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分享--愛滋感染者的故事》 第一章: 性的必要與風險 (1) 有人問,我們人類明明是萬物之靈,為何我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情慾? 為什麼造物者不把我們人類設定成 “每個人都能輕易的一輩子從一而終”? 古今中外多少人物因情慾付出慘痛代價? 古今中外又有多少人為了辛苦的克制情慾而鬱鬱終身? 為什麼非得讓我們這樣的萬物之靈,與一般動物一樣很難抗拒情慾的生物性呼喚? 或許說人類是萬物之靈,只是我們人類自己在自吹自擂。坦白說,我實在看不太出來人類在什麼地方,比其他動物高明或高等。就算人類自己覺得較高等,那也只是像是,有錢人自以為比窮人高等,或是自身種族優於其他種族的納粹式邏輯一樣,自以為是罷了。 我們試想,非為了生存的必需,而去傷害自己子女或父母的,只有人類;不是為了獵食的必需,而去殺滅同類或其他生物的,只有人類;不是為了存活的必要,而為了貪念去破壞周遭環境的,只有人類。我們還相信人類是萬物之靈? 我們不過是大自然中,整個生物圈裡的一份子啊。況且,我們為了維繫社會制度,自己訂定了所謂的法律及道德規範,的確也是讓自己吃了不少苦頭。不過,為了無法控制的情慾,人類所需要付出的代價,還不僅僅是如此呢…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工作了一天,又帶著身心的疲憊到了深夜。除了平常醫院的工作,我也負責一部分的愛滋病毒匿名篩檢及相關諮詢的工作。到了深夜,除了得面對我自己的焦慮以外,我也常接到一些帶著焦慮聲音的諮詢電話,或是以電子郵件回覆求助的詢問。由於愛滋病毒感染為一長期慢性的感染,除非到了感染晚期,否則可能毫無症狀,因此目前已檢出的感染者,恐怕只是實際疫情的冰山一角。 為加強疫情控制,提升民眾的匿名檢驗意願,以及能及時給予適當的診療及諮詢,是非常重要的工作。我緩緩的打開我的電子郵件信箱,並沒有絲毫雀躍的預期會看到好友來信,反倒是準備逾越我只是個感染科醫師的權限,去分享其他人不安的心情: 我打開著一封又一封的電子郵件, “您好...我想請問關於愛滋試劑的問題...目前只有貴醫院可以檢驗愛滋嗎? 費用大概多少? 南部是否有地方可以進行此檢驗? 這種檢驗方式是不是有空窗期的影響....要怎樣才能較準確的檢驗出是否感染呢? 上個月到大陸出差,被朋友拉去酒店,小姐只有幫我口交,可是回來後越想越擔心…” “我希望可以做可當場知道結果的愛滋病毒篩檢…可以快速驗出是否有感染嗎?因為家庭的關係,我必須要匿名,但又想要篩檢,那我該如何取得試劑呢??希望有看到這封信可以盡速跟我聯絡,解決我的不安.....謝謝您” “您好:因為即將論及婚嫁,所以在結婚的前夕,想對另一半的健康有所了解,故向您索取不需抽血的免費匿名愛滋病毒篩檢,來保護自己,畢竟這個社會這麼亂。請寄到的地址:xx市xx區xx街… ps:可否不使用掛號以及所使用的信封能夠沒有相關愛滋病的字樣與圖章。(希望用普通信封以平信寄達),因為本人住大樓,所以信封會先交由管理員,因為不希望他人多疑的目光,希冀貴單位能依上述所要求送達。謝謝,感激不盡。” 還有一些電子郵件讓我印象很深刻的, “最近因男友劈腿,跟男友分手了.... 但是發現自己長了菜花...今天剛做完電燒手術.. 因為男友而傳染性病,我開始擔心自己是否已經得到愛滋... 雖然不知道他有沒有愛滋病,但是我還是很害怕,所以想請你們幫幫我... 我想檢驗是否有得愛滋,是只要去驗血就可以驗出來了嗎? 是否有除了驗血以外的方法呢? 我住在xx...要檢驗是否一定要到你們那才能驗呢? 我現在很害怕....請你們幫幫我好嗎? 請問您覺得我的情況,感染到愛滋的機會大嗎? 我除了現在的先生,就是跟這個男朋友有發生過幾次性行為,而這是我十多年來唯一做過的蠢事... 每次想到這件事我就好想哭喔...(現在也是....) 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這秘密已經在我心裡埋了很久,雖說戀愛時總認為對方應該就是託付一生的人了,但有精神潔癖的我,恐怕永遠不能抹去也無法原諒自己曾有的這樣的行為.... 我很愛我的先生和家人,只希望自己不會感染就好了....無助的人敬上” “請親自來本院進行免費匿名篩檢。建議第一次篩檢約在不安全性行為後一個月左右。目前在本院有提供匿名篩檢,檢驗及諮詢過程約需半個小時,完全不必付費。所有感染皆有空窗期,欲知正確檢驗時機,或若有其他檢驗或諮詢需要, 請於上班時間來電...謝謝!”回覆著這一些電子郵件,我知道在這些看似千篇一律的問題背後,其實都有著許許多多不同的故事,不同的人生,不同的處境,及不同的焦慮。每個人的經歷原本就都是獨一無二,不論別人覺得你或你的人生多麼平凡或俗氣,親自經歷中的自己,總能覺得那麼獨特,那麼意義非凡。只是,性,總會是一個重要的共同議題,不管你承不承認,相不相信,性在生理及心理上都有著重大影響。 某天,診間進來一位中年男子,臉上顯露出在診間外等候的不耐與焦急。都還來不及坐在診間的椅子上,他就開口就問,“檢查的結果怎麼樣?” 我過去並沒有看過他,所以被他問的一頭霧水。我翻開病歷, 看見上週的檢驗報告。原來是他上週因為在手掌及腳掌出現一些特異性皮疹,在別位醫師的門診就診時,被診斷為梅毒。那位醫師除了給予他梅毒的治療外,也幫他做了愛滋病毒感染的篩檢檢查,並把他轉診給我。這位醫師的做法並沒有錯,所有被診斷有性病的患者都應該接受愛滋病毒感染的篩檢,但這位醫師可能還沒有機會跟他充分解釋愛滋病毒篩檢的相關資訊,看樣子他等待結果的這個星期,日子一定很難熬了。 看到他似乎已迫不及待的神情,因此我選擇直接了當的告訴他。 第一章: 性的必要與風險 (2, final) “這篩檢檢驗的結果呈陽性反應,顯示你很可能有感染到愛滋病毒,不過要百分之百確定,還要再做一個西方墨點法的檢驗來確認…”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我逃不掉! 醫生,那我不就快死了?” 顯然我所說的後面幾句話他還來不及聽進去。 而且他還有著非常典型的錯誤反應及邏輯: “愛滋病毒抗體檢驗陽性,就代表得到愛滋病;而得到愛滋病,就代表快死了”。我相信,以目前網路上及一般媒體,還充斥著許多這類似是而非有關愛滋的訊息,一定還有許多人會做這樣的錯誤推理。這種邏輯較合理的推理應該是,我們衛教宣導做得還不夠。 看他焦急氣惱的模樣,我拿出原本就準備在診間的衛教資料,趕緊向他解釋一下,“愛滋病毒抗體的檢驗,即使確認是陽性反應, 也只是代表你有遭到愛滋病毒的感染,但並不代表你已經到了愛滋病的程度,我還需要進一步的檢驗,例如你的cd4+ 淋巴球數。就算你已經到了愛滋病的程度,也不用太擔心。雖然愛滋病過去曾號稱世紀黑死病,但現在已進入二十一世紀了,醫學已經進步很多,愛滋病早就不被認為是絕症了。尤其是有了雞尾酒療法以後,只要能好好吃藥,不但抵抗力可以逐漸恢復,而且血液中的病毒量也可以降到測不到的地步。一段時間後,健康狀況幾乎可以和平常人差不多……” 這些話可不只是安慰,而是事實。坦白說,這些話我不太確定現在的他到底聽得進去多少,但他的情緒似乎是有些緩和下來了。 他深吸了口氣,緩緩的說,”醫生,你不是只是在安慰我吧? 喝雞尾酒真的可以治療愛滋病? 我不太能喝酒,我肝不好……” 真是想太多了。雞尾酒療法當然不是指喝雞尾酒。醫學上,雞尾酒療法指的是混合幾種不同的藥物,以達到良好的治療效果。目前用來對抗愛滋病毒的雞尾酒療法,就是要根據感染者的病程,臨床及免疫功能狀況,及生活及職業型態等,將數種抗病毒藥物加以進行適當組合,以達到最大的抗病毒療效,及避免詭譎多變的愛滋病毒產生抗藥性。 經過醫學上的解釋後,我想瞭解一下他可能的感染源,“你覺得你有可能是從那裡感染到愛滋病毒的呢?” “唉,還不都是因為女朋友…上個月她告訴我,她檢驗是陽性反應,所以她建議我也去檢查一下。我很猶豫,也很害怕,所以拖到上星期才來….我就知道我逃不掉…” 女朋友? 但是,我撇見他的就診基本資料,在婚姻欄填的是”已婚”。我心想,他麻煩大了,除了醫療問題,他還有麻煩的社會問題得面對。 果然,”醫生,我該不該告訴我太太?” 當然該! 而且還要請太太也來檢查,如果他的檢驗結果確定有感染到愛滋病毒的話。 ”可是,醫生,我該怎麼告訴我太太這件事? 我跟本不敢告訴她我在外面有女朋友啊!” 真的很慘,而且真的很難。這真是男人的夢魘。 “我怎麼這麼倒楣! 對一個已婚男人而言,我算是很乖的了。我從來不濫交,我對家庭非常有責任感,我下班回家會幫忙做家事,我很愛我的家人,也很聽太太的話….,而且結婚後我也就只交過這一個女朋友….” 在我腦海中開始浮現他今天回家後一個可能的畫面: 一個在太太心中是個新好男人的好先生,顫抖的對太太說出他有了外遇的事實,太太當場昏倒;好不容易醒過來後,又告訴她他已經感染了愛滋病毒,太太可能又再昏倒一次;再醒過來後,再告訴她,連她也可能已被他感染到愛滋病毒,太太可能昏倒第三次….啊, 啊,我實在不忍心再想下去了。 我用略帶責備的語氣,“你說,你對家庭非常有責任感, 下班回家還會幫忙做家事, 你也很愛你的家人, 又很聽太太的話, 為什麼還會在外面交女朋友呢?” “我就是為了讓我的家庭保持幸福美滿才會交女朋友…” “???” “自己快樂才能帶給家人快樂,自己滿足才能帶給家人幸福啊…” “好奇怪的歪理! 你的家庭幸福要靠你的外遇來維繫? 太矛盾了,這只是你的藉口吧! “醫生,你真的無法體會? 你真的覺得這種矛盾只是藉口? 這些年來,妻子,兒子,銀子,房子,車子,一樣不缺,理應很滿足了,但我似乎總覺得人生的拼圖好像總是缺那麼一塊…有時我會覺得,雖然我已擁有了一切,但卻有著一無所有的空虛。我開始常會莫名其妙的心情不好,家裡也常會因為我的情緒,而瀰漫著不好的氣氛,所以太太及小孩也會因為受我影響,而變得不快樂,然後我就更會因內疚而更不快樂,就這樣子惡性循環下去…直到我遇見了她,一切都變了,她讓我覺得快樂,滿足,覺得人生充滿意義,從此我回到家總是心情很好,家中氣氛也就和樂得多,我與家人的互動也就改善得多了…” 真像是飲鴆止渴啊,我相信要解決男人的中年憂鬱,應該有其他較簡單的方法。其實,不論聽到什麼答案都不需驚訝, 許多男人對於發生外遇都會有精彩而有創意的合理化藉口。我最崇拜的學長侯文詠說的。 我還聽過別人更賴皮的說法。 曾有人跟我這樣辯論,“這麼說吧,你再怎麼喜歡某家餐廳,再怎麼欣賞那位廚師的廚藝,你也不可能每天都去同一家餐廳吃飯吧?” 我很驚訝,“你居然把老婆比喻為餐廳?” “就感情的部分當然不行,但是就慾望的部分而言,其實本質是一樣的,食慾和性慾不都是慾望? 這也算是人類的原罪之一吧!” “你這樣想,那你老婆也這樣想,你受得了嗎?” “就生物學的種族繁衍觀點來說,雄性哺乳動物為了確保自己的基因能有效的傳遞至子代,因此必須比雌性哺乳動物有較強的性慾,並且必須與較多的雌性動物交配…醫生,你都不看discovery頻道的嗎?” 真是夠了,居然在我這個醫生面前搬出生物學來了。 啊,岔開話題了,回來診間的場景。我繼續問這位焦慮的病友,“你與女朋友有沒有遵守”安全性行為”呢?” “我…我都有帶保險套啊!” “那不夠,我是指有全程,正確的使用合格的保險套嗎?” “那裡有那麼複雜!? 她跟我說她從不濫交,也從來不會上網找一夜情,雖然之前曾交過幾個男朋友,看起來也真的蠻單純,誰想到…?” 我鄭重的解釋,“她交過的那幾個男朋友,之前也分別會交過別的女朋友,而這些女孩子也會交過其他男朋友…如果大家都不注重安全性行為,即使大家都潔身自愛,不濫交,不找一夜情,每一段感情都是真情,也還都是會暴露在愛滋病毒感染或其他性病的風險之中啊。這也就是為什麼,雖然愛滋病毒的傳染性遠不如流行性感冒或sars病毒,卻還是能藉由性行為而傳遍世界各地,無遠弗屆啊!” 我們常常只是一味的把性當做一種放縱的罪惡,而忽視它來自生物性的本質。不過,anyway,不論外遇的理由再怎麼充分,該承擔的風險,及該付出的代價,似乎一樣也跑不掉。