。 已是春日,亭子里的暖帐都撤了,两人入了座,满江雪熟练地煮起茶来,问尹秋道:明日又要月试了,准备得如何? 尹秋还有些气息不稳,坐了一会儿才说:放心罢,这回我肯定能考个状元。 满江雪说:这么有自信? 尹秋嬉笑一声:年节后的春试好些同窗都换了课室,夫子说现在剩下的人之中只有我功课最好,考个状元应该不成问题。 若非出了意外导致错过了春试,否则她也该换到别的课室念书的。 那武试呢?满江雪说,武试又能不能拿个状元? 这个么尹秋转了转眼珠,别有深意道,武试拿不拿状元都无所谓,只要新弟子大会我能拿状元就行了。 听她这话里透着胸有成竹的意味,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有自信是好事,但也别过分自信。 尹秋看了看她,歪着脑袋挤到她怀里,尽量自然地说:师叔总教我要有自信,这我的确学会了,可要是大会那天我没拿到状元怎么办? 满江雪轻笑一声: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你还敢说有自信? 尹秋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倒也不恼,仍是问道:我就问一问嘛,师叔快回答我! 满江雪收了手,抱着尹秋往怀里带了带,说:那你便趁早在各峰走动走动,看看哪位长老合你的眼缘,尽早做准备,如若大会当日你输了,就得拜入各峰长老座下,但依你的资质,该是会有不少人争着要你,比起其他弟子,你还是有选择的余地的。 尹秋眸光清澈地看着她,回道:师叔也是一峰之主,那我可以选你吗? 满江雪眉头微挑,没答这话。 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收徒啊?尹秋叹口气,我可真是愁死了。 那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做我的徒弟?满江雪说着,也效仿尹秋叹了口气。 因为我喜欢师叔啊,尹秋瞪着眼,理直气壮道,喜欢一个人,想和她一直在一起,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未等满江雪接话,尹秋又哼声道:我知道了,师叔就是不喜欢我,因为不喜欢,所以不想跟我在一起,也就不肯收我为徒,师叔怎么这样? 满江雪被她训得啼笑皆非:谁说我不喜欢你了? 尹秋佯装置气:明明就有! 满江雪打量她几眼,笑道:还以为你今日真是来看我的,没成想是来跟我发脾气。 尹秋见她连敷衍自己一下都不肯,也就没心思再演戏了,她搂住满江雪的脖子,伏在她肩头说:你不要我就算了,除了你,好些长老都想要我呢,连教导师姐今天都在问我什么打算,她说要是我愿意,可以跟着她留在弟子院呢。 满江雪轻抚着尹秋的背,闻言低声道:弟子院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尹秋不由地真的灰了心,抬头道:你连弟子院都肯让我去,就不肯松口让我跟着你吗? 满江雪见她快有了哭哭啼啼的征兆,失笑道:我何时说过不让你跟着我? 就会跟她打太极!尹秋瘪了瘪嘴,及时克制住心中的波澜,又是一声低哼,说:那咱们走着瞧好了! 满江雪还是看着她笑:走着瞧什么? 尹秋一字一顿道:我不告诉你! 第74章 三月,山中风光大好,满山桃花都开了,梅花也竞相绽放,春日里雨水足,云华山草木滋养得旺盛,一眼瞧去,遍地青葱林木,花香扑鼻,成群的鸟雀盘旋于空,发出声声鸟鸣。 幽深密林中,山涧流淌,波光潋滟,无数粉白桃瓣自那溪流俯冲而来,载着零星梅枝,宛如一道嵌着灵花玉叶的碧绿绸带,源源不断地流向远方。 风乍起,吹乱了漫空残叶与飞花,那风中闪烁着银白剑芒,好似道道绚烂月华,映在那清澈见底的溪水之中。 一尾游鱼腾空而起,落下之时惊起一片水花,细密的涟漪荡开,漾乱了那水中映着的人影。 洁白裙袂翻飞,在春风里扬起飘逸的弧度,剑光四射,气势灼灼,那溪流边练剑的身影轻盈而灵巧,恍若一只翩翩蝴蝶,比那漫山的桃花还要夺目,俏丽生姿。 昼夜更迭,云雨交互,春雨来了又去,夏阳顶了上来,烈日当空,蓝天如洗,花开花落季节替换,景物在时间的流逝中尽情变化,唯有那执剑的身影一如往常,不曾停歇。 桃香去而不返,山中漫开了浓郁桂香,长剑划过,惊动一片绿林草木,随着那剑尖的离去,粒粒丹桂飘然而落,铺就了遍地金黄。 尹秋收了剑,略略回头,借着月色看向那散落一地的桂花,笑容里掺了点意外,说:什么时候桂花都开了? 夜深,明月高悬,月光皎洁,公子梵沐在那清冷的光辉之中,整个人像是披上了一层薄霜,他俯身拾了几枚桂花于掌心,低头微嗅间回答说:已是八月,桂花自然该开了。 尹秋看着他的动作,拭了把额间的汗,有些微妙地道:这几月不舍昼夜的练剑,倒是没发觉时间过得这样快她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后知后觉道,算起来,过两日就是新弟子大会了。 公子梵移动视线看向她,笑得温和:这几月你进步不小,轻功也习得不错,依我看,那傅家小姐未必就能赢得了你。 尹秋想了想,摇头说:若只是比试宫里的剑术,我的确不会怕了傅湘,可要是别的功夫,那我还远远不及她。 公子梵说:虽然不知她师承何人,也不知她身手到底如何,但我梵心谷的心法,可不是拿来修身养性的,你只是比她入门晚了几年,何况你的天分显然要更高于她,若是你二人同一时间开始习武,她决计不会是你的对手。 这话若是放在从前,尹秋断不会听的心安理得,但如今她每每与傅湘切磋时,傅湘都明显比过去要吃力许多,二人次次较量都乃势均力敌的场面,而这几月来的数次武试,尹秋也胜过傅湘拿过一两次状元,她也能看得出来,傅湘不是在故意让着她。 一转眼,入宫至今也快有一年的光景了,许连枝已经开始教导云华心法,命弟子们内外兼修,而尹秋一早便跟着公子梵学了梵心谷的独门秘籍,这方面她是占了优势,学起云华心法也要得心应手许多,加之她还十分刻苦,如此一来,傅湘也只能打起精神勤学苦练,若似她从前那般吊儿郎当,被尹秋甩在身后也是迟早的事。 何况云华心法较为温和,剑招也注重以柔克刚,梵心谷秘籍则与之相反,招式更具有杀伤力,也更狠辣,尹秋双管齐下,自两套心法中获取了不同的特质,糅合在一处反倒使她脱颖而出,如今,尹秋已能释放剑意逼退飞禽走兽,这是云华心法目前还做不到的。 山林静谧,夜色浓浓,尹秋行到溪边,捧水洗了把脸,说:可惜我的目标从来就不是傅湘,我想成为师叔那样厉害的人,眼光就必得放的长远一些。 你有追求的目标,这是好事,公子梵扔了手中的残花,缓声道,明日我便不再来了,你安心为大会做准备,虽说不求拿到第一名,但也争取拿个第二罢。 尹秋得了这话,站起身来看着他道:那你之后还会来吗? 公子梵凝望她片刻,笑道:那得看你究竟会拜谁为师。 尹秋说:倘使我如愿去了惊月峰,你一定就不会再来了,她凑近公子梵两步,问道,那如果我想见你,又该怎么找你? 公子梵轻叹:我说过,你有了满江雪,便不再需要我,也就不用再与我见面,他顿了顿,除非你遇上什么凶险,或是你娘现身,那你我才有再度相见的可能。 饶是早就知道会有一场离别,但听他这番话语,尹秋还是控制不住感到失落:除了师叔,你是陪我最久的一个人了 不知不觉间,这个戴着面具的神秘男人早已陪伴了她很多个夜晚,他教过她武艺,关怀过她的身心,还为了她的安危冒死出入过紫薇教,他是继满江雪以外,对她最好的人。 可今晚过去,这个人就要离开了,纵然江湖路远,谁也说不准还会不会有重逢的一天,但谁又知那一天会几时到来? 你要是我爹就好了,尹秋松松散散地捏着剑柄,脚尖在湿润的泥土上轻轻点着,我一开始很想让师叔当我娘亲,后来发现那是不可能的,再后来遇见了你,我也偷偷想过你为什么不是我爹。 微风拂来,卷走了一些花香,吹动了公子梵的黑发,露出他那张布满纹络的银质面具,在夜色中显得有几分温柔。 他微微牵动了嘴角,伸手摸了摸尹秋的头,说:可惜你娘不喜欢我。 尹秋抬起头看着他:你人这么好,我娘应该喜欢你才对,她不该嫁给我爹的。 公子梵又是一声叹息:没错,她的确不该嫁给你爹 那你呢?尹秋问,除了我娘,你就没有别的心上人吗? 公子梵摇头:这世间女子,除了你娘,我谁也不喜欢。 尹秋内心动容,叹道:你真傻,她沉默须臾,又有些羡慕地道,要是也有人这么喜欢我就好了。 公子梵微微一笑:自然会有的,他收回手,看了眼天色,时日不早,我该走了。 尹秋眼睫微沉,埋下头哦了一声。 公子梵看了她一眼,复又伸手揉了揉尹秋的发,他似乎还想再多说几句,嘴唇噙动几下却没开得了口,最终只是将尹秋一颗头揉得乱糟糟,一言不发地转了身去。 分卷(77) 尹秋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一瞬乱了几分,她怔了半晌,在公子梵即将消失于视线尽头之时,尹秋忽然喊道:义父! 听到这声呼唤,公子梵脚步一顿。 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尹秋站在原地,红着眼怔了片刻,倏地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多谢义父这数月来不辞辛劳授我武艺,护我周全,尹秋自知眼下无以为报,唯有给义父磕三个响头,以表谢意,义父放心,尹秋定不会辜负义父的悉心教导,来日方长,尹秋一定加倍回报义父的恩情! 她说完这话,立即俯身下去,冲着公子梵的背影叩了三叩。 稚嫩的嗓音被晚风携带至耳边,一遍遍地回荡在心间,公子梵负手而立,目视着远处的崇山峻岭,眼前浮现出了一张明媚飞扬的笑脸。 那张脸笑起来的时候很美,虽然她多数时候都是在对着另外一个人笑。 可他还是很喜欢她的笑,就算她在看着自己的时候,心里在想着别的人,可他依旧想要守护那份笑容。 纵然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守护得了。 公子梵静默良久,末了才挥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步入了浓浓夜色之中。 薄雾散去,天将明,晨曦自山巅缓缓倾泻,日光冲破了云层,照向了人间大地。 满江雪今日起得早,天还未亮就已吩咐人打扫了沉星殿,她行到院中举目而望时,谢宜君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那座拱桥上。 倒是许久没来过你这惊月峰了,两人碰了面,谢宜君打量着周遭的景物,笑道,一晃眼师父去世已有十多年,你将此地维护得很好,一点也没变过。 满江雪说:倒也没有刻意维护,顺其自然就好,师姐既来了,入内喝杯茶罢。 谢宜君拨着手上的珠串,饶有兴致地说:不急,师妹领我转一转,散散心。 这宫里事务繁多,即便有各峰长老帮衬,但谢宜君仍是成日忙得无暇偷闲,她久居明光殿,鲜少出来走动,今日瞧着心情还不错。 上月便已立了秋,院内院外的红枫愈加浓烈了,两人步入枫林,谢宜君看着那成片的火红枫叶说:明日就是新弟子大会了,上回你说傅湘隐瞒了自己的身手,那么我倒要看看,她本事到底如何。 满江雪撩开眼前垂挂的枝叶,清淡地说:众目睽睽之下,她不会轻易叫人看出端倪。 谢宜君说:有功底和没功底终究是有差距的,除非她能做到不露出一点蛛丝马迹,连傅岑也不知她会功夫,可见她来云华宫,必然是有什么目的,兴许是有人刻意安排。 听闻傅湘一事后,谢宜君对明月楼的疑心便愈加大了,甚至怀疑过傅湘会否真是傅岑的女儿,毕竟从小养在外头,一朝回来,谁知道她是真是假?但满江雪派人前往郡县调查过,许多人都声称是看着傅湘长大的,有关身世,傅湘的确没有作假。 而对于傅湘给尹秋的说辞,谢宜君自然也是不信的,她既不想待在明月楼,那又干什么千里迢迢跑回金淮城寻亲?若真是想在云华宫拜师学艺求个前程,那就该早一些来,须知傅岑丧子后并未主动接回傅湘,乃是傅湘自己要回去的。 但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家,和云华宫前无恩怨后无渊源,她到底来干什么?又能干什么? 若真是有人叫她来的,那么那人是谁?他又和云华宫有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满江雪目前也还给不出回答,只说:眼下唯一能排除的,是她和紫薇教并无牵连,至于她到底跟着何人学过武,也无从得知,总而言之,只要她是真心求学没有坏心,师姐还是可以宽容一些对待。 谢宜君负手而立,佛珠拨得咔嗒作响:怕的就是有坏心,防不胜防啊。 这几月紫薇教毫无动静,我这心里实在是有些不安定,谢宜君叹口气,又接着道,他们兴风作浪时我得愁,这厢沉寂下来我还是得愁,当初师父退而求其次选我当掌门,我本是不情愿的,也是为了成全你才一口应下,不过托了各位师祖的福,云华宫交到我手里倒是没出什么乱子,但也不比昔年盛大多少,师父在天之灵若是知晓,也不知她老人家会不会责怪。 风过,林中蔓延开细密的沙沙声,满江雪看了看她,说:师姐不必妄自菲薄,云华宫仍是江湖第一大派,师姐做得很好。 谢宜君却是苦笑:比起师父,我还差得远,她仰首看着暖阳初升,叹道,回首看去,前尘旧事桩桩件件都留有遗憾,也不知余生还能不能挽回一二。 听出她话中含着惆怅,满江雪问道:师姐可是有心事? 谢宜君轻笑着摇了摇头:发发牢骚罢了,如今这宫里,也就只有你还能说上两句体己话,她顿了顿,侧目看着满江雪道,自从清明过后,我这几月总是梦见师父,这会儿时日尚早,我打算去她老人家的衣冠冢祭拜一番。 满江雪说:那我与师姐同行。 罢了,你前几日才去过,我也正想和师父单独说说话,你去瞧瞧尹秋那孩子如何了,谢宜君说,见了面,你务必要叮嘱她,此次新弟子大会,万不能叫傅湘胜出,尹秋无论如何都得拜在我座下。 满江雪略略颔首:明白,我会同她讲明。 尹秋抱着木盆离开洗衣房时,一眼就瞧见自己的房间亮着烛火。 她心中一喜,赶紧将洗净的衣物挂在晾晒绳上,一阵飞跑回了房去。 但她没有急着推门,而是放轻动静躲在窗外小心翼翼地观望着。 小木桌点了盏昏昏油灯,满江雪一身素白,正坐在那桌前垂头看着尹秋今日所写的几篇文章。 屋子里光线略有些昏暗,烛火飘摇间,透出几分朦胧之感,从尹秋的角度看过去,满江雪身姿曼妙,仪态端正,侧颜清丽如玉,轮廓好似画笔勾勒而成,美得别有韵味。 一连多日,尹秋全身心都扑在练剑上,已经许久没见过满江雪了,而算起来,满江雪也已有好几月都不曾来过弟子院看她了。 尹秋偷看得正入迷,忽听身后有人道:小秋!看什么呢? 尹秋吓了一跳,急忙从窗口躲开,回头一看,原是傅湘来了,她别有意味地瞧着尹秋道: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哎呀你小点儿声!尹秋飞快将她嘴一捂,你讨厌死了! 傅湘老远就看见她在窗外形迹可疑,走近了才见那屋里坐着满江雪,便刻意扯着嗓子喊了尹秋一声,有心捉弄她一番。 呦,师叔来啦!傅湘趴在窗柩上,好不热情地冲满江雪打了声招呼。 满江雪侧脸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尹秋一眼,弯唇一笑,没说话。 快走罢你!偷看被逮了个正着,尹秋有些尴尬,推着傅湘道,就会戏弄我! 傅湘大笑两声,一个飞身落去廊外,边走边嚷:走喽走喽! 尹秋捏着拳头朝她晃了晃,后才小跑着进了屋,搁下木盆就往满江雪怀里一扑,喜形于色道:师叔好久没来过我这里了,今天怎么想起要过来? 满江雪顺手将她一搂,头也不抬地说:来检查你的功课如何了。 尹秋瞄了一眼她手中的课业,问道:那师叔觉得我写得怎么样? 满江雪说:还凑合,顿了顿又补充道,字倒是不错。 尹秋笑了笑,惯性使然般地坐在了满江雪双腿之上,笑眯眯地要去抱她的脖子,满江雪这才移动视线看向她,抱着尹秋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说:我觉着,你像是又沉了些,她垂眸将尹秋上下扫视片刻,又说,个儿也窜了不少。 平时,傅湘没少拿身高取笑尹秋,不过这段时间以来,尹秋勤于练功,吃得多,动得多,个子便也长得快,她现在与满江雪站在一处,脑袋已经能碰着满江雪的下巴了。 由于幼年时经常挨饿,尹秋一直生得瘦弱单薄,她如今这个年纪,能长这么高实在是难能可贵。 再过两年,我就比师叔还高了。尹秋神色雀跃,眼神含着几分促狭。 满江雪说:这种事上,可以不必这么有自信。 尹秋说:那谁说得准呢?万一我就超过师叔了呢? 满江雪将她往椅子上一丢,无情地说:你想多了,绝无此种可能。 尹秋心道师叔还真是霸道,不让她在这种事上有自信,可师叔自己却是自信得不行,这分明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秋夜开始黑得快了,没多久外头就已笼罩起了月光,尹秋趴在桌面,看着满江雪说:明天就是新弟子大会了,今天我得早点睡,还要睡个神清气爽的好觉才行。 满江雪看了眼天色:这时候还不算晚,你的确该早些睡,养好精神。 尹秋说:可我一想到明天就要参加大会,心里有些紧张,怕是不容易睡得着。 满江雪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说:那可不成。 不过,尹秋说着,歪过头将下巴搁在满江雪的手心,盯着她说,若是师叔能陪在我身边,那我今晚一定能睡得好。 满江雪得了这话,唇角微扬。 见她只是笑,却不作答,尹秋眨了眨眼睛:师叔不答应吗?你都好久没陪我睡过觉了。 修长手指微蜷,满江雪捏着尹秋的下巴,将她微微抬了起来。 距离一瞬拉近,两人的鼻尖几乎快要挨到一起,在晃荡不休的烛光中交换着彼此的呼吸,尹秋不明所以地看着满江雪,面上闪过一丝疑惑,可心里却没忍住颤动了一下。 她不由眸光闪动,这过近的距离使得尹秋心生羞怯,正要下意识躲开几分时,便听满江雪开口道:要我陪你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尹秋按捺着心中的悸动,尽量自然地说:什么要求? 满江雪捏着她的下巴没松手,回答说:明日新弟子大会,你必须打败众人,拜入掌门座下。 第75章 闻言,尹秋自然是有点意外。 从得知谢宜君将会收新弟子大会得胜者为徒时,尹秋就一直做好了朝着这个目标前行的准备,纵然公子梵给她出了招,她现在经不想拿第一名了,但也从没松懈过练武。 可没想到满江雪居然这时候明确地对她提出了要求。 要知道,满江雪从一开始就没干涉过她的任何想法,哪怕她一直教尹秋要有自信,却也不曾说过非要她赢得大会的话。 怎么现在突然就变了? 看清尹秋的神情含着不解,满江雪这才收回了手,边落座边说:从前我只希望你重在参与,名次什么的并不重要,但眼下情况发生了变化,你最大的对手唯有傅湘一人,比起旁人做你师父,你若能打败傅湘拜掌门师姐为师,我自然更为放心。 这个尹秋当然明白,满江雪与谢宜君乃是师祖座下的徒弟,比起其他同门关系更为亲密,她要是能跟在谢宜君身边,满江雪肯定是要放心许多。 可尹秋不明白的是:什么情况发生了变化? 满江雪说:你之前说傅湘隐瞒了身手,她极有可能入宫是有别的目的,包括明月楼也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安分,所以云华宫必然要防备一二,但掌门师姐一早便放出过话,谁能赢得大会谁就是她的关门弟子,所谓人无信而不立,说出去的话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如今傅湘然被掌门师姐列入了不可留的名单,那么你就要尽力打败她,阻止她拜在掌门座下。 也就是说,尹秋这回必须要拿到第一名,防止明月楼真的有利可图,从而将傅湘这个变数趁此机会扼杀在摇篮中。 须知掌门之徒,就能接触到宫门上下许多要事,也有自由出入明光殿的权利,好比叶芝兰,她便比季晚疏与陆怀薇等人知晓更多不为人知的事,傅湘若真是另有所图,那她一旦拜了谢宜君为师,无异于是引狼入室。 就算谢宜君有心防备,也不可能做到事事皆无疏漏,只要傅湘想,她总有得手的一天。 尹秋不免心惊道:可傅湘和我解释过了,我也跟师叔转述过不是吗?她来云华宫是有原因的。 满江雪说:但你并不知道,她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尹秋一愣:这可傅湘应该不会骗我的,她顿了顿,又说,再说了,师叔也知道傅湘总归是要回明月楼的,只要她成为了掌门的关门弟子,就有机会离开云华宫,待不了多长时间的。 满江雪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根本就没想过要回去呢?也许她由始至终都是想进入明光殿呢?最重要的一点是,假如她真的拜入了掌门师姐座下,傅岑就一定会允诺将她接回去么? 万一从最开始,这父女二人就是在合力演戏呢?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尹秋神色复杂。 满江雪说的这些,她的确没有想过。 傅岑到底知不知道傅湘会功夫,这个我们无从得知,也许他一直都知道,只是傅湘刻意骗了你,你所听到的一切也只是傅湘的一面之词而,倘若的确是傅岑叫她来的,目的就是要拜掌门为师,好更为便利地接触宫门内部,对云华不利,那我们就绝不能在心生疑窦的情况下,还让她留下来。 满江雪说到此处,脸色仍是十分平静:我与师姐倒也不是非要恶意揣测一个小辈,只是她身份特殊,又行事可疑,有些事,不得不防。 没料到事情竟会变得这么难办,还牵扯到这么多利害关系,尹秋心绪波动,不免沉默下来。 她还年幼,又只是一个小小的宫门弟子,没经历过太多江湖上的风风雨雨,能考虑到的事情自然有限,纵然尹秋此刻还是相信傅湘不会做坏事,可她也不得不承认满江雪与谢宜君的考量并非毫无道理。 可这样始料未及的局面,却是给了尹秋一个莫大的难题。 她经打定主意要输给傅湘了,就算到时候死缠烂打,苦苦哀求,她也想努力留在满江雪身边,她从来就不在乎什么第一名。 然而现在满江雪亲口对她提了要求,要她胜过傅湘,拜谢宜君为师,这也就意味着,尹秋想要去惊月峰的心愿,彻底断绝了实现的可能。 同时,这也是满江雪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要她去做一件事。 分卷(78) 尹秋无法拒绝,又实在有些不甘心。 她想,为什么非得是她呢?难道她就没有权利选择自己想做的事吗? 可想是这样想,她又无比清楚,身在云华宫,一切都要以师门为首要,夫子说过,凡事要以大局为重,不以个人利益为主,懂得牺牲和让步,才是侠义之人。 夜深了,月光愈加浓烈,屋外走动着不少从汤房而出的弟子们,欢声笑语接连传来,将房中的沉寂衬得更加明显。 怎么不说话?满江雪瞧着尹秋,语调甚为柔和。 尹秋苦着脸,恹恹地看了她一眼。 心知尹秋定是短时间内消化不了这些复杂的事,满江雪说:你不用思虑过多,明日尽力而为便是了,若实在打不过傅湘,掌门师姐也另有安排,不必忧心。 尹秋抬了眼:掌门还有什么安排? 满江雪说:要么尽快通知傅岑将傅湘接走,要么安排傅湘下山历练,总之她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能留在宫里。 尹秋安静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道:可这样做,对傅湘公平吗? 满江雪轻叹一声:从情理方面来讲,自然是不公平的,可从大局上来讲,这是防患于未然,为了一个隐患维系公平,怕的就是到头来得不偿失,你要记住,这江湖,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尹秋默然良久,闭了闭眼:我知道了。 瞧出尹秋神情沉重,满江雪复又轻言细语地宽慰了她一番,两人在房中坐了片刻,便带着干净衣裳去了汤房沐浴,再回来时,院儿里的弟子房就都暗了下去,多数弟子明日都要参与大会,便都睡得很早。 熄了烛火,上了榻,尹秋依偎在满江雪怀里,免不了思绪万千,全无睡意。 她回想着傅湘那日的一言一行,回想着相识以来傅湘对她的好,又想到孟璟的善意提醒,以及满江雪今夜所说的话,脑子里闪过种种画面,犹如皮影戏一般,一幕一幕,轮番浮现至眼前,想的尹秋揪着一颗心,对明日的到来充满了惶惑与迷茫。 到底该怎么做呢? 心中始终盘踞这个问题,尹秋愁肠百结,又不敢叹气,只得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在满江雪温暖的怀抱中渐渐沉睡了过去。 翌日天明,院儿里的钟声照常响起,满江雪先行洗漱完,后才叫尹秋起了床,两人在房里用了饭食,满江雪便离开弟子院去了明光殿与谢宜君碰头,尹秋则按着许连枝前一天吩咐过的流程去了练武场集结。 今日天气晴朗,日光明亮,万里无云,场上站了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影,俱是去年才入宫的新弟子。 许连枝按着名册挨个儿点了名,叮嘱了一些大会上的注意事项,便领着众人朝论剑台行了去。 新弟子大会终于到来,弟子们自是欢欣雀跃,一路上都难掩激动与兴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许连枝今日也格外宽容,听着后头吵得如同麻雀惊叫一般也未出言呵斥,反倒时不时回头说笑两句,整个队伍的气氛都十分喜乐和睦。 到了论剑台,四面看座都挤满了身影,经参与过一次大会的老弟子们都坐在那看台上等着看热闹,见得许连枝领着众人走来,便都精神十足地站起身来吆喝欢呼,一时间,这论剑台四周充满了响亮的人语声,热闹非凡。 尹秋一脸沉静地行在队伍之中,抬眼就看到那看台正中坐着谢宜君和满江雪,边上是各峰长老,叶芝兰与陆怀薇以及别的峰脉大弟子也都站立在后,纷纷朝他们这处投来了含笑期待的目光。 场外,几个弟子掐算着时辰敲起了钟,待那空灵动听的钟声消停,又有振奋人心的击鼓声紧接着传了开来。 许连枝吩咐众弟子们在空出来的看台落了座,高声道:待会儿会有师兄师姐舞剑助兴,还有一应歌舞开场,等他们退下,大会就正式开始了,依照我手上的名单,两两对决,念到名字的人就入场比试,没念到名字的人就留在看台观望,不得随意离席,她说到此处,又着重强调道,切磋期间,切记要点到为止,不可动用杀招,不可伤及同门,一旦发现谁有逾矩之举,当场逐出宫门,都听明白了吗! 弟子们赶紧齐声回答:听明白了! 许连枝面露满意之色,又朗声鼓励了众人一番,便也落座看向了下方入场舞剑的弟子们。 凉风袭来,秋意绵绵,论剑台中,身着统一弟子服的师兄师姐们开始舞起剑来,引得好一片喝彩声。 周围充斥着欢声笑语,人人都心潮澎湃,喜形于色,唯有尹秋神情淡漠,从始至终都未表露出什么情绪。 须臾,身侧的人影晃动了几下,尹秋偏过头去,见得傅湘与她旁边那位弟子换了座,手里还捧着一包吃食,笑道:起得晚了没赶上吃饭,还好昨晚剩了些糕点,你要不? 尹秋看了她两眼,缓缓摇了头:我吃过饭了,你吃罢。 傅湘哦了一声,便蹲在尹秋身侧大口吃了起来,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底下舞剑的身影,显然心情不错,边吃边跟着旁的弟子们不住地叫着好,一脸神采奕奕,兴致格外高涨。 尹秋看她这模样,不自觉皱起了眉,好些次想说的话经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不知该怎么开口。 倒是傅湘像是发觉她的异常似的,扭头道:你怎么这么平静啊?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你不开心吗? 尹秋下意识握紧了掌心,停顿片刻才说:没什么,可能是有点紧张。 傅湘瞧着她笑了起来:前几天还说要把我打的屁滚尿流呢,事到临头怎么还紧张起来了? 尹秋看着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抑制住了内心的冲动,回了一句:毕竟是要当着宫里那么多人的面比武,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 怕什么,傅湘眉飞色舞道,我问过教导师姐了,我会在你前头比上一场,有我打头阵,必会给你开个好头,别紧张了啊,待会儿等着看我怎么表现! 尹秋听着她宽慰自己的话,心里真是又感动又煎熬,她默不作声地放空了眼神,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过了一阵,舞剑助兴的师兄师姐们拱手退下,便又换了一队歌舞弟子上了场,尹秋心事重重地坐了这半晌,终是下定决心拉过傅湘的手道:你跟我来。 她说完便起身往后走,傅湘被她拉的一个趔趄,瞅着许连枝的背影低声道:去哪儿啊?说了不准随意离席的! 尹秋没吭声,弓着腰行去了看台最后方,挑了个空地坐下,见得左右两侧都没人,前头的弟子们也都打闹成一团,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来了,尹秋便压低声音说:傅湘,你真的想回明月楼吗? 发觉尹秋表情严肃,傅湘心知她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便也正色道:是啊,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么? 尹秋扣着她的手腕没松,眉头紧锁道:那我现在再问你一遍,你到底为什么要来云华宫? 傅湘微怔,继而神情古怪地道:你又犯什么疑心病?这我也早就跟你说过了啊,几月前就和你解释清楚的事,干什么眼下又来问我? 尹秋脸色凝重:倘使你拿到大会第一名,成为掌门的关门弟子,你爹是不是一定会接你回去? 傅湘打量着她,想了想说:应该会罢其实我在来云华宫的路上他就说过这话,傅湘叹口气,我爹说了,拿不到第一名就和废物没什么区别,而他不想养一个废物,所以我要是想回去,就只有打败所有人在大会胜出这一条路可行。 尹秋得了这话,定定看着傅湘道:你没骗我? 傅湘翻了个白眼:我骗你能有什么好处? 那你发誓。 这还要发誓? 你不敢? 傅湘无言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尹秋不答,只是催促:你先发誓再说! 我这你到底吃错什么药了?傅湘百思不得其解,但也还是依了尹秋,并拢双指道,好好好,我傅湘对天发誓,方才所言绝无半句虚假,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行了罢? 见她果真发了毒誓,尹秋这才缓和了几分脸色,犹豫不决道:傅湘我是真的把你当好朋友,也是真的希望你不要骗我,她直视着傅湘,一字一顿地说,你诚然是值得我托付信任的人,对吗? 迎上那双真诚的眼眸,傅湘的心跳不知为何漏了一拍,她赶紧回握住尹秋的手说:当然是了!我也是真心拿你当好朋友的! 很好,尹秋说,那一会儿轮到我们两人交手时,你一定要全力以赴,半点也不能让着我。 傅湘笑看她一眼,说道:小狗才让着你,我得趁我小娘还没生子前赶紧回去,趁早把少楼主的位子拿到手,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可就难如登天了,我肯定不会让着你的。 喧哗的吵闹声中,尹秋注视她良久,末了才扯扯嘴角露出了笑意,说:那你回到明月楼以后,一定要记得时常给我写信。 傅湘拍了拍胸脯:这还用说吗?当然不会忘了给你写信的!她说完,又觉得哪里貌似不对劲,瞪着尹秋道,这还没开始交手呢,你怎么就一副我经赢定了的口气?你老念叨着满师叔教导你要有自信,我看你也没学会啊。 尹秋垂下眼睫,轻声说:是呢,到底还是没学会 作者有话要说:  劳动节快乐鸭大家! 过节日发发红包好吧,零点前留评喔! 第76章 很快,表演歌舞助兴的弟子们也已退下,一片慷慨激昂的锣鼓声中,谢宜君立在看台之上宣布大会正式开幕,叶芝兰作为云华大师姐,自然是担负起主持大会的事宜,陆怀薇也随行在侧,待弟子们安静些许后,许连枝便按着名册叫了几人的名字,就此开始比武。 实际早在前几日新弟子们便已初试过一场,由于这届新弟子人数较多,所以有必要提前筛选,今日能入名册之人都是由许连枝亲自挑选出来的,毕竟单看两两对决太过耗费时间,是以许连枝决定多叫几人入场,在论剑台上分散着切磋,好缩短大会时长。 八人同时进行,分作四组,打一场下来就能直接有四个得胜者,如此进行下来,两个时辰过去,还能继续比武的弟子们便都少了许多。 看台之上,众位长老目光如炬,都兴致昂扬地盯着底下比试的身影,暗暗观望可有好苗子,每出现一个表现不错的,便都禁不住眼前一亮,吩咐身后的徒儿将名字记下,好等着大会结束主动招揽过来。 而新弟子这边,自然也有不少人在打量看台上的人。 哎,问心峰的徐长老瞧着倒是和蔼可亲,我胆儿小,不敢去严苛的长老座下,徐长老正合我意呀! 我倒是想去天音峰呢,你们都知道丁怜真那位的事吧?程长老如今年纪大了,说是有退位的心思呢,他老人家肯定是不会收徒了,反倒是常副长老,年纪轻,又还没收过徒,如今天音峰缺个管事的大弟子,若是常副长老成了大长老,定会悉心栽培徒儿,此时不去天音峰更待何时?好机会啊!没准儿丁怜真空出来的位置就是我呢! 天音峰那么累,我才不想去,我早就想好了,无悔峰人不多,陆师姐又为人和善关爱小辈,去无悔峰才是最佳选择! 得了吧你,谁不知道无悔峰的师兄师姐个个都是翘楚中的翘楚?就凭你这样儿,别说大长老,李副长老都不一定看得上你! 弟子们七嘴八舌地探讨着,都在为自己想去的峰脉争论,片刻后,便听有人问道:哎,尹秋,你素来表现得好,长老们早就对你有所耳闻,怕是都要争着抢你了,你想去哪座峰啊? 身侧的傅湘已被许连枝叫了下去,等场中的弟子们比试完就该轮到她上场,尹秋心不在焉的,闻言便有些反应迟钝,没及时作答。 她不答,别的弟子倒是替她答了:问的什么废话啊你?尹秋早就是掌门关门弟子的候选人了,她肯定是要去明光殿啊! 先前那弟子道:那可不一定,尹秋和满师叔关系那么好,说不定她会去惊月峰呢? 提起满江雪,弟子们更是吵嚷得厉害了。 你还没听说过吧?满师叔从来不收徒呢!我听别的师姐说,往年的新弟子大会她其实都很少参与,我看今年她虽是来了,但也肯定不会收徒,多半只是为了来看尹秋而已啦! 不会吧?满师叔那么厉害居然不收徒? 宫里人尽皆知的事啊,你看除了满师叔,还有哪位师叔或是长老没个徒弟的? 可凡事总有例外嘛!我倒是觉得,满师叔今年指不定就要了尹秋呢! 是啊尹秋,满师叔有没有说过要收你为徒? 尹秋愣了愣,下意识朝满江雪遥遥看去,末了摇头道:师叔没有说过。 看罢!我就说了师叔不会收徒的,连尹秋也不行呢! 那还真是可惜了,也不知道满师叔到底要怎样才会收徒,老实说,我心里最想去的其实是惊月峰呢! 那我劝你趁早死心罢,尹秋都去不了的地方,你就别想啦! 聒噪吵闹的议论声回响在耳边,尹秋本就心事重重,听了这些话心里更是堵得厉害,她本想起身换个清净点的地方坐一坐,又听先前那弟子说道:惊月峰去不了,明光殿也好啊,谁能成为掌门的徒弟,谁就有可能是下一任掌门呢! 这你就更不用想了,那是尹秋和傅湘该考虑的事,跟咱们压根儿沾不着边儿! 哎哎!那我们来下注赌一赌罢?就看她们俩谁会拿第一名! 好哇!我赌傅湘! 我也来!我赌尹秋! 眼见他们居然真的开始拿钱下注,尹秋扶额叹息,有些哭笑不得,但她沉默少顷后也倏然跟着起了身,摸出几枚铜钱在地上一拍:等等,算我一个。 几个弟子满脸新奇地看着她。 你要赌谁? 一众神色各异的打量目光中,尹秋缓缓地抬起头来,越过众人看向了高处的满江雪。 分卷(79) 她捏着手中那只雪白的钱袋,定定地说:我赌师叔。 满江雪搁了茶盏,坐了这许久像是有些乏了,她起身行到看台后方站了一会儿,不多时,谢宜君也跟了过来。 论剑台上正打的如火如荼,越到后面战况越是精彩,谢宜君转了转酸痛的脖子,说道:我看今年这批新弟子着实不错,比前两年都要好上不少,如今各峰长老都已上了年纪,我原还担心着后继无人,这么一看倒也是多虑了。 满江雪顺手取下匕首把玩着,指腹在那锋利的薄刃上轻轻摩挲,回道:都是连枝教得好,她这些年在新弟子院任劳任怨,培养了不少才干出来。 谢宜君表示赞同,缓声说:不错,我原本想提升她接手宫中总管,毕竟芝兰还年轻,总被大大小小的事务拖着无暇修炼武艺,有个总管替她分担一下也好,但哪晓得连枝不肯,就要待在新弟子院,不过除了她倒也无人可以胜任,我便也由着她去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过了一会儿,便听谢宜君又道:我观察尹秋那孩子许久了,瞧着有些心神不宁的,待会儿可莫要因此影响了发挥,你昨晚怎么与她交代的? 满江雪得了这话,不由移动视线看向了远处的尹秋。 那孩子孤零零地坐在看台最外侧,周围尽是活蹦乱跳的弟子们,唯有她一个人神情沉静,不为所动。 我与她说的很清楚,她也听明白了。满江雪说。 这孩子天性纯善,又与傅湘交好,我是担心她生出恻隐之心,会刻意让着傅湘。谢宜君皱起眉来。 应该不至于,满江雪说,宫门为重,她应当分得清主次。 谢宜君点着头,满江雪又接着道:不过要将这担子压在她身上,我心中的确有些不忍,所以你也不要太过期待,不论最终的结果到底是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尹秋开心与否,别的事情到时再说。 当初要你极力劝阻曼冬成婚时,你也是这般说辞,谢宜君不大苟同她这话,叹息道,我又何尝不希望这孩子能活得无忧无虑?但生在这江湖,哪能事事都尽如人意?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前车之鉴仍在,我劝你不要一时心软,又重蹈覆辙。 满江雪把玩匕首的动作一顿,安静片刻才道:没你说的这么严重。 谢宜君不欲和她争执,瞥见下方傅湘的身影出现,便也抬腿道:罢了,接着看罢。 另一头,听见傅湘的名字传来,尹秋总算拉扯回了心神,忙不迭朝论剑台上看了去。 此时比武人数已过了大半,以傅湘平时的表现来说,她根本不用参与八人同试,是以眼下场上只有傅湘和另一名女弟子对阵,没有别的人。 傅湘在弟子院中本就备受瞩目,她甫一现身,看台各处便响起了欢呼声,各位长老也都露出期盼之色,都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随着叶芝兰一声令下,陆怀薇击了鼓,傅湘便一个飞身朝那女弟子迎了上去,两人即刻缠斗起来。 那女弟子在先前的比试中已经赢了好几场,可饶是如此,面对傅湘的攻击,她还是显得十分吃力,这一场比试几乎毫无悬念,不过短短几个回合下来,那女弟子便丢了佩剑,半点还手之力也无。 许连枝当即喝道:傅湘,胜! 霎时间,所有人都起了身冲场上吹起了口哨,傅湘神采飞扬,冲四面看台拱手行了礼,末了才扭头看向尹秋,朝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 尹秋回了她一个笑,嘴边的弧度还未平缓下去,便听许连枝又紧跟着喊道:下一场,尹秋!对阵白灵! 一听尹秋的名字,弟子们更是卖力的呼喊起来,阵仗比之傅湘还要夸张,如今宫里所有人都知道尹秋是沈曼冬的女儿,当年沈曼冬名震江湖,直到今日都还活在武林侠客们的心中,尹秋作为她的后人,自然是万众期待的存在。 看台之上,众位长老都不由坐直了身子,连谢宜君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看,只有满江雪依旧维持着平静,姿态闲散地靠在椅背上,默默注视着那个行到场中的身影。 小秋!好好儿表现啊!傅湘从台上跳下来,伸手拍了拍尹秋的肩。 一侧,叶芝兰与陆怀薇都投来了期许的目光,许连枝同样鼓舞道:有傅湘珠玉在前,你可不要出差错,快去罢。 尹秋微微颔首,冲这几人行了一礼,末了便一声不吭地飞身入了论剑台。 对面,那名为白灵的女弟子早已热好了身,比尹秋先一步站在了台中。 这白灵便是傅湘去了明月楼后一直跟尹秋组队练剑的那名女弟子,说起来,她的名气倒还不比尹秋和傅湘差了去,连诸多老弟子都认得她,正是由于初次上武课时,她不慎晕倒后又被拖回来接着跑圈一事,白灵在初初入宫时便已给多数弟子们留下了印象,加之她上课认真,练起剑来也尤为刻苦,还在两次武试中进过前三甲,所以许连枝也比较看好她。 纵然比起尹秋,白灵还是差了一些,但她瞧来状态倒是不错,并不怯场,这副镇定自若的表现便又吸引了不少长老们的关注。 两人先是面对面拱手行了礼,互相问了声好,经由叶芝兰发话后,便都取下佩剑比试了起来。 入宫以来,除了傅湘之外,与尹秋切磋次数最多的人便是白灵了,两人都很清楚对方的实力,也熟悉彼此的招式,是以战况并不如何激烈,反倒显得游刃有余,进退有度,颇具观赏性。 但众人都看得出来,尹秋并未使出全力,有所保留,不论白灵如何想方设法进犯,她都只是稳稳的防守,不曾主动出击,表面上看她像是被白灵逼得没有招架之力,但实际整场比试的节奏都尽数掌握在尹秋手中。 白灵心知自己不会是她的对手,所以也只是想借此机会展露一二,好夺得众位长老的青睐,但眼见尹秋一再不肯出手,好似同自己玩闹似的,白灵不由地开口道:尹秋,速战速决罢,败给你我心服口服,你拖什么呢? 尹秋说:我在等一个时机。 白灵不解:什么时机?你怎么着都会赢过我的,还用得着等么? 尹秋不语,交手间目光逐渐变得深沉起来,脸色不豫,白灵猜不透她的心思,只觉这样打下去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但又做不到当众认输,只得一头雾水地继续朝尹秋施展剑招。 她暗暗地想,尹秋到底想做什么? 然而这想法适才浮上心头,便见尹秋忽然气势大涨,手中挽着繁复的剑花,快得只能看见道道残影,白灵心中一惊,顿时有些欣喜,她以为尹秋终于要结束这场比试了,便也想着在最后关头耍一记漂亮的招式,给看台上的长老们瞧瞧。 于是白灵不避反进,一招乳燕点水破了尹秋这一击,以往和尹秋的切磋中,她每次用这招都会被尹秋适时用三光套月化解,当下便也做好了输得体面的准备。 孰不料尹秋并没有如她设想的那样化解剑招,而是硬生生劈剑袭来,什么剑招也没使。 两人速度正是快的时候,剑刃一经碰撞,人哪里来得及停下?只见眼前闪过一片剑身摩擦而出的刺目火花,白灵下意识别开脸去,担心被那剑光伤了眼,她从未见过尹秋这般不按常理出牌的打法,一时间竟也有些控制不住的心慌,赶紧握着剑胡乱舞了几招,便匆忙闪身停了下来。 可她适才站稳,正要收手时,却感到佩剑被钳得死死的,半分也拉不回来。 白灵抬眼一看,竟见她的剑尖此刻居然抵在了尹秋颈侧,而那锋利的剑刃,则握在尹秋指节发白的手心里。 下一刻,一串鲜红的血水滴了下来。 第77章 不知是谁抽了口冷气,紧跟着就听台下的傅湘喊道:小秋! 白灵愣愣地看着尹秋的手,尚未明白过来自己怎么就忽然伤到了她,正错愕惊诧之时,却见尹秋面无表情地拔了她的剑,抬腿便朝她踹了过来。 白灵脚脖子一歪,整个人顺势就倒了下去。 见此情形,在场众人显然都始料未及,纷纷面露诧异。 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打成这样? 怪了,平时总听人说尹秋天赋不错,表现也好,可她今日怎么乱用剑法?她没学过三光套月么? 是啊,但凡学过云华剑术者,都该知道要用三光套月破解乳燕点水,她方才那招是什么?简直毫无章法嘛! 这就是新弟子中的翘楚?我看也不过如此啊,怕是那些新弟子崇敬沈师叔才把她吹捧出来的罢?还不如前头那傅湘呢。 不只是弟子们有这般疑惑,就连诸位长老也是看得不明所以,个个交头接耳地谈论起来。 而这其中,脸色最为不好的便是谢宜君。 她忍着怒意同满江雪低声道:她倒是好本事,装的那般逼真,连各峰长老的眼都骗了过去! 满江雪虽未言语,也未表露出过多情绪,可她看着尹秋血淋淋的手,眉头却是不自觉皱紧了。 这就是你先前说的她都听明白了?谢宜君眉目不善,语调含着愠怒,旁人看不出来,但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她刚才分明是故意为之!怎么,这下伤了手,握不住了剑,往下便不再打了?她这是要明目张胆地违逆我的意愿,要去帮那傅湘!简直胡闹! 这时已近正午时分,暖阳当头,洒下一片璀璨金光,满江雪遥遥望着尹秋,手指轻轻搭在身侧的小几上叩着,她一派沉稳地听着谢宜君发了顿火,等她说完了,满江雪才口吻清淡地道:不关她事,是我叫她这样做的。 你?谢宜君声调都变了,你舍得叫她故意受伤?说什么笑话! 满江雪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必要的时候,不舍也得舍。 谢宜君气得眉心直跳,正要厉声斥责她几句,满江雪却忽地起了身,头也不回地行下了看台。 论剑场中,尹秋神色淡然地收了剑,冲地面还躺着的白灵抱拳道:承让。 白灵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你 尹秋屈身将她扶了起来,两人靠近之时,她又极其小声地说了句:抱歉。 白灵一肚子疑惑,正要冲尹秋发问,却被许连枝打了茬。 本次比试,尹秋胜! 看台上一片哗然。 瞥见傅湘急匆匆飞上了台,白灵动了动唇,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没头苍蝇似的,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得叹口气,拎着剑离开了。 小秋!你的手怎么样了? 尹秋用手帕将手心那道深深的剑伤包了起来,笑了笑:无碍,不疼的。 还说不疼!傅湘大叫,你脸色都白了! 但不管怎么说,尹秋终究是赢下了这一场比试,纵然过程为人所诟病,也有不少弟子开始质疑她的实力,但她并不在意那些窃窃私语,反倒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笑着对傅湘说:不碍事的,一会儿我们还是要比试一场,你答应我的,绝不能让着我。 傅湘现在哪有心思管哪些?赶紧拉着尹秋离开论剑台要去上药,两人告别了许连枝和叶芝兰,匆匆行上小路,穿过一道月亮门时,却见前方站了个熟悉的雪白身影。 一对上那双淡漠无波的眼眸,尹秋便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将包着帕子仍在渗血的右手藏去了身后。 瞧见满江雪来了,傅湘本想同她问声好,但见她神情透着些冷意,便没敢开口言语。 她看着满江雪投在尹秋身上的视线,十分识趣地松开尹秋退出了门外。 师叔。尹秋攥着掌心,故作镇定地看着满江雪。 满江雪没吭声。 尹秋知道她肯定是看出自己刻意受了伤,也知道她一定是来跟自己问罪的,便也将眉眼低垂下去,静静等着满江雪开口。 然而过了好一阵,她也没听见满江雪的声音,尹秋内心煎熬,正要主动认错之时,倏听满江雪先一步问她道:疼么? 尹秋一愣,原本就不好受的内心因着这短短两个字,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滋味。 她咬了咬唇,老老实实地说:疼的 满江雪看了她一会儿,对方才那场比试只字未提,只是拉过尹秋另一只手说:先上药。 尹秋不敢抬头看她,只能乖乖跟着满江雪迈开步子,两人没有回弟子院,而是去了练武场,由于弟子们练武时偶尔会发生意外,所以这地方设了一间药房,里头存了不少药品,以备不时之需。 轩窗大开着,日光越过廊檐投到屋内,尹秋坐在一把藤椅上,默不作声地看着满江雪给她清洗伤口,细细上药,再用纱布将伤口缠起来,整个过程之中,尹秋始终强忍着痛意没喊过疼,却克制不住阵阵地发着抖,她额上噙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唇色白的如同一张纸。 待包扎好了,满江雪便打来清水净了手,她仍是什么也没过问,只是一边替尹秋擦脸一边说:大会结束后,如若掌门找你问话,你就说今日之举,是我吩咐你做的。 闻言,尹秋不可置信地抬了眼:师叔 我不问你为什么,满江雪说,也不会轻易责怪你,只要你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尹秋怔怔地看着她,嗓子一下就哑了:我只是相信傅湘不会是坏人,她在明月楼不受待见,在宫里也要被防贼一般的防着,仿佛哪里都容不下她似的,师叔和掌门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傅湘,可我了解她,我知道她现在有多想回到明月楼,所以我实在做不到视而不见,对不起了师叔我辜负了你和掌门对我的期望。 那不是我对你的期望。满江雪说。 尹秋红着眼,极力把眼泪憋回去:掌门一定很生气,也一定很失望,可我可我真的不忍心看到傅湘 如若傅湘输了,那她就绝对回不了明月楼,但只要她赢了,谢宜君不会当众失信于人,必会收傅湘为徒,如此一来,就算谢宜君打算将她送出宫,傅湘也有足够的时间联络傅岑,可以如愿回到明月楼。 要知道她如果直接在大会败给尹秋,就算去了别的峰脉,谢宜君一定还是会挑个理由将她送出宫,而送出宫就意味着成为外门弟子,什么下山历练在傅湘这里都是假的,她一旦走了,就再无可能回来,她只能在外头当一名普普通通的低等弟子,真到了那时,傅岑连看也不会看她一眼。 分卷(80) 而她与尹秋的比试,定然会被谢宜君严密紧盯,尹秋不好堂而皇之的让步,只能故意在前面的比试中负伤,待她与傅湘对决之时,哪怕输了,也只是因为伤势败阵而已。 即便方才她的所作所为已被谢宜君看出她的心思,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谢宜君也拿她没办法。 怀疑和防微杜渐就能轻易毁了一个人的命运,这在尹秋眼中,是一件残酷的事。 她并非置师门安危于不顾,她只是相信自己的直觉,她不相信傅湘会是谢宜君猜测的那种人。 所以她不能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 这不公平。 往下还比么?满江雪洗了帕子,问的很平淡。 要比的。尹秋说。 那你可有想好大会结束后去哪里?满江雪又问。 尹秋沉默了一下:嗯 满江雪说:去哪儿? 尹秋不说话了。 见她不肯回答,满江雪端详她道:我再跟你说一次,我这人不收徒。 尹秋顿了顿,埋着头:我知道 满江雪伸出手在她头顶摸了摸,说:你须得明白,我若收你为徒,就意味着 不知为何,她并未将剩下的话说完。 而尹秋思绪复杂,也未能发觉她的欲言又止。 于是满江雪最终只是接着说了一句:走罢。 尹秋呆呆的,跟着满江雪出了药房,两人一路无话地往来时的路行了去,快要入得论剑台时,尹秋忽然脚步一顿,拉住满江雪说:师叔还记得给我的承诺吗? 满江雪侧脸看了她一阵:记得。 尹秋抬首回望着她,轻声道:那我希望师叔说到做到,不要言而无信。 满江雪说:既是承诺,便没有失信的道理。 听见这话,尹秋终于微微笑了起来,说:好。 再次回到论剑台,已有别的弟子正在比武,纵然不少老弟子都对尹秋生出了些许非议,但新弟子们与她相熟,自是不会对尹秋冷嘲热讽,反而十分关心她的伤势,言语间充满了善意与关怀。 只有许连枝脸色不大好看,质问尹秋道:你怎么搞的?平时没见你出过这种错,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尹秋低着头,回道:可能是头一次参与这种大会,有些怯场了,心里紧张慌乱便没发挥好叫师姐失望了。 你上半场分明打的稳当,下半场突然就乱了手脚,许连枝说,白灵那一剑如何就躲不得了?你脑子里想什么呢,居然徒手去接? 尹秋态度谦卑,任凭她训斥自己,不为自己多做解释。 许连枝只得叹一声:罢了罢了,你年纪小,心志不够沉稳也属正常,你那手伤成这样,下头还打什么?趁早回院儿里休息去。 尹秋赶紧道:师姐,我没事,我还能继续。 许连枝睨着她:不要任性,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不好向师叔交代。 我跟师叔说过了,她同意我接着比武的,尹秋说,倘若日后也遇到受伤的情况,总不能次次都半途而废,师姐允了我罢,就照安排好的来,我能坚持。 她既这么要求了,许连枝倒也不多劝,叮嘱了两句便应了下来。 二人谈话期间,傅湘一直站在边上不好贸然插话,等许连枝总算走了,她才要详细问问尹秋究竟怎么受的伤,却是还没开口又听许连枝叫了她的名字。 傅湘沉沉地叹息一声,临上台前拍着尹秋的肩说:那我去了,你要实在疼的受不了,退赛也无妨,以你的资质,不愁没师父要。 尹秋点点头,目送着她飞入场中,在一众弟子的问候声中回到看台坐了下去。 这之后的几场比试,傅湘也是不负众望的赢了,一路过关斩将进了决赛,尹秋虽然受了伤,但实力到底是摆在那儿,哪怕带着伤痛也能击败旁的弟子,她也与傅湘一样,挺进了最后几个名额。 毕竟是关系到去路的比武,弟子们今日都是铆足了劲儿在展露身手,心中有了信念和目标,使得许多人都表现得比平日要好许多,最后几个进入决赛之人,除了尹秋和傅湘外,竟都是素来平平无奇不甚起眼的人,可见临场发挥如何才是关键。 又经过了一轮比拼,便只剩下四个佼佼者,而大会进行到此处,按照一贯的惯例,也已经无须再进行双人对决,改为了四人混战,从这四人当中,便要选出今年大会的前三甲。 这般紧锣密鼓的比试,越到后头越是没有停歇的时候,饶是一向体力最好的傅湘也有些吃不消了,她一口气灌了两碗水,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偏头看向忙着给手心换纱布的尹秋。 小秋,你还撑得住吗? 尹秋脸色煞白,逼着自己不去在意伤口的剧痛,三两下就缠好了绷带,吐了口气说:撑得住。 一侧,另外两位进入决赛的女弟子也都在抓紧时间休息,待会儿她们四人便要再进行最后一场比试,傅湘看着尹秋仍在不断渗血的手,忍不住问道:你有必要这么拼吗?只要你和满师叔好生说一说,我相信她会松口的,你都疼成这样了,要不别打了罢? 尹秋喝了几口水,抖着手拭了一把脖间的汗,说:我不会放弃的,已经挺过了那么多场,我一次都没输过,她白着一张脸,冲傅湘露出一个挑衅的笑,还是你觉得,我受了伤就打不过你? 傅湘并不知尹秋为她付出了什么,也未看出尹秋是故意在白灵手下负了伤,更不知道谢宜君已经有了要对付她的心思,一切的一切,傅湘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所以她只当尹秋是求胜心切,觉得她是迫切地想要拿到第一名好靠近满江雪,便叹气道:你能不能赢我,这我倒是还不知道,但我若是赢了你,那也是胜之不武。 胜之不武也是胜,尹秋说,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傅湘又是一声叹息:可你这样,我真的下不去手和你打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吗? 尹秋听着这话,不禁默然下来。 若非是她将傅湘早就习过武的事告诉了满江雪,满江雪也不会禀报谢宜君,谢宜君也就不会打定主意要对付傅湘,虽然说起来满江雪与谢宜君也并无过错,但傅湘又何错之有? 可造成如今这等局面的人,正是尹秋自己,倘若她当初没有泄露傅湘的秘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正是因为心中有愧,尹秋才会暗中帮助傅湘,而她最怕的就是傅湘会因她受伤内心动摇,一旦傅湘打起了退堂鼓,那她今日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尹秋沉思片刻,神色严谨地看着傅湘:所以你的意思是? 傅湘对视着尹秋,脸上闪过几分意味不明的神情,她想了一阵,斟酌着说:你要是没受伤,那我肯定会竭尽全力和你分个高下,可你伤成这样,一路打下来耗费了太多体力和精力,早就不是我的对手了,不是我说大话,另外两个我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你别看我现在气喘吁吁的,可我休息一会儿就又生龙活虎了,但你那伤呢?又不可能立马痊愈如初,这不就成了我欺负你么? 她说完这话,又满面忧愁地喃喃道:你要是真那么想和满师叔在一起的话,不如我们合力把另外两个打败,然后我再故意输给你好了 不行!她话音一落,尹秋便斩钉截铁道,绝对不行!你便是有心,我也不会领你的情。 傅湘愣愣的:可是 别可是了!尹秋头一次对她显露出不耐烦的情绪,冷道,你是想做你爹眼中的废物,还是想做你日思夜想的少楼主? 傅湘一怔,被她质问的哑口无言。 你能说出这种话,证明你的确把我当朋友,我很欢喜,尹秋不容置疑地说,但你若要刻意让着我,又何尝不是对我的轻视和侮辱?我不需要任何人让着我,连我都能做到绝不轻言放弃,你又凭什么这时候跟我说你想输给我? 傅湘内心震荡,心中如同被蚂蚁啃咬似的,她唉声叹气地从地上爬起来,蹲在尹秋身边垂头丧气道:不让就不让嘛,你别凶我啊 尹秋见她这模样,心里也好受不到哪里去,只能缓和了些语气说:你要敢让着我,这辈子都别想我理你了。 第78章 许连枝命人取了麻绳来,在那台上绕出了一个能容纳四人站立的圈。 绳圈不算大,但也给了四人相对好施展身手的范围,片刻后,又有几名弟子抬了一道旗柱来,固定在了绳圈中央。 那柱子上头七零八落地嵌着木楔,可供人踩踏攀登,柱子顶端则绑着一张漆了金边的暗红旌旗,谁能抢先拔掉那旌旗,谁就是本次大会的第一名。 而相应的,谁若是先一步被打出了圈外,哪怕只是鞋尖踩出去一星半点,那也算作输,且比试过程中,那旗柱不能倒,一旦倒了,就意味着这四人都未能取得胜利,则要再从头来过。 所以她们不仅要全神贯注地比武,还得齐心协力地维护着旌旗,考验的不只是单人作战能力,也要看她们能否懂得相互合作。 纵然负伤之后的几场比试尹秋都表现的极为亮眼,扳回了不少老弟子们对她的印象,但谢宜君仍是冷着一张脸,心中怒意未消。 而满江雪回了看台后也未同她言语,两人像是赌气一般,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 这二人莫名其妙就开始冷战,微妙的氛围使得边上几位长老都感到一头雾水,一时之间,看台上的各峰大弟子们都不敢再欢呼,个个表现得端庄沉稳,生怕一个不妙就触了这两位的霉头。 布置好论剑台后,几个弟子便都施施然退了下去,许连枝照例讲解道:以绳圈为范围,你们四人同时对战,得旌旗者胜出,出界者自动视为落败,还是那句话,不可动用杀招,不可恶意伤人,切记点到为止,你们几个,入圈罢! 言毕,便见四个年纪相仿的姑娘齐齐动身落入场中,各站一方。 心知尹秋与傅湘素来交好,她们二人必会联手而攻,是以另外两名女弟子也已事先谈好了对策,决定暂时组队应付这两人。 在她们眼中,尹秋本就受了伤,又打了这么多场,再是厉害此刻怕也是到了强弩之末,只要她们先将尹秋除掉,便可二打一针对傅湘,胜算怎么说也要大一些,就算傅湘能以一敌二赢了她们,她们也能稳稳进入前三甲,半点也不会吃亏。 所以鼓声一经响起,这两名女弟子便目标明确地直冲尹秋而去,压根儿不与傅湘交手,尹秋与傅湘也早就猜到她们会有此打算,倒也不慌张,一个稳扎稳打地防守,一个在旁扰乱局面,如此打下来,便可互相牵制。 不过缠斗了片刻,尹秋手上的绷带便又湿了个透,她袖口已经被血水浸湿了一大片,身上也四处沾着血珠,一经漫开,便成了朵朵绽放在裙面的红梅,可即便这般,她也将剑柄握得很紧,分毫没有因为疼痛而松懈几分。 这两名女弟子平时在武课上表现并不好,纯粹是因为今日临场发挥的不错,又有那么些好运,所以才一路打进了最后关头,尹秋很清楚她们的实力,也知道她们的弱点,所以眼见这两人对她死缠烂打,她也并不感到情急,只是尽可能稳住自己,主动出击的事情就交给傅湘去做。 四把长剑映着刺目日光,在台上不断飞舞,铿锵声接连响起,台上打的很是激烈。 面前划过两道剑锋,尹秋被那反射而来的光华闪了下眼,赶紧一个踏步踩去了旗柱上的木楔,借力一个翻身落去不远处,她才站定,那两名女弟子又齐心协力追了过来。 见此情形,尹秋暗道这两位果真是实战经验太少了,居然这么轻率地将后背露给傅湘,委实大意。 果然,这两名女弟子还没近得了尹秋的身,傅湘便在后头将她二人各击一掌,登时把她们打的一个趔趄。 不过这两位的心理素质瞧着倒是不弱,小小失利并不恼怒,但也没改战术,仍是揪着尹秋一顿猛追,势必将她打出圈外不可。 傅湘看出她们是觉得尹秋好欺负,不免气愤道:你们还真是专挑软柿子捏,有本事来跟我打! 岂料那二人根本不曾理会她,手上一招一式都对准了尹秋,打定主意不与傅湘正面交锋。 傅湘心道若不是怕叫旁人看出她武功路数,岂容这两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在她跟前胡搅蛮缠这么久? 傅湘冷哼一声,当即挡去尹秋身前,不论那两人如何想方设法对付尹秋,她也将尹秋护得死死的,不给她们半点捣乱的机会,如此一来,则给了尹秋绕后的好时机,发觉那两名女弟子已经被傅湘逼去了绳圈边缘,尹秋赶紧一个飞身绕去侧后方,抬手便将其中一名女弟子的佩剑掀翻,同时朝她挑去了剑尖。 那女弟子反应倒也迅速,急忙侧身朝地面猛地一扑,再顺势打了几个滚,无比连贯地滚去了旗柱旁,成功将自己从危险境地中拉了回来。 而尹秋等的就是她这一下。 她这厢抽身离去,剩下的那名女弟子自然就落了单,还不待尹秋出手,傅湘便当机立断绞了这女弟子的佩剑,抬腿就踹在她腰间,与此同时,尹秋瞅准时机紧跟着上去补了一脚,这女弟子还没来得叫来同伴相帮,上半身便已朝后倒了下去。 顷刻间,烟尘四起,场外发出了数道惊呼声,那女弟子一脸不甘地甩手拍了下地,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 许连枝立即击了鼓,叫这女弟子即刻下场。 眼见战术不管用,同伴已经被驱逐下台,先前那名侥幸得生的女弟子赶紧施展轻功踏上了木楔,急不可耐地攀登而上,要去夺那旌旗。 见状,傅湘低声道了句不好,连忙拔腿追了上去,可她才一动身,眼风处便闪过了一道纤瘦如竹的青青身影。 尹秋竟然抢在她前头攀上了旗柱,一把就将那女弟子拽了下来。 傅湘大吃一惊。 这家伙什么时候轻功这么好了!连她都不知道! 傅湘只觉自己还是小瞧了尹秋,她在这一刻回想起了几月前尹秋对她露过的那一招指法,电光火石间总算觉察出了点不对劲。 如若满江雪肯教她这么多功夫,那还扭捏什么?直接收她为徒不就好了! 这只能证明,尹秋是有旁人教导武艺的。 分卷(81) 也就是说,这家伙那天的确是在故意试探自己,好得很嘛!明明自己暗地里都有人传授武学,居然还来探她的底细,也忒不够义气了! 傅湘怒气冲冲的,飞过去就将那碍事的女弟子一掌打出老远,语调不善道:好你个小秋!大伙儿都是同时学的轻功,你昨天还飞过几次给我看,可没你刚才一半的厉害,你说!是不是有人在暗处教你! 尹秋没料到她居然这时候发现了自己的小秘密,但也淡定道:你有人教,我如何就不能有人教了? 傅湘瞪着她:你刚才还敢露出来给人看,就不怕别人见了生疑么! 生什么疑?尹秋从善如流地说,我练轻功有天赋不行吗?进步神速是我的本事,谁会怀疑我? 我怀疑你!傅湘气地追着她打,结合你当初那一招指法来看,你这家伙绝对骗了我,肯定不是满师叔教你的!她顶多指点指点你平时在武课上学的功夫,要是她真肯教你那么多东西,还会一再拒绝你不收你为徒么?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这个装无辜的! 两人一边交手对质,一边又默契十足地拦着那女弟子,这副场面看的众人啧啧称奇,都搞不懂她们两人怎么就突然打起来了。 许连枝懊恼道:这两个小屁孩在搞什么鬼?她们俩跟这儿过家家呢! 陆怀薇探头张望道:哎呀,像是吵起来了。 许连枝不禁高声骂道:你们两个给我好好打!有什么下来再吵! 这一届新弟子当中,就数尹秋和傅湘最受她的青睐,许连枝自然是希望她们俩能取胜,瞧见她们居然在这么正式的场合下拌嘴打闹,自然是忍不住要发火。 真是没规矩! 再一次将那偷摸着去拔旌旗的女弟子掀翻,尹秋笑道:听见没?教导师姐不让我们吵架,你别闹了。 傅湘嚷道:我不管,你今天非得说实话不可! 尹秋道:说啊,你说我就说。 想得美!傅湘道,你先说! 尹秋不肯让步:你先说。 傅湘气的火冒三丈:小骗子!看我不揍你! 实则尹秋打到现在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她全程都只是在强撑着一口气,不想叫另外两人看出她真实状态,好在其中一人已经离了场,剩下这一个根本翻不起什么水花,只能是做无谓的抗争,尹秋说:你如果真想和我打,就把她撵出去罢,我正好歇一会儿,不然我真撑不住了。 傅湘骂骂咧咧的,倒也知道心疼人,听了这话便暂时饶过了尹秋,转而又去冲那女弟子泄起了火。 那女弟子先前和同伴一起针对尹秋时,倒还有点咄咄逼人的资本,眼下与傅湘单打独斗,她岂会是对手?不过几个来回便被傅湘打去圈外,站也站不稳。 不过她倒是比头一名落败的女弟子显得沉稳许多,毕竟她已经是不容置疑的比武探花,高居一众新弟子之上,自然没什么可不甘的。 谢宜君看到此处,憋了半晌终是禁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说:这还看什么?那傅湘可不就赢定了! 满江雪神游天外,装聋作哑。 谢宜君见她不理睬自己,心里虽不痛快,但也拿她没办法。 她这师妹一贯都是如此,表面看着随性淡泊,不拘小节,凡事也都不争不抢,只要在不触犯她原则的情况下,万事都好商量。 可谢宜君对她再了解不过了,满江雪其实是她们几个师姐妹当中最固执的一个,只要是她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谢宜君又不傻,当然看得出她是要维护尹秋,不想让那孩子为难,所以此番是铁了心要护着她,跟自己对着干,哪怕到了这时候也不肯摆个好脸给她瞧。 谢宜君只得叹口气,埋怨道:你一个大人,还不如那两个小娃娃,有了矛盾吵一架也舒坦,你这爱冷战的性子,我便是七老八十了也习惯不了! 满江雪终于笑了起来,哄她道:师姐别气,当心身子。 谢宜君回了她一个白眼。 看台下方,许连枝已叫那女弟子下了台,傅湘一扭头就瞧见尹秋小脸疼得直皱,面色白的如同一张纸,她心里憋的厉害,烦躁道:到底说不说! 尹秋以剑抵地稳着身形,闻言给了她一个欣然的笑:你说我就说啊。 傅湘真是烦死了,执着剑就冲过来:不说算了,来打架! 尹秋轻笑一声,闪身朝那旗柱飞去,动作麻利地向上节节攀登,傅湘看出她已经开始体力不支,速度明显减缓了许多,便也没用全力地跟了上去,两人便在木楔上过起了招,倒也打的像那么回事。 就这么玩闹似地打了一阵,傅湘逐渐没耐心了,催促道: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我可就来真的了。 尹秋脚底一滑,赶紧扶着旗柱站定,说:傅湘。 傅湘睨着她:干嘛? 尹秋眼里漾着柔和的波光,轻声说:去拔旗罢。 傅湘一愣:你这是要让着我? 尹秋笑着摇了头:不是我要让你,是我本就打不过你。 此刻正午已过,日光比起之前温和了些,两人的汗水都湿了衣衫,头发也凌乱的不成样子,瞧着都有些掩饰不住的疲累。 傅湘不知为何有些愣神,尹秋不想做的太过明显,所以还是坚持着与她对打,防止谢宜君见了她敷衍了事的模样更为动怒,尹秋一边施展剑招一边心平气和地说:胜利就在眼前了,不要想别的,你听清我说的话,待会儿你一定要把我打下去,然后不要有一丁点的迟疑,去将旌旗拔掉,等掌门收你为徒后,你务必要在今日之内修书一封寄给你爹,告知他你今日的成绩,叫他尽快接你回明月楼,越快越好。 傅湘听了这番话,不由地稍感迷惘道:为什么? 尹秋说:没有为什么,我叫你这么做,你听话就是了。 傅湘顿了顿,控制不住停了下来,她骤然间变了脸色,失魂落魄地看了尹秋许久,尔后才说:你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她直勾勾地看着尹秋的手,你是故意受了伤,故意坚持到现在,就是怕我发挥不好万一败给别人,只要最后留下的人是你跟我,你就能让我安安心心的赢? 尹秋说:你想回家的,不是吗? 傅湘说:是又怎么? 尹秋说:那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 慢着,傅湘皱起眉来,沉声道,你不会平白无故的帮我,你说,是不是有人不想我回家是不是有人想对付我? 没有人对付你,尹秋说,是我自己想帮你。 不对,你别想骗我了,傅湘紧紧地握着剑,脸色凝重,倘使真的有人想对付我,必然是怀疑上了我什么,你与其把我蒙在鼓里,不如将事情真相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否则我不会心安理得地要这第一名。 尹秋早已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便也未置可否,只回道:你拿第一名是实至名归,但你也不得不承认,因为有我帮你,你才能赢的这样顺利,所以我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傅湘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什么要求。 不管你回到明月楼后能不能继任少楼主,也不管你未来究竟能走到何等地步,尹秋严肃地回望着她,你都不准对付云华宫,也不准对云华宫有半分不利之举,如果你不能答应,或是答应后出尔反尔,那么此生,你就不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敌人。 傅湘对她这话大感诧异,辩解道:我怎会对付云华宫?你在说些什么? 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尹秋平淡道,云华宫不仅是我的家,也是师叔的家,还是那么多师兄师姐们的家,作为云华宫的一份子,我有义务守护师门,今天我帮了你,已经是犯了错,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这个要求,你能做到吗? 傅湘心头震骇。 她从一开始入宫就是为了完成梦无归交代的任务,一为寻找某件物什,二为看顾尹秋,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坏心,可尹秋现在能说出这番话,只能说明她已经被人怀疑上了,在不清楚她的来意之下,换做谁察觉到她的可疑之处都会第一时间往坏处想,她几乎可以认定怀疑她的人是谁,也可以推测出那人想怎么对付她,可她在这种情况下,却还是不能和尹秋说实话。 而尹秋却能在不知道她真实目的的情况下,甘愿做到此等地步。 所谓良苦用心,莫过于此。 傅湘沉默片刻,看着尹秋的眼眸渐渐浮上了一层水雾,她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思索良多,最后郑重其事地点了头:好,我答应你。 尹秋展颜一笑,重新握好剑朝她迎了上去。 那么现在,打败我罢。 第79章 远空浮来了几朵略显厚重的云,遮挡住了些许日光,那残阳隐在云层之中,仍旧发散着不可忽视的刺目光芒,就像傅湘此刻朝她袭来的剑。 尹秋惯性使然抬手去挡,两把剑刃劈在一处,没有想象中的汹汹气势,反倒透着一种奇异的和谐。 两人的衣衫在高空之中被风吹的猎猎作响,每一道飘扬而起的弧度都承载了这一段青春年少,也见证了她们之间的惺惺相惜和推心置腹,这样的记忆就在风里,只要风不停,记忆也就永存,万幸这世上的风,终究是停不了的。 尹秋就在那温柔的秋风里,如同一片落叶一般,轻飘飘地朝地面坠了下去。 她没有动弹,她只是看着傅湘一步步向上攀爬的背影,看着她握住那张暗红旌旗,握得那样用力。 如果可以,尹秋只想在这一刻闭上眼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去想,等到再睁眼的时候,傅湘就已经回到了明月楼。 而她也如愿以偿地站在了满江雪身边。 贪心是没有错的,她也想贪心一回,哪怕只是心里小小的期盼,对于她来说,那也像是成了真。 小秋! 只差一点就要沾上地面的时候,傅湘自上方疾驰而来,险险地捞起了尹秋,带着她安然无恙地落了地。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尹秋说。 傅湘喉头哽咽,红着眼看向她:说什么傻话,你又没睡觉。 尹秋说:你不知道白日做梦么?我刚才就是了。 傅湘又哭又笑,看起来动容极了:那你梦见什么了? 尹秋说:梦见你回了家,我去了惊月峰,还和师叔在一起。 傅湘抹了把眼泪,扶着她站起来:你放心,我今天就是把膝盖跪烂,也会求满师叔答应你,她要是还不肯松口,我就跪到地老天荒去! 尹秋笑了起来:地老天荒这四个字,可不要随便说呢。 傅湘再也忍不住心头的酸楚,一把将她抱住,泣不成声道:小秋我 尹秋嘘了一声,说:傅湘,你不必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明白你,你也明白我。 两人紧紧拥抱着,都深切地凝望着彼此,她们看着对方熟悉的面容,默契十足地相视一笑。 我宣布,本次大会得胜者傅湘! 随着许连枝饱含激昂的一句话,论剑台四周顿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欢呼声与喝彩声,看台上的弟子们都下意识站起身来,齐齐鼓动双掌,无比欣喜地看着台上的两个人影。 好!好啊! 傅湘好样的!真给我们新弟子争光! 哈哈!我赌赢啦!你们快把铜板都交出来! 没想到还真是傅湘赢了,要不是尹秋受了伤,我肯定不会赌输的! 少废话了你们,愿赌服输,赶紧拿钱来! 四方看台上,老弟子们都在为新一届大会得主恭贺道喜,只有新弟子们忙着分赌钱,一时间,这地方四处洋溢着欢声笑语,热闹只增不减,就连诸位长老也都忍不住起了身,纷纷眉开眼笑地交谈着。 甚好甚好,恭喜掌门再添一名好徒儿! 哎!老夫丑话说在前头,待会儿你们几位可莫要同我争抢,尹秋那孩子,我无悔峰可是要定了。 那可不成,你们无悔峰搜刮了那么多精锐弟子,今年怎么也得把尹秋让给我们问心峰才行。 哎呀你们问心峰就别凑热闹了,这孩子功夫那样好,难道跑去你们那儿学医术么?还是来我们天音峰最好! 天音峰弟子多的数不过来,你岂会抽得出精力好好儿栽培她?都给我闪一边去!我们琉璃峰平时太过低调,好些新弟子听都没说过,今年怎么也得要个大弟子过来,我看尹秋那孩子就很合适,你们行行好,让给我这老婆子罢! 几位长老争论不休,都为着尹秋极力施展三寸不烂之舌,个个都使出了威逼利诱与卖惨装可怜的本事,吵得不可开交,听的叶芝兰与陆怀薇等人忍俊不禁。 谢宜君脸色虽不大好看,但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当众表露出来,只得闷着不吭声,暗自在心中宽慰自己莫要不悦。 满江雪听着长老们的争执声,静静看着还站在台上的尹秋,她适才将目光投过去,便见尹秋也若有所感地朝她望了过来,两人隔着一片人海遥遥对视着,神色竟是如出一辙的冷静。 之前在药房给尹秋上药时,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分明还有无法言说的期盼,可此时此刻,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分为沉静,像是知道结局已定,无法更改,便忽然间失去了一些光彩。 未几,便见尹秋微微笑了笑,将投来的视线移开了。 满江雪看清她的神情,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很快,各方的说话声都不约而同地消减了下去,论剑台转瞬变得安静起来,此次大会胜负已出,所有人都在等着下一步到来,便都侧目看向了高台上的谢宜君。 叶芝兰见她沉默不语,赶紧上前道:师父,按照章程,该您收傅湘为徒了。 谢宜君心里后悔极了。 早知道当初尹秋被满江雪带回来时,她就该直接把她收到座下的,也是为了考虑其他新弟子的感受,想要尽量做到公平,所以才改口说谁能拿到大会第一名,她就收谁为徒。 分卷(82) 现在可好,尹秋那孩子明明可以赢,却是叫那傅湘捡了便宜,谢宜君悔不当初,却又莫可奈何。 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佯装出满脸和善笑意,起身道:傅湘,你能打败所有同门夺得魁首,的确表现非凡,未来可期,我作为云华宫掌门,一早便说过收徒此话,如今你既然胜了,那么我便该履行承诺收你为徒,不知你本人意下如何? 能够成为掌门的徒弟,那可是多少弟子肖想不来的好事,一时间,所有看向傅湘的目光中都充满了艳羡与向往。 唯有傅湘自己显得十分淡然。 掌门问你话呢,看出傅湘略显无动于衷,尹秋赶紧推了她一下,你还愣着干什么? 傅湘看了她一眼,心里头那些复杂的情绪还未全然平息,她深呼吸一口气,这才一个飞身掠去看台之上,冲谢宜君跪拜道:能得掌门青睐,愿收傅湘为徒,傅湘自然求之不得! 谢宜君维持着得体的笑容,自叶芝兰手中接过一早便备好的剑匣,温声道:既如此,那我便当众收你为关门弟子,你也当着众位师叔长老和师兄师姐们的面,按礼拜师罢。 傅湘立即起身,冲她行了宫门最高礼数,末了又屈腿跪下,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徒儿傅湘,拜见师父! 好好。谢宜君微微颔首,伸手在傅湘头顶摸了一下,这才将那剑匣递了过去。 这是为师赠与你的拜师礼,里头是上等宝剑一把,你的师兄师姐们过去拜师时都有,自然也不能少了你的,快收下罢。 傅湘又是一阵叩首跪谢,她接过那剑匣打开一看,里头搁着一把通体银白的锋利长剑,如谢宜君所说,果然是一把令人眼前一亮的宝剑。 多谢师父赐剑,徒儿定不负师父期望,必会勤加练习,精进武艺,为师门殚精竭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宜君又连连说了三声好,二人拜了师,收了徒,众人便又都给出了热烈的反响,喜气洋洋。 傅湘已成功拜入了谢宜君座下,按规矩,余下的新弟子们也都该拜师的拜师,分配的分配了。 许连枝将所有新弟子都叫去了台上,依本次大会的名次排队站好,诸位长老便也亲自下了看台,欢欢喜喜地去挑自己中意的徒儿。 只有尹秋不在其中,她一个人退去了台下,独自给伤口换药。 被血水染透的绷带除下,手心那道剑伤深得吓人,又因着比武期间未曾得到休养,那地方已经皮开肉绽,糊满了鲜血,伤口也被剑柄磨得烂糟糟的,看起来很是慎人。 听着台上众弟子们挨个儿拜着师,个个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尹秋低垂着眼睫,颤抖着手给自己清洗伤口,费力地敷了药粉,等到缠好了干净的纱布,她才浑身脱力般地靠着墙壁坐了下去,目视着台上的众人。 很快,傅湘便背着剑匣风风火火地朝她奔了过来,瞧见尹秋两眼无神,脸色苍白,她也来不及关心她的伤势了,情急道:你还坐这儿干什么?赶紧去找满师叔啊! 论剑台上并无满江雪的身影,尹秋脑子发昏,喘着气说:不去了。 傅湘一愣:不去了?干什么不去了? 尹秋面露挣扎,默然片刻才回道:之前师叔给我上药的时候,她又着重强调了一遍,说她不会收徒的。 闻言,傅湘拧着眉毛说:这果真? 尹秋点点头。 她原本听了公子梵的话,已经打定主意要输掉大会对满江雪死缠烂打了,她这几个月来是那样的自信,总觉得满江雪不会那么狠心,只要她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满江雪总能看到她的诚意,也总能被她感动。 可今天,满江雪却又再一次跟她说,她不会收徒。 这样一来,尹秋便是不想灰心,也由不得她自己了。 事到如今,她依然想不明白满江雪到底为什么不肯收徒,尤其是不肯收她为徒,可这种事情当事人不愿意,她就是以死相逼也奈何不了满江雪,更何况,她也着实不想逼迫满江雪,就算她真的逼着她松口了,那也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尹秋只能认命,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师叔也太过分了!傅湘气地直跺脚,她明明就知道你有多想跟着她,她又明明就那么偏爱你,那她如何就不能收你为徒了?我真是想不明白! 尹秋说:你别这么说师叔,她不收徒一定有她的道理,其实师叔从来就没有义务要满足我的任何要求,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不关师叔的事。 傅湘喝道:可你不是说师叔承诺过你么?不论你想要什么,只要她做得到,她都会尽全力满足你。 尹秋苦笑着摇了摇头:但眼下的问题在于,师叔就是做不到啊 那你真的就不再争取一下?傅湘鼓励她,你真的要就此放弃了吗? 尹秋怔怔的:其实放弃也没什么不好,宫里那么多峰脉,还有那么多厉害的长老,我去别的地方也是一样的 见她这万念俱灰的模样,傅湘心里真是如同被热油煎熬似的,她劝了又劝,可怎么也劝不了尹秋,看台上,满江雪也始终孤身一人坐着,所有人都来了论剑台看热闹,只有她还留在那上头,一直远离着人群。 傅湘叹口气,见此情形也知道尹秋是彻底绝了念想,便也只能安慰她道:罢了,正如你所说,其它峰脉未必就不是好去处,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我先前在看台上时,还听见长老们为了抢你在吵嘴呢,你快起来,我们不管满师叔了! 尹秋这时候已经虚弱得十分厉害,她失血过多,精神早已不济,如今所念所想皆成了泡影,整个人失去了盼头,就更是体力不支,连路也走不稳当了,傅湘真是又心疼又内疚,可她也没资格去质问满江雪什么,只能尽量忍着种种情绪,将尹秋复又搀扶去了台上。 可令傅湘意外的是,她们两人回到台上后,先前那些争着抢着要尹秋的长老们,此刻却都像是突然间性情大变似的,竟无一人主动同尹秋搭话,甚至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仿佛都将尹秋当成空气一般。 弟子们一个接着一个被领走了,还有好些虽未被拜师,却也被长老亲自发话要去了所属峰脉的,不过片刻过去,这场上的新弟子们便都泰半确定好了去处,连剩下的一撮人也被许连枝很快分配好了要去的地方,唯有尹秋一个人剩了下来,竟然谁也没有同她抛出橄榄枝。 搞什么?傅湘大为不解,赶紧冲许连枝道,师姐!还有小秋呢!你们怎么把她给忘了? 许连枝面无表情地看了尹秋一眼,说:我可不敢要她。 傅湘一头雾水:师姐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就不敢要她了!你前几月可是亲口说过,小秋若是愿意,她可以跟着你留在新弟子院的! 许连枝说:我言而无信,说话不算话,行不行? 傅湘一噎,还要再说,许连枝却不耐烦道:凶什么凶!别以为你现在是掌门的徒弟就可以对我没规矩,只要你还是云华宫的人,就得在我跟前低着头,滚一边儿去! 傅湘莫名其妙挨了她一顿骂,也禁不住动起怒来,见她作势要同许连枝争吵,尹秋叹口气,赶紧拉住傅湘道:算了,你别和师姐吵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啊!傅湘气不过,撇下许连枝又急忙朝几位长老问道,你们你们不是都说要收尹秋为徒吗?怎么这会儿都不管她了! 便见几个长老也异口同声道:我们可不敢要她呦。 傅湘脸上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后退一步道:你们 听了许连枝和众位长老所言,尹秋虽然也不明所以,但也忍不住流露出深深的失落。 她想,师叔不肯要她就罢了,现在居然连长老们和教导师姐也不肯要她了。 那她该去哪里? 尹秋憋了又憋,终究还是憋不住喉头一哽,泪水顷刻间就盈满了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  哎嘿,猜猜看,小秋会去哪里呢? 第80章 须臾,眼风处有个人影闪了闪,似是朝她靠近了过来。 尹秋甫一瞧见那道模糊不清的白影,心里便不可抑制地溢出喜意,可她抬头一看,却并未见到预想中的人,而是问心峰的徐长老来了。 如同在黑夜中见到一丝光亮一般,傅湘立即喜出望外道:徐长老!您 谁知她后半句话还未说完,徐长老却是目不斜视地越过了她二人,迈着稳妥的步子行去了看台。 这时候看台之上已无旁的人影,除了迟迟没有动静的满江雪,就只有整个大会最无存在感的孟璟还坐着。 她不会功夫,自然参与不了大会,一整日下来,孟璟便兴致沉闷地缩在一个昏昏角落里,不与旁人说话,也无人与她言语,哪怕眼见尹秋受伤,她也没有心情上去关怀,只是把自己与众人隔绝开来,孤单的像是一只毫不起眼的孤鸟。 若非徐长老朝她走了过去,众人甚至都忘了还有她这号人的存在。 你叫孟璟对不对? 听到声音,早就无聊到睡着的孟璟这才醒了过来,她一脸无知地看着徐长老,开口说了今日的头一句话:什么? 我见过你们夫子交上来的课业,徐长老慈眉善目,瞧着和蔼可亲的样子,他和颜悦色地说,你字写得好,文章也写得不错,听说你有心疾练不了武,那正好,我们问心峰主攻医药,又管着两栋藏书阁,你不如来我座下专心读书,学习医术,你可愿意? 孟璟神情懵懂,尚未从睡意中清醒过来,她鸦雀无声地静了很久,后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不可置信道:您是要收我为徒吗? 徐长老握着她的手,回答说:正是。 孟璟瞪大了眼,又是好一阵呆滞,末了才终于起了身,磕磕绊绊道:我、我哦不弟子、弟子愿意! 见此场景,傅湘宛如被人敲了一记闷棍似的,愕然道:这连那小子都有师父了,小秋小秋! 尹秋把眼泪都憋了回去,说不出话来,但她看着孟璟的眼神,却是实实在在的欣慰。 大会已经结束,众位长老收了徒,要到了满意的弟子,都开始带着人打道回府,那边徐长老也拉着孟璟过来了,与问心峰的弟子们相继从另一侧下了台。 傅湘六神无主,只得寻找起谢宜君的身影,却听谢宜君也在此时唤她道:傅湘,你跟我来。 傅湘着急死了,直接用轻功朝她飞去:掌师父!小秋她 谢宜君同她使了个眼色,说:吵什么,下去。 傅湘毫无眼力见道:师父! 谢宜君匀了个冷淡的眼神给她:让你下去就下去,拜师才多久便不听我的话?她说着,又移动视线朝别处看了一下。 傅湘这才发觉她神色有异,顺着谢宜君的目光一看,竟见已经离去的长老和弟子们竟然都躲在论剑台门外的场地中,人人脸上都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笑意,傅湘愣了愣,恍然间回过神来,登时一扫心中的沉闷,二话不说就跟着谢宜君离开了此地。 傅湘瞥见连她也丢下自己走了,尹秋大为疑惑,下意识跟着傅湘的背影走了两步。 霎时间,整个论剑台空空如也,只余她一个人傻愣愣地站着。 茫然四顾下,视线中再无别的人影存在,就连那看台上的雪白身影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尹秋脑子里一片空白,在原地站了许久。 秋风卷来了一阵枯黄落叶,像是忽然间落了一场秋雨,尹秋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单薄的身形透着无助,迷茫,还有无法言喻的冷清。 忽然,一滴眼泪落了下来,砸在了地面的落叶上,发出一声轻响,紧跟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如同断线的珠串一般,那些温热的液体接连不休地滚落出来,尹秋再也忍不住心头的伤情与悲恸,泪水不受控制地决了堤,汹涌而出。 她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捂着脸缓缓蹲下身去,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到脖间,浸湿了那里的衣领。 倏然,风中像是漫开了一阵熟悉的疏香。 尹秋泪流满面,嗅到那香味时情不自禁地顿了一顿,可她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 她害怕是自己的错觉。 可下一刻,肩上便突然多了点重量,与此同时,一阵淡淡的体温也随之传了过来,尹秋愣了愣,移开手垂眸一看,便见她肩上搭了件雪白的外衣,还有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尹秋看着那只手,眼泪还在不停地掉,她怔了片刻,抬手用衣袖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再看过去时,那只手还是搭在她肩上,没有离开。 紧接着,又有个悦耳动听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哭什么? 听到那声音,尹秋眼睫微颤,呼吸一滞,她呆了一下,继而猛地转过了身去。 漫天叶雨纷飞之中,满江雪站在她身后,清丽如玉的容颜噙着异常温柔的笑意,正眉目柔和地看着她。 尹秋讷讷地回望着满江雪,嗓音嘶哑道:师叔 满江雪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轻声说:大家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 尹秋两眼通红,一脸茫然道:走去哪儿? 满江雪说:你想去哪儿? 尹秋动了动唇,却没发得出声音。 满江雪擦了擦她的眼泪,轻言细语道:你自己说,你想去哪儿? 那师叔想我去哪儿? 我要听你自己说。 我尹秋呆呆的,我不知道 满江雪瞧着她,眼眸里攒着笑意,说:你不知道的话,那师叔也不知道。 尹秋浑身僵硬,每一寸皮肤都绷得紧紧的,她看着满江雪,良久才鼓起勇气开口说:我我想和师叔在一起。 满江雪嗯了一声,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说:那就走罢。 分卷(83) 尹秋丢了魂儿似的,傻傻地问:去哪儿? 自然是去惊月峰。 惊月峰? 你不是想和我在一起么? 听清她说了什么,尹秋眼中逐渐燃起了一点光亮,可又很快熄灭了下去。 师叔不是说,不会收徒的吗? 瞧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满江雪心中微叹,说:我只说不会收徒,可没说不让你去惊月峰,她将尹秋揽进怀里,温声软语道,怎的这样傻气,你难道就不知道主动问一问我? 尹秋条件反射般地抓紧了她的衣襟,迷惘道:可、可万一师叔不答应 满江雪打断她道:那你就不晓得跟我撒撒娇,或是求求我? 尹秋愣了一下,猛然间才反应过来满江雪究竟说了什么,她哽咽两声,心底瞬间涌出铺天盖地的喜意,简直如同一场奔泻千里的洪水一般,顷刻间将她整个人严丝合缝地淹没了起来。 求、求求你尹秋先是小声呢喃着,随后便情难自抑地泣不成声,最后直接演变成了嚎啕大哭。 求求你求求你! 满江雪抱着她的手臂不由地一紧。 见她哭得这样厉害,仿佛生怕自己丢下她不管似的,满江雪顿时弥生出一种难言的自责与疼惜。 她原本早就跟几位长老打了招呼,明确地表示尹秋这孩子她要了,旁人若想跟她抢,就得靠实力说话,长老们心惊肉跳地看着她抽出凝霜剑,当场就纷纷后退几步认了怂,赶紧回答说绝不敢与她争抢尹秋。 她其实是想给尹秋一个惊喜,所以便一直故作冷漠,旁人也都心照不宣地同她一起演起了戏来,实则众人都表现的十分明显了,可谁知道这孩子竟然反应这般迟钝,信以为真,眼下伤心欲绝成这副模样。 好了好了,小秋不哭,满江雪叹口气,紧紧抱着尹秋,是师叔不好,不该这样同你玩闹,师叔跟你认错,你别哭了好不好? 这一刻,万千情绪齐齐涌上心头,好似道道惊涛骇浪,将尹秋拍的心神动荡,她又惊又喜,可更多的还是委屈,满江雪越是哄她,她就越是收敛不住,怎么也停不下来,哭得肝肠寸断。 小秋乖,快别哭了。满江雪也不知该如何安抚她,只能一直将她抱着,不住地柔声宽慰。 过了许久,尹秋才终于平复了一些心情,抽泣道:我还以为师叔真的不要我了 满江雪说:师叔怎会不要你呢? 尹秋忍不住说道:其实一直以来,师叔虽然总是教导我要有自信,但其实我的自信都是装出来的,实际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总觉得师叔像是离我很远,哪怕你就站在我眼前,我也好像好像怎么都不能真的靠近你。 听她这么说,满江雪自然有几分意外:你怎会这样觉得? 尹秋痴痴地看着她:我也不知道她说完这话,思量须臾后又道,可能是因为,师叔其实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师叔,还是很多人的师叔,或许将来的某一天,师叔还会对别的人也这么好,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是唯一一个被师叔挂念的人了。 满江雪说:你想做我唯一挂念的人么? 尹秋说:当然想了,她静了静,又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无理,也很贪心,可我就是想成为师叔眼里独一无二的存在,所以我那么想去惊月峰,就是因为没有人可以去惊月峰,如果我去了,就能证明我和别人不一样,也能证明,至少目前来说,我就是师叔的那个唯一。 这些话若是放在以前,尹秋是断然不可能吐露出来的。 因为她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对满江雪的感情发生了变化,从前她是感恩与庆幸,把满江雪当做她生命中的一个贵人,这个贵人愿意对她好,愿意对她笑,所以她在很早的时候就近乎奢望般地祈祷过,她想和这个人一直在一起。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尹秋忽然发觉,那好像不是什么奢望,她好像真的可以和这个人一直在一起,纵然对于外人而言,满江雪是那样的高高在上,不可触摸,但对于尹秋而言,满江雪从来就不是什么不好接近的人,摒弃掉师叔这个身份,她其实更像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大姐姐。 而她之所以会觉得满江雪似近非近,似远非远,那不过是尹秋长久以来都未能消退的患得患失罢了,已经拥有了,却还惶恐地担忧着会否是一场梦,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只因为心中想要的越来越多,想成为那个唯一,想成为那个与众不同。 所以她无比希望,师叔身边只有她,没有别人,而她也不会再把别的人看得这么重要,她也可以做到满心满眼只有师叔,可就是不知道师叔能不能如此。 她其实还不明白这样的念头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她对满江雪的感情已经有了想独占她的倾向,但尹秋知道,这样的心思总的来说是有些见不得光的,于是她平时都牢牢地藏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告诉师叔。 可今天,她觉得如果再不说出来,往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也许她说了,满江雪就真的如她所想,把她看做那个唯一了呢? 其实你已经是了,只是你自己还没有发觉。 尹秋埋着头,闻言不由地心中一颤。 满江雪说:又或者你已经发觉了,却不敢相信。 尹秋皱着眉,若有所思地说:是这样吗?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满江雪说,你若能明白这一点,很多事情就都迎刃而解了。 尹秋懵懂地看着她。 满江雪笑了笑:你会有这样的想法,只能说明是我做的还不够好,倘使我给了你足够的安全感,兴许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尹秋有点讶异:可、可师叔已经对我够好了。 你看,你还很懂事,满江雪说,若是换成旁的人,早就跟我索要任何东西了,正因为你乖,你不觉得我有义务满足你,可你又想要,所以才会那么矛盾纠结。 听她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心事分析的明明白白,尹秋恍然间觉得自己真是太过庸人自扰了。 她愣了愣,有些苦涩地道:原来是这样么?她说完,又将视线移到满江雪的脸上,但我刚才已经说出口了,我想要的是什么,师叔也已经知道了,那师叔可以满足我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满江雪说,我先前说过,既是承诺,就没有失信的道理,但前提是你得主动提出来你想要的是什么。 尹秋急忙道:我想去惊月峰,想和师叔在一起,我想师叔只对我一个人好,不只是现在,还有将来! 听她这话,满江雪又笑了起来:嗯?让我想想,你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 我就要贪心!这一刻,尹秋终于有了足够的底气,她重新亮起了眼眸中的光彩,说,师叔一定要答应我! 瞧见那双漂亮的眼睛重回了期盼与渴望,看着自己的时候,是那样的依恋与信赖,满江雪面露欣慰,轻声说:好,师叔答应你。 尹秋鼻头一酸,眼泪迅速占满了眼眶。 她欣喜若狂,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满江雪说:又要喜极而泣了? 尹秋先是落下泪来,随后又破涕为笑,扑进满江雪怀里道:我就要喜极而泣,我就喜欢喜极而泣。 满江雪说:好好好,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见这二人总算说完了话,躲起来的众位长老和弟子们这才行了出来。 好哇!尹秋!你可是头一个去惊月峰的人啦! 师叔考不考虑再多要几个呀?我们也想去呢! 快闭嘴,老夫刚要了你来,这厢你就要当着我的面当小叛徒了? 哈哈!还是尹秋赌赢了呀,刚到手的铜板又飞啦! 尹秋尚且沉浸在浓浓的喜悦之中,还未彻底恢复心绪,便被一团弟子们围了起来,她一脸错愕地看着弟子们朝她递来铜板,忙不迭伸手去接,没多久,那只雪白的钱袋里就装的满满当当了。 满江雪立在她身后,瞧着那钱袋道:这东西怎么又到你手上了? 尹秋有点羞赧,赶紧把钱袋藏起来,说:傅湘给我了,就是我的。 她这才露出笑容,兴奋地说:我赌赢了,我才是大赢家呢! 弟子们欢呼起来,拉着尹秋转个不停,傅湘立在谢宜君身侧,瞧着尹秋的笑容,也终于跟着笑了起来。 师叔!尹秋在人堆里大喊。 怎么了?满江雪说。 尹秋嬉笑一声,飞身从众弟子身边跳出来,朝满江雪用力一扑:我们回惊月峰去! 满江雪顺手将她一抱,笑着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 第81章 秋天好像只是短暂地路过了一下,人间就又飘落起了轻柔雪花。 重重宫殿寸步不离地沐浴在风雪之中,巡视弟子们照常穿梭于各个回廊,新弟子院又来了新的人,练武场上多了些生面孔,各大峰脉都垫起了雪,一片银装素裹。 尹秋把收拾好的包袱搁在桌上,又另取了一个木箱来,她不厌其烦地理着东西,把自己从满江雪那处得来的吃食都装进去,什么也没落下。 好了好了,快别拿了,这么多我哪吃得完啊?傅湘立在门边,看着尹秋忙碌的身影,忍不住走过去将她拉了一把。 得赶好些天路呢,山里可没酒楼,你不多带点到时候吃什么?尹秋说。 那也用不着这么多啊,傅湘好笑,你喂猪呢? 可不就是喂猪?尹秋也笑,你饭量那么大,和猪头也差不多了。 傅湘当即一个瞪眼,但见尹秋麻利地收拾好了行李,倒也不跟她打闹了,两人拎着东西走到山门,外头已有明月楼的马车等候多时。 一转眼,新弟子大会也已结束了好几月,傅湘听了尹秋的话,拜师当日就修了一封书信告知了傅岑,她在宫里跟着谢宜君学了几月武,傅岑总算派了人来,要把她接回去了。 这期间,原本谢宜君已经打定主意要将傅湘送下山去,好在傅岑虽然动作慢了点,但回信倒是挺快,谢宜君看了那信,也算打消了一些对明月楼的疑心,便就由着傅湘待在宫里,没将她真的送走。 大雪纷纷,寒风吹的人面颊生疼,一见傅湘与尹秋现了身,几名明月楼弟子便赶紧行礼道:见过少楼主。 听了那称呼,傅湘扬眉一笑。 她还没有回去,自然也还没有真的成为少楼主,但听这几名弟子这般称呼她,傅湘也就明白了,傅岑终究还是决定要栽培她了。 能在云华宫的新弟子中拔得头筹,还拜了掌门谢宜君为师,这事传出去对傅岑来说自是颇有脸面,如今傅家只得傅湘一个独女,又还这般出众,他当然不会傻到不管她,就算心里头还盼着家中那位小娇妻再生个儿子,傅岑也不会叫傅湘再留在云华宫,白白便宜了谢宜君。 几个弟子手脚利索地将行李搬上了马车,傅湘扭头看着尹秋,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虽然一直知道会有一场离别,但这会儿真的来了,我这心里还是挺难受的。 尹秋立在一侧,个头已经和傅湘相差无几了,她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摸到一片冰凉的雪花,说:有什么好难受的,又不是以后都见不了面了。 傅湘挑起眉来,眼里含着笑:你倒是惯会安慰人,自个儿收拾东西的时候就哭哭啼啼,这会儿眼睛还红着,还说我呢。 尹秋镇定道:谁哭哭啼啼了?你别乱说,是你眼神不好。 傅湘抬手将她一搂,眉飞色舞道:好小秋,我走了以后你会想我不? 尹秋看了她一眼,冷酷地说:不想,干什么要想你? 好薄情啊,傅湘唉声叹气,随后便松开她朝马车行了去,行罢,那我这就走了。 尹秋看着她的背影,莞尔道:真小器,说走就走。 傅湘无声一笑,走到一半忽然回过头来,抬手朝尹秋掷来一个东西。 接着! 尹秋双手一捧,垂头一看,竟然是个小巧秀气的荷包,上头歪歪扭扭地绣了一个秋字,打开一看,里头又有一个湘字。 好丑的荷包,尹秋发自肺腑道,亏你拿得出手。 傅湘一噎,赶紧骂她道:得了罢你!收了礼物还挑三拣四,不喜欢就给我还来! 她劈手就来抢,尹秋立即往后一躲,笑眯眯道:丑还不让人说啦?她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是爱不释手,又问,怎么想起送我这个? 傅湘双手环胸,给了她一个白眼:过两日就是你的生辰了嘛,生辰礼喽。 尹秋佯装嫌弃地揣进了怀里,说:那还真不好意思,我可没给你准备分别礼。 谁稀罕啊?傅湘瘪了瘪嘴,一个飞身跳上马车,结果人刚站稳,后脑勺就被什么东西给砸了一下。 她扭头一看,竟见脚边也落着一个小小的荷包,只不过尹秋这个和她那个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傅湘将那荷包捡了起来,一脸震惊道,你剽窃我!你也搞了个荷包! 还是这么好看的! 所以我说你的荷包丑,是有原因的,尹秋说,这下你服不服? 其实她老早就发现傅湘背地里绣荷包了,也猜到她肯定是要送给自己,所以也赶紧偷摸着绣了一个,只是她没有想到,傅湘的女红竟会差到这等地步。 太过分了!傅湘一边控诉,一边将那荷包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你好深的心机啊,故意让我丢人现眼,我真是看错你了! 尹秋从善如流道:不喜欢就还来啊。 分卷(84) 傅湘又立马笑起来,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想得美! 她话音一落,两人便都默契般地噤下声来,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彼此。 过了一阵,尹秋才又抑制住心中的不舍,说:真的不要叶师姐她们来送一送你吗? 傅湘越过她看向宫门远处,停顿须臾才回道:算了,别通知她们,你来送我就好。 那你记得多穿点,路上别着凉了。尹秋说。 好。傅湘答应。 回去后和你爹好好儿相处,别耍性子。尹秋又说。 知道。傅湘还是答应。 尹秋其实还有好多话要说,可真到了分别的这一刻,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倒是傅湘又接着道: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就算交了新朋友也不准忘了我,你那么好欺负,受了委屈一定要及时跟师叔告状,让她替你做主,你放心罢,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一定连夜从明月楼来找你,够义气罢! 尹秋说:你才要出事,不会说话就别说了,回去了也别只顾着练武,多读点书罢! 傅湘原本是想跟她煽煽情,走走心,谁知道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给她留情面,傅湘只好说:呸,你才不好欺负呢,你最会欺负我! 两人便又拌起了嘴来,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肯让着谁,还是驱车的弟子提醒道:少楼主,时日不早了,又还下着雪,咱们得抓紧时间上路了。 傅湘看了眼天色,不由收敛了些许笑意,她复又从马车上跳下去,张开双臂说:好小秋,不吵嘴了,来,抱一个。 尹秋便也张开手,回抱住了她。 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忘。傅湘在她耳边说。 我信你。尹秋说。 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傅湘说。 尹秋偏头看了她一下:什么事? 傅湘站得笔直,眉眼透着几分不常有的真挚,说: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又将面临什么,你都要把对我的这份信任保持下去,我要你记住,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了云华宫,或许你还不能明白,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只要你知道,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没有骗你,也没有和你逢场作戏,这就够了。 这是一段包含了许多玄机的话。 尹秋听得很清楚,也听出来诸多别有深意的东西,但既然傅湘没有明确地告诉她是什么,尹秋也就不欲追问,只是挑了个她认为无伤大雅的细节问道:那你说说,我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寒风裹着碎雪而来,扑乱了两人的发,傅湘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轻声道:大概是一种使命罢。 使命? 尹秋稍显困惑。 多的我就不多言了,你只要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就好。傅湘放开了尹秋,脸上重新恢复了明媚的笑容。 驱车弟子主动掀了帘,傅湘转身上了马车,坐下后又撩开窗帘朝尹秋看了过来。 别忘了,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她说。 尹秋注视着她,微笑:当然不会忘。 马车开始缓缓移动,傅湘扒在窗口,高声说:小秋!后会有期! 尹秋挥了挥手,也拔高声量道:后会有期! 骏马载着马车朝山道下方驶去,那车上的人一直探头回首看着,尹秋目送着傅湘离去,直至那车马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她才没了笑意,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到惊月峰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庭院深深,红枫在风里左摇右晃,积着一层薄雪,那树上蹲着几名暗卫弟子,见尹秋慢条斯理地行进来,便都恶作剧般地捏了雪团去砸她。 尹秋弯唇一笑,步伐移动得十分轻快,每一个朝她袭来的雪团都被她恰到好处地躲了去。 她方才站定,面前又很快闪来几道人影,尹秋拔了剑,与他们就地打了一场,师兄们虽然只是同她玩闹,但也没忘考考她的功夫,这一番切磋下来,尹秋没挨着打,倒是糊了满脑袋的雪,她只好一边求饶一边后撤,几个暗卫弟子却是玩的正起兴,把她拖到一株枫树底下,七手八脚地要把她埋起来。 你们再欺负我,我就跟师叔告状了!尹秋哭笑不得,赶紧从雪地里挣扎起来。 一名弟子笑道:怎就是欺负你了?我们老远就瞧见你在路上抹眼泪,定是心情不好,这不是想着法儿逗你开心么? 这些暗卫弟子都是宫里的精英,只有惊月峰才有,他们个个本事不低,都能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又因着满江雪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不常差遣他们,顶多只叫他们做一些日常起居上的小事,是以他们平时除了守着惊月峰,没完没了地练剑,也就没什么别的事可做。 这下尹秋来了,多了个乖巧漂亮的小师妹,又文静,脾气也好,怎么跟她闹都不生气,弟子们只觉师叔是捡了个小玩意儿回来,便成日扭着尹秋打闹,这几月下来,关系已经十分要好。 尹秋说:谁抹眼泪了?你们不准和师叔说! 几个弟子哄堂大笑,纷纷打趣尹秋不老实,几人逗了尹秋一阵,玩笑间听到殿门被人推开了,便都一窝蜂逃得飞快,眨眼就不见人影。 满江雪披着锦袍,立在廊下驻足观望,尹秋立马朝她飞落而去,说:他们又欺负我!还跑得那么快! 满江雪忍俊不禁,说:那怎么办,你又打不过。 尹秋瞪着眼:师叔替我做主啊! 满江雪哦了一声:好,待会儿罚他们到天音峰打杂去。 此话一出,便听几个暗卫弟子在房顶叫唤起来。 别呀师叔!天音峰好累的! 就是,师叔也太偏心了! 小秋!你技不如人只晓得告状,等师叔不在,我们把你丢池子里去! 尹秋开怀大笑,对着房顶做了个鬼脸,弟子们很快散了去,各就各位,满江雪看着那漫空飞舞盘旋的碎雪,说:傅湘走了? 走了,尹秋把怀里的荷包拿出来,看,她还给我备了生辰礼。 满江雪看了一眼。 好不好看?尹秋使坏,故意问。 尚可。满江雪答得云淡风轻。 尹秋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不由捧腹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她就渐渐涌上了眼泪,哽咽着说:傅湘走了,以后就没人烦我了。 满江雪摸了摸她的眼角,说:总会再见面的。 尹秋嗯了一声:我知道,就是心里头还是有点舍不得,她微微叹口气,又将头抬起来,我还有礼物要送给师叔。 满江雪说:是什么? 尹秋立即跑进殿里,从书架上摸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她在里头翻了翻,末了取出一个雪白的钱袋,说:这是我亲手做的,和师叔之前那个有些相像,虽然做的不算好,但也代表了我的心意,师叔可别嫌弃。 满江雪瞧了瞧,伸手接了过来,她垂眸看了一会儿,说:你的呢? 尹秋立马从后腰处把自己的取了下来:这儿呢。 两只钱袋凑到一起,相同的颜色,相同的样式,只是一个新一些,一个旧一点。 满江雪说:倒是不知你还会女红。 尹秋傻笑了一下:其实我会的可多了,只是师叔不知道,以前在苏家的时候就常帮着管事嬷嬷干绣活儿,虽然那时候日子苦了点,但我学会的东西倒是不少。 满江雪将钱袋收了起来,说:很好,我喜欢,她说罢,又朝那木盒看了过去,这些荷包也是要送人的? 尹秋点点头:叶师姐和陆师姐,还有教导师姐,其实掌门也想送来着就是感觉有点拿不上台面,还不确定到底要不要送。 满江雪说:那余下两个呢,又是要送谁? 尹秋说:一个给孟璟,一个给季师姐,虽然季师姐还要很久才能出关,但她总是要出来的么,我放去她房里就好。 满江雪看了她一阵,握住尹秋的手打量了几眼,说:做这么多荷包,手不累么? 尹秋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心里有点欢喜,摇头:不累的,师叔和师姐们喜欢就好。 满江雪拉着她到大厅坐下,边走边说:喜欢的。 尹秋侧目看着她的侧脸,感受着手里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这一刻,她觉得很满足。 如愿以偿帮助傅湘回到了明月楼,还留在了梦寐以求的惊月峰,这对尹秋来说,是今年最开心的两件事。 不过她虽然名正言顺地归属了惊月峰,但每日还是得到学堂去念书,至于练武,谢宜君虽然被迫收了傅湘为徒,但这几月来,她几乎次次都叫上了尹秋,谢宜君教了傅湘什么,尹秋也就跟着学了什么。 而满江雪虽然没有收尹秋为徒,但她每日也还是在传授尹秋武艺,不过她教的不多,大部分时间只是指出尹秋的不足,略微提点一二,毕竟惊月峰有一堆成日闲得长草的暗卫弟子,有他们在,尚且用不着满江雪开口,尹秋就被他们缠的无暇分身,不是练剑,就是在练剑的路上。 在惊月峰住了小半个月后,满江雪便叫尹秋把《紫音心经》拿了来,一点一点照着学。 惊月峰没有大弟子,纵然那心法只有各峰大弟子才能学,但除了那些个暗卫弟子,这地方也就只有尹秋一个人了,所以她学与不学,都是满江雪一句话的事。 这么一来,尹秋的师父可就多了去了,既有满江雪,又有惊月峰的师兄们,这厢傅湘走了,谢宜君定然还会继续教她,旁的时间里,尹秋也常去别的峰脉蹭课,诸位长老见了她也欢喜,个个都不吝赐教,尹秋每去一次,就要与同一届已经相熟的弟子们打一场,至今还未有过败绩。 总的来说,离开新弟子院之后的日子,尹秋过得很好。 房檐上积了雪,时不时成团落下来一些,大殿门开着,外头的寒风携带着雪花卷进来,吹的炭火盆忽明忽灭,尹秋在蒲团上坐下,看着满江雪熟练地煮茶,看着她那双不染纤尘的手,握着茶盏移到她眼前。 这里是惊月峰,这里没有别人。 鬼使神差的,在那只优雅白皙的手要收回时,尹秋忽然伸手抓住了它。 满江雪今日着了一身常服,外衣罩着件广袖云袍,从头到脚都像是宣纸染透的白,她衣襟上扣着几粒珍珠扣,衬的她肤白如玉,唇红眸清,看的尹秋生出了一种隐秘的愉悦。 怎么了?发觉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满江雪抬起眼睫,眸中映着那些若有似无的火星,幽静的仿佛一汪倒映在池水中的夜空。 尹秋不敢做的太明显,神色自若地松开了她的手,浅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师叔今日尤其的美。 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专心地添了一点茶汤,说:是么? 尹秋把眼睛弯了起来,说:是呢。 案边的香炉浮来淡淡的烟雾,混着那茶水升腾而起的热气,将两人笼罩在一片氤氲的云彩里。 尹秋倾身而去,在那雾里轻缓地靠在了满江雪的怀中,她闻着她身上的疏香,听着她胸口有力的心跳,说:有点困了 满江雪拢了衣袖,将她翻个身抱好,搁在自己腿上,说:那就睡一会儿。 尹秋说:就在这里睡,师叔别抱我去床上。 满江雪答应:好。 尹秋又说:师叔亲我一下。 满江雪低下了头。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结束了,下一章就是第二卷了哟。 秋秋熬了八十多章,终于要长大了hhh 谢谢大家这段时间以来的陪伴,好多小可爱每天都来打卡,你们的id我都记住了,追连载还留评投喂的都是天使!!! 这章发红包!明晚九点更新前留评的都有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报你们,发发红包,把文写好,这就是我目前能做的了。 再一次感谢大家!啾咪! 第82章 又是一年冬来到,天降暴雪,埋没了人间。 这一年的雪来得急,势头大,没两夜就压垮了数个州城的民房,尤其是位置偏远靠近山区的郡县,大雪摧折了各个村落,埋死了不少人。 灾祸无情,因而滋生了大批难民,官府管不过来,只得向各大江湖门派发去了求助帖,云华宫与几个颇有威望的大派第一时间派了弟子施以援手,别的小门派收到文书后也陆续展开了救灾举措,但这冬日漫长,离开春还早,那些难民数目众多,又分散不均,该要如何安顿,就成了个难题。 开门啊,快开门啊!再不开门我们可就要冻死了! 是啊,求求你们快把城门打开罢,给条生路啊大人们! 眼下这寒冬腊月,哪来的疫病呢?你们不开城门放行,我们就只能饿死冻死,你们忍心吗! 苍郡地处南下,往年其实很少会把雪落成这样,今年也不知是惹了哪位神仙不悦,北上几个常年落雪的州城安然无恙,南下却是出奇地遭了殃。 这些难民无家可归,一路流浪至此,虽说城门口每日都有施粥的布棚,可以领点吃食不至于饿死,但雪还在下,他们没有厚实的冬装御寒,也没有住的地方安睡,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倒在风雪之中,偏生这两日上头的人还将城门关了,粥也不见人来送,像是有心要令他们自生自灭似的,如此一来,便都在城门口聚起了众,要大闹一场讨个说法。 黑沉大门始终紧闭,四面城墙上的守卫都对底下的情况视若无睹,个个站得挺立,宛如栋栋雕塑,铁了心不曾理会。 眼见这些官差这般冷漠,闹了老半天也无动于衷,难民们群情激奋,指着城墙上的人破口大骂,纷纷捡了石子儿挖了黄泥去砸,闹得震天响。 外头已经乱成一锅粥,苍郡城内却是不受半点波折,街巷之中小贩穿梭,酒楼琴楼该开照开,茶馆戏院依旧红火,无人听得见那城墙外的怒吼与哭喊,隔着一道门,俨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分卷(85) 唯有靠近城门的一座钟楼顶上,正有两人遥遥打量着外头的光景。 帘子被人卷了上去,廊下置了张红木桌,桌子中心掏了个圆孔,底下铺着炭火,烧得正旺,一口铜锅架在那上头,羊奶似的热汤沸腾不休,又稠又鲜,惹得一只野猫儿顺着房梁爬过来,伏在那上头偷摸着闻香。 那执筷的女人是个美人,乌发妙颜,笑容柔媚,着了一袭红衣。 她那红衣也不是什么浓烈艳丽的红,而是深沉莫测的红,不张扬,甚至有几分低调,红里还透着几分青黑,红的不纯粹。 总之很衬她。 秦筝立在廊子边上,目光落在那城外的一片混乱之中,说:教主这几日命人把门关了,粥也停了,这些人为着性命,自然是要闹上一场,总归是府衙发来的文书,我等江湖门派接了还是不好做的这样绝,所以属下不明白,教主这是何意? 南宫悯涮了一片羊肉,随手扔在了地上,她瞧着那只野猫儿跳下来,朝那羊肉小心翼翼地嗅着,漫不经心地说:你这话倒是有点意思。 秦筝目露不解。 救人的事,该名门正派去做,南宫悯说,关我们紫薇教什么事? 秦筝倚在廊柱上:那就任由他们这么闹着? 那野猫儿胆子大,在人跟前也不露怯,饿坏了也顾不得什么,吃的很香。南宫悯看得有趣,又扔了几片羊肉给它,说:闹么,叫我这种孤家寡人听了,反倒觉得热闹,她靠回椅背,视线仍是瞧着那猫儿,语调随意道,府衙都不想管的事,凭什么我紫薇教就得管?那些赈灾的银两我可瞧不上,要想入我紫薇教的州城,便是皇帝来了也得等我开门,等他们消停了,就把人赶走罢。 秦筝说:赶去哪儿? 南宫悯笑了起来:云华宫在哪儿,就往哪儿赶么。 秦筝会意,立即道:明白了,属下这就吩咐人去办。 赶人前,记得将他们的户籍都收了,南宫悯饶有兴味地涮着羊肉,却不吃,这两年清净日子过够了,也是时候该给云华宫添点儿料了。 她说完,又抬起头来,高空之上大雪纷纷,轻的像是鸟羽,可那东西积在一起却能要了人的命。 于是她轻飘飘地说:至于我那圣剑,也总该物归原主了。 夜半时分,姚定城外忽然响起了一片哀嚎。 那声音凄厉而又悲恸,混杂着男女老少,裹着风传过来,顷刻间席卷了满城,犹如无数野鬼哭嚎,怨气逼人,惊的家家户户都点了灯,披衣推门而望。 什么人在外面鬼哭狼嚎的? 听到声音,几个夜巡弟子领着人赶去城门,一排排火把在夜色中燃烧起来,照亮了门外的人和景。 只见大批不知来源的难民突然齐聚一处,又哭又闹地要砸门,一眼看去,四处都是乌泱泱的人影,大半夜突然来这么一出,很难不让人感到意外。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多出来这么多人? 看样子都是些难民,可咱们不是早就把周边的难民都安顿好了吗,这些又是哪儿来的? 快叫他们别闹了,先把门打开罢,问问清楚再说。 这几个弟子多少有点话语权,近半月来也一直在负责难民事宜,几人商议后便决定先将城门打开,等弄清楚事情原委后再做下一步安排。 谁知他们适才将门开了一道缝,便听身后骤然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很快又听一人拔高声量喝道:一群蠢货,谁让你们开门的! 听见那阵仗,众弟子自是吃了一惊,回首看去,便见一队人马正在夜色中举着火把飞速靠近,气势汹汹,如同千军万马奔袭而来一般。 那打马行在最前方的乃是一名年轻姑娘,估摸着二九年华,着了一身荷叶似的青青罗裙,模样长得可圈可点,十分娇艳,神情却是透着一股冷然与傲气。 一见她那张脸,弟子们便暗道不好。 果然,这姑娘带着人风风火火地逼近了城门,在众弟子跟前急急勒马站定,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臭骂:谁给你们权利开门的?这些人来路不明,夜半时分吵着要进城,身上有病没病都不知道,你们云华宫竟然这么草率就要放他们进来,可有为城里的百姓考虑过安危?赶紧把门给我关上! 若说姚定城内有谁敢跟云华宫正面呛声,那绝非这位段家大小姐莫属。 段家乃是姚定城大户,又与不少江湖门派多有来往,除却云华宫和明月楼等威名远扬之派,泰半小门派都得过段家的财力资助,是以段家在江湖上素有散财神仙的美名,他们虽不参与武林斗争,却也不乏武林中人的拥戴,这段家大小姐自小便在各个门派下习了一身杂功,又备受父母宠爱,行事嚣张惯了,连云华宫也不放在眼里,俨然是这姚定城内的小霸王。 虽说这半月来,弟子们与她没少打过交道,但此刻仍是被她训得心中不适,免不了就要反驳几句。 我们并非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开门,他们在外头闹成这样,总不能不管罢? 就是!这天寒地冻的,那么多人来都来了,便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出了事你负责么? 你们段家只晓得驱逐难民,不晓得帮一帮忙就算了,又凭什么阻拦我们救人! 段宁捏着马鞭,冷笑:就凭我段家是姚定城首富,就凭我是首富之女,这城内的百姓哪个不听我们段家的话?你们云华宫算什么!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眼见她这般不讲道理,几个弟子齐声嗤道:胡搅蛮缠! 段宁哼道:你们敢骂我?她一个飞身下了马,挡在那门前昂首挺胸道,随你们怎么说,就是不准开! 她这厢动了身,其余的手下也跟着下了马,都齐刷刷地堵去了门口,势要与云华宫作对。 几名弟子气的直咬牙,却又不能拿她怎么样,双方便就这么僵持了起来,谁也不肯让步。 你们既不肯开门,那倒是说说,这些人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段宁冷道:该怎么处置那是你们云华宫的事,我段家作为姚定城大户,只考虑城内百姓的安危,反正不让他们进! 那领头弟子忍着怒火道:他们只是难民!又不是什么匪徒!何至于此! 我不管!段宁操着手,不容置疑道,要么你们自个儿出去,请大夫看看他们有病没病,要么就等天亮再说! 她又不肯开门,又没有良策应对,只知道妨碍众人办事,弟子们火冒三丈,再三周旋之下只得挥手道:我们走!去请陆师姐来主持公道! 那些难民一路被紫薇教驱赶至此,原以为到了云华宫管辖的地界便能有个容身之处,岂料还是有人不管他们的死活,要将他们拒之门外,一时间,外头闹得愈发凶了。 府衙要你们江湖门派帮着安顿我们,你们收了赈灾的银两,便是这么办事的? 还有没有天理了!我们都是无辜受灾的老百姓,就盼着你们能接纳我们,紫薇教不管,云华宫也不管,你们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大伙儿别听这丫头的!她算个什么东西?都给我过来,把这门砸了! 对!把门砸了! 难民们怒从心头起,纷纷挤作一团朝门口扑了来。 段宁恰好站在那正中央,先前与云华弟子争执间又忘了及时关门,这下便首当其冲挨了打,被一名汉子踹了一脚,登时面朝下栽去了石板路上,鼻血都磕了出来。 她功夫算不得好,只是这派学两招,那派学两招,很不成体统,面对这些已然气昏了头的难民,段宁只有挨打的份,毫无还手之力。 她又尤其以貌取人,连身边的小厮和丫鬟也得挑模样周正的,此番带出来的这些手下亦是如此,个顶个都长得甚为悦目,却都只是些花架子罢了,没什么真本事,段宁他们尚且保护不了,自个儿还被石头砸的头破血流。 这时候云华弟子都已悉数离去,除了段宁一行人,便只有几个窝在城墙上烂醉如泥的官差,顶不了什么作用。 段宁吓得花容失色,鼻血糊了她半张脸,周围尽是对她喊打喊骂的难民,手下们为了保命,也早已逃之夭夭,竟无一人管她。 无法,段宁再不敢盛气凌人,只得连滚带爬地窜逃,逼不得已求饶起来:别打了!别打了 然而她先前在里头拦着云华弟子不让开门,难民们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哪里就会这么轻易放过她?段宁越是求饶,越是躲避,众人也就打得更狠,都要将心中的怒火与怨气发泄在她身上。 段宁几乎要被这些人打的吐血,她恐慌极了,又绝望又无助,费尽全力也挣脱不开,正想拔剑逼退他们,却是发觉自己的佩剑不知何时也丢了,段宁倒在地上,忍受着难民们的拳打脚踢,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忽然间,一只纤瘦却有力的手越过众人牢牢抓住了她。 段宁哭的视线模糊,已然什么都看不清了,朦胧间瞧见那只手的影子,以为又是谁要朝她动手,便惊声尖叫着猛力挣开了,可下一刻,那只手却又准确无误地把她拉了回去,段宁只感到身子一轻,整个人便顺势腾去了高空。 夜雪纷飞,寒风料峭,段宁的衣裙在那风里不住地摆动,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暗想这人是要把她活活摔死,便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然而抬头之际,她却看见了一张白皙温婉的脸。 那是一个白衣飘飘的年轻少女,十六七岁的模样,恍若春日里的梨花一般,浑身雪白,不染尘埃,这时漫天风雪交织,寒意沁人,可她却只穿了件单薄的衫裙,像一只轻盈灵巧的白雁,火光映在她皎洁娴静的面容上,将她整个人衬得温柔似水,却又沉静如松。 段宁只觉眼前一亮,连叫喊也忘了去,她在这空当看了这少女两眼,一阵天旋地转后,两人便稳稳落去了地面。 风里倏然漫开了一点微甜的馨香,有些像兰花,又有些像水仙,闻来很是清新怡人。 段宁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她两腿发软,站也站不稳,眼瞅着又要栽个跟头之时,那少女及时伸手将她一扶,先是打量了一遍周遭的景物,末了又十分贴心地将她搀去了一处茶棚,轻轻按着她坐了下来。 很快,一张纯白洁净的丝帕递到了段宁眼前。 你受伤了,擦擦罢。 听到那声音如此轻柔动听,段宁抹了把脸上的血,不知为何居然没好意思拿自己的脏手去接那帕子,她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女,心里头发出一声不为人知的惊叹。 老天!这也太漂亮了! 少女自是不知她那惊奇又火热的目光由何而起,只是维持着递帕子的动作,笑了笑说:别怕,已经没事了。 段宁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头一回在一个人跟前显出了几分拘谨,说:你这帕子好干净的,我这不了不了。 见她抬起衣袖胡乱去揩脸上的鼻血,少女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主动将帕子塞进了段宁手里,温和道:无妨,送给你了。 段宁哦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这才捏着那帕子擦起脸来,没擦两下,便听一侧又有个声音传了过来:小秋!你这边怎么样了? 那少女听到呼唤,立即回道:白灵?这里有位姑娘受了伤,你送她去一趟医馆瞧瞧。 话音一落,便见另一名穿白裙子的少女也朝这处飞落了过来。 段宁打量她几眼,觉得这位名叫白灵的女孩儿长得不怎么样,便没兴趣搭理她,只听先前那少女说:陆师姐还没来,我先过去安抚那些难民,你替我照看这位姑娘一下。 段宁听得她这话,擦脸的动作不由一顿。 姚定城还有几个陆师姐?不就是那云华宫的陆怀薇么! 段宁下意识喊出来:慢着,你们是云华宫的人? 先前那少女已经离去,唯有身侧那位白灵还在,她冲段宁谦虚一笑,回道:正是。 段宁登时脸色一变。 怎么又是云华宫的人! 第83章 夜已深,鹅毛大雪犹在簌簌落着,城内的百姓都闻讯而出,不少人披好了衣裳赶来围观,那城门口围了好一片人影,人头攒动间,只能瞧见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 这些难民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失去了理智,云华弟子既不敢真的将他们放进来,又唯恐伤着他们,便都收了剑,以身体为盾牌堵上去,试图将难民们逼出门去。 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又显然是拼了命,这队弟子本就赶了好些天的路,颇为劳累,刚来姚定城就撞上这事,还未弄清楚是什么情况,便一头雾水地掺和到了其中,弟子们不好以武力施压,只能硬着头皮僵持,没过多久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不是说陆师姐就在姚定城吗?这么大动静怎么还没来? 你们几个!去把看热闹的百姓都轰走! 不管了,再这么下去我们都扛不住,先动手把人赶出去罢! 几个弟子交换了眼神,意欲拔剑恐吓一番这些难民,先叫他们退后再说,正要动手之时,却听一道清亮的声线开口道:不要伤人,先放了他们! 闻言,弟子们虽来不及回头看看发话的人是谁,倒也十分默契地后撤了去,然而他们一退,那些难民便都穷追不舍地涌了过来,弟子们懊恼不已,正要斥一声是谁在胡乱指挥,便见一道白影忽然自人群中掠了过来,正好拦在了他们前头。 那少女握着一柄细长的银剑,腰间坠了只雪白的钱袋,身形清瘦又挺拔,立在雪夜之中,像极了一株青青碧竹。 她从容不迫地说:堵不如疏,我们站远些。 几个弟子见了她,面色顿时有所缓和,但还是皱眉道:不快点拦着怎么行?这些人已经快疯了,把他们放进来,万一伤着城里的百姓怎么办? 尹秋往后退了退,目睹那些难民一窝蜂涌上街道,说:不急,我们这点人也拦不住,等着看便是。 她既这么说了,弟子们虽然不明所以,但也依言照做退去了一边。 果然,他们不再出手阻拦,那些难民如愿进了城,反倒突然成了一群没头苍蝇,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跑了一阵便都停了下来,挤在一处茫然四顾。 见状,弟子们登时面露喜意:还是小师妹聪明! 分卷(86) 这些难民不过是气昏了头,一时没控制住情绪,追根究底都是些可怜人,想求条生路罢了,其实本心并不坏。 见他们没了方才的打闹之势,纷纷消停下来,尹秋这才站出去,启声道:诸位冷静,我等都是云华宫弟子,特奉师门之命下山救济灾民,今夜你们远道而来,想必吃了不少苦,你们尽管放心,我们云华宫必不会坐视不理,但请诸位不要闹事,一切按着章程来,只要你们愿意配合,我们务必尽全力安顿好诸位,给你们一个说法。 闹了这半天,终于有个说得上话的人站了出来,难民们自是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都急不可耐地要涌向尹秋诉说冤情。 眼见他们又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弟子们不敢松懈,纷纷暗中戒备,握紧了剑柄,尹秋却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紧张。 姑娘!你是管事的不?那你可要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是啊姑娘!我们原是苍郡人,那边的雪灾比什么地方都严重,府衙吞了赈灾银钱,交给江湖门派去管,可他们却将我们赶了出来,我们一路流浪至此,也是没办法了才找上你们啊! 要是有人肯收留我们,谁又愿意闹事呢?都是为了有口饭吃,假如连你们都不管我们了,那我们大伙儿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啊! 这些人饱经风霜,又累又饿,个个面黄肌瘦,冷的瑟瑟发抖,先前闹起事来仗着人多瞧着倒是有几分气势,可此时此刻,没了先前的气焰,细看之下其实都是些老弱病残罢了,年轻的精壮汉子没几个,大伙儿越说越委屈,说到最后竟都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叫弟子们听得很不是滋味。 苍郡尹秋低声呢喃了一遍这地名,抬起头来,南下一带江湖门派居多,不知你们所说的是哪一派? 一名男子立即啐道:紫薇教么!除了他们,还能有什么门派这么可恶! 听他此言,弟子们纷纷露出恍然之色。 难怪姚定城会突然多出来这么多难民,原来是被紫薇教驱赶来的。 府衙收了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钱,却不肯干实事,便将一部分银钱分发下去,命各大门派代为管辖,云华宫倒是将力所能及的都做了,紫薇教又岂会愿意做善事?自然是要将难民往别处赶。 有弟子道:紫薇教这两年也算风平浪静,但今年突然来这么一出,怕是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了,得赶快向宫里回禀一声,别的州城也得通知一下,叫他们有个准备。 尹秋点头:说得有理,不过眼下还是先将他们安顿好罢,修书的事迟些我来便是。 弟子们便都忙活起来,将这批难民安置去了城外事先搭建好的棚子里。 过了许久,才听城里传来了一串匆忙的脚步声,尹秋探头一看,见是陆怀薇带着人来了,便赶紧上前迎道:陆师姐! 小秋!陆怀薇又惊又喜,拉过尹秋的手道,你怎么来了姚定城? 尹秋笑了笑:我们是从青罗城过来的,那边的难民都安顿好了,叶师姐说你在此处,叫我们过来与你汇合,再择日一同回宫,没想到刚来就遇上难民闹事,师姐怎么这会儿才来? 陆怀薇叹一声,睨着身侧一名女弟子道:我要是早点听到风声,自然是早些就过来了。 原来这名女弟子便是先前与那段宁起争执的弟子之一,她看出难民有闹事的倾向,便有心要让那段宁吃点苦头,是以故意拖延了时间没有及时向陆怀薇禀报,偏生陆怀薇近来受了风寒,早早便睡下了,也未听到这处的动静,直到方才,这女弟子听说那段宁挨了打,才把陆怀薇从榻上叫了起来。 好在尹秋等人及时赶到,稳住了难民,没将事情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局面。 我只是想教训那段宁一番!那女弟子犹在愤怒,这些时日以来,她屡次妨碍我们办事,简直不像话!她不过就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罢了,凭什么对我们颐指气使?弟子就是看不惯她! 胡闹!陆怀薇斥道,有什么事你尽管找我出面便是,干什么要私自做决定?若是那段家小姐出了什么差错,你负得起责? 那女弟子梗着脖子道:大不了打一架么!左右她也打不过我!反正听说她挨了打,我心里高兴! 实际陆怀薇也不待见那段宁,她调来姚定城后没少与段宁打交道,每每与她碰头都少不了一番争吵,但段家在江湖上颇有美名,又与不少门派交好,能躲就尽量不要惹,省得招来一堆麻烦,所以陆怀薇心里虽不痛快,但也从未与那段宁计较过一二。 什么狗屁散财神仙,钱都拿去巴结笼络江湖门派了!那女弟子冷哼一声,段家在姚定城为何一手遮天?不就是因为有各大门派给他们撑腰么?我倒也不是仇富,也并非硬要他们把钱拿给穷人用,这不拿便不拿罢,那也不该妨碍我们救人不是!也不知是哪位义士打的那段宁,我真想过去给他磕个头! 你呀你,陆怀薇哭笑不得,快别说了,段宁人呢? 那女弟子道:我哪知道! 尹秋听的忍俊不禁,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口中这位段宁,应该就是被我救下的那位姑娘,我已叫白灵送她去医馆了。 陆怀薇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说起来挨打也是她自找的,不管她了,我们先安顿好难民再说。 一行人立即出了城门,按部就班地忙活起来,弟子们将米粮从驿站运了来,支起铁锅煮起了粥,又送来了不少衣物和棉被,虽然仓促了点,但总算叫那些难民有了口吃的,也有了个地方住,待医药弟子确认这批难民身上并无疫病之后,便打算陆续安排人进城,然而一问才知,这些人竟都没了户籍。 府衙一早便明文告示过,只有携带户籍的难民才可入得各大州城安身落户,眼下这些人没有户籍证明身份,姚定城也就暂时不能收容他们。 这就又是另一个难题了。 苍郡距离此处路途较为遥远,若要他们返回苍郡问紫薇教要户籍,这途中指不定又要死多少人去,何况紫薇教若是有心为难他们,能不能拿到也还是未知,纵然此刻勉强有了容身之处,可那棚子虽然修得牢固,但也抵御不了多少寒冷,难民们一日入不了城,就只能一日窝在这地方,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尹秋跟着众人忙活了一阵,见局面已经稳定下来,便行到驿站将姚定城的情况写了封书信寄往了云华宫。 陆怀薇许是风寒得厉害,没待多久便脸色发白不大站得稳,尹秋想着这时候也没别的事非要她看着了,便叫来一名弟子送她回了驿站,谁知陆怀薇前脚才走,后脚便有一伙不速之客突然行了来。 这行人个个衣着不俗,穿得都是上好的绸缎所制的锦衣,尤其是立在最前头那位年轻姑娘,一身罗裙光鲜亮丽,还披了件厚实的貂毛大氅,整个人又贵气又明艳,一看便知是锦衣玉食的大户小姐。 尹秋立在粥棚里,遥遥打量了几眼,认出这姑娘便是先前被她从难民堆里救出来的段宁。 喂!甫一凑近,那段宁便冲弟子们嚷道,你们那什么陆怀薇呢!哪儿去了? 瞥见那名看不惯她的女弟子面露鄙夷,似要开口回话,尹秋赶紧净了手,从门后绕了出来,说:陆师姐身体不适回驿站了,姑娘找她有何事? 段宁一对上尹秋那双眼睛,心里便有些没来由的发怵。 她想,这姑娘怎么回事?不就是长得好看点么,瞧着还斯斯文文的,她怎么莫名有些怕她? 段宁低哼一声,尽量摆着架子道:既然她不在,那你们这儿谁还能管事? 尹秋说:姑娘有话直说便是。 那就是你能管事了?段宁叉着腰,仰着下巴道,那好,这些难民先前恶意伤人,动手打了我,我此番是来拿他们见官的! 弟子们一看她这架势,就知道她是要来找麻烦,便都露出轻蔑之态,齐刷刷站了出来。 见什么官?你妨碍我们救济灾民,阻挠我们为府衙办事,你又该当何罪? 就是!要不是你胡搅蛮缠,他们岂会逼不得已闹起事来? 别以为你们段家有钱有势就可以肆意妄为,挨打也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段宁一听他们奚落辱骂自己,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好个云华宫!任凭你们嘴里说出花儿来,也洗不清他们打人的罪行!打人就是犯法!犯法就得见官! 段宁大手一挥:给我把那些刁民抓起来! 一行手下得了她的令,当即就要冲出城门抓人,弟子们自然也不甘示弱,纷纷抽出佩剑将他们拦了下来。 段宁一见这阵仗,气得直跺脚:你们这是要和我们段家对上了? 有弟子不屑道:什么段家?我们云华宫岂会将你们放在眼里,笑话! 你!段宁气结,指着自家手下骂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啊! 手下们却是犹豫不定,迟迟不敢动手。 段宁喝道:一群蠢猪!怕什么?尽管给我打!出了任何事都有我兜着! 她虽是这般打了包票,但手下们仍是没敢依言照做。 开玩笑,他们又不傻!这些云华弟子个个身手不凡,岂是他们能对付的?谁会傻到白白送上去挨打! 眼见手下不肯动,段宁更是颜面扫地,气得火冒三丈:好啊,反了你们了!她说罢,抡起手中的长鞭就往手下们身上一顿狠抽,打的手下们哎唷连天,连忙跪地求饶。 见此场景,尹秋只得摇头轻笑,说道:段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些难民日后都是要入姚定城安身落户的,你们段家自来风评便好,可不要因此坏了名声。 段宁说:可他们打了人,难道就这么算了? 尹秋说:那姑娘不妨说说,具体是哪些人打了你? 之前场面那般混乱,几乎人人都动了手,段宁哪里知道到底是谁打了她,愤愤道:我没看清是谁,反正他们就是打了! 打人的确犯法,也的确该送去见官,尹秋说,但并非所有难民都对姑娘动了手,姑娘若能明确指出行凶者,我们云华自然也不会包庇,但姑娘若指不出是谁,便不能将他们所有人都带走,于情于理,乃至于法,都为不合。 段宁傻眼:你是不是聋啊?我根本就没看清是谁打了我! 尹秋笑得和善:那就等姑娘想起来再说。 段宁至今还没见过嘴皮子比自己更厉害的,心道这姑娘真是深藏不露,说起话来既不难听,又能叫她哑口无言,还真是有些难对付。 她无比憋屈地瞪着尹秋,好半晌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尹秋施了一礼,回道:姓尹,单名一个秋字。 尹秋是罢!段宁冷哼一声,我记住你了! 言毕,她便示意这群丢人现眼的手下退回来,讥笑道:今夜我可以暂时放过他们,但这事儿绝对没完!我可告诉你们,这些难民没有户籍,你们谁要是敢无视府衙规定放他们进城,我段家绝饶不了你们! 尹秋略略颔首:姑娘慢走。 段宁咬了咬牙,又是一声冷笑,从怀中掏出一张染了血迹的帕子往地面一丢,怒气冲天地走了。 第84章 这个民生艰难的冬天,云华山的雪落得比往年少些。 甚至今日还有了太阳。 沉星殿大门紧闭,远近俱无人影,亭台上的琉璃瓦勾着那点稀薄的日光,在满院红枫的簇拥中尽情发散着光芒,将那翘檐下垂挂的铜铃也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有些微的晃眼。 一只指节明晰而修长的手推开了窗,把那光亮邀请进来,照亮了一小片阴影。 阴影里站着个浑身雪白,如月似玉般的人。 辰时三刻,满江雪终于起了。 她沐了浴,更了衣,立在铜镜前拢着发,梳妆台上没有艳丽的饰物,只有一把上了年岁的木梳,以及一根素白的发带。 院儿里落下一道轻盈的身影,有人握着信笺来了。 师叔醒了? 满江雪嗯了一声,侧目看了一眼:谁来的信? 暗卫弟子将饭食搁在桌上,回答说:是小师妹,信上写了,她目下待在姚定城,正与陆师姐安置紫薇教驱赶而来的难民,原定的回宫之日又要推迟了,叫师叔不必担心。 满江雪束好了发,接过那信笺细细地看了一遍。 自从小师妹下山后,师叔就总也起不来,那暗卫弟子布着菜,说,今日总算能吃上一顿早膳了。 满江雪移开信笺,看着那清粥菜蔬,手里的筷子握了一会儿,又放了下去。 见状,暗卫弟子笑道:不合胃口么?师叔是被小师妹的厨艺养刁了嘴,那可没办法了,小师妹不在,弟子们只能往厨房跑了,师叔凑合着吃罢。 满江雪才睡醒,瞧着有点懒洋洋的,听了这话没来由笑了一声,她挑着菜蔬简单吃了两口,复又将那封信笺看了两眼,末了便起身行到书案边坐了下来。 我那卷南华心经哪儿去了? 暗卫弟子探头瞧了瞧,搁下手里的饭碗道:书架上没有么? 满江雪说:没有。 平时都是小师妹在收拾,弟子也不清楚呀,那暗卫弟子连忙四处翻找起来,搁哪儿去了 满江雪等了片刻,揉了揉眉心,说:算了,不找了,她摸了摸腰间,却没摸到想要的东西,便又张望道,我那匕首呢? 匕首?那暗卫弟子又赶紧换了个地方找,匕首上回小师妹拿去锻剑阁打磨了一下,回来后也不知放哪儿去了,师叔稍等,弟子给您找找。 满江雪立在窗边,看着他忙来忙去,默然一阵后说:算了不找了。 听她这么说,那暗卫弟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呀,小师妹这一走,惊月峰可就乱套啦,也怪小师妹平时把师叔的起居照料的太好了,她人不在,我们可就一头雾水,什么东西都找不着,我看师叔还是快些叫她回来罢,不然这日子可怎么过? 分卷(87) 满江雪得了这话,没吭声。 自从那年新弟子大会结束,尹秋来了惊月峰后,这几年,满江雪的一切日常起居几乎都由尹秋接手了。 一日三餐是尹秋亲手烹制,沉星殿的事宜也是尹秋负责打理,满江雪的衣物是她清洗,书卷是她规整,连许多豆子般的小事也全是尹秋一手操持,几年下来,整个云华宫已经没人比尹秋更清楚满江雪的生活习惯,现在尹秋这一走,满江雪饭也吃不惯,衣也忘了添,她连自己的剑都找不着了。 其实这几年尹秋没少下山历练,但往常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回来,耽误不了什么,可今年遇上灾情,尹秋已在山下滞留了两月有余,属实是两人相识以来分别最久的一次。 满江雪不担心尹秋在外头会过得不好,她担心自己再这么下去就成了个不能自理的废人。 所以满江雪说:你出去,我自己找。 那暗卫弟子瞧了瞧她,斟酌着道:要不弟子再多找一会儿? 满江雪说:出去。 那暗卫弟子哦了一声,不敢多言,赶紧收拾好碗筷出去了。 殿门关上,隔绝了寒风,屋内一瞬变得清净下来。 满江雪莫名有些心烦意乱,说不上是哪里出了问题,她拉过藤椅静坐了须臾,回想了一下尹秋下山前的种种活动事迹,末了便行到榻边,将枕头一揭,底下赫然搁着把银制匕首。 她拾起那匕首掂了掂,又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会儿,接着便推开门绕去了另一侧的房间,推门一看,那靠窗的小木桌上便摊着她那本南华心经。 屋子里布置得很典雅,四处透着女儿家的痕迹,还有几分书卷气,空气里残存着一股熟悉的淡淡馨香,那是尹秋身上的味道。 满江雪在房里坐了片刻,没多久又回了沉星殿,过了一阵,她又回到尹秋房里找到了几样物什,然后又拿着东西出了门。 几名暗卫弟子蹲在枫树上,玩着雪,静静注视着满江雪不厌其烦来来往往的身影。 直到云头遮掩了日光,快到午时,满江雪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了沉星殿大门口。 她腰间挂着匕首,肩上披着锦袍,看样子是要去什么地方。 几个弟子异口同声道:师叔到哪儿去? 满江雪没理他们,走的干干脆脆。 天亮时,尹秋在驿站草草吃了点东西,亲自给陆怀薇煎了汤药,瞧见外头的雪不算大,便没撑伞,领着弟子们照常去了城门口布棚施粥。 那天夜里尹秋以口舌说退了段宁,没叫这批难民被捉去见官,这些天她任劳任怨照料着众人,言辞温和,仪态大方,难民们见了她都欢喜,个个都将尹秋捧成了活菩萨,每日一见面,都少不得围着她说说笑笑,如同见了自家亲闺女一般。 尹秋吃过苦,挨过饿,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些难民有多不好过,她自知能力不足,做不到给他们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帮助,便也只能尽心尽力地多做一点,哪怕只是陪他们说说话,解解闷,也好过公事公办缺了人情味。 自从傅湘回了明月楼,尹秋在宫里便没怎么交过朋友,到如今,除了孟璟便只有一个白灵与她还算关系亲密。 白灵那年虽未在大会上拿到好名次,但也被琉璃峰长老看中收到了座下,琉璃峰自来便是云华宫最低调的峰脉,弟子不多,也都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所以白灵一去便备受栽培,深得师父喜爱,她如今已是琉璃峰大弟子,在宫里位份不低。 而尹秋虽然没有师父,但她是惊月峰的人,又是沈曼冬之女,还算谢宜君半个徒弟,整个云华宫除开谢宜君,便属满江雪辈分最高,纵然弟子们都一口一个小师妹的喊,但真要说起来,他们其实都得敬重尹秋几分,哪怕别峰大弟子见了她也得颔首行礼,只不过尹秋从不依仗辈分摆谱,该是师兄师姐的,她一律不要人在她跟前客气。 这几日的雪势头大,今日总算减缓了一些,难民们身上虽无疫病,但也不乏感染风寒者,尹秋与白灵帮着医药弟子把熬好的药分给众人喝了,那边的粥也煮好了,众人正准备排队领粥时,忽听城内传来了一阵车轮滚动之声,听着尤为显耳。 弟子们回头一看,竟见那段家小姐骑着马来了,她身后跟着一长串车队,每辆板车上都搭了棉布,底下也不知是装了什么货物,瞧着满满当当的。 段宁策马至粥棚边,居高临下地瞧了一眼云华弟子煮的清粥,脸上露出几分嘲弄,她下了马,指挥车队出了城,揭了棉布一看,那车上堆了不少木桶,里头居然全是些热气腾腾的白米饭,还有不少香气四溢的美味菜肴。 时令菜蔬,大鱼大肉,该有的都有,简直像是把酒楼直接搬过来似的。 你们云华宫也太寒碜了罢?口口声声说要赈济灾民,结果就给人喝这些清汤寡水的粥啊? 段宁吩咐手下搭好了台子,举着长勺吆喝道:来啊!这都是我们段家自费银钱要厨子做的好菜,你们还不快过来?晚了可就没有了啊! 见此情形,弟子们一个个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 这家伙是不是有病啊?她脑子没问题吧? 可不是,前两天又是拦着人不让进城,又是要送人见官的,今个儿这又是要唱哪一出? 装模作样给谁看呢?这会儿知道送吃的来,早干嘛去了! 窃窃私语萦绕耳畔,段宁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她今日却出奇地没有反驳,只是满面红光地看着那些难民们,说:你们发什么愣啊?云华宫那粥是给人吃的吗?不是啊!快来我这儿!好饭好菜多得是,管你们吃个够! 在段宁心中,这些难民不知道多少天没吃过好饭了,见了她这一堆精心准备的佳肴,该是人人都要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抢才是,可在她一番热情邀请之下,却并不见难民们有多欢喜,反倒一个个都冷眼睨着她,活像看见什么妖魔鬼怪似的。 呸!谁稀罕吃你那些东西! 就是!拿去喂狗罢!我们才不稀罕! 人穷志不穷,我们乐意喝粥!赶紧走罢你! 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如此不识好歹,放着白米饭不吃,要去吃那云华宫的清粥,段宁气得要命:你们你们! 见她受了难民们这一通嫌弃,弟子们心中无比畅快,纷纷欢笑道:来来来,各位阿伯阿婶,开饭了啊! 难民们齐齐发出一道嘘声,对着段宁吐了几口唾沫,随即又欢天喜地的拿着碗在粥棚前排起了长队,他们领了粥,吃的很是香甜,对于段宁带来的那些饭食,他们根本看都懒得看一眼。 段宁真是快被他们气哭了。 其实她也压根儿就不想来,若非因着前几天的事被段老爷知道了,挨了顿臭骂,要她务必挽回段家的名声,她才不会放下身段来和这些难民打交道。 丢脸,真是丢脸! 这些人也太不将她放在眼里了! 吃吃吃!吃你们的粥去!段宁立在那台子上咆哮起来,改天我给你们粥里放泻药,叫你们吃了拉肚子,穷山恶水出刁民,不识好人心! 她说罢,抬起便是一脚踹在了身侧的木桶上,将那里头的饭菜踹了满地。 白灵的心都在滴血,小声同尹秋说:这也太浪费了! 尹秋笑了笑,并不去看那段宁,只是一勺一勺地给人添着粥,说:段家富裕,由她挥霍去罢,我们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 她这话说得并不大声,岂料那段宁却是准确无误地听了去,揪着尹秋这话便开始发作:就你明事理!就你善解人意!我挥霍什么了我?我不也是一片好心嘛! 尹秋举了举勺子,指着她脚边那些脏饭说:这还不叫挥霍? 段宁噎了噎,辩解道:那也是被你们给气的! 再生气也不能浪费粮食,尹秋说,段姑娘,你诚然是一片好心,却是用错了方式。 看在她那天救过自己一次的份上,段宁对尹秋的态度勉强要好上一些,她委屈道:他们没饭吃,我就送了饭来,这怎么就错了? 尹秋说:你若真想帮助他们,其实用不着弄这么好的饭菜,多给些衣物和棉被来,或是请求段老爷帮着处理他们的户籍一事,尽快叫他们有个去处,那才是他们真正需要的。 段家要是想管,早就管了,何至于现在才叫她来费力不讨好?段宁说:可我爹又不是当官的,哪管得了他们的户籍啊,你们应该去找府衙啊。 尹秋说:据我所知,段老爷与知府大人乃是世交好友,他若肯提点一句,知府大人便能派人前往苍郡调查户籍,这事虽然麻烦了点,但也并非不可做。 眼下的情况便是知府不肯干实事,怕麻烦,这些天陆怀薇一再修书上请,府衙也始终视若无睹,根本懒得去管这些没有户籍的难民,如若段家愿意出手相助,其实这事要不了多久就能办妥,费不了什么神。 如今段宁已将段家的口碑葬送在了那天夜里,这些难民对她嗤之以鼻,十分反感,段老爷有心要她弥补一二,却也只是叫她做些表面功夫罢了,而段宁一个贵阁小姐,自小衣食无忧惯了,哪里知道灾民真正的需求?她今日热脸贴了冷屁股,也是弟子们意料之中的事。 原来是这样么段宁听了尹秋的话,沉思片刻,那好办啊!我去跟我爹说一声不就得了? 发觉她虽脾气不好,行为乖张,但还算听得进去人话,尹秋冲段宁笑了笑,说:那就有劳段姑娘了,多谢你。 段宁见她这举手投足都透着端庄大气,比自己还像千金小姐,心里头便有些不是滋味,她叹口气,一脸郁闷地问:那这些饭菜,你们到底吃不吃啊? 尹秋搁了饭勺,侧脸朝难民们看去:各位阿伯阿婶,有好饭好菜,吃不吃? 难民们立即道:都听小妹的!小妹让我们吃,我们就吃! 尹秋说:那就吃罢。 她发了话,难民们便都捧着碗朝段宁行了去,段宁虽受了气心里还有点憋屈,但见人来了,还是亲自握着勺子给难民们添了饭菜,一侧的云华弟子也都跟过来帮起了忙,场面顿时又变得和谐起来。 自从雪灾过后,难民们哪里去吃这么好的饭菜?这下个个都喜上眉梢,直冲着尹秋和弟子们道谢。 段宁一个头两个大。 搞什么? 饭是她送来的,怎么这些人都不谢她啊! 我呸! 第85章 夜半时分,庭院沉沉。 廊下的灯笼在晚风里打着旋儿,投下一片暗淡的昏光,驿站笼罩在一片风雪之中,小楼里的房间都黑了,四下里风声渐渐,没有人影。 过了半刻,四辆板车自冷寂的街市而来,停在了后院大门。 把东西卸下来送去粮仓,动静小点儿,别吵着诸位同门安睡。 解了缚绳,一袋袋米粮被几个驱车的小厮卸到了地上,待接应弟子清点了数目,确认无误后,一行人便驮着东西朝粮仓行了去。 这些都是陆怀薇命人去米行新采买的大米,自从多了城外棚子里那批难民,这米就吃得快,府衙拨的银子并不多,云华宫此番赈济灾民大多都是自掏腰包,如今这年岁,粮食比什么都贵,自然得上点心。 眼看着那粮仓又堆了个满满当当,接应弟子面露欣慰,给几个小厮一一分了赏钱,说:后院儿的厨房里温着些饭菜,还备了一坛好酒,几位小哥忙活完这处,自去喝杯薄酒歇一歇,我就不招待了,诸位请便。 小厮们乐呵呵地接了钱,寒暄几句,将后门堆着的米粮都搬来此处后,便都入了厨房寻吃食。 更深寒重,热酒热菜驱散一身劳累与疲倦,几人吃饱喝足,瞅着外头的雪没那么大了,才纷纷起身离开,有说有笑地回到了后门。 哎,怎么少一个人,柳家那小子呢?一人上了马,回首问道。 余下几人互相瞧了瞧。 嘿,怕是喝昏了头,晕头转向找不着路罢! 那小子,明明不会喝酒,每回还非要抢着喝,哪次没栽过跟头? 快回去找找,趁早回米行交差去,别叫他耽误哥哥我睡觉! 几人嘻嘻哈哈地打闹着,正要折个身去寻上一寻,却见那柳家少年自个儿慌慌张张地跑了来,压低声音道:等、等一等来了来了! 一见他那满身的雪泥,小厮们便知他是醉了酒又在后头摔了个狗吃屎,便纷纷取笑起他来。 那马上的人稍显不耐,斥道:每回都是你这小子误事,赶紧驱车走了! 少年一身酒气,已然醉的路也走不稳,只得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叫哥哥们久等了,走罢。 一行人关了门,挨个儿上了马,就此行上了来时的路,那少年驱车跑了一阵,忽然在马背上回头看了驿站一眼。 夜色浓浓,风声凛冽,先前还空无一人的后门边,此刻竟多了个模糊不清的黑影。 少年微眯了眼,冲那黑影缓缓地点了下头,他神情冷静,这时瞧来脸上并无半分醉意,俨然十分清醒。 看见他的动作,那黑影回了他一个手势,随即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一张残留着些许药粉的草纸自袖中滑落,少年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跟上了其余人的脚步。 天色微蒙时,尹秋披了衣,点了灯盏,坐在案边翻阅一应册子。 冬日的天亮的晚,已是卯时末了,窗外还是阴沉沉的一片,恍若迟暮。 白灵泡了壶热茶,取过茶杯倒了两杯,说:费了整整两日时间,总算清点好了这批难民的名单,有了这单子,尽快交给那段家小姐,府衙派人去苍郡调查户籍时也能方便些。 尹秋将指腹搭在那纸面,顺着上头的姓名一路划到了末尾,说:怎么少了二十多个人? 白灵叹口气:入不了城,没个避寒的住所,好些风寒严重的都病死了,没办法。 尹秋停顿了一下,没接话,搁下那名单又拿起了一份账本。 这是驿站这几日的支出明细,白灵将茶杯推到尹秋手边,嘴里哈着热气,买米买药,买衣买被,银子流水似的往外花,再不解决户籍的事,可就真麻烦了,府衙那点银子还不够难民们吃一顿粥的,虽说陆师姐前几日就给宫里打了报告,可后续的银钱什么时候来还不清楚,往下两日可能要拮据起来了。 分卷(88) 尹秋将那账本大致默算了一遍,问道:驿站还剩多少银两? 白灵想了想:少,最多还能撑上三日。 米倒是不缺,昨晚刚来了一批,尹秋捏着茶杯呷了一口,看着那杯口的冷光说,药就缺的紧了,三日内宫里的银钱若不到,不知又得死多少人。 白灵说:是啊,这几个月各大州城都是入不敷出,除了问宫里要,旁的州城也拿不出钱来了,我正发愁呢,眼下姚定城又都是些新弟子,什么都不懂,陆师姐又病成那样,刚才我去看了一眼,还发着烧呢,咱们得想点法子,筹些钱来。 谈话间晨光映了进来,尹秋沐在那光里,神色显得有几分忧虑,她思索了一阵,起身道:钱的事,我来想办法罢,纸上谈兵也无用,眼下还是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白灵得了这话,笑道:说起来你年岁还小,好些新弟子都比你长几岁,这下陆师姐病了,还得靠你来稳住大局,小秋,这些年看着你日渐能够独挡一面,我却还是老样子,真有些羡慕你。 各有所长,尹秋回了她一个笑,这次若没你陪着,我才真是焦头烂额了。 两人结束了谈话,一同吃了早膳,下楼时,厨房那边都已准备妥当,尹秋照常查看了一番今日的米和水,确认没什么遗漏后,便吩咐弟子们带着东西去了城门施粥。 这阵子庭院里的红山茶开的正好,四下里俱是一片热烈的红,尹秋独自清点了驿站所剩的银两,在花间吹了会儿冷风,提了点精神,回到大堂时,瞧见几个入宫不久的新弟子倚在门口往外张望着,像是十分欣喜的样子。 尹秋越过她们往前院看了看,发觉那地方站了几名面生的男弟子,瞧着风尘仆仆的,似是赶了许久的路。 什么人来了?尹秋问了一句。 几个女弟子听到声音,纷纷回头朝她看来,见是尹秋,便都满脸笑意的迎了上来。 师姐早啊,我们在看院儿里来的师兄呢。 这几名女弟子都比尹秋大上几岁,但按照辈分,她们都得唤尹秋一声师姐,尹秋颔了首,行到门边说:哪里来的? 说是辽平郡来的,一名女弟子说,许是听说咱们姚定城多了批难民,该是过来帮忙的。 瞥见院儿里正有几名弟子在接待,尹秋也就打消了上去寒暄的念头,她跨出门槛,正要往城门那边去,却听身后有名女弟子说道:先前来的那位师兄怎么不见了?说是要找师姐呢。 尹秋脚步一顿,回眸道:找我? 那女弟子点点头,莫名有些兴奋:那位师兄生得可太俊俏了,我们几个入宫也有段日子了,可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师兄呢。 她说完这话,几个女弟子便都连声附和起来,个个两眼放光,脸上浮着红晕。 难怪她们一直躲在这门口东看西瞧的,原来是惦记上某位师兄的仪表了,尹秋有些好笑,问道:知道叫什么名字么? 不知道呀,没听见人喊呢。 那你们怎么不问问? 哎呀,我们倒是想问,可不好意思啊。 尹秋轻声笑出来,说:真有这么好看?说说罢,长什么模样? 一名女弟子立即道:面若冠玉,唇红齿白,那可不是一般的俊朗!就是脸上不带笑,瞧着有些冷冰冰的,比姑娘家还哎!来了来了,他过来了! 几名女弟子眼尖,一眼就瞧见那长廊尽头行来了一位翩翩少年,便都急忙躲去了尹秋身后,小心翼翼又小鹿乱撞地偷看着。 尹秋被她们撞的一个趔趄,低头无奈一笑,险险稳住了身形,正要抬头时,便见一双洁净的云靴映入了眼帘。 霎时间,鼻息传来一股淡淡的药香,尹秋直起身来,抬头就迎上了一对清澈沉静的眼眸。 这时天色已经亮堂起来,薄光里掺了冷风冷雪,那药香裹着霜气,闻来很是清新别致,眼前这少年长身玉立,气度沉稳,他手里握着一册书卷,内里着了件素白的云华弟子服,外头罩着件淡蓝松袍,眉眼低垂间,透出几分微妙的清冷,不禁叫人生出些许不知来由的敬畏。 孟璟?看清这少年是谁,尹秋先是愣了愣,随后便露出笑意,你不是在辽平郡么,怎么来了姚定城? 一阵霜风袭来,吹动了尹秋颈侧的长发,孟璟脚步微移,往她身前挡了挡,缓声道:听闻陆师姐感染风寒,过来探望她一下。 尹秋靠去门框,好整以暇瞧着她道:哦,为了陆师姐来的?还以为你是听说此处多了一批难民,专程过来帮忙呢。 孟璟垂眸看着尹秋,说:亦是为了此事,她将手里的书卷摊开,拿给尹秋看,这是我此番带来的药材,你们应该用得上,我已叫人分发下去了。 尹秋这些年跟着孟璟也习了一些医术,发觉那册子上的药材大多都是专治风寒的,便喜道:真是雪中送炭,我们正缺药,你来的很是时候。 还带了一些银两,孟璟收回书册,又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辽平郡那边灾情不算严重,剩下来的经费也还算充裕,找个钱庄兑成现银,够用半个月了。 尹秋接了那银票,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甚好甚好,缺什么你送什么,这回给你记大功。 孟璟唇角略弯,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她动了动唇,还要再说些什么,忽见尹秋身后几个女弟子都目光热烈地看着她,便眉头微皱道:这是 尹秋侧脸看了那些女弟子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玩味道:这是刚从宫里来的新弟子,都是师妹,方才还吵着要见你来着。 见我?孟璟将视线从尹秋脸上移开,目视那些女弟子道,师妹们找我有事? 见孟璟朝她们这处看了来,几个女弟子慌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就是想见一见师兄你! 孟璟目露疑惑。 尹秋见她这模样,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扭头道:你们记住了,这位是问心峰徐长老的关门弟子,名为孟璟,从今日起,她就留在姚定城与我们一同共事。 几个女弟子一听她这番介绍,登时兴高采烈地将孟璟围了起来。 啊,原来是孟师兄,失敬失敬! 师兄是问心峰的人呀,那医术一定很好啦! 哎呀,我们几个之前就想去问心峰呢,可是没去成,师兄既然来了,不如教教我们认药材罢! 孟璟不动声色地听着她们恭维自己,面上没有半分波澜,只是看向尹秋的时候,眼里多了点无奈。 尹秋笑得别有深意,用口型对她说:孟师兄,艳福不浅啊。 孟璟面无表情地瞟了她一眼。 自从去了问心峰学医,孟璟这些年心性愈发沉稳了。 她从前性子急躁,又放不下心中的仇恨,总是惹得心疾复发,徐长老收她为徒后,便再三教导她要修身养性,不可大喜大悲,经过这几年的沉淀,孟璟也不负师父的期望做到了克制情绪,出落得越渐稳重,凡事都波澜不惊。 她容貌生得不错,医术与学问也都有所成就,宫里无人知晓她的女儿身,便有不少女弟子对她芳心暗许,几年下来,孟璟无论待在云华山还是出宫历练,身边都不乏追求者,比好些男弟子都要受人喜爱。 对于此等场面,尹秋早已见怪不怪了,她优哉游哉地看了会儿热闹,瞧见孟璟木头桩子似地立在这几名女弟子之中,一点反应也无,便十分善解人意地替孟璟解了围,寻了个由头将她带出了驿站。 两人并肩行上了街市,那几名女弟子还挤在大门口遥遥注视着孟璟的背影,尹秋回头看了一眼,打趣孟璟道:了不得,真是了不得,你怎么那么招姑娘家喜欢? 孟璟行在外侧,每有步伐匆忙的行人路过,她都暗暗伸手将尹秋的后背虚掩着,闻言回道:她们若知我也是姑娘,便不会喜欢了。 尹秋轻笑,偏头看着她:那就没办法了,你又不肯恢复女儿身,这孟师兄就只能一直当下去了。 孟璟略略低了头,回望着尹秋那双顾盼生辉含情带笑的眼睛,安静片刻才说:你不要取笑我了,顿了顿又说,也不要叫我孟师兄。 别人能叫,我如何就不能叫?尹秋口吻戏谑。 因为你不是别人。孟璟说。 有什么区别?尹秋扬了扬眉。 孟璟终于叹了口气:区别在于,你是惊月峰的人,辈分比我高,你叫我师兄,就是乱了辈分。 尹秋大笑起来:你要这么说的话,你还得管我叫师姐呢。 孟璟看了看她,一派沉稳地道:这你就别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会安排各个角色相继出场,因为要通过合适的时机和事件显出每个人的变化与成长。 所以,所以!不要着急哈,温护法会出来的,小季也会出来的,秋秋和师叔也是会开始谈恋爱的! 大家不要急,看养成文要有耐心,虽然我知道你们已经很有耐心了,但是第二卷会陆续开始解谜,剧情和感情我会努力做到和谐兼顾,放心,孩子长大了,可以撒糖了,我懂的。 来,这章发红包,零点前可以留评的天使们不要懒,动动手指头,戳个1也行,靴靴! 第86章 城门口排着长队,弟子们揭了锅,把热粥抬到桌子上。 今日多了些小菜,里头带着油水,闻着香,尹秋一问才知那是段家送来的。 瞥见棚子里又多了不少被褥和衣物,尹秋伸手摸了摸,都还算厚实,便抬头问道:段家小姐可有来过? 白灵说:早前来过一趟,刚走呢,说是晚些时候还会再来,等着罢。 尹秋便挑了个空地坐下,等着了。 下山这两月以来,尹秋奔波于各大州城,鲜少睡过几回好觉,原想来了姚定城就能偷个闲,歇两天能回宫里去,没想到撞上这批难民,又是一连好几日都没睡过安稳觉,回宫之日也再度变得遥遥无期。 姚定城盛产四季长红的茶花,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多少都栽种了几盆,那城外的林子里也有不少野生的茶花树,这阵子天虽寒,但花儿都开的很好,尹秋靠在城墙上,瞧着那些红雾一般的茶花,想起了惊月峰的枫林。 她想,这时候已是辰时了,她若在宫里,满江雪此刻必然已经起了,尹秋会打来热水叫满江雪洗漱,头天晚上熏好的衣裳会递到满江雪手里,等她穿戴完毕,尹秋会和她一起用早膳,再一起读会儿书,等到巳时初,尹秋就会去明光殿和叶芝兰一同练武。 但她不在,满江雪定会等到辰时三刻才起,因为师叔是个嗜睡的人,她好像总也睡不醒,时常懒洋洋的。 尹秋几乎能想到惊月峰的师兄们守在外头等着满江雪醒,再匆匆忙忙的去厨房领膳食,满江雪吃不了几口就会搁筷子,然后东找找西找找,要用的东西一样也找不见,得回忆好一阵才想得起来被尹秋搁在哪儿了。 于是剩下的一天,满江雪会足不出户,独自在沉星殿煮茶喝,又或是与自己下棋消磨时间,倘若实在没什么事可做,她会叫上师兄们去枫林打一场,把师兄们打的毫无招架之力,只有在那个时候,满江雪才会露出一丁点笑意。 旁人不清楚,但尹秋和惊月峰的师兄们都知道,师叔其实是个喜欢欺负人的。 纵然师叔从来都不承认。 面对尹秋和师兄们的牢骚,师叔也只会云淡风轻地回一句:胜者强,败者弱,没有谁欺负谁这种说法,你们若是有本事,也可以欺负我。 可就是谁都没那个本事。 尹秋想到此处,不自觉露出了些许笑意,她人还在姚定城,心却已经飞到了惊月峰。 孟璟为一些伤寒的难民把了脉,盯着弟子们煮了药,回身时,瞧见尹秋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城墙边歇息。 城门口行人来往,车马商队络绎不绝,略有些吵闹,所有人都很匆忙,只有尹秋的身影瞧来是那样清闲,她将目光落在远处,看样子似是在出神,脸上却又带着淡淡的笑,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细雪落了她满身,她浑然不觉。 和满江雪一样,尹秋长年累月也只着素净的白裙,从头到脚干干净净,像是挨不着一点儿灰尘的那种人。 孟璟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裙面。 都是白衣裳,都是白靴子,可尹秋坐在云上,她还是站在泥土里。 发什么愣呢?尹秋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孟璟抬眼与她对视了一下,伸手倒了碗热茶,她踱着步子在尹秋身边坐下,说:冬日天寒,你穿的太少了,不冷么? 尹秋收回了那些纷杂而愉悦的思绪,十分自然地接过了孟璟递来的热茶,说:不冷,习武之人有真气护体,我没那么娇弱。 孟璟看着她发间坠着的雪沫,抬起的手又缓缓放下,说:你瞧着有些疲累,这几日没睡好? 尹秋嗯了一声:没时间睡,陆师姐病成那样,我总得替她看着一点。 晚上回驿站我给你开服安神的方子,孟璟说,喝了能睡的好点。 尹秋将热茶喝完,听到这话轻轻笑了起来:好贴心啊,孟师兄。 她投来的视线含着戏谑,长睫半掩着眸中的光亮,像秋夜里忽明忽灭的星辰。孟璟搭在裙面的手微微握紧了些,她将眼神移开,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说:钱庄应该开了,去把银票兑了罢,这地方有白灵看顾着,出不了什么事。 尹秋看了眼天色,起身伸了个懒腰,点头道:也好,我这就去。 孟璟跟着起了身,本想与她同行,谁知尹秋一个飞身就掠进了城门,很快就没了踪影,孟璟见她那轻盈的身手,再看看半点武力也无的自己,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兑成现银,劳烦拿个东西替我装一装。尹秋立在柜台边,将银票从窗口递进去。 管事的瞧了她一眼,笑眯眯道:就来了姑娘一个人? 尹秋说:嗯,就我一个。 那怎么拿?管事的吩咐小厮将银两取来,沉甸甸的一个小木箱,那小厮搁到地上,起身时换了口长气。 分卷(89) 看姑娘这打扮,该是云华驿站来的,管事的很热情,指着那小厮说,我叫他走两步,替姑娘送一程。 尹秋笑了笑,毫不费力地扣住那小木箱的把手提了起来,边走边说:不必,我自己能行,多谢您。 管事的见她这举动,略有些惊诧道:嚯,姑娘好臂力啊!不过这么多银子,当心被恶人盯了去,真不要人送一送? 尹秋摆摆手,晃了晃腰间的佩剑,示意他不必多言,脚步轻快地走了。 这钱庄建在远离闹市的巷子里,位置稍稍有些偏僻,尹秋拎着小木箱出了巷口,眼神左右扫视一番,余光里瞥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蹲在地上嗑瓜子。 尹秋先前来时,这些人还不在这里。 汉子们有说有笑,表面上闹成一团,实则个个都盯着尹秋手里的箱子,尹秋无声一笑,在他们暗暗打量的目光中飞身窜上了一栋民房,于那青瓦上闲庭信步地走了起来。 几个汉子顿时将脸一垮。 妈的,蹲了好几天,还以为今日能干一票。 啧,看那箱子的尺寸,少说也有好几百! 想什么呢你们?那一看就是云华宫的弟子,别上去找打了,走罢走罢! 远空盘旋着几只归家的鸟雀,尹秋遥遥看着,暗地里留心着身后的动静,听见一串脚步声逐渐远去,她略略回了头,便见刚才那地方没了人影,只余下一堆稀稀拉拉的瓜子皮儿。 房顶上积着雪,瓦片湿滑,不太好下脚,尹秋走了一阵便纵身跳了下去。 街上清幽,不见人影,只有一处大门紧闭的破烂庄子前伏着只猫儿,尹秋轻手轻脚走过去,试着伸手摸了摸,那猫儿显然是家养的,不怕生,伸长了脖子直往尹秋手心里钻。 尹秋忽然想起小的时候,她曾经和满江雪提出过要养猫儿。 因为那阵子她总去无悔峰蹭武课,大长老就养了一只,走哪儿都揣在怀里,尹秋看得眼热,也想要,但满江雪没答应。 尹秋缠了她好些天,满江雪也始终不肯松口,尹秋没办法了,只得委委屈屈地问:林长老的小猫又温顺又可爱,塞进袖子里都不跑的,我最近老是一个人在明光殿练剑,师叔就不能让我养只猫陪着吗? 满江雪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睛,想了一阵,说:猫会挠人,很危险,养只兔子行不? 尹秋闷了半晌,勉勉强强地答应了:行罢 于是那之后的好些天里,尹秋都盼着师兄们什么时候能把兔子给她抓来,可等了半个月,惊月峰不仅没有活蹦乱跳的兔子出现,连聒噪吵闹的苍蝇也没有一只。 尹秋心里憋着气,不高兴,那几天便没在沉星殿留宿,自个儿回到黑漆漆的屋子里睡觉,第二天,满江雪照常来叫她起床,尹秋不肯开门。 满江雪立在门外说:你再不出来,掌门师姐要拿戒尺打你手心。 尹秋负气地说:没有小兔子,我不去练剑了,你叫掌门来打我罢。 满江雪说:这半个月我每日都跟着你去明光殿练剑,你什么时候走,我也什么时候走,我满江雪还比不上一只兔子? 尹秋在房里苦着脸,好一阵才回道:说好了不养小猫就给兔子的,师叔说话不算话,我不想理你了。 满江雪在廊子里静默片刻,一本正经地问:上回你在问心峰和徐长老的画眉鸟玩儿了一下午,养只鸟儿成不成? 尹秋又闷了半晌,又勉勉强强地答应了:成罢 当天下午,身为云华宫唯一一批暗卫弟子的师兄们下山去了上元城,给尹秋买了只画眉鸟回来。 尹秋把鸟笼子挂在窗柩上,倒是笑逐颜开地逗了一会儿,可没过多久,她就把笼子打开,让鸟儿飞走了。 满江雪说:花了你师兄半个月的酒钱,你就这么给放了? 尹秋说:它啄我手了,还不让摸,小猫多乖啊,兔子也凑合么 满江雪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面露无奈道:实话跟你说罢,师叔什么都不讨厌,就讨厌那些软趴趴的猫猫狗狗要不我再叫人给你捉几只小金鱼来? 眼前软趴趴的猫儿打了个滚,露出白嫩嫩的肚皮,奶声奶气地叫唤了一声。 尹秋被这声猫叫拉扯回了思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庄子没人住,门前积了厚厚一层雪,也没人打理,这猫儿浑身滚的一片湿,尹秋拿出手帕给它擦了擦,站起身来时,便瞧见脚边那块地空落落的。 尹秋微愣,继而脸色一变。 箱子不见了。 雪还在下,寒凉的冷风中,身后这条街市仍是不见人影,尹秋顺手抽出佩剑,飞速扫了一眼周遭的景象。 雪地上没有脚印。 尹秋眉头微蹙,当下并不慌张,她一脚踩去廊柱,借力飞跃上了房顶,在一众民房顶上踏着步子奔走了一阵,仍是未见得哪里有什么可疑的人。 能有踏雪无痕的轻功,又能在尹秋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来去自如,那贼人若不是江湖上的什么神偷,也定然是位高手,就算这两者都不是,如今箱子已经丢了,那贼人也未留下任何痕迹,尹秋便是想追,也不知从何追起。 刚到手的银子就这么飞了,尹秋难掩心中的烦躁,懊恼地叹了口气。 她想,今天可真是出门前没看黄历,没了这些银子,宫里拨的银钱还不知何时才能来,三天以后可怎么办? 尹秋定了定神,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正要离开此处时,忽听身后有个声音道:银子被人偷了,你连追都懒得追? 那声音轻柔而动听,带着几分熟悉的漫不经心和悠扬婉转,被寒风送到耳里时,仿佛有人就贴在尹秋颈侧同她耳语一般。 尹秋后颈一麻,脊梁骨紧跟着漫开一阵触电般的感觉,她蓦然回头,在一瞬加剧的风雪中瞧见了一张清丽如月的脸。 眼前人白衣胜雪,身量高挑而曼妙,如画的眉目舒展开,眸光温柔而又恬淡。 一股清新的疏香和着风霜输送而来,方才还想念着的人此刻忽然就站在了眼前,尹秋一怔,看着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眸,心弦像是被人轻轻拨了一下,余波犹如湖面上的涟漪,在全身各个角落荡个不停。 师叔?尹秋吃了一惊,见鬼似地喊出来,你怎么是你? 满江雪微微俯了身,凑近一步瞧着尹秋说:怎么是我,她挑了挑眉,故作思索道,让我想想,怎么是我? 尹秋又惊又喜,这才回过神来似的,上前一把将满江雪抱住,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师叔怎么突然下山来了? 满江雪顺手将她回抱住,脚步微移间露出裙袂边遮挡住的箱子,淡淡地说: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今日会发财。 尹秋见了那箱子,先是愣了愣,随后便露出恍然之色,没好气道:刚见面就捉弄我,师叔也太坏了。 还以为你在山下这两月又能有点长进,满江雪说,被一只猫儿迷得警惕性都没了,若真是遇上贼人如何是好? 尹秋讪笑一声:这不是没遇见么 满江雪伸手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随即便屈身抓了把雪,往尹秋手心抹。 尹秋有点无言,任凭她摆弄自己,啼笑皆非道:那只猫儿不脏的,师叔。 小姑娘要爱干净,满江雪煞有介事地说,不洗手就别往我身上摸。 就要摸,尹秋嬉笑,反手扣住满江雪的手腕,两只手直直滑进她的衣袖里,师叔不心疼我,这雪那么凉,冻的我手疼。 满江雪弯了弯唇角,一手提起箱子,一手揽过尹秋的腰,带着她轻飘飘落了地。 雪落得大了,可天色却仿佛变得亮堂起来,尹秋心情大好,半边身子都贴着满江雪,笑吟吟地问:师叔还没说呢,下山是有什么要事么? 满江雪垂眸看了她一眼,说:你在信上不是说紫薇教赶了一批难民来么,我左右闲着,过来看看。 尹秋打量满江雪片刻,笑了笑:这种小事,我和同门来处理便好,哪用得着师叔亲自下山? 满江雪说:好罢,其实我是为了别的事来的。 尹秋说:什么事? 满江雪又看了她一眼,尔后目视前方,高深莫测地说:我不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哎嘿。 第87章 尹秋将兑来的银钱放回库房,上了锁,庭院里花影摇曳,絮雪纷飞,她臂弯里搭着一件锦袍,站在廊子里候着。 少顷,身后的木门开了,满江雪自汤房行出来,全身上下都透着沐浴过后的芬芳,笼着若有似无的烟云,她从尹秋手里接过锦袍,却没往自己身上披,而是搭去了尹秋的双肩,说:你穿的太少了,不冷么? 尹秋搓着手,哈了口热气,跟着满江雪下了阶,说:哪有不冷的,只是穿太多勒得慌,行动不便,不打紧的,我耐得住寒。 两人相携着入了小楼,回了房,尹秋事先在被褥里搁了汤婆,这会儿正暖和,她拉了窗,添了热茶,说:我那信笺送了没两日,师叔这么快就来了,看样子路上走得急? 满江雪将那杯热茶一饮而尽,嗯了一声:骑马来的,颠了两日有些累,乏了。 尹秋说:还不到晌午,厨房的火还冷着,我去外头买些吃的来,师叔吃过东西再睡罢。 用不着那么麻烦,我不饿。满江雪宽了衣,蹬了靴子躺去了榻上。 不吃饭怎么行?尹秋在榻边落了坐,想了想说,要不师叔等我一等,我去生火做点小菜,耽误不了什么时间的。 满江雪靠在床头,闻言看了尹秋两眼,说:算了,这时候生火做饭更麻烦,她掖了掖被子,忽然伸长手将尹秋往怀里一拉,来,陪师叔睡会儿。 尹秋脑子里正在盘算该做些什么给她吃,当下便毫无防备地朝满江雪身上歪了去,隔着亵衣,满江雪的体温顷刻间便传到了尹秋的胸背,那褥子被汤婆烘得暖,不带一丝一毫凉气,满江雪顺手将被褥一揭,单手搂着尹秋把她罩了起来。 尹秋被蒙了头,视线登时变得又昏又暗,她扑在满江雪怀里笑了起来,语调含着几分无奈:师叔别闹了,我都多大人了,还老跟我玩这种游戏。 她还小的时候,也就是刚去惊月峰那阵子,满江雪给她挑了间房,就在沉星殿的寝殿隔壁。 尹秋想着她从前每回来惊月峰都是跟满江雪一起睡,这下好不容易离开弟子院了,满江雪居然还特意为她安排了房间,这不是多此一举么?便每天晚上都乐此不疲地往满江雪那处跑,赶都赶不走。 一开始满江雪不说什么,由着她去,可随着时间长了,满江雪便不肯了,再三说教尹秋要学着一个人睡才行,尹秋次次都答应得乖巧,也次次都装聋作哑往满江雪床榻上滚,赖着不动。 直到那天夜里,尹秋再一次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往沉星殿去时,发现大殿门被满江雪从里头反锁上了。 尹秋不可置信地扒着门,从门缝瞧见满江雪姿态懒散地坐在铺了软缎的藤椅上,手里执着书卷,正在借着烛灯神态专注地读文章。 尹秋嘴一瘪,冲着门喊道:师叔! 听到她的声音,满江雪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维持着埋头的姿势,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嗯? 尹秋将小枕头顶在脑袋上,哭哭啼啼地说:师叔好过分,我不喜欢你了。 满江雪将目光落在卷面上,心思却都放在了门外,她从容不迫地说:没有哪个弟子夜夜都跟着师父师叔睡觉的,你给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尹秋说:可是我怕黑啊,师叔忘了吗? 满江雪说:可我又不会发光啊,你点盏灯睡么。 尹秋说:点灯也不行,我一个人睡就是害怕。 满江雪说:那你喊一声,叫大师兄在你门外守着,什么妖怪也抓不走你。 尹秋看她是铁了心不让自己进屋,便有些不高兴,顶着小枕头一屁股在门口坐下,说:反正我不走,师叔要是不开门,我就在这儿坐一晚上,明日生了病,还得师叔操心我。 满江雪说:哦,那你坐罢。 尹秋气死了,又拿师叔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在门口坐着,不吭声了。 师兄们蹲在枫树上笑得响亮,冲沉星殿喊道:师叔!我们几个正无聊着呢,把小秋扔雪里埋起来成不成! 满江雪说:成。 师兄们便从树上跳下来,要去逮尹秋,尹秋丢了小枕头踩着廊柱爬上房梁,说:我睡上头!你们管不着! 大师兄骂她:没出息!乖乖小师妹你不当,要去做那梁上君子,我替师叔收拾你! 尹秋嚎啕大哭:疼疼! 下一刻,大殿门开了,满江雪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师兄们傻眼:哎呀,没人打她!这还没动手呢! 满江雪背着殿内的烛光,整个人融在那旖旎的光晕里,她叹了口气,朝尹秋招招手:怎么越来越顽皮,下来。 尹秋说:那你让我进去不? 满江雪说:别的没学会,净学会了讨价还价,我今天要打你一顿。 尹秋破涕为笑,赶紧一个飞身跳下来,皮猴似的窜进殿里,途中还没忘带上她那小枕头。 师兄们哈哈大笑,前俯后仰地退了下去,满江雪折身入殿,挥着手凌空关了门,尹秋掉了只鞋,缩在藤椅上惊恐地看着她。 满江雪想笑,面上却是沉着脸,她一句话也没说,伸手把尹秋从椅子上捞起来,抛绣球一般将尹秋扔去了榻上。 尹秋说:大人不能打小孩,犯法。 满江雪说:你十二岁了,有多小? 尹秋把食指和拇指捏到一起,留了条缝,说:这么小。 满江雪哼笑一声,动作利索地扒了尹秋的衣裳,再宽了自个儿的衣,她拉开被褥躺下去,揪着尹秋的后颈把她塞到身侧,然后用掌风熄了灯。 分卷(90) 尹秋心虚极了,动也不敢动,说:我透不过气 憋着,满江雪无情地说,从今往后,你要想跟我睡,就是这么个睡法,你自己看着办罢。 尹秋思考了一会儿,说:不能把我的头放在外面吗? 满江雪说:不能。 尹秋觉得师叔真是霸道,也真是有法子治她,可她转念一想,只要能跟师叔一起睡,怎么着都行,便忍了下来。 而满江雪也真是说到做到,从那以后,只要尹秋去了沉星殿,满江雪都会把她用被子裹起来,不让人露头,尹秋一开始不习惯,后面也就不疼不痒了,等她再长大一些,年龄的增长自然而然就使得她不再那么依赖满江雪,自己就知道回房睡了。 反倒是满江雪后来每每见了她,都要把人往床上带,再把人罩个严严实实,还不让动弹。 当然,师叔从不会承认自己欺负人。 关了窗,屋子里的光线显得有些暧昧不清,那窗纸上游动着纷杂的雪影,像绕着烛火环飞的蛾群。 满江雪把被角压得紧,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说:你才十六岁,有多大? 尹秋听到她的心跳声,感受着她身上熟悉的暖意,说:我有多大,师叔不知道吗? 满江雪把她揉在怀里,身子往下一滑,躺平了说:你瞧着疲倦,定是没睡好,一起睡会儿? 尹秋本想回答一句还有些事得忙,没空睡,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好,我陪师叔睡会儿。 满江雪应了一声,将尹秋往上提了提,把她从被子里带了出来,她低垂着眉眼看了尹秋一会儿,未再言语,微微合上了双眼。 满江雪像是真的累了,不消片刻,尹秋就听见她呼吸变得绵长,睡颜安静,竟是这么快就睡了过去。 疏香徘徊在鼻尖,久久萦绕不去,尹秋凝神躺了许久,期间一直未曾动过,好一阵过去,她才试着唤了一声满江雪,见满江雪没有反应,尹秋才轻手轻脚地起了身,下了榻。 她烧了炭火,把炭火盆搁在窗下,再把那窗户推开了一道空隙透气,屋子里暖烘烘的,空气里充满了独属于满江雪的味道。 尹秋深呼吸一口气,看向那榻上沉睡的人时,心情还有些微妙。 她这两月以来很是忙碌,几乎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想起满江雪,而来了姚定城以后,兴许是因为这是她和满江雪初初相识的地方,所以这两日也总是想她想的要多些。 尹秋实在没想到满江雪真就被她想来了。 纵然师叔卖了个关子,没有说实话,可尹秋心里很清楚,师叔是为了看她才来的。 心里涌上一点不为人知的欢欣和怡悦,尹秋兀自抿嘴笑了笑,行到榻边将帷帐放了下来,放轻脚步推门而去。 孟璟将患病的难民统筹了一下姓名与数目,草草拟了个单子。 她将各人的病症记录得很详细,大致盘算了一番所需的药材,正要叫上两名弟子去药铺采买时,忽听身后有个洪亮的声音喊道:尹秋呢!她怎么这时候还没来? 孟璟将笔具收好,侧头朝那声音的主人看了去,一名弟子立即附在她耳边说:那就是段家小姐,先前和师兄提过的。 孟璟不过在姚定城待了一个上午,诊病期间就从难民们口中听了无数次段宁这名字,对前几日的事迹也有所耳闻,她见白灵已行上去迎接,便问道:她找尹秋什么事? 这不是难民的户籍都被紫薇教扣在了苍郡么,那弟子说,没有户籍,府衙不让人进城,段家与知府大人有交情,尹秋便请这位段家小姐代为转交难民名册,催一下府衙调查户籍,陆师姐这几日病了,都是尹秋在管事,她当然要找她了。 孟璟了然。 那边白灵已和段宁交谈起来,孟璟便抬腿道:走罢,去找找城里最大的药铺。 几个弟子连忙搁下手里的事,随她一同朝城门行去,却是没走几步便听身后倏然传来一道呕吐之声,孟璟脚步一顿,回头看去,就见身后趴着个年迈的老人家,神情痛苦,面前吐了一滩秽物。 怎么突然发吐了?孟璟赶紧快步走过去,将这老人家扶了起来。 哎唷疼啊。那老人家捂着腹部,额上顷刻间便冒了一层冷汗。 哪里疼? 老人家呼吸不稳,虚弱道:肚子肚子疼。 孟璟皱了皱眉,立马替这老人家诊了脉,过了须臾,她将手收回来,面上闪过一丝疑色。 一名弟子赶紧问道:孟师兄,这是怎么了? 孟璟直起身,观察了片刻这老人家的脸色,没有很快答话,好一阵过去,她才从药箱里取了一只药瓶,说:把这个喂给他吃。 那弟子一见那药瓶,再一闻气味,当即变色道:解毒丸? 先别声张。孟璟飞快看了他一眼,示意周围这几名弟子不要大呼小叫。 那弟子急忙把药丸喂给那老人家吃了,随后便低声问孟璟道:是有中毒的迹象? 孟璟眉头紧蹙,嗯了一声:不是有中毒的迹象,而是已经中了毒。 几个弟子听闻此话,纷纷面露诧异。 他们一行人今早刚从辽平郡赶来此处,先前早已给难民们挨个儿把过脉,并未发觉他们何人体内有毒,多数都只是感染了风寒,体虚力乏,或是温饱不足得了饿病,总体来说都没什么大碍,怎么这时候突然有人中了毒? 孟璟不动声色地瞧了瞧周遭,说:速速给其他人再瞧瞧。 几个弟子赶紧叫来其他同伴,入了棚子为难民们把起脉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便见又有不少人突然发作不适,与先前那位老人家一样,又呕又吐,直喊着肚子疼。 那边白灵已与段宁交谈完毕,叫她再等一等尹秋,听到孟璟这头的动静,白灵便一头雾水地行过来,讶异道:怎么了这是? 孟璟说:中毒了。 白灵大惊:中毒?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中毒? 孟璟说:前几日可有此类情况发生? 白灵不假思索道:没有,从他们来到姚定城起一切都很正常,没见过谁中毒,这怎么回事? 谈话间,棚子里发吐的人越来越多,没多久那里头便四处滩着脏污的秽物,一股难闻的气味也随之弥漫而出,难民们个个倒在地面,满头冷汗地叫唤不停,场面顿时变得混乱起来。 弟子们虽然对这突发情况感到意外,但也没乱了阵脚,大伙儿有条不紊地给众人喂了解毒丸,打扫起地面的呕吐物,看着都还算镇定。 这副场景自然吸引了段宁的注意力,她一脸好奇地走到白灵身边,背着手探头道:哇!好臭!这些人怎么吐成这样? 粥饭是现煮,汤药也是现熬,白灵说,吃的喝的都是由弟子们亲自经手,应当不会出问题。 孟璟沉思片刻,自药箱取出了根银针出来,说:有没有问题,得试了才知道。 她说罢,便将那银针没入了所剩不多的清粥中去,再拿出来时,赫然便瞧见那针尖变了颜色,缠上了一层薄薄的灰黑。 在场众人得见这一幕,都不约而同放大了双眼。 糟了,这粥里怎么会有毒的? 不应该啊,米和水都是从驿站运过来的,昨天夜里就备好了,今日我们出发时,东西都没人动过。 这可怎么办?什么人这么丧尽天良居然下毒害人! 一道道议论声中,孟璟又试了汤药和段家送来的菜品,倒是不见这两样东西有何异常,只有那清粥里掺了毒,纵然看样子剂量不算大,但这些难民本就风餐露宿多日,又都是些身子骨弱的老弱妇孺,身上原就带了病,此番喝了那毒粥,就更是雪上加霜。 棚子里除了呕吐的秽物,此刻又多了几滩鲜血。 孟璟将那银针丢了,看着弟子们七手八脚地喂人吃药,说:这样下去不行,必须将人送到医馆诊治,这难民棚条件有限,我们手头的药材也远远不够,若是不赶快入城,时间拖久了这些人都有性命之忧。 白灵略一思忖,立即唤来弟子们,打算安排难民进城,却听边上的段宁开口道:没有府衙的准许,你们敢私自放人进城?知道你们云华宫是江湖第一大派,可再厉害也得守规矩罢? 闻言,孟璟终于朝段宁投去了视线,沉声道:性命攸关的事,你难道分不清轻重缓急? 段宁自来了这城门口,就一直只与白灵交谈,即便此刻站了过来,也从始至终都未看过孟璟,她听了孟璟此言,这才将目光落到她身上。 少年一身蓝袍,模样清俊,气度沉稳,那张脸白皙清透,竟是比女儿家还要惹人夺目。 段宁只觉眼前一亮,心道云华宫还真是了不得,居然收了这么多外形出众的弟子在门下,她又素来对长得好看的人有几分爱慕与宽容,是以当下瞧出孟璟看着自己的眼神略有些冰冷,倒也没有与她计较。 迎着那双具有威慑力的眼眸,除了尹秋以外,段宁再一次在一个人跟前生出了莫名的拘谨。 孟璟缄默不语,投在她身上的视线半分也未移开。 段宁禁不住躲闪了一下眼神,挠挠头说:瞪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官差,你们要进就进喽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说一下秋秋的年龄哈,出场的时候是十岁,满江雪给她过生辰那次满十一岁,然后次年新弟子大会结束后秋秋满十二岁,所以第一卷秋秋最大也就是十二岁了,现在这个冬天秋秋再过一次生日就是十七岁,所以差不多过了五年了,季晚疏后面会出关的,至于温老师这些年去了哪里,那得让小季满世界去找啊(狗头保命 第88章 姚定城内最大的医馆名为正雅堂,落在那东南大街一株百年槐树后头的园子里,修的比好些大户人家的府宅还要敞亮气派,里头的大夫一个比一个厉害,老板却是个不会行医的,也不知名讳,只是城里的百姓都尊他一声雅先生。 正午时分,园子里的前院被一群脏兮兮的难民们挤了个水泄不通,雅先生在廊子里支了口锅,也不要丫鬟帮忙,自个儿煮了碗阳春面,边吃边说:哎呀,不是老夫心狠,老夫就是个开医馆的生意人,你们没有府衙的放行文书,我这儿可不敢收啊。 一群小厮举着棍棒拦在阶下,又碍于云华弟子的面不敢轻易动手,孟璟躬身作了一礼,面色平静道:先生既开了医馆,便没有将病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至于放行文书我等已派人到府衙请示了,稍后便会送来,还请先生看在这么多条人命的份上,行个方便。 雅先生只看碗里的面,不看任何人,嘴上把得严,笑眯眯道:年轻人,不必多说了,那文书什么时候来,老夫什么时候放他们进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的,等着罢。 他说完这话,端着面碗入了内堂,只留给众人一道摇头摆尾的背影,一群小厮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阶前,手里的棍棒也没有落下的意思。 真是世态炎凉,形形色色的人什么样儿都有,问心峰的弟子们自来便由长老教导要心怀慈悲,凡事都以人命为首要,岂料这雅先生开了这偌大一间医馆,竟将那些中毒吐血的难民视若无睹,简直荒唐。 什么雅先生?这般狠心绝情之人,开什么医馆! 此等行径,令杏林蒙羞,传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 笑话什么?没听他说么,人家是生意人。 若是放在从前,孟璟哪管什么文书不文书,劈头盖脸就得将那雅先生臭骂一顿,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在问心峰上那几年早已学会了处变不惊,当下听着弟子们愤愤不平的发言,也未说什么。 身后的大门开了,风雪一瞬涌了进来,孟璟回过头去,瞧见久久未归的尹秋行了来。 尹秋先去了一趟城门口,发觉那地方一个人影也无,问了才知发生了何事,此刻院儿里这副场面,不消多问,尹秋已心中有数。 没有府衙准许,医馆自然不敢收纳难民,可有派人去请示放行文书? 孟璟缓步站到尹秋身侧,点了下头:叫白灵去了,她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怎么去这么久? 尹秋行到人群外围细看了一阵,说:路上有点事。 她没有提及满江雪。 眼下难民突发中毒事件,满江雪颠簸数日,难得睡个好觉,便是要她来了也不会加快事情解决的进程,倒不如不去叨扰她。 众人候了多时,才见白灵捏着一封文书行了来,后头还跟着一应官差。 有了文书,那雅先生自然是命小厮们退下,安排难民们入了内馆,大夫们闻讯后鱼贯而出,这医馆上下也就变得忙碌起来。 我等奉知府大人之命,前来调查毒粥一案,你们云华宫现下何人管事? 弟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最终尹秋站了出来,拱手道:见过各位大人。 就是你了?那官差瞧了尹秋几眼,似在打量她的相貌,随即大手一挥,带走罢! 几个官差上来就要拿人,弟子们脸色骤变,欲上前阻拦,尹秋却是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慌张。 敢问大人要将民女带去何处? 那官差道: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府衙自然要彻查清楚,你既是管事的,就随我等去一趟府衙问话,放心,不会为难你什么,好好儿配合就是了。 尹秋想了想,欣然道:如此也好,任凭大人安排便是。 见她这就要被带走了,孟璟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拽住了尹秋的手腕,说:我刚来不过半日,还不熟悉这里的情况,你且留下,我去罢。 我留下没什么用处,尹秋回眸看着她,你会医术,留在这里自是比我要强,别担心,问话罢了,出不了事。 听她如是说来,孟璟便也松了手,眼神透着关切:也好,那你早去早回。 尹秋应了一声,冲这几位官差又行了礼,一行人立即离开了医馆,行上了去往府衙的路。 内堂的难民们已被安顿下来,药童也已熬煮起了汤药,孟璟立在前院遥遥看了一阵,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她沉思片刻,叫上几名弟子打算回驿站一趟,却见余下几个官差立即拦在了门口。 分卷(91) 还未查清何人下的毒,你们云华弟子通通都得留在此处,一个也不能走。 孟璟说:水粮都是自云华驿站而出,诸位大人与其看着我们,不如一同去驿站查上一查。 一名官差道:自然是要查,但人不能走多了,有个带路的就成。 孟璟顿了顿,偏头看向身后:你去罢,尽快知会陆师姐一声,叫她有个准备,不至于太仓促。 白灵颔首应了声好,当下便也带着两名官差行了出去,不多时,又见一队带刀府兵赶了来,将这医馆大门把守得严密。 瞥见尹秋的身影已消失在长街尽头,孟璟眉头紧锁,轻轻叹了口气。 楼下传来一阵略显吵闹的动静,满江雪抬了抬眼睫,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正午已过,外头天色阴沉,雪还在下,满江雪起身披了衣,立在屋内静静听了一阵,不太听得清底下人在说什么,她推门而出,绕着廊角下了楼去。 厅内立着两名官差,正在同弟子们问话,无人察觉满江雪来了,陆怀薇看样子也刚起,整个人精神恹恹,不住地咳嗽,倚在门边站立不稳,像是来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一般。 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声音,弟子们纷纷回了头,陆怀薇一见满江雪的身影,半是惊喜半是意外道:师叔?她捂着帕子又是一阵猛咳,急忙朝满江雪迎去,您何时来的?怎么也没听人知会一声。 满江雪随手倒了杯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说:刚来不久。她捏着茶杯,看向那两名官差,面上露出探询之色。 陆怀薇也是适才知晓难民中毒一事,便赶紧将事情同满江雪细说了一遍,满江雪听完表现得十分镇静,她抬起头,越过前院瞧见驿站门口已被府兵把守,心中便大致有了个数。 说来也怪我,这几日病得厉害,照看不周才出了这样的事,陆怀薇面色不佳,说话时带着浓浓的鼻音,目前看来,那批难民是紫薇教驱赶来的,这厢又突然被人蓄意下了毒,很显然是有人想要对付我们云华宫,师叔,这极有可能是紫薇教在背后搞鬼。 自从那年紫薇教总坛被公子梵放火烧了一场后,这些年,紫薇教也算是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而江湖中的人泰半也都知道,紫薇教其实一向都不常在江湖上露头,他们多数时间都是不见首尾的,但只要哪一阵子又闻到了紫薇教的动向,那就说明他们又要开始兴风作浪了。 上一回是因为寻到了尹秋的踪迹,那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 薄光透过了朦胧的窗纸,映在满江雪略显单薄的衣袂之上,将她衬得些许难以接近。 她缄默不语,弟子们都心怀畏惧,不敢贸然开口问话,那两名官差先前态度算不得好,见了满江雪的容颜当即惊为天人,这会儿只顾着暗地里打量美人的姿容,也忘了催促一二。 过了须臾,满江雪才侧脸看向陆怀薇,启声道:既是粥里有毒,那水和粮就都有可能不干净,去看看。 陆怀薇咳得震天响,闻言立即在前头带起路来,一拨弟子被满江雪吩咐去了粮仓查探大米,余下一拨人便去了厨房察看水源。 米是昨天夜里刚送来的,水也是昨天夜里蓄满的。白灵立在水缸边,那里头的水已经快要见了底,瞧着很是清澈。 满江雪说:取银针来。 白灵早有准备,立马从带来的针包里取了一根银针置去了水中,待拿出来一看,那银针干干净净,未曾变色。 水没有问题,陆怀薇说,那就是米有问题? 弟子们煮粥时都是优先取用缸里的水,既然如此,那院子里的水井自然也不必试了,一行人旋即离开厨房去了粮仓,弟子们正巧将米袋都搬了出来,堆在那院中如同一座小山。 白灵换了副银筷,将所有袋子里的米都尽可能多试了几遍,一番功夫费下来,那银筷也未发生何等变化,亮洁如新。 目下驿站内的水粮都未见毒,那就说明毒是在城门口下的,陆怀薇分析道,可煮粥也好熬药也好,都是宫内的弟子们亲手所做,不会有旁人接触,除非 她未将后头的话说完,倒是白灵接着道:除非投毒之人就是我们云华弟子? 陆怀薇脸色几变,不敢妄下断言,只得看向满江雪道:师叔以为呢? 满江雪习惯性把玩着她那把匕首,闻言没有回话,片刻后才听她说:再回厨房看看。 众人便又重新回到了厨房,冬日天色不明,陆怀薇特地吩咐人点了几盏烛灯,屋子里亮堂起来,可视度也就清晰许多,弟子们各自取了银针,将一应锅碗瓢盆也都试了一遍,但都不见哪样东西有何异常。 难民们这几日吃的都是清粥,菜肴都是由段家施舍,所以厨房内的瓜果菜蔬并不多,且被弟子们摆放得很整齐,这时候灶台冰冷,可说是四下空空,唯一较为拥挤的地方便是窗下的角落,那地方堆了不少装水的木桶,个个都洗得很干净。 目光游移在屋内的所有摆设之上,满江雪也未发觉有何不同寻常之处,她下意识走动了几步,路过一方小木桌时,忽然眸光一动,顿住了身形。 瞧见她的动作,陆怀薇连忙问道:师叔? 满江雪斜眸望向那小木桌,见那桌底歪着一个酒坛子,微微蹙眉道:驿站有弟子饮酒? 陆怀薇一愣,瞧了瞧那酒坛子,正要开口,却听一名弟子插话道:回师叔,这酒并非是弟子们所饮,乃是昨天夜里拿来招待米行伙计用的。 满江雪略略侧过身。 那弟子接着说道:是这么回事,由于这批难民来得突然,驿站没有足够的存粮,昨夜若是不赶紧把新米买来,今日便要揭不开锅了,所以弟子昨夜就给米行打了招呼,叫他们连夜送过来,当时也正是弟子接待的他们,想着夜半三更劳烦伙计们跑一趟,天寒地冻的都辛苦,便备了酒菜犒劳他们。 也就是说,有外人来过驿站。满江雪说。 这那弟子顿了顿,的确如此。 若是米行伙计所为,那他们会把毒下在哪里呢?陆怀薇思索道,他们今早并未出现在城门口,若要下毒就只能是在昨天夜里,可我们方才已将水粮和所有用具都试过一遍了,却并不见哪样东西有毒。 满江雪看向那窗下的水桶,说:你们用的什么东西把水运到城门? 陆怀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眼眸一亮,旁边白灵也已会意,赶紧拿着银针行上前去,几个弟子也都反应得快,取过水瓢在各个桶中浇了水,白灵用银针一试,果然瞧见针尖变了色! 陆怀薇眉目一喜:原来如此!他们是将毒粉抹在了水桶上,还是师叔明察秋毫! 满江雪松松散散地捏着匕首,那锋利的薄刃映着她略带凉意的脸,满江雪说:就凭这个尚不足以证明是米行伙计所为,烦请二位差使将人找到盘问一番再说,她说罢,侧脸瞧着先前那名弟子道,昨夜来了哪些人,可还记得? 那弟子斩钉截铁道:记得,我们驿站与那米行长期保持来往,都是熟人了,不会认错。 事已至此,既查到了毒物来源,又有了怀疑对象,两名官差半点力也未出,这一趟就已经有了进展能向知府交差,不由都露出轻松之态,对着满江雪相继拱手后,便领着那弟子行出了驿站,即刻前往米行捉拿嫌犯。 庭院深深,积雪间摇晃着数点茶花的红影,满江雪立在檐下看着那茶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侧目问道:小秋呢? 尹秋跟着官差入了府衙,在大堂静候了一阵,迟迟没能得见知府现身。 办差大院儿里没有积雪,地板都洗得干净,这衙门瞧着十分简朴素雅,目之所及半件值钱的物什也无,甚至连那堂上的长案也是破破旧旧,漆都掉了不少,四个边角的木料像是被虫蛀了,烂的不成样子。 尹秋静静打量着堂中的景物,看见那长案时,脸上泛起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早已不是初次进衙门了,清廉节俭的好官也见过不少,但从没见过桌子烂成那样都还不换的,再是美名在外的知县或是知府,也都晓得把堂子收拾得漂亮,起码府衙的庄重与威严不能失了去,穷到家了也不会损了府衙的颜面。 所以尹秋对此只有两个猜想,一是这姚定城的知府的确是穷到连张桌子都买不起,二是他买得起,但故意不换,要的就是营造他清廉节俭的表象。 看样子知府大人是不会亲自见我了,尹秋瞧着堂上的牌匾,上头写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她清淡地说,已经等了这半天,大人们打算如何问话? 身后站着两名官差,听到尹秋这话便都将目光移到她身上。 姑娘倒是敏锐,知府大人方才叫人来传了话,正忙着,无暇见你,姑娘随我们换个地儿待着罢。 尹秋敛了敛眉眼,平静地应了一声,两名官差便带着她离开了办差大院儿,转而行去了府衙后头的一个小院子,三人入了道门,里头有条通往地底的石阶,下去一看,底下乃是一片潮湿阴冷的牢狱。 尹秋微微一笑,头也不回地说:这还没问话呢,两位大人就要把我关起来? 那官差见她外形出众,又言谈温和,不由对尹秋生出了几分另眼相看。 实话告诉你罢,我们知府大人压根儿没想见你。那官差开了牢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尹秋端详他两眼,倒也未作反抗,气定神闲地入了牢房。 官差随即关了门,上了锁,咧嘴笑道:安心待着罢,倒是不会为难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一声就是了。 尹秋立在门边,态度端的是一派从容,她说:既是要将我下放入狱,定然得有个罪名,我虽乖乖进来了,但也请大人给个说法,因何要将我关起来? 那官差瞧了瞧她,说道:这么跟你说罢,你们云华宫的粥里被人投了毒,这是大案,目前没闹出人命倒是好办,只要抓住了凶手,就没你们什么事儿,但若是抓不住凶手,或是后头又死了难民,这事儿若是传到了上头,我们知府大人便不好交差,明白么? 明白了,尹秋笑了笑,倘若查清凶手是何人,我便能安然无恙离开,若是没查清,我便也出不去了。 这是要把她扣在这里,当作顶罪的预备人选。 查不清凶手是谁,那就只能让你们云华宫担责了,那官差晃着手里的钥匙,谁叫你是管事儿的呢?小姑娘,自认倒霉罢,不过你且宽心,兄弟们不会亏待了你,老实待着就成。 那就多谢这位大哥了,尹秋将腰间的钱袋取下,递了一锭银子过去,劳烦大人们跑一趟,心中过意不去,小小敬意,请大人们喝杯酒,暖暖身子。 两个官差会心一笑,接了那银子,立马冲身后的狱卒吩咐道:来啊,把这间牢房打扫一番,再取两床干净厚实的褥子过来。 第89章 苍郡雷声轰鸣,没有雪,像是要下雨。 申时末,秦筝撑着伞穿过匆忙的人流入了小楼,她来得有些迟了,顾不上回房,就在长廊里换了仆从递来的干净靴子,在那门上轻扣了两声。 此处不是总坛的枫楼和玉兰殿,可也与那两处没什么区别,楼里有乐师正在奏琴,悠扬缥缈的琴声里混杂着女子们的欢笑,一阵阵香风烟雾似的从那门缝钻出来,秦筝神色如常地站在那香雾里头,听见南宫悯说:进来。 秦筝推了门,埋头行进去,却没走得太深,只是立在门口不远处说:姚定城那边的教徒来了信,说是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重重纱帐后晃动着数道令人想入非非的身影,烛光点得亮,那些女子躲在帘子后头戏水玩耍,投在帘上的影子婀娜多姿,像是画笔描摹而出,生动又流畅,与外间站着的南宫悯对比起来,俨然是两个世界。 南宫悯脸上没有笑意,她今日瞧着有些冰冷,若说平素她是笑里藏刀,那么此刻,她拿来当做刀鞘掩盖锋芒的笑意不复存在,就只剩下了扑面而来的锐利与锋刃,仅仅只是站在那处,就仿佛浑身长满了尖刺,不需动手就能把人扎的皮开血流。 饶是随侍已久,也见惯了南宫悯各种模样,但秦筝仍是摸不准她这时候心情是好是坏,从前她不常在南宫悯跟前转悠,但这几年她荣升大护法,成了南宫悯唯一肯面见的人,几年接触下来,秦筝越发佩服温朝雨当初在南宫悯身边的表现。 她做不到像温朝雨那样与南宫悯谈笑风生,她心里始终存着敬畏与恐惧。 哪怕这个人从未给她摆过脸色,也从未对她说过重话。 远空断断续续地响着闷雷,少顷,雨终于落了下来,人间霎时被一片嘈杂的雨声所淹没。 秦筝等了许久,南宫悯迟迟没有回话,她踌躇不定,不知该不该问上一句的时候,南宫悯总算开了口,说:我不问,你便不晓得往下讲? 秦筝心里一紧,赶忙道:那批难民已经中了毒,官府也已经介入其中开始查案,姚定城的云华弟子也基本都被官差控制住了。 南宫悯负手而立,视线落在那帘子后头,说:死了多少人? 暂时还没听说死人,秦筝说,都被云华宫送去了城内的医馆。 南宫悯安静了须臾,这才款步朝秦筝行去,面上也终于回了点笑意:那就是加的料还不够猛,不死人怎么行?都死光了才好。 秦筝说:教主的意思是 姚定城那批难民不准留一个活口,南宫悯说,至于其他州城的难民,只要是归云华宫管的,也都不能叫他们好过。 屋外大雨倾盆,掩盖掉了楼里的欢声笑语和琴声,南宫悯行到门边望着雨幕,眼里闪动着廊下的昏光。 江湖第一大派,多好的名声,南宫悯笑得恬淡,你跟着我这么久了,可知道我平生最喜欢什么? 这是个极其不好回答的问题。 秦筝只停顿了片刻,后背就已冒出了一层白毛汗。 别说她不知道南宫悯喜欢什么,她连她讨厌什么都不知道,这人一向喜怒无常,喜好不定,昨日不待见的,今日说不准就顺眼了,而今日喜欢的,明日指不定就厌弃了,十足的捉摸不透。 分卷(92) 秦筝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思索良多,正欲回复之时,南宫悯却像是不想为难她似的,主动说道:我这人嗜好不多,除了喜欢漂亮女人,就喜欢摧毁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完美无缺的东西。 秦筝总算有了接话的机会:好比云华宫? 南宫悯笑出了声,斜眸看了她一眼,指着院内一地湿红说:你看这些花儿,开的那么好,谁见了不喜欢?可老天偏就要下雨,叫它们落在泥里,她说到此处停了停,才又接着道,云华,好干净的名字么,我不给云华宫来场暴雨洗洗,世人又怎么能知道云华宫的美名之下,究竟能脏到什么地步呢? 雨幕中闪过一道银白,穹顶有一瞬的清明,那稍纵即逝的闪电将南宫悯似笑非笑的脸,映衬出了几分难言的危险。 等着瞧罢,一场好戏,就要开幕了。 亭台的积雪无人打理,成块地落下来,砸在了米行进进出出的人影上。 白灵立在廊边,瞅着后院里几个忙活的小厮,冲身边人问道:是哪几个来着? 昨夜那接应弟子探头张望了片刻,伸着手指了几下,说:就是他们了。 白灵将那几人大致扫了一遍,记住了相貌,这才扭头朝身后的官差递去了眼神。 几个官差顺势下了阶,边掏腰牌边道:官府来此办案,你们几个留下,其余闲杂人等一并闪开! 伙计们面露茫然,未被点名的都交头接耳地朝院门退了下去,只余下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回来!白灵眼尖,瞥见一道身影混在人群中要走,便一个飞身堪堪落去门口,拦截道,没听见几位大人叫你留下么,跑什么? 那是个身形瘦弱的青葱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见去路被白灵拦住,眸光忽闪间干笑了一声:我? 白灵睨着他:你! 少年满头是汗,拿起肩上的帕子擦了擦,说:掌柜的唤我有事呢,诸位大人有什么要务,问我身后这几位哥哥也是一样的,我不过是个杂工,可不敢无视我家掌柜的吩咐。 白灵打量着他,面无表情地说:你家掌柜的还能比官差大人更有分量?给我站回去! 那少年连忙称是,缩回脚站去了院子里。 今日雪落得小,天色倒是明亮,风也尤其的大,几个小厮立在那冷风里头干站着,官差们迟迟没有问话,只把人晾在那头,暗暗端详这几人的神情。 那小子有问题,白灵压低了声音,到底是年纪小,瞧他慌成那样儿,脸上的汗就没干过。 一名官差沉声道:先前你们那位师叔是怎么交代的? 白灵说:把人分开问话啊,咱们来得突然,他们几个没时间串口供,眼下你我站在这里,他们也没机会说上两句话,都来不及商量,正好么,一人带去一间房,写了供词画了押,稍后我们对上一对。 那官差这趟子办案办得不费力气,什么事情都有云华弟子出谋划策,听了白灵此言便面带笑意地竖了一下大拇指,几人分工合作,将那些小厮分散着带走,逐一问话。 那边满江雪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同陆怀薇一起行去了米行,两人入了大门,正好瞧见白灵与官差们迎面而来。 有个叫柳八的小子,嫌疑很大,白灵将几张按了手印的供词递给满江雪,说,昨天夜里他们在驿站吃了酒,另外几个都说柳八喝醉了,走在最后头摔了一跤,等了一阵才把他等来,可柳八自个儿的供词里头,对这事却是只字未提。 满江雪接过供词大致看了几眼,说:可有对质? 对了,白灵说,看完供词,我们就将他们几人传到一处又拷问了一番,问起摔跤一事,那柳八说自己昨夜酒醉得厉害,睡了一觉就给忘了,并非刻意隐瞒。 满江雪说:他表现如何? 白灵如实回道:他要是没问题,我把名字倒过来写,还没开始问话就打算跑路,后来又一直战战兢兢的,跟个鹌鹑一般,若不是心虚,他慌什么? 满江雪嗯了一声,将供词又递给了边上的官差,言简意赅道:余下该怎么查,就交给二位差使定夺。 见她说了这话便要走,陆怀薇立即唤道:师叔哪里去? 满江雪走了几步,回眸道:去医馆看看难民情况如何。 师叔不去看看小师妹么?陆怀薇跟上满江雪的脚步,眉目间有些担忧,若非我病了,哪能让小秋被带走?她这么久了还未回来,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发觉有人离开,门口把守的官差纷纷横了过来,但一见是满江雪,又都连忙退了下去。 在没查清凶手是谁之前,她回不来了。满江雪说。 陆怀薇先前未曾细想,此刻听了满江雪这话,霎时间才反应过来,愣道:那怎么办小秋这不就等同于入狱坐牢了么?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难民出事,满江雪下意识摸到了腰间的钱袋,指尖在那布料上头轻轻揉着,一旦出了人命,这罪名就要算在她头上。 陆怀薇神色不豫,懊恼道:早知道就不该叫小秋出面替我管事,这唉。 对比起陆怀薇,满江雪便显得格外平静,她边走边说:谁管事都一样,先别乱了心神,看好难民再说。 孟璟将药童们煮好的汤药闻了一闻,又浅尝了一口,蹙眉道:这是你家先生让开的药方? 那药童端着药碗,闻言点了下头,回道:正是。 荒唐,孟璟的语气一瞬便冷下来,这些人中毒已久,之前也查清是服了少量的鹤顶红,你们拿些安神的汤药能顶什么用?是想看着他们睡着后就去死? 那药童被她吓了一跳,惶恐道:这我家先生怎么说,小童便怎么做,少侠若是有疑,尽管去找我家先生说明便是。 孟璟道:如此草率行医,出了人命你们医馆所有人都要担责,还不快将你家先生叫出来。 那药童胆子小,被孟璟几句话训得六神无主,赶紧搁下汤药往堂内跑了去。 弟子们闻讯后纷纷围了上来,问清发生什么后,不由都露出震惊之色。 老天,我学医这么久,还从未听过这等事迹! 真是闻所未闻,拿安神药去解那鹤顶红,便是三岁小儿也该知道有多离谱! 孟师兄,这医馆里头的人奇怪得很,我们赶紧自己配药罢,晚些可就来不及了! 原以为这正雅堂乃是姚定城首屈一指的大医馆,那些难民被送来以后该是能得到及时而有效的救治,却不想耽搁了这半天,已是傍晚时分了,他们居然只熬了安神的汤药给人喝,连半点解毒的举措也无,若非孟璟方才留心了一下那汤药,还不知要被蒙骗到何时去! 若是早知道这医馆的大夫如此荒谬,哪里用得着费尽功夫把难民送进城来? 有这半日的时间,弟子们早就安顿妥当了! 孟璟极力按捺着心中的焦躁,缓声说:速速配药,已经误了解毒的最佳时机,再要拖延,必定会出人命。 弟子们赶紧行去药柜抓了药来,赶走那些药童自个儿开始熬药,可没等他们将药熬好,便听有弟子匆匆赶来,喊道:不好了孟师兄,出事了! 孟璟紧锁着眉头,闻言禁不住心中一跳,面上尽量沉稳地道:何事发生? 那弟子急得都结巴了:就、就在刚才,突然死了好几个人!这会儿又有不少人开始吐血,原本毒素并不深,耽搁了这许久,难民们本就体质孱弱,已经扛不住了! 孟璟脸色一变,连忙领着弟子们行出大堂,出去一看,那地面四处淌着暗红的血,边上已经用白布盖了几具尸首,余下的难民一个比一个面色苍白,早前还有力气叫唤,这会儿已然神志不清,都倒在地上七窍流血。 弟子们又惊又急,纷纷取了护住心脉的丹药挨个儿去喂,孟璟立在人群之中,目视着几个气息尚存的难民勉力挣扎,又眼睁睁瞧着他们不治而去,半晌才叹息一声:回天无力,已经没救了。 这黑心医馆,杀人偿命!师兄,咱们这就报官去! 他们分明是故意不管这些难民的,其心可诛,绝不能放过这里所有人! 真是丧尽天良!看那些药童忙活了一下午,还以为难民们有救,谁知他们居然这般草菅人命?还瞒着我们不让人知道!走,去跟门口的官差禀明事情真相! 弟子们怒不可遏,纷纷起身朝门口的官差涌了过去,厉声控诉这医馆的恶行,孟璟缓缓蹲下身去,碰了碰脚边几个已经没了气息的难民。 她看着那些余温尚存的鲜血,看着难民们灰败痛苦的容颜,心口像是被人猛地攥紧了,疼的她一瞬无法呼吸。 弟子们尚在同官差言语,一片混乱之下,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沉沉的闷响,众人回头一看,竟见孟璟捂着心口倒在血泊之中,唇色顷刻间变得惨白如纸。 孟师兄! 坏了,师兄心疾复发了! 快!师兄平时吃的丹药呢?快拿来! 里衣一瞬被冷汗浸湿,孟璟被人喂了药,囫囵吞了几口水,她眼眸半睁着,视线里只能看见一片刺目的红,那血光中站着两个梦中才会出现的身影,离她那么远。 爹娘 手心摸到那地上的濡湿,孟璟闻着那血腥味,在陡然谋生的幻影之中沉沦了许久,好一阵过去,她才猛然惊醒过来,气息紊乱道:尹、尹秋 一名弟子听清她说了什么,赶紧回道:先前白灵师姐带了口信来,说是尹师姐已经被关进了府衙大牢,完了,这回真完了,难民们都死了,凶手也找不着,尹师姐还被下了狱,师兄你可要挺住啊! 孟璟一听这话,本就剧痛的心口又是狠狠一抽,她挣扎着要站起来,说:不、不行快去请陆师姐,尹秋不能待在府衙 师兄别急,你这时候千万不能急火攻心! 孟璟急促地喘着气,咬牙站了起来,她在这片刻之中忽然回想起了什么,倏地抬眼道:段宁段宁! 段宁?弟子们手忙脚乱,诧异地看着她。 她说过要给难民下泻药的话,孟璟脸色微寒,虚弱的声线透着几分久违的凶狠,知府与段家有交情,他们想拿尹秋顶罪,没那么容易,去把门口的官差赶走,你们随我去趟段家,要他们放人! 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弟子们听了她这话,纷纷回过神来。 如今难民已死,已无法子补救,凶手到此时还在逍遥法外,若不尽快将尹秋救出来,这篓子捅大了,府衙定会寻个顶罪的人出来,可不就成了狱中的尹秋? 那段宁数日前的确说过要给难民下泻药的话,不论毒粉究竟是不是她所为,她当众口出妄言,就已经给自己身上惹了麻烦,段家若想自保,就只能说通知府放了尹秋。 好计策! 第90章 段宁在自家庄子里的马场跑了会儿马,热的一身汗,她坐在马背上,越过一众亭台楼阁瞅见一群人影入了段家大门,正在往内厅赶,便扭头问道:来了些什么人? 栅栏边立着名小丫鬟,闻言也伸长了脖子去看,摇头说:不知道,看样子人还挺多,估计是老爷请的客人。 都这个时候了,请什么客人?段宁看了眼已近黑沉的天色,勒住了手里的缰绳。 老爷近来不是在同魏城谈粮食的生意么?小丫鬟说,庄子里来来去去的人多着呢,小姐再跑会儿罢? 段宁哦了一声,倒没心思去凑热闹,复又挥鞭跑起了马,不消片刻,便见一名手下匆匆奔了来,高声道:小姐!老爷叫您别跑马了,赶紧随手下们离开,去城郊的别院躲一躲! 马蹄溅起浓浓的尘雾,段宁听得一头雾水,她满脸烦躁地打马踏过去,居高临下地说:躲什么?家里待得好好儿的,去别院干嘛! 那些中毒的难民都死在了正雅堂!风大,那手下扯着嗓子喊,现在云华宫的人已经堵在了内厅,要小姐出来当堂对质! 段宁柳眉一竖:对什么质! 哎呀,那些难民都是中毒死的,现在凶手没抓着,知府扣了人家云华宫的管事弟子,把人关进了牢里,云华宫哪能咽的下这口气?自然是要想方设法把人从牢里救出来么! 救去呗!段宁瞪着眼,那他们该去府衙啊,来我们段家做什么?你这蠢货,一次性把话说完成不成!找我对什么质! 那手下情急道:您前些天在城门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过要给云华宫的清粥里下泻药的话!现在难民都死光了,事儿闹大了,您留了话柄给人家,已经惹祸上身了! 段宁一听这话,心中瞬间明白过来,她脸色微变,立即从马上跳下来,寒声道:奶奶的,我不过就那么随口一说!他们云华宫是想救人,所以拿我当枪使来了! 可不就是这么个情况?您快跟咱们走罢,老爷正在内厅应付呢,再晚些就走不了了! 走就是缩头乌龟!段宁喝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走了反倒坐实了罪名!去会会他们! 那手下心急如焚,赶紧上前要阻拦,段宁却是一鞭子抽在他身上,边走边道:给本小姐滚开!我看今天谁能给我泼脏水! 段宁冷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地离了马场去到内厅,她掀了珠帘,一眼就瞧见堂下坐着的蓝袍少年。 孟璟适才缓解了些许病痛,脸色还是苍白得厉害,一众弟子们立在她边上的空地之中,只有孟璟一个人落了座。 她端着茶盏,额角濡湿未干,低垂的眸底含着几分凉意。 段宁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分莫名其妙淡了怒火,她听着耳侧的珠帘叮当作响,打量了片刻孟璟,不多时,便见孟璟也若有所感地朝她投来了视线。 分卷(93) 那双眼睛里透着浸人的寒光,像日光下的刀子,明晃晃地展示着逼人的气势。 呦,段宁将手里的珠帘朝脑后一抛,在段老爷惊愕的目光中大摇大摆行了出去,今儿个是什么黄道吉日不成,这么多小郎君上门找我提亲来了? 段老爷嘴里的茶水噗嗤一声全喷了出来。 孽障!前厅是男子谈话之地,你这未出阁的小姐出来做什么! 我在大街上纵马驰骋的时候您可没拦过,段宁冷哼一声,迎着孟璟的眼神走到她跟前,一脚踩上矮几,捏着马鞭道,听说你要来寻我麻烦,怎么个寻法? 孟璟搁了茶盏,神态自若地盯着段宁,说:找不找麻烦,得看你们段家肯不肯合作。 段宁嗤笑:衙门扣了谁? 孟璟说:尹秋。 尹秋?段宁眉头一皱,回首看向段老爷,怎么扣了她?跟您说过么,云华宫有个救命恩人来的。 先管管你自己罢!段老爷神情不善,俯视厅内众人道,你们云华宫照看不周,致使那些难民中毒身亡,这事儿与我们段家没什么干系,你们若想救人,自个儿去敲府衙门前的鼓,来我们段家算怎么回事! 孟璟说:人要救,案子也要查,晚生来此并非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查案。 段老爷看这小子不顺眼,冷道:查案就去府衙!听不懂人话么! 孟璟捏着帕子轻咳两声,说:令嫒不日前当众说过要给难民们下泻药的话,没两日那些难民就出了事,有云华弟子及一干百姓作证,于情于理,段小姐都该去府衙走一遭,配合调查。 于什么情,又于哪门子理?段老爷说,我听闻你们将难民送进医馆,却不拿解药给人解毒,这才叫他们都死在了里头,真要说什么于情于理,那也是你们云华宫失了职! 说得好,孟璟直起身来,仰首看向堂上的段老爷,我们云华宫在姚定城设有驿站已久,弟子们对城内的情况也十分了解,来路上我已问过了,那雅先生不通医理,却能开那么大一间医馆,正是因为背后有段家的财力支持,难民的死,我们云华宫的确难辞其咎,但那正雅堂的大夫胡乱开药,不与难民解毒,是听了谁的话?雅先生又是谁的手下?这一层一层分析下来,段老爷,晚生话说得明白,您心中也该有个数。 段老爷脸色铁青,拇指上的扳指捏得咔咔作响。 雅先生是我家请来坐镇正雅堂的,那医馆真正的老板也诚然是我们段家,段宁晃着手里的马鞭,收回了矮几上的腿,可他治不治病,与我们段家何干?他医死了人,你们直接拿他不就得了?揪着我们段家不放是几个意思? 孟璟瞟了她一眼,脸上终于泛起了点笑意,道:我方才说了,除了查案,还为了救人么。 段宁听不懂她什么意思。 见她居然当众承认正雅堂与段家的关系,段老爷气血上涌,破口大骂:孽障孽障!给我滚下去! 段宁说:您骂我作甚?人家都抓着我的话柄要来找我麻烦了,医死人的是那雅先生啊,让他们捉人去官府么!您跟这儿打什么太极呢? 孽障!段老爷取了茶盏就往段宁身上丢,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东西!还不快闭嘴! 段宁闪身一避,脸一垮:好嘛!为了个外人不要我了,那我坐牢去! 段老爷颤抖着手,指着她:你这个 闲话少说,做个决定罢,孟璟没有耐心看这父女俩吵嘴,面无表情道,是要保那雅先生,还是要保令嫒? 段老爷目光如炬,看了孟璟许久,末了才冷笑一声:好个厉害的小子!他转着手上的扳指,目不斜视道,来啊,去府衙走一遭,叫他们把牢里那个放了! 见状,段宁忍不住嘟囔起来:早说么浪费时间! 你给我滚回房去面壁思过!段老爷勃然大怒,丢人现眼的东西! 目的达成,孟璟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是暗暗松了口气,她拭了把脖间的冷汗,不卑不亢道:既如此,那我等也未听见段小姐当日说过什么,段老爷,今日有所冒犯,还请见谅。 她说罢,俯身作了一礼,即刻率领弟子们行出堂去。 段宁眼珠子转了几转,瞄了一眼火冒三丈的老爹,脚底抹油似地也跟着跑了出去。 你去做什么!段老爷大喝,给我滚回来! 段宁充耳不闻,眨眼就没了踪影。 堂子里点了数盏明灯,照得亮堂,宛如白昼,满江雪坐在木椅上,拿匕首挑着灯芯,淡漠无波的眸中映着那簇跳动的火苗。 外间的难民尸首已收殓得差不多了,冬日天冷,一时半刻倒是坏不了,都拿白布盖着,摆在那雪地里。 弟子们来来去去,动静不小,可堂内的大夫和药童们却是噤若寒蝉,头埋得很低,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大堂正中央,站着一老一少两个身影。 说说罢。满江雪不看任何人,挑着灯芯的神态异常专注,她把那匕首亮出了全貌,泛着冷冰冰的银芒,不住地闪着屋内众人的眼。 堂外雨雪纷飞,鬼天气怪得很,雅先生看着那外头,不知道落下来的究竟是雪还是雨,他没有边际地想,既然下了雪,又哪来的雨?可那水一般滴下来的东西,又是什么玩意儿? 房檐忽然飞落下来两名官差,手里拖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天已经黑了,借着屋内的烛光,雅先生抹了把昏花的老眼,看清那尸体不是别人,正是他白日里才使唤过的一名大夫。 这厮捱不住打,自个儿抹了脖子,官差立在门外,冲满江雪说,你们这处还没审完? 满江雪头也不回地道:审着呢。 那官差瞧着脸色骤变的雅先生,咧嘴笑了起来:你们云华宫都是大善人,忙成这样还肯帮忙提审,在下先道声谢,不过这半天了都不见人开口,依我看,就照我们府衙的办事作风来,拖下去打一顿比什么都便利,再硬的嘴我也能给他撬开,如何? 满江雪顺势说:那先生自己选罢,是想让这位大人审你,还是我来审你。 雅先生当即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满江雪却侧目看向了他身边的人:你先说。 我说,我说名为柳八的少年吓得面如菜色,也紧跟着跪下去,忙不迭道,驿站的毒是我下的,毒是雅先生给的,他许诺我事成之后可以到正雅堂谋个月钱多又轻松的活儿做,我是故意装作吃醉了酒栽了跟头,拖在最后把毒抹在了水桶里,该交代的我都交代,只要大人们可以放我一马,我愿意随时出面指证! 满江雪斟了杯热茶,递给了身边咳嗽不断的陆怀薇,淡淡道:你说是他叫你投毒,可有证据? 柳八拿袖子揩着汗,忙道:有的!有的!他哆哆嗦嗦地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诚惶诚恐道,毕竟是要害人性命的事,口头承诺我自然不肯,所以当日特地要雅先生给我拟了张收据,他给了我二百两银子,借买米的由头盖了正雅堂的红戳,银子在我家中放着,一两都没花,大人们若是不信,可以对一对正雅堂的后厨出账册子,根本没有这买米的记录! 满江雪倚在椅背上,看了一眼那收据上的内容,当下便冲官差道:行,凶手查到了,诸位大人拿人交差罢。 几个官差登时入了堂,要来捉人,那雅先生大吃一惊,一边后退一边叫道:说什么笑话!这小子三言两语就叫你们信了?那收据不是我开的,红戳也不是我盖的,我根本不认识他!何从叫他下毒?! 满江雪没吭声,似是不愿与他多费口舌,先前那官差道:前有你们正雅堂的大夫畏罪自杀,后有这小子当面指控,你能推脱几时去?府衙大牢走一趟,我看你还敢狡辩! 我可是段家的人!雅先生仓皇道,正雅堂在府衙的登记册子上留的也是段老爷的名字,我没那权利盖红戳!底下哪个混账偷了印章与这小子搞黑心买卖,这账我可不会认!你们休要信口雌黄,胡乱攀咬! 官差冷笑:照你这意思,我得去找那段老爷问话了?是他指使你这般做的? 雅先生啐了一口:反正不关我事! 那要大夫们不给难民解毒总是你的主意!官差厉声道,毒是不是你叫他下的,这个可以另当别论,故意见死不救害了那么多条人命,你又作何解释! 雅先生立即指着门外那具尸首道:你们问他去嘛!老夫从未习过医术,药都是旁人在配,我哪知道他们居然给难民开了安神药?我冤枉啊! 还在狡辩!那官差拔了刀,给你脸不要,非要自讨苦吃!来啊!给我拖出去狠狠地打! 几个官差遂然上前,当即将这雅先生拖去了院子里,挨着那些难民的尸首一顿拳打脚踢。 你们你们滥用私刑!我乃段家家奴,你们衙门那院子都是靠我家老爷出资建的!你们敢打我哎哟!你们饶不了你们! 官差照着他的头便是一脚,笑得冷厉:往死里打! 外头闹得厉害,叫屋子里的大夫和药童们听得胆战心惊,满江雪支着手肘撑着头,目光游移在夜色之中,神色平静。 陆怀薇喝了医药弟子递来的风寒药,又饮茶漱了口,她嗓子哑得很,说起话来有些费力,但还是尽量吐字清晰地道:你们都看见了,大人们动起手来可是不留情的,我们云华宫不打人,也没权利打人,但你们若不肯在我们跟前说实话,那就只能交给大人们处置,所以你们当中若有知情的,趁这机会说出来还不算晚。 她话音一落,便见几个大夫互相对了下眼神,赶紧纷纷站了出来。 我们说!正是雅先生叫我们开安神药的! 没错!他是老板么,他说什么我们哪敢不从啊? 各位少侠,我们也是听命行事,并非恶意伤人,若不照着他说的做,往后在姚定城哪里还待得下去?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陆怀薇叹了口气,摇头道:都说医者父母心,那些难民已经如此可怜,你们竟还这般狠心要置他们于死地,在座哪一位不是姚定城叫得出名号的良医?此举有违天道,也有损阴德,她说到此处,又是一声叹息,吩咐弟子道,去罢,将笔墨分发下去,写好供词呈交给官差大人。 满江雪在案前起了身,她取出手帕擦拭着匕首,缓步行到门边,淡声道:你一个医馆老板,与这些难民无冤无仇,没有害人动机,是谁叫你这么做的? 雪地里染了不少血迹,雅先生已被打的鼻青脸肿,满脸是血,他被官差拖到阶下,匍匐的身子在风里打着颤。 见他闭口不言,满江雪又说:你能唆使那少年在我云华驿站内投毒,便说明你是要对付我们云华宫,她将匕首擦拭得干净,捏在手里转了转,你和紫薇教又是什么关系? 雅先生趴在阶下,口鼻还在不断地滴着血,他仰首看着阶上这一身雪白的女人,眼里没有一丁点惧怕,甚至有几分荒唐的恨意,他说:我家主子是段家的大当家 满江雪眼神漠然,垂眸瞧了他片刻,忽然无端弯唇笑了一笑,说:既然你自己不想活了,那就别怨我没救你。 廊下回荡着穿堂风,吹动了满江雪肩上的锦袍,她抬腿从那阶上迈下去,路过雅先生时,又轻描淡写道:不论你忠心维护的人究竟是谁,他都实在是愚昧又可笑,既未动摇到云华宫,也未谋取到半点利益,你的命,实则比任何人都要轻贱。 唆使柳家少年投毒,致使上百名难民死于非命,眼下人证物证俱在,等待雅先生的下场是什么,无需多说,众人都心知肚明。 但这背后存在一个问题,他为何要如此行事?又是听了谁的命令?需知这一出投毒计他得不到半点好处,东窗事发之时也就是他身败名裂之时,按照当今律法,他是要砍头赔罪的。 即便他咬着段家不放,但明眼人都能想得到,段家在姚定城乃是大户,又声名在外,不会蠢到为了杀一批毫无价值的难民犯下这等蠢行,那只会叫段家积累数年的威望毁于一旦,而此时此刻,段家也定然巴不得赶紧和正雅堂撇清关系,不会傻到卷进这案子里来。 段家不会救你,你就是条无人问津的野狗罢了!一名官差抬腿踩上雅先生的后背,语调冷漠,说!是何人指使你! 这一脚几乎要将脊梁骨踩断了,雅先生咳着血,在这官差的脚下面露狰狞,咬着牙扛了许久。 直到刀刃架到了脖子上,划破了那里的皮肤,他才像是幡然醒悟过来一般,先前的气焰与坚持倏然间溃不成军。 他手臂微抬,五指抖得厉害,食指虚虚地朝门里某个方向指了过去。 满江雪微微侧身,顺着他的指尖往内看去,看见了脸色煞白的白灵。 师叔白灵神情惊恐,慌忙往边上移了一步,我和小秋一起来的姚定城,先前压根儿不认识这号人! 满江雪眸色发冷。 须臾,那只手又换了个方向,这一次,满江雪看见了立在柜台边的陆怀薇。 陆怀薇脸色也白,不过她是病的,她拿来捂嘴的帕子已经渗出了血迹,咳的十分用力,陆怀薇迎上外面等人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紧接着,她把头偏过去,瞧见身侧那柜台后方的架子上,放着一尊观音像。 陆怀薇咳的说不出话来,她细想片刻,嘶哑着声音道了声冒犯,随后一剑劈去,将那观音像打了个粉碎。 一张地契在满室鸦雀无声中落了下来。 紫、紫薇教雅先生死死盯着那张地契,奄奄一息地说道,只要难民死了,段家那庄子就是我的 陆怀薇将那张地契拾起来,看向雅先生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悲悯,她说:可怜。 分卷(94) 押我入狱!雅先生忽然大喊起来,紫薇教会救我出去紫薇教会救我出去!我不怕入狱!我不怕! 可他这番话适才说完,却是一口黑血猛地吐了出来。 几个官差瞳孔一缩,赶紧喊道:大夫呢?快出来给他瞧瞧!这人还不能死! 大夫们立时鱼贯而出。 白灵长出一口气,被他方才指的几乎要窒息了去,她随着陆怀薇行到门边,听见陆怀薇说:紫薇教不仅不会救你,还要杀你,她看了那血迹一眼,你早已被他们下了毒,可惜不通医理,久不自知。 雅先生胡乱舞着双手,两眼已经开始涣散,他不甘心地呢喃着:救我救我 身侧立着名满脸泪花的药童,陆怀薇将他眼睛捂了起来,看着大夫们纷纷垂下了手,沉沉叹息,说:劳烦诸位,收殓了罢。 见钱眼开的狗东西!几个官差轮番吐了几口唾沫,死有余辜! 再劳烦诸位,陆怀薇摇摇晃晃,闭上了眼,给我开几服药 她说罢,一个仰首朝后倒去,白灵吓了一跳,急忙接住她道:陆师姐?! 院内院外霎时忙作一片,众人收尸的收尸,诊病的诊病,不少药童啜泣起来,堂中聒噪又吵闹。 满江雪立在夜色中,静静看着所有人,她像是个路过此地的云游客,与众人隔着些许距离。 师叔这时候到哪儿去?瞥见那道白影朝外走,白灵顾不得陆怀薇,急忙起身喊道。 你们留下善后。满江雪松松散散地提着匕首,洁净的云靴避开了那些污血。 她说:我去接个人。 第91章 入了夜,天窗外的穹顶黑了下来,几个狱卒举着灯盏,给狱中各处的油灯添了火。 窗子开在正对牢门的那堵墙上,早些时候还挂着点冰渣,这会儿已经化了,把墙壁淋得一片湿。 尹秋入狱后就在硬板床上睡了一觉,这会儿醒来觉得神清气爽,连日来的疲倦与劳累都一扫而空。 想不到下山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竟是在狱中,尹秋心情有些微妙,起身活动了一番手脚,没过多久,狱卒便将饭菜给她送了进来。 热粥热馒头,还有几碟小菜,待遇倒是不差,牢房里没有桌子,尹秋就盘腿坐在床上吃了个饱,末了便又无比放松地倒下去,一边透过天窗看夜景,一边听着狱卒们吃酒划拳,听他们说些好笑的段子。 外头已经闹得地覆天翻,尹秋在这处从天明待到了天黑,还对府衙外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 她眼下无所事事,又神思清明,在这难得的静谧与空闲时分,自然就想了很多事。 比如粥里的毒是怎么来的。 首先,凶手定然不敢在城门口下手,众目睽睽之下,便是身手再高明的人也没必要冒这份险,除开城门,能够接触米水的地方就只有驿站,若是没有外人去过驿站,那城内的弟子们就有极大的嫌疑,但若是有外人去过驿站,那就另当别论了。 可该是哪些外人? 实际各大州城内都有不少门派设立驿站,这些驿站除了本门弟子,几乎无人可以轻易进入,能进去的外人多半都是输送物资的人,尹秋一瞬想起来,昨夜就有米行来送过米,难道是米行的伙计出了问题? 目下姑且就当做是米行伙计所为,那他们又是怎么把毒成功放进粥里的? 米一定是没有问题了,煮粥前弟子们都会将米认真淘洗好几遍,就算有余毒,也不会有多大影响,所以凶手不会傻到在米里放毒,那就只剩一个可能,毒是被掺到了水里。 那么问题又来了,倘使凶手的目的只是为了毒害难民,对比起不易进入的云华驿站,段家送来的饭菜该是更好得手才对,既然凶手最终还是选择了从云华宫下手,那也能说明,凶手真正的意图其实是为了对付云华宫。 一旦难民出了事,云华宫难逃其责,不论真相如何,江湖上都必然会传出流言蜚语,这对云华宫的名声极其不利。 而如今的武林之中,又有几个门派会这么处心积虑要对付云华宫? 除了紫薇教,基本没有别的候选。 外间碰杯声不断,狱卒们夹着花生米,在浓郁的酒气中说说笑笑,尹秋静静枕着双臂,因着内心的分析回想到了最后一次见到南宫悯的情形。 自从当年紫薇教总坛起了一场大火,尹秋回到云华宫后就甚少听到南宫悯的消息,一转眼她已经十六岁了,那个冬天遇见过的人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公子梵一去不复返,未再现过身,温朝雨在季晚疏闭关后也恍若人间蒸发似的,半点音讯也无,南宫悯这些年也极少在江湖露面,总的来说,整个紫薇教都仿佛在那场大火后开始休养生息一般,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想到这里,尹秋看着那天窗外又开始纷扬的雪花,不自觉皱起了眉。 她那时候不懂江湖事,这些年日渐长大才有所了解,紫薇教其实一向都是神龙不见首尾的存在,上一次搅弄风云还是为了她,那么这一次,他们突然挑起事端要对付云华宫,又是为了什么? 南宫悯一直要找圣剑,这几年也未传出圣剑的下落,她还一直在找沈曼冬,而沈曼冬也始终杳无踪影。 尹秋想,圣剑真的在娘亲手里吗? 娘亲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寒风透过天窗而来,低低地吹乱了尹秋的发,狱卒们的说话声不知何时淡了下去,到此时已经没了动静。 尹秋忽然莫名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她翻身坐起来,扭头一看,几个狱卒已经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像是喝醉了酒。 其他牢房里关押的犯人也都睡了,个个都直挺挺倒在稻草铺就的地铺上,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仿佛没了声息,这地牢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尹秋穿好鞋走到门口张望了片刻,她白日里被官差卸了佩剑,此刻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尹秋把脑后的发簪取下来,捏在手里。 突然,有个声音在身后说:簪子没用啦,你打不着我的。 尹秋耳尖一动,眉目顷刻间染上几分凛然,她捏着发簪缓缓转过了身,在烛火飘摇的光线中,看见那天窗外蹲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碧衣少女。 那少女生得有几分姿色,面相瞧来十分机灵聪慧,脸上带着平易近人的笑意,只观相貌倒是纯良和善,然她眼里却又透着几分不怀好意,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本分之辈。 是你。尹秋抬起眼睫,看清这少女身后背了一把弯弓。 是我,少女咧开嘴笑起来,一口牙又白又整齐,我叫阿芙! 我认得你。尹秋握簪的力度松了几分,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窗外的人。 我也认得你啊,阿芙冲尹秋招招手,他们的饭菜都被我放了蒙汗药,这会儿已经和周公老儿下棋去了,你站过来些,我有礼物要赠你。 昏黄的烛光打在尹秋娴静温婉的面容之上,她在那光里微微笑了一笑,象征性往前走了两步,说:什么礼物? 一道银白的剑光在那窗口闪了起来,尹秋微眯了眼,瞥见那剑光下一刻就朝她猛然袭了过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阿芙,随手将那东西准确无误地接了,待垂眸看清是什么后,尹秋禁不住神色一变。 那是一柄小巧精致的银质匕首,不过七寸有余,剑身雪白锋利,薄刃泛着寒光,看着轻便,握在手里却是意想不到的沉。 尹秋眉头微蹙,面上阴晴不定,她将那匕首来回看了几眼,末了便凌空一挥,只听唰的一声,匕首转瞬变了长短,一截剑身登时被她抖了出来,化作了一把银光闪烁的长剑。 是凝霜。 尹秋静了须臾,片刻后已将脸上的诧异收敛起来,她复又仰首朝天窗看了去,淡声说:你怎会有这个。 阿芙兴致勃勃地端详着她的反应,笑眯眯道:你认错啦,这可不是凝霜,天底下没人能从满江雪手里抢东西,她说罢,刻意停顿了一下才又接着道,它叫逐冰。 逐冰?尹秋并拢二指在那剑身上轻轻抚过,语调听不出情绪。 怎么样,我这份礼可还喜欢?阿芙将头探进来,笑得意味深长。 简直一模一样,尹秋说,你从哪里得来? 沈曼冬给的啊。阿芙说。 尹秋一愣:我娘? 我师父梦无归叫我给你带句话,阿芙将脑袋缩了回去,下月中旬魏城将会召开墨子台,你若是想见你娘,就别忘了赴约。 一封请柬轻飘飘落了下来。 尹秋握着剑柄的手用了力,心跳一瞬快如擂鼓,她尽量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波动,平静地问道:何为墨子台。 九仙堂每十年举办一次机关大会,阿芙说,那是我们九仙堂的传统佳节了,大会名为墨子台。 纵然强装镇定,但身子还是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尹秋紧紧地握住逐冰,后背顿时冒了一层冷汗,她暗暗平复着越渐急促的呼吸,缓声说:我娘在九仙堂? 阿芙将她所有反应都尽收眼底,闻言只是轻笑:在不在九仙堂,你下月去趟魏城就知道,不过我可要提醒你一句,墨子台召开当日会并邀天下豪杰,包括紫薇教在内,懂我意思么? 我娘我娘还活着?尹秋终于忍不住了,遂然上前,目光急切地看着阿芙,你见过她?你和梦无归,你们都认识我娘? 阿芙注视了尹秋片刻,脸上笑容依旧,说:要是不认识你娘,我跟师父当年也不会去紫薇教帮着救你了。 见她忽略了自己前两个问题没有回答,尹秋赶紧再一次问道:我娘这些年是不是都和你们在一起? 你猜猜看喽,阿芙嬉笑着,许是看出尹秋神情压抑,似在隐忍,便淡了些许笑意正色起来,又说道,算是罢。 算是?尹秋不明白她这话的含义:什么叫算是? 别问那么多啦,阿芙摆摆手,师父不让我跟你透露太多的,你只要记住下月去魏城参与墨子台就行,我走啦。 见她这就要动身离开了,尹秋心急如焚,连忙一个飞身沿着墙壁飞踏上去,扒在窗口喊道:我娘既然还活着,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来见我! 阿芙已经走出了一截路,闻言回头看了尹秋一眼,转转眼珠说:她走不了啊,她要是能来见你,还用得着我跑腿儿么? 尹秋还要继续追问,阿芙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撂下一句魏城见便兔子似地窜没了影,转瞬就消失在了尹秋的视线之中。 种种疑问悉数卡在了咽喉,尹秋嘴唇噙动,目视着阿芙的身影消失不见,憋的胸口剧烈起伏。 她沉沉叹了口气,一个折身落回了地面,思绪在这一刻如同江水一般猛然翻滚起来。 娘亲可能还活着,只要去了魏城,就有可能见到她! 时至今日,尹秋都还记得那年满江雪易容成沈曼冬是什么模样,她有着和沈曼冬相似的轮廓,除开眼睛,很多人都说过她和沈曼冬极其相像,这世上所有人都见过沈曼冬,唯独尹秋没有见过。 十六年了,娘亲这两个字,仅仅只是一声叫不出口的称呼而已,可如今有人告诉她,去了魏城就能见到娘亲,这对尹秋来说,简直是做梦也不敢的想一件事。 夜风笼罩周身,带来阵阵寒凉,尹秋心情复杂,难掩内心的震荡,她一会儿喜上眉梢,一会儿又愁颜不展,独自立在这牢房胡思乱想,手脚止不住地发麻发凉,不知所措。 就这般魂不守舍地站了许久,余光中瞧见那地上的请柬,尹秋才总算回了点神,弯腰将那请柬拾了起来。 还不待她打开细看,外头便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瞟见那桌上的狱卒们似被吵醒,都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尹秋赶紧将逐冰收拢成匕首,和那请柬一道揣去了袖袋。 喝酒误事!你们几个又偷偷摸摸灌猫尿!一名官差行进来,喝道,再明知故犯铁定罚你们的俸!还不快起来开门? 几个狱卒一脸迷惘,纷纷咕哝着怎么就醉到睡着了,起身之际又听一人疑惑道:开什么门? 那官差道:自然是开那云华弟子的牢门!一群醉鬼! 几人连忙赔笑起来,拱手作揖,却是个个都站立不稳,腿脚发软,那官差见状又是一顿臭骂,亲自拿了钥匙给尹秋开了门,说:走罢,院儿里有人等你,没你什么事了。 尹秋此刻还未能平定心中的万千心绪,她这时候也无暇分神去想为何突然就要放她出去,便眉头紧锁地行出了牢房,走前也忘了冲这官差道谢,浑浑噩噩地摸着黑绕去了办差大院儿。 夜色降临后雪又下了起来,四野飘落着絮雪,外头的灯盏点的少,还不如地牢亮堂,廊子里更是一片昏暗,尹秋站在廊角吹了好一阵冷风,强行提了点精神,她拖着步子行下阶去,在一盏打着旋儿的灯笼底下看见了满江雪。 夜幕深深,耳畔流连着凛冽的寒风,满江雪像一株只在夜间盛开的昙花,一身皎洁。今夜没有月光,她却仿佛披了一层月华般的薄纱,那熟悉的疏香被冷风带了过来,弥漫在了尹秋的面额之上。 视线中闪动着一点星斗,那是凝霜聚了灯笼的光反射而出,直直落在了尹秋的眸中,尹秋看着满江雪手里拎着的匕首,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起来。 怎么心神恍惚的样子,见尹秋下阶后没走几步就定在了原地,满江雪主动朝她凑近,说,受欺负了? 蜷缩的手指捏成了拳,尹秋闭了闭眼,不知为何开口说了谎:没有点困了。 满江雪打量她片刻,发觉尹秋眉眼间透着疲惫,像是真的来了瞌睡,便也没多问,只道:忍一忍,回驿站好好休息一晚。 她说着,伸手拉住了尹秋的手腕,带着她一同行出了府衙大门,街市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过客都撑着伞,尹秋愣了一会儿才彻底在冷风中清醒过来,这才问道:师叔怎么会来? 满江雪侧目瞧了她一眼,手指往下滑了滑,轻轻掰开尹秋仍是拳头状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说:你在狱中,我怎么能不来? 分卷(95) 尹秋说:凶手抓到了? 嗯,满江雪说,不过也已经死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抓到了凶手,人居然还死了,尹秋猜想她不在的这段时日定然发生了许多事,便问道:凶手是谁? 满江雪便将今日历经的一切同她大概叙述了一遍,听闻那些难民都已中毒身死,一个活口也没留,尹秋面露沉痛,轻轻叹息一声。 幸好有师叔在,查出了凶手,只是可怜那些难民 紫薇教重出江湖,往下的日子定不会太平,满江雪说,事已至此,姚定城交由怀薇善后,你尽快随我回宫。 尹秋若有所思:回宫 你留在外边我不放心,满江雪说:紫薇教若只是单单想对付云华宫,哪座州城都可被他们拿来生事,可偏偏你来了姚定城,这里便出了乱子,我不信这会是巧合。 巧合?尹秋心下一动。 满江雪说的没错,她待在青罗城长达一月,那边万事顺遂,可一来到姚定城,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而她被府衙扣在狱中,阿芙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眼风里晃动着一把熟悉的匕首,尹秋忽地顿住了脚步,侧头说:师叔的凝霜,能不能借我看看? 满江雪跟着她停下身形,闻言将腰间的匕首取下来递给了她,说:看什么? 尹秋将凝霜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头也不抬地问:这剑,我娘是不是也有一把? 满江雪得了这话,眸色显得有几分意外,她顿了顿,瞧着尹秋说:我貌似没跟你提过。 那为什么不提呢?尹秋还是没抬头。 忘了,满江雪说,你也没问。 尹秋笑了笑:我娘那把是叫逐冰? 满江雪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微微地皱了下眉:嗯。 听起来像是一对儿,尹秋终于抬起了眼睫,回望着满江雪,师叔曾经说过,凝霜是师祖所赠。 满江雪略略颔首,遮住了衣襟上泛着柔光的珍珠扣,她捻了捻指腹,说:师父当年用的是双剑,她患病以后,便分别赠与了我和师姐,名字是师姐后来取的,她说完,又紧跟着道,你是从何得知? 尹秋收敛了笑容,在碎雪中静默了一会儿,少顷,她伸手将袖子里的逐冰取了出来。 是这个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妈妈做结石手术住院了,所以没怎么登入晋江,我在医院里这些天实在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存稿也就没剩几章了,所以接下来要开启疯狂码字模式。 大家注意多喝水多运动啊,长了结石疼起来太要命了,希望小天使们身体健康! 第92章 目光落到那两把毫无差别的匕首上,满江雪少见地怔愣了一下。 算起来,她也已经有十多年未曾见过逐冰了。 夜雪茫茫,街道两旁都飘摇着零星的灯笼,昏光在风里忽明忽灭,映在满江雪神色不豫的脸上,显得有几分幽静。 看样子是了,尹秋将凝霜还给满江雪,指腹轻轻抚摸着逐冰,凝霜结冰,好名字。 满江雪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谁给你的? 是阿芙,尹秋说,那位九仙堂梦堂主的徒弟,她先前来牢房找我了。 满江雪眼睫微抬,默然片刻才说:师姐还活着? 尹秋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还不清楚,她说罢,又将袖中的请柬取了出来,下月中旬,魏城会召开名为墨子台的机关大会,梦无归叫阿芙带话给我,说是去了就能见到我娘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满江雪将那请柬的内容大致扫了一眼,思索着道:倘使师姐的确去了九仙堂,那当年梦无归助我救你离开紫薇教,应该就是师姐的安排。 我问过阿芙,我娘为什么不来看我,尹秋声音低低的,她说我娘来不了,否则她也不会替她跑这一趟,这话有些奇怪,我在想,我娘这些年始终不肯现身,会不会是因为她情况不好,比如某些身体方面的缘故。 满江雪停顿须臾,说:这事得尽快告知掌门师姐,她将请柬收好,思忖片刻又道,九仙堂在江湖中的地位较为特殊,非黑非白,历届墨子台都会并邀武林豪杰,连紫薇教也不会落下,事关你娘的生死,到时我与你一同前往。 尹秋应了一声,始终看着手里的逐冰,往下便没再接话,满江雪心知她得知沈曼冬的消息必然心情复杂,便也不多说,拉着她朝驿站行去,两人并肩走了一阵,尹秋忽然再一次停了下来。 师叔,尹秋说,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满江雪见她穿的少,顺手将肩上的锦袍披给了尹秋,边说:什么问题? 尹秋暗自抓紧了裙袍,尽量自然地说:那年在紫薇教,南宫悯和我说过一些事情,她目光略有些深邃地看着满江雪,她说我娘大婚之日和生产之时你都没有到场,我想知道原因。 满江雪披袍的动作一顿。 我知道你和我娘感情深厚,也听过不少人提起你们从前相处的种种,尹秋说,我也知道师叔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否则当初你不会亲自下山去接我,这些年也不会对我这么好,都是看在我娘的面子上,既然如此,那两个重要的日子,师叔为什么都不在场? 其实这个问题,尹秋在过去的几年中好些次都想问她了,可就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有关满江雪的身世和经历,南宫悯都告诉了尹秋,唯独在这件事上她给尹秋留了一个悬念,且南宫悯还特地说过背后原因尹秋可能会接受不了,这就不得不让尹秋每每想起这事,都会涌出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她会接受不了? 若是换成尹秋自己,不论是陆怀薇还是叶芝兰,抑或是季晚疏,这些师姐若是到了成婚生子的那一天,尹秋绝无可能缺席,便是再忙也会将公务推掉,毕竟一个人的大婚之日,一辈子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没有了。 当年南宫悯口口声声说如意门事变是满江雪间接造成,她说满江雪是故意失约,才给了南宫悯攻上流苍山的机会,那么真相到底是不是她说的那样? 师叔真的是故意不去探望娘亲的吗? 如意门惨案,又是不是真的和师叔有关? 街上的行人不知何时都归了家,凄风席卷着天地,带来永无休止的苍凉。 满江雪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凝霜,她垂眸看着尹秋,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涌动着繁杂的光华,看着她微抿的唇,也看着她脸上遮掩不住的愁郁和紧张。 为什么那两个重要的日子,她都没有到场? 思绪一瞬被冷风带远了,相似的面容在这一刻重叠起来,很快又剥离于一个绯红的秋日。 那日天气很好。 流苍山四季长红,漫山遍野都栽种着云雾般的红枫,如意门没有出事之前,满江雪时常和沈曼冬离宫远游,最常去流苍山的枫林练剑。 那天还是个好日子,宜嫁娶。 满江雪说:我不屑背后议人长短,但尹宣此人,实非你良配。 沈曼冬笑着摇头:我是沈家独女,又是如意门接班人,总是要成婚的,宣哥比旁人更合适。 满江雪说:怎么就更合适? 他无父无母,身家清白,沈曼冬说,若我是男子倒还好办,可我偏偏是个女子,爹娘年事已高,多年来再无子嗣,我要守住如意门,便只能招婿入赘,宣哥是个没有家世背景的普通人,他即便当了我夫君,如意门也不会因此改了姓,你知道的,这两年提亲的人不少,可他们真的喜欢我吗?他们只是想要如意门罢了。 满江雪静默良久:可你也并非真心喜欢他。 我的出身,不允许我真心喜欢谁,沈曼冬的笑意里含了些许苦涩,她意味不明地看着满江雪,轻声说,只要宣哥是真心喜欢我的,那就够了。 满江雪回望着她,片刻后侧过身,意欲离去。 我与众位师姐劝过你数次,你既心意已决,那我便不再多言,师姐,祝你一切都好。 沈曼冬的喜服在秋风里荡漾起来,像是与那枫林融为了一体,她愣了愣,快步追赶上满江雪,一把将满江雪拉住,说:半个时辰后就要拜堂了,你要走么? 满江雪在风里回了头,她那时候才及笄不久,面容透着少女的稚嫩和青涩,可神情却已经和十年后的满江雪一模一样。 清清冷冷,没有尘欲,也没有世间的烟火气。 满江雪皱着眉,拂掉了沈曼冬的手,淡声说:宫中还有要务,我不能脱身。 沈曼冬勉强笑着:可我希望你在。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别开了脸,说,若非你昨夜突然同我说了那些话,即便你执意要与尹宣成亲,我也自当备上贺礼陪你走完大婚之日,可眼下,我做不到。 沈曼冬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就这么为难吗? 不是为难,满江雪说,是荒唐。 沈曼冬沉默少顷,闭上眼轻轻笑了起来,须臾,她又将眼睛睁开,凝望着满江雪,说:师妹,你知道吗,你像是那种永远不会为红尘所扰的人,她说着,顿了顿又道,你没到过红尘,所以你不能明白我的心。 我和你一样,满江雪冷静地说,我的出身,不允许我窥探红尘。 沈曼冬沉沉地叹息着:这怎么能一样呢 画面倏地更迭,枫林犹在,却是满地残叶,流苍山在回忆里渐渐隐去,变成了秋日的惊月峰。 师妹,大婚之日你公务繁忙未曾到场,沈曼冬挺着大肚子,立在阶下气喘吁吁地看着满江雪笑,下月初我就该生产了,那天你总该来看看我罢? 檐下飞走了几只雀鸟,扑棱间落下一片轻飘飘的鸟羽,满江雪驻足在阶上,抬手将那鸟羽接了,说:师父命我下月初前往南下,我不得空。 怀胎数月,行走不便,沈曼冬没让人抬轿,一路从宫门口步行来了这里,她额上的发丝都湿了,下巴还滴着晶莹的汗水,她在低处,满江雪在高处,她得抬头才能将满江雪看着。 我这几月爱吃辣的,该是要生个女儿,沈曼冬说,往后叫她也拜入云华,我从前怎么照料你的,你也怎么照料她,好不好? 满江雪把玩着鸟羽,语调略有些漫不经心地问:名字想好了? 沈曼冬笑着点了头:我喜欢秋天,眼下她也会在秋天出生,就叫尹秋,简单又好念。 满江雪说:不姓沈? 不姓沈,沈曼冬说,我爹说了,女儿家跟宣哥姓,等我生了儿子,再姓沈也不迟。 满江雪说:还拿过逐冰么? 沈曼冬一怔,捂着肚子的手垂了下去,还是笑道:早就不拿了,也拿不起了。 备受追捧的天之娇女,万众瞩目的剑术天才,终有一日嫁人生子,丢了那把锋芒万丈的剑。 只为了个她本不爱的男人。 满江雪松开了手指,任凭那鸟羽沉甸甸地落去了阶边的青苔之上,沾了泥,她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处,不知是惋惜沈曼冬舍弃前程甘为人妇,还是后悔自己当初没能将她劝住,满江雪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侧身道:你回去罢。 沈曼冬仰头看着她。 满江雪头也不回地说:我去南下是有要事,至于你方才所言,尹秋长大后若要拜入云华,我答应你,我会好生照料她。 沈曼冬目视着她的背影,垂眸说:那就多谢了 那两个重要的日子,她为什么都没有到场? 当然是因为她故意失了约。 其实那也不叫故意失约,因为从一开始她根本就没答应过要去。 虽然后来还是去了,但也已经迟了。 过往的这些年里,满江雪不止一次地回想过,倘使她那时候去了,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然而做出的选择无法更改,已经逝去的人也将永远长眠于地,她内疚也好,自责也罢,都已经于事无补,所以她只能尽最大能力履行那个承诺。 我答应你,我会好生照料她。 雪花在沉默的时间里逐渐落得大了,街市上还是没有过路客,只有两个雪白的身影面对面站着,久久无人言语。 沉封的心事如同绵绵细雨,密集而冗杂,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怎么开口。 雪沫沾于发梢,脆弱又冰凉,尹秋抬手在满江雪鬓边抚摸了一下,说:每次提到我娘,师叔就总要发呆,许是意识到氛围有些沉重,她轻轻笑了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满江雪眉头不展,迟疑了片刻才说:当年 原以为她不会回答,但见满江雪开了口,尹秋便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岂料满江雪这话还未说完,便听不远处忽然有个洪亮的声音喊道:尹秋! 满江雪一顿,开合的嘴唇霎时便闭了起来,尹秋一口气直接堵在了胸口。 两人不约而同侧过头去,竟见段宁风风火火朝这处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应云华弟子,孟璟也在其中。 你出来啦!段宁大呼小叫的,居然赶在我们前头被放出来了,害我白担心你一场! 尹秋与满江雪被她突然打了茬,方才的谈话也就戛然而止,尹秋憋着气,心下难免有些无法抑制的烦躁,她平复了一下气息,说:你担心我什么? 话说她们之间的关系,好像还没好到谁担心谁的地步罢? 便听段宁道:当然是担心你在狱中出事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那孟师兄肯定不会放过我!你是不知道她叽叽喳喳说到此处,无意间瞟见了一边的满江雪,当即倒抽了一口无比绵长的冷气,失声尖叫道,嚯!这是哪位下凡的天仙?! 分卷(96) 自从出了段家大门,段宁便一直扭着孟璟吵嘴,一路上都在泄火,孟璟闷葫芦似地不曾搭理她,段宁便一个人气冲冲地在前头跑,她这声喊出来,后头的弟子们才紧赶慢赶地行上前来,众人借着朦胧不清的灯光瞧见了满江雪,都不免狠狠吃了一惊。 啊!是师叔! 真是师叔哎!您怎么突然来了姚定城? 哈哈!没想到师叔居然也下山啦! 满江雪在宫中自来便受人喜爱,弟子们见了她好不欢喜,纷纷涌上前去将她众星捧月般地围了起来。 只有孟璟落了单,独自立在人群外围,静静看着毫发无损的尹秋。 也是凑巧,白日里孟璟等人被官差堵在了正雅堂,一直不曾有机会知道满江雪来了,等他们前脚去了段家,满江雪后脚便带着陆怀薇去了医馆,双方人马完美错过,这时候才碰了面。 弟子们闹了一会儿便相继消停了下去,满江雪已将方才的沉闷收敛起来,恢复到了平日的冷静,尹秋看了看她,暗暗在心中叹了口气,看向段宁道:你们是来救我的? 段宁直勾勾地盯着满江雪,心道云华宫是个什么地方?怎么个个都长得这么好看!她满眼都是满江雪出众的外形,闻言倒是没忘立即答道:那可不!你们那孟师兄为了把你从狱中救出来,可是带着一大堆人上我们段家威逼利诱去了! 尹秋越过众人看向孟璟,笑道:是么,怎么威逼利诱的? 迎着那双含笑间透着打量的眼眸,孟璟像是有几分不自在似地,她握拳抵唇咳了咳,说:没她说的这么夸张。 哪里就夸张了?连我爹被你气得败下阵来,你本事可不小!段宁说着,用手肘撞了撞尹秋,他自己心疾都犯了,还忍着疼想拉我下水把你救出来,你们师兄妹关系挺好嘛! 孟璟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又轻咳了两声。 尹秋调笑道:那还真是多谢你了,孟师兄。 孟璟神色如常,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不客气。 见尹秋安然无恙地出来了,弟子们轮番关怀了几句,众人说笑一阵,满江雪便道:回去罢。 她说完,拎着凝霜先一步朝前走去,没走两步又回头看着尹秋,尹秋与她对视了一下,也随即迈动步子跟了上去,段宁却在此时忽地将她一扯,似是有话要跟尹秋说,见状,满江雪便没等她,带着其余的弟子们动起了身。 这是谁啊?段宁两眼放光,盯着满江雪的背影看个不停,奶奶的,这可真是太美了! 尹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笑了笑说:这位是我们云华的师叔,名为满江雪。 满江雪?!段宁惊了,就是与那沈曼冬并称云华双燕的满江雪? 听到沈曼冬的名字,尹秋方才平复的心绪禁不住又泛起了涟漪,她停顿少顷,点头道:是。 段宁满脸惊奇,看向满江雪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崇敬:居然是她!江湖上名气可大着呢,我打小就老听人说云华宫有个满江雪,说她武艺如何高强,模样如何出挑,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啊! 尹秋斜眸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哎,你们云华还收人不?段宁又撞了撞尹秋,一派正经道,不瞒你说,我这人就喜欢长得好看的男男女女,瞧着都养眼,你们云华宫可太妙了,门下弟子个顶个的出众不说,还有你们满师叔这么个绝世美人坐镇,真是好地方啊!不过我都十八岁了,这时候要入你们云华是不是太晚啦? 尹秋想了想:倒也不算晚,我十岁入宫,那时身边就有同你一般大的同窗了。 好哇!好!段宁喜上眉梢,打了个响指,那我回去就跟我爹说,让他把我塞进云华宫去! 尹秋笑而不语。 哎,那你们满师叔是哪座峰的? 惊月峰。 我可以去不? 尹秋眼睫微抬,正要回话,便听身后的孟璟抢先道:别痴人说梦了,惊月峰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 段宁正高兴呢,忽然就被泼了盆冷水,她一脸不乐意地回了头,挑眉道:为什么啊! 孟璟捏着帕子,抬头看着远空的青黑,说:除了尹秋,没人能靠近师叔。 第93章 夜色渐浓,庭院里霜雪连绵,红山茶借不到光亮,在花丛间褪去了艳丽的颜色。 孟璟从汤房沐完浴出来,刚换的衣裳又沾了雪,她心口还隐隐作痛,行走时动作不敢迈大了,路过长廊时,发觉那廊子尽头坐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像在吹冷风。 夜已深,你坐这儿干什么?孟璟拢了拢外袍,苍白的面容隐在昏暗里,有些许的憔悴。 闲来无事,尹秋靠在栏边,闻言看了孟璟一眼,赏会儿花。 孟璟侧首,见那院子里的茶花都糊成了一片黑影,心中便已明白过来,她压着嗓子咳嗽两声,在尹秋身侧坐下,说:有心事? 晚来风凉,尹秋肩上还披着满江雪的锦袍,疏香盖过了花香,仿佛满江雪就在此处陪着她一般,尹秋默了默,摇头:倒是没什么心事,就是白日里在地牢睡了一觉,这会儿不大困。 那你在狱中可还好?孟璟说,万幸案子已经查清,就算凶手死了,府衙也不愁交不了差,否则这一次我还真没有把握能将你救出来。 她之前去段家做了什么,尹秋已在回驿站的路上都听段宁讲过了,尹秋笑了笑,叠着双手趴在木栏上,说:我没什么要紧,倒是你,身子本就不好,还为了我强撑着四处奔走,出了事怎么办? 孟璟坐得端正,整个人瞧来儒雅又清隽,颇有几分书卷气,她看着尹秋柔和的侧脸,轻声说: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不必担心。 听说陆师姐晕倒了,尹秋偏头回望着她,你回来后还没去探望过她,现在左右无事,不去看看? 孟璟看了眼天色,思索片刻才道:明日再去罢,人这会儿估计还没醒,去了也无用,我已托了白灵替我照看着。 尹秋弯弯眼睛,打趣她道:若是换成小时候,你定然会寸步不离地守在陆师姐床边,一整夜都不会睡,哭哭啼啼地等着她醒。 孟璟得了这话,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汕然,她清清嗓子,说:你也说了是小时候,眼下我已经长大了,又无人知晓我是女儿身,也就不方便再像从前那样黏着她,该避嫌时还是得避。 这倒是,尹秋觉得有理,说完这话又好似想到了什么,问孟璟道,哎,问你个事儿呗? 什么事儿? 假若将来陆师姐要成亲,大婚之日你去是不去? 自然得去。 如若你公务缠身,忙得去不了呢? 再忙也得去,孟璟说,那可是大婚之日,什么公务都不如师姐重要,怎能因着公务推脱? 尹秋听了她这话,沉默了少顷,低声说:确实,换我也是一样的。 孟璟看着她:你问这做什么?是陆师姐有了心上人? 尹秋说:这倒没有,我随便问问,言毕,她又踌躇了一阵,那如果如果陆师姐成亲时你死活也不愿意到场,会是因为什么原因不肯去? 孟璟想了想,回道:若是死活也不愿意去的程度依我的脾气来说,除非陆师姐所托非人,而她铁了心要嫁,那我很有可能与她置气,故意不去。 尹秋眼眸微抬。 满江雪曾经说过,她与谢宜君等人早就看出尹宣不是善茬,所以数次对沈曼冬好言相劝,可沈曼冬执迷不悟,坚决要嫁给尹宣,谁的劝告也听不进去。 难道师叔和孟璟一样,是因为置气才不肯参与婚礼? 可这也只是孟璟个人的所为罢了,依照师叔的脾气来说,她似乎不是会这样行事的人。 别的呢?尹秋又问,除了这个。 别的?孟璟见她问的认真,便也想的认真,末了才轻笑起来,说,那就只剩最后一种可能了,便是陆师姐的心上人,也是我的心上人,他们二人喜结连理,我断无可能亲自到场恭贺,想想也觉得不是滋味么。 尹秋挑起一边眉,不禁面露古怪。 如果是这种说法 那可就太荒诞了。 不会罢尹秋眼神惊愕,下意识呢喃出声,师叔怎么可能会喜欢我爹? 什么?万幸她声量太小,孟璟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尹秋噎了噎,连忙再一次问道:还有其它原因吗? 孟璟端详她片刻,心中虽疑惑尹秋为何执着于这个,但也没有多问,只是继续思考着道:那就把我的心上人换成陆师姐?她说到此处,像是有些尴尬,飞快瞟了尹秋两眼,倘若我喜欢的人是陆师姐,她要与别人成婚,我也是有可能不会到场的 这就更荒诞了。 师叔怎么可能会喜欢娘亲?! 可这疑问一经泛上心头,回想起满江雪次次提及沈曼冬后的种种反应,尹秋又不由神色一僵。 慢着若是师叔,真的喜欢娘亲呢? 因为喜欢,因为在意,所以得知娘亲要与不待见的男人成婚,才拿了公事繁忙的借口不肯参与婚礼。 满江雪讨厌尹宣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她喜不喜欢沈曼冬,那就无人得知了。 那么暂时就当作你喜欢陆师姐,尹秋有点控制不住地发愣,接着问道,婚后一年,陆师姐有了身孕,到她临盆之时,你会去探望她么? 孟璟心思敏锐,此刻已看出尹秋神情有异,但她仍是没有过问,还是顺着尹秋的话说道:倘使那时我还是钟情于陆师姐,她要为了旁的男人生子,我应该也是不会去的。 尹秋眼睫微颤,静默良久才道:这样么 其实你想问的人不是我,孟璟犹豫着道,为何不去问你真正想问的人? 尹秋怔了怔,侧目瞧着孟璟,迟疑片刻说:可那个人,似乎不想告诉我。 你是想知道他心仪谁?孟璟说。 原本不是尹秋皱着眉,可听了你这些话,又确实想知道了。 孟璟注视着尹秋的眼神一瞬变了几分,她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收拢,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是宫里的师兄? 尹秋微怔,很快反应过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孟璟本不欲追问下去,但不知为何终是问了出来。 没什么的,尹秋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有别的用意。 她说了谎,孟璟能看出来。 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指尖,很快又消融于那里的温度,化作了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濡湿,孟璟移开视线,面向昏暗的墙壁坐得挺直,她沉默了许久,后才启声道:尹秋,哪天你若是有了心上人,记得告知我一声。 尹秋心绪正复杂,听到这话便又愣了一下。 我好替你把把关,孟璟看着地面,那里落着两个靠得很近的影子,我自小混在男孩儿堆里,女儿家的心思不太懂,男儿郎的心思倒是有几分了解。 听她此言,尹秋复又笑了起来:好仗义啊,孟师兄。 孟璟还是不看她,只是垂头之际露出了些许淡淡的笑意。 满江雪更了衣,从屏风内绕出来后,行到桌边碰了碰桌上的食盒。 余温虽在,却已经有些冷了,她正要推门出去,听到外边的长廊里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末了又听隔壁的房门开了,随即又闭了。 窗下的炭火盆已经被泄进来的雪花淋得冰冷,屋子里噙着寒气,满江雪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听到隔壁的房里没什么动静,便伸手推了门,缓步行到了那扇紧闭的木门外。 她抬手在那门上轻扣了三下。 很快,门开了,尹秋立在门口,神色显得有些意外:师叔你这时候还没睡么? 你难道不知我没睡?满江雪说。 她房里的烛火分明还亮着。 尹秋躲闪了一下眼神,正要寻个借口搪塞一番,满江雪却忽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尹秋回了隔壁的房。 一见那桌上摆着食盒,碗筷也都是干净的,尹秋心下一动,这才想起来满江雪今日还未进过食,便赶紧将那食盒打开,边布菜边道:师叔真是的,都这么晚了,怎么也不知道吃饭? 满江雪说:那得问你了,我在房里等了你这半日,上哪儿去了? 回来也不知道同她问个安。 听出满江雪这话里有些埋怨的意思,尹秋觉得好笑,替满江雪盛了饭,说:我这不是来了么? 是我请你来的,满江雪说,方才我若不去找你,你是不是就打算歇了? 尹秋佯装无辜,软着声音说:师叔可别冤枉我,我本就准备稍后过来看你的,再说你方才也不叫请,你是拽着我过来的。 满江雪说:伶牙俐齿,越发说不得你了。 尹秋笑出声来,给满江雪夹了一堆菜,煞有介事道:掌门以前就说过师叔,要你用膳的时候不要训我,师叔又忘了,你每在饭桌上训我一次,我的食欲就差一次,师叔是成心不想我好好儿吃饭。 满江雪无情地说:那我看你也吃的挺香么。 尹秋刨着饭,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听到这话便又嬉笑起来:这还得多亏师叔啊,我这些年都习惯了,她说着,腾出手指指自己的耳朵,练就了左耳进右耳出的好功夫。 分卷(97) 闻言,满江雪唇角略弯,不再与尹秋打嘴仗,她看着尹秋的笑容,执筷的动作又倏然有了些微的凝滞。 察觉到满江雪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久久未曾离开,尹秋抬头看向她,目露疑惑:怎么了? 满江雪瞧了她一眼,顿了顿说:先吃饭。 尹秋得了这话,就知道满江雪定是有话要与她说了,便也专心吃起饭来,两人在心照不宣的沉默当中结束了用餐,尔后又十分默契地面向了彼此。 可良久的对视之下,却不见谁主动开口言语。 屋子里萦绕着冷风,满江雪背窗而坐,将大半冷风都给挡了去,尹秋见她一头长发被吹的些微凌乱,便起身将那小窗关了。 尹秋还未来得及转身,便听满江雪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之前在外头,有些话还没说完。 尹秋暗自抬起了眼睫,动作轻缓地回了身,静静地说:那师叔现在还愿意说吗? 窗已经关了,可房中还是流连着细小的微风,桌上的灯盏被吹的轻轻摇晃,那昏黄的光晕揉在了满江雪的面容之上,将她的眼眸衬得有几分明暗不定。 尹秋很少能在满江雪的脸上看到类似迟疑的神情。 那种欲言又止,像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相识这些年来,尹秋几乎只有在提到娘亲的时候,才能看见满江雪有这样的表现。 若是从前,她不会产生别的想法,然而先前与孟璟一番交谈假想后,眼下再次目睹满江雪面露犹豫,尹秋就不得不将那些设想装进了心里。 又是好一阵沉寂过去,尹秋叹了口气,说:虽然不知师叔为何有些难以启齿,但师叔既然迟迟不知如何开口,那不如就让我来问,师叔按实答,怎么样? 满江雪倒了杯茶,将杯子捏在手中,却不见她喝。 尹秋握紧了手心,组织了一下措辞,开口道:倘若换成是我,不论宫里哪位师姐要与人成婚,只要给了我请柬,我都会推掉手上的公务前去贺喜,师叔虽然总是与人保持着距离,但并非是冷情之人,我娘大婚与生产时你都没去,是不是因为碍着某个人的缘故? 杯口泛着一圈冷寂的幽光,满江雪的视线落在那处,片刻后点了下头。 看见她的动作,尹秋手指微蜷,又自顾自说道:即便师叔对我爹有成见,但你与我娘关系深厚,应当不会因为我爹拒绝到场,所以,师叔其实是因为我娘才不去的,对么? 满江雪眉头微蹙,少顷还是点了下头。 为什么?尹秋盯着她,声音也不自觉沉下来。 这一次,满江雪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尹秋等了一阵,始终没等来满江雪的回答,她只好鼓足勇气问道:我曾经问过师叔有没有心仪的人,师叔那时候跟我说,你没有 听出她话中的含义,满江雪的眸中顿时弥生出了几分意外。 尹秋紧接着说:师叔是不是对我娘 她这话只开了个头,满江雪便突然打断她道:你想多了,我与师姐之间只有同门情谊,没有别的。 听清她说了什么,尹秋先是一愣,随后又无端漫上几分喜意,她惊疑不定道:我我想过很多种可能,最终也只是觉得这个较为合理。 合理?满江雪似是有些无言,手里的茶杯终究还是搁了下去,你认为你的猜想合理? 发觉那张脸上含了淡淡的愠怒与冰冷,尹秋心里咯噔一下,慌忙拉住满江雪的手,半是牢骚半是哄她道:谁让师叔支支吾吾的?这问题压在我心里那么多年了,我总是要想一想的,师叔若是因为喜欢我娘,不想亲眼看见她嫁人,这也并非说不过去啊。 谁教你这般想的?满江雪目露无奈,胡言乱语。 那到底是为什么?尹秋泄气,我真是快急死了。 你就那么想知道?满江雪说。 当然了,尹秋抓着她的手不放,南宫悯可是说过,师叔是故意不肯去的,她还说还说如意门事变,和师叔脱不了干系 满江雪愁眉不展地看着她,轻叹:所以,你是因为怀疑我? 尹秋立即道:才不是!我怎会怀疑师叔? 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南宫悯所言也不算假,满江雪说,如若当年师姐生你时,我答应去探望她,也许如意门就不会出事。 至少伤亡不会那般惨重,沈曼冬兴许也不会销声匿迹。 尹秋咬了咬唇,沉默下来。 个中原因,我现下不方便告诉你,满江雪松开了尹秋的手,雪白的衫裙映着油灯的暗影,我只能说,我对师姐没有非分之想,至于别的,或许有一天你终会知道,但我希望那是靠你自己摸索得来,而不是我亲口托出。 尹秋神色恍惚,噤声半晌才道:好,那我再问师叔一个问题。 满江雪将桌上那杯茶饮了,说:你问。 尹秋说:能叫师叔无法亲口道明的原因,是不是也就意味着,我得知后会有些接受不了? 满江雪转着茶杯,停顿了须臾:也许。 尹秋又问:会影响我和师叔之间的情分吗? 满江雪眼睫微动,还是回道:也许,顿了顿又道,不过决定权在你。 虽然明白满江雪不肯说出真相必是有她的苦衷,但今日这两场话谈下来,尹秋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甚至连自己的猜想也都被悉数推翻,尹秋很难不感到憋屈,她闷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负气地道:师叔讨厌死了! 见尹秋发了小脾气,满江雪反倒松了口气,她喟叹一声,伸手揽过尹秋的腰身,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了下来,柔声说:好了,别气了,师叔明天带你上街买糖吃。 甫一坐到满江雪的腿上,尹秋便不可控制地僵住了手脚,方才那点小脾气也登时抛去了九霄云外。 自从她长大一些后,满江雪就很少像这样抱过她了,而尹秋自己也在时间的流逝中学会了守礼有矩,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随时随地缠着满江雪。 上一次这样被她抱着,还是去年过生辰的时候,尹秋被谢宜君喂了几筷子酒,她不过是舌尖尝了几口,味儿都没怎么尝明白,没过多久便一头栽在桌子上,叫满江雪把她抱回了房。 可惜的是,尹秋并不记得满江雪抱她的过程,她只是后来听叶芝兰说起才晓得有这么回事。 当年能被臂弯整个圈起来的小女孩儿,如今坐在腿上已经抱不全了,尹秋在这一刻突然更深层次的意识到自己的确长大了,满江雪还在耐心十足地哄她,尹秋小心翼翼地偏了头,看着满江雪近在咫尺的面容,心跳忽然间就漏掉了一拍。 感到面颊顷刻间发起热来,尹秋偷偷摸摸地红了耳根,垂眸说:才没有生气我可不会生师叔的气 满江雪微微一笑,瞧着她说:耳朵都气红了,还说不气? 尹秋面有羞赧,慌慌张张地起了身:哪有 她故作镇定地收拾好了饭桌,尔后发觉满江雪还在看着自己,便又拎着食盒朝门边行去,说:不和师叔闲话了,我今天好累的,要睡觉了。 她说完,也不管满江雪还有何反应,推开门落荒而逃。 第94章 难民中毒事到此为止也算有了个结果,虽说雅先生已经丧命,但官差还是拖着他的尸首交了差,而那收钱下毒的柳八也被府衙扣押在狱,百多条无辜生灵,即便他主动交代了罪行,但依照律法,还是判了个秋后问斩。 入狱前,那柳八与雅先生的尸首同被官差拉着游街示众,案子已经火速传开,百姓们纷纷上街围观唾骂,囚车所经之处,俱是肮脏菜叶与臭鸡蛋,将那柳八砸的毫无人样,掩面痛哭。 尹秋便是被那嘈杂的动静给吵醒的。 她披了衣,推开窗门远眺,瞧见驿站外的街市上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此起彼伏的骂声波盖过波,将整个姚定城都陷在了片喊打喊杀的怒喝中。 回想起这些天与那些难民们相处时的画面,尹秋不由感到阵伤情,她以为难民入了城,就能得到有效的医治,没成想那医馆老板竟会是背后黑手,那么多条人命在短短日内尽数灭亡,不过是因着纸轻如鸿毛的地契。 然而追根究底,终究是紫薇教在幕后搞鬼。 南宫悯到底想做什么? 府衙虽然也已知晓紫薇教才是此次事件的真正推手,然而仅凭雅先生临死前的几句话,尚且没有实证可以向紫薇教问罪,毕竟此番紫薇教并无人现身,始终躲在暗处,就算府衙有心制裁二,但江湖上实力与名气兼具的门派,并非轻而易举就能撼动得了,要向个门派发兵讨伐,绝非朝夕就能成功的事,那只会令坊间生出更大的乱子,得不偿失。 更何况府衙连那些手无寸铁的难民都不想管,又岂会大费周折对付个根基深厚的门派? 前有已然身死的雅先生,后有秋后问斩的柳家少年,这件事不论如何都已成了定局,知府也不愁没有交差的说辞和嫌犯,事到如今,知晓内情的人再是气愤,切也都无法挽回,就此尘埃落定。 囚车渐渐远去,随行的人群也缓缓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尹秋目送着他们离去,轻轻叹了口气。 今日雪停,冷风也就吹的更加猖狂,尹秋关了窗,从衣柜内取了套干净的衣物,下楼朝汤房行了去。 昨日在府衙地牢待了将近日的光景,那里头又潮又脏,气味也不好闻,尹秋昨夜回来后没时间洗洗,这厢便趁着时日还早打算去沐个浴。 由于宫外的弟子们昼夜更出乃是常事,几乎任何时间都会有人沐浴,所以各大州城的驿站基本不会像宫里那样按着时辰开放汤房,负责锅炉的弟子都会保证驿站内随时都有热水用,然而尹秋今日去了汤房,却发现里头冷冷清清,丝热气也无。 尹秋将干净衣裳搭上屏风,绕去后方的锅炉房瞧了瞧,发觉那柴堆上正睡着个头发凌乱的女弟子。 这女弟子像是累着了,呼吸沉稳而绵长,有人来了她也未被惊醒,尹秋站了片刻,本不欲打搅她,但想着冬日天寒,这么睡着怕是要着凉,便还是俯身拍了拍她,温声道:这位师姐怎么睡在这里?赶紧回房去睡罢。 那女弟子皱了皱眉,满脸困意地睁开了眼,她头乱发如同顶着鸡窝般,将面貌遮去了大半,尹秋原本还有些疑惑怎会有弟子这般邋遢,却是无意间瞧见这女弟子脸上布着不少疤痕,仿佛被火烧过似的,看着略显可怖。 尹秋立即将打量的目光移开了,微笑着说:师姐若是累了,我便叫旁人来替你,这里睡着很容易着凉的。 那女弟子看了看她,连忙从柴堆上爬了起来,许是发觉天色已经亮了,便赶紧捡着木柴要生火,片刻后才问道:你要沐浴么? 尹秋回避了她投来的目光,尽量装作没发现她损毁的容貌,轻轻点了下头。 那边的桶里温着早些时候剩下来的热水,女弟子朝墙角指了指,你拿去用罢,够你个人洗了。 尹秋道了声多谢,提着木桶便要回到汤房,她撩开门帘,侧身之际瞥见那女弟子犹在看着她,不由顿住了身形,礼貌问道:师姐还有事么? 那女弟子看了她眼,这才收回了视线,垂头说:没事。 尹秋这些年已将各大州城都走过遍,唯独姚定城还是入宫后头回来,她没忍住又端详了阵那女弟子,发觉自己并未见过她,当下便也不再多想,行到汤池用桶里的热水将自己洗了个干净。 待到穿戴完毕,那女弟子又拎着两个木桶行了出来,问道:你那衣裳要洗不?这是我刚才现烧好的。 尹秋正愁没热水洗衣裳了,见状便欣然迎上前去:师姐真贴心,多谢你。 那女弟子佝偻着身子,仅有双眼睛勉强没被挡住,她低声回了句不客气,末了又钻进了帘子里。 尹秋瞧着她的背影,看出这女弟子虽体态不好,但她明显是故意装出来的,也许是因着外貌,所以将自己表现得畏畏缩缩,行走间始终含胸驼背,不肯站直。 尹秋还看出她显然是练过武的,她方才将木桶递过来时,虎口有层明显的厚茧,那是常年握剑的人才会有的特征。 更叫尹秋心下微动的是,这番短暂的接触下来,她忽然莫名觉得这女弟子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可她这副打扮,但凡是见过便不会忘,然而尹秋回忆了阵,却始终没将她和记忆里的某个人对上号来。 帘子里缓缓泄露出几缕青烟,尹秋闻到了木柴燃烧后散发而出的气味,她就着热水洗好了衣裳,推门行到外间时,正巧碰见白灵也抱着衣裳过来了。 白灵,尹秋先步开口道,你要进去沐浴么? 白灵嗯了声:来到姚定城后就直忙,连洗澡的时间都没有,你方才洗过了? 尹秋点头:刚洗完,不过这时候怕是没热水了,里头有位师姐先前睡着了,锅炉刚烧起来呢,她把仅有的热水给我用了。 白灵了然,说:这样啊,那我等等再来好了。 你在姚定城待得比我多,尹秋下了阶,与白灵同往小楼行去,边走边问,里头那位负责锅炉的师姐可曾见过? 白灵扒着头发比划了下:是不是脑袋乱糟糟的,脸上还有疤? 尹秋说:正是,奇怪得很,我分明没见过她,但不知为何又觉得她有些眼熟。 那兴许是见过次?白灵说,说起来我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头回见到的时候我还震惊了把,想说咱们宫里居然会有这号人,问了才知道,她原先是宫里的弟子,后来不知怎么的被火毁了容,陆师姐怜惜她,就给了她个汤房烧水的差事,不必四处奔波,倒是清闲。 原来如此,尹秋回想着那女弟子的样貌,轻叹,我观她身形是练过武的,想必功底还不差,真是可惜。 分卷(98) 白灵说:的确可惜,不过人各有命,其实我要是她,戴个面纱样能自如行走,只是她自己不愿意罢了。 谈话间,两人已行上了二楼,白灵搁了衣物便去了厨房给陆怀薇端药,尹秋放轻动静也去看了陆怀薇眼,人还发着烧,昏睡不醒,不少弟子们忙前忙后地伺候着,尹秋不便打扰,这才回了房去,将洗净的衣物挂在了窗边。 此刻才过卯时不久,时日尚早,尹秋在房里静坐了会儿,掐着时辰打算去叫满江雪起床,她轻手轻脚地行到了隔壁,扣门的手才抬起来,满江雪自己便把门给开了。 股淡淡的疏香被穿堂风输送至鼻尖,尹秋收了手,瞧见满江雪披散着长发,身上也只穿了单薄的亵衣,便入了房内顺手将门关了,笑了笑说:真是稀奇,师叔居然这么早就醒了。 满江雪脸上还残留着睡意,人瞧着有几分懒洋洋的,她踱着步子绕去了屏风后,尹秋也就跟过去熟练地替她穿起衣来,满江雪半睁着眼眸道:说好了今日带你上街买糖吃,不能言而无信。 尹秋得了这话,唇边弯起好看的弧度,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那糖吃不吃都无所谓,她说到此处刻意停顿了下,又说,反正师叔也不是没有言而无信过。 大清早就说教我,满江雪干脆将眼睛闭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师叔。 尹秋笑得开怀,说:那师叔先洗漱着,我去厨房做些吃的来。 满江雪伸手在她头顶拍了下,行到梳妆台取了帕子,说:不必,带你下馆子去。 外边儿正乱着呢,尹秋说,街上到处都是人。 满江雪说:那正好,热闹。 尹秋瞧着她洗漱完,便又拿过木梳主动替满江雪束发,说:师叔向喜欢清静,不爱往人多的地方挤,今日倒是好兴致。 铜镜里映着两张白皙清透的脸,满江雪看向镜中的尹秋,说:我也好些年没来过姚定城了,上次来还是为了你,正好这回你也在,出去转转。 当年尹秋被满江雪从桑榆山带走后,便是来了姚定城,晃多年过去,两人故地重游,尹秋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可满江雪依旧容颜不改,没有发生半点变化,时间仿佛不能左右她,未能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木梳穿梭于发间,万千青丝如同片上好的绸缎,乌黑而柔顺,尹秋也将目光投去了镜中,看着满江雪暖玉般的面容,抿抿唇说:那时候是师叔给我束发,现在换成我给师叔束发了,她眉眼温和,神情透着惬意,还记得么?师叔当时给我扎了两个小辫儿,毛毛躁躁的,我入宫后的好些年里,直都没换过发式,到现在都还留着小辫儿呢。 她说着,偏过头晃了晃,露出脖颈两侧藏在发间的细长辫子,那辫子末端还用红绳系了个小结,红绳也是当年满江雪给她的,尹秋直留着,用到现在褪了色也没换新的。 满江雪说:记得,她顿了顿,但我不记得我的手艺有那么差。 尹秋轻声笑了起来:我记得啊。 瞥见尹秋的笑容,满江雪也不由自主露出了笑意,待束好了发,尹秋便拿过锦袍披去了满江雪的双肩,两人凑得很近,鼻息里能清楚地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满江雪低了下巴朝尹秋靠近了些许,忽然说:你换了新的香粉? 尹秋便也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袖,说:没换啊,怎么了? 闻着不太样,满江雪垂眸看着她,将鼻尖抵在了尹秋的额角,凑近了闻更明显。 窗还开着,投进来的天光瞬被满江雪遮挡了去,尹秋站在阴影里,纤瘦的身形在这刻变得更娇小了,满江雪高挑到能把她整个人笼罩起来。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额角的肌肤上,尹秋后颈麻,下意识退了两步,挠着头说:我先前去沐浴了,许是汤房换了新的澡豆,我自己倒是没觉得哪里不样。 有股药味儿,满江雪将尹秋往怀里拉,本正经地说,再闻闻。 尹秋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小狗,哪里用得着师叔这样闻 满江雪说:你若是小狗,我就把你丢外边儿去,的确用不着这样闻。 见她始终离自己这样近,尹秋的呼吸都快乱了,连忙从满江雪怀里轻轻挣开,别过脸说:师叔别捉弄我了,哪有逮着人这么闻的 谁知满江雪又把将她扯了回去,尹秋低呼声,便见满江雪伸手取了张干燥的帕子,兜头就把尹秋的脑袋罩了起来。 头发还湿着,你不晓得在汤房烘烘么? 尹秋抬手将帕子往下扯了扯,闷声说:我忘了。 她下半张脸都隐在了帕子后头,仅露出了双干净澄澈的眼眸,不搀半点杂质,像是秋夜里的星辰,明亮又夺目,闪动着点点柔光。 尹秋生了双令人过目不忘的眼睛。 她有着浓密的长睫,像两把铺开的小扇子,那微微上挑的外眦勾着长睫的弧度,静静盯着人的时候,仿佛有某种不刻意的邀请。 这双眼睛若是放在旁人脸上,本该透出些浑然天成的媚态,倘使再别有用心地流转着眼波笑上笑,便有那等撩人心弦的本事,可尹秋的眼神偏生又是那样的纯良温顺,含着她这个年纪的女儿家惯有的矜持与端庄,叫人无法想象她若有美而自知的时候,该是什么模样。 满江雪指尖微顿,就这么注视了尹秋片刻,忽地将手里的帕子松开了。 自己动手。满江雪淡声说着,转过身行到桌边倒了杯茶,浅浅呷了口。 尹秋总算从满江雪的笼罩下脱离出来,她暗暗松了口气,心里有些不知缘由的悸动。 尹秋胡乱擦着发,囫囵地说:哦 作者有话要说:  520快落!!! 第95章 由于绝大多数百姓都跟着囚车走了,是以平时热闹的街市也就变得冷清下来,道路两旁的商铺和酒楼大开着门,里头却没什么人。 石板路上四处散乱着菜叶与脏物,一片狼藉,尹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满江雪,掂了掂腰间的钱袋,说:这会儿还是用早膳的时辰,酒楼里的大鱼大肉是不必吃了,师叔带我吃碗面罢。 满江雪目视着这条长街,视线在一众接连收摊的小贩身上游移着,说:卖糖的都走了。 尹秋在她身后探出头,睁圆了眼瞅了瞅,果见大街上一个小贩也无,尹秋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呢,怎么都不做生意了? 满江雪指了指脚边的地:怕是都卖完了。 尹秋顺着她的手指一看,那地上散落着不少鲜红欲滴的糖葫芦,还有许多糕点和好看的糖人,应该是被百姓们买来砸了囚车的。 好浪费啊,尹秋由衷地道,这么多糖,拿给我吃多好。 尹秋从小就喜欢吃甜的,虽然她自来都不是个挑食的人,但若是每每上了饭桌,尹秋总会优先挑甜口的菜吃,满江雪见她一脸惋惜,笑了笑说:那没办法了,今天没糖吃了。 尹秋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抱怨:都怪师叔,本来没想吃糖的,你今天在我跟前提了八百遍了,我这会儿就想吃糖。 满江雪作势弯了腰,极其认真地说:那捡起来,洗一洗还能吃。 不要!尹秋当即一嗓子喊出来,掉在地上的糖吃了烂牙,这可是师叔说的! 满江雪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站直了,她看着尹秋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禁不住笑了起来。 在惊月峰的那几年,尹秋被暗卫师兄们宠得无法无天。 因为她乐意跟着师兄们练剑,不仅从不迟到,还会主动请求师兄们教她,哪怕练着练着就被师兄们合起伙来欺负了,尹秋也不会真的生气,脾气一顶一的好,所以师兄们喜欢她,见她喜欢吃糖,便都将自己的酒钱分了一部分出来,专门凑到一起拿给尹秋买糖吃。 云华山远离州城,便是骑马去上元城也得小半个时辰,是以宫里的物资都是由山下的弟子每月按时送来的,所以宫里的伙食虽不差,但也不会采买零嘴一类的吃食,尹秋以前在弟子院时,满江雪因着公务下山倒是会给她带一些回来,可自从她去了惊月峰,那几年江湖上风平浪静,满江雪鲜少亲自离宫走动,尹秋也就甚少有糖吃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头两年满江雪管她管得严,不准尹秋吃糖。 因为那阵子师兄们买的糖实在太多,多到尹秋的柜子都塞不下了,她每天去明光殿跟着谢宜君学武时,嘴里都还不忘包着糖,宫里没有花钱的地方,尹秋就把钱袋拿来装她的零嘴,练剑时一招一式都带着甜腻的香风,谢宜君明面上看破不说破,但背后却跟满江雪告了状,满江雪听说后维护了尹秋,说她年纪还小,以前也没人买糖给她吃,让谢宜君由着她去。 谢宜君不好当那招孩子讨厌的严厉长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直到某个惊雷连绵的春夜,尹秋抱着小枕头跑去了沉星殿,说雷声听着害怕,要跟满江雪一起睡,满江雪揪着尹秋上了榻,靠在床头借着油灯看宫里的折子,她看了多久,尹秋就在旁边吧唧了多久。 尔后满江雪忍无可忍地丢了折子,伸手掐着尹秋的脸颊说:已经快子时了,你还不睡,嘴里还在吃糖,我是太惯着你了,给我下去吐干净。 尹秋赶紧把嘴里的蜜饯囫囵吐了,口齿不清地说:不、不吃了我这就睡 钱袋拿来,满江雪翻煎饼似地把尹秋翻了个身,两手在她腰间摸着,从明日起,再叫我看见你带着糖去明光殿,我就罚你去祠堂给师祖们点灯祈福,把佛经抄一百遍。 祠堂里供奉着云华宫各位师祖的灵位,那地方人少,青烟缭绕间透着浓厚的阴冷,尹秋去过几次,见了那些灵位晚上老是做噩梦,她在宫里最害怕去的地方就是祠堂。 尹秋一脸惊恐地护着钱袋,义正言辞地说:不带了不带了我以后专心练剑,再不带糖去了! 满江雪没理她,劈手就将钱袋抢了过去,她动作利索地下了榻,推开门就要将钱袋里的吃食一股脑都倒掉,尹秋坐在榻上惊叫一声,直接动用轻功朝满江雪扑了过去。 实则满江雪只是吓吓她罢了,可尹秋这么一扑,反倒叫满江雪失了手,满袋子的糖就那么哗啦啦地滚去了阶下,一颗都没能幸免。 远空还在打着雷,春雨要落不落前,泥土都早已湿润起来,尹秋的心都在滴血,连忙光着脚跑下阶去,将那些糖捡起来包在了帕子里。 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那些糖,尹秋一边擦一边喃喃自语:不打紧不打紧,洗一洗还能吃 吃罢,满江雪立在阶上,无情地说,掉在地上的糖吃了烂牙。 尹秋不可置信地抬了头,心里难免有点生气,她冲满江雪喊道:你胡说! 满江雪抬手指了指无悔峰的方向,平淡地说:李副长老那口烂牙你是见过的,他就是掉在地上的糖吃多了,不信你问怀薇去。 她当然是在骗尹秋。 李副长老一把年纪了,哪里会喜欢吃糖?他老人家一辈子都在钻研易容术,成天窝在房里捣鼓各种材料,精进手艺,且他不到临死前几年不肯收徒,也就没个同行探讨一二,但凡是遇着什么瓶颈期或是什么难题,就必得抽两口叶子烟提提精神,一口牙是真的烂,不过不是因为吃糖,那是抽烟给抽的。 尹秋头一回见到李副长老时,还偷摸着和满江雪说过他老人家的烂牙,此刻听了满江雪煞有介事的一番话,尹秋握着帕子的手便有些握不住了。 许久,尹秋才忍不住瘪了嘴,要哭不哭地控诉:都怪师叔,你要扔我的糖不能提前说一声吗?我好及时接着喽 满江雪正欲回她一句我扔你的糖还得给你打报告不成,便见几个暗卫弟子在枫树上毛猴儿似地露了头。 哎呀小秋,师叔骗你的!那糖能吃! 小秋是个笨蛋!这你也信? 拿去洗洗罢!洗干净了吃,烂什么牙啊? 满江雪逆着光的容颜像镀了一层浅淡的辉华,这副形容本该是温和且带着暖意的,可她此刻立在檐下,浑身上下却仿佛裹了冰霜,隔着老远都能把人冻个激灵。 哈哈!想不到罢小秋,其实是师兄们在骗你啦! 没错!师叔说的都对!那糖吃了烂牙! 小秋快扔了!趁早睡觉去! 几个暗卫弟子倒豆子似地说完这番话,立马纷纷朝枫林内躲了去,窜逃的速度如同被野狗狂追一般,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尹秋捧着糖,拧着眉毛问:真的不能吃吗? 满江雪说:那几个臭小子说的话你没听见?烂牙。 尹秋期期艾艾地叹了口气,将那包糖全给丢了,闷闷不乐地说:那就不吃了罢 他们说烂牙你就信,满江雪说,我说你就信不得。 尹秋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说:谁让师叔扔我的糖喽 满江雪见她这可怜的小模样,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她将尹秋从地上捞起来,回到殿中取了湿帕子擦了擦她的脚丫子,又给她穿了鞋。 尹秋不敢再说话了,小脾气也没有了,满江雪一松手,她就忙不迭往榻上跑,却是没跑两步又被满江雪逮了回去。 漱口。 尹秋霜打的茄子一般,乖乖漱了口,这才跟着满江雪复又回了榻上,心事重重地睡起了觉。 第二天一大早,尹秋房里装糖的柜子就挪去了沉星殿。 昨夜下了雨,庭院里一片湿润,那枫树上头歇了几只鸟雀,没有人影。 但满江雪还是声调如常地对着那枫树说:你们几个若是嫌月俸多了,从即日起,一律给你们减半。 分卷(99) 没有风,几株枫树却平白无故地抖了抖,暗卫弟子们缩在枝叶后头藏着,没人敢发出声音。 尹秋在寝殿磨了会儿时间,等满江雪在殿中煮起了茶,她才低眉顺眼地行出去,冲满江雪问了安行了礼,随后又在满江雪淡淡的打量视线下,如芒在背地朝明光殿行了去。 大师兄在庭院外的小桥上拦住了她,语重心长地对尹秋说:小师妹,师兄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以后还是少吃糖,多练剑,别惹师叔动怒,你知道你若是叫师叔动了怒,就意味着什么吗? 尹秋说:意味着什么? 大师兄仰头看着天,叹息道:意味着师兄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风卷残叶,吹动一地狼藉,那风里含着糖霜的味道,又甜又香,尹秋看着地上那些脏兮兮的糖,仿佛在刹那间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春夜。 她如今已经长大了,自然知道满江雪当年是在骗她,掉在地上的糖吃了怎么会烂牙呢? 尹秋暗自腹诽着,抬头看了一眼满江雪,满江雪也正在看着她,两人一经对视,便都露出了别有不同的神色,显然是都因着方才的谈话想起了那年的趣事。 尹秋说:外人总说师叔如何如何好,其实我跟师兄们都知道,师叔又坏又爱欺负人。 小贩们都已收好摊归了家,街市上逐渐有人拿着扫帚开始清理脏污,满江雪拉着尹秋行到街边,坦坦荡荡地说:我可从未说过自己是个好人。 我也总算知道师叔为什么不肯收徒了,尹秋目露狡黠,使坏地说,惊月峰若是来多了人,师叔就会原形毕露,口碑与美名也会下滑,师叔就是怕被人发现你的真面目! 满江雪无声一笑:没错,你说的都对。 两人相携而行,沿着街市在城中闲逛,驿站外那条街没什么小贩,旁的集市倒是日复一日的热闹,尹秋对姚定城不太熟悉,一路上都在观望周围的饭馆,纠结着到底去哪家吃东西,直到视线尽头出现了一家茶馆,尹秋眼光一转,赫然就瞧见那茶馆对面摆着个热气蒸腾的小摊儿,生意一如既往的红火。 尹秋两眼一亮,立即道:我要吃那个! 满江雪朝那地方看了一眼,发觉那是个专卖云吞面的面摊儿,便带着尹秋行了过去,付钱要了两碗。 一个个云吞好似元宝,捏得十分精致可爱,那锅里的汤汁又鲜又香,闻来使人食欲大增。 十岁那年,尹秋被满江雪从桑榆山带走,来了姚定城,她在客栈里浑浑噩噩地睡了几天,之后被满江雪带出来透气,便是吃了这家面摊儿的云吞面,也是在对面的茶馆里,尹秋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白云苍狗,斗转星移,几年时间一晃而过,尹秋立在这摊前,眼前好似出现了一个病恹恹又瘦弱的小女孩,她被满江雪抱在怀里,巴巴地看着那摊主利索地煮着云吞。 