我們姑且先不去討論一夫一妻這個社會制度的利弊得失,或是否符合生物性的複雜議題,或是外遇與婚姻之間的相容及相斥的矛盾現象。放眼古今中外,或許情慾問題真的如此難解,或許,要防治愛滋病毒感染,在這個性觀念保守,性行為開放的時代,宣導”安全性行為”的觀念及重要性,的確要比”每個人都應該一輩子從一而終” 之類的道德勸說來得實際吧!! 第二章: 毒癮悲歌 (1) 在一個天空陰陰的清晨,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早晨裡,我在辦公室裡,例行性的打開電腦網路,看看疾病管制局有沒有什麼新發佈的消息。 有一則寫著,”台灣地區的愛滋病毒感染者已破兩萬五千,一年之內新增個案數也約三千人,其中有相當的比例,是經由靜脈毒癮者共用針器或稀釋液所致。這些愛滋病毒會傳給一起打毒品的人,再各自經由性行為傳給有性接觸的對象,然後再傳給其他異性,接下來還會衍生愛滋媽媽及愛滋寶寶,雪球越滾越大。所以,台灣地區的愛滋疫情,因為靜脈毒癮的問題而雪上加霜。世界衛生組織的專家認為,當靜脈毒癮者成為主要的愛滋病毒感染族群時,代表著愛滋病毒感染不再是少數族群間的疾病,而是深入各階層的傳染症。” 我們過去多年的宣導及防治,仍面臨著艱困的挑戰。 看完這些令人洩氣的消息後,我從的衣架上取下我的醫師白袍,那件看似潔白,實則混合著藥水,消毒水,及病患複雜氣味的制服。帶上聽診器,然後踱步到病房,去進行每日例行的迴診查房,看看新住院及還出不了院的病患。每天一早都得到醫院來面對這麼多的抱怨,呻吟,見證這麼多苦難,悲情,心裡本應抱著感同身受,悲天憫人的心情,但坦白說,其實早已沒有太多感覺…早就強迫自己習慣了吧,不然,長久下來當醫師的日子要怎麼過呢? 住院醫師通知我,在下著大雨的昨夜裡,小文又被送進病房了。發著高燒,精神恍惚,經診斷又是細菌性心內膜炎,及毒品的戒斷症狀。我們不用問也知道,她一定又去打海洛因了。她躺在病床上,手抓著床側護桿,狂亂而虛弱的看著我。透過這個熟悉的眼神,許多的往事,一幕一幕又在腦中浮現…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記得第一次看到年輕的小文,是一年多前的事了。當初,小文被家人攙扶進入我們病房。因為被家人關在家裏,而沒能去找藥頭 (平常賣給她毒品的人),所以正處於海洛因的戒斷症狀中。她一邊意識模糊的大吼大叫,一邊揮舞著滿是針孔的手臂在掙扎。長髮散亂的披掛在滿是眼淚及鼻涕的臉上,還不時作嘔。另外,她還發著高燒,呼吸困難,整個樣子極其狼狽。 她爸爸皺著眉頭,緊閉雙唇,媽媽則是已哭得兩眼通紅。姊姊一臉倦容,憂慮著說,”醫生,怎麼辦? 她這樣子怎麼辦? 而且她今天已經拉了好幾次肚子了。” 我點點頭,心想,這些都還只是小事。毒癮的戒斷症狀雖然看來張牙舞爪,讓她痛苦不堪,但終究只是短暫的症狀,一個星期以內就會好多了。而現在隱藏在她年輕身體內的,卻是一些可怕得多的疾病,其中甚至有些會成為她終身的夢魘。 我翻閱著她的病歷。在轉來病房前,急診處就已完成了多項檢查。這些檢查結果顯示,因為小文在多次注射海洛因的過程中,沒有完善的消毒步驟,導致一些皮膚表面的細菌,已隨著針頭注入體內,細菌就在她的全身血液內到處漫延,造成菌血症,尤其是她的右心房心室間的心臟瓣膜,已出現了明顯的感染病灶,形成所謂的心內膜炎。還有些細菌隨著肺動脈循環進入肺部,造成肺部多發性的感染性栓塞,病況相當複雜而嚴重。她姊姊又憂慮的問,”她會不會好起來?” 從姊姊焦急的模樣,不難感受到姊姊對小文的關心。我安慰她姊姊,”現在醫學上抗生素這麼發達,這些細菌感染雖然嚴重,不過大多可以用藥物控制得很好。雖然過程有些辛苦,但是四個星期左右的住院治療,這些細菌感染應該就可以痊癒。” ”那就好! 醫生,那就拜訪您了!” 姊姊似乎舒了一口氣。 但是,其實當時我有一些還不忍心說出的話。小文所即將要面對的,絕對不僅僅只有如此。小文的檢查報告還顯示,她還感染到了會讓她飽受污名化的愛滋病毒,及難纏而嚴重的c型肝炎病毒。若再加上非常非常難以戒除的藥癮,她終其一生都將得面對這三個棘手的敵人。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佑瑋,一個三十出頭歲,高挑結實的帥氣型男,總是一副玩世不恭,風流倜儻模樣,總是不可一世的號稱 ”只要招招手,幾句溫柔的甜言蜜語,美女辣妹就無不信手拈來”。他當初因為注射毒品,而併發細菌性脊椎骨髓炎時,那個可憐的孱弱樣,現在從外表已經完全看不出來。在接受好幾個月的抗生素治療後,目前已經又是一條好漢,在美女之間出沒獵豔。他在時尚圈中有著不小的名氣,是個知名的服裝造型設計師,晚上總少不了與朋友們到夜店玩玩,所謂 ”考察一下今晚美女辣妹們的服裝造型”。 他口中不時流露出一些好像”很時尚”的話,例如,”流行時尚,是藝術與商業最好的連接之一” 或是 ”只要是能挑起我美覺感官神經,不論是渾然天成或是精巧設計的美,都能觸動及填補我內心最深層的滿足” 或是 ”一場精心設計的時尚服裝秀,像一場從千萬張底片精挑出極品的豪華攝影展;雖然這些美只是短暫的,但它們就在當下滿足了多少對美飢渴的心靈” 等等,聽了真令人有眼花撩亂的感覺,不過對唬女孩子大概還算管用吧。 由於佑瑋的收入相當不錯而且穩定,所以還算負擔得起海洛因昂貴的費用。不過,這並不是付不付得起錢的問題。 我曾在他回門診追蹤時,注意到他手臂上有一些看來新鮮,未結疤的針孔。我驚訝的問他,”你還在注射海洛英?! 上次讓你的背,痛得死去活來,痛到不能走路的經驗,你都忘了嗎?!” 他吞了吞口水,“那痛,當然是忘不了,我當然記得,我接受了好久的治療才有辦法下床走路…不過,注射海洛英的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真的也很難忘…” “上次你出院時,不是信誓旦旦的跟我一再保證,你不會再用毒品了?” “是…是啊,那時候骨髓炎正在痛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已經想通了,我為什麼要那麼傻,打這些毒品來讓自己活受罪,尤其是在終於熬過痛苦的戒斷症狀之後,我想我再也不要經歷這些痛苦了…可是,一段時間之後,我心裡就又開始越來越癢,越來越癢…剛好藥頭又找上我,就這樣…” “我跟你講過好多次了,這些毒品不但會傷害你的腦部,呼吸系統,消化系統,如果不小心用過量的時候,還可能抑制你的呼吸,讓你心跳變慢,甚至就一命嗚呼了。” “好啦好啦,醫生,你講過很多遍了啦,我都會背了。不過,我要是沒有打上那麼一針,整天都沒有勁兒,好像人生失去目標…來一針後,一股暖流通過全身,精神,夢想,愉悅,都來了,我無窮無盡的想像力也都來了,我最好的作品都是這時候創作出來的…快樂的難以言喻…至於,你說的那些傷害,嗯,在我們這圈子裡,其實好像不太常聽到這種狀況,你會不會說得太誇張…我知道醫師這樣危言聳聽也是為了我好啦…” 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還有,醫師,我雖然還算有錢,可是,常常這樣打海洛英,很貴呢…打都打不夠,怎麼可能還會過量? 換句話說,你們醫師所開的藥裡,大多數的藥物,過量時也都很危險,又不是只有海洛英…” 居然這樣伶牙俐齒的反駁我從書本上讀到的專業知識。不過,我有些啞口無言,以我的行醫經歷,對施打海洛英相關的”實務”及”經驗”實在陌生。不過,以他說的如此振振有詞,我想他得到的教訓好像還不夠。 我想了想,說,“就算你不常聽說真的有人受到毒品本身的急性傷害,而那你知不知道,在注射毒品時,也可能因為共同針頭而傳染到愛滋病毒,c型肝炎病毒或b型肝炎病毒?” “啊,這我知道,我才不會跟別人共用針頭咧! 連用來泡開白粉的稀釋液我都不會跟別人共用。我知道,就連共用稀釋液也可能感染到這些病毒…我可是既潔癖又有品味的…” 這他倒沒說錯,共用針頭及共用稀釋液都可能感染到這些病毒,但 ”潔癖”及”品味”用在這裡實在怪怪的。 “那你都是自己到藥房買無菌針頭嗎?” “哈,傻瓜才到藥房買,大家都說藥房附近,都會有便衣條子在站崗,這下子不就被盯個正著? 我才沒那麼笨呢…” “反正,我看你還是別碰任何毒品了吧! 使用毒品總是很不好的事,既會傷身又是種犯罪行為…” 我心想,就此草草做個俗氣的結論吧。或者說,至少是個符合一般世俗標準的正確結論。 “醫生,那,什麼叫毒品呢? 所謂毒品怎麼界定呢?” 他居然又反過來質問我。 這當然考不倒我,“就世界衛生組織的界定,毒品是指任何會造成腦部功能變化,而會導致情緒或行為改變的化學物質。” “醫生,那你有在用海洛英嗎?” “怎麼可能! 當然沒有!” 我立刻斬釘截鐵的回答。 “那,醫生有在使用安非他命嗎?” “當然也沒有!” “那,醫生有在喝酒嗎?” “這…偶爾啦。” 我的確喜歡偶爾小酌一番。品酒不拼酒嘛,應該不算不良嗜好吧? “那,醫生喝咖啡嗎?” “咖啡? 當然! 我每天都喝,而且一天要喝兩杯,不然上班時容易沒精神,情緒也比較容易低落,而且,喝了咖啡會讓我更有好好工作的衝勁! 尤其是在做研究或寫論文的時候,我更是少不了咖啡…” 講到我最愛的咖啡,我不知不覺就滔滔不絕的講了起來。不過,我忽然奇怪的發現,此時我所講的話,好像跟佑瑋剛才所說的,海洛英對他工作的幫助,有些異曲同工… “醫生,其實我早就知道,就世界衛生組織對毒品的定義,其實煙,酒,茶,咖啡也都可算是廣義的毒品。所以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在使用毒品啊! 包括醫生您也是啊! 也沒聽過誰把滿街上的咖啡連鎖店當做藥頭。我用海洛英也不偷不搶,沒傷害到其他人,為什麼就是罪惡,就是犯罪呢? 我一時啞口無言,這其中差別在哪兒呢? 我倒是被問倒了。過去我可能太自以為是,自以為人生許多價值判斷,可以只站在所謂道德及學術的高峰上來檢視。這我得好好想一想。 前言: 愛滋病毒感染者故事的分享 世間所有故事,都可以有許多看法與觀點,沒有標準答案;作者或許也不應該期望能導引讀者做出某些制式的答案。我希望藉由這些愛滋病毒感染者故事的分享,能減少一些似是而非的誤解,能引發一些省思及討論,甚至辯論。讓我們正視這些存在於我們周遭,無法逃避的議題。 我一直想把多年來,在這領域的行醫心得,及心路歷程做個記錄。國內愛滋病毒感染人數破萬,應該是個時機了。我希望這本書所描寫的,不只是一些在我行醫過程,曾觸動我的病例故事,也不只是記錄了我在看過貧病疾苦後,對人生的思考。我更希望大眾能透過這些故事,因瞭解而不再歧視,因不再歧視而能包容。我並不想藉由描述一些悲慘的故事來博取同情,而是希望這些內容,能讓我們大家有機會省思,在這複雜多元多變的社會中,如何接納與被接納,包容與被包容,也希望能對不斷攀升的愛滋疫情有所幫助。 這大多數的內容是真實的故事,當然,為保護當事人的隱私,人物都已易名且內容經過稍微改編。希望藉這些故事所傳達的,有關愛滋病毒感染的資訊,能有助於化解社會上,網路上及媒體上,所到處充斥的錯誤或過時的訊息。錯誤或過時的訊息只會加深對這疾病的誤解,污名化,及莫需有的恐懼,並使我們更加無法建立有效的防疫制度。 我們常常,只是一味的把性當做一種放縱的罪惡,而忽視它來自生物性的本質;只是把憂鬱當做一種會導致自殺的病,而忽視它或許是能激發潛能及思考的人格特質;只是把愛情當做一種有條件的選擇,而忽視它是自然而然,只發自於內心的情感;只是把毒癮當做一種應判刑的犯罪,而忽視它與所有人追求快樂的慾望在人性中的共通點;只是把愛滋病毒感染還當做一種人人聞之色變的世紀黑死病,而不知其實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它只是個低傳染性的慢性病。愛滋病毒感染之所以難以控制,傳播全世界無遠弗屆,是人類生物行為及社會型態所致,不是因為病毒的高傳染性。當我們充滿著歧視與誤解,我們就沒有能力,去處理或防治這些事所衍生的社會問題。 當自己寫下這些故事,才發現: 許多故事中人物的心情,其實也就是自己的心情; 他們的迷惘,其實也就是你我的迷惘; 而他們的惶恐,其實不也正就是每個人的惶恐? 如果你也有相當的人生歷練,我想你會知道我在講的是什麼。 第二章: 毒癮悲歌 (2) 在我每天上班途中,巷口有一家遠近馳名的西點麵包店,尤其是他們所製作的巧克力蛋糕。 每當我經過那片玻璃櫥窗,總能看到那些以上等精純的巧克力所做成蓬鬆蛋糕,以花式包覆著白滑香濃的鮮奶油,簡直就是個視覺及味蕾的藝術品。算算我這個星期已經吃了兩個,但那豐富而多層次的口感,實在令人難以忘懷,讓我忍不住想一嘗再嘗。只要是吃過的人,感受過那美味的震撼,幾乎都會有同感。我走進店裡,正要掏出錢包,忽然想到,上個月我自己的體檢報告,膽固醇及血糖都有明顯升高,唉,食慾,還是控制一點的好。 忍下那股衝動後,在醫院上班時,我發現一整天下來,只要我一空閒沒事,尤其是因為太忙而沒時間吃午餐,空著肚子上班時,那巧克力蛋糕的影像,就在腦中盤旋。我感到自己好像有點焦慮不安的感覺。我拼命安慰自己,”不吃那蛋糕又不會怎樣! 只不過是塊蛋糕嘛,而且那蛋糕對我的體重,膽固醇,血糖都有不好的影響,會讓我的動脈加速硬化,會增加我發生中風及心臟病的機會…” 只好拼命把對蛋糕最負面的理由往腦子裡塞。 但是,到了第二天,我還是忍不住跑去吃了一塊巧克力蛋糕。因為我雖然知道它對我有害,但是,我實在太想重溫,吃那蛋糕時所帶來的快樂和滿足。後來在那同一個星期裡,我又不爭氣的,臣服於難以抗拒的食慾一次。 我猛然想起佑偉說的話。我忽然對所謂的 ”慾”及”癮” 有了一些人性上,而非法律上的認識: 明知某事物可能有害,但追求那快樂的慾望,卻引領我們不斷去反覆嘗試。就像愛情,就像巧克力蛋糕。是啊,嘗過愛情美好的人,就常會耽溺於愛情的甜蜜,或是不斷再去追求那份心靈上的悸動,即使知道追求的結果,往往為自己帶來傷害。無可救藥的愛上不該愛的人,又何嘗不是一種毒癮。 或許,慾望本身,以及追求快樂的感覺,都只是生物的本性,無關乎是非對錯或罪惡。但是,儘管或許無關乎是非對錯或罪惡,這一切該承擔的風險,及該付出的代價,似乎一樣也跑不掉。這是人的原罪及人生的悲哀吧。體重機顯示了我明顯上升的體重,”果然,任何快樂的追求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唉! 我還真希望,若當初,我沒吃下那第一塊巧克力蛋糕,我就不會知道吃這蛋糕會有多滿足,我就不會就此陷入泥沼,無可自拔,我就不會如此受到它的控制…慾望,就是因為如此吸引人,所以危險…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在使用抗生素等積極治療之下,小文的病情終於逐漸穩定下來,燒退了,呼吸也平穩了下來,戒斷症狀也漸漸退去。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小文的姊姊幫她好好梳洗了一番,換上一套潔白的連身布質衣裳,暖暖的陽光從旁邊的窗斜照在床緣上,也映照在她清秀的臉上,一個二十幾歲女孩該有的清純柔美的模樣。 她原本正入神的看著病房裡的電視,一看到我來病房迴診,她愉快的招著手,堆著滿滿的燦爛笑容,甜美的說,”醫師好!” “今天精神很不錯啊,跟剛住院的時候,實在差了十萬八千里! 妳目前身體進步得很好,血液裡的細菌已經清除掉了,還好這些細菌當時沒有造成妳肺部太嚴重的傷害。不過,如果下次又發生一次,大概就不會像這次這麼幸運了。” “唉呀,一次就嚇死了,不會有下次了啦,這過程實在太苦了說…” 她那嬌羞可愛的天真模樣,實在很難想像,她是個一身是病的毒癮者。她為什麼不像其他的年輕女孩一樣,享受著她陽光般的青春呢? 我步出病房,小文的姊姊跟著我走到走廊。走廊旁的整排的椰子樹葉正被傍晚漸涼的微風吹得沙沙作響。我提出了我的疑問。 姊姊告訴我,”我妹她其實不壞。雖然不太愛念書,可是從小就都很聽話,很乖巧,跟我們都很貼心。不過,自從交了個男朋友後,開始會玩到很晚才回家,有時甚至玩通宵。那個男朋友年紀大她不少,很有些社會歷練的感覺,好像也蠻有錢。小文非常喜歡他,不論他說什麼小文都會信,我們當初就都很擔心單純的小文會被他帶壞…” 姊姊開始微微的啜泣,繼續說著,“一段時間後,小文有時情緒精神會怪怪的。後來我們發現,她白晰的手臂上怎麼會有一排排的針孔? 原來她在打毒品!! 她說是男朋友要她體驗一下,什麼叫做是”可以飛上天的快感”。我跟爸媽都快要瘋掉了,我們規規矩矩的家裡,怎麼會出了個用毒品的?! 我們要小文跟他斷絕往來。不過,小文還是會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溜出去,回來的時候又恍恍惚惚的,免不了又是一場吵吵鬧鬧。我們全家為了這事都快崩潰了。還好,她男朋友後來也不想理她,拋棄她了,這段感情才勉強結束,小文還為此哭了好久好久。那男生再也沒有打電話來,倒是藥頭三番兩次來找,想賣毒品給她,陰魂不散的…我們只好搬家,換家裡電話,藏小文的手機,想辦法切斷她與所有朋友的一切往來…” 我想,在小文這個愛做夢的花樣年華裡,運氣不好,遇到了不該遇到的人。 我們走回小文床邊,她正在看的的電視新聞裡,播報著某名門閨秀要嫁入另一豪門的新聞,冠蓋雲集,政商名流們都祝兩家連姻百年好合等等。我自己酸葡萄的想,廢話,如果連姻都能像他們集合起那麼多億的家產,大家都能百年好合。 小文看著畫面,則是略低著頭輕輕笑著,說,”這新娘長得跟我好像啊!” 我說,”嗯,的確還蠻像的,連年齡好像也差不多。” 小文一邊看著電視新聞畫面的流轉,順著婚禮的進行,瞇著做夢般的眼神,繼續說,“我也好嚮往有一天,我能像有錢人或是有名的人,在婚禮當天打扮得美美的,有氣質,很優雅的走出來拍照,和善親切的跟大家微笑,接受社會各界的祝福,會有媒體搶著拍照,會有許多鎂光燈一陣陣把臉照亮,然後坐上豪華加長型禮車,載著我和我要愛一輩子的真命天子,開始要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永遠永遠…” 聽著她的少女夢,我想到躲藏在她體內的愛滋病毒及c型肝炎病毒,以及她還沒能克服的藥癮,不由感到一陣心酸。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有一天,我接到佑瑋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垂頭喪氣的語氣,一點也感覺不到之前的那股自信滿滿。 “醫師,我明天不會過去你門診了。我們被抄了…都是那個笨藥頭,被盯了也不知道,害了我們一整窩…法院已經裁定了,明天檢察官就會把我移送去勒戒…” “喔? 那,那,你多保重…” 這時我也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就這樣,他在土城看守所,再次經歷了他最害怕的戒斷症狀。可能由於他有不錯的職業,也還算有相當的社會地位,又很懂得適時表現他的悔意及不再犯的決心,他很幸運的被評估為”無繼續施用毒品傾向的初犯”,獲得不起訴處分而被釋放了。檢察官告誡他,如果再犯,可就有得坐牢了。 佑瑋打毒品的事,在圈子裡漸漸傳開了。他的同行朋友之中,有在”用藥”的人其實也不少,大家對於這種”紓解壓力”及”找尋靈感”的方式並不陌生。不過,當他及藥頭一起被警方查獲之後,同行朋友們就開始一一走避。他開始老是抱怨, ”或許是怕受到我的牽連吧!? 這些沒有義氣的傢伙! 他們也好不到哪裡去!” 尤其是被公司開除後,他開始憤世嫉俗,連本來要跟他共創品牌的一位長年搭檔,都不願意再跟他合作了。他所能做的,還是只能抱怨,”說的好聽! 說什麼我們所要推出的,不只是一種服飾或一個品牌,而更是一種新的生活風格,一個新的時尚藝術…根本都只是一羣勢利眼…什麼東西嘛…”他之前八面玲瓏的人際關係一下子崩盤。 而且,更慘的是,他失去了收入來源。雖然他之前的收入頗豐,但是因為之前不斷買毒品 ”來刺激靈感”,所以也沒存下多少錢;雖然還夠三餐所需,但是,不夠錢買海洛英了。漸漸的,一方面找不到工作,一方面閒得發慌,佑瑋心裡又越來越癢。雖然身體似乎已能脫離對海洛英的依賴,不再有戒斷症狀的出現,可是,在這苦悶至極,懷才不遇的日子裡,內心不斷的受到那飄飄欲仙,極致快感的呼喚,那越來越強烈的呼喚…那種快樂,他懷念極了。於是,他把僅存的愛車賣了。在人生一團糟的某天裡,他終於拿起了電話,打給了藥頭…他的人生就這樣再次沉淪。 第二章: 毒癮悲歌 (3, final) 小文在我們病房經歷了一個多月的治療後,終於可以出院了。 由於海洛英藥癮者,除了常會合併感染的併發症以外,還可能同時併發著其他的精神方面的問題,例如憂鬱,酒精濫用,或人格違常等,所以我們必須請精神科醫師詳細評估她的精神狀態。評估結果顯示,在家庭良好的支持下,只要能恢復正常社會功能及人際關係,小文又再次使用海洛英的機會,應該不大。 出院當天,一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全家人都來一起接她回家,雖然她還有著慢性的愛滋病毒及c型肝炎病毒感染,出院後還必需長期回來門診追蹤,不過心臟及肺部的感染都已經痊癒。稍稍打扮後,看起來與其他健康美麗的年輕女孩沒有什麼不同。在她一再的承諾一定不會再碰毒品之下,我們都祝福她有一個全新的未來,好好去追尋夢想。 “我絕對不會再碰毒品的!” 這句話我們實在再熟悉不過。每位毒癮者要出院時,都會如此的一再保證,包括小文。然而,真正成功的終身戒毒的,實在少之又少。或許,毒品真正的危害,恐怕還不是毒品對人體的直接傷害,而是在心理上及生活上,一輩子都將成為毒品的奴隸。儘管如此,我還是衷心希望,小文會是個例外。 回家後,因為過於擔心小文又交錯朋友,她父母變得有點像驚弓之鳥。不讓她去工作,也不讓她與以前的朋友出去玩,甚至幾乎不讓她出門,希望她就好好留在家裡,生怕她又交到壞朋友,或是讓藥頭找到她。就連她要回我門診追蹤時,她父母也都要全程陪伴,從踏出家門到回到家。剛開始,小文也順從的接受父母的要求,畢竟之前因為自己的行為,讓家人為她傷透了心。不過,小文到底只是個年輕女孩,不是個能清心修道的僧侶。 在家中漫長的無聊生活,沒有工作,沒有朋友,整天陪著她的只有吵吵鬧鬧的電視節目及新聞。漸漸的,她開始覺得微微的焦躁不安。想起以前,跟著心愛男友,甜蜜的一起走到一棟破舊的公寓,走上一道長長的,陰暗的階梯,穿過一道秘密的門,走進一間略帶霉味的房間,然後在一片雜沓中,在男友的鼓勵下,嘗試了她人生第一次的飄飄欲仙。她不自覺的懷念起那海洛英流入血管後,幾秒鐘之內就能享受到的奇妙感受… 小文一時沉浸在過去曾有過的極致體驗裡,但隨即醒覺,“怎麼會? 怎麼會? 我不是決心要把它戒掉了嗎? 我怎麼還一直想? 不行,不行啊…”但是,她越感到罪惡,她越是努力抗拒,那不該有的念頭,那不該再被回想起的慾念,就越是鑽進腦中,越鑽越深,越鑽越深。 某天,該是她定期回門診追蹤的日子。她沒有來。 我後來知道,原來當天,剛好她父母有重要的事得處理,只好首次嘗試讓她自己來我門診。像隻急欲展翅的小鳥被放出了籠牢,她怎能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在心中惡魔輕易的戰勝了天使後,她沒來醫院,而是走到那破舊的公寓,帶著強烈的癮慾及深切的罪惡感,緩緩的走上了那道長長的,陰暗的階梯,然後穿過那道秘密的門。但是,她沒有錢,也不像以前那樣有男友的資助,她要拿什麼買昂貴的海洛英呢? 那藥頭兩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小文,她那美麗的臉龐,及帶有少女特有曲線的柔美身體。在藥頭貪婪眼神的示意下,她知道,當下,她得拿她年輕的肉體來交換昂貴的海洛英。眼淚,從她眼角,隨著男人壓在她嬌弱的身軀上的擺動,在臉頰上畫出兩行呈鋸齒狀垂下的淚痕。 那藥頭完事後,把別人注射過還剩下一些海洛因的針筒遞給她。她孱弱的接過來,在露出滿足表情的男人面前,懦懦的把這些海洛因注射入自己的血管內。這男人得意的笑著,渾然不知在用毒品交換小文肉體的時候,他自己可能也已因此感染到了小文的愛滋病毒及c型肝炎病毒。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夜裡,小文又被送進病房了。發著高燒,精神恍惚,經診斷又是細菌性心內膜炎及毒品的戒斷症狀。我們不用問也知道,她一定又去打海洛因了。 