没想到这面摊儿还在,尹秋忽然间有些感慨,那时候真觉得师叔给我买的云吞,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满江雪眸光闪动,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食客不少,摊前排起了长队,一如当年那般,这摊子的座位都被人占了个满满当当,那摊主端着两个白瓷碗,笑呵呵地说:二位姑娘,我这小摊儿没座位啦,去对面茶馆坐罢,已经付了钱,待会儿我自己过去收碗就成。 尹秋欣然一笑:那就麻烦您了。 茶馆内今日客人不多,大堂间俱是空座,尹秋特意挑了张靠窗的桌子,欢喜道:当年也是坐的这位置呢,她回头看了看,又说,只可惜那说书先生不在,听不到故事了。 满江雪用茶水将筷子冲洗了一下,边递给尹秋边说:想听故事得下午来,早间没人往茶馆跑。 尹秋想想也是,对着面前的云吞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好香啊。 这云吞做法极其简单,大骨熬的汤,白而清淡,没有多余的佐料,里头搁了少许胡椒粉,闻着又有些辛辣,撒上一把葱花,更是清香扑鼻,寒冷的冬日吃上一碗,浑身都暖和了。 尹秋吃的很舒坦,大快朵颐间瞧见满江雪进食的动作依旧是那般优雅有矩,便问道:师叔吃不惯么? 前几年老听你念叨这东西,满江雪执筷的姿势很特别,瞧着有种别样的庄重,她说,今日尝了,不过尔尔。 尹秋做了个鬼脸,有点不乐意地说:那是因为师叔吃多了珍馐美味,这等街边小食师叔自然看不上眼了,何况我那时候日日挨饿,吃不饱饭,便是给我买个干烙饼子我也觉得那是天下第一,师叔又没挨过饿么! 怎么没挨过饿?满江雪说,我幼时关外常年打仗,岂会有不挨饿的时候。 尹秋听了这话,一句公主怎么会挨饿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她及时勒住了话头,把嘴闭了起来,心中暗道一声好险! 尹秋默默喝了口汤,尽量不动声色地道:师叔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乱世中的富贵人家怕是挨不了饿罢 满江雪搁了筷子,斟了杯茶,口吻平淡道:你从何处看出我出身富贵。 尹秋说:猜的。 猜的?满江雪看着她,难道不是南宫悯告诉你的? 尹秋一愣,心里顿时生出了几分难以控制的慌乱。 她顿了顿,将嘴里的云吞一口咽了,略有些心虚地道:师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连师姐的婚礼和产日我没到场这种事她都能告诉你,满江雪说,那我的身世,她一定也不会惜字如金了。 没想到她居然在这种时候,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世,尹秋难免有些惊愕。 所以是真的吗?尹秋问得很小声。 满江雪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的反应,明知故问道:你指什么? 尹秋说:当然是指师叔的身世了。 满江雪看着杯中的热茶,那茶水里倒映着她素白的脸,在细小的涟漪里变得些许模糊。 她声量偏低地嗯了一声,随后迎上尹秋探询的目光,轻轻地说:是真的。 第96章 窗柩上落下一只云雀,歪着脑袋啼叫了两声,又在过路人的动静下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尹秋下意识伸手掩了掩面前的白瓷碗,怕落着灰,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满江雪,一时半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纵然南宫悯早就同尹秋说过许多陈年旧事,她也早就知道满江雪的来历,但亲耳听见满江雪承认,尹秋还是免不了感到一阵难言的惊讶。 云吞吃完了,碗里还剩着些汤水,尹秋一口一口地喝着,暗自在心中思量接下来该如何回话,便听满江雪问道:南宫悯是怎么跟你说的? 尹秋回想了片刻,将南宫悯告知她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才迟疑着道:她说西翎灭国,是因为师叔不肯和亲 满江雪姿态闲散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的景物之中,她说:表面上看,灭国的确是因我拒绝和亲所导致,但真相并非如此。 尹秋说:那真相是什么? 昔年我父王被永夜国生擒,和亲之事,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为了保住国君之位和性命,满江雪言语平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叙述他人的故事,我自小在坊间长大,不是王宫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公主,因我母亲是中原人,按照西翎皇室的规矩,她不能入住王宫,也没有位份,我们一直住在王宫外的皇家别院。 在西翎灭国以前,满江雪去过王宫的次数寥寥无几。 莫说什么祭祀大典,抑或什么传统佳节,哪怕是国君穆德的生辰,她也极少收到宫里传来的诏书宣她进宫,满江雪每年也只是象征性地作一幅山水画,当做寿礼托人送进宫去,没有机会当面同父亲贺辰。 她养在宫外,虽不如王宫里的皇家子嗣那般尊贵,但好在多些自由,加上母亲是中原人的缘故,认识不少行走江湖的侠客,所以满江雪很小的时候,就在母亲近乎严苛的要求下开始了习武练剑。 这也就导致满江雪小小年纪,便在关外颇有名气,只因她那一身好武艺,还有极其出色的外貌。 九岁那年,关外的战火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猛烈,十二部落为着争夺领土没日没夜地厮杀斗殴,西翎又恰巧位于西域中部,夹在永夜与其他小国之间,过得十分艰难。 眼瞅着国土一天天被旁人割裂占有,穆德又是个喜好美色的昏君,没有治世之能,身边的美人吹了枕边风,说如今家国动摇,不如办场祭祀大典,求真神护佑,穆德胡子都愁白了,听了这话深以为然,便命王宫里的大臣们即刻策划起来,想求个心安。 隆重程度可说是空前绝后的祭祀大典,在两月后的一个郎朗晴日召开,所有王公贵族都不得缺席,包括满江雪在内,她也被一纸诏书宣进了宫去。 那日天气晴朗,烈阳当空,纹着西翎图腾的旌旗飘荡在祭台之上,高耸入云,气势巍峨。 可老天偏就开了一个玩笑,大典还未正式开始,万里晴空就突然变了色,阴云密集,冷风乍起,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整个王宫打的措手不及。 雨水蔓延了一众宫殿,顺着白玉阶梯淌下来,将祭祀台淹没成了一片河流,臣子们见此异变,纷纷泪如雨下,哭喊着说这是天要亡了西翎,真神也不愿相救。 王宫里的皇家子嗣在暴雨中急急传了轿撵要撤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人们吓得花容失色,被侍女们搀扶着往殿中跑,没人去管穆德如何,穆德还立在祭台前,胸背俱是一片凉意,他推开了姗姗来迟的侍卫,在那雨里老泪纵横地扶着桌角,凄怆地喊:西翎不能亡,不能亡啊旌旗旌旗也不能倒! 狂风毫不留情地席卷着天地,那旗柱被暴雨冲打地摇摇欲坠,臣子们在人流中四散窜逃,但凡那旗柱落下去,便要砸死很多人。 穆德不担心砸死人,他只是着急那旌旗万万不能倒。 旌旗倒了,西翎也就要亡了,这是极其严重的不祥之兆。 穆德徒手扶着那旗柱,侍卫们也跟着七手八脚地维持平衡,然而众人没坚持多久,就在那愈发剧烈的风雨中消耗掉了力气。 咔嚓一声,旗柱在风里倏地拦腰断了,重重朝台下砸去,穆德一张脸惨白得如同鬼影,他被侍卫们齐齐拖去了边上,嘴里还在不住地喊着旌旗。 不能倒不能倒啊!倒了就站不起来了! 风雨摧折了王宫里盛开的花,浮了满地的残红败绿,雨水积到了半个小腿的高度,眼见那旗柱兜头砸来,人群鬼哭狼嚎地尖叫着,拼了命地在水里猛力逃走,撕心裂肺地要躲开那道又沉又黑的阴影。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纤瘦挺拔的白影不知自何处从天而降,宛如救世神一般飞掠去半空接住了旗柱。 九岁的满江雪身量已经不低,外形瞧来同及笄少女差别不大,可她终究是个孩子,就算平素天赋拔尖,身手不凡,但年幼的她没有强壮的躯体,只有瘦弱的双肩,那肩膀承受不住旗柱的重量与压迫,甫一挨上,满江雪便在半空中被砸的口吐鲜血,脸白若纸。 可她没有一丁点的迟疑,忍着剧痛将旗柱牢牢抱住,硬是凭着一口气扭转了局势,没叫那柱子砸在底下那些人的身上。 她甚至抢在旗柱轰然倒地之前,猛地将旌旗拽在了手里,在穆德震惊的目光中翩翩然落了地。 暴雨滂沱,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无法言喻的聒噪声中,臣子们惊魂未定,纷纷抬眸朝满江雪看去。 他们甚至还不知道满江雪是谁。 穆德跌跌撞撞地冲到满江雪跟前,他根本不在乎眼前这个孩子是何人,又是从哪里来的,他只在乎那张象征着西翎的旌旗,所幸它没有倒在泥坑之中,它还是干干净净。 直到暴雨停了,王宫里的狼藉被人收拾妥帖,穆德在后宫的美人堆里听人提了一句,他才想起来那天临危不惧救回旌旗的那个孩子。 次日,满江雪奉诏入宫,穆德坐在王位上问她:你救了西翎,你是所有公主中的英雄,你想要什么赏赐? 满江雪重伤不愈,藏在衣下的右肩被绷带缠得极其紧密,她断了半根骨头,胸前的皮肤噙着深深的青紫,那些绷带勒得她喘不过气。 可她说话时的语速仍是一贯的不紧不慢,听不出她带着伤,满江雪说:我救的不是西翎,而是那些人的性命。 这一次会见,是满江雪出生以来,穆德头一回认认真真地与她说话,他从前不了解这个女儿,也没心思去了解,王宫里美人众多,穆德最不缺的就是子女,昨日那一番惊险之举,穆德本已对满江雪产生了极大的青睐,可他听了满江雪这番话,心里头那点父女之间的温情霎时间荡然无存。 你说你救的不是西翎?穆德震怒,你是西翎的公主,你不救西翎,你该救什么?一个连家国都敢漠视的公主,你有何颜面立在我跟前! 满江雪说:我从未当自己是公主,我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她看着穆德的眼神,并非像是在看一个国君,也不像是在看一位父亲,她冷静地说,西翎我救不了,也没人能救得了,你若还想西翎延续下去,就该把举行大典所花费的巨款,拨给抵御外敌的军将,这世上没有真神,只有活生生的人。 那张旌旗只是个死物,它代表不了一个国家,也代表不了任何一个生灵。 穆德失望至极。 这一场谈话,最终也以穆德的勃然大怒而告罄。 但满江雪却因着救人一事,在朝夕之间成为了西翎上下家喻户晓的人。 而这并不能为西翎的衰落改变什么。 次年,永夜国举兵进犯,敌军一路从边境长驱直入,打进了王宫,穆德被生擒,沦落为了阶下囚。 那永夜国君已是高寿,满头白发,脸上的沟壑层层叠叠,状如老树身上的枯皮,他问穆德说:听闻你们西翎有位天女般的公主,本君子嗣凋零,膝下一个女儿也无,阿图朵,把你那女儿叫来我瞧瞧,看看长什么模样。 那个夜晚,永夜国君没有见到满江雪,但翌日天明,西翎与永夜达成和亲条约的消息,如疾风一般传到了街头巷尾。 茶馆陆陆续续来了客人,堂中的座位逐渐变得拥挤起来,各色欢声笑语在周遭此起彼伏地环绕着,可那些外人的言语,却分毫也掩盖不了满江雪低沉缓慢的声音。 分卷(100) 外间的街道已被百姓清扫干净,行人又多起来了,叫卖声、吆喝声,还有孩童们的追逐打闹声,一切都很热闹,唯有窗边那一方小天地,与这一刻的人世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宁静。 那天夜里,父王急召我入宫,檐下飘来一点散落的絮雪,满江雪伸手接了,拿指尖轻轻捻着,母亲叫我待在别院,哪儿都不准去,然事情发生得突然,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出逃,和亲的消息在次日传开,我在当天傍晚时分,被人带去了永夜王宫。 尹秋听得心惊肉跳,也听得很不是滋味,这是她初次直面接触满江雪的过往,那些沉封的旧事好似一阵布满了烟尘的浓雾,将尹秋扑的呼吸困难,手心里都是汗。 后来呢?尹秋问。 茶水在谈话的时间中冷掉了,满江雪唤来小厮重新上了壶热茶,她边倒茶边说:后来我见到了父王的遗体。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尹秋一怔,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遗体? 嗯,满江雪品了口茶,神情至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他死了。 尹秋噤声半晌,后才眉头紧锁地问道:怎么死的? 满江雪抬眼看着她:斩首。 斩掉一国之君的头颅,象征着完完整整的胜利,也意味着这个国家已然走到尽头。 杀掉穆德,不止是为了满足永夜国君的征服欲,更是为了激励永夜军将的士气。 他们连西翎都打下来了,又何惧别的部落和小国? 尹秋面色沉重。 十岁的孩子,亲眼目睹父亲被斩首后的遗体,这对于尹秋来说,是一件根本无法想象的事。 可它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满江雪身上。 堂内萦绕着穿堂风,携带着冬日特有的霜气,尹秋听到此处难免内心复杂,她将视线移到窗外,尽量不让自己去设想那副残酷的画面。 许久,尹秋才又开口道:不是谈好了和亲条约么?既然师叔还没那他们怎么能出尔反尔? 这就是我拒绝和亲的真正原因,满江雪说,倘使永夜真的信守承诺,我不是没有可能为了西翎和父王答应和亲,可他们违了约,那我也就没了继续和亲的必要。 原来如此! 人都死了,还和什么亲? 尹秋不由气愤道:换成是我,我也会和师叔做出同样的选择。 满江雪说:但旁人不知父王已死,只有我看见了,她转着茶杯,手指在杯口缓缓敲动着,所以在外人眼中,西翎灭亡,国君被杀,这都是因我不肯和亲所导致的结果。 不关师叔的事,尹秋心神震荡,一把握紧了满江雪的手,是永夜国背弃在先,旁人不明真相,师叔是被冤枉的。 旁人不会追究真相,满江雪垂眸,看着尹秋微微用力的手背,我是个罪人,这就是唯一的真相。 尹秋禁不住眼圈一红,哽咽道:不是的,师叔不是罪人 满江雪笑了起来,摸摸尹秋的眼角,轻声说:是或不是,自有世人评定,你我说了不算。 我不管外人怎么看待师叔,尹秋怔怔地说,在我这里,师叔是清白的。 满江雪笑得欣慰,她仿佛并不因那些伤痛的过往而感到丝毫悲恸,笑意反倒比平时更深一些,满江雪说:那证明师叔没有白疼你。 尹秋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无法抑制地涌出了疼惜。 而之后的事,尹秋已没有勇气再问下去。 穆德被暗中斩首,此事是秘密进行,外人无从得知,满江雪因此逃离永夜王宫,带着母亲投奔中原,安生的日子过了不到两月,永夜追兵便将她们母女抓了回去,尔后满江雪杀掉了看护的守卫,再一次带着母亲踏上了逃往中原的路,而这一回,在重重马蹄狠辣无情地践踏之下,满江雪又一次失去了母亲。 那是一个血流成河的冬夜。 十岁的满江雪在关门口杀死了所有永夜追兵,血水染透了护城河,也染透了那天夜里的雪,她因此吸引了中原武林的关注,也招惹上了杀身之祸。 没人愿意将这样背负家国大恨的亡国公主放进中原。 更何况她还是个年纪虽小却不能忽视的剑术奇才。 这样的人,若能招揽至门中,那是如获至宝,可若是招揽不得,入了别派,那就是来日的祸患与大敌。 面对众多门派抛来的橄榄枝与不知真伪的善意,满江雪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她跌坐在血泊之中,俯在母亲还带着温热体温的身边,茫茫然看着夜空飞落的大雪,最后,她看见了师父朝她递来的手,还有沈曼冬在夜色中明媚的笑脸。 说起来,我能活着,还得感谢南宫悯,满江雪讲到这里,无声地弯了弯唇角,当年有的门派想拉拢我,可有的门派却想趁早杀了我,南宫悯比我大不了几岁,她那时也还年幼,是她央求她父亲拦住了想杀我的门派,打算把我收留进紫薇教。 如果不是紫薇教与旁的门派在满江雪身后打了起来,云华宫是没有机会在一片混乱之中将她带走的。 一切都是天意。 她注定要遇见师父,也注定要入云华宫。 尹秋握着她的手久久没放。 再之后的事,你应该也都知道了,满江雪说,我入了宫,拜了师,与师姐成了关系最要好的朋友,她待我如同亲妹妹一般,她和师父两人,给了我除开母亲以外的所有温情。 尹秋说:那师叔的名字,也是师祖后来取的吗? 满江雪却是摇头:是我自己取的。 她想记住那个夜晚,她不想忘了母亲,也许仇恨不应该被铭记,可她无法全然忘却,就干脆与它和解。 那师叔本名叫什么? 寒风拂来,吹动了满江雪的长发,她静静看着尹秋微红的双眼,语调仍是一贯的淡然。 她说:没有本名了,满江雪就是我唯一的名字。 第97章 午时刚过,锦城停了两日的雪又下了起来。 苍穹灰蒙,天地寒霜,叶芝兰在议事大厅将姚定城送来的书信看了,认出那是尹秋的字迹。 这信笺既是加急送来的,却怎么这时候才到? 底下站着名风尘仆仆的女弟子,穿着身方便赶路的劲装,闻言回道:那边事发突然,弟子赶路途中遇得大雪,又被紫薇教教徒追杀过两日,所以来得迟了。 叶芝兰眉头紧锁,沉声道:姚定城那批难民已死,其余各大州城都得防备一二,你们速速去难民棚打点好一切,务必不要叫紫薇教趁虚而入,再次生事,城门口也要严密把关,再将姚定城之事向府衙禀报,若是锦城也被紫薇教驱赶来了难民,我们就要早做应对,必须提前和府衙通个气,以免措手不及。 弟子们纷纷应下,各自领了差事退出门外,叶芝兰则领着两名弟子去了难民棚察看情况。 除了姚定城,其余各城的难民都已被安置好,他们有户籍证明在身,早就入住了城中的难民棚,叶芝兰赶去时,季家的下人们正在分发饭食。 季家是锦城首屈一指的大户,季氏夫妇又素来乐善好施,十分慷慨,是以锦城的灾情比别城控制得都要好,季晚疏闭关还未满五年,季老爷与季夫人思念家女,所以听闻灾情和难民一事,立马便派了人助云华弟子一臂之力,帮了大忙。 那难民棚亦是季家出钱修建,稳固牢实,四面皆不漏风,人住在里头盖着棉被,虽无炭火,但也足够暖和。 叶芝兰适才赶到,便于那棚中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季夫人吩咐几个家仆将熬好的热汤给人分下去,一扭脸瞧见叶芝兰来了,不由面露笑意道:芝兰怎么这时候才来,我这老婆子都起得比你早。 叶芝兰赧然一笑,赶紧上前搀住了季夫人,温声道:今日又在落雪,伯母该在家中待着才是,这外头冷,风也大,可别着凉了。 我是上了年纪,但身子骨倒也没那么差,季夫人笑得和善,将手心搭在了叶芝兰手背上,说,晚疏自小拜入你们云华宫,她脾气火爆,性子急躁,这些年没少给你们添麻烦,我们做父母的也帮不了什么,只能在这些事上出份力,也算是一点心意。 伯父伯母乐善好施,是大善人,叶芝兰说,芝兰代宫中弟子和这些难民谢谢您二位。 季夫人慈眉善目,保养得当,年过五十还维持着姣好的容貌,举手投足带着大家风范,十分亲切,她拉着叶芝兰说:谢什么,这都是我们该做的,说到此处又叹了口气,晚疏闭关这些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看一看,芝兰,你上回收到她的信是几月来着? 叶芝兰想了想,说:是立秋那日,她信里写的简单,只说万事顺遂,无需挂念,她既这么说了,想必是大有精进,伯母放心,等晚疏出关之时,我一定头一个跟您报信。 季夫人笑了笑,连说了三声好,叶芝兰将难民棚巡视一番,见各项事宜都井井有条,便亲自驱了马车将季夫人送回了季宅。 等到夜幕降临,云华弟子在棚子周围留了人驻守,难民们也都相继熄了烛火入眠,待夜深了,却见一道黑影自城墙翻飞而下,悄无声息地靠进了难民棚后的小暗巷。 这人一身黑衣,蒙着面,行迹鬼祟,观身形是个男子,他甫一落了地,便放轻动静将棚子四周飞速打量了一遍,见云华弟子都杵在不远处的小竹棚里避雪,便自袖中取了一截迷香,轻轻捅破了窗纸,意欲用迷香叫那些难民们在睡梦中彻底昏死过去。 夜雪绵长,风里噙着冰霜的寒气,这人一边注意着云华弟子的动向,一边将嘴唇朝那装有迷香的竹筒凑了上去,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动作,眼风处便忽然闪过了一片刺目的白芒,他蓦然侧首,竟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那是个面色略显苍白的年轻女人。 这女人头戴一顶破破烂烂的斗笠,穿着一身黛蓝衣裙,袖口收的紧,足蹬一双乌黑的云靴,外头裹了件厚实的大氅,整个人融在夜色中,像一片游动的湖蓝水。 她腰上挂着一把系着暗红飘带的小飞刀,刀刃在城墙上的火把投来的光线中,不住地闪着锋利的白芒。 男子禁不住手一抖,那迷香顺势便落去了地上,他震惊道:温、温护法? 风里一瞬漫开了点点脂粉的香气,温朝雨弯腰将那迷香捡了起来,英气的面容之上点缀着深邃的五官,她唇边带着笑,口吻有几分玩味,说:这都几年过去了,你们秦大护法怎么还在给手下用这么次的香? 男子皱了皱眉,瞟了一眼竹棚内的云华弟子,见他们个个围在一起取暖,没有发觉此处的动静,便沉声道:属下来此是为完成秦护法的交代,还请温护法行个方便,将那迷香还来。 温朝雨似笑非笑:你要怎么做? 男子道:秦护法特意吩咐,不准属下将事情闹大,所以属下避开了那些云华弟子,打算直接将里头的难民迷晕,再把毒抹在他们的碗筷上,若不出意外,这些人明日就能死个干净。 好手段,温朝雨拍了两下巴掌,又问道,若是出了意外,你又当如何应对? 男子面露疑惑:能出什么意外? 温朝雨冲他露出一个灿然的笑来,伸手指了指自己。 男子微顿:您? 温朝雨嗯了一声:没错,我。 她说罢,取出袖中的火折子,二话不说就将那迷香给烧了。 你!男子瞳孔一缩,脸色当即大变,你烧了它作甚!胆敢阻挠我等办事,莫说是教主,便是秦护法知道了也饶不得你! 那你叫她来找我,手里的竹筒燃烧起来,火光照亮了温朝雨满不在乎的脸,便是再给她五年时间,她也打不过我,你觉得呢? 男子冷哼一声,语调不屑:给你几分薄面,还称你一声护法是给你脸,教中谁人不知你这些年如同废人,为教主所厌弃,就凭你如今这病恹恹的样子,还敢口出狂言说秦护法不敌你?笑话! 温朝雨皮笑肉不笑,眼眸里窜着徐徐上升的火苗,她将那迷香扔去了雪地,抬腿踩了两脚,说:好像是这么个理,我一个废人,怎么打得过大护法?言毕,她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微微侧首道,把他给我绑起来。 男子一惊,便见几个黑影倏然自温朝雨身后现了身,几人合力而为,登时就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动也动弹不得。 温朝雨!男子咬牙切齿道,坏了教主和秦护法的事,你别想有好果子吃! 放心,我不会杀你,温朝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仍是带着笑,只怪你来了锦城,你们若要对旁的州城下手,我温朝雨管不着,也没那手眼通天的本事个个都护着,但这里是锦城,你们要在我眼皮底下杀人放火,可没那么容易,明白么? 锦城乃是由季家带动起来的富饶之地,这江湖上谁人不知锦城季家,便是云华宫首席大弟子季晚疏的主家? 男子啐了一口,轻蔑道:昔年你屡次三番为了那季晚疏打乱教主的计划,如今已是快五年过去,原以为你能长点记性,孰料你还是这般吃里扒外!你不杀我,我也不会感激你!等我回了苍郡,自会向教主和秦护法如实禀报! 温朝雨哼笑:我敢扣你,就不怕你禀报,别的州城由你们去,我可以坐视不理。 她说着,缓缓抬起左手揭了斗笠,含笑的眼眸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寒凉。 但锦城,绝对不行。 天亮时分,锦城在碎雪飘摇中苏醒过来,街市上变得热闹,难民棚也有了走动的人影,一如平时,云华弟子按部就班地煮好了粥,季家的下人也来此帮起了忙,难民们排着队领饭食,个个有说有笑,气氛和乐。 他们还不知昨夜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温朝雨搬了把太师椅,坐在那附近的一座高楼上,面无表情地瞧着底下来去忙碌的人群。 白雾顺着寒风飘过来,那雾气含着浓浓的药味,还有柴火的烟味,闻着又苦又呛,温朝雨拿帕子掩了口鼻,偏头朝一侧看了过去。 分卷(101) 那里屈身半蹲着一个黑衣青年,正在拿蒲扇给炉子旺火,他两眼被青烟熏得眼泪直流,另一只手则握拳抵唇轻轻咳着。 温朝雨看着他唇上那只疤痕交错、腕骨错位的手,不自觉皱起了眉。 这青年名叫薛谈,是温朝雨在紫薇教为数不多的心腹,五年前他还只是心腹之一,如今已成了实打实的唯一。 当然,五年前他还是个小少年,因为替温朝雨帮尹秋给满江雪送了封信,被南宫悯下狠手打成了残废,手断了,腿也跛了,身上好些骨头没及时接回去,四处都是陈年旧伤,一身武艺也等同于废了,而今剑也握不得,只能做些粗活。 温朝雨看了他一会儿,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了,说:你非得在上风熬药?是想熏死我。 薛谈得了这话,立马反应过来,赶紧起身道:是属下疏忽了,属下这就换个地方熬。 温朝雨没理他,朝身后一名属下投去了眼神,那属下会意,立即从薛谈手中接过了炉子,移去了内里。 说了多少遍,这些事用不着你亲自做,温朝雨说,你一个大好男儿,别成天跟在我身边当丫鬟。 薛谈讪讪的,拿手摸了摸鼻子,他见底下那些难民吃粥吃的香,便忍不住叹气道:护法在烈火池待了快五年,近来好不容易被教主赦免出来了,就该本分一些才是,您此番帮了锦城,教主若是得知,怕是又要恼怒您了。 烈火池都不怕,还怕她恼我?温朝雨嘴里淡,这会儿有些想喝酒,但一闻见那发涩的药味,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薛谈说:昨晚那教徒还在柴房里关着,护法真不打算杀他? 杀他无用,温朝雨舔着干燥的嘴唇,漫不经心地说,这事迟早会被教主知道,杀了他也瞒不住。 护法一出来就直奔锦城,薛谈笑了笑,季姑娘出关之日尚早,得等到开春后罢? 温朝雨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片刻后侧眸瞧着薛谈咧嘴一笑,说:你怎么比我这个女人还碎嘴,我有说过是为了她来的锦城? 薛谈仰头看天:没有。 那不就得了。温朝雨白了他一眼,接过属下递来的汤药一仰而尽,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抬腿就要往楼下走。 薛谈急忙跟上去:护法去哪儿? 温朝雨边走边说:昨日让你买的冥纸香烛,都备好了? 薛谈点点头:备好了,护法是要去祭拜谁? 温朝雨冷酷地说:废话,祭拜死人呗。 一炷香的功夫后,两人来到了一处深深密林,出了林子,那小山坡上便显现出了一座墓碑,坟前放着不少贡品,纸钱香烛应有尽有,看样子是常有人来此祭拜。 温朝雨烧了冥纸,点了几支白烛,默然不语地立在碑前站了许久。 山林满覆霜雪,举目看去,周遭尽是一片白茫茫的光景,那墓碑修得极好,维护得也不错,干净无尘,仿佛是新建的一般。 碑上没有刻字。 山风袭来,温朝雨的大氅在那风里若有似无地摆动着些许弧度,她抓了把土抛在那坟上,听见薛谈在侧后方说:护法从前就常来此处,这墓中到底葬着什么人? 这问题薛谈从前也问过,但温朝雨却从不曾作答,然而此刻,温朝雨却破天荒地答了,她平淡地说:是季家长女。 薛谈稍显意外:原是季家长女,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温朝雨,想不到季姑娘还有位长姐。 温朝雨没接话,抬腿行到一侧,伸手在枝叶上摸了几下,借着雪水净了手。 薛谈立即递了张帕子过去,问道:那她是怎么死的? 温朝雨拿帕子把手上的水渍擦干,噤声了片刻才说:被我杀的。 薛谈一愣,随后笑道:护法别说笑了,您怎么会舍得杀季姑娘的长姐? 有人想要她死,她不死不成,温朝雨低垂着眉眼,眸底一片黯淡,只要她死了,我也就可以活了。 见她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薛谈不禁心里一沉。 他跟在温朝雨身边已久,自然知道温朝雨对季晚疏的感情,这师徒俩多年来的爱恨纠葛,薛谈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内情。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季晚疏的长姐,竟会是死于温朝雨之手。 护法这话薛谈难掩震惊,好半晌才道,是有人胁迫您? 温朝雨无声一笑,没有回话。 她抬起头来,回首瞧着那孤零零的坟墓,眼里不含一丝一毫的情绪。 她看起来,甚至有些不常见的冷漠。 薛谈只当她是默认了,又接着猜测道:难道是教主可她出于什么目的要杀季家长女? 远空积着厚重的云层,将穹顶遮得一片灰白,温朝雨仰首看着,淡淡道:不关南宫悯的事。 那是薛谈还要再问,见温朝雨神情隐隐透着不快,便又话锋一转道,所以护法这些年避着季姑娘,就是因为这个? 温朝雨终于叹了口气:也不全是。 她将帕子收进袖中,背过身去,一步一步行入林中。 见状,薛谈识趣地闭口不言,赶紧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两人沉默不语地走了一阵,温朝雨倏然在前头停了下来,她一瞬变得心事重重,眉头紧锁。 林子里没有鸟雀,四处静悄悄的,雪地上蔓延着一串杂乱的脚印,温朝雨回身朝那墓碑遥遥看了一眼,声音轻得像是在喃喃自语。 她死了是件好事,温朝雨说,她若还活着,我与晚疏,也就不会有相识的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耶嘿。 第98章 碎雪掩着茶花,雪景里搀了艳丽的红,满院花香四溢,减淡了冬日的霜气。 尹秋抱着一套干净衣物,独自立在廊下候着,过了一阵,才听汤房里有个稍显嘶哑的低沉声线说:进来罢。 尹秋推门而进,屋子里萦绕着木柴燃烧后的烟火味,四处冷飕飕的,唯一有热气的地方,是汤池边的两个木桶,那里头装着刚烧好的热水。 劳烦师姐了,尹秋将衣裳挂去屏风,试了试水温,冲身侧人笑道,师姐近来定是因着什么事累着了,日日都在锅炉房里补瞌睡,我这几日又总是早上来沐浴,搅了师姐的清梦,真是不好意思。 那女弟子一如既往地顶着一头鸡窝般的乱发,浑身上下的穿戴又脏又皱,倒是不臭,可她这副仪表实在不堪入目,尹秋这几日也算与她多有来往,但还是没怎么看习惯,好些次想开口劝劝她不必因着容貌刻意将自己打扮成这样,但又觉得不妥,怕说出来伤了她的自尊,便又只好次次都将话憋了回去。 锅炉房挂着门帘,那帘上的缝隙不断浮来烧柴的气味,那女弟子侧着身,不咸不淡地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从前都是按规矩打理着锅炉,后来发现早上来沐浴的人不多,也就干脆偷懒不去管了。 尹秋将外袍脱下来,闻言笑了笑,说:那从明日起,我还是晚上来沐浴好了,不给师姐添麻烦。 那女弟子嗯了一声,一边掀帘一边说:随你。 尹秋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说道:我观师姐身形端正,举手投足都是练过功夫的样子,师姐何不向陆师姐另寻个差事?似这般待在汤房照料锅炉,委实有些屈才了。 那女弟子掀帘的动作一顿,半回了首,意味不明道:武艺再好又如何,我沦落至今,也不见得因为武艺好而改变命运,倒不如远离江湖,独善其身,落个自在。 纵然看不清她的眼睛,但尹秋也能感觉到她的视线紧紧贴在自己身上,莫名有些难言的慎人,尹秋暗道不好,唯恐她因为自己的话想起伤心事,便状若无意地移开了目光,维持着笑意说:师姐所言极是。 那女弟子不再接话,佝偻着身子钻入了帘内,只留给尹秋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 尹秋不禁沉思起来。 她方才本想将话题展开,问问这女弟子的名姓,可对方显然不愿多谈,且对尹秋有些防备,尹秋自是不好再多问。 可这些天的接触下来,尹秋越发觉得这女弟子很是熟悉,然而她那副打扮,又确实是从未见过。 难道是在她还没毁容前,尹秋在宫里见过她? 想了许久也始终没将这女弟子与谁人联系起来,尹秋也就不再冥思苦想,趁那桶里的水还热着,尹秋动作利索地褪了衣衫,取了柜子里的澡豆,沐起浴来。 由于这汤房里的汤池没添热水,是以屋子里也就没有暖意,尹秋两桶水洗下来非但没觉得暖和,反倒被冷风吹得遍体发寒,她进来前分明将门窗都关上了,不明白是哪里来的风,尹秋打了个喷嚏,四下顾盼一番,发觉那锅炉房的门帘被风吹的高高扬起,里间的窗门大开着,正好穿堂而来对准了尹秋。 尹秋无奈一笑,连忙取过帕子擦干了身上的水渍,将干净衣裳穿好,她将两个木桶提在手中,刚走进锅炉房,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师姐这窗开着,可把我冻坏了。尹秋笑吟吟的,言语间没有一丁点责怪的意思。 那女弟子已将锅炉的火烧起来了,正窝在柴堆上大口大口地灌着酒,她朝那窗户看了一眼,说:方才生火烟子太大,开窗散一散。 尹秋将木桶搁了,也走过去在柴堆上坐了下来,说:那我跟师姐挤一挤,靠着锅炉取取暖,待会儿再回去。 许是见她冷得厉害,那女弟子晃了晃手里的酒壶,说:喝点儿? 尹秋抿抿唇,摆手:我不会喝酒的。 酒水驱寒,那女弟子将酒壶递到尹秋眼前,试试看。 惊月峰上的师兄们常年在沉星殿外守着,每年寒冬都靠喝酒过日子,尹秋其实对酒也有点好奇,但她那年过生辰被谢宜君喂了几筷子酒,小醉过一场,知道这东西不是谁都能喝的,便还是婉拒道:多谢师姐好意,不过我真的不会喝酒,会醉的。 怕什么,那女弟子没收手,大不了我把你扛回去,你这身板儿能有多沉? 尹秋失笑:还是不了,宫里禁止弟子们饮酒的,师姐自己喝罢,我不会跟别人说,我自己就免了。 我这酒不烈,那女弟子说,尝两口无伤大雅,省得你若是回去后着了凉,还成了我的罪过。 她一再规劝,尹秋实是难以拒绝,犹豫少顷便接过了酒壶,说:那就当给师姐一个心安,我喝点就是了。 她说罢,将酒壶凑近了唇边,礼貌性地没挨着那壶嘴,冰冰凉的酒水如同涓涓细流般没入唇齿,即刻漫开一股奇妙的辛辣,尹秋艰难地吞咽了,倒是没呛着,可也被刺激得小脸发皱,吐了吐舌头。 师姐怎么骗人?还说这酒不烈尹秋皱着眉,轻轻咳了几下,这么奇怪的东西,有什么好喝? 我是借酒浇愁,要的就是这滋味,那女弟子似乎来了点兴致,饶有趣味地看着尹秋,你是借酒驱寒,又非饮酒之人,自然喝不惯。 不过这么小小的一口,尹秋便觉脸上飞速窜起了热意,胃里也生出了几分灼烧感。 是不是觉得身子发热,暖和起来了? 尹秋虽然不大舒服,但的确发觉手脚都渐渐回了暖,加上她又靠着锅炉,没多久就红了脸颊,先前那些寒意很快就在酒水的作用下退了去。 还真是,尹秋回味着嘴里的那点酒味,捂着脸说,难怪师兄们每年冬季都要喝那么多酒,驱寒还真不错。 那女弟子说:再来。 尹秋本想回她一句不喝了,可不知为何,方才那口酒下了肚,脑子有些晕乎起来,她无端有些不知来源的开心,像是因着那口酒心情大好,便又对着壶嘴喝了一口。 细尝之下,尹秋发觉这酒虽烈,但后味却回着几分甘甜,还有些清香,她含在嘴里感受了片刻,舌尖忽然碰到了什么小而圆的东西。 那是枸杞,看出尹秋神情疑惑,那女弟子道,我这是药酒,吞了也无妨。 尹秋舌头都麻了,听她这么说,赶紧一口将嘴里的酒咽了下去。 见状,那女弟子伸手将酒壶拿了回去,靠上墙壁说:两口足矣,多饮你真醉了。 尹秋匆忙换着气,单单两口还是不够她学会喝酒,尹秋依旧觉得这酒难喝,但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满口留香,回味悠扬,只是喝的过程太磨人了些,比生吃辣椒还叫人难以忍受。 糟了,我好像头晕起来了,尹秋晃了下头,脸上如同火烧一般,我得回房了,不然待会儿真得叫师姐把我扛回去。 那女弟子瞧了瞧她,喉间简单地发出声音应了一声,也未多说,尹秋冲她道了谢,临走前倒是没忘拿上换下来的脏衣服。 庭院里交缠着凛冽的寒风,尹秋吃了那点酒,酒意来得也是意料之中的快,她扶着廊柱在风里小站了片刻,被风这么一吹,尹秋只觉自己愈加头昏脑涨,有些控制不住地乱了神思。 她暗道不妙,这时候也没耐心老老实实爬楼梯了,便在院子里直接用了轻功飞上二楼,推开门就朝床榻扑了过去。 满江雪今日起得早,落座在廊下看练武场中的弟子们练剑。 她每逢下山,都尤为受到弟子们的欢迎和喜爱,这两日城中无事,昨夜弟子们邀请她翌日来此指点剑术,满江雪欣然应允,一大早就来了。 冬日里的天亮得晚,卯时已经残缺了,天色还有些发昏,满江雪没睡够,这会儿有些困倦,她喝了两杯浓茶提精神,搁下茶盏时,廊子那头快步行来了一名女弟子。 师叔,那女弟子手里提着几个油纸包,瞧着沉甸甸的,这是师叔要我买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满江雪看了一眼,示意她放去小几,说:都买齐了? 那女弟子笑道:除了糖葫芦,别的都有,时日尚早,街上都是卖早点的,没见到卖糖葫芦的小贩,等迟些我再出去一趟。 分卷(102) 满江雪应了一声,从木椅上起了身,对这女弟子道了声辛苦,便提着油纸包入了小楼。 一路顺着阶梯而上,满江雪找到尹秋的房间,扣了三下门,等了片刻不见人来迎,她伸手将门推了,发现里头半个人影也无。 不在? 满江雪看了眼天色,又立在廊边往汤房瞧了瞧,暗想这个时分尹秋该是沐完浴回来了,可她既然不在房中,应是有别的事要忙,满江雪本想将油纸包搁在她房里,但转念想到尹秋若是回来,必会直接去她房里找她,便也拎着东西转去了隔壁。 两扇木门甫一推开,那床榻上躺着的人便直直映入眼帘。 见得尹秋居然在此处睡觉,满江雪稍感意外,顺手关上了门,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了桌上,她行到床边,还未来得及问上一句,鼻尖就先飘来了一股淡淡的酒气。 闻到那气味,满江雪伸手要抱尹秋的动作一顿。 她微俯着身,在晨光里垂了眸。 尹秋没脱衣,也没脱鞋,裙袍下的两条腿垂挂在床沿,就那么毫无防备地仰首倒在云被里,身上也没盖被子。 她满脸通红,发丝凌乱,两手随意搭在颈侧,衣襟处的领子像是被她扯过,开了一些,那里的肌肤白皙如玉,泛着春桃般的红。 满江雪指尖微动,抬手在那桃红上碰了一下,最后移去了尹秋的脸颊。 很烫。 若不是闻见那酒气,满江雪几乎要以为她是受了风寒,发起了烧。 这孩子无缘无故喝什么酒? 满江雪又将身子俯低了些许,高挑的身形自上方罩住了尹秋,她摸了摸尹秋的脸,轻声唤道:小秋? 尹秋浑身绵软,像是躺在云上,她脑子还在尽量保持着清醒,可就是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脸颊上贴了只冰凉的手,那凉意驱散了少许燥热,尹秋觉得很舒服,歪着头在那手心里蹭了蹭,软着声音说:师叔 轩窗开着,寒风裹着碎雪落进屋里,晃动着两人叠在一起的裙袂,满江雪扯过被子往尹秋身上盖了盖,说:这么睡会着凉。 不要尹秋呼吸有些紊乱,闭着眼将那被子扒开了,我热。 她始终将面颊贴在满江雪手心里,汲取着那点凉意,满江雪便维持着俯在她上方的姿势,也没收手,满江雪说:你是为了什么事想不开,大清早跑去找酒喝。 满江雪适才从室外进来,身上还带着外头的霜气,不带一丝暖意,尹秋在她手心里停留了一会儿,本能驱使着她凑近了满江雪,靠在了满江雪的臂弯里。 师姐说,喝酒驱寒。尹秋一直没睁过眼,像只小狗似地直往满江雪身上凑。 哪个师姐?发觉尹秋是在贪恋自己身上的风霜,满江雪看她这模样,心知她定是喝了酒身子发热,便干脆坐在榻边,将人捞进了怀里。 雪白的衫裙上还沾着些微的雪沫,那凉凉的触感正是此刻的尹秋所需要的,她伏在满江雪肩头,像小时候那样伸长手圈住了满江雪的脖子。 熟悉的疏香涌进口鼻,减淡了萦绕不去的酒气,尹秋因着这个怀抱觉得遍体舒适,她半睁了眼眸,视线中是满江雪冷玉般的脖颈,尹秋轻轻笑起来,语调充满着愉悦道:不告诉你。 满江雪埋下头,看着尹秋那双被长睫半掩着波光的眼睛,说: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就是不能,尹秋软绵绵的,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满江雪身上,宫里不准弟子饮酒,我若说了,就是告状的小人,师姐是为我好。 两人挨得很近,尹秋说话时的温热吐息,都悉数喷薄在满江雪的脖间,那吐息里含着酒水的芬芳,还掺了独属于少女的体香,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有意无意地撩拨在满江雪的耳际。 你明知宫规不可为,满江雪稍稍离远了点,落在尹秋脸上的视线没有移开,一来明知故犯,二来替同门掩护,数罪在身,我得罚你。 也许是酒壮怂人胆,尹秋得了这话,非但没有表露出畏惧,也不知第一时间认错,反倒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轻声笑了出来。 她偏过头,半睁的眸中仿佛笼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眼角含着那点桃红,在笑意里愈发活泛生姿。 尹秋有恃无恐地说:师叔不会舍得罚我。 满江雪看着她,指腹无意识地在尹秋手臂上摩挲起来,她神情平静地道:你错了,我向来赏罚分明,不会饶了你。 那师叔要怎么罚我?尹秋仰着脸,眼里闪动着漂亮的光华,凭我与师叔的交情,就不能网开一面吗? 发觉那双素来清澈纯良的眼眸有了从未有过的神态,满江雪的心情忽然平添了几分微妙。 她像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尹秋的确长大了,这些年,她一天天看着尹秋成长,看着她从当初那个病弱的小女孩,蜕变成如今温婉娴静的少女,她其实清楚地知道她所有的变化,可在这一刻之前,她始终当怀里的这个人还是个孩子。 窗外的风雪像是加剧了,呼啸在天地间,分明隔得那样远,却又仿佛环绕在两人周身。 晨光自窗口投到里间,越过帷帐洒下一片浅淡的光影,尹秋在那微弱的光线中笑得有些孩子气,满江雪伸手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口吻平淡地道:你我什么交情。 尹秋一直仰脸将她看着,在对话间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她尽力维持着灵台清明,身子却是一点力也回不起来,尹秋气息微促,含糊不清地说:交情 她两眼迷蒙,脑子快坨成了一团浆糊,开始心不由己地胡言乱语:师叔把我捡回来,我就是师叔的人,这该叫什么交情呢 听清她说了什么,满江雪微抬了眼,没接这话,片刻后,她才神色如常道:你醉了。 感到满江雪抱着自己的手有松开的迹象,尹秋强忍着脑中的眩晕,赶紧一把抱紧了她。 我没醉尹秋附在满江雪耳边,声量渐渐弱了下去。 醉酒的人都说自己没醉,满江雪抚着尹秋的后背,睡一会儿? 尹秋头晕得厉害,视线也控制不住地模糊起来,但即便如此,她这时也根本毫无睡意,正要回上一句不想睡,满江雪却兀自做了主,捏着尹秋的后颈要将她放倒去床面。 然而尹秋的双手还圈在满江雪脖间,她甫一朝后倒,满江雪也就被迫跟着她俯下了身,两人相拥着,双双陷进了柔软的被褥之中。 裙袍层层叠叠,在这一瞬贴的更紧密了些,堆在一处像飘浮在空中的白云。 尹秋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上便多了点沉沉的重量,她勾着满江雪的脖颈没放,含着柔光与桃红的眼睛颤动着长睫睁开了,瞧见满江雪朦胧不清的容颜就抵在她正上方。 尹秋领口歪斜,曝露在外的肌肤浮出了更多的潮红,她是那样的清瘦与娇小,整个人缩在满江雪怀里,被她严严实实地笼罩着。 床榻很软,怀中的少女更软,所有气息混杂在一起,也不知是因着什么缘故多了点别的味道,满江雪垂眸看着尹秋,看着她嘴唇微张,神情迷乱,也看着她眸中倒映着的自己。 师叔尹秋呼吸不畅,几乎是用气音在说,你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满江雪想从她身上离开,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作,她闻着尹秋身上的酒香和馨香,心里蔓延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似是不知缘由的悸动,还有点痒,尹秋每说一个字,她的心也就跟着跳动一次。 那你倒是松开我,满江雪终于叹了口气,不然我也要醉了。 第99章 外间的廊子里路过几道人影,欢笑声远远地传来,盖掉了满江雪的声音。 尹秋皱着眉,没太听清她方才说了什么,一边深呼吸一边问:谁醉了? 还能有谁,满江雪说,你。 我说了,没醉的尹秋强撑着精神,吃力地睁大双眼,她想看清满江雪,然而视线像隔了层雾,怎么也看不真切。 满江雪拿她没办法,只能稳住身形说:你再不松手,我的腰受不住。 我想吃糖尹秋腿脚发软,勾着满江雪的手却用着力,一会儿还要去明光殿练剑,师叔不给糖吃,我不想起。 满江雪看了她一会儿,顺着尹秋的话说:那你松手,松手我拿糖给你。 尹秋迷迷瞪瞪地看着她,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影子,她手臂微微下沉,只收了一半又停住了,说:那师叔替我保密,不准告诉掌门,她近来也不准我吃糖了,严厉得很。 满江雪说:好。 尹秋这才放下心来,脱力般地滑落了双臂,松开了满江雪。 满江雪直起腰,立在榻前舒了口长气,她行到桌边将油纸包打开,挑了粒小小的糖丸,回过身的时候,榻上的人已经两眼紧闭,呼吸绵长。 睡着了。 满江雪指尖捻着那枚糖,单手给尹秋脱了鞋,解了外衣,再将她塞进被子里,放下了帷帐。 风雪还在盘旋,那窗柩下积了一层薄雪,满江雪关了窗,指腹上多了点黏腻的触感。 糖化了。 她将手心摊开,低垂着眉眼,视线落到那粒糖丸之上,眼前浮现的却是尹秋方才醉酒的模样。 桃粉含笑的脸,眼角染的那点红。 师叔把我捡回来,我就是师叔的人。 满江雪还在看那糖丸。 她的人。 她的? 糖衣在指腹的温度间化作了一滩水,满江雪抬起手,尝了尝那味道。 很甜。 孟璟熬好了药,端着药汤从厨房穿过了庭院,行到二楼时,瞧见陆怀薇推门而出,咳的脸色煞白。 师姐怎么起了?孟璟快步迎上去,神情透着关切。 骨头都躺酥了,陆怀薇接过汤药,捏着鼻子一口气灌完,说,人来了没有? 什么人?孟璟问。 陆怀薇朝楼下看了一眼,拢了拢肩上的厚袍,没细说,只哑着嗓子道:去将师叔请到议事大厅,有要事。 孟璟应了声好,抬手将药碗接了回去,她挪动步子要走,却听陆怀薇问道:你袖中藏了什么东西?瞧着红艳艳的。 孟璟身形一顿,若无其事地垂下了手,说:没什么,一本朱封册子。 册子?陆怀薇打量孟璟片刻,笑了笑,在我跟前还不老实,我是风寒,不是老眼昏花,你把糖葫芦装在袖袋里,贴着手呢,就不怕化了? 孟璟犹豫少顷,缓缓道:应该不会 意思就是很快会送出去,陆怀薇瞧着她,定然不是送给我的,否则早该拿出来了,犯不着遮遮掩掩。 孟璟没吭声。 是要送给小秋?陆怀薇又问。 孟璟瞟了她一眼,闷声道:嗯顿了顿又道,是旁人托我转交的,说是师叔 行了,陆怀薇笑着截了孟璟的话,打断她道,不必过多解释,反倒显得多余。 孟璟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道:多什么余? 陆怀薇笑得意味深长:你那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她端详孟璟一阵,又接着道,你年岁也不小了,这些年待在问心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性情也愈发沉稳,跟个闷葫芦似的,我从前还担忧你会变成个书呆子,眼下看来,我这担忧倒是没什么必要了。 孟璟目露疑惑,看着她道:师姐这话什么意思? 小秋是个好姑娘,外形出众,武艺拔尖,懂学问,品性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陆怀薇说,你若是对她有意,可得趁早,据我所知,宫里对她有好感的人委实不少,你要多上点心了,指不定哪天就被旁人抢先了去。 孟璟对她这番话始料未及,禁不住神色一变,半是错愣半是尴尬道:我没那意思,师姐别胡说。 这宫里敢说了解你的人,除了我,再找不出第二个,陆怀薇说,我把你当亲弟弟看待,在我跟前就不必端着了,有了意中人就大胆去追求,这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你放心,日后你的婚事,自有我和徐长老替你操心。 孟璟听得面露迷惘,半晌才埋下头说:师姐这份心意我领了,但我此生,怕是不会成婚的。 陆怀薇得了这话,不由意外道:不成婚?这是为何? 我一穷二白,无父无母,既无显赫家世,也无锦绣前程,孟璟说,便是有姑娘抬爱,看得上我,我也不愿误了人家终身。 枉你满腹诗书,居然为了这个妄自菲薄,陆怀薇说,显赫家世不常有,这世间多是平民百姓,至于锦绣前程,他日徐长老若是退位,问心峰便得交到你手中,云华宫一峰长老,这还不叫锦绣前程? 孟璟眉头不展,叹了口气:前程或可奔,出身却难改,我始终还是山野农户来的穷小子。 你怎能这般轻看自己?陆怀薇语重心长,若要爱人,必先自爱,连你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又如何能叫旁人对你另眼相看? 旁人 孟璟眼睫微颤。 我说了,小秋是个好姑娘,她不会在意这些,陆怀薇言辞温和,宽慰道,你实在是多心了。 孟璟苦笑一声:若真是旁人,师姐这话我信,可要是尹秋,那就另当别论了。 陆怀薇道:怎么说? 我配不上她,孟璟攥紧了衣袖,头一回与陆怀薇谈及自己的心事,我幼年行事偏激,屡次为难于她,可她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我那时放不下仇恨,犯了错,如今虽然明白了,但也已经晚了。 陆怀薇轻轻叹息,伸手拍了拍他:年少事年少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小秋也从未怪罪过你,谁人不曾犯过错?你如今也是好孩子,哪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说法。 分卷(103) 我是个无用之人,孟璟说,并非我妄自菲薄,此乃事实。 陆怀薇又是一声轻叹:你呀 院门口来了两名带刀官差,拖着一个浑身脏污的少年,一路疾行入了檐下,把人丢麻袋似地丢进屋子里。 议事大厅装点得素雅,窗明几净,不染灰尘,满江雪在侧旁净了手,落于上座,陆怀薇拿帕子掩着口鼻,给她奉了茶。 这柳八入狱后,要死不活地颓废了几日,底下一名官差冲满江雪拱了拱手,昨儿个突然来了精神,跟回光返照似的,说那雅先生没交代的幕后真凶,他知道是谁。 陆怀薇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说道:大人既带着他来了我们云华驿站,可是那真凶就在此处? 那官差道:正是,总之这小子是这么说的,他若真能把那真凶揪出来,我们知府大人说了,将功抵罪,或可饶他一命改为流放,事关生死,在下以为,他应当不敢胡乱指认。 也就是说,那真凶混在了云华驿站,紫薇教细作真是无孔不入。 陆怀薇侧目,看向满江雪。 满江雪捏着茶盏,头也不抬地说:把人都叫到院子里。 纵然已经知晓难民中毒一事从头到尾都是紫薇教在搞鬼,但究竟是谁同那雅先生搭的线,却还始终没个眉目,眼下这少年为了保命要将那人供出来,众人闻讯而来,自是十分配合。 庭院里花影深深,花间站了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影,弟子们得了传讯,都搁下手中的事情赶到了此处。 投毒那夜,我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柳八戴着枷锁,伏跪在地,瑟缩道,雅先生告诉我,投毒一事他不会亲自到场盯着,但为了防止我临阵脱逃,他说驿站有内应,事成之后会与我接头,当时我与几位哥哥驱车离开,那人就立在后门口冲我打了个手势,我依稀记得相貌。 依稀记得?陆怀薇审视着他,夜半时分,仅仅打过一个照面,你又只是依稀记得,若是认错了人,你能负得起责? 柳八形容憔悴,含泪道:这几日在狱中数次回想,就算只是依稀记得,但那人只要站在我眼前,我必定能把他认出来,这位姑娘,我秋后就要问斩了,岂会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我向你们保证,我柳八绝无半句虚言。 陆怀薇留心着他的神色,发觉这少年似乎不像是在说谎,便侧过身,冲身边一名弟子问道:人都来齐了? 那弟子点点头:方才已经按着名册清点过了,姚定城所有驻守弟子都在此处,包括后头跟着尹师姐与孟师兄来的,也都一并叫上了,一个不少。 陆怀薇便示意她也站到队伍当中去,两名官差随即将柳八从地上搀起来,开始挨个儿辨认。 雪花簌簌落着,和着寒风飘在了茶水里,又很快消融于其中,满江雪坐在廊下,静静观察着院儿里的人。 那柳八看得细致,每个弟子都要从头到脚好生端详一遍,近看不够,还得远观,半晌过去也只看了十来个人。 通过辨认的弟子们都站去了另一侧,没有轻易离开,只有孟璟与白灵动身入了长廊,站去了满江雪身后。 拿把椅子给你坐坐?白灵看了看孟璟,你脸色不大好。 孟璟扶着廊柱贴墙而靠,摆手:不打紧。 白灵关心道:是心疾又犯了? 嗯,孟璟蹙着眉,伸手按着胸口,倒是不疼,就是有点呼吸不畅。 你这病得静养,白灵说,当然了,你自个儿就是大夫,比我更清楚,不过你这两天也没累着,怎么还犯病了?是又伤了神? 孟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别成天忧思过度,想这想那,白灵说,你这人,年纪不大,派头却是老气横秋的,我师父都快七十的人了,性子可比你活泛。 孟璟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问:尹秋呢? 睡着觉呢,白灵说,先前你不是让我去叫她么?结果屋里没人,我还找了她许久,后来才知她是在师叔房里休息呢。 这时候睡觉她病了? 没病罢,许是没睡好,反正师叔不让我吵她起来。 孟璟偏过头,哦了一声。 话说你自己先前就在楼上,怎么还特地要我去叫她?白灵抖着鞋底的雪泥,随口问道,这不是多此一举么,怎么老爱使唤我。 孟璟顿了顿,口吻平淡地说:男女有别,我不方便敲她的门。 白灵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怪了,你们一向感情好,在宫里的时候就常一起走动,怎么离了宫还避起嫌来了?她说罢,目光泛起了些许戏谑,我的门敲得,小秋的门就敲不得,你是不把我当姑娘看,还是太把小秋当姑娘看? 孟璟捂着胸口的手无意识蜷缩了一下,她将视线落在院中,尽量自然地说:你们感情也好,你敲她的门也没错。 两码事,白灵扬着唇角,笑得有些别有深意,我是个姑娘么。 孟璟忽然间有点抑制不住的烦躁。 她难道就表现得那般明显? 仿佛世人都对她那点心思心知肚明似的。 雪落亭台,那风里裹了几片落叶,萧瑟而冷清,孟璟动了动唇,正要开口回话,耳中忽然传来一道突兀的响动,她循声而望,见是满江雪将手中的茶盏搁去了小几。 咔嗒一声脆响。 都不是?陆怀薇始终站在院儿里,她受不住风雪,故而撑了把伞。 这么冷的天,弟子们都冻得直跳脚,那柳八却是满头热汗,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已经仔仔细细看过好些遍的弟子们,仓皇着道:我没说谎我真没说谎!那天夜里真的有人与我接头! 平白挨了这么久的冷风,两名官差早就没了耐心,见状便怒喝道:死到临头,还在谎话连篇!你说那真凶是云华驿站的人,眼下却又指认不出是谁,你拿我们两个寻开心么?说!你到底见没见过凶手! 怎么没见过?我当时根本没醉,清醒得很!柳八面色惨白,手脚发抖,怎么会没有呢怎么可能会没有呢? 兴许根本不是我们云华弟子,陆怀薇思忖道,他也许只是来驿站盯着你罢了,你怎么就笃定他一定是我们的人。 柳八一愣,面上阴晴不定,结巴着道:可、可他分明穿着你们云华弟子服 那就更好解释了嘛!一名官差高声道,真凶本就是紫薇教教徒,人家故意乔装打扮成云华弟子叫你看见,为的不就是栽赃嫁祸,给云华宫泼脏水?哎呀行了行了,你害死那么多人,就别想活了,走走走,回去! 原以为能凭此事求得一条生路,谁知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逃不了掉脑袋,柳八当场抱头痛哭,悔不当初。 早知如此,那时怎么就被鬼迷了心窍?要为了二百两银子赔上一条命! 柳八哭得肝肠寸断,被两个官差粗暴地架着手臂往门口拖去,他泪流满面,浑身瘫软,却在即将要离开庭院时倏然挣扎起来,伸直了手指着某处道:慢、慢着! 两个官差脚步一顿,神色不耐:又怎么了! 那个人柳八激动不已,嘴里飞溅着唾沫星子,快!就是他! 众人脸色一变,赶紧纷纷扭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便见那长廊尽头的昏暗角落里,此刻居然多了个人。 檐角遮掩了天光,那地方一片昏沉,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能看见他穿了一身又脏又皱的云华弟子服,两手沉沉垂在身侧,提着两个木桶。 陆怀薇还未发话,白灵已率先反应过来,迅速一个飞身落去那头,一把将那人拽了出来。 霎时间,木桶倾翻,热水泼了满地。 一个浑身脏污、头发凌乱,脸上布满了疤痕的女弟子,即刻闯入了众人的视线。 第100章 是你?白灵惊疑不定,将眼前这人看了又看。 庭院中顿时一片哗然。 怎么是她? 她不是负责在锅炉房烧水的么? 是啊,原先是宫里的人,后来毁了容,来咱们姚定城快有两年了罢? 弟子们大感意外,都不约而同表露出了震惊之色,众人窃窃私语着,都齐齐朝那女弟子看去,反倒是那女弟子镇定自若,轻轻拂掉了白灵的手,平静地问:做什么? 你白灵先是扭头看了一眼久未言语的满江雪,后又看向陆怀薇,师姐,这 弟子们便又都将视线移去了陆怀薇身上。 这女弟子能来姚定城谋份锅炉房的差事,正是因为陆怀薇得知她的遭遇后心生怜惜,所以才把她安排到这里来,没想到这人居然会是紫薇教的奸细! 陆怀薇自然也难掩惊诧,她将那女弟子端详了片刻,立即回首问道:你看清了,确是她无疑? 方才那柳八喊的声嘶力竭,十分笃定,可当他瞧见那女弟子的全貌后,却又一改之前斩钉截铁的态度,踌躇不定道:这、这怎么 别吞吞吐吐的!白灵见他这样子,禁不住喝道,是或不是,你且说来! 柳八如遭雷劈,抖着嘴唇道:我我那天夜里见到的人,脸上干干净净,没有疤 听他此言,在场众人都不免松了口气。 真是吓死人了,你就不能看清了再指认么? 就是!你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想好了再说嘛! 我们这位师姐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哪里去和紫薇教勾结?尽说胡话! 那柳八白着一张脸,方才抓住的一丝希望又一次破灭,他在这一刻大受打击,心知自己这回是死定了,喃喃道:对、对不起我先前情急,晃眼一看觉得她身形相似,我、我他说到此处,喉头一紧,再度痛哭流涕起来。 那女弟子表现得十分镇静,见此场面也未多问,只是面无表情地佝偻着身子,习惯性地把自己瑟缩起来,有意无意地挡着相貌。 照你这么说,陆怀薇道,那真凶是个女子? 柳八已经魂不附体,哽咽道:不、不是是个男子,模样还算俊秀,只要他在我跟前,我必能将他认出来。 既是长相俊秀,外形不错,那这少年若是见了那人,就没理由认不出,只能说明那真凶的确不在此处。 白灵说:咱们驿站男弟子不多,就那么几个,要不你再看看? 她话音一落,所有男弟子便都心领神会地行了出来,站成了一排。 柳八将几人一扫而过,失魂落魄地垂下了头,没有说话。 见他这副表现,两名官差再度上前将柳八擒住,道:行了,既然你们这里没有什么凶手,那我等也就不继续叨扰了,走罢! 那柳八状如一滩烂泥,被直直拖去了门外,在官差一连串的骂声中,很快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尽头。 雪越下越大,衣衫都快湿透了,这一场小插曲过去,陆怀薇便吩咐弟子们各归各位,她提着裙摆上了石阶,听见满江雪说:叫她过来。 陆怀薇微怔,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侧首冲那正在拾捡木桶的女弟子道:程师妹,你过来一下。 那女弟子将木桶搁在栏边,低眉顺目地行到了满江雪跟前,头埋得低低的,俯身作礼道:见过师叔。 满江雪没有搭话,只是将她来回看了一阵,末了才开口道:叫什么名儿。 那女弟子回道:程秀。 满江雪又问:原先是哪座峰的。 那女弟子还是答:琉璃峰。 琉璃峰? 你是琉璃峰的人?未等满江雪接话,立在一侧的白灵便道,我也是琉璃峰弟子,却怎么没听说过你。 我离宫已有六年,程秀说,你是后辈,自然不认得我。 见状,陆怀薇主动解释道:回师叔,是这么回事,程师妹的确是琉璃峰弟子,六年前她们一行人下山执行任务,在山中破庙休息时碰见了紫薇教,被紫薇教放火烧庙堵在了里头,当时损失了不少人,程师妹是侥幸活下来的几人之一,但也被烧毁了容貌,她本打算就此隐退,意欲离开师门,可她家中已无亲眷,我怜她无依无靠,所以将她安排在了州城驿站,前几年在青罗城那边,最近两年才来了姚定城。 听她娓娓道来,白灵露出回忆神色,缓声道:想起来了,仿佛是有这么回事。 满江雪自木椅上起了身,她身量高挑,低垂的视线透着若有似无的打量,游移在那女弟子的面貌之上,满江雪说:把头抬起来。 程秀迟疑了一下,动作轻缓地抬起了头。 满江雪又说:头发理好。 程秀神色不豫,隐隐含着些抗拒,但她心里明白满江雪的用意为何,便也听话地将一头乱发理了理,勉强露出了损毁的容颜。 那张脸疤痕密布,状如被水泡皱的纸,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就连脖颈周遭都未能幸免,瞧来着实可怖,又难免令人心生怜悯。 白灵等人哪里有机会见过她到底长什么样?此刻瞧了,心里都不由咯噔一下,飞快扫了两眼便将目光移开了。 唯有满江雪不曾故作回避,她端详的视线直白而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含蓄委婉,看的程秀逐渐如坐针毡,想把头低下去,却又碍于满江雪的气势而不敢轻易动作。 许久,才听满江雪启声道:孟璟。 突然被点了名,孟璟神色一顿,赶紧上前道:师叔。 分卷(104) 你是医药弟子,满江雪说,替她瞧瞧伤,看看可有治愈的余地。 闻言,孟璟眸光微闪,心中短暂地疑惑了一下。 莫说他孟璟并非什么妙手回春的神医,便是徐长老亲自出手,哪怕是在六年前,也不一定能把这张脸治好,又何况六年之后? 孟璟原本因着心事神游天外,但转瞬之间便已明白过来,她恭敬地应了一声,神色如常地靠近程秀,抬手朝她面颊摸了去。 纵然此番举动实属冒犯,但在场的弟子们都心如明镜,便都默契地不作声。 眼见孟璟朝自己伸来了手,程秀面露挣扎,眼圈微红,但她咬着牙克制住了后退的冲动,闭上眼任由孟璟检查伤势。 没过多久,孟璟便收回了手,她没说话,只是冲满江雪摇了摇头。 满江雪会意,当即说道:下去罢。 程秀浑身绷得紧紧的,见状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尽量态度自如地行了礼,提着木桶退了下去。 她人一走,孟璟便开口道:陈年旧伤,药石罔效,停了停又道,不像作假。 满江雪嗯了一声,未多评价。 师叔是怀疑程师妹?虽然程秀已走,但陆怀薇还是压低嗓音道,她昔年负伤时,我是亲眼见过的。 事关紫薇教细作,不能掉以轻心,满江雪侧目看向白灵,你是琉璃峰大弟子,尽快查清此事真伪报给我。 白灵点头:师叔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接下来也会盯着她一些。 满江雪微微颔首,行入大厅时又身形一顿,回首道:转告她一句,宫中禁止弟子饮酒,下不为例。 她说罢,兀自离开了此处,徒留余下三人神情各异。 饮酒?白灵眉头一挑,方才那程师姐饮酒了? 陆怀薇摊手:我虽未闻着味儿,但师叔既这么提点了,想必是有的。 白灵想了想:我也没闻见啊,你呢? 孟璟说:我更没有。 师叔真是厉害,白灵笑,剑术非凡就罢了,鼻子也这么灵,要不人家是师叔,我们是小喽啰呢。 陆怀薇掩嘴轻笑,说:好了,不可背后议论师叔,白灵,你记着师叔交代的事,我下去提醒提醒程师妹。 白灵应了声好,目送陆怀薇离去,她在脑中思索了一会儿往下该做什么,正要动身回房时,瞥见孟璟一语不发地靠在墙头,表情略显愣神,便推她道:哎,发什么呆呢,走了啊。 孟璟缩了缩手指,感受着袖中黏腻而带着体温的糖水,轻轻叹了口气。 夜色不知何时悄然降临,尹秋在榻上睁了眼,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驿站外风雪正浓,絮雪铺天盖地且没完没了地下着,整个姚定城一片银装素裹,仿佛披了件宽大的雪衣。 朦朦胧胧的光晕越过帷帐而来,将床榻映照得些许昏黄,尹秋揉了揉额角,盯着头顶的帐子出了会儿神,待困意消退一些后,她才偏头朝帐外看去,见得满江雪正坐在一把铺了软缎的藤椅上,手里执着书卷,腿边支着小火炉,那上头还熬着什么东西,闻着挺香。 瞧见那熟悉的身影,尹秋揉着额角的动作一顿。 她怎么在师叔房里睡着了? 眉目间流露出些许疑惑,尹秋撑着手臂起了身,往窗外看了一眼,不由地又是一愣。 怎么天都黑了? 她不是刚在汤房沐了浴么?这才多久过去,天就黑了? 尹秋表情怔愣,呆如木鸡似地在榻上坐了好半晌,始终没想明白这一日发生了什么。 她正暗暗回忆着,忽听满江雪在外头开口道:醒了就过来喝汤,愣着干什么。 尹秋一头雾水,倒也立即穿好鞋下了榻,她脚步虚浮,没走两步便摇摇晃晃,站也站不稳,尹秋只得扶着身侧的屏风,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说:我好像着凉了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怎么就着凉了? 不知道尹秋一脸茫然,扶着屏风直喘气,我头好疼,也使不上劲儿。 满江雪静静注视着她,没接话,过了片刻才招手道:你没着凉,到这儿来。 尹秋深呼吸一口气,步履蹒跚地行到满江雪身侧拉了张椅子坐下,她还有些反应迟钝,整个人处于一种刚睡醒后的懵懂,瞧着跟丢了魂儿似的。 把这个喝了。满江雪倒了碗热汤,递到尹秋跟前。 尹秋低头闻了闻,脸上的表情终于生动了些,好奇道:这是什么?她说着,接过热汤喝了两口,甫一咽下去,尹秋便脸色一变,失声道,咳好难喝! 满江雪搁了书卷,眸中映着桌上的油灯,她靠回椅背,清清淡淡地说:醒酒汤自然难喝。 醒酒汤? 尹秋捧着碗,不明所以地看着满江雪:什么醒酒汤? 顾名思义,满江雪回望着她,自是用来醒酒的汤,还需要问? 尹秋没太明白她什么意思,困惑道:我知道啊,可我又没醉酒,师叔给我喝这个做什么? 满江雪像是有点无言,停顿片刻才缓声说:这是个好问题,你若没醉酒,我的确不用给你喝这个。 迎着满江雪神色淡然的目光,尹秋愣了愣,终于在这一刻回想起了诸多画面。 她心头一惊,面上顿时弥生出几分慌乱,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汤碗,鹌鹑似地埋下了头。 小窗半掩着,夜风自窗口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将那桌上的油灯扑得忽明忽灭。 房中一阵寂静。 良久,才听满江雪又开口说道:你长进了,身为惊月峰弟子与掌门半个徒弟,你藐视宫规与同门私下饮酒,该当何罪? 尹秋咬了咬嘴唇,不敢看满江雪,低着头不吭声。 问你话,满江雪直起身来,指尖勾着尹秋的下巴,使她面向自己,该当何罪? 尹秋呼吸一滞,眼神躲闪道:我 满江雪说:你? 尹秋心虚极了,只觉满江雪的目光尤为不可直视,她被迫仰着头,身子一瞬便僵了起来,弱弱地说:师叔 撒娇没用,满江雪没松手,垂眸将她望着,如实交代。 尹秋只得硬着头皮道:我、我先前哦不是,我早上在汤房沐了浴,没洗暖和,就问锅炉房的师姐要了两口酒水喝,想着驱驱寒,以免着凉 满江雪打量着她的神情,又问:是你主动要的,还是她给的?此言作罢,她又紧跟着补了一句,说实话。 尹秋本想替那女弟子打打掩护,想着人家毕竟是一片好心,不好把她供出来,可防不住满江雪实在太了解她,根本没法儿说谎,尹秋只好细若蚊足道:是是师姐给的 见她还算老实,满江雪这才收了手,平淡道: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处置你们才好? 尹秋拧着眉毛,声音温软:师叔要罚我么? 满江雪眉头微挑:不然? 尹秋嗫嚅一阵,又将头低下去:我知道错了师叔,能不能念在我是初犯,网开一面饶我一次? 满江雪说:不可以。 尹秋见她今晚略有些严肃,便猜到满江雪不会轻易松口,她叹了口气,偷瞄着满江雪说:那师叔要怎么罚我? 满江雪思忖片刻,回道:按照宫规,若有弟子明知故犯私下饮酒,得领鞭三道,以示惩戒。 尹秋得了这话,不由地心底一凉:师叔说真的?我在宫里这么久,还从没挨过鞭刑呢。 那没办法,满江雪睨着她,谁让你犯了错? 尹秋观察着满江雪的神情,试探道:可这时夜已深,上哪儿去找鞭子来打我?要不明日再说也 她这话还未说完,便见满江雪伸手自身侧取了道长鞭来。 这是早有准备。 把汤喝完,满江雪抻了抻长鞭,一本正经的样子,喝完了站起来,转过身去。 尹秋一看她这架势还真是要对自己动手,原本还存着几分侥幸的心理霎时间烟消云散,她盯着那鞭子鸦雀无声地静坐了一会儿,心道打就打罢,大不了床上躺两天,照样还得师叔来照顾她! 这么想着,尹秋心一横,一口气将剩下的醒酒汤灌了个干净,随即便猛地扑进了满江雪怀里,闷在她胸口说:师叔实在要打,我就受着,触犯宫规本也该罚,师叔最好是铁面无私,可千万别留情,不能叫旁人知道后说您有失公允,故意偏袒我,不过三道鞭刑,我受得住。 满江雪听着她这番慷慨陈情,握着鞭子的手一时倒不好收回了。 我原本没想打你,满江雪噤声片刻才说,但你既把我架到了不能有失公允的位子上,那这顿打,你是不挨也得挨了。 第101章 平生头一回,尹秋深刻体会到了何为追悔莫及,又何为骑虎难下。 夜风卷着凉凉的细雪,自那半掩的窗口输送进来,满江雪靠在藤椅上,尹秋趴在她胸口,两人亲密无间地相拥着,叠在一起的裙袂在风里晃荡着优美的弧度。 屋子里未再响起人语声,也不见谁有所动作。 一侧的小火炉上还在熬煮着醒酒汤,丝丝缕缕的热气蒸腾缭绕,又很快被风吹散,尹秋闻着那香甜的味道,不合时宜地想,这汤闻着不错,喝进嘴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世上怎么会有那么难喝的东西? 见她听完自己说的话便没了动静,视线却一直盯在炉子上头,满江雪握鞭的手微微下垂,另一只手搭去了尹秋的后背,说:还想再来一碗? 尹秋立即将目光一收,转而落在了满江雪衣襟处的几粒珍珠扣上,她轻声问:师叔还不动手么? 你是真想挨打?满江雪说。 当然不想了,尹秋说,没人想挨打。 那可怎么办,满江雪抬起手,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尹秋的发梢,传出去叫人知道了,会说我偏袒你。 听出她声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逗弄,尹秋心下一动,仰着脸瞧了瞧满江雪,试探性地说:其实师叔根本不想打我的,对不对? 满江雪没说话。 尹秋便笑了起来,说:私下饮酒的确不对,可也要分场合的,师兄们在惊月峰日日饮酒,师叔不也没罚过? 你跟他们没得比,满江雪说,宫里的弟子只要不妨碍公务,适当饮酒诚然不会受罚,可驻守在州城的驿站弟子却不能如此,何况你的师兄们每日蹲在树上挨冻,他们饮酒取暖是掌门师姐给的特权,你有么? 尹秋说:我没有,可我也没妨碍公务,而且我也不是驻守州城的驿站弟子。 所以我只是吓吓你,满江雪说,谈了这半天,你好歹诚心实意认个错。 尹秋立即将笑意一收,正色道:师叔,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犯了。 满江雪抬手在她额头拍了一下,说:不会饮酒便不要饮,你已经这么大了,还不知道拒绝二字怎么写? 盛情难却啊,尹秋佯装苦恼,眼里却是重新浮出了笑意,那位师姐话不多,人倒是不错,她是见我冷得厉害,所以才叫我喝两口酒暖暖身子,师叔可别责怪,不然我以后还怎么好意思面对她? 满江雪得了这话,停顿须臾才道:她叫程秀,从前是琉璃峰弟子,你以后与她往来时,要多留心观察。 能叫满江雪特意交代要留意的人,必然是有什么可疑之处,尹秋自然反应得快,说:她怎么了? 满江雪便将白日里的事简要同尹秋叙述了一遍,后才接着道:那柳八声称自己必不会认错,可驿站那么多弟子,他却唯独将程秀点了出来,虽说我已叫孟璟查探过她的容貌,也未发现疑点,但仍是不能掉以轻心。 尹秋觉得有理,点头道:师叔考虑周到,我记住了,往下会多加注意的。 满江雪嗯了一声,未再接话,尹秋喝了那醒酒汤,嘴里始终残存着味道,不大舒服,她眸光一转,瞥见桌上搁着几个油纸包,不由眼前一亮,欢喜道:那是师叔给我买的糖么? 满江雪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说:想吃? 尹秋舔舔嘴唇:想的,想了好些天了。 你今日还未进食,少吃点。满江雪说着,直起身子,伸长手将那桌上的油纸包取了一个过来。 她倾身而动时,肩头泄落的长发滑到了尹秋的面颊,尹秋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后仰,在那油灯的映照之下,看见了满江雪轮廓分明的下颌,还有冷玉一般的白皙脖颈。 秀发乌黑柔顺,带着点点疏香,像是早春时节的晨雾,轻轻柔柔地罩住了尹秋,发丝游移在肌肤上,触感略有些痒,眼前闪烁起几点零星的光华,尹秋抬着眼眸,再一次看见了满江雪衣襟处的那几粒珍珠扣。 珍珠这东西,总是很衬人的,能把一个人衬得肤白靓丽,唇红眸清。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尹秋忽然反应过来,她是以怎样的姿势缩在满江雪怀里。 同时,她又一瞬回想起了醉酒时的某些画面,她仰首躺在床榻上,两手勾着满江雪的脖子,那张熟悉的面容模糊成了一团看不清的光晕,可她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却还清清楚楚地保留在记忆里。 一如此刻。 尹秋手指微蜷,有种把手抬起来的冲动,她想重温一下那样的怀抱,可又迟迟没有动作。 满江雪捏着油纸包,没有觉察出尹秋的小心思,她复又靠回椅背,对尹秋说:想吃什么? 分卷(105) 尹秋掩饰着心里那点愉悦,笑了笑说:都可以,言毕,她又补了一句,我要师叔喂我。 满江雪垂眸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挑了粒小小的糖丸,送去了尹秋的唇边,言简意赅道:张嘴。 尹秋抿了抿唇,连忙抬起头来,朝满江雪的手凑了过去,她舌尖才尝到一点淡淡的甜味,还没来得及将糖丸含进嘴里,忽听有人在外头敲了敲门。 师叔?弟子有要事禀报。陆怀薇的声音隔着门缝传了进来。 尹秋没来由身子一僵,像是被陆怀薇突如其来的求见给吓着了。 她一口咬在了满江雪的指尖。 满江雪手指一顿,力道消退,那粒糖丸便顺势滑进了尹秋的口齿,她挑了挑眉,目视着尹秋还微张的嘴唇。 指腹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又湿又暖,还很软。 尹秋面颊一红,稍显惊慌地看了满江雪一眼,随即便兔子似地从满江雪怀里跳起来,二话不说就朝里间跑去。 你躲什么?满江雪迅速自藤椅上起了身,一把扣住尹秋的手腕,不由分说又将她扯了回来。 尹秋毫不设防,重新扑进满江雪怀里,极轻地低呼了一声。 陆师姐来定是要商量正事,我尹秋越说越小声,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看满江雪。 你给我老实待着,满江雪左手还握着那道长鞭,右手则箍着尹秋的腰,不准乱跑。 尹秋只好乖乖听话,站着不动了,说道:那师叔总该松开我罢陆师姐进来若是瞧见了,可不合适。 哪里就不合适?满江雪说,你属狗的么?咬了我一口就想跑。 尹秋傻眼:我不是故意的! 满江雪说:那你躲什么? 尹秋:没躲。 陆怀薇在外头没听着动静,但见房里又燃着烛火,便又敲门道:师叔在么? 不方便开门,满江雪瞧着怀里的尹秋,神色自若地回了陆怀薇的话,你有事就在廊子里说。 不方便? 陆怀薇面露疑惑,扭头朝隔壁的房门看了一眼,见那里头黑漆漆的,一丝光亮也无,当下便猜到尹秋是在满江雪房里。 这两人做什么不方便开门? 方才收到了几封加急送来的书信,陆怀薇倒也没多问,只是对着两扇紧闭的木门道,除却锦城以外,其它州城收容的难民都出了事,与咱们姚定城一样,都被人蓄意投了毒,情况不大妙。 此言一出,屋里的两人都不约而同抬起了眼睫。 死伤数目如何?满江雪说。 就这几封书信的内容来看,死的人不少,陆怀薇眉目沉重,叹了口气,这回紫薇教是来势汹汹,他们的目的也不难猜,是要借难民的死坏了我们云华宫的名声,虽说姚定城死伤惨烈,但好歹抓了那雅先生和柳八,也算有两个凶手可以交代,所以尚未听得有人指责我们云华宫,可这一次就不同了,那几个州城加起来不受控制,事情一旦闹大,江湖上必会传出诸多流言蜚语,对我们云华宫极为不利。 不管怎么说,人是在云华宫管辖范围内出的事,那云华宫就决计撇不清干系。 若是抓得住凶手还好说,可若是抓不住,府衙那边尚且不论,此事一经传出,云华宫也就等于站在了一场漩涡中心,要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舆论压力,甚至会影响到百姓们口口相传的口碑与风评。 如此看来,南宫悯这回是下了狠手,她扳不倒云华宫的根基,便要想方设法弄脏云华宫的美名。 她又尤其奸诈狡猾,始终躲在暗处搅弄风云,且事情做的干净,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哪怕旁的门派一眼就能看出此事是紫薇教在背后搞鬼,却也奈何不了他们。 硬碰硬行不通,便来一出诛心计。 手段了得。 噼啪一声,烛火爆开了油花,打乱了夜色的沉寂,满江雪皱起了眉,又问道:锦城那边如何? 陆怀薇说:锦城一切安好,许是有叶师姐亲自坐镇,那边没出什么乱子。 这不应该,满江雪搁了手里的长鞭,箍着尹秋的手臂却没有放松,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即便有芝兰坐镇,紫薇教若想杀人,也没谁能防得住。 陆怀薇思忖道:莫非紫薇教并不想对锦城下手?说完这话,她又自顾自推翻道,可这也没道理,但凡是我们云华所管辖的地界,紫薇教应该都不会放过,那他们怎么偏偏绕开了锦城? 倘使一定要有个原因不对锦城下手,会是因为什么? 云华宫与紫薇教的对弈一向处在下风,正是因为紫薇教作恶多端,根本不怕惹事,且最重要的是,南宫悯此人毫无弱点与软肋,云华宫便是想还击,也根本不知该从何处找紫薇教的麻烦,顶多是两派相遇之时,杀几个微不足道的教徒泄愤,可南宫悯向来不在乎底下人的死活,哪怕将紫薇教所有人都赶尽杀绝,南宫悯连眼皮都不会动一下。 何况自从当年紫薇教总坛失火之后,南宫悯便舍弃了河州城,只将重建后的总坛当做一个分舵,她如今人在苍郡,这几年虽未兴风作浪,但也暗地里扩展了教中势力,现如今,整个南下几乎都被紫薇教所占据,似当年那般硬闯总坛的举动,放在而今是断不可能再成功的。 一个无懈可击又阴险毒辣的敌人,试问谁能日日夜夜防范得当? 而这一次,云华宫无异于又吃上了一回哑巴亏。 先不管锦城为何没出事,芝兰那边听到风声也会严加防范,满江雪思索一阵后说道,事已至此,只能尽最大能力减少伤亡,绝不能叫其他州城的难民也全部死在这个冬天。 南宫悯要的就是杀了所有难民,以此来动摇云华宫在江湖上的地位,然而事情发展到此处,比起与紫薇教相争,保住那些难民的性命才是首要,如若其他州城也和姚定城一样,那么往下,云华宫势必会处在一个十分艰难的境地。 陆怀薇越想越不是滋味,愤懑道:紫薇教为害江湖已久,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将他们一网打尽? 对此,满江雪没有给出回答。 江湖从来就少不了纷争,黑白对立是自古以来就形成的局面,没了紫薇教,还会有别的门派作恶,要这天下太平,那是何其的不容易? 要想对付紫薇教,就必得杀了南宫悯,好一阵过去,满江雪才回道,而眼下,没人能杀得了她。 师叔也不行吗?陆怀薇问。 若是单打独斗,我的确有信心杀了她,满江雪说,可她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陆怀薇只得叹息:目下姚定城人手不足,我暂时还不能走,出了这么大的事,过不了两日就会传遍江湖,师叔,您还是回宫一趟,和掌门商量商量对策,我们云华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南宫悯此人,实在是个不能久留的祸害。 她说得不错,此事的确有必要回宫与谢宜君商议一番,满江雪简单应了一声,陆怀薇便欠身告退,尹秋也就顺势问道:师叔什么时候回宫? 满江雪思忖片刻,说:事不宜迟,明日动身。 尹秋讶异:这么快? 我不常过问江湖事,满江雪说,这些方面掌门师姐比我要强,加上下月九仙堂召开墨子台一事,我也有必要与她见上一面。 闻言,尹秋微愣,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逐冰。 自从那夜在狱中与阿芙相见后,一转眼又已过去了好些天,尹秋原本将此事给忘了,此刻听满江雪提了起来,不由眉头深锁道:说起墨子台,阿芙透露过,届时紫薇教也会应邀到场,魏城是九仙堂坐镇之处,若是南宫悯亲自去了 她没将这话说全,满江雪便接着道:她若亲自去了,就正好给了我一个可以杀她的机会。 尹秋顿时流露出不安与担忧:这么说来,墨子台一行倒是变得凶险了许多,师叔,我心里不大安定。 放心,暂时别多想,满江雪摸了摸尹秋的头,具体如何行事,还得看掌门师姐如何安排,先不要自乱阵脚。 尹秋点点头,静了片刻又说:那明日回宫,我也要跟着师叔一起上路吗? 满江雪看了看她,问:你不想回去? 我回去也无用,倒不如去别的州城帮帮忙,尹秋说,陆师姐走不了,叶师姐也不能轻易离开锦城,要是季师姐出关还好说,她人不在,始终少了个领头管事的,我既是惊月峰的人,也该替师叔出面多做些事才对。 那你等我消息,满江雪拨了拨尹秋发间的小辫儿,眸光温柔,待一切商谈完毕,我会来找你。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听到尹秋耳中却是倍感温馨,她轻轻笑起来,温声说:好。 出门在外,要注意保护自己,满江雪又叮嘱道,若是碰上紫薇教,能避则避,南宫悯兴许会对你下手也不一定。 尹秋便将逐冰自腰间取下,晃了晃说:不怕,我现在能一个打十个。 满江雪莞尔,看着尹秋含笑的面容弯起了唇角。 第102章 几日后,满江雪披着锦袍,策马奔腾于山道,在迷乱人眼的凛冽风雪中,一路疾行到了云华宫山门。 她回来得悄无声息,又无书信事先通报,守门弟子们面露惊喜,纷纷前来迎接,满江雪没让人通传,下了马也未停歇,穿过重重宫闱直冲明光殿而去。 石阶积着厚雪,不少弟子们正在清理,满江雪裙角透湿,提着裙面入了长廊,听见殿中传来几道物体碎裂的声响。 几个惊慌失措的弟子陆陆续续小跑出来,见了满江雪,又都齐刷刷停作一片。 怎么了?满江雪解了锦袍,松了松微紧的领口,随口问道。 弟子们欠身行了礼,小声回道:师叔既是从宫外回来,就该知道这几天各大州城发生了什么,宫里今日才得了信,掌门听说难民们中毒一事后,正在里头发脾气呢。 满江雪了然,示意这几名弟子退下,抬腿步入了殿中。 一如往常,明光殿各处都点着盏盏明灯,亮如白昼,谢宜君一身绛紫袍服,背对着殿门而立,手里的佛珠拨得咔嗒作响。 片片碎裂瓷渣散乱在她脚边,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还在冒着热气。 看样子气得不轻,满江雪将锦袍搭在臂弯,边走边说,你把茶盏摔了,我喝什么? 谢宜君手上的动作一顿,捏着珠串回了身,见鬼似地看着满江雪,奇道:你怎么回来了? 有弟子上前接了满江雪的锦袍,又很快取来扫帚清理地上的狼藉,满江雪挑了把椅子落座,说:自然是为着难民一事回来的,你既知道了,我也就不多言。 南宫悯到底想做什么?谢宜君面有怒容,方才克制住的火气又一次窜了上来,这些年我无意与她斗争,也算过了几年平静日子,如今她卷土重来,杀了那么多人,辱我云华声名,她总该有个目的! 行路这几日,满江雪虽未流连坊间,但途中也听得不少流言,而今江湖上已经传开,难民中毒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人人都在议论此事,而随着死亡数目增多,云华宫的风评也在急转直下。 谢宜君气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 叶芝兰不在,这明光殿也就没个管事的,又遇上谢宜君大怒,弟子们都不敢贸然现身,怕触着霉头,满江雪只能主动唤人重新沏了热茶,要了套干净衣物,她行进寝殿,在屏风后更着衣,与谢宜君隔着珠帘对谈。 我在路上想过,南宫悯这几年明面上虽无动作,暗地里却是将苍郡占为己有,扩大了教中势力范围,毕竟当年河州城总坛出了事,紫薇教也算伤了元气,她耐着性子重整旗鼓,必是有备而来,借难民之死坏我云华声名,只不过是个开头,她接下来一定还有别的计划。 谢宜君眉头深锁,在案前来回踱着步子,沉声道:师祖们世世代代建立起来的威望,如今就要败在我手里,南宫悯一日不除,我连觉也没得睡,唯恐夜里梦见师父,我哪来的脸去见她老人家?江雪,你回来得正好,咱们商量商量,不能再任由南宫悯猖狂下去了! 珠帘交错,在风里发出清泠脆响,满江雪穿戴完毕,就着现成的冷水洗了脸,她手里握着巾帕,越过屏风看向谢宜君,说:在那之前,另有件事你得知道。 谢宜君举目回望着她,示意她说。 满江雪便说了:下月中旬,九仙堂将会在魏城召开机关大会。 她说着,从褪下的衣裙里取出一封请柬,凌空送到了谢宜君眼前。 谢宜君抬手接了,浏览着那上头的内容,皱眉道:这是写给尹秋的。 不错,满江雪绕过屏风行了出来,自己倒了杯热茶,梦无归派徒儿阿芙找上了小秋,要她下月应邀前往,说是去了就能见到师姐。 谢宜君神色微怔,捏着请柬的手指收拢了些:曼冬? 满江雪点头:还记得逐冰么?自从师姐销声匿迹,逐冰也没了踪影,我当年在流苍山还找过一阵子。 怎么不记得?谢宜君说,师父最宝贝的双剑,给了你和曼冬一人一把。怎么,逐冰在梦无归手里? 满江雪说:她转交给了小秋。 剑在人在,闻言,谢宜君眸光一亮,曼冬还活着! 满江雪喝了几口热茶,复又坐回椅上,她淡淡地说:不见得。 谢宜君原本喜出望外,听了满江雪这话便目露疑色:怎么就不见得?既然梦无归能拿得出逐冰,那就证明曼冬这些年是跟她在一起,当初梦无归能为着尹秋闯入紫薇教总坛,你我还曾设想过诸多原因,如今想来,那可不就是曼冬的主意? 仅凭一把剑,暂时还不能下定论,满江雪容色平静,何况紫薇教重出江湖,这个关键点上,梦无归又放出师姐的消息,你不觉得蹊跷? 分卷(106) 谢宜君略一思索,回道:你要这么说,的确有几分蹊跷。 茶水氤氲着雾气,满江雪的脸在那白雾中显得有些许的莫测,她指尖轻扣着杯口,说:总之下月魏城一行,我会亲自到场,师姐究竟是生是死,我也会借此机会查个清清楚楚。 十六年了,从前江湖上没少流传沈曼冬还活着的消息,可那些都是没有根据的传言,但这一次不一样,满江雪亲眼见到了逐冰,先不论沈曼冬到底还在不在人世,单说梦无归能拿到逐冰那把剑,就证明她与沈曼冬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 沈曼冬若是活着,那说明她与梦无归同在九仙堂,沈曼冬若是死了,那也说明梦无归见过她最后一面。 眼下我已经可以断定,梦无归必然是如意门旧人,谢宜君微眯了眼,眸中闪动着幽深光华,梦无归此人,并非九仙堂历来便叫得出名号的人,她是后起之秀,可我想不明白,曼冬多年来不肯现身,又不肯回到云华与我们相认,她到底是有什么苦衷?还是说是梦无归因着什么目的挟持了她,硬将她留在了九仙堂? 闻言,满江雪沉默片刻:如你所说,师姐若是被梦无归挟持,那当年梦无归又为何要为了营救小秋对上南宫悯?谁会为了一个阶下囚的女儿冒着风险与南宫悯作对?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谢宜君缓缓点了头,沉思半晌又道:可从她那年替怀薇击退秦筝初次露面起,她便一直戴着面纱,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谢宜君继续分析着,如若不是怕被我们认出来,她何至于此? 满江雪没有作答。 一切的一切,都好似重重迷雾,令人深陷其中,寻不到方向。 对话谈到此处,两人都沉寂下来,许久,谢宜君才又开口道:我有一种直觉,比起南宫悯,梦无归更为深不可测,她是个捉摸不透的危险人物,来历不明,目的也不明。江雪,你下月前往魏城,除了查清曼冬的生死,务必要弄清梦无归的真实身份。 满江雪嗯了一声:我心里有数。 谢宜君紧跟着道:排开这两件事,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如今宫里我信得过的人唯你一个,此事也只有你能够办成。 满江雪抬眼看向她:什么事? 谢宜君冷笑一声,望着殿外的飞雪,咬牙切齿道:南宫悯若是也到了魏城,如此大好时机,你一定要尽全力将她诛杀,永绝后患! 风乍起,越过廊檐扑向殿内,满室明灯颤动起来,在各处投下摇晃不休的暗影。 满江雪伸手将凝霜取了下来,举到眼前细细地看着。 她轻声说:我尽力而为。 廊角挂着冰钩,冬日一片萧索,庭院里枯枝碎了一地,偶有几点梅红,一只素手轻轻拾起,把那残花搁在掌心,身着紫衣、面覆白纱的女人在屋檐下微垂了头,轻嗅着残梅的余香。 眼风处有个青青身影躲在梁上隐匿声响,梦无归直起身来,手心微偏,看着那残瓣落进泥土里,头也不回地说:要你去姚定城送封请柬,送了这些天才回来,年纪越大越贪玩,我是太纵容你了。 她话音一罢,那梁上的人影便轻飘飘落了下来,阿芙将两手背在身后,步子走得拖沓,嬉笑着说:姚定城与金淮城之间就隔了一个辽平郡,我爱骑马,又不怕赶路,就去金淮城看了一眼喽,师父干什么这么小器?我反正是把您交代的事情给办好啦。 院儿里梅香四溢,梦无归却无意观赏那些怒放的红梅,只是重复着拾捡残花又信手丢掉的举动,她像是觉得这样很有趣,可露在外头的眉眼却又沉静淡漠。梦无归说:见着你师姐了? 阿芙匆忙赶回魏城,早午两餐都没吃,她在集市上买了两个包子,这会儿蹲在阶上大口大口咬着,含糊不清地说:她是个大忙人啊,我哪里见得着。那傅楼主总算对她上心了么,成天把人关在傅家密道里没日没夜地修习心法,我在明月楼蹲了好些天的点,就没见她出来过,只能回来喽。 梦无归回头看了她一眼,手里的梅花被掐破出了汁水,花香里掺了点苦涩,她停顿须臾,忽然说:包子吃完,你再去一趟金淮城。 阿芙说:哦啊? 给你师姐递个信,梦无归负手而立,语调沉稳,叫她下月来魏城参与墨子台,我会写一封请柬送往明月楼,你要告诉她,叫她务必说服傅岑留下,最好是她自己到场。 阿芙满脸都写着疑惑二字:可您之前不还说不让师姐掺和进来吗?她在明月楼待得好好儿的,墨子台跟她没关系啊,傅楼主还没退位呢,十年一度的大会,多少人想看咱们九仙堂的机关术啊,她靠什么说服她老爹不来? 那是你师姐的事,梦无归说,少楼主若连这点话语权都没有,那她这几年也算白费力气了。 阿芙似懂非懂,挠着头问:那她要是问我原因呢? 使命,梦无归说,她会明白的。 阿芙哦了一声,三两口解决了手里的包子,起身道:那行罢,我这就上路。 还有一点,叫她不要大张旗鼓地来,梦无归复又叮嘱道,尽量低调行事,这一次与往日不同,有些人该坐不住了。 阿芙眸光闪动,反应过来她话中含义,笑道:放心,明白! 她说罢,一个飞身跃上围墙,朝外纵身一跳,很快消失不见。 梦无归提着裙摆上了阶,手里的残梅被风卷下,脆弱无力地落去了地面,又在下一刻被风轻柔托起,打着旋儿浮去了高空。 一点残破的红影自远空而来,许是沾了雪沫,显得有些沉重,尹秋立在檐下,抬头朝那红影伸去了手,鼻尖凑近之时,闻到极淡的花香,还有零碎浅淡的苦味。 那红梅像是被什么人搓揉过,残缺的花瓣上布着伤痕,摊在手心里,肌肤的白与花色的红相得益彰,生出几分凄美的破碎感。 尹秋望着穹顶,满目飞雪,又看向街道两旁,也未见谁家红梅攀墙,不知这小小的梅花是从何处来的。 她静默在檐下,心不由己地盯着那梅花出了神,少顷过去,白灵背着包袱与孟璟一同行了出来,两人都皱紧了眉,一副受了挫又隐忍着怒气的模样。 还是不肯?尹秋侧头,问道。 真是岂有此理!白灵抄着手,眉目不善,这都第几家客栈了?大雪天生意就那么好?每一个都说客满房满,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让我们住店! 尹秋越过她二人看向了堂内,里头分明食客稀少,四处都是空桌,生意并不红火,那柜台前的小厮与掌柜也显然在佯装忙碌,表面是在低头整理账簿,实际却是暗暗打量着尹秋三人,神情略有些傲慢。 就连为数不多的食客们也是交头接耳,落在尹秋三人身上的目光透着若有似无的轻蔑与嫌恶。 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既不敢表露,又生怕错失了表露。 尹秋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她收回视线微微一笑,对身后两人说:走罢。 从姚定城离开以来,他们这一路便没少受到百姓们的白眼与轻视,难民一事已经传遍江湖,云华宫也站在了风口浪尖,意料之中地成为了众矢之的。 从前云华弟子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然而如今形势不同,待遇也就不同,各大州城的弟子们虽忿忿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更加谦卑做人,尽量避免与人发生摩擦和争执,以免恶化云华宫眼下在世人口中的风评。 直到入了夜,三人才终于在此地最为偏僻之处求得了一家客栈入住,三间次等房,却是花了比上等房还贵的价钱,若不是因着冬日天寒,白灵根本咽不下这口气,谁乐意住他这破客栈?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照样睡得舒坦! 等到稍作歇息,三人要下楼用晚膳时,却又被告知厨子归了家,想吃就得自己做,白灵气得火冒三丈,差点动手打人,幸亏被尹秋与孟璟合力拦下,好一番致歉,才没被赶出去。 隔壁的饭菜味儿都飘到我房里去了!白灵余怒未消,叉着腰道,他们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为难我们!是,难民是死了,可那又不是我们云华宫杀的,我们也是受害人啊!真是气死我了! 今时不同往日,忍一忍罢,尹秋握着锅铲,立在菜篮子前头看了看,笑得温婉,孟师兄,白师姐,想吃点什么? 白灵见她这若无其事的模样,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到底还是叹了出来,心服口服道:你这天塌下来也不着急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养成的? 有什么好急?再大的恶意我也经受过,尹秋在菜篮子里头翻翻捡捡,说:我想吃土豆丝,你们呢?三菜一汤足够了。 白灵便也将头凑了过去:那那我要个青椒肉丝罢,不吃肉我可没力气走路。 两人挤在一堆商量着吃什么,唯有孟璟没有参与,她因着尹秋那一句再大的恶意也经受过,顷刻间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灶房只点了两盏小油灯,尹秋在那昏黄的灯光里偏了头,脸上的笑容像是春光一般和煦温暖,她对孟璟说:你的饮食得清淡,我炒个素菜给你吃好了。 孟璟下意识攥紧了衣袖,移开目光说:好。 三人便在灶房里支了小桌,待吃饱喝足,便又一同打了热水回了房去,尹秋推开木门,抬腿之时见得孟璟立在廊子里沉默不语地看着她,便问道:有事? 孟璟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了声早些睡,随即便入了房。 孟璟时常会叫人觉得他满腹心事无法言说,尹秋早已习惯,当下也未在意,关了门就着热水洗漱一番,便也脱了衣物躺去榻上开始入眠。 睡到半夜,一股冷风倏然窗外袭来,尹秋被吹得一个激灵,当即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她第一时间摸到了枕下的逐冰,在昏暗中不动声色地朝窗户看了过去。 子夜沉静,客栈无人走动,只有廊下挂着几只忽明忽灭的灯笼,那窗户临睡前尹秋特意关了,此刻却是大开着。 尹秋微眯着眼,放轻呼吸盯着那处,过了许久也未听见什么动静,更不见有人现身,足足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尹秋才略微放松了些,轻轻起身行到窗前,看了一眼外头的景致。 难道是记错了,她睡前忘了关窗? 尹秋皱了皱眉,正要回到榻上接着安睡,转身之际,却听身后忽然响起了一点细微的响动。 像是有人挪动了一下步子。 尹秋目光一凛,登时握紧了手里的逐冰,后背顷刻间便攀爬上一股寒意,她没有惊慌,只是镇定地立在窗前,并未贸然回头。 谁知身后的人却是主动开口道:愣着干什么,猜猜我是谁? 第103章 那声音柔媚悠扬,调子里含着笑意,语速略显缓慢,像是说话人总也不肯好好儿说话似的,非得一个字一个字咬清楚了,再和着气息漫不经心地吐出来,显得有种别样的勾人与魅惑。 夜风把人的嗓音送到耳侧,仿佛贴颈而语一般,尹秋移动视线,借着窗侧梳妆台上的铜镜,瞧见了一道暗红身影。 这人身量不低,夜色与房外的灯笼将她映照得几分幽暗,铜镜概括不出全貌,仅能看见她一张噙着笑意的红唇,还有半截线条分明的下巴。 只这一眼,尹秋就已认出来人是谁。 心下惊疑不定,面上却维持着沉静,尹秋暗自防备,嘴唇噙动正要说话,却听身后那人又抢先道:要看就正大光明地看,镜中人哪有本人赏心悦目? 尹秋原本还有几分紧张,听得这话又觉有些好笑,她在风里转了身,与那红衣女人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对视起来。 我倒宁愿观赏镜中人,尹秋无端叹了口气,最好是明镜于身畔,美人隔彼岸,远观才更有味道。 那你与我喜好不同,南宫悯看着尹秋,眼神是直白的打量,我若要看美人,就喜欢把她们放在身边,越近越好,隔得太远瞧不真切,也没意思。 尹秋想起枫楼里那些戏水的女人,还有南宫悯立在帘外观望时的眼神,她摇头轻笑:不,你并不喜欢。 何以见得?南宫悯微微笑着,素雅的绣鞋在步伐移动间露出好看的云纹,她行到尹秋跟前,低垂的眼眸映着尹秋清瘦的身形,像是单单只用目光,就能将她全然笼罩起来。 心中若是欢愉,眼神骗不了人,尹秋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已调整好心态,她毫不避讳地迎上南宫悯的目光,说,你看着美人时的神情,只有冷漠,没有欢愉。 南宫悯像是觉得她的反应有趣,缓声说:那你现在瞧瞧,我看着你的眼神如何? 尹秋说:尤为慈爱。 你把我形容得太老了,南宫悯低声笑了起来,你也是美人,还是个出落得极好的小美人,我几年不见你,不知你如今这般出挑,眼下见了,真有些后悔了。 后悔什么?尹秋站得笔直,瘦削的双肩落了一点飞来的碎雪。 后悔当初没能把你留在身边,南宫悯伸手,将尹秋肩上的雪花拂掉了,也是怕了满江雪,没敢与她打上一场将你抢回来。 这话说得太晚,尹秋眉目柔和,不见丝毫怯意,你错过了时机,后悔也无用。 夜深人静,客栈内一片清寒,窗外洒着盐粒一般的雪粉,夜景十分虚幻,两人暌别多年再次重逢,言谈间有来有往,竟像是分别许久的老友,有种不大合适的默契。 你和小时候一样,还是不怕我。南宫悯说。 怕的,尹秋说,只是装作不怕。 怕什么?南宫悯饶有兴致地问。 你不会平白无故找上我,尹秋神色自若地回,更不提我们快五年没见过面了,你突然现身,为着什么事来的? 南宫悯笑得悠然,落落大方地拉着尹秋在桌边坐下,说:姑姑想见侄女罢了,非得要有个理由不成? 若是平时,的确不需要理由,尹秋斟了两杯冷茶,将其中一杯搁在了南宫悯手边,但眼下紫薇教与云华宫正在暗中较量,你在这个时机跑来见我,即便是换作五年前的我,也不会信你是来找我叙旧。 分卷(107) 那还真是叙旧,南宫悯笑吟吟地看着她,说说罢,这几年在云华宫过得如何? 尹秋喝了口茶,浅笑道:一切顺遂,平安无事,她侧目看向南宫悯,又说,劳您挂念。 客气,南宫悯说,姑姑关爱侄女,天经地义。 尹秋观察着她的神色,发觉这人还真像是来找她闲话家常一般,便也配合着南宫悯,说道:那您在紫薇教这些年,又过得如何? 孤家寡人,甚为凄凉,南宫悯说,一日三餐无人陪,听风看雪也无人共,缺个体贴人。 尹秋听得发笑。 南宫悯看着她素白的手指捏着茶杯,又看着她娴静的侧脸在昏光里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这个年纪的女儿家就是那样惹人注目,她无需做什么,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俨然一幅画,叫人忍不住想一直看下去。 时间是个好东西,能叫含苞的花怒放,也能叫一丁点大的人蜕变,昔年那个内心抗拒却故作镇定的小女孩,如今已真正做到了从容不迫。 南宫悯细细地打量着尹秋,低沉的声音在夜晚显得格外温柔,她轻声问:你笑什么? 尹秋侧目看了看她,脸上笑意不减,却也透着若有似无的疏离,尹秋说:笑你这话好有趣,你不像是一个需要人陪的人。 怎么就不需要?南宫悯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人,都需要人陪,尤其是柔弱的女人。 尹秋笑得更深了:可你并非柔弱之人。 不,你错了,我这人一向很柔弱,像是为了印证这句话,南宫悯靠上椅背,放松的姿态顿时收敛了不少气势,姑姑形单影只一辈子,这些年愈发觉得冷清,你陪伴满江雪那么久,是不是也该陪陪我了? 尹秋略一思量,欣然起身道:那走罢。 南宫悯将她来回扫了几眼,稳若泰山道:去哪儿? 姑姑住哪儿我去哪儿,尹秋说得很认真,总坛几年前就搬迁到了苍郡,听说那是个好地方,我长这么大还未去过南下,听人说苍郡的油茶和糯米糕好吃,我想了许久了,一直没机会尝一尝。 南宫悯垂眸一笑,说:你想好了?这时候跟着我去紫薇教,往后可就回不了云华宫了,他们会认为你是我安插在云华宫的细作。 姑姑亲自邀约,我怎好推辞?尹秋说,总不能叫您白跑一趟。 你愿意陪我,我自然欢喜,南宫悯说,但眼下还不是时候。 尹秋说:那得什么时候才行? 南宫悯便也起了身,目视尹秋道:等下月魏城的机关大会结束,我再带你走也不迟,未等尹秋接话,南宫悯又道,不过你能不能如愿以偿跟我走,就得看你的造化了。 尹秋眼睫微抬:什么意思? 姑姑委实是关心你,所以今夜冒着风雪来见你,为的就是提醒你一句,南宫悯抬起手,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尹秋的脸,魏城一行,有人会杀你,姑姑不想你受伤,又不好出面阻挠,只能你自己防患着点了。 尹秋停顿须臾,脸上还是带着笑:谁要杀我? 嘘,南宫悯将食指竖在唇间,这我可不能说,你已经长大了,有的事需要你自己去面对。 可我不会去魏城,尹秋说,姑姑听谁说我要去? 南宫悯弯唇一笑,又摸了摸尹秋的头:我不仅知道你要去魏城,还知道你去魏城是为了见你娘。 尹秋小心思未能得逞,倒也不觉得仓皇,只乖顺道:姑姑神通广大,自然是什么都知道。 那姑姑问你一个问题,南宫悯忽然话锋一转,手指揪住了尹秋藏在发间的小辫儿,去了魏城,满江雪若要杀我,你是帮她,还是帮我? 尹秋不着痕迹地一愣,没有料到南宫悯居然连这也知道,毕竟要不要杀她这事,还得看谢宜君与满江雪的商议结果到底如何,至少连尹秋目前都还不知最终决断,南宫悯又是怎么知道的?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南宫悯善解人意地解答道:这次与以往不同,我命人毒死了那么多难民,动摇了你们云华宫在江湖上的地位,谢宜君必然对我忍无可忍,巴不得紫薇教即刻灭门,可要想铲除紫薇教,除却亲手杀了我,几乎没有别的办法,而谢宜君没那本事杀得了我,她只能吩咐满江雪,眼下魏城一行又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我若到场,满江雪必不会放任我来去自如,对么? 饶是已经见识过这人的心计与城府,但听完她这番话,尹秋仍是免不了心绪复杂起来。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这种谋算与头脑,并非谁人都能做到。 精明通透到此等地步,她若身在正道,必然会大有建树,只可惜南宫悯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祸害。 夜风把两人的衫裙吹作一团,浮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女儿香,尹秋不动声色地偏了头,系着红绳的小辫儿流水一般自南宫悯手心滑落掉了。 尹秋对她的话未置可否,只是眨了眨眼睛,表情温良地问道:那姑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交谈至此,南宫悯将尹秋一切反应都尽收眼底,她得了尹秋这一句疑问,不由低声笑起来:你小时候就有几分小聪明,长大了更是了不得,是个不能小瞧的,她说着,缓步行到窗边瞧着夜色,去或不去,得看你愿不愿意帮我了。 美人凭窗远眺,红衣飘飘,不得不说的确赏心悦目。尹秋转动步子,望着南宫悯的背影,笑道:姑姑与我相处不多,可能不太了解我,其实我并非老实忠厚之人,眼下我可以回答姑姑说愿意帮您,可真到了那时,帮不帮可就不一定了。 南宫悯眉头微挑,回头瞧着尹秋道:至少你还算坦诚,那可怎么办呢,满江雪要杀我,你又不肯出手相帮,看来魏城我是去不得了。 即便想帮我也无能为力,尹秋面露无奈,叹息着道,我可不是师叔的对手。 南宫悯眉眼弯弯,语气含着戏谑:那就把你绑起来,带在身边,有你做人质,满江雪不敢轻举妄动。 尹秋笑了笑,从善如流道:那正好,姑姑不是说有人想杀我么?您把我带在身边,也算免了我的血光之灾,咱们互帮互助,好事么。 你如今还真是叫我刮目相看,南宫悯看着尹秋的眼神一瞬变得幽暗起来,她懒懒倚在窗沿,唇角的弧度越渐深了,你待在云华宫太委屈,不如跟着我去紫薇教,金枝玉叶的小教主,可比什么云华宫弟子尊贵得多,考虑考虑? 尹秋微微笑起来:别的好说,这个免谈。 南宫悯哼笑一声,冲尹秋招招手:到姑姑这儿来,姑姑再跟你说一件事。 尹秋看了她两眼,边走边说:什么事? 外间的廊子里忽然灭掉了一只灯笼,南宫悯在那光线骤暗之时直起了腰,随即又微微俯身凑近了尹秋,尹秋只觉光线一暗,还没来得及后退,便听南宫悯贴在她耳边意味不明地说:云华宫后山峰顶有一处观星台,去过么? 她说话时带着温热的香风,吐气如兰,有种能让人迷乱心神的本事,可尹秋却只觉得这样过近的距离叫她浑身不自在,她在昏暗中皱了皱眉,又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转念才想起来,半月前在姚定城时,满江雪也曾挡住轩窗以这样的姿势靠近过她。 这两人做了同样的举动,却是给了尹秋近乎天差地别的感受。 尹秋忍着不适没有动弹,尽量自然地回道:观星台立着各位师祖的衣冠冢,我去得少。 南宫悯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拘谨,稍稍离远了些,说:那你有空多去转转,说不定能有意外发现。 意外发现?尹秋移动视线看向她,口吻平静道:姑姑有话不妨明说,我听不太懂。 南宫悯故弄玄虚道:话说明白了就没意思了,有些事情得靠你自己去触摸,她顿了顿,又仿佛刻意强调一般,你已经长大了。 这人从来便是如此,总不肯把话说得清楚一点,尹秋在这方面也算领教过她的嘴有多严实,便也没有刨根问底,只是点头道:好,我记下了。 那就魏城见,南宫悯眸光温和,像极了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今夜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可得上点心,否则日后出了什么乱子,可别怪姑姑不疼你。 她说罢,复又站直了身子,拍拍尹秋的肩,信步朝房门行了去。 尹秋噤声片刻,在南宫悯即将推门而出时问道:我娘真的在九仙堂吗? 南宫悯步伐一顿,笑着回了头:这个么,我也想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太忙,都是夜里两三点写好了章节丢到存稿箱自动发,不怎么登晋江。 说实话有点焦虑了,第二卷要写的东西太多,剧情和感情需要合理安排,我对自己要求又比较严格,写文速度很慢,会一直检查,反复斟酌和修改,还得抽时间看书,避免写文过程中墨水用完了没得写。书读得少是个问题,肚子里就那么点东西,写完了会有一种无力感和空虚感,所以希望大家有喜爱的书籍可以推给我,我会非常乐意。 偶尔发个牢骚请见谅哈,好久没发红包了,这一章发发红包吧,还是老规矩,零点前留评都有,谢谢连载期间一直陪伴我的人,今天翻评论发现又多了许多眼生的小天使,谢谢你们啦。 好的建议和批评我都虚心接受,也在一直进步,大家共勉,我会把对文字的热爱一直保持下去,希望你们也能对喜欢的事情积极向上。 啾咪! 第104章 雪停了,宅子里的红山茶还垫着薄雪,这花没什么香味,在冬日里只晓得释放嫣红,只见花色不见花香,南宫悯不大喜欢。 秦筝把手底下的教徒呈上来的信笺看了,立在火炉边说:派了几拨人都是有去无回,锦城到如今还没半点动静,温护法这是铁了心要与教主作对了。 炉子里的碳烧得正旺,不消片刻,那上头的茶壶便顶起了壶盖,叫得响亮。南宫悯没要秦筝动手,自个儿提着壶把冲了洗净的茶,淡淡道:她被关了那么多年,心里积着怨气,锦城么,她看得重。 秦筝有意无意地端详着南宫悯的脸色,沉默少顷说:那就放任她这么胡闹下去?撇开别的不谈,能在烈火池待五年还苟延残喘活下来,这一点我着实钦佩,可烈火池都磨灭不了她的意志,教主将她放出来,只怕百害而无一利。 南宫悯笑了起来,拿热水涮着茶杯:你与她最大的不同,就是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她将涮杯的水泼到秦筝脚边,神色轻松道,我既肯放她出来,就必然有我的原因,而她出来后会做些什么,那也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教主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秦筝听出她这话中的敲打之意,赶紧躬身埋首道:属下只是替教主着想罢了。 放心,你这大护法的位子丢不了,南宫悯抬眼瞧着她,温护法如今式微,我也没打算再用她,她已对你构不成威胁,你因着她在我跟前吃醋,没那必要。 秦筝讪笑两声。 她虽未回话,面子上装得谦卑,可心里却不是那么回事。 温朝雨敢堂而皇之扣下她秦筝的人,坏了她的事,明摆着是要帮云华宫,这等私通外敌的罪名,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可南宫悯非但不问温朝雨的罪,反倒替她开脱,这般明目张胆的偏袒,是秦筝这辈子都得不到的恩宠。 秦筝早些年其实并非紫薇教教徒,而是别的门派弟子,只因在师门犯了事,被驱逐出来,抱着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的想法,一头扎进了紫薇教,成了为世人眼中恶贯满盈的一份子。 她年纪算不得大,比温朝雨小上许多,另外两位护法更是早早就年过三十,她能年纪轻轻就成为四大护法之一,靠的就是勤奋与卖力,她可以为了南宫悯的一句话,拿自己的命去冲锋陷阱,也正因此才得了南宫悯的青眼,在一众教徒之中脱颖而出,成了最年轻的一个护法。 起初秦筝意气风发,觉得自己找对了门路,前途无量,可时日一久她就发现,不管她再怎么拼命,再怎么为了南宫悯前赴后继,也始终追赶不上温朝雨一星半点。 她用伤痛和血泪取得的成就,多么来之不易,可温朝雨却能什么都不做就轻轻松松拿到手,她甚至还可以几年如一日地踩在她头上,永远高她一等,哪怕是到了现在,她已经取代了温朝雨的位置,可在南宫悯心里,她依旧比不上温朝雨。 她把自己当做南宫悯的狗,把自己的青春和心血都奉献给了紫薇教,可方才南宫悯却说,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是谁? 温朝雨又是谁? 温朝雨又能是谁? 半个时辰后,秦筝踩着水洼离开了小楼,外头天色渐暗,隐隐有落雨的征兆。 院门口守着两名属下,秦筝把人叫到身边,站去了南宫悯眺望不到的位置。 狗和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秦筝摘了片树叶,丢到嘴里咀嚼着,你们知道么? 两名属下互相对视,摇头。 再忠心的看门狗,只要犯了错,就会被厌弃,叶子被嚼烂了,满口苦涩,秦筝却仿佛浑然不觉,眼里含着狠辣,可人犯了错,却可以一而再再而三既往不咎。 两名属下神色狐疑,听得一头雾水。 谁不想做人呢,秦筝将嘴里的东西一口吐了,继续旁若无人地说着,却偏偏只能做狗,可你们记住了,即便是做狗,也得做条有尊严的狗。 虽然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但一名属下还是顺着她的话回道:那依护法之见如何才能做有尊严的狗? 尊严秦筝冷笑一声,要想抬得起头,就得把那些压着你的人通通杀光,叫你主子眼里无人可留,只瞧得见你这条狗。 一滴雨水穿过云层而来,落在秦筝眼睫之下,像是滑了滴泪,她抬手把那泪擦了,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在教主动身前往魏城之后,我要听到温朝雨暴毙的消息。 分卷(108) 闻言,两名属下一怔。 她若没死,死的就是你们,秦筝拔出长剑,将剑柄捏得咯咯作响,听明白了么? 温朝雨叫人备好了酒菜,换了身像样的干净衣裳,她今日不出门,没戴斗笠,倚在窗边吹了会儿风,等来了一场雨。 不多时,雨中有人撑伞而来,穿过深深庭院,像一道鬼魅的游魂,轻飘飘入了檐下。 那是个身着素色长衫的小公子,圆领窄袖,足蹬黑靴,肩上搭着件墨色披风。 他仪表清秀,衣着质朴,却又透着几分浑然天成的矜贵,像是富裕世家里将养出来的,举手投足都彰显着有人教养过的痕迹。 呦,七少,温朝雨在窗边探出了头,与人隔空对视了一眼,几年不见,你还是长这模样,吃了什么永葆青春的灵丹妙药,给我也来一帖? 薛谈跛着腿出了屋,主动接了伞,将人请到内里。小公子解了披风,在矮脚几前盘腿落座,说:以寿命为代价的药,怕你不敢吃。 温朝雨不过随口那么一说,听他这话便兴致勃勃道:还真叫我猜对了?她顿了顿,毫不含蓄地打量着对面的人,你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对付云华宫,肯拿寿命糟践自个儿身子,容貌这种东西,该老便老,逆天而行的代价可不好承受。 我没几年可活,代价早已尝到了,小公子咳嗽两下,声音略有些嘶哑,若不维持容貌,仇家早几年就该将我认出来。 温朝雨支着长腿,坐姿极为不端,她倒了两杯温酒,饶有兴味地问:七少贵庚?说完这话,她又刻意改口道,错了,应该是七少芳龄才对。 小公子瞧着她把酒杯送到自己眼前,碰也未碰一下,回答说:三十有五。 温朝雨执杯的动作一顿,酒水登时洒了大半。 三十有五?温朝雨发自肺腑地吃了一惊,她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人道,说笑呢罢?你五年前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眼下还是十六七岁,你跟我说你三十有五? 不骗你,小公子握拳抵唇,又咳了咳,灵丹妙药,童叟无欺。 温朝雨啧啧称奇,抬手将杯口送到唇边,只胡乱闻见了些许酒味儿,便在薛谈目光灼灼的视线中把手放了下去。 那你比我还大,温朝雨把酒杯搁在桌边,白了薛谈一眼,又对小公子说,具体还能活多久? 外间的雨落得大了,砸在青石板上听着杂乱,小公子伸手夹了几筷子清淡的菜蔬,他执筷的动作有些特别,显得有种别样的庄重,看起来也像是被人精心调教过。小公子说:大仇不报,吊着一口气兴许能多活两年,大仇若报,说不定当场就死了。 温朝雨看了他一会儿,换了条腿支着,她挑了两个橙子放在火上烤,漫不经心地说:你我统共也就见过两次,交情不足,话却谈得有问有答,都说交浅莫言深,你与我说这些也算掏了那么点心窝子,那就怪了,你这般坦率,总不能是为了结交我这个百无一用的废人? 今日是我主动求见于你,自然得拿出点诚意,小公子吃了两口菜,东西咽下去才又开口说,我能助你离开紫薇教,但前提是你得帮我一个忙。 温朝雨安静了一下,趁着薛谈退下之时,动作飞快地将桌边那杯酒饮了,还没忘再给杯里满上。 我从未想过离开紫薇教,温朝雨说,不过你且说来听听。 小公子搁了筷子,朝温朝雨的方向微微倾动了上半身,这是一个要低声耳语的动作,温朝雨也就心领神会地凑了过去。 不过片刻,温朝雨便又坐回了原地。 雨打亭台,发出清泠脆响,温朝雨听着屋外的雨声,耳尖微动,她挑起一边眉,神情古怪道:你要我去你怎么就知道一定会发生这样的事? 小公子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平淡地说:用脚后跟想也能想得到。 温朝雨看了看自己的脚后跟。 她想不到。 只要你去了,且按照我说的去做,我的计划就能顺利进行,小公子看着她,也能叫你全身而退,不受波折。 温朝雨沉思不语。 总之我提出了条件,看你自己的抉择,见她没有回答,小公子又道,况且,我也不信你真的不想离开紫薇教。 温朝雨抬眸,短暂地注视了他少顷,旁边薛谈端着汤药来了,温朝雨沉默地灌了药,正在思索着要不要答应他,忽听薛谈说:护法,大夫再三交代,吃药期间不能饮酒,您说这位贵客糟践身子,属下看您也一样。 温朝雨镇定自如地看着薛谈:我哪样? 这杯子里的酒先前洒了一大半,薛谈毫无感情地说,这会儿是满的。 温朝雨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搁了药碗,捡了个烤橙子递给小公子,绷着脸皮说:来,这玩意儿止咳。 小公子看了看她,伸手接过:多谢 客气,温朝雨剥着橙子皮,闷了半晌才问,刚才说到哪儿了? 小公子拿手帕包着橙子:说到 他迎上温朝雨放空的眼神,像是一瞬有些无可奈何,头一回露出了点笑意,叹气道:罢了,吃完再说也不迟。 哦。温朝雨面无表情地说。 吃过午饭,客栈外响起了哗啦啦的雨声,白灵收拾好包袱,立在门口候了片刻,见尹秋与孟璟来了,便抱怨道:这鬼天气我真受不了,不是下雪就是下雨,一路上没个晴天,烦死我了。 尹秋结算了房钱,听到这话笑了笑:你是因着别的事烦,所以见了雨雪也就更为不快,烦又能顶什么用? 白灵说:我忍不住,我心里头烦的没办法,我哎,你昨夜没睡好? 尹秋抹了把脸,容色有些遮掩不住的疲惫,她嗯了一声,第一个钻进马车,说:认床,不大睡得香,趁早上路罢。 白灵便也跟着跳上马车,当起了车夫,在前头赶着马儿,孟璟放下帘子,瞧见尹秋眼底一片青黑,关怀道:我昨夜听见你房中仿佛有动静,可是有事发生? 尹秋靠着车壁,微卷窗帘,目光沉静地看着外头的落雨说:无事,睡不着在房里坐了一会儿,吵着你了? 这倒没有,孟璟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瓶递了过去,安神的丹药,吃一粒罢。 尹秋抬手接过,就着水吞了粒药丸,冲孟璟道了声谢,随后便合上眼眸假寐起来。 她心里揣着事。 昨夜南宫悯走后,尹秋后半夜便一直没有睡意,躺在床上两眼睁到了天明。 纵然知道魏城一行会十分凶险,但尹秋着实没有料到南宫悯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亲自找上了她,还给她透露了不少重要讯息。 南宫悯说有人会杀她,这话不像作假,否则她不会大半夜专程跑这一趟,可除了紫薇教以外,还能有什么人要对她下杀手? 再者,南宫悯特意提到了宫里的观星台,那地方又藏着什么玄机? 她对已经发生和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事都了然于心,不仅知道谢宜君会吩咐满江雪取她性命,也知道沈曼冬可能在九仙堂的消息,她还知道兴许会有人要杀尹秋,她甚至知道云华宫的观星台。 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是南宫悯不知道的? 而最重要的是,她来提醒自己,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尹秋闭着眼,在嘈杂的雨声中默默陷入了沉思。 心绪在时间的流逝中缓缓变得复杂起来,一如车外的飞雨,错综交织,冗杂而密集。尹秋枯坐半晌,听着那无休无止的聒噪雨声,不知为何逐渐有些心浮气躁,她像是一下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乱了心神,有点坐立难安。 密密麻麻的烟雨中倏然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声音。 像是空灵悠长的笛声,隔着山林间的雨幕,隐隐约约地游荡在天地之中,最后被冷风轻而缓慢地送到了车窗边缘。 尹秋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她猛地睁开眼,额角顿时噙了一层薄汗。 那笛声萦绕在耳侧,时近时远,如同有人在轻言细语地念着什么晦涩难懂的语言,尹秋灵台一阵恍惚,在车马摇晃不休的颠簸中一把扶住了身侧的孟璟。 停车尹秋抓皱了孟璟的裙袍,呼吸一瞬急促起来,快停车。 孟璟神情意外地抬了眼,见她面色不好,顷刻间冷汗涔涔,赶紧反手握住了尹秋,喊道:白灵! 很快,马车停止了摇晃,白灵丢了缰绳,从车外探进头来:怎么了?她说完这句,忽然瞧见尹秋神情痛苦的模样,当即脸色一变跳进车来,怎么回事?小秋! 车身已经稳定下来,可尹秋还是觉得周遭都在天旋地转,孟璟立即扣住她的手腕把了脉,皱眉道:你脉象怎么这么乱?是哪里不舒服? 尹秋喘着气,嗓音透着虚弱:你们听见笛声了吗? 笛声? 孟璟与白灵连忙竖起耳朵,却是除了雨声什么也没听见。 哪里来的笛声?白灵说,你听见了? 尹秋暗暗运转真气,想将体内的不适感压制下去,孰料她一旦运功,心口更是如同被蚂蚁啃咬般地疼了起来,那笛声也在耳中骤然暴涨,变得又尖又利,仿佛刀子一般割锯在脑中。 尹秋脸色一白,正要张口说话,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唇边就先溢出了丝丝血迹。 鲜血自唇角滑落,顺着下巴滴到洁白的裙面,霎时间晕染成了一团红晕。 见状,孟璟与白灵当场怔住。 第105章 啪!的一声,茶盏自案边毫无征兆地坠落,猛然间摔得四分五裂。 碎瓷飞溅,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惊起淡淡的尘雾,满江雪伸出的手接了个空,被那细小的瓷片飞速擦过,留下一道浅淡的红痕。 沉星殿门窗大开,穿堂风挤在屋子里,狂啸而又猖獗,转瞬就将那茶水的热气卷得一丝也不剩。 几个暗卫弟子在外头听见动静,赶紧动作迅捷地从房顶飞落下来,争先恐后地入了殿门。 师叔? 哎呀,这茶盏怎么摔了? 外头一瞬落了大雨,庭院里的枫树被模糊成了一片残红,满江雪看了眼地上的狼藉,又看了眼手背那道擦伤,微微皱起了眉。 弟子们立即取了扫帚前来打扫,又眼尖地发现满江雪的手带了伤,纷纷上前关怀。满江雪莫名有些心神不宁,道了声无碍,拿手帕简单擦掉了手背的血迹,撑着伞行出了沉星殿。 突然下这么大雨,师叔还要去祭拜师祖们么?一名弟子提着小竹篮跟了出来,里头装着事先备好的冥纸香烛。 满江雪立在廊下观望了片刻雨势,沉默少顷才说:去。 那弟子带了把伞,却没撑,他披了蓑衣戴了斗笠,给竹篮上蒙了层避水的油皮纸,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惊月峰,在茫茫大雨中穿过重重楼宇去了后山的观星台。 观星台设在后山峰顶,是整个云华山地势最高之处,人立在这地方俯瞰,可以阅尽山峦,将云华宫尽收眼底,甚至还能远远地瞧见上元城的轮廓。 云华宫各位师祖们的陵园都建在天池,可那地方太过遥远,每年前去祭拜都免不了一番兴师动众,极为不便,正好观星台宽敞空旷,除了赏景和各峰长老偶尔来此讲道以外,也没别的作用,是以谢宜君多年前就将此地特意修葺了一番,立了不少师祖们的衣冠冢,好叫弟子们方便来此祭拜。 雨水沉重,打的伞面在风里微晃,满江雪行于前方,未几便停在了一处坟冢跟前,身后的暗卫弟子立即将手里的伞支了过去,挡着雨,满江雪便俯下身去,吹了火折子烧了点纸钱,又燃了两支白烛。 风太大,燃烧后的纸钱化作了烟灰,还没飞得起来又在雨里垂了下去,那白烛也只亮了片刻,很快就跟着熄了。 心意到了就成,师祖不会怪罪。那暗卫弟子尽力多烧了些纸钱,随后又将地面打扫得规整了些。 手背那道擦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痛感却是异常明显,始终盘踞在伤口不肯消停,有些磨人。满江雪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问道:小秋可有来信? 这两日没有,前几日倒是有一封,师叔不是看了么?忙完手头上的事,那暗卫弟子又主动替满江雪撑了伞,回道,她说挑了个离魏城较近的州城过去帮忙,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满江雪紧皱的眉头不曾松懈过,她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师父的墓碑上,少见地出起了神。 冷风席卷着天地,带来无边寒凉,观星台环绕着四季常青的云杉,那大片的苍绿上头原本该垫着厚重的雪,此刻却是被雨水冲刷得干净亮丽,也将细长的枝叶压得低垂。 这地方没有花色,云杉越是苍翠,就越显得萧索与凄冷,座座衣冠冢被翠绿围在其中,厚积的白雪残缺了,坟堆的泥土也在雨里散掉了,露出些湿润的枯草黄。 满江雪略显失真的目光落在那黄泥上,一瞬又重新聚拢起了光彩。 这些坟冢有人动过? 听得此话,那暗卫弟子抬头扫视了一眼,回忆一阵才答道:前阵子雪落得太大,把土都压垮了不少,一直没时间来清理,昨日掌门才叫人来翻新过,谁知道今日又落了大雨,等雨停了还得再补一补。 满江雪微微颔首,表示了然,两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动身往来时的路行了去。 许是发觉满江雪今日的神色略有些凝重,那暗卫弟子斟酌着道:师叔瞧着不大愉快,是在担心小师妹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满江雪便顿住了身形,思量须臾说:稍后你去趟明光殿,替我跟掌门师姐道个别。 那暗卫弟子看了看越渐密集的雨,诧异道:师叔这就要走? 嗯,满江雪从他手里接过了伞,这就走。 分卷(109) 那暗卫弟子正要劝上两句,谁知满江雪却是一个飞身从观星台上跃了下去。 白影坠入苍茫落雨之间,如同一只灵巧的白雁,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那暗卫弟子虽然意外,但也对满江雪说走就走的行径见怪不怪了,他目送着满江雪的身影离去,脚步一转,行往了明光殿的方向。 夜风把半掩的轩窗吹得摇晃,吱呀作响,尹秋醒来时,外间还在落着雨。 屋子里烧着炭火盆,燃着明亮的烛灯,尹秋茫然四顾,没有见到孟璟与白灵的身影。 她头痛欲裂,又口干舌燥,正要起身寻杯茶水解渴时,房门忽地被人轻轻推开了。尹秋捏着眉心抬起头,见得孟璟跨步而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一股苦涩的药香即刻在房中蔓延了起来。 醒了?瞧见尹秋坐在榻上,孟璟眼眸微亮,赶紧行到榻边坐下,第一时间给尹秋把了脉。 这是哪儿?尹秋换了只手,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孟璟垂着头,神态专注地把着脉,末了才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回答说:已经到了云间城。 尹秋动作一顿,脸上还残存着懵懂:这就到了?不是得赶三四日的路才能到么? 孟璟看了她一眼,将搁在一边的汤药递给尹秋,说:确切来讲,我们整整走了七日才到。 七日?尹秋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又一脸迷惘道: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 那日在山路上,你突然吐了血,说是听见了什么笛声,孟璟说,之后便晕了过去,直到现在才醒。 尹秋愣了半晌:我得什么病了? 孟璟叹口气:你什么病也没有,他示意尹秋将汤药喝了,又说,这几日我频繁为你把脉,只见你脉象紊乱,却不见你哪里有问题,也不知你因何吐血,先前我来看你时,你脉象都还乱着,可方才却又异常平稳,怪异得很。 尹秋回想着那日的经过,问道:你和白灵真的没听见笛声? 没有,孟璟瞧着她,神色透着明显的关切,你是不是近来太过劳累,出现了幻觉? 尹秋拧着双眉,细想须臾说:要说笛声是幻觉,可我吐血总是真的,且我听着那笛声,只觉烦躁不安,气血涌动,连真气也无法控制,仿佛我越是心绪波荡,就越是会受到那笛声的影响,她说到此处,抬手捂了捂心口,这地方也像是被人牢牢攥紧一般,疼的我喘不上气。 孟璟听着她这番叙述,眉目沉重道:我虽不是什么妙手回春的神医,但也好歹跟着师父学了这些年,你有病无病我一探便知,除了脉象紊乱以外,我在你身上找不到任何毛病。 这确实怪得很。 尹秋沉默了一会儿,仰首将那汤药灌了,好一阵过去才又调笑道:总不能是你把心疾过给我了。 孟璟听到这话,难得露出了一点无言的神情,有些不是滋味道: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笑,她将手探进袖袋,掏出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尹秋,你无缘无故吐血,我才是要被你吓得心疾复发。 那可别,我负不起这个责,尹秋把那油纸包打开,甜腻的香气扑了满脸,还给我买了糖呢?够意思啊。 孟璟看着她略有些消瘦的侧脸,顿了一顿才说:这药苦,怕你喝不惯。 良药苦口利于病么,我不是娇气的人,尹秋塞了粒蜜饯在嘴里,眸光游移间瞧见孟璟袖袋里还藏着一片桃红,便偏头道,那是什么?瞧着眼熟。 孟璟身形微滞,不大自然地卷了袖袍:没什么,手帕而已。 尹秋看了她两眼,像是从孟璟遮掩的动作联想到了什么,笑道:你什么时候用过这种颜色的手帕了?她说着,眼神里掺了点不可名状的意味,别是哪个心灵手巧的师妹送的? 迎上尹秋戏谑打量的目光,孟璟噎了噎,忽然破天荒跟着她笑了起来:心灵手巧没错,但不是师妹。 看见她脸上不可多得的笑容,尹秋顿时来了兴致:是师姐啊? 嗯,孟璟端着药碗起了身,是师姐。 见她没说两句就要走,尹秋赶紧拉住孟璟道:跑什么,你本事不小,连师姐也招惹上了,还收了人家的帕子,孟师兄,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也是女儿身? 孟璟被她拉得一个趔趄,险险稳住了身形,回眸瞟着尹秋道:不能收? 能收,尹秋说,但前提你得喜欢人家才能收,你若不喜欢,收了可就不厚道。 怎么就不厚道,孟璟站姿挺拔,淡蓝的松袍盖住了尹秋的手腕,她伸手将尹秋握住了,口吻平淡地说,毕竟她也知我同为女儿身。 尹秋自然是有些意外:除了我,还有别人知道你是姑娘?你从前怎么没说过? 油灯微晃,房里的投影忽闪似水波,尹秋坐在榻上仰着头,眼眸里还噙着久睡过后的微红,瞧来有几分妙不可言的秀色,像是吃醉了酒后,人还微醺着。 有种别样的韵味。 孟璟垂眸看着她,搭在尹秋手腕上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孟璟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尹秋有点错愣:什么意思? 孟璟停顿少顷,松开了尹秋,将袖袋里那片桃红取了出来,举到尹秋眼前。 那是一个小巧秀气的荷包。 桃花一样的颜色,洗得很干净,但质地已经有些毛躁,看得出来用了很久,显得陈旧。 尹秋将那荷包看了几眼,顷刻间回过味来。 这是她从前送给孟璟的。 昔年新弟子大会结束,傅湘离开云华宫回到明月楼前,尹秋做了好些个荷包送人,连闭关的季晚疏都有。 没想到孟璟还留着,且还带在身上。 原来心灵手巧是她,师姐也是她。 夜风轻柔拂来,吹动那荷包上的流苏,卷来了一阵清浅的药香,那是孟璟身上特有的味道。 尹秋愣了一下,随即弯唇笑道:那你还说是手帕,骗我干什么? 孟璟回答得很坦荡:一时兴起,开个玩笑。 我看看,尹秋将那荷包抓到手里,翻来覆去细看了一阵,好些地方都磨损了,改天空闲了重新给你做一个? 孟璟说:不必,她复又将荷包拿了回去,我是当做香囊用的,装些提神的草药,便于我稳定心神,对心疾也有好处。 尹秋粲然一笑: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念旧的人,那什么时候想换新的了,就跟我说一声,别客气。 孟璟垂着头,将荷包塞回袖袋,说:好。 那你帮我个忙,尹秋穿好鞋下了榻,行到桌边灌了两杯热茶,还是非帮不可的那种。 孟璟说:什么忙? 我吐血这事,不要告诉别人,尹秋说,尤其是师叔,你和白灵都得替我瞒着。 即便她没有说明原因,但孟璟也不难猜到她的用意。孟璟说:你到底为何吐血还没查清,若是告诉师叔,也许她会有好的良策,谁知道你之后还会不会再犯? 到时候再说就是了,尹秋活动了一下肢体,笑道,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什么事也没有,师叔接下来会有很多事要做,她担负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她还要为了我分心,你答应我,别告诉师叔。 孟璟犹豫片刻,回道:那就依你。 云间城距离魏城很近,骑上两日的马就能赶到,此地也算是云华宫管辖范围的边界之处,尹秋想着下月反正要去魏城走一趟,便提议来此帮帮忙,隔得近也好及时参与墨子台。 南宫悯不愧是心狠手辣,除却锦城以外,连较为偏远的云间城都没放过,翌日尹秋与孟璟和白灵入住了云华驿站,才知道这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因着难民的事,弟子们没少被百姓和府衙官差刁难,受了不少白眼和唾弃。 但人已经死了,真凶也无处可查,这冤大头云华宫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认了,好在这地方的知府大人倒是尽心负责,将余下侥幸还活着的难民收纳进了衙门,不许云华宫再管,弟子们虽然无处叫苦,但眼见难民被带走,也算松了口气。 要是这些剩下的难民再出点什么事,云华宫可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雨落了两日,总算迎来一个晴天,这阵子驿站内的弟子们都鲜少出门,怕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但见今日天色不错,便也都结伴去了城郊外的一处草场跑马。 云间城驻扎弟子不算太多,几乎都是入宫学了一年就被陆怀薇放到各大州城来的外门弟子,是以尹秋与白灵一来,这地方资历最高的也就成了她二人。 白灵性情洒脱,不拘小节,很快便与众人打成一片,她带着人在那草场上驰骋飞扬,叫弟子们一扫连日来的阴郁,心情大为畅快。 尹秋不精骑术,也不怎么喜欢策马,跟着跑了两圈便坐在一边休息起来。孟璟一大早就被官差请走了,听说云华驿站来了个医药长老的亲传徒弟,知府特意请他去为难民诊病,一直到天黑入夜也没回来。 这段时日弟子们都忙碌,今日白灵做主,算是给他们放了个假,一行人流连在郊外迟迟没有回驿站,尹秋在竹棚里坐了一日,见夜色清朗,远处江河潺潺,便披了外袍沿河走一走,散散心。 清风自江面袭来,含着冬日特有的霜气,吹走了一身疲累,却吹不走尹秋心中的愁绪。 她只是表面上装得毫不在意罢了,实则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尤其南宫悯那夜刚提醒过有人会杀她,结果第二日尹秋就平白无故吐了血,这很难不令她心生忌惮。 难道是中了什么毒,又或者是中了什么邪? 那笛声到底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听见? 可要是中了毒,孟璟不可能探查不出来,但要说是中了邪,这世上又哪有那等东西? 想到此处,尹秋暗暗催动了真气。 一切正常,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逐冰在真气的波动下缓缓颤抖起来,尹秋垂眸瞧了它两眼,想到这是娘亲曾经用过的剑,一时间有些无法遏制的心潮澎湃,她将匕首抖开,化作银白长剑,兀自在这江边舞了起来。 远处的草场竖着高大的旗杆,那上头挂了几只灯笼,微弱的灯光遥遥投来,显得几分朦胧不清,尹秋的身影就在这光晕里翻飞起伏,好似一只轻盈的云雀。 风声破裂,被逐冰的锋芒尖锐划开,不合时宜地掩盖掉了林子里乍然间响起的脚步声。 直到一剑舞毕,尹秋自半空翩然落下之时,她才微动了耳尖,听到那细微的响动。 逐冰犹在震颤,发出低低剑鸣,尹秋在繁茂的树梢底下回了头,看见侧后方的昏昏树林里,此刻忽然站了个鬼魅般的人影。 冷风一瞬加剧,卷走了适才漫上的燥热,顿时给人平添了几分悚然。尹秋目光一沉,几乎来不及多想,当即便踩上树干腾去高空,二话不说就朝草场飞奔而去。 不好!要杀她的人来了! 这一刻,尹秋满脑子唯有这一个念头,她当下后悔莫及,暗骂自己怎能这般大意,居然在天黑之后独自来此走动,真是嫌命长了! 视野尽头是仍在草场上嬉笑打闹的同门弟子,尹秋不敢贸然回头,极力提升速度,将轻功发挥到了毕生所学的极致。可饶是如此,那身后的人还是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追了上来,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感到后肩处骤然袭来了一只手,尹秋暗道不妙,赶紧一个翻身避开,同时张嘴想要呼救,可那人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十分霸道地从身后紧紧箍住了尹秋,又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唇。 尹秋挣扎几下没能挣开,被迫叫那人把她拉扯去了地面,两人一经站定,那人却出乎意料地松开了尹秋,竟是抽出一把长剑对着尹秋施展起了剑招。 仿佛是要同尹秋切磋武艺一般。 仓促间瞧见那把银光闪烁的长剑,尹秋眉头一皱,还手的动作不禁慢了下来。 这剑瞧着眼熟。 她在这危急关头愣了一下神,便给了对方乘胜追击的好机会,眼前黑影一闪,尹秋只感到胸口一阵钝痛,登时被踹翻在地,仰首倒去了地面。 同时,又听一道清亮含笑的声音响了起来:几年不见,你就学了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丢人! 第106章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尹秋连第一时间从地上爬起来也忘了,当即惊疑不定地抬起了头。 像是为了叫尹秋看清自己是谁,那人刻意移动了步子,从阴影当中行了出来。 借着草场那处远远投来的光,可以看清对方乃是一名年轻女子,无边无际的晚风中,她着了一身丁香色的飘飘纱裙,交领束腰,袖口收紧,洁净的裙袂边绣了素雅的月纹,衬得她身形纤瘦而挺拔,体态端庄。 这女子至多二十岁的年纪,生得乌发妙颜,明眸皓齿,笑容里透着与众不同的清艳与明媚,矜持与飞扬并存,十分洒脱不羁的模样。 甫一看清那张脸,尹秋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惊愕道:傅、傅湘? 傅湘收了长剑,冲尹秋无比灿烂地笑了一笑,一边倾身去扶她,一边戏谑道:刚见面就被我打趴下,你在惊月峰这几年做什么去了?也忒不长进。 傅湘!尹秋喜上眉梢,还没站稳便一把将傅湘牢牢抱住,大喊道,你怎么会来! 来见你喽,傅湘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了尹秋,语调轻快道,你未免也太薄情,先前见了我居然拔腿就跑,跟见了鬼似的,怎么,前两月才通了书信,这厢就不认我了? 尹秋激动得手足无措,磕磕绊绊地说:我、我是没认出你来,这地方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傅湘搂着尹秋的脖子,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讨伐她道:胡说,你分明就是不想认我,方才还打我了。 谁打你了?尹秋立即还嘴,明明就是你踹我了,踹的我好疼。 傅湘看了看她,脸上的笑意多了点坏劲儿,她抬手朝尹秋胸口摸去,嬉笑着说:那我给你揉揉? 分卷(110) 尹秋急忙挥开她的手,骂道:谁要你揉?不害臊! 那你给我揉揉,傅湘立即抓住尹秋的手,直往自己胸口凑,我也疼。 尹秋避如蛇蝎一般,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说:你疼什么?我又没踹你! 我心口疼,傅湘抓着尹秋不放,你掉头就跑的样子太伤我心,揉揉嘛,揉揉才能好。 尹秋真是拿她这磨人的性子没办法,只好胡乱在她胸口拍灰似地拍了两下,傅湘登时笑逐颜开道:嘿,果然就不疼了,灵啊! 你讨厌死了,尹秋说,这么多年不见面,还跟以前一样爱捉弄我。 哎呀,夸我几句好话听听么,傅湘说,别一见面就数落我,伤感情。 尹秋抿嘴笑了笑,问道:你怎么会在云间城的?还这么巧出现在这里。 傅湘这才松开了尹秋的手,又转而将尹秋的双肩揽住,回答说:我本是要去魏城,九仙堂不久后就要召开机关大会了,我爹让我代表明月楼前去参观,但路上听人说你来了这里,我也就顺道过来看一眼,想着先和你见上一面。 这么神通广大?尹秋还真有点意外,你听谁说我在这里? 傅湘咧嘴一笑,煞有介事道:我好歹是明月楼少楼主,想知道你的踪迹又有何难?随便派几个手下查探查探,不就一清二楚了? 尹秋低声笑起来,拱手道:哦,忘了你还是个少楼主,这话倒是我问得多余了,还请少楼主见谅。 你我什么交情,无需客套,傅湘摆着架子,调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是偷偷摸摸出来找你的,原本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还真见着你了,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稍后我还得尽快回去才行,咱们只能魏城见了。 尹秋看了她两眼,疑惑道:你是偷跑出来的? 觉得我窝囊罢?少楼主也不好当啊,傅湘叹息一声,这几年咱们多有书信往来,你也知道,我爹管我管得严,自从回了明月楼,我基本没怎么在江湖上走动过。其实这次他原也无意让我去魏城,是我自己厚着脸皮再三争取来的,我爹不放心,指了一大拨人跟着我,做什么都得和他们报备,要不是这两日下了大雨,他们兴许都不会同意在云间城逗留,明个儿就得忙着上路呢。 这么急干什么?尹秋说,此处到魏城也就两日的功夫,墨子台还得十来天才会召开,你总算还是掌门的徒弟,也还是云华宫的弟子,便是这会儿跟着我回驿站也合情合理不是? 傅湘耸耸肩,没好气地说:可我说了不算啊,那赵管家是我老爹的心腹,成天板着个脸比我爹还吓人,走之前我爹就说了,让我一切都听他的,我哪敢不从啊。 尹秋不厚道地笑了:那你这少楼主当得还真是憋屈。 傅湘又是一口气叹出来:谁说不是呢,她说完这句,脸上又重新挂起了明朗的笑容,不过能见你一面我已经很高兴了,这是意外收获,反正到了魏城咱们有的是时间叙旧,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这倒是,没想到匆匆见了一面马上又要分离,尹秋有点遮掩不住的失落,那你什么时候走? 再待会儿罢,傅湘说着,细细地端详起尹秋来,眉眼弯弯道,我的小秋还是那么漂亮,比以前更漂亮了,你如今这模样,宫里该是有不少人对你示好罢? 尹秋赧然一笑:哪有,我成日待在惊月峰,净和师叔还有暗卫师兄们打交道,与旁人往来不多的。 傅湘盯着她,笑得高深莫测:果真? 尹秋说:骗你干什么? 你既是成日跟着满师叔还有那些暗卫师兄,又有掌门亲自教导武艺,该是身手不凡才对,傅湘揶揄道,怎么方才被我压制得死死的,一点还手之力也无? 尹秋当然知道她是在同自己开玩笑,倒也不恼,只是拔剑道:方才是将你当做了贼人,不知你的深浅,所以不想贸然与你对打,眼下你再试试? 傅湘看她这架势,噗嗤一声笑出来,也跟着拔了剑,欣然道:好,试试! 她话音一落,两人便默契十足地跃去了江边,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 孟璟离开府衙后院时,已是亥时初了。 连着落了几日大雨,各处的积雪都被冲洗得干净,雨后的云间城没有灰尘,石板路上一片湿滑,水光潋滟。孟璟被两名官差送到了门口,适才下了阶,眼前便飞驰过一匹骏马,那马上坐着个浑身雪白的人,在寒风中快得几乎只能瞧见一道残影,险些将孟璟擦身而撞。 什么人夜里这般跑马!一名官差赶紧跑下来将孟璟一扶,回头而望时,那骑马人已消失在了街角。 孟璟道了声无碍,冲这官差行了礼,沿着街道一路朝驿站行去,远远的,就看见那地方一片漆黑,竟是连灯笼也暗着。 他今日走得早,还不知弟子们全都去了城郊的草场游玩,见得门口连个守卫弟子也无,孟璟当即心下一沉,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快步朝大门奔去,走近了却又见得一匹马儿停在那处,门也还开着。 孟璟并无半点武力傍身,也没个佩剑,他将门内飞快扫了两眼,正要寻个隐蔽的地方暗中观望一番,却是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见一道雪白的身影穿过庭院而来,眨眼就移到了她跟前。 这人穿了一身皎洁如月的衫裙,外披宽厚锦袍,立在夜色之中,如同一株清艳的玉兰。 师叔?孟璟一愣,您何时来的? 满江雪站在门口,神色透着几分莫名的冷然,她手中拎着化作长剑的凝霜,开口道:人都去哪儿了? 孟璟一瞬反应过来,原来先前那骑马人便是满江雪,他赶紧回道:我也不知,今日一大早我就去了衙门给难民诊病,这时候才回来。 偌大一个驿站,竟连个守卫的弟子也没留下,别说孟璟,就连满江雪也觉得蹊跷,她抬眼看向街市,这时候已算得上是深夜,目之所及俱无行人,显得冷清。满江雪说:你们来云间城这一路,可有发生过什么事? 孟璟得了这话,霎时便想到尹秋吐血的事,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好在他及时想起了尹秋的叮嘱,便答道:一切安好,无事发生。 谁知满江雪又刻意问了一句:小秋呢? 她孟璟有点犹豫,顿了片刻后终是按照尹秋的吩咐说,她很好。 满江雪何其敏锐,自然从她方才那短暂的欲言又止中看出了不对劲,满江雪还要再追问,忽听长街尽头有人喊她道:满师叔! 两人齐齐回头,便见一大群弟子们欢欢喜喜地跑了过来,个个眉开眼笑,神情激动,仿佛是遇着了什么喜事一般。 天哪,是满师叔! 我们云间城这几日也太热闹了罢?连师叔也来了! 师叔怎么突然来了我们这儿?稀客啊! 这些弟子仅仅是入宫那一年得见过满江雪的风姿,自从来了这云间城,便再没见过宫里任何德高望重的人物,最多见见游走于各大州城的陆怀薇,此刻瞧见满江雪,自是都喜不自胜,叽叽喳喳地说笑个不停。 满江雪静静听着他们闹腾,没在人堆里发现尹秋的身影,她皱了皱眉,冲白灵问道:小秋哪里去了? 白灵与弟子们今日玩得畅快,这会儿满脑袋的汗都还没干,她朝驿站里头看了一眼,说:小秋比我们先走啊,她没跟我们在一处,许是睡下了? 满江雪一听她这话,脸上的冷意更深了:她不在房里。 白灵愣了愣:不在房里?她回头扫了几眼,说,可她早就回来了啊,不在房里能去哪儿? 瞥见满江雪神情愈发难看,孟璟心道不好,急忙问道:所以你们今日不在驿站待着,都跑去哪里了?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听得此言,白灵总算发觉满江雪眉目凛然,看着她的视线不似平日里温和。白灵不由地心里发怵,结巴道:我、我们去城郊的草场跑马了啊 闻言,孟璟脸色微变,立即不动声色地看向了满江雪。 满江雪站得笔直,没有言语。 方才还有说有笑的活络氛围顿时沉寂下来,弟子们都在这一刻,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满江雪身上散发而出的无形压迫,简直如同玄冰一般,冻得人毛骨悚然,后背发凉。 眼下正是云华宫受到多方压迫的时候,形势可说十分紧张且不妙,各大州城的驿站弟子也都无时无刻在被人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外人的评价,会直接影响到云华宫在江湖上的声名,只要不是脑子进了水,都该知道这种时候要小心做人,尽量把已经有所恶化的风评给补救回来。 莫说满江雪,就连孟璟都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心思去跑马玩乐。 简直胡闹。 一阵寒风拂过,那阴冷的温度莫名比平时更冷了些,弟子们低低地埋着头,一时间噤若寒蝉,无人再敢动弹。 白灵入宫这些年,极少见过满江雪这般气势逼人的模样,当下只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满江雪迟迟没有开口问罪,弟子们便都只能姿态谦卑地站着,个个霜打的茄子一般,暗自在心中叫苦不迭。 就这么等了好半晌,白灵才咬了咬牙,挺身而出道:师叔,弟子们今日玩忽职守,擅自离开驿站寻欢取乐,有违宫规与祖训,弟子们知错了,还请师叔责罚! 她说罢,双膝一弯,就此跪下地去,身后的弟子们见状,也赶紧都跟着白灵挨个儿跪了起来。 眼见他们如此,孟璟自然也不能高高挂起,亦是紧接着埋头跪在了满江雪身边。 驿站内外都没有点灯,唯有对面的屋舍楼宇投来了些暗淡的昏光,满江雪收了凝霜,将匕首挂回腰间,一语不发地看着眼前这片跪着的人影。 她脸色不大好看,也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弟子们跪得端端正正,恨不得把头埋到地上去。 众人正忐忑不安之时,倏听后方有个轻柔似春风的声音道:师叔?你们这是 只听那声音,弟子们便知道是谁来了,但都不敢轻易回头去看,连白灵也维持着下跪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孟璟因着所处的位置正对着街口,缓缓抬了起头,朝弟子们身后看了过去。 尹秋手里的逐冰还未缩成匕首,她执着剑,穿过长长的石板路行到人群外围,神色诧异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一个人敢回答她这句疑问,孟璟也在看清她之后复又将头垂了下去。 见此场景,尹秋大为不解。 她先前在江边与傅湘切磋了一场,打的格外尽兴,心情大好,之后两人又在林子里说了会儿话,拖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告了别。而等尹秋回到草场时,才发现那地方一个人都没有了,她想着白灵他们应该是先回驿站了,便一路踱着步子慢行回来,没想到还未走近就瞧见了满江雪。 尹秋原本喜出望外,可细看之下又发现弟子们居然都齐刷刷跪在门口,又见满江雪周身气势冷得吓人,便也克制住了想上前拥抱满江雪的举动,站去了白灵身侧。 夜色深沉,晚风吹动了满江雪不染纤尘的白衣,微乱的发丝半掩了她的眉眼,尹秋一头雾水地站着,与满江雪静静对视。 到底怎么了? 尹秋摸不着头脑。 满江雪面无表情地打量她一阵,将尹秋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像是确认她完好无损、安然无恙之后,满江雪才转了身,平淡道:进来。 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她这话是对谁说的,但见尹秋打了头阵,才都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跟着尹秋行入了驿站。 入了内里,视线更是一片昏沉,弟子们摸着黑站去了院儿里,十分有眼力见地继续跪着了。尹秋虽然还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但也知道满江雪定是因着什么事要训斥众人,便善解人意地掌了灯,搬了把椅子搁在廊下,还给满江雪上了壶茶。 孰料她做好这一切,却见满江雪落了座,捧着茶盏看也不看她道:你也给我过去跪着。 尹秋一愣,心道她这半日都在外头没回来,又没犯错,怎么她也要罚跪? 尹秋迟疑道:我 满江雪抬眼看着她。 迎上那双淡漠无波的眼眸,尹秋脊骨一凉,剩下的话登时都堵在了咽喉里。 她这时是半分迟疑也没有了,赶紧一个飞身从廊子里掠去了院中,跪得无比干脆利落。 作者有话要说:  尹秋:我一整日都在外面玩,没犯错呀,师叔怎么这么生气? 秋秋,卒。 (大家儿童节快乐!要做快乐宝贝!这一章给你们发红包!评论就有!啵啵啵!) 第107章 地面还留着水渍,没跪多久就湿了衣料,弟子维持着缄默,个个埋头不语,鹌鹑似地跪得无比乖巧。 廊下的人久久没有开口言语。 庭院里亮了起来,烛灯极力把各个角落都分到了光线,许久过去,才听满江雪说:孟璟,你不必跪,站过来。 孟璟踯躅片刻,本想继续跪着,但见满江雪发了话,便也老老实实地起了身,站去了廊子里。 尹秋原本还在疑惑着,也想低声问问白灵究竟发生了何事,可见满江雪特意吩咐孟璟不必罚跪,她这才一瞬反应过来。 驿站门口停着马儿,看样子满江雪是才到云间城不久,今日弟子都未留守驿站,去了草场跑马,满江雪这时候来了定然是一个人也没见着,哪能不动怒? 而孟璟一整日都在府衙忙活,没有参与草场一行,自然是用不着受罚。 想清楚这些,尹秋顿时觉得今晚要完蛋。 比起旁人,她独自脱离队伍,偷偷与傅湘见了面,比白灵等人还晚回来,满江雪不见她人,火气只会更加上涨。 要知道,她和满江雪在姚定城分别之际,尹秋可是说了一番漂亮话,声称自己作为惊月峰弟子,有必要留在宫外替满江雪多做些事,不能叫别人觉得惊月峰连个拿得出手的人都无。 分卷(111) 岂料这还没过去多久,尹秋就把这话忘得一干二净,来了云间城正事没做几件,倒是带头与同门玩物丧志,自个儿打了自个儿的脸。 尹秋后悔不已,连忙也把头低垂下去,不敢再看满江雪了。 另一头,满江雪将她这一连串的神色变化都看在眼里,她将手中的冷茶饮尽,半句废话也无,也没有拿出师叔的派头责骂众人,只是不轻不重地搁了茶盏,转身入了小楼。 孟璟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又不敢冒失开口询问,只得原地站着不动,却见满江雪走了两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孟璟眼皮一跳,这才挪动步子跟了上去。 无形的压力与无声的指责,比劈头盖脸的说教更为让人煎熬,弟子纷纷苦着脸,后悔之情不言而喻。 师叔好吓人啊,待满江雪与孟璟的身影消失不见,白灵才低声与尹秋说道,刚才我冷汗都给吓出来了,还以为师叔会把我臭骂一顿呢。 尹秋心有余悸,瞟见二楼的房间燃起了烛火,也小声回道:师叔倒是不会骂人。 我现在反倒希望她骂骂我,白灵说,不说话更吓人了! 尹秋叹了口气:以我对师叔的了解,她只会让我诚心思过,不会重罚,顿了顿又道,总之你应该都相安无事,我可就不好说了。 白灵当然她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看向尹秋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怜悯:那你多保重。 尹秋敛了眉眼,干笑一声。 满江雪进了房,见那床榻上叠着一件眼熟的外衣,便认出这是尹秋的房间。 孟璟很快点了灯,又动作麻利地沏了茶,对满江雪说:师叔赶路辛苦,我先去烧些热水,给您沐浴用。 满江雪解了锦袍,随手丢到尹秋那件外衣之上,她拉开木椅矮身坐下,瞧见桌上搁着一只残存着些许药渣的碗,便问道:这药谁吃的。 孟璟看了那药碗一眼,说:这阵子天寒,又落了雨,我担心弟子会感染风寒,所以熬了药叫他喝,好防患着点。 满江雪得了这话,又不吭声了。 孟璟见她沉默不语,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忐忑。 要说整个云华宫最叫孟璟感到敬畏与惧怕的人,那绝非满江雪莫属。 她幼年时不知天高地厚,性情乖戾,极难与人相处,又因背地里受了不少弟子的冷眼与排挤,没有放下仇恨那几年,孟璟总是独来独往,除了尹秋以外,她几乎不将任何人真正放在眼里。 直到后来去了问心峰学医,她才日渐老成稳重,也算做到了修身养性,改掉了一身戾气,哪怕是面对谢宜君,她也能表现得落落大方,不会表露出半点卑微与怯意。 唯有在满江雪面前,不管过去多少年,孟璟都始终克制不了拘束。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畏惧,她没有底气在满江雪跟前坦荡做人。 她抬不起头来。 你下去罢,未几,满江雪启声道,不到子时,不准叫他起来。 见她没有过多询问尹秋的事,孟璟暗暗松了口气,尽量神色自若地退出了房外。 她独自行去汤房将锅炉的火烧了起来,尽量多备了些热水,等到子时将近,才又行到前院叫弟子不必跪了。 吹了这半日的冷风,弟子跪得腰酸背痛,不少人接连打起喷嚏来,都放轻动静退了下去,不敢吵着满江雪。孟璟下了阶,将尹秋扶了一扶,眉头紧锁道:今日师叔问过你好些次,桌上的药碗没收,被她看见了,我算是听了你的话敷衍了过去,往下你自己可别露馅。 尹秋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没工夫与孟璟多谈,连忙小跑着上了楼去。 入了廊下,尹秋没有急着推门,而是在外头深呼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做了点心理建设,后才伸手将门缓缓推开了,她放轻声音喊了一声师叔,一条腿才跨进去,便见屋里竟是空空如也,不见满江雪的身影。 人呢? 尹秋两手把着门,探头朝里边瞧了瞧,有点疑惑满江雪为何不在此处,她嘴里咕哝了一句师叔哪儿去了,松了手正要转身去寻一寻满江雪,后退之际却忽然撞着了什么东西,差点将她绊倒。 尹秋反应极快,踉跄之时果断来了个漂亮的侧身翻,登时就将自己从栽倒的险境之中拉了回来,谁知她还没站稳,眼风处便倏然扫来了一条长腿,那腿恰到好处地顶在了尹秋膝窝,力道十分蛮横,几乎是瞬间就将尹秋碾压得毫无招架之力。 尹秋只感到两腿一软,紧接着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身后随即传来了一道低低的笑声。 尹秋本就在院子里跪了许久,方才上楼时都是强忍着痛意,路都走得不大稳当,眼下这么一跪,就更是叫她双膝疼痛难忍。尹秋唉哟一声,捂着膝盖回了头,瞧见满江雪面带笑意地立在廊边,不由发脾气道:师叔太过分了! 满江雪笑意不减,饶有兴味地瞧着尹秋说:跪谁呢?我在这儿。 尹秋一阵语塞,爬起来掸了掸裙面的灰尘,语气有些生硬:没您这么欺负人的 这就算欺负了?满江雪说,没叫你跪到明日天亮,已经是我额外开恩。 尹秋生气归生气,但也不得不承认满江雪今日的确是网开一面了,若是换作旁人,指不定得怎么罚他,绝无跪两个时辰就作罢的道理。 你知道云华山到此处要几日路程?满江雪倚在栏边,慢条斯理地问。 尹秋想了一下:快马加鞭的话,怎么也得七八日罢? 若是七八日,那还算不上快马加鞭,满江雪说,我只费了四日。 四日?尹秋有点意外:师叔跑这么急干什么? 你说呢?满江雪目光恬淡,语气也淡,我昼夜不休,没吃没喝,唯恐你在外头发生什么事,你倒好,领着人跑去策马玩乐,不务正业。 尹秋面露尴尬,挠了挠头:我好端端的,能出什么事? 满江雪说:先认错。 尹秋飞快看了她一眼,支吾道:对不起师叔,我知错了 越发不成样子,满江雪说,我是太惯着你了,这些年你没少下山历练,我不在侧旁看着你,你便有胆子上房揭瓦。 尹秋被她训得哑口无言,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良久,她才轻叹一声,说: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犯了,师叔别骂我了 还骂不得了,满江雪不肯放过她,多说两句你还不愿听。 尹秋只好又把嘴闭上了。 见她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满江雪又好气又好笑,不过她更多的还是终于安下心来。 我回宫后心里不大安定,满江雪冲尹秋招招手,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你到云间城这一路上,有没有遇着什么事? 尹秋朝满江雪行了过去,听到这话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镇定道:没有的,一路平安。 果真?眼前闪过孟璟略有些不自然的神色,满江雪抬手揽过了尹秋,低头之时又问道,你身上最近怎么总是有股药味儿? 感到满江雪的鼻尖仿佛就抵在额角,尹秋听着她轻浅的呼吸声,回道:有么?我自己没觉得,她说罢,又佯装一瞬想起了什么似的,哦,对了,这阵子落了大雨,天气更冷了,孟璟担心大家会受风寒,所以这两日熬了药给我喝,估计是这个原因? 满江雪看了她两眼,似是在分辨她这话的真假,又似在专心嗅着气味,片刻后才说:这味道仿佛在哪里闻过。 须知孟璟开的根本不是什么预防风寒的药,尹秋唯恐真的被满江雪闻出来,赶紧装作受不住冷风似地蹦跶了几下,顺势离开了满江雪的怀抱。 廊子里太冷了,师叔,我回房说话罢。 满江雪眸光忽闪,意味不明地瞧了尹秋两眼,说:去将衣物取来,我要沐浴。 尹秋这会儿巴不得她使唤自己做点什么,闻言便一个箭步冲进房去,很快又冲出来,欢喜道:那走罢! 弟子挨了顿罚,都乖乖地窝进了房里早早歇息,负责值夜的弟子也都提着精神,不敢松懈。庭院里没有走动的人影,尹秋将满江雪送到汤房,十分贴心地替她推了门,说:师叔快去洗罢,我在外头等你。 满江雪嗯了一声,入门时伸手将尹秋脑门儿一搡,说:回房等去。 尹秋傻笑一下,顺手关了门,她在外间候了片刻,想起满江雪先前说过的话,便跑去厨房麻利地煮了饭,炒了几个清淡的菜,又煮了一锅莲藕汤,最后便将东西装进食盒用棉布保着温,提前送回了房里。 忙完这一切,尹秋身上冒了层薄汗,不大舒服,她先前与傅湘在江边打了那一场,汗本就出得不少,原也打算回驿站后沐个浴,洗洗干净好睡觉。尹秋拿着换洗的衣裳复又下了楼,她听着汤房内的动静,想着满江雪该是洗好了,便扣门道:师叔洗完了没?我也想洗一洗。 少顷,满江雪的声音便从屋内传了出来:好了。 尹秋冻得耳朵生疼,闻言赶紧推开门行了进去,屋子里白雾缭绕,热气弥漫,和着清新的皂角香气,满江雪立在屏风后,看动作是在穿衣。 朦胧的湿雾把灯盏都晕成了一滩化开的水,那屏风上描摹着淡雅飘逸的水墨画,画上是成片的水仙,栩栩如生,清丽典雅。 花间还站着个人。 一个容颜不清却身姿曼妙的美人。 美人长发凌乱,像是方才洗过,还湿着,她侧身而立,袅娜的曲线好似被人一笔勾勒,凹凸有致,连绵起伏,每一处都是那般恰到好处,在旖旎的昏光里显露无疑,掩盖掉了花色。 尹秋站在汤池边,无意间瞥见了屏风上的那道影子,她目光微动,抬起的长睫轻轻颤了一下。 细小的窸窣声传入耳中,画上的投影手臂微抬,披了件贴身的里衣,动作轻而缓慢,尹秋静静观赏着,不由自主抬起了手,隔空对着那影子游移了起来。 透湿的发梢,舒展的双肩,平坦清瘦的细腰,还有被裙袂遮挡起来的纤细脚腕。 隔着一层水雾,那若隐若现的轮廓渐渐隐在了衣料之下,所有没能亲眼目睹的春光,都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熄灭掉了,像是昙花一现,又像是秋风乍起,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尹秋的手还抬着,迟迟没有落下,她顺着那轮廓虚虚地摩挲着,这样的距离分明那般遥远,可指尖缓缓升腾起来的温度,却像是真实地触摸到了。 直到一截雪白的裙角自屏风边缘蔓延出来,尹秋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倏地回了神,匆忙收回了手。 她在干什么? 尹秋顷刻间面红耳赤,从头到脚都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她几乎来不及思考,直接一个飞身朝身侧扑去,抢在满江雪的身影绕出屏风之前,猛地扎进了池子里。 霎时间,水花飞溅,汤池震动,满屋子都是响亮的水声。 满江雪适才行到外间,见状便脚步一顿,略略后退,只差一点就要被尹秋扑起来的水花给湿了裙角。 她极为淡然地朝池子里的人影看了一眼,手指扣着衣襟处的珍珠扣,半点反应也无。 等到尹秋一头从水面冒出来,大口大口喘气之时,满江雪才说:你进来好半晌都没动静,方才突然就往池子里跳。 她说完这话,行到池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尹秋,口吻极其平淡道: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忙着躲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行,这两天又淘到了一本好书,看完觉得自己写的都是小儿科。 以及这篇文到底什么时候完结啊,该死,还有好多东西没写,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开始下一篇了。 救命。 第108章 汤房里门窗紧闭,四下无风,烛火却是在轻微地晃动着。 满江雪站在那温柔的暖光里,此刻已经穿戴得十分整齐,扣子扣好了,外袍也披得合衬,衣领严丝合缝地贴着她的脖颈,柔顺的衣料噙着怡人的疏香,再不见哪里的肌肤有露出来的痕迹。 纵然她从始至终都没有露过自己,却已经在另一层意义上展现过了。 尹秋落汤鸡一般浮在水面,脸上的红晕还未褪下,又在满江雪的问询声中愈发猛烈地烧了起来。 我脚滑,尹秋绷着脸皮,尽量装作自然地仰头看着满江雪,先前跪太久了,腿脚发僵。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俯身拾起了池边遗落的衣裳,平静地说:那你洗暖和,我先走一步。 她说着,将衣物上的水渍拍了拍,搭去了屏风,在尹秋躲闪的眼神中信步离开了此处。 耳中很快听到关门的声音,尹秋呆了许久,后才长长吐了口气,又把自己沉入了水里。 那屏风上的画面还在眼前不断闪现,怎么也挥之不去,尹秋两眼放空,木讷地脱掉了身上的湿衣服,这才开始慢吞吞地沐起浴来。 她有些懊恼地想:不该,真是不该,怎么能偷看师叔穿衣呢? 可她转念又一想:话说那也不叫偷看罢?毕竟隔着屏风呢,什么也没看见啊。 想到此处,尹秋又立即朝自己额头用力拍了一巴掌。 想什么呢!看见还得了?! 那可是师叔! 尹秋暗暗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不知怎么的,她越是告诫自己那样的念头是为不敬,方才见过的画面也就越加频繁地涌现了出来,像是故意要与她作对似的。 尹秋大吃一惊,吃惊之余又感到惊慌失措,她简直要以为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只好赶紧双手合十,无比认真地背诵起了紫音心经,想以此将满江雪从她脑子里驱赶出去。 这一招果然很有效,尹秋没念一会儿便塞了满脑袋的剑招与心法,可她还是坚持默念了许久,久到池子里的水都快没了温度,尹秋才睁开眼,脸色也总算恢复正常,不烫了。 外头响着凛冽的寒风,廊下挂着几只摇晃不休的纸灯笼,尹秋朝外看了一眼,沉沉叹了口气,略显疲惫地从池子里起了身,迅速擦干抹净,将屏风上的衣裳取下来穿好。 分卷(112) 她就着另一侧盛放的清水洗了先前的湿衣裳,临走之际又见满江雪换下来的衣裳还挂在那上头,便又折身回去顺道洗了,后才缓缓推开了汤房大门。 夜已深,庭院里的烛灯不知何时暗了几盏,尹秋还没来得及迈出去,先就一眼瞧见了阶边立着的人。 一股含着疏香的清风扑面而来,尹秋方才平复的心绪又在见到那雪白的身影后,情不自禁地波荡了起来。 感到面颊又隐隐有了发热的趋势,尹秋微愣,兀自摇了摇头,无声苦笑。 她那紫音心经算是白念了。 许是风声太大,满江雪像是没有听到她出来的动静,始终没有回过头,尹秋也就趁此机会调整好了心态,主动开口问道:师叔怎么没回房,是在等我吗? 满江雪回了眸,侧颜在逆光之处显得格外清丽柔和,她看了一眼尹秋手中已经洗净的两套衣裳,唇角勾起了点浅淡的弧度。 怕你腿脚不便再摔着,等你一等。 听出她话语里含着戏谑,尹秋没忍住小脸一红,嘀咕道:那还不是怪师叔么是你让我们跪那么久的。 倒成我的错了,满江雪伸手,拉着尹秋一起下了阶,你们若不犯错,我又怎会罚你们? 那之前在楼上呢?尹秋立即控诉道,你从后面偷袭我,叫我跪那一下可够呛,这会儿还疼呢! 那是你自己学艺不精,关我什么事。满江雪说得异常平静。 尹秋躲在后头撇了下嘴,弱着声音说:这是什么道理?我打得过师叔就怪了,你分明就是欺负我来着 再要顶嘴,我把你丢出去,满江雪头也不回地说,我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嘴上半点亏也吃不得,谁给你惯的? 尹秋下意识就要回她一句还不是您给惯的,但话到嘴边又悻悻然咽了回去。 她不吭声了。 两人便都噤声下来,相携着入了小楼回到房里,尹秋第一时间将洗净的衣裳挂在了廊角,再次进屋时,便见满江雪已将食盒打开,正在细瞧里头的饭菜。 这是你做的? 尹秋应了一声,关了门,说:师叔还在沐浴的时候我抽空做的,还热着呢,快趁热吃罢。 满江雪落了座,取了碗筷递到尹秋手边,说:怎么不做些你自己爱吃的? 我不挑食,吃什么都一样,尹秋主动添了饭,又给满江雪盛了碗汤,师叔许久没吃过我做的饭菜了罢?当然得依照你的口味来啊。 满江雪看了她两眼,微微翘起了嘴角,不再多言,她捏着筷子夹了菜,却没往自己碗里搁,而是先给了尹秋。 屋子里光线很亮,不再是汤房那样朦朦胧胧的视野,这使得尹秋能够更加清楚地看见满江雪的容颜与素白的手指。 她发现满江雪今日的饭量比平时略大些,这个小小的发现,令尹秋陡然浮生出了几分微妙的感受。 仅仅只用了四日的光景,满江雪就从云华山来到了云间城,尹秋不必过多设想,就能知道满江雪疾行途中是怎样的情况。 如满江雪自己所言,她很有可能没睡过一次好觉,也没吃过一顿好饭,这几日各个地方都在下雨,她在路上甚至连口热茶都喝不了。 而这种行为的背后,不过是因为她担心尹秋,想快点亲眼确认她的安全罢了。 尹秋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莲藕,心里不禁泛起了丝丝心疼。 满江雪的直觉很准确,她远在云华宫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尹秋在外头这阵子不仅见到了南宫悯,还得知了有人会杀她,包括那日在马车里听到笛声吐了血,这都不是什么好事,但都被满江雪敏锐地预感到了它们的发生。 可她却不能告诉满江雪她的确遇见了凶险,且接下来还有可能遇见其它未知的凶险。 孟璟说得对,也许满江雪知道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后,她会有好的良策应对,也会将尹秋保护得很好,因为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好像非常安全,尹秋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像小时候那样,全身心依赖她,不用自己动脑子去面对那些即将要发生的事。 可尹秋舍不得。 南宫悯也说得对,尹秋已经长大了。 长大不仅意味着外貌的变化和体型的增长,还意味着她要渐渐学会独挡一面,学会在任何时候都保持清醒的头脑,靠自己去解决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应该是满江雪去解决的难题。 她其实还想学会的是,要反过来保护满江雪。 纵然这听起来有些不切实际,可尹秋想的没那么复杂,保护是什么?难道只有超强的武艺,才能有保护一个人的资格吗?不见得,她照顾好自己,不让满江雪操心,或者是让满江雪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那也能叫合格的保护。 尹秋为着这样有些私密的保护欲而感到满足。 子时早已过去了大半,驿站内外都变得寂静,寒风盘旋在空旷的小城,把这间燃着烛火的屋子衬得些许温馨。 饭菜被一扫而空,只有莲藕汤剩了些冷掉的汤水,两个人吃得很舒服,席间也都没有怎么说过话,尹秋收拾了碗筷,和满江雪一同漱了口,她关了窗,借着灯光瞧见满江雪的眉目间透着几分遮掩不去的疲累,那是只有在尹秋面前才会袒露出来的倦意。 炭火盆在时间的流逝中燃尽了,尹秋没有换新的,她铺好了床褥,像在宫里那样伺候着满江雪宽衣,尹秋说:我今晚想和师叔一起睡,可以吗? 算起来,她已经快有两三年没和满江雪一起睡过了。 年纪还小些的时候,尹秋总是缠着满江雪,可当她逐渐长大之后,就渐渐不再去沉星殿了,她有自己的房间。 空气里浮动着一成不变的疏香,满江雪脱了外袍,垂眸看着尹秋说:过了这个冬你就十七岁了,还跟我睡什么? 便是八十岁我也还要跟师叔一起睡,尹秋说得理直气壮,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 你八十岁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满江雪说,怎么没关系? 尹秋一怔,赶紧伸手将满江雪的嘴唇一捂,情急道:好好的干什么要提死不死的?多不吉利啊,呸呸呸! 满江雪下半张脸都隐在了尹秋的手掌之后,她眉眼低垂,像是轻轻笑了一下:是人都会死,我从不忌讳这个,你怕什么? 她没有移开自己,也没有拿掉尹秋的手,那些吐字时的温热气息都如同小风似地拍打在尹秋手心,是一种很奇妙的触感。尹秋手指微蜷,脑子里自动诵读起了紫音心经,可她的心还是跳了起来,并且跳得很快。 心经的内容和屏风上的影子交织在脑海,此刻的尹秋有些不为人知的忙碌,因为她眼前还有一张红唇,那张唇不算薄,但也不算饱满,尹秋形容不出来,她只知道师叔的唇很漂亮,冰冰凉,像从半空飞舞下来的雪花,仿佛一碰就会融化。 化在她掌心里。 尹秋很清楚她该收回自己的手了,可她小鹿乱撞,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分不出精力去支使自己做点什么,她只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且声调如常地说:我不怕,我只是不想听见这个字眼,是和师叔放在一起。 那你可能还要再听一次,满江雪平铺直叙地说,你是想憋死我吗? 尹秋又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她有些尴尬地垂下了手,又有些尴尬地说:谁让师叔一直提那个字的 少女羞赧的模样像一朵春日里含苞欲放的桃花,那脸上晕开的红分为养眼,满江雪看了看尹秋,没有在生与死这个话题上过多流连,她转了身,自顾自上了榻,尔后看向一动不动的尹秋,问道:还不过来? 尹秋面上浮出一些克制的欢喜,她急忙将外衣都脱了,兴高采烈地爬上了床,躺在了满江雪身边。 满江雪顺着床头滑下去,抬手以掌风熄了灯盏,房里一瞬暗了下来,她将手臂缓缓上移,尹秋也就跟着抬起了脖子,十分自然地枕去了满江雪的手臂。 窗台上发出几点被什么东西敲打的声音,夜雨在这时候落了下来,尹秋侧着身,把头埋在满江雪的臂弯里。她听着外头逐渐加大的雨声,也听着满江雪沉稳有力的心跳。 满江雪总是一身风霜,她像是怎么也捂不暖,那些凉意透着衣料传了出来,几乎是在瞬间就被尹秋的体温给驱散掉了。 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那味道经过糅合,产生了点异于平常的滋味。满江雪嗅觉很灵,她将鼻尖凑到尹秋发间,忽然低声说:你最近是喝了多少药,怎么浑身上下都像是在药罐子里泡过似的。 这话她近来说得多了,尹秋已经听过好些次,她动了动脑袋,垂下头闻了闻自己,疑惑着说:到底是什么药味?我自己半点也没闻见。 满江雪仿佛思索了一下,继而才说道:普通药味,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觉得有些熟悉,像在哪里也闻到过。 尹秋在黑暗里想了想,随后对着自己的衣袖猛吸了一口气,可她还是没闻见满江雪说的药味,她只闻到了衣料上残留的皂角香气。 师叔嗅觉出问题了,尹秋说,或许不是我的原因。 满江雪没有接话,像是在思考尹秋这话的正确性,尹秋等了半晌没等来回应,正要轻声问一句,满江雪却在此时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一下睡姿,尹秋以为她是要说点什么,可满江雪动了这一下之后就又没了声响。 夜雨淅淅沥沥,打在亭台上像落了根根绣花针,响得密集。尹秋听见满江雪平缓的呼吸声就响在自己耳侧,便没再开口说话,她知道师叔这些天肯定是累坏了,毕竟师叔很少会有睡得这么快的时候。 能够感觉到身侧人的体温渐渐开始回暖,尹秋在沉沉的夜色里睁着眼,凭感觉摸到了满江雪的手,触感依旧很凉,可已经比之前好了太多。 浅浅的温热气息就喷薄在耳廓,那里的肌肤多了几分湿意,也在持续地发着烫,尹秋能够想象满江雪的脸离她有多近,也能够想象到自己若是偏过头,会以怎样的姿势与那张近在咫尺的唇擦磨而过。 胸口怦怦直跳,与那时渐纷杂的乱雨一同加快,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尹秋才能直视自己心跳频率的变化,因为她并不存在于满江雪的眼中,这给了她一些隐秘的空间,能让她在这个不能长存的空间里坦然接受那些在平素被刻意压制的情感,包括一些不能让外人、尤其是满江雪所知道的欲望。 欲望这个东西,尹秋在很久以前就察觉到了。 但她一开始并不能很清楚地明白那种欲望意味着什么,而随着年岁的增长与日渐成熟的心智,她终于在某些微不足道的时日里幡然醒悟过来,她由震惊转为惶惑,再由惶惑转为不安,而今时今日,那些不安的情愫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转化成了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如果非要把它形容出来,那只能是尹秋现下过分平静的心态。 又或者说,她摒弃掉了一些杂乱的想法,学会了不那么心安理得的享受。 享受和满江雪独处的时光,也享受依偎在她怀里的满足,还享受悄悄地感知满江雪在沉睡之后的任何细微变化,纵然这片刻的欢愉在天亮之前就要不着痕迹地消失无踪,可在这一刻,在没有满江雪注视下的这一刻,她耽于这样来之不易的欢愉。 雨落大了,那些嘈杂的雨声总算掩盖掉了被褥间的心跳,尹秋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归于了沉寂,她小心翼翼地偏了头,借着廊外那几盏零星的灯笼透进窗纸的暗淡光线,看着满江雪温和的眉眼,看着她挺直的鼻梁,还有不描而红的唇瓣。 夜色把人笼罩得几分幽暗,也将平日里无懈可击的人渲染出了少许珍贵的脆弱,纵然她还在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抱着自己,可尹秋却觉得对方其实是在被自己保护着的。 毕竟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毫无防备,也是那样的柔软,除去了满身的从容与骨子里透出来的距离,她不再是那个被很多人仰望的人。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睡在自己身边,睡得那么沉。 师叔 一声微不可闻的呢喃混杂在了窗外的雨声里,尹秋轻轻合上了双眼,又轻轻扣住了满江雪的指缝。 她在十指相扣的紧密里,伴随着雨声逐渐陷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更到这一章,有些关于满江雪的话要说,请翻到这里的小天使务必看完,有点长,但请不要嫌我啰嗦。 满江雪这个角色,我在构思之初就给了她几个关键词,其中包含了: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尤其是在和尹秋的这段关系里,她们两人之间的养成味其实不算太浓,因为她们除了朝夕相处和熟悉彼此之外,没有别的有违道德感的氛围。 在满江雪眼里,小时候的尹秋是师姐的女儿,照顾她是出于情分和承诺,而长大后的尹秋,则是一个被满江雪看着长大的人,仅此而已。 我要这么说,是想表示尹秋根本不算是被满江雪养大的。 我对这篇文的养成设定,是单方面基于尹秋的成长,而不是谁把谁养大,这个一定要明确。 所以我要表达的重点来了,养成和年上攻这两个标签之下,如果分寸把握得不好,倘使年上如果先动心,就会给人一种诱拐的负面感受,也会让人觉得年上是出于辈分和身份的特权在满足自己的私心。 可满江雪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她不会有某种道德方面的约束和抵触,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管这个人是谁,她都会遵从自己的内心,不会刻意回避和克制,她会顺其自然。 因为她和尹秋之间,根本没有太多【养育】的情感,有的只是陪伴,她们甚至还不是师徒,只是两个认识了很久,且对彼此知根知底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满江雪会在和尹秋产生一些小暧昧的时候,没有回避的举动,她甚至有些小小的乐在其中,因为她也在感受尹秋,以及她还会主动与尹秋制造一些肢体接触。) 所以我不会为了顾虑年上先动心就怎样怎样的问题,从而刻意营造是尹秋先喜欢上师叔,感情是种无法预测的东西,不一定非要分个明明白白,谁先喜欢谁没有意义,为什么不能是在相处的过程中互相喜欢呢? 所以,你们看到这里也请不必担心,秋秋和师叔的恋爱,没有那么多狗血的虐恋情深,时候到了,该怎样就怎样。 另外,昨天的作话里提到的那本书是:清明上河图密码 以上,我说完了。 第109章 魏城地处中原大地中部,北边挨着云间城,南边挨着苍郡,两头都是江湖大派所管辖的范围,一个黑一个白,夹在中间却能民生安乐、不受江湖纷争影响,靠的就是九仙堂这尊大佛在背后撑腰。 分卷(113) 年轻的小辈兴许不知,可凡是上了点岁数的前辈,若是提起九仙堂,就必会由衷地赞上一声卧虎藏龙。 只因九仙堂囊括了天下各种奇妙武学,门中弟子各有所长,可说是百花齐放,在各个领域都有拔尖的人物,不论是剑术、医术、毒术、甚至是奇门遁甲与机扩之术,只有世人想不到,没有九仙堂做不到。 可他们很低调,甚至低调到没什么存在感,小公子把手里的温酒泼掉,换了杯冷茶,然而低调之余,他们又有着源远流长的影响力,与同样神秘的梵心谷不一样,九仙堂大隐隐于市,就连云华宫与紫薇教也不敢轻易与之对抗。 茶肆里人来人往,临着喧闹的街市,有些吵闹。温朝雨坐在长凳之上,一条腿支起踩在凳面,她今日别有用心地穿了身男装,一副闲散公子哥儿的模样,她仿佛从来不晓得何为坐姿端正,也从来不知道何为不雅。 我不关心九仙堂是个什么东西,温朝雨把手里的笛子翻来覆去地吹,没有一个音律在调上,我只关心这玩意儿到底怎么比划。 断断续续的笛声放屁似地接连挤出来,听的茶肆里的客人与过路人面如菜色,她就是有本事把笛子吹的这样惨不忍睹,可她乐在其中,且十分乐于钻研。 我在这些丝竹乐器上确实没什么天赋,不过我一直挺想学,温朝雨还很有自知之明,我能舞刀弄剑,还能写两手酸诗,最擅长的还是看家本领制毒了,不过我已经太久没有杀过人,近来正缺点乐子。笛子么,是个不错的消遣,七少,赐教赐教? 或许你可以多去琴楼逛逛,小公子很有涵养,没有制止温朝雨,他只是给出了建议,楼里的琴娘会吹笛子,还会琵琶与琴瑟。 温朝雨无视了外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她把音孔上的笛膜吹的快要裂开,纳闷道:逛琴楼要钱,有你这现成的吹笛高手在,我费那银子干什么? 小公子看着那张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笛膜,沉默片刻才说:我不是高手,我也只会吹两首曲子。 两首?温朝雨来了兴致,另外一首怎么吹?来来,叫我听听。 你听不见,小公子搁了茶杯,神色沉静,唯有一种人才能听见。 温朝雨把竹笛转得生起了小风:什么人? 小公子低头一笑,没有回答这话,他眼风里始终噙着一片无法忽视的胭脂红,从来到魏城与温朝雨碰头的那一刻起,他就忍了许久,眼下他忍不住了,抬起头对温朝雨说:你们主仆二人,今日打扮成这样是要做什么? 温朝雨竖起笛子,拨了一下鬓边的碎发,她很认真地说:见人蹲坑喉咙痒,你男装穿得好看,我也想穿,她说着,侧头去看身边的薛谈,你别站得那么浩气凛然行不?知不知道什么叫若柳扶风、柔情似水? 薛谈穿着一件胭脂红的流云裙,手里攥着一方藕荷色的帕子,他堆了满头的繁杂发髻,那些沉甸甸的珠钗步摇压的他脑瓜子疼。薛谈面无表情地说:属下不知。 那你就是在抛洒我的银子,温朝雨恶狠狠地说,你这身行头,护法我从前都没穿过,一只发钗就要了我八十两,够我在琴楼挑上十来个琴娘陪笑喝酒你瞪我干什么?你胭脂涂太多了,看着跟猴屁股似的,你有没有点基本的乔装意识? 薛谈一瘸一拐地行到桌边,倒了碗冷茶,毫不迟疑地就往自己脸上泼,他边拿丝帕擦着胭脂,边回答说:属下草率。 温朝雨顺手再给他泼了一碗,说:出了城门跑上两个时辰的马就是苍郡,这地方不知藏了多少教徒,你不上点心,不装得像一点,今天夜里就得被另外三个护法的爪牙捉回去,我已经被教主打入冷宫了,你被捉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你你的面纱呢?赶紧给我戴上! 薛谈一脸麻木,从袖子里掏出张面纱,十分听话地戴上了。 其实薛谈模样长得不错,剑眉星目,有种别样的俊朗,可正因为他这份俊朗,扮起女人来就显得尤为不可直视。 薛谈终究有点不服气,他质问温朝雨说:既然护法这么担心被旁的教徒发现踪迹,又为何要在这街头茶肆与公子会见? 他言下之意是在表示:您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这叫睿智,温朝雨拿竹笛虚虚地点了一下对面的人,你方才说九仙堂,是怎么说的? 小公子道:大隐隐于市。 是了,温朝雨说,大隐隐于市。 薛谈顿了顿,目光游移在对面酒楼的几扇窗前,那地方摆着几张露天的酒桌,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在拼酒。薛谈沉声说:可是护法,您这条睿智的妙计,貌似不太适合我们。 温朝雨顺着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回头瞧了一眼,这一眼看过去的时机绝佳的好,她一回头就和那几个汉子来了个隔空对视。 很显然,双方似乎都没预料到这番对视,于是乎各自仓促移开的目光,就显得有那么些尴尬。 不过温朝雨并非为着这个尴尬,她是为着薛谈的话而尴尬。 她的确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秦筝这黑心烂肝的臭婆娘,派人来杀我了,温朝雨把笛子抛还给小公子,磨着牙说,真当老娘那么好欺负?她手底下全是些屠夫一样的汉子,这是生怕我认不出来呢。 薛谈一瞬有点忧郁:很壮实,一拳头能砸死我们两个,护法,快逃罢。 温朝雨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溢于言表。 她摸出腰间的小飞刀,一脚踩上木桌攀着高楼而上,喊道:快逃! 随着温朝雨这一声喝下,那对面的几个汉子纷纷丢了手里的酒坛,齐刷刷自后腰处抽出把把锋利的长刀,霎时间便跳过酒桌冲了过来。 热闹的街市如同被打翻的油锅一般,在这刹那间变得沸腾嘈杂起来,薛谈提着裙子,在温朝雨屁股后头吃力地施展轻功,那些精致的发钗步摇落了满地,叮叮当当都是银子的声音。 汉子们不仅身形魁梧,动作还十分灵活,薛谈在这一刻十分庆幸自己还能使得了轻功,不至于被人当街砍死,他追随着温朝雨的身影,在即将翻过高楼时,莫名其妙地听见底下有个姑娘的声音在说:师叔,那是在抢亲吗? 薛谈原本就瘸的腿,在听见这话之后更瘸了一些。 他心想:我这样的姑娘要是都有男人敢抢,那我家护法那样的俊公子,怎么不见女人去追? 温朝雨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视线尽头,薛谈在百忙之中扭头看了一眼,无比准确地在混乱的人群中看见了说话的那位姑娘。 白裙子,长头发里编了两个灵动的小辫儿,脸蛋生得美,她旁边那个女人比她还要美。 薛谈目光一转,又瞥见小公子还没事人一般坐在茶桌边动也不动,便想提醒他一声快些跑,只是汉子们的刀刃已经在眨眼间逼至了面额,薛谈举起扭曲的手腕挡了一下,顿时被割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疼的他嘶一声,他脚脖子一歪,整个人便顺势落了下去。 温朝雨的头在高楼之后探了出来,她伸长手想将薛谈的后领子及时抓一抓,可不知怎么的,当她看见街上那两个白影后,又把手无情地缩了回去,并且立即把自己藏了起来。 薛谈在下坠的过程中清晰地瞧见了这一幕,他又想:是了,我家护法俊归俊,可是太怂,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追她的。 薛谈觉得自己这回是死定了,于是他不想做徒劳的挣扎,最重要的是他也挣扎不了,更没法指望温朝雨来救他,所以他闭上眼,静静等着被乱刀砍死的那一刻快些到来。 可意外的是,那一刻却离奇地没有到来,他落到半空时不知被什么人拦腰接了一下,那人的手臂很纤瘦,却很有力,将他扶得很稳当。薛谈诧异地睁开了眼,发觉救下他的人正是先前那个穿白裙子的漂亮姑娘。 这位姐姐,漂亮姑娘的声音十分轻柔,她对薛谈说,你抱稳些,不要怕。 薛谈僵着手,正在迟疑到底要不要抱着她,下一刻,他的双足便轻飘飘挨着了地面。 好!好哇! 两位女侠好身手! 光天化日强抢良家妇女,打死这些狗东西! 街上的行人不知为何突然爆发出了声声喝彩,薛谈惊魂未定,举目而望时,又发现那几个穷追不舍的汉子已经被另一名白衣女人轻松拿下,他甚至没有看清那女人是如何出的手,几个汉子此时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面,百姓们纷纷涌了上去,对着他们便是一顿凶猛的拳打脚踢,踹的汉子们连连拱手告饶。 薛谈藏在面纱之下的脸,露出了几分愕然。 这位姐姐,那漂亮姑娘还在扶着他,很是关切地说,你的手受伤了,跟我们去附近的医馆包扎一下罢。 薛谈受惊般地后退一步,有些结巴着说:多、多谢不过我没事 你流血了,漂亮姑娘拿出手帕将他的手腕缠了起来,需要尽快止血上药。 她素白的指尖细嫩似青葱,像是没有沾过半点阳春水的闺阁小姐,可她方才接住自己时的力道又是那般沉稳。薛谈汗毛倒竖,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 他活了二十来年,除了温朝雨,还没和哪个姑娘这般近距离接触过,可他刚才不仅被这姑娘拦腰抱了,现下还被她温柔地托着手。 只因她还不知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姐姐,而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薛谈在心里连道三声罪过,捏着嗓子说了一句:多、多谢妹妹好人有好报,祝你嫁个好人家。 然后他就瘸着腿一溜烟跑了。 目送着那道一瘸一拐的身影很快被人潮所淹没,尹秋将半举着的手收回,对身后走过来的满江雪说:那位姐姐不要我帮忙,她好像还扭到了脚。 满江雪朝薛谈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又朝温朝雨消失的高楼望了过去,她说:没有那么五大三粗的姐姐,也没有谁扭到脚还能把轻功使到那等地步。 尹秋惊了:他是个男人? 满江雪听着她发自肺腑的疑问,脸上露出点无可奈何。满江雪说:首先,他的确是个男人,还是个瘸腿的男人,其次,我不太明白,你究竟是女人看少了,还是男人看少了。 尹秋以为她是在问自己,所以严肃地想了一想,回答说:其实都差不多,她说完,又抬眼看向满江雪,真要说起来,我还是看师叔最多。 有时候,真的只是有时候,满江雪会有一种尹秋在戏弄她的感觉。 可少女一本正经的模样,又显然在告诉满江雪:她并没有在开玩笑,她很认真。 这些是紫薇教的人,满江雪把话题岔开,略略侧了身看着另一头,看来南宫悯应该比我们早到魏城。 尹秋越过犹在喊打喊骂的人群,看了看那几名鼻青脸肿的汉子,说:师叔怎么看出来的? 满江雪答道:敢在九仙堂的地界当街行凶者,除了紫薇教,别的门派一来没有这样的胆量,二来也没有这样低下的教养。 好比云华宫,云华弟子倒是有足够的底气与胆量做这样的事,可宫有宫规,无人敢轻易触犯,而南宫悯没有这样的规矩,她手底下的人,个个都是不把任何门派和场合放在眼里的宵小之辈。 就算九仙堂不好招惹,可紫薇教不会在乎败坏名声,只要事情没到九仙堂亲自出面受理的地步,南宫悯甚至乐意见到教徒们兴风作浪,她就喜欢制造混乱。 尹秋不由称赞道:师叔真厉害! 其实主要原因不是这个。满江雪听完尹秋饱含真心的这一句,又接着说。 那是什么?尹秋目光期待地看着她。 主要还是因为我认出了温朝雨,满江雪说,她穿男装是多此一举。 尹秋微愣,立即反应过来:师叔是说,丢下那位姐姐先行逃走的男子是温朝雨?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是。 竟然是温朝雨! 自从季师姐闭关后,温师叔也跟着人间蒸发了,尹秋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惊喜,我一直以为这些年她是出了什么事,她居然也来了魏城! 所以我说,南宫悯应该比我们更早来了这里,满江雪说,机关大会在即,就算她喜欢制造混乱,也不该失了分寸,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教徒在魏城闹事。但如果被追杀的对象是温朝雨,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为何?尹秋说。 温朝雨近五年未在江湖上现过身,而今一现身就被自己人追杀,满江雪说,不是南宫悯的意思,就是另外三个护法的意思,倘使是另外三个护法的意思,南宫悯不可能不知道,只能说明她在纵容手下,任由她们内斗,否则方才这一番闹剧,便不会在你我眼前上演。 尹秋顺势得出了结论:看来这几年,温师叔日子不好过。 城里的喧闹声渐渐有所减缓,那几名汉子已被百姓们押着送去了见官的路上,拥挤的人流开始四散开来,街市在慢慢恢复到平常该有的热闹。 既然师叔已经认出了温朝雨,尹秋问,那方才又为何要出手帮她?这其实是她们紫薇教内部的矛盾,师叔仿佛没道理出手。 满江雪拉过尹秋,一齐在人头攒动的街头行了起来,她说:我不是要帮她,是你先出手的,我是在帮你。 尹秋扭过头,看着满江雪笑了笑:这样么,那也算是还了温师叔一个人情,我始终记得她那年替我给师叔送信的事。 街上人多,少不得与行人摩肩接踵,满江雪伸长了手,将尹秋护在身边,两人相携而行,出众的外表在一众过路人当中显得尤为显眼,吸引了不少人的侧目。 尹秋怀里捧着一个油皮纸袋,那里头装着满江雪不久前给她买的零嘴,她半边身子贴着满江雪,路过一家茶肆时,肩头忽然被什么人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分卷(114) 尹秋脚步微顿,朝满江雪怀里偏了偏,耳边倏然传来了一道尖利刺耳的笛声,在人声鼎沸的街头猛然间凭空响起,霎时便如晴天霹雳般在尹秋脑中轰然炸了起来。 尹秋只感到心口猛地一抽,像是被人刻意攥紧了似的,她一口气堵在胸腔,手指被那股剧痛震得下意识松开了,怀里的油皮纸袋也就紧跟着沉沉落去了地面。 眼风里闪过一道行走飞快的黑影,尹秋心下一惊,突如其来的痛感却又在那黑影与她擦肩而过时忽然间尽数消散,好似石沉大海一般,顷刻间便再无半点踪影。 电光火石间,尹秋急匆匆缓了口气,蓦然回头而望。 人潮依旧涌动,各色欢声笑语也仍在周遭时起时落,却不见哪里有什么黑影。 仿佛方才那一闪而过的黑影只是一刹那的错觉。 怎么了?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连满江雪也没有发现异常,她只是觉得尹秋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 听到满江雪的声音响在脑后,尹秋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扯出一个看似平常的笑:没怎么,被人撞了一下,她说着,俯身将地上的油纸包捡了起来,又主动牵着满江雪的手,无碍的,走罢师叔。 两人自茶肆摊前离开,那对面酒楼二层的木窗便开了,里头坐着个笑靥如花的美艳女人。 今日这出戏不错,好看,南宫悯把手里的茶杯轻轻转着,就是叫你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有些遗憾。 秦筝低垂着头,立在桌边沉默不语。 温护法是个有意思的人,你把她杀了,我日后拿什么取乐?南宫悯起了身,方才捏着茶杯的手倏而掐住了秦筝的脸,她笑得有几分难言的危险。 我不介意自相残杀,我只介意连自相残杀都滑稽可笑的废物在我眼前自作聪明,南宫悯的手像是根本没用力,可秦筝的脸却是被掐出了诡异的红,你是谁?告诉我。 酒楼里吵得厉害,那些声音被隔在了雅间之外,可秦筝还是生出了一种被无数人注视着的屈辱。 她迎着南宫悯含笑的目光,声音从齿缝间异常艰难地挤了出来:教主恕罪 要么你就真把温护法杀了,南宫悯说,要么你就安分守己,明白? 唇中蔓延开了细小的血水,秦筝咬着舌尖,唇角溢出了一缕浅淡的血迹。 她看起来格外狼狈。 属下明白 第110章 尹秋把油皮纸袋搁在桌上,冲满江雪打了个手势,转身把门推开了。 今日无雨也无雪,风也不大,是个舒爽的阴天,宅子里的庭院点缀着几盆稀疏的绿植,是四季常青的一叶兰,这地方见不到什么颜色亮丽的花卉,连盆栽都是新添的,房檐上的青瓦也许久没人打理过,生了绿苔,横梁廊柱也都显得陈旧,宅子上了年岁。 这是谢宜君在魏城置的,很多年了,她本人几乎没来这里住过,也没人知道她为何要在距离云华宫这么远的地方买套宅子,毕竟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连满江雪也没有问过她缘由。 距离墨子台还有四日,不少应邀前来的江湖门派都住进了九仙堂特设的驿馆,满江雪喜静,她在回到云华宫与谢宜君见面那日,就提前要了这宅子的钥匙。 白灵带着弟子们忙活了整整一日才把里外屋子收拾出来,院儿里还有不少人在清理污垢与落叶,满江雪踩着木屐,坐在屋中煮茶,她问尹秋说:上哪儿去? 尹秋在关门时冲她露了个我不告诉你的表情,脸上的笑意透着几分狡黠,她抿着唇不说话,半透明的窗纸上映着她脚步轻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廊子里。 满江雪没有叫住尹秋,她收回了视线,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茶。 自从云间城那日跪了一场,往下这些日子里,弟子们都极为小心翼翼,做什么都惦记着放轻动静,怕吵着满江雪。尹秋穿过长廊,与正在干活的弟子们打了招呼,双方都默契地没有发出声音,像是在打着哑谜。尹秋独自转去了后院,她神情沉静,看样子像是在散步,可背在身后的双手却在不停地颤动着手指,又仿佛有些莫名的焦虑。 洗衣房外张挂着不少涤净的衣物,还湿着,尹秋把这地方仔仔细细走了两圈,确认没人后,她才加快步伐冲到洗衣房后的水槽边,撑着墙壁吐了口血出来。 之前在街上尹秋一直强撑着,没让自己露出半点不对劲,她演得很好,把满江雪也骗了过去。 鲜红而温热的血落进了水沟,在那脏兮兮的污水里很快失去了原有的颜色,散成了丝丝缕缕瞧不真切的暗红细流,裹在淤泥上。气味也消得快,尹秋甚至没有闻到什么血腥味。 真气激荡,在体内各个角落横冲直撞,那是被强行压制的后果,此刻解开了束缚,便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发作得格外猛烈。尹秋胸口似火烧,又接连吐了好几口血,末了才浑身脱力般地顺着墙壁滑落下去,跌坐在湿漉漉的灰尘里。 灵台变得不再清明,眼前泛起一阵眩晕,尹秋大口喘着气,伪装的镇静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她变得虚弱又迷惘,脑子里一片空白。 笛声又是笛声。 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黑影,是南宫悯口中要杀她的人吗? 尹秋两眼失真,用仅剩的意识胡思乱想着。 他胆子很大,他敢在满江雪眼皮底下动手,他在挑衅。 可尹秋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她到底招惹到了谁。 她和这世上所有人都无冤无仇,可为什么有人想要杀她? 还是以这样一种折磨人的方式。 尹秋只能肯定,这人和紫薇教没有关系,否则南宫悯不会亲自跑来提醒她,可偏偏除了紫薇教,她又实在想不出别的怀疑对象。 究竟是谁? 冷风把人的汗水吹干,带来了更深层次的寒凉,像是就贴在皮肉之下,嵌在骨子里,久久挥之不去。尹秋在风里喘息,尽量逼着自己忽视那些难忍的痛意,她白着脸站起来,用木瓢舀了水,把沟里残存的污血都冲刷掉。 好在满江雪没有察觉,好在这里也没有人看见,好在她还没有晕过去。 尹秋一连想了三个好在来宽慰自己,可当她放下木瓢正要转身时,却听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说:你要瞒到几时去? 水沟里忽然多了个人影,晃荡不休的水面把那影子摇得紊乱,可冷风却是把那人身上的药香给带了过来。 一滴冷汗顺着眉心滴落,在那紊乱上又添了一笔,尹秋闭了闭眼,回身看着孟璟说:只要你愿意守口如瓶,我可以一直瞒下去。 孟璟立在晾晒绳前,身后挂了成片的衣物与床单被褥,那些布料把这里与外间隔绝开来,将两人划分在了一个小天地。 我没事,尹秋今日笑不出来,她也不想笑,所以她干脆严肃地说,你不要大惊小怪。 孟璟的淡蓝松袍被风吹起了弧度,她紧皱着眉,手里攥着一本有些破烂的册子,她不说话,只是盯着尹秋看了许久,尔后她突然转过了身,一把掀翻了后头罩着的衣物,把这小天地撕开了一道豁口。 孟璟!尹秋情急地喊了出来,你回来! 孟璟沉着脸,对尹秋的叫喊充耳不闻,她疾行了几步,最后干脆奔跑起来。尹秋一咬牙,只得强行运转还未平息的真气一个闪身掠到她跟前,头一回对孟璟粗暴地动用了武力,不由分说地将她拽了回去。 两人在洗衣房侧旁扭打起来。 有人要杀你,对不对?孟璟被尹秋一把搡到水槽边,她脸色难看至极,手里的册子攥得咯咯作响,站也站不稳。 我说了,我没事。尹秋容色发冷,口气也冷。 你说了不算!孟璟控制不住情绪,火冒三丈,这人躲在暗处对付你,时时刻刻算计你,你拿什么防备?距离上一次才过去多久,如今他卷土重来,甚至不惧满师叔的所在,他这是明明白白地挑衅!这般猖獗,这般疯狂,你想靠自己去解决,你也得有那个本事! 尹秋面色煞白,脚步虚浮,她小时候与孟璟还未解开误会时都不曾与她争吵过,可此时此刻,尹秋却是声色俱厉道:我有自己的打算,我知道该怎么应对,你若是真把我当朋友,就别多事。 我偏要多事!孟璟说,你便是因此与我断交,从此形同陌路,我也要告诉师叔! 不等尹秋接话,孟璟又道:你把这事想的太简单了!你仔细想想,那人若是与你有仇要杀你,他根本犯不着用此等阴招,大可直接一刀要了你的命,省事又便利!可他偏偏要折磨你,为的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他折磨的真是你吗?他折磨的另有其人才对! 尹秋听得面露惊疑:什么意思? 从你那日吐血起,我便思考了许多,孟璟按捺着心中的怒火,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半个月不到,这本医术就被我翻烂了,可我始终找不到符合你的病状,我查过典籍,查过古书,包括那些神神鬼鬼的邪术我都找来看过,但至今也没有哪一本书上记载过笛声伤人却又不留遗症的功夫,这说明什么?说明要杀你的人是有备而来,他精挑细选,刻意挑中了这个法子来对付你,这还说明什么?说明他其实根本不想杀你,他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折磨你而已。 折磨我尹秋讷讷道,折磨我有什么好处? 是了,折磨你有什么好处?孟璟把每一个字都在嘴里咬得很重,她胸口起伏着,靠近尹秋几步说,你没有家人,也没有亲眷,你在云华宫长大,你能有什么仇人?你值得谁这般处心积虑? 她一步一步行到尹秋跟前,狠绝的神情像是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个孟璟,她仿佛是在逼问,又仿佛不是。 谁最在意你?谁最关心你?又有谁最不想见到你受伤,不想见到你出事? 尹秋被她锐利的目光看得一阵胆寒,她后退一步说:这样的人,有很多 孟璟道:我问的是最。 尹秋一怔,倏地抬起眼睫道:师叔 你今日与师叔有过外出,回来不久便躲起来吐了血,孟璟说,你在外头,是不是和那人撞见过? 尹秋神色几变,没有回答。 孟璟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已经从尹秋的神情得到了验证。 那日在行路途中,他只是小试牛刀,想试试看自己的手段是否奏效,所以他让你听见了笛声,然后又很快走了。可今日他又来了,不,准确地说他其实一直在跟着你,当他发现你与师叔站在一处,那就是他要的场面,他在师叔眼皮底下对你动了手,因为他就是要让师叔知道他的存在,他是在拿你对付师叔,他完全不是你的仇人! 狂乱的风乍起,吹翻了水槽里溢满的清水,哗啦一声泼下来。尹秋被那平平无奇的水声激得汗毛倒竖,低沉的声音如同呢喃一般:他不是他是师叔的仇人! 没错,他是师叔的仇人,孟璟斩钉截铁道,哪怕事实尚未弄清,但我已经能确认我的推论必不会出错,你听到此处,还觉得这事要瞒着师叔?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你明不明白? 尹秋心神动荡,在这一刻鸦雀无声。 见她只顾着发呆,迟迟没有给出答复,孟璟又一次追问道:这人手段阴险,心思狠毒,他在暗,你在明,你说你知道该怎么应对,那你跟我说说,你要怎么应对? 尹秋答不上来。 她压根没有任何应对的方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独自承受,尽全力不让满江雪知道。 也许是关心则乱,孟璟分析的这些,尹秋其实早就该想到,可她心里只有满江雪,她没有把自己的安危放在首要,她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了如何隐瞒满江雪这件事上,而这也就导致她忽略了很多关键信息和线索,她是当局者迷了。 不管你再怎么说,这次我一定要如实禀报师叔,孟璟说着,复杂的眼神当中流露出几丝悲痛,你现在的境地太危险了,我做不到视而不见,我已经见过一次珍重的人在我眼前死掉,所以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看着你也 她没把剩下的话说完。 尹秋眉头紧锁地回望着孟璟,在两人都沉默下来的短暂时间里,快速分析着所有利害关系。 许久,她才收敛起了有些失控的情绪,重新恢复到了素日里的娴静。尹秋说:你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也觉得很有道理,但是孟璟,我的决定不会更改,我仍是要瞒着师叔。 你听清她说了什么,孟璟大为不解,我都与你剖析得这般明白了,你为何还是要一意孤行? 因为我不想让那人的奸计得逞,尹秋说,如果他真的是为了对付师叔而对我下手,想用我来威胁师叔或是折磨师叔,那我就把一切凶险承担下来,只要师叔不知道,那人的计策也就落了空,我要让他白费功夫。 你是在拿你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孟璟拔高声量。 我的命是师叔救回来的,尹秋说,连同我整个人也都是师叔的,我不要师叔被干扰,也不要师叔中计,更不要那人看见师叔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而沾沾自喜,我可以承受,只要师叔过得开心,我什么都愿意。 可这未必就是师叔想要的,她若得知,她不会开心得起来。孟璟语气生硬。 那就当是我自私,尹秋说,这件事上,我想自私的。 孟璟无语凝噎。 她自私? 她明明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我小时候一直想成为和师叔一样出众的人,可后来发现那是不可能的,我只是个资质平平的普通人,尹秋说到这里笑了笑,于是长大后我换了一个念头,我想要像师叔保护我那样反过来保护她,你看,老天爷对我不错,它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我为什么不能把这个机会牢牢握住?我为着能够保护师叔,感到自己的人生有那么些价值,这可以是我活着的意义。 年幼的时候,她问过满江雪要怎么报答她,满江雪说,她不需要她的报答,她只需要她好好长大。 分卷(115) 可那只是满江雪的意愿,不是尹秋的。 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就像我关心师叔一样,争执的气氛已经淡去,尹秋语重心长,但你可以把我换成你自己,再把师叔换成陆师姐,那么你想想看,你是不是会和我做出同样的选择? 孟璟愣了愣,紧咬的口齿没有松懈,她口吻冷淡地说:两码事,说完又补了一句,再说救我性命的人其实是季师姐,陆师姐于我没有救命之恩,只有照拂与关爱。 你在强词夺理,尹秋笑了起来,其实你能够体会我的心,但你不想承认。 孟璟再度烦躁起来:你别说了。 尹秋没理她,继续说道:就像你在宫里每次心疾复发的时候都不肯让我知道,你可以让别人知道,但就是非要瞒着我,为什么?她看了看孟璟,试图用言语说服她,因为你知道我会担心,会着急,而我对师叔的隐瞒,也是出于同样的顾虑。 不,不一样。孟璟说。 哪里不一样?尹秋很有耐心。 你对师叔的感情,和我对你的感情孟璟说到此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你对我的感情怎么?尹秋问。 孟璟憋了半晌,负气般地憋出一句:你又不是我师叔! 我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尹秋说,朋友有难,请你帮忙,你要狠心拒绝? 孟璟面露挣扎,咬牙切齿地道:你嘴上功夫厉害,我说不过你! 你今日失态了,徐长老若是见了你这样子,他得失望,尹秋笑得恬淡,故意说,你把自己装得沉稳有度,还装了那么多年,却是在我跟前一不留心就暴露了本性,你还得多下功夫。 孟璟一怔,像是被尹秋戳到了伤疤一般,可不等她开口反驳,又听尹秋幽幽地叹了口气,接着说:要是傅湘在就好了,她一定不会让我为难的。 孟璟面色阴晴不定,时而发青时而泛红,她在尹秋眼前像是不着寸缕,被看得一干二净。 尹秋说得没错,她那些稳重的表面都是装出来的,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其实还是那个易暴易怒的自己,如若没有心疾缠身,她便是放下了仇恨,也不会把自己变得像是完全换了个人。 可能够被尹秋看穿,这不是一件让孟璟难堪的事。 她甚至有些难以启齿的欢喜。 你到哪儿去?发觉孟璟一声不吭地要走,尹秋赶紧追了上去。 孟璟脚步一顿,回头冷冰冰地看了尹秋一眼:去给你熬药。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尹秋便又笑起来,等孟璟离去后,她才将脸上的笑意回收得干干净净。 她如释重负,长长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个朋友在去外地工作后消失了一段时间,某天突然敲了我的企鹅号。 亲人,可以把你写的小说发给我一些吗?越多越好。 你要干啥? 是这样的,我交女朋友了,我在跟她表白的时候,吹牛皮说自己会写小说,她才答应跟我在一起,现在她要看,你能不能把你写的那些搞个txt发给我?救救急。 ? (为什么连这种人都有女朋友,而我的读者小天使都还是单身???) 第111章 满江雪在屋内煮好了茶,等了一阵久久不见尹秋回来,便自顾自将热茶先饮了一杯,白灵在片刻后推门进来,说:师叔,有关姚定城驿站里的那位程师姐,我已经调查清楚了。 满江雪嗯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她说。 我是专程给师父她老人家寄的信,白灵将手中的信笺呈交给满江雪,其实回信早就到了,只是这阵子总在各地游走,没个定下来的落脚处,这回信也就跟着辗转流连了多日,先前才到了我手里。师父信上说,琉璃峰的确有名叫程秀的女弟子,也的确在六年前被紫薇教放火烧坏了容貌,那位程师姐并未说谎。 满江雪将那信上内容大致浏览了一番,白灵又紧跟着说:那日师叔特意交代后,我也留心观察过那位程师姐几日,她平时基本都待在锅炉房里,几乎不去别的地方,除了爱睡懒觉、爱喝点酒以外,人没什么大毛病,这般看下来,师叔应该可以放心。 满江雪略略颔首,没有表态,她将那信笺顺手扔进炉子里焚烧掉了,听见前院里响起了脚步声与说话声,像是来了什么人。 白灵正要出去看看,尹秋也在这时来了,两人一同立在廊下观望着,便见几个少男少女自院门行了进来,个个穿着统一的灰白色衣袍,手里都带着笔墨纸砚。 那领头的人是个小姑娘,模样长得可圈可点,一副机灵相。她显然地位不同,穿了区别于其他人的碧色圆领罗裙,打扮得漂漂亮亮,背上还背着一把小巧的弯弓。 诸位好啊,我等是九仙堂弟子,来此是为四日后的机关大会做登名记录,那小姑娘立在院中冲屋内的满江雪行了一礼,又看向尹秋笑了笑,还请各位哥哥姐姐行个方便! 纵然此番前来的弟子们都从未参与过墨子台,但也知道这十年一度的机关大会并邀群雄,来了不少人。这般鱼龙混杂的时期,九仙堂为了安全起见,会将来到魏城的所有人都登记在册,以免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好及时处理。 白灵应了声好,即刻将宅内的随行弟子都唤来了前院,众人寒暄一番,动作麻利地置了桌子,排起了队,九仙堂弟子便挨个儿记录起来,公务办得十分顺遂。 知道满江雪不喜吵闹,尹秋特地把门给关上了,她一回头,便见阿芙满脸热情地迎了上来,说道:你们云华宫就来了这么点人?不是跟你说了吗,紫薇教也会来的,万一你们因着陈年仇怨打起来,人少了可不占优势。 尹秋看了看她,笑问道:那你不妨再跟我说说,紫薇教此番来了多少人? 阿芙笑得促狭:反正比你们多喽,载名册就写了好几页纸呢,城外还埋伏着不少没进来的人,少说也得上百了去,我看你们这儿加起来也没有三十个,也太轻敌了罢? 尹秋微微一笑,说:我们云华来此是为参与贵派大会,不是为了寻仇滋事,带那么多人做什么。 跟我说话还装腔作势,有那必要?阿芙说,你们云华宫和紫薇教一向水火不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嘛,打起来啊! 尹秋打量她两眼,笑意不减道:所以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有关我娘的消息,你不止告诉了我,还告诉了南宫悯? 阿芙转了转眼珠子,嬉笑着说:可不关我的事啊,我很听师父话的,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要是有意见,去找我师父麻烦喽。 难怪南宫悯也知道沈曼冬会在魏城现身的消息,原来是梦无归给她报的信。 她告诉南宫悯做什么? 尹秋轻笑一声:多谢提醒,改日有空的确该登门拜访,不过不是找麻烦,当年梦堂主出手相救,我还一直未有机会亲自道谢,烦请你替我转告一句,请梦堂主在大会前抽个空出来,我好去谢谢她。 阿芙端详着尹秋,发间的蝶钗晃得像是要飞起来,她漫不经心地说:这我可帮不了你,不止我师父,我们九仙堂的九位堂主在大会前夕都拒不见客,为的就是避嫌,你要真想谢她,等大会结束也不迟,有的是时间嘛。 那看来是不想见我,尹秋表现得很随和,既专程要我来,来了又刻意避着我,你们师徒二人倒是有意思。 阿芙双手环胸,靠在廊柱上:请你来自然是有原因的,你自己也愿意来不是?我都说了九仙堂要避嫌,不会和任何门派有过多往来的行迹,你疑心病挺重。 尹秋侧眸看着她:我娘在何处? 阿芙说:不知道呀,我又不是她的贴身丫鬟,大会那天你会见到她的,急什么? 尹秋观察着她的神色,停顿须臾说:你演的不够逼真,你知道她在哪里。 我只知道她的确在魏城,阿芙嬉笑个没完,但不知道她具体待在哪里,你左右那么多年没见过她,也不急于这一时啊。 发觉她始终在和自己打太极,尹秋眼眸微眯,片刻后抬腿道:那好,借一步说话。 阿芙目露探询,见尹秋侧头朝屋内瞧了一眼,似是在提醒她里头还坐着什么人,阿芙眼珠一转,很快回过味来,立马直起身子朝尹秋的背影跟了上去。 弟子们都在前院聚集,后院自然是一个人也没有,两人穿过长廊入了院中,阿芙左看右看,问道:这里没人啦,你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就快说吧,我还得去下一个门派串门儿呢。 尹秋便停了下来,目光落在空荡荡的院中,没有看阿芙,只是再度问道:我娘在何处? 阿芙翻了个白眼,有些无奈地道:还要我说多少遍?我不知道啊! 尹秋目不斜视,还是不看她:我可以给你思考的时间,但你得想好了再答。 听出她这话里含了些捉摸不透的意味,阿芙挑了挑眉,做了个无言的表情:你好烦啊,说了不知道了,一直问问问。 她说完这话,神色略有些不耐地搔了搔脸颊,打算就此离去,谁知她一条腿才迈出去,眼前光线便骤然暗了下来,一道携带着逼人真气的掌风登时兜头袭来,惊动了阿芙头上颤动不休的蝶钗,发出细碎的声响。 阿芙心下一震,慌忙抬手去挡,尹秋却是眼疾手快地将她生生擒住,把她两条手臂掰去了身后牢牢锁着,顺势就将她摁在了冰凉的廊柱上。 阿芙精通箭术,轻功也十分了得,可在拳脚功夫上就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她半边脸被撞得又麻又痛,牙齿还嗑到了舌尖。阿芙大惊失色,喊道:你干什么! 尹秋毫不费力地箍着她,脸上的笑意与之前没有丝毫变化,她慢条斯理地问:说不说? 阿芙呸了一声:你再不放开我,我可就喊人了! 喊罢,尹秋不为所动,很是和颜悦色地道,叫你们九仙堂弟子知道你在我这里半招也过不了,好威风么。 你你怎么是这种人?阿芙真情实感地愣住了,你怎么和师姐嘴里形容的不一样! 尹秋盯着她:哪里不一样?说罢又道,你师姐又是谁,她认识我? 阿芙用力挣扎着,故意忽略了尹秋的问题:我真的不知道你娘在哪里! 你嘴里没有半句实话,尹秋说,既然你不肯说,我就只能把你扣下来,倘使大会那天我娘没有现身,或是她的消息从头到尾都是你和梦无归在凭空编造,那我就请你到云华宫一游,见见我的师父。 你还有师父?阿芙表情惊恐。 掌门算我半个师父,尹秋说,她是我娘的师姐,她也一直很想找到我娘,你说,她如果知道你们九仙堂在装神弄鬼,会怎么处置你? 没有人敢动我们九仙堂,阿芙说,云华宫掌门也不行! 可你不是什么大人物,尹秋说,你和梦无归把我们引过来,又把南宫悯引过来,你们唯恐天下不乱,恶意煽动我们两派对立,你们九仙堂打着什么主意?我想掌门若是得知,她不会放过任何有可能危及到云华宫的人,你说对么? 阿芙梗着脖子喊:不对! 不对? 因为我和师父没有编谎话,你娘确实在魏城! 魏城何处? 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阿芙急得都要哭了,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还以为你是温柔大方的性子,一直想和你做朋友呢!结果你居然这么坏!还是深藏不露的坏! 尹秋沉静的目光游移在阿芙逐渐涨红的面颊之上,她在尽力捕捉阿芙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然而令尹秋感到意外的是,这姑娘看起来还真不像是在骗她。 也许梦无归只是叫她传话,并没有告诉她过多的事? 想想也是,功夫这么差,知道得太多,早晚会被人逮住把嘴撬开,她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小姑娘兜不住多少秘密。 我吓你的,尹秋在顷刻间思索良多,干脆利落地把人放了,只怪你不肯好好儿说话,在我面前表现得古灵精怪没有意义,那只会让我怀疑你是在故意与我周旋,以后再见了面,言谈间还是坦诚一点为好。 阿芙如蒙大赦,赶紧与尹秋拉开了距离,她气得眼睛都红了,指着尹秋恶狠狠地说:要你来教我怎么做人?我乐意这样! 那你随意,尹秋说,我为方才的举止向你道歉,但你不必问为什么,我只能说你和梦无归太过神秘,我暂时不能将你们视为好人,而对待坏人,我有我的方式,倘使你觉得委屈,可以打回来。 阿芙说:疯子!欺负了人还这么冠冕堂皇,我去告你的状! 尹秋说:你和谁告我的状? 阿芙瞪了她一眼,一个飞身跃上房梁,气急败坏地说:你给我等着! 傅湘在驿馆配合九仙堂登记了楼中弟子的名册,她瞥了一眼赵管家和随从,不动声色地离开屋子,找到一名九仙堂弟子问道:这位小哥,劳烦问一下,请问云华宫来的人歇在何处? 那九仙堂弟子行礼道:见过少楼主,云华宫并未入住我们九仙堂的驿馆,而是去了城西的一套宅子。 城西?傅湘了然,冲这弟子道了谢,正要寻个什么由头向赵管家请求一趟外出,忽见廊角飞落下来一个碧绿身影,她还没看清那人是谁,胸口就被迎面飞来的小石头砸了一下。 你过来!阿芙躲在廊角,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喊道。 分卷(116) 傅湘见了她就头疼,瞟见屋内一干人等都在忙碌,便快步带着阿芙绕去了廊子后头。 你来做什么?叫人看见可不好。 我被人欺负了!阿芙抽抽搭搭,举着拳头直往傅湘胸口砸。 那你打我干什么?傅湘没好气,受了欺负就去找师父,拿我泄火? 是你的小秋欺负我了!阿芙控诉,她把我摁着打! 小秋?傅湘眼睛一亮,你见到她了?她好不好?她在做什么? 阿芙被她这一连串的问题给问蒙了:你是不是人啊!我都说她打我了,你还这么关心她! 傅湘负手一笑:用手指头想也能想到,必是你招惹她了,小秋脾气那般好,她不会轻易动手打人,你这谎话精,我不信。 阿芙捂着心口倒退一步,目瞪口呆道:谁谎话精?我没说谎我没说谎!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肯信我! 哎呀快走罢你,傅湘没精力搭理她,无情地说,没空别来找我,我忙着呢,要是被人看见你和我在一起,别说小秋,我都得打你,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你你们!阿芙气得要升天,一脚踹在傅湘腿上,我不理你们了! 她说罢,又是一个飞身扑进了花园里,眨眼就跑得没了影。 傅湘平白挨了她一脚狠踹,连叫都不敢叫出声来。 这家伙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我试探过了,她不知道我娘现下身在何处。尹秋在矮脚几旁盘腿坐下,接过了满江雪递来的茶。 门外的九仙堂弟子已陆陆续续离开,白灵正在吩咐众人退下,庭院里很快变得安静。 梦无归不会将师姐的所在告诉任何人,满江雪说,不管师姐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尹秋噤声片刻,将腰间的逐冰搁在几上,说:阿芙再三强调,她说我娘就在魏城,可我已经来了,她为什么不来见我? 满江雪的目光落在逐冰锋利的薄刃上,停顿少顷才说:既然她还说了大会当日就能见到师姐,那眼下就不必操之过急,等着罢。 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尹秋说,这次紫薇教来了不少人,城外还有大批没进城的教徒,我们不知南宫悯在何处,也不知她带这么多人来是想做什么,倘使我娘在魏城的消息只是梦无归放出的假话,那她把我们和南宫悯聚到一起又是什么意思?她到底什么来路? 目前有一点可以确认,梦无归是如意门旧人,满江雪轻扣着杯口,指尖沾了点晶莹的茶水,她或许目的不明,但她一定不会害你,至于南宫悯,她便是把紫薇教所有人都调来魏城,只要她敢对我们不利,我就能叫她有来无回,你怕什么? 若是旁人说这话,尹秋只会一笑而过,可这话从满江雪嘴里说出来,那就是毋庸置疑。 我不是怕南宫悯,尹秋有点头疼,我只是 她只是担心那吹笛子的人。 只是什么?满江雪问。 尹秋移开视线,尽量掩饰着自己的焦躁,她轻声说:我只是觉得仿佛所有事情都挤在了一起,而我分辨不出真假,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是乱了心神,满江雪说,你得明白我们是为着什么来的。 尹秋叹口气:正因为明白,所以才疑神疑鬼我是不是太浮躁了? 倘使你觉得自己陷在虚实不分的境地,满江雪说,不妨找找看那些你认为真实的东西。 真实? 尹秋想了想,侧目看向满江雪:那我要怎么做? 满江雪说:去触摸,去感受,让你眼中的真实,击碎那些笼罩你的虚幻。 门窗紧闭下,天光依旧清晰地映在了屋内,尹秋在那光里显得很透明,像是被薄光穿过了身体,她神色间透出些思量的意味,随后缓缓抬手抚摸到了逐冰。 可这把剑只能代表它自己,它也只能证明沈曼冬的过去,证明不了沈曼冬的现在。 逐冰算不上真实。 薄刃噙着能轻易深入骨髓的冰凉,尹秋感受着那份冰凉,她不觉得这东西能让她心里的波澜消停下去,所以她放开了逐冰,转而握住了满江雪的手。 还是那样淡淡的体温,还是那样闭着眼都能回想起来的熟悉触感。 冰凉消失了。 尹秋忽然间恍然大悟。 有什么关系?梦无归、南宫悯、沈曼冬,还有那吹笛人,他们是谁,或是生是死有什么关系? 问题总有迎刃而解的时候,既然这些人要推着她在迷雾一般的浪潮里被动游走,那她走就是了,至少那浪潮里头,总有一个人是在陪伴着她的。 所以有什么关系? 师叔,尹秋扣着满江雪的指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好想再喝一次酒。 满江雪微微扬起了眉,看着尹秋重归明朗的脸,说:喝酒? 其实虚幻的东西,有时候也很美妙,尹秋露出个意味无穷的笑,它能让我得到一些平时得不到的东西。 满江雪看了看她,说:比如? 尹秋没说话,她握着满江雪的手不放,眼前浮现起了那个醉酒的下雪天,这只手把她捧在怀里,让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比如现在,师叔在我眼前是真实的,尹秋低垂着长睫,把那只手举起来,垂头的动作像是要亲吻上去,可要是喝醉了酒,我就是在梦里,如果在梦里我也能真实地感受到师叔,那么从今以后,我就不会再怕任何虚幻了。 甚至虚幻会因此变得更美妙。 满江雪垂眸看着她,看着她捧着自己的手,像是在捧着什么珍贵的东西。满江雪说: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品酒。尹秋有点愉悦,也有点大胆,她刻意让自己的唇在那素净的手背上轻轻擦过,又把那点刻意伪装起来。 师叔就是酒,尹秋说,这不算触犯宫规,我只是闻一闻。 柔软的唇瓣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在手背的肌肤上留下一道又麻又痒的绵长触感。那触感似水流,萦绕不断,又似三月的春雨,淅淅沥沥。 满江雪的眸光微微闪动了起来。 她眼眸似潭水,向来平静的水面被那吹落而来的羽毛惊起了层层涟漪,尹秋垂首的样子就荡在那涟漪里,又在不为人知的时刻,被缓缓涌来的潭水淹没在了水底。 你确定只是闻一闻?满江雪说着,反手将尹秋下巴一捏,两人一高一低,彼此对视。 尹秋被迫仰着头,有那么一瞬间的身形不稳,可满江雪用另一只手把她扶住了。 廊子里路过几道人影,尹秋听见弟子们的欢笑声传来,她在那声音里生出了些许隐秘的欢愉。 不可以吗?尹秋镇定地笑着,眼神清澈又干净,又不会醉的。 满江雪看着她,像是轻轻笑了一下,语调如常道:那你最好别醉。 第112章 夜深了,月光把幽静的长林映照得清晰,林子里有潺潺水声,悦耳动听。 魏城富饶,这地方今年冬天很少下雪,所以山林里只有些时起时无的薄霜,城里也没有难民,只有灯火通明的高楼,还有喧闹吵嚷的人语声。 温朝雨在溪流边静静站着,她等了有一会儿了,靠近南门的秦楼楚馆传来缥缈的欢笑与乐声,听着很热闹,这让温朝雨觉得自己站的地方很冷清,但她没有离开。 今晚薛谈留在客栈没有跟来,所以温朝雨明目张胆地把酒囊拎在手里,想喝多少喝多少,可她不痛快,她甚至有些想找人打架,想泄泄火气。 烈酒穿喉下肚,驱散了一身寒凉,温朝雨后心处都是暖的,她抬起衣袖擦了擦嘴,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夜风把人影轻飘飘地卷来了身侧,小公子还是穿着那身万年不变的装束,他模样清秀,脸上不施脂粉,举手投足是经由人教养出来的矜贵与优雅。 像个从小养尊处优、出身尊贵的名门之士。 我考虑了一下,温朝雨把酒囊抛起又接住,在转身时说,你我之间的合作,到此为止罢。 小公子行走的步伐有些微的凝滞,此处没有别人,但他还是用披风把自己裹得很严实。 理由? 你没有告诉我,你要对付的人是尹秋,温朝雨说,实话跟你讲,云华宫的人,我一个都不想杀。 小公子看着她:尹秋?谁告诉你我要对付她。 我亲眼看见的,温朝雨声色有些漠然,昨日在城里,你吹了第二首曲子,只有尹秋才能听见,你把她伤了,对否? 只是小伤,小公子没有否认,她死不了。 这不是死不死的问题,温朝雨不笑的时候很严肃,深邃的五官透着浑然天成的压迫感,你别把我当傻子,你拿笛声伤人的阴招,我此生闻所未闻,你在进入云华宫以前,究竟是什么人? 小公子一派沉静地回望着她,像是根本不畏惧温朝雨今夜所展现出来的敌意,他口气平缓地说:你的确不是傻子,你其实还很聪明,那么聪明的你,不妨猜猜看? 温朝雨朝他逼近几步,眸光锐利地看着这张多年前就见过的脸他说他喝过延缓容貌变化的药,但那得拿寿命为代价,所以眼前这张脸,与温朝雨还在云华宫时见过的他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看起来不那么青涩。 当然了,温朝雨在云华宫时,也根本对这人没多少印象,所以她不能准确地形容出他的变化到底大不大。 容貌或许可以改变,但一个人自小养成的气度与习惯,却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得了,温朝雨说,你出身不错,非富即贵,你能改变样貌,那名字定然也是假的,你经受过不少名门弟子才有的教养,有学问,知礼仪,你连执筷的姿势都是被人刻意调|教出来的,但这些东西你在宫里从未表现出来过,你把自己装成一个普通人,瞒过了所有人的视线。 温朝雨说到此处,口吻坚定地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小公子维持着一贯的冷静,他仿佛并不因温朝雨的分析而感到丝毫意外与慌乱。 他只是轻声问:谁? 温朝雨盯着她,说:满江雪。 听清那三个字,小公子平淡无波的脸上终于多了点细微的表情:满江雪? 我与满江雪也算是老熟人了,温朝雨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她那人是独一无二的,说不出来是哪里特别,但就是让人过目不忘,这一点上,你与她有几分相似。 说完这话,温朝雨又特意补了一句:你们二人执筷的姿势,我毫不夸张地说,几乎一模一样。 小公子微笑起来:是么? 温朝雨不着痕迹地端详着他,仰首灌了口酒,继续说:所以,你和满江雪有什么关联? 小公子笑而不语。 温朝雨看他这样子,想着他是不会答了,可下一刻,小公子却又答道:如果非要有个关联的话,那只能是我想杀了她。 温朝雨举着酒囊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就想笑出来:你?想杀满江雪? 她言行举止都在表露着:就凭你? 不用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小公子表现得很坦荡,我知道我不是她的对手,要想取她性命比登天还难,但我有别的方式能让她生不如死。 温朝雨在这转瞬之间顿时明白过来。 你见过青楼里那些没有尊严的女人吗?小公子笑意不减,声音仍旧十分温和,那就是我曾经的样子,屈辱,折磨,煎熬,我把这世上所有的痛苦都尝遍了,可我活了下来,纵然我如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痛苦都还给害我的人,所以我不介意苟延残喘,也不介意继续痛苦地活着。 温朝雨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我观察了她很多年,等来了两个机会,小公子在晚风里低声笑出来,可他眼中却疏无半丝笑意,第一个机会,我把握住了,我在她日复一日的悔恨与愧疚中好过了那么点。可还不够,远远不够,眼下第二个机会又来了,而这一次,我要让她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我的痛苦,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此话作罢,他又维持着笑容看向了温朝雨,那张素来温润有礼的面庞,在这一瞬多了些癫狂,也多了些狰狞。 确切来说,我其实并不想杀了她,杀她有什么意义?我要让她经历我的过去,感受我的曾经,要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珍重的人一个个死去,比起杀了她,我更想折磨她。 风把人的独白和陈情变作了道道模糊不清的低鸣,像是某种兽类的呜咽,又像是在喃喃自语,纵然他脸上的神情是被克制过后的疯狂,看不到一丁点恨意,可那些话里的字字句句,却仍将他内心的喧嚣都展露无遗。 温朝雨手里的烈酒倾洒了出来,顺着稀疏的草地渗透进了泥土里。 经过昨日街头那一场混乱后,温朝雨思索了良多,她知道小七和尹秋之间不存在仇怨,所以他真正要对付的人只能是尹秋身边的满江雪,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两人之间的仇恨竟然会是那样浓烈。 林中有许久的沉寂,只有那源源不断的溪水依旧欢快地发出叮咛。 你要向谁寻仇,这我管不着,半晌过去,温朝雨收拾好了复杂的心绪,声调淡然地说,我只能提醒你一句,我与沈曼冬有过交情,她在某件事上帮衬过我,你与我接触不多但也应该能感受出来,我和紫薇教里多数人不一样,我不是亡命之徒,也不是什么为非作歹之辈,你要折磨满江雪那是你的事,但你不能动尹秋。 小公子比她更快恢复冷静,他打量着温朝雨,说:我当然知道你其实是个好人,否则我也不会找上你,至于动不动尹秋,这你同样管不着。 温朝雨说:所以我反悔了,我不会再与你合作。 分卷(118) 见她仿佛根本没有搞懂自己的意思,包括她自己也没有把话挑明了问,满江雪少见地有些无言以对,末了才轻叹道:罢了,你没把我当你娘就好。 尹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满江雪就此噤下声来,行到案边吹灭了烛火,揪着尹秋的后领子把她扔到里侧,随后一语不发地躺在了她身边。 尹秋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 她想:师叔今天是怎么了?怎么问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 烛光消失了,屋子里仅有些暗淡的月华,洒在靠窗的地板上,没有投到床帏之间,尹秋睁着眼睛,在昏暗中极力辨别着满江雪的脸,可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剪影。 纵然觉得满江雪今日的表现有些反常,但尹秋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揣摩她为何反常了。 满江雪没有过多盘问那天夜里的事,这已经让尹秋如获大赦,倘使满江雪不依不饶地刨根问底,她还真不知道该用什么合适的理由敷衍过去。 难道要她表露自己的心意吗? 那怎么可能? 仅仅只是在脑中设想了一下那画面,尹秋便忍不住心底一凉,如同置身在冰天雪地。 若是师叔知道了她的心意,她一定没可能再像现在这样和师叔亲密无间地相处了。 因为师叔只把她当成小辈,把她当成一个孩子,她若得知,必定会避嫌,也必定会疏远。 那不是尹秋想看到的。 不不行,绝对不行。 尹秋隐在暗中,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她一定要好好隐藏自己,绝不能在师叔面前表露出任何不该表露的痕迹。 既然师叔已经像是起了点疑心,那往下,她也不能再随意所欲地面对师叔了。 要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都埋没起来,要极力消师叔的疑心,只有这样,她才能尽可能久一点地陪伴在师叔身边。 夜色渐渐变得更浓了,屋外的月光也愈发亮堂了起来。 身边的人久久没有动静,也并未像过去那样主动来拥抱自己,尹秋在心中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扯了扯被子,盖住了自己。 翌日天明,尹秋醒来时,满江雪已不在房中。 宅子里很静,静到像是什么人也没有,尹秋这一夜睡得并不好,醒来没有见到满江雪的身影,心里头便有些控制不住的失落。 她在榻上呆坐了半晌,后才起身穿衣洗漱,尔后行出房外四处找了一圈,却始终不见满江雪在哪里。 人呢? 尹秋心下疑惑,但好在此番随行的弟子们都聚集在后院里头比试剑术,尹秋询问后才得知,原来满江雪是被九仙堂的人请走了。 说是一位梦堂主专程派人来请师叔的,一名女弟子说,白灵师姐也跟着走了,大概半个时辰之前罢。 尹秋得了她这话,不由地怔了怔。 阿芙不是说九仙堂在墨子台召开前不会接见任何门派的人吗?怎么梦无归这时候想起来要见满江雪? 还有,满江雪为什么带走了白灵,却没有叫上她? 回想起昨夜同榻而眠时,两人中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谁也没有靠近过谁,尹秋心中那点失落在这一瞬更加强烈了。 难道是师叔发现了什么这就开始回避她了吗? 尹秋脸色一白,神情恍惚。 师姐?那女弟子将尹秋的神色变化都看得仔细,你怎么突然脸色这么不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尹秋控制不住乱了心神,在这短暂的时间内胡思乱想了许多,她摇了摇头,道了声无碍,随后又问道:师叔可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那女弟子答道:没说呢,只是临走前特意嘱咐我们没什么要紧事不要去房中找你,师叔说你昨夜睡得不好,今日该是会晚些起,所以我们才都待在后院里切磋功夫,没吵着师姐罢? 尹秋顿时又从她这话里得出一个讯息:满江雪知道她昨夜很久都没睡着。 这同时也表示满江雪自己亦是如此。 尹秋难免有点不是滋味。 两个人躺在一处,却都没有真的睡着,她睁着眼干巴巴熬了大半夜,满江雪也跟着她熬了大半夜,可她没有跟尹秋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抱过她。 这不是疏离是什么? 尹秋便是再不愿接受,此刻也不得不下了定论满江雪必然已经察觉到她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了。 而她昨夜乃至今日的举动,也已经彰显了她的态度。 好,我知道了。尹秋心底一片凉意,倒是没忘表现得镇静,与这女弟子简单闲聊了两句,便转身回了房去。 她一走,孟璟便握着医书从廊子里行了过来,瞧见尹秋今日略显落寞的背影,孟璟遥遥看了她一阵,问那女弟子道:发生什么了? 那女弟子耸耸肩:什么也没发生,但我看尹师姐像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师兄要不过去问问? 孟璟想了想,应道:也好。 她将医书卷起来收进袖中,顺着长廊一路行到厢房外,尹秋正巧已经进了门,孟璟还未来得及唤她一声,便见尹秋背对着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随后就头也不回地将两扇木门给重重关了起来。 听见那关门的声响有些大,孟璟脚步一顿。 这是知道她跟过来了? 孟璟皱了皱眉,暗想尹秋果真是心情不好,这会儿不想见她,便也消了关怀尹秋的念头,复又回到了后院。 只是在她转身离去之际,那已经合拢的房门却又悄无声息地开了条门缝。 瞥见孟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廊角,尹秋这才重新将门紧闭起来,神色自若地转过了身。 房里的一切布置都没有变化,连同昨夜压过纸条的茶杯也还是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只是那桌边此刻却多了个青青人影。 你来做什么?尹秋就着桌上的冷茶倒了两杯,推了一杯给对面的人。 我在小竹林里等了你一晚上,你为什么不来!阿芙两手在桌上用力一拍,震的茶水飞溅,沾湿了尹秋的指尖。 尹秋听到这话微不可察地一顿,片刻后抬眼道:那张纸条是你写的? 阿芙哼声道:没错,是我写的! 尹秋豁然开朗。 她昨夜还推测过有关送信人的种种,眼下既然得知是阿芙的手笔,那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这姑娘轻功绝佳,要掩人耳目闯进她房里留张纸条那是小事一桩,至于胆量,她就更不缺了。 尹秋把茶杯捏在手里轻轻转着,正要回答阿芙的话,却听阿芙又语调不善地问道:你不去小竹林也就罢了,大不了我再跑一趟,亲自来找你,可你这人怎么回事,你昨天晚上是睡在茅房了吗?你怎么不在房里待着! 尹秋听她这口气就知道她还在为前一日的事与她置气,便微笑道:你好歹也署个名,再是行事不够谨慎的人,见到你那纸条也不会贸然前往,更何况还约在三更半夜,还是城外小竹林那样的地方。 明明就是你疑心病重!阿芙反驳道,要换成是你约我,我肯定会去的! 那你好胆量,尹秋说,我不行,我贪生怕死,唯恐有人要害我,让你见笑了。 听出她话里带着嘲弄,阿芙又是一声低哼:那你今晚再去一趟,我有事要跟你说。 尹秋看着她:有什么事不能这时候说? 那当然是因为见不得人啊!阿芙匀了个白眼给她,你不知道什么叫隔墙有耳吗?你们云华宫里的紫薇教奸细抓都抓不完,谁知道这地方是不是绝对安全? 那我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尹秋眸光沉静,透着明显的量,你多少透个底,叫我心里有数,否则我不会去的。 阿芙一脸无语问苍天的表情: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多疑啊?都跟你说了这地方不适合谈话,跟你交流真费劲! 非常时期,你多担待,尹秋说,没人想多疑,我有我的顾虑,你要说便说,实在不想说就算了。 阿芙只得没好气道:唉行行行她说着,越过桌角凑到了尹秋耳边,用气音说,你不是想见你娘吗?今晚去小竹林,我让你见见她。 尹秋斜眸看了她一眼,稳如泰山道:果真? 骗你干什么?见她质疑自己,阿芙小脾气又上来了,怎么老不信我说的话啊! 你前一日还说不知我娘身在何处,尹秋审视着她,现下又知道了? 阿芙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抓狂道:我那天是真的不知道!可是后来又知道了!你真烦死我了! 尹秋由着她发脾气,也不恼:可你之前还说过,我得等到大会当日才能见到我娘,怎么这个也变卦了? 阿芙气得嘴都歪了:那不是你那天一直问问问,还因此对我动手了吗!你想早点见就早点见喽!别不识抬举了,我都快被你烦死了!真搞不懂师姐怎么会把这种人当朋友! 一如那一日,尹秋依旧在观察阿芙的神情,但也依旧没发现她有说谎的迹象。尹秋思忖片刻,说道:好,今晚寅时,我会去小竹林找你。 啰嗦!阿芙骂骂咧咧地行到窗边,推开窗门爬了上去,那你可不要失约啊!错过这次机会,你不一定能见到你娘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言毕,她便不顾尹秋还有何反应,嗖一下便跃了出去。 仿佛和尹秋多待一下就能要了她的命似的。 第114章 满江雪在桥上站了许久。 碧波荡漾,水声清泠,护城河宛如一道碧绿绸带,将整个魏城环绕其中。晴空之上是冬日少见的洁白浮云,几只灰鹭在那云下俯冲而来,落在河水边的堤坝上,两岸垂柳的倒影映在水面,浮了满目枯枝败叶,也浮着满江雪久立不动的雪白身影。 桥那头迎面走来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香气顺着清风蔓延开来,白灵闻着味儿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冲那小贩喊道:老人家,您这里头卖的什么吃食? 那小贩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伯,瞧着精神十足,体魄康健,闻言便大踏步行过来,回道:馄饨!鲜香味美的馄饨,八个铜板一碗,姑娘要不? 要要要!白灵出门出得早,没来得及吃早饭,她将铜板摸出来,顺口问道,师叔要吃吗? 满江雪没回话。 她像是根本没听见,低垂的目光透着显露无疑的思量,半点反应也无。 自从离开城西的宅子后,两人路过此地便停了下来,满江雪一直站在这桥上看风景,也不说话。白灵起初还以为她是见这地方景致不错,所以想多看两眼,可没想到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都快到晌午了,满江雪也始终一语不发地站着,她甚至连动也没动过。 白灵不敢问她到底是在思索什么,也不好搅扰了去,只能百无聊赖地立在一边静候着,她饿得嘴里酸水直冒,可满江雪都没吃饭,她哪里好意思在旁边吃独食? 嗯算了罢,白灵想着,又将铜板收了回去,不要了不要了。 不要了?那老伯游走街巷叫卖多年,早已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领,见状便看向满江雪道,我说这位姑娘,有什么事吃了饭再想也不迟嘛,这小姑娘都饿得脸色发白了,不吃饭哪能行? 白灵一愣,急忙将食指竖在唇间,嘘了一声,示意这老伯不要打扰满江雪,却听满江雪终于开口道:你吃罢,我不吃。 白灵看了她一眼,乖乖应了声好,也没多劝,她喜滋滋地端着馄饨靠着桥栏蹲下来,风卷残云般地将一碗馄饨很快消灭干净,那老伯等她吃完收了碗,便又挑着担子从石桥另一头走了。 正午的日光倾洒下来,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白灵这一碗馄饨吃得很舒坦,她看了眼天色,忍不住提醒道:师叔,这都已经午时了,梦堂主是大清早派人来请的您,耽搁这么久不去,怕是不妥罢? 满江雪抬头朝高空看了一眼,那里的暖阳被浅薄的云层遮挡着,渗透下来的日光并不刺眼,十分柔和。 再等等。满江雪说。 白灵不露声色地打量了满江雪片刻,见她今日格外沉闷,像是有什么心事,想了想便问道:师叔这样子肯定是遇到什么难题,或是棘手的麻烦了,弟子虽然才疏学浅,但入宫这几年也算磨练了不少,师叔有事不妨和我说说,所谓旁观者清嘛,说不定我能给师叔出出主意呢? 麻烦?满江雪似乎被白灵这话给打动了,她默然一阵,呢喃一般地说:倒确实是个麻烦 听她此言,白灵愈发好奇了:到底是什么麻烦?我还从未见过师叔这般困扰的模样。 满江雪顿了顿,似是要回答,可她嘴唇噙动两下,却依旧保持了沉默。 几只灰鹭展翅高飞,环绕在护城河畔,落了几片鸟羽在水面,满江雪看着那鸟羽,眼前浮现的,却是尹秋将双唇擦过她手背以及昨天夜里的画面。 也许是她昨晚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也说了不该说的话,尹秋明显被她的情绪影响到了,一整晚都缩在床榻另一侧,连动也不敢动。 她直觉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无法确认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直挺挺躺了大半夜,期间无数次想过要安抚尹秋,可又不知该从何做起,好在尹秋夜半时分终是睡着了,她自己却是彻夜未眠。 师叔不就是师叔么,还能是谁? 心里头始终惦记着尹秋的这句话,满江雪翻来覆去地想,却也搞不懂自己为何纠结于这个。 不然呢?除了师叔,她还能是谁? 难道她还想成为尹秋眼里除了师叔以外的存在? 但那又怎么可能? 麻烦,真是不小的麻烦。 且还是她一个人的麻烦。 师叔?白灵在一侧没等到满江雪的回应,不由再次唤了她一声。 满江雪面上不显山不显水,心里却是暗暗叹了口气,她若无其事地转了身,说:走罢。 分卷(119) 孟璟在房里吞了丹药,喝了点水,躺了许久才觉心口的绞痛减缓了一些。 屋子里门窗紧闭,床帐也遮得严,空气莫名有些闷热,她愈发感到呼吸不畅,索性披好了衣裳推门而出,行到院子里吹吹风,透透气。 月上中天,宅子里倾泻了一地月光,格外寂静。 各间厢房里头都黑着,此处不是云华驿站,也没个值夜的弟子,孟璟在廊中的长椅上坐下,被清凉的晚风卷走了体内的燥热,身子好受了不少。她静坐良久,瞥见已是寅时初了,便站起身来打算回房,只是她适才迈动双腿,便听另一头忽然传来了一道极轻的声响,像是什么人把门给推开了。 孟璟身形一顿,顺势回了头,借着月光瞧见身后某间厢房的门果然开了,与此同时,又有个熟悉的身影从那门里行了出来。 廊子里虽无灯笼亮着,但今夜月光不错,孟璟一眼就认出那人是尹秋,她露出点意外之色,本想过去问候一声,却见尹秋轻手轻脚地关了门,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遭环境,行为很有些鬼祟。孟璟略一思忖,赶紧脚步一转躲去了廊角。 满院沉寂,连风声都比平时要弱一些,尹秋轻盈的身影在房檐上飞踏着,很快翻出围墙消失无踪,她半点动静也没弄出来,走得又急又快。 孟璟眼波流转,不禁皱起了眉。 这大半夜的,她偷偷摸摸是要去什么地方? 孟璟忽然间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那个吹笛人,当下不由脸色一变,急忙穿过宅院奔了出去。 可她从未习过武,也不会轻功,这般追出门外哪里还有尹秋的影子? 这家伙干什么?这么晚了独自往外跑,万一那吹笛人随时在暗中盯着她,趁机尾随怎么办? 孟璟惊疑不定,复又赶紧朝宅子里跑,可她没跑几步又停了下来。 满江雪一早便去了九仙堂,直到这时还没回来,孟璟直觉这事不能再瞒着她了,哪怕尹秋便是真的从此不理她,她也不能明知尹秋有危险却视若无睹。 孟璟当机立断,下定决心要将实情禀报满江雪,便又立即行出宅子朝九仙堂的方向疾行而去。 尹秋在一众屋舍房顶放轻动静飞奔了一阵,直到高大的城墙出现在视线尽头,她才翩然落地,寻了个僻静昏暗的角落,抢在守城的九仙堂弟子转身之前,悄无声息地攀上城墙,又动作利索地跃了下去。 知道今晚要夜行,尹秋特地换了身便于行走的劲装,收腰窄袖,裙角垂得直,连靴子也挑了轻便好走的,整个人看起来挺拔飘逸,颇有些年少侠客的意味。 夜深时分的月光尤其亮堂,把那小竹林映照得较为清晰,尹秋先前睡过了头,来得有些迟了,她在林子里流连了一阵才见阿芙从上空飞落而来,两人一经碰头,阿芙便问道:你空着手来的? 空着手?尹秋有点不明所以,我该带点什么吗? 佩剑啊!阿芙说,你一个习武之人,没个随身兵器怎么行? 尹秋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姑娘说话真是没头没脑的,便将挂在后腰处的逐冰取了下来,说:这不带着呢吗? 阿芙顿时两眼一亮,欣慰道:那就好,那就好,她说完,一把拉过尹秋躲去了竹林中最为昏暗之处,低声道,先别出声,等一等。 尹秋被她这番举止弄得有些糊涂,但也放低了声音问道:等什么? 阿芙目光灼灼地观望着四周动静,回答说:别问那么多嘛,你听我的等就是了,稍后应该会有人来。 见她神神秘秘的,尹秋根本忍不住心中的疑惑:你不是让我来见我娘吗?她在哪儿? 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啊?阿芙也忍不住心中的不耐,我说什么你照做就是了,又不会害你! 她是直来直往的人,与人打交道向来随心所欲,不知道顾虑旁人的感受,我行我素惯了,阿芙只知道她既开了口,听的人就该全然服从照做才对,遇上尹秋这种心思谨慎有主见的,阿芙自是觉得她啰里吧嗦,不好配合。 尹秋也不是头一次被她嫌弃了,倒也不在意,听了阿芙这话便也安静下来,未再多问。 然而两人挤在一处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哪里冒出个什么人来。 纵然尹秋从一开始就未对阿芙的话真心信过几分,但事关沈曼冬,她终究还是有些抑制不住的期盼,可她如约来了,却是好半晌过去也没见到人,心里头自然有了几分焦躁。 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尹秋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开口道,你若是骗我,趁早说出来便是,我不会与你计较,但你也别把我当傻子似地晾着。 阿芙一听这话就不舒服了,她将脑袋朝尹秋跟前一凑,语调不善道:谁晾着你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说了,我都没把握他们究竟会不会来,等着看喽! 尹秋看了看她,忽然瞧见她今日不仅照常背着那把弯弓,箭囊里的利箭也塞得满满当当,尹秋目光略深,又突然想起见面时她刻意提到了兵器,不由起了点疑心。 你带了那么多箭,是要做什么?尹秋将目光从阿芙肩头移开,佯装漫不经心地说,总不能是大晚上出来打猎,这地方也没什么野物。 听闻此言,阿芙探头张望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尹秋当即捕捉到了,她暗暗握紧了手里的逐冰,听见阿芙没好气地说:烦,真烦,我是真不想和你这种人打交道,要不是师我才懒得来! 师?师什么?尹秋盯着阿芙的侧脸,一瞬回过味来,是梦无归让你把我叫到这里来的,她白日里还特地请走了师叔,就是为了支开她,其实我娘今晚也根本不会来,对不对? 阿芙得了她这话,有点惊愕,又有点泄气,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尹秋说:虽然我很烦你这性子,但也不得不夸你一句,你还真是生了颗玲珑心,出人意料的敏锐。 尹秋算是从她这话得到了验证,沉声道:不如说是你把我想的太好骗了。 她说罢,径直起了身。 哎!上哪儿去?阿芙赶紧将尹秋拽住,你还不能走! 松手,尹秋难得透出了些许冷意,在我还没真的动怒之前,停止你们那些戏弄我的伎俩,别再来打搅我。 阿芙被她突然表露出来的冷意吓的脖子一缩,小声道:可这件事对你很重要,你是主角,你走了这出戏还怎么唱啊? 是对我重要,还是对你和梦无归重要?尹秋尽力隐忍着心中的不快,你们拿我娘的生死做文章,三番两次给我下套,诱我来了魏城,又诱我来了这里,你们究竟明不明白这样的举动有违道德,也很令我不能接受。什么叫左右都那么多年没见过我娘,也不急于这一时?你话说得好轻巧,却不是放在你自己身上。 阿芙听得哑口无言,心生愧疚,又无比后悔自己说话不过脑子,透露了不该说的叫尹秋反应过来了。 哎呀,你别生气啊好罢好罢,你娘确实不会来,是师父让我拿这个骗你的,阿芙迫不得已交代了实情,极力挽留尹秋,可你真的不能走,要你来这里也真是事出有因,你先冷静一下,我好好儿跟你说说,行吗? 尹秋拂掉她的手,眉目不改道:那你请说。 阿芙懊恼地跺了下脚,咬牙道:我也是听师父的安排,知道的也不算多,师父只说有人会杀你,若是满江雪在,那人便不好下手,所以她把满江雪叫走了,用了别的法子把满江雪拖在了九仙堂回不来,然后她又让我把你叫出城来,那人既然想对你不利,必然会时时刻刻在暗中盯着你,眼见你落了单,还跑到这种地方来,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肯定会派人来杀你的。 尹秋听得神色几变,半信半疑,她噤声片刻,说:如你所言,你和梦无归是故意设计让我将那人引出来你们其实是在帮我? 那可不!阿芙说,可不就是在帮你?我那天给你留纸条,没能把你骗出来,只好再拿你娘骗你了,我不是故意戏弄你的!既然你都听明白了,可别过河拆桥丢下我跑了啊,要是被师父知道我不仅把真相告诉了你,还叫你溜之大吉,我可就死定了! 的确是死定了,尹秋眉头紧锁,口吻冷淡,先不说那人究竟会不会来,他不来便好,倘使他来了,还带着大批杀手来了,就凭我们两个人,不论如何都抵挡不住。 阿芙挠了挠头,不着痕迹地朝林中某个方向看了一眼,支吾着道:怎么会抵挡不住呢,你功夫那么好,我听说你在云华宫还从未败过谁,连江湖上都流传过你,说沈曼冬后人青出于 那都是些夸大其词的坊间流言罢了,尹秋打断了她,再说那人能用笛声隔空伤我,还能让我真气紊乱无法控制,我便是天纵奇才也奈何不了他。 什、什么笛声?阿芙一愣,师父可没说过这个!你和那人已经交过手了?! 见她面露惊疑,尹秋不由冷道:你们既然能知道有人想杀我,怎么还不清楚他有什么手段?如此冒失就设下此计,还不事先与我商量,我真是不知怎么评价你们为好,她说罢,再无一句废话,干脆利落地转了身,事不宜迟,尽早离开! 阿芙两眼一瞪,当即大喊:你怎么这样?你还真要过河拆桥!喊完又急忙捂着嘴,快步跟上尹秋,我真是栽到你手里了,哎呀这么跟你说罢,你今天便是个残废,那人来了也不打紧,我师姐她 她这后半句话还未说完,耳侧便倏然响起了一道尖利的声音,如同什么锋利尖锐的东西疾驰而来,生生割破了夜风,惊的阿芙一阵耳鸣,半边身子刹那间如坠冰窟。 小心!尹秋匆忙闪身避开,将阿芙不遗余力地往身后一扯。 移行换位间,她抬起眼睫,于夜色中瞧见了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 来了来了!阿芙喜出望外,满面红光道,你看,我没骗你!真的有人要杀你! 长剑有灵,未能击中人身,很快又调转首尾袭向两人面额。尹秋将阿芙稳稳揽在臂弯,带着她一个翻身跃上半空,再一次躲避开来。 不用你来告诉我!尹秋在百忙之中回了阿芙一句,也犯不着这么高兴! 第115章 剑尖凝着寒芒,携带着逼人的杀气,来人隐在暗中并不现身,也未见旁的人借机而出,只有一把来无影去无踪的长剑不断进犯,却也气势汹汹,眼花缭乱,叫人觉得极为难缠。 尹秋揽着阿芙险险避了几招,将手里的逐冰抖出了原貌,抬手与那飞舞不休的长剑迎面对劈了一下。 很显然,来人功力十分强盛,仅仅只是凌空操纵,并未亲自出手,那骇人的真气也将长剑凝聚得力大无穷,直震的尹秋虎口发麻,当即一个趔趄朝后退去。 左边! 阿芙不会舞刀弄剑,在这种境况下毫无还手之力,她整个人快要猴到尹秋身上去,扯着嗓子大喊:左边啊左边!我耳朵要被削掉了! 铿锵!一声巨响,尹秋猛然回击,将那袭来的长剑狠狠挥开,成功将阿芙从险境之中再一次拉扯回来。她不得不一心二用,既要与那长剑周旋,还要护着阿芙的性命,一番打斗下来半点上风也未占到,始终显得被动。 两人适才站稳,阿芙又尖叫起来:右边!快快快! 尹秋只得又带着她在半空来了个后空翻,恰到好处地将那长剑躲了去,阿芙自知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力帮尹秋盯着点,谁知尹秋却是突然将她朝后一丢,头也不回地道:起开! 阿芙一愣,急忙又要朝尹秋扑去,一边嚷道:你也忒不仗义了罢!知道我功夫差还扔下我不管! 她还未走近,那长剑便又疾贯而来,正巧横在了两人中间,阿芙若是再往前走一步,就要当场被那剑尖刺穿脑袋,尹秋赶紧一脚踹在她胸口,登时便将阿芙踹飞出老远,麻袋似地咚一声就落去了地面。 都说了叫你起开!往高处去!尹秋匆忙说了这句,再不管阿芙如何,兀自将那长剑引去了另一侧。 阿芙摔了个狗吃屎,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像是这才想起自己还会轻功和箭术似的,忙不迭一个飞身踩着竹子登上高处,顺手便将流矢搭去了弓弦,朝那长剑瞄准了起来。 然而她沮丧地发现,底下那一人一剑打的不可开交,也尤为难舍难分,若是个人她还好下手,可那是把剑!就那么一点大不说,速度也快得令人咋舌,阿芙握着弓箭左右摇摆,怎么也不能准确无误地将那把剑对准。 你慢一点啊!阿芙急得冷汗直冒,打这么凶我得射到你身上! 没她在旁边碍手碍脚,尹秋逐渐得心应手起来,交缠间再无先前的被动感,她主动朝那长剑迎了几次,大声回道:找人! 阿芙立即将半眯的眼眸睁开,居高临下地扫视起来,可老天爷偏偏就那么狠心,亮了大半夜的月光竟然在这时候暗了下去,竹林里一片昏沉,四处黑灯瞎火,她眼泪都要瞪出来了也没看见哪里藏着人。 我找不见!阿芙只好又冲尹秋喊道,你想想办法! 尹秋简直对她服气:快去叫人! 她的确在暗暗思索办法,奈何那长剑攻势迅猛,根本不给尹秋多余的时间思考对策,也无暇分神去找那控剑人在何处,阿芙见尹秋表现得还算镇定自如,招招式式都耍得干净漂亮,不由生起了点胜负欲,暗道自己好歹是九仙堂弟子,怎能在这种时候被尹秋的风头压了下去? 所以她重新将眼睛眯了起来,一边瞄准一边说:看我的! 尹秋得了这话,便也刻意收手朝后倒飞而去,那长剑宛如一道绚烂的夜空流星,拖着剑芒直朝尹秋的方向穷追上去。见状,阿芙果断松开了紧绷的弓弦,利箭顺势爆射而出,眨眼之间便冲到那长剑身侧,时机掐的十分完美。 尹秋只听铮!的一声,眼前便炸开一团刺目火星,阿芙射来的利箭轰然爆裂,那把长剑也在寒光忽闪几下后拦腰折断,顷刻间便坠了下去。 好!好箭法!阿芙兴奋不已,自吹自擂时又得意洋洋,有本事再来啊! 分卷(120) 岂料她这话音一落,便见林子里倏地亮起了不少密集的光点,如同九天之上遗落人间的星群,登时便无声无息地将两人团团围在了中央。 尹秋气息微乱,察觉到那些星子般的光点后,心中不禁沉了几分。 阿芙暗道不好,看来那杀手还真是带着人来的! 她连忙看向尹秋,想拔高声量叫她不要傻站着,却见尹秋已飞身朝她迎来,只是行到半空时她又身形一顿,换了个与阿芙完全相反的方向。 快走! 阿芙轻功绝妙,她本就躲在高处,要想逃命根本是小菜一碟,可万一不慎被抓住了,这姑娘除了拖后腿半点用也没有,尹秋心里很明白,与她一起逃,倒不如分散开来。 回九仙堂去!尹秋说,去把我师叔和你师父叫来! 你去哪儿啊!阿芙抱着弓箭踌躇不定,看出了尹秋的意图,你你这时候未免又太仗义了罢?根本用不着啊! 尹秋正要回她一句什么,眼风里忽然亮起了一片闪烁星光,她侧眸一看,竟见林中的光点都在此时飞窜上来,显出了把把锋利的长剑,霎时便将她牢牢包围了起来。 与此同时,数十名黑衣人自林间飞落而出,又在这一刻齐齐朝竹林上空的阿芙冲了过去。 长剑似游龙,破风而来,形成了一个无法被突破的圆,磅礴杀意蔓延开来,激的周身血液沸腾,汗毛倒竖。 尹秋瞳孔一缩,一股凉意顺着脊梁骨攀爬而上,她当即自半空灵巧落下,数把长剑也紧跟着追随上她的身形,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霎时便又将尹秋笼罩其中。 眼见那些黑衣人朝自己袭来,阿芙压着嗓子骂了一声,毫不迟疑地施展轻功掠去了另一头,她一边后退一边放箭,竟还稳稳得手几次,叫几名黑衣人在追杀途中中箭而亡。 这样一来,黑衣人不仅连她的影子都追不上,反倒只能任由她放箭伤人,几番追赶下来,便见那些黑衣人都悉数退了回去,直接放弃了对阿芙下手。 一群鼠辈!阿芙骂道,就这点本事还敢搞杀人的勾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叫他趁早找棵歪脖子树上吊罢! 她这边依仗着轻功好和箭术准没吃到苦头,尹秋却是孤立无援,被数把长剑压制得死死的,怎么也脱离不了那禁锢着她的剑圈。 不过尹秋在这危急关头倒也看出了点蹊跷:那些黑衣人追赶阿芙多时,这些长剑却依然能将她揪着不放,说明是另有其人在暗中操控,很有可能就是先前那把长剑背后的主人。 能以一己之力隔空掌控这么多剑,可见那人的功夫也并非她所能比拟,且这大半天打下来,尹秋又发现自己始终没听到什么笛声,真气也未受到影响难道今夜要杀她的人不是那吹笛人? 联想起阿芙之前说的话,她和梦无归都对笛声一事半点不知,这是不是也就说明,她们师徒二人根本就不知道那吹笛人的存在,她们所知道的,是今晚这人才对! 尹秋幡然醒悟,庆幸那吹笛人没来之余,又免不了感到了更深的寒意。 除了吹笛人,竟然还有别的人要杀她,她到底是招惹到了什么不该招惹的?怎么人人都要对付她! 如果说吹笛人对她下手是因为满江雪,那今晚这人呢?他又是为了什么? 长剑盘旋于半空,犹如白蛇吐信,嘶嘶生冷,尹秋前无去路,后无退处,只能被迫立在原地举手相挡。 好在逐冰尤为锋烈,与满江雪的凝霜一样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剑,面对那些长剑扑面而来的无形剑意,逐冰并未表露出退缩与畏惧,反倒发出低沉剑鸣,气势愈战愈勇,似乎是要给孤身奋战的尹秋带来能以一敌众的信心。 不知不觉间,黑衣人已聚拢在周身,他们腰佩长剑,却并无一人解下佩剑袭向尹秋,只是在剑圈外围的各个地点上站着,掌心催动真气的同时,嘴里还在默念着什么口诀。 看清这些人的动作,尹秋神情愈发凝重,分心之时手上的招式便慢了一下,登时叫那些长剑齐刷刷擦着她的手臂而过,划出了道道血痕。 伤口虽不深,鲜血却是飞快地涌了出来,眨眼就将尹秋的长袖染上了一层触目心惊的血红。 不好!他们是要布阵!阿芙在另一头也发现了不妙,赶紧扭头冲身后的暗处喊道,时候差不多了!师姐!你可以出来救场了! 然而她这话喊完,却是许久也没得到回应,也不见何人现身。 眼见尹秋寡不敌众,已然负了伤,阿芙心急如焚,立即在稍头飞踏起来,目的明确地朝林中某处僻静角落跃了过去,可令她意外的是,那地方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师姐!阿芙大惊失色,急忙又用轻功在林子里奔走起来,但始终半个人影也没见到。 怎么回事?明明约好在这里碰头的,傅湘那家伙死到哪儿去了! 这一刻,阿芙禁不住六神无主,一颗心直直沉到了地底。 她向来听从惯了梦无归的安排,自己本身其实并不具备处理任何突发情况的能力,从她被梦无归收为徒弟的那一天起,从来便是梦无归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一旦梦无归不在她身边盯着,或是事情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差错,阿芙便如同没头苍蝇一般,脑子也等同于一碗浆糊。 怎么办怎么办?! 还真是叫尹秋一语成戳!只靠她们两个人御敌,果真是天纵奇才也无可奈何! 这回是真的死定了! 寒风把鲜血的味道输送在竹林之间,尹秋在剑雨里纵身飞跃,又轻盈闪避,血水染透了衣袖,糊满了手背,顺着逐冰的剑身滴滴答答落了满地。 缠斗这多时,尹秋虽一直处在孤身一人的劣势之下,但她在这过程中也已摸清了对方的实力,那人功底深厚诚然不假,这些剑也确实极为难缠,可它们要想轻轻松松制伏尹秋却也不是易事。 思绪千回百转,闪过了无数念头,尹秋心里很清楚那控剑人没那么容易杀得了她,可若是长此以往拖下去,她很有可能会精疲力尽,真气枯竭,纵然那控剑人比她还要耗费心神,可对方人多势众,一个控剑人倒下了,还有别的人可以对尹秋继续痛下杀手,怎么都是于她不利。 还愣着干什么!无意间瞥见阿芙木头桩子似地站在林子里,尹秋声嘶力竭地喊道:快去把师叔和梦堂主找来! 阿芙脸颊紧皱,既想走,又担心自己走后尹秋死在这地方,她痛苦纠结少顷,骂道:奶奶的,跟他们拼了! 此话作罢,她便又重新跃上稍头,取下利箭对准了底下的人,道道流矢飞射而出,半分偏差也无,几个黑衣人被她直直戳中了胸口,可鲜血迸溅之际,却不见一人有躲避的迹象,竟是都生生忍着疼痛继续布阵。 这些人明显也知道尹秋不好对付,那些长剑一时半刻击杀不了她,便只能用剑阵先将她困住,叫她动弹不得,如此方能将尹秋彻底诛杀其中。 阿芙当然知道他们什么心思,手里的箭放得愈加频繁,可她先前丢了魂,延误了最好的时机,即便此番成功将那些黑衣人都尽数射杀而死,可那剑阵终究还是布了下来。 嗡! 一道沉闷且沉重的嗡鸣猛然响起,好似能够直击人心的钟声,随着一道绚丽的金光骤然间以尹秋为中心点席卷开来,下一刻,一股骇人气浪也随之爆发,震的竹林猛颤,鸟雀惊飞。 阿芙眼前一黑,顷刻间又恢复清明,她急急稳住身形,险些被那声响震的摔下地去。 她与那剑阵隔着距离,未受多大影响,可尹秋却是立在阵中,那嗡鸣一经响起,尹秋便感到心口如被擂鼓重锤一般,又仿佛有人朝她脑门袭来一记闷棍,满脑子都被那沉重声响占据得满满当当,回荡不休。 尹秋脸色一白,喉头顿时漫上一股腥甜,张嘴便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目睹这一幕,阿芙浑身发冷,失声喊道:尹秋! 她慌慌张张飞落下地,踩过那些黑衣人的尸体,可还不待她靠近,数把长剑便齐齐自半空俯冲而下,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将尹秋困在了里头,也将阿芙震的胸口血气翻涌,毫无招架之力地朝后摔去。 终于,一道黑影自林间缓步行来,停在了两人不远处的空地上。 那人着了一身夜行衣,头上裹着黑巾,脸上蒙着黑布,除了一双映着璀璨阵光的眼睛,便只有健硕的身形能看得出他是个男子。 他适才现身,后方的竹林中便又窜出不少人影。 尹秋面色苍白,犹在被嗡鸣的余音搅荡着心神,她撑着逐冰半跪在地,一只手捂着下半张脸,丝丝缕缕的血迹从她指缝间缓缓流出,弄脏了干净的白裙。 阿芙虽未吐血,但也被方才那一下伤得不轻,她狠狠咳嗽几声,强行将喉间的腥甜压了下去,素日里嬉皮笑脸的神情在此刻荡然无存。 姑娘好箭法,两人各自隐忍着伤痛之时,忽听那黑衣男子开口道,可惜再高明的箭术,也抵不过愚蠢的人心,你们想守株待兔,我等便也来个黄雀在后。九仙堂?看来也不过如此。 黄雀在后? 阿芙紧咬着嘴唇,喉头那口血憋的她心肺都在打颤,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她才终于缓了一口气过来,质问道:你把我师姐怎么了? 男子眼中神情冷漠,平淡道:没怎么,只是用了点手段将她拦在了路上,算算时候,她眼下该是已经被扣起来了。 不可能!阿芙说,我师姐才没那么好对付! 那得看对付她的人是谁,男子笑得轻蔑,一字一顿地说,比如,明月楼。 阿芙一怔:你! 杀不了她,就让她脱不得身,男子说,而能让她拖不得身,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应该不必我多说。 阿芙顿时反应过来,破口大骂道:卑鄙! 可恶!难怪傅湘会在这等关键时刻杳无踪迹,原来是被自己人给困住了! 她那少楼主的身份形同虚设,临行时傅岑特地派了心腹大将跟着,这人若是将今晚此事通风报信,那赵管家必会想方设法阻挠傅湘,绝不会叫她来沾这趟浑水。 若非傅湘那边出了岔子,她和尹秋又怎会落到这般险境! 阿芙气得浑身发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瞥了一眼双眸紧闭的尹秋,持弓挡去了尹秋身前。 见状,男子冷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阿芙将利箭搭去弓弦,正要回呛他一句,忽听尹秋虚弱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走你先走 走什么走!阿芙喝道,你要是出了事,师父肯定会扒了我的皮!咱们今晚是中计了,也已经没有退路。既然如此,我就不能丢下你一个人逃命,你要知道,我也是很仗义的! 此言作罢,她又冲那黑衣男子吐了两口唾沫,继续道:肮脏玩意儿!你们以多欺少都还打不过我们两个姑娘,只能搞出个什么狗屁破阵把人困起来,我呸!丢了你祖上十八代的老脸! 男子眼眸一眯,似是被阿芙的辱骂冒犯到了,他冷笑一声:剑阵倒也不是拿来对付你,你算什么?还不值得我等费那气力。 他说完这话,抬高手臂打了个手势,身后的黑衣人便都倾巢而出,直冲阿芙所在之地。 没想到这种时候她居然还在跟人打嘴仗,故意惹人动怒,不晓得赶紧逃命,尹秋简直要被她气得再吐两口血,但她胸口剧痛,又头疼欲裂,连站也站不起来,只能喘着粗气眼睁睁看着那些黑衣人朝阿芙袭去长剑。 你要是活下来,记得跟我师父说!阿芙丢了弓箭,将脚边一具尸体上的佩剑拾了起来,就说我不是没脑子!我只是没她那么有脑子!我其实也不比师姐差! 她说罢,执着长剑迎上前去,一个飞身落入人堆之中。 尹秋神色骤变,强忍着疼痛站起身来,紧握着逐冰喊道:阿芙! 数把长剑兜头袭来,阿芙身形灵巧,快速闪避开来,可她不肯撇下尹秋独善其身,那为人所称道的轻功也就沦为了不值一提的本领,不过三五个来回,阿芙便被人挑了手中长剑,狼狈倒地。 阿芙!尹秋又是一声大喊,想冲破剑阵去救她,却又很快被闪烁的阵光猛地反推回去。 眼前压下一片刺目寒芒,阿芙下意识闭了闭眼,咬紧牙关想翻身而逃,可旁边扫来的一条腿却又及时将她踹了回去,寒芒在顷刻间逼至眼睫,阿芙双目大睁,终是禁不住失声尖叫起来。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道道响亮的嗖嗖声倏地凭空乍起,林子里突然飞窜出来数把系着红飘带的小巧飞刀,那飞刀刺穿了黑夜,划破了寒风,在这电光火石间猛然袭来,霎时便将阿芙眼前的剑尖尽数击了个粉碎! 阿芙心脏骤停,吓得魂飞魄散,被那碎裂的铁片划伤了脸,她脸白若纸,大脑一片空白。 下一刻,一只手忽然从后方提起了她的后领,很快又带着她腾去了高空。 眼风里飞舞着半截飘荡的长发,阿芙僵了片刻,登时弥漫出了铺天盖地的喜意。 是师父来了吗! 她满脸惊喜地回了头,却并未见到意想之中的面容,而是一个头戴斗笠,五官深邃的黛衣女人。 呦,温朝雨揪着阿芙落了地,似笑非笑地说,是你。 看清来人是谁,阿芙登时笑脸一垮。 怎么是她?! 怎么是温朝雨! 阿芙适才冒出来的那点欣喜霎时间烟消云散。 她后背一凉,还没站稳便踉踉跄跄地扑到剑阵外,眼泪汪汪地看着尹秋说:完了完了这回是真的真的死定了!连紫薇教护法也来杀你了! 第116章 孟璟在空无一人的长街疾行着。 寒风料峭,前后俱无人影,也无明亮灯盏,唯有月光轻柔地落下来,体贴地照亮了前行的路。 心口盘踞着难忍的绞痛,这条寂静的街市已不记得走了多久,今晚似乎格外漫长,长到孟璟强撑着一口气坚持了许久,也像是始终走不到尽头似的。 九仙堂九仙堂在何处? 孟璟回忆着初来魏城那日,尹秋曾在途中给她指过一个大概的方向,可自从入住城西那套宅子以后,她连门也没出过,加上这夜半时分无人问路,要这般漫无目的地找到九仙堂,得找到什么时候去? 分卷(121) 痛意愈发明显,呼吸也逐渐不畅,孟璟迫不得已停下了脚步,扶着一侧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 她今夜本就心疾复发,又遇上尹秋偷溜出门这事,心中就更是担忧与紧张,那绞痛也就比平时来得要更猛烈,先前行出门时她还能跑上两步,可没跑多久便气喘吁吁,行走困难。 若是能尽快找到九仙堂便好,怕的就是她一时半刻找不到,更怕的是她把地方辛辛苦苦找到了,满江雪却又与她错过先走了。 好在怀里随时揣着丹药,孟璟抖着手干咽了一粒药丸,等心口的痛感稍有减缓,她便又拖着虚浮的步子朝前行了起来。 倏然,那明亮的月光像是被云层遮挡,突然暗了下来。 一股凉意莫名窜上了后背,孟璟脚步一顿,满脸是汗地抬起头来,竟见头顶的木质牌坊上,此刻居然站了个怀抱长剑的蒙面黑衣人。 原来不是月光暗了,是这黑衣人把月光给挡住了。 两人一高一低,视线碰撞。 孟璟微愣,与这人短暂地对视了一下,缓缓将自己发抖的手藏进了袖中,她心中生出几分不妙,面上却装得平静,收回目光后便没事人一般,自顾自从那牌坊底下穿了过去。 很快,身后有什么东西互相摩擦的声音响了起来。 尚且不用回头看,孟璟便知道那是刀剑出鞘的声响,她脸色一变,心跳加快的同时又漫开了更加剧烈的痛意,但她维持着镇定,没有加速奔跑,也没有顿住脚步,只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着。 你若是想给满江雪报信,那黑衣人立在木栏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孟璟,那在下就只好送你一程。 言毕,他便一个飞身朝底下的人掠去,手中长剑直指孟璟后心。 感受到那股逼人的杀气,孟璟眉目生寒,赶紧咬着牙扑去地面,再一个打滚避开。 果然有人在暗中盯着尹秋! 瞧见孟璟行动速度迟缓,面色惨白,黑衣人哼笑一声:别做无谓的挣扎,你只是个医药弟子,从未习过功夫,你逃不了。 方才那一下闪避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孟璟捂着心口靠上墙壁,在这凶险之际撕破了淡然的伪装,眼里流露出恐惧。 你认识我?但只一瞬,孟璟便又冷静下来,看着眼前这黑衣人道。 黑衣人将剑尖抵在孟璟心口,取下腰间的酒壶隔着蒙面的面巾嘬了两口酒,语气里竟还带着笑:认识,当然认识,他优哉游哉地打量着孟璟,又说,你初入云华宫时,是个脾气暴躁爱闹事的混小子,这几年去了问心峰,倒还变得人模狗样了。 孟璟倏地抬起眼睫,肯定道:你也是云华弟子! 是呢,你还得管我叫一声师兄,黑衣人低声笑着,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纵然你我在宫里不常见面,但你早些年是出了名的顽劣,不想知道你都难,而且 他说到此处刻意停顿了一下,声调里透着显露无疑的愉悦:你以前还欺负过我一个小师妹,我为了替她教训你,时常背着人把你的衣裳往女院里丢,你不知道罢? 闻言,孟璟面露惊诧,惊疑不定道:你、你是 猜对了,黑衣人打了个响指,你是快要死的人了,与你多说两句也无妨,小师弟,怪只怪你半夜不好好儿睡觉偏要起来走动,落到我手里么,倒也不会痛苦,师兄我给你个畅快。 原来你是紫薇教的奸细!孟璟一瞬愤怒起来,所有恐惧都在这一刻化作了仇恨的火焰。 然而黑衣人却是摇了摇头,轻笑着说:这个你却是猜错了,我和紫薇教可没有半点关系。 他话音一落,手中的长剑便往前送了几分,那锐利的剑尖登时刺进了孟璟的心口,一串温热的血水紧跟着淌了下来。 对了,杀你之前还有件事要告诉你,黑衣人恶作剧般地没有将孟璟彻底贯穿,只是用剑尖刺破了那里的皮肉,你那被落石砸死在桑榆山的可怜爹娘,是我带人干的,不关紫薇教的事。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 听清他说了什么,孟璟犹如被人当头泼了盆冰水,全身血液都在刹那间凝固了起来。 她嘴唇噙动,四肢发抖,被月光映照的面容惨白至极,睁大的双眸里是遮掩不住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现在轮到你了,黑衣人说着,像是要刻意折磨孟璟一般,手上的动作格外轻缓,你不是一直放不下心中的仇恨吗?那就干脆去和他们团聚罢。 剑尖被缓缓推进了皮肉更深之处,鲜血流淌出来,很快染红了那里的衣料,可孟璟却是一动不动,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眸中的神情逐渐变得灰暗,一瞬失去了应有的光彩。 见她这副心灰意冷又失魂落魄的模样,黑衣人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阵,又仰首嘬了几口酒,末了才终于要将长剑彻底朝孟璟心口捅进去。 只是他手腕适才用了点力,却见身侧的地面上突然多了道奇奇怪怪的影子,像是两根木头架子上搁了个坛子,又像是有人抬高手臂举着什么东西。 他眼眸微眯,正要侧头看上一看,却听砰!的一声,硕大一个酒坛登时被人猛地砸在了他后脑勺上,瞬间便将他砸的鲜血直流,眼前发黑。 还不待他做出反应,下一刻,又是一个沉沉的酒坛子朝他闷头砸来,与此同时,一道裹着铁丝的细软长鞭绕住了他的脖颈,有个姑娘的声音在他耳边恶狠狠地响了起来:猪狗不如的禽兽,去死罢你! 白灵把桌上最后一点茶水倒给了满江雪,行到门边朝庭院里张望了片刻,脸上透着浓浓的烦躁与不耐。 夜风把院儿里的红梅卷得凄惨,残红落了满地。 小楼里烛火通明,周遭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琴声,楼中没有多余的人影,也久久不见有别的人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那梦堂主怎么还不来见客?白灵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气急败坏地说,寅时都快过了!再等几个时辰天都得亮了去,这九仙堂到底搞什么名堂? 帘卷微风,窗下的矮脚几上燃着安神舒心的檀香,满江雪端坐在几前,垂眸看着手里的一朵白簪花。 那是一朵样式极为普通的簪花。 年岁已经很久了,钗身上到处缠着斑驳锈迹,珠花掉了不少,一眼瞧去,通体泛黄陈旧,活像是从街边捡来的,总之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可满江雪在这里坐了多久,那簪花就被她看了多久。 她神色恬淡,不言不语,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处,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又像是单纯入了定。 白灵倚在门框上,心绪复杂地回头看了满江雪一眼,她回想起这一整日的经历,心中更是添了几分火气。 白日里,两人在护城河的石桥边站了一个上午,那之后才一路慢行到了九仙堂,两人被接应弟子请到了这座小楼来,等了一阵没等来梦无归,后才被告知梦无归今日公事繁忙,一时半刻来不了,要请她们等上一等。 满江雪自是没有异议,欣然应下,可令白灵没有想到的是,她们这一等,就足足等了将近两个时辰。 白灵等得耐心全无,一肚子不乐意,心道这梦无归分明就是故意的,师叔不就是耽搁了一上午么?他们九仙堂又没明说到底什么时候会见,师叔便是夜里来又怎么?梦无归至于这般小器把人晾着? 就这般等到了日落西山,黄昏将至,白灵终于忍不住了,找到一名九仙堂弟子臭骂一顿,那弟子却又立即送了朵白簪花给满江雪,说道:方才我家堂主特地吩咐,说见花如见人,师叔见了这花,就能知道我们堂主今日请您来的用意,但若想见人并非易事,得看师叔可有足够的诚意。 白灵听得想揍人,揪着那九仙堂弟子的衣襟道:好大的架子!你们九仙堂名气不小,心眼儿倒是小!先搞搞清楚,不是我们要求见你们,是你们请着我们来的!我行走江湖与不少门派打过交道,但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待客之道!少废话!去把你们梦堂主请来,不然我们立马就走!简直欺人太甚! 她这边兴冲冲地发了通邪火,将这弟子骂得一脸尴尬,那边满江雪却是平静如常道:好,劳烦你转告梦堂主,我会耐心等候。 白灵一听这话,大为不解,满江雪却什么也未同她解释,只是告诉她稍安勿躁,便就真的继续等着了。 一直到此刻。 悠扬的琴声彻夜不休,也不知是哪里的琴娘在奏琴,白灵初来时还觉得悦耳动听,这会儿却是越听越烦躁,她坐立难安,且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无法抑制的浮躁,更不明白满江雪怎会甘愿等这么久。 白灵左思右想,正要提议满江雪打道回府,却见一名九仙堂弟子在此时穿过庭院匆匆行来,拱手行礼道:二位贵客久等,我家堂主有请,请到水榭一叙。 白灵当即两眼一翻:可算来了人,我还以为你们九仙堂的人都死绝了,你们懂不懂待客礼仪! 那九仙堂弟子面露尴尬,讪笑道:这弟子也是听堂主安排,怠慢了二位贵客,还请不要介意。 换谁都得介意!白灵一肚子火,恨不得将这人再劈头盖脸臭骂一顿,可见满江雪已经起了身朝院外行去,似乎全然不在意,她也不好越过满江雪发作什么,只得闭上嘴跟了过去。 出了庭院,三人在幽幽园林之中绕了一圈,不多时,前方便显现出了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座落着一座水上亭台,四面绕水,纱帐翻飞,里头还坐着两个模糊不清的人影,三人一经靠近,那始终流连的琴声便停了,下一刻,一名年轻貌美的琴娘携琴而来,冲满江雪屈膝行了个礼。 我家堂主恭候多时,贵客还请入内。 听见她说什么恭候多时,白灵的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去,她正要跟着满江雪行入廊中,那琴娘却是伸手将白灵拦了下来。 不好意思,我家堂主说了,只接见你们云华师叔一人,琴娘充满歉意地笑道,姑娘这边请,客房已备了好茶好饭,请随小女子下去稍作歇息。 考虑到两位大人物谈话自己的确不适合随行,白灵冷哼一声,倒也毫不迟疑地跟着走了。 没了杳杳琴声,这园子就显得十分清净,晚风输送间,浮来了阵阵梅香。满江雪捏着簪花,行走于长廊之上,在那亭台翻飞起伏的纱帐间,瞧见了一片淡雅的紫色身影。 亭中没有灯盏,只有四面的湖水上游动着五颜六色的河灯,那灯光忽明忽灭,把水榭衬得几分缥缈,又有几分寂寥,亭内的人听着动静转过了身,露出一张覆着白纱的脸,满江雪在长廊尽头顿住了脚步,两人隔着帐子的缝隙在同一时间看向了彼此,各自的眼眸都透出打量的意味。 你来了。梦无归隐在面纱之下的唇角弯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笑,那双闪烁着河灯光华的眼眸却是半点情绪也无。 满江雪的白衣在晚风里飘荡出好看的弧度,她将那簪花举到胸前,没有与梦无归寒暄,只是直白地问道:她人在何处。 谁?梦无归望着满江雪在昏暗中格外沉静的面容,声音低沉地说,你要找谁? 满江雪说:沈曼冬。 梦无归轻轻笑了起来,眼里含着凉薄:沈曼冬?她不想见你。 满江雪说:我想见她。 梦无归说:你见她做什么? 满江雪说:与你无关,我只问你她人在何处。 她死了啊,梦无归端详着满江雪,她的眼神像是在盯着什么猎物一般,十多年前就死了,你不知道么? 未等满江雪接话,她又兀自说道:十七年前,你借口南下,将她一个人置于险境,是你间接害死了她,你是如意门事变的帮凶,也是紫薇教的帮凶,你有何颜面见她? 满江雪并不在意她充满嘲讽与责怪的言语,类似的话,这些年来她早已听过无数遍。 满江雪说:你果然是如意门旧人。 梦无归哼笑一声:我是,但那又怎样?她撩开纱帐,朝满江雪跟前走了几步,你敢孤身前来,就不怕我杀了你? 满江雪神色淡然地看着她:你若要复仇,最该杀的人不是我。 南宫悯自然逃不了,梦无归说,但比起她,我更恨的人是你,所以你得先死。 满江雪没有说话。 你能为了这簪花等到此时,梦无归行到栏边,目视着水面的波澜,可见你还记得这东西。 满江雪看了那簪花一眼。 她当然记得。 这是沈曼冬最后一个生辰时,她赠给她的生辰礼。 她很喜欢,戴上以后就未再取过,亭角落下几颗水珠,梦无归摊开掌心接了,轻声说,你们云华宫只服能者,越是武艺高强的人,就越有资格坐上掌门的位置。但如意门不一样,如意门是沈家先祖一手创立,传内不传外,曼冬是独女,自小便被当做接班人培养,她锦衣玉食,生下来就是万众瞩目般的存在,她房里的珠宝首饰数不胜数,可她偏就只喜欢你送她的这一朵簪花,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那是你亲手做的,她说你从来不会亲手做任何东西给任何人,你只给了她一个。 梦无归微微回了首,稍显凉意的视线落在满江雪身上:所以她觉得自己对你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满江雪迎上她的视线,仍是没有言语。 那簪花的确是她亲手做的,却不是她主动要做的。 那一年,沈曼冬缠了她许久,说自己不想收银子能买得到的东西,想要个意义非凡的礼物,她把簪花的样式画出来,告诉满江雪自己想要个发饰,能随时都戴在身上,满江雪被她缠得没有办法,找到其他擅长女红的师姐学了好些天,最终把这东西做了出来,在生辰当天赠给了沈曼冬。 她至今还记得沈曼冬那日的笑脸,也记得沈曼冬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抱着她说:好师妹,你真听话,我带过那么多师弟师妹,只有你对我最好,我真喜欢你! 她的确很喜欢你。 梦无归把嗓音压得很低,像是并不介意满江雪的沉默,她不厌其烦地自言自语着:她甚至选择了在大婚前夜跟你剖白心意,只要你愿意接受她,她就会为了你放弃如意门和云华宫,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可你拒绝了她,你让她嫁给了别的男人,同时又怪她没有选择一个合适的男人,你对她无情至极,百般冷落,你不去参加她的婚礼,也不去探望她的生产,你当年失了约,你把她一个人扔在了流苍山的火海里。 分卷(122) 她说到此处,声量忽然拔高了些,紧盯着满江雪道:你是一切罪恶的开端,是一切惨剧的始作俑者,你让她嫁给了尹宣,你导致了如意门的血案! 扑通一声,不知是哪个地方的游鱼受到了惊吓,在水面翻腾出了巨大的水花,几只河灯在湖水飞溅中灭掉了,梦无归眼里的光亮也随之暗掉了。 昏暗的光线把两人的眼眸都映照得明灭不定,满江雪长久的沉默在梦无归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终于得到了解脱,她直视着梦无归,开口道:所以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罗列我的罪状? 梦无归站直了身子,方才那些透露出来的逼人气势一瞬收敛了起来,她复又恢复到平日里的从容,意味不明地笑道:是,也不全是。 你能拿到逐冰和这朵簪花,说明你至少见过她最后一面,满江雪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要问我寻仇可以,但我今晚必须亲眼见到她。 梦无归将眼睫低垂下去,片刻后又抬了起来,她看着满江雪,说:你敢见她么? 满江雪说:敢。 那何不亲自动手?梦无归说着,又朝满江雪靠近了一些。 听闻此言,满江雪眸光一动。 把面纱揭下来,梦无归凑近了她,语调透着露骨的引诱和魅惑,看看眼前这张脸,还是不是你印象中的样子。 满江雪容色微怔,眼眸里噙着不加掩饰的意外:你 犹豫什么?梦无归低声笑了起来,你不是说你敢么? 隔着过近的距离,满江雪头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了梦无归,她下半张脸都被面纱遮得严实,露在外头的眉眼明亮如星,那眼中的笑意没了先前的凉薄,变得明媚生姿,恍惚间,竟是和曾经见过的那双眼睛有了几分重合。 满江雪脸色几变,开合的嘴唇久久没有发出声音。 梦无归惬意地瞧着她,语气玩味道:你终究是不敢的,你不敢面对我。 听到她这句算是彻底承认自己是谁的话,满江雪仿佛受到莫大冲击一般,素来冷静稳重的神态顷刻间轰然坍塌,露出了极其少见的惶惑与惊诧。 她手臂微抬,又很快收回去,她说不出话来,只能下意识地重复着抬手收手的举动,像是迟迟下不了决心去揭掉那张面纱。 她从未有过这样慌乱的时刻。 梦无归将她一切反应尽收眼底,她观察着满江雪的一举一动,过了一阵才缓声道:愿意把你的命给我么? 满江雪神情怔愣。 或者不要你的命也行,梦无归说,我可以原谅你,但你得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满江雪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嘶哑。 助我重建如意门,梦无归说,我要杀了南宫悯,灭了紫薇教。 满江雪怔怔地看着她:好 还有,我要云华宫,梦无归继续说,你离开魏城后,回去杀了谢宜君和那些能文能武的徒子徒孙,我要重建后的如意门问鼎江湖,我要你为我除掉一切拦路石,你可愿意? 我满江雪心神晃荡,垂眸道,我愿意 梦无归注视着她:果真? 满江雪神情痛苦,应声道:我都答应你。 河灯在湖水的荡漾中聚拢到了一处,那些七彩斑斓又不甚明亮的光线将满江雪饱含苦痛的容颜衬得格外明晰,她两手无力地垂着,雪白衣裙下的身躯好似在这一刻变得十分羸弱,她眉头紧锁地闭着双眼,脸上是不可承受的痛楚。 她不敢看梦无归,她甚至连呼吸都放得那样轻,那样小心翼翼。 能让这个向来淡泊,或者说有些淡漠的人露出这样的表情,梦无归在当下得到了无可比拟的满足感。 她目光直白地看着满江雪,仿佛是在欣赏她现下的模样,许久,她才回转过身,面向着已经恢复平静的湖水,说:那这一次,你可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满江雪的脚步声在背后响了起来,她好像挪动步子行到了梦无归身侧。 放心,我都依你。她这样说。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听到梦无归耳里却是忽然多了点异样,她暗自转动眼珠,想看一看满江雪此时的表情,可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柄闪着寒芒的长剑。 梦无归双眸微眯,即刻动身朝后退去,可满江雪的动作比更她快,锋利的剑尖挑飞了那张薄薄的面纱,梦无归站定之时,从未显露过的真容已经明明白白地显现出来。 一绺断发自她颊边飘然而落,与那面纱一齐坠到了地面。 虚假被无情撕破,夜色也遮掩不了假象,方才那些看似真心的对话,都在顷刻间化作了你来我往的交锋。 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满江雪握着凝霜,适才痛苦悔恨的神情已然不复存在,她又变成了那个处变不惊的满江雪,她的声音也再听不出来丝毫喑哑。 我认得你,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那是个嗤笑的表情,你和师姐自来便有几分相像。 是么?梦无归没有半点慌张,她甚至还在笑,我原以为能凭这几分相像骗过你,看来还是白费功夫了。 师姐不会恨我,满江雪说,你从一开始就露了破绽。 或许是我故意露出这破绽,梦无归说,你可以猜猜看为何。 她话音一落,满江雪便在电光火石间快速闪到她跟前,梦无归被踹翻在地,抬头时颈侧已横着凝霜的薄刃,满江雪语调如常地说道:你可以隐姓埋名十多年,今夜却突然主动与我暴露身份,你不会是这么冲动的人,你把我拖到这时候,是想做什么? 梦无归无所畏惧地回望着她,不卑不亢道:因为时机已经成熟,有些该让你知道的事,已经不必再瞒了,而有些该摆上台面的戏,也该逐一上演了,满江雪,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满江雪冷哼一声,即刻收剑走人。 但我先前说的话都是真的,梦无归站起身来,瞧着满江雪的背影道,我要重建如意门,我需要你的帮助。 满江雪脚步一顿,回头道:如果你只是单单想灭了紫薇教,我可以倾力相助,但你还想对付云华宫,那就绝无可能。 话别说的太早,梦无归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世上没有绝对可言,云华宫我势在必得,你不愿相帮也阻拦不了。 那你可以试试看,满江雪说,看我会不会杀了你。 梦无归放声大笑:我是沈家最后的血脉,你要想杀我,就得想想之后怎么面对小秋。 那你最好现在就祈祷小秋不要出事,满江雪眸光发冷,她若有个闪失,不论你是谁,我都会取你性命。 她当然不会出事,梦无归负手而立,笑意愈发深了,我可是在帮她,至于你,你当年没能护得了曼冬,如今若再护不住小秋,那你就没资格同我这样说话。 她说罢,缓步行到满江雪跟前,一字一顿地说:毕竟我才是她真正的亲人,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真情实感地写累了哈哈哈。 这几章认真走剧情,因为人物过多,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故事线,所以安排了这样交换视角的写法,没有从尹秋那边一直写下去,当然了,其实也写不了(自己水平的问题) 希望你们不会觉得突兀。 下一章就是秋秋那边的场面了,可以提前猜一下,温老师这次是力挽狂澜,还是再度挨打呢? 以及,本章救下孟璟的那个姑娘又是谁呢? 第117章 月光暗了又明,冷寂的光华映照出满地狼藉,也映照着神色各异的面容,因着那大涨的灿烂阵光,竹林显现出了今夜最亮堂的时刻。 阿芙抹着眼泪,歪在剑阵能伤到她的范围之外,尹秋抬起衣袖擦了擦唇边的血迹,那袖子都被血水染透了,将她下半张脸越擦越脏,瞧着有些慎人。 头上的斗笠有些遮挡视线,温朝雨把它揭了下来,看着阿芙说:小姑娘不要乱说话,我来的确是为了杀人,却不是要杀你们。 她说完,冲剑阵里头的尹秋露齿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温师叔?尹秋对她的突然出现十分意外,想站起来,却已经没了力气。 温朝雨兀自挥了挥手,后方的竹林间便飞跃出来一众紫薇教教徒,二话不说就朝那些黑衣人冲了过去。 两方人马一经对上,便各自拔剑缠斗起来。 发觉她还真是带着人要来解围的,阿芙半是疑惑半是惊诧道:你、你不是紫薇教的人吗?你救我们干什么?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 温朝雨直接忽略掉了她这一连串的问题,笑着反问道:那你不是九仙堂的人吗?你当年在总坛放那一箭救我干什么?你和梦无归又是怎么知道总坛地形的? 阿芙说:这个嘛 缘分么,就是这么妙不可言,温朝雨说,我这人不喜欢欠人情,虽说我当年也没想过自刎,但你那一箭也算帮了点小忙,咱们这回扯平了。 阿芙不由放大了双眼,终于欢喜道:你、你是个好人啊!那、那尹秋 先别急着高兴,温朝雨说,我功夫大不如前,救不救得了你们还是未知,人倒是带得不少,但也不知对方又是不是也还留有后手。 阿芙愣了一下:那你为什么不多带点人啊! 她把那个多字特意拖得很长,咬得很重。 温朝雨摊了摊手:你和梦无归那般神通广大,我就不信你们会不知道我如今在教中的处境,此番能有这些人来就不错了,知足罢你。 阿芙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听闻此言不免又垂头丧气道:那怎么办?我和师父一开始就安排好了一切,可没想到我师姐被他们设计拦住了,你的人要是打不过,我师姐也来不了,那我们不还是死定了吗? 温朝雨对她这话未置可否,只是看了尹秋一眼,绕着剑阵走了两圈,问道:还站得起来吗? 尹秋撑着逐冰尝试了一下,两腿直打哆嗦。 行了,别试了,温朝雨说,我只问你,若是这剑阵破了,你还能不能接着打下去? 尹秋回答得很快:只要还有口气在,我就不会轻言放弃。 温朝雨笑了一下:那得先破阵,把阵破了以后,依旧得靠你自己解决难题。 尹秋说:我会的,她咳嗽两声,又问道,所以,温师叔能破这阵吗? 闻言,阿芙立即朝温朝雨投去了期盼的目光。 迎着那两道饱含期许与渴望的视线,温朝雨微微一笑,说:对不起,我不能。 尹秋一愣,有些啼笑皆非道:那您 那你废什么话啊!阿芙抢着吼了出来,我们还不知道得破阵吗?真是的! 我又没说我能破阵,温朝雨像是比阿芙还无语的样子,你有能耐你破去。 我没有!阿芙说。 那我也没有。温朝雨说。 那我们就一起死罢!阿芙说着,抬起手指向温朝雨身后,你的人都快死光了,大家一起陪葬,黄泉路上走着也热闹! 经她提醒,温朝雨与尹秋才发现另一头打得有多激烈,先前跟随温朝雨来的教徒们已被黑衣人杀掉了不少,只剩了十来个武功较为厉害一些的还在拼死周旋,或多或少显得有些狼狈。 反观对方却是游刃有余,配合也更为默契,尤其是那领头的黑衣男子,眼见温朝雨率人现身,他并无丝毫意外和慌乱,甚至连动也没动过,只是立在原地静静远观,没有下一步的举动。 这场面看似无甚蹊跷之处,可尹秋见了那男子稳如泰山的模样,心里却是起了点疑心。 他为什么不出手? 既然温朝雨带来的人对他们构不成什么威胁,她又已经被剑阵困在了里头,那他何不趁此机会快一些将她杀掉? 他在等什么? 你的人也太没用了罢!阿芙禁不住又焦躁起来,我看见里边儿居然还有个跛子!你在紫薇教混得这么惨吗?完了完了,一起死一起死! 温朝雨被她闹得有些烦乱,忍不住开口骂道:要死你自己死去,若非你和梦无归将尹秋引来,今晚会有这样的事?你嚷嚷个屁,你倒好意思说话。 阿芙不甘示弱道:我们不把尹秋引来,这事就不发生了吗?这事迟早会发生!要不是我师姐 你师姐是个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她便是来了又如何?温朝雨截话道,她能凭一己之力杀掉对方所有人吗? 我师姐很厉害的!就算她杀不了所有人,但只要她先前按时来了,再和尹秋一起联手,就不会有现在的处境!阿芙极力辩解,梗着脖子道,你不了解就不要胡乱点评,没人想变成现在这样,我们又不是为了害尹秋!这不也是发生了意外吗? 温朝雨白了她一眼,根本不想让着她,反驳道:事关多少人性命的大事,你们早该预料到会有多种意外发生才对,任何事情实施之前都必得考虑周全,事后诸葛亮顶个屁用,这事你们就是做得不对,少废话了你! 阿芙被她训得鸦雀无声,想再多做解释又觉温朝雨说的不无道理,只得懊恼道:那就不废话嘛!所以现在到底怎么办啊? 温朝雨没吭声,眉头微蹙地朝另一头看了过去。 她在烈火池待了几近五年,还愿意追随她的教徒并不多,此番能有这些人跟着已经是难能可贵,但也诚如阿芙所说,她这些属下确实没什么用,对方的功夫明显要更胜一筹,就算她来了,也只能是多拖一点时间罢了。 分卷(123) 想到此处,温朝雨又联想到这种境况下尹秋居然还能以一敌众,逼的对方要靠剑阵才能制伏她,心里头不由对尹秋多了点刮目相看。 如此看来,剑阵不破,她们依旧处于劣势,剑阵若破,就还得靠尹秋反过来保护她们。 温朝雨又生出了点恻隐之心。 瞧见温朝雨默然一阵后朝自己投来了类似同情的目光,尹秋有点不解道:温师叔? 你命苦,温朝雨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尔后又沉沉叹了口气,我也命苦。 她说罢,将先前收回来的飞刀捏在了手中,冲阿芙说:要干就干大的,那些小喽啰不去管,你箭术不是挺准?把那领头的杀了,搏条生路罢。 阿芙观她动作是要准备迎战,便赶紧将弯弓拾了起来,振奋道:你尽管上,我给你打掩护! 温朝雨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怀疑:你真能行?我怎么觉得你这姑娘分为不靠谱。 小看谁呢!见她轻视自己,阿芙瞪眼道,这满地的死人可都是我杀的! 温朝雨无声一笑,捏着飞刀朝那黑衣男子看了一眼,尔后冲人群中的薛谈喊道:务必要把他们缠住,不求你们多杀几个人,自己别死就成! 薛谈在一片混乱之中回了她一句:护法放心! 尹秋顺着温朝雨的视线看去,见了薛谈一瘸一拐的身形自是一愣。 那不是前几天在街上被抢亲的那位姐姐吗? 许是察觉到了尹秋的目光,薛谈越过人群朝她看了一下,不合时宜地笑了一笑。 尹秋正在惊愕,眼前黑影一闪,温朝雨已动身掠了过去,飞刀灵敏而迅捷,在夜色中斩断了飘落下来的竹叶,朝那黑衣男子当头袭去,阿芙瞅准时机,在那男子翻身跃开之时,紧跟着补了一箭过去。 这两人除了当年紫薇教总坛那一夜匆匆打过一次照面以外,几乎称得上是素未谋面,却在这一刻显现出了非凡的默契,温朝雨自知功底不足,不敢贸然与那黑衣男子正面对打,便始终拉扯着距离,辅以飞刀袭击,那黑衣男子每每闪避开来,阿芙便恰到好处地朝他射去利箭,两人分工合作,有进有退,几番主动出击之下,倒也叫那黑衣男子吃了点苦头,令他应付得够呛。 旁边薛谈也在暗中观察她们那处的动静,他因着身有残疾,许多功夫早已不能稳定发挥,是以缠斗过程中便充当了众位教徒的眼睛,指挥大局,没叫这些黑衣人腾出空来去帮那男子。 纵然眼下形势似乎有所好转,但尹秋仍是捏了把汗,她被困在阵中寸步难行,那些长剑始终如一地竖在周围,严丝合缝地压迫着她,尹秋便是想过去帮忙,也只能是有心无力。 凡是精通剑术的门派,都必会学习相应的阵法,尹秋在云华宫这些年也习过不少,可她摸索之下却发现自己并不认得这剑阵。 须知这世上的阵法花样繁多,层出不穷,除却前人遗留下来的,后世也有不少新创立的,剑阵与剑法相比,就又是另一个全新的领域,剑术强者不一定就能破这世间所有阵,任何阵法都有其规律,若是不知阵眼在何处,不知解法,那就休想走出去。 除非被困人功力深厚,能做到强行破阵,那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可尹秋所学有限,对这阵法一筹莫展,加上她又负了伤,要想强行破阵,无异于是天方夜谭。 既然这两个办法都行不通,那就只剩一条路可行了。 嗖!的一声,阿芙放出的利箭精准击中了那黑衣男子的肩头,温朝雨见状赶紧掷去飞刀,又在他胸口割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眼前绚烂阵光顿时忽闪起来,那些强悍的压迫感也随之有了些许松懈,尹秋面上一喜,当即大喊道:他是主阵人!伤他就能破阵! 那些长剑都是被这男子以真气所操控,他若受了伤,真气不足,这剑阵也就会渐渐失去了作用。 这或许也是他迟迟没有出手的原因。 阿芙与温朝雨得了这话,更加卖力地朝那黑衣男子进犯了起来,许是发觉对手已经不如预想中的那般好对付,那男子果断收了手,冲手下吩咐道:撤! 霎时间,所有黑衣人都听命后退,齐齐护在了黑衣男子身前,薛谈急忙率领属下迎过去,但对方已经改换了战术,那黑衣男子躲在众人之后,再度默念起了口诀,双方扭打成一团时,阵中的尹秋再一次迎来了新一轮的压迫,被那阵法逼的真气紊乱,血气翻涌。 不行,这样会对尹秋不利!阿芙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尹秋的情况,赶紧向温朝雨喝道,那畜生只要没死,就能通过阵法伤到尹秋,可我们又打不过那些黑衣人,这样下去不行的! 温朝雨在交锋间已经耗费了诸多力气,见得尹秋又在那阵中吐起了血,不禁愤愤然道:妈的,满江雪是提前给我们挖坟去了吗?怎么这时候还没来! 师父!师姐!阿芙也在旁边叫魂似地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你们倒是快来啊! 不知是谁的鲜血飞溅,湿透了长夜,竹林里落了满地残木,冲天的血腥味弥漫着鼻息。黑衣男子冷笑一声,立在人群后方竭力喊道:给我杀! 大片大片的血水自口齿间汹涌而出,那强烈的金光固执地笼罩着阵中的人,尹秋两眼涣散,视线已经模糊,她看不清温朝雨和阿芙的身影,眼前只有满目璀璨光华,刺的她双眼通红,却又流不出泪来。 人间在天旋地转,唯有鼻息间的血腥味萦绕不去,尹秋神情痛苦地呜咽两声,紧闭的双眸再也睁不开。 她全身脱力,在那笼罩着她的光里摔倒在地。 察觉到主人的危机,逐冰一瞬大涨了寒光,在尹秋手中猛地震颤起来,发出低沉的剑鸣,像是要与那阵光对抗一般,剑鸣在顷刻间变得嘹亮刺耳,强硬地护住了尹秋,驱赶掉了尹秋脑中那些杂乱的喧嚣。 所有声音都在一瞬间变作了清泠的鸣叫,越收越紧,像是凝成了一股线,擦过了尹秋的心弦,回荡在她的脑海。 世界仿佛变得宁静起来,只有那低鸣久久盘踞在脑中不肯离去,尹秋急促地喘息着,用力捂着自己的头,那些外人耳中具有威慑力的剑鸣,听到她耳里却是逐步逐步地轻柔了起来。 阵眼找到阵眼 心里唯有这一个想法,尹秋顾不得其它,匍匐在地上四处找寻着,她将学过的破阵诀都一一试了一遍,却都只是徒劳,且错误的试探下使得剑阵反弹出了更多的压迫感,尹秋尽数承受了,身侧的血迹越积越多,她眼皮沉重,灵台变得昏暗,最终还是迫不得已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可是下一刻,有个温柔的声音倏然在她耳侧说:别怕。 轻轻柔柔的两个字,毫无征兆地响在耳际,却又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她从未听到过这个声音。 尹秋失真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清醒,但又很快沉寂下去。 眼前变得黑暗,空无一物,像是堕入到了天地边缘,混沌之处,那里什么也没有,尹秋却好像被一双手轻轻托着,那个秋风般温和的声音在说:孩子,不要怕。 孩子,不要怕。 沈曼冬靠在床头,面色发白,浑身大汗淋漓,床边垂下的被褥透湿,上面全是血。 怀里的婴儿啼哭着,弱小的身躯还带着血迹和未干的羊水,她被一张干净的棉被包裹得严实,托在手心里,瞧着只有那么一点大。 屋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厮杀声,那些刀剑碰撞的声响透过窗纱而来,清晰地闯入了沈曼冬的耳里,可她那样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只是目光怜爱地看着怀中的婴儿。 大小姐,紫薇教已经杀到眼前了!产婆哭得满脸是泪,趴在地上冲沈曼冬磕头,老婆子求您,求您了,快走罢!看在这孩子刚出世的份上,您就听门主的安排,赶紧带着孩子走罢! 一道温热的血水喷溅到了窗纱之上,沈曼冬没事人一般地偏过了头,看着那血水缓缓下淌,轻声说:如意门是我的家,我为何要离开我的家? 产婆重复着磕头的动作,额间的血顺着鼻梁流到下巴滴下去,她声泪俱下地求着沈曼冬:大小姐,快走,快走啊! 不我不走,尹秋极力睁开了眼,握着逐冰吃力地站了起来,我不会走 我不会走。沈曼冬揭开被子,纯白的亵衣遍布血迹,她在产婆与侍女们情急的目光中站得坚定,把怀里的婴儿稳稳地放在了榻上。 我的剑呢?沈曼冬看着婴儿,嘴里说的话不知是在问谁,我的剑到哪里去了? 在这里尹秋举着逐冰,在那阵光中央飞舞起来,在这里! 风云骤变,天地间忽然席卷起了一股猛烈的狂风,一道嘹亮如凤鸣的声音凭空乍起,宛如天降惊雷一般,飞速炸在了每个人的耳际。 逐冰在狠狠震颤,不断发出能直击人心的剑鸣,尹秋死死握着剑柄,朝面前的数把长剑猛然袭去。 砰! 耀眼的阵光急急闪烁起来,数把长剑在同一时间猛力摇晃,人群中,那黑衣男子瞳孔一缩,一股鲜血登时漫过黑巾淌去了胸口。 惊觉此变,阿芙先是一怔,随后便若有所感地朝身后看了过去,待看清尹秋在做什么,她便大惊失色道:不好,她想强行破阵! 那就趁此机会杀了这人!温朝雨立即发号施令,所有人,一起上! 大小姐,快杀了这人!侍女仰首倒在地面,鲜血在言语间渗透出来,不要放弃,您千万不要放弃! 重重火海,浓烟扑鼻,流苍山的高空已经烧成了一片血红,沈曼冬跪在血泊之中,逐冰在她手心颤动着,鸣叫着,可沈曼冬什么也感觉不到,她在那火里无声地流泪,终究还是松开了情急的逐冰。 滂沱大雨悄然而至,穿过云层狠狠地砸下来,这场雨来的好不及时,也来的这样令人绝望。 婴儿身上的棉被叫雨水打湿了,可周围的火却仍在熊熊燃烧着,那人抱着婴儿立在不远处,脸上的笑容彰显着得意与讥诮。 从今日起,如意门将不复存在,束手就擒是你唯一的选择,除非你想亲眼看见这孩子死在我手里。 温热的泪水滴落在泥土里,很快又被雨水淹没,沈曼冬双目赤红,仰首看着那人:你要我怎么做? 离开,那人说,改名换姓,远走他乡,这一生,你都不要再回来。 沈曼冬在雨里站起了身。 我可以答应你,她看着那人怀里的婴儿,但劳烦你,撑把伞,给她遮一遮。 还有一件事,那人接过手下的油纸伞,横在了婴儿头顶,把尹宣给你的圣剑交给我。 沈曼冬抬起手,解下了背上的剑匣。 不、不要侍女眼里流出了血泪,不要信,大小姐,你万万不能放弃 我不会放弃尹秋坠落于地,又在下一刻重新跃上半空,我不会放弃! 轰隆一声,远空骤然响起了雷声,银龙般的闪电在头顶撕扯开来,一场瓢泼大雨将众人打的措手不及。 师兄!有黑衣人在高声喊着,目的已经达成,及时收手罢! 大雨将所有声响都掩盖得模糊不清,阿芙一箭击中那黑衣人的心口,厉声喝道:想跑?没那么容易! 温朝雨瞅准时机,带着余下的教徒提升速度猛地逼近。 告诉梦无归!黑衣男子在手下的掩护下急忙撤离,嗓音寒凉道,她若再敢兴风作浪,下一次,你们就只能看见尹秋的尸体! 阿芙大喊:接着追,别让他们溜了! 飞刀连贯而出,生生割破了密集的雨水,几个黑衣人奋不顾身地闪身挡来,被堪堪击中了咽喉,倒地不起。 该死!温朝雨心急如焚,抓住那个领头人! 教徒们穷追不舍,纷纷执剑迎上,温朝雨踩着碧竹快速追赶,可那黑衣男子轻功非凡,远在她之上,窜逃的速度十分迅捷,温朝雨已经使出了看家本领,却也有心无力,始终与那男子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眼见前方的人就快离开竹林成功脱逃,温朝雨气急败坏,正要咬牙逼出所剩不多的真气,却听身后忽然爆发出一道巨响,紧接着,一股骇人的气浪如浪潮般铺天盖地地袭来,登时便将她从半空直直拍飞出去。 不止是她,教徒们也在这一时刻毫无防备地扑去地面,阿芙落在后头,更是受到了莫大冲击,她脸色一白,手里最后一支箭还没放出去,便在那气浪袭来之时失去了意识,一头栽倒在地。 发生了什么?! 温朝雨浑身骨头都快要散架,她急忙撑着地爬起来,越过竹林朝后看去,发觉那地方突然变得一片昏暗,先前那亮如白昼的阵光居然离奇地消散,没有留下半丝痕迹。 心中正在惊疑,又听一道压得极低的咳嗽声在另一头传来,温朝雨立即扭过头,瞧见那黑衣男子此刻正趴在竹林边缘,大口咳着血,竟是站也站不起来。 见此场景,温朝雨登时醒悟过来。 尹秋把阵破了! 她心中一喜,当即仰天大笑三声,即刻摸出飞刀朝那黑衣男子奔袭而去,后方的黑衣人也在这一刻急忙追了上来,双方在林间一前一后地飞踏着,温朝雨躲过几把朝自己劈来的长剑,凌空跃上稍头,尔后朝那黑衣男子极力一扑! 飞刀捏在指尖,蓄势待发,可这危机一刻,却有人比温朝雨的动作更快。 只见两柄细长的银白宝剑,几乎是同时自林间乍然袭来,都在相差无几的时刻快而准地没入了那黑衣男子的心脏! 得见这一幕,温朝雨扔刀的动作一顿,不由怔在了原地。 这两把剑,温朝雨只认得其中一把,那是沈曼冬曾经用过的逐冰,如今为尹秋所用,可剩下一把又是谁的? 满江雪的凝霜与逐冰一模一样,温朝雨是见过的,所以不会是满江雪来了。 那是谁来了? 分卷(124) 雨声嘈杂而喧哗,盖住了身后人逼近的声响,温朝雨回过神来时,后肩处已悄无声息地搭上了一只手,那只手将她猛地往后一扯,看似没费什么力气,却是十分强势地把她掀翻在地,摔进了脏污的泥水里。 温朝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几乎要摔得背过气去,她仓皇间抬起眼,又在雨水无情的冲刷下眯了起来,她只能把手搭在上方,费力地睁大双眼,朝身侧的不速之客看了过去。 大雨茫茫,狂风仍在肆虐,漫空竹林歪歪斜斜,被雨水洗掉了浓郁的血腥味。温朝雨呼吸不畅,隔着水帘般的雨幕,看见了一袭湿淋淋却又干干净净的青衣。 温朝雨一愣,扬起下巴往更高处看去,这一次,她又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与五年前相比,多了几分锋芒,少了几分青涩,可她轮廓依旧,眉眼依旧,看着自己的眼神,也与过往的那些年一般,透着错综复杂的冷然。 雨仿佛落得更大了。 温朝雨仰首躺在泥坑里,枯竭的真气在这一刻归于沉寂,可她的心绪却又紧接着波动了起来。 她泛白的嘴唇噙动几下,可什么声音也未发出,她好像在这一瞬丧失了言语的能力,只能那样惊愕地看着身侧的人,忘了及时从地上爬起来。 分别五年,再见又是刀光剑影。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温朝雨,口吻与眼神是如出一辙的冷漠。 温朝雨想站起来,可远处剑光闪烁,很快疾驰到她眼前,季晚疏抬手收回了佩剑,用剑尖挑起了温朝雨的下巴。 她声色冰冷道:不知悔改,你仍旧不知悔改! 作者有话要说:  尝试了一下没写过的写法,防止自己水平有限误导你们,所以解释一下:我只是借尹秋听到沈曼冬的声音,顺势写了一点当年的事,这不代表尹秋亲眼看到了当年的过程,真正看到的人是你们。 如果要问尹秋为什么能听到沈曼冬的声音。 那这就是奇幻色彩的东西了,我也解释不出来为什么,但它就是那样发生了,你们可以理解为心有灵犀,或者是母女之间某种特定的感应。 因为尹秋如果不爆发小宇宙,她这一次很有可能会死翘翘的,但我又不想安排满江雪来救她,我希望女鹅自己面对,她长大了。 以及,季晚疏看见温朝雨的心理活动是:我上一次见你,你就把尹秋抓到了紫薇教,五年后再见你,你又在搞坏事,又和尹秋在一起,你可真是不知悔改! (以上废话也有可能是我自作多情,聪明的你们不是没可能看出我的用意,先说声对不起哈哈哈) 第118章 突然发生的变故令余下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各自分散着站在雨里。 眼见那黑衣男子已被当场诛杀,剩下的几名黑衣人骂了两声,赶紧趁教徒们分神之际后撤而逃。 一行人急急冲进竹林,慌不择路窜逃起来,然而前方的小路上,早已有人拦住了去路。 尹秋发丝凌乱,透湿的衣衫还噙着浓浓的血迹,她眉目生寒,抬手凌空召来了逐冰,没有任何言语,直直朝黑衣人迎面袭去。 不要和她打!一名黑衣人喊道,快走! 可逐冰已迅速穿过雨夜逼至眼前,几人举剑相挡,却被逐冰透出的冰冷杀意击翻在地,后方的紫薇教教徒见状也急忙朝这处掠来,众人迅速围拢,将这几名黑衣人包围起来。 一切发生得很快,快到黑衣人都来不及及时撤退,教徒们举着长剑一步一步逼近,前方又有尹秋执剑而来,黑衣人已无退路,只能背靠背左顾右盼,眼神凝重。 师兄,要不下手罢!一名黑衣人低声道,她不死,死的就是我们! 是啊师兄!她破了剑阵,已是强弩之末,打不过我们的! 不行!先前提议不要和尹秋对打的黑衣人喝道,主子交代得很清楚,万万不能杀她,这次只是要给梦无归一个警告,尹秋若真死了,那一切就都完了! 那我们难道就要任人宰割吗! 谁的命不是命?我可不想死在这地方! 闭嘴!你们没看见季晚疏也来了?怎么都是个死! 经他提醒,旁边几人才像是骤然间反应过来一般,纷纷朝另一头的竹林深处投去了视线,那地方还是和先前一样,季晚疏执剑站着,温朝雨仰首倒着,两人虽无多余的举动,但也看得出来是在静静对峙,可他们心里很清楚,季晚疏已经来了,就算尹秋只是强撑着一口气,不一定杀得了他们,但有季晚疏在,他们这回已经是必死无疑! 短暂的分析之下,命运的结局如何,已清晰地浮现在每个人眼前。 穷途末路,神仙也难相救。 既然如此,一名黑衣人调转了长剑,横在了自己脖间,与其把命交给别人,不如交给自己! 他说罢,一咬牙,竟是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刎而死。 鲜红的血液喷溅在雨里,显得那样微不足道,那黑衣人咬紧唇齿,像是要保留最后一丝颜面一般,连半点声响也未发出,双膝一弯跪倒在地,尔后沉沉倒去了泥坑之中。 见状,挡在周围的教徒们不由怂恿起来。 有骨气!你们几个也自己动手罢! 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你们若敢自刎,我倒敬佩你们是条汉子! 别做无谓的挣扎了!你们已经走投无路,要么像他那样自尽,要么就让我们送你们一程! 奚落与嘲讽,听到耳中是无比的刺耳,亲眼目睹同伴自尽身亡,几个黑衣人心生愤怒,又在这一刻飞身而起,妄图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教徒们却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只听尹秋喊了一声留个活口,教徒们纷纷直面迎上,与这几名做困兽之斗的黑衣人再度缠斗起来。 那领头的黑衣人已死,又有季晚疏从天而降,教徒们原先还处于劣势,眼下自是个个士气大涨,功力也仿佛在转瞬之间有了提升,众人群起而攻之,数个来回打下来,不负众望地叫那几名黑衣人狼狈倒地,吐血而亡。 迅疾的雨水贯彻天地,很快就将温热的躯体浇得冰冷,鲜血蔓延而出,凝聚成一团暗红,又在大雨的冲刷下很快渗透进泥土里,寻不到踪迹。 竹林之中,唯有一名黑衣人还在原地站着。 他没有回头,也无别的举动,但身后的动静已经昭示了同伴们的下场,他看着缓步靠近过来的尹秋,轻轻把手里的佩剑扔掉了。 然后,他主动抬起手,揭掉了脸上蒙面的黑巾。 一张清俊而熟悉的面容霎时映入眼帘,尹秋身形一顿,不可置信地停在了原地。 刹那间,无数画面蜂拥而至,犹如一阵猛烈的狂风,顷刻间席卷了尹秋的脑海。 小师妹!你这功夫也忒差,看师兄给你演示演示! 哎呀,师叔是骗你的,那糖能吃!你怎么连这也信? 这个月的酒钱被师叔扣了,就剩了这么点,能给你买糖就不错了,你还嫌少! 听说你在天音峰打遍无敌手,来!有一阵子没跟你切磋了,让师兄我来会会你! 一言一语回荡在耳畔,昔日相处的画面也在眼前轮番浮现,尹秋双眸大睁,在雨里踉跄两步,嘶哑着声音说:你 小师妹,黑衣青年冲尹秋笑了一笑,语调含着苦涩与沉痛,你动手罢。 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可那张熟悉的脸落在尹秋眼里,却像是突然间变了个人。 为什么这一刻,尹秋禁不住大受打击,隐忍半晌终是红了眼,为什么? 别问,我不想说,也不能说,青年的声音很温和,他看着尹秋的眼神仍像是在看着一位妹妹,能死在你手里,我无怨无悔,只是要让你失望了,你想知道的那些,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泪水无声滑落,又在下一刻被冷雨淹没,尹秋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身体上的疼痛或许可以尽力忍受,也可以拼着一口气扛下来,可眼见相互陪伴了多年的师兄,竟然在一朝间变作了要对自己不利的杀手,尹秋难以置信,又难以接受,她捂着心口后退两步,握着逐冰的手狠狠地发着抖。 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打算要杀你,青年眼中闪过一丝悲痛,他偏过头,似是不忍看尹秋现下的模样,你也知道,我们若是真的对你起了杀心,根本不必大费周折布下剑阵,只是想把你困起来之后,再收手离开罢了,但我们确实没预料到紫薇教的人也会来,加上季师姐也来了,这都是我们事先不曾想到的,此番重伤了你,也诚然是意料之外。 难怪先前那黑衣男子始终保持远观,不肯轻易出手,原来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想过要杀掉尹秋。 所以那个黑衣男子又是谁? 能凭一己之力操控数把长剑,同时还能操控剑阵,惊月峰的暗卫弟子虽个个都是宫中翘楚,但能做到这两样的人,也仅有一个。 大师兄已经死了,青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他死在了你和季师姐的剑下,倒也值了,从你来惊月峰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预见到了会有今日,是以过去这几年,我们都都把你当成亲妹妹,把你捧在手心里疼 为的就是提前弥补将来有可能会犯下的错。 原来他们对她的好,并不那么纯粹,仅仅只是因为愧疚,过往的那些真心里,也其实都藏着不为人知的预谋。 尹秋的脸色更白了,手也抖得更厉害了。 她自小没有家人,也没有亲眷,从遇到满江雪后,她就把满江雪当成了自己的唯一,可那之后,她又遇见了惊月峰的暗卫师兄,他们对她无微不至,百依百顺,把她宠得无法无天,要什么有什么,尹秋在过去那几年里,是真的把他们当做了兄长,也当做了除开满江雪以外的家人。 可今夜,她才发现那些全是假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 风雨把所有人的容颜摧残得面目全非,朝夕相处的人在顷刻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两两对视之下,彼此之间的距离像是骤然被鲜血隔开,再也无法跨越,也再也无法触及到对方。 是谁?眼中光彩不再,尹秋失魂落魄地问,是谁要杀我? 青年沉默不语。 你们潜伏在惊月峰,起初定然不是为了对付我,尹秋说,你们真正想盯着的人,其实是师叔,对吗? 青年面露挣扎之色:小秋,别问了 你们和那吹笛人是一伙儿的?尹秋追问,他是谁?他怎么不来? 吹笛人?青年却是疑惑,什么吹笛人? 他不知道? 联系到阿芙与梦无归,尹秋彻底断定,看来除了吹笛人,还真的另有其人要对付她! 尹秋极力平复着心中躁动难安的情绪,朝这青年走近些许,质问:你为谁做事?你背后的人又到底想干什么?我可以不杀你,只要你将真相都交代出来,我也可以放你走,我跟你保证。 青年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轻笑:就算你肯放我走,我也活不了了,我还有家人,他们对我的事一概不知,我不能连累他们,你杀了我罢,给我个痛快。 那谁来给我一个痛快!尹秋终于忍不住拔高声量,悲恸道,你们一路从宫里跟到了魏城,无非就是因为梦无归散布出了我娘的消息,你们如此心急,要在这时候用我的安危要挟梦无归,让她不要生事,那就说明梦无归一定知道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那个秘密一旦公之于众,就会对你背后的人极为不利,可你们又不能真的杀了我,因为只要我死了,梦无归绝对会与你们彻彻底底撕破脸皮!到时候,你背后的人就会露出真面目,就会站到风口浪尖! 青年神情惊愕,怔怔地看着尹秋。 别说了别再说了 尹秋抬起手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泪雨,她将逐冰松开,揪住了青年的衣襟,看着他的眼睛说:当年如意门事变,是不是也有你们的份?我娘到底在何处,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不、我不知道青年仓皇后退,不敢再看尹秋,我真的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尹秋死死地攥着他,继续说,就算我娘当年生下我后体虚力乏,可她功夫那样好,她是云华宫首席大弟子,她没那么容易倒下!何况如意门在当年也是除了云华宫以外最负盛名的一派,紫薇教就算有我爹在旁边通风报信,可南宫悯同样也没那么容易灭掉沈家满门!是你们,是你们和那人暗中做了手脚,帮了紫薇教,是你们杀了我所有家人,如今还想来杀我! 不、不是这样的青年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脸上的表情都被痛苦占据,我们没有帮紫薇教,如意门事变,从头到尾都是尹宣与南宫悯的手笔,我家主子他只能说是坐收渔翁之利,他并不是真正的主谋! 尹秋凄怆一笑,颓然道:可他也有推波助澜,也有罪行,沈家血案与你们脱不了关系,否则十多年后,他又为何要处心积虑对付我,又为何要竭尽所能堵住梦无归的嘴?说到此处,她又想到破阵时引导着她的那个声音,我娘真的还活着吗?她是不是早就已经死了?或许,我娘就是被你卖命的人给杀了,不然他也不会听到我娘在魏城的消息后,这么急着叫你们过来阻拦了。 言毕,尹秋停顿了一下,才又紧跟着道:可惜你们终究还是功亏一篑,你们要暗下杀手,梦无归却来了个引蛇出洞,她兴许也知道你们没胆量直接杀了我,所以才只让阿芙一个人来帮我,也是为了成功把你们引出来,虽然今晚死了很多人,可你们到底还是失败了,而你背后的人若得知,他应该也坐不住了。 青年两眼通红,无力地垂着手臂:小秋 尹秋心底一片寒凉,她回想着那个陌生又温柔的声音,回想着那声音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要怕。 孩子,不要怕。 可是我好怕热泪翻涌,尹秋止不住地哽咽,我不怕自己出事,可我好怕师叔会出事,你们在惊月峰盯了她那么多年,是想做什么?师叔是好人,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分卷(125) 青年闭上眼,喃喃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尹秋绝望地看着他,脸上的热泪越流越多:我只有师叔了,我只有她了 风雨在哀嚎,人间被狂风骤雨摔打得难堪又狼狈,尹秋指节泛白,攥着青年的衣襟不放,她把头垂下去,失声痛哭。 须臾,指尖所触碰到的冷雨里,忽然掺了一丝温热。 那温热有些黏腻,不似寻常的雨水,也不是泪,尹秋睁开红肿的双眼,看到手里的衣料上漫开了血迹。 她愣了一下,缓缓把头抬起来,青年垂眸看着她,复杂的眼神包含了数不清的神情,可最多的,还是愧疚与疼惜。 鲜血从他口鼻溢出来,顺着雨水淌过了尹秋的手背,尹秋茫然地看着他,听见青年说:在我死之前,我唯一能提醒你的是,除了师叔,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梦无归。 你很聪明,你先前说的那些话,有些是真,有些连我也不知,如意门出事时,我也还年幼,尚未成为如今的我,所以许多事情我便是想告诉你,也是有心无力。 但有一点你要明白,既然梦无归知道那个秘密,她为何没有说出来?她若是担心自己会被报复,那她就不该放出沈师叔的消息,也不该促成今晚的一切,这说明她根本不惧任何人,她是在进行自己的打算,可九仙堂如此低调与神秘,我们对梦无归此人的来历与生平知之甚少,她才是那个最危险的人物,其实只要她能安分守己,我家主子不会对你下手,他若要杀你,十多年前就该杀了,绝不会叫你活到今日,可偏偏梦无归要兴风作浪,她不顾你的安危,她又想做什么? 尹秋将他的话都听在耳里,可她脸上却再无任何表情,她直愣愣地抬起手,替青年将血流不止的下半张脸擦了擦。 表面上看起来,她五年前帮过你一次,五年后又帮了你一次,可她不与你接触,仿佛是要刻意避着你,她在避什么?青年说到此处,声线逐渐有了几分虚弱,还有温朝雨,她是紫薇教的人,她没有任何立场要帮你,今晚的事,是谁告诉了她?梦无归不可能,她与温朝雨素无来往,请不动她,可若真是梦无归请来了温朝雨,那你就要再想想,这世上没有白吃的酒楼,温朝雨肯来,梦无归又许了她什么好处? 倘若请来温朝雨的是别人,那么那个人又是谁?他又有什么目的?如意门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温朝雨又知不知道?她在云华宫埋伏得好好儿的,为什么突然间暴露了自己回到了紫薇教? 尹秋满目迷惘,手上的动作渐渐停息了下来。 青年伸出手,轻柔地摸了摸尹秋的头,他笑了起来,说:小秋,这些谜团我帮不了你,除了不能说的,能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事情,就要靠你自己去查清了,他闭了闭眼,身形开始摇晃起来,还有还有便是,师兄师兄对不起你 衣襟自手中滑落,更多的鲜血流淌在了手背,眼前的人影遂然倒地,溅起了大片的水花与泥土,重重地拍打在尹秋的裙角。 她举着发僵的手,麻木地站在雨幕之中,讷讷地看着地上大口吐血的人。 尹秋呼唤着:师兄 没有人应答。 回应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寒风,以及垂泪不休的冷雨。 尹秋神情恍惚,眼里的泪已经流干了,她俯下身,摸了摸青年的胸口,那里已经没了心跳。 伫立在四周的教徒目睹了整个过程,但茫茫大雨太过喧哗,有关尹秋与青年的对话,他们并没有听清太多,但见青年突然倒地不起,一名教徒行到尹秋身侧看了看,意味不明地说:自断心脉,没救了,这些人到底什么来头? 尹秋没有回答。 许是察觉她浑浑噩噩,表情略有些呆滞,那教徒叹息一声,吩咐属下道:都死光了,不必再打了,护法护法呢? 众人顺势朝竹林另一头看去,却见先前那地方已无季晚疏与温朝雨的身影。 薛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喊道:护法被抓了!咱们快跑罢! 被抓了?! 教徒们先是脸色大变,随后又镇定下来。 先前见了季晚疏那般冷若冰霜的模样,教徒们都自觉地没去管温朝雨,又见尹秋这边拦住了黑衣人,便都赶过来帮忙,此刻听说温朝雨被抓了起来,除了那季晚疏,还能有谁会这么干? 教徒们毫无迟疑之色,立即拖着疲累的身躯朝竹林外窜逃而去,只有薛谈在动身之前对尹秋说:小妹妹!季姑娘与我家护法打了一架,先前没空管你,你别担心,她马上就带着我家护法来找你了! 他说罢,也无暇再去管尹秋反应如何,瘸着一条腿跑了出去,几个教徒发现他落了单,又急忙回身将薛谈一接,架着他的手臂把他带着飞了出去。 人影接连离开,偌大一片竹林,只剩下了尹秋与那青年很快冰冷下去的尸体。 雨越下越大,砸在身上好疼。 好疼 尹秋浑身脱力,跌坐在地,她看着青年一瞬变得灰败的脸,又仰起头,看着密匝的乱雨,看着漫空摇曳的竹枝。 夜空还是那样深沉,布满了乌云,寅时早已过了,可天色却迟迟没有亮起来。 逐冰在地面持续地散发着强光,那光亮映照着尹秋,把她的眉眼衬得格外灰暗。 她呆坐了许久,又或许也没有多久,她两眼酸涩,再也流不出泪,而这一刻的松懈之下,今晚所承受过的伤痛都在一瞬间接踵而来,那些巨大的痛楚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剑,悉数无情地捅在了她身上,疼的她喘不过气。 阿芙在另一边的林子里被雨水冲醒了,她猛地吸了口长气,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惊愕地看着空无一人的竹林。 怎么回事?! 人呢?都到哪里去了?! 尹秋尹秋!阿芙大喊着,急忙动用轻功四处搜寻,尹秋!你们都去哪儿了! 好一阵过去,她才被逐冰的光芒吸引了视线。 尹秋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发生什么了?阿芙背着她的弯弓,赶紧朝尹秋飞落而去,茫然四顾道,我不过就晕了一下,怎么醒来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尹秋遗落的心神终于被拉扯回了一些,她移动视线看着阿芙,轻声说:死了。 阿芙见她这副凄惨的模样,变脸道:谁、谁死了?温朝雨呢? 都死了,尹秋拾起逐冰,极为缓慢地站了起来,都死了 阿芙目瞪口呆,失声道:都死了?温朝雨也死了?! 她一头雾水,四处打量之下果然不见温朝雨的身影,又见尹秋步履蹒跚地朝竹林外行去,便连忙跟上她,问道:你去哪儿啊? 尹秋将逐冰收为匕首,挂在了腰间,她没有回答阿芙的话,只是拖着疲累的身子行到了竹林外围。 那里还躺着一具尸体。 尹秋面无表情地行上前去,弯腰将尸体上的蒙面黑巾扯了下来。 阿芙在她身后探头看了一眼,有些意外道:他也死了?被谁杀的?你认识他吗? 尹秋静默良久,说:认识。 谁啊? 大师兄。 大师兄?阿芙诧异道,他是你们云华宫的人? 尹秋嗯了一声,说:大师兄对我很好,他背着师叔,给我买过好多糖,紫音心经很难学,也是大师兄背着师叔偷看了心法,一招一式教会我的 阿芙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有些无法言喻的词穷,她不会安慰人,所以她胡乱地问:哦教你功夫是好事啊,他为什么要偷看心法? 尹秋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紫音心经,只有各峰大弟子才能学,他不是。 阿芙有点不是滋味,她搓了搓手,想抱抱尹秋,可又有些不敢碰她。阿芙只好又挠着脸问:哦那你是? 尹秋说:我也不是。 阿芙正要再问一句那你怎么能学,尹秋却又再度迈开了步子。 别跟着我,尹秋头也不回地推了阿芙一下,你可以走了。 阿芙看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翻搅着,她叹了口气:你这样子,我不跟着你怎么能放心啊 尹秋忽然顿住了脚步,仍是头也不回地说:傅湘是你师姐,对么? 阿芙听到这话,狠狠地怔住了。 她一脸惊恐地愣在原地,一时间没了言语,雨还在落着,可她却在这一刻冒了满头的冷汗。 别跟着我。尹秋渐渐走得远了。 阿芙脚底像是生了根,怎么也挪不动步子,她心下震惊且慌乱,被尹秋方才的话吓得手足无措,只能怔怔地看着尹秋单薄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 地面积着水,不好下脚,尹秋在泥坑里摔了一跤,她撑着逐冰抖着腿站起来,很快又摔了回去。 她实在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周遭还充斥着雨水的喧嚣,天地间仍是那般的嘈杂与吵闹,可尹秋跪在地上,心底却是一片平静。 她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好累好累,好想闭上眼睡一觉。 滂沱大雨把人敲打的凌乱,尹秋仰首朝后倒去,终于闭上了酸疼的双眼。 冰冷的雨水浇着她,快要把她整个人都浇透了,可下一刻,雨却像是停了,纵然周围的雨声还在继续,可她脸上却只落了零星的雨丝,没有了先前的急促。 不知是谁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她,紧接着,一双带着淡淡体温的手伸来,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抱住了她。 想睁开眼看一看,可是尹秋连眼皮都沉重得抬不起来,她只能奄奄一息地缩在那人怀里,听见那人喑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我来迟了我又一次来迟了 第119章 尹秋站在巷子里。 阴霾的天,纷乱的雨,春日里的垂柳绿得亮眼,尹秋穿着破烂衫子,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有个人递给她一个白面馒头,她把馒头捧在手里,蹲去柳树底下大口大口啃着,馒头很快就被她的手弄脏了。 看见对面那个宅子了么?立在身侧的少女说。 尹秋狼吞虎咽着,闻言抬起怯生生的眼睛看了这少女一下,扭头说:看见了 那是金淮城里有名的苏家。 少女穿着素色长衫,外头罩了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帽沿遮住了她上半张脸,看不清相貌。 我知道,尹秋一边吞咽一边说,苏家很富裕,我在寻春院里打杂的时候,好多女孩儿都说想到苏家做丫鬟,因为苏老爷和苏夫人不打下人,很多人都知道。 少女说:你想去么? 尹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听到这话有些意外。 几日前,她还在扬花城里的寻春院,某天夜里来了官差,把寻春院封了,她和同为杂工的女孩儿们流落到了街头,被这少女收留了起来,然后又被她带来了金淮城。 你要把我卖进去吗?尹秋问。 不是你,是你们,你和那几个女孩儿一起进去,少女说,几岁了? 十岁?尹秋掰着手指头。 不对,你今年九岁,少女说,过了这个冬你才会满十岁,到了明年,你就会回到你应该去的地方。 尹秋茫然地说:原来我才九岁吗?她还是太小了,只注意到了少女前半句话,没有注意到后半句。 苏氏夫妇的确不会打骂下人,你去苏家会过上一年半载的好日子,少女说,等到了明年,你还会去别的地方。 去哪儿? 少女不答,只说:记住,你的名字叫尹秋。 尹秋愣愣的:哦 进去罢,少女说,我们以后还会再见。 尹秋把最后一口馒头吃了,站起来说:你是个好人,我将来会报答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沉默了一下,像是轻轻笑了笑:你错了,我不是好人,她顿了顿,又说,虽然你能活到今日,的确是我救的你,但我不是好人。 尹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总之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反正日后再见,你也不会认得我,少女说着,转过了身,再等一等,等你再长大一点,会有人来找你的。 她说罢,在尹秋眼神疑惑的注视下行入了小巷深处。 尹秋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追逐的冲动,她好像有很多问题要问,可年幼的她却又不知到底该问什么,她只能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奔跑起来,可她没跑两步就摔在地上,瘦小的手掌蹭破了皮,渗出了丝丝血迹。 怎么这么不小心? 很快,一双手伸来,从背后扶起了她,有个轻快的声音说:叫师叔看见,又得骂我们没照顾好你了。 尹秋一怔,抬起头来,侧过脸去,看见了一张清俊含笑的面容。 阴冷的小巷在一瞬之间变作了小桥流水,初春时节的金淮城,也变作了深冬里的惊月峰。 尹秋有些反应迟钝地站稳了,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没有伤痕,也没有血迹,只是沾了点泥。 这么大人了还摔跤,黑衣青年立在桥边,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真丢人啊小秋。 心中那股追逐的冲动顷刻间变成了一种难言的悲痛,尹秋很想问他一句你怎么在这里,可她却身不由己地笑了起来,说:快到练剑的时辰了,不跑快点迟到了掌门又会跟师叔告状,我就不信师兄小时候没摔过。 青年看着她,哈哈大笑起来。冬日里的惊月峰很少有出太阳的时候,可此刻,青年却是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之下,他笑得很开怀,然而他笑着笑着,又忽然不笑了,他莫名叹了口气,问尹秋说:若是将来师兄们都不在了,你怎么办? 分卷(126) 尹秋想说你们不是已经不在了吗,可心里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再一次言不由衷道:你们要去哪儿?说好的一直留在惊月峰的,你们要走吗? 青年看着她点了头:要走的,总有一天都要走的。 耳里听到这话的同时,心里无法抑制地漫开了悲伤,尹秋想流泪,可她仍旧做不到表露自己的真情,她像是着了魔一般,傻笑着说:那你们记得带上我啊,千万别忘了我,说完又补了一句,还有师叔,我们一起走。 阳光倏然暗了下来,豆大的雨滴穿过迅速聚拢的乌云而来,两个人在雨里被淋湿了发和衣。 不带你,青年笑得愉悦,眼里透着点戏谑,你要好好活着,别跟我们走。 尹秋说:下雨了,师兄,我们快躲一躲罢。 青年应了声好,可当尹秋跑到房檐底下时,他却还站在原地。 尹秋大喊:淋了雨会着凉的,你快过来! 不,我要走了,青年顶着雨水摇头,马上就得走。 尹秋急忙说:那你等一等,我去拿把伞,送一送你! 她提着裙子匆匆跑进沉星殿,屋子里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无,尹秋茫然四顾,片刻后取了把油纸伞奔出殿去,可那桥上已经没有了青年的身影。 师兄?尹秋踩着雨水跑回桥上,师兄! 大雨越落越急,像是要把这天地穿透一般,尹秋在雨中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孤独,她撑着伞,脚步虚浮地走了几步,身后忽地传来了一阵刀剑碰撞的厮杀声。 回身而望,沉星殿与惊月峰不复存在,可红枫依旧,漫山遍野的枫叶像起了一场大火,怎么也不能被雨水扑灭。 视线变得模糊,密集的雨幕阻挡着她,将不远处的人影糊成了一团看不清的光晕。 那些影子在火海里奔逃,又在大雨里倒下,脚边流淌的水渐渐变了颜色,成了一片被稀释过后的红。 油纸伞从手中落了下去,尹秋抬手揉了揉眼睛,可怎么也不能看得真切,她急得快哭了,那些人明明存在,可又离她那么远,心里头有个不太明晰的念头,尹秋怔了许久终于动起身来,朝那火海跑去,气喘吁吁地喊:娘娘! 她哭喊着,奔跑着,可是没有人理会她,一道道人影和她擦肩而过,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 娘! 你在哪儿? 你还活着吗? 尹秋竭尽所能地呼唤着,渐渐失去了力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累,明明她什么也没做。 她喘着粗气,在迷幻的人影与遍布的火雨当中停了下来,可是很快,有个人在她头顶撑了把伞。 与此同时,那个陌生又温柔的声音也在她耳边响了起来:雨太大了,要遮一遮才行。 尹秋湿透了,剧跳不止的心撞着她的胸口,眼风里好像站了个蓝衣飘飘的人影,但她不敢回头。 她甚至都不敢问这人是谁。 时候到了,那个人说,伞给你,我要走了。 尹秋四肢僵硬,抖着手握住了伞骨,终于鼓起勇气说:去哪儿?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个人说。 我能去吗? 你不能。 为什么? 因为你不属于这里。 尹秋捏着伞骨的指节泛白,把自己掐的很疼,她问道:那我属于哪里? 这得问你自己,那个人说,你留在这里,就见不到想见的人了,你想见的人在哪里? 眼泪一瞬翻滚下来,沾湿了衣襟,尹秋怔怔地说:我想见的人不就是你么 那你已经见到了,你可以走了。 走?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么?尹秋想回头,可总也回不了头,你为什么不肯要我? 没有人不要你,那个人说着,轻轻朝后退了去,而你最想见的人,也不是我。 那片蓝影忽然消失在了余光里,尹秋终于在这一刻猛地回了头,可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人也没有。 心里彻底被痛苦淹没了,尹秋撑着伞,哭得像个孩子:不不要走 雨还在下,火也还在烧,可那些人影都突然间消失不见了。 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别走别走! 尹秋失声痛哭,再度将手里的伞扔掉,奋不顾身地朝那火海里奔了过去。 然而无形之中,仿佛又有什么人抱住了她,将她抱得好紧,不肯让她靠近火海半步。 放开我尹秋剧烈挣扎着,泪水大颗大颗落下来,让我走让我走! 不准走,不知是谁的声音又在说,小秋,快回来。 腰间忽然环来了一双手,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尹秋泪眼朦胧地低下头,看见了两截雪白的衣袖,她闻到一阵清淡的疏香,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浮动在她鼻尖,似近非近,似远非远。 小秋,听到了吗?快回来。 那个声音十分轻柔,也十分熟悉,仿佛声音的主人贴在她耳边低声呢喃一般:你要去哪儿?你要丢下师叔么? 师叔 师叔? 尹秋眼睫微抬,在乍然靠近的温暖怀抱中停止了挣扎。 师叔 我在。腰间的手离开了一只,又很快移到了尹秋的面颊上,那只手动作轻缓地抚摸着她,透着暖人的温度。 你要离开师叔么? 离开? 不,不 不要尹秋浑身瘫软,将自己全部交付到那双手里,我不要离开师叔 那你怎么不回来? 回来? 你不想回到我身边么? 烈火好似灭了一些,雨势也减缓了下来,尹秋怅然若失地站着,这地方分明只有她一个人,可她却觉得被人抱着的感觉是那样真实。 她疲惫地说:我在哪儿? 你在我怀里。 谁的怀里? 是师叔吗? 可是这里哪有师叔? 我一直在,那个声音引导着她,温柔地说,你把眼睛睁开,看一看我。 火光渐渐熄掉了,大雨也渐渐停了,所有光亮都如同海水退潮一般消散而去,天地倏然变得黑暗,空无一物,只有那温暖的怀抱和游移在脸上的触感还在,没有消失不见。 尹秋在黑暗里摸索着,却是寸步难行,她甚至连自己也看不见,只能感受着那个人的存在,感受着她在稳稳地抱着自己。 心里面那些痛楚和无助都被奇异地驱散掉了,连同所有嘈杂的喧嚣也都从耳中流失掉了,尹秋好像落在了一汪潭水里,那水面承载着她,把她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鸟羽。 水波在周身荡漾开来,轻轻柔柔地护住了她,沉沉的黑暗在一圈圈的涟漪当中亮了起来,像是天边的晨曦初露,要把昏暗的世界点亮,重现光明。 但只一下,那光亮又消失了。 她睁不开。 于是,那个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小秋,把眼睛睁开。 额上忽然间贴了什么温热而柔软的东西,好似有人在细致地亲吻着她,那个声音还在说:看看我。 温软的触感雨点般落在她额上,又落在她眉间,那股好闻的疏香始终环绕着她,包裹着她。 终于,那光亮又一次缓缓地浮现在了天际。 尹秋急促地喘息起来,直觉告诉她那光亮很重要,不能让它从眼前消失,所以她极力地望着那束光,努力在昏暗中睁大了眼。 所幸这一次她没有失败,也没有放弃,那道光束在视野尽头逐渐变得明晰起来,越放越大,直至吞没了黑暗。 然后她费力地抬起了眼皮,在狭窄而朦胧的视线中,看见了一张正在亲吻着她的红唇。 那张唇微微抿着,红润而柔软,轻轻地落在她的脸颊上。 可是很快,强烈的疲倦和困意蜂拥而来,她看着那唇瓣,又不受控制地闭上了半睁的眼眸,再一次陷入了茫茫黑暗。 目视着那双颤动的眼睛在短暂的开合后又闭了回去,满江雪沉沉叹了口气,如释重负。 外头还在落雨,房中四处点着灯盏,把夜色排挤在庭院之中,屋子里亮如白昼。 好险,好险大夫坐在榻边的木凳上,抬起衣袖揩了揩满头冷汗,若是不把她叫回来,人可就真的没了,大罗神仙也难救啊 抱着尹秋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满江雪眉头紧锁地看着怀里昏睡的人,低沉的声线透着几分疲累:往下还有性命之忧么? 大夫长长出了口气,心有余悸道:虽说挺过了最凶险的一关,但这满身的伤,内外都要好好调养,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必须随时都有人盯着,眼下喝不进药也是个问题,得想想办法,您这宅子若是有空房,老夫就暂且住下罢,等这小姑娘有了起色,老夫再回药堂去,您看如何? 那就有劳先生了,满江雪颔首道谢,随后又冲门外喊道,晚疏。 季晚疏与一众弟子在外头等了一天一夜,闻言赶紧推门行了进来,满江雪不欲叫她们吵着尹秋,没让人过来关怀,季晚疏便吩咐人给这大夫安排了客房,众人扒在门口远远看了尹秋一会儿,便又都缩在廊子里候着了。 不多时,熬煮好的药汤送了过来,季晚疏将东西送进屋里,满江雪示意她先搁在桌上,问道:孟璟还没找回来? 季晚疏摇头:四处都找遍了,寻人告示也贴了,什么消息也没有。 满江雪一直抱着尹秋没松手,闻言便说:务必要找回来。 季晚疏应了一声,又道:那傅湘还在堂中等着,可要唤她过来? 叫她回去,满江雪说,小秋没有彻底好转以前,任何人都不见。 季晚疏点点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尹秋,默然片刻说:若是我能早一些赶来 她未将剩下的话说全,满江雪也没有接话。 这何尝又不是她想说的? 若是她也能早一些赶来 可偏偏就是迟了,她还是迟了。 人还活着便好,许久,满江雪才说,一切事宜暂缓下来,先治好小秋的身子为重,至于你她看了看季晚疏,你几时出关的? 季晚疏顿了顿,回道:几日前。 原定的五年之期其实得等到明年开春才会到,但她这阵子练功很是不顺,心里头也始终不大安定,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所以一声不吭地出了关,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走得悄无声息,连守在闭关房外的弟子都不晓得,连夜离开了云华宫,出关后第一件事便是打听温朝雨的近况,可她什么也没打听到,只知道紫薇教把总坛搬去了苍郡,如今那地方也已经成了紫薇教的地盘,后来又听说九仙堂将会在魏城召开机关大会,这等大事,紫薇教必然不会缺席,季晚疏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直接来了魏城,她运气还算好,倒是如愿见到了温朝雨,可也不是什么好时机。 只恨她行路途中没有快一些,若能及时赶到,尹秋也不会伤成这样子。 温朝雨呢?满江雪把桌上的汤药端起来,送到唇边喝了一口。 在东厢房里关着,我给她绑了起来,还派了人季晚疏正说着,忽见满江雪垂下了头,朝昏睡不醒的尹秋凑了过去。 看清满江雪在做什么,季晚疏一愣,匆忙把视线移开,接着说:还派了人在门外守着,她身上有伤,应该余光里瞥见满江雪又重复了方才的举动,季晚疏又是一愣,干脆把身子转过去,继续说,应该逃不了,也没人敢来救 满江雪把嘴里残存的药汁咽了,不厌其烦地一口一口喂着尹秋,边说:你做的好,先把她扣着,看牢了。 季晚疏背对着她,说:嗯 满江雪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拘谨,碗里的药已经喂了一半,可这一半里,多数都是她自己喝了,要么就是从尹秋唇边漏掉了。满江雪皱了皱眉,抬头说:你过来帮我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季晚疏没有回头,冷静地说:这边凉快。 满江雪看了一眼床榻周围的数个炭火盆,说:你过来帮我扶着她,这药不好喂。 季晚疏迟疑了一下:哦 她两眼低垂,若无其事地看着地面,借着余光把尹秋从满江雪怀里接了过来,然后满江雪含了一口药,又当着她的面凑近了尹秋。 要不季晚疏看着房梁说,要不我让白灵进来 满江雪目露探询之意,抬眸看着她。 季晚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直言道:师叔,非礼勿视 满江雪得了她这话,少见地愣了一下,末了才露出恍然之色。 她嘴里那口药还没能喂得出去,眼下也说不得话,满江雪停顿须臾,伸手将尹秋重新揽在了怀里,给她掖好了被子,最后才匀了季晚疏一个眼神。 季晚疏利落起了身,推门之时抬腿把探头要看尹秋的弟子们一一踹了回去,守门神一般地立在了门前。 满江雪看着尹秋,又看着剩下那半碗药,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分卷(127) 第120章 夜雨寒凉,廊子里灯笼挂的不多,弟子们俱是忧心忡忡的模样,都挤在一处唉声叹气。 已经守了一天一夜,其实人人都有些乏了,但此番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还不知道详细的起因经过,便都只能继续干等着,也不敢去问满江雪,加上季晚疏半路赶来,她也不明真相,弟子们就更是无从问起。 大伙儿只晓得夜里睡了一觉,临近天亮时满江雪忽然抱着伤重的尹秋匆匆赶了回来,那之后便是慌里慌张地请大夫,烧热水,宅子里忙成一片,弟子们又是震惊又是一头雾水,没过多久又发觉孟璟不见了,四处也找不见人,直到这时也还没个消息,是以弟子们眼下也都还懵着,根本搞不清状况。 众人维持原样等了一阵,不多时白灵便冒着大雨从院外行了过来,弟子们赶紧朝她投去问询的目光,白灵看了看众人,最后对着季晚疏摇了摇头。 前天夜里我和师叔去了一趟九仙堂,师叔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我还在九仙堂的客房里头睡大觉呢,第二天才被告知师叔夜里就走了,我匆匆赶回来,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又听说孟璟突然失踪,我方才还去府衙跑了一遭,官差说尚未有人揭过告示,也不晓得人去哪儿了。 季晚疏思忖片刻,回道:就是怕他遇上什么凶险,那小子又不会功夫,落到歹人手里只有死路一条,尹秋这里有师叔看顾着,你们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都辛苦一些,把蓑衣披了出去再找找罢。 弟子们一一应下,得了事做倒也没那么焦虑了,当下便各自退去房中换衣,打算连夜寻找孟璟的踪迹。 白灵这一天一夜急得团团转,生怕尹秋出事,这会儿听季晚疏说算是把命救了回来,才勉强松了口气。 或许师姐可以去问问温朝雨,白灵提议道,她全程参与其中,又是来帮着救人的,她一定知道事情原委。 季晚疏越过长廊看了一眼东厢房,过了一会儿才说:也好。 白灵把手里的灯笼递给她,季晚疏便提着灯笼朝东厢房行了去,那木门从外头上了锁,两扇窗也都封死了,几个弟子佩着剑把守在外,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是关押了什么要犯。 季晚疏以眼神示意这几名弟子勿要出声,亲自取过钥匙开了锁,推了门,见到房中的人影后,她没急着进去。 屋子里烛火飘摇,算不得亮堂,珠帘后的床榻上,温朝雨两眼紧闭地躺着,眉头微蹙间,似是睡得并不安稳。 药给她上过了?季晚疏立在门边,压低了声音问。 上了,不过她不让我们帮忙,就给她松了绑,让她自个儿上的药。一名弟子答。 里头的地板上堆着一堆湿漉漉的脏衣裳,边上还散乱着不少染血的绷带,季晚疏看了两眼,打量的目光不自觉暗了暗。 那绷带上的血,都是拜她所赐。 只能怪温朝雨太过倒霉,季晚疏一来就见得尹秋负了伤,又有黑衣人又有紫薇教教徒,那等场面之下,她不明状况,自然就将温朝雨视为了罪魁祸首,两人最后一次碰面,便是由于温朝雨将尹秋劫去了紫薇教,季晚疏没想到闭关五年之后再见,又是她和尹秋搅在一起,季晚疏不免大动肝火,对温朝雨动了手,两人就在竹林里头打了一场。 莫说季晚疏如今功力大增,与五年前相比早就是天差地别,加上温朝雨那夜本就真气枯竭,也早就快支撑不住了,面对季晚疏的强攻之下,温朝雨只有逃命的份,她也十分清楚季晚疏必是误会了她,但她来不及解释,所以从地上爬起来就不要命地逃,可没逃两步就被季晚疏逮了回去,挨了顿打才把真相告知了季晚疏,声称自己并未加害尹秋,而是来救她的。 季晚疏当时气得不行,又见她原本没受什么伤,却是在自己手里头挂了彩,更重要的是,她完全没有想到温朝雨居然连她几招都扛不住,季晚疏闷了半晌才怒道:那你不早说! 温朝雨也气,骂她道:混账东西!一见面就对我大打出手,你良心被狗吃了! 谁让你是紫薇教的人!季晚疏一时也拉不下脸,冷道,紫薇教就是该死,没一个好东西,你也一样! 那你杀了我罢!温朝雨火气不比她小,我是紫薇教护法,坏坯中的坏坯!你怎么不一剑杀了我! 季晚疏冷哼一声,把温朝雨擒在手里,咬牙切齿地说:杀你就太便宜你了,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哪里都别想去! 便就将温朝雨五花大绑,回来后直接关在了房里。 尹秋伤成那样,情况凶险,季晚疏压根儿没工夫管温朝雨的死活,当然了,她只是真气枯竭,其实没受什么伤,也出不了什么事,季晚疏吩咐弟子们看紧她后,便就跟在满江雪身后忙里忙外,一直到此刻才经由白灵提醒,过来看一看她。 珠帘被风吹得乱晃,清脆作响,和在雨声里显得有些吵闹,季晚疏在门口站了许久,末了才行到内里,把那珠帘挂了起来。 她没有靠近温朝雨,只是立在不远处看着她。 五年了,时间那样漫长,数着日升日落而过,可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她却不敢过去细细地看看她。 季晚疏甚至说不出来为什么。 仿佛她和温朝雨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因为这五年的分别而缩短,反而在无形之中变得更远了。 而暌别多年再次重逢,温朝雨见了她第一反应仍是要逃,连为自己解释都不肯,非得吃了瘪才扭扭捏捏地说出来。 季晚疏想不明白。 她到底在逃避什么? 还是说,她真的就那样不想看到自己? 她闭关这几年,这人一定潇洒快活,没了她在后头穷追不舍,死缠烂打,她也一定落了个自在。 唇边扯出一丝浅淡的弧度,季晚疏自嘲般地笑了一笑。 只要温朝雨一天没离开紫薇教,她就一天不会拿正眼看她,在温朝雨心中,她永远是敌对之人,她们也永远没可能再像很多年前那样心平气和地相处。 可既然此番她已经落在了她手里,那就别想再逃,也别想再回什么紫薇教。 把她看紧了,季晚疏沉着脸,转身行到门口,若是有人敢来救她,不管是谁,一律格杀勿论。 见她脸色不好,语气也异常冰冷,弟子们不敢多言,纷纷应下。 还有,季晚疏伸手关了门,复又上了锁,吩咐下去,有个名叫薛谈的紫薇教教徒,他是温朝雨心腹,自家护法被困于此,他肯定不会轻易离开魏城,你们尽快把他抓来,我有事要问。 是,师姐。弟子们齐声应道。 季晚疏嗯了一声,动身穿过了长廊,她下了阶,步入了雨中,却又突然回首道:最后一件事,把人好生照料着,不准苛待,她要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放她走,你们须得明白,她说到此处刻意顿了顿,她是我的贵客,不是囚犯。 天将破晓,外头响起了奔腾的马蹄声,似乎就在离得很近的地方,吵闹不休,震的床榻都在打颤。 孟璟被那声响惊醒了,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着全然陌生的房间,愣了许久才回了点神。 屋子里没有别的人,四处挂着轻柔的纱幔,还点了好闻的熏香,一眼扫去,房内布置得十分秀雅,像是姑娘家的闺房。 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凶险的夜晚,心口缠绵的痛意也在提醒孟璟那不是一场噩梦,她白着脸,盯着上方的床帐回想着当时的画面,清晰地记得那黑衣人把剑尖戳进了她的胸口,可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却是半点印象也无了。 黑衣人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回响,伴随着那些残忍的字字句句,爹娘死前的场景也在眼前浮现了起来,孟璟一动不动地躺着,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沾湿了枕巾。 原来这么多年,她连杀害父母的真凶都没弄明白,她一直以为是紫薇教,也一直抱着要找紫薇教寻仇的念头坚持到了今日。纵然她患有心疾不能习武,可她始终记得尹秋那年在藏书阁告诉她的话,只要有心,即便没有功夫也一样能报仇。所以她那么努力的念书,也那么努力的学医,就是不想让自己真的沦为一个废人,哪怕她不能跟着同门奋勇杀敌,可她守在后头为他们治伤,那也叫出了一份力。 她不是废人,她是有用的。 因着这一个执念,过往那年里,她把紫薇教三个字写下来,挂在一眼就能看得见的地方,每当她觉得累了,消极了,或是夜里梦见了爹娘,她都会用那三个字提醒自己:你还有父母的仇没报,你没资格懈怠,也没资格喊苦喊累。 可现在,那三个字却突然成了一场笑话,这笑话来得这样措手不及,将她过往的一切都残酷地推翻了。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润湿了耳侧的发,孟璟悄无声息地流着泪,所有无法言说的悲痛都掩藏在了平静的表面之下,她听着屋外此起彼伏的马蹄声,也来不及思考现下身在何处,又是怎么活了下来,她默默无言地承受着伤痛,缓缓闭上了眼睛。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那经久不息的马蹄声才渐渐停了下来,孟璟身心俱疲,昏昏欲睡间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门外说:这庄子也忒小了,连个跑马的马场都没有,改天换个大的,我这都没跑尽兴,烦死了。 接着便是一众侍女柔声宽慰的声音,外间像是一瞬来了不少人,脚步很是杂乱。孟璟头疼欲裂,胸口那道伤口也一直折磨着她。她动弹不得,只能半睁开了眼,看见房门被人推开,有个衣着华贵、手握马鞭的姑娘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一堆侍女。 呦,醒了。那姑娘模样并不出众,但五官还算可圈可点,眉目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她捏着马鞭风风火火地走到床前,垂头看了孟璟几眼。 不是说得昏迷十来天才醒么,怎么这才三天不到就醒了,那郎中诓我呢? 一名侍女端来了清水,又奉上了巾帕,笑着道:小姐,您在院子里跑了那么久的马,便是死人都得被您吵醒了。 段宁横了她一眼,不耐烦道:我这是头一回亲自来苍郡带货,哪里晓得我爹在这里置了个这么小的庄子?这里又是紫薇教的地盘,我可不好像在姚定城那样满大街乱窜,吵醒就吵醒呗,这不正好吗?她说着,动作粗鲁地洗了把脸,看着孟璟道,哎,能说话不?能就说,不能就眨下眼。 逆着门外投来的天光,孟璟被刺的双目发涩,但这并不妨碍她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是谁。孟璟面露意外,哑着嗓子说:段小姐? 没错,是我,段宁露齿一笑,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我这下成了你的救命恩人,你要怎么报答我? 原来一月前段家就与魏城的米商谈起了粮食的生意,而经过姚定城那批难民事件之后,段宁就一直缠着段老爷要入云华宫,想跟着尹秋他们那般行侠仗义,游走江湖,但段老爷铁了心也没答应,只说她若表现好,再看可有商讨的余地。 可至于怎么才算表现好,他老人家也没明说,正巧此番商队要来魏城,段宁便亲自出马跑了这一趟,想挣个表现,但没想到当天夜里刚进了城门就碰见孟璟被那黑衣人追杀,她抱着酒坛子把人砸晕了,顺手捎带上了孟璟,这番商队转而来了苍郡,她就又把孟璟给带到这地方来了。 她倒是不知道云华宫的人也到了魏城,若是知道,自然是先把人还回去才是。 听完段宁这一番声情并茂的叙述,孟璟却并不显得有多高兴,她只是淡然地说:多谢。 我可不喜欢口头道谢,你得说说该怎么报答我。段宁语气揶揄,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孟璟泪痕未干,听着这话没有作答。 段宁观她一双眼睛通红,枕巾也还湿着,就知道她定是哭了一场,便开口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嘛,你洒什么马尿?你们这些江湖门派的弟子,少不了会经历这等事,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你杀了我老子,我也反过来杀你老子,又不稀奇。 她把手里用过的帕子在孟璟脸上胡乱抹了抹,算是安慰她道:既然还留了条命在,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你能下床了,喏,出了这院子往后走就是柴房,要杀你的畜生还在里头关着呢,养好身子过去一剑把他捅了呗。 孟璟顿了顿,抬眼看着段宁道:你把人活捉了? 段宁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灌了个干净,说:可不得活捉?他那天晚上废话也忒多,都被我听见了,他既然是害死你爹娘的凶手,要死也该死在你手里,我倒是想砍了他,不过没冲动,留给你自己去解决。再说了,他还是你们云华宫的人,我也不好下手啊,万一问出点什么名堂来,还算我立功呢。 听见那黑衣人还活着,孟璟眼中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她沉默良久,后才缓声道:以前倒是不知你这么有分寸。 段宁先是一笑,觉得她在夸自己,笑完又觉得不对劲:什么意思啊?我可一直都很有分寸的!你才与我打过几回交道,就知道我什么人了? 孟璟叹口气,心情颇为复杂,但听段宁说他们目下是在苍郡,便又一瞬想起尹秋来,赶紧问道:这几日,魏城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段宁说:你指哪方面的消息?我就是个送粮食的,也不与旁人接触,倒是没听见什么动静。 没有动静,兴许就是好事? 孟璟又噤声下来。 话说你这两天昏迷不醒,说了不少梦话,段宁瞧了瞧孟璟,除了喊着你爹娘,就一直喊着尹秋,你是要问她的事? 孟璟一怔,皱眉道:我叫了尹秋的名字? 段宁点头:跟叫魂似的,之前在姚定城就知道你们关系好,但也没想到好到这种程度,言毕,她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对人家有意思啊? 孟璟瞟了她一眼,把头偏过去,没吭声。 段宁见她不回答自己的问题,撇了撇嘴道:这么说来,尹秋应该是在魏城了,说明你们云华宫的人也在那地方,那我给他们捎个信儿,就说你在我这儿? 孟璟疲累至极,只简单应了声好。 行,那你休息罢,醒了叫一声就成,段宁说,你得喝药吃饭,还有那畜生等着你去收拾,别多想啊,好好儿养身子,我还等着你报答我呢。 孟璟轻轻嗯了一声。 段宁又看了她一下,便就站起身来,领着侍女们退了出去。 人影接连离开,房中重归安静,孟璟发了会儿呆,不多时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分卷(128) 段宁出了庭院,想了想又停下来,对身后的侍女们叮嘱道:有个事儿你们听好了,里头那位既然醒了,她若是到了换药的时候,你们把药送进去就成,别在旁边伺候,能明白? 几个侍女反应很快,立即应道:小姐放心,奴婢们明白的。 第121章 傅湘在水榭坐了一上午,炭火盆冷掉了,桌上的茶也凉了,她一口都没喝。 湖心亭清幽,无人走动,稀稀疏疏的河灯在水面浮动着,几只游鱼绕着河灯嬉戏,时不时发出几道水声,又很快被重重庭院外的喧哗给掩盖掉了。 墨子台如期召开,外头早已汇聚了不少江湖侠客,按规矩,傅湘也该率领明月楼弟子前去观瞻,但她毫无兴致,一个人坐在此处等着梦无归见她,可已经快到晌午了,梦无归也始终没有派人来过此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阿芙从长廊顶上一路飞踏而来,落了地便说:师姐,师父这会儿正忙着,她没空见你。 今日是个阴天,但远空罩着乌云,似是又要落雨的征兆,傅湘抬首看着那地方,没有回头,说:是没空见,还是不想见。 阿芙安静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实话:的确是不想见听说尹秋差点死了,师父这两日正在气头上呢,吓死个人!连我都不敢在她跟前晃,方才提醒她你还在这里等着,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傅湘轻叹一声:其实我也没脸见师父,只是犯了错,岂能逃避? 所以那天晚上你到底为什么没来?阿芙问,就算赵管家拦着你,以你的身手,他也拦不住罢? 傅湘这才转过身来,看着阿芙说:他在我饭菜里下了蒙汗药,我睡了整整十二个时辰。 阿芙愣了愣,挠着头说:哦这样啊,那也怪不了你的。 我昨天去了城西,没有见到小秋,傅湘说,他们不让我见,说是小秋性命垂危,不让任何人打扰。 那夜情况有多危急,阿芙是亲身体验过的,尹秋不仅强行破了阵,还得知了那些黑衣人就是自己身边的人,身体和心灵受到了双重打击,再是顽强也扛不住了,更何况她心心念念着沈曼冬,人没见到,还历经了那样一场浩劫,任凭谁碰到这种事都不可能安然无恙。 阿芙叹口气:你是没见到尹秋那天的样子我看了都挺不是滋味。 傅湘心中沉痛,无比自责。 从她当年进入云华宫起,梦无归就一直要她暗中保护尹秋,可回想起来,她既没真的保护得了她,还被尹秋反过来保护过一次。虽说她是带着任务接近尹秋的,可两人之间的情谊却与任务没什么干系,她是真的把尹秋当朋友,真心换真心,多么来之不易。 能如愿回到明月楼,尹秋帮了傅湘大忙,所以这些年来她一直很想找个机会回报她,此番梦无归特意叫她来魏城,她在明月楼头一次与傅岑起了争执,不肯让步,僵了几天才叫傅岑松了口,可没想到她人是来了,却什么也没做成,师父给的任务失败了,尹秋也被她的疏忽害成了那样。 都是我的错,傅湘苦涩道,我一事无成,既当不好少楼主,也保护不了朋友,是我没用。 阿芙看了看她,又是一声叹息:也别这么说,你又不是故意的,我原本还想着,有你和尹秋一起联手,加上我在旁边掩护,那些人根本不值一提,谁能想到赵管家这么缺德?不过好在那个温朝雨来了,她还是帮了大忙的! 听到温朝雨的名字,傅湘眸光一转,问道:对了,她为什么会来? 阿芙摇头:不知道啊,反正她就是来喽。 傅湘思忖片刻,说道:我们无人给紫薇教报过信,这事也与她半点关系也没有,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觉得奇怪呢,可她那天晚上没说,阿芙道,而且来的时机可太好了,还救了我一条命! 傅湘沉思不语。 竹林一行既是梦无归一手策划,为的就是将黑衣人引出来,那这事就绝不会有第三方知道,紫薇教是哪里得来的消息?梦无归不可能自己说出去,她也没有筹码能请得动温朝雨,黑衣人就更不可能了,谁会请人来杀自己? 难道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你看着我干什么?发觉傅湘突然朝自己投来了怀疑的视线,阿芙立即喊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我嘴巴可严实了! 说完这句,她又想起那天在竹林里,她已经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尹秋,不免又有点心虚,缩头缩脑地站去了亭子边缘。 你严实?傅湘睨着她,嘴严不严实暂且不论,你好好儿想想,中间有没有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你有没有和其他人接触过,或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自己却没反应过来。 阿芙想了半晌,叫苦道:没有啊!我从头到尾就只和尹秋接触过,哪来的其他人啊? 那就说明还有第三方躲在暗处,傅湘推测道,他要温朝雨前去营救尹秋,暂时可以当作他是好人,可他既然能知道有人要杀尹秋,这还说明,他和我们一样,也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阿芙盯着鞋尖看了一会儿,忽然抬眼道:哦!我想起来了!尹秋提到过一个吹笛人,她说那家伙能以笛声隔空伤她,会不会就是他?! 吹笛人?傅湘一怔: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人?师父可从未提过。 是啊,就是没提过嘛!阿芙说,可那吹笛人是要对付尹秋的,照你方才所言,他也没道理让温朝雨来救她啊,这不就自相矛盾了? 傅湘眉头紧锁,思量须臾道:不行,我今日一定要见师父,这些事不与她探讨出个结果,往下还不知又得发生什么乱子。 阿芙说: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也别说我没拦着你,我这两天夹着尾巴做人已经够惨了,你可别叫师父又怪到我头上来。 傅湘没理她,抬腿就朝长廊行去。 哎!还有个事儿!阿芙急忙叫住傅湘,欲言又止道,那什么那天夜里尹秋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傅湘侧脸看着她。 阿芙嗫嚅一阵,小声道:她实在太敏锐了,可不是我说漏嘴的啊! 到底什么话?傅湘催促。 她她说阿芙支吾着,最终还是说道,她问我,你是不是我师姐 傅湘脸色一变。 哎呀,瞒不住就不瞒了,你跟她摊牌罢!阿芙眼神躲闪,反正不是我告诉她的,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得出的结论,你可别怪我啊! 傅湘神情几变,本就杂乱的心绪更是变得复杂起来。 良久,她才叹声道:好我知道了。 入了夜,雨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细雨纷飞,庭院里走动着来来去去的弟子,府宅四处都飘荡着一股药味,季晚疏适才去灶房盯着人煮了会儿药,路过东厢房时停留了片刻,还是提着灯笼走了过去。 几个守门的弟子见了她,都心照不宣地颔首行礼,没有出声。 人怎么样?季晚疏问。 刚醒呢,一名弟子道,还是不要人伺候,自己换了药,这会儿正在用饭。 透过窗纸瞧见里头燃着烛火,那窗上也映着一个执筷进食的人影,季晚疏未曾多言,得了这话只简短招呼了两句,便要就此离开。 却听那弟子挽留道:季师姐,您不进去看看么? 季晚疏脚步一顿:看什么? 那弟子讪笑:您都五年没与温朝温师叔见过面了,不想跟她叙叙旧么? 季晚疏眼神平淡地看着他:有什么旧可叙? 那弟子被季晚疏透出来的气势压得直垂头,说:是温师叔先前说,让您来了就进去坐坐,她有话想跟您说。 季晚疏又朝那窗上的人影看了一眼,道:无非就是想让我放她走,这事没得说,也没得商量。 那弟子面露尴尬,正要开口,忽听温朝雨在里头啪的一声摔了碗筷,动静不小。 季晚疏置若罔闻,干脆利落地转了身。 站住!温朝雨似是走到了门口,隔着两扇木门冲季晚疏喊道,你有种就进来,咱们理论理论! 季晚疏在阶上顿住身形,头也不回地道:你要怎么理论? 温朝雨头晕得厉害,身上伤处倒是不多,就是真气枯竭后整个人十分虚弱,她扶着门框稳住自己,尽量把气势撑起来,说:你一不是我爹娘,二不是我什么顶头主子,你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季晚疏嗤笑:你一个阶下囚,没资格跟我叫板。 我偏要!温朝雨抬起腿,在那门上踩棉花似地踹了一脚,把门给我打开! 你有本事就自己开,季晚疏说,要么就求我。 温朝雨气地发笑:求你?做梦! 季晚疏立马反唇相讥:那你想出来也是做梦。 我可是救了尹秋命的人!温朝雨在这地方待得一肚子火气,你就这么对我? 季晚疏又是一声嗤笑:你同时还是紫薇教的人,有这待遇就不错了。 温朝雨骂道:你把我关起来,有什么事就早点问,问清楚了我好走,晾着我算怎么回事! 季晚疏静了静,抬腿走到门边,说:我不仅要晾着你,还要把你一直关在这里,我什么时候走,你也什么时候走,并且,我去什么地方,你也只能跟着我去什么地方。 温朝雨听她语气淡然,仿佛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怒道:你是不是有病?! 是呢,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季晚疏哼笑,口吻含着讥讽,你不是一直很想逃吗?我看你这回怎么逃。 她说罢,像是已无耐心和温朝雨对谈似的,提着灯笼就走了,留下外头几个守门弟子面面相觑。 回来!温朝雨还在喊,是不是把我气死了你就高兴了! 季晚疏对她这话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离开了东厢房。 白灵把大夫配的外伤药装好,端着瓶瓶罐罐走到廊下敲了敲门,等里头的人发话后,她才拿脚把门踢开,放轻动静行了进去。 师叔,该换药了。 满江雪仍是守在榻边寸步不离,见状便起身将备好的热水端来,取了张干净的帕子,说:擦完身子再上药,你过来扶一扶。 白灵赶紧把东西放下,小心翼翼地掀了被子,把尹秋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人还昏迷着,也一直没有要醒转的迹象,白灵抱着尹秋时都不敢用力,生怕一个不小心又伤着她,满江雪将一侧的炭火盆都移近了些,随后拉开尹秋的衣领,给她擦了擦脖间的冷汗,末了才将尹秋的亵衣脱了下来。 两条手臂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一天过去,那上头已经染了不少血,满江雪动作轻缓地将绷带解下来,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剑伤即刻映入了眼帘。 伤口虽然不算太深,只是被剑刃割破了皮肉,但防不住伤口实在太多,加上除去绷带后又渗了点血,所以瞧来仍是有些可怖。 白灵看得一阵肉疼,忍不住把视线移开,叹息着说:前两日都是季师姐在帮着换药,我还没见过,怎么伤成这样她说到此处又看了一眼,皱眉道,这么多剑伤,对方一定人多势众,可怜小秋孤立无援唉。 听到孤立无援这四个字,满江雪的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她沉默不语地看了看尹秋,垂下头给她清洗好伤口,细细地涂抹了外伤药,又把干净的绷带给她两条手臂缠了起来。 很快,又有旁的弟子将熬煮好的药汤送了过来,白灵替尹秋把衣裳穿好,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回了榻上,看着那药汤说:人还没醒呢,这药得怎么喂?师叔要我帮忙吗? 满江雪将药碗端在手里,说:不必,你下去罢。 白灵应了声好,临走前瞧见满江雪容颜疲倦,两眼都熬红了,便又关怀道:师叔已经好几日没合过眼了,要不今晚就回房睡一觉罢,小秋这里我来守着,如何? 满江雪吹了吹汤药,还是拒绝:不用了,我来便好。 想着满江雪定是不放心旁人看顾,白灵也未多劝,收拾好脏污的绷带便退了下去。 外头淅淅沥沥地落着雨,屋子里很安静,经过这几日彻夜不休的照料,尹秋微弱的气息已逐渐稳定起来,可她脸色依旧苍白,从那日短暂地睁过一次眼后就再也没醒转过,所有药都是满江雪一口一口喂给她的。 烛灯映照下,尹秋呼吸绵长,睡颜却并不轻松,仿佛是又陷入了梦魇之中,满江雪看着她消瘦了不少的脸,心里泛起了阵阵疼惜。 那日离开九仙堂后,满江雪一路上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赶了回来,待她推开尹秋房门一看,果然发觉尹秋不见了踪影,她在城里四处搜寻,火急火燎地找了好半天,又在城外奔走了许久,直到一场大雨落下来,她才终于在竹林里看见了倒地不起的尹秋。 彼时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滂沱大雨迅疾而急促,把尹秋清瘦的身躯模糊成了一道影子,满江雪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她还记得母亲倒在血泊之中的样子,雪花盖住了她的脸,把她淋的冰凉,一如雨中的尹秋,脆弱而又无助。 在某些不为人知的时刻,满江雪也曾不由自主地想过,为什么她身边的人总是要离她而去? 母亲是如此,师父和沈曼冬是如此,连如今的尹秋也差一点和她们一样,险些就要从她身边消失。 那些凡是被她珍视过,或是在她心里占有过一席地位的人,仿佛都会因着一些不可控制的变故发生意外,而她每一次都来不及防备,也来不及把人留下。 分卷(129) 此番尹秋虽然留下了,可尹秋靠的不是她,她靠的是自己。 意识到这一层,满江雪看着尹秋的眼神禁不住暗淡了几分。 自从师父离世,她独居惊月峰成为众人眼中的师叔之后,就好像多了一份从前没有的责任,仿佛周围所有人都将她视为了一种可以依靠的存在。不说宫里的弟子,就连谢宜君当上掌门后也十分依赖于她,任何要紧事都必得交到她手中才会放心,就好像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不论是谁,就都会全身心地相信她,依仗她,把她当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后盾,仿佛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能有她去解决,去破灭。 而这种来自于旁人的信赖,也在时间的流逝中,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满江雪。 她也渐渐地觉得,自己就应该对得起那些人的信任,那就是她应该担负起来的责任,然而事实却是,她任何人也没保护得了,她也没有让任何人真正地依靠过她。 她好像并不能保护自己珍重的人。 她好像也其实远没有外人口中称赞的那样厉害。 唇齿间残留的药味愈发变得苦涩起来,满江雪轻轻握住了尹秋的手,片刻后又将她抱在了怀里。 她靠在床头,低垂的视线一直定格在尹秋脸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满江雪忽然低声喊了一句:小秋? 能够想象得到尹秋若是听到自己的呼唤,她该会有怎样的反应,必然是笑盈盈地抬起漂亮的眼睫,软着声音回她:师叔? 可她现在听不到那声师叔。 心里溢出了浓浓的痛楚,还有诸多无法言喻的情愫,满江雪抱着尹秋,在淅沥的雨声当中合上了疲累的双眼。 小秋 第122章 魏城笼罩在漫天飞雨中时,云华山又迎来了一场飘洒的絮雪。 这阵子各大州城的难民都已安顿下来,紫薇教未再有下一步举动,叶芝兰在锦城待了个把月,那地方没出什么乱子,等到江湖上关于云华宫的流言蜚语渐渐消停了些,叶芝兰才返回宫中,随侍在谢宜君左右。 梅园里头的梅花一如往年开得绚烂,谢宜君近来不怎么去明光殿,她喜欢待在园子里处理公务,看着雪景与花色,心情要敞亮许多,也能把外头那些乌糟糟的事暂时忘却了去。 桌上堆着层层叠叠的折子,没看的永远比看过的要多,谢宜君今日天还未亮就坐在这里了,此刻已是下午时分,她还没起来走动过,连午膳都是在这里草草解决的。 香炉里的香快要燃尽了,叶芝兰换了新的,又转而替谢宜君研了会儿墨,她看了眼天色,说:师父今日已在此处待了许久,这些折子总是看不完的,不如歇息一下罢。 谢宜君早就累的两眼酸痛,腰背发僵,她搁了笔,长长叹口气,轻笑一声说:人老了,身体大不如前,过去两年熬夜办公都没什么要紧,现在看几个折子就累的老眼昏花,果真是不行了。 叶芝兰莞尔,沏了杯热茶递给谢宜君,笑道:近来是遇着事情太多,师父分身乏术,我又在宫外,不能帮着师父处理这些琐事,现下我既回来了,师父又何必凡事都亲力亲为?交给我去做便是了。 谢宜君捧着茶盏喝了两口,说:你比我更累,宫里大小事宜都得靠你去打理,以前还有晚疏同你分担,如今她闭关这么多年,着实是辛苦你了。 叶芝兰作为云华大师姐,肩上的担子自然是要比旁人更重一些,加上她还是掌门之徒,就更要以身作则,为同门做个表率。以往季晚疏未闭关时,她们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宫中的事务都由叶芝兰主理,宫外的事务便由季晚疏去跑,而今季晚疏不在,甚少离宫的叶芝兰近两年下山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实则她才是分身乏术的那个人。 都是分内之事,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叶芝兰说,晚疏将来是要继任掌门的人,等她登了位,我定会尽心辅佐,宫里宫外的事都得做到心中有数,多做些也有好处。 谢宜君面露欣慰:你能这般想便好。 正如师叔如今辅佐师父一般,我与晚疏也是同样的道理,叶芝兰又说,我自知不如师叔剑术高强,便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多下功夫,也得多谢师父这些年来的栽培。 谢宜君听得十分受用,经她这一席话想起了满江雪,便搁下茶盏道:说起江雪,这两日魏城那边应该已经召开了墨子台,她可有来过书信? 叶芝兰想了想,回道:十日前来过一封,这两日倒是没什么消息。 谢宜君思量片刻,说:那就是有阵子没来过信了我离得这么远,也不知她那里情况如何。 叶芝兰看了看谢宜君,提议道:师父若是担心师叔,不如这样,我命人去惊月峰跑一趟,叫个暗卫师弟去魏城探探情况,回来禀报师父,如何? 谢宜君看了她一眼,说道:也好。 叶芝兰便应了一声,立即遣了一名弟子把事情交代下去,两人在园子里又坐了一会儿,收拾好东西回了明光殿。过了半晌,便见那传话弟子匆匆赶来,禀道:真是怪了,惊月峰一个人也无,暗卫师兄们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弟子找了许久也找不见人。 谢宜君正在寝殿换衣,听到这话便披了外袍绕过屏风行出来,皱眉道:一个人都没有? 那弟子摇头:到处都找遍了,果真是一个人也没有。 叶芝兰面露古怪,在一侧接话道:怎会如此?以往师叔下山时,他们都在沉星殿待得好好儿的,从未出过此等状况,怎会人都找不见了? 那弟子又摇了摇头:所以才觉得奇怪么会不会是师叔走的时候把他们都带上了? 叶芝兰沉思须臾,说:不大可能,师叔去魏城是有要事得办,她怎会带那么多人大张旗鼓地去? 兴许是暗中随行?那弟子猜测道,好说也是暗卫么,就算是跟着师叔,也不会大摇大摆地随行在侧。 那也没道理一声不吭地走,谢宜君开口道,江雪来去自如惯了,她打不打招呼都无伤大雅,可暗卫弟子岂有离宫不同我报备的道理? 叶芝兰觉得有理,主动道:师父别急,我现在就亲自去看看。 谢宜君拨着手上的佛珠,没有很快应答。 叶芝兰看着她:师父? 谢宜君默然一阵,抬头望向殿外的飞雪,忽然低声说:不知为何,一瞬觉得心里不大安定芝兰,你这就去惊月峰看看,顺带再安排别的弟子去一趟魏城,我要尽快知道江雪那里怎么样了。 叶芝兰连声应下,连忙又带着那传话弟子退出了明光殿,谢宜君行到门口,喃喃自语道: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雨水时落时停,宅院里四处水光潋滟,弟子们拿着扫把清理着水坑,白灵端着大夫新开的药正要往灶房行去,路过前院时,忽听大门被人敲了两下。 请问里头可是云华宫的人?在下有事求见! 白灵耳尖微动,立即小跑过去把门开了,只见外头站着个年轻男子,大雨天跑得一头汗,手上还握着一封信笺。 白灵把手里的东西搁在地上,冲这男子微微颔首,问道:请问阁下有何事求见? 我是姚定城段家的家仆,那男子将信笺递给白灵,说,这是我家小姐命我送来的,贵派弟子孟璟前几日被人追杀,幸得我家小姐相救,眼下人在苍郡,我家小姐特地要我来报个信,烦请姑娘转告一下。 孟璟被人追杀,还被段宁救了下来? 白灵脸色一变,急忙将信笺接到手中,那男子又将救下孟璟一事大致叙述了一遍,末了便道:我家小姐说了,只要孟小公子伤势好转,自会派人送他回来,还请你们勿要担心。 突然得知孟璟的消息,白灵一时间真是又惊又喜,简短交谈几句便将这男子送去了阶下,她正要赶紧去找满江雪汇报此事,关门时却又见得一行九仙堂弟子从街口行了过来。 这位姑娘,我等是九仙堂弟子,特奉堂主之命,有要事求见你们云华师叔。 白灵看了看他们,问道:请问是何等要事? 那领头弟子却不答,只说梦无归交代了,务必要亲口转告满江雪才行,白灵便没多问,把人带到院子里,扣了满江雪的房门。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屋内燃着烛火,却不见人影,满江雪也迟迟没有现身,那九仙堂弟子见状倒也不急,只是立在院中朗声道:晚生来此不为别的,我们九仙堂的机关大会已经召开,除了贵派,别的门派都已去了,我家堂主命我等前来问一句,请问云华宫几时能够到场? 屋子里久久没有人应答。 白灵朝那紧闭的房门看了两眼,众人淋着细雨等了一阵,始终没等来满江雪的回复。过了片刻,才见季晚疏穿过长廊而来,白灵便将这些人的来意复述给她听,季晚疏便开口道:没空,也没人稀罕去你们九仙堂看什么机关展,你们给我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有关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纵然尹秋还未苏醒,不知事发过程的全部,但满江雪心中已经大概有数,季晚疏从她那里得知了一些消息,知道是那九仙堂的梦无归在搞鬼,见了底下这些人自然没个好脸。 那九仙堂弟子似是早就预料到会碰一鼻子灰,当下也不红脸,只是恭敬道:是这么回事,我家堂主特地交代了,此番机关大会有个十分重要的物件要展览,她说那东西旁人看不看都不要紧,但你们云华宫务必不能缺席。 季晚疏打量着他,问道:那你说说,是个什么了不得的物件。 那弟子回道:晚生也不知,堂主并未明言,只说你们云华师叔若是听了这话,该是会明白。 季晚疏皱了皱眉,正要回身请示一下满江雪,那房门却在她转身之时开了。 一道白影在团团光晕里翩然而来,满江雪只是立在门口,没有跨出来,廊子里的灯笼把她映衬得有些冰冷,看向庭院的眼神也无端染上了一些凛然。 回去告诉梦无归,满江雪启声道,不论她要给我看什么,都请她做好准备。 那弟子行了一礼,问道:敢问我家堂主要做何等准备? 满江雪言简意赅道:她听了我这话,也该是会明白的。 那弟子稍显疑惑,但也识相地没有多问,满江雪说完这话便入了房中,季晚疏当即冷哼一声,吩咐道:把人给我赶出去。 白灵虽不清楚季晚疏为何对他们态度冷漠,但闻言也没愣着,立即领着几名云华弟子飞落到院里,作势要轰他们走,那几名九仙堂弟子这才脸色微变,急忙加快步伐退了出去。 季师姐,等人都走了,白灵便将手里的信笺递交给了季晚疏,孟璟有消息了。 季晚疏拆了信笺,看了看里头的内容,眉头微挑道:那小子又招惹上了什么仇家? 白灵叹气:仇家倒是不至于,孟璟每回下山都是与我一路的,他没什么仇家,我猜他出事可能跟小秋有关,否则平白无故的,谁会去追杀一个功夫都不会的人? 季晚疏嗯了一声,示意白灵退下,行进房中将信笺又给了满江雪。 将那上头书写的内容大致看了一遍,满江雪缓声道:他无事便好,等人回来问个清楚就成,你那处呢? 季晚疏有点疑惑:我? 满江雪瞟了她一眼,说:已经快七日了,让你去问温朝雨是受了谁的命令来帮小秋,你没问? 季晚疏顿了顿,提着裙摆在桌边坐下,默然一阵才道:没机会问。 她倒是也想问,只是每每去了东厢房,都免不了与温朝雨发生争吵,两人根本没有静下心来谈话的可能,而她们一旦吵起嘴来,季晚疏也就只顾着跟温朝雨口头交锋,哪里还想得起来正事? 更难搞的是,即便季晚疏有心想缓和气氛,温朝雨却也不肯给她好脸,要么赌气不跟她说话,要么就在房里摔东西冲她发火,除了头一日,季晚疏到现在连温朝雨的门都没进过。 分别五年再见,我以为你们之间多少能有几分温情,满江雪越过床帐看了一眼里头熟睡的尹秋,声音低低的,怎么反倒愈加生分了。 季晚疏不说话。 她垂着头,盯着桌子,像是在发呆。 满江雪便又看了她一眼,说:你出去罢。 季晚疏起了身,行了礼,闷葫芦似地推门走了。 她刚把门关上,后头白灵就来了,说:季师姐,弟子们抓了个紫薇教教徒,正在后院儿里呢,说是要请你过去问话。 季晚疏抬了眼:可是叫薛谈? 白灵点头。 季晚疏说:走。 听着一串脚步声在门外渐行渐远,满江雪把白灵先前送来的饭菜简单吃了两口,又唤了弟子送了些热水来,就在房里沐了浴。 已经七日了,尹秋还未彻底醒转过,期间只是半夜里喊了两声口渴,满江雪喂她喝了点水,人又很快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始终清醒不了。 而这七日,满江雪也不曾睡过一次好觉,她没日没夜地把尹秋抱在怀里,困了就靠在床头浅眠一会儿,稍微听到点动静,她就得把眼睛睁开,看看是不是尹秋醒了。 这种情况下,满江雪也无暇去管别的事,一心都扑在尹秋身上。 如今看来,沈曼冬在魏城的消息只是梦无归放出来的假话,而她真实身份是什么,满江雪心中也已有数,至于南宫悯,她这几天销声匿迹,听说墨子台一事也是护法秦筝代她去的。 如此一来,机关大会已无参与的必要,而眼下尹秋情况不妙,满江雪也不可能丢下她去找南宫悯,谢宜君给的三个任务总算办成了两个,对于杀掉南宫悯这事,满江雪自然是暂时搁下不管了。 伴随着房外的雨声,满江雪快速沐完了浴,一如前两日那般,她亲自把汤药喂给尹秋喝了,又把人抱在怀里,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没过多久就以这个姿势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雨像是骤然落得大了,那些绵密嘈杂的声音传到了耳中,在半梦半醒间像是有人附在耳边轻声细语一般,满江雪从睡梦中略微回了点神,想留心细听一下,奈何她实在太累了,意识只短暂地聚拢了片刻,又很快散得一干二净。 分卷(130) 直到一只手轻轻贴上了她的脸颊,软弱无力地摸了摸她,满江雪才倏地睁开眼,彻底清醒过来。 她下意识垂了头,就见怀里的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两眼迷蒙地看着她。 师叔 听到那声熟悉的呼唤,满江雪眸光一亮,连日来的忧虑与疲累顿时一扫而空,她赶紧抱着尹秋坐了起来,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物品。 小秋?满江雪这几天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你可算醒了。 尹秋依偎在她怀里,仍是那副面无血色的模样,她两眼无神地看了一眼房中的布置,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是哪儿? 满江雪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柔声说:还在魏城,你怎么样,痛不痛? 尹秋哪里都痛,四肢百骸都像是被人狠狠捶打过一般,过重的内伤使得五脏六腑也都在持续地发痛,可她没有告诉满江雪,只是摇了摇头,说:我好口渴。 满江雪立即收了手,要将尹秋放开去倒杯水过来,可尹秋却在此时一把抓紧了她的衣襟,气息一瞬变得急促起来。 还不待满江雪问上一句,尹秋便在喉间哽咽两声,随即松开了抓住满江雪的手,扑在床边吐了几口黄水出来。 她这几日都没进过食,喂的不是药就是吊命的汤,除了水也吐不出别的东西,满江雪见她这样子,方才落下来的心便又揪到了一起。 无碍,无碍的,她一下一下抚着尹秋的后背,柔声宽慰,吐出来就没事了,很快就好了。 尹秋呕的双眸通红,胃里像火烧,她喘着粗气,忍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道:我好难受 满江雪叹了口气,拿手帕给尹秋擦了擦嘴,又干脆把人打横抱起来在桌边坐下,一边倒水一边说:师叔知道,小秋一定很难受,不过没关系,师叔在这儿陪着你,好不好? 尹秋听着她温柔的声音,感觉自己还像是待在梦里,各种各样的画面在她脑子里轮番闪现,眼前是一张张模糊的人脸,她适才醒转,神思还不够清明,尚且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只能尽力打起精神,听着外头的雨声,还有满江雪的说话声。 夜深阑静,那些纷杂的雨水把天地笼罩起来,烛火飘摇间,这一隅像是某个远离尘世的无人之境,唇边挨了点凉意,尹秋泪眼朦胧地看着满江雪,张嘴喝了口水,已经痛的说不出话来。 小秋乖,师叔一直在,满江雪抱着她,哄小孩儿似地哄着她,等你好起来,师叔给你买糖吃,你想要什么买什么,要多少都行。 尹秋歪着头,靠在满江雪胸口,她两眼微阖,长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满江雪腾出手,用指尖将那颗泪珠拂掉了,又埋首在尹秋额上亲了一下,放轻了声音说:再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等明早醒来,师叔还在这儿,哪儿都不去。 尹秋鼻子发酸,心中的委屈在这一刻似潮水般决了堤,她听着满江雪的声音,忍不住泪如泉涌,哭得压抑又悲痛。 满江雪垂眸看着她,疲惫的容颜噙着淡淡的笑意,她拍着尹秋的肩,不厌其烦地安慰她,哄着她。 尹秋越哭越凶,泪水源源不断地落下来,顺着发梢滴在满江雪的衣袖上,浸湿了那里的衣料。满江雪的手干燥而温暖,轻轻地抚摸着尹秋的脸,可她怎么也擦不完那些泪水,也怎么都不能让尹秋平复下来。 好了好了,小秋不哭,不哭了 满江雪自责且内疚,又不知到底该如何安抚尹秋,她只能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把人紧紧抱在怀里,等尹秋的情绪渐渐缓和一些,她便又再度将头低下去,一下一下地亲吻着尹秋的脸颊,吻掉她脸上濡湿的泪痕,吻着她颤动似蝶翼般的眼睛。 夜晚在雨势中变得更加深沉了。 感受到怀里的人终于逐渐平定下来,不再发抖,像是又睡了过去,满江雪这才停止了说话,抬手摸了摸尹秋的脸。 她叹息一声,将尹秋往怀里搂了搂,复又在她眉心轻轻吻了一下。 第123章 翌日天际泛白,雨势微停,满江雪将尹秋放回床榻,盖好被子,这才推门而出,去了另一间房洗漱。 因着担心尹秋夜里会醒,或是又会发吐,所以满江雪半夜一直没合眼,哪怕桌上的小油灯都燃尽了,她也始终保持着清醒,就那么抱着尹秋在黑暗里坐到了天明。 这阵子弟子们都没怎么睡好,他们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轮流窝在廊子里陪满江雪一起熬夜,大伙儿们把动静放得轻,来来去去时脚步都跟猫儿一样,生怕吵着尹秋。 白灵一大早就在门外候着了,见满江雪出来,赶紧去打了热水,但满江雪没用,她刻意就着凉水给己提精神,末了对白灵说:去把晚疏叫来。 白灵应了一声,立即叫了名弟子前去请人,过了一阵才见季晚疏穿过长廊而来,一入内便说道:方才门外又来了一拨九仙堂弟子,说是机关大会已经接近尾声,明日就要结束了,想请师叔尽快过去看看。 满江雪把帕子挂起来,对着铜镜束发,说:该什么时候去,心里有数,把人打发了。 季晚疏应下,随又问道:从竹林带回来的暗卫弟子都还搁在冰窖里,但们一时半刻回不了宫,总这么放着也不是办法,要把他们的尸体运回去,途中不出太阳便好,出了太阳可就不好办,师叔拿个主意,要不然找个地方埋了? 满江雪想了一想,侧脸道:派去调查的人呢? 季晚疏说:刚回来,已经问过了,所有暗卫弟子的亲眷都被杀光了,一个活口也没留。 闻言,白灵面露惊诧:都死光了? 季晚疏说:没办法,昼夜兼程也来不及,对方动作比们快,肯定不会留下活口被们找到,说不定早在事发之前人就已经没了。 尽管事先就已预料到会有此等结果,但白灵仍是有些止不住的气馁,懊恼道:这这可怎么办? 季晚疏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满江雪皱了皱眉,神色倒是并不意外,片刻才说:那就把人都埋了罢。 即便距离尹秋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七日,但弟子们仍是有些接受不了那些暗卫弟子就是杀手的事实。 须知云华宫就只出了这么一批暗卫,个个也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挑出来的佼佼者,他们除了惊月峰哪里都不去,也不管别的峰脉事宜,唯一的任务就是听命于满江雪,为她所差遣。 但满江雪平时不常使唤他们,不论是在宫中处理要务,抑或是下山办事,她都习惯了亲力亲为,也甚少把暗卫弟子带在身边,加之需要满江雪亲下山处理的事务,多半也无需有人跟随,以免过于招摇。这也就导致暗卫弟子在惊月峰只能做些端茶送水的小事,成天游手好闲,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比宫里其他弟子要更加由,也享有多种特权。 也就是说,他们若是被人收买,成了云华宫的叛徒,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及时察觉,包括满江雪在内。 而惊月峰没有管理大小事宜的大弟子,也就无人随时盯着他们,暗卫们乃是一种被放养的状态,不少弟子曾经都极其羡慕他们的由身,而今想来,他们可以随意出入云华宫,且不受多方管制,实在是个无法防备的巨大隐患。 只可惜这样的隐患,谁都没有提前引起过重视。 这些天,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白灵靠在门框上,忽地开口道,但就是不确定这话能不能说。 满江雪朝她看去:什么问题? 白灵顿了顿,似在组织措辞,说道:其实很久以前就有这个疑问了,师叔虽然常年独居惊月峰,但您的功夫如何,宫中弟子都心知肚明,您并不需要人守着,宫里也不会来什么刺客,哪怕是要人伺候,随便挑几个人就成,可可掌门却是特地送了批暗卫弟子给您,是觉得,这事么仿佛有些多余。 满江雪听了她这话,没有吭声,倒是季晚疏讶异道:你是怀疑掌门? 私下议论掌门,此乃宫门极大的忌讳,白灵然有几分慌乱,赶紧摆手道:不是怀疑掌门,只是有些想不通罢了。 季晚疏看了看满江雪的反应,蹙眉道:这个,倒是可以给你解答,昔年如意门事变不久,师祖也因病离世,她老人家原想将掌门之位交给师叔,但师叔意不在此,甘愿辅佐,掌门虽是掌门,但她的武艺其实并非几位师叔当中出类拔萃的,所以掌门登位之,需在江湖上走动的事便都交给了师叔,她当年挑选暗卫弟子也是为了替师叔分担要务,只是师叔习惯独来独往,那些暗卫弟子也就没什么机会做事罢了。 她说完这话,又补充道:还有便是,在宫里待得不多,一年到头有大半时间都在宫外跑,所以师叔每每有什么事,也都有跟着,如此一来,那些暗卫弟子就更是没什么用处,只能留在宫里。所以并非是掌门安排得不妥,若是换成旁人,定然是事事都要使唤他们的,明白了么? 白灵恍然大悟,听完这话急忙解释道:只是疑惑而已,可没有怀疑掌门的意思,还请师叔和师姐不要怪罪 季晚疏摆摆手,表示己并没往心里去,末了又冲满江雪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掌门虽是一番好意,可也防不住底下的人暗藏祸心,若说暗卫弟子都是被人收买的,私以为不大可能,一个两个见钱眼开不奇怪,可所有人都狼狈为奸就很奇怪了,总有几个不肯同流合污的罢?所以想,这批暗卫弟子,应该是在挑选之初就被人动了手脚,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去惊月峰的。 白灵越听越心惊,愕然道:照师姐这么说,有人在十多年前就埋下了他们,潜伏在宫里,可这十多年来,他们安分守己,从未暴露过己,而今突然现身却是为了要杀小秋,可十多年前,小秋连人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季晚疏沉吟道:这就只能说明他们并不是为了对付小秋,而是 她未将话说全,只是移动视线看向了满江雪。 白灵不由地一愣:而是为了对付师叔? 两人你看,看你,面上都流露出相同的惊诧之色,倒是满江雪己表现得十分沉静。 师叔是有什么仇家么?季晚疏沉默片刻,斟酌着问。 满江雪在她们对谈之时整理好了仪容,听到这话便声调如常地说:不知道,言毕,她又思索了一下,若非要有个仇家,那也是陈年旧事,无处查证。再者,既是仇家,这十多年来就该想方设法杀了,而不是挑着小秋下手,此番小秋来魏城是为了师姐的消息,他们在这时候露出马脚,就一定和如意门当年的事有关,与其说对付,不如说是监视。 可如意门事变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灭掉如意门的凶手世人也都知道是紫薇教,季晚疏说,他们盯着您干什么? 满江雪放下手中的木梳,转身道:很简单,说明灭掉如意门的凶手,不止紫薇教一个,而他们盯着,又对小秋下手,就是不想让们知道另外一个凶手是谁。 明白了!白灵突然间醍醐灌顶,紧跟着道,他们埋伏十多年都不现身,就是为了盯着师叔,看您会不会有查清当年如意门血案的举动,但过去这些年,们谁都不知道还有别的凶手,而师叔没有动作,他们也就按兵不动,可眼下梦无归放出了沈师叔的消息,说明她极有可能知道那个凶手是谁,所以他们才要在此刻对小秋下手,就是不想小秋和九仙堂的人有所接触! 季晚疏沉思须臾,纳闷道:可要是那个凶手,直接去杀梦无归不就好了,杀小秋干什么? 白灵微愣,说:也对杀小秋干什么? 两人正暗暗分析着,便听满江雪开口道:然是因为他杀不了梦无归,倘使他有本事直接要了梦无归的命,就不会转而对付小秋,且他之所以要对付小秋,则是因为梦无归是如意门旧人,而小秋又是沈家人,眼见小秋出了事,梦无归或许会因此忌惮一二,不敢轻易将凶手是谁公之于众,这也许亦是小秋被寻回多年,梦无归却始终避着她,不与她相认的原因。 那梦无归放出沈师叔的假消息又是为了什么?季晚疏继续问道,她不来这一出,小秋根本不会被人盯上,但凡她背地里把那凶手杀了,哪还有这么多破事儿。 事情总要有浮出水面的一天,满江雪说,她就是要以此事提醒们,另外,她与那凶手一样,都不能轻易杀掉对方,所以只能借由小秋彼此较量。 白灵噤声片刻,叹气道:说来说去,最可怜的人还是小秋罢了 三人便都沉默下来。 短暂的安静之,满江雪才又启声道:梦无归那边,会与她见面试探一二,至于你们眼下该做的,就是查清暗卫弟子听命于谁。 白灵不禁面露难色:可亲眷都死光了,要怎么查? 满江雪侧眸看向她,说:追根溯源,就从挑选这批暗卫弟子的人查起。 闻言,季晚疏顿了顿,沉声道:负责宫外弟子调动的人是怀薇,而负责宫内弟子调动的人则是 见她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白灵好奇道:是谁? 季晚疏看了看满江雪,踌躇不语。 去查,满江雪净了手,平静道,保险起见,最好把这两人,以及别的有关弟子都查个清楚。 季晚疏神情复杂,应道:好,知道了。 白灵将她二人来回看着,一头雾水。 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满江雪收拾好一切,正要行出门去,忽见一名弟子满脸喜色地跑了过来,大喊道:师叔!尹师姐醒了! 满江雪眼眸微抬,立即朝门口行去,她一条腿跨出了门槛,又回首道:此事秘密进行,不要声张,暂时也不要向宫里报信,尤其不能叫掌门师姐知道,以免她心神不宁打草惊蛇。 季晚疏与白灵赶紧颔首称是。 分卷(131) 满江雪便不再多言,即刻跟着那弟子朝厢房另一头行了去。 听闻尹秋苏醒,不少弟子们都挤在门口朝里头探望,满江雪步履匆匆地进了屋,拨开珠帘一看,昏睡多日的尹秋靠在床头,一名弟子端着碗清粥,正一口一口地喂着她。 听到动静,尹秋在偏暗的晨光里抬了眼,看向了满江雪。 屋内屋外站了不少人,两人隔着点距离看着彼此,视线碰撞的那一瞬间,倏然生出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适才七嘴八舌关怀着尹秋的弟子们都不约而同安静下来,满江雪松开了珠帘,在那清脆作响的珠串声里行到榻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尹秋。 屋子里由热闹转为沉寂,却并不显得突兀,弟子们见这两人只顾着看对方却不说话,便各交换了眼神,蹑手蹑脚地离开,还十分贴心地把门给关上了。 等人都去了外头,又听一连串脚步声远去,满江雪才坐下来,拉过尹秋的手轻轻贴在了己颊边。 她掌心带着余温,脸颊却是冰凉,尹秋有点愣神,片刻动动手指摸了摸满江雪,哑着声音说:师叔。 满江雪还在注视着她,过了须臾把头低下去,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她握着尹秋的手,有些疲惫地说:你知道有多担心你么? 尹秋眉眼低垂,轻声说:知道。 满江雪抬首望着她,眼神像是青松顶上的月光,含着无边的柔,又透着无限的绻,她仿佛有很多话想说,可她又什么都没说。 尹秋迎着她的目光,心里像是被什么轻柔的东西拨了一下,荡开的都是无法言喻的温情,她微微抿了抿唇,忽然说:师叔骗。 满江雪看着她苍白的脸漫开了淡淡的笑意,也不觉地跟着笑了起来,说:骗你什么? 尹秋把手从她脸颊移开,张开双臂环抱住了满江雪,附在她耳边道:你说醒来你还会在这里,哪儿都不去,你骗。 满江雪静了一瞬,顺势把尹秋回抱住,说:可还是来了,不是么? 鼻息里又闻到那股熟悉的疏香,尹秋好依恋,把头埋在满江雪肩上,忍不住湿了眼眶。 好想你师叔。 满江雪将她抱得更紧了,说:也想你。 心里无法抑制地溢出了欢喜,尹秋偏过头,含泪的眼眸像积着薄雾的山湖,她又哭又笑地问:真的吗? 真的,满江雪回望着她,当然是真的。 昏沉的天光透过窗纱而来,把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了一处,外头的风声盖过了所有可能存在的响动,天地明明那样喧嚣,可又这样宁静。 师叔一定累坏了,尹秋强忍着泪水,不让它落下来,也瘦了。 满江雪伸手盖住了尹秋的眼睛,让那些湿润的泪花凋零在己掌心里,她笑着说:不累,师叔不会累。 尹秋痴痴地看着她。 你才是太瘦了,满江雪把人抱在怀里掂了掂,说,抱着好硌手,往下要多吃一些,争取养胖点。 尹秋无比动容,贴着满江雪说:师叔 没事了,你醒了就好,满江雪揉着尹秋凌乱的头发,这次是师叔没有保护好你,师叔跟你保证,以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你去哪儿,就去哪儿,好么? 尹秋悄悄流着泪,答应着:好 不哭了,满江雪再次擦了擦尹秋的眼睛,温声道,再哭就不漂亮了。 尹秋看了看她,破涕为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蓬头垢面的,原也不漂亮。 满江雪道:谁说的?很漂亮,小秋从小到大都漂亮,她说着,动作细致地抚摸着尹秋的脸颊,垂首在她眼尾亲了一下,小秋最漂亮了。 感受到她的唇在眼尾轻轻扫过,尹秋微微愣住,继而回忆起了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 也不知是梦,还是真的发生过,那些画面当中,满江雪仿佛一直在亲吻着她,不管是白天,还是在夜里。 心跳一瞬加快,尹秋苍白的脸骤然浮上了两团明显的红晕,她在满江雪温柔的眸光下低了头,细若蚊足地说:都还没洗漱过 那又怎么?满江雪毫不在意,师叔又不会嫌弃你。 尹秋的脸更红了。 满江雪弯了弯唇角,腾出一只手端起了榻边的清粥,说: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你现下也不宜吃太多,看你精神尚可,吃完东西再把药喝了,师叔带你去沐浴? 尹秋不敢看她,把脸埋在满江雪的胸前,闷闷地应了声好。 满江雪看了她一会儿,手里的勺子举起又放下,说:你躲起来做什么?先吃饭。 尹秋动了动脑袋,把眼睛露出来,却没看满江雪,只是小声说:师叔喂 满江雪便又把勺子送到了她唇边。 尹秋张嘴吃了,含在嘴里吞的很慢,满江雪也不着急,等她咽下去,才又接着喂,直到剩下半碗粥见了底,尹秋那张脸都还红着。 见她连害羞的精神都有了,至此,满江雪提着的心算是彻底平定下来,她将空碗搁回去,对着房门唤了一声,很快,便听弟子们匆忙的脚步声一路从廊子尽头传到了门外,但他们不知为何没有敲门,也没有直接进来,只是立在外头问:师叔有什么吩咐? 满江雪看着那门上挤作一团的人影,顿了顿才说:去把药端来。 她说完这话,就见一名弟子轻手轻脚地推了门,先把头探进来,见得尹秋还缩在满江雪怀里,那弟子便低眉顺目地把东西送进来,看着地面说: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师叔发话呢。 满江雪把汤药接过去,静了片刻才说:你把头埋那么低做什么? 闻言,那弟子飞快抬头看了满江雪与尹秋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傻笑了两声,又飞快地跑了出去。 尹秋朝他的身影看了看,目光游移间与满江雪对视了一下,又触电般地移开了。 满江雪端着药碗,心下不免有点啼笑皆非,但她脸上十分平静,用眼神示意尹秋转过来面向己,随便把头低下去,无比熟练地喝了口药。 看清她的动作,尹秋眨了眨眼,神情流露出些许疑惑。 满江雪条件反射般地就要朝她凑过去,待看清尹秋脸上的表情,她才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末了便将那口药咽了下去。 尹秋动了动唇,正要发问,满江雪便抢先道:替你试试烫不烫。 尹秋深信不疑,哦了一声又乖乖地问:那烫吗? 满江雪若无其事地把药碗递给尹秋,说:不烫,言毕,她又慢条斯理地接着说,你己喝。 尹秋已经灌了两口下去,闻言便又抬眸看向了满江雪。 她虽然没说话,但眼神却在传达着:不是正在己喝吗?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神态若地偏移了些许目光,说:喝完。 作者有话要说:  哦存稿箱手抖设定成了十点,黄金九点档又没了 第124章 季晚疏立在檐下,手里握着佩剑,低垂的目光落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像是在出神。 庭院里四处是忙碌的身影,弟子们都在为着尹秋的苏醒而欢喜,来来去去地备着热水和饭菜,沉闷了多日的宅子一瞬变得热闹起来,只有东厢房附近依旧是那般冷清。 白灵收拾好了包袱,备了点路上要用的盘缠,从房里出来后见季晚疏正在外头等着,便上前道:师姐是与我同行,还是分开走? 季晚疏莫名有些心不在焉的,默然半晌才问道:你走哪边? 白灵说:你和师叔都没说负责宫里弟子调动的人是谁,我也猜不着,更不敢乱猜,只能去陆师姐那处暗中查查了,顺道再去苍郡看看孟璟的情况如何,不如师姐回宫里去? 季晚疏又是一阵默然,尔后说道:我出关的消息宫里目前还无人得知,你回去罢,怀薇那边我来查。 白灵觉得有理,加上季晚疏与陆怀薇又相识已久,她们俩也算有那么点交情,季晚疏去查自然是比她要好,便应道:那就这么决定了,我先去探望孟璟,然后再回宫里,师姐什么时候走? 季晚疏朝东厢房看了一眼,说:你先走,我还有事。 白灵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犹豫少顷,还是叹息着说:师姐,你想知道的事情,那薛谈都已告诉你了,虽然他不知温朝雨为何要来营救小秋,可我的直觉告诉我,温朝雨不像是紫薇教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你将来龙去脉问清楚后,还是把人放了罢,我看师叔这些天也没有为难她,定然也是心里有数的,否则师叔也不会默许你把她当做贵客那般对待了。 季晚疏本就心绪波荡,听了白灵这番话就更是烦乱起来,不禁冷声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有关温朝雨的事你别管。 白灵从前与季晚疏鲜有来往,她只是听说过温朝雨曾经在宫里做过卧底,还是季晚疏的师父,却并不知她们二人之间别的种种,也不知季晚疏为何要将人一直关在这里,所以才有此提议。 察觉到季晚疏透露出来的疏离,白灵悻悻的,当下便没再多言,恭敬地告了别后,就独自背着包袱离开了宅子。 阴冷的冬日天色很不明晰,一如季晚疏此刻的心情,她收了佩剑,踱着步子行到东厢房,却迟迟没有推门进去,而是在廊下又站了许久。 等到几个弟子提着热水来了,说是要给温朝雨沐浴用的,季晚疏才又折身而返,一脸沉闷地行去了灶房。 迟些时候,温朝雨在房内沐完了浴。 她被禁足在这屋子里整整七日,汤房自是去不了,云华弟子把热水给她送进来,温朝雨就在屏风后的浴桶里洗了。 到底是深冬时节,魏城虽已过了下雪的时候,城中也没见着雪景,但这地方冷起来不靠雪,靠的是风,尤其大雨过后的这几日,那些寒风没日没夜地刮,房里若是没有炭火,人就得裹着棉被过日子,否则就跟脱光衣裳住在院子里没多大区别。 窗下的炭火盆昨夜就冷掉了,温朝雨没让人拿新的来,好在矮脚几旁边还有个要灭不灭的小火炉,勉强透着点温度,温朝雨褪了外袍,穿着单薄的亵衣在炉子边坐下,抖着手给自己换药。 竹林那一夜她负伤不算多,与那男子打斗间始终把控着安全距离,没叫他怎么伤着自己,但尹秋破阵时激发的气浪还是叫她受到了些许殃及,比起身上的外伤,温朝雨更多的是内伤,不过比起往些年所受过的伤来说,倒也不值一提。 她把衣领掀到胸口的位置,垂头看了一下,那地方布着几道剑伤,都是被季晚疏打的,但相比起这个,过去留下的旧伤更为密集,一道道疤痕像是被泡皱的纸,紧紧贴在她皮肤上,看着有些惨不忍睹。 但温朝雨早已习惯了,旧伤没什么要紧,她不在意,新伤虽然不多,但磨着衣料也还是疼,适才泡过澡后,那些伤口都已经泡得起了皱,边缘也泛了白,温朝雨扫了一眼,伸长手取了几上的药瓶,刚把塞子拔下来,那边门就开了。 温朝雨眼疾手快地丢了药瓶,立即把大开的衣领合了回去。 她顺势抬起眼,瞧见季晚疏面无表情地推门而进,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虽然知道她手里提的是饭菜,但温朝雨还是明知故问道:你来做什么? 嗒的一声,季晚疏将食盒搁在几上,又俯身将那滚落去地面的药瓶拾了起来,放在了温朝雨手边,她不说话,也不看温朝雨,做完这些便行到不远处的木椅上坐下,目光落在外头的庭院里。 她没关门。 刺骨的寒风一瞬越过廊子扑了进来,温朝雨被那阵风吹的一个激灵,她单手揪着衣襟,也不好在季晚疏眼皮底下把扣子扣上,纵然季晚疏根本没看她。 关门。温朝雨不知为何有点动气,她也不知道自己动的哪门子气,总之她一看见季晚疏,心情就突然变得很不好,当然了,她这几日被关在这里头,心情就从没好过。 闻言,季晚疏这才看了她一眼,抬手以掌风把门隔空关了。 温朝雨见她关了门又把目光移到房梁上,心道老娘就那么难看吗?一眼就看够了?于是本就不好的心情又变得更差了。 没什么事就麻烦你出去,温朝雨赌气似地也不看季晚疏,冷酷地说,你打扰我换药了。 季晚疏还是看着房梁,数着那木头柱子上的虫眼,说:换。 温朝雨说:你在我怎么换? 季晚疏说:拿手换。 温朝雨冷笑:废话,我也知道拿手,不会拿脚。 你要拿脚我也没意见,季晚疏说,随你的便。 温朝雨听她语气冰冷,心里头那股无名火登时窜了出来,甩脸道:换药得脱衣,非礼勿视懂不懂?你赶紧给我走! 不懂,也懒得懂,季晚疏终于将视线落在温朝雨身上,你要脱便脱,怕什么。 温朝雨维持着揪住衣领的动作,忍不住骂道:有病罢你? 季晚疏不说话了。 她沉默下来,温朝雨也就没了言语,两人大眼瞪小眼,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对视着,神色各异地看着彼此。 谁都不肯让步。 良久,温朝雨才又开口道:你到底走不走? 她就穿了一件亵衣,料子很薄,门窗紧闭下屋子里依旧异常寒凉,她冷得想发抖,可又不想在季晚疏面前示弱,便一直故作镇定地隐忍着,见季晚疏始终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温朝雨本就不多的耐心也已经快要耗尽。 屋外是沉沉黑夜,庭院里点了几盏灯,温朝雨先前沐浴时把房中的灯都给吹了,只留了一盏在屏风里头,季晚疏整个人像是融在了昏暗里,她眼神透着一贯的冷然,又在此刻显得格外的幽深,她看着温朝雨,像是把温朝雨罩在了幽深之下。 而幽深之下是什么地方,温朝雨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季晚疏今夜看着她的目光仿佛和以前有了一些变化,但具体是多了哪些变化,她也说不上来。 分卷(132) 总之,温朝雨被季晚疏看得不大自在。 房里又是一阵沉寂,好半晌过去,季晚疏才说:我不走,不等温朝雨接话,她又接着说,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可以当我不存在。 温朝雨没好气:你一大活人,活生生地坐在我对面,我怎么当你不存在? 我的存在有意义么?季晚疏说,在你眼里,我应该是从未存在过才对。 温朝雨得了这话,有一瞬间的怔愣,但她把情绪收放得很自如,顿了顿说:那除非是我眼睛瞎了,她说完这话,最终还是无可奈何道,别闹了,我很冷,你想冻死我吗? 季晚疏在昏光里垂下了眼睫,默然片刻说:不想,你换罢。 温朝雨看了她一眼,确定季晚疏的确没再看自己后,立马背过身子将衣领敞开,给自己抹起了药膏。 她冷得瑟瑟发抖,唇齿都在打颤,这时候也顾不得被季晚疏发现自己的狼狈了,她就任由自己无所顾忌地打着摆子,抖着手给所有伤口都抹好了药。最后,她把衣领上的扣子一颗一颗扣好,转过身时,季晚疏的眼睛还在看着地面。 温朝雨本想提醒她一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提醒她什么?提醒她自己衣裳穿好了可以看了? 她怕不是也有病? 温朝雨脸色复杂地静默须臾,没有去管季晚疏如何,她把衣袖卷起来,继续旁若无人地给手臂上的擦伤上药。 季晚疏听着动静,知道她已经穿好了衣,但她久久没有看向温朝雨,只是把视线定格在地板上,仿佛是在思索什么事,直到一个碧绿的小药瓶咕噜噜滚到她脚边,季晚疏才转动眼珠,回了点神。 温朝雨坐在小火炉边,神情平静,仿佛并没有察觉到桌上不见了一只药瓶。 她这一刻不止眼瞎,还耳聋。 季晚疏靠在椅背上,移动视线朝温朝雨看了过去,她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温朝雨状如筛糠的手费力地涂抹着药膏,又看着她继续用那只手打开了食盒,再把里头的饭菜摇骰子一般摇出来。 她那只手抖得尤为厉害,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为伤口疼的,总之她手指僵硬地握着筷子,夹了好些次菜,一口也没吃进嘴里。 然后她扔了筷子,抬眼朝季晚疏看了过来,语调不善地说了一句先前说过的话:你到底走不走? 季晚疏忽然有点想笑。 可她笑不出来。 她垂下手将那药瓶捡起来,起身朝温朝雨走去,屈膝在她跟前坐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变成左撇子了? 听到这句疑问,温朝雨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她迎上季晚疏的目光,淡淡地说:关你屁事。 季晚疏在房里扫了一圈,很快就瞧见梳妆台上搁着的数把小飞刀,她把那药瓶放回原位,又问:你以前的刀怎么也不用了? 温朝雨还是说:关你屁事。 小火炉忽明忽灭,炭火在时间的流逝中快要熄了,那点暖意不值一提,根本起不了作用,眼前的人还在发抖,她还是很冷。 季晚疏又在温朝雨撂下这一句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少顷过去,她把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倾身披在了温朝雨肩上。 她凑近之时,闻到了温朝雨身上的味道,清新的皂角香气里裹着苦涩的药味,还有点若有似无的幽香。 衣裳已经披好,可她没有很快收回手,她埋下头,轻轻在温朝雨颈侧嗅了嗅。 松软的外袍带着怡人的暖度,恰到好处地驱散掉了些许寒凉,温朝雨愣了一愣,侧目看着季晚疏微阖的双眼,也看着她轮廓清晰的侧脸。温朝雨莫名其妙地说:刚洗完澡,没味儿。 季晚疏缓缓抬起了眼眸,与她对视了一下,然后她把头彻底低下去,埋在了温朝雨的肩窝。 温热的呼吸透过衣料喷薄在肌肤上,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她的鼻尖抵着自己,传来了冰凉凉的触感,温朝雨因着季晚疏这突然的举动脸色大变,眼中顿时闪过几分疑色。 她惊疑不定地想:是我没洗干净吗? 就算是没洗干净,也犯不着凑这么近闻罢? 这什么毛病?! 真要闻出味儿来了岂不是要她颜面尽失! 温朝雨心头震骇,如临大敌一般伸手去推季晚疏,可季晚疏却把她的手扣在了掌心里,温朝雨挣扎两下没挣开,又在下一刻被季晚疏轻轻扑倒,仰首倒去了地面。 矮脚几周围都铺了软缎,可坐可卧,就是缎子不太厚实,躺下去有些硌得慌,温朝雨胸口一沉,季晚疏也跟着压了上来,她两手扣着温朝雨不放,头还埋在温朝雨颈侧,半分也没移开。 温热气息把那里的皮肤给染上了几分湿意,温朝雨动弹不得,被两人此刻的姿势惊的汗毛直竖,她曲起腿在季晚疏腰间顶了一下,略有些仓促地说道:你干什么?快起开! 季晚疏纹丝不动。 你发什么疯?温朝雨不耐烦地说道,你今天到底干嘛来了? 季晚疏不理她,两手顺着温朝雨的手腕缓缓上移,像是在轻柔地抚摸着她,她掌心的暖意那样明显,所经之处的凉意都被掩盖掉了,温朝雨浑身僵硬,一脸愕然地看着季晚疏:你 你的功力少了一半,季晚疏低沉的声音在温朝雨耳边响了起来,你的右手也断了。 突如其来的两句话,使得温朝雨神色一怔。 是南宫悯?季晚疏把头抬了起来,直直看着温朝雨的眼睛。 温朝雨没吭声。 是因为我吗?季晚疏又问。 温朝雨面露挣扎,嘴唇开合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她不知如何作答。 我把你的心腹薛谈抓来了,季晚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口吻也十分平淡,他说你被南宫悯废了一半修为,又断了你一只手,过去这五年,你待在烈火池没出来过,烈火池是个什么地方,他不说,让我亲自来问你。 这一刻,温朝雨失去了与季晚疏对视的勇气,她把头偏过去,季晚疏却又捏着她的下巴把她拽了回来。 烈火池是什么地方? 温朝雨逃脱不了,只得把眼睛闭了起来。 黑暗降临,眼前却还残存着季晚疏的影子,温朝雨被她压得喘不过气,紧锁的眉头透出些微痛楚的神情。 见她铁了心不开口,季晚疏看着她的眼神再度变得幽深起来,她注视着温朝雨还有些苍白的脸,轻声说:你们紫薇教每每处理戴罪教徒,都会把人带到一处天坑扔下去,那底下有个天然形成的池子,里头淌着岩浆,人掉进去就会被溶成渣子,尸骨无存,是不是? 温朝雨眼睫微颤。 她虽然没回话,但季晚疏已从她的表情得到了答案。 季晚疏说的没错,那天坑底下,的确是烈火池。 其实那池子不大,还比不上寻常人家宅子里拿来养鱼的池子,人被扔下去除非是倒了血霉才会落入池中,南宫悯要想杀人,通常不必这么麻烦,一剑封喉比什么都来得省事,只有当她想折磨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把那人往烈火池里丢。 万丈深渊,没有人造阶梯,轻功好的倒是可以借着山壁上的树木勉强安稳落地,不至于摔的粉身碎骨,可饶是如此,那底下什么也没有,便是没被摔死,也得活活饿死。 温朝雨不知道南宫悯究竟是想折磨她,还是有那么些不忍心直接杀了她,反正教中历来的规矩便是如此,若有企图退隐者,烈火池走一趟,三年五载还能有口气的,从此便不受紫薇教控制,下半辈子也就能恢复自由身,南宫悯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给了温朝雨一个脱身的机会。 她被废了半身修为,断了一条手臂,在当时本就重伤不愈的情况下更是雪上加霜,南宫悯亲自把她送到了天坑,可她没有把温朝雨推下去,她叫人在温朝雨身上绑了根绳子,把她从天坑顶上一点一点放了下去,她甚至还派了人在上头守着,每日都给了温朝雨饭菜,连换洗的衣物都没少了去。 温朝雨就那样在烈火池里度过了接近五年。 好些次,她都以为自己要死了,躺在地上翻不了身,给她的饭菜她也够不着去吃,身上的伤得不到药物的医治,那底下挨着滚烫的岩浆,连风都是热的,她度日如年,无数次尝试过往池子里跳,想了结残生,可仅仅只是站起来,就花掉了她所有的力气。 直到后来,她在高烧不退的病痛里昏昏沉沉地爬到了烈火池边,有个人及时把她拖了回来,又把凉水递到她唇边,一边哭一边说:护法护法?教主让我来照顾你,你振作一些,万万不要寻死! 温朝雨烧得稀里糊涂,已然不知今夕何夕,她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可当她费力地半睁开眼眸,却是清楚地看见了薛谈涕泪横流的脸。 等到温朝雨大病初愈,已经能自如走动后,她才想起来问薛谈:教主有没有说为什么让你来? 薛谈把手里的饭菜布在石头上,想了一想回道:教主的原话我已记不清了,不过大概意思就是,她其实并不想杀您,只是想借此机会让您想个透彻,倘使日后您出去了,心还是没放在教中,那她也不强求,您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她不再拦你。 那一天,温朝雨在烈火池畔沉默了许久。 南宫悯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她说到做到,五年后温朝雨被人从天坑底下接了出去,南宫悯没来看她,来的是秦筝。 秦筝对温朝雨说:去留随意,教主已经仁至义尽,你是紫薇教史上唯一一个能活着走出烈火池的人,我本不该多言,但我确实嫉妒你,又羡慕你,能得教主如此恩情,你往后若还为了个云华宫的人当叛徒,便是教主不与你计较,我也要想方设法取你性命。 一直到如今,温朝雨已经离开烈火池数月了,她也未与南宫悯见上过一面。 可这些事,她要怎么告诉季晚疏? 难道要直白地告诉她,南宫悯把她送去了烈火池,又让她在烈火池活了下来,而她出来后也已下定决心不会离开紫薇教,要永远偿还南宫悯给她的这条命? 试问她要如何才能说得出口? 第125章 不知是哪里渗透进来的风吹乱了烛火,屋子里暗影摇曳,屏风上的墨竹投下来,在重叠着的两人身上肆意流连,最后又缓缓归于沉寂。 温朝雨闭目躺着,许久都没有把眼睛睁开,她的黑发铺散了一地,像是被打翻的墨,将她本就苍白的脸衬得更加没有血色了。 季晚疏一直等着她,等她亲口把那五年的经历说出来,可直到小火炉里的余温彻底覆灭,温朝雨也始终没有开口言语。 季晚疏的心也就在等待的过程中,和那炉子一起慢慢冷掉了。 她看着温朝雨近在咫尺的脸,声音忽然间喑哑下来。 想听你说句实话真的好难。 温朝雨在听到这话的一刹那,心里如同被油锅煎熬一般,她颤动着睫毛睁开了眼睛,望着季晚疏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水雾的眼眸,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我从前以为,你是把紫薇教看的重要,季晚疏怅然若失地说,如今看来,你其实是放不下南宫悯,对么? 温朝雨说:我 既然我已经把薛谈抓了来,就不会只问他一半的话,季晚疏说,所有我想知道的,他都已经告诉我了,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所以才要来问一问你,而你也果然没让我失望,这么多年了,你仍旧只会逃避,也只会沉默。 温朝雨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只能暗暗攥紧了掌心。 南宫悯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都心知肚明,季晚疏眼里的泪光闪动在眼睫边缘,却固执地没有落下来,就算她伤过你,可她还救过你,也为了你做出过很多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让步,她给了你很多特权,也给了你很多旁人得不到的东西,甚至在某些方面还很荒唐地护着你,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不明白你又是为什么。 温朝雨的神色有短暂的迷惘,她回味着季晚疏这番话,过了片刻才说:什么意思? 季晚疏仰起头,仿佛是要把那些泪水都逼回去,也许是觉得自己的模样有些可笑,所以她干脆笑了起来,语调如常地说:还能是什么意思,她很重视你,你也很重视她,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你们其实都离不开彼此,不是么? 听清她话里的含义,温朝雨匪夷所思道:你是觉得我和南宫悯 她没有把后头的话说完,但两人都很清楚剩下的话是什么。 难道不是么?季晚疏还在笑着,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温朝雨五味杂陈,神情复杂道:你错了,我和南宫悯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季晚疏说:那是哪样? 这个问题,温朝雨同样给不出确切的答复。 因为就连她自己也很难形容她和南宫悯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季晚疏先前的分析都没错,南宫悯的确待她与众不同,而因为这份与众不同,温朝雨在紫薇教也受到了不少嫉恨与排挤,她从前把南宫悯对她的另眼相看,当做是南宫悯的一种手段,她就是要温朝雨被教徒们嫉妒,以此来激发他们争权夺利,更加卖命地为紫薇教前赴后继,可经过烈火池这件事后,温朝雨又不这么觉得了。 没人会这么对待一颗棋子,这确实超越了一颗棋子该有的待遇,然而南宫悯到底在想什么,这世上没人说得清。 所以温朝雨只能这样回答季晚疏:她那人,看不上我的,说完又道,要看上早动手了,没必要这么折腾我。 季晚疏观察着她的表情,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说谎,末了才道:那你呢? 温朝雨毛骨悚然地说:这就别问了,谁那么不知死活,敢对南宫悯有意思? 季晚疏说:那你为什么不肯离开她? 我不是不肯,温朝雨说,她救过我的命,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我,人活着,要懂得知恩图报。 那我是什么?季晚疏问,有没有我,对你来说又重不重要? 温朝雨叹息:晚疏 我想知道,季晚疏执拗地望着她,我对你重要么? 分卷(133) 心里那股被油锅煎熬的感觉再度袭来,温朝雨胸口起伏的弧度扩大了一些,她对视着季晚疏,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尽量自然地说:我早已跟你说明过无数回,师父是假的,徒弟也是假的,再说你也从未真的将我当做师父,其实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念头能让你追着我十多年都还不放弃,如果你是因为耿耿于怀,觉得我骗了你,那我还说过,你可以随心所欲找我泄愤,打我也好,骂我也罢,甚至杀了我也行,只要你不再缠着我,什么我都肯依你。 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屏风后的烛火终于燃尽了最后一点油脂,屋子里悄无声息地陷入了一片昏暗。 好在廊子里还挂着几只摇晃的纸灯笼,可这个夜如此深沉,那浅薄的光线照不亮这地方,只能将两人的身影朦朦胧胧地勾成一幅轮廓模糊的剪影,像是来阵风就能把她们吹散一般。 许久过去,季晚疏略显悲凉的笑声才在昏暗里响了起来。 念头她低声呢喃着,掌心轻轻摩挲着温朝雨的脸,我什么念头,你就真的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吗? 她的手在轻微地发着抖,那些消散的泪水又在不知不觉间重新汇聚起来,温朝雨看不清季晚疏的脸,她只是感觉到面颊上落了几滴冰凉的液体。 温朝雨揪着的心猛地一沉。 相识多年,她从未见过季晚疏落泪,纵然眼下她也没能看得清,可那些泪水滴在她脸上的触感却是真真切切。 满腹心事无法言说,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道沉沉的叹息,温朝雨听着季晚疏的话,一时间不知是该震惊,还是该欣喜,她狠狠地愣在原地,脑子里顷刻间闪过了无数个画面。 那些已经久远的记忆里,季晚疏追逐着她,凝望着她,她总是闷着不说话,就算说话也都是些负气的话,她眼里的神情错综复杂,她好久都没有真心实意地笑过,还有她朝自己袭来的剑,迅捷强势,却又不带一丝一毫的杀气。 念头 是什么样的念头? 她没有察觉吗?不不是的。其实她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察觉了,可她不敢相信,或者说,她是不愿意相信。 一绺长发倾泻在了颊边,彻底遮挡住了窗外的灯光,上方的人仿佛把头低了下来,温朝雨在看清季晚疏逼近的眉眼时,心跳剧烈地加快了。 下一刻,唇上忽地多了点柔软的触感,也多了点暖人的温度,温朝雨呼吸一滞,下意识睁大了双眼,可季晚疏抬起一只手蒙住了她的眼睛,把她禁锢在了一片漆黑里。 更多的泪水滴了下来,又顺着面颊滑落到脖颈,留下了一道道滚烫的痕迹,在这一刻仿佛不可磨灭一般,深深地印刻在了肌肤里。 我好恨你季晚疏咬着她,咬得那样用力,温朝雨,我好恨你 唇上蔓延开了无法忽视的痛意,可那点痛,却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温朝雨丢了魂,她浑身脱力地躺着,承受着季晚疏的一切,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像是数道惊雷炸在她耳边,在她脑子里荡开了嘈杂紊乱的嗡鸣,把她残存的思绪绞成了一团乱麻。 夜色把纠缠的两个人笼罩得好深,明明离得那样近,却又像是隔着很远的间隙,只有那愈加明显的痛意在微弱地拉扯着距离,固执地把两人强行贴在了一起。 温朝雨无数次抬起了手,又无数次颓唐地放了下去,她感受着季晚疏的宣泄与遮掩不住的生涩,想把人推开,可又不忍心把人推开。她绝望地想,如果真的推开了,就彻底回不来了。 可回不来,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温朝雨挣扎着,痛苦地纠结着,在推开与不推开之间反复折磨着自己,她觉得痛,可同时又沉溺于这样的痛。 她活该。 寒风席卷着天地,带来了无边的苍凉,可紧挨着的两个人却是依偎出了火热的体温,渐渐的,唇上的痛感不再那么强烈了,取而代之的,是季晚疏少有的温柔。 她把方才那些怒火和恨意都收敛起来,又把自己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不让任何人窥见的柔情泄露出来,她小心翼翼,带着点惶恐与试探,她还有些害怕,害怕被推开,所以她又克制着自己,尽可能地不让自己失控,维持着所剩不多的理智。 亲吻变得细腻,在缓慢的厮磨间溢出了温存的意味,温朝雨不自觉湿了眼眶,她灰暗的内心被季晚疏此刻的温柔磨出了些许光亮。 那光亮促使她抬起了手臂,最终还是抱住了俯在上方的人,温朝雨缓缓合上了双眼,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头一次给出了回应。 唇齿相依,属于彼此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两个人紧紧相拥着,谁也没有言语,也没有多余的举动,只是沉醉着,亲吻着,近乎渴望地索取着。 这一刻,那些说不出口的爱恨都被抛诸在脑后,所有的穷追不舍与退避三舍也都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当下,只有触手可及的对方,哪怕这个夜晚终将迎来天光大亮的时候,但至少这一刻,她们是真实地拥有着彼此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亲密相贴的两张唇才意犹未尽地分开,昏光映照下,两个人深深地凝望着彼此,在对方情动的目光中各自压抑着难以平复的喘息。 呼吸交错,发丝都缠在了一起,季晚疏眼睫还湿着,那里忽闪着晶莹的泪光,她垂眸看着温朝雨,良久过去才开口说:是施舍吗? 温朝雨深邃的眉眼在亲吻过后变得更深邃了,她还在环抱着季晚疏,纵然视线不明,但她红肿的嘴唇在季晚疏眼中仍是那样的清晰。 温朝雨仰脸瞧着她,气息微乱地说:如果我说不是,你信吗? 季晚疏静了一瞬,随后回答说:信的,就算是谎言我也信。 温朝雨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苦涩,她正要告诉季晚疏这不是谎言,季晚疏却毫无征兆地把她松开了,顺势站了起来。 有人要对尹秋下手的事,是谁告诉你的?季晚疏忽然问。 温朝雨愣了一下,迟疑片刻:是一个吹笛子的人。 季晚疏说:叫什么名字? 温朝雨躺着没动,闻言摇了摇头:这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我若说了,你会有危险。 我已经不是五年前的我了,没人能伤我。 两码事,温朝雨闭了闭眼,连满江雪那样的人都防备不了为人暗算,又何况你? 季晚疏噤声须臾,又问:真的不能离开紫薇教吗? 温朝雨看着她:你又能离开云华宫吗? 季晚疏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道:我不能。 温朝雨叹息:晚疏 季晚疏默默无语地凝视着她,泪水干涸后的双眼还噙着红,她站了片刻,尔后行到门边,伸手把门推开了。 你走罢。 帘子挡住了视线,温朝雨看不见她了。 季晚疏回头,她也看不见温朝雨了,她攥着衣袖,艰难地说: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死缠烂打地追着你了,你有你的抉择,有你未完成的事要做,我也一样。过去这些年,我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你身上,忘了自己是谁,可你方才提醒了我,我是云华宫首席大弟子,我此生决计不会离开云华宫,我放你走,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也放了我自己,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温朝雨仰首看着房梁,那里都是季晚疏的影子。 我原以为闭关五年勤学苦练,就能打败南宫悯把你拽到我身边,季晚疏平静地述说着,但现在我才发现,横在我们中间的其实不是她,而是无法改变的立场,我们注定要站在对立面,也注定没有好的结果,既然如此,那就及时放下,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行,即便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十多年,但我现下明白过来,也还不算晚。 本就模糊的视线再一次变得朦胧起来,温朝雨静静听着,脸上流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她哽咽着说:你长大了。 季晚疏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会心一笑,说:五年的时间,足够我长大了。 温朝雨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摸索着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问:那这五年,你过得好吗? 季晚疏看着她飘荡的裙角,轻声说:除了想起你的时候,其余时间都过得很好。 温朝雨眼前发黑,扶着梳妆台站稳了,说:那什么时候会想起我? 季晚疏说:醒着的时候,她说完这句,停了停又道,幸好我从不做梦。 热泪翻涌而出,无声无息地滴落下去,温朝雨咬紧嘴唇,把桌角掐得摇晃起来。 季晚疏没有再说话,她又一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温朝雨就在那沉默当中站着,等着,她以为季晚疏还会与她再说些什么,可很久过去,季晚疏的声音都没有再响起。 肩上还披着那件外袍,上头也都是季晚疏的味道,温朝雨在冗长的寂静中忽然反应过来,挑开帘子朝外跑了过去。 门边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了季晚疏的身影。 温朝雨怔在原地,许久,她才把肩上的外袍取下来,捧在手心里,把自己的脸埋了进去。 第126章 段宁在院子里跑了会儿马,又在廊下喝了壶茶,吃了几碟点心。 她今日着了一身干练的骑马装,人显得很精神,坐着歇息时手里的马鞭都还不肯放下,眼见刚送来的桂花糕又要被她吃完了,旁边的侍女提醒道:小姐,这都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还不出来? 段宁翘着二郎腿,朝内侧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满不在意地说:急什么,人家要换药么,又没个人搭把手,疼也疼死了,别给我催啊你。 那侍女想了想,问道:要不奴婢进去帮一帮? 段宁咧嘴一笑,说:那你就做好被灭口的准备罢,全云华宫恐怕都没几个人知道她是女的,你这一进去,当心她砍死你。 侍女一愣,讪笑道:砍死我倒是不至于罢 主仆二人对话间,那沉寂许久的屋子里便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很快,两扇木门轻轻推开,孟璟穿戴整齐,披着段宁给她的大氅出来了。 苍郡一连多日都是晴天,明亮的日光映照下来,将孟璟苍白的脸衬得有些透明,她用帕子捂着嘴咳了两声,对段宁说:久等。 段宁打量她两眼,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来:完事儿了?那就走罢。 一行人出了院子,散步似地转去了后院,那地方有个独立出来的柴房,外头正守着几名全副武装的护卫,门上挂着把沉沉的铁锁。 你养伤的这几日,我没少让人严刑拷问,可那家伙嘴硬,愣是一个字也没说,段宁打着手势,示意护卫们将铁锁打开,你这刚能下榻走动,进去了可别跟他吵嘴,省得气着自个儿,心里有火扇他两个耳光出口恶气就行了,可别他还没死,你就先一口气没上来奔了西,那我可不好跟你们云华宫交代。 孟璟嗯了一声,没让护卫帮忙,自己动手把门开了,段宁正要跟进去,却见孟璟抬起一只手横在了她身前,说:有劳。 段宁转了转眼珠,倒是没说什么,很识趣地把脚缩了回来。 护卫们伸手关了门,段宁立在外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先前那侍女见状便又嘀咕道:什么呀,等了她这么久,居然还不让小姐进去。 段宁白了她一眼,挑眉道:你怎么这么多话?去!给我搬把椅子来。 孟璟站在门边,没有第一时间去看那黑衣人在何处,她把怀里的丹药取出来吞了一粒,默然片刻才掀开帘子入了内屋。 里头堆着小山似的木柴,空气里浮动着陈旧的霉味,那天夜里要杀她的黑衣人此刻正靠在墙边闭目小憩,他浑身上下都被铁链缠得严实,到处都是伤,被段宁打的鼻青脸肿,模样狼狈。 听到有人来的动静,黑衣人缓缓睁开了青紫的眼睛,他见了孟璟,非但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意外与惧怕,反倒低低地笑了起来,口吻戏谑道:你小子命大么,这样都没死成。 孟璟缓步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为什么要杀我爹娘。 黑衣人姿态放松,盯着孟璟看了两眼,说:告诉你,是不是就能放我走? 孟璟面无表情地点了头。 黑衣人却是嗤笑:骗小孩儿呢?我要真说了,你必然立马就得杀了我给你爹娘报仇,少来这一套,哥哥我可不是被人哄大的。 孟璟说:我现在也可以杀了你。 黑衣人神色挑衅:那何不现在就动手? 孟璟没吭声,抬手从袖袋里摸了把锃亮的匕首出来,那黑衣人见她这动作,又是一声嗤笑,可没料到孟璟并不是在吓唬他,只听他笑声方落,孟璟便屈膝蹲下,将那匕首又快又狠地扎进了他的前胸。 霎时间,一股难言的剧痛蔓延开来,鲜血飞溅,黑衣人瞳孔一缩,喉间登时发出一道痛苦的惨叫。 你需得明白,我是学医的人,孟璟说着,将那匕首缓慢地抽了出来,我知道什么地方不会伤及要害,也知道什么地方能让你立马丧命,所以你如果不肯乖乖配合,我就能用很多种方式让你生不如死。 你!黑衣人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小杂种! 孟璟捏着帕子,把脸上溅到的血迹擦了擦,异常平静道:为什么要杀我爹娘。 眼见她来了真的,那黑衣人这才收敛了几分不屑,啐了一口才回道:你爹娘是什么货色你不清楚?拿人钱财,伤及无辜,我杀他们是替天|行道! 孟璟波澜不惊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话戳中了伤疤,黑衣人复又牵动嘴角笑了起来,讥讽道:你要知道,你爹娘在我眼里跟路上的蚂蚁没什么区别,杀他们也用不着什么理由,想杀就杀了,我当初原本是奉命去抓尹秋的,谁知道她被满江雪带走了,留下你给她顶包,真要说起来,你该找满江雪报仇才是,她不把尹秋带走,你们一家人也不会落到这等地步。 孟璟擦拭着手上的匕首,听完这话仍是没有半分动怒的模样,她淡淡道:这话若是早几年说给我听,还能叫我信,而今却是一点用处也无,她顿了顿,又问道,为什么要抓尹秋? 分卷(134) 黑衣人笑得邪恶:你猜喽? 孟璟说:懒得猜。 言毕,她再一次将手中的匕首扎进了黑衣人的前胸,只不过这次特地换了个地方。 黑衣人又是一声惨叫。 尹秋的身世我都知道,那一年是她流落在外以来,头一次被人寻到了踪迹,孟璟复又将匕首抽出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听说最先得知她消息的是紫薇教,可你们却赶在紫薇教前头找到了她,是谁告诉你们她在我家中的? 黑衣人疼的嘶嘶抽气,再不敢呈口舌之快,大汗淋漓道:我是惊月峰暗卫弟子,满江雪既要下山找她,我只要尾随满江雪,就能知道尹秋在何处。 孟璟安静了一下,说: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应该知道,如若尹秋被师叔找到,她定然会将尹秋带在身边,绝不会把她交给旁人照顾,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可你们却是跟着我们一家三口,这又是为何? 黑衣人缓了口气,答道:自然是因为我们不能确定满江雪到底有没有亲自带着尹秋走,她神思敏锐,我们一路上不敢跟得太紧,怕被她察觉,等我们赶到时,你们已经分作两路走了。倘使满江雪故意来个掉包的计策,把尹秋给了季晚疏,如若我们所有人都去追了满江雪,而放着季晚疏不管,岂不就叫季晚疏把人给带走了?之所以要跟着你们,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闻言,孟璟擦拭着匕首的动作一顿。 以防万一?她咀嚼着这四个字,倏而弯唇一笑,就为了个以防万一,你们便蓄意杀害了我爹娘? 黑衣人看着她突然显露出来的笑容,不由地脊骨发凉,迟疑着道:有句话叫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百,站在我们的立场来说,这没什么错。 谁说不是呢,孟璟微微笑着,眼里却殊无半丝笑意,你们都没错,错的是我爹娘,他们见钱眼开,死有余辜,是么? 不等黑衣人回话,孟璟又接着道:你们杀了他们,是匡扶正义,惩恶扬善,你们是好人。 黑衣人原本已经有了些许松懈,可听她如是说来免不了又生出了几分不耐,沉声道:行了,别阴阳怪气了,要杀要剐你赶紧来个痛快罢! 痛快?那也得等你交代完全部事情才能给你痛快,孟璟说,你们是谁的人?为何要对付尹秋? 黑衣人不看她,越过孟璟目视前方道:这个你就死心罢,就算你现在真的杀了我,也别想从我嘴里问出一句实话来。 孟璟似是预料到他会有此等反应,当下也不着急,只是缓声说:先别把话说的这么绝对,我可以给你一个考虑的机会。 不用考虑了!黑衣人喝道,现在就杀了我! 孟璟神色漠然地看着他。 黑衣人冷笑:怎么,不敢下手?你杀过人么? 孟璟转着匕首,在他心口处虚虚地比划了几下,说:没杀过。 她连先前戳他的那两下都是平生头一次。 那何不试试?黑衣人怂恿着她,杀人么,多简单的事,你便是杀一百个恶人,也抵不过杀一个仇人,眼下正是你报仇的大好时机,你在犹豫什么?你这个懦夫! 面对他恶意的撺掇,孟璟半点反应也无,她今日比什么时候都要更加冷静。 你在这地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很难受是不是?孟璟说着,把擦干净的匕首放回了袖中,你若真心求死,大可自断心脉,犯不着煽动我来动手,你根本不想死。 黑衣人忍无可忍:那你究竟要如何! 孟璟站起身来,垂眸瞧着他,说:你除了是我的杀亲仇人,还是埋伏在师叔身边的人,亦是要对付尹秋的人,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我不能因为一己私念要了你的命,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但我可以顾全大局,把你带回魏城交给师叔处置。 此话作罢,她便一步一步行到门边,在离去之前又回首道:或者,你也可以选择自断心脉,那就看你有没有这样的骨气。 说完这番话,她才将门轻轻拉开行了出去。 段宁在外头等了半天,一直竖着耳朵偷听,却是除了那黑衣人的惨叫什么也没听见,孟璟人都出来了,她还全神贯注地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已经偷听到发起了呆。 小姐!侍女赶紧拍了拍段宁,低声提醒她。 啊?段宁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孟璟已经站在了门口,正抬眼将她望着,不由有些尴尬道,哦都问完了? 孟璟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她兀自下了阶,没有理会任何人,自顾自出了这院子,很快就没了人影。 好吓人啊,她脸上还有血呢侍女惊恐道,她该不会把那人杀了罢? 几个护卫赶紧冲进屋里看了看情况,不多时又冲了出来,对着段宁摇了摇头。 我先前还唆使她扇人耳光,段宁又亲自将那黑衣人看了一眼,说,倒是我小看她了,压根儿用不着我多嘴嘛。 侍女眼神古怪地看着段宁:那您还笑得这么高兴? 段宁露着一口大白牙,说:我笑了吗?她抬手摸了摸脸,哦,是笑了。 侍女问:您笑什么呢? 你不觉得她挺那什么?段宁饶有兴味道,这人有点意思,我喜欢。 侍女一头雾水:什么那什么? 段宁说:哎呀,就是那什么嘛!你怎么这么笨啊! 侍女:到底什么呀 段宁没心情搭理她,兔子似地几下就跳出长廊,又大步流星地朝孟璟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月亮爬上屋檐的时候,尹秋消完了食,坐在藤椅上等着满江雪给她收拾换洗的衣裳。 原本两日前刚醒来时她就想要去沐浴,但大夫说她体虚,怕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精神又被洗脱了,便拦着不让去,尹秋只好又忍了两日。今晚吃过饭后,她觉得自己实在不能继续邋遢下去了,便央求满江雪悄悄带她去汤房,不过满江雪没有很快答应,而是征求了大夫的意见后才拿了主意。 轩窗半掩,扁舟似的弯月挂在窗柩上,把庭院里新栽种的君子兰照得很亮堂,满江雪把洁净的衣裙递给尹秋,又俯身把她抱了起来。 这两日,尹秋几乎没有自己走动过,她待在房里不出门得躺着养病,偶尔出去透透气也是脚不沾地,满江雪总是抱着她,去哪儿都抱着。 夜已深,宅子里的弟子们都归了房,四下里一片寂静,到处都是清朗的月色,两人穿过长廊入了汤房,早已有弟子烧好了热水,等尹秋脱完衣沉入了汤池,满江雪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屈膝半蹲着给她洗头发。 屋子里白雾缭绕,锅炉烧得旺,还有人专门守着添柴火,不愁热水不够用,尹秋靠在池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满江雪:这几天都没见到白灵和季师姐,她们去哪儿了? 满江雪袖口卷得高,露出来的手臂白皙似冷玉,她拂去尹秋耳上的泡沫,回答说:去查那批暗卫弟子是谁挑选的。 尹秋默了默,轻声说:人都清点过了吗? 嗯,满江雪说,只有一个不知去向,其余的都死在了竹林里。 回想起那夜的经历,尹秋至今还有点不敢相信。 这些天,她一直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想,可事实摆在眼前,总要有面对的时候,不想也不行。 我昏睡的这几日,做了好多梦。尹秋还有些虚弱,说话时也有些控制不住的喘。 什么梦?满江雪问。 记不太清了,尹秋尽力回忆着,可脑子里全是些碎裂的画面,很乱。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见尹秋眉头紧蹙,便摸了摸她的耳垂,说:那就别想了。 尹秋愣了一会儿,垂头看着水面倒映着的自己,说:我离宫时,柜子里还有好些糖没吃呢。 满江雪拿木瓢舀着水,给她把头发冲洗干净,温声道:已经几个月过去,也吃不得了,我给你买新的。 尹秋没说话,过了片刻才又低声道:师兄们不在了,没人替我看着,房里估计都惹了耗子,那些糖肯定都被吃掉了。 满江雪看着她娴静又沉闷的侧脸,轻轻叹息:小秋 我还是接受不了,尹秋迷惘道,他们怎么会是坏人? 满江雪注视着她,对这话给不出回答。 莫说尹秋,便是她在竹林里看到那些暗卫弟子们的尸体时,也是情不自禁地惊诧了一把。 这些年来,她虽然与暗卫弟子互动不算多,平素也鲜少与他们交流,但好歹朝夕相处那么多年,好些人来的时候还是毛头小子,满江雪也算是看着他们一点一点长大的。 可她却没有想到,这些人竟会是被人派来监视她的。 世事难料,她不是未卜先知的仙人,她也有疏忽和遭人暗算的时候,并不能时时刻刻防备着方方面面,可她能很快接受此事,尹秋却不行,她还是太过年轻,何况她也还未真正意义上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似这般被身边人背叛的事情,她还需要时间去消化,也需要时间去认清,尽管这样的过程会比较残酷,但只要撑过去了,就能从中获益,从某种方面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纵然在满江雪心中,她其实并不想尹秋经历这样的事,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便是再有心护她周全,也总有遗漏的时候。 正如那天应邀去九仙堂,如果她没有带走白灵,而是带走了尹秋,说不定这事就不会发生了。 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已经做出的选择,也已经无法更改。 忘了他们,短暂的安静之后,满江雪才缓声说,从今以后,惊月峰就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不也很好么。 听到这话,尹秋失神的眼眸一亮,她转过身看着满江雪,抿抿唇说:当然很好了,只要能和师叔在一起,什么危险我都不怕。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尽管身子还未恢复元气,面色仍旧有些苍白,可那些温暖的烛光笼罩着她,把她不施脂粉的素脸衬得干净剔透,像是春日里的梨花一般,天真又无暇。 这一个瞬间,满江雪低垂的眼里全是尹秋,也没有别的东西能让她容得下,她微微翘起了嘴角,伸出手捧着尹秋的脸,柔声问:你想和我在一起么? 尹秋像小时候那样在她手心里蹭了蹭,笑着说:想的,一直都很想,师叔不知道吗? 满江雪说:我知道,她游移着指尖,在尹秋扇子般的长睫上碰了碰,又说,但我不知道你想和我在一起多久。 尹秋不假思索地说:那当然是一辈子了,一辈子有多久,我就想和师叔在一起多久。 她一脸认真的样子把满江雪逗笑了:一辈子么?嗯我想想,一辈子的话,好像又太长了,会腻的。 怎么会腻呢?尹秋赶紧说,我才不会腻,是师叔会腻了我罢? 满江雪说:我也不会腻了你,只是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就老了。 尹秋说:不会的,师叔不会老,而且就算师叔老了,我也还是喜欢师叔的。 满江雪眸光温柔,抚摸着尹秋的脸颊说:你喜欢我么? 尹秋不知为何因着这句话加快了心跳,她很明白满江雪问这话没有别的意义,可她还是禁不住动了心,情真意切地说:喜欢的。 满江雪凝视着她,没有言语。 尹秋很想反问她一句那师叔喜不喜欢我呢?,可她把这个念头忍住了,没有大胆地表露出来。 可下一刻,满江雪却是自己开口道:师叔也喜欢你。 第127章 师叔也喜欢你。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听到尹秋耳中,却是如同山风拂过万物,落英漫上苍穹,她在那清风花雨里,沾了一身的朦胧春雾。 视线交错下,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都在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对方的神情,可屋子里的白雾忽然间变得浓郁起来,把彼此的眼眸都染上了一层月光般的薄纱,似近犹远地隔着点挥手即去的距离,叫那些秘而不宣又呼之欲出的东西及时掩藏了起来,化作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 有那么一瞬间,尹秋几乎要沦陷在这句话里了,可当她伸手拨开了眼前的烟雾,看清了满江雪的容颜之后,那些乱掉的心绪便又很快恢复到了平静。 师叔说的喜欢,是她对小辈的喜欢。 尹秋这样想。 虽然她无比希望那份喜欢与她所想的不一样,但她心里很明白,她想要师叔喜欢她,着实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 师叔会有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吗? 如果有,会是什么样子的? 尹秋想象不出来。 而那个能让师叔喜欢的人,是否能像她这样喜欢师叔呢? 尹秋又有点担心。 满江雪什么都好,就是在感情方面一片空白,尽管尹秋自己也是半斤八两,可她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摸索到了红尘,满江雪却是直到现在也还没个动静。 两人相识相伴这么久,除了尹秋主动旁敲侧击地问过一些感情上的事,满江雪自己几乎从不提及,她的世界里仿佛没有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她的嗜好不多,来往的人也很少,尹秋有时候会觉得满江雪有些寂寞,可她从来不说,尹秋也就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寂寞过。 所以尹秋只能尽可能地多陪在她身边,不让她感到冷清或是孤单,可她纵然期盼能陪着满江雪一辈子,可人生这么长,能陪满江雪到最后的那个人会不会是她,尹秋根本预料不到。 更重要的是,满江雪会愿意陪着自己一生的那个人是她吗? 尹秋无边无际地胡思乱想着,免不了又感到一阵怅惘。 蒸笼的热气把满江雪的衣衫都濡湿了,她在尹秋忽然间表露出来的沉思之中盯着她看了许久,尔后满江雪松开了手,把架子上的巾帕盖在了尹秋脸上。 分卷(136) 满江雪嗯了一声,拧干帕子在尹秋脖间轻轻擦拭着,说:你是太虚了,这几日还是尽量少沐浴,她把尹秋的头发撩起来,细致地给她擦着肌肤,又说,站得稳么,要不要坐? 尹秋说:站得稳,就是冷。 满江雪见她瑟瑟发抖,身上也没穿外袍,想了一想便用另一只手把尹秋揽在了怀里,说:这样呢? 她才从外头进来,身上还带着风霜,其实触感有些冰凉,但尹秋没明说,只是顺势用双手环住满江雪的腰,抬眼看着她说:师叔要帮我擦吗? 满江雪不动声色地垂下头,在尹秋发间嗅了嗅,轻声说:你想我帮你擦么? 尹秋得了这话,一时间有些难以作答,她噤声片刻,后才啼笑皆非地说:这种事,哪有什么想不想啊 满江雪的心思都放在了她周身那股药味上头,所谓一心不能二用,她顾着那头,与尹秋对话时就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尹秋见她没有接自己这话,神情间还透着点思量的意味,便又问道:师叔还没说呢,你匆匆进来是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满江雪神色专注,一心都在分辨那药味和当年闻过的是否相似,可到底那么多年了,她实在是不能确认,所以即便听到尹秋在同自己搭话,现下却也分不出精神回答她,满江雪只好道:先别说话。 尹秋偏了偏头,想仰起脸端详她此刻的表情,满江雪却又立即捏住尹秋的下巴,沉声道:也不要动。 闻言,尹秋顿时如同被人点了穴一般,自是不敢动了。 头顶传来连续不断的温热触感,下巴上扣住她的那只手也在不自觉地用着力,尹秋既觉得痒,又觉得痛,可她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弹,只能木头桩子似地站着。 她看不见满江雪在做什么,两眼低垂间只能看见满江雪如玉的脖颈,衣襟处的珍珠扣映着东窗外投来的光,那光泽映在她眼睛里,略有些晃眼,尹秋在这过程中有些腿脚发软,忍不住开口道:师叔 她声音才响起,满江雪扣着她的手便很快移到了她唇间,把她剩下的话堵了回去,尹秋面露疑惑,下一刻,头顶那温热的触感便在一瞬间转移到了她的颈侧。 尹秋不由地身子一僵,感到满江雪把她的头发放了下来,像是歪着头贴上了她的肩窝。 单薄的衣料承载不住满江雪的吐息,那熟悉的疏香顷刻间变得又湿又热,把尹秋笼罩在一片看不见的云雾里。尹秋实在憋不住了,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细声道:师叔,你 这一次,她想说的话同样没能说完,却不是因为满江雪,而是摆在后方的那把木椅。 尹秋后退之时小腿撞上了椅座,她毫不设防,惊呼一声便朝后倒去,满江雪还在认真地闻她身上的气味,见状便赶紧伸手将她拉了回去,尹秋脑子发晕,天旋地转后重新扑进了满江雪怀里,她低低地喘着气,整张脸都是遮掩不住的惊异。 满江雪这才从探索当中回了神,她掐着尹秋的腰,扫了尹秋两眼,说:腿软? 由于她的语气太过平静,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尹秋没来由有些语塞,沉闷片刻后禁不住控诉道:师叔到底想做什么?既不让我说话,也不让我动,我还头晕着呢,差点摔倒了。 满江雪听着她的话,有些疑惑道:所以你好端端站着,为什么要突然摔倒? 尹秋一噎,不由瞪她道:那还不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满江雪问。 尹秋看了她一眼,移开视线说:因为师叔一直闻我你闻了老半天,是在闻什么呢? 满江雪静了一瞬,说:没闻。 尹秋便又把视线落在她脸上,神情古怪道:没闻?那你离我这么近干什么?你明明就闻我了。 满江雪忽然不太想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了吹笛人的事,毕竟她这番试探之下,仍是不能确认尹秋身上是否真的有蛊毒,而这种情况下说出来只能让尹秋恐慌,从而影响她的心情,所以满江雪镇定地说了谎,道:我说没闻就是没闻,你不信我? 这话实在太有威慑力,搞的尹秋一瞬开始怀疑起自己来,她观察着满江雪的神情,发现她面不改色,像是真的没有在骗人。尹秋思索了片刻,只好学着满江雪先前的举动朝她凑了过去,把脸埋在满江雪脖间说:那师叔最好说说,这要不是在闻什么,又能是什么? 满江雪垂下眼眸,看着尹秋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心里头那些纷乱的思绪一下就被带走了,她站得笔直,容色沉静地说:那你觉得我是在闻什么? 不知道,尹秋一动不动地靠在满江雪身上,闷声说,师叔今天好奇怪,我猜不透你想干嘛。 听出她语气里含着嗔怪,满江雪觉得好笑,说:我便是闻了你,你也用不着发小脾气,把头抬起来。 尹秋立即揪住她这话里的漏洞道:刚才还说没闻呢,现在又说闻了。 闻或不闻都是我说了算,满江雪一本正经道,当然了,信或不信也是由你做主。 尹秋还是把头埋着,闻言说:哦。 满江雪瞧着她:哦? 尹秋不知为何突然笑出了声,她两手依旧抱着满江雪的腰,尔后轻轻踮起了脚,故意把呼吸的动静闹得大,凑在满江雪脖间嗅个不停,然后又故意仰着脸说:那师叔猜猜,我这又是在干什么? 满江雪无情地说:你是小狗。 尹秋哈哈大笑起来:那也是跟师叔学的! 瞧见尹秋明朗又开怀的笑容,满江雪眸光微动,心里一瞬生出了点无法言喻的滋味。 在她不知道的背后,有人想要对付她,并且已经找上了尹秋,可尹秋什么都没说,她把这事扛了下来,没让满江雪知道。 纵然这件事尹秋其实处理得不大妥当,站在客观角度来说她也不应该瞒着满江雪,可满江雪得知后,却也不会因此责怪她,也根本责怪不起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某些不为人知的时刻,她也在被人保护着,尤其这个人若是尹秋,就更会让满江雪感到动容。 手里的帕子已经冷掉了,怀里的人也还在笑,满江雪暗暗在心底叹了口气,揉了揉尹秋的脑袋,说:先把衣裳穿好,别着凉了。 尹秋看了看她,指着满江雪手上的帕子说:我还没擦完呢。 满江雪便倾身过去,把巾帕浸在水里洗了洗,说:那你是要自己擦,还是我给你擦? 尹秋想了一想,虽然心里很希望满江雪能替她擦,但还是把帕子接过去,说:我自己来就好了,师叔在外边等我罢。 满江雪应了声好,出去前又揉了揉尹秋的头,便在屏风外候着了。 入了夜,万籁俱寂,四下里一片沉静,宅子里的弟子们都挤在廊子里等着孟璟回来,满江雪没把此事告诉尹秋,等尹秋睡下后,她才行到前厅煮起了茶,直到夜深时,大门口才传来了一阵车马驶来的响动。 魏城与苍郡隔得不远,骑马跑上两个时辰就能赶到,这一来一回少不得要四个时辰,加上孟璟还带着伤,马车不便疾行,能这个时候顺利达到已经比满江雪预料之中的要早。 弟子们提着灯笼,在院子里排成排照明,孟璟被人搀扶着入了宅院,满江雪搁了茶盏行到檐下,看着一行人朝她走来。 师叔,一名弟子上前道,我们已将孟师兄安全带回来了,不过还有个意外之喜,师叔看看那是谁? 满江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名模样狼狈的黑衣人正被两名弟子徒手擒着,他虽衣衫破烂,面目也被打的鼻青脸肿,但满江雪仍是第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四目相对下,那黑衣人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被两名弟子挨个儿踹了一脚,扑通一声跪到了满江雪跟前。 寒风料峭,院子里肆虐着烈烈风声,满江雪立在阶上,神情冷淡,分辨不出喜怒,过了一阵,她才转身道:进来。 弟子们赶紧站去了门口,孟璟行到厅内入了座,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大致概述了一遍,满江雪听后没有很快接话,安静须臾才问:既然他是杀害你爹娘的真凶,为何没有动手要了他的命? 孟璟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喝了口茶说:事关多方,还是交由师叔处置为好。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就地拷问那黑衣人,而是让余下的弟子们先把人带下去,只将孟璟一个人留了下来。 厅中各处燃着灯盏,被屋外卷进来的风吹得明灭不定,满江雪斟了茶,看着孟璟道:有个事要问你,你须得说实话。 孟璟神态恭敬,颔首道:师叔请问。 满江雪便问了:我从姚定城离开后,你们前往云间城的路上,是否遇到过一个吹笛人? 孟璟得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后赶紧反问道:是尹秋出事了? 满江雪看了看她,说:那就是有了。 孟璟迟疑着点了点头:的确有,但 但小秋不让你告诉我,满江雪说,你替她瞒了下来。 纵然她语气十分平淡,也未有责怪之意,但孟璟还是起身跪了下来,埋首道:既然师叔已经知道了,这事弟子的确难辞其咎,还请师叔责罚。 满江雪抬手,示意她不必跪,缓声道:我并非要责罚你,只是想问问,你可有听说过关外的蛊毒。 蛊毒?孟璟停顿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抬眼道:我虽对蛊毒了解不多,但师父曾经授课时倒也提到过一些,倘若尹秋是中了蛊毒那一切就都好解释了,只可惜我早些时候没能想到,寻错了方向。 满江雪说:怎么解? 孟璟沉吟片刻,说道:关外的蛊毒通常是以毒虫养制,人若吞入腹中,就能被养蛊人用其方式折磨,如今看来,尹秋能听到笛声且为笛声所伤,大概率就是被人下了蛊,可蛊这种东西是经由养蛊人精心培育出来的,外人不知里头的门路,自然也就不知解法。 满江雪听她此言,不免沉默下来。 也就是说,除了养蛊人,根本没人能救得了尹秋。 可那养蛊人藏在暗处,眼下连他是谁都还不知道,又上哪儿去把人抓来? 满江雪思量道: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那蛊虫引出来? 孟璟道:万物相生相克,办法是一定会有的,但也需要时间,且还需要不断尝试,而尝试的过程中又将发生什么,我们也还不能预估,师父说过,有的蛊虫一旦受到外界的干扰,便会变本加厉,怕的就是那蛊虫没被引出来,反倒将尹秋伤的更深了。 总而言之,这事十分棘手,不好办。 两人便都噤声下来,过了一会儿,孟璟才又说道:师叔既已知道此事了,也应该能猜到那吹笛人是奔着您来的,那师叔可有想过,那人有可能会是谁? 满江雪叹口气:我想过,但也不能确定,何况他在暗我在明,即便我能顺藤摸瓜查清他的身份,暂时也拿他没办法。 孟璟便也跟着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师叔放心,我一定会竭尽所能查到解除蛊毒的法子。 此事先不要告诉小秋,满江雪起了身,目视着沉沉黑夜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发生了很多事,小秋现在好不容易有所好转,别叫这事又影响了她的心境,先装作不知道罢。 直到现在为止,孟璟也还不知她被段宁救走后尹秋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听满江雪如是说来,孟璟心里便大概有了个数,神色凝重道:就依师叔的,我会保密。 虽然早就有过心理准备,也猜测过孟璟或许不知解法,但满江雪仍是有些难言的愁闷,她静默片刻,尔后摆手道:这些天你也辛苦,早些歇息罢。 孟璟这才从地上站起来,问道:那暗卫师兄呢?师叔可要这时候审他? 满江雪想了想:先关着,我此刻即便去了,他也不一定会说真话,晾他两日再说。 孟璟拱手应下,见满江雪这就要离去,纠结了少顷还是跟上满江雪的步伐,请求道:师叔,我我能不能去看一眼尹秋? 满江雪身形一顿,回眸瞧着她。 她分明那样随和,不存在丝毫令人不适的神情,可孟璟迎着她沉静的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阵无形的压迫。 孟璟下意识躲闪了眼神,轻声说:我想替她把把脉,看看她体内可有异常。 满江雪打量了孟璟两眼,说:人已经睡了,明日再看也不迟,你自己身上也有伤,又舟车劳顿,还是下去休息为好。 若是换了旁人,孟璟还能再多争取一下,然而面对满江雪,她只能低眉顺目地答应下来:也好。 看清孟璟脸上或多或少流露出了些许失落,满江雪不自觉皱起了眉,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离开了此地,朝尹秋的房间行了过去。 孟璟目送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心绪一瞬复杂起来,她发了会儿呆,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 夜风寒凉,孟璟捂着心口在原地站了许久,好半天过去,她才沉沉叹息一声,迈开步子回了房去。 第129章 远空响了几声闷雷,雨很快就落下来。 街道上行人匆忙,都在急着避雨,小贩们撑开了油纸伞,逐一收拾着货物,雨水被斜风从窗口吹到了里间,温朝雨伸手把窗户关了,看着对面的人说:你还不走? 小公子捏着茶杯,袖袋里藏着一支若隐若现的竹笛,他不紧不慢地喝着茶,说:再等等。 等什么?温朝雨仰首灌了口酒,面色有些发冷,再要耽搁,满江雪迟早会查到你。 小公子抬了眼,看着温朝雨唇边的伤口,直白道:季晚疏都走了,你还留在魏城不走,我不能放心。 温朝雨嗤笑一声,动作利索地夹了粒花生米丢到他脸上,语气里含着讥讽:你大可放一百个心,我没把你供出来。 分卷(137) 小公子静静坐着,被那花生米砸中了鼻梁,他不恼,只是神色自若道:你当然不敢把我供出来,你若敢说,先不提我会不会对付季晚疏,南宫教主也不会放过你们。 他和南宫悯达成合作多年,两个人心怀鬼胎,各有各的打算,温朝雨一旦将小七的身份公之于众,那她也就离死期不远了,南宫悯再是对她额外开恩,也绝不会在这件事上姑息她。 至于季晚疏,她闭关这几年,还不知道这贱人有没有给她吃什么不该吃的。 要你他娘的跟我多话?温朝雨这几日脾气异常暴躁,口吻极为不善,我还能不知道利害关系?就你她娘的聪明。 眼见她一再口吐粗鄙之语,薛谈在一旁听得面露讪然,倒是小公子一如既往的冷静,平铺直叙道:你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守口如瓶又是另一回事。 温朝雨把腿架到椅子上,坐姿很是不端,她心里揣着火,没地儿发泄,只能拿眼刀捅着对面的人,口气很冲:那你到底要怎样?少他妈废话了! 小公子开了窗,朝底下的街道看了一眼,视线尽头走动着一道红衣人影,暗红的伞面遮住了那人的容貌,他收回目光,这才起了身。 接你的人来了,我也该走了,你若识相,往下就安分一点,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温朝雨说:你去死罢! 小公子对她这话充耳不闻,信步下了楼梯,很快便没了人影。 雨势迅疾,酒楼里客人不多,但也还是有些吵闹,温朝雨扒在窗口看了一会儿,没见到什么人来,她一口气把桌上的酒全喝光了,满脸阴沉。薛谈叹息道:护法,好人难当,您做到这一步已经够意思了,又跟自己较什么劲呢? 温朝雨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跟自己较劲? 薛谈说: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您这么糟践身子,以后落下病根疼的可是您自个儿。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还在乎那点病痛?温朝雨说,死了算了,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下去给我买副棺材罢。 薛谈唉声叹气的:属下真是不明白,您到底是在伤情什么?虽说七少要对付满江雪,但那是他们的私人恩怨,和您没什么关系,您大可不必为着这事动怒。若是因为季姑娘,你们不也已经把话谈清楚了吗?且季姑娘也对您有意,这可是好事啊! 温朝雨顿了一下,颓然道:什么好事?这本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坏事,她把酒壶咣当一声丢了,瞪着薛谈道,你倒好意思提,谁让你把实话告诉她的,我扒了你的皮! 回想起那日被季晚疏问话的经历,薛谈抖了抖,心有余悸地说:您是没看见季姑娘那模样,我哪敢不说?她把剑横在我脖子上,差点把我吓死。 那你怎么不死呢?温朝雨咬牙切齿地说,你赶紧死去罢,死之前捅我一刀,也给我个痛快! 薛谈不敢说话了。 他不吭声,温朝雨也就没了吵嘴的对象,只得吩咐店小二继续上酒。很快,酒来了,温朝雨抱着酒坛仰首猛灌,刚咽了两口,腕间便被一只倏然伸来的手扣住了,同时,有个许久都没听见过的声音在她头顶说:小饮怡情,大饮伤身,温护法,美酒虽美,但也别这么喝。 温朝雨神情不耐地抬起眼眸,待看清身侧站着的人是谁后,便不由自主地怔了怔,继而把酒坛子扔了,面色复杂道:你怎么来了。 南宫悯眸光温和地打量着她,说:我来接你。 温朝雨不知为何,因着南宫悯这句话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她们两人已经快五年没见过面了,眼下突然间碰了头,温朝雨竟是一万个不自在。 去哪儿?温朝雨正襟危坐道,我不会泄露七少的身份,你没必要亲自跑这一趟。 南宫悯笑吟吟道:怎么没必要?多年不见,你我不该叙叙旧? 温朝雨瞟了她一眼,心道叙个屁的旧,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闷地杵在那里不开腔。 雨丝飘在木桌上,也飘在南宫悯的红衣上,她负手而立,眉目噙着一贯的嫣然笑意,柔声道:你不想跟我回去? 温朝雨皱了皱眉:只要我还是紫薇教的人,在哪儿都一样,谁不喜欢待在外头落个自在? 可现在的情况是,你已经不能再待在外头了,南宫悯说,如若没出这档子事,我倒是可以任由你在外头花天酒地,但你把小七让你去救尹秋的事透露给了季晚疏,等同于变相暴露了她,满江雪一旦得知她那笛子伤的是谁,必会派人把你抓回去,那么你猜猜看,她会不会逼着你说出小七是谁? 温朝雨不免又烦躁起来:我自己知道避风头,不劳你费心。 南宫悯看着她,又看了看边上鹌鹑似的薛谈,说:就凭你们主仆二人,满江雪若是带着人找上门来,你怎么避?不等温朝雨接话,她又紧跟着道,何况竹林那一晚愿意追随你的人也死了不少,再要经历波折,你身边可就一个都不剩了。 温朝雨暗暗捏紧了拳头,面上却是忍着火气,质问道:你也知道有人要杀尹秋,你还知道七少为了对付满江雪要对尹秋下手,那你怎么不让别人去帮她?秦护法的腿没断罢?还有另外两个护法成天蹲在教中吃茶偷闲,她们哪个不能出面?为什么就非得扭着我不放? 你问我?南宫悯说,却不是我让你去的。 温朝雨说:那你也默认了。 南宫悯朝她凑近两步,盯着温朝雨说:我如何就不能默认?既然那人要杀尹秋,我也就看看他究竟能有什么本事,从来到魏城起,城外就蹲守了不少教徒,你以为我是让他们在城外晒太阳么?只是那些暗卫弟子全是些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根本用不着我亲自出面,默许小七叫你过去救场是绰绰有余,我若让别的护法去了,这就成了紫薇教的事,而不是梦无归搞出来的乱子,如此简单的道理,还用我来教你? 早在尹秋去云间城的路上,南宫悯就特地提醒过尹秋有人可能会杀她,但因为尹秋身边还有个满江雪,所以南宫悯并没有过多关注此事,毕竟她对满江雪很有信心,她不觉得有人能在满江雪眼皮底下对尹秋下手。 然而令南宫悯也没有想到的是,那些暗卫弟子并非主动寻求时机找上尹秋,而是被梦无归设计引出来的。 梦无归是个什么人?南宫悯眸光闪动,视线游移在温朝雨唇边的伤口上,当年总坛一事匆匆打了个照面而已,我虽知道她是九仙堂的人,也是如意门旧人,但我却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何况此次机关大会前夕,她派人告诉了我沈曼冬有可能在魏城,我来是为了确认沈曼冬是否真的还活着,却没想到梦无归和我一样也知道那人的存在,她将我引来魏城,为的就是试探我知不知道那个人。 所以那天夜里她也派了人在暗中跟着,却是一直观望没有出手相救?温朝雨忍不住拔高声量道:我真是受不了了,敢情你们个个都知道那人是谁,唯独我不知道,你和梦无归一个是紫薇教教主,一个是九仙堂堂主,你们两人为什么不能联起手来把那人杀了? 南宫悯轻笑一声:不是都跟你说了么,我和梦无归都不清楚彼此是不是知道有那个人的存在,即便现在知道了,我和她也暂时没有联手的可能,毕竟如意门总归是被我灭掉的,除非梦无归希望与我牵线搭桥,并且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想做什么,那我才能权衡利弊,考虑要不要和她联手。 温朝雨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半晌才道:机关算尽,勾心斗角,你们果真不累? 累?南宫悯拍拍她的肩,我怎么会累?正如世人所说,我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祸害,我有什么好累? 我累!温朝雨拂掉她的手,愤然道,我压根儿不想掺和这些破事,你们要怎么斗都可以,但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这不就立马给了你一个独善其身的机会么?南宫悯从善如流道,只要你跟我回紫薇教,往下是什么烦心事也没有了,满江雪抓不着你,她就得从别的地方下手查明小七的身份,教主我为了你的安全亲自来接你,这还不够诚意? 温朝雨冷笑:别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你不过就是为了把我弄回去关起来罢了。 你也别说的这么难听,南宫悯笑得悠然,落到满江雪手里,她可不会看在季晚疏的面子上优待你,事关尹秋的性命,你少不得又要挨一顿毒打,教主我可是在救你。 温朝雨又是一声冷笑,踹开长凳狠狠撞了一下南宫悯的肩,边走边道:那我谢谢您。 满江雪给香炉里添了香,在厅中静坐了一阵,不多时,便见一名弟子冒雨前来,躬身立在门外说:师叔,弟子方才去打探过了,温朝雨已被南宫悯亲自接走,这会儿已经出了城。 满江雪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外头逐渐加大的雨势,没说话。 也是她反应慢了一点,前天夜里同孟璟探讨过蛊毒一事后,今早才想起来温朝雨是知道那吹笛人是谁的,满江雪本想将她抓回来问个清楚,可惜还是被南宫悯抢先一步,把人给带走了。 既然南宫悯亲自来接了温朝雨,只能说明她也认识那吹笛人,还要保他周全,而温朝雨这次回了紫薇教,必定会被南宫悯严加看管,不会放任她在江湖上走动,以免落到满江雪手里。 如此看来,那吹笛人既能给尹秋下蛊毒,又与南宫悯有所牵连,也就证明他必定是安插在云华宫里的细作,这些年谢宜君没少清理门户,小喽啰倒是抓了一些,但埋藏最深的那一个却始终摸不着蛛丝马迹,眼看着有了温朝雨这个可以突破的豁口,却又叫她给溜了。 白灵和晚疏那边如何?少顷过去,满江雪才又问道。 都还没来信,那弟子答道,不过方才来了个宫里的师兄,说是掌门派来的,想问一问师叔在魏城的情况。 满江雪抬了抬眼睫,说:人呢? 还在门口等着呢,但他不肯进来坐,说是问完情况后就得立马返回宫去,时间紧迫。 满江雪皱了下眉:什么事要这么急? 那弟子道:他说掌门发现惊月峰的暗卫弟子都不见了,加上您又许久未向宫里写信,掌门很是担心,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所以要他快去快回,路上尽量别耽搁,他说完这话,又看着满江雪道,说起来,咱们在魏城还真是经历了一番惊险,可宫里到如今都还不知道,掌门那边察觉暗卫弟子人间蒸发,心里定然不会太平,然而师叔之前就吩咐弟子们暂时不要往宫里送信,可咱们又不能很快赶回去,那这话,弟子到底要不要如实回? 满江雪之所以要瞒着谢宜君,就是为了防止她得知后乱了分寸,届时大动肝火搞出动作来再打草惊蛇,但眼下谢宜君既然已经发觉了不妙,也就没必要再继续瞒着她了。 满江雪说:那就把这里的情况如实回禀,你转告那弟子,要他除了掌门师姐以外,不要将暗卫弟子的事告诉任何人,再请掌门师姐在宫里查一查,弄清楚这批暗卫弟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那弟子连声应下,转身之时满江雪又开口道:还有一点,你只管说所有暗卫弟子都已身亡,不要将我们抓了一个活口的事透露出去,明白么? 师叔放心,弟子明白。 满江雪摆了摆手,那弟子便又冒着雨匆匆步入了庭院之中。 尹秋倚在栏边,看着雨打亭台,天地蒙蒙,低垂的目光里映着唯一的亮色,是宅院里新添置的君子兰。 孟璟坐在一侧,手拿一把小竹扇,等碗里的药不那么烫了,她才将药碗递给尹秋,说:少时提审暗卫,你去听么? 尹秋把药一口气灌了,拿帕子擦了擦嘴,回道:我与师叔说好了,由我去提审。 孟璟看了她一眼,顺手就把药碗洗了,说:你一个人? 嗯,我一个人,尹秋说,这几日浑浑噩噩的,脑子不大清醒,也没精力和心思去想那些乌糟的事,不过先前与你促膝长谈一番,倒是把思绪都理清了一遍,往下该做什么,我心里也有个数了。 她重伤这一回,醒来后的日子都在调整状态,有些问题是刻意避而不谈,不止弟子们,连满江雪也没有过多提及一二,但事情总要有面对的时候,她不能再被动下去了,必须要主动起来才行。 孟璟说:那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尹秋笑了笑:要做的事很多,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见两个人。 见她没有明言要见的人是谁,孟璟也就不多过问,只是说道: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倒不会与你客气,就是对不住你,尹秋轻叹,这一次是我连累你了。 我就破了点皮,孟璟说,比起你的伤,我这算不得什么。 尹秋看了看她:说起来,这次还真要感谢段小姐救了你,她人还在苍郡么? 孟璟摇头:我回来的时候,她也上路回姚定城了。 找个机会,我与你一同登门拜谢,尹秋说,救命之恩,不能草率。 孟璟嗯了一声,看了眼天色:时候差不多了。 那你替我转告师叔一句,尹秋站起身来,就说我提审完,会过去找她。 孟璟说:好。 两人就此离开,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行去,尹秋出了长廊转去后院,那黑衣人就关在温朝雨之前待过的东厢房,只不过他没温朝雨那么好的待遇,弟子们刻意将屋内所有摆设都撤了,连稻草也没铺,就把他五花大绑扔在地上,每天给点冷水冷馒头,不叫他好过。 这时候原本时日尚早,但因着落雨的缘故,天色便尤其的暗,尹秋端了一盏小油灯,守门的几名弟子给她在里头布了桌椅,她关了门,把油灯搁在桌上,随后矮身坐了下去。 瞧见外头的弟子这就把门给关上了,那黑衣人似有些疑惑,朝门口张望个不停。 别看了,师叔不会来,尹秋靠在椅背上,轻柔的声线与从前听来无甚差别,今日只有我来见你。 分卷(138) 黑衣人蓬头垢面,浑身脏污得不成样子,他喘着粗气从地上挪动起来,靠去了墙壁。 谁来都一样,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尹秋双手交握,看着他道:其他师兄都没了,连同你们的亲眷也已没了,这种时候,你还不肯说吗? 黑衣人咧嘴一笑:小秋,我知道你的性子,你不会说谎,所以你说他们没了,这话我信,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什么都不会说,你别在我身上耗费时间了。 那就不说这个,尹秋掸了掸裙面,言辞很温和,我们相识一场,总有些别的话能说。 见她不像孟璟那般一句话不好就朝自己捅刀子,黑衣人也算放了点心,道:那你想说什么? 尹秋眸光清冽,眼里带着笑意:方才外头死了个人,师兄听到动静了么? 没有,黑衣人审视着她,死了谁? 尹秋说:来杀你的人。 黑衣人先是一愣,随后笑道:诈我呢? 不诈你,尹秋撑着手肘靠在桌边,知道你落在我们手里,你背后的人岂能放得下心?我虽不知他是谁,也不指望你能告诉我,但你想必对他十分了解,那么你觉得,我说他派了人来灭你的口,这事几分真,又几分假? 黑衣人还是笑:得了罢,你们会把我还活着的消息放出去?刚才还夸你不会说谎,这就开始了? 可不是我们放出去的,尹秋表现得很镇定,神色自若道,早在苍郡时,你的消息就已走漏,段家小姐不是江湖中人,她是商贾之女,底下的人又多又杂,没人能拦得住那些闲言碎语,总之你还活着的事,目下已经有很多人都知道。 黑衣人顿了顿,似在考量她这话的真实性,末了才回道:即便我家主子听到风声后真要杀我,那也用不着担心,有你们在这里守着,我还用得着怕么? 看来你还是不想死,尹秋说,可你要知道,六师兄为了保守秘密,甘愿在我眼前自断心脉而死,他肯做到这种地步,却还是没能护得住亲人,更不提你了,你这般贪生怕死,从苍郡来到魏城苟活了这些日子,谁知道你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你便是没说,在你主子眼里那也是说了,如今你既不肯自尽,又想赖以我们活命,怕是没这么好的事罢。 黑衣人迟疑片刻,像是破罐子破摔道:那你们不妨直接杀了我,又与我在这里废什么话呢?左右都是个死,死在谁手里不一样? 尹秋笑了起来:既然你有这要求,我自然要满足你。她说罢,立即扭头朝门外唤道,进来,把他拖出去,挂在门口等着。 几名守卫弟子立马踹门而进,作势要来拖人。 干什么?黑衣人面上闪过几丝慌乱,要杀就杀,抹了我的脖子便是,拖出去是什么意思? 尹秋盯着他:我可不是在同你开玩笑,毕竟师兄妹一场,我下不了手杀你,只能让你主子来处置你了,把你挂在门口不管不顾,到了天亮直接收尸,好方便么。 黑衣人挣扎几下,只得喝道:住手!我不想死! 尹秋没有反应。 几个弟子动作利索,直把人拖到了门口,黑衣人见状赶紧看向尹秋,咬牙道:我只听命于大师兄,背后主子我从未见过,你要真想知道,去问大师兄!他知道主子是谁! 大师兄已经死了。尹秋觉得油灯晃眼,把它朝后移了移。 我说的是真的!黑衣人目龇欲裂,从我成为暗卫弟子起,我就从未见过主子的真容!这些年,我们都只是听命于大师兄罢了,还有老六,他们俩知道所有事,我和其他几位弟子知道的根本不多! 尹秋不看他,只是看着燃烧的灯芯,说:那你们聚拢到一处,总要有个牵头人,大师兄和六师兄,怕是没有这样的本事。 黑衣人胸口剧烈起伏,见尹秋无动于衷,这才啐了一口,说:是是叶师姐。 尹秋眼眸微抬,仍是没看他:谁? 叶芝兰!黑衣人懊恼道,是叶芝兰组建了我们! 第130章 叶芝兰将灯笼挂在墙上,刚要步入藏书阁,后边就跑来一名女弟子,老远便冲她喊道:叶师姐!掌门叫你过去一趟! 夜雪纷纷,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叶芝兰提着裙摆,转身说:什么事? 不知道呀,那女弟子主动把灯笼取下来,握在手里,琉璃峰的白灵师姐回来了,师叔那边的信也到了,估摸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掌门脸色不太好呢,师姐快过去看看罢。 听她此言,叶芝兰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多问,即刻撑着伞离开了问心峰,朝明光殿行去。 到了地方,殿外值守的弟子不知为何都被撤了,里头反倒站着几个刑堂的弟子,叶芝兰见这场面,不由心下生疑,快步入了檐下,进得明光殿一看,谢宜君面色凝重地坐在堂上,旁边果然站着下山已久的白灵。 见过师父,叶芝兰自是先同谢宜君问安,随后才看向白灵道,师妹回来了? 白灵淡淡一笑,看了她一眼:回来有几日了。 叶芝兰正要问她何时回来的,却见谢宜君朝她掷来一封信笺,说:先别急着闲聊,你把这信看了。 察觉谢宜君今日语气有些冷淡,叶芝兰面露疑惑,将那信笺拆开看了看,未几便诧异道:这暗卫弟子都死在了魏城,还要对小秋下手? 信是刚到的,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好些天,谢宜君拨着手里的珠串,眉头紧蹙,我那日还当他们是贪玩,所以偷摸着下了山,没成想他们居然是要跑去魏城杀人! 叶芝兰脸色几变,赶紧问道:那师叔和小秋可有事? 师叔倒是无事,白灵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她,就是苦了小秋,差点把命给丢了,我走的时候人刚醒,现在应该能下榻走动了。 叶芝兰先是松了口气,很快又皱眉道:可怎会如此?那些暗卫弟子这么多年都待在惊月峰守着师叔,怎么一夜之间就都成了宫里的叛徒?他们为何要对小秋下杀手? 白灵没答这话,只是移动视线看向谢宜君,谢宜君也不吭声,她眉目发冷,一言不发地瞧着叶芝兰,神情很是复杂,似有些难开口。 发现这两人看着自己的眼神都带了点异样,叶芝兰大为困惑,捏着那封信左右顾盼,说:师父? 谢宜君见她一脸茫然,这才叹了口气,从木椅上起了身,说:那就得问你了,这批暗卫都是交由你亲自挑选的,那一年你师祖离世,我刚当上掌门,正是内忧外患的时候,江雪为了师门安定成日在外头东奔西走,回来后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我要你挑几个能干的给她送过去,好替她分忧,可你怎么就挑得那么好,怎么个个都是窝藏坏心的细作? 叶芝兰一听这话,心中警铃大作,不可置信道:师父的意思是您怀疑我? 谢宜君眉头不展,神情含着痛惜,她喟叹一声:先不说怀疑与否,你把当年挑选暗卫的过程详细说来我听。 叶芝兰难掩惶恐,但也极力维持着镇定,回道:当年当年我奉师父之命,前往各大峰脉挑选合适的人选,每一个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才敲定下来的,我那时看的不只是他们的功夫如何,还考量过每个人的身家清白与心性品行,她说到此处,看了谢宜君一眼又补充道,何况师父当初不也看过那名单么?是您点了头,我才将他们送去惊月峰的。 她前面几句话说的并无不妥,后面几句却是叫谢宜君听的脸色一沉:我点了头?似你这般说来,倒还成了我的错了? 叶芝兰心中一颤,赶紧屈膝跪下:徒儿并非责怪师父只是实话实说,还请师父不要动怒! 我是点了头,谢宜君压抑着火气,来回踱着步子,沉声道,但是芝兰,为师有多看重你,信任你,你难道不知?你把名单交上来,我不过就扫了一眼,问了几句,整件事我都是交给你全权负责的,如今这些人出了事,你敢说你一点过错都无?照你这话,最终点头的人是我,那是我要对江雪和尹秋做什么吗?我连掌门之位现在都可以立马还给江雪,我对付她干什么?再说尹秋,她是曼冬的女儿,又算我半个徒弟,我又派人杀她做什么? 叶芝兰情急不已,连忙辩白道: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她禁不住哽咽起来,少有这等慌张的时候,暗卫弟子的确都是我挑选的,名单也是我拟的,可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会对小秋下手,师父,您别生气,也许是我哪里疏忽了,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一时半刻也想不起来,但我真的和他们没关系! 谢宜君见她这模样,不免也有几分心痛,说道:那你再好好儿想想,究竟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为师今夜找你来也是为了问清情况,不是为了要给你定罪。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查明那些人的来源,他们都是从各大峰脉挑选出来的,怎么会就那么巧刚好是一伙儿的?你回忆回忆,选人的过程中,有没有谁干预过你,或是有没有谁向你推荐过他们? 叶芝兰神色怔愣,冥思苦想好一阵还是道:没有的没有人干预,也没有人推荐,他们都是我自己选出来的人 闻言,谢宜君长叹一声,容色疲惫道:芝兰,你既什么都解释不清楚,可这事已经发生了,你又是全权负责人,那你说,你要为师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叶芝兰一瞬便红了眼眶,说不出话来。 殿外风雪正浓,满室都席卷着寒风,谢宜君站去门口,任凭那风雪扑打着自己,她静默良久,后才头也不回地道:白灵。 白灵得了呼唤,立即会意,朝身边一名刑堂弟子使了眼色,对方即刻行进偏殿取了个木盒过来,放在了叶芝兰跟前。 师姐先前去问心峰的路上,我与几位师弟师妹搜过师姐的房间,白灵说着,将那木盒轻轻打开,还请师姐说说,这些东西是从何而来? 叶芝兰愣愣的,缓缓朝那木盒投去了视线,待看清里头的东西后,她便顷刻间变得脸色煞白。 只见那盒子里装了不少制作人|皮面具的材料,零零散散,有新有旧,可谓是一应俱全。 不这不是我的,叶芝兰红着眼,猛然看向谢宜君,师父!这不是我的东西! 谢宜君转过身来,面上表情错综复杂,她缓声道:几年前温朝雨假扮天音峰那女弟子溜进宫,劫走了尹秋,我与江雪那般彻查之下都没找出给温朝雨面具的人是谁,如今暗卫弟子出了事,到你房里一搜就搜到了这些东西。芝兰,你作何解释? 叶芝兰瘫坐在地,终于落下泪来,她看着谢宜君眼里浓浓的失望与质疑,哑声道:师父,您信我!徒儿陪在您身边那么多年,您难道不了解我么?我与小秋无冤无仇,更和师叔无冤无仇,我怎会处心积虑那么多年要对付她们? 暗卫弟子是你挑选,这些面具的材料也是由你房里搜出,谢宜君忍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喝道,你还在狡辩!为师悉心栽培你多年,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对待,你却和紫薇教暗中勾结,你简直是要诛了我的心! 叶芝兰凄怆道:师父,您一定要相信我!倘若当年和温朝雨里应外合的人是我,我又岂会把这些罪证留到如今?便是再蠢的人也该知道及时处理,就算是想着日后若还有用,我也不会把它放在房里。师父,这分明是有人蓄意构陷于我,说不定就是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 谢宜君悲愤交加,同样气红了眼,她看着叶芝兰道:背后主谋?那些人哪一个不是你挑出来的?你告诉我背后主谋是谁?言毕,她遂然上前几步,指着那木盒道,你是宫门大师姐,没人能比你更有机会拿到这东西,那年我与江雪都猜测是无悔峰内部出了问题,却是一点疑处也查不出来,如今想来,你是掌门之徒,这云华宫里的各大峰脉,也只有你能够随意出入,你拿了东西,神不知鬼不觉,谁会怀疑到你头上! 叶芝兰嘴唇发抖,被质问得哑口无言,谢宜君又紧跟着道:再说当年锦城一行,我叫江雪刻意假扮成曼冬引出宫中细作,知道这事的人除了我与江雪,就只有你一个,可事情最终还是走漏了风声,紫薇教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直奔锦城而去,如若不是你说的,又能是谁?彼时我也曾怀疑过你,但终究还是放下了疑心,后来你们回了宫,我要你彻查锦城一行的弟子可有细作,却是叫那细作服毒而死!我当时虽是责骂了晚疏,但现在想来,你那时又在做什么?那细作是不是也是你杀的! 叶芝兰白着脸,泣不成声:师父真的不是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原想着,晚疏不成器,她那性子担当不起掌门,我还想过要把掌门给你,谢宜君闭了闭眼,仿佛在这一刻苍老了许多,芝兰啊芝兰你太叫为师失望了。 叶芝兰怔怔地看着她,喉间干涩,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白灵旁观许久,这时候也忍不住说道:师姐,这些材料都是在你房里的暗格里找出来的,藏得很隐秘我们翻了许久才翻到,你她未将话说全,只是轻轻叹息。 前有暗卫弟子,后有面具材料,种种罪证之下,叶芝兰毫无反驳之力,她掩面痛哭,低声呢喃:师父 谢宜君沉沉叹了口气,看了叶芝兰良久,末了才把背转过去,颓然道:把她带下去罢。 几个刑堂弟子领了命,立即将叶芝兰从地上捞起来,拖着她往殿外行去。 谢宜君双眸濡湿,禁不住趔趄几步,白灵赶紧将她搀扶住,关切道:掌门!您 罢了,罢了谢宜君苦笑一声,摆了摆手,若是旁人,我还能接受,可要是芝兰 分卷(139) 白灵同样心情复杂,见状也只能宽慰道:掌门还请保重身体,勿要太过伤心,虽然如今罪证俱全,但也要等师叔回来才能下最终定论,您先不要多想,弟子这就启程赶回魏城,向师叔说明今夜情况。 谢宜君心力交瘁,已无精力再回她的话,白灵将人扶进了内寝,看着这空荡荡的明光殿,不由又是一声叹息。 几日后,叶芝兰关押刑堂的事便传到了魏城,算是掀起了一场风浪。 白灵这一番来回奔波着实辛苦,她在上元城淋了几场雪,来了魏城又赶上了一场雨,这般劳累之下便撑不住感染了风寒,她一进宅子便将宫里的事匆匆禀报给了满江雪,孟璟给她熬了几大碗药汤,白灵一口气全灌了个干净,之后便寻了间房睡得天昏地暗,喊也喊不醒。 从那黑衣人供出叶芝兰的名字后,尹秋与满江雪就一直等着白灵的信,这回听说叶芝兰已被谢宜君扣了起来,两人却并未流露出分毫喜色。 我想不通,尹秋坐在矮脚几前,卷着衣袖为满江雪煮茶,叶师姐没有任何动机要对付我们,她在往些年里与紫薇教也泾渭分明,从未有过惹人生疑之处,她怎么会是宫里的细作? 绵密雨丝自窗口飘洒进来,满江雪没有关窗,她看着外头的落雨说:如若她真是紫薇教安插在宫里的细作,那她吩咐暗卫弟子对你下手,就只能是得了南宫悯的命令,但南宫悯显然没有这意思,她不仅提前通知你有人要杀你,且来到魏城后也没有任何动作,这就说明芝兰并不是听命于她。 那就是叶师姐自己想杀我?尹秋眉头深锁,沉吟道,可她和如意门事变没有半点关系,她杀我干什么?我们之前就分析过,暗卫之所以要对我下手,就是为了警告梦无归不要透露灭掉如意门的另一个凶手是谁,然而叶师姐很小就在掌门身边待着了,我们也算是对她知根知底,除了我娘这层关系,她和如意门几乎称得上毫无来往,她没道理要对付我,何况当年如意门出事时,她年纪也还不大,也没有能力促成如意门的灭亡,这怎么说得通呢? 然而眼下的情况是,暗卫弟子的确是由叶芝兰一手组建,那些面具的材料也的确是在她房里的暗格找到的。 就算面具材料可能是有人故意嫁祸给她,可暗卫弟子的事她却给不出确切的说法,每个人都是由她精心挑选,还分别来自不同的峰脉,现在这些人出了事,那黑衣人也表示他们能聚到一起是叶芝兰的手笔,这事基本说不清,不论从哪方面来看,叶芝兰都有极大的嫌疑。 尹秋入宫这些年来,受过不少人的照拂与关爱,可她至今还记得初入云华宫的头一个晚上,她偷偷摸摸离开了弟子院,想去找满江雪,却是被巡视弟子拦了下来,还要把她带去刑堂问话,彼时是叶芝兰出面替她解了围,不仅如此,她将尹秋送回弟子院后,还在床边守了尹秋许久,等尹秋睡着了,叶芝兰才轻手轻脚地走了。 那一年,因为顶着沈曼冬后人这个身份,尹秋在宫里没少被人议论,她入宫之时,所有人看着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打量和新奇,只有叶芝兰,她平平淡淡,从不大惊小怪,对待尹秋的态度既不热情,也不冷淡。新弟子轻易不准离开弟子院,可她知道尹秋依赖满江雪,所以但凡尹秋提出了要去惊月峰的要求,叶芝兰便从不会拒绝她,再忙也要带她去。 这些都是小事,也算不得什么太大的恩惠,可尹秋却一直记在心里,她记着每个人对她的好,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淡如菊的师姐,却在如今突然间成了要对付她的人。 倘使大师兄和六师兄没有死在竹林,兴许还能逼问一番他们是否听命于叶芝兰,只可惜他们已经死了,而今唯一活着的黑衣人又并不清楚背后主谋到底是谁,他甚至连见都没见过那人的面,他只知道他们都是被叶芝兰送去了惊月峰,而在他心底,他也一直以为所有暗卫弟子都是被叶芝兰所差遣,至于叶芝兰到底是不是,他本人也无法确认,可这却是他唯一能够给出的线索。 我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尹秋闷了半晌,复又开口道,叶师姐兴许是被人下了套,或许早在组建那批暗卫之前,就已经有人设好了局,一旦事情发展到今日的地步,谁若沾手了暗卫弟子的挑选,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便把叶师姐换成旁人,结局也是一早就定好了,所以我猜,叶师姐自己定然也是一头雾水,她应该也不知为何会演变成现在这模样。 见她眉头紧蹙,一脸沉重,满江雪伸出手,抚平了尹秋皱紧的眉,说:可这里面存在一个问题,暗卫弟子并非是去了惊月峰以后才被人收买,他们在那之前就已经参与过如意门的事,也就是说,如意门事变后,他们表面上待在各大峰脉,互不相干,但其实背后早就是一伙儿的了。尔后他们又被芝兰在众多弟子当中精准地挑了出来,送到了惊月峰,你既然觉得芝兰是被人下了套,那么你再想想,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 听她此言,尹秋不免叹了口气,颇为头疼道:是啊,哪有这么巧的事?她揉了揉额角,泄气般地倒去了满江雪身上,枕着满江雪的腿,接着说,好比我中午时分上街买包子,老板虽然做了新鲜的,可他却想让我把早上卖剩下的买走,但他要怎么做,才能在他本人不动手给我拿的情况下,刚好就让我把剩下的都给买走呢? 满江雪说:要么你就有那么倒霉,每一个都准确无误地挑了出来,要么便是老板明确地告诉你,你只能挑那几个,别的他不卖。 尹秋心下一动,抬眼看着满江雪说:所以,是有人指使了叶师姐? 满江雪垂眸回望她,忽而笑了一下,说:这个么,师叔也猜不着。 看见她竟然在笑,尹秋匪夷所思道:师叔怎么这时候都还笑得出来?我都快愁死了 我也愁呢,满江雪说,可愁也无用,不如放轻松。 尹秋耷拉着眼皮:我轻松不起来,这批暗卫弟子若只是单纯奔着我来也就算了,可他们多年前就埋伏在了惊月峰,很显然一开始是要对付师叔你的,倘若我们不能把背后主谋给揪出来,我们就仍会面临未知的凶险,我不愁也不行啊。 满江雪看着尹秋,问道:所以,你相信芝兰么? 尹秋静了片刻,摇头轻笑:倒谈不上是信她,自从经历过暗卫师兄们的事后,我对谁都持有几分怀疑,只是叶师姐这事着实蹊跷,我需得理性看待,不能从表面妄下断论,给一个人定罪很容易,可要洗脱罪名却并非易事,所以我要谨慎,不能轻易断送了一个人的前程。 满江雪伸长手往炉子里添了点炭,平静道:其实她被关起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既然现在人人都觉得她是紫薇教细作,我们姑且也这样认为,那么往下宫里若还有人暗中兴风作浪,就能侧面证明芝兰的清白,但倘若她入了刑堂后便风平浪静,那也只能证明她的确就是细作。 尹秋身心疲惫,翻过身扑在满江雪怀里,闷闷地说:白灵这边也算是有了进展,就是不知季师姐那边如何了,可陆师姐常年待在宫外,暗卫弟子和她素无往来,她也没有沾手过暗卫弟子,季师姐这趟暗中查访,怕是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满江雪摸了摸她的脸,想了一想说:其实只要梦无归愿意说出那个人是谁,一切就都好办,但她想重建如意门,还想同时对付云华宫和紫薇教,野心很大,在我没有明确表示要助她一臂之力的情况下,她定然什么也不会说出来,再者,她此番利用师姐的消息引我们来了魏城,你便出了意外,出于对你的考虑,她接下来应该也不会再有何动作。 尹秋歪着头:那我去见见她? 满江雪说:她不会见你的。 尹秋便又沉默下来。 少顷,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道:梦无归不肯见我,但另外一个人肯定会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离精神分裂不远了,除了睡觉,满脑子都是剧情剧情剧情 第131章 傅湘坐在长案前,手里的笔握了快有小半个时辰,墨水零零星星地滴在信纸上,她却一个完整的字也没写。 外头落着雨,滴滴答答地敲打着屋檐,傅湘在那嘈杂的雨声里又坐了一阵,终究还是把笔搁下,一边叹息一边起了身,推开门行了出去。 弟子们早已在廊子里恭候多时,见傅湘总算肯从房里出来,都暗暗松了口气,赵管家先前多次催促,傅湘都无动于衷,此刻见了她不免有些急躁道:少楼主,时辰已经不早了,尽快上路罢,莫要再耽搁了。 傅湘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挡掉了护卫弟子撑过来的伞,淋着雨行出驿站上了马车。 一行人即刻开始上路,沿着街市朝城外行去,路过一处街角时,傅湘忽然撩开车帘,一言不发地跳了下去。 雨势这样大,她像是全然不在意自己会被淋湿,也不在意身后那些投来的诧异目光,自顾自在雨中走得不紧不慢,连头也不回。 少楼主!赵管家见此情形,赶紧一个飞身拦在傅湘跟前,您这时候上哪儿去? 傅湘没理他,也未开口说话,只是继续朝前走着。 一名弟子见状立即跑过去给傅湘撑了把伞,赵管家观她神色冷淡,自是头疼不已,说道:原定的返程之日已经推迟了好些天,楼主也来过不少次信催着咱们回去,您就别再任性了,趁着时日还不算晚,快些走罢。 傅湘得了此话,这才顿住步子停了下来,她瞧着赵管家,却仍是什么也不说,两个人面对面在雨中对峙了一会儿,便听傅湘倏而一声嗤笑,随即便腾空而起,施展轻功跃去了就近的一座高楼,眨眼就没了人影。 身后很快传来赵管家与一干弟子们的呼喊,傅湘充耳不闻,在一众楼宇之间飞跃起伏,复又回到了九仙堂。她落了地,步履匆忙地绕着庭院转去了梦无归所在的小楼,阿芙正蹲在阶边玩泥巴,见得傅湘不由诧异道:师姐你怎么来了? 傅湘浑身透湿,雨水顺着下巴源源不断淌下来,她立在院子里,面色铁青道:师父何在? 阿芙被她这模样吓得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将手抬起来,指着身后道:在里头呢 傅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你即刻去通传,就说我今日一定要见她一面,否则我决计不会回明月楼。 时至今日,她也未能如愿与梦无归见上面,这段日子以来,傅湘没少往九仙堂跑,但梦无归铁了心不见她,次次都让她吃了闭门羹,眼看着今日就要上路回金淮城了,傅湘那点耐心终于被消磨殆尽,她若是不与梦无归当面把话谈清,夜里连觉也睡不着。 阿芙叹了口气,只得起身行到楼中请示梦无归,傅湘为表诚意没有上阶,就在那雨里站着,等着。 过了许久,才见阿芙蔫头巴脑地走了出来,她看了傅湘一眼,垂头丧气地说:为你挨的骂真是比我自己闯祸挨的骂都多 听她此言,傅湘面上一喜,赶紧迈上阶去,进门时还不忘在阿芙脑袋上揉了一把,阿芙冲她匆忙的背影撇了撇嘴,一肚子不乐意地跳了出去,旋即把门给关上了。 殿中燃着熏香,四处青烟缭绕,梦无归倚在窗下的长案前,正在垂首调香,听到傅湘进来,她头也不抬,看也不看她一眼,恍若当人不存在。 傅湘就这么湿淋淋地站在离梦无归三步远的地方,神色复杂道:师父总算肯见我了。 梦无归不语,专注的眸光落在手里的香料上,始终没有看向傅湘,好半晌过去,她才开口道:知道我为什么不肯见你么? 傅湘把头埋下去,深呼吸一口气,说:知道 我之所以要你大老远跑来魏城,就是为了让你去护着尹秋,梦无归语调平静,却又满含疏离,可你却在关键时候出了岔子,致使尹秋身陷险境,差点丧命,若非那温朝雨无缘无故现身相救,连你师妹都得死在那地方。 傅湘神情羞愧,闻言立即跪下地去,哑声道:没能完成师父的嘱托,的确是我的过错,师父要怎么罚都行,傅湘绝无怨言,但就是不要将我拒之门外,避而不见。 梦无归这才侧目看向她,眼神透着几分冰冷,她缓声道:这五年,你在明月楼一事无成,傅家心法练得不如人意,连你那少楼主的身份也是形同虚设,连个位份低贱的管家都敢骑到你头上来,好在你那小娘至今未有身孕,傅岑也还愿意栽培你,他日傅岑得子,你若还是这副德行,别说楼主之位,你在傅家还能否待得下去都是个问题,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身上的使命?还是说,我交代你的那些事,如今都要交给你师妹去做才行了? 傅湘被她训得无地自容,脸上青红交接,噤若寒蝉。 万幸这回尹秋没有丢了性命,梦无归冷眼瞧着傅湘,语气逐渐变得寒凉,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心血就都将付之东流,眼下机关大会既已结束,你在魏城也就不必久留,趁早给我回明月楼去。 见她说完这话便起身要走,傅湘赶紧站起来,跟上梦无归的脚步,怔怔唤她道:师父 梦无归没理她,走得很快,傅湘喉头哽咽,既委屈又悔恨,想挽留梦无归却又不敢开口,只得悻悻然立在原地,倒是梦无归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她道:满江雪与尹秋现在都已知道了那个人的存在,她们必会想方设法查明真相,尹秋也必会主动与你见上一面,所以你最好立马上路,不要与她碰头,如若实在避不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该是不需我来教你。 傅湘眼圈微红,万般惆怅地看着她,苦涩道:师父放心,我明白的 梦无归瞧了她一眼,随即拂袖离去,再无二话,很快便消失无踪。 阿芙躲在房梁上偷听了这一阵,见梦无归就此离开,便倒挂在梁上把头探进门内,看着傅湘道:行了师姐,面也见了,话也说了,你还是快回明月楼罢,别愣着了。 傅湘内心无比煎熬,如同被钝刀磋磨一般,她一脸沉闷地行到门口,长长叹了口气。 阿芙看了她一会儿,一个翻身从上方落下来,搜肠刮肚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体己话,只得挠着头道:那什么你先等等我啊,我去给你拿套干净衣裳,你把衣裳换了再走罢。 她说罢,动作利索地冲进殿中翻找了一套衣物出来,傅湘却只是摆了摆手,复又冒着雨朝门口行了过去。 阿芙拿她没办法,只能跟上去送一送傅湘,两人到得大门时,赵管家已带着车马候在了外头,他原想数落傅湘两句,但见傅湘神色不快,便也忍着火气没有开口,傅湘正要提着裙摆迈上车驾,忽听阿芙在身侧惊呼道:不好,尹秋来了! 分卷(141) 两人驻足在雨中,像是谁都没有要尽快回屋避雨的意思,雨声太大,孟璟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只能看见尹秋望着满江雪的眼神莫名含着几分缱绻,而满江雪轮廓清晰的侧颜也噙着平素不常有的笑意。 孟璟不知为何愣了愣,因着眼前这一幕画面生出了几分无法言喻的感受。 她不自觉攥紧了手里的伞柄,注视着那两道有些相似的身影,心中一瞬弥漫开了些许异样的情绪。 行了别看了,有那么好看吗?忽然,有个稍显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孟璟一怔,略有些仓促地回了头,便见白灵双手环胸靠在墙壁上,压低声音咳嗽着,似笑非笑地说:我先前让你给我熬的药呢?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你来。 孟璟看了她一眼,立马动身道:方才在跟师叔谈话,我现在就给你备药。 白灵意味不明地打量她一阵,旋即也迈开步子跟在了孟璟身侧,两人行到转角处时,白灵又回头朝庭院里的两人看了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孟璟,有件事罢我觉得还是得跟你说一下。 孟璟没看她,目视前方道:什么事? 白灵用余光端量着她,说:这回小秋重伤,多日昏迷不醒,情况很是危急,你人在苍郡可能不知,这些天以来,师叔几乎夜夜都在榻边守着小秋,一场好觉也未睡过,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便只能在外头干等着,小秋能这么快就下榻走动,全是出于师叔的悉心照顾,如若没有师叔,小秋估计至今都还在病床上躺着。 孟璟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说:这我知道,怎么了? 白灵清了清嗓子,环顾了一下周遭环境,见左右都无人路过,才又接着道:我是想告诉你,小秋昏迷的那几日,她喝水也好,喝药也罢,都是师叔亲自喂给她的,明白么? 孟璟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停在原地,侧身看着白灵,说:这我同样知道,到底怎么了? 见她仿佛根本没明白自己什么意思,白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亏你还是医药弟子,我话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一个劲儿问我怎么了,我问你,一个人在昏迷不醒的情况下,该怎么做才能把药给她喂进去? 孟璟不假思索道:其实人若昏迷不醒,喂水和进食都是忌讳,稍有不慎便可能导致病人窒息而死,但照尹秋当时性命垂危的情况来说,她若不喝药,得不到及时的医治,就有极大的可能会丧命,所以即便是要喂药,也得撬开唇齿,拿勺子压着舌根一点一点喂,且过程之中还必须小心谨慎,全神贯注 她这番话还未说完,白灵便露出一副无语问苍天的表情,打断孟璟道:算我求你了,你别跟我说那么多有的没的,我不学医我也懒得听。我再问你,若是不用勺子呢?又该怎么喂? 孟璟皱起眉来,困惑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白灵简直拿她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道:你这人怎么你真是急死我了!除了用勺子喂,还有一个办法便是用嘴么!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孟璟顿了顿,倏地抬起眼睫,眸色意外道:你是说 见她总算明白过来,白灵长长舒了一口气: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孟璟脸色几变,哑声半晌才神情复杂道:所以你要跟我说的事,就是这个? 白灵点点头,伸出手在孟璟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好歹同门一场,我做回好事,算给你个提醒。 孟璟暗暗握紧了掌心,面上却是维持着沉静:提醒什么? 白灵瞟了她一眼,操着手道:在我跟前就不必装了罢?你对小秋是什么心思,我心知肚明,我只是想提醒你,小秋无父无母,她的婚姻大事必然是由师叔做主,你若对小秋有意,就必得先过师叔这一关。 眼前顿时浮现起庭院里头的两个身影,孟璟心口一紧,把手里的伞骨攥得咯咯作响。 没你说的这回事,良久,孟璟才克制着内心的波动,艰难开口道,我对尹秋没有非分之想,我只将她当做好友。 白灵本想再劝诫她几句,但见孟璟神色间隐隐透着些沉重与冷然,便识趣地没再多嘴,尽量语调轻松道:你要真这么想,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尹秋提着裙摆,被满江雪牵着手穿过雨幕入了廊下,她把撑开的伞搁在地上,看着满江雪原本洁净的云靴此刻已经透湿,不免轻叹着笑道:眼看着几步路就走到了,师叔不用到院儿里接我的。 满江雪把肩上的锦袍披给尹秋,又带着她往厢房那处去,说:怎么耽搁这么久才回来? 尹秋吹了风有点受凉,捏着帕子咳嗽两声,说:险些就错过了,好在傅湘还是愿意见我的,毕竟五年不见,总会有很多话要说。 两人便一路谈着话回了房去,满江雪换了身干净衣裳,又让人送了热水过来,尹秋就在屏风里头一边泡澡,一边将今日与傅湘所谈的种种同满江雪叙述了一遍。 房里萦绕着湿热的热气,轩窗挡不住寒风,屋子里白雾翻飞,烛火摇曳,满江雪跪坐在矮脚几前,拿热水温着尹秋要喝的药,说:梦无归这是早有打算,日后傅湘若登上楼主之位,明月楼也等同于握在了梦无归手里。 早在几年前她就找过我,只不过比师叔晚了一步,尹秋说,而她这么多年都不与我相认,应该是忌惮紫薇教和灭掉如意门的另一个凶手,不想暴露自己,但此番魏城一行,她却突然将我们所有人都引了出来,她想做什么呢? 满江雪说:她的目的很好猜,无非就是报仇和重建如意门,从前不与你相认,除了不想暴露自己,亦是为了你的安全,而今你已经长大,也已经能够面对这些事,并且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对于梦无归来说,眼下自然是成熟的好时机。 那她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见我?尹秋说,我与傅湘分别后,提出过要与梦无归见面,但阿芙说梦无归不想见我,还让我尽快回宫去,不要在魏城久留。 因为南宫悯至今还不知道你和她的关系,满江雪说,倘若南宫悯得知梦无归的真实身份,必不会放任她不管,如意门旧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下来的沈家后人,南宫悯灭了如意门,她自然会忌惮梦无归要找她寻仇,也就是说,眼下你仍处于被动的危险境地,南宫悯一旦查明梦无归是谁,便可以随时对你下手,从而牵制梦无归。 更重要的是,除了南宫悯,还有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在虎视眈眈,梦无归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紫薇教,倘使她在这时候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南宫悯很有可能会与那人联手对付她,而她既保全不了尹秋,傅湘又还没有真正成为明月楼楼主,梦无归就仍旧摆脱不了势单力薄的现状。 所以她才要主动和师叔表明身份,就是希望得到你的支持,尹秋幡然醒悟,可她想要的不只是报仇,还要重建后的如意门问鼎江湖,而要做到问鼎江湖,除了对付紫薇教以外,就还需拿下云华宫。 眼下云华宫乃是江湖第一大派,其次便是作恶多端的紫薇教,旁的门派暂且不提,梦无归野心如此庞大,想以一己之力扳倒这两个门派,几乎可说是天方夜谭。 再者,九仙堂共有九位堂主,梦无归只是其中之一,她没有能力调派整个九仙堂为她所用,但只要傅湘成了明月楼楼主,再将满江雪拉拢到手,事情就并非没有可能达成。 但凡满江雪愿意帮她,毫不夸张的说,云华宫基本是手到擒来,只要满江雪一句话,谢宜君随时可以退位让贤,有了实力雄厚的云华宫在背后鼎力相助,梦无归根本不会畏惧紫薇教,她与满江雪合力而击,杀掉南宫悯是轻而易举的事,至于暗卫弟子背后的人,自然更加不值一提。 只可惜我不会帮她,满江雪语调平静,除非她能说出暗卫弟子背后的人是谁,但我不帮,她不会说,所以我们只能僵持下去,她也只能一筹莫展,继续与你保持距离。 如若梦无归仅仅只是为了报仇,看在沈曼冬与尹秋的面子上,满江雪兴许还有考量的余地,奈何梦无归要成为武林霸主,满江雪若真助了她一臂之力,谁能保证梦无归不会成为下一个南宫悯? 满江雪不会把云华宫交给一个其心不明的人手里,更不会让云华宫成为他人复仇的利器。 门派相争,江湖动荡,那时又会死掉多少无辜的人?这样的风险,这样的代价,满江雪绝不可能答应梦无归。 可她把我娘的消息还告知给了南宫悯,尹秋垂头看着水面,沉吟道,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南宫悯在魏城却连面也没露过,梦无归为什么要把她也引来? 满江雪说: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梦无归想试探南宫悯会否知道那人的存在,而南宫悯会来魏城,应该是为了确认师姐的生死,毕竟圣剑遗失多年,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追回圣剑的机会。 尹秋说:可温朝雨会救我,却并不是南宫悯的意思,这是不是能说明,南宫悯并不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她一定知道,满江雪说,否则她又怎会仅凭梦无归放出师姐的消息,就猜到有人可能会杀你,还亲自跑去提醒你? 尹秋想了想,说:倒也是她捧起水洗了把脸,提了点精神,又说,所以眼下,南宫悯和梦无归一定都清楚对方也知道那个人了,那么有没有可能,她们两人反而会暗中联手?既然师叔不肯出手相助,梦无归肯定会找上别的人结盟,哪怕这个人是南宫悯。 满江雪说:那就要看南宫悯与那人之间有没有仇了,倘使她与那人也有不为人知的恩怨,她兴许会愿意与梦无归联手,但前提是在她还不知道梦无归是谁的情况下。 听到此处,尹秋忽然心下一动,转过身趴在浴桶边缘,透着屏风看向满江雪的影子道:这么说来,梦无归不肯告诉我们的事,南宫悯是知道的。 满江雪闻言也抬起头来,朝尹秋回望过去,说:你想找南宫悯问个究竟? 隔着屏风,两个人其实都看不清对方,但谁也没有把视线移开,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对视着。尹秋说:不可以吗?她专程来提醒我,也算是一份恩情,我以道谢为由主动求见,她应该会见我的。 满江雪说:但她不一定会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 可现在有两件事要弄清楚,尹秋说,一是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我不相信是叶师姐,她没有那样的分量能让梦无归忌惮成这样,至于她是不是紫薇教的奸细,这个可以暂时不表。二是温朝雨听了谁的话要来救我,既然不是南宫悯给的命令,那么那个人是谁,南宫悯又认不认识?那个人又想做什么?这两件事,若是让我自己去查,根本没有查明的方向,除了问一问南宫悯,我目前也想不到别的方法。 满江雪静了一瞬,说道:让温朝雨来救你的人,我之前已叫晚疏去问过了。 尹秋说:果真?那师叔怎么都没有跟我提起过? 满江雪顿了顿,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话锋一转道:水该凉了,你还不出来? 尹秋只得赶紧从浴桶里出来,飞快擦干水渍把衣裳草草套上,又急急忙忙朝屏风外奔出去,冲满江雪问道:是谁?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把手边的汤药举了起来,说:你猜是谁? 尹秋把那碗药一口气灌了,又拿茶水漱了漱口,说:这怎么猜?师叔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罢。 满江雪不语,冲尹秋招了招手,尹秋看了她一下,便放下茶杯朝满江雪行了过去,她还未屈膝坐下,满江雪便伸长手将尹秋往自己身前一拉,口吻平淡道: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得先跟我坦白,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映着飘荡的烛光,满江雪低垂的眼眸显得有几分幽深,尹秋对上她的视线,不免感到疑惑起来:我能有什么事瞒着师叔? 那就得问你自己了。满江雪说。 尹秋立即暗暗思索起来,不多时,她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登时流露出几分慌乱,眼神也跟着躲闪起来。 满江雪将她一切反应尽收眼底,见状便又问道:想起来了? 尹秋不禁埋下了头,忐忑道:我想的,和师叔说的,是同一件事吗? 闻言,满江雪挑了挑眉:看样子,你瞒着我的事还不止一件了。 尹秋虽然心虚,但也还是老实道:没有的,只有一件。 满江雪见她埋着脑袋不敢看自己,倒也不再逗她,说道:温朝雨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姓,她只说那是个吹笛子的人。 尹秋得了这话,先是神情一愣,随后又面露古怪。 是不是觉得矛盾?满江雪捏着尹秋的下巴,把她抬起来面向自己,他既要暗中伤你,又要让人救你,这样的举动很奇怪,对么? 尹秋被迫仰着头,承受着满江雪直白而肆意的目光,她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半晌才耷拉着眼皮说:师叔什么时候知道的? 满江雪捏着她不放,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甚至有些不常有的严肃,她盯着尹秋说:我从前一直教你要有自信,所以,你是已经自信到觉得自己能够与任何人抗衡,也没有必要告诉我? 尹秋听她语气含着训斥的意味,难免心里一慌,赶紧道:不、不是的 那是怎么?满江雪说。 尹秋霜打的茄子一般,只能任由满江雪扣着自己,细若蚊足道:我只是,担心师叔 你能这么说,只能证明你也猜到了他是要对付我,满江雪说,那你觉得,你把这事隐瞒下来,就能很好的解决么? 不等尹秋回答,满江雪又接着道:还是说,你已经有了解决这个人的办法? 尹秋愣了愣,泄气道:没有 你这么不乖,我会生气,满江雪说,万幸这次他是叫温朝雨去救你,而不是亲自跑过去对你下手,否则我人在九仙堂,你孤立无援,必会丢掉小命,那你让我怎么办? 分卷(142) 尹秋听着她的话,心里真是又羞愧又自责,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满江雪看着她,也未再言语。 两个人便都安静下来,只有外头的风声经久不息,尹秋煎熬了一会儿,只得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看着满江雪,说:师叔生气了吗?我知道错了 满江雪看她这模样,便是有气也生不起来了,她叹息一声,把尹秋轻轻揽到怀里,说:你啊 第133章 次日清晨,尹秋醒来后照例去了前厅与满江雪一同用早膳,喝过药以后,弟子们把大夫引进来,给尹秋复诊。 这几日,满江雪都没在尹秋房里留宿,守着人沐了浴,喝了药,等尹秋睡着后,她才会回到自己房里去,到了第二日,两个人才会又在前厅碰头。 昨日下了一天一夜的雨,院儿里被冲洗得很干净,只是摆在外头的君子兰没人看顾,盆里的泥都见了底,尹秋歪在藤椅上,看着弟子们在外头互相扔泥巴玩儿,觉得很有趣。 衣袖卷起来我看看。大夫把完了脉,在一侧说。 尹秋看得正起劲,闻言反应有些迟钝,满江雪便替她卷了衣袖,那大夫瞧了两眼,说:怎么这么快就掉了痂,不是说了要少沐浴么? 尹秋昨夜才泡了澡,知道说出来肯定得挨训,便装作没听见,满江雪只好替她打掩护,说:是淋了雨。 人还病着,又怎么能淋雨?那大夫两眼一瞪,看着满江雪说,这小姑娘不懂事,你这做姐姐的就得盯着点,你看看,这伤口又有炎症了,不好好爱惜,得留多少道疤? 这大夫来过好些次了,还在宅子里住过几日,但他并不知满江雪的身份,只晓得对方应该是云华宫里头的什么人物,院子里那些姑娘小伙儿都得听她的,他见满江雪对待尹秋别有不同,也就自然而然将她们两人的关系看做了姐妹。 先生教训得是,满江雪容色平静,谦虚道,往下一定注意。 尹秋偷瞄她一眼,绷着脸皮憋笑。 待上了药,又开了两张方子,那大夫才背着药箱告了辞,满江雪付了诊金,亲自把人送到了大门口,回来时,尹秋捧着碗一勺一勺地喝粥,见了她就开始笑。 不准笑。满江雪立在门口,挡住了外头的天光,看着尹秋说。 没笑。尹秋立即收敛了笑意,但没过多久又破了功,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再笑我把你扔出去,满江雪冷酷地说,没大没小。 又不是我说的,尹秋缩着头,脸上笑意不减,你去找大夫的麻烦,不关我的事。 满江雪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阵,行到桌边坐下,说:伤口还疼么? 尹秋眉眼弯弯:不疼啊。 我还气着,满江雪说,你不要嬉皮笑脸。 谁嬉皮笑脸?尹秋拿额头撞了一下满江雪,说,明明昨天夜里就不气了,师叔吓唬不了我。 满江雪没理她。 尹秋把勺子丢了,歪着头凑到满江雪跟前,仰脸打量她说:师叔怎么都不会变的?我十岁那年见你,你就长这模样,现在我都十七岁了,师叔还是长这模样,也难怪大夫要说你是我姐姐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满江雪说。 什么问题?尹秋说。 不是我看着年轻,满江雪垂眸扫了她一眼,是你太过老成。 尹秋噎了噎,这次是真的笑不出来了,控诉道:师叔好过分,我可是在夸你! 满江雪说:我说你老成,难道就是在损你? 尹秋安静片刻,一脸不乐意地坐直了,嘀咕道:反正我说不过师叔 满江雪这才也露出了点笑意,给尹秋夹了两筷子菜,说:吃完饭,去房里收拾一下,再去后院挑匹你喜欢的马。 尹秋有点意外:是要回宫了吗? 满江雪说:你不是想见南宫悯? 尹秋顿了顿,不可思议道:师叔真的肯让我见她? 你昨晚说的话,我想了一下觉得有点道理,满江雪说,就是不知南宫悯会不会坦诚直言,但我去问,她定然什么也不会说,可若是你,她兴许会透露一点线索。 纵然南宫悯这人深不可测,不能以常人的思维方式去度量她的行为,但从她愿意提醒尹秋这事来看,她对尹秋或多或少还是有那么点关爱的,毕竟因着尹宣的缘故,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尹秋的确是她侄女,何况,她现在还不知道梦无归的真实身份,也就不会伤害尹秋。 说到线索,尹秋忽然想起来,她跑来找我的那天夜里,除了提醒我有人会杀我,还特意提到过宫里的观星台,让我有空多去那处转转,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现。 满江雪眸光一动:观星台? 那地方立着各位师祖的衣冠冢,尹秋说,我去得少,师叔倒是常去祭拜,你从前可有发现过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吗? 满江雪略一思量,说:这倒是没有,她搁了碗筷,若有所思道,不过她既特意提到了此事,往下我自然会多加留意。 尹秋点点头,又问:那师叔要和我一起去苍郡吗? 满江雪将目光落到她身上,说:你想我去么? 尹秋说:当然想了。 但我不能去,满江雪说,我若同行,南宫悯必不会愿意见你,她此番来魏城迟迟没有现身,除了别的原因,便是怕撞在我手里,她知道我来魏城会杀她,所以我要是跟着你去了苍郡,她定然会躲起来。 虽然知道满江雪言之有理,但尹秋仍是有些失落,同时又有些不可置信:师叔真的放心我一个人去?她说完,又着重强调道,那可是紫薇教,那可是南宫悯。 满江雪笑了一下,清清淡淡地说: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不是金枝玉叶的小教主么? 尹秋脸一皱,无言道:什么小教主,师叔也来打趣我。 满江雪说:我不仅要让你一个人去,且你上路后,我还得立马返回宫里。 尹秋蒙了:啊? 我想过,你不会出事,满江雪说,而我走了,那吹笛人也不会盯着你,你很安全。 尹秋哪里知道一夜过去她就把所有计划都想好了,还是这样的安排,不由闷闷道:师叔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再丢下我一个人,还说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这才几天过去,师叔就变卦了。 满江雪弯唇一笑,瞧着尹秋道:你害怕? 尹秋说:我倒不是害怕,是师叔言而无信,我生气。 不准生气,满江雪说,我的气都还没消,你的气又从哪里来? 尹秋毫无办法,只能认命:那师叔这么急着回宫,甚至都不愿意留在魏城等我回来,又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满江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说:芝兰我得亲自审一审,魏城的情况也需与掌门师姐当面对谈,另外你方才说到了观星台,我也得回去看看。 尹秋还想再挣扎一下,绞尽脑汁道:可梦无归不是说还有个东西要给师叔看吗?师叔不去了? 嗯,满江雪淡淡道,不去了,原本是想去的,不过我已经受够了她那些故弄玄虚的把戏,也懒得去了。 尹秋目光哀怨地看了她一阵,末了长叹一口气,趴在桌面说:那好罢说完这话又刻意补了一句,我还是个伤患呢 满江雪说:等你离开苍郡,再回宫与我碰面,你的伤也就差不多好了。 尹秋郁闷道:可我受的是内伤,大夫说了,不到明年开春,我都不能轻易动用真气,万一遇上什么意外,我被人打死在外头怎么办? 满江雪说:真气用不得,使剑倒是没问题,你把逐冰带上,打不过就逃。 尹秋说:怎么逃?我连轻功都使不出来。 满江雪说:苍郡除了紫薇教一家独大,别的门派都不值一提,所以除非你自己闯了祸,惹上了什么不好惹的人,没人会无缘无故动你,即便你若是真的闯了祸,苍郡城里也到处都是紫薇教的人,你只要向他们求救,说出自己是谁,就不会出事。 尹秋说:我好气啊。 满江雪忍俊不禁,还是说:不准气,你不听师叔的话么? 尹秋低哼一声,把脸埋起来,不说话了。 满江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吃饱了没?吃饱了就去房里收拾行李,趁早上路。 尹秋不想理她。 满江雪说:又有小脾气了,你不听我的话,这些事要怎么查清?你看,暗卫弟子背后的人是冲我来的,那吹笛人亦是如此,师叔现在就信得过你一个,你要是不帮我,师叔会很危险,你舍得看着师叔被人暗算么? 尹秋动了动脑袋,把眼睛露出来,看着满江雪说:舍不得 满江雪说:那你还这般不情愿,你不心疼师叔么? 怎么会不心疼呢?尹秋嗖一下坐起来,极其认真道,我不是不情愿,相反,我其实很情愿查明这些事,我只是不想和师叔分开。 满江雪瞧着她,笑了笑:师叔也不想和你分开。 尹秋又是一声叹息:好了,师叔的意思我都明白的,我去就是了,她说完,立马站起身来,我这就回房收拾行李。 满江雪轻轻笑着,也跟着站起了身,忽然伸手把尹秋打横抱了起来,说:那我送一送你。 言罢,她就这么抱着尹秋迈出了门,在一众弟子们惊愕的目光中朝厢房行了去。 尹秋心下怔愣,回过神来时两人已步入了长廊,她抬头看着满江雪,满江雪也在垂眸看着她,尹秋脸一红,余光里瞥见弟子们都在朝她们这处看,不由赧然道:师叔放我下来罢,我能自己走的。 她把脸埋在满江雪胸口,面颊飞快窜上两团红晕,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说:你害什么羞?我又不是第一次当着他们的面抱你了。 尹秋细着声音说:可我都这么大了 长大就不能抱?满江雪说,谁定的规矩? 尹秋抬起眼睫,看着满江雪柔和的目光,视线碰撞之下,她心里忽然生出了点无法形容的感觉。 她觉得满江雪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尹秋说不出来,尹秋只知道经过这一次伤重后,满江雪对待她的态度仿佛和以前有了一些区别,虽然她们相处时还是同过去一样,有说有笑,也有肢体接触,满江雪也表现得十分自然坦荡,可尹秋却总觉得她似乎和以前那个师叔不太一样了。 而这种感觉,在此时此刻也尤为强烈。 鼻息间浮动着那股熟悉的疏香,满江雪的白衣也始终透着挥之不去的风霜之气,她这个人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像白雪那样干净,也那样令人着迷。 心口怦怦直跳,耳根也渐渐传来了热意,尹秋便是再不愿多想,也不得不承认她和满江雪之间像是有了一些若有似无的暧昧。 暧昧。 尹秋为着这个词心神荡漾。 能和满江雪暧昧,这事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会信。 可它就是这样发生了。 可它真的发生了吗? 尹秋不敢确定,又无比希望,她胡思乱想着,回忆着这些天来的点点滴滴,回忆着满江雪看她的眼神,尹秋心里好像下了一场春雨,那些雨是暖的,把她心底那颗已经萌芽的种子浇开了花骨朵。 但她不敢让那朵花盛开,因为她不知道那场雨是满江雪给她的,还是她自作多情臆想出来的。 吱呀一声,房门轻轻开了,尹秋杂乱的思绪被这开门声及时拉扯回来,满江雪抱着她进了屋,似是一路上都没发觉尹秋莫名的安静,自顾自开口说:换洗的衣物就不必带了,带两张银票就好,缺什么就买,你换身衣裳再走。 尹秋飞快看了她一眼,轻轻应了一声,站稳后便打开衣柜挑了套洁净的白裙,她正要转去屏风后换衣,却见满江雪伸手取了另一套衣裳,递给尹秋说:穿这个。 那是一套胭脂红的衫裙,料子轻柔垂坠,外头还罩着一层飘逸的薄纱,颜色亮丽,却不显得艳俗,很漂亮。 这裙子还是初来魏城那日买的,满江雪在外奔波一向不喜携带衣物,她觉得行走不便,所以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是现买,尹秋跟在她身边也习惯了衣着素净,当日不过是称赞了一句,满江雪便把这裙子给她买了回来,只是到现在也还没穿过。 尹秋把裙子接过来,看了两眼说:这颜色会不会太招摇了? 满江雪在桌边坐下,端详一阵道:不会,你是穿惯了弟子服,鲜少有穿私服的时候,这颜色很衬你,穿上看看。 既是满江雪让穿的,尹秋也就不推辞,她躲在屏风后把裙子换好了,却是突然间有些不好意思出去。 虽然这着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她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没散,尤其是想到满江雪正在外头等着看她穿上这裙子是什么模样,尹秋就更是禁不住感到紧张起来。 她在屏风后踯躅着,磨蹭着,迟迟也没能鼓起勇气出去见满江雪,直到满江雪主动问了一句,尹秋才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挪着步子走了出去。 她脸上余红未消,躲闪的眼神透着遮掩不住的羞怯,纱裙飘飘荡荡,红得像一团雾,把尹秋带着病气的面容衬得亮丽了几分。 满江雪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溢出了笑容,她来回打量着尹秋,最后开口说:好看。 尹秋站在那里,两手背在身后。 分卷(143) 怎么不说话?满江雪起了身,朝尹秋走去,她用指尖把尹秋微乱的碎发理了理。 距离被拉近,属于彼此的味道又糅合在一起,这样一个平常的举动,又像湖面忽然刮来的风,把尹秋的心吹开了层层涟漪。 满江雪就是那阵风。 尹秋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也感受着满江雪的存在,她在悸动之中又不免觉得自己荒唐,也太经不起触碰。 可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发自内心的喜欢满江雪的触碰,并且也想要去触碰满江雪,然而双方的触碰会否是出于同一种感情,这是让她目前还解不开的谜题,也是她无法跨越的莫大阻碍。 也许问上一句就能清楚了,可要真是问了,她又能不能承受得起满江雪的回答? 那么,除了亲口问询,还有没有别的方式能够试探? 无法开口用言语求证的事,倘若交给触碰本身,会不会有意想不到的回应? 尹秋思索着,随后把攥紧的手心松开,缓缓抬起了头。 寒风在门口盘旋交织,却没有完全进来,只给了屋里的两人一些恰到好处的微风,满江雪的白衣在那风里漾开了轻柔的弧度,她身量高挑,身姿挺拔,面对尹秋时总是习惯微微俯身,这一刻也是如此,她垂眸看着尹秋望向了自己,眼里的胭脂红很快开始闪动起来,在缓慢地靠近着她。 满江雪静静站着,察觉到了尹秋一瞬间的神色变化,她动了动唇,正要问上尹秋一句,尹秋却抢在她发出声音之前轻轻贴在了她怀里。 习以为常的拥抱,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可满江雪却陡然生出了一种异于平常的感受。 那种感受很微妙,由不得她拒绝,也由不得她掌控,她敏锐地发现这个拥抱和过去相比有了明显的区别,却同样让她愉悦。 肩上多了点重量,也多了点带着湿意的温度,尹秋把头埋在她颈侧,轻浅的呼吸像一片飘落的羽毛,萦绕在那里的肌肤上。 自然而然的,满江雪垂在身侧的手抬了起来,她拥住尹秋清瘦的身躯,把她环抱在了怀里,然后她微微偏了头,低垂的视线落去尹秋苍白又泛红的侧脸。 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在下一刻朝她看了过来,尹秋发丝微乱,眸中像起了一层湿漉漉的雾,她眼里的神情那样明显,是显露无疑的依恋,还带着某种不可言说只能意会的情感,像是一种邀请,又像是一种期盼。 满江雪心下一动,凝望着尹秋。 她仿佛想要什么,可她不说。 为什么不说? 她想要的,和她能给也愿意给的,又是不是同样的? 满江雪犹豫着。 颈侧的温热呼吸还在继续,怀里的人也还在看着自己,满江雪在思索间已不自觉地抬高了手,她容色沉静,眼神却是有几分深邃,她轻抚着尹秋的脸,指腹游移在尹秋朦胧的眉眼,扇子般的长睫,还有滚烫的面颊,她扣着尹秋的腰,指尖在移到尹秋唇角时,倏然停了下来。 被她这样亲昵地对待,尹秋的呼吸都快乱了,这是她想要却始料未及的回应,她忍不住欢喜起来,又忍不住想要更多,可那只手停在唇边没有了动作,她只好鼓足勇气轻声呼唤着:师叔 满江雪眼睫微颤,眸底的光华因着这句呼唤忽闪起来。 她明白了。 尹秋想要的,和她想给的,是一样的。 心里顿时弥生出浓浓的喜悦,好似一阵突如其来的潮水,顷刻间将她整个人席卷起来,这一刻,满江雪摒弃了那些克制和迟疑,她重新伸出手,轻轻碰到了尹秋的唇。 柔软的触感流连在指腹,又从指腹蔓延到了心间,尹秋细微地颤抖起来,在满江雪轻柔而细致的抚摸下闭上了眼。 满江雪看着她,横在尹秋腰间的那只手下意识用了点力,她把尹秋抱得更紧了,抚在尹秋唇上的手却始终保留着温柔。 要更进一步吗? 满江雪揣摩着。 第134章 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神都噙着相同的情动,这般亲密相贴下,隔着衣料,两人的体温在互相交融,彼此的心跳也逐渐达成了同样的频率。 尹秋眼眸半睁,上挑的外眦勾着卷翘的长睫,把眸中欲语还休的波光半掩着,她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想压抑却压抑不住的紊乱气息。她觉得嘴唇好烫,又好痒,也不知从何生起了股冲动,想要咬住满江雪素白的指尖,可她不敢这么做,她只能跟随身体的本能,咬了咬因为满江雪的抚摸而变得干燥的下唇。 满江雪手指微蜷,眼神在触碰到尹秋的动作时暗了暗,心底有个声音在催促,在煽动,她表面这样平静,内心却是山风呼啸,海浪奔涌。 怀里的人更热了。 对上那双迷醉又潋滟的眼睛,满江雪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种念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尹秋,也从未想过这样的神情会在尹秋脸上出现,她看到了尹秋全新的面貌,这是过去的她所不能想象到的尹秋。 她怎么会这么招人喜欢? 跟从着内心的指引,满江雪留心着尹秋的神色,缓缓把头低了下去,眼看着两人的鼻尖已经挨在了起,那张唇也已经近在咫尺,满江雪却是忽然停下了埋首的动作。 她没有忘记征求尹秋的意见,柔声问:师叔可以吻你吗? 伴随着这句礼貌的问询,哗啦下,更多温暖的春雨顷刻间落了下来,那枚不为人知的花骨朵被浇开了花,霎时间怒放在了尹秋的心底。 她仰视着满江雪,剧烈跳动的心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急促的呼吸在听到这句话时也有短暂的凝滞,尹秋脑子里倏然变得片空白,她怔怔地看着满江雪近在眉睫的容颜,怔怔地说:可以 得到了应允,得到了准许,满江雪也就将那点微不足道的距离缩成了无,她合上双眼,把手从尹秋脸上移开,搭去了尹秋的后颈,偏头朝她吻了过去。 下刻,两张唇轻轻相贴,柔软而细腻,漫开了前所未有的奇妙触觉,尹秋颤动着眼睫,在满江雪的唇压向她的那瞬心跳如擂鼓。 浅淡的疏香忽然间变得浓郁起来,把两人笼罩在了旖旎又轻柔的香风里。 切发生得很自然。 亲吻细致又缱绻,好似绵密水滴,点点将尹秋淹没,她呼吸灼热,浑身发软,抱着满江雪的手却攥得很紧。 满江雪把她揉在怀里,由断断续续的尝试和摸索,逐渐演变成了充满爱意的厮磨,她吻着尹秋,感受着尹秋,她在这亲密无间的过程中慢慢睁开了眼,留意着尹秋切的反应和表情的变化。 唇齿相依,暧昧的气氛在升温,那些小心翼翼的隐藏都被悄然忘却,有的只是试探成真的惊喜和欢愉,尹秋既慌乱又沉醉,她紧绷的身子在满江雪怀里渐渐放松下来,她就像是汪水,被满江雪全心全意地掬在手里,她忍不住抬高了手臂,勾住了满江雪的脖颈,开始了生涩的回应。 满江雪配合着尹秋,把俯身的姿势放得更低了些,长发自肩头泄落,冰凉的发丝遮住了两人相拥而吻的侧脸,也遮住了门外投来的天光,尹秋在乍然减弱的光线里低低喘息,满江雪收紧了臂弯,把她往怀里带了又带,两个人严丝合缝地贴着,快要重叠到起。 终于,尹秋面红耳赤地睁开了眼,又迫不得已仰高了头,她仓促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在看见满江雪幽深似夜空的眼眸时,又受惊般地躲。 满江雪不露声色地注视着尹秋,她看起来仍是那样冷静,像是并未因着与尹秋的亲吻而乱了分寸,没人知道她也在暗暗平复着气息,她只是维持着抱住尹秋的姿势,轻声问:怎么了? 尹秋整张脸涨得通红,偏移的目光满是羞怯,她止不住地喘息,艰难地开口说:我透不过气 满江雪象征性地松了松手:这样呢? 尹秋羞得不敢看她,声若蚊呐道:我站不稳 满江雪微微倾身,垂首朝下方看了眼,瞧见尹秋正努力地踮着脚,迎合着自己的拥抱,满江雪弯了弯唇,抱着人往后退去,坐到椅子上,又顺势将尹秋放在了自己腿上,再次问:这样呢? 白衣和红裙交叠,两种颜色相得益彰,像是冬日里的红梅落在了皑皑白雪上。尹秋出了层薄汗,面上的潮红从耳尖连贯到了脖颈,她动也不敢动,几乎是用气音在说:好、好多了 满江雪靠在椅背上,神色从容地打量着尹秋,尹秋的双手还环在她脖间,距离仍是很近,现下的这个姿势也仍旧很亲昵,从前也不是没这样抱过,但经过方才那场亲吻,过往习以为常的切就都变了味,不论是简单的触碰,或是个交错的眼神,都再也没了当初的纯粹,这段关系迎来了个新的开始,纵然它来的这样措手不及,但又合情合理。 尹秋在满江雪毫不避讳的目光当中愈加烧红了脸。 心绪在猛然波荡,交织着数种复杂的情愫,她有点怔愣,又有点不可置信,没有想到自己临时起意的试探,竟然真的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回应。 师叔吻了她,就在刚才。 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但为什么还是觉得像在做梦? 尹秋红着脸,暗暗在心底胡乱思量着。 可唇上残留的触感那样明显,仍在无休无止地回荡着,切的切都在提醒她,方才发生的所有根本不是在梦里,而是真实的。 尹秋胸口震动,不施脂粉的面庞浮动着春桃般的红,她小心谨慎地侧目朝满江雪看去,意料之中地撞上了满江雪的目光,尹秋心里颤,情不自禁地躲闪了眼神,满江雪却很快捏住了她的下巴,又把她拽回来面向了自己。 会讨厌吗?满江雪说。 尹秋心中悸动,垂着眼:讨厌什么? 满江雪说:我这样对你。 尹秋安静了下,抿抿唇说:不会的。 满江雪看了看她,直起身子朝尹秋凑近了些许,她搭着尹秋的后颈,把她往下按了按,像是还要再吻吻尹秋,廊子里却在此时突然传来了阵脚步声。 听到有人来了,尹秋面上慌,下意识就从满江雪腿上站了起来,可她还没得及躲藏,满江雪便又及时把她拉了回去,两人重新抱在起时,大开的两扇木门也被满江雪隔空以掌风关上了。 白灵适才走到门口,连房里的景象都还未看清,眼前便砰的声响,倏然合拢的木门登时就把她拦在了外头,关门时激发的冷风扑的白灵个激灵。 白灵愣,把夹在门缝间的裙角蹑手蹑脚地扯了出来,说:师叔,车马都准备好了,弟子们都在等您上路呢。 其实她已经在前厅磨蹭了许久,犹豫了老半天要不要来催催这两人,只是距离满江雪把尹秋抱回房里已经过了太长时间,再要耽搁下去,尹秋到达苍郡时必然天都黑了,怎么说那地方也是紫薇教的地盘,能赶在入夜前早点赶到自然是要安全些。 不过看这关门的架势,白灵胆战心惊地想,她好像还是来早了。 等了会儿也没听见里头人的回复,白灵正要识趣地离去,才听满江雪的声音从门里传了出来,言简意赅道:知道了。 白灵应了声,赶紧心有余悸地飞身而去,又回到了前厅接着等候。 门被关上,屋子里便陷入了别样的昏暗,纵然白灵没说两句话,但她语气里的拘谨和离去时的匆忙仍是被尹秋捕捉到了。 回想起弟子们先前探头张望时的各色目光,尹秋顿感无措,手心瞬便冒了点汗。 你躲什么?满江雪看出了她的紧张,伸手在尹秋后背拍了拍。 尹秋难为情地说:万被看见了 那又怎么,满江雪毫不在意,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听她语调如常,又理直气壮,尹秋嗫嚅片刻,回道:那师叔又做什么要关门? 你不是想躲么?满江雪像是轻轻笑了下,你不躲,我就不会关,我在顾虑你。 尹秋长长出了口气,这才露出了些许笑容,低声说:师叔 满江雪轻抚着尹秋的脸,温声道:时候不早,该走了。 尹秋把头埋下去,靠在满江雪肩头:可我点也不想走。 亲吻过后的温存最是令人动容,满江雪下下地摸着尹秋的头,说:我也不想走。 尹秋在她颈侧蹭了蹭,随后把头抬起来,直视着满江雪说:师叔有没有亲过别人? 满江雪无声笑:没有。 尹秋痴痴地看着她,眼里涌动着漂亮的光华:那师叔为什么要亲我? 满江雪佯装思索,片刻后回道:不是你让我亲的么? 尹秋笑了起来,刻意问:那别人让师叔亲,师叔也会答应? 满江雪抵着尹秋的额头,声线很温柔:当然不会。 尹秋无比满足,软着声音剖白道:我好喜欢师叔,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了。 那你还记得我问你的问题么?满江雪说,在你眼里,除了师叔,我还是谁? 尹秋眸光亮,这时候才明白满江雪那天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尹秋再次被这后知后觉的惊喜冲昏了头,她难掩心里的激动,急忙道:除了师叔,你还是我喜欢的人。 满江雪说:你也是我喜欢的人。 听清她说了什么,尹秋只感到脑子阵眩晕,整个胸腔都被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填得满满当当,她好欢喜,欢喜得不知所措,又忍不住鼻子发酸。 原来师叔也是喜欢她的。 眼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了泪光,尹秋不由哽咽起来:我还以为师叔不喜欢我,要避着我。 满江雪用指尖擦抚着她的眼睫,柔声道:怎么会呢,师叔没有避着你,是怕吓着你。 尹秋欢欣得无以复加,紧紧抱着满江雪。 师叔 好了,不许哭,满江雪柔声安慰,抱着尹秋颠了颠,师叔最不想看到你哭。 分卷(144) 尹秋忍着泪水,又展颜笑起来,说:我这是喜极而泣。 满江雪莞尔:我知道,可你要是把眼睛哭红了,待会儿出去叫人看见,他们会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尹秋说:师叔不就爱欺负人么? 满江雪说:谁说的? 尹秋笑:我说的。 满江雪勾勾唇角,眼神宠溺,她将尹秋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复又仰首朝她吻了过去。 尹秋顺从地埋下了头,任由满江雪亲吻着自己的唇,她学会了用鼻子吸气,却还是止不住很快凌乱起来的喘息,她松开了绕着满江雪脖颈的手,移去了满江雪线条分明的下颌,她捧着满江雪的脸,在旖旎的昏光里温柔地回吻着她。 两个人陶醉在彼此的气息里,此时此刻的这个吻,比先前的吻更加缠绵,也更加忘情,没有了试探,明确了对方的心意,亲吻里交付了信任,谁都不想很快分离。 也不知过了多久,尹秋才意犹未尽地把脸抬起了些许,她依依不舍地调整了坐姿,喘着气说:不能再耽搁了 满江雪目光怜爱,抱着尹秋起了身,说:交代你的事,还记着么? 尹秋点头:师叔说过的话,我都不会忘。 满江雪笑了笑,拉过尹秋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说:那走罢。 白灵已在门口安排好了车马,弟子们也都等候多时,见得那两道相携而来的身影,大伙儿都暗暗松了口气。 总算来了。 东西都带好了么?满江雪替尹秋牵了马,问道。 尹秋把银票揣在钱袋里,又把逐冰挂在腰间,说:都带好了。 满江雪看了眼那钱袋,将肩上的锦袍给尹秋披上,叮嘱:路上记得要小心,凡事多留个心眼,她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两张纸,把药方也带上,南宫悯应该不会那么快让你走,别忘了叫她吩咐人熬药给你喝。 尹秋接过药方,与银票起塞进了钱袋,她摇头轻笑:师叔还真是放心我个人走,万南宫悯不肯让我离开,我不就等于主动投入了紫薇教? 满江雪说:紫薇教那种地方,我随进随出,她若敢扣着你,我就亲自去接你。 尹秋说:这样么,那我干脆就在那边住下,等着师叔来接我好了。 满江雪轻笑声:倒也不是不可以。 这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谈着,眼角眉梢都带着毫不遮掩的情意,弟子们个个都鹌鹑似地站在边噤声观望,只敢在心里暗自惊叹与艳羡。 察觉到另边不断投来的种种眼神,尹秋先前在房里虽然已经冷静过了,但眼下仍是有几分不自在,她踩着马镫上了马,先是冲弟子们颔首道别,末了才看向满江雪说:师叔,我走了。 满江雪凝望着她,说:去罢。 尹秋脸上余红未消,又因着身红裙衬得肤白颜丽,她握着缰绳,举手挥鞭,在满江雪的目送当中策马而出,驶向了前往苍郡的城门。 满江雪直追随着她的背影,尹秋在马背上数次回眸,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满江雪才转身道:上路。 弟子们齐齐应下,各自翻身上马,待满江雪入了马车,白灵才最后个动了身,她行到满江雪后方的那辆马车上,掀开帘子看,孟璟低眉顺目地坐在里头,显然是在发呆,但见白灵进来,她又很快回过神来,咳嗽两声说:尹秋走了? 白灵看了她眼,嗯了声:走了。 便是个聋子也该听见尹秋已经走了,白灵知道孟璟是在刻意掩饰,她本想趁此机会再敲打孟璟两句,但想了想,还是决定闭口不言,懒得给孟璟找不痛快。 行人即刻朝着与尹秋相反的方向行去,出了城门,车队沿着官道驶上了山间小路,白灵在车里脱了外袍,换了件十分低调的灰衣,又戴了个竹编斗笠,等车队钻进了深深密林,她才掀帘出去,观望了阵林间的动向后,便施展轻功跳了下去。 入了林子,白灵躲在树后又是好阵观测,直到确认这地方无人路过后,她便冲仍在前行的车队打了个唿哨。 很快,道形如鬼魅的黑影自最前方的马车里飞速掠来,满江雪也已换好了不惹人注目的黑裙,她同样戴着斗笠,却是比白灵多挂了层飘荡的黑纱,遮住了相貌。 我留意过,城里跟来的紫薇教教徒已经撤退,白灵压低了声音,说,这里应该没人盯着。 满江雪扫视了圈周遭环境,与白灵对视了眼,回道:走。 两人隐匿着动静,当即穿过树林复又朝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135章 傍晚时分,姚定城又落起了纷杂的絮雪,一匹骏马自城外飞奔而来,带着名年轻女子一路长驱直入穿过了城门,在街头减缓速度奔走一阵后,停在了云华驿站大门口。 风雪袭人,寒意缠身,陆怀薇甫一勒马站定,便掏出帕子掩嘴猛咳起来,守门弟子见状赶紧上前迎接,纷纷出言关怀。 哎呀,陆师姐回来了! 师姐这才去青罗城几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外头风大,师姐病还没好,快进屋罢。 陆怀薇咳得胸口剧痛,几番干呕,她急急换着气,被几个弟子搀扶着下了马,进入驿站坐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一张脸白得不像话。 师姐喝点热的暖暖身子,一名弟子奉了热茶,担忧道,您风寒已久,又不肯好生歇息,这般奔波劳累,身体迟早要垮了去。 陆怀薇将唇边的手帕移开,正要开口回话,那弟子又惊诧道:糟了,您都咳出血来了!医药弟子呢?赶紧过来给陆师姐瞧瞧! 发觉帕子上果然沾着一小片血迹,陆怀薇愣了愣,嗓音嘶哑地说:这几日太忙,忙得没时间喝药,怎么血都咳出来了 很快,医药弟子闻询而来,立即替陆怀薇把起了脉,先前那弟子叹息道:师姐,您可一定要好好顾惜自己,眼看着叶师姐如今成了紫薇教的奸细,各大州城的驿站都传遍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宫外的一切都还需要您来打理,既然宫里已经乱了,那咱们驻守在外头的弟子们可不能乱,您若是倒下了,这一时半刻连个接手的人都找不出来。 听她提起叶芝兰是奸细,陆怀薇脸色一变,语气微沉道:风言风语罢了,叶师姐究竟是不是奸细,还需要师叔回宫后才能定夺,连掌门都未直接发话给叶师姐定罪,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那弟子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垂首道:是弟子失言了,不该在背后乱嚼舌根,还请师姐不要动怒! 由于各大州城的难民都被紫薇教投了毒,尹秋等人离开姚定城前往云间城后,陆怀薇也跟着动身去了别的州城视察情况,她这阵子不论走到何处都能听见弟子们在私下议论叶芝兰,虽说她初初听闻此事时也是难掩震惊,可冷静下来分析一番,自然就发觉了不少疑点,尤其眼下谢宜君并未命人通报一二,只是将叶芝兰关押起来,可有关叶芝兰是奸细的消息却是很快便传到了宫外,陆怀薇身为主管外门弟子的师姐,自然不能让这流言蜚语持续下去。 在事情没有敲定之前,任何人都不得再非议此事,陆怀薇正色道,我只警告这一回,再要听见你们妄加揣测,一律按宫规处置。 那弟子吓得汗毛直竖,还从未见过陆怀薇这般声色俱厉的模样,心知自己这回是撞到了铁板,只得认错道:弟子记下了,师姐千万别动怒,您还病着,可别又气坏了身子。 陆怀薇叹一声,眉目间透着明显的疲惫:我就是想着姚定城全是新弟子,没个师兄师姐看顾着,所以才这么着急赶过来,叶师姐的事情已经传了好些天,但你还是头一个拿到我跟前来说的,你们啊,还是资历浅,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心里随时得有个数才行。 那弟子听她语气柔和下来,自是松了口气,恭敬道:师姐教训的是,弟子一定谨言慎行,往下再不犯了。 陆怀薇摆摆手,表示并没往心里去,待医药弟子诊完脉退下熬药后,她才拖着疲累的身躯上了二楼,打算小睡一场补补精神。 这时候还未彻底入夜,廊子里的灯笼都还没挂起来,但屋里已经一片昏暗,陆怀薇一路上咳得震天响,胸腔里头如同被火灼烧一般,又痒又疼,她关了门,靠在门框上急促地喘着气,过了许久才觉得好受了点。 眼前可视度很低,街市上的灯光映照不到这栋小楼来,陆怀薇摸着黑找到火折子燃起了灯盏,房里亮起来的那一瞬间,珠帘里头的桌边便倏然显现出了一道人影。 陆怀薇眉目一凛,条件反射般地握住了腰间的佩剑,可她还未将剑身拔|出来,便听那人开口道:别闹出动静,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来了。 陆怀薇动作一顿,定睛细看,只见那里头坐着个身姿挺拔的青衣女子,细眉明眸,神色冷淡,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 季师姐?陆怀薇先是错愣一番,随后便面露惊喜,赶紧快步迎上前去,你何时出的关?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见? 季晚疏略略颔首,算是与陆怀薇打了个招呼,回道:秘密出关,少有人知,你先替我保密。 这屋子里也没个茶水,陆怀薇本想唤人上一壶招待季晚疏,但听她这话便也作罢,不解道:是有什么要务得暗中进行么?掌门知不知道? 除了师叔和前往魏城的弟子,暂时还没有别的人知道,季晚疏说,我来找你,是有事要问。 陆怀薇说:什么事? 季晚疏看了她一眼,道:暗卫弟子跑去魏城对尹秋下手,这事你该是有所耳闻。 陆怀薇了然,叹了口气:何止有所耳闻,听说叶师姐已被掌门扣押在了刑堂,暗卫弟子都是由她亲手组建,还被掌门在她房里搜出了制作面具的材料,纵然我听闻后觉得疑点颇多,但也不敢妄加揣测。 季晚疏暗地里留意着她的神色,问道:依你之见,这事有哪些疑点? 陆怀薇答道:首先暗卫弟子虽是叶师姐挑出来的人选,但她不一定就是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须知暗卫一旦出事,掌门必会追究是谁挑选的他们,如若真是叶师姐在背后指使,她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层?出了事第一个就得找她的麻烦,这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惹祸上身? 季晚疏嗯了一声:接着说。 陆怀薇便又接着道:再说那面具材料,距离温朝雨当初劫走小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我若是与温朝雨接头的内应,必然在当时就会及时销毁罪证,断不可能留到今日,就算是这些年还要暗中精进易容术的手艺,也绝不会把材料搁在房里,叶师姐是宫门大师姐,她能力如何我们都心知肚明,能将整个宫中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令掌门赞不绝口又那般信赖,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叶师姐能出的纰漏,所以我觉得,必然是暗卫弟子背后的人在故意栽赃叶师姐。 季晚疏静静听着,沉吟片刻道:你是无悔峰长老之徒,与李副长老多有来往,能在他眼皮底下偷盗材料的人,你能说出来几个? 陆怀薇回忆少顷,皱眉道:这事不好说,李副长老至今也未收徒,他独居一隅,脾气古怪,成日闷在房中钻研技艺,除非是他老人家传唤,一般没人敢进他的屋子,更不要说他存放材料的暗室设了机关,即便有弟子要出入清点,也需要李副长老亲自开门,且清点过程中李副长老也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以防弟子弄错数目,所以能瞒着他老人家偷盗材料的人,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也无。 季晚疏眸光流转,思量须臾道:你我也认识这么久了,我在无悔峰待那两年也只与你关系要好,眼下就不绕弯子了,我此次除了查过叶师姐,来这儿就是为了查你,你在无悔峰地位不低,比其他弟子更有机会接触李副长老,但你方才所言不假,是为实情,不过我仍是想听听你的解释。 陆怀薇得了这话,自是惊诧万分,始料未及道:师姐你你怀疑我? 季晚疏皱了皱眉:废话少说,你只管解释,我听完自会斟酌。 陆怀薇胸口起伏,忍不住狠狠咳嗽起来,她捂着帕子极力平复心绪,叹息一声才回道:表面上看,我因着身份似乎的确比旁人更有机会接触李副长老,但是师姐,从我被师父收到座下起,我就一直负责宫外的事宜,常年在各大州城奔走,每年除开师父和掌门的召唤,我几乎只有过年时才能回宫一趟,面见李副长老的日子少之又少,更何况当年小秋被劫去紫薇教时,我在青罗城带完后生子弟回宫复命的路上,被秦筝打成重伤,你也探望过我好些次,我在病床上躺了多久你是知道的,我一没有动机,而没有作案条件,师姐,虽然不知你为何怀疑我,但我确实没有偷盗材料,不论你信任与否,这便是我的解释。 季晚疏一直盯着她细微的神色变化,听完这番言论没有很快开口。 其实她从一开始便不曾怀疑过陆怀薇,相比起温和谦逊却客气疏离的叶芝兰,季晚疏与陆怀薇的关系更好,走动也更加频繁,季晚疏对陆怀薇的了解不说有多深,但也有个大概,暂时不提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顾虑,季晚疏算是很清楚陆怀薇是什么样的人。 暗卫弟子的组建与她没有半分关系,而她这番解释也十分合情合理,即便真是她偷了材料,可她人在宫外,又有各大州城的弟子们为她作证,她也没有时间回到宫里嫁祸叶芝兰。 纵然季晚疏同样觉得叶芝兰是被人构陷,但谢宜君既然已经将人交给了刑堂,必然也是有借此事声东击西的意思,她们这些年轻弟子都能想得到的蹊跷,谢宜君没有可能想不到,所以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另有其人,这几乎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是以季晚疏仍是要接着往下查。 见季晚疏听了自己的解释却不说话,陆怀薇垂眸一笑,神情透着点隐隐约约的落寞,她将沾了血的帕子收起来,没让季晚疏瞧见,苦涩道:师姐这一闭关就是五年,而这五年来,我回宫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每次回去得匆忙,走得也匆忙,一直没机会去闭关房探望你,没想到五年后再见,师姐却是带着任务来查我的,我虽然不会责怪师姐,也明白公事公办,但这心里么还真是有点难受。 分卷(145) 季晚疏听她这么说,心中不禁也有几分唏嘘。 当年温朝雨还未自爆身份回到紫薇教时,季晚疏一直跟着她住在惊月峰,那时候师祖还未离世,几个师叔也都在,入住惊月峰的日子是季晚疏在云华宫最开心的时光,等温朝雨回到紫薇教后,一切就都变了,师祖因病仙逝,如意门惨遭灭门,沈曼冬不知去向,谢宜君当了掌门去了明光殿,惊月峰就只剩了满江雪一个人。 然而满江雪那阵子东奔西走,鲜少会在惊月峰留宿,季晚疏待不下去,沉星殿里四处都是温朝雨的影子,她没了师父,失去了唯一可以交流的人,在云华宫日渐成了个无门无户的异类,又因着她脾气火爆,性子倨傲,别的弟子也不爱与她来往,季晚疏形单影只,也不想在惊月峰待着,便成日往后山跑,观星台那时候还没有立下师祖们的衣冠冢,她就整天在观星台|独自练剑,困了就在亭子里睡觉,饿了就去宫里吃饭,吃完饭又回去。 直到某天无悔峰大长老在观星台设座论道,不少弟子都前去聆听,正巧那阵子季晚疏已在宫里打遍无敌手,被谢宜君亲封为云华宫首席大弟子,陆怀薇在山下遇着了麻烦,请示过掌门后便央求季晚疏与她一同下山执行任务,两人经过那一次熟悉起来,季晚疏便去了无悔峰,与陆怀薇朝夕相处了两年,总之陆怀薇在宫里,季晚疏也就在宫里,陆怀薇下山,季晚疏也会跟着下山。 是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陆怀薇是季晚疏在宫里为数不多的好友,季晚疏以前从不将任何人往家中带,可陆怀薇却是跟着她去过不少次季家,季氏夫妇也对陆怀薇印象极好,因着这个缘故,季晚疏对陆怀薇也比对待旁人有所不同。 房里只燃了一盏灯,又隔得远,两人坐在珠帘这头,光线仍是有些昏暗不清,季晚疏沉闷了一会儿,看向陆怀薇道:你苦着脸做什么?我若真是对你心生疑窦,便不会掩人耳目来找你,直接把你抓回宫里面见掌门才是我的作风。 陆怀薇见她说这话时看也不看自己,满脸别扭,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师姐闭关这许久,性子还是没变,我若真是奸细,你这样明明白白地来问我,我也不会傻到承认么。 季晚疏无视了她的揶揄,干巴巴道:走个过程罢了,我心里有杆秤,她说罢,站起身来,你在姚定城有没有什么要紧事?没有就随我走一趟。 陆怀薇见状也起了身,问道:师姐要去哪儿? 季晚疏说:五年没回家了,还是得回去看一看。 陆怀薇虽然赞同,但也不免感到意外:现在? 现在,季晚疏点头,我一个人回去,少不了又得听一番啰嗦,到时候不耐烦了吵起来,又得不欢而散。 明白了,师姐是要我去做和事佬,陆怀薇轻笑,那好罢,师姐放心,我见了伯父伯母后,一定替你打掩护。 季晚疏瞧了她一眼,这才露出了点少有的笑意,两人一拍就定,连行礼也懒得收拾,陆怀薇下了楼,背着季晚疏匆匆喝了医药弟子熬好的药,才又牵来马儿同季晚疏踏上了前往锦城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我已经充了银子,系统还是说我不符合升级v.i.p的条件啊?是要把充的银子花出去才行吗?私信管理员三天了也没搭理我呜呜呜。 那这章来发红包好了,大家追连载也辛苦,昨天普天同庆的日子我也忘了发红包哈哈哈哈。 留评就有哈,各位潜水的小天使们扣个1也成,让我把钱花出去! 我真是受不了初级v.i.p用户回复评论要审核了,帮帮忙啊大家! 第136章 冒着风雪,两人在三日后的正午时分入了锦城大门,得知女儿回来,季夫人容光焕发,又惊又喜,连季老爷也拉着季晚疏连连嘘寒问暖,一家三口分别多年,难得团聚,夫妇俩都很是高兴,当夜大摆宴席庆贺季晚疏归家,除了陆怀薇,三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睡到次日临近晌午也还未起。 待天色暗了些许,季晚疏才忍着头疼起了床,出去后见得陆怀薇正在饭厅用药,不由古怪道:你病了? 陆怀薇含笑看向她,轻叹着说:师姐也太粗枝大叶了,我昨日咳成那样,你都没听见? 季晚疏愣了愣,说:没注意你不早说,我要知道你还病着,定不会让你跟我跑这一趟。 也别这么说,昨夜席间我可是替你挡了不少关于温朝雨的问题,陆怀薇说,师姐如此信任我,我也不知如何回报,只能在这些方面尽点心意,师姐不必自责。 她提到了温朝雨,季晚疏面色变了变,本想与她谈谈温朝雨的事,但转念之间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唤了侍女拿来一些香烛纸钱,说:那你再陪我去一趟陵园,我去祭拜长姐。 陆怀薇自是欣然应允。 两人出了宅子,轻车熟路地朝郊外一座高山行去,冬日愈发深了,不久后又是年关,这几日雪落得急,漫山遍野银装素裹,风里都噙着浓浓的霜气,季晚疏入了陵园,找到长姐的墓碑,却是还未彻底靠近便无端顿住了脚步。 陆怀薇见她一瞬皱起了眉,便朝那墓碑遥遥看了两眼,问道:怎么了? 季晚疏凝眉不语,大步流星行过去,噤声片刻才道:有人来此祭拜过。 那怎么了?陆怀薇觉得她大惊小怪,许是伯父伯母来过。 不可能,季晚疏斩钉截铁道,我爹娘从不来此祭拜,他们年事已高,见不得我长姐的坟墓,也不会让下人来帮着祭拜,我在家中时,甚至都不敢提起我长姐,每每提起,他们两人都感伤不已,我长姐在家中是个不能提的忌讳。 陆怀薇表示理解,看着那墓碑前残余的祭拜痕迹,说:可若不是伯父伯母的意思,还能有什么人来?你看这些东西,虽然已经被积雪盖住了,可那香柱却还插着,看样子应该是不久前立的,至多一个月左右,照师姐这么说,除了师姐别人都不会来,那会是谁? 季晚疏默了默,忽然问道:各大州城的难民被投毒一事,是一月前发生的? 陆怀薇点头:是。 季晚疏又问:除了锦城,我们云华所管辖的州城,是不是无一幸免? 陆怀薇还是答:是。 季晚疏倏地抬起眼睫,神色一变。 陆怀薇看着她,不明所以道:师姐? 季晚疏闭了闭眼,心里已经猜到是何人来此祭拜过,但她没有告诉陆怀薇,只是沉沉地出了口气,便蹲下来烧起了纸钱。 陆怀薇见状也未多问,两人便都沉默下来,等祭拜结束后陆怀薇才注意着季晚疏的表情,开口道:说起来我也跟着师姐来过好些次了,还不知师姐的长姐是因何离世的。 一想到温朝雨离开烈火池后便来了锦城,还护住了这里的难民,又特地来此祭拜了长姐,季晚疏心绪复杂,闷了半晌才回道:据我爹娘说,是因病离世,我从未见过她,她走后没几年,我娘便生下了我。 发觉她突然表露出来的愁闷,陆怀薇以为她是见了长姐的墓碑影响了心情,便也未再过多问询,两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又原路返回,行去了季家大宅。 入了宅院,季老爷还在沉睡,房里的酒气也还未散,季夫人倒是醒了,正在汤房沐浴,陆怀薇听说后隔着门问了安,随后便经受不住头疼脑热回了房间小憩,季晚疏则入了汤房替季夫人梳头,母女俩少有这般独处的时候,便多聊了一阵子。 你这次回来,你爹真是难得这么高兴,在家里多住上两个月再走,如何?季夫人穿好了亵衣,对着铜镜束发,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季晚疏看着母亲鬓边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白发,垂眸道:两日可以,两月不行,我还有要事得办,不能久留。 你呀,季夫人俨然也已料到季晚疏会有这般回答,但还是失落道,如今你还是首席大弟子便忙成这样,将来你若真的当上了掌门,我和你爹岂不是就真的成了一对儿孤老? 季晚疏眉头紧皱,不知如何作答。 罢了罢了,你这野丫头,独爱师门不爱家,季夫人叹息着,又笑了笑,我方才忘了拿外衣,也没叫丫鬟跟着,你去房里替我拿来,外边儿天冷,我就不亲自走了,你鲜少归家,倒也让我这个当娘的使唤你一回,享享福。 季晚疏应了声好,立即放下木梳穿过庭院行去了卧房,她推了门,见季老爷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便放轻了动静,不想把人吵醒。 随手在衣柜里挑了件厚实的冬装,季晚疏本欲就此离去,但想到这么多年踏进父母房间的次数屈指可数,心中便有些惭愧,她打量着屋里的布置与摆设,发现这间房与她幼年时分竟是相差无几,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梳妆台上的珠宝首饰都放置得整整齐齐,还搁了不少抄写的佛经,季晚疏看着母亲生活过的痕迹,看着那些珠光宝气的发簪发饰,便又想到了季夫人鬓边的白发,不由地生出了更多愧疚之情。 她四下环顾,放轻步子在房里转了几圈,忽然想起季夫人曾经专门添了一个柜子,里头放的都是她小时候用过的东西,季晚疏心下一动,撩开帘子去了外间,果然就在西侧的墙角看见了那柜子。 她将柜门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柄小小的铁剑那是她初入云华宫时,由教导师姐许连枝发给她的第一把佩剑。 十多年过去了,那柄剑依旧光洁如新,半点锈迹也无,显然是被季夫人特意保养着,季晚疏心中动容,握着那小铁剑耍了几下,兀自笑了笑,随后又在里头寻见了不少小玩意儿。什么竹编的蚱蜢,小孩踢的蹴鞠,木头雕的小人儿,只要是她小时候玩过的物件,基本都被季夫人收纳在了此处,连同她几岁大时穿的那些小衣裳也都还留着,一件一件,拼凑出了季晚疏备受宠爱的童年。 联想到这五年来的闭关之日,又联想到家中二老膝下无人侍奉,季晚疏见了这些东西,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她沉沉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小铁剑搁了回去,正要关上柜门去寻季夫人时,眼风处却忽然瞧见了一个上着锁的木盒。 什么东西珍贵到还要上锁?季晚疏心生好奇,将那木盒取了出来,岂料这盒子不仅飘轻,上头的锁也上了年月,季晚疏不过是无意当中碰了一碰,那锁便咔嗒一声断开了,紧跟着就落下地去。 季晚疏眼疾手快,赶紧在半空中接住了那把锁,她垂眸一看,里头居然只放着张薄如蝉翼的纸,很明显也已经上了年岁,十分脆弱,通体泛黄,上头的字迹也已模糊不清,不太好辨认。 季晚疏伸手拿了起来,举到眼前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待看清那上头写了什么后,她忽然脸色大变,目露震惊,如遭雷劈一般狠狠怔在了原地。 咣当一声,手里的木盒摔落在地,顷刻间摔得四分五裂,声响虽不大,却是惊醒了里间的季老爷。 谁又粗手粗脚摔烂了东西?季老爷披着衣裳,睡眼惺忪地掀帘而出,看清是季晚疏后,他才又缓和了语气问道,哦是晚疏啊,你站在那地方看什么呢? 季晚疏像是没听见他说了什么,愣了许久才攥着那张纸猛地转过了身。 季老爷见她眉目间含着浓浓的愤怒与憎恶,心下自是有几分疑惑,他正要再问上一句,却是突然瞧见季晚疏手里拿了什么东西,季老爷登时瞳孔一缩,要说的话也紧跟着堵在了咽喉里。 父女俩神色各异地对视着,都在这一刻丧失了言语,久久也无人开口讲话,良久,才听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季夫人穿着单薄的亵衣,被冻得直哆嗦。 晚疏?让你给为娘拿的衣裳呢?季夫人笑呵呵地进了门,没有往季晚疏那头看去,她一入内便只见到了神情错愕的季老爷,不免疑惑道,老爷什么时候醒的,你你这是怎么了? 季老爷动了动唇,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脸色煞白,捂着心口后退两步,终是憋不住蹦跳如雷,冲季夫人厉声喝道:看看你干的好事!当年我就让你把那东西烧了,你非不听!非要留着做个纪念!现在可好现在可好!你自己同她解释去罢! 季夫人一头雾水,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视线游移间这才瞧见站在另一头角落里的季晚疏,季夫人一看她那模样,再看她手里拿的纸,心里登时一紧,如同被人兜头泼了盆雪水,四肢百骸都凉透了。 季晚疏一切诘问都还未开始,通红的眼睛先就落下泪来,她把那张纸攥得快要碎开,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 晚疏晚疏!季夫人七魂六魄简直都要被季晚疏吓跑了,她面上血色倒退,仓皇着朝季晚疏走去,颤声道,这你、你没事去翻这柜子里的东西做什么?快还来,快还给阿娘。 季晚疏浑身紧绷,眼里噙着浓浓的怒火,她咬牙切齿地问:我不是您亲生的,而是从外边收养来的,这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季老爷在里间听着这句话,怒不可遏地摔了东西,季夫人被那声响吓得一抖,情急道:晚疏,你先听娘解释,娘不是故意要瞒着你,谁想知道自己不是爹娘亲生的?阿娘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怕你知道后伤心 住口!你们夫妻俩分明就是故意瞒着我!季晚疏气得血脉喷张,脖间青筋暴起,这上头明明白白地写着观音庙,你们是从观音庙里收养的我,你现在亲口答我一句,究竟是不是! 季夫人面露挣扎,痛苦道:是是从观音庙收养的你,可那又如何?爹娘这般疼爱你,这些年不也把你看做亲生女儿对待?晚疏,你适才得知此事定然接受不了,阿娘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这事说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即便是收养来的,爹娘也一样疼你不是么? 季晚疏凄怆一笑,身形不稳,趔趄着朝后退了两步,心底一片寒凉。 时至今日,她都清楚地记得温朝雨当年在紫薇教总坛与她说过的话,温朝雨声称自己父母乃是行商之人,又是某城首富,她说自己出生后便家道中落,后来因为一场大病被父母遗弃在了医馆,是南宫父女路过,才将她带回紫薇教救回了一条命。 她还提到母亲将她遗弃后的几年始终未再怀有身孕,所以去观音庙领养了一名幼女,如今想来,那幼女可不就是她季晚疏?而某城首富,可不就是他们锦城季家? 难怪季晚疏在闭关前怎么也找不到温姓大户,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温姓大户,温朝雨去了紫薇教必然改名换姓,她本姓哪是姓温?而是姓季才对! 分卷(146) 也难怪温朝雨要那般千方百计地避着她,躲着她,温朝雨数次回到季家暗中探望父母,她岂会不知领养的女儿是谁?她早就知道顶替她位置的人是季晚疏!这么多年来,她保守着这个秘密,面对季晚疏的追逐始终不肯道明离开的原因,甚至到如今也还不肯说明,原来原来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的荒唐! 门还开着,寒风扑进屋内,肆意而又狂乱,季晚疏泪流满面,终究还是捏皱了那张出生纸。 季夫人冷得发抖,这时候也想不起要披衣裳,她连忙靠近季晚疏,握住了季晚疏的手,语重心长道:晚疏,你先冷静一下,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只有我和你爹清楚,当年娘把你从观音庙里抱回来时,你才出生没多久,是住在庙里的香客留下你的,咱们娘俩儿有缘啊,你一见我就不哭了,还在笑,我自从没了你长姐后,便一直怀不上孩子,当时见了你,心里真是喜欢得不得了,你爹跟你也有眼缘,他见了你也喜欢,我们商量了一下,当日就把你给带回来了。 季晚疏紧紧咬着嘴唇,极力把眼泪憋回去,许久才又沉声道:那我长姐是怎么没的? 季夫人看了看她,说道:得病没的么,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么? 什么病?季晚疏神情冰凉,质问道,她是得了什么大病死了,叫你们二老这么多年来提都不能提,连亲自去陵园祭拜她都不肯! 季夫人嗫嚅片刻,回道:已经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阿娘哪里还记得清?总之就是怎么都医不好,十来岁就没了。 季晚疏冷笑:是记不清,还是根本不敢跟我说出实情? 季夫人一愣: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说的什么话,您心里很清楚!季晚疏恨声道,你们听信了云游野道士的鬼话,认定我长姐命数不详,克亲克友,所以把她扔在医馆不闻不问,要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听闻此言,季夫人大惊,颤抖着嘴唇回不了话,倒是季老爷火冒三丈地冲出来,骂道:混账!哪个儿女似你这般同爹娘说话!你怎的如此不孝!你长姐因病离世,那是多少人都知道的事,随便叫个下人来一问便知,你从哪里听来的疯言疯语! 季晚疏嗤笑一声:哪里听来的?自然是你们亲生女儿亲口告诉我的。 季老爷拔高声量道:休要胡言!你长姐死了那么多年,她是给你托梦了,还是变成鬼魂找你来了! 她死没死,你们不知道吗?季晚疏直视着季老爷,口吻冰冷,我从前还一直觉得奇怪,你们从不过问江湖中事,连我们云华宫的人都不认识几个,却是对温朝雨的身份了如指掌,从她回到紫薇教以后,你们便突然拦着我,不让我找她,我问你们,温朝雨突然离开云华宫,是不是跟你们见了面?是不是你们让她走的! 她甫一提到温朝雨的名字,季老爷与季夫人便禁不住心头震骇,容色大变,季晚疏不等他们回答,只看爹娘的表情就已得到了答案,她将那张出生纸揣进怀里,蓦地拔剑回身,朝那柜子狠狠劈去,只见两道银白剑光一闪而过,那柜子便在顷刻间被拦腰斩断,里头的东西登时滚落了一地,变成满地狼藉。 晚疏!季夫人悲痛不已,哭喊着朝那破裂的柜子扑去,你心里有气,你怨我们,也不该毁了这些东西啊 这不是我的东西,季晚疏执剑而立,双眸通红,这本该是温朝雨的东西,我占有了她的一切,这都是我欠她的。 季老爷勃然大怒,指着季晚疏道:你你这个孽障! 作者有话要说:  来跟大家报告一下,原来我发红包也是没用的,发红包升不了级,但今天管理员终于回复我了。 没升级的原因是:我刚开始充了30,但是扣了费就只有29,于是我立马补了10块,一共是40,然后管理员告诉我,我两次充值金额都没满30(必须单笔充值满30),所以我升不了级,so,我今天又干脆充了个50,总算升级了。 土!拨!鼠!咆!哮! 不过我现在很有钱了,等秋秋和师叔下一次见面的那天,我再发一次红包(泪目 第137章 孽障。 温朝雨凭栏远眺,视野尽头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她伸出手,接住了一枚冰凉的雪花,说:在他们眼里,我是个非死不可的孽障。 积雪压弯了院子里的矮竹,飞雪从远空迎面扑来,薛谈从屋里取了大氅披给温朝雨,问道:那护法是什么时候得知季姑娘便是您的 他斟酌着用词,不知该怎么形容季晚疏应是温朝雨的谁。 薄雪很快在掌心消融,成了一小片水渍,被烘出了微弱的温度,温朝雨说:很早就知道了,她进入云华宫拜师学艺的那日,我是一路从锦城跟着她回到云华山的。 季晚疏入了宫,凭借出众的天赋在新弟子院声名大噪,每日武课时分的练武场,都有不少弟子专程跑过去看她,连沈曼冬和满江雪以及谢宜君都去过几次,但温朝雨一次也没去过,新弟子大会召开的前一年,除了必须出席的场合,她甚少在宫里走动,几乎没有与季晚疏打过照面,这也是为什么季晚疏对另外三个师叔都有印象,却唯独不认识温朝雨。 被南宫悯救回紫薇教后,温朝雨虽然活了下来,但日子一直过得较为辛苦,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自己被父母遗弃的事实。 而那时候,她甚至还不知道江湖是什么,紫薇教又是什么,她只知道南宫父女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从他们身上得到了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和温暖,所以当她把心底那些怨恨和不甘终于放下,得知紫薇教是个什么地方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今后的人生将要走上怎样一条道路。 彼时南宫悯也还是个小姑娘,与温朝雨年纪相仿,大不了她几岁,可南宫悯在那时就已经显现出了小教主的气势与风范,她被老教主捧在手心里长大,却并未因着溺爱习得什么坏毛病,反而谦虚有礼,从容沉静,与外面口口相传的魔教小妖女分毫不同,她没有朋友,紫薇教里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明明她那样爱笑,谈吐又温和,但人人见了她都心怀畏惧,南宫悯时常与温朝雨倒苦水,说自己还未年迈,就已孤老。 温朝雨不认识她,不知她的身份,在她面前也就不拘束,不伪装,南宫悯觉得自己救对了人,救了一个朋友回来,她对温朝雨很好,甚至请求父亲传授温朝雨武艺,纵然温朝雨一直吊儿郎当不肯好好学,但她那身功夫都是和南宫悯在同一个院子里练出来的,连当时已经被老教主收为义子的尹宣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直到老教主突然与世长辞,南宫悯被迫匆忙登位,主持大局,她在那几年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迫与打击,武林正道屡次挑起战事,想趁南宫悯羽翼未丰将她及时扼杀,永绝后患,温朝雨迎来了报恩的机会,她主动找到南宫悯,问南宫悯自己可有帮得上的忙。 南宫悯告诉她说:别的门派我尚且不放在眼里,如意门和云华宫却没那么好对付,不过也不是不能对付,我已让宣弟按照计划去了如意门,至于云华宫,我就交给你了。 于是第二日,温朝雨就踏上了前往云华宫的路途。 她有根基,学过功夫,一入宫便在同届弟子当中脱颖而出,被前任掌门一眼相中收到了座下,她是沈曼冬和满江雪的师姐,辈分仅次于谢宜君,纵然她剑术算不得最强,但因着幽默风趣的脾性,也很受到宫门弟子们的喜爱。 季晚疏入宫那一年,温朝雨在山下执行任务,顺道去了锦城,无意间得知季晚疏要去云华宫拜师学艺,她躲在房顶偷听,听见季氏夫妇对季晚疏百般关怀,柔声鼓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那些欢笑声明明清晰地传到她耳里,却又让她觉得那般遥不可及。 季夫人唯恐季晚疏去了云华宫被人欺负,怕她过得不好,所以命人备足了银钱,衣裳首饰应有尽有,马车都装了三辆,为的就是让人知道季晚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想叫人看不起季晚疏,季老爷还花费重金请了一批江湖上的剑客,特地护送季晚疏上路。 这一趟行程,他们走了多久,温朝雨就在后头跟了多久,还在暗地里收拾了不少毛贼山匪,那些剑客屁用也无,入夜后宿在林子里个个鼾声四起,睡得无比香甜,山里那些劫匪只要眼睛没瞎,就看得出来那几辆马车有油水可捞,温朝雨就藏在他们不远处,彻夜彻夜守着,直到季晚疏终于到达了云华山山门,她才一身疲惫地回了惊月峰睡大觉。 