病房內的醫護人員,對她的再次因注射毒品而入院,都又是心疼,又是責備,又是嘆息。這次,我們看不到小文熬過戒斷症狀後的甜美笑容。不論我們說什麼,小文只是緊閉雙唇,靜靜流淚。 或許她也感受到了,這毒癮並不是下個決心就能克服的事,而是會一輩子攫住她靈魂的惡魔。大家其實都相當捨不得,小文終究還是與絕大多數的毒癮者一樣,一旦染上毒癮,就脫離不了它的控制,然後會因為毒癮而付出一生做為代價。 以前我會狠狠責備這些一再屈服於毒癮的人,尤其是在我面前一再保證,不會再屈服於毒癮的人。但這些年來,我變成會抱以同情。我漸漸瞭解,絕大多數染上毒癮的,即使一再 ”下定決心”,還是無法真正戒除。我自己還不是一再”下定決心”,也戒不掉巧克力蛋糕及咖啡? 每個人的人生,都在追求快樂,努力滿足自己的慾望。坦白說,不論是巧克力蛋糕及咖啡,還是權利,地位或金錢,脫離不了追求慾望的癮,在人性及道德上,實在也不比脫離不了海洛英的癮來得高明;或許應該說,脫離不了海洛英的癮,其實並不比脫離不了追求其他事物的癮,來得邪惡。 ”癮”本無罪,追求慾望的滿足本無罪,只是,毒癮的代價實在太大。為了要能一再一再滿足這無法戒除的身心依賴,可能只好偷竊,賣淫,搶劫,轉做藥頭,或以其他的不擇手段去取得這高昂價格的海洛英,並在注射過程中可能感染到會纏住你一輩子的細菌與病毒。這才是毒品之所以成為毒品的地方。這不應只是一個被泛道德化的問題。 因此,以前我面對毒癮者,總是帶著自以為是的嫌惡,覺得那是與自己的世界毫無交集的罪犯;現在,我則是覺得,那毒癮者與我有著共同的人性弱點,只是他踩到的坑比較深,摔的比較重,得付出慘痛得多的代價。所以我不再嫌惡,而是深深的同情。 我們是否真的天真的以為,只要把毒癮當做一種應判刑的犯罪,把毒癮者抓起來坐牢,就解決了呢? 若他們能選擇,回到還沒嘗試過毒品的從前,若他們能選擇,自己下決心就能脫離毒癮,我想他們一定願意的。但是,他們恐怕已經沒得選擇了。或許,在他們接受法律制裁之外,他們更需要的是,大家的包容及協助,否則整個社會即將付出更大的代價。 有天,在例行的查房迴診時,我走到小文的床邊,剛好病床前的電視在播放著一件機車搶劫的社會新聞,那搶匪以不熟練的手法,硬搶一位剛從銀行領錢的婦女的皮包,不但沒搶成,還當場被路人們逮個正著。警察正努力隔開圍毆搶匪的羣眾。當新聞媒體的鏡頭帶到那搶匪的臉時,一個多麼熟悉的影像掃過我腦海,我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氣,一陣酸麻從腳底竄起。 緊盯著電視,小文也表情複雜,一臉錯愕,不可置信的說出,”他,他,他好像就是我之前那個男友…” 新聞畫面裡,襤褸的衣衫及蓬頭垢面,很難連接起當初的那位愛美懂美的時尚服裝造型師模樣。意識略顯不清的抗拒著警方的拘捕,還一邊打著哈欠。我想,大概是正處於戒斷症狀的痛苦,而又沒錢買藥,逼急了才會去搶劫吧。我想著佑瑋當初的風流倜儻,自信瀟灑,前途無量,心裡真是為他疼惜… 後記: 照護過這些患者後,我對毒品及毒癮的觀念有些轉變。 我想再次強調,這些被稱為毒品的東西,雖然對人體會有些直接傷害,不過其真正可怕之處,還是在於,一旦開始使用,將導致非常非常難以戒除的身心依賴,終生成為毒癮的奴隸。而為了要能一再一再滿足這無法戒除的身心依賴,可能只好偷竊,賣淫,搶劫,轉做藥頭,或以其他的不擇手段去取得這高昂價格的海洛英,並在注射過程中,可能感染到會纏住你一輩子的細菌與病毒。這才是毒品之所以成為毒品的地方。這不應只是一個被泛道德化的問題。 台灣地區的愛滋病毒感染者中有相當的比例,是經由靜脈毒癮者共用針器,或稀釋液所致。這些愛滋病毒會傳給一起打毒品的朋友,也會經由性行為傳給伴侶,接下來就會衍生愛滋媽媽,及愛滋寶寶,雪球越滾越大。世界上有許多國家原就面臨著不斷攀升的愛滋疫情,又因為靜脈毒癮的問題,而使愛滋疫情雪上加霜,導致不可收拾的地步。 面對著毒癮極難真正戒除,以及靜脈毒癮者快速增加的社會現實,聯合國為了避免靜脈毒癮者引發更嚴重的愛滋擴散,及為了減少靜脈毒癮者所衍生的種種健康及社會問題,提出了減害措施 (harm reduction) 的概念。其精神所在,就是我們不能只是把毒癮者當做罪犯,而是把毒癮當作一種需要醫療的慢性病。我們可長期給予毒癮者長效型的替代毒品,就像長期給予高血壓患者降血壓的藥,來減少他們得找藥頭的需求,以減少交叉感染及毒品交易所衍生的問題;給予正確的訊息,例如,千萬別嘗試毒品;如果一旦已嘗試,努力將之戒除;如果無法戒除,別用注射方式;如果一定得注射,不要重覆使用或共用針器或稀釋液。我們還得要使乾淨針器的取得管道,能夠流通順暢,而不要為了阻絕毒品使用而防堵乾淨針器的提供。 大多數人剛聽到這概念大概都很難接受。不過,這樣的減害措施,是以整體社會的最大利益來衡量,是一種兩權相害取其輕的,實際可行的方式,而不只是唱”完全禁絕毒品”的高調,這樣的高調就像宣導”每個人都應該一輩子從一而終”,一樣的不切實際,一樣的忽略人的生物性,終將導致疫情的崩盤。面對這個會影響社會各個層面的日益嚴重問題,大家得多一分瞭解,多一分包容,並少一分歧視。 第三章: 所謂愛情 (1) 有人說,同性戀是違反上帝旨意的,異性戀才是合乎自然,才是為了繁衍種族,延續生命的設計;也有人說,所謂正常的異性戀,多半感情不堅,所謂異常的同性戀,卻常有令人動容的真情。孰好孰壞,孰優孰劣,各有觀點。但是,就算各有好壞,那又如何? 重點是,誰能告訴我,在你成長的過程中,你要喜歡異性,還是同性,是怎麼決定的? 是什麼時候決定的? 最重要的是,是你自己決定的嗎? 真的是你經過仔細評估後的選擇嗎? 不是吧?! 其實每個人也只是自然而然,順著感覺,順著本性去喜歡你所喜歡的而已。愛情本身無關是非,沒有對錯,無涉道德。” 人類對於與自己不同的,總是缺乏一份包容。其實每個人又何嘗什麼事都會與大多數人相同呢? 長相,興趣,對某些事的看法,甚至於對衣服的品味…又何嘗什麼事都會與大多數人相同呢? 或許也就是因為每個人都會有些”與眾不同”或”異於常人”的部分,每個人才都會是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啊! 也才能組成我們這多元的社會啊… 1. 在我所認識的同志戀人中,信雄與小杰是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對。不過我對信雄沒有太多瞭解,我甚至沒聽過他說話,應該說我對信雄的認識,其實只是來自小杰的敘述。 還記得那年,台北的冬天,特別的冷。在一個下著雨的冷天裡,信雄由別的醫院被轉送至我們病房。信雄當時已呈現不明原因的昏迷狀態,只知道已確定有愛滋病毒感染。經過我們一系列的檢查,包括血清及免疫功能測定,腰椎穿刺,腦部電腦斷層及核磁共振等高科技檢查後,發現信雄已處於愛滋病毒感染晚期,代表免疫功能的cd4+ 淋巴球的數量其實已經所剩無幾。 不過,這就目前的醫療水準而言,通常並不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在雞尾酒療法藥物於民國八十六年引進台灣後,已經有許多已處於晚期的愛滋病毒感染者,在服用雞尾酒療法的12至24週內,就可使cd4淋巴球數大幅提升,並可使血中病毒量降到測不到的地步,從而增加了患者對抗感染的抵抗力,提升整體的健康狀況,並大幅延長了患者的存活。已有許多這樣的患者,在規則的服用雞尾酒療法一段時間後,健康狀況幾乎與常人無異。 但,嚴重的是,信雄因抵抗力太低,已同時併發了弓形蟲腦炎及隱球菌腦膜炎,這都是國內的晚期愛滋病毒感染者,可能出現的伺機性感染;也就是說,這些病原體的毒性未必很強,但是在抵抗力很低的患者,臨床上卻可能造成很嚴重的感染症。信雄的腦部受到這兩個重創,已呈現植物人狀態。不能移動的肢體,空洞的眼神,漠然的表情,暗示著他的意識,現在只能隱藏在心靈最深處,不見天日的牢籠裡。 信雄住院後某天,雖然已是初春,但還是有些許的刺骨寒意。 我站在病房門口,看著秀氣的小杰,正很細心的在打理從家裏搬來病房的東西,看來他已有長期陪雄住院的心理準備。他把在家打包好的東西一一拆開,拿出來在床邊及窗緣一個一個擺好,又幫信雄的棉被拉到平整,然後把放在病床邊的折疊躺椅鋪成他自己小床舖,還帶了幾本書放在小床頭。 看到我站在門口,小杰焦急的站起來問,”醫生,他還好嗎? 他到底怎麼了? 會不會很嚴重? 他怎麼還沒醒過來啊?” 一連串急切的發問,讓我感受到他的憂心忡忡。 我簡短的跟小杰解釋了目前的檢查報告,以及我們臨床評估的結果, “愛滋病毒感染的部分還好,使用一段時間的藥物治療就可以控制。但是腦部感染的部分,就比較棘手,雖然也都有藥物可以治療,可是已經造成的腦部傷害,恐怕不易恢復…到底能不能醒過來,或是可以清醒到什麼程度,我們沒有把握…” 小杰眼淚倏地落下,“怎麼會? 怎麼可能? 不是有所謂的雞尾酒療法嗎? 不是說雞尾酒療法非常有效嗎? 醫生請你們一定要救救他…我聽說健保的藥比較差,醫生請你用最好的藥,我們自費沒關係,我有好幾張銀行的現金卡…” 畢竟,有些狀況不是錢能解決的,雞尾酒療法也終究不是萬能的。愛滋病毒感染若是沒有早期一點發現,等到太過晚期,一旦併發嚴重伺機性感染,雞尾酒療法也未必能挽救這些年輕的生命。偏偏,愛滋病毒感染早期,可能沒有任何明顯症狀,若沒有接受檢驗來及早發現,就往往總是等到晚期,併發了感染,才會知道,原來自己經感染到愛滋病毒那麼多年。”他能早幾個月發現有愛滋病毒感染就好了。” 我心想。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要鼓勵大家做愛滋病毒匿名篩檢,即使沒有任何臨床症狀。 我安慰了小杰幾句,並答應他,我們一定會盡全力給信雄最好的醫治,小杰的情緒才略為平復。 在後來的接觸裡,我粗略的瞭解了他們的故事。小杰與信雄在過去,也都各自有過其他的親密伴侶,但他們從未經歷過的,是他們相遇時那種內心的悸動。但是他們真正在一起時,信雄其實已經開始逐漸感到身體不適,當時沒想到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裏,信雄就這樣漸漸地昏迷過去。聽著小杰夢囈式的回想,我想像著這段過往: 兩個曾經孤獨的靈魂四處游盪,在未知的人海茫茫,在無法言喻的巧合下相遇交往,這對堅定的心房,排除著周遭異樣的眼光,忍受著不見容於家人的滄桑,彼此為對方的心靈找到了定位與方向,以為人生從此不再無靠徬徨,誰知道,人生如此無常… 小杰自己的愛滋病毒抗體的檢測結果,是陰性,顯示他與信雄同居兩年來,並沒有感染到愛滋病毒。不過,小杰仍然希望能多接受一些其他的檢驗。他跟我解釋說,”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要寸步不離的照顧他,所以我怕我有什麼會傳染給他的病…” 小杰反倒不怕被信雄傳染到愛滋病毒。 我想到過去我們在病房曾遇過的病患,有許多遺棄染病妻子的丈夫,不願照顧染病先生的太太,甚至逃避染病兒子的父母…當然,也有不少有”責任感”的家屬,在照顧著染病的家屬時,一邊照顧一邊奚落。其實所謂的”責任感”,指的不就是 ”因為不做會有罪惡感,所以才勉強自己去盡那不得不盡的義務”? 看來小杰對信雄的付出,不只是因為有 ”責任感” 而已。 在長期而複雜的治療下,信雄的病情漸漸比較穩定,也不再發燒,腦部發炎的程度也比較減輕了,但是意識狀態並沒有什麼起色。之後的幾次查房診療時,總能看到小杰一邊細心呵護照顧信雄,一邊以淚洗面。我們看了都很不忍心,不過也的確沒有什麼好消息可以安慰他。 有一天,我走進病房,病房中正飄揚著安徳魯?韋伯的歌劇魅影的音樂。 因連日的辛苦而面容憔悴的小杰坐在一旁,我問,”你喜歡聽這個音樂啊? 你聽聽音樂調劑一下也好,這些日子以來,你一定累壞了。” “我們都很喜歡這個音樂…他曾經帶我在香港和紐約看過這齣歌劇….其中有著我們兩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我在想,信雄聽到這個音樂,會不會醒過來看看我…” 小杰轉而面對著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信雄,用雙手輕撫著他的臉,溫柔又帶些埋怨的說,”雄,你不是說還要帶我去倫敦再看一次? 