总之季晚疏进入云华宫的头一年,温朝雨都有意无意地避着她,不愿轻易与她接触,加上季晚疏本身也不爱与人来往,性子孤僻又有那么点傲气,一心都扑在练剑上,所以她们两人也从未有过什么交集。 时间推移到师父的生辰,那天夜里温朝雨在饭席上喝醉了酒,被沈曼冬架回房去,也许是酒意激发了内心掩藏的伤痛,温朝雨倒在榻上无声流泪,沈曼冬问她怎么了,温朝雨憋屈得厉害,便将自己的身世和季晚疏与她的关系吐露了出来。 沈曼冬听后并未表示惊诧,只是言辞温和地宽慰她说:师姐是觉得孤单了,有家也回不去,既然上天垂怜,把晚疏送到你身边,你何不与她多多来往?她也算是你的家人么。 温朝雨悲哀地说:我哪还有什么家人,我是个没人在乎的死人。 沈曼冬说:师姐不是说晚疏时常去陵园祭拜你么?她虽未见过你,心里却惦记着你这个姐姐,她若得知你还活着,必然十分欢喜,晚疏从小生活富足,没吃过什么苦头,可你看她那性子,一点也不活泛,家里连个兄弟姐妹也无,晚疏估计也是孤单过来的,否则好好的大小姐不当,要来宫里刻苦练剑,为的是什么?不也是为了寻求同类多交好友么?既然你们都因着某些原因感到孤单,倒不如你们二人相熟起来,彼此做个伴。 温朝雨沉默了很久,才又问道:真的有必要么?况且我又要怎么与她来往? 沈曼冬笑吟吟道:不久便是新弟子大会了,以晚疏的资质,第一名非她莫属,师父已经有了我们师姐妹几个,她老人家无意再收徒了,我看师姐不如把晚疏收到座下,你们也好互相陪伴。 温朝雨听完这番话,当夜并没有给出答复,但她诚然被沈曼冬的提议给打动了,于是那之后,她开始暗暗观察季晚疏,发现季晚疏总是形单影只,一个要好的朋友也无,温朝雨看得出来她是想融入人群的,但她始终迈不出那一步,等到了新弟子大会当日,季晚疏果然不负众望拿到了第一名,温朝雨彼时其实还在犹豫,却没想到季晚疏被她调侃的话语激发了好胜心,竟然主动要拜她为师。 有个徒弟也不错秉承着这样的想法,温朝雨点了头,把季晚疏要到了身边,用师父的身份教她功夫。 属下近来还总是在想,护法是怎么会杀了季姑娘的长姐,薛谈听到此处,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叹了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 死的是季家长女,活的是如今的温朝雨,温朝雨说,她不死,我也不能活,也就不能与晚疏相识,但我已无可能再回到季家,所以我只能杀了我自己。 薛谈问:那护法当年又是为何会突然离开云华宫? 温朝雨转身坐下来,没说话,她看着桌上的酒壶,眼前浮现起了季夫人冲她下跪,苦苦哀求她时的场景。 你走罢,你快走罢我和你爹已经有了晚疏,你若是跑回来,这个家还像什么话?我们要怎么跟晚疏解释? 从你出生起,家里就连连遭祸,诸事不顺,那道长说得有理啊,你就是扫把星转世,专门来克我们的,你看,从你走了以后,我们季家就好起来了,这是天意啊。 算娘求你,你赶紧走,以后也别再来了,我们没你这个女儿,你也没我们这对儿爹娘,而且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儿的吗? 你就看在那几年的养育之恩上,放过我们两个老东西罢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也是温朝雨被遗弃多年后见初次见到父母的那天。 在此之前,她与季晚疏日渐感情深厚,两个人整天形影不离,关系十分亲密,季晚疏在外人眼里是个闷葫芦,可她在温朝雨面前却有说不完的话,每天学了什么,见到了什么,事事都得跟温朝雨分享,温朝雨喜欢她,不论是从姐妹之情还是师徒之情,她都发自内心地喜欢季晚疏。 所以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想着季晚疏这么依赖她,亲近她,会不会爹娘在知道她还活着以后也能欢欢喜喜地接纳她?到了那时候,她们就是完完整整的一家四口,她就又有了家,有了爹娘,还有一个小妹,以及一个小徒弟。 可惜事与愿违,温朝雨所有的美好憧憬都泡了汤,她在那个晴天如坠冰窟,满身上下都噙着砭骨般的寒凉。 那一日,我算是深刻体会到了何为心如刀割,温朝雨倒了杯烈酒,仰首灌下,但真正促使我回到紫薇教的原因,并不只是这件事,离开季家后我返回了云华宫,没有让晚疏察觉一丁点异常,但那之后不久,教主便在尹宣的里应外合下灭了如意门,我实在没想到会那么快,我想过无数次要与曼冬摊牌,她是个心思干净的好人,我也曾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她好些次,叫她不要嫁给尹宣,可她最终还是嫁了,没拦得住。我在宫里听说如意门出事后,想着曼冬那天夜里开导我,让我解开心结与晚疏来往,你知道么,那一刻我恨透了自己,我在做什么?我害了一个对我好的人,可尹宣是为报仇才接近曼冬,尹宣又有错么?我夹在所有人中间,既不像个恶人,又不像个好人,我厌恶我自己,同时我又担心,万一某天我与晚疏也将面临这样的抉择,那我又该怎么做?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所以她当机立断,在如意门事变后自爆身份,回到了紫薇教,也就是从那时起,她与季晚疏开始了漫长的追逐和逃避。 而在这个磨人的过程当中,她渐渐对季晚疏产生了另一种感情,当她发现自己变得不对劲以后,她就更加要避着季晚疏了,可她又克制不住自己,屡次偷偷回到云华宫探望季晚疏,甚至在季晚疏对她穷追不舍时,她还会有点欣喜地想:她又来追我了,又来了。 雪花簌簌落着,越过房檐飘落到廊上,沾去了温朝雨的发间,她把酒水含在口中,没有吞,用那点辛辣麻木着自己。 薛谈听的眼泛泪光,又是一声长叹:护法,您太苦了 温朝雨垂眸一笑,把嘴里的烈酒咽了,轻轻说:何止我苦。 她说完,又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冬天纷乱不休的碎雪,接着说:是众生皆苦。 分卷(148) 幽香逼近,那张美丽的面庞一瞬近在咫尺,尹秋微微皱眉,忍住了后退的冲动,回望着南宫悯说:哪里不一样了? 南宫悯别有深意地看着她,柔声道:从前觉得你还小,是个孩子,可近两次与你接触后,发觉你确实长大了,还出落得这般好,是个小美人儿。 尹秋维持着镇定,尽量自然地笑了笑:那又怎么? 我这人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各种各样的美人儿,南宫悯似笑非笑地说,你想要我帮你,就得把你自己给我,你愿意么? 听见她说了什么,尹秋很难不感到惊诧,愣了愣道:把我自己给你什么意思? 南宫悯说: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尹秋怔了片刻,不动声色地拉开了点距离,淡然道:您在跟我说笑? 南宫悯微微埋首,凑在尹秋发间嗅了嗅,说:你觉得我像是在说笑? 察觉到她的呼吸裹着幽香流连在颈侧,尹秋身子一僵,即刻朝后退去,眼神古怪道:你她顿了顿,极力平复着心中的反感,别开玩笑了,您这殿里不知养了多少美人儿,您也从来不缺这个,又岂会看得上我? 那都是些庸脂俗粉,不堪入目,南宫悯观察着尹秋的反应,像是觉得十分有趣一般,调笑道,再说了,你不是很清楚么?姑姑可从未碰过她们。 她这半真半假的样子倒叫尹秋显得过于认真了,尹秋闷了半晌,终是重新笑起来,轻叹着道:您是长辈,可不能同我开这样的玩笑,若是叫我爹知道了,他夜里是要来找您麻烦的。 南宫悯笑出了声,这才坐直了身子,道:好罢,不逗你了,有件事情,我的确可以告诉你。 尹秋两眼一亮,赶紧搬着椅子坐了回去:什么事? 南宫悯笑看她一眼,优哉游哉地吃了几口菜,后才说:当年我之所以能那么轻易攻上流苍山,并不全是因为你娘在那日生产,无暇率领弟子们迎战,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有人给了我一份图纸。 尹秋疑惑:图纸? 流苍山的山腰处,曾经设有一座地底机关,那是你外祖父花了所有沈家家底从九仙堂手里买来的,南宫悯说,但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只有沈老爷子和沈老夫人以及你娘才知道,当然了,你娘与你爹成婚后,你爹也顺理成章地知道了。 尹秋说:那机关有什么用? 有大用,南宫悯说,那地底机关是九仙堂九个堂主合力而造,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东西,只要有人想攻上流苍山,沈老爷子坐在家中动动手指头,就能叫心怀不轨者全部死在半山腰,连如意门的大门也别想靠近,而九仙堂的机关术一向不外传,做出来的东西也从来不会交易,历来便只作展览,但他们为何愿意将这样的神兵利器卖给沈老爷子,这个我无从得知,反正此事么,我也是在你娘怀上你之后才知道的。 尹秋噤声片刻,沉声道:所以,倘使没有人给你图纸,即便我娘当日正在生产,如意门少了个以一敌百的高手,你也并不能成功灭掉如意门。 南宫悯说:不错,那你不妨猜猜,是谁给了我图纸。 尹秋说:这还用猜?既然我爹知道了,必然是他给你的,不正是因为他向你通风报信,你才攻进了如意门么? 南宫悯淡淡一笑,却是答道:你错了,真正和我通风报信的人,从来便不是你爹。 闻言,尹秋顿时愣住。 世人都以为你爹背叛了如意门,然而事情的真相却并非如此,南宫悯笑得高深莫测,看着尹秋道,从你爹爱上沈曼冬的那一天起,就未再同我说过一句不利于如意门的话,他不仅要与我决裂,还偷了我的圣剑想和沈曼冬远走高飞。 在如意门血案这件事情当中,你爹是个彻头彻尾的冤大头。 第139章 满室忽然寂静下来,落针可闻。 尹秋鸦雀无声地坐了好一阵,才不可置信道:不是我爹跟您告的密? 南宫悯说:他只是跟我说了机关一事,却并未给我图纸,甚至连沈曼冬生产之日,也不是他和我说的。 尹秋面露震惊:可从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以来,所有人都说是我爹干的 因为他替人背了黑锅么,南宫悯说,只要我一旦破了机关打进如意门,你娘便只能怀疑到他头上。 所以那个人是谁?尹秋问,除了我外祖父和外祖母,就只有我爹娘才知道机关的事,还有谁知道? 南宫悯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我说了,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尹秋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信不信由你,南宫悯坦然道,我在那日收到了一封密信,里头装着破解地底机关的图纸,还有你娘即将临盆的消息,包括满江雪避开你娘来了苍郡执行任务,一切详细情况都写的明明白白,可那上头的字迹却不是出自你爹之手,我本以为是他要旁人代笔而写,但等我杀进如意门后,他却问我是怎么破的机关,既然连他本人都不知道,那就是旁人在暗中助我一臂之力了。 原来如意门之所以能被紫薇教歼灭,并不是因为尹宣偷偷通风报信,而是有别的人在推波助澜。 尹宣为了报仇接近沈曼冬,入赘进了沈家,他接触到了机密,却从未与南宫悯提过破解之法,他爱上了沈曼冬,所以他甘愿放下仇恨,不愿再为南宫悯卖命,而真正告密的人却将这一切都推到了他头上。 尹宣是被冤枉的。 只可惜你爹死了,南宫悯遣散了殿中的侍女,命人关上了大门,他若不死,就还有机会自证清白,也就不用死了之后还被天下人唾骂那么多年。 突然得知当年的真相,尹秋心神震荡,又心绪复杂,她紧紧攥着掌心,讷讷地说:那你为什么不救他? 我为何要救他?南宫悯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他没有背叛如意门,却是背叛了我,这样狼心狗肺、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救他做什么?我身为世人口中的魔教妖女,却是救了一个又一个不相干的人,可到最后除了温朝雨,却没有一个是真心感激我的,甚至都还想反过来咬我一口,我再是善心泛滥,也没蠢到那等地步。 尹秋动了动唇,却是哑口无言。 何况他是心甘情愿死在你娘剑下,南宫悯又说,我本想带他回紫薇教,可你猜怎么着?他铁了心也不肯跟我回去,沈曼冬的剑戳在他心口,他就捂着那柄剑,自己走入了火海,连头也没回过,等到暴雨熄灭了流苍山的大火,你爹已经成了一具焦炭,和所有人死在了一块儿,可直到死,他也没将那柄剑从心口拔|出来。 南宫悯说到此处,目光移到了尹秋腰间挂着的逐冰之上,道:就是你身上这把剑。 尹秋眼睫微颤,眸中不自觉浮起了点点泪光,她下意识垂下了手,摸到了逐冰寒凉的薄刃。 纵使殿门已关,但外间的寒风还是渗透进来,尹秋在那无形的风里狠狠打了一个激灵,木然地说:你先前不是说,你没找到我爹的尸首吗? 南宫悯哼笑:烧成那副鬼样子,我还收殓他干什么?他既然想葬身在流苍山,那我就满足他,遂了他的愿。 尹秋说不出话来了。 心知她突然得知此事定会难以接受,南宫悯倒也不再表现得悠然,她收敛了些许笑意,缓声道:我言尽于此,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你想把那人揪出来,就得靠你自己,我终归不是什么纯粹的大善人,那些被我救下的人,多少都能为我所用,而你却不能为我带来什么利益,我也就只能帮你到此处。 尹秋还是沉默,没吭声。 其实尹秋本也不指望真从南宫悯嘴里套出什么话来,她今日能将尹宣的事如实托出,已经很让尹秋感到意外,更何况她并不知向她寄送密信的人是谁,尹秋就算继续问下去也根本得不到有用的线索。 但有一点你可以好好儿查查,南宫悯复又开口提醒道,谁做的机关,谁就知道解法,梦无归是如意门旧人,她是怎么到了九仙堂还成了堂主的?如意门事变和她又有没有关系?总而言之,她知道的一定比我多,你来问我,不如去问她。 尹秋思忖良久,后才启声道:此事我自然会查,有关灭掉如意门的另一个凶手,迟早有一天我会查明他是谁,但除了他以外,我还有一个人想问。 南宫悯说:你想知道那个吹笛子的人? 尹秋点头:不错,他让温朝雨去竹林救我,这事表面上看不是你的主意,可你在之后很快带走了温朝雨,说明你想保下那个吹笛人,你们一定认识。 我们的确认识,南宫悯会心一笑,但要让你失望的是,关于此人,我半点线索也不会透露。 尹秋瞧着她:这么说来,他一定是你安插在云华宫里的奸细了。 南宫悯笑而不语。 他也必然不会是紫薇教的人,尹秋说,他与你应该只是合作关系,他对云华宫没有歹念,只是想对付师叔而已,但师叔不是好对付的人,所以他需要与你联手,需要紫薇教在背后支持,所以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答应为他保驾护航? 南宫悯看了看尹秋,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在赞叹她的心思缜密,南宫悯反问道:你这么聪明,不妨自己猜猜看? 尹秋立即暗暗思量起来。 从她进入云华宫起,南宫悯与紫薇教这两个名字便如雷贯耳,可细想之下,南宫悯这些年来除了难民一事之外,其实并未对云华宫造成何等威胁,也从未与云华宫真正产生什么冲突,除了她目前还没有能力击垮云华宫以外,是不是可以认为,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与云华宫动真格? 但她一定有她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 尹秋理着杂乱的头绪,倏然间抬起眼眸,定定道:他能给你圣剑。 听闻此言,南宫悯缓缓笑了起来。 看见她的笑容,尹秋肯定道:他知道圣剑在何处,他绝对知道!所以他是拿这个作为条件与你合作,你们二人各持所需,暗中勾结,说到此处,尹秋顿了顿,圣剑在云华宫! 南宫悯对她这番推测未置可否,只是嗤笑道:也别用勾结这样的字眼,我们那不叫勾结,叫友好同谋。 尹秋没理她,嚯地站起身来,自顾自接着道:但他在宫里埋伏了很久,说明他没那么容易拿到圣剑,但也有可能他是故意放任不管,因为他还没有真的伤害到师叔,他是在刻意拖着你。圣剑圣剑在谁手里? 让我打断你一下,南宫悯笑得有些危险了,你再猜下去,姑姑可就要忍不住对你动手了。 尹秋得了这话,不禁回眸冷笑一声:你敢动我?吹笛人要用我对付师叔,你若是不想与他翻脸,就不会轻易动我,只要你动了我,他要是反咬你一口,你也别想好过。 南宫悯从木椅上站起来,靠近尹秋道:你觉得我会怕? 尹秋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她,说:你不可能不怕,我知道圣剑是把空前绝后的宝剑,你武艺也算高强,但你始终比不上师叔,不除掉师叔,云华宫就永远压着紫薇教一头,而没有圣剑在手,你谁都打不过,否则当年梦无归与公子梵同时出现在总坛,你绝无可能那般轻易放他们走,所以你很需要圣剑,哪怕吹笛人在私心不成之前刻意拖着你,你也拿他没办法,甚至还要给他收拾烂摊子,你若是叫他的计划出了差池,他大可自己将圣剑拿到手,再转而对付你,你敢说你真的不怕? 随着尹秋的话音落下,殿中涌来了更多的寒风,南宫悯的红衣在那一瞬狂乱的风里飘荡起来,她哂笑着,抬手掐住了尹秋的脖子,语调微沉道:还是太过小瞧了你,不过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敢动你,也没必要动你,就算你猜到那人是谁,以你如今的境况,你也根本对付不了他。 尹秋站得笔直,容色沉静道:那我们何不联手?比起一个无法掌控的隐患,我才是那个能助你拿回圣剑的最佳人选。 南宫悯的眸光微微闪动起来,她凝视着尹秋,笑意不减道:我没那么好骗,我若是告诉你圣剑在何处,你拿到手后直接交给满江雪,到时候我必然死无葬身之地,你想用这种小把戏反将我一军,你还是太嫩了点。 是你疑心病过重,尹秋说,我对你没有别的意图,我只想揪出吹笛人和另一个灭掉如意门的凶手,我对圣剑也没有半点兴趣,但他们两人可就不一样了,我原以为你躲在纷争之后高高挂起,没想到你才是备受制衡的那一个,但现在我能帮你,你果真不多考虑一下? 可他们两人都能对付满江雪,南宫悯说,你能么? 我不能,尹秋说,但他们同样可以对付你,不是吗? 南宫悯不语。 见她有所动摇,尹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乘胜追击道:前不久宫里已经抓了一个奸细,但我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叶师姐是被冤枉的,只要逐一排查,吹笛人早晚会露出马脚,他退无可退之时必然会以圣剑要挟你前去相救,到时候你就会和云华宫对上,一旦你现身,师叔必会杀了你,何必呢?你保护他,对你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南宫悯听到此处,终于叹了口气,收回了掐在尹秋脖间的手,嬉笑嫣然道:被你发现了?是呢,姑姑的处境其实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都说做人不该有软肋,也不该有弱点,姑姑在旁的方面无懈可击,但数代相传的圣剑却是姑姑不想要也得要的命门,可是你靠不住,我也做不到信任你,那么你我之间的合作,要靠什么来维系? 尹秋略一思索,提议道:我可以退步,我不要求你现在就告诉我吹笛人是谁,你只需要告诉我圣剑在什么地方,我回宫后会替你验明真伪,毕竟你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知道圣剑在哪里。 南宫悯说:啊,这倒是个好办法,他说在云华宫,倒也不一定真的就在云华宫。 分卷(149) 尹秋把控着进退有度,不再劝了,她想让南宫悯自己做决定。 果然,南宫悯片刻后便又开口道:那就这么说好了,你替我看看圣剑是否真的在云华宫,你从未见过那把剑,见到后画下来给我看,我一看就知真伪,到了那时候我再答复你,如何? 尹秋说:那圣剑在什么地方? 南宫悯垂眸看着她,红唇一弯:不是早就提点过你了么,她说着,俯下身凑到尹秋眼前,轻声说,在观星台呢。 入了夜,窗柩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温朝雨拿着把小刷子,将那些积雪都推扫出去,听见薛谈在身后匆匆进了屋,高声喊道:护法!属下方才得知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温朝雨听他语气夸张,哼笑一声:大惊小怪,能有什么事让你觉得匪夷所思? 薛谈说:是尹秋!她竟然主动来了紫薇教,还是被教主亲自接到教中来的! 温朝雨扫雪的动作一顿,看着窗外的夜雪道:尹秋?她来紫薇教干什么? 不知道啊,薛谈把熬好的药汤拿热水温着,说,酉时来的,据说进了望川殿就一直没出来,和教主谈了许久的话呢,属下猜想她该不会是来找您的罢? 温朝雨把没扫完的雪抓在手里,搓了个圆滚滚的雪球,说:她便是找我,教主也不会让她见到我。 薛谈一惊一乍的:尹秋都来了,满江雪不可能不来罢?上次咱们跟着教主回来以后,有教徒禀报说满江雪派了云华弟子在城中搜查您的下落,幸好教主及时赶到,把咱们安稳带了回来,否则落到满江雪手里,护法您可就惨了。 温朝雨听得不痛快:什么叫我就惨了?我可不怕满江雪。 她说出这句,便听薛谈忽然在后头公鸡打鸣似地叫唤了一声,随即又结巴道:这、这话就很不合适了,谁能不怕满江雪? 听他质疑自己,温朝雨将那雪球抛起又接住,头也不回地骂道:你鬼叫什么?我说不怕就不怕,她便是站在我跟前我也这么说,你是不是皮痒了想挨揍? 她话音一落,正欲转过身教训薛谈一顿,视线游移间却是瞧见地上忽然多了一个影子。 那影子立在薛谈身侧,手里握着把长剑,正横在薛谈脖间。 温朝雨眯了眯眼,将手里的雪球朝窗外丢了出去,她转过身,便见薛谈身边站着个面生的年轻姑娘,温朝雨皱了皱眉,本想开口问上一句,却又发觉眼风里似乎还有个人影,她维持着淡定,神态自若地偏了头,看见侧后方的长案前,坐了一个熟悉的白衣人影。 屋子里灯盏点得足,光线明亮,烛火映照下,那人的面容白皙光洁,清丽如玉,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构成了一幅美妙绝伦的画卷,极为赏心悦目。 但温朝雨不觉得赏心悦目,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满江雪坐姿随意,似雪的白衣堆成了一片软云,她松松散散地拎着匕首,指尖泛着莹润的光泽,看着温朝雨说:方才。 温朝雨不免有些尴尬,但也没忘把头探出去看看情况,瞧见这院子里四处都不见人影后,她才把外间的帘子拉上,没好气地说:你还真是夜闯紫薇教搞上瘾了,来这儿干嘛? 满江雪抬起手,用凝霜的剑尖隔空点了她一下,说:找你。 温朝雨反应神速:我什么都不知道! 见她这模样,薛谈觉得好丢脸,不忍直视般地把头垂下了。 我来找你喝茶,满江雪目光恬淡,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坐。 温朝雨不想坐,神情透着些许无奈: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赶紧走罢,万一叫人发现你在此处,南宫悯必会拿尹秋的安危同你做文章,你行行好放我一马,我想多过几天清净日子。 满江雪打量着她,口吻清淡地说:你既不怕我,就过来与我饮一杯茶,似你们主仆二人这般站着,倒像是我来审问你什么似的。 温朝雨心道这不废话么?都拔剑了还不叫审问?她磨磨蹭蹭地在长案另一头坐下,倒也镇定地倒了两杯茶,不耐道:有话快说,少害我了,我已经被你们害得够惨了。 满江雪也就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吹笛人是谁? 温朝雨听到这话,忍不住嗤笑一声: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只要我说一个字,明早我的尸体就得挂在城墙上。 我给你收尸,满江雪稳如泰山,是谁? 温朝雨噎了噎,无语极了:你那么有能耐,自己去查不行?再说了,你现在是有求于我,态度给我放好点,她瞄了一眼边上的薛谈与白灵,先把人给我放了。 你现在是受制于我,你也把态度给我放端正点,满江雪无动于衷,再一次问道,是谁? 温朝雨咬牙:不知道! 满江雪嗯了一声,侧目看向白灵:把他给我扔出去。 薛谈脸色一变,赶紧冲温朝雨求救:护法! 你去死罢,温朝雨无情地说,我给你收尸。 薛谈惊恐道:护法! 白灵动作利索,揪着薛谈的衣领就要往窗口拖去,满江雪说:正好把南宫悯也引过来,旧账新账一起算,看看是她先杀了小秋,还是我先杀了你。 温朝雨怒道:满江雪!你这个卑鄙小人!她急忙回过头,冲白灵喝道,停停停!回来回来! 白灵没有反应,一脚便把薛谈踹去了窗柩趴着,紧跟着就从袖中取出一根麻绳将他捆了起来,同时又作势要把他推下去。 见状,温朝雨只得亲自起身,跑过去将薛谈往自己身后一扯,破口大骂道:满江雪!你有没有人性!这关他什么事?!你有什么直接冲我来!别搞这一套! 满江雪转着匕首,看着温朝雨,还是道:是谁? 温朝雨简直要被她气死了:都说了我不知道! 满江雪说:只要你愿意把那人的名字说出来,我可以带你离开紫薇教,再给你安排一个南宫悯找不到的好去处,她说完,又刻意补充道,我还会让晚疏照顾你,陪着你。 温朝雨正在气头上,听到这话不由又哂笑起来:少拿晚疏来贿赂我,我生是紫薇教的人,死是紫薇教的鬼,你威逼利诱都没用,赶紧走罢你! 满江雪看了她一会儿,竟真的起了身,她示意白灵跟上她,两人行到门口之时,满江雪却又回头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不说? 温朝雨冷道:不说! 很好,满江雪斜睨着她,那你就做好晚疏来找你的心理准备。 温朝雨愣了一下,狐疑道:她找我干什么? 你说呢?满江雪神情如常,语气却是多了几分冷然,她若得知你是谁,岂会不来找你? 温朝雨眼皮一跳,不禁正色起来:什么意思? 满江雪冷眼看着她:除了小秋,我谁也不在乎,只要能保护她,我也不介意做个恶人,你既然油盐不进,冥顽不灵,我就只能让你尝点苦头,你是季家长女这件事,晚疏也是时候该知道了。 她说罢,就此推门而去,只留给温朝雨一个冷漠的背影,温朝雨心头大骇,面露震惊,她来不及思考,赶紧一个飞身朝门外扑去,在廊子里拦住了满江雪。 且慢!你是怎么知道的? 庭院里只有零星的光点,并不亮堂,满江雪立在门口,面容被光线分割成了明灭交替的模样,她没有回答,温朝雨却已自己猜到了:是曼冬跟你说的?你们还真是一对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这一刻,满江雪再无先前的平淡,她浑身上下都透着逼人的气势,眉目如冰道:若是晚疏被人这样对付,我不信你也能坐得住。 你我处境不一样!温朝雨说,其实我也不想看到尹秋受苦,但我没有办法!倘若我真的说出口,不提我自己的小命,连晚疏都会被我连累! 我说了,我已为你们今后铺好了路,满江雪说,难不成你要跟着南宫悯一辈子? 温朝雨面露挣扎。 你觉得我卑鄙也好,无耻也罢,我丝毫也不会介意,满江雪说,我从未自诩是好人,必要时刻,我也会不择手段,你执意不说,我就只能拿晚疏来威胁你,你自己看着办。 温朝雨攥紧了拳头,痛苦纠结了好半晌才切齿道:我若告诉你是谁,你能不能保证替我保密? 满江雪并拢二指,道:我对天发誓。 好,温朝雨眉头紧蹙,终于认了命,开口道,那人名叫小七,在多年前就已进入云华宫当卧底,我那年能拿到面具把尹秋劫到紫薇教,正是因为她帮了我,这一次,也是她叫我去救尹秋的。 满江雪眸光锐利:叫什么名字。 温朝雨看了她一眼,沉声道:陆怀薇。 作者有话要说:  耶嘿。 第140章 陆怀薇?! 满江雪还未作出反应,白灵先就一嗓子亮出来:陆师姐?她惊疑不定,将温朝雨看了又看,你可别胡乱攀咬,你有什么证据? 温朝雨道:我没有证据,但我亲眼见过她,且我们见面的次数还不少,我再是老眼昏花,也不可能认错人。 满江雪环视了片刻周遭,再度进了屋,说:时间充裕,我要听你详谈。 温朝雨只得又跟着入了房中,两人复又在长案边坐下,白灵也给薛谈松了绑,温朝雨说:我从前一直知道有小七这号人,却从未见过她,直到南宫悯让我把尹秋抓到紫薇教,我与她才在上元城碰了面,当时她给了我一张面具,我才能顺利混进云华宫带走尹秋。 满江雪回想少顷,说:我记得那时候,她被秦筝打成重伤,卧病在床,医阁里每日都有医药弟子悉心照顾,她是怎么避开那么多人下山去见你的? 温朝雨道:她谎称连日没有沐浴,独自去了汤房,再趁机偷偷下了山,等她回去后,你们云华弟子找不见她人,才发现她在汤房里头晕倒了,她当然是假装晕倒的,这事她后来与我提过,还是叶芝兰与尹秋亲自将她从汤房带回医阁的,你问问尹秋便知真假,她应该会有印象,说完这话,她又接着道,包括在此之前你假扮沈曼冬去了锦城的消息,也是她用飞鸽传书告知的南宫悯,所以南宫悯才又让我也找了一名女教徒假扮沈曼冬,就是为了混淆你们的视线,不想你们把宫中内应摸出来。 陆师姐是无悔峰长老之徒白灵恍然大悟,她比任何人都有机会瞒着李副长老偷盗材料! 满江雪静了静,问道:那她让你去救小秋,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月前,温朝雨说,当时我才离开烈火池不久,难民一事正闹得沸沸扬扬,梦无归将沈曼冬的消息告诉了南宫悯,南宫悯又告诉了她,所以她来锦城找我,让我尽可能与你们同时到达魏城。 满江雪沉思不语,白灵听到此处便又开口道:可难民出事时,我与小秋已经去了姚定城,也亲眼见到了陆师姐,且没过多久师叔也到了,我们都是看着她待在姚定城的,她怎么会又同时出现在锦城?总不能是双胞胎罢? 温朝雨说:因为你弄错了时间,她是在你们离开姚定城前往云间城后,才动身去了锦城,她看着满江雪,而那时候你也已经回宫了,总之我们在锦城见了面,谈好事情后便暂时分开,到了魏城才又碰头,就是你和尹秋在街上撞见我与薛谈的那一日。 满江雪说: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对小秋下手? 这我还真不知道,温朝雨说,我起初以为她只是单纯让我去救尹秋而已,可魏城那一日,我躲在暗处看到她用笛声伤了尹秋,我在那时才知道她那笛子要伤的人是谁。 如此说来,陆怀薇常年待在宫外,她的确有充足的时间做这些事,且还不易被人察觉,何况尹秋身上的药味是从姚定城才开始有的,而那时她们所有人都在城里待着,陆怀薇要给尹秋下蛊毒,是很容易的事。 不对,我们在去云间城的路上,已经遇见过吹笛人一次,白灵还是觉得不对劲,说,她又要去锦城,又要在路上埋伏我们,她哪来的那么多时间两头跑? 温朝雨说:那你又怎知你们遇见的那个吹笛人就是陆怀薇本人?她埋得这么深,有几个属下也不足为奇,指不定她手底下的人也会吹那破笛子伤人呢?再者,她也可以先跟着你们,然后再来锦城找我,你们在云间城也逗留过好几日,够得上她到处跑了。 白灵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说:好像也是 那蛊毒呢,满江雪转着匕首,看着温朝雨,她可有跟你提过蛊毒? 温朝雨皱了皱眉:什么蛊毒? 满江雪审视着她:你不知道?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温朝雨沉沉叹了口气,反正南宫悯安插在云华宫的细作是她,吹笛人也是她,我能说的都说了,至于信不信,那是你们的事。 见温朝雨并不知道蛊毒一事,满江雪不免有点沉闷,白灵艰难地说:原来是陆师姐,我还一直对她印象挺好这么看来,面具材料也是她嫁祸给叶师姐的了。 她真正想对付的人不是尹秋,温朝雨看了满江雪一眼,她是跟你有仇,这事你知不知道? 满江雪将目光落在窗外的飞雪上,平淡地说:知道。 凭她的头脑,能猜到也很正常。温朝雨又道:那你能不能猜到她什么来路? 分卷(150) 八九不离十,满江雪说,不是西翎国旧人,就是皇室后人。 温朝雨看着满江雪,挑眉道:这也能猜到? 看你的反应,你该是也猜到了,满江雪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说,连你都能猜到的东西,我猜到又有什么可稀奇的。 温朝雨脸一垮:得了罢你,那你不也要问我才知道她究竟是谁么。 我谢谢你,满江雪说,早在魏城就该说出来的事,还要我专程跑这一趟。 听出她在嘲讽自己,温朝雨无语凝噎:你说得轻巧,要不是你拿晚疏威胁我,谁会想当叛徒? 你已经是叛徒了,满江雪说,跟我走,你留在紫薇教不会有好下场。 言毕,她便带着白灵再一次走到了门口,然而温朝雨却是纹丝不动,似乎并不想跟着她离开。 满江雪侧脸朝她看去,问道:怎么? 温朝雨眉头紧锁,懊恼道:走你的罢,我不走。 你确定?满江雪说,只要我回去扣了陆怀薇,南宫悯就能知道是谁泄了密,她不会放过你。 温朝雨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这回的确出卖了紫薇教,我甘愿受罚。 听她这么说,薛谈忍不住开口道:护法,要不咱们还是走罢,这件事要是被教主知道了,可就不是去烈火池那么简单了,她真的会杀您的。 是啊,连白灵也劝慰起来,你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季师姐罢,何况是我和师叔来逼问你的,你也是迫不得已才将实情透露出来,你要是不跟我们走,一旦出了事,季师姐知道了一定会恨死我和师叔的。 温朝雨沉默片刻,摇头道:晚疏虽然性子冲动,但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肯定也希望我能说出来,所以她不会责怪你们,南宫悯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么多年了,这份恩情我不仅一直无以为报,还屡次三番给她招惹麻烦,如今还成了紫薇教的叛徒,我对不起她。你们不必多劝了,我意已决,她说到此处,朝身侧的薛谈看了一眼,不过,你们若真是有心,就把他带走罢,他本也该是风华正茂的好儿郎,只因当年替尹秋送了封信,便被南宫悯下狠手打成如今这模样,我心中一直过意不去,这次也不想再连累他,麻烦你们给他一个好去处,我就不用你们管了。 薛谈听着她这番话,眼眶一热:护法他扑通一声跪到温朝雨跟前,颤声道,护法不走,属下也不走! 满江雪打量了薛谈两眼,静了一瞬才问道:他替尹秋送的信,是那年在河州城给我的那封? 温朝雨点头。 满江雪了然,站了少顷便又朝温朝雨行了过去,问道:你果真不走? 温朝雨嗯了一声:不走。 满江雪说:那你要我如何与晚疏交代。 温朝雨像是有些累了,扯扯嘴角说:随便你怎么交代,反正我不会走。 满江雪屈膝蹲了下去,平视着温朝雨,说: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温朝雨禁不住烦躁起来,极为不耐道:你怎么这么啰嗦?平时想多听你说几句话都难,今天偏就废话一箩筐,还要我说几遍?不走不走!打死也不走!我便是 她后头的话还未说完,满江雪便眼疾手快地劈了一掌在她后颈,温朝雨登时两眼一翻,顷刻间便仰首栽了下去。 薛谈吓了一跳,赶紧将温朝雨稳稳接住,愣愣道:您这是 满江雪拍了拍手,直起身来,这时是一句废话也无了:你们两个,现在就带她出城。 白灵面上一喜,立马问薛谈道:你背得动她么? 薛谈见满江雪是要救温朝雨走,不由地涕泪横流道:背得动背得动,我这会儿连你也能一道背了! 多谢!不过没那个必要!白灵抱了抱拳,那赶紧的,快把人背起来! 两人互帮互助,立即将温朝雨从地上拖了起来,薛谈说:我腿脚不便,背着我家护法不好施展轻功,你们跟我走,我知道哪里守卫不多。 白灵应了声好,看向满江雪道:师叔呢? 满江雪先一步出了房门,说:我去接小秋。 尹秋立在檐下看了会儿夜景,不多时,便有侍女在后头提醒道:小主,热水已经备好了,请您入内宽衣沐浴罢。 院子里没有点灯,只有廊中挂了几只灯笼,尹秋借着昏暗的光线扫了周围一眼,问:你们教主呢? 那侍女回道:教主回寝殿去了,走前特意吩咐过,让小主就在望川殿住下,等您睡上一觉养好了精神,她明早会再来探望您。 尹秋折身入殿,隐在绯红纱帐内的汤池徐徐上升着热气,水面还撒了不少娇艳的花瓣,缭绕的白雾当中透着若有似无的幽香,那是南宫悯身上特有的味道。 尹秋手臂上的伤今早才在魏城被大夫重新上了药,还缠着绷带,她尚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沐浴,侍女们已经轻手轻脚地替她褪了衣,又体贴地说:小主不必担心,教主说您身上还有伤,不能沾水,奴婢们都记着呢,您不用自己动手,由我们几个来帮您就是了。 尹秋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被人伺候过,相反,她长大后倒是成天在惊月峰伺候满江雪,听得这话不由护住衣襟道:怎么帮? 见她这副如临大敌又佯装镇定的模样,侍女们都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还能怎么帮?自然是小主什么都不用做,奴婢们动手给您洗呀。 尹秋想象了一下那画面,汗毛都竖起来了:这这就不必了,我自己来便好,你们退下罢。 侍女们自是挨个儿好言相劝,却是怎么也不能叫尹秋松口,双方僵持了一阵子,侍女们见拗不过尹秋,倒也听话地退去了外厅守着,好在汤池里的水不算多,尹秋脱掉衣裳坐进去后,发现水平线刚好齐平在她胸口,只要动作弧度不大,臂膀上的伤就挨不着水。 侍女们站在外头低声说着话,时不时传来几声远远的欢笑,尹秋留意着她们的动静,在水里泡了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尽量放轻动静将衣裳又穿了回去。 先前与南宫悯达成了口头协作之后,尹秋本想尽快离去,但南宫悯却没立即放她走,而是让她自己找个时机偷偷溜出去,最好不要让人看见。 尹秋来到苍郡的事已经传遍了紫薇教,那吹笛人若在教中设有眼线,必会很快得到消息,为防万一,尹秋即便要走也不能是南宫悯放她走的,她得做做样子,营造出是自己逃出去的假象。 重重纱帐轻柔翻飞,侍女们的身影被模糊成了一道道朦胧不清的影子,尹秋火速穿戴完毕,一边盯着侍女们那处的动向,一边挪着步子缓缓后退,直到几个侍女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尹秋才把身子站直了,打算即刻翻窗而走,可她还未开始动作,身后便倏然传来了一道极轻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人落了地,正在朝她这处靠近。 尹秋眸色微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转了身,一掌就朝身后袭了过去,然而没有真气的情况下,她这一掌实在是毫无威慑力可言,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只见眼前白影一闪,尹秋这一招便理所当然地落了空,她还没看清来人是谁,手腕又在电光火石间被对方牢牢扣住,顺势扑进了这人的怀抱,直到鼻息里传来一股熟悉的疏香,尹秋才在脚步趔趄之时怔了一怔,她赶紧抬起头来,就见满江雪正垂眸看着她,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师叔!尹秋又惊又喜,倒没忘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 满江雪笑了笑,说:你猜? 尹秋一瞬便明白过来了,抱住满江雪道:师叔骗我! 满江雪摸了摸尹秋的脸,解释道:骗你比骗南宫悯有用。 她若是一早就告诉尹秋她会跟来,难保尹秋会有表现得不自然的时候,一旦南宫悯有所察觉,她必不会放下心防与尹秋交谈,而眼见尹秋孤身前来,神态举止都不似作假,南宫悯自然会放松些许警惕,尹秋也就更好套她的话。 还以为自己这一趟真要孤军奋战,事情结束后又得一个人回到云华宫,没想到满江雪却是一直在暗中保护她,明明也才短暂的分别了几个时辰而已,可尹秋此刻见了满江雪,却觉得自己像是与她分别了许久一般。 尹秋傻笑两声,把头埋在满江雪胸口,轻声喊着她:师叔 满江雪拥着她,手心轻抚着尹秋的后背,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尹秋说:虽然想问的一个也没问出来,但我还是有意外收获的,师叔,我们快走罢,这里已经没必要待下去了,出去后我再跟你细说。 正好,我这边也有不小的收获,满江雪道,那就出去再说。 两人相视一笑,立即动身从后方的窗户翻了出去。 相比起河州城内的总坛旧址,如今这庄子就显得过分普通了些,怎么看都不像是紫薇教的地盘,反而更像什么大户人家的府宅,与江湖门派简直丝毫也沾不上边,何况南宫悯有意让尹秋逃走,今晚还撤了不少巡逻的教徒和守卫,是以尹秋与满江雪这一路几乎没受到什么阻力,离开得十分顺利。 到了城外,白灵与薛谈已各自驾着马车等候多时,尹秋在来路上已经听满江雪提到过温朝雨的事,见了薛谈也不觉得诧异,几人碰了面,彼此打了招呼,尹秋便与满江雪入了马车,由白灵在前头带路,即刻行上了赶往云华宫的路途。 有关暗卫弟子背后的人和吹笛人是谁,南宫悯都没告诉我,尹秋就着水囊喝了几口水,对满江雪说,不过她和我说出了圣剑的下落,吹笛人是她安插在宫里的奸细,他是用圣剑作为条件才与南宫悯合作的。 满江雪嗯了一声,问道:圣剑在观星台? 尹秋目露赞赏,点头:不错,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她还告诉我,当年如意门被紫薇教歼灭,不是我爹告的密,是另外一个人给她报的信,但她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她只是收到了一封密信。 满江雪听到此话,神色略显意外:什么信? 尹秋便将流苍山地底机关一事简短叙述了一遍,末了才道:九仙堂的机关一向不会售卖交易,可他们却是卖给了沈家,而梦无归侥幸活下来后又成了九仙堂九大堂主之一,她一定比南宫悯更清楚当年的内幕,可即便我们现在跑去问她,梦无归也肯定不会那么容易说出口,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满江雪思忖片刻,说:此事可以先暂缓下来,不必急着深究,我们还是依照计划先回宫去,温朝雨已经将吹笛人的身份告诉我了。 尹秋一愣,赶紧问道:是谁? 满江雪看着她,说:是怀薇。 尹秋眼眸微抬,震惊道:什么?是、是陆师姐?! 嗯,满江雪说,温朝雨亲口所言。 尹秋惊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是陆怀薇怎么会是她? 除了满江雪,陆怀薇算是尹秋在云华宫最早接触的人了,就算当初满江雪赶到桑榆山救她时季晚疏也在,可尹秋那时候病得厉害,对季晚疏根本没多大印象,之后她被满江雪带去了青罗城,见到了彼时在城中携带后辈的陆怀薇,真要说起来,陆怀薇是尹秋第一个真正意义上亲近起来的云华弟子。 可她居然会是紫薇教的奸细,还是要对付尹秋与满江雪的吹笛人。 怎么会这样? 有个事我得问一问你,满江雪将尹秋揽到怀里,在她肩上拍了拍以示宽慰,说,你刚进宫那一年,怀薇被秦筝打成重伤,你去医阁探望她时,她有没有在汤房晕倒过? 尹秋不由地心绪复杂,沉闷半晌才回忆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时还是我和叶师姐在汤房发现了她,那一日,也是孟璟入宫后头一次见到陆师姐。 她是装的,满江雪说,她以沐浴为借口躲开了医药弟子,下山见了温朝雨,给了温朝雨易容的面具,然后温朝雨混进了宫,才把你带去了紫薇教。 尹秋呆呆的。 满江雪叹了口气,垂头在尹秋额上亲了一下,又说:还有个事,你在姚定城帮忙处理难民的那段日子,她有没有给你吃过什么东西? 尹秋神情怔愣,努力控制着心中的波动,回想道:没有罢陆师姐那时风寒已久,她基本都待在房里养病,我们除了谈及公事以外,几乎都没怎么见过面。 那别的人呢?满江雪说,别人有没有给你吃过或是喝过什么? 尹秋不太明白她什么意思:应该也没有的,我每日吃饭都是和孟璟还有白灵一起,师叔问这做什么? 既然吹笛人是谁已经查明,满江雪也就不想再瞒着尹秋了,答道:笛声伤人这种邪术来自关外,我幼年时曾经见过,但不靠蛊毒只凭音律伤人的高手少之又少,所以她一定是在你体内种了蛊毒,你仔细想一想,她到底有没有给你吃过什么不该吃的?她说到此处停了停,又道,一个黑褐色的小药丸,也许她不会明着拿给你,可能是搀在什么药汤里头给你喝了,你有印象么? 前有陆怀薇是奸细,后有自己中了蛊毒,尹秋在这双重始料未及的消息下显得更沉重了,她冥思苦想,却什么也想不到,她不记得陆怀薇给她吃过或是喝过任何东西。 瞧见尹秋紧紧皱着眉,表情格外凝重,满江雪安慰道:不急,师叔会给你想办法的,你放松一点,好好儿想想,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师叔陪着你,别担心。 轻柔的话语传入耳中,渐渐平息掉了一些心头的焦虑,尹秋想了又想,呢喃道:我真的记不起来了,她捂着头,好一阵过去才又开口道,倘使非要说个不该吃的,那就只能是 是什么?见尹秋忽然顿住,满江雪立即追问。 分卷(151) 脑子里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光亮,尹秋怔了怔,小声说:只能是酒说到此处,她倏然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满江雪道,酒! 满江雪问:酒里有什么? 尹秋一瞬乱了呼吸,胸口起伏道:请我喝酒的师姐说,她酒壶里装的是药酒,里头有枸杞 现在想来,那东西根本不是什么枸杞,一定是蛊毒! 程秀那位师姐叫程秀,尹秋白着脸,抓着满江雪的衣襟道,她和陆师姐是一伙儿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的作话说过,秋秋和师叔再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发红包,所以想要红包的小天使记得留评哦。 今天迟了点,没有九点准时更新,不好意思哈。 第141章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向山中小路,飘着雪的夜晚没有月光,白灵在车头挂了两盏灯笼,车帘被寒风吹动,那昏黄的烛光映在车内两人身上,像浮动着一层薄暮时分的日光。 程秀满江雪记得这个名字,说道,就是负责在锅炉房烧水还被毁过容的那名女弟子? 尹秋越想越心惊,涩然道:是她。 那就对得上了,满江雪说,她是被怀薇调到姚定城的。 尹秋喉头发苦,默然片刻又道:如今想来,姚定城那批难民的毒,定然也是她们暗中所为,师叔还记得那个米行伙计柳八么? 那柳八入狱后为了将功赎罪,主动交代自己投毒时驿站曾有个人与他接过头,可他在驿站将所有弟子都辨认了一番,却是一无所获。 彼时陆怀薇也在场,柳八却并未指认她,反倒是见了程秀路过的身影便激动得无以复加,只是等他看清程秀被火损毁的面容后,他又目瞪口呆地说自己认错了。 说明接头人不是怀薇,而是程秀,满江雪说,怀薇会易容术,且那柳八又声称自己看到的是个男子,应该就是怀薇替程秀改换了相貌。 说到此处,满江雪又想起另一件事,道:你被官差带去府衙关押起来的那日,我在正雅堂审问过那名雅先生,他在死前也曾经指过怀薇,但我当时并未多想,且被那张段家地契吸引了注意力,现在再想,他在那时就已经透露过了指使他的人是谁,只可惜我大意了。 这般前后联想起来,桩桩件件的事都和陆怀薇有关,且还找不出什么疑点,叶芝兰被活下来的暗卫弟子供出后,尹秋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许多说不通的地方,可她此刻与满江雪将关于陆怀薇的种种分析下来,却是一丝一毫有疑之处也找不到,看来那吹笛人,确是陆怀薇没错了。 接连确认身边的人都是心怀不轨的细作,尹秋很难不感到悲痛,但经历了暗卫弟子一事后,她也算有了那么点心理准备,只怕往后还会揭开更多人的真面目,纵然尹秋眼下仍是有些控制不住的黯然神伤,但她也已经学会了很快冷静下来,倒也没有受到多大的打击。 师叔和陆师姐从前认识么?短暂的寂静之后,尹秋问道。 应该认识,但我不记得她是谁。满江雪回答说。 她有可能是关外的人,尹秋说,可师叔在关外待的并不久,你知道自己有仇家么?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满江雪说,除了西翎国旧人,应该没人会耗费这么长的时间和精力对付我。 尹秋想了想,猜测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会不会是把西翎灭国的罪算在了师叔头上?毕竟到目前为止,还有很多人都不知道师叔当年来到中原的真正内情,他们都以为是你拒绝和亲才导致了西翎的灭亡。 满江雪说:有可能。 但是陆师姐今年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她看着和我差不多大,尹秋又道,如果我们推算的没错,西翎灭国时她应该才出生没两年,那就意味着是有人把当年的事告诉了她,有没有可能,陆师姐背后还有一个埋藏得更深的人? 这也是有可能的,满江雪说,不过好在形势已经有所好转,她现在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查到了她,所以往下我们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等回到宫里与掌门师姐将详细情况禀报后,再寻个由头召她回宫审问审问。 尹秋沉思道:可她这些年太过小心谨慎,根本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我们手里也还没有物证,仅凭温朝雨的指认,怕是定不了她的罪。 需知叶芝兰之所以能那么快被关进刑堂,正是由于她人证物证俱全,是以谢宜君虽然心痛,也知道叶芝兰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但碍于宫门上下也不好堂而皇之地维护她,只能将她痛斥一顿关押起来。但陆怀薇的情况却有所不同,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人证又还是个紫薇教的护法,温朝雨的一面之词,自然不能让所有人都信服,陆怀薇也能因此大做文章,反过来为自己辩白。 所以在回宫之前,我们还要去一趟姚定城,满江雪说,必须先将程秀暗中控制起来,拷问清楚,温朝雨的话或许不可信,但程秀若也能出面指认,那就不一样了。 尹秋叹了口气:陆师姐这事倒是没什么难度,她再是不认,也总会有松口的一天,只是圣剑又该怎么办?观星台立着各位师祖的衣冠冢,若是圣剑就埋在哪位师祖的衣冠冢里,又怎么好拿呢? 要掘了师祖们的坟墓找东西,那可是大逆不道的事,先不提传出去后江湖上会怎么评判,便是宫门之中也会兴起诸多流言流语,谢宜君能不能同意也是个问题,更重要的是,倘若坟墓被挖开后圣剑却并不在那里头,届时可就不好善后。 满江雪思索了一会儿,沉声道:那就先暂时不提这事,只要怀薇俯首认罪,再当面问出她圣剑的下落,后面也就好办了。 尹秋沉默片刻,轻轻应了一声,闭上眼睛靠在了满江雪怀里,长长出了口气。 带着伤奔波了几个时辰,又与南宫悯周旋良久,尹秋早就耗费了许多心神,一直紧绷着神经无法放松,加上目下又得知了陆怀薇就是奸细,尹秋难免感到身心疲倦,颇为劳心伤神。 车马颠簸,夜风寒凉,怀里的人瘦弱单薄,面上透着浓浓的倦色,满江雪抱着尹秋,心里涌出了细密的疼惜,她摸了摸尹秋的头,轻声问:累了? 尹秋依偎在她怀里,听到这句低沉又温柔的话,不自觉笑了起来,说:原本有一点,不过现在有师叔陪着我,我就不觉得累了。 那要不要睡一会儿?满江雪取下肩上的锦袍,把尹秋裹了起来,已经很晚了,你也该累了。 谈完了正事,摒弃掉了那些复杂又纷乱的念头,尹秋也就在这一刻回过神来,她抬起头看着满江雪,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情意,她轻轻地说:可我不想睡,我舍不得师叔。 我就在这儿,哪里也不会去,满江雪温声道,我说过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师叔没骗你,对么? 尹秋笑容明媚,点头说:师叔最好了。 薄弱的光线好似被水浸过的月华,满江雪垂着头,冷玉般的容颜在昏暗的夜色中显得有些幽静,她抬起手,冰凉的指腹摩挲着尹秋的脸,忽然说:下午在城里时,我看见你和南宫悯了。 尹秋被她摸的有点痒,一边笑一边躲,说:真的吗?那南宫悯还猜对了,她说师叔有可能就在城里看着我们。 满江雪嗯了一声:是看着你们,她停了停,又接着道,看着你们共执一把伞,在雪中携手同行,还穿着一样的红裙子。 听到这话,尹秋有一瞬间的愣神,继而又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她瞧着满江雪略有些模糊不清的脸,心跳的频率不由自主快了起来。 那怎么了?尹秋眉眼弯弯,笑容越发灿烂了。 满江雪凑近了她一点,说:没怎么,就是有些后悔了。 后悔?尹秋还是第一次从满江雪的嘴里听到后悔这个词,她眨眨眼睛,问道:后悔什么? 满江雪想也不想地说:不该让你穿这件裙子的。 这是真心话。 从把尹秋接到身边起,她就一直跟着满江雪穿着素净,鲜少会有衣着十分艳丽的时候,满江雪也习惯了身边总是有个白白净净的小跟班,可之前在苍郡城里,当她目睹南宫悯下了马车朝尹秋行去后,满江雪才发现她们两人原来也会那样亲近,甚至可以说是亲昵,尤其是尹秋与南宫悯穿着相似的红裙,又那样有说有笑地游走在街头,满江雪的心中也就产生了一些异于平常的感受。 至于那种感受该怎么描述,满江雪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不太舒服。 很奇怪。 过近的距离使得两人的体温在相互传递,尹秋听着满江雪的话,真是有些啼笑皆非,她暗暗地想,师叔该不会是吃醋了罢? 可吃醋这个词,好像怎么也不能和满江雪联系起来。 师叔也会吃醋吗? 尹秋在这短短的时刻当中仿佛触摸到了满江雪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她为着这个小小的发现而感到欣喜,也感到满足。 迎着满江雪低垂的视线,尹秋禁不住笑出了声,语调轻快地说:那以后都不穿了,师叔喜欢什么,我就穿什么,好不好? 满江雪安静了一下,神情透着些少见的惘然,她像是在体会那份无法言说的感受,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满江雪只好不去想了,答复尹秋说: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不会连你的衣着都要管,我只是 尹秋盯着她:只是什么? 满江雪顿了顿:不知道。 尹秋打趣道:师叔也有不知道的事吗? 听出她话里含着揶揄的意味,满江雪便也笑了起来,说:当然会有了。 怎么会呢?尹秋眼神清澈,却是笑得有点促狭,在我心里,师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世上所有的事,师叔都该知道才对。 满江雪看了看她,说:既然你这么了解我,那你猜猜,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尹秋哪里知道她要做什么,但闻言还是很给面子地想了一想,她在心底胡乱想了一通,正要开口回答,眼前的光线却骤然一暗,满江雪忽然毫无征兆地垂下了头,轻轻朝她吻了过去。 尹秋在黑暗里睁大了眼,喉间没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满江雪扶着她的后颈,在那声惊呼被风声掩盖之后更深地封住了尹秋的唇,不让她再发出声音。 白灵坐在车架上赶着马儿,她听觉灵敏,很快就捕捉到了车里的声音,白灵本想撩开帘子看一看里头怎么了,可她扭头之际瞧见帘子的缝隙里垂着满江雪的裙袂,思索了一下便又把头转了回去。 有师叔在,尹秋哪用得着她管? 白灵挥着鞭子,打了个呵欠,清清嗓子后声音洪亮地喊了一句:驾! 尹秋原本已经沉醉在了满江雪的亲吻当中,可白灵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又把她给拉扯回了现实,尹秋表情惊慌,下意识推开了满江雪,一张脸顷刻间变得通红。 不、不行白灵还在外头呢 亲吻被打断,尹秋又这样慌张,满江雪不免觉得好笑,说:她在又怎么了?她看不见的。 听到满江雪如此理直气壮的口气,尹秋面颊滚烫,不好意思地说:这样多不好 没什么不好,满江雪说,你怕什么? 尹秋耳根都红了,只觉满江雪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尤为不可直视,她含羞带怯地把脸埋到满江雪肩头,声若蚊呐地说:就是不好 满江雪勾动唇角,轻声笑了出来,她未再言语,只是伸手捏住尹秋的下巴又把她抬了起来,再度朝尹秋贴了过去。 车马晃荡,风雪不息,天地间俱是一片寒凉,车里的两人却是异常火热,柔软的触感流连在唇上,混合着对方的气息,叫人深深迷醉,又深深沉沦。尹秋感受着满江雪的细腻与温柔,心里化了一滩温暖的水,她被那水花包裹着,笼罩着,脑子里嗡鸣不断,连风声也听不见了。 满江雪吻着她,抚摸着她,动作轻柔而缓慢,尹秋渐渐乱了呼吸,控制不住地喘着气,她听着自己愈渐明显的喘息,脸颊也就越烧越烫,她想刻意压抑,却怎么也压抑不了,她憋得有些难受,可又不舍得再把满江雪推开,她只能急促地换着气,生涩地回应着满江雪。 寒风越过窗帘而来,却吹拂不走尹秋浑身的燥热,她脑子开始发起晕来,身子也很快变得绵软无力,她半睁开眼,朦胧的视线当中,满江雪还在专注地吻着她,紧紧拥抱着她。 眼里无端溢出了泪花,沾湿了长睫,尹秋忍不住轻轻呜咽了一声,终于承受不住强烈的窒息感移开了脸,她呼吸粗重地伏在满江雪肩头,全身是一点力也没有了,满江雪靠在车壁上,把她整个人都揉进了怀里,低声问她说:透不过气了? 尹秋听着满江雪的心跳,也听着自己的,她努力平复着吐息,闷闷地说:嗯 满江雪微微侧首,看见尹秋白皙的脖颈染上了一层细密的红,她注视着那地方,半晌过去,她又将抱着尹秋的手移开,用带着凉意的指尖在尹秋的颈侧抚摸了一下。 如同被一片羽毛柔柔地拂过,尹秋在满江雪怀里颤抖了一下,不由扬起通红的脸说:师叔 满江雪笑笑不说话,按着尹秋的头又把她轻轻拥住。 狭窄的车厢和温暖的怀抱给了尹秋无限大的安全感,她抿抿唇,缩在满江雪怀里闭上了眼,在这温存又静谧的时刻渐渐陷入了浅眠。 第142章 夜灯如豆,风卷纱幔,长夜飞雪不停,望川殿的灯盏又亮了起来。 庭院里跪着几名侍女,神情惶恐,都哭成了泪人,秦筝问完了话,立在门外对南宫悯说:回教主,她们都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没的,只是听着里头迟迟没动静,之后才发现尹秋不在了。 南宫悯立在汤池边,一身红衣快要与纱幔融为一体,她神色平淡地瞧着里侧那扇大开的窗户,说:这池子里的水尚且热着,应该还没走多久。 分卷(152) 秦筝问道:那什么时候派人去追? 迟一些罢,南宫悯转了身,漫不经心道,做做样子罢了,不必那么着急。 秦筝嗫嚅了一下,面有难色:这属下觉得,还是即刻派人去追为好。 南宫悯瞧了她一眼:为何? 秦筝垂着头,不敢迎上南宫悯的视线,低声道:方才有教徒来报,说是说是温护法也不见了。 南宫悯步伐一顿,挑了挑眉,听到这消息却是不怒反笑道:看来满江雪还真来了,她说着,抬腿行出殿外,立在廊下看着院子里的几个侍女,说,那就更不用追了。 秦筝面露疑惑。 好个分工合作,南宫悯哼笑一声,我把圣剑的下落透露给了尹秋,为的就是让她替我查明圣剑是否真的在云华宫,那时我才会告诉她吹笛人是谁,可满江雪却又暗地里带走了温朝雨,她一定有法子叫温朝雨开口。 秦筝道:如此一来,她们既有了圣剑,又知道了七少是谁,教主,咱们这回损失可大了。 南宫悯摆摆手:非也非也,她示意底下的侍女们退下,后才对秦筝说,表面上看,我是被她们算计了,但其实不然。 听她此言,秦筝眼眸一亮:怎么个不然法? 首先圣剑遗失多年,我早已没那么在乎了,能拿回来固然好,拿不回来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如将心态放好一些,南宫悯说,但我相信尹秋若真的找到了圣剑,她会告诉我的,我只要知道圣剑是真的在云华宫,就总有拿回来的一天。 秦筝觉得有理,又问道:那七少呢?她在云华宫蛰伏了这么多年,不仅自己的大仇还未得报,连许诺给教主的事也还没办成,如今她若是被满江雪等人抓住了,咱们不就功亏一篑了?所以属下认为,还是应该尽快给七少报个信,让她早做准备。 没那个必要,南宫悯笑得随和,你对这人了解不多,她没那么容易被扳倒。 可温朝雨一定会说出七少是谁,秦筝道,倘使我们不报信,七少就会陷入被动的境地,到时候圣剑拿不回来,我们在云华宫也失去了内应,这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再者,就算七少聪慧,能想到什么办法躲过这一劫,但只要尹秋拿到了圣剑,她就会知道是教主在背后泄了密,她若是反过来对付您又该怎么办? 她对付谁也不会对付我,南宫悯说,是人都有私心,她这些年迟迟不将圣剑拿给我,的确是在牵制我,所以我利用尹秋试探试探她又怎么了?她即便知道了,也能明白我的用意,我也是借此事敲打她而已,哪怕她真的因此心生怨愤,也不敢与我反目成仇,她夹在紫薇教与云华宫中间,始终还是处于劣势,她心里知道该讨好谁。 她虽是这么说,但秦筝还是有些不放心:可七少一旦暴露云华宫岂会放过她?也许是属下愚笨,着实想不到七少能如何化解此次危机。 南宫悯笑了起来,悠然道:不是你愚笨,我说了,你只是对她了解不多而已,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又很快接着道,放心罢,小七这会儿,比什么人都安全。 清晨时分,小城还未苏醒,驿站内的弟子们已开始活动。 茶花谢了不少,院子里的积雪上落了一地残红,两名女弟子抱着衣物行到汤房,正要推门而进,忽见一个弯腰驼背的身影也从前院行了过来。 程师姐今日倒是起得早,一名女弟子笑道,请问锅炉房的火生起来了么?我们正要去沐浴呢。 程秀背着一捆刚劈好的干柴,佝偻着身子与她们擦肩而过,低声说:有热水,你们进去罢。 两名女弟子冲她道了谢,脚步轻快地入了汤房,程秀也随之跟了进去,撩开厚厚的门帘入了内里的锅炉房,她把背上的干柴取下来堆在墙角,席地而坐,又取下腰间的酒壶灌了两口,等到外间的汤池里传来哗哗水声,她才又站起来,手脚麻利地往炉子里添着柴火。 姚定城今日没有落雪,薄薄的晨曦穿过了云层,透过窗纱投在屋内,光线比平时要亮堂,程秀照看着锅炉,满脸睡眼惺忪的模样,她揉了揉自己乱如鸡窝般的脑袋,正要扯过棉被在柴堆上睡一觉,转身之际,却是见得门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是个穿着洁白弟子服的年轻姑娘。 程秀身形一滞,打量这姑娘两眼,觉得有点印象,但又想不起她的名字,便开口道:你是 我叫白灵,那姑娘其貌不扬,笑起来倒是有几分少年人的洒脱,是琉璃峰如今的大弟子,师姐过去也是琉璃峰的人,对么? 程秀下意识扒了两下头发,遮住了自己的脸,说:嗯,你找我有事? 是我师父让我来找你的,白灵说,前不久来姚定城见了你一次,回去后同她老人家提过一嘴,得知师姐如今屈居此处看着锅炉,师父十分惋惜,她对师姐有几分好印象,这次我下山来,便是特地奉了师父的命令带你回宫去,她想将你留在身边。 程秀得了这话,默然片刻才道:不必了,我从前只是普通弟子,与大长老也未有过什么交集,况且我现下这模样待在宫里也不合适,留在姚定城挺好,请你替我转告大长老,心意我领了,但我过得很好,不太想回宫去。 哪有不想回宫的弟子?师姐可别推辞了,白灵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你放心,谁若是敢因着师姐的相貌说三道四,我身为大弟子,定然不会姑息!师姐忘了么?从前我们还一起下山执行过师门任务,你功夫那样好,留在这里烧水添柴实在是委屈了,既然我师父有心栽培于你,这么好的机会,你可千万不要白白错过。 程秀微微抬起了头,再度将白灵打量了一阵,平淡道:抱歉,我并不记得有和你一起执行过什么任务,你应该是记错人了,我功夫一般,如今更是连许多后生子弟也比不上,大长老的这份栽培之心,我着实不配。 白灵愣了一下,古怪道:师姐不记得我?她凑近程秀几步,歪着头道,六年前你们被紫薇教堵在破庙里,正是我带人去相救的么,当时师姐伤成那样,险些没了命,也是我带着你一路疾行去了附近的镇子上治的伤,虽然后来这些年我公事繁忙,师姐你也不知所踪,我们二人没什么来往,但这救命之恩,师姐怎么能把我给忘了? 程秀皱了皱眉,藏在乱发后的眼睛将白灵看了又看,末了才见她露出恍然之色,意外道:救我的那个人是你?她不太自然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那时候伤得厉害,昏昏沉沉的,没太看清你的长相,加上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早就忘了,还请师妹不要怪罪。 白灵便也跟着笑了起来:所以师姐还是想起来了? 程秀嗯了一声:想起来了,多谢师妹。 果真想起来了?白灵弯着腰,目光直白地端详着程秀,可我方才这些话,是在骗你呢。 听到这一句,程秀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眉目也顷刻间透出了几分寒凉:骗我? 六年前,我还待在新弟子院,既不是琉璃峰大弟子,也从未下过山,白灵说着,当即拔剑逼近了程秀,沉声道,而你们当时一行人,多半都被火烧死在了破庙里,你虽然活了下来,却不是靠宫中弟子所救,而是自己撑着一口气侥幸脱逃,被路过的村民救了一条命你根本不是程师姐,你到底是谁! 程秀冷冷一笑,在白灵锐利的目光当中站直了身子,她动了动唇,却是半句话也没说,抬手便是一掌袭开了白灵的剑,又紧跟着跳窗而逃,动作十分干净利落。 只见她这身手,白灵就更加确定她说自己功夫平平是绝对的假话,但眼见程秀已飞快逃离出去,白灵却丝毫不急,她慢条斯理地从窗口跳下去,便见程秀意欲翻墙而出时,一道白影及时现身在了高墙之上,堪堪堵住了程秀的去路。 甫一瞧见拦路的人是谁,程秀便无法抑制地涌出了恐慌,她来不及多想,当即又折身而返,打算另寻道路窜逃,后方的白影却又以迅雷之势再一次闪现到了她跟前,同时朝她胸口狠狠击了一掌,登时便将程秀打的口吐鲜血,连连倒退几步,摔倒在地。 见状,白灵这才一个飞身掠去,眼疾手快地拿出麻绳将程秀五花大绑起来。 先走,满江雪看了程秀一眼,道,不要叫驿站内的弟子们发觉动静。 白灵应了声好,赶紧顺势点了程秀的穴,带着她跟上了满江雪的脚步。 尹秋醒来时,天色才微微亮,稀薄的晨光透过窗缝映在铜镜上,又折了一折投在她的眼睛里。 时日尚早,客栈里头已经响起了不少脚步声,外头经久不息地回旋着寒风,身侧的床榻上已经没了满江雪的影子,尹秋赖了会儿床,穿好衣裳下榻洗漱时,外间的房门便被人轻轻推开了,她捏着帕子回头一看,先进来的是满江雪,后头则跟着扛着程秀的白灵。 这么快?尹秋略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们先下楼吃饭了,正打算去找你们再一起回驿站呢。 白灵将程秀丢麻袋似地丢到地上,咧嘴一笑:你伤都还没好,有我和师叔就够了,这不,手到擒来嘛! 尹秋欢欢喜喜地跑过去,冲满江雪喊道:师叔! 睡好了?满江雪拨了拨尹秋被水沾湿的碎发,说,想吃点什么? 尹秋想了想,说:来了姚定城,当然要吃云吞面了! 那行,我出去买,白灵很有眼力见地举手道,你们先审着,我很快就回来。 尹秋笑了笑,冲白灵道了声谢,她看了程秀两眼,说:温师叔还在隔壁呢,要不我们把她也叫过来? 满江雪说:我让薛谈去了府衙,你能背得动温朝雨? 尹秋说:师叔不能背吗? 满江雪说:我背她? 尹秋说:那抱过来也行。 我不想抱,满江雪面露为难,便拽住程秀身上的绳子拖着她道,这样也行。 尹秋忍俊不禁,憋着笑跟在了满江雪身后,两人拖着程秀去了隔壁的房间,温朝雨正直挺挺地倒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便将眼睛睁了开来。 温师叔,尹秋走到榻边坐下,将温朝雨扶了起来,你看我们抓住了谁? 温朝雨耷拉着眼皮,转动眼珠看了看程秀,说:谁啊?我又不认识。 是陆师姐的手下,尹秋解释道,有了她作证,陆师姐的罪就更好定了。 关我屁事,温朝雨毫不客气地说,赶紧给我解穴!我憋死了! 自从被满江雪一个手刀劈晕过去后,从苍郡来到姚定城的路上,温朝雨就一直处于无法动弹的状态,便是吃饭解手时也有白灵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生怕她得了空隙就溜了。 不能解穴,尹秋很认真地说,你会跑的。 温朝雨磨了磨牙:你净跟着满江雪这人学了些不该学的!真是卑鄙!我已经落到你们手里了,我还跑什么?我总不会傻到现在还回紫薇教罢? 那也不是不可能啊,尹秋说,我们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总之你要跟我们去云华宫当面指证陆师姐,等事情结束后,我们会再把你交给季师姐,至于季师姐肯不肯让你走,那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事了,你再忍一忍罢。 满江雪!温朝雨冲尹秋撒不出气,只能朝满江雪骂道,你这个无耻小人! 满江雪对她的愤怒视若无睹,只是对尹秋说:先坐一坐,等白灵与薛谈回来再审,我们有的是时间。 尹秋笑眯眯地应了一声,拉了张椅子坐在了满江雪身边,几人便就这么等着了,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便听廊子里传来了一连串的脚步声,白灵提着食盒入了房里,薛谈也紧随而来,手里还拿着张画像。 你们说的那个柳八早就被官府斩首了,不过他在死前留了张画像,说是与他接头的人就长这模样,你们看看? 白灵把几大碗香喷喷的云吞面摆在桌上,头一个将脑袋探了过去,看了看说:嗯?这人怎么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闻言,尹秋也立即朝那画像看去,面露惊异道:还真是有些眼熟,我似乎也见过他。 满江雪眸光平淡地扫了一眼,问白灵道:你先前说,她不是真的程秀? 白灵点头:我试探过,她中了我的套,她肯定不是。 满江雪将那画像与程秀来回看了一阵,说:那日我让孟璟察看过,没发觉什么异常,兴许是怀薇的易容术被我们低估了,你再看看她脸上可有面具。 白灵会意,立马蹲去程秀跟前在她脸上摸索起来,可好一阵过去,她也没找着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得狐疑道:怪了,她脸上还真没什么面具,说完这话,她便拿手背拍了拍程秀的脸,你究竟谁啊? 程秀神情漠然,唇角边还在滴着血,她双唇紧闭,一副根本不想搭理白灵的样子,反倒是看向尹秋道:你先前说要给陆师姐定罪,定什么罪? 尹秋把嘴里的云吞咽了,侧头瞧着她说:陆师姐是紫薇教安插在宫里的细作,你不知道么?当然是定这个罪了。 闻言,程秀明显愣了愣,半晌才哑声说:你们怎么查到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尹秋说,干了坏事,就总有被查到的一天,否则我们也不会找上你,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愿意配合,坦白交代,我们就不会为难你,何况你也看见了,师叔就在此处,我说的话不会作假。 程秀惊疑不定,内心在这一刻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可她看着满江雪,又看着床榻上的温朝雨,挣扎片刻终是认命道:那你们想问什么? 分卷(153) 白灵一听这话就知道有戏,她与尹秋和满江雪交换了眼神,从薛谈手里取过了画像,说:一件件挨着来罢,你先说你是谁。 程秀得了这话,先是一声嗤笑,看着尹秋道:我是谁,你何不猜猜看? 发觉她眼里带着憎恶之色,尹秋疑惑道:我们认识? 当然认识,程秀冷道,我能落到今天这地步,都是被你害的。 尹秋微愣:我? 你仔细看看这画像,程秀眉目不善,说,多看两眼,我不信你真的想不起来。 尹秋微微蹙眉,再度朝那画像投去了视线,那上头画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如那柳八所说,模样还颇为俊秀,若是本人在场,说不定还能叫人眼前一亮。 这么说来,这画上的人是你易容假扮的了。尹秋细细端详着,只觉那男子越看越眼熟,可她怎么也不能将那张脸和哪个人对上号,连个胡乱猜测的对象都想不出来。 见尹秋迟迟说不出自己的姓名,程秀面色铁青,愤然道:我因为你饱受痛苦,过了几年半人不鬼的日子,你居然把我给忘了?她咬牙切齿道,真是可笑! 白灵在边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无言道:那她是不是还要跟你说声对不起啊?你搞搞清楚,现在是你和陆师姐成了我们云华的叛徒,也不知你们暗地里做了多少龌龊事,你凶什么凶啊你! 我确实想不起来了,尹秋不再看那画像,移动视线看着程秀,你直言罢,你到底是谁? 程秀气地一阵猛咳,末了才勃然大怒道:我被你害的离开了云华宫,又被遣送去了天池,受尽了冷眼和苦楚!我费尽心机想报仇,结果到头来你居然不记得我,你凭什么不记得我! 尹秋听着她这番话,不由地心下一动:天池? 她赶紧将那张画像又看了两眼,这才眸色意外道:你你是天音峰的丁师姐? 第143章 此话一出,除了温朝雨与薛谈以外,屋内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你是丁怜真?白灵一脸愕然,始料未及道,怎么会是你? 有关丁怜真那年在宫里所犯的事几乎人尽皆知,不少弟子到如今都还有很深的印象,如今想来,丁怜真被遣送天池为师祖们守陵三年,但三年之后她如何了,却是无人问津,也无人通传。 尹秋无比错愕,亦是感到震惊,她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居然会是丁怜真。 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面对尹秋复杂而惊诧的目光,丁怜真渐渐红了眼,怨愤又凄怆道:怎么不能是我?那年我被摘了腰牌,还被师父从天音峰的弟子名册上剔了出去,我不甘心,可又没办法,只能被迫踏上前往天池的路。我本想着就算去了天池后,回来也只能做外门弟子,但只要我足够努力,说不定还有机会能重回宫门,可陆师姐在半路上找到了我,她要我听命于她,为她办事,我起初不太情愿,可她说我已经见到了她是谁,就算我不答应,她也能叫我死在路上,我一方面是被她胁迫,一方面也的确想报仇,所以我答应了她,这几年,我一直听候她的差遣。 你是糊涂了,白灵听地皱眉,有点不是滋味道,害你的人从来就不是小秋,是你自己作茧自缚,何况陆师姐还借用你的长相做过面具,因此把小秋劫去了紫薇教,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她不是个好人,你当时就不该答应她。 丁怜真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若不听她的话,她当时就会杀了我。 白灵不能苟同她这话:她威胁你是一方面,但你前往天池必然会有其他弟子护送,但凡你寻求帮助,她便没那么容易杀得了你,她第一反应肯定是逃。 我不是说了么,我本身也是想报仇的!丁怜真说,我自小入宫,在宫里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哪个弟子见了我不是笑脸相迎?我至今都没想明白,我犯的那点错,究竟有什么不可原谅!她说完这话,又直视着满江雪道,就算你是师叔,就算你高高在上,我也根本不怕你!我当年就说过我不服,到如今,我仍旧不服! 白灵正要斥她一句不准对师叔不敬,却是听到温朝雨在一侧笑出了声,看好戏似地道:若是早知道七少有个这么胆大的手下,我就跟她把你要了来就是!满江雪有什么了不起的?骂得好! 尹秋真是哭笑不得,看向温朝雨道:温师叔,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别闹了。 我闹哪样?温朝雨说,满江雪,你就该被骂,你有本事就还嘴,你闷着不吭声干什么? 白灵与薛谈面露尴尬,尹秋则摇头轻笑,唯有满江雪自己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她一口一口地吃着云吞,执筷的姿势优雅而特别,满江雪头也不抬地说:让我提醒你们一下,你们一个是快要入狱的人,一个是成了叛徒会被追杀的人,我是没什么了不起,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温朝雨说:变成叛徒也是你害的! 满江雪说:哦。 温朝雨说:你哦个屁! 对不起,我想打断您一下,白灵听不下去了,二位,追根究底害你们的人其实都是陆师姐,怎么你们一个要怪到小秋头上,一个又要怪到师叔头上?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讲点道理好不好? 是啊薛谈拿画像挡着脸,小声说,做人要讲道理啊 要你们两个小崽子管!温朝雨说,我爱怪谁就怪谁! 满江雪瞟了她一眼,未再回话,她随手捡了支干净的筷子,又随手朝温朝雨身上一掷,这动作看着分明没用什么力道,温朝雨却是被她这一下震地仰首倒了下去。 温朝雨还没被解穴,自是不能动弹,脑子都被摔晕了,她当即破口大骂起来,却是直到骂完也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师叔好厉害!尹秋眼眸一亮,冲满江雪无比灿烂地笑了起来,这样都能点哑穴?也太准了! 改天我教你,满江雪回了她一个笑,随后又冲白灵道,接着问。 白灵说:哦,接着问,问她被方才这一出小插曲打了岔,不由啼笑皆非道,小秋,还是你来问罢 尹秋碗里的云吞吃得差不多了,便也搁下筷子,对丁怜真说:目前看来,姚定城的难民是你们下毒害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那你你脸上没有面具,所以你脸上这些伤,又是怎么来的? 听她提起这个,丁怜真愈加悲愤,通红的眼眸溢出了泪水,她恨声道:我到了天池后夹着尾巴做人,倒也细想过一阵子,陆师姐是奸细,会对宫门不利,我想着师父年事已高,他对我那般失望,所以我不想再继续叫他老人家伤心,于是我主动求见了陆师姐,告诉她我后悔了,可她听完后一个字也没说,就那么走了,而那之后不久,宫里便传来了师父离世的消息,我知道后便请求天池的师兄师姐们允我回宫,想送师父一程,可他们怎么也不同意,说是没有掌门的命令,绝不能私自放我离开天池,我心里恨极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下定决心要帮陆师姐,我要和她一起替紫薇教灭了云华宫! 但要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天池,这委实不是什么易事,两人商议之后,陆怀薇便提议在丁怜真房里放火,还找了具旁人的尸体给丁怜真,想营造出丁怜真被火烧死的假象。 然而令丁怜真没有想到的是,她将那具尸体搬去床上之时,屋子里的火忽然毫无征兆地烧了起来,她以为是陆怀薇出了差错,没有看清她还在房里,可当她想要出去时,才发现门窗都被锁死了。 丁怜真在房里心急如焚,拍着房门大声呼救,然而天池的弟子们早已被陆怀薇在饭菜里下了蒙汗药,个个睡得人事不省,没人听得见她的声音。 很快,丁怜真便在绝望之中被浓烟呛晕了过去,等她再醒来时,她倒是如愿离开了天池,被陆怀薇带去了青罗城,却也因此落下了一身可怖的烧伤。 那是一段极其难熬的日子。 等到丁怜真终于能下榻了,也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她提着剑找到陆怀薇,质问她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陆怀薇只是平淡地说:我从前与你说过,你最好顶替的人是琉璃峰一位名叫程秀的女弟子,你也知道她的事迹,我若是不做的真一点,倘使你哪天露出了马脚,又该怎么叫旁人信服? 程秀在破庙里被烧伤了脸,丁怜真要想冒用她的身份,就必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但她和陆怀薇明明一开始就说好了乔装易容,丁怜真不论如何也想不到,陆怀薇竟会那般狠心,竟会真的下狠手放火烧她。 养伤的那段日子,丁怜真无数次想过了结自己,但她最终还是靠着要杀陆怀薇的念头撑着一口气活了下来,然而一场大病之后,她那身功夫已经大不如前,她根本不是陆怀薇的对手。 你是个有主见的人,还是个心胸狭隘有点小聪明的人,陆怀薇折断了丁怜真的剑,笑得残忍又冷漠,而我不需要这样的人,我需要的,是乖乖听话、唯我是从的人。我的确是故意烧伤你,你变成如今这样子,除了巴着我苟活,去了外边谁肯拿正眼看你?跟着我,是你唯一的选择,除非你不想活了,那我也不介意发发善心,这就送你上路。 随着时间的推移,客栈外的天光越发明亮起来,丁怜真狼狈又落魄地跌坐在那光线里,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我屈服了,她说的没错,凭我这副鬼样子,走到哪里都会为人排挤,为人嫌弃,我没有家,也没有亲人,我在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个容身之处,只有跟着陆师姐,我才能活下来,锅炉房里头烧水不是什么难事,我每日不愁吃喝,也不愁生计,她吩咐给我的事我都一一照做,我我这条烂命,也只能如此了。 听闻她的遭遇,白灵虽然面露不忍,但也直言道:陆师姐纵使可恶,但你有此下场,也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当年若是能真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放下心中的怨恨,也就不至于落到今日这等地步。 可悲的是,直到今日,她也还是不知悔改,仍旧不觉得自己错了。 丁怜真咬紧嘴唇,喉间哽咽,已然说不出话来。 天池起火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说过?尹秋沉默了许久,后才问道,宫里至今也未得到过消息。 谁敢上报?丁怜真说,起了火,死了人,上报就意味着受罚,那地方天高皇帝远的,瞒下来是最好的选择。 那真的程秀呢?尹秋说,你们把她杀了? 丁怜真哂笑一声:这是自然。 看清她脸上不屑一顾的表情,尹秋叹了口气,说:你那日给我喝的酒里,是不是下了毒? 丁怜真嗯了一声:是。 是蛊毒么?尹秋又问。 丁怜真还是答道:是,她说完,又略带挑衅地看了看尹秋,道,你空长年纪,不长脑子,还是那么好骗,怨不得我。 尹秋心绪复杂道:我只是以为你是个热心肠的师姐。 丁怜真又是一声冷笑。 见她到此时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态度,白灵方才那点不忍顿时烟消云散,骂道:你还真是个十足的坏坯!干了这种缺德事还理直气壮的样子,你你真是活该! 我的确是活该,丁怜真无所畏惧,放声大笑,那你们要把我怎么样?杀了我?来啊!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我又怕死,不敢自己动手,你们若能杀了我,那也算是一桩善事,我死后还会感激你们! 白灵此时是看也不想看她了,再一次骂道:疯子! 吐露了多年以来不为人知的过往,丁怜真像是借此解脱了一些,她又哭又笑,脸上的泪水越流越多,模样癫狂而疯魔,看的人心生不适。 她该不会是失心疯了罢?薛谈捂着眼睛,不忍直视道,她可疯不得她要是疯了,咱们就少了个人证。 白灵嫌恶道:她这是在发疯,由她去罢,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咎由自取,自食恶果,谁也怪不了。 尹秋实在看不下去丁怜真这副形容,皱着眉移开了视线。 看这样子,她应该也没有解药了,白灵有点挫败,叹息道,陆师姐肯定不会把解药给她的。 满江雪看了丁怜真一眼,淡声道:也不指望她有解药,只要怀薇接下来没有动作,倒也不着急,先把她拖下去,我们即刻回宫,越快越好。 话说陆师姐人呢?尹秋忽然想起这茬,她不在姚定城么? 白灵点了丁怜真的睡穴,回答说:我先前问过了,她和季师姐几日前去了锦城,至于眼下在何处就不知道了。 尹秋说:那还是得向锦城送封信,叫她们也回宫去。 我已经差人去办了,白灵说,放心罢,我以公审叶师姐为理由召她们回宫旁听,她们看到信后定然不会有所怀疑,等回了宫,一切就都好办了。 尹秋想了想,说:我们还未走漏过风声,倒是不担心陆师姐会跑,只是季师姐她会不会发现什么疑点?可千万别打草惊蛇了。 即便发现疑点,晚疏也不会贸然行动,满江雪说,她在大事上还是知道分寸的,不过她与怀薇走得近,关系也还算不错,我料想她必然已经问过怀薇的话了,但她这么久也未与我们传过信,说明怀薇已然让她信服,暂时倒是不必担心。 尹秋不由得苦笑一声。 怎么了?满江雪看着她。 尹秋轻轻叹息,朝安安静静的温朝雨看了一眼,说:没怎么,我只是一想到季师姐若是知道了 心心念念的师父是紫薇教护法,宫中唯一称得上好友的人又是紫薇教细作,季晚疏若是得知,怕是极难接受。 分卷(154) 她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完,满江雪却也知道尹秋想说什么,她摸了摸尹秋的头,又给温朝雨解了哑穴,许是听她们方才提到了季晚疏,温朝雨略显沉闷,默然了片刻才道:满江雪,你就当做回好事,别把我带去云华宫行不行? 满江雪说:你也当做回好事,只要怀薇的事情结束,我自会放你走,她说罢,又道,何况我跟你保证过,不会将你的秘密告诉晚疏,你大可放心。 温朝雨又不说话了。 那边白灵已将昏睡的丁怜真扛去了马车,正在客栈外头等候,满江雪便也不再多言,带着尹秋下了楼,薛谈将温朝雨背起来,温朝雨说:你到底哪边的?还不快给我解穴!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薛谈为难道:护法,我太了解您了,您嘴上说不会回紫薇教,但您一定会回去的,我可不能看着您往火坑里跳。 温朝雨说:你气死我了! 第144章 雪落亭台,风卷满城。 又是一年年关将至,城里的彩灯早早便挂了起来,各家商铺生意红火,门口排着长队,不少人家已开始置办年货,街市上人潮涌动,四下里一片繁忙景象,热闹又喧哗。 师姐!要不咱们迟一些再来罢! 人群中,一名云华弟子挤得满头是汗,立在人堆里冲不远处的年轻女子喊道:这儿太挤了!人多的不像话!伙计们也不搭理人! 陆怀薇披着沉重的大氅,里头又穿着厚实的冬装,整个人像是裹着棉被出来的,她在寒风里咳嗽了一阵,说话很费劲,只能冲那弟子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方才真是快把我气死了!那弟子一个飞身凌空跃来,张口便冲陆怀薇控诉道,往年这个时候,各大商铺都是把东西备好了直接送到驿站去的,可今年他们都跟商量好了似的,不仅不主动送货,还要刻意晾着我们,说什么得等百姓先行,江湖门派靠后,我们辛辛苦苦排了那么久的队,好不容易才排到了头,结果他们又叫我们在边儿上候着,这是根本不想同咱们做生意,真是岂有此理! 陆怀薇越过他朝前方瞧了瞧,一眼便瞧见其他门派的弟子被店铺小厮十分热情地迎进了店中,并未叫人排队等候,陆怀薇轻叹一声,说:难民一事也才过去两个月不到,咱们云华宫的风评还未能好转起来,受此冷落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那怎么办?那弟子忿忿不平,眼瞅着没多久就是年关了,他们不肯卖东西给我们,弟子们岂不是过不好这个年了? 陆怀薇说:那就迟些再来罢,总不能真的同百姓们争抢,再说了,这世上倒也没有做不成的生意,只是你们晚些时候来,一定要记得态度谦逊,勿要同人红脸,许多东西能忍则忍,现在先回去罢。 听她这么说,那弟子虽然气愤,但也连声应下,回头冲几个弟子打了手势,一行人便跟着陆怀薇行上了回到驿站的路。 我们几个一无所获,师姐倒是买了不少东西,那弟子主动将陆怀薇手里提着的货物接了过来,问道,这都是些什么?还挺沉。 一些礼物,回宫后要送人的,陆怀薇说着,脚步一顿,对了,我前两日在南门附近的首饰店打了一副白玉耳坠,你稍后替我取来,锦城我待不了两日,往下不久估摸就得回宫了,老板若是还没做好,你就请他快一些,替我催催。 那弟子先是应下,随后又笑道:师姐是要送谁?白玉耳坠可不便宜,师姐肯花这钱,看来那人与您关系一定十分要好了,是季师姐么? 不是她,季师姐的礼我已送过了,陆怀薇说,坠子是要给小秋的,她此去魏城经历了一番惊险,你们也知道暗卫弟子的事了,我因病没有随行,没帮上什么忙,就只能事后送她点小礼物以示宽慰,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罢。 那弟子半是艳羡半是赞叹道:师姐真是个好人,说起来尹师妹这一次的确很凶险,那师姐回宫后见了她,可要记得替我们也传达一下问候。 陆怀薇欣然道:放心,我一定将你们的心意带到。 几人在拥挤的街头行了一阵,不多时便已赶回了驿站,陆怀薇在前厅喝了药,坐了一会儿才见季晚疏策马而来,一入内便冲她说道:收拾一下,趁着时日尚早,咱俩这就回宫。 现在?陆怀薇略显意外,这么急做什么? 季晚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说:先前收到师叔的信了,她们一行人已经在回宫的路上,说是回去后就要公审叶师姐,要我们也尽快赶回去旁听。 陆怀薇将那信笺看了看,蹙眉道:叶师姐的事疑点颇多,很多东西都还没查清,怎么这就要公审了? 也许是师叔掌握了别的证据?季晚疏说,我这段日子都与你在一起,对师叔那边的情况不太了解,总之师叔既然叫我们回去,必然有她的道理,咱们依言照做就是了。 陆怀薇说:也好,那就今日上路罢,只不过你得陪我再等等,我送给小秋的礼物还没取来,先坐一坐。 季晚疏便坐了下来,陆怀薇倒了杯茶给她,问道:你方才是骑着马回来的,去哪儿了? 季晚疏接过茶杯,却没喝,安静了一下才说:回去告了个别。 陆怀薇看了看她,说:你这样子是又与伯父吵起来了? 季晚疏嗯了一声,语气生硬道:他让我滚蛋,还让我从今以后别再回季家。 自从那日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又得知了温朝雨是谁,季晚疏便未在季家待过,这些天以来,她都窝在驿站里头足不出户,期间倒是想过跑去苍郡找温朝雨,可她又不知见了温朝雨该说些什么,只能又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 陆怀薇叹息道:伯父只是还在气头上,说的都是气话罢了,师姐千万别往心里去。 季晚疏看着杯子里的热茶,轻轻嗤笑一声:得了罢,从小他就不喜欢我,他说让我别回去,那就是真的不想我回去,正好,我也确实不想再回去,那不是我的家。 师姐怎么能这么说?不是你的家,又是谁的家?陆怀薇听地直皱眉,忍不住说教起来,伯父伯母纵然有错,可这错,却是与你没什么关系,那是他们和温朝雨之间的事,都说养育之恩大于天,你不能为了温朝雨就与伯父伯母产生嫌隙,他们对你可没有半点亏欠。师姐,这件事上,你属实有些不懂事了。 其实她说的这些道理,季晚疏哪会不知道?经过这些天的冷静和思考,她老早就想清楚了,只是之前收到了满江雪的信,得知又要很快离开锦城回到云华宫,季晚疏纠结一番还是回了季家向二老辞行,可她没想到季老爷一见了她就要撵她走,嘴里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骂的季晚疏火冒三丈,逆反心理作祟,又与季老爷杵在院子里吵了个不可开交,到这会儿都还不痛快。 行了行了,一个个的都来教训我,季晚疏喝干了茶,冷着脸将杯子用力一丢,我就是个受气包!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满意了? 见她这副模样,陆怀薇只得笑起来:瞧瞧,说不了两句又要发脾气,不过你现下心里不舒坦,倒是都赶紧发泄了好,可别把气性带到宫里去,如今叶师姐境况不妙,你身为首席大弟子,回去后千万要表现得好一些,莫要叫掌门又失望了。 季晚疏一个头两个大,不耐道:你怎么这么啰嗦?真是烦死我了,人人我都得顾着,怎么没人来顾着我? 陆怀薇哄她道:我顾着你么,快别气了。 两人在前厅吃了阵茶,先前那弟子便将白玉耳坠从首饰店里取了来,陆怀薇的病虽有所好转,但仍是骑不得马,受不得冷风吹,季晚疏便驾了辆马车来,当起了车夫,两人与驿站内的弟子们一一拜别后,便就即刻出了城,往云华宫赶了去。 白灵在鸽站等了一上午,临近晌午时总算得了一封飞鸽传书,她把信里的内容看了,在路边买了几个包子,吃完了才回到驿站同满江雪报信。 锦城那边的消息来了,陆师姐与季师姐一起上的路,算算日子,她们应该已经走了有两日了,甚好甚好! 尹秋把碗筷摆好,替满江雪舀了碗汤,说:人没起疑心便好,有季师姐在,纵使她还不知事情真相,但也应当出不了什么意外。 白灵隐隐有些兴奋,摩拳擦掌道:是啊是啊,我都有些等不及了,师叔,咱们什么时候回宫? 事实上她们一行人早已从姚定城出发,眼下已经到了上元城,但满江雪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回宫,而是入住了上元城里的云华驿站,也没要人往宫里传信。 明早,满江雪说,我今日有别的事要做。 尹秋好奇:是什么事?咱们都到上元城了,总该给掌门说一声罢。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脸上透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说:不必,吃过饭你随我出去一趟,到时就知道了。 尹秋见她神神秘秘的,倒也不多问,便又转而对白灵说:温师叔和薛大哥还在客房里头,你替我把饭菜给他们送过去,虽然师叔先前已经叮嘱过,叫人不要声张他们在此处,但马上就是年关了,驿站里头来来去去的弟子又多又杂,见了人还是要多嘱咐两次,别出差错。 白灵将食盒接过去,应道:明白! 待吃过了饭,满江雪便要了匹马,带着尹秋出了门,白灵也跟着别的弟子去帮着采买年货,一行人同时离开了驿站,却又朝着不同的方向行去,很快就涌入拥挤的人群看不见彼此。 细雪纷飞,寒风呼啸,街市上人头攒动,马儿也走得慢,尹秋坐在满江雪身前,两手扶着马鞍,问她道:师叔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满江雪将下巴搁在尹秋脑袋上,一手握着缰绳,另一手扶着尹秋的腰,说:城外有一处西凤山,去过么? 尹秋想了想:听说过,倒是没去过,她回首看着满江雪,问道,师叔要去那地方办什么事? 满江雪说:去见个故人。 故人?尹秋有点惊异:我还从未听过师叔提到什么故人,是谁? 满江雪笑了笑:先不告诉你,去了就知道。 穿过这条人来人往的长街,往下的路便要宽敞许多,满江雪加快了速度,载着尹秋打马出了城。 西凤山就座落在云华山西侧,虽不如云华山巍峨雄壮,但也胜在山清水秀,景致怡人,那山上修了好几间寺庙,常年香火旺盛,多有人去,更不提眼下已是腊月过半,前往山中祈福还愿的香客们就更是比平时要多些。 绕着山间小道一路上行,途中林木错落,山道曲折,四下里虽无花香,也无花色,但茫茫雪景中一片绿意葱葱,倒也是番别样的美景。 眼见路过数间寺庙满江雪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尹秋看着前方逐渐变得清幽的山林,忍不住开口问道:这路都快走到头了,师叔到底要去哪儿? 满江雪给她指了个方向,说:看见那座小楼了么? 尹秋仰首远眺,果然见得那山上有一处若隐若现的楼宇,檐角飞翘,铜铃微晃,沐在漫天风雪之中,像是白宣上一笔挥就的水墨。 细碎的雪花沾上了眼睫,晕开一小片冰凉,尹秋正要问一句,满江雪却在此时抻了抻缰绳,座下马儿一瞬飞奔起来,两人迎着湿冷的风窜进密林,在身后留下了一串连贯的马蹄印。 尹秋被颠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马鞍也有些坐不稳,满江雪紧紧环抱着她,在这策马奔腾的时刻露出了笑意,尹秋在风里大声说:师叔!你跑慢一点! 满江雪微微垂首,看了一眼尹秋,见她满脸惊慌,不由打趣道:你胆子也太小,跑马有什么好怕? 尹秋被寒风吹的睁不开眼,模糊的视线当中是道道飞快闪退的树影,她高声说:这里树太多了,路又窄,万一不小心撞上怎么办? 满江雪说:换你来骑,是得撞树上,我不会,她说着,忽然把手里的缰绳塞给了尹秋,说,来,师叔教你骑马。 尹秋如临大敌,握着那绳子如同握着什么滚烫的东西一般,大惊失色道:不我不行! 你行,满江雪附在她耳边说,我从前怎么教你的?要有自信。 尹秋扯着嗓子说:这我真不行!我从来就不善骑术!她说话时吃了两口冷风,狠狠咳嗽起来,师叔! 满江雪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又畅快,她握住尹秋的手,及时扭转了马儿胡乱奔腾的境况,对尹秋说:关外少有高山,多是平原大漠,我幼年时最爱和母亲一起跑马,等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带你去关外看一看。 尹秋脸都吓白了,但听到这话还是欢欢喜喜地应道:好好! 满江雪偏过头,在尹秋脸颊上亲了一下,等马儿冲出这片密林行往高处时,她又将尹秋稳稳一抱,带着尹秋在马背上直起身来,足尖轻点,跃上高空,踩着梢头迎风而上。 几只不知名的白鸟在身边环飞而过,积着雪的山林好似披了层雪被,满眼都是干净又洁白的冬景,尹秋紧紧抱着满江雪的脖子,两人像是一阵自由而不羁的风,肆意又洒脱地穿梭在天地间。 风把两人的黑发高高扬起,冰霜里挟带着浅淡的疏香,尹秋回头而望,仿佛看见了云海松涛,薄雾如烟,她伏在满江雪肩头开怀大笑起来,说:师叔,这里真美! 听着她的欢笑和惊叹,满江雪也回首瞧了瞧身后的景色,须臾,她又把头转过来,将柔和的视线落在了尹秋脸上。 满江雪看着尹秋说:是很美。 第145章 听到那三个字似乎存了些别的意味,尹秋偏过头,迎上了满江雪含笑而幽静的眼眸,心里顿时漫开了一股微妙的感受。 满江雪从前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过往这些年,满江雪每每看着她时,多半都是一种类似于长辈看小辈的神情,或关心,或欣慰,或是疼爱与怜悯,总之大人看着孩子是什么模样,满江雪也就是什么模样。 但从今年这个冬天起,似乎一切都开始慢慢发生了变化,纵然尹秋说不清到底是何时有了变化,但她这段日子后知后觉地想了许多,她回想起好些时候,满江雪看着她的眼神其实都和过去不一样了,有静静的凝望,有不动声色的打量,还有越过人群准确投向她的清冽视线,以及无数个烛火飘荡的昏昏夜晚,满江雪不看别人,只看着她。 分卷(155) 总而言之,那些在当时无法确认又着实另含深意的眼神,尹秋从没有见过满江雪对旁人展露过。 只有她一个人得到了。 风动,白净的衣袍发出飒飒声响,尹秋鼻尖被冻红了,眼里噙着一层雾,她内伤还没好,身子还虚着,先前被满江雪跑马折腾了一阵,带着病气的面容几分苍白,又有几分微红,说不出来的可怜,却又透着点不自知的欲语还休。 师叔仿佛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尹秋眉目柔和,端详着满江雪,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满江雪抱着她落了地,边走边说:这个问题,你每年都会问我一次。 尹秋小小的困惑了一下,思索间才恍然明白过来:啊,是我的生辰呢。 满江雪说:是呢,你总也记不住。 对于生辰这件事,尹秋在十一岁之前根本就无从得知,若不是满江雪,她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天,也许是习惯了无人给她庆生,即便是进入云华宫后的这几年,尹秋也总是不能很快想起来,每年都是满江雪记得比她清楚。 难怪满江雪没有选择今日回宫,而是要在山下多逗留一日,尹秋想到这一层,心里自是有几分动容。 不过师叔说的故人,又是什么人?尹秋抬头朝前方看去,丛丛腊梅之中,高墙围就一方宅院,里头立着两栋小楼,大门上没有牌匾,只挂了两只灯笼,上头也没有落姓。 两人相携着上了阶,叩了门,不多时,里头便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位老伯开了门,见了满江雪便喜出望外道:哎呀,是小姐回来了!您怎么也不提前捎个信儿来?快快,快入内! 这老伯生得慈眉善目,笑起来和蔼可亲,尹秋尚在为他那一声小姐而感到意外,满江雪又将她往身前带了带,说:这位是尹姑娘。 只听尹秋的姓氏,那老伯便露出了然之色,瞧了瞧尹秋说:尹姑娘么?晓得了,晓得了。咱们这宅子少有客人,姑娘还是我家小姐头一个带到这里来的人哪。 原以为满江雪会说上一句云华弟子之类的话,没想到她会这般郑重其事的介绍自己,尹秋便也行了一礼,说:老人家好。 那老伯见尹秋模样长得漂亮,又彬彬有礼,便也回笑道:姑娘好,姑娘不必客气,外头太冷了,赶紧进去喝杯热茶去去寒罢。 入了内里,满庭腊梅香,白雪照亭台,游湖铺就,桥彴往来,这地方清新别致,一派风雅。 三人入了长廊,穿过一片冰湖登入楼中,尹秋四下顾盼,问满江雪道:师叔什么时候还有这样一处宅院?从前倒是没听你提起过。 满江雪在矮脚几边落了座,顺手替尹秋摘了锦袍,那老伯很快便将热茶送了上来。满江雪说:老宅子了,前几年置的,这都是我娘从前相熟的家仆,他们大多无家可归,我便将人都接了过来,每年得了空就来这儿看看。 尹秋明白了,笑道:所以,这里算是师叔的家了? 满江雪看了看她,说:你若是愿意,往后也能是你的。 尹秋微愣,面上不由带了几分赧然,外头又在这时响起了不少人语声,很快,一行侍女小厮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个接一个的冲满江雪问安,后头又来了不少上了年纪的阿婆阿婶,众人在屋内和和气气地寒暄谈笑,气氛十分融洽。 等人都退下去,先前那老伯才又提着装了冥纸香烛的竹篮过来,问满江雪道:小姐是这会儿过去,还是坐一坐再去? 满江雪说:现在去罢。 她起了身,将那竹篮接了过来,尹秋见了那里头的东西,当下也就顿悟了满江雪口中的故人是谁,她跟着满江雪出了门,问道:是要去祭拜师叔的娘亲吗? 嗯,满江雪说,在梅林里。 尹秋说:师叔的娘亲,我该怎么称呼? 满江雪说:若是按照辈分她思量片刻,无奈一笑,这个么,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听她这么说,尹秋不由起了几分玩心,故意问道:我与师叔之间,有什么辈分? 满江雪侧眸瞧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尹秋笑:我不知道。 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你怎会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尹秋看着她,师叔知道的话,不妨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满江雪说,让你见笑了。 尹秋明朗道:那就称呼一声伯母,这总出不了错。 满江雪不假思索地说:你若是愿意 不等她将剩下的话说全,尹秋便慌忙捂住了满江雪的唇,眼神也跟着躲闪起来。 做什么?满江雪低垂着眼睫,眸光清淡地看着尹秋。 别闲聊了,尹秋把手收回去,脸上又红起来,不能叫伯母久等。 满江雪却又在半空抓住了她的手,说:你不让我说完? 尹秋静了一瞬,不大自然地问:师叔想说什么? 满江雪看了她片刻,说:我想说,你若是愿意她说到此处,偏又刻意止住了。 尹秋缓缓笑起来,推了满江雪一下:快走罢。 出了后门,一片梅林铺展开来,花枝摇曳,上头垫着薄雪,花丛深处的空地上,立着一座打扫得十分干净的墓碑。 尹秋折了梅枝放在碑前,又主动吹了火折子点了香烛,风太大,烛火适才亮起来又很快熄灭下去,满江雪看她手忙脚乱,便开口道:心意到了就成,你折的梅枝很漂亮,我娘会喜欢的。 尹秋点点头,挡着风雪烧了点纸钱,抬头问:师叔和伯母长得像么? 满江雪说:大抵是像的,她将尹秋扶起来,又说,不过我小时候,很多人都说我比较像我爹。 尹秋说:那伯母是怎么会嫁到西翎去的? 满江雪回忆少顷,答道:其实这事,我娘也鲜少与我提及,我只知道她是在关外游历时碰巧遇见了我爹,但她那时还不知我爹是谁,只是觉得一见钟情,脾性相投,于是说嫁就嫁了,直到住进了皇家别院,她才晓得我爹是西翎国君。 尹秋说:然后呢? 然后我娘有了身孕,满江雪说,她原本是想走的,但如此一来,走不走也就由不得她做主了。 在满江雪的记忆中,母亲是个不会笑的人。 她在皇家别院统共待了十年,这十年间,满江雪几乎从未见过母亲面带笑容的样子,她倒也不是愁郁,更不是沉闷,仅仅只是冷漠,那种仿佛没有任何情感的冷漠,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满江雪很多。 从满江雪记事起,其实穆德曾经去过好些次皇家别院,那地方还住着其他血统不正的皇嗣和中原女人,但他每次去都不为别人,只为了见一见满江雪母女二人,可他去了多少次,就被拒绝了多少次,母亲不肯见他,连隔门对话也不愿发出一点声音,时间一长,穆德也就心灰意冷,不再去了。 穆德此人虽然是个没有治国之能的昏君,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懂琴棋书画,尤爱烹茶品酒,是个风雅之人,而这样的人,往往也喜好美人,也招美人喜欢,满江雪不知道母亲喜欢穆德哪一点,但他们能有交好之时,必然也是有几分真情的,可这份真情,却是败给了身份的差距,最后演变成了无疾而终。 在别院的那几年,满江雪的日子过得很枯燥,也很单调,她每日除了习文断字,做的最多的事便是练剑,母亲在这方面对她的要求近乎严苛,若是哪日没让母亲满意,满江雪不仅没有饭吃,连觉也没得睡,母亲什么时候点了头,她才能迎来片刻的松懈。 所以这世上其实本没有那么多的天才,绝大多数能被称为天才的人,都必会经历旁人所无法想象的刻苦磨练,满江雪是如此,包括沈曼冬,以及现在的季晚疏也是如此。 外人只看得见她们在剑术上的成就,却未曾窥探过她们为此付出了多少。 一切不为人知的心血,都被天才二字所掩盖,成了理所当然。 而这也就导致满江雪在幼年时期便已惜字如金,心性冷淡,甚至到如今也还给人一种深深的疏离感,母亲给她的影响,是往后余生恐怕都不能消除的东西。 我曾经问过我娘为何要对我那般严厉,梅香飘散在空中,满江雪眼里摇晃着花枝,她低声说,别院里的其他皇嗣都能养尊处优,尽情玩乐,唯独我不能如此,那时候,我总也想不明白。 直到永夜进犯,西翎沦陷,她带着母亲第一次杀出重围逃来中原时,满江雪才终于明白过来母亲的用意。 没有一身好武艺,就只能任人宰割,满江雪说,我娘在多年前,就已经预见到了西翎的落败,所以她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请人教我功夫,为的就是让我能在乱世之中有自保的能力。 可也仅仅只是自保,她做到了保住自己,却没有能力再保住母亲。 所以后来的这些年里,她时常会梦见别院里的自己,在梦里,她比过去更加努力,更加勤奋,可醒来后,身边空空荡荡,努力和勤奋都已没有意义。 风雪流连周身,天地间响起了连贯的低鸣,像是什么人在轻言细语。尹秋把手里最后一枝梅花别在满江雪鬓边,看着她说:师叔不是一个人的,师叔还有我。 满江雪沉默了一下,把尹秋拥在怀里,碰了碰她的额头,笑着说:是呢,还有你。 天色暗下来时,两人又回到小楼当中去。 山中静谧,远离尘世喧嚣,夜晚像是也来得早,宅子里的人都不知去哪里藏了起来,满院不见明晰灯光,廊子里的灯笼也没亮几只,只余楼中燃着几盏要灭不灭的烛火,四处荡着照影,把那里头映衬得虚幻又缥缈。 院儿里种了几大口水缸,水面浮着枯黄的荷叶,灯笼投在那里头,像落了几只圆圆的月亮,鱼儿把那月亮荡碎了,又将尹秋投来的倒影抚平了,尹秋伸出手,沿着游鱼的痕迹虚虚地走了一圈,抬头说:怎么都不见人?这真是我们白天来过的地方吗? 满江雪立在她身后,替尹秋挡住了廊角扑过来的风,说:应是都回屋休息了,我每次祭拜完,他们都不会来打搅,老人家又节省,灯也留的不多。 尹秋说:我饿了,肚子咕咕叫。 满江雪弯下腰,把尹秋扛了起来,说:屋里有饭菜,应该还热着,吃完了消会儿食,楼里还有汤池可以沐浴。 尹秋挂在她肩上,看着水缸里的月亮离她越来越远,尹秋说:师叔现在好爱动手动脚,不是抱就是扛,我能自己走的。 那也没别的人让我又抱又扛,满江雪说,你不乐意? 尹秋无声地笑:这倒没有。 门口摆着两双干净的绣鞋,满江雪扛着尹秋把鞋换了,入了屋也没放她下来,尹秋闻到腊梅的花香,偏过头去看满江雪,满江雪便又顺势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尹秋说:这花好看,师叔别摘了,今晚就戴着罢。 满江雪应了声好,抱着人在桌边坐下,火炉上放着蒸锅,里头的饭菜都还热着,两人没有多点灯,就着那昏暗的光线吃了个饱。 珠帘交错,在风里叮当作响,尹秋见长案附近的地面铺了软缎,便蹬了鞋,踩着净袜在那上头滚了两圈。 满江雪端着碗水也跟进来,她倒了两枚丹药喂到尹秋唇边,说:把这个吃了。 尹秋坐起来,和着水吞了药,又倒下去。 累了?满江雪把藤椅上的薄毯扯下来,盖在尹秋身上。 冷。尹秋缩成一团,眯着眼睛看了看周围。 炭火贵,满江雪知道她在找什么,解释道,老人家不舍得买。 尹秋觉得好笑:是不是师叔苛待人了?灯也不舍得点,炭火也不舍得买,这么冷的天,我自己倒是不打紧,可别叫他们凉着。 我便是苛待自己也不会苛待旁人,满江雪说,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小器? 尹秋嬉笑两声,挪着身子枕在满江雪腿上,说:我开玩笑的,师叔要是小器,那天底下就没有不小器的人了。 满江雪笑了笑,倾身靠近长案,伸手取了笔和纸,尹秋见她这动作,便问道:师叔要做什么? 写封信,满江雪说,叫几个人去一趟流苍山,看看是不是真有地底机关。 还是师叔心细,尹秋打着呵欠,这几天事情太多,我都把这茬给忘了。 满江雪说:等我写完就带你去沐浴,先别急着睡,地上铺了缎子还是凉。 尹秋揉了揉眼睛,强行提了几分精神,她仰起头来,满江雪洁白的袖袍罩在她脸上,冰冰凉,又带着熟悉的体香,尹秋把头从袖袍底下歪过去,仰望着满江雪说:我今日不想沐浴,可以吗? 满江雪没看她,神色专注地说:为何?你手臂上的伤已经无碍,可以沾水了,不沐浴怎么睡觉? 尹秋说:我也没出汗,不太想沐浴。 那洗暖和点总行,满江雪说,你不是冷么? 尹秋说:好罢,其实我是太困了,我现在就想睡。 满江雪这才垂下头,看着尹秋说:困得不行了? 尹秋闭着眼睛,点点头说:我已经睡着了。 满江雪搁了笔,摸了摸尹秋的手,又摸了摸她的脸颊,说:你身上这么冰,确定不泡个热水澡? 尹秋迷迷瞪瞪的,翻个身抱住了满江雪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说:嗯,不要。 满江雪没再接话,又伸手在尹秋身上感受了一□□温,片刻后,她便将尹秋从自己腿上移开,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发觉满江雪突然离开,尹秋很快清醒过来,她裹着薄毯伸长脖子朝外头瞧了瞧,没看见满江雪的身影,尹秋本想追出去看一看,可她实在太困了,此刻也没什么力气站起来,等满江雪再回来时,尹秋已经陷入了浅眠,只差一点就要真的睡过去。 分卷(156) 我看了汤池,里头有热水,满江雪说着,再次将尹秋抱了起来,去洗洗。 尹秋被搅了瞌睡,有点不大舒服地说:不想洗我想睡觉。 满江雪拍了拍她的脸,说:不行,洗完再睡。 尹秋只好把眼睛睁开,红着眼角说:我今天过生辰呢,师叔怎么都不依着我? 满江雪说:除了这件事,别的都依你。 尹秋没办法了,含含糊糊地嘀咕两句,一脸不情愿,满江雪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也没问,她抱着尹秋去了汤池,把帘子放下来,一边给尹秋脱衣一边唤她:醒醒,先沐浴,别睡了。 尹秋意识昏沉,却还不肯妥协,抱着满江雪不撒手。 满江雪说:你再耍赖,我不管你了。 尹秋哭哭啼啼地说:师叔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人,我好困的。 满江雪啼笑皆非,见尹秋这委屈的小模样,只得放轻声音哄她说:你的伤还没好,今日又在外头吹了那么久的冷风,这屋里也没个炭火,你不洗暖和点,受凉了怎么办? 尹秋闷声说:那师叔跟我一起洗。 满江雪脱了尹秋的外袍,又接着给她脱里头的衫裙,闻言面不改色地说:这个你就别想了,听话。 帘子隔绝了寒风,湿热的雾气荡了过来,但尹秋还是冷得打颤,抖着唇齿说:为什么?我小的时候,师叔不是经常和我一起洗吗? 衫裙脱完,尹秋身上就只剩下了一层亵衣,满江雪推着她走到汤池边,道:你也说了是小时候,快进去。 尹秋哀怨地看了她一眼,这才磨磨蹭蹭地转过身去,说:好罢那师叔在外头等我。 满江雪摸了摸尹秋的头,便就出去等着了。 尹秋哆哆嗦嗦地脱了亵衣,这时已经有了几分清醒,她扑通一下跳进汤池,震的水花飞溅,声响颇大,满江雪在外头听着了,敲敲桌面说:不准发脾气,洗快点。 尹秋对着帘子做了个鬼脸,倒也老老实实地泡起了澡,等到全身都开始回暖,那些盘踞在体内的寒凉都消失无踪后,她才暗暗感叹还好满江雪没有依着她。 满江雪估算着时间,料想尹秋该是洗得差不多了,便将干净的衣物给她送进去,待尹秋擦干水渍把衣裳穿好,满江雪才又掀开帘子把她抱到了榻上。 被褥里放着汤婆,已经烘出了暖人的温度,尹秋浑身放松,遍体都舒坦了,她看着满江雪说:汤婆是什么时候放的? 满江雪在她额头上拍了一下:你泡澡的时候。 尹秋笑了笑,由衷地说:师叔真贴心。 满江雪弯了弯唇角,没搭理她,便又自个儿拿着衣物去了汤池沐浴,这回尹秋不再急着睡了,她想等满江雪回来一起睡,可没想到满江雪沐完了浴,却是没往她这处来,而是去了另一头的房里。 其实自从在魏城确定关系后,两人便没再一起就寝过,哪怕是行路途中宿在客栈,满江雪也是有几人便开几人的房,顶多是早上叫尹秋起来时陪她赖会儿床,可尹秋没料到满江雪今日也不打算跟她一起睡,心里便有些失落,她想了想,还是掀开被子穿好了鞋,朝满江雪那处跑了过去,扒在门口说:师叔不陪我吗? 满江雪还未上榻,听到声音便回头看了尹秋一眼。 发觉她似乎有些犹豫,尹秋说:明明以前都是一起睡的,师叔现在避着我,反倒有些 满江雪又看了她一眼,说:反倒什么? 尹秋不好意思开口,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反正我今天过生辰,师叔得依着我,我要你过来陪我。 满江雪低笑一声,便又行出来搂着尹秋走了回去,尹秋好不欢喜,动作麻利地上了榻,往被子里一钻,又朝里间挪了挪。 满室都萦绕着水汽和沐浴过后的芬芳,清幽又雅淡,满江雪在尹秋身侧躺下去,盖好了被子,尹秋盯着她,见她上榻后既不说话也无动作,便问道:师叔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满江雪像是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已经来了,你还不睡? 尹秋把下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她软着声音说:可我现在已经不困了,也不想睡。 明早还要回宫,满江雪说,不睡怎么行? 尹秋老气横秋地叹道:那你哄我睡么,你哄我,我肯定就要睡啊,她说完,还刻意补了一句,今天可是我的生辰呢。 满江雪说:那你要我怎么哄? 尹秋立即道:当然是要抱着我了,师叔以前都会抱我的,现在反而不抱了,师叔真的喜欢我吗? 满江雪哑口无言,但还是伸手将尹秋抱了过来。 尹秋满面红光道:很好,就是这样。 满江雪看了看她,略显无奈地道:那你还睁着眼睛,是不是能睡了? 尹秋说:还不能。 满江雪便拉高了被子把尹秋盖了起来,淡淡道:这样总行了。 尹秋挣扎两下没挣开,只得一动不动地道:今天可是我的生辰呢 满江雪默然一阵,平静地问道: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 尹秋在被子里安静了半晌,后才嗫嚅着道:还要师叔还要 她结结巴巴,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听的满江雪都替她着急,于是满江雪又将被子掀开,凑近尹秋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神色自若地说:这样总该好了? 尹秋红着脸,抿抿唇说:嗯好了 那赶紧睡,满江雪抬手熄了烛火,屋子里一瞬陷入了黑暗,明日还得早起。 尹秋哦了一声,缩在满江雪怀里再不闹了,只是过了一会儿,她又把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摸索着移到了满江雪的脸上。 满江雪尽量维持着心如止水,见状便又问道:又怎么了? 尹秋没说话,在黑暗里准确无误地回了满江雪一个吻,后才又把头飞快埋了下去。 满江雪说:你 尹秋抢着道:我今天可是 满江雪也抢着道:你今天过生辰,我知道了,说了快一百遍。 尹秋心满意足,在满江雪怀里蹭了蹭,说:好了好了,我这就睡。 满江雪笑了一下,在尹秋头上揉了揉,尹秋憋了半晌还是放声大笑起来,两个人在榻上打闹成一团,等尹秋的笑声渐渐平缓下去,满江雪便又捏着她的下巴,抱着人吻了个酣畅。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迟到是有原因的!看我这一章的字数! 第146章 翌日清早,温朝雨在睡梦中被白灵从榻上扶了起来。 天光未亮,外头还在飘着雪,驿站里也静悄悄的,没什么人走动。温朝雨已经十多年没有体验过云华宫的作息了,她在紫薇教从来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夜里挑个酒楼听曲儿能熬到次日中午才睡,所以当白灵告知她现在才卯正一刻时,温朝雨心头的震撼不亚于得知满江雪要闯进紫薇教杀她。 搞什么,鸡都没醒你就醒了?温朝雨说,你自己不睡就算了,还不让我睡,你们琉璃峰那老婆子没教过你要尊敬长辈吗? 白灵这些天与温朝雨相处下来,也算摸清了她的脾性,这人心不坏,就是嘴挺招人嫌。白灵说:昨天师叔不是交代过吗,今个儿一早就得回宫去,我伺候这个又伺候那个,我还想多睡一会儿呢。 温朝雨说:那也犯不着这么早起罢!满江雪人呢?你去跟她说,我还没睡饱,让她给我等着。 白灵听地发笑,浸湿了帕子给温朝雨洗了脸,说:师叔和小秋昨日就出城了,一夜未归呢,估计马上就要回来了,您有什么请求,待会儿直接跟师叔说去,我可不敢转达。 一听说满江雪和尹秋一夜未归,温朝雨立即警觉起来,问道:她们出城干什么去?是不是晚疏回来了? 白灵看了她一眼,答道:季师姐这会儿定然还在路上,即便快马加鞭也要明后两日才能赶得回来,至于师叔和小秋做什么去了,这我可不知道。 温朝雨得了这话,提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却是又问道:咱们昨日就到了上元城,满江雪不急着回宫,跑出城一晚上没回来,还只带了尹秋一个,她们就没跟你留几句话? 白灵心道您还真是管得宽,但嘴上还是老实回答说:我猜的话,师叔大概是给小秋庆生去了罢,昨儿是小秋的生辰呢。 什么?!温朝雨拔高声量道,她们两个跑出去吃香的喝辣的,我却跟个木头桩子一样动也不能动,在你们这破驿站躺了一天一夜,这公平吗! 白灵摊手道:公不公平我说了不算,等师叔回来,您跟师叔闹去么。 她说罢,把等在门外的薛谈叫了进来,背着温朝雨下了楼,温朝雨忿忿不平道:满江雪真是没人性,自己贪图享乐,却把我当成人犯,你赶紧给我把穴解了! 白灵正要开口回她一句,动唇时听得大门口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她侧头一看,见是满江雪带着尹秋回来了,便笑道:正好,师叔回来了,您有任何的不痛快,这会儿都可以尽情吐露了。 温朝雨微嗤,冷眼瞧着满江雪抱着尹秋朝前厅行来,酸溜溜地道:呦,大忙人终于肯现身了,您这一整晚是上哪里快活去了? 满江雪没理她,把睡眼惺忪的尹秋放在桌边坐好,说:我去哪里要跟你报备? 温朝雨说:给我解穴! 满江雪对她的诉求视若无睹,把人晾在一边,等白灵将早点端上来,她才并拢二指在温朝雨胸口点了两下。 温朝雨反应迅速,二话不说拔腿就跑,但她没跑两步眼前便银光一闪,凝霜自后方猛然袭来,堪堪拦在了正前方,逼的温朝雨脚步一个趔趄,险些站不稳。 见状,白灵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薛谈则拿手挡着脸,不知是何表情,温朝雨怪没劲的,悻悻然坐了回去,瞪着满江雪说:我就试试。 满江雪说:我也试试。 发觉要在满江雪眼皮底下逃走的确是难如登天,温朝雨也就逼着自己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她喝了两口清粥,目光随意地落去了对面两人身上,初始还没什么,后来便越看越不对劲,温朝雨面露困惑,指着回来后就精神不济且昏昏沉沉的尹秋道:这孩子怎么了? 满江雪把糕点掰碎了喂给尹秋,闻言抬眼道:什么怎么了? 温朝雨说:她这是又病了?怎么吃个饭都不带自己动手的,说罢想了想,又道,方才还是你抱着回来的,你们昨天晚上干什么了? 满江雪又喂了两口粥给尹秋,容色平静道:没病,也没干什么,她说着,又拿出丝帕给尹秋擦了擦嘴,是没睡醒。 温朝雨啧啧称奇道:这都多大人了,还一口一口喂着吃饭?不就是没睡醒么,我也还困着呢。 满江雪说:那你也找个人喂你去。 这人同自己说话一向不晓得客气二字怎么写,从前还在云华宫时便是如此,温朝雨白了满江雪一眼,专心吃起饭来,可奇怪的是,她总也忍不住要去看满江雪和尹秋,尤其是当她发现满江雪看着尹秋时的眼神格外温柔,照顾尹秋时也分为耐心细致,心里头便有些说不出来的感受。 这两人怎么回事?温朝雨暗暗地想,怎么气氛怪怪的? 她投来的视线直白而放肆,透着毫不遮掩的打量与惊疑,满江雪只当没看见,面不改色地继续喂着尹秋吃饭,尹秋像是这才回了点神,摆摆手说:我吃饱了,师叔,你自己还一口都没吃呢。 满江雪说:你才吃了几口?把剩下的粥都喝了,待会儿好喝药。 尹秋乖乖点了头,满江雪便又将勺子送到她唇边,尹秋正要张嘴,余光里却是瞧见温朝雨坐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处,尹秋迎上温朝雨的目光,没来由感到一阵不自在,她轻声道:温师叔,你看什么呢? 温朝雨目光如炬,短暂的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你们两个是不是有点太亲密了? 尹秋得了这话,心里不禁一个咯噔,她略有些仓促地从满江雪手里接过了粥碗和勺子,说:还是我自己来罢,师叔快吃饭。 瞧见尹秋面上一闪而过的慌乱,温朝雨仿佛在这一瞬抓住了什么,她睁大了眼,看着满江雪说:我去满江雪,你不是罢? 满江雪波澜不惊地瞧着她:我怎么? 温朝雨不可置信道:你、你这是吃起窝边草了? 闻言,边上的白灵猛地一呛,火速放下碗筷跑了出去,尹秋见白灵这反应,不由地一下烧红了脸,唯有满江雪镇定如斯道:窝边草?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你在说你自己? 温朝雨一噎,反驳道:你别扯到我身上来!她将这两人看了又看,眼神复杂道,尹秋可是曼冬的女儿,你疯了? 满江雪说:那又怎么? 温朝雨见她这理直气壮的样子,又分毫不避讳一二,等于变相承认了她与尹秋之间的确非同寻常,温朝雨不免匪夷所思道:你还真是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怎么连兔子都不如? 那也比你好上一点,满江雪立刻反唇相讥,你不也吃了? 温朝雨脸色微变,目瞪口呆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吃什么了?她顿了顿,着重强调道,我可什么都没吃! 满江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没吃? 温朝雨静了一下,斩钉截铁道:没吃! 满江雪哦了一声,说:那就怪了,晚疏分明和我说过,你们在魏城那一晚,可是把话都说清楚了。 分卷(157) 温朝雨一听这话,如遭雷劈道:她跟你说她怎么连这也要跟你说?! 晚疏与我没有秘密,满江雪淡淡道,她有什么事都会告诉我,不稀奇。 温朝雨如芒在背,愣了片刻赶紧看向尴尬得无所适从的尹秋道:你也知道? 尹秋脸还红着,看了看她说:知道什么? 满江雪说:也没什么,她和晚疏之间 住口!温朝雨情急不已,你这人怎么回事?居然当着我的面嚼舌根!快给我闭嘴! 尹秋难免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心,追问道:到底什么? 满江雪说:她方才提到了窝边草,你想不明白么? 尹秋一怔,顿时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温师叔和季师姐也是 你也给我闭嘴!温朝雨抓狂道,咱们半斤八两! 满江雪看了尹秋一眼,轻笑一声:谁说不是呢。 温朝雨原想八卦一番这两人,没想到却是反过来被满江雪嘲讽了一顿,她心情复杂,这时是饭也吃不进去了,冷着脸杵在原地,窝了一肚子的火。 薛谈置身于这微妙的氛围当中,恨不得把脑袋都埋到饭碗里去,他觉得自己好多余,方才就该跟白灵一起溜之大吉才对,好在没多久白灵便将车马带到了门口,薛谈迎来了喘息的机会,赶紧帮着白灵把人事不省的丁怜真从楼上扛进了马车,逃离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场面。 温朝雨被解了穴,重获自由,自然是要了匹马自己骑,几人上了路,温朝雨憋了半晌还是憋不住靠近满江雪,低声问道:你和尹秋是来真的? 见她们二人有私下交流的迹象,白灵默默把速度放慢了些,尹秋在车里坐着,看不见也听不见外头的情况。 不然呢?满江雪回答说,你和晚疏不也是来真的? 温朝雨拧着眉毛,语气不善道:你能不能别老扯到我跟晚疏身上来?我们和你们,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满江雪说:怎么就不是一回事? 温朝雨道:曼冬是生是死目前还不清楚,她要是哪天突然回来了,你要怎么面对她? 满江雪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该怎么面对就怎么面对,还用问? 可曼冬一直心仪的人是你,温朝雨压低了声音,朝身后瞟了一眼,这事儿尹秋还不知道罢? 满江雪顿了顿,如实回道:我还没告诉她。 温朝雨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问道:那你为何不告诉她?要是哪天被她知道了,你们俩该怎么相处下去? 满江雪沉默了一下,看着前方的山林道:小秋若是因为这个要与我生疏,那我也只能尊重她的选择,不过我想,她应该不会这样做。 有自信是好事,温朝雨难得正经,提点道,但这事她迟早会知道,比起旁人告诉她,我私以为,还是你主动交代比较好。 满江雪少见地流露出迟疑之色,蹙眉道:我不知如何开口。 温朝雨哈地一声笑出来:奇了,你也有开不了口的时候?真是稀罕。 满江雪侧目看了看她,面无表情道:我的事不劳你操心,先管好你自己。 眼见满江雪也有了为难的事,温朝雨无比惬意,怡然自得道:只要你的嘴够严实,晚疏就不会找我麻烦,我怕什么? 纸终究包不住火,满江雪说,你方才敲打我的话,同样也适用于你自己。 温朝雨笑意一僵,正要还嘴,满江雪却不理她,打马就奔向了前方。 温朝雨磨了磨牙,冲着满江雪的背影高声道:咱俩半斤八两! 谢宜君坐在长案前,手边的折子堆成了小山。 梅园里花枝交错,梅香扑鼻,亭子四面挂的竹帘遮挡不住寒风,吹的几个随侍弟子直打摆子,又不敢贸然动弹,谢宜君连日办公,身心劳累,这些天全靠这冷飕飕的风来提精神,弟子们自是不好搅扰了她,只能一个个站在冷风里头忍着不动。 须臾,谢宜君搁了笔,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正要吩咐人收拾东西回明光殿去,忽见一名弟子穿过花丛而来,欢天喜地道:掌门!您快回明光殿看看罢,师叔回来了! 谢宜君一听,顿时面露喜意道:果真?好,可算回来了! 她遂然起身,与那弟子匆匆离开了梅园,待到得明光殿一看,果见满江雪等人已然候在了殿中,谢宜君这些天深居简出,倍感孤清,此刻见了满江雪真是百感交集,唤道:江雪回来了?你们啊再要在宫外滞留一阵,我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满江雪微微颔首,身上还带着风霜,回道:事情太多耽搁了,叫师姐久等。 谢宜君摆摆手,与她交谈两句便又朝尹秋移去了视线,关怀道:魏城一事我已听说了,小秋,身子可好些? 尹秋行了一礼,笑道:多谢掌门关心,我很好,伤都养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谢宜君叹了口气,眼神柔和,你受苦了,能平安回来便好。 尹秋这几年跟着谢宜君学武,与她也算有几分师徒情谊,便也主动慰问道:有师叔在,我们在宫外出不了什么事,倒是掌门在宫里可还好?叶师姐关进了刑堂,掌门身边也就没个侍奉的人,想必很不习惯罢? 提起叶芝兰,谢宜君又是一声长叹,正要同尹秋和满江雪倒一倒苦水,却是忽地瞧见了歪在尹秋身后的温朝雨,谢宜君当即神情一怔,诧异道:温朝雨?你们怎么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温朝雨靠在椅背上,坐姿极其不端,闻言便冲谢宜君打了个招呼,嬉皮笑脸道:呦,宜君么,多年不见,你比我们老的快啊。 谢宜君是前任掌门收的第一个徒弟,不仅辈分远在温朝雨和满江雪之上,年纪也是几个师姐妹当中最大的一个,谢宜君如今已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又整日操劳过度,忧心伤神,尤其近来这段日子格外容色疲倦,自是比不了温朝雨和满江雪瞧着那般年轻。 谢宜君从前便与温朝雨不对付,互看不顺眼,每每聚首都少不了一番嘴仗,当下便也冷声呛她道:死的没你快就行,你这叛徒,倒好意思回来! 温朝雨起了身,往谢宜君跟前一站,说:什么叛徒不叛徒的?我即便是叛徒,那也是紫薇教的叛徒,你这么说我,可没有道理。 你是师父收的第二个徒弟,你拜入师父座下,又被宫门弟子尊称一声师叔,你不是叛徒是什么?谢宜君眉目生寒,直视着温朝雨道,师父她老人家的衣冠冢就在后山,你若问心无愧,就把这话带到她老人家面前说去,当真恬不知耻! 温朝雨哂笑:我恬不知耻,你也是个没有孝心的,师父人都死了,你还让我去她坟前气她,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谢宜君勃然大怒,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天灵盖,她一声不吭,劈手便是一掌冲温朝雨砍去,温朝雨立即闪身一避,躲了这一招,谢宜君有心要叫她吃点苦头,便抬手招来佩剑对着温朝雨好一顿教训,温朝雨如今只剩了一半功力,早已不能像过去那样压着谢宜君打,当下就只有逃的份,两人便在这明光殿里动起手来,闹得不可开交。 弟子们见了温朝雨已经够吃惊的了,眼下见得谢宜君亲自出手打人,就更是目瞪口呆,却也没有一个敢上去劝架的,都只能默默无语地缩在一边看热闹。 见此场景,尹秋真是啼笑皆非,拉过满江雪道:这怎么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师叔,你不过去劝劝? 满江雪半点劝架的意思也无,反倒带着尹秋落了座,平淡道:没什么好劝的,让她们打去。 尹秋说:这像什么话?哪有长辈当着小辈们打架的?温师叔也真是,一来就要呈口舌之快,惹的掌门不高兴,再说掌门平日里那般稳重的一个人,怎么听了温师叔几句话就要发火?这么多弟子看笑话呢 满江雪唇角略弯,捧着茶盏说:她们自来便是如此,从前就爱动不动吵嘴打架,说完这话,她又看着尹秋道,按辈分,这两人都是我的师姐,我也管不着,她们爱打就打罢,打完了就消停了。 连她都这么说了,尹秋也就打消了要上前拉架的念头,好在那两人果然如满江雪所说,打了一场就很快消停下来,只是温朝雨因着功力不足吃了点亏,挨了谢宜君几下,谢宜君倒也没有真的下狠手,她当然知道满江雪带温朝雨回来必然有大用,所以也只是跟她泄了通火罢了。 刀光剑影来得快,去得也快,谢宜君活动了这一场,反倒将身上的疲惫感一扫而空,她抬手将佩剑送回原位,冷眼瞧着温朝雨道:不长进的废物,如今连我也打不过了,紫薇教还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温朝雨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着胸口一边不甘示弱地回道:再好也比不过你的云华宫,十多年前你就是这水平,十年多后你还是这水平,不得不说,你真是将稳定发挥四个字领悟到了精髓,在下佩服! 那也比你强,手下败将嘴还硬,谢宜君说,你打不过我是事实。 打不过还骂不得了?温朝雨说,你打赢我算什么本事,你有本事去揍满江雪么。 谢宜君冷笑:我的功夫十几年如一日,你这厚脸皮亦是如此,我要是你,我就在路上找个机会一头撞死,你哪来的脸回到这地方?真是可笑! 温朝雨说:那你怎么不干脆笑死呢?说的像是我腆着脸要来你们云华宫似的,你就是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想来,要不是满江雪那无耻小人绑架了我,我会稀罕来你们云华宫?你才可笑! 谢宜君忍无可忍,看向满江雪道:你到底带她回来干什么?晦气! 满江雪听她们吵嘴听得快要打瞌睡,闻言便回道:宫里的细作我已经查清了,不是芝兰,我把她带回来,是为了作证。 谢宜君倏地抬眼,靠近满江雪两步,眼眸微眯道:是谁? 满江雪看了周围一眼,没说话,等弟子们都心领神会地退出去后,她才开口道:是怀薇。 听到那个名字,谢宜君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便站直了身子,面露了然,拨着佛珠道:竟然是她。 第147章 晚疏已在带着怀薇赶回宫的路上,满江雪说,等她们到了,就能把事情问个清楚。 谢宜君又是一愣:晚疏?她不是还在闭关么? 满江雪神色如常道:是我叫她秘密出关的,为的就是让她暗中查一查宫中细作。 谢宜君看了她一眼,哼笑一声:你叫她出关的?她移动视线瞧了瞧边上的温朝雨,意味不明道,真当我这么好骗? 温朝雨操着手道: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让她出关的。 谢宜君道:眼看晚疏闭关之日将近,她却提前出关,还第一时间去了魏城查细作,甚至瞒着我,稍微有点脑子就能想到她是为的什么要去魏城。你这叛徒,祸害宫门,误人子弟! 温朝雨说:误人子弟我勉强认下,祸害宫门又是什么道理?我在云华宫那几年,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么,我们紫薇教的人就不能来你们云华宫拜师学艺了? 废话!谢宜君冷道,当然不能! 可我已经拜师学艺了,温朝雨皮笑肉不笑,拿手肘捅了谢宜君一下,好歹同门一场,别这么大火气,真要说起来,我的确没做什么不利于宫门的事,你就当是我来宫里求了几年学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都当上掌门了,还这么小肚鸡肠,也不怕这一屋子的小辈们看笑话。 你闭嘴罢,谢宜君睨着她,叛离师门者,按照宫规是要当场废除功力再流放至天池的,我亦是念着你本心不算坏,也的确未做过什么天大的恶事,此刻才肯与你多说两句,你少蹬鼻子上脸,真要惹恼了我,南宫悯可不会跑来救你。 温朝雨不屑道:那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我可是要为你们作证陆怀薇是奸细的人,你懂不懂待客礼仪?你要实在看不惯我,现在就放我走呗,啰里吧嗦! 谢宜君嗤笑:放你走?你想得美,如今云华宫容不下你,紫薇教也已将你视为叛徒,温朝雨,你里外不是人,还有胆量叫嚣,等怀薇的事情结束,你最好别来求我保你。 求你干什么?温朝雨丝毫也不肯让着她,我求满江雪也不会求你,再说了,你要对我不客气,我就把你的首席大弟子拐跑,看你们云华宫上哪儿再去找一个未来的少掌门。 把她给我拖下去关起来!谢宜君耐心终于告罄,喝道,现在! 白灵挠了挠头,看了一下满江雪,满江雪没有任何反应,白灵只得朝殿外几个弟子使了眼色,温朝雨笑嘻嘻道:小气鬼,不必你们动手,我自己能走。 她说罢,便随着白灵出了殿去,薛谈见状也赶紧跟上了温朝雨的脚步,几人出了明光殿,白灵尚在思量该把温朝雨关在何处,温朝雨却是自己提议道:走罢,去惊月峰看看。 白灵愕然道:惊月峰? 温朝雨笑了笑:那可是我曾经待过的地方,去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 言毕,她便不管白灵如何,兀自带着薛谈轻车熟路地朝惊月峰行去,白灵与弟子们面面相觑,又都莫名其妙地不好开口阻拦,只好也跟着温朝雨走了。 谢宜君在里头瞧见温朝雨等人居然去了惊月峰的方向,火冒三丈之余又只得作罢,冲满江雪叹气道:你看看,她回云华宫,简直像是回娘家似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是什么贵客,她说怀薇是奸细,这事儿能靠谱么? 目前看来,怀薇的确有很大的嫌疑,基本可以确定是她,满江雪说,何况除了温朝雨,还有一个丁怜真可以作证,我们先前已吩咐人将丁怜真关押进了刑堂,等怀薇回来后便可一起传唤审问。 分卷(158) 听到丁怜真这名字,谢宜君回忆少顷,说道:就是前几年犯事的那个天音峰女弟子? 满江雪点头:是她,怀薇助她脱离了天池,冒用了琉璃峰一名女弟子的身份,姚定城的难民中毒一案,都是她和怀薇所为。 谢宜君脸色几变,不禁怒道:真是反了天了!怎么就养出这些可恶的东西来? 能查清便好,满江雪说,如此一来,芝兰也能洗脱一半嫌疑了,师姐不必动怒,这都是好事。 她用了一半这个词,谢宜君自然明白其中用意,陆怀薇既是内奸,那叶芝兰房里的面具材料也就很好解释,但关于暗卫弟子的组建,陆怀薇从未沾过手,叶芝兰本人至今也仍旧说不清楚头尾,是以叶芝兰依然不能被轻易开脱。 那就得看暗卫弟子与怀薇可有关系了,谢宜君捏了捏眉心,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倦色,倘使暗卫弟子也是她在背后捣的鬼,那芝兰才能洗脱全部罪名。 倒是没那么容易,还有件事没告诉你,满江雪说着,便将吹笛人一事简要概述了一遍,末了才道,她是冲着我来的,所以才会派温朝雨去营救小秋,这就能说明她与暗卫弟子不是一伙人,除了怀薇,宫里应该还有一个埋藏得更深的人。 即便今日已经听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但听满江雪道出吹笛人的事,谢宜君仍是免不了感到震惊。 所以照你的推测来看,怀薇还有可能是西翎国旧人?而暗卫弟子背后的人,又是灭掉如意门的另一个凶手? 杯子里的茶冷了,满江雪只是看了一眼,尹秋便贴心地给她倒了杯热的,满江雪看着尹秋回道:正是。 好端端的一个云华宫,简直成了贼窝!谢宜君大动肝火,来回踱着步子,师父在天之灵若是见了如今这情况,也不知该如何责骂我,这可真是 她们二人谈话期间,尹秋一直不曾贸然插话,听到此处才温声安慰道:掌门先别急,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所谓暗箭难防,人心难测,师祖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您的。 谢宜君喟叹:师父便是不怪罪,我这心里也不会好受了去,她看了看尹秋,倒是你,那蛊毒可有什么法子能解? 尹秋摇头,微笑道:暂时还没找到方法,不过我们已经知道陆师姐是吹笛人了,等她回来再说罢。 也好,暗卫弟子背后的人,她也一定知道是谁,谢宜君沉思道,总之再耐着性子等等罢,你说得对,事情早晚会弄明白,现在急也无用。 三人复又交谈了一阵,直至午时一同用了饭,满江雪才带着尹秋朝惊月峰赶去,两人离开了明光殿,尹秋便主动提议道:温师叔去了惊月峰,仅靠白灵看顾怕是难免会有闪失,师叔先回去盯着点,我想去陆师姐房里搜查一下。 满江雪说:好,我去点了她的穴再过来找你。 尹秋好笑:还是别,多年后故地重游,我想温师叔倒也不会那么快逃,只是她这人自由惯了,逃不逃也全在她一念之间,有师叔坐镇,她多少会本分点,点穴还是不必了,师叔在沉星殿等我便好。 满江雪略一思量,倒也应了下来,她把尹秋抱在怀里,垂头亲了亲尹秋的额头,说:这几日赶路辛苦,你快去快回,不要太劳累。 此处乃是通往明光殿的必经之路,四处都是巡视弟子和走动的身影,尹秋一慌,急忙从满江雪怀里挣脱开来,小心翼翼地顾盼周围道:师叔我们已经回宫了,您可不能再像山下那样随意了,被人看见成何体统? 满江雪明白她在顾虑什么,但也还是问道:你怕? 发觉四周的弟子们已经在往她们这处投来若有似无的打量目光,尹秋赶紧拉着满江雪逃离此处,转去了一条清幽无人的石板小道,尹秋压低声音说:我当然会怕了,但我不怕别的,我只是怕师叔会被人非议。 满江雪瞧着她,轻轻笑了一下:谁敢非议我? 尹秋面露无奈,看着满江雪道:是不敢明面上非议,可师叔在我心里,是受万人敬仰的人,我不想师叔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但师叔也要知道,我并不是觉得见不得人才要遮遮掩掩,能和师叔在一起,我很欢喜,也很想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可是我们这样总归会有很多人不能接受,所以我不想师叔承受那些异样的眼光,师叔能明白吗? 满江雪说:我明白,她摸摸尹秋的脸,柔声道,可这些应该是我为你考虑的事才对,你不用在这方面有过多的顾忌,我倒也是怕委屈了你,所以才不想遮掩一二,倘使你觉得这般不大合适,那我以后就多注意,一切也都依你,你看这样行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显露无疑的宠溺和疼爱,这种被人细心呵护的感觉使得尹秋无比动容,她缓缓笑起来,轻声说:那当然好了,其实我我也是不想师叔受委屈。 没人能给我委屈受,满江雪笑道,这个你大可放心。 尹秋小脸微红,探头张望了一下,拉着满江雪的袖子说:那现在现在已经没有人了。 满江雪微微俯身,朝尹秋凑了过去,刻意问道:所以呢? 尹秋抿抿唇,看着满江雪近在咫尺的容颜,扭捏了片刻便踮起脚朝她吻了过去。 但只轻轻贴了一下,尹秋便又红着脸移开了唇,她眉眼低垂,小声说:还是不能太明目张胆了,影响不好。 那你还亲我,满江雪说,你又要假装正经,又要回避旁人,是不是有点说一套做一套? 尹秋说:才不是师叔说的这样,我只是不想当着别人的面和师叔太过亲密,现在不是没人路过吗? 满江雪说:谁说没人路过了?你看看你身后是谁。 尹秋一愣,心里顿时涌出了大片惊慌,可当她犹犹豫豫地回了头,却是发现身后一个人也无,尹秋不由没好气道:师叔怎么骗人?你吓死我了。 你又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满江雪觉得尹秋可爱,忍不住要一直逗她,真的有人,你没看见而已。 尹秋说:我不信!她伸手推了满江雪一下,转身道,不理你了,我还要去看看陆师姐的房间。 满江雪在后头低笑一声,尹秋没走两步又被她逮了回去,满江雪抱着人不松手,一边吻着尹秋一边问:真的不理我? 尹秋被她吻得喘息,腰被掐得紧,站也站不稳,尹秋每每要开口说话,满江雪便又堵着她不让说,好一阵过去,满江雪才把头抬起来,复又问道:还理不理我? 尹秋真是拿她没办法,浑身发软地靠在满江雪怀里,说:嗯 嗯,满江雪把人稳稳搂着,声音里掺着笑,嗯是什么? 尹秋埋着脸,听到这话没忍住笑了出来,说:我理你理你还不行吗? 满江雪这才将尹秋松开,温声道:那当然行了,好了,正事要紧,你先去,记得早点回来。 尹秋点了下头,依依不舍地后退了两步,她看着满江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奔向满江雪怀里,再次给了她一个吻。 风雪漫天,天光已近昏沉,崎岖蜿蜒的山路上,一辆马车穿过静谧的山林,摇摇晃晃地停在了一条溪流边。 季晚疏丢了缰绳,把水囊里最后一口水灌下了肚,陆怀薇掀开帘子看了看,问道:到哪儿了? 快到上元城了,季晚疏拿袖子揩了揩唇边的水渍,看了看身侧的溪流,说,你还有水么?水囊给我,我去装一点。 这两日路赶得急,季晚疏几乎没在途中停歇过,陆怀薇在车里颠得厉害,吃不好睡不好,脸色很差,她把自己的水囊递给季晚疏,看着季晚疏的背影说:要不待会儿找个地方歇一歇罢,我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季晚疏将两个水囊都装满,复又跳到车架上,说道:你这风寒都多久了,怎么总也不见好,药带了没? 陆怀薇咳的声音嘶哑,靠在门边说:一个多月了,我总是东奔西跑的,哪有时间静下来调养? 季晚疏看她面色不佳,说话也喘,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陆怀薇披了过去。 山中无人走动,连鸟雀也无,四下里荒凉又寂静,季晚疏赶着马儿寻了半日,终于寻到一个破破烂烂的山神庙,她跳下车,隔着帘子对陆怀薇说:你先等着,我收拾一下你再过去。 陆怀薇在车里应了声好,季晚疏便独自进入庙中,拿事先备好的褥子打了地铺,又捡了些稻草和干柴生了堆火,做完这一切,她正要张口叫陆怀薇进来,回头时却是瞧见余光里忽然闪过了几道人影,季晚疏定睛一看,只见陆怀薇嘴里被塞了棉布,身上也绑着麻绳,正被几个人拖着疾行而去。 竟是有人要劫持她! 站住! 季晚疏一声厉喝,当即拔剑追了出去,那几人听到声响连头也没回,显然是清楚季晚疏不好招惹,不欲与她缠斗,一个个脚底生风,逃得无比迅捷。 闭关了这五年,季晚疏早已功力大涨,根本不将这几人放在眼里,她抬手掷出佩剑,银白剑光带着冷冷杀意,很快便冲至陆怀薇眼前,十分准确地割断了陆怀薇身上的绳索。 见状,陆怀薇立即挣扎起来,抽出一只手扯掉了嘴里的棉布,但她人在病中,体虚力乏,此时此刻自是毫无招架之力,只得冲季晚疏喊道:师姐!救我! 她话音一落,季晚疏已在电光火石之间追了上来,陆怀薇被她猛地拽住前襟,顺势扑去了季晚疏的胸口,耳边霎时响起了刀剑铿锵声,震耳欲聋。 陆怀薇呼吸紊乱,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的腿脚发软,季晚疏心知她眼下没有自保能力,便只能搂着她施展剑招,不敢把人丢到一边,那几人眼见季晚疏功力强横,不好对付,便就立即放弃要去抢回陆怀薇,都默契十足地后撤开来,打算就此逃之夭夭。 然而季晚疏却不给他们逃走的机会,立马带着陆怀薇腾去高空,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又将那几人追上,陆怀薇天旋地转间只感到颊边一热,像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喷溅到了她的脸上,她侧眸一看,便见季晚疏手里的长剑正刺在一人心口,那地方染的陆怀薇眼里一片血红。 怀里抱着个人始终有些束手束脚,季晚疏杀了一人,便当机立断将陆怀薇朝底下丢了下去,陆怀薇惊呼一声,在半空中险险催动真气飞身落地,她还没站稳,便又赶紧把头仰了起来,季晚疏的身影在视线当中一闪而过,几人冲进林子里很快便不见了踪迹。 寒风呼啸,脸上的血水很快变得冰凉,陆怀薇极力拔高声量呼唤了一声季晚疏,却是久久也没得到回应,她捧了几捧雪洗掉了脸上的血迹,末了才扶着身侧的树干站了起来,好在还未走出多远,前方的林中便已缓缓走来了一道青衣身影。陆怀薇面露喜意,忍着不适跑了两步,哑着嗓子喊道:师姐!你没事罢? 季晚疏手执长剑,一步一步穿林而来,不知为何,她骤然间变得眉目生寒,眼神里噙着令人胆寒的杀机,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容忽视的冰冷。 陆怀薇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问道:师姐你怎么了? 季晚疏在她跟前站定,半晌才开口道:方才那些是什么人? 陆怀薇看了看她,咳嗽两声说:我也不知道,我在车里待得好好儿的,他们突然就冲进马车把我绑了起来师姐把他们都杀了吗? 杀了,季晚疏声线低沉,几个不值一提的鼠辈,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陆怀薇松了口气,正要叫季晚疏赶紧离开此地,谁知季晚疏却是倏地将剑尖抵在了她的咽喉,冷然道:他们趁我不在想杀你,要灭你的口,你老实说,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陆怀薇脸色一变,诧异道:师姐? 快说!季晚疏喝道,我知道自己脾气不好,行事冲动,但也绝非什么蠢笨之人,这些人不会无缘无故要杀你,且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也没有什么仇家,可他们偏在你我回宫的路上突然现身,只能证明你之前在姚定城是骗了我,你是宫里的奸细,他们来此是要阻你回宫,对不对! 面对季晚疏的诘问,陆怀薇顷刻间变得面色煞白,她嘴唇发抖,无助又惶恐地看着季晚疏,颤声道:你你居然为此怀疑我是宫里的奸细?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事出必有因,季晚疏沉声道,我们在锦城滞留多日都相安无事,眼看着就要到上元城了,这时候偏就跑来一拨人要对你下手,你把我当傻子么?你到底是不是骗了我! 陆怀薇趔趄两步,眼里一瞬溢出了泪光:不、不是的,我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对我下手,师姐,你信我!我没骗你! 季晚疏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收回了佩剑,说:怀薇,我入宫多年,除了信任师叔以外,就只把你一个人当成好友,你若是骗我,你若是紫薇教派来的细作,一旦事情查明,你就不要怪我不念旧情,我作为大弟子,必会清理门户,你现在若能如实交代,我还可以向掌门和师叔求求情,饶了你一命,所以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听她这番话,分明是已经断定自己便是奸细,陆怀薇百口莫辩,心灰意冷。 我真的没骗你,我也真的不是奸细,热泪夺眶而出,陆怀薇痛哭道,师姐,你千万要相信我 季晚疏见她这模样,心中不由也有几分动摇,但事关奸细,她不能感情用事,季晚疏默然片刻,低低地说了声抱歉,随后便动作利索地点了陆怀薇的睡穴。 她把人扛起来,连马车也不要了,就将陆怀薇打横放在马背上,即刻绝尘而去。 第148章 陆师姐的房间在西厢,她不常在宫里待,也不要人替她收拾,估计房里都盖了灰。一名弟子推开了院门,把尹秋往内里带去,边走边同尹秋闲聊。 分卷(159) 尹秋提着裙摆跨过门槛,眼前的小院清雅幽静,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一条长廊隔开了庭院与房舍,间间弟子房门窗紧闭,唯有一间是上了锁。 陆怀薇是无悔峰长老之徒,又主管宫外事务,按道理来讲,以她的身份该是能有一处独立的住所,可她却选择与别的弟子们住在一起,可见平素并不是个过分讲究的人,尹秋入宫这些年,无悔峰也来过好些次,却是一次也未来过陆怀薇的住处,当下不免多看了两眼。 这是房门钥匙,领路的弟子将钥匙递给尹秋,问道,不久后便是年关了,陆师姐自己怎么还不回来?还要师姐你帮着她取东西。 尹秋上了阶,神色自若地答道:陆师姐公务繁忙,正好我也还要下山一趟,顺道就替她取了,有劳师妹带路,余下我就自己来,师妹自去忙罢。 两人互相行礼,礼貌道别,等这弟子的身影消失在庭院之中,尹秋才开了锁,推门而入。 陆怀薇久在山下办事,这屋子里的确遍布灰尘,但也布置得整洁,并不杂乱。尹秋关了门,又开了扇窗透气,借着昏暗的天光把屋内肉眼能看见的地方都翻找了一遍,意料之中的什么也没发现。 既是要来宫里当细作,必然不会将什么把柄随意留在房里,即便要藏东西,也一定是暗格一类的隐秘之处,尹秋很明白这个道理,便又在房里四处摸索起来,然而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她却是什么机关也没找到,连暗格也不见哪里有,整间房简朴素雅,与别处无异,尹秋甚至将地板和砖墙都挨个儿试了一遍,竟也都一无所获。 难道陆怀薇并未在房中留下过任何蛛丝马迹? 可一个人要在某处埋伏多年,纵是再小心谨慎,也总会有放松和疏忽的时候,怎么会就这么干净,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然这房间也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尹秋在这处已翻来覆去找了好些遍,汗都累出来了,她扶着墙根站起来,随意拉过梳妆台前的木凳坐了一会儿,瞥见那上头放着个首饰盒,便也打开看了看,里头都是些女儿家常用的首饰,无甚特别之处,尹秋粗略翻了两眼,待要将盒子盖上时,却是被一样别致的物什吸引了视线。 那是一条黑绳所制的手链,串了两粒色泽亮丽的小金珠,还挂着一片轻飘飘的蓝灰色鸟羽,样式有些特别,不太常见。 然而吸引尹秋注意力的却不是这手链少见的样式,而是那两粒小金珠上的花纹。 尹秋曾经见过满江雪所画的西翎国图腾,分明与这珠子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陆怀薇果然是西翎国旧人! 尹秋心中一喜,立即将手链取了出来,她看了又看,暗暗庆幸自己还好没有很快离去,有了这东西,也算是小有收获,尹秋将那手链收好,复又在房里转了一圈,确认这地方再无疏漏之后,她便将门推开,打算即刻返回惊月峰向满江雪禀报此事。 飞雪不停,寒风料峭,尹秋关了窗,锁了门,拢着肩上的锦袍下了阶,她因着那条手链心情大好,踩着积雪穿过院门时,却见外头迎面走来一个身着淡蓝松袍的翩翩少年,手里一如往常地随身攥着本医书,见了尹秋便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孟璟?看清来人是谁,尹秋眼眸一亮,你怎么到无悔峰来了? 青砖生绿苔,白雪堆屋檐,孟璟在这副场景之中莫名显得几分风雅,又有几分不知来源的沉闷,她似是也没料到会在此处撞见尹秋,脸上意外之色一闪而过,继而反问道:你此时该是在惊月峰才对,你又怎会来无悔峰? 有关陆怀薇的事,孟璟到此时还未得到过消息,尹秋听到这话便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她,谁知孟璟看见了她手里的钥匙后,便蹙眉道:你去过陆师姐的房间了? 尹秋抬眼看着她,尽量自然地笑了笑,说:不过一把普通钥匙罢了,你怎么就要猜我是去了陆师姐的房间? 孟璟宽大的袖袍在风里晃荡起来,一股清淡的药香也随之弥漫在了两人周身,孟璟攥着医书的手指微微收拢,静了一下才说:听闻你和师叔回来,我先前去过一趟明光殿,本意是想探望你们,她顿了顿,与尹秋错开了视线,看着地面说,没想到在门外听见你们说起陆师姐,说她 你都听见了,尹秋叹口气,所以你来这里,也是想去陆师姐房里看看? 孟璟缓缓点了下头,还是没看尹秋:既然你已经看过了,我就不必去了。有什么发现吗? 尹秋也就直言道:想必你也听到我们猜测陆师姐是西翎国旧人了,我在她房里发现了一条刻有西翎图腾的手链,这东西算是能够证明此事,再加上温师叔和丁师姐的亲口指证孟璟,你趁早做好心理准备罢,陆师姐是奸细的事,几乎是无可争辩了。 孟璟表情微愣,眼中的神采一瞬暗淡下来。 尹秋心知她得知此事必定难以接受,孟璟入宫以来,颇得陆怀薇照拂,两人情同姐弟,关系要好,如今陆怀薇却突然成了宫中细作,这事换成谁都不会好受了去。 尹秋凑近孟璟几步,正欲宽慰她几句,孟璟却是看了她一眼,脚步微移,后退了些许,道:如此也好。我回宫后与师父翻过不少古籍,始终寻不到化解蛊毒的法子,既然你们已经查出陆师姐就是吹笛人,那等她回来,蛊毒的事,应该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尹秋看着她后移的步伐,安静了一下才说:这个我倒是没多想,即便陆师姐能够承认自己就是奸细,她也不一定就会把解药交出来。 就算抓住了陆怀薇,她无法再用笛声伤害尹秋,那蛊毒也就等同于失去了作用,可也不能因此就任由那蛊毒留在体内,陆怀薇完全可以凭借此事与满江雪谈条件,所以蛊毒一事尹秋若能自己寻求到解法,自然是比和陆怀薇做交易要好得多。 可惜的是,孟璟至今都未寻到一点方向。 蛊毒的事,我会尽力,孟璟把医书收进袖中,转身道,请你转告师叔,一旦有了进展,我会立马通知你们。 听她此言,尹秋笑了笑:说什么请?原就是我自己的事,还要麻烦你费心,你这么客套做什么? 孟璟眉眼低垂,侧着身子说:问心峰的医药弟子本就担着为同门治病疗伤的要责,这亦是我分内之事,称不上什么麻烦。 尹秋得了这话,心底一瞬生出了点异样的感觉,她端详着孟璟,说:是分内之事没错,但这是于公的说法,以我们两人的情谊,哪里是一句分内之事就能概括的?你这话说的也太客气了。 孟璟皱了皱眉,嗫嚅道:我 你似乎不太想理我,尹秋将双手背在身后,走近孟璟两步,歪着头看她,在魏城还好好儿的,怎么回宫后你就与我生疏起来了,你怎么了? 孟璟飞快看了她一眼,别过脸道:没有的事。 没有?尹秋直起身来,眸光清冽,咱们交谈这一阵,你几乎没怎么看过我,还总是将目光落到别处,是你眼神不好,还是我今日格外不忍直视,连看也看不得? 孟璟暗暗捏紧了手心,沉默半晌才迎上尹秋的视线,说:你多心了,我只是因为陆师姐的事心情不大好,没有不想理你。 尹秋能看出她是在搪塞自己,或许她的确因着陆怀薇心情复杂,但她今日的客套与疏离也并非尹秋的错觉,尹秋想不通她到底怎么了,但孟璟一向便性子别扭,她不想说的话,旁人再是套问也无用,尹秋也就不多言,两人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各揣心事地离开了无悔峰。 温朝雨进了沉星殿,在厅中站了许久,风雪越过殿门而来,扑乱了她的发,有个稚嫩的声音在身后说:你又偷懒,到底谁是师父,谁是徒弟? 温朝雨身形一滞,动作轻缓地回了头,门边倚着个怀抱长剑的青衣小姑娘,脸很臭,语气很冲。 早就过了练剑的时辰,你每日能不能自觉点,别老是让我来请你行不行? 温朝雨微怔,垂下头来,身上的黛蓝衣裙不知何时变作了素白的宫服,腰间的小飞刀也成了把银白长剑。 懒得等你。小姑娘见她没有反应,冷着脸离开殿中,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朝雨唤了她一声,立即迈开步子追了出去,庭院里红枫摇晃,风雪缠绵,四处不见人影。温朝雨正张望着,背上倏地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她回首而望,先前那小姑娘此刻正站在廊角,手里捏着几个雪球,笑着对她说:你的剑招我方才已经破了,也没什么厉害的,要不要我教你? 她说罢,得意洋洋地飞身而上,踩着房梁纵身一跃,温朝雨担心又找不见她,只得立马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后院枫树更为密集,风雪迷乱人眼,快要看不清景物,温朝雨挡着脸找了一阵,没找着人,许久过去才听墙外传来了模糊不清的哭泣声,她听着那声音,心想这人哭得好伤心,站上围墙一看,底下正是那小姑娘,哭得满脸是泪,对面还站着执伞的满江雪。 她怎么走了?她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小姑娘双眸通红,把手里的剑柄攥得咯咯作响。 回去罢。满江雪把人扶了起来。 我要去找她!小姑娘说,我要跟她问个明白! 满江雪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哄她,闻言没有说话。 师叔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小姑娘说,你们都瞒着我。 满江雪说:没瞒你,我们谁都不知道。 小姑娘伤心欲绝:她既然是来当卧底,又为什么要收我为徒?我是真心把她当师父的,可她现在一声不吭丢下我跑了。师叔,我以后怎么办? 满江雪说:一夜之间,你没了一个师父,我没了两个师姐,你问我怎么办,我现在也不知道。 温朝雨不忍再听下去了,她转过身,逃离了这个令她心碎的地方,然而天色在骤然之间暗下来,黑夜来得突然,院子里却没有灯光,她茫然四顾,后退之时忽然抵到了什么尖锐的物什,同时,有个声音在她耳侧冷冷地响起:你还有脸回来。 浓重的夜色像涂抹不开的墨,先前的小姑娘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长大后的季晚疏,她眉目生寒,神情冰冷,握着长剑的手在冷风里颤抖不休。 你还有脸回来! 心口顿时弥漫开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温朝雨倒吸一口冷气,猛地从矮榻上坐起身来,打翻了手边的茶水。 热水飞溅,瓷片碎了一地,薛谈在旁边被吓了一跳,长案另一头的满江雪也微微挑眉朝温朝雨看了过来。 薛谈捂着胸口道:护法? 温朝雨呼吸急促,神情茫然地静坐了一阵,待看清薛谈与满江雪后,才长长出了口气。 您这是做噩梦了?薛谈将碎掉的茶盏收拾好,又奉了杯新的给温朝雨。 温朝雨一头冷汗,接过茶杯一口气灌了个干净,愣了半晌才道: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薛谈看了看她,说:也没多久,您先前转累了,说要打个盹儿,怎么就这一会儿功夫便做噩梦了? 温朝雨疲惫不堪,睡了这一会儿还不如不睡,她揉了揉额角正要说话,殿门口忽地白影一闪,尹秋在这时候回来了,一入内便朗声道:都在呢?那正好,你们猜猜我有什么发现? 白灵听到动静,紧跟着入了殿来,边关门边道:你找到物证了? 尹秋回眸一笑,放慢脚步等了等白灵,两人一同入座后,尹秋便将那条手链取了出来,递给满江雪说:师叔看看,这珠子上头的花纹,是不是西翎图腾? 满江雪瞧了一眼,点头:是,说罢,她将那手链看了一阵,又道,这东西,像是有点眼熟。 尹秋说:师叔见过?兴许陆师姐从前戴过呢。 满江雪回忆片刻,抬眼道:想起来了,她的确戴过,那时我曾提醒她这是亡国之物,最好不要戴在身上,她说是晚疏从一个西域小贩手里买来赠给她的,我当时也未多想。 那这能算是物证吗?尹秋问,原本我还有点欢喜,可听师叔这么一说,陆师姐大可否认说是买来的,似乎也起不了什么指证她的作用。 满江雪说:是不是买来的,问一问晚疏便知,这东西先留着,不要弄丢了。 尹秋应了声好,便又将那手链收了起来。 入夜前,白灵带着弟子们将沉星殿收拾了一下,打扫出来几间空房,又吩咐人备了热水和饭菜,把一切事务都安排的井井有条,但她毕竟是琉璃峰大弟子,回来后还未与师父问安,不能一直在惊月峰待着,事情办妥后便也主动告辞,如今惊月峰没了暗卫弟子,白灵带着人一走,这地方就显得无比冷清。 由于被温朝雨撞破了关系,尹秋也就不好意思在寝殿里留宿,与满江雪打了声招呼,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去。 她推门而进,第一时间便朝墙边投去了视线,那里原本有个专门拿来装吃食的柜子,此刻却是不翼而飞,尹秋想着定是白灵帮她搬出去扔掉了,暗叹白灵心细的同时,尹秋又不由地感到了一阵孤清。 白日里是因着有许多事要做,所以即便时隔数月重新回到惊月峰,尹秋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感怀什么,然而此刻夜晚降临,万籁俱寂,她坐在榻上才骤然间反应过来这里已经不是她印象里的那个惊月峰了。 枫树上已经没有了暗卫师兄们的身影,等陆怀薇的事情一过,温朝雨和薛谈自然也会离去,这地方,就真的只剩下她和满江雪两个人了。 灯影晃动,映出满室清寒,尹秋独自发了许久的呆,末了才长叹一声,准备熄灯就寝,只是她适才抬起手,还没来得及开始动作,眼前的烛火却是倏然自己灭掉了。 房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第149章 熄掉的灯盏尚未冷却,余温残留,灯芯在黑暗中飘散出一缕青烟,尹秋在那烟雾的气味里遂然抬手,摸到了逐冰,握紧了它。 寒风在室外盘旋,廊下的灯笼忽明忽灭,那浅薄昏黄的光线照不清屋内的景象,尹秋一动不动,坐在榻边维持着拔剑的动作,适应着突如其来的黑暗,神色冷静地打量着周围。 此处是惊月峰,满江雪就在隔壁的沉星殿,即便是有人要擅闯,也必得是功力非凡且对满江雪无所畏惧的高手。尹秋在这短暂的一刻思量繁多,没有轻举妄动,她静静地等着,好一阵过去,才听一道低沉又略显熟悉的声音在窗外响了起来:定力不错,有长进。 分卷(160) 尹秋猛地抬头,侧目朝另一头看去,便见紧闭的轩窗上映着个朦胧不清的影子,她睁大双目细细瞧了瞧,那人便自己动手将窗户打开了。 借着走廊里晃动不止的灯光,可以看见那人着了一袭广袖云纹玄袍,身形高大挺拔,黑发束得整洁,脸上覆了张银质面具,上半张脸都被遮了去,只余半截轮廓分明的下巴,以及一张略薄的唇。 夜色与风雪将他衬得几分虚幻,又有几分清贵,脸上的面具映着灯笼投来的光,远远地反射在了尹秋的眸中,两人借着那点光,仿佛在刹那间无声地对视了一下。 你尹秋嚯地站起身来,愣愣地看着那人道,你是 出来说话,公子梵抬起手,晃了晃手里的竹枝,小心隔墙有耳。 尹秋又惊又喜,激动得无以复加,赶紧一个飞身冲过去跳出了窗外。她落了地,嘴唇翕动还未发出声音,公子梵便将食指竖在唇间,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他将尹秋揽到怀里,带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处,飞跃进了远离沉星殿的枫林。 两人甫一站定,尹秋便兴高采烈道:义父!你怎么突然来了这里?我、我们都五年没见了,这些年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到哪里去了? 自从那年新弟子大会结束,尹秋如愿到了惊月峰,公子梵便未再现过身,甚至连封书信也无,加上梵心谷实在太过神秘和低调,从不参与任何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风波,是以这几年,尹秋已经快把公子梵这个人给忘了。眼见公子梵在今夜突然现了身,尹秋大为惊诧,又倍感惊喜,不由地心潮澎湃,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连讲话也有些结巴起来。 林子里一片昏暗,又风雪正盛,两人面对面站着,几乎看不清彼此的面貌,公子梵回头朝沉星殿看了一眼,解下身上的外袍披给了尹秋,温声道:此处不是谈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见他是要换个地方叙旧,尹秋迟疑道:去哪儿?万一被师叔发现我不在房里怎么办? 公子梵说:放心,比起你,眼下她会更加留心温朝雨。 此话作罢,公子梵便轻飘飘腾空而起,瞬间就飞入了枫林深处,尹秋一愣,赶紧边跑边压着声音喊道:义父等等我!我身上有伤,还使不了轻功! 话音一落,公子梵便又很快折身而返,像先前那样把尹秋稳稳揽住,两人在漆黑的夜雪里踩着枫树一阵高低起伏,不多时便来到了云华主峰,绕过了灯火通明的明光殿,落去了一处栽种着不少梅树的林园。 发觉公子梵居然带着自己来到了谢宜君常待的梅园,尹秋心惊肉跳道:怎么来了这里?还不如惊月峰呢。 此处远远地投来了明光殿那处的烛光,虽算不得亮堂,但也足够照亮视线。公子梵步入凉亭,在石桌边坐下,说:这地方很安全,夜里不会有人来巡视,很适合谈话。 尹秋环顾着周遭,小声道:你怎么知道?这里可是掌门每日都会来办公的地方,要是被人撞见可就完了。 你放宽心,巡视弟子不会来这里,公子梵拉着尹秋在身侧坐下,宽慰道,就算有人来了,以我的身手,也能很快带你躲起来。 听他这么说,尹秋也就松懈了几分紧张的心绪,复又喜上眉梢道:那义父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了?你这些年杳无音讯,江湖上一丁点关于梵心谷的消息也无,你做什么去了? 浅淡的光束恰巧避开了凉亭,两人的身影在阴影里并不显眼,公子梵打量了尹秋须臾,回答说:当初我离开时便和你说过,除非你遇上什么凶险,或是你娘现身,那你我才会有再度相见的可能。 如此说来,义父定是听说我娘在魏城的假消息了,尹秋问,是梦无归告诉你的? 公子梵说:她并未通知我,我得知此事,已是在机关大会结束后了,他顿了顿,又道,你在魏城经历的事,我也已经听说了,可惜我这几年都在谷中养病,鲜少行走江湖,消息也较为闭塞,若是能早一些听闻,我必会赶去魏城相救。 宽大的外袍不仅残留着公子梵身上的体温,还噙着一股十分明显的药味,尹秋之前就闻到了,听他此言便意外道:养病?你得了什么病要养上好几年? 陈年旧伤了,不值一提,公子梵笑了笑,关怀道,你呢?你的伤又如何了? 我也无碍,尹秋说,算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只是还用不了真气,估计得调养到开春后才能完全痊愈。 公子梵瞧着她,叹气道:你受苦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姗姗来迟,实在是心中有愧,万幸你还是化险为夷,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出谷后多方探查,本想尽快与你相见,但满江雪一直陪在你左右,我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只能挑着今夜来了。你把魏城一事的来龙去脉和个中过程都尽量与我说一遍,越快越好。 要说清这些事,并非三言两语就能概括得全,尹秋组织了一下言语,便由初冬时分下山救助难民起,再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所有事,都尽可能简洁而精炼地同公子梵叙说了一遍。 目前的情况就是,宫里的细作是无悔峰的陆师姐,她同时也是要对付我和师叔的吹笛人,除了她,还有惊月峰那批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他是灭掉如意门的另一个凶手,梦无归和南宫悯包括陆师姐,她们都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但她们具体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暂时还不清楚。 公子梵沉默片刻,道:所以,这个埋藏在暗卫弟子背后的人,在当年如意门出事前,给了南宫悯流苍山地底机关的图纸,栽赃嫁祸给了你爹,而今梦无归想复仇,才用曼冬的消息将你和满江雪引去了魏城,为的就是将这人也引出来。 不错,尹秋说,那义父知道这个人是谁吗?你又知不知道除了紫薇教,这世上还有一个灭掉如意门的凶手? 听完尹秋方才这一席话,公子梵显得有几分沉重,他手指微蜷,轻轻敲击着桌面,低声说:我不知道。不过你说梦无归是曼冬的堂姐妹,这我倒是十分惊讶,当年你被劫去紫薇教总坛后,我曾经与她有过一场短暂的谈话,那时我们虽然试探出了彼此的身份,却都保持着戒备与警觉,双方都没有再进一步接触的意思,之后我们也就再无往来。真是没想到,她居然会是曼真 曼真?尹秋说,梦无归的本名,是叫沈曼真? 公子梵说:正是,她比你娘小几岁,沈家到了这一辈,就只有你娘和曼真两个后人。而曼真除了不爱练武以外,不论是性子还是相貌,她都与你娘有几分相像。如意门灭亡之时,她还只是个小姑娘,一晃多年过去,当初握着剑就要哭哭啼啼的小师妹竟也成了个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人物,想必这些年以来,她定然吃了许多苦。 尹秋默了默,轻声道:可惜我到如今还未与她见过面,且因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也对她亲近不起来,虽然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但我总觉得我和她应该成不了一路人,她为了重建如意门,不只要对付紫薇教,还要对付云华宫,将来她若是找上我,要我为爹娘报仇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抉择。 公子梵看着她:那么这几年过去了,你也已经长大了,更是知道你爹是被冤枉的,那你现在又想不想为你爹娘报仇呢? 尹秋静了一瞬,回答道:要说不想报仇,那一定是假话。如果梦无归单单只是为了对付紫薇教和灭掉如意门的另一个凶手,那我当然会竭尽所能地帮助她,并且会坚定地与她站在同一条船上,可她野心那样大,还想将云华宫也一并击垮,这怎么可能呢?我早就把云华宫当成自己的家了,这地方对我和对师叔来说都意义非凡,我也不可能背叛云华宫当叛徒,所以我能想到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把那个人揪出来,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现在的确没有和曼真相认的必要,她心里也有数,所以才会一直避着你,公子梵叹息,抬手在尹秋肩上拍了一下,不过曼真隐忍到此时才与仇人宣战,也是顾虑了你。你不是小姑娘了,有了一定的分辨能力,这些恩恩怨怨你也已经可以坦然接受,加上还有满江雪护着你,我也较为放心,至于曼真那处接下来会如何行事,我与你分别后自会与她见上一面。 纵使历经艰险,身边总还是有人在关心自己,尹秋心中动容,提醒道:那你一定要问问她图纸的事,地底机关是九仙堂所造,图纸一定是从九仙堂内部泄露出来的,而且她活下来后又是怎么去了九仙堂,这事也要问个清楚。目前看来,梦无归是对所有事情了解得最全面的人,她不愿意见我,我也没办法当面问上一问,只能拜托义父你了。 公子梵应道:好,我一定尽力而为。 子夜深沉,雪还在落着,两人相对而谈,即便多年未见,也并不显得生分,从初次相识起,尹秋便对公子梵一直存有一份不知来由的亲近和信任,也许是因为他深爱沈曼冬,又爱屋及乌对尹秋格外关爱和照拂,公子梵对她所做的一切又不带着其他目的和利益,在尹秋心中,他是除了满江雪以外,唯一一个信得过且可以托付真心的人。 义父这些年还是孤身一人吗?尹秋注视着公子梵,浅笑着问。 我独来独往惯了,公子梵回望着尹秋,以前就和你说过,这世间女子除了曼冬,谁也不能再入我的眼。 那义父老了怎么办?尹秋趴去石桌,两手撑着脸,你不成家,无妻无子,老了会很孤单的。 公子梵微微一笑,面具下的双眼漾着柔和的光泽,他也学着尹秋把手支在桌面上,做了个和尹秋一样的姿势,说:那你唤我一声义父,又与我多少有些感情,等我老了,你愿意给我养老送终么? 尹秋答复得很快:我当然愿意了,你是个好人。 公子梵说:我倒是无所谓,这么多年早已习惯孑然一身,比起我自己,我更希望你将来能有一个好去处,哪天你若是有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务必记得告知我,好歹叫了我一声义父,我给你备嫁妆。 尹秋躲闪了一下眼神,思索间还是压住了要将自己与满江雪的关系告诉他的冲动,羞赧道:这个么还早着呢。 也不早了,公子梵说,你长大了。 尹秋抿抿嘴,笑道:我还年轻,倒是不急,反而是义父很叫我担心,事到如今,我总觉得我娘有很大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义父一片痴心,虽令我感动,但也我真心地希望义父日后能遇得一位良人,余生还很长,义父还是要为自己多加考虑。 公子梵听着她这番话,唇边的笑意渐渐掺了几分苦涩,他长叹一口气,柔声道:不提这个了,你把手伸来,我给你诊诊脉。 尹秋便将衣袖卷起来,把手送到了公子梵跟前,公子梵替她诊了会儿脉,缓声道:这蛊毒的确奇妙,你脉象平稳,我竟一点有疑之处也探查不出来,不过你且安心,我既知道了此事,便不会坐视不管,待我回了梵心谷,自会要谷中的孩儿们寻求解毒之法。 尹秋欣然道:那就有劳义父了。 公子梵说:照顾你是应该的,不必客气,往下你好好养伤,一切事情自有水落石出之日,今夜我们已谈了这么久,不能再耽搁了。起来罢,我送你回去。 尹秋跟着他起了身,两人步入梅林,朝惊月峰的方向行去,尹秋想了一下,偏头问道:那之后我若是想见你,又该怎么找你? 公子梵略略思忖,说:稍后我会立即踏上前往魏城的路,等与曼真见过面后,我自会再来找你。 尹秋看了他一眼,说:此去魏城,你与梦无归必会坦诚而谈,互明身份,若是梦无归要你拿梵心谷助她一臂之力,你会答应吗? 这个你大可放心,公子梵说,就算我与她达成协作,也只会对付灭掉如意门的罪魁祸首,不会殃及无辜,尤其是不会帮着她对付云华宫,且我还会在此事上劝诫她一二,你不必担忧,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尹秋说:既然如此,那我能把认识你的事告诉师叔吗?瞒了她这么多年,我有些不想再瞒着她了,我相信师叔知道你的存在后,也一定不会阻拦我们继续见面的。 公子梵脚步一顿,思量片刻,犹豫道:此事还是接着瞒下去罢,现在告诉她没有意义,只会让她分心。她若得知我的存在,必会想方设法查一查我,如此一来,满江雪要考虑的事就更多了,你们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决云华宫内部问题,还是不要在这个节骨眼多给她添一道麻烦为好。等时机成熟,我自会大大方方与你见面,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他此言有理,尹秋也就答应下来。出了梅园,公子梵便又带着尹秋一路脚不沾地地回到了惊月峰的枫林,两人就那在林中步行起来。 已是夜半时分,漫空飞雪不停,长夜仍旧一片昏暗,林子里积雪深厚,不好下脚。 公子梵在前方带着路,托着尹秋的手腕引着她,纵然视线不明,但周遭密集错落的枫树仍是叫人无法忽视,只不过那些平日里缠绵悱恻的红,都在此刻化作了沉寂无声的黑,夜色把枫叶糊成了一团墨迹,看不真切,只有那和在风里的沙沙声还在提醒着尹秋周围林立的是何物。 尹秋忽然在这一瞬忆起了一件久未得到答案的往事,她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在黑暗里看向公子梵,说:有件事,这几年里我一直没想明白,也无处可问,义父若是知道,望你能告诉我。 公子梵说:什么事? 其实从前就该问一问你了,但我也不知怎么的竟给忘了,尹秋说,南宫悯曾经给我留过一个悬念,她说我娘生产之时和大婚之日,这两个重要的日子师叔都没有到场,我后来也问过师叔,但她仿佛有些难以开口,义父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公子梵微微一怔,隐在面具下的脸闪过几分不自然,但夜色太浓,尹秋看不清他的神色变化,公子梵也就没有刻意掩藏,只是问道:你真想知道?这事我不确定你听后能不能接受。 尹秋皱起眉来:到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从前南宫悯便这么说过,如今你也这么说,师叔和我娘之间究竟怎么了? 公子梵看了看她,迟疑片刻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你娘自始至终都爱着另一个人? 分卷(161) 尹秋得了这话,心里不知为何一瞬波动起来,她安静了一会儿,问道:另一个人?她爱的难道不是我爹吗? 公子梵说:不是,从来就不是。 尹秋脸色一变,追问道:那是谁? 公子梵噤声须臾,轻叹道:此时此刻,我想你心里,应该已经有了答案。 脑海里登时浮现出一个雪白的身影,尹秋眼睫微颤,猛地怔在了原地。 第150章 雪后初霁,连日里阴沉的穹顶今日放晴,红枫错落,薄雪瞧着易碎,庭院里红白相间,霎是好看。 知道惊月峰如今无人伺候,满江雪与尹秋又都是爱睡懒觉的,白灵唯恐温朝雨趁机脱逃,大早就拜别师父领着人来了沉星殿。弟子们烧了热水,备了早膳,事情刚忙活完,尹秋便从房里行了出来,站在廊子里不言不语,也不进殿。 呦,奇了,白灵远远地见了尹秋,眉头微扬,走到她身边靠在廊柱上,今个儿怎么起这么早? 寒风袭人,吹动身素白衫裙,尹秋眺望着远处的山峦,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逐冰,说:有温师叔在,不能睡得太迟。 白灵看了尹秋两眼,惊觉她今日竟然容色疲惫,眼底片青黑,头发也有些凌乱,不由诧异道:怎么了这是你身子不舒服? 尹秋眉头微蹙,淡淡嗯了声:认床,刚回来还不习惯,昨夜没睡好。 其实不只是没睡好,她昨晚几乎是彻夜未眠。 与公子梵在枫林里谈的那些话,尹秋到此时也还犹如梦中,她在榻上辗转反侧,思前想后,整晚都未合过眼,脑子里全是沈曼冬和满江雪两人。 回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还有些在过去的时日里不被注意到的零碎片段,加上满江雪以前的种种反应和表现,尹秋便是再不愿相信,此刻也不得不承认沈曼冬的确爱慕满江雪。 有了这个结论,关于南宫悯提出的悬念也就很好解释,那两个对沈曼冬来说至关重要的日子,满江雪都没有到场探望和陪伴,自然是因她有心回避,刻意不去。 而为何回避,这同样很好解释,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 尹秋曾经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她甚至想过会否是满江雪对沈曼冬有意,眼见心上人嫁为人妇,所以满江雪才再三疏远。尹秋都猜到这个份上来了,却也从未将满江雪与沈曼冬调转位置想过二,毕竟沈曼冬成了婚,生了孩子,尹秋不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娘亲真爱的会是个女人。 然而荒唐的是,事情的真相,还偏就是这样。 难怪之前在姚定城,尹秋问起满江雪时,她会有口难言,始终不肯亲口道明,还让尹秋自己去摸索,原来她是真的说不出口。 这事换谁都说不出口。 可为么偏偏是满江雪? 尹秋方面想不明白,方面却又很是明白。 满江雪那样的人,生来就该是被人仰慕的,这并不稀奇,只是那些人里,居然也包含了沈曼冬。 尹秋实在难以接受,她竟然会和亲生母亲爱上同个人。 这样的事,简直闻所未闻。 纵然历经魏城行之后,尹秋基本可以断定沈曼冬极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可万呢?万她还活着呢? 要是她哪天突然现身找了回来,看见自己的女儿和昔日旧爱成了对有情人,她会是何感受?又会是何反应? 尹秋根本不敢想象,也很难想象。 若真到了那时候,她该怎么面对娘亲? 而眼下,她又该怎么面对满江雪? 天光缓缓亮了起来,那久违的清朗光线却照不亮尹秋灰暗的内心,她不停地摩挲着逐冰锋利的薄刃,又在此刻醍醐灌顶,想清楚了另件事。 逐冰和凝霜,这是师祖曾经用过的双剑,她把这两把剑分别赠予了满江雪和沈曼冬,名字是沈曼冬后来取的。 逐冰逐的么冰? 自然是霜花凝结而成的冰。 那么又是谁追逐谁? 自然是沈曼冬追逐满江雪。 尹秋又回忆起在姚定城的那日,满江雪见了逐冰之后的神情。 她怔愣过,默然过,也迟疑过,那些闪而逝的眼神和表情,在当时并没有让尹秋多加留意,直到现在尹秋才后知后觉,也才明白了那些表情背后所蕴藏的含义。 她要怎么办? 指尖深深陷入了逐冰的薄刃,割破了那里的皮肤,料想该是痛的,可尹秋却浑然不觉。白灵在旁看着她出了这许久的神,直未曾贸然开口打断她,此刻见尹秋紧紧握着手里的匕首,血都滴了下来,不禁大吃惊道:小、小秋你的手! 尹秋神色恍惚,被白灵这声惊呼拉扯回了思绪,她垂头看了眼自己的手,静了片刻才道:无碍。 白灵将她看了又看,连忙掏出手帕给尹秋擦干血水,说:你到底怎么了?大清早就魂不守舍,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想事情还能把手给弄伤了,待会儿要是被师叔看见,她不知得有多心疼,你这满身都是伤的是有么烦心事吗? 鲜红的血液渗透了丝帕,蔓延开了团红晕,尹秋闭了闭眼,轻声道:别告诉师叔,小伤而已。 这还小伤?白灵惊乍的,五个手指头全破了,我瞧瞧伤口还不浅,走走走,你赶紧跟我入内上药去。 尹秋站着没动,脸上泄露出几丝痛苦之色:白灵,我心里揣着事,你定然也看出来了,但我不想说,虽然我知道你也不会问,可我割破手的事,你先替我瞒着,暂时不要告诉师叔,我这会儿乱的很,你让我静下。 白灵面露担忧,但也贴心地没有多问,只是叹气道:好罢,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当不知道,不过你若实在因着么事困扰得厉害,尽管找我说说便是,别么东西都自己扛着。况且还有师叔在呢,你大可跟她说去,再难的难题师叔都能解决,你愁么? 尹秋朝门内的寝殿看了眼,那地方严丝合缝地挡着帘子,看不清里头的景象,尹秋沉默少顷,轻轻点头:知道了,你先忙着罢,师叔此时应当还不会起,她若醒了你来叫我声,我再回房小憩下。 白灵见她脸色不好,实在有些担心,却也不好多劝,也不知从何劝起,只得顺着尹秋道:那行,你再回去补会儿觉,把精神提起来,省得迟些时候师叔见了必会过问,去罢。 尹秋应了声好,当下便也未再多言,径直回了房去。她人走,温朝雨和薛谈便从长廊另头行了过来。 尹秋怎么了?温朝雨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瞧着不大高兴,出事儿了? 白灵心道您眼力真好,隔那么远都能看清,她记着尹秋的叮嘱,自然是搪塞道:没出么事儿,就是几个月没回来睡不惯这里的床了,昨儿晚上没大睡好。 温朝雨哦了声,要进殿,白灵又稀奇道:怪了,昨日还嫌我太早叫您起来,怎么今天您却是起的比师叔还早? 我起的比满江雪早很稀罕么?温朝雨说,那人是个懒虫,上辈子定是困死的,这辈子总也睡不醒,少拿我跟她相提并论。 白灵入宫已久,还从未见过谁对满江雪这般随意,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不敬,白灵算是在这位身上长了见识,笑道:行,那您是先洗漱,还是先用膳? 温朝雨脸古怪道:废话么不是,谁不洗了脸漱了口再吃饭? 辰时末,满江雪在榻上睁开了眼。 寝殿外吵闹,温朝雨和薛谈的说话声自清早便没停过,满江雪昨夜直维持浅眠留意着温朝雨,天快亮时才睡了过去,却又被温朝雨吵到了这时候,心里便有几分不悦。 她披了衣,要出去叫温朝雨闭嘴,帘子掀,进来的却是白灵。 师叔起了? 满江雪没睡好,面色稍显不佳,问道:小秋呢? 白灵神色如常道:还在睡,我这就去叫她,师叔先洗漱着。 她把热水送进来,没过多久尹秋便来了,满江雪洗漱完毕,坐在梳妆台前,尹秋同她问了声安,走到她身后娴熟地取了木梳,替满江雪束发。 先前回了房,尹秋仍是没睡着,只是阖眸假寐养了会儿精神,把仪容整理了番,她也没有给手上的伤口包扎,只是抹了点外伤药止了血,这会儿用左手拿着梳子,倒是没叫满江雪看出异常。 你脸色不好,满江雪借着铜镜看了尹秋两眼,是哪里不舒服? 尹秋抬眸与她对视了下,笑了笑说:没有不舒服,只是许久没回来,有些认床了。 满江雪说:晚疏和怀薇估计得明日才能到,稍后我还要去明光殿与掌门师姐谈话,你留下来再睡会儿? 尹秋应了。 两个人都因着些原因睡得不好,是以眼下见了面也都没么精神说话,满江雪坐在木凳上,闭着眼,任凭尹秋给她梳发,她微微后仰,将身子靠在了尹秋怀里,尹秋便也凑近了些,支撑着满江雪。 寝殿里没有开窗,外间的帘子也还垂挂着,屋内光线暧昧不清,天光都聚在窗外,透不进来。 木梳穿过发间,漫开细小而清淡的疏香,尹秋垂着眼,面上看似平静,内心却是百感交集。她微微偏头,用指尖挑开了倾泻在满江雪面颊两侧的长发,暗暗地打量着她。 舒展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嫣红的唇瓣和轮廓清晰的下颌,每处都完美无缺,像是精心雕琢而成。 她不笑的时候,会有些冷淡,叫人不敢轻易靠近,猜不出她在想么。可只要她笑起来,那些冷淡就都不复存在,转而变得温柔随和,让人禁不住想看她再多笑笑。 这样的反差,在很长段时间里,都让尹秋格外留意,且不为人知的着迷。 因为满江雪的冷淡都给了别人,只把全部的温柔和笑容独独给了她。 这张脸纵使再看千遍万遍,也仍是能叫尹秋心动不已,然而她现下看着满江雪,心里却是浮生出了个念头:娘亲也有这样看着师叔的时候吗? 娘亲眼里的师叔,又是么样的? 纷杂的思绪如同三月春雨,淅淅沥沥,不可言说,想问的话无数次到了嘴边,却又下意识咽了回去,尹秋收回视线,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有心事?忽然,满江雪的声音响了起来。 尹秋握着木梳的手顿,瞥见满江雪已抬眸朝她看了过来,便尽量自然地道:没有,说完又笑着补了句,我能有么心事? 满江雪望着她,抬手扣住了尹秋的手腕,说:只差将心事二字写在脸上,怎么了? 迎上她含着探询和关切的目光,尹秋不禁有些动摇,然而动摇之余,她又分外为难。 她该怎么回答? 如满江雪不好开口明说,尹秋亦是不好开口询问,何况当下似乎也不是个好时机。 于是尹秋只好叹了口气,不再强装平静,寻了个借口道:我我只是回到惊月峰后,就想起了暗卫师兄们 这的确是个很好的借口,满江雪听后丝毫不觉有疑,她顺势将尹秋拉到自己腿上坐下,抱着尹秋说:都过去了,你慢慢适应便好,不要多想。 熟悉的怀抱给了尹秋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她把带着伤的右手藏了起来,扯扯嘴角说:我知道的,就是总也忍不住要去想。 那要怎么才能不去想?满江雪笑了笑,提议道,要不我今日不去明光殿了,多陪陪你? 尹秋忍不住躲避了满江雪的视线,轻声说:这倒是不必,还是事要紧,掌门还有许多事情要跟师叔商量的。 满江雪瞧着她,想了想又道:那你要和我起去么? 尹秋垂着头:这也不必了,我待会儿还想再补个觉。 发觉她似乎在回避着与自己目光相接,像是有些不太敢看自己,满江雪略显疑惑,但也没有过问,只是柔声道:用过饭了? 尹秋嗯了下:先前用过了。 满江雪说:那现在要睡么? 尹秋顿了顿:等师叔走了我再睡罢。 她这话说完,满江雪却是立即起了身,抱着尹秋行到榻边将她放了上去,又俯身给尹秋脱鞋,说:现在睡,我守着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看着满江雪蹲在榻边亲手给自己脱鞋,紧接着又替自己脱了外袍,尹秋心情复杂,脸上的笑容几乎是挤出来的。 她缩进被子里躺下去,满江雪便也在床沿坐了下来,两人视线交错,神情各有不同。 不是想睡么?瞧见尹秋直看着自己,满江雪摸了摸她的脸,怎么还睁着眼睛? 尹秋愣了愣,赶紧把眼睛闭上,小声回道:这就睡。 没了言语,寝殿里也就安静下去,只有温朝雨和薛谈的说话声依旧此起彼伏,那两人也不知是在聊么,时而开怀大笑,时而高声争辩,兴致勃勃,别说尹秋今日满腹心事,便是平日里也要被吵得睡不着,但她此刻只能装作不受影响,还得慢慢调整呼吸,放得轻缓起来,尽量装得像点。 也不知过了多久,尹秋还真有些昏昏欲睡了,意识模糊间感到满江雪似是离开了下,外头的吵闹声便很快消失殆尽。 少顷,身侧微微下沉,满江雪又放轻动静回到了寝殿,尹秋在即将要陷入熟睡当中时,唇上忽然多了点温热而柔软的触感。 满江雪给了她个轻轻的吻。 如同蝶翼轻扫,吻即过,没有多余的流连,尹秋睫毛轻颤,瞬间回了点神,但她克制住了自己,没把眼睛睁开。 满江雪守了她会儿,见尹秋像是真的睡着了,这才轻手轻脚地掀帘而出,目的明确地走到温朝雨跟前,压低声音道:你跟她说了? 分卷(162) 温朝雨为着满江雪之前出来恐吓她闭嘴而气闷,闻言便又不耐烦道:说么? 满江雪静静看着她。 温朝雨头雾水:我说么了? 满江雪打量她两眼,要开口,白灵忽然在这时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喊道:师叔!季师姐带着陆师姐回来了! 殿中的两人俱是神情变。 温朝雨自然是面露惊恐,满江雪则是皱眉道:小点声。 白灵即刻会意,赶紧捂着嘴又小声重复了遍:季师姐和陆师姐回来了,在明光殿候着呢。 温朝雨如临大敌,立马对薛谈说:完蛋了,咱们快跑罢。 薛谈讪笑,朝边上的满江雪看了看:您跑罢,属下可不敢 叫她们等着,满江雪负手而立,站了片刻又在藤椅上坐了下来,等小秋睡醒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来迟了,对不起! 第151章 还不等白灵回话,温朝雨便抢先道:对对对,让尹秋睡醒再说,她不在怎么行?她可是主角啊! 直到现在,白灵也还不知道温朝雨和季晚疏之间的瓜葛,但回宫的这一路上她多少也猜到了点,白灵对满江雪的话不敢有异议,只能对温朝雨说:可掌门那边,我该怎么答复? 你怎么这么笨?温朝雨说,有事就往满江雪头上推,她怎么说的,你就怎么转达,这有什么好为难? 可这个理由也太让人难以启齿了罢! 白灵几乎可以想到谢宜君听闻此事后会有什么反应,只怕又要摔东西,还会将火气撒在她身上再把她臭骂一顿,白灵踌躇道:这 一想到马上就要和季晚疏见了,温朝雨心里慌得很,鼓励道:别这啊那的,天塌了都有满江雪顶着,你怕什么?她说罢,又看向满江雪,不过话是这么说,但我也觉得你不该为难小辈,要不你亲自过去说罢! 满江雪道:你能闭嘴? 此言作罢,她倒也觉得温朝雨不无道理,便也起了身,打算这就去明光殿看看情况,白灵见状自是松了口气,赶紧侧身让到一边,准备与满江雪同行,两人适才走到门口,却听尹秋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了起来:慢着,我也去。 满江雪步伐一顿,回头看了看尹秋,说:好不容易才睡着,你又起来做什么? 尹秋说:既然人都回来了,事不宜迟,尽快审问清楚罢,比起正事,我这觉睡不睡都无妨。 满江雪便也不多劝,冲尹秋招了招手,尹秋朝她走去,又侧脸看着纹丝不动的温朝雨,说:温师叔? 温朝雨磨磨蹭蹭的,心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死就死罢!最终便也还是带着薛谈随她们一起行出了沉星殿。 离开了惊月峰,不多时便已到达明光殿,几人还未拾阶入内,便见那里头的地板上倒着昏睡不醒的陆怀薇,一队刑堂弟子也已准备就位,都站在两侧默然不语,气氛肃穆。 谢宜君手上的佛珠拨得咔嗒作响,探头张望时见满江雪等人来了,才停下来回走动的脚步,开口道:快进来罢,我还未通知各峰长老,今日就我们几个先审一审,等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了,再通传下去也不迟。 满江雪颔首称好,扫了一眼殿中,问:晚疏呢? 她赶路辛苦,风尘仆仆的,我叫她先去更衣洗漱了,谢宜君说,据晚疏所言,她们两人昨日本已快到了上元城,却是在路上遇见了一队杀手,要将怀薇劫走,晚疏觉得此事蹊跷,便对怀薇起了疑心,所以点了她的睡穴将人马不停蹄地带了回来。 听闻此言,众人都不免露出讶异之色。 杀手?满江雪蹙眉道,叫她们回宫的真正目的,连晚疏也被蒙在鼓里,怎会有人在路上下杀手? 我先前得知时,也觉诧异,谢宜君道,不过方才想了一下,说不定是南宫悯派来的人。 满江雪若有所思,没答这话,众人等了片刻,收拾妥帖的季晚疏便穿过庭院入了殿来。 甫一瞧见季晚疏的身影,温朝雨便下意识朝后退了退,躲在了白灵身后。 然而季晚疏眼力不俗,一进来就瞧见了躲在后缩头缩脑的温朝雨,她怔愣一下,极为意外道:她她怎会在此处? 谢宜君之前虽已同她说过陆怀薇是奸细的事,却是忘了告诉她温朝雨也来了,尹秋见此情景,立马上前解释道:季师姐,温师叔是被我们带回来的,她可以证明陆师姐的确是紫薇教细作,我们此番是请她来当证人。 季晚疏得了这话,缓和了几分色,她看了温朝雨一眼,有些不是滋味地道:如此,知道了。 自从在魏城分别以后,两人又是许久不曾见过了,温朝雨原本以为往后与季晚疏可能会很难再见,毕竟季晚疏说过,她放下了,也不会再对她穷追不舍了,所以这次碰,其实是她们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事。 温朝雨同样心情复杂,见了季晚疏便觉得唇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可季晚疏像是真的因着那一场谈话看开了不少,并没有像过去那般反应激烈,反而出奇的平静,温朝雨既欣慰于她的成长变化,又难免生出了点难以言喻的感受。 也许是失落,也许是沮丧,温朝雨不太能说得清那种感受是什么,过去这些年里,她已经习惯了季晚疏径直朝她奔来的身影,可如今她不这样做了,她甚至连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那样短暂,也没有丝毫要靠近她的意思,她整个人,都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这让温朝雨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外头的天光已经亮堂起来,明光殿仍是一如既往地燃着盏盏明灯,谢宜君挥手示意满江雪等人落座,自己倒是站在正中央,对季晚疏道:把人叫醒罢。 季晚疏立即行到陆怀薇身侧,屈膝解了她的睡穴,陆怀薇眼睫微颤,皱了皱眉,极为艰难地睁开了眼,她一脸迷惘,倒在地上愣了半晌,良久才回了点神,缓缓坐了起来。 寒风越过大门扑进内里,陆怀薇虽穿得厚实,但也在那风里打了个冷颤,被吹地发起抖来,她脸色苍白,发丝凌乱,模样有几分狼狈,又带着浓重的病气。 殿中一片寂静,谁也未曾开口言语,陆怀薇狠狠地咳嗽了一阵,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何地,周遭又是何等景象,她目光惊愕地将所有人都看了一遍,尚未弄清楚现下是什么状况。 掌门,师叔你们这是? 谢宜君一身绛紫袍服,今日戴了玉冠,显得比平日更添几分威严,她居高临下地瞧着陆怀薇,不疾不徐道:你见了这场,心中也该是有个数了,说说罢,是你主动交代,还是我们逐一盘问? 陆怀薇不明所以,双眸噙着浓浓的不解:交代什么?又盘问什么? 谢宜君一声冷笑:跟我装傻?她抬起手来,指着某处道,看看那是谁。 陆怀薇侧过头,看见了温朝雨。 温朝雨?她怎么会来我们云华宫? 谢宜君紧盯着她的神色变化,缓声道:南宫悯多年前就在宫里安插了一个细作,那人名唤小七,乃是关外人。她对江雪怀有仇恨,所以隐姓埋名入了宫中,又与南宫悯暗中勾结,妄图对江雪不利,对云华宫不利。这人,温朝雨是与她接触过好些次的。 陆怀薇听完这番话,脸上溢出些许惊喜之色,旋即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说:那细作是谁? 谢宜君静静看着她演戏,冲温朝雨道:你来告诉她是谁。 对一双双投来的视线,温朝雨略有些不自在,但也还是出了列,无表情地看着陆怀薇道:对不住了七少,早在魏城我就与你说过,我不想再同你合作,但为了尹秋的性命和我还是答应了你。而今一切都已经瞒不住了,我也没有义务替你兜着,你还是识相点,自己承认了罢。 听清她说了什么,陆怀薇神色大变,白着脸道:你、你在说什么?她像是这一刻才反应过来今日公审的人不是叶芝兰,而是她陆怀薇。 什么七少?什么合作?我根本听不懂你这些话。温护法,请问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温朝雨挑了挑眉,说,你我见次数虽不多,但我也不至于眼瞎成这样,何况我这属下也是见过你的,我瞎了他总没瞎。 薛谈胆子小,来了云华宫便一直畏畏缩缩,生怕谁多看他一眼,此刻不得不当着众人的硬着头皮开口道:七少,事已至此,您还是认了罢,做人么要敢做敢当不是? 我认什么?陆怀薇声音嘶哑,渐渐红了眼圈,我从未见过你,连你是谁也不知,你们你们怎的凭空冤枉好人? 温朝雨嗤笑起来,耐着性子道:那好,你我初次见是在五年前,彼时教主让我把尹秋劫去紫薇教,是你在上元城给了我一张具,让我成功混进了云华宫,这事你总不会忘了? 陆怀薇愣了愣,回忆少顷道:那时我在回宫途中被你们紫薇教另一位叫秦筝的护法打成重伤,在病床上躺了数日,除了医阁哪里也未去过,我怎么可能跑去上元城给你具? 温朝雨说:那是因为你假借沐浴为由,不要人跟着你,趁机下了山与我碰,等你回宫后便装作在汤房晕倒,将此事掩盖了过去。 言毕,她侧目看向尹秋,尹秋便接着温朝雨的话道:的确有这么回事,当时还是我和叶师姐将你从汤房找到,带回了医阁,那也是孟璟入宫后头一次见你,我还有印象。现在想来,你怎么可能在汤房晕了一下午都不醒? 陆怀薇脸色愈发差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涩然道:小秋,连你也她哽咽片刻,摇头苦笑,我那时原本并不想沐浴,是叶师姐说洗一洗身子会舒服点,我才去了,沐浴这等事,哪里需要人跟着?可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洗着洗着就没了意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何会晕倒,又为何会晕那般久。难道仅凭这件事,你们就要说我是奸细? 当然不止这件事,谢宜君听到此处,发话道,去将那个丁怜真带过来。 几名刑堂弟子领了命,即刻行出殿外将丁怜真拖进了大厅,陆怀薇见了她,惊疑不定道:这是 丁怜真两手两脚都戴着锁链,伏跪在地,她这些天接受了宫中不少弟子们的围观,心态早已麻木,此刻不再佝偻着身子,也不再埋着头不敢露出貌,她仰首看着陆怀薇,眼中是铺天盖地的恨意。 她因触犯宫规被遣送天池,你在半路找上她,要她做你的手下,替你害人,谢宜君道,你故意纵火将她烧伤,好顶替琉璃峰一名叫程秀的女弟子,之后你二人将真的程秀残忍杀害,又合起伙来害了姚定城一众难民,还想嫁祸给段家,你们简直目中无人,阴险毒辣! 随着谢宜君的话音落下,陆怀薇眼前一黑,脑子一阵眩晕,她趔趄几步,热泪顷刻间夺眶而出。 程秀丁怜真?陆怀薇失声痛哭,情急不已,她怎么会是丁怜真?我与程师妹从前有过几次来往,她毁容之后郁郁寡欢,在琉璃峰遭到弟子们的排挤,待不下去。我怜惜她,所以才主动把她调去了青罗城的驿站负责给锅炉房烧水,之后她说那地方待腻了,我才又将她调到了姚定城。 她说完,猛地扑到丁怜真跟前,揪住了丁怜真的衣襟,质问道:你受何人指使你为何要污蔑我!我这般待你,不求你回报我什么,你却恩将仇报,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在宫外常年各地奔波,从不在哪个州城过多久留,不论你在何处,我都与你交谈甚少,哪怕见了也只是简单寒暄,你我本无什么交情,也无什么仇怨,你何至于这样害我! 丁怜真目狰狞,狠狠一掌将陆怀薇掀翻,恨声道:我害你?我受人指使?众目睽睽之下你还能装到几时!我当初在天池那般苦求于你,要你放过我,去找别人,可你不同意,你说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后来我师父离世,天池那些泯灭人性的杂碎不让我回宫送他老人家一程,现在想来是不是你刻意交代的!我因着没见到师父最后一,心中生怨,这才应了你的鬼话,可你却把我害成如今这模样!想我丁怜真当初在天音峰也是备受瞩目,而今却落得如此下场,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她越说越悲愤,心中怒火腾烧,两手死死地掐住陆怀薇的脖子,恶寒道:去死罢你! 陆怀薇人在病重,十分虚弱,根本招架不住丁怜真的狠手,被掐的涨红了脸,两眼翻白。 住手!季晚疏遂然上前,一脚踹开丁怜真,还有诸多事情尚未彻底弄清,你便是要寻仇,也不是这个时候! 大殿内登时一片哗然。 师姐,季师姐陆怀薇急急喘着气,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抱着季晚疏的腿,你信我,你信我我真的没做过这些事,我真的是无辜的! 季晚疏到此时也还未能接受陆怀薇就是奸细,但前有温朝雨,后有丁怜真,双重指认之下,她是不愿信也得信。 松开!季晚疏神情冷漠,抽身而去,枉我将你当作好友,你却你她气地说不出话来。 眼见季晚疏也是如此态度,陆怀薇更是心如死灰,如坠冰窟,她泣不成声,绝望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尹秋在一侧旁观许久,当下见了陆怀薇这副模样,不由地心生疑窦,低声同满江雪道:师叔,我怎么觉得,陆师姐不像是在说谎? 满江雪眸光忽闪,视线始终未从陆怀薇身上移开过,她拍了拍尹秋的肩,从木椅上起了身,示意季晚疏将陆怀薇扶起来。 她们二人都指证宫中细作是你,且都有理有据,你说不是你,那你如何为自己证明? 陆怀薇瘫坐在地,目光呆滞,说:我、我都解释过了,可你们不信 分卷(163) 你的话没有说服力,且漏洞百出,满江雪道,你若要让我们信服,就得拿出有力的证据或是说法。 陆怀薇双眸通红,仰脸看着满江雪:她们是有备而来,还精心编造了谎言要置我于死地,这些事情时间跨度这样大,不是一朝一夕,也许在我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我早已经走入了别人为我设下的圈套。师叔要我证明自己,我倒也想,可我、可我听了她们的话,自己都快要信了自己便是奸细,可是师叔,我真的不是 你说自己不是奸细,芝兰也说自己不是,谢宜君气地脑仁儿疼,眉心都掐红了,那这云华宫里,总有一个是奸细!芝兰的嫌疑我暂且不计,可你却是与她不一样,你是无悔峰长老之徒,你比芝兰更有机会拿到制作具的材料,姚定城难民一事,你人就在城里,再说这丁怜真,你常年待在宫外,天池那地方你随时都可以来往。还有蛊毒,对了,还有尹秋身上的蛊毒,若不是你的命令,丁怜真哪来的蛊毒喂给她吃?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 陆怀薇快要被这些接踵而来的事情砸的透不过气,她色惨白,浑身发抖,说:蛊毒?蛊毒又是什么东西? 满江雪说:在姚定城时,丁怜真在酒里下了蛊毒,哄骗小秋喝了下去,她说那是你指使她这么做的,你不知? 陆怀薇嘴唇翕张,未能说得出话,只有粗重的喘息。 陆师姐,我和小秋还有孟璟在去往云间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吹笛人,白灵说,那人能以笛声隔空伤害小秋,且那笛声还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听见,这便是蛊毒的作用,我们走后,你完全有时间尾随,从而试探蛊毒是否灵验,而据温师叔所言,你也是在我们离开姚定城后去了锦城找她,要她前往魏城营救小秋。你不仅仅是紫薇教的细作,你还知道灭掉如意门的另一个凶手是谁。 听到此处,陆怀薇逐渐由伤心转变为了愤怒,她极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紧紧攥着掌心,道:胡言乱语!那时候师叔回宫,你们赶往云间城,我在姚定城滞留了几日,是为养病,那之后我根本没去过锦城。锦城相安无事,没出过一点乱子,何况还有叶师姐亲自坐镇,我跑去锦城做什么?你们你们这是要将所有罪名都栽到我头上来!我每到一处州城,都会在驿站画押登记,那么多弟子都见过我,你们若不信,自去每个州城都问上一遍,看看我是不是说了谎! 白灵顿了顿,看了满江雪与谢宜君一眼,接着道:即便有人可以为你作证,但也不足以洗脱你的嫌疑,你在各个州城来回游走,途中赶路时总有间隙,你在路上到底去了哪里,这总没人知道。 陆怀薇悲愤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白灵端详着她,见她这半日来的反应,此刻不由也有些拿捏不定,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尹秋便将袖中的手链取了出来,亮给陆怀薇看,说道:师姐说自己不知道蛊毒,那这东西,师姐可还认识? 陆怀薇泪流满,强行撑着一口气,倒也站得笔直,不卑不亢道:当然认识,这是我的东西。 尹秋问:怎么来的? 陆怀薇不假思索道:大概六年前,我与季师姐在上元城闲逛,是她从一个西域小贩手里买来赠给我的。 此言一出,季晚疏却是眉头深锁道:我何时赠过你这东西? 陆怀薇一听,眼里残存的那点光亮彻底熄灭了,哑声道:师姐!连你也要害我么? 季晚疏一脸古怪:我害你什么?这东西外形独特,见过便不会忘,我这人从不打谎,也鲜少亲自买东西送人,这有什么不能承认? 可这手链的的确确不是我自己买的,陆怀薇惊慌失措,又无助茫然,一定是旁人赠我的,一定是可我明明记得是你,如果不是你,那又是谁?我、我想不起来了 季晚疏冷哼一声,转过身去,连看也不想看她了。 这金珠上镌刻的花纹,是西翎国图腾,尹秋将手链抛给陆怀薇,说,师姐瞧瞧。 陆怀薇四肢僵硬,没有伸手接,她只是看着那手链落到了地上,说:那又如何你又要给我安什么罪名? 不是我要给你安罪名,尹秋说,既然这手链不是季师姐赠给你的,那就说明它本就是你的个人物品,上元城里的确有西域小贩,但他们多是贩卖吃食和香料一类的东西,几乎没有谁卖过首饰或是衣裳,而我们中原也不会有人去穿关外的服饰,更何况还是亡国之物,且整个云华宫,唯独你有这东西,别人都没有,那蛊毒又来自关外,并未传入中原,陆师姐,这种种疑点,都只指向了你一个人。 人证物证俱全,桩桩件件都清楚明白,不论是哪一项指控,陆怀薇都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她立在众人之中,如同置身冰天雪地,四肢百骸都噙着深入骨髓的恶寒。 好,好陆怀薇沉默片刻,忽地凄怆一笑,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不会怨任何人,你们都没错,你们也不过是想揪出奸细罢了,我能理解,一切我都能理解 她踉踉跄跄,眸光灰暗,忽地伸手抽出了季晚疏腰侧的长剑,横去了脖间,高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能以死明志,自证清白! 话音一落,她当场自刎,剑刃割破脖颈肌肤,霎时间血染堂前。 第152章 季晚疏方才背过了身去,哪里想得到陆怀薇竟会来这么一出?她离陆怀薇站得最近,裙面被溅了几滴鲜红的血液,季晚疏当机立断,立即回身来了个扫腿,一脚便将陆怀薇手中的佩剑踹飞出去。 锋利的薄刃在脖间划出一道深深的剑伤,那地方登时血流如注,看得出来是下了狠手,陆怀薇体力不支,两手垂在身侧,佩剑落地之时,她整个人也顺势仰首倒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情况使得在场的弟子们都愣住了。 你干什么!季晚疏大惊,赶紧撕下裙角捂住了陆怀薇的脖子。 陆怀薇泪眼朦胧地看着她,视线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她喉间发出微弱的呼吸声,血水很快糊满了前胸和半个肩头。季晚疏心神晃荡,立即要将人抱起来,陆怀薇却拼命地推开了她,嘴里还在无声地说着话。 季晚疏辨认着她的口型。 都愣着做什么!谢宜君见此情形,急忙上前喝道,还不快把人抬去医阁?她还不能死! 弟子们都被惊得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尹秋与白灵同样愕然不已,唯有满江雪波澜不惊,面不改色地看着陆怀薇。 谢宜君见她们没反应,又喝了两声,白灵才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赶紧领着几名弟子将陆怀薇抬了起来,一行人匆匆忙忙地奔出明光殿,一路施展轻功十万火急地朝医阁飞了过去。 这叫什么事?这可真是谢宜君大动肝火,人都被逼的当众自尽了,莫非莫非怀薇她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 罪证一应俱全,陆怀薇是奸细的事几乎无可反驳,纵然众人亲眼目睹她要以死自证清白,但也没有因此过分动摇什么。 可要不是她,又能是谁?谢宜君喃喃自语,无比疲累道,除了怀薇,我眼下是一个怀疑对象也想不出来。 温朝雨操着手,闻言搭话道:不必想了,我敢拿身家性命作保,她确是小七无疑,言毕,她又补充道,似这等用自尽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的做法,我在紫薇教可没少见,你们可别一时心软,被她这伎俩骗了过去。 温朝雨本是好意提醒,然而谢宜君得了这话,却是忽然侧眸盯住了她。 你看着我干什么?察觉谢宜君投来的视线,温朝雨微微蹙眉,怎么,见了点血,看了场苦肉计,还真就动摇了? 谢宜君眸光锐利,将温朝雨来回看了数遍,末了才冷哼一声,道:说起来,你指认怀薇这事,我们谁都没有怀疑过你,她逼近温朝雨几步,语调低沉,可谁又能保证,是不是南宫悯提前吩咐你这般说的? 温朝雨哂笑:你这疑神疑鬼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我有把柄在满江雪手里,我敢不说实话? 是不是实话,也只有你本人才清楚,谢宜君道,你一个紫薇教的护法,又曾经来云华宫做过几年卧底,你这样的人,最擅长便是演戏,你嘴里的话真假难辨,本就不应轻信。 温朝雨说:疯了罢你,逮着谁就咬?就算你不肯信我,那这丁怜真的话总找不出什么错,你们那埋着云华先祖的破天池是不是起过火?她房里是不是有焦尸?那名为程秀的女弟子又是不是死了?这些事可跟我半点关系也无,难道也都是胡编乱造? 这一连串的问题并未叫谢宜君哑口无言,无法作答。谢宜君沉着道:你这些话,其实也并非不可解释。丁怜真左右都是听命于小七,若怀薇是被冤枉的,她们要如何栽赃于她,必然是早就串过说辞,何况你又是紫薇教里除了南宫悯以外,唯一见过小七真面目的人,你们三人合起伙来陷害怀薇,也不是没有可能。 温朝雨被她气地发笑:我跟你说个屁!你有病就去找大夫治一治,别跟我这儿瞎扯淡。 江雪要通过你才能知道吹笛人是谁,南宫悯岂会不防备她去找你?你们背后有没有提前商议,无人能知!谢宜君继续推测道,纵使有这么多巧合存在,但也不是没可能都是被人精心设计好的,你被江雪从紫薇教带走,南宫悯连半点动作也无,居然没派人追过你们,这说明什么?说明她毫不担心你会将小七是谁说出来,因为你们早就商量好了! 我商量你个大头鬼!温朝雨气地直翻白眼,扭脸道,满江雪!我可是被你绑来的,现在你的好师姐怀疑我做假证,要把黑锅都甩我头上,你得对我负责! 满江雪被她们吵得头疼,语气不由也冷淡下来:你们一天不吵嘴是要少活几年不成? 谁跟谁吵?还有没有天理了!温朝雨干脆朝谢宜君跟前一凑,瞪着眼道,好啊,你现在不怀疑陆怀薇了是不是?那你还不快去医阁把人看着?别待会儿人真死了,还成了我的罪过! 你这个叛徒,你的话根本没有可信度! 你脑子被驴踢了是不是?你真是有病! 两个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肯让着谁,双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满江雪懒得理会她们,兀自叫上季晚疏与尹秋赶去医阁看看陆怀薇的情况。季晚疏面色复杂,回想着陆怀薇方才的口型,还在说着让我死,她心中无比煎熬,一时也断定不了陆怀薇到底是不是奸细,季晚疏只得跟上满江雪的脚步,却是没走两下便觉脚底踩住了什么东西,立即停了下来。 她垂下眼睫,挪开脚一看,那地方摆着两枚成色上好的白玉耳坠,在投来的天光下闪烁着漂亮的光华。 这是什么?发觉季晚疏忽然顿住了身形,尹秋回眸望去,问道。 季晚疏俯下身,将那耳坠拾了起来,愣了片刻说:这是怀薇在锦城给你买的生辰礼。 尹秋微怔:给我的生辰礼? 季晚疏神情几变,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东西递给了尹秋,说:先拿着罢。 尹秋接过耳坠看了看,本就纷乱的心绪就更是乱了几分。 几人赶到医阁时,那地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陆怀薇情况凶险,性命堪忧,年轻小辈们自是不敢托大,便将问心峰的徐长老请了来,尹秋等人到达之时,徐长老已带着孟璟在屋里为陆怀薇抢救,不准旁人随意入内探望,只有十来个医药弟子在忙前忙后地打下手。 陆怀薇今日受审一事并未公开,除了刑堂的弟子们,其他峰脉一概不知,然而她那伤口一看便是自刎所造成,医阁弟子们见了自是议论纷纷,都挤在院子里张望个不停。 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季晚疏心里烦乱,一来便将人都赶了出去。 几个人都站在院中愁眉不展地等着,谁也没有再开口言语,不多时才见白灵从屋里行了出来,身上沾的都是陆怀薇的血。 白灵,陆师姐怎么样了?尹秋赶紧问道。 不大乐观,白灵在水池边净了手,叹息道,我在里头也帮不上忙,徐长老就把我撵出来了,总之人已经昏迷,徐长老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看孟璟那脸色怕是不好说。 她可不能死,谢宜君神情凝重,还有很多疑点没有弄清,她要真是被冤枉的,一旦传出去,咱们云华的风评就彻底挽救不回来了。 温朝雨在旁边听得不适,嗤之以鼻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在考虑那些虚名? 我身为云华掌门,如何就考虑不得?谢宜君冷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温朝雨摆摆手,面露嫌恶,不愿再与她吵。 已是正午时分,日光穿过云层倾泻下来,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但众人都高兴不起来,气氛格外沉重。 手里的白玉耳坠已经被染上了温度,尹秋垂眸看着,心中充斥着无法形容的感受,她一遍遍地回忆着过往这些年与陆怀薇相处时的画面,又回想着陆怀薇在明光殿时的一言一行,忽听满江雪在一侧开口道:你果真没赠过她手链? 她这话问的自然是季晚疏,季晚疏冥思苦想,还是道:的确不是我,我在宫里来往的人不多,能让我赠礼之人更是少之又少,我如何能不记得? 白灵观察着谢宜君和满江雪的脸色,斟酌道:可可我看陆师姐那样子,又像是真的没有说谎 尹秋把手里的耳坠揣进怀里,沉寂少顷,启声道:所以陆师姐有没有可能真是被冤枉的?她面向其余几人,分析道,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们已经陷入了僵局,暂时先排除掉陆师姐是在演戏的话,那我们不妨倒过来推论,假设陆师姐的确不是细作,那么已经发生的这些事,到底要如何才能把她都牵涉进来? 满江雪说:那就还要假设另一个人。 分卷(164) 没错,尹秋看着满江雪,说,陆师姐有一句话我觉得不无道理,也许在她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已经不知不觉地落入了别人为她而设的圈套。想想看,陆师姐是无悔峰弟子,有接触李副长老的机会,面具材料一旦被盗,她就是嫌疑人之一,再加上她主管宫外事务调动,有大把的时间不在宫里,这也很容易让人想到她有足够的犯罪机会。真的细作若要未雨绸缪,提前在宫里挑一个日后的替罪羊,那么陆师姐无疑就是最佳人选。 谢宜君听着她这番推论,思索道: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再说这手链,尹秋把先前从明光殿捡起来的手链拿出来,紧跟着道,这东西太过显眼,又是随身穿戴的首饰,只要陆师姐戴在身上,就必然会有被师叔发现的可能,我在她房里仔仔细细找过,并无任何可疑之处,若说陆师姐是小心谨慎,那她又怎会犯这样的错误?把一个亡国之物戴在身上,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告诉别人,她有可能来自关外? 满江雪静静听着,没有贸然出言打断,谢宜君则催促道:接着说。 尹秋便又接着道:手链的事,我们也可以暂时当做是有人故意赠给了陆师姐,但怎么说也是六年前的事了,陆师姐记错人也是情有可原,我眼下还觉得有疑的一件事是,当初陆师姐从青罗城赶回宫里,秦筝为何要突然现身打伤她?需要注意的是,秦筝可是在我们云华山动的手。 此话作罢,尹秋便将目光落在了温朝雨身上。 温朝雨思索片刻,回道:老实说,几年过去我已经记不太清了,秦筝当初为何要在云华山打伤陆怀薇,这事我不知道,至于是不是南宫悯给她下的命令,这我同样没听说过,总之那阵子你们让满江雪假扮沈曼冬去了锦城,我也带了个假的沈曼冬去与你们周旋,防的就是你们真把小七给挖出来,想混淆你们的视线,给你们添乱。 她说着,清了清嗓子:可谁知道你们这么奸诈?我又哪里想得到满江雪竟然会亲自假扮沈曼冬?那一次我吃了瘪,在教中被笑话了好些天,反倒是秦筝因为打伤了陆怀薇,为小七赢得时间毒死了一个手下,她还出了趟风头。 彼时谢宜君为了揪出宫中细作,特地安排了锦城一行,但消息最终还是泄露了,等满江雪一行人回宫后,谢宜君便命令叶芝兰与季晚疏调查前往锦城的那批弟子,看看究竟是谁泄露了那次行动。 然而就在此时,陆怀薇被秦筝打成重伤,性命垂危,所有人便都将重心转移到了陆怀薇身上,季晚疏还因着探望陆怀薇误了事,叫一个眼看着就要招供的弟子毒发而亡。为此,谢宜君当日将季晚疏臭骂一顿,还罚她顶替陆怀薇去守着上元城,季晚疏到如今还有印象。 所以我的猜测是,真正的小七早就挑中了陆师姐,尹秋说,她知道锦城那批弟子回宫后一定会被调查,但非常时期,她不能过问,也不能做的太明显,所以她要秦筝对陆师姐下手,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然后趁季师姐疏忽之时,杀掉了那名手下,尔后南宫悯要小七帮助温师叔混进宫劫走我,小七便将陆师姐打晕在汤房,随后去了上元城与温师叔见面,如此一来,等我们怀疑起陆师姐时,陆师姐的晕倒,就成了个明明白白的蹊跷。 照你这么说,温朝雨摸着下巴,秦筝也一定知道小七是谁了? 尹秋说:这也不是没可能。 温朝雨变脸道:若真如此,我岂不是被蒙在鼓里好些年?她骂了一声,该死,南宫悯又拿我开涮! 那丁怜真的事又怎么解释?白灵虽然也觉尹秋的推测有理,但也还是疑惑道,还有温师叔,她们两人可都是与陆师姐面对面说过话的,亲眼见到的人,总不可能是假的罢? 总不可能是假的这句无意间脱口而出的话,却是叫在场几人都心下一动。 也许就是假的呢?尹秋说,你们别忘了,真正的小七,可是会易容术。 白灵一怔,讷讷道:你的意思是,小七是易容成了陆师姐,顶着她的脸做了这些事? 尹秋点头,但也有所保留道: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在没有找到新的线索证明陆师姐无罪之前,她仍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 白灵不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你的猜想是真,那陆师姐也太倒霉了。 要想知道陆怀薇是不是小七,我倒是有个办法,温朝雨倏然开腔道,她在锦城时跟我透露过一件事,这件事,让我百分百确定小七一定是关外人。 尹秋立即道:什么事? 她喝过延缓容貌变化的药,温朝雨说,脸可以易容,但身体的变化总做不得假,她干坏事时要借陆怀薇的脸,可平日待在宫里一定是真面目示人,要知道,小七的年纪和我们三个年长的差不多,你们可以让徐长老探一探,看看陆怀薇可有服药的迹象,如果陆怀薇没有,那就说明她的确是被冤枉的。 谢宜君得了此话,无语问苍天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她赶紧看向白灵,速去通报徐长老! 白灵不敢迟疑,立马朝医阁内奔了过去,温朝雨没好气道:这些事加在一起要多复杂有多复杂,我先前也是忘了么,又不是故意不说的,你能不能对我态度好点? 谢宜君冷着脸:我现下对谁都态度好不起来,你高高挂起,自然是比谁都轻松自在,她说完,见满江雪立在一侧许久都未说过话,便问道,江雪,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满江雪一向太不爱当众推测什么,她有什么都是在心中暗暗揣摩,先前尹秋说的话,几乎也都是她考量过的东西,她自然无需多言。满江雪说:我在想另一件事。 谢宜君说:还有什么事? 这次小秋在苍郡,与南宫悯达成过一个协作,满江雪说,南宫悯不肯直言小七是谁,但她用圣剑的下落与小秋做了交换,如果小秋能找到圣剑在何处,她就会说出小七的名字。 还不等谢宜君追问,温朝雨便愕然道:还有这事?你们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坏到一堆去了!这招双管齐下使得妙啊。 尹秋摇头轻笑:你不知道我去找了南宫悯,我当时也不知道师叔找了你呢,这叫什么双管齐下? 那就是满江雪一个人坏!温朝雨说,平时老说什么宜君最适合当掌门,我看你也不差,把我耍的团团转! 我求求你,你闭嘴罢,谢宜君没个好脸,叹口气看向满江雪,那么圣剑在何处?南宫悯一向诡计多端,她会舍得把圣剑的下落说出来?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说:在观星台。 闻言,谢宜君目露震惊:观星台是宫里的观星台? 满江雪嗯了一声。 开什么玩笑!她紫薇教的圣剑怎么会在我们云华宫?谢宜君满脸都写着荒唐二字,更不提还藏在立着师祖们衣冠冢的观星台,这说出去谁信? 她这话应该没有作假,满江雪说,小七是以圣剑为条件才与她合作,这么多年了,南宫悯一直拿不到圣剑,小七显然是刻意拖着她,南宫悯此番说出来,也是想确认圣剑到底在不在云华宫。 谢宜君不免又焦虑起来:可即便真在观星台,你们若是告诉了她,她万一出尔反尔怎么办? 那也吃不了亏,满江雪说,她不说,圣剑便在我们手里,她要想拿回圣剑,就只有说出小七是谁这一条路可行。 谢宜君沉默半晌,暗暗盘算着利害关系,愁闷道:可观星台 她没把剩下的话说完,在场几人也都知道她在顾虑什么,温朝雨又忍不住开口道:观星台又怎么?掘地三尺找一找不就得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你说的容易!谢宜君怒道,掘地三尺,就意味着要将师祖们的衣冠冢都挖开,此乃大逆不道之举,哪是说说那么简单? 人都死了,衣冠冢还顶个屁用,温朝雨满不在乎,开坟寻剑是为找出真正的细作,对云华宫百利而无一害,你们那些个师祖在天之灵知道了,怕也要喜上眉梢才对。 你以为人人都似你这般离经叛道?谢宜君说,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遑论开宗立派的师祖?你不是云华宫的人,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试问你能掘了你爹娘的坟墓不成?简直胡说八道! 温朝雨哼笑:坟墓那种东西,都是立给活人看的,死人知道什么?我若某天真有掘了我爹娘坟墓的必要,那我也不说二话,大不了挖完再立个新的么! 她说完这话,沉闷了许久的季晚疏便朝她看了过来,温朝雨视线游移间与她对视上,季晚疏又触电般地移开了目光,默然不语。 发觉她脸上那点稍纵即逝的不自然,温朝雨神色微顿,旁边谢宜君还在发火:你赶紧给我闭嘴罢你!万一观星台根本没有圣剑,这事你要我如何收场?蠢货! 温朝雨不免也动了气,冷道:那你就抱着那些衣冠冢睡觉去罢,最好陆怀薇待会儿救不回来一命呜呼,你们云华宫的细作也就不了了之,关我屁事!你这个油盐不进又迂腐死板的老太婆! 眼见她二人又要一言不合吵起来,尹秋赶紧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别吵了,掌门,我认为温师叔说的话还是有可取之处,寻剑是为揪出宫中细作,眼下陆师姐情况不好,又还有颇多疑点,就算南宫悯说话不算话,能找到圣剑也对我们有好处,掌门不妨考虑一下。 谢宜君气得头晕眼花,倒也没把火气撒在尹秋身上,她缓了口气,看着满江雪道:你的意思呢? 满江雪说:可以一试。 谢宜君挣扎不已,一时半刻也拿不了主意。 许久过去,她才忧心忡忡道:此事非同小可,绝非儿戏,容我再好生想想罢 第153章 医阁内烧着炭火,暖如夏初,血迹自门口蔓延到床榻,四处散乱着染血的绷带和巾帕,陆怀薇双眸紧闭,脸色灰败,若不是呼吸时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以她现下这副模样,晃眼一看还真叫人不敢确定她是否还活着。 刺鼻的药味与浓烈的血腥味掺在一起,闻的人脑子发晕,孟璟坐在榻边,淡蓝松袍血迹斑斑,手也还未来得及洗,她神情呆滞,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旁的弟子们专注于配药,都不敢同她言语。 璟儿,你在此处守着,勿要松懈,徐长老搁了笔,将药方递给身侧一名弟子,我年纪大了,熬不了夜,你辛苦些,这两日就别睡了,仔细着点。 孟璟听到说话声,略微回了点神,颔首应道:徒儿明白,师父早些回去休息。 你也勿要太过伤心和担忧,徐长老宽慰道,把人好生照顾着罢,最好是寸步不离,看着时候换药,可千万别出什么闪失。 孟璟闭了闭眼,起身道:那我送一送师父。 徐长老摆手:不必送了,你且留下,务必要将我说的话记在心上,一旦有什么意外情况,定要立即派人来问心峰告知我。 孟璟乖乖点了头,便又矮身坐了回去,继续看着陆怀薇,徐长老瞧了她两眼,本想再柔声安抚孟璟几句,但想想还是作罢,一言不发地推开门行了出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外头早已亮起了宫灯,四下里一片明亮,尹秋与季晚疏等了大半天,见得徐长老终于出来,赶紧上前询问道:徐长老,陆师姐如何了? 徐长老沉沉叹了口气,领着两人下了阶,站去了院子里,说:万幸医阁与明光殿离得近,人也送来的及时,若是再耽搁一会儿,可就小命不保。眼下虽然已经止了血,又缝了针,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可她之前风寒已久,一直未能得到有效的医治,身子本就虚弱,我看她身上还带着痨病,估计是咳过不少次血,总的来说,情况仍旧不妙啊。 尹秋与季晚疏对视一眼,两人都紧紧皱着眉,神色凝重,徐长老又接着道:至于你们先前所说,我这半日探查下来,倒是没发觉她用过什么延缓容貌衰老的药,你们没学过医所以不知,所谓是药三分毒,任何逆天而行的举动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否则这世上岂非人人都可长生不老?若想靠药物维持青春,大概率都要缩短寿命,且还会累及到五脏六腑,说简单点,便是真的做到了永葆青春,那也只是表面上光鲜亮丽罢了,内里必然毒素积存,数病缠身,但怀薇却是一切正常,她除了过重的风寒和剑伤,身上几乎没有别的病症。 听他如是说来,尹秋一时间真是喜忧参半,不知如何答话,季晚疏也是当先面露喜意,随后又沉闷下来。 陆怀薇没有服过药,仅凭这一点,就已经可以洗脱她的嫌疑,再加上尹秋白日里的那番推论,基本也都可以证明陆怀薇是被人陷害,然而这虽是一件好事,可真正的细作却还是平平安安地躲在暗处,她甚至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可以供人顺藤摸瓜。 这人实在是太过阴险,手段了得。 那么有没有可能,这药经人服用之后,并不会留下痕迹?季晚疏思忖片刻,问道,我并非是质疑您的医术,只是联想到尹秋身上的蛊毒,所以才有此疑问。 徐长老捋着胡子,顿了顿道:不可能,此乃两码事,关外的蛊毒都是被养蛊人精心养殖而成,种类繁多,蛊毒进入人体,那是人吃什么,它就吃什么,若无养蛊人的操控,它不会主动伤害中蛊之人,所以再是有名的神医给你诊脉,他也摸不到蛊毒的存在。我方才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要逆天而行,就必须付出代价,除非她喝的是什么大罗神仙炼制的灵丹妙药。可这世上又哪里来的什么神仙?无稽之谈罢了。 尹秋道:也就是说,陆师姐的确没有服用过任何延缓衰老的药物,她眼下的面貌,就是她真正的面貌。 徐长老点了点头,轻叹一声:不错。这一回,可真是冤枉了好人哪。 尹秋得了这话,心里顿时浮生出浓浓的内疚,季晚疏遥遥看向医阁,面上也流露出不忍,两人拜别了徐长老,本想进去探望探望陆怀薇,但考虑到陆怀薇此时还未脱险,便也不便搅扰,也随之离开了此地。 分卷(165) 今日天气不错,入了夜也不见落雪,并不如平日那般寒冷,然而听完徐长老一番话后,尹秋与季晚疏都如同置身冰窖,浑身上下都透着深入骨髓的寒凉。 陆怀薇不是奸细,她是被人算计了。 眼前闪过陆怀薇拔剑自刎的画面,季晚疏心口抽痛,一瞬停了下来,喑哑道:我们都冤枉她了。 尹秋眼眶一热,只觉怀里那两枚白玉耳坠烫的她胸口生疼,她哽咽两下,叹息道:师姐不必自责,只恨那细作太过阴险狡诈,我们都上了她的当,陆师姐会好起来的。 季晚疏面露苦痛,强忍着内心的种种情绪,哑然半晌才道:我在宫里这么多年,只有怀薇一个朋友,她鲜少有和人吐露心事的时候,此刻却是忍不住冲尹秋倾诉道,温朝雨回到紫薇教后,我形单影只,在惊月峰也待不下去,每天睡在观星台,不与任何人接触,是怀薇邀我去了无悔峰,她对我百依百顺,体贴关怀,她能容忍我喜怒无常的脾气,也从不与我怄气,哪怕我因着旁的事对她发了火,她也分毫不往心里去,她那般真心待我,也不计回报,可我可我居然怀疑她,我居然认定她就是奸细 尹秋听着她这番话,心里真是如同被油锅煎炸一般,说不出的难受。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入宫这些年,除了满江雪以外,尹秋亲近的人虽多,但可以称为朋友的人却很稀少,泰半都是像季晚疏这样私交不多,关系仅仅只是普通师姐妹的人。 然而陆怀薇却不一样,她从那年初次见到尹秋起,就对尹秋十分疼爱与关怀,往后的这几年中,她虽久在宫外,与尹秋见面次数不多,但也时常惦记着她。这两年尹秋没少下山历练,受了陆怀薇不少照顾,相比起宫里日日都可见面的师兄师姐们,尹秋对聚少离多的陆怀薇反而更有好感。 包括尹秋每一年的生辰,陆怀薇也都记在心上,好比今年,她人在锦城都特地给尹秋备了生辰礼。要知道,今年云华宫诸事不顺,风波不断,人人都有自己要忙碌的事,若非放在心上珍重的人,谁会特意记着谁的生辰? 更不提尹秋自己都把这个忘了,连傅湘亦是如此,傅湘以前每年都会按时给尹秋寄信送礼,从未有过遗忘的时候,也许是今年情况太多,傅湘自顾不暇,头一次没把这事想起来,可陆怀薇却记得,陆怀薇没有忘。 她甚至在选择以死明志之前,还表示不会怨恨任何人,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揪出宫中细作,她全部都能理解。 尹秋想着这些事,心中真是无比歉疚,她默不作声地陪着季晚疏,此刻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她,两人在冷风中驻足一阵,季晚疏忽地挺直了脊背,寒声道:这事没完我一定要将那人逮出来,我要将她碎尸万段! 她紧紧握着佩剑,眸中噙着浓浓的怒火,尹秋注视着季晚疏,心里的湖水也随着季晚疏波荡起来,她神色坚定,说道:既然陆师姐没有服过药,那我们就赶紧将此事禀报给掌门和师叔。 我去找掌门,你去惊月峰,季晚疏咬牙切齿道,今夜不论如何,我都要说动掌门开坟寻剑! 满江雪掌了灯,与温朝雨坐在矮脚几前对弈。 夜色昏沉,庭院里的枫树都糊成了道道黑影,显得冷清,沉星殿没有随侍弟子,仅有三人围桌而坐,凛冽的寒风呼啸在天地间,就更是将惊月峰衬得孤寂,如同一处与世隔绝的无人之境。 薛谈在炉子里添了几块炭,瞧着殿外说:尹姑娘与季姑娘怎么还不回来?天都黑了。 温朝雨捏着棋子的手指微蜷,到底还是落了下去,说:那你还快不去门口看着?人要是露了面,你就赶紧嚷一声,我好及时逃跑。 薛谈无言以对,倒也听话地走到门边蹲着了,温朝雨心不在焉,且心烦意乱,她又是个臭棋篓子,并不精通下棋,几个来回便被满江雪的白子堵得水泄不通,无处落子。 你败了。满江雪收了手,喝了口茶。 温朝雨怪没劲的,一巴掌将胜负已定的棋局拍乱了,说:不来了不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没那闲情逸致跟你下棋。 满江雪说:不是你要下棋的么? 温朝雨一噎,囫囵灌了两口茶水:那是先前!我这会儿没兴致了,烦得很。 满江雪看了看她,拿起边上的火钳拨了拨炉子里的炭,说:你若实在没脸见晚疏,趁早回房去。 温朝雨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什么叫我没脸见她?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满江雪说:那你怕她做什么? 温朝雨掐着眉心,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季晚疏,说:我不是怕她,我是觉着尴尬。 尴尬什么?满江雪将棋子一颗一颗拾起来,你分明就很想见到她,装模作样。 温朝雨一脸诧异:我?想见到她?她指着自己的脸,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若真是不想见,回来就该立马躲去房里,犯不着在这里等,还拿下棋当借口消磨时间,言毕,她又点评道,与你下棋是对我的一种折磨。 温朝雨道:那是因为我不擅长下棋!你有本事挑个你不擅长的跟我比比? 满江雪思索起来:我似乎 温朝雨看着她。 满江雪说:我似乎没有不擅长的。 温朝雨: 温朝雨:你可吹牛罢,你会做饭么?会洗衣么?会砍柴生火晒被子么?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假正经,没人伺候,你连睡觉都不晓得醒! 满江雪说:厨艺这方面,我的确生疏,但也并非不可做,何况我也不与你过日子,与你比这些有什么意义? 温朝雨白了她一眼:你也就是运气好,遇上尹秋这么个贤惠的姑娘,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把你伺候得跟个老太爷一样,我要是尹秋,我一脚踹了你! 满江雪听地发笑:这些事情我都可以做,只是小秋不让我沾手,你若是眼红,大可让晚疏也这样待你。 温朝雨无语凝噎,静了片刻才嘀咕道:她不砍死我就是手下留情了,我还指望她给我洗衣做饭? 满江雪说:那是你运气不好。 温朝雨与她对话向来讨不了好,满江雪这张嘴要么不说话,要说话就事事都将她压得死死的,温朝雨嗤一声,懒得自讨没趣,两人沉默下来之时,便听薛谈在门口喊道:护法 温朝雨立即从蒲团上弹了起来。 薛谈继续道:尹姑娘回来了! 温朝雨身形一滞,磨着牙道:只有尹姑娘? 薛谈说:正是! 温朝雨登时松了口气,侧眸间迎上满江雪略带戏谑的目光,她十分尴尬地在原地活动了一下手脚。很快,尹秋拾阶而上入了廊下,满江雪也就起身去迎她,问道:怀薇那处如何了? 尹秋还未回话,一双眼睛先就红了,她摇头苦笑道:徐长老说,陆师姐并未服过温师叔说的那种药。 一听这话,屋内的两人都露出了别有不同的神色。 温朝雨自然是意外道:她没服过药?这怎么难不成她还真是被冤枉的? 尹秋点点头,回道:徐长老说了,若要用药物强行延缓衰老,就必然会付出代价,哪怕外貌维持青春不变,内里也会受到影响,不可能一点痕迹也不留,可陆师姐除了风寒导致的痨病以及自刎造成的剑伤,她一切都与常人无异,并无服药的迹象。 满江雪思量须臾,问她:可有告诉掌门师姐? 尹秋说:季师姐已经去了明光殿,掌门这时候应该也已经知道了。 那就糟了,这回还真是中了计,温朝雨皱眉道,看来你白日里的推测都是真的,小七是易容成了陆怀薇的模样,她从多年前就开始筹谋这事,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尹秋叹口气,黯然道:为今之计,就只有开坟寻剑这一条路了,只要南宫悯肯说出真的小七是谁,那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怕的就是她戏弄我们,温朝雨说,而更重要的是,万一连南宫悯都不知道小七是谁呢? 她一定知道,满江雪说,否则我将你暗中带走,她绝不会那般平静,正如掌门师姐之前所说,她是半点也不担心你暴露小七,因为你看见的小七,原本就是假的。 温朝雨不禁怒道:反正我就是个被人当枪使的!南宫悯真不是个东西!老娘这次是真不想回紫薇教了! 闻言,薛谈立即在门边点头如捣蒜:护法!那您可要说话算话! 季师姐说了,她今夜一定要劝服掌门去观星台找到圣剑,尹秋擦了擦眼睛,看着满江雪说,这事对于掌门而言不是小事,她也很为难。师叔,我们还是快过去看一看,省得季师姐和掌门闹得不愉快。 满江雪应了声好,抬手在尹秋头上拍了拍,几人即刻离开惊月峰,复又朝明光殿行了去。 待到达时,季晚疏正在殿中跪着,谢宜君则来回踱着步子,两人脸色都不大好看,显然是已经有过一番争吵。 见得满江雪等人赶来,谢宜君神情复杂道:这次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怀薇是无辜的,她被逼到那等地步,这可如何是好?我真是头发都要愁白了。 尹秋将季晚疏从地上扶了起来,满江雪便直言道:那就该尽快将真的小七揪出来,如此才能对得起怀薇所受的冤屈。 谢宜君连连叹气,沉声道: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可可那是师祖们的衣冠冢,我怎好叫人挖了去?这个口,我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啊。 见她到此时还在犹豫不决,温朝雨不耐道:你就别瞻前顾后了行不行?人命都闹出来了!还有什么是比人命更重要的?小七一天不揪出来,往后只会死更多人,你可别忘了她真正要对付的人是谁,不就是一堆衣冠冢么?里头又没真的埋了谁,真正的陵园在天池,你们那些个师祖们在天池里头睡得好好儿的,赶紧挖了罢!真是啰里吧嗦! 谢宜君到此时已经没有心情与她打嘴仗了,闻言倒也不曾发作,只是一声不吭地思考着。 即便是衣冠冢,那也是师祖们的坟,谢宜君作为掌门,她拿不定主意也是情有可原,几人便都安静下来,由着谢宜君深思熟虑,只是好半天过去,她也始终没有要开口答应的意思,等的温朝雨又忍不住催促道:到底挖不挖你倒是说句话啊!实在不行这个恶人我来当了,左右我也不是你们云华宫的人,也没什么心理负担,更不怕旁人骂我,我就当做回好事,成全你们这些徒子徒孙的仁义道德! 她说罢,转个身就朝殿外行去,季晚疏见状也赶紧跟上温朝雨的脚步,谢宜君脸色一白,急忙喝道:等、等一下! 温朝雨与季晚疏同时停了下来,扭头将她看着。 谢宜君瞧瞧尹秋,又瞧瞧满江雪,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压低声音道:咱们偷摸着去! 第154章 夜黑风高,并无明月,观星台一片清寒,云杉林立,树影婆娑。 这地方乃是云华山巅,是整个云华宫地势最高之处,又因立着各位师祖们的衣冠冢,是以平时鲜少有人在此走动,连巡视弟子也无。尽目望去,四下里夜色深沉,视线不明,只能看得见几道模糊不清的木质墓碑。 温朝雨取了火折子,命薛谈点亮了观星台四角所设的宫灯,那烛光虽不算亮堂,但也足够照明,随着光线铺展开来,观星台全貌便渐渐呈现在几人眼前。 看清那些整齐排列、数目繁多的衣冠冢,温朝雨傻眼道:开玩笑呢罢怎么这么多?! 只见重重高大云杉树包围之下,正中央的平地上足足立了上百个衣冠冢,一眼望去,令人咋舌的同时,又不免叫人感到了几丝凉意。 大晚上跑到坟地来,还真有些瘆得慌! 我当年离开的时候,这地方还是拿给那些老头儿老太婆讲经论道用的,温朝雨瞠目结舌,怎么如今成了这副鬼样子?我怎么不记得云华宫有这么多师祖! 谢宜君离得远远的,站在边上半点也不想靠近,闻言答道:废话,你也不想想你畏罪潜逃多少年了,天池路途遥远,宫里每年前去祭拜都兴师动众的,我是为了弟子们方便祭拜才将此处改用。 温朝雨说:那也用不着搞这么多罢!云华宫哪来的一百多个师祖? 谢宜君说:除了祖师爷,便是历届掌门人,外加各位师叔祖全在这儿了,她说着,瞥了温朝雨一眼,你若不是紫薇教来的卧底,等你百年之后,也是有资格在此处立块碑的,不过现在你就别想了,你要是死了,我连埋都不想埋你。 谁稀罕,温朝雨不屑,我要是快死了,自个儿找个景致好的山头一跳,年年听风看雪,比埋在这里舒坦。 薛谈扛着几把铁锹,见此场面也是吓了一跳,小声同温朝雨道:护法这也太多了罢?我们加起来才六个人,每个人至少得挖十来个,这得挖到什么时候去? 温朝雨说:哪来的六个人?你看这位尊贵的掌门像是要动手的样子吗? 谢宜君直白道:我肯答应你们开坟已是下了莫大的决心,要我亲自动手干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想都不要想! 本也没指望你!你就是懒!温朝雨取了把铁锹,跃跃欲试道,那就别废话了,开挖! 她说罢,头一个朝场中行了过去,踹翻墓碑便开始铲土,谢宜君见她动作粗鲁,不仅拿脚踹,还将那木牌随意扔到地上,不由气得眼冒金星,简直要当场厥过去。 季晚疏挑了个离温朝雨最远的地方,也默默开始刨坑,尹秋接过薛谈手里的铁锹,对满江雪说:师叔和掌门一起休息罢,这种事我们来便好。 满江雪解了外袍,也取了把铁锹握在手里,说:无妨,我在这方面没有忌讳,你身上还有伤,累不得,你去坐罢。 分卷(166) 夜晚的山巅寒风更甚,那四角宫灯罩了灯罩,但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烛火飘摇,映出一地纷乱树影。 满江雪袖口微卷,握着铁锹的手骨骼分明,白皙的肌肤上布着清晰筋络,瞧着修长美观,又沉稳有力。 尹秋在暧昧不清的光线里看着那双手,眼前骤然闪过了很多个画面那双手牵过她,抱过她,抚摸过她。为她梳过发,添过衣,还为她拭过泪。 那是她见过最漂亮也最让人有安全感的一双手。 尹秋不禁轻轻笑起来,放低声音说:师叔的手,应该是拿来握剑才对,怎么能拿这些东西?与你不合衬。 满江雪的确从未做过这等事,她幼年时期虽然被母亲管教得严,比起别的皇嗣算不得养尊处优,但也绝不会接触什么粗活。后来到了云华宫,她十来岁就成了掌门之徒,是宫里一干弟子们的师叔,除了某些事情喜欢亲力亲为以外,也根本没什么机会做苦力。 温朝雨先前说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假正经,这话也算对了一半,满江雪听了尹秋这话,虽然知道她并非与温朝雨是同一个意思,但也笑道:没什么合衬不合衬,我也是普通人,你们能做的事,我自然也能。 尹秋想说师叔怎么会是普通人,但见满江雪已俯身动作,便也未再多言,除了谢宜君,几人便都任劳任怨地挖起了衣冠冢,这观星台也就沉寂下去,无人再开口言语。 好在今夜这几人都是习武之人,不是什么柔弱无力的,除却薛谈因着手脚不便速度慢些,另外四人都很是利索,加上这些衣冠冢里也并未真的埋着什么随身之物,都只是些立着碑供人祭拜的空壳子罢了,所以挖起来也就无需防着损坏什么物件,大可随意而为。 温朝雨虽然断了一条手臂,但这五年来她也早已习惯了用左手做事,比薛谈还要更麻利些,她风风火火地挖了几个坑,半点圣剑的影子也没找着,便有些控制不住的烦躁,东一铲子,西一铲子,哪里看不顺眼就往哪里下手,整个地方都快要被她铲了个遍。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朝雨累得满头是汗,正欲丢了铁铲休息片刻,起身后退之时却是撞着了什么东西。 泥土松软,又还积着雪,温朝雨脚底一滑,险些栽倒,幸好一只手及时伸来,将她稳稳搀住,没叫她摔的一身泥。 温朝雨侧目而看,季晚疏低眉顺目地收回了手,既不看她,也不跟她说话,没事人一般又将身子转了过去。 自从今日在明光殿重逢后,温朝雨和季晚疏便一句话也不曾交谈过,且温朝雨敏锐地发觉,季晚疏像是在刻意避着她,一整日下来,两人对视过的次数少之又少,连方才的擦肩而过也是头一遭。 按理说,这样的相处方式,该是令温朝雨喜闻乐见的,且魏城一别,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季晚疏往后不会再缠着她了,可温朝雨着实没想到,原来季晚疏口中的不再对她穷追不舍,竟然会是这样的形同陌路。 温朝雨一边觉得意料之中,一边却又觉得始料未及。 同时,她既为季晚疏的抉择而感到欣慰,可欣慰之余,她又腾升出了另一种莫名的情绪。 那种情绪无法形容,但始终盘踞在她内心深处,使得温朝雨无比躁动,她思考了一整日都没想明白那种情绪到底是什么,可经过方才那短暂的触碰,温朝雨终于明白了她是想要靠近季晚疏。 人有些时候就是贱,被追逐的时候不肯正面面对,要想方设法地躲,可当对方某天真的望而却步,不再死缠烂打的时候,温朝雨又陡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又发自内心地希望季晚疏能像从前那样追着她。 可眼下季晚疏已经要与她划清界限,她该怎么做?是违背心意遂了她的愿,还是腆着脸反过去追她? 温朝雨纠结不已,愁肠百结。 她站在原地胡思乱想着,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直到季晚疏的身影渐行渐远,温朝雨才倏然回过神来,赶紧大步流星追上去,拽住了季晚疏的手腕。 她手心的温度近乎火热,隔着衣料源源不断地蔓延到了季晚疏的手臂,季晚疏因着她突如其来的举动稍显诧异,但也闷着没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温朝雨扫了一眼埋头做事的其他人,又见谢宜君不忍目睹师祖们的衣冠冢被毁而转过了背去,温朝雨暗暗宽了点心,逆着光的容颜挤出了几丝笑意,尽量口吻轻松地说:怎么,现在换你躲着我了? 季晚疏身形挺立,站得笔直,素净的青衣在风里微微晃动,她将视线移开,倒是没有挣脱温朝雨的手,只是淡淡地说:没有。 温朝雨说:那你为何不敢看我? 季晚疏静了一下,复又将视线移回到了她脸上。 映着昏暗不清的灯光,季晚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眸底也未沾染一二情绪,她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平静,只有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攥紧了铁铲的把手,在温朝雨看不见的地方泄露了她的紧张与慌乱。 眼前人沉静如松,素来容色冰冷的面貌在那旖旎的昏光里显出了几分少见的柔和,两人相对而立,互相望着彼此,温朝雨在这一刻才惊觉季晚疏的个头居然比五年前窜了不少,她要微微仰首才能看得全她了。 这个突然的发现,骤然令温朝雨感到了些许堂皇。 不知不觉间,她的小徒弟,原来已经长这么大了。 从前那个跟着她练剑的小姑娘,在时间的流逝当中成长为了一个成熟的女子,虽然她看起来还是那样不好接近,似乎与过往并无太多变化,可温朝雨此时此刻看着她,却是破天荒地对季晚疏生出了一种难言的陌生感。 她想,是她太过迟钝,还是季晚疏成长得太快?快到她都没有机会去捕捉她的成长变化。 可转念一想,十多年过去了,这样的过程,用漫长来形容也不为过,又哪里说得上快呢? 她只不过是刚刚好,就那样错过了而已。 风里带着挥之不去的霜气,又湿又冷,固执地盘旋在两人身边,却吹不散肌肤相触时互相传递的温度,反倒将那点暖意衬得愈发明显。 灯盏忽然灭掉了一只,周身的光线霎时暗淡下去,季晚疏在这光影更迭的时刻抽回了手,目光却还是定格在温朝雨脸上,她轻声说:你若是无话想对我说,便不要耽搁时间。 心里漫开了一阵浅淡的苦涩,温朝雨牵动嘴角笑了笑,说:我不是问了么? 季晚疏眉头微蹙:问了什么? 温朝雨说:你貌似在躲着我,对么? 季晚疏得了这话,再一次沉默下来。 温朝雨凑近了她,轻言细语道:你说你以后不会再缠着我,这话是来真的? 季晚疏眼里的光华闪烁起来,她别过脸,低低地嗯了一声。 温朝雨凝视着她,问道:从此互不往来,形同陌路,就当从未相识过? 季晚疏攥紧的手心出了一层热汗,她闭上眼,没有回答。 你这样可不道德,温朝雨笑了起来,抬手碰到了季晚疏的脸颊,把她轻轻转过来面向自己,亲了我就翻脸不认人? 季晚疏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温朝雨说了什么,她将双眉皱得更紧了,毫不迟疑地挥开了温朝雨,却又在下一刻反手扣住了她。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季晚疏说,我只是尊重你的意愿而已。 这从来就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温朝雨说。 那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季晚疏问。 温朝雨顿了顿,缓声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心里难道不明白? 不明白,季晚疏沉静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从来就不明白。 温朝雨正要答复她,季晚疏却又倏地将她松开了,并且后退了两步,神色复杂道:有关儿女情长,已不是我如今首要考虑的事,我当日与你说得很清楚,我是云华宫首席大弟子,肩上担着要责,何况眼下也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她说着,叹了口气,我现在只想尽快把奸细揪出来,还怀薇一个公道。至于其他任何事,我目前都没有精力去管,不论你今夜想同我说什么,都且暂时搁置,等一切事情尘埃落定,我也有话要与你说。 温朝雨下意识就想问问她要和自己说什么,但季晚疏显然不想再给她回话的机会,干脆利索地转了身,结束了这场对话。 温朝雨多数时候虽然看着大大咧咧,但实则也算得上是个心细的人,她回味着季晚疏这番话,再回想起季晚疏今日的种种表现,温朝雨很难不感到困惑。 方才她问季晚疏是不是要从此互不往来,就当从未相识,季晚疏没有回答这话,说明她本意是不想这样的。 那她躲着自己干什么? 她又到底有什么话想和自己说? 思绪千回百转,思考了一切有可能的原因,温朝雨越想越不对劲,盯着季晚疏的背影陷入了沉思。许久过去,她才重新拿起铁铲继续干活,只是没动两铲子,她又径直朝不远处的满江雪走了过去。 温朝雨也不废话,开口便直问道:你跟她说了? 满江雪直起身来,打量温朝雨两眼,反问:说什么? 温朝雨沉着脸,指了指季晚疏。 满江雪反应过来,神色如常道:没有。 没有?温朝雨叉着腰,打死我都不信!她今天这样子,分明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满江雪抬了抬下巴,示意温朝雨看看另一侧的尹秋,说:她今天这样子,分明也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温朝雨看着尹秋道:那关我什么事?我可什么都没说。 满江雪看着季晚疏道:那她也不关我事,我也什么都没说。 温朝雨不免烦躁道:那究竟怎么回事?这两人难不成还能未卜先知?除了你,谁还能泄露我的秘密! 满江雪道:这亦是我想说的,除了你,也没人能泄露当然了,那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秘密。 可她们俩一定知道了,温朝雨说,和我的事比起来,你那根本算不了什么。满江雪,好歹相识一场,你可得帮帮我。 满江雪说:帮你没问题,但你要说怎么帮。 这问题把温朝雨难住了。 怎么帮? 她知道就有鬼了! 要不你帮我旁敲侧击地问一问?温朝雨挠了挠头,她又不肯告诉我,但你不一样,你们俩之间不是没有秘密么?你去帮我试探一下。 满江雪说:那你得想好了,万一她并不知道这事,只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我这厢问起,若是反而叫晚疏察觉了疑处,你该如何应对? 温朝雨一愣,没好气道:所以人活着,千万别有什么亏心事她轻叹一声,算了算了,还是别问了,静观其变罢。 这两人低声交谈之时,另一头的尹秋与季晚疏也凑到了一起,季晚疏因着方才与温朝雨的谈话心中烦闷,憋了半晌忽地问尹秋道:尹秋,有个事我想问问你。 尹秋说:师姐请讲。 季晚疏略略侧首,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人,小声道:师叔有没有和你说过,关于温朝雨身世的事? 温朝雨的身世?尹秋想了想:没有罢她身世怎么了? 闻言,季晚疏迟疑片刻,回道:罢了,没什么。 尹秋倒也不追问,但见季晚疏主动同她抛出疑问,想是肚子里也揣着心事,尹秋不由也生出几分愁闷,反问季晚疏道:那师姐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了。 季晚疏看向她,道:你有什么事也想不明白? 尹秋组织了一下言辞,斟酌再三还是问道:师姐入宫早,曾经也见过我娘,我是想知道,我娘以前和师叔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季晚疏说:你指哪方面? 哪方面?尹秋稍显迷惘,心道这要怎么说? 她安静片刻,终是打消了要问下去的冲动,且季晚疏也不一定就知道,尹秋说:罢了,没什么。 各怀心事的四人便就很快分散开来,不再私下交谈,只专注于手头的事。 长夜缓缓流逝,夜色被晨曦逼退,天光到来,观星台所有衣冠冢都已被尽数挖开,劳累了一夜的几人都在亭中落了座,神色各异地看着那片被掘地三尺却一无所获的空地。 观星台根本没有圣剑。 第155章 亭台附近积着厚雪,云杉四季常青,亮眼的新绿搀着干净的洁白。穹顶没有落雪,远处的山峦上空逐渐露出了薄薄的曦光,观星台敞在肆意又连绵的晨风里,如此绝佳美景,却无人有心观赏。 一夜劳作,几人的衣衫都或多或少沾了泥,身上也都噙着汗,谢宜君站了一夜,腰酸膝痛,此刻却是坐也坐不下去,她来回走动着,尽量隐忍着怒气不发,压着火道: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南宫悯这是又使了出奸计戏耍我们,我就说她紫薇教的圣剑怎会在我们云华宫! 尹秋捏着帕子拭汗,喘着气道:可她当日神色不像作假,会不会是小七骗了她?也许南宫悯本人都不确定圣剑到底在不在观星台。 眼下结果已经出来了,这地方根本没有圣剑,谢宜君道,这也就意味着,她不会将小七是谁说出来,她若说出来,小七必不会将圣剑拿给她,南宫悯这是被人拿捏住了,连带着我们也跟着她白费力气! 温朝雨脱了外袍,站在亭角吹风散热,说:那不一定,南宫悯兴许可以容忍小七拖着她,但她绝不会容忍小七欺骗她,只要我们将此事告诉南宫悯,她就会知道自己一直在被人玩弄,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肯定会弃了小七这颗棋子,再反过来对付她。 谢宜君沉吟道:所以,有没有可能连小七都不知道圣剑在何处,她只是拿这个骗南宫悯罢了? 温朝雨说:不可能,她一定知道,南宫悯倒也没有那么好骗,眼下我们已经可以确认小七来自关外,她若不是真的见到过圣剑,南宫悯岂会轻信于她?要知道,南宫悯这次虽然肯说出圣剑的下落,但她也对尹秋提出了要求,要尹秋将圣剑的外形画下来,所以小七绝对知道圣剑在何处。 可目前还存在一个问题,尹秋说,苍郡在南下,即便我们此时寄信过去,南宫悯也要数日后才能收到,等她再回信到我们手里时,就又是好些天以后了,最起码也得花上半个月的时间。而这半个月里,小七若是察觉到我们的动作,她便有充足的时间可以逃跑,万一南宫悯还未收到信,她就先溜之大吉,那我们要想再抓到她,就没那么容易了。 分卷(167) 尤其是观星台已经被她们几个夷为了平地,就算昨夜没有任何人瞧见,这事也根本瞒不了多久,师祖们的衣冠冢一夜之间荡然无存,这消息一经传开,必然会在宫中掀起不小的风浪,传到小七耳里也是迟早的事。 而小七一旦听说了观星台的事,她就一定能猜到南宫悯是和云华宫做了交易,不等信笺送达苍郡,她百分之百会暗中逃跑,绝不会蠢到等着南宫悯暴露她。 若是这地方真有圣剑倒也罢了,云华宫总不算太吃亏,有了圣剑就能稳压紫薇教一头,将南宫悯逼到下风,可谁能想到小七胆子这样大?她居然连南宫悯都敢骗。 如此一来,尹秋和南宫悯的协作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用处,不论圣剑在或不在,小七都能见机开溜,纵然这人实在太过阴险狡诈,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一手计策埋得着实精妙,既保证了圣剑在手,也保证了自身安危。 也就是说,要想在云华宫内将小七揪出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就算她逃跑后众人就能知道她到底是谁,但人都跑了,又哪那么容易再把她抓得回来? 谢宜君吹了一夜的冷风,又眼见局势再一次陷入了僵局,自是觉得头疼脑热,身体不适。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圣剑没找到,细作也要逃,我们不还是处于被动境地么? 凉亭内一阵寂静。 少顷过去,才见满江雪开口道:师姐稍安勿躁,事情倒也没到一筹莫展的地步,尚有转圜的余地。 听她这么说,谢宜君面上一喜:你有何高见? 满江雪见尹秋额上的细汗干得差不多了,便将外袍给她披了去,回答说:我们找过圣剑的事,已经是瞒不住了,那就干脆不瞒,即刻放出话去,将整件事情推到南宫悯头上便好。 谢宜君说:怎么个推法? 满江雪看向尹秋,问道:你说说看? 尹秋想了想,倏然间眼眸一亮,回道:我们可以说是南宫悯主动要用小七的身份与我们交换圣剑,但我们昨夜一无所得,便认定是南宫悯在故意捉弄我们。这样一来,就成了南宫悯单方面不信任小七,要自己另做打算,而小七此时在宫里脱不了身,她也没办法与南宫悯当面对质,所以她能得到的消息,就是南宫悯已经要开始对付她了,而我们又只将罪过算在南宫悯头上,那么小七就会认为自己仍是安全的,她就不会急着逃跑。 满江雪面露赞赏:不错。 好办法啊!温朝雨拍了个巴掌,看向尹秋的眼中也多了几分赞扬之色,你还挺聪明。 尹秋谦虚一笑:是师叔聪明,我只是说了师叔想说的而已。 谢宜君听后总算缓和了几分面色,叹息道:如此倒也算个良策但这终归是纸上谈兵罢了,万一小七不信,又该如何是好? 满江雪说:那就得再做一件能稳住她,且叫她深信不疑的事。 亭中几人听了这话,都在下一刻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尹秋。 迎着道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期盼视线,尹秋并不显得拘谨,她沉思片刻,缓声道:若要稳住她,就只有两条路可行,要么我们假装不再追查细作,要么就干脆找个细作出来。 满江雪说:那么你觉得,谁来扮演这个细作最合适? 尹秋顿了顿,抬眸道:陆师姐! 此言一出,除开满江雪以外,在场几人都露出了如出一辙的明朗之色。 没错,怀薇正是最佳人选,满江雪接着尹秋的话道,一夜过去,她受审自刎的事必然已经传开,既然小七本就挑中了她,要让怀薇当她的替罪羊,那我们也就顺势而为,来个将计就计。 尹秋不由喜上眉梢,欢欣道:只要我们给陆师姐坐实了细作的罪名,又将开坟寻剑的事全部推给南宫悯,小七就不会急着逃跑,就算她对观星台的事生出几分疑心,但仅凭陆师姐被我们认定是细作这一件事,就已经足够稳住她了。 可徐长老和孟璟都知道怀薇是清白的,季晚疏听到此处,开口道,还有医阁内的其他弟子,他们或许也已经知道此事,说不定昨晚就传遍了。 这个师姐可以放心,徐长老和孟璟都不会告诉旁人,尹秋说,昨日白灵早就叮嘱过了,要他们在事情彻底公开以前,不论陆师姐是不是被冤枉的,都要做到全然保密,以免宫中传出流言蜚语,徐长老和孟璟都是知道分寸的人,没有掌门和师叔的命令,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泄露出去。 原本以为情况已经到了不可扭转的地步,没想到这般探讨下来,却又意料之外地拨开乌云重见光明,谢宜君自是心情大好,立即吩咐道:甚好甚好!晚疏,你现在就着手去办,将为何开挖衣冠冢和给怀薇定罪一事即刻通传下去,一定要让宫里所有人都知道! 季晚疏赶紧起身站了起来,二话不说便动用轻功朝明光殿行去,眨眼就没了人影。 尹秋松了口气,不由感慨道:就是苦了陆师姐,不过我相信她若得知真相,一定不会怪罪我们。现在想来,她和季师姐回宫的路上遭遇杀手拦截,必然也是小七所为,目的就是想让我们加深对陆师姐的怀疑。 谢宜君愤然道:此人心肠如此歹毒,有朝一日若将她揪出来,我必要让她生不如死! 让我提醒你们一下,温朝雨在石桌边坐下,忽然启声道,就算你们现在能稳得住小七,但南宫悯究竟会不会暴露她可还未知,毕竟她这人性情太过捉摸不定,不能以常人的思维方式度量她,南宫悯若不说,你们就还是得靠自己把小七揪出来,那么你们往下又打算怎么做? 她这话提醒得在理,尹秋静了静,问道:所以温师叔可有什么好办法能将她引出来吗? 温朝雨弯唇一笑,说:办法么,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她说罢,朝边上的满江雪看了去,重点其实是你愿不愿意。 满江雪回望着温朝雨,道:先说来听听。 温朝雨便说了:现在我们都知道,小七是冲着你来的,可她不想杀你,她只是想用对付你身边亲近之人这等方式来折磨你,所以她才会对尹秋下手,既然如此,倘若尹秋出了事,你猜她会不会比你更着急? 听她此言,对面三人都稍显意外,连杵在一边闷了一早上的薛谈也忍不住诧异道:护法的意思是? 这次魏城一行,她提前找上我,要我暗地里护着你,不想你死在别人手里,温朝雨看着尹秋道,你对小七而言,就是她目前唯一的弱点,只要你出了事,最好是性命垂危,她就一定不会毫无动作。 尹秋皱起眉来:你是想让我演一出戏?她顿了顿,可万一她这次不但不救我,反而还趁机捅我两刀怎么办? 这不正好么?温朝雨说,杀你是为了折磨满江雪,那这事她就一定不会让旁人代劳,肯定是要当着满江雪的面亲自下手,这样才能达到她的目的,而只要她肯现身,有满江雪在,你们还怕拿不下她? 尹秋说:万一她不现身呢? 她不现身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知道你死不了,满江雪必会守在你身边,拼尽全力救你性命,她没有下手的机会,自然不会露面,温朝雨说,所以就要演的真,要么让她知道你已经到了救不活的程度,她必须赶在你咽气之前让满江雪亲眼看着她杀了你,要么就是只有她才能救你,因为只有你活下来,她才能继续利用你对付满江雪,正如她让我去魏城保护你一样。 说完这番话,温朝雨又紧跟着道:但前一种方式太过凶险,万一出了差错真叫她把你给捅死了,那可就不好,所以我们只能选择让她来救你,且还得是只有她一个人才能救你。 满江雪一直静静听着,未曾贸然插话,倒是谢宜君不耐道:行了别啰嗦了,你就直说我们该怎么做。 温朝雨白了她一眼,却是刻意卖起了关子,饶有兴味地问尹秋道:你先前能猜到满江雪想说什么,那么现在,你又能不能猜到我想说什么? 尹秋不免啼笑皆非道:您和师叔今日是专程给我出题来了,言毕,她倒也顺着温朝雨的思路思索起来,能让小七一个人才能出手相救的话 温朝雨优哉游哉地瞧着她:怎么说? 尹秋面露沉思,一瞬安静下来,好半晌过去,她才倏地抬起头来,拔高声量道:蛊毒! 温朝雨立马打了个响指,称赞道:对了! 尹秋先是因着答对了题沾沾自喜,却又很快收敛了笑意,问道:可我们都不会用笛声操控蛊毒,又要怎么做才能让我体内的蛊虫伤到我? 温朝雨说:谁说要它伤你了?不是说了么,咱们是要演戏。 尹秋表示不解。 很简单,把徐长老请过来,让他假装寻到了解毒之法,温朝雨说,你就躺在屋子里吐一滩血就成,旁人若是问起,就说徐长老出了差错,蛊虫没引出来,反倒害得你被反噬,小七一旦得知,必会探查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到了那时候,不论她临时起的意是要救你还是要杀你,我们都好来个瓮中捉鳖,不就手到擒来? 尹秋恍然大悟,又问道:但我出了事,别说师叔,就连旁的师兄师姐们知道后也一定会来看我,她会冒这个险出面吗? 温朝雨说:这也简单,她说着,看向静默不语的满江雪,语气里含着几分得意,想想也能知道,小七必会挑着夜半三更时才会现身,而那种时候,也是我逃跑的好时候。 尹秋当即反应过来:您假装半夜要逃回紫薇教,师叔定会去将你抓回来,而眼见师叔不在,又是深夜时分,小七一定会来的! 温朝雨拨了拨头发,怡然自得地看着满江雪:怎么样?我是不是绝顶聪明?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尹秋立即捧场道:温师叔真厉害! 薛谈见状也赶紧跟着尹秋附和道:护法高明! 温朝雨开怀大笑,眉飞色舞道:那是,我好歹也是当过大护法的人么。 满江雪瞧着这三人精神抖擞的模样,分毫也未被感染一二,迟迟没有表态。 温朝雨挑了挑眉,双手环胸道:怎么,你不同意? 满江雪看了看尹秋,眉目间噙着担忧之色。 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尹秋柔声道:师叔不必过多忧虑,我觉得温师叔此计可行,何况有你们在暗中盯着,应该出不了什么意外,再说还有季师姐呢,她功夫那样好,你们几个人加起来难道还保不了我么? 是啊,这法子的确不错,谢宜君前思后想,难得与温朝雨意见一致,江雪,依我看,就照她说的来。 满江雪迟疑须臾,低声道:就怕万一。 能有什么万一?温朝雨说,只要她肯现身,无需你亲自出手,晚疏一个人就能将她打的满地找牙,你有什么可犹豫的?再者她喝了那么多年延缓衰老的药,内里早已虚亏,身上又带着病,根本不足为惧。 满江雪注视着尹秋,说:若是平日,我的确不会犹豫,可你现在伤势未愈,还不能动用真气,万一有个闪失,你便一点自保之力也无,我倒不是没有自信拿下她,只是担心你出事。 尹秋说:可事情总要解决,不能再放任她藏在我们身边了,而且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别的方法能将她引出来。师叔,纵然这件事有凶险,也有发生意外的可能,并非万全之策,但我不怕,我愿意以身犯险,只要能把她抓出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看着尹秋脸上坚定不移的神情,满江雪微微敛眸,再度沉默下来。 谢宜君宽慰道:江雪,我明白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连累了尹秋,不想她去做那诱饵?她说到此处笑了笑,望着尹秋的眼神变得异常柔和,你要清楚,这件事已经不是你和小七两个人的恩怨了,再说孩子已经长大,有胆识,有头脑,大可放她多加磨练,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护着她?还是要适当放手,叫她自己展翅高飞,独挡一面。 满江雪听着这话,仍是没有作答。 良久,她才叹了口气,抬眸望着尹秋,说:我再考虑考虑。 第156章 天光彻底大亮时,几人在凉亭散了会,各回各的归处。 白灵照常起得早,惊月峰上转一圈,半个人影也没见着,去了明光殿才从季晚疏口中得知了昨夜的事,两人碰了面,也就一起将谢宜君吩咐的事给办了。 迟些时候谢宜君独身回来,却还睡不得,大把的事情等着她做,案上的折子一日比一日多,叶芝兰入了刑堂后,这明光殿就再无一个得力的帮手,谢宜君凡事都得自己动手,连茶汤没了都得喊一嗓子才有人添。 怀薇那处有孟璟守着,倒是无需人操心,谢宜君就着冷水洗了把脸,提了点精神,反倒是惊月峰,暗卫弟子都没了,还是得调些新的人过去才行。 季晚疏说:此事我稍后便去办。 谢宜君嗯了一声,矮身在案前坐下,翻着册子说:至于将小七引出来这事,还得等江雪首肯后才能开始动作,但也得提前和徐长老通个气,毕竟尹秋身上的蛊毒能自个儿解了当然是最好,叫他多上点心罢。 白灵应道:掌门放心,我一定将话带到。 谢宜君又看向季晚疏,说:芝兰不在,正好你也出关了,往后就多跟着我熟悉宫内事务罢,如今宫里的情况你也了解,我分身乏术,江雪那头也有不少的事情,从前本该你做的分内之事都是芝兰在做,眼下你也该学着自己接手了,勿要再像过去那般冲动任性,我近来想过,少掌门也是时候该立了,你不快些把威信立起来,只靠那身功夫怎么服众? 季晚疏默然片刻,蹙眉道:我 你怎么?谢宜君睨着她,闭了五年的关,功夫长进了,心性还是没变?莫要告诉我你到如今还是不想当掌门。 分卷(168) 季晚疏不想欺瞒,如实道:我的确从未想过要当掌门。 谢宜君瞧着她,喟叹道:那你要我怎么办?宫里历来的规矩便是如此,首席大弟子便是少掌门的不二人选,你闭关的这几年宫里倒也有不少新的好苗子,可也没谁能打得过你的,云华剑术一脉传承下来,哪一任掌门不是打遍宫中无敌手?她说到此处顿了顿,纵然我是个例外,但也事出有因,你既有这条件,如何就不能当掌门?能将我云华剑术发扬光大者,你可是当仁不让的那一个。 季晚疏说:师叔能退,我自然也能退。 谢宜君被她这话一噎,无奈道:江雪退了,尚有我来替补,你若是退了,谁又来给你顶着? 季晚疏说:不是还有叶师姐么?她虽不是首席大弟子,但也是您座下首徒,更是宫门大师姐,这些年来,她已经和少掌门无异,若是叶师姐当掌门,我相信弟子们都会心服口服。 谢宜君把手里的折子丢了,靠在椅背上,沉重道:人都还在刑堂里头关着,身上的嫌疑也还未洗清,别说少掌门,她那大师姐还坐不坐得稳都是个问题。 季晚疏闷声不语,白灵便又开口道:可叶师姐很明显也是被人冤枉的,她和陆师姐一样,都是被小七利用了,既然我们现在已经给陆师姐定了罪,那就不能再关着叶师姐,否则小七一定会起疑。 她此言有理,若是再把叶芝兰继续关下去,宫里不就出了两个奸细?兴许弟子们不会觉得蹊跷,但对于小七来说,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在已经确认陆怀薇就是奸细的情况下,关着叶芝兰就表明谢宜君等人仍是没有彻底给陆怀薇定罪,所以叶芝兰的确有必要放出来。 谢宜君微微思索,叹气道:罢了,芝兰的事,栽赃痕迹太过明显,暗卫弟子的由来到此时也还没个头绪,把人关着确实不太合适,你们俩这就命人将芝兰带过来罢。 白灵应了一声,即刻吩咐两名弟子去刑堂接人,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一身脏污的叶芝兰入了明光殿,跪在厅中冲谢宜君连连叩首,唤道:师父 谢宜君端坐于案前,看着叶芝兰形容狼狈,模样憔悴不堪,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师徒俩自从那夜分别后,距今已有一个月未曾打过照面,这段日子以来,叶芝兰在刑堂虽未遭受过什么严刑拷打,但也受了不少冷遇和白眼,她有苦说不出,对于面具材料和暗卫弟子两件事都拿不出明确的说法,刑堂弟子又自来铁面无私,只认证据,不认人情,在谢宜君没有发话之前,谁都不会轻易善待叶芝兰,纵使她辈分高,位份也不低,但一朝下落刑堂,也就是个实实在在的阶下囚。 谢宜君打量叶芝兰两眼,见她蓬头垢面,从未有过这等落魄之时,不免也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也就不忍再问罪于她,柔声关怀几句后,便叫白灵扶着人下去洗漱了。 季晚疏同陆怀薇交好这些年,倒也跟着她熟悉过弟子调动的事务,赶着时间拟了张名册交由谢宜君过目,谢宜君疲累至极,扫了两眼便叫季晚疏自己决断,她批了几个折子,实在耐不住瞌睡,也没力气再沐浴,便就穿着衣裳倒在寝殿睡了过去。 尹秋上了阶,将沾满了泥的靴子脱在门外,踩着净袜跑进了沉星殿。 温朝雨和薛谈在后头呵欠连天,同满江雪打了声招呼,双双绕过前院去了后头的厢房睡大觉,满江雪在门口换了鞋,提着尹秋的木屐入了大殿,她掀了帘子,见尹秋正伏在案前提笔书写,便上前道:把鞋穿好。 尹秋埋着头,不动声色地将执笔的右手缩进了袖子里,她把腿抬起来,满江雪便将木屐往她脚上套了过去。尹秋说:师叔先坐会儿,我得快些把信写好,趁早送往苍郡。 满江雪应了一声,见尹秋面前的信纸上沾了泥,便提醒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先把手洗了。 尹秋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我知道了,师叔去外头等我罢,我怕洗完手就忘了该写什么,先打个草稿也好。 满江雪端详她片刻,倒也没多说,自去了外间稍作歇息,尹秋见她离开,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复将袖子里的手又拿了出来。 挖了一夜的衣冠冢,手上的割伤又无可幸免地崩裂开来,濡湿的血迹和泥土糊在手心,伤口也在持续不断地泛着痛意。为了防止被满江雪看出异样,尹秋昨夜是一直忍着疼在铲土,也尽量和满江雪保持着距离,不想她看出自己手上有伤,这厢满江雪不在,尹秋才搁了笔,跑去梳妆台前净了手,又将脏水从窗口泼了出去,尽量放轻动静翻找出外伤药止了血,末了才又取了张新的信纸,重新开始书写起来。 伤口都在指腹,不方便动作,尹秋握着笔杆子,整只手都在轻微地颤抖,十分不好使力,饶是她全神贯注,极力控制着力道,字迹却也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很有些不忍直视。 尹秋暗暗想着,这封信若是写好了,就得立马封上,绝不能叫满江雪看见。 此时已经快到晌午时分,这两日天气不错,雪后的苍穹一尘不染,连日来的乌云散去,投来了和煦的日光,将惊月峰映照得一片明净,垫着雪的红枫煞是好看。 信才写了一半,便听外头传来了不少人的说话声,尹秋侧耳听了一阵,原是季晚疏调了一批新的弟子来,正在同满江雪汇报,尹秋趁此机会赶紧将余下的内容撰写好,末了才神色如常地拿着封好的信笺行了出去。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弟子们已经各自领完了差事,又将热腾腾的饭菜备好,之后便成群结队地在惊月峰闲逛起来,熟悉环境。尹秋将信笺交给季晚疏,请她代为寄送,三人便在厅中落了座,一同用起了午膳。 从寝殿出来前,尹秋特地将手擦了擦,还专门坐在了满江雪左侧的位置,好让满江雪只能看得见她的手背,加上满江雪一向喜欢给她夹菜,尹秋也就只管端着饭碗,没有自己动过手。 先前在明光殿时,掌门已将叶师姐从刑堂接了出来,季晚疏坐在尹秋侧前方,一眼就瞧见了尹秋伤痕累累的手,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平淡道,师叔若是得了空,可要和叶师姐当面谈谈? 劳累了一夜,季晚疏和尹秋到此时都还没来得及洗漱更衣,满江雪亦是如此,但她整个人看起来依旧干干净净,像是半点尘土也未沾染一般。满江雪略一思索,就知道谢宜君这时候放了叶芝兰是何用意,说:谈是肯定要谈的,但今日就不必了,明日再说也不迟,她才从刑堂出来,也还需要休息。 季晚疏见尹秋碗里的菜蔬所剩无几,便主动替她夹了些菜过去,说:有个事,还想请师叔出面,帮一帮我。 尹秋专心致志地吃着饭,一直未曾多言,瞧见季晚疏忽然给她夹了菜,便将头抬了起来,两人隔着桌子对视一眼,尹秋动作一顿,登时心领神会,便悄悄冲季晚疏笑了一下。 满江雪像是丝毫也未发觉她二人的小动作,只是瞧着季晚疏问道:何事? 季晚疏将视线从尹秋身上移开,略显沉闷道:掌门之前说,她想尽快立下少掌门。 满江雪明白了,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说:若非你前几年闭关,少掌门其实早就该立了,加上宫里如今境况不妙,芝兰又惹上了嫌疑,掌门师姐有此决断,也是情理之中。 季晚疏搁了筷子,叹气道:可您也知道,我从来就不想当什么掌门,比起叶师姐,我着实不是当掌门的料。 那你想做什么?满江雪说,你是首席大弟子,按照师祖们留下来的规矩,除了你,眼下没人有资格当掌门。 季晚疏在满江雪面前自来便不会感到拘束,当下也就直言道:就算是师祖们定的规矩,那也属实不妥,仅凭功夫好就能当掌门,师叔不觉得太过草率么?她说完,又紧跟着道,掌门的剑术一贯便是几位师叔当中垫底的那一个,可她不也将云华宫治理得很好?不管怎么说,叶师姐都要比我更合适。 满江雪说:掌门师姐之所以能当上掌门,也并非她本意,乃是你师祖的意思。 那师叔您呢?季晚疏说,师祖当初可是先挑中了您,您不也拒绝了? 满江雪说:那你不妨再想想,我在被选中之前,谁又是掌门候选人? 自然是同为首席大弟子的沈曼冬。 若非师姐出了事,别说掌门师姐,连我都不会被你师祖考虑,满江雪说,能被封为首席大弟子之人,都是宫里的佼佼者,本也是为了日后接任掌门所准备,自然有担任掌门的优先权,这是凭个人本事才能得来的,不是谁都能成为首席大弟子。你若不能被别人顶替,掌门师姐按照宫规立你为少掌门,那就是名正言顺。 季晚疏沉默片刻:难道就不能有例外? 满江雪说:要么有人能靠实力把你从首席大弟子一位上挤下去,要么说服掌门师姐另择人选,但目前看来,同辈之中尚且没人能在剑术方面超过你,而原本有资格被选为少掌门的芝兰又出了意外,那么你觉得,现在谁能比你更合适?另外,这不只是你一个人觉得合适就成,还要让掌门师姐和宫门上下都认可才行。 季晚疏思量须臾,倏而看向尹秋道:既然叶师姐已经不为掌门所考虑,那尹秋尹秋总行罢? 尹秋得了这话,险些被呛住,愣道:我?师姐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季晚疏正色道,别以为我闭了关就一无所知,你当年在新弟子大会上是故意败给傅湘的,对不对? 尹秋面露尴尬,迟疑道:这 傅湘能当上少楼主,都是托了你的福,你们俩自来便平分秋色,谁赢谁输可还不一定,季晚疏说,她能当明月楼的少楼主,你又如何不能当云华宫的少掌门? 不等尹秋回答,季晚疏又立马接着道:我出关后可是听过不少你的事迹,自从那年新弟子大会结束,你便在宫中各大峰脉挑着人切磋比武,至今还未有过败绩,这说明什么?说明掌门要的打遍无敌手,你早已经做到,那这首席大弟子让给你来当,也并无不可。 尹秋听得心惊肉跳,连忙摆手道:师姐快别说了,我可从来没把掌门二字和自己联系起来过,再说了,就算我能打赢别人,但我也始终打不过你,有师姐珠玉在前,掌门岂会看得上我? 季晚疏说:你连那些暗卫弟子都能抵抗,妄自菲薄什么?我比你多学那么多年,功夫在你之上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尹秋苦笑:那是因为暗卫师兄们并未真的对我下杀手,若非如此,我早就一命呜呼,这事委实不能拿来吹嘘。以师姐的天赋,就算我们同时习武,我也不会是你的对手,况且这几年过去,宫里又多了几位新弟子大会胜出的新秀,我还没同他们比试过,打遍无敌手这个称号,我目前也还担不起。 季晚疏不免又烦乱起来,懊恼道:那怎么办?除了你和叶师姐,我现在确实想不到别的人了,她说完,再度朝满江雪投去了乞求的目光,师叔果真不帮我劝一劝掌门? 满江雪看了看她,说:我见你出关后比从前稳重了不少,做事也更有条理一些,有芝兰在旁帮衬,你当掌门也无需费什么心,既然如此,你这般抵触,总该有个原因。 季晚疏顿了顿,面上闪过几分不自然,她噤声须臾,似是有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没能开得了口。 满江雪见她欲言又止,便也不多追问,只是缓声道:我尽力而为罢,但掌门师姐能不能答应,那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事了,你也不要抱太大期望。 季晚疏这才放了点心,应道:那就多谢师叔了。 这一场谈话作罢,季晚疏也无胃口再进食,吩咐弟子们给温朝雨和薛谈送了份饭食后,她便拱手告辞离开了惊月峰。 季晚疏一走,这沉星殿也就安静下来,尹秋这顿饭吃的不大舒畅,便也顺势搁了筷子,对满江雪说:师叔,我困得厉害,早点沐浴完睡觉罢。 满江雪嗯了一声,换了个勺子盛了饭送到尹秋唇边,说:先把饭吃了。 尹秋不露痕迹地观察着她,说:我吃完了啊。 满江雪示意她张嘴,尹秋只好将那口饭咽了,满江雪说:你不是没吃饱么? 尹秋看着她喂饭的动作,尽量自然地说:哪有,我吃饱了。 便见满江雪将饭碗放在了桌边,忽然起身朝寝殿内行了去,边走边说:先把这碗饭吃了,不准剩。 尹秋有点疑惑,但也乖乖地将饭碗端了起来,直到她把饭菜都吃干净了,才听满江雪在里间说:进来。 尹秋简直要怀疑满江雪是不是能透过帘子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她把衣袖垂下来,又将右手背在身后,等撩开帘子一看,就见满江雪正坐在矮脚几边摆弄着什么东西。 尹秋定睛一看,只见她手里抱着个药箱,正在里头翻找着绷带和药瓶。 见此场景,尹秋先是一怔,随后赶紧将帘子放了回去,说:我先去汤房看看热水 她还没得来及转身,满江雪便抬手送来掌风,帘子一瞬高高扬起,复又挡在了尹秋眼前,堪堪拦住了她的去路。 尹秋暗道不好,但也硬着头皮折了身,满江雪目光清淡地看着她,晃晃手里的药瓶,极其平淡地说:不好好儿上药,你别想沐浴睡觉。 第157章 帘动的那一瞬间,沉星殿里贯通了穿堂风,尹秋的黑发和裙袂都在那风里飘荡起来,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略有些泄气地轻叹了一声,随后才挪着步子朝满江雪走了过去。 今日天光透亮,虽未开窗,但寝殿里光线很足,将满江雪的面容映照得十分清丽,尹秋正襟危坐,不敢看她,满江雪也未责问,只是动作轻缓地给她清洗了伤口,细细地涂抹药粉。 已是一天一夜过去了,这期间事情太多,尹秋也无暇去想别的,她在这地方静坐了一阵,才终于回了几分神,脑子里回想起公子梵在枫林里说过的话,尹秋心中那些被压制的杂念也就在此刻又乱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抬了眼,看见满江雪低垂的眉眼沉静又柔和,神情是一贯的淡然,她用冰凉的指尖托着她,像是在托着什么珍贵的物品,仿佛她若是不将动作放轻一些,尹秋就会很快碎掉一般。 苦涩的药味萦绕在安静的两人之间,满江雪似乎并未打算询问尹秋这伤是怎么来的,整个上药的过程之中她也出奇地没有开口说话,尹秋原本还有些忐忑,但见满江雪迟迟没有言语,便也暗暗放松了几分。 分卷(169) 等到所有伤口都上好了药,满江雪才问了一句:疼么? 尹秋心里揣着事,总也控制不住要失神,她明明听见了满江雪的声音,却怎么也不能很快回答,而是愣了一愣后才轻声道:不疼。 满江雪便又将绷带取了过来,拿小刀裁成了一截一截的细条,挨个儿给尹秋的手指头包扎起来,她还是垂着首,闻言又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么? 听她此言,尹秋自是一怔,顿了片刻才反问道:师叔觉得我应该有什么话想跟你说?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平静道:这正是我要问你的,说完这话,她又把目光移了下去,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也别拐弯抹角。 尹秋不由感到些许挫败,只觉自己在满江雪面前真是无比透明,不论她有什么小心思,总是能被满江雪尽数察觉,连谎也说不得。尹秋犹豫了一下,终是问道:师叔给我娘上过药吗? 听到这话,满江雪微微一笑,轻轻地嗯了一声。 看见她突然展露出来的笑容,尹秋就知道满江雪肯定清楚她在为着什么烦扰,尹秋嗫嚅片刻,叹口气道:既然师叔都已经知道了,那我也就无需多问了。 岂料满江雪却是抬眸道:我知道什么? 尹秋微微错愕:你知道你不知道? 满江雪说:我不知道,言毕又道,我应该知道? 尹秋看了看她,见满江雪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便斩钉截铁道:师叔一定知道,她忍不住没好气,方才还叫我别拐弯抹角呢 满江雪轻笑出声,说:哦,那你到底想问什么? 这一来二去的对话,使得尹秋一时间也猜不透满江雪是不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思索着,苦恼着,许久都没想好到底该怎么问。 总不能直接问满江雪沈曼冬是不是喜欢她? 那谁能问得出口? 暗自纠结间,手上的伤口已被满江雪都包扎好了,尹秋看着自己裹得如同白萝卜的五根手指头,又是一声叹息:算了,还是不问了 满江雪说:你确定? 尹秋眼神躲闪,踯躅道:嗯 满江雪倒也不刨根问底,只是淡淡道:那你想好了,今次若不问个清楚,以后可就再没机会,你不提,我也不会提,那你我之间就永远藏着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你愿意这样? 尹秋试想一番,愁道:当然不愿意了,有什么事,能当面说清自然是最好的 满江雪说:那你又顾虑什么? 尹秋飞快瞟了她一眼,支支吾吾道:我不好开口。 那么让我来猜猜,满江雪说,能叫你不好开口的事,是否也是我不好开口的事? 尹秋应了一声,语焉不详道:我方才提到了我娘师叔能明白吗? 满江雪打量着她:明白的。 那尹秋斟酌着用词,那我娘是不是也许是觉得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尹秋忽然间也就不想再打哑谜,干脆心一横,直白道,我娘不喜欢我爹,她真正喜欢的那个人是你,对不对? 也许是见她终于把这话问了出来,满江雪显然也松了口气,但她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是点了点头。 尹秋顷刻间如释重负,但也神色复杂道:所以,这就是师叔当初为什么不去我娘婚礼和生产之日的原因? 小木桌上放了盆清水,满江雪侧过身子,就着水净了手,温声道:换做是你,你会去么? 尹秋设身处地想了想,答道:换做是我我应该也不会去。 我虽不喜尹宣,也不想师姐嫁给他,但他二人大婚之日,我理应给尹宣一份尊重,满江雪说,毕竟这种事,任谁都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纵然尹宣不知,但我却不能装作不知,这不道德。 尹秋默了默,有点不是滋味地道:那师叔是怎么知道我娘对你她亲口跟你说过吗? 说过,满江雪说,就在大婚前一晚,那天夜里她喝了酒,借着醉意同我剖白了心迹,她说我若是愿意接受她这份心意,她就会与我一起离开云华宫,也离开如意门,去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听到她说了什么,尹秋心中一震,面上也流露出浓浓的惊异。 沈曼冬居然在大婚前夕和满江雪表了白,还想逃婚和她私奔? 尹秋震惊不已。 而后面的事,无需满江雪多言,尹秋也泰半都已经知道了。 面对沈曼冬的告白,满江雪自然是婉言拒绝,从那之后,她便一直回避着沈曼冬,举行大婚也好,临盆产女也罢,满江雪受了邀约都未到场,她和沈曼冬最后一次见面,便是在如意门出事的那一天。 纵然这事已经从公子梵口中得知,但亲耳听见满江雪承认,尹秋仍是有些无法抑制地沉重起来。 她和娘亲喜欢上了同一个人,娘亲没有得到的,她得到了。 想到这一层,尹秋不禁又有些茫然。 是真的吗? 她真的和师叔在一起了吗? 自从那年新弟子大会结束,尹秋已经许久没再生出过这样的不真实感,时隔几年,熟悉的感觉卷土重来,如同一阵浓浓的云雾,扑了尹秋满怀,她在那雾里坐着,感觉自己既像是深陷其间,又仿佛置身事外,她手足无措,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薄弱又明亮的光线投来,笼罩在尹秋周身,将她清瘦的身形衬得有些单薄。良久过去,尹秋才极力克制住了翻涌的心绪,问道:既然我娘不喜欢我爹,她又为什么要坚持嫁给他? 满江雪捏着帕子,擦拭着手上的水渍,回道:因为你娘是如意门继承人,她有成婚生子的责任,沈家不能无后,而尹宣无父无母,乃是毫无身家背景的无名小卒,只有他上门入赘,如意门才不会改名换姓,师姐若是嫁了旁人,那如意门,便不再是沈家的如意门。 尹秋得了这话,不禁沉默下来。 肩负着延续香火、继承门主的重任,沈曼冬在这种情况下,依然选择大胆表白,甚至愿意抛下如意门和云华宫,只为了与满江雪远走高飞。 若不是因为对满江雪爱得深沉,她岂会做到这等地步? 然而事与愿违,沈曼冬一片痴心落了空,她虽有情,满江雪却无意,这场不知缘起的爱恋,终究还是演变成了无疾而终。 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痛楚,尹秋皱紧了眉,迂久才开口道:师叔一点也没喜欢过我娘吗? 满江雪神色恬淡,言简意赅道:有的,她将手里的帕子丢到一边,直视着尹秋说,但我对她的喜欢,只是师姐妹之间的喜欢,并无其它。 尹秋呆了呆,回望着满江雪:可我娘很喜欢你,不她对你的感情已经不是普通的喜欢了,她、她很爱你 满江雪眉头微蹙,对尹秋这话未作答复。 两人便都安静下来,谁也未再言语,好半晌过去,才听尹秋倏然间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低声道:我起初一直以为,是我爹欺骗了我娘的感情,可后来南宫悯告诉我,他其实很爱我娘,她说着,语气里逐渐带了点自嘲的意味,于是我也就认定,纵然他们两人结局凄惨,但至少他们曾经真心相爱,可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娘由始至终都未动过情,她从头到尾就没爱过我爹。这很可笑,不是吗? 满江雪维持着缄默。 甚至连我爹那份爱,也是假戏真做,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笑意放大,却是满含苦涩,尹秋闭上眼睛,继续说,如果感情是一场博弈,那我爹输的很彻底,他们两人从相识起就各有各的打算,谁都抱着私心,也都在利用彼此。可这样一来,我成什么了? 满江雪听到此处,终于轻叹道:小秋 他们为什么要生我?尹秋略显迷惘,也不知是在问谁,我的存在有意义吗?我的存在似乎只能证明他们做了错误的选择,酿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这世上的人,多半都是因父母相爱才出生,可我可我不是。 一个人的存在,不能只用这些东西来概括,满江雪凑近了尹秋,抬手抚上了尹秋的脸颊,你有你自己的价值,别让上一辈的恩怨成为束缚你的枷锁。 尹秋眼波微动,笑得有些勉强:我倒不会因着这些事为难自己,只是心里头难免会有些无法接受,再者从得知身世到今天为止,我从来没抱怨过什么,也没怪过他们任何一个人,但他们确实给我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不是吗? 满江雪说:出身或许不能选择,但命运却可以握在自己手上,你说呢? 尹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这些年我无数次想过,倘使当初我去见了师姐,结局会不会不一样,满江雪视线游移,看向了尹秋腰间的逐冰,梦无归将如意门灭亡的过错算了一份在我头上,其实从某种方面来说,她的责怪也并非毫无道理,有我在场,南宫悯必会忌惮一二,就算她仍旧要挑起战事,但只要我能在旁帮衬,如意门再是被动也不会落到那等境地,师姐兴许也不会消失无踪。 她说完这话,又凝视着尹秋道:你也就不必受这么多苦。 迎着那双眸光温柔的眼睛,尹秋睫毛轻颤,说:师叔很内疚吗? 满江雪说:当你有能力保护一个人,却没能保护得了她时,自然会内疚,更不提这个人对你有恩。 尹秋噤声片刻,却是摇头:不,这不关你的事,她抬起手来,握住了满江雪的手腕,不管旁人如何看待于你,你自己不能也这样怪罪自己。 满江雪垂眸瞧着她,说:我不在乎旁人,我只在乎你,她轻声问,你会怪罪我吗? 尹秋答得很快:我当然不会。 满江雪又问:那你得知了这件事,会因此与我生分吗? 尹秋心中酸涩,说:当然也不会,她顿了顿,又道,原本是有些难以接受,也担心我娘要是还活着,她万一知道了我会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满江雪说:那现在呢? 现在?尹秋抬起眼眸,注视着满江雪如月似玉般的面容,她搭在满江雪腕间的手指微蜷,继而抬起来,落在了满江雪的脖间。 尹秋环抱着她,声音轻柔地说:她是她,我是我。 满江雪低垂的双眼漫开了柔和的光亮。 我不管她到底喜欢谁,我只管我自己,尹秋说着,微微偏头,贴上了满江雪的唇角,她要是回来了,我也不会轻易退却,只要师叔放在心里的那个人是我。 淡然又坚定的话语落在耳里,像细密的雨滴挥洒在湖面,泛起了层层涟漪。 屋子里噙满了霜风,裹着两人的味道,尹秋用双手环绕着满江雪,第一次这样主动又认真地吻上了她。 心里流淌着一股暖意,很快就蔓延至全身,满江雪闭上了眼睛,在尹秋略显生涩的亲吻当中开始了回应,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回抱住了尹秋,不多时便自然而然地反客为主,在这场亲吻里占据了上风,主导了一切。 沉星殿外陆陆续续响起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初来乍到的弟子们熟悉好了环境,都在此时归来,静谧被打破,屋内的两人却并未受到丝毫影响,在那逐渐明亮的天光里,两个人紧紧相拥,亲密厮磨,谁也没有因为外头的动静而贸然停下动作。 手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不好支撑,尹秋下意识朝满江雪压了过去,把自己的重量分给了她,满江雪则扶着尹秋的腰,将她往下带了带。 素净的衫裙重叠在一起,松软的料子好似云雾,被不知来源的风吹地晃荡,尹秋双腿一弯,膝盖轻轻磕到了地面,人却是坐在了满江雪的腿间,她垂着头,满江雪仰着脸,两人互相依靠,传递着彼此的体温,气息交织在一起,荡开的都是数不清的柔情。 长发自颊边泄落,掩盖住了满江雪的侧颜,也盖住了贴在一起的唇瓣,尹秋在为数不多的几场亲吻当中摸索出了心得,她渐渐学会了如何控制呼吸,不再像前几次那样很快就透不过气,她想和满江雪吻得久一点,不想那么快分离,所以她跟随着满江雪的指引,把控着力道和深浅,尽量做到张弛有度,游刃有余。 可呼吸还是乱了起来。 游移在腰间的手带着安抚之意,那双骨节分明又略带凉意的手抚摸着她,尹秋情难自抑,喉间溢出了低低的喘息,她承受不住这样的爱抚和绵长的吻,她把头抬了起来,露出了光滑白皙的脖颈,满江雪眼眸微睁,目光触及到那片细腻的白,她用指尖在那莹白上轻轻划过,像是拨着琴弦,在尹秋脖间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浅红的印记。 然后她微微仰首,朝那印记吻了过去。 柔软的触感贴在颈侧,一点一点,连贯而又细密,尹秋身不由己地轻颤起来,脸颊和耳根在刹那间变得通红,她攥紧了满江雪的衣领,在她身上打着颤,细小的呜咽声和紊乱的气息喷薄在满江雪的鬓边,濡湿了满江雪的发。 光束从窗纱透进来,正好落在两人身上,那日光明亮又晃眼,清清楚楚地映照着尹秋此刻的模样,她艰难地喘息着,终于在这一刻注意到了外头传来的说话声和欢笑声,那些声音和明晃晃的光束罩着她,让她陡然生出了点荒唐的意味,仿佛她不是躲在屋子里,而是曝露在天光之下。 心里漫开了大片的羞耻心,可又奇妙地滋生了另一种隐秘的欢愉,尹秋浑身发软,不得不伸手制止了满江雪,她眼里潮湿,像蒙了一片湿热的雾,尹秋难为情地说:外面好多人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指尖的冰凉已经被挥之不去的热度所替代,她视线下移,看着尹秋的脖子说:这里,红了。 尹秋不好意思地拿手挡了挡,满江雪却又扣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尹秋的手在她肌肤上游走起来,说:还有这里。 分卷(170) 尹秋仅剩不多的镇定霎时间轰然消散,她垂下眼睫往后退去,离开了那道笼罩着她的光束,藏进阴影里说:别看了 满江雪缓缓笑了起来,勾着尹秋的下巴道:是你主动吻我的,现在又害羞了? 尹秋错开了满江雪的视线,小声回她:不行吗? 行。满江雪应了一声,复又朝尹秋凑去,两人一瞬上下颠倒,尹秋后背一凉,很快被放倒在地面。 满江雪自上而下地看着她,说:既然心结已解,那么现在,是不是轮到我来问你了? 尹秋动弹不得,铺散开来的黑发将她唇上的那份红润衬得愈加明显,尹秋愣了一下,问道:你要问我什么? 满江雪好整以暇道:谁告诉你的? 她这话虽然有些没头没尾,但尹秋却很清楚她什么意思,尹秋思索片刻,顾及到公子梵明确表示过现在还不能将他的存在告诉满江雪,尹秋只好把这件事推给别人,说:是南宫悯告诉我的。 满江雪瞧着她:南宫悯?她挑了挑眉,眼神透着打量之意,从我们离开苍郡回到宫里,已经这么长的时间了,你怎么到今日才想起要说这事? 知道满江雪尤其敏锐,若非必要,尹秋实在不愿意和她说谎,但眼下也只能继续搪塞道:路上事情太多,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而且我也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你,所以才拖了那么久。 她脸上潮红未消,眼角眉梢都还噙着明显的羞怯,满江雪无法从尹秋的神情当中分辨真假,而她这厢刻意问起,也只是为了确认是不是温朝雨那家伙在背后说漏了嘴,既然不是,那满江雪也就不再追问。 午时都快过了,太晚了,满江雪瞧了眼天色,说,早点去沐浴罢,这一觉估计得直接睡到明天早上去。 见她没有对自己的话表露出丝毫怀疑,尹秋也就暗暗松懈了几分,抬起自己的右手说:可我的手都包成这样了,要怎么沐浴? 经她提醒,满江雪像是这才想起来一般,语气里带了点责备:你还好意思提?受了伤不跟我说,昨晚让你休息你也不肯,你现在胆子大了,真是什么事都要瞒着我。 尹秋方才松懈的心又不由自主提了起来,她别过脸,略有些生硬地道:哪有 还嘴硬,满江雪轻叹,以前犯了错还知道第一时间认错,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尹秋静了一瞬,咕哝着说:那是因为以前我只把你当成尊敬的师叔看待,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总不能一辈子都把你当师叔罢? 那我倒也从未拿师叔的身份压过你,满江雪说,你这话倒像是受了我不少委屈似的,我有苛待过你么? 尹秋抿抿嘴:这倒没有 犯了错就该认,我也一样,满江雪说,你总想靠发小脾气蒙混过关,我有那么好糊弄? 尹秋没办法了,只好老老实实道:好罢,这次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师叔的 下不为例,满江雪将尹秋从地上捞了起来,趁早沐浴去。 尹秋缩在她怀里,挣扎道:可我的手 不妨事,满江雪很认真地说,我给你洗。 第158章 风急雨促,金淮城陷在一片寂寥的清寒之中。 年关将近,城内四处都已装点起来,到处都是红艳艳的喜庆景象,只是今日这场雨来得突然,劝退了不少行人,小贩们也麻利地收摊归了家,偶有几个过路人撑伞而过,步伐也是匆忙的,唯有适才入了城门的一行商队不慌不忙,走得很是优哉游哉,宛如游街玩乐一般。 小姐,这里便是金淮城?瞧着也不怎么样嘛,还不如咱们姚定城热闹呢。一名侍女从车窗内探出了头,又很快被急促的雨水逼了回去。 段宁靠在车内,翘着二郎腿,闻言答道:没看见下那么大雨?你指望这种鬼天气能有多热闹? 侍女捏着帕子抹了把脸上的水,说:听说江湖第二大派明月楼就在这里,小姐,老爷不是迟迟不答应您入云华宫吗?您对明月楼有没有兴趣? 段宁一手拿着本小册子,一手握着支笔,在那上头写写画画,微嗤道:吃喝玩乐,我样样都要最好的,既有第一,何故要去奔那第二?她说着,将那小册子抛起又接住,再送最后一趟货,我就功德圆满了,老爹要是再出尔反尔,我可不依他,势要闹他个地覆天翻,总之云华宫我是去定了! 侍女掩嘴轻笑,问道:那咱们这趟来了金淮城,又是要和谁做生意? 段宁瞧着她:没跟你提过?明月楼啊! 侍女一愣,足下马车便就即刻停了下来,车夫掀了帘,段宁伞也不要,淋着雨便跳下去。侍女赶紧撑着伞追上她,两人风风火火地入了一处富丽堂皇又气势雄壮的楼宇,竟是一路长驱直入,不仅不见人拦着,反倒个个笑脸相迎,直将段宁众星捧月般地迎进了候客大厅。 赵管家,段宁吃了半盏茶,见门外行来一名中年男人,遂起身寒暄道,别来无恙啊,您老瞧着气色不错。 赵管家一向不苟言笑,但此刻见了段宁却是破天荒地露出笑意,拱手道:段小姐来的倒是快,也没送个信儿,不然老朽必定派人到城门口接应,真是有失远迎,段小姐可别见怪。 段宁摆手道:见怪什么?你我两家乃是姻亲,说这些就客套了,这次我爹让我来送批货,要走水路的,他担心我不常在江湖上走动,镇不住那些山匪,怕被人劫了道,所以要你们明月楼护我一程,这事儿我爹该是早就来过信了罢? 您放心,早就准备好了,赵管家和气道,管他旱路水路,有咱们明月楼出面,段小姐这一趟只管安安心心地走,不会让您出一点闪失。 段宁笑道:好说好说!有这关系倒也省了我去找什么镖局,有银子也得给自家人不是?就是我这册子么,还得劳烦您给我盖个印,不然我爹不认,否则我这趟走了也是白走。 赵管家将那册子接过去,瞧了瞧,问道:呦,这都是段小姐近两月的走货记录,您说您一个千金大小姐,不在庄子里养尊处优,出来受这些罪做什么? 那册子上头罗列出来的行程都是段老爷亲笔所写,段宁吵着嚷着要去云华宫,父女俩僵持不下,磨了好些天才磨出这么个办法来,只要段宁能把这册子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做全了,段老爷就会放她去云华宫拜师学艺。 她倒也想过舒坦日子,这不是没办法么?只不过这些话却是不好同赵管家如实托出,哪有当着明月楼的面说要去云华宫的道理?段宁微微一笑,假扮正经道:我家就我一根独苗儿,迟早是要接手的,我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替我爹分忧这些生意上的事了。赵叔,这印章可得是傅楼主的私印才行,您可别胡乱给我盖啊,不然我可就白来了。 我家楼主人逢喜事,这时候抽不开身,赵管家道,段小姐稍候片刻,老朽这就去给您盖章。 段宁眼珠一转:喜事?她猜测道,该不会是我那表姐有喜了罢? 赵管家应道:正是,先前才请了大夫来,喜事刚敲定呢,段小姐来得巧,您那批货要明日才启程,今晚正好吃个家宴,沾沾喜气。 段宁说:那敢情好,就在你们楼里住一晚罢,迟些时候我再去同傅楼主问个安。 赵管家连声应下,立马唤了侍女为段宁准备客房,又小摆了一桌饭菜为她接风洗尘。段宁吃了个饱,便带着随身侍女在明月楼闲逛起来,打发时间,那侍女新奇道:咱们段家和明月楼还是姻亲哪?小姐以前怎么没提过? 园子里梅香四溢,到处都栽种着黄澄澄的腊梅,这景致在雨中别有一番意境,段宁折了枝花枝,说:其实我也来得少,我那表姐和傅楼主虽然成婚有几年了,但她那肚子一直没个动静,我们也就没什么机会过来么,要不是这次为了送货,我连金淮城都不会来,更别提明月楼了。 侍女说:那不知是哪位表小姐呀?能嫁给明月楼楼主,可不一般呢。 还能有谁啊?金淮城的罗家呗,段宁说,我娘姊妹多么,天南地北的,到处都是亲戚,但我和这个表姐来往不多,也就小时候见过几面,真要说起来的话,关系还挺一般。 主仆二人没带多余的随从,就在园子里信步走动,权当消食,两人一边赏景一边谈天说地,忽听那侍女惊呼道:呀,小姐快看,那儿有个美人儿呢! 一听说有个美人儿,段宁当即眼眸一亮,赶紧顺着侍女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芳香涌动的丛丛腊梅花间,正有个挺拔修长的娉婷身影穿过雨幕快步而来。那女子着了一袭丁香色的飘飘纱裙,交领束腰,袖口收得窄,裙袂边绣了素雅的月纹,体态端庄,容貌不俗,一看便知是个习过武的,走起路来十分稳健,颇有江湖侠客的派头。 是她,段宁细细瞧了瞧,觉得眼前这副画面甚为养眼,不由笑了起来,见之不忘,的确是个美人儿。 侍女探头探脑地张望着,问道:谁呀? 段宁哼笑一声,没答这话,她转着手上的腊梅花枝,在那女子上阶时大步流星朝她走了过去,朗声道:呦,少楼主,近来可好啊? 傅湘左手撑伞,右手执剑,她上了台阶,将段宁打量两眼,有礼道:姑娘是 这就把我忘了?段宁咧嘴一笑,我表姐嫁过来那一日,咱俩还在一张饭桌子上喝过酒呢,当时我还把酒水撒在你身上了,这才几年过去,一点没印象? 傅湘面露了然,旋即才泛出点笑意,说:原是段小姐。 我看你走得急,段宁说,是要去哪儿? 傅湘其实对她没什么印象,只是听她说起小娘才知道她是谁,但也礼貌回应道:方才有人来报,说是楼中出了桩喜事,父亲要我出来看看。 段宁转着花枝的手一顿,瞧着傅湘道:这桩喜事怕不是你想听的,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回去练你的剑罢。 傅湘略显疑惑,问道:此话何意? 段宁倚在廊柱上,云淡风轻道:我那表姐有喜了,你爹高兴着呢,你要么就不去,要去就得装得比他还高兴,但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别去,省得自找不快。 傅湘微愣,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柄,但也未将心中情绪表露出来,她淡然道:段小姐有心了,只是母亲既然怀有身孕,我作为女儿,如何能不到场恭贺?对于明月楼而言,这的确是天大的喜事一桩。 你脸上半点笑也没有,你装什么?段宁说,这明月楼,最不想看见我表姐有喜的人就是你了罢? 傅湘神色微寒,沉声道:段小姐,慎言。 段宁嬉笑起来:别紧张嘛,按照辈分,你还是我表外甥女呢,我肯跟你说这些话,便是没拿你当外人防着。我那表姐没少往家中写信,这么多年一直为着怀孕的事发愁,你的情况在我娘那几姊妹当中都传遍了,谁都知道你这个少楼主勤奋好学,势头强劲,她说着,拿胳膊肘捅了捅傅湘,那你可要搞快点了,我表姐要是生个儿子,你这些年的努力,可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傅湘侧首看着她,容色不改道:那依段小姐之见,我该怎么做? 段宁说:什么怎么做?我只是提点你一下罢了,总不可能让你去对付我表姐罢?你只能多挣挣表现,尽早让你爹退位让贤喽。 傅湘心道废话一箩筐,这还用得着你说?她心中不耐,没心思再与段宁瞎扯下去,走了两步却又心下一动,回头道:你我见面次数不多,段小姐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段宁当即粲然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道:我是刚刚才想起来,你曾经在云华宫求过学,还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对否? 傅湘嗯了一声:怎么? 那你帮我个忙呗?段宁朝她凑近两步,我也想去云华宫拜师学艺,正愁没个人引荐呢,你好歹是我表外甥女,替我张罗张罗? 傅湘端详她一阵,直言道:这个忙,恕我无能为力。 段宁意外:怎么就无能为力?你不是掌门的徒弟吗? 我的确是掌门的徒弟,但我在云华宫也只待了短短一年而已,没什么师徒情分,傅湘说,也就逢年过节送信问候一番罢了,你要想入云华宫,大可不必找我,凭你们段家的人脉,这该是小事一桩。 可惜我爹不乐意么,他不肯帮我的,段宁叹了口气,行罢,你无能为力,我也就不强求,那我再跟你打听个人? 傅湘说:谁? 段宁摒退了身侧的侍女,小声道:孟璟,你认识吗? 傅湘眉头微挑:孟璟?你打听他做什么? 看来你们是认识了,段宁两眼放光,兴奋道,那你快与我说说,我想知道她的一切,最好是什么身家背景啊,有无婚配之类的,通通都告诉我! 傅湘看了看她,说道:他没什么身家背景,山野农户之子,父母早年被紫薇教杀害了,至于婚配应当也还没有,她说完这话,反问道,你们二人有什么渊源不成? 是有点渊源,我救过她一命,段宁说,她这人有点意思,我对她挺感兴趣。 没想到这世上还能有人对孟璟感兴趣,傅湘略显无言。她这几年都在明月楼,一次也未回过云华宫,对孟璟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去,自然不知孟璟如今的变化,但见段宁那副脸红的小模样,傅湘多少也猜到她怕是对孟璟有了些许好感,便又问道:你是为了他才要去云华宫? 段宁摇头:这倒没有,我就是在姚定城与尹秋她们接触过一阵子,还见到了满江雪!我小时候看不起江湖门派,现在不这么觉得了,像她们那样行走江湖也很不错么!所以才想去云华宫啊,好说也是江湖第一大派呢! 分卷(172) 可这也只是尹秋她们单方面的设想罢了。 万一小七根本没信呢? 观星台已经夷为平地,这事几乎瞒无可瞒,给陆怀薇做实罪名终究只是权宜之计,满江雪也只是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抱着有可能稳住小七的心态才提出了此计,但要是小七不为所动,早就识破了她们的用意,那么给陆怀薇定罪也好,把观星台的事推给南宫悯也罢,就都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孟璟说的没错,小七畏罪潜逃并不可怕,怕的就是她会对尹秋下手。 一旦事情真的发生了,基本没人能救尹秋,敌在暗,她在明,尹秋不仅身中蛊毒,还伤势未愈,只要她落到小七手里,那这一场对弈,云华宫就彻底陷入了绝对的被动境地。 短短的一瞬间,尹秋思索良多,越想越心惊。 如此看来,云华宫对她而言已经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了,只有待在满江雪身边,尹秋才有仅剩不多的安全可言,孟璟这话堪称一语惊醒梦中人,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提醒得太有必要了! 我这就回惊月峰去,尹秋搁下茶杯,霍然起身,你方才所言委实说到点子上了,也是这段日子事情太多,我竟疏忽了这个,如若小七真的在宫里对我下手,那师叔一定会受她胁迫,还反击不得,在小七暴露之前,我都要和师叔寸步不离才行。 孟璟立即也跟着站了起来:那我送一送你。 尹秋本想答应,但一想到陆怀薇无人看顾,便还是摆手道:不必了,你还是照看着陆师姐罢,往下我是不能再来探望她了,她若醒来,你千万要记得替我传达问候。 孟璟说:也好,我不会功夫保护不了你,那我请别的师兄师姐陪你走一程。 尹秋欣然应下,两人即刻动身推门而出,却是才入了廊子便见庭院里来了个熟悉的身影,正朝她们这处走来。 叶师姐?尹秋先是步伐一顿,随后赶紧上前迎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叶芝兰气息微促,握拳抵唇咳嗽了两声,说:是师父让我来的,她提着裙摆上了阶,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尹秋笑了笑,说:我刚探望完陆师姐,正打算回惊月峰呢。 师叔还在明光殿与师父谈话,叶芝兰说,不如你等一等,待我看过怀薇之后,你随我一同回去。 尹秋说:那师姐快请进,我等你就是了。 叶芝兰应了声好,便就兀自入了房中探望陆怀薇,孟璟瞧着她的背影,说道:如此正好,你就和叶师姐同行,也省得麻烦别人了。 叶师姐在刑堂待了一个月,消瘦得厉害,尹秋看向孟璟,要不你稍后替她诊诊脉?我听季师姐说,她出来这两日郁郁寡欢,话也说的少,别是在刑堂里头憋出病来了。 孟璟说:她脸色的确不太好听你的,我稍后给她看看便是。 陆怀薇昏迷不醒,其实也没什么可探望的,两人在廊子里没站多久,叶芝兰便又很快行了出来,孟璟也就顺势开口道:我见师姐脸上带着病气,应是身体不适,可要我给你把把脉? 叶芝兰唇无血色,瞧着精神不佳,颇为颓丧,她叹了口气,声线略有些嘶哑地说:无妨,昨日已叫别的医药弟子看过了,我没事,多谢师弟好意。 尹秋关怀道:那师姐快回明光殿休息罢,你才从刑堂出来没两日,其实不必这么忙着接手公务,先养好自个儿的身子才是首要,何况季师姐也已经出关了,有她在,师姐也不用担心掌门那边没人侍奉。 叶芝兰沉默少顷,疲惫道:好,我知道了,多谢师妹关心,走罢。 尹秋见她神情疲倦,又心事重重的模样,便也体贴地搀扶住了叶芝兰,随她一同下了阶。孟璟立在廊下冲尹秋微微颔首,两人对视片刻,便就各自转了身,朝不同的方向行了去。 地面湿滑,不好下脚,叶芝兰又魂不守舍,忧心忡忡,尹秋只得一路都将她扶着,但也忍不住说道:师姐既然身体不适,又何必专程跑这一趟?要么不去明光殿了,我送师姐回房休息罢。 叶芝兰顿了顿,轻声道:不用了,我已经被师父厌倦,若是再不知上进,还懒散懈怠,师父一定会对我更加失望。 师姐快别这么说,尹秋柔声安慰,掌门怎会厌倦于你?师姐实在是多心了。 叶芝兰涩然一笑:师父虽发话将我从刑堂接了出来,但这两日,她几乎不拿正眼看我,只看得见晚疏一个,也鲜少主动与我说话,这若不是厌倦,又能是什么? 尹秋轻轻叹息,却也不好背后议论谢宜君,更不好当着叶芝兰的面说她身上仍有没洗清的嫌疑,好在叶芝兰倒也像是知道尹秋不方便回话,之后也就安静下来,未再多言。 两人离开医阁走了一阵,眼见明光殿就要到了,叶芝兰忽然身形一滞,扶着身侧的墙壁大口喘起气来。 尹秋一惊,急忙将她搀稳了,问道:师姐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叶芝兰一顿猛咳,匆忙拿出手帕捂着嘴,尹秋见那帕子上头竟然渗开了丝丝血迹,自是诧异道:怎么血都咳出来了?师姐等我一等,我这就去叫孟璟过来! 小秋叶芝兰急忙拉住尹秋,虚弱道,不必叫人,刑堂里头不见天日,又潮湿阴冷,我只是寒气入体,算不得什么大病。 尹秋说:都咳血了,这还不是大病? 叶芝兰平复着呼吸,极力站了起来,抬手搭住尹秋的肩头,说:放心,我没事,昨日已经在医阁开过药了,你先扶我回房休息罢,待会儿再替我跟师父说一声就是了。 尹秋答应下来,也不敢迟疑,立马架着叶芝兰绕过明光殿回了她的住所,两人一经入屋,叶芝兰便脚步酿跄地倒在了床榻之上,对尹秋说:外头的桌子上还有没喝完的药,劳烦你替我拿过来。 尹秋哦了一声,赶紧掀开珠帘跑出去,她将那药碗碰了碰,说:这药都凉了,我去给师姐热一热罢。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尹秋回过头去,见得叶芝兰撑着手臂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看着尹秋,嘴唇翕动却没说得出话来。 师姐?尹秋目露探询。 叶芝兰倏然笑了一下,说:不必热了,拿过来罢。 尹秋看了她一眼,倒也端着药碗朝她走了过去,叶芝兰将剩下半碗药一饮而尽,又说:看见书案上的盒子了么? 盒子?尹秋转过身,果见窗下的书案上放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木盒。 那是我备给你的生辰礼。叶芝兰说。 闻言,尹秋略显惊喜道:师姐才从刑堂出来,居然还给我备了礼物? 叶芝兰瞧着她,轻声说:打开看看罢。 尹秋抿抿唇,应了声好,立即走到书案边,伸手将那木盒的盖子揭了起来。 只见里头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碧绿荷包,针脚细密,花色逼真,好看是好看,却是十分陈旧,少说也有五六年的光景了。 这荷包尹秋愣了愣,随即眼睛一亮,这不是傅湘离宫那年我绣给师姐的么?没想到师姐居然还留着。 叶芝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背影,藏在衣袖下的手在缓缓移动,仿佛是在摸着什么东西,她平静道:东西在荷包里,你见了该是会喜欢的。 尹秋不免有点好奇,轻轻将荷包顶端的抽绳拉开,埋头朝里面看了过去。 一点细微的金光即刻在她眼里闪烁起来。 尹秋愣了一下,抬手捏住了那点金光,待拿出来一看,才发现那东西竟是一粒镌刻着花纹的小金珠。 确切的说,那是一条串着金珠的手链,珠子一侧还挂了片轻飘飘的蓝灰色鸟羽。 尹秋脸上的笑容登时一僵,猛然间怔在了原地。 她不可置信地回了头,看见叶芝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手上还握着一管竹笛。 你荷包与手链同时朝地面坠去,尹秋面露震惊,你是 叶芝兰无声一笑,抬手将竹笛送到了唇边。 尹秋脸色一白,当即拔腿就跑。 然而叶芝兰动作比她更快,尹秋动身的那一瞬间,脑子里便轰然炸开了一道尖锐刺耳的笛声,比过往每一次都来得猛烈迅疾,势不可挡。 尹秋眼前一黑,浑身力气如同潮水一般顿时退得干干净净,她两腿一软,连呼救的声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下一刻,人就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转瞬便没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耶嘿。 第160章 温朝雨搬了把藤椅,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新来惊月峰的弟子们围在她身边,个个谈笑风生,兴致高涨,又是端茶又是按腿,把温朝雨伺候得十分周到。 温师叔的飞刀例无虚发,再耍两下给我们开开眼呀? 是啊,咱们宫里人人都使剑,可没人用刀呢,更别提是飞刀了! 那树上有个鸟窝,温师叔快把它打下来,说不定还有鸟蛋! 自从温朝雨昨日闲来无事露了两手,弟子们便一直缠着她,吵着嚷着要让她表演飞刀,温朝雨被他们闹得没办法,昨天夜里陪着一群小辈玩儿了一晚上,没想到弟子们竟对飞刀这般感兴趣,到了今天都还围在她身边哪儿也不去。 温朝雨耳朵都快被吵出茧子了,正要寻个什么由头回房里避一避,起身时忽见满江雪自枫林中走了来,便一个飞身朝她掠去,问道:我快被那群小崽子烦死了,你什么时候让我走啊! 满江雪一来,弟子们立即作鸟兽散,跑得半个人影也不见,都规规矩矩地各归各位,不敢露头。满江雪拾阶而上,入了沉星殿,说:腿长在你身上,想走便走。 温朝雨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果真? 骗你做什么。满江雪掀了帘子,见寝殿里头无人,便又转了出去。 温朝雨跟在她身后,操着手道:你真的愿意放我走? 已经没你什么事了,去留随意。满江雪推开了尹秋的房门,朝内扫了一眼。 那你不早说!温朝雨没好气,我这就走! 瞧见那房里无人,满江雪皱了皱眉,回身问道:小秋呢? 没见她回来啊,温朝雨说,她不是去医阁看那陆怀薇了么? 满江雪看了眼天色,说:午时去的,这都快傍晚了,一直没回来? 你问我我问谁?温朝雨摊了摊手,你在明光殿跟宜君谈了那么久的话,她没去找你? 满江雪摇头,踱着步子复又回了沉星殿,温朝雨还是跟着她,想了想说:别是陆怀薇情况不好罢,要不去看看? 满江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心中一瞬弥生出了些许不好的预感,她正要回应温朝雨一声,忽见白灵步履匆忙地穿过庭院入了廊子,开口便问道:师叔,小秋回来了吗? 满江雪不由地心下一紧,反问道:她没在医阁? 白灵脸色微变,低声道:我方才从医阁过来,孟璟说她和叶师姐早就走了,叮嘱我来惊月峰看看小秋回来没有,这 早就走了?温朝雨很快觉察出不对,她们去了哪儿? 白灵愣愣地看着满江雪:不知道 温朝雨又问:那叶芝兰在没在明光殿? 白灵说:没有啊,我去医阁之前就在明光殿和季师姐汇报公务呢,没见着叶师姐。 糟了!温朝雨赶紧看向满江雪,失声道:叶芝兰该不会 她这话还未说完,满江雪已经抬腿下了阶,没走两步便直接动用轻功飞往了明光殿的方向,白灵与温朝雨对视一眼,也即刻追上满江雪的脚步,三人到了明光殿,里头只有谢宜君和季晚疏两个人,不见叶芝兰和尹秋的身影。 江雪?谢宜君见这三人神情凝重,又风风火火的,便问道,你们这是 白灵情急道:叶师姐和小秋呢?你们有没有见过她们? 谢宜君面露茫然,看了季晚疏一眼:她们俩不是都去了医阁探望怀薇么? 孟璟说小秋和叶师姐一起离开了,白灵说,惊月峰没有人,这里也没有,这都几个时辰过去了。掌门,这事不对劲! 谢宜君眸光一闪,还未来得及回话,满江雪又一声不吭地飞身而出,不知要往哪里去,众人都在这一刻提心吊胆起来,谢宜君神色几变,急忙道:马上传令下去,赶紧找找芝兰和尹秋在何处! 白灵领了命,立马吩咐弟子们即刻开始寻人,季晚疏眉头一皱,也紧跟着奔出殿去,温朝雨见状也立马朝她的身影追了过去,两人一路脚不沾地地来到了叶芝兰的住所,满江雪正好从屋内快步行出,手里还攥着一封书信。 师叔!季晚疏连忙问道,见着人了么? 满江雪眉目生寒,眸中噙着浓浓的杀意,她什么也没说,将那书信随手朝季晚疏怀里一塞,又兀自离开了此处。 季晚疏赶紧将那捏皱的书信舒展开来,只见上头写了几个大字明日午时,西凤山颠见。 尹秋醒来时,窗外夜色已浓浓。 许是连日放晴的缘故,今晚得了一轮明月,钩子似的挂在那疏朗的夜空,正巧被墙壁上的天窗框在了里头。 尹秋浑身酸疼,眼皮沉重,不太能睁得开眼,她躺在冰凉的地面,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月亮缓了会儿神,想起身坐起来时,发现双手双脚都绑了粗粝的麻绳,连脖子上也套了一圈,绳索另一端就拴在身侧的墙壁上,把她禁锢在了一个极其狭窄的范围之中。 这是哪儿? 尹秋彻底清醒过来,赶紧挣扎着坐了起来,靠去墙面打量四周景物。 分卷(173) 屋子里只点了盏昏昏小油灯,作用不大,还不如月光亮堂。举目望去,这地方除了一桌一椅,别的什么也没有,既不像柴房,也不像地窖,总之十分简陋,也十分安静,除了盘旋在外的呼啸风声,几乎听不见任何别的响动,也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仿佛这一隅乃是什么隔绝尘世的荒岛,只有尹秋一个人。 刺骨的寒气从地面渗透出来,又穿过衣料蔓延至全身,尹秋只着了单薄的衫裙,根本御不了寒,她冷得发抖,唇齿都在打颤,顾盼间听得室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就停在了门口。 尹秋眉目一凛,定定看着那处,下一刻,门被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提着食盒缓步走了进来。 视线碰撞,两人隔空对视了少顷,叶芝兰反手关了门,一语不发地迈动双腿,在尹秋跟前蹲了下来。 许是见尹秋被冻得面无血色,又瑟瑟发抖,叶芝兰看了她一会儿,解下外袍将尹秋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又倒了碗水送到了尹秋唇边。 尹秋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低头将那碗水喝了。 叶芝兰又取出一碗粥,还有两碟清淡小菜,她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神征求了一下尹秋的意见。尹秋微微颔首,叶芝兰便又喂她吃起了饭来,两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谁都没有主动开口言语,直到尹秋摇摇头表示吃不下了,叶芝兰才收了手,把东西都放回了食盒里。 喝了水,又吃了饭,身上还添了衣物,尹秋顿感好受许多,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目光复杂地看着叶芝兰,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即便已经被抓到这地方来,又亲眼见到了叶芝兰,但尹秋到此时也还如在梦中,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实在没想到叶芝兰居然会是小七。 毕竟叶芝兰之所以会被关进刑堂,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由于她经手了暗卫弟子的组建,所以尹秋她们也仅仅只是怀疑她有可能是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几乎从未将她和小七联系起来过。 要知道,小七预料到了暗卫弟子会对尹秋下手,还特地要温朝雨去魏城保护尹秋,那就证明小七和暗卫弟子背后的人不是一伙的,甚至有可能是站在对立面,而叶芝兰恰恰就沾染上了这等嫌疑,所以就连满江雪也没有想过她会是小七。 可结果竟然真的是她。 难不成小七和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是同一个人?可这不就自相矛盾了?她既要派人杀尹秋,又要让人救尹秋,这是什么道理? 外袍上残留的体温很快消退,尹秋又开始觉得冷了,她闷着不吭声,倒是叶芝兰终于开口道:先忍一忍,我不能给你松绑,也只能把你关在这地方,等到了明日,你就能见到满江雪了。 尹秋心情沉重,闻言问道:你要做什么? 叶芝兰说:做个了结。 尹秋皱了皱眉,片刻后才道:西翎灭亡并非是因为师叔拒绝和亲,穆德早就被永夜国君处死了,你不能将这些罪过都算在师叔一个人头上。 叶芝兰轻笑一声:我知道,她眸光透着凉意,语气却是十分轻松,先担心你自己罢。 你知道?尹秋忽略了她后半句话,意外道,你知道什么? 叶芝兰将木椅拖到尹秋身侧,边落座边道:我要对付满江雪,从来便不是为了国仇家恨,你方才说的,我都清楚。 尹秋讶异:那你为什么还要对付师叔? 叶芝兰靠上椅背,姿态懒散,她瞧着尹秋道:这个问题我暂时不想回答,到了明日,你有可能会死,也有可能会侥幸活下来,我也一样,所以这是你我最后的谈话机会,你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我现下倒是可以通通告诉你。 听她此言,尹秋也就预感到了明日必然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她心下微沉,神情凝重,但也努力克制着内心的焦躁,说:那好,除了为什么对付师叔,别的问题你都能如实回答? 叶芝兰点头。 尹秋理了理思绪,问道:那年我被劫去紫薇教总坛,是你给了温朝雨面具,那面具材料,你是怎么到手的? 叶芝兰说:很简单,李副长老嗜酒如命,灌他几斤烈酒,就什么都问出来了,放置材料的暗室机关如何开启,是他酒后亲口说的,那老头儿酒醉一场便什么都不记得,何况这事我是早有预谋,并非是你被劫走那年才临时起意做的,时间一长,他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否则我在宫里又如何钻研易容术?自然是多年前就已经知道了怎么盗取面具材料。 难怪她能将这事做的滴水不漏,原来是早就知道该怎么开启暗室机关。 那陆师姐呢?尹秋又问,她在汤房晕倒,是你的手笔? 叶芝兰笑了起来:不错,她掸了掸裙面,淡然道,是我让她去汤房沐浴的,也是我把她打晕的,包括她在回宫的路上被秦筝打成重伤,亦是我让南宫悯吩咐秦筝这么做的,南宫悯早就想把你抓回紫薇教,我们一早就商量好了计策。而怀薇主管宫外事务,常年都在各大州城走动,又是无悔峰弟子,我若要寻个替罪羊,她无疑是绝佳人选,你们不也都信了么? 也就是说,紫薇教从头到尾都只有南宫悯和秦筝知道她是谁,甚至连温朝雨都一直以为小七就是陆怀薇。 见她笑意嫣然,尹秋不由有点动怒:卑鄙,陆师姐被你害的自刎,性命垂危,你还笑得出来? 自刎这等事,谁还没做过?叶芝兰笑意不减,忽地将衣领一拉,露出心口处的伤疤,说,我曾经也寻过死,什么上吊,什么投河,但凡是能了结性命的事,我都做过,自刎有什么可怕? 尹秋看了那伤疤一眼,略有些生硬地道:我不知你经历过什么事,所以不能妄下评判,但陆师姐是无辜的,你将她害成那样,难道就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 叶芝兰静了静:我没有心,她抬手将衣领拉回去,口吻平静道,我的心早就烂了,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烂了。 尹秋看着她,不语。 人要想没有痛苦地活着,就不能存有良知,叶芝兰说,只有泯灭人性,才能刀枪不入,才能绝情绝义到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你还年轻,也还未真正意义上体会过痛苦,你不会明白的。 尹秋眉眼低垂,安静了须臾才道:我也不想明白,她深呼吸一口气,继续问道,那丁怜真呢?你一直待在宫里,又离不开掌门的视线,你哪来的时间跑去天池与她见面? 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得在谢宜君跟前转悠,叶芝兰说,宫门大师姐要负责的事何其繁多,上上下下,方方面面,都得由我亲自确认和经手。从谢宜君收我为徒起,我便潜移默化地给了她一个固定印象,那就是我每月都要抽出几日去上元城盯着弟子们采买宫内所需物品,商户是我打交道,银钱是我来结算,换了人就有可能出现丁怜真那等中饱私囊的货色,所以我若要出宫,谢宜君不会有半点疑心,再说了,我便是随意寻个什么借口,她又如何能不答应?毕竟丁怜真在天池待了一年多,我也不是经常都去找她,统共也就去过三次而已。 三次?尹秋沉思一阵,不解道,或许你去天池的次数不多,那姚定城难民一事呢?你让丁怜真给我下毒,又让她盯着那柳八给难民下毒,那时候你总该亲自到场了,这又怎么解释? 这也很好解释,叶芝兰款款一笑,饶有兴味地瞧着尹秋道,你别忘了,自从各地遭了雪灾滋生难民以后,我可是也下了山,没有一直待在宫里。 锦城!尹秋忽然想起来,恍然大悟道:你去了锦城,还在锦城待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也可以易容成陆师姐去唆使丁怜真下毒。 正是,叶芝兰说,我顶着怀薇的脸找上了那位正雅堂的雅先生,用段家庄子的地契要他替紫薇教杀了那些难民,其实那地契是假的,可他到死也还不知,是不是很可悲?而那柳八在投毒后见到的男子,也是丁怜真假扮的,总之这些事情即便被你们查明,那也是怀薇的事,扯不到我头上来。 尹秋沉默了一下:可丁怜真日日都在驿站里头待着,也日日都能与陆师姐有所接触,她难道就丝毫没有察觉过古怪之处? 她当然不会察觉,叶芝兰说,首先怀薇与真正的程秀其实没有什么交情,她和丁怜真在驿站也不会日日都见面,怀薇只不过是因为怜惜程秀才肯将她调去州城做事,而我一早就和丁怜真说好了,为了防止日后被人追查,我不能主动把她塞到哪座州城,事情要做给外人看,她必须自己请求怀薇,而怀薇一向心善,她不会拒绝。 所以在丁怜真眼中,怀薇答应她是必然的,而在怀薇眼中,程秀是生活凄苦,有求于她。这两人各司其职,压根儿没什么来往,况且我还与丁怜真着重强调过,不管任何时候她都不能表现出与我有关系,只能我去找她,不能她来找我,哪怕是我二人私下相处,也得恪守这个规矩。 叶芝兰说到此处,笑意里掺了几分不屑:很可笑不是吗?她都成了那副鬼样子还贪生怕死,自然对我唯命是从,怕我杀了她,所以即便平日里与怀薇有些交集,她也只会认为是我在刻意装作与她客套,再说怀薇从不在哪座州城过多久留,她们俩见面次数也很少,所以丁怜真基本不会起什么疑心,懂了么? 她这是拿捏住了丁怜真畏惧她的心理,仅仅用了点口头上的哄骗就叫丁怜真深信不疑,且半点也不敢忤逆,如此一来,丁怜真听了她的话,便成日窝在锅炉房里不与外人接触,就算与陆怀薇见了面,丁怜真也分毫不敢表露什么。 尹秋听的后背发凉,只能叹一声:你手段了得。 她那样的贱人,不值得被善待,叶芝兰语气冰冷,却又很快缓和下来,正如你已经落到了我手里,我却肯喂你喝水吃饭,还给你披衣,这就是你和她的区别,我也不是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那我是不是还得感激你?尹秋暗自腹诽,面上却维持着沉静,说:我在去云间城的路上遇见的那个吹笛人,是你本人? 叶芝兰说:是,我想试试蛊毒可有成功,试探完毕之后,我便回了锦城与温朝雨见面,之后又去了魏城。 尹秋说:那你一定知道灭掉如意门的另一个凶手是谁,对不对? 当然知道,叶芝兰说,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是谁,毕竟明日我究竟会不会死,还不一定。 尹秋调整了一下坐姿,疑惑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就算你明日能活下来,可你与他也不是一路人,难道他会帮你吗? 他不仅不会帮我,还会想方设法杀了我,叶芝兰笑得轻蔑,他自然会担心我将他泄露出来,可我若能博得一条生路,往下就可以与他做交易,事情也就远远还不到结束的那一天。 照你这么说,他并不知道有你这个人的存在?尹秋极力维持着灵台清明,那你为何不早点与他接头? 他的确不知道有我这个人的存在,他连梦无归都不知道,叶芝兰说,这人做了恶事,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却不想他的罪行早就被我和梦无归看见了,我若是不瞒着他,他定然会杀我灭口,绝不会放任我待在云华宫,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到合适的时机,断无可能轻易联手。 尹秋说:那暗卫弟子又是怎么回事?你既然是小七,那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就不是你,我们也正是因为这个才一直没有怀疑到你头上。 无巧不成书么,这世上的事,有些时候就是那么出人意料,叶芝兰把玩着手里的手链,那金珠的光泽投在她眼底,像燃起了零星的灯火,暗卫弟子的确是我一手挑选,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也不知道他们竟然是那个人派去监视满江雪的,这件事上,我诚然是背了黑锅,但也算是因祸得福,反倒叫你们走入了一个误区,只怀疑我是暗卫弟子背后的人,却没有怀疑过我会是小七。 所以她之前说自己不知道暗卫弟子的由来,并不是在演戏,而是真的。 他给了南宫悯流苍山地底机关的图纸,尹秋问,是这样吗? 叶芝兰却是摇头:不是,真要说起来,他只是坐收渔翁之利而已,并没有主动对如意门的灭亡做过什么。其实,他不能算是灭掉如意门的另一个凶手。 尹秋自是意外道:不是他?那是谁? 叶芝兰又缓缓笑了起来,盯着尹秋说:是我啊。 尹秋神情一变,这次是真的怔在了原地。 流苍山有地底机关这件事,表面上看来,只有沈氏夫妇和你爹娘知道,后来你爹又告诉了南宫悯,叶芝兰观察着尹秋的反应,不疾不徐道,可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我也清楚这事。 尹秋心头震骇,惊疑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你要明白,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盘算着该怎么对付满江雪了,叶芝兰说,当我发现她与沈曼冬关系匪浅后,我就把目标放在了如意门上头,搜寻了不少如意门的传闻。头一件让我觉得蹊跷的事,便是你祖父祖母的死。 叶芝兰知道自己不会是满江雪的对手,所以她只能千方百计地对付她亲近的人,要以这样的方式折磨她,如果能将沈曼冬和如意门置之死地,那满江雪一定会大受打击,可要对如意门下手,就必须要有一个能下手的突破口才行。 但这个突破口其实并不难找,莫说江湖门派,便是天家官府也总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叶芝兰很明白这个道理,她在多日暗中收集之下,听说了尹氏夫妇在如意门的遭遇。 你爹的身世,南宫悯该是有和你说过,叶芝兰道,尹氏夫妇乃是沈家主管,将如意门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可他们两口子却是突然间被人给害了,还都成了又哑又瞎的残废,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何会遭此劫难? 尹秋动了动唇,却没说得出话来。 看见她的反应,叶芝兰弯了弯唇角,接着道:我在听说尹氏夫妇的事情后,暗中走访过不少人,发现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且多数人被问起这事都十分避讳,也不愿详谈,你想想看,这合乎常理吗?要知道,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所谓雁过留痕,风过留声,任何已经发生的事情,都不可能做的绝对干净,也许是老天爷都要帮我,又或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肯为尹氏夫妇鸣不平的证人,他将事情都告诉了我。 分卷(174) 尹秋问道: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叶芝兰说:尹氏夫妇负责了建造地底机关的全部事宜,我这么说,你能懂么? 尹秋愣了愣,倏地抬起了眼睫。 要将机关建造起来,深埋于流苍山半山腰,那可不是个小工程,还会耗费诸多人力,叶芝兰缓声道,就算是夜里秘密进行,白日里再将痕迹抹去,那些做事的人,他们总该知道,他们总不会失忆,可我在探访的过程当中,却是从未听谁提及过地底机关一事,这难道不奇怪吗? 尹秋眉头紧蹙,愣了半晌终于启声道:地底机关的事不能外传,要做到保密,而最好的保密方式,就是杀掉所有经手过此事的人,而我祖父祖母又是主要负责人,所以 所以他们一定不会有好下场,叶芝兰说,是沈门主害了他们,害了你爹的父母,你爹多年后刻意接近沈曼冬,也是为了报仇。而那个告知我真相的人,他并未参与过地底机关的建造,但他与尹氏夫妇有过来往,无意中得知了此事,后来如意门里突然少了一拨人,沈门主对外宣称是被紫薇教杀害了,那当然是谎言。所以那位证人侥幸活了下来,一直保守着秘密,没让任何人知道,且他之所以愿意告诉我,也是因为我和他坦言了要对付如意门的事,不然他是决计不会说出来的。更重要的是,他见到了我是谁,倘若他不说,我就会杀了他。 说到此处,叶芝兰冷笑起来:虽然最后我还是把他给杀了。 尹秋暗暗捏紧了掌心,尽量隐忍着内心的波动,问道:那图纸你又是怎么得来的? 叶芝兰说:自然是从九仙堂拿到的,东西是他们所造,那他们一定会有图纸,你知道梦无归为何会成为九仙堂九仙之一么?那是因为其中一位堂主被我杀了,他死了,梦无归才替补上去,而梦无归之所以要入九仙堂,肯定也是为了查清此事,她能用你吸引暗卫弟子现身,说明梦无归也知道背后那个人做了什么。可惜的是,如意门出事那年她还是个小姑娘,所以到现在她也还不知道图纸究竟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九仙堂堂主可不好对付,你能那么轻易就把他杀了?尹秋说,还能威胁他交出图纸? 叶芝兰从袖中取出了竹笛,说:你别忘了,我能用蛊毒让他生不如死。 尹秋呼吸急促,心情沉重到了极点:然后你将图纸寄送给了南宫悯,助她攻上了流苍山,甚至连南宫悯都不知道图纸是你给的。 我没告诉她,叶芝兰说,我当然不会将自己的把柄全部交到她手里,所以我只用了圣剑的下落,与她达成了协作。 圣剑不在观星台,尹秋说,你骗了她。 却听叶芝兰笑道:圣剑就在观星台,我没说假话,她说着,微微俯身凑近了尹秋,瞧着她道,魏城一事发生之后,那个人一定会将圣剑转移到别的地方,所以你们扑了空,这委实不能怪我。而你们既然要去观星台找圣剑,就一定是南宫悯说出来的,就算你们故意放话将这事推到了南宫悯头上,我也不可能坐以待毙,还是你们觉得,眼看着南宫悯有了要反咬我一口的行径,我会乖乖待在云华宫等着她暴露我么? 圣剑是我爹拿给我娘的,尹秋说,那个人又怎会拿到圣剑? 叶芝兰眼神深邃,看着尹秋的目光掺了几分不知真假的怜悯,她轻轻伸出手,贴上了尹秋的脸颊,轻言细语道: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杀了你娘,将圣剑占为己有了。 她的掌心冰凉,如同一片封存多年的玄冰,森森寒气激的尹秋遍体发僵。 尹秋放大了双眼,喉头哽咽道:他、他杀了我娘?我娘死了? 叶芝兰眼波流转,柔声道:他用你的性命威胁了沈曼冬,让她交出圣剑后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一生都不准再回来,你娘为了保护你,便答应了他。 言毕,她收回了手,脸上的笑容残忍又得意:可你娘转身之际,他就一剑把她杀了,这件事,我可是躲在暗处看的清清楚楚。 第161章 狂风乍起,吹乱了天窗外高大的梧桐树,猛颤的枝叶毫不留情地割裂了那轮明月,也将投在地面的月辉一道弄碎了。 尹秋在那碎掉的月光里坐着,刹那间如同置身茫茫冰原。 沈曼冬死了。 是为了保护她才死的。 心口漫开一阵难言的剧痛,霎时深入骨髓,传遍了四肢百骸,尹秋眼前发黑,脑子里嗡嗡作响,滚烫的泪水顷刻间夺眶而出。 原来娘亲真的没有丢下她不管,她是真的有苦衷,也是真的逼不得已。 难怪这么多年过去,始终没人知道沈曼冬到底去了哪里,人人都说她是无法接受如意门的灭亡才选择了退隐江湖,如今想来,那必然是凶手刻意散播出去的谎言,沈曼冬根本没有不知去向,她是真真切切地死在了当年那场浩劫之中。 否则连梦无归都能隐忍多年回来报仇,沈曼冬又岂会至始至终都毫无动静?就算她不想报仇,她也总该露面,毕竟这世上还有她的亲人,也还有她真正心爱的人,她要是还活着,怎么可能直到今日都还不肯出现? 尹秋在这一刻才猛然间醒悟过来,其实沈曼冬的死,从来就不是无法追溯,只是她一直抱有一丝幻想,始终盼望着沈曼冬或许尚在人间,哪怕尹秋在这些年里也曾悄悄埋怨过她,揣测过她,甚至也想过她会否已经不在了,可每一次,只要当沈曼冬的消息在江湖上流传开时,她都会无比殷切地希望那是真的,只是每一次,她的期盼都意料之中的落了空。 寒风在室外经久不息地呼啸着,席卷着天地,带来了无边的苍凉,热泪顺着脸颊滑落,很快沾湿了衣襟,尹秋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哭泣的声音,她默默承受着心中的悲痛,通红的眼眸紧紧盯住了叶芝兰,哑声道:是你是你害了如意门,害了沈家所有人,你才是那个真正灭掉如意门的凶手!你比南宫悯更可恶,你将私通紫薇教的罪名栽赃给了我爹,又间接将我娘推入了万劫不复的绝境,是你害死了我爹娘,你这个杀人凶手! 面对尹秋声泪俱下的指控,叶芝兰不以为意,甚至表现得十分淡然。她摸出手帕替尹秋擦了擦眼泪,笑着说:痛苦吗?我当年见到我父王的尸体时,比如今的你还要痛苦。 别碰我!尹秋猛地朝后一退,面上充斥着显露无疑的抵抗与恨意。 叶芝兰嗤笑一声,伸手捏住了尹秋的下巴,强硬地将她拽了回来。叶芝兰直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记住你现在的感受,你现在有多恨我,我就有多恨满江雪,不尽管如此,你还是不能体会我到底有多恨她,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经历过什么样的痛苦和绝望。 我要杀了你,尹秋眼神似刀,恶寒道,如果你今日不杀了我,来日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我要为如意门所有人报仇! 叶芝兰开怀大笑:我当然不会舍得杀你,我还要拿你折磨满江雪呢,她的笑声凄厉又悲凉,没有一丝畅快之意,何况你又怎么能亲手杀了我?我的确是你的杀亲仇人不假,可我同时也是你的救命恩人,知道么? 尹秋下意识挣扎着,手腕和脚踝都被麻绳磨破了皮,溢出了丝丝血迹,叶芝兰拽紧了她脖间的绳索,声音轻柔得与往常那个师姐无异,她看着尹秋说:你以为你为什么能活下来?那人杀了沈曼冬,将她的尸体丢进了火海,然后他又刻意把你扔到了出生的产房,想将你也活活烧死,是我把你从火中救了出来,在你进入云华宫之前,也是我一直在暗中照看着你,否则你早就死了,断无可能会活到今日! 尹秋身形一滞,颊边滴落的泪水砸在地面,溅起了细小又微弱的尘雾。脖间的绳索在不断收紧,勒的她喘不过气,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被束缚着的双手不遗余力地推着叶芝兰。 你知道我看见满江雪在流苍山苦苦寻觅沈曼冬时有多开心吗?叶芝兰的表情逐渐染上了几丝癫狂,眉目也随之变得些许狰狞,若非她避着沈曼冬,执意要借公务繁忙为由躲着她,沈曼冬就不会死,我看着满江雪在火海里奔走,看着她那张一贯冷淡的脸露出了情急、自责、悔恨,内疚,还有许许多多错综复杂的表情,那一刻,我内心的痛苦得到了莫大的排解,从我离开永夜国之后,我从未有过那样开心的时候,你能明白吗? 尹秋大口大口喘着气,整张脸涨得通红,泪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滴落,叶芝兰欣赏了一会儿她这模样,末了才松了手,兀自说道:可那还不够,还远远不够,沈曼冬在满江雪心里充其量也只是个对她好的师姐罢了,算不上什么特别重要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忘却,沈曼冬的死和如意门的灭亡,并不能永久地折磨满江雪,那不是我真正想达到的效果。 窒息感在叶芝兰松手的那一刻得到了缓解,尹秋狠狠地咳嗽着,擦着墙壁倒去地面,叶芝兰伸手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说:所以我要让你活下来,还要把你送到满江雪身边,让她看着你长大,让你们朝夕相处,成为离不开彼此的亲人。你是个好孩子,乖巧懂事,讨人喜欢,这很好,你也没有让我失望,你果然走进了满江雪的心,被她放在手心里宠爱呵护,这正是我想看到的。到了如今,只要我当着她的面伤了你,或是直接杀了你,那么满江雪势必会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失去你,会比失去沈曼冬更让她痛苦。 此话作罢,她再一次放声大笑起来,整间屋子都回荡着叶芝兰肆意又张狂的笑声,直将那外头的风声也掩盖了去。 尹秋听着她这番话,脑海里忽然回想起了初春时节的金淮城,年幼的她蹲在巷子里,有个人给了她一个馒头,还把她送进了苏家当丫鬟。 原来是你尹秋神情怔忪,嘶哑着声音说,你让我去了苏家,还告诉我一年后就能回到应该去的地方,是你放出了我在苏家的消息,所以师叔才会找到我,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梦。 那不是梦,那是你幼年时期的记忆,叶芝兰直起了身,复又靠回了椅背,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尹秋,说,之所以要让你在外头受那么多年的苦,就是为了让满江雪知道什么叫失而复得,当她听说亡故的师姐还留下了一个孩子,她一定会竭尽所能把你带在身边抚养,尽可能地弥补自己当年犯下的过错。而你的消息一经传开,紫薇教也会知道,那么从你被满江雪接走后,我策划好的一切,就都可以轮番上演了。 师叔没有错,尹秋质问道,你和师叔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 听她此言,叶芝兰扯了扯嘴角,望着窗外的明月道:过节?她苍白的脸映着冰冷的月光,显得有几分透明,谢宜君说过,她原本有意要立我当掌门,可谁稀罕当什么掌门?我从出生起,就被父王当做储君培养,若非国破家亡,我是要当一国之君的人。你觉得,我会看得起区区武林门派的掌门? 尹秋怔愣了一下,看向叶芝兰的眼神自是多了几分诧异。 你入宫那年十岁,我十岁的时候,正在王宫里头读书,许是觉得月光太亮了,叶芝兰挪着椅子躲去了阴影里,父王的后宫美人众多,皇嗣也多,但他偏偏只独宠我一个,因为他与我母后是青梅竹马,感情非寻常女子所能比拟,可我母后被人害死了,凶手是谁至今都还不知。父王为着此事伤心欲绝,杀了不少有嫌疑的美人,他为了弥补我,防止我被人欺负,所以很早就下诏将我立为了储君。不仅如此,他还让我搬离后宫,住在了他的寝殿,他把最好的都给了我,我在王宫里,唯一亲近的人就是我父王。 可是穆德死了。 穆德一死,西翎国也就紧跟着灭亡,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通通都被马蹄无情地踏碎,被刀剑狠狠地撕毁, 而今你十七岁,我十七岁的时候,还是在王宫里,只不过不是西翎,而是永夜,叶芝兰面无表情地述说着,纤瘦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裙,她侧脸看向尹秋,唇边溢出了凉凉的笑,你不妨猜猜,我在永夜,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更深寒重,夜色逐渐变得深沉,涌进来的寒风也在时间的流逝当中变得更加逼人,尹秋迎上叶芝兰的目光,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她看了一眼叶芝兰的心口,低声说:你在永夜王宫经历了什么? 叶芝兰眸底一片灰暗,漆黑的眼瞳像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死水,她冷笑着,声音却仍旧十分的温和:永夜国君要满江雪和亲,她逃了,总得有个人顶上,那么你觉得,代替她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不等尹秋回话,叶芝兰又紧跟着道:满江雪在皇家别院长大,据说她那母亲虽不会功夫,却结识了不少中原武林的侠客,满江雪在她母亲的教导下习了一身好武艺,在关外还有点小名气。那年宫里举办祭祀大典,天降暴雨,满江雪凭一己之力护住了西翎旌旗,救下了一众险些被砸死的臣子,她因着那件事声名大噪,成了西翎上下家喻户晓的人物,我父王也为此接见了她,只不过他们两人没什么感情,也谈不拢,最后不欢而散。这事,满江雪有没有和你说过? 尹秋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就是我恨她的主要原因,叶芝兰说,国破不可怕,西翎打不过永夜,这是谁也无法挽救的事,我身为储君,当然很清楚西翎迟早会走到尽头,所以当永夜国的军将打进王宫时,我非常平静,甚至一点也不慌乱。可那永夜国君入了王宫后,提到的第一件事,却是要见一见满江雪。这个你又知不知道? 尹秋缓缓地点了下头,倒在冰凉的地面没动,叶芝兰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又重新将衣裳给她披好,继续说:满江雪的名气传到了永夜,连国君都知道我们西翎有位小小年纪便武艺高强的公主,那位国君一生骁勇善战,尤爱美色,却是子嗣凋零,膝下一个女儿也无,他听说满江雪外形出众,又身手不凡,便打起了满江雪的主意,当夜就要见她,但满江雪那夜没有入宫,不过我父王和永夜国君私下达成了协议,只要满江雪肯和亲嫁到永夜,他们便可以休战,与西翎和平共处。 尹秋听到此处,忍不住开口道:可师叔是有意愿和亲的,她没有反抗,但是永夜国君出尔反尔,他违背条约杀了穆德,也并不想放过西翎,既然如此,师叔带着伯母逃来中原又有什么错?她难道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要任人宰割吗? 她逃的好啊,她逃了,却是害了我,叶芝兰说,她仗着功夫好,连军将也不放在眼里,两次从永夜王宫逃了出去,可我们这些剩下的皇嗣却没她那样的本事,我那时才跟着师父学习蛊毒之术没两年,别说杀人了,我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满江雪逃走了,永夜国君大怒,他将我父王的美人一个个残忍杀害,之后又把我们这些皇嗣聚在一处当做活靶子,要亲手射杀我们,把我们当成玩物,平息满江雪带给他的怒火。 分卷(175) 于是你就把这一切都算在了师叔头上?尹秋说。 那不然呢?叶芝兰冷哼,她不在祭祀大典出风头,永夜国君就不会知道她的存在,也就不会有和亲这回事,她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被人惦记上了,后果却要我来替她承担,我为何不能恨她? 那不是师叔能左右的事,她也不想变成这样。尹秋不能苟同她的说辞。 可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叶芝兰拔高了声量,垂眸看着尹秋,你说得轻巧,你没经历过,所以你能高高挂起,但你若是亲身体会过我的遭遇,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恨她。 尹秋不想同她争辩,也根本不能用言语改变她的想法,只能闷着不说话了。 叶芝兰道:永夜国君要将我们剩下的皇嗣射杀而死,我们只能在狭窄的囚牢里拼命躲避,如同牲畜一样任人宰割,不只是我,在场的所有人都恨极了满江雪!只不过他们最后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他们若也能留下一条性命,那么今日要找满江雪寻仇的人,可就不单单是我一个人了。 所以,你能猜到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叶芝兰指尖微蜷,一点一点地掐住了自己的皮肉,她咬牙切齿道,我是西翎储君,由我顶替满江雪再合适不过,所以永夜国君没有杀我,因为我的存在,就是他灭掉西翎的证明,他要羞辱我,践踏我,把我放在永夜王宫,让所有人知道西翎国君已死,连储君也在他的掌控之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会让他得到无法比拟的满足感,他要享受这样的战果,我就是他拿来炫耀辉煌战绩的牺牲品! 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墙上的小油灯毫无征兆地灭掉了,屋子里登时陷入了一片昏暗,连窗外投来的月光也随之暗淡下去。 尹秋蜷缩在地面,身体不住地发着抖,也不知是因为冷的,还是因为听了叶芝兰这些话,她胸背一片寒凉,脸上泪痕未干,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那你也应该恨永夜国君,不该恨师叔。 谁说我不恨他?叶芝兰在昏暗里笑了起来,我忍辱负重,对他百般讨好,在永夜王宫里苟且偷生了很长一段日子,后来我终于迎来了一个机会,那就是一年一度的秋猎,我求他带我出宫,他答应了,然后我用骑术和箭术博得了他的欢心,让他放松了些许警惕,等到了夜里,我就在帐子里给他下了毒,喂他喝了毒酒,等他气绝身亡之后,我也喝了毒酒,但我一早就服用了解药,只是昏死了过去,当我醒来时,已经被人扔去了乱葬岗,然后我从坟地里爬了出来,跋山涉水来了中原,想方设法进了云华宫,被谢宜君收到座下成了首徒,再然后,我就开始了对付满江雪的计划。 尹秋听得心中不适:别说了她把头垂下去,额头轻叩在膝盖上,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你历经的一切,都不是师叔害的,就算师叔当初没有逃跑,永夜国君也一定不会放过你们,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杀了他,也报了仇,师叔也是受害者,你们既然同为西翎人,又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你就更应该明白,师叔也有她为难的地方,如果换成是你,眼见穆德被杀,你还会心甘情愿地和亲吗?你肯定也不会。 别跟我讲道理,我懂的道理比你多,叶芝兰反驳道,你以为杀了永夜国那老皇帝就能平息我所有的怨恨?你太天真!这一切本该由满江雪承受,可她躲过了,全都落在了我身上。我就是要让她尝尝痛苦的滋味,要把那些原本属于她的东西通通都还给她!这些年来,我其实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她喂下蛊毒,但我没有那么做,因为那样就没意思了,身体上的折磨,远不如心里的伤痛来得刻骨铭心,我帮助南宫悯灭掉了如意门,眼睁睁看着沈曼冬被一剑穿心,我在云华宫看着满江雪独居惊月峰,孤身一人,我心中的怨愤得到了无与伦比的纾解,要不是那些暗卫弟子出了事,叫我被牵连关进了刑堂,我还不会那么快就对你下手,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那我也就懒得等了,到了明日,我就要给满江雪一记重创,叫她一生都活在悔恨当中,无法自拔! 寒风袭来,吹动了叶芝兰的裙袂与黑发,借着残存的月光,尹秋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疯狂与冰冷的笑意。 那样狰狞的面貌使得尹秋无法抑制地生出了恐慌,这是她在过往的岁月里,从未见过的叶芝兰。 师姐,回头是岸尹秋愣愣地看着她,你已经杀害了太多无辜的人,是时候放手了。 你没有资格劝我放手!叶芝兰勃然大怒,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人能叫我回头!多年夙愿,眼看就要成真,我岂会在这种时候心慈手软?你不是一直很想见你爹娘么,我倒也做件好事,给你这个机会,叫你们一家三口在底下团聚,满江雪不是也很有本事吗?那就看她救不救得了你! 也许是今夜得知了太多惊人的真相,尹秋此时反倒冷静下来,她叹了口气,问道:那你明日到底想怎么做? 叶芝兰哼笑一声,从木椅上起了身,她再度靠近尹秋,摸了摸尹秋的脸,和颜悦色道:我杀过的人,除了姚定城那些难民,其余的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沈曼冬也罢,尹宣也罢,他们虽然都是因我而死,但他们两人也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过你不一样,你入宫这些年,我待你也是有几分真心的,所以我说了,明日你究竟会不会死,我也还不知道,那得看满江雪能不能救你。 尹秋默然片刻,说:你是打算鱼死网破了,就算师叔不动手,掌门和季师姐她们也不会叫你逃走,你煞费苦心这么多年,就为了求死吗? 求死又如何,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叶芝兰说,你不用管我的下场如何,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这话劝说不了我的。你放心,我挑了个好地方,你这条小命留不留得住,就听天由命罢。 见她说完此话就要转身离去,尹秋赶紧叫住她,问道:杀我娘的那个人是谁? 叶芝兰步伐一顿,微微侧首:如果明日之后我能活下来,那时候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她抬起手,虚虚地点了尹秋一下,但前提是,你也得有那个机会。 等一下!尹秋目露乞求,情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也行,那你能不能多少透露一点有关他的线索? 叶芝兰一脸漠然。 我没有害过你,却反过来被你害的家破人亡,你就当是发发善心行不行?尹秋说,我会配合你的,不会给你添乱,师姐,我现在还肯叫你一声师姐求你了! 叶芝兰眸光闪动,站在原地没吭声,良久过去,她才开口道:那个人,曾经和你娘关系要好,她笑了笑,略带讥讽地道,你是见过他的,你也和他关系不一般呢。 第162章 夜半时分,远空传来了几声闷雷,似乎是要下雨的征兆,寒风笼罩着深深密林,卷起了漫空残叶,林子里光影闪烁,远看似星辰,近看才知是一盏盏纸糊的灯笼。 小秋! 尹师姐! 尹秋! 自从尹秋失踪的消息传开,谢宜君便即刻下令四处搜寻,宫里找了一圈没找着,弟子们又在西凤山搜寻了大半夜,到此时已经快把地形都给摸熟了,人却还是连个影子也没见到。 叶芝兰留的书信上虽然写了西凤山颠,但偌大一座山,只要是峰顶,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可称之为山巅,具体是何处她也没明说,弟子们只能将整座山都仔仔细细地找上一遍,季晚疏还带着人去上元城里找了一圈,但也都一无所获。 温朝雨解了袍子搭在臂弯上,热的满头是汗,说: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叶芝兰有心要躲,必然是十分隐秘的地方,依我看干脆别费工夫了,趁早回去休息休息,把精神养好才是正经,大不了明日午时按她说的见了面,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满江雪脸色发冷,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强烈的骇人气势,除了温朝雨和季晚疏,别的人都不敢在她跟前晃悠,亦不敢主动同她言语,连白灵都躲得远远儿的,只敢闷头搜查尹秋的下落,丝毫也不敢松懈。 我们可以提前在周围埋伏起来,等她带着尹秋现身,季晚疏奔波了一夜,裙角都被泥土弄脏了,她环视周遭,说,除非她根本不在西凤山,只是用那封信吸引我们的视线而已,她也许在别的地方藏着。 温朝雨说:你能想到这些,她未尝不会想到,人是肯定不在这里,所以我让你们别找了,该来的总会来,何必费这功夫浪费体力?何况她明日断不可能孤身前来,必会带着一大拨手下,不留点体力明天怎么跟她斗? 她这话倒也不无道理,季晚疏沉吟少顷,看向满江雪道:师叔觉得呢? 满江雪抬头望着夜空,闻言没有回话。 自从得知尹秋被叶芝兰带走后,直到现在,她一个字也没说过,始终一语不发,颇为沉闷。 远空还在时不时地响着雷声,人立于山巅,夜晚的风就更是急促狂乱,无休无止,穿再多的衣物也抵御不了寒意。 见满江雪一直闷着不说话,温朝雨轻叹一声,在她肩上拍了拍,说:你也勿要太过担心了,叶芝兰是冲你来的,我相信尹秋现下很安全,不会受什么苦,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肯定能将尹秋救回来。 是啊师叔,季晚疏一向不会宽慰人,但此刻也绞尽脑汁安抚道,掌门先前已经都安排好了,宫里所有箭术精湛的弟子都在赶来的路上,只要叶师姐一露面,我们就有机会杀了她,保管她有来无回。 要是梦无归那小徒弟在就好了,温朝雨拭着额头上的汗,说,仿佛是叫阿芙?人虽是笨了点,但她那手箭术的确精准,若是有她在,咱们的胜算就大了不少。 季晚疏看了她一眼,这些天来头一次主动与温朝雨搭话道:那你的飞刀呢? 温朝雨摸了摸下巴,摇头:没得比,飞刀全靠臂力,射程有限,弓箭可就不一样了,单打独斗我倒是不会怕了叶芝兰,但她手上有尹秋做人质,我便不敢夸下海口说自己的准头有多准。 更不提她那飞刀乃是近几年才练成的,并非习武之初所学,若非废了一条手臂,温朝雨自然是大刀使得更灵活。 满江雪久久没有言语,两人谈了几句往下也就相继沉寂下去,再有个把时辰天就快亮了,看来想将尹秋找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弟子们纵然都对此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有贸然停止搜寻,都提着灯笼四处奔走,可直到天色逐渐亮了起来,也仍是不见哪里有尹秋的身影。 穹顶积着乌云,闷雷响了一夜也未将雨引出来,到了清晨,手持弯弓的弟子们都隐匿声响躲在了林中,谢宜君在明光殿枯坐了一夜,眼见满江雪等人迟迟不归,便也按捺不住焦躁亲自赶到了西凤山。 怎么样了?几人甫一碰头,谢宜君便赶忙问道,人找着没有? 满江雪靠着树干闭眸假寐,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季晚疏摇了摇头,说:还没有,为今之计只能等了。 谢宜君忧心忡忡道:这可如何是好,尹秋伤势未愈,又还身中蛊毒,她自个儿肯定是逃不了的,有她做人质,我们也不能轻易对芝兰下手,这可怎么办 就是不知叶芝兰如今是个什么意思,温朝雨说,她既然约了我们见面,定然是想来一场最后的了结,但她到底想怎么了结,眼下还真猜不着。 这有什么猜不着的?谢宜君接话道,她打不过江雪,也没办法杀得了她,随便想想就能知道,她肯定是要当着江雪的面对尹秋 咳!温朝雨见她口不择言,赶紧清清嗓子道,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了她一个短命鬼?尹秋肯定能救回来! 谢宜君一顿,仓促间看了满江雪两眼,连忙补救道:是是是肯定能救回来,别着急别着急,可不能自乱阵脚 几人便都默契般地安静下来,给了满江雪一个清净的氛围。风声还在周围盘旋,不肯远去,高空之上的乌云越积越厚,阴沉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砸下来,暗中蛰伏的弟子们在这寒冬时节闷了一头汗,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四野,连呼吸也放得极为轻浅。 然而直到午时如约而至,这西凤山颠却也始终未见得什么人来。 众人都在这等待的过程中愈发焦虑和沉重,大伙儿都提着一颗心,坐立难安。白灵得了谢宜君的令,飞身跃上半空,将这山头快速跑了一遭,仍是不见叶芝兰和尹秋的所在,谢宜君不由烦乱道:再等下去午时都快过了,人到底什么时候来? 你就别说话了,温朝雨一直是几人当中心态最好的那一个,此刻也禁不住有些躁动,迟早都会来的,乖乖等着罢! 谢宜君来回踱着步子,她根本放松不下来,看向满江雪道:江雪,你也别闷着了,快想想她们有可能在什么地方,万一芝兰根本没打算来见我们,而是带着尹秋去了别的地方,甚至离开了上元城,那咱们可要早做打算! 满江雪缓缓睁开了眼,神情出奇地平静,她似乎有了要开口说话的欲望,却是良久也没能发出声音。 温朝雨见状自是没好气道:你别烦她了行不行?她又不是什么未卜先知的大罗神仙,哪里想得到叶芝兰要去什么地方? 我这不是着急么!谢宜君说,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还算我半个徒弟,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这心里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你们都别干站着了,快想想办法啊! 她这话适才说完,便听立在一侧的白灵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失声道:那、那是快看对岸!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便都蓦地回了头,纷纷朝一江之隔的对岸看了过去。 此处乃是西凤山,对面便是云华宫所在的云华山,两山之间隔了一条凤口江,江面宽广,宽度少说也有一里。只见那山巅之上的悬崖边此刻居然挂了个人,正吊在一株延伸在半空的树干上,众人定睛细看之时,又见一道绚烂的白光直冲云霄,猛然炸开,霎时于乌云底下铺就了一片清晰可见的烟火。 温朝雨当即神色一变,骂道:该死!她果然没在这里!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前方的满江雪便一个飞身冲进林间,火速朝山下行去,几乎是在一刹那便没了人影。 分卷(176) 赶紧走! 谢宜君立即吩咐弟子们跟上,其余几人也不敢耽搁,立马朝满江雪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午时还没过,天空便飘落起了绵绵细雨,雷声卷土重来,隐在重重乌云之后,冷风夹着冷雨,很快便濡湿了尹秋的衣衫。 叶芝兰用麻绳将她严严实实地捆着,又在她脚腕上套了一圈锁链,锁链末端乃是一个沉甸甸的铁球,叶芝兰要用两只手才能将那铁球勉强抱起来。 尹秋身上还披着叶芝兰给她的外袍,饶是如此,崖边的寒风也吹的她遍体发凉,连眼睛也不大睁得开。尹秋一夜未眠,眼角还红着,她茫然四顾,问道:这里不是云华山吗? 叶芝兰累得直喘气,咳嗽个没完,她一边将尹秋扶起来,一边回答说:我若往西凤山去,就是送死,这叫出其不意。 尹秋看着她的动作,心里多少也猜到了她想做什么,只得叹气道:你说挑了个好地方,原来是这么回事。 崖边生长着一株粗壮的歪脖子青松,叶芝兰将留出来的绳索朝树干上头抛了过去,又将荡回来的尾端拽在了手里。她没急着把尹秋吊起来,而是立在崖边往底下湍急的江水看了一眼,说:对你而言,这的确是个好地方,下面有江,你掉下去不一定会死,说不定还能顺流直下,被附近的渔民所救,我算是给了你一个生还的可能,不用太感谢我。 经过这一夜的自我调节,尹秋现下的心态已经归于平和。她劝服不了叶芝兰,叶芝兰也不会突然间更改心意,总之一切已成定局,尹秋绝望也好,哭闹也罢,那都只是徒劳无功,根本毫无意义,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坦然面对。 你要真是想给我一条活路,尹秋看着叶芝兰说,就应该把这铁球摘了,有这东西挂在我身上,我还被你五花大绑,又哪来的什么顺流直下?定然是掉进江里就得很快沉到底,没多久便淹死了。 叶芝兰听地发笑,负手而立道:害怕么? 尹秋说:害怕的。 那也没办法,叶芝兰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死后可以变作厉鬼来找我索命,不过我能不能活,目前也还不一定。 那就只能黄泉路上找你报仇了。尹秋说。 倒也行。叶芝兰屈膝蹲下,也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条绳索,绑在了自己的脚踝上,宽松的裙摆垂下来,正好能将绳索悉数遮挡住。 尹秋看了一眼,发觉那绳索贴着峭壁一路往下,看不到尽头在何处,不由问道:这是你给自己留的后路? 叶芝兰嗯了一声,解释道:听说观星台的事后,我便早有准备,用不着满江雪她们亲自动手,我会自个儿往下跳,这绳子嵌在山体之上,直通半山腰,那地方留有一些老旧的栈道,我虽不知是什么人修的,又是何时所修,但拿来落脚倒是没问题,只要不被满江雪等人看出蹊跷,我就能活。 尹秋又是一声叹息:你用心良苦。 你方才说自己害怕,我却是没瞧得出来,叶芝兰看了看尹秋,说,一般人在这种时候,肯定会哭着喊着求我饶他一命,你怎么这般冷静? 尹秋说:我求你,你就会放过我吗? 叶芝兰说:当然不会。 尹秋说:那就没有求你的必要了。 叶芝兰瞧着她,忽然也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说:怪只怪你还动用不得真气,否则以你平时的功力,要挣脱这麻绳其实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不是我要害你,是老天也怕你死不成。 那我自认倒霉,尹秋面无表情地说,你别废话了,我也不想再和你闲话家常,若是命中注定我今日得死在这地方,那也只能听天由命。 叶芝兰笑了起来:你若是见了满江雪,还能保持这份冷静? 尹秋说:你把我打晕罢,我不想看见师叔为我着急。 你也别着急,我稍后的确会把你打晕,叶芝兰说着,将尹秋转了个身,不过在我动手之间,倒是可以让你见见满江雪最后一面。 尹秋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对岸,那里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 目光触及到其中一个雪白的人影时,尹秋平静的心绪到底还是波动了起来。 她遥遥凝望着满江雪,片刻后垂下了眼睫,淡声道:够了。 叶芝兰把手抬了起来,问道: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尹秋仰首与她对视,反问:你呢? 我没有,叶芝兰说,就算这一次我能侥幸逃出生天,往后也没几年寿命可活,想说的话,昨夜也都与你谈得差不多了。 尹秋说:那你动手罢。 你不留几句遗言?叶芝兰说,我可以替你转告满江雪。 尹秋想了想,轻声道:那你就告诉她,若有来生,我还是要和她在一起。 叶芝兰得了这话,面上闪过一丝讶异:你这话听着不大对劲。 尹秋把眼睛闭了起来。 叶芝兰打量她须臾,又问:没别的话想说了? 尹秋无奈道:你想听我说什么?她复又将眼睛睁开,垂眸看着底下的万丈深渊,半晌后才道,如果非要我说点什么,那我只希望你能尽早迷途知返,不要一错再错,也不要再伤害其他人,下辈子再投个普普通通的好人家,说完这话又顿了顿,我和师叔也一样。 闻言,叶芝兰皱了皱眉,似是有些许的愣神:你不恨我? 恨过了,尹秋说,我的恨是一时的,不会像你那样将仇恨永远铭刻在心,那样只会害了自己。我也不想恨一个人,尤其是不想变得像你一样。但这并不妨碍我仍旧想杀了你替所有无辜枉死的人报仇,只是我现下落在你手里,尚且做不到罢了。 叶芝兰默了默,从袖中取出了一条手链,戴去了尹秋腕间。 备给你的生辰礼,叶芝兰说,戴着罢,别弄丢了。 尹秋重新合上了双眼。 叶芝兰倒也不再多言,手起手落之间,尹秋很快便失去了意识,软绵绵地倒在她怀里。 看着那张糅合了沈曼冬与尹宣相貌的脸,叶芝兰蓦然间生出了些许无法形容的滋味,她神情漠然地看了尹秋一会儿,起身拉动绳索将她吊去了悬崖上空,又将末端系在了自己腰间。 做完这些,她才面向了西凤山,从怀里取了一截报信旗花,拉开了引线。 刺目的白光叫嚣着冲上高空,烟火炸开,短暂地照亮了一下乌云。 对岸山巅上站着的人很快被吸引了视线,都在同一时刻折身而去,叶芝兰眺望着那头,喉间发出了一声不为人知的冷笑,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第163章 天色彻底阴沉下来,像是下一刻就要降临黑夜,风雨摧残了山巅上的林木野草,把这个冬日留下来的积雪吹成了一片飞沙。 身后传来了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风里也漫开了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叶芝兰在那盘旋交缠的雨雪里转了身,眼里凝聚了一片闪烁的寒光。 视线尽头,几道熟悉的身影纷至沓来,持弓的弟子们索性不再躲藏,都坦坦荡荡地立在林中空地。利箭撑开弓弦,发出整齐的拉扯声响,对准了崖边那个独立的人影。 凝霜在震颤,牵动着衣裙,满江雪自人群中缓步行出,黑发沾满了雪沫,又很快被雨水浇灭。她眸光冰冷,一向沉静无波的面容染上了几分罕见的沉郁,她紧盯着叶芝兰,锐利的眼神仿佛能将她隔空凌迟,令人胆寒。 两人静静对视,交换着各自的目光,叶芝兰微微一笑,轻声说:你来了。 满江雪声线低沉:你要如何。 先别急,叶芝兰体态端庄且挺拔,身姿气度竟在这一刻与满江雪有些相像,她温和地说,故人相见,总该叙叙旧。 我与你无旧可叙,两人身量相差无几,满江雪却像是在俯瞰着叶芝兰,闲话少说。 叶芝兰转动着竹笛,站在崖边如同一株脆弱的青竹,纵然她站得那样笔直,却还是给了人一种她会在转瞬之间就碎掉的错觉。 她还真是孤身前来,温朝雨抱着双臂,环顾四周,那可就完蛋了,她要是带着人,说明她还想活,这一个人都不带,看来是要打算玉石俱焚了。 季晚疏将对面的情形观察了片刻,蹙眉道:棘手。 江雪万万要冷静,谢宜君站去满江雪身侧,压低声音道,尹秋的命握在她手上,只要我们稍有动作,她就可以松开绳索将尹秋丢下悬崖,就算能用箭矢伤她,她也能在断气之前下手,你千万要忍一忍,勿要激怒她! 她这话分明说的很小声,岂料叶芝兰却是一字不差地听了去,哼笑道:师父所言极是,再让我提醒你们一下,即便你们能伤我,或是将我推下崖底,我也能强撑着一口气催动蛊毒,尹秋怎么都会死在我手里,所以你们的一举一动,可都要想清楚了。 谢宜君神色复杂,既有痛惜,又有痛恨,她眸光晦暗地看着叶芝兰,一声孽徒到底还是没能说得出口。 温朝雨在这对峙的时刻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仅剩的下策,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躲去了满江雪身后,冲后头的白灵极其小声道:带几个人后撤,看看有没有法子能攀着崖壁接近尹秋。 白灵眸光一亮,回了温朝雨一个眼神,赶紧隐匿着动静退去了人群后方,带着几名弟子悄无声息地入了林间。 叶芝兰看得见人头攒动,却不知她有没有看清白灵的动作,满江雪听了谢宜君的叮嘱,强忍着心中的杀意,尽量神色自如道:你要同我叙什么旧。 叶芝兰露出了一个思索的神情,说:旧事太多,一时间倒不知从何说起了,她用竹笛敲打着手心,最后说道,我眼下没有戴面具,你可认得我? 满江雪回答得很干脆:不认得。 不认得也正常,叶芝兰说,但我认得你,我在许多年前就见过你一次,虽仅有一次,但也足以过目不忘。 满江雪眉头微皱,问道:什么时候。 细雨纷飞,寒风肆虐,半空中风雪交替,若是放在平日,这场景倒是有几分诗情画意。然而此时此刻,却只剩了浓厚的萧索与孤寂。 在你九岁入宫那一年,叶芝兰说,你护住旌旗救下一众臣子时,我在轿撵里坐着,目睹了你的壮举,时至今日都还记忆犹新。 满江雪对她此言毫不意外,温朝雨也只是面露了然,倒是谢宜君惊疑道:你是西翎皇嗣?她将叶芝兰与满江雪来回看了看,那你与江雪岂不是 没错,如假包换的亲姐妹,叶芝兰说,我们拥有同一位父王,却并非同在王宫长大,也从未有过一次正式的会面。 不等满江雪作声,她又自顾自地道:父王在你和亲之前就被永夜国君处死了,这事我知道,我也未将亡国的罪过强加于你,我要找你寻仇,是有别的原因。满江雪,你冰雪聪明,不妨猜猜看? 满江雪略一思忖,抬眼道:南宫悯称你为小七,你的身份不难猜,西翎储君乃是幼年丧母的七公主,想来就是你了。 叶芝兰点头:然后呢? 然后?满江雪无端嗤笑,你既没将亡国之罪算在我头上,那就只剩下和亲这一件事了。我来了中原,你们剩下的人要死要活不归我管,永夜国君究竟会如何处置你们,那也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事。但你身为储君,尚且有点价值,他自然会留下你,让你来和亲。 叶芝兰握紧了手中的竹笛,脸上的笑意即刻消散而去,她寒声道:很可笑? 难道不可笑?满江雪上前两步,在纷杂的细雨中昂首挺立,说,世人都将亡国之罪安在我身上,我将这罪名背了那么多年,倒也不介意,但你若要将和亲的事也怪罪于我,那你休想,这罪名我不论如何都不会认。 叶芝兰骤然间怒意腾升,愤恨道:你凭什么不认!若非你逃往中原,永夜国君岂会将矛头对准于我?你身为西翎皇嗣,享尽荣华富贵,受了天家的恩泽,你从出生起就理所当然地肩负起了保家卫国的责任,和亲是你应尽的义务! 我的义务?满江雪嗓音凉薄,话语间透着讥诮,要说享受荣华富贵,我在皇家别院可不比你待在王宫里快活,你也是皇嗣,你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这亲我和便是天经地义,你和便是受尽委屈,你拿道德枷锁捆绑我,倒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哪来的底气站在我跟前大放厥词? 叶芝兰咬紧牙关,目露凶光:若非你在祭祀大典出了那场风头,永夜国君便不会听说你,也就根本不会有和亲这回事!你自己闯出来的祸,却要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承受本该由你承受的后果,这难道不是你的错? 说得好,满江雪冷然道,你身为储君,对西翎的国情如何该是比穆德本人都清楚,你饱读圣贤书,坐在储君的位子上却是毫无作为。穆德耗费大量人力财力要办祭祀大典,向真神祈福保佑西翎子民,这举动真是蠢笨至极,有那银钱铺张浪费,倒不如拨给御敌的军将,镇守边陲。他是个昏君,你也跟着他昏了头,你作为西翎储君,就该及时阻拦,在旁提点,可你什么也没做,你在祭祀大典的看台上食珍馐饮美酒,暴雨来了你便乘轿而走,躲得比谁都快,我一个养在宫外被父王遗忘的公主,进宫的机会少之又少,只在那一次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在你口中却成了祸源。事后穆德命我进宫见他,我向他当面提出了建议,他那般动怒,一眼都不肯多看于我,尔后西翎国破,他却又想起让我去和亲休战了,在你们父女二人眼中,我就这般轻贱不成? 你放肆!叶芝兰喝道,岂容你直呼父王名讳?你这大逆不道之人! 不是天要亡西翎,是你们身居高位者要亡西翎,满江雪蔑视着她,国破势可挡,天命犹可违,怕只怕不敢抗争,只敢怨天尤人。我有本事逃出永夜,你没那本事,便怨不得我,但凡你肯为西翎着想,肯在侧辅佐穆德,永夜虽强劲,却也不是不能抵御,敌军在次年才举兵进犯,那一年里,你与穆德做了什么?一众臣子又做了什么?你们只会等死,也只会在沦为阶下囚后找个寄托怨恨的冤大头。 分卷(177) 狂风乍起,雷声接踵而至,天际边撕扯开两道银龙,霎时间照亮了灰暗的人间,又在下一刻遂然熄灭。 叶芝兰身形踉跄,脚步趔趄,她脸色发白,被满江雪这番话说的哑口无言。 眼见满江雪言辞犀利,半点情面也不肯留,谢宜君听得后背直冒冷汗,赶紧道:江雪!你忍一忍罢,莫要将她激怒了! 是她在激怒我。满江雪毫无退缩之意,定定地直视着叶芝兰。 你,你叶芝兰神情悲恸,原本维持着年轻的面孔忽然间生出了几分违和的苍老,她快要将手中那管竹笛捏碎了,厉声道,你知道我在永夜王宫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我们剩下的人经历了什么?你知道 我没兴趣知道,满江雪无情地打断了她,我和你们除了不可分割的血缘,与陌生人无异,我便是接受了和亲,你们也终归是死路一条。且我那时才十岁,能带着我母亲逃出去已经是历经了九死一生,我连母亲都救不了,更遑论你们。造成这一切的人也不是我,你来找我寻仇,无非是要寻个人泄愤罢了,而你能对小秋下手,也能证明你早已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如意门的灭亡定然也与你有关系!我不找你算账是你藏得深,而今你敢堂而皇之露面,你就别想再活到明日。 叶芝兰倏然仰天大笑:怎么,你还想杀了我?她拽了拽腰间的绳索,半空之上的尹秋即刻晃动起来,你敢杀我吗?你又要怎么杀我? 满江雪摸到了凝霜,将剑柄握得咯咯作响,旁边温朝雨也禁不住唾骂道:疯子!你简直与那阴沟里的蛆虫不相上下!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谁害的你,你就找谁去,关满江雪什么事?又关尹秋什么事?你若当真有本领,就去把永夜国一网打尽,为你父王和你自己报仇雪恨,还嫌你害的人不够多! 你们快别说了谢宜君心急如焚,真把她惹急了,你们谁能将尹秋救回来?!这种时候还斗什么嘴! 叶芝兰看了温朝雨一眼,嘲讽道:你是大善人,我是卑鄙小人,我怎么比得上你?毕竟你被父母生生遗弃,有家不能归,却还愿意替那两个老不死的照看领养回来的女儿,还把她当成心肝似地捧在手心里。你们个个都是正人君子,我怎配同你们相提并论! 温朝雨真是打死也没想到叶芝兰居然也知道她的身世,当下听闻此言不由地一怔,季晚疏就站在她身侧,温朝雨却四肢僵硬,连偏头看看季晚疏的力气也无。 季晚疏亦是始料未及,她也未料到叶芝兰竟然知道这事,余光里瞥见温朝雨杵在原地没了声响,季晚疏暗暗咬牙,憋不住怒上心头,拔剑道:少废话了!你今日到底要如何! 我要如何叶芝兰哂笑起来,无所畏惧地迎着满江雪的目光,是你害的我,我偏就要找你寻仇,永夜国那老皇帝早就被我毒死了,现在轮到你了。我是杀不了你,但我可以想尽一切办法折磨你。 她脚步微移,朝尹秋靠近了些许,狞声道:你说的不错,如意门事变的确和我有关,是我将地底机关的图纸匿名寄给了南宫悯,所以她才能那么迅速地攻上流苍山,你的好师姐被你的冷漠给害死了,包括今天的尹秋,也是被你害成这样的。满江雪,你要为你犯下的一切过错赎罪,你要付出代价! 此话一出,在场的弟子们都不由露出了惊愕之色。 原来是她,是她向紫薇教通风报信的! 真是蛇蝎心肠,此人实在太过歹毒,天理不容! 可怜如意门死了那么多人,这么看来,沈师叔一定也不在了,如今她又要害尹师姐,当真可恶! 温朝雨忍无可忍,垂在身畔的手臂微微后移,将数把小飞刀握在了手心,谢宜君急忙给她打眼色,沉声道:你添什么乱?别冲动! 温朝雨说:我一刀要了她的命! 杀她不难,那尹秋呢?谢宜君将她的手按回去,你便是一刀割破她的喉咙,或是直接给她心口来上一刀,她也绝不会立马就毙命,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都能松了绳索将尹秋扔下去,你负得起这个责?! 温朝雨说:大不了我她想起自己断了一条手臂,立马改口,大不了让满江雪跟着跳崖!把尹秋接住就是了! 糊涂!荒唐!谢宜君说,那可是悬崖峭壁!不是什么房梁围墙,说跳便跳?再说尹秋身上还有蛊毒,你能替她扛么? 我就不信她剩下一口气还能把那笛子给我吹出调来!温朝雨看向侧前方,怂恿道,满江雪!你拿个主意! 雨势陡然变得迅疾起来,濛濛细雨在雷声与闪电交错中很快演变成了瓢泼大雨,另一边的白灵刚沿着崖壁艰难地爬到了尹秋身后,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给逼了回去。 白灵手脚一滑,整个人便在万丈高空之中荡了一圈,幸好她提前给自己绑了绳子,就拴在崖边的树干上。白灵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迫不得已翻身而上,火冒三丈道:怎么偏偏这时候下起了大雨,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落在后方的几个弟子也拽着绳索接连攀爬上来,又急又气道:这雨一下,泥水就跟着淌,别说落脚了,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白灵只得无功而返,温朝雨见了她,自然就知那下策行不通,便又催促满江雪道:快想个法子! 雷雨淹没了山巅,也覆盖了整个天地,光线昏暗下来,视线也随即变得模糊不清。满江雪将匕首自腰间取下,抖成长剑,却是抬手朝一侧掷去,铿锵一声钉在了树上。她缓缓靠近着叶芝兰,在逐渐缩短的距离之中又点了自己的穴道,说:我手无寸铁,又封了内力,你把小秋放了,今日我任你处置。 叶芝兰被那暴雨浇得透湿,她冷笑着,挥手示意满江雪停下来。 你再敢靠近一步,叶芝兰将腰间的绳索松开,死死地攥在了手里,我就立即要了她的命! 她体虚力乏,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拽着尹秋,但尽管如此,尹秋还是在她解开绳索的那一瞬间猛地往下坠落了一截,满江雪的心也跟着一沉。 你直说满江雪目不转睛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尹秋,强忍着翻涌的心绪,你究竟要我怎么做! 叶芝兰观察着满江雪脸上的神情,她又笑了起来,笑得那样张狂,那样畅快。她略略后移,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悬崖,雨势这样大,崖底的光景已经被密集的雨水所遮蔽,连那条江也看不清了。叶芝兰得意洋洋地瞧着满江雪,讥笑道:我要你当着我的面自刎,你敢么? 听清她说了什么,谢宜君瞳孔一缩,立即朝满江雪喝道:江雪!别答应她! 弟子们也都赶紧劝阻起来 师叔!万万不可! 此人诡计多端,您若答应,她一定会出尔反尔! 师叔快回来! 一片情急的话语声中,满江雪静静伫立,目光仍是落在尹秋身上。 叶芝兰将自己的佩剑朝她掷去,并不多言,满江雪抬手接住,指尖在那锋利的薄刃摸了摸。 怎么,怕了?叶芝兰好整以暇,只要你肯自刎,我不仅会放了尹秋,还会自己跳崖,了结残生,从此以后江湖上就少了个祸害,你们云华宫也再也没有什么紫薇教的细作了,这很划算,不是么? 满江雪抬眸看着她:你此话当真。 叶芝兰眼神促狭:当然。 满江雪佯装迟疑,不露痕迹地将左手背在身后,在叶芝兰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个手势。 看见她手上的动作,温朝雨和谢宜君俱是神情一凛。 从前她们几个师姐妹常在一起切磋剑术,那手势乃是师父惯用的,只要师父一将这手势亮出来,蓄势待发的几人才会正式开打。 这是满江雪给身后两位师姐的信号。 温朝雨当即攥紧了手中的飞刀,就等满江雪下一步的举动,谢宜君也紧跟着将双手背去了身后,示意弟子们维持沉稳,不要放箭。 光明磊落满江雪,也有贪生怕死的一天?叶芝兰像是有些不耐烦了,我的耐心有限,没那么多时间让你思考,快做决定罢! 满江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透过雨幕再度瞧了一眼尹秋,片刻之后,她又将视线移到了叶芝兰脸上。 希望你说到做到。 此言一出,满江雪再无半分犹豫,果断将剑刃置去了脖间,干脆利落地割破了那里的皮肤。 霎时间,大片鲜血顺势流淌而出,如同一滴红墨滴落于宣纸,洁净的白衣顷刻间便被血水染透,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 不明情况的弟子们见此情形心神大乱,都纷纷喊道:师叔! 季晚疏脸色一变,想也不想就要上去扶人,谢宜君及时将她一拉,季晚疏趔趄之时,一柄寒光闪烁的飞刀便擦着她的耳际猛地窜了出去。 满江雪摇摇欲坠,在叶芝兰全神贯注的目光当中轰然倒下。叶芝兰脸上一喜,喉间的笑声还未来得及发出,却见满江雪又在下一刻倏然间凌空而起。 白影猛然逼近,叶芝兰脸色骤变,当机立断松开了手里的绳索,同时将竹笛凑到了唇边,眼前人影一闪,满江雪看也不看她,径直就朝那崖下扑去。 与此同时,一柄飞刀划破雨珠猛然袭来,转瞬就映入了叶芝兰的眼帘。 那飞刀速度太快,叶芝兰根本来不及躲闪,她只感到手上蓦地一阵剧痛,垂眸之际,却见那竹笛不知何时已被震得四分五裂,成了一堆废料,就遍布在她的脚边。 地上还散乱着几根淌着血的手指。 活捉! 随着谢宜君一声令下,温朝雨与季晚疏在同一时刻飞身而起,白灵也立即带着弟子们紧随其上。 叶芝兰愣愣地看着自己残缺不全的手,她神色一寒,却又面向迅速围拢过来的众人大笑三声,随后她足尖轻点,当着所有人的面仰首坠下了悬崖。 不能让她死!谢宜君落在人群后方,见状声嘶力竭地喊道,把她拉回来! 季晚疏顺手从白灵身上抽出了绳索,奋力一挥,十分精准地缠去了叶芝兰的脖颈,她正要不遗余力将叶芝兰拉扯回来,谁知就在这危急关头,竟见一道流矢忽地自后方林间爆射而出,带着冰冷的杀意堪堪穿绳而过,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没入了叶芝兰的胸口! 血水迸溅,绳索断裂,季晚疏手里一空,众人齐齐立在崖边,眼睁睁看着叶芝兰堕入深渊,无法挽回。 第164章 谢宜君勃然大怒,在滂沱大雨中气红了眼,破口大骂道:谁让你们放的箭! 弟子们大惊失色,又面面相觑。 回掌门!弟子没有放箭! 我也没有! 那是谁?你们谁放箭了?! 她知道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是谁,她还不能死!谢宜君头晕眼花,简直快要当场晕过去,一群蠢货!谁放的箭给我站出来! 她说这话时,季晚疏已经一声不吭地穿过人群冲入林间,火速搜寻起来。 说不定就是那主谋放的冷箭!温朝雨气急败坏,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 弟子们如梦初醒,赶紧追上季晚疏的脚步,即刻在林子里四处搜罗起可疑人物来。 崖边登时便只剩了零星几个人影。 师叔和小秋白灵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道,完了,这回真完了,下这么大的雨,师叔能看得见小秋吗? 谢宜君眼前发黑,按着额角喝道:有这哭哭啼啼的功夫,还不快去崖底找人! 白灵抹了抹眼泪,趴在崖边朝下方看了一眼,也赶紧叫上了一队弟子朝山下行去。 温朝雨本想和满江雪一同协作,只要叶芝兰眼见满江雪自刎,她自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别人,温朝雨就正好动手打烂她的笛子,叫她没法儿催动蛊毒,可谁能想到竟然有人躲在暗中密切关注,居然在那等关键时刻放了一箭把叶芝兰给杀了。 满江雪那一剑下手不轻,她若是流血过多,不及时包扎,说不定自个儿都难逃一死,温朝雨将谢宜君扶了扶,恨铁不成钢道,所以你就别在这种时候也出状况了!要晕也得等人找到了再晕,稍微出点事就两眼一抹黑要死要活,出息! 谢宜君泪盈于睫,颤声道:这还叫稍微出点事?那可是江雪和尹秋!那是你师妹和你师妹的亲生女儿! 我还能不知道!温朝雨心里也不好受,憋着火气道,别废话了,赶紧去江边寻人罢! 两人火急火燎离开此地之时,半空之上的满江雪正在急速下坠。 大雨淹没了整个世界,将视线糊成了一团看不清的朦胧之景,耳边充斥着破裂的风声,崖壁上的林木狠狠擦过周身,割裂了衣料,划破了皮肤,把人弄得遍体鳞伤,狼狈不堪。 跳崖的那一刻,满江雪还曾短暂地看见过尹秋的影子,然而此时此刻,她的视线尽头除了密密麻麻的暴雨和层层叠叠的树枝以外,却是什么也没有。 她完全看不见尹秋了。 心底无法抑制地生出了绝望和恐慌,这么高的悬崖,尹秋就算能在半路上醒来,她也半点动弹不得,毫无反抗之力,不管她是掉进江里还是落在江边,几乎都是必死无疑。 可满江雪已经追不上她了。 脖间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渗着血,染红了满江雪的半个前胸和臂膀,她没有寻求合适的落脚点,也没有抓住就近的山石或是枝干稳住身形,她只是任由自己的身体摔打在交错的林木枝叶上,再穿过茫茫大雨继续下坠。 世界在天旋地转,风雨肆虐,满江雪在这坠落的过程之中,眼前不断地闪现着尹秋落入悬崖的画面。 还来得及吗? 应该是来不及了。 小秋要是没了,她该怎么办? 浓浓的绝望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心里的痛楚比身体上的伤痛更加让人无法承受,眼中逐渐晕开了一片热意,却又很快被冰冷的雨水所掩盖,满江雪缓缓闭上了眼睛,唇边溢出了温热的血迹。 分卷(179) 第三卷希望小天使们也能继续支持叭,不会有第四卷了,但什么时候完结我目前也还预估不了,很感谢连载期间所有给我留评投喂送温暖的小天使们,我会争取把这文写好的。 这一章发红包哦,明天更新之前留评的都有,啾咪! 第165章 一伙人手忙脚乱地进了船舱,随行的郎中闻讯赶来,吩咐道:呛着水呢!速速把人弄醒! 不等旁人动手,段宁便直接一掌拍在了尹秋后背,只听哇的一声,尹秋登时吐了一大口水出来,她微微睁了睁眼,又在下一刻昏了过去。 哎唷我的小姐哎!郎中痛心疾首道,以后再遇上这等事可别随便动手,这姑娘才从悬崖顶上掉下来,情况如何都还不清楚,您要是一掌把人给打死了可怎么办呦! 段宁哪里知道人溺水后应该怎么相救?她只是想着给尹秋来一掌,帮助她催吐,当下不免惊诧道:我不知道啊!那你快看看她有没有事! 郎中赶紧给尹秋把了把脉,探了她的呼吸和心跳,又检查了一番尹秋口中可有异物,末了才松了口气,却是怪异道:嘿!奇了,绑成这样,脚上还吊着铁球,又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竟然连骨头都没断,除了身上破了不少口子,别的都没什么要紧,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骨头都没断?一名护卫讶异道,这怎么可能?她还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怎么会连骨头都不断一根? 那郎中目光一转,忽地瞧见那铁球的锁链上缠着几根树枝,便欣喜道:必然是途中挂在树上得到了缓冲,这姑娘想必在坠崖过程中是醒着的,眼见自己要落水,说不定还调整了入水姿势,真是命大啊! 段宁先是喜出望外,随后又怒不可遏道:这是哪个黑了良心的王八蛋要杀她!你们几个,赶紧去给云华宫报信! 几个护卫领了命,正要起身往外行去,却在此时又听外头传来了一道极大的落水声。段宁一怔,急忙扯着嗓子喊起来:不会还有人掉下来了罢?快去看看! 护卫们立马鱼贯而出,帘子掀起来的那一瞬间,段宁的视线尽头便倏然出现了一道人影,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她还没看清来人是谁,那人便一阵风似地冲了过来。 小秋! 待看清来者何人,段宁不禁喜上眉梢是满江雪! 然而很快,段宁又变了脸色,指着满江雪的脖子道:你这是被人砍了吗!她将满江雪与尹秋来回看了一遍,愕然道,你们该不会是被人追杀了罢?! 这世上居然有人能伤到满江雪!云华宫到底出了多大的乱子? 一身白衣早已不复往日洁净,血水染透衣料,又被雨水和江水冲淡,成了一种稀释过后的浅红。满江雪将尹秋紧紧抱在怀中,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情急与慌乱,她抱着尹秋的手骨节泛白,还在轻微地发着抖。满江雪第一时间探查了尹秋的呼吸,直到指尖传来了微弱而温热的润意,满江雪才滑坐在地,哑声问道:她如何了? 在场众人除了段宁,没人知道她是谁,但见此情景也都知晓她与尹秋定然认识。那郎中摆了摆手,示意满江雪不要着急,说:莫慌莫慌,幸好我们动作快,将这姑娘及时从水里捞了起来,除了身上那些伤,人没什么大问题,倒是你哎呀!你这伤不包扎可不行啊,快去拿我的药箱来! 侍女应了一声,赶紧跑去那郎中所住的隔间将药箱取了过来。 满江雪浑身透湿,面色苍白,闻言长长出了一口气,沉声道:我无碍,劳烦您先看看小秋。 已经看过了,老夫摸出来她体内有旧伤,现下这外伤倒也不打紧,你宽心罢!郎中说,你脖间这剑伤可比她要严重!来来来,先把人抬去床上,务必要平躺! 护卫们便就七手八脚地要来帮忙,满江雪眼前一阵眩晕,但也没要别人相帮,自己抱着尹秋入了段宁的住处。人刚放下去,那郎中便吩咐小厮将热水送了过来,说道:这么冷的天,趁早给她擦擦身子,擦热乎了!再麻溜儿地给她换身干净衣裳,你们几个姑娘家谁会吹气疗法?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得给她把那气儿彻底顺平喽! 段宁瞪眼道:啥啊?吹气疗法是个什么 她这话还未说完,满江雪已俯身捏开尹秋的唇齿,朝她贴了过去。 瞧见满江雪的动作,段宁才恍然道:哦原来这就是吹气疗法。她今日不仅受了惊吓,还长了见识。 众人便都退了下去,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云华宫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等满江雪给尹秋顺完了气,段宁才又带着侍女离开此处,在外头等着。满江雪手脚麻利地给尹秋擦热了身子,换好了衣裳,众人才又将门打开,探头张望情况。 等人醒了就好,你也勿要太过担心了。郎中入了内,见满江雪没有收拾自己的意思,便就给她处理起伤口来。 段宁瞧着那深深的剑伤,感到一阵肉痛,胆战心惊道:你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又是跳崖又是受伤的,是哪个门派要攻打你们云华宫吗? 满江雪面无表情地坐着,视线牢牢定格在尹秋身上,听到这话半点反应也无。 段宁心中熊熊的求知欲得不到解答,又不敢再多问,只得转身道:行了别凑热闹了,快去给云华宫那些人报信啊! 护卫们早就忘了这茬,得了命令便又即刻出了船舱,谁知他们将将走出去,便听那江面竟然又是一道巨响传来,比尹秋和满江雪先前闹出的阵仗还要大。 段宁下巴都要惊掉了,怔道:不、不会罢莫非还有人掉下来了?感情你们云华宫今天真是来下饺子啦! 无需段宁吩咐,护卫和船工们已迅速朝船尾奔去,大伙儿再一次开始了跳江捞人,没成想这回捞起来的却是个死人。 段宁命人将那尸体拖到了船舱里,看了几眼才冲满江雪道:老天你们云华宫是被山匪打劫了还是怎么着?这人是谁啊,看样子掉下来之前就已经死了,胸口还有好大几个窟窿呢! 满江雪得了这话,缓缓侧首朝门外看了去,她眸光一冷,还未来得及回答段宁这话,便听外头忽然响起了不少叫喊声。 师叔!小秋! 人呢?糟了,不见人,肯定是掉进江里去了! 等会儿!那边有艘船,快去船上看看! 船身即刻晃动起来,不少人影接连落到甲板,头一个现身的便是季晚疏,随后是温朝雨和谢宜君,后头则是白灵和一众紧随其来的云华弟子。 看清舱内景象,众人俱是喜不自胜,没料到满江雪和尹秋还真在此处! 江雪!谢宜君遂然上前,急忙问道,尹秋怎么样了?人有没有事! 一众弟子们也都露出关切神色。 暂时无碍,满江雪握着尹秋的手,看着叶芝兰的尸体道,你们把她杀了? 谢宜君像是这才看见叶芝兰似的,变脸道:你跳崖之后,有人暗中朝她放了冷箭但她身上这些伤口分明是剑伤,怎么回事? 季晚疏蹲下去瞧了瞧,用指尖拨开了叶芝兰心口处破裂的衣料,说:这是致命伤,其余的伤口,应该是她死后才添的。 人都死了还要多补几刀,温朝雨斩钉截铁道:那就的确是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没错了,他肯定担心那一箭要不了她的命,所以才又追上了叶芝兰亲手把她杀了。 可人都坠入悬崖了,白灵不解,就算放箭人是他的手下,他又是怎么做到把人在半路上接住再把人给捅死的? 季晚疏暗忖片刻,行到船舱口眺望一阵,说:我记得半山腰有一条荒废的栈道,兴许叶师姐早有准备也不一定,她主动跳崖时分明胜券在握,她一定留有后路。你们几个,立马去看看那栈道有没有异常,血迹和脚印肯定都被雨水冲干净了,但一定会留有别的痕迹,去查! 几个弟子连声应下,立即飞身入了雨中,朝那栈道行去。 一行人来了这船上,当先注意的自然是尹秋与满江雪,见得她二人都大难不死,众人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白灵目光一转,这才看见立在边上的段宁,不由意外道:段小姐你怎么会在此处? 此话一出,云华宫所有人便都将目光放在了段宁身上。 这是我家的货船,我当然会在此处了,段宁无比享受被众人齐齐看着,眉飞色舞道,这一次,我可成了你们云华宫的大恩人!尹秋掉进水里后,是我让人把她捞上来的,不然她铁定嗝屁了! 除了白灵,云华宫没人认识段宁,连满江雪也对她没什么印象。谢宜君问道:你姓段,又是送货的行商难不成是姚定城的段家? 段宁仰着下巴道:正是! 谢宜君面露明了之色,立即颔首道:那还真是多谢你了,如此大恩,云华宫必然涌泉相报。 那你又是什么人?段宁问道。 白灵赶紧回道:这是我们云华宫的掌门。 一听眼前这女人就是云华宫掌门,段宁顿时又惊又喜:你是谢宜君啊?尹秋说她是你半个徒弟,好得很嘛!那你欠我一份人情! 见她直呼谢宜君的名讳,白灵稍显堂皇,立马转移话题道:段小姐可知这人是谁? 段宁瞧了一眼叶芝兰:不认识,谁啊? 她是姚定城难民中毒一案的真凶,白灵说,是她收买了那位雅先生,还蓄意将罪名要推给你们段家。 段宁两眼一瞪,高声道:原来是她!这么说来,尹秋也是被她所害了? 白灵点头。 死得好!段宁啐道,如此作恶多端之人,该死!老天长眼! 谢宜君叹了口气,行到床边看了看尹秋,凝重不改道:万幸你们两个都没丢了性命,否则我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眼下芝兰已死,危机已解,宫里也没了细作,尹秋往下也就再也没有危险了。好好 脖间剑伤已处理完毕,满江雪冲那郎中道了声谢,一直握着尹秋的手没放,她这时表面看起来已经平静如常,心中的种种情绪却分毫也未消散,只是强装镇定罢了。满江雪说:雨太大,先在此地待着,等小秋醒了再回去。 谢宜君自是没有异议,吩咐弟子们就在这船上稍作歇息。不多时,先前行去栈道探查的弟子们也回来了,禀道:回掌门,我们适才已经看过了,那栈道上头有不少新断裂的痕迹,还留有一条绳索,必是叶师姐提前将绳索拴在了身上,她中箭以后没有坠崖,吊在了半山腰,且我们还在栈道尽头的小路上找到了一把油纸伞,想来应该就是杀她之人留下的。 之前季晚疏率领弟子们在林中追查放箭人,连个影子也没瞧见,没想到那人对叶芝兰的计划这般了如指掌,竟然还能跑去半山腰截杀她。 还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是躲在暗处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都了然于胸,温朝雨倚在门边,思索道,可你们要知道,叶芝兰才被放出来没两日,她不仅要提前挑好地点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还要寻求时机带走尹秋,这些事情加起来,连她自己都确定不了到底何时才能开始。可那人却能这般及时地对付叶芝兰,说明他一定看见了叶芝兰这些天所做的一切,包括她对尹秋下手。那他何不早一点杀了叶芝兰?我若是他,昨晚就该暗中要了叶芝兰的命,尽最大能力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让叶芝兰有和你们见面的可能。他难道就不担心叶芝兰在崖边与你们碰头后,会将他暴露出来么? 谢宜君想了想,说道:可芝兰在崖边却是从始至终也未提到过他,这是不是能说明,芝兰以为自己死不了,所以还想全身而退之后与那人联手? 有这个可能,温朝雨说,但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有了魏城所发生的事,那人自然就能清楚世上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也知道他干过什么恶事,只要脑子没病,就决计不会留下任何一个后患,眼见叶芝兰在观星台一事之后迫不得已自爆身份,他怎么可能不杀她?傻子才会选择和她联手。 那现在就只有梦无归和南宫悯知道他到底是谁了,季晚疏说,可这两人都极为深不可测,也不知她们那边打的什么算盘,这人不好查,他甚至比叶师姐埋得更深。 谢宜君皱眉道:可这人能组建暗卫弟子,证明他也一定是宫里的人,紫薇教的细作倒是死了,他又究竟是哪头的? 也许他不是你们云华宫的人呢?温朝雨沉思少顷,忽然道,先别急着断定他就在藏你们身边,否则叶芝兰明明知道他是谁,却是到如今都还不肯拉他下水,这就很说不过去了。说明那人有可能不在云华宫,叶芝兰今日把他搬出来也无意义,所以她才会对这人只字不提,就是想逃出生天后以此表明自己的诚意,再与那人谈和。 若真如你所说的这般谢宜君紧跟着道,可也还是说不通他为何不早点对芝兰下杀手,倘若换成是我,我必然也会在昨天夜里就把芝兰暗中处置了,决计不会让今日的事顺利上演。 温朝雨耸耸肩:反正都是纸上谈兵,谁能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又或者叶芝兰昨晚一整夜都和尹秋在一起,他也许是不想被尹秋看见他是谁,所以才不好下手。 这就更说不通了,白灵听到此处,拧着眉毛道,他可是派了暗卫弟子去魏城杀小秋的,两个想杀的人聚在了一起,对他来说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温朝雨一顿,正要答上一句,却听满江雪冷不丁地道:可你别忘了,暗卫弟子在魏城并未真的要对小秋下杀手,只是想闹出动静警告梦无归而已。 不错,谢宜君道,他一旦真的杀了尹秋,梦无归势必不会再这般沉得住气,那他也就岌岌可危,所以他当然要顾虑尹秋,这就是他没有在昨夜就杀了芝兰的原因。 温朝雨顿感心累,但心累之余又一愣,心道她累个什么劲儿?她又不是云华宫的人!难不成被满江雪抓来这里吃了云华宫几顿饭,她就还真又把自己当成云华宫的人了?! 分卷(180) 温朝雨便又感到一阵后怕,心道使不得使不得,千万别随便站队,站中间就好,别给自己也惹上一身骚,她已经够倒霉了! 这一番心理活动结束,温朝雨识趣地闭了嘴,再不愿再帮着分析什么,不动声色地退到了一边,扮演起木头桩子来。 大雨始终不曾停歇,也不知这场雨到何时才能消停。谢宜君忧心忡忡,拍了拍满江雪的肩,说:你还伤着,先别想太多了,至少目前的局势已经逐渐好了起来,尹秋既然无碍,你就放宽心些,好生休息一下罢。 满江雪神情疲倦,唇无血色,弟子们入宫多年,几乎从未见她有过今日这般形容,便都上前关怀起来。 不必担心我,满江雪看着尹秋,内心的沉重只增不减,说,我很好。 岂料她说完这句话,却是身形微晃,额上一瞬冒出了一层冷汗,谢宜君察觉对她神情不对,正要问上两句,满江雪却倏然两眼一闭,当即朝后倒了去。 江雪!谢宜君急忙将她扶住,人却已经没了意识。 段宁杵在旁边听了半天的天书,依旧是一头雾水,见状赶紧喊道:李郎中呢?快过来给人瞧瞧! 先前那郎中听到呼唤,即刻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谢宜君与季晚疏将满江雪抬到尹秋身侧躺好,弟子们一片惊慌,对满江雪的突然昏倒都显得十分诧异。 哎呀,她这是流血过多,又忧思过重,病来如山倒啊,郎中把完了脉,收回手叹气道,这俩人都得好好调养才行,咱们这船上药材有限,顶多治治外伤,你们云华宫医者多,本事比我强,还是尽早把人送回去罢,这雨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停不了的,都辛苦一些,跑一趟罢。 谢宜君把眉心掐的血红,闻言便吩咐道:那就听先生的,来,快把江雪和尹秋背起来,即刻回宫! 白灵与季晚疏便就依言照做,弟子们侧身让到一边,由她们先行。很快,云华宫的人接连离开了船舱,朝山上行去。段宁转转眼珠,也一个飞身跟了出去。 哎!小姐!侍女连忙喊了起来,您怎么也走了! 段宁头也不回地道:你们在船上等着!来都来了,不去看一眼那可亏大了! 第166章 公子梵立在雨中,手里的剑已无血迹残存,被雨水洗得锃亮,他又重新戴好了面具,挺立的身影瞧来有种莫名的孤清。 须臾,身后陆续飞来几道人影。 回义父,云华宫一行人已经回去了,他们找到了叶芝兰的尸体,尹姑娘也被救下来了。 剑体入鞘,发出清脆的摩擦声响。公子梵转过身,平淡道:我要听事情经过。 那弟子欠身道:按照义父所说,我们一早便在靠近山脚的地方蹲守着,尹姑娘一掉下来,便落进了我们提前准备好的绳网里,我们本想将她放在江边,但那时候来了一艘船,弟子们不好现身,就将尹姑娘又扔到了江里,好在那船上的人没有见死不救,尹姑娘被他们打捞起来后,满江雪也很快露了面。 公子梵说:确定没人看见你们? 那弟子略显迟疑,片刻后才道:这旁人倒是没有看见我们,只是尹姑娘在途中苏醒过一会儿,也不知她醒来后,还会不会记得此事。 公子梵微微皱眉,叹气道:罢了,她记得也没什么要紧,云华宫的人一定会认为我是忌惮曼真才会救她,由着他们去猜罢,小秋性命无忧便好。 可这样一来,义父不就又成了那弟子担忧道,若是由着他们胡乱揣测您,尹姑娘哪天若是猜到义父头上,定会将您当成恶人的。 公子梵无奈一笑,缓声道:恶人就恶人罢,不过她就算看见了你们,也不知你们是谁的手下,她和满江雪等人暂时都还怀疑不到我头上来。只要等一切事情结束,小秋总会知道我的用心良苦,别人怎么看我不重要,只要她别恨我就好,哪怕眼下因着某些缘故恨上一时,倒也无关紧要。 那弟子轻叹:叶芝兰昨夜与尹姑娘的谈话义父都听到了,那义父接下来又有什么打算? 公子梵沉默少顷,说道:上次与小秋见面后,我本想去魏城找曼真,万幸我没急着走,否则小秋这一次定然难逃一死,既然叶芝兰说的那些都已被我们得知,那么接下来就该去与曼真相见了。但在那之前,他抬起眼眸,问道,蛊毒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闻言,那弟子面露难色:这个唉,这事也犯难,前往关外的弟弟妹妹们倒是来了信,解法是有的,只是那解法 公子梵急切道:解法怎么? 那弟子看了看他,嗫嚅一阵才凑到公子梵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 听清他口中所言,公子梵神色微变,半晌却又笑了出来:这解法很好。 那弟子疑惑道:哪里就好了?关外那些邪术真够害人的,他说着,瞧见公子梵脸上的笑意,不由愣道,义父该不会是想 公子梵嗯了一声:就当补偿了。 但您顽疾未愈,这几年又屡次发病,那弟子眉目忧愁,可这又是目前唯一的解法了要不这事就让孩儿们代替罢,左右那叶芝兰都死了,孩儿不怕! 哪有让你们来的道理,公子梵摆手,如此,那就将去魏城的行程暂时搁置。 他说完,回头朝云华山巅看了一眼,轻声道:看来这云华宫,我还得再去一次了。 雨落庭院,风卷屋舍,满目红枫在风雨中晃得可怜。 积水漫过了阶梯,浮来不少落叶,温朝雨立在阶上,弯腰拾了两片摊在手心里,一语不发地垂眸看着。 惊月峰空空荡荡,满江雪和尹秋都在医阁里头躺着,弟子们听闻她们回来,也都跑到那地方探望去了。视野之中,仍旧是密不透气的倾盆大雨,四下里半个人影也无。 身后响起一道开门声,薛谈揉着酸痛的手腕从房间出来入了廊子,问温朝雨道:护法看什么呢?那两位都被送去了医阁,您不过去看看? 一阵风卷来,手里的枫叶腾空而起,只留下一点冰凉的触感。温朝雨说:去了也是人挤人,我便是看她们两眼,她们也不会因着我好上一些,不如不看。 薛谈心有余悸道:今日实在是太凶险了,那万丈悬崖,又遇上这么大的暴雨,尹姑娘掉下去居然安然无恙,真是福大命大。说起来这尹姑娘确实命苦,才多大的年纪,便已经历了这般多的动荡,果然是人在江湖命不由己啊。 温朝雨望着阴沉的天幕,淡声道:谁说不是呢。 发觉温朝雨兴致沉闷,脸色不大明朗,薛谈打量她片刻,说:护法瞧着不大高兴,有心事? 风急雨促,院子里的积水如浪潮一般涌上了最后一级阶梯,浸湿了温朝雨的黑靴。她脚步微移,黛蓝衣裙在这暴雨天显得比往日更加沉重。温朝雨说:收拾一下,该回去了。 薛谈顿了顿:回哪儿去? 温朝雨说:你在云华宫待傻了不成,忘了自己是哪儿的人? 薛谈一愣:您是要回紫薇教?可是 可是什么?温朝雨侧眸瞧着他,你我的出身是改不了的,云华宫并非久留之地,别告诉我你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薛谈默然一阵,挠着头道:属下打小就入了紫薇教,原本早已习惯了教中尔虞我诈的氛围,可是自从跟在您身边后,我才知道这世上原来是有好主子的。这回来了云华宫,老实说,这里的人可比教中的教徒们友善正直多了,护法我不想回去,当然了,我也知道我这种人不配留在云华宫,他们也不会愿意要我,但我去哪儿都行,就是不想再回紫薇教了。 在跟着温朝雨之前,薛谈其实也跟过别的人,但他脑子不够灵光,做事也不会变通,尤其不像其他教徒那般会笼络主子,是以向来都不受到重视,他是个吃了亏都还不自知的老实孩子。 这样的性子,在紫薇教那种地方只有挨打受欺负的份,他之所以能跟了温朝雨,正是因为少年时期被人抢了功劳,一时气愤与那人打了起来,结果那人受宠,主子非但没罚他,反倒将薛谈好一顿拳打脚踢,骂他平日里不知长进,私底下却晓得争名夺利,还要将他驱逐出去。是温朝雨得知了此事,看薛谈这个受气包被欺负得可怜,主动把他要到了身边来。 其实温朝雨一开始也没想栽培他,只是动了一丝恻隐之心而已,她又经常被南宫悯使唤着跑这跑那,与薛谈见面不多,然而时间一长,接触得深了,温朝雨也就发觉薛谈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人,而她身边恰好就缺个这样的人。一来二去,薛谈成了温朝雨的心腹,主仆二人相伴多年,早已不是简单的上下属关系,薛谈年纪小,有时候还会大着胆子管温朝雨叫声姐。 这些年来,薛谈为着温朝雨东奔西走,还受了不少牵连,吃过不少苦头,温朝雨对他一直存有一份愧疚之心,也想过要将他送出紫薇教给他另找个好去处,可难就难在,温朝雨自己的日子都不好过,她能为薛谈做的,也仅仅只是继续让他留在自己身边有口饭吃罢了。 你觉得满江雪这人如何?温朝雨噤声须臾,忽然问道。 满江雪?薛谈趴在栏杆上,两手托腮,说,是个好人,话虽不多,瞧着也冷淡,但人品没得说比咱们教主那肯定是好太多了。 嗯,比我也强上不少,温朝雨说,我在她寝殿留了信,往后你就跟着她罢。 薛谈说:啊? 啊什么啊,温朝雨说,我的身世你也知道,南宫悯对我有恩,我不能就这样拍拍屁股跑了,但你没必要跟我回去,你就留在这儿,有满江雪这尊大佛做靠山,云华宫没人敢欺负你,便是宜君也不成。 薛谈怔愣道:护法您跟我开玩笑呢罢? 温朝雨不理他,兀自转过身推开了房门,进了屋子才又发现她压根儿没什么行李可收拾。温朝雨便又退了出去,看着薛谈说:放心,虽然我挨过满江雪不少次打,但那也都是因为我要替南宫悯干坏事,其实我跟她也算有点交情,你跟在她身边很好,尹秋也一定会善待你,多的我就不说了,你乖一点,懂事一点,云华宫还是能有你的一席之地。 察觉温朝雨神情认真,怎么都不像是在开玩笑,薛谈傻了,忙直起身子道:护法!您、您不要我了? 是啊,温朝雨冷酷地说,不要你了,倒霉玩意儿,跟着我屁用没有,我这么倒霉,肯定是你霉的我。 她说罢,也不管薛谈反应如何,自顾自踩着积水下了阶。 薛谈急忙也跟过去,两个人在雨中一前一后地走了一阵,温朝雨侧首道:回去! 薛谈望着她,不说话。 你都多大了?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吗!温朝雨斥道,我又不是你娘!快点滚回去! 薛谈鼻子一酸,眼睛也跟着红了。 温朝雨见他这模样,立马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毛骨悚然道:你要敢给我飚马尿,我就把你腿打断! 我不回去!薛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定定道,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温朝雨说:我这会儿要去茅房! 薛谈说:那我在外头等您! 我打死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温朝雨说,去路也给你想好了,新主子也给你挑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薛谈说:回紫薇教就是自寻死路,教主这回肯定不会姑息您的,您就把我带上罢,万一教主再让您去一趟烈火池,我还能接着伺候您! 温朝雨骂道:把你这乌鸦嘴给我闭上,南宫悯要怎么对我,我心里有数,要你管那么多!我数三声,你现在赶紧给我滚回去! 薛谈大喊:我翅膀硬了!我不听您的! 看见他脸上似曾相识的执拗与坚定,温朝雨心神一恍,低声骂了句脏话,直接动用轻功朝院外飞了出去。 薛谈腿脚不便,遇上这样的下雨天断过的关节都要疼痛发作,他使不出来轻功,只能一瘸一拐地追着温朝雨的身影。 温朝雨心里针扎似的,强忍着翻涌的心绪不去看薛谈,她踩着廊角一路飞奔,落去了沉星殿,正要马不停蹄地离开惊月峰时,那小桥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青青身影。 温朝雨身形一滞,霎时间便顿在了原地。 季晚疏撑着伞,在看见温朝雨的那一刻也停了下来,立在那桥上遥遥看着她。 两人隔着帘子似的雨水静静对视,良久过去,也不见谁主动朝谁走近。 薛谈急匆匆从廊角转出来,一声护法卡在嗓子里没喊得出来,他见了那头的季晚疏,心中登时一喜,连忙捂着嘴躲了起来。 你要走?季晚疏穿过庭院拾阶而上,她收了伞,抖抖伞上的雨水,看着地面问道。 温朝雨嗯了一下,靠在廊柱上口吻平淡地说:该走了。 夜晚降临,天早就黑了,沉星殿没人守着,只留了一盏油灯,两人站在抹不开的昏暗里,都没看彼此。 季晚疏把伞搁在墙边,折身时掏出手帕给温朝雨擦了擦脸,说:不去看看师叔和尹秋吗? 温朝雨湿透了,发间的雨水一直顺着脸颊往下滑。她视线低垂,看着季晚疏素白的指尖朝自己伸来,像是能直直触碰到她心里。 看过了,温朝雨一动不动,医阁人太多,就远远地看了一眼。 季晚疏神情专注,把温朝雨脸上的水渍擦得干干净净,低声说:徐长老说她们两人估计都要明日才醒,你要走,至少也当面告个别。 温朝雨压着心头那一股酸楚,闻言没回话。 她本就是想趁着满江雪和尹秋都还没醒,也没人看着她,打算趁机离开云华宫,但没想到季晚疏居然这时候来了。 眼下惊月峰除了她温朝雨就只剩薛谈一个人,季晚疏来此为的谁,温朝雨心知肚明。 分卷(181) 她闷着不吭声,季晚疏也就没了言语,嘈杂的雨声响彻天地,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些许这一阵沉默所蔓延开来的尴尬。 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说不清的微妙。 好半晌过去,季晚疏才又开口道:一定要今日走吗? 温朝雨轻轻叹了口气:迟早都会走的。 季晚疏注视着她,问:那以后还会来吗? 温朝雨如实说:不知道。 如果我让你留下来呢?季晚疏说,你会为了我留下来吗? 温朝雨微怔。 季晚疏说:我不会强迫你,倘使你执意要走,我还可以送你一程,但我想知道这个问题,你会给我什么答案。 廊檐将风雨都阻隔在外,可温朝雨却还是觉得自己就站在雨里。她闭了闭眼,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形势允许,如果你想,我当然会为了你留下来,但现在不行。 季晚疏反应平静,像是料到了温朝雨会这般作答,她轻轻应了一声,对温朝雨这话未作评价,只是拉着她的手入了满江雪的寝殿,又找了一套满江雪的衣物给温朝雨,说:先把衣裳换了。 温朝雨抱着那套衣裳,心中五味杂陈,见季晚疏背过身在小几边坐了下去,她才行到屏风后把湿衣裳脱掉了。 她把动作刻意放得很慢。 烛火飘摇,映出满室残影,季晚疏倒了杯冷茶,捏着杯子却没喝,她听着身后的细微响动,忽然启声道:等你回到苍郡时,我应该就是少掌门了。 温朝雨取了条帕子,一边擦着身上的水一边说:好事。 季晚疏眸中映着那点烛火,视线也不知落去了哪里,她慢条斯理地说:成了少掌门,也就意味着担负起了很多从前没有的责任,我不能再随心所欲地下山,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任性而为。叶师姐死了,我必须要给宫门弟子树立起一个新的榜样,要把所有人的心都稳下来,掌门目前还未年过半百,却是早早地有了退位之心,说不定再过几年,我就又成了真正的掌门。 温朝雨静静听着,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只能回道:这也是好事。 听出她在敷衍自己,季晚疏无声一笑:从我入宫起,掌门下山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过来,我要走她走过的路,被困在这云华宫一辈子。所以你往后若是不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温朝雨穿衣的动作一顿,面上顷刻间露出了几分茫然。 她从未想过这回事。 纵然她和季晚疏因着种种原因到现在也还没有真的在一起,可两情相悦已是不争的事实,她心仪季晚疏,季晚疏也心仪她,这是两人都心如明镜的事。 可这次回紫薇教,温朝雨是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她这条命是南宫悯救的,如若南宫悯为着这次的事铁了心不饶她,她也只能坦然接受,大不了把命还给南宫悯,欠人恩情比欠债还难偿还,所以她只能选择得到了什么,就把什么还回去。 就算南宫悯这次依旧愿意放她一马,她也只会继续留在紫薇教当她的护法,断不可能回到云华宫。 但这样一来,她与季晚疏就的确很难再见面了。 退一万步讲,倘若她便是真的离开紫薇教回到了云华宫,但当季晚疏成了云华宫掌门之后,试问她要以怎样的身份留下来? 一个曾经是紫薇教安插在宫里的卧底,会被云华弟子所接受吗?一个和劣迹斑斑的叛徒在一起的掌门,又会被云华弟子所不耻吗? 哪怕来到云华宫的这段日子里,温朝雨在惊月峰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刁难和白眼,反倒深受弟子们喜爱,但那也仅仅只是少部分人罢了,云华弟子那么多,总有人会因为她的过去和身份抵触她,或许小辈们能看得开,那各峰长老呢?他们又能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她回来? 总而言之,她和薛谈不一样,她在云华宫没有太大可能拥有立足之地。 除非季晚疏不当这个少掌门。 但那又怎么可能? 原本我直言拒绝过掌门,我不想当她的接班人,我甚至连这个首席大弟子也不想当了,季晚疏饮了口茶,舌尖品着那点短暂的冰凉,说,但叶师姐的事情发生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自私,我在宫里学到了梦寐以求的剑术,也受到了掌门和师叔不少的栽培和照顾,作为云华弟子,如若师门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不论如何都不能推辞,所以我先前在明光殿答应了掌门,等年关一过,她就正式册立我为少掌门。 温朝雨愣了许久。 好半天过去,她才挪着步子走到屏风边,看着季晚疏的背影说:那天在观星台,你说你有话要和我讲,是什么? 季晚疏捏着茶杯的手指动了动,她想回头看看温朝雨,却怎么也回不了头。 晚疏?温朝雨唤了一声。 季晚疏搁下茶杯,将五指收拢成拳,说:叶师姐在崖边提到过你的身世,我要和你说的,就是这个。 温朝雨眼睫微颤,倏地加快了心跳。她攥紧了衣袖,声音一瞬哑了几分,沉重道:你知道了? 季晚疏说:知道了。 温朝雨的心猛然一沉,问道:怎么知道的? 家里留着我的出生纸,季晚疏说,上头盖着观音庙的印。 听她此言,温朝雨顿觉无语问苍天。 她想过可能是满江雪说出来的,而在听见叶芝兰那些话后,她也想过会不会是叶芝兰一早就告诉了季晚疏,可没想到居然是那两口子自己没将东西捂严实被季晚疏给发现了。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最想保守秘密的人最终泄露了秘密,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温朝雨百感交集,轻叹道:晚疏 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明白了不少从前不明白的事,季晚疏站了起来,转身看着温朝雨,我曾经以为,横在我们之间的只是不同的立场,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立场根本不值一提,我也终于知道你为何逃避,为何缄默不言,比立场更难跨越的,是我们之间无法扭转的种种关系。 温朝雨迎着她的目光,喉间干涩,说不出话来。 可季晚疏忽然笑了起来,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温朝雨跟前,说:但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吗?不,师门重任我要肩负,家中二老我仍要尽孝,至于你,她伸手揽住了温朝雨,眸中闪烁着点点星光,我还是放不下你,也不会放下你,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随时等着你回来。 你要去紫薇教,我不拦你,这是你想做的事,报恩也没什么不对,季晚疏凝视着她,语气是十分少见的轻柔,但你要答应我,以后还要来看我,不能一去不复返,如果你不愿来,那我在云华宫,会很孤单。 望着那张噙着笑意的面容,温朝雨嘴唇翕动,说:你 我想尽最大能力抚平你受过的苦难和伤痛,也想让你知道,这世上是有人爱你和怜惜你的,但前提是你肯给我这个机会,季晚疏说,那么现在,轮到你做抉择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落针可闻,光影交错间,温朝雨心神恍惚,迟迟也没能给出回答。 季晚疏深深地凝望着她。 两个人在昏暗里相互拥抱,感受着对方的体温,这亲密无间的距离,乍然间让两人都生出了点相依为命的感觉。 许久,温朝雨才平复了那些错综复杂的思绪,她将一切阻碍和顾虑都抛去了九霄云外,她什么也不想了,她只是展颜笑了起来,对季晚疏说:好,我答应你。 第167章 段宁在医阁的偏厅里吃了顿热饭,几个提前来替傅湘送信送礼的护卫也跟着她饱餐了一顿,主仆几个被招待着沐了浴,换了干净衣裳,段宁便斗志昂扬地找到了孟璟,撸起袖子干劲十足道:要我帮着做什么?你尽管说! 已是入夜时分,满江雪和尹秋都在昏睡,情况稳定,是以医阁里留下的人不多。自从陆怀薇住进来,孟璟也在这里住下了,她夜夜轮值,白日里只能睡上两个时辰,这会儿正是疲累的时候,她见段宁主动请缨,倒也没跟她客气,吩咐道:那边的药草是陆师姐要用的,你帮着碾成粉末,再用药瓶分装好。 段宁道了声没问题,跑到碾槽边坐下,抓了一大把药草扔进去,学着其他弟子有模有样地操弄起来。 孟璟背对着她,手上忙活着给满江雪和尹秋配药,说:这回真是多亏了段小姐,救了尹秋一命,我已叫人给你收拾好了客房,等明日尹秋醒来,她与你道完谢你再走也不迟。 段宁说:小事儿么,没什么可谢的,倒是你,你那伤怎么样了? 孟璟说:早已痊愈,多谢段小姐挂念。 那就好,段宁把药草弄得一团糟,自己还觉得自己挺能干,你们云华宫还真是多灾多难,今天这个被人追杀,明天那个被人陷害,搞的我都不敢来了。 孟璟转身在案边坐下,一边称药一边说:还以为你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你还真想入宫拜师学艺。段老爷答应么? 段宁说:他答应就有鬼了,使唤我跑东跑西,要让我把家里的生意熟悉起来才有得商量。不过这次北上是最一趟了,只要我办得漂亮,他就能松口让我来你们这儿了,可这么大的雨,又遇上尹秋这事被耽搁了,也不知道我这批货能不能如期送到。 孟璟看了她一眼,说:若是逾期,也是情有可原,想必段老爷不会怪罪你得先把药材切一切,这样是碾不出来的。 哦,哪儿切啊?段宁四处张望,瞥见身侧搁了把剪刀,问道,用这个? 孟璟说:你身有铡刀,会用么? 段宁便又将那堆药材一把薅起来,再一股脑塞进铡刀底下,说:这有什么不会用的?跟切菜一样简单么! 孟璟见她动作粗鲁,将药材弄得一地都是,不知道捡起来也就罢了,还在那上头踩来踩去,不由叹气道:由此可见你没切过菜这药材虽然不算贵,但也别浪费了,你小心着点,尽量别洒。 段宁哦了一声,又赶紧将地上的药材捧了起来,孟璟见状又扶额道:已经弄脏了那就不要了,这样的天气就算洗干净了也干不了,容易生霉你别往碾槽里放。 哦哦哦段宁连声应着,二话不说便将那碾槽一把扛起来,大步流星地朝门口冲了去。 屋里的几个弟子看得目瞪口呆。 她要干嘛啊? 孟师兄让她不要了,她就扔了呗!哈哈! 可那碾槽里还有不少干净的呢!哎呀,这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做不来事,孟师兄快让她别添乱了。 五指不沾阳春水?那碾槽乃是生铁所制,人家一只手就提起来了,哪个千金小姐有这本事? 弟子们哄堂大笑。 孟璟指尖微蜷,叩了叩桌子,弟子们立马将笑声憋了回去。段宁扛着碾槽回来,重新开始拿铡刀切药材,这次倒是像那么回事了,她沾沾自喜道:甚好甚好,熟能生巧嘛!看来我除了是个练武奇才,还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弟子们忍俊不禁,却又顾念着她救了尹秋不好当面嘲笑。孟璟见她将那铡刀开合得虎虎生风,不免蹙了眉,起身道:罢了,我来罢,这刀快得很,别一个不留神把手伤了。 一股清淡的药香扑面而来,段宁看着孟璟映着烛光的容颜,笑了笑说:担心我啊?算你有良心,我一下就成了你和尹秋两个人的救命恩人,往你可要对我好点儿啊! 放心,孟璟说,如此大恩,自不敢忘,你既想入云华宫,等师叔醒了,我会同她转达一声。 段宁就等她开口说这话呢,当下便欢欢喜喜地应了,更加卖力地帮着干起了活儿。但她粗手粗脚,又从未做过这些事,在家里除了吃喝玩乐就属跑马最多,一个时辰待下来添了不少乱,引得弟子们怨声载道,又不敢当着段宁的面说什么。孟璟只得另寻了个差事将段宁支出去,弟子们才又唉声叹气地同孟璟抱怨起来。 师兄让她回客房休息罢,本来有条不紊的,她这么一来,简直是给大家多找些事来做啊。 是啊师兄,她有这好意咱们心领了,毕竟是贵客,还是别叫她留在这儿帮忙了罢。 说起来这人也真是怪,之前在姚定城她分明娇蛮无礼,怎么一段日子不见,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真是奇了。 你没听她说她想来咱们宫里么?之前在姚定城她仗着家大业大刁难我们,现在轮到她对我们有所求了,姿态自然就得放低一些么。 絮絮低语响在耳边,孟璟不知为何听得心生不适,她在案前抬起了头,透过窗纱瞧见段宁正在清扫着她之前倒在门口的药材,便压低嗓音道:勿要背议人长短,既是贵客,就该多包容,她说着,又偏过头朝尹秋所在的方向瞧了一眼,微微自嘲道,我小时候比她还浑,也比她更蛮横无礼,但也有人宽厚待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都多担待一点罢。 她这话说得很平淡,也无苛责之意,弟子们却是顿感羞愧,纷纷恭敬应下,再不对段宁评头论足了。 等段宁扫完了地,孟璟这边的膏药也已配好,两人一起行到尹秋榻边坐下,孟璟便卷了尹秋的衣袖,耐心细致地给她身上的擦伤上药。 女儿家的肌肤白皙光滑,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遍布其上,干涸的血迹更将那只手臂衬得细腻雪白,落在段宁眼中,反倒有几分不正常的美感。她想起在姚定城初见尹秋时,说一句惊为天人也不为过,可此时此刻,她看着孟璟神态专注的侧颜,只觉她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既有女儿家的秀美,又有少年郎的清俊,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怎么养眼。 竟是比尹秋还要惹人夺目。 段宁不自觉漫开了笑意,打趣着说:男女授受不亲,纵然你是医者,多少也该避讳几分罢? 闻言,孟璟像是也轻轻笑了一下,说:我是男是女,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段宁一愣,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知道? 分卷(182) 孟璟说:我在苍郡被你救下,醒来药也上了,衣裳也换了,你岂会不知? 段宁恍然,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生活所迫,孟璟说,幼年时期是父母这般安排,他们去世我便来了云华宫,早已习惯了男子的身份,这么多年过去,也不好改回来了。 听她提起父母,段宁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个害你父母的黑衣人呢?死了没? 孟璟摇头:还没有,在刑堂里头关着。 还没死?!段宁嚷嚷起来,你也真够沉得住气的,换做是我,当日就一剑要了他的命,你怎么到这时候还能忍得住不杀他? 孟璟说:大局当前,不能只顾一己私利,眼下叶师姐虽然已死,但暗卫弟子背的主谋仍未查清,留着他或许还有用,她说完这话,抬眼看了看段宁,我并非是心善,也并非是优柔寡断,等时机到了,那人该杀就杀,我不会留情。 眼前浮现出那黑衣人在苍郡时的惨状,段宁扬着唇角,盯着孟璟瞧了一会儿,忽然说:喂,你喜欢尹秋是不是? 孟璟上药的动作一顿。 我在苍郡见你深受重伤还惦记着尹秋的安危时就猜到了一点,段宁饶有兴味道,再联想起你为了她来我们段家跟我爹叫板,结果就更加不言而喻了。小郎君,你喜欢人家,人家又知不知道? 孟璟看着睡颜安静的尹秋,眉头微皱,半晌才道:她应该不知道。 但是被我知道了,段宁说,我要跟她告密! 孟璟哂笑一声,拿出绷带给尹秋缠上,说:随你便,你说了她也不会信。 这么笃定?段宁说,她若是信了呢? 那我就给你饭菜里下毒,孟璟说,我这人心胸狭隘,又格外记仇,尤为睚眦必报,你要告我的密,就得付出代价。 段宁低低地笑出了声,戏谑道:看出来了,不过我还就喜欢你这性子,可你敢恨不敢爱,这一点却是窝囊了,跟她说啊!要是尹秋也喜欢你呢?我看你们俩还挺登对。 孟璟犹豫了一下,神色如常道:不可能,她已经有心仪之人了。 段宁立即八卦道:真的啊?是谁! 你若想知道,等她醒来去问,孟璟说,我不想背嚼人舌根。 段宁笑得高深莫测:这样啊,那你只能换一个人喜欢了。 察觉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别有深意,孟璟稍显疑惑,说:又不是更衣,哪能说换就换。 拿得起也要放得下,人活着就得洒脱一些,段宁声情并茂道,已成定局得不到的东西,就别心心念念地记挂着,你把自己吊在一棵树上不肯下来,路过多少人也救不了你啊。 孟璟将她这话揣摩了一番,品出了点别的意外,不由问道:什么意思? 段宁一脚踩上脚踏,倾身凑近孟璟,直视着她说:意思就是,你别在尹秋身上白费功夫了,不如喜欢我罢。 孟璟听她此言,禁不住神色微变,打量着段宁道:你晚间仿佛没吃酒。 没吃,段宁说,我认真的。实话跟你说罢,早在姚定城的时候我就看上你了,一开始不为别的,就是见你生得好看,我这人就爱以貌取人,模样不好的我一律不拿正眼瞧,可是来接触下来,发现你这人有点意思,很对我胃口。怎么样,考虑一下? 孟璟无语凝噎,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过我也只是这么一说,也没有赶鸭子上架的意思,段宁说,儿女情长,自来就靠个你情我愿,这点我还是知道的。来这儿之前我去了趟明月楼,见到了傅湘,我跟她问过你的身世,倘使你愿意,那你和我成了亲,就是我们段家的下一任家主,比在云华宫当差强,很划算是不是? 孟璟在云华宫这些年早就习以为常了被人示好,身边也不乏莺莺燕燕的环绕,但她还从未见过段宁这样直接的。孟璟大感唐突之时又觉好笑,说:八字还没一撇,就扯到成亲上头去了。我和你一样是女子,你不是知道么? 是知道啊,但那又不影响什么,你能喜欢尹秋,我也能喜欢你不是?段宁说,想和我们段家联姻的大户能从姚定城东门排到西门,但他们都只是惦记着我家的家底罢了。我在姚定城是个什么名声我知道,清高自傲的公子哥儿没几个看得上我,能看得上我的也都是些攀权附贵的货色罢了,我不想和那些伪君子成婚,也对男人没什么兴趣,可我老爹那一关不好过啊,这么一对比下来,你简直太适合跟我成亲了,我说得很有道理,对不对? 孟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好一阵过去才无奈道:你对我了解甚少,你又怎知我不是那攀权附贵之辈?她顿了顿,又道,你可知尹秋的父母?他们二人可没有下场。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段宁说,诚然他们与我们的情况有些相像,但本质上却是不同,你我之间又无仇怨不是? 但感情不是儿戏。孟璟说。 但感情可以培养。段宁说。 感情孟璟深觉无力,头一次有了招架不住一个人的感觉,感情容不得弄虚作假,也并非说来便来,我在很久以前就已暗自决定此生不会婚嫁。段小姐,能得你青睐,是我之荣幸,但你我各方面相差甚大,我之于你并非良配,段小姐既是性情洒脱之人,想来也不会耿耿于怀,此事往勿要再提,如有冒犯,我在此向你赔罪。 不罪不罪!段宁豪气万丈地摆着手,直起了身子,就是你拒绝得也太快了,你果真不再多考虑一下? 孟璟摇头轻笑,说:段小姐,请恕我直言,你喜欢一个人,是喜欢这个人的外表多过于内心,而人的相貌正如花开花落,总有凋零衰老的一天,且这世上外形出众者不在少数,你今日可以喜欢我,明日也可以喜欢别人,婚姻大事还是该慎重,尤其你的身份又这般矜贵,就更要谨慎挑选合适的夫婿。 段宁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你是在暗讽我见一个爱一个?哎呀!我不是那种人啦!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没错,但能跟我成亲的人该是什么样子,我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要是换了旁人听了我这话,巴不得立马就来我家下聘呢,但你却是直接拒绝了我,说明你不在乎我家的家财,那你就不是爱慕虚荣的小人,所以你要是跟我成亲,我就更放心了啊! 这姑娘油盐不进,自有她自己的一套理,别人再怎么说也改变不了她的想法。孟璟深谙其理,干脆不与她谈这事了,生硬地岔开了话题,使唤段宁道:那边的柜台上有红白两种药瓶,你把里头的药倒在一起,再用旁边的药汤冲散好了拿给我。 段宁瞟了她一眼,倒也乖乖照做了,但嘴里还是没闲着,继续循循善诱道: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万一哪天我又喜欢上别人了呢?这也说不准啊。但是不管怎么说,你是女扮男装,又无父无母,你这样的条件太适合到我们段家当上门女婿了,就跟那个尹宣一样。要不你就当帮我一个忙?你可以假意和我成婚,婚你想喜欢谁都可以,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咱俩相敬如宾,界限分明,人前装装样子,人还是朋友,这样总行了罢? 孟璟心道这种鬼点子也真是只有段宁才能想得出来了,她佯装耳聋,一门心思都放在给尹秋包扎伤口上,并不理睬段宁。 好在段宁脸皮厚,眼见孟璟不搭理自己,她也不觉得自讨没趣,便站在柜台前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你就再考虑一下嘛,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如果你是担心别的,那我可以跟你保证,等我们成亲之,我绝对不碰你,也不跟你睡一张床,我够意思罢! 孟璟被她接连蹦出来的惊人之语扰乱了心神,不太能集中得了注意力,想忽视都难,孟璟只得无可奈何道:段小姐,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罢,医阁里伤患不少,别吵着人休息。 一个个都昏死过去了,谁能听得见我说话啊?段宁说,我明天就得接着上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都还不肯答应我,那我当然要抓紧时间多劝劝你啊!你嫌我烦了是罢?可我又不想闭嘴,咱们好说好商量嘛。 孟璟揉了揉眉心,被段宁缠得没办法,她只好再度沉默下来,专心给尹秋把脉,不理她了。 段宁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将边上的药汤倒进药粉里,她喋喋不休,也不管孟璟到底听没听见,一个人说的无比起劲。孟璟只觉这屋子里像是飞来了一群苍蝇,吵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正要压着情绪让段宁住口,却见身侧的尹秋不知为何忽地发出一声闷哼,额上顷刻间便冒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唇角边还隐隐有血水要溢出来的迹象。 孟璟一惊,急忙站起身来扶住了尹秋的双肩,轻轻晃了晃她,唤道:尹秋? 天哪!这什么药啊,臭死我了!段宁突然在那边鬼叫起来,你让我配的这个药怕是不能给人吃罢! 她话音将落,一股奇异的臭味便很快蔓延开来,霎时间充斥了整间屋子,外头的弟子们闻着味儿过来了,都大惊失色道:师兄!你们在里头干什么了?! 孟璟扭头朝段宁那处看去,只见她那药碗里也不知都倒了些什么东西,黑乎乎一大碗,如同池塘底下挖来的陈年淤泥一般。孟璟面无表情地看了一圈,又见那柜台上的瓶瓶罐罐没有哪一个的封口是塞好的,便问道:我让你用红白二色药瓶里的药,你用了几个? 段宁一愣,看着那些药瓶说:好、好像都用了完了!只顾着和孟璟说话,她下意识就把那些药瓶里的药都给倒出来了! 弟子们急忙打开门窗透气,孟璟一阵气闷,又觉手背一热,尹秋唇边的血水已经淌在了她手上。见此情形,孟璟赶紧扣住了尹秋的手腕,诊脉间却是摸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之处,她思绪千回百转,倏然抬眼看向段宁道:这药味仿佛能激发尹秋体内的蛊毒,先把东西端出去!她说着,立即将尹秋拦腰抱起,匆匆离开此处,另寻了间未被那气味殃及的屋子奔了过去。 弟子们登时忙作一团,段宁急忙将那碗药端到门外倒进了雨中。果然,隔绝了那气味,尹秋也就渐渐平复下去,孟璟大喜,对身的弟子们说:快去将师父请来!告诉他尹秋这蛊毒兴许有法子可解了! 之前是一直探查不到尹秋体内的蛊毒到底在何处,所以始终没办法对症下药,但方才孟璟分明摸到了那蛊毒的迹象,说不定是段宁歪打正着配的一味药对那蛊虫有影响,只要加以钻研,再多加尝试,往下说不定就能将解药研制出来! 那、那我是不是还立功啦!段宁立在门口,满面红光地说道。 第168章 徐长老用竹刀刮了点药渣,凑到尹秋鼻尖给她闻了闻,尹秋虽仍未苏醒,却是渐渐蹙起了眉,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 这药果然对蛊虫有影响,徐长老将指腹搭在尹秋腕间,笑道,甚好甚好,能探到那蛊虫的动静,接下来就有解毒的方向了。 孟璟将桌上那排药瓶看了看,说:若是放在平时,这几味药是绝对不能混在起用的真是没想到。 段宁翘着二郎腿,坐在边的木椅上,闻言眉开眼笑道:这就叫出其不意!我可真是员福将,给你们云华宫带了不少好运来,这也能证明我的命格定旺夫!她说完这话,冲孟璟眨了眨眼,考虑下? 孟璟噎,被自己的口水呛了呛,忙将脸别了过去。 徐长老说:先把这药渣保存起来,璟儿,你随我去趟藏书阁,先看看能不能找到与此相关的案例,如果能找到,那就离解毒不远了。今夜你不必轮值,怀薇也已脱离了凶险,尹秋与江雪这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让师弟师妹们看着这里罢。 孟璟应道:好,就听师父的。 两人随即起了身,带着那药渣行出了医阁,段宁见没自己什么事了,便也带着队护卫去了客房休息,余下的弟子们继续守着烛火轮值,到了半夜,众人便都倒在矮榻上睡了过去。 天快亮的时候,尹秋被屋外呼啸的风声所惊醒,她睁开眼,先是在床上脸茫然地躺了会儿,等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后,她才猛地坐起身来,匆匆忙忙地掀了被子跳下地去。 待看清此处乃是医阁,尹秋才又松了口气,却是更加迷惘,许是她动静太大,名弟子听着声音醒了过来,跑进里间看,不禁喜上眉梢道:尹师姐?你醒了! 我怎么在这儿?尹秋头疼欲裂,扶着桌角稳住身形,问道,师叔师叔呢? 那弟子上前将她搀了搀,又给尹秋倒了碗水,说:师叔受了伤,昨日就晕倒了,正在隔壁昏睡着呢。 师叔居然受了伤,还晕倒了?尹秋心下沉,连忙脚步虚浮地推开隔壁房门,果见满江雪正两眼紧闭地躺在那榻上,脖间还缠着圈渗了血的绷带。 师叔尹秋赶紧朝满江雪奔去,把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 那弟子便将昨日之事详详细细地同尹秋说了遍,叹道:师叔是失血过多,又忧虑过重,所以才扛不住倒下了。师姐别担心,人没事,只要好好休息,再按着时辰换药,总会好起来的。 没想到自己被打晕之后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听说满江雪为了她当场自刎,尹秋心疼得无以复加,泪水顿时蓄满了眼眶。 师姐才醒,人还虚着,可要注意把控情绪,那弟子关怀道,放心罢,你和师叔两人都无碍,这会儿时候还早,师姐不如再回去养养精神,师叔这里我来守着便是。 尹秋呆呆地看着满江雪,努力调整了番心态,摇头道:不必了,你下去罢,我想陪着师叔。 那弟子见状也未坚持,遂退出房门将其余几人也都叫了起来,众人忙活了阵,给尹秋送了热水和饭食,又把孟璟开好的药煮了起来。尹秋洗漱番,根本没食欲吃东西,等人都出去了,她才喉头哽,无声地落下泪来。 分卷(184) 傅湘耳鸣目眩,被傅岑这番话说得伤心欲绝,她声泪俱下道:相伴五年,女儿品性如何,我不信父亲半点不知!对于楼主之位,我其实向来不屑顾,若非若非!她顿了顿,强行将实话憋了回去,总之比起楼之主,我更向往天高海阔的自由江湖!您说人是我害的,空口无凭,您且拿出证据! 傅岑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你要证据是不是?他说着,身后的赵管家立即会意,从袖中取了个小巧的荷包出来。 你房里的丫鬟在几日前将这东西拿给了你母亲,说是你特地叫人配的安胎香,可里头实际装的却是堆毒物!傅岑将那荷包把丢到傅湘胸口,从你离开云华宫回来的那日起,这荷包就日日戴在你身上。你的随身之物,你的贴身丫鬟,还有你独份的杀人动机,你还说人不是你害的! 傅湘心头震骇,紧紧攥着那荷包这东西还是她离宫那年尹秋绣给她的,明月楼人人都知道她宝贝这荷包,用旧了也舍不得换,是珍爱之物。 不是我不是我!傅湘极力辩解,这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那丫鬟呢?您把她叫来,我要与她当面对质! 我也要问你那丫鬟去哪儿了!傅岑咬牙切齿道,你母亲今日在房里滑了胎,大夫来了之后就闻到她身上气味有异,问才知道是你那荷包搞的鬼!我先前让人去找那丫鬟问话,人早就不见了!她若不是心虚,若不是担心日后事发会被你拿来顶罪,她跑什么! 这刻,傅湘百口莫辩。 尹秋送来的那封信还攥在手里,傅湘着实没想到她预料到的凶险竟会来得这么快,傅湘原以为那幕后之人会冲着她本人来,却不料他竟是挑着傅岑的痛处下了手,这招毒辣至极,简直比直接对傅湘下杀手还要来得令人猝不及防。 物证在手,人证虽不明下落,但她身上的确有杀人的动机,眼下傅岑正在气头上,他只会相信他看见的切。傅湘虽悲愤交加,却也清楚自己此时辩解无用,干脆冷声道:够了,既然您认定我就是毒害母亲的凶手,那我也不挣扎,您要如何处置我,给个痛快话! 你!傅岑见她不仅不知认错,态度反倒如此不敬,更是火冒三丈,斥道,孽障真是个孽障!来人! 队弟子傻愣愣地站在门外,听到传唤却是不敢动。 杵在那儿干什么!把她给我送到禁闭室关起来!傅岑声色寒凉,看着傅湘道,从即日起,楼中再无什么少楼主!你若是肯认罪,我尚且顾念父女之情饶你命,可你若是不知悔改,我就只能将你交给罗家家主,你是死是活,便由不得我做主! 第169章 轰隆一声,屋外骤然响起了一道闷雷,尹秋在睡梦中被那雷声吵醒,下意识撑身坐起,闷了一脑袋的汗。 雷声余音犹在,好似就萦绕在耳边,寝殿里一片昏沉,没有点灯,只有外间的廊子里挂了几盏灯笼。 天是黑的。 尹秋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神不宁,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摸着黑披好了衣,掀开帘子去了大殿,外头没有满江雪的身影。 师叔哪里去了?尹秋倚在门边,声音是刚睡醒后的低哑。 院子里人不多,几个弟子正聚在一处玩儿着飞刀,听到问询,便都纷纷回身朝尹秋看了去。 应该是去明光殿了罢,先前师姐睡着后不久,有人来了惊月峰把师叔请走了。 额上的汗来不及擦,晚间的凉风吹得尹秋一个哆嗦,她抬头看着天幕,缓了会儿精神才说:什么时辰了? 弟子们异口同声地回:戌时末了。 心口还在怦怦直跳,怎么也不能平静,尹秋掏出手帕拭了拭汗,说:今日是除夕,年夜饭都吃了,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待着?下去休息罢。 一名弟子笑道:我们若是去休息,沉星殿就只剩师姐一个人了,师叔走的时候特地交代过,让我们留下来陪一陪师姐。 尹秋攥着那帕子,脸色不大好,问道:可有白灵的消息? 弟子们交头接耳,都摇起了头:还没呢,便是快马加鞭起码也得过了初四才能回来罢,估计昨日刚到明月楼。师姐放心罢,季师姐已经在上元城里头守着了,白灵师姐若是回来,咱们很快就能得信。 尹秋按着胸口,深呼吸一口气,闻言在原地愣了半晌,末了才道:好,你们先下去罢,大过年的宫里难得悠闲,不必守着我,记得少吃酒,别太晚睡。 弟子们欠身应下,欢欢喜喜地退了下去。 人影接连消失,风势也随之减缓下来,之前那道雷声来得突然,此刻倒是再没听见了。尹秋愁眉不展,心里头一直记挂着傅湘的安危,她一边宽慰自己不要多想,一边却又止不住地心慌,总感觉要出事。 就这般闷闷不乐地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尹秋在冷风里平复了些许浮躁的心绪,她正要打算转身入殿时,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听到那动静,尹秋心下一喜,以为是满江雪回来了,她连忙探出头去看,却见昏黄灯光之下,来的竟是多日不见的公子梵。 父?您怎么尹秋略感意外,急忙扫了一眼周围,见四处都已无别的身影,她才赶紧拉着公子梵入了殿中,顺手关上了大门。 怕什么,公子梵唇角微弯,露出个和善的笑来,人都走了,没人看见我来。 您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尹秋扒在门口往外看了看,万一被人瞧见怎么办? 门被关上,外头的昏光也就被阻隔在外,两人站在阴影里,都不大看得清彼此。公子梵说:没有万一,我不会做毫无把握的事,满江雪不在,那些弟子们又都走了,你尽管放心。 听他这么说,尹秋倒也勉强松了口气,立马问道:父不是去魏城了么?您怎么会这时候跑来找我? 今日是除夕,公子梵说,既是过年,当父的也该来看看你。 尹秋得了这话,不由笑了起来,说:若非不能光明正大地见面,其实该我主动向父拜年才是。 你有这个心便好,公子梵朝尹秋走近了几步,微微俯身打量她,来,让我瞧瞧你身子如何了。 尹秋朝他伸去一只手,公子梵便将指腹搭在了她腕间,尹秋说:父还没回答我,你不是要去魏城么? 公子梵看了她一眼,温声道:有点事耽搁了,今夜与你见过面后,我就得立即启程。 什么事耽搁了?尹秋下意识问出这句,问完又觉得这话不妥,便紧接着道,宫里出了事,父神通广大,不知可有听闻? 公子梵将视线落在尹秋手上,闻言反问道:何事? 上次相见,我曾经和您说过,宫里的细作是无悔峰的陆师姐,尹秋说,我们搞错了,陆师姐是被冤枉的,真正的细作其实是大师姐叶芝兰,父知道这个人么? 公子梵略一思量,答道:听说过,是谢宜君那位座下首徒? 正是,尹秋说,小七是她,吹笛人亦是她,还有泄露地底机关图纸的人也是她。 图纸也是她泄露的?公子梵收了手,仍是没看尹秋,她与如意门有什么仇? 尹秋叹气:她与如意门半点仇怨也无,她仅仅只是为了对付师叔,才会帮南宫悯灭了如意门,不过她已经死了,掌门本想将她活捉,再问出那些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是谁,可没想到那人一直在暗中观望,还越过我们所有人把她杀了。 寒风流连在门口不肯离去,没有点灯的沉星殿在这风声里显得更加冷清。公子梵听完尹秋这番话未作点评,只是问道:你的内伤倒是有所好转,但我见你这手上又多了不少外伤,怎么弄的? 尹秋担心满江雪会突然回来,便将那日所发生的事同公子梵简要概述了一遍,她心里不大太平,讲完便又将公子梵带到了西侧的窗前,道:长话要短说,我还不知师叔何时回来,你若是听到响动,待会儿就直接跳窗走,千万别被师叔撞见了。 公子梵见她慌慌张张的,不禁笑道:说了让你放宽心,她不会那么快回来的,不必害怕。 发觉他听完自己的话反应很是平静,尹秋多少觉得有些奇怪,问道:我说了这么多,父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公子梵看着她手上的伤势,埋头道:这叫处变不惊,人都已经死了,惊讶也无用。 尹秋顿了顿,又说:可我还提到了我娘这个您也不惊讶吗? 公子梵沉默片刻,叹气道:也许是因为我早就猜到过曼冬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你方才提起她被那人暗算,我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说完这话,摸了摸尹秋的脸,人死不能复生,痛惜也是枉然。如今最重要的是你,只要你没事,那就什么都好。 他脸上的面具泛着零星冷光,使人无法分辨他现下到底是何表情,尹秋看着公子梵,心底在这一刻无端生出了些难言的异样感。 她原本以为公子梵听说沈曼冬已死的消息后会大受打击,所以她方才叙说此事时还格外小心翼翼,也极为斟酌用词,可没想到公子梵居然这般平静,他甚至没有表露出分毫的心痛和惋惜。 这合乎常里吗? 一个深爱沈曼冬那么多年还对她女儿百般照拂的人,在听说她的死讯后怎么会是这样淡然的反应? 对于沈曼冬的死,尹秋纵然也早有心里准备,但当她亲耳听到时仍然觉得天都要塌了。她一方面觉得意料之中,另一方面却还是无法接受,她和公子梵对沈曼冬的感情虽然不能混为一谈,但从她认识公子梵起,尹秋就知道他对沈曼冬有多痴情,他甚至为了沈曼冬终身不娶,这样一个用情至深的人,不论怎么想,他都不该是眼下这般的冷静。 尹秋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是思索良多。 要么公子梵的确如他口中所说,他是早有预料,所以当下并不感到多么意外,要么他是在此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沈曼冬已死的真相,所以他才半点也不吃惊。 前者如何,尹秋现在无法判断,但倘使是后者,那么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在如意门事发当年,还是在叶芝兰把她关起来的那天夜里? 有关沈曼冬的死,叶芝兰在崖边未曾提过,如若公子梵不是在多年前就知道了,那就只能是在那天夜里亲耳听见的。 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在暗中目睹了一切,而这些天来所发生的种种事件,他其实也无比清楚,根本无需尹秋转述。 所以他先前说因为别的事耽搁了没有去魏城,指的就是叶芝兰这件事吗? 那叶芝兰会不会就是被他杀的? 如果是,那公子梵会不会就是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 乍然间思考到这些,尹秋顿时后背发凉,越想越心惊,手臂上顷刻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发觉尹秋忽然间四肢僵硬,公子梵低垂的眼眸暗了暗,问道:冷? 尹秋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尽量神色自如地笑了笑,说:更深寒重,有一点。 公子梵像是能洞悉她在想什么,也跟着笑了一下,说:小姑娘不要说谎,你不是冷,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尹秋说,你在怕我。 尹秋一瞬无比恐慌,但也极力稳住了心神,说:我怕你做什么? 公子梵看着她,轻叹道:你不必怕我,他说着,倏然伸手点了尹秋的穴道,除了满江雪,这世上你唯一还能够信任的人,就只有我了。 你尹秋神情微变,挣扎起来,你点我的穴做什么?! 公子梵说:自然是为了救你。他说完这话,从怀中取了粒丹药出来,塞进了尹秋嘴里,强行让她咽了下去。 这是什么?尹秋大惊,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反正不是毒,公子梵将尹秋抱到寝殿的床榻上放了下来,从容道,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不过我已经说了,你可以信任我,谷里的孩儿们已经查到了解毒之法,我今日来找你,为的就是此事。 听他此言,尹秋愣了愣,说:你要给我解毒? 公子梵点头:是。 尹秋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怎么解? 公子梵垂眸看着尹秋,迟疑片刻却没答这话,而是轻声笑了起来。他柔声说:小秋,不要怕,你睡一觉就好了,父能为你做的不多,不管你方才想了些什么,你都要记得我不会害你。等你的毒解了,这事应该瞒不了满江雪太久,她若问起,你要实在搪塞不了,就将我的事告诉她也无妨。 借着廊子里的灯光,尹秋定定地看着他,不由问道:你到底是谁? 公子梵没有说话,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刀,在腕间割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温热的血水登时流淌下来,弄脏了尹秋的衣裙。 你干什么?尹秋在昏暗里睁大了双眼,你先说你要怎么解毒?! 公子梵还是没吭声,他将五指收拢成拳,送去了尹秋唇边,血水顺着唇齿直往咽喉下滑而去,尹秋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吞咽。 父!尹秋被呛得咳嗽起来,大喊,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别说话,公子梵轻轻笑着,他用另一只手在尹秋胸口拍了拍,哄小孩儿似地哄着她,等你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很快就能变回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秋,等你好了,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你千万要牢记,父不论如何都不会害你。 他话音一落,一团柔和的光晕即刻在他掌心亮了起来。 胸口猛地传来了熟悉的剧痛,尹秋大口喘着气,不多时便已说不出话来,公子梵又在腕间补了一刀,更多的血水涌进了尹秋的唇齿。 分卷(185) 昏暗被撞碎,床帏间的这一方小天地,登时像挥洒来了一片月光。那团光晕愈涨愈烈,尹秋体内的痛意也愈发不可忍受。 不过很快,她就感到头脑渐渐晕眩起来,意识彻底消失前的那一刻,尹秋半睁着眼眸,已然看不清公子梵戴着面具的脸。 她只看见了公子梵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这是师父今日新研制出来的药。孟璟举着小油灯在案前坐下,为对面的满江雪沏了一杯清茶。 藏书阁夜间不准见火,两人待在外厅,四周没有书架,只有供人休息的桌椅。那灯火细小如豆,烛光微弱,只能照亮案面上的书册和一个小药瓶。 满江雪呷了口茶,看着孟璟将那药瓶的封口打开,倒了一粒漆黑的小药丸出来,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登时在两人的鼻息间弥散开来。 依照那几味药,我和师父对比过,在古籍上找到了叶师姐所制的蛊毒,孟璟将手边的书册翻开,朝满江雪跟前推了过去,此蛊名为失心蛊,算是关外的蛊毒之术里较为温和的一种。 满江雪看了那书页一眼,没什么心思细读,说:温和? 嗯,的确是温和,孟璟说,若无养蛊人的主动操控,这蛊虫待在人体内并不会无故发作,而这书上所记载的其它蛊毒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人吃下去就会在极快的时间里被折磨而死,所以我才说它温和。 满江雪表示明白,问道:那又是怎么个失心法? 孟璟说:温和不代表没有丝毫攻击性,就算养蛊人不操控,它若在人体内滞留久了,也会慢慢吸食掉人的精血,至多一年,中蛊人就会逐渐变得体弱多病,卧床不起,还会痴痴傻傻丢了心智,到最后再演变成七窍流血,不治而死。 满江雪皱了皱眉,瞧着那药丸说:这是解药? 孟璟长长地叹了口气:还不是,它目前的作用只能让我们探查到蛊虫的活动迹象,若想解毒,就还差一味药引。 满江雪说:什么药引。 孟璟面露难色,嗫嚅半晌才道:要养蛊人的活血。 满江雪一愣,捏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收紧了几分。 这种蛊虫从幼年时期起,就需要养蛊人用自己的血来喂养,靠这种法子养出来的蛊虫,除了养蛊人以外,其余人的话它一概不会听,孟璟垂着头,不敢看满江雪,声若蚊呐道,意思就是,如若没有养蛊人的活血,这枚丹药就算让尹秋服用下去,那蛊虫也不会吃,且这药的气味还能反过来刺激蛊虫,让它在没有主人命令的情况下攻击中蛊人所以这药吃不得,而真正的解药也做不成了。 叶芝兰已死,她的尸体都被火化成了一堆骨灰埋了起来,这世上哪里还有她的活血? 我已叫人在叶师姐房里搜找过,没有找到任何她留下来的药物,孟璟越说越小声,挫败之情溢于言表,也许她做过解药,但我们根本找不到 厅中一时寂静。 许久,满江雪才又开口道:那除了研制解药,还有没有别的方法? 孟璟将那药丸装了回去,闻言噤声片刻,说:有是有,但 是什么?满江雪问得很快。 孟璟犹豫一阵,末了才将视线移到满江雪脸上,吞吞吐吐地说:古籍上写了,如若没有解药,就做不到直接将蛊虫在人体内杀死,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要一个功力深厚的人,强行将那蛊虫逼出来。 听闻此言,满江雪稍微缓和了点凝重的神色,她将手里的茶杯搁下,轻声道:这个我有想过,就是不知可不可行,你将具体该怎么做说与我听听。 师叔,这法子太凶险了,绝不只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孟璟难掩倦色,疲惫道,我知道您武功高强,可这过程中一旦稍有不慎,尹秋可是会死的,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满江雪略显急切,追问道:到底要怎么做,你直言便是。 孟璟眉头紧蹙,在心里组织了一番言辞,答道:首先要让中蛊人进入假死状态,这是为了迷惑蛊虫,让它相信自己没有附着于活人躯体,而是待在一具尸体内。尔后施救者要把自己的血喂给中蛊人,等蛊虫喝得半饱时,才能开始用真气相逼。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血是不能停的,当蛊虫发觉中蛊人已死,又有外力干扰,它自然会跟着新鲜的血液跑,可即便它被逼出来了,施救者也不能轻易中断内力,还要继续护着中蛊人的性命。而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施救者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蛊虫,那么它就会顺应天性闻着味道往血液的来源之处爬去。也就是说,它虽然可以离开中蛊人,但它也会很快钻进施救者的伤口。师叔,我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满江雪默然片刻,说:明白了,她顿了顿,要想救小秋,就得将蛊虫引到我自己身上来。 孟璟沉重道:正是他将手里的医书攥得发皱,哑声道,且这法子还不一定就能成功,饶是成功了,施救者的功力也回不来了,倘若情况凶险,施救者甚至会将毕生所练的功力全部耗尽,那就那就成了个废人。再加上身中蛊毒,那么施救者的境况,只会比尹秋更加棘手,说不定连自身都难保。 满江雪听完他这番话,沉默少顷道:既然如此,那就 师叔没等她说完,孟璟便打断道,此事绝非儿戏,您一定要慎重考虑之后再做决定。 满江雪静坐须臾,唇边溢出了点笑意:不用考虑了,她说着,托着裙面站起了身,你也说了,这是唯一能救小秋的办法,我若不救她,那她就只有不到一年的光景可活,我不能看着她死。 瞧见满江雪极少在外人面前展露的笑容,孟璟怔了怔,咬紧牙关无声地挣扎了片刻,忽而也跟着起身道:要不让我来罢。 满江雪得了这话,看了孟璟一眼:你? 孟璟侧着身子,没看满江雪,她垂着头,语气里带了点自嘲的意味:左右我也是个废人,在这世上无足轻重,也没人在乎,死了就死了。只要师叔在旁催动内力,我可以用我的血来吸引蛊虫。 闻言,满江雪不免感到意外,方才舒展开来的双眉又皱了起来。 远离了长案上的灯光,孟璟整个人像是融进了黑暗里,她闷了一阵,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转过身迎上了满江雪的目光,不卑不亢道:师叔,我知道您和尹秋情投意合,但我但我其实也对她有意! 听她此言,满江雪眼睫微抬,眸中的光华闪了闪。 孟璟捏紧了掌心,明明在满江雪跟前毫无底气,却还是强忍着那份无地自容,坚定地道,我心仪尹秋很久了,我很喜欢她。也许在旁人眼里,我只是个山野农户出身的穷小子,配不上尹秋,我小的时候还恨过她,欺负过她,可我已经知道错了,这些年来,我也力所能及地弥补她了,纵然我做的还远远不够,尹秋也早已心有所属,但那并不妨碍我继续喜欢她,在我心里,师叔也的确是最适合陪伴尹秋的那个人,所以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在一起!我愿意救她,我这条命不值钱,可师叔不一样,您要是出了事,尹秋一定会很伤心,那也不是我想看到的师叔,我是认真的,让我来罢! 满江雪静静看着她,久久没有言语。 孟璟在她的目光下无处躲藏,也难以动弹。她把自己扒光了,明明白白地袒露给满江雪看。这不是一件易事,她抛弃了从小到大都竭力守护的尊严,头一次对一个人展露了自己的内心,她为着这样的直白而战栗,也为自己的勇气而感到欣喜。 纵然那点欣喜,是这样的卑微和不值一提。 两个人隔着一方长案,安静地对视着。良久过去,才见满江雪叹了口气,说:首先,人活着都有自己的价值,你不必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至少小秋很在乎你,她从小到大都没记恨过你,还一直将你当成好友,她说完这话停了停,又道,其次,一人做事一人当,小秋会有这样的性命之忧,我难辞其咎,那就没有让你来救她的道里,包括别人也不行。 孟璟急忙道:可是 没有可是,满江雪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知错能改,你也是个好孩子,这些年你在宫里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你并非是你自己口中说的那般轻贱,你喜欢小秋没错,想用自己的性命救她也没错,但我却不能让你冒这个险,此事往后不要再提,你的心意我清楚了,但我不会替你转达小秋,等她痊愈之后,你自己去同她说。 孟璟失魂落魄道:但这法子实在太过凶险,万一您出了事,那尹秋她 满江雪说:若真出了事,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护住小秋,不会让她发生意外,她看了孟璟一眼,眸光变得温和起来,倘若我能成功,小秋往后就得拜托你了,你要替我照顾好她。 孟璟红着眼,站在原地没了声音。 只有一年可活的话,我会在死之前离开小秋,满江雪说,她只要记住我平时的样子就好,等我死了,你务必要保护好她,知道么? 孟璟喉头一哽,流泪道:师叔 那么今夜你我所谈,记得要对小秋保密,满江雪说,在事情成功之前,你不能和她透露一个字。 孟璟掩面痛哭,颤抖着声音呜咽了几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满江雪看了她一会儿,行到孟璟跟前摸了摸她的头,随后她转过身去,拿起了案上的药瓶,缓缓踱着步子离开了藏书阁。 第170章 前几日的暴雨冲刷了山林的积雪,夜晚的云华山不见雪景,乃是一片疏朗的夜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寝殿里仍旧一片昏暗,廊檐下的灯笼在风里左摇右晃,微弱的光线只将床榻上的两个人映出了朦胧的影子,滴滴答答的水声绵延不绝,不知从哪里来,听着像是落了一场小雨。 体内的真气已经枯竭,全身的力气也如退潮般飞快消失,公子梵收回了手,靠在床柱上喘着粗气。他低声咳嗽着,捂着嘴唇的手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淌着血,将他的前襟浸得透湿。 窗外闪过几道飞掠而来的人影,身着黑衣的梵心谷弟子蹑手蹑脚地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义父,满江雪刚从藏书阁出来,您这边义父! 血水顺着手背滑下去,床前的地面已经积了一小滩血迹,公子梵抖着手掏出手帕擦了擦脸,虚弱地说:尽快处理干净,不能留下一丝痕迹,把窗户打开,再把熏香点上。 时间紧迫,弟子们来不及过多关怀,急忙分工照做。 一名女弟子用湿帕子给尹秋将脸上和脖间的血擦干净,又给她换了一套干净衣物,众人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一切,公子梵才又从怀中取了一枚丹药给尹秋喂了下去。 问心峰距离此处不算太近,步行至少需要半柱香的功夫,那女弟子问道,尹姑娘能在满江雪回来之前苏醒吗? 公子梵站了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回道:我也不知,本也没指望能瞒过满江雪什么,快走罢。 那女弟子看着他,痛惜道:义父的功力是不是回不来了? 公子梵闭着眼,凭感觉往前走着,边行边摆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走了两步,回头看了尹秋一眼,趁药效还没过,我现在还能自己离开,若是药效过了,就得麻烦你们把我抬回去。 他说完,看着尹秋安静的睡颜笑了一笑,步履蹒跚地行出了沉星殿,几名弟子在后头盯着动静,又将公子梵留下的血迹逐一抹去,直到一行人远离了沉星殿入了枫林,弟子们才算是松了口气,不那么紧绷了。 义父方才说的药效是怎么回事?先前那女弟子落在队伍最后,冲身边一名男弟子小声问道。 是寒香丸,那男弟子紧盯着公子梵的背影,忧心忡忡道,义父旧疾未愈,功力不足,寒香丸可以在短时间内将人的功力提升到平生巅峰之境,这药多是在危急关头所用,不能多吃,一旦药效过了,人就会遭到反噬,极为不好调养。 听他如是说来,那女弟子怔愣道:反噬什么? 你也是习武之人,你说反噬什么?那男弟子仰天长叹,若是无病无伤之人,反噬的自然是功力,提升了多少,药效结束后就双倍虚亏,可若是有病有伤之人 义父今夜将所有功力都已经给了尹姑娘!那女弟子震惊道,照师兄这么说,义父能拿来反噬的,岂不是只有命了?! 那男弟子凝眉不语,半晌才道:动身之前,义父已将少谷主的印章给了我 他这话还未说完,那女弟子便双眸通红地奔向公子梵身侧,情急道:义父,咱们直奔魏城,去找梦堂主!九仙堂囊括了天下各种奇妙武学,包括医术也极为了得,他们一定有法子救义父! 夜风寒凉,却吹不动公子梵的衣衫,他头重脚轻,全靠撑着一口气在前行。公子梵说:眼下正是除夕,云华宫内守卫松懈,你我才能来去自如,可上元城里却是不同,那首席大弟子亲自驻守,我们今夜只能在山中躲藏,等他们换班时才能找机会离开,哪来的时间去魏城?我会死在半路上。 那怎么办?那女弟子心急如焚,寒香丸药效一过,义父必定危在旦夕,早说了给尹姑娘解毒的事让我们来就好,义父真是的! 好孩子,别吵,公子梵拍了拍她,笑道,你再缠着我发脾气,我待会儿就要晕倒了,你扛我走么? 我扛就我扛!那女弟子抹着眼泪,又是心痛又是不甘道,不过一个故人之女罢了,义父何至于做到此等地步?我们也是您的儿子和女儿,这罪我们也能受! 弟子们心里都憋着一股气,见这女弟子直言不讳,便都神情复杂地杵在原地不肯走了。 分卷(187) 窗还开着,凉风输送进来,把那气味卷远了些,尹秋实在不想闻了,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满江雪见状便将那药丸又装了回去,尹秋正要问一问她,眼前却倏地光线一暗,满江雪颊边的发丝落在了她脸上。 同时,一个轻轻的吻也在这一刻落了下来。 问询被堵截,取而代之的是柔软冰凉的触感,尹秋还蜷着双腿坐在地上,她仰着脸,被满江雪深深地吻住了。 这个吻如此突然,毫无征兆,使得尹秋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不自觉抓紧了满江雪的裙角。 两个人相拥而吻的影子映在墙上,像是一幅信手勾勒的水墨画。满江雪重新揽住了尹秋的腰,她坐在椅上俯低着身子,就那么垂首吻着尹秋。 乌黑的长发自肩头泄落下来,挡住了两侧的光线,尹秋在那薄薄的黑暗里像是被满江雪笼罩住了。她适才泛出来的泪还未干,挂在眼睫上摇摇欲坠,当满江雪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时,那两颗泪珠就在晃动中掉了下来,渗进了满江雪的衣袖。 裙袍相叠,发丝交缠,尹秋身子一轻,两手顺势勾住了满江雪的脖子,她在不停息的亲吻当中被稀里糊涂地带了起来,坐在了满江雪的腿上。 两人交换了上下,尹秋成了那个埋首的人,满江雪则朝后靠去了椅背。她抱着尹秋的手用了劲,亲吻的力道也比过去几次加重了不少,尹秋被她抱得太紧了,唇齿又被封住,她仓促地换着气,觉得自己的腰快给满江雪掐断了,嘴也快让她磨破皮了。 师叔今天怎么了? 尹秋心神恍惚,这念头方才腾升出来,又很快消失不见。她像是浮在湖面的一根浮木,满江雪就是溺着她的那片水,她在这水里透不过气,强烈的窒息感里又溢出了欢愉,使人情不自禁地要沉迷进去。 烛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一场亲吻更长,尹秋闭着眼睛,在喘息当中尽力地回应着满江雪。 身体开始发热,额角也渗了点薄汗出来,尹秋觉得唇角好疼,满江雪把她箍得这样紧,她动不了。好在没多久过去,满江雪便将她松开了,两人即刻隔了点距离,尹秋重获了新鲜的空气,呼吸异常急促,她两眼还湿着,看向满江雪的时候,眸中像积着一层水雾。 又纯真,又夹带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撩人。 夜风把两人之间那点看似浮于表面的热意驱散了,满江雪看着尹秋,幽深的眼眸噙着太多难以形容的神情。她轻抚着尹秋的面颊,随后微微埋首靠在了尹秋的肩头,嗓音略有些喑哑地说:你知道这蛊毒若是不解,会有什么后果么? 尹秋平复着紊乱的吐息,脑子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晕,她轻声问:会有什么后果? 满江雪顿了片刻,说:你至多只能活一年。 尹秋微怔。 在此之前,没人告诉她这件事。 她原本以为叶芝兰死了,那蛊虫也就失去了作用,就算留在体内也无关紧要,至少不会再伤得了她。只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容忍有个毒物待在自己身体里,所以解毒这事,就还是有必要钻研。 她着实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感到满江雪抱着自己的手又收拢了几分,尹秋垂下眼睫,目视着满江雪的黑发和白衣,一瞬明白了她先前为何迟迟不愿言语。 心海顷刻间翻搅起来,扑腾的水花像是沾了温度,烫的尹秋胸口发热。她抬起双臂拥住了满江雪,问道:既然师叔方才已经亲自确认过了,那我的毒解了吗? 满江雪把头抬了起来,看着尹秋说:解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尹秋却没有半点喜意,她鸦雀无声地愣了一会儿,又问:没有解药,要怎么做才能解毒? 满江雪皱着眉,却是不答反问道:你与公子梵相识这么久,你们感情如何? 听她忽然问起这个,尹秋心中一沉,但还是如实回道:我叫他一声义父,说完这话,她又接着道,其实新弟子大会结束后,我们中间有好几年都没有见过面了,但我上一次见他时,却一点也不觉得生疏,就好像我们从来没分别过那么久而我在很久以前,其实就已经把他当成我爹了。 她这么说来,倒叫满江雪不好开口了。 瞧见满江雪脸上的神情,尹秋也就猜到了那解法一定十分凶险,她出了会儿神,才又问道:所以,解法到底是什么? 满江雪没有回答。 尹秋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一遍遍地回忆着先前与公子梵相处的画面,忽然间也没有勇气再追问下去了,只是涩声说:他会死吗? 满江雪叹了口气,抚摸着尹秋的后背,说:事情要往好的方面想,也许他在救你之前就为自己打点好了一切。 尹秋眼眶一红,怅然道:也就是说,他的确是有可能会死的。 解了蛊毒,又治好了她的内伤,这两件事加起来所要耗费的功力定然不是一星半点,也许就连满江雪都会吃不消。 可公子梵做到了。 一个旧疾缠身在梵心谷里养了好几年病的人,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又为什么肯拿自己的命来救她? 烛火摇曳,满室清寒,尹秋无端打了个冷颤,泪水在不知不觉间蓄满了眼眶。 师叔也知道怎么解毒,尹秋沉痛道,可你没有告诉我,如果没有公子梵,师叔是不是也 满江雪又一次沉默了。 尹秋今夜问的这些问题,基本都是令她无法正面回答的。 告诉我罢,尹秋再度问道,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解毒? 满江雪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孟璟先前告诉她的解法同尹秋复述了一遍,尽管她将语气刻意放得平淡,也没有过多表明施救者会有怎样的凶险,但尹秋听完这番话,还是狠狠地愣住了。 也就是说,那只蛊虫现在到了公子梵的体内尹秋震惊道,可叶师姐已经死了,没有她的血,解药是根本做不出来的,那公子梵岂不是死定了? 满江雪说:应该是。就算他眼下能保住性命,往后估计也活不长久,你与他情况不同,他可能连一年的时间都没有。 那怎么办?尹秋忍不住落了泪,情急道,我都还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豁出性命救我,如果他就这么死了,我却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那我 所以你与他来往的这些年,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可追溯他身份的线索?满江雪问。 尹秋想了想,说:他透露的不多,我只知道他曾经是如意门的人,还对我娘尤为爱慕,这也是他对我这么好的原因。可我想不明白,就算他再是深爱我娘,也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毕竟我又不是他亲生的。 如意门里爱慕师姐的人不少,满江雪说,仅凭这个不好猜。 尹秋说:虽然他救了我的命,但有件事我却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之前我们见面时,我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可他听说我娘的死讯后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仿佛他早就知道了一般,所以我对他产生了怀疑。他有没有可能就是杀了叶师姐的人?否则他从哪里知道我娘已经死了? 满江雪沉吟道:他能在宫里来去自如,还不被人发现,说明他对云华宫很熟悉,倘若他的确是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那很多事就能说得清了。可他却又愿意拿命救你,这又不像是那人能做出来的事总之此人很矛盾,我现下也无法断定他到底是不是和暗卫弟子有关。 尹秋长叹一声,脱力般地扑进了满江雪怀里,问道:师叔知道梵心谷在哪里吗? 满江雪想了想,说:不清楚,梵心谷自来便十分低调,比九仙堂更为神秘,江湖上少有人知他们盘踞在何处。 虽说公子梵自己提过接下来会去魏城找梦无归,但他如今功力尽失,又身中蛊毒,情况极其不妙,自然是没有能力再去了。 那我要怎么找他呢?尹秋说,不管他是谁,这份恩情我都无以为报,倘使他真的因为我死了,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满江雪说:那你们以前是怎么联络的? 尹秋顿了顿,忽然从满江雪身上离开,跳去了地面,说:只要我把竹枝挂在窗外,他若是还活着,看见了就一定会来见我! 她说罢,立即拉着满江雪跑出沉星殿去院子里折了一根竹枝。 满江雪见了那竹枝,就又想起尹秋从前老是在袖子里藏着这东西,说是拿来当剑使,不由微叹道: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一并说了。 尹秋红着眼睛蹲在窗下,望着远处的枫林说:应该没有了罢 满江雪见她表情呆滞,丢了魂儿似的,便也屈膝蹲在了尹秋身边,说:你要在这里等他么? 尹秋点头,又摇头。 外边冷,满江雪说,回去罢。 廊檐遮蔽了夜空,却将光线都拢在了檐下,两人顶着一片灯笼投下来的昏光,并肩而坐。 也不知道傅湘那处怎么样了,尹秋说,这个年,我过得一点都不开心。 满江雪用外袍把她裹起来,拥进怀里,说:有我陪着你,也不开心么? 尹秋倒在她臂弯里,仰首看着满江雪,她笑了笑,可眼里又浮动起了泪光,禁不住又问了一个之前问过的问题:假如没有公子梵,师叔是不是也会这么做? 满江雪埋首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说:我总不能看着你去死。 尹秋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可我也不想师叔死,你要是真那么做了,等你死的时候,我也不活了。 那就只能一起死了,满江雪说,也挺好,我一直以为,我今生会孤独到老,死的时候都没人陪。 尹秋说:我陪,我陪 陪我到老么?满江雪抹掉尹秋脸上的泪,笑着说,那就一言为定。 尹秋泪流不止,紧紧抱着满江雪,说不出话来。 子时马上就过了,满江雪说,今年的眼泪不能留到明年,你算着时间哭,待会儿就是大年初一,可不能哭到明年去。 尹秋抽泣着说:谁哭起来还要算着时间?我这会儿难受得很,我算不了。 满江雪晃着她,温柔地说:那我替你算,我说停,你就不准再哭了,好不好? 尹秋说:好说完又道,万一我忍不住怎么办? 满江雪说:实在忍不住的话她佯装思索,抱着尹秋的手却在缓缓上移,趁尹秋不注意便眼疾手快地点了她的睡穴。 尹秋脑袋一歪,登时意识全无,浑身瘫软下去。 那就睡一觉,满江雪低声自语,擦干了尹秋的泪,睡一觉就好了。 第172章 温朝雨晃着手里的酒囊,在望川殿外站了小半个时辰。 苍郡湿冷,每年年尾的雪都下得急,亭台楼阁积着厚雪,四处一片银装素裹,唯有那些红枫不染白霜,像是被人精心照顾过。 外头的街市热闹非凡,年味儿浓,紫薇教却还是一如往常,连几个红灯笼都没挂,教徒们该巡逻的巡逻,该轮值的轮值,这地方唯一的一点酒气,来自于今日才归的温朝雨。 教主还是不让人过年,薛谈将两手都揣在袖子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很小声地说,我猜云华宫的年夜饭一定很丰盛,听那位白灵姑娘说,他们每年除夕和初一都可以尽情喝酒玩乐,发双倍的月俸,弟子们轮流回家探亲,年纪小的还会给压岁钱。 温朝雨灌了一口酒,闻言嗤笑一声:那谁让你非要跟我走呢,肠子都悔青了罢? 薛谈说:实不相瞒,有一点。 那你最好现在就为我祈福,温朝雨说,待会儿教主要是不杀我,你就有压岁钱了,我请你喝酒。 薛谈说:您要是能逃过这一劫,别说喝酒,让我喝尿都行。 温朝雨翻了个白眼,觉得嘴里的酒味儿一瞬就不那么香了,她正要骂薛谈两句,望川殿大门恰好被人推开,秦筝从里头走出来,瞧着温朝雨不咸不淡道:教主要见你。 温朝雨哦了一声,把手里的酒囊往薛谈怀里一塞,提着裙摆入了廊下。她与秦筝擦肩而过,没走两步又退了回去,问道:老相识了,教主今日心情怎么样,透个信儿? 秦筝瞧着她,笑得别有深意:见了你,便是心情不好也得好了。 温朝雨说:那我就放心了,她打量秦筝两眼,操着手道,不过我看你心情不大好,我还没死,是不是很失望? 当然,秦筝和颜悦色道,在魏城没能杀得了你,我可一直魂牵梦萦地想着你呢,就盼着你能死在云华宫,谁知道满江雪这么没本事,她连你都不敢动。 那都是托了咱家教主的福,温朝雨说,你早就知道叶芝兰是小七对不对?这么重要的事教主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到今天都还瞒着我,你还跟我争什么风吃什么醋呢?往年总眼红我是大护法,如今你也是了,咱们化干戈为玉帛,以后互相照应,你看成不成? 秦筝微嗤:大护法是你不要的,我不过是捡漏罢了,你永远是教主的至爱,我哪敢高攀。 温朝雨听她此言,这才是真的放了点心,她轻笑一声,在秦筝肩上拍了两下,指着薛谈说:不准动他,也别使唤他,就让他在这儿待着,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能少,明白? 秦筝冷哼一声,看也不看薛谈一眼,当即拂袖而去。 薛谈立马面露喜意道:护法!她肯这么忍气吞声,看来教主一定会放过您了! 温朝雨却是和他唱反调:说不定是看我快死了,所以懒得与我计较,她说着,将脸上的笑意都收敛起来,边推门边道,等着罢,记得给我祈福啊。 她一脚踏进去,门还没来得及关,那里头的红衣人影已将视线投了过来,依旧是那副笑意盈盈又亲切和善的模样。 分卷(188) 温朝雨眼皮一跳,顺手关了门,杵在那地方站得端端正正,没敢贸然上前。 殿中今日没点香,也不见那汤池里有什么美人,南宫悯斜倚在矮榻上,手里握着一封信笺,瞧着温朝雨道:稀客。 温朝雨讪笑两声,见南宫悯示意她坐,便也挪着步子在桌边坐下了。 不在云华宫过年跑回来做什么?南宫悯语气温和,说道,还以为你这一去,就不肯再回来了。 大雁南飞都知道归巢,何况是人?温朝雨说,有家就得归,再说了,我是被满江雪绑架的,否则谁愿意去什么云华宫? 云华宫可以吃酒玩乐,回家探亲,既有双倍月俸,还有压岁钱,南宫悯悠然道,是个好地方。 我在哪儿都能吃酒玩乐,也没什么亲可探,温朝雨见招拆招,从善如流道,至于月俸和压岁钱,教主要是肯给,那我也不嫌多。 南宫悯哼笑,站起了身,将那信笺摔在了温朝雨手边:圣剑仍旧下落不明,你又将小七是谁说了出来,教主我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失可不小。 那信笺是尹秋送来的,温朝雨看了两眼,道:我说的陆怀薇,可没说叶芝兰。 所以么,我在几年前就留了这一手,正是为了防着你,南宫悯负手而立,周身气势逐渐有了些压迫感,不管你说了谁,性质都一样,你已经成了叛徒,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那么你自己说说,我该怎么惩治你好呢? 这话不好回。 早在两人见面之前,温朝雨就已将云华宫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秦筝,秦筝也已经转告给了南宫悯,纵然叶芝兰是自己沉不住气暴露了自己,不关温朝雨的事,但她死了也就死了,南宫悯不会将她放在心上,她现在除了恼怒于圣剑仍未到手,便是要给温朝雨论罪。 你直说罢,温朝雨想了半晌也没想好怎么应对这个问题,只得破罐子破摔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任你处置。 南宫悯打量她片刻,却是没给出答复,而是问道:圣剑在何处? 温朝雨摇头:不知道,我们把观星台翻了个底朝天,连圣剑的影子都没找着,叶芝兰说她没动,是被别人移走了。 南宫悯少见地沉默下来。 你知道是谁拿走了圣剑,温朝雨见她不语,便主动问道,那你干什么绕这么大一圈和叶芝兰联手?你直接找那人要不行么?是你打不过他,还是你也不确定他到底是谁? 南宫悯说: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她笑了笑,又道,叶芝兰若想与我联手,不说点真话是不可能的,只是我手上没有证据,问他要他就会给么?其实我本也没指望叶芝兰能将圣剑拿给我,我之所以愿意等这么多年,还任由她拖着我,也不过是闲来无事,就要和她一起兴风作浪找点乐子罢了,既然现在她已经死了,我也就没必要再游戏人间了,圣剑是我的,就该拿回来。 温朝雨无语凝噎。 她是知道自己拿不回圣剑,所以干脆和叶芝兰狼狈为奸,干了那么多坏事全是为了消遣。其实叶芝兰是死是活对她根本没什么影响,因为她的境况至始至终都没变过,哪怕外头再是闹得地覆天翻,她也能稳坐钓鱼台,静观其变。 那你要怎么拿?温朝雨说,叶芝兰虽然自私自利,但她好歹的确有那个能力替你取回圣剑,但现在她死了,还有谁能帮你? 求人不如求己,南宫悯在温朝雨对面落了座,斟了杯茶,不过我这人从不心急,我永远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圣剑在谁手里都行,左右坏不了,我可以暂时让那人替我保管着,先去对付另外一个人。 温朝雨说:谁? 梦无归,南宫悯品了口茶,看着温朝雨道,她的出现,对我来说可不是件好事,一个知晓所有真相的人,就不该活着。她能隐忍多年而不发,可见这人心性坚韧,不惧苦难。世间人最怕的是什么?不是那些武艺高强的高手,而是为了报仇可以不顾一切的人,你看满江雪不就在叶芝兰身上吃了大亏?她和尹秋中了多少次暗箭?有这前车之鉴,那我就必不能让梦无归成为下一个叶芝兰,也绝不会给她暗算我的机会。 温朝雨没想到她竟然这时候想起了对付梦无归,不由疑惑道:你此时找她麻烦做什么?她也知道那人是谁,你们俩大可合作,先将那人除去,她报她的仇,你拿你的剑,各取所需。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时,你再趁机对梦无归下手岂不更好? 南宫悯听地发笑:你只窥见其一,却不见其二。我若与她合作将那人除掉,那么梦无归就少了个仇敌,这对她而言是件好事,我又何必为她做嫁衣?且眼下的情况是,那人杀了叶芝兰,铲除了一个可能暴露他的隐患,那他势必会接着对付我与梦无归,可我们两人对比起来,自然是梦无归更好欺负一些,所以他肯定会先对付梦无归,再来对付我,那我何不顺势而为,也跟着踩梦无归一脚? 只要她在背后推波助澜,梦无归一旦落败,那么局势就又稳了下来,她所要面对的境况依旧不变。但倘若那人先死了,南宫悯能不能拿到圣剑没人可以保证,梦无归也不一定就愿意与她合作,就算梦无归愿意,万一她出尔反尔,先把那人杀了,再设计将圣剑拿走,届时南宫悯才是亏大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先将梦无归这个半路上杀出来的人除掉,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温朝雨对她的手段与谋略早就习以为常,当下也不觉得见怪,问道:你能想到这些,他们也能,若是他们两人联起手来对付你呢? 南宫悯说:不可能,他们若要联手,就不会有魏城那档子事了。你还没看出来?梦无归根本不会和任何一个人合作,她即便需要盟友,也只会找上满江雪,但满江雪没有帮她,说明她的真实目的一定是满江雪无法接受的,所以我猜,梦无归应该还想对付云华宫,她定然也想重建如意门,这么大的野心,满江雪哪会应了她? 说完这话,南宫悯又抬眼看向温朝雨,若有所思道:不过有件事我倒是觉得奇怪,纵然满江雪不肯帮她,但她完全可以将那人是谁告诉满江雪,只要满江雪知道是谁杀了沈曼冬,那人就必死无疑。可梦无归没有说,她是在顾虑什么? 温朝雨快要听得打瞌睡,闻言略显没趣道:我哪晓得?我都没正面见过梦无归。 南宫悯沉思片刻,倏而问道:魏城那一晚,你说梦无归的徒弟也在场? 温朝雨嗯了一声:名字叫阿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箭术却十分了得。就是当年在总坛射我一箭那个,她彼时和梦无归一起现身的,你不记得了? 有那么点印象,南宫悯顿了顿,忽然眸光一亮,啊,我想到了。 温朝雨看了她一眼:想到什么了? 南宫悯笑了起来:早先没想到这一层,当初我只以为她派阿芙过去是为了将引出来的人都杀掉,如今想来,她其实是想让阿芙保护尹秋。这就对了,她是因着尹秋才没有将那人是谁说出来,因为她护不住尹秋的安危,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很在乎尹秋,她和尹秋的关系一定非同寻常,梦无归可能不只是如意门旧人那么简单,她还有可能和尹秋一样,也是沈家后人。 温朝雨虽然在云华宫待了一阵子,但她并不知道梦无归到底是谁,闻言不由意外道:沈家总共两个后人,沈曼冬已经死了,照你这么说,梦无归是沈曼真? 现在看来就是了,南宫悯说,你在云华宫时,想必还曾见过她。 温朝雨不止见过,她每每与沈曼冬回如意门做客时,还和当时年纪尚小的梦无归玩耍过。温朝雨诧异道:我以为她早就死了。 所以说,温护法,你怎么又误了我的事?南宫悯说,我把你从魏城接回来后,你可没提过阿芙去竹林是为了保护尹秋。 温朝雨一愣,有些生硬地道:我忘了。 这话是真的,她真忘了。 忘得好,南宫悯说,若非你忘了,我早就该猜到梦无归是谁。你看看,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净给我添乱。 温朝雨清清嗓子:你现在猜到也不算晚那你准备怎么对付梦无归? 南宫悯说:不告诉你,哪有将如此重要的计划告诉一个叛徒的道理? 不说拉倒!温朝雨说:行罢,反正我也没有很想知道。 那么现在就该说说你了,南宫悯眼波流转,将温朝雨端详了一阵,你想怎么死?我都可以满足你。 温朝雨思索了一下,很认真地说:可以先把我打晕,再给我心口来一刀,这种死法没有痛苦,我比较能接受。 南宫悯看着她。 温朝雨又说:你不同意?那给我一杯毒酒也行,我喝完后自己把自己打晕,睡着睡着就死了,也不错。 南宫悯忽然叹了口气,站起了身:你就不求求我?真这么想死? 温朝雨说:如果你愿意放过我,求你也不是不可以。 外头还在落雪,南宫悯开了窗,伸手接住了两片雪花,她静默片刻,回眸望着温朝雨,说:知道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纵容你么? 发觉她神色有些难得的正经,温朝雨摇了摇头,没吭声。 你不该回来的,南宫悯说,这次和以往不同,教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便是想包庇你也不行了,以前由着你胡来是为了叫那三个护法心生嫉妒,更加替我卖命,但此番你成了教中人尽皆知的叛徒,我不论如何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堂而皇之地护着你了。 温朝雨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护着我? 南宫悯笑了起来,说:不告诉你。 温朝雨观察着她,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种念头,然后她眼神古怪道:教主,我有喜欢的人了。 南宫悯彻底笑出了声:怎么,你觉得我对你别有所图? 你也喜欢女人,温朝雨说,我只能往这方面猜了。 南宫悯还在笑:放心,我对你没那种意思,也下不去手。 温朝雨说:那你到底为什么 千金难买我乐意,南宫悯说,你走罢。 走?温朝雨错愕:去哪儿? 去你想去的地方,南宫悯说,去见你想见的人。 温朝雨始料未及:你要放我走? 嗯,南宫悯说,我留不住你了,我留不住任何人。 温朝雨顿时感到迷茫,她靠去椅背,眉头深锁道:可除了紫薇教,我还能去哪儿? 天大地大,自有你的容身处,南宫悯说,你我不是一路人,迟早会分道扬镳。 温朝雨沉闷不语。 云华宫你不想对付,梦无归是沈曼冬的妹妹,你应该也对她下不了杀手,南宫悯说,既然如此,你留在教中便没有任何用处,我这里不养闲人,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别赖着我了。 可你方才不还说护不住我了么?温朝雨匪夷所思,现在又突然要放我走,那教徒们那边你怎么交代? 南宫悯说:我是教主,我用得着跟谁交代? 温朝雨说:那我要是不走呢? 你若不走,我就必须得处罚你,那才真是要给教徒们一个交代,南宫悯说,你果真这么想死? 温朝雨一瞬变得心情复杂起来。 她在紫薇教待不下去了,云华宫也不是她能投身的地方,南宫悯说得不对,天大地大,其实根本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你这些年在教中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不会亏待了你。南宫悯说着,合拢双掌拍了拍,内殿的侍女即刻抱来了一个锦盒,搁在了桌上。 温朝雨打开一看,里头是黄澄澄的金子。 财生财,你下半辈子不用愁了,南宫悯望着窗外的雪景,轻声说,从今以后,你与紫薇教再无半点瓜葛,你自由了。 温朝雨愣在那里,像是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很快,推门声响起,余光里的红影渐渐远去,温朝雨脑子里一片空白,尔后猛地站起了身,大步奔出殿外,冲着南宫悯的背影喊道:等等我还欠你一条命! 人已经走远了。 巡逻的教徒路过此处,再也没有回来,望川殿里的侍女们熄了灯,将桌上的锦盒交给了薛谈,之后也都相继离去。夜雪纷飞中,温朝雨立在廊下,宛如一座雕塑。 护法,这薛谈不明所以,问询道,教主跟您说了什么? 温朝雨怔了半晌,苦笑一声,看着薛谈说:她把我扫地出门了。 扫地出门还给这么多金子?薛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喜该忧,那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温朝雨扶着廊柱,一只手捂着脸,说:不知道。 薛谈兴奋道:要不咱们这就回云华宫罢?季姑娘还在等着您呢!您走的时候可是跟她约好了,要回去看她的。只要路上别耽搁,说不定还能赶上她的少掌门登位大礼!这么大的事,季姑娘一定很希望看到您能在场! 温朝雨觉得胸口钻心的疼,她坐在阶上,两只手把脸挡得严严实实。 薛谈还在絮叨:这么多金子,得先存到钱庄去,再给季姑娘买份礼,买什么好呢她平时都喜欢些什么东西? 温朝雨没理他。 薛谈看了看她,说:护法,您怎么了? 温朝雨还是没反应。 您可是第一个被教主亲自赦免脱离紫薇教的人,薛谈说,属下也跟着您沾了光,这可是好事啊!您怎么一点也不高兴? 分卷(189) 温朝雨埋着头,许久都未能开口言语,过了好一阵,她才忽然站了起来,说:你觉得,圣剑有可能在谁手里? 薛谈挠了挠头:这谁能猜到?不过属下认为谁杀了叶芝兰,圣剑应该就在谁手里,可我们现在就是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温朝雨跳下了台阶,深邃的眉眼似乎有濡湿的痕迹,她叹了口气,沉声说:那就把这个人揪出来,再找到圣剑,把它还给南宫悯。 薛谈愣了一下,语重心长道:护法,既然教主已经对您这般开恩,属下觉得,您还是别掺和这些事了,有这些金子,咱们可以在上元城里置套宅子,您不是觉得不好意思回到云华宫么?那就住自己买的宅子,这样季姑娘当了掌门后也不愁难以与您相见。那些复杂的事情,您就别管了。 你以为身在江湖真是说走就能走的?温朝雨攥紧了拳头,回首看了一眼望川殿,这是我最后能帮南宫悯做的事了。 第173章 申时三刻,魏城下了一场小雨。 廊桥不挡风,将水榭垂挂的四面纱帐吹得高高扬起,沾了雨,又都坠了回去。湖面漾着涟漪,一群锦鲤追着湿掉的河灯嬉戏,闹得欢快。身着紫衣的女人从栏边俯了身,将那快要散架的河灯捞了起来。 游鱼受惊散开,扑腾起来的水花溅到了阿芙手上,她把头缩回来,对梦无归说:方才金淮城那边来了一封信,师父是亲自看,还是听我转述? 梦无归凭栏远眺,手里的河灯落进了炉子里,她淡声说:念给我听。 阿芙应了一声,拆了信封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末了脸色一变,面如菜色道:这您还是自己看罢。 青烟升腾,河灯在火中缓缓燃烧,很快便化作灰烬。梦无归闻着那刺鼻的味道,却没有躲开,她重复道:念给我听。 阿芙看了她一眼,只好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几日前罗氏滑了胎,傅楼主查出来是师姐做的,不仅废了她的少楼主,还把她关进了禁闭室,说是师姐若是不认罪,就要把她交给罗家,不管她的死活。 梦无归转过身,素白的面容浮出了几分冷意。 师姐一定是被人陷害的!阿芙将那信笺也丢进炉子里烧了,说,她干不出来这种事。 梦无归沉思片刻,在石桌边矮身坐下,平静道:我倒宁愿是她做的,听闻罗氏有了身孕,我本也想过叫那孩子胎死腹中,只是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 会是谁?阿芙脑子不够用,明月楼里谁和师姐有仇吗? 你猜不到?梦无归说。 我猜不到。阿芙说。 江湖上都传遍了,云华宫死了个紫薇教的细作,是那宫门大师姐叶芝兰,梦无归说,她不仅是叫温朝雨去保护尹秋的吹笛人,还是泄露流苍山地底机关图纸的告密人,你还没听说? 阿芙愣了愣,诧异道:我没听说啊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人? 她是与满江雪有仇,又杀不了满江雪,才转而帮助南宫悯灭了如意门,要拿这个折磨满江雪,梦无归冷笑,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是尹宣做的,没想到竟是一个无名之辈,尹宣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真是可笑。 阿芙不明白:那这叶芝兰跟师姐又有什么关系?她人都死了,总不能是她做的罢? 梦无归略显无言,分析给她听:据传,那叶芝兰抓了尹秋,把她吊在悬崖边,要满江雪看着她死,云华宫本想将叶芝兰活捉,有人却在背后放了冷箭,那叶芝兰坠崖后还离奇地身中数刀,死在了崖下的半山腰。那么你觉得,杀她的人会是谁? 阿芙想了想,猜测道:她既然是紫薇教的细作,又是尹秋口中的那个吹笛人那她肯定知道杀了沈师叔的人是谁! 不错,梦无归道,那人自然会担心叶芝兰暴露他,所以躲在暗处把她给杀了,叶芝兰一死,这世上就只剩我和南宫悯知道他是谁,那他接下来定然会开始对付我和南宫悯。而我和南宫悯对比起来,他当然会先选择对付我。 阿芙恍然大悟,倏地抬眼道:师姐就是被他陷害的!说完这话,她又疑惑道,可师姐和我们的关系知道的人不多,就算他要对付您,可他又是怎么知道师姐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梦无归从果盘里拿了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着皮,你师姐告诉了尹秋,尹秋必会告诉其他人,一传十十传百,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再者那年傅岑大婚,我受邀到场,江湖上已然有很多人都知道我与明月楼有来往,那人不好直接对九仙堂下手,他就只能猜测我是否还有其他势力相帮,他头一个想到的就只会是明月楼。即便他不知你师姐与我的关系,但只要她丢了少楼主的位子,明月楼就少了个继承人,这对他来说也就怎么都不会亏了。 阿芙拖长调子哦了一声,犯难道:那怎么办?师姐好不容易才当上了少楼主,这下又成了阶下囚,她要是洗不清嫌疑,傅楼主肯定会大义灭亲的。这样一来,师父就拿不到明月楼了,那我们这次不就栽在那个人手里了吗? 梦无归将果皮搁在手边,把剥好的橘子递给了阿芙,哼笑道:表面看来,我腹背受敌,历经此事又落去了下风,可在我自己看来,你师姐惹上人命,却也不是什么坏事。 阿芙面露疑惑:怎么不是坏事?她已经是少楼主了,若非这事来得突然,即便罗氏诞下子嗣,师姐也还是有可能成为楼主的,但现在可就不一样了,她连小命都难保啊! 你还是太年轻,目光短浅,梦无归说,就算那人不出手,我也不会让罗氏顺利产子,那孩子怎么都是个死。他自以为打压了我,削弱了我的势力,可事实却是,他这回无心插柳帮了我一把。 阿芙听得一知半解,不由情急道:哎呀您就快说罢,我好担心师姐的! 梦无归瞧着她,微笑:距离竹林一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想南宫悯必然已经猜到了我是谁,而叶芝兰的死讯一旦被她得知,她定然也会猜到那人即将开始对付我,所以她也一定会在暗处顺势而为,找我的麻烦。眼下这两方势力都已对准了我,那么这个紧要关头,我就只能尽快将明月楼拿到手里,你师姐那处没什么好担心的,她那嫌疑洗不洗都无伤大雅,我已经没什么耐心了,若非为了尹秋的安危,我断无可能隐忍到今日都还放任那人活着。 阿芙把玩着手里的橘子,问道:那要怎么做才能把明月楼抢过来? 风过,梦无归的长发和裙袂在空中飘荡起了好看的弧度,她目视着亭外的纷纷落雨,轻描淡写道:很简单,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他们要把我逼上穷途末路,那我就只能放手一搏。 阿芙看了她一阵,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了什么,放大双眼道:您您该不会是要 去将闻先生请过来,梦无归起了身,站去了栏边,他当年做主将地底机关卖给了我们沈家,却又没守好图纸,叫上一个堂主被叶芝兰杀了。那么如今,这笔账就该与他好好儿清算清算。 阿芙皱了皱眉,负气般地往地上一坐:我不去!要去您自己去! 梦无归侧眸看着她。 迎着梦无归骤然变得冰冷的目光,阿芙心下一颤,但还是忍着惶恐道:师姐虽然总爱欺负我,可她其实对我很好,您要做的这件事会伤害到她,我怎么能忍心呢 不伤害她,就得伤害我,梦无归说,你选师姐,还是选师父。 阿芙傻了:这、这要怎么选? 她自己没本事,连少楼主都是靠尹秋替她想法子挣来的,梦无归说,如今她又身陷囹圄,不能自救,我的复仇计划眼看着就要落空,若想扳回几成胜算,就唯有这一条路可行,你若是心疼她,不肯听我的话,那你就趁早给我滚出九仙堂,离了你们两个,我照样能复仇,那人总有一天会死在我手里! 阿芙被她这番话吓得面色发白,两只眼睛一瞬就红了,却不敢哭出来。 我沈曼真靠过谁?又依仗过谁!梦无归眉目生寒,语气逐渐变得凶狠,我摸爬滚打走到今日,凭的就是势要复仇的决心!当年我亲眼看见冬姐死在那人手里,又亲眼看见如意门在火海里烧成一片废墟,别说是傅湘,也别说是你,便是要我自己粉身碎骨,赴汤蹈火,只要能杀了那人,我都在所不辞,绝无退缩之意!你这时候知道怕了?当初我把你从难民堆里捡回来时跟你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你发过的誓! 阿芙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连忙双膝一弯跪下地去,拽着梦无归的裙角道:师父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忘的!师父的养育之恩我此生都不敢忘,我听您的就是了我一定听您的! 此仇不报,我愧对沈家列祖列宗!梦无归一脚将阿芙踢开,恨声道,还不快去! 还不快去? 满江雪在屏风后更着衣,对盘腿坐在窗下的尹秋说:早上刚醒就说要看看那竹枝还在不在,怎么磨到这时候还不动? 云华山没有落雨,年节过后的这几日也未再落雪,院子里的枫树掉了不少残叶,尹秋倚在窗边煮着茶,闻言叹气道:不看了,已经好些天过去,我想义父可能不会再来了。 满江雪个头高,立在屏风后也能依稀看清她的眉眼,她偏头朝尹秋看了一下,说:既然他说过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这种话,那就证明他的确是有备而来。眼下没有动静,姑且可以当作好消息,你再这么愁眉苦脸下去,这个年很快就过完了。 尹秋说:我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却连他是生是死都不清楚,我良心难安,她说完这话,算了算日子,而且今日都已经初六了,白灵怎么还不回来?我真是要担心死了。 满江雪换好了衣裳,从屏风后头绕出来,在尹秋对面落了座,说:你担心也无用,不如将心态放好一些。 尹秋控制不住忧虑,又是一声叹息:我就是怕傅湘真的出事,她若没事,白灵应该尽早赶回来报信才是,可她这一去耽搁了这么多天,说不定是傅湘真的遭遇了不测,我又要顾着义父可能会派人来,不方便下山去明月楼看看,就这么苦等着消息,哪能不愁呢? 满江雪将适才扣好的扣子又解开了,说:那就做点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兴许白灵待会儿就回来了。 尹秋把沏好的茶推给满江雪,闻言便起身取了药箱来,净了手给满江雪换药。 经过这些天的休养,满江雪脖间那道剑伤已经结好了痂,横在颈侧瞧着十分突兀,尹秋动作轻柔地上着药,见了那伤口不免又闷闷不乐起来:这么深的伤,可千万不能留疤。 很难看么?满江雪问。 怎么会难看?一点也不难看。尹秋说。 要是留了疤,你还喜不喜欢我?满江雪瞧着她,语气里带了点调笑。 师叔这是什么话,尹秋说,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药粉的苦涩浮动在两人之间,天光投来,满江雪的脸色还有些微的苍白,她微微俯身朝尹秋靠近了一点,忽然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这问题把尹秋问得一愣,她本想回一句师叔什么我都喜欢,但又觉得这样的答复似乎不太真诚,于是她一边思索一边反问道:那师叔又喜欢我什么? 满江雪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说:如果我说我不知道,你会生气么? 尹秋得了这话,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说: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我不会气的。 正常?满江雪单手支在桌面,撑着脸颊,怎么就正常? 因为师叔是离红尘太远的人,尹秋说,好比我现在再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你应该也说不上来,对不对? 满江雪不假思索,一本正经道:这有什么说不上来的,你还在师姐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喜欢你。 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回答,尹秋啼笑皆非道:那反过来也是一样的,我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就知道我有一位师叔了,我那会儿也喜欢你,她说完这话,又道,说不上来就大方承认,我都说了,对于你而言,这些问题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师叔可以不用胡说八道。 满江雪听着她这话,不知为何竟然有一种被尹秋柔声说教的感觉。她觉得心情有点微妙,打量尹秋两眼后说:那你呢? 我什么?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尹秋把最后一点药膏抹完,垂头理着干净的绷带,露了个意味无穷的笑:师叔今日仿佛对这些问题很感兴趣,她说着,倾身凑近满江雪,拢起了她的发,你想知道? 满江雪仰头看着她,自己将脑后的头发拢起来,道:你说。 尹秋见她神色间隐隐透着期待,却又好似在遮掩,不由起了点玩心,说:让我想想 她歪着头,用指尖将绷带一圈一圈缠去了满江雪的脖颈,期间一直没有说话,满江雪也不催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等着。然而直到绷带缠好了,尹秋也把药箱收拾好了,甚至还跑去梳妆台边净了手,满江雪也始终没等来她的下文。 解了蛊毒,又治好了内伤,尹秋短短几日的光景就已经与前一阵子大不相同,她又回到了满江雪印象中的样子。那双漂亮的眼睛又有了明亮的神采,肌肤白里透红,容色甚好,这般端坐于窗前,瞧着尤为赏心悦目。 满江雪一声不吭地看了尹秋许久,见她没事人一般迟迟不说话,便直起了身,伸长手将尹秋往怀里一塞,问道:你说不说? 尹秋唇线微抿,抬高手替满江雪把扣子扣好,佯装不解道:说什么? 满江雪垂眸望着她。 分卷(190) 尹秋觉得师叔可爱,眨了眨眼:我不知道呀。 满江雪便将头垂下去,摁着尹秋吻了一会儿,又问:现在呢? 尹秋被她吻得脸颊泛红,呼吸微促:还是不知道。 满江雪说了声好,顺手又将尹秋放倒在软缎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要怎么才能知道? 尹秋说:这我也不 话还没说完,满江雪的唇又贴了过来。 尹秋仰首倒在地面,承受着满江雪的重量,她在绵密的亲吻当中止不住地笑,任凭满江雪怎么追问,她也故意不开口,就要满江雪拿她没办法。 两个人闹作一团,在地上打着滚,欢笑声流连在屋子里,很久都没有消停。尹秋被满江雪压得透不过气,实在憋不住了才启声道:好了好了,师叔别弄我了,我这就告诉你。 迟了,满江雪扣着尹秋的手腕,将她两只手按在脑后,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了。 尹秋动弹不得,丝毫也挣不开,满江雪还在吻着她,柔软的唇瓣落在她唇上,又落在她脖间。尹秋渐渐涨红了脸,头发也凌乱起来。她觉得被满江雪吻过的地方好痒,被这样压着又好难为情。尹秋只得求饶道:师叔,我错了你放开我罢 满江雪没理会她,收回了一只手,尹秋哪里怕痒,她的手就往哪里摸,尹秋眼泪都笑出来了,又根本逃离不了。她只能单手推着满江雪,软着声音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师叔别 还敢不敢?满江雪掐着尹秋的腰,云淡风轻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治不了你。 没有,尹秋红着脸,胸口不断起伏,不敢了。 满江雪俯在她上方,见尹秋脸上噙着两团红晕,眼眸也湿着,瞧来又可怜又惹人疼。她端详了尹秋片刻,只觉尹秋这会儿怎么看怎么漂亮,比她见过的所有姑娘都漂亮。这张早已看过无数遍的脸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全新的模样,满江雪忽然忘记了她以前的样子,也许她在之后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想起来,可在当下,她只能清晰地看见现在的尹秋。 被她握在手里的尹秋。 唇边浮出了淡淡的笑意,满江雪替尹秋将乱掉的衣裳拉好,说:我知道我喜欢你什么了,就在方才。 尹秋在她眼里看到了别人分不到的情意,那样明显的爱意将她完完整整地罩住了,不留一丝空隙。尹秋问:是什么? 满江雪的心在动,尹秋眼里的泪光也在动,宛如夕阳西下时波光粼粼的湖面,每一个闪烁的光点都只存在于满江雪的眼底。 这是外人看不见的,也触摸不到的。 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满江雪说:你想知道? 尹秋点了点头。 满江雪说:那让我想想。 她学着尹秋先前的样子,假装沉思,然后她一个字也没有说。 厚厚的垂帘阻挡了门口灌进来的冷风,窗户却还开着,那浸人的风吹不散尹秋体内的燥热,也吹不走她脸上的驼红。 满江雪注视着她的神情,原本冰凉的手被尹秋隔着衣料透出来的体温烘出了暖意,她捧着尹秋的脸,再度埋首在她唇角吻了吻。 尹秋后背出了点汗,她像是院子里那些枫叶上余存的薄雪,快要被日光揉化了。 满江雪就是日光。 尹秋瘫软在地,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满江雪撬开了她的唇齿,那些断断续续的喘息泄露了出来,由不得她控制。 呼吸在交错,属于彼此的气味在相互传递,满江雪轻轻地喊着:小秋 尹秋给不出应答。 她在满江雪温柔的对待之下忘了那些困扰她已久的焦虑,也摒弃了所有的担忧和不安。她半睁着眼,紧紧地抱着满江雪,努力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在窗外投来的明亮天光里,把自己的脸藏进了满江雪怀里。 第174章 殿中点着熏香,那是满江雪身上惯有的味道,沉星殿里没有旁人,惊月峰事务不多,新来的弟子们都在枫林里练剑,这里只有尹秋和满江雪两个人。 很安静。 房檐上积了许久的雪在近来开始逐步消融,雪水顺着瓦片淌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院子里,像挂了张透明的珠帘。尹秋听着那水声,又朝满江雪怀里挤了挤,她脸红心跳,躲在这一点狭窄的黑暗里,为着方才的亲吻和触碰而倍感羞赧。 满江雪干脆也躺下去,让尹秋枕在了她的臂弯里,两个人短暂地对视了一下,尹秋便触电般地把目光移开了。 见她逃避着自己的视线,满江雪伸手理了理尹秋的乱发,说:又不是第一次吻你了,还要害羞? 尹秋这会儿正听不得她说这些话,闻言不由把脸捂了起来,装聋作哑。 若单单只是亲吻,尹秋当然不至于连看都不好意思看满江雪,可腰间的触感犹在,那只手仿佛还在轻柔地抚摸着她,一时半刻挥之不去,难以忽视,也难以忘却。 纵然她也不是没被满江雪这样碰过,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几年前的尹秋和现在的尹秋怎么能一样?而如今的满江雪也已不再是当初的满江雪了。 总之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在过去习以为常的那些肢体接触,眼下也就自然而然地变了性质,不是一回事了。 地上凉,满江雪说,坐起来罢。 尹秋从指缝的间隙里看着她,问道:师叔为什么不害羞? 满江雪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害什么羞? 尹秋静了一会儿,说:哪个年纪都该害羞的那师叔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呢?也不会害羞吗?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没有害羞的机会,满江雪说着,带着尹秋坐了起来,你这手要挡到什么时候去? 尹秋扭扭捏捏地把手放下了,很认真地问她: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师叔和我一样害羞? 满江雪说:让我害羞,对你有什么好处? 尹秋说:就是没见过,我好奇。 满江雪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你要真好奇,回头可以试试看。 怎么试?尹秋虚心请教。 怎么试都可以,满江雪笑了起来,打趣道,不过你脸皮太薄,可能没等我害羞,你就又先害羞了,你确定要试? 尹秋慌忙摆手:那还是算了 满江雪弯弯唇角,拉着尹秋从软缎上站起了身,说:先前听人提起怀薇醒了,我们该去看看她。 尹秋点点头,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方才这一场亲吻下来,她又热又渴,喝了一杯不够,又倒了第二杯。满江雪在桌边坐下,见她喝水喝得这么急,自是提醒道:慢点喝,别呛着。 尹秋抬起眼睫,问她说:师叔要喝吗? 满江雪嗯了一声。 尹秋立即又将茶水满上,捧着茶盏送到了满江雪唇边,满江雪正要抬手接过来,尹秋却将双手一缩,笑着道:我喂你喝。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便也低下头去喝了两口,尹秋目不转睛地瞧了她少顷,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她抿抿嘴无声地笑了一下,走了两步站到了满江雪跟前,问道:师叔不渴吗?才喝了这么一点。 闻言,满江雪又看了她一眼,眉头微扬道:你是想让我喝完? 尹秋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似的,再次问道:那你还渴不渴? 察觉她脸上的表情似乎透着点期盼,还有点微不可察的狡黠,满江雪说:不渴,怎么了? 为什么不渴?尹秋煞有介事道,我都这么渴,师叔也应该跟我一样渴才对。 听闻此言,满江雪一瞬就反应过来她怕是有了什么小心思,于是不动声色地配合着尹秋说:好罢,我很渴,然后呢? 尹秋立马回道:那我喂你! 虽不明白她为何非要逼着自己喝水,但见尹秋此刻的心情显然比之前要好了许多,满江雪便也不打算搅了尹秋的兴致。她摇头轻笑一声,复又颔首朝尹秋手里的茶盏凑了过去,尹秋瞧见她的动作,却是制止道:师叔别动。 满江雪顿时停住。 尹秋甚为满意,又指挥道:把眼睛闭上,说完又补了一句,不准偷看。 满江雪目露探询,但也依旧没有问她到底想做什么,听了这话便又将双眸合了起来。 黑暗很快降临,视觉丢失,寝殿内的一切景象霎时间消失无踪,唯有尹秋的身影还残留在眼前。 满江雪闭着眼睛,在失去视野的那一刻偏了头,她耳尖微动,听到了十分细小的水声,像是尹秋又喝了一口茶,紧接着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是茶盏被搁在了桌上,然后便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响动。尽管她闭着眼,但还是能够感到面前的光线在变暗,仿佛是尹秋正在朝她靠近一般。 暗暗在脑海里联想着尹秋这一番举动,满江雪还未猜出她到底想做什么,下一刻,一张湿润的唇便轻轻贴上了她的,与此同时,有个异常柔软滑腻的物什也跟着探了进来,温热的茶水顷刻间一涌而进,登时填满了满江雪的唇齿。 茶香散开,充斥在鼻息,满江雪喉头一滑,被迫将尹秋喂给她的水咽了下去。 不多时,尹秋便把头抬了起来,满江雪也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之下,两人静静地对视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逆着窗外的光,满江雪白皙清丽的面容隐在昏暗里,瞧来有几分莫名的深邃。她眉眼柔和,神情平静,像是并不为着尹秋方才的所作所为感到丝毫的意外。 尹秋将她好一阵来回打量,见满江雪静坐在木椅上纹丝不动,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更不言语,不禁受挫道: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满江雪想笑,但她忍住了,她反问道:我应该有什么反应? 尹秋说:我突然这样对你,你难道不应该感到害羞吗? 满江雪得了这话,心里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她维持着淡定,说道:你适才不是说过不想试了吗? 尹秋叹了口气:我这不是临时起意又想试一试了么原来师叔真的不会害羞的。 满江雪说:那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言毕,她终于露出了点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尹秋道,所以你现在又有没有害羞? 倒是没有,尹秋眼神躲闪,不大自在地说,就是多少有点尴尬 满江雪说:有什么值得尴尬的,我又不会笑话你。 尹秋反倒希望她能笑话自己,满江雪这么冷静,她就更是想找个角落快些藏起来。尹秋只得没话找话道:那你怎么还一动不动的?我都已经试完了。 满江雪说:不是你让我别动么。 尹秋揉了揉眉心,垂头丧气地说:哦那我现在允许你动了,你动罢。 满江雪这才靠回椅背,说:水不喂了? 尹秋说:嗯,不喂了。 那可不行,满江雪说,我还渴着呢,接着喂。 尹秋一愣,目光哀怨地看着满江雪:师叔我跟你闹着玩的。 满江雪说:好玩么? 尹秋观察着她的神色,不确定地道:好玩的罢? 好玩就接着玩,满江雪将桌上的茶盏取了过来,递给尹秋说,我陪你玩一天。 尹秋赶紧改口:我乱说的,其实不好玩,我不玩了! 可我觉得好玩,满江雪有心要逗她,依依不饶道,你愿不愿意继续陪我玩下去? 这一刻,尹秋深深明白了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唉声叹气地将那茶盏接过来,唉声叹气地说:既然师叔还想玩,那我陪你玩就是了 满江雪看她又往嘴里灌了一口茶,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便又改了主意,说:算了,貌似也没什么好玩的,那就不玩了。 尹秋鼓着腮帮子,正要控诉她欺人太甚,外殿忽然在此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个熟悉的嗓音喊道:小秋!小秋在不在? 一听那声音,尹秋就知道是谁来了,她急忙把嘴里的茶吞了,应道:是白灵回来了?我在寝殿! 话音一落,厚重的帘子被人掀开,下山已久的白灵风尘仆仆地入了内。三人一见面,白灵便冲满江雪行了一礼,沉重道:师叔真是料事如神,傅湘果然出事了。 满江雪眉头一皱,侧眸看向尹秋。 连日来的担忧成了真,尹秋方才和满江雪玩闹出来的种种愉悦登时烟消云散,她急切道:出什么事了? 白灵这半个月都在马背上颠簸,累得人都消瘦了一圈,她灌了几杯茶解渴,扶着桌角坐下,说:就有那么巧的事,我当日到了明月楼,见到了傅湘,刚把你的信转交给她看了,那傅楼主便气势汹汹地找了过来,说是傅夫人腹中胎儿没了,人证物证都指向了傅湘。傅楼主大怒,当场废了傅湘少楼主的身份,还将她关押了起来,我本该早些回来报信,但实在放心不下,所以躲在暗处盯了几天动静,见傅湘只是被关着,倒是没有性命之忧,我才匆匆赶了回来。 听她如是说来,尹秋不由地心下一沉。 最不想看见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傅湘被关去了什么地方?片刻的沉默之后,尹秋问道。 明月楼里的禁闭室,白灵说,重兵把守,也不准人探望,我是害怕对付她的人会借此机会对她下杀手,所以才在金淮城多留了几日,但就我观察来看,明月楼防守很严,我暗中观望的那几天也没见过什么可疑人等接近过傅湘。 傅夫人出了事,傅楼主头一个怀疑的人就必然会是她,尹秋说,我们只猜到了那人兴许会对傅湘不利,却没想到他竟会来这么一出,想来那人应是考虑到傅湘功夫不弱,又深居简出,不好杀她,所以另挑了个方向下手。 分卷(191) 他要是直接冲着傅湘本人去,凭傅湘的身手,他怕是讨不了好,白灵说,可这么一来,傅楼主本就对傅湘没什么爱护之心,有了这档子事,他为了给罗家一个交代,早晚会把傅湘交出去,且傅湘还跑不得,她跑了就是做贼心虚,可不跑又是死路一条,咱们得想个办法救救她才行。 尹秋初闻此事虽然惊诧,但也很快就冷静下来,看向满江雪道:这事我们怕是不太好出面。 满江雪点头:毕竟是傅家家事,我们又隔得这样远,的确不好出面。 那该如何是好?白灵说,傅湘丢了少楼主的位子,还成了杀人嫌犯,如今除了我们,还有谁能救她?听闻罗家在金淮城是大户,两家联姻,却出了人命,罗家岂会善罢甘休?何况这事一经传出,城里流言四起,都说那傅夫人与傅楼主成婚多年却始终难有身孕,说不定也是傅湘从中作梗,动了手脚。现在她已经成了众矢之的,若是不把这罪名洗清,以后还怎么在明月楼立足? 尹秋沉思须臾,缓和了几分面色,说:傅湘境况虽不好,但短时间内倒是不必我们来替她操心,现在比我们更着急的人是梦无归,我猜她一定会有对策,只是这对策倒是难想。 那人要对付梦无归,傅湘就紧跟着出了事,满江雪说,那么南宫悯那处就会很快猜到明月楼和梦无归有牵连,梦无归若不尽快解决这难题,她被动的处境就会更加雪上加霜,南宫悯定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顺势打压她。 尹秋说:那我能不能和梦无归见一面?其实只要她告诉我那人是谁,一切就都好办了。 满江雪说:没这么简单,只要你有所动作,那人就能及时察觉,他连芝兰的动向都这般了然于心,又何况你我?一旦被他发现我们要与梦无归联络,他逃走是小事,又对你下杀手才是防不胜防。梦无归一直拒绝和你相见,除了是想保护你的安危,同时也是想将那人稳住,否则早在魏城她就该见你了。这是个互相牵制的僵局,你和她谁都不能在明面上有何往来,那人躲在暗处盯着我们所有人,不论我们如何掩人耳目,总会有被他察觉的可能,所以不能轻易冒险。 白灵听完她这番话,思索后也附和道:是啊小秋,你可以担心傅湘,我们都担心她,但你最好还是别出宫,你待在宫里都被叶师姐掳走过一次,外面只会更凶险。暗箭终究难防,哪怕师叔再是想护你周全,但若要发生什么意外她也不能未卜先知,所以你一定要待在师叔身边,尽可能不要落单。 你们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尹秋叹息道,只是你走的时候傅湘安然无恙,可你回来的这几日,她会不会又遇到什么危险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如若换成以前,尹秋倒是不用太担心她,傅湘一向聪慧,又灵机应变,还在宫里的时候她就十分出众。但回到明月楼的这几年,不得不说傅湘其实变了许多,她不想当少楼主,却要为了梦无归强迫自己,她内心渴望父爱,但傅岑对她冷漠且严苛,父女俩之间没有半点温情可言。 在这样的环境下待着,傅湘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开朗的傅湘了,她与尹秋见面时或许能做到有说有笑,但在明月楼里,她每日除了苦练心法,几乎不与旁人接触,也无好友往来。眼下这事来得突然,她一个人形单影只,要是只盼着梦无归出手相救,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但现在的情况已经摆在了眼前,尹秋不能出宫,便是去了金淮城也帮不了太大的忙,她自己还有可能再次遭遇不测,为今之计,也只能等着梦无归想想计策了。 要是能和义父联系上就好了,尹秋说,梵心谷远离这些纷争,他是最适合替我们与梦无归牵线搭桥的人,就算我如今也对他有所怀疑,但也可以凭此事试探他究竟是不是那人,只是可惜 满江雪拍了拍尹秋,安抚道:先放宽心,傅湘应当也有自保的能力,她至少不会因此丢了命,事情也没到完全束手无策的地步,暂时不必太过忧心。 尹秋应了一声,愁眉不展地起了身,说:那我回房看看竹枝还在不在。 她说罢,打帘行出了寝殿,白灵看了看她的背影,一头雾水道:怎么又提到了梵心谷?小秋还有位义父吗? 满江雪噤声片刻,忽略了白灵这两个问题,意味不明地说:你回来的还真是时候。 她好不容易才让尹秋心情好转,忘了这些烦心事,这下又功亏一篑了。 您不像是在夸我,白灵抓了抓脑袋,有些忐忑地道,是我打扰到你们什么了吗? 满江雪又是一阵静默,随后才道:你这些天辛苦了,快回琉璃峰休息罢,宫里这几日已经开始准备晚疏的登位大礼,你作为琉璃峰大弟子,也要帮一帮忙。把精神养好,别的就先不管了。 白灵哦了一声,乖乖应下,识趣地拱手告辞。 她离开了沉星殿,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了琉璃峰,人都泡在汤池里头了,白灵还在想:完了,她好像真的打扰到什么了 第175章 孟璟把刚熬好的药盛在瓷碗里,和饭菜一起装进了食盒,她才转过身,外边就有人挑了帘,季晚疏朝她伸来一只手,说:东西给我罢。 孟璟将食盒递给她,见季晚疏裙边和靴子上都沾了泥,便问道:师姐这是刚回宫? 季晚疏举着帘子,等孟璟出来才收了手,说:听闻怀薇醒了,我抽空回来看看她,迟些时候还得再往城里赶。 两人行出煎药房,入了长廊,孟璟说:再过几日就是师姐的登位大礼,今日已是初六,城里若无要紧事,师姐可以不必再去,陆师姐虽然适才醒转,但瞧着精神尚可,师姐不妨多陪她一会儿。 宫里的红绸彩灯都还挂着,年味正浓,院子里来来去去的都是人影。季晚疏在阶边站定,问道:这段日子发生的事,你和她说了没? 孟璟点头:都告诉她了。 季晚疏说:人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也无,孟璟轻叹,只是问了我一些事情经过,多的话没说。 季晚疏皱起了眉,心里不禁有点发愁。 当日明光殿公审陆怀薇时,她态度那般冷漠,认定陆怀薇就是奸细,如今真相水落石出,陆怀薇沉冤昭雪,她得知叶芝兰的死讯,怕是要为着之前所受的冤屈伤心了。 人肯定是伤心的,只是她分毫也未表露,孟璟行到季晚疏身侧,眉目间噙着担忧,师姐待会儿见了她,最好与她多谈谈,身体上的伤势迟早会痊愈,但心里的伤痛却没那么容易根治,她若是不将心中的情绪宣泄出来,时间久了必会郁结于心,对身体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眼前闪过陆怀薇自刎时的画面,季晚疏捏紧了手里的食盒把手,似乎还能回忆起那些血水溅到她裙面的重量。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沉沉地叹了出来,说:好,我知道了,你自去忙罢。 孟璟冲她颔首行礼,两人一同下了阶,又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行去。 医阁里伤患不多,医药弟子也不多,季晚疏入了内,没让人通传,自己放轻脚步找到了陆怀薇的房间。门是虚掩着的,季晚疏缓缓推了门,一条腿才踏进去,便见榻上的陆怀薇正拿手帕拭着泪。 她哭得厉害,却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季晚疏见了这场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愣在门口拿捏不定主意,倒是陆怀薇一个扭头瞧见了她,赶紧慌里慌张地坐了起来,一边仓促地抹着泪痕,一边嘶哑着声音说:师姐怎么来了? 季晚疏心中五味杂陈,立在原地说:我来看你。 陆怀薇收拾好了仪容,这才看向季晚疏,扯开嘴角笑了笑:我缠绵病榻这许久,年节期间必是由师姐去上元城值守了,今日才初六你就回了宫,是特地来探望我的? 季晚疏嗯了一声,侧身关了门,拉了张椅子在榻边坐下,又将食盒里的饭菜和汤药取出来。 先吃点东西,季晚疏埋着头,没看陆怀薇,吃饱了再喝药。 陆怀薇其实毫无食欲,但见季晚疏亲自将勺子送到了她唇边,便也吃了几口。两人相对无言,谁都不晓得该开口说些什么。 开年后的这几日天气不错,日光明朗,屋子里很亮堂。陆怀薇太了解季晚疏了,知道她是心里愧疚所以不知该怎么面对她,陆怀薇只得主动寻了个话题问道:外边听着热闹,宫里是有什么喜事么? 季晚疏朝窗外看了一眼,回答说:掌门已经择定上元节当日立我为少掌门了,我近来不在宫里,也不清楚登位大礼要怎么办,想是弟子们都在忙着准备此事。 听她此言,陆怀薇面露喜意,通红的眼睛顿时有了几分神采,半是惊喜半是意外道:真的?你不是一向抗拒得很么,怎么突然就肯答应了? 季晚疏夹了一筷子菜蔬喂了过去,说:原本还是不稀罕当什么少掌门,只是叶师姐她既是细作,又已经丧命,宫里骤然间少了个大师姐,不止弟子们人心惶惶,连掌门也成日愁得茶饭不思,我身为首席大弟子,理应在这时候站出来稳住人心,个人利益先抛去一边,还是要将师门放在首位。 陆怀薇先是诧异,随后又欣慰道: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番话,师姐从前可说不出来,看来历经这些事情以后,你也成熟稳重了不少。 都是装的,季晚疏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这些年野惯了,明光殿里多待一会儿就觉得喘不过气,可肩上的重任又不能视而不见,便只能逼着自己去接受了。 你也知道自己野惯了?除了师叔,这宫里还有谁能管得了你?陆怀薇笑了起来,由衷道,不过师姐放心,日后你若成了掌门,我定会用心辅佐你。叶师姐虽没了,可还有我呢,你有什么难办的,或是不懂的,通通都可以交给我来打理。 季晚疏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心里如同被针扎似的,她硬生生将翻涌的心绪压抑下去,尽量自然地问:还吃么? 陆怀薇没发觉她脸上的异样,还在为着少掌门一事替季晚疏高兴,闻言摇了摇头:不吃了,胃口不好吃不下。 那就把药喝了。季晚疏搁了碗筷,又将汤药端起来递给了陆怀薇。 药碗还烫着,季晚疏没松手,陆怀薇便扶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喝着药,季晚疏看着她,无数次想跟她道歉,却又始终开不了这个口。等陆怀薇将所有药都灌了个干净,季晚疏才将脸别过去,鼓起勇气道:怀薇,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陆怀薇笑意不减道:你想说什么? 季晚疏嗫嚅片刻,闭了闭眼,说:我对不起你。 闻言,陆怀薇静了静,柔声道:师姐不必如此,你没有对不起我,那日在明光殿我已经说过了,我理解你们,也不会怨恨任何人,而今叶师姐已死,宫里也已经没有了紫薇教的细作,这是好事,所以我受这一点委屈也不算什么,很值。 她越是善解人意,季晚疏就越是感到内疚,从叶芝兰劫走尹秋的那一天起,季晚疏就一直在心中责备自己,倘使她能多给陆怀薇一些信任,也许她就不会被逼到自刎的地步。万幸医阁与明光殿离得近,弟子们当时动作也算快,否则陆怀薇这一次很有可能会真的丢了性命,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可季晚疏到此时都还觉得后怕,万一陆怀薇没能救得回来,那她就永永远远地失去了唯一的挚友。 你险些死了,季晚疏神情复杂,看着地面说,这不是一点委屈,这是天大的委屈。 再大的委屈也都过去了,陆怀薇拉过季晚疏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师姐做什么要自责?若是被陷害的人是你,在那等人证物证俱全又百口莫辩的情况下,我也会信了你是细作。说到底,是叶师姐手段了得,不关你们的事。 季晚疏听着她这番话,心里真是难受极了,涩然道:你这个受委屈的人还要反过来安慰我这个冤枉你的人,这是什么道理?你别说这些好话给我听,你骂我罢,或者打我也行,只要你能好受一点,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 谁说我不好受了?我好着呢,陆怀薇说,江湖儿女岂能连这点苦头都吃不得,师姐也太小瞧我。 那你先前又哭什么?季晚疏问。 陆怀薇抿抿嘴,笑着说:那是因为伤口太疼了,我是被疼哭的。 季晚疏说:你上一次身负重伤怎么没被疼哭过?你撒谎。 陆怀薇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了,她情不自禁哽咽了一下,避开了季晚疏的视线,哑声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没哭过?你又没看见,我就喜欢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我好面子。 季晚疏不说话了。 她一沉默,这屋子里就一瞬变得安静了许多,陆怀薇的哽咽声也就跟着明显起来。季晚疏听出她在刻意隐忍,想起孟璟之前的叮嘱,思索须臾后便倏然起身将陆怀薇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陆怀薇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手足无措,霎时间愣在了那里,季晚疏实在没有安慰人的本事,也从来就不会说什么体己话,她只能笨手笨脚地拍打着陆怀薇的后背,很不是滋味地道:你瘦了好多,硌手。 陆怀薇神色恍惚,心口被这句话刺得抽痛了几下,她咬紧了嘴唇,初始还能佯装镇定,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渐渐开始控制不住自己。温热的泪水无声滑落,很快便濡湿了季晚疏的肩头,她由断断续续的啜泣,逐渐演变成了小声啼哭。季晚疏笨拙的安抚使得她终于放下了伪装,再也忍不住心头那一股强烈的无处宣泄的悲痛,在季晚疏面前放声大哭起来。 动静传开,吸引了外头做事的弟子们,瞥见房门被开了条缝,季晚疏侧脸看过去,用眼神示意他们不要进来。 弟子们听着陆怀薇的哭喊声,都纷纷面露不忍,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季晚疏叹了口气,仍旧是什么好言好语也说不出来,她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最终只得放弃宽慰,默默无语地抱紧了陆怀薇。 什么人哭得这么厉害?尹秋方才入了院门,听到医阁深处传来了伤心欲绝的哭泣声,不由脚步一顿,眸光诧异地顾盼起四周来。 分卷(192) 满江雪侧耳听了一阵,说:声音嘶哑,估计是怀薇。 两人上了阶,停在医阁大门没有即刻进去。很快,几个弟子们从里头行出来,尹秋一问才知原来真是陆怀薇在哭。 既然有季师姐在里头陪着,我们还是别进去搅扰了,尹秋朝里头看了一眼,心情不免也低落了几分,等陆师姐平复一些再去看她罢。 满江雪应了一声,带着尹秋入了偏厅稍作等候,尹秋先前回房察看时那竹枝还是挂着,此刻来了医阁便也想起了孟璟,提议道:要不我们去找找孟璟罢?问问他解药研制得如何了。 满江雪说:好,你去罢。 尹秋起了身,朝门口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回首道:我去? 满江雪坐在木椅上没动,冲尹秋笑了笑:你想我去? 尹秋说:我们难道不能一起去吗? 我走累了,满江雪说,你自己去。 尹秋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我怎么看不出来你累了?炼药房又不远,走几步就到了,师叔不想陪我吗? 满江雪说:没有不想陪你,孟璟一向怕我,在我跟前拘束,有我在,他跟你说话都得再三斟酌,我又何必叫他不自在? 孟璟畏惧满江雪,这事尹秋也知道,只是 为什么有你在,她跟我说话就得再三斟酌?尹秋疑惑,她是怕你,可她不怕我啊。 所以我才让你去么。满江雪说。 那总不能以后有什么事要见孟璟,师叔都回避罢?尹秋说,这算什么? 你们同龄好友谈话,我这个长辈就不参与了,满江雪走到尹秋身边,俯身瞧着她,眼里隐约含着笑意,也许你们今日见了面,他会有话想和你说,只要说清楚了,往后我就不再回避。作为长辈,我理应照顾小辈的情绪,不对么? 尹秋心道你这时候又记得自己是长辈了,先前逗着她继续喂水的时候怎么没把这事想起来? 她能有什么话想跟我说?还是要让师叔回避才能说的,尹秋不解,而且师叔又是怎么知道她想说什么的? 我猜的,满江雪说,我不是料事如神么?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尹秋一把抱住满江雪的腰,贴在她身上不肯走,快告诉我! 满江雪说:你去问他不就知道了?说罢又提醒道,院子里来来去去的人这么多,你这会儿不避嫌了? 尹秋一顿,立马将满江雪松开,回头一看院子里哪有人? 满江雪轻轻地笑了起来。 又捉弄我,尹秋说,那我去了,就得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人时时刻刻陪着不成?满江雪抬了抬下巴,看向外头,再说我也是有同龄好友的,你看,这不是来了么? 尹秋再度回头,便见谢宜君带着两名弟子也往这处行了来,她听着陆怀薇的哭声,挑眉道:你们是来探望怀薇的?这是谁在里头又哭又闹? 满江雪说:正是怀薇。 谢宜君面露难色,喟叹:哭成这样,我倒不好进去了,也没什么脸面进去,那就等一等,稍后同你们一道去。 两个长辈见了面,自是有话要谈,尹秋见状也就退出了偏厅,独自去炼药房找孟璟。待到了地方,尹秋还未进门,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几个医药弟子坐在廊子里研磨药材,脸上都蒙着面巾,显然是都忍受不了那味道,个个都被熏得喷嚏连天。 门窗紧闭之下,房里的臭味就更加浓郁,尹秋推门而进,被那扑面而来的气味扑得咳嗽起来,孟璟一个人坐在炼药炉跟前,手里拿着把小竹扇,听到脚步声便侧脸朝尹秋看了过来,说:你进来做什么?出去待着,有事等我把这药熬好了再说。 尹秋见她与那药炉挨得那么近,脸上也没戴面巾,还一直拿着刮刀在砂锅里搅动,恨不得把头都埋进去,不由称奇道:你不觉得难闻吗?这味道闻久了叫人恶心,你别坐那么近了。 孟璟面不改色道:得寸步不离地看着,熬药时烟雾大,我不凑近点看不清,熬糊了怎么办? 尹秋本想开两扇窗透透气,但想到外头的弟子们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走过去看了一眼,孟璟便递了张湿帕子给她,说:口鼻遮一遮,别闻吐了。 尹秋觉得好笑:倒是吐不了,她搬了个小凳子在孟璟旁边坐下,拿帕子捂着下半张脸,说,没有叶师姐的血,这解药能制成吗? 难,孟璟说,师父近来搜罗了不少关外的古籍,但都没找到其他解法,我想着段小姐误打误撞把这药调配了出来,所以这几天也在胡乱尝试,希望我能有她那样好的运气罢。 公子梵替尹秋解了蛊毒这事,满江雪暂时还未声张,纵然两人已经对他起了疑心,但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怎么会舍得拿自己的命去救尹秋?是以尹秋不想在没有任何凭据只有猜测的情况下给公子梵定罪,若是传出去叫真正的主谋知道了,他一定会顺水推舟让公子梵替自己背黑锅。 眼下尹秋除了满江雪谁也不信,两个人都将此事隐瞒了下来,只要公子梵这次能保住性命,尹秋一旦与他取得联络,满江雪必会亲自与公子梵面谈,届时才会再考虑下一步的事。 所以在孟璟心中,尹秋仍是蛊毒未解,所剩时日不多,满江雪应是也听进了她的劝诫,没有轻易用那凶险的法子给尹秋解毒。她这阵子为了研制解药忙得焦头烂额,除夕夜与大年初一都只是陪徐长老吃了顿饭,之后便又匆匆赶到医阁一头扎进炼药房,全把心思放在这上头了。 尹秋看着孟璟满头大汗却还维持着沉静的模样,心里便有些说不出来的感受,她从孟璟手里取过了刮刀,说:你累得手都要抬不起来了,我来帮你罢。 孟璟倒也没推辞,收了手灌了两口茶,端详尹秋道:你瞧着气色不错,内伤怎么样了? 尹秋说:差不多都好了。 孟璟顺手给她把了脉,缓声道:是好了,但仍要注意调养,我开给你的药也还是要接着喝。 尹秋说:你这样毫无方向地尝试,万一解药真被你做出来了,你自己又能不能知道? 孟璟点头:书上说了,真正的解药气味甘甜,会散发异香,她说着,忽而看向了尹秋的手腕,问道,叶师姐都死了,你还戴着这手链做什么? 尹秋垂头看了一眼,想起叶芝兰在崖边把这手链给她戴上,还嘱咐她这是最后的生辰礼,最好不要弄丢了,心里一时便有些感慨,说:也不是刻意要戴,只是一直忘了摘。 孟璟得了这话,也未多问,说:白灵是不是回来了?傅湘那边情况如何? 提起这个,尹秋略显沉闷,便将傅湘的遭遇与她娓娓道来。 我正担心着呢,可我又不能出宫,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孟璟想了想,说:这回段小姐离开时,我送了她一程,她说起她与那位傅夫人乃是表姐妹的关系,罗家与段家既是亲戚,要不请段小姐帮帮忙?她行事虽鲁莽了点,但必要时刻还是拎得清,也靠得住,她若能说动段老爷出面,傅湘也许就能有洗脱嫌疑的机会。 面对栽赃陷害,傅湘是绝对不会认罪的,但时间长了傅岑兴许就能冷静下来,他自然就能想到这事的种种疑点。段家又一向爱与江湖门派打交道,即便段家与明月楼已经算是有了点沾亲带故的关系,但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姻亲。如今傅夫人流产已是无法挽回的事实,倘若傅湘能脱罪,那她就还是未来的明月楼楼主,段老爷只要稍加思索,就知道此时该帮傅湘一把,他日傅湘登上楼主之位,凭靠这份恩情,段家与明月楼的关系就能更上一层楼。 尹秋眼前一亮,顿感惊喜:是啊,我倒是把段小姐给忘了,她看向孟璟的眼神多了几分赞扬,有些事果真还是要来问问你,你总能分析出我想不到的重点,厉害啊孟师兄。 孟璟受了这番夸赞,心里高兴,面上却是维持着沉稳:那就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段小姐,我想她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再说她那般想入宫求学,对她有好处的事,她也必不会推辞。 尹秋一瞬精神振奋起来:好,笔墨有没有?我这就写。 孟璟伸出手,示意尹秋将刮刀还给她,说:你去隔壁写罢,这里又热又臭,出去透透气也好。 一想到傅湘这回有了条洗罪的明路,尹秋心头那些担忧与愁闷也就缓解了许多,她喜不自胜地站起了身,把手里的刮刀递给了孟璟,两人指尖相触时,尹秋只觉腕间一松,她垂眸一看,便见叶芝兰给的那条手链忽然断了,正好落在了锅里。 尹秋低呼一声,赶紧伸手去捡,孟璟却将她手背一拍,说:小心烫,言毕,她便用刮刀将那手链挑了起来,看着尹秋说,怕是不能要了。 要制作药丸,就得先将炼蜜与药粉熬成膏状,这手链已经沾了粘稠的药膏,那片鸟羽也成了黑糊糊的一团,看着很不美观。尹秋瞧了瞧,说:那就不要了,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扔了罢。 孟璟便将那手链扔进了炉子边上的药渣堆里,她搅拌了一下药锅,突然间,一缕奇异的香味在此时倏地钻入了她的鼻息,在满室难闻的气味当中显得有些微弱,却并不难捕捉。 尹秋很快也闻到了,两个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相同的意外之色。 这是尹秋惊疑不定,凑在锅边闻了闻,怎么忽然有了香味? 孟璟眉头微蹙,分辨着那味道,两人沉默少顷,同时埋头看向了那串手链。 上头的金珠不见了。 第176章 尹秋还是开了窗,屋子里的味道像是阵呼啸的风,廊下的弟子们一骨碌坐起来,抱着药材和工具逃得脚下生风,连头也没回一下。 窗下置着一盆清水,尹秋将两手浸进去,细细地清洗着那条手链,把黑绳和鸟羽上的药膏一点一点地揉下来,换了好些次水,才将那上头的味道彻底洗干净了。 室内逐渐被香味占据,闻来使人心旷神怡。 孟璟将熬好的药倒在瓷盘里,拿着小竹扇降温,见尹秋握着那手链倚在窗边发呆,便问道:洗好了? 尹秋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孟璟手里的扇子扇得快,她难掩欣喜,从方才发现那金珠不见时便忍不住激动得冒汗,搅拌过程中还好些次烫了自己的手,这会儿都还不能平静。 但尹秋却是毫无反应。 和煦的日光投下来,将尹秋罩在了一片淡金色的暖光里,她身上的弟子服洁净轻柔,白得不染尘埃,整个人仿佛一团即将要消散的雾,不知为何给了人一种不知来源的破碎感。 孟璟把动作慢了下来,看着尹秋说:你不高兴? 尹秋在温暖的阳光里偏了头,对上了孟璟的视线,她用手帕擦拭着手链上的水渍,顿了片刻说:这次过生辰,我收到了两份难忘的生辰礼,她攥着帕子的手骨节泛白,却又好像没用什么力,一份是陆师姐的耳坠,一份是叶师姐给的手链。 孟璟用指腹试了试成药的温度,淡声道:陆师姐惦记你,叶师姐亏欠你。 尹秋默然一阵,百感交集道:她害了沈家,害了如意门,她让我流离失所,失去所有亲人,终生不见父母之面,然后她在死前想拉着我陪葬,却又给我留下了解药,这个人 这个人兴许良心未泯,但她仍旧是一个恶人,孟璟说话的语气很冷静,一粒解药,并不能抵消她犯下的种种罪孽。 尹秋若有所思。 即便没有她,令尊仍旧要报仇,紫薇教也仍将对付如意门,孟璟继续说,但她的出现,不仅加速了一切有可能发生的事,还制造了更多本不会发生的事好比我爹娘的死,也是由她而起。她是所有风浪的开端,亦是全部祸事的根源,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为她神伤。 尹秋说:我倒不是神伤,也不会因着这个就轻易原谅,她也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我只是心情有些复杂。 孟璟戴上羊皮手套,将冷却下来的成药搓成药丸,装进瓷瓶,说:倘使那日你在凤口江里丧命,那这解药便无半点用处,再说她也没有提前知会你那金珠就是解药,若非适才的意外,只怕等你毒发了我们也还不知解药就在手中。她这举动不是真心想救你,而是要自我感动,自我安慰,她说着,拿上药瓶缓步朝尹秋走去,因为她知道自己有罪,因为她觉得自己能活下来。 尹秋安静了许久,后才吐了口气,说:你言之有理。 所以不必因此影响心情,她死了,你还活着,孟璟没有征求尹秋的意见,兀自将她手里的手链拿过来,远远地抛进了火炉里,你既然说过不想恨一个人,那就忘了这些事,这东西也就没什么必要留着了。 炉子里很快燃起了一小簇火焰,又蒸腾起一股裹挟着焦味的青烟。 尹秋看着那青烟,发自内心地说:有些时候,我真是羡慕你能够活得这么清醒,我在这方面不如你,我太容易庸人自扰。 你只是太过善良,只记着一个人的好,不愿去想一个人的坏,孟璟说,但任何事情都要有个尺度,善良过了头也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你若能想得开,那这份善良继续保持下去也是难能可贵,而清醒也有清醒的坏处,你大可不用羡慕我。 尹秋将目光移到她脸上。 孟璟笑了一下,说:人活得太清醒会很痛苦,但我就是要痛苦的清醒,不要愉悦的盲目。你可以整晚安睡,我却只能彻夜难眠,所以其实该我羡慕你,我随时都能变成一个坏人,但你注定会是一个好人。 尹秋静静听着她这番话,问道:那什么时候,你会选择当坏人? 孟璟把药瓶递给尹秋,说:在我脑子不清醒的时候。 分卷(193) 尹秋笑了出来:那希望你的这份清醒,也能和我的善良一样长久保持下去。 那咱们可以比一比,看看谁能保持得更久,孟璟说,也许很多年后,你我都会变得面目全非,那时候再见,盼你还能认可我,我也还能认可你。 尹秋得了这话,心中一瞬生出点不可名状的滋味,她略显困惑道:那时候再见说得仿佛我们要分别似的,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映着天光,孟璟常年带着病气的面容比平时显得更加没有血色,从她开始在医阁住下照顾陆怀薇起,再到心无旁骛地替尹秋研制解药,期间她是一次好觉也未睡过,一顿好饭也没有按时吃过。眼下陆怀薇终于醒转,尹秋的解药也已有了着落,孟璟紧绷的两根弦同时松懈下来,那些被刻意压制的忧思和劳倦也就汹涌而出,快要将她淹没。 但是孟璟忍住了,她倚去窗边,和尹秋一起站在了暖洋洋的日光里,说:不是我要去什么地方,是你。 尹秋目视着孟璟被光线照得近乎透明的脸颊,问道:我? 没错,你,孟璟说,我总是有一种直觉,也许有一天,你会和师叔离开云华宫,去别的地方生活。 尹秋有点惊讶于她竟会有这种想法: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孟璟闭上了眼睛,缄默良久才低声说:不知道。 她趴在窗沿,两手交叠枕着头,抿紧的唇角边噙着淡淡的笑意。这个角度的孟璟让尹秋倏然忽略掉了她身上的男装,只看得见她细若白瓷的肌肤,乌黑柔顺的长发,还有她轻颤的眼睫,和从不轻易表露的温顺与柔弱。 两个人看似离得很近,无形中却又仿佛隔得很远。 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短暂的寂静之后,尹秋注视着孟璟,轻声问,你想和我说什么? 孟璟抬眸看向她,一双眼满是疲惫:我她在这一刻突然间悲从中来,胸腔里填满的都是酸涩,我想和你说 看出她的犹豫不决,尹秋追问道:是什么? 藏在袖中的手捏成了拳,孟璟凝望了尹秋多时,尔后移开了目光,恢复镇静道:我想说的是,你的毒明明已经解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尹秋一愣。 孟璟把下巴搁在手臂上,这个举动让她看起来更加有了一个姑娘家的样子。她目视前方道:先前是没反应过来,这会儿才觉得不对劲,那难闻的药味能激发你体内的蛊虫,可你在屋里与我共处了这么久,却是半点反应也无,说明你的毒早就解了,对么? 尹秋叹了口气:也不是故意要瞒你。 孟璟问:是师叔? 尹秋皱了皱眉,还是没将实情告诉她,嗫嚅道:是 那你还与我闲话什么?孟璟站直了身子,还不快去找师叔? 尹秋站在原地没动。 孟璟看了她两眼,抬腿走到门边开了门,侧身道:去罢。 尹秋眉头紧锁,一步一步跨出了门,她回过头,欲言又止。 孟璟死死地抓着门框,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没有异常,她耳里在鸣叫,脑子里也在嗡嗡作响,她很想立马就回房睡一觉,但她又不想在尹秋跟前示弱。 她在这气氛微妙的时刻默默隐忍着内心的煎熬。 你脸色好差,是哪里不舒服吗?尹秋伸出手,想要扶一扶孟璟,可她才碰着孟璟的衣袖,人却触电般地避开了。 我没事,孟璟苦苦支撑着,喑哑地说,你快去,我要尽快和师父汇报此事。 尹秋的手僵在半空,好半晌才收回来,她倒退着走了几步,思索再三还是问道:你没别的话想和我说了? 没了。孟璟摇头。 尹秋还要再问,孟璟却一把将门关上了,她把额头抵在门上,在尹秋看不见的地方终于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孟璟说:炼药房还要清扫,你再不走,我可要使唤你干活了。 尹秋捧着那药瓶,在门外站了片刻,她声调如常地应了一声,即将要行下阶时,又侧身道:孟璟,将来的事我也说不准,或许我跟师叔以后的确会去其它地方,但我们一定不会离开云华宫,你是我的好朋友,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会记着你,不会忘了你。 孟璟转过身,靠着门滑坐下去。 别说了 她把脸埋进了裙面。 这段日子,谢谢你的不辞辛劳和默默无闻,尹秋笑了笑,你虽然不会功夫,但你一样可以保护很多人,你有你自己的价值,你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挺起胸膛做人,谁都不能轻视你,你也不用畏惧谁,你不比宫里的任何人差。 孟璟怔怔地坐着,将袖袋里珍藏多年的荷包取了出来,她没有回话,她只是看着那荷包,悄无声息地落下泪来。 直到尹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孟璟才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她走到窗边遥遥凝望着尹秋,泪水模糊了视线,尹秋的身影成了一团朦胧不清的光晕,很快就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荷包,那地方的布料已经磨损,上头的绣花也断了不少线。 孟璟怅然若失地独立在窗前,许久过去,她才抬起手臂擦干了眼睛,尔后干脆利落地走到火炉边,将那陈旧的荷包毫不留恋地扔了进去。 满江雪握着把剪刀,神态专注地修剪着桌上的罗汉松。 谢宜君立在她身侧,说:晚疏的登位大礼这几日已经在着手准备了,可我看她那样子还是不大情愿,芝兰这一死,明光殿里头就缺了个主心骨,我当上掌门后成日事务繁忙,收的徒弟没有一个出挑的,也怪我没有用心教导,眼下晚疏还是欠缺火候,我得再找个人辅佐她才行,你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推荐么? 满江雪略一思索,说:我看白灵还不错,懂规矩,识大体,有勇有谋,剑术也还过得去,她这阵子的表现也很好,你觉得她怎么样? 白灵谢宜君拨着佛珠,沉吟道,这孩子从前不甚亮眼,我也没注意,今年倒是对她有了几分欣赏。但她是琉璃峰大弟子,我若把人要来,吴长老怕是舍不得忍痛割爱。 满江雪说:那就让无悔峰拟个名单,你自己看着挑。 谢宜君将满江雪剪下来的枝叶拾起来,说:宫里的弟子我又不是个个都认得,他们都亲近你么,所以我才让你给我举荐,你推给无悔峰干什么? 怪了,无悔峰主管弟子调动,这事让他们做有什么问题?满江雪把罗汉松剪得一团糟,诚然我也不认得几个人,我眼里只有小秋,别人我不了解。 谢宜君瞥了她一眼,说:尹秋尹秋我倒是很满意的。 满江雪动作一顿,抬眸看着她。 谢宜君说:你什么眼神?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尹秋这么个好苗子,待在惊月峰实在是委屈了,她若愿意来明光殿,这空出来的宫门大师姐,我让她来当。再者晚疏成了少掌门,首席大弟子就得另选一位,到时候定然会办一场论剑赛,尹秋若能拔得头筹,首席大弟子也是可以给她的。 什么叫待在惊月峰委屈了,满江雪说,是我苛待她了,还是欺负她了? 谢宜君哼笑起来:明明有那么好的功夫,却是成日跟在你身边给你端茶送水,这还不叫委屈?她停了停,又道,再说晚疏那臭脾气,没几个人受得了她,尹秋性子温和,又与她相熟,许多事情便能直言不讳,倘若换作旁人,谁敢在晚疏跟前说她的不是?宫里就没几个不怕她的。依我看,让尹秋来辅佐晚疏是再合适不过了。 现在是我给她端茶送水,满江雪说,你不好让吴长老让出白灵,却要叫我让出小秋,那我也不肯。 谢宜君说:你霸占着尹秋不放是要做什么?你那惊月峰如此清闲,我这里都快乱成一锅粥了,实在不行你把人借我几天,等晚疏上道了我再把人还你就是。 满江雪说:又不是什么物件,还有借有还,这事我不同意。 谢宜君早已领教过满江雪的固执,外人不清楚,她可是清楚得很。谢宜君负气道:你说了不算!去把尹秋叫来,我要问问她自己的意愿你快住手罢,这好好的盆景都被你糟蹋了,剪刀拿来! 满江雪懒洋洋地丢了剪刀,正要反驳她两句,地面光影一闪,尹秋恰好跨门而来,谢宜君立即唤道:来得正好!尹秋快过来,我有事要与你商谈。 尹秋把药瓶揣进袖袋里,行到满江雪身边站定:什么事? 谢宜君见她贴着满江雪,没往自己这头来,心中顿时一梗,说道:你季师姐登位在即,需得有人在旁辅佐,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最适合来明光殿帮她熟悉公务,但江雪铁了心不松口,那你自己说说,这事你意下如何? 满江雪若无其事,又把剪刀捡了起来,继续漫不经心地摧残着那盆罗汉松。 尹秋看了她一眼,回道:陆师姐不是醒了么?她伤势未愈,短时间内定然出不了宫,那这段日子她正好可以帮衬帮衬季师姐,且她们二人素来感情要好,比起我,陆师姐才更合适一些罢? 谢宜君说:怀薇哪能劳累?人都还病着,需要静养。她本也考虑过陆怀薇,但陆怀薇实在太会照顾人了,什么事都习惯一手包办,她又尤其纵容季晚疏,分明年纪比季晚疏小,却处处体贴关怀,仿佛她才是师姐一般。有陆怀薇在,季晚疏只怕要成个甩手掌柜,这怎么能行? 尹秋想了想,又说:那那白灵呢?她是同辈弟子当中行事最稳妥的一个了,连师叔也对她颇为放心,掌门前几日不是还夸过她么?要不让白灵进明光殿罢,我相信她本人也一定很愿意。 谢宜君屡次被拒,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我这厢是在问你,你别扯旁人,我且问你愿不愿意? 我尹秋站得笔直,用余光打量着满江雪的反应,我听师叔的。 闻言,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 你只听她的,却不听我的,那我这掌门算什么?谢宜君看向满江雪,怒道,她这是盯着你的眼色在回话,你如何就不能答应?你要实在不放心,大不了你也搬来明光殿住着,日日都能相见,出不了什么事! 满江雪思量片刻,觉得这提议倒也不错,谢宜君身边缺个助手,季晚疏做不来她那些事,尹秋的确很适合填补叶芝兰的空缺,但眼下非常时期,尹秋不能离她太远,而这种对于宫门有利之事,她也不该因个人私利而不管不顾,那就只能是尹秋去哪儿,她也跟着去哪儿了。 于是满江雪开口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岂料她这话还未说完,后腰处便忽然传来了一丁点细微的痛感是尹秋不动声色地掐了她一下。 那我就亲自去一趟琉璃峰,满江雪十分自然地将即将要说的话改了口,我去把白灵给你要来。 第177章 三个人在厅中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寂静。 眼见满江雪还是不肯松口,谢宜君也没辙了,只得答应道:行罢,你若能把白灵要来,倒也不是不可以。 满江雪说:那就请师姐不要介怀,芝兰虽死,但小秋目前的处境还是不太安全,我要尽可能保证她时时刻刻都在我眼皮底下,既是宫门弟子,就该为宫门出一份力,你这处公务繁忙,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们还是不会推辞。 谢宜君岂会不明白这道理?回道:行了行了,我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只是对比起旁人,尹秋毕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来明光殿我当然是放一万个心。我是被芝兰和暗卫弟子的事给搞怕了,哪还敢轻易相信什么人呢? 尹秋说:明光殿的事我会和白灵一起兼顾的,掌门放宽心罢。 三人便又候了一阵,季晚疏才从医阁里头行出来,听闻陆怀薇哭了一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谢宜君叹了口气,道:那就改日再来探望,得嘱咐弟子们把人好生照顾着,她看向季晚疏,你既然已经回来了,上元城就不必再去,安心为登位大礼做准备罢。 季晚疏默然不语,只点了下头。 几人一同离开此处,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行去,瞧见季晚疏和谢宜君行的远了,尹秋便问道:师叔方才是想答应掌门么?我还没和义父联络上,这时候还不能去明光殿呢。 一时疏忽,忘了这事,满江雪拉着尹秋的手,怎么去了这么久? 尹秋长叹一声,将袖子里的药瓶取出来:师叔看这是什么? 满江雪接过药瓶闻了闻,说:解药? 嗯,尹秋说,真是没想到,叶师姐给我的手链上头不是串着金珠么?里头也不知是藏着解药,还是她用自己的血特制的药引,若非我先前与孟璟交谈时不甚将手链落进了药锅里,只怕这辈子都还发现不了。 满江雪听闻此事倒不显得意外,神色如常道:那么接下来就等公子梵的动静了。 尹秋复又将药瓶收好,说:万幸那手链我一直戴着,这些天忘了摘,只是解药虽然已经有了,但义父情况如何我还不知,希望他尽早与我联络罢。 满江雪说:别担心,想来梵心谷也不是吃素的,眼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现在也只能这么想了,尹秋说,得快些回惊月峰去,我要修书一封请段宁帮忙搭救傅湘。 她这话一说出来,还无需过多解释,满江雪就已在心念翻转间思索到了段家与明月楼的关系。 这法子孟璟想的? 尹秋答道:是她,孟璟心思缜密,看待事情的眼光比我宽远,她今次若是不提,我还真想不到段宁头上去。 两人沿着宫墙行上了通往惊月峰的山道,石阶两侧的草丛里生长着不少野生的水仙花,满江雪弯腰摘了一朵,掸了掸上头的露水,别在了尹秋鬓边,说:其实先前掌门师姐要人时,我本想举荐孟璟,他文采不错,学识也好,左右留在宫里不轻易下山,正好做些文职。 分卷(194) 尹秋凑近了满江雪,借着她的眼眸细细地瞧了瞧自己,问道:那又怎么没提? 山风拂过,卷来了淡淡的花香,满江雪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尹秋,说:他有心疾在身,这阵子又太过劳累,还是该多休息,白灵未来可期,琉璃峰往后总是要交到她手里,正好借此机会多加磨练。 尹秋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后退着拉开了距离,说:师叔知道孟璟想跟我说什么,对不对? 满江雪得了这话,就知道孟璟是望而却步,没敢将自己的心迹与尹秋剖白,便回道:他自己不方便说的事,我也不方便代劳,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也别问了。 若不是孟璟有心要用自己的性命替尹秋解毒,满江雪今日断不会让尹秋与孟璟独处这么久,少年人的事她虽管不了,但尹秋已经和她在一起了,对于向尹秋示好的人,满江雪岂会视若无睹?但这个人若是孟璟,满江雪可以大度,给他一个了却心愿的机会,但他知难而退,选择保守不言,那么往后就绝无二次,这事也就该划上句点。 尹秋心里猫抓似的,满江雪和孟璟之间居然有她不知道的事,而这两人还都不肯告诉她,且看孟璟今日的表现和满江雪的反应,想来事情还不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尹秋被蒙在鼓里,又得不到解答,真是有些克制不住的烦乱。 不说算了,我也不会问的,尹秋跳上台阶,把满江雪丢在身后,我以后有了小秘密,也不会告诉师叔了! 满江雪一派稳重,闲庭信步般地跟了上去,说:又有一段日子没跟我闹小脾气了,你的小秘密多得很,本也不是桩桩件件都与我说过。 尹秋回身瞪着她:师叔不也一样么?我娘喜欢你这事,你瞒了我多久?好几年呢! 满江雪说:你和公子梵私下往来这事,也瞒了我好几年呢。 尹秋一噎,不甘示弱道:那孟璟这事你得瞒我一辈子,我却没什么事要瞒你一辈子了。 果真?满江雪伸手拽住她,尹秋鬓边的水仙花一下落在了她肩头,那孟璟是女儿身这件事,你难道没打算瞒我一辈子? 尹秋惊了惊,诧异道:你你怎么知道?! 她刚入宫时,我派了暗卫弟子盯着她,想看看她会不会找你麻烦,满江雪说,后来发现她总是半夜去女院沐浴,这还能说明什么? 尹秋不可置信道:原来师叔早就知道了! 满江雪将肩头的水仙花重新给尹秋戴好,仰首看着她说:扯平了。 尹秋闷了片刻:这算什么扯平?你知道孟璟是姑娘,我却还不知道她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怎么不是扯平?这事我不提,你就还得继续瞒着我,我能知道是我自己的本事,满江雪说,你要有本事,就自己把孟璟的嘴给撬开。要不然你就再找出一个我隐瞒你的事,说说看? 尹秋说不出来。 满江雪见她吃瘪,又没道理发作,便抄着尹秋的膝窝把她抱了起来,说:好了,不提这个了,事情要分轻重缓急,你不是还要给段宁写信? 尹秋说:我好气啊。 满江雪晃了晃她,说:知道你气,我这不是在哄你么? 尹秋抬高手臂环住了她的脖颈,说:我自己没本事,我不要你哄。 哦,满江雪说,那就不哄,你下来自己走罢。 尹秋气地在她颈侧咬了一口。 还咬人,那更不想抱了,满江雪作势要将尹秋放下来,省得把你抱回去被弟子们看见,你又要害羞。 尹秋立即抱紧了她,绷着腿不肯落地,大喊道:我不下去! 满江雪说:快下去,裙子要弄脏了。 尹秋把裙角捞起来,控诉道:师叔好过分,明明就是你有事瞒着我,你把我惹生气了,还不肯哄我。 不是你不让我哄的么?满江雪说,怎么什么都是我的错? 尹秋说:就是你的错。 满江雪好笑,还是将尹秋抱稳了,一边上阶一边说:好,你说了算,她偏过头吻了尹秋一下,又道,小秋说的都对。 尹秋不动弹了,也不说话了。 满江雪问:还气不气? 尹秋说:还有一点。 满江雪便又吻了吻她:现在呢? 尹秋说:还有一点点。 满江雪干脆停了下来,把尹秋吻得面颊泛红,说:能原谅我了? 嗯尹秋细着声音说,原谅你了。 满江雪低低地笑了两声,抱着尹秋飞跃上石阶尽头,穿过了一片红枫,在弟子们惊奇的目光当中神色自若地入了沉星殿。两人身上都沾了林间的水汽,尹秋被放倒在床榻上时,发间的水仙也落在了云被里,她红着脸,被满江雪压着好一通亲吻。 满江雪咬着她。 唇齿流连在颈侧,把那白皙的肌肤咬出了道道红印,尹秋不住躲闪,求饶道:别咬了,我没脸见人了 那就不见,满江雪不肯放过她,除了我,你也没什么必要见别人。 随着感情的变质和加深,满江雪在这场情爱当中的表现也越来越不同于以往,她向来不会刻意避讳,对自己与尹秋的关系也从来不会羞于启齿,而在仅有两个人相处的时间里,她也愈发不会吝啬向尹秋表露自己的内心。 她随时都在主动,也在引导,很多必要的时刻,她都会用行动和言语直白地向尹秋传达诸多情感。 好比现在。 殿门早已关上,垂帘也遮得严密,外头传来了弟子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满江雪头也不回地以内力关了窗,尹秋支起上半身,在窗户上看见了一个个探头探脑又侧耳倾听的人影。 尹秋心跳如擂鼓,连忙小声说:师叔干什么要关窗?这下我是真没脸见人了! 满江雪挑起眉来:难不成要开着窗让他们看? 我不是这个意思!尹秋说,你这是欲盖弥彰! 满江雪说:好,那我开了去。 尹秋赶紧把她拉住:不行! 满江雪说:那我把他们赶走。 尹秋的脸更红了:也也不行! 满江雪笑道:那你要如何? 尹秋进退两难,只得推开满江雪,小跑到案边坐下,努力冷静道:我我还有正事要办,不跟你闹了。 满江雪便就此放过了尹秋,没再缠着她,窗外的弟子们偷听了一阵没听到动静,很快就窸窸窣窣地离去。满江雪替尹秋研着磨,等尹秋将书信写好,她才恢复正经道:往下这几日你就回房住,公子梵说不定会派人来找你,最好别错过。 尹秋将信纸装进信封,闻言点了下头,说:有了解药,义父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了,就是傅湘这事还是有些棘手,也不知道段宁会不会答应救她,这事还得看段老爷的意思。 满江雪说:他们若也有心无力,那就只能看梦无归会如何应对了。 尹秋说:倘使梦无归都自顾不暇保不了傅湘,那我也顾不得旁的了,只能去一趟金淮城帮傅湘查明真相,只要我不与梦无归接触,那人应当不会急着为难我。 满江雪说:此乃下策。 尹秋在封口滴了蜡,叹息道:但愿傅湘这次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罢。 傅湘靠墙而坐,借着头顶那盏小油灯的昏光,正在看手里的呈文。 禁闭室不是牢狱,里头很整洁,被关进来的这些天,傅湘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妥帖,浑身上下甚至比在密道里苦练心法时还要干净。她在密道用功的日子没时间沐浴更衣,每每回房休息时都得好好洗过才能睡,但在这里,她连汗也不会出,只是行动受限,没有自由。 门外站着几个神色严谨的明月楼弟子,傅岑坐在另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傅湘。 罗家已经向官府报了案,这状子上头写的都是你的罪行,我打通关系压了这许久,你到底认是不认?是公了还是私了,我已经给了你选择,罗家那边我快要安抚不住了,官差也来了好几拨,我已经没耐心应付,你尽早给我个准话。 傅湘哂笑一声,二话不说便将手里的呈文撕了个粉碎,说:江湖事江湖了,报官做什么? 瞧见她的举动,傅岑忍了忍,没有当场与她红脸,说:你惹上了人命官司,这哪还是什么江湖事?杀了人就得见官,江湖侠客再不可一世犯了罪也得归府衙管,何况罗家乃是平民,他们遇上这种事除了报官还能如何?你又能挨到几时去? 谁看见我杀了人?傅湘眸光微寒,我不信您这些天没想过此事的种种蹊跷,有人要对付明月楼,要让您断子绝孙,您倒好,不分青红皂白就要给我定罪,正中了别人的下怀。父亲且说,这若不是江湖恩怨,还能是什么? 她说得不错,自从那日掌掴傅湘将她关押至此,傅岑其实很快就已冷静下来,有人想让他绝后,想让明月楼后继无人,这着实不是见官就能解决的事,他是被什么人给盯上了,确切地说,是明月楼被什么人盯上了。 我傅岑一生坦荡,在江湖上广交好友,从未有过什么仇敌,傅岑起了身,行到傅湘跟前瞧着她,与其说那人要对付明月楼,不如说他是冲着你来的,你与什么人有过宿怨?你这孽障,明月楼被你牵连至此,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些什么恶事?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傅湘也站了起来,脚上的镣铐叮当作响,您若是这般为难,大可将我交出去,关在这里有什么用?小娘已经滑了胎,您心心念念的儿子没了,罗家依依不饶,势要将我送上断头台,您反正视我如草芥,又查不出真凶是谁,不如趁早让官差把我带走,您大义灭亲,忠义两全,明月楼落个好名声。至于延续香火,再让小娘生一个就是了,她若经此一事生不出来,您大不了再娶一个,金淮城的世家小姐由着您挑,明月楼怎么着都不愁没人继承。 她言语犀利,又分毫不将傅岑放在眼里,傅岑便是不想与她争执此刻也不由地动了怒,斥道:放肆!在你眼中,为父就是那般狠心绝情之人?我若当真视你如草芥,你此时早就被罗家要了命!为父一片苦心,想要与你问个清楚,你却是这种态度,你就这般想死不成! 傅湘笑了起来:狠心绝情您难道不是?从您将我送到外戚家中不闻不问时,您身上就已经背了狠心绝情这四个字。只恨我是个女子,我若是个男子,今时今日,便不会是这种下场。 她句句都戳着傅岑的痛楚,与往日恭顺谦逊的模样大不相同,傅岑心中恶寒,却又不得不承认她所言不无道理。 为父是亏待过你,但这些年来也已经在尽力弥补,一码归一码,你心里有怨气我知道,但现在不是说那些事的时候,眼下你的性命才是首要,你不将事情与我说个明白,我这当爹的该怎么救你? 傅湘听他此言,一时沉默无声。 说个明白,怎么与他说个明白?难道要告诉他自己也是那盯着明月楼的豺狼?她要助梦无归复仇,所以才要忍气吞声勤学苦练,为的就是叫傅岑高看她一眼,将楼主之位传给她。这背后的事情,几乎没有哪一件是能够与他直言不讳的,即便傅岑当下已经反应过来傅湘是被人陷害,但他对于傅湘所隐瞒的事半点也不知情,傅湘若不说,他就毫无方向,也救不了她。 想要的儿子没了,女儿也不是个善茬,明月楼因为梦无归迎来了危机,往下只怕还有别的凶险会接踵而至,能够除掉江湖第二大派,紫薇教定然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南宫悯那头怕是已经蠢蠢欲动了,傅岑深陷漩涡之中却还不自知,也没人能向他说出事实。 傅湘恨他,这一刻却又同情他。 这些恩恩怨怨,勾心斗角,究竟何时才能结束?她又什么时候才能过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 心里漫开了一阵淡淡的悲哀,傅湘维持着面上的淡漠,轻声说:敢问公了如何了,私了又如何了? 傅岑听她此时还在问这个,自是喝道:这还用问?!他踱着步子,心情很焦躁,你那贴身丫鬟虽不见踪影,但你母亲身边的人都知道是她把荷包送给你母亲的,那么如今就是人证物证俱全,公了便是要将你送去官府,杀人偿命,按律你是要掉脑袋的!至于私了,那罗家家主的意思是,我不仅要将你逐出明月楼,还得让你母亲那不成器的胞弟来明月楼谋个主管的差事,且还要我发誓再不婚娶。出了这样的事,人家条件再苛刻,逼得再厉害,我终究是理亏的那一方,也不好拒绝。倘使我既要护着你的性命,又不给罗家一些补偿,那这事传出去,我傅岑的名声和明月楼的脸面往哪里搁? 傅湘缄默不言。 好半晌过去,她才略显疲累地开口道:那就不保我,您与我断绝父女关系,将我逐出明月楼罢。 傅岑一听这话,压抑的火气又蹭蹭直涨,骂道:你究竟是惹了什么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宁愿离开明月楼也不愿将实情告诉我,你是对这个家一点留恋也无?你真要做那众叛亲离又背负骂名之辈么! 傅湘咬着嘴唇,寒声道:我的离开对明月楼只有益处,没有坏处,你我父女一场,虽然没有感情但也有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我只能做到如此了,别的您不要多问,知道的越多明月楼将面临的凶险也就越多,您把明月楼看得比命重,我算什么?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没了我这个孽障,明月楼就能安稳下去,您且告诉那罗家家主,我要私了。 对话谈到此处,傅湘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决心,父女俩无论如何都谈不拢,最终只得不欢而散。 傅岑愤愤然拂袖而去,倒也没有即刻答应,人影接连消失,门又被关上。 室内重归宁静,傅湘面露沉痛,复又靠回了墙壁席地而坐,她抬起头来,天窗外的月色如此皎洁,却怎么也照不进她心里。 师父,对不起了 心中被浓浓的歉疚所占据,傅湘熄了灯,在黑暗中将自己裹进了被褥里。 分卷(195) 都听见了? 禁闭室外,天窗正下方,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隐在丛丛梅枝当中,低沉的声量被寒风遮挡着,微不可闻。 阿芙愁眉不展地抱着自己的弯弓,坐在地上点了点头。 梦无归撩开花枝,行入梅林深处,阿芙闷闷不乐地跟着她,两人走了多时,梦无归才缓声道: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养了你们这么久,到了要用得着你们的时候,你们却只想着退缩,她回头看着阿芙,眸色清寒,师徒之情与养育之恩,到底还是比不过那点淡薄的血缘关系。 阿芙大气也不敢出,声若蚊呐道:师姐也很为难的 她为难?梦无归冷笑,你以为傅岑真是担心她?他担心的不过是明月楼罢了。你师姐一向心慈手软,听了傅岑几句话便忘了自己是谁,她在傅岑和我之间选择了傅岑,那么你说说,我又该选谁? 阿芙低低地埋着头,不敢回话。 她若离开傅家,我就再难拿到明月楼,梦无归说,所以她不能走,她是注定要做楼主的人。 阿芙犹豫片刻,问道:师父真的要可师姐万一知道了,她恨您怎么办? 她没有资格恨我,梦无归面色发冷,她连背叛我的资格也没有,而她如今要这般抉择,就是弃我于不顾,那就怨不得我。 师父!我们去和师姐见一面罢!阿芙情急道,我们当面把话说清,也许师姐方才只是在与傅楼主假意周旋呢?我相信师姐,她一定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梦无归哼声道:你还不明白?无论她的心到底向着谁,要解决眼前的困境,就唯有一条路可行,这事说什么我都不会更改主意,你若也要与她一般临阵脱逃,就趁早说出来,我也好及时清理门户,省得你们碍手碍脚! 阿芙脸色惨白,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我不介意她恨我,也不介意她想要背叛我,梦无归眸底一片寒凉,掷地有声道,但她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我要让她知道,背叛我的人,决计不会有好下场! 第178章 云华山连日放晴,苍穹晴朗,年节期间的好天气,预示着今年的风调雨顺。昨日刚立了春,花圃里的迎春花就已竞相争放,把园子里还在冒着骨朵的梅花都比了下去。 季晚疏将案上的折子都批阅好,谢宜君便倚在躺椅上一个一个细细审查,白灵坐在长案另一头,正在帮着清算去年的账目,三个人各有各的事做,园子里十分安静,只闻鸟鸣。 未几,谢宜君审查完毕,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臂膀,面露欣慰道:不错,还以为你果真不擅长处理公务,只要肯用心,你看看,也不比芝兰从前差多少。 季晚疏眉眼低垂,批阅完了折子又开始预算此次登位大礼的开支,她颔首说:都是掌门教得好。 她这几日很本分,做事也很有条理,明光殿里她待不得,在梅园里看着景致办公倒是很沉得住气。谢宜君将季晚疏的表现都看在眼里,心里那块石头总算是勉强落了地。谢宜君捧着茶盏喝了一口,问道:不出几日就是登位大礼了,弟子们准备得如何? 季晚疏说:一切妥当,万事我都没忘盯着,该是出不了什么差错。 很好,谢宜君说,看这几日的天气,上元节那天应该也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你那衣裳做好了没?我听说制衣师傅昨日都还在绣花,得多催催,别到了登位那天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得穿。 季晚疏回道:催过了,估计这两日就能完工。 谢宜君又叮嘱了几句,季晚疏都一一应下了,她不露痕迹地轻敲了桌沿,对面的白灵抬起头来,与季晚疏对视少顷,心领神会地开口道:师姐,先前上元城里有弟子来了信,说是城中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好,需要劳烦师姐亲自下山去看看呢。 季晚疏看了一眼谢宜君,问道:是些什么事? 白灵说:这我倒是不清楚,信上没写明,想是弟子们不好拿主意,初六以前都是师姐在城中值守,你前两天回来后就没再去了,怕是忘了什么事罢? 季晚疏佯装思索,看向了谢宜君,道:那我下山去看看? 谢宜君听着她二人一唱一和,心中雪亮,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猜到季晚疏是自己要下山,便请了白灵来与她搭戏,求个离宫的机会。 至于她下山干什么,那还用问? 谢宜君先是觉得好笑,后又觉得真是胡闹,她拜托满江雪把白灵从琉璃峰要来是为了帮衬季晚疏,谁知道这两人倒是臭味相投,一起想着法儿糊弄她来了。 不过念在季晚疏近来的表现还算可圈可点,从前她要下山那是招呼都不会打一个,我行我素惯了,如今既然还知道要糊弄人,姑且也当她是有了那么点长进。 所以谢宜君看破不说破,淡淡道:嗯,去罢。 白灵面上一喜,冲季晚疏使了个眼色,季晚疏倒是平平静静,对着谢宜君施了一礼,随后便慢条斯理地行出了梅园。待确定谢宜君已看不见自己,季晚疏便一改方才沉稳的做派,火速施展轻功到了马厩,翻上马背就风风火火地冲出了云华宫大门,驶向了下山的路。 骏马飞驰于山道,冒着新芽的林木在飞快倒退,空气里含着春日的芬芳,一如季晚疏此刻的心情。她不断挥着马鞭,素净的青衣在风里飘扬起欢快的弧度,那是季晚疏这些年来不常有的愉悦。 上元佳节还未到来,城里就已经挂起了五彩纷呈的彩灯,季晚疏打着马穿过热闹的街市,绕去了城东一处清幽的宅院。她下了马,门口的小厮还来不及问询来者何人,季晚疏便直接踹门而入,踩着廊檐飞跃,落去了花香四溢的后院。 晌午刚过,日头正盛,金光挥洒之下,满院春桃还未怒放,香气就已扑面而来,那四角飞翘的凉亭里坐着个身穿黛蓝衣裙的女人。亭畔环水,湖面游着一群锦鲤,女人倚在栏边单手抛着鱼食,听到动静,她微微侧首,露出了一张五官深邃姿颜明艳的面容。 来了? 季晚疏抬手撩开桃枝,顺着石板小路入了亭内。路上跑得太急,她呼吸还有些紊乱,温朝雨给她倒了杯茶,又替她解了佩剑,说:动作挺快,我早上送的飞鸽传书,你这会儿就到了,宜君也没拦着? 季晚疏平复着微促的气息,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说:没拦,我没让她知道是来见你。 你登位在即,正是忙碌的时候,她肯放你下山八成是猜到了,温朝雨说,先坐,你跑那么急干什么?一头汗。 她说着,取出手帕在季晚疏额上轻轻擦拭起来,季晚疏垂眸看着她,把身子俯低了些许。 院子里传来一阵吵闹声,守门的小厮不明情况,追着进来要找季晚疏的麻烦,薛谈早就在外头守着了,见状便将人都赶了出去,给亭中的两人制造了一个相对安静的氛围。 游鱼在争食,湖水清泠作响,映着两片不同颜色的裙袂。温朝雨今日像是特地梳妆打扮过,人看着同过去很不一样,她常年戴着斗笠,与人相对而立时总是半掩着眉眼,但她今日没戴,衣裳仿佛也换了新的,光洁而又不施脂粉的脸映在季晚疏的眼里,让季晚疏觉得她瞧着很美,比院子里的桃花还美。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一些?温朝雨清楚地看见了季晚疏眸中的柔情,她收回手,后退两步打量着季晚疏,我现在得仰头才能看得全你了。 季晚疏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很久都没有移开,轻声说:是么?她矮身在桌边坐下,环视了一圈周遭,问道,这宅子哪儿来的? 温朝雨把手帕叠好揣进怀里,说:我买的,我现在腰缠万贯,有的是钱。你若是哪天在云华宫待不下去了,尽管来投奔我,我保你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季晚疏本想回她一句季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她把钱财视为粪土,但想想还是作罢,没提这茬,转而又问道:你哪来的钱? 温朝雨说:南宫悯给的,我现在已经不是紫薇教的人了,给她卖了那么多年的命,一盒金子就打发了我,她还赚了。 她肯放你走?季晚疏眉头微皱,别是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 有没有阴谋我倒是不知,反正我已经脱离了紫薇教,温朝雨笑吟吟道,你以后得了空,可以常来此处看我,我也没别的事要做,只要你来我就在。 只要你来我就在。 这句话温朝雨说得很随意,但听在季晚疏耳里却像是得到了一个承诺,她为着这话悄悄地欢喜,没有轻易表露出来。 上元节当日举办登位大礼,季晚疏坐姿端正,执杯的手修长美观,你要去么? 温朝雨说:你希望我去么? 季晚疏用指尖摩挲着杯沿,轻轻嗯了一声。 以什么身份去?对比起季晚疏,温朝雨的坐姿则显得有几分不羁。她支着长腿,左手搭在膝盖上,手指晃着茶杯转啊转。她那杯子里没有茶,装的是酒,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季晚疏面前这么放松过了。 季晚疏想了一想,略有些不自然地答道:什么身份都可以,宫里没人会怠慢你,至少你仍旧仍旧是我的师父。 温朝雨笑了起来,却是未置可否:那你爹娘呢?这么隆重的场合,他们该是也要到场庆贺。 季晚疏得了这话,顿时不吭声了。 事实上前几日她就给锦城送了信,告知了季氏夫妇这件事,但他们两人会不会来,季晚疏现在也还不确定。自家女儿成了江湖第一大派的少掌门,这是给季家长脸的好事,季晚疏本不欲叫他们到场,怕他们受不住车马颠簸,但云华宫这些年得了季家不少财力方面的资助,是谢宜君主动提起,季晚疏才动笔写了信。 你可以当他们不存在,季晚疏斟酌着说,也没必要碰面。 温朝雨安静了一下,没有很快答应,只是含糊其辞道:届时再说罢,来,我领你转一转。 两人起了身,一前一后地行出了凉亭,在满院桃红绿枝当中闲庭信步地转悠起来。这宅子不算大,但胜在布局巧妙,错落有致,清雅得简直不像是温朝雨能住的地方。 季晚疏跟在温朝雨侧后方,静静地看着她在前头喋喋不休,一路上都在与她介绍这宅院哪儿是哪儿,一张嘴就没停下来过。季晚疏不觉得她吵,甚至有些喜欢这样的时刻,她好像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温朝雨从前也是这般带着她在宫里闲逛,季晚疏总是跟着她,听她头也不回地谈天说地,扯东扯西。 那时候的季晚疏总是偷偷把脚踮起来,她想和师父一样高,想知道师父眼里看到的风景是不是和她看到的不同,所以她时常走着走着就飞上房檐,把温朝雨一个人扔在下头,然后听着温朝雨扯着嗓子跟她说话,再表面嫌弃内心却欢喜地与她隔着一段高度并肩同行。而今她终于不用再踮脚了,她甚至能比师父看得更高更远。 