你不是還為我們的未來計劃了好多夢想? 你怎麼就這樣不理我了? 你醒過來看看我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說著,小杰又淚流滿面。這是小杰在這段時間以來,我們最常看到的表情。 日子一天天過著,信雄躺在床上已經有一段相當的時日了。在小杰的沒日沒夜的細心呵護之下,信雄被照顧得極好,背後腳上一點褥瘡的跡象也沒有。但是,我實在有些擔心,這樣下去,信雄還沒醒,小杰可能會先倒下去了。至少,在精神上,不知道小杰還能承受多久。 有一天早晨,一個特別清新的早晨,我一如往常,帶著住院醫師,慢慢踱步到信雄的病房,看看病情有沒有什麼變化。信雄也一如往常平躺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還是沒有什麼意識反應。小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身體卻伏在信雄的身上睡著了。我檢視過信雄後,正打算輕輕走出病房,怕打擾到連日來辛勤照料信雄的小杰。不巧,我掛在肩膀上的聽診器,碰到了病房的門,敲擊的聲響還是把小杰驚醒了。小杰看到我,連忙撐起疲倦的身子,反常的,堆滿笑容跟我招呼,”醫師早!” “你辛苦了。” 隨意聊上幾句後,我問小杰,”以前你們這麼親密,形影不離,現在他雖然躺在你旁邊,不會說話,卻好像分隔兩地,有沒有調適心情上的困難呢?需不需要我幫你找一位精神科醫師聊聊?” 他拿起之前因睡著而散落在旁的書,緩緩的,讀起泰戈爾詩集中的一段文字。 ”醫師,我昨天念到這一段,我想或許你以前聽過了的: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 生死別離, 而是 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卻不知我愛你。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 你不知我愛你, 而是 明知彼此相愛 卻不能在一起。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 不能在一起, 而是 明明無法抵擋愛的氣息 卻得裝作不在意。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 得裝作不在意, 而是 用冷漠的心 對所愛的人 築起一道藩籬…” 放下書,他閃耀著雙眼說,”我想通了,我真的想通了,現在我有他隨時在我身邊,我們比以前更形影不離,我知道我們還是深愛彼此的。而且,他雖然不會說話,但我相信我們的心靈還是隨時相繫…,我相信,他知道有我在他身邊,他就會很安心…我也會永遠守候在他身邊…你說,有那對戀人比我們更幸福,更擁有彼此呢?” 我雖然沒去看住院醫師的眼睛,但我也相信,他應該跟我一樣已經眼角濕潤了。 第三章: 所謂愛情 (2) 2. 某個燥熱的下午,一位帥哥跟我碎碎叨念著不滿的情緒。 “她跟我說,我會不會永遠愛她,疼她一輩子,一天可以問個五六遍,醫師你說,我怎麼受得了?” 我提醒他,“其實你應該感受得到,她之所以這樣一直問,應該就是因為她很沒有安全感,她只是需要你的承諾吧?!” “承諾!? 我們都得這個病了,都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我哪能給什麼永遠,一輩子,永恆的承諾這類的東西?” “你這說法有幾個地方需要修正。你們雖然身上都有愛滋病毒感染,但是以目前你們都能好好服藥的情況看來,這病只是像高血壓或糖尿病一樣的慢性病,可以用藥物做長久而良好的控制,保持在良好的健康狀態。人生無常,世上任何人,包括身為醫師的我,都不能知道自己到底能活多久,何況你們在醫學上的預期壽命並不會比目前健康的人來得短。話說回來,當女孩子要求男人承諾時,難道她心裡不知道未來難料? 她真的要的,只是你現在的誠意啊!” “我是有誠意啊,我只是說不出口有關未來的事啊!” “如果你連現在都說不出口,要她怎麼相信你有誠意與她面對未來? 她要知道的是,你現在有沒有誠意與她面對未來,而不是真的要你保證未來如何啊!” 想起與他們初認識的當年,元翔與小菱是一對登對的戀人,每次走進醫院時,兩個人高挑亮麗的外表總會引起許多旁人的側目。元翔生長在富裕的家庭,年滿十八歲就有跑車代步,從小雖然養尊處優,但也成績優異。後來果然不負家人厚望的考上知名大學,念大學時身旁美麗女伴不斷,一堆風流帳。直到,大學四年級時,在一次聯誼會中,他遇到了小菱,一顆驛動的心才沉靜了下來。小菱則是出身於一個清貧的單親家庭,從小由母親獨自含莘茹苦的扶養長大。家教甚嚴的她,遺傳了母親的美貌及略硬的脾氣。元翔與小菱初見面時,兩人都感到似曾相識,一見鍾情,很快就墜入愛河,分享著生命中未曾感受過的甜蜜。 但畢竟兩人身家背景相差懸殊,就像許多連續劇的劇情一般,在元翔父母強烈的反對之下,兩人的交往並不順利。而小菱的母親在得知對方父母的勢利態度後,也強烈的要求小菱要有窮人家的骨氣,不准再與元翔往來,所以兩人都常要瞞著家人才能出去約會。有時若小菱的母親接到元翔打來的電話,或是元翔的父母發現兩人還在交往,都免不了要掀起幾波風暴。也因此兩人不只一次相伴離家出走。 因為相處機會如此難得,小倆口暱在一起時幾乎從未吵架。因為家長們長期以來的堅決反對,讓他們倆在難得的甜蜜獨處時,更加懂得珍惜彼此,更加認定對方是此生的唯一,因此決定要不顧一切,克服萬難的去永遠的擁有對方,即使掀起家庭革命,放棄其他現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父母越是反對,兩人的相處就更彌足珍貴;好像雙方家長越是不准他們彼此見面,越是要把他們拉開,反而就越是讓他們堅守在一起,讓他們關係更加緊密,更加有共同的目標去一起努力。兩人大學畢業後,元翔所描繪出的未來是,”小菱,我的小公主,以後我們找一個我爸媽找不到我們的地方隱居起來,我們蓋一個夢想中的白色小屋,前面要有美麗的湖,沒有別人的打擾,就只有我們永遠長相私守的甜蜜,讓我能一輩子好好照顧妳…” 在小菱慧黠的大眼睛裏,映照出的,是元翔堅定而深情的面容。 其實,兩人所要面臨的挑戰才正要開始。 元翔從急診轉送到病房來住院時,已幾乎呈現呼吸衰竭的現象,必須用上高流量的氧氣罩,才能勉強維持住基本的血中氧氣濃度。雖然意識清楚,但發著高燒,呼吸相當費力,伴隨著劇烈乾咳,無法正常進食,衰弱的只能躺在病床上。 我問在站在一旁焦急的,不,應該說是氣急敗壞的爸媽,”這樣的現象有多久了?” 爸爸像是一座將爆發的火山,忽然找到岩漿宣洩的出口,在病房裡大吼了起來,”我怎麼知道! 醫師你問問這隻狐狸精! 我兒子一個月前竟然為了她,跟我們大吵一架,然後就留下一封信,說要和她私奔到天涯海角,還說要讓我們找不到他!果然,一個月下來就變成這個樣子! 我兒子本來都很乖的,自從遇到這狐狸精,就變成老是跟我們唱反調,身體也搞壞了,最近半年內瘦了有六公斤以上! 妖女,妖女! 妳倒是說說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好像在父母的心中,寶貝兒子什麼都好,千錯萬錯都是別人家小孩的錯。 我目光轉向蹲在牆角掩面哭泣,不發一語的清秀女子。元翔爸爸口中的那位狐狸精,現在看起來,說是可憐蟲好像比較恰當。 我問,”妳可以告訴我這個月發生了什麼事嗎?” 小菱怯怯的說,”我也不曉得…上個月他離開家來接我時,我就發現他在咳嗽,我問他是不是感冒了,他只說可能是和爸媽吵架,所以傷了喉嚨。可是接下來,他雖然沒有什麼痰,可是咳嗽卻越來越厲害,以前他爬樓梯四層樓也沒問題,到上個星期時連兩層也爬不上,後來就漸漸喘成這樣…我一直勸他去看醫生,他就一直推說他年輕力壯,不會生什麼病,就變成現在這樣子…” 我看到元翔口腔裡上顎黏膜處,有一大片的白色膜狀物,那是口腔念珠菌感染的病灶,代表他免疫功能已經明顯下降了。再看看胸部x光片,兩側肺葉都有著濃密的間質性浸潤,從肺門處向外散開。再配合小菱對他病情進展的描述,我幾乎可以肯定,元翔應該已經到了愛滋病毒感染晚期,而且已併發了愛滋病患非常常見的肺囊蟲肺炎,目前已呈現有呼吸衰竭的現象。 兩天後,西方墨點法證實了,元翔已感染了愛滋病毒,而且免疫功能的檢驗顯示,他cd4+ 淋巴球的數量,每微升血液中只有7顆,大約只有正常人的百分之一;他血液中愛滋病毒數量檢測,則是已超過我們所能定量的上限值: 每毫升血液中病毒量超過百萬。 雖然感染到愛滋病毒後,病程的進展因人而異,不過我推估元翔感染到愛滋病毒少說也有三到五年了。我們用了肺囊蟲肺炎及念珠菌感染的特效藥後,元翔終於在治療的一週後,病情逐漸穩定了下來,算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回。 我跟元翔解釋了他的病情。原先他只是流著淚,不發一語。過一會兒,才緩緩開口說,”我在遇到小菱之前,的確是荒唐了一段歲月…那時候會想說,年輕人嘛,不好好玩玩的話,怎麼對得起自己? 這病毒不知道是哪一個辣妹留給我的紀念品…那,小菱呢? 她知道我得了這個病嗎? 她會不會也被我傳染了呢?” 當然,小菱也要接受愛滋病毒抗體的檢測,即使她目前毫無症狀。檢驗的結果,抗體反應呈現為陽性。 這檢驗結果顯示,小菱也已得到愛滋病毒感染。小菱知道這結果時,從起初的驚恐,漸轉為悲傷,然後趨於平靜,後來居然露出一絲看不出所以的淺笑。 她說,“其實,或許我應該要高興…就算上蒼硬要拆散我和翔,讓我們之間要面對那麼多的阻礙,至少,我血液中可以流動著與翔一樣的病毒…” 雖然在那噙著淚水的面容裡,怎樣都看不出高興的神情,不過那股無怨無悔的堅毅卻令人動容。雖然小菱已感染到愛滋病毒,但小菱的cd4+ 淋巴球的數量,每微升血液中還有三百顆左右,血液中病毒量也不算高,顯示小菱的抵抗力還沒有被愛滋病毒破壞殆盡。 小菱忍著淚水,溫柔的,跟滿臉羞愧的元翔說,”醫生說,我目前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我會好好照顧你…我們都已經一起走過這麼多坎坷,我們一定也能克服未來各種困難…我會好好照顧你,我也要等你趕快好起來,好好照顧我…” 元翔低著頭啜泣說,”對不起,我真的好對不起你。為什麼我最愛的人,被我傷害的最深? 天啊,我也好不願意啊! 謝謝,謝謝妳還原諒我,還肯照顧我…” 在小菱及元翔的允許下,我們把這些結果告知雙方家長。小菱的母親,帶著對小菱強烈的心疼,及對元翔的忿怒,歇斯底里的哭泣著,”小菱從小乖巧聽話,潔身自愛,以前從沒交過男朋友,怎麼才交了第一個就得到這種病? 老天怎麼對我這麼不公平啊? 讓我們母女都栽在男人手裏…” 然後,小菱母親轉過身,對元翔的父母狠狠的瞪了一眼,繼續對我說,”我就跟她說,我不贊成她跟這個紈絝子弟在一起,她為什麼就是不聽我這一次? 她為什麼就是不聽我這一次…” 元翔的父母也覺得自己的孩子害了人家,之前的囂張怒氣現在一點也沒有了,只是心疼加羞愧的在一旁默默流淚。大家都沒有什麼選擇的情形下,接受著命運的擺弄。沒有贏家,大家都是輸家。 不過,接下來的發展,好像又不全然是如此。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元翔的身體逐漸康復,已完全退燒,也完全不需要氧氣罩,下床行走也沒有大礙了。元翔與小菱一起開始接受了雞尾酒療法,除了開始服藥的前幾天有比較明顯的嘔吐及倦怠感以外,他們已能漸漸適應雞尾酒療法帶來的不適及不便。他們互相支持,互相提醒吃藥。病房內不時傳出他們的笑聲,在氣氛總是冰冷的病房中增添暖意。另外,令人安慰的是,元翔父母也低聲下氣的請求小菱的母親,既然他們小倆口如此真心相愛,也都感染了愛滋病毒,是否就乾脆成全他們,就讓他們好好在一起,互相照顧,就別再無謂的反對。小菱的母親也在心疼女兒對感情的執著下,願意祝福這對,一起走過艱辛路程的戀人。 很弔詭吧? 元翔與小菱原本就真心相愛,而在父母反對下,更加堅定。不過,他們的感情要得到祝福,居然要以得到愛滋病毒做為代價? 