并且她还能张开双臂,就把师父轻轻松松地拥进怀里。 两个人停在了树荫底下,一侧的池子里哗啦啦地淌着流水,竹筒轻敲着光滑的岩石,温朝雨颊边落了一绺黑发,那不是她的。她能听见季晚疏的呼吸声就响在耳边,那些温暖的热气喷薄在她的耳垂上,让温朝雨禁不住打了个颤。 还会走吗?季晚疏从背后伏在她肩头,轻言细语地问。 大概是不会走了,光线被枝叶遮蔽,温朝雨伸出一只手,捧着穹顶泄落下来的光,置了宅子,就把这里当成家罢,我总算也有个安定的住所了。 季晚疏把她抱得很紧,闻言回道:这里很好。 你喜不喜欢?温朝雨侧首看着她,眉目含笑,你要是不喜欢,趁着时日尚早,我们再去挑一个你中意的宅子。 季晚疏说:喜欢的,她浅浅笑了一下,有你在的地方我都喜欢。 她很少会有这样温柔的时候,温朝雨也几乎从来没有在她嘴里听到过这样的情话,这种感觉很微妙,也很让人动容。温朝雨说:那我要是住狗窝,你也喜欢狗窝? 季晚疏点头。 温朝雨迎着她清澈干净的目光,在季晚疏的臂弯里转过了身,与她面对面对视起来。温朝雨唤道:晚疏。 季晚疏应了一声。 你要叫我什么?温朝雨抬高了手,环住了季晚疏的脖子,你从小就没大没小,老是直呼我的名字,现在我们在一起了,你是不是得改个称呼? 季晚疏稍显茫然,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斑驳的光点落在她脸上,像铺了一层闪烁的星光,那张素来冷淡又疏无笑意的面庞在此刻变得生动起来,季晚疏在温朝雨跟前摒弃了过去这些年所有的故作冷漠,她在宫里的气势和大弟子的派头也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她还年轻,但这份年轻总因着她的外在会让人记不起来,温朝雨看着她,觉得晚疏既像是长大了,又像是还没有。 彼此拥抱,互相依偎,暧昧的气息充斥在两人之间。季晚疏闻到温朝雨发间的清香,她被那香味影响了思绪,不太能集中得了注意力,她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种称呼,可每一种都是让她极为难以启齿的。 季晚疏只得老实道:我不知道。 温朝雨却没有追问下去,她另开了个话题,问道:你以后还凶不凶我? 回想起这些年自己对温朝雨的态度,季晚疏追悔莫及,眼神不由地躲闪起来:不凶了。 温朝雨又问:那你以后还跟不跟我动手? 季晚疏别过脸,回道:不会了。 温朝雨接着问:那你听不听我的话? 季晚疏飞快看了她一眼,说:听。 很好,温朝雨甚为满意,那我让你从今往后管我叫师父,你叫是不叫? 季晚疏面露抗拒,难为情道:我叫不出口 你试试,温朝雨怂恿她,一晃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正式地叫过我一声师父,天底下哪个师父这么没面子? 分卷(196) 季晚疏内心纠结,无论如何都开不了这个口,她无奈道:别闹了,我 温朝雨说:刚才还说会听我的话,这么快就言而无信,是不是方才答应我的那些你都只是敷衍我,算不得数? 季晚疏沉默不语。 见她闷着不开腔,满脸都写着为难二字,温朝雨也就收起了玩心,不再故意强迫她。她笑得有几分促狭,仰首凑近了季晚疏,盯着季晚疏的眼睛说:那你现在想不想吻我? 听清她问了什么,季晚疏眼睫一颤,心中的悸动顺着胸口窜了上来,烧红了她的耳根。 那张脸离得好近,季晚疏很少会有这样近距离端详温朝雨的时刻,她想起了魏城那一晚,想起了那个宣泄着爱恨的吻,温朝雨被她咬得很疼。 横在腰间的手不自觉用了力,季晚疏凝视着温朝雨,她的眼神像是某种轻柔的爱抚,抚过了温朝雨的眉眼,鼻梁,还有唇瓣。 温朝雨毫不避讳地将自己曝露在她的目光里,她掐红了季晚疏的后颈,她在等待,在用眼里忽闪起来的波光无声地向季晚疏传达着自己的渴望。 抱紧我,吻住我。 季晚疏埋下了头。 可两张唇即将相碰的那一刻,温朝雨却是倏地从她怀里离开了,季晚疏吻她的动作一顿,幽深的眼眸浮出了些许困惑。温朝雨低声笑出来,语气里带着点坏劲儿,说: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地调情,你不害臊? 季晚疏神色一暗,似有些淡淡的恼怒,她伸手把温朝雨抓了回来,温朝雨却又顺手扣住了她。两个人在树荫里过起了招,温朝雨道:说好的不会再跟我动手,你又出尔反尔,何况你怎么能欺负我?我可是断了一只手的人。 季晚疏觉得自己好像落入了这个坏女人的圈套,她被她吃得死死的,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轻易对她动粗,也不舍得再对她动粗。温朝雨说:现在只能我来欺负你,你要听我的话,记住了么? 季晚疏只好收了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温朝雨禁不住开怀大笑,她畅快极了,能让季晚疏对她言听计从,还在她这里敢怒不敢言,那是她从前做梦都梦不到的事。 她笑容明媚,仿佛在这一刻回到了少年时期,她忘了自己经历过什么,忘了那些沉重的伤痛。她扣紧了季晚疏的手,带着她在园子里飞跑起来。 两人穿过了丛丛桃林,把一切的美景都抛诸在身后,房门推开又合拢,屋子里点着怡人的熏香,温朝雨后背沾上床褥的那一刻,季晚疏灼热的吻便落了下来。 唇齿相依,属于彼此的气息在传递,温朝雨仰着头,被季晚疏摁在柔软的云被里,她听得见季晚疏逐渐急促起来的喘息,也能听见自己,她耽溺在这来之不易的欢愉当中,紧紧地抓住了季晚疏的手臂。 这一场漫长的亲吻里,温朝雨无数次想翻身而起把季晚疏压在底下,但她每一次都没有成功,当她控诉季晚疏不听自己的话时,季晚疏会封住她的唇,把她想说的话都及时地堵回去。 两个人闹得一身汗,濡湿了里衣,季晚疏褪了温朝雨的外袍,逆着光的容颜有些模糊不清。她眼里倒映着温朝雨发丝凌乱又脸颊通红的模样,心里有一种冲动,想要再对她做些什么,可又不知该从何做起。 于是她冲温朝雨问道:我已经吻过你了,还要做点别的吗? 温朝雨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疑问惊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叹气道:你今年都二十有四了,还没通过人事? 什么人事?季晚疏问得很认真,没人教过我。 温朝雨顿时反应过来,她这小徒弟才几岁就入了云华宫,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宫里也根本没人告诉她那方面的事,加上她又是个武痴,成日不是练剑就是在练剑的路上,无人引导,她哪有那等无师自通的本事? 温朝雨默然一阵,说道:那就只能我来教了 季晚疏点了下头,示意她说。 温朝雨看着她虚心请教的样子,不由啼笑皆非道:罢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以后再教你。 季晚疏又点了下头,轻轻地哦了一声。 温朝雨觉得晚疏懵懂无知的模样很可爱,她忍不住打趣道:有的人放着正事不做,跑到山下与我偷欢,结果连人事都没通,真丢脸。 季晚疏顿了顿,说:什么叫偷欢?你别胡言乱语。 难道不是?温朝雨说,谁知道你来这儿做了什么? 季晚疏无言道:难不成我回了宫还得大肆宣扬? 你要有那个胆子,温朝雨从善如流道,也不是不可以,我反正不介意。 季晚疏听不得她说这些放浪形骸的话,一个扑身又将温朝雨压住,捏着她的下巴把人深深地吻住了。 直到入了夜,两人浓情蜜意地吃了顿晚饭,温朝雨才叫人把马牵来,亲自将季晚疏送出了城。季晚疏回程的速度比下山时更加迅捷,她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惊月峰,一入沉星殿便对着里头的满江雪和尹秋问道:你们知道什么叫通人事么? 尹秋手里的筷子吧嗒一声落在桌面,季晚疏见她这举动,又见她脸上很快浮出了两坨红晕,不由奇怪道:你也知道?是谁教的你,我怎么没人教? 满江雪神色自若地望着她,说:你这时候要通人事干什么? 季晚疏说:温朝雨在上元城里置了套宅子,我今日去见她了,她说我不通人事,丢脸。 尹秋听得一呛,嘴里的茶水囫囵咽了,禁不住狠狠咳嗽起来。 满江雪说:这个我教不了。 尹秋是您教的?季晚疏说,那您为什么不能教教我? 满江雪看了一眼噤若寒蝉的尹秋,说:我没教她,她说完这话,问了尹秋一句,看你这反应,你该是很清楚,你从哪里知道的? 尹秋原本好好吃着饭,无缘无故就被季晚疏殃及了池鱼,她眼观鼻,鼻观心,嗫嚅一阵才道:是是傅湘还在宫里的时候,她跟我说的 满江雪立即用筷子隔空点了季晚疏一下,拿出了指点江山的气势,说:速去医阁,问怀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生病了,脑子都烧迷糊了,如果明天高烧还是不退,我就只能请假去医院吊点滴。今天这章要不是想着七夕节该发糖给你们看,我都坚持不下来,全程逼着自己写的。 所以提前说一下哈,假如实在太难受我后面两天会挂请假条的呦。 祝小天使们七夕快乐! 第179章 季晚疏一走,厅中便安静下来,尹秋默默无语地把筷子捡起来,满江雪看她一粒一粒地夹着米饭,问道:吃不下了? 尹秋说:吃饱了。 满江雪便唤来弟子们撤了碗筷,又问了一下汤房的热水烧得如何,两人消了会儿食,才拿上换洗的衣裳一起去了汤房沐浴。 一路上遇到不少回房休息的弟子,尹秋跟在满江雪身后,面上装得镇静,心里却是有几分尴尬。待入了汤房,尹秋把脑袋探出门外左看右看,确认无人路过才将门关上,转过身时,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自从那日被满江雪抱回沉星殿叫弟子们看见后,尹秋就发觉他们看她的眼神不同了,不论她走到哪里,背后总是有一双双晶晶亮的眼睛,满含笑意与好奇,而当她与满江雪在寝殿独处时,跑来窗前偷听的人也愈发多了。 大伙儿仿佛都知道了些什么,又仿佛不确定自己知道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室内白雾缭绕,那热气腾腾的汤池如同一片烟波浩渺的湖面,满江雪把衣裳搭去屏风,将尹秋方才的举动都尽收眼底,她笑问道:怎么跟做贼似的? 尹秋还在为着季晚疏先前那番小插曲脸红心跳,她走到池边试了试水温,想想还是开口道:听季师姐的意思,温师叔这次回紫薇教貌似没受到南宫悯的惩治,她还在上元城买了宅子,看样子南宫悯是放过她了? 满江雪将澡豆和巾帕一类的沐浴用具摆好,说:兴许,南宫悯待她一向有些与众不同,这回说不定又放了她一马。 尹秋说:既然都在城里安身落户了,是不是说明温师叔已经脱离了紫薇教?那她如果有意向回宫的话,掌门能答应吗? 满江雪想了想,回道:怕是不能,先不说各峰长老和弟子们会否全部同意,一旦开了这个先例,那宫里的规矩就等同于名存实亡,即便掌门师姐可以做到不计前嫌,放下对温朝雨的成见,她也不能坏了师祖们留下来的规矩。温朝雨可以来宫里做客,但她绝不能重新成为云华宫的一份子。 尹秋说:倒也是这个理不过她回不回宫问题也不大,现在她和季师姐已经能够时常见面了,总比她继续留在紫薇教要强得多。 其实我在去魏城问她吹笛人是谁之前,想的也是在城里给她和晚疏置个住所,满江雪说,她留在上元城很安全,紫薇教的人不敢擅闯,眼下她既自己打点好了一切,那也不用我再做什么了。 尹秋不由感慨道:温师叔和季师姐真是不容易,这么多年了,万幸她们还是走到了一起,没有因为外界的种种背道而驰,我真替她们感到开心。 等得了空,我带你下山,满江雪替尹秋脱了外袍,说,人都来了上元城,芝兰的事她又出过力,还是该去拜访拜访。 尹秋点点头,说:马上就是季师姐的登位大礼了,温师叔应该也会来罢? 满江雪说:这我就不清楚了,届时季家二老也会来,温朝雨就算到场,估计也不会正大光明地出现你脱我的衣裳干什么? 尹秋只顾着说话去了,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经将满江雪的外袍扒下了肩头,她一愣,赶紧收手道:我我是无意的。 满江雪笑了笑,把尹秋的衣裳放进了木盆里,绕去了屏风后,说:别凉着,快洗罢。 尹秋哦了一声,褪了亵衣便入了汤池,她看着那映在屏风上的影子,思索了片刻问道:师叔要不要跟我一起洗? 满江雪坐在矮凳上,顺手就将尹秋换下来的衣裳沉入了水中,说:你确定? 她倒是不介意,就是某些脸皮薄的人怕是又要害羞。 和满江雪一起沐浴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尹秋还是一根病恹恹的豆芽菜,自从她长大后,满江雪虽然会陪着她来汤房,但她每次都是坐在屏风后等尹秋洗完才会洗。尹秋上次在西凤山的宅子里请她一起沐浴不是闹着玩儿的,虽然她很不好意思,但这么大个汤池,明明可以两个人一起洗,为什么非得分开?浪费时间也浪费热水不是? 尹秋听着那一头的水声就知道满江雪是在清洗她的衣裳,这些年来,她在惊月峰照料着满江雪的日常起居,几乎没让满江雪亲自动手做过什么粗活,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两人像是互换了一般,现在是满江雪照顾她的日常起居,衣裳不要她洗了,床褥不要她铺了,连厨也不让她下了,这样的待遇,是刚入云华宫时还很年幼的尹秋都未能拥有过的。 心里漫开了些许愉悦,尹秋趴在池边,努力将语气放得恬淡,说:等我洗完这水就不暖和了,师叔先把衣裳放一放,待会儿我来洗,你快过来罢。 满江雪微微后仰,在屏风边缘露了个绝佳的侧颜,还是问道:你确定? 尹秋尽量镇定地回望着她:这有什么确定不确定的你再不过来,我可要反悔了。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便也起了身:那行。 瞥见满江雪开始在里头宽起衣来,尹秋又欣喜又忐忑,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就真的有些想反悔了!等满江雪的身影即将映入她眼帘时,尹秋急忙转过身去,抬高两手把眼睛捂了起来。很快,感到水面有了些许晃动,满江雪像是已经入了汤池,尹秋才将指缝张大了一点,略略回头朝她看了过去。 隔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白雾,两人共处一池,却又各占一方,满江雪脖间还缠着绷带,这让她看起来有一种不可言状的美感。她露在外头的肌肤白皙胜雪,黑发如墨,饶是尹秋早已熟悉了她那张令人见之不忘的脸,此刻也仍是禁不住在心中感叹师叔真是太美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发觉尹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满江雪拢好了长发,留意着不让伤口沾到水,她冲尹秋招了招手:要到我这儿来么? 尹秋犹豫了一下,把身子往下一沉,只将一双眼睛留在水面,就这么憋着气慢吞吞地游到了满江雪身边。 距离越近,尹秋的心也就跳得越厉害,她很想无所顾忌地将满江雪完完整整地端详一遍,就像观赏一处美景,或是欣赏一幅画卷。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她连多看一眼满江雪都觉得呼吸困难。任何落在满江雪身上的目光,但凡是直白的,不加掩饰的,抑或是肆无忌惮的,在尹秋心中,那都是对满江雪的不尊不敬,甚至可以说是亵渎。 哪怕那种目光是来自于尹秋自己也不行。 师叔应该是被远观的人,尹秋暗暗地想,天上的明月落到了水里,那也仍旧是明月,没人能够妄想。 就算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片明月,也要珍之爱之,敬之重之,不可轻薄,不可亵玩。 也许将来有一天她会把这份含蓄的爱变得日渐张扬,但这个人从很久以前就留在她心里的那道干净出尘的影子,是永远也不可磨灭亦无法被取代的。 她要充满敬意地爱一个人。 师叔身上还有伤,现在不方便洗头发,尹秋取过帕子沾了水,笑着说,那我替你擦背。 满江雪回了她一个笑,转身道:好,辛苦你了。 回去的路上没再碰着什么人,间间弟子房的烛火都已熄了,长廊幽静,灯笼摇晃,年后还未回暖,春夜依旧寒凉。 地面远远地投来了枫叶的影子,像把把被拉长的小团扇,尹秋提着裙袍,单脚在那影子上踩着,脚步轻快得像是飞舞于碧荷之间的蜻蜓。 师叔抱我回去罢,我不想走了。尹秋忽然停下来,廊下的光亮罩着她,把她眼角眉梢的笑意清晰地传递给了满江雪。 分卷(197) 不是玩得挺高兴么?满江雪将手里的外衣给尹秋披好,累了? 没累,尹秋往满江雪怀里一凑,我就是想让你抱我。 满江雪应了声好,将尹秋打横抱起来,两人慢行着穿过了长廊,在徐徐的晚风里有来有往地亲吻着彼此。尹秋很想在沉星殿里留宿,但考虑到公子梵兴许会派人与她联络,便只能克制着内心的依恋回了自己的小房间。满江雪把她放倒在床榻上,亲手给她脱了鞋,又俯身吻了她好一会儿,后才柔声道:早点睡,有什么事叫一声,我很快就过来。 尹秋搂着她的脖子不放,说:可我舍不得你。 满江雪说:我也舍不得你。 那师叔干脆别走了,尹秋说,你还从来没在我这里睡过觉呢,我的床小是小了点,但我可以贴着师叔睡,不挤的。 满江雪把人捞起来放在腿上,说:有我在,你那扇小窗户谁敢敲? 尹秋立即用气音说:我们偷偷摸摸的,不让人知道。 满江雪说:万一今晚就有人来找你呢? 尹秋继续用气音说:那师叔睡里边,我挡着你,没人能看见。 见她这么黏着自己,满江雪便是狠下心也做不到拒绝,她摇头轻笑:你的房间还真是什么人都能来,好罢,我留下陪你睡一晚。 尹秋喜出望外,立马低低地欢呼了一声,满江雪抬手熄了灯盏,拥着尹秋倒下去,两个人在黑暗里说了会儿悄悄话,便就相继沉沉睡去,一觉睡到次日大天亮才醒。 听到外头已经传来了弟子们晨练的响动,尹秋迷迷瞪瞪地赖了会儿床,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越过满江雪下了榻,踩着木屐直冲窗前。 她这动静把满江雪也给闹醒了,尹秋推开窗一看,外头挂的竹枝居然不见了! 完了完了尹秋脑子里的瞌睡虫顿时跑得一干二净,昨晚真有人来过! 满江雪原本已经坐了起来,听到这话便又躺了回去。 师叔!尹秋扑到她身边,被你说中了! 嗯满江雪说,我听见了。 尹秋后悔不迭,苦着脸道:早知道就不缠着师叔陪我睡了,误了大事,这可怎么办? 满江雪还没睡醒,闻言按了一下尹秋的脑袋,说:还会再来的,接着睡。 我可睡不着了,尹秋推了推她,师叔快起来。 满江雪不动。 尹秋催了她好些次,满江雪也没反应,尹秋只得掀开被子在她胸口一顿乱蹭,喊道:师叔快起床! 满江雪无奈道:人都走了,这时候起床有什么用? 我起了你也得起,尹秋说,不准睡懒觉。 满江雪说:我年年都犯春困,起不来。 尹秋无情地揭穿她:一年四季你就没有不困的时候,别找借口了,趁着时候还早,我们去看看温师叔。 满江雪笑了起来。 尹秋说:你笑什么? 满江雪说:你信不信,就算我们此时下山,温朝雨必然也还没起,你到了地方还得叫她起床。 尹秋闷了一会儿,不管她了,跑去院子里又折了一根竹枝挂在了窗外。满江雪见她兴致缺缺,倒也没再赖床,起来后陪着尹秋洗了漱用了饭,随后搬了把藤椅在院子里晒太阳,没过多久便又睡了过去。 有了这一次教训,尹秋再不敢扭着满江雪了,当天夜里一个人乖乖地回了房,早早就吹了烛火入睡。到了夜半时分,果真如满江雪所说,窗台上发出两声轻轻的脆响,人又来了。 尹秋唯恐再次错过,所以一直让自己保持着浅眠,听到那声音,她赶紧披好衣裳坐起来,倒也没忘把逐冰握在手里。待推了窗一看,外头站着个陌生的黑衣青年,廊下没有灯光,只有微弱的月色,他整个人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眼力若是不够好,根本看不清这人。 尹姑娘,两人一经对视,那青年便颔首道,在下是梵心谷少谷主,特奉我家谷主之命来此求见。 尹秋张望一番,侧过身子,那青年便顺势翻窗而入。尹秋急忙问道:义父怎么样了?他好不好? 青年叹一声: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这次为了救你,义父用尽了毕生功力,他原本便有旧疾在身,这次若非提前服用了寒香丸,你们两人怕都得出事姑娘知道何为寒香丸么? 尹秋愣了愣,涩然道:我知道。这药她听孟璟提起过。 既然你知道,我也就不多言,青年道,总之我们当日离开云华山后,义父便很快遭到反噬,吐了不少血,也昏迷了许久,是谷内的弟弟妹妹们齐心协力给他传功才护住了他的心脉。如今义父已回到了梵心谷,正在闭关疗养,他知道你一定会担心他,所以让我来传个话,叫你放心。 尹秋心情复杂,默然一阵才道:也就是说,他眼下是没有性命之忧的,只是没了功力,往后 往后,义父就是不会功夫的普通人了,青年说,要想将功力重修回来,那不知得花多少年去。尹姑娘,容在下冒昧,敢问你和我家谷主究竟是什么关系? 尹秋苦笑:这也正是我想问你的,我只知道他一直深爱我娘,但也没想到他会为了救我做到这种程度。 青年沉重道:你都不知,我们更是不知了,也许义父的确是爱屋及乌罢。 尹秋问道:那梵心谷在什么地方?等过一阵子义父的情况好转一些后,我想登门探望。 在苍州的一座荒山里,青年说,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还请姑娘不要外传。 放心,我会保密的,尹秋说着,将随身携带的药瓶拿了出来,这是蛊毒的解药,劳烦你带回去交给义父,那蛊毒若是不解,人至多只能活上一年,你要尽快把解药给他吃了。 青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药瓶,却是摆手:不必了,姑娘先保管着罢,我动身时义父有过交代,他说你们这处倘若研制出了解药,先不要急着拿给他。 尹秋意外:这是为何? 青年解释道:因为义父知道姑娘应该对他产生了怀疑,为了将你们之间来之不易的信任维系下去,他决定暂时不要解药,权当给姑娘一个心安。 尹秋微怔,片刻后将手垂了下去,叹息道:义父真是什么都能料到,我现在的确有些怀疑他的来历和动机。 那不知姑娘怀疑上了什么?青年问,我既来了,有些事倒是可以解答。 尹秋理了理思绪,说:叶师姐是你们杀的,对么? 青年没有否认,平铺直叙道:正是,她是被义父亲手取了性命。其实上上次义父与你见面后原本是要去魏城的,但他听你说了细作和吹笛人一事后心里不太平,所以命我们蹲守在云华山暗中保护你,而叶芝兰将你劫走的事正巧被我们看见了,所以我们不仅知道她提前挑好了凤口江,在半山腰的栈道给自己留了后路,也听见了她那天夜里与你交谈的一切,于是义父让我们提前做好了相应的对策,你从那么高的悬崖落下去没出事,是由于我们用绳网接住了你,否则当时就算有那段家的货船路过,以你的情况坠入江里也是必死无疑。 原来如此,还真被她们猜中了!公子梵果然是一早就对叶芝兰的行动了如指掌。 那义父为什么要杀她?尹秋说,是他们之间有仇,还是叶师姐的存在,会对义父造成某种威胁? 青年展颜一笑:你要这么问,我就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了,他说罢,抬腿行到窗边,微微侧首道,有一件事你得明确,叶芝兰身上的剑伤是义父所为,但她被人射的那一箭,却不关我们梵心谷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肥来惹。 谢谢大家的关心,好多啦,居然还有小天使来歪脖私信我,问我身体怎么样,真是太感动了。非常时期希望大家尽量不要感冒,去医院会很麻烦的呦。 第180章 尹秋面露诧异。 见他说完这话就要走,尹秋赶紧挽留道:且慢你是说,放冷箭的人不是你们? 当然不是,青年在窗前驻足,低声道,义父要杀她,为的是给如意门报仇,毕竟我们都听见了她与你的对话,这样一个祸害,义父断不可能留她苟活,也必然要亲手将她除去才会痛快。而你们要找的暗卫弟子背后的人,说实话,义父也不知道他是谁,我们也都还在暗中追查。 尹秋立即道:去找梦无归!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和她不能有任何交集,这事让你们代劳就很合适,那人应该还不知道梵心谷也牵扯进来了,我也未将义父替我解毒的事告诉除师叔以外的人,你们现在还很安全。 青年皱了皱眉:以往义父来找你,凭他的身手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连满江雪都能瞒过去,但我今次来找你,会不会被人察觉可就不一定,若不是跟着义父来过一次熟知了路线,你们云华宫也不是这么好闯的地方。不过你既这么说了,我会转达义父的,梦堂主那边其实也早就该对接了。 那你们若是与梦无归见了面,务必要再与我联络,尹秋说,总是等着你们找我也不是办法,义父如今伤重,我以后就只能与你见面,请问我要怎么找你? 青年思量道:我的行踪没有定性,姑娘若要找我,怕是难以碰头,他说到此处,从怀里取了枚玉佩递给尹秋,这是我们梵心谷的信物,你拿着这东西去上元城的莲花大街找一家香粉铺子,再说出我的名字,到时会有人接待你的。 尹秋接过那玉佩瞧了瞧,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沈忘,青年颔首道,不思量,自难忘的忘。[1] 听他此言,尹秋眉头一皱,打量他道:你姓沈? 谷里的孩儿们都姓沈,青年说,我们都是被义父从各地收养到膝下的孤儿。 尹秋大为讶异,猜测道:难道义父也 这倒不是,沈忘说,义父不姓沈,但他到底姓什么,我们也不知。 尹秋不由疑惑起来:你们既是被他养大的,难道就对他一无所知吗? 沈忘说:所谓不该问的别问,义父不肯主动说的,我们当然也不会贸然问询,且我就算知道一些关于义父的事,没他的首肯,我现下也不能轻易告诉你。 尹秋表示明白,静了须臾复又将那药瓶递给他,说:那这解药,你还是拿着罢,我相信义父的。 尹姑娘,信任与否全在你的一念之间,这药我还是不能收,沈忘道,义父再三叮嘱过,我不好擅自违逆他的意思,你们总有一天会再见面,到时候尹姑娘大可亲手将解药赠给义父。你放心,他现在很好,谷中也有很多人在照料,那蛊毒眼下解不解都无伤大雅。 尹秋只好将那药瓶又收起来,叹气道:如此也好。 话已带到,我该走了,沈忘说,尹姑娘,你深陷危局,要多加保重,我们不能随时随地护着你,在那人露出马脚之前,你千万要当心。 尹秋冲他抱了一拳,感激道:多谢,你下山时也要当心,可不要被旁人发现,更要留意身后有没有人跟着你。 我明白,沈忘回了一礼,当即跳窗而出,回眸道,那么往下我就不再来惊月峰找你了,有什么事就去香粉铺子商谈。 尹秋点头应下,目视着沈忘朝枫林行去,直到人影彻底消失不见,她才关了窗,拿着那玉佩转去了沉星殿。 所以,芝兰虽是公子梵杀的,但那一发冷箭却不是他叫人放的。满江雪披了衣,将寝殿里的灯盏一一点亮,与尹秋在矮脚几边相对而坐。 那位少侠的确是这么说的。尹秋把玉佩搁在桌面,推到了满江雪面前。 夜深阑静,春夜里浮动着不知名的野花香,满江雪漱了口,喝了杯浓茶提精神。她将那玉佩瞧了两眼,说:那日我们两人已经落下悬崖,事发过程我并未看见,但醒来后听晚疏提起过,芝兰中箭坠崖后,她第一时间去追踪过放箭人,但当时雨势太大,视线受阻,她不仅找不见人,也半点痕迹也难发觉。 尹秋说:有暴雨冲刷痕迹,那人自然会藏得很隐蔽,便是季师姐也难以将他抓住。 万幸公子梵替你解毒这事没有声张,满江雪说,不然那人一旦得知,必会顺势将嫌疑推到他身上。 尹秋起了身,就着冷水洗了把脸,说:是啊,还好我们谨慎。眼下已经可以确定义父跟暗卫弟子没有关系了,那么梵心谷就很适合替我们与梦无归牵线搭桥,他们行事低调,暂时还未闯入众人视线,我们总算又迎来了一个可以扳回被动局面的机会。 且公子梵若是有心,他还可以助梦无归一臂之力,满江雪说,倘若梦无归能将明月楼拿到手,又有了梵心谷的暗中支持,我想她度过眼前这个难关以后,就会开始有所动作了。 尹秋将打湿的帕子递给满江雪,示意她也擦一擦脸,说:但前提是紫薇教究竟会不会在这个关键点上制造混乱,假如南宫悯趁机找上了梦无归,也许她连傅湘都还没救出来,自己便又出了意外。师叔,我这几天想了很多,梦无归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姨娘,她处境这般不好,腹背受敌,我很想帮一帮她,但又不知该怎么做。 满江雪说:其实你不用太担心她,她能从如意门事变当中活下来,还成了九仙堂堂主,就证明她是个有本事的人。而她蛰伏多年想要复仇,自然也有她的打算,她肯定早就预料到了这条复仇之路会遇到何等困难与艰险,但她仍旧选择了这条路,可见她复仇的决心并非轻易就能被击垮。所以你现在什么都不做,保证你自身的安全,对她而言就是莫大的帮助。 分卷(198) 尹秋盯着桌上的烛灯,眼里跳动着火光,轻声道:她要是只想复仇就好了我之前拜托过义父劝一劝她,希望她不要对付云华宫,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进去义父的话。我好歹也是沈家后人,梦无归和义父都在暗中为着当年的事殚精竭虑,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是因为我比他们先将你找到,满江雪说,如若不然,你就得跟着他们其中一个。那么你想想,你从很小就要开始面对这些复杂不堪的仇恨,那样的你一定不会比现在的你过得快乐。再说他们两人都未将你从我身边接走,足以说明他们也不想你过早地卷入到种种纷争里去,既然他们都是有心要保护你,你又何必因此神伤? 尹秋说:他们的用心良苦我当然知道,可越是如此,我才越觉得自己没用,许多事我都有心无力,也不知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 满江雪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之前说,那位少谷主名叫沈忘? 尹秋点头:我初始听闻也觉意外,但他说义父收养的孤儿都姓沈,不止他一个。 为何偏偏是姓沈?满江雪沉吟道,既然公子梵本人不姓沈,他又为何要给义子义女们一个沈姓? 也许是因为我娘的缘故?尹秋说,他是如意门旧人,又对我娘情深似海。不思量,自难忘,他给那位少侠取这个名字,想来也有思念我娘的意思。[2] 满江雪得了这话,神色间忽然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似乎是在一瞬之间想到了什么。但她看了看尹秋,却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来,而是提起了别的:有关公子梵的身份,日后总能弄个清楚,倒是不急于一时,眼下只要明确他不会加害于你就好。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你知道么? 尹秋略一思忖,回道:梦无归那边我爱莫能助,只能静观其变,而今我们已经知道了放冷箭的人不是义父,那就得查一查那个人到底是谁。 满江雪说:怎么查? 尹秋眉头微蹙,答道:当日的情形我也听白灵讲过,有一点我现在想来觉得很可疑,她抬眼看着满江雪,有没有可能,那个放箭人根本没有躲在远处,他其实就潜藏于在场的弟子们当中,趁所有人不注意时放了箭,然后再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满江雪说:的确有这个可能。 尹秋接着分析道:那人连暗卫弟子都能组建,宫里还有他的手下也不稀奇,这么一来,当日去过崖边的持弓弟子就都得查上一查。 她口中所言,也正是满江雪所想。 于是第二日,尹秋起了个大早,与白灵前往了宫内的弟子院,负责当日人员调动的乃是一名无悔峰弟子,听闻两人的来意,那弟子便按照名册将所有参与过围剿叶芝兰的箭术弟子传唤到了院中。 尹秋立在阶上,正对着名册挨个清点人数,白灵在她身边说:你和师叔被送进医阁后,季师姐早已查过这批弟子了,没发觉什么异常,怎么今日又想起来查他们了? 尹秋有所保留道:还是不放心,查一查也无碍。 白灵说:估计没什么用,那日我们回来后,还检查过他们的箭囊,当日谁都没放箭,他们的箭囊都是满的,不见谁多了,也不见谁少了,就算人是藏在这批弟子当中,怕也不好揪出来。 嗯尹秋看着手里的册子,指尖划到了名单末尾,忽地动作一顿。 怎么了?看出她神色有异,白灵赶紧低声问道。 怎么少了一个人?尹秋抬起头来,声音清亮,不是说人都在这儿了么? 那无悔峰弟子一直站在底下候着,闻言便上前一步道:回师姐,有个姓陈的小师弟年节前就因病死了。 尹秋啪的一声合拢了册子,蹙眉道:死了? 许是见她面色不佳,那弟子急忙看向白灵,白灵先是愣了愣,随后一拍脑袋:哎呀!这事忘了跟你说,那日我去医阁找你就是想跟你说来着,但我一进门你就让我去给傅湘送信,我这来回奔波的,早把这事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尹秋不由感到气闷。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什么事都撞在一起了! 他得了什么病? 白灵说:是急症,季师姐过来盘查时,他就突然脸色发白冒了一额头的汗,就那么死了,医药弟子说他是急性腹绞痛,季师姐虽然觉得他可疑,但人都死了也没法子不是?当时就把人给埋了。 尹秋问道:那他箭术如何? 白灵说:听说是这些弟子当中的佼佼者。 那就糟了,放冷箭的人指不定就是他!尹秋说,你们确定人是死了? 底下的弟子们都齐刷刷地点起了头。 回师姐,我们亲眼看见的,人确实是当场就死了。 是啊,救都救不回来。 我们正被季师姐问着话呢,他便在后头忽然倒地不起,很快就没气儿了。 尹秋叹口气,只得吩咐弟子们退下,对白灵说: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总算有个追查的方向,没想到人早就死了。 敌在暗,我们在明,白灵说,始终难以防备,为今之计,只能看梦无归接下来会如何反击了。 尹秋难掩失落,沉声道:也只能如此了。 梦无归更了衣,戴好了面纱,穿过长廊行到前厅瞧了一阵,问道:东西都布置好了? 厅中站着二十余名九仙堂弟子,闻言纷纷应道:堂主放心,一切妥当。 屋子里摆设简朴,看不出什么异样,珠帘后的床榻上摆着一具尸体,蓬头垢面,衣裳脏乱,不大辨认得清模样,只能从身形看出那是个女子。 梦无归遥遥看了一眼,掀开珠帘在那床前站定,足尖在地面轻轻点了两下。 声音是空的。 取张厚实的地毯来,梦无归说,把这地方铺一铺。 弟子们赶紧依言照做。 趁着时日尚早,多检查检查,梦无归退到了大厅,捧着茶盏喝了一口,任何细节都不容忽视,你们要仔细着点,稍有不慎,今夜可是要出大事。 弟子们不敢迟疑,铺好了地毯便又分散开来,在屋中各个要点反复确认。少顷,阿芙从房檐上翻身落下,边入内边禀报道:师父,那傅楼主和前几日一样,还未入夜就去了群芳院吃酒,怕是又要喝到三更半夜才会出来。 梦无归抬眸一笑:那我让你办的事,你办了么? 阿芙把头埋下去,小声说:办了 很好,梦无归搁了茶盏,行到阿芙身边拍了拍她的头,那就走罢。 去哪儿?阿芙望着她。 自然是去明月楼了,梦无归声音轻柔,看着阿芙的眼中含着笑意,咱们去等着他,准备给他醒醒酒。 作者有话要说:  [1]和[2]引用自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我的感冒药真的堪比迷药,中午吃了睡到下午,下午吃了睡到晚上,醒来后感觉整个人被掏空 状态不好,所以下面的重要剧情我想等明天先不吃药,头脑清醒了再认真写,不是故意要卡文噢。 第181章 群芳院是整个金淮城最大的酒馆,里头没有陪酒的姑娘,只有弹琴唱曲儿的卖艺人,与满楼红袖招的秦楼楚馆不同,群芳院只卖酒卖艺,不卖别的。 今夜月色清朗,街市上不点灯也很亮堂,傅岑独坐于二楼的雅间,已经喝了大半宿的酒,人瞧着倒是稳如泰山,像是一点也没醉。 楼下停了辆马车,赵管家在车里坐得心浮气躁,先前多次催促也不见傅岑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几个随行小厮在冷风里站得手脚发僵,不住地活动肢体,赵管家犹豫一阵还是开口道:上去看看楼主如何了,没两个时辰就该天亮,速去把人请出来。日日夜夜都这么喝,夫人那处可不好交代! 小厮们得了令,赶紧入了酒馆去寻傅岑,赵管家下了马车,没过多久便听头顶传来了傅岑的怒喝,几个小厮被他从二楼搡下来,个个摔得人仰马翻,哎唷连天。 傅岑吃了酒,控制不住力道,他一发力没人能扛得住,好在这几个小厮都是跟着赵管家学过武的,倒是摔不出什么毛病来,却也不敢再上楼了。 赵管家一连说了三声成何体统,只得亲自上了楼,语重心长道:楼主快别喝了,近来楼里本就不太平,夫人刚滑了胎也还伤着心,您这般借酒浇愁,那孩子也回不来啊,趁早回去罢。 傅岑心中烦闷,又无处倾诉,待在明月楼既要听着娇妻成日哭哭啼啼伤春悲秋,又要听着底下人对傅湘评头论足指指点点,他在家中待不下去,出来走动时听到的闲言碎语更是无处不在,罗家和官差没日没夜地轮番上门,傅岑疲于应付,只能白日里窝在密道里谁也不见,到了晚上再出来找酒喝,日子过得很是憋屈。 傅岑表面看着平静,人其实早就醉了,他按着赵管家的肩头坐下,痛心疾首道:都说攘外必先安内,你说我这个内,要怎么安才好?湘儿那孩子,我虽嘴上不常夸赞,对她尤为严厉,但我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她是个可造之材啊。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她的前程眼看着就要毁了,我这个当爹的还没差劲到不管她罢?可你看看,她肯跟我说一句实话么?唉! 赵管家将酒杯从傅岑手里拨开,说:小姐兴许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依我看,既然她自己都选择了私了,也说了她若离开就对明月楼有好处,那楼主何不允了她呢?眼下咱们都知道她是被人蓄意构陷,是有人不想她留在明月楼,那就干脆让小姐走罢。楼主,凡事要多想想,小姐不顾前程也要离开,说明那背后的势力怕是连我们明月楼也惹不起的,况且这件事到底也已经拖了这么久,不说别的,罗家那边也是时候该给个交代了。 傅岑耐着性子听他说完,终究还是没忍住发了火,拔高声量道:你这是什么话?明知自家孩子被人诬陷,我还遂了那人的意,把湘儿赶出家门?此事你做得出来,我傅某人可做不出来! 这不是形势所迫吗?赵管家说,不让小姐离开傅家,那就得把她交给罗家,就这么两条路可选,您又能撑到几时去呢?事情早晚会有兜不住的一天哪。 傅岑听得不适,却也无可反驳,半晌才问道:我让你去找那丫鬟的家眷,人呢? 赵管家说:举家搬迁,早就跑得不见了人影,根本没地儿找去。 傅岑一股邪火堵在胸口,抓起酒坛便一口气灌了大半,赵管家见状自是劝了又劝,好说歹说才将傅岑给劝住了,主仆俩互相搀扶着出了群芳院,小厮们立马挑了帘子,趁着天还未亮,火速将醉醺醺的傅岑送回了明月楼。 近来傅岑买醉一事楼里人尽皆知,弟子们早已习惯,是以也未惊动了谁。小厮们扶着傅岑回了书房,没往寝殿去,赵管家吩咐两个丫鬟给人宽了衣,草草抹了把脸,傅岑便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不要人服侍。他拎着酒壶,一个人坐在窗前与明月对饮,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晚来风凉,春夜里的寒气比隆冬更甚,直冷到人骨子里。傅岑被那无休无止的寒风一吹,脑子都快要坨成了一团浆糊,但即便如此,多年习武练就的听力与感官却并未因着醉意消失殆尽,耳里骤然传来一阵轻浅的脚步声时,傅岑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便丢了酒壶,同时回身朝后袭去,一招锁喉手无比迅捷且强势地扣住了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 屋子里没点灯,月色越过窗沿而来,清晰地映照出了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是谁。 傅岑眼眸微眯,费了点劲才看清了来人,他手上动作一僵,神色意外道:梦堂主,你夜半时分闯我明月楼作甚? 梦无归负手而立,身量与傅岑相差无几,她隐在面纱之下的唇角微弯,寒暄道:傅楼主,深夜造访,多有打扰。 傅岑与她虽算不得至交好友,但这些年来也有那么几分交情,当下自是松了手,致歉道:对不住,吃醉了酒有些糊涂,一时冒犯,还望梦堂主海涵。 傅楼主身手不凡,这一招锁喉手快准狠,叫我长了见识。 梦无归脖子都被掐红了,却是神态自若,仿佛并不因着傅岑这一招而畏惧一二。 梦堂主谬赞了,你们九仙堂武学绝妙,我这雕虫小技又算得了什么?傅岑转了身,取了一只新的酒杯,房里无茶,只有酒水,梦堂主既然这时候来找我,想必是有要事相商,不如坐下来小饮一杯? 梦无归将他端详一阵,见傅岑表面看着并无异样,脚步却是虚浮无章,手也有些轻微的发抖。梦无归笑道:酒就不必饮了,时间有限,不与你绕弯子,我来此是为令嫒一事,傅楼主若想保住女儿,可愿随我走一趟? 傅岑一听这话,面上顿时涌现几分喜意:怎么,梦堂主也知道那孽障的事? 梦无归眸光忽闪,眉目和善:江湖上都传遍了,我自然也有所耳闻。今晚来找傅楼主,亦是为了给你报喜,令嫒那畏罪潜逃的丫鬟被我抓住了,人这会儿就关在城郊的一处庄子里,我已拷问过她,她也承认是受人指使。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事不简单,所以白日里不好堂而皇之地来找你,只能夜深人静时来了,傅楼主若想转被动为主动,就得越少人知道越好。 傅岑称奇道:你将人给抓住了?你认得那丫头? 倒不是我认得,是我那有见人便过目不忘之能的徒儿认得,梦无归说,那丫头逃去了我们九仙堂所在的魏城,你便是派出整个明月楼,怕是也抓不住她,幸好我那徒儿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我才把人擒住,一路押送至此。 好好!傅岑大喜,踱着步子来回走了几步,展颜道,可还有旁人知道? 暂时没有,梦无归不露痕迹地盯着他,此事牵连甚广,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般简单,明月楼已被什么人暗算上了,我当然不能叫人知道那丫头已经被我抓住。这事虽与九仙堂无关,但我与傅楼主你往来不少,明月楼现下有危机,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分卷(199) 傅岑被这突然的喜讯冲昏了头,这段日子以来的愁郁登时化解不少,他用内力将体内的酒水逼了不少出来,换得了几分清醒。傅岑道:那好,劳烦梦堂主带个路,我这就过去亲自审问那丫头! 梦无归微微一笑,侧身道:正门走不得,翻窗罢,傅楼主酒醉一场,可还行动自如? 没什么问题!傅岑大手一挥,立马跃上窗台跳了下去。 梦无归看着他的背影,回过头给了躲在暗处的阿芙一个眼神,阿芙心领神会,立即从另一扇窗翻身而出,提前赶回了城郊。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两人便出了城,在郊外的深山密林中来到了一处清幽庄子的大门。 傅岑一路疾行,途中将体内的酒水都逼得差不多了,他见那庄子如此偏僻,里头又无烛火,显然是荒废已久,却又像是被人清扫整顿过,便问道:敢问梦堂主是何时到的金淮城? 梦无归推了门,行在前方带路,答道:有两日了,这里原是个破烂庄子,我怕贸然带人进城会被人察觉,所以命随行的弟子将此处收拾了一番,暂且当做住所。本是想早些与你碰面的,但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这边请。 傅岑这几日几乎夜夜都在群芳院吃酒,除却今夜以外,他每次回到明月楼都有一大帮人服侍他,门外也有人守着,梦无归自是不好找他。傅岑想到这层,不觉有疑,跟着梦无归快步入了大厅。 听到动静,歇下的弟子们赶紧出来点了灯,纷纷与傅岑抱拳问好。傅岑急不可耐道:人呢,人在何处? 梦无归让到一边,为他掀开了珠帘,沉静地说:躺着呢。 里头黑梭梭的,外厅的光线照不进去,傅岑只能瞧见那床榻上躺了个人影。 有个事忘了与你说,梦无归在他身后道,这丫头性子烈,知道落在我手里没有好下场,所以这两日没少逮着机会寻死,昨日不慎叫她撞了墙,伤得还不轻,傅楼主若想问话,就得自己走到她跟前去,凑近了问。 黑夜沉沉,山风更显寒凉,傅岑看着那人影,不知为何忽然间生出了些许疑心。他看了梦无归一眼,对方眼神平静,姿态端庄,也不惧于与他对视。 傅岑微微皱起了眉头,在原地迟疑了片刻,梦无归倒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着他动身。未几,才见傅岑重新露出几分笑意,抬腿行了进去,只是没走几步,他却又倏然一个回身朝梦无归袭了过去。 整个厅中没人看清他是怎么拔的剑,弟子们只感到眼里寒光一闪,傅岑手中的剑尖便已抵在了梦无归的心口。 见此情形,弟子们神色一变,当即也接连亮出兵器,迅速围拢而上。 梦无归倒是镇静如斯,见状非但没有闪避,反倒挥手示意弟子们退下,笑吟吟地看着傅岑道:傅楼主这是做什么? 傅岑打量着她,似笑非笑:梦堂主,我今夜是吃醉了酒,但也没醉到丢了魂儿,你用个死人将我诓骗至此,你又想做什么? 梦无归眼波流转,闻言大笑三声:死人?她说着,再度将珠帘拨开,抬了抬下巴,傅楼主行事谨慎,这是好事,只不过我梦无归诚然是一片好心,你再仔细看看,那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 傅岑眼神锐利,没有立即回头,他将梦无归好一阵端详,末了才略略侧首朝里间看去,只见那床榻上的人影仿佛是动过两下,先前搭在腰腹间的一只手此刻垂在了床边,手指还在轻微的抽动。 死人可做不了这样的动作,梦无归并拢二指,夹住了心口处的剑尖,缓缓推离开来,傅楼主,别浪费时间了,有话早些问,若是叫人察觉你不在明月楼,到时候什么人顺着痕迹追踪过来,事情可就不妙。 傅岑心念一转,在这短短的时刻里思索了许多。他视线游移,看向梦无归的那一瞬也大笑起来:小小试探,梦堂主莫要怪罪,明月楼起了风波,我近来是草木皆兵了,心里头对谁都有几分戒备,若有不敬之处,还请梦堂主千万体谅。 好说,梦无归也笑,不过话说在前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帮了傅楼主这一回,来日令嫒若是沉冤昭雪,傅楼主可就欠我一个人情,届时务必也要反过来帮我一个忙。 傅岑听她此言,心道梦无归果然不是单纯为了帮他才这么好心,她是有事相求,要用这事与他交换条件。 若是放在平时,傅岑其实十分不屑于此等行径,这与趁火打劫没什么两样。但眼下非常时期,他倒也不大介意,又因这话认定梦无归是在他身上有利可图,便也将心中的疑虑打消了一些。 傅岑略有些自负地想道:就算梦无归果真是心怀鬼胎诱骗了他,可她一个女人,外加几个不入流的少年弟子,又能拿他怎么样? 两人各揣心思,和和气气地相视一笑,傅岑便收了剑,径直往那榻边行了过去。 距离拉近,却仍旧看不清床上之人的面貌,傅岑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弯腰扣住了那只手的手腕。 没有脉搏。 傅岑暗自冷笑一声,细看之下才又发现那手上缠了极细的丝线,也不知连通到哪里,只要有人在另一头操控,这只手就能营造出方才那副还能动的假象。 傅岑脸色发寒,却是佯装成没事人一般,无比自然地将那只手放回了那人的腰间,一边低声喊了两句那丫鬟的名字,一边准备着给梦无归来个先发制人。 然而不等他有所举动,便听咔嗒一声,一道清脆的响动不知从哪里传了出来。傅岑眸色一沉,当即飞身而起打算破了屋顶逃出去,却不料他适才飞上半空,头顶便骤然落下一个沉甸甸的铁牢,顷刻间就将他去路堵住。 傅岑闷哼一声,被那铁牢砸得头晕眼花,他来不及多想,赶紧调转方向想抢在那铁牢罩住他之前闪避到一侧,可突如其来的道道流矢却又将他给硬生生逼了回去,傅岑只能仓促地举剑抵挡,在一片混乱之中迫不得已落回了原地。 下一刻,铁牢从天而降,犹似千斤坠一般猛地砸到了地面,傅岑被那流矢逼得无处可逃,霎时间就被那铁牢死死地困在了里头。 梦无归!傅岑怒从心头起,破口大骂,你这毒妇!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至于此! 他话音一落,厅中的弟子们便都停止了放箭,梦无归轻笑两声,立在珠帘外冲他轻言细语道:美酒虽好,却不可贪杯。傅楼主,若是平日,我这小小诡计倒是引不来你,怪只怪你喝多了酒,又救女心切,你此番落入了我的圈套,这荒山野岭的,可没人能救得了你了。 傅岑心中恶寒无比,这一刻不禁痛恨起自己方才的自负来,他是犯了大忌,千不该万不该小瞧了女人! 你要如何!傅岑分明已使出了全力,可那铁牢他竟分毫也撼动不了,只得冲梦无归喝道,是你是你害的湘儿!你才是真正要对付明月楼的人! 这可就错了,梦无归说,陷害傅湘的凶手另有其人,不过明月楼么,我的确是肖想已久了。 听她如是说来,傅岑更是勃然大怒,梦无归见他开始运转真气妄图以一己之力破开牢笼,不由嗤笑道:别白费力气了,此乃九仙堂特制的困龙囚,别说你喝的酒里被我那徒儿加了软香散,便是你没吃那东西,要想逃出来也不是易事。 早在弟子们安置机关之前,阿芙就已跑去群芳院给各个酒坛子里下了药,这软香散普通人吃了只会精神萎靡,睡一觉就好了。但习武之人吃了,就会削弱一半的功力,得三日后才能恢复,只不过见效慢,且发作之时,就是中毒人使用真气之时。 傅岑之前用内力逼出酒水时,在路上就已经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只是他当时并未多想,单以为自己是酒喝多了一时半刻难免头晕乏力。而他此刻运了功,那药效也就来得快,傅岑竭力推着那铁牢,不多时便觉心慌气短,体内的真气越来越凝滞,根本由不得他控制。 那铁牢四四方方,均是用玄铁所造,甫一坠落于地,埋藏在地砖之下的锁扣便经受力冒了出来,严丝合缝地扣着四方铁杆,要想把这东西生生举起来那是痴人说梦,若是徒手打烂,以傅岑此时的状态,同样是天方夜谭。 你想杀了我不成?傅岑怒极反笑,倒是飞快冷静下来,就算你杀了我,明月楼也不可能是你的,我哪怕就是死在这里,你也没有任何资格当上楼主! 梦无归缓步朝他靠近,温声道:你又错了,我从未想过要当什么楼主,她说着,抬手将面纱揭了下来,能当楼主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你的女儿傅湘一个,你还不知道罢?她也是我的徒儿,不然你以为她为何能长途跋涉回到金淮城寻亲?没人帮她,她怎么找得回来? 瞧见梦无归的长相,傅岑面露惊疑,失声道:你你是沈曼冬?他心头震骇,认真看了梦无归一会儿后又改口道,不,你不是沈曼冬,你与她长得这般像,你到底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我是谁对你来说也不重要,梦无归笑了起来,你只需要知道,今日你绝不会活着离开这里。 她说罢,抬手打了个响指,身后的弟子立即会意,行到墙边转动了一只灯盏,傅岑只觉脚下一颤,像是有什么机关运作起来。他急忙抓着铁牢将自己悬空吊起,只这一下的功夫,便见他方才站过的地方突然间朝下坍塌而去,那地毯之下竟然别有洞天,早就被挖空了。 你!傅岑咬牙切齿道,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 梦无归对他的谩骂无动于衷,只是扭头唤道:还愣着做什么?出来。 弟子们纷纷站去一侧,人群后方,阿芙抱着她的弯弓蹲在墙角,一双眼睛明明没有流泪,却是又红又肿。 杀了他,梦无归看着阿芙,云淡风轻道,这人已是笼中之兽,翻不起什么水花,你要么放箭将他射杀而死,要么将他击落下去,底下的水里掺了化尸粉,他掉下去就会被溶成渣子,你想他怎么死都可以,全凭你自己的主意。 阿芙纹丝不动,眼里流露出惊恐与茫然。 杀了他!梦无归没有耐心哄着她动手,厉声喝道,你不杀他,就证明你与你师姐才是一条心,你之前说什么都听我的,空口白言算不得数,你得用行动证明给我看,快放箭! 阿芙禁不住浑身发抖,唇齿都在打颤,泪水一瞬蓄满了眼眶,却不敢流出来。她近乎乞求地看着梦无归,哑声道:师父我、我做不到 梦无归眼神冰冷。 您别逼我求您了!阿芙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可是师姐的亲爹,我怎么能杀了他?我若动手,就成了师姐的杀父仇人,那我往后要怎么面对师姐?她若得知,必然也会杀了我报仇的! 梦无归冷道:你只怕她找你报仇,就不怕我现在清理门户? 阿芙小脸煞白,悲痛道:您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就是千万别叫我杀人,尤其是这个人。师父我不论如何都下不了这个手,您饶了我罢我求求您了! 不成器的东西!梦无归声色俱厉,今夜必须由你来动手,你好好儿斟酌斟酌,是要他化为一滩死水,还是给他留个全尸。不杀了他,明月楼就永远到不了我的手里,你信不信南宫悯那边已经有了对付我的打算?你师姐懦弱无能,你也要寒了我的心!今次你若执意不肯放箭,我就先杀了你! 阿芙被她吓得魂飞魄散,杵在原地有口不能言,绝望又无助。 梦无归不再威逼利诱了,她定定地看着阿芙,眸中渐渐弥漫起了不加掩饰的杀意。阿芙从未见过梦无归对她露出那样的眼神,她四肢发凉,毛骨悚然,只能颤颤巍巍地搭箭拉弦,对准了铁牢里的傅岑。 傅岑苦撑多时,又无什么地方可供他落脚,他把自己吊在那水池之上,目光如炬地遥遥望着阿芙。 杀了我罢杀了我罢!傅岑喊道,叫湘儿知道我死在你手里,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你会一生一世活在良心的谴责当中,日日夜夜都被梦魇所禁锢,你小小年纪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总有一天,你也会遭到报应,你会死的比我更加凄惨! 阿芙心神恍惚,手里的弓箭遂然落地,她再度痛哭起来,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声嘶力竭地哭喊道:不、不!我不杀你,我不会杀你的我不杀任何人! 梦无归见她迟迟不肯动手,又被傅岑影响了心志,耐心已经彻底告罄。梦无归哂笑一声,转而看向了边上的弟子们:她不情愿,你们又当如何? 这些弟子们与傅湘并无半点感情,也无什么来往,自是不会像阿芙那般难以抉择,众人重新举起了弓箭,毫不留情地对着傅岑发动了第二轮攻势。傅岑早已丢了佩剑,两手又紧紧抓着铁牢稳住身形,根本腾不出精力躲避,他被那些利箭狠狠击中,汹涌而出的鲜血很快便染红了衣袍。 梦无归!你不得好死!傅岑被射穿了胸背,嘴里大口大口吐着鲜血,他怒目圆睁地看着梦无归,你这般歹毒,你你迟早要下地狱!你且看看苍天饶过谁,我便是做鬼,也不会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梦无归亲手射中了他的心口,将傅岑最后一口气彻底抹杀在了牢笼中。 屋子里顷刻间变得安静起来。 弟子们都收了手,阿芙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她双眼通红地看着傅岑,许久之后才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是条汉子,到死都没放手,梦无归冷眼看着傅岑人都死了,两手却还抓着铁牢一点没放,可惜他不知道,这池子里装的乃是清水,压根儿没有什么化尸粉。 弟子们喜上眉梢,纷纷放声大笑起来。 恭喜堂主! 这回明月楼是势在必得了,堂主好妙的计策! 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将那位少楼主救出来! 倒是不急,梦无归复位了机关,那床前的地砖立即合拢起来,得让他们明月楼的人自己发现才行,这地方你们不必收拾,保持原样别动。 有弟子疑惑道:不收拾? 梦无归说:没错,不收拾。我就是要让傅湘知道,是我杀了傅岑,她说完这话,一步一步走到了阿芙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至于你,如此不堪大用,我留你在身边也无意义。从此刻开始,你我师徒情分一刀两断,不过你放心,我倒是不想杀你,天大地大,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他日你若敢坏了我的事,可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分卷(200) 阿芙失魂落魄地望着她,那张素来灵动的面孔失去了往昔的光彩,再无一点过去的恣意明朗。 梦无归看了她一眼,再无二话,领着弟子们即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厅。 屋子里遍地狼藉,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阿芙怔怔地看着傅岑的尸体,耳边还在回荡着他先前说过的话。 总有一天,你也会遭到报应,你会死的比我更加凄惨! 浑身衣料被冷汗透湿,寒风袭来,阿芙不住地打着摆子,在这空荡荡的山野庄子里泪流满面。 第182章 更深寒重,林子里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阿芙在原地呆坐了许久,后才略略回了些神,止住了眼泪。 她动作僵硬地从地上爬起来,将弯弓背在肩上,一眼都不敢再看向傅岑。 门外仍旧是沉沉黑夜,时间如此漫长,竟还不见天亮,阿芙步履蹒跚地行到门口,正欲离去时,耳里忽然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响动。 那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像是有什么人正在林中疾行,踩碎了一地枯叶,和在风声里并不十分明显。 难道是明月楼的人这么快就找来了? 阿芙一惊,赶紧掉头往回跑,一个扑身翻窗而出,又顺势攀上屋顶,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很快,一行人穿林露面,直奔这庄子大门而来,阿芙敛眉凝目,几乎是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之中那道鲜艳夺目的红衣人影。 是南宫悯! 她怎么会到这儿来? 紫薇教居然比明月楼更快得到消息,看来南宫悯的确如梦无归所说早已在暗处虎视眈眈,万幸她来迟了一步,否则 阿芙顿感心惊肉跳,不敢久留,趁着底下一众紫薇教教徒发现傅岑的尸首而大惊小怪之时,急忙施展轻功离开此地,冲进林子里就开始不要命地跑起来。 只是没跑多久,阿芙就逐渐放缓速度停了下来,她茫然四顾,仿佛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梦无归离去时对她说了什么似的。阿芙前进两步,又后退两步,看着漆黑无人的山林迷失了方向。 她该去哪儿? 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无法克制,阿芙靠着树干蹲下去,把头埋在膝盖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看见了?忽然,梦无归的声音在她耳边凭空响起。 阿芙一愣,泪眼模糊地抬起了头,梦无归不知何时立在了她斜对面,却没看她,只是眺望着山林的另一方。 师父阿芙抹了把眼泪,一瞬站了起来,目光复杂地看着梦无归。 江湖凶险,许多事我不是在跟你危言耸听,梦无归恢复到了素日里的冷静,先前的狠绝与漠然都已不复存在,今夜我若不心狠手辣,死的就会是我,南宫悯一旦到场,她势必不会叫我成功要了傅岑的命,还会和傅岑联起手来杀了我。 阿芙沉默了一下,问道:您是怎么知道南宫悯会来的? 梦无归哼笑:自有我的路子,你既亲眼看见了她,现在就该想明白,傅岑不死不行,我也不可能蠢到留他一条命。若非他中了我的计,又误食了软香散,傅家心法刚烈强劲,他又功力深厚,别说杀了他,我连困住他都不容易,要做大事,就不能给自己留下任何隐患,她顿了顿,正如南宫悯如今一定很后悔,当年没有将如意门清理干净,叫我活了下来。 只要傅岑还活着,傅湘就永无取代他的可能,所以这个人的死是必然的。而一个并非饭袋草包的一楼之主并不好对付,只要有机会,梦无归就必须杀了他永绝后患。 必须。 阿芙说:即便如此,您也不该连痕迹都不处理一下,傅楼主死了,师姐定会到场,您这不是要诛她的心吗? 有什么处理的必要?梦无归蹙眉道,处理得再干净,她难道就不会猜到人是我杀的?到目前为止,还有谁不知道我梦无归究竟是谁么?还有谁不知道我想报仇么?我与那些阴沟里的鼠辈不同,有些人要报仇,既不敢光明正大,又不敢真的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敢背地里搞些小动作,栽赃嫁祸,玩弄心计,到头来不还是个死?我无需遮遮掩掩,也不介意世人唾弃辱骂,我根本不在乎外人怎么评判我,当然了,我亦不会因此就觉得自己比世人高明,都是下三滥的货色罢了,我也只比某些人好上那么一点,为了报仇不择手段,这也不是新鲜事,我怕什么? 人是我杀的,我认,也不会去找什么替罪羊,梦无归说到此处,看了阿芙一眼,从我找到你师姐开始,我就与她说的明明白白,将来会发生什么,她也心知肚明,我曾经给过她无数次独善其身的机会,是她自己选择要效命于我。我是逼她了,还是逼你了,你们哪个不是心甘情愿要跟着我?当初立誓立得情真意切,感天动地,真到了关键时刻,一个比一个逃得快,哭着喊着说自己狠不下心,你扪心自问,我交给你们的事,有哪一件是难如登天? 阿芙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起先要你师姐去云华宫拿圣剑,拿不到就算了,我从未逼过她什么,我及时调整计划让她在新弟子大会拿到第一名好回明月楼,以她的天分和她早就练成的一身好武艺,要赢过那些刚入门的弟子有何难?可她最终靠的是她自己么?尹秋若是不想让,她连尹秋也胜不了。 后来她成了少楼主,一事无成,连个管家都能对她颐指气使,她成日不思进取,只晓得闷头苦练傅家心法,我戳一下她动一下,毫无自己的主见与头脑,我要她去魏城保护尹秋,她又做到了么?我教了二十年的徒弟,费尽心血,也付出了真情,到头来屁用也无,我等不起她的成长了,她也早就知道我会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选择杀了傅岑,所以她怨不了我,也没有资格怨我。 夜色在时间的流逝中缓缓消散,天边泛出了浅淡的白光。梦无归说完这些话,朝阿芙走近了些许,她缓和了几分面色,瞧着阿芙道:你师姐优柔寡断,难当大任,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你比尹秋还要大上两三岁,可你们两人加起来却还比不过她一个。早知如此,你们师姐妹还小的时候,我就不该处处纵容,由着你们成日嬉戏玩闹,我是不想将你们训练成没有感情的杀手,而今看来却是犯了大错。我先前说要与你断绝师徒关系,这话不是作假,你既追随不了我,就去寻你自己的出路。你让我饶了你,放了你,我便这般做了,给你一个远离这些纷争的机会,你走罢。 阿芙如同被人敲了一记闷棍,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梦无归看了她一会儿,几番想抬手摸摸她的头,最终还是作罢,叹息着转身离去。 不,师父阿芙见她愈行愈远,如梦初醒般快步跟了过去,我不走我不走! 梦无归没有回头。 师父!阿芙情急不已,一把将梦无归拽住,跪在她脚边道,离了您,我什么也不是,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您说的都没错,是我没用,我受了您的恩情却不能帮到您几分,是我违背了当初的誓言,师父把话收回去罢,我听您的我以后一定什么都听您的! 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梦无归拂开阿芙的手,沉静道,这条复仇之路,我已独自走了这么多年,早就不在意身边有没有人陪。这些新仇旧怨与你无关,你想走随时都能走,我不拦你,这是我作为师父能给你的最后一点仁慈,今后的路只会更难走,你趁早脱离出去,别再跟着我了。 发觉梦无归是来真的,阿芙赶紧复又将她抱住,任凭梦无归怎么推她都不肯撒手,梦无归忍无可忍,喝道:让你做事你不行,让你走也不行,你究竟要如何? 阿芙紧咬着嘴唇,不答这话。 师徒俩谁都不肯让步,就这么相顾无言地看着彼此。 良久,阿芙才又哭哭啼啼道:傅楼主已经死了,以后也就没有什么是我做不了的事了,师父别赶我走,求您了要不是您把我从难民堆里捡回来,多年来悉心教导,我哪会有今日呢?只怕早就被人卖了去。对比起师姐,我什么苦头都没吃过,全是师父保护得好,从小到大您都宠着我,那这次,您就再宠我一回罢,好不好?您可千万别赶我走啊 梦无归静默片刻,闭了闭眼:我以后会死的,这样你也要跟着我么? 阿芙说:师父不会死的,只要报了仇,我们师徒三人就好过了,您不是还要重建如意门么?我们还有好多事情没完成呢。 你想得太简单了,梦无归长叹一声,做尽恶事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我也一样你起来罢。 阿芙巴巴地凝望着她。 梦无归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她把人扶起来,再不说话了。 阿芙不敢多问,只能跟着梦无归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地穿梭在林间,赶在天光彻底大亮之前离开了此处。 教主,看样子人刚走不久。秦筝蹲在门口,借着月色观察着地上的脚印,对南宫悯禀道。 教徒们分散而站,都不断朝那珠帘里头的景象投去视线,众人窃窃私语,又啧啧称奇。 南宫悯打量了须臾傅岑,指尖在那铁牢上叩了叩,说:了不起,连傅岑都能杀了,这笼子里关的若是我,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逃出来。 可要派人去追?秦筝问。 追什么?南宫悯侧眸,你们谁能打得过梦无归? 那可要尽快通知明月楼?秦筝说,傅岑死了,江湖上必然掀起轩然大波,梦无归犯下这等滔天罪责,倒是不必我们对付她了,她会成为武林公敌。 南宫悯讥笑: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愚笨,半点长进也无,她见秦筝面露不解,解释道,谁都能通知明月楼,唯独我们不能,你是想让外人把这罪算到我们紫薇教头上么?梦无归求之不得。再说没人亲眼看见是她杀的人,谁把她当做武林公敌? 可这机关一看就是九仙堂所造,任谁来了都不会想到别的门派去。秦筝说。 那又如何,九仙堂的机关当真买不到么?南宫悯说,梦无归把这地方维持原样,半点也不收拾,就是不想欲盖弥彰,因为她知道该瞒的人瞒不住,也就没必要掩人耳目。而外人见了这机关,就算想得到九仙堂,试问谁又敢上门问罪?九仙堂只要来一句这机关早已秘密售出,那些正义的侠客们自会为他们开脱,说什么凶手是别有用心,故意将作案工具留在案发现场,是为嫁祸九仙堂。你说说,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谁能拿梦无归怎么样? 这人果然不好对付,秦筝道,您说的没错,不怕武艺高强的高手,就怕为了报仇不顾一切的人。教主,梦无归不能小瞧,她此番拿到了明月楼,对我们紫薇教会造成莫大威胁,这人一定要找个时机将她除去才行。 她是两样都占了,南宫悯说,这就更麻烦,梦无归身手不错,又有计谋,她平时为人低调,又有九仙堂作掩护,现在还多了个明月楼为她所用,教主我也拿她没办法了,该怎么做才能把她除之而后快呢? 秦筝正思索着,南宫悯又道:不过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我让你派人牢牢盯着她的动向,怎么傅岑人都死了,你才告诉我梦无归今夜会有动作?她手脚如此麻利,看来是知道我会掐着时机赶来阻拦,所以把一切都做的干净利落,她轻轻笑着,微微俯身盯着秦筝,她从哪里知道我要来? 秦筝愣了愣,慌忙下跪道:教主是在怀疑属下? 南宫悯笑而不语。 属下对紫薇教忠心耿耿,苍天可鉴!秦筝掷地有声道,我们能盯着她,她未尝不会也反过来盯着我们,这人心思了得,能猜到我们的对策也不稀奇! 南宫悯审视她片刻,笑道:你慌什么?胆量也忒小,她直起身来,抬腿迈出了大厅,事已至此,那就不必在此处逗留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罢。 秦筝吓得一头冷汗,见状赶紧跟上了南宫悯,问道:那教主还请吩咐,属下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南宫悯环视周遭,少顷回过身从地上拾起了一支利箭,她将那利箭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阵,末了才道:她杀傅岑,我杀傅湘,你觉得怎么样? 秦筝问道:怎么杀? 去把那个阿芙抓过来,南宫悯说,梦无归兴许不会管她的死活,但傅湘绝不可能看着她落入我们手中,只要她肯来营救阿芙,我们就能将她围剿而死。没了傅湘,梦无归拿什么掌控明月楼? 秦筝得了这话先是一喜,后又犹疑道:可那阿芙一旦失踪,梦无归就会猜到我们的用意,她肯定会将傅湘严加看管,不会让她来我们紫薇教救人的。 南宫悯笑意嫣然,轻声道:都不来救,那就把阿芙杀了,那姑娘有一身好轻功和好箭术,留着也对我们不利。梦无归先是杀了傅岑,后又对阿芙见死不救,傅湘便是再对她巴心巴肺,这两件事加起来,怕也要心灰意冷。离间计么,这多好使。 听她娓娓道来,秦筝自是拍手道:教主好手段! 南宫悯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将那利箭随手丢了,说:那么秦护法,这件事,你可要做的漂亮一些,别让我失望呢。 秦筝垂首道:教主放心,属下定不负教主所托。 南宫悯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最好是如此了,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她说罢,行下阶去,又接着道,如今温护法不在了,教主我少了个得力干将,许多事就只能仰仗你一个人。 她回首看着秦筝,浅浅一笑:你可要比她更稳妥一些,不要叫我哪天也把你赶出去。 秦筝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温朝雨被赶出去那是自由自在,她要是被赶出去,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秦筝心中不甘,却也只能恭顺应下:属下明白,教主尽管安心,我务必把事情给您办妥。 很好,南宫悯和颜悦色道,我静候你的佳音。 第183章 日暮时分,太阳钻入了西山头,晚霞烧红了天际,铺就一片绮丽云彩,夕阳美得如雾如烟,把园子里的花色都给比了下去。 温朝雨在人造湖边摆了把躺椅,正打算盖着薄毯小憩一会儿,薛谈从外头匆匆跑进来,喊道:护法!您先别急着打盹儿,客人已经到门口了! 分卷(201) 温朝雨适才躺下,后脑勺都还没挨上枕头,听到这话便又坐了起来。她昨晚熬了个通宵,在城里的戏院里听了一晚上戏,白日里带着薛谈去游了湖,没睡两个时辰,此刻正是困倦的时候。 厨房那头怎么样了?温朝雨扔了薄毯,本打算出去迎接,人刚走到栈桥就瞧见花丛后头来了两个人影,干脆脚步一转径直入了水榭。 我去催催!薛谈隔着花丛对那两道白影颔了首,又脚步轻快地离了此地往厨房跑了去。 开春后的这段日子天气不错,水榭里挡风的帘子都收了,到了傍晚也不觉得冷。温朝雨翘着二郎腿坐在她喜欢的太师椅上,对着廊桥上那相携而来的两人笑道:呦,贵客到场,蓬荜生辉啊。 温师叔,尹秋小跑了两步,比满江雪先入了凉亭,与温朝雨寒暄道,你这宅子真漂亮,比在宫里住着都舒坦。 温朝雨一听此言便得意一笑,道:要不怎么说你讨人喜欢呢,从小就嘴甜,她冲满江雪点了下头,随便坐,别客气。 满江雪今日着了件宽松的常服,广袖织着云纹,裙袂飘飘似冷雾,往那儿一坐就是幅赏心悦目的画。温朝雨看了她两眼,觉得这人简直不正常,初见时什么样,如今也还是什么样,那是半点也不夸张。 温朝雨说:怎么样,来过的人都说我这宅子挑得好,你眼光高,说说看? 满江雪说:算上我与小秋,你这里统共也就来了三个人,她略略扫了几眼周遭,点评道,与我那处比起来,差了。 温朝雨撇嘴:你那处? 在城外的西凤山上,尹秋欣然道,温师叔有空了也可以去我们那儿看看,的确不比你这处差,也是个好地方。 温朝雨想了想:西凤山?她瞄了一眼满江雪,倒是不知你也是有宅院的人,哪天请我上门做客么,让我开开眼。 满江雪说:想去便去。 不去我也知道,必然是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气儿,温朝雨不甘示弱,势要在这上头争个高下,你们都爱住山上,远离尘世,那有什么意思?我就喜欢窝在人间,还是烟火气让人愉快。尹秋,满江雪这么有钱,让她把我隔壁那宅子买下来,咱们做个邻居,我天天带你出去玩儿,那多方便。 尹秋笑眯眯道:人间太吵闹,师叔爱睡懒觉,还是适合住在清静的地方,她说完这话,又别有深意道,再有钱也比不过季师姐家财万贯,您让季师姐买下来么。 温朝雨说:有钱也不能乱花,她来我这儿不就行了。话说晚疏怎么没跟着你们一起来? 尹秋说:明日就是少掌门册封大典了,季师姐还要熟背流程,有许多事宜要提前准备,她便是想来掌门也不让的。 宜君是个小气鬼,一辈子老古板,温朝雨认真地说,等晚疏正式当上了少掌门,我天天跑去云华宫把她拐出来,给宜君气个半死。 尹秋被她逗得开怀大笑,三人闲话间,薛谈领着几个小厮将饭菜传了过来,尹秋帮着搭了把手,见薛谈布了菜就要离去,便留他道:薛大哥别走了,你也和我们一起坐一坐罢。 若是只有温朝雨和尹秋,薛谈当然很乐意,但满江雪不言不语地坐在一边,薛谈就觉得这场合不是他该挤进来的地方。纵然这段时间以来他跟着温朝雨和满江雪接触过不少,也知道满江雪只是外表看着生人勿近,实际是个不拘小节且友善温和之人,可薛谈不知为何就是免不了会发自内心地畏惧她,他把这份畏惧看做是弱者对强者自然而然所产生的敬而远之,当下也就没敢贸然亲近,是以婉拒了尹秋。 不、不了,薛谈说,你们稍后一定会谈正事,我就不旁听了,何况这宅子里请的杂工也不少,我还得看着他们才行。 尹秋说:那也不急于这一时,你也还没用饭罢? 薛谈说:我跟底下人一起吃就成,你们慢用。 尹秋见他那小眼神就知道他在顾虑谁,然而被顾虑的人却根本没往他这处看,正心无旁骛地给自己倒着茶。尹秋好笑:那就不劝你了,不过你且等一等,我有礼物赠你。 薛谈顿时心花怒放道:礼物?给我的? 给你的,尹秋从袖袋里取出一个细长的绒布盒子,笑颜温婉,看看喜不喜欢? 薛谈略显讶异,将那盒子打开一看,里头居然是把精美的象牙扇,尾端还挂了一枚成色上佳的碧玉扇坠,一眼便知名贵非常。 如此贵重之物,怎好赠与我这等粗人?薛谈受宠若惊道,这礼我可不能收,所谓无功不受禄,尹姑娘真叫我惶恐了。 尹秋说:这有什么好惶恐,薛大哥一表人才,相貌堂堂,若不是因为她看着薛谈扭曲的腕骨,顿了顿才道,总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眼下虽是初春,这扇子还用不着,但等到天气热起来的时候,就能派得上用场了。薛大哥快收下罢,你跟着温师叔出生入死,又帮过我们一些忙,权当是谢礼,不必有负担,我看你也很喜欢不是么? 薛谈何止是喜欢,他是爱不释手。他知道尹秋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也知道尹秋送这扇子是何用意,当下便也不多推辞,欢欢喜喜地收了。 那就多谢尹姑娘了,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我的确很喜欢,来日我再回赠你一份礼,到时候你也不要拒绝才是。 尹秋欣然道:礼尚往来,那是自然了。 薛谈露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几番致谢后便拱手退下。温朝雨说:你给他带了礼,把我忘了没有? 这肯定不能忘了。尹秋早有准备,复又从另一只袖袋里取了两个巴掌大的盒子,温朝雨兴致勃勃地揭了盖子,发现里头装着个四四方方的白瓷药罐子。 你给薛谈送那么贵的扇子,给我送瓶药?温朝雨凑上去闻了闻,哪有给人送药的?我身体好着呢,一点也不吉利。 尹秋笑了起来,解释道:这是我让孟璟特制的药,专治断骨疼痛,她见薛谈已经走远了,自是放心大胆道,您和薛大哥身上都有旧伤,一到下雨天就疼得厉害,这药不仅可以缓解,长期涂用还有改善的功效。一共两盒,劳烦温师叔等我们走了再给薛大哥一盒,我对他一直心存愧疚,方才没好意思当着他的面给,温师叔可要记得替我转交。 温朝雨见她如此体贴周到,不由叹息:好孩子,你有心了,这可比什么扇子来得好,谢了啊。 尹秋摆摆手,这才端着碗筷吃起饭来。温朝雨伸手在满江雪跟前敲了敲,说:小孩子都知道初次登门拜访要带礼,我可是你师姐,你不带可不像话罢? 满江雪将挑好鱼刺的鱼肉夹去尹秋碗里,闻言不咸不淡道:没带。 温朝雨本也没指望,但得了这话仍是嗤之以鼻:你这人好没意思,除了尹秋,多少也给我们这些外人一点好脸行不行? 我是给你臭脸看了?满江雪说,小秋的礼也是我的礼,不过你若非得管我要,明日晚疏登位,我可以允你进宫。 温朝雨听地发笑:我进宫还需要你允许?这算哪门子的礼。 那你试试看,满江雪说,看守门弟子让不让你进门。 温朝雨一噎,看向尹秋道:我的名声是差了点,这我也知道,但也应该没到连门都不让进的地步罢? 您上次入宫是以人质和证人的身份,尹秋说,现在的话没有掌门和师叔的准许,或是季师姐亲自迎接,估计是不会让您进门的。而且季师姐明日忙得很,她可能也抽不出空接您呢。 温朝雨静了一瞬,嘘声道:谁稀罕,破地方八百年前就住过了。再说了,我都能进宫把你劫到紫薇教,一个册封大典还能把我给难住了?小瞧谁呢。 尹秋失笑:所以您还是要去的?我下山时问过季师姐,她好像都不确定您到底去不去。 温朝雨说:她那对儿爹娘不是得到场么?我诚然是不太想去,可又不想叫晚疏失望,正纠结着呢。 尹秋说:大不了不碰面就是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平生只有一回,温师叔还是去罢。 温朝雨思忖片刻,仍是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她灌了两杯酒提精神,忽而冲满江雪道:左右你也来了,有个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满江雪喜欢吃鱼,席间一直耐心十足地挑着鱼刺,闻言问道:什么事? 温朝雨又是一番停顿,似是没组织好言语,半晌才反问道:叶芝兰死后,你们也算过了段清净日子,但那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还没抓着,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满江雪说:他现在忙着对付梦无归,倒是没找我们的麻烦,但这人藏得深,不好抓,我们此时也在观望。 梦无归温朝雨靠上椅背,看向尹秋,你们想必也知道她是曼真了? 尹秋点点头:您也知道?那说明南宫悯是不是也知道了? 温朝雨也学着她点了头:看样子梦无归如今不好过啊,双方势力都在打压她,她好歹也是曼冬的妹妹,你们也不帮着点? 满江雪说:怎么帮?早在魏城她就说过要对付云华宫,我帮不了,更不提她与我们需要避嫌,不能有所来往,否则小秋会有危险。 温朝雨想说暗中来往也不行?但一想到那人指不定方方面面都在严密监视,说不准连她这宅子周围都藏了暗卫在盯着她们三人说话,便没劲道:那还真是棘手,明月楼已经出了岔子,我走之前南宫悯也说过她会对付梦无归,眼下没人帮她,那可就难喽。 我正为了这个发愁呢,尹秋说,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渡过这次难关,她要是自顾不暇,傅湘又怎么办? 温朝雨拿筷子敲了尹秋的额头,一本正经道:你不知道她会怎么做?你打小就有几分小聪明,怎么这会儿想不到? 您知道?尹秋看了看温朝雨,又转过头看了看满江雪,温师叔都知道,那师叔一定也知道了。 你这话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味儿呢,温朝雨说,很简单么,现在有人想把傅湘置于死地,好让梦无归失去拿到明月楼的机会,那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提前把明月楼拿到手,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尹秋说:可有傅楼主在,明月楼岂会那么容易就拿到手?她说完这话,忽然间心念一转,脸色顿时变了,您的意思是 嗯,温朝雨与她碰了个杯,就是你想的那样。 尹秋震惊道:可这么一来,傅湘岂不是 你还是太心善,凡事总不肯往这些杀人的事情上头想,温朝雨说,满江雪肯定早就想到了,只不过没有告诉你,怕你焦心,对罢? 满江雪未置可否。 尹秋一瞬忧心忡忡起来:那就糟了,傅湘与傅楼主虽然感情不大好,但总算是如假包换的亲生父女,梦无归若真对傅楼主下了手,傅湘怎么接受得了? 温朝雨倒是不以为意:她既然要跟着梦无归,必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接受不了也得接受,人在江湖哪能不挨刀? 尹秋不由沉闷下来,满江雪见状给她夹了些她爱吃的菜,话锋一转道:你方才说有事要跟我商量? 夕阳渐渐隐去,园子里暗了下来,温朝雨唤人来点了灯,说:我是想着,倘使你们日后把那人逮出来了,如若寻到了圣剑,能不能把东西交给我?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你想还给南宫悯。 温朝雨见尹秋爱吃甜的,就把所有甜口的菜换到了她跟前,说:圣剑是紫薇教祖师爷立派的根本,那是传教之宝,对于南宫悯而言,那不只是一把剑那么简单,我幼年时与她在一个院子里习武,老教主对我们倾囊相授,半点也不吝啬。实话实说,老教主为人不错,其实南宫悯人也不坏,只是老教主离世后,她举目无亲,江湖上又人人对她喊打喊杀,她变成如今这样也是形势所迫,我怎么说也欠她一条命,她又破例让我离开了紫薇教,我能为她做的不多,只能把圣剑给她带回去,算是报恩了。 她得了圣剑就是如虎添翼,满江雪说,八分的功力,有了圣剑加持也有了十二分,你把圣剑还给她,以后她会更加肆无忌惮,作恶多端。 但东西毕竟是她的,她拿到手也无可厚非,温朝雨说,江湖么,从来就不会真的太平,就算你们能扳倒紫薇教,以后还会有别的门派顶替上来。当然了,这都是后话,你只说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满江雪说:我对圣剑不感兴趣,你能不能拿到只看你自己的本事。 你不拦我就成,也没盼着你亲自把圣剑给我,温朝雨说,不过你放心,你既肯松这个口,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能把那狗贼抓出来也是我想看到的,到时候便是为了曼冬我也得戳他两刀泄愤,咱们现在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三人共同举杯相碰,温朝雨喝得不尽兴,把酒杯换成了大碗,尹秋捧着杯子一饮而尽,问道:这是什么饮品?我从没喝过,是甜的呢。 满江雪一听这话,抬眼朝她看了过去,发觉尹秋小脸微红,两只眼眸水光潋滟,方才的沉闷不知何时一扫而空,人看着还挺高兴。 温朝雨又给她满上,说:好喝罢?这是果酒,里头掺了桂花蜜,我专程让薛谈去买的,喝了不醉人。 尹秋惊呼:这是酒? 怎么会有这么好喝的酒? 温朝雨把盛酒的琉璃瓶推给她,大方道:都是你的,随便喝,喝了不够我再让人拿。怎么样,这东西喝下去是不是觉得心情好多了? 尹秋连连点头,惊喜道:我上次喝酒还是丁师姐让我喝的,酒难喝便不说了,还把毒给喝了进去,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甜酒,我喜欢。 分卷(202) 温朝雨哈哈大笑,肚子都笑抽筋了,上气不接下气道:快别提这事了,你真够倒霉催的,事情过了再提起来真是要把人笑岔气啊,她笑得前俯后仰,倒是又拍着尹秋的肩膀道,不过人活着就是要看得开,经历再多苦痛也没关系,过后拿出来笑话似地那么一说,这叫苦中作乐。来!再碰一个! 尹秋举杯与她相碰,两个人有说有笑,气氛格外活络。满江雪一个人喝着茶,数次想开口阻拦,但一看尹秋兴致不错,便也没扫了她的兴。 果然,等那琉璃瓶里的酒喝得差不多了,尹秋便开始捂着脑袋道:不是说这酒不醉人么,我怎么有些头晕了? 温朝雨说:那是你酒量差,满江雪,你也来点儿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做什么? 第184章 园子里静谧,没有多余的人走动。夜晚降临,明月高悬于空,清远皎洁,那冷寂的辉华把三人都罩了起来,像给人披上了一层薄纱。 今晚,我有两个月亮,尹秋趴在桌面,摇晃着酒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里。 温朝雨好久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春夜了,她夹了粒花生米朝湖面一丢,指着那漾着涟漪的地方说:不好,你的月亮碎了一个。 尹秋撑起头看了一眼,大度道:无碍,还剩一个。 温朝雨见她吃了酒像是有些微醺,有心逗她,便将手伸到尹秋眼前一挡,说:那现在是一个也没有了。 尹秋又趴回去,挥开了温朝雨的手,轻轻笑起来。她没有往高处看,而是望向了满江雪,说:还是有的。 她双颊噙着红晕,眉眼含笑,眸中的光亮掩盖过了周身的灯盏,满江雪迎着她的目光,与尹秋隔着点距离静静对视,唇边泛出了些许笑意。 在哪儿啊?温朝雨假装没看见,故意问道,哪儿还有一个月亮? 喏,尹秋抬了抬下巴,在我对面。 温朝雨觉得牙酸,心道这姑娘年纪不算大,倒是很懂得讨心上人的欢心,便调侃道:你醉糊涂了,这么一个大活人,你说她是月亮? 尹秋说:你难道没听过一首诗? 温朝雨说:我读书少,你念来我听听。 尹秋微忖,似在心中度量该念哪首诗一般,继而摇头晃脑道:夜觉春日珊珊迟,不见海棠,唯余残红败枝。云遮玉镜窃窃语,伊人如月,独照秋风朝雨。 好诗,温朝雨不懂学问,却也十分捧场,倒不知是哪位大诗人写的?我听这句子里头有你也有我,还挺巧。 不止你我,尹秋煞有介事,人如月,说的就是师叔了。 温朝雨一顿,转瞬就明白过来,拖长调子哦了一声,打趣道:我说呢,敢情是你这位大诗人,原来这是一首情诗。 尹秋笑得意味无穷,说:诗人不敢当,文字拼凑罢了,温师叔这宅子好,可要把春日留得久一点。 放心,温朝雨说,你们来,哪日都是春。 酒足饭饱后,薛谈安排了客房,提着灯笼把人送到住处。尹秋进了门,先就找到笔墨将方才那首诗写了下来,满江雪替她照着灯,两人的影子落在宣纸上。 陋作一首,送给你,尹秋把那宣纸叠起来,塞进满江雪的怀里,诗不好,我的字还是有长进,师叔好好保存着,可别弄丢了。 满江雪弯唇一笑,应了声好,端来热水给尹秋擦了脸,说:早些睡,明日还得赶回宫里去。 尹秋酒意上头,双颊若桃,她今晚心情好,回了房一直傻笑个没完,满江雪扶着她洗漱干净,在外间留了一盏灯,两人躺下去,在那光影朦胧之处同枕而眠,接了个带着酒气的吻。 温师叔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罢?尹秋依偎在满江雪臂弯里,憧憬道,我和师叔以后也能常住西凤山就好了,那地方我只去过一次就念念不忘呢。 满江雪说:等这多事之秋过去,你想去哪里住都行。 清风拢着窗纱,那里聚着一片白月光,尹秋往窗外遥遥看着,忽然问道:关外是什么样?与我们中原的风景有什么不同吗? 满江雪仰首躺着,盯着床帐上的芙蕖花说:大抵是不同的,但我忘了好些,已经记不清了。 尹秋翻了个身面朝下趴着,对满江雪笑了笑,说:那以后,师叔带我去关外看看? 好,满江雪揶揄道,我把你带到关外卖给别人当丫鬟,你自己能不能找回来? 那有什么不能的,尹秋说,你就是把我卖了,我也能逃出来,除非那家主人功夫比我好。 那盘缠呢?满江雪问。 我可以街边卖艺,尹秋说,云华剑法在关外该是也有名气的,赚点银子租辆马车没问题罢? 满江雪设想了一番那画面,笑道:真可怜,独在异乡,还要卖艺讨生活。 尹秋低低地笑了起来:是啊,那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师叔就别卖我了,我给你当丫鬟不好吗? 满江雪说:也成,一个长得漂亮、功夫不错又会写情诗的丫鬟可遇不可求,那就不卖了,跟着我罢。 好说,情诗这种东西,我给你写一撂。尹秋大言不惭。 叫你们夫子知道,胡子得气歪了。满江雪说。 夫子怎么会知道?你别给他看就行了,尹秋说,既是写给你的,就只你一个人能看。 发觉尹秋此时都还精神抖擞,有精力同自己开玩笑,满江雪说:你还不困?明早该起不来了。 尹秋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说:我什么时候睡都能起得来,不像师叔,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喊也喊不醒。 满江雪说:那咱们比比,看看明日谁先起。 尹秋一口应下:比就比,我赢定了。 满江雪立即拉高了被子将她罩得严严实实,说:那咱们现在就比,比谁先睡着。 尹秋在被子里笑得响亮,把脑袋探出来,说:这个我却不想比,里头透不过气,师叔别闹我。 满江雪说:那你迟迟不肯睡还想做什么? 尹秋不说话了,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她。 满江雪很快领会,把人翻到里间仰躺着,凑上去吻住了尹秋。 一场绵长的亲吻过后,两个人才都来了困意,到了第二日,满江雪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尹秋,尹秋缩在她怀里睡得又甜又香,满江雪无声笑了笑,在尹秋额上落下一吻,想着时日还早便没把她叫醒,自己先起了。 厢房外的院子景致也不错,天还蒙蒙亮,到处都没什么人影,满江雪吹着冷风提精神,温朝雨绕着长廊穿梭而来,又惊又奇道:你怎么起这么早,册封大典不是得到晌午才会正式开始么? 满江雪说:上山也需要时间,今日不宜晚睡,她反问道,你又起这么早做什么? 温朝雨叹了一口气,折了花枝凑在鼻尖闻了闻,愁道:我这不是一夜未睡么,你说我到底去不去? 满江雪见她眼底一片青黑,形容疲累,无言道: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你啰嗦什么。 你说得轻巧,温朝雨说,不去,担心晚疏盼着我去,若是去了,又得避着那二位,躲躲藏藏,遮遮掩掩,我这心里不痛快。 满江雪本想问她一句今后打算如何面对季家二老,毕竟余生还长,有些事总得解决。但考虑到这人正烦着,满江雪也不欲叫她更愁闷,只是略作安抚道:也不是头一回躲避遮掩了,你看开些便好。 两人站在一处假山水池边,温朝雨看着水里的倒影,倏而沉声道:有个事我思索许久了,她稍一停顿,看向满江雪,叶芝兰跟尹秋说她没动过圣剑,东西的确就在观星台,也就是说圣剑是被那人移走了,那么他是什么时候移走的? 她忽然提起这个,满江雪倒也不觉得突兀,接话道:难说,也许从梦无归引我和小秋去魏城时,他就暗中转移到了别处。 那就是好几个月前了,温朝雨摸着下巴,沉思片刻,从前观星台还是论道场,我记得那地方是有专人负责清扫的,后来建了衣冠冢,该是还有人负责罢? 满江雪点头:应该有。 圣剑就藏在某一个衣冠冢里,这绝对错不了,温朝雨分析道,但我们当夜开坟时,并未见得哪一个衣冠冢有被挖过的痕迹,这说明那人的确是提前了很久便将圣剑拿走了。今年冬日雪落得勤,雨也下过不少次,倘若他是几个月前就做了这事,那我们寻剑当夜,他所留下的痕迹就都被雨雪自然而然地掩盖掉了,没人能发现得了。 满江雪说: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温朝雨说:我想说的是,你回宫后可以查查负责观星台事宜的弟子,他们离得近,又有职责之便,也许里头就有那人安插的手下也说不定。比如衣冠冢有没有被人动过,有没有翻新过,或是哪些人在短时间内频繁去祭拜过,这些应该都会有记录,你觉得呢? 听她此言,满江雪眸光一动,像是在这一刻经由温朝雨的提醒想到了什么。 温朝雨将她突然间的神色变化迅速捕捉到了,赶紧问道:你想到了什么?你想到了谁? 天边晨曦初现,缕缕金光四射开来,满江雪在那骤然变亮的光线里紧紧皱起了眉,却不曾作答。 你倒是说话,温朝雨知道她一定是有了什么猜想或线索,情急道,你是不是怀疑上了什么人? 满江雪的目光有短暂的失真,她沉默良久,尔后凝重道:想起了一件事等我回宫试探试探,先不与你说。 温朝雨翻了个白眼,快被她急死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冲进云华宫找人问罪,你快些告诉我! 满江雪又是一阵静默,摇头道:无凭无据的事,仅凭猜测我暂且还不想说,之前已经误伤过怀薇一次,往后就更要慎重,疑心也不能随便起,谁也不能保证我想起的事会否是那人刻意留下的破绽,目的就是叫我怀疑某人。你别问了,我有了结论自会告知你。 她既这么说了,温朝雨也不好追问下去,只得作罢:也行,那你若是证实了猜想,可千万记得跟我通个气儿。 满江雪嗯了一声,眉头不展道:好。 上元佳节终于如期而至,今日天高气爽,朗朗晴空万里无云,巍峨高耸的云华山沐在一片璀璨金光之中,那峰顶直冲云霄,势可摘星,甚为夺目。 年节后尚未落过春雨,山花林木还未得到新年的滋润,春风就将万物都复苏起来。宫中上下装饰一新,亭台楼阁都披了红绸,挂了彩灯,红毯铺就于长道,晨钟声声,今天是个双喜临门的好日子。 宫里难得有喜事,弟子们自是忙得不可开交,日头还未晒起来,负责登位大礼的弟子就已经开始张罗起了各项要务,其他峰脉的弟子们也都沐浴焚香换了新装,都静等着良辰吉时到来,人人欢欣雀跃,难掩喜色。 倒春寒还未过,许多身强体壮、功力深厚的弟子已早早换起了春装,陆怀薇却还穿着冬衣披着沉重的大氅,整个人裹得如同粽子一般。她在外间吃了三盏茶,屏风内的人还迟迟没有出来,陆怀薇看了眼天色,催促道:师姐好了没?换件衣裳而已,比你沐浴花的时间还久,掌门那处怕是要等得不耐烦了。 屏风里头窸窸窣窣,动静就没停过,陆怀薇听着那头像是又打翻了不少东西,不由轻叹一声,问询道:是哪里弄不明白?要我进来帮一帮么? 便听季晚疏略显仓促道:不了不了,快好了。 陆怀薇只得站起了身,掀开珠帘入了里间,她甫一进去,那屏风上的人影便也跟着动了起来。下一刻,穿戴整齐的季晚疏托着裙面缓步行出,那模样叫陆怀薇看得一愣。 映着天光,季晚疏一袭宝蓝色广袖长裙,锦带缠身,飘逸非常。她平日里打扮得清淡,常年只穿一身素净青衣,脸上又不施脂粉,瞧着也美,就是太过朴素。似眼下这般盛装的景象,那是十来年都少有一回,陆怀薇将她看了又看,只觉季晚疏今日格外使人眼前一亮,这衣裳是为她量身订做,衬得季晚疏肤白貌美,身段曼妙,本就清冷逼人的气势更是添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威严,还真有了一位少掌门该有的样子。 陆怀薇连声称好,绕着季晚疏走了几圈,赞叹道:了不得,以往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蒙了眼,忘了师姐还是位金枝玉叶的世家小姐,你今日穿成这样,才叫我恍然想起你是个什么人来,她发自内心道,你待会儿出了这门,任谁都得看傻了去,这宫里的师姐师妹们,我头一个就服小秋那张脸生得好,现在这么一看,师姐连小秋都能比过去呢。 季晚疏少有这等被人夸赞外形的时候,听了这番话便有些别扭,蹙眉道:我可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你也太夸张了,她拽了拽袖子,又理了理衣襟,长这么大就没穿过如此繁复的衣裳,你帮我看看可还有哪里不妥,我怎么觉得勒得慌? 陆怀薇笑道:你这领子都系反了,扣子也扣错了,腰带也缠得这样紧,不勒才怪。 季晚疏离家离得早,身边没有爹娘照顾,也没有师父指点,她过去一向是什么方便穿什么,粗糙惯了,哪会穿这样精致的服饰?季晚疏张开双臂,任由陆怀薇摆弄自己,她朝门外看了一阵,说:温朝雨来了没? 不知道,尚未听人提起,陆怀薇说,一个上午问了不下八百遍,师叔和小秋都还没回来呢,她们定然会一起来的,你急什么? 季晚疏没来由叹口气:也不知是怎么的,我竟有些紧张,你说,我紧张什么呢? 陆怀薇戏谑道:就是,又不是要跟谁成亲,紧张什么呢? 季晚疏睨了她一眼,活动了一番肢体,方才觉得好受了些。陆怀薇打开梳妆台上的首饰盒,从里头挑了些漂亮的首饰给她戴上,说:这是伯母先前派人送过来的,真好看,我家中不富裕,没人送得起这样的物件给我。师姐,好羡慕哪。 分卷(203) 你若喜欢,随便挑,季晚疏大方道,都拿去也行,我不爱戴这些,耍起剑来戴多少掉多少,有什么意思。 陆怀薇听得好笑,又给季晚疏妆点一番,抹了些胭脂水粉,待一切收拾完毕,两人便动身去了明光殿。 一路上,果真如陆怀薇所说,弟子们见了季晚疏个个都两眼放光,好似见了什么天仙下凡一般,惊叹之色溢于言表。季晚疏浑身不自在,还得强装镇静,等到了明光殿,谢宜君与众位长老也是不吝称赞,夸的季晚疏抓心挠肝,面上如同被虱子爬过似的,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晚疏,到阿娘这儿来,季夫人脸上有光,笑得合不拢嘴,冲季晚疏招手道,有几样东西你得看看,替我和你爹拿个主意。 季晚疏如蒙大赦,赶紧一个箭步从围着她的人群中窜出去,问道:什么东西? 又是许久不见,当初在锦城的那点不愉快早已淡去,季老爷瞧着季晚疏,神情欣慰。季夫人拉着季晚疏入了偏厅,把谢宜君也叫了进去,那长案上铺着几张画像,上头都是些俊朗非凡的年轻公子,季夫人说:听闻你学有所成,又册封为云华宫的少掌门,家里这几日来了不少求亲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下,你如今年岁也不小,是时候成家了。你看看,这些公子们可有哪位能入得了你那眼的? 季晚疏万万没想到季夫人居然在这时候同她说起了这事,不禁变色道:我还当是什么,您拿走罢,无需多看,我一个也瞧不上。 季夫人就知道她会是这反应,但仍是欢喜道:瞧不上也没事,我方才已经和谢掌门交涉过了,登位大礼结束后,她会放你几天假,你就跟我们一道回锦城去,回了家你亲自挑也成,眼下这些都是我和你爹物色的,身家相貌都不差,好几个还是别派小有名气的江湖少侠,你多接触接触,说不定就和哪个看对了眼不是? 季晚疏心中不耐,又念及双亲远道而来赶路辛苦,不想当面为着此事与他们闹起来。季晚疏闷声道:容后再说,先不要与我提这个。 哎呀,既然都提起了,你就多看两眼成不成?季夫人冲谢宜君使了个眼色,谢掌门说呢?我家晚疏这些年见您的次数比见我们都多,您对晚疏定然十分了解,您也来看看,这里哪位公子与我们晚疏瞧着登对? 谢宜君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季晚疏,笑道:年轻人的事,还得年轻人自己做主,像她们这一辈的晚生都不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还是叫孩子自个儿选罢。 季夫人嗔怪道:那可不行,您也清楚晚疏的脾气,我不催她,她是压根儿不考虑这些事,婚姻大事当然得靠父母来操办了,由她自己做主像什么话? 谢宜君笑而不语,礼貌客套两句便借故离开了此地,季夫人越说越高兴,连带着季老爷也在旁边搭起话来,夫妇俩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抱孙子上头,两个人兴致格外的好,连孙子往后该怎么带都商讨起来了。 季晚疏杵在原地一脸漠然,无数次想开口打断,却又忍了下来。季夫人道:你用不着不高兴,我可跟你说啊,姑娘家过了婚龄就再难嫁了,你都这个岁数了还不成婚,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我和你爹这些年来一直没催过你,如今你可不能再胡闹,这里的你瞧不上,回家了务必得挑个满意的才行。 季晚疏忍了又忍,终是不悦道:笑话什么?谁敢说三道四我扒了谁的皮。 喔哟,这么凶巴巴的,更没人敢要你了,季夫人说,女儿家还是要温婉些来得好,你与怀薇时常待在一处,怎么没把她身上的优点学了去?你这脾气可得尽早收一收,改一改。 不收,也不改,我脾气不好人尽皆知,季晚疏绷着脸皮道,我也不是什么物件,更不是什么花花草草,还轮得到谁来对我挑三拣四?还得盼着人肯要我?轻贱。 后面几句倒是像样,我们季家的女儿,当然不能由着别人来挑,季夫人道,得你挑别人才是正经,我看这位公子就不错,他来的那日与你爹相谈甚欢,人很知礼,又有学问,你看他怎么样? 季晚疏将她手中那幅画像摁下去,极力按捺着要把它撕碎的冲动,生硬道:行了别说了,莫要搅了我的心情,稍后大典上我若没个好脸,您又得说教我不懂规矩。 季夫人瞪眼道:这么好的日子,你要摆脸色给谁看?她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你看你们谢掌门,年近四十了,都还没成婚生子,说句不好听的话她这像什么样?女人家,当了一派掌门又如何?没有夫君也没有子嗣,你什么都能朝她学,就这个可学不得。 您背后嚼人舌根做什么?季晚疏实在忍无可忍,寒声道,东家长西家短都不关您什么事,她不嫁人不生育也没吃了咱们季家的米,更没挡了咱们季家的财路,您要再说,我真垮脸了。 见她态度愈加不好,季老爷自是喝道:放肆!你娘一片苦心,不求你字字句句都听进心里,也别来教训人,有你这么跟父母说话的! 季晚疏转过背去,不吭声了。 大喜的日子,别训她,季夫人推开季老爷,看着女儿道,晚疏,阿娘说人长短的确不对,但别的话都是在理的,你也不必急着回我们的话,但也要放在心上,好好考虑考虑,生意人家中的孩子咱们就不选了,与你不相配,别派的少侠们总可以罢? 季晚疏垂眸盯着地面,心里要多烦乱有多烦乱,她暗暗攥紧了拳头,沉默半晌还是咬牙道:够了,你们不用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你们二位比谁都清楚。 她抬起头来,隐忍着火气,尽量平淡地说:除了温朝雨,我谁也不屑一顾,此事往后休要再提,免得伤了和气。 季夫人一噎,顿时面露尴尬,季老爷见状又是一股邪火冒起来,但不等他开口训斥,季晚疏便将桌上的画像都拂了去,脸色铁青地行出了明光殿。 第185章 这是怎么了?刚见面不久便吵起来,叫旁人看了成何体统?陆怀薇下了阶,急匆匆追上季晚疏的脚步,季晚疏在前头怒气冲冲,一个顿步停下来。 我倒也想与他们和和气气,却是每回见了面都不让我安生,季晚疏横眉道,别说是少掌门,便是当了掌门,只要我一天没嫁人,就一天丢了他们的老脸,女人不成婚生子便是天大的罪过,管你是加官进爵还是受世人追捧,没出阁就是天理难容!同样的事,男人做了那是一心奔着前程,胸怀大志,女人做了就是伤风败俗,要遭人耻笑,这些话我听得进去就有鬼了! 陆怀薇说:气成这样,想是伯父伯母催着你成婚了,唉,怎么偏偏挑了这个时候? 他们当然要挑这个时候,季晚疏说,我当了这少掌门,以后回家的次数只会更少,现在不说,往后更没得机会说。 陆怀薇把人拉住不让走,劝诫道:你这会儿要上哪儿去?过不了多久就是正午了,你跑没了影,叫我到何处去寻你?再大的火气也得给我压下来,今日你是主角,你可不能出岔子。 季晚疏一想到二老那架势不像是开玩笑,又想着温朝雨孤苦伶仃,一个人守着座宅院冷冷清清地等着她,心里真是如那火上浇油一般,烧的她遍地都不舒坦。 两人绕着宫墙转了几转,来到一处空旷平坦的练武场,季晚疏抽了佩剑,就在那场地里舞起剑来,要以此泄愤。叮叮当当,环佩作响,金银首饰落了满地,陆怀薇一边拾捡一边好笑:还真叫你说对了,戴多少掉多少,你这时候舞剑弄得一身汗,待会儿还怎么见人? 季晚疏唰唰几招就将墙边伸出来的花枝砍得杂乱,怒道:见不得人就不见,今日这笑我卖不出来,先容我撒撒气! 陆怀薇只得由她去,将捡起来的物件拿手帕包好,不一会儿,就听一道熟悉的嗓音在身后说道:谁又惹了季师姐动怒,怎么气成这副模样? 陆怀薇回头一看,原是尹秋回来了,无奈道:方才伯父伯母跟她逼婚呢,把人气得不轻,可惜这园子里的花还没开得出来,她就都给打烂了,糟蹋了好好的春景。 尹秋适才与满江雪回了宫,两人到了明光殿,听谢宜君提了一嘴这件事,尹秋便出来寻一寻季晚疏,想开导开导她。尹秋这边还没回话,季晚疏已大步流星冲过来,问道:温朝雨呢?她来是不来! 尹秋笑看她两眼,装没听见,称赞道:师姐今日怪好看的,是个美人儿,前一阵子我的画技得了夫子的认可,你接着舞剑去,我给你画下来。 少拿我寻开心,季晚疏说,我问你温朝雨来不来! 尹秋说:来又如何,不来又如何? 季晚疏说:她来,我就领她去明光殿,当众与她求亲。她不来,我就下山去请她! 陆怀薇听了这话直摇头,尹秋说:又来了,好不容易才稳重了几天,师姐又暴躁起来,你这般冲动,不仅伯父伯母不好做人,连温师叔也是一样的,她要是知道了怕也不肯来呢。 我的稳重都是装的,恰巧最近我也装腻味了,季晚疏说,她不敢来是不是?我也料到了,好,我不逼她,我受着别人逼我便是。你拔剑出来,陪我打一场! 尹秋只好将逐冰取下来,欣然道:也成,打完这一场,师姐可不许气了,你先承诺给我听。 季晚疏道:打完再说! 三个小辈在外头切磋剑术,满江雪则留在了明光殿与谢宜君闲谈。 距离大典正式开始还有半个时辰,长老们都已出去寻了各峰弟子提前在看台落了座,殿中剩了些别派应邀前来的英雄豪杰,热闹气氛仍旧不改。 说起来,你和尹秋昨日去了城里看望温朝雨,谢宜君斟了茶,越过珠帘瞧了瞧里头的季氏夫妇,她来不来有没有个准话?那二位先前和晚疏提了婚事,没说两句就不欢而散,温朝雨若是来了,你可得叫她躲远些,别搅了我这册封大典,闹出笑话来可不好。 满江雪将殿里的众人扫视一圈,说:我也不知她究竟来不来,小秋已经去找晚疏了,安抚安抚便好,温朝雨即便来了也无需我提醒,她懂得分寸。 谢宜君嗯了一声,见满江雪像是在找什么人,遂问道:看什么呢? 满江雪说:白灵上哪儿去了? 谢宜君说:外边儿忙活呢,本该芝兰做的事现在都是她在打理,你找她什么事? 满江雪说:有个事情得跟她确认一下。 谢宜君立即唤了弟子来,要人去将白灵喊过来,满江雪却是起身道:不必了,这里吵闹,我出去清净一下,顺道去找她。 一个个的都要往外跑,谢宜君说,那得记着时辰,别误了大事。 满江雪颔首应了,独自出了大门顺着石阶一路往下,大典地点设在明光殿正对着的望天道场,那地方台子都搭好了,四面看台也已坐了不少人,白灵见满江雪远远地就朝自己走来,便也迎上去,行礼道:师叔回来了,看样子是找我有事? 满江雪说:你去将负责观星台的弟子名单和记事册子拿来给我看,越快越好。 白灵虽不明白她为何这时要这两样东西,但也没有多问,将手里的事交于了旁人后,便很快将东西取了来。 满江雪坐在看台上方,将那名单和册子细细看了一遍,白灵在一侧问道:师叔看这个是要做什么? 今日天气好,快到正午时分的日头晒得足,还有些热。满江雪往阴影里挪了挪,不答反问:全在这儿了? 名单是最新的,记事册子是年前的,白灵说,中间有过几次人员调动,上头都有批注,观星台年前一整年做了些什么,也都写得很清楚。 满江雪若有所思。 白灵观察着她的神色,斟酌片刻后再次问道:师叔是想看什么?不妨说出来听听,我也好看看我知道不知道。 满江雪将册子合上,安静少顷才说:我记得去年观星台翻修过三次,这上头怎么只记了两次? 哪里来的三次?白灵想了想,解释道,头一回是夏夜里落了暴雨,冲毁了不少衣冠冢,后来被弟子们修缮了。次一回是初冬时突然下大雪,也是把衣冠冢给压垮了,当时人手不够还是我们琉璃峰借的人出来。统共就这两次嘛,师叔是不是记错了? 满江雪说:眼下姑且当做是我记错了,可芝兰出事那天也落了暴雨,回来后观星台该是也翻修过,却怎么没记上? 白灵一愣,翻开那册子看了看,悻悻道:奇了还真没有。 满江雪说:再去问清楚。 白灵跑得飞快,复又上了后山去问询此事,末了又一路踩着亭台飞跃回来,禀道:问过了,这最后一次是管事弟子忘了记,可这么说起来,算上师叔说的,不就是四次了?那也还是少了啊。 满江雪转动着匕首,说:人是怎么回的? 都说只有三次,和我方才跟您说的都对得上,白灵道,我问他们是不是一共动了四次,没有一个点头的,不过师叔既然特地问起,那您提醒提醒,这第四次是什么时候的事? 满江雪看了看她,顿了须臾才道:约莫是你们去往云间城的那段日子。 白灵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说:那阵子没听说宫里修过观星台啊,而且师叔当时还回过宫,您是在宫里瞧见了还是听见了?或者谁跟您说的,我把那人给您找来问一问? 满江雪眉头微蹙,却是回道:算了,问不了。 白灵目露疑惑:问不了?怎么个问不了? 满江雪沉思不语。 她既不肯说,白灵自然也就不好多问,只得转移话题道:那我去把小秋她们叫过来,大典马上要开始了,师叔先坐一坐。 满江雪叮嘱道:方才我问你的这些,暂时不要告诉别人。 白灵郑重点头:师叔放心,便是小秋我也不会说,我嘴巴可严实了。 分卷(204) 另一头的练武场,季晚疏与尹秋已打了数个来回,边上观战的人除了陆怀薇还吸引了不少别的弟子,众人兴致勃勃地观望着,直到白灵来传话,缠斗不休的两人才收了手,结束了这场比试。 都去道场那边罢,白灵说,大典就快开始了,你们怎么这时候想起来切磋? 打了这一场,季晚疏明显轻松不少,她瞧着尹秋少见地笑了起来,说:看来我闭关这几年你也没闲着,凭你如今的身手,当个首席大弟子不成问题了。 尹秋谦逊道:师姐谬赞了,你一直让着我,招招式式都游刃有余,我却是已经拿出了全力,首席大弟子我可不敢当,师姐快别笑话我。 季晚疏极少在剑术方面夸过谁,听了尹秋这话便又由衷道:谦虚什么,我说你好那就是好,这宫里弟子众多,能与我打上这么久还不见吃瘪的人也就你一个,看来师叔对你还是上心的,她应是指点过你许多,不像我,没个师父引导,全是自己瞎琢磨。 尹秋调侃道:师姐哪还需要师父,你现在都能自己收徒当别人的师父了。 季晚疏自嘲一笑,本想再问问她温朝雨的事,但想想还是作罢。几人带着一堆兴致昂扬的弟子们去了望天道场,不多时谢宜君也率领一众客人在看台上落了座,季晚疏随着白灵候在边上,等谢宜君宣布册封大典正式开始后,舞剑助兴的弟子们便飞落场中,两旁锣鼓喧天,热热闹闹地敲打起来,引得四周好一片喝彩声。 陆怀薇挤着时间给季晚疏重新梳妆打扮,把她那些首饰什么的又给她戴了回去,季晚疏挑了个人不多的地方俯视过众人,迟迟未能见到熟悉的身影。 她既盼着温朝雨来,又不想她来了之后跟做贼似地藏着,可这么重要的日子,她终究还是希望温朝雨能够到场,毕竟今日她若来了,意义自是不一样。 别苦着脸了,陆怀薇替季晚疏擦干了汗,宽慰道,所谓大典,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谁来谁不来,那都是小事,你真要摆张臭脸去走那红地毯? 季晚疏叹息道:别烦我了,你们个个都好会讲道理,我也不是不明白,就是免不了情绪低落,不用管我。 陆怀薇笑笑不说话了,给了季晚疏一些清净。等场中助兴的弟子们退下,季晚疏便按照事先定好的流程在众目睽睽之下入了场内。 顷刻间,呼喊声响起,掌声如雷。 四面俱是人山人海,那些攒动的人头里有不少熟面孔,却始终没有出现季晚疏真正想看到的那个人,她收拾好错综复杂的心情,在道场中央将毕生所学的云华剑法悉数展示了一遍,季家二老在看台上看得雀跃不已,季夫人更是激动到直抹眼泪,将周围的弟子们也带动起来,都精神振奋,又是艳羡又是崇敬,几欲热泪盈眶。 一剑舞毕,热烈的欢呼声中,季晚疏收了剑,脚边落了一地的珠钗和簪花,她抬起头来,年轻的面庞从容冷静,一派镇定。 高台就在前方,谢宜君和满江雪以及众位长老立在那上头,朝她投来的目光都饱含着欣慰与期许,周围充斥着各种声音,人人都兴高采烈,喜不自胜,季晚疏握着剑柄,一步一步朝着尽头走去,内心却是比什么时候都要平静。 过了今日,她就是少掌门了,从今往后,云华宫就是她一生的归属,她要和谢宜君一样,在这宫里待到天荒地老,失去了来去人间世的自由。 哪怕是到了这一刻,季晚疏也仍是没有全然做好准备。 这真是她想要的生活吗? 其实不是的,但肩负着这样的重担,她不能退缩,不能临阵脱逃,她兴许不会成为像谢宜君那样尽心尽责的好掌门,但她也可以做到放下小我成全大我。 虽然这过程会让她觉得难熬,但一想到今后的路会有个人默默陪着她,这条鲜红的大道也就不那么难走了。 只是那个人,此时此刻在哪儿? 季晚疏停了下来,再一次环视着,顾盼着。 喧嚣将她淹没,四周的一切都如潮水般向她袭来,眼前的种种景象开始变得模糊,季晚疏用指腹揉了揉眼睛,摸到了一点濡湿。 怎么这么没出息?她有些惊愕地想,就算心心念念的人不来,她都二十来岁了,难不成还要为着这个当场哭鼻子? 季晚疏嗤笑一声,暗骂自己不知进取,难成大器。她深呼吸一口气,朝着那高高的阶梯行去,抬腿的那一刻,只听周身倏地响起了道道爆竹炸开的声音,下一瞬,漫天烟火绽开,于高空铺就了一片耀眼夺目的红霞,紧接着,又有无数轻柔的五彩纸花从天而降,像凭空落了一场花雨,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了里头。 哎呀!好漂亮的白日焰火! 快看!好多纸花呢! 太美了罢!这是什么人放的爆竹?咱们这两日也没见谁还准备了这个啊! 季晚疏在阶前驻足站定,仰首望着高空,那些绚烂的烟火深深地映在了她眸中。纸花飘落下来,落在她的发梢和肩头,填补了那些坠落的珠钗和首饰,给她添了不少鲜活的颜色。 她举目看着,渐渐露出了难能一见的笑容,尔后她伸出手,把掌心摊开,捧住了那些轻飘飘的纸花,低头轻嗅时,季晚疏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脂粉香。 那香气里仿佛还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气,也不知是真的有,还是她想要有。 快快快,替我挡一挡!温朝雨蹲在尹秋身后,扯着尹秋的衣袍道,别叫她看见我了! 尹秋被她扯的一个趔趄,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尹秋大笑:看见才好呢,你快瞧,季师姐笑得真好看。 温朝雨捂着脑袋,扒着尹秋的肩膀朝底下看了两眼。 真是好主意,我都没收过这样的礼,尹秋羡慕道,师叔什么时候也能给我放烟花看就好了。 她说完这话,偏头朝那高台看去,满江雪也在此时将视线落在了她身上,两人隔着人潮对视,都向着彼此展颜一笑。 温朝雨说:那可不行,满江雪若要剽窃我,我可不饶她,要讨意中人欢心就自己想法儿去! 尹秋不同意:烟火爆竹什么的又不是您一手所创,银子能买得来的东西,师叔凭什么不能给我也放一场? 温朝雨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剽窃这等事,为人不齿! 尹秋好笑:真是霸道,那照您这么说,您每日得吃饭睡觉,这事您做了,别人可不能做,做了便是剽窃。 温朝雨说:你这是歪理,满江雪别的没把你教会,歪理倒是教了一堆。 尹秋心道要论歪理谁能比得过您?她暗自腹诽,没把这话说出来与温朝雨斗嘴。底下季晚疏已攀上了阶梯,烟火还在逐一绽放,引得弟子们连连惊呼。尹秋拍着巴掌,跑到栏边冲季晚疏喊了几声,温朝雨见状赶紧将她拉回来,低声道:别叫唤了,你挡着我也不妨碍你看热闹么,不要乱跑! 两人拉拉扯扯,在看台上已经十分显眼,季晚疏早就将她二人瞧见了,却佯装不知,由着温朝雨自娱自乐。 尹秋目送着季晚疏缓缓登上高台,不知为何,她竟在这一瞬突然哽咽起来,说道:季师姐那么喜好自由的一个人,从今日起就得困在宫里哪里都不能去了,温师叔,您左右脸皮这般厚,也别顾虑旁人的眼光,您如今又无事一身轻,就常来宫里陪着季师姐罢,我看掌门也不会说什么,您以为呢? 那当然没问题了,温朝雨顺口应着,半晌才反应过来,等会儿你说谁脸皮厚?我替满江雪收拾你! 尹秋开怀大笑,拿手帕揩了揩眼泪,视线游移间忽地瞧见白灵在对面与陆怀薇说了几句什么,神态略显凝重。尹秋咦了一声,遥遥观望之下,便见白灵握着一封信笺飞身上了高台,冲谢宜君耳语一阵,谢宜君登时神色一变,又立马转过头看向了满江雪。 这副场面任谁见了都知道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尹秋心口蓦地一跳,没来由产生了一股不好的预感,她紧紧皱起了眉,温朝雨也在后头问道:怎么回事,是出了什么变故么? 尹秋不明所以,正要跑过去询问一番,却见满江雪径直朝她这处行了来。尹秋赶紧问道:白灵收了谁的信?发生了什么? 满江雪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傅岑死了。 犹如一道晴空霹雳,尹秋得了这话,禁不住后退两步,难以置信道:傅楼主死了?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快?她昨夜才听温朝雨分析过此事,没想到今日就传来了噩耗! 还真被我们猜准了,温朝雨亦是感到讶异,梦无归孤注一掷,果然是要下狠手的。 满江雪扶了尹秋一把,关切道:小秋,冷静。 尹秋一屁股坐回木椅,浑身脱力,后背发冷。她抬手捂住了嘴唇,好半天才颤声道:完了,傅湘 第186章 傅湘立在窗前,纯白的丧服上沾了不少香灰。 她卸了佩剑,两手搭在窗柩上,手指无意识地抓着那里的木头。指甲被崩断,细小而锋利的木屑扎进皮肉,渗出丝丝血迹,料想该是痛的,可她却无动于衷,平静无波的面孔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金淮城没有明亮的日光,今日落了初春后的第一场雨,乌云压得低,沉重而密集,不停歇的雨声和雷声交织起伏,把人逼得透不过气。 楼外喧闹,也不知是些什么人在吵嚷,傅湘任凭冷雨吹打着自己,早春时节越渐浓烈的花景如尘雾一般在她眼中淡去,仅剩了满目飘荡白幡,以及弟子们披麻戴孝的惨淡身影。 天地失去了一切亮丽的颜色,唯余一片凄凉的素白,悲痛和阴沉笼罩了明月楼上上下下,把这地方染上了一层抹不去的阴霾。 傅楼主惨死城郊,简直骇人听闻!那机关乃是九仙堂所造,众位豪侠,咱们去九仙堂问个清楚! 还要怎么问才叫清楚?人家昨日就回话了!那机关数月前就已在墨子台时期售卖出去,买家又声称东西年前被盗,双方都拿得出说法!这是有人早就密谋好的阴谋,咱们逮着九仙堂不放也是无济于事! 是啊,九仙堂素来美名在外,又与明月楼无冤无仇,他们岂会做这等有损声名之事?那买家不过是寻常百姓,并未在江湖走动,只是家中富裕,喜好钻研机关术,买去是为了自己赏玩,东西何时丢的他都不知道。真凶有心要嫁祸,自是将一切都做的干净,傅楼主这事情,如今可不好查啊! 那也不能毫无作为!明月楼乃是江湖第二大派,连傅楼主都出了事,将来咱们这些人指不定也会为人暗算,唇亡齿寒的道理各位懂不懂?有人要兴风作浪,要搅乱这江湖,咱们若不齐心协力查明真相,这把火迟早也会烧到你我头上来! 那你倒是说说该怎么查?其实依我看,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连明月楼楼主都能杀了去?说不定又是那南宫悯在背后搞鬼! 没错!紫薇教作恶多端,杀人如麻,年前各大州城的难民出事以后,他们便没了动静,这岂非古怪之处?必然又是紫薇教搞出来的事! 隔着房门,道道人语声清晰传来,傅湘将所有人说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始终没有半点反应。 自从傅岑的尸体被人发现,消息一经流出,楼中便涌来不少别派侠客,众人聚拢一堂,群情激奋,已经就此事争吵了两天两夜也不罢休。 听闻傅岑死讯,赵管家第一时间便将傅湘从禁闭室里放了出来,明月楼弟子到得现场,无一不为之震惊,傅湘吩咐人把尸首拉回来入了棺椁,摆在了灵堂,她表现得很沉静,甚至到此时也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雨声嘈杂,外头又喧哗不停,整个人间都不得安宁。阿芙缩在墙角蹲着,默默注视着傅湘的背影,良久,她才鼓起勇气唤道:师姐 傅湘一动不动,站得笔直。 阿芙见她这样子,一颗心如同被油锅煎炸似的,疼的她有口难言。阿芙思索再三,终是朝傅湘走去,拉着她的衣袖道:师姐,你说句话罢。 傅湘好似丢了魂儿,目光失真,许久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重。阿芙眼里包着泪花,赶紧拿手帕给傅湘擦了擦血,再次唤道:师姐? 傅湘这才偏头看向她,问道:我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阿芙抹着眼泪,摇了摇头。 真是奇怪,人还活着的时候,每每想起我爹,想的都是他的不好,傅湘喃喃道,如今人死了,想的却又都是他的好,有关那些不好的,这会儿是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阿芙一听这话,泪水瞬间决了堤,她垂下头,痛哭道:师姐,对不起你恨我罢,从今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你想什么时候找我索命都可以,我我对不起你。 傅湘转过身,缓缓在案前坐下,低声道:恨你师命难违,我怎么会恨你,她说完这话,又怅惘道,早在师父收我为徒时,她就与我说的那般清楚,这些年来,她也提醒过我无数次将来会发生什么,眼下的情况我早就有所预料,也心知肚明。我原以为自己对傅家并无半分真情,我是回来找我爹讨债的,可几年相处下来,到底血浓于水,我还是动了恻隐之心,而今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我岂能只怪旁人?这事我自己也难逃罪责,我也是同伙之一。 那日与傅岑在禁闭室最后一次相见,傅湘原本想着就按罗家给出的两条路选,只要她肯私了,只要她肯离开明月楼,罗家就会善罢甘休,明月楼就会从风口浪尖处退到安全的境地,而梦无归那处也就不会再杀了傅岑,毕竟她人都走了,就算傅岑身首异处,梦无归也不能把她绑回明月楼继任楼主。 但她着实没想到梦无归下手会这么快,甚至都没有与她见一面再做打算。 回想起傅岑那一日痛心疾首又焦头烂额的模样,傅湘心如刀割,痴痴地问道:我关在禁闭室这么久了,你和师父当真一次也未来看过我么? 阿芙无颜与她对视,只能埋着头道:来过的,就是傅楼主最后一次与你谈话的那天。 傅湘愣了愣,了然道:所以,我们说了什么话,你和师父都听见了? 阿芙说:听见了 分卷(205) 那就是了,傅湘说,她听见我要保明月楼,就知道我要打退堂鼓,必然是要抢在我走之前下手了。 阿芙急忙道:师姐,你不要恨师父,要恨就恨我罢,是我在傅楼主的酒水里下了药,若非如此,师父便是设了机关也杀不了他。你知道的,师父为了报仇等了这么多年,眼下那人和南宫悯都要对付她,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杀掉傅楼主取代他的位子,这是师父在多年前就说过的下下策,原本她能倚仗的人便不多,当她听见你要离开,要背弃当初的誓言,她怎么能心平气和地看着你拍拍屁股走人?师姐你若要寻仇,就冲我来罢,你千万不要恨师父 傅湘瞧着她,嘴唇翕动,眼里渐渐蓄满了热泪。 阿芙心中酸楚,当即双膝一弯跪下地去,冲着傅湘把头磕得砰砰作响,说道:是我太把这些事当成儿戏了,过去这些年,我虽跟着师父东奔西走,却没有哪一次直面过凶险,事事都有师父在前头保护,我被她养到这么大,但又为她做了什么?其实我什么也没做得了,我只会贪吃玩乐,也只会把师父交给我的一切都搞砸。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师父从来没有危言耸听,只是我一直把她的话都当做耳旁风,我以为我以为报仇会是很容易的事,我不需要面临抉择,也不需要上刀山下火海,总之师父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到了这一步我才幡然醒悟,是我想的太简单了,我哪知道事情真的会发展到要杀掉傅楼主的这一天呢? 倘使一开始我就能有了这样的觉悟,也就不至于到了今日还浑浑噩噩,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师姐,我并非是要替师父说话,可我们两个能活到今日,全是托了师父的恩情,你要么就把这笔血债算在我头上,要么就狠下心来想一想,傅楼主真的对你好么?若没有师父在背后苦心教导,你便是自己找回了明月楼,他也不会看你一眼,他也许会碍于舆论将你留在楼中,但绝不会重用你,他至始至终都想要个儿子,否则当初他又何必先把你送到云华宫?师姐你恨我罢,求求你恨我罢 傅湘神情恍惚,忽然在这一刻想起了梦无归找到她的那天。 那是个下雪天,郡县穷苦,地方偏远,傅湘穿着一身破烂衣裳,和几个邻家小友在林子里挖泥巴玩。孩子们年岁都不大,又没上过学,不懂道理,因着一点小事起了摩擦,傅湘原是帮着劝架,到头来也不知怎么的,她这个劝架的反倒被吵架的合起伙来臭骂了一通。 要你管闲事!就你会说话?我们吵我们的,你多什么嘴? 就是!难怪你爹不要你呢,咱们不跟她玩儿了! 没爹没娘的野丫头,一边儿去罢!我们走! 才几岁的小孩子,说起话来却最会戳人痛处,傅湘不过是帮着调解了几句,哪成想把双方都给得罪了。她手上还拿着刚捏好的泥人,就那么傻乎乎地站在原地,被骂了也不知如何反驳。几个孩童走到不远处还频频回头朝她做鬼脸,抓了泥巴往她身上丢,傅湘被砸了几下,只得慌里慌张地躲起来,但没跑两步,她便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个穿着紫衣的女人扶住了她,对她露了个温柔的笑脸。 想不想我帮你教训他们?梦无归问道。 傅湘泪眼朦胧地看着她,说:怎么教训? 那几个孩童见得梦无归突然现身,自是十分惊奇,都立在另一头看起了新鲜。梦无归弯腰捡了几粒石子儿,傅湘还没看清她的动作,便见那几个孩童纷纷抱头惨叫起来,额头上很快就鼓起了包,一个个又哭又闹地逃离了此地,连头也不敢回了。 傅湘眼睛一亮,好奇道:你怎么做到的? 梦无归说:习武就能做到。 傅湘说:就像故事里的那些大侠?那要怎么才能习武? 梦无归将她打量一阵,说:你拜我为师,我就教你习武。 傅湘问:你是谁? 梦无归说:先不必管我是谁,你先回答我,你想不想学武? 傅湘说:想是想,但我得跟家里人商量一下,你收徒弟要多少钱?我怕他们不同意。 我收徒弟不要钱,梦无归说,但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将来学了武,肯不肯回到明月楼去找你爹? 傅湘呆了呆,灰心道:他都不要我了,我还找他干什么? 梦无归说:你学好了功夫,他自然就肯要你。 傅湘半信半疑道:真的吗?我听别人说,他只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我便是学了功夫,他肯定也不会要我的,村里的人都说女孩儿不中用,我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梦无归说:但我不这么想。 傅湘听了她这句话,觉得心里暖暖的,仿佛是不经意间就得到了一份从未有过的认可。她不解道:你是我爹派来的人吗?如果你是,那请你替我转告他,我恨死他了,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哪怕我以后靠着自己学了一身好功夫,我也不会回到明月楼巴结他,我这会儿虽然年纪小,但我很有骨气,我不稀罕他接我回去。 梦无归笑了起来,说:放心,我来此找你,不是你爹的主意。 傅湘说:那你专程来找我,就为了教我习武?可我们都不认识。 你若是愿意跟着我学武,往后咱们就认识了,梦无归说,但有件事你得明确,当了我的徒弟,你将来就得和明月楼站在对立面,还要帮我报仇,你要学会杀人,还要面对很多你想不到的危险,更有可能和你爹成为仇人,我这么说了,你还愿意么? 傅湘想了想:杀什么人,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杀人? 梦无归答道:杀该杀之人,时机成熟时,需要你杀人时,我自会告诉你。 傅湘说:这么简单?没别的条件了? 你觉得简单?梦无归微微挑眉,假如我让你杀你爹呢,你也觉得简单么? 傅湘惊了惊,吃吓道:我虽然恨我爹,也跟他没感情,但要我下手杀他,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我还是做不出来的所以你是跟我爹有仇? 我跟别人有仇,杀你爹只是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我不一定非杀他不可,梦无归说,但前提是你得学好功夫,从他手里接过楼主之位,如果你做不到,那你爹兴许就会死在我的手下。所谓先说断后不乱,你听我说了这些,就要慎重考虑,三天后我再来找你,那时你务必要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 她说完,即刻如一阵青烟一般消失在了林间,傅湘连她的影子都没看清,人就不知去向了。 那之后的三天,傅湘不论去哪儿,身后都跟着一群对她异常热情的孩童们。 傅湘,那天那个人是谁啊?她是你娘吗? 说什么废话啊,傅湘的娘亲早死了好不好?估计是她爹后来新娶的罢! 好傅湘,她那么厉害,是不是要教你功夫?你让她也教教我们罢,我们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对对!我们认你做老大,你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敢往西! 傅湘做了这三天的老大,深刻体会到了有一身好武艺是多么重要,梦无归仅仅只是替她出手教训了一下这些人,他们就对她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若是她自己也能像梦无归一样,说不定不止这里的人,连她爹也要当面跟她下跪认错,那多痛快! 于是三天后,傅湘一大早就跑去林子里等着了,太阳爬上山巅的时候,梦无归来了,但她却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了个与傅湘年纪相仿的女孩儿。 这是谁?你的徒弟么?傅湘问道。 她叫阿芙,是我上个月从难民堆里救出来的,梦无归说,倘使你不同意拜我为师,那么我就会教她功夫,想办法让她入了明月楼。 你会让她去杀我爹么?傅湘看着阿芙,眼神透着些不自知的敌意。 梦无归说:我三日前便和你说了,不一定会杀你爹,要看将来的局势如何。我让她入明月楼,是要她拜你爹为师,再步步为营当上少楼主,也就是说,她要走你该走的路。我本可以找个男孩儿,但是我没说假话,我不觉得女孩儿比男孩儿差,多的就不说了,现在就看你的决定。 傅湘暗暗想道:又能学功夫,又能当楼主,这么好的事为什么要便宜了别人?左右她爹也不会死,只要她肯用功,把功夫学好,再从她爹手里接过明月楼,一切就万事大吉。至于没了明月楼以后她爹怎么样她才不管,谁让她爹也不管她的死活呢? 那好,我答应你,傅湘想了很多,最后下定决心道,你的意思我都清楚了,什么明月楼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想跟着你学武,我爹总归是我爹,我不好眼睁睁看着他死,所以我会努力当上楼主的。 梦无归说:可你若是没当上楼主,在局势不妙的情况下,我会选择杀了你爹,再把你扶正,这个你又清不清楚? 清楚!傅湘很有自信,拍着胸脯道,不过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我一定能凭自己的实力当上楼主! 从那以后,傅湘就与阿芙在同一天拜了梦无归为师,开始了她想都不敢想的习武之路。 梦无归说:拜了师,立了誓,就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但你现在年纪还小,所以我不会将你的话全然放在心上,等过几年你长大一些了,我会再问你一次,那时候你若生出了退避之心,不想参与到这些事情当中,只要你明说,我也可以放你走。 傅湘觉得这个人挺好,免费教她功夫,还给了她一条退路,傅湘认定自己是时来运转,遇上了贵人,她斗志昂扬道:我虽然没读过书,但也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发过的誓便不会忘,你放心罢,我会好好儿努力的! 第187章 前尘往事如烟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那些早已沉封的过往在此刻突然十分明晰,傅湘甚至记得每一个细枝末节,她连梦无归当时戴的簪花是什么款式都能轻轻松松地回忆起来。 天色不知何时暗了,外头的人语声也在时间的流逝当中消失了。雨还没停,灵堂那头的哀乐也还在奏,傅湘开了半扇门,看见正心楼前的庭院里跪了一片乌泱泱的人影,弟子们在雨中哭喊着,那些被雨水遮盖的眼泪,都是为傅岑流的。 而她自己到现在却一滴泪也没有为父亲流过。 傅湘扶着门框,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回头对阿芙说:他该死,对么? 阿芙磕破了头,凌乱的发丝上沾了血,她两眼通红地看着傅湘,说不出话来。 他是该死的傅湘口吻平淡,语速很慢,他把我娘的死算在我头上,将刚出世的我扔去远亲家不闻不问,那年村子里遭了洪灾,我不信他没有听闻,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派人去找过我。后来我在师父的帮助下回了金淮城,他看我的第一眼,仿佛是在看街边脏兮兮的乞丐。不,我甚至连乞丐也不如,他傅楼主铁汉柔肠,出门遇着乞儿次次都会施舍银两,他肯对乞儿笑,却不肯拿正眼看我,我回到明月楼的前半个月,根本不是什么傅家小姐,我和下人一起吃睡,每天还要扫地干活。我当时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得到这样的嫌弃与冷落,其实我什么也没做错,我唯一的错,便是我不是男孩儿,是个在他眼中没什么用的女孩儿。 在与奶娘走散后,师父让我回到明月楼时,曾经再度问过我,想不想反悔,傅湘静静地叙说着,没有在意阿芙的反应,我那时候的回答模棱两可,因为我心里充满了期待,我还不知道我爹见到我以后会不会喜欢我。但当我踏进明月楼大门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定了决心,这个楼主我必须要拿到手,我要把原本属于我的一切都拿回来,跟我爹讨这十来年的债。但可笑的是,我的决心那样不值一提,当初想要做的事,没有一件做成了,我要真是想保住我爹,就该闯出禁闭室,让师父找不到我,对他下不了手。 归根结底,我也是帮凶,我也在无形中杀了我爹,你要我恨你,我凭什么恨你? 阿芙泪流满面,哽咽不语。 傅湘在她跟前蹲下来,拿出手帕擦了擦阿芙的脸,继续说:所以我只能恨他,恨我自己,同时告诉自己他是该死的,否则我就会和你一样受到良心的谴责,听起来很自私是不是?但我要想接下来没有痛苦的活着,就只有这一个选择。 阿芙紧紧地抱住了她,啼哭道:师姐 我还是不在乎明月楼,我也从来没有真的属于过这里,傅湘站了起来,行到廊边迎着冷风冷雨,为了别人而活,这是最窝囊的一件事,我窝囊了二十来年,是时候准备终结这一切了。等杀了那个人,我会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要忘了所有,孤身游荡江湖,自由自在,没有新仇也没有旧恨。 我要为自己而活。 夜来,灵堂里人影稀疏,别派侠客们都已结束吊唁打道回府,罗氏与胞弟没待两日便收拾细软回了罗家,官差也不再来了。罗家选择了息事宁人,也撤了府衙那边的诉状,不久前的动荡和风波仿佛都因着傅岑的死而消失殆尽,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却又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人走茶凉,义愤填膺的江湖好友接连离去,弟子们淋了雨,哭得累了,傅湘叫他们回房休息,只将赵管家一人留了下来。 两人齐齐跪在灵位前,赵管家既心酸又悲愤道:世态炎凉,楼主生前广交好友,他如今遭人杀害,却不见那些人为他真心伤怀,一个个担心的只是自己会否也跟着遭殃,连夫人也溜得这般快。到头来,能为楼主送行的人,还是只有小姐一个。 大堂内燃着昏昏烛火,冥纸烧了一沓又一沓,满室青烟缭绕,傅岑的牌位在那烟雾中模糊了刻字,烛泪滴下来,滴在傅湘眼前。 小姐可要振作,不能为此丧气,赵管家语重心长,明月楼如今就盼着您主持大局了,您可一定要抓住杀害楼主的真凶,还楼中所有人一个公道! 盆里的冥纸忽明忽灭,余烬被风吹得杂乱,飘落在两人身上。傅湘抬着头,语调如常地说:从今日起,我就是楼主,往下该做什么,我皆有安排,那我的话,你听是不听。 赵管家见她眉目间透着一份意味不明的决心,不由振奋道:小姐可是知道真凶是谁?只要能为楼主报仇,老夫和弟子们必定唯您是从! 分卷(206) 傅湘斜眸瞧着他,说道:报仇与否,我自有打算,你这话不合我意,我爹去了,傅家唯我一个后人,不论我来日意欲何为,你们都该听我的。怎么,我若是不报仇,或是抓不住那真凶,你们眼中便容不得我? 发觉傅湘经此一事像是倏然间变了个人,赵管家不敢再像往常那样以长辈自居,忙放低了姿态,谦卑道:小姐言重了,老夫岂敢。 那就把称呼先改了,傅湘说,头七一过,先将我爹下葬,再择日举办登位大礼。从即日起,我不想再听见任何人称我为小姐。 赵管家微微皱眉,但也应道:是楼主。 听见那两个字,傅湘嗤笑一声,神情里含着自嘲和鄙夷。 你先下去罢,今夜我要单独为父亲守灵,傅湘挥挥手,往后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明月楼一时半刻垮不了,再有别的人来惺惺作态,一律都给我赶出去。另外,近段日子你们要盯着紫薇教的动静,与别派最好也不要往来,明白么? 赵管家一听她提起紫薇教,心中便闪过不少猜想。他从前因着傅岑的关系在傅湘跟前很是随意,派头也不小,眼下却是连一句疑问的话也不敢再多问。赵管家连声应下,旋即俯着身子退了出去。 夜风卷来外头的雨水气息,混着春日里的泥土青草香,傅湘闻着那味道,神思有片刻的清明,她站起身来,行到门边关了门,垂头之际,脚边忽然多了道拉长的影子。 傅湘转过身,眸光清冽地看向来人,梦无归垂袖而立,站在距离傅岑的棺椁三步开外之处,脸上看不出悲喜。 师徒俩隔着一道好似无法跨越的无形屏障,静静注视着彼此,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讲话。 风吹纱幔,那沾了香火气的料子洁净如新,却爬满了夜晚的乌云。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梦无归启声道:恨我么? 傅湘牵动嘴角,笑得有些难看:倘若我没有选择私了,您会如何? 梦无归说:尹秋给段家写了信,请那段家小姐相助,我会顺势而为,洗脱你的罪名。罗氏滑胎已成定局,傅岑便只能继续栽培你,但你安然无恙,那人不会善罢甘休,所以面对即将到来的风风雨雨,杀了傅岑依旧是最好的对策。现在你已经是楼主了,有了楼中一干弟子的追随,他不会再敢对你下手,这场博弈,我们又扳回了几成胜算。 我们?傅湘摇头,轻轻笑着,不是我们,是您才对。 梦无归朝她走近几步,眼神噙着些许冷意:别告诉我,你这时候想反悔了。 傅湘说:我的确反悔了,后悔没有早一点脱离这些恩恩怨怨,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欠您的那些,我爹这条人命已经足够偿还。师父,你我从此以后两清了,咱们互不相欠。 梦无归哂笑:互不相欠?你怕是说不得这话。就算我不杀傅岑,还保了你的周全,但只要你还没离开明月楼,那人就不会停止阴谋诡计,事情早晚会有浮出水面的一天。你想想看,傅岑若是得知你回到明月楼的真实目的和其他身份,他会不会容忍你这样的祸患留在身边?以他的手段,他会第一时间将你驱逐出去,从此与你撇清干系,形同陌路。你为了这个狠心绝情的父亲甘愿背叛我,如今还声称与我互不相欠,你是不是觉得我杀了他,便不会再杀你? 我这样的祸患从何而来?傅湘从未与梦无归争执过什么,此刻却是寒声道,那人因何要抓着我不放?又是为了谁要对付我? 是我逼的你么?梦无归审视着她,质问道,是我逼着你接近傅岑么? 傅湘咬着嘴唇,给不出答案。 有言在先便不提了,我问过你多少次要不要反悔?你又有多少次回答我说绝不反悔?梦无归讥讽道,你要当真这般痛心,何不早点将所有真相都告诉傅岑?他临死前夕保着你,他保的是你么?你既无胆量全盘托出,又无勇气与我说明你想全身而退,你只敢私下背信弃义,你想逃到哪里去? 傅湘掐红了手心,半晌才道:不必说了,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我不恨您,也不恨别人。但我爹死在您手里,我不可能没有半点怨气。 这我当然知道,一码归一码,来日你也可以向我寻仇,梦无归说,我不介意冤冤相报,也不会为自己开脱,等我大仇得报,你想怎么找我寻仇都行,我绝不逃避。 傅湘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 她和师父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可如今这景象,梦无归早在多年前就已与她言明,说到底,还是她自己没用,如果她能拼尽全力讨得傅岑欢心,早日登上楼主,或是多给梦无归一些帮助,不那么被动地等到局势变成这般棘手,今时今日的事说不定便不会发生了。 年少时期说过的话还回荡在耳边,那时有多自信,而今就有多灰心。就算她能回到遇见梦无归的那一天当面拒绝跟她习武,梦无归也总有办法杀了傅岑拿到明月楼,这是傅湘不论如何都阻挡不了的事。 但她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不会给梦无归这样的机会,她会努力当上楼主回报她的恩情,再护住明月楼和傅岑,现在想来,少年人的自负果真是又可笑又可悲。 最残酷的是,已经发生的一切,都再无挽回的可能了。 既然如此,不如就痛定思痛,趁早结束这些纷争,也尽快斩断这些乱麻,早点求个痛快。 我心中后悔,但仍不反悔,一番沉默之后,傅湘开口道,您且说罢,不论您接下来要做什么,我都会全力以赴。我身上这身功夫有一大半是您教的,拜师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能为您做点什么,如今时机已经来到,不妨趁热打铁。我相信您和我一样,也想早日脱离苦海,那就不要再任人宰割,也是时候主动出击,那个人已经活得够久了,只有他死了,我才好跟着解脱。 梦无归点了三炷香,插在了香炉里,她望着傅岑的灵位,轻声道:那么你觉得,凭明月楼和我手底下的九仙堂弟子,现在足够了么? 傅湘神情漠然,思忖片刻后回道:若没有紫薇教在旁捣乱,足够了。 不,还不够,梦无归说,若只是杀了那人,我在多年前就可以做到,就算彼时我还羽翼未丰,但只要我告诉满江雪,她也不会放过他,但我没有这么做。我苦心经营,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想让他知道我要找他复仇了,却又不让他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复仇,我要让他在无休止的恐惧和未知的凶险当中心惊胆战地度过每一个夜晚,我要把他视为珍宝且付出过心血的东西当着他的面摧毁掉,然后再亲手杀了他。 说到此处,梦无归低低地笑出了声:不过我不会让他死的太过便宜,从我第一次在江湖上抛头露面,闯入他的视线,距今为止,他已经度过了很多个坐立难安和辗转反侧的日子。他每一天都在担忧自己何时会被我暴露名姓,也每一天都在绞尽脑汁思索对策该怎么捂住我的嘴,他过了这样痛苦的几年,内心必然早已到了撑不住的边缘,所以在杀他之前,我会让他成为武林败类,比一条丧家犬还不如,我还会任由他逃亡,躲藏,然后再被我找到,最后一边痛哭一边求饶地死在我手里。 就像他当初杀了冬姐和我爹娘那样。 烛光幽暗,飘荡似鬼火,梦无归的面容在那光影更迭当中泛着冰冷的蓝芒。傅湘见过很多次她现下的模样,但此刻仍是感到不寒而栗。 傅湘心情复杂道:但我们已经没有别的盟友了,您既然不止想杀了他,还要毁掉他看重的一切,那这事就永远不会容易了去。 所以除了让你坐稳楼主,我还要去见一个人,梦无归说,只要这个人愿意与我合作,我就可以荡平那座山,把那山上的美景化作一片废墟,如今的流苍山是什么样,那座山也该是什么样。 傅湘正要问一问她还想见谁,却听赵管家忽然在外头叩门道:小楼主,外头来了个年轻人,说要见您。 什么年轻人?傅湘走到门边,没有开门。 赵管家凑到门缝,用极轻的气音说:他自称是梵心谷弟子,名叫沈忘,叫我不要声张,务必只说给您一个人听。 傅湘眉头一皱,回首与梦无归对视一眼,待梦无归点了头,傅湘才应道:叫他来。 赵管家赶紧冒着雨下了阶,未几,便听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两个人影都停在了门口。 傅湘吩咐赵管家退下,等他消失不见,傅湘才推了门,瞧着那青年道:是公子梵派你来的? 沈忘点着头,进门后便冲屋内的两人行了礼,看向梦无归道:见过梦堂主,我家谷主命我来此,是有要事相商。 梦无归端详着他,说道:我记得你,几年前在紫薇教总坛见过一次。 梦堂主好记性,沈忘颔首,从袖中取出了一枚龙纹玉佩,我家谷主说了,您只要见了这物件,就能知道我家谷主是谁,他让我转告您,请您一定要将杀害沈师叔的真凶告知于他,您何时动身,梵心谷也自当随行,助您一臂之力。 那玉佩乃是紫玉所制,通体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纹,材质晶莹剔透,没有半点瑕疵。梦无归甫一瞧见那玉佩的样式,一张脸便顷刻间流露出浓浓的讶异之色。 这东西梦无归一把将玉佩从沈忘手上抢了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末了才咬牙切齿道,冬姐死了,他却还活着,他倒是有脸找上门来! 沈忘说:在下不知义父真实身份,是以梦堂主从我嘴里问不出别的,我来此也只为传话,所以梦堂主还请给个答复,我好回去复命。 梦无归冷笑:他既要你来找我,当是也清楚我是谁了,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忘说:抱歉,我所知不多,对此给不出解答。 梦无归面露憎恶,抬手将那玉佩摔了个粉碎,寒凉道:很好他犯过错,自然也要付出代价,梵心谷若真有心相帮,你就让他亲自来见我。 沈忘拱手道:义父替尹姑娘解了毒,功力尽失,如今正在谷中养病,暂时还不能出来见您。 那不是我该管的事,他必须亲自来见我!梦无归冷然道,否则他别想知道凶手到底是谁,他也想亲手为冬姐报仇是不是?他若不敢来,我就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并且我杀了那人以后还要杀了他,再去杀南宫悯,我要杀了你们所有害过如意门的人,谁都别想好过! 沈忘面露难色,但也还是回道:这也好,我会将您的话带到。 梦无归呼吸急促,盯着那地上的碎片看了一阵,又问道:叶芝兰是他杀的? 沈忘点头。 梦无归冷哼:看样子,他也早就和尹秋来往上了? 沈忘说:正是。 梦无归说:那好,你先让他尽快来见我,再把我们之间的事瞒下来,不许告诉尹秋!尹秋若是得知,满江雪也会知道,她们那头一旦打草惊蛇,我的如意算盘就要落空。你若胆敢走漏一点风声,我就把你们谷主的身份和伤重的情况告诉南宫悯,我会和她一起把你们梵心谷一锅端了,听明白了么! 她这种种反应,早在来前公子梵就已预料到了,是以沈忘表现得很沉静,恭敬道:梦堂主宽心,晚辈知道该怎么做。 那你可以滚了,回去告诉他,与我见面就得做好心理准备,梦无归声色俱厉,目视着沈忘离去后,又折身冲里间喊道,出来! 阿芙从帘子后探出了头,没敢站到她跟前。 梦无归瞧了她一眼,说:接下来的几日,你就待在你师姐房里,哪里都不准去,连门也不许出,你若把我这话当成耳旁风,出了事自会有人要杀你,到时候就别怪我不出手相救,你若不想死无葬身之地,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阿芙神色恐慌,连连点头,杵在帘子后头一声也不敢吭。 师徒三人安静了一阵,梦无归又看向傅湘道:别急,好戏就快开演了,有了梵心谷的支持,我现在是谁也不怕了。等这出戏落了幕,我自当与你清算账目,你可以提前想想怎么替傅岑报仇,我随时等候你的大驾。 傅湘胸口起伏,好一会儿才应道:好 第188章 册封大典圆满结束,弟子们当日就将搭建的看台拆了,把望天道场收拾规整。还未入夜,各峰各脉的彩灯便早早挂了起来,和上元城里的百姓一样,弟子们吃了元宵,喝了些米酒,纷纷结伴行走在宫中赏灯玩乐,四下里仍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只有明光殿里的众人个个神情沉重,不见谁有过节的心思。 不让人前去吊唁,这是为何?谢宜君在寝殿换回了常穿的绛紫袍服,一边掀帘一边问道。 白灵见谢宜君出来,便从椅上站起了身,回道:我们虽然方才得到消息,但事情其实已经发生好些天了,据金淮城内的驿站弟子禀报,傅楼主的尸首被运回明月楼后没两日,傅湘就已顺理成章地登上了楼主之位,只是还未举行大典。她本人亲自发话不许任何人前去楼中吊唁,凡有到场者,几乎都被守门弟子拦着不让进,便是进了门也要被赶出去,着实有些奇怪。 陆怀薇道:按理说,明月楼出了这样的事,不止别的门派,我们云华宫于情于理也该登门吊唁,可傅师妹却是把人通通都拒之门外,这是什么道理? 白灵耸耸肩:就是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纵然我们都心知肚明傅楼主必是被那梦堂主所害,可信笺上的内容你们也都看了,没人拿得出实证,傅湘又与梦堂主关系匪浅,她若是忍气吞声,不去管这杀父之仇,放任了梦堂主,那外人再是打抱不平又能如何?总之我们本就不好插手,她这么一来,就更是叫我们没得帮了。 但我与傅岑好说也有过不少来往,傅湘虽回了明月楼,但也仍是我名义上的关门弟子,谢宜君拨着佛珠,喟叹一声,哪怕没有这层关系,我也的确该亲自到场看看才对,不然传出去岂非要叫人说我的不是? 一个是江湖第一大派,一个又是江湖第二大派,云华宫与明月楼素来便有几分交情,外头走动的人哪个不知?眼下傅岑突遭横祸,云华宫不论从哪方面来讲都该出面主持大局,谢宜君作为掌门自是当仁不让,她若不站出来查上一查,或是给武林侠客们一个拿得上台面的说法,只会为人所诟病,也会为人所看轻。 分卷(207) 可您若去了,怕是要吃闭门羹呢,白灵说,况且便是此时上路,也得好些天后才能到达金淮城,到时候人都下葬了不说,梦堂主必然已将明月楼把控起来,您就是去了也无用。 谢宜君皱眉道:话是这么说,但面子功夫不能不做,这些人情世故方面的东西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不管做了有没有用,都是个礼数,不做才是要落人话柄,我还是该去一趟。 她所言有理,几个小辈也不便多劝,唯有尹秋沉吟道:要不还是让我去罢,她看向谢宜君,说道,别人去了傅湘不肯见,我去了她该是要见的。 那可不行,谢宜君当即回绝,谁都能去,独独你不能去,哪怕是江雪陪着你我也不放心。你这一去,那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自然会担心你和梦无归接上头,上次在魏城梦无归只是想将监视你们的人引出来杀了,没有直接撕破脸的意思,所以那人也没有真的对你下杀手。但梦无归如今已杀了傅岑得到了明月楼,你此时过去,那人百分之百不会让你与她相见,这可不是儿戏,你万万不能去! 陆怀薇也附和道:是啊小秋,你去了又能如何呢?人死不能复生,且不提连傅师妹自己都报不了这个仇,她说不定还和梦堂主是一条心的。事已至此,我们只能静观其变,往好的方向想一想,梦堂主行事虽然狠绝,但她到底是为了把那人逼出来,她这所作所为,其实对我们也并无坏处。 尹秋说:师姐养了许久的病,有些情况你可能还不知,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表面上看她所做之事对我们也有好处,但现在的局面却不单单是她想报仇这么简单,她最终目的是要重建如意门,打压或收服其他门派。她若仅仅只是想复仇,我们的确可以不用管,甚至还可以帮她一把,但她同时还想对付我们云华宫和紫薇教,也就是说,如果放任她继续扩大势力,她有可能会成为比南宫悯还要难缠的存在,届时只怕连我们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陆怀薇不解道:可她的真实身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她是沈师叔的妹妹,这我们都知道了,虽说沈师叔已经故去,但你还在宫里,她为何还要对付我们云华宫呢? 因为她除了报仇,还想将重建后的如意门推上江湖第一把交椅,那么她所要面对的最大阻碍便是云华宫和紫薇教,尹秋说,所以她一定会对付我们,这事也是她亲口说的,不是我胡编乱造。而我不仅与她见不了面,便是见了面,我也说动不了她改变决心,我没有那么重的分量能让她收手。 谢宜君道:说得不错,若非如此,她既这般想为如意门复仇,我哪怕是看在曼冬的面子上也会出手相助,但她从一开始就和所有门派站在了对立面,我即便有心也不能相帮,事到如今还得防着她,所以你们千万不要小看了梦无归,这是个危险人物,可不能因着她与曼冬是姐妹就对她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那这么说来,掌门还是不要去吊唁傅楼主了,陆怀薇这才弄清楚局势,说道,既然梦堂主会对宫里不利,您去了就有可能遇到凶险,万一她得知您要到场,再趁此机会对您做些什么,那该如何是好? 梦无归虽还年轻,功夫却不弱,云华宫里能与她交手的人除了满江雪和季晚疏只怕再找不出别人,谢宜君若是与她对上就只有吃败仗的份,倘使梦无归在路上就把她生擒抑或直接打死了,那这云华宫没了掌门,南宫悯定然也要顺势进犯,那时只靠满江雪应对这两人,她便是天神下凡也守不住。 单打独斗没胜算,我不是那等武艺超绝之人,但她若想攻上云华山倒也没那么容易,我们云华弟子也不是吃素的,谢宜君说,傅岑刚死,明月楼正是内乱的时候,傅湘年纪轻,资历浅,底下那些人服不服她可还不一定,再说还有个南宫悯在旁边虎视眈眈,那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也在暗中盯着她,就算她拿到了明月楼,她的处境仍是腹背受敌,目前也翻不起什么水花。除非她还能有别的势力相帮,但她要真有,早就带人打过来了,也不至于连拿到明月楼都得靠那人把她逼到绝境才动手。 万一还真有呢?白灵接话道,傅湘锁了明月楼,不与其他门派来往,很显然她们是不需要别的盟友了,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她们已经有了足够的实力?再者,同样是要对付咱们云华宫,梦无归又有没有可能会和南宫悯私下达成协作? 尹秋听到此处,开口道:这个倒是不必担心,梦无归绝对不会和南宫悯协作。她和叶师姐不一样,叶师姐要报仇,只敢遮遮掩掩,不敢正面交锋。但梦无归却不同,她从未掩饰过自己要报仇,何况到目前为止,她基本都靠自己一步一步慢慢来,她是个有勇有谋但不会过多玩弄诡计的人,否则她早就该与南宫悯谈条件了。 对话谈到此处,众人都已将形势分析得十分透彻。梦无归如今手握明月楼与九仙堂,先不论还有没有别的势力帮她,她其实已经具备了和云华宫以及紫薇教搏斗的实力,她现在只需要等傅湘彻底服众,时机一旦成熟,她随时都可以开始动作。 但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陆怀薇说,我们云华从前与如意门走得那般近,关系比之眼下的明月楼还要更亲密,且如意门还在时,明月楼都不算什么大门派,可从梦无归在江湖上露面起,却不见她对付真正灭掉如意门的紫薇教,反而像是处处都在与我们云华作对,这说不通罢? 这很好说通,尹秋解释道,说明杀掉我娘的人,也就是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是宫里的人。两相对比,她当然不会以卵击石去对付紫薇教,云华宫才是她的首选目标,只要她说出那人的姓名,那人就会受到四面八方的追杀,换作是我,我也不会去找南宫悯的麻烦,自然是要先挑软柿子捏。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陆怀薇说,她直接将那人是谁公之于众不就行了?只要她肯说,人人都会是她的帮手,她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又是为何? 尹秋说:兴许她并不想让那人死的这般容易,又或许她是有别的打算。 曼冬从未与人结仇,宫门上下谁不喜欢她?谢宜君沉声道,我近段日子想了许多人,却始终想不到谁会对她下杀手,若说那人与她本无仇,只是想拿到圣剑,可他拿到了圣剑却不见他用,藏起来有什么意思? 那就不知道了,尹秋摇头,人心最难测,谁能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谢宜君轻叹一声:纸上谈兵也无用,按照礼数,傅岑这事我不能装作不知,还是得派个人替我去明月楼露个脸话说晚疏呢?谈了这半天她人去哪儿了? 季师姐陪着伯父伯母呢,陆怀薇说,再说温师叔也来了,她们俩人也要见个面说说话的。 大事当前,她倒是唉罢了罢了,谢宜君揉了揉眉心,这才矮身坐下,稍后去传个话给她,她已是少掌门了,代替我走一趟明月楼很合适,叫她明日就动身罢。 陆怀薇颔首:知道了,我待会儿就跟师姐说一声。 谢宜君点点头,捏着茶盖拨了拨茶叶,又问道:江雪又到哪里去了?从大典结束起她就不见人影,怎么一个个的都不来议事? 白灵与陆怀薇都不约而同看向尹秋,尹秋却像是也才反应过来满江雪不在似的。 她也不知道满江雪去哪儿了。 谢宜君只得搁了茶盏,又是一声叹息:罢了罢了,今日总归是上元节,我就不留着你们了,都下去过节罢。 三个小辈和其他旁听的弟子们便都起了身,尹秋说:掌门成日劳于案牍,好容易有个节可以过,您也先把正事放一放,与我们一起出去赏灯猜谜罢? 谢宜君说:你们小辈过节,我跟着凑什么热闹,我若到场,谁还能玩儿的自在?不去了,你们莫要管我。 尹秋笑了笑,冲白灵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将谢宜君搀了起来,直往殿外拖。尹秋揶揄道:掌门好大的架子呀,天子都要与民同乐呢,您就与我们一同出去走走罢。 谢宜君说: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她嘴里是这么说,但也跟着出了明光殿,笑道,也好,盛情难却,那就一道赏灯去。 眼见两个师妹都拽着掌门嬉戏玩闹,陆怀薇落在后头轻轻笑了起来,也跟着下了阶,很快,别的弟子们也被吸引过来,众人都围着谢宜君大着胆子玩闹起来,场面很是和睦。 尹秋在弟子们摆的小摊儿上取了一碗乳糖圆子,白灵问道:说起来师叔不跟在你身边我还真有些不习惯,你不去找找她么? 尹秋环视周围,将手里的吃食塞给了白灵,说:倒也是,师叔居然丢下我一个人,你先陪着掌门,我这就去找她评理! 宫里过节好热闹,到处都是花灯,师弟怎么不出去看看?一名男弟子端着晒好的药材入了屋内,瞧见孟璟两眼发直地躺在长椅上发呆,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问心峰一向清闲,今日泰半弟子都去了望天道场,大典结束后又都去了赏灯,留下来的人不多。孟璟动了动眼珠,把盖在身上的薄毯拉了拉,咳嗽着说:身子不舒服,外头风大,不去了。 不舒服?那男弟子听了这话,打量孟璟两眼,关切道,是心疾又复发了?哎呀这血是你吐的? 椅脚边的地板上积着一滩快要干涸的血水,若非孟璟方才将毯子往上拉了一些,这男弟子还不一定能瞧见。 嗯,孟璟疲惫地说,劳烦师兄替我清理一下。 你这那男弟子面露担忧,赶紧铲了碳灰来将那滩血盖住,愁眉苦脸道,你近日情况越发不好,年后都吐了多少次血了?这样下去可不行,请师父给你看过没有? 孟璟捂着帕子猛咳了一阵,气喘吁吁道:看过了,药也吃过了,师兄不必担心,我自己的身体如何,我自己有数。 那男弟子叹了口气,动作利索地将地面清扫干净,又烧了两盆炭火置在了屋里,说:你这心疾是天生的,若不好好将养,多加维护,怕是不能长久。你就是这段日子太过劳累了,前阵子又要照看陆师姐又要替尹师妹研制解药,这人就和蜡烛一般,日日夜夜地劳作,总有燃尽的一天。师弟,以后大小事宜你都不要管了,安心养病罢,听到没有? 孟璟点头:知道了,多谢师兄关怀。 那男弟子又叮嘱了几句,替孟璟熬了碗姜汤过来,后才行出房外忙活起了别的。孟璟按着隐隐作痛的心口出了会儿神,正打算小睡片刻,忽听房门再一次被人推开,有个白影走了进来。孟璟立即起身道:师叔怎么来了? 屋子里那股血腥味儿还没散,满江雪适才入内便闻到了,她瞧了瞧孟璟,问道:你脸色不好,病了? 孟璟把沾了血的帕子收进袖中,垂首道:只是小小风寒,师叔找我有事? 满江雪看着她的动作,眉头微皱,本想问她一句怎么咳血了,但见孟璟遮遮掩掩的,满江雪便也止住了问询,说道:刑堂里还关着的那名暗卫弟子,你是不是常去看他? 闻言,孟璟嘴唇开合两下,却没作答。 几月前,尹秋和满江雪前往苍郡去了紫薇教,孟璟就在当时将那人亲自从魏城押送回了云华宫,关进了刑堂。因着顾全大局,考虑到那人兴许还有用处,孟璟倒是没有急着杀了他报仇,但这段日子以来,她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去刑堂探监,再借着一应刑具折磨那人一番,不叫他好过。 一个坏事做尽手上还沾着她父母鲜血的恶贼,凭什么在刑堂里头好吃好喝地待着,还比他们这些弟子们都过得舒坦快活? 其实宫里不准无故动用私刑,但刑堂弟子都知晓了孟璟父母是被那人所害,所以对于孟璟的行为,大伙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加以阻拦。 但旁人心知肚明是一回事,满江雪亲自问起又是另一回事,孟璟不好回话,只能默认。 我并非是要怪罪,等时机成熟,我自会做主将那人交给你处置,满江雪看出了孟璟的心思,说,眼下我是有事要问他,但我不好亲自出面,得由你来替我打打掩护,不要叫旁人知道是我要见他,明白么? 孟璟表示明白:好,那我这就过去,师叔暗中跟着就行。 满江雪问:你身体抱恙,能走么? 孟璟说:能走,师叔放心。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问心峰,并未同行,孟璟轻车熟路地到了刑堂,弟子们见了她,都纷纷心领神会地退了下去。孟璟开了锁,甫一入了牢房,那暗卫弟子便吓得一个哆嗦,万般无奈道:你怎么又来了?我已经被你折磨得够惨了,你直接给我一刀来个痛快行不行! 几个月过去,这人还是穿着当初那身黑衣,已经脏污破烂得不成样子,又因着受刑的缘故,他那件衣裳简直快成了流苏一般的布条,实在是衣不蔽体,形容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孟璟冷眼看着他,嗤笑:只能怪你当初废话太多,没有将我一剑穿心,如今你落到我手里,活该你受着,想死也得等到你能死的那一天。 那暗卫弟子初初回宫时还能呛她几句,而今是半点脾气也没有了,他正要冲孟璟求饶一番,却见孟璟说完这话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紧接着,门口白影一闪,满江雪在下一刻缓步行来,那暗卫弟子一愣,急忙拖着锁链窝去了墙角,把自己藏进了阴影里。 惊月峰的暗卫弟子,如今就剩了他一个,算起来,满江雪也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两人见了面,那暗卫弟子极为尴尬,又十分羞愧,连多看满江雪一眼也不敢。 牢房里潮湿阴冷,外头的夕阳晒不进来,光线也暗。满江雪在桌边落了座,却久久也未言语,只是一声不吭地盯着对面的人。 那暗卫弟子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只得主动开口道:师叔来此是有什么话想问么? 这人从前恣意洒脱,端的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而今却是畏畏缩缩,模样狼狈。满江雪眼中不含丝毫怜悯,眸色甚至极为冷淡,她拾起桌上的火折子点了灯,说:上一次在魏城是小秋审你,她耐心好,愿意同你周旋,我却没她那样好的耐心。所以接下来我所问的话,你若是支吾不言,我就会把你交给孟璟处置,她的手段如何,你该是也尝过了。 那暗卫弟子一听这话,赶紧点头如捣蒜:尝过了尝过了,师叔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分卷(208) 满江雪便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你在魏城供出了芝兰,可她虽是紫薇教的奸细,却并非真正组建你们的人。那么我想知道,是你真的以为是她,还是有人特地唆使你指认她? 这牢房虽然不见天日,又把守严密,但有关叶芝兰的事,这暗卫弟子早已听说过。他战战兢兢道:我早就想过师叔会为了此事来跟我问罪,只是没想到您今日才来。还请师叔明鉴,我从一开始就只知道叶师姐是组建我们的人,并不晓得她其实也是个替罪羊,加上之前我也说了,所有事情都是大师兄和老六在经手,他们俩每每安排什么事,都说过是叶师姐的授意,那我们余下的人自然就认定叶师姐便是我们的主子了。 也就是说,除了大师兄和老六,其余人并未见过真正的幕后主使,但这两人都已死在了魏城,如今便是无人清楚那人到底是谁了。 许是见满江雪没有反应,那暗卫弟子又急忙补充道:我要真是知道他是谁,他早就该暗中下手杀了我才是,可他既然没有这么做,这就能说明他没有必要冒着风险杀了我这个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的人。师叔,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确实没说谎,也不敢再说谎了。 满江雪在那昏黄的光晕里静坐了少顷,道:那么你们在前往魏城之前,可有奉命翻修过观星台的衣冠冢? 暗卫弟子回忆片刻,蹙眉道:仿佛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师叔去了姚定城看望小秋,不在宫里。据说是衣冠冢被大雪压垮了不少,大师兄得知后便叫我们几个师兄弟们过去修缮,还是夜里交代的。可我们几个去了观星台后,却不见哪个衣冠冢塌了,只是雪积得厚了些,没什么修缮的必要,我当时还觉得大师兄小题大做,所以寻了个借口回房躲懒,没跟着他们一起干活。 满江雪说:所以你当时并不在场,但其余人仍是将所有衣冠冢都翻修过了,对否? 暗卫弟子嗯了一声:毕竟是大师兄交代的事,想来他们应该还是按着吩咐照做了,不过这事也没什么稀奇的,师叔这厢问起是要做什么? 观星台自有专门的弟子照料,就算是修缮,也轮不到你们去才对,满江雪说,他们有没有说是谁下达的命令?还是芝兰么? 那暗卫弟子想了一想,道:这倒不是,是 且慢满江雪忽然站起来,看了一眼孟璟投在门边的影子,你用口型告诉我。 第189章 残阳坠山巅,火烧云铺满了天际,好似被人泼了一记斑斓浓墨。 尹秋顺着山道上行,在那旖旎的霞光当中染红了衣衫,宫墙上攀爬着星子般的迎春花,对面走来几个眼熟的女弟子,尹秋折了花枝送给她们,问道:师姐们过节好,看见师叔了么? 没呀,我们刚从那头过来,没见师叔往那边去呢。 尹秋朝她们身后瞧了瞧,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再往前走一走,一名女弟子打趣道:稀奇,以往我们要找师叔,只要找师妹你就行了,今天倒是反过来,师妹也要问我们师叔到哪里去啦? 女弟子们都掩嘴笑起来。 尹秋也笑,说:这有什么好稀奇,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和师叔待在一起,我有事要做,她也有事要做。 怎么不是时时刻刻?那女弟子说,依我看呀,师叔和师妹就和这迎春花一般。 尹秋眉眼弯弯,虚心请教道:这花怎么? 那女弟子眼神透着几分促狭,调侃道:师叔是藤,师妹是花,你们俩缠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 她这比喻把尹秋听得一愣,好半晌也没想起来该怎么回话,几位师姐们见她鸦雀无声,脸上又噙着讪然之色,不由开怀大笑,更加戏弄起尹秋来。 怎么,师妹听不得这样的话,还害羞了不成? 这话说得妙啊,我们在宫里这么多年,你可是唯一一个能让师叔甘当护花使者的人呢!真叫人羡慕死了! 师妹还不知道罢?新调去惊月峰的那批弟子从前和我们几个一起共事呢,这段日子以来,没少听他们提起你和师叔的事。眼下师妹本人来了,你不妨亲自与我们说说?师叔私底下待人如何我们可不知道,好奇着呢! 尹秋面色微红,半是好笑半是无奈道:什么护花使者?你们别胡说。 哪里就胡说了,你当真以为宫里还没传遍么?小秋,有句话我倒是很久以前就想和你说了,你这会儿要不要听? 尹秋说:什么话? 那女弟子与同伴们交换了眼神,末了朝尹秋凑近几步,神神秘秘地道:我想说的是你和师叔分为登对,真乃绝配也! 尹秋睁圆了眼,神情诧异,急忙伸了手去捂她的嘴,低声道:说这样的话也不知道害臊!快别说了! 几个女弟子有心逗她,笑得前俯后仰,纷纷躲避起来。 我们可不会害臊呢,师妹脸皮薄,这样的话也听不得。 哪是听不得?是说的人不对,倘若换成师叔来说,怕就听得了! 可不是,走!咱们一起找师叔去! 尹秋拿她们没办法,真想找个地缝跳进去躲起来。偏生师姐们又不肯饶了她,张张嘴都能说会道,声量还大,仿佛生怕旁人听不见似的,噎得尹秋哑口无言,只得追着她们的身影打闹起来。 几个人沐着晚霞互相追逐,又顺着山道回了宫里去,师姐们在前头跑,不住地回头笑话尹秋。 尹秋倒也不动怒,只是想让她们快些闭嘴,免得引来更多师姐凑热闹。晚风里含着花香,还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甜腻气息,闻着像是刚熬好的酒酿圆子,先前那名女弟子道:哎呀,好香的味道!小秋,你一向爱吃甜的,今日是上元节,师叔怎么没陪着你看花灯呢?看样子今晚会有极好的月亮,所谓花前月下,赶紧去找师叔陪你吃糖么! 尹秋总算逮住机会,一个飞身扑过去,将这女弟子从后擒住,控诉道:不许取笑我了,你们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女弟子嘻嘻哈哈没个正经,从善如流道:谁让你功夫好呢,我们打不过你,就只能口头上欺负你了。实在不行,你去跟师叔告状呀! 尹秋正要回上一句去就去!,却听身后有个声音抢在她前头道:告什么状?说来听听。 几人俱是一顿,忙回过头去,只见丛丛花枝掩映间,满江雪款步而来,一身冰霜似的白衣随风舞动,身姿又挺拔又轻盈,宛如一抹皎洁的月光,看得人眼前一亮。 尹秋立即收了手,从那女弟子身上离了开来,几位师姐先是吃了一惊,随后便将尹秋和满江雪来回端详一阵,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嬉笑着跑远了。 尹秋见她们逃得飞快,也下意识朝着另一头跑了起来,满江雪见此情形挑了挑眉,唤道:你跑什么? 尹秋不理她,把满江雪丢在后头,一个人钻进了五光十色的灯海,连头也没回。 满江雪目视着她的背影,看了尹秋一会儿,尔后不声不响地腾空而起,落去了尹秋前方,堪堪拦住了她的去路。满江雪复又问了一遍:你跑什么? 尹秋脸上余红未消,灯火环绕之下,她肌肤白皙而莹润,两只眼眸映着各色花灯,好似一片落了繁星的山湖,瞧来既娇俏明丽,又温婉可人。满江雪将人一把揽进怀里,说:你不与白灵她们在一处,单独跑到这里来,该是来特意寻我的,却怎么见了我就跑? 尹秋方才不过是下意识的举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师姐们打趣的话语还没忘,尹秋仰脸看着满江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我是要引你过来猜灯谜,现在我给你出题,你若是答对了,我就把我的糖分给你吃。 满江雪说:不吃,我要别的。 尹秋说:你要什么? 满江雪把头低下去,挨着尹秋的鼻尖说:我每答对一题,你就亲我一下。 尹秋略一思索,应道:也行,那你听好了,她后退一步,从满江雪怀里离开,第一题先来个简单的草上飞,猜一个字。 满江雪说:这未免也太简单,你当我没上过学么?她眼里含笑,答道,是早字。 尹秋却是笑道:早什么早,天都快黑了,师叔为何要与我道早? 满江雪低笑一声:你这是诡辩,戏弄我来了,反正我已经答对,你得说话算话。 尹秋看了看她,倒也不扭捏,凑到满江雪跟前在她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满江雪说:很好,言而有信,孺子可教。 下一题就没这么简单了,尹秋想了想,又接着道,半暖半寒,半圆半弯,北望是白,南望是黑。这又是什么字? 满江雪不假思索,道:这也简单,是明字。 尹秋见她答得这么快,不禁耍赖道:不行,先欠着,我还有好些题呢,要不师叔先答,等我问完了再一道给你成不成? 满江雪柔声道:你说什么不成?且接着问罢。 尹秋展颜一笑,摇头晃脑道:原是叶落萧瑟季,春风却把江岸绿。谁知一夜孤烟起,桃红春景思无期。她念罢,打量了满江雪片刻,说,还是猜一个字。 满江雪眉眼低垂,表面似是在思量,实则心里早就有了答案。这首诗的后三句她其实都不必听,只听头一句便已猜出了尹秋的谜底。满江雪刻意拖了会儿时间才回道:这个确实要难一些了,我还真不知道。 尹秋当即眉开眼笑,说:还有师叔不知道的?我不信,你是不是故意让着我? 满江雪笑而不语。 我可不是输不起的人,尹秋说,你要猜出来了就快告诉我,别的你猜不到没关系,这一题你却是务必要猜中才行。 满江雪哦了一声,道:你既这么说了,那好罢,她用指尖点了一下尹秋的眉心,说,我猜,谜底是你。 答对题的人分明不是尹秋,可她却比满江雪还要高兴。尹秋视线游移,左顾右盼,见这地方清清静静无人路过,便踮着脚亲了满江雪两下,说:怎么样,我言出必行罢? 满江雪甚为满意,顺手又将尹秋拥入了怀中,说:那我也给你出一个,你若是猜到了,我也亲你一下。 尹秋心道这亲来亲去的,她倒也不吃亏,欣然道:师叔请说,我洗耳恭听。 满江雪便说了:雨后残阳映横山,疑似花飞碧霄上。足踏人间千万里,信手拈来化露汤。她微微一笑,我这也猜一个字。 她话音一落,尹秋便开口道:师叔也太小瞧我,这谜面出的一点也不比我的难。 满江雪说:我是效仿着你的来,如此才叫旗鼓相当。 好个旗鼓相当,既夸了我,又夸了你自己,尹秋摇头轻笑,也学着满江雪先前的动作,抬手在她眉心点了点,师叔方才猜了我,那我现在也猜猜你,我聪明不聪明? 满江雪很给面子,认真地说:聪明绝顶。 尹秋抿抿唇角,站直了身子,背着手道:那该师叔亲我了。 满江雪原是抱着她的,可尹秋站得这么笔直,又没有要抬头的意思,满江雪说:你这样我可不好亲。 尹秋说:怎么就不好亲?刚才我可以为了亲你踮一踮脚,你为什么不能为了亲我弯一弯腰? 这是我的问题么?满江雪一本正经地说,这似乎不是我的问题。 是我的问题,尹秋同样一脸正气道,我知道,但我就要这样。 满江雪彻底被她逗笑了,便配合着尹秋俯下身子,偏着头吻了吻她。尹秋正要点评两句,满江雪又忽地伸手将她举了起来,两人在灯火阑珊处接了一场缠绵悱恻的吻,尹秋担心被人看见,觉得这样太过明目张胆,满江雪的唇一离开,尹秋就赶紧道:好了好了,快放我下来罢。 多吃饭,少吃糖,你太瘦了,满江雪说,怎么过年过节的都还养不胖?抱着跟猫儿似的。 尹秋说:吃胖了你就抱不动我了。对了师叔,你先前去哪儿了?我们在明光殿陪掌门议事,你怎么不来? 满江雪瞧了她一眼,拉着尹秋的手在盏盏花灯之间游走起来。满江雪说:我去了问心峰找孟璟,有件事要确认。 尹秋问:什么事? 满江雪故弄玄虚道:这可不能告诉你,得先保密。 尹秋不禁没好气道:又是孟璟,又要保密,你们两个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满江雪说:也不多,两件而已。 两件还不多?尹秋说,我眼下正担心傅湘呢,梦无归如今拿到了明月楼,还不知她接下来要怎么出手,也不知那害死我娘的真凶又要怎么继续对付她。这么紧张的时刻,师叔居然跑去和孟璟商量别的,还不告诉我。 天色已经暗下来,西山头的晚霞渐渐淡去,好似化作了一缕风吹即散的雾霭。满江雪放缓了步子,在尹秋话音落下之时添了几分凝重之色,她说:我没有不将这些事记挂在心上,相反,我今日去找孟璟正是为了查明某个疑点。但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所以暂时不能跟你说,免得你也疑神疑鬼,乱了分寸。至于傅湘,你也不必担心她,还是先担心你自己。 尹秋得了这话,疑惑道:我自己? 梦无归想对付云华宫,傅湘成了楼主,就必会追随她,满江雪冷静道,也就是说,你和傅湘迟早会有对上的一天。 尹秋一怔。 她先前在明光殿与陆怀薇分析局势,方方面面都说到了,却唯独没有想起这一层来。 尹秋沉默片刻,双眉微蹙:这个我的确未曾想到。 分卷(209) 满江雪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抚:倘使梦无归不久后要率人攻打我们云华,那么傅湘势必会听她调遣,眼下虽不知她会不会伤害宫中弟子,但她若真的来了,你们两人就等于站在了对立面。 尹秋脚步一滞,停了下来。 明灯晃眼,满江雪替尹秋挡了挡刺目的光线,本不欲多说,但还是问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知不知道该怎么做? 尹秋埋着头,半晌过去才叹息道:既然命运如此安排,非要让我们短兵相见,那就只能坦然面对,她说着,抬眸望向满江雪,守护师门,这是每一个云华弟子应尽的责任,我辈义不容辞,言罢苦笑一声,说起来,傅湘是我的好友,梦无归是我的小姨,她们两人对我来说,都绝非什么不值一提的人,可她们既不会为了我收手,我便也不会为了她们弃师门于不顾。 满江雪面露欣慰,眼神透着赞赏之意,她不想两人之间的谈话变得沉重起来,便戏谑尹秋道:嗯,现在说得倒是像那么回事,可别事到临头又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尹秋听了她这话,面色果然好转不少。尹秋说:慌了神也不怕,不是还有师叔陪着我吗?话毕又道,若是换做往日,我的确会难以抉择,可上次在医阁听了孟璟一席话,我感触良多,也获益匪浅。她叫我不要善良过了头,凡事都得把握好尺度,我听后反省过自己许多,觉得孟璟所言甚为有理。师叔放心,大局当前,我懂得分寸。 满江雪说:人人皆可为人师,她有优于你的地方,你确实可以向她靠拢,多加学习。 尹秋点点头,复又恢复了笑意:那明日,师叔陪我去一趟上元城,我要去莲花大街找找沈少侠说的那家水粉铺子,看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好消息。 满江雪道:好,她顿了顿,又提醒道,说起孟璟,我今日见她气色不佳,还咳了血,你得了空不妨去看看她。 又咳血了?尹秋轻叹,她那心疾是个大麻烦,又不能根治,从去年入冬起就没见她昌盛过。赶明儿回宫后我还得去问问徐长老,看看孟璟的身子到底怎么样。她举目无亲,朋友也不多,亏了师叔提点,我是要多关心她才对。 满江雪笑了笑,问道:那现在,还要接着猜灯谜么? 尹秋笑眯眯道:要! 作者有话要说:  草上飞这个谜语,是小时候和爸爸妈妈玩猜谜游戏记下的,这里就标注为引用自谜语大全了。 第190章 辰时正,季晚疏赶着时间沐了浴更了衣,对镜梳发时,陆怀薇在外头敲了门,问道:师姐起了么? 季晚疏应了一声,回道:门没锁,进来罢。 陆怀薇入了房中,从袖袋里取出一封信笺递给季晚疏,说:掌门昨夜玩得高兴,和白灵师妹多吃了两杯酒,这会儿头疼不想起,她要我来跟你说一声,待会儿不必去明光殿和她辞行。这是掌门方才写的慰问信,傅师妹若是愿意见你,你就把这信交给她看看便是。 季晚疏换了身方便行走的箭袖劲装,淡青的颜色,垂坠的裙面,足蹬一双石青靴,人瞧着很精神。她将信笺揣进怀里,拿上了佩剑,两人一同出了房门,季晚疏朝院子北侧的拱门内瞧了一眼,说:等我下山后,你替我和他们说一声,就说我去金淮城是掌门给的要务,时间紧,来不及道别。 陆怀薇迟疑了一下,说:走两步就到了,这时候伯父伯母该是也醒了,你们一年到头见面的次数本就不多,还是亲自过去一趟罢。 季晚疏皱了皱眉,语气含了些无奈:不是我不孝,昨夜你们在宫里赏花灯,我却是在此处挨训,已经听了一晚上的说教,半夜里做梦都梦见我爹在骂我,这大清早的,我实在不想再与他们起冲突了。 陆怀薇叹一声,只好放轻动静出了院子,说:伯父伯母年纪大了,又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凡事多担待些罢,他们毕竟是长辈,也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好不容易来宫里做回客,舟车劳顿也辛苦,她说到这里,眸光不知为何暗了暗,停了须臾才又轻言细语道,你现在听不得他们唠叨,等伯父伯母老得走不动了,话也说不利索了,到那时,你便是想听都还听不着呢。 季晚疏听了这话,第一反应本是想辩解两句,但她话到嘴边忽然心念一转,想到了陆怀薇的身世,便又将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陆怀薇进宫的日子比季晚疏还要多上三年,季晚疏尚在锦城当千金小姐时,陆怀薇就已经在宫里习武练剑了,若非季晚疏入宫后拜在了温朝雨座下,辈分高,否则她其实还得管陆怀薇叫一声师姐。 陆怀薇家境清贫,父母都是靠天吃饭的庄稼人,家中弟弟妹妹不少,便是除开两位老人,一家子也足足有七口。由于兄弟姐妹太多,陆父陆母只靠种地赚不了几个钱,那一年又有旱灾,家中收成少,养不活这么多孩子。两口子商议一番,决定挑一个送出去,卖到大户人家当下人,打算换上一些银子救救急。 彼时大哥已经十六岁,是家中不能缺少的劳动力,能帮着下地干活,而其余的孩子都还年幼,问了好几家都不肯要,说是年纪太小了服侍不了人,自个儿都还需要爹娘照顾。这般权衡之下,就只有排行老二的陆怀薇最合适了。 那日陆父亲自带着陆怀薇进了城,挨家挨户地敲门问人缺不缺丫鬟,陆怀薇模样生得不错,性子又温和懂礼,这样的姑娘本该很合人意,却不想问了一上午都没碰着哪家要买丫鬟的。父女俩正要打道回府时,恰巧撞见城里的云华驿站在招收新弟子,陆父问了一句陆怀薇能值多少银子,那执笔弟子笑道:我们是正经门派,不做买卖人的生意,您若有心让这位小妹习武,入了我们云华自是不愁吃喝,她若有天赋,以后去了哪座峰脉当了内门弟子,每月可是有月俸的,这不比当丫鬟强么? 陆父一听这话,心道云华宫条件虽好,还是个可以奔个前程的地方,却是救不了眼前的无米之穷,要等陆怀薇成为内门弟子,那得多少年去?怕是一家人都饿死了,她也领不了几个子儿。 陆父自是没同意,带着陆怀薇又回了家去,没过两日,家里的米缸就见了底。陆父陆母急得团团转,只差要上街乞讨之时,陆母提议说不如给陆怀薇找个婆家,女儿家成了婚,有了夫婿,多少就能帮衬帮衬家里。他们备不出嫁妆,也就无需男方给什么彩礼,能有几袋粮食便知足了。 陆父觉得这主意不错,托着熟人给陆怀薇说了门亲事,陆怀薇起初听闻虽不情愿,但一想到家中情况,再一看弟弟妹妹们饿得又哭又闹,只得点了头。然而到了男方来接人的前一天夜里,陆怀薇才知她要嫁的原来是个痴呆小子,发起病来连亲爹亲娘都打。 陆怀薇问起父母知不知道这事,陆母躲在房里当没听见,陆父硬着头皮道:他要打人你就躲远些,别叫他打在你身上不就成了?那小子虽然是个痴儿,但家里却是正儿八经的富贵人家,多少姑娘都没叫他们看上眼,也亏得你娘给你生了副好皮相,人家远远儿地瞧了你一眼就把你看上了。这可是福气啊,只要你嫁过去,咱们一家子都跟着沾光,以后连地也不用种了。怀薇,爹知道你委屈,但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呢?就图口吃的,你就当是报答我和你娘的养育之恩,欢欢喜喜地嫁过去罢。 那一晚,陆怀薇彻夜未眠,到了次日清晨,她做了从小到大最大胆的一个决定她翻窗逃了出去。 陆怀薇逃了婚事,茫茫然走到了上元城,她路过云华驿站,发现那地方的台子还没撤,云华宫还在招人。陆怀薇唯恐被那痴呆小子的家人给逮回去,便上前说了姓名,表示自己想入云华宫。那执笔弟子对她还有些许印象,摸了摸她的根骨,说她适合练武,又问她家里人同意不同意。陆怀薇撒谎说同意,那弟子便安排她入了云华宫,当天就把人送到了云华山,入了新弟子院。 从那以后,陆怀薇就进了宫,胆战心惊地熬了一年,等到次年她因为表现出色被分配去了无悔峰,成了长老之徒,很早就开始有了月俸。陆怀薇想着自己当时的情况该是有脸面回家与父母相见了,便带着攒了好几个月的银子归了家,可她到家后却是得知陆父已然病逝,几个弟弟妹妹不知去向,祖父祖母也不在了,家中就只剩了大哥与陆母两个人。 原来陆怀薇私自出逃后,那痴呆小子的家人找上门来大发雷霆,当场将陆父好一顿打,陆父挨了一个月伤势不见好转,就那么死了。陆母为此一病不起,两个老人家也相继离世,大哥走投无路,只得带着弟弟妹妹上街乞讨,孰不料叫花子也是有帮派的,他们占了旁人的道,又不懂规矩,旁人哪会让他们在自个儿的地盘上要到钱? 几个孩子被赶出了城,饿得头晕眼花,路也走不动了,大哥只得跑去河边灌了两壶水给他们喝,但他回去后,却不见弟弟妹妹们的影子,找了许久也没找到人,追出来的叫花子幸灾乐祸地说是被人贩子绑起来用板车拉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总之从那以后人是再也没出现过。 得知这一切,陆怀薇追悔莫及,嚎啕大哭,在陆父坟前跪了三天三夜。她将带去的银子给了陆母,又告假在家陪了陆母半个月。直到如今,陆怀薇也几乎不会为自己留什么银钱,除了必要的开支,或是给宫中好友送礼打点,她有了任何好的东西,都一定要先往家中寄。宫里若是来了年纪小的新弟子,她也格外照拂,把人都当成亲弟弟亲妹妹一般看待,好比尹秋与孟璟,陆怀薇便是一腔真心,只盼着自己对别人好,别人也能对她走散的弟弟妹妹们好。 是以与季晚疏相熟后,陆怀薇便时常劝诫她,莫要与父母置气争吵,这也是为什么季晚疏对她的态度与旁人不同,陆怀薇说什么她都多少听得进去。 时日还早,天色虽然亮了起来,却不见阳光,今日仿佛是个阴天。陆怀薇穿得厚实,脸色仍旧有几分苍白,季晚疏看了看她,默默想着陆怀薇从前的遭遇,又想到她被叶芝兰冤枉是奸细,受了不少委屈也吃了不少苦。季晚疏心中感慨,便开口道:那你在此处等一等,我马上回来。 陆怀薇面露意外,不知季晚疏为何因着自己几句话突然就改变了心意,她停在原地看着季晚疏匆匆忙忙跑回去的背影,回忆起季氏夫妇对待季晚疏的种种,没忍住湿了眼眶,一个人落了几滴泪。 没过多久,季晚疏便又跑了回来,陆怀薇收拾好心情,笑着问道:道过别了?我猜伯父伯母必然没有再说教你,反倒是嘘寒问暖,怕你路上吃不好睡不好罢? 她说得半点也没错,但季晚疏却是故意道:你想多了,我爹照旧没给我好脸看,我娘说的话也不好听。行了,我都听了你的尽了孝,这下能让我上路了罢? 陆怀薇只看她那表情便知道她是说了谎,心里不止动容,还有些发酸。两人出了院落,牵着马儿出了宫门,陆怀薇说:昨夜我留意过,温师叔没急着走,她一直待在房顶听着伯父伯母与你说话,等你回房睡下后她才离了宫。此番你既要出城,倒正好顺路去看看她, 季晚疏觉得这人真是心细如发,又温柔体贴,她这辈子怕是再也交不到这么好的朋友了。季晚疏本想跟她说两句体己话,却又嘴笨说不出口,只能敷衍道:嗯知道了。 路上可要小心一些,陆怀薇叮嘱着,到了明月楼更要注意安全,我倒是不担心能有人伤得了你,只是你这性子容易冲动,就怕有心人若要对付你,难免使些下作手段,你一被激怒就好中套,宫里有个少掌门是来之不易,你可别没当两天就出了事。 求你说些吉利的话罢,我这正要出门,季晚疏白了她一眼,翻身上了马,但没急着走,而是杵在原地静了一会儿,忽地问道,怀薇,你有没有什么心上人? 她突然来这么一句,陆怀薇愣了愣,嗔怪道:师姐说什么呢?也不怕羞。 这有什么好羞,季晚疏说,有了就告诉我一声,我替你把把关,再让我爹娘收你当干女儿。你放心,有我们季家给你撑腰,任谁娶了你都不敢欺负你,将来你那夫婿若是不老实,我就喂他吃顿拳头,打得他哭爹喊娘。 陆怀薇听地发笑,说道:师姐有这份心意,我领了。不过我功夫也不弱,还不用你出手,我的剑就架在他脖子上了。好了好了,快别耽搁了,早些上路罢。 季晚疏应了声好,在马背上露了个难得的笑来。她抻了缰绳,在早春时节的花色里挥鞭而去,很快就顺着小路下了山去。 要前往金淮城,其实不必横穿上元城,从林子里直接往南边走就是了,但季晚疏记着陆怀薇的提点,便也打算进城看一看温朝雨。然而她适才驶下了云华山,刚打着马出了林子,便见前方的道路中央立着一匹甩着尾巴的马儿,一侧的空地上还坐了个人。 一个头戴斗笠身穿黛衣还大清早喝酒的女人。 季晚疏当即勒紧了缰绳,略显惊喜地停了下来。温朝雨见了她,咧嘴一笑,握着酒壶冲她晃了晃,说:怎么这么磨蹭,等你老半天了。 你知道我要下山?季晚疏下了马,伸手将温朝雨扶起来,闻到一股清冽的酒香。 对不住,耳力太好,温朝雨拍拍衣上的尘土,煞有介事地说,宜君那嗓门儿也忒大,我蹲在房顶看风景呢,什么都被我听见了。 季晚疏明知故问:你等我做什么? 温朝雨说:给你当随行护法,不收钱。 季晚疏身量高,就这么垂眸看不清温朝雨的脸,她把温朝雨头上的斗笠取下来,按压着喜意说:这么阴的天,还戴这个。 你是想看我,明说么,温朝雨朝她跟前一凑,来,看个够。 离得近了,季晚疏有点想吻她,但没好意思唐突。温朝雨见她神色有几分不自然,不由打趣道:呦,少掌门是个正经人。 季晚疏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表面镇定,内心却是漾起了涟漪。她将温朝雨的马牵过来,生硬地岔开话题道:我此去不是游山玩水,路上走得急,你能跑马? 温朝雨说:干什么要走得急,人都死了好些天了,又不是紧赶着要见最后一面,奔个丧而已,她掸了掸右肩,怎么,觉得我断了一只手,就跑不得马了?我跑起来可比你快,你追我试试? 季晚疏说:能别胡言乱语?我没这个意思。 那就是关心我,怕我累着了,温朝雨在那马屁股上甩了一巴掌,也成,你带一带我,正好让我落个清闲。 那马儿挨了这一巴掌,很有灵性地自个儿往上元城里跑了去。温朝雨顺势上了季晚疏的马,见她在底下站着不动,便催促道:傻了?走啊。 分卷(210) 季晚疏看了她一眼,万般稳重地踩着马镫坐在了温朝雨身后,她伸长手要去够缰绳,温朝雨却先她一步抢了去,又将季晚疏的手按在了自己腰上。季晚疏见状,说道:你不是要落个清闲? 温朝雨在前头轻轻笑了一下,理直气壮道:女人说的话,随时都能反悔,我上了这马就改主意了。你等着,我跑马给你看。 她说罢,两腿一夹马肚,嘴里高喊了一声驾!,却见那马儿不但纹丝不动,甚至还把头给垂了下去。 温朝雨眉头一皱,腾出手取了马鞭抽了这马儿一下,复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举动,谁知这马儿竟像是聋了一般,根本理也不理她。 嘿,你这马怎的不听使唤?温朝雨拽着缰绳,气急败坏地说,这么个不听话的东西,干脆一刀宰了烤烤吃了! 季晚疏贴着她的后背,差不多是将温朝雨整个圈在了怀里,见此情形禁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温朝雨只觉后颈一麻,被季晚疏温热的吐息和低沉的笑声激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回过头,看着季晚疏说:你笑什么? 季晚疏止住了笑,平淡地说:没什么,这马认主。 温朝雨静了一瞬,觉得怪没劲的,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她皮笑肉不笑道:我说呢,好好的一匹马却有个驴脾气,原来是随了主人。 季晚疏只当没听见,从温朝雨手里接过了缰绳,她连话也没说,那马儿便在下一刻动了起来。温朝雨嗤了一声,说:马仗人势,这些畜生比人还势利眼,我待会儿喂它吃两根草,熟络熟络,它铁定就能听我的了。 季晚疏由着她胡说八道,倒也乐意听,她想了想,又叫这马儿顿住,对温朝雨说:倒也不必这么麻烦,我只要跟它说一声,它听了以后就也认你当主人了。 温朝雨不信:那怕是成了精罢? 季晚疏越过她俯下身子,凑到马耳边用气音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又坐了回去,说:好了,你再试试。 温朝雨说:真有这么通人性? 她嘴上怀疑,却还是重新把缰绳拿了过去,季晚疏暗地里用双腿夹了马肚,那马儿便又走了起来。温朝雨登时眼睛一亮,这下是不信也得信了,称奇道:还真就通人性得很呢,是匹好马! 季晚疏瞧着她笑盈盈的侧脸,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温朝雨心情好了,也玩闹够了,便又把缰绳塞回给了季晚疏,说:算了算了,还是你来指挥它,我今日起得太早没睡够,为了等你又吹了这许久的冷风,给我冻着了。我要打个盹儿,你把我抱紧些,别让我摔下去。 季晚疏说:好。她顺手脱了外袍把温朝雨裹了起来,一只手策马,另一只手环着温朝雨,马儿也走得慢。 温朝雨打了个呵欠,真就靠在季晚疏怀里闭目养起了神,季晚疏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见温朝雨像是真的睡了过去,便在她颊边轻轻落了一吻。 孰料温朝雨立马睁眼道:才说你是个正经人,这么快就搞偷袭! 季晚疏面不改色道:我从未自诩是正经人,你给我安的这虚名,我不乐意要。 温朝雨得意洋洋道:再亲一下? 季晚疏捏着她的下巴将人转过来,对着温朝雨的唇吻了吻,温朝雨这才心满意足道:好了,专心赶路罢,我真困了。 那就睡一会儿,季晚疏说,我不让你摔下去。 温朝雨嗯了一声,没再回话,两人顺着林子行上了南方的小道,春日里的清晨凉风习习,四处都噙着淡淡的花香。这两人一马就好似大手一挥而就的水墨画,步在那寂静清幽的山林中,拨着尘雾渐渐驶向了远方。 第191章 上元节过后,城里的花灯还未撤,入了夜,金淮城明辉遍地,处处是人影。 明月楼一连多日不曾有人上门拜访,今日却像是有客远道而来,门口不仅停了一辆华美马车,还站着不少衣着统一的护卫,男男女女都有,引得过路人频频侧目,甚为新奇。 你如今既不为家中送货,怎么还带这么多人随行?傅湘依旧是一身丧服,从头到脚不见什么艳丽之色,珠钗耳饰也一律不见她带,唯有腰间挂着的小小荷包还算有那么点亮眼,却也陈旧粗糙,边边角角的料子都磨损得快要破了。 灵堂里灯盏点的不多,光线较暗,段宁取了三支香,置在烛火上头边烧边说:傅楼主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爹肯让我出门就不错了,我倒是想随便带两个人来,他这不是担心我么。你别看那些护卫人不少,却都只是些花架子,真要遇上什么事儿,一个个跑得比我还快。 傅湘斜倚在门边,说:你的确没必要来,最近江湖上风波不断,能少出门是最好的。 我当然有必要来,且我还只恨自己没有早点来,都怪我爹,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一直不肯给我放行,段宁把香烛插好,对着傅岑的灵位鞠了一躬,我收到尹秋的来信后,就知道你这里要出事,好不容易才说服我爹出面救你,没想到傅楼主居然在这时候被人害了性命。我若早些赶到,先将你那罪名洗清,有你在楼里看着,傅楼主兴许就不会遭此横祸了。 傅湘面无表情地站着,听她此话默了一默,说:多谢,你有心了。 段宁素来穿衣讲究,今日倒也晓得换一身素的,她看了傅湘一眼,说:小事而已,不必言谢,左右我也没来得及帮上什么忙。我这人不会说话,只能叫你节哀顺变,往下有什么用得着我们段家的地方只管开口,我来都来了,小住两日没什么问题罢? 傅湘说:自是没问题,头七已过,我已将父亲下葬,明日我再带你去趟陵园,今晚就先休息,灵堂里拜一拜,心意到了就成。 段宁本想趁着时辰还不算晚,准备拜过灵堂后就直接去陵园,傅湘既这么说了,她倒也没有异议。段宁打量傅湘道:我怎么瞧着你像是一点也不伤心?近来你们明月楼麻烦事一堆,先是你遭了殃,后是傅楼主不幸离世,这是有人要对付你们啊,你如今接管了明月楼,该是要为父报仇才对,却怎么不见你有什么动静和安排? 她是局外人,根本不清楚近段日子这些风浪到底因何而起,尹秋在信中只托她搭救傅湘,却没说别的,也说不了别的。段宁不久前才入了城门,傅湘接见她后,段宁就一直在看她脸色,生怕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叫她伤了心。可奇怪的是,傅湘却并没有如她预料中的那般情绪低迷。 反倒像是无事发生,仿佛死的不是她爹。 庭院里的花开了不少,上次与段宁相见,正是腊梅怒放的时候,一转眼,梅花凋零,换作桃花开了。傅湘望向不远处的正心楼,那地方亮着明灯,巡逻弟子们一如往常来回走动着,若是平时,傅岑此时多半会在那楼里批阅折子,处理公务。傅湘则会结束修习心法,从密道出来去同傅岑问安,再去沐浴就寝。 原来物是人非,不仅出于朝朝暮暮,亦可是瞬息万变。 家中之事我自有打算,无需叫外人知道,傅湘再度开口,语气便冷淡了几分,时候不早,客房已经收拾妥当,段小姐自行去歇息,我就不送了。 段宁看着粗枝大叶,实则是个心细的人。她看出傅湘面色不快,便也没有多言,两人一同行出灵堂,段宁想了一想才又说道:我那表姐丧子丧夫,一晃成了个寡妇,实在也是个苦命人。她虽走了,但我打听过,却不是她自己想走的,罗家是不想卷入江湖纷争,所以才要急着让我表哥把她带回家去,你莫要怪罪。只是这事终归不太道德,我替他们向你赔个不是,你们好歹母女一场,望你不要计较,今后各过各的,不再来往就是了。 傅湘听罢只是颔首,并未回话,段宁走了两步又纳闷道:话说傅楼主这事外头传的沸沸扬扬,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怎么尹秋还没来看看你?你们二人交情这般好,隔着那么远她都惦记着让我救你,怎么这会子真出了大事却不见她来? 傅湘脚步一顿,眼里的神采暗淡下来。她盯着地面发了会儿呆,问道:段小姐可有好友?她静了静,又补充道,正如我与小秋这般的好友。 段宁眉头微扬,思索片刻道:我这人性子怪,不是谁都能与我合得来,这我自己都晓得。在外人眼中我是飞扬跋扈又蛮不讲理,只有看不惯我的,却没有与我关系好的,话说出来倒也不怕你笑话,我时至今日从未结交过什么好友。你问这做什么? 傅湘一口气叹也不是,不叹也不是,沉默须臾后道:那就假设你有这么一个好友,倘若某天因着种种缘故,你不得不与她刀剑相向,甚至还有可能反目成仇,你是会选择为了这情谊放手逃避,还是要一意孤行与她背道相驰? 段宁设想了一番她这话,回道:那得看是什么事了,如果非做不可,那也没办法,但若不是非做不可,所谓情谊难得,自然是选择放手了,言毕,她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傅湘,试探道,你可别告诉我,你说的这人是尹秋。 傅湘愣了愣,没有应答,但也没有否认。 段宁神情古怪道:虽然有句话叫未知全貌,不予置评,但要真是尹秋,我可得说你两句不是了。年前她先是好心提点你可能会有凶险,所言成真后她又特地修书于我叫我救你,要知道,她自个儿都才经历了诸多变故,还险些没了命,可见她把你看得重,且用心之深。你方才说要与她刀剑相向,你若真下得去这个手,那恕我话说得难听,你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湘紧紧皱着眉,脸上青红交接,到底还是叹气道:难就难在,眼下的情况的确是非做不可。你为她仗义直言,骂我我也认了。 段宁见不得谁在她跟前一副丧气相,得知傅湘与尹秋将来可能会面临此等情形,她不由对傅湘生出了几分反感,问道:所以你这意思,你是要选择与她背道相驰了? 傅湘未置可否。 段宁脾气直,见她迟迟没有回答,也就耐心耗尽,无话可说,自行跟着侍女回了客房去。 傅湘怅然若失地立在院中,取下腰间的荷包看了许久,她喃喃自语道:小秋,对不起 上元城的穹顶阴了两天,不见和煦日光,尹秋从马背上跳下去,驿站内的弟子们欢欢喜喜地来同她打招呼,把马儿牵了进去。尹秋回过头,满江雪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打马而来,在她跟前落了地,那香风遮掩了街市上的五味,把空气里浮动的尘雾都卷走了。 我先到,我赢了。尹秋在风里笑起来,看向满江雪的眼神流露着几分在外人面前少有的得意。 给你买糖吃。满江雪把缰绳递给一侧的守门弟子,揽着尹秋的肩行上了人群边缘。 时辰还早,节后的州城依旧热闹,行人过多难免会摩肩接踵,满江雪走在里侧,微微侧身挡着尹秋。两人路过一个卖糕点的铺子,正要进去,尹秋忽然侧首道:好奇特的香味,是杏乳茶吗? 街那头走来一个挑担的小贩,是位年轻人,穿着打扮晃眼看去和中原人差别不大,细看之下却是有所不同。 姑娘来一碗?那小贩见尹秋望着自己,便笑呵呵地问了一句。 尹秋摸出几个铜板,得了一碗热腾腾的杏乳茶,有些惊喜地说:自从小时候跟着师叔尝过一次,这几年就再没遇到过了,我一直念念不忘呢。 满江雪说:讲好的你先到驿站我给你买糖,你自己掏什么钱? 尹秋笑道:师叔是故意让着我的,我在别的方面都敢说一句小有所成,唯独不善骑术,师叔没必要让着我,这点事我还是输得起。 长街上人来人往,拂来的风都开始转暖了,冬日远去得这样快,尹秋换上了轻便的春装,立在街边像一束带着露水的玉兰。她这样干净,又好看,与满街的过路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像是深闺大院里娇养出来的女儿。没人能想得到这个外形柔弱似风的姑娘其实有一身好武艺,她拔剑的样子只有满江雪见过。 喝了这甜茶,再给你买一些零嘴带回宫里,满江雪脚步微移,挡在了尹秋身前,多转一转,最后去你说的水粉铺子。 现在形势已经很明了,纵使没了暗卫弟子,但一定还有其他人在暗地里盯着她们,所以做任何事都要小心谨慎,得多留个心眼才行。 两人站在街侧,身后是垂着柳枝的围墙,那小贩蹲在边上吆喝揽客,招来了好几个买茶的公子小姐。尹秋一抬头,眼里就撞进了几粒色泽莹润的珍珠扣,她仰脸看着倏然间近在咫尺的满江雪,说:这路宽敞,师叔挨我这么近干什么,小心我把茶汤泼你身上。 你太惹眼,满江雪低垂的目光闪烁着漂亮的光华,好些人在看你,你不知道? 实则两个人都很引人注目,但满江雪气势太过强盛,行人都自然而然地不敢多看她。相反尹秋瞧着文文静静,没什么杀伤力,看她的人自然就要多些。 尹秋微微一笑,把手里的瓷碗端起来,问:师叔喝一口吗? 满江雪摇头:不了,我不爱甜的。 尹秋也不多劝,待喝完了茶,两人便又在街市上游走起来,买了不少尹秋爱吃的糖。满江雪一手牵着她,一手拎着几个油纸包,出了这条街右转后往前走,第三个街口拐进去便是莲花大街。 这条街不卖吃食,多为售卖首饰一类的铺子,尹秋这些年没少下山历练,去的最多的便是青罗城和姚定城,上元城倒是来得不多。两人沿街走了一会儿,果见前方有家专卖香粉胭脂的店铺,还未走近就已闻着一股好闻的香气。 这家店外搭了个茶棚,尹秋要拾阶入内时,满江雪却是脚步一转入了棚子里,对尹秋说:我不进去了,在外头等你便是。 满江雪只喜熏香,她不爱这些东西,闻多了会头晕。尹秋应了声好,里头的姑娘们便迎上前来,问道:姑娘要看些什么?胭脂香粉应有尽有,姑娘喜欢哪种味道的? 尹秋假意在店里走了一圈,末了才取出沈忘交给她的玉佩,说:年前我在你们店中预订过一款水粉,今日是来取的。 那姑娘见了这玉佩,当即会心一笑,领着尹秋上了二楼隔间,问道:可是云华宫来的尹姑娘?我们沈师兄有过交代,知道你会来。 尹秋说:那他可有来过信,或是传过什么话? 分卷(211) 那姑娘道:有的,说完便从书架上的暗格里取了封书信出来,话都在里头了,姑娘看看。 尹秋道了声多谢,展开信纸瞧了瞧,沈忘的来信写得很简单,只有寥寥几语。未几,尹秋便将信纸又装了回去,她蹙眉沉思了一会儿,问询道:一转眼上元节都过了,我想知道义父的身体恢复得如何,他还好吗? 那姑娘回道:还算乐观,听底下的师妹说义父这两日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只是走不得多久便要气喘发昏,人还是很虚弱的。虽说没了功力,但到底是性命无忧,姑娘不必担心,谷里有人伺候着,只要好好调养,假以时日义父必能痊愈。 尹秋叹了口气,沉声道:那就好,多谢你了。 不客气,我送姑娘下楼去。 两人下楼去了大厅,尹秋冲这姑娘行了一礼,走出门转去了茶棚,对满江雪说:原以为沈少侠那处或许能得到有用的线索,可他在信上却并未提及,只说他到了明月楼后被拒之门外,傅湘和梦无归都不肯见他。 满江雪要了壶热茶,闻言执杯的手一顿,说道:不应该,他若到场,必会言明自己的来历,梦无归岂会不见? 眼下梦无归的处境虽说有了好转,但她若能得到更多人的助力,自是不会推辞。她与公子梵都是如意门旧人,沈忘带着任务去找她,肯定会表明自己是梵心谷弟子,公子梵也必会托他带话,梦无归一旦得知公子梵也与如意门有关系,她定然会接见沈忘才是。 那就是沈少侠对我有所保留?尹秋说,可他们若是见了面,他又为何要瞒着我? 满江雪没回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藏在眉间。 尹秋猜测道:假如,我是说假如,倘使沈少侠见到了梦无归,也从她那处知道了杀害我娘的真凶是谁,那他会出于什么样的顾虑不在信中转告我? 满江雪不露痕迹地迟疑了一下,回道:只有两个可能,一是真凶的身份若被我们得知,梦无归就会担心我们先她一步下手,所以她特地叮嘱沈忘暂时保密。二是梦无归也许接见了沈忘,但她并未将真凶是谁告诉他,倘若换作是我,我必会提出与公子梵当面会谈的要求,断无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一个后生子弟。 尹秋点点头,觉得她所言有理:那这么看来,我们依旧是被动的,只能等梦无归先发制人,不过义父和我保证过,他不会帮助梦无归对付我们云华,这一点我眼下倒是可以略微放宽心一些。 满江雪听了这话,面上闪过一丝疑虑,道:还是先别这么想,公子梵的真实身份我们还未查清,倘若他知道了真凶是谁,也许这保证就算不得数了。 尹秋不解道:这是为何?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犹豫着问道:你和他的来往比我要多,你有没有想过他有可能会是谁? 尹秋想了想,摇头:我要是能猜到,早就跟你讲了。真要说起来,我对义父其实了解甚少,也没在如意门待过,我哪里想得到他可能会是谁? 满江雪噤声片刻,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起身道:那就先不管这个,只要他对你没有坏心,一切都好商量。 尹秋嗯了一声,跟着满江雪出了茶棚。两人复又回到驿站取了马儿,没在城里逗留,双双策马回到了云华宫。满江雪说:我要去明光殿一趟,你是与我一起,还是先回沉星殿? 尹秋说:我去问心峰看看孟璟罢,师叔与掌门谈完话等一等我就是了。 满江雪应下,在尹秋头上轻轻拍了拍,尹秋见四周无人路过,便凑过去在满江雪唇上飞快亲了一下。她笑了笑,从满江雪手中取过了一个油纸包,说:我的糖师叔可要拿好了,白灵与陆师姐若在,记得匀给她们一些。 满江雪当了一下午的挑夫,这会儿还得帮她给人分糖吃,不由笑道:好好好,遵命。 尹秋被她逗笑,转过身踩着宫墙飞跃起来,一路动用轻功去了问心峰。孟璟的房间在徐长老的院子里,她赶到时,那地方不知发生了何事,弟子们都忙作一团,个个都显得十分焦急。 尹秋入了院落,顾盼四下一番才拦住一名弟子问道: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那弟子见了尹秋,竟然哽咽两下,带着哭腔说道:师妹快进去看看罢,孟师弟方才吐了好多血,师父说,师父说 尹秋心里一个咯噔,急忙问道:徐长老说什么? 那弟子眼眶微红,拿衣袖揩着眼泪道:师父说,孟师弟心疾复发,来势汹汹,他若挺不过这一关,怕是就要没了。 尹秋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手里的油纸包嗒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第192章 尹秋在廊下站到了黄昏。 院子里的人忙忙碌碌,鲜少见谁有坐下休息的时候,听闻孟璟情况危急,不少弟子都匆匆赶来探望,但被徐长老发话拦在了外头,不准人搅扰。 尹秋不通药理,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一直守在廊子里静静等着。春夜寒凉,尹秋站得两腿发僵,后背直冒寒气,一名弟子见她冷得厉害,便给了她一件外袍御寒,关切道:要不师妹先回去罢,这里有我们看顾着,孟师弟会没事的,他若有了起色,我自会派人去通知你。 尹秋摇了摇头,忧心忡忡道:这等时刻,我怎好放心离去?师兄不必管我,只是得劳烦你叫人去跟师叔禀报一声告诉她我今夜不回惊月峰了,孟璟这里需要人照顾,我得留下来。 考虑到姑娘家毕境心细,总比他们这些粗手粗脚的男弟子会照顾人。那弟子应道:也好,我这就去同师叔报信,师妹别站着了,坐一坐罢,稍后我会让人给你送点吃的来,虽说是要照顾病人,但师妹也要先顾好自己才是。 尹秋颌首称好,两人互相行礼,那男弟子便出了院子去。过了一会儿,师兄们便将饭菜送来了,几个人就在走廊里支了桌子,但都没什么胃口,尹秋也只是草草吃了点东西果腹。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那紧闭已久的房门终于被人轻轻推开,众弟子一见徐长老现身,便急忙一窝蜂涌了过去。 师父,师弟他如何了? 徐长老喟叹一声,摆摆手:都散了罢,别在此处闹出动静来,今晚我先亲自守上他一夜,只要这一夜他能挺得过去,明日也就好说了,你们留两个人在外头轮值,其余人都回房中休息去。 实际孟璟在问心峰这些年早已不是第一次犯病,过往也有过凶险的时刻,但都侥幸捡了条命回来。是以弟子们听到徐长老这么说,心中也就安定了几分,都乖乖依言告退,回了房去。 人影接连离开,只有尹秋还站着没动,徐长老冲她笑了笑,问道:你要留下照看璟儿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尹秋赶紧点头:我昨日才听师叔说起孟璟像是又病了,没想到今日就严重起来,有关她的病情如何,她一向都不肯多说,我也不太清楚她身体到底怎么样,徐长老不妨告诉我一下,她那心疾究竟能不能治得好? 徐长老听了她这话,好似有些意外,说:你竟然不清楚?我还以为他早就跟你说过。 尹秋本就提心吊胆了一下午,此刻愈加紧张起来:您这话什么意思? 徐长老看了看她,又是一声叹息,说:当初璟儿还未正式入宫时,在青罗城被查出患有先天心疾,那大夫不好当着他的面说出实情,便只在私底下告诉了怀薇和江雪,想来你那时候也年幼,她们该是连你也一起瞒着了。 尹秋疑惑道:实情....什么实情? 徐长老欲言又止,良久才开口道:璟儿,很有可能活不过三十岁。 听清他说了什么,尹秋瞬间心脏骤停,如遭雷劈一般狠狠地怔在了原地。 恍若被人兜头浇了一盆雪水,又好似被人猛敲了一记闷棍,尹秋眼前一黑,浑身力气如潮水般退去,险些从阶上跌落下去。 徐长老面露不忍,一把将尹秋扶住,安抚道:好孩子,先冷静,莫要慌了神。 院中清幽,此刻已无旁人走动,但尹秋却觉得吵闹无比,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鸟雀在她里放肆啼叫。 孟璟...有可能活不过三十岁? 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她? 瞧见尹秋的反应,徐长老心下沉重,扶着尹秋进了屋,在外间坐下,说道:那年新弟子大会前夕,怀薇来找我,将璟儿的身世与病情说与我听,托我将他要到问心峰来,教他学医。我那时还根本不知宫里有璟儿这么一号人,怀薇既然开了口,我也就答应了下来,想着那孩子有心疾不能习武,学医倒也算条出路,这也就是我当年为何会主动收他为徒的原因。 尹秋神情怔愣,还没回得了神来。 徐长老又接着道:他这病没法子根治,只能用药续命,从他来到问心峰起,我就一直让他修身养性,不要轻易动怒,也不要顾影自怜。须知有心疾的人最忌讳大喜大悲,情绪波动,可他表面虽然日渐沉稳,越发与从前不同,但心中的郁结却始终未能解开。加上去年入冬后各大州城降了灾,他下山救治灾民,长时间劳累,后来又在魏城被暗卫弟子所伤,还得知了父母被害的真相,这桩桩件件的事加起来,人早就内里虚亏,精气损耗。更不提近段日子他为着你和怀薇日夜操劳,又心事重重郁郁寡欢,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人一倒下,自然就再难起得来了。 尹秋瘫坐在木椅上,两眼通红,半晌也没能发出丁点声音。 孟璟比她虚长两三岁,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倘若她果真活不过三十,那也就意味着孟璟往下只有十年的寿命了。 而这十年,谁也不能保证她会不会哪天就因着什么事一口气没上来直接丢了命,若是小心维护,好生将养,也许孟璟还能有十年好活。可若是继续劳累,或是心中的伤痛不能被尽数抹平,人迟早会有油尽灯枯的一天。 真到了那一天,莫说徐长老,便是神仙来了也是回天无力。这一刻,尹秋才回忆起了往日里被忽略的诸多细节。 过去的那些年里,孟璟脸上挥之不去的衰愁,总是随身携带的丹药,两人相处时,她无数次莫名其妙的欲言又止和沉闷不语,还有陆怀薇对她独一份的关切和照顾,这种种迹象,其实早就表明了一些什么。只是尹秋从未多想,她便是想到了一二,孟璟也总能及时打消她的疑虑,于是伊秋也就一直觉得孟璟只是性子别扭,不善言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不知道她原来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 门窗紧闭之下,屋子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一侧垂挂的纱幔将里间和外间隔绝开来,透过帘子的缝隙,尹秋可以看到孟璟躺在床榻上的身影,却看不见她的脸。 没人和我说过,尹秋强忍着泪水,低声说,我之前一直不知道.... 徐长老给她倒了杯茶,低沉道:别说是你,这问心峰上的弟子们知道的人也不多,据我所知,就只有怀薇和江雪两人晓得。但我见你们关系不错,又常有来往,还以为璟儿应是同你说过。现在想来,他该是不想你知道后为他伤心,所以才没让你知道。 尹秋愣了许久,始终如在梦中,没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她呢喃道:怎么会这样.... 徐长老连连叹气,抬手在尹秋头上摸了摸,宽慰着说:别急着胡思乱想,我先前已经给他扎了针,护住了心脉,只要熬过这一晚,人就能脱险。好在我一直让他住在我这里,没给他安排单独的弟子房,有什么突发情况我也能及时应对。你既留下来了,今晚就好生照看着,我也乏了,得小睡一场补补精神,他若有什么事,你千万记得随时叫我起来。 尹秋初闻此事虽然难以接受,但也没到丢了魂儿的地步,她听了这话,便起身将徐长老扶去了另侧,待徐长老躺下后,尹秋才撩开纱帐坐到了孟璟身边。 房中点了两盏小油灯,光线虽不亮堂,但也足够照亮全部。孟璟已然昏迷,那张一贯带着病气的脸在此刻更多了几分苍白,也许是做了噩梦,又或是昏睡中都还忍不了身上的疼,孟璟双眉紧蹙,额上噙着一层密汗,神情很是痛苦。 尹秋怔怔地看着她,回想起两人从小到大相识的种种,心中一阵酸楚,不由落下泪来。 上次在医阁,孟璟真正想和她说的就是这个吗? 可看满江雪当日的反应,仿佛又不是这个。 孟璟到底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尹秋心如乱麻,无从得知,此刻也匀不出多余的心思猜测什么。她擦了擦孟璟脸上的汗,呆呆地坐在床边,只能守着烛火等天明,和孟璟一起熬着这个漫长的夜。 春雨纷纷,寒风卷土重来,金淮城又陷在了一片凄凉的雨景之中。 梦无归坐在靠窗的木桌前,身边没有人跟随。她到了有一会儿了,茶楼里很清净,这个时分客人都已归家,由于落了雨,也不见再有什么人来。 窗外飘洒着细雨,街边的灯笼都熄了,只有两旁的商铺还点着灯,如同黑夜里坠落的星光,隐在风雨中时明时暗,有种别样的美感。 桌上的茶水已换了三盏,等的人却还迟迟没来,梦无归今日没戴面纱,不施脂粉的面容十分冷静。她吃了面前这杯茶,正要唤人打探打探,便听一串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缓缓上了楼来,似是在朝她这处靠近。 很快,帘子外头多了两个人影,但都只是站在那里,不见谁贸然进来。 梦无归搁了茶杯,隔着半透明的门]帘往外瞧了两眼,她没有出声,外头的人也未主动开口,双方像是都在静静地打量着彼此。 无声的对峙下,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茶楼里顷刻间鸦雀无声,连窗外的雨声也出奇地消失了。 这不合时宜的静谧只维持了片刻不到,梦无归便倏然起了身,一掌拍在桌面上,只见那桌子竟然纹丝不动,连茶杯里残留的茶水也未泛起一丝一毫的涟漪,但挂在门上的帘子却是被这激荡而来的无形真气给震得四分五裂。 帘破的那一刹那,外头戴着银质面具的男人便完完整整地映入了梦无归的眼中。 沈忘眉目一凛,遂然拔剑上前,硬生生接了这一招,只是那真气蛮横异常,竟逼得沈忘倒退几步,直扶着一侧的桌角才勉强站稳。 公子梵立在原地,鞋尖也没挪一下。 梦无归弯唇一笑,唇角边的弧度透着嘲讽的意味。她徒手捏碎了茶杯,又是一掌击在桌面,碎片凌空而起,犹如道道锋利暗器,直射公子梵面额。沈忘见状赶紧又一个箭步飞踏过去,急忙举剑相挡,只听一阵铿锵之声,火花飞溅,他虽护住了公子梵周全,但手里那柄佩剑却是被打的残缺不全,满是豁口。 沈忘目露惊诧,崇敬之心油然而起。他正要称赞一声,却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感到胸腔里气血急急翻涌。沈忘脸色微变,连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当场吐出来,弄脏了那地上的门帘。 分卷(212) 听到动静,蛰伏在其他雅间内的九仙堂弟子登时鱼贯而出,火速将这两人团团围在了中央。沈忘胸口似火烧,贴着门框大口喘气,公子梵将他搀起来,终于启声道:小徒学艺不精,初次会见,梦堂主何必如此。 梦无归稳若泰山,立在里间拿帕子擦了擦手,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她瞧着公子梵笑了起来,语气和善道:不是他学艺不精,而是我苦练多年,非寻常小辈所能抵挡,她说着,一步一步朝公子梵行去,意味深长道,遥想当年,我还在如意门时,曾经也有个人对我露过这一招,只是我那时不喜练武,只知玩乐,被那人好一顿戏弄。后来家破人亡,各地游荡,我才下了决心要练好功夫立于众人之上,眼下时隔多年再度相见,你不妨点评点评,是当年的你更胜一筹,还是如今的我青出于蓝? 四周俱是明晃晃的刀剑,眼风里到处是不加遮掩的杀意,两人相对而立,看向彼此的视线在这一刻有了第一次正式的交集。 我已经功力全铁,形同废人,公子梵宽大的玄袍在风里晃动起来,他轻声说,梦堂主自然要远胜于我。 是么?梦无归无动于衷,挥手示意弟子们退下,又问,这是你从别的地方学来的功夫,当年不止教了我一个人,那么依你之见,我与冬姐谁又更好些? 九仙堂弟子悉数奉命退下,沈忘见此情形也不欲多留,他与公子梵交换了眼神,也跟着下了楼去。 公子梵说:各有千秋。 闲杂人等一经离开,梦无归唇边的笑意便淡了下来,她冷哼一声,二话不说便抬手揭掉了公子梵脸上的面具。 茶楼里灯火通明,连不起眼的角落都沾着光,公子梵疏无血色的脸在那明亮的光线里显得十分苍白。那张脸好生俊朗,剑眉星目,薄唇挺鼻,温润从容的气质与从前无二,岁月仿佛没有在他身上印刻下过多的痕迹,他看起来干干净净,依旧如同一张不染墨迹的宣纸,叫人恍若初见。 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面庞之上,前尘往事项刻间纷至沓来,搅乱了心海。梦无归五指稍一用力,那面具便在转瞬之间于她手中化为了齑粉。 你居然没死,梦无归眸光锐利,一字一顿道,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公子梵像是有些不适应曝露在这样敞亮的环境当中,他握拳抵唇咳了咳,微微埋首道:曼真,坐下谈罢。 听到那两个字,梦无归无法抑制地勃然大怒,喝道:别叫我的名字!她声色寒凉道,我让你那徒儿转告过你,与我见面就得做好心理准备,你今日来此是认罪挨打的,我叫你站着你就得站着,叫你跪着你也得跪着,我哪怕现在就要杀了你,也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公子梵伤势未愈,在梵心谷里躺了这许久,今日是初次出来走动。他体虚力乏,后背早已被冷汗濡湿,却也只能对着梦无归笑,温声道:等事情结束,你要杀便杀,左右我没了功力也反抗不得到时候由你处置便是。目下还是先忍耐一番,你若沉不住气杀了我,梵心谷就不会愿意追随你,你又何必再给自己多加一个敌人? 梦无归面露讥讽:我摸爬滚打至今,从未靠过任何人,你拿这个威胁我,当真以为我会怕? 我并非是威胁你,公子梵说,只是就事论事。 我尤其听不得就事论事这四个字,梦无归冷道,若真要就事论事,你们这些人就都该死,尤其是你。 公子梵摇头轻笑:理是这个理,但你见了谁都这么说,时至今日却不见你真的杀了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非要等尹秋长大,我岂会忍到今日?梦无归眉目发寒,她若当真死在那场火里我倒还好办些,一不做二i不休,一剑抹了那人的脖子便是,哪会有如今这样的局面?她既被叶芝兰救下,要拿去折磨满江雪,人都已经露了面,我就只能等她到了可以明辨是非且有自保之力的时候才开始动作。你独善其身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出来还债了,我现在只问你一句,我要重建如意门,你帮是不帮。 公子梵道:帮,但我不会帮着你对付云华官。 梦无归漠然道: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公子梵看着她,叹了口气:小秋已经将云华宫当成了她的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掉云华官。 家?她的家和我一样,早就没了,梦无归一声冷笑,云华宫和紫薇教,这两个门派我势在必得,你若不肯答应,我立马就杀了你,我说到做到,绝无虚假。 公子梵苦苦支撑这许久,逐渐站立不稳,只得挪着步子行到附近的桌边坐下,说道:要我答应也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那人是谁。 梦无归冷眼瞧着他,不容置疑道:我说了,你没有资格与我谈条件,你要想知道那人是谁,就必须先答应我的要求。 外头的春雨落得急了,窗沿滴滴答答,溅起来的水花都扑在了公子梵的袖袍上。他垂首思索片刻,说:你既然要先对付云华宫,说明那人就是云华宫里的人,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愿意出手相助,江湖第一大派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击垮的。小秋可以先不提,我知道你不会伤害她,那么满江雪呢,你能在她手里过几招? 梦无归道:强攻不成自当智取,你那年为了救尹秋知道火烧紫薇教,我当然也有法子对付云华官。我一个人兴许打不过满江雪,但若不止我一个呢? 公子梵正要问一问她还有谁,梦无归却又不耐烦道:废话少说,我没有多余的耐心与你闲谈。你不答应,就别想活着离开这里,你若答应,那后续的话你我才能接着往下谈。 她几乎没有给公子梵第二种选择,所言所语皆为逼迫。公子梵沉吟少顷,只能应道:好,只要你不伤害小秋,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梦无归听他此言,这才又重新浮出了笑意。她走到桌边打翻了茶壶,指尖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公子梵定睛一看,神色骤变。 是不是想不到?梦无归观察着他的神色,嗤笑,若非亲眼所见,我也想不到。他不止杀了冬姐,还杀了我爹娘,南宫悯则杀了伯父伯母,偌大一个如意门,而今就剩了我一个。这一切都是由你们而起,但两相对比,南宫悯没那么好扳倒,我已经决定不日后就要攻打云华宫,你告诉你手底下的人,尽快赶去上元城附近准备妥当。 公子梵看着桌上的那个字,呼吸急促,一阵猛咳。 梦无归眼神厌恶,再也不愿多看公子梵一眼,她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微微侧首道:记住,你若临时反悔,往后余生,就别想再见到尹秋。 第193章 孟璟坐在门槛上,面朝着漫天风雪。 隆冬时节的桑榆山像是一处远离尘世的孤境,举目望去,满眼芒白,四处都垫着极厚的雪,不见人影,也不见飞禽。 手里的药方才还烫得厉害,几片雪花落进来,很快就凉了。孟璟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听见孟母在后头说:乖孩子,阿娘这两天腰痛的毛病又犯了,你等会儿去给你爹送饭,记得早点回来,别跟他在林子里闲逛,这么冷的天,冻出病可不好。 孟璟点点头,仰首将汤药一口气灌了个干净。孟母给她添了衣,又裹了件兽皮小袄,孟璟自己则动手戴了一顶打了补丁的毡帽,问道:娘,我有个事想不明白。 孟母说:什么事? 孟璟吸了吸鼻子,有点不高兴,说:昨天上午我和爹不是去了城里卖货么?我们路过一家学堂,听见里头好些人在背书,念得真好听,我问爹我什么时候也能去上学,他不说,让我来问你。 孟母面露难色,把几个刚蒸好的馒头和咸菜放进竹篮子里,用棉布盖住。她背对着孟璟说:再等等罢,你天天都要吃药,家里的银钱不够用啊,现在又是寒冬,你爹几天下来连只兔子也打不着,饭都快没得吃了,哪还能送你去上学呢。 孟璟昨日蹲在学堂外听了许久,到了晌午,不少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们都被家里的马车接回家去吃饭,有个年画娃娃一般的漂亮小姑娘往她跟前丢了几个铜板。孟璟如获至宝,抓起来揣进袖子里,一直没告诉爹娘,此刻便将铜板拿出来,问道:要多少钱才能上学,我这够了吗? 孟母一听她这几个铜板的来历,好半天都没说得上话来,末了才长叹一声:这哪够呢,那些富贵人家都是把教书先生请到家里去,不那么富裕的就去私塾念书,但也比咱们家强上了不止一星半点。你看,咱家穷成这样,能叫你有口药喝就不错了,不过你放心,等爹娘以后赚到了钱,自会送你上学的。 孟璟握着那铜板,忽然间发了脾气,将桌上的药碗推到地上,哭闹道:你们真没用!既然这么穷,连上学也供不起,那还生我干什么?白白叫我眼红别人,这药也不必吃了,干脆让我病死好了,多少能替你们省两个子儿! 孟母得了这话,一颗心犹似被什么重物碾过似的,恨不得连骨头都碎了。恰巧孟父这时候赶回来,刚好就把孟璟这番话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里,孟父将肩上的背篓一丢,揪着孟璟的后领子把她提起来就打,骂道:混账东西!老子尚且没嫌你是个来讨债的病秧子,你倒还嫌起我们穷来了,连那山里的畜生都知道自己的窝最好,你连个畜生也不如!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这个目无尊长的! 孟父今日原本收获不少,不仅掏了一个山鸡窝,打了两只山鸡,还在冰池子里网了几尾小鱼,想着回来给孟璟炖汤喝,叫她高兴一下。没成想还未进门就听见孟璟跟她娘大呼小叫,孟父怒不可遏,下手重,打得孟璟哇哇大哭,孟母拦也拦不住。一家人鸡飞狗跳地闹了一场,孟父才稍微消了点气,却也将孟璟往门外一丢,关着门道:不知好歹的玩意儿,这家穷得叮当响,养不起你这娇小姐,你有本事就去城里认别人做爹做娘! 孟母抹着泪道:呸呸呸!什么娇小姐!那郎中说了,这孩子命不好,得当男孩儿养才能多活几年,你把他扔出去不是叫他去死吗?这冰天雪地的,冻坏了又要花钱找郎中给他治病,你这是要绝了自己的后啊! 夫妇俩在屋子里争吵不休,孟璟萝卜似的种在那积雪里,费了老大劲也爬不起来。她伤心极了,又还在气头上,嚎了两嗓子便白眼一翻厥了过去,等夫妇俩终于吵完开了门,孟璟已经在外头冻成了冰坨子,怎么喊也喊不醒。 你这个杀千刀的,你用那么大力干什么!孟母抱着孟璟就开始往山下跑,一边回头道,这么厚的雪,没人拉一把,他怎么起得来?璟儿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回娘家去,你一个人过罢! 那天的风冰寒刺骨,吹在脸上刀刮一般的疼。孟璟其实意识尚存,只是睁不开眼,她听着娘亲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自己,不知为什么,心里头骤然间涌上了一股浓浓的悲痛与哀愁。 那感觉如狂风,似洪水,将她严丝合缝地沉溺其中。孟璟挣扎了许久,好不容易才缓了一口气过来,她竭力回抱住了娘亲,流着泪跟她说: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娘,我错了 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不住地认着错,和娘亲道着歉,可孟母的声音却再也没有在她耳边响起过。寒风好像在渐渐远去,那些砭骨的寒凉逐步被温暖的热度所取代,阴沉的天色缓缓淡去,眼前忽然有了明亮的光,孟璟费力地睁开了眼,看见的不是冬日里的桑榆山,而是问心峰的弟子房。 她被那光线刺的两眼发白,直冒金星,梦里的景象都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可令人心安的怀抱却没有消失。与此同时,还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安抚着她 没事了,没事了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孟璟神情呆滞,望着屋里的摆设久久也回不了神。许久,她才动作僵硬地转过了头,撞上了尹秋那双满含担忧的眼睛。 两个人寂静无声地对视了少顷,尹秋像是也才反应过来孟璟醒了似的,惊喜道:你醒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孟璟看着她,干燥而无血色的嘴唇翕张两下,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泪水糊了她一脸,也沾湿了尹秋的肩。 尹秋拿手帕擦干了她的眼泪和冷汗,作势要松开孟璟,说:你先躺回去,我去把徐长老叫过来给你看看。 瞧见尹秋这就要离开,孟璟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就将她紧紧抱住。 别走 尹秋身形一顿,只得拍了拍孟璟瘦弱的薄背,问道:做噩梦了? 孟璟哽咽不语,眼里的泪水源源不断地落下来,尹秋听她在梦中喊着爹和娘,就知道她必然是梦到了什么伤心事。尹秋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一声,对孟璟说:醒了就好,不管你梦到了什么,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这时候也来不及思考怎么宽慰孟璟比较合适,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拣着话道,我也梦见过我娘,很神奇是不是?我都没见过她,居然也能梦见。虽然我在梦里也没看见她的脸,她只是站在我身后替我撑了伞,但我一直记得,到现在也没忘。 孟璟呜呜咽咽地抽泣了两声,嗓音嘶哑道:你的梦里在下雨吗? 嗯,好大的雨,尹秋声音轻柔,说,还有好大的火呢。 孟璟静了片刻,又问:雨里怎么会有火? 尹秋笑了笑,回想着她在病中时是怎么被满江雪照顾的,便也学着她抱着孟璟轻轻晃起来,说:我也奇怪呢,那么大的雨,可就是浇不灭那场火。我到处走啊走,也不知道自己是要找谁,偏又觉得自己貌似就该找谁,但所有人都避着我,我仿佛怎么也近不了他们的身。后来我跑累了,我娘就在那时候给我撑了伞,替我遮了雨,我还和她说了一会儿话。 孟璟靠在她怀里,滑落的泪水又打湿了尹秋的衣襟。她闭了闭酸涩肿胀的眼睛,怅然若失道:你们说了什么? 尹秋回忆了一下,摇头:这个却是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她的声音很好听,和我想象的一样。 孟璟两眼放空,视线也不知落去了哪里,她闻着尹秋身上清浅的馨香,继续问:那你爹呢? 尹秋说:没梦见过我爹,那年刚到宫里,师叔曾经假扮过我娘的样子,我依稀还记得一点。可我爹长什么样就无从得知了,我只听人说过我的眼睛和他几乎一模一样,但别的地方都像我娘。 分卷(213) 孟璟仰首看了她一眼,说:你的眼睛很漂亮。 真的?尹秋笑容恬淡,好些人都这么说过,连你也这么觉得?那我爹应该也不赖了,他兴许是个玉树临风又英俊潇洒的人。 孟璟的目光移到尹秋脸上就再也没移开,尹秋双手圈着她,把她圈在怀里,来到云华宫的这些年,从没有人这样抱过她,甚至连尹秋也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 孟璟好贪恋她身上的暖意和味道,也好迷恋她柔软的怀抱,她因着尹秋的存在很快就忘了梦里的人和事。孟璟暗暗地想:如果这个人是她的就好了。 可她已经是别人的了。 心底漫开了难以形容且无法言说的悲哀,曾经犯过的错,如今后悔已无用,现在心仪的人,又是这样爱而不得。孟璟的心口又发起痛来,可她默默地忍住了,没有表露分毫,只是说:你怎么会来。 尹秋伸出手,指了指窗下置着的书案,说:我昨天去了城里,给你带了一包松子糖。 孟璟顺着她的手看了看,又将视线收回来,打量着尹秋说:你眼睛好红,头发也乱,是一夜没睡吗? 睡了啊,尹秋说,我在外边儿的矮榻上睡的,听到你说梦话我才进来。 孟璟知道她在说谎。她太了解尹秋了,即便昨日病倒的人不是她,尹秋也会整宿守着人,断不会把哪个病人独自丢在房里安安心心睡大觉。 孟璟不清楚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梦话,也不知道这一夜她有没有让尹秋费心,但当她发现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尹秋时,她心中很欢喜。 可欢喜之余,更多的还是惆怅。 你不该来的,孟璟停止了流泪,说话时却仍带着哭腔,我发病后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了。 尹秋说:这是为何? 孟璟没吭声。 那你刚才还不让我走,尹秋笑着说,你这别扭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我们是好朋友,我照顾你便是应该的,你能为了我昼夜不休研制解药,我守你一夜又算得了什么? 孟璟合上双眸,还是没说话。 尹秋见她情绪稳定了些,便直起身来,说:好了,既然你已经醒过来,就得让徐长老看看你还有没有事,我去叫一叫他,你先等着。 孟璟急忙又将眼睛睁开,拉住尹秋道:别,师父年事已高,昨晚想必也没睡好,我也是学医的,我知道自己已经无碍了,不要去吵醒他。 尹秋端详她两眼:果真?可你这样子我不太放得下心。 我没事,孟璟深呼吸一口气,搭着尹秋的肩坐了起来,你扶我去一个地方。 尹秋意外道:现在?你才刚醒,身子也还虚着,你要去做什么? 孟璟穿了鞋,摇摇晃晃地站直了,伸手去够衣架上的衣裳,说:去了你就知道。 尹秋迟疑道:可你还病着,正是该静养的时候,怎么能胡乱走动?你先告诉我你要去哪儿,否则我不会同意的。 孟璟自顾自穿好了衣,又脚步虚浮地行到一侧就着冷水洗了脸。她脑子发晕,气息不平,却强撑着表现得很镇定,说:你不要拦我,我现在有一件十分想做的事,你若不肯与我同行,那我就自己去。 尹秋岂会不拦他?两个人在房里争执起来,闹出了动静倒也没将隔壁的徐长老吵醒。这会儿时日尚早,问心峰的弟子们都还没起,孟璟扶着桌椅执意要出门,尹秋见拦她不住,又担心自己惹得孟璟再度发病,只得点了头。 两人互相搀扶,推门下阶出了院子,离开了问心峰。尹秋一路上都在问询孟璟到底想做什么,但孟璟始终神色冷静,并不开口。直到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座熟悉的楼宇,尹秋才反应过来,问道:你大清早来刑堂,该不会是 我来杀人。孟璟口吻平淡地说了这一句,便步履蹒跚地顺着小道拐进了刑堂大门。 等会儿尹秋匆忙追上她,略有些情急道,你虚弱成这样,还杀什么人?快跟我回去! 孟璟挥开尹秋的手,兀自拾阶而上,临进门时又侧身道:借你的匕首一用。她说完,也不等尹秋答应与否,自己就将逐冰取了过去。 尹秋正要开口劝一劝,孟璟又回头道:你最好别进来,看了做噩梦我不负责。 言罢便进了最里间的牢房入口,顺手还把门给关上了。 很快,守在牢房里的几个弟子也都被孟璟赶了出来,尹秋与他们对视几眼,弟子们倒是显得十分平静,仿佛是对孟璟大清早就来此的行径见怪不怪,冲尹秋颔首行礼后便都去了偏厅休息等候。 尹秋数次想进去看看情况,但又始终没听见里头传来什么动静,便坐在石阶上思绪翻飞地等着。好在没过多久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尹秋回头一看,孟璟握着逐冰,正停在门口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 她脸上都是血,衣襟和裙面也溅了不少血迹,只有手上滴着水,逐冰竟然是干净的。 你尹秋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我用水清洗过,孟璟走到尹秋身边坐下,把逐冰还给了她,不脏。 尹秋眉头紧锁,伸手接过逐冰,那不染血污的薄刃映着她凝重的脸,孟璟一声不吭地与她肩并肩席地而坐。远空的金辉破开云层投射下来,给院子里花红柳绿的植株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光。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我问过师叔,她说这人已经没有用处,是生是死全凭我做主,一阵寂静之后,孟璟把头靠在了尹秋肩上,轻声说,我给了他一个痛快,一剑捅穿了他的心。 尹秋承受着她匀给自己的重量,一时间无话可说。 我报仇了,孟璟如释重负般地笑起来,我终于报仇了。 她笑着,却又流出了泪。 尹秋叹道:孟璟 你杀过人吗?孟璟偏头看着尹秋,问道,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尹秋五味杂陈,缓声道:回去罢。 孟璟顺着她的肩滑下去,枕在了尹秋腿上,说:能跟我讲讲你和师叔的事吗? 尹秋说:讲什么? 孟璟说:什么都行,我从没喜欢过谁,也没有被谁真心喜欢过,我想听。 尹秋垂眸瞧着她的侧脸,说:那就有的讲了,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孟璟笑道:那就说上三天三夜,我听着就是了。 尹秋抬起头来,愈加浓烈的金光笼罩着两人,带来了春日里的暖意。她微忖片刻,便坐在这地方给孟璟讲起了和满江雪相识的所有历程,从开始到现在,她把能记得的每一件事都告诉了孟璟,没有保留。 孟璟起初还会附和两句,或是问上一些话,可说着说着,她就没了回应,一动不动,也没有声音。尹秋倾身凑过去看了看她,孟璟两眼紧闭,脸色和她的裙子一样白。 尹秋的心一瞬间狂跳起来,她盯着孟璟看了须臾,轻轻喊道:孟璟? 孟璟没有回答。 尹秋一瞬间如坠冰窟,又唤了孟璟两句,但也迟迟不见孟璟睁眼,亦不听她应答。尹秋狂跳不止的心又猛地一沉,几滴顺势滚落出来的眼泪砸在孟璟脸上,她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孟璟的颈侧。 幸好,那地方还跳动着不太有力的脉搏, 在偏厅等候了一阵的弟子们复又行了出来,见尹秋和孟璟坐在阶上,便入了牢房察看情况。未几,几个人便都神情惊骇地跑了出来,直直望向尹秋。 别跟我讲,尹秋抱着孟璟,手指掐着她的衣料,我不想听。 几个弟子面面相觑,问道:那这 尹秋嘴唇发抖,把眼泪逼了回去,片刻后将孟璟抱了起来。 她下了阶,走了两步才微不可闻道:埋了罢。 第194章 浮云稀稀落落地铺散在天际,浅金的薄光贯穿了整片枫林,早间的尘雾还没散,太阳就已攀上了峰顶。 满江雪在屏风后更了衣,洗漱完毕后独自在殿中用着早点,弟子们在外头早早便练起了剑,一群人兴致昂扬,先从前院打到后院,又从后院打到林子里。满江雪搁筷时,他们又一窝蜂打了回来,个个又吵又闹,颇为尽兴。 尹秋不在,但负责饭食的弟子还是照常送了碗她喜欢的红豆汤来,满江雪突发奇想尝了一口,又放了回去,行到门边问道:小秋还没回来? 弟子们纷纷停下,看着满江雪异口同声地说:没呢。 满江雪嗯了一声,吩咐道:我要去一趟明光殿,她若回来了,你们便不要在此处打闹,让她好好休息。 弟子们乖乖应下,将满江雪送出了院子才又接着切磋起来。 季晚疏下了山,明光殿里头管事的人就只剩了白灵一个,满江雪到了地方没见着谢宜君,白灵说:今日太阳出来得早,估计是个好天气,掌门去后山的揽风亭办公了,我正要送些各大州城报上来的折子过去,师叔同我一起罢。 满江雪点了头,没走两步却又忽然顿住,道:有件事忘了做,你先等一等,待我回来再一道去。 白灵说:我先送过去可以吗?掌门等着要呢。 满江雪略一思索,抬了抬下巴:不急,我很快就回来,你且坐一坐。 白灵面露不解,有些不明白满江雪为何非要自己等她,但也没有多问,很听话地抱着一堆折子在桌边坐下了。果然,满江雪离去后不久便又赶了回来,白灵在前头给她带着路,许是见白灵手里的东西太多,满江雪还帮着她拿了不少。两人顺着山梯道上了后山,谢宜君一抬头便瞧见了她们,亲自出来迎接道:奇了,什么人闲来无事起这么早? 满江雪入了凉亭,明显没打算帮着谢宜君处理公务,一进去就占了谢宜君的藤椅,躺下去才回道:小秋不在惊月峰,没人陪我说话,只能来找你了。 白灵把东西堆在桌上,又将已经处理好的折子收拾起来,谢宜君让她泡了壶新茶,听到这话便笑道:怪道跑我这儿来了,宫里这些人属你最清闲,我这里忙作一团,你倒也抽空帮一帮我。 满江雪闻着飘散过来的茶香,闭上眼睛假寐,问道:怎么想起到此处办公? 这地方景致好,比闷在屋里强,谢宜君在桌前坐下,示意白灵回去,说,我十几年如一日都待在明光殿里,早就腻得慌了,偶尔出来透透气也好。 山风拂过,还带着若有似无的冷雾,亭角飞翘,四面都挂了轻柔的纱幔。满江雪睁开眼,略略扫了一番周遭的景物,说:这里很好,从前师父也喜欢到这儿来。 谢宜君说:是啊,这揽风亭还是师父亲自题的名,那时候她也不爱在明光殿里待,时常带着我们几个来这里吃茶练剑,别的弟子们都只有羡慕的份。 作为掌门仅有的几个徒弟,当年满江雪等人在宫里不仅辈分高,年纪轻轻就成了师叔,还因着精湛的剑术备受弟子们追捧,是万众瞩目般的存在。 满江雪与沈曼冬由于外形出众,又在剑术一道出类拔萃,无人可及,很早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头,并称云华双燕。温朝雨和谢宜君虽不及她们两人出色,却也并非寂寂无名之辈,亦是在那时的武林中叫得出名号的新秀。 温朝雨性情洒脱,不拘小节,是彼时在宫里最为弟子们喜爱的师叔,她和谁都能说说笑笑两句,哪怕随便找个地方一坐,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弟子们兴高采烈地围起来,她这人半点架子也没有。 谢宜君功夫虽是垫底的,但那也只是在师姐妹四人当中的排名而已,实则放眼整个云华宫,她仍是属于有天赋的一类人,且还十分刻苦,勤于修炼。加上她又是掌门首徒,和叶芝兰一样是当时的宫门大师姐,上上下下的事宜都归她管,是以声望也不比谁低了去。 这四人各有所长,虽性情迥异,却十分和谐,从未发生过什么争执,只有些小打小闹的口角,但也多为温朝雨惹出来的。温朝雨嘴上没个正经,喜爱言语捉弄人,她那些玩笑话满江雪根本懒得理会,沈曼冬则与她有来有往,唯有谢宜君动不动就被温朝雨说动气,但也有沈曼冬从中调解,缓和气氛。 总的来说,她们几个感情不错,一向是别峰弟子们眼中的榜样。 那一年师父决定挑个人册立为首席大弟子,便在三月里的一个朗朗晴日举办了一场论剑大赛。满江雪对此没有兴趣,听到这消息便与师父言明不会参赛,温朝雨那时还是听命于南宫悯的卧底,知道这事后自然也不会参加,况且她也清楚自己的实力,有沈曼冬在前头压着,首席大弟子怎么都没她的份。 这么一来就只剩了沈曼冬与谢宜君两人,眼见满江雪和温朝雨都坐上了看台,谢宜君也不太想上场打了。她们四个人里,除了满江雪以外,没人能打得过沈曼冬,谢宜君也从未想过要当什么首席大弟子,是以也跟着温朝雨开了溜,躲去了台子后头。 没成想师父见了论剑场外孤零零站着的沈曼冬,当场便发了通火,直把身边三个徒弟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她们不思进取,毫无竞争之心,作为掌门之徒对待宫门大事却这般儿戏,简直不成体统。 这其中,尤属谢宜君被训得最厉害,她是大师姐,本应给师妹们带个好头,不该如此畏战,师父说她还未开始便生了退避之心,坏了风气。 三人当众挨了顿骂,满江雪面无表情,温朝雨嘻嘻哈哈,谢宜君则自惭形秽,又无地自容。无法,几个人只得又下了看台,与沈曼冬站到了一处。 结果一路过关斩将打下来,打到最后的还是她们四个。 这一场论剑赛迎来了最大的看点,四个人却心知肚明最终的赛果为何,正如平日里切磋的那般,谢宜君第一个就出了局,温朝雨紧随其后,满江雪与沈曼冬像模像样地打了一场,给了师父足够的体面,又叫弟子们看了个过瘾。到了最后关头,满江雪便按照事先约定好的那般让了一招,沈曼冬挑了她的佩剑,踩着旗柱攀登而上,一举拔了旌旗,夺得桂冠,成了众望所归的首席大弟子,一时间风光无限,声名远播。 若是换了旁人,兴许不屑于满江雪相让,即便打不过,也要求个奋力一战。但沈曼冬十分豁达,她知道满江雪不好虚名,也知道自己不一定就能胜过满江雪,所以她乐于成全。这个首席大弟子她当不当都没什么要紧,但只要满江雪能得偿所愿,沈曼冬怎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分卷(214) 论剑大赛圆满落幕后,师徒几人回到明光殿开了个例会,师父该夸的夸,该骂的骂,谁也没落下。那天夜里,师父领着几个徒弟上了后山,摆了一桌家常便饭,还准许温朝雨喝了酒,席间其乐融融,谈笑风生,甚为轻松自在。 饭毕,师父立在那年和煦的春风里,对着高空之上的月亮吟了几句诗,末了便要来笔墨落纸如飞地写了揽风亭三个大字。 不揽明月揽春风,师父搁了笔,满目欣慰地看着四个得意门生道,此话何解?为师希望你们不要好高骛远,莫去肖想那等不切实际之物。明月不可得,春风年年有,江湖路远,需安分守己,脚踏实地。望你们四人相亲友爱,风雨同舟,只有肝胆相照,互相帮衬,才能走得更加长久,这云华宫,我也好放心交到你们手上。 愿我百年之后,你们仍能时时如今日,牢记初心,携手同行,云华宫的未来,就靠你们几个了。 兜兜转转,年月更替,一晃又是春日,揽风亭景物依旧,人却去的去,走的走。昔年把酒言欢的五个人,如今再也聚不全了,所谓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晴朗日光挥洒下来,山间的薄雾散去,一并带走了当年的人和景。满江雪一语不发地靠在藤椅上,洁净如霜的白衣像轻柔腾升的烟云,与清风共舞。谢宜君手里的折子拿起又放下,牵动嘴角笑了笑,叹道:好端端的,提到师父就想起了诸多往事,未免叫人感怀。 满江雪维持着沉默,没有接话,只是瞧着远空飞来的几只鸟雀。 谢宜君看出她神色间含着思量之意,干脆推了公务稍作歇息,倒了两杯茶。谢宜君说:师父当年所言犹记于心,如今宫里却只剩了你我二人,曼冬若是做了对的选择,温朝雨若是也及时弃暗投明,今时今日,说不定便是另一番景象。 满江雪直起身来,握着茶杯轻嗅了一下茶香,她视线低垂,看着杯中倒映着的自己,语气平淡道:我最后一次见师姐是如意门灭门当日,她顿了顿,饮尽那杯茶才接着道,那日我从南下回来,路上听闻消息匆匆赶去,在如意堂前见到了她。我要她从火里出来,但她不肯,还当着我的面步入了火海。我冲进去寻了她半晌无果,一直到大雨浇灭了流苍山的火,我也未再见过她。 谢宜君皱起眉来,问道: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时至今日我都想不明白,她到底为何要避而不见? 满江雪搁下茶杯,轻声道:她什么也没说,言毕看向谢宜君,你在宫里比我离得近,你到时,她人在哪儿? 谢宜君再度叹了口气,说道:那时紫薇教攻上如意门的消息传到宫里,师父命我和温朝雨带着弟子们赶去相助,可温朝雨当时就跑了,我找了一阵找不见她人,只得和师父先行上了路。等我们赶到之时,流苍山已经烧了起来,死了不少人,我和师父忙着击退紫薇教,就吩咐彼时已经与我相熟的芝兰去寻找曼冬的下落。但我那会儿怎么会知道芝兰是细作?她跟我说曼冬不知去向,也不见刚出世的尹秋在何处,我和师父分身乏术,顾不得其他,也只能信了这话。现在想来,芝兰岂会不知?她眼睁睁看着曼冬被人杀害,又和我们说了假话,十多年都过去了,我们如今才知曼冬在当时就已香消玉殒,若不是芝兰从中作梗,我和师父兴许还能救她一命,却是可惜 那尹宣呢?满江雪又问,尹宣你又可曾见过? 谢宜君道:他?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么,据说他被曼冬亲手刺了一剑,正中心口,南宫悯本想带他走,但他没答应,铁了心要去赴死。当时我和师父亲眼看见他自己往火里跳了去,后来暴雨熄灭了那场大火,如意门到处都是焦尸,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所以师父才发话让我们把所有尸体收殓到一处,埋在了如意门旧址后头的那片空地里。 满江雪复又靠回了椅背,取下腰间的凝霜看了两眼,说:你既然亲眼看见了尹宣,那么他走进火中时,心口的剑还在不在? 剑?谢宜君回忆起来,摇头道,这谁能记得?我那时是巴不得他快些去死,哪有心思注意他身上还有没有剑? 听她这么说,满江雪又沉默下来。 上次尹秋主动前往苍郡,南宫悯分明告诉她尹宣到死都没将剑拔|出来,这说明尹宣的尸体必然很好认,更不提逐冰本是师父的兵器,她老人家岂会不认得?可逐冰最终却是落在了梦无归手里,她让阿芙赶到姚定城的府衙大牢把逐冰给了尹秋,用这把剑叫尹秋和满江雪相信了沈曼冬或许尚在人世,经此才开始了之后的一切。 由此可见,梦无归能拿到逐冰,必然是亲手从尹宣的尸体上取走的。 但倘若她见到的尸体,并不是尹宣呢? 你突然问尹宣做什么?瞧见满江雪眉头紧锁,兀自沉思,谢宜君道,他死了就死了,虽然替芝兰背了个通风报信的罪名,但他终归是为了报仇故意接近曼冬,没安好心,如意门的灭亡与他脱不了干系,这人也是死有余辜。 满江雪回了点神,漫不经心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为何我们没有找到逐冰,却是叫梦无归拿了去。 那天情况危急,场面混乱,尹宣到底死在了何处也没人知道,谢宜君说,她躲在暗处捡了条命,没有暴露自己,比我们先找到也很正常。话又说回来,曼冬不肯与你同行,执意孤身离去,她当时会不会是急着要去杀了尹宣? 满江雪说:她要杀谁都不该避着我,很显然她是因为小秋被人带走,受了胁迫,逼不得已才故意走进了那座楼,为的就是拖着我,让我在楼里找她。 而她在楼中苦苦搜寻之时,沈曼冬就已经在她无从得知的地方被人杀了。 这样的对话使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格外沉重,谢宜君抬起手来,张开五指在空中做了个揽风的动作。她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嗓音低沉道:是祸躲不过,都是命中注定,一步错,步步错,任何抉择都有失有得。江雪,你虽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你一直未能释怀,有些事早该放下,莫要叫它成了执念,对自己只有害而无益。师父把云华宫交到我手里,我便也像她那般将一生光景都倾注在了这片土地,我虽不如她将云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使其更加发扬光大,但也做到了力所能及,殚精竭虑。如今宫里也算能人辈出,后起之秀层出不穷,等晚疏到了能统领大局之时,我也当隐退山林,入那从未到过的红尘俗世来场了无牵挂的自在游历。 她慢条斯理地说完这番话,对着满江雪微微一笑,叹息着道:我也累了。 皓日当空,和风来来去去,留下的都是绵绵不尽的低语。石桌上的热茶蒸腾着寥寥雾气,谢宜君坐在那薄薄的雾里,绛紫袍服如同一团被风吹乱了的草灰余烬。她身处高位多年,面向众人时,始终似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风来她可挡,雨来她可蔽,她是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旗杆,谁都能倒,唯独她不能倒。 可这一刻,满江雪隔着那层雾,看见了谢宜君鬓边不知何时染上的白霜,丝丝缕缕,缠绕交织,叫人不能忽视,亦无法当做不知。 两人相对无言地沉寂多时,满江雪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掌心拨散了那阵茶雾,穿过噙着凉意的虚空搭去了谢宜君的手背。 她眼里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笑起来的样子是不常有的明朗。 满江雪说:要去观星台看看师父么? 第195章 经过年前的开坟寻剑,观星台早被挖掘成了一片狼藉,但那之后不久,负责修缮维护衣冠冢的弟子们就已将这里又重新整顿了一番,比之从前还要更加美观,可说是焕然一新。 观星台不见花色,只有四季常青的云杉林立在周围,如一道天然的屏障把这里围拢起来。每每来此祭拜,满目苍绿,生机勃勃的杉树便减淡了不少坟冢透出来的凄清之意。 满江雪行在前方,裙角擦过山道一侧的杂草,沾了些露水,她一路上都在把玩手里的凝霜,背对着谢宜君的脸沉静无波,看不出情绪。 两个人在师父的墓碑前安安静静地站了许久。 叫人拿香烛冥纸来,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了。满江雪说。 谢宜君环顾四周,没看见哪里有随侍弟子。 按理说她是掌门,只要她来此祭拜,就必会有弟子忙前忙后地张罗好一切。今日却是奇怪,不仅半个人影不见,来时路过的办事房里也不见谁出来招呼打点,仿佛人都不在。 这地方清闲,怕是待久了便要擅离职守,躲起来偷懒,谢宜君说,你先等等,我亲自过去看看。 满江雪嗯了一声,谢宜君便转身朝那办事房行去。推门一看,里头空空荡荡,无人值守,谢宜君走了两圈才见里间躺着个呼呼大睡的男弟子,看样子睡得很沉。 谢宜君本想呵斥两句,但见那男弟子身侧搁了一个药碗,想着人兴许是病了,便也没出声。倒是那男弟子像是听到了动静,忽然惊醒过来,急忙起身道:见过掌门!还请掌门恕罪,弟子偶感风寒,方才实在难受才打起了瞌睡,望掌门谅解 人都去哪儿了?谢宜君问道。 师兄们去天音峰了,那男弟子恭敬道,锻剑阁缺人手,咱们这儿素日都没什么事,是以时常被天音峰的管事师姐叫过去帮忙,我因着风寒留了下来,掌门有事就吩咐我来罢。 不必惶恐,谢宜君和颜悦色道,取些香烛冥纸来便好。 那弟子点头应下,立即行到置物架前依言照做,谢宜君在书案前坐下,随手翻了翻上头的记事册子,那男弟子见状便拉开抽屉找了本账簿给她,说道:正好掌门亲自来了,有个事得跟您汇报一下,这次修缮观星台所花费的银子还没批下来,请掌门过过目。 谢宜君看了两眼,说:宫里各处都拨了备用银两,你们这里该是也没落下。 是这么回事,那男弟子回道,之前的备用银两其实都使得差不多了,这一次的修缮正巧碰上叶师姐出了事,我们这里便没人搭理,都是师兄弟们先拿自己的月俸补贴上的。如今叶师姐没了,季师姐又才刚上任,白灵师姐更是不必提,她近来事情多,哪里顾得上我们这儿?弟子本不该把这样的琐事说给掌门听,只是弟子们身无分文,马上又是月初,家里人都等着我们把银子寄回去准备春耕呢。 谢宜君了然,道:好,我叫人来把这账目算一算,该补给你们的一分都不会少,放心罢。 那男弟子喜笑颜开,见谢宜君言辞温和,便又与她闲话道:掌门公务如此繁忙,却也经常惦记着来祭拜师祖们,您近几个月来了好些次了罢?去年冬日里又特意命我们将衣冠冢修缮过好几回,师祖们在天之灵,见了也该会欢喜,必会更加护佑咱们云华。 没你说的这么夸张,去年入冬到今日我统共也就来祭拜过两次,谢宜君觉得这小辈倒是会说话,便与他多聊了几句,再说修缮衣冠冢,那也是芝兰在安排,我成日忙里忙外,倒是无暇顾及此处,你这话我多少受之有愧了。 那男弟子笑道:怎么就受之有愧?弟子尚且记得去年寒冬时,惊月峰的暗卫师兄们也来此翻修过衣冠冢,那会儿师叔下了山,想来应是掌门您发的话,其实哪有这必要?我们这儿既是专门看护观星台的,有什么活儿就该我们几个自己着手,掌门以后直接使唤我们便是,领了月俸就该做好本职,若让别的弟子代劳,我们可过意不去。 谢宜君听了他这话,眉头一皱,问道:惊月峰的暗卫弟子来这里翻修过衣冠冢?具体什么时候的事? 那男弟子意外道:掌门不知?说罢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正是姚定城那批难民出事的时候,那阵子师叔和尹师姐接了梦堂主的请柬,要赶去魏城参加机关大会呢。 谢宜君稍稍后仰,靠去了椅背,沉吟道:当时难民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为着云华宫在江湖上急剧下滑的名声愁得觉也睡不着,哪来的心思让人修什么观星台?她瞧着那男弟子,又问,你们亲眼看见的?那几个暗卫弟子可有说过是奉了谁的命令? 那男弟子像是没想到谢宜君居然不清楚这事,惊疑不定道:是一个师兄半夜起来上茅房看见的,但也只是凑巧看见他们带着铁铲离开,并没当回事。我们第二天听闻后便去看了看衣冠冢,发现那地方的积雪都被清理得很干净,是特地翻修过。虽然不知暗卫师兄们为何要半夜去翻修,但弟子们想着他们也算是好心,倒是把我们该干的活儿给干了。当时师叔不在,能调动暗卫弟子的不就只有掌门了么?怎么您倒像是一点也不知道? 谢宜君听他如是说来,神色微变,将手里的账簿一丢,赶紧原路返回匆匆行到了满江雪跟前,问道:暗卫弟子去年半夜来此翻修过衣冠冢,这事你知不知道? 满江雪端详她片刻,蹙眉道:暗卫弟子? 我方才听办事房的弟子提起,说他们是在你和尹秋前往魏城的那段时日来的,谢宜君面有恼色,这事没人往上报,我也没听到消息,如今想来,他们必是在当时就将圣剑移走了! 满江雪静了须臾,沉声道:这事我没听说。 谢宜君一拂袖,来回踱着步子,压着火气道:便是那时听说了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圣剑就在宫里,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他们提前将圣剑转移了地方,为的就是防止将来会被我们得知。芝兰死后我还曾想过会否是她说了谎,其实圣剑根本不在观星台,眼下才知她所言为真,但也早早就错失了先机好一个未雨绸缪,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满江雪示意她稍安勿躁,说:那也没什么,左右圣剑都已被移走,这事除了能证明我们之前的猜想以外,对揪出那人并无半分作用。 谢宜君眸光一转,看向满江雪道:你知道方才那弟子还说了什么? 满江雪目露探询。 你人不在宫里,能够调动暗卫弟子的人就只有我,谁听了都得这般想,谢宜君一声冷笑,好得很,怀薇与芝兰都间接当过替罪羊,这回那人是要直接冲着我来了。 满江雪垂下头,看着手里的凝霜,指腹在那锋利的薄刃上轻轻抚摸着。满江雪说:表面上看是如此,但细想之下,能够调动暗卫弟子其实与谁的身份无关,并非是我与你才能使唤得动他们。即便那人在宫里默默无闻,哪怕他是个负责洒扫烧水的人,既然他能组建暗卫弟子,就能下达命令,叫他们听命行事。 分卷(215) 谢宜君说:你头脑清醒,能这般分析固然不错,我倒也不是怕惹上嫌疑,只是我终归是掌门,沾上这事叫弟子们得知,怕是又要人心惶惶。 满江雪说:那就得想个法子将此事压下来,或是根据此事深入调查,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查到那人是谁。 问题是暗卫弟子都死了,找谁查去?谢宜君说了这一句,忽而又眼前一亮,不对,刑堂里头还关着一个!走,你这就随我过去找那弟子问个清楚。 满江雪说:不急,来都来了,还是先祭拜完再说。 先前那弟子跟着谢宜君出了办事房,一直拿着东西立在远处没敢贸然接近。满江雪冲他招了招手,吩咐他将东西拿过来,三人点了香烛,烧了些纸钱,谢宜君便同满江雪一道去了刑堂,不成想到了地方一看,那牢房里头干干净净,竟是不见那暗卫弟子人在何处。 两人一问才知,原来是尹秋和孟璟一大早便来到此处把人给杀了。 谢宜君听后当即大发雷霆,斥道:胡闹!之所以把人留到这时候都没论罪发落,就是考虑到他可能还有用处,你们做什么吃的! 几个刑堂弟子慌忙跪下,战战兢兢道:回掌门,孟师兄与他有仇,弟子们都知道,这段日子孟师兄没少来此对他严刑拷打,弟子们早已司空见惯,以为他今日来此也是同往常一样,便没在旁边看着。我们也没想到他竟如此突然就将人杀了之后尹师姐吩咐我们把尸体埋了去,我们自然是照做,还请掌门息怒! 谢宜君气得不轻,掐着眉心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杀亲之仇固然要报,但都忍到这时候了,多忍两日又有何妨?我尚且没发话,孟璟就自作主张拿人性命,简直不将宫里的规矩当回事!你们在刑堂待了这么久,难道不知关在这里的人有多重要?那该死的早就上了断头台,留着便是还有用的!一个个玩忽职守,视宫规如儿戏,真是没人管得了你们了! 弟子们慌乱不已,又不好再辩解,只能纷纷磕头认错。满江雪见此情形只得解释道:师姐先别怪罪,是我让孟璟动手的。 谢宜君不假思索道:事实摆在眼前,你少来替他打掩护,我还不了解你?这些个小辈每每犯了什么错,都有你来为他们担责说情! 我并非是包庇谁,满江雪说,的确是我告诉孟璟这人可以不必再留,全凭她自行处置。 谢宜君道:那还真是巧了,你前脚示意,他后脚就来杀了人,刚好暗卫弟子转移圣剑的事又在此时浮出水面。这下可好,仅剩的突破口又没了,那人依旧能继续逍遥法外! 满江雪挥了挥手,叫这几个刑堂弟子退了下去,宽慰道:先消消气,车到山前必有路,所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逍遥法外也是一时的。再说那人究竟是谁,还有梦无归和南宫悯知道,他迟早会暴露出来,师姐不必动怒。 谢宜君便是动怒,此刻也是无济于事。人都已经死了,她总不能将孟璟叫来这里一顿臭骂,那也不能让人死而复生。 满江雪复又安慰了她一阵,谢宜君才摆手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只能等梦无归那头会怎么反击,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就先静观其变罢。 两人各怀心事地离开刑堂,回到了明光殿。白灵将揽风亭里的折子又搬回来,满江雪在殿中坐了一会儿,陪着谢宜君聊了一阵便也告退。她先是回了惊月峰,后又掩人耳目再度行去了观星台,之前那男弟子在办事房里等着,见满江雪露面,便赶紧将门关了起来。 满江雪道:把过程说与我听。 那男弟子应了一声,立即将先前与谢宜君交谈的种种同满江雪复述了一遍,末了才总结道:掌门应该没发现我说了谎,总之师叔怎么交代的,我就怎么说给她听了,就我观察来看,掌门的反应也不像是作假,她估计真不知道暗卫弟子的事。 实则根本没谁半夜起来上茅房,也没人亲眼看见暗卫弟子翻修观星台,一切都是满江雪早上到达明光殿叫白灵等她时有意过来交代的。 那日在刑堂,那暗卫弟子声称是谢宜君所下的命令,大师兄才会吩咐他们半夜去观星台修缮衣冠冢,加上满江雪在动身前往云间城与尹秋汇合时,曾到观星台祭拜过师父,当时她也的确亲耳听到随行的暗卫弟子这么说过。一前一后相加起来,嫌疑都堆在了谢宜君身上,满江雪思前想后,唯有此计方可试探。 但也正如她之前与谢宜君分析的那般,能够调动暗卫弟子,并非是她和谢宜君两人才能做到的事,仅凭这个尚且还不能断定谢宜君便是幕后主使。 须知暗卫弟子当中,仅有大师兄和老六才知道幕后主使到底是谁,那人既然早就将叶芝兰算计其中,做任何事都知道打着她的旗号,甚至连余下的人也都相信自己是为叶芝兰卖命,到死都还不知叶芝兰其实并非他们口中的主子,那么转移圣剑这么大的事,却又为何不继续冒用叶芝兰之名? 且移走圣剑的事一旦被查出,任谁听后都会头一个联想到谢宜君身上,但只要稍加思索,就能又得出以上的推论。 那么这样低劣的嫁祸手段,究竟是那人故意要让谢宜君成为叶芝兰之后的下一个替罪羊,以达到混淆视线引起云华宫内部猜忌的目的,还是谢宜君自导自演,刻意来了出铤而走险的迷惑之计? 满江雪目前也无法确定。 行凶必有动机,谢宜君与沈曼冬无冤无仇,她要杀她总该有个理由,但满江雪想不出谢宜君能为了什么理由对沈曼冬下杀手。 再者师徒五人还在宫里朝夕相处的那几年,谢宜君不争不抢,除了和温朝雨不对付,见面必要争吵,她和沈曼冬并无嫌隙,与沈家乃至于如意门也都没什么来往。 若说是为了掌门之位,虽然宫里历来的传统便是立首席大弟子为掌门,但谢宜君也未在这事上露出过想当掌门的苗头。当年如意门事变后,师父久病无医,先是要将掌门之位传给满江雪,待满江雪表示自己无意于此后,师父又想到了温朝雨,那时她们还不知温朝雨已经回了紫薇教,以为她是无故失踪,是后来听说真相后,师父才择定了谢宜君。 而这过程之中,谢宜君不仅没有毛遂自荐,在听到师父选中她时,还曾一度推拒,迟迟没有答应。若非师父再三相劝,不久后便撒手人寰,又有众位长老在旁劝说,谢宜君还不一定就能接手掌门。虽是被赶鸭子上架,但谢宜君这些年来也算尽心尽责,宫里的人都看在眼里,她功夫不是最强,却有统领之能,从登位到如今,不论是宫中弟子,还是外头的江湖侠客,都不乏对她赞不绝口之人。 这样的人,会为了当上掌门杀了沈曼冬吗? 满江雪无从得知,她并不了解谢宜君。事实上,她连沈曼冬和温朝雨也算不上有多了解,能让她毫不迟疑地说上一句了解的人,时至今日也仅有尹秋一个而已。 思绪千回百转,种种画面接连浮现在眼前,满江雪默然不语,将一切可能性都在心中暗暗过了一遍。半晌,她才开口道:今日之事不准外泄,往下若有谁来探你的口风,务必记得通知我。 那弟子神色犹豫,斟酌道:说起来,这事委实算不得什么大事,敢问师叔为何如此在意?就算是掌门叫暗卫师兄来此修缮观星台,应当也没什么要紧罢 多的别问,我自有我的道理,满江雪说,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做,明白么? 那弟子自是乖乖应下。 满江雪接着叮嘱了几句,便又隐匿动静回到了惊月峰,她入了沉星殿,望着门外那一株株似火般浓烈的红枫,靠在藤椅上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第196章 尹秋打来热水给孟璟擦了擦身子,替她换了套干净衣物,等徐长老给她把了脉,表明孟璟只是晕厥过去,并无性命之忧后,尹秋才强打着精神离开了问心峰。 路上遇到几个神色仓皇的弟子,有些眼熟,尹秋本不欲问询,但见这几个弟子见了她俱是脚步一顿,便也主动开口道:你们慌慌张张的,是要去做什么? 原来这几名弟子便是今日负责在刑堂轮值的,因为孟璟杀了那暗卫弟子一事被谢宜君好一通责骂,满江雪与谢宜君虽然都没有怪罪,但刑堂里头的管事师兄听闻后还是罚了他们几个。 扣了两月月俸不说,还要去天音峰帮着烧炭,一名弟子苦着脸道,师姐没去过可能不知,那铸剑炉日日如炎夏,人待在附近添把炭就得热出满头汗来,我们可要待上一个月呢,真是无妄之灾。 说起来,他们诚然是被无辜牵连,受了罚还无处申冤。尹秋过意不去,说道:的确罚得重了些,我稍后去明光殿见了掌门与师叔,自会替你们说说情。 几个弟子听了这话,面色有所好转,纷纷冲尹秋行礼道谢。尹秋原本心力交瘁,一夜未睡很是疲惫,得知此事便转去了明光殿,却是被白灵拦在了外头。 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进去,掌门正在气头上,心里烦乱得很,白灵说,这事交给我罢,我会去同刑堂的管事弟子打声招呼,既然师叔和掌门都未怪罪,倒也不必把人罚得这么狠。 尹秋问道:师叔和掌门怎么想起去刑堂找那暗卫师兄了,有听说是为了什么事吗? 白灵耸耸肩,答道:没说呢,她们两人今日瞧着都不太高兴,我也不好多问。倒是你,怎么一脸倦容,又是怎么和孟璟大清早就跑去刑堂杀人了? 快别提了,尹秋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昨日孟璟心疾复发,情况凶险,我守了她一夜,人是今早才醒的。她醒来后同我说了会儿话,没过多久便让我扶她去个地方,也怪我反应迟钝,都入了刑堂大门还没猜出孟璟想做什么。我若早知道掌门和师叔会去找那暗卫师兄问话,必然是要阻拦的,也不知她们究竟是要问什么,但愿不要坏了事才好。 该是没坏事罢,白灵说,否则你和孟璟肯定是要被叫过来挨训的,既然掌门只是发了顿火,没有追责,估计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尹秋点点头:掌门这里事情多,她遇着不顺心的事就容易急躁,你在明光殿少不得要受些气,多体谅体谅,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可以多同我商量,我随时都能过来帮忙。 白灵笑了笑: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罢,快回去补补觉,好好睡一场。你才痊愈不久,看着比去年冬天消瘦了不少,可别再操心别人了,先把自个儿养胖点才是正经。 尹秋莞尔:知道了,你也一样。 两人互相关心一番,白灵便入了明光殿继续处理公务。尹秋回了惊月峰,弟子们在枫林里见了她,都同她高高兴兴地打起招呼来,缠着尹秋要比试剑术,闹得不可开交。 快饶了我罢,尹秋从人堆里一个飞身跃出去,无奈地笑道,我今日可没精神和你们玩闹,等我睡醒了再说。 一名弟子调侃道:师姐一夜未归,也不知是忙什么去了,师叔今早去了趟明光殿,回来后也兴致沉闷,在沉星殿里坐到这时候都没挪过地方,话也不说。师姐,你和师叔两人该不会是闹别扭了罢? 不许胡说,尹秋正色道,我和师叔能闹什么别扭?都散了去。 弟子们朝她投去的眼神别有深意,得了这话便都嘻嘻哈哈地跑远了。尹秋朝沉星殿遥遥看了一眼,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待入了廊下,果见如弟子们所说,满江雪独自坐在殿中神游天外,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尹秋鲜少见到她有这般出神的时候,便没急着进去,而是立在殿门口不声不响地打量着满江雪。 皓阳爬上屋顶,时值正午,灿灿日光映照人间,把惊月峰笼罩在一片春日的暖阳当中。这样的好天气,沉星殿不必点灯,四处都很亮堂,满江雪倚在椅中,手指松松散散地提着匕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尹秋瞧见她裙袂边沾了泥,云靴也不大干净,不由蹙了蹙眉。 满江雪喜净,甚至有些洁癖,她每日都要沐浴换衣,且洗好的衣物必要用一味香熏好了才会穿上身。倘使只在宫中走动尚还没那么讲究,若是下了山,抑或是去了什么山林,回来后也必会换身洁净的,似今日这般着实有些少见。 且她每每回到沉星殿,要么会先把熏香点起来找卷书来看,要么会支着小火炉煮茶喝,断不会像现在这样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坐在椅子上发呆。 师叔怎么了? 尹秋侧着身子隐在门外,端详了满江雪许久才入了殿去,她一露面,满江雪倒是很快回过神来,看着尹秋道:回来了? 尹秋应了一声,在满江雪身边坐下,近距离观察她道:我回来有一会儿了,一直躲在外头偷看你,师叔居然都没发现。 偷看我?满江雪把凝霜搁在小几上,瞧着尹秋道,做什么要偷看? 尹秋笑了一下,说:因为师叔好看,坐在这里像幅画。 满江雪唇角略弯,抬手倒了杯冷茶,又将尹秋往怀里一拉,说:孟璟如何了? 尹秋从昨日起就一直提心吊胆,此刻靠在满江雪怀里才全身心放松下来,她顺势起了身,离满江雪更近了一点,回答说:算是没什么事了,只是人很虚弱,往下几日可能都得在榻上躺着,要受点罪了。 满江雪问:你瞧着疲倦,是一夜没睡? 不敢睡,生怕我一睡着孟璟就出事,尹秋说了这句,把头埋在满江雪胸口,闷闷道,昨晚徐长老告诉我,孟璟很有可能活不过三十岁这事师叔也知道,对吗? 满江雪未置可否,只是伸长手将尹秋一抱,把她放在自己腿上。 两个人面对面看着彼此,尹秋眼里布着红血丝,眼底也浮着一片明显的青黑,满江雪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睡会儿? 尹秋心虚极了,急忙朝后看了一眼,说:大白天的,被他们看见又要到处说了,师叔快放我下去。 满江雪既不放她下去,也没有关门的意思,就这么把人禁锢在身上坐着。满江雪说:又不是做贼,怕什么。 她一手箍着尹秋的手腕,另一只手扶着尹秋的腰,做了这样的动作,脸上却是清清淡淡的神情。 尹秋挣扎了两下,略有些没好气地说:别闹了,我在跟你说正事呢。 嗯,满江雪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抬眸望着尹秋,听见了。 尹秋说:师叔今日到底怎么了?她挣了片刻没挣开,只得由着满江雪扣着自己,又问,孟璟这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分卷(216) 明亮的天光之下,满江雪像是也有些疲累,她闭了一下眼睛,说: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尹秋不免有些沉闷。 满江雪按着她的后背,把尹秋摁在自己怀中,轻声道:这事你要我怎么跟你提?那年她才被晚疏带到青罗城的驿站,与你关系不睦,你忍让她好些次,本就对她有几分愧疚,我若说出来,担心你更加忍气吞声,也怕她愈发欺负你。生死有命,那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你现在知道也还不晚。 若非因着此事,当年孟璟数次不听劝告为难尹秋,便是满江雪不发话,以季晚疏的脾气也早就会把她扔到街头不管不顾。只是既然知道了,好歹是条活生生的人命,真把人丢出去也会有损云华宫的名声,所以陆怀薇才会提议把她们两人分开,满江雪也就没有追究孟璟什么。 她若真要追究,难保孟璟不会两眼一翻就当场归西,十来岁的孩子,重病缠身,又才刚失去至亲,怎好同她计较?但满江雪确实也没想到尹秋和孟璟能冰释前嫌,到如今竟还成了好友,这么一来,她就算想说,也无从开口了。 殿外传来一串欢笑声,是枫林里练剑的弟子们回来了。尹秋脑袋一动,还没开口说话,满江雪便已抬起手来,隔空关了殿门。 尹秋便又把头埋回去,憋了一上午的情绪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发泄出来,她哽咽着说:暗卫师兄的事,师叔想必已经知道了,是我陪着孟璟去的。 满江雪轻抚着她的后背,说:无碍,没人会怪罪于你们。 回想起孟璟一身是血地行出牢房,杀了仇人都还记得把逐冰清洗干净再还给她,尹秋怔怔地说:当时我们坐在廊檐底下,孟璟让我给她讲讲我们的事,我就给她讲了,还没等我说完,孟璟就没了动静,她到这时还心有余悸,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满江雪的衣襟,我我差点以为她死了 满江雪沉默了一下,问道:你都跟她讲了哪些事? 尹秋想了想,说:讲了很多,但我也不知她到底听没听见。 满江雪难免也沉重起来,轻轻叹息一声:好了,别伤心了,大仇得报,人也没出事,不管她到底还能活多久,至少心中夙愿已达成,你该为她高兴才是。 尹秋心底一片怅惘,百感交集。 满江雪用指腹抹去她的泪水,抱着尹秋颠了颠,说:知道我和掌门师姐为何要去刑堂找那名暗卫弟子么? 我正要问呢,尹秋努力调整好心情,在满江雪胸口蹭了蹭脸,我们没误什么事罢? 满江雪摇头:没误事,我既告诉孟璟那人可以由她处置了,就说明那人已无用处,她什么时候下手都行。 尹秋不解:那你和掌门怎么还要去找他? 满江雪端起倒好的冷茶喝了一口,正要回答这话,尹秋的肚子忽然在此时咕一声叫了出来。 瞧见满江雪喝茶的动作一顿,脸上的表情要笑不笑的,尹秋立即道:我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一口没吃,也一口没喝,师叔不准笑! 满江雪便将那点呼之欲出的笑意收敛了回去,一脸淡定地道:那就填饱肚子再说。 其实尹秋也只是嘴上嚷嚷两句而已,气氛这般沉重之下,满江雪要笑出来才好,可她这么配合,一本正经的样子反倒叫尹秋觉得些许尴尬。 你还是笑罢,尹秋垂头丧气地说,我肚子是叫了,可我一点也不饿,我没有胃口吃饭。 错过了时机,我也笑不出来了,满江雪唉声叹气地说,多少吃一点,这会儿本就该是用午膳的时候,我让他们传菜来。 尹秋哦了一声,作势要从满江雪腿上跳下去,满江雪却没给她这个机会,起身的同时顺便把尹秋也带了起来。尹秋先是一个后仰,下一刻又被满江雪按在胸口抱稳了,尹秋只得略显仓促地搂着她的脖子,耳根和脸颊一瞬就烧了起来。 师、师叔!尹秋又惊又羞地喊道。 嗯?满江雪抬腿朝门口行去,看了尹秋一眼。 你快放我下去!尹秋神情紧张,不许满江雪再走。 我不会开门,满江雪说,知道你脸皮薄。 尹秋烧红了脸,被两人此刻的姿势惊得手足无措,声若蚊呐道:那也不行你快放开我。 满江雪抬着她的腿,把人稳稳地架在腰间,见尹秋眼神躲闪,又四肢僵硬,便轻笑道:没什么不行,还是你不愿让我抱? 尹秋说:从来没这样抱过我好不习惯。 满江雪镇定自若地道:一回生二回熟,多抱两次就习惯了,她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走到了门边,冲窝在廊子里休息的弟子们吩咐了两句,末了才又看着尹秋道,你看,我没骗你,我不会开门的。 尹秋两手攥着她的后领,闷着不说话。 满江雪原本因着谢宜君的事也有些愁闷,尹秋不在沉星殿,她也没个说得上话的人,便只能静静坐着出神。这下尹秋回来了,满江雪心中那些负面情绪也就消散了一大半,此刻和尹秋玩闹起来,满江雪就更是什么也不愁了。 你羞什么?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尹秋说,你还小的时候,我经常这样抱你。 尹秋垂着头,视线落在满江雪衣襟处的珍珠扣上,声音弱弱地说:可我都长大了 关了门,强烈的日光被阻隔在外,渗透进来的光线便暗淡了许多。尹秋沐在那柔和的薄光里,两只眼眸像滴了露水的琥珀,干净而清澈,扇子般的长睫铺展开来,遮住了她眼中一些细微的光,余下的光亮则如秋夜里的星辰般忽闪起来,透出一种本人不自知的无穷意味,颇有些欲语还休的勾人。 这一刻,满江雪忽然发觉尹秋像是又长开了一些。 也许是因为她经历了这些时日的动荡,人看着瘦了不少,又或许是因为她又增长了年岁,不再是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了。总之她脸上的青涩与稚嫩都在不知不觉间消退了去,五官也就随着这样的变化而愈渐清晰,逐渐有了一位年轻女子该有的模样。她在无形之中变了许多,可眉眼却依旧,仍然是满江雪印象中的温婉娴静,那双眼里的神情始终不改,那是让满江雪想要用心维护的天真烂漫和温良纯善。 细小的微风从门缝间渗进来,尹秋额前的碎发在那风里轻微地漾着弧度,她没再听见满江雪接话,便缓慢地抬起眼睫朝她看了过去。这一眼,尹秋撞上了满江雪注视着她的目光,那目光里包含了愉悦与欢喜,还有欣慰与深情,以及许许多多尹秋看得清却又形容不出的神情。 尹秋便是心止如水,此刻也要为着满江雪这样饱含深意的眼神而心弦波荡。 她呼吸一滞,觉得满江雪传给她的体温像是一片带着暖意的流水,在顷刻间就将她细腻而温柔地包裹起来,她在那水里失重地漂浮着,满江雪托着她,没让她沉到底,可她自己却心甘情愿地溺了进去。 两人隔着那点微不足道的距离,气息在悄无声息地交错传递,满江雪明明什么也没做,尹秋却仿佛吃醉了酒,快要融化在了她的手心里。 四目相对下,满江雪终于把先前克制住的笑意彻底流露出来,她偏头吻了尹秋一下,声线低沉又轻柔地说:我的小秋再长大一点,会是什么样子? 第197章 日头微斜,正午过了,投在人间的暖气却还没散。 尹秋有点热,被满江雪拿捏住的地方冒了点薄汗。她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直视满江雪了。 屋子里的光在游走,从窗前移到书案上,满江雪的手亦是如此,她只要再稍稍往上一些,就能挨着尹秋的腿根,但她没这么做,她只是隔着衣料,把尹秋的重量牢牢掂在手里,像掂着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尹秋说:师叔 满江雪贴在尹秋颈侧嗅了嗅,闻着尹秋身上的味道,她在这一声呼唤将起乍落的过程里,再一次吻上了尹秋的唇,把尹秋剩余的话都堵了回去。 同在一片蓝天之下,又同在重重宫墙之中,所隔并不遥远,也只是一夜未见,可满江雪今日很想她。 很想。 尹秋去了别的地方,沉星殿里就处处都是她的影子,满江雪回来后其实根本没有过多思虑旁的,她倒也不是刻意要去想尹秋,也并非是要拿尹秋来冲淡那些杂乱的思绪,她仅仅只是不管想到了什么,眼前都会很快浮现出尹秋的面容。 这让满江雪生出了一种十分微妙且难以形容的感受。 在还没有遇见尹秋之前,惊月峰没有能够让她牵肠挂肚的人,那时的暗卫弟子常年不见踪影,时时刻刻都隐在暗处,也没有如今新来的弟子们这般活跃,殿内殿外清净,却也冷清,不会有人随时随地在惊月峰走动。 满江雪能够回想起那些年的光景,她一个人,在这分明处于人世中却又仿佛与世隔绝的地方无牵无挂地活着。她每日没有多余的事做,困了就睡,饿了就吃,闲来无事独自练剑,挑灯夜读,或是与自己对弈,前尘往事不去想,余生种种也不去假设。她早就做好了孤身到老的准备,老天却在一夜之间把尹秋送到了她身边。 尹秋是她命中的意外,也是一份惊喜,她来得这样突然,毫无征兆地闯入了满江雪的世界,给她略显空白又纯粹的人生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没有尹秋的惊月峰,就失去了该有的颜色,满江雪坐在这殿中,会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 她曾以为自己不会害怕孤独,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孤独。总之年年月月都那样过了,孤独是何物,她又有没有孤独过,满江雪不曾深思,也不太清楚。 可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春日,没了尹秋在身边说说笑笑,满江雪头一次触碰到了这种名为孤独的东西。这东西说无形却又有形,更多的还是一份来无影去无踪的感受,很强烈,也很清晰,容不得她忽视,也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满江雪起初为此困惑,咂摸不出一个具体的意味,直到尹秋踏入了沉星殿,在她身侧坐下,她听到了尹秋的声音,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那种过往不曾留意却始终环绕着她的感受才在转瞬之间淡了下去,甚至很快就消失不见,无处可寻。 满江雪终于明白过来 原来这就是孤独。 原来尹秋不在,她是会觉得孤独的。 外头的人语声减弱了些,弟子们都相继离开,仿佛是要心照不宣地给屋内两人制造一份宝贵的清净。 尹秋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贴上门框的,她反应过来之时,满江雪就已经把她抵在了门上。今天的亲吻比过去每一次都要更加漫长,也更加缱绻,满江雪的动作是那样的轻,还透着些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尹秋在她别致的对待下有了全新的感受,满江雪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阵风,又像是一团雾,她好像会不自觉地离开,或是散掉。 纵然她不想这样,也不会这样,可满江雪今日的小小反常却让她不得不这般遐想。 她察觉到了满江雪对自己的依恋,还察觉到了满江雪身上透露出来的不安。哪怕这点不安是若有似无,也很微乎其微,可尹秋敏锐地捕捉到了,并且在这场亲吻当中,她还在用心地感应,试探。 不安? 这个词,仿佛和满江雪并不相衬。 她为什么不安? 心里泛起了些许疑惑,又弥生出了有迹可循的疼惜,尹秋慢慢睁开眼,满江雪也在看着她,两人几乎是严丝合缝地挨在一起。殿里如此宽敞,她们却要挤在这冷硬的门口,自己把空间缩得狭窄,好像只有这样做,两个人才能都拥有相同的安全感。 寝殿内的轩窗未关,隔绝外间的帘子在春风里飘荡起伏,输送来了熟悉的疏香。尹秋与满江雪静静对视着,亲吻还在继续,谁也没有贸然停下来,满江雪仰着头,抬着尹秋的手逐渐加重了力道。 尹秋被她掐得有些痛了,抬高下巴长长出了一口气,后脑枕去了殿门。满江雪打量着她,启声说:你在走神。 人未靠近,声音却像是就附在耳边。尹秋没来由打了个激灵,扶着满江雪的手臂说:师叔放我下去罢,你不累吗? 不累,满江雪微微垂首,将额头搁在了尹秋胸前,你方才在想什么? 尹秋试图组织语言,却以失败告终。她把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放在了心里,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说给满江雪听。于是尹秋笑了起来,缓声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师叔好像更喜欢我了。 满江雪低垂的眼眸一动。 是么?她轻轻地说。 是或不是,尹秋说,也得师叔亲口告诉我。 貌似不必我亲口告诉你,满江雪说,你已经感觉到了。 是么?尹秋笑得愉悦,也学着满江雪的腔调问了一句。 又或许不是更喜欢你了。满江雪咬住了尹秋的衣领,让她白皙的肌肤和清瘦的锁骨露了出来。 似有还无的吐息浅浅喷薄在胸口,又夹带着风吹过后留下的凉意,一点若即若离的温热在那里反复试探。尹秋控制不住绷紧了身子,努力平复着快要紊乱的气息说:那是什么? 满江雪腾不出手,就这么咬着尹秋的前襟,她藏在昏暗里,面颊被泄落下来的长发遮挡了少许,线条分明的侧颜带着异常专注的神情。 尹秋手指微蜷,望着顶上的雕花木栏,余光把满江雪的一切动作都收进眼底,她有了一种预感,她似乎知道满江雪接下来要做什么。 应该是更爱你了。 随着这一句话的尾音落下,尹秋肩头的衣领也随之滑了下去,同时,有什么滑腻湿润的物什极其轻浅地碰了她一下。 尹秋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被那样温暖又潮湿的触感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无法抑制地打起了颤。 你还记不记得,满江雪的唇落在那片柔软之上,略显含糊不清地问道,去年冬日,你去了云间城,而我回了宫。 尹秋胸口起伏,掌心攥皱了满江雪的白衣。 她记得。 她在姚定城从阿芙那里拿到了逐冰和机关大会的请柬,满江雪为此亲自回宫与谢宜君商议,尹秋则与孟璟和白灵先行上路去了云间城,途中头一次被叶芝兰以笛声所伤。要从云华宫赶到云间城,便是快马加鞭也要跑上七八日,但满江雪那一次只费了四日,她到得云间城时,驿站内的弟子们都去了草场跑马,尹秋还脱离队伍见到了傅湘,后来满江雪还罚他们在院子里跪了许久,连尹秋也不例外。 分卷(217) 她不仅记得,还记得很清楚。 只是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问起这个? 尹秋回答不了,她甚至发不出丁点象征着回应的声音,她仓皇地收回了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里很快弥漫出了水雾,她羞得不敢低下头去。 我在离宫赶去与你汇合之前,去过观星台祭拜师父,满江雪在尹秋胸口流连着,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当时与我随行的暗卫弟子说,掌门师姐命他们翻修过衣冠冢。 满江雪的舌尖又湿又滑。 尹秋挂在她身上,后背催了一层汗,她在接连不休的潮涌里竭力保持着清醒,试图跟上满江雪的思路。 但她没成功,她已经乱掉了心神,只能从喉间发出一道微不可闻的音节。 嗯 嗯?满江雪停了停,抬眸看了尹秋一眼,你又走神。 尹秋仰着脖颈,曝露在外的肌肤都攀爬上了惹眼的红潮。她细若蚊足道:我、我集中不了注意力 满江雪往前走了两步,与尹秋贴得更紧了。她说:没关系,慢慢来。 视线变得朦胧,满江雪成了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尹秋被身后的门板硌得有些不舒服,她动了动,环在满江雪腰间的腿绷出了漂亮的弧度。满江雪把控着分寸,埋下头去后没有急着重新开始。 那现在呢? 尹秋闭上眼睛,在回荡不止的余波里迎来了片刻的喘息,她理着思绪,心中暗暗地回想着满江雪方才所说的话。 可是太难了。 放在平时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反应过来的问题,这时候她却什么也分析不了。 可以换个地方吗?尹秋汗涔涔地问,我、我们去寝殿 满江雪不容置疑地说:不行,她再度把那片柔软含进了唇齿,循循善诱道,好好想想,暗卫弟子为什么要翻修衣冠冢? 这样明显的提醒之下,尹秋终于找回了发散的神思,不确定地道:他们他们是把圣剑移走了吗? 是,满江雪说,还有呢? 还有?尹秋发着抖,短暂的思索之后倏然间明白了满江雪的意思。 师叔是说掌门? 满江雪问:你觉得有可能是她么? 尹秋一瞬感到不寒而栗,吃惊道:怎么会 在今日之前,我其实已经去过一次刑堂,满江雪从始至终都很冷静,哪怕她正在对尹秋做着不可言说的事,她也仍然这样冷静,并且我也已经试探过她了,但是目前也还无法断定。 尹秋眼睫微颤,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满江雪今日会在沉星殿里发那么久的呆,也难怪她会表现得这般反常,原来是因为这个。 查来查去最后查到了自己师姐头上,还是一派掌门,换做任何人都不可能以平常心对待。 那暗卫师兄也说了是掌门吗? 满江雪点了下头,平淡道:我要防着掌门师姐与他见面后,他会有翻供的可能,所以才告诉孟璟这人可以杀了。 暗卫弟子若是翻供,其实并不能证明谢宜君就一定有嫌疑,他也许会顾虑着谢宜君是掌门,从而不敢当面指认,或者模棱两可地表示自己记错了,那谢宜君也怪不了他什么。可这么一来,他却会让满江雪目前的境地由暗转明,倘使谢宜君真的是幕后主使,只要她发觉满江雪一早就在调查她,必会生疑,再提高警觉。 而眼下梦无归的处境也日渐好转,她要攻打云华宫是迟早的事,所以满江雪不能打草惊蛇,她不能让谢宜君察觉到她的心思,万一谢宜君就此跑路,那这人就没那么容易抓得回来了。 尹秋极力控制着心神,呼吸却越来越重,她紧咬着嘴唇,抓着满江雪的手骨节泛白。尹秋说:可仅凭暗卫弟子所言,并不能给掌门定罪,我要是那个人肯定会继续沿用叶师姐的名字,更不提这事还是发生在他们去魏城对我下手之前,那时候叶师姐也还没有暴露,她说到此处实在说不下去了,语气里含了浓浓的乞求,师叔,我我没有力气了。 紧闭着的殿门发出吱呀声响,尹秋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绵密的舔咬,她脱了力,顺着门板滑坐下去,满江雪双膝一弯,也跟着尹秋坐去了地面。 冰凉的发丝垂落下来,满江雪的脸在昏光里显得十分深邃幽静,她毫不避讳地看着尹秋,居高临下的目光里掺了克制的笑意。 尹秋仰首躺在地面,后背的汗在地底渗进衣料的寒气里变得微凉。她从没有这样衣衫不整地面对过满江雪,女儿家独一份的曼妙与曲线在凌乱的衣襟里若隐若现,满江雪的目光每每触及,尹秋都忍不住要随着她的眼神而颤抖。 即便她方才已经被满江雪尝过了。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传菜的弟子拎着食盒行了过来。尹秋心口怦怦直跳,急忙坐起身来,满江雪将她一把搀住,没让她逃跑,旋即又抢在那弟子扣门之前开口道:东西放在门外,我自己会取。 那弟子抬起的手一顿,根本没有想到满江雪居然就在门边,她声音离得这样近,又这样突然和及时。那弟子吓了一跳,忙把食盒搁在了地上,说:哦师叔是在练功吗?那您记得吃饭,要是饭菜凉了就吩咐一声,我再给您热热。 满江雪一边把尹秋的上衣推下去,一边从容不迫地回道:有劳。 尹秋心里一紧,立马朝满江雪怀里扑去,恨不得把自己每一寸皮肤都牢牢贴在她身上。 洁白的衫裙堆叠在腰际,像落了一圈松软的云。满江雪摊开手心量了量,觉得尹秋的腰细得不像话,她真是太瘦了。 去床上?满江雪用指尖勾勒着那道弧线,在尹秋耳边温温柔柔地问。 她习武多年,便是到了如今也要每日练剑,掌心和指腹都被剑柄磨出了一层薄茧。满江雪对此不太在意,她没有刻意保养过一二,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手依旧修长漂亮。 尹秋一直没有告诉满江雪,她很喜欢她手上的茧。 正如此刻。 那双手贴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摩挲,细细抚摸,那有些粗糙的薄茧刮着尹秋,蹭着尹秋。有点痒,又有点舒服。 尹秋褪了衣,却不觉得冷,她浑身燥热,面上被这热意烘出了深深的绯色。她圈着满江雪的脖子,软着嗓音说:好 满江雪低低地笑了两声,抄过尹秋的膝窝把人打横抱起来,用鞋尖挑了帘子入了寝殿。 尹秋被里头明亮的光线刺的眼眸微眯,连忙道:没关窗呢。 满江雪抱着她行到窗边,说:你关。 万幸外头没有多余的人影,只有在风里沙沙作响的红枫经年不变地立在院中。 尹秋赶紧手忙脚乱地关了窗。 满江雪脚步一转,将尹秋抱去床榻之上轻轻放下,她背着光,抬手把帐子放了下来,然后和尹秋一起陷进了柔软的云被里。 半个时辰后,结束了练剑的弟子们穿林而来。 哎师叔怎么还没吃饭啊? 这菜都凉透了,我记得尹师姐也回来了啊,怎么半天都不见她人? 好像和师叔待在里头就没出来过罢? 弟子们窃窃私语,纷纷伸长了脖子张望着门窗紧闭的沉星殿,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敲门问询。 第198章 是夜,高楼云集,万家灯火亮如繁星,扁舟似的明月下,有红衣美人立于楼中,远眺州城。 一晃又是好几日过去,南宫悯凭栏而立,指尖捻着一枚白棋,吩咐你做的事,怎么到现在还没个动静? 酒楼里人声鼎沸,客人不少,唯有最高层不见旁的人影。秦筝坐在桌前,正对着棋盘苦寻对策,她犹犹豫豫地落了手里的黑棋,回道:并非属下怠慢,傅岑死后,那傅湘便已闭关锁楼,少有人进出,教徒们彻夜蹲守,始终不见那姑娘现身。 檐下挂着几盏绯红的灯笼,那光晕投在南宫悯身上,更将她那身红衣衬得如雾如烟。听到落子的声音,南宫悯转了身,走到桌边盯着那棋局看了一会儿,意味不明地笑道:你走这一步,可要输了。 秦筝原本就不怎么会下棋,何况今夜南宫悯虽是特意叫她来对弈,但显然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秦筝说:教主既这么提点了,可是要让属下悔棋? 悔棋非君子所为,南宫悯将指尖的白子落定,慢条斯理道,你我虽不是什么君子,但也要守这规矩,我纵使不能同意你悔棋,但也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秦筝看着她的动作,心中暗道一声好险。 她方才只顾着思索怎么回南宫悯的话,没看出这棋局输赢已定,可南宫悯如她所言放了她一马,棋盘之上便又立马出现了新的生机。 那么接下来这一步,你就得想好了再落子,南宫悯笑了笑,死里逃生的机会不多,我既给了你,你就得牢牢把握住。 平静的话语,并无什么玄机,秦筝却在她这字句里觉察出了别的意味。 可教主未免也让的太明显了,秦筝踌躇不定,迟迟没有再取棋子,这局势已然很明朗,一子便可定输赢,我并非是您的对手,又怎好白捡了这便宜? 南宫悯说:我让你赢,你便可以赢,不论是下棋还是别的,能赢就别在乎是怎么赢,她顿了顿,伸手在秦筝肩上拍了一下,除非你执意要走死路,那我也拦不住,对么? 秦筝看了她一眼,捡了一粒黑棋,在南宫悯平淡无波的目光中落了下去,结束了这盘对弈。 乌云悄然而来,缓缓吞噬了月色,楼外阴风乍起,似乎又有了下雨的征兆。 南宫悯拨乱了棋盘,行到栏边继续观望天色,她头也不回地说:温朝雨能轻而易举闯入云华宫替我捉来尹秋,你却不能入了明月楼替我劫来阿芙,她轻笑两声,知道你不愿被我拿来与她比较,可事情总归是人家做的漂亮,你从前视她为眼中钉,没少揶揄嘲讽,而今却又比不得她一半妥当,这该叫我怎么想呢? 下了一晚上的棋,她终于说到了重点。秦筝坐立难安,只得叹道:教主此言差矣,温朝雨对云华宫的地形烂熟于心,当年又有七少在旁相助,我与她情况不同,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那么我很好奇,南宫悯说,阿芙那丫头我已派人盯了许久,她是梦无归的得力助手,常年都在外头替梦无归奔波游走,是个没少抛头露面的人。怎么我如今要抓她,她却忽然待在明月楼里足不出户了?你不觉得这事蹊跷? 秦筝微忖,回道:非常时期,梦无归必然要小心谨慎,也许她是猜到了教主接下来会有所举动,所以才吩咐两个徒弟不要轻易现身。 闻言,南宫悯微微侧首,脸上笑意不减,语气却是冷了几分:我不想知道她是不是猜到了我要做什么,我只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把人给我抓来。 秦筝遂然起身,面露难色:教主交代的事,属下自然要尽力而为,只是明月楼守卫森严,又有梦无归本人坐镇,加上那傅湘也不是个好对付的,更不提阿芙轻功绝妙,她同样也没那么容易被抓。教主可否再宽限几日? 我宽限你,谁来宽限我?眼见秦筝一再为自己开脱,南宫悯彻底沉下脸来,你方才说局势已然很明朗,我还当你是领会了我的意思,原来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近来明月楼弟子已有不少人在往上元城靠近,梦无归想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她手握明月楼与九仙堂不假,但眼下可不是什么攻打云华宫的好时机,这只能说明她是又有了旁人的助力。你不将阿芙抓来,傅湘就不会受到牵制,怎么,你是要让我亲自去杀人不可?那我还养着你们这些饭桶做什么用! 秦筝心头一颤,被南宫悯突然透出来的气势吓得神色骤变,赶紧跪下地去。 她随侍南宫悯多年,是紫薇教中的元老,入教这些年来,南宫悯虽高深莫测,喜好不定,但她表现出来的形象一贯都温和有礼,可说是平易近人,便是笑里藏刀,那也不至于叫人过分胆战心惊。然而此刻,那张脸上的笑容不再,唯余一片冰冷寒霜,压得秦筝几乎喘不过气。 教主还请息怒!秦筝再不敢寻什么借口,慌忙道,属下一定把阿芙给您抓来! 南宫悯冷笑一声,行上前去踹了秦筝一脚,声色寒凉道:我不介意教中众徒勾心斗角,但尤其见不得谁拿我的话不当一回事,我可以放走温朝雨,那是因为她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是个知恩图报的明白人。可你又是什么货色?温朝雨走了,你便以为这紫薇教独你一个万人之上?梦无归一旦攻上云华宫,扒了那人的皮,她下一个目标就必定是我,若只是她一个人,我尚且不足为惧,但只要她此番马到功成,不说满江雪,就连整个云华宫都必会同她一起转而对付我,这偌大一片江湖,有多少人希望我南宫悯死无葬身之地?我若死了,你们这些人又岂会苟活! 秦筝被她这一脚踹得几欲吐血,但也只能强忍着痛意信誓旦旦道:教主所言属下都明白,还请教主不要动怒,属下这就去完成您的嘱托! 她说罢便要抽身离去,南宫悯却是将秦筝一把拽住,一字一顿道:让我最后提醒你一次,世事如棋局,落子无悔,你今次若再失手,那我让你输,你就得输的一败涂地,明白么? 秦筝神情恐慌,咽着口水道:明、明白 看清她脸上的畏惧,南宫悯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和善。 她轻轻抚摸着秦筝的脸,和颜悦色道:很好,那我就在此处静候你的佳音了。 春雨时停时落,忽缓忽急,院子里水光潋滟,残瓣遍地。花还未彻底盛放,花枝就已折断,风一吹,漫天细雨飞花,更添冷清。 段宁换了身轻便的骑马装,从侍女手中接过了马鞭,临出门时才发现外头月色已淡,疾风骤起,不由垮脸道:你们金淮城的天气真是让人糟心得很,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又要下雨了,我来这几天就没见过一个完整的晴日,简直快把我憋出病来了! 分卷(218) 她这牢骚还没发完,院子里就已飘飞起了绵绵细雨。身后那侍女笑道:每年春季都是如此,段小姐习惯便好,再说了,您大晚上的跑什么马?不如在楼中休息,说不定明儿一早就出太阳了,那时候再去也不迟么。 段宁说:我要不是嫌赶路麻烦,早就回姚定城去了,我在家中每日都要跑马,一天不跑就浑身不畅快,你们明月楼真是不像话,连个专门的跑马场也没有,说起来你们也不穷罢?搞个草场又花不了几个钱! 那侍女解释道:楼中弟子若要跑马,都是去城郊跑的,哪个江湖门派把马场修在家里头?您若实在闷得厉害,奴婢去请几个说书先生来,给您讲讲故事听完好睡觉,怎么样? 段宁说:我又不是那吃奶的孩子,听什么睡前故事? 她晃着马鞭行出门外,眼风里的房梁上倏然嗖一下跑开一个人影,段宁脚步一顿,赶紧飞身朝那人影追去,喝道:什么人! 那人轻功非凡,燕子一般在廊檐底下飞速逃窜,任凭段宁使出了毕生所学也追赶不上他。直到身后的侍女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抓贼啊!,那人影才急匆匆掉了头,一个飞扑将那侍女搡进房里。 别叫!是我! 段宁紧跟着入了房内,便见一名年轻姑娘正将那侍女摁在地上,不让人出声。段宁表情精彩,当即一鞭子抽过去,斥道: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做什么不好,非要做贼!吃我一鞭! 那姑娘反应灵敏,一个翻身避开,再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作势又要逃。段宁急急后退,舞着长鞭关了门,一屁股靠在那门上,怒目而视道:胆子不小,偷到明月楼来了,你想跑哪儿去?她说完,立即也呼呼大叫道,快来人啊!抓贼啦!还是个女贼! 那姑娘见状赶紧冲过去将段宁的嘴捂住,小声道:别叫了别叫了!我不是贼! 段小姐!这是我们楼主的师妹!地上那侍女终于看清这女贼是谁,连忙帮着安抚道,您冷静一下,别真把人叫来! 段宁自从来到明月楼后,上上下下的人见了不少,却唯独没见过傅湘有什么师妹。她扒了阿芙的手,将信将疑道:你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你! 阿芙按着心口,朝门外瞄了两眼,见外头无人来此,才松了一口气道:我被禁足好些天了,你没见过我,我还没见过你呢,你又是谁啊? 两人互报了身份和姓名,门外便来了一队明月楼弟子,哐哐砸门道:方才是谁喊着要捉贼?快出来!贼人往哪里逃了?! 阿芙往段宁身后一躲,那侍女神色惊慌,磕磕绊绊地回不了话。段宁只得隔着门回道:嗐!误会一场!我跟丫头们说故事呢,是故事里的贼,都散了罢! 几个明月楼弟子面露无言,复又盘问了几句才无语问苍天地原路返回。段宁说:你既然也是明月楼的人,那你鬼鬼祟祟的是要干什么? 阿芙一脸哀怨,盘着腿坐在地上,望着段宁说:师父不准我出门,我快闷坏了,只能趁着入了夜出来透透气,又怕被人看见,就在廊子里飞来飞去地跑着玩儿,没想到刚好被你撞见。 你轻功真不错!段宁两眼放光,来来,快起来!咱们找个宽敞的地方,你教一教我! 阿芙说:这可不成,被师父知道我偷溜出来,我是要挨训的。 段宁说:训就训呗,你脸皮厚一点不就得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嘛! 阿芙原本觉得自己都已经算是不听话的了,没想到这段小姐比她还要目中无人。阿芙摆手道:不行不行,师父不让我出门是为我好,我本就明知故犯了,可不能闹出动静来叫她知道。 段宁听她此言,倒也不想害人,又见阿芙背着把小巧精致的弯弓,便又好奇道:你这弓看着也不错,想必箭术也很了得罢? 阿芙得了她这几句夸奖,不由得意起来,说:那是,例无虚发!我的箭术比我的轻功还要好! 段宁自是来了兴致,拖着阿芙道:那敢情好,轻功教不了,咱俩比试箭术总可以罢! 又不能出去,上哪儿比试?阿芙不肯走。 去后花园!段宁说,我让人立几个箭靶,咱俩随便玩玩儿,就当解闷。你放心罢,我这几天入了夜没少往园子里跑,那地方清净,不会有人看见我们的。 这万一有人路过呢?阿芙迟疑,还是没答应。 那你就跑啊!段宁说,你轻功这么好,谁能追上你?趁我还有几日才回姚定城,多少能跟你做个伴儿,玩玩儿嘛! 阿芙有些心动了,她这几日在房里吃喝拉撒睡,早就待不住了,经过段宁一番声情并茂的劝说,阿芙也就把持不住,跟着段宁去了后花园。随行的侍女叫来两个小厮立了箭靶,大伙儿都没声张,还在园子外头替两位姑娘望起了风来。 明月被乌云遮蔽,人间落着小雨,好在园子里的灯盏都还亮着,视线也还算明晰。段宁虽然功夫不算好,但除了喜爱跑马以外,平时也会拉弓射箭,有了阿芙作陪,段宁喜上眉梢,缠着人玩到了亥时末都还不肯回房。 明晚再玩儿罢,阿芙收了弓箭,朝小楼看了一眼,已经这么晚了,我得回去了。 怕什么啊,段宁执意挽留,这个时候,傅湘还在密道里修习心法呢,不到半夜她是不会出来的,你再陪陪我嘛! 真不能玩儿了,阿芙担惊受怕了这多时,也尽了兴,道,师姐我不担心,可我师父还在呢,要不你就自己练一会儿,我明天晚上再来找你便是了。 段宁看了看天色,见阿芙不好松口,也不欲再留,便道:那你走之前给我看看你的弓,你这弓真别致,量身打造的罢? 这是师父让九仙堂的机关大师给我做的,阿芙笑了笑,将自己的弯弓朝段宁递去,我从小到大用的每一把弓都是师父给的,市面上想买都买不到,这可是宝贝! 段宁拨了拨弓弦,听着那浑厚有力的声音道:那你卖我成不成?你开个价,多少我都能出。 阿芙见她这动作,急忙道:箭不空放,弦不空拉,弓坏了事小,你可别伤着!这弦若是断了,弓片弹回来能给你手打折! 段宁从未认真习过箭术,她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当下也不在意,只追问道:你卖不卖啊?我们段家别的没有,就是银子多,我喜欢你这弓,卖了我罢? 阿芙当然是不肯的,说:你若当真想要,我让师父请人做一把送你,这把可不行。 段宁说:那也行哎,你上哪儿去! 她话还没说完,阿芙便忽然一个飞身跃起,眨眼就钻入了夜色之中,跑得影也不见。外头的侍女和小厮遮遮掩掩地奔过来,低声道:有巡逻弟子来了!咦人呢? 段宁不由拍了个巴掌,冲阿芙离去的方向赞叹道:轻功好,箭术强,连耳力也这么棒!好好好,我又能交一个朋友了! 很快,巡逻弟子们入了园子,见得段宁在此也未多问,只嘱咐了两句便又纷纷离开。那侍女劝慰道:时候不早,小姐还是快回房安歇罢,阿芙姑娘这一走,定然不敢再出门寻您,奴婢替您把这弓给她送回去。 段宁说:不急不急,再让我把玩把玩,你们边上候着去! 她得了这弓,玩心只增不减,侍女和小厮只得又去了门口蹲着等候。段宁独自在园中拉弓玩耍时,那花丛林木遮挡着的围墙上不知何时便多了几个黑梭梭的人影,都透着枝叶缝隙来回打量着她。 护法,是这人吗?一名教徒低声问道。 秦筝眉目凝重,摇头:不是。 教徒纳闷道:那就是刚才跑了的那个? 秦筝嗯了一声。 那您怎么不让属下们动手?教徒大惊,这么好的机会,把人抓回去就能交差,教主可还等着呢! 秦筝盯着段宁的身影,若有所思,没接这话。 您到底在顾虑什么?这都好几天了,机会也不是没有,可您次次都把人给放跑了,那教徒急得一头冷汗,这回教主的耐心都已用尽,您再不把人抓回去,咱们几个都得去见阎王爷了! 秦筝示意他稍安勿躁,指着段宁手中的弯弓道:夜黑风急,我们只识弓,不识人,明白? 那教徒一愣,随即恍然道:您的意思把底下这姑娘抓回去充数? 秦筝冷哼:家犬也有反咬主人一口的时候,她心狠手辣,也别怪我翻脸无情。 言毕,便率先飞下围墙,鬼魅一般行到段宁身后,段宁只感到后颈一凉,像是来了什么人,她以为是阿芙去而复返,正要回头之时,却是脖间蓦地一痛,紧接着就两眼一黑没了意识。 瞧见秦筝得手,教徒们立即跑过来,扛着段宁就要走。秦筝说:先别急,把她脑袋蒙起来,教主若是追责,就说天色太黑没看清长相,你们尽管放心,出了事有我来顶着。 教徒们虽然不大赞同,但也不敢忤逆,赶紧取了黑布将段宁脑袋一套,火速翻墙逃之夭夭。 不料几人适才落了地,那前方的小竹林里忽然在此时闪起了几道寒芒,仿佛是有人在暗中掷来了什么暗器,犹似星辰坠落人间,转瞬就带着骇人的杀气逼至眼前。 教徒们身形一滞,纷纷拔剑抵挡,一阵铿锵作响之后,那几道寒芒擦过刀锋落了地,钉子一般嵌进了泥土里。 众人定睛一看,这才看清那寒芒原来不是什么暗器,而是数把系着红飘带的小飞刀! 秦筝脸色乍变,再度抬头朝前看去,便见竹林里倏地多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那手执飞刀的女人着了一袭与夜色快要融为一体的黛蓝衣裙,身边则站了个青衣飘飘的年轻女子,两人并肩立在那林中,一个似笑非笑,一个神情冷淡,正双双朝他们这处投来端详的目光。 教徒们面露诧异,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 温、温护法? 温朝雨咧嘴一笑,拉着季晚疏的手行出竹林,冲秦筝寒暄道:呦,秦护法,别来无恙啊。 第199章 夜雨一瞬落得大了,穿林打叶,淅淅沥沥,月色彻底消失不见,唯余花园里投过来的昏光,映照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秦筝打了个手势,示意教徒们不必惊慌,她上前两步,视线定格在温朝雨身上,开口道:真是冤家路窄,这也能碰见。 不是冤家不聚头么,温朝雨指尖勾着飞刀,越过秦筝瞧了一眼段宁,我可以放你们走,但你们得把人给我留下。 我若是不肯呢?秦筝哼笑,这丫头与你们非亲非故,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教主仁义,既放了你这叛徒,你便不要来坏她的事。 温朝雨说:是我坏她的事,还是你要坏她的事? 自然是你,秦筝说,你如今已不是教中人,便没资格使唤我做什么,快快闪开! 是了,我已不是教中人,温朝雨说,那么你就得明白一个道理,我此番并非使唤你,而是强迫你。这丫头你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 秦筝咬紧牙关,却没了声响。 温朝雨从前便一直压她一头,同为护法,南宫悯对她们二人的态度却是云泥之别,秦筝心中记恨,却也无可奈何,眼下温朝雨虽功力不大如前,也不再是紫薇教护法,秦筝要杀她,那是神仙也拦不住的事。 可偏生她身边站了个季晚疏。 季晚疏是什么人?云华宫首席大弟子,那位子不是猫猫狗狗都能坐上去的,细数云华宫历代首席大弟子,哪一个不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剑术天才?季晚疏闭关这几年,莫说她秦筝,便是南宫悯亲自来了,只怕也不敢小瞧了她。 秦筝压抑着火气,目光在季晚疏身上游移片刻,转而露出了笑脸,和气道:好歹共事一场,多少有几分情谊在,温护法,我不欲与你结仇,你大人有大量,行个方便? 温朝雨笑道:好说,我可以让你们几个毫发无损地回去,但这丫头你说什么也得留下来。 秦筝面露挣扎,犹豫不决。 她正要再劝说温朝雨两句,然而话还没说得出口,季晚疏便一声不吭地闪现到她跟前,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掌狠狠拍在了她胸口。 霎时间,一股剧痛传遍四肢百骸,秦筝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登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狼狈倒地。 与她啰嗦什么?季晚疏冷道,紫薇教的人,我见一个杀一个! 见此场景,教徒们心头震骇,既不敢擅自逃跑,又不敢搀扶秦筝,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噤若寒蝉。 看看,我有耐心,可我这徒儿却没有,温朝雨佯装惋惜,摇摇头,把人给我罢。 秦筝一口气半晌也没缓过来,被季晚疏那一掌打得无力爬起,后头的教徒们交换了眼神,只得老老实实地将段宁的头套摘了,把人放在温朝雨身边的空地上。 季晚疏一声冷笑,暗地里催动真气,佩剑瞬间环飞而出,银白剑芒似道道银龙闪现,一圈疾驰下来,几颗人头顺势滚落,鲜血溅了满地。 她出手这般快,甚至没听到那几名教徒发出惨叫,秦筝眼前一花,再回头时,带出来的随行属下就一个也不剩了。 你!秦筝急火攻心,只差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她忿忿地看着季晚疏,咬牙切齿道,人都给了你们,何必再取他们性命! 季晚疏脸色发寒,伸手接住飞回来的佩剑,指着秦筝道:我不仅要杀他们,还要杀你,你又能奈我何? 温朝雨道:晚疏 这人在魏城想要杀你,季晚疏将剑尖抵在了秦筝心口,若非师叔和尹秋误打误撞碰见了,你和薛谈都得死在她手里,别告诉我你想留她一条狗命。 温朝雨噤声须臾,说道:不必你亲自动手,她事情没做成,南宫悯也不会饶了她。你的剑,不该使在这种人身上。 分卷(219) 没、没错!犯不着让我的血脏了你的好剑!秦筝能屈能伸,顺着温朝雨的话道,季姑娘,一切都是误会,并非是我想要对温护法不利,魏城那一次,其实是教主吩咐我那么做的!你想想,我便是杀了温护法,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全是奉了教主的令! 季晚疏眸光厌恶,嗤笑:你当我是三岁孩童? 慢着,温朝雨拦着季晚疏,没让她动手,问秦筝道,是谁杀了沈曼冬? 秦筝抹了把唇边的血迹,虚弱道:你还不清楚教主的为人?她生性多疑,从来不会真的信任谁,她能告诉我七少就是叶芝兰,也是为了防着你,至于杀害沈曼冬的真凶是谁,她从未与我言明,我仅仅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存在而已。 这话,温朝雨是信的。 到底杀不杀?季晚疏不耐,我的剑拿来砍什么都行,我没那些七七八八的忌讳。 温朝雨摆摆手,又问道:你想活也不是不可以,就看你还能说出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 秦筝立即道:明月楼弟子前几日就已赶往了上元城,梦无归要攻打云华宫,她除了明月楼和九仙堂,还另有人相助! 什么人?季晚疏口吻不善。 这我真不知道,秦筝说,此乃教主亲口所言,别的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求求你们放了我罢! 南宫悯接下来又有何计划?季晚疏追问,说清楚! 这个教主也没说!察觉季晚疏手中的剑戳破了衣料,秦筝吓得魂不附体,她只让我将阿芙抓回去,有了那丫头,纵然梦无归无动于衷,傅湘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我们就能牵制她们一二,从而给梦无归添乱,让她没那么容易打进你们云华宫。 季晚疏当然知道南宫悯此举不是为了帮云华宫,而是为了自保。她没吭声,侧头看向温朝雨。 温朝雨想了想,说:放了她罢,让南宫悯自己清理门户,也算我报她的恩了。 季晚疏迟疑少顷,不情不愿地收了剑,起身之时却又给了秦筝一掌,把人半条命都快打没了。 温朝雨见她满脸不乐意,哄着季晚疏道:好了,我尚且不恨她,杀她也泄不了什么愤,倒不如交给南宫悯亲手处置,你说呢? 那还不是你说什么我听什么,季晚疏倾身将段宁扛了起来,没忍住嘀咕道,人是没在紫薇教了,心却还在那里头。 温朝雨得了这话,哈哈大笑:你为了这个呷醋?没必要。南宫悯说我的心不在紫薇教倒也罢了,你却又来说我的心在她那儿,我这里外不是人的,你也要给我气受不成? 季晚疏把地上的飞刀拾起来,擦干净,说:谁舍得给你气受?她说着,白了温朝雨一眼,兀自带着段宁翻过围墙入了后花园。 温朝雨瞧着她的背影摇头轻笑,没再管秦筝如何,旋即也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园子入了一条长廊避雨,温朝雨自袖中取出一个药瓶凑到段宁鼻尖闻了闻,段宁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啊?你们是谁啊!段宁受了惊,从季晚疏手中挣开,两眼金星直冒,脑子还晕着。 我们是大善人,温朝雨逗她,你是个小善人,一别多日又见面了,你方才差点被人掳走知道不知道? 段宁揉着眼睛,好一阵过去才看清这两人是谁,不由喜道:你们怎么来了明月楼?哎!正好,我打听一下孟璟 别嚷嚷,季晚疏截了她的话,我们来此是有要事,傅湘在何处? 秦筝那一记手刀下手不轻,段宁这会儿还觉得后脖子仿佛吊了个秤砣似的,她看了看周围,指着正心楼的方向道:要么是在密道练功,要么是在那座楼里看折子,你们要找她?我带你们去! 温朝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嘱咐道:带路可以,劳烦你小点儿声,毕竟是大半夜擅闯进来,还是别闹得人尽皆知。 段宁疑惑:那你们为什么不走正门啊? 温朝雨噎了一下:你怎么这么缺心眼儿?刚才紫薇教的人想把你抓走,是我们救了你,反正都进来了,又干什么要绕一圈去走正门? 紫薇教要抓我?段宁更疑惑了,我又没惹着他们,抓我干嘛? 温朝雨很有耐心,正要跟她细说,季晚疏却没那闲情逸致给段宁解惑,搡着两人道:能别废话?正事要紧! 一大一小被她搡得一个趔趄,温朝雨自是没脾气,乐呵呵地跟上她的脚步。段宁想着以后说不定能进云华宫,她近来听闻季晚疏已是少掌门,便狗腿道:新官上任,还没来得及恭贺。季师姐,看在我多次救了你们云华弟子的份上,让我进宫拜师学艺成不成? 季晚疏没理她,温朝雨在边上搭腔道:云华宫指不定过两天就没了,你换个门派罢,别去趟这浑水。 段宁不可置信道:你别哄我!那可是江湖第一大派!哪有说没就没的? 温朝雨说:你不信?那你等着瞧,不出半个月,云华宫就得跟人打架,你这千金小姐,去了就得直接埋起来,我诓你做什么? 段宁说:打架好啊!我最喜欢打架!去了还能帮一帮孟璟呢。她半点功夫也不会,我得去守着她!你们什么时候回去?带上我啊! 季晚疏觉得耳边像飞了两只苍蝇,吵得她心浮气躁,便低声呵斥这两人闭嘴。温朝雨不说话了,段宁还在喋喋不休,三人掩人耳目入了正心楼,刚翻窗而进,一柄气势烈烈的长剑就在下一刻杀到了眼前。 季晚疏眉目一凛,运转真气徒手接了那柄剑,顺势挽了几道剑花,又反手推回去。竹帘那头闪过一道白影,竟是不动声色地就移到三人身后,这人将佩剑召唤过来,还未动手却又险险停住。 季师姐你怎么来了? 季晚疏转了身,段宁已在旁边鬼叫起来:你看清了再出手啊!我头发都被你削断了! 傅湘仍是着了一身丧服,模样瞧着些许憔悴。她将这三人来回扫视一遍,果断送出掌风熄了两盏灯,又火速关了窗。很快,便听几个弟子在门外问道:楼主!里头可是有动静? 段宁赶紧将嘴一捂,季晚疏和温朝雨自是闭口不言,傅湘难掩喜色,开口道:无事发生,你们退下。 弟子们依言告退,傅湘立即挑了帘子,为三人奉了茶,喜形于色道:宫中一别,快五六年没见过师姐了,你专程来此所为何事? 季晚疏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过去,说:这是掌门托我转交你的慰问信,她难得面露不忍,紧赶慢赶,到底是来了,你还请节哀。 傅湘一愣,眼中的神采不由暗淡了几分。她接过那封信瞧了瞧,面上看不出悲喜,倒是又看向了温朝雨和段宁,问道:你们三人是怎么走到一处的?她还不知温朝雨已经离开紫薇教,也不知温朝雨和季晚疏之间的关系,只知道段宁年前阴差阳错救了尹秋,与她们两人在云华宫打过照面。 这个暂且不提,长话短说,季晚疏道,梦无归没在明月楼? 傅湘看了她一眼,如实道:不在,师父那处有贵客,一早便出门了。 贵客,季晚疏说,是要帮你们对付我们云华的人? 傅湘眸光忽闪,没接这话。 梦无归是你师父,你可还记得掌门也是你师父,季晚疏眉头深锁,听见温朝雨在旁边咳嗽,便将茶盏递与了她,你如今要为着梦无归攻打师门,宫里头的弟子们都是与你朝夕相处过的人,到了今时今日都还有不少人记着你。你在宫里不过待了短短一年,弟子们就记你到今天,每每提起你的名字都是一番夸赞,你当真要冲进宫里对他们下杀手么? 今晚突然得见季晚疏登门造访,傅湘心中委实是高兴的,可防不过她们师姐妹之间横着这些事,见了面也不能说两句亲热话。傅湘默不作声地看了季晚疏一阵,心中那些欢喜不由地消散了去。她正色道:来者是客,又有同门之谊,我敬师姐几分,但你若是要来此当说客,那还是打消这念头为好。 气氛陡然变得沉重,温朝雨拖长调子嗳了一声,适时缓解道:你已经是一楼之主,身份尊贵,我们只是些无名小卒,当不了什么说客。你连杀父之仇都能无动于衷,一个师门又算得上什么?有话好说,别伤了和气。 她这话说得妙,于无形之中戳了傅湘的痛处,又叫人不好发作。傅湘忍了忍,维持着平静道:漂亮话谁都会说,但你们来此绝不只是慰问我那么简单,没人要攻打云华宫,谁把这无中生有的消息说与你们听,谁就是别有用心。我师父要如何复仇,那是她的事,我登上楼主只为守住傅家世世代代的心血,不为别的,你们不能久留,趁我师父还没回来,尽早离去是正经。 她态度虽不冷淡,但也摆明了一句实话也不会说。季晚疏冷道:我不会说漂亮话,也不会跟你来虚的,你若知道什么是回头是岸,就该及时悬崖勒马。你须得明白,不管是明月楼还是九仙堂,抑或是别的门派相帮,哪怕是紫薇教也与你们沆瀣一气,云华宫也不是任人放肆的地方。 傅湘暗暗攥紧了拳头,面无表情道:我说了,没人要攻打云华宫,信不信由你。 那就战场上见真章,季晚疏说,只要你敢来,我就不会留情,宫里若有师弟师妹因你们而死,我就要取你项上人头,包括梦无归,有师叔在,她也别想讨到好。 傅湘听了这话并不动怒,反而流露出茫然之色。她垂袖而立,摸到了腰间的荷包,低声道:别说了,倘若师姐到时候真能一剑杀了我,那也算是做了件好事,你们既然已经得到消息,我也就不再虚与委蛇。不错,算算日子,我们的人应该已经到了上元城,师姐便是这时候赶回去报信也来不及了。 听她如是说来,温朝雨插话道:你和梦无归留在金淮城没动,派些不中用的手下过去是何意?你们该不会是自负到觉得随便什么人都能拿下云华宫不成? 我们留下是为了稳住南宫悯,傅湘说,她若也掺和进来,这事就会很麻烦,至于能不能拿下云华宫,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总之师父筹备多年,如今时机已经成熟,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你们不必再多问。还是那句话,你们赶紧走罢,今夜之事,我不会告诉师父。 她说完这番话,长长叹了口气:你们不会明白我的处境和使命,当然我也不介意你们如何看待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既可说是不得已而为之,也可说是咎由自取,算不上迫不得已。和你们说出这些也不为别的,我只是顾念着小秋而已,我眼下谁都不在乎,唯独对不起小秋一个人,但也不能为了她就此放手,我只能这般了。 屋子里一阵寂静。 季晚疏或许不能体会她的心情,段宁在边上也如同听天书一般,但温朝雨却很能理解她的所作所为。 遥想往昔,温朝雨又何尝不是和她处在同样的境地?为了报恩,她要帮着南宫悯对付云华宫,眼见尹宣刻意接近,她无数次想过要与沈曼冬摊牌,最终也只是沉默不言,又在如意门事发当日一走了之。这些年来,温朝雨对季晚疏有愧,但她更愧疚的人其实是沈曼冬。 傅湘此刻还算良心未泯,知道与她们坦诚相待,可温朝雨当年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她虽未跟着南宫悯一道摧毁如意门,但也在无形中有过推波助澜,称不上置身事外。 沈曼冬到死都不知她是紫薇教来的卧底,在沈曼冬心里,她是个好师姐。 茶水滚烫,握在手里如同握了一块炭。温朝雨心下唏嘘,看着傅湘就如同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她搁了茶盏,站起了身,对季晚疏说:罢了,也算她有心了,我们在此对她相逼,也改变不了任何所要发生的事。但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咱俩不要命地跑马往回赶,估计还能与满江雪等人并肩作战,走罢。 段宁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终于被跑马一词拉回了思绪,急忙道:我喜欢跑马!我从家里带过来的马匹匹都是良驹!你们带着我罢,成不成啊? 温朝雨说:小屁孩儿瞎凑什么热闹?你要是出了事,你们段家可不得了,一边儿凉快去。 看不起谁啊!段宁说,我们段家好歹结识了那么多江湖门派,你们要打架,比的不就是谁的人更多吗?大不了我让我爹帮帮忙,管它明月楼还是九仙堂,谁来杀谁。再说了,我那些马日行千里,你跑死了它都不会死,快点答应我! 温朝雨无奈道:明月楼楼主在你跟前站着,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大声密谋? 段宁说:她是我表侄女嘛!这有什么啊? 温朝雨看了看傅湘,又看了看季晚疏,觉得这场面有些离谱。温朝雨说:真能日行千里?那也行啊 傅湘心情复杂,眼见子时都快过了,只得催促道:管你们怎么密谋,要走就快点走,我也不知道我如今到底是个什么人,多说无益,云华山见罢。 那我作为过来人,给你一点忠告,温朝雨说,任何抉择都必有相应的代价,你要么铁石心肠,谁也别记挂在心里,要么就及时收手,不然日后有你后悔的。 傅湘神情恍惚,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段宁没好气道:别叨叨她了行不行?我要是她,真得被你们这些人逼得上吊自尽不可,总归是看客说来容易,指责这个,指责那个,真要身临其境,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来,谁又真能做个黑白分明的正人君子?要打就打,要杀就杀,乌七八糟的事搞完了就该死的死,该活的活,想那么多干什么! 温朝雨说:就你清醒,你通透得很么,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道理一堆,实则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那我总没害了谁罢?段宁说,你们又避不开要打这一场,那就别啰嗦了,早点打完早超生,我虽然不了解前因后果,但也总结出来了,现在不是她傅湘说罢手就能罢手的,只要梦无归还在,这事儿就怎么都避免不了,那就直面而上嘛!一个个苦大仇深的顶什么屁用? 分卷(220) 温朝雨说:那你也别啰嗦了,去把你的马牵来,这就上路! 段宁听她话里的意思是同意自己跟着,立马爬上窗户道:可不许半路上丢下我啊!后门见! 傅湘折身在桌边坐下,看着季晚疏道:师姐若来得及赶回宫,小秋那里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息道,算了,到了见面的那一天,你们会明白的。 明白明白什么?季晚疏心下存疑,却见傅湘合上了双眸,似是再不愿多谈,便也维持缄默,与温朝雨翻窗而出,去了后门与段宁汇合。 人影接连离开,楼中又变得冷清下来,傅湘独坐堂内,一动不动地等到了半夜才见梦无归与公子梵在夜色里入了楼来。 三人甫一碰头,梦无归便蹙眉道:有事发生? 傅湘两眼通红,脸上泪痕未干,听到这话只是摇了摇头,并未多言。 她这段日子常有以泪洗面之时,梦无归见了也不觉有疑,公子梵视线游转,忽见那窗前的地面落着一缕断发,正要问询是否有人来过此处,却见傅湘倏地朝他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公子梵嘴唇翕动,顿了顿,把话咽了回去。 他往窗前的方向挪了两步,挡住了那地方的光。 你们梵心谷弟子如何了?梦无归问道,方才忘了问,算着路程,该是早就到了。 公子梵不露痕迹地打量了片刻傅湘,说:已经到了,你的人呢? 人到了,东西也到了,梦无归微微一笑,等着瞧罢。 三人在堂内坐了一阵,就何时上路等问题商议出了个大概,便相继回了房去。傅湘行到门口,心念一动,转身熄了廊子里的灯笼,在角落等了片刻,果然等来了公子梵。 你先前见了谁?公子梵开门见山道。 是季师姐与温朝雨,傅湘也不瞒他,拱手道,方才多谢了。 公子梵一声叹息:我想,你已经告诉她们了,对么? 她们已从别处得到消息,我只是证实了消息的真假,傅湘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心里有数。 她们此番回宫,想必是来不及的,公子梵说,忠义两难全,你不必自责,就算你不说,云华宫的人也能猜到曼真接下来会动手。 我不会伤害小秋,傅湘说,这个你尽管放心。 公子梵浅笑:既如此,我这里,便要拜托你一件事。 傅湘颔首道:但说无妨。 我们都知道,小秋是个至关重要的人,公子梵说,几日后,我们一旦攻上云华山,那人必会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听到风声后悄无声息地逃了,二是他有可能逃不了,但一定会想办法将小秋拿捏在手里。倘使温季二人没能及时赶回去通风报信,那么大战当日,满江雪定然分身乏术,我要你到达云华宫后第一时间找到小秋,跟在她身边保护她,不能让人把她带走,这个你能否做到? 傅湘不加迟疑道:自是没问题,只要她还愿意见我,我当然会护她周全。 公子梵说:请你帮忙是无奈之举,我若功力尚存,就不会劳烦你了,还望你能将此事放在心上,来日我必当还你这份情。 傅湘答应得很干脆,她也将这当做是自己的分内之事。两人隐在夜色里说完了话,各自离去之时,回到房中的梦无归则开了窗,把外头深受重伤的人迎进了屋里。 季晚疏和温朝雨之前入了明月楼,一定是去见了傅湘,秦筝大口喘着气,唇边还在渗着血,梦堂主,你务必要在路上给她们使绊子,不能让她们赶回去。 梦无归立在窗边朝外头看了一眼,斜对面的小楼,正有两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行去。梦无归无声一笑:所以,你被她们两个打成重伤,然后将事情说了出来? 秦筝坦坦荡荡地撒了谎,道:我可没说!我今夜是被教主逼得没有办法了,打算过来将那段家小姐抓回去充个数,能拖几日拖几日,但没想到教主不信任我,她派了别的人在盯着你们,她也已经知道你们的人去了上元城。 秦护法,我不是那么好骗的人,梦无归望着夜空中的细雨,淡声道,你惯会两面三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季晚疏这些年杀过的紫薇教教徒不计其数,谁不知道她遇见紫薇教的人就得杀个精光?你既能在她手里活下来,说明你一定说了什么,是温朝雨发话饶了你,我说的可有错? 她猜得这样准,秦筝也就承认道:没人想死,我想活,自然就要为自己考虑。就算我说了出来,她们也来不及的,只要你的仇人在云华宫得不到线报,他就不会急着逃,我没误了你的事。 那你这时候来找我,是为的什么?梦无归看着她。 我另择新主选中了你,不仅告诉你南宫悯会拦着你杀傅岑,还告诉你她想抓阿芙,秦筝倚在墙壁上,说话很费力,墙头草也有墙头草的价值,如今我办事不力,南宫悯铁定会杀了我。恕我直言,梦堂主,你那两个徒儿没一个是真正顶用的,你正缺个像我这样可以为你办事的人。 梦无归轻轻笑了起来:温朝雨会放了你,是想让南宫悯亲手处决你,她要还南宫悯一个小小的人情,做的不错。而温朝雨年前在魏城替我救了尹秋,我也欠她一份人情,这么说来,我倒不好收留你了。 秦筝一听这话,当即变色道:你要卸磨杀驴不成?! 你看我像是好人不成?梦无归轻慢道,你开口第一句话便要挑唆我与傅湘,可你把我想的太蠢了,即便傅湘告诉温季二人我接下来会开始举动,那也没什么,正如你所说,她们是来不及赶回去的,我也不会叫她们这么轻易赶回去。更何况,你以为你今夜所为,南宫悯就不会在暗中盯着?不用我自己出手,她也会拦着温季二人,至于你,还是快些跑路罢,别等到南宫悯追上你,我可管不了你们的家事。 秦筝怒道:你! 梦无归冷哼一声:我此生最恨你这类人,如意门会灭亡,正是因为有你这等奸险狡诈之徒在作怪,你是南宫悯的护法,要死也该死在她手里。 她说罢,揪着秦筝的衣领将她扔出了窗外,寒声道:趁早给我滚到别处去,莫要脏了我的地! 第200章 夜雨茫茫,子时一过,雨势便愈加大了。 梦无归关了窗,秦筝眼睁睁见她狠心离去,却又敢怒不敢言,只得忍着伤痛避开耳目爬上围墙,翻出了明月楼。 四下顾盼,街市上并无人影,秦筝当然不会蠢到自投罗网再回紫薇教,她绕着偏僻的小巷冒着雨行到就近的城墙,打算即刻离开金淮城。然而只差一点就要攀爬上去之时,那城墙边忽然有人朝她伸来了一只手。 那只手秀窄修长,指尖点着朱红蔻丹,腕白似冷玉,美则美矣,却是在这样风雨飘摇的昏暗之中莫名叫人看得心中生惧。 秦筝登时四肢发僵,浑身汗毛直竖,南宫悯柔媚含笑的脸庞在上方探了出来,眸光温和地俯视着她。 两人在冰冷的雨幕之中无声地对视。 这是要去往何方?南宫悯声线轻柔,一派关怀地问,可要教主我送你一程? 看清那张笑脸之下掩藏着的杀意,秦筝狠狠打了个冷颤,抖着嘴唇道:教、教主 嘘南宫悯收回手,食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什么也不必说,我先讲给你听,如何? 秦筝两手扒着城墙,悬挂在半空中。她因为恐惧和伤痛脱了不少力,只能死死地抓着湿滑的青砖,指甲缝里渐渐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迹。 南宫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什么有趣的物什,一名教徒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后为她撑着伞,那伞也是红的,她整个人都融在了一片似血非血的红雾之中。 我在下棋时与你说过什么,可还记得?南宫悯轻声道,棋局如人生,落子则无悔。我虽不能让你悔棋,却可以给你一个死里逃生的机会,我说的那样明白,你却还是没能把握得住,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秦筝吃力地稳着自己的身形,她在那雨里睁不开眼,又不敢埋下头,只能眯着眼睛仰望着南宫悯,问道:教主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南宫悯不答反问:你又是从什么时候背叛我的? 秦筝恍然。 原来她自以为瞒天过海的欺上犯下,其实早就被这人看了出来。 傅湘惹上人命官司后,我从苍郡赶来金淮城,想阻止梦无归杀了傅岑夺得明月楼,南宫悯直起了身,负手而立道,我们提前几日来的,盯了她好些天,可直到傅岑人都死在了城郊,你才告诉我梦无归那晚会有动作。她下手那样迅捷,又快又狠,显然是知道有人会拦她,如若不是教中出了叛徒,她从哪里知道我要做什么? 秦筝双眼干涩,雨水模糊了她的脸,她在南宫悯的话音落下之时忽地冷笑起来,咬牙切齿道:不错,正是我给梦无归报的信!包括你让我把阿芙抓来,也是我暗中给她通了气!你常说温朝雨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秦筝又何尝不是!甚至我比她为你流的血更多,受的罪更重,但你眼里永远都只有她千般的好,我却是千般的坏! 南宫悯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秦筝一阵猛咳,啐了一口血沫,接着道:细数一番,她温朝雨从前往云华宫卧底开始,做了几件像样的事?她不肯灭了如意门,就私自暴露身份回了紫薇教,之后又为了那季晚疏屡次三番与你作对,吃里扒外,暗地里帮了云华宫不少忙!你说你尤其见不得谁拿你的话不当一回事,可这规矩仅仅只是拿来约束我们罢了!同为教中人,凭什么她温朝雨就能得到如此厚待?凭什么她连进了烈火池都能活下来?又凭什么她离开烈火池后还能得到你的恩赦,成为紫薇教史上第一个全身而退的人?我不服气我不服气! 她厉声控诉着,声量虽小,却字字句句都是血泪。 多年积攒下来的嫉妒与怨恨,都在温朝雨被赦免离开紫薇教的那一夜彻底爆发。秦筝原本以为温朝雨被满江雪带走后暴露了小七的身份,犯下这等罪不可赦的大错,南宫悯就能顾及教中众徒绝不再对她轻饶。纵然温朝雨那时并不知七少不是陆怀薇,而是叶芝兰,但不管她说了谁,只要她开了口,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叛徒,是无法饶恕的罪责。 可秦筝万万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地步,南宫悯居然还要保着她,甚至在温朝雨主动带着薛谈回到苍郡后,南宫悯还事先将她叫进望川殿好一顿敲打,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不要为难温朝雨。而南宫悯最终不仅把人放走了,还给温朝雨想好了后路,赠她黄金万两,赠她余生安然无恙。 试问这样的待遇,她秦筝能有么? 她秦筝做梦都别想有! 我在家中不受宠,又在原先的师门犯了事,被驱赶出来,我十来岁就入了紫薇教,那时意气风发,想在教中奔个大好前程,所以拼了命地替你卖命,靠着一次又一次的刀剑拼杀终于得了你的青眼,成了教中最年轻的一个护法。我本以为自己前途无量,来对了地方,可不久后我就发现,不管我做了什么,做得好不好,都比不上那只会吃酒卖笑的温朝雨!和她比起来,我的肝脑涂地与前赴后继都显得那般可笑,我要用鲜血和命才能换来的东西,她却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一口气说到此处,秦筝又是一阵猛咳,溢出来的血水飞溅在雨中,无声又无息。 她此刻再也没了从前的卑躬屈膝,也无一丝一毫的惧意,她眼神凌厉地看着南宫悯,讥笑道:起初我不明白,你为何待她这般不同,后来我才幡然醒悟,你南宫教主多么不可一世,表面风光,实则背地里也是个无依无靠的无根之草!你幼年时分得了老教主的宠爱,他不治而去,你就成了这江湖中人人喊打喊杀的过街老鼠,那些道貌岸然的侠客要除掉你这祸害,你在紫薇教既无亲眷,也无好友,你救了那么多人,却没一个愿意与你深交!满江雪不记得你的救命之恩,她只认云华宫那窝虚伪小人,尹宣亦是如此,他不顾父母之仇为了个沈曼冬要与你反目。温朝雨倒是留了下来,可她同样因为季晚疏背叛了你,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你南宫悯何其可悲?穷尽一生,紫薇教在你手里眼看着日渐衰败,不复老教主在世时的威名,你连总坛都守不住,叫人一把火给你烧了个精光!你神气什么?又得意什么?我是不值一提的无名之辈,你也是那无人问津的水中浮萍!这江湖就要乱起来了,狂风骤雨一降,你没有圣剑傍身,你能活到几时? 你迟早会被梦无归一剑穿心,你信不信?到了结束纷争的那一天,你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雨势猛然加重,沉沉地砸在青砖之上,秦筝情绪激动,手心一滑,眼看着就要跌落下去,南宫悯却是倏地伸手一把扣住了她的腕骨,把人吊在了高高的城墙边缘。 四周林立的火把早已被雨浇得透湿,金淮城一片黑沉,只有远方的几户宅院亮着零星的灯火。那撑伞的教徒上前一步,从属下手中接过抹了石蜡的油皮灯笼,为南宫悯照了明。 南宫悯轻快而愉悦地笑了起来,她看上去那样平静,像是丝毫也不为秦筝这些话所动。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秦筝,轻声细语道:说完了? 放开我!秦筝用力挣扎起来,我只剩了半条命,摔下去就得死,我不怕! 骂了我就想一死了之?南宫悯说,我这人受不得气,多少让我还两句嘴舒坦舒坦。 秦筝哂笑:我可有哪句话说的不对? 当然不对,通通不对,南宫悯道,但纵使你说了这么多废话,我也根本无动于衷。你只需要明白,我优待谁,不优待谁,全看我的心情。所谓千金难买我乐意,而你不在我这份乐意之中,必是有理由的,所以你怨不了旁人,更怨不了我,谁让你这么不讨我喜欢呢? 不等秦筝反讽,南宫悯又接着道:我曾经说过,你与温朝雨最大的不同,就是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这话我在去年便提点过你,但你听后立马要派人杀了温朝雨,那么我现在再同你说一遍,和一个你根本无法比拟的人争风吃醋,就是在给自己自寻死路。很不错,你终究还是做到了,温朝雨便是犯过一些错,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真的要帮外人对付我,这就是你和她的区别。你觉得她得了我的另眼相看,那你不妨再想想,我让她断了一只手,又让她在烈火池生不如死地待了五年之久,还让她对着自己心爱的人做了那么多身不由己的事,这些你眼中的优待,果真是优待么? 分卷(221) 秦筝呼吸急促,胸口似火烧,手腕也勒得快要断了骨头,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怨愤地回望着南宫悯。 我在紫薇教中长大,手下的人是些什么货色,我一眼便知,南宫悯说,我虽身处这样的环境,却还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我知道温朝雨出淤泥而不染,她是个难得的好人。紫薇教为何会成为世人眼中的魔教?那是因为我父亲不屑与那些小人同流合污,他用那把圣剑杀了不少所谓的名门正客,所以才逐渐背上了穷凶极恶的骂名,而到了我登位之后,我就更不在乎什么江湖名声了。我甘愿做一个恶人,不去做那什么好人,可这不代表我就不识好人,正如我看得出来,你是个骨子里就没安过好心的坏胚,你想我重用你,但你配吗? 我不配我不配!秦筝声嘶力竭道,你杀了我!让我死! 别急,我还没说完呢,南宫悯牢牢钳着她的手,不厌其烦道,再说总坛,我为何不重建总坛?又为何要弃了河州城移至苍郡?你看云华宫,占山为王,一辈子都死守在那地方,如今梦无归要打过去了,云华宫就只有等着挨打的份。我已经吃过一次亏,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梦无归若是真拿下了云华宫,我在苍郡只有一个庄子,她要烧便烧,要毁便毁,我在这天地间来去自如,她想找我报仇?她到哪里找我报仇?你口才这般好,不如临死之前替我分析分析,我那总坛,究竟还有没有重建的必要? 秦筝不回这话,死命挣扎,南宫悯目光锐利,手上使了巧劲,只听咔嗒一声脆响,秦筝当即惨叫起来。 尝尝罢,南宫悯笑得怡然自得,尝尝断手的滋味,你不是想要温朝雨有过的优待么?我给你便是了。 秦筝疼的满头冷汗,在那风雨中无法抑制地发着抖,她正要唾骂南宫悯几句,南宫悯却在此时将她轻轻一松,秦筝无力再用轻功,就此摔下城墙,狠狠砸在那冷硬的地面。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又很快消失于无踪,南宫悯俯身看去,只能看见一道纹丝不动的黑影。 什么是叛徒?南宫悯旁若无人地道,这就是真正的叛徒。 教徒们默然不语,立在她身后不敢发出一丁点动静。 片刻之后,南宫悯又催动长剑朝那底下的人影袭去,等那把剑再回来时,剑身上便多了几缕血迹,但只一眨眼的功夫,那血迹又被雨水冲刷而去,锋利的剑刃重新变得干干净净。 温朝雨和季晚疏拦是拦不住的,但也不能不拦,南宫悯收回了佩剑,转身面向众人道,我起先不想让梦无归这么快报仇,但现在我想通了,既然左右都要打起来,一个梦无归又何足为惧?她便是将云华宫收入麾下,我也不会怕了她去,这亦是我拿回圣剑的转折点,但也不能叫满江雪和谢宜君等人过早察觉。 那执伞的教徒立即道:教主放心,属下已派了人跟过去,一定不会让那二人顺利赶到云华宫。如此一来,梦无归就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那人也就来不及逃跑,咱们紫薇教的圣剑,迟早会重归教主之手! 一把剑丢了二十年,南宫悯从教徒手中取过了伞,她摩挲着那光滑的伞骨,也不知是在对谁说,他拿着那把剑既用不了,又不能当众炫耀,他拿着做什么用? 那教徒不确定她是不是在问自己,但也答道:估摸是抱着睡觉罢!有些人就爱做这些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事,阴沟里的老鼠罢了!那等人怎么想,教主当然不能切身体会。 南宫悯低笑一声:我是不能体会,但圣剑对我意义非凡,必须要拿回来。 她说着,微微侧身朝那城墙下方瞧了一眼,意味不明道: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今晚所言,也不全是错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数差不多了,先压一压,我本来是想把后面的剧情加进来,但是我键盘坏了,码字码得很难受,而且不压字数的话这一章就直接要上一万多,也属实没必要。 一转眼写了个百万长篇,都二百章了,确实没想到会写这么长。 大概后面两章就要拉开序幕了,以及谢谢追到二百章的朋友们,一路陪伴,除了尽力把文写好之外,也就只能给你们发发红包了。 明天更新前留评的都有哦(:d 第201章 几日后,连日晴朗的上元城没了和暖的日光,高空之上聚拢起了片片乌云,烈烈狂风刮了一早上都没把雨催下来,到了晌午时分才响了几声迟来的春雷。 今年自从开春后便没落过雨,今日该是要下一场了,陆怀薇沏了茶,冲对面的满江雪说,师叔这时候来找我是要商量什么事? 明光殿里人不多,满江雪把案上的香炉挪开,拨着那烟雾说:怎么不见掌门师姐和白灵? 我让白灵去城里守着了,陆怀薇说,师叔来得迟还不知道,掌门近来太过劳累,昨夜突然窜起了高烧,人在寝殿躺着呢。 满江雪呷了口茶,起身行到内里掀帘一看,谢宜君额上覆着张帕子,正躺在床榻上昏睡,嘴里似乎还在说着什么梦话,榻边守着两名弟子,见得满江雪露面,都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冲她行礼。 医阁弟子已经来过了,说是掌门劳累过度,又忧思成疾,这天一变,人就倒下了,陆怀薇在身后说,药倒是已经喝过了,但也不见什么起色,这会儿都还没退烧,估计今日是醒不了的。 满江雪嗯了一声,复又转身回到外殿坐下,问道:我让你送往各大州城的信,可有送出? 陆怀薇说:师叔放心,这事两日前就已办妥了,只要路上别出什么意外,送信弟子骑的又都是好马,应该过不了几日就能到。 满江雪说:晚疏还未归,白灵到底经验不足,上元城就还是先由你负责,她递了张图纸过去,这是我今早所画,上头标注得很详细,你按着这东西安排一下人手,不要出错。你虽还没全然康复,但已能够自如走动,下趟山不成问题,这事也无需你劳心伤神,按我说的做就是了,尽量这两日就落实下去,有什么情况,务必要及早反馈。 陆怀薇接了那图纸,发现上头不仅安排了城内城外的守卫,连云华山四周也没落下,几乎是要弟子们把云华宫团团围起来,不由疑惑道:师叔怎么这时候想起加强戒备,是要发生什么事了吗? 雷声响在远空,不多时就已移到近前。满江雪说:防患于未然。梦无归拿下明月楼后便没了动静,南宫悯也没有任何消息,包括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近来也不见他生事,你不觉得这些天太过平静了么? 陆怀薇一愣,道:是了,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实则背地里必然暗流涌动,还是师叔考虑周到,我们的确不能不早做准备,顿了顿又道,说起来,这人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他想陷害傅师妹让梦堂主落去下风,没想到梦堂主干脆杀了傅楼主将傅师妹给扶正了。而今明月楼已被梦堂主握在手中,他反倒无计可施,把自己又陷入了被动的境地,真是风水轮流转。 因为他与梦无归的博弈本也不占什么优势,满江雪说,一个被捏住把柄的人,又不知对方到底何时将一切公之于众,他只能暗地里搞些小动作,不敢与梦无归明面交锋,可他又杀不了梦无归,眼下也对付不了明月楼,若非因着小秋,又有南宫悯在旁捣乱,致使梦无归不好轻易动手,这人其实早就该暴露了。 听她提起尹秋,陆怀薇自是担心起来,说:既然他的处境已然这般恶劣,只要梦堂主一来,他就势必会露出真面目,那他会不会哪天闻着风声就逃了?他逃跑倒是不要紧,就怕他逃跑之前还要像叶师姐当初那样劫走小秋就不好。 所以我才要你尽快把人手安排下去,将所有通往上元城以外地界的出口都把控起来,满江雪说,不论是梦无归要来,还是他要逃,我们只要事先防备好一切,这两人就都别想悄无声息地来或走。 陆怀薇道:那这么说起来,最被动的还是我们了,既要防着梦堂主,又要防着这个人,万一梦堂主攻上山来,那人见势不对趁乱逃跑,我们便是守住了各个出口,宫里头都打起来了,也不一定就能顾得上拦截他,说罢又思索片刻,再者宫里的留守弟子本就不多,明月楼和九仙堂若是一起来了,真被他们破了宫门可如何是好? 满江雪略一思索,说:这也正是我要你将各大州城的驿站弟子都调回来的原因,只要他们能及时赶到,再加上我前两日已给其他同盟门派传了信,想来要与梦无归交手,还是不至于吃了败仗。但这世上没有绝对周全的计划,我这也并非万无一失,你下了山还要着重搜城,兴许梦无归一早就派了人混进城中也说不定,有什么可疑人物要查清了再扣押,切记不要伤及无辜。 陆怀薇不禁沉闷下去,说:果真到了这一天么?梦堂主有备而来,她除了强攻以外,定然还有其他计谋,我们纵然能够预见她会来此,也能提前做好相应的准备,但终归不知她到底会怎么做。 现在就看晚疏可有探到什么消息没有,她这两日也该回来了,满江雪说,倒也不必太过忧虑,把这附近控制起来,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们都能及时知道,梦无归要带人来,声势必然不会小了去,她做不到悄无声息。另外城里的百姓也要开始着手转移,和府衙交涉一下,先将他们移到城外的安全之处,梦无归虽要报仇,但还不至于对无辜平民下手,把人弄到城外比待在城里被殃及池鱼要好得多。 陆怀薇一一应下,临出门时又问道:话说小秋哪里去了,师叔最好和她待在一起,别让她落单才好。 满江雪说:她一早便去问心峰看望孟璟了,我去找找她,你先下山,迟些时候我会亲自进城巡视一遭。 陆怀薇说了声好,便就带着一队弟子下了山去。满江雪回到寝殿看了看谢宜君,见她烧得直说胡话,额头滚烫,便嘱咐两个弟子把人照看好,随后行往了问心峰。 孟璟的住处在徐长老的院子里,未与别的弟子同住弟子房。满江雪到了地方,按礼数她应该先与徐长老问个安,只是还未敲门就见廊子里来了名脸生的女弟子,说道:师叔是来找徐长老么?他老人家早就带着师兄们去山里挖药草了,估摸得天黑前才能回来呢。 满江雪推了门,果见里头空空荡荡没有人影,回头时也不见这院子里还有旁人,便问道:见着孟璟和小秋了么? 见着了,他们两人也跟去了,那女弟子说,孟师兄那心疾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两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徐长老要他多去山里嗅嗅草木香,春日里走动走动也对身子有益,尹师姐听说后便闹着要去山里逮两只兔子来玩儿,徐长老也就允准她跟着了。 满江雪眉头微蹙,抬头看了眼天色。 顺着她的视线,那女弟子也仰首看了看阴沉的天空,笑道:师叔不必担心,徐长老一生中有大半时间都在各地灵山挖药草,他老人家很会看天气,出门时说了,这样只打雷不下雨的天,最容易有意外收获,他过去挖的好些稀有药材都是在这样的天气觅来的,还说这雨不到夜里落不下来呢。 闻言,满江雪眸光一动,将目光移到这女弟子身上,打量她片刻道:从前没见过你。 我是去年八月新弟子大会结束后才分到问心峰来的,那女弟子道,入宫不久,师叔自然对我没什么印象。 满江雪确实对她没印象。当然了,宫里每年都有新弟子,各峰各脉的人加起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无人能过目不忘到记得每一张脸。满江雪观她仪态大方,并无新弟子见到她时那般怯生生的模样,便多看了她两眼。可这一看,满江雪就发觉她腰上挂着的并非问心峰的腰牌,而是琉璃峰的。 你这腰牌从何处得来?满江雪往院中行去,状若无意地问道。 是白灵师姐给的,那女弟子见状也跟上了满江雪的脚步,回道,今儿一大早她来过我们这里,问徐长老借人去琉璃峰干杂活,我们几个新来的自然是当仁不让了。去了琉璃峰以后,白灵师姐就给了这腰牌,好让我们走动得自在些,我回来后听说她下了山,便只能等她来了再还给她。 满江雪推了孟璟的房门,里头同样不见有什么人在。她微微侧首,那女弟子迎着她投来的目光,浅浅一笑,道:师叔不信么?人都走啦,就后院儿里还有几个弟子,我们都是刚从琉璃峰回来不久的,若非白灵师姐找上门来,其实我们几个也该跟着徐长老去山里多认认药草的。 满江雪说:他们去了哪座山? 那女弟子道:说是要去小鹤山,但挖药草是随走随停,我也不清楚他们现下走到了哪里,不过算算时候应该还在小鹤山罢。 小鹤山与云华山相邻,中间没有隔江,从后山下行再顺着小径往前走便能到。满江雪当即下了阶,走了两步却又脚步一转去了后院,那地方果然待着几名女弟子,满江雪问了几句,这几名女弟子说的话倒是都与方才那女弟子能对得上,满江雪便回头道:你带路。 先前那女弟子点头称是,便行在前方为满江雪带起了路。两人离开问心峰去了后山,一路下行,由清幽小径往山上行去,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见徐长老带着一队弟子们蹲在林中挖着什么东西。 满江雪看见了孟璟,但没有看见尹秋。 哎?师叔怎么来了!不知是谁眼尖,远远地瞧见了满江雪,弟子们立即站起了身,纷纷朝她这处一窝蜂跑了过来。 满江雪眼眸微眯,正要开口说话,却见立在侧前方的那名女弟子突然两眼一翻倒去了地面,紧跟着又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没一会儿功夫就失去了意识,脸色也一瞬变得灰败起来。 哎呀,这娃娃怎么了?徐长老赶紧给人诊了脉,却是脸色大变道,这、这怎么就死了? 弟子们听了这话,一个个大惊失色,对眼前这场景始料未及。满江雪眉目一寒,看向孟璟道:小秋呢? 孟璟看着她,疑惑道:尹秋?她不是被白灵奉您的口令叫去上元城了么? 听清她说了什么,满江雪一瞬间脊骨发凉,几乎是在孟璟话音落下之时就飞身而起,她用了最快的速度原路返回,到了问心峰后,却见后院里的那几名女弟子都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满江雪没有片刻迟疑,取下匕首抖出长剑,握着凝霜便要下山去。然而快要到得宫门时,她又忽然急急顿住,一个回身踏着宫墙冲进了明光殿去。 分卷(222) 满江雪长驱直入,用剑尖挑了帘子,谢宜君还躺在那床榻上,里头两名弟子见她提着剑气势汹汹,面若寒冰,仿佛是要来砍人,便都瞠目结舌地愣在了原地。 瞧见谢宜君人还在,满江雪才复又朝外奔去,她这一路上惊动了不少人,弟子们不明情况,只能跟着她跑起来。 师叔!发生什么事了? 满江雪百忙之中回了一句:不必跟着我,掌门身体抱恙,守好明光殿! 她说罢,也不给弟子们反应的机会,就此急匆匆下了山,眨眼就没了人影。 一个半时辰前,问心峰。 师父稍后要带我们去小鹤山挖药草,孟璟在里间添了件厚实的衣物,对外头替她倒药的尹秋说,你要去么?就当踏青。 尹秋把药罐子搁下,拿着小竹扇给汤药降温,想了想说:去也成,但我得跟师叔报备一声才行,省得她找不见我会担心的。 孟璟说:那我跟你 她余下的话还未说完,便听房门忽然被人敲了两下,白灵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喊道:孟璟!小秋是不是在你这儿? 尹秋立即开了门,笑道:在呢,找我什么事? 白灵说:我刚才得了陆师姐的令,季师姐不在,上元城没人守,她要我去看着点。我本来都要出宫门了,师叔派人过来找我,说是让我把你也叫上,等她和陆师姐商议完了事情,就去城里与我们汇合。 尹秋说:师叔也要下山?她说没说去城里做什么? 说是梦无归应该很快就要开始攻打我们云华了,要把上元城和云华山周围的防卫都加强一些,白灵说,前两天师叔不是还让陆师姐把各大州城的弟子们调回来么?估计是要部署对策了,你以前跟着季师姐和陆师姐都在城里值守过,我是一次都没有,师叔应该是要让你带带我。 尹秋哦了一声,欣然道:那好罢,我跟你一起去就是了。 两人相继冲孟璟颔首一番,便同时离开了问心峰。待出了宫门快要踏上下山的路时,尹秋回头看了看,想着明光殿离此反正也不远,不如去和满江雪知会一声再走,便冲白灵道:你等一等我好了,我还是得去和师叔打个招呼。 白灵调侃道:去罢去罢,真是少看一眼都不行。 尹秋笑了笑,当即下了马,那宫门里头恰好出来一个挂着琉璃峰腰牌的女弟子,手上还搭着一件满江雪的锦袍。那女弟子道:尹师姐,这是师叔叫我送来的,她说今日天气转凉,要你把这个披上御寒,免得冻着了。 尹秋眼前一亮,十分欢喜地闻了闻那锦袍上头的香气,那女弟子又道:师叔还说入了夜可能会下雨,要你和白灵师姐最好早些巡视完,这样等她去了城里也就不必再巡视了,陆师姐那里还有好些事情要和师叔商量出个具体的主意,估计还得耽搁一会儿,不过等你们到了城里时,师叔大概也能动身了。 尹秋把那袍子披上,想着满江雪既然专程叫人来带了话,便也打消了去明光殿的念头,回道:那好,我们这就走,有劳你了。 那女弟子微微一笑,说了声不客气。尹秋便又重新上了马,和白灵一起去了上元城里。 待到了地方,两人将城里各处巡视了一番,又去山林之中的各个驻守点挨个儿看了一遍,确认没什么异常之后,才又双双回到了城里去。 雷声还在时不时地响,雨却迟迟不落。两人在城墙上闲聊了一阵,白灵问道:你先前不是说要去什么香粉铺子?快去啊,但我可不能陪你,我这轮值走不了。 尹秋一个飞身从城墙上落了地,边回头边道:那你等着我啊,我马上就回来! 白灵在上头应了一声,尹秋便顺着记忆中的路线往莲花大街行去。今日有变天的迹象,街市上行人都比平时少了许多,商铺也关了不少,尹秋拐过街角,轻车熟路地入了那家香粉铺子,几个姑娘见了她,纷纷迎上前来热情笑问道:姑娘要买些什么?我们店里的香粉都可以试用,只看不买也行。 尹秋扫了她们几眼,发现上次接待她的那位姑娘似乎不在其中,便神色自若地扯了个谎,说道:我从前每次来都有位姑娘招呼我,她跟我相熟,知道我喜欢什么,看样子今日她不在,是轮到她休息么? 姑娘们听了她这话,像是都意会了她的意思,只听一人道:敢问姑娘可是云华弟子?又是不是姓尹? 尹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说:正是。 几个姑娘交换了眼神,立即示意站在门外吆喝的小厮关门。 那尹姑娘随我上楼罢,我们沈师兄就在楼上,他回来有几日了,但你们云华宫这两天忽然加强了守卫,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去见你,等了好些天,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她说着,便先行上了楼梯,示意尹秋跟上她。尹秋不知为何觉得这店里的气氛与她上次来时有些不同,顾盼之下才发觉今日的人似乎都很面生,不像是她上次见过的那批人。 更奇怪的是,整个店里除了她,居然一个客人也没有。 尹秋不由生了点防备之心,镇定自如地跟着那姑娘上了两级木梯,余光中那门口的小厮还在晃动,尹秋若有所感,回首看去,发现那小厮不仅关了门,居然还上了门栓。 尹秋脚步一顿。 那带路的姑娘见她盯着那处,便解释道:这是沈师兄吩咐的,他说有要紧事得和姑娘相商,你若来了,最好是暂时关门歇业,以免有人跟踪姑娘,装作客人进来偷听可就不好。 尹秋略一垂眸,眼波流转,忽而抬头笑道:沈少侠既在楼上,这门也关了,那不如叫他下来见我,她说着,转身行到摆放胭脂水粉的货架附近,正好我也缺了些东西,想挑两盒胭脂,沈少侠与我交情不错,让他下来送我两盒,倒也替我省省银子。 那姑娘立在楼梯上朝下方几人看了看,面不改色道:这怕是不行,姑娘还不知,我们沈师兄负了伤,躺在榻上下不得床。姑娘的胭脂我做主,你待会儿离开时随便挑,要多少都成,这会儿还是请姑娘移个步,随我上楼去罢。 你看我脸上写着什么字?尹秋突然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字?那姑娘莫名其妙,但还是维持着笑容道,姑娘爱开玩笑不成?你这张脸干干净净,哪有写什么字? 怕是不然,尹秋说,我想在诸位眼中,我脸上应该写了个蠢字。 那姑娘看了看她,笑得有些勉强了:尹姑娘,你到底要不要去见沈师兄?你难得下山,独自出来的时间太久,会惹人生疑的,要是跟踪你的人找到这里来,误事不说,还要连累我们。 尹秋说:我专程来此,自然要见,不过在见他之前,我得给你们看一个东西。 那姑娘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配合着问道:什么东西? 货架旁立着一张半人高的内翻马蹄足梳妆台,那是给客人们试涂胭脂时照镜所用,桌子瞧着很厚实,看得出来是上等木料。尹秋走到梳妆台边,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听着那声音说:不错,这桌子是实心的。 言毕,便在屋内几人的注视下倏地抬手在那桌面拍了一掌,登时就将那梳妆台打的四分五裂,其上瓶瓶罐罐无一幸免,铜镜也跟着碎了满地。 你这是做什么?那姑娘稳若泰山,见尹秋这举动半点也不诧异,只淡淡地问了一句。 尹秋收了手,转了转纤瘦的腕骨,温温柔柔地笑道:我是想告诉你们,我能打烂这桌子,也能打烂那扇门,所以你们关门是没用的,困不住我。 此言一出,那楼梯上的姑娘顿时发出一声哼笑。 活捉! 随着这一声令下,屋中顷刻间闪过几道刺目剑光,对面几人立即从后腰处拔了剑来,齐齐朝尹秋袭去。 剑锋凝寒芒,似黑夜星斗,晃花人眼,直朝面门而来。尹秋踏步偏移,踩着货架一个飞身跃起,落去柜台之上,不慌不忙地将逐冰抖成长剑,反手格挡。 只听铮!的一声,数剑相撞,火花乍现,剑鸣嗡嗡作响。尹秋腕抖剑斜,薄刃猛颤,生生将这几人逼退两步。 不等对方再度缠上,尹秋已主动落入人堆之中,举剑左劈右刺,灵活应对,短短功夫就拆了蛮横几招,旋即又屈膝蹲下横扫而去,将其中一人踹的足下趔趄,站立不稳。 那人幸得同伴适时搀扶,立马作防守状,尹秋却并不乘胜追击,反而背对身后几人倒了地去,擦着地面急急滑出外圈。 几人合力而为,送出长剑直要近身,尹秋滑行不停,逐冰在手心挽了个刁钻难解的剑花,化了这当头几剑迎面而来的森森剑气。挺身站起之时,腰间横来一剑,尹秋凌空腾跃,险险避开,还未落地又是一剑侧杀而来。尹秋立即原地后翻,同时并拢二指在那剑身上发力一弹,那执剑人只感到手臂一麻,竟似被重物狠狠擂捶似的,一股剧痛顷刻间自指腹迅速漫上肩头,震得他喉间溢出闷哼,霎时丢了佩剑。 尹秋轻盈踩地,下盘极稳,踢了鞋尖在那佩剑坠地前将其一脚蹬起,真气灌注,凝于剑端,逐冰挥斩而下,那佩剑一声脆响,即刻被拦腰斩断。 这番举动无比连贯,每一次反击与抵挡都恰到好处,那楼梯上的姑娘至始至终未曾动过,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哪里学来的功夫,你这指法可不是云华宫的路数! 尹秋眸间藏笑,朝后掠去,站定回道:那就好笑了,你们连本门武功都不知? 她说罢,抬腿在那地面猛地一跺,片片碎镜与裂瓷腾飞而起,悬于半空,皆受命于尹秋双指。尔后尹秋轻转腕骨,指尖虚空一点,那铜镜与瓷器的碎片便化作道道利器,犹如疾风骤雨,蓦地爆射而出。 几人皆抬剑相挡,噼里啪啦,手忙脚乱,先前那人没了兵器,只得躲去同伴身后,而那碎片或大或小,形状不一,十分难避,便是闪避成功,又有新的被击碎划来,应接不暇,难以招架。那人倒也聪明,急忙脱了外衣以掌力运转至几人前方,要将那碎片绞落下来,只是他显然低估了尹秋的功力,莫说是那不堪一击的衣裳料子,便是一块如那梳妆台一般厚实的板子,也要被钉进几寸,坑坑洼洼,木屑飞炸。 尹秋神情沉静,闭口不语,未再进击。果然,那碎片穿过衣料,密密麻麻如流星,尚且由不得那几人变色,就已刺穿皮肉没入肤底。 下一刻,几道声线不一的惨叫便于刹那间同时响了起来。 衣裳跌落,露出对面光景,那几人都不约而同扔了剑,两手捂着眼睛歇斯底里地哀嚎不休,直引得店外的过路人频频侧目,又驻足张望。 眼见手下以多欺少都还降服不了尹秋,甚至一番交锋下来连尹秋分毫都未伤到,那楼梯上的姑娘大骂一声蠢货!,随后目露凶光地看着尹秋道:当真是小瞧了你,还以为你在魏城是有旁人相助才能死里逃生,没想到还真有点本事。 其实事实并非她说的这般,尹秋在魏城虽也是自己破了阵,求得了生机,但今日与她对打的这几人却并不比暗卫弟子差多少。只是尹秋得了公子梵的功力,加上逐冰又是一把难得的宝剑,在精进的功底与趁手的兵器之下,尹秋早已今非昔比。她今次也是自伤势痊愈后头一回与人做生死较量,连尹秋本人很也为自己方才的表现所吃惊。 她比这些人更加感到意外。 我上一次来这地方就被你们暗中尾随了,尹秋说,你们才是假装客人偷听了我与那位姑娘的对话,然而你们虽听得沈少侠之名,却并不知他们到底师出何门,否则你见了我那指法,便不该不知是谁家的功夫。 那姑娘冷笑道:管你背着云华宫偷学了哪门哪派的功夫,我自知本事不如你,也懒得与你纠缠,她意味深长道,反正我家主子说了,能将你活捉是最好,失了手也没什么要紧,你这厢被引诱下山,满江雪一旦察觉你不在宫里,她势必会赶来城内寻你的所在。而她一走,我家主子就可趁机逃离,你们往后要想抓住他,就是难如登天的事。你打赢了这一场,又当如何呢? 尹秋听她此言,表面不以为意,心里却是一沉。 原来师叔并未传话叫她下山?那白灵和那挂着琉璃峰腰牌的女弟子岂不是 瞧见这姑娘说完了话便飞身而起,直直入了二楼,尹秋赶紧追过去,几步攀登而上,掷去逐冰将她拦住。 想跑?没那么容易! 那姑娘侧身一闪,并不与尹秋交手,她波澜不惊地目视着尹秋越来越近,尔后抿紧唇线朝她猛力一挥衣袖,登时就将一团粉末抛洒在了尹秋脸上。 尹秋急忙屏住呼吸,闭拢双眼之时,感到面前掀起沉沉杀气,她凭着感觉躲了这一招,想起上楼时匆匆打量之下见过西侧的角落里摆了张置物架。尹秋立即朝那地方斜飞而去,剑尖异常精准地勾着巾帕在那架子上的水盆里过了一遭,旋即眼疾手快地将脸胡乱抹了几下。等她睁开眼时,那姑娘正好破窗而逃,只留下一道残影。 尹秋想也不想便跟着纵身一跃,只是她人还在半空未能落地,却突然听得长街另一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眼风里来了三个策马奔腾的影子,速度快得令人咋舌,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冲到了这香粉铺子大门口。 尹秋来不及抽身闪避,前方那姑娘亦是如此,尹秋想着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人逃了,便无视了那三匹飞奔而来的马,伸长手去拽那姑娘的裙角。然而她指尖才碰到了一点料子,那姑娘便在下一瞬被一匹马儿堪堪撞飞,咚的一声砸去了地面。 而尹秋则在也即将要被撞上之时,倏地被什么人揪了一把后领子,这人硬生生在她离马头只有一线之隔时,力挽狂澜般地猛力将她提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尹秋扑进了一个酒气冲天的柔软怀抱,来人只用了一只手就将她救上了马背,随即夹马停下,一气呵成。 尹秋喉头一紧,当即连连干呕起来。 你吐什么,晃这两下就受不住了?温朝雨松了尹秋的后领子,把人翻煎饼似地翻过来,冲着尹秋哈哈大笑,呦,小花猫! 尹秋又干呕了两声,见了温朝雨根本来不及喜悦,她捂着脖子,两眼泛泪道:我差点被你勒死了! 勒死总比撞死好!温朝雨把尹秋拉起来,见季晚疏已下马将那被撞飞的姑娘扶到墙边坐下,便问道,这人谁啊?你们俩你追我赶的是在干什么呢? 分卷(223) 尹秋还没来得及解释,先前撞了人就直冲向前停不住马腿的马儿又载着人掉头回来了。 段宁在马背上鬼叫道:我的天哪!我不会撞死人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不记得是第几次提剑追妻了师叔 喵喵喵!喵喵!喵喵?秋秋 论抓猫我称第二谁敢第一?老温 好吧我承认我科目一都没过段宁 我要下一章才知道我扶起来的不是个好人小季 第202章 因着这场意外,街市上不多时便从行人稀少演变成了人山人海,百姓们将这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人都闻讯而来挤着要看热闹。 尹秋从马上跳下去,又惊又喜地望着段宁道:段小姐你怎么也来了上元城? 段宁哪有功夫理她?只见墙边那姑娘满脸是血,双眸紧闭,季晚疏还在给她掐着人中,段宁的心就凉了一大半。 完了完了,我撞死人了,我家虽然是姚定城首富,但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却不能叫人活过来我要蹲大牢了! 季晚疏这些天在赶路途中早就听够了段宁一惊一乍瞎嚷嚷,当下便不耐烦道:人没死。 段宁气若游丝道:我年纪轻轻就要蹲大牢,还没见到孟璟就撞死了人,我啊?没死吗?! 温朝雨弯下腰看了那姑娘两眼,见她虽被撞得鼻血横流,瞧着够呛,但还没有晕厥过去,只是一口气未能缓得过来,便冲段宁打了个手势,说:放心罢,人还活着,不至于送你去见官。 段宁登时如蒙大赦,长长松了口气,也下了马,问尹秋道:她是什么人啊?你们俩做什么要跳楼? 她跟暗卫弟子是一伙的,尹秋说,方才想要活捉我。 段宁立即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道:你怎么这么招人恨啊?先是有人要杀你,这会儿又有人要活捉你,你到底还有多少仇家? 季晚疏原本还在替那姑娘擦拭脸上的血,一听尹秋这话便将手里的帕子丢了,冷道:那还真是巧了,正愁没个方向往下查一查这伙人,眼下他们自己就冒了头,她回过头去,你可有事? 尹秋有些小得意地说:我没事,我一个打几个,一点儿便宜也没叫他们占了去。 谁知她说完这话就感到脑子忽然晕乎起来,温朝雨见状赶紧将她搀扶住,问道:才说没事,立马就站不稳,哪儿伤着了? 尹秋靠在她臂弯里,揉着太阳穴说:糟了,我头好昏,我好像要晕过去了 你脸上这东西是什么?温朝雨凑过去闻了闻,倒是没什么气味。 尹秋回答不了,眼前一黑,意识全无。 还真晕了!段宁叫道,快给她闻闻你那药!就明月楼那天晚上你给我闻的那个! 不需她说,温朝雨已经从怀里掏出了药瓶,飞快凑到了尹秋鼻尖,尹秋吸了那药味,没过多久又颤动眼睫醒了过来。 尹秋说:啊这应该是迷药。 温朝雨哭笑不得地道:我看出来了。幸好你吸入的量不多,否则得叫我把你扛回去。 段宁用自己的手帕给尹秋擦干净了脸,季晚疏便在墙边点了那姑娘的穴,沉声道:别装死,你背后的人是谁?快说! 那姑娘嗤笑: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她说着,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接着道,我们早就预料到尹秋可能没那么容易被活捉,所以我提前安排了一名手下藏在附近,只要他听见我给了信号,就会立马回到宫里传话,你们即便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了,我家主子会抢在你们前头离开的,你们休想抓到他! 那可不一定,尹秋说,你先别这么自负,我下山已经这么久了,师叔还没来上元城,她说不定是识破了你们的奸计,根本就没往山下来找我,你的人未必就能比师叔快一步。 那就拭目以待好了,那姑娘并不为着尹秋这话担忧,仍是傲慢道,满江雪只要听说你被引诱出了宫,她不可能不来找你,她迟迟没有现身,或许是被我主子另有安排给拦住了。总之你们这些人死心罢,包括梦无归和南宫悯,你们通通都别想找到他! 不等季晚疏动手,段宁已经听得火冒三丈,一鞭子把人当场抽昏过去,骂道:跟她废话个屁啊!绑起来绑起来! 温朝雨从马鞍下抽出一团麻绳,段宁手脚利索地将那姑娘来了个五花大绑,丢去了马背上。四人正要往宫里赶去,忽听人群外围有人喊道:何故在此处聚众!都闪开! 围观的百姓们立即让出了道路,前方来了一队官差,里头还混着几个云华弟子,一见尹秋等人,那几个弟子赶紧回了身,唤道:陆师姐!你快过来! 官差们吆喝着把百姓都驱散到街市两侧,陆怀薇自人群后方匆匆行来,见了季晚疏和温朝雨先是一喜,随后见了尹秋却又一怔。 小秋你怎么会在这里? 尹秋往她身后看了看,问道:师姐都下山了,师叔有没有来? 我还想问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来了城里?陆怀薇说,我下山时还问过师叔你在何处,她说你去了问心峰探望孟璟,我们分开时师叔还说过要去找你,你这般不声不响地离宫,师叔可是会担心的! 尹秋说:我的确去了问心峰,但快到晌午时白灵来找了我,说是师叔交代的,让我跟她一起来城里巡视,我就来了。 胡说!师叔根本没有这般交代,陆怀薇眸色几变,那这又是怎么回事那马上绑着的人是谁? 尹秋便将先前发生过的一切简要告知,陆怀薇越听越心惊,没想到尹秋被诓骗至此,还一个人历经了这番凶险。陆怀薇这时候也顾不上问询季晚疏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说道:我都按着图纸把师叔交代的事宜给安排好了,师叔却是到此时还没下山,她会不会是被那人设计给拦在了半路上?说罢立马冲身侧一名弟子道,速速回宫!师叔那处无需担心,倒是没人伤得了她,你这就动身,回去后一定要尽快将宫里各处都把守起来,绝不能让任何人轻易离开! 那弟子领了命,赶紧翻上马背绝尘而去,其余几名弟子便将那姑娘看押起来。山中的防守布置已经打点妥当,就剩城里的百姓还未悉数转移,官差们与云华弟子分工而作,有条不紊地疏散着人群。 几人赶到城门口时,白灵还在那城墙上站着,见她们来便一个纵身跃下,欢喜道:季师姐回来了?许是瞧见这几人看着她的眼神不大和善,白灵愣了愣,又问,你们神色不对,是出了什么事吗? 陆怀薇当先发问道:是你让小秋下山来的? 是啊,白灵左看看,右看看,不解道,师叔吩咐的嘛,有问题? 师叔什么时候吩咐的?陆怀薇说,她一上午都在惊月峰,之后去了明光殿与我议事,而你又在她到得明光殿之前就被我安排下了山,你们连面都没碰上过,师叔怎么吩咐的你? 白灵见她神情凝重,语气也不如平时温和,不由正色道:不是师叔亲口吩咐的,我下山时,有一个女弟子跑过来传了话,说是师叔要我带着小秋一起来城里巡逻,看看梦无归有没有派人来的迹象,我听后就直接去问心峰找小秋了。 陆怀薇连忙道:那女弟子是谁? 这不认识啊,白灵说,宫里那么多人,也不是张张脸都认得,但她身上挂着我们琉璃峰的腰牌,我便以为她是哪个脸生的师妹,也没多想。小秋不也见过吗?我们在宫门口时,她还替师叔给你送过衣裳。 尹秋看了她两眼,说:是有这么回事,若非她送了衣裳来,我还打算去明光殿和师叔说一声再走的。 白灵自然看得出来她们是在盘问自己,倒也反应得快,辩解道:我可没干坏事啊!是有人利用我传了假话! 显而易见的事了,季晚疏开口道,但师叔到底下没下山还不知,我们得快些回宫去,你也跟着,现在你仍是有嫌疑的人,我会盯着你,别想逃跑。 白灵一个头两个大,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当冤大头的一天,但也态度恭敬道:我明白,我哪里都不去,师姐们走哪儿我跟哪儿。 城内正在疏散百姓,陆怀薇尚且不能走,得留下来看着,其余几人便即刻朝通往云华宫的北城门行去。 然而意外却再一次发生,几人刚走不远,便听身后骤然一声巨响,两扇城门竟在此刻不知被什么人关了去,霎时就将还未来得及出去的百姓和官差们截在了里头。与此同时,大批黑衣人突然自街道两侧的楼宇房舍内飞身而出,不由分说便拔出剑来,将尹秋等人团团包围在中央。 他们果然还有后手!温朝雨立即摸出飞刀,与季晚疏背靠背,这是不想我们赶回去! 白灵还不知尹秋在香粉铺子里头的遭遇,见此情形不由愕然道:怎么回事?这是些什么人! 段宁搭腔道:废话!当然是要杀你们的人!她只带了鞭子,也没个刀剑一类的兵器,说完便往尹秋身后一躲,我功夫不如你们,你可要护着我一点啊! 尹秋沉默不语,握着逐冰挡在段宁身前,温朝雨的飞刀可隔空割喉杀人,不需近身交手,听了段宁这话便道:大小姐跟着我!尹秋和晚疏打头阵,白灵看着后面,上! 说罢,尹秋便和季晚疏先行迎面而上,与蜂拥过来的黑衣人动起了手,白灵则在边上替她们打掩护,不许黑衣人轻易靠近,来一个砍一个。段宁虽没有佩剑,但她鞭子玩得溜,瞅准时机勾了一人的脖子,温朝雨便趁机掷去飞刀要了人命,配合相当默契。 看看!我还是有用的!段宁喜上眉梢,大声冲温朝雨说道,我勾谁你杀谁,咱俩是最佳搭档! 温朝雨说:闭嘴! 另一头,陆怀薇也已领着弟子们加入了战场,这些黑衣人数目虽多,但城内的云华弟子也不少,加上还有府衙派出来的官差在帮忙,如此一来,双方在人数上算是不相上下。 城内顷刻间变得一片混乱,无辜遭殃的百姓们慌不择路地逃窜,吓得惊声尖叫,官差趁云华弟子与黑衣人缠斗之际开了城门,急忙将百姓送出城去。 雷声轰鸣,天色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四下里刀光剑影不断,血水飞溅,人影接连倒下,死伤很快开始蔓延。 季晚疏将周身几人以剑意逼退,逐一击毙,侧首喊道:尹秋!你回宫去! 尹秋在人堆里移行换位到了边缘,正要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却见这些黑衣人突然毫无征兆地收了手,都转而朝城外涌了去。尹秋动作一顿,发觉他们出了城门后竟是对着无辜百姓们下起了手,便又跟随季晚疏追了出去。 这怎么走?尹秋情急道,我不能见死不救! 这些畜生!白灵怒意顿生,骂道,他们是要用百姓们的命牵制我们留下,实在可恶! 众人便由此从城内打去了城外,黑衣人显然是知道尹秋和季晚疏等人迟早会拖不住,便掉转头杀起了手无寸铁的百姓,眼见百姓们遭此横祸,谁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尹秋不得不放弃赶回宫里,冲出城外营救百姓,能救多少是多少。 一转眼,上元城里空空荡荡,只余满地鲜血与死尸,反倒是城外充斥着拼杀与搏斗。陆怀薇本想率领一队弓箭弟子飞上城墙,以流矢杀敌,但战况实在太过混乱,所有人都和成了一个锅里的粥,根本瞄不准准头,只要放箭就有可能会造成误伤。陆怀薇只得作罢,引导着弟子们将救下来的百姓复又往城里送去,火急火燎地把人关进附近的民房地窖,派了弟子在入口严防死守,这才保住了不少人的性命。 大小姐过来!温朝雨一把拽住段宁的鞭子,将她往身后一扯,你没什么屁用,宫里说不定比这儿安全,赶紧上山去! 段宁本想反驳两句,但一想孟璟还在宫里,她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在这里不值一提,保护孟璟还是绰绰有余,便飞身攀上城墙,绕着众人要先行离去。 温朝雨见她消失在视线之中,这才放开手脚闪进人堆与季晚疏共同御敌。好在经过一场厮杀下来,黑衣人已折损了不少,纵然云华弟子也死的死伤的伤,但有季晚疏和尹秋以及温朝雨这几个高手在,黑衣人被赶尽杀绝也只是时间问题。 情况逐渐有所好转,官差和弟子们力所能及地将存活的百姓们护送进了城中,眼看着局势不妙,目的又已达成,黑衣人有了撤退之心,不再猛烈进攻,开始一边打一边朝林子里退去。 不必所有人都去追,留下一部分人在城里!季晚疏顿住了脚步,对陆怀薇说,杀不干净就算了,先回宫是正经,还不知道宫里又乱成了什么样。 陆怀薇点头:我还是留在此处善后,你们回宫去,被拖延了这么久,也不知那人逃了没有。上天保佑希望师叔能把人拦住。 一拨人追去了林深之处,余下一拨人便跟随陆怀薇入了城内收拾残局。白灵在交战过程中负了伤,手臂被人划了几道口子,温朝雨用酒水替她简单洗了洗,说:顾不了这么多了,忍着罢,走! 季晚疏与温朝雨同时进了城,白灵自是不敢落后,亦步亦趋地跟上去。三人在前方走了一阵没听着尹秋的动静,回头一看,尹秋连城门都没入,她趴在地上,侧耳倾听。 白灵一见她这姿势便忍不住诧异道:不是罢?千万别告诉我还有人来! 季晚疏便也效仿尹秋听了听地底的动静,温朝雨看见她眉头微蹙,就知道白灵这话说对了。 我们能这么快赶回来,梦无归也不是没可能,温朝雨说,她的人本就比我们先上路,若是探到方才的动静,知道这里有过一场厮杀,梦无归只要脑子没问题,就一定会在这时候带人来。 乌云罩顶,雨迟迟没落,只有时不时响起的春雷。尹秋站起身来,白裙不复洁净,沾了血迹与尘土,她握着逐冰立在城门口,远眺的视线中狂风乍起,漫空飞沙。 分卷(224) 地平线上很快奔腾来了一片乌泱泱的人马。 那渐渐由远方传来的浩大响动吸引了弟子们的注意,众人见了这场景,俱是神情一变。 那又是什么人? 该不会是那梦堂主这么快就打过来了罢?! 快!速出城门集结! 弟子们来不及休息,只得又带着佩剑回到了城外,牢牢挡住了城门。 前有狼,后有虎,陆怀薇说,饶是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但仍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季晚疏握紧了剑柄,瞧着前方冷哼道:看来,今日是要杀个痛快了。 尘飞土扬,马蹄震耳,一片屏息凝神的注视下,那气势汹汹的人马踩着地平线飞速逼近过来。 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尹秋的眼帘。 那领头的人手握缰绳,一身丧服白若冥纸,格外显眼。 尹秋却是在这样的时刻一眼就瞧见了她腰间的荷包。 温朝雨立在边上看了看她,问:你是要回宫,还是要留下迎战? 尹秋缄默。 她回过头,越过人头攒动的城门口看向了远处若隐若现的云华山峰。 师叔到哪里去了? 片刻之后,尹秋抬起了逐冰,遥遥指向了前方。剑尖另一端,那穿着丧服的年轻女子略一抬手,示意身后的队伍停了下来。 两个人的目光隔着肆虐的风沙相撞。 尹秋掷地有声道:我要迎战。 第203章 孟璟把装着药草的背篓丢进院子里,没有进门,她绕着栅栏往外跑了一阵,又捂着心口停了下来。 师兄弟们在后面追着她,徐长老喊道:璟儿!你跑那么急做什么? 孟璟将随身携带的丹药塞进嘴里,捧着边上的池水胡乱咽了下去,说:尹秋一定出事了,我得去看看! 哎呀,那水脏得很,你要吃药怎么不进屋喝干净水?徐长老大踏步上前,一把将孟璟拉住,气喘吁吁道,人家功夫比你强,各大峰脉打遍无敌手,还有你满师叔在,你瞎操心什么?快回屋躺着休息去! 不行,我要去宫里一趟,孟璟沉声道,我在路上想过了,这事绝不只是表面的调虎离山那么简单,我倒是不太担心尹秋,她功夫好,人也聪慧,就算碰上凶险她自己也知道灵机应变。但是师叔走得急,她也许没有时间告诉掌门和弟子们发生了什么事,她这一下山,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就有机会逃跑,我得去明光殿看看情况如何了。 徐长老说:照你这么分析,我看那人肯定在江雪离宫之时就已经逃了,你这时候匆匆忙忙地赶过去怕是也来不及,为师担心你的身子!你遇事就容易急躁,可别又犯了心疾! 他肯定还在宫里,孟璟斩钉截铁道,他若真想逃,大可不必费尽周折来这么一出,我们到如今也没人知道他是谁,他其实随时都可以一走了之,但他没这么做,正是因为他与梦无归的这场明争暗斗始终没有分出胜负,所以他没必要过早暴露自己,毕竟不到最后,谁也不知赢的人究竟是他还是梦无归。可现在梦无归拿到了明月楼,有了与他抗衡的实力,说不定这两天就会带兵打过来,在这种情况下,那人能阻止梦无归的办法就只剩了尹秋。 可尹秋不都被骗下山了么?徐长老自知不如孟璟头脑精明,便捋着胡子问道,他也可以提前下山去,捉了尹秋就直接走,指不定连江雪都追不上。 师父还没想明白?孟璟说,这人迟迟没有离去,不仅仅是害怕身份暴露后会被我们全力追杀,余生都躲躲藏藏不敢明面在江湖上走动,他更多的应该是无法舍弃某些东西,比如他兴许在宫里是个举足轻重的人,他是不想割舍自己的地位与权利,所以不到最后关头,他绝不会轻易离开云华宫。这人已经赌了很多次,现在情况不妙,他只能把尹秋握在手里,但碍于师叔的面他不好在宫里下手,才要把尹秋骗下山,那么尹秋到底能不能被活捉,这是他也不能断定的事,所以在尹秋是否到手的消息传来之前,他一定还会待在宫里等候。 只要尹秋被活捉,梦无归哪怕带了人来,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继续受这窝囊气,那人也就可以继续留在宫里过他的好日子。但要是尹秋没有落入圈套,他得到消息后就会离开,满江雪不在,可能没人拦得了他。 所以我要尽快赶去明光殿,孟璟不欲再多说,拔腿就跑时还不忘叮嘱,问心峰就交给你们,把这地方守好了,别让人随意出入! 徐长老见她跑得这般急,胆战心惊道:你跑断气了怎么办?快!来个轻功好的送他一程! 一名师兄急忙也将背篓丢了,飞身跃到孟璟身前屈膝蹲下,孟璟顺势爬上他的背,这师兄便立即背着孟璟下了问心峰,火速朝宫里赶去。 待行上了宫道,到达望天道场时,那地方已聚集了不少人,孟璟落了地,还没站稳便问道:你们聚在此处做什么?是不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有弟子答道:不知道啊,先前师叔急匆匆下了山,叫我们守着宫里,估摸是要出什么事,但我们到处看了一圈,什么可疑之处也没发现。 那尹秋呢?她回来没有! 没有啊!别说尹师姐了,管事的几个师姐都不在,掌门又病了,还在明光殿里躺着没醒,我们也一头雾水呢! 孟璟得了这话,暗道不好。 季晚疏去了金淮城还未归,尹秋与白灵下了山,陆怀薇也不在,此番就连满江雪也不知去向。这偌大一个云华宫,岂不是不该走的都走了? 而今就剩了个身体抱恙的谢宜君,若是出了什么事,她哪里来的精神主持大局? 事不宜迟,你们立即去向各大峰脉传话,孟璟当机立断,要各峰大弟子和长老加强戒备,守住所有能通往宫里的要道,一旦发觉有人想要上山,或是有谁意欲离去,务必要问清楚缘由,形迹可疑的一律格杀勿论! 弟子们显然都没想到事态会这般紧急,听了孟璟所言便都纷纷照做起来。 安排好这一切,孟璟便又折身往明光殿行去,想看看谢宜君可有醒转,却是才出了道场便瞧见前方有名女弟子步履匆匆,神色紧张。 孟璟眯了眯眼,定睛一看,发现那女弟子身上挂着一块琉璃峰的腰牌居然是之前在小鹤山突发急症死了的人! 抓住她!孟璟当即冲身边的师兄大喊,这人是假死,快把她拦住! 身边人一瞬腾飞而起,周围的弟子们听到后也紧跟着执剑而上,那女弟子见状脸色微变,连忙施展轻功换了个方向逃去。孟璟立即顺着阶梯一口气跑到明光殿,里头冷冷清清,果然不见陆怀薇等人的身影。 一路长驱直入,孟璟掀了帘子,发觉寝殿里头竟然没有谢宜君的身影,只有两个收拾着药碗的随侍弟子,便问道:掌门哪里去了? 去汤房了,一名弟子答道,说是昨夜发烧捂了不少汗,要去沐个浴洗洗干净,已经去了有一会儿了,师兄不妨等一等,掌门应该快回来了。 谢宜君的私汤在明光殿另一侧的院子里,孟璟想也不想便转身往那处行去,走了两步却又迟疑着停了下来。 除了尹秋,宫中尚且没人知道她是女儿身,她一个外人眼中的男弟子,怎好去闯谢宜君的私汤?更何况这时候也没发生什么非要去私汤禀报不可的要紧事,谢宜君既然已经醒来,想必也知道尹秋和满江雪下了山,合该作出的相应安排她又都已吩咐下去,孟璟略一思忖,未再前行,转身在殿中坐了下来。 不多时,那背着孟璟来此的师兄便快速入了殿门,唤道:师弟!人抓着了! 话音一落,几个弟子便将先前那名逃跑的女弟子押了进来,孟璟霍然起身,上前质问道:谁叫你诱骗师叔到小鹤山的?说! 那女弟子咬紧唇齿,闭口不言。 既然要设计假死,便是惜命,孟璟顺手将身侧一名弟子的佩剑抽出来,架在她脖子上,我没那么多功夫拷问你,你若不说,我就当场给你个痛快! 那女弟子面露惊慌,似是正要开口,身后忽然响起谢宜君的声音,问道:何事吵闹? 孟璟侧首看去,谢宜君衣衫松散,长发濡湿,的确是才沐过浴的样子。孟璟便将事情简要转述,谢宜君听后眉头一皱,道:这还了得?你受何人指使,快快交代! 那女弟子左顾右盼,脆声道:没我没有骗师叔,我真以为尹师姐去了小鹤山! 撒谎!孟璟语调不善,你若不是说了谎,又做什么要装死?你分明是害怕被师叔察觉后当场拿住你,所以才吃了什么药瞒过了我们! 我没吃药!也没装死!那女弟子极力争辩,我本就有病在身,每每发病便是如此,你们可不要冤枉我! 孟璟攥紧了手中的剑柄,已然起了杀心,但也没有冲动。她正要再盘问两句,忽见外头又行来一名男弟子,越过众人跨进门来,冲谢宜君行礼道:掌门,弟子有要事禀报,还请掌门移步书房。 谢宜君嗯了一声,看着孟璟道:你接着审,把话问清楚了再动手,别让她又使什么小伎俩或是自尽。说完便与那男弟子离开此处,转而去了书房。 孟璟得见这一幕,不知为何感到些许不对劲,她瞧了谢宜君一眼,收回视线之时,一名随侍弟子捧着药碗从她身边经过,留下了一丝清浅的药味。 孟璟闻着那味儿,倏地抬眼道:慢着,药碗拿过来我瞧瞧。 那随侍弟子将药碗递给她,见孟璟眉头深锁,不由疑惑道:怎么了? 这是医阁开的药?孟璟用手指沾了点药汁,尝了尝。 应该是罢,那弟子说,搁在掌门床头的,掌门醒来后,就吩咐我们把这药煎好给她喝了。 孟璟舌尖品着那药味,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是毛骨悚然,心口猛地一沉。 她提着剑,缓缓回头,蕴藏着复杂神色的目光落在了紧闭的书房大门之上。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谢宜君在书案前落了座,就着案上的冷茶喝了一口。 是坏消息,那男弟子脸色不好看,将声音压得极低,尹秋功夫好,我们派出的几个人都没将她拿下,常师姐还被生擒了,季晚疏和温朝雨都赶了回来,正巧撞见。 谢宜君喝茶的动作一顿,再抬头时便露了个冷笑:知道了,意料之中的事,她将茶盏搁下,站了起来,不过无伤大雅,城里埋伏的人会将她们拖住,江雪也已下山,我有足够的时间离开。 那男弟子道:可方才我赶回来时,发现弟子们都已经将各处把守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您要怎么走? 谢宜君不紧不慢地对着铜镜束了发,淡声道:自有我的办法,你现在出去,叫孟璟把那女弟子带去刑堂,找个时机将人杀了,我这里不必担心。等我一走,没人会查到你们头上,宫里只要乱起来,你们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这个风头过了,你再带着其余人去联络点与我汇合。 那男弟子赶忙应下,推门行去了外间,冲孟璟道:掌门有话,按规矩,这人该送去刑堂审问。孟师弟,把人带过去罢。 孟璟瞧着他,唇边浮出了凉薄的笑意,冷道:我若是不肯呢? 不肯?那男弟子显然没料到孟璟会有这等反应,横眉道,你敢不听掌门的话? 孟璟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叫掌门出来,我要听她亲口说。 那男弟子观她神情有异,心中顿时闪过几丝疑虑,道:你好大的架子,还要掌门亲自出来,你难道不知掌门正在病中?她怎么吩咐的,你就怎么听命,莫非你想当众犯上作乱不成! 是谁要作乱,可还不一定,孟璟招了招手,眼神里透着些许蛊惑,师兄到我跟前来,有样东西我得给你看看,你看了这东西,就知道我为何要掌门亲自出来了。 那男弟子眸光忽闪,本想返回书房,但见这殿里的弟子们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叫他不好当场走人,旋即又想到孟璟一个病秧子,不会功夫,便也朝她走了过去。 什么东西? 孟璟将手缩进袖子里,片刻后又握成拳头拿了出来,她主动朝这男弟子靠近,故弄玄虚地把手往他怀中一塞,很快又收了回去。 给你了,孟璟说,自己看罢。 那男弟子打量她两眼,从怀里摸出了一枚平平无奇的丹药,他垂头看着,还未来得及问上一句,后背就突然被什么人点了两下,登时叫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速去将各峰长老和大弟子请来,不要闹出动静!孟璟低沉道,所有人,即刻包围明光殿! 她说罢,示意随行师兄将那被封了穴的男弟子扛起来,一行人便都即刻退出了殿门外,将门关了起来。 听到外头传来了重重的关门声,谢宜君在铜镜前整理好了仪容,打开门往外看了一眼,发觉孟璟等人已经离去,便又将门合上,气定神闲地走到了书架前。 她将那书架挪开,里头的墙根处嵌着一枚毫不起眼的钉子,几乎快与那地方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她抬腿将那钉子踩进地面,房中立即响起了机关运作的声响,谢宜君再回头时,身后那扇窗户正上方的墙壁上便凸出来一块砖。她踩着窗沿攀上去,从那砖内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不染丝毫灰尘的剑匣。 谢宜君摸着那剑匣,如视珍宝,爱不释手。 匣子打开的那一刹那,一道璀璨夺目的烈烈寒光霎时如白日焰火一般照亮了整间书房,里头装着把通体银白的细长宝剑,形如灵蛇,刃似秋霜,剑身锋利雪白,其上镌刻着繁复逼真的紫薇花纹,极为漂亮。剑柄处则镶嵌着一粒世间少有的夜明珠,那寒光便是由那珠子而来,绚烂如星斗,甚可与日月争辉,无比精美。 封存多年,不见人世,可这剑依旧锋芒如故,气势逼人。谢宜君听着那悦耳的剑鸣,眼中布满了惊叹之色,她丢了剑匣,将剑柄握在手中,感受到了它的震颤与散发出来的强烈剑意。 分卷(225) 圣剑谢宜君自言自语地呢喃道,多少人想要你?藏了这二十年,你也该真正派上用场了。 她说完这话,独自在这房中低低地笑了起来,可是没笑多久,她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那双逐渐深邃起来的眼睛甚至少见地溢出了点点泪光。 伸手推了窗,外头的景致一成不变,楼阁林立,宫墙环绕,朱漆门,白玉阶,燕子歇屋檐,春花烂漫,风光无限好。 这是她待了大半生的地方。 可从今天以后,她便要就此离开,从此漂泊江湖,背负骂名,一生都不能再回来。 心里漫开了难以形容的惆怅与悲哀,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窗台,溅起了微不可察的水花。 如履薄冰几十年,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兀自发出一声自嘲的笑,谢宜君关了窗,将圣剑藏于宽大的广袖之中行出了书房,又穿过空空荡荡的大厅入了寝殿。 她慢条斯理地挑了帘子,还未入内却蓦地脚步一顿。 里头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那人一身雪白衫裙,长发如墨,清丽的眉眼映着窗外投来的天光,眸中神色初看漫不经心,再看却又含着些微冷意。 谢宜君心中一惊,脸上半分意外之色也未表露,她松开帘子往里走了几步,掩嘴轻咳两声,刻意哑着嗓子问:江雪?你不是下山去追尹秋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满江雪姿态懒散地坐在木椅上,指腹拨着匕首冰凉的薄刃,面无表情地看着谢宜君,说:我在等你。 谢宜君眸色变换,在满江雪平淡沉静的注视下坐去了榻上,皱眉道:等我?尹秋被人骗下了山,还不知会遇上什么凶险,你不赶紧去救她,万一出了事可怎么是好? 凉风自窗外灌入,吹动了满江雪不染纤尘的飘飘裙袂,她转动手腕,晃着那把闪烁着寒光的匕首,轻声道:我对小秋很有信心,我相信她知道如何化险为夷,说罢弯唇笑了笑,意味不明道,她早已不是非得靠我保护才能存活的人。 毕竟,人都是会变的。 第204章 春雷滚滚,疾风骤起,天地间迟迟不见雨来,屋子里明暗交错,久久未再响起人语声,几近落针可闻。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神色各异地直视着彼此。 为什么?长久的寂静之后,满江雪率先开口问道。 谢宜君束好的发还有些濡湿,末端挂着零星水珠,她从容不迫地走到梳妆台前取了帕子,轻轻擦拭起来。 什么为什么? 满江雪看着她闲庭信步又若无其事的模样,握着凝霜的手背绷紧了筋骨。 为什么要杀师姐? 谢宜君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听到这话时有一瞬间的怔愣。 看似平静的表面因着这句话被轻而易举地撕破,两人中间明明只隔了一方书案,却在乍然间好似隔出了天与地的距离。 谢宜君没吭声,她凑近镜面,伸手从鬓边拔了几根白发,片刻后才说:你要为她报仇么? 满江雪说:在那之前,我要知道原因。 谢宜君指尖捻着那白发,无声地笑了起来:你不妨猜猜看? 满江雪不再伪装,眼中的杀意彻底袒露出来。她说:我没有那么好的兴致。 可我想听,谢宜君侧首望着她,以你看来,我会为了什么对曼冬下手? 凝霜在颤动,它似乎也能听懂两个人的对话,满江雪没有轻举妄动,她按捺着心中的种种情绪,尽量表现得和往常无二。 满江雪说:你和师姐无冤无仇,同如意门也无过多来往,更不见你和沈家什么人有何渊源,她顿了顿,那就只剩了掌门这位子。 谢宜君垂下手臂,指尖的白发落去了地面,被细小的微风吹远了。她唇边的弧度溢出了几分讥讽之意,说:姑且也可以这么认为,但这并非事实的全部。 那什么才是全部。满江雪说。 全部便是我哪怕都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谢宜君侧首,望着满江雪,你和曼冬这样的天之娇女,是不会明白我的。 我现在没有兴趣明白你什么,满江雪说,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杀她。 闻言,谢宜君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说:是了,没人想明白我。你是如此,曼冬是如此,还有温朝雨和师父,你们谁都不曾高看过我一眼。 满江雪皱起了眉。 窗外忽然闪过几道人影,没过多久,外头便来了不少熟面孔。谢宜君眼睁睁看着孟璟带人将明光殿围了起来,却丝毫也不慌乱,更不惊讶。她声线温和地说:你了解曼冬的一切,也知道温朝雨的全部,但你并不清楚我,她短暂地停了一下,你不知我从何而来,也不知我心中所想,在你眼中,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有关我的身世和经历,相处这么多年你从未问过一句。当然了,也不只是你,你和师父她们都是如此。 满江雪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记得魏城那套宅子么?谢宜君忽然话锋一转,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要在魏城那么远的地方置一套宅子? 满江雪当然记得,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她并未将此事记挂在心上。 尹秋在姚定城收到梦无归送来的逐冰和机关大会的请柬后,满江雪为着这事亲自回宫与谢宜君商议了一番,两人见面的那天,谢宜君提起自己在魏城有个很多年前就买下的宅院。她知道满江雪喜静,也知道九仙堂招待来客的驿馆必然鱼龙混杂,哪门哪派的人都有,所以主动和满江雪说了这事,给了她钥匙,希望她去了魏城以后能住得舒服一点。 不得不说,那宅子是个好地方,满江雪和尹秋互明心迹是在那里,温朝雨和季晚疏久别重逢也是在那里。 你是魏城人?满江雪问。 是,谢宜君说,而今谁人提起魏城,头一个想到的便是九仙堂,但在我幼年时,与魏城挂钩的,却是我们谢家。 她说完这话,看着满江雪浅浅一笑:你既从未问过我的过往,那我现在就讲给你听。 事情,要从二十五年前说起 二十五年前,九仙堂虽已将门派建立在魏城,但他们行事低调,并不出名,所隔不远的苍郡也还不是南宫悯的天下,那地方称得上满城皆知的存在,就只有一个声名远播的谢家。 谢家从祖上几辈数起,做的都是镖局的买卖,镖局除了替人运送货物以外,还有坐店护院和守夜之能。所谓坐店,便是售卖金银首饰一类贵重物品的店铺为防盗贼,就请镖局的人专门看护。而护院,顾名思义,则是某些大户人家请镖局的人看家护院,也是为了防贼。至于守夜,那就是一些白天有人而晚上无人的地方,便请镖局派人在夜间值守,总的来说,都是防火防盗之职,替老板和主人保护东西和钱财。 谢家镖局做得大,接过的单子又几乎没出过错,是以魏城里头的商铺和大户人家基本都与他们有不可分割的生意往来。比起什么官府,谢家才是魏城真正的守护神,有他们在,魏城是出了名的好地方,没有土匪,没有盗贼,城中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那是真真正正的太平盛世。 可惜好景不长,到谢宜君出生的那一年,魏城陆陆续续涌来了不少江湖门派,这些门派中的弟子们以武艺见长,远超谢家自己培养的镖师和打手。他们为了立稳根基,博得百姓好感,不仅主动替官差维持城内秩序,还免费替商户和百姓们抓贼,这么一来,谁还肯花钱请什么镖局?谢家至此逐渐式微,只能干起替人运送货物这一桩事来谋求生计。 但就连运送货物这唯一的生意,也在接下来的几年后被各大门派抢了去,虽说这事人家也要收钱,但他们比谢家足足便宜了一半,百姓们只要不傻,就绝不会多花冤枉银子,从那以后,谢家镖局便彻底走上了落败的道路。 那一年谢宜君已经十三岁,人人都知道谢家家主育有一子一女,二小姐比大少爷出众,能文能武,模样也生得不错。谢夫人虽然去世早,但她怀着谢宜君时谢家还算富裕,孩子还未出生就定下了娃娃亲。等到谢宜君长大,谢家镖局无人问津,生意做不下去,也养不起那么多镖师和打手,谢老爷只得把人都辞退,靠着一身蛮力在码头给人扛货赚钱。 人活着,就挣那一口饭,只要能赚钱,做什么都不分高低贵贱,谢老爷拿得起放得下,从镖局大当家沦落为给人当小厮,倒也不觉得丢脸,更不怕人笑话,可他自己这般想,却防不住别人不这么想。 某日收工回到家后,谢老爷发觉院子里一片狼藉,还积着一滩血迹,问了才知,原来是与谢宜君定了娃娃亲的何家得知谢老爷在码头扛货一事后,便格外看不起这桩婚事,所以派了几个家丁跑上门来想要退婚。 那日谢宜君去了学堂,家中只有大哥谢嘉平,一听对方嫌贫爱富要悔婚,谢嘉平气不过,当场与人打了起来。谢嘉平从前是个只知玩乐的纨绔子弟,文不成武不就,被几个家丁摁在地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吐了好大一滩血。 那家丁耀武扬威道:我们何家是什么人家,你们谢家又是什么人家?要把你家二姑娘嫁进来攀龙附凤,你出得起多少嫁妆?我看你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趁早滚远些罢! 谢嘉平受了一顿气,又挨了一顿打,听说父亲回来后便躲在房里抹眼泪,恨恨道:我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东西,从前家中要什么有什么,我挥霍惯了,不思进取,如今挨打也是我没本事!可宜君宜君是我妹妹,我怎么能叫她受委屈?何家欺人太甚,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叫他们给个说法! 谢老爷立在廊子里,一身汗臭,饥肠辘辘,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子俩把这事瞒了下去,没让谢宜君知道。 可他们不说,谢宜君在学堂里也听到了风声,那何家少爷与她共处一个课室,第二日便将此事拿到她跟前有模有样地说了一遍,同窗们哄堂大笑,巴结那何家少爷,都冲着谢宜君冷嘲热讽,把人贬的一文不值,嘴里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当晚谢宜君怒气冲冲地回到家,还没开口问上两句,谢老爷便欢天喜地道:好日子要来了!宜君啊,爹今日接了一单大生意,对方开出的价钱,够我们这辈子吃喝不愁了!我跟你大哥字写的丑,你的字倒是不错,你快来帮爹爹写几封信,我好去把那几个老熟人请回来,等干了这一单,就没人会再瞧不起咱们了! 谢宜君听了这话,把肚子里的火气都压回去,问道:镖局都垮了,哪来的什么生意? 谢老爷示意她小点声,回道:爹爹跟你说了,你可不要往外透露,我先问你,辽平郡那地方有个门派叫如意门,你听没听说过? 谢宜君彼时年纪还不大,习武都是在家中跟着父亲学,一门心思都放在学业上,她对什么江湖门派的了解仅限于魏城里头的那些小门派,根本没听过如意门这名字。 那云华宫你总晓得罢?谢老爷说,云华宫是江湖第一大派,威名赫赫,无人不知,而当今武林除了云华宫以外,还有个如意门,算是第二大派。他们祖师爷把门派建在流苍山上,那地方景致虽好,却比不上云华山易守难攻,所以那沈门主斥巨资与九仙堂做了笔交易,要搞个地底机关埋在流苍山底下。 这样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是不能叫紫薇教知道。九仙堂在数日前就已将机关造好,但这些零零散散的部件该怎么运到流苍山去,就是个问题。 九仙堂收了钱,连东西也不帮着运?谢宜君不明白,他们不派人过去,那机关又要怎么建? 谢老爷说:九仙堂素来低调神秘,这事他们当然不会闹出动静,万一传了出去,岂非人人都知道九仙堂做了什么机关卖给了如意门?那沈门主本就不想叫太多人得知此事,所以才暗中与九仙堂做了生意,他们不帮着运是好事啊,这不就落到你爹我头上来了么?至于机关该怎么建,那也不是咱们该管的事,我只要把东西稳稳当当地给如意门送过去,到时候就能拿到一笔丰厚的报酬,你的嫁妆也就有着落了! 谢宜君一听嫁妆二字,当即火冒三丈道:有那钱,我宁可分给城里的乞丐,也绝不往何家送一分!她看着鼻青脸肿的大哥,又看着上了年纪的父亲,咬牙切齿道,我谢宜君在此立誓,此生必要靠自己闯出个名头,我到死都不会嫁人! 她嫁不嫁人,那都是后话,父亲与大哥都知道她在气头上,听她此言也都没当一回事。其实父子俩也已对何家心生厌恶,便是挣来了嫁妆也不会再把谢宜君嫁过去。有了这从天而降的喜事,一家三口很快就将何家悔婚的那点气给忘了去。 五日后,谢家镖局原班人马重聚一堂,带着累累货物行上了前往辽平郡的路。 谢老爷带队,谢宜君和谢嘉平也跟随其中,一家三口头一次出来押货,一路上气氛都很和乐。 谢宜君从前不喜谢嘉平,觉得自家大哥窝囊,不成器,整日里只知道流连烟花之地,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他差不多有六个时辰都在醉酒。谢宜君每每去学堂,或是出门在外,一旦听到谢嘉平那些光辉事迹,都恨不得立马与他断绝兄妹关系。 但经过何家悔婚一事后,谢宜君对谢嘉平的印象便有所好转,她想着兄长虽无才干,也无品德,但对她这个妹妹还是极为爱护,是以送货途中,兄妹俩相处得格外和谐友爱,连嘴也没拌过。 东西重,招人眼,一路上防着山贼宵小,这趟货送得格外艰难,尤其如意门还发了话,不准他们走官道,只能从山间小路绕着走,哪怕到了地方也还不能直接上山,得等到夜里才能避开辽平郡的城池交货。 那天夜里,镖队在城外等了一个时辰才见有人来接头,对方带着他们上了流苍山,一对自称姓尹的夫妇按着九仙堂给的清单对了数目,确认东西没有缺少遗漏后,便将一行人迎进了如意门客厅,上了一顿好酒好菜招待他们。 谢宜君睡到半夜,听到隔壁有人在砸墙,她跑过去一看,谢嘉平倒在地上大口吐着血,痛苦道:快快去看看爹,饭菜有毒! 谢宜君由于水土不服,路上生了病,到了如意门后早早便去了客房歇息,那些饭菜她一口没吃。谢宜君看着谢嘉平这模样,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正要跑去谢老爷房中看看时,外头忽然亮起了一阵火光。 热浪很快袭来,浓烟弥漫,火势几乎是瞬间就攀爬上了屋顶。 分卷(226) 快走快走!谢嘉平见了那火,急忙推着谢宜君道,早该想到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你快逃! 谢宜君六神无主,眼泪夺眶而出,她握着谢嘉平的手颤声道:去哪儿? 谢嘉平紧紧地回握住了她,声嘶力竭道:趁着火还没彻底烧起来,只要能活,去哪儿都行!爹可能已经不在了,他喝酒喝得比我还多。宜君哥对不起你,哥以前不懂事,叫你从小被人笑话过来,可惜哥醒悟得太迟了,要是早知道会有家道中落的一天,哥一定对你百依百顺,无微不至,别人家的兄长是什么样,我我也会是什么样 他眼中渗出了血泪,渐渐开始七窍流血,谢宜君怔怔地望着他,却还不敢放声哭嚎,只能压低声音地唤道:哥! 谢嘉平双眼还睁着,人却已经没了气息。 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还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踹门声,谢宜君被那声音惊得浑身发抖,急忙松开了大哥的手往床下一躲。 下一刻,几个如意门弟子踹门而进,纷纷拿剑在谢嘉平胸口捅了几下,见人果真死了,才又退出门去行到了隔壁。 谢宜君捂着嘴,趴在床下与谢嘉平对视,她泪流满面地伸出一只手,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他。 哥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镖局的业务,是曾经看了龙门镖局后感兴趣就了解过一些,但是时间久了我记不清是从哪里看到的了,这里就标注一下引用自百度。 第205章 时至今日,谢宜君都还记得大哥死不瞑目的样子。 如意门在酒菜里下了毒,杀死了镖队所有人,谢宜君当晚趁乱逃了出去,她没有见到父亲,她在流苍山的林子里待过了后半夜,到了天亮的时候,如意门才派人灭了火,把那地方收拾干净。 从那之后,世间再无谢家,没人知道那从前在魏城响当当的谢家镖局究竟是因何事销声匿迹,也没人知道谢家还有一个女儿死里逃生活了下来。再之后的几个月中,如意门暗地里建成了地底机关,杀了所有负责此事的人。包括尹宣的父母,也被毒成了又哑又瞎的废人,且没过多久便上吊自尽,导致尹宣小小年纪被乱棍打下山,迫于无奈入了酒楼当起仆人,受尽了欺凌和屈辱。 谢宜君是见过尹宣的。 她经历父兄被杀一事,失魂落魄地在辽平郡里过了几个月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她想过追随父兄而去,但人都跳进了河里,有人路过把她救了起来,她偷了别人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找了棵树想把自己吊死,那家人发现后让她吃了顿饱饭,给了她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 谢宜君几回轻生都未成功,便决心好死不如赖活着,她沿街乞讨了半个月,有个老人家见她孤苦无依,把她带进了一家酒楼当杂工,正是在那座楼里,谢宜君见到了尹宣。 其实谢宜君跟着父兄送货上山的那天夜里,在尹氏夫妇清点完货物之后回客房休息的途中就已碰见过尹宣。彼时尹宣还在挑灯夜读,出来沐浴准备就寝时,两个人在路上匆匆打过一回照面,还寒暄过两句,只是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这一次萍水相逢之后,他们就都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但那时谢宜君自己都还未从父兄已死的阴霾当中走出,加上尹氏夫妇的事不为外人所知,所以她并不清楚尹宣为何流落至此。于是谢宜君主动找到尹宣,待得知他的遭遇后,谢宜君一瞬就明白过来。 不用想了,你爹娘一定也是被如意门里的人所害,谢宜君说,我们负责运货的人都死了,那你们负责建造机关的人就更不会活着。 尹宣得知真相,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无声无息地掩面痛哭。 你想不想报仇?谢宜君问他。 尹宣那时还只是个刚满十岁的孩子,他满面茫然地道:怎么报仇? 事在人为,只要你想,就总有如愿以偿的一天,谢宜君说,老天爷不让我死,就是让我报仇的,如意门将我父兄一把火烧成飞灰,那我也要以牙还牙,还给他们一把更猛更烈的火! 尹宣说:可我能活下来,正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沈伯伯也许是想着我还年幼,所以才没有将我也赶尽杀绝。我和曼冬还有曼真自小相识,我怎么能杀了他们的父母报仇呢我下不去这个手。 谢宜君冷笑道:你下不去手杀他们的父母,他们却下得去手杀我们的父母。怎么,在你眼中,区区青梅竹马的感情难道比你爹娘还要重要不成? 尹宣魂不守舍道:你要去哪儿? 谢宜君开了门,回眸看着他,说:我爹告诉我,云华宫是江湖第一大派,如意门只算第二,我浑浑噩噩了这些日子,也想明白了,我要入云华宫习武,我要成为众人仰望的存在,只有当我有实力凌驾于如意门之上,我才能灭掉这个罪魁祸首。你若有心要为爹娘沉冤昭雪,就看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 尹宣嘴唇翕张,迟迟没能开得了口。 谢宜君见他拿不定主意,还未开始便瞻前顾后,她耐心全无,也无暇顾及尹宣,当即决绝拂袖而去。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走后没两日,尹宣就在酒楼里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 那一日,南宫父女在楼中大摆酒席,宴请别派掌门议事,当时南宫教主因着病重预感自己可能时日无多,便托赴宴几人在自己离世后多加照拂南宫悯一些。那席间有个喜好男色的老头儿,见了尹宣如获至宝,声称照拂南宫悯可以,但要将尹宣赠给他当做谢礼。 南宫悯听后厌恶之至,偷偷给了父亲一个眼色,南宫教主便没同意。那老头儿脸上挂不住,阴阳怪气地发了通脾气,说了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南宫教主火气一冒,拔出圣剑来捅了他一剑,当场就把人给杀了。 就这般,尹宣入了紫薇教,与南宫悯一同习文练武,过了一年,南宫教主便收他为义子,与南宫悯成了姐弟。 后来曼冬初次将尹宣带到宫里来时,我便觉得他眼熟,谢宜君说到此处,觉得口干舌燥,行到书案边倒了杯茶解渴,还顺手给满江雪倒了一杯,尤其是那双眼睛,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我始终没想起来。 满江雪沉默良久。 她原本以为谢宜君与如意门和沈家并无渊源,没想到背后居然还有这么一桩不为人知的杀亲之仇。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那地底机关而起。 满江雪一时无话可说。 不过有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谢宜君倚在案边,与满江雪拉近了距离,像是过去同她闲话那般,说,连我都能对尹宣的脸有些模糊的印象,曼冬与他从小同在如意门长大,纵然再度重逢之时已经过了十年之久,但好歹也是曾经朝夕相处过的人,她和沈门主却是为何没有认出尹宣是谁? 满江雪看着谢宜君倒给自己的那杯茶,说:我想过。但她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如意门已经覆灭,没有人能告诉她原因。 因为沈氏夫妇并非不认得尹宣,当他们得知他的姓名后,只能是认得也要装作不认得,谢宜君说,至于曼冬,她是真的没记起这么一号人,当年事发之时她实在太小了,十年过去,她早就把尹家人忘得一干二净。而沈氏夫妇见她对尹宣情有独钟,又岂敢把自己做过的龌龊事告诉她?况且在那夫妻二人眼里,尹宣并不知当年的真相如何,是不会找他们麻烦的,他们哪会知道我早就把真相说给了尹宣听呢?也许是因为心中有愧,又或许是不想将如意门交到其他人手中,沈氏夫妇最终还是选择了尹宣这个上门女婿。 这一家四口,人人都在演戏。 演的什么戏?自然是沈氏夫妇装作不识尹宣,沈曼冬装作对尹宣一往情深,而尹宣则装作不知当年仇恨。 这四个人,没有一个是善茬。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满江雪问。 是尹宣亲口告诉我的,谢宜君说,他们成婚那日你虽没去,但我去了,那天我陪师父吃过了酒席,独自去了当年我父兄惨死的客院瞧了瞧,我在那地方碰见了尹宣。说来就有那么奇怪,他与曼冬在成婚前于宫中小住过几月,我们在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却都没有认出彼此,反倒是他们大喜那天,我们才突然将对方认了出来。 彼时谢宜君已经是云华宫宫门大师姐,她与尹宣久别重逢,避开耳目深谈过一场。得知尹宣那时回到如意门是要报仇后,谢宜君十分意外,但尹宣却在之后又突然对她说,他已经不想报仇了。 十年过去,当年还没一根树苗高的尹宣已经成了个俊朗非凡的翩翩公子,他穿着那身大红喜服,立在枫树下对谢宜君说:沈门主不可能没认出我,我能看出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别有深意。但我动了真情,我对曼冬是真心实意的,在回到如意门之前,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心狠手辣,可我最终还是做不到。如今我既与曼冬成了婚,往后就不会再帮着南宫姐姐对付如意门,他说完,问道,那你呢? 谢宜君反问:我什么? 尹宣说:你已经完成当年所愿,走到了宫门大师姐这个位置,曼冬虽然已是首席大弟子,但她要回来继任门主,不可能接手掌门。我看你那另外两个师妹都对掌门无意,等师祖她老人家百年后,掌门就一定会是你的。那么我想知道,你现在还有报仇的念头吗? 谢宜君一听他说对沈曼冬动了真情,就知道尹宣此人不可能为她所用,她若表明自己十年来从未打消过复仇之心,难保尹宣日后不会防着她,这对她来说自然是一桩不必要的麻烦事。 所以谢宜君佯装释怀道:我与曼冬相处这些年,早已姐妹情深,她那般善良,为人正直,又讨人喜欢,我怎么忍心毁了她的一切?逝去之人不可回,活着的人还是该向前看,我与你一样,我也早就不想报仇了。 这话,其实也不全然都是假的。 谢宜君在辽平郡与尹宣分别后便长途跋涉去了上元城,她跟着父亲学过武,有根基,入门试炼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更不提还有许多没有习武经验的人都能入宫学艺,她这样的人一经出现,自然更受欢迎。 顺利进入云华宫以后,谢宜君凭着勤奋刻苦与出众的天赋很快在新弟子当中脱颖而出,如今提到云华宫的剑术天才,多数人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沈曼冬,再是满江雪,其次便是年轻一辈的季晚疏。 但很多人都忘了,谢宜君当年也是拿过新弟子大会第一名的人。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成为师父所收的第一个亲传弟子。可那之后不久,来了个比她更厉害的温朝雨,随后又来了个名动天下的沈曼冬,最后还来了个比前两者更年轻更天资过人的满江雪。 谢宜君在这三人的重重光环之下显得那般平庸。 可她真的平庸吗?不是的,她其实也有一身好武艺,还有满腹诗书,写得了一手好字。她不仅功夫不弱,还有管事之能,她从拜入师父座下起就在帮着处理公务,统筹宫中的一切事宜。 身兼数职,谢宜君比哪个弟子都要忙碌,可即便如此,她也能在不多的时间里努力提升剑术,与那三位各有千秋的师妹有来有往地打上一场。甚至在沈曼冬出现之前,师父一直都将她当做下一任掌门来培养。 能文能武谢宜君,怎么会平庸? 可沈曼冬一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师父不再着重栽培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关爱她,更多的时候,师父对她格外严厉,且不假辞色。师父总说:你是师姐,就该有个师姐的样子,要为师妹们做好表率,你功夫不如曼冬,为人处世不如朝雨,你就更要比她们求学好问,更该比她们多下功夫。不只是为师,这宫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不求你做到可与曼冬一争大弟子,至少这个大师姐,你得让人心服口服才行。 谢宜君不明白,为什么有了沈曼冬,她这大师姐就不能叫人心服口服了?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偏偏是沈曼冬?为什么偏偏是她杀亲仇人的女儿? 可在那十年里,谢宜君也不得不承认,抛开别的不提,她确实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过沈曼冬这个师妹。 没人会拒绝一个漂亮又开朗的姑娘她总是缠着你,跟在你身边挽着你的手,亲亲热热地喊着你师姐。春天来了,她摘来的花儿有你一朵;夏天来了,她做的冰镇山楂汤有你一碗;秋天来了,她邀你去流苍山看红枫;冬天来了,她把搓好的巴掌大的雪人搁在你窗前,上头挂的纸条上写着你的名字。 谢宜君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都曾想过:要不算了罢? 一代人的仇,不关二代人的事,那些深埋于心的怨恨要不就从此烂在心里,就像她骗别人时说的那样,活着的人,还是该向前看。 她无亲无友,要靠自己的能力扳倒一个由来已久的大门派,那不是件易事。她所经历过的伤痛与煎熬,要转移给一个天真烂漫从小生活在富贵乡里的姑娘,这又是不是一份新的仇恨? 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那些已成追忆的日子里,师徒五人同行,谢宜君总是落在最后。她看着前面的三个师妹,看着自己的师父,她明明和她们离得这样近,却又与她们隔得那样远。 如果父亲和大哥没有死,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她或许也能机缘巧合进入云华宫,或许也能遇到这几个人,那样的假想之下,她会真正的乐在其中,做好一个大师姐该做的本能。 可惜这世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如果。 雷声还在继续,团团乌云仿佛触手可得,谢宜君捧着茶盏,目视着外头不敢贸然闯进来的弟子们说:我本想着,若有报仇的机会,我自当牢牢握住。若没有,那我就藏着掖着,把云华宫当成自己的家,就这么过下去也还不错,她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已经落入包围之中,也不担心满江雪会杀了她,她只是语调不改地道,但那之后,又发生了好几件事,使我改变了心意。那都是些你不知道的事。 满江雪从头到尾都很少插话,此刻也是噤声片刻后,才神情复杂道:什么事? 说起来也都是小事,谢宜君抿了口茶水,徐徐道,那年宫里有两个女弟子算错了账目,师父知道后,吩咐我按照规矩罚她们一个月的俸,因为这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犯这等错。所谓事不过三,次数多了,就该罚。 但她奉师父之命处罚那两人时,沈曼冬恰好路过,得知此事便好心为那两位女弟子说了情,谢宜君不好当场拂了她的面子,也就答应下来,只是简单训斥几句,并未处罚一二。 分卷(227) 然而到了夜里,她路过那两名女弟子的办事房时,却听到她们在背后抱怨自己。 什么大师姐,拿着鸡毛当令箭,掌门都不计较的事,她却次次都要不依不饶,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错,至于骂的那么难听吗? 可不是,还是沈师姐好,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反倒没有架子,脾性和善易相处,谢师姐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那气量与心胸,与沈师姐自是不能比。 难怪掌门不喜欢她呢,自从沈师姐来了以后,谢师姐就失宠了,你没发现吗?掌门最近对她越来越没个好脸了,估计也是知道她品行不好,过于吹毛求疵又小肚鸡肠爱斤斤计较。毕竟是自己收的徒弟,掌门当然比谁都清楚她是个什么人了,两相对比,换成是我,我也喜欢沈师姐多一些。 实则这已经不是谢宜君第一次听到有弟子在背后议论她,宫门大师姐表面看着位高权重,也风光,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宫中每日杂事琐碎,总有与人产生摩擦不快之时,好比叶芝兰后来在宫里也是一样的,喜欢她的人不少,可厌烦她的人也多。 涉及到自身利益的人和事,往往就没那么简单,人总是自私的,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 第二件事,是师父的生辰宴,谢宜君掺了茶,见满江雪衣着单薄,便关了半扇窗,说,当时你不在宫里,去了青罗城办事。那天师父很高兴,破例准许我们几个饮酒,你知道,温朝雨那人一喝起酒来如牛饮水,我与曼冬两人拉都拉不住,还反过来被她灌了一肚子酒。后来我一觉睡到第二日天明,师父把我叫到明光殿里骂了一顿。 原来那天夜里过了子时后,师父就先回了寝殿休息,就剩师姐妹三人还在喝酒划拳。三个人都醉了,但温朝雨喝的最多却是比谁都清醒,沈曼冬晕晕乎乎地找了个舒服地儿睡大觉,不吵也不闹,谢宜君则毫无意识地发了场酒疯,不甚摔碎了师祖赠给师父的玉如意。 谢宜君没有印象,她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但沈曼冬醒来后主动把这事揽到了自己身上,还让温朝雨帮着她替谢宜君打掩护。沈曼冬诚然是一片好心,她知道师父对谢宜君寄予厚望,所以对她要更严厉许多,她实在不想谢宜君因为此事挨骂。 但她们三个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师父在寝殿里早已听得清清楚楚,她当夜没发作,就等着次日天亮后谢宜君主动来找自己认错,但她等来的却是沈曼冬。 那天谢宜君跪在明光殿,师父倒是没动怒,语气却不好,道:我常念叨你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两个师妹年纪都比你小,你作为师姐,就得时时刻刻看着她们,谁都能醉,独独你不能醉。本来那玉如意也不是什么珍品,值不了几个钱,但贵在意义不凡,你把它打碎了,我原也不会苛责你,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自己犯的错,就该自己承担,让曼冬来给你包揽算怎么回事? 谢宜君没有辩解,她辩解不得,她不能为自己解释哪怕一句话,她只要开了这个口,就只会让师父更加失望。 我没叫她替我顶锅,她是自愿,她是一片好心,谢宜君说完这两件事,扯着嘴角笑了起来,曼冬做什么事不是出于好心?可她的这份善解人意,却是给我带来了数不清的麻烦,她让我成了一个狐假虎威的恶人,又让我成了一个没有担当的无德之辈。偏生我还不能怨她,亦不能恨她,我反倒要冲她道谢,谢她为我着想。可她若真的懂事,就该知道我在处罚犯事弟子时,她不能随意插手,也该知道师父明明会训我,她不能火上浇油。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我分不清她到底是真的好心,还是装作好心,同时这样的揣测一旦生出,又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下流东西。江雪,所以我说哪怕我将全部都说出来,你也不会明白我,你怎么会明白我? 满江雪的确不是很能明白。 她没有这样的经历,也没有这样的烦恼,就算她能理解谢宜君的心情,但她也并不能完完全全地感同身受。 那种滋味,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而这样的事,远非一两件,同门共事的那些岁月里,谢宜君不知道多少次因为沈曼冬的好心惹上非议与无妄之灾。而每一次,她都只能忍气吞声,默默承受,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诉苦的人。 第三件事,是择选首席大弟子的那场论剑赛,谢宜君不介意满江雪给不出回应,她很有耐心地接着道,在举办论剑赛的前几日,师父才与我说了这事,要我尽快着手准备。我将参赛弟子的名单拟好后,送去了惊月峰给师父看,等我离开惊月峰回到明光殿的路上时,我碰见了曼冬,她说师父找她有话要谈。我承认我当时是动了心思,所以我悄悄返回,躲在殿外偷听了她和师父的谈话。 那阵子是春日,谢宜君坐在廊子里,靠着墙壁看着院中的红枫。师父在一墙之隔的沉星殿里对沈曼冬说:这次论剑赛,为师希望你能拿到第一名,你也知道宫里的规矩,首席大弟子优先立为掌门,我这几个徒儿当中,宜君虽有才干,却城府深,心思重,我不能放心把云华宫交到她手里。再说朝雨,她各方面中规中矩,倒是样样都能拿得出手,可就是没有哪一样特别亮眼,再加上她那性子,是个不受管教有主见过了头的,她若当了首席大弟子,那这底下的一堆人就都得跟她学了去,不成个体统。至于江雪,她虽出身尊贵,却也身世坎坷,江湖门派的掌门她倒也不是瞧不上,只是小小年纪就已看破红尘不愿追名逐利,她是个过分清心寡欲又心无旁骛的人,你们是人间客,她却是那云中仙,我这云华宫拘不住她,倒也不想拘着她。曼冬啊,为师眼中,你是最适合接任掌门的人,你哪方面都不比你的师姐师妹差,把云华宫交到你手里,我是一万个放心,所以论剑赛当日,你务必要拔得头筹,千万不能临时发挥失常,听清楚了么? 沈曼冬听后面露为难,诚心实意道:师父,您说的这些我都听清楚了,但我总归是沈家后人,即便来了宫中拜您为师,我也迟早会有回去继承如意门的一天。师父方才所言都不错,温师姐和师妹两人的确一个过分洒脱不羁,一个过分无欲无求,这我都认同,但唯独谢师姐我听着却不大对劲。就我对谢师姐的了解来说,她其实比我更适合接任掌门,我还是年轻了点,谢师姐年长好几岁,又表现优异,在宫里颇有美名,她虽然功夫不如我们,可能拿不到论剑赛第一名,可这并不妨碍她会是个好掌门,师父说是不是? 师父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忧心忡忡道:是,也不是。我说她城府深心思重,那是有原因的。宜君这孩子与你们不同,她很老成,也很稳重,我当初收她为徒,是看重她的天分和才干。可一番接触下来,我就发现她这人很不简单,远不只是表面上看到的那般谦逊随和,有些时候,以貌取人也并非完全不可取,一个人的经历和心性其实都表现在脸上,或多或少都有迹可循,可宜君这般年轻,我又阅人无数,却是有些看不透她,何况她虽嘴上说着对掌门无意,但她眼里却时常流露出些许野心。你或许不能懂得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总而言之,宜君若是走正道,她的确会有一番建树,但她若是走了歪路,那便叫人无法想象,而一个不安定的变数,在我这里是不会被我考量的,掌门这位子,我只能传给你。 沈曼冬说:师父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师姐怎么会走歪路?她好端端的,走歪路干什么? 说不清,也不好说清,我倒希望是我想多了,师父长叹一声,说道,反正他日你若登上掌门,小事可以听从宜君的意见,你也可以用她,她在办事方面周到细致,是个稳妥的人。但在大事上头,你要多听江雪和朝雨的建议,江雪话少,但看事情总能入木三分,朝雨虽平日里没个正经,但她在大事方面很有主见,甚至不比江雪差。宜君太过深不可测,又性情阴鸷,你要多防着她,不能对她掉以轻心,宜君其人,诚然不会是一个好掌门。 这一场谈话,谢宜君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在此之前,她觉得师父对她严苛,是因为看重她,想用更高的标准要求她,是希望她能成材。可她到那时才知道,原来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师父对她只有打压和防备,她从始至终都在自作多情,被人暗地里针对了还不自知。 她就那般轻贱?不仅要忍着仇恨对仇人的女儿笑脸相迎,还要将自己无私奉献,甘愿辅佐在侧,为她铺路? 凭什么? 她谢宜君凭什么就不能是一个好掌门! 第206章 满江雪记得那场论剑赛,不久前她与谢宜君在揽风亭时,两个人都回忆过这件事。 当时除了沈曼冬,谁都不想上论剑场打,师父见这三个徒儿毫无斗志,将她们一顿好骂,尤其是谢宜君,被训得最厉害。 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什么作为师姐,就该给师妹们立个好榜样,诸如此类,反复敲打,谢宜君搁了茶盏,站得累了,转身在榻边坐下,若是个心性软弱的,就得把这些话听进去,再长年累月地忍让,按照师父说的做。可惜我不是,她说得对,她念叨我的那些话,我的确没听进心里去,因为我是个人,不是块木头,我也有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不是别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我就非得那样去做。 那一天,谢宜君并不是因为畏战,也不是因为看见满江雪和温朝雨都去了看台便也跟着退赛,她是真的不想上场。 打不过沈曼冬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则是她有什么必要上场? 去当沈曼冬的陪衬?在明知师父已经选定沈曼冬而防备自己的情况下,还要装作没事人一般上去耍花枪? 退一万步讲,她便是临场发挥得好,赢了沈曼冬又如何? 师父总有继续打压她的办法。 这就是她的处境,这就是她的待遇。 然而最终的结果,她还是败了,依然是那个万年老四,她连温朝雨都赢不了。哪怕她在比试的过程中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拿出了看家本领,拼了命也想再多往前走一步。 但她还是意料之中的败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绝对的天赋和实力的压制下,她那股不服输的心显得那样可笑,又不值一提。 论剑赛落幕的那天晚上,师父带着她们去了揽风亭,那顿饭,谢宜君食之无味。 不揽明月揽春风,为师希望你们不要好高骛远,莫去肖想那等不切实际之物。 明月不可得,春风年年有,江湖路远,需安分守己,脚踏实地。 望你们四人相亲友爱,风雨同舟,只有肝胆相照,互相帮衬,才能走得更加长久,这云华宫,我也好放心交到你们手上。 愿我百年之后,你们仍能时时如今日,牢记初心,携手同行,云华宫的未来,就靠你们几个了。 这字字句句,听在另外三个师妹的耳里,是师父对她们的教导与期望。可在谢宜君听来,这都是师父在别有用心地旁敲侧击。 是只说给她一个人听的。 五日后,沈曼冬被立为首席大弟子,万众瞩目,风头无两。满江雪和温朝雨还有师父在看台上坐着的时候,谢宜君在底下忙前忙后,张罗一切。 她看着沈曼冬被众星捧月地走上那条她亲手搭建的红地毯,看着沈曼冬身上那件她亲自找人为她量身定做的衣裳,她还看着师父眼里的欣慰与笑意那样的神情,师父已经很久没有对她流露过了。 也许是有的,只是我后来总觉得师父偏心,觉得她不喜欢我,谢宜君看着满江雪,无比轻松地靠在榻边的扶手上,当你对一个人有了全新的认知,那么在那以后,你再看这个人时,就会觉得她哪里都不对。说的好话在你这里成了坏话,不好的话就更是像刀子戳着你。总之从我听见师父和曼冬的谈话之后,我便是不想生恨,也由不得我自己。 在登位大典结束后,沈曼冬找到了谢宜君,给了她一份自己备好的礼物。那不是什么尤其贵重的礼,沈曼冬从小锦衣玉食,她不喜欢那些能用银子买得到的东西,她给人送礼,从来都是自己亲手做。 她给了谢宜君一串上等檀木所做的佛珠。 师姐为着我的登位大典辛苦了好些天,我都看在眼里,这几日我一直想谢谢你,但想破了头都不知该送你些什么好。是温师姐提醒我说你时常去佛堂点灯静心,我就托家里人送了块檀香木来,珠子是我自己磨的,这编绳也是我自己做的,上头还刻了你的名字,师姐看看喜不喜欢? 谢宜君很喜欢。 那串佛珠,她戴了很多年,除了沐浴,她几乎从没离过身。 满江雪握着凝霜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她低垂着眼睫,看着谢宜君腕间的那串珠子,紧皱的眉间都是她表达不出的种种复杂情绪。 谢宜君拨着那珠串,也未再言语,两个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但没过多久,满江雪又重新握紧了凝霜,她沉声道: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要杀她。 不为人知的杀亲之仇是真,在宫中为师父所防备也不假,可这一切真要究其因果,又关沈曼冬什么事? 你就算是要报仇,在芝兰给南宫悯通风报信帮助紫薇教攻上流苍山以后,你也该杀了沈门主,杀了那些如意门弟子,满江雪说,可你杀的却是梦无归的父母,又杀了师姐,为什么? 谢宜君轻笑一声,迎着满江雪的视线说:我杀梦无归的父母,只是顺手的事。至于曼冬,则是因为她心甘情愿,她一点也没有反抗,而且,她本人是希望我能杀了她的。 满江雪反应很快:你把当年的事告诉她了? 谢宜君点头:不错,她垂下头,把玩着手里的佛珠,平铺直叙道,还记得曼冬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么?她要你亲手做了朵簪花送给她,温朝雨送了她一个胡乱雕刻的小木人,而我送她的礼,则是她父母当年杀我父兄的真相。 那时候,沈曼冬已经与尹宣成婚,身怀六甲。 谢宜君原本以为师父合该死心了,但她着实没想到,在经过沈曼冬执意要嫁人且跑回如意门成了接班人以后,师父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其实谢宜君可以理解沈曼冬的所做作为,她作为沈家后人,又那般出类拔萃,便是她自己愿意留在云华宫,沈老爷子也不会同意,自家的女儿为何要去别派当掌门?她嫁给尹宣,是出于无奈,没人比尹宣更适合入赘,她若嫁给旁人,如意门便不会再姓沈,那些口口声声说着爱慕沈曼冬的人,有几个是真的了解她? 不过都是贪图她的美貌和身世背景罢了。 加上梦无归彼时还小,在姐姐沈曼冬的保护下,梦无归不爱读书,也不爱练武,她就想当个不愁吃喝又无忧无虑的娇小姐。沈曼冬若是成了云华宫的掌门,那如意门便要面临后继无人的情况,既有沈曼冬在,又何苦去逼梦无归做她不想做的事?且就算逼着她练武,梦无归也不一定就能有沈曼冬一半的好。 分卷(228) 那就只能是委屈沈曼冬。 那一日,沈曼冬大着肚子回了师门,给了满江雪一张画了簪花样式的图纸,说想要一个可以随时带在身上的生辰礼。她是提前赶到宫里来的,满江雪找了个擅长女红的师姐学了好些天,最终还是赶在了生辰当日把簪花送给了沈曼冬。 温朝雨嫌麻烦,想送吃的自己不会下厨,沈曼冬怀着孩子又要忌口,酒也喝不得。于是温朝雨在山里砍了半截木头,敷衍了事地刻了个小木人,对沈曼冬说:你先别说话,我知道你肯定觉得它丑,但我就是要让它丑,这玩意儿越难看,你的孩子出生后就越好看,你每天把它带在身上,等小侄女出生了还可以拿给她玩儿。怎么样,我这东西好罢? 两个人四目相对,开怀大笑。 但玩笑归玩笑,温朝雨总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人家挺着肚子回来和师姐妹们一起过生辰,她却连个像样的礼都备不出来,便指着谢宜君道:我这东西可是有意义的,满江雪那簪花也凑合罢,我们俩总算有东西可送,但你们看看宜君,她可是空着手来的! 沈曼冬说:师姐才从河州城回来,她都不知道我来了宫里,哪有时间备什么礼?你们别打趣她。 谢宜君当时为什么去河州城?因为那会儿南宫悯正登位没几年,还是备受江湖门派压迫的时候,师父派她去河州城刺探紫薇教情报,谢宜君无功而返,才在明光殿挨了顿训。 江雪收复了姚定城,朝雨把紫薇教作乱的教徒清除干净,她们两人都能完成任务,你不过是去探听消息,却什么也没带回来。不是为师非要说你,只是方才几个长老过来,说你近来懒散懈怠,交给你的事没一件做得好的,宫里的上上下下你也不如从前那般用心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曼冬回了如意门,眼看着首席大弟子空缺,少掌门之位我就要另择人选,你不将风评扳回来,又怎么让人服你? 谢宜君那段日子的确不怎么上心,她也没有心思再勤勤恳恳地做事,包括那一趟河州城之行,她压根儿什么也没做,在城里待了几天就回来了。因为不管她做的好与不好,总有个地方能为人诟病。沈曼冬是走了,可满江雪和温朝雨还在,这两人也能拿来同她作比较。宫门大师姐被多少人盯着?她出了一点错,就要被评头论足,说三道四。 谢宜君累了,她不由自主地开始自暴自弃。 叶芝兰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处境,可她心不在此,她一心都只想着怎么对付满江雪,才不会管旁人怎么看她,她只管暗地里给满江雪找麻烦,因为她对云华宫里的人并无真情,也不稀罕和季晚疏争什么掌门。可谢宜君不一样,她对师父,对师妹,都是有了真感情的,她也想要当上掌门,那不仅仅是为了报仇,也因为她的不甘心。 一如往常,谢宜君闷着不开腔,听了师父的一顿训,不为自己做解释,也不与师父争执。师父终于忍不住了,问她道:宜君,你实话告诉我,你究竟想不想当掌门? 谢宜君静默许久,开口道:我想与不想,也得看您的意思。 我现在是在问你的意愿,师父说,倘使我把掌门之位传给你,你能不能保证做个好掌门,又能不能保证身居高位后依旧恪守本心? 谢宜君保证不了。 她或许能证明自己是个可以当掌门的料子,可她的本心是什么?她之所以要进入云华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被众人仰望的存在后找如意门报仇云华宫在她手里,会沦为她报仇的工具。 她迟迟没有报仇,正是因为十年来都没有找到机会,她一个人,面对如意门那样的江湖门派,终究是以卵击石,她还是太弱小了。但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全力以赴,不惜任何代价。 而这样的本心,她是不敢告诉师父的。 师父能觉察到她藏在乖顺表面下的不安分,但师父并不清楚她这不安分是从何而来,她不能说,师父也得不到答案,所以师徒俩只能互相猜忌,永远也无法说上一句真心话。 除非谢宜君能放下仇恨,那这样的局面才会迎刃而解,可她就是放不下。 那一刻,谢宜君心中的恨意都在师父的注视下化作了无法言说的悲哀。 你一定会觉得我偏袒你的师妹们,处处打压你,责骂你,对你太过严厉,师父说,可是宜君,你是我收的第一个徒弟,在你三个师妹来之前,我也是费了好些心血在你身上的,而你也没有让我失望,你成长得很好。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为师却发现你越来越不如当初,你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这些年来,我无数次想与你谈心,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可你总是沉默不言,你到底有什么事是不能跟我说的?你的三个师妹,我都可以说上一句了解,可唯独你,到了今日我都不敢说这话,你与师父打开心扉好好谈上一场,就有那么难吗? 谢宜君安安静静地跪着,仍旧没有回话。 是了,就有那么难。 她不可能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师父,也不可能跟她说自己当上掌门以后就要对如意门慢慢赶尽杀绝,师父一旦知道,不仅不会再重用她,说不定还会把她赶出宫去。 谢宜君忽然又明白过来:其实师父和沈曼冬说的那些话,也并非都是错的,师父的担忧与顾虑,也不是全都毫无道理。 这一场谈话,最终还是以谢宜君的不言不语而结束。之后她从明光殿离开,与三个师妹碰了头,她看着沈曼冬因为怀孕而变得臃肿,不复往日灵动,她暗暗地想:万人称颂又如何?人人称好又怎样?不还是嫁做人妇,如今连剑也舞不了几下! 等满江雪和温朝雨都回房休息后,谢宜君找到沈曼冬,把当年的事情告知了她。 沈曼冬扶着桌子,流泪道:那师姐要找我爹娘报仇吗? 谢宜君说:报不报仇,得看时机,如若时机来了,我当然不会错过。 沈曼冬说:那你把这事告诉我,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我的情分。倘若某天我杀到了如意门,你至少不会做个冤死鬼,这算是我的一点仁慈,谢宜君说,我不能把这事告诉师父,就只能告诉你,那么现在我想听听你的看法,这个仇,你认为我报是不报? 这实在是难为了沈曼冬,她初闻此事,心如乱麻,又如何能给谢宜君一个答复? 自己的爹娘该不该死,这话,沈曼冬又要怎么才能说得出口? 我说与你听,是不想一个人痛苦,我要你陪着我痛苦,谢宜君淡漠道,这样我心里才会好受一点,我知道以你的性子,你不会将此事说出去,也不会出卖我,况且你若真把这事透露出去,毁的便是你们沈家的名声。所以你答不上来也不要紧,我父兄的痛由我来承受,你父母的罪便也由你来承担,这很公平,不是么? 沈曼冬哑口无言。 半晌过去,她才哑声道: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师姐可以杀了我报仇,但请不要杀了如意门所有人,我愿意替我爹娘承担这份罪孽。只是只是曼真他们是无辜的,你有什么都冲着我来便好,师姐你能不能答应? 谢宜君没有答应,她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曼冬从谢宜君口中知道了尹宣的一切,她回到如意门后半分也没表露。到了那年秋季,沈曼冬自知快要临盆,跑去惊月峰希望满江雪届时能够到场探望她,满江雪为了避嫌,没有推掉公务,她去了南下。 尔后叶芝兰查到了尹氏夫妇为人所害的真相,找到了九仙堂一名堂主,用蛊毒把人折磨得半死不活,拿到地底机关的图纸后又将人给杀了。她将图纸以匿名的方式寄送给了南宫悯,告诉她沈曼冬何日生产,又表明满江雪不在宫里。 南宫悯闻之大喜,在尹秋出生那日率领紫薇教众徒破了流苍山的机关,攻进了如意门大门。 再之后的事,你就差不多都知道了,谢宜君靠着扶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那上头的一颗琉璃珠,说,芝兰是我没有想到的变数,谁能想到一个默默无闻的弟子会是那样的来头?可她确实是帮了我大忙,我原本一直以为是尹宣被南宫悯所逼,想方设法拿到图纸后给了她,可没想到居然是芝兰。那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是我自己争取不来的,听说如意门出事后,我与师父赶到了流苍山,那地方早就打了起来。 当时尹秋已经出生,沈曼冬在房里听着外头的厮杀声,心中一片寒凉。她起初以为是谢宜君的手笔,可出了门才知道打过来的人是南宫悯,等她再回头时,产婆被人一剑封喉,谢宜君抱着哇哇大哭的尹秋站在廊角,面带讥诮地望着她。 看见了?不是我要灭如意门,这是活生生的现世报,谢宜君说,我给过你机会,我告诉你尹宣是南宫悯的义弟,但你什么也没做,这就怨不得我。 沈曼冬两腿发软,站也站不稳,她扶着门框,哑然道:我相信宣哥,我知道不会是他做的,她近乎哀求地看着谢宜君,问道,你和师父既然来了,就可以阻止南宫悯,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也收手? 谢宜君说:我曾经发过誓,如意门用一把火将我父兄烧成飞灰,那我也要还一把更猛更烈的火给你们。你说的不错,我跟师父带了人来,我们可以把南宫悯击退,我也可以不杀人,但是如意门,我要看它变成一片废墟,你舍得么? 沈曼冬不舍得,但是尹秋被谢宜君拿捏在手里,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她的话照做。 为保家门,沈曼冬虽然迫不得已纵了把火,但也拖着虚弱的身子与紫薇教恶战了一场,谢宜君派人给她传话,叫她去林子里相见。沈曼冬要去时,听到消息的满江雪才匆匆赶来,两个人在如意堂前隔着熊熊大火见了最后一面。 师姐!火太大了,满江雪过不去,她冲沈曼冬喊道,你等一等,我这就带你离开! 她说完,一个纵身跳进了池子里,把自己浑身弄得透湿,想闯进火里救沈曼冬走。 沈曼冬深深地凝望着她,神情落寞又绝望。 随后她一个字也没说,当着满江雪的面入了楼中,破窗去了树林。 满江雪在楼里找不见她人,也顾不上别的,她在如意门里里外外苦苦寻觅的时候,沈曼冬已经到了那片树林。 一场暴雨下了起来。 你可以走了,谢宜君撑着伞,怀里的尹秋已经停止了哭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的仇人自有南宫悯去杀,无需我自己冒着风险露面。我可以不杀你,但我要你改名换姓,远走他乡,一生都不准再回来,否则我就杀了这孩子,叫你们沈家彻底绝后。 沈曼冬跪在泥坑里,双目赤红地仰望着她,说:我可以答应你,但劳烦你替她遮一遮。 谢宜君偏了偏伞,替尹秋挡住了雨水,她看着沈曼冬手里的剑,问道:这是什么? 沈曼冬在雨里发着抖,凄怆道:是紫薇教的圣剑。 圣剑?谢宜君意外道,尹宣给你的? 沈曼冬点头。 谢宜君哼笑一声:看不出来他还是个情种,为了你甘愿背叛南宫悯这个救命恩人,还偷了她的圣剑。只是他想和你长相厮守,你的心里却装着别人,真是可笑,说罢伸出手来,把剑给我。 沈曼冬将圣剑双手奉上,谢宜君问她:倘使我反悔了,还是要杀你泄愤,可我又打不过你,那你眼下还心甘情愿死在我手里么? 只要你放过我爹娘,放过这孩子,沈曼冬说,我愿意。 谢宜君看了她一会儿,把执剑的手垂了下去,说:你走罢。 沈曼冬泪眼朦胧地看着尹秋,迟迟挪不开步子。 她都还没有好好地抱过这个刚出世的女儿,一转眼就要与她分别了。 谢宜君冷漠地看着沈曼冬脸上的不舍和悲痛,她没有催促,等到沈曼冬失魂落魄地转身后 我就一剑把她杀了。谢宜君嗤笑着说。 冷风袭来,吹动了那未关的半扇窗,满江雪的面容在那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浸出了一层寒霜。 谢宜君手臂微动,将藏在袖中的圣剑露了出来,对她说:就是用这把剑杀的。 满江雪将剑柄攥得咯咯作响,冷道:如意门已经被南宫悯拿下,沈门主也死在了南宫悯手里,流苍山如你所愿成了一片废墟,你想要的一切都成真了。就算你不杀她,师姐离开后也定当信守承诺,不会再回来,你何至于这般狠绝。 因为我很清楚,斩草不除根的后果是什么,谢宜君说,如若尹宣没有爱上曼冬,如意门早就该灭亡了,我忍了十年,终于大仇得报,我为什么要给自己留一个祸患?所以曼冬死后,我把她的尸体扔进了火里,又把尹秋扔进了产房,想把她也烧死。 但她没有想到这个过程被梦无归和叶芝兰看见了,更没有想到叶芝兰为了放长线折磨满江雪又把尹秋给救了下来。 那段日子,如意门惨遭灭亡的事传遍了街头巷尾,人人都在唾骂紫薇教和尹宣这个恶贼,替如意门打抱不平,只有南宫悯和谢宜君还有叶芝兰躲在阴暗之处拍手叫好。 自从父兄死后,谢宜君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 她报了仇,又拿到了人人垂涎的圣剑,可这还不够,她还要当上掌门才行。 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当然了,这件事除了我自己,全天下没有任何人知道,谢宜君抚摸着圣剑,忽地抬眸看向满江雪,问道,你知道师父为什么会死的那么快吗? 满江雪心口一沉。 谢宜君怡然自得道:人吃五谷杂粮,老了就会得病,她虽病了有些日子,但还不至于那么早死,她笑了笑,是我给她的药动了手脚,因为只有她死了,我才能很快当上掌门。 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满江雪霍然起身,掀翻了面前的书案,用剑尖指着她道:你! 无形真气波荡开来,震乱了谢宜君的发,她巍然不动,看着满江雪说:我知道你对师父感恩戴德,她把你从绝境之中救回来,对你悉心照顾,百般宠爱,她如同你的再生父母,曼冬便如同你的亲姐妹,她拨开了满江雪手中的剑,但即便你想杀我,也不该是这个时候,还有梦无归和尹秋,她们也该见一见我才是。不过她们此刻必然已被拦在上元城里抽不开身,所以你再多一点耐心,等我把话说完。 满江雪抿紧了唇线,极力按捺着杀心,保持着所剩不多的理智。 分卷(229) 谢宜君极少见到满江雪动怒的模样,她像是觉得很新鲜,多看了满江雪一会儿才又接着道:我动了师父的药,加重了她的病情,想让她快些把掌门之位交出来。不出我所料,她头一个想到的人是你,再是温朝雨,最后才想到了我。 满江雪对掌门无意,温朝雨不知去向,云华宫里已经没人能再比她谢宜君更适合当掌门,可她就是要故作谦让,就是要直面拒绝师父。她每拒绝一次,心里就痛快一次。 当初师父不肯把掌门传给她,视她为不能不防的豺狼,而今到了只有她能扛起重任的时候,她凭什么要如蒙圣恩一般欢欢喜喜地接受这份退而求其次的施舍? 一直到师父咽气,谢宜君都没有答应,等师父下了葬,她才在众位长老和满江雪的劝说下松了口。 而这些年来,她也真的做到了一个好掌门该做的,云华宫在她手里没有落败,仍旧是江湖第一大派,她坐上了最高的位置,俯瞰着所有人,她呕心沥血地治理着云华宫,把自己全部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这座宫墙围起来的土地。 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站在师父的衣冠冢前问她:您在天之灵看到了么?我如何就不能成为一个好掌门? 她做到了,也证明了。 她了无遗憾,得偿所愿,从此无牵无挂,心安理得地受着众人的仰望与称赞。 她认为自己当得起这一声好掌门。 但我心里也清楚,人在做天在看,或许我也会有迎来现世报的那一天,谢宜君不卑不亢地看着满江雪,所以我组建了暗卫弟子,让他们监视你,防止你哪天查到什么要找我麻烦。听闻尹秋在金淮城苏家的消息,我派了暗卫弟子去杀她,但被你抢先一步,把她安然无恙地带回了宫里。 既然失手,人都已经回来了,谢宜君也就作罢,没有再对尹秋动过歪心思。那年尹秋被温朝雨劫去紫薇教,凭空冒出来一个梦无归和一个公子梵,早在那时她就暗地里查过这两人,但也仅限于知道他们是九仙堂堂主和梵心谷谷主,并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平安无事地过了几年后,尹秋长大了,梦无归送来了逐冰和沈曼冬还活着的消息,谢宜君就此断定梦无归一定是如意门旧人,她能拿到逐冰,说明她可能知道当年所发生的事。谢宜君担心梦无归真把她抖落出来,于是先将藏在观星台的圣剑挪走,再派出暗卫弟子去魏城截杀尹秋,防着她与梦无归见面,并以此警告梦无归不要兴风作浪。 虽然暗卫弟子全都死在了那地方,还被抓了个活口,但谢宜君早有后路,除了大师兄和老六,其余人都不知道她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况且她将这些弟子们的亲眷都捏在手里,就算他们私底下知道了,也根本不敢将她供出来。 再说那时还有叶芝兰以吹笛人的身份暗中作怪,她正好替谢宜君吸引了部分视线,谢宜君没那么好抓,满江雪等人就只能先解决叶芝兰。其实谢宜君当时也不知道七少是谁,满江雪将温朝雨带回宫后,她听说细作居然是陆怀薇,便派了人赶下山想在路上杀了陆怀薇,防止陆怀薇暴露她。 可惜季晚疏随行在侧,派去的人虽然用了小伎俩想瞒过季晚疏的视线把陆怀薇悄悄带走,但还是被季晚疏发现后杀了个干净。等到陆怀薇拔剑自刎,谢宜君虽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决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只是孟璟和医药弟子彻夜守在医阁里,不准外人轻易搅扰,谢宜君没有下手的机会,这才叫陆怀薇保住了一条命。 直到挖掘衣冠冢的事传开,叶芝兰劫走了尹秋,在崖边想当着满江雪的面杀了她,谢宜君当然担心叶芝兰会当众说出自己的姓名,所以在那队弓箭弟子里安插了人手,放出冷箭将叶芝兰推下了悬崖。而在那之后,她又派人去了明月楼,可傅湘功夫不弱,没那么好除掉,所以派去的人买通了傅湘的贴身丫鬟,叫罗氏流了产,让傅湘背上了人命官司,还丢了少楼主。 事情发展到此处,谢宜君本以为梦无归经此一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她只需要继续和南宫悯周旋,再暗中想个法子除去梦无归就好。哪成想傅岑那个蠢货竟然没用到被梦无归杀了,反叫梦无归拿到了明月楼,有了可以攻打云华宫的实力。 到了这一步,梦无归迟早是会打过来的,她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希望你能保护好尹秋,谢宜君无视了满江雪身上越来越重的杀意,不咸不淡地道,可你应该没想到,在揽风亭那日,我当时就反应过来你可能在试探我,后来去了刑堂,听说那唯一一个暗卫弟子被孟璟杀了之后,我就更加确定你已经对我起了疑心。可在这宫里,我要把你和尹秋分开何其简单?她被骗下了山,你自然要去寻她,那莲花大街的香粉铺子早就被我发现了,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牢牢掌控着。我的人若是能抓住尹秋,那么梦无归就仍旧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没抓住,我收到消息后也能很快逃走。但我确实未曾料到你根本没有下山,你还当真是沉得住气,居然放着尹秋不管一直在宫里等着我。 那是因为我对她很放心,满江雪眼眸若冰,冷峻地道,却对你不放心。 谢宜君云淡风轻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那么现在,你要杀了我吗? 满江雪唇边的弧度透着不屑,说:你杀了师姐,她是小秋的生母,亦是梦无归的堂姐,我没有资格越过她们二人要你的命,等她们见过你之后,你再死也不迟。 谢宜君说:是么?她晃了晃手里的圣剑,笑道,你难道真的以为我没给自己留条生路? 满江雪寒声道:任你圣剑在手又如何?你终究不是我的对手。 没错,我手握圣剑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你,谢宜君视线低垂,看着扶手上那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说,但我能打过梦无归,也能打过南宫悯,你信不信? 满江雪信。 她原也不是功夫多么差劲的人,有圣剑这等神兵利器的加持,无异于是如虎生翼,她或许仍旧不是满江雪的对手,但她可以与梦无归或是南宫悯来一场较量。 看出谢宜君透露出来的自信与从容不迫,满江雪背在身后的手暗暗凝聚起了真气,她正要一掌将圣剑从谢宜君手中击落,却见谢宜君倏地按了一下镶嵌在扶手上的琉璃珠。 下一刻,整张床榻急速翻转,谢宜君顺势朝下方的黑洞坠落而去,满江雪果断朝她袭去的手抓了个空,那床榻便在顷刻间飞快将那黑洞严严实实地挡了起来,登时就把谢宜君隔绝在了地底之下。 一切发生得极快,几乎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满江雪看着那块凸出来的厚重玄铁,没有浪费时间试图徒手打烂,立马冲殿外喊道:来人! 孟璟带着弟子们在外头把守多时,因着没有实证始终不敢贸然闯进来,听到这声呼唤惊觉满江雪竟然在明光殿里,便都匆匆跑了进来。 师叔?您不是啊!这地方的床怎么不见了?掌门呢? 满江雪握紧了拳头,掐红了手心的皮肉,冷肃道:立即派人看住所有可能通往外界的出口。 再将炸药取来!快! 第207章 狂风吹不散乌云,卷走满地泥沙,刀锋之上残留的血珠滚落,擦过锋刃凝聚尖端,悄无声息地坠下去。 那正前方矗立的人马比乌云更加沉重,如同一阵迅疾的风,只要他们来,好像就能撕裂这凝滞的空气,摧毁这看似牢固的城门。 我要迎战。 尹秋握着逐冰,立在众弟子前方,季晚疏和温朝雨以及白灵站在她身后,都挺直了胸膛面向着那片乌压压的人影。 弟子们堵在城门口,虽个个神情凝重,却无一人心生怯意,在这肃杀的气氛之下,所有人都牢牢握着自己的佩剑,并没有因为对方的人多势众而感到丝毫畏惧。 所有弓箭弟子入内!陆怀薇在高高的城墙上现了身,拔高声量喊道,其余人在城外抵御进犯,关城门! 一行弓箭弟子即刻关了城门,接连攀墙而上,纷纷搭箭拉弓,站去了陆怀薇身边,蓄势待发。 她还真来了!白灵见这阵仗,气得不行,枉你自顾不暇时都还惦记着她,也亏得我差点跑断气也要去提醒她来日会有凶险,这人怎么这样恩将仇报! 尹秋对这话充耳不闻,也未回话,只是默默看着傅湘。 天色阴沉,风势很大,傅湘的丧服在那风里飘荡如白幡,她端坐于马背之上,攥紧了手里的缰绳,遥遥望着尹秋。 往日里神采飞扬的模样不知何时退却,唯余满面洗不掉的惆怅与愁郁,傅湘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也消瘦了许多,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洒脱与明媚。 风把她的声音带到了尹秋耳边,傅湘问道:多日不见,你还好么? 看出她脸上遮掩不住的憔悴,尹秋皱了皱眉,回望着傅湘说:我很好。 虽然尹秋没有反问,但傅湘还是自顾自地道:我也很好,她抽出了随身佩剑,从马背上跳下去,今日一战非我所愿,小秋,对不住了。 尹秋安静了片刻,摇头道:别说什么对不对得住的话,你没有对不住我,我也没有对不住你。我们会走到今天,都是局势所迫。 傅湘深呼吸一口气,自觉愧对于尹秋,移开了视线看着地面说:我无意伤害任何人,但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回不了头了,她顿了顿,言辞诚恳道,倘使你不想看到死伤,就请带着人让出道路,只要你肯打开城门放行,我自会做主,绝不让人动你们一根手指头。 你是要让我不战而败?尹秋说,不可能,就算我能答应,我身后的同门也不会答应。 她说完这话,弟子们便都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起来。 就是!开什么玩笑?凭什么给你们放行! 你傅湘好歹也曾是我们云华一份子,且还是掌门的关门徒弟!如今你却要来讨伐师门,也不怕传出去遭人耻笑! 还没开打就先别这么大的口气,谁赢谁输还不一定!我们就是都死在这儿,也会保护好城里的百姓,保护好我们云华! 你叫我们放行,我们还要叫你滚蛋!作恶多端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赶紧打哪儿来回哪儿去罢! 面对着一双双充满了敌意和仇视的眼睛,傅湘立在原地,静静听着那些直白的话语,未再开口。 她无视了那些谩骂,也对众人投来的视线视若无睹,她只是看着尹秋,看着她抬高了手臂,用剑尖指着自己。 我明白你的为难之处,也清楚你并非是要伤害谁,尹秋肃然道,但一码归一码,我今日绝不会叫你踏入城门一步。 时隔几月再次相见,那张脸除了不再带着病气,也不那么苍白,其实并无太大的变化,可她身上透露出来的气势却是与往日大不相同。 傅湘在这个危急而又焦灼的紧要关头,忽然不合时宜地想道:已经开春了,小秋在魏城受的伤应该都好了。 她看起来容光焕发,和满脸倦容的自己一点也不一样。 这念头一经浮起,傅湘又想起了从前的尹秋。 她想起她们曾经相处过的点点滴滴,在那些悄然逝去的时光里,她和尹秋一起念书,一起练武,一起去饭堂用饭,还一起去汤房沐浴。 她会像照顾妹妹那样关心尹秋,有人欺负她,她会第一个站出来。尹秋来不及吃饭,她会把饭菜打好送到她房里,偶尔的雷雨天,尹秋不敢一个人睡觉,她也会去陪着她。 而她伤心的时候,尹秋会想方设法地开导安抚,她练武时扭伤了脚踝,尹秋会拿来药酒给她擦拭。她还记得新弟子大会尹秋故意在白灵剑下受了伤,流了很多血,但她没喊过一声疼。 那时候,她们形影不离,对彼此情真意切,谁都知道她们两人是最好的好朋友。 可为什么她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心中腾升起了淡淡的哀愁,还有难以形容的酸楚,傅湘看了尹秋许久,尔后动作僵硬地抬起了手。 去罢。 随着这一声叹息般的令下,明月楼与九仙堂弟子得了信号,立即翻身下马提着长剑冲向了城门。 杀! 务必完成堂主所托,攻上云华山! 胜败在此一举,杀了他们! 简短的叙旧甫一结束,再响起的便是一声又一声怒嚎与嘶吼。 霎时间,风云变幻,双方人马迎面冲撞,刀剑相碰。浓浓尘雾震荡开来,飞沙走石直冲云霄,沸反盈天。 方才还秩序分明的人群很快变得混乱不堪,四下里满是时隐时现的刀光剑影,晃花人眼。 尹秋抢在弟子们动身前飞身而上,与白灵双双挡在了前头。 外袍早已被血水染透,季晚疏在人堆里飞速移动身形,所经之处俱是仓皇倒下的人影。她解了外袍,守在温朝雨周围,两人远近配合,默契十足,犹如一座铜墙铁壁般挡在了前方,叫身后的弟子们得到了庇护,没有在人少的劣势下打得过分被动。 流矢袭来,箭尖凝着寒芒,狠狠地穿过敌人心房。没了百姓,弓箭弟子再不用束手束脚,同门弟子也都知道灵巧躲闪,陆怀薇大病初愈,尚且提不了剑参与这番恶战,便立在城门之上俯视战况,及时高声指挥。 白灵!注意身后! 眼风里劈来数把长刀,白灵得了陆怀薇这一声提醒,当即飞身跃起,她落地之时,陆怀薇手中的弯弓已送来五支利箭,十分恰到好处地替她解决掉了这几人。 白灵在白忙之中还不忘冲她道谢:多谢师姐! 对方都知道放箭,阿芙姑娘!你还愣着干什么?有人在人群之中情急地喊道。 阿芙背着她的弯弓,蹲在战场外围,略有些心虚地看着前方站得笔直的傅湘,弱弱地回道:师、师姐都没上我也不上! 哪有一楼之主轻易出马的道理?你快把那城墙上的女子射下来! 陆怀薇人在高处,将底下一览无余,每有哪个地方情形不妙,她都能一眼瞧出来,再叫季晚疏和温朝雨赶过去相帮。有她指点江山,明月楼和九仙堂这边自然是要吃点亏。 你再不出手,堂主在暗处瞧见了,可没你好果子吃! 一提起梦无归,阿芙立即左顾右盼,这才面露为难地取下了弯弓,可谁知她适才对准城墙,陆怀薇便命令弟子们竖起了盾牌,纷纷矮身单膝跪地,借着墙垛上专门拿来放箭的砖孔再一次放起了箭。 分卷(231) 他口中所言,尹秋初次前往香粉铺子后,满江雪就已有过此等猜测,是以尹秋当下并不觉得意外。 倒是季晚疏听到这话皱起了眉,那秦筝本就同她说过梦无归兴许还有旁人相助的事,此刻听这青年如是说来,季晚疏自是质问道:你们达成了什么协作?帮着梦无归对付我们云华?说罢又看着尹秋,你怎么和梵心谷的人也有交集? 尹秋这时候无暇和她解释,只能暂时搪塞道:三言两语说不清,容后我再与师姐细说,她看着沈忘,那你们怎么现在才来?你若是早点带着人来,这地方也就不用死这么多人了。 沈忘叹一声:那梦堂主的意思是,明月楼与九仙堂先打头阵,如若他们拿不下云华宫,再让我们梵心谷赶来支援。可今日他们来此实为暗中进行,根本没人和我们通个气,义父是被梦堂主防备着,所以我才来迟了。 那你来的时机倒是巧,季晚疏面若冰霜,沉沉气势压得沈忘在她跟前很有些抬不起头来,我们先前在城里与黑衣人交手,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梦无归都能知道,你们那谷主公子梵会不知道?你当我们云华宫的人好诓么! 沈忘一时语塞。 他的确说了谎,梦无归得知上元城乱起来后,公子梵就在边上站着。但梦无归没要梵心谷的人跟随,也诚然说了让他们做替补的话,公子梵与她有过口头约定,不好当面违背盟约,也就不好一道跟着来了。 但和梦无归一样,公子梵也早就猜到傅湘兴许会生变,她毫无斗志,又愧对尹秋,说不定会临时打起退堂鼓。然而公子梵也不能全然确定,于是只作旁观,待得见傅湘果然被擒住,明月楼没了主心骨不知该不该接着打之后,公子梵才叫沈忘出来解围,想保一保九仙堂。 倘使傅湘没有出事,那么瞧见城门若有被破之势,公子梵同样也会叫沈忘带人出来保着云华宫,他是想在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减少一些伤亡,不想这事彻底闹到哪一方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 你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明月楼收了手,九仙堂又落去下风的时候来,季晚疏目光锐利,咄咄逼人,你说你特地来此相助,你助的人是谁,以为我们不知? 沈忘嗫嚅道:这他看看尹秋,见尹秋沉默不语,才又接着道,少掌门心思缜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没错,我家谷主让我来此是来劝架的,并非是要帮着谁杀谁。眼下贵派已经生擒了傅楼主,明月楼不敢再造次,余下这批九仙堂弟子也翻不了什么水花,少掌门仁义,不如将他们放走,有我们梵心谷在旁,他们是不会继续生事的了,还请少掌门高抬贵手,就此休战。 好个高抬贵手!季晚疏冷道,你要我休战,可挑起这场战事的人却不是我们云华!这两个门派合力而攻时,你不出来劝他们高抬贵手,如今眼见他们要吃败仗,却以什么狗屁仁义之词要我放他们一马,你是真以为自己有这分量,还是当我们云华是那愿打愿挨的贱骨头?别说什么明月楼和九仙堂我都不放在眼里,敢问你们梵心谷又是个什么东西,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沈忘道:少掌门 所有弟子听令!季晚疏无视了沈忘,抬高声量道,把九仙堂这些恶贼给我清除干净! 今次一战,云华弟子惨死数目之多,尸体都还摆在眼前,在这等乘胜追击的好机会下要叫弟子们收手停战,无异于是要寒了他们的心,便是陆怀薇等人也不会答应了去。季晚疏这一发号施令,弟子们便一涌而上,团团将九仙堂弟子包围起来。 天道好轮回,你们要做恶事,就得付出代价! 我师兄死在你们手里,我要为他报仇! 好好的九仙堂不待,非要来我们云华找死,别放过他们! 目睹九仙堂这一拨人逐渐被围剿致死,沈忘只得一声叹息,看着尹秋道:姑娘不帮着劝劝? 尹秋说:我劝什么?她少见地面色有些发冷,道,他们九仙堂的人命是命,我们云华弟子便不是?何况季师姐是少掌门,如今掌门的身份已经水落石出,那我们自然是听季师姐的决断。何况我也不觉得她这决定何错之有,我们说到底也为自保,有人这般猖獗地欺负到我们头上来,还杀了这么多同门,难道我还要和和气气地请他们离开不成?便是梦无归与我有血缘关系,我也不可能因着这层关系不顾宫门安危。 沈忘嘴唇开合,话音还未响起,尹秋又道:你该庆幸义父是让你来劝架,不是让你来帮着梦无归,否则我连你也要杀。你可以有不同的立场,但你没资格劝我们大度,今日死的若是你们梵心谷的弟子,我不信你还能这般高高挂起,风凉话谁都会说,却不是人人都爱听。 沈忘被她这番话堵得鸦雀无声。 梦无归就这点本事,也敢来我们云华放肆,季晚疏哂笑,说到底,还是徒弟收的不够好,她若找两个心狠手辣的,今日倒是的确可以破了这城门。她好好的善人不当,自可以在局势明朗的情况下去找掌门复仇,却还要继续做恶人,还要野心勃勃地想扳倒我们云华,结果反被灭了手下,可笑! 她这话说得后头的阿芙无地自容,傅湘两眼放空,也不知听没听见。 别杀了,别杀了阿芙悲痛道,我都主动要帮你们了,你们行行好罢! 季晚疏回身看着她,憎恶道:我已经够手下留情了,若非如此,你们师姐妹二人断无可能还活着。你有心终止这事,梦无归却是防着你们,这拨人但凡肯见你二人被擒就撤退,我也不至于赶尽杀绝。你们师徒三人真是妙,叫我看了场笑话! 她话音将落,尹秋已决绝转身,朝城门口行去。 季晚疏见状便也跟上,冲陆怀薇道:你留下善后,把梦无归这两个徒弟关起来,我们先行回宫看看情况。 说罢便和温朝雨对视一眼,两人分别将阿芙和傅湘带上了城墙,扔给了陆怀薇。 白灵追上尹秋,问道:小秋!掌门若是被师叔抓到了,你待会儿见了她,要为你娘报仇么? 尹秋还未回答,温朝雨和季晚疏已经自半空落下来。温朝雨说:你这时候问她这话做什么,不是给人添堵么? 白灵瞄着尹秋:可这事早晚都会面对的啊 你别忘了掌门手上有圣剑,季晚疏说,那把剑到底有什么威力,我们目前还无人知道。 白灵说:温师叔不是和南宫悯一起长大的么?您该是见过圣剑罢。 温朝雨神色透出几分沉重,叹气道:我的确见过,那把剑反正我毫不夸张地说,除非满江雪是下了狠心要当场杀了谢宜君,否则就连她也可能挡不住。 白灵吃吓道:果真这么厉害? 不然怎么叫圣剑?温朝雨说,一旦被剑刃割伤,血流不止不说,皮肉还会溃烂,倘若来不及处理,伤了手就要砍手,伤了腿就要卸腿,否则整个人都会烂掉,化作一具血尸。且伤处还会如附着雷电一般,那可是砭骨之痛,没几个人忍得了。紫薇教早些年其实并非魔教,但他们有这等神兵利器在手,其他江湖门派岂会容忍?便是不想当魔教,也要被世人推到魔教的位置上。 那这么说来,岂不是没人能奈何掌门了?白灵说,那怎么办? 温朝雨沉吟道:倒也不是没人奈何不了她,南宫悯修习的是紫薇教心法,她能以独门内功抵挡圣剑的杀伤力,但她这时候哪怕赶来也定然迟了一步,如若梦无归和满江雪还有我们群起而攻之杀了宜君,那么圣剑就会落在我们手里,所以南宫悯定然会选择在此时帮宜君一把,她决计不会叫圣剑被我们拿到手。 那不就更完蛋了!白灵说,这两人要是掺和在一起,我们还怎么应对? 温朝雨摊手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现在就看满江雪把人抓到没有,如果没有,那稍后就还有场恶战要打了。 几个人都不免忧心忡忡起来,白灵关切道:小秋,你 我没事,尹秋冷静道,不必担心我。 白灵见她沉静如常,未见慌乱,也就噤声下来,几个人出了北城门,一路施展轻功就此朝着云华宫行了去。 梦无归立在山中,与公子梵对面而立,少顷,林中飞跃来了一名九仙堂弟子,附在梦无归耳边说了什么。梦无归听后当即眉目一冷,目光如炬,反手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公子梵脸上。 山林鸟雀惊飞,扑扑楞楞,落下几片鸟羽和几枚残叶。 公子梵实打实地挨了她这一把掌,分毫也未躲避,苍白的脸颊上登时浮出一个明显的五指印。 知道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徒弟可能会坏事,所以才叫你的人按兵不动,就等着她们二人若有当老好人的时候,再叫你带人顶上去,梦无归声线寒凉,咬牙切齿道,可你倒好,关键时刻给我来这么一出! 公子梵纹丝不动,挨了打也不见愠色,一如往常地温和道:谢宜君听到消息一定会逃的,但满江雪没下山,她说不定会抓住谢宜君。我在年前就答应过小秋,不会帮着你对付云华宫,我不能食言。曼真对不住了。 对不住有何用!梦无归死死地攥着剑柄,你答应了尹秋不假,可你也答应了我!你当年骗了冬姐,如今又来骗我,你好厉害的手段么?把我们沈家人玩弄得团团转! 公子梵说:小秋也是沈家人,我既有言在先,便不能失信于她。 梦无归嗤笑:她可不姓沈。 收手罢,曼真,公子梵轻叹,冤有头债有主,你找谢宜君报仇就好,为何非要击垮云华宫?你今日灭了云华宫,来日又会有人灭了你,冤冤相报,何时能了?今次造下杀孽,你余生也将面临种种风浪,何必重蹈他人覆辙? 我不怕!梦无归字字铿锵,我走到今日,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是我一生的执念,你毁了我的全部! 她防住了傅湘和阿芙,没能防得住公子梵临时反水,纵然这些人都靠不住,但只要有一个能坚持到底,按她说的做,云华宫即便不能被击垮,也要陷入岌岌可危的地步。她只要攻进了宫门,就算杀不完云华宫所有人,也能叫这门派从此衰落下去,不复往日盛景。 可悲真是可悲!梦无归凄怆大笑,我苟且偷生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到头来,却没有一个是真心追随我!沈家满门惨死,流苍山至今还是一片荒地,这样的血海深仇,你要我收手?我死都做不到! 公子梵靠近她两步,叹道:曼真 梦无归遂然拔剑,抵在他心口,恶狠狠道:你早就该死了,你凭什么也活到今日?你可知道冬姐临死时有多绝望,又可知我父母是如何被谢宜君折磨至死?你拿得起放得下,你是个圣人,我却不能! 等杀了谢宜君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公子梵仍旧不闪不避,届时你想怎么对我都行,我绝不反抗。 你也没那反抗的本事!梦无归忍了又忍,一剑划在公子梵胸口,牵带出一串血水,你是看准了我不敢对你下手,我要当真杀了你,尹秋自然会恨透了我,你这奸佞小人,你怎么不也死在那场火里?你为什么不去死! 公子梵脸色愈发白了,他抬手摸着自己的胸襟,忍痛道:放心,我不会现身,你不说,小秋就不会知道我是谁,所以你可以杀了我,只要瞒着她就好。 梦无归望着他,狰狞的面目减缓,却又淌下泪来。她看了公子梵良久,最后才退步道:好好,我可以放弃攻打云华宫,也不会逼你叫人杀到山上去,但是谢宜君必须死,她必须死在我手里! 言罢哼笑两声,盯着公子梵的眼睛道:但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等谢宜君死了,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你! 第209章 轰!的一声巨响传开,地动山摇,明光殿在冲天的硝烟中摇摇欲坠,琉璃瓦碎了一地。 声波远荡,林木震颤,亭台楼阁随之晃动,惊起几只飞鸟惊慌失措而逃,连残影也不曾留下。 成了吗? 快过去看看! 弟子们掩嘴咳嗽,用手扇着浑浊的空气往殿中行去。 还不够,满江雪立在窗外看着内里的那块玄铁,说,再加。 孟璟给了弟子们一个眼神,负责引爆炸药的弟子便又抱来好几捆,小山似地堆在那寝殿之中。 远离!都躲远些! 所有人退避三舍,离得远远的,一名弓箭弟子在箭尖裹了浸油的棉布,用火折子点燃,随后一箭贯窗射向寝殿之中。下一刻,爆裂声接连拔地而起,震耳欲聋,黑雾似浪潮一般猛然冲向穹顶,天地都为之变色。 碎瓦飞袭,断壁崩塌,明光殿在漫天烟尘中被毁作一片狼藉,不复往日旧貌。满江雪头一个冲过去,弟子们紧随其上,七手八脚地帮着清理废物。进程太慢,满江雪不欲叫人徒手开挖,示意弟子们闪开后,便灌注真气于掌心,跃上半空猛力一击,掌风刚烈,势不可挡,直震得残垣断木如飞沙一般凌卷而走,露出部分可供人落脚的空间。 啊?那玄铁也太坚硬了,根本炸不开啊! 拨开烟雾细看之下,那封住入口的玄铁仅仅只是变形,并未断裂。这东西是铸剑的好材料,珍贵异常,是出了名的有钱也买不到的物什,谢宜君这条后路委实留得好,为她拖延了不少时间。满江雪当年在紫薇教当着温朝雨的面打烂过一扇门,但那门是精铁所做,并不比玄铁牢固,又不过一指宽的厚度,自然是更好击破。 孟璟眼尖,一眼就瞧见那玄铁边缘已经被炸出了一个黑洞,不由喜道:不管玄铁了,从那洞口进去! 她适才说完,满江雪已抢在众人之前纵身跃入那洞口,弟子们赶紧一个接一个地往下跳,孟璟见状急忙将药箱背起来,正要跟着去时,忽听后面有个姑娘嚷道:我去!尹秋她们在山下要死要活地守城,你们倒好,自个儿把窝炸了! 分卷(232) 孟璟一听这声音如此熟悉,扭头之际果见是那段家小姐来了,孟璟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尹秋她们如何了! 段宁见了她当即喜上眉梢,乐道:她们好着呢!就是被明月楼和九仙堂堵起来打了! 孟璟说:这还叫好?言毕便要调些人下山去,但一想到宫里的人若是走了,岂不给了贼人可乘之机?便只嘱咐弟子们照看在此处,就要急匆匆地下洞去。 你干什么?段宁一把将她拉回来,往底下看了一眼,你知道这洞有多深吗就往下跳?摔死了怎么办! 掌门已经逃了,她有圣剑在手,万一伤了师叔我可以及时医治!孟璟说着,顺势将段宁一摁,爬到她背上去,快!背我下去! 段宁只感到一份轻飘飘的重量贴上了她的后背,不禁结巴道:你你你要点脸啊?你一个大男人往我身上爬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我是男是女,这时候害什么臊!孟璟催促,来日我给你赔礼道歉,快走! 段宁在这紧张的时刻哈哈大笑起来,背着孟璟从洞口一跃而入,途中还不忘讨价还价道:赔礼道歉就不必了,我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一下啊! 孟璟对这话充耳不闻,两人在半空一阵飞跃,落下地去,先前跳下来的弟子们却都还堵在这地方,只有满江雪不见人影。孟璟一看,发现这底下居然足足设了八道门,每一道门后都是一条通道,也不知究竟通往何处。 师叔走得太快了,我们进来时她就不见了人,也不知道她到底走的哪个门啊! 段宁身先士卒,随便挑了道门,边走边说:我去探探! 孟璟正要叫她不要胡来,段宁就一个飞身入了内里,这地道四处都点着长明灯,倒是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视线还算清明。孟璟唤了段宁几声,只听那门里传来什么叮叮咚咚的声响,随即便光影闪烁。没过多久,段宁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叫道:里头有机关!搞我一身泥不说,还差点把我活埋了! 孟璟稍显不耐道:你既要跟着,就不要擅做主张,出了事谁负得起责? 说完这话瞧见段宁一身黄泥,身后的通道里还留着一串她的脚印。孟璟心念一动,想到这地方常年无人走动,地面都积着厚厚的灰,人要由此过,必会留下痕迹,便立即朝另外几个门看去,很快就瞧见其中一道门内也有一串杂乱的脚印,说不定就是满江雪和谢宜君留下的。 孟璟果断道:走这边! 谢宜君在通道内疾驰着。 心口怦怦直跳,后方不断传来震颤响动,连带着地底也晃得厉害,她落了满身的灰尘,气喘不停,每跑出一段路都要回头看看身后。 渐渐的,那剧烈的摇晃感消失殆尽,也不知是玄铁被人炸开了,还是满江雪已经放弃追她要从别处堵截,谢宜君虽未宽心,但也受不住眼前阵阵发黑,扶着墙壁停了下来。 她昨夜吃的药剂量重了些,那药能让她体温升高营造出病得不轻的假象,虽说距离喝下解药到此时已过了段时间,但药效还未过,她又心惊胆战,与满江雪对话过程中生怕她随时杀了自己,之后又一路狂奔,也不知满江雪到底有没有追来,她终究是害怕的,心绪不平之下,人就更加如惊弓之鸟一般,两腿都在打颤。 手腕上的佛珠不断传来怡人的檀香,谢宜君垂眸看着那珠子,灰暗的面容溢出几分难以分辨的神色。 为什么要杀沈曼冬? 这个问题,谢宜君也想了很多年。 当初年轻气盛,心里积着仇怨,眼见南宫悯替她灭了如意门,她心里想着,如意门没了,沈曼冬必会回到云华宫,她一回去,师父定要将掌门之位传给她,那她谢宜君不就再也没机会了? 可如今想来,沈曼冬是知道她父兄被杀害的真相的,只要她告诉沈曼冬自己想当掌门,沈曼冬一定会谦让于她,绝不会与她争抢,但现在想明白的事情,那时候却分毫也未浮上心头。她只知道沈曼冬没了,掌门就势必会落在她手里。 然而事到今日,她才幡然醒悟过来,沈曼冬何其无辜,她有什么必要去死? 只要杀了师父一个人就可以师父死了,剩下三个师妹没人会跟她争抢掌门的! 可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做下了错误的决定,倘使她没有杀了沈曼冬,她也一样能当上掌门,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这些年,她藏着这个秘密,看着满江雪为当年的事愧疚,看着尹秋一天一天长大,她没有后悔过吗?她当然后悔过!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了恶事,就总有东窗事发的一天。而一步错,则步步错,担惊受怕过了半辈子,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但她仍旧要活下去,没人想死。 没人想死! 地底阴寒,如置身于冰窟,寒气入体,使得人禁不住发起抖来。谢宜君运转真气将体内残留的药都逼了出来,减轻了不少眩晕感,她站起身,余光里忽然凝了一点星子般的寒芒,照亮了她的眼角。那光点由远及近,带着磅礴的杀气,隔着越缩越短的距离十分强势地激发了她体内的血液,沸腾之中却又含着刺骨的凉意。 一柄长虹贯日般的长剑倏然间袭至眼前。 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谢宜君心头大骇,急忙祭出圣剑相挡,只听铮!的一声,凝霜被狠狠击飞,又在下一刻落进了一只筋骨分明的手里。 谢宜君想也不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拔腿便逃,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看满江雪,也着实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就追上来。两人在通道里你追我逃了一阵,察觉到身后的人隐隐有追赶上来的迹象,谢宜君咬了咬牙,抬手以掌风拍去墙壁上的某个灯盏,一道沉沉铁门便自上方骤然降下,顿时就将满江雪堵在了后头。 回去罢!谢宜君心脏狂跳,哪怕手握圣剑也不敢与满江雪正面交锋,只能高声喊道,看在我们师姐妹一场,你放我一条生路! 满江雪眼里没有半点温情,冷道:你让我放你一条生路,那当年你怎么不放师姐和师父一条生路? 我的确做的太过绝情,但我现下已经后悔了!谢宜君红着眼眶,可一切早就来不及了,也无法挽回,你就算是杀了我,曼冬和师父也不会活过来! 那铁门同样是以玄铁所制,满江雪试了两下没能打烂,寒声道:我说过,我没资格越过小秋和梦无归要了你的命,你既然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于情于理也该当面给她二人一个交代,再说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出了这么大的事,今后不止云华宫,整个中原武林听说后都不会再容得下你,你若还有几分良心未泯,就该主动站出来为当年的事向所有受害者赔罪。 谢宜君趔趄几步,泪水不受控制地滴下来,她看着满江雪,像是一瞬苍老了许多。谢宜君说:我心中悔恨不假,但也没傻到束手就擒。江雪啊,你是我们几个之中年纪最小的,又身世坎坷,当年你被曼冬和师父带回来后,我也是疼过你的!我痛恨师父,嫉妒曼冬,排斥温朝雨,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这些年来,我对你不够好吗?我无亲无友,只把你看做唯一的亲近之人,你扪心自问,我待你如何! 你对我的好,就是派人在惊月峰监视了我那么多年,满江雪说,别自我感动了,你不过是要将对师父和师姐的愧疚投在我身上,你当真要对我好,就不会三番两次对小秋下手,你明知道我看重她,你的所作所为与芝兰没有区别!师姐和师父都是被你所杀,这是不争的事实,绝非是你对我好不好就能一笔勾销的罪孽。 算我求你!谢宜君一边后退,一边哀戚道,只要你肯放我一条生路,我从此远走他乡,改名换姓,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眼前!你放心,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会将圣剑暗中送到你手里,有你和晚疏在,云华宫不会垮,你拿着圣剑更不会怕了南宫悯。我我如何有颜面去见尹秋和晚疏她们?那比杀了我还难受!你放过我罢!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满江雪送出长剑,越过铁门上的空隙直冲谢宜君而去,谢宜君仓皇转身,却见凝霜在半空中折了个弯,剑柄极其灵性地敲在那灯盏之上,铁门即刻快速上升,满江雪接住凝霜,一眨眼的功夫就已到得谢宜君跟前。 两人同时出了剑,一劈一挡,火花乍现,那飒飒剑风比寒风更甚,擦过面庞时宛如刀割一般,谢宜君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圣剑虽强悍,能够挡住凝霜,但满江雪的力道依旧从剑身蔓延了过来,谢宜君虎口发麻,整条手臂犹似被巨锤抡砸而过,疼的她险些连剑也拿不稳。 满江雪还未见过圣剑到底有何威力,是以不曾掉以轻心,她挽了个剑花,想挑了这剑,谢宜君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匆忙闪身避过,两人身轻如燕,在这通道内缠斗了片刻,谢宜君不欲伤了满江雪,只好瞅准时机继续向后窜逃。 谢宜君原本以为有圣剑在手,她或许能倚仗兵器之利压住满江雪几分,可从她登位以来,每日累于案牍,练剑的时间不多,功夫虽未退步,却也没有精进。而满江雪在惊月峰日日都不曾落下功课,她比过去更加不容小觑,时隔多年再度交手,谢宜君发现自己竟然还不如从前,她从前还能拼着一口气与满江雪对打多时,而现在却不行了,她在满江雪面前连几十招都过不了,只有逃命的份。 更不提她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想和满江雪作生死较量。 就这般躲闪一阵,谢宜君十分狼狈,被满江雪逼得毫无办法,只得狠下心催动真气回头与她交起手来。圣剑发出低低剑鸣,那剑柄上的夜明珠光华暴涨,刺的人双目生疼,发觉谢宜君开始有了主动进攻的意思,满江雪不退反进,迎着那烈烈寒光直面而上。两把剑碰撞在一起,撕扯开尖锐声响,谢宜君咬紧牙关,再不肯留情,手中圣剑舞得虎虎生风,一顿劈砍挑刺下来,满江雪耳尖一动,忽地听到一丝极其低微的迸裂声。 她翻身避开一击,落地之前飞快垂眸看了一眼,瞧见凝霜的剑身上已有两道细小裂痕,剑刃也多出了不少豁口。 满江雪眉头微蹙,这才见识到了圣剑的厉害,逐冰和凝霜乃是师父请铸剑大师亲手锻造的好剑,多年来身经百战,锋利不减,可在圣剑面前,凝霜却这样脆弱,居然没打多久便成了这副模样。 只这一个思索的空当,谢宜君又灵巧跃开,与她拉开了一定的距离,满江雪正要接着追去,谢宜君却在此时猛地一跺脚,满江雪足下一轻,地面霎时裂开一个豁口,她防无可防地向下坠了一截,欲飞身而上时,头顶又好巧不巧砸来一块四四方方的巨石。 阴影袭来,眼前光线乍然间变得昏暗,一切发生得很快,满江雪根本来不及做出应对,她在坠落的过程中听到底下有水流声,便知道这地落不得,谁知道那水流到底是什么?说不定人掉进去就会被溶成渣子。 满江雪闷哼一声,凭着感觉在附近的墙壁上踩了一脚,借力腾飞而起,想一掌将那巨石击碎,然而未等她出手,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道裹着金丝的长鞭倏然间自一侧扫来,恰到好处地缠在了那巨石之上。同时,又听什么人鬼哭狼嚎地尖叫了一声,那巨石便在盖住豁口前被长鞭猛力往边上一拽,未能落得下来。 满江雪顺势翻身而上,稳稳落了地,回头一看,段宁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冲身后全力奔跑的孟璟哭喊道:快来啊!我手断了!疼死我了! 师叔! 弟子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满江雪没空管段宁,二话不说就又朝谢宜君的身影追了过去。 段宁疼得眼泪直掉,在地上打着滚,孟璟把她按住,检查之后才松了口气,喝道:不要乱动!只是脱臼而已,我给你接回去! 别别别!段宁惊恐万分,示意弟子们跟上满江雪后才嚎道,先把我打晕! 孟璟迟疑了一下,一个手刀砍在段宁脖间,段宁惨叫一声,骂道:你怎么这么没用啊!你没吃饭吗! 我没打晕过人!孟璟情急不已,急中生智道,糟了,你后面有鬼! 段宁表情一变,以为是谢宜君又搞了什么机关要杀他们,忙回头道:哪里有鬼 孟璟见她回过头去,赶紧捏着段宁的手臂眼疾手快地将她骨头一接,段宁始料未及,先是一嗓子亮出来,随后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好在进来前背着药箱,里头一应俱全,孟璟火速摸出药瓶给段宁闻了闻,段宁倒抽一口冷气,白着脸醒了过来,愤然道:你骗我! 别废话了!孟璟拖起她就走,快去保护师叔! 段宁疼得大汗淋漓,但也没忘用另一只手揽着孟璟施展轻功,二人赶到时,那地方又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弟子们在前头挥着长剑砍伐流矢,满江雪则在一片混乱中一掌击中谢宜君左肩,将她打得口吐鲜血,仓促倒地。 段宁见之大喜,急忙轻点足尖掠过去,想用鞭子将圣剑抢走,可她骨头适才接好,手只抬了一半又哎唷连天地收了回去。谢宜君后背甫一沾上地面便侧翻滚去一侧,满江雪欺身逼近,没有傻到用凝霜与圣剑硬碰硬,而是在谢宜君还未稳住身形时刺向了她执剑的手。 电光火石间,凝霜快如闪电,剑尖势如破竹般贯穿了谢宜君的手腕,血水飞溅。岂料谢宜君受此重创却好似不痛不痒,连声音也没发出来一星半点,她紧紧握着圣剑,脸色惨白地将手腕抽离出来,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狠厉,强忍着锥心刺骨的痛全力反手一斩。 铿锵!一声脆响,凝霜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击,轰然断裂,残破剑身飞射开来,又在撞上墙壁后无力落下地去。 任你武功盖世,也敌不过这把剑!谢宜君双目赤红,纵跃之间割伤了满江雪的臂膀,恨声道,你非要逼我到这一步! 血水蔓延,很快染透了那里的衣料,一股难言的剧痛遍布开来,似火烧,又似雷电噼啪缠绕。满江雪眸色冰冷,并不在意这小小伤口,即便没了兵器,她也没打算就此放过谢宜君,仍要穷追不舍。 身后弟子们解决了两旁的流矢,纷纷冲到此处,孟璟拔了一人的剑朝满江雪掷去,满江雪抬手接住,只一下,那把剑又被谢宜君拦腰斩断,根本半点用处也顶不住。 满江雪步伐一顿,颔首一看,不过眨眼的功夫,整条手臂已经鲜血淋漓,她用衣袖将那伤口一抹,发觉那地方竟在无声溃烂,变得血肉模糊。 这剑是经由最毒的烈火千锤百炼而出,一旦被伤,若不及时处理,你浑身都会烂掉!谢宜君胸口起伏,声音有些发颤,凝霜都如此不堪一击,何况你赤手空拳!江雪,就此打住罢,我实在不想伤你! 分卷(234) 目睹这二人各怀鬼胎未能谈拢,梦无归一声冷笑:什么交易? 南宫悯说:一个非常公平的交易。我不会再拦着你杀她,但你不能拿走我的圣剑,你找她报了杀亲之仇,再与我决斗报那灭门之仇,你觉得这交易如何? 你当我是三岁孩童?梦无归说,这算哪门子公平交易。 怎么就不公平?南宫悯说,你若不答应,我只要转过背就能杀了她,你不是一直想亲自手刃仇人么?苦心经营多年,如此大好机会,却要叫我来代劳,你能忍得下这口气? 梦无归当然忍不下,她做梦都想亲手杀了谢宜君。 可你的动作不一定就能比我快,你杀了她就要抢夺圣剑,以为我就不会拦你么? 但你也说了不一定,谁又知道你能不能拦住我?所以么,咱们都没有过多的选择,南宫悯说,要么答应我的提议,要么就看看谁先杀了她,怎么样? 梦无归暗忖不语。 现在谢宜君已经受了伤,她拿着圣剑也是无济于事,不论南宫悯与梦无归谁先动手,对方都会及时加以阻拦,谢宜君的死不再是大问题,而是圣剑到底能被谁拿到手,这才是两人眼下要忌惮的重点。 见她给不出答复,南宫悯又道:你若实在不放心,那我还有一个建议,不如让咱们这位小侄女动手,你看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将目光落在了尹秋身上。 沈曼冬是她母亲,她来杀了谢宜君也可以,南宫悯说,只要她得手,就让她拿着圣剑退到一边,咱们二人即可开始决斗。你是尹秋的姨娘,我是尹秋的姑姑,你我都不会对她下手,这样总行了? 狗屁不通!梦无归喝道,你算她什么姑姑?尹宣不过是你义弟,你和尹秋之间不存在任何血缘关系,你有什么资格与我相提并论? 可尹秋是认我这个姑姑的,南宫悯瞧着尹秋,笑容和善,是不是? 尹秋眉头紧蹙,并不想参与这不合时宜的争执。 今日的情形,着实对我不利,谢宜君死了,你们就得接着对付我。按理说,我该远离这场纷争,继续站在暗处做一个旁观者才是,南宫悯说,可我还是来了,既为了拿回圣剑,也为了将当年的事做个了断,我说要与你决斗,并非是在开玩笑。只要你有信心能杀了我,只管迎战便是,又顾虑什么?况且恕我直言,你们这些人也真够无耻的,我南宫家的传家宝,我自己尚且没为了它要死要活,还耐心等候了这么多年,你们却是一碰头就要抢了去,这是什么道理? 梦无归嗤笑,对她后面几句话分为不屑一顾:我如何知道你所言是真是假? 南宫悯立即道:好说。便领着一众教徒挪去了一边,只将谢宜君一个人扔在那林子里。 这总够诚意了?南宫悯说,你赢,就杀了我替如意门报仇。我赢,就带着圣剑离开,再不与你们这些人为敌,我南宫悯说到做到。 梦无归见她这举动,又是一声冷笑:我倒是可以答应,但你拿到圣剑后能不能安然离开,可不是我说了算的。 南宫悯便越过她看向了满江雪:那你呢? 满江雪还未开口,季晚疏便启声道:师叔,这人不可轻信,她指不定是又有什么奸计,紫薇教危害江湖已久,今日若能将她铲除,也是绝了一大祸患。她拿到圣剑后紫薇教只会更加壮大,这等放虎归山之事,师叔最好慎重。 温朝雨犹豫片刻,低声道:晚疏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江湖势力的搏斗,从来就不单是哪一方的过错,当年老教主拿着圣剑,也是做过不少造福百姓的事迹,何况圣剑没被盗走的那几年,南宫悯也没有用这把剑杀过什么无辜的人,顿了顿又道,当然了,她要真想做坏事,也不是非得靠圣剑才行。 季晚疏说: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明白?但现在谁能保证她拿走圣剑后会不会出尔反尔?我不是硬要揣测她什么,只是她给外人的印象终究是她自己造成的,现在宫里没了掌门,我就必得为师门考虑,这是于公,而于私我与她也没有旧情,我自当理性看待。 她这厢语毕,南宫悯便在另一头拍了两个巴掌:说得好,不过你们可别忘了,满江雪身上那伤,只有我能给她治,什么江湖恩怨或是个人私仇最好先放一边。再者,我哪怕是现在就走,你们也不一定能追上我将我杀了,我这交易对你们来说并不亏,亏的反而是我自己,所以别再浪费时间了,趁早做决定罢。 先前缠好的纱布已经被血水染透,尹秋换上了新的,轻声问道:师叔不止有外伤,还有内伤内伤又是怎么来的? 满江雪闭口不言。 她倒不是不想说话,而是火毒遍体游蹿,痛楚难当,换作旁人早就疼得哭爹喊娘,生不如死,满江雪还能没事人一般好端端站着,已是比绝大多数人都要能忍了。 是为了保护我们,孟璟叹气道,掌门逃出地底通道之前,放了一记杀招,师叔本可以躲过,但我们后头这些人却自顾不暇,所以师叔一个人扛了下来,我们倒是半点也没伤着,就是师叔她 尹秋指尖微蜷,面上闪过几分疼惜,抬头看着满江雪说:南宫悯的话,师叔怎么看? 满江雪咳嗽两声,气息微促道:倘使她是真心想了断一切宿怨,也不是不可以。 尹秋嘴唇翕动,沉默下来。 你下不去手?满江雪问。 尹秋怔怔的,垂头看着手里的逐冰,说:我不知道,茫然了片刻又反问道,如果是师叔,你能下得去手吗? 满江雪未置可否,只是答道:若非想着你和梦无归有必要当面与她对谈,我先前就能不惧圣剑杀了她,言毕补充道,她不止害了师姐,还害死了师父。 尹秋一愣。 季晚疏一听这话,变色道:什么?师祖也是 她后半截话没能说得完,温朝雨也听得怔愣了一下,不可置信道:师父也是被她杀的? 满江雪嗯了一声。 这温朝雨如梦初醒,顿时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谢宜君道,我说怎么我回到紫薇教没多久她老人家就病死了,搞了半天原来是你的手笔!你就那么想当掌门不成?你难道不清楚我们三个根本没人会跟你争?谁稀罕什么狗屁掌门!你要杀曼冬,我还能顾念着她是沈门主的后人,你与她之间也算有世仇,可你居然还杀了师父,你疯了罢你! 谢宜君向来与她不对付,此刻也是一如既往地呛声道:我是那弑师的败类,你也是那欺师的叛徒!你以为你又能比我好到哪儿去? 全天下就你歪理多!温朝雨气得要命,这里人人都比你好不到哪儿去,你残杀同门,暗算师父,你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世上独你最可怜,你最无辜!我们哪能跟你相比较! 少跟她啰嗦了!梦无归耐心已经告罄,转头看着尹秋,纵然我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想杀了这贱人,但你娘也死在她手里,由你来做处决她的人倒也并无不可,说到此处又意味深长地瞟了瞟南宫悯,既然你这冒牌姑姑也有心要了断当年事,又做了退步,那我也不怕与她来场决斗,现在就看你的选择了,你意下如何? 尹秋静默不言,抬眸望向谢宜君。 逐冰在手中颤动,光华大涨,尹秋心中复杂,执着剑缓缓走到场地中央,站去了谢宜君对面,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在问南宫悯:我若是杀了掌门,拿到圣剑以后,你真的愿意和小姨单打独斗决一胜负吗? 这是自然。南宫悯说。 为什么?尹秋说,你不像是这么好心的人。 那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又有几个真正好心的人?南宫悯说,我灭如意门是为自保,你当年还未出生自是不知全貌,可你身后这些人却是清楚得很。从我父亲死后,谁人不想让紫薇教消失?说得好听是打击魔教匡扶正义,实际也不过是垂涎我南宫家的圣剑罢了,而这其中当属云华宫与如意门劲头最盛,我那时候年纪也还不大,有多少次差点被那些名门正客要了命?我不攻上流苍山,他们也迟早会破了我的总坛,江湖纷争避无可避,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意门输了,就该接受这败局。 她说着,勾动唇角露出一个笑来:不过梦无归眼下要为沈家找我复仇,这我也不是不能接受,我冒着风险来到这里,也是想让你们知道,所谓的魔教,所谓的妖女,其实不比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人差多少,至少我南宫悯从来都是正面较量,不搞那些恶心人的小动作,梦无归若能杀了我,那是我技不如人,怨不得谁。你看叶芝兰和谢宜君,她们有这胆量么?说罢大笑三声,不过谁赢谁输,可还不一定! 尹秋看了她一会儿,说:你有自信,这是好事,也令我钦佩,可若是你输了那满江雪怎么办? 南宫悯看出她的心思,说:你想让我先救她? 尹秋点头:你能答应吗?我可以向你保证,在你和小姨决出胜负之前,我不会把圣剑交给任何人。 天色逐渐昏沉,零碎的雨滴穿林打叶,满目苍凉。南宫悯的红裙在那阴冷的风里起伏着,她面露思索,沉寂下来,没有很快答应。 满江雪先前还能保持清醒,此刻已有些抑制不住的发晕,季晚疏在边上扶了扶她,满江雪问南宫悯:这火毒,你要怎么解? 南宫悯看了她一眼,调笑道:你怎么也开始问起废话来?当然是用我的内功替你解。 满江雪打量着她:你稍后要与梦无归决斗,此时耗费内力,于你不利。 我也正是在顾虑这个,南宫悯说,不过我比她多吃那么多年的饭,也多练那么多年的武,我当上教主时,她还在如意门当娇小姐,该是不至于真能打过我。 这话既自信,又自负,梦无归闻之在那头低哼道:我不屑趁人之危,你要救人也是义举,给你时间打坐调息也未尝不可! 南宫悯便又笑了:那倒是好,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说完便冲满江雪抬了抬下巴,两人正要双双盘腿坐去地面时,忽听谢宜君在林子里高声笑道:真是稀奇,自古黑白两道水火不容,今日你们反倒上演了一场友好共处的戏码。江雪!你如何就知她是真心想救你?此人作恶多端,心术不正,她三言两语就叫你们对她改观,还主动提出要与梦无归决斗,她的话你们也信得? 可现在除了信她,又还能信谁呢?目前也只有她能救师叔了,尹秋说,难不成要信您?师叔会伤成那样,不都是拜您所赐? 接连在满江雪和南宫悯手底下受了重创,谢宜君到此时也还未能站得起来,她数次尝试,两腿却像灌了铅,见尹秋朝自己靠近,谢宜君不由唤她道:尹秋!相伴多年,我也是把你当成半个女儿来疼的!曼冬是我杀的没错,可你也听到了,我不是无缘无故要杀她,你外祖父要杀我,我便也效仿他的作所作为,敢问这有什么错! 尹秋摇头道:您的确疼过我,但您也杀过我不是吗?说起来还真要感谢叶师姐,如若没有她,我早就被您烧死了。而今谁对谁错,已经难以争辩,也已经不重要了,她一步一步向前走,问道,我娘临死前,有留过什么遗言吗? 谢宜君咬紧牙关,以剑拄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气若游丝道:没有,片刻后又道,她也来不及说什么遗言。 尹秋说:那您后悔吗? 谢宜君看着她,眼里闪动着泪光,不答这话。她扫了一遍尹秋身后的人影,忽而又收敛起了沉重之色,自嘲般地笑了一声:我的确后悔,但为时已晚。不过你们堂而皇之地计划该谁来杀我,却也可笑,你以为南宫悯真是那等信守承诺之人?言罢倏地后退两步,将手中圣剑猛地朝身后一送,那你就看看是江雪的命重要,还是这把剑重要! 尹秋眉目一凛,见谢宜君扔了圣剑便掉头逃窜,赶紧一个飞身跟上,然而梦无归始终紧盯着这处,见此情形便抢在尹秋之前朝谢宜君急速掠去。两人在半空中相遇的那一瞬间,梦无归给了她一个冷冽的眼神,尹秋领会了她的意思,不由自主收了手,立即放弃追赶谢宜君转而朝林深处奔去。 不消片刻,一声惨叫在身后遂然响起。 尹秋心里一颤,缓缓落下地去,圣剑就嵌在前方的一株树干里,她听着后面的动静,将圣剑拔了出来,转身之时,梦无归手中的剑已经贯穿了谢宜君的胸口。 而南宫悯立在原地,目睹这一变故连动也没动过。 你本可以与南宫悯合作,将圣剑交还于她,她说不定还真能保你一命,梦无归攥着剑柄,居高临下地看着口吐鲜血的谢宜君,可惜你就是这样多疑的人,你谁也信不过,机关算尽半辈子,到头来还是死在了我手里。 血水飞溅,如墨迹一般濡湿了谢宜君的前胸,她垂眸看着胸口的那把剑,好似始料未及,却又好似意料之中。 她原本以为南宫悯只是妖言惑众,眼见她掷出圣剑,南宫悯不可能不来争抢,而她一动,梦无归势必也要将她拦住,等她们两人打起来时,谢宜君则好趁乱逃跑但她没想到的是,这两个人居然都言而有信,谁也没有急着抢夺圣剑。 冰凉的雨下了起来。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梦无归神情冷漠,语气却出奇地柔和。 谢宜君双唇翕张,似是要开口说话,但不等她的声音响起,梦无归却突然拔出剑来,动作利索地用剑尖割了她的喉。 鲜血如雨滴,喷洒在面容之上,谢宜君双目大睁,到底还是没能说得出话来。 梦无归收了剑,放声大笑:你以为我会给你留下遗言的机会?做梦! 她说完,回过头看着南宫悯。 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第211章 雷声轰鸣,裹着越来越密集的雨滴响彻天地,湿冷的狂风穿林而过,卷来了一阵似乎还带着热气的血腥味。 分卷(235) 不知是谁失声呼唤了一句掌门,伴随着时渐浓烈的风风雨雨,更多的啜泣声响了起来。 亲眼目睹谢宜君被梦无归一剑穿胸,饶是弟子们已经得知真相,却仍旧忍不住感到悲痛,为她落下了泪。 人人都还如在梦中,未能清醒。 沾着血迹的剑尖很快被雨水冲洗干净,梦无归冷眼瞧着谢宜君,脸上的笑意渐渐归于沉寂。尹秋踩着初生的春草行到谢宜君身侧蹲下,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看着谢宜君鬓边的白发,也看着她身上的血和仍旧大睁的眼。 那天父亲让我先走,说是等我下了山,他们再来与我汇合。 梦无归的声音在尹秋头顶响了起来。 尹秋仰首看着她,梦无归轻声说:我那时候一事无成,书念得一塌糊涂,功夫也练得晒边打网,是个一点用处也无的废物。紫薇教破了如意门大门,我不能像冬姐那样为家门而战,只能被另外两个师姐护送着往山下逃。 在离开的过程中,她们三个人也走得并不顺利,为了保护梦无归,两个师姐甚至丧了命。好在梦无归还有点小聪明,她脱了自己的干净外衣,从死人身上扒了一件血衣穿着,又往脸上抹了别人的血,一路靠着装死人遮遮掩掩地走,才在云华宫的援兵赶来之后连滚带爬地逃往了山林之中。 她平时最喜欢逃课去山下的辽平郡游玩,流苍山的路对她来说无比熟悉,可那天也不知怎么的,梦无归在林子里兜兜转转,竟然迷了路。她既想跑回去和父母在一起,又怕自己回去后会成为他们的累赘,这般担惊受怕又漫无目的,梦无归慌了神,在雨里寻找着下山的路,不多时,她就突然间看见了不远处的沈曼冬。 梦无归心中一喜,本想上前与沈曼冬碰头,然而她适才从树后走出去,还未来得及高喊一声冬姐,便见沈曼冬转身时忽地被人一剑杀害,倒在了血泊之中。 梦无归如遭雷劈,狠狠愣在原地,她惊愕地张着嘴,看见那执剑的人抱着一个婴儿转了身,露出了一张她曾见过无数次的脸。 她记得谢宜君。 梦无归去过云华宫,谢宜君也跟着沈曼冬来过如意门,她认得这个人,也知道谢宜君是云华宫大师姐,还和沈曼冬是同出一脉的掌门之徒。 但她不知道谢宜君为什么要杀沈曼冬。 梦无归伤心欲绝,却也不敢上去找谢宜君拼命,她慌慌张张地躲回林子里,把自己藏了起来,等谢宜君将沈曼冬扔进了火里离开时,梦无归原路返回,跟在她身后,又看见谢宜君将尹秋扔进了已经烧起来的产房里。 火太大了,我功夫不好,救不了你,梦无归垂眸瞧着尹秋,低声絮语般地说着,也担心我若现身,万一被谢宜君发觉,她定会将我灭口,所以我只能抛下你离开,去找我父母。 尹秋将谢宜君手腕上的佛珠取了下来,说:然后呢? 然后又正巧碰见她把我父母也杀了,梦无归说,当时的场面很混乱,所有人都在拼杀,根本没有人分得出精力管我,不论我找谁求救,他们都不听我的话,也没空听我的话。 一直到了入夜,暴雨才彻底熄灭了流苍山的大火,梦无归没有下山,一直战战兢兢地躲在暗处,云华宫击退了紫薇教后,她浑浑噩噩地走出去,想看看还有没有亲人活下来,几个云华弟子见了她,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是沈家的么? 梦无归吓了一跳,唯恐这几个人是谢宜君的手下,话也不说便掉头就跑,云华弟子见她形迹可疑,自然是要追上她问个清楚。梦无归没办法,只能顺手从脚边的一具焦尸身上拔了把剑,性命攸关之时倒也发挥出了平时没有的本事,把那几个云华弟子给唬住了,竟没能追上的她,等她再一次躲起来时,才发现手里拿的剑竟是沈曼冬的逐冰。 那应该就是我爹的尸体,尹秋听到此处,神色暗了暗,我听南宫悯说,他是自己走入火中的。 梦无归哼笑一声:他的确是自己走入火中的,可他贪生怕死,倒没有真把自己的命葬送在那里。 尹秋一怔,不明所以道:什么意思? 梦无归注视着尹秋的眼睛,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人。梦无归说:意思就是,你爹根本没死,他还活着。 听清她说了什么,尹秋呼吸一滞,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我爹我爹没死? 梦无归面色发寒,凉凉地笑道:他死了倒是好,他不死反倒坏了我的事,若不是他,你们云华宫今日就得被我打下来。 脑子里白光一闪,尹秋顷刻间遍体发凉。 今日一战,还有谁帮了云华宫? 那不就是 梦无归无视了尹秋的反应,又在谢宜君的尸体上戳了几剑泄愤,尔后才折身朝南宫悯那处行了过去。 等等!尹秋赶紧追上她,拉住梦无归的衣袖,是谁?你知道我爹是谁对不对? 梦无归拂袖,推开了尹秋:你分明已有了答案,还用得着问我? 我要听你亲口说!尹秋情急,执着道,我自己猜的不算,请你告诉我我爹是谁? 梦无归不耐道:我亲口说?你该让他自己亲口跟你说,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结束,他自然会主动找你。我现在另有事要忙,起开! 尹秋初闻此事,心中震撼难忍,哪里能就此打住?可梦无归铁了心不说,又态度冷淡,尹秋只得跟着她从林中行了出去。 弟子们犹在抹泪,尚还不能完全接受谢宜君的种种罪行,只有季晚疏瞧着冷静如常,没有表露分毫情绪。 掌门没了,以后就只能靠季师姐了 是啊师姐,咱们云华今日逢此巨变,往下可就得靠您把宫里撑起来了! 师叔的火毒还没解呢,这、这南宫教主到底能不能允诺? 实则季晚疏的冷静也是装出来的,她入宫后虽与谢宜君气场不合,没少发生争吵,谢宜君也对她异常严厉,总也不肯温和一些,但大体都是为她好的。如今谢宜君被梦无归杀了,季晚疏同样需要时间接受谢宜君的一切,可她已经是少掌门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便不能露出一点丧气之态,她若也跟着哭哭啼啼或是六神无主,那余下的弟子们就更是茫然失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身侧传来了一点暖人的温度,一只手轻轻扣进了她的指缝,季晚疏下意识回握住那只手,温朝雨在她耳边说:别担心,你也会是一个好掌门。 季晚疏稍显迷惘,沉沉叹了口气:我么?我不一定。 那也没事,温朝雨说,还有满江雪和尹秋,还有陆怀薇和那么多云华弟子,他们都会帮衬你。 季晚疏安静了一下:那你呢? 我没什么用,温朝雨笑了笑,我只能给你端茶送水,帮不了你别的。 那也算不错了,季晚疏说,你不走就好。 我还能去哪儿?温朝雨说。 季晚疏不言,瞥了瞥斜对面的南宫悯。 温朝雨顺着她的视线抬目望去,身边白影一晃,满江雪已经开始站不稳了,温朝雨立即伸手将她一扶,那边尹秋也已匆匆飞落而来,急切道:南宫姑姑!师叔她 南宫悯笑而不语。 梦无归报了仇,却未见几分真情流露的喜色,她瞧了瞧满江雪,开口道:还站着做什么?你若想反悔不救人,那就立马跟我决斗,别拖延时间。 南宫悯道:你先前说同意让我打坐恢复功力的话,可还算数? 梦无归冷道:说出口的话自然算数,你救是不救?少废话了。 救,不救怎么拿的回我那圣剑?南宫悯轻笑一声,在满江雪跟前站定,抬手扣住了满江雪的手腕,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她又把手收了回去。 尹秋急忙扒开满江雪的衣袖一看,见她的伤处已无金光残存,但血还在流,不由狐疑道:好了? 好了,南宫悯说,若要运功给她治伤太费时间,我把她体内的火毒转到我自己身上了,这样会比较快一点。 尹秋讶异道:那你自己 你担心我?南宫悯挑了挑眉,笑道,好多年没人担心我了,感觉还不错么。 尹秋神色复杂道:别说笑了,你要和小姨决一胜负,这火毒一时半刻能消化得了么? 消化不了,起码要费上两个时辰才行,不过也不打紧,南宫悯脱了外衣,往尹秋头上一丢,下着雨呢,给你的师叔遮一遮,她还虚着,若是淋了雨窜起了高烧,那可就不归我管了。 见她说完这话就要与梦无归挑个地方打上一场,孟璟连忙道:那我带来的药,可以给师叔用了吗! 没了火毒,你用什么药都行,南宫悯冲梦无归做了个请的手势,来罢。 梦无归眼神古怪地看着她,问道:你吸收了火毒,会有什么影响? 南宫悯转了转手里的剑,语气轻松道:虽不能伤我,但也能叫我真气紊乱。 她要以内功压制和驱散火毒,其实并非表面看上去的这般风轻云淡,要在这时候与梦无归决斗,她无疑是吃亏的。 我说了,我不屑趁人之危,梦无归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肃然道,我可以给你调息的时间,无需你让着我,即便你今日不来,我也会重整旗鼓打进你的紫薇教,我不稀罕你相让。 谁说我让着你?南宫悯来回打量着她,你真以为你能打得过我? 梦无归微嗤。 要报仇,就要不择手段,你还没从叶芝兰和谢宜君身上学到这道理?南宫悯说,若人人报仇都似你这般硬碰硬,那天下倒也太平了。 不择手段的人都死了,梦无归说,我今天就是败给你,也心服口服。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所隔不远,平静交谈了这几句,竟都在这一刻生出了点惺惺相惜的意味。 先不论功夫,你的品性倒是叫我另眼相看,南宫悯说,若非局势如此,你我倒是可以坐下来喝杯酒,交个朋友。 梦无归冷笑两声:下辈子罢。 不知是谁先出了剑,围观的众人反应过来之时,那一红一紫两道人影已经在不可捕捉的瞬间蓦地打到了一处。 剑光闪烁,林木震颤,方才还平和的气氛陡然间变得肃杀起来,狂风在咆哮,急雨砸在人身上,溅起了不为人所察觉的水花。 铮!的一声巨响,两把锋利宝剑撞在一处,雪白的薄刃上映着两对凛冽似冰霜的眉眼。刀锋错开,摩擦而出的火花乍现,又熄灭在雨里,梦无归转动腕骨,臂力惊人,生生将南宫悯的剑向下压去,折成了一个仿佛即刻就要断裂的弧度。南宫悯没有选择迎难而上,十分灵巧地顺势下沉,化解了梦无归这猛力一击,尔后反手一掀,刺向梦无归左肩。 剑意如游龙,气势磅礴,袭人心神,梦无归立即侧身闪过,脚下踏步,躲过一招后翻身跃过南宫悯身后,背刺于她后心。南宫悯反手格挡,转身接招,两人看似打得稳妥,有来有往,似乎并不如何剑拔弩张,实则每一招都蕴藏着深沉内力,非普通人所能领会。越是高手交战,往往不以花哨的招式献宝,拼的乃是内功深浅。 残叶飞花凌卷于空,擦过南宫悯的面颊,留下细小血痕,梦无归出身于九仙堂,武功路数杂糅了百家所长,并非只专攻于剑术之人,任何东西都能被她拿来当做兵器。而紫薇教心法阴狠诡谲,深不可测,南宫悯内息不够稳健,一边要留心克制火毒,一边又要匀出来抵挡梦无归,自是有几分吃力,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见慌乱,一招一式游刃有余,张弛有度,两人打得如火如荼,短短时间过了上百招也不见谁落去下风。 众人屏息凝神,都被这难得一见的对决惊得鸦雀无声,尹秋扶着满江雪坐下,季晚疏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出声道:各有所长,实在精彩! 温朝雨遥遥看着那处,摇头道:南宫悯尚未使出全力,而梦无归却是急于求成,她到底还是年轻了些,不如南宫悯老道。 季晚疏不认同她这话,说道:若换成是我,也会同她一般不遗余力,南宫悯受火毒影响无法全力以赴,梦无归就该下狠手,这是生死较量,并非切磋比试,过程一旦拉长,南宫悯若在对决之中消磨了火毒,那只会对梦无归更加不利。 温朝雨略一沉思:说的也有理,但梦无归若没有本事尽快打败南宫悯,那么到了后期,她留存的体力不多,就要开始露出颓势了。 两人分析着战况,白灵与段宁在边上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段宁兴奋道:好厉害啊!九仙堂和紫薇教收不收新弟子?我要移情别恋了! 白灵听到这话不禁翻了个白眼,无言道:九仙堂没问题,紫薇教你就别想了,那是什么地方?这南宫教主今日的所作所为虽然叫我对她有所改观,但仍改不了紫薇教是魔教的事实,你要想跟着她混,段老爷非得把你腿打折不可。 什么魔教不魔教的,要不是因为那把圣剑,紫薇教才不会成什么魔教!段宁嚷嚷道,我听我爹说过,过去那些年,紫薇教也是有过深得人心的时候,可有圣剑在,别的门派忌惮他们,又想把圣剑抢到自己手里,就给人安了个魔教的骂名,要对付南宫家,我呸!这也就是我之前看不起江湖门派的原因,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紫薇教滥杀无辜总没错罢?去年各大州城的难民是不是南宫悯叫人杀的?白灵不甘示弱,反驳道,做了恶事没得狡辩,除了紫薇教,谁还做过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是非不分,连我们云华宫也骂进去了,那难民出事的时候,你怎么还拦着不让人进城呢! 提起旧事,段宁脸一红,小声道:我、我当时脑子被驴踢了行了罢!再说了,我不也是为了城内的百姓好吗?要是那些难民身上带着疫病,进城后搞出瘟疫来你负责啊? 白灵说:我们云华弟子专管难民,收纳进城后自然晓得给他们安置妥当,不会让他们接触城中百姓,你就是添乱! 分卷(236) 段宁眼睛一瞪:我是添乱了,可我也改了嘛!我还救了孟璟和尹秋呢!先前在地道我还救了你们这位师叔,你对我客气一点啊! 没想到这种时候她们两个居然还能吵得起来,尹秋叹息道:你们别拌嘴了行不行?说完看向孟璟,问道,师叔的伤如何了? 孟璟给满江雪上了药,缠好了绷带,又拿出几粒丹药给她服下,说:已经止了血,坏死的皮肉我也割掉了,往下别沾水,每日都得换药,还得注意不能发烧。 尹秋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心疼不已,当着孟璟的面不好与满江雪太过亲密,只能攥着她的手问道:师叔一定很疼罢? 满江雪一声不疼还没说得出来,梦无归与南宫悯那处便爆发出了一股骇人气浪,登时就朝她们这处扑了过来。满江雪立即将尹秋拦腰一抱,飞上半空避开,两人落地之时,温朝雨和季晚疏以及白灵也都站到了她们身侧,唯有段宁和孟璟慢了一步,险些被那气浪所伤。 弟子们与紫薇教教徒都急急闪开,倒是没人伤着,段宁那只手才接上了骨头,又反应得不够及时,揪住了孟璟的后领子才想起自己之前脱臼了,可又不好把人再扔回去,只能龇牙咧嘴地拖着孟璟闪到一侧,疼得哇哇大叫。 冷静一点,别喊了,孟璟被她吓得够呛,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你这手不能放着不管,我给你拿绷带吊起来。 段宁白着一张脸,瘫在地上说:哦那你轻点啊。 众人躲了那气浪,站稳脚跟后便又纷纷朝前方看了去,梦无归和南宫悯已经打进了林子里,雨势急促,阴风过地,那片树林也被毁得不复原貌,四处都是断木与枯草,满地狼藉。 方才两人双双丢了剑,迎面对击一掌,都吃了对方一记重创,各自后飞而去撞断了不少枝干。如温朝雨所说,梦无归见了仇人求胜心切,每一招都是下了狠手,时间一长就逐渐显露出了疲态,而南宫悯要与她交手,便要拿出更多的力量抗衡,这么一番打下来,内力和体力也都消耗不少,两人摔落在地,再起身时,模样都不大好看。 衣裙沾了泥,带了血,两个人淋得一身湿,形容狼狈。梦无归没有想到南宫悯在火毒未解的情况下还能与她打成平手,心中不免有几分不是滋味,南宫悯说的没错,她是后起之秀,就算这些年勤奋刻苦,努力修炼,但也终究比南宫悯少学了那么多年的武,她如今能与这位令世人闻风丧胆的教主打上一场,也属实是难能可贵。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她要做的不仅仅是能与之匹敌,她还要胜过她,杀了她才行。 抬手召来佩剑,梦无归再度飞身迎上,南宫悯同样将佩剑重新寻回,又一次与梦无归缠斗到了一处。四目相对,彼此的眼中都透着不遑多让的决心,真气激荡,剑招繁复,直教人分辨不清她们到底过了多少招。黑云压顶,裙袂翻飞,两人身形变化之快,形如鬼魅,招招式式都透着明显的杀气,剑尖划破雨幕,荡开无数冰冷雨珠,两把剑猛然相碰,齐齐发出刺耳鸣叫。 下一刻,剑身轰然崩断,飞射开来,削落了两绺黑发,跌入了泥坑。南宫悯一掌向前,五指弯曲,狠狠击中梦无归胸口,梦无归霎时间唇无血色,但也未曾后撤,拼着一口气抬手扣住南宫悯手腕,一个发力送去内劲,只听咔嚓一声,南宫悯肩胛骨顿时脱落,两人又是一掌相对,分别喷出一口鲜血,扭打着坠下地去。 交战多时,二人都不曾有过一句交谈,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的动静,打得不分上下。段宁瞧见南宫悯一声不吭地自己接回了骨头,连眉头也未皱一下,不由感叹道:她都不觉得疼吗?真是女中豪杰,我自愧不如啊。 那边南宫悯面不改色地站了起来,没有乘胜追击,梦无归捂着心口也跟着直起了身,已然伤得不轻。南宫悯活动着手臂,问道:还要打么? 梦无归无声一笑,气息不平:当然要打。 你打不过我的,南宫悯说,没有看轻你的意思,这是事实。 经过这一场打斗下来,梦无归算是摸清了南宫悯的功底,她不得不承认,在火毒的克制之下,她都不能尽快将南宫悯打败,若是这人全盛之期,只怕更难对付。 紫薇教教主,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打不打得过,也得看最后的结果,梦无归收拢了掌心,目光灼烈,总之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残木悬浮,凝聚于周身,发出烈烈寒光,南宫悯看出她是要拿出全力与自己做最后的殊死搏斗,便也不再分心,暗中运转内力,打算接下她这一击。 风雨更甚,枝叶猛颤,那强悍的真气使得在场众人汗毛直竖,都屏住了呼吸。公平对决之下,不容任何人坏了江湖规矩,紫薇教教徒虽然有心想上前帮南宫悯一把,却也都沉着立在原地,不曾出手干扰。尹秋望向梦无归,也为她捏了把汗,今日是她和梦无归头一次正式相见,却要面对这样的情形,尹秋不想她败,也不想南宫悯败,她对南宫悯的感情很复杂,这两个人对尹秋来说都是不同意义上的亲人,今次她们谁死,都是尹秋不想看到的。 气氛顿时凝重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连段宁也安静下来,众人噤若寒蝉之下,那战场上的两人携带着耀眼白光,穿过了飞沙走石,迎面碰撞而上 一道前所未有的浩然声响猛然炸开,天地都为之剧烈震荡,断木犹如利箭,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南宫悯不退反进,生生扛了这一招,气浪掀翻了围观的人,摧毁了林中所剩不多的树木。红裙被割裂,鲜血淌下来,却像是打翻了水,南宫悯放开了压制火毒的真气,任那烈火炙烤着自己,使出全力击碎了所有朝她袭来的断木残枝。 轰! 漫天齑粉迸散,又在雨中化为无形,送出去的真气被悉数推回,梦无归躲闪不及,被那凶悍的杀气反噬,正要翻身避开之时,南宫悯已在转瞬之间近了她的身,一道无可比拟的掌力登时犹似乌云闭月般沉沉朝她面额落了下来。 比那掌力更快到得眼前的,是南宫悯唇角溢出来的鲜血。 一滴一滴,还残带着余温,宛如什么坚硬的物什重重地砸在梦无归的脸上。 一切都无法挽回,胜负就在这一刻即将分出真章,梦无归瞳孔一缩,浑身血液都不受控制地往心脏倒流而去,她下意识抬高了手,想故技重施打断南宫悯的手臂,可对方的气势却压得她四肢僵硬,甚至快要不能动弹。 眼看那一掌就要落到胸口之时,梦无归眼前不知为何忽然闪过了一个青青身影,那影子十分迅捷且灵活,竟在这危急关头异常凶险地闯进了她与南宫悯之间! 开弓没有回头箭,发出去的掌法亦没有收回的道理,一旦中断就必会遭到反噬,南宫悯目光一沉,未能看清这横插进来的人是谁,只能将这狠辣一掌落到底,以粉碎万物的势头拍去了那人的心口。 一声闷哼响起,又被自喉间喷涌而出的血水给堵住,那青青身影遭此一击,连惨叫也未能发得出,便如断线风筝一般跌落在地,溅起了大片泥污。 余波袭来,梦无归虽未被南宫悯击中,但也受到了波及,她喉头一甜,强行将翻涌上来的血气压了回去,南宫悯面上闪过一丝疑色,自身也未好到哪里去,两人同时落地喘息,片刻后又同时朝那泥坑中的人影看了过去。 那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碧绿色的圆领罗裙,躺在那里像极了一片青青荷叶。 看清那人是谁,梦无归仿佛被人罩着脑袋敲了一记闷棍,脑子里嗡嗡作响,脸色煞白。 突如其来的巨变使得在场众人都狠狠地怔在了原地。 那是谁? 怎么是个姑娘! 该死!坏了我家教主杀人,这姑娘什么来路,轻功这般好! 紫薇教教徒不明情况,自是难忍躁动,窃窃私语,反观云华宫这边却是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开口言语。 半晌过去,才听尹秋颤声道:是、是阿芙 什么?!段宁眼神不够好,许久也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模样,她一听这话,赶紧迈着步子跑了过去,定睛一看,那姑娘果然是阿芙! 你、你不要命啦!段宁愕然道,你这是干嘛啊! 身后几人接连飞身而来,南宫悯眸光流转,被奔来这处的教徒们搀扶着站了起来,梦无归呼吸粗重,立在一侧动也没动。 众人左顾右盼之时,又见两道人影自林深处行出,火急火燎地往这头跃了过来。 阿芙!傅湘轻功不如阿芙好,与陆怀薇在后头追了半天也追不上她,没想到就这么一个空当,人居然就出了事! 这是怎么了?陆怀薇大惊,先就看见了谢宜君的尸体,惊诧道,掌门掌门已经死了? 没人能回答她这疑问。 阿芙傅湘声音发抖,手足无措地在阿芙身边跪下,又不敢贸然碰她,只能泪眼朦胧把人望着。 我没事,阿芙睁着眼,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自己坐了起来,茫然四顾道,我没事的,师父师父呢? 她呕了一口血,回头看着梦无归。 快给她瞧瞧啊!段宁急得快哭了,我好不容易才交了一个朋友,可别就这么死了! 孟璟愣了一下,正要过去给阿芙把脉,却听南宫悯嘶哑着嗓音道:不必看了,她除了轻功和箭术拿得上台面,功夫还不如我这里一名教徒,我那一掌,她撑不下去的。 不、不会的傅湘急忙将孟璟扯到身边,哀声道,你给她看看,我知道你医术好,你救救她! 孟璟如鲠在喉,伸出手去,阿芙却捂着嘴站了起来,没走两步又摔下去,她巴巴地看着梦无归,想要喊一声师父,可她太疼了,疼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一张口便禁不住嚎啕大哭,趴在地上奄奄一息道:师父,对不起我、我只是希望大家都好好的,不想看见哪一方的人死,也不想打架。您杀了谢宜君,已经报了仇,我们走罢,不打云华宫了,也不打紫薇教了,我们好好活着,像我小时候那样,可以吗? 梦无归怔怔地看着她。 我是真的不想杀人,您要我和师姐攻打云华宫,可那些云华弟子,他们又做错了什么?阿芙一遍遍地擦着嘴边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她慢慢地爬到了梦无归脚边,拽着她的裙角,我知道是我没用,到头来还害死了九仙堂那么多人,可我也不想这样,我只是想所有人都不要死,我想天下太平,别再有战乱,也别再有人无辜惨死。我、我的力量太弱小了,既帮不了您,又帮不了别人,我对不起您,我 别说了!傅湘失声痛哭,一把抱紧了阿芙,你别说了 血水源源不断,很快染红了傅湘的衣襟,阿芙抓着她的衣裳,瞪着眼睛说:我没事,我一点事也没有,我的轻功很好,师姐从来就追不上我 我知道,我知道傅湘说,你的轻功天下第一,谁也追不上你。 阿芙还在擦着脸上的血,闻言笑了一下:是罢?师父、师父以前也这么夸过我。 尹秋不忍直视,转过头去,温朝雨想到魏城那一夜与阿芙并肩作战的情形,也不由地叹了口气。 你们不要再打了,阿芙说,和气能生好多好多的银子,能救好多孤儿,打架会死人,会有好多人像我一样没爹没娘。我能有师父和师姐,可他们却不一定能有我这么好的运气,我 她说着说着,突然大口喘起了气,断断续续道:我、我好想,我好想再见见我爹娘 傅湘说:我带你去,我这就带你去她抱着阿芙站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之中,我带你去见爹娘。 真的吗?阿芙半睁着双眼,与梦无归擦肩而过时拽住了她的衣袖,师父我们一起,我们师徒三人,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 梦无归浑身僵硬,目光失真,她悄无声息地落着泪,没有偏头看阿芙。 阿芙哭得伤心极了,气息奄奄道:师父,你别记恨我,求求你别记恨我。 梦无归怅然若失,迟迟不曾与她对视。 阿芙傅湘把人紧紧抱着,泣不成声道,没人会记恨你。 傅楼主临死前,说我也不会有好下场,阿芙执拗地看着梦无归,视线逐渐模糊不清,他说中了,从他死后我、我没有一天不做噩梦的,现在、现在该我死了。师姐我去跟傅楼主赔罪,你、你也不要记恨我,好不好 手上的重量一瞬消失,那只拽着自己的手垂了下去,梦无归红着眼,这才扭头朝阿芙看了过去。 阿芙还在望着她,可那双眼睛却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一瞬变得灰暗。 梦无归心跳骤停,抖着手在她颈侧摸了一下,那里余温尚存,却没有了脉搏跳动的迹象。 阿芙!傅湘呼唤一声,抱着阿芙跌在地面,你看看我你别死! 熟悉的声音未再响起,回应她的只有无休无止的冷风冷雨。 叹息声接连回荡在耳边,傅湘掐着阿芙的手臂,不住地晃着她。 可人已经死了。 梦无归倒退几步,身上的伤痛都在这一刻消失无踪,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人狠狠地揪住了,疼的她喘不过气来。 你败了,南宫悯神情淡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说,不过你若是还想找我报仇,往后只要你敢来,我随时恭候大驾。 梦无归抬眸瞧着她,唇边勾起的弧度透着凉薄。 她没有说话,只是弯腰将阿芙从傅湘手里接了过来,然后背过身去,脚步虚浮地走向了远方。 小姨!尹秋唤道,你要去哪儿? 梦无归身形一顿,头也不回地道:是公子梵。 尹秋愣了愣,乍然间听到她说出公子梵的名字,不禁迷惘了一下才跟上她的脚步道:我、我不是问这个,我是她忽然间悲从中来,哽咽道,这么多年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正式的见面,你这就要走了吗? 分卷(237) 梦无归微微侧首,看着尹秋那张与沈曼冬过分相似的脸,低声道:该走了,你我虽有血缘关系,却不是一路人,你有师门,有家可回,你爹也还活着,我以后不必再担心你会被谢宜君所伤,除了这个祸害,我毕生所愿也算成了一半,她说罢,隔着距离与南宫悯对视,今日是我败了,我无话可说,但人这一辈子还长,往后我还会再找你报仇,总有一天,我会凭实力打败你。 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第212章 雨势缓和了,乌云像是也散了,那迅疾的狂风不知不觉间化作了温柔的春风,轻轻抚摸着每一个人的衣角和发梢。 烟雨蒙蒙,细如绣花针,恰到好处地模糊了满目疮痍,也模糊了那三个渐行渐远的身影。 足边的泥坑里仍积着未能渗透下去的血水,断折的林木,凌乱的脚印,那些被风雨冲洗不掉的痕迹还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尹秋目送着傅湘与梦无归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她看不见阿芙了,只能看见她无法再被风吹皱的裙角,还有她背上的那把弯弓弓弦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断掉了。 都结束了吗? 那些不能放下的过往与仇怨,在今天过去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被人提起了? 心里漫开了深深的悲哀,如一片挥之不去的乌云笼罩着周身,尹秋迟缓地转过背去,与满江雪静静地对视。 众人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似都被这凄凉的景象与沉重的氛围所感染。 满江雪的白衣早已血迹斑驳,不复往日洁净,可她看起来依旧清丽如初,并没有因着苍白的气色而显得病弱。她眼里闪动着柔和的光,那是一种数年来始终长存的坚定不移的神采,透着奇异的安抚与宽慰。 她冲尹秋伸出了一只手。 小秋,到这儿来。 尹秋强忍着眼泪,满江雪的身影在她眼中晕成了一团朦胧的光晕。 倘使是小时候,她会立马哭喊着扑向满江雪的怀里,可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遇到事情就要全身心依赖满江雪的小孩子了。 所以她迈出了沉稳的步伐,握住了那只朝她伸来的手,在风雨飘摇之中缓缓走向了满江雪,站去了她身侧。 南宫悯轻咳两声,掩嘴的掌心淌下几缕血迹,从未有人见过她这般伤重又狼狈的模样,教徒们面露担忧,纷纷主动要给南宫悯传功,南宫悯却是摆了摆手,略有些费力地站稳了身子,不要人搀扶。 南宫悯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梦无归败了,满江雪的伤我也治了,按照我们事先说好的,该将圣剑还我了。 尹秋垂下头,看着手中那把无与伦比的精美宝剑,苦涩道:世事难料,人心难测,纵有宝剑在手,也非高枕无忧。紫薇教因着这把剑,招来无数贪图与嫉妒,成了人人唾弃谩骂的魔教之首,如意门重金求购绝密机关,以为能借此防御外敌,到头来却是满门惨死,害人害己。她摇头轻笑,抬眸看着南宫悯,只是宝剑也好,机关也罢,万物本身并无过错,只看得到它们的人心性如何。好比有的毒物,知道它碰不得,有人却非要碰,或是拿来害人性命,那就怪不得毒物。所以我想知道,我把这圣剑还了你,你往后能不能保证不用它残害无辜? 南宫悯听着她这番话,微微翘起了嘴角,似笑非笑道:这个么,得看我的心情。 我并非是在同你说笑,尹秋一本正经,你若是不能保证,那我也做回言而无信的小人,我不还你了。 南宫悯放大了笑意,摊手道:谢宜君都死了,我便没有了非要与你们云华宫为敌的由头,只要你们不再来找我的麻烦,我自然也不会再给你们添乱。江湖事江湖了,今次一过,我就回紫薇教养老去,这辈子杀的人已经够多了。你放心,我便是还要杀人,也只杀那些要对付我的人,不会再如从前那般任性而为,如何? 尹秋说:这话我信,但我仍要你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保证,你贵为一教之主,乃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起了誓就不能出尔反尔。你先前将自己与叶师姐和掌门作比较,某些方面你虽然确是比她们要坦荡一些,但这并不能掩盖掉你曾经做过的恶事与造下的杀孽,你今日当众立誓,来日若是反悔,你南宫悯的名字就会更加遭人不耻,坦荡这个词,你便不配往自己身上贴。 尹秋还小的时候,南宫悯就已领教过她的口舌,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训起人来也不留情面。南宫悯叹一声:那还能怎么办呢?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言毕便并拢二指,指向上天,一字一顿道,我南宫悯在此立誓,绝不以圣剑伤及无辜,残害人命,若有违此举,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这总行了? 别的剑也不行。尹秋补充道。 好好好,别的剑也不行。南宫悯无比配合,添了尹秋这句。 尹秋见她发完誓又重新换上了一副高深莫测的笑脸,心里头便有几分不安定,但人都已经照着她说的做了,也不好继续为难她。尹秋将圣剑双手奉回,不太放心地叮嘱道:你可要说话算话,不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只要你们紫薇教不再作乱,我们云华宫也不会再对你们喊打喊杀你听到了没? 遗失多年的圣剑重回手中,南宫悯低垂的目光透着罕见的专注与柔情,她动作轻缓地抚摸着锋利的剑身,失而复得的喜悦在一刻填满了她的内心,夜明珠璀璨的寒光映在她的眸中,像是一片铺开的明亮星辰。 听见了,南宫悯屈指弹了弹薄刃,再抬头时眼中的情绪已烟消云散,我要这剑,从来便不是为了用它杀人,我杀人不靠它也行。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也是我们南宫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传家宝,它所象征的意义,绝非你们认为的那般肤浅。 我明白,尹秋说,就像我娘留下来的这把逐冰一样,它兴许不能和你的圣剑平分秋色,但它在我心里仍旧是最好的剑。 南宫悯瞧了她一眼,脸上忽地露出了些许玩味之色,倏然毫无征兆地朝尹秋一剑袭去,尹秋见她半分真气也不带,就知她是起了玩心要捉弄自己,便站着没动,倒是身后几人见得南宫悯这举动都齐齐挡在了尹秋前头。 而这之中,当属满江雪速度最快。 尹秋只感到腰间一轻,满江雪已拔了逐冰朝南宫悯挥斩而去,南宫悯见状微微一笑,闪身避开,对着面前几人笑道:急什么,又没动真格,我只是玩玩罢了。 季晚疏见她拿回圣剑,本就一直暗中防备,险些就要一掌轰过去,陆怀薇与白灵也都遂然拔剑,打算护一护尹秋。唯有温朝雨稳如泰山,稍显无言道:这种时候就别开玩笑了,你伤成这样,是怕满江雪打不死你么? 我倒是想和她打一场,南宫悯垂袖而立,看着满江雪的眼神透着挑衅,不过现在你我身上都有伤,倒是没必要再打,等这伤养好了,你敢不敢挑个黄道吉日与我切磋一番? 满江雪收了剑,将逐冰递还给尹秋,回道:随时奉陪。 那就说定了,南宫悯展颜道,今日之约,你可要牢记在心。 自不会忘,满江雪说了这句,忽而又向她拱手行了个礼,道,多谢。 南宫悯顿了一下,笑得悠然:倒是极少听到有人跟我说个谢字,她神采飞扬道,不客气。倒是你,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了? 发觉她后面这句是在问自己,尹秋反问道:什么话? 南宫悯冲她招了招手。 尹秋上前几步,南宫悯微微俯身,凑在她耳边道:方才梦无归无缘无故提到了公子梵,这人当年在总坛救过你,想是与你关系匪浅,今次却没有露面,想必来头并不简单,对么? 尹秋得了这话,不由犹豫道:这 是他么?南宫悯轻声问。 尹秋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只道:小姨说是,应该就是了。 南宫悯面露了然,直起身道:这样么,看来我接下来还有的忙了。 尹秋蹙起眉来,端详她道:你还想做什么? 别老用这种眼光看我,仿佛我时刻都不安好心似的,南宫悯失笑,伸手在尹秋头上拍了一下,既是故人,就该见个面,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你若是与他正式相认了,就一起来苍郡找我,吃顿家宴总是有必要的,言罢又故作冷然道,偷了我的圣剑,烧了我的总坛,这两件事,我也还得找他算账才行,时隔多年,他也该给我一个合适的交代。 两人虽低声交谈,声量并不如何大,但尹秋身后几人都是耳聪目明者,几乎是一字不漏地听了去。温朝雨瞠目结舌道:她们提到了公子梵,又提到了盗取圣剑,莫非公子梵就是 她这话是在问满江雪,满江雪却是淡淡道:是或不是,还得见了本人亲自确认之后才知道。 难怪梵心谷的人会和尹秋相识,季晚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白灵左看右看,挠头道:谁啊?是谁啊? 段宁插话道:你怎么这么笨啊?我都听明白了! 白灵说:你听明白什么了? 尹宣偷了圣剑,人又早就死了,公子梵就是他的兄弟嘛!段宁煞有介事道,尹秋除了还有小姨这个亲人在,现在又多了个小叔叔,好事啊! 尹宣还有兄弟?白灵惊疑不定,这我怎么没听说? 几个长辈无言以对,懒得与她们解释,陆怀薇道:事已至此,天色也不早了,还是尽快回宫去罢,宫里怕是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有许多残局要料理,掌门的尸体我就先带回去了。 满江雪嗯了一声,陆怀薇便带着几名弟子收殓了谢宜君的尸体,一行人入了那地道口,就此打道回府。 一辆马车自林深处缓缓驶来,南宫悯回头看了一眼,说:我也该走了,诸君,就此别过。 满江雪解了肩上的外衣,抬手朝她掷去,道:你的衣裳。 南宫悯欣然接过,浅浅一笑,众教徒先行与那马车汇合,人影即刻开始走动。南宫悯由人搀扶着上了车,又在那上头回了首,瞧着温朝雨道:温护法,不送一送我么? 温朝雨下意识就迈出了步子,很快又顿住,扭头看着季晚疏道:晚疏,我 去罢。季晚疏应道。 宜君死了,你也许今年之内就会登上掌门,温朝雨说,先前南宫悯和尹秋的约定你也听见了,你 我有分寸,季晚疏再一次截了她的话,只要她能说到做到,我自然也当以和平共处为首。 那我能不能送她到苍郡?温朝雨躲闪了一下眼神,你这边有满江雪她们在,不愁没人替你分忧,但紫薇教我不太放心。 就算南宫悯已经与云华宫谈和,但她寻回圣剑的事不出两日就会不胫而走,传遍江湖。加之她此番受了伤,虽强撑着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但在场众人谁都看得出来她是佯装镇定,这般情形之下,江湖上少不得又要掀起风波,别派说不定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等南宫悯回了紫薇教,必然又将面临新一轮的各方压迫与打击。 温朝雨太了解紫薇教内部了,那几个护法一个比一个会吃茶,正事却一个比一个做的差,底下的教徒们勾心斗角,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若不回去帮南宫悯看着一点,南宫悯怕是会吃不消。 更何况,她始终欠南宫悯一份恩情,有些话,该说清的还是要说清。 我等你,季晚疏破天荒地笑了笑,路上小心。 看见她脸上不常有的笑容,温朝雨心弦拨动,也不二话,一个飞身落去南宫悯身侧。 管得还挺严,南宫悯将这两人看了又看,揶揄道,你这师父当的,着实没骨气。 温朝雨匀了她一个白眼,十分不客气地说:要你管,你这孤家寡人,哪天若是也有人能来管一管你,我才是要笑掉大牙。 南宫悯说:只有我管别人的,没有别人管我的,这事儿就不劳你操心了。 温朝雨万般嫌弃道:嘴硬什么?你再牛气冲天现在不也得靠我替你管管底下这些人?你对我态度好点,你伤成这样难得一见,当心我找你报仇。 你又找我报什么仇?南宫悯掀了帘子,入内坐下。 温朝雨说:报那烈火池的五年之仇,还有我这手,你不得赔我? 那你也断了我的罢,南宫悯叹气道,趁我重伤未愈,你要砍手砍脚我都反抗不得,时机难求,千万别错过。 温朝雨说:用不着你提醒,这一路上有的是机会,我不会放过你的,所以你最好别睡着了。 南宫悯弯弯唇角,没再回话,靠去车壁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像是真的累了,眼帘低垂,合上双眼,温朝雨很快就听到她的呼吸声变得均匀而绵长。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车轮开始滚动,教徒在前头打着马,属下们步行着跟随在左右,温朝雨坐在车里,如同置身于某个想也不敢想的梦境。她挑了窗帘,隔着毛毛细雨看向了季晚疏,两人遥遥相望着,直至马车驶向远方,枝叶遮挡,再也看不见那车里的人后,季晚疏才收回了视线。 温师叔很快就会回来的,尹秋观察着季晚疏的神色,温声说,师姐不必神伤,还有我们陪着你。 季晚疏垂眸看了看她,说:倒不是神伤就是觉得突然间一切都变了,而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谢宜君死了,作为已经册立的少掌门,余下的光景,季晚疏迟早是要入住明光殿正式成为云华宫的掌门了。 她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但没想到那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罢了,多的先不想,宫里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季晚疏调整好心情,没有伤春悲秋,师叔的伤也不能耽搁,快些去医阁罢。 分卷(238) 她说完,头一个朝那地底通道行了去,余下的弟子们也都跟着她动起了身。尹秋拉过了满江雪的手,行在人群中央,满江雪问道:尹公子梵那边,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他见面? 地道里的长明灯依旧亮着,四处都还遍布着打斗过的迹象。尹秋避开那些血迹与脏污,轻轻叹息道:师叔一点也不意外,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满江雪说:的确有过这方面的猜想。 尹秋问:是什么时候? 满江雪说:当我得知那梵心谷少谷主名为沈忘的时候。 是因为他姓沈吗?尹秋说,我反应太迟钝了,想着天下姓沈的人也非如意门才有,是以当时并未多想,只以为义父他兴许也是沈家人。 既姓沈,单名又是一个忘字,满江雪说,不思量,自难忘。这诗是写给亡妻的,你素来功课好,怎么忘了这茬? 尹秋被她点醒,很有些不是滋味道:原来是这样 等宫里的事料理好了,他应该会主动找你,满江雪说,趁这个时间,你也好提前准备一下与他相认。 尹秋心绪复杂。 短短一日,经历了太过变故与动荡,又得知了公子梵的真实身份,尹秋安慰别人倒是容易,自己心中的愁闷却无处宣泄。她轻轻应了一声,低垂的视线忽然触及到两截断裂的剑身,不由停了下来,说:那是师叔的凝霜。 满江雪将残剑拾起来,尹秋见那上头到处都是豁口,毁得不成样子,自是痛心道:怎么成这样了?还修得好么 送去锻剑阁试试看,满江雪自己倒是看得开,能修固然好,不能修也不打紧,再请人照原样铸一把就是了。 尹秋兜着裙角,把凝霜小心翼翼地裹起来抱在胸口,唉声叹气道:凝霜和逐冰是一对儿,少了谁都不行,我得自己往锻剑阁跑一趟,务必要盯着锻剑师兄帮我修好才行。 满江雪说:在那之前,你得先盯着我才对,说着便揽过尹秋的肩,往她身上一靠,我快疼死了。 尹秋一听这话,赶紧腾出一只手扶住了满江雪,担忧道:这么重的伤肯定疼了,只可惜我又不能替你分担,师叔再忍一忍罢,等去了医阁好好儿看看,我再让孟璟给你开服安神汤,喝了就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醒来就不疼了。 你没出事就好,满江雪说,知道你被骗下山,我却没有去找你,会怪我么? 当然不会了,尹秋抿抿唇角,我知道,师叔是对我有信心,我不仅不怪你,反而很高兴。 两人相互搀扶,用仅限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量说着话,段宁与孟璟落在最后,瞧见尹秋与满江雪姿态亲密,恨不得贴在了一起,段宁疑惑道:这两个人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啊。 孟璟提着药箱,因为淋了雨浑身发冷,抖着声音道:哪里不对劲? 段宁早就用内力烘干了衣裳,见状便将外袍一扯,再往孟璟身上一披,指着前方二人道:哪里都不对劲!你瞧瞧,这勾肩搭背又耳鬓厮磨的,跟新婚夫妇有什么两样啊?她们俩该不会是在谈情说爱罢! 外袍带着体温,还噙着一股清香,孟璟闻着那味道,不知为何忽略了段宁口中的话,而是问道:你用的什么香? 段宁一愣,古怪道:香?她见孟璟面无表情,便垂下头闻了闻自个儿,你觉得不好闻?这可是关外传来的香,原本味儿重得很,我自己调得清淡了些。不喜欢啊?不喜欢把衣裳还我。 挺别致,没有不喜欢,孟璟说完这话,过了一会儿才又补道,有些像我娘以前用的发油,掺了点兰花的味道。 那我改天送你两盒,段宁说,我房里多着呢,用都用不完。 孟璟眉头微蹙,闻言一瞬顿在了原地。 段宁的手臂还疼着,这会儿被绷带挂在前胸,手指头都在打颤。段宁说:站着干嘛?快走啊,我饿得要死了,上回来你们云华宫吃了顿饭,有道凉拌虾球还不错,待会儿记得叫人给我搞一盘啊。 孟璟眼波涌动,凝视了段宁片刻,忽然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认真的? 段宁磨着鞋底,小动作不少,想以此分散关节处的疼痛。段宁说:什么认真的? 你上次说的那些话,孟璟错开了目光,你说你想和我是认真的么? 见她主动提起这事,段宁一下乐开了花,喜滋滋道:你说这个啊?当然是真的啦!不瞒你说,我上回送完货回家以后,已经有不少媒人来我家说过亲了,我爹的意思呢,是想让我找个门当户对的,省得他这辈子辛辛苦苦赚的钱便宜了别人,我爹就我这一个女儿嘛,整个段家都算是我的嫁妆了,他很看重我这婚姻大事的。 那你就该去寻与你登对的人,孟璟说,我出身山野,并无显赫家世,也无锦绣前程,且父母早已逝世,与你不配。何况你也知道我并非男子,乃是女儿身,你若不满意家中安排,段老爷视你为掌上明珠,我相信只要你好言相商,他便不会逼迫你嫁给不喜欢的人。既如此,往后你还是该与我拉开距离,就当从未相识,你还有偌大家业要继承,这云华宫怕也来不了,外头多得是好儿郎,你不愁遇不见心仪之人。 段宁听得一阵无言,末了才干巴巴道:你妄自菲薄什么?我都没嫌弃你,你倒先就数落自己一通,这多没意思。外头好儿郎再多,我也只看上了你啊,你要是肯答应和我成亲,我爹脸都要笑烂,他巴不得有个上门女婿呢。 孟璟说:婚姻大事需慎重,不能儿戏,你又对我无意,何必执着? 谁说我对你无意了!段宁抬高声调,早在姚定城那会儿,你带着一堆人上我们家来找事的时候,我就把你看上了。这叫什么来着是一见钟情没错罢? 孟璟闷了闷,轻叹:那你喜欢我什么? 段宁想了一下,也跟着叹气道:真是见了鬼,我哪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反正就是喜欢嘛!在家里也念,出了门也念,从金淮城来这儿的一路上,我把你的名字挂在嘴边,向你们那季师姐问了不少你的事,把她都问烦了,我也说不出喜欢你哪里,总之喜欢就是喜欢,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你要实在不愿意,我又不会把你敲昏了扛回家洞房花烛,你也别推开我啊,交个朋友也行罢? 孟璟说:我只是不想耽误你,言罢沉默少顷,边走边道,我有先天心疾,无法治愈,活不长久的。 闻言,段宁脸色一变,赶紧拉住她道:什么?你那心疾治不好?! 孟璟嗯了一声,平淡道:我活不过三十岁,这事好些人都知道。 段宁傻了。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孟璟,一时没了话语。 孟璟料到她会是这反应,当下也不觉得堂皇,只抽回了手,语调不改道:眼下你既知道了,我方才说的话是不是能考虑一下? 段宁一口气堵在胸腔,上不去也下不来,好半天才扯着嗓子喊道:那我岂不是年纪轻轻的就要做寡妇啦! 她一瞬心焦得无以复加,也茫然无措,又是好半天过去才回道:那我再考虑考虑! 第213章 马车摇晃,雨水敲打着车顶,侧窗的帘子未遮,迸溅的水花落进来,沾在了温朝雨的发梢,像浮了一层湿雾。 顺着山道下行,雨势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天与地洗成了一片灰白,到处都是湿滑的泥泞,马儿走得慢,不敢疾行。 温朝雨运转真气烘干了淋得透湿的衣裳,南宫悯靠着车壁,睡颜安静,已经睡了有一会儿,温朝雨见她鬓边还在滴着水,便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过去,又拿出手帕擦了擦她脸上的冷汗。 帕子轻抚面容,卷走了那些细密的汗珠,温朝雨正要收手,南宫悯忽然眼睫微颤,倏地睁开眼朝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下,那双素来含笑幽静的眼睛深得像是一汪见不到底的潭水,带着些不易捕捉的疲累和倦意,还有几分少见的迷蒙与惘然。温朝雨动作一顿,直起身来,问道:这么快就醒了? 南宫悯抬眸朝窗外看了一眼,咳嗽两声说:还没下山? 快了,温朝雨将手帕叠起来,揣进怀里,但上元城里估计还乱着,我们一行人阵仗太大,不宜进城,恐被那些还不明情况的云华弟子包围起来,姑且沿着山路绕行,不从城里过。 肩上的外衣传来了一阵暖人的温度,南宫悯垂首看了看,闻到一股明显的酒气。她轻轻笑了一声,稍显虚弱道:你今日还喝了酒? 温朝雨转动着酸痛的脖子,随口答道:我是一路从金淮城赶回来的,跑得那么急,觉也没得睡,若是不靠喝酒提精神,人早就累瘫过去了。 南宫悯当然知道她去了金淮城,途中还没少派教徒给她和季晚疏使绊子,虽然没有成功将她二人拖住,但也总算为她自己争取了些许时间,几乎是和她们同时到了上元城。南宫悯说:一晃又是多日不见了,你在上元城置了宅子没有? 温朝雨说:置了一套,她扬了扬眉,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用你赠我的金子买的,很雅致,地方也清净。 南宫悯说:那不请我去参观参观? 现在?温朝雨想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正好你身上有伤,倒是可以在我那儿养一养再走。那我叫他们改道进城? 南宫悯应了声好,温朝雨便撩了车帘吩咐那教徒往城里赶去,其余人听了这话,都心照不宣地分散开来,隐匿动静跟随在后,没有随着马车前行,而是自去寻了客栈投宿。 如温朝雨所料,城里还乱着,四处都是安顿百姓的官差和云华弟子,温朝雨行到车前露了面,云华弟子泰半都认得她,便也没有拦路。马车顺着街市拐去了宅邸,看门的小厮迎了人,往内通传了一声,薛谈瘸着腿跑出来迎接,一见南宫悯便吓得口齿不清道:教、教主?!这您怎么突然来了上元城?快快请进! 南宫悯立在车头看了看周围,由温朝雨搀扶着入了宅院,薛谈诚惶诚恐,跟在后头鹌鹑似的话也不敢说,直到南宫悯去了汤房沐浴更衣,薛谈才面如菜色道:您怎么今个儿就回来了?教主又是怎么回事?您要把人带来好歹事先打个招呼么,我刚才差点被吓死了! 温朝雨诧异道:今天城里闹出那么大动静,你居然还不知道我回来了?你待在家里干嘛呢? 我守家啊,薛谈挠了挠头,不是您交代的么,大门不许出,二门不准迈,让我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别管,我这几天除了在家里睡觉哪儿都没去。 明月楼和九仙堂都打到城门口了!温朝雨无语问苍天,我说怎么那么久都不见你来跟我汇合,感情是窝在家里睡大觉来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薛谈一脸无辜:他们打他们的,我凑什么热闹?我这断胳膊断腿儿的去了也不顶用,万一不慎被人砍死了,您都来不及给我收尸,我这不也是听了您的话么。 温朝雨被他这话说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没好气道: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缺心眼儿,行了行了,快去叫人烧一桌好饭好菜,再给我温两壶酒来,动作快点儿。 薛谈哦了一声,一想到家里来了尊大佛,自是一点也不敢拖沓,步子都比平时利索了许多。温朝雨回到房里就着冷水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裳,把自己收拾出了个人样后,便去了厅中等候。 天色已经彻底暗沉,夜晚降临,白日里春雷那般响,还以为入夜后会落场暴雨,却没想到只是淅淅沥沥,大可忽略不计。温朝雨吃了些点心果腹,实在乏的厉害,便提着酒壶站在廊子里吹着冷风赶瞌睡,薛谈吩咐人把饭菜摆好退下之后,南宫悯总算被几个侍女簇拥着从廊角转了出来。 檐下挂着灯笼,糊的都是朱红的纸,投下来的光也就都是旖旎的红晕。南宫悯一身湖蓝色的素衣,黑发濡湿,身段曼妙,与几个侍女说说笑笑地走过来,沐在缠绵悱恻的光晕里,俨然是一副画卷,美不胜收。 这人从小到大都只钟爱红裙,温朝雨几乎没有见她穿过别的颜色,此刻见了,不免多看了几眼。 两人在门口碰了头,都还未开口说话,侍女们便兴高采烈地同温朝雨问起话来,分为好奇南宫悯的身份。她们都是温朝雨来了上元城以后请的姑娘,谁都不认识南宫悯,只以为她是什么大家闺秀,便也不似薛谈那般怕她,围着人问东问西,吵闹个没完,南宫悯倒也有礼回应,十分大方。 温朝雨瞧着她们有说有笑,心中不禁产生了些许微妙的感受。 她一瞬觉得南宫悯来了她这儿,就仿佛从什么高高在上的地方落到了凡尘一般,竟让她突然间有些不适应起来。 好似南宫悯不再是什么紫薇教教主,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那些背负多年的名声,不论好坏与否,好像都在这一时刻悄无声息地飘远了。 夜雨纷杂,寒风流连,院子里开的花都在一片萧索的风雨中成了模糊的花影。温朝雨灌了口酒,兀自入了内厅,侍女们扶着南宫悯在长案前坐下,为她布菜倒茶,格外周到热情,直到温朝雨发了话,侍女们才退出了门外,给了两人一个清净的氛围。 厅中点着不少明灯,亮如白昼,彼此的面容都被明亮的光线映照得很是清晰。温朝雨撤了南宫悯的茶杯,给她斟了酒,两人碰了碰杯子,温朝雨一饮而尽,南宫悯却只是浅尝,她望着外头的院落,维持着一贯的端正坐姿,缓声说:宅子挺好。 温朝雨没她那么好的仪态,从来都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此刻也是支着长腿,姿态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道:来的人都这么说,我自己也挺满意,毕竟花了不少银子买来的,当然不能差了去。 南宫悯嗯了一声,问道:都有哪些人来过? 温朝雨掰着手指头:也不多,第一个来的自然是晚疏,然后就是满江雪和尹秋,也没别人了。 分卷(239) 南宫悯环顾了一番厅内的摆设,说:你平时也点这么多灯? 温朝雨说:没有,她挑着菜,口吻清淡道,这不是你来了么。 南宫悯看着她,没再说话。 温朝雨忽然笑了一下,自顾自接着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入了夜就要点一百盏灯么? 闻言,南宫悯顿了顿:我何时要点一百盏灯? 温朝雨挑起眉来:别告诉我你忘了。 的确忘了,南宫悯说,什么时候? 温朝雨没答这话,而是问道:那你还记得什么? 南宫悯取过干燥的帕子擦着湿发,说:那得看你指的什么。 温朝雨捏着酒杯,看着那水里倒映着的光点,安静片刻才道:我知道你这人记性不好,很多事都忘了,但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场景,你总该还记得罢。 南宫悯眼眸低垂,脸上露出了少许回忆之色,温朝雨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会儿,南宫悯在她无声的注视下缓缓笑了起来,说:这个么,她直视着温朝雨的眼睛,轻声道,好像也忘了。 南宫悯说了谎。 她其实不是记性不好的人,她记性没那么差,甚至比温朝雨还要好上一些,许多连温朝雨都不记得的事,反而是她记得比较清楚。 幼年时分的南宫悯,一个月里只有一天可以休息。她每天上午要跟着先生在书房念书,下午要跟着父亲在练武场练剑,一天的光阴在酉时末之前,除了吃饭和消食的一个时辰以外,其余时间她都在同笔墨和刀剑打交道。 父亲一个月只给她放一日的假。 那日天气很好,园子里的红莲开了,南宫悯从不睡懒觉,休假也照常起得早,她在屋子里闻到了花香,洗漱完穿好衣裳后便去了水榭赏花。 湖水碧波荡漾,锦鲤游荷戏水,满目红莲盛放得浓烈多姿,如雾如烟。南宫悯见了很喜欢,叫来一名侍女去邀请父亲与她一同赏花,但父亲正在忙碌之中,没空过来,南宫悯就命人摆了桌茶点,拿了些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一个人坐在那湖心亭里享受这来之不易的闲暇时光。 有她在的地方,通常是没有旁人的,哪怕是随身侍女也不会离她多近,通常都会找个叫一声就能听见的僻静角落守着,不会像别人家的侍女陪伴小姐那样时时刻刻都在南宫悯跟前晃悠。 南宫悯自己也不知道这规矩是怎么来的,她本人没有这般交代过,父亲也不会百无聊赖到连这些事也管。总之南宫悯从记事起,她身边就一直没有人陪着,不过她倒也不会觉得奇怪,也早已习惯了独处。 然而休假的这一天,一道陌生又稚嫩的嗓音却忽然在她身后响了起来,有个人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南宫悯背对着通往湖心亭的长廊,正专心致志地捣着臼子里的凤仙花,听到这乍然传入耳中的声音时,她情不自禁地愣了一下。 她那时候年纪虽小,但功夫已经很不错,按理说有人来了她该是会听见,可她却是一点动静也没察觉。也许是她太过专注,又或许是她潜意识认为不会有人来靠近自己,更别提同她搭话,搭的还是这样的话,所以南宫悯暗地里有些吃惊,也有些新奇。 她回过头,看见了一个病恹恹的小姑娘。 那姑娘穿着一身黛蓝衫裙,像是生了什么病,脸色很差,瞧着精神不大好。但她模样生得很不错,五官分明,眼眸深邃,不似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儿家那般清秀和小家碧玉,反倒十分明艳大气,除却气色不足以外,看着着实很令人眼前一亮。 南宫悯打量着温朝雨,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在想:这是什么人? 她不记得面前这姑娘是谁了。 她让父亲把温朝雨带回紫薇教,倒也不是故意不闻不问,实在是她太忙了,忙到抽不出空闲去看一看温朝雨。时间一长,她就完全忘了自己在两个月前还救过一个人回来。 再说温朝雨两月前病成那样,瘦得厉害就不说了,还蓬头垢面,衣裳脏乱,南宫悯彼时连她的长相都没看清,此刻见了,她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但她不能直接问温朝雨是谁,万一对方是父亲什么朋友的女儿,她竟连人的名字也想不起来,这是极为失礼的事,会给父亲蒙羞。 于是南宫悯笑了笑,回答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温朝雨立在廊子里看了看四周,问她:这园子这么大,就你一个人住? 南宫悯说:是啊,不然还要住谁?我爹就我一个女儿,我也没有兄弟姐妹。 温朝雨还在季家时,季家的宅子已经很大了,那时候季家在锦城虽然还不是首富,但也是家大业大的商贾之家,季家那套宅子眼馋过很多人。温朝雨小时候经常在家里转着转着就要迷路,时不时就得扯着嗓子喊两声叫人来带她回房,可对比之下,南宫悯这处竟是比季家整个宅子都还要大,她居然一个人住。 你不害怕吗?温朝雨说,宅子大了容易闹鬼。 南宫悯听了这话,觉得这姑娘挺有趣,说:不害怕,有什么好害怕?可面对温朝雨朝她投来的视线,她竟然有些不知来源的拘谨,很快又改口道,好罢,其实还是有些怕的,我晚上睡觉前得在屋子里点上一百盏灯,要和白天一样亮才敢睡。 温朝雨说:那你怎么不让人陪着你一起睡? 南宫悯说:谁来陪我一起睡?我都这么大了,总不能还让我爹陪着我罢,况且他要是知道我怕黑,肯定会说我是胆小鬼,我会挨骂的。 温朝雨心道你入了夜要点一百盏灯,只要眼睛没瞎就能晓得你怕黑,你爹肯定老早就知道了。 但温朝雨没把心里的腹诽之语说给南宫悯听,她入了亭子,在南宫悯身侧坐了下去,盯着她的手问道:你捣鼓什么呢? 是凤仙花,南宫悯把臼子拿给她看,可以做胭脂,也可以涂指甲,好不好看? 温朝雨从小就不喜欢梳妆打扮,季夫人买给她的那些首饰她从来不戴,当下看了一眼,说:不好看,这颜色太艳俗。 什么艳俗,你没品味,南宫悯把凤仙花贴在自己指甲上,笑着说,这世上的颜色,我最喜欢的就是红色了,教里太沉闷,那些教徒只穿黑的,没有一个人能穿的亮丽一点。除了我这里,别的地方连漂亮的花也没有,你来对了,我这园子是最好玩儿的地方。 温朝雨见她穿着一身红裙,湖面又堆着数不清的红莲,手里还把玩着红通通的凤仙花,不由咧开嘴笑起来,打趣道:那你不该叫南宫悯,你该叫南宫红。 南宫悯得了这话,又是一愣。 在此之前,从没有人这么连名带姓地叫过她。 温朝雨突然闯过来,闯进了只有她一个人的小天地,还无所顾忌地直呼了她的名字,这很难不让当时还年幼的南宫悯感到意外。 父亲唤她悯儿,教中的教徒和侍女们都称呼她为小姐,外人见了她则要尊称一声小教主,南宫悯这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完完整整地听到自己的姓名。 你身边怎么连个丫鬟也没有?见南宫悯看着自己不说话,温朝雨拿了块糕点,一边吃一边说,不应该,你家这么有钱,你房里起码得配一百来号丫鬟小厮服侍你。 为什么是一百号?南宫悯问。 凑数,温朝雨一本正经地说,一人点盏灯,合适。 南宫悯彻底被她逗笑了,说:我若想要一百个,那也是会有的,只不过用不着,说罢又道,没人跟着我,是因为她们怕我,这个家里,除了我爹和四位护法以外,谁也不敢主动和我说话。 为什么?这回换成温朝雨问她为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南宫悯说,我长得也不吓人,也没有坏脾气,但他们就是不敢靠近我。 温朝雨被她救回来后,独自在外院的客房里住了两个月,她每天都有人伺候衣食住行,多得是人跟在她屁股后头转悠,有时候她甚至要以为这里就是她的家,可她经由侍女的指引来了这地方,见到了这家真正的小主人,她却形单影只,身边没个人随侍不说,竟还都不敢靠近她。 奇了。 你是什么名门贵族吗?温朝雨说,可那也不应该,越是名门贵族,就越能和下人礼貌共处才对,还是说你做过什么恶事?否则他们为什么要怕你? 南宫悯端详着温朝雨,一瞬来了兴致,好奇道:你难道不知我是谁? 温朝雨摇头:你是谁? 南宫悯说:那你又是谁? 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谁?温朝雨匪夷所思,你把我从医馆里救回来,这才两个月过去你就忘了? 南宫悯终于摸到了一点眉目,这才想起两月前她和父亲路过某家医馆,救过一个被父母遗弃的病重姑娘回来。南宫悯眼睛一亮,笑道:原来是你,真对不住,我事情太多,把你忘了,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温朝雨报了自己的姓名,反问道:那你呢?我虽然知道你叫南宫悯,但我还不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南宫悯说:你来了两月之久,还没听说这里是紫薇教? 听说了啊,温朝雨吃完了糕点,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但我仅仅知道紫薇教是个江湖门派,却并不清楚你们究竟是干嘛的,我对这些了解的不多,正好咱俩见了面,你跟我说道说道? 发觉这姑娘虽然落落大方且不拘小节,还十分健谈,却是对江湖上的事知之甚少,竟连紫薇教是什么也不晓得。南宫悯鲜少有这样与人闲聊的时候,便起了点玩心,刻意高深莫测道:那你总听过一些故事?武林之中,自来便有正道与邪魔外道,我们紫薇教么,就是当今江湖数一数二的魔教了。 魔教?温朝雨神情一变:所以你们这里的人,都是要做恶事的坏人? 是,南宫悯逗她,煞有介事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紫薇教的名号一喊出来,人人都要吓得屁滚尿流。 这么坏?温朝雨恍然大悟,难怪你的侍女们都不敢靠近你了,你爹是紫薇教教主,他是大魔头,你是小魔头。 南宫悯开怀大笑,心情无比舒畅,眉眼弯弯道:是了,就是小魔头,那你怕不怕我? 温朝雨认认真真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阵,撇嘴道:可你看着一点也不像什么小魔头,何况你救了我,这是善举,这可不是坏人能做出来的事。再说你还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哪个魔头会这么胆小?我不信,你是不是在骗我? 没骗你,南宫悯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我也不怕你,温朝雨说,你总不能吃了我。 南宫悯说:你又知道了?现在是白天,我只会在夜里吃人,你要是不急着回去,不妨等到天黑,我吃人给你看。 温朝雨说:真的假的? 真的啊,南宫悯说,我骗你干什么? 温朝雨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岂能就信了她这些鬼话?可那天她还是留了下来,就等着看南宫悯要怎么给她表演吃人,等到入了夜,南宫悯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头一回没让人点灯,两个人把被褥扔到地上打了地铺,话说了不少,人倒是一个也没吃。 温朝雨认定南宫悯是在戏弄她,觉得这人真是心理阴暗,喜欢吓唬人,于是她搜肠刮肚地讲了好些鬼故事给南宫悯听,南宫悯表面镇定,却是下意识缩进了被子里去。到了后半夜,她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次日温朝雨醒来,发现她整个人都牢牢地贴着自己,一睁眼就对她说:你昨晚吓着我了,我做了好些噩梦,今天没精神,去了书房念不好书先生肯定会骂我的。 温朝雨说:那怎么办?谁让你先骗我的,你还挤着我了,我也没睡好。 你别回去了,就在这里陪我罢,南宫悯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有些委屈地说,这回点一千盏灯也没用了,你要是走了,我会更害怕的,你得陪我到把你讲的故事都忘掉才能走。 温朝雨很后悔。 她天不怕地不怕,从小就喜欢缠着奶娘给她讲鬼故事,还必须是在睡觉前才听。但她没想到南宫悯居然真的这么胆小,试问这算哪门子要吃人的小魔头?温朝雨叹了一声,问道:没道理啊,你们紫薇教不都是坏人么?你怎么还怕鬼? 是有原因的,南宫悯说,我娘在我四岁那年死了,是被我爹的仇人杀害的,他们想抢我爹的圣剑,我爹不肯给,他们就杀了我娘。 温朝雨怔了怔,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沉默良久,才放缓语气说:那这跟你怕黑有什么关系? 南宫悯说:当然有关系了,我娘死的时候,我就躲在地下的暗道里,刚好能透过缝隙看到我娘的眼睛,她死不瞑目。我既想看她,又害怕看她,就盯了她好些天,后来我爹把我救了回来,从那以后,我就不敢一个人睡了,务必要把屋子里点满灯才行。 温朝雨更后悔了。 她顿时愧疚不已,赶紧用被子把南宫悯裹了起来,又问:你说好些天具体是多少天? 四天?南宫悯想了想,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我一直被关在地底,我爹要是不来救我,我就得饿死在里头。 温朝雨听她语气这般平淡地述说着伤心事,脸上也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悲痛,心里便像是被人捅了两刀似的。温朝雨突然眼睛一红,流泪道:虽然你娘死了,但你爹还是来救了你,起码他很在乎你。可我的爹娘,却是都不愿要我了 南宫悯很少看见有人在她面前落泪,不由也鼻子发酸,安慰道:他们不要你,我跟我爹要你,以后你就留下来,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了,如果你愿意的话,紫薇教就是你的家,你别哭了行吗? 温朝雨来到紫薇教的这两个月里,不论是与人相处,还是私下独处,都从未因着被父母抛弃而哭过。她看着南宫悯,哽咽着说:那好罢,我留下来陪你就是了,今天晚上我给你讲笑话,再也不讲鬼故事了。 分卷(240) 南宫悯又笑了起来,展颜道:好啊。 从那以后,温朝雨就留在了紫薇教,同南宫悯住在了一个院子里。老教主得知她二人结交成了好友,没过多久便让温朝雨跟着南宫悯一起念书习武,那几年,南宫悯有了一个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温朝雨有了新的家,那是她们两人过得最快乐的几年。 然而好景不长,几年过去,老教主因病离世,南宫悯仓促登上教主之位,遭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迫,甚至好些次差点丧命。她终于不再怕黑了,也不再要温朝雨陪她一起睡了,她总是一个人待在枫楼或是玉兰殿,不要任何人陪同,她就像是忽然变了个人。 再之后,她养了许多美人儿,寝殿里始终彻夜燃着灯火,她要听着那些美人儿嬉戏打闹才能入睡。她住的地方也总是熏着浓郁的熏香,因为清淡的味道对她根本不起作用,只有过分的吵闹和过重的香味才能让她觉得自己不那么孤单,她才能睡得好一些。 可最后,枫楼和玉兰殿也没有了,河州城的总坛被大火烧成了废墟,幼年时分的所有记忆,都埋葬在了那场火里。 到如今,她唯一的好友也离开了,还是她主动放走的。 偌大一个紫薇教,终究还是只剩了她一个人。 夜雨茫茫,春夜的风卷来了往事,又带走了往事。屋子里的明灯飘摇不定,拉扯着两个人的影子,分分合合,若即若离,又在风止的那一瞬间归于平静,拉开了原有的距离。 温朝雨的酒喝完了,她把杯子倒扣过来,隔空以掌风关了门,将所有的寒凉都阻挡在了廊子里。温朝雨故作轻松地说:真要忘了倒是好事,就怕你又想起来。 南宫悯唇角略弯,拢了拢身上的袍子,说:想起来会怎么样? 温朝雨笑道:怕你睡不着喽。 南宫悯望着她,也跟着笑道:多虑了,我如今睡得很好。她说完这话,把温朝雨倒给她的酒仰首咽了下去,旋即也将杯子倒扣在桌上,起身站了起来。 温朝雨见她这举动,立马问道:累了?我送你去客房。 南宫悯没吭声,推开门站去了廊下,温朝雨提着灯笼要为她带路,南宫悯却是站着不动,声音微弱地说:不必麻烦,我这就走了。 走?温朝雨皱了皱眉,看着雨幕说,走哪儿去? 回我该回的地方去,南宫悯转过身,我来这里,只是想顺道看看你过得怎么样,但见你这地方不错,知道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温朝雨提着灯笼的手垂了下去:现在就走么? 南宫悯点头。 可你还伤着,温朝雨朝她靠近了两步,至少把伤养好一些再走,何必这么急着上路? 你有了新的家,也有了可以陪你很久的人,南宫悯浅浅笑着,柔声道,你不再需要我,我也不再需要你,我们都长大了。你我终归不是一路人,我还有我的使命和必须要承担的责任,圣剑已经寻回,我再无别的牵念,父亲把紫薇教留给我,是希望我能将它发扬光大,摒除莫须有的骂名,可我却让它在我手里成了名副其实的魔教,比父亲还在世时更加为人不齿,这是我做的错事。所以接下来,我要重整门风,要把紫薇教曾经有过的清名重新拾回来,完成父亲临终前交代的遗愿。 温朝雨静默片刻,叹息道:这些事都并非一朝一夕所能达成,不过你能有这份心,老教主泉下有知,定会十分欣慰,她把灯笼搁在门边,从厅中取了把伞,执意现在就走的话,那就走罢。 南宫悯接过了伞,脚步缓慢地下了阶,她将温朝雨推了回去,说:我自己走,你留下。 温朝雨说:我跟你一起,我说了要送你回苍郡。 不用了,南宫悯立在雨中,油纸伞遮挡住了一些光亮,她抬首看着温朝雨,有人比我更需要你的陪伴。 可我欠你一条命,我还欠你好多好多恩情!温朝雨固执地冲到了她跟前,控制不住颤声道,我其实从未真的当自己离开了紫薇教,正如当初我对你说过的话,我永远是紫薇教的人,如今你拿回了圣剑,又将立于纷争与漩涡之中,你把我推开算什么?你难道真的不当我是紫薇教的一份子了? 南宫悯说:不是的,她后退两步,隔着距离对温朝雨说,你已经不欠我什么了,你我之间,原不该有亏欠这个说法,即便是有,你也早就还清了。我之所以要放你离开,就是想让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现在你已经得到了,便不必再回来。 温朝雨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样的雨天她又觉得身上疼起来了,连带着心口也在发疼。温朝雨说:你替我做了那么多年的主,让我自己拿回主意成不成?我又不是死乞白赖地跟着你就不走了,你还怕甩不掉我吗?等教中的情形稳定一些,等你的伤好了,我自然是会走的,又不会赖着你一辈子! 你还不明白吗?南宫悯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目光又深又沉,正因如此,我才不要你回来。 温朝雨心神一晃。 我不要谁成为我生命中随走随留的过客,南宫悯转过身去,给了温朝雨一个难以分辨的侧脸,若非这般,那日我就不会放你离开,既然你已经走了,就没有再回来的必要,尤其是回来后待上一段时日又要走,这是我最不能容忍亦无法接受的。 温朝雨说: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南宫悯平静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都是有主见的人,谁也不要试图说服谁。 她说完,再不给温朝雨回话的机会,执着伞步入了冰冷的雨中,朝着黑夜里辨别不清的方向孤身行去。 你我两不相欠,各自安好,这就是最好的局面。 第214章 一场春雨下了三日,断断续续,时停时落。雨后的云华山草长莺飞,春意盎然,处处透着生机,清风怡人。 这三日以来,梦无归率人攻打云华宫的消息如疾风骤雨一般传遍四方,所牵扯出来的陈年旧事与血海深仇也都随之昭告天下。一桩桩,一件件,都似突如其来的晴空霹雳,打的江湖侠客们措手不及,无人不为之震惊。 除却如意门事变的真相和云华宫掌门谢宜君的生平事迹之外,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还是梦无归与南宫悯那一场精彩对决,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们虽未到场,但也讲得绘声绘色,如同亲眼目睹过一般,直说的一众听客兴致高涨,拍手叫好。 紫薇教虽作恶多端,但那南宫教主此番也算令人钦佩,眼见云华宫遭此祸患,她非但没有趁机添把火顺势攻上云华山,反倒主动与梦堂主决一死战。遥想当年,老教主也是位刚正不阿颇有美名之人,若非因着圣剑,紫薇教也不至于沦落至魔教的地步,希望这一战过后,这南宫教主若能改换心性,从此走上正途,也算是为中原武林造福了。 再说那梦堂主,当年不过是如意门的千金小姐,不如她姐姐沈曼冬出名,但历经家破人亡,多年忍辱负重,苦心经营,竟也有了攻打云华宫的本事,最后手刃杀亲仇人,终报大仇,完成毕生所愿,这可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的活案例啊!这二位女子,倒是比咱们这些男子还要有勇有谋,真叫我等自愧不如,又分外唏嘘不已。 说起来都是如意门咎由自取,那沈门主一人造下的冤孽,足足祸害了三代人。谢掌门虽有不义之举,但也情有可原,谢家何其无辜,遭此横祸,只是可惜那谢掌门终是走了歪路,一念之差下弑师杀友,到头来落得这样的下场。若非如此,这位谢掌门也是位女中英豪,她独挑大梁,将云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何人不称颂于她?真是可悲可叹。 雨后暖阳初升,浩劫已过,上元城重归平和安定,酒楼茶馆里人声鼎沸,交谈之语不绝于耳。 尹秋蹲在檐下,一边听着堂内众人高谈论阔,一边在怀里和袖袋摸了个遍,冲阶下的白灵万般无奈道:没钱了,真没钱了,我不骗你。 白灵看着手里的碎银子,叹道:那怎么办?城里虽然大体都安顿好了,还有府衙在帮着善后,可那些死掉的百姓还需银钱去安抚他们的家人,我带下山的银子都花光了,其他同门也是两手空空,你这里果真一点都没有了? 真有我还不拿给你吗?尹秋耷拉着眼皮,说,看时辰陆师姐也该到了,她管账的么,你问她要去。 白灵把碎银子收起来,也听了一耳朵茶馆里的动静,五味杂陈道:还有心思听书呢?我到今天都没缓过神来,弟子们也都精神不济,一个个跟做梦似的。说起来那天被掌门摆了一道,差点把我也安个奸细的罪名,好在是虚惊一场,没有真被她连累。 尹秋舒了一口气,看着街市上的行人,百感交集道:我也一样,昨天夜里还梦见在明光殿和掌门练剑呢,今早醒来看见季师姐孤零零地坐在梅园里头处理公务,心里真有些不是滋味。若不是师叔睡得沉,我又不想触景伤情,其实该留在宫里帮帮季师姐的,下山也算有口气可以透,顺带再帮帮你这儿。 那你还躲着偷懒?白灵说,快别听这些老头儿说书了,事情一大堆忙都忙不完你一直按着肚子干嘛,不舒服? 尹秋说:我饿得头晕眼花,又没钱买吃的,我站不起来了。 白灵面露难色,将收好的碎银子又摸了出来,盘算着说:倒是还能买两个烧饼,我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驿站里头没人煮饭,都忙着呢。 尹秋说:那就凑合着吃罢,我平时没有花银子的地方,存起来的月俸今天全拿出来补贴公费了,但死伤太多,我那点银子也顶不了什么作用,只能等晚上回宫后再问师叔要去,她比我有钱。 白灵看了看四周,道:谁又不是呢,我的月俸也花得精光,况且钱多钱少都是小事,那么多条人命,也不是银子能补救得回来的,只能是尽力而为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还是先去找陆师姐罢,要了银票咱们去钱庄取些银子出来。明光殿炸成那样还得重修,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安抚好了百姓,宫里折损的弟子们家中也要安抚,又不知得花多少钱,我真是愁死了,唉。 两人离开茶馆,在街市上走动片刻,寻到一个卖烧饼的摊子,白灵正要掏钱,忽听有人在身后问道:你们俩大中午就吃这个? 尹秋回过头去,眼前站着个青年公子,手里提着两个大箱子,瞧着沉甸甸的。尹秋都快忘了她还认识这么一号人了,自是迎上前去,笑问道:薛大哥,多日不见了,你这是做什么呢? 薛谈手脚不便,把箱子搁在鞋边,累得直喘气:刚从钱庄出来,我家护法前几天回来了,让我多取些银两送到你们驿站去,正好二位姑娘在此,也省得我去了一个人都不认识,赶巧一道走罢。 白灵一听这话,登时喜出望外道:你是说这两个大箱子里头,装的都是银子? 薛谈说:是啊,钱庄在南门大街,你们驿站偏在北门,我一路提过来累得够呛。 白灵按着心口,又道:这么多银子,都是给我们云华的? 薛谈说:正是,我家护法知道你们最近少不得要开支,这城里死了那么多人,你们宫里也死了不少弟子,这些人的亲眷都需安抚,加起来肯定要花上不少钱,所以她让我赶紧把银子给你们送过来。还不止我这儿呢,后头还有几个箱子。 太好了!白灵差点跳起来,兴奋道,真是雪中送炭!我们俩方才正愁这个呢,穷得连烧饼都快吃不起了。来来,不劳您使力,这两个箱子我一块儿扛了! 见她说完这话提着箱子就要走,薛谈急忙道:这怎么成?你好说也是个姑娘家,我堂堂男子汉,岂能让你干这等重活儿?还是我来罢,反正也快到地方了,不差这几步路。 白灵摆手道:你出钱,我出力,这很公平么。 薛谈道:不行不行,叫我家护法知道了,指不定得臭骂我一通,我虽然身有残疾,但还没到要姑娘帮我搬东西的地步,快还来。 白灵说:谢你都还来不及,哪有让你搬的道理?你莫要再坚持,我一个人顶两个! 见他二人为着这事争的不可开交,谁也不肯让步,尹秋笑了笑,说:那就薛大哥提一个,我们两个提一个,这样总行了? 薛谈觉得这提议不错,便颔首道:也行,不过咱们先等一等,我家护法还在后头呢,她马上就过来了。 温师叔吗?尹秋立即越过他往后方瞧了瞧,疑惑道,她不是送你们教主去苍郡了么? 没走成啊,薛谈说,你不知道,那天快入夜的时候,护法突然把教主带到家里来了,我险些被吓死,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教主自己走了,死活不要护法跟着,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护法没走的。这几天我家护法连房门都没出,看样子还挺伤心,待会儿你们要是见了她,可别提这个啊。 尹秋点头应下,白灵趁他俩说话的空当扛着箱子就跑了,薛谈哎了一声,急忙追了上去,尹秋本想也跟上,但视线游移间果然瞧见温朝雨正领着两个小厮往这处行了来,便也主动朝她走了过去。 两人在人堆里碰头的那一刹那,尹秋只感到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温朝雨腰上挂着个酒葫芦,瞧着还挺沉。 呦,脸色这么不好,温朝雨当先开了口,抬手在尹秋脸上掐了一下,是不没吃饭?再瘦下去你就跟竹竿儿一样了,我要把你带到我那宅子里当晾衣杆使。 尹秋哎唷一声,连忙躲了去,脸上顿时浮现出两个红红的指印。尹秋捂着脸颊道:您这么大力干什么?我是饿的,也没休息好,温师叔既然来了带我下馆子吃饭罢,您刚打了酒,也该配几个菜吃。 温朝雨打了个响指,说:正愁没人陪我喝酒,成。便使唤身后两个小厮把银子送去了云华驿站。 尹秋说:还有白灵和薛大哥呢,我们先去找他们,然后再一起去罢。 不管他们两个,薛谈身上有钱,温朝雨将尹秋一揽,咱俩吃独食,走! 分卷(241) 说罢便挑了个酒楼,要了处二楼的雅间,温朝雨点了些尹秋爱吃的菜,边给她倒茶边问道:满江雪怎么不在,你饿得饭都没得吃她也不管管? 师叔不知道我下了山,这会儿估计还睡着呢,尹秋说,那天淋了雨,回到宫里后当晚就发烧了,虽然火毒是解了,但身上的伤还是在的,总体来说情况不大乐观,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那你还不在榻前守着她,跑下山来做什么?温朝雨明知故问。 我守了好几夜呢,宫里这么多事,到处都差人手,我当然不能视而不见了,尹秋说,等吃过饭我就回去看师叔,上午来城里帮忙,下午在宫里帮季师姐,晚上有一整晚的时间可以陪师叔,您别把我说的像是对她不管不顾似的。 那你是大忙人,温朝雨说,但也得注意身体,城里既然有陆怀薇和白灵在,你就少往这处跑,我会让薛谈也帮着点。 尹秋笑了笑:这回温师叔送了那么多银子过来,我代宫里谢谢您。 温朝雨灌了口酒:谢什么,反正也不是我的钱,都是南宫悯的,就当替她做善事了。 尹秋听到这话,想起薛谈的叮嘱,便没多问,只是应了一声。倒是温朝雨瞧着她道:你不问我为什么没去苍郡?说罢又道,是薛谈跟你透露的? 尹秋未置可否,只道:既然留了下来,必是有原因的,您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您没走也是好事,季师姐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待会儿要跟我一起回宫去看看她吗? 宅子里闷了这几天,也该去看她了,温朝雨叹了口气,打量尹秋道,发生这么多事,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伤心?反倒像是没事人似的。 尹秋说:也许是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罢,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只多不少,我已经能做到平常心看待了。再说伤心也没用,有那时间不如多做些事,人总还是要往前看的。 那你爹呢?温朝雨忽然话锋一转,他迟迟没露面,你们俩什么时候相认? 听到她用了爹这个字眼,尹秋愣了愣,有些难言道:这个他想见我的时候,自然是会来的。 谈话间,小厮们将菜传了进来,温朝雨见尹秋原本好好儿的,提到尹宣就沉闷了些,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说:不谈别的了,先吃饭,吃饱了上山去。 等到一席饭毕,两人前往驿站牵了马匹,沿着山道回到了云华宫。明光殿被炸毁,这两日正在加紧重建,季晚疏只能先在梅园里办公,温朝雨想着尹秋要去惊月峰,也就不好打搅她和满江雪,便先去了季晚疏那处探望。 尹秋轻车熟路地回了惊月峰,沉星殿周围都不见人影,弟子们应是都去别处帮忙了,尹秋行到寝殿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见满江雪还在昏睡,便去了厨房做了几道清淡的饭菜,烧了些热水,再回去时,满江雪还是没醒。尹秋只好在外间支了小火炉给她熬药,再把帘子挂起来,好随时看着寝殿里的动静。 这几天云华山一直落雨,今日总算是停了,但也不见太阳,天色是发青的阴,把院子里的红枫映照得有些惨淡。尹秋拿着小竹扇给炉子旺火,盯着那枫树不由自主地发起了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寝殿里传来了细微的响动,尹秋登时回了神,跑进去一看,满江雪眼眸刚睁,朝她看了过来。 师叔醒了?尹秋连忙在榻边坐下,俯下身贴了贴满江雪的额头,欣慰道,烧好像退了,你还疼不疼? 满江雪适才醒转,还有些无法抑制的愣神,她看了尹秋一会儿,合了合酸涩的双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尹秋把满江雪扶了起来,我做了些吃的,水也烧好了,师叔要不要洗一洗?收拾一下起来吃饭喝药,躺了这几天也该起来走动走动了。 满江雪没什么精神,凑近尹秋靠在了她肩头,病恹恹的不想说话。 孟璟每回带着医药弟子来给她把脉换药,满江雪都表现得沉稳平静,只有当人都走了她才会把真实的状态表露给尹秋一个人看。寝殿里萦绕着微凉的风,卷来了外间苦涩的药味,尹秋把满江雪抱在怀里,声音里带着笑,她柔声说:以前我受伤,都是师叔来哄我,现在换我来哄你了,师叔一定很难受对不对?没事的,有我照顾你,很快就好了。 满江雪闭着眼睛,嗅了嗅尹秋身上的气味,笃定地道:你见过温朝雨了,她没走? 尹秋莞尔:没走,我在城里和温师叔吃了顿饭,一起回宫来的。酒气这么大吗?我都没喝呢。 满江雪说:我哪儿都不舒服。 尹秋叹气:上次的伤刚好,这回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当然会不舒服了。她扒开满江雪的头发,指尖碰了碰她的颈侧,那里还留着一道剑伤痊愈过后的白痕,那是满江雪与叶芝兰在崖边对峙时自己弄的。 两人依偎了一会儿,尹秋还惦记着外头的药,便服侍满江雪穿好了衣裳,先把炉子里的火灭了一些,再把热水送进来。满江雪的伤在右臂,行动不便,尹秋也就没有走开,在水面铺了一层花瓣,等满江雪入了浴桶,她才转过头替满江雪洗头发。 热气缭绕,屏风隔开的这一方小天地弥漫着蒸腾的白雾,满江雪把右手搭在桶边,看着水里那厚厚一层花瓣,说:我洗澡从来不用这些,你怎么想起要放这个?还放了这么多。 尹秋立在她身后,赧然一笑,支吾着说:嗯师叔不喜欢吗?有花香,很好闻的。 满江雪听出她这话里似乎带着点羞涩,侧脸看着尹秋道:你脸红什么? 尹秋不看她,说:没脸红,是被热气熏的。说完这话发现满江雪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尹秋只得老实道,好罢我放这么多花瓣,是为了把师叔藏起来。 满江雪明白了,没说话,靠上浴桶无声一笑。 待沐了浴,尹秋又给满江雪擦干了头发,去了外间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她把饭菜摆到桌上时,满江雪穿好了衣裳,从屏风里侧行了出来。尹秋从衣柜里取了锦袍给她披上,说:饭菜还热着,师叔快吃罢,都是你喜欢的,能吃多少吃多少,稍后好喝药。 满江雪嗯了一声,坐在了窗下的矮脚几边,尹秋忙前忙后不得空,先是把浴桶里的水倒了,又跑去外头盯着药锅,一时半刻闲不下来。满江雪体虚力乏,也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听了尹秋的话尽量拣了些菜吃,却也吃的不多。等到尹秋把熬好的药端了过来,满江雪才搁了筷子,问她道:有心事? 尹秋微怔,眯着眼睛笑了笑说:没有啊,她看了一眼桌面的饭菜,问道,怎么吃这么少,再吃点罢? 满江雪晃了晃左手,说:右手疼着,拿不动筷子,左手也不听使唤。 尹秋事情太多把这茬给忘了,赶紧道:那我喂你吃,再多吃点好喝药,否则肠胃会不舒服的。蓦然想到自己把满江雪丢在这边,竟一点也没想起来她不方便进食,尹秋便有些自责,又有些心疼。 满江雪问了些宫里和城里的情况,尹秋一一答了,她分明答得很认真,也自觉并无异常,但满江雪还是再一次问道:你怎么了?瞧着像是心事重重的。 尹秋喂菜的动作没停,反问道:有么? 有的,还很明显,满江雪说,是温朝雨和你说什么了?还是宫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向敏锐,总能看透自己的小心思,尹秋轻叹一声,也就不再回避,说道:先前在城里,温师叔提到了义父,我是为这事发愁呢。 满江雪说:愁什么? 尹秋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能回道:这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师叔应该能体会我的心情,她顿了顿,以后总是要见面的,可我知道他是谁后,就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他才好了。 满江雪看了看她,单手将尹秋拉到了怀里,笑道:或许他也和你一样,应该也在为了这个犯愁,言罢又安慰道,这没什么,愁的人不止你一个,其实还有我。 尹秋意外道:你? 满江雪垂眸看着她,佯装叹息道:我也愁呢,只是没告诉你罢了。 尹秋说:师叔愁什么? 你的愁闷我能懂,但我的愁闷你却不一定能懂,满江雪说,你和他见了面得管他叫爹,我又该管他叫什么? 尹秋鸦雀无声地安静下来,有点没明白满江雪什么意思,过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这话里的含义,不由震惊道:啊这倒是! 满江雪被她逗笑了,在尹秋脸上亲了一下,故意问道:那你说说,我们两相对比,谁该更愁一些? 尹秋想象了一番那画面,这会儿就已经觉得尴尬了,她拧着眉毛沉默片刻,担忧道:那我想知道,我义父他,知道我娘曾经喜欢的人是你吗? 满江雪想了想,说:应该知道。 那岂不是更尴尬了?尹秋往满江雪怀里一钻,闷声道:既然如此,我看还是不要见面了,干脆以后都书信往来罢,省得乱了辈分。 辈分早乱了,满江雪说,你现在担心这个,未免太迟。 那师叔干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尹秋控诉,我更愁了! 满江雪抱着她颠了颠,温声道:倒是不急,他应该会和梦无归先见上一面,你还有时间做好心理准备,何况有我陪着你,怕什么? 话是这么说,尹秋不免低落下来,真到了那一天,我肯定还是会很紧张的。 她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的红枫,又轻叹道:也不知小姨现在怎么样了,阿芙没了,她一定很难过罢,还有傅湘,她们两个唉。 第215章 梦无归独自坐在窗前,桌上既无茶水,也无酒饭,只有一只肥得流油的烧鸭子,刚出锅,闻着很香。 天色阴沉,时候尚早,酒楼里还没有食客,来来往往的人影都是店里的伙计,一名小厮上了壶热茶,问询道:客官,这大清早的,包子铺里的包子都还没蒸出来呢,您就吩咐小的们给您烧了这鸭子,这总不能干吃罢?您真不要点粥啊面啊什么的配着吃? 天边晨曦未露,窗外暗得像是还在夜里,檐下的灯笼还没取,那昏黄的光线越过窗框投进来,将梦无归面无血色的脸衬得愈发苍白。 