難道元翔應該要感謝傳染病毒給他的那位辣妹,在當初留下這個”伏筆”,幫他解決了將來人生的這個難題? 我越想越矛盾,越想越荒謬。或許,所有發生的事,都有它好的一面及壞的一面,也或許可以說都不好不壞,因為好壞的認定,本來就是自己判斷的結果。或許,對於人生,反正我們所能做的,也只能去經歷這些過程,並試著去詮釋這些過程的意義。就像基努里維的電影”駭客任務”裡說的。 到了要出院當天,元翔特別好好的梳理一番,小菱也上了點粧,兩人身體狀況也都很好,神清氣爽,看上去真是一對璧人。他們跟我預約好門診回診的時間後,跟護理站的醫護人員道謝及道別,然後一起依偎著離開。我目送著他們修長背影,消失在病房走廊的轉角處。回想著這段時間以來,他們所遭遇的一切。從不被允許的愛情,身染人人恐懼的傳染病,身體及心靈脆弱如浮萍,到逐漸得到控制的病情,父母終於瞭解他們相愛的真心,一切磨難歸於平靜,他倆的人生,重見光明。 他們因為這個病,而讓他們愛情美夢成真。對於他們得來不易的感情而言,這代價是太高,還是划算呢? 還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不論怎麼說,“他們總算是熬出頭了”,我想。 這真像是個happy ending呢。我好希望能像童話故事一樣,在這裡說著,”他們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來做個結束。可惜,真實的人生裡,沒有這回事。 第三章: 所謂愛情 (3, final) 這真像是個happy ending呢。我好希望能像童話故事一樣,在這裡說”他們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來做個結束。可惜,真實的人生裡,沒有這回事。 他們在家長們的資助下,在市中心買了間套房,當做他們的甜蜜小窩,開始了他們無憂無慮的同居生活。他們的雞尾酒療法處方相當簡單,每天只需服用一次藥物。他們每三個月會一起回我門診追蹤,以及進行病毒量及cd4+ 淋巴球數的檢驗。我常笑稱,他們每天需要記得服用的藥物,比我自己每天必須要服用的胃藥及維他命藥丸還少,也比大多數高血壓患者,所需長期服用的藥物處方還簡單。他們就像其他同年紀的年輕人,一樣健康,一樣工作,一樣享樂,一樣用力燃燒年輕的生命,一樣追尋著人生的夢想。他們的相處沒有負擔,沒有限制,不再承受壓力,不再感受到可能隨時被拆散的威脅。 但是,少了隨時被拆散的威脅,也微妙的少了一份凝聚兩人的力量,那份可以掩蓋 ”兩人相處時必然發生的磨擦” 的力量。這樣生活了幾個月後,轟轟烈烈的浪漫,果然逐漸不敵平淡的日常生活。 例如,有一天,元翔工作得特別辛苦,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到他們的小窩。打開門,看到小菱因為在燒一道她不太熟悉的菜,弄得有些氣急敗壞,蓬頭垢面。小菱聽到元翔開門聲,頭也沒抬就說了聲,”回來了,吃飯吧!” “今天好累啊,全身酸痛…咦? 妳不是在燒菜嗎,怎麼又要我吃便利商店便當?” “啊呀,你沒看我都已經搞成這樣子了。我不小心倒太多鹽在菜裡,想撈又撈不起來…你就先吃一下便當嘛。” “可是,我們這星期已經第五天吃這種便當了…我今天工作很累的時候,其實滿心期待,回到家可以看到熱騰騰的飯菜…” “你以前不是都說,只要是能和我一起吃頓飯,不論吃什麼都是天下美味嗎? 現在我們每天都可以一起吃飯了,不要計較那麼多了好不好?” “我沒有在計較什麼,只是我相信,沒有人願意在忙碌了一天回到家後,只能面對著用微波爐熱出來的便利商店便當。” “那你為什麼不自己準備晚餐? 我在家也有在工作啊,又不是閒閒在家當老媽子!” 小菱的怨氣浮上檯面。 而元翔的疲倦也使他失去控制,“妳如果這麼不願意準備晚餐,妳可以早點說啊,我可以在公司吃完再回來啊!” 說完,元翔自己心裡一驚,“天啊,我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一起面對了生命中一場又一場艱辛的搏鬥,現在居然老是為了這種日常生活上的芝麻小事在吵?” 現在站在他眼前的,似乎已經不是以前那位,為了難得的相聚會好好打扮,張著慧黠大眼的小公主,也不是那位決定與自己攜手對抗命運的戰鬥伙伴,而是個因整天沒出門而蓬頭垢面,被平淡生活觸怒,而與元翔怒目相向的女人。當然,此時元翔自己的嘴臉也好不到哪裡去。 小菱變了嗎? 還是元翔變了? 還是其實兩人都沒變,只是生活型態不再像從前,因此改變了他們所看到彼此的角度? 漸漸的,他們不再像以前一樣,那麼覺得他們相處的一分一秒是那麼難得,那麼值得珍惜。他們的共同奮鬥目標似乎逐漸失焦。他們開始常會吵架。小菱開始會因為元翔衣物亂丟而生氣,元翔也開始覺得,受到小菱許多限制而不悅。他們就像其他同年紀的年輕人一樣,吵著生活細節,吵著柴米油鹽醬醋茶。 那原有的美好浪漫,就在無壓力的生活瑣碎中一點一點磨掉了。可能被拆散的威脅下的那種相愛的刺激感,也逐漸消退。小菱也感受到兩人的感覺正逐漸變淡,開始想著,”或許,結了婚就好了。” 剛開始,元翔也覺得他基於對小菱的”責任感”,當然”應該”娶她。但是,隨著兩人越來越常爭執,元翔開始會因為兩人時常的爭吵,而開始想要逃避,晚上常溜回他爸媽家睡覺。 其實,吵吵鬧鬧,應該是所有戀人過了熱戀期,都會有的狀況吧?! 我想,或許由於之前父母的反對,讓元翔與小菱的熱戀期拉長了,使得他們以誤以為他們的相愛真的如此真摯,如此熾烈。後來,父母不反對了,他們要真的面對真實世界的愛情了,反而感到與期望中的 ”永遠長相私守的甜蜜”有太大的落差。或許,一起共渡難關,的確比安逸的日子,更容易維繫彼此的關係吧? 國家往往也是在遭遇重大危難,全國人民的向心力才能凝聚得起來。政治人物最瞭解也最會操作這一點了。 炎熱的夏季終於結束,隨著一波波的鋒面過境,天氣漸漸由涼爽變寒冷,病房外整排的樹梢也悄悄變了色。 又到了元翔與小菱應該一起回診的時間。但,與往常不同的是,這次進入診間的,只有小菱一人。 在必要的問診及安排檢驗後,我忍不住的問了,”元翔呢?” “我們分手了。” 小菱淡淡的說著,並從皮包裡拿出一張,折疊得很整齊的一封信,一封宣告分手的信。 “小菱, 我們一起經歷了好多,那是我一輩子裡最美的回憶。 我們一起讀過許多故事,看過許多電影, 妳有沒有發現, 幾乎所有美好浪漫,令人盪氣迴腸的愛情故事,都不會以走入婚姻做結局, 除非,是以 ”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來掩飾即將到來的幻滅。 婚姻, 以生兒育女為目的, 以互相折磨為本質, 而以剛開始的甜蜜為誘餌。 我相信,絕大多數的夫妻, 夜闌人靜時捫心自問, 應該不會反對這個說法。 小菱,我還是愛妳的, 我不願見到妳的美麗因我而枯萎, 所以,如果妳的人生還是要走入婚姻, 祝妳能遇到那幸運的人,讓妳成為那幸運的人妻人母。 因為,美好的妳,值得。 我開始害怕愛情,害怕愛情會給我的傷,所以我開始逃避愛情。 反正我這輩子,也從沒能真的帶給妳幸福的保證,或可靠的承諾。 我們的那段美麗,我早已小心收藏起來,放在內心深處一個私密角落,那真是一段生命中難得的歷程。我有這樣的收藏,對我來說已心滿意足。 妳也把它們收藏起來吧! 我知道那的確不容易,我真的知道的。” 小菱又淡淡的說著,“婚姻真是如此嗎? 婚姻真的挽回不了什麼嗎? 醫生?...” “……..” 我覺得這時講什麼話都不恰當。畢竟我對婚姻的看法,對是否能挽回元翔,一點關係也沒有。至於所謂 ”愛情的本質”,我可是想了一輩子都想不清楚。 看著小菱隻身走出診間,我心裡忽然感到一陣迷惑。有人說,若在餐廳看到兩個人有說有笑,那大概就還是情侶;若是兩個人面無表情,各吃個的,偶爾才說一兩句話,那大概是已經是夫妻了。人生到底怎麼了? 一般都說戀人們最美好的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那為什麼大家又都無法否認”婚姻是戀愛的墳墓”? 所有被傳頌的美麗愛情故事,不是結局必須分離,就是只能以”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來敷衍帶過接下來柴米油鹽的情節。人生究竟怎麼了? 難道就是因為元翔與小菱之間的愛情,太像偶像劇般的夢幻,才必須以此結束,才能將這份甜蜜永留心中? 否則接下來就只剩平淡生活中的互相折磨? 緣起了,緣滅了,愛來了,愛走了,真是難以預料啊,真是不由人啊,一切好像都有跡可循,但也說不出個道理。反正,說到緣分,好像從來也沒給過我們選擇的機會;要發生就發生,說沒了就沒了。 不知為何,此時我腦海浮現了小杰及信雄的影像。當初信雄病情穩定後要準備出院時,仍呈現植物人的昏迷狀態,我曾提出建議,要為信雄安排長期照護的安養機構,但卻被小杰斷然拒絕,他說他要自己長期照顧信雄。 我勸小杰說,“植物人的長期照護安養是需要專業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你也有自己的人生要過啊,未來這段路還這麼長…” 小杰堅毅的說,“我會學,照顧他需要學會的事我都會努力學,而且,沒有他在我身邊,我的人生沒有意義,所以我要親自照顧他,我相信,他一定也會希望我一直陪在他身邊…我也相信,今天如果躺著的是我,他也會這樣照顧我…” 就這樣,信雄就被帶回家,由小杰日夜細心呵護著。 而元翔與小菱,這對曾一起轟轟烈烈為愛革命的愛侶,就此分離,各自尋找未來的幸福。 冬天,終於過去了。 有一天下午,在繁忙的病房迴診結束後,回到辦公室的我,一如往常的看看窗外,許多樹已長出新葉,嫩芽的綠意盎然讓我心中感到溫暖。我心想,”春天,回來了。”這時,我辦公室的電話響起。 “喂,醫師嗎?” 電話那頭傳來略帶沙啞,緩慢,但清晰的聲音。 ”是,您哪位?” 我帶著迴診後的疲憊,漫不經心的問著。 “醫師,你好,我是信雄。” 我驚訝的從椅子上跳起來,”信雄?!... 你…你…真的是信雄? 你會說話了?” “我…會說話…謝謝…醫師的照顧…” 歷經十三個月的昏迷不醒,他竟然醒了!?而且還能開始說話?! 雖然這在醫學上不是不可能,但發生在信雄身上還是讓我震撼萬分。 “你…好不好?” 我還是難掩心中的驚訝,一時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很好…謝謝…” 然後小杰接過信雄的話筒,開心的說,”醫師,你看我們家信雄棒不棒? 他醒了,真的醒了,也認得我了,也會說話了,我好高興…所以我要他打電話給你,讓你聽聽他的聲音…你看我們家信雄棒不棒? ” 接著語氣轉為哽咽,”我就知道他不會丟下我不管…不會丟下我不管…嗚…你看我們家信雄棒不棒…” “很棒,很棒,真的很棒…” 我掛了電話後,跌坐回座位,口裡仍然呢喃著這句話。想像著小杰與信雄相擁而泣的畫面,一時,我也哽咽了起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後記: 元翔及小菱分手之後,各自陸續又找到了公主及王子。他們的新朋友都充分瞭解他們的病情,也都願意為了愛情去接納,也都親自來跟我諮詢過在與對方相處上該注意的事情。元翔及小菱血中的病毒,也都在規則的服藥下,保持在測不到的程度,真是讓人為元翔及小菱的健康高興。至於信雄,雖然在與人溝通上還有些不流暢,右耳也失去了聽力,腿部肌肉有點萎縮而無力,但總算是完全清醒了,清醒到可以與我無礙的交談,清醒到可以與小杰打情罵俏,吵吵鬧鬧。最令人高興的是,在信雄與病魔惡鬥最艱困的那段時間,也就是小杰眼淚流乾,乾了又流的那段慘澹歲月,信雄沒有留下任何記憶。 第四章: 與憂鬱共舞 (1) 大家都會說,人生無常。人生既然無常,每個人都應該把握當下,活在當下,那為什麼憂鬱症的人,或是有憂鬱人格特質的人,明明衣食無虞,卻總是不開心呢? 只是因為不懂得知足嗎? 如果真的能夠自由選擇,是否要樂觀面對人生,那誰會寧可要讓自己想不開呢? 或許就是因為,對於許多事的主觀感受,並不見得能夠自己選擇;若心情低落或憂鬱的人真能選擇,他也不想如此辛苦啊!