她没有回话。 这人天都没亮就来店里特意点了只烧鸭子,不见她吃,也不见还有什么人来,那小厮虽然觉得眼前这女人有些古怪,但也不好多问,又见她半晌不答自己,便将茶壶搁下,甩着褡裢坐去了柜台边打瞌睡。 这家酒楼不临街,掩藏于条条巷道之后,紧靠在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边,石桥一侧种着株年岁已久的垂柳,碧绿的柳枝轻拨着水面,漾开的涟漪很快又被压低的风给抚平,别有一番远离尘世喧嚣的静谧之感。 梦无归上一次来这儿的时候,那柳树底下种萝卜似地蹲着一群小孩儿,年纪都不大,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是从城外跑进来乞讨的难民。 那日天气很不好,雨里夹着雪,十分寒冷。梦无归应邀来此,与另外两位堂主在此处商谈正事,饭吃到一半,她听着窗外吵闹,探头一看,孩子们为了避雨躲了过来,十几个人挤在一处,肚子咕咕叫,都眼巴巴地望着她。 一人见了这场面,顺手关了半扇窗,略有些嫌恶道:我说怎么突然闻着一股馊味儿,还以为是这家店的后厨打翻了泔水,原是这些叫花子靠了过来,真是扰人胃口。 轰了去罢,另一人道,叽叽喳喳的,这般聒噪还怎么谈事?言罢伸长手将余下半扇窗也给关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二人的话被听了去,那窗户一经关上,外头的孩子们便都没了声响,再也不闹腾了。等到事情谈完,两位堂主先行告辞,梦无归唤来店小二结了饭钱,正要离去之时,忽听身后传来了一道细微的声响,像是什么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窗。 她停住脚步回了头,便见有双脏兮兮的小手从窗缝里伸了进来,动作飞快地在桌上摸了摸,探清还有剩菜后,那孩子便将手缩了回去,冲那河边的柳树打了个手势。 梦无归无意间得见这一幕,觉得有趣,便立在原地多看了两眼。很快,就见一道竹子削成的利箭忽然从窗外射了进来,无比准确地戳在那只还剩了一半的烧鸭子上头,那竹箭尾端系着根绳子,放箭人在外头一拉,那鸭子就顺着窗沿飞了出去。 几道嗓音稚嫩的欢呼声登时在窗外响了起来。 梦无归无声一笑,鞋尖调转了方向,绕过堂内的食客去了后门,站在门边远观。只见那柳树上藏着个浑身脏乱的小姑娘,一手提着半只烧鸭,一手握着把工艺尤为粗糙的弯弓,其余的孩子们站在树下仰头望着她,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喜色。 小姑娘压低声音嘿笑两声,从树上滑下来,把手里的鸭子分给同伴们吃了,自己却只舔了舔手上的油腥。 梦无归瞧了她两眼,心念一动,行出了门去,孩子们听到脚步声朝她看了过来,像是都一瞬认出她就是那烧鸭的主人,连忙大叫着一窝蜂逃了去。 可没跑多久,眼前人影一闪,梦无归又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孩子们惊慌失措,再也不敢跑了,纷纷下跪冲她磕头,连连道歉。梦无归未曾怪罪,只是冲那持弓的小姑娘问道:箭术不错,哪里学来的? 那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她,细若蚊足道:我、我爹教的。 你爹是谁?梦无归又问。 他死了,小姑娘说,上个月就病死了。 梦无归哦了一声:那你娘呢? 我娘也死了,小姑娘攥着衣袖,神情茫然,我们都是孤儿,实在饿得没办法了不是故意要偷你东西的。 梦无归笑了笑,轻言细语道:鸭子好吃么? 小姑娘见她态度温和,未有苛责之意,不免松了口气,点头道:好吃的。 分卷(242) 你一口都没尝,就知道好吃?梦无归说。 我看他们都吃的很开心,肯定好吃。小姑娘说。 那你自己怎么不吃?梦无归打量着她,你不饿么? 小姑娘老实道:饿,但我随时都能弄吃的,他们弄不到,所以我想让他们先吃。 梦无归面露了然,平静道:那你们站这儿别动,等着。说罢便又入了酒楼去,头也没回。 见她离开,一名孩子立即道:咱们快跑罢,她肯定是要叫老板出来收拾我们了,我可不想挨打。 是啊是啊,快跑罢。 别愣着了,赶紧走! 小姑娘跟了几步,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迟疑道:她好像不是坏人。 你傻了不成?偷人东西被抓了个现行,不挨打就怪了! 可不是,你不走我们走了啊! 孩子们冒着雨拐出了巷道,不多时就跑得不见了人影,小姑娘左顾右盼,尚在思索到底要不要离开之时,梦无归在堂内推了窗,朝她招了招手,喊道:进来罢。 小姑娘看了她一眼,踌躇道:你要打我吗?我跟你道歉好不好,那只鸭子你们左右也不吃了,会扔掉的,你就当是我从地上捡的行不行? 梦无归未置可否,只是问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慢吞吞地走到窗边,瞥见那张桌子上居然又多了好些热腾腾的菜肴,还有一只新鲜出炉的烧鸭,便咽着口水道:我、我叫阿芙 福气的福? 不是罢我娘说是芙蕖花的芙,但我没上过几天学,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字。 那就不是,梦无归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写给她看,左边是福,右边是你。 阿芙歪着头看了看。 隔得近了,梦无归发现这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虽然神态拘束,但眉眼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便唤她道:外边冷,进来坐。 阿芙神色迷惘,缩了缩露在鞋洞外的脚趾头,看着梦无归说:老板不准叫花子进去,我身上太脏了,怕熏着别人。 梦无归想了一想,翻窗跳了出去,说:那就站在这儿吃。 吃什么?阿芙眨巴着大眼睛,指着那些饭菜说,你要请我吃东西吗? 没有白吃的东西,梦无归倚在墙壁上,淡淡道,你到河对面去,倘使你能用箭射中这桌子上的烧鸭,那这一桌饭菜都是你的。 阿芙受宠若惊道:真的? 梦无归说:真的。 阿芙两眼一亮,喜形于色道:那我要是射中了,可以把我的朋友们也叫来吗? 他们丢下你跑了,梦无归说,你还管他们做什么? 他们没有丢下我,是我自己不肯走的,阿芙说,他们只是害怕。 那你为什么不肯走?梦无归说。 阿芙闻到了清新淡雅的香气,她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又模样美丽的陌生女人,由衷地说:因为因为我觉得你应该不是坏人,而且 梦无归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她的下文,问道:而且什么? 阿芙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而且你好像我娘说的仙子。故事里的仙子都是善良又温柔的,我不怕你。 听到她这么说,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充满了艳羡与向往,梦无归沉默了一下,摇头道:你错了,我不是什么仙子,我也是站在泥坑里的人,甚至还不如你和你的朋友们。 阿芙不解道:为什么?你明明就和仙子一样好看,庙里的神仙画像都不如你呢,我要是也能和你一样,那该有多好。 梦无归说:你想成为我这样的人么? 当然想了!阿芙说,我也想穿漂亮的衣裳,也想每天都有饱饭吃,我爹总说人要知足常乐,你已经这么好了,为什么还要这么说自己? 梦无归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被一个孩子教导,且这个孩子说的话还很有道理。梦无归笑了一下,说:可惜人都是不满足的,等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你想要的这些,如果你愿意,我都可以给你,但前提是你得有足够的本事让我把你留在身边。 留在身边?阿芙隐隐有些欢喜,不确定地道:你、你是要收留我吗? 梦无归说:那就看你做不做得到了。 阿芙很争气,她做到了。 梦无归要她做的事,对她来说其实有些难,但梦无归给了她三次机会,她牢牢地把握住了,跑去河对面靠自己的箭术射中了那只烧鸭。 一整只都是她的,没人跟她抢,但她还是把孩子们叫了回来,把自己凭本事挣到的饭菜和朋友们一起分享了。 梦无归当天并没有直接带她走,而是又暗中观望了好些天,确认这孩子的确是有箭术天赋,且本性纯善,乐于助人,是个可以栽培的好苗子后,到了第五天,梦无归才问阿芙愿不愿意拜自己为师。阿芙兴高采烈地说愿意,两人简单地走了个拜师礼,阿芙便跟着梦无归去了九仙堂,留在她身边习文断字,练箭学武。 那时候,梦无归还没有找上傅湘,她本是想着傅湘若是不愿跟着她,那她就将阿芙送去明月楼,再想个法子打点一通,傅岑没有见过傅湘,只要梦无归说阿芙是傅湘,那她就是。 但傅湘后来也拜了师,她比阿芙更加出色,品性与功夫都比阿芙出挑许多,梦无归也就没有采用一开始的计划,便将所有重任都交到了傅湘身上。这两个徒弟,傅湘不常在身边,阿芙才是那个陪伴梦无归更久的人。 很长一段日子,师徒俩形影不离,抬头不见低头见,比任何人都要亲密。 然而世事无常,这个陪了梦无归好些年给她带来了无数欢声笑语的人,却在一个春日忽然像阵风似地走远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窗外的垂柳还在随风摆动,面前的烧鸭却已经冷掉了,梦无归像是一瞬丧失了嗅觉,连那鸭子的香味也闻不到了。 那些如流水般一去不复返的岁月还历历在目,阿芙的脸,阿芙的声音,她的一举一动和音容笑貌,都仍在眼前轮番闪现。经历过诸多生死离别,也早已看尽了这世间的冷暖更迭,可梦无归在这一刻却依然忍不住地想:为什么一个人会这么容易说没就没了? 父母是如此,沈曼冬是如此,现在连阿芙也离开了。 这些人真的存在过吗?她又还剩下些什么? 她好像什么也不剩了。 冷风涌动,吹乱满树碧色,那些沙沙作响的声音里仿佛掺了什么人的叹息。梦无归摸出银钱搁在了桌面,推开后门行出了酒楼,她站在那石桥上,望着水波荡漾,任凭柳枝轻抚鬓角,她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 阴霾散开,天际渐渐泛白,一缕浅淡的金光倾泻下来,照着微寒的人间。傅湘牵着马,一步一步行到桥头站定,与梦无归并肩而立,两个人在风里沉默着,谁都没有开口言语。 许久,傅湘才低声道:师父,我来跟您辞行。 梦无归转过身面向着她,没有问她要去往何方,只是拔出剑来朝她递去,平缓道:走之前,我给你报仇的机会。 傅湘将她的手按下去,轻轻地说:我不报仇,我只想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梦无归握着剑柄,静静看着她。 我要游历凡尘,踏遍山川,远走天涯,傅湘说,我不怕来去无归处,那反而正是我想要的,扎根一方没什么不好,但我更愿意随处漂泊,做一叶浮萍。我想他乡的明月与故土没有不同,我抬头就能看,闭上眼就能想,身前身后了无牵挂,人生要及时行乐,不该为俗世所累,从今往后,我要为自己而活。 她跪下地去,冲梦无归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师父的恩情,我无以为报,但仍将时刻铭记在心,永不会忘,傅湘扬起脸,笑起来的样子又有了当初的明媚,他日重逢,我为师父养老送终。 日光拨开残云,彻底照亮天地,河水穿桥而过,带着沉重的往昔奔往了不为人知的方向,留下一片清泠。 初春的晨雾还没散,萦绕周身,却并不使人觉得冷。两人在那挥之即去的雾里对视着,少顷过去,梦无归俯下身,将傅湘扶了起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了拢在袖中的手,良久才道:去罢。 傅湘凝视梦无归道:山高水长,来日再会,望您珍重。 云靴偏移,裙袂在风中划出了利落的弧度,傅湘翻身上马,握紧了缰绳,缓缓下了桥去。她没带多余的行李,只有一个陈旧的荷包,一把佩剑,一壶清水。马儿载着人慢行出了巷道,行上了宽敞的石板大路,小城还未苏醒,街市上行人三两,并不拥挤。马蹄渐重,踏碎了一地尘雾,傅湘就在那淡淡的金光与即将消散的雾里策马驶向了远方。 她没有回头。 梦无归立在原地,目送那道人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有个声音在身后问道:不挽留吗? 唇角牵扯出了若有似无的弧度,梦无归收回目光,侧脸道:还有挽留的必要吗? 公子梵立在石桥另一头,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信鸽,他捏着鸽腿上的竹筒,说:我来履行我的诺言。 梦无归动身朝他走去,只短暂地在公子梵跟前停留了一下,又与他擦肩而过。梦无归说:你也走罢。 我说过,等事情结束,我的命就是你的,公子梵回身而望,不论你用怎样的方式,我都心平气和地接受。 尹秋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你认为我还能杀得了你么?梦无归边走边说,况且,我也从未真的想过要杀你,那没有意义。 公子梵说:曼真。 梦无归回首看着他,忽然露了个难得的笑,纵然她的笑容瞧来有些寂寥,但说话的语调却明朗了不少。梦无归说:沈曼真死了,沈家没有一个人还活着。我曾经害怕没有归处,所以才想重建如意门,可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东西已然逝去,无法追回,亦无法重来,但只要我将那些东西安放在心里,那不管是什么,就都永存不灭,从未消失。我所追寻的,不过是一场梦罢了,然而梦终有醒来的一天,好在我还是醒了,好在我还记得。 她拂了袖,像是拂掉了满身风霜,平淡道:你那面具,也该摘了。 公子梵静默不语,望着梦无归离去的背影,唯有一声沉沉的叹息。 他垂下头,把那鸽腿上的竹筒取下来,又从怀里拿了个新的绑了上去,然后他调转了方向,抬高了手臂,将那信鸽放飞在了逐渐和煦的春光里。 鸽子振颤着双翅,擦过沉默的垂柳飞上了青空,带着一封书信去往了云的另一端。 而那小桥之上再无人影伫立徘徊,唯余一片清风过境,长河流动。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期间应该就要完结了。 第216章 黎明时分传来了清脆的鸟啼,薄光透过窗纱投在案几上,照着那上面的两封书信,像镀了一层夜里才有的辉华。 尹秋披着外衣坐在案边,将两封信笺拆开看了,对满江雪说:一封是傅湘的,一封是义父的。 满江雪沏了茶,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炭,尹秋把书信搁下,跑到她身边盘腿坐着,替她换药。 写了什么?满江雪问。 尹秋说:傅湘走了,但没说去哪里,只说要四处游历,往后还会给我来信。至于义父他说要派人来接我,估计会去梵心谷。 满江雪嗯了一声,把茶杯送到她嘴边,尹秋低头喝了,表情看不出悲喜,问道:我要去吗? 去,满江雪说,当然要去。 尹秋拌好了药膏,摘了满江雪臂上的绷带,用手帕沾着淡酒给她洗了洗伤口,说:前几天还在愁这个,没想到义父这么快就要来接我了。 他应是和梦无归见过面了,满江雪说,又是好些天过去,你该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尹秋说:我好紧张。 满江雪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平静地说:没什么好紧张,他是你爹。 他长什么样子?尹秋控制不住要出神,回想着公子梵的面貌,我是像他多一点,还是像我娘多一点? 满江雪想了想,说:单论相貌,你像师姐多一点,但论性情,你更像尹宣。 那我见了他,要说些什么?尹秋很茫然。 说什么都可以,满江雪说,你弄疼我了。 尹秋只顾着思考别的,忘了手上的事,闻言赶紧把手帕挪开,动作细致地给满江雪敷药。尹秋一颗心七上八下,时而跳得飞快,时而又沉下去,她努力让自己保持专注,替满江雪缠好了绷带才又低声道:完了,我冷静不下来,怎么办? 满江雪正要出言宽慰,忽听一名弟子入了殿来,隔着帘子说道:尹师姐,宫门口来了辆马车,是梵心谷的人,说是来找你的,快出去看看罢。 这么快?尹秋没忍住慌了神,急忙站起来,无措道,我、我都还没等一等!让他们等我一会儿! 那弟子应了一声,回去传话。尹秋踱着步子,一下不知该做些什么好了,满江雪说:束发更衣,东西就不必带了,你去了那边以后应该什么都不缺。 哦对对,束发更衣。尹秋念念有词,手忙脚乱地换了套干净衣裳,对着铜镜整理好了仪容,还不忘将蛊毒的解药翻出来揣在身上,她往门口跑了几步,又折回身扑进了满江雪怀里。 打论剑赛都没见你这么慌张过,满江雪失笑,又不是头一次见面了。 分卷(244) 姑娘不妨下来走走,赶了这些天的路,活动一下也好。沈忘下了马,吩咐一名弟子先去谷中通传,随后便行到车边朝尹秋伸出手来,尹秋正有此意,示意沈忘不必搀扶,自己跳下车与沈忘一起步行。 我是头一个跟在义父身边的,沈忘说,也是有缘,家父早逝,我娘也随他而去,就剩下我一个无依无靠,后来遇见了义父,他怜我孤苦伶仃,收我为义子,我也算是看着梵心谷一天天壮大起来的。如今得知姑娘竟是义父的亲生女儿,我也为他高兴,谷中的弟弟妹妹们见了你,该是也很欢喜,姑娘稍后去了不必拘谨,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说着笑了笑,原也是你的家。 两人顺着石板路行上栈桥,流水浮着荷叶,尽眼翠青,尹秋环顾周遭,由衷地道:这地方真好,远离尘世,不闻喧嚣,难得。 沈忘见她立在这桥上观赏风景,似乎没有要往前走的意思,便欣然道:姑娘舟车劳顿,还是快些入内休息,义父等了这些天,定然很想见到你。 一路行来,尹秋早已调整好心绪,途中都未再紧张,可真到了这梵心谷,她心里头那股难言的忐忑感又禁不住卷土重来。 两人下了桥,穿过丛丛花林朝大门行去,尹秋目光游移,发觉这梵心谷大门修得极为简朴,没有高墙,只有竹编的栅栏顺着溪流围了个圈,门也非常普通,乃是寻常木门,格外朴素,连守门弟子也无。这地方景致绝佳,依山傍水,实在不像什么江湖门派,反而更像是山野之中的秀丽村庄,闻不着一丁点江湖气息。 沈忘推了门,领着尹秋往谷内行去,余下的弟子们便牵着马匹跟随在后,经过先前那名弟子的通报,里头早有不少人站在各处顾盼,见沈忘等人进来,便都眼光新奇地打量着尹秋,还纷纷同她打起了招呼,十分热情。 尹秋一一颔首回应,想着自己出身于云华宫,来了此处自是不能给师门丢了脸面,便也异常注重言行举止,尽量做到有礼有矩,凡是向她问候之人,她也都含笑回礼,并不故作清高,如此一来,少不得被人群众星捧月般地簇拥起来,直围着她说说笑笑,问东问西。 姑娘来了,我们可就要失宠啦,义父有了亲女儿,肯定就把我们抛到一边去了。 我们梵心谷山清水秀,美景无双,姑娘快说说看,和你们云华宫比起来哪个更好? 哎,你们快看,是不是长得很像? 啊呀,果真呢,初看就觉眼熟,再看还真是像极了! 七嘴八舌,吵吵闹闹,尹秋逐渐应付不过来,但听有人说了后头几句,便停下脚步问道:是在说我么?像了谁? 有名女弟子嬉笑道:自然是像义父房里挂着的画像了,姑娘除了这双眼睛,别的地方都和那画像如出一辙,我方才见到你,还以为是那画里的人走了出来呢! 只听她这话,尹秋就已猜出那画像上的人是谁了,她忍不住心跳加快,暗自攥紧了裙面。沈忘吩咐弟子们散了去,带着她在一众屋舍间绕了许久,两人穿过错落有致的街道,行去正北侧的外围,前方淌着栽满了荷叶的河流,小桥对岸,则有一处靠近山体的独立院落,被烂漫似云雾的梨花与杏花掩映在其中,隐隐约约,若隐若现,甚为清幽美丽。 沈忘送到此处不再前行,只驻足介绍道:那就是义父的院子了,他一向喜静,不要我们侍奉在侧,常年独居一隅,除了必要之时,我们也很少过去打搅他的清净。方才有弟子说义父正在那一头做药浴,抬手指了指西侧,那是我们谷里的医阁,姑娘可自行过小桥那头去,等义父收拾完就会来寻你,我还有些事要张罗,就不送姑娘了。 尹秋应了声好,笑道:那就多谢了,有劳你这一路护送,辛苦。 沈忘道:哪里的话,若非义父有所交代,我本该招待姑娘一番,但义父既想与你独处,我便不好在旁搅扰,姑娘这厢请便。 两人互相拱手行礼,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行去,尹秋穿桥而过,入了那幽静院落,里头同样不见奢华之物,仅有房舍三间,皆为木竹搭建,竹篱笆围就一方小天地,安闲静谧,别有一番意趣。 尹秋拾了根花枝,捏在手里走走停停,四处张望,迎面行来两名女弟子,问道:是尹姑娘罢?可算来了,等你好些天啦。 尹秋微笑道:两位师姐好。 姑娘也好,沈师兄是男子,他不便过来招待你,义父算好了你们今日该是会回来,特意叫我们两人来此等着,姑娘风尘仆仆的,里头备了热水和新衣,先沐个浴,换身干净衣裳,等你收拾妥当,义父也就该回来了。 尹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人指引照顾自是求之不得。两名女弟子打点好了一切,无需等候,尹秋由她们带路去了汤房,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再出来时已经快要到晌午时分,却还不见公子梵人影,两名女弟子给她奉了热茶,双双前去医阁通报,尹秋在厅堂里坐了一阵,心情倒是逐渐归于平静,不再局促不安,便也搁下茶盏去了外头走动。 先前来时没发觉,此刻才瞧见院子里划分了不少花圃与田格,花花草草应有尽有,还种了不少绿植鲜蔬,尹秋觉得有趣,便蹲下来细细辨认,认出其中除了花草以外还有不少药材。 宫里的问心峰也种了许多药材,尹秋从前每每去找孟璟时,都会向她虚心请教,倒也识得一些,却是对花草一类知之不多。尹秋屈膝半蹲,伸出手在那沾染着露水的草叶花瓣上轻轻抚过,忽听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道:那是滴水莲,又叫滴水观音,可做药用。 尹秋动作一顿,还没来得及回头,眼风里光线忽暗,一只拢在玄色袖袍里的手携带着药香擦过发梢而来,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 虽有药用价值,但叶子有毒,最好不要触碰。 尹秋心下微动,看了一眼那只苍白瘦弱的手,尔后抬起了头望向来人,公子梵一身宽大玄袍,披着厚实的大氅,脸上依旧覆着半张银质面具,也在垂眸看着她。 院子里没有旁人,仅有两人相对而立,粉白残花由清风输送而来,环绕周身,那怡人的花香如此明显,却遮掩不住公子梵身上的药气。尹秋腕间一片冰凉,仿佛握着她的不是什么人的手,而是一坨冰块,她想回握住公子梵,却又没有这么做。尹秋问:那我碰了,会怎么样? 公子梵眼里带着笑意,反问道:你几岁了? 尹秋说:今年冬天就满十八了。 那就好,公子梵说,如果你只有三岁,肯定会咬手指头玩儿,把毒吃下去就麻烦了。 尹秋说:那不一定,万一我三岁的时候不咬手指头玩儿呢? 公子梵牵着她走到水井边,打了一瓢水给她洗手,笑道:那就算你命大,好事。 尹秋看着他。 已是四月中了,除却天气寒凉的地方,多数人都早早换起了春装,可公子梵却还穿着冬衣,肩上那件大氅也分为厚重,里外都是御寒效果甚好的绒毛。他虽戴着面具,相貌依旧辨认不清,可下半张脸却异常苍白,唇无血色,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沉重的病气,直教尹秋觉得来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倒似的。 井水冰凉,却不刺骨,公子梵卷了衣袖,弯着腰给尹秋洗手,他虽瘦得皮包骨,但掌心仍旧宽厚,一只手就能把尹秋两只手都握起来。那些紧张与茫然的情愫都在赶路的途中被消磨掉了,此刻相见,尹秋却又不知为何生出了别的不可名状的滋味,她将视线移开,瞧着那片花圃说:这些都是你种的? 公子梵嗯了一声,掏出手帕给她把手擦干,回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我爱好不多,也就喜欢种种花,种种菜。 那又是什么?尹秋复又行到篱笆边上蹲下去,指着其中几株花问道。 公子梵端了两个小板凳,在尹秋身后坐下,说:是蓝雀。 这个呢? 四时春。 这个? 松叶牡丹。 尹秋垂下头闻了闻,见一侧摆着个竹篮子,里头装着一些工具,便取了把小铲子翻着泥土,说:种这么多,你照料得过来吗? 既要种,再忙也得照料,公子梵没有看花,视线一直定格在尹秋身上,又道,花草你不认识,药草呢? 尹秋抬眸扫视一遍,答道:天南星,半夏,金银花,这几味我倒是认得,别的就不知道了。 那菜呢?公子梵笑了笑,你在云华宫也算衣食富足,平日里除了读书练剑想是没接触过农活,又认得几样菜? 尹秋瞥了瞥花圃边上的田格子,略显尴尬道:我只会吃,倒不会认那是土豆吗? 那是地瓜,公子梵说,土豆苗叶子更大更圆些,地瓜叶可以炒着吃,也可以煮熟了拌着吃。 我没下过地,尹秋说,常见的菜摆在眼前倒是认得,可埋在地里就不认识了。 公子梵说:我教你,地瓜边上那一丛是花生,后面的是芋头,再往前的分别是萝卜,马蹄,还有姜蒜。 尹秋听得认真,好奇道:这么多东西种在一起,不会乱掉吗? 怎么会乱掉?公子梵说,当然了,我也只是每年春季随手撒些种子,能不能长出来看它们自己的造化,我种菜不为吃,只是拿来消遣,比不得种花上心。 尹秋松了一小块泥土,又拿铲子拍平,蹲在原地安静了一会儿,说:我饿了。 公子梵看了眼天色,便起身将尹秋扶了起来,说:也该饿了,我煮饭给你吃。 尹秋偏头端详他:你会煮饭吗? 会的,公子梵笑了笑,至于手艺好不好,得看合不合你胃口。 尹秋说:我不挑食,片刻后又补了一句,但我不太能吃辣,我爱吃甜的。 公子梵说:我知道,他带着尹秋入了灶房,搬了把椅子给她,桌上有糖,都是你喜欢的,但也别吃太多,待会儿要吃饭。 尹秋哦了一声,趴在桌上将那小匣子打开,里头什么糖都有,还有不少糕点,闻着又香又甜。尹秋吃着糖,乖乖坐在桌边看着公子梵生火,淘米,烧水,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奇怪,尹秋此前从未想过公子梵会有亲自下厨为她煮饭的一天,心中又新奇又难以置信。她有些坐立难安,尤其是公子梵正在病中,尹秋只觉自己才是该忙碌的那一个,便问道:要我帮你吗?我在宫里的时候,经常做饭给师叔吃,我虽然不会种菜,但做菜还是很拿手的。 公子梵解了大氅挂在门边,将洗好的米倒进锅里熬煮,一边拿锅铲翻搅一边说:不必,你玩儿去。 尹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又问道:那你要做什么菜?我左右闲着,可以先择择菜什么的。 公子梵看了看她,说:那也行,窗下的菜篮子里什么都有,你看着随便弄。 尹秋跑过去揭了盖子,挑了两个土豆,坐在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削皮。公子梵觉得锅里差不多了,便取了一块干燥的帕子坐在尹秋身后给她擦头发。公子梵说:倒寒春,天还冷着,以后沐了浴记得把头发及时擦干,免得着凉。 知道了。 尹秋削好了土豆,放在清水里泡着,又拿出一把菜来理。公子梵给她擦干了头发,站起身继续搅拌锅中的米,灶房里热气氤氲,白雾蒸腾,柴火燃烧的味道充斥在鼻息,尹秋洗好了菜,又不晓得该做什么了。 公子梵把米煮好后捞出来,换了蒸锅接着闷。尹秋抱着小匣子抖了抖,挑了一颗松子糖喂给他,说:我最喜欢这个,吃完嘴里很久都是甜的,不发酸。 嗯,公子梵品了品那味道,好吃。 尹秋又看着他。 这里远离城镇,没有酒楼,公子梵把椅子拖到门边坐下,冲尹秋招招手,摆不了什么酒席迎接你,只有粗茶淡饭,会不会不高兴? 尹秋把小板凳踢过去,坐在他身侧,说:不会的,言罢两手支在膝盖上,托着腮,又道,很少有人亲手做饭给我吃,酒楼我倒是常去,也没什么新鲜的。 离得近了,两人的衣角挨在一起,余温在风里传递。公子梵靠在椅背上,望着尹秋温婉娴静的侧脸,笑问道:满江雪不会做饭么? 师叔?尹秋想了想,弯了弯眼睛说,师叔不用会,我会就行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模样瞧着很讨人喜欢,她不是那么恣意张扬的人,一颦一笑都透着端庄,是个文静又温柔的姑娘。两人见了面,说了这半晌的话,又做了这半晌的事,提到满江雪的名字尹秋才露出了来到这里后的第一个笑脸,公子梵抬起的手又落下,最终还是摸了摸尹秋的头,凝视着她说:去过我房里了么?那里有你娘的画像。 还没去,没见着。尹秋往他身边挪了挪。 你们长得很像。公子梵见她靠过来,于是张开了怀抱,尹秋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看了他片刻,却迟疑着没动。 公子梵也不催促,只是维持着那样的动作,柔声问道:能让我抱一抱你吗? 这一句看似平淡却又掩藏着无数错综复杂意味的话,叫尹秋听得心神一晃。 算起来她和公子梵也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过去的那些年岁里,他教过她学问,教过她功夫,还曾经拉过她的手,也是抱过她的。可这一刻,这一句问询与往日再也不相同了,多了种别样的情感,尹秋在此之前虽然与他谈话闲聊间都与往日似乎并无区别,但也能感到两人之间的氛围产生了无可避免的生疏,只是谁都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心里渐渐弥漫开了一股暖意,尹秋点点头,又挪了挪小板凳,小心翼翼地靠在了公子梵怀里。她没有想过和这个人会有这么亲密的时候,脑子里想了很多,可细究之下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想,所以尹秋干脆抛弃了那些纷乱的念头,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说:真有那么像吗? 大体是像她的,但也有不同之处,公子梵抬高了手将大氅取下来,把尹秋裹在自己怀中,轻言细语道,你娘性子活泛,开朗爱笑,有她在的地方,阴天也是晴天。你比她内敛许多,也更含蓄稳重,你娘若是在,我们三人会更热闹,她好像从不会有心情低落的时候,她和谁都能谈笑风生,很能闹腾。 分卷(245) 尹秋在心中设想着沈曼冬的样子,眼里流动着漂亮的光华,她抿抿唇角,说:我小时候还算闹腾,刚到惊月峰那阵子师叔管不住我,我叫她很头疼,偏偏自己还不觉得自己哪儿做错了,等长大一些,我才渐渐沉稳下来。也亏师叔言传身教,我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把她身上的东西学了很多过来,倘使没有遇见师叔,我也许就不会是今天的我了,说不定言行粗鄙,举止怪诞,肯定没人愿意喜欢我。 公子梵说:也不一定,你本性纯善,不是那么容易学坏的人。再说你便是学坏了,也总有人会善待你,喜欢你。 尹秋缩在他怀里,暖洋洋的体温给她带来了区别于满江雪能给她的另一种安全感,尹秋合上双眼,说:兴许罢,我的运气还是挺好的,除了师叔,还遇见过很多对我好的人。 公子梵胸口震动,轻咳两声,尹秋立即睁开眼睛看着他,问道:我是不是太沉了,挤着你了吗? 没有,公子梵温和地笑着,你一点也不沉,比猫儿还轻。 尹秋看了看他,指着公子梵的衣襟说:你这里有伤? 公子梵说:我答应曼真要替她攻打你们云华宫,但最终言而无信了,她很生气,所以教训了我一下。 尹秋沉默须臾,叹息道:伤口深吗?疼不疼? 不疼,公子梵说,已经快好了。 尹秋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茶,从袖袋里取出一个药瓶来。 这是蛊毒的解药,现在你总愿意吃了罢? 公子梵轻点了下头,尹秋便将解药倒出来递给他,看着公子梵咽了下去,又将茶水奉上,说:孟璟说这解药吃了会昏睡一会儿,醒来就没事了,我扶你回房里躺着罢。 那你不早说,公子梵摇头,咳嗽着笑了笑,我刚把饭蒸上,睡着了你吃什么? 尹秋说:吃了些糖不觉得饿了,这里我会看着的,你解了毒,我也放心些,等你睡醒我饭都能多吃几碗。 公子梵顿了顿,应道:也好。 见他动身,尹秋赶紧将公子梵搀扶住,两人回了房里,公子梵果然很快就开始精神不振,昏昏欲睡,尹秋让他躺在榻上,给他盖好了被子,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守着他。 浅淡的金光透过窗纸而来,在床前投下一片朦胧光影,公子梵脸上的面具反射着那些光,又映在尹秋的眼里,像铺开了一片游动的流萤,忽闪不定,明灭如星。 尹秋垂着头,没有打量房里的布置,只是静默无声地注视着公子梵,听到均匀的呼吸声,她缓缓抬起了手,摸到了那张冰凉的银质面具。 但只碰了一下,她又将手收了回来,继而轻叹一声,坐在垫了软缎的踏板上趴在床边也睡了过去。 第218章 夕阳西下,天边晚霞蒸蔚,瑰丽红光铺满了清幽山谷,落日的余晖把屋檐与轩窗映照得一片温暖,犹如染上了一层彩霜。 院子里嘈杂聒噪,像是来了不少人,公子梵被那动静吵醒,瞥见窗外已是傍晚,惊觉自己竟一觉睡到了这时候,不免有些怔愣。他下了榻,披了衣,缓缓走到门边朝外看去,庭院中央正有两个人影在比试剑术,边上站了十余名弟子,都聚精会神地旁观,不住拍手叫好。 大师兄,看样子你要输啦! 加把劲儿啊,可别丢了我们梵心谷的脸! 哎呀,人家是客,输了也没什么要紧,大师兄要让着女孩子嘛! 梨花沾了霞光,白里浮着艳丽的红,一片花雨纷飞中,尹秋手执逐冰与沈忘对战,招招式式都打得游刃有余,进退自如。沈忘在金淮城被梦无归强横功力所伤,前几日才把身子养好,当下自是有些吃力,他又听了弟子们的话,自觉尹秋是客人,便要保持风度,不想与她见真章。两人过了上百招,叫弟子们一饱眼福,兴致大好,余光里瞧见公子梵立在门边的身影,尹秋不想打的太久,便瞅准时机挑了沈忘的剑,结束了这场切磋。 长剑腾飞于空,又急速坠落,尹秋并拢二指在那剑柄上轻轻一弹,沈忘站在原地顺势接了,笑道:姑娘好俊的功夫,云华剑术果然名不虚传,我技不如人,败也败得心服口服,赐教了。 尹秋落了地,冲他抱了一拳,回笑道:承让。沈少侠不必自谦,你伤势初愈,还不能很好地动用真气,我是占了你的便宜,赢也是胜之不武。 少年人精力充沛,棋逢对手,沈忘难掩喜色,与尹秋约定明日再打上一场,尹秋欣然应下,沈忘一转头看见公子梵,立马行礼道:义父醒了? 弟子们都纷纷站起来跟着沈忘拱手行礼,公子梵说:怎么不打了? 沈忘面有犹豫,瞟了一眼尹秋,无奈道:打不过,没想到尹姑娘功夫这般好,他摸着腰间的印章,啼笑皆非道,义父将少谷主传与我,当真是受之有愧,既然姑娘人都来了,我看这印章不如还给她去,留在我手里倒是委屈了。 尹秋一听这话,赶紧摆手道:沈少侠不必妄自菲薄,真要打起来你我不分上下,你已经是少谷主了,这位置怎能轻易相让?我也意不在此,你快将这话收回去。 沈忘腼腆一笑,公子梵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弟子们便都陆续告退,出了院子行上小桥。尹秋这几日在马车上颠得浑身不舒服,与沈忘打了这一场活动了筋骨,反倒觉得神清气爽,她将逐冰缩成匕首挂回腰间,问道:醒来觉得身子如何了? 公子梵说:没什么感觉,那蛊毒探查不到,究竟解没解我也不知。 尹秋说:来前我听沈少侠提起过,说是谷里有位神医,要不请他来看看? 他人不在,回庙里去了,公子梵说,过几日我去找他,届时再说。 尹秋点点头,掀袍上阶,扶着公子梵进了厅堂,道:那你先坐,我去把饭菜端来。 她说完,也不管公子梵有何反应,跑去灶房将几个小菜快速热了热,一股脑装进食盒提了过来。公子梵看着她将饭菜摆在桌上,像是愣了一愣,问道:都是你做的? 尹秋给他盛了饭,添了汤,矮身在桌边坐下,说:我对这里不熟,有点摸不着头脑,所以只做了些简单的菜。卖相虽不好看,味道该是不差,凑合着吃罢,赶明儿我再做几道拿手的给你尝尝。 公子梵本想亲手做顿饭给她吃,没成想一觉醒来尹秋竟然把饭菜都准备好了,如她所说,这几样菜都很简单,冷掉之后重新热过,卖相看着不大好,但闻着倒是很香。公子梵捏着筷子,看着面前这平平淡淡的一桌,迟迟也未能动手。 尹秋腹中空空如也,已经饿了一整日,这会儿吃得快,瞧着有些狼吞虎咽,公子梵见她这模样,心里顿时被一股倏然袭来的酸涩给填满了。他把面前的汤推给尹秋,关切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别噎着。 尹秋喝了两口汤,捧着碗道:你怎么不吃? 公子梵弯弯嘴角,唇边的笑意掺了点由来不明的落寞,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也不知是染了霞光,还是因着方才睡醒的缘故,竟有些发红。公子梵微微笑着,轻声说:吃了就没了,舍不得吃。 尹秋腮帮子鼓得满满的,闻言顿了一下,说:我明天会再给你做的,你现在不吃,待会儿我就得拿去倒了。 那可不行。公子梵听了这话,立即把尹秋夹给自己的菜都吃了,汤也尝了,尹秋状若无意地看了他两眼,面上平静,心里却是充满了期待。没多久过去,便听公子梵开口道:好吃,说完又补了一句,比你娘做的好。 尹秋得了夸奖,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我娘厨艺不好吗? 仿佛回忆起了往事,公子梵轻笑一声,说:她倒是很擅长做些甜点,却偏偏不会做饭,每每下厨都叫人提心吊胆,以前在家里的时候,通常都是我做饭给她吃。 尹秋好奇:怎么个提心吊胆? 公子梵说:她毕竟出身富贵,自小便有人服侍,哪怕是学做甜点,边上也得有人看着,否则一不留神就要摔碎东西。她不会生火,刀也使不好,有段日子总跟我念叨使剑的人竟不会拿菜刀,说自己很没用,就一直缠着我,让我教她。但她在做饭这方面实在没天赋,怎么也学不会,后来也就作罢,厨房里的事便都由我来包揽了。 尹秋听着有趣,又有点抑制不住的感伤,这些都是她在别人口中未曾听到过的沈曼冬。尹秋说:那你又是怎么会的? 这个问题,尹秋不过是顺嘴一问,公子梵却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好一阵才回道:你姑姑该是和你提过,我幼年时,曾在酒楼里待过一段日子,是在那时候学的。 纵然他言语听来十分淡然,但尹秋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南宫悯讲过他离开如意门后的遭遇,尹秋至今也还记得。她沉默了一下,尽量轻松地道:这么说起来,其实我也差不多,我小时候也在很多酒楼里待过,我们是一样的。言罢笑了笑,不过我待得比你久,十岁那年去了苏家当小丫鬟,后来才被师叔接回了云华宫。你和小姨都找过我,还有南宫悯和掌门,现在想起来师叔动作还挺快,竟然抢在这么多人前头先把我带走了。 公子梵静静听着,说:除了谢宜君,谁找到你都算好事,不过对比起来,还是跟在满江雪身边最为稳妥。 所以我才说自己运气好,尹秋说,若是跟着小姨和姑姑,我肯定就要和师叔站在对立面了,有时候想想人生真是无常,而缘分是天定的,我和师叔有缘。 公子梵见她每每提起满江雪都面带笑容,不由地道:你很喜欢她。 尹秋碗里的饭吃完了,胃口不错又添了一碗,答道:当然喜欢了,师叔是我最喜欢的人。 公子梵看了看她,搁了碗筷,轻描淡写地问:是哪种喜欢? 尹秋没料到他会这么问,顿时噤下声来。 曼真与南宫姐姐大战当日我虽未露面,但也在暗中关注,公子梵打量着尹秋,漫不经心道,以往没发觉,那天瞧见你和满江雪倒是很亲密。 尹秋面上淡定,心里却是泛起了涟漪。她没看公子梵,盯着自己的饭碗说:师叔师叔又不是别人,我和她亲密,也没什么稀奇的罢 是不稀奇,公子梵说,就是亲密得与众不同,不太像是师叔和师侄之间该有的相处方式。 尹秋扒着饭粒,暗暗回想着当日的情形,并不觉得自己和满江雪哪里就亲密了。 公子梵会心一笑,又一次问道:你说喜欢她,是哪种喜欢? 尹秋躲闪了一下眼神,反问道:那你觉得是哪种喜欢? 这个么,我不好说,才要问你,公子梵道,一个人的眼神能传达出很多东西,而满江雪看着你的眼神,我还从未见她向别人流露过。 尹秋支支吾吾,不好回话。 公子梵忽然叹一声:兴许我上辈子欠了满江雪什么恩情没还,这辈子一双妻女都这么喜欢她。 尹秋手里的筷子吧嗒一下落在桌面。 公子梵见她容色尴尬,视线飘忽不定,含笑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尹秋恨不得把头都埋到碗里去,含糊不清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娘喜欢师叔的? 她和你一般,三句话不离满江雪,公子梵说,我又不傻,何况正如我方才说的,你娘看着满江雪的眼神,和看着别人都不一样。 回想起初初相识的那段日子,尹秋总以为他是单恋沈曼冬,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所以才眼睁睁看着沈曼冬嫁给别人,自己则终身不娶,而今尹秋才知事情真相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她设身处地的想了一想,若是她和师叔成了亲,可师叔心里放着的却是别人,那她肯定会甘愿退出,默默祝福。于是尹秋问道:既然如此,那你怎么还要和我娘成亲呢? 公子梵的回答很简单,他说:因为喜欢,尔后又道,更重要的是,在成亲之前,我并不知道她已经心有所属。 他一直以为沈曼冬是真心喜欢他,也是真心想嫁给他的。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娘的?尹秋继续问道。 公子梵移动目光看着她,唇边笑意不减,声音却是低沉了许多。公子梵说:这个问题,连你娘也不清楚,我从未与她说过,他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才道,我还没离开如意门的时候,就已经喜欢她了,但她不知道。 尹秋眸光意外,还要再问,公子梵却站起了身,收拾好了碗筷,冲尹秋笑道:洗碗去。 他提着食盒去了院子里,从井里打了清水洗碗,尹秋走到他身边,欲言又止,公子梵说:苍州的夜空很疏朗,消消食,等入了夜我带你去山上看星星。 尹秋应了声好,也就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公子梵洗了碗,把装糖的匣子抱了出来,两个人坐在檐下看着梨花与杏花交织在风里,很久都没有再说话。等天色彻底暗下来,公子梵披了大氅,取了一只灯笼,用纸包了些糖揣在怀里,带着尹秋穿过夜色去了院子后方的梨树林里。 那地方修了一条长长的天梯,直通山顶,公子梵拉着尹秋的手,把灯笼照在她跟前。夜晚的风又冷又急,吹的人浑身直窜凉意,公子梵的手依旧冰凉,尹秋怎么也将他暖不起来,两人顺着天梯爬了一阵,公子梵问道:累么? 尹秋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看不清来时的路了,半山腰只有他们这处亮着微弱的灯火,底下黑梭梭的,什么也瞧不见了。尹秋喘着气,说:不怎么累,云华山也有这样的天梯,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师叔就经常带着我爬上一个来回,锻炼身体,我早就习惯了。 公子梵笑了笑:年轻人身体好,我老了,腿脚不利索了,这才爬到一半就开始吃不消。 听他这么说,尹秋没忍住叹了口气。 若非为了替她解蛊毒,公子梵就不会耗费掉毕生功力,两人大可动用轻功飞升而上,又何必步行?尹秋想说那就不看星星了,趁早回去罢,可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把灯笼从公子梵手里拿过来,搀扶着他接着往上走,没走几步却见公子梵又停了下来。 分卷(246) 怎么了?尹秋说,走不动了吗? 公子梵摇头,说:走得动。 他抬手解了氅衣,披在了尹秋肩头,尹秋正要拒绝,公子梵又在她身前弯下了腰,说:上来,我背你走。 尹秋站着不动。 锻炼身体,公子梵侧脸看着她,夜色将他的眉眼都模糊成了一片墨迹,之前的路你都自己走过来了,剩下的这一半路,我想替你走完。 尹秋忽然间鼻子一酸,眼眶发热。 她憋了一天,忍着所有情绪没发作,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是置身于这样浓烈的夜里,她还能继续伪装下去,继续把那些呼之欲出的情感都压抑起来。 我很沉的,尹秋咬着嘴唇,口吻冷静地说,已经走了那么多路了,剩下的路,我也能靠自己走完。 公子梵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出她有任何的异常,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温柔地说:你现在有了能依靠别人的机会,可以不用再靠自己了,就当是也给了我一个机会,好么?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尹秋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她沉闷少顷,没有坚持,俯身朝公子梵贴了过去,公子梵把她稳稳地背了起来,一步一步踏在湿润的阶梯上,缓缓朝着山上行走而去。 大氅还残留着些许温度,尹秋一只手圈着公子梵的脖子,另一只手提着灯笼照明,她闻到公子梵身上的药味,目光落在他那张银质面具上。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直到登上山顶,公子梵才气息紊乱地道:小秋,抬头看看。 尹秋仰起首,一片璀璨又密集的明亮星辰撞进了她的眼眸。 夜空幽远,无边无际,漫天繁星铺散苍穹,那里没有月亮,星光却比月光更加耀眼夺目,照亮了山顶的深林,投来了冷寂而又清润的华光。 尹秋不自觉放大了双眼,嘴唇微张,泪眼朦胧地看着那片茫茫星空。公子梵将她轻轻放下来,用手帕擦着额上的汗,说:好看么? 好看。 尹秋在心里回答着。 我小的时候,时常和你祖父祖母一起看星星,公子梵说,我本身不大会读书,只是刻苦,每天挑灯夜读很晚才睡,但不论我什么时候歇息,父亲母亲都会陪着我。等我读完了书,母亲会给我和父亲煮一碗阳春面,再煎两个荷包蛋,我们坐在院子里,只要天气好,每天晚上都能看见星星。 尹秋用力仰着头,把即将汹涌而出的眼泪都逼回去。公子梵分明没有看向她,却仿佛若有所感似的,用手帕擦了擦尹秋的眼睛,接着说:偶尔你娘也会来,她从小就被当做接班人培养,日日都很忙碌。我夜里读书,她夜里练剑,有时回房的路上途径我们那处院子,就闻着味儿进来了。 那时候,尹宣每天都很期待看见沈曼冬来。 她来了之后,尹夫人会给她也煮一碗面,她不爱吃煎蛋,尹夫人就特地给她煮碗带醪糟的荷包蛋。四个人并排坐在廊下的台阶上,两个长辈,两个孩子,像极了一家人。 白日里,尹宣和沈曼冬在一个学堂,也在一个课室,尹宣勤奋,总是功课最好的那一个,每每月考他都是毫无悬念的状元。沈曼冬总是向他请教,写好了文章要先拿给他过目,然后才会交给夫子。一日尹宣路过如意堂,听见沈门主提到了他的名字,说他样样好,比外头那些世家公子强上一百倍,沈夫人开着玩笑说与我们家曼冬倒是相配,他二人若对彼此有意,便是亲上加亲。 尹宣听了很欢喜,那几天走哪儿都带着笑,别人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好事,他也不说,只是悄悄望着人群里的沈曼冬。 那天夜里,尹宣有些轻微的头疼脑热,没有像平时那般读书到夜半,过了子时后便抱着衣物去了汤房沐浴,他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年纪比他大些的姑娘,是个生面孔。两人寒暄几句,尹宣才知当晚有镖队替门中运送来了货物,那姑娘是镖局老板的女儿,姓谢。 两人打了个照面,并未多言,尹宣沐完浴回到房里才睡到夜半,就听外头不少人喊着走水了,他跟着爹娘跑出去一看,竟见那批镖队所住的独院失了火,烧到天亮时才被众人把火灭了下来。 谢家镖队的人喝醉了酒,都死在了那场火里,无一幸免。 那两天,尹氏夫妇格外忧虑,心事重重,尹宣问起来,他们却什么也不说,只叫他好好读书,不要想别的。 然而没过两日,尹宣放了学回到家,院子里一片漆黑,不见尹氏夫妇人影,他一头雾水地找了几圈,后才在房里看见了爹娘。夫妇俩七窍流血,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尹宣吓得六神无主,找来大夫才晓得他们是中了毒,等人醒来后,就都一夜之间落了眼疾和哑疾,看不见东西,也说不了话。 尹宣只觉一道晴空霹雳狠狠从万丈高空劈下来,就那么巧,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身上。 那段日子,对于年幼的尹宣来说,无异于是天塌地陷,绝望又痛苦。 很快,沈曼冬被夫子调去了别的课室,她那么忙,尹宣好些天也再不能见得了她一面,起初沈曼冬听闻尹氏夫妇的事还来看过他几回,每次来都要陪着他,安慰他。但渐渐的,她就不再来了,甚至到尹氏夫妇上吊自尽,尹宣又被轰下山后,沈曼冬也始终未再露过面。 他流落街头,举目无亲,不得已入了酒楼当杂役,挣口饭吃。因着模样生得好,老板还算喜欢他,就把他带在身边,时有客人见了他眼前一亮,动手动脚,摸摸脸,拉拉手,尹宣心生抗拒,老板却厉声呵斥,他不敢忤逆,只能忍着。过了几个月,后厨来了个新人,尹宣觉得眼熟,却也没有机会找人说话,直到某一天那姑娘主动找上了他,尹宣才想起她是谁。 谢宜君决意报仇,要去上元城入云华宫拜师学艺,尹宣想着沈曼冬,迟迟拿不定主意随她而去,谢宜君没了耐心,不想管他,带着为数不多的工钱一走了之。尹宣浑浑噩噩了几日,瘦了一大圈,没两天就遇见南宫父女在楼中大摆宴席,邀请别派掌门议事,尹宣跟着老板忙前忙后,累得头晕眼花,满面倦色。 他心里揣着事,不免要出错,传菜时不慎打翻了一个酒壶,被老板当众一顿臭骂,然那席间有个老头儿却对他异常照拂,既不责怪,也不索赔,反倒和颜悦色地嘘寒问暖,给了他一些小费。 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那老头儿突然间就被南宫教主一剑杀了,尹宣正好端着新的酒壶走过来,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身,吓得他眼前一黑,栽了个跟头,摔得头破血流。 可是有双手把他扶了起来,南宫悯摇着父亲的扇子,抬着他的下巴笑问道:好个俊俏的弟弟,我观你言行举止都甚为有礼,该是出身不错,怎么落到这地方来给人当了小倌儿? 尹宣茫然地看着她,说:什么是小倌儿? 南宫悯得了这话,把扇子收了回去,端详他道:你竟不知?小倌儿不就是你这样的么。言罢看了父亲一眼,叹道,怪可怜的,这地方也不是什么秦楼楚馆,用不着为他赎身,要不带回去罢? 南宫教主哼笑一声,说:你把家里当成避难所了?上个月才从医馆救了个病重的回去,这会儿又要救一个? 南宫悯说:那谁让您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我天天一个人待在园子里,也没人陪,若不是今天您要请客吃饭,我还没机会出来透气,多救几个人回去陪我玩儿也成么,也就多副碗筷的事。 我倒是想生,可惜你娘死得早,你又管得严不让我续弦,南宫教主说,先问问身世罢,别救些来路不明的人回去,引狼入室的买卖爹爹我可不想做。 那时尹宣根本不知面前这父女二人是谁,只知道他们身份尊贵,并非寻常人。他又刚得知了父母被害的真相,正是胆战心惊又迷惘无措的时候,所以当南宫悯问起他的身世,他自然担心这两人若是与如意门有来往,知道后必会将他交给沈门主来个斩草除根。于是尹宣说了谎,没把家中的事说给他们听,只编了个凄惨的遭遇,叫南宫悯信了。 那之后,他就去了紫薇教,有了安稳的住所,重新开始了读书练武,还认识了温朝雨。一年过后老教主收他为义子,他才正式了解了紫薇教是个什么地方,而这一年里,他才逐渐放下心防把自己的真实身世告知了南宫悯。又是几年过去,老教主离世,南宫悯为了自保,派温朝雨去了云华宫当卧底,又派了他去如意门接近沈曼冬,想通过沈曼冬搞垮如意门。 一开始尹宣并不想报仇,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渐渐也有了点报仇的心思,加上南宫悯彼时处境艰难,便是不为私仇,只为了报恩尹宣也要服从南宫悯的安排。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心狠手辣,可当他再一次出现在沈曼冬面前时,当沈曼冬为他治伤,对他关怀体贴无微不至时,他发现自己还是喜欢着沈曼冬,他心软了。 哪怕沈曼冬已经不认得他是谁了。 人人都以为他是假戏真做,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从小就喜欢沈曼冬,他从来就不是虚情假意。 同时他也知道,沈曼冬对他的好,只是出于她善良的本性,换成旁人她也会那般耐心照顾,她并不喜欢他,根本不是外人口口相传的一见钟情,两厢情愿。只是后来的后来,他以为沈曼冬也喜欢上了他,还愿意和他成亲,可成亲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原来沈曼冬的心里装着别人,他们之间的婚姻,不过是为了完成长辈们的期望,不过是为了不让如意门改名换姓。 尹宣后悔了,他不想看见沈曼冬被迫嫁人之后还要面临家门被屠的绝境,尤其是当他知道谢宜君成了云华宫大师姐以后,这份后悔就愈加强烈。 谢宜君嘴上说的好听,声称自己与沈曼冬姐妹情深,早已放下执念,但尹宣能从她眼里看到被刻意压制的不甘与愤恨,他没有相信她。等到沈曼冬身怀六甲之时,南宫悯便有了攻打如意门的计划,尹宣收到她的飞鸽传书,思索再三后回了紫薇教,主动表明自己不会再帮着她对付如意门。 我不忍心,我没有办法看着沈家即将迎来浩劫却视而不见,曼冬直到今日还什么都不知道,尹宣掀袍跪下,望着南宫悯,长姐的救命之恩我不敢忘,也无以为报,要我和你在曼冬之间做选择,我实在不想伤害你们任何一个人,所以我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你流苍山有地底机关,你若是带人打过去,吃亏的就只会是你,那并不是我想看到的。既然如此,长姐能否收手?我可以向你保证,有我在,我不会让如意门继续和云华宫一起对付紫薇教,你想攻上流苍山,我没有图纸也帮不了你,这样的僵局,只能靠我尽全力维护紫薇教,长姐若是愿意,我会尽快想办法拿到门主的位置,等到了那时,你的敌人就只剩了云华宫,不再有如意门。 平心而论,他这话并无不妥,他与沈曼冬成了亲,不论门主会落到谁头上,只要沈氏夫妇退位,沈曼冬一旦得知尹家被害的真相,以她的心性,她是有可能会与紫薇教和平共处的。但南宫悯听了这话却是冷笑道:你还是太天真,以为我真有这么好说话?这几年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也清楚,沈氏夫妇正值壮年,还不知多少年后才能退位,即便沈曼冬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对付我,那沈氏夫妇又岂会善罢甘休?他们一天不退位,你就一天没有话语权,你这保证算不了数,我不能将没有把握的未来交付到你手中。你肯告诉我地底机关的事,还算你有良心,但你听好了,你没有图纸,不代表别人没有,我若是想方设法拿到了,依旧会打过去,先把话与你说明,你要护着妻儿,我可以理解,但真到了那一天,我连你也会杀,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这一场谈话,两人不欢而散。 是要狠下心抛妻弃子,还是要转而对付救命恩人,尹宣难以抉择。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只恨自己咎由自取,没能早点置身事外,坏就坏在他对沈曼冬情有独钟,他的确是太天真了,当初考虑不周,只想着靠近沈曼冬,和她在一起,却没有料到这后头会有如此棘手的局面。 辗转反侧了数个日日夜夜,沈曼冬产期将近,尹宣心里不安定,终于鼓起勇气将一切都告诉了沈曼冬。可没想到沈曼冬早就知道了,在此之前不久,她回到云华宫过生辰,谢宜君把当年的事情都讲给了她听,但她回到如意门后只字未提,恍若无事发生。 两人开诚布公地谈了许久,沈曼冬说:紫薇教那边没有图纸,任南宫悯有千军万马也打不上来,至于谢师姐这边,我与她约定好了,倘若将来她还是想报仇,只需杀了我一个人就好,不会伤害其他人,她已经答应我了。 尹宣沉默良久,问道:你信她? 沈曼冬苦笑道:不信也得信,比起爹娘,我的命算什么?我一个人死了,就能救下沈家和如意门所有人,我愿意。 那她若是骗你呢?尹宣说,我不信她。 沈曼冬长叹一声,反问道:你不信她,那我能信你吗? 尹宣说:我方才都跟你说的很清楚了,我不会伤害你和爹娘,否则我今日就不会与你这般坦诚相待。 沈曼冬捂着自己的肚子,还未出世的尹秋在肚子里踢着她,她笑了笑,又落下泪来,沉痛道:谢师姐孤立无援,她想凭一己之力报仇,也没那么容易,两相对比,你比她更深不可测。你要我信你,我却信不了你,你的背后是整个紫薇教,南宫悯又救了你的命,他们父女对你是有养育之恩的,你和南宫悯比亲姐弟还亲,我们现在可以商量出个对策,但以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你和我都不能断定,不是吗? 那一刻,尹宣更加深刻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南宫悯认定他做不到漠视妻儿,沈曼冬质疑他不会与南宫悯说断就断,他在这两个人,或者说是两股势力之间进退两难,谁也不能全然信服于他,谁都不肯听进他说的话。 可只要南宫悯和沈曼冬愿意各退一步,如意门和紫薇教就不会走到刀剑相向的境地,但难就难在,她们各有各的顾虑和打算,她们都不能因着尹宣在中间的调停而适当放手。 尹宣没有办法了。 沈曼冬见他不说话,也忍不住哭诉起来,哀戚道:伯父伯母的死,我真的很愧疚,我也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如今你愿意放下仇恨,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你。可是宣哥,你要体谅我的难处,父母之过,我虽有心弥补,但我一个人终究抵抗不了这么大的风浪,谢师姐那边我可以暂时稳住,来日她若要杀我报仇,我也不会反抗,可是你这边你这边更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要我信你,可你拿什么让我信你? 尹宣问道: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信我? 沈曼冬近乎哀求地道:从宫里回来以后,我想了很多,既然你现在跟我坦白了,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南宫悯拿不到图纸,她攻打不进来,可也像她自己说的,万一她哪天拿到了呢?但即便如此,纵然她破了地底机关攻上了流苍山,如意门也并非那般脆弱,她的胜算更多是依仗于那把圣剑,如果如果你能把圣剑藏起来,就会牵制她许多,我们还有云华宫相帮,这一仗,她不一定就能赢的。 分卷(247) 这话大大出乎尹宣的意料:你要我偷走圣剑? 除了这个,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沈曼冬说,那把剑人人都梦寐以求,南宫悯自己定然也看得重,倘使你能将圣剑拿来,我们就能以此威胁她不要轻举妄动。如此一来,就算她得到了图纸,只要她敢带兵过来,以我的身手,再加上圣剑,我有信心可以逼退她。 这个提议,尹宣当日并没有答应。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沈曼冬即将临盆,尹宣能预感到南宫悯会挑着她生产的时候发作,所以他再一次回到紫薇教希望与南宫悯谈和,但这一次,南宫悯却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姐弟俩未能见面,昭示着南宫悯要灭掉如意门的决心,几乎已经没了回转的余地。尹宣挣扎多时,最终还是摸着黑盗走了圣剑,他连夜离开紫薇教时,南宫悯就在前方等着他。 我毫不设防,就猜到你会这么做,南宫悯脸上带着笑,却再也没了往日的温情,你为了个杀亲仇人的女儿,甘愿盗走圣剑背叛我,你怎么想的?当初父亲说他不想做引狼入室的事,我那时候年纪小,没把这话听进去,如今才知父亲所言何其真切,你以为拿走了圣剑,我就对付不了如意门么? 像小时候那样,尹宣在她跟前跪下,态度恭敬道:有了圣剑,曼冬就可以信我,她就会答应不再与云华宫为伍继续打压紫薇教,长姐为何不能听我一次,为何非要大动干戈挑起战事? 你为了让她信你,可以对她言听计从,南宫悯说,那你又拿什么让我信你? 尹宣嘴唇翕动,南宫悯又轻笑道:别忘了你父母是怎么死的,这样的仇恨,你倒也能忍得下来,如果换做是我,早在进入如意门的那一天,我就得杀了那姓沈的老狗,为双亲报仇,你眼下要不计前嫌,希望双方和平共处,你真以为凭你自己能做得到? 尹宣说:长姐没有爱过一个人,长姐不会明白。 我也不屑明白,南宫悯冷哼,我从来便不是那等将儿女情长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你既这么做了,那好,我可以放你走。 她侧身让到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尹宣:你只管等着瞧,便是没了圣剑,我也照应能将如意门一网打尽! 第219章 当夜尹宣带着圣剑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如意门,一路上走得十分顺遂,南宫悯并未派人在途中阻拦他,甚至一连过了好几日,江湖上也未流传过紫薇教圣剑失窃的消息。 尹宣到时又是一个沉沉黑夜,沈曼冬等了他这几日,惶惑不安,人很疲惫。当尹宣将圣剑拿出来,并将南宫悯的原话说给沈曼冬听后,沈曼冬脸上的那点喜色就缓缓收敛起来了。 圣剑是到手了,可她并不愿意谈和,沈曼冬忧心忡忡,比前几日还要愁闷,那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就算我这里能说服爹娘不再与紫薇教为敌,但南宫悯心意已决,那如意门的退步又还有必要么? 她原本以为南宫悯看重圣剑,就能为着这东西放弃攻打如意门,可没想到她居然愿意给尹宣放行,她竟连圣剑也不在乎。 她不是不在乎,只是紫薇教如今备受打压,倘使多个门派合力而为,紫薇教能不能存活都是个问题,圣剑握在手中,也并不能改变她的处境。尹宣说,宝剑再好也只是一件物什,仅靠一把剑得不了天下,否则紫薇教早就一统江湖成为武林霸主了。她若想险中求胜,还是只有扳倒对她不利之派这一条路可行。 沈曼冬思忖片刻,强颜欢笑道:但不管怎么说,有了圣剑总比没有好。我已经给九仙堂写过信了,几位堂主都会防备着南宫悯,不会给她拿到图纸的机会,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哪怕是做最坏的打算,南宫悯便是寻到了获取图纸的路子,也要花费不少时日,我过不了多久就该生了,等孩子出世,我就可以重新拿起剑,她若敢来,我不会怕了她。 尹宣内心煎熬无比,闻言也未多说,只将圣剑交给沈曼冬,温声道:收着罢。 昏黄的烛光照不亮屋中的角落,沈曼冬靠在床头,一语不发地坐了很久,尔后神色低落道: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回了趟宫里。 尹宣路赶得急,回来后衣裳来不及换,水也没喝一口,他又累又倦,却还不能表露。听到沈曼冬这话,尹宣没有问她回去做了什么,只道:大夫说你产期最迟就是下个月,还是别再乱跑了,安心在家里养胎罢,有什么事交给我去做就好。 沈曼冬扯着嘴角笑了笑:不必担心,我自小习武,倒没那么娇弱,她笑完了,又怅然道,师妹说她下个月要南下,公务繁忙,到时不能来陪我。 尹宣嗯了一声,语气平缓道:你走后,宫里许多事就落在了她身上,忙起来抽不出空也是人之常情。 沈曼冬得了这话,又安静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恨过爹娘吗? 尹宣沉默须臾,摇头:我从未真的恨过谁。 恨意也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伤心,他不太想过分记恨什么人,他只想缅怀父母,没把仇恨看得太重。 听他这么说,沈曼冬愧疚极了。谢宜君那头,她尚且可以用自己的性命去弥补爹娘犯下的罪孽,可对于尹宣,她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反而要逼尹宣偷来南宫悯的圣剑,威胁他的救命恩人。 她甚至还不能爱他,她心里爱着别人。 那你现在该是能信任我了,又是一阵寂静过去,尹宣开口道,从前的事,我都愿意放下,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而经过圣剑这事,我也算是和南宫姐姐决裂了,如今我只剩下你和孩子,便不会再帮着任何人对付如意门,你能放心了吗? 沈曼冬忍着泪水,悲恸道:宣哥,对不起 圣剑你拿好了,暂时不要让旁人知道,尤其是爹和娘,尹宣笑了笑,故作轻松道,他们若是知晓,难保不会趁机联合其他门派攻打紫薇教,南宫姐姐于我有恩,我告诉了她地底机关的事,你和我已经成了一家人,我也听了你的话拿来了圣剑,这一碗水我没办法完全端平,目下也只能这样了。但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你不是一个人,这些风浪,都有我陪着你。 沈曼冬两眼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好养胎,先不要想别的,尹宣说,我虽然未必有能力保住如意门,但我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好你和孩子,早些睡罢。 那之后的半个月里,沈曼冬总算睡了几场安稳觉,没再整日提心吊胆,夜不能寐。但没两日过去,门中突然死了个老仆,不知被什么人杀了,查了两日也没查出一二线索。沈曼冬因着这事又开始担惊受怕,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尤其是当尹宣告诉她那老仆从前与尹氏夫妇私下交好后,沈曼冬就更是心神不宁,夜里又睡不好了。 那时候,没人知道叶芝兰的来头,也无人知道她在暗中想着法子要帮南宫悯灭掉紫薇教从而报复满江雪,那老仆将尹家当年受害的事告诉了叶芝兰,叶芝兰就把他杀了,不日后又用蛊毒将九仙堂一名堂主折磨得半死不活,要挟他将图纸画了出来,然后叶芝兰把图纸匿名寄送给了南宫悯,成功在暗处推波助澜,造成了如意门的灭亡。 谁都没有想到南宫悯竟会真的拿到图纸,还是在那么短的时日内,紫薇教攻上流苍山的那天,沈曼冬在产房大出血,她抓着尹宣的手,满头大汗地问道:是你吗?爹娘早就把图纸烧了,那九位堂主也没有留存,你说过的,你不会再帮着南宫悯对付如意门的 尹宣心底一片寒凉,面上却还要对她笑,尹宣说:不是我,这段日子我一直在家中陪着你,我到哪里去找图纸? 那是谁?沈曼冬虚弱道,是谢师姐吗?可她成日都在宫里陪着师父,她也没有机会下山去找图纸,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尹宣不知道,当年也没有任何人能知道。可南宫悯已经带人打过来了,挑的还是沈曼冬生孩子的这天,尹宣顾不了她,只能叮嘱产婆照顾好沈曼冬,他将圣剑留给她,拿上沈曼冬的逐冰去了如意堂,然而他一现身,沈门主就命人将他围了起来,要将尹宣就地诛杀。 你这无耻小人,是老夫看走了眼!沈门主大怒,还以为你并不知道当年的事,眼下紫薇教破了地底机关,我才幡然醒悟,除了你,还有谁能通风报信?你好深的城府!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让你也跟着去见阎王!若非念着你那时尚且年幼无知,还是个孩子,老夫必不会那般轻易就放过你!可惜一时心慈手软,竟叫你这阴险狡诈之人回来兴风作浪,你对得起曼冬吗! 堂外厮杀遍地,如意门已经和紫薇教打了起来,尹宣胸口起伏,却也无可争辩,只能回道:除了南宫悯,我谁都对得起,你若要在此时与我理论对错,那也是你们沈家对不起我们尹家在先。但今日之事非我所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现在只问你一句,你能不能做到暂且不计过往,与我一同保住如意门。 竖子奸诈,我岂能信你!沈门主青筋暴起,喝道,把他给我杀了,别让他走出这如意堂一步! 众弟子群起而攻之,将尹宣团团包围,尹宣不欲内讧,想撤出堂内劝服南宫悯收兵,然而弟子们皆已认定他就是与紫薇教里应外合的叛徒,势不肯放他离去,双方在堂中打斗多时,始终难分胜负。 终究是寡不敌众,又有沈门主在旁干扰,尹宣被他夺了逐冰,失了兵器,迫不得已用掌法伤了数人,夺门而去。沈门主紧随其上,两人越打越远,直到周围弥漫起了浓烟,火光照亮了眼角,尹宣才惊觉如意门不知何时竟然烧起了熊熊大火。 这也是你的手笔!沈门主怒不可遏,你便是想报仇,也该等曼冬把孩子生下来再说,那也是你的骨肉!一家人的事就自己解决,你何必要去做那紫薇教的走狗! 尹宣百口莫辩,也没心思跟他多做解释,更不可能背着沈曼冬对他下狠手,尹宣只能闪避撤离,想回到产房看看沈曼冬的情况。可他刚一转身,便听沈门主万分焦急地唤道:曼冬?你这时候跑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 尹宣身形一顿,当即回了头,可视线之中却不见哪里有沈曼冬的影子,只有一把杀意凛冽的剑,在转瞬之间就没入了他的胸口。 霎时间,鲜血飞溅,剧痛传开,尹宣倒退两步,禁不住跪下地去。 沈门主握着逐冰,将剑身一再往他体内送去,毫不留情地把人狠狠刺穿。他目光阴毒,看着尹宣咬牙切齿道:无毒不丈夫,要做大事就必得狠心!我当年属实不该心软,想着自己也有个女儿,要为她多少积点德,谁知一念之差,偏生留了个祸患! 尹宣跪在地上,再无还手之力,口中鲜血源源不断落下去,濡湿了他的袍襟。 火势蔓延过来,四周人影接连倒下,如意门彻底淹没在了大火与血河里。 脑中嗡嗡作响,耳边也尽是刀剑碰撞的铿锵声,天地都在怒嚎嘶吼,人间是这样的不得安宁。尹宣抬起手,想将逐冰从体内抽离出来,可他太痛了,全身力气都已丧失,他惦记着沈曼冬,还不知她有没有把孩子生出来,他动了动嘴唇,想请求沈门主姑且放过他这一回,放他去看看沈曼冬,但他想说的话还没能说得出来,眼风里红影一闪,南宫悯趁沈门主不备,一掌拍在他天灵盖,下手又快又狠,当场就将沈门主打死了。 如意门,多好的名字,南宫悯笑得惬意,在沈门主心口补了一剑,和颜悦色地望着尹宣道,可惜人生在世,心之所想往往都不能尽如人意,越是如意算盘,就越是要落空,你说是不是? 尹宣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胸口的逐冰,南宫悯冷漠道:我跟你说过,就算没有圣剑,我也依然能灭掉如意门。我允许你盗走圣剑,其实也是给了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看清事实的机会,你和沈家人,根本没有和平共处的可能,正如我与这江湖,亦是不可能握手言和。 尹宣吃力地站了起来,面色苍白若纸,他哑声问道:是谁? 南宫悯笑道:我也想知道是谁,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却还做好事不留名,这样的善人,我倒也想与他结交。 尹宣摇摇晃晃地站稳了,没有将逐冰抽出来,他扶着就近的花台,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跟我回紫薇教,南宫悯说,这里很快就要变成一片废墟,你负了伤,若是还想留下来与我为敌,那就只能是死路一条,但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还是可以发发善心救你一命。 尹宣摇了摇头,捂着胸口往后退去,奄奄一息道:不行,我要去见曼冬 见他到了这时候都还只记着沈曼冬,连自己的命也不顾,南宫悯沉下声来,冷笑道:你见不到了,我知道你肯定会将圣剑交给她,所以在来这里之前就派人去找过了,她已经不知去向,产房里的产婆被人杀了,孩子也下落不明,你妄想和这姓沈的老匹夫一起打退我,却没料到他不肯信你,且背后还另有人在见机行事,这一回,如意门的灭亡已经是无法扭转的事实,你若还要执迷不悟,我也救不了你了。 尹宣浑身发寒,终于在这一刻体会到了何为绝望。他没有理会南宫悯,不顾一切地转过身步入了火海之中,南宫悯看着他的背影,也未再挽留,两人在同一片天空下背道相驰,各自行上了不同的道路。 很快,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尹宣撑着一口气,用内力封住了穴道,止住了伤口的血水,又将逐冰拔了出来随手插在脚边的一具尸首上。他在火里遍寻沈曼冬无果,如意门弟子见了他就要和他拼命,包括紫薇教和云华宫的人亦是如此,人人都当他是罪魁祸首,人人都将他视为叛徒和恶贼,他在这地方待不下去,露不得面,又怎么也找不到沈曼冬。 一直到入了夜,暴雨熄灭了流苍山的火,云华宫成功击退了紫薇教,如意门终成一片废墟后,他才在林子里昏了过去,顺着湿滑的泥泞从山丘上滚落到了荒草丛中,被密密麻麻的杂草掩埋了起来。 等尹宣再次醒过来时,他不知是被什么人救了,躺在一间破败的寺庙里,有个慈眉善目的僧人捏着他的唇齿灌了他一碗汤药,骂骂咧咧道:小子命还挺大,遇到老子算你运气好,救你这一命花了我不少香火钱,来日记得数倍奉还,否则我就把你扔出去喂给野狗吃了! 原来这僧人游历四方,那阵子听闻流苍山的红枫奇景天下一绝,便打算上山一饱眼福,没想到正好撞见了那场血案,下山时又恰巧看见尹宣从林子里滚下来,便顺手把他救回了庙里。 分卷(248) 如意门被紫薇教灭门一事早已传遍四方,所有人都说他是南宫悯的帮凶,而沈曼冬亲手将他一剑穿心,让他死在了流苍山。如意门一夜覆灭,沈曼冬不知所踪,紫薇教圣剑失窃,南宫悯火速吞并掉了各大小门小派,稳固了教中在江湖上的地位,成了比往日更加不容小觑的一方霸主,接连而来的消息如道道惊雷,炸的尹宣积郁于心,在庙里躺了快两个月才勉强能下榻走动。 一切都已成定局,覆水难收。那僧人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一声长叹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今时今日这局面,谁也不能说上一句完全无辜。你那发妻虽人间蒸发,不知去路,但总算没人亲眼见到她死在哪里,人或许还活着,不过我看你也不要寻她了,她既然要走,自然也是想忘却这些恩恩怨怨,你随我遁入佛门,以后就做个不问前尘的普通人罢。 逢此巨变,尹宣幸得一条生路,也想过削发为僧,但终究还是放不下,每每想起自己承诺过要保护好沈曼冬和孩子,他便痛苦煎熬,辗转反侧,怎么也不能入睡。 等到江湖形势平静下来,伤势痊愈,尹宣才辞别那僧人,打定主意要追查是谁向南宫悯送了密信,又是什么原因让沈曼冬带着圣剑销声匿迹。 那之后,他戴上了面具,改换了名姓,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可费尽力气也查不到是谁杀了九仙堂堂主拿到了图纸,他怀疑过谢宜君,但彼时谢宜君已经荣登云华宫掌门,今非昔比,他不能露面与她对质,不能让世人知道他还活着,他就只能将心思都放在寻找沈曼冬的踪迹上头。 那些年,他每路过一个地方都要打听沈曼冬,但没有一个人见过她,途中遇见不少流离失所的孤儿,他们会让尹宣想起那个还未见面就已不复存在的孩子,所以他力所能及地救了很多人,把那些孤儿留在身边照拂。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人越来越多,都跟着他习文练武,日渐长大出落成人。于是尹宣在苍州人迹罕至的荒山里挑了一处风水宝地,给每个孩子都给了沈这个姓,尔后他自立门户,创建了梵心谷,让孩儿们也帮着搜寻沈曼冬的下落。 至此,低调神秘的梵心谷时渐在江湖上有了名头,而这世间再无尹宣此人,只有一个戴着面具不知由来的公子梵。 夜深了,星光更加刺目,晚风愈加寒凉,山林里起了水雾,沾湿了裙袂与发梢。公子梵靠坐在树下,低沉的声线缓缓叙说着那些沉痛的过往,尹秋趴在他腿上望着幽远静谧的夜空,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过话。 还小的时候,当满江雪带着她在姚定城的茶馆里吃云吞面,当她第一次得知自己身世的时候,尹秋曾经无比伤心地想过,原来她的爹爹和别人的爹爹这么不一样,她的爹爹是个不折不扣为世人所不齿的坏人。 但如今尹秋才知道,原来不是的。 爹爹不是坏人。 他甚至是一个愿意为了心爱之人放下仇恨的好人。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够放下仇恨?叶芝兰做不到,谢宜君做不到,梦无归也做不到。虽然仇恨是铭记还是遗忘都并非容易的事,也不能果断地定义谁报仇就一定卑鄙,或是谁放弃报仇就一定伟大,但尹秋所见的这三个人,为了报仇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局,反倒死的死,伤的伤,本就一无所有,又还失去了来之不易的种种。 如意门不一定就能如意,冤冤相报也终究不会了,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是一场遍体鳞伤又害人害己的梦。 而当这场梦归于浮华,一切恩怨散尽,留下来的人终究不会再记得那些伤痛,只会记得那些好。 叶芝兰说:这手链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你把它戴好了,别弄丢了。 谢宜君说:相伴多年,我也是把你当成半个女儿来疼的,我害了很多人,但我独独没有想过要害江雪。 梦无归说:你有师门,有家可回,你爹也还活着,我以后也不必再担心你会被谢宜君所伤,你会过得很好。 阿芙说:你们不要再打了,和气能生好多好多的银子,能救好多孤儿。 傅湘说:小秋,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面临无法想象的局面,但你一定要记得,我绝不会伤害你。 这些人来了,又走了,她们曾经伤害过别人,也曾经付出过真情,没有人能够抹灭掉她们的存在,至少尹秋会记得,至少尹秋不会忘。 要记得一个人的好,不要去想一个人的坏,尹秋说,善良是一种选择,我和你一样,我也愿意忘记那些不好,把难能可贵的好记在心里,再为了自己珍重的人和物去努力。人不能为了仇恨而活着,仇恨是一把火,玩火的人迟早会引火自焚,还会牵累他人。 她说着,直起身看着公子梵,问道:我这样想,有错吗? 公子梵目光怜爱,摸了摸她的脸,柔声说:当然没错,世人少一份仇恨,就少一些恩怨,一个人或许不能平天下,但只要所有人都这般想,天下就能太平了,纵然这很难做到,可只要愿意去做,没什么是做不成的,哪怕做不成也没关系,只求问心无愧也是好的。 尹秋说:我问心无愧。她又问,那你呢? 公子梵只是笑,没有回答。 你还是有愧的,尹秋说,但我和娘亲都不会怪你,尽了全力的人,不应该被责怪,你不用觉得愧疚。 公子梵说:人就是如此了,教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落在自己身上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尹秋说:我是别人吗? 你当然不是,公子梵举起她的手,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你用力点,抽我两个耳刮子消消气。 我没气,尹秋弯了弯眼睛,认真地道,还记得孟璟吗?我曾经和她谈过父母的事,她问我有没有梦见过你,我说没有,但我想我爹一定是个玉树临风又英俊潇洒的人,你是吗? 公子梵说:那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 尹秋抬高了手,碰到了公子梵的脸,又碰到了那张面具。公子梵注视着她,垂下的手在尹秋看不见的地方握成了拳,他紧张得闭口不言,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面上却只能强行装作淡然。尹秋极为期盼地望着他,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勾动指尖将那张面具轻轻地摘掉了。 一张陌生又带着奇异亲和力的脸曝露在了投下来的星光里。 尹秋睫毛颤动,眸光微微闪烁起来她看见了那双眼睛,那双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眼睛。 玉树临风,英俊潇洒。 我是吗?公子梵问道。 尹秋笑了起来,照镜子似地看着他的眼睛,欢欢喜喜地说:是啊。 第220章 拂晓时,梅园里头掌起了灯,春花还未醒,季晚疏就已起了。 亭子里的长案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折子,季晚疏用冷水洗了脸,又喝了两杯浓茶提精神,满面倦容地坐在案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不能忽视的低气压。 弟子们都远远地站着,埋头忙活着手里的事,只有陆怀薇敢待在季晚疏跟前有说有笑。她将折子规整一番,分门别类地摆好,再一一向季晚疏说明道:这一摞是各大州城开春后的支出,这一摞是各地商铺开春后的收益,你手边这些是城里百姓和宫中亡故弟子们所花费的抚恤金,我手里这个是重建明光殿的预算。咱们今日不管别的,就先把账理好,虽说弟子们都已算过了,但你还是都得过过目,看看有无纰漏才行。 季晚疏眼花缭乱,不知该从哪个下手才好,抬头间见得弟子们神态恭敬,个个都把动作放得极为小心,仿佛生怕惊扰了谁似的。季晚疏不由皱了皱眉,问道:怎么都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是谁训他们了? 陆怀薇瞟了弟子们一眼,笑了笑说:可不是谁训他们了,不都是怕了你么? 我?季晚疏不解,我也没骂谁,怕我干什么? 宫里就没几个不怕你的,陆怀薇道,说别人之前不妨先看看自己,出门前没照镜子罢?脸可臭了。 季晚疏噤声片刻,摸了摸脸,垂头看着茶杯里的自己,说:有么? 有的,陆怀薇说,活像谁欠了你钱一般,若非我是了解你的性子,否则也得怀疑你是不是心情不好了。 自从谢宜君死后,季晚疏就顺理成章地接手了掌门人的一切事宜,她这段日子以来每天起早贪黑,忙得饭没时间吃,人也休息不好。她原就不是像陆怀薇那样时刻都带着笑意的人,加上忙起来只顾着闷头做事,不苟言笑,就使得人看起来更加严肃了,很有些冷冰冰的,叫弟子们比之从前还要畏惧她不少。 真是冤枉我了,季晚疏叹了口气,挑了个折子开始拨算盘,我只是没睡好而已,事情又多又杂,忙都忙不过来,又哪来的心思去照顾旁人的感受?我总不能见了谁都咧着嘴笑罢,岂非更叫人莫名其妙? 陆怀薇想象了一下那画面,乐道:这倒是,你一贯都是宫里出了名的冷面阎王,突然逢人就笑,可别把弟子们给吓着。 季晚疏匀了她一个冷淡的眼神,片刻后又不是滋味道:以前总看掌门忙这忙那,也不知道她是在忙些什么,我还一度觉得她只是在瞎忙,如今自己做起事来才晓得,这宫里的事情也太多了,根本就没有瞎忙的说法。 陆怀薇叹道:谁说不是呢,先不提别的,掌门在位多年,的确是尽心尽责,挑不出一点错,如今她人不在了,这些担子都落在了师姐身上,你要将她的好都学来,年前掌门不是带过你一阵子吗?我看你这段时日也算得心应手,不至于太过手忙脚乱,慢慢来就好了,还有我在边上帮着你不是?再说温师叔不也常来搭把手么,你把心态放好些,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做任何事只要保持耐心,不急不躁,那就算是事半功倍了。 季晚疏从前性子火爆,做什么都雷厉风行的,经过这许多事以后,她也渐渐沉稳了心性,比过去要稳重了许多。但一个人的行事风格终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全然改变的。季晚疏深知自己任重而道远,是以近来也在努力调整和克制自己,尽量做到任劳任怨,不像以往那般坐上一会儿就烦乱得要撂挑子。她这般以身作则,树立了榜样,宫中的弟子们也算有了个主心骨,风气也就日渐归于平静,不再那么人心惶惶了。 有陆怀薇作陪,这一干账目也都清算得快,不到晌午两人就将折子都批了红。季晚疏累得腰酸背痛,叫上几名弟子在练武场打了小半个时辰,活动了一番筋骨之后才觉身子舒坦了些。她回到独院里时,温朝雨还在房里熟睡,日光把里头照得很亮堂,有些晃眼,季晚疏拉了帘子,坐在榻边看了温朝雨一会儿,示意前来送饭的弟子们不要闹出动静,等人都走后,她才行去书房继续处理公务,没把温朝雨叫起来。 也许是最近实在太累了,季晚疏没看多久便趴在案上睡了过去,等她再次醒来时,窗外日头已经斜向一侧,温朝雨不知何时来了书房,就坐在她身边捧着本书卷看,嘴里还叼着个吃了一半的青枣。 季晚疏立即坐起身来,只觉头昏脑涨,饥肠辘辘,温朝雨笑看她一眼,说:呦,大忙人醒了? 你什么时候起的?季晚疏揉着额角,靠在椅背上眉头深锁。 有一会儿了,温朝雨扶着她站起来,说,原想抱你去床上睡,但我缺了只胳膊不方便,试了一下实在抱不动你,又不忍心把你吵醒。我饿得快断气了,先吃饭罢,吃完再补一觉。 季晚疏说:没得补,下午还有很多事得做,睡不成。 温朝雨唤来随侍弟子将饭菜热了一遍,倒了杯酒递给季晚疏,说:事情哪有做得完的,循序渐进么,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谁都能睡懒觉,唯独我不行,季晚疏把酒杯推回去,酒也不能喝,我酒量不好。 桌子那么大,两个人却非得挤在一处,温朝雨断了右手后就成了个左撇子,她又爱坐在季晚疏右侧,每每吃饭时两人的筷子就得打架。季晚疏夹了菜,还没吃进嘴里,温朝雨就给她一撞,洒的满桌都是。数次这般,季晚疏不仅不动气,也不叫温朝雨换到左侧坐下,反倒十分有耐心,等温朝雨夹了菜,她才会把手伸出去,但夹来的菜却不是给了自己,而是放在了温朝雨的碗里。 昨日季晚疏看折子看到半夜,温朝雨也陪她到半夜,今日天还未亮季晚疏就起了,温朝雨倒是一觉睡到大中午,睡了个饱。她瞧着季晚疏耷拉着眼皮,一副精神不济又强撑着不睡过去的样子,心里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温朝雨说:倒是没怎么见你喝过酒,能喝多少? 季晚疏扒拉着饭菜,明明很饿,却又食欲不振,她想了想,说:不知道,没认真喝过。 温朝雨笑了:酒还有认真喝的?我这酒不醉人,喝了反而神清气爽,做什么都来劲儿,尝尝? 季晚疏很听话,将那杯酒饮了,温朝雨眼睁睁地看着她脸上飞上两团红晕,不由大笑道:有趣,你竟喝不得酒,我从前倒是不知,再来再来。 明知我喝不得还要劝,季晚疏本就困得厉害,喝了酒就更是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起来,不喝了,我下午还有正事要办,不能误事。 怕什么,温朝雨不以为意,这宫里头的人没都死绝了罢?凡事亲力亲为没什么不好,但也没那必要,你日后要当掌门,就得学着御下有方,哪些事自己做,哪些事交给旁人去做,这都是学问,你急又有什么用? 季晚疏说:这我当然知道,但做人做事都得脚踏实地,万事开头难,但往往开头才是最能积攒经验的时候,我此刻也不是不能偷懒,但那于我无益,能自己做的就还是得自己做,如此日复一日,熟能生巧,将来才知事情轻重缓急,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这我也知道,温朝雨瞧着她,但你近段日子每天连两个时辰都睡不上,再这么熬下去,身体垮了怎么办? 季晚疏说:那也没办法,先熬着罢,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温朝雨看了看她,忽而起身道:你接着吃,我去去就来。 季晚疏目露疑惑,温朝雨给了她一个笑,随后推门行了出去,等季晚疏吃完了饭,温朝雨又回来了,云淡风轻道:我问过陆怀薇了,下午的事也不是非得你亲自出马才行,我让她带着白灵去做,你稍后哪儿都不必去,就在房里给我好好睡一场。 季晚疏顿了顿,犹豫道:她们俩也累着呢,一点不比我轻松,怎么能把事情都推给她们? 分卷(249) 你都累成这样了,我看不过去,温朝雨拉着季晚疏的手,按着她在榻上坐下,放心,有什么事我会盯着,再说还有满江雪在,你安安心心睡个好觉,别管旁的了。 季晚疏长长吐了口气,也未再坚持,温朝雨替她宽了衣,季晚疏便全身脱力般地仰首倒去了被子里,温朝雨俯身凑近她,闻到她身上的酒气。 这人分明没喝多少,吐息之间的酒气却是大得很,温朝雨鲜少见到季晚疏这般微醺的模样,便盯着她多看了一会儿,少顷过去又在季晚疏唇上轻轻吻了吻,待她直起身来要离开时,季晚疏却又伸手把她拽了回去,将温朝雨塞进了自己怀里。 别走,季晚疏声音轻浅,闭着眼睛道,你要去哪儿? 温朝雨听着她的心跳,柔声说: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屋子里光线微暗,日光都被帘子阻隔在了外头,季晚疏费力地睁开了眼,摁着温朝雨的肩把她压向枕边。季晚疏垂眸看着她,说:那以后呢? 听到这话,温朝雨挑了下眉,她短暂地安静须臾,回道:以后也一样,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闻言,季晚疏也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一下,低声道:那天你突然回到宫里来,我一直没有多问,她把头埋在温朝雨颈侧,你为什么没有跟着南宫悯去苍郡? 温朝雨看了她一眼,说:不是我不想跟着,是她不要我跟着。 季晚疏嗫嚅片刻,又一次问道:那以后呢? 温朝雨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抬起手,将季晚疏颊边垂落的发别去她耳后,又道,其实我和她认识这么多年,以前一直是无话不谈的关系,但自从老教主离世后,她就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我和她不再是朋友,只是教主和下属。但那日她去了我那宅子,我们也算是近几年来头一次敞开心扉说了些真心话,不过那也改变不了什么,不是一路人,终究走不到一起,她既然肯放我走,也不要我再回去,那我也就不强求。 季晚疏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还不能放心?温朝雨偏过头,近距离观察着季晚疏的脸,我这人优点虽不多,起码还算言而有信罢?我都答应你会陪着你了,就绝不会食言,你不能信我? 季晚疏闷着不开腔,许久过去才轻言细语道: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 她后半段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温朝雨却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季晚疏这人大毛病没有,若说有什么小毛病,那便是讲话时总是这样没头没尾。她要问什么从来不肯好好儿问,必须得听话的人自己揣摩度量,若是心思不够细腻的,其实不那么容易能够猜出她到底想说什么。温朝雨起初以为这是季晚疏性子别扭所致,但随着两人相处的时日多了,比往常更加亲密了,温朝雨才发现这些含糊不清的话语背后,其实都藏着季晚疏很多不为人知的小情绪。 她的不确定,她的患得患失,甚至稍微夸张一点地说,她还有些不自信。 几乎没人能把不自信这三个字和季晚疏联系起来,这是一件会让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 作为云华宫首席大弟子,如今又是少掌门,季晚疏给人的印象一向都是说一不二又果敢强势的。没人会相信季晚疏也有不自信的时候,而绝大多数时候,只要有季晚疏在,所有人都会觉得很安心,就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能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能凭一己之力将所有难题都一一解决。她不爱笑,话也不多,她不是那种可以和弟子们打成一片的人,但这并不妨碍她可以保护好需要被保护的人,她就是有那样的能力。 季晚疏是如此,满江雪也是如此。 她们都是那类能让人全身心依靠,却不能让人轻易窥见她们心底那片柔软的人。 然而往往是这样的人,就越需要得到某些人的关心和爱意,甚至她们比旁人需要的更多,只是她们从来不会表达,也不会示弱。 温热的呼吸和着酒香喷薄在脖颈,那里的肌肤很快开始有了润意,温朝雨思前想后,觉得也是时候该给季晚疏吃一粒定心丸了。于是温朝雨笑吟吟道:好了,我和南宫悯是老熟人了,小时候情同姐妹,长大后亦是如此,虽然因着很多缘故无法避免地生疏了些,但情谊也还是在的。总之我和她之间没你想的那回事,我跟你保证行不行? 季晚疏微眯着眼,视线朦胧地看着温朝雨白皙莹润的耳垂,她凑过去在那上头咬了一下,说:没我想的那回事我想了哪回事? 你想哪回事都可以,温朝雨后颈发麻,略微躲远了点,但麻烦你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没动手,也没动脚,季晚疏追着她贴了过去,把那耳垂含在嘴里,我什么也没想。 敏感的部位被温暖和濡湿包裹起来,温朝雨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推着季晚疏,季晚疏却反手把她紧紧地箍住了。温朝雨闷哼一声,调笑道:还嘴硬,醋坛子都不知道打翻了多少个,你就这么在意她? 嗯,季晚疏干脆承认,做不到不在意,你兴许对她没有别的想法,但她对你却不一定。 那是你想多了,没事别乱吃醋,温朝雨挣扎不得,被季晚疏舔得浑身发软,口不择言道,你要实在做不到视而不见,那你有本事就找她去,我倒也不介意你们为了我争风吃醋,我还高兴着呢,谁不想自己是个香饽饽? 季晚疏停了停,脑子里的困意因着她后半段话登时消了大半,人一下就清醒了。她冷哼一声,堵住了温朝雨那张聒噪的嘴,每一个亲吻里都带着惩罚的意味。 温朝雨没法动弹,只能被季晚疏牢牢压着,两个人陷在柔软的云被里吻着彼此,像是要分个高下一般,谁也不甘心让对方占据自己。一场亲吻本该是缱绻而又动情的,却被她们演变成了一番较量,然而没过多久,温朝雨就感到身上一凉,她百忙之中垂眼一看,季晚疏不知何时掀开了她的衣襟,一只手还在解着她腰间的衣带。 温朝雨当即变色道:我把公务给你推掉是让你睡觉的,不是让你 我怎么?季晚疏截了她的话,唇瓣顺着温朝雨的下巴一路滑了下去,要怪就怪你的酒,我喝了神清气爽,睡不着了。 一点冰凉在胸前落下,又转而变得滚烫,温朝雨禁不住一抖,匪夷所思道:你你什么时候会的? 季晚疏面无表情地埋在她衣襟所开之处,无比冷静地道:学无止境,学以致用。 屁的个学以致用!温朝雨一下翻身而起,顺势就将季晚疏反压回去,谁教的你?这才多久你就通了人事? 季晚疏说:不可以吗?她说着,要将温朝雨又按回去,温朝雨却死死地防守住了。 小瞧谁呢?温朝雨衣衫不整,跨坐在季晚疏腰间,挑衅道,别以为我断了一只手就收拾不了你,长幼有序,你给我乖乖躺着。 季晚疏无端嗤笑,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温朝雨又拉扯回去,两人一瞬调换了上下,季晚疏说:屁的个长幼有序,我偏要以下犯上,你能奈我何? 谁准你说脏话的!温朝雨无力反抗,只能挑着不痛不痒的地方骂道,你学坏了! 跟你学的,季晚疏说,都是你教得好。 以前打不过她就算了,现在居然连呈口舌之快也赢不了这人,温朝雨惊觉自己在季晚疏面前愈加失去了一个师父该有的尊严,纵然那点尊严她从来也没得到过,但一想到季晚疏如今连口头上也不让着她了,温朝雨就气得快要厥过去。 起开起开!我这会儿没心思跟你 她想说我这会儿没心思跟你做那些没羞没臊的事,可季晚疏却再度封住了她的唇齿,把她还未说出口的话都给堵了回去。 空气在升温,浮动在两人之间的那股酒香也逐渐浓郁起来,亲吻与之前有了区别,变得温柔又耐心。温朝雨情不自禁地放松下去,不再咋咋呼呼地叫嚷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压抑的紊乱气息。那双手托着她,那张唇吻着她,吻过她每一寸肌肤,让她在被笼罩的阴影下溢出了季晚疏从未听过的另一种声音。 相拥而吻多时,外衣很快褪下,亵衣也跟着散落在一边,所有风光都被显露出来,一览无余。 温朝雨很少醉酒,可此时此刻,她却像是忽然间醉了,季晚疏俯在她上方,那些带着些微凉意的发丝由上而下,从锁骨一路滑去了腰|腹,如流水一般倾泻在了更深的地方。温朝雨泛起了春桃般的红,在那温暖又潮|湿的触感下打起了颤,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响,眼前降临了异常刺目的白光,将她整个人都弄得乱掉了。 你你做什么?温朝雨仰起首,被视线尽头的画面惊得语无伦次道,我、我都没沐浴,你你别 季晚疏不理她,两手扣着温朝雨的手腕,舌尖的动作稍显笨拙,但很快就摸索到了门路。温朝雨呼吸粗重,被剥夺了所剩无几的力气,她干干净净,衣裳都在不知不觉间落去了地面,被子铺在身|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一遮她。反观季晚疏却是穿戴整齐,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连头发都没怎么乱。 饶是温朝雨素日里脸皮再厚,此刻也不由地生出了大片的羞耻心,更何况季晚疏的举动来得这样突然,令她始料未及,全无准备。温朝雨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浪|潮与快|感,她在那水里浮浮沉沉,无数次窒息,又无数次迎来片刻的喘|息,季晚疏就是承载着她的那根浮木,同时也是溺着她的那片水。 温朝雨认输了,也湿|透了。她只能腾出一只手,克制又隐忍地抓着季晚疏的发顶,在一阵漫长的贴|合与厮磨之后,温朝雨猛地一颤,喉间发出了几道断断续续的低吟,整个人一瞬瘫|软下去,彻底淹没在了那片又深又暖的水底。 余浪犹在继续,拍打着四肢百骸,温朝雨气息急促,两眼迷离。季晚疏掐着她的腰,缓缓抬起了头,她舔了舔唇角,把那里残存的味道清理干净。然后她看着温朝雨,在温朝雨泪眼朦胧的目光中愣了一愣,许久过去,她才像是倏然回过神来自己做了什么一般,整张脸顷刻间烧得通红。 你季晚疏面露茫然,赶紧扯过被子盖住了温朝雨,有些慌乱地说,你还好么? 温朝雨出了一身的汗,这会儿正是热的时候,她喘着气道:不好,被子拿开,你想热死我吗? 季晚疏把被子掀开,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刺的她又将被子盖了回去。她这反应把温朝雨看笑了,温朝雨说:你这时候还装什么正经?该做的都做了,现在还看不得了? 季晚疏把脸别过去,稍显难为情地道:事发突然,没想那么多。 你还事发突然?温朝雨啼笑皆非,自个儿坐起来搂住了季晚疏的脖子,我看你是预谋已久。 离得近了,那张脸上的潮红未褪,怎么看怎么好看。季晚疏将自己的外衣给温朝雨披上,极力维持平静道:没有,是你推了我的公务,不关我的事,说完又补了一句,是你主动的。 那又是谁拽着我,不让我走的?温朝雨眼角眉梢都是笑,这会儿连斗嘴都是浓情蜜意,你若是听我的话乖乖睡觉,就没这回事了,还说你不是早有预谋? 季晚疏立即反驳道:谁让你乱说话?你想看见我和南宫悯为了你争风吃醋,这话我听不得,我生气了。 我那是开玩笑的,温朝雨贴过去,挨着季晚疏的唇,哄着她说,别气了? 她投来的眼神饱含着深情,里头掺着笑,还多了些别的什么。季晚疏一瞬又反应过来,这样的时刻,该是她抱着温朝雨好好哄着她才对,可她没有经验,得做一步再想下一步,不能像那些久经风月的情场高手一样,将一切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她还是太年轻,也太生涩了。 思及此,季晚疏从怀中取出了丝帕,一手搂着温朝雨的腰,一手擦着她额上的汗,同时又回吻住了温朝雨。季晚疏不太会哄人,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情话,就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向温朝雨传达着自己的心意。 她很爱她,也很珍视她,哪怕做的不够好,但也想努力做好。 至少在看见温朝雨笑容的那一刻,她知道,温朝雨是喜欢的,那就证明她没有哪里出错,温朝雨喜欢就好。 只要她喜欢,那就比什么都重要。 第221章 一场云雨过后,两人又缠绵温存多时,一同倒在被褥里睡到了入夜还没醒。迟些时候白灵来扣了门,站在廊子里汇报了一番下午所办之事的进展,季晚疏隔着门强打着精神听了,等白灵一走,她又重新倒回去,抱着温朝雨继续睡到了次日天明。 知道季晚疏这些时日累得够呛,弟子们都没有贸然来搅扰她的好眠,倒是白灵一大早又来了,仍是立在门外传话道:师姐醒了没?师叔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她要离开几天。 温朝雨还睡着,听到动静睫毛微颤,翻了个身。季晚疏把被子给她掖好,披上外衣开了门,问道:师叔要到哪里去? 白灵摇头:没说呢,不过昨日傍晚时分惊月峰收了一只信鸽,我想应该是小秋送来的信罢,师叔兴许是要提前上路接她回来了。 季晚疏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温朝雨,道:那我去看看。 白灵跟着她下了阶,一起离开院落,转去马厩给满江雪打点马车。她到时,在那地方见着个熟悉的人影,蹲在花圃上一脸愁眉不展,瞧着像是心情不大好。 大清早的,你来这儿做什么?白灵行上前去,有些好奇地道。 段宁晃着长鞭,右手还被绷带吊在胸前,闻言抬头看了白灵一眼,说:来挑辆马车,准备打道回府了。 白灵端详着她:你这手都还没好,不多养两日再走? 段宁郁郁寡欢,闷着没说话。 一转眼,她在云华宫也待了大半个月了,这期间一直住在客房养伤,虽说只是脱臼,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也不是那么快就能痊愈的。 若非考虑到我要是带伤归家,我爹见了肯定会唠叨个没完,否则我老早就走了,段宁叹一声,从花圃上跳下去,但总不能一直在你们这儿蹭吃蹭喝,也是时候走了。 分卷(250) 这是什么话?你可是我们宫里的贵客,白灵说,若不是你那几匹好马,季师姐和温师叔就没那么快能从金淮城赶回来,再说追捕掌门时,你在地道里也帮了师叔一把,所以才受了这伤。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忙,原就该好生招待你,哪有什么蹭吃蹭喝的说法? 天边晨曦初露,青空少有浮云,看样子又会是一个晴日。段宁没有自带换洗的衣物,来了宫里就穿上了云华宫的弟子服,她一向都打扮得招摇,不论是头上戴的珠花,还是身上穿的衣裳,无一不是金贵奢华的,此刻穿着这洁白素净的弟子服,倒是显得她格外清新脱俗,少了些从前的张扬,多了些难得的秀丽端庄。 日光泄落,如薄雾一般投在两人周身,段宁一改往日神采飞扬的表现,颇有几分少见的沉闷。她又叹了口气,说:你们人人都这么忙,也没谁陪我玩儿,我待得没趣了,还是该回家去,反正迟早也是要走的。 白灵其实正因着这事对她抱愧,近来宫里的确大事小事一堆,弟子们都各有各的事要忙,白灵也没空过来看看她,说起来诚然是招待不周了。白灵笑道:急什么,前两日我还在和季师姐提起你呢,等这阵子忙完了,你想进宫拜师学艺,自有她替你做主。何况你的伤也没好,这次来又没带着什么护卫,你要一个人回家去,我们哪能放心呢。 段宁摆摆手,语气平缓道:算了,我这半个月也想了许多,不来你们云华了,我爹就我一个女儿,这家大业大的,我若是入了江湖门派,我们段家那么大的生意就没人接手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我注定入不了江湖,也没那本事,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当我的千金小姐,跟着我爹学学行商之道,往后都不贪玩儿了。 你到底怎么了?白灵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啧啧称奇道,这才半个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没觉得你这人这么懂事,什么缘故叫你突然间大彻大悟了? 段宁沉默了一下,忽而问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白灵一顿,想了想:没有啊,说完会心一笑,拖长调子哦了一声,我说呢,原来是为情所困,你喜欢上了谁? 段宁不答,又反问道:你没有喜欢的人?不能够罢,你们云华这么多人,男男女女都不乏内外兼修品貌出众者,你就没有对谁产生过心思? 白灵说:我哪来的时间谈情说爱,又要兼顾着琉璃峰,还得给季师姐她们打下手,繁杂琐事一大堆,能有个清闲的日子偷偷懒就不错了,才没精力去想那些东西呢。 段宁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两眼,老气横秋道:那跟你没得说,你不会明白的。 这有什么不能明白的,我要喝酒,也不是非得会酿酒才行,白灵十分感兴趣,拿手肘撞了撞段宁,是谁?说来我听听嘛,指不定我能替你出谋划策呢? 段宁在这地方待得百无聊赖,也没个人能陪她说说话解解闷,见状便也坦然道:好罢,是孟璟来着。 白灵一听这话,登时面露震惊,结巴道,啊?孟、孟璟? 跟你说了就别大惊小怪行不行?段宁稍显不耐,又一屁股坐去了花台边。 换成谁都得大惊小怪罢?白灵看了看四周,见无人路过,便又问道,你和他也没见过几回面,更无什么过深的来往,你怎么就喜欢上孟璟了? 段宁挥动着鞭子,在地上留下一道道印痕,她垂着头,低声说:谁知道呢,可能这就是书上写的情不知所起?但我还没到一往而深的地步,也还没彻底陷进去,就是心里头总也忍不住记挂着她,白天想,夜里也想,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快魔怔了。 听她这么说,白灵蹙起眉来,犹疑道:可是孟璟他 我知道,她跟我说过,段宁看着地面,目光有些许的失真,我不仅知道她喜欢尹秋,还知道她寿命不长,活不久了。 白灵一声轻叹:那就难办了,你喜欢谁不好,怎么偏偏喜欢他?我倒也没有说他不好的意思,只是 所以我才愁啊,段宁把鞭子收好,站起身来,算了,不说这些了,麻烦你替我准备一辆马车,我今天就走。 得知此事,白灵也就不好再劝,问道:决定了?真要今天走吗? 嗯,决定了,段宁说,早晚都会走的。 白灵看了看她,颔首道:那成,稍后师叔也会下山,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尚且不能自个儿骑马,我得跟着她去,苍州正好和姚定城一个方向,你就随我们一道动身,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段宁点点头:那就多谢了。 趁着时候还早,去跟孟璟道个别罢,白灵说,待会儿我会派人来叫你。 段宁犹豫片刻,还是应了声好。 经过上元城那一场恶战,宫中弟子死伤不少,孟璟自那之后基本都宿在了医阁里,没往问心峰去。她忙起来无暇顾及旁人,段宁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见到孟璟的次数寥寥无几。 一开始段宁还能厚着脸皮去找她,顺便再热情似火地主动替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可医阁里头伤患多,事情也多,段宁从小到大只有别人服侍她的,没有她服侍别人的,她哪会做那等照顾人的事?加上她又粗枝大叶毛手毛脚,去了两天没帮上什么忙不说,反倒给孟璟添了不少麻烦。 虽说孟璟从未怪罪,连一丁点不好的脸色都没摆给她看过,但防不住别的弟子们难以忍受,若不是惦记着段宁于云华宫有过不少恩情,弟子们老早就把她轰出去了,但虽如此,言谈举止间也总克制不住几分嫌弃与不耐。段宁又不傻,自然晓得自己帮了倒忙招人烦了,是以后来这些日子她也就不常去医阁了。 起初孟璟还会特意叫人来请她过去吃饭,后来孟璟自己都忙得脚不沾地,也就顾不上段宁了。段宁又想见她,又怕给她带去负担,加上孟璟对她态度虽然谦和有礼,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但段宁却看得出来她在逐步与自己拉开距离,这就使得段宁更加没兴致往医阁跑了,要么成天窝在客房里睡大觉,要么一个人到处走动,日子过得很憋屈,也没个人能倾诉。 种种迹象表明,云华宫她待不下去,也融入不了,她的确是该走了。 这会儿时日尚早,医阁里头倒是清净,除了医药弟子,几乎瞧不见旁的身影。段宁在门口几经徘徊,踌躇不定,最终还是唉声叹气地入了内里,孟璟人在制药房,正与几个师兄弟们熬煮稍后要分发的汤药。段宁在走廊里遥遥看了她一会儿,思索片刻后没有继续往里去,而是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但没走出多远,就听孟璟忽然在身后唤她道:段小姐。 段宁脚步一顿,回了头,孟璟立在阶上,一身淡蓝松袍衬得她眉清目秀,像是春夜里的一株玉兰,格外飘逸淡雅。 我正打算去找你,两人在院子里碰了头,孟璟说,你既来了,就随我进去坐下,我看看你的伤。 段宁蔫头巴脑的,回道:哦。 入了房里,孟璟吩咐师兄弟们暂且退下,段宁挑了把椅子坐上去,孟璟先是问道:用过早膳了么? 段宁还没用,却是心口不一地答道:用了。 孟璟扫了她一眼,说:没用便是没用,为何说谎?我也还没来得及吃,一道吃罢。 她说着,将桌子上的食盒打开了,取出来的第一道菜便是碟凉拌虾球。段宁闻着那香味儿,肚子顿时咕咕叫了两声,孟璟恍若未闻,看也不看段宁,段宁却觉得尴尬极了,只得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用早膳? 孟璟给她添了粥,递了竹筷,淡声说:你平日里瞧着生龙活虎的,但其实脾胃不大好,若是不吃饭,唇色就会泛白,你之前几日早上来时,面色看着尚可,但今日却是不大好,所以我猜你应是没吃饭。 脾胃不好这事,段宁自己也是知道的,都是从小挑食惹出来的毛病,若是没有她爱吃的菜,她就宁肯饿死也不吃,落下这毛病没少受罪,一饿就眼冒金星脑子发晕,孟璟之前为她诊过脉,该是那时就探出来了。 段宁听了她这话,不知为何一瞬有些抓心挠肝的,她用不惯左手,捏着筷子摆弄了一会儿一口也没吃进去,孟璟便又递了个勺子给她。段宁看着那勺子,又看着自己喜欢的凉拌虾球,到底还是放弃进食,说:算了,不吃了,我不怎么饿,言罢站起身来,我来就是知会你一声,稍后我就走了。 闻言,孟璟既不意外,也未挽留,只道:再坐坐,等我看了你的伤再走也不迟。 段宁默然不语,静静看着她。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孟璟坐姿端正,身形清瘦,黑发束得整洁,温润如玉的眉眼间又含着几分天生的凉薄,叫人能够想象得到,她若是笑了,就如春风一般和煦,她若是容色微冷,就如冬雪一般寒凉。 她笑或不笑,是两个人。 段宁表面沉静,心中却是越发愁肠百结,有些说不出来的焦躁与烦乱,便站去门口吹着冷风让自己冷静下来。等孟璟吃完了饭,她才又折身返回,孟璟看了她的伤势,掀了她的衣领,先是用药油给她活血推拿,扎了两针,后又抹了些药膏,说:已经消肿了,没什么大碍,再过两日绷带就可以拆了。 段宁疼得直冒冷汗,但也没像以前那样瞎嚷嚷,孟璟净了手,将退下的师兄弟们唤进来,边走边道:好了,我送送你。 院子里桃红遍地,风一吹,漫天都是纷纷花雨。段宁从前不爱读书,尤其痛恨背诗,此时此刻却被眼前的美景所感染到,觉得很有些诗情画意的意思。她想吟诗两句,但肚子里的墨水不多,搜肠刮肚想了半天,一句应景应情的诗也没想起来。于是段宁抓狂道:要死了,我肯定得病了! 孟璟尚且没开口,便听身后一位师兄笑道:手还吊着呢,可不就是得病了? 眼看着最后一级台阶就要踏下去,段宁倏地转过身一把揽过了孟璟的肩,当着几个师兄弟们的面把她摁在廊柱上。段宁一脚踩上围栏,极为霸气地问道:我受不了了!我且问你一句,你到底跟不跟我好! 孟璟始料未及,后背撞得生疼,望着段宁不说话。 你别婆婆妈妈的!段宁凶神恶煞道,好不好就一句话,别跟我扯那么多有的没的!我段宁是哪点配不上你还是怎么着! 几个师兄弟们鸦雀无声地杵在屋里,面面相觑。 孟璟面色不改,淡淡道:是我配不上你。 放你的屁!段宁恼羞成怒,扯着嗓子大喊,配不配得上,那也得由我说了算,我说你配,你就配! 孟璟无语凝噎,只得一声叹息。 段小姐,该说的话,我早就与你说明过,也许你并不在意我的身世背景,也不在意我命不久矣,但我却不能如此。何况两个人要在一起,需得情投意合,心心相印,还要得到家人的同意与支持才行,纵然前面这些都可以暂时搁置不管,但你要和我私定终身,请问段老爷那处你要怎么交代? 段宁说:没什么好交代,是我要嫁人,我的夫婿就得我自己来挑,他有看上眼的他自己嫁去,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了我! 孟璟说:可我若是答应了你,却不能对你负责,我并不能陪你走完余生。人这一辈子那么长,我所剩时日无多,会耽误了你。 十年已经足够了,段宁说,你死了我就改嫁,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现在喜欢你,就想和你在一起,尹秋已经是别人的了,你想她也想不着,便是有别人也喜欢你,但她们肯定都不会愿意嫁给你,没人想做寡妇,我这话虽然难听,但也是事实。你能陪我多久就是多久,管那么多干嘛?你死了就死了,往后的事情就不该你来管,你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孟璟听得一阵恍惚,被她的直率与胆魄震得哑口无言。 反正我只知道人活着就该及时行乐,不要留下遗憾,段宁松开了孟璟,又恢复到了平日里的开朗,你要还是不愿意就算了,我不会强迫你。这世上谁也不能做到完完全全的心想事成,所以求而不得也没什么可丢脸的,至少我没有退缩,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争取过了,倘使给你带来了困扰,我这厢跟你道个歉。但你若是哪天改了主意,或是想在病死之前历经一桩姻缘,就把这东西送到我家去。 她从发间取下一朵珠花,塞到孟璟手里。 只要你愿意,剩下的十年不只是你陪我,我也可以陪你,我言尽于此,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段宁后退几步,风风火火地下了阶,又回头露了个爽朗的笑,眉飞色舞道,不过我再最后提醒你一句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三思而后行罢! 孟璟捧着那珠花,一动不动地靠在廊柱上。 段宁大步流星地出了院子,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师弟我觉得这段小姐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你要不考虑一下? 是啊,这姑娘就是大小姐脾气冲了点,但其实本心不坏,真要说起来,她比好些人都豁达通透不少,与你也算良配了。 人来这世间一遭,好歹还是得有场姻缘才好,不求轰轰烈烈,但求细水长流,相敬如宾。师父前两年就在愁你的婚姻大事了,眼下既然有姑娘喜欢你,这是好事啊,你自个儿想想? 花雨来了又走,落满发梢,孟璟垂眸看着手心里的珠花,微微皱了起眉。 良久,她才微不可闻地叹息着道:好,我想想罢 这边段宁离开了医阁,一路上脚步轻快,心情由阴转晴,霎时就将先前那些愁云给拨散了。宫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季晚疏与温朝雨都站在那处同满江雪交谈,白灵远远地瞧见了段宁的身影,碰面后便问她道:我正想让人去叫你呢,跟孟璟道过别了? 段宁点点头,自个儿跳上后方的马车先行坐了进去。季晚疏看了眼天色,把备好的盘缠交给白灵,对满江雪说:师叔伤势未愈,这一路最好还是走慢些,别累着。 满江雪嗯了一声,见温朝雨睡眼惺忪地靠在季晚疏身上,下意识多看了这两人几眼。察觉到她的眼神有些意味不明,温朝雨狐疑道:你看什么呢? 分卷(251) 满江雪收回了视线,作势要往马车那处去,说:没什么。 温朝雨瞧着她的背影,喊道:你这人就是装得正经,实际心里闷着坏,有什么话直说不行? 满江雪面无表情地侧过脸,冲她抬了抬下巴,说:你二人都不爱用胭脂水粉,小秋倒是有两盒,待会儿去沉星殿拿来,遮一遮。 遮一遮?温朝雨一头雾水,遮什么? 季晚疏也觉得莫名其妙,扭头一看,这才发现温朝雨脖间到处都是红印。先前没发觉,这宫门口山风大,把温朝雨的头发都吹到了脑后,那些被咬过的痕迹也就十分清晰。 季晚疏眼皮一跳,顺手拉着温朝雨的衣领提了提,温朝雨见她这举动,转瞬就明白过来了。 早去早回,温朝雨绷着脸皮,仿佛没事人一般看着满江雪,就不送你下山了。 满江雪神色自若地入了马车,什么话也没说,白灵飞身落去了马背,冲季晚疏和温朝雨点头示意,便就带着弟子们顺着山道下了山去。 苍州与姚定城虽是同一个方向,却并不算十分顺路,但因着段宁的缘故,白灵还是征求了满江雪的同意,多绕了一日的路特意将她送回了姚定城。 几日后,马车在城门口停下,段宁已经拆了绷带,冲满江雪和白灵等人道谢告别,之后便独自进了城往段家行去。 她不在的这段日子,倒也没忘给家里送信,守门的小厮见得段宁回来,纷纷喜出望外,对她嘘寒问暖,尤为关心。 段宁一一应了,正要去找段老爷问个安,却是才进门便听身后来了什么人,问道:劳驾诸位,敢问此处可是段家府宅? 正是,不知阁下为何事前来?一名小厮道。 那人笑了笑,命手下捧来一个雕花木匣,说:在下是九仙堂弟子,特奉堂主之命前来叨扰,这是我家堂主交代务必要呈给你家小姐的东西,还望诸位代为转交。 段宁得了这话,立即收回脚步又行出门去,道:我人就在这里,是什么东西? 那人作了一礼,将木匣朝她递来,说:段小姐一看便知。 段宁使了个眼色,身边小厮赶紧将木匣接过来,打开一看,那里头竟然装着把崭新的精美弯弓。 弓身似弦月,银光泠泠,形体优美,色泽莹润。弓弦如流星,紧绷笔直,古朴间又透着几分优雅与尊贵。匣子里还配了十来发箭矢,细长锋利,泛着漂亮的寒光弓好,箭也好。 段宁一愣,呼吸瞬间凝滞,当场魂不守舍地怔在了原地。 这是我们九仙堂有名的机关大师亲手所造,那人笑道,是外头想买都买不到的宝物,段小姐有幸得了它,可要加倍爱惜,莫要糟蹋了去。 眼前顿时回放起那个春雨绵绵的夜晚,初次相见的两人在花园里谈笑风生,比试箭术,一见如故。 我喜欢你这弓,卖了我罢? 这可不行,你若当真想要,我让师父请人另做一把送你。 那也行啊! 心里漫开了一阵难言的痛楚,段宁在那弓箭上头轻轻抚过,眸中渐渐漾开了零星的泪光。 知道了,她闭上眼,沉沉叹息道,多谢。 第222章 苍州春季多雨,山里更是比人间清寒许多,外头的桃红柳绿已开始凋谢,梵心谷里的烂漫春花却开得正好。 庭外落雨纷纷,天与地都笼罩在一片水幕之中,山谷不见鸟雀,也未有旁人走动,四处都于嘈杂的雨声中显得十分静谧。尹秋裹着公子梵的氅衣,歪在檐下的木椅上观望雨景,公子梵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针线和剪刀,正在替她裁制衣裳。 尹秋此次来时什么也没带,前两天换下来的衣物又都洗了,遇上这两天下了雨一直没干,先前沐了浴才发现没有干净衣裳穿了,又不方便冒着雨叫弟子们送新的来,公子梵只得临时取了套自己的,想看看改制后能不能给尹秋穿一穿。 落雨天光线不好,屋子里又有些闷热,两个人都坐在廊子里。公子梵摆了张小木桌,点了几盏灯,尹秋坐了半晌有些犯困,打着呵欠问道:好了没,还要多久? 快了,公子梵埋首,借着灯火缝缝补补,再等一等。 尹秋见他动作熟练,针线活做得比自己还要好,不由笑道:又会种花,又会煮饭,还会穿针引线,你怎么什么都会? 昏黄的烛光映在公子梵轮廓分明的面容之上,清贵俊秀间透着温文尔雅。他把多余的布料剪掉,翻来覆去地检查着,说:总不能事事都要旁人代劳,能自己做的就都该学着自己做,如此就算是一个人,也照样能把日子过得好。 我们夫子说,君子远庖厨,尹秋刻意打趣,看来你不想做君子。 君子与否,从来不由这些事定论,这话原也不是这么用的,公子梵说,君子也要吃饭穿衣,饭从哪里来?衣又是谁人做?有亲近之人照顾妥当固然是好,却不能将其视为理所当然,更不能以此自恃清高。所谓君子远庖厨,不过是某些好吃懒做之人口中冠冕堂皇的借口,你们夫子误人子弟,叫满江雪把他轰出去。 尹秋当然知道这话原意何解,只是有心想听听他怎么回答,当下乐不可支,捧腹道:我们夫子要是听见你这么骂他,胡子都要气歪了。 我非君子,只是个俗人,公子梵也笑,将裁好的衣裳盖在尹秋头上,去试试俗人给你改的衣裳合不合身。 这衣裳分明是洗过的,很干净,可尹秋还是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味,她把衣裳从头顶拽下来时,公子梵已经入了灶房,准备生火做晚饭。尹秋回到房里换好了,对着铜镜看了看,宽大的玄袍被改制成了符合她身形的长衫,交领箭袖,腰系玉带,裙摆垂坠而无褶皱,十足的整洁利落。这毕竟是男装,不免少了些女儿家的柔美,多了些少年人的意气,穿在尹秋身上倒是将她衬得神采奕奕,格外好看。 灶房里渐渐燃起了青烟,雾气顺着烟囱蒸腾在和风细雨之中。公子梵将米饭蒸上,提着木桶要出门时,廊子里站了个身形挺拔如青青翠竹,面上覆着张银质面具的人。 像不像?尹秋转了一圈,嬉笑着问道,从现在起,公子梵就是我了,你又是谁? 你说的这个人,我也不认识,公子梵道,无名之辈不足挂齿,你不如扮别的,比如什么闻名江湖的大侠,比公子梵要威风。 我不认识什么大侠,就认得公子梵,尹秋见他披上了蓑衣戴好了斗笠,要往水井那头去,便问道,你那桶里装的什么? 公子梵在井边蹲下,说:是黄花鱼,给你做鱼吃。 尹秋说:怎么做? 听你的,公子梵说,你喜欢清蒸还是红烧? 尹秋想了想,说:都可以,师叔爱吃鱼,我跟着她吃糖醋的比较多。 那就糖醋,公子梵取出小刀开始刮鱼鳞,饿了就先吃些糕点垫一垫,我尽量快一点。 尹秋哦了一下,便坐在木椅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处理起鱼来。等到那条鱼被开膛破肚处理完毕,公子梵又回到了灶房去,奈何他动作太快,其他东西都备好了锅里的饭也还没熟,公子梵只好对尹秋说:你刚换下的衣裳呢?拿来我给你洗了。 尹秋跑回房里将衣裳拿出来,这几天她几乎日日都要和沈忘切磋,打起来忘乎所以什么都顾不上,裙角边沾着不少泥,弄得有些脏了。公子梵拍了拍那里的尘土,复又取过皂粉蹲去水井边给尹秋搓起了衣裳。 尹秋看了他一会儿,鼻息间始终闻着那股药味,不由地心念一动,拿了把伞下了阶,说:我到林子里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公子梵本想叫住她,但尹秋直接施展轻功飞走了,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好在尹秋的确没过多久便回来了,兜着裙角走得小心翼翼,靴子都湿了一大截。 刚换的衣裳,是不又弄脏了?公子梵说,手上这件还没洗干净,你跑得倒挺快。 尹秋装没听见,把用裙角兜着的花瓣抖进木盆里,抿抿唇角说:这么漂亮的花,都被风雨摧残了未免可惜,我给它收起来,烘干以后再配点药材,做个香囊。 公子梵拧干了水,把衣裳挂在廊子里,问道:是送给满江雪? 尹秋扭头看了他一眼,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说:差不多罢,师叔也是有的 衣裳洗好了,公子梵便又转去了灶房忙活着烧菜,尹秋把花瓣铺在筛网里,摆在灶台边烘着水汽。公子梵架好了锅,浇了油,等油热起来,他便将鱼放进去,冲尹秋道:你到外头玩儿去,这里油烟大,别熏着你。 尹秋乖乖应了一声,回到廊子里坐下等着了。约莫半个时辰后,灶房里逐渐飘来了各色香味,公子梵在里头唤了一声,尹秋十分自觉地拿了碗筷,把做好的菜都端到桌上,两人没进屋,就在檐下有说有笑地吃了顿舒服的晚饭。 很快,天黑了,夜雨淅沥,晚风轻柔,尹秋吃得很饱,主动提出要洗碗,公子梵却没答应,给了她一碗饭后甜点,是早就熬好的绿豆汤。尹秋趴在桌上把甜汤喝完的时候,公子梵也把碗筷都洗好了,两人并排坐着,对着烟雨蒙蒙的夜景闲话家常。 迟些时候尹秋给廊下挂起了灯笼,没坐多久却又开始打瞌睡,公子梵送她回了房里,待尹秋躺去榻上盖好了被子,公子梵便从书架上挑了本地方杂记念给尹秋听。直到尹秋彻底熟睡过去,公子梵才噤了声,在榻边守了尹秋一会儿后,回了自己的房里去。 晚来风凉,屋檐滴滴答答,窗台上落着残花败叶。公子梵在屋里静坐须臾,入睡前自个儿把药熬来喝了。子时将近时,沈忘撑伞而来,看了一眼尹秋的房间,见那里头没点灯,料想尹秋已经睡下,便压低声音问道:与大师约定的日子就快到了,义父和尹姑娘说了么? 公子梵默了默,回道:还没。 尽早说明罢,沈忘叹息一声,大师的作风您也知道,他说出口的话一向不会改了去,人后日就要走,谁也不能再多留他几日了。义父迟早是要跟着大师去的,早点同尹姑娘知会一声,叫她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免得分别那天伤心不是? 公子梵望着窗外,那里挂着尹秋的衣裳。 义父这一走,我不能随行,得留在谷中照顾好弟弟妹妹们,沈忘说,就算有大师在,您身边也不能缺人,我叫三师弟陪着您,明日您寻个由头将尹姑娘带去别处游玩,我们好过来收拾东西。先前有个小沙弥来传话,说是大师已经备好了船,后日辰时便要从平阳江往西南而行,您明日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公子梵静静听着,良久才牵动嘴角笑了一笑,略带苦涩道:我还觉得小秋像是刚来不久,没想到半月之期就已经要走到头了。 沈忘面露不忍,也只能安慰道:一时的分别,却能换来更多的相处,还是值了。义父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您表面瞧着并无大碍,内里早已虚亏损耗,除了大师,我也想不到还有谁能将您治好了。正如大师所说,您与尹姑娘相认后,了却了这些凡尘俗事,就去那广阔天地游历山川,对您的康复也更加有益,尹姑娘善解人意,她会理解您的。 公子梵又是好一阵沉寂,末了长叹道:我知道了,你退下罢。 沈忘微微颔首,放轻动静推门离开了独院,公子梵思索良多,本想再去看看尹秋,但人都已经走到了门外,他却迟迟没能推得开那扇门,就那么静默无言地在尹秋房外站到了夜半才回去,却是一夜无眠,无心安睡。 翌日雨停,天光大亮,尹秋在清脆的鸟啼声中苏醒过来,一睁眼就瞧见公子梵坐在榻边,轻声唤她道:小秋。 尹秋少不得被他吓了一跳,揉着眼睛坐起身来: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做好了早饭,快洗漱一下,公子梵说,吃过饭带你去见见你祖父祖母。 尹秋揉眼的动作一顿,问道:祖父祖母? 是衣冠冢,公子梵把衣裳递给她,来了这些天,也该去祭拜他们一番了。 尹秋残存的困意全无,立马披好衣裳下了榻,跑去水井打了水洗脸漱口,又折回房里梳头。公子梵一直跟着她,做什么都跟着她,但也不说话,就只是在边上将她看着。尹秋倒也不觉得奇怪,收拾妥当后照旧在院子里支了张小木桌,用了些清粥小菜,这一次尹秋说什么也不要公子梵洗碗了,眼疾手快地抢了家务事,公子梵还是跟着她,看着她。 你老看着我干什么?尹秋摸了摸脸,问道,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没洗干净吗? 公子梵摇头,并未多言,使唤她道:去把房里的冥纸香烛拿出来。 尹秋进了房,取了东西,出来时又撞上公子梵意味深长的目光。尹秋啼笑皆非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公子梵还是摇头。 你不对劲,尹秋往公子梵跟前一凑,拧着眉毛打量他,你肯定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公子梵动了动唇,最终只是拍了拍尹秋的头,抬腿道:走了。 尹秋眼神疑惑,盯着他的背影瞧了瞧,大踏步追上公子梵的脚步,不死心道:你真的没有话想跟我说? 还是有的,公子梵笑了起来,拉过尹秋的手,看你出落得好,长得这么漂亮,我心里高兴。 那也是托了你和娘亲的福,尹秋偏头望着他,只有这个吗? 嗯,公子梵平静道,只有这个。 尹秋说:我不信,她斩钉截铁道,你想说的肯定不是这个,到底是什么? 公子梵失笑:说了又不信,不说了。 尹秋端详了他一会儿,心中虽确定公子梵必然是有别的事,但他既然不肯说,尹秋也就不再追问,咕哝道:那你多夸我两句也行么,姑娘家都爱听人说自己长得漂亮。 分卷(252) 闻言,公子梵哭笑不得,便也多夸了她几句,尹秋听得眉开眼笑,一路上心情大好,在前头跑来跑去,摘了不少花,又扑了一阵子蝴蝶。等到了地方,见到那杏林深处立着两座衣冠冢,尹秋才正色起来,不闹腾了。 说是衣冠冢,其实里头什么也没有,公子梵捧了些土添在那坟堆上,说,我离开如意门时很匆忙,什么东西也来不及带,只能立空的。 尹秋点了香烛,把带来的纸钱都烧了,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她环顾周遭,见此处杏花纷飞,清幽别致,不由感叹道:这地方真不错,你怎么没给我娘也立一个? 公子梵沉默片刻,回道:从前不知她是生是死,后来知道了,也一直没能接受。 立了衣冠冢,就代表沈曼冬是真的香消玉殒了,那是一种无法再自欺欺人的证明。 听他这么说,尹秋眸光微暗,须臾又浅浅笑起来:哪能连个坟冢都没有呢,就和祖父祖母立在一起罢,做个伴,我们来祭拜时也算一家团聚了。 她说完这话,便走到一侧屈膝蹲下,徒手挖起了黄泥。公子梵正要叫她不必如此,尹秋却抢在他开口前站了起来,说:祖父祖母没留下什么东西,那我娘的东西你还有吗? 公子梵说:原本有块紫玉玉佩,是曼真在我和你娘大婚当日所赠,一龙一凤。但之前我叫忘儿拿着玉佩去求见曼真时,被她摔碎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那我娘写给你的信呢?尹秋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那个不行,埋起来若是遇上下雨,字迹就得晕掉,公子梵说,我舍不得。 尹秋想了一想,忽地眼前一亮,动身道:我有,她送给掌门的佛珠被我拿着了,那是我娘亲手做的,姑且能算她的东西罢?你等着,我先前洗脸的时候放在房里了,这就去拿来。 见她说完这话就要走,公子梵眉头微蹙,下意识唤道:小秋 尹秋身形一顿,回头道:怎么? 公子梵欲言又止,久久也未能说出叫她别回去的话,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摆手道:没什么,去罢。 尹秋心下有疑,总觉得公子梵今天像是有些怪怪的,但也没在此时多问,顺着来时的路动用轻功赶了回去。她还没进院子,就见那里头来往着不少身影,走过去一看,原是沈忘正领着弟子们在收拾着什么东西。 你们忙活什么呢?尹秋把头探进书房,看着沈忘问道。 弟子们都在抓紧时间做事,谁也没发觉她竟回来了,沈忘见了尹秋不由地一愣,嗫嚅道:嗯没忙什么,就是替义父打扫打扫房间。 尹秋扫视一圈,挑起一边眉:那又装这么多衣物干什么? 沈忘一个头两个大,尽量坦坦荡荡地扯谎道:开了春,有些衣物义父穿不着了,得封箱保存。 可这不都是春装么?尹秋打开箱子看了看,还有这些氅衣,他每天都要穿的,你把东西收起来,叫他拿什么换洗? 这沈忘支支吾吾,编不下去了。 尹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又见旁的弟子们眼神躲闪,似乎都不想与她有所交谈一般,个个都一副极力掩盖心虚的样子。尹秋看着看着,神色不由自主地低落下来。 沈忘道:尹姑娘 他是不是要走了?尹秋忽然问道,他要到哪里去? 沈忘面有难色,不知如何作答。 你告诉我,没关系的,尹秋说,我只想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 话都说这个份上,瞒也瞒不住了,沈忘只得如实道:这事本该义父亲口同你说,但你既然还不知道,想必义父是不好开口,他说着,示意弟子们将东西都搬出去,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义父当年是被何人所救,那位大师平生最喜游历四方,他每到一个地方,至多待上半个月就得走,这次回来已经是为着义父破了例,多留了这些日子。加上他此番南下也是有要事得办,不走不行,若非想着你还得和义父相认,其实早就该带着义父走了。 尹秋说:他走他的,办好了事再回来不行吗? 大师行踪不定,随走随停,沈忘说,他一启程就是漫无目的,各处云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会在哪里落脚。何况出家人向来没有归处这个说法,他上一次回苍州来,已经是八年前了,而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谁也不知道。再说他要带着义父走,是想让义父跟着他阅尽山河,徒步修行,那也是一种治病的法子,否则义父待在谷里那么多年,大师岂会治不好他的旧伤?正是因为义父成日待在这里睹物思人,忧心不减,又积劳成疾,所以大师才想要他换个环境,也换换心境。尹姑娘,这对义父来说未尝不是好事,我听说那位明月楼楼主已经孤身策马去浪迹天涯了,多半也是为了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这与义父今日要走是一样的道理。 那他们要走多久?尹秋问,要等伤病彻底痊愈才能回来吗? 这个我也不知,沈忘说,料想不会太久,义父应该会尽快回来见你的。 春风微凉,吹在身上却是比前几日都冷了几分。尹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垂眸道:那好,我明白了。 她回到房里取了那串檀木佛珠,又从院子里扛了把锄头,路上走得很慢,几番停顿,总也免不了出神。待行到那片杏花林,远远地看见了公子梵的背影,尹秋眼圈一红,躲起来落了几滴泪,许久过去才把心情收拾好,兀自笑了笑,一个飞身朝公子梵迎了过去。 看,我拿来了。尹秋把佛珠递给公子梵,手脚利索地开始刨坑。 我来罢,公子梵说,你在边上等着,别累着了。 尹秋背对着他,不肯松手:你是病人,不能做这种粗活,我来就好了。 公子梵说:倒也没病到这种地步,你该多拿一把锄头的,叫你祖父祖母和曼冬看见了,指不定夜里会托梦来骂我。 那就骂喽,尹秋说,你脸皮厚一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们也拿你没办法。 公子梵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感觉到尹秋去了一趟再回来后仿佛没有先前那么开心了。公子梵注视着她,心里如同被人浇了一锅热油一般,滋滋啦啦,熬得他心口血肉模糊,又疼得说不出话来。 尹秋忍着眼泪,始终保持着背对公子梵的姿势,三下五除二就刨出一个坑来,她把那佛珠放进去,又用锄头把土推过去盖起来。公子梵凝望她道:小秋,我有话想和你说。 尹秋忙前忙后,生怕自己空闲下来,闻言咧开嘴冲公子梵笑道:我也有话想和你说,她把那小坑填上,蹲下来用手拍平,中午我还想吃鱼,昨天晚上的鱼好吃,就是不够甜,你待会儿少放点醋好不好? 公子梵见她眼角还红着,心里便像是被人又多浇了一勺热油似的。他轻声道:鱼吃完了,得去河里钓。 那你带我钓鱼去,尹秋站了起来,掰着手指头说,回去了先挑块木头刻个碑,你刻字,我来涂墨。然后我们去河边钓鱼,吃了饭午睡一场,晚上再去山上看星星,怎么样? 公子梵说:小秋 就这么决定了!尹秋拍掉手上的泥土,扛着锄头跑了起来,先到的人只管吃,不管洗碗,你快来追我啊! 公子梵喉头哽咽,望着尹秋蹦蹦跳跳的身影,半晌才道:慢点跑,别摔着,你不等一等我这个病人么? 尹秋在前头停了下来,拿衣袖擦了擦眼睛,尔后才转身道:那你倒是快一点啊。 公子梵依着她的话加快了步伐,两人回到院子里歇了一会儿,喝了两口茶。尹秋坐不住,跑去柴房找了一块木板,大小将将合适,公子梵攥着刻刀刻了爱妻曼冬之墓几个大字,尹秋便捏着毛笔上了色,放在门边等墨水自然干。这事做完,尹秋又拿来鱼竿和鱼饵,马不停蹄地推着公子梵去了河边的小桥上钓鱼。两个人坐了一下午,公子梵收获不少,尹秋却是一无所获,时间都拿去发呆了。 都给你,公子梵把自己钓来的鱼倒给了尹秋,笑着说,进了你的鱼篓,就都是你钓的。 尹秋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得意洋洋道:本就是我钓的,你一条也钓不上来。 入了夜,没吃午饭的两人提着鱼篓回了独院,公子梵一如昨日那般蹲在水井边处理鱼鳞和内脏,尹秋则抱着油纸包吃着她的糖,在廊子里靠着椅背小憩了半个时辰。她醒来后,饭菜都已摆上了桌,尹秋又吃了回现成的,饭后主动刷了碗,还惦记着要看星星,便又提着灯笼和公子梵顺着天梯去了山上。 雨后的夜空不见云雾,依旧铺满了璀璨繁星,如梦似幻。尹秋还穿着公子梵给她改的那件衣裳,两人衣着相同,眉眼相同,依偎在一处画面十分和谐。忙了一日,又揣着心事,尹秋身心俱疲,看过星星后回去的路上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石阶上,好些次都差点栽了跟头。 公子梵提心吊胆地搂着她,走得很是缓慢,待下了天梯,公子梵便扔了灯笼,将尹秋打横抱起,一路抱着她回了房去。尹秋几乎是沾上枕头便没了意识,睡得很沉,公子梵给她擦了脸,洗了手,同之前一样在榻边看了她一会儿才回到自己房里入了睡。 到了第二日,院子里传来哗哗水声,阵仗不小,公子梵被那动静吵醒,起来一看外头天都还没亮,离辰时还早,尹秋竟是不知何时醒了,正在水井边淘米洗菜。 公子梵五味杂陈,灯也没点,就坐在昏暗的房里一动不动地等着。果然,忙活完了一切,尹秋就来敲了门,喊道:时候不早了,快出来吃饭罢。 公子梵心里刀割似的,却还不能表露,只能声调如常地应了一句,过了少顷才行出门去。 尹秋煮了粥,做了几个清淡小菜,还把公子梵要喝的药给熬好了。两人沉默无言地吃了最后一顿饭,尹秋就将氅衣拿来给公子梵披上,说道:墨迹都干了,把这木碑给我娘立起来罢。 公子梵点点头,将那木碑抱在怀里,空出来的一只手便牵着尹秋。到了杏花林,尹秋把那木碑立在坟堆前,认认真真地烧了纸钱,燃了香烛,磕了几个响头。 清晨的风很大,吹乱了两人的衣袂与黑发,尹秋双手合十,站在沈曼冬的墓前默哀了一阵。公子梵问道:和你娘说什么了? 尹秋睁开眼笑:我让她保佑你早点好起来。 公子梵便也学着她默了哀,尹秋也问道:你又和我娘说什么了? 公子梵说:我让她保佑你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尹秋欣然道:承您吉言,说罢便牵着公子梵往回赶去,看着天色说,得快一点了,与人有约不能误时,宁肯早些到,不能叫人等。 千言万语汇聚于心,却不知如何开口,更不知从何说起。公子梵一路无言,视线始终定在尹秋身上,两人穿过独院下了小桥,沈忘已经带着弟子们等在了那处。 此情此景,弟子们都面露不舍,但也未有一人挽留。沈忘翻身上了马,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尹秋与公子梵,同样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尹秋扶着公子梵入了马车,自己也跟进去在他身边坐下,沈忘在外头打了个手势,车马便即刻开始走动,朝着梵心谷大门缓行而去。 帘子翻飞,春风里浮动着梨花与杏花的芬芳,却驱散不走车内的药气。尹秋靠在公子梵怀里,静静看着门帘外的峡谷和山道,脸上异常平静。公子梵抱着她,几欲想和她说点什么,却又难以开口。直到车马行上平坦的宽路,视线尽头出现了一条奔流涌动的大江,尹秋才像是忽然间回过神来似的,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香囊,递给公子梵说:送你的。 香囊小巧精致,上头绣着火红的枫叶,背面还绣着三个熟悉的名字。公子梵握着那香囊,一时间心如乱麻,口舌发苦。他叹息一声,摸了摸尹秋被针尖扎得满是针眼的手,问道:昨晚是不是一夜没睡? 睡了,尹秋说,我是起得早,紧赶着做出来的。 公子梵深深地凝视着她。 你要记得回来看我啊,尹秋挤出一个笑来,语调轻松道,可别走了就不想回来了。 不会的,公子梵说,我会很快回来,等我回来的那天,第一个就去找你。 尹秋欢喜道:那你可要说话算话,你要是敢骗我,以后我都不理你了。 公子梵嗯了一声,声线温柔道:不骗你。 马车停止了摇晃,在早间的春风里停在了江水岸边。 沈忘勒马站定,犹豫着没有掀帘,尹秋自个儿把帘子掀开了,等公子梵先行落地,她才跟着跳下马车。 江水浩浩汤汤,风中弥漫着湿冷的晨雾,不远处的岸边停着一艘小船,一位僧人盘腿坐在那船头,手里摇着把蒲扇。公子梵遥遥与他对视一眼,那僧人便一声不吭地入了船舱,弟子们把行李运到船上放好,很有自觉地与沈忘站去了别处。 尹秋望着那艘船,这时候反倒心平气和下来,她后退一步,松开了公子梵的手,轻轻地说:去罢,该上路了。 公子梵回头看着她。 两人的衣衫在空中鼓动起来,公子梵手里还捏着那只香囊,他对尹秋笑了笑,温声道:回去后好好睡一觉,你什么时候想回云华宫了,就让他们送你。 尹秋点点头:我知道,不用担心我。 公子梵看了她很久,尔后侧身道:那我走了。 尹秋扯扯唇角,回了他一个笑,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下一刻,眼前人缓慢地转过了身,一步一步朝着江畔而去,冷风擦过江面,又擦过公子梵的衣角,携带着那股熟悉的药香扑到了尹秋脸上。 她看着公子梵的背影,隐忍多时终是鼻子一酸,眼眶发热,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 爹。尹秋忽然低声唤道。 她声量这样小,混在狂乱而急促的江风里几乎微不可闻,可公子梵却像是听到了,刹那间便猛地顿在了那里。 分卷(253)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所有人的身影都在这灰白的天幕之下倏地淡去,只有风声还在无休止地叫嚣,流连在相隔不远的两人之间。 垂在身侧的手不可抑制地发起了抖,公子梵宛如一座雕塑,在原地怔愣了很久很久。好一阵漫长的死寂过去,他才动作僵硬地回了头。 尹秋两眼通红,在公子梵回头的那一瞬间潸然泪下,她鼓足了勇气,颤抖着声音,再一次不遗余力地喊道:爹! 公子梵心跳如擂鼓,手心登时冒了一层热汗,他张着嘴唇,却哽咽到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只能打开手臂,脚步虚浮地朝尹秋走去,尹秋泪流满面,也在公子梵朝她走来的同时迈开了步子。 她全力奔跑,直直扑进了公子梵怀里,父女俩终于在此时此刻迎来了真正的相认,紧紧拥抱在一起。 愁云散开,天光乍现,连风也奇异般地和缓下来。公子梵收紧手臂将尹秋牢牢圈在怀中,心头百感交集,更多的还是铺天盖地的喜意。 小秋时隔多年,公子梵头一次落了泪,涩声道,你受苦了,是爹爹没有保护好你 尹秋哭得伤心欲绝,仰起脸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会不会又不要我了? 不会,爹爹从来没有不要你,公子梵垂眸看着尹秋,极力把眼泪都逼回去,柔声道,我向你保证,下次回来后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只陪着你一个人,你说好不好? 尹秋巴巴地望着他,抽泣道:可是我好舍不得你,我想你去,又不想你去。 我知道,公子梵说,我都知道,我也舍不得你。 爹 等我回来,再做饭给你吃,还带你去看星星,公子梵擦掉尹秋脸上的泪,笑着说,我们还要一起去见你姑姑,你乖乖等着我,好吗? 尹秋说:好、好 那就别哭了,公子梵说,临走之前,你笑一个给我看? 我笑不出来,尹秋怔怔的,我这会儿一点也笑不出来。 公子梵说:那我回来的那天,你来接我,再笑给我看。 尹秋点头如捣蒜:那你一定要回来啊。 爹爹说话算话,绝不食言,公子梵在她眉心亲了亲,你要乖,知道吗? 尹秋呜咽道:我知道,我会的 我说你们两个莫要再哭哭啼啼耽搁时间了!那入了船舱的僧人听着外头的动静忽然行了出来,嚷嚷道,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将来还会再见的嘛!还真是亲生父女,都这么磨磨唧唧,流那么多猫尿中什么用!你要真为你爹好,就赶紧放他走罢,等他那身病养好了天天都能陪着你,待久了还要嫌他烦呢! 我不会嫌我爹烦,尹秋先是看向那僧人,随后又看向公子梵,我才不会嫌弃你。 公子梵轻笑一声:你是好孩子,当然不会嫌弃爹爹。 尹秋强忍着悲痛,努力止住了眼泪,这才红着眼道:那你走罢,到了地方记得给我写信,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公子梵轻抚着她的脸,许久过去才万般不舍地松开了尹秋,他擦干了尹秋的泪痕,又看了她一会儿,片刻后忽然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朝尹秋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 别磨蹭了!再不来我就先走了!那僧人等得不耐烦,一再催促,你再不放了你爹,我可要让他剃度出家当和尚了! 尹秋不免有点生气,高声道:我爹才不会当和尚,你不要乱说! 我可没乱说!那僧人道,他当初可是动过这念头的,不信你问他! 我爹要是跟着你当了和尚,我就得找你麻烦!尹秋说,你不准拐他! 万万没想到这两人居然能隔空斗起嘴来,公子梵听得发笑,拍拍尹秋的头以示安抚,莞尔道:好了,不跟爹爹的救命恩人吵,早点走就能早点相见。 尹秋抿紧唇线,恋恋不舍地往后退了一步,软着声音道:那好罢,你路上注意安全,说完又不放心地补充道,你不会真的要出家当和尚罢? 公子梵说:不稀罕当什么和尚,我就稀罕当你爹。 尹秋得了这话,终于破涕为笑:那就好,言罢又道,不过你要实在想当和尚,那也没事,我说了不嫌弃你的,你成了和尚也还是我爹。 公子梵说:这是自然。 两人对视须臾,尹秋又抱了他一下,说:那你走罢,我不缠着你了。 公子梵弯弯唇角,晃了晃手里的香囊,倒退着朝江边走去。那僧人见此情形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回了船舱,等到公子梵上了船,沈忘才和弟子们接连飞身掠过来,纷纷冲他挥手道别。 义父早些回来,千万把伤养好,别只记着给尹姑娘一个人写信,我们也要! 碧波荡漾,江水连绵,船夫撑杆而动,在那未散的晨雾里将小船缓缓驶向了远处。公子梵立在船头,将每一张脸都看了一遍,最后才望向尹秋,冲她做了个鬼脸。 尹秋不断挥舞着双臂,看着公子梵的身影渐渐在雾里模糊成了一团光晕,直到那艘小船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尹秋才慢慢停下动作,怅然若失地沉寂下来。 尹姑娘,义父答应了你,他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的,沈忘宽慰道,你别太伤心了,跟着我们回去罢,我们也是义父的孩儿,亦是你的兄弟姐妹,我们会代替义父照顾好你的。 眼睫润意犹存,心里那些难以形容的情绪也还在翻搅,尹秋长出了一口气,抬眸远眺着那空无一人的江面,哑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烦请你们等一等我。 心知她还不能平定,也需要时间消化,沈忘颔首应下,立即带着弟子们入了林中去,给了尹秋一个清净的氛围。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无踪,尹秋默默无言地愣了一会儿,又一次红了眼眶。 脑海里浮现起这些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从最开始的相识,到后来的相熟,再到如今的相认,她和公子梵用了快七年的时间。 人生能有几个七年?下一个七年到来时,爹爹还会陪在她身边吗? 她总算又多了一个家人。 只是才短短相处了这些天,爹爹就又走了,身负重伤,归期不定,他能把身子养好再陪她好多个七年吗? 泪水沾湿衣襟,源源不断滴落下来,尹秋越想越难受,独自蹲在江边无声哭泣。也不知过了多久,耳中倏然传来一道极轻的响动,仿佛是有人朝她走了过来。尹秋泪眼朦胧地睁开眼,瞥见那水面倒映着一个人影,不由把头又埋下去,闷声道:不是叫你们等一等我吗?我待会儿会过去找你们的。 你要找谁?有个轻柔似春风的声音问道。 听到那熟悉的声线,尹秋一怔,飞快抬起眼睫仰首看去。只见时渐明亮的天光之下,那人一身雪白衫裙,青丝如墨,含笑的面容似冷玉般白皙皎洁,朝她投来的目光中闪烁着星辰般的光华,清艳又明丽。 看清那张脸,尹秋不禁放大了双眼,心中顿时又惊又喜。可她一开口,却是泣不成声,哭得更凶了。 师叔师叔! 手臂张开,满江雪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疏香袭来,掩盖掉了些许衣料上经久不散的药气,把那气味变得柔和而又沁人心脾。 尹秋大感意外,一时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只痴痴地看着满江雪,愣愣地道:师叔怎么会来? 满江雪轻轻一笑,吻了吻尹秋脸上的泪水,望着她的眼睛轻言细语道:我来接你回家。 第223章 残阳消逝,夜色渐浓,清寒月光落在山谷之中。远处灯火如星,小桥绕水,夜晚的梵心谷隐在疏朗夜空之下,比白日里更像世外仙境。 独院里没有点灯。 房中一片漆黑,帘子把窗外的月色都尽数遮挡了去,尹秋睁开眼,四下黑沉,静得出奇,茫茫然发了会儿呆,她撑身坐起之时,一只手立即从身侧伸过来抱住了她。 睡醒了? 借着门缝投来的极其微弱的光,尹秋环顾内里,神情迷惘。 满江雪下了榻,摸出火折子点了盏灯,回头望向尹秋时,尹秋眼中含泪,垂头看着身上那件被公子梵改制过的衣裳。 昏昏烛火照亮了屋子,视线重归清明,尹秋怅然若失地坐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裙面。 这里天黑得快,才戌时正,满江雪复又坐回榻上,把尹秋揽进怀里,睡了好几个时辰,饿不饿? 尹秋枕在她臂弯里,呆了片刻才问道:我以为睡一觉就没事了,为什么醒来后还是这么难受? 满江雪轻抚着她的脸,柔声哄道:适才分别,总是会难受的,过几天就好了。 尹秋自己把眼泪擦干,翻身埋在满江雪胸口,过了一会儿又问:师叔怎么会来的? 你爹给我送了信,满江雪说,是他让我来接你的。 尹秋眸中还湿着,眼角噙着红,听到这话心里又抽痛了一下,抬首看着满江雪说:你的伤都还没好,路上舟车劳顿,一定很累罢? 也没有很累,满江雪说,不过看到你,就一点也不累了。 烛影摇晃,透着春夜里宝贵的暖意。公子梵走了,满江雪却又来了,她来得这样及时,恰好填补了公子梵离开后的空白,把尹秋那些即将蜂拥而至的孤单都阻挡在了江水之畔。 被褥间余温犹存,疏香盈满于室,尹秋闻不到苦涩的药味了,她被满江雪身上的气息轻轻柔柔地罩住,直教尹秋很快就开始平静下来,自然而然地消散了不少愁绪。 起来走走?满江雪靠在床头,理了理尹秋稍显凌乱的头发,睡了这一日饭也没吃,我叫白灵送点吃的来。 尹秋扬起脸,望着她。 怎么了?满江雪说。 尹秋没说话,眼里却溢出深深的依恋和某种期盼。 满江雪明白了,埋下头吻了吻尹秋,末了将尹秋扶起来,说:穿鞋,我给你打水洗漱。 她说完,推开房门去了院子里,端着清水回来时,尹秋还在床上坐着。 满江雪只得蹲在床前亲手给尹秋穿了鞋,又把她抱到梳妆台前,浸湿了帕子给尹秋擦脸。 尹秋控制不住要走神,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想。 她又望着满江雪。 那样的眼神,实在不能很好的形容,藏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却还没有全然表露,仅仅只是含蓄克制地泄露了一些,就已经足够叫看的人为之心神晃荡。 你想与我说什么?满江雪俯下身,直视着尹秋的眼睛,你要什么? 尹秋嘴唇翕张,泪光在眼底打着转,她看了满江雪很久,然后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轻轻唤道:师叔 我在,满江雪回抱住了她,吻着尹秋的发顶,我在的。 尹秋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像是落寞又像是庆幸地说:还好你来了,否则我一个人,肯定连觉也睡不着。 我不是和你约定过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满江雪说,当然得来了。 尹秋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起身道:我做饭给师叔吃,这两天跟着我爹学了些别的,他教过我怎么做鱼更好吃,昨天钓的鱼还在,很新鲜。 满江雪应了声好,出门前又抱着尹秋吻了一会儿,两人把院子里的灯都亮了起来,一起去了灶房生火煮饭。 沈忘在桥那头看到这处的灯火,想着人醒了,便吩咐弟子们把做好的饭菜给满江雪和尹秋送过去,白灵却是阻拦道:不用麻烦了,你看那边炊烟都升起来了,小秋肯定是要亲手做饭给师叔吃的,咱们还是别去打搅她们为好,小秋说不定还伤心着呢。 沈忘觉得有理,便又吩咐弟子们退下,瞧着白灵道:尹姑娘功夫好,不知姑娘你的剑术又如何?我们两派过去毫无交集,姑娘既然带着诸位师兄弟们来了,不妨与我们梵心谷弟子切磋一场? 白灵看了看他,爽朗一笑:好啊,我也正有此意。 说罢便拔出剑来,挑了个宽敞点的林中空地,两人互相抱拳致礼,就在云华宫和梵心谷双方弟子们的围观下过起了剑招。 远远地看见那地方剑光四射,还隐隐传来不少人的欢呼声,尹秋把煮好的米放上蒸锅,系好了围裙,扒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说:肯定是沈少侠在和白灵比试,我这些天也没少陪他打。 满江雪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说:那是谁更胜一筹? 尹秋说:师叔觉得呢? 满江雪笑而不语。 她坐在木椅上,手里择着青菜,墙壁上的灯盏就立在她头顶,温暖的烛光投下来,湿雾似的将满江雪整个人都笼在其中。尹秋看了她一会儿,问道:师叔会择菜吗?你把嫩叶子都掐了,还是我来罢。 满江雪顿了片刻,说:那该掐哪儿? 这儿,尹秋蹲在她跟前,根茎有些老了,口感不好,这样的得扔掉。 满江雪神态专注,照着尹秋教的做起来,她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动作瞧着有些不大利索,但做的很认真。那双手白皙修长,袖口微卷时,露出一截皓月般雪白的手腕,哪怕是在择菜,也和执剑拈花一样赏心悦目。 尹秋不由笑了起来,眼里闪烁着柔和的光。 笑什么?满江雪瞟了她一眼,是我做的不够好? 尹秋说:这倒不是,做得很好,她托着腮,笑吟吟地盯着满江雪看,我听我爹说,他和我娘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他来做饭,我娘不会。现在我和师叔在一起了,师叔也不会做饭,我们跟他们是一样的。 分卷(254) 那还是有点差别,满江雪说,师姐好歹会做一些甜点,我连甜点也不会。 师叔不用会,尹秋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就是了。 满江雪笑了起来:那挺好,是个贤惠人,我捡到宝了。 尹秋眉眼弯弯,听到这话笑出了声,看见她的笑容,满江雪面露欣慰,将择好的菜放进竹篮子里,伸手把尹秋拉到腿上坐下,说:宫里还乱着,晚疏和你温师叔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我们还是该早点回去,你说呢? 尹秋点点头:这是自然,说罢又道,后日走罢,师叔难得来一趟,明日我带你在这里转一转,而且我娘的衣冠冢也已经立好了,去给她上柱香罢。这两天我爹还没少带我去山上看星星,今晚夜色好,月亮也好,等吃过了饭我也带你去看,怎么样? 满江雪说:好,都听你的。 两人坐在门边依偎了须臾,等锅里的米饭蒸好后,尹秋便炒了菜,炸了鱼,如前几日一般在廊子里支了小木桌,就着清风花雨和满江雪用了顿晚饭。饭后满江雪主动提出要洗碗,尹秋拗不过她,便没推辞,但也一直跟在满江雪左右,寸步不离。 也许是才经历了一场分别,满江雪又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赶来了,尹秋今晚格外黏着她,做什么都要挨着满江雪,时时刻刻都没骨头似地靠在她身上。 收拾好了碗筷和灶房,两人便提了灯笼顺着那长长的天梯往山上行去。为着消食,步子走得慢,雨后的梵心谷到处都是积水,石阶湿滑,不太好下脚,没走多久满江雪便将尹秋打横抱起,一路施展轻功攀登上了天梯尽头。 顾虑着满江雪伤势未愈,尹秋在登阶途中动也不敢动,甫一站定,尹秋便迫不及待地察看了一番满江雪的伤口,见那地方的纱布渗出些淡淡的血色,不免苦着脸道:师叔还是别抱我了,我能自己走的,你这伤本就不容易好,看看,又裂开了。 小伤而已,满江雪说,没两日就好了。 晚来风凉,四下寂静,两人挑了处背风的空地坐下,一齐抬头望着繁星密布的夜空。尹秋缩在满江雪怀里,轻声说:这里真好,我在云华山待了那么多年,料想那里的星空应该和这里是相差无几的,却从没有想过要看星星,真奇怪。 你要是喜欢这里,就多住两日再走也行,满江雪说,下一次来,不知又是什么时候了。 尹秋偏头看着她,笑颜温婉:那回去以后,师叔再带我去西凤山的宅子里待几天罢,这么久了我才去过一次,心里头一直想着呢。 满江雪摸摸她的脸,答应:好,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山风吹拂而过,卷来泥草清香,夜里露水渐重,湿了裙袂。回去的路上尹秋没再要满江雪抱,两人手牵手回到了谷中,灶房里柴火未熄,烧好的水还温着。尹秋把热水提进汤房,洒了些前两天烘干的花瓣,替满江雪宽了衣,等人沉入了水中,尹秋才又解了自己的衣裳,动作小心地跟着滑进了汤池。 满江雪的右手还沾不得水,沐浴时要尤为留神,尹秋在池边垫了帕子,让满江雪把手臂搭上去,再耐心细致地给她擦拭。水面铺了花瓣,遮挡住了一些春光,但曝露在外的白皙肌肤却依旧十分惹眼,想不注意都难,指腹划过肩颈与锁骨,那些优美的线条像是被画笔勾勒而出,流畅又清晰,泛着熟悉的香气。 师叔真好看。 尹秋在心里暗暗惊叹着。 她忍不住靠近了满江雪,在即将吻上她脖颈时又忽地一顿,把头抬了起来。满江雪迎着她的目光,露出问询之意,尹秋面颊微红,声若蚊呐地说:这是我爹的私汤 满江雪低低地笑了两声,主动吻上了尹秋。尹秋既欢喜,又羞赧,一想到这是公子梵的住处,便有些无法抑制地心虚。她的小心思一向都瞒不过满江雪,是以满江雪也没有过分缠着她玩闹,只是亲了亲尹秋,尔后两人擦干水渍换了干净衣裳,便穿过院落回到了房里去。 这几日赶路辛苦,满江雪其实很有些累了,加之身上里里外外都是伤,途中就更是不好受。虽说来了这里之后陪着尹秋睡了几个时辰,但这会儿入了夜仍是疲倦的,所以满江雪躺去床榻没多久便陷入了浅眠,等尹秋熄了灶房里的火再回来时,满江雪就彻底熟睡了过去。 昏光旖旎,和着清朗的月光投进床帏之间,将满江雪安静的睡颜映照得柔和美丽。看出她这段时日有些消瘦了,尹秋心里泛出了细细密密的疼惜,同时又有些按捺不住的雀跃和心安若是满江雪不来,这个无人陪伴的寂静夜晚,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尹秋抿抿唇,无声地笑了笑,解开满江雪的衣襟小心翼翼地给她换了药,缠上了新的绷带。然后她熄了烛火,轻手轻脚地躺在满江雪身侧,抱着她无限安定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又是一个晴天,日光明亮,辉华洒满大地。尹秋照旧先起了床,做好了早饭,把一切都打点妥当后才唤醒了满江雪,两人吃过了饭,便提着冥纸香烛去了杏花林,三座衣冠冢并排而立,两旧一新,沐在和煦的天光下,沉寂又安静。 满江雪燃了香烛,烧了纸钱,立在纷飞的花雨中静默无言。尹秋问她道:你有话想和我娘说吗? 爱妻曼冬之墓满江雪看着这几个字,缓缓点了下头。 尹秋说:那我去外边等你好了。 她说着,提着竹篮就要走,满江雪却一把拉住了她,握着尹秋的手对着那坟冢道:我答应过你,会替你好好照顾小秋,你若在天之灵见了,还请放心。往后余生,我会尽全力保护好她。 温柔又坚定的话语传入耳中,尹秋不由自主加快了心跳,怔怔地看着满江雪。 望你在那边一切安好,满江雪说,师姐,我们百年之后再见。 第224章 几日后,云华山雨后初霁,天穹放晴,人间迎来了转暖的五月。 梅园里的花已经开始凋谢,一场春雨过后更是稀稀落落,满地残红。季晚疏端坐于凉亭之中,正在抽看案上的各类折子,临近晌午时分陆怀薇提着食盒来了,季晚疏问她道:长老们怎么说? 陆怀薇把饭菜端出来,搁在书案边的一方小几上,答道:日子已经商定好了,就看你的意思。长老们都说这明光殿没有三个月重建不起来,你若要正式登上掌门之位,不能连个像样的殿宇也无,正好三月后又是一年一度的新弟子大会,干脆一起办了,双喜临门之下,宫里也更热闹,你觉得如何? 季晚疏若有所思。 我已经交代下去,叫工匠们务必在八月前将明光殿建好,陆怀薇说,徐长老翻了黄历,说是初八那天日子好,举行登位大典很合适,外加初九那日也不错,正好紧跟着召开新弟子大会。 季晚疏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犹豫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托你替我转达的话呢? 什么话?陆怀薇先是疑惑,后又明白过来,笑道,日子都定好了,你还有别的想法不成? 季晚疏捏着筷子,饭也没心思吃,追问道:那你到底问了没? 陆怀薇说:问了,风太大,她把帘子放下来,坐在季晚疏对面,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你就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了,你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少掌门,除了你,还有谁能接手掌门的位置? 我就是觉得太快了,季晚疏叹一声,原以为没个七年八年掌门不会退位,谁知道我刚当上少掌门没几天她就出了事。对我而言,这事实在太过仓促,掌门一位非同儿戏,我根本就没做好心理准备。要不过两年再说? 你说得轻巧,随随便便就过两年再说?陆怀薇道,哪个江湖门派能两年都没有掌门?眼下才五月初,你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做准备,怎么都够了。何况这掌门你不当,谁又来当? 季晚疏说:师叔不是还有师叔么? 师叔若是想当掌门,今时今日就不会是这般景象了,陆怀薇说,不过这事的确要等她回来再做商议,算算日子,她们这两天也该回来了。 季晚疏沉思须臾,又是一声叹息:我也并非毫无担当,只是也太快了些,这和赶鸭子上架有什么区别?再说我还有桩心愿未了,不把前前后后的顾虑都解决了,以后常住宫中哪里都不能去,想想就觉得喘不上气来。 她还年轻,又是被迫登位,一向也对掌门之位并不看重,此番风波已过,各事都已尘埃落定,云华宫的确不能没有人及时填补谢宜君的空缺。不说季晚疏本人,就连各位长老和弟子们也都同样觉得难为了她,但事已至此,推脱也无意义,这掌门季晚疏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如今这情况,她是唯一的候选人,登位也是名正言顺,无人不服。 你还是不情愿的,可这又有什么办法?陆怀薇说,现在所有人都等着你主持大局,担子重,责任大,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也帮不了你太多,只能做些琐碎的事替你分忧。不过话又说回来,每每劝慰你时倒是头头是道,可今日要当掌门的人若是我自己,我怕是比你还愁,师姐的心情我万分理解,但目下除了委屈你,也别无他法了。 季晚疏沉闷片刻,回道:既然如此,那就等师叔回来再说罢。 所以你方才说还有一桩心愿未了,陆怀薇问,是什么心愿? 季晚疏看了看她,正要回答,忽见一名弟子自园外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喊道:季师姐,陆师姐,师叔和尹师姐回来啦! 闻言,季晚疏和陆怀薇俱是面上一喜,赶紧随这弟子离开了梅园。三人绕过正在新建中的明光殿时,满江雪和尹秋恰巧被弟子们拥着上了阶来。 几人打了照面,互相颔首问候,拐去了明光殿边上的一处议事大厅。弟子们奉了茶,陆怀薇先就对尹秋好一番嘘寒问暖,问了她一些去了梵心谷之后的事,尹秋一一答了,向她说起梵心谷那地方如何如何好,弟子们也都在边上听得有趣,分为新奇。 见得众人都围着尹秋说说笑笑,气氛活络,季晚疏便请满江雪挪步到内里谈话。待帘子放下来,隔绝了些许外头的吵闹,季晚疏便开门见山道:先前怀薇与众位长老商谈过了,登位大典定在八月,与新弟子大会同期举办,但我还有些拿不定主意,正好师叔回来得及时,想听听您的意见。 满江雪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道:既是诸位长□□同敲定的,该是没什么错漏或是不妥,定在八月倒也不错,但就得嘱咐工匠们在八月前将明光殿完工。这主意你自己拿便好,我没什么意见。 季晚疏大概也料到满江雪会是这等反应,当下自是直白道:可是太快了,时间这样紧迫,我又全无准备,我怎么能当得好这掌门?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没有很快回话,却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 师叔笑什么,季晚疏不解,是我哪里说的不对? 窗外风光大好,宫里各处的花卉都开得浓烈,满江雪望着外头的春景,停顿少顷才道:你无非是想让我做主,出面说服长老们将大典往后推迟,我虽明白你的心思,这话却不好开口。 这话换谁都不好开口。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谢宜君已死,云华宫这么大一个门派,岂能迟迟没有新任掌门坐镇?眼下正是各种动荡平息之后的关键时刻,弟子们都盼着季晚疏能够登位重整门风,以定人心,若要在此时做出延迟登位的决定,只会让宫门上下不得安宁,还会叫旁人多嘴多舌肆意揣测。 想当掌门的人不是没有,但宫里的规矩如此,季晚疏又已经是少掌门了,无人可以越过她登上高位。满江雪纵然能够体谅季晚疏的难处,但她却不能为了季晚疏一个人而忽视宫里所有人不管不顾,而同时,满江雪亦不能以长辈的身份说教季晚疏什么,更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般对她相逼,毕竟满江雪自己也是那个从来就不想当掌门的人。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季晚疏这诉求,满江雪也只能维持中立,叫她自己拿主意。 两人虽未多谈,但双方的心思都已不言而喻,季晚疏只得叹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好勉强师叔,就按长老们定好的来罢。 满江雪嗯了一声,简单宽慰了她几句,坐了一阵也有些乏了,临门之际问道:怎么不见温朝雨?她不是该在宫里陪着你么。 她回上元城了,宅子里只有薛谈一个人,她时不时得抽空回去看看,季晚疏心情沉重,说了这句又叫住满江雪道,师叔还请留步,我这里还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满江雪掀帘的动作一顿,回头看着她。 季晚疏迟疑了一下,恭敬道:师叔伤势还未痊愈,又来回奔波数日,我本不该在此时开这个口,但您既然已经回来了,我接下来又愈渐忙碌,没有机会出宫,就只能拜托您先顶替我两日。 你要走?满江雪说。 嗯,季晚疏叹了口气,心事重重道,我想回一趟锦城。 满江雪面露了然,就算季晚疏并未明言,但也知晓她是想做什么。满江雪看着她:温朝雨若是问起,要告诉她么? 季晚疏想了想,摇头:先别告诉她,就说我回家是为探望父母,不为别的毕竟我想做的事,我自己也还没有把握,免得她跟着去了添些不必要的麻烦。 满江雪表示明白,应了声好,便就离开此处与尹秋一道回了惊月峰去。 时隔多日再度回到宫里,尹秋心境变化不小,每走到一处地方都要多看两眼。回来的这几日车马颠簸,两个人都有些累了,一同在汤房沐过浴后正打算休憩时,沉星殿外的弟子们忽然发出一阵欢呼声,像是来了什么很受欢迎的人。 满江雪适才躺下,听到这动静便也懒得再起身,尹秋踩着木屐掀了寝殿的垂帘,温朝雨正好推门入了外殿,一见她便笑道:呦,这不是我们乖乖小侄女么,这些天和你爹相处得怎么样? 尹秋将她迎进来,一边倒茶一边说:我爹云游治病去了,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得了信叫他来宫里一趟,死而复生之人,又是老相识了,我倒也想见见,温朝雨落了座,捧着茶盏朝榻上的满江雪看了两眼,说,你成天不是睡懒觉,就是在睡懒觉的路上,贵客来了都不晓得起身迎一迎,你懂不懂礼数? 分卷(256) 温朝雨说:让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自己去客栈睡大觉?我可做不出来。 季晚疏侧脸看向她,说:你昨晚不是说到了天亮就出去等我吗?快去。 我这会儿又反悔了,温朝雨说,丑媳妇还得见公婆呢,更不说他们还是我亲生父母,他们没脸见我,我倒有脸见他们,接着跪罢。 她口吻平淡,但态度却很坚决,季晚疏不欲再劝,也就噤声下来。 宅子里清清静静,到了正午也不见什么人走动,季氏夫妇房中的灯火燃了一夜,到此时都还隐约能见到些许光亮。丫鬟小厮们都不往前院来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着这处,进进出出走的都是角门和侧道,没有一个人敢路过此地。 眼瞅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黄昏又将悄然而至,季晚疏逐渐有些跪不住了,正打算走到爹娘房门外辞行时,忽见家中的管事先她一步去了房里,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那管事才躬身出来关上了门,行到阶下搀扶住了季晚疏。 小姐,老爷和夫人让我来传话,叫你不必跪了。 季晚疏说:那 去门口说罢,管事道,夫人有话要和你讲。 季晚疏站起身来,顺手将温朝雨一扶,作势要带着她上阶去,温朝雨却是后退道:你们母女谈话,我就不去了,就在此处等你便好。 季晚疏看了她一眼,吩咐那管事给温朝雨搬了把椅子来,自己则又走到门外继续跪下,唤道:娘。 门窗紧闭,房里光线偏暗,季夫人两眼红肿,换了一盏新灯,季老爷坐在矮榻上沉闷不语,夫妻俩都像是一夜过去便苍老了许多。 两人都听到了季晚疏的声音,却是谁也没有开腔回应。 伸手将窗户推开一道细缝,季夫人拿帕子捂着嘴,透过那缝隙远远地瞧着院子里的温朝雨。 时近黄昏,日光像是掺了金粉的流水,越过云层淌满了整座宅院。温朝雨坐在木椅上,一只手拢在袖子里垂在身侧,另一只手轻轻地揉着膝盖,几只鸟儿落在她脚边的空地上,温朝雨垂眸看着它们,侧颜轮廓分明,安安静静,眼角眉梢都噙着一种令人倍感亲近的善意。 她一看就是个爱笑的人。 季夫人未语泪先流,压着声音说道:老爷,你快来看看,她长得多像你啊 季老爷魂不守舍地坐着,眼里布满血丝,并不回话。 我瞧着,那孩子像是断了一只手,季夫人扶着窗台,凌乱的发髻间有几根显眼的白发,好端端的,怎么就把手给断了? 季老爷抹了把脸,满面疲倦道:别看了,趁着天还没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让她们走罢。 季晚疏又在门外唤了一声。 季夫人容色哀愁,又看了温朝雨许久才合拢了窗,她脚步趔趄地走到门边,隔着两扇房门对季晚疏说:晚疏,跪了一天一夜,你起来罢,别把腿跪坏了。 季晚疏听着母亲温柔的声音,回首看了看身后的温朝雨,轻叹道:我离宫不能太久,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回去做,您有话就直说罢。说完了我们也该走了。 季夫人愣了半晌,额头轻轻抵在门框上,低声道:走罢走罢。路上小心些就是了,到了宫里记得修书一封,与我们报个平安。 季晚疏说:您和爹不出来见一见我们吗? 季夫人心头一片怅惘,拭着眼泪说:该怎么见才好呢?又有什么必要相见呢?晚疏,我和你爹想了一夜,也算是想通了许多,但你要我们出去和你们见面,这事我们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几番哽咽,断断续续地道,我们哪来的脸面去见那孩子? 季晚疏眉头紧蹙,埋首道:我明白。 你此番回来,原也不是为了征求我们的同意,不过是要知会我们一声罢了,季夫人说,所以我们同意与否,也没有任何意义,便是固执己见阻挠你们在一起,你也不会听了我们的话。事已至此,我和你爹也只能接受,你要和谁在一起,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们管不了,也无颜再管。阿娘只盼着你过得开心,那就比什么都重要了。 季晚疏说:娘 趁早上路,回宫里去罢,季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却还不能闹出动静,只能压抑着声量道,成全了你们,往后也不会再过问,我和你爹只能如此了。至于别的,你也不要逼我们,看在我们两个老东西年事已高的份上,你也让让步罢,我们各退一步海阔天空,给彼此都留个体面,不要闹得太难看,你觉得呢? 季晚疏停顿须臾,叩首道:也好多谢爹娘成全。 以后得了空,还是常回来看看,季夫人说,你哪怕成了云华宫的掌门,始终也是我们的女儿,在外头要照顾好自己,什么时候想家了,随时都可以回来,爹娘等着你。 季晚疏喉中干涩,鼻子发酸,愣了愣才站起身来,眉眼低垂着说:知道了。您和爹也要注意身体,但凡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你们。 季夫人掩嘴抽泣,再说不出话来,她回过头看着季老爷,夫妇俩相对无言,唯有热泪千行。 门外传来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季晚疏映在门上的影子也随之淡去,季夫人踉踉跄跄地行到窗边,复又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道缝隙,泪眼婆娑地望着那里。 走罢,季晚疏眼角微红,冲温朝雨挤了个笑,能叫他们松口准允我们在一起,已是难能可贵,别的我也不贪心了,我虽不能叫你名正言顺地回到这个家,但我可以另给你一个家。爹娘终究是老了,体体面面一辈子,我不忍心叫他们后半生抬不起头做人,亦无法当面苛责,更不能要求太多。我能力有限,只能争取到这一步,你会不会怨我? 怨你做什么?温朝雨牵着她的手,浅笑道,这就是最好的局面了,没有破坏你们一家三口原本的和睦,你我也还能继续在一起,这就足够了,我也不贪心的。 季晚疏说:就是委屈你了。 温朝雨说:不委屈,何况有的是人祝福我们,不是吗? 季晚疏眸光柔和地注视着她,随后轻轻笑了起来,说:是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给温季,下一章给秋雪。 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应该就会完结了。 第226章 辰时正,尹秋在睡梦中被满江雪的声音唤醒。 殿外风大,不知从哪里来,卷着残存的芳菲混在齐齐晃动的红枫里。日光碎在枝叶缝隙间,投下一片零零散散的暗影,像落了满地随手可触的星辰。 廊檐遮挡了初升朝阳泄来的光,屋子里没点灯,光线略有些昏暗。尹秋裹着被子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往窗外看了一眼,满江雪捏着帕子给她洗了把脸,说:醒醒,该起了。 山上不比山下,人间的五月已经转暖,但云华山地势高,春日来得迟,哪怕时日已经推进五月却还是凉嗖嗖的。尹秋睡得有些懵,抱着双腿坐在榻上半天也没缓过神来,直到满江雪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打横抱起,尹秋才诧异道:师叔! 梳妆台前盛着热水,白雾缭绕,模糊了铜镜。满江雪把尹秋放在腿上,抱着她坐下来,说:漱口。 尹秋迷迷瞪瞪的,漱了口,披了衣,满江雪又取过木梳给她梳头发。尹秋匪夷所思道:辰时都还没过,师叔起这么早干什么?我还没睡醒呢。 这小半月季晚疏和温朝雨不在,宫里的大小事宜就落在了满江雪身上,尹秋也少不得跟在她身边忙前忙后,从梵心谷回来后两人只简单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就起了个大早接手了季晚疏的公务。这十多日以来,满江雪每天起早贪黑,伤也没办法好好养,昨日听陆怀薇说今天没什么事,可以放下心来好好睡一场,尹秋乐得昨晚亥时正就睡了,却没想到今日居然这么早就被满江雪从床上拖了起来。 院子里风花连绵,颇有些春意阑珊的调调,薄光终于折了个弯越过廊檐而来,笼在了两人周身。满江雪立在尹秋身侧,专心致志地给她编着小辫儿,答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去西凤山的宅子里住两日?收拾好了就过去。 尹秋先是一喜,后又犹豫道:可季师姐还没回来呢,今天虽然得了空闲,但我们若是走了,宫里有个什么突发情况谁来处理? 满江雪说:已经回来了,之前还来过这里一趟,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这么早就醒。 她们来过惊月峰了?尹秋说,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你这些天也累了,睡得沉。小辫儿编好了,满江雪打量两眼,似是挺满意,拿过桌上的红绳系在了尾端,从铜镜里端详着尹秋。 可她们才刚回来,我们这就要跑出去玩儿,是不是不太好?尹秋说。 满江雪换了个方向,站去了尹秋左侧,继续给她编小辫儿,说:没什么不好,我们刚回来的时候她们不也走了?再说这是温朝雨主动提议的,她还给你带了礼物。 尹秋两眼一亮:什么礼物? 满江雪瞧了瞧她,不知为何露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她朝书案那处抬了抬下巴,尹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竟见那案上放着只花花绿绿的小风筝。 啊,说起来立春已经这么久了,我今年还没放过风筝呢。隔得有些远,那风筝表面反射着光,看不太清上头画了什么花样,尹秋按捺着内心的激动,等满江雪把头发给她梳好后,尹秋才欢呼一声,赶紧一溜烟跑了过去。 然而当她站去了书案前,看清那风筝是个什么样子后,尹秋满心满眼的雀跃与兴奋便登时消散无踪,继而呆若木鸡似地定在了那里。 听说是锦城特产,那地方有许多扎风筝的手艺人,满江雪净了手,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尹秋的反应,也算温朝雨有心了,出门在外都还惦记着给你带礼物怎么你像是不高兴? 尹秋面露难色,提着那只风筝转过身来,一脸无语问苍天的表情道:该怎么说呢 映着天光,那风筝的全貌终于显现出来:初看色彩杂乱,大红大绿大紫什么都有,涂得十分潦草,还透着几分狂野,简直像是画这风筝的人看见什么彩墨就随手往上乱抹一通似的。且细看之下,这东西有手有脚,还有脑袋,即便是在这样的浓墨重彩之下,也不难叫人分辨出来那是只憨态可掬、笑容滑稽的小猪。 若要用个什么词语点评一番,那只能是奇丑无比,分为贴切。 这还锦城特产啊?尹秋脸色精彩,望着满江雪说,是不是拿我寻开心呢?我看这东西一定是温师叔自己做的。 那你问她去,满江雪说,我瞧着也难看。 尹秋说:可这好歹也是一番心意顿了顿又道,也许温师叔是在哄我?她那儿说不定还有别的,我们这就找她去! 满江雪笑了笑,应了声好,尹秋便拽着她的手离开了沉星殿。两人到达梅园时,温朝雨和季晚疏已经在园子里坐着了,一见尹秋举着那只风筝兴冲冲地跑过来,温朝雨便捧腹大笑道:完了,兴师问罪来了,晚疏替我挡一挡! 温师叔!尹秋大步流星地进了凉亭,将那风筝拍在桌上,无比殷切地问道,你在逗我是不是?你肯定给我带了其它好看的风筝,这个是你拿来骗我的,真的在哪儿? 什么真的假的?温朝雨坏笑,这就是啊。 尹秋卡了一下壳,说:我不信,你肯定是故意诓我的。 温朝雨见她一脸认真,哈哈大笑道:诓你做什么?离开锦城时看见好多姑娘小姐们都在放风筝,我想着你和她们年纪相仿,却是成日除了练剑读书便没别的事可做,觉得你小可怜,所以买只风筝给你玩么。 尹秋往她跟前一凑,严肃道:你说真的? 温朝雨拿袖子挡着脸,说:那还能是假的? 尹秋不可置信道:我之前送了你两盒上好的膏药,我多体贴啊,你怎么就回我一个这么丑的风筝?我都不想要 哪里就丑了?小姑娘不要乱说话。温朝雨煞有介事道,你这就下山去,找个人多的地儿放起来,我敢跟你打包票,所有人铁定都只看你,不会看别人。 尹秋拧着眉毛说:可这也太丑了我才不好意思放到天上去呢,姑娘家什么东西都爱美的,温师叔怎么连这也不懂? 温朝雨说:这不挺美么?我还专门给你挑了只小猪,多可爱不是? 尹秋不说话了。 见她神情哀怨地沉闷下来,温朝雨又是一声轻笑,季晚疏看不下去了,对尹秋说:别理她,这人确实是骗你的,她说着,从身侧又拿出一只风筝来,你手上那个是她画的,这才是买来的,看看? 尹秋立即变了脸,笑逐颜开道:这个好看! 你怎么这么快就绷不住了?温朝雨打趣,我这正逗她玩儿呢,气鼓鼓的,又不好意思发作,有趣。 得了新的风筝,尹秋心情大好,但也没把那只丑的丢了,将两个都如获至宝地抱在怀里。四人碰了头,在凉亭里一道吃了顿早饭,迟些时候满江雪便和尹秋辞了行,去马厩挑了匹马儿,趁着时日尚早下了山去。 经过这段日子的整顿与善后,上元城早已恢复到过去的繁荣昌盛,今日天气好,日光亮,街市上来来去去的都是人影,十分热闹。 尹秋扶着马鞍坐在前面,满江雪牵着缰绳,将她圈在怀里。两人先是在城中逛了一阵,买了些吃食,后才慢悠悠地出了城,往西凤山上行去。 西凤山寺庙多,前去烧香祈福的香客也多,比鲜有人造访的云华山更具有烟火气。两人沿着山道上行,尹秋见了那些寺庙觉得新鲜,便多看了两眼她长这么大,还从未去什么庙里祈过福。 满江雪问道:想去? 尹秋微忖,摇头道:算了,我不信佛,她这话说得很小声,凑在满江雪耳边道,我只信凡事都得靠自己,求神拜佛也只为心安罢了。 分卷(257) 满江雪说:那你心安么? 我心安的,尹秋说,有师叔在,万事都心安。 满江雪笑了笑:我若不在呢? 你不在?尹秋想了想,说,那也没事,我已经长大了,不靠师叔也行。 这话放在什么场合都不可谓是答得很漂亮,但满江雪听后却是安静下来,片刻过去才抱紧了尹秋说:那你还是不要长大了。 马儿缓缓前行,将座座寺庙与道道人影都遗留在了后方。尹秋侧过脸,弯着眼睛说:为什么?是人都要长大,我也不例外。 你长大就不需要我了,满江雪说,那还是不长大的好,就像小时候那样,一直跟在我身边。 不会的,我会一直需要师叔,尹秋靠在她肩头,微扬的脸上带着笑意,你不是在我娘坟前立过誓么,你要永远保护我的。 满江雪嗯了一声,垂首吻了尹秋一下,柔声道:当然了,我说话算话,我只保护你一个。 两人相视一笑,依偎在马背上接了场缱绻的吻。山风轻柔,卷来了不知名的野花香,马儿载着人入了山林,很快,掩映在丛丛腊梅花枝中的小楼显现出来。尹秋先下了马,在那门上叩了叩,里头很快来了一名老伯,正是尹秋上次来时见过的。 一番寒暄过后,宅子里的丫鬟小厮们照旧出来迎接,上了热茶和点心,众人在厅中说说笑笑多时才散去,给了满江雪和尹秋两人一个清净的氛围,未再搅扰她们独处。 忙碌了这些天,好不容易才迎来一个清闲的日子,尹秋心中欢喜,拉着满江雪在宅院里四处游走,赏花赏景。到了午时,两人又回到楼里用了午饭,小睡了一场,等补足了精神,尹秋便提议趁着天还没黑想出去放风筝。然而天公不作美,临出门时外头却又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出不了门。 山色空蒙,雨滴溅乱了院子里的流水,送来了清寒的凉意。尹秋拎着两只风筝站在门口,叹气道: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先前还艳阳高照,这会儿就变了天,我还想放过风筝后去山顶看星星呢。 光线骤暗,楼中一片昏沉。满江雪在后头点了几盏灯,望着门外说:无妨,兴许来得快去得也快,说不定待会儿雨就停了。 尹秋只得把风筝挂在门口,走到满江雪跟前没骨头似地靠在她身上,闷声道:那我们现在做什么?总不能又睡觉罢,我精神好着呢。 那除了放风筝,你还想做什么?满江雪把她搂在怀里,打量了一遍屋中的摆设,这里也没什么可供你玩的,书房里倒是有一些杂书,想看么? 尹秋摇头:在宫里看的书已经够多了,我今天就想贪玩。 满江雪略一思量,弯唇道:那你跟我来。她将尹秋领到门口,在地面铺了软缎,摆了小几,矮身坐下去,随后冲尹秋招了招手。 把风筝拿过来。 尹秋有些好奇,不知道满江雪是要做什么,但也乖乖地取了风筝朝她走过去,背靠在满江雪怀里。两人坐在距离大门一步之远的地方,面朝着外头的庭院,满江雪接过那风筝,抬手往门外一送,就见那风筝轻飘飘地腾飞起来,鸟羽似地悬浮在廊子里,既不受风吹,也不受雨打,分为稳当。 尹秋哇了一声,喜悦与新奇之情溢于言表,问道: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和控剑一个道理,满江雪侧目看着尹秋,眼里漾着显露无疑的宠溺,你看,下雨也能放风筝。 没想到真气除了拿来练功使剑,居然还能这样用。尹秋大开眼界,一方面为着满江雪这举动而高兴,一方面又为她担心,连忙道:好了好了,我看一眼就满足了,师叔伤还没好,放下来罢。 不碍事,满江雪说,这点小把戏还是不在话下,已经养了一个多月的伤,我心里有数。 尹秋心中动容,想着满江雪为了逗她开心连伤势也不顾,自是大为感动。尹秋说:那我自己玩一会儿,孟璟昨天才叮嘱过短时间内最好不要动用真气,师叔听我的罢,我自己也能行。 满江雪便将线轴递给了尹秋,收回手抱住了她。尹秋试了试,觉得这样放风筝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便兴致勃勃地玩了许久,始终乐此不疲。 冷风冷雨都被隔在外间,抬眸望去像是起了一层雾,院子里的腊梅早已过了花期,只余光秃秃的枝干,所剩不多的春红点缀在池水里,那是山中飘来的春桃和红杏。 两人相互依偎,对话不多,只是亲密无间地坐在这里,享受这难得的清闲好时光。未几尹秋便玩得累了,松开线轴任凭那风筝落在走廊上,闭着眼睛对满江雪说:好玩是好玩,就是费真气也费精神,我又有些困了。 满江雪替她将放出的线都收好,再隔空将风筝收进来搁在一边,问道:那要去床上睡一会儿么? 尹秋点点头,无比自然地伸长手搂住了满江雪的脖子,满江雪便顺势将她抱起来,穿过叮当作响的珠帘入了内寝。 云被柔软,噙着清新的皂角香气,尹秋被放倒在榻上,满江雪屈膝蹲下给她脱鞋,尹秋眯着眼眸看了她一会儿,在满江雪起身要离开之时忽地将她往自己面前拉了一把,满江雪虽略感意外,但也及时地稳住了身形,两手撑在尹秋耳边,垂眸看着她。 做什么?满江雪说。 冰凉发丝轻扫面颊,传来了那股熟悉的疏香,挂在门口的珠帘还在晃荡着,尹秋朝那处看了一眼,说:你要去哪儿?不陪我么。 原想煮茶给你喝的,炉子里的火还没熄,满江雪说,我去看看。 门口风大,它自己会冷掉的,尹秋说,我要师叔陪我,你别去了行吗? 她就这样仰首躺在下方,满脸都表露着依恋与期盼,满江雪从尹秋清澈似水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她俯下身去,挨着尹秋的鼻尖说:好。 温热呼吸在距离拉近的那一瞬间开始传递,两张唇若即若离,在昏暗的光线中好似要触碰,又迟迟没有触碰。尹秋先前的确是困了,这会儿却是被这样暧昧的气氛给撩拨得困意全无,她抬手抓住了满江雪的衣襟,碰到了那里的珍珠扣,满江雪见她主动凑了过来,下意识便想吻住她,却又在只差一点就要吻上的时候顿住了。 你不是困了么?满江雪语调平静地问。 嗯尹秋囫囵应着,是困了。 满江雪将她眼中那点欲语还休看得清清楚,她说:那就睡。 说罢再一次埋下了头,像是要吻尹秋,可等尹秋复又凑近她时,满江雪却又把头抬了起来,说:不行,门口铺着软缎,不熄火我不放心,万一走水了怎么办? 尹秋几次都没成功和她接上吻,又无法确定满江雪是不是在故意逗弄自己,只得闷了片刻后倒回榻上去,说:那你去看看罢。 唇边泛出些许若有似无的笑,满江雪一派镇静地起了身,拨开珠帘去了门口。 炉子里的火早就被风吹灭了。 她背对着尹秋无声地笑了笑,再回头时,床上已经看不见人了,尹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被子里,把自己藏了起来。 你躲起来干什么?满江雪在榻边坐下,掀开被褥一看,尹秋蜷成一团,不理她。 生气了?满江雪说,天干物燥,要防火。 尹秋: 尹秋:雨越下越大,哪来的什么天干物燥? 满江雪忍不住笑出了声,从背后抱住了尹秋,说:下雨天也是有可能失火的,你不是很喜欢这里吗?烧起来就什么都没了。 尹秋偏过头瞟了她一眼。 好了,我不是很快就回来了吗?满江雪哄道,别生气了。 尹秋说:我没生气,她翻过身摁着满江雪,但你戏弄我了,得赔礼道歉才行。 满江雪说:要怎么赔礼道歉? 这是你的事,尹秋说,我可不管。 你明明就生气了,满江雪顺手把她按在自己胸口,亲了亲尹秋的额头,这样可以吗? 尹秋瞪着她:不可以。 满江雪哦了一声,又在尹秋颊边亲了一下,说:那这样呢? 尹秋还是瞪着她。 这样都不行?满江雪失笑,终于微微抬首吻住了尹秋的唇,与她厮磨片刻之后又问,现在总可以了? 尹秋未置可否,只是不轻不重地从喉间发出一道低哼。 见她这模样,满江雪止不住地发笑,揽着尹秋在身侧躺下,说:又跟我发小脾气了,你之前是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跟我闹别扭的? 那谁让你先戏弄我的,尹秋控诉,你就是故意的,就想惹我生气。 我怎么就戏弄你了?满江雪好整以暇,你倒是说说看。 尹秋噤声须臾,像是豁出去了,拔高声量道:你好几次都不给亲,还不是戏弄我吗? 满江雪说:当然不是,说完又道,而且我方才不是已经亲你了吗? 你在强词夺理!尹秋气地在满江雪颈侧咬了一口,你再不好好哄一哄我,我可就真生气了。 床上滚了这一圈,尹秋满脑袋头发都乱掉了,瞧着毛茸茸的,活像是什么炸毛的小动物。满江雪觉得尹秋可爱,便抱着人拍了拍,柔声哄道:好好好我是逗你的,这就跟你认错,不生气了好不好? 尹秋本也没有生气,就是想缠着满江雪温存一会儿罢了,她又尤其耳根子软,听不得满江雪这般低声软语地哄她,没多久便不争气地重新挂起了笑脸。 之前在宫里看见温师叔和季师姐,她们像是心情都不错的样子,尹秋往里头挪了挪,示意满江雪靠过来一些,说,看样子季伯伯和季伯母应该是答应她们在一起了? 估计是,满江雪说,否则温朝雨哪来的兴致大老远都还记着给你带礼物? 尹秋眸光一闪,稍显促狭道:那也算是见过爹娘了,现在就剩师叔还没正式见过我爹呢。 满江雪说:放心,聘礼我都备好了,等他一回来,我就跟他提亲去。 尹秋脸一红,眼神躲闪道:真的?我天天都和你待在一起,我怎么不知道你连聘礼都备好了? 我去梵心谷接你之前拟了张单子给怀薇,满江雪说,她早就替我准备妥当了,只是忘了告诉你。 尹秋不由心跳加快,支支吾吾地说:哦,这样啊 倒是一直忘了问一问你,满江雪忽然逼近了尹秋,贴着她的唇角说,我把聘礼备好了,这是我该做的事,那你又愿不愿意嫁给我? 听清她问了什么,尹秋呼吸一滞,整张脸顷刻间似火烧一般,登时红了个透。 愿不愿意嫁给她? 嫁给师叔吗? 尹秋神情怔愣,心跳的频率更快了,敲锣打鼓似地一下一下撞着胸口,响彻心扉。 她呆呆地望着满江雪,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满江雪注视她少顷,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轻动了动,尹秋只感到有什么冰冷的物什顺着她的指尖一路滑来,停在了腕间,还有些沉甸甸的。 小秋,满江雪满目宠爱,声音轻柔地道,看看喜不喜欢? 尹秋手指微蜷,感受着那份冰凉与重量,她缓缓垂下了头,很快就看见了套在手腕上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一只晶莹剔透不掺半点杂质的翡翠镯子。 形如圆月,成色极佳,质地温润如水,细腻又通透,上头并未雕刻什么花纹,只是最简单的款式,却更显端庄大方,衬得肌肤白皙似雪,煞是好看。 尹秋嘴唇微张,一语不发地看着那镯子,眼中溢出惊诧与欢喜,好半晌也没挪得开眼。 满江雪没看镯子,从始至终都一眨不眨地看着尹秋。她端详着尹秋脸上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良久过去才又问道:喜欢么? 尹秋从未有过这般词穷的时刻,只能轻声道:喜欢 她好喜欢。 满江雪笑了起来,托着尹秋的手,直视着她道:那你愿意吗?嫁给我。 这一刻,儿时的记忆与过去的画面都在眼前接连浮现,和满江雪相识后的一切都如走马观花一般在脑子里轮番上演。尹秋听着她的话,不自觉湿润了眼眶,一阵哽咽。 许久过去,她才按捺住了内心种种难以言喻的心绪,含着眼泪微笑道:我愿意。 第227章 八月初八诸事皆宜。 明光殿修葺一新,朱红的墙,澄黄的瓦,雕梁玉柱,碧辉煌。丹桂飘香数里,绿木成荫,大红毯子铺就一条艳丽大道,连通着张灯结彩的望天道场,官中处处是喜意欢笑语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吉时选在正午,陆怀薇却是卵时末就起了。她提前打点好了一切准备事项,又将所有流程都亲自走了一遍,确认无所疏漏后,陆怀薇便命人取了新衣来,踩着一地桂花与晨辉入了明光殿,季晚疏与温朝雨正在里头对着铜镜梳洗打扮。 两个人都一副手忙脚乱不知从何做起的样子。 可算来了,这事儿还得交给你。温朝雨如蒙大赦,蹬着椅子滑到一边去,看向陆怀薇的目光满是求助之色,我们俩都不爱戴珠钗抹胭脂,捣鼓半天也不晓得该怎么搞才好,你快给她瞅瞅。 哎呀,脸上这是抹的什么?快洗了去。陆怀薇一见季晚疏便乐不可支,又哭笑不得道,季师姐平时不喜妆点也就罢了,还以为温师叔你能比她强上一些, 没成想你们两人都这么粗枝大叶,我忙起来寻不见人,叫小秋过来帮忙也是可以的么,万一误了时辰可怎么是好? 分卷(258) 温朝雨说:你还不知道?尹秋早就被满江雪带坏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满江雪是个爱睡懒觉的尹秋也跟她学了去,我派过两拨人去惊月峰请她们,却是到这时候都还没来,说不定还睡着呢。 她说完这话,恰巧殿门]口来了两道清新婉约的白衣身影,温朝雨眼皮一跳,立马将季晚疏的手帕往脸上一盖。尹秋在外头将她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边走边笑道:温师叔就喜欢背后说人坏话,这下叫我和师叔把你逮个正着,夜里开了宴席要罚你喝三坛子酒才行。 温朝雨得了这话,喜不自胜地将帕子吹起来,说:罚啊,罚我喝酒那是求之不得,正合我意。 见得尹秋来了,陆怀薇立即收了手,唤她道:小秋来得还算及时,我那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帮着季师姐梳妆打扮一下,她可什么都不会呢,镜是这样隆重的登位大典,素面朝天可怎么行。 尹秋欣然应下,陆怀薇便又去了外头张罗大典的种种事宜,满江雪挑了把椅子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脸没睡醒的懒散样。温朝雨打趣道:你从前倒还没这么爱睡懒觉,自从尹秋跟着你住在惊月峰以后,你就越发起得晚了,她说到此处笑了笑,有些不怀好意地道,夜里忙什么呢? 她声不低,也未故意遮拦,听得尹秋面色微红,过身去。满江雪拨了拨手边那黄铜香炉散发出来的烟雾,不咸不淡道:你夜里忙什么,我就忙什么。 这回换成季晚疏无所适从了,她与尹秋在铜镜里对视一眼,两个人都露出相同的赧然之色。 你又知道我夜里忙什么了,察觉梳妆台前的两人都噤声不语,温朝雨滑动椅腿靠近满江雪,好奇道,话说你和尹秋进展到哪一步了?透露透露? 满江雪瞥了她一眼,微微翘起了嘴角,反问:那你和晚疏呢?我也想知道。 温朝雨说:是我在问你,你先说。 我不想说,满江雪无情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麻烦你不要与我谈这些事。 温朝雨立马就笑了,指着满江雪道:又来跟我装正经,我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欺负尹秋,我今天晚上就让冬给我托梦,跟她告你的状去。 随你的便,满江雪无动于衷,我肯定是不会欺负小秋,倒是你,咱们师姐妹一场,你若是被晚疏欺负了,我也给师父烧香去,让她替你做主。 温朝雨愣了一下:晚疏欺负我.....她欺负我干什么? 满江雪说:你认为我会如何欺负小秋,晚疏就会如何欺负你,这还用问? 温朝雨败了。 她很快就明白过来,气稳败坏地道:假正经!刚才还说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会儿就满嘴没羞没臊的话,我给你那张嘴缝起来! 满江雪嗤笑:凡事都得有个源头,我看你还是自己掌嘴比较好。 温朝雨自诩口齿伶俐,跟谁打嘴仗都不会怕了去,却唯独在满江雪跟前讨不得好。奈何这话茬的确是她主动挑起来的,吃了亏弛只有自认倒霉的份,温朝雨撇了撇嘴,视线游移间瞧得尹秋手腕上多了个翡翠镯子,不由眼睛一亮,问道:你送的? 满江雪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送的?之前倒是没见她戴过,温朝雨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瞧着就贵,花了不少银子罢? 满江雪说:既要送,就得送最好的,寻常物件配不上小秋。 温朝雨说:那你也忒不够义气,送定情信物这种事好歹提醒我一声,我也好给晚疏备一个么。 那你要送她什么?满江雪说,晚疏平素什么也不喜欢,尤其是首饰一类的东西,你见她戴过不曾?何况镯子这种东西易碎,她练起剑来忘乎所以,怕是也难得戴几回,送了也是搁在盒子里蒙尘。 这倒是。温朝雨想了想,忽然起身在柜子里翻找片刻,末了便摸出一个玉牌朝季晚疏递了去。 季晚疏看了两眼,问道:这是何物? 这是我毕生家当,温朝雨说,'着这东西去钱庄,我存起来的那些金子就都是你的,你喜欢什么自个儿买,想买多少买多少。 季晚疏一阵无言,温朝雨又道:或者拿来充公也行,随你怎么用,这笔家当给了你,我可就一穷=白了,所以你往后千万要记得给我口饭吃,则我就只能喝西北风了,怎么样? 尹秋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温朝雨在尹秋头上拍了一下,我这份礼难道不比你这镯子贵重? 尹秋由衷道:贵重与否都是次要的,心意到了就成,季师姐好福气,温师叔也是真大方,你快收下罢。 季晚疏淡淡一笑,收了那玉牌揣进怀里,温朝雨咧着嘴笑起来,吊儿郎当道:满江雪说的么,要送就送最好的,我毫无保留,把自己所有家当都拿出来了,证明我也不比满江雪差嘛。 满江雪端着茶盏,闻言哼笑一声道:你凡事净跟我比什么?我又不和你抢亲。 温朝雨说:师徒五人如今就剩了我们两个,我不跟你比跟谁比? 这话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乃是无心之言,可话音一落,两个人脸上的那点笑意却都不约而同地淡了下来。 建后的明光殿再无半分过去的影子,连一桌一椅全都是工匠们重新添置的,这地方彻底没了师徒五人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一切的一切都再不复往昔之景。 氛一瞬消沉了几分,而白灵及时赶来,喜气洋洋地凛道:外头来了好些别派贵客,收了不少礼,小秋快看看这几封信,都是你认得的人送来的。 尹秋替季晚疏梳妆完毕,叫她去屏风后头换衣,从白灵手中接过信笺看了看,面露喜色道:这是梵心谷,这是九仙堂,还有明月楼7..哎,紫薇教也有呢。 不止送了信,还都送了贺礼过来,灵大为欣慰地道,真好,如今算是真的迎来了太平盛世,连那位南宫教主都专程派人来贺了喜。近来紫薇教的风评有所好转,这江湖总算风平浪静了,也不枉咱们这几年历经那么多波折,今日之后季师姐又是掌门了,宫里也不愁没人主持大局,这天下若能一这般和乐下去,那可真是太好了。 尹秋连连点头,心中一片按定。她将那几封信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说道:小姨还是留在了九仙堂,顺便帮着傅湘打理明月楼,姑姑那边也诸事顺遂,正在重建河州城的总坛。师叔快看,傅湘还在游历途中遇见我爹啦!信上说,她和我爹在南下一带乘船时打了个照面,这两封信他们还是在同一张桌子上写的呢。 满江雪看了两眼,问道:可有提及你爹的身子如何了? 我爹自己没提,傅湘倒是说他气色很好,尹秋笑着叹了口气,他们走了那么久,期间始终未曾来过信,我还一直牵肠挂肚的,如今得知他们都好,我也就放心了。 那梦无归和南宫悯怎么不来?温朝雨插话道,不是给她们两人都送了请柬么,我还以为她们会来的。 尹秋说:小姨兼顾着两个门派走不开,她原本也是想抛开一切浪迹天涯的,但最终还是选择留了下来。至于姑姑那里,她不是正在忙着重建总坛么?事情多而杂,抽不开身,又因着寻圣剑正遭到别派忌惮,还是少出来走动为好。何况小姨的信上说,她和姑姑约在三日后要决斗一场,也没时间来上元城,等她们两人都得了空,该是会来宫里做客的。. 又要决斗?温朝雨摇头轻笑,我还以为她俩下一次打架得到明年去,这才过了半年而已,多少也考虑考虑我们啊,好歹挑个能让我们都到场观战的黄道吉日么,两个人闷头对打有什么意思? 尹秋笑了笑:我还不想看呢,她们最好是一辈子都打成平手才好,我可不想看见她们哪一个死在对方手下。 几人交谈间,季晚疏已在屏风后换好了衣,区别于上一次的少掌门登位大礼,陆怀薇此次特意命制衣师傅给她做了件颜色亮丽的广袖袍服,华丽又不失典雅,十分衬她。季晚疏甫一现身,屋内几人便都将目济齐落在了她身上,尹秋率先惊叹道:师姐真好看! 面对一双双神色各异的视线,季晚疏终究是有些不自在的,若是夸她功夫好,剑术强,她还能露出几分欢喜,可若是夸她好看,季晚疏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温朝雨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佯装叹息道:真没想到我随随便便收个徒弟,居然会是未来的掌门,这叫什么?这就叫瞎猫碰上死耗子,刚好就这么巧,被我给撞上了。 白灵被她逗笑了,揶揄道:大喜的日子,温师叔说些好听的话不行么?不过吉时也快到了,咱们赶紧出去罢,弟子们都等着呢。 相比起册封少掌门,掌门的登位大典本该更加隆重也更繁琐,但季晚疏不喜那些繁文缛节,与陆怀薇和一众长老们商议之后,便将一干无甚必要的过场都撤了去。而但凡.是册立新任掌门,都必得由云华山下而起,步攀登那万丈阶梯,待到达宫门口后再由仪仗队接入宫中行祭天大礼,这是必不可少的流程。是以吉时虽定在正午,但季晚疏仍要提早露面,往山脚行去。 几人拥着季晚疏行到殿门口,外头的弟子们早已准备好,用花枝沾了清水在她身上洒了洒,又过熏香将她上上下下都熏了一遍,后才各自散开,为悸晚疏让出了道 今日天气晴朗,万里高空湛蓝似海,白云形若鱼鳞,铺散在天际。风里噙着浓郁的桂花香,举目望去,四下里人影绰绰,喜意绵绵,季晚疏受着弟子们的瞩目,在即将行下白玉阶梯之时,回头看向了温朝雨。 她冲她伸出一只手来。 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无声的邀请,一切不言而喻的用意都藏在眉目之间。 温朝雨收敛起了一贯的嬉皮笑脸,极为少见地端庄起来,她朝季晚疏弯唇一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两人在一片注目礼之下踏上了红地毯,顺着阶梯缓缓下行,穿过了望天道场,一同坐上了行往山下的马车。 清风徐来,伴着车轮掠向幽静山道,弟子们在宫门口放了炮仗,香。尹秋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轻叹道:以往总担心季师姐成了掌门后会很孤单,如今温师叔回来了,有她相陪,季师姐以后就不会再形单影只了。 陆怀薇在边上听到这话,忍不住红了眼,接话道:谁说不是呢,好在温师叔终究还是脱离了紫薇教,弟子们也都愿意接纳她回来,否则师姐当上掌i]后就更是没人敢轻易接近她了。高处不胜寒啊,有个人陪着也能不那么冷清,不论是作为师妹还是好友,我都打心眼儿里替她高兴。 那还哭什么?尹秋笑,而今宫外的事务都交给了旁人,师姐你也已经不用再各地奔波,只需留在宫里辅佐季师姐便好,有你和温师叔常伴左右,季师姐以后会越来越得心应手的。再说还有我和师叔呢,云华宫是我们的家,一家人就是要互相陪伴的。 陆怀薇擦了擦眼泪,点头道:说得是,我就是喜极而泣,有些感慨,她说着,将尹秋和满江雪来回看了看,又道,你和师叔也要好好的,常言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能在一起也不容易,希望你和师叔能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尹秋欣然道:承你吉言了,我也盼着师姐能早日找到意中人,有个好归属。 灿阳当空,日光温暖,弟子们都井然有序地等着季晚疏攀阶而来。陆怀薇站了片刻便去了祭祀台察看可有遗漏之处,尹秋与满江雪去了道场的看台坐下,不多时便见白灵一个飞身而来,嬉笑着说:小秋!你快看门口那人是谁?. 尹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姑娘,姿容俏丽,手执长鞭,正磅若无人地朝一处树荫底下飞跑而去。 那不是段宁吗?尹秋有些意外,她也来了? 白灵操着手,优哉游哉地盯着那地方,笑道:是我给她送的信,这么好的日子,她又尤其喜欢凑热闹,少了这位大小姐怎么行? 璟身娇体弱,受不得风吹日晒,在宫门口等了一会儿便去了树荫底下坐着歇息。她取下水囊喝了两口水,看着地面出神,也不知是在想什么。机眼前光线一暗,视线中忽然多了一双素雅的绣鞋,璟抬起头来,段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脸正气地说:把你的水给我喝一口,我渴。 孟璟微怔,像是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眼前这人是谁一般,呆了须臾才把水囊递了过去。 段宁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水,大摇大摆地在孟璟身侧坐下,问心峰的几个师兄弟们见她来了,纷纷挤在一处窃窃私语,都有说有笑地往这处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你怎么来了?半晌过去,璟终于缓过了神,主动问道。 我来贺喜啊,段宁支着腿,着手上的鞭子,顺道再来看看你。 孟璟神艳平淡地瞟了她一眼,破天荒地表现出了几分拘谨。段宁把水囊还给她,璟伸手去接,两人指尖相触的那一刻,璟没来由打了个冷颤,袖子登时掉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段宁哎哟一声,马垂头要去给她捡,璟却是脸色骤变,一把将段宁眼睛蒙住,抢先把那地上的东西拾了起来,再眼疾手快地揣进了怀里。 你干嘛啊?段宁倒也没动,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说,是什么玩意儿见不得人吗? 一侧当即传来几声幸灾乐祸的笑。 璟眉头微蹙,瞧见几个师兄弟们眸光戏谑地看着她,心里顿时有些窝火。 早间要离开问心峰赶来此处参加大典时,一名师兄打趣孟璟道:今个儿可是大好的日子,江湖上会来不少贵客呢,说不定那段家小姐也会来。哎师弟,把她给你的那朵珠花带上罢,见了面也好给人回个信儿啊。 璟本不予理睬,奈何这师兄硬是把珠花塞进了她袖子里,也不给她放回房里的机会,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搡着璟来了此处。实在没有料到段宁居然真的来了,且才还好死不死地将那珠花掉了出来,万幸是没被段宁看见,铡孟摄真不知该怎么收场才好。 然而她这厢暗自庆幸,却是听段宁在边上笑道:哦,我知道了,不能叫我看见的东西没几个,你是不是揣着我那朵珠花呢? 闻言,璟心里一乱,怀里那朵珠花登时便不是什么珠花了,她像是揣了把火在胸口,烧得她遍体发热,直冒出一层汗来。 不等孟璟开口说话,只观她这反应,段宁就已猜到自己所言是真。她脸上的笑意明媚爽朗,就如那天际边漂浮的白云一般,纯粹而又干净。孟璟侧眸望向她,心里头那些紧张与局促竟在一瞬之间消停了下去。 两个人坐在阴影里,一个面带笑容,一个沉静镇定,谁也没有再说话,但都视线不移地看着彼此。 是我给那几个男弟子打了招呼,让他们把珠花硬塞给孟璟的,灵靠在围栏上,简直要乐出花儿来,你快看璟那样子,保不齐是真对段宁动了吣思罢?铡按她平时的脾气来说才不会这么遮遮掩掩呢,这很明显是在欲盖弥彰啊!不然她怕什么? 分卷(259) 尹秋抬手在眉骨处搭了个棚,看得有趣:还真是,她若是不在意,即便珠花掉出来被段宁看见也没什么要紧,可方才却是举止慌张,生怕被段宁发觉,我还很少能看猛璟有这么慌乱的时刻。你说的很有道理,她也许是真对段宁有了些好感也说不定。 白灵怡然自得道:若能促成一桩姻缘,我也算是行善积德了,好事就要成双嘛,今天果然是黄道吉日!她说完,忽然想起一茬似的,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等我一等啊! 尹秋正要问她是什么事,白灵当即又一个飞身跃下了看台,没过多久便又回来了。她怀里抱着个剑匣,往满江雪跟前一送,喜形于色道:师叔的凝霜剑已经修好了,您看看? 尹秋眸光一亮,立即将那匣子打开,见里头躺着一把近乎崭新的雪白首。满江雪将那匕首取出来看了看,再抖成长剑,见剑身锋利完整,再无任何豁口与残缺不平,与过去相比竟无半差别。 我前两天才去锻剑阁问过,师兄们说得下个月才能修好呢,尹秋兴奋道,该不会又是你提前安排好让他们骗我的罢? 白灵说:什么叫骗啊?此乃意外之喜。 满江雪屈指在那薄刃上弹了弹,显然也很高兴,冲白灵颔首道:多谢,你有心了。 白灵连忙摆手道:师叔客气了,这有什么好谢?如此宝贵的好剑,当然得叫它完好无损地回到您手里才是。' 看见凝霜恢复旧貌,尹秋难掩欢喜,立即将腰间的逐冰取下来。两把一模一样的长剑凑在一处,反射着相同的耀眼寒芒,如星光一般映在两人的眼底。灵会心一笑,自觉离开了此处,秋东看西看,趁着没人注意她们,飞快在满江雪脸上亲了一口。 众人等候多时,终于在正午到来之前瞧见了季晚疏与温朝雨的身影,人群登时发出一声欢呼,尹秋赶紧拉着满江雪下了看台,前去宫门口迎接。 众星捧月之中,季晚疏仍旧牵着温朝雨的手,两人爬了那万丈阶梯都有些累了,却不能误了时辰,入得大i]便要直接由道场登上祭台。 仪仗队高举云华旌旗,将新任掌门人护送上了白玉阶梯尽头的祭祀台。季晚疏净了手,焚了香,怀着虔诚之心对天叩拜三下,末了便取过一杯烈酒倾洒于地,祭奠云华宫列位师祖,随后便态度恭敬地从满江雪手中接过了象征着云华掌|门的玉冠。 万众瞩目,气氛肃静,一片屏息凝神的注视之下,季晚疏面朝众人,缓缓将那玉冠戴去了发间。 时间,道道绚烂烟火直冲九霄,如白日焰火一般强势地蔓延在穹顶之上。沉沉鼓声与钟声齐齐传开,声势浩大,响彻天地,爆竹炮仗相继点燃,礼花纷纷如落雨,宛如八月飞雪似地飘落而下,浮在每一个人的发梢和眼里。 除众位长老以外,数千弟子都在这一时刻同时卸了佩剑,跪拜于地,冲那高台之上的人声若洪钟地叩首道:规掌门! 声波远荡,惊起一阵风花,正阳于空,灼灼金光映照大地,投来一版与伦比的光明,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周身人影早已退至一边,季晚疏昂首挺胸,立在高处俯瞰而望,被眼前这景象所触动,不禁热血沸腾,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激动与振奋。 她暗暗攥紧了掌心,呼吸微促,日光投在她身上,像是为她镀了一层金灿灿的铠甲。她仿佛能因此变得愈加强大,从而更加勇敢地面对所有未知的惊涛与骇浪,这是弟子们给她的信心,同时也是她将来必须要承担起的责任。 这一刻,那些迷茫与不确定都随着那一声高呼土崩瓦解,随之而来的是占据胸腔的壮志与决心。 季晚疏在心中问自己一她能成为一个好掌门吗? 她环顾周遭,略略回了头,那些熟悉的面孔都在望着她,每个人眼里透露出来的神情都像是一种无声的回答。 她能。 她能! 披荆斩棘,携手共进,季晚疏抬高了手,以剑问天,佑我云华! 弟子们仰起首来,挥动长剑齐声喊道:披荆斩棘,携手共进,佑我云华! 欢呼声猛然炸开,多的烟火与礼花被逐一送上高空。风吹幡动,云海翻涌,人都难掩欢喜。 恭喜师姐! 等了好几个月,师姐总算正式登上掌门啦 太好了!我们云华又有了一位新掌门,眼下江湖平定,各防安稳,有师姐在,我们云华将来一定能愈加壮大! 人影接连涌来,贺喜声充斥在边,季晚疏握着佩剑,在人群中寻找着温朝雨的身影。 陆怀薇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落了泪,尹秋先前倒是会宽慰她,此刻也禁不住跟着陆怀薇红了眼眶。她们俩人这般动容,将周围的弟子们也感染得眼泛泪光,季晚疏不好笑道:好端端的,都哭什么? 弟子们哽咽不已,又哭又笑地围着她,几个年长的长老们也都老泪纵横,感慨万千。 温朝雨见此情形,只好上前拉住了季晚疏的手,笑道:这么好的日子,都别哭哭啼啼的了,这登位大典倒是比预料之中结束得要快,既然所有人都来了,依我看,不如就将新弟子大会也一道给办了,免得明日又要起个大早忙前忙后,诸位也都受累,她冲季晚疏挑了挑眉,问道,季掌门]以为呢? 季晚疏略微思索,看向满江雪道:师叔觉得呢? 你问我做什么?满江雪说,你已经是掌门了,接下来要怎么做全看你的意思。 季晚疏又看向陆怀薇,陆怀薇立即道:从去年入冬起到现在为止都是多事之秋,宫里也没招收什么新弟子,我前几日已叫人把名单都拟好了,新弟子确实不多,若要在今日举办新弟子大会倒也并无不可,算得上是喜上加喜,宫里也能更热闹。 季晚疏嗯了一声,点头道:那就这么办,传话下去,即刻叫新弟子们稍作准备,待用了午膳后便前往论剑台举行大会。 陆怀薇颔首应下,马带着白灵着手此事。待用过午膳,众人便齐聚论剑台,由陆怀薇安排人轮番上场比试,提前一天召开了一年一度的新弟子大会。 看台上人山人海,拥挤又吵闹,论剑台中已开始了新弟子们的对决,看得人目不暇接,拍手称快。季晚疏先前情绪高涨,吃了顿饭才回了点神,温朝雨看她面上淡淀,手心里却是汗涔涔的,自是取笑道:有的人装得冷静,衣裳都被汗濡湿了罢? 季晚疏这才松了口气,回道:没经历过这种阵仗,还是有些紧张的,再说了,我从来就不想当掌门,在此之前一直都跟做梦似的。 那现在呢?温朝雨说,你已经是掌门了,现在又怎么想? 季晚疏看了她一眼,取过温朝雨的酒壶灌了一口,笑道:还能怎么想?成了掌门,就得肩负起一个掌门该有的责任与重担,论能力我虽不如那位,但也肯下功夫,学着她的好。只希望云华宫不要败在我手里,师祖们珠玉在前,我自然也要向他们看齐,绝不能让宫里的人失望。 温朝雨瞧着她,欣慰道: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她摸了摸季晚疏的脸,没关系,还有我呢,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管将来你要面对什么,都有我和你并肩同行。季晚疏眉目柔和,望着温朝雨浅浅一笑,她握住了温朝雨的手,和她十指相扣,轻轻接了个带着酒气的吻。 第228章 怎么这样啊?大庭广众亲亲抱抱的,我要捂眼睛了。白灵躲在看台另一侧,扒着尹秋的肩说,这下可好,以后咱们宫里多了个要和心上人腻歪的掌门,叫我们这些落了单的人怎么想? 尹秋听得发笑,调侃道:你很羡慕?有那心思撮合段宁跟孟璟,自己的姻缘却不上心,你可别缠着我啊,我也有师叔呢。 白灵看了看坐在后方的满江雪,讪讪道:名花总是过早就有了主,我的姻缘却还不知在什么地方,罢了罢了,我祝福你们就行了,谈情说爱这种事不适合我,我这人惯会挑别人毛病,看得顺眼的人不多,还是落单来得好。 尹秋说:那你接着落单罢,我要去跟师叔腻歪了。 啊,你怎么这样!白灵一把将尹秋拉回来,指着论剑场道,你看看,这一届新弟子不多,好苗子也没几个,打起来一点观赏性也没有。正好季师姐当了掌门,首席大弟子也空缺了这么久,要不咱们这就组织一场论剑赛罢? 尹秋转转眼珠,狡黠道:你想当首席大弟子? 那倒也不是就是觉得这新弟子大会没什么看头,我也有些手痒了,白灵说,你别忘恩负义啊,当年要不是你拿我当踏板,在我剑下受了伤叫傅湘拿了第一名,你说不定还没那么顺利去得了惊月峰跟着师叔呢。 尹秋说:我去惊月峰和在你剑下受伤没多大关系,她笑了笑,不过你这提议倒是不错,我去问问师叔和季师姐的意见。 她说罢,立即将这事问询了出来,满江雪和季晚疏自是没什么异议。 今年新弟子不多,战况的确不如往年精彩,未再出现什么出类拔萃的新星,寥寥数十人,很快就分出了胜负,也没什么悬念,叫弟子们看得不够过瘾,都摩拳擦掌想自己.上场比试一番。恰好季晚疏得了尹秋与白灵的提议,便叫陆怀薇顺势通传下去,即刻开始举办论剑大赛,优胜者自当成为继季晚疏之后的又一名首席大弟子。 此事一经传开,弟子们更是激动无比,欢欣雀跃。 首席大弟子啊!那多风光,咱们云华历来的首席大弟子哪个不是剑术佼佼者?今年不知道能落到谁头上呢! 这还用说吗?尹师姐这些年在宫里各个峰脉打遍无敌手,除了她还有谁啊? 白灵师姐也不错嘛!她还是琉璃峰大弟子呢,每每切磋都是她和尹师姐打到最后。再说了,真要打起来拼的不只是实力,还有临场发挥,运气好不好也很关键,指不定会有平时不出挑的人拔得头筹呢! 是啊,你们别忘了还有个陆师姐,她可是深藏不露,别看她平时温温柔柔的,剑术一点也不比谁差了去,我赌陆师姐! 我赌尹师姐! . 一如往常,弟子们竞相争执,挤在看台上押了银钱开赌。尹秋将逐冰擦得锃亮,问满江雪道:师叔猜猜,这场论剑赛谁能拿第一名? 满江雪说:那得看你想不想当首席大弟子。 她这话乃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肯定,尹秋眉眼弯弯道:我们惊月峰是有师叔坐镇,所以才比其他峰脉更招人向往,可要是师叔不在,惊月峰其实远不及别的峰脉厉害,所以我要是赢了,意义可就不一样。 满江雪瞧着她,兴味蛊然道:照你这么说,这首席大弟子,你是势在必得了? 沐着天光,尹秋身姿灵动,白裙翻飞,于人潮之中格外显眼,整个人好似一朵清艳的梨花,皎洁而又无暇。她垂眸看着手里的逐冰,眸中映着那剑刃反射而来的薄光,像极了一片水光潋滟的山湖,泛着细细密密的涟漪,很是清澈漂亮。 我娘能做到的事,我也可以,尹秋抚摸着逐冰,声线虽轻柔,却很坚定,她是为天下人所念念不忘的天之娇女,我兴许在天赋上比不得她,也比不得师叔,但我足够勤奋,也足够努力,我始终相信努力就会有回报。 她说完这话,抬眸看向满江雪,笑颜温婉道:我所追求的不是让外人如何称赞我,那些虚名我不看重,也不需要。 周围的人影和喧哗都在这一时刻奇异般地消减下去,化作一团浅淡的光影,满江雪凝视着尹秋,问道:那你追求的是什么? 尹秋迎上她的目光,不假思索道:我想成为能够与师叔相提并论的人,我不要站在你的光环之下,纵然那在别人眼中亦是一种幸运,纵然我从前也是这样认为。可现在我长大了,也变得贪心了,我不想总是依靠你的保护。师叔能和我娘并称云华双燕,而今我娘不在了,那么能和师叔的名字并列在一起的人,就应该是我。风过,卷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尹秋在那风里飞舞着裙袂与发,容色镇静,身形挺立。 她看起来是那样自信。 满江雪眼里的光彩不由自主闪烁,了起来。 论剑场中旗柱已立,旌旗高高飘起,随风鼓动。尹秋似一枚轻盈的雪花,跃下看台站到了场地外围,所有自愿报名参与论剑赛的弟子都接连而来,齐聚一方。 陆怀薇清点了一番人数,这时候也来不及拟什么名单,众人翘首以盼之下,陆怀薇正欲发话叫他们逐一上场,尹秋却是一马当先飞身而上,站去了场地中央。 今年的论剑赛规则可以改一改,尹秋面向众人,口吻平淡地道,我来当这守擂人。诸位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你们之中若有谁自认能赢过我的,皆可与我两两.对战。当然了,以多对一也行,我们不去抢那旌旗,就比真功夫,是胜是负,尽管与我打过一场便知真章。 此话一出,登时叫看台上的弟子和长老们面露惊诧,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温朝雨始料未及,哈地一声笑出来:谁叫她这么干的?胆子倒是不小,满江雪,是你唆使她的? 原本有所沉寂的氛围因着尹秋这一举动再度吵闹起来,满江雪看着论剑场.上那个洁白的身影,靠着椅背弯了弯唇角,说: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的主意。季晚疏虽然也觉意外,但也十分满意道:我早就说过让尹秋来当首席大弟子的话,她今日若真能赢到最后,自是比别人更能服众。 可这规则对她也太不利了,少年人终究是冲动了些,温朝雨说,看见了?底下那么多人准备参赛呢,若是挨个挨个跟她打下去,那可不是一般的耗费体力。 岂料她这话适才说完,便见打算参赛的弟子们顿时就退了一半。 我还想大展拳脚表现一下呢,谁知道尹师姐居然来这么一出,我哪是她的对手?.上去也只有挨揍的份,还是知难而退罢。 可不是,年前她来天音峰切磋,我拼尽全力也只和她过了二十招,还是不去丢那个人了,咱们回去观战也是一样的嘛! 走走走,回看台看热闹了,你们打罢,我有自知之明,首席大弟子与我根本沾不上边,各位同]加把劲儿啊! 不少人来了,又走了,这场面看得人啼笑皆非。温朝雨乐道:望而生怯,识时务为俊杰倒也不错,看来还是咱们这位小侄女更有胆量。 虽然人数骤减,但走的弟子的确多为不敌尹秋者,留下来的人虽也有学艺不精之辈,却也跃跃欲试,想与尹秋一分高下。陆怀薇见状只得应道:那就按小秋说的办,你们谁有本事胜得过她的,自去同她较量就是了。 分卷(260) 段宁窝在木椅上看得起劲,对孟璟说:你赌尹秋赢不?尹秋要是赢了,你就把珠花还给我,跟我回姚定城拜堂成亲啊。 孟璟: 尹秋!把他们都打趴下!段宁冲到看台前方,声嘶力竭地喊道,我的好姻缘就靠你啦! 孟璟无可奈何,扶额轻笑,拉着段宁道:你别嚷嚷了,坐下来看罢。 人群分散开来,互相商议着谁先上场,尹秋眉目冷静,静候片刻后便见一名弟子率先落在了她跟前。白灵倚在廊柱上看着她,冲尹秋打了个手势,尹秋回了她一个笑,也不拖沓,与那弟子抱拳行礼后,便就开始了头一轮对战。 这名弟子乃是无悔峰的人,尹秋对他有几分印象,曾经是交过手的,两人一触即发,银白剑光乍然闪现,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不出众人所料,这场对战没打多久便被尹秋快速了结,拿了个意料之中的首胜。 那弟子落败也未见恼色,施施然告了退,后续便又有十来名弟子轮番上场,然而实力悬殊过大,尹秋连全力也未使出,赢得十分轻松。上半场打下来可说是稳操胜券,游刃有余,丝毫也不让人怀疑她会有输掉对局的时候。 相比起这些久居宫中的弟子,尹秋历经过不少风浪,实战经验更足,能够与她有来有往打上一场的人泰半还是以宫外走动的弟子居多。他们过去没少和紫薇教对上,都是真刀真枪拼杀过的人,相较于别的弟子自是更强悍一些,也更有看头。 白灵始终没有上场的意思,只在场外远远观战。尹秋不止会云华剑法,还有梵心谷的功法傍身,她虽未过多使用公子梵教给她的功夫,但多年修习使得内功强横,两派心法相融合,既有云华宫的以柔克刚,又有梵心谷的迅猛刚烈,招式出其不意,很有些令人无法防备。 对战之中天色渐沉,西山头上烧红了一片烈烈晚霞,浓丽多彩。尹秋在那五色霞光中进退自如,白衣飒飒作响,出手沉稳而迅捷,虽有杀气,却恰到好处,并未伤了何许人也。 黄昏已至,论剑台周围逐渐挂起了明灯,场地外围的参赛弟子越来越少,只剩了十余名还未上场者。打了一下午,越是后来的对手就越不容小觑,尹秋也非钢铁之躯,全神专注之下自然有所疲累,却也愈战愈勇。汗水濡湿了鬓角,顺着脸颊淌过下巴,滑进衣襟,后背早已湿透,在晚风里发散着经久不息的热意,沸腾着血液。 坚定着那个不为人知的信念,势要击败众人一战成名,尹秋势如惊雷,手中长剑宛若游龙,不遗余力地将对面那人一剑掀翻,逼去场地之外。她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汗,越过乌決決的人影遥遥看了一眼满江雪,尔后用剑尖指着下方的弟子们道:你们几个,一起上。 陆怀薇在边上看得提心吊胆,后半场尹秋明显是累了,行动间不及上半场那般稳健,眼见尹秋这时候居然还主动要求弟子们一起上,陆怀薇自是劝诫道:小秋,求胜心切乃是大忌,不可操之过急,你缓一缓,或是休息一会儿回回体力也好,我们都能理解,先下来中场休息喝口水再打罢。 尹秋喘着气,闻言摇了摇头,从容不迫道:师叔除了教导我要有自信,也教导过我要谦逊做人,收敛锋芒。我此前谦逊了那么多年,从未有过求胜心切的时候,今日却偏要如此,师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不必再劝,尽快速战速决罢,这一回,我一定要证明自己。 陆怀薇从她眼中看到了罕见的固执与锋芒毕露,那是从前的尹秋极少能表露出来的神情。陆怀薇心中一震,虽不能明白尹秋为何非要以一敌众,却也被她的意气风发所感染。陆怀薇笑了笑,只得依了她,问询弟子们道:小秋的话你们也听见了,她主动这般要求,你们便不算以多欺少,尽管放马一试,但要切记点到为止,不要误伤。 弟子们面面相觑,似是都为着尹秋的要求而讶异。但听一人道:既然尹师姐如此自信,我们在此观她打了这么久,已然心服口服,此番就当是陪她一回,诸位,全勃 话音一落,他头一个入了场中,余下的弟子们思忖片刻,也都跟着飞落过去。 不得了,尹秋真是长大了,温朝雨既佩服,又担忧,可这么打下去,她就算是赢了,估计也得躺上好几天才能养得回来精神。满江雪,那孩子就听你一个人的,要不你出面叫她休息休息? 满江雪静默不言,看着尹秋与那十余名弟子打了一会儿才说:谁都能劝她休息,唯独我不能。 温朝雨不解:这是为何? 满江雪没答这话,只道:接着看罢。' 那一头,面对重重来势汹汹的攻击,尹秋虽表面维持着镇定,但一招一式间已透出了明显的迟缓。山中清凉,八月里入了夜,起的风都早早地染上了凉意,汗渍一干,就叫人觉得浑身发冷。可尹秋打到此时已经感受不到是冷是热,反倒在对打之间脱了外衣,想多求得一些轻便。 长剑劈挡,摩擦出刺目火花,映照出一双双神色凝重的眉眼。剑尖袭来,凝着星子般的寒芒,直逼面额,尹秋挥剑而斩,另一手运用指法击退了两人,尔后凌空跃起,挽出数道繁复剑花,俯冲而下。 磅礴剑意释放开来,激的人汗毛直竖,冷洌罡风如乌云压顶,又叫人几欲睁不开眼。没想到尹秋到此时都还有这等强烈真气,弟子们大为钦佩的同时也都没有退缩,齐齐放出破解这一剑的招式朝尹秋送去。 然而眼看着双方就要冲撞到一起时,上空却突然人影一闪,尹秋瞬移到众人身后,只将逐冰留在原处。弟子们扑了个空,又将后背留给了尹秋,待反应过来之时尹秋已双掌齐下,将其中两名弟子狠拍去地面。逐冰灵巧回归,重握手中,尹秋已然拿出了全部实力,不欲恋战,真气催发,横扫而过,弟子们只感到脸颊微痛,好似火舌舔过一般。下一刻,便听道道清脆的声音响起,手上重量猛地一轻,几人竟是在刹那间就被尹秋斩断了佩剑,只余一个剑柄还捏在手里。 得见这一幕,看台之上的人群都目瞪口呆地愣住了。 那几名弟子亦是不可置信,悻悻然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余下几名弟子也同样面露惊诧,唯有尹秋不曾停滞,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又在下一瞬迎面而上,乘胜追击。 如此一来,论剑场中便只剩了六名弟子,眼看着他们节节败退,被尹秋直直打去了场地边缘,白灵旁观已久,禁不住长叹一声,却又很快笑了起来。她将佩剑挂回腰间,伸手从一侧的木桌上取了碗八宝粥,兴致勃勃地灌了两口。眼风里剑光四射,边充斥着弟子们的呐喊声与呼喝声,等到一碗粥喝了个干干净净,白灵再抬头时,那地方就只剩了尹秋一个。 两人在明亮的灯光中无声对视着,四周看台上的人像是都还没回过神来尹秋ep经大获全胜,纷纷鸦雀无声地静了须臾才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赢了赢了!尹秋赢了!段宁欢天喜地地上蹿下跳,抓着孟璟的衣领喊道,快快!珠花还来,跟我回去拜堂成亲! 孟璟被她晃得头晕眼花,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段宁眉k色舞,激动得大喊大叫,情难自抑地在孟璟脸上吧唧了一口。孟璟神情变,整张脸顿时红了个透,她又羞又气,瞪着段宁不知所措,副受了委屈却只能隐忍不发的模样。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 段宁见她眼角都红了,立即道歉道,我激动就不做人,你回来罢! 孟璟上气不接下气,将怀里的珠花把扔到段宁胸口,当即头也不回地跑了。你去哪儿啊!段宁赶紧追上去,要不你打我一顿罢!我绝对不还手! 火烧云被昏暗所取代,不知不觉暗淡下去,弟子们燃起了火把,树立在论剑台周围,将这地方照得亮如白昼,也将气喘吁吁的尹秋映照得格外清晰,惹人注目。尹秋满脸都是汗,喉间渐渐泛上一股腥甜,胸口血气翻涌。她将那口血强行咽回去,看着白灵道:该你了。 白灵静静望着她,搁下了手中的空碗,问她道:那年新弟子大会,你也是这样全力以赴,为了成全傅湘还不惜在我手底下负了伤,当时你是为了能去惊月峰跟在师叔身边,那今日又是为了什么? 尹秋头脑昏沉,长时间的对战消耗了大量体力与真气,也费了诸多心神。她有些站不稳了,只能依靠逐冰撑着自己,回道:是为了更好地站在师叔身边,我还小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成为和师叔样优秀的人。尽管我也许穷尽毕生也追赶不上她,但也想努力配得上她,就算不会有人觉得我配不上师叔,可我依然要为之奋斗,我想要堂堂正正地与她齐名,而不是因为她愿意与我在一起。 白灵听着她这番话,牵动嘴唇笑了笑:是了,这的确是我认识的小秋能说出来的话。 那么现在就只剩你还没跟我打了,尹秋说,我不需要休息,你放马过来罢。 白灵却是摇了摇头,缓声道:不,我不会跟你打的,你此刻已经过分疲累,我便是赢了你也是胜之不武,不能服众。况且去年你在魏城靠自己的本事绝处逢生,那么多暗卫弟子都压制不了你,又遑论今日这小小场面?我不战而败,心服口服。 尹秋静了一下:可不交手,又哪来的胜负分明? 得了罢,相识多年,我就从来没打赢过你,白灵耸了耸肩,忽而又正色道,小秋,你当年能牺牲自己成全傅湘,如今我也甘愿成全你。我们不是一开始就关系要好的朋友,是傅湘走后才渐渐相知相熟,来往密切。你其实一向都很出众,与你相比我显得那样平凡,长得不如你漂亮,身世背景也不如你好,文采武艺等方面我是哪一样都不如你,能和你成为朋友,我一直觉得是我的荣幸。 听她这么说,尹秋微微睁大了双眼:你怎么这样说自己?各人有各人的好,你从来就是个洒脱且不拘小节的人,怎么突然妄自菲薄起来? 我不是妄自菲薄,我在陈述事实,白灵说,我出身不好,家世并不显赫,刚入宫那阵子因为扎马步晕倒被罚跑圈后遭别人嘲笑了很久。你可能不知道,我那时候总是躲在暗处观察你和傅湘,你们俩那么出挑,人缘也好,官里没有人不喜欢你们,我很羡慕,也想和你们做朋友,但我实在是天资平庸,无甚显眼之处。好在后来经过不懈努力,也有一部分好的运气,我在那年新弟子大会拿了第四名,去了琉璃峰,还当上了大弟子,终于和你成了朋友,所以我很明白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我没有看错,你确实是个值得深交的人。 不等尹秋回话,白灵又紧跟着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既然是好朋友,那你能为傅湘做的事,我自然也能做。这些年来,我看着你和傅湘虽然分隔两地,却始终牵挂着彼此,老实说,我不止羡慕,我还嫉妒过她。现在我也迎来了一个成全你的机会,我当然要好好把握住,我想让你知道,我也可以是你的好朋友,而朋友之间不争名利,也不论胜负,你若能完成心中所想,我也会替你高兴,会永远祝福你和师叔。 这一番陈情,这一番独白,只有尹秋一个人能听见,这是只属于她和白灵之间的悄悄话。尹秋心神震荡,不自觉湿了眼眶,她有好多话想对白灵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尹秋两眼含泪,怔怔地道:. 我是你的好朋友吗?白灵问。 .你.尹秋忍着眼泪,笑道,你当然是! 那就回到师叔身边去,白灵说,去堂堂正正地和她站在一起。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云华宫万众瞩目的首席大弟子了,好威风啊小秋! 尹秋紧咬着下唇,眼泪却是夺眶而出,怎么忍也忍不住。她将逐冰缩成匕首,个飞身落下去,紧紧地抱住了白灵。 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这么.尹秋泣不成声,终于在一刻松懈下来,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们要一直留在宫里,我们还是并肩作战的家人。 白灵回抱住尹秋,也落了几滴泪,笑着说:好了好了,快别哭了,哭花了脸师叔就不喜欢你了,她顿了顿,压抑住了翻腾的心绪,扭头冲对面的陆怀薇道,师姐,我不参赛,小秋是最后的赢家! 虽然不知道她们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但众人都能看出白灵的用意,陆怀薇满含赞赏,等尹秋停止了哭泣便拉着她复又回到场地中央,举着尹秋的手高声道:我宣布,本次论剑大赛一尹秋胜! 话音将止,四方看台之上的弟子和长老们都齐齐站起身来,不住拍手叫好,竭力为尹秋送去真心实意的喝彩。 声浪似潮涌,密集而喧嚣,带着无限喜悦与激动之情,铺天盖地地涌向了尹秋。很快,由灵带了头,弟子们陆陆续续离开了看台,都兴高采烈地朝尹秋奔跑而去,直将她团团围在其中。 季晚疏与温朝雨自然也不甘落后,两人走了一阵发觉满江雪似是没什么动静,回头一看,满江雪还在那地方静静坐着,低垂的视线定格在尹秋身上,眸中蕴藏着诸多无法形容的神情。 你傻了?还愣着干什么!温朝雨催促道,快过去道喜啊! 满江雪动不动,像是没听见她说了什么,温朝雨唤了她几声人也没反应。季晚疏心领神会,拉着不明所以的温朝雨下了看台。等两人拨开人群靠近尹秋时,却见满江雪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抢在她们前头到达了此处。 温朝雨一愣,没好气道:真是见了鬼,这人不声不响的,却是跑得比谁都快! 弟子们围成一团,将论剑台挤得水泄不通,叽叽喳喳甚为吵闹,但见满江雪来了,大伙儿便又十分识趣地四散开来。温朝雨毫不吝啬地夸奖了尹秋通,挖空心思用尽毕生所学,将尹秋夸得天花乱坠,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把一切想到的好话都用在了尹秋身上。 初始尹秋还能一一回应,到了后面便体力不支,眼前发黑,满江雪凝望尹秋多时,等温朝雨住了口,她才将尹秋拥入怀中,握着她的手给尹秋输送真气。 见她二人依偎在一处,温朝雨和季晚疏也就随之退到侧。尹秋浑身脱力,头冷汗,撑着所剩不多的精神冲满江雪笑了笑,说:师叔看见了吗?我做到了。满江雪轻抚着她的脸,为她擦拭着汗水,说:我看见了,你做得很好。 季师姐达成了最后一桩心愿,我的心愿也达成了,尹秋说,我们都如愿以偿,做到了想做的事。师叔,从今以后,我就可以不再依附于你,而是堂堂正正地和你在一起了。 傻瓜,满江雪面露疼惜,用力搂着尹秋,像是要把她深深刻印在心里一般,你从来都是堂堂正正和我在一起的。 尹秋笑容明朗,眼角眉梢都噙着浓浓的喜意,她仰脸看着满江雪,轻声说:师叔,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我们要直在起,相伴到老,走完余生,好不好?满江雪的眼中头一次涌动起了星星点点的泪光,她捧着尹秋的脸,郑重而又温柔道:好,相伴到老,走完余生,有你在的地方也会有我,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尹秋心满意足地笑着,又一次情不自禁地落下了泪,她靠在满江雪怀里,侧首看着不远处的两人,说:温师叔,季师姐,你们也要一直在一起,我们四个人少了谁都不行,她说着,环顾着四周的人影,还有大家,我们云华所有人,都要携手同行,永不离弃,直到最后一刻。 分卷(261) 轻柔的声线带着齐聚人心的力量,温朝雨听得一阵哽咽,下意识攥紧了季晚疏的手,抬眸与她对视。 听到尹秋的话,弟子们又缓缓靠拢过来,白灵和陆怀薇站在一处,都拿帕子抹着眼泪。段宁和孟璟不知何时也回来了,两个人并肩而立各揣心事地望着前方,又在少顷撞上了视线,尔后相视笑。 尹秋回了点精神,见大家都立在左右,便挥动手臂高声喊道:携手同行,永不离弃!弟子们倍感动容,都沉浸在了此时此刻的温馨氛围之中,异口同声地跟着尹秋喊道携手同行,永不离弃! 披荆斩棘,佑我云华! 片喜气洋溢之下,众人都欢天喜地地振臂高呼,极力呐喊,这方论剑台登时被无数欢声笑语所覆盖,群情激昂,其乐融融。 尹秋笑得开怀,转身望向满江雪,有些小得意地说:看,我打了这一场论剑赛,手上的镯子还是好好的,点也没磕碰到呢。 满江雪眼神宠溺,不避讳地袒露着自己的爱意,她将尹秋打横抱起,轻言细语道:小秋真厉害,小秋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尹秋顺势搂住她的脖子,凑近了满江雪,说:那师叔可要陪着我呀,以后的每一天,我都要和你寸步不离。 都依你,满江雪抱着她,抵着尹秋的额头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尹秋说:真的? 满江雪说:真的。 尹秋莞尔,立即开口道:那我要师叔亲我。 满江雪说:这里这么多人,你不害羞了?' 不害羞了,尹秋说,师叔快亲亲我,我好累的,要师叔亲过才会好起来。 满江雪唇角略弯,再无二话,当即偏头朝尹秋吻了过去。 灯火缱绻,月上梢头,温润月光挥洒而下,好似一层薄纱,将相拥而吻的两人轻轻笼罩在了一起。 一吻作罢,并不贪恋,两人都保持着该有的礼数,未曾放肆。尹秋抬起头来,看见了天上的那轮明月,她暗暗地想:明月高高在上,受世间凡人爱戴,却无人触手可得,师叔比明月还珍贵,可我却是拥有着她的。 知道那是什么吗?尹秋指着亮说。 是什么?满江雪问。 尹秋抿抿嘴角,很认真地说:是你啊。 满江雪眸中映着那月亮,眼睫低垂间又换成了尹秋,她同样很认真地说:也是你呢。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好耶,从今天起我也是有两篇完结文的小作者啦! 本来想着终章能在一万字以内搞定的,没想到熬到凌晨四点半才写完,字数太多就分成了两章发出来,虽然迟了好几个小时,但我还是说到做到更啦。 第229章 番外1号 仲冬时节,云华山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不大,零零碎碎,似有还无,直到夜里才如柳絮一般成团成团落下来,很快就将山中各处垫了一层纤尘不染的洁白,煞是好看。 尹秋松松散散地披着衣裳,头发还湿着,从屏风后一阵风似地小跑出来。烛光映照下,她满脸通红,眼波似水,慌乱的神情带着几分羞怯,一上榻便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满江雪跟在后头露了面,宽大的常服白如窗外的冰霜,噙着疏香,光晕将她的面容衬得朦胧又柔和,比衣襟处那几粒泛着亮光的珍珠扣还要惹眼。 你跑什么? 尹秋缩在床角,只露了双眸光忽闪的眼睛在外头,她瞧了瞧满江雪,闷声说:谁让师叔一直对我动手动脚的,都叫你别那样了。 我哪样?满江雪取了条干燥的巾帕,口吻平淡道,不是你邀我跟你一起沐浴的么?天气冷了,你又不肯多走一截路去汤房,浴桶就那么点大,两个人挤在里头难免会肢体触碰,我也不是成心的。 尹秋双眉一拧,咋咋呼呼道:还不是成心?我原就怕痒得很,你还老是摸来摸去 哪里就摸来摸去,满江雪走到榻边坐下,瞧着尹秋道,分明是你让我给你搓背,怎么把我说的跟个登徒子一般。 你只是搓背吗?尹秋红着脸,小声反驳,你明明就不止替我搓背,你还摸别的地方了。 满江雪说:我摸什么地方了? 尹秋把手伸出来,掰着手指头说:摸我反正就是摸了。 那又怎么了?是帮你洗澡而已,满江雪神色平静,况且我人就在这里,你若是觉得吃了亏,尽管摸回去便是。 尹秋看着她,视线在满江雪微敞的领口停留了一会儿,清清嗓子道:那、那倒是用不着 快出来,满江雪拍了拍身侧,头发都没干,小心着凉。 尹秋眨巴了两下眼睛,磨磨蹭蹭地揭了被子,满江雪长手一伸,顺势将她拉进怀里,再拿帕子将尹秋一顿乱揉乱搓,说:总也改不了这个毛病,沐完浴得擦干头发才能睡觉,我说了你多少回,怎么始终记不住? 尹秋动也不敢动,趴在满江雪胸口思索了片刻,回答说:昨天温师叔说我近来有些叛逆,也许我是到了叛逆的年纪?心里还是想听师叔的话的,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要跟你反着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小时候从不叛逆,怎么长大了反倒叛逆起来?满江雪打量着尹秋,问道,近段日子你做什么都心不在焉,还总是喜欢神游天外,是有什么心事? 尹秋茫然道:没有罢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与满江雪平视,兴许是所有事情都已了结,再没有什么动荡不安或是意外发生,其实这是好事,可我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满江雪耐心且细致地替她擦拭着头发,闻言沉思须臾,又问:可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或是还有什么人让你放不下? 尹秋想了想,摇头:没有了,心愿已了,大家也都过得很好,没有谁让我放不下。可能就是还不太习惯现在这样风平浪静的生活罢,从小到大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如今诸事平定,各方太平,我闲了这大半年反而有些浑身不舒坦,也不晓得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好。 满江雪说:你已经是首席大弟子了,比之从前多了一份重担与责任,过去你在惊月峰只需潜心习文练武,不用你管别的,而今宫里的差事也匀了一部分在你身上,按理说该是比以往更忙碌的,却怎么还不晓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尹秋说:首席大弟子应该做的我都做得很好,同时也在努力提升剑术,我短期内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打过季师姐,她说着,笑了笑,等我打得过季师姐了,就要再打过师叔,到了那时候,我就是宫里最厉害的人了! 满江雪轻笑一声:不是我想泼你冷水,但你要想打过我,估计会很难。 你有自信,我也有自信,尹秋说,万一将来我就打得过你了呢? 满江雪说:为什么一定要打得过我?你见过谁成天想着要打过自己心上人的? 尹秋被她后半句话噎了一下,马不停蹄道:那也是有的,季师姐不就是吗? 满江雪擦头发的动作微顿,有些啼笑皆非道:这倒是。不过她当初勤学苦练是为了把温朝雨逮回来,后来闭关亦是为了把温朝雨从南宫悯手里抢回来,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想这么做,尹秋理直气壮地说,就要打过师叔。 满江雪唇角略弯,在尹秋脸颊上掐了一把,揶揄道:看来温朝雨真没说错,你的确是到了叛逆的时候,且这叛逆还来得有些迟,言罢又道,不过有目标也是好事,我等着你把我打败的那一天。 尹秋嬉笑起来:其实我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啦,师叔比我年长这么多,我确实很难超过你,除非我能遇见小时候的师叔,趁你还没学好功夫的时候找你单挑,那我肯定是稳赢的。 满江雪笑而不语。 师叔小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尹秋歪着头,目光直白地盯着满江雪。 这我也不知道,满江雪说,你问我我问谁? 你总照过镜子罢?尹秋好奇,和现在区别大么? 满江雪回想少顷,道:若是单论外形,其实变化不算太大,当然了,这也只是我本人这么认为,总之你若是见到了,该是能一眼认出我来。 尹秋说:可就是见不到啊,上哪儿去见小时候的师叔? 满江雪把帕子挂起来,笑了一笑:那只能是在梦里见了。 熄了灯,寝殿里光线骤暗,只有廊下的灯笼投来一片昏光,可视度不高。两个人脱了外衣,摸索着钻进被褥里,尹秋枕着满江雪的手臂,抱着她亲了一会儿,天真烂漫地说:那我们在梦里见罢,师叔把我抱紧一点,这样我在梦里就能很快找到你了。 满江雪将她揽在怀里,几乎是和尹秋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说:那咱们比一比,看谁先找到谁。 尹秋昏昏欲睡,点着头说:好,一定是我先找到师叔 满江雪嗅着她发间的清香,说:万一是我先呢? 没有万一,尹秋往她怀里挤了挤,我小的时候是师叔先找到我,那在梦里就应该是我先找到师叔才行,你让我一回罢。 满江雪听得发笑,但也柔声应道:好好好,让你一回。 翌日天明,尹秋再醒来时,房中已无满江雪的身影。 外头环绕着清脆的鸟啼和聒噪的蝉鸣,天光极亮,床榻拢着帐子,屋内弥漫着一股别致的熏香,尹秋揉揉眼睛坐起来,闻到那熏香的味道时先是想着满江雪什么时候换了种香,再听到屋外的蝉鸣时又迷迷瞪瞪地想冬天哪里来的蝉? 她伸手将帐子拨开,本想穿鞋下榻,可目之所及的景象却是让尹秋狠狠一怔,脑子里残存的睡意登时便不复存在。 房间不大,摆设很简单,虽然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但并无过多的装饰,像是什么地方的客房,却又不像客栈。 窗外没有红枫,看不见枫树林,这里既不是惊月峰,也不是沉星殿。 更为离奇的是,院子里不见积雪,假山水池里也不见薄冰,蝉鸣阵阵,艳阳高照,这分明是一个夏日,不是什么飘着大雪的寒冬。 一觉醒来就莫名其妙地从冬日换成了夏季,还来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尹秋目瞪口呆,赶紧跳下床榻推门而出,孰料四下里冷冷清清,半个人影也无,只见得满院纯白栀子与茉莉开得正好,花香四溢,倒是个清幽雅致的好住处。 这是哪儿?她怎么突然间到这儿来了? 师叔!尹秋大喊一声,半晌也无人应答,只得离开独院朝外走去。 出了大门,外头林立着琼楼玉宇,不胜气派,周遭游廊横贯,格局错落有致,朱墙遮掩视线,琉璃瓦反射着明亮天光,这地方哪里都透着一股尊贵之气,简直如同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比云华宫还要金碧辉煌。 尹秋一头雾水,茫然四顾,立在门口不知所措。 难不成是在做梦? 尹秋立即卷起衣袖对着手腕一口咬了下去。 好疼! 会感觉到疼,是不是就能说明不是在做梦? 可她怎么会睡在一个从没来过的地方?满江雪又到哪里去了? 尹秋再度呼唤了几声满江雪,依旧没得到任何回应,这地方空空荡荡,站了这许久始终不见有人经过,尹秋只好没头苍蝇似地走动起来,企图找个人问一问路,可她走了老半天,竟是一个人也没碰见,且此处还如同什么迷宫一般,转来转去总也找不到头,想出去行上大街看一看也不成。 日头晒得足,走了这半日尹秋又累又热,正想挑个阴凉之处坐下歇歇脚时,忽听某处倏然传来了什么熟悉的响动,依稀是有人在练剑,尹秋辨不清方向,干脆一个飞身落去房檐,站得高了,这才瞧见东侧的练武场上正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在独自练功,一身白衣清清爽爽,分为扎眼。 尹秋心中一喜,忙踏着步子挪过去,可等她靠近以后再看,却发现那身影并非她印象中的那般高挑,甚至比尹秋还要矮上半个头,是个年纪不大,约莫才八、九岁的小姑娘。 尹秋惊愕无比,下意识掐了自己一下。 还是疼! 所以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尹秋不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默不作声地蹲在屋檐顶上细细地垂眸打量,那小姑娘眉眼沉静,容貌出众,小小年纪就已透出一种难得的清贵与从容,气度不凡。 那张脸怎么看都是师叔啊! 该不会是昨天晚上睡觉前和师叔约定好了梦中相见,她就真的做了这么一个梦? 可这梦未免也太真实了点罢! 尹秋抓耳挠腮,想了好一阵也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末了才宽慰自己就当是在梦里,正要多暗中观察满江雪一会儿时,却见满江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就立在那场地中央仰首看着她。 隔着距离,两个人无声地对视,那双眼睛和多年之后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淡漠之中带着些不加掩饰的疏离,礼貌又客气,只是多了些孩童才有的纯粹,不如后来的满江雪那样成熟。 迎着她朝自己投来的目光,尹秋没来由愣了一下,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能看见我吗? 年幼的满江雪微微颔首,语调平淡地道:能看见。 见她答了自己的话,尹秋甚为新奇,心想自己还从未做过这般真实且清晰的梦,不禁弯弯唇角笑了起来。 你坐那么高干什么?满江雪的声音虽稚嫩,体态却很挺拔,执剑而立时神情平静,波澜不惊,似是并不因为尹秋的突然出现而感到唐突。 确定自己是在梦中,尹秋也就安心下来,笑意嫣然地回道:人在高处才好晒太阳,你要来吗? 映着天光,尹秋姿态悠闲地坐在屋檐上,两腿悬空,裙袂飘飘荡荡,日光将她的笑容映照得十分明媚,比院子里的花儿还漂亮。 满江雪看了她一会儿,说:我还没学轻功,上不去。 分卷(262) 尹秋略一挑眉,兴致勃勃地问:你几岁? 满江雪说:九岁。 九岁那不就是师叔被传召进宫参加祭祀大典的那一年?按理说九岁的师叔能在狂风暴雨中飞上半空扶住西翎旌旗,她不可能还没学过轻功,看来是不明尹秋的身份,所以对她说了假话。 尹秋看破不说破,欣然道:这样么,那你想上来吗?如果想的话,我可以带你上来。 满江雪不答反问:你是谁? 尹秋反应得很快,已经猜出这地方应该就是满江雪幼年时住的皇家别院,她笑了笑,说:我姓尹,单名一个秋字,停顿一下又道,我是你母亲请来教你功夫的江湖人士。 满江雪得了这话,没有立即回应,像是在斟酌尹秋此言的可信度。 眼前这姑娘年纪虽轻,却气质恬淡如烟云,谈话间带着和善的笑意,比起什么江湖人士,更像是一位闺阁小姐。满江雪看了看尹秋,说:我没见过你。 我是今天刚来的,尹秋说着,从屋檐上轻飘飘落了地,你该是听说过云华宫?我是云华弟子。 满江雪注视着她,眼里是显露无疑的端详与审视。 见她这般警惕,不肯轻易相信自己,尹秋暗叹师叔真是从小就心思缜密,若换成是她自己九岁的时候,估计旁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断不会有师叔这样镇定自若的表现。 于是尹秋又补了一句:我身上穿的衣裳便是云华宫的弟子服,而且你母亲是中原人,你应该能看出我也是。 满江雪说:我见过云华弟子,她将尹秋来回打量一遍,你的衣裳虽与他们有相似之处,却不太一样。 因为这是首席大弟子才能穿的弟子服,尹秋说,你见过云华宫的首席大弟子么? 满江雪摇头:未曾。 那你现在见到了,尹秋不知为何有点想笑,但憋着没发作,故作高深道,首席大弟子,就是整个云华宫里功夫最好的人。 闻言,满江雪并未有何意外之色,也未流露出一二敬佩,只是平铺直叙道:幸会。 发觉她仿佛还是没有相信自己,尹秋浅浅一笑,从腰间取下逐冰,抖成长剑,说:那给你看看我们云华剑法。 她说罢,立即凝聚真气于掌心,原地舞起剑来,身形灵动似白雁,一招一式既具有观赏性又蕴藏着深厚内力,一眼便知所言非虚。满江雪起初还能维持淡然,但随着尹秋展露出来的实力越来越叫人惊叹,满江雪也就逐渐面露向往,眸中的光华闪烁起来,视线紧跟着尹秋的身影。 一剑舞毕,尹秋收了剑,稳稳立在距离满江雪三步开外的地方。她观察着满江雪的表情,笑问道:如何? 满江雪一瞬收敛了不少淡漠之色,望向尹秋的眼神中多了一些认同与赞扬。她轻声说:精彩。 得了夸奖,尹秋沾沾自喜道:那你觉得,我够不够格教你功夫? 你很厉害,年轻有为,满江雪说,只怕我天资愚钝,不够格做你的学生。 尹秋哭笑不得道:你?天资愚钝?她朝满江雪靠近几步,调侃道,你这是过于自谦了,若论天赋,我其实比你差远了,我们云华宫的人都加起来也没有谁能比得上你天赋过人。 你不曾见过我,更不曾见过我出手,满江雪说,你如何断定我天赋过人? 尹秋刻意停了停,故弄玄虚道:因为我除了功夫勉强拿得上台面以外,还会算命,所以你天赋好不好,我多看你两眼就知道了。 满江雪说:算命? 尹秋说:把你的手伸来,我还会看手相,免费给你卜卜命途罢,也算你我有缘。 满江雪看着她,缓声道:我母亲说,命不由天,一个人此生会有怎样的命途,全看这人的各个抉择,算命与卜卦都是虚谈,不可信。 你母亲说得很好,尹秋说,但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终究是命中注定的,由不得你信不信。 满江雪说:我不信命中注定,我只信成事在人,无关上天。 她的自信可以说是与生俱来,也可以说是经由了母亲的教导,一个九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觉悟实在难能一见。尹秋不欲煞风景,莞尔道:成事在人也好,在天也罢,那都是你想做的事。但你有没有想过人呢? 满江雪说:什么人? 你这一生会遇见的人,尹秋说,想做的事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达成,可你遇见的人却都是命中注定才能相识的,正如你母亲招揽诸多江湖人士来教你功夫,但你却并不知道自己将会迎来哪些人,对不对? 满江雪微微思索,嗯了一声:有道理。 尹秋又笑了起来:就像我,你我今日能见面,便是命中注定。 清风徐来,卷着花香环绕在两人周身。满江雪听到这话,抬眸看了尹秋片刻,颔首道:的确如此,看来命中注定亦非虚言,受教了。 她说完,主动朝尹秋伸去了一只手,尹秋弯弯眉眼,托着满江雪的手像模像样地瞧了一会儿,煞有介事道:你出身富贵,却经历坎坷,今年是你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年,你去过王宫了么? 满江雪点头:去过了。 尹秋看着那只白皙清瘦的手,听到这回答后才闻见满江雪身上噙着一股不太明显的药味,她应该还伤着,算算时间,祭祀大典刚过去不久,满江雪此刻正是声名大噪之时,尹秋想到这些,心里顿时生出了点不可名状的滋味。 倘使当年满江雪没有进宫,她就不会在祭祀大典崭露头角闻名西翎,就不会被永夜国君知晓她的存在,就算西翎仍将灭亡,但满江雪的人生大概会是另一番景象。如此一来,叶芝兰也就不会忍辱负重前往中原进入云华宫,更不会处心积虑祸害如意门,一切的一切,就都不会发展到后来的模样。 所以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的确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尹秋暗暗地想:若是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就好了,就算她兴许会因此和师叔错过,但只要师叔这一生能过得平安喜乐,她宁愿不和师叔相识。 内心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尹秋忽然间有了个大胆的想法既然这里是她的梦境,那她是不是能借此机会改变既定的事实,让师叔不要经历那么多苦难? 哪怕代价是与师叔背道相驰,此生都不会与她相遇相知,也不会相爱,可若能在这场梦里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那又算得了什么? 起码她们在梦境以外的现实世界里,已经得到了圆满的结局。 心中生出一份难言的惆怅,又有些庆幸自己做了这样一场梦,尹秋思索良多,尔后在满江雪直视她的视线当中启声道:明年的这个时候,西翎将会国破,被永夜占据,你若想和母亲永远在一起,最好在那之前说服她离开,去另外一个地方生活。 听她此言,满江雪稍显诧异,但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问道:真的? 尹秋总算从她脸上看到了一些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神情,尹秋郑重道:我不骗你,真的。 也许是尹秋的表情和语调都极为肯定,不像是在诓骗于她,满江雪收回了手,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却是摇头道:即便你真的会算命,即便你所言是真,我也不会和母亲走的。 尹秋一怔:为什么? 满江雪说:没有为什么,她瞧着尹秋,清清淡淡道,国破意味着家亡,不止我和母亲有可能会分离,西翎万千子民亦是如此。倘使你的话会在明年应验成真,那我则有必要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尽全力阻止那一天的到来,而不是明知国会破家会亡,却抛下无辜子民远走他乡寻求安定。我身为西翎公主,能有这样优渥的生活并非是因我出生于王宫,而是因为有子民们的爱戴,王公贵族的吃穿用度皆取自于百姓之身,不顾子民者,便是引火自焚。母亲也说过西翎快到头了,所以这事我一早便知,否则两月前在宫里面见父王时便不会说出那番叫他厌弃我的话。我虽还年幼,能力也有限,却不会将现状视若无睹,且毫无作为,你的好意提醒我心领了,但我不会接纳你的建议,抱歉。 盛夏炎热,两人面对面站在烈阳底下,相同的白衣一道在风里起起伏伏,宛如云雾。 尹秋听得心神恍惚,崇敬之心油然而生。 这果然是师叔能说出来的话,她不只是纸上谈兵,她是真的能说到做到。 午时已到,殿里要传膳了,我要去同母亲问安,满江雪侧过身子,你要随我一起过去吗? 尹秋说:不必了,我不过去。 你怎么哭了?满江雪问。 尹秋眼眶微红,泪水没有淌下来,只是濡湿了眼睫。尹秋说:我是为你方才这番话而动容。 满江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然问道: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吗? 尹秋微愣,说:兴许罢,她笑了笑,兴许在梦里见过。 满江雪说:你这把剑很好,叫什么名字? 尹秋说:叫逐冰,你将来也会有这样好的剑。 逐冰满江雪说,好名字,若要逐冰,先得凝霜,那我的剑,以后就叫凝霜了。 尹秋一阵哽咽,回不了话。 我每日都会来此练剑,你迟些时候吃过饭再来找我罢,满江雪说,我愿意跟着你学功夫,只要你不嫌弃我。 尹秋说:我怎么会嫌弃你? 我那么爱你。 那就约定好了,满江雪后退两步,望着尹秋很轻很轻地笑了一笑,待会儿我来的时候,你也千万记得要来。 尹秋说:我一定来。 裙角在风中划出优美的弧度,满江雪拱手行了一礼,握着佩剑朝练武场外一步一步行去。尹秋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几番抽痛,难以言喻。 她细若蚊足地喊着:师叔 师叔。 师叔! 但是人已经走远了。 眼前的场景开始模糊,化作一团挥散不去的白雾,尹秋在那雾里寻觅着,呼唤着。 突然间,有个声音回应道:我在。 像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那声音指引着尹秋,在迷雾当中拨开了一条明亮的大道。白光愈发刺目,填满了天和地,尹秋身子一颤,猛地睁开了眼,视线之中是熟悉的床褥与床帐,还有上方紧紧抱着她的人。 屋外大雪纷飞,红枫依旧,她又回到了惊月峰,又回到了沉星殿。 尹秋愣愣的,适才苏醒还有些懵懂,缓了许久才看向满江雪,未语泪先流道:师叔 做噩梦了?满江雪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哄着,没事了,我在的。 师叔!尹秋一下子坐起来,两手死死地抱住满江雪,哑声道,我梦见你了,我真的梦见你了 满江雪垂下头,一点一点地吻掉尹秋脸上的泪,问道:梦见我什么了? 尹秋还不能很好地平复情绪,扑在她怀里哭了一会儿才把自己做的梦讲给满江雪听,满江雪听后挑了个不痛不痒的小事道:我怎么不知你还会算命?是不是看我当时年纪小以为我好骗? 尹秋原本以为她会说些别的,没想到一开口就是兴师问罪。尹秋负气地说:骗你又怎么了,我最近正叛逆着呢,好不容易才做了这么个梦见到了小时候的师叔,我就要骗你,我乐意当个坏人。 满江雪说:好好好,你说了算,她说完这话,忽而又蹙起眉来,露出些许回忆之色道,不过你这个梦我记得我小时候的确在别院里遇见过一个人,事情经过总体来说和你叙述的相差不大,而且我在殿里和母亲用过午膳后再回练武场,那个人就没再来了,我还等了她很久。 尹秋震惊道:果真? 满江雪瞟了她一眼,意味不明道:不然你以为我当年为什么偏偏要来云华宫?去紫薇教也是可以的。 尹秋彻底傻了:不会罢那这么说,师叔小时候是真的见到我了? 满江雪会心一笑:说不准就是呢。 尹秋呆了呆,察觉满江雪的笑容似有些高深莫测,便凑过去盯着她,严肃道:你说真的? 满江雪说:当然是假的。 尹秋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你怎么骗人?!我险些就信了! 你能骗我,我也能骗你,满江雪坦坦荡荡道,礼尚往来,这不是很公平? 心情经过这一番大起大落,尹秋登时生出几分怒意,她磨了磨牙,气鼓鼓地低哼一声,正要一口咬在满江雪颈侧泄愤时,却被满江雪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唇,压着尹秋亲吻多时,堵的她什么气话也说不出来了。 未几,满江雪稍稍离远了些,看着尹秋说:我听见了。 尹秋还气着,闻言自是没好气道:听见什么了?我在梦里欺负你呢!你要欺负回来不成? 看看,又发小脾气了,满江雪笑了笑,说,你是不是欺负了我,这个我倒是没听见,我只是听见你说了梦话。 回想起自己在梦里多少算是逗弄了她许多,尹秋难免有点心虚,声音也就缓和下来:什么梦话? 满江雪捧着她的脸,一字一顿道:你说你很爱我。 尹秋心跳倏停,不可置信道:真的?我这么说了? 嗯,满江雪说,没骗你,这是真的。 尹秋便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没想到自己居然说了这样的梦话,她瞥了瞥满江雪,问道:那师叔呢? 分卷(263) 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挨着尹秋的唇说:我也很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230章 番外2号 今年的雪不如往年来得多,这几日都是朗朗晴日,山中的积雪融化了不少,四下里一片水光潋滟,连风里都带着冬日珍贵的暖意。 由于天气好,尹秋这几天没少拉着满江雪去明光殿吃茶,顺带帮着季晚疏处理处理公务,加上今日温朝雨特地邀请她们去揽风亭赏景,尹秋听了弟子们的通传后十分欢喜,吃过午饭便和满江雪去了后山,几人在亭子里碰了面,一起烹茶闲谈,心情格外舒畅。 经过这大半年的磨合,季晚疏这个掌门总算是上了道,比之从前要得心应手许多,近来宫里的弟子和长老们都对她赞不绝口,每每见了面都不吝夸奖。成日累于案牍,季晚疏不如往年那般有时间练剑,是以只要和尹秋聚了头,就得有来有往地打上一场,活动筋骨,而尹秋也乐于和她切磋,两人在亭内坐了一会儿便双双拔剑在林子里过起手来,看得边上的随侍弟子们大呼过瘾,分为向往。 满江雪煮着茶,温朝雨则温着酒,两人坐在一处,都将视线放在季晚疏和尹秋身上,温朝雨看得有趣,忽然冲满江雪道:话说又是好一阵子过去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满江雪冲洗着尹秋用过的茶具,闻言反问道:什么问题? 温朝雨一脸八卦的表情,往满江雪身边一凑,说:还能是什么问题?之前不就问过你和尹秋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么?说来我听听嘛!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你老打听这些做什么?管好你自己。 温朝雨得了这话倒也不恼,仍是兴致盎然道:说说又不会少块肉,你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聊点风月里的事有什么可避讳的,这也不失为一种情趣么,你怎么这么老古板? 满江雪无动于衷,冷酷地说:我不想聊。 是不想聊,还是没得聊?温朝雨仿佛看透一切,颇有些欠打地道,尹秋已经是大姑娘了,说起来你们在一起的日子马上就要满一年了,你是不是还没有好好疼过人家? 她这话把满江雪听得一顿,半晌也没答上话来。 还真叫我猜中了?温朝雨哈哈大笑,指着满江雪乐不可支道,你这表情真是绝了,你怂什么啊?有尹秋这么个可人儿陪在身边,你还清心寡欲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啊,传出去不得把人笑死。 我没清心寡欲,能别胡言乱语?满江雪稍显不耐,但也思索着道,我只是想着小秋年纪也还不算大,况且有些事情我是想尊重她,并非是你说的这般。 没两天就满十八了,这还不算大?温朝雨说,江湖儿女晚婚晚育倒是常见,可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十八岁的姑娘早就成婚生子了,你顾忌这个做什么?再说了,你想尊重尹秋是没错,但这种事总不可能让她主动提罢,人脸皮那么薄,你不主动一些叫她好意思开口? 满江雪静了片刻,若有所思道: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她净了手,侧过身子面向温朝雨,既然你这么热衷于此事,看来你是很有经验了,我却还没有,那作为师姐,你务必要教导我一番才行。 温朝雨没料到她会反将自己一军,不由嗫嚅须臾才嬉皮笑脸道:我?诚然我也没什么经验的对不住了啊,这事儿我只是意在提醒你,倒没有要教你的意思,再者你自己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用得着我来教? 满江雪立即露出点玩味之色,说:哦,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温朝雨目露疑惑。 没什么,满江雪说,你既传授不了经验,那总有点别的好建议,否则你来跟我说这些就是背后嚼人舌根,我待会儿就告诉晚疏去,让她管管你。 温朝雨一噎,没多久又笑起来:建议?好说好说,这不过两天又是尹秋的生辰了嘛,你好好准备一下啊!何况你在西凤山还有套宅子,她又喜欢那地方,有情人私会不得挑个没人打扰的风水宝地?怎么样,我这个建议是不是妙极了? 满江雪说:确实,说完又道,不过劝你多读点书,私会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傍晚时分,季晚疏的公务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几人也就打道回府,各自回了明光殿和惊月峰。 尹秋当上首席大弟子以后便也忙碌许多,每过几天都会下山去上元城里的驿站住两日,带着弟子们各处巡逻,打点好城里的一切事务。通常情况下满江雪都会跟着她,但这次满江雪却没有和尹秋一道下山,尹秋原本以为她会迟一些再来,却是到了第二日也没有见到满江雪的身影,直到快入夜时满江雪才姗姗来迟,且一见面就要带着尹秋往西凤山去。 天气晴了几日就又开始下雪,街市上明灯盏盏,行人不多,两人同乘一匹马,顺着道路出了城门。尹秋裹着满江雪的锦袍,全身放松地靠在她怀里,问道:师叔怎么这时候才来找我?又怎么想起要带我去西凤山? 满江雪将速度放得慢,攥着缰绳的手牢牢圈着尹秋。满江雪说:你是不是又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 尹秋想了想,眼睛一亮:啊,原本的确是忘了,不过师叔这么一提,我便又想起来了。 满江雪说:总也记不住自己的生辰,过了今晚,你就又长大一岁了。 尹秋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我已经和师叔认识八年了,她扭头看着满江雪,可师叔怎么看起来一点都没变? 满江雪碰了碰她的额头,说:人怎么可能不会变?你在哄我。 才没有呢,尹秋说,师叔在我心里就是不会变,就算你变了,我也还是很喜欢你。 满江雪笑了笑,贴在尹秋颊边亲了她一下,两人上了山,轻车熟路地穿过山道归了家。尹秋先行跳下马背上去敲了门,却不见有人来迎,满江雪见状牵着马儿将门推开,说:直接进罢,里头没人。 尹秋意外道:没人?他们都去哪儿了? 两人把马儿送回马厩,给了它一些吃食,满江雪说:听说你明日要过生辰,今晚会来这里,满伯便带着人去温朝雨的宅子里住了,想让我们两人独处。 尹秋说:这么贴心啊?不过满伯年纪大了,让他下趟山去城里我还真有些过意不去,改天见了面我要好好关心他一番才行。 小楼里灯火通明,光线十分亮堂,入了大门,里头各处点着烛灯,纱幔和垂帘也都换了新的,厅中摆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看样子是刚备好不久。 尹秋略觉惊喜,再一看才发现一侧的内寝之中还摆放了不少花儿,腊梅、红茶和水仙,簇拥在一起红白相间,甚为漂亮,隔着老远就闻见了花香,使人神清气爽。 尹秋欢呼一声,先冲进卧房里瞧了瞧,笑道:这些都是师叔让人准备的? 满江雪看着她的笑脸,说:是我亲手摘的,你不是喜欢花么?送给你。 难怪师叔今天才来找我呢,原来是忙着要给我庆生,尹秋好不欢喜,一个回身抱住满江雪,师叔真好。 满江雪抱着她温存了一会儿,拉着尹秋在厅中坐下,说:每回下山你都少不得要劳累,快些吃饭,吃饱了我再陪你玩。 尹秋点点头,乖乖把桌子上的饭菜都吃了,撑得呆头呆脑的。满江雪收拾好了碗筷,转去厨房洗碗,尹秋本想搭把手,但满江雪却没让她帮忙,自己卷着衣袖把碗洗了,之后便又带着尹秋在宅院里观赏雪景,顺便消消食。 冬日里的天黑得快,两人再回到小楼时外头已经彻底黑沉下来,尹秋熄了几盏灯,跑去书房取了笔墨纸砚,满江雪跟在她后头,问道:这是要写什么? 尹秋站起身来,示意满江雪过来坐,满江雪也就依了她,尹秋则坐在她腿上,一边研墨一边说:今早在城里收到我爹的信了,说是伤势已经大有好转,叫我不必担心,他在武州会多停留几日,说我要是想给他回信可以趁此机会回一封,我得快点写了,最好是赶在他和大师去下一个地方之前送到他手里。 武州距此不算太远,满江雪说,今晚写好,明早再送也是一样的,况且这时候也没人能替你送信,慢慢写就是了,不必心急。 尹秋应了一声,将案上的烛火往跟前挪了挪,借着灯光落起笔来。满江雪稳稳地抱着她,尹秋身上的女儿香小风似地直往她鼻息里来,比什么熏香都要好闻,她侧眸看着神态专注的尹秋,脑子里想起了温朝雨撺掇她的那些话,便兀自无声地笑了笑,凑过去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尹秋的耳垂。 察觉到满江雪的动作,尹秋握笔的姿势一顿,不由回了头。满江雪瞧了瞧她,见状安抚道:写你的,别分心。 隔得太近了,那张脸在烛火映照下显得那般梦幻,她说话时的温|热吐息也喷薄在颈侧,霎时将气氛渲染了几分暧昧。尹秋呼吸微滞,觉得师叔真是太美了,又被满江雪噙着宠溺与爱意的眼神看得心下晃荡,她努力按捺住翻涌的心绪,尽量镇定地继续书写。 可下一刻,满江雪将下巴搁在了她肩上,略有些冰凉的手环去尹秋的腰间,透过衣衫漫开了一阵凉意,尹秋身子一颤,手里的笔杆子顿时握紧了些。 师叔尹秋不知为何微红了脸,不敢再看满江雪。 满江雪神情冷静,还是说:写你的,不用在意我。 两个人挨在一起,互相传递着体温,尹秋禁不住气息微促,那双手掌心带着薄茧,哪怕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样的触感。笔尖的墨水滴在信纸中央,将写好的内容很快晕成了一团模糊的墨迹,尹秋趴在书案上,觉得不太能够集中注意力了,她软着声音说:怎么可能不在意,我都快写不下去了 那是你定力不够好,满江雪眸光尽敛,从旁留意着尹秋的表情变化,声线是一贯的平缓。 她说:接着写。 楼外风声烈烈,碎雪还在簌簌落着,尹秋克制着不去分心,另取了张新的信纸过来,却怎么也提不起笔了。她乱了心神,想尽快把回信写好,可就是怎么都忽视不了满江雪的存在,尽管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这样安安静静地抱着自己。 纯白裙袍相重叠,如团团皎洁的云雾,在风里微微起伏。尹秋后颈一凉,满江雪的唇忽然靠近了过来,像是在嗅着她发间的香气,即便有发丝相隔,尹秋也能感到那张唇起初还是有些凉凉的,但没过多久便被她身上的体温给烘出了暖意。若即若离,似近非近,尹秋耳根子渐渐染上了一层红。 偏偏满江雪还在调笑着问她:怎么了? 嗒的一声,手里的狼毫落在桌面,尹秋把头埋在信纸上,难为情地说:师叔,我写不了了 见她把自己藏了起来,满江雪轻笑一声,说:方才还说要快些写,这会儿就写不了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在闻着尹秋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尹秋绷紧了手脚,支支吾吾地说:那还不是因为你吗我真没法儿写了。 那就不写,明早再写也不迟,满江雪想了想,还是征求了一下尹秋的意见,问道,可以吗? 尹秋说:可以,她这才抬起头来,含羞带怯地看了一眼满江雪,又说,去房里罢,这里好冷。 满江雪嗯了一声,顺手熄了书案上的烛火,抱着尹秋入了内寝,把她放在了榻上。 珠帘交错,叮当作响,屋里环绕着各色花香,为这逐步情动的时刻增添了一份恰到好处的温情。尹秋甫一躺上去,就感受到被褥间传来了怡人的暖度,她将被角掀起来一看,底下放着一个暖烘烘的汤婆,哪里都是热乎的。 尹秋登时明白过来,红着脸说:我知道了,师叔是有预谋的,你就等着今晚把我拐到这儿来了。 满江雪按着她的手腕俯身凑过去,含笑道:怎么能说是拐?这里是我们两人的家,我带你回家还用得着拐么? 尹秋也跟着她笑了笑,抬高手环住满江雪的脖子,由衷地道:谢谢师叔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今天过得很开心。 满江雪说:只要你开心,我做什么都行。 尹秋抿抿唇角,主动抬首吻上了满江雪,满江雪怕她累着,托着尹秋的后颈将她又放了回去。两人在光影交接处接了一场绵长的吻,尔后满江雪放下了帷帐,唇|瓣顺着尹秋的下巴一直吻到她胸|口,尹秋怕痒,忍不住笑出了声,下意识推着满江雪。但是很快,尹秋就笑不出来了。 衣衫从肩头滑落,白皙的肌肤似月华一般从满江雪的指缝间流淌而出,尹秋仰着脖颈,在满江雪温柔的对待下溢出了情难自抑的喘|息。房中的灯还亮着,视线并不昏暗,尹秋只要略微睁眼就能看见满江雪在细致地亲吻着她,但她没好意思看,也分不出心去看,她只能感受着满江雪带给她的一切温|热的,湿|润的,滑|腻的。 床帏之中明明不冷,可尹秋却控制不住要发抖,她遍体发热,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心里又忐忑又欢喜,微蜷的手指抓紧了满江雪的衣袖,流露出了她在此时此刻的紧张。 于是满江雪又吻了吻她的眉心,眼神中带着安抚之意,她说了些笑话给尹秋听,想适当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抚着尹秋的后背。 尹秋表面上像是在听满江雪说的那些笑话,可她本就怕痒得厉害,每每与满江雪这样亲密相处时都格外敏|感,当下也不例外。尹秋脸颊通红,眼里弥漫起了一层水雾,她不由地开口说道:师叔,我 这话虽然没说完,但满江雪却知道尹秋想表达什么,她抵着尹秋的额头,一下一下地吻着她,柔声说:没事的,小秋不怕,别紧张。 轻柔的抚|摸和亲|吻之下,尹秋渐渐放松了身心,不再那么紧绷。她迎合着满江雪的吻,沉溺在这一刻的温存当中,满江雪留心着她的全部反应,在看见尹秋卸下了那些本能的瑟缩之后,便轻轻地笑了笑。 带着热意的指腹划过衫裙,留下了一片适宜的余温,尹秋低低地呜咽一声,脑子里登时嗡嗡作响,这下是真的再也不敢看满江雪了,下意识就朝她臂弯里躲了过去,再一次把自己藏了起来。 分卷(264) 满江雪还是持续不断地吻着她,亲|吻落在眉间,落在鬓角,也落在尹秋的眼睫上。那只手还在拍打着她,温柔得不像话。 夜更深了,花香仍在浮动,透过缝隙飘进了帐子里,墙角的灯盏不知为何灭了两只,屋子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些许。尹秋很喜欢和满江雪这样独处,也很喜欢她亲吻自己,她既沉醉其中,又羞于发出声音,满江雪把她抱在怀里,垂落的黑发遮挡了尹秋本就朦胧不清的视线,像把她罩在了什么湖底。可湖水却是暖的,也不叫人害怕,反倒甘愿溺在那里头,因为满江雪给了她那么浓厚的安全感,让她觉得身处哪里都可以。 好一阵过去,那只手才停了下来,移去了尹秋的后脑,把她稳稳地托着。尹秋呼吸急|促,微微睁开了眼,满江雪与她对视了一下,随即便在尹秋充满疑惑的目光当中把头埋了下去。 冰凉发丝擦过肌肤,如流水一般顺滑,发觉满江雪埋首不语,尹秋不禁面露茫然,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直到一点带着热感的零星吐息传来,尹秋才反应过来满江雪做了什么。 尹秋整个人都惊呆了,傻愣愣地看着满江雪说:师叔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听到这句饱含震惊与诧异的疑问,满江雪略略抬起了头,目光认真地看了尹秋一会儿,反问道:你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尹秋双颊红得快要滴血,结巴着道:我、我知道但是、但是我又好像不怎么知道。 满江雪好似有点意外,轻声说:我记得上回晚疏在沉星殿问我的时候你不是说傅湘教过你? 尹秋彻底傻了:可傅湘只说会那样,没说会这样 满江雪便问道:那傅湘说了哪样? 尹秋怔了怔,一脸惊恐地扯过被子把自己盖了起来。 我忘了! 满江雪略一思忖,不由感到好笑起来,她隔着被子拍了拍尹秋,声调如常地说:懂了,傅湘说的也会有的,今天就先这样好不好?我怕你吃不消,我们循序渐进,下次再那样,行吗? 尹秋闷了片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得含糊不清地回道:知道了,师叔快别说了! 满江雪摇头轻笑两声,觉得尹秋真是可爱极了,还以为她真的什么都懂,原来也比季晚疏强不到哪里去,看来傅湘这个老师不够好,还是得由她亲自来教才行。 担心尹秋透不过气,满江雪伸长手将她脸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给了尹秋一些清新的空气。尹秋两手捂着眼睛,唇角紧抿,仿佛生怕和满江雪对视上一般。满江雪又是一声轻轻的笑,复又垂下了头,将方才这个小插曲抛之脑后,接着细腻地吻着尹秋。谁知过了一会儿尹秋又挣扎起来,改为一脸慌乱地道:不、不行,师叔我觉得好奇怪。 满江雪自是将她的感受放在第一位,闻言便立马问道:哪里奇怪? 尹秋憋得额角直冒汗,气喘吁吁地说: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很奇怪,我不要了,师叔快起来。 不要了?满江雪说,还没结束你就不想|要我吻你了? 尹秋一派天真地问:那要怎么样才算结束啊? 满江雪打量她须臾,忽地反应过来,她啼笑皆非地将尹秋推回被子里,再度低下头贴了过去。果然,这一次还没亲多久尹秋便又发起了抖,吵着闹着要让满江雪停下,但满江雪没有听她的话,只是维持着亲吻尹秋的动作,同时还在耐心十足地哄着她。 尹秋承受不住这样连绵的亲吻,快要被她吻得喘不过气,只好闷哼一声,发出了点异于平常的声音。 那是满江雪从未听过的声音。 娇柔如风,惹人怜爱,含着难以掩饰的满足与愉悦,又似乎挟带着少许迷惘与茫然这是独属于满江雪一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 心中泛出了诸多柔情,满江雪直起身来,将尹秋揽在怀里抱着,回答了她先前那个问题:这样就是结束,说罢又道,如果你想的话,其实还可以不结束。 余感犹存,如三月春雨一般绵密地回荡在体内各个角落,尹秋鸦雀无声地回味着方才的感觉,好半晌才道:不、不了,没想到会这么累,下次再说罢说完想着自己什么也没做,满江雪应是比她更累,便想凑上去亲亲满江雪,可满江雪却是把脸移开了。 等一等,我去漱口。 尹秋听到这话,见满江雪作势要起身出去,赶紧一把将她抱住,温声软语道:不用的,师叔都不嫌弃我,我又怎会嫌弃你?她说着,扑过去吻住了满江雪的唇,认认真真地亲了她很久很久。 外厅的滴漏发出清脆空灵的水声,浮箭的尖端指向了子时末,满江雪听着那咔嗒声,给尹秋披好了衣裳,笑着对她说:小秋,子时过了,生辰快乐。 尹秋望着她,眼里闪烁着漂亮的光华,忽闪似星辰。她还有些羞涩,略带腼腆地靠进满江雪怀里,说:谢谢师叔。 夜风来了又走,却卷不动屋内的暖意,也带不走屋内的花香,两个人拥抱着对方,凝望着彼此,满江雪说:我准备了烟花,要去放吗? 尹秋温婉一笑,点头:好呀。 第231章 番外3号 天还未亮,薛谈就早早地起了床,领着一众侍女和小厮在宅子里忙前忙后,直到午时也未有空坐下来歇一歇。 今日是季晚疏登上云华宫掌门后迎来的第一个假日,温朝雨昨天夜里就派人来传了信,说是要带着季晚疏回家来小住两天,放松放松。 薛谈自觉作为这宅子里的管事,有必要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能给温朝雨丢脸,而季晚疏又是贵客中的贵客,万万不能怠慢,是以薛谈今天起得比鸡还早,就盼着能把季晚疏服侍妥当了,再同她讨个进出云华宫的腰牌,往后闲着没事了也能去宫里转转,看看几个熟人什么的。 庭院里积着厚雪,地板上湿漉漉的,有些打滑,薛谈命人备好了酒菜,烧好了炭火盆,正带着人在院子里铲雪时,一辆马车恰好自长街尽头缓缓驶来白灵在前头驱车,头一个露面的便是温朝雨,季晚疏紧随其后,满江雪和尹秋也来了。 护法,你们回来啦!薛谈喜出望外,兴奋道,快快,赶紧入内就坐,我已经备了一桌好酒好菜,就等着你们来呢! 温朝雨呵欠连天,伸了个极其绵长的懒腰,在薛谈肩上重重一拍,道:家里还好?没出什么事儿罢。 薛谈被她拍得一个趔趄,笑道:能出什么事儿?家里好得很! 那就好,温朝雨说,总觉得你还是个毛头小子,我不在家就老是忍不住担心你,什么时候找个姑娘把自己嫁出去罢,省得我成天操心你这啊那的。 后头几人听到这话都投来了戏谑的视线,薛谈脸一红,觉得有些臊得慌,挠着头说:护法快别打趣我了,我已经打定士意这辈子不嫁人哦不,不娶妻了,何必去祸害人家好好的姑娘呢? 温朝雨说:你妄自菲薄什么?我不也跟你一样断胳膊断腿儿的,姻缘这种事谁能说得准?指不定明天你就碰上了意中人,后天就拜堂成亲,大后天再生个小侄女给我玩,那也是有可能的么。 薛谈讪笑两声:哪有您说的这么容易。 说着便将一行人领进了大厅,吩咐小厮们将酒菜上了桌,几人落了座,尹秋先就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药盒来,递给薛谈道:薛大哥,我听温师叔说上回送给你们的药已经用完了,所以又托孟璟做了两盒,眼下入了冬,天气寒冷,要多注意防寒保暖,这药也得坚持擦才能起效,用完了就及时跟我说,千万别客气呀。 薛谈见了那药盒,自是受宠若惊道:这这怎么好意思?尹姑娘每次登门都不忘给我带礼,我却无以为报,真是叫我惭愧了。 说什么惭愧,我们都是一家人,尹秋笑,我没有兄弟姐妹,叫你一声薛大哥就别跟我见外了,快收下罢。 薛谈将那药盒接过来,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温朝雨笑话了他几句,几人便凑在一桌吃了顿和和气气的午饭。 这阵子天寒,没多久便是年关将至,马上又是忙碌的时候,过年前难得休沐,大伙儿今日都显得格外悠闲。吃过了饭,薛谈在园子里备了茶点,温朝雨和满江雪坐在亭子里煮茶闲聊,季晚疏便和尹秋与白灵在边上切磋剑术,直到入了夜才各自沐浴回了房,准备就寝。 夜里雪落得急,院子里的红梅被积雪压弯了枝干,霜风里带着花香,与檐下的灯笼一起并着烛光飘来了房里。下山时走得突然,没带什么换洗的衣物,季晚疏在柜子里翻找了一阵,翻出一套艳丽的红裙来,温朝雨一见那裙子,当即眼皮一跳,说:那个那个你穿不了,我给你找别的。 季晚疏眉头微挑,把那红裙单手托着,眸光清冽地看着温朝雨。 温朝雨暗道不好,杵在原地想解释两句,却又被眼前的人分散了些许注意力。 季晚疏适才从汤房回来,头发还湿着,飘摇烛光下,她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近来公事繁忙没怎么睡好,整个人较之从前清瘦了许多,这么看着,叫人愈发觉得她成熟端庄了不少,越来越有了一名成年女子该有的韵味。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毛毛躁躁的年轻姑娘了,一举一动都带着从容不迫与不紧不慢,起初是装的,是故意要将自己表现得如此,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有些东西也就日渐养成了习惯,成了她真正拥有的涵养,总而言之如今的季晚疏早已变了样,和过去相比,现在的她很有些别具一格的赏心悦目。 看什么?察觉温朝雨盯着自己像是在出神,季晚疏把那裙子盖在她头上,清清淡淡地问。 温朝雨眼前一黑,把裙子扯下来时,季晚疏已经披了她的衣裳坐在了书案前。那案上堆着一摞折子,是傍晚时分从驿站那边送来的,温朝雨有点心疼地说:都这么晚了,还要处理公务? 季晚疏嗯了一声,说:早晚都得处理,睡前看看也无妨。 她很用功,自从正式登上掌门之后便格外勤奋,温朝雨这些日子始终陪在她左右,将季晚疏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温朝雨挪了两盏灯过去,挤在季晚疏身边坐下,靠着她的肩问:时候不早了,你难得有机会偷闲,回宫再看罢。 鼻息里飘荡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那味道不属于这房里的任何一个人。季晚疏垂眸看了温朝雨一眼,说:你还拿在手上做什么?放回去。 温朝雨听她语气平静,暗地里松了口气,终于想起来解释道:这是南宫悯换下的,上次她回苍郡之前不是来我这儿坐了一会儿么,一身都是血的,我就让她洗了个澡,再给了她一套干净衣裳。这裙子看着也挺好,估计她都没穿过几次,我没道理就这么扔了对罢?上好的料子呢。 我且没说什么,季晚疏将视线移到跟前,只是叫你放回去而已。 温朝雨看了看她,说:这不是怕你多心么,谁让你一贯爱吃她的醋。 季晚疏冷静地说:没有的事,别胡说。 我胡说?温朝雨一声坏笑,凑到季晚疏耳边道,那行,这么好的衣裳扔了怪可惜的,我留着自个儿穿成不成? 成,季晚疏得了这话,立即搁了笔,靠去椅背看着温朝雨,怎么不成?正好这会儿还没睡,你现在就穿上给我看看。 温朝雨顿了顿,忽而捧腹大笑,指着季晚疏的脸道:多大点事啊?你真该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的表情,还说没吃醋,我都闻着酸了! 季晚疏匀了她一个冷淡的眼神,并不接话,伏案继续看起了折子。温朝雨撩拨不成,也不觉得无趣,反而兴致勃勃地往季晚疏颈侧一凑,刻意吸了一口气说:你好香。 别搅扰我,季晚疏把她的头摁下去,折子不看完不睡觉。 看你的呗,温朝雨厚颜道,用的都是一样的澡豆,怎么你就这么香? 她的呼吸就游移在脖间的皮肤上,鼻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那地方,有点冰凉凉。季晚疏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泛起了丝丝涟漪,她又将握住的笔搁回了墨盘边,正要扭头吻一吻温朝雨时,温朝雨却仿佛有心逗弄她似的,动作极快地坐直了,并且还在下一刻站起了身。 薛谈!温朝雨走到门边,隔着两扇木门大喊道。 没过多久,外头响起了一连串脚步声,薛谈在门外问道:怎么了护法? 温朝雨开了门,将手里的红裙递了出去:明儿一早让人把这东西送到苍郡去。 薛谈瞄了一眼那裙子,称奇道:这不是教士的衣裳么,您还留着哪? 你管我留不留,温朝雨说,这么好的衣裳,总不能拿来当抹布,家里有几个钱啊经得起这么造? 薛谈反应很快,知道这话是说给季晚疏听的,当下便顺势回道:是了是了,教士的东西我们哪敢扔?您放心,我明天一定让人还给教士。 温朝雨应了一声,等薛谈走后关了门,回身望着季晚疏说:这样总行了? 季晚疏未置可否,埋头看着书案,温朝雨见她一点表示也无,不由磨了磨牙道:你可别蹬鼻子上脸啊,一件衣裳代表不了什么,要是满江雪和尹秋的衣裳落我这儿了,我也会洗干净了收起来,你吃这醋干什么? 季晚疏露了个无言的表情,万般无奈道:天地良心,我半句不好的话也没说,你能别无中生有? 温朝雨低低地笑了起来,跑过去一把将季晚疏抱住,笃定地道:你只是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介意的,对不对? 季晚疏静了静,如实说:坦白讲的确有一点,你房里的衣柜里有其他女人的衣裳,且这个女人还是南宫悯,我多多少少会有些膈应。但我也没小气到眼睛里揉不得一丁点沙子,多心的人是你自己才对。 你可以不多心,但这个心我是务必要多的,温朝雨说,何况我的衣柜里不是还有你的衣裳么? 分卷(265) 季晚疏道:又在胡说,我没把衣裳落你这儿。 我的就是你的嘛,温朝雨笑得惬意,我人都是你的,又何况几件衣裳? 自从两人确定关系变得亲密无间后,季晚疏就发现温朝雨这人很会说些讨她欢心的话,这方面季晚疏自愧不如,时常觉得自己嘴笨,纵然心中有无限柔情,却也不知该如何向温朝雨表达。比起言语,季晚疏更擅长用行动,正如此刻她吹熄了案上的灯盏,抄过温朝雨的膝窝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然后一声不吭地穿过珠帘把温朝雨放在了榻上。 夜雪簌簌落着,屋子里的光线一瞬黯淡了许多,温朝雨在季晚疏起身之时用双腿把她勾了回来,语气里噙着显露无疑的坏劲儿。 不看折子了? 季晚疏把床帐放下来,面无表情地答道:回宫再看。 温朝雨的笑声响了起来,过了须臾就被季晚疏给悉数堵了回去,两个人在榻上纠缠成一团,弄皱了被褥和枕巾,那些笑声逐渐被急促的呼吸声所取代,春风似的连绵在屋子里,透不到窗外。 衣衫顺着床沿滑落到地面,温朝雨仰首躺着,在季晚疏忽轻忽重的亲吻里打趣着说:我这宅子成什么地方了?每回你来这儿就少不得要干些没羞没臊的事,简直像是为你一个人开的秦楼楚馆,还是只有我一个头牌的那种。 季晚疏时至今日也还没习惯她这张爱说疯话的嘴,当下自是无语凝噎道:秦楼楚馆我倒是没去过,你是常客。 放屁!我怎么就是常客?温朝雨冷酷地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去过那些地方了。 你自己有提到过,不需要我亲眼看,季晚疏箍着她的手,俯视着温朝雨的眼睛里带着些吃味的神态,你从前没少去琴楼逛,就爱听那些琴娘弹琴唱曲儿,你的月俸一半拿来买酒喝,一半都给了琴娘买胭脂,以为我不知道? 温朝雨迎着她的目光,镇定地道:我那都是装的,紫薇教护法哪有洁身自好的说法,你以为谁都和云华宫的人一样看起来无欲无求?传出去谁信啊。再说我毕竟是个有卧底前科的人,刚回去那会儿习惯什么的改不过来,在教中颇有些格格不入,另外三个护法没少在南宫悯跟前嚼舌头,说我对云华宫产生了感情,已经不像个魔教中人了,还说我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自爆身份跑回去是中了离间计,要反过来帮着云华宫对付紫薇教。你说说,那种情况下,我不把自己装得不像个人,又怎么才能站稳脚跟? 季晚疏当然明白她那时的处境,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罢了。但季晚疏还是明知故问道:琴娘美吗? 温朝雨意味深长地笑道:美。 季晚疏又问:曲儿好听吗? 温朝雨还是笑:好听。 季晚疏冷哼一声,抬手一挥,用掌风将屋子里仅剩的烛火都熄了。温朝雨预感到她要做什么,心里不由漫开了几分紧张,只得滔滔不绝地道:我说的是实话啊,美就是美,好听就是好听,我这人就喜欢实事求是,在不必要的情况下懒得打谎哎哟,你轻点儿。再说了,我花那么多银子去一趟琴楼总不能装聋作哑罢,这年头挣点钱不容易,银子都给出去了,我享受享受那也是天经地义不是哎哟!你属狗的吗!? 你少胡说八道两句,季晚疏把人稳稳压着,在黑暗之中无所顾忌地摸索,也许我还能对你温柔一点。 温朝雨说:谁稀罕你对我温柔,你当年怎么下狠手打我的是不是忘了?我可都记着呢,下半辈子要一笔一笔跟你讨回来,打了人就想不负责?没那么便宜的事,不过我大人有大量,就不送你去见官了,你哎!你往哪儿摸呢! 别想倒打一耙,季晚疏话是那么说,但手上的动作却还是非常温柔,你打我的时候也没见你有多留情。 打架这种事,那肯定谁都不想吃亏么,再笨都晓得还手,温朝雨咬紧了唇齿,渐渐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而且凭什么总是我挨打啊 她咕哝完最后半句,再也没有心思和季晚疏吵嘴了,夜色变得深沉,廊下的灯笼灭了几只,温朝雨彻底看不清季晚疏的脸了。 等到半盏茶的功夫过去,那点温柔终于往更内里的地方蔓延了进去,温朝雨抽了一口冷气,匪夷所思道:怎么这么疼啊?怎么比我挨刀子还疼啊?不来了不来了,你起开 见她挣扎着要逃跑,季晚疏憋得耳根通红,摁着温朝雨说:忍一忍,我是按你教我的来的,你这时候跑什么? 温朝雨扒拉着帐子,满头是汗地说:不来了,真不来了,疼死我了都,你不信试试看,我让你尝尝这滋味儿。 放轻松,别紧张,季晚疏控制着吐息,一点一点地亲吻着温朝雨,你先适应一下,你不发话我就不动,别跑了。 温朝雨只好调整着气息,努力适应着季晚疏的存在,但她总也控制不住想逃跑,没办法放松身心,坚持了一阵后还是推开季晚疏跳下了床榻,可季晚疏又把她逮了回去,两个人就这么在房里闹腾着,你追我逃,闹了大半夜才消停下去。 翌日天明,温朝雨和季晚疏起得晚,去到前厅时,尹秋和满江雪连午饭都吃过了,正坐在廊子里烤着火赏雪景。温朝雨腰酸腿软,浑身不舒畅,季晚疏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两人都一副昨晚干了坏事没怎么睡好的模样。 瞧见尹秋大中午窝在满江雪怀里打瞌睡,温朝雨凑过去看了看她,对满江雪说:这孩子怎么了?瞧着精神不大好,昨天不还活蹦乱跳的吗? 满江雪抬眸望向她,闭口不言,但投来的目光里却掺了些不可名状的意味。 温朝雨和她对视了一会儿,纳闷道:你什么眼神,干嘛这么看着我们?她侧首瞧了瞧季晚疏,是我们没把脸洗干净还是怎么? 季晚疏也目露疑惑,站在门边一语不发地看着满江雪。 满江雪将她二人来回扫视一遍,平淡道:没什么,你们太吵了。 温朝雨顿了一下,不明所以道:吵?这不刚睡醒么,我话都还没说两句,哪儿就吵着你了? 昨晚,满江雪说,不然你以为小秋为什么没睡好? 温朝雨愣了愣,忽然间恍然大悟。 下次再来,请你给我和小秋安排别的客房,住在你们隔壁没得睡,怀里的尹秋动了动,像是在无声地偷笑,满江雪挡住了她微红的脸颊,毕竟我们都是习武之人,耳力够好,不想听都不成。 温朝雨摸了摸鼻子,无比尴尬地道:你快闭嘴罢,言毕又推了一把尹秋,没睡够就回房里去睡,待这儿吹冷风着凉了怎么办?回头还成了我的不是。 尹秋有点不好意思地偏了头,细声细气地说:哦。 几个人之间的氛围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季晚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温朝雨更是咋呼不起来了。她这才想起来昨夜的动静闹得确实挺大,竟然被满江雪和尹秋都听了去,温朝雨在心中默默抓狂,真想赶紧找个山头把自己活埋了。 她正觉得丢脸之际,忽见薛谈从廊子那头行了过来,一露面便问道:护法醒啦,哎呦,您和季姑娘昨天夜里是不是在房里打架了? 闻言,温朝雨太阳穴突地一跳。她面无表情地扭头朝薛谈看了过去,面无表情地说:打架? 是啊,听着动静还不小,薛谈看了一眼明显没睡好的季晚疏,语重心长道,护法,不是我说您,季姑娘当上掌门以后成日累于案牍,鲜少有这等放松身心的清闲时候,您平时在她跟前吆五喝六也就罢了,怎么回了家还动辄就要和她打架?更不提还是在夜里该睡觉的时候打架。护法,这可就是您的不对了啊。 温朝雨眼皮直抽抽,静了半晌才道:第一,我没跟她打架;第二,我什么时候跟她吆五喝六了?第三,你能闭上你的狗嘴滚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