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人類社會的進步,恐怕還少不了這些會”想太多”的人呢… 很多人以為,”憂鬱”就是”心情不好”,我希望以下的故事,能讓大家有機會重新思考一下這個問題…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夜裡睡到一半,忽然醒了過來,枕邊的鬧鐘又顯示著凌晨兩點。奇怪的是,我常在半夜兩點自然醒來,好像身體在回應著某個生理或心靈的呼喚。睡前沒關上的音響仍流瀉著jane monheit慵懶,低沉又略帶挑逗的嗓音。她那一字一句都唱到我內心深處,輕鬆而深情的安撫著我深夜裡的心靈。 此時我常會有個起身喝杯小酒的衝動。其實夜裡品酩,從聽著冰塊與玻璃杯清脆乾淨的撞擊聲就開始了,這些金黃醇香的液體,從瓶中滑入杯裡融了冰後,就盡情恣意的先衝擊著每一個嗅覺細胞,再撫慰著每一個味蕾。就在我沉醉在這調合著爵士樂的性感中時,電話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緩慢的聲調。 “喂….是醫師嗎…對不起,有沒有吵到你….” “…..” 我沒回答。現在是深夜兩點多,你說呢? “對不起,我需要找個人說說話….” “沒關係,請說。” 我嘴巴上當然這樣說。給憂鬱的人在他最需要的時候,一點適時的關懷及支持,絕對遠勝過平時的稱兄道弟,江湖義氣,或是年節送禮。 他緩緩的說,並不帶有特別情緒的語調,“我其實,不知道人為什麼要活著? 我想不透,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我…覺得,找不到入睡的理由,找不到生存的理由,所以每分每秒都像在熬什麼,在等待些什麼似的….” 我說,“你現在身體的狀況很好啊,抵抗力正常,服藥穩定,也有穩定而受人尊重的工作,沒有什麼好煩惱擔心的吧? 還是失戀了?” “沒有啦,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但是就是覺得日子過得很辛苦,不是一般人看得到的那種辛苦,是內心層次的…..大家都無法瞭解…..” 我已記不得認識才氣縱橫的小傑有幾年了。他的愛滋病毒感染,在雞尾酒療法在台灣上市前就發病了。曾經一度病危,但在經過一些頗為折磨人的診斷檢查及治療,及靠著全家人的支持及呵護,他的病況奇蹟似的穩定下來。熬到雞尾酒療法上市後,他相當規則的服藥。服藥過程也算順利,沒有明顯副作用,為了配合他的工作及日常作息,我為他所設計了每天僅需服用一次的雞尾酒療法處方,算是相當方便。現在的他身體健康的很,當初肺部嚴重的發炎也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 好像沒什麼好抱怨或挑剔的了。他在病危之際,與病魔惡鬥的過程中,充滿著一股不服輸的勇氣;但在病情穩定後,卻好像失去了一個明確的奮鬥目標,開始”展現”出他的憂鬱。有點讓我聯想到,侯文詠筆下的那位,沒有考試就失去生活目標的資優生。但是,或許我的觀察不太對,我可能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 小傑的爸爸告訴我,”這孩子從小就特別多愁善感,什麼事都想很多。我常跟他說,你就不要想太多…..” 我猜想,小傑應該是從小就表現出他憂鬱的人格特質。敏銳,善感,多情,易受傷害,還有所謂的 ”想太多”。 其實,這樣的人,最怕別人跟他說,”啊你就不要想太多…..” 對這樣的人來說,這句話只會讓他覺得他不被瞭解,不被真正關心,沒有被傾聽,即使別人是真心希望他快樂。 小傑才華洋溢,思緒敏捷。跟他說話,三不五時就會聽到他一些所謂”對生命的詠嘆”,或是”對人性真實面的悲哀”,或是”人生意義的解讀”等等,難怪能在詞曲創作上在台灣流行音樂佔有一席之地。跟他在知名咖啡連鎖店,輕鬆的喝杯咖啡,我點了一杯”充滿溫潤的奶泡,讓人感覺被擁抱的幸福”的拿鐵,他就要點不加糖的黑咖啡,然後再來”詠嘆”一番: “沒加糖的咖啡, 香醇,但很苦澀, 一口 一口的喝著,享受著,承受著, 不知不覺 喝完, 就像 人生。 或者,當我帶著個好心情,跟他在餐廳坐下要好好吃頓飯,問他要點什麼菜,他也可以”詠嘆”出幾句: “把憂鬱當酒,眼淚當茶,情緒當小菜,悲哀當白飯,讓我們含淚為這苦難的人生好好慶祝,乾一杯!” “你自己去乾吧!” 我也是會抓狂的。 有一次,我自以為是的安慰他說,”我有時也會做惡夢,驚醒後,就會覺得,還好,只是一場夢;不論惡夢中的情節,多麼可怕或令人傷心,只要醒來就沒事了,反正一切只是一場夢。所以我就想到,死後可能也是這樣,不論人生過得多麼痛苦或多麼快樂,死了後回過頭來看看人生,不過也都是南柯一夢罷了,真的沒有什麼事值得太為它痛苦。”當然,我的意思是要他凡事看開一點,凡事別太在意。 可是他聽了之後,卻說,”嗯,我也是這樣想,我也覺得,人生不論多痛苦,只要一死了之,什麼痛苦都可以消失,人生的一切都可以沒有什麼好牽掛的了。” 我趕緊回他,”不是,不是,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 你怎麼知道死後會比較不苦? 畢竟沒有死掉過的人,回來跟我們說死後如何如何,搞不好死後更糟啊…”我有點生氣,同樣一句話,他為什麼總是抱持著那麼悲觀的看法呢? 為什麼他不選擇以樂觀進取的心情,來看待人生呢? 畢竟我是他的主治醫師,我當然應該站在醫學的立場,請他去看精神科,跟他解釋說,”根據近年來的腦部科學報告,其實憂鬱的症狀,可能就是由於腦中神經細胞的突觸間,缺乏某些神經傳導因子,例如血清張力素等等,所導致的神經功能的失調…醫師可以根據臨床狀況,給予適當抗憂鬱藥物,來增加這些神經傳導因子的濃度,便可以治療這個疾病…” 嗯,醫學專業的建議,是的。其實以現在科學的進步,我們幾乎可以說出,憂鬱是因為缺乏了什麼化學物質,瘋狂是因為哪個基因在搞鬼,甚至,愛情是因為什麼荷爾蒙失調… 他聽了有些驚訝,說,”我的憂鬱雖然讓我受苦,但也深刻的影響著我的思考模式,人生觀,價值觀,甚至是我創作的泉源,而你說這一切都只是一些化學分子的作用?! 我不相信古今中外,多少文學家藝術家所探討的人性,憂鬱,乃至於愛情,靈魂,在你們醫生眼中都只是一些分子的作用? 我們從小培養人格特質,修身養性,這一切難道都只是一些神經傳導物質在大腦裡的作用? 吃下一些化學藥品就會改變對人生的思考模式? 那我們讀論語看聖經做什麼…” 他一連串對於醫學的質疑,好像也不無道理… 從此,他總是說,憂鬱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已經是生命中必須承受之痛,若把它抽走,或許會變快樂,但我已不是我,也會失去創作靈感的來源。生命本來就是個折磨的過程,所有的快樂都只是掩飾或假象,治療憂鬱不過是對人生的麻醉…..#%amp;@*# …..坦白說,我有時候覺得,跟他說完話,好像自己也快憂鬱了起來。 有一次他來門診,又提到一些心情,“我一直都想逃,逃,逃離一切,包括逃離我自己,逃離我很不喜歡的自己,這個讓我痛恨,讓我這麼不快樂的自己。但更可悲的是,我還能逃到哪裡去呢,我哪兒都去不了,根本無處可逃….. 感覺正在走不知盡頭的鋼索上...雖然高高在上的眺望人生風景,但是也隨時會掉落萬丈深淵...這一切好像又不全然是負面?或許也正因為如此,才像癌末病患那樣懂得珍惜每一刻的美好...但是,懂得珍惜一定要基於隨時可能失去的恐懼嗎?人生為什麼這麼累?” 他又接著說,“夜越深,就越有一種詭譎的氣氛,以及深沉的無形力量,好像會讓孤獨的人更感孤獨,讓心中有苦的人覺得更苦,讓心中有愧的人更加罪惡,讓有擔心的人加深害怕,讓有秘密的人會想找人分享,讓心裡有疑惑的人需要尋求到解答…深夜有時能讓人無所遁形的面對自我,這種赤裸的自我面對好殘酷啊,殘酷到讓平時堅強的人脆弱到痛哭流涕,讓平時自以為是的人感到自己其實一無是處,讓平時能為自己的作為提出合理化藉口的人覺得慚愧羞恥。是啊,在這無盡的夜裏,能逃到哪兒去呢? 失眠的人會面對較長的夜,難怪失眠的人較容易自殺…” 看著他面無表情,慢慢的,慢慢的說出這些激動的話,眼淚也在沒有什麼情緒下靜靜流下,整個診間的氣氛好像凝結在一種不安的矛盾中。我想,他應該又正被另一波憂鬱所苦。不過,我也聽得快喘不過氣來,有種快窒息的感覺… 第四章: 與憂鬱共舞 (2, final) 其實我並沒有處理憂鬱情緒的專業,我也不知道此時該做什麼精神狀況評估或給予什麼藥物,但基於對他的關心,我想,或許此時此刻,他需要的不是醫學專業,不是藥物,而是有人願意傾聽,讓他能夠感受到有人關心他,在乎他。 我決定先多跟他聊聊,而不是立即轉診給精神科專科醫師。“那,晚上失眠得很厲害是不是?” 他說,“憂鬱,就像靈魂被困在一個厚厚玻璃的瓶子裡,瓶外環境人事物的一切,看得到,但模模糊糊且失去焦點,失去溫度,事不關已,什麼事都與自己失去關連及感應,沒有喜歡或憎恨,沒有興趣或討厭。禁錮在這封印裡的靈魂,多存在一刻都顯得多餘且沒有理由....”他繼續說著,”其實我整天都感到疲倦。晚上都累得想賴在床上,好像不難入睡,但是又好像睡不深,沒多久就會醒過來,然後就睡不著了,然後就這樣從深夜熬到凌晨,整個腦子一直在胡思亂想,紛擾不安。到了白天又都精神很差。整天就這樣該睡時不睡,該醒時又不清醒,整天都覺得好疲倦。人生真的好累。” 他又說,”不過關於失眠這件事,我最近發現,當要整個平躺下來睡時,因為這動作與平常太不同,所以會好像是件正式的大事,所以需要個理由……而我常常找不到理由……但是還是會很累,所以就有焦慮感。但我發現,如果是斜躺,好像就沒那麼正式。至少我就可以告訴自己,這不是很正式的,所以可以不用理由……反正我也找不到理由……這樣好像就比較不焦慮,比較能入睡......” 我心想,我的媽呀,平躺睡還是斜躺睡,還可以扯這麼一大篇...不就是”想太多quot;嗎? 但我還是覺得,他這波憂鬱好像很嚴重,應該最近有發生些什麼事,加重了原本的憂鬱人格。 。”你會不會覺得平常很有興趣做的事,也變得沒有什麼興趣做了?” “嗯,什麼都不想做了,” “但是你什麼都不做,時間更難熬呢。” “其實我平常有時也有一些慾望,物慾,性慾都有,但我會感到罪惡,對自己有這樣的需求感到羞恥,我強烈的希望自己不會受這些慾望吸引,不要讓這些慾望左右我的心智。我以為無慾則剛,努力克制掉這些慾望,就能讓我心靈獲得自由。” 他看著遠方,眼神迷離,接著又說,“之前我喜歡上一個男孩,他也喜歡我,但他已有一個在一起五年的親密伴侶。我無法接受我這樣一個善良的人,怎會喜歡上別人的partner? 我也無法想像,我這樣一個背負眾人期望的人,怎能犯下讓人劈腿的罪? 我不敢接受這感情,我很辛苦掙扎,一直禱告祈求天主壓抑我的感情…他等我的回應等了一年,終於在過年前,他悲傷的說他不再等下去了…我鬆了一口氣,但我也極度悲傷,我開始懷疑起我人生努力奮鬥的價值跟目標,也覺得,人生好累…我發現,當我終於能對不會受慾望吸引,所有追求都覺得冷感時,我好像也對人生失去興趣…” “你可以多多去從事運動,看書之類的活動啊,會有助於神經傳導物質在大腦裡的作用。” “我有,一直都有,但我沒辦法只是從這些活動中找到真正的快樂。畢竟這些只是休閒活動吧…..” 我覺得自己說了廢話。如果做做運動,看看書,就能改變心情或人格特質,未免把大腦的神秘及人格的修為看得太廉價了。 當天下診後,我自己感到困擾。我發覺,好像什麼問題經仔細思考後,都很難有簡單的答案。隨性與縱慾的界限在哪裡? 適度克制與過度壓抑的界限又在哪裡? 我想這個答案不應該只是個道德標準,也不應該只是個法律議題,或許應該更宏觀的存在於每個人自己的價值觀,人生觀,及生活態度上。怎樣才是合理的生活? 如何才能快樂的生活? 如何在生物本能及社會規範中求取平衡? 這些答案,以前都有很簡單,而且符合倫理道德標準的答案,但在我聽過小傑這些話後,有了重新省思的機會,但這些問題的答案似乎也越來越模糊。尤其是當我們看到挖掘八卦的媒體,受到社會強烈的抨擊,但也同時成為最最暢銷的雜誌,大家一邊罵又一邊超愛看;當我們看到某些為我們制定法律的政治人物,在法律邊緣玩弄法律來得到自身利益,還可以宣稱一切合法;當我們看到某些宗教界人物,從事著世俗的豪華排場或名利追求,但仍能合理的包裝在偉大的精神層面裡。我想這些問題不可能有客觀的標準答案,而是在每個人的心中那把尺,雖然那把尺可能忽長忽短,熱漲冷縮,在量別人時一定與量自己時還不一樣長。 有一年,為配合衛生署疾病管制局的政策,我曾想要對社會大眾做一些安全性行為的宣導,提醒大家”大家都有過去,即使不濫交,不玩一夜情,情人間還是要使用保險套”。靈機一動,想說找小傑寫一首年輕人能接受的宣導歌曲。小傑眼睛轉呀轉,原地跺了幾步,一付當年曹植在哥哥逼迫下,吟出”煮豆燃豆箕…..”的縱橫才氣,想了想,一坐下就開始在電腦打出歌詞, “你說你潔身自愛 我也純真如朝露 你說你對感情一向矜持 我對感情也從來不糊塗 你說你總是很癡心 我談感情也心無旁騖 你說你會讓我舒舒服服 我也努力讓你心滿意足 但是 就算我能參與你的未來 我也不可能掌握你過去愛情的路 就算你願意讓我共享現在的一切 你我未必需要分享彼此過去的全部 可能感覺有點不一樣 只是有點不一樣 但我會感到你的疼惜 你的呵護 給我 給我安心的幸福 可能感覺有點不一樣 只是有點不一樣 但你會感到我的誠意 我的保護 給你 給你的快樂 沒有負擔沒有束縛” 這大概是我所看過描寫保險套最厲害的詞了。在我驚訝佩服之餘,我發現有著重度近視的他,右邊鏡片有個不小的裂痕。我提醒他,這樣看不清楚吧,趕快找個時間去修。他說,”看不清楚,有時反而比較好…..” 他又繼續在電腦寫下, “戴起眼鏡 看清楚 周遭世間人事物 一切是那麼痛苦 連自己都快要無法與自己相處 難道只有我在承受苦楚 還是大家嘴裡不說 但其實也都很無助 從世紀末期盼到世紀初 心靈還是無法富足 越是美麗的事物越殘酷 一樣的場景 相同的故事 重複演出 我一次又一次想掙脫 但總掙脫不了這人生的束縛 下起雨 鏡片起了霧 看不清楚 世間一切 迷迷濛濛 模模糊糊 終於 有時日子可以過得不那麼辛苦” 不論如何,他的確是個敏銳善感的人,好像能”想很多”的人都常會有憂鬱傾向,是不是人生這麼經不起思考,越思考就會越感悲哀? 史上好多偉大的作家畫家藝術家及發明家,像牛頓,梵谷,也有明顯憂鬱傾向,是不是就驗證了這個說法?“想太多”到底是個優點還是缺點? 他們不就是能想人所不能想,能夠思考到一般人所思考不到的,才會有與眾不同的創見? 憂鬱只是一種疾病,還是一種人類演進過程中,能促成人類進化的優勢人格特質? 我們是應該”治好它”還是應該學習與它共處? 像其他許多控制穩定的愛滋病毒感染者一樣,小傑只需要每三個月回來門診追蹤一次。最近一次看到他,臉上還是一抹憂鬱氣息,我再次問他有沒有考慮去聽聽精神科的意見,這次他好像終於願意考慮我的提議了。 他說,“未曾哭過長夜者,不足以語人生;未深經人生苦痛,無法感人所不能感。我已經哭過長夜,也已深經人生苦痛,或許我承受憂鬱已經承受夠了,夠了。我其實仍然不願意相信,我的憂鬱只是個你們醫生口中的一種”疾病”,但我的確願意嘗試看看你所謂的抗憂鬱藥物,來改善我的生活。你可以推薦我去看哪位精神科醫師嗎? 不過,有時,我是那麼真實的存在於虛幻中,又是那麼虛幻的活在現實裡,真實中的我太過虛幻,虛幻中的我又那麼真實,到底哪一個我該去看診呢?” 他又接著說,“我的存在感完全混淆了…你看過存在主義大師卡夫卡的變形記嗎? 主角一夜醒來變成甲蟲,一覺醒來,變得自己不認得自己; 所有親密感情,不知躲藏到哪裡去, 不吃不喝,也不覺得飢餓, 不眠不休,也不渴望休息。 不管是親情或愛情, 你幫不了我我幫不了你 再怎麼自我剖析, 但也看不出什麼東西。 我不是無情,只是不再認得你, 不再認得你,最後也不認得我自己, 到底是你的問題,還是我的問題?” 我的媽呀,我怎麼知道是誰的問題! 我跟他說完話後,常會覺得不如自己先去看精神科。我想到明天早上的精神科門診,有一位醫師還不錯….. 附錄 --- 關於愛滋的兩三事 附錄 --- 關於愛滋的兩三事 大部分才剛被醫師診斷有愛滋病毒感染的人,可能都無法立刻接受,一陣天旋地轉。接下來,可能會非常震撼這個診斷,”怎麼可能是我?!”,”我怎麼這麼倒楣!?”。生氣、沮喪接踵而至,最後才能真正接受這個事實。 當然,有愛滋病毒感染當然並不是一件好消息。但它也沒有大家想像的那麼糟!治療愛滋病毒感染在醫學上已有很大的進步,而且不斷出現更有效的藥物。以我們目前有這麼多有效抑制愛滋病毒藥物的情況下,愛滋病毒感染早已不是絕症。千萬不要傻得辭掉工作,暗自傷心的離開親愛的家人、朋友,不要瘋狂刷爆信用卡!因為,感染到愛滋的朋友們,你不見得會很快有生命危險!你可能還要活很久、很久… 檢驗結果陽性? 這代表我得了愛滋病嗎? 若你(妳)的愛滋病毒抗體檢驗結果確認是陽性反應,代表你(妳)已遭愛滋病毒感染,但得到愛滋病毒感染,並不代表就是得了愛滋病。 愛滋病毒 (hiv,全名為”人類免疫不全病毒”) 是一種專門感染人體內淋巴細胞的病毒。人類一但遭到此病毒感染,病毒便會逐漸破壞免疫系統,使人體免疫力漸漸下降。而當免疫力下降到某個相當程度時,便會開始容易受到環境中各種原本致病性不高的病原的感染 (稱為”伺機性感染”),或發展出某幾種特殊的癌症 (例如,卡波西氏肉瘤),此時在臨床上才稱之為愛滋病 (aids,全名為”後天免疫不全症候群”)。這個過程進展通常相當緩慢,從感染到病毒到發展成愛滋病一般需要數年到十數年的時間。因此,愛滋病毒的感染是一種相當慢性的感染。 如果愛滋病是個不治之症,那又何必及早發現? 反正還不都是死路一條? 其實這是個誤解。自從愛滋病在人類社會出現以來,在傳播媒體及一般民眾的高度關心之下,大家對這個疾病的害怕幾乎到了令人聞風喪膽的地步。連醫護人員都有可能因不夠了解此病,而對愛滋病患避之唯恐不及,更遑論一般沒有受過醫學訓練的民眾。當患者被告知診斷出愛滋病時,也往往因為覺得自己已身染恐怖的不治之症而有輕生的念頭,”世紀黑死病” 之名不逕而走。但是,在已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由於基礎及臨床醫學的進展,其實愛滋病已不再被認為是絕症,而變成是像高血壓或糖尿病,需長期控制的一種慢性病而已。 我還能活多久? 我怎麼知道我的感染的嚴重程度? 很多人得知自己的檢驗結果是陽性時,都會想 ”我快死了嗎?”,其實如前所述,愛滋病毒的感染是一種相當慢性的感染,其本身並沒有快速致命的危險。但若病毒感染已到了晚期或已發生了愛滋病,就有可能因抵抗力下降,而發生伺機性感染,或發生癌症而有生命的危險。因此,病程進展是評估感染嚴重程度的關鍵因素。 那病程進展要如何評估呢? 一般在臨床上有兩個重要指標,一是”血中cd4淋巴球數”,一是”血中病毒量”。 cd4淋巴球是人體淋巴球中具關鍵性角色的一種免疫細胞,也是愛滋病毒的主要攻擊目標。人體在愛滋病毒感染的過程中,血中cd4淋巴球會因為受到愛滋病毒的破壞而使其數目慢慢隨之下降。因此,在臨床上可應用血中cd4淋巴球數來評估疾病進展的程度。而血中病毒量,則是表示病毒在人體中複製增殖的活躍程度,通常也代表著疾病進展的速度。 這兩個指標非常重要,醫師不但會根據這兩個指標來評估感染者病程進展的程度,而且可能會藉以決定是否該開始治療,及決定藥物組合配方;開始治療後更會根據這兩個指標,來追蹤治療是否有效,及何時該決定換藥。因此,即使沒有專業醫學知識,所有感染者也都應該對這兩個指標有所瞭解,並且確實知道自己這兩個指標的每次檢驗結果, 最好準備一個小本子好好按時間順序記錄下來。 愛滋病毒感染有藥可治嗎? 當然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 就是”雞尾酒療法”的問世及之後不斷的進步。雞尾酒療法不但增加了患者對抗伺機性感染的抵抗力, 提升整體的健康狀況, 並大幅延長了患者的存活。 已有不少患者在規則的服用雞尾酒療法一段時間後, 目前的健康狀況幾乎與一般人沒有什麼差別。而且, 新進發展出來的雞尾酒療法, 不但可比初期的雞尾酒療法更加有效, 副作用更低, 並且往往更加方便。愛滋病已越來越不是”世紀黑死病”, 現階段的愛滋病毒感染的臨床治療比起十幾年前的情形, 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那,什麼是”雞尾酒療法”? 副作用會不會很大? 所謂”雞尾酒療法”就是”雞尾酒式抗病毒藥物之混合療法”的簡稱 (highly active antiretroviral therapy,簡稱為haart)。在過去十多年來針對愛滋病毒的研究, 人類已漸漸瞭解此病毒感染細胞並完成病毒複製的整個過程中的各個步驟, 並且因而能發展出阻斷各個步驟的藥物, 以使病毒無法完成複製增殖的過程。這些抗病毒藥物可根據其所阻斷的步驟來分成幾類。目前的雞尾酒療法, 就是將數種不同類的抗病毒藥物加以組合, 以達到最大的抗病毒療效及避免詭譎多變的愛滋病毒產生抗藥性。感染者在開始雞尾酒療法後, 在12至24週內往往不但可使cd4淋巴球數大幅提升, 並往往可使血中病毒量降至測不到的地步。 至於副作用會不會很大, 因人而異。對於同一處方, 有的患者完全感受不到副作用, 但有的患者卻無法承受; 有的患者感受到某些副作用, 但有的患者卻感受到另外一些副作用, 所以副作用的問題非常因人而異。所以, 不要因為聽到別人有些副作用就不敢服用雞尾酒療法。在一般情形下, 副作用即使發生, 也大多是在患者能忍受的範圍內, 或是有其他方法可以解決或減輕。另外, 即使患者無法承受副作用, 也還可以與醫師討論更換或調整處方,或加上輔助性治療的可能性。因此, 服用雞尾酒療法後, 務必遵從醫師的指示服藥及追蹤, 若有副作用發生或在服藥時間上有難以配合之處, 也務必讓醫師知道及處理, 千萬不可自行停藥或隨意更改處方及服藥指示, 否則, 將導致治療失敗, 並且讓病毒有機會產生抗藥性, 使將來的治療更加困難。 雞尾酒療法可以讓病毒量降到測不到的地步, 那是不是代表病已經好了, 不用再吃藥了? 若能好好遵從醫師的指示服藥, 雞尾酒療法的確能使大多數患者的血中病毒量在12至24週內降到測不到的地步。但是, 測不到病毒量, 雖然代表著體內的免疫細胞暫時可免於病毒的攻擊, 也代表著免疫功能將逐漸改善, 發生伺機性感染的機會也將漸漸減少。但, 這並不代表病毒已被完全清除根絕, 潛藏著的病毒其實仍伺機而動。在臨床上, 有的患者因為沒有能長期堅持遵守服藥指示或甚至自行停藥, 而使原本已達測不到地步的病毒量又快速竄升。因此, 患者要能長期保持好的服藥順從性, 只有一直繼續服用雞尾酒療法, 才能使病毒量保持在測不到的地步。 未來, 就雞尾酒療法而言, 如何使這混合療法變得更簡單, 副作用變得更少,而讓患者能更願意長期方便的服用,以維持良好的療效, 以及各種更強有力抗病毒藥物的發明, 都是醫學上重要的發展方向。其實, 目前一天僅需服用一次的雞尾酒療法已相當普遍, 長期控制病毒複製就像長期控制血壓一樣方便。 另外, 血中病毒量測不到並不代表精液中也測不到, 所以, 即使血中病毒量已降至測不到的地步, 仍有經由性行為把病毒傳染給他人的危險。 照這麼說, 那雞尾酒療法不就得服用一輩子? 常有人問,既然測不到病毒量並不代表病毒已被完全清除根絕,一旦患者停止治療,病毒隨時可能又開始增殖複製。照這麼說,那雞尾酒療法不就得要服用一輩子? 其實,雞尾酒療法”未必”需要服用”一輩子”。 目前世界上有非常多的研究單位和研究人員,花費著巨額的經費,傾盡全力在研究克制愛滋病毒的根治療法。目前已有好幾種新的治療策略正在積極發展中,如免疫療法,治療性疫苗或基因療法等。讓我們能樂觀的相信真正根治療法的問世或許已經不遠了。 因此, 目前愛滋病的治療已有了長足的進步。但為了達到最好的療效, 還是要早期發現,才能早期處理或治療。現階段的患者應該要好好接受專業醫師的診治,才能保持健康的等待到根治療法的問世。不過,不論愛滋病的治療能多有效,能多方便,愛滋病毒感染仍是一個會讓患者長期付出相當代價的傳染病。因此最重要的, 仍然是”預防”,預防絕對勝於治療。安全性行為 (全程正確的使用合格的保險套),及避免共用針頭或稀釋液,仍然是目前預防愛滋病毒感染的最重要的方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