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亵神》 天降祥瑞 大丰宫廷,红墙沥粉,瓦砾流金。 巍巍兮高哉美哉的皇宫里,这最为豪奢的,当属金銮殿——群臣议政,指点江山之处。 景熙斜靠在龙椅上,漫不经心地转着拇指上的血玉扳指,不发一言地听着下方的大臣们争得面赤耳红。 “圣上,臣,御史台周平章,有本请奏。”一片闹哄哄的声音里炸出一声惊雷,朝臣们纷纷都闭上了嘴。 谁不知道,这周平章是一只刺猬,谁沾上谁倒霉。而且,这人摄政王都要卖三分薄面,身上的刺难拔得很。 不知这回又是哪位清流要被扎一身血了。 “讲。” 少年帝王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景熙恰好对上那扳指上小小螭龙一对含煞带血的招子,他抬眼,看向那一身齐整官服的臣子。 “臣要参圣上!” 空气中传来一阵抽气声。 少年轻笑一声,未见恼怒,只瞟了左下侧台阶上的摄政王一眼。 摄政王仿若聋了一般,沉默不语,只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 “圣上,现下已是正月,入冬以来就没下过雪,钦天监夜观天象,言圣上您德行有亏,荒废政务,以至于天怒人怨,天不降祥瑞佑我大丰。” “呵,说来听听。” “去年两个省的大旱,一个省的洪水,一个省的地震,皆是上天降罪于我大丰。再加之……” 景熙懒得听了:“行了,周平章,不用说了,诽谤朝廷,无君无父之人,拖下去杖毙吧。” 周平章往后一望,两个锦衣卫已经上了金銮殿。 小皇帝笑了笑,远远瞧着,像潜伏在黑夜里的凶兽,他继续转起手上的扳指:“你不就是想搏个直名吗?不死怎么能求得这直名呢?朕成全你。” 景熙神色坦然:“拖下去,好生款待,让他尝尝锦衣卫的家常菜……” 摄政王眼睁睁瞧着周平章被锦衣卫堵了嘴巴拖了出去,突然听到景熙唤他:“皇叔。” “啊……”他回过神来。 “皇叔已还政半年给朕,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是吧?” “这……” “朕重新赐个封号给您老吧,康王,您老也到了该好好养身子的时候了,朝政就别再插手了,嗯?” “谢皇上隆恩。” 这一年来,他手下的人已经被铲除了大半,半年前还是被逼归政,如今也只是维持着表面风光罢了。 如今,也就这姓周的榆木脑袋,看不大清楚形势。 这少年帝王不信神也不信佛,手段残忍,杀伐果断,信奉“顺我者昌,逆我者王。”,碰上和他对着干的直接丢到锦衣卫,不死也得脱层皮。 礼数在那里,虽说小皇帝不信神佛,求雪的祭祀还是得办的。 钦天监挑了个最近的吉日,景熙点了头,祭祀的礼服就送到金龙殿去了。 祭祀这天,景熙携一干大臣去了祭坛。 三拜九叩,耳边全是乱哄哄的礼乐声。 “砰”,景熙后脑勺一疼,一只小石子砸上了龙脑袋,又“啪嗒”一声掉在他脚边。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一阵大风猛地向他袭来,冕旒上挂着的珠穗齐刷刷打上他的脸颊。 少年眉头一皱,回去非要拆了这些…… 他瞳孔忽地一缩,远远地似乎瞧见高空有个白色身影御风而行,向这个方向飞过来。 没错,是飞…… 怎么可能?他眼花了不成?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是真的!那个人距离祭坛越来越近。 旁边所有大臣都匍匐在地,丝毫没有察觉到空中的人,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她。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 那一袭七重雪衣轻轻坠地,冬日薄薄的阳光洒在她容颜上,愈发显得她肌肤欺霜赛雪,剔透明媚。 来人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一双凉薄的招子遥遥向他望来,一刹那间,他仿若闻到幽幽冷香,望见高山之巅有雪莲徐徐绽开。 景熙连闪躲视线都忘了,胸口似乎有千万头小鹿撞得他眼花缭乱。 那人似乎要向他走来,她后头突然冒出一个人影让她止住了脚步,是个猫眼的小少年。 他瞧见两人交谈了几句,女子递给少年一根签条。 猫眼少年一挥手中签条,景熙忽感鼻尖一凉。 一望天空,雪花簌簌而下,纷纷洋洋落在他的肩头。 再一眨眼,祭台上的两个人已不知踪影。 群臣呼喊着报吉祥:“天佑我大丰!天佑我大丰!……” 景熙站起身子,踉踉跄跄跑上祭坛,哪里有那二人留下的半片痕迹? 只有漫天的雪花撒撒扬扬,谁也无法证明刚刚那一幕的真实性。 是夜,景熙坐在御书房里,手中提着御笔,盯着面前的折子,发呆。 他总想起少女那双清透的眼眸,仿若湖面上结成的薄冰,又似铺上皎洁月光的冰雪。 少女朝他望过来的那一眼,直直地望进了他的心间。 “吱呀!” 梨花木门被风推了开来,雪絮夹杂在寒风中飘进了暖融融的御书房。 小黄门小跑过去关门,后头传来少年微哑的嗓音:“慢着。” 景熙愣愣地看着门边,他又瞧见了那冰魂雪魄之神。 女子广袖里灌满了风,衣裳飘飘悠悠,发丝随风扬起,好似下一刻又要飞回遥远天际。 她眉眼冷清,无悲无喜,无嗔无怒,万物在她眼里似乎都是虚无幻影。 冰琼迈过了门槛,扫视了屋内一圈,直直地往后走去。 屋内的宫人,没有一个瞧见她,都低眉顺眼地站在各个角落里。 景熙摆了摆手,宫人们都退了出去,他跟着冰琼走到了大丰的地图边。 冰琼微蹙着眉心看着长长的地图,视线在上头逡巡着。 景熙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冷清的幽香浮浮沉沉,荡进他的鼻腔。 “姑娘,你在找什么?” 话一出口,景熙自己都惊了,他头一回知道,自己还能用这样小心翼翼的口气对女子说话。 好像声音大一点,她就会被吓走似的。 冰琼脸上有片刻的诧异,她转过头来瞧这个少年,太庙社稷之气,应当是这个朝代的皇帝。 少年尽量温和表情,但仍然难掩眉目间的阴鸷暴戾,瞧得出不是个脾气好的皇帝。 “你能瞧得见我?” “嗯。”景熙愣愣地看着冰琼的眼睛。 这双眸子好似明镜一般,明晃晃地印出他的影子,照出了他心底的黑暗。 她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极端的存在。 极端明净,极端无暇,极端高洁。 而他自己,极端血腥,极端肮脏…… 景熙脑海里突然起了个念头,如果将这样干净的她拖入他的世界,染上他的颜色…… 景熙还未细想,身边的少女打断了他:“鹤灵山在哪儿?” 景熙微微一笑,无端让人想起黄泉边随风招摇的大片猩红曼陀罗。 他握住少女的手,神情却是一怔。 手指瞬间麻木,没有半丝知觉,接着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从冰琼的手背上移开,点在了地图上。 那个地方,刚刚好是鹤灵山。 “多谢。”冰琼朝他拱手,徐步走到门边,消失在夜色之中。 “等一下!” 凛冽的风掠过木门,屋内渐渐又恢复暖意。 景熙推开木门,哪里还能瞧得见那片幽凉雪衣? 可是,他连她的名字都还没有问? 连她是何方神祇都不清楚? 供奉她都寻不着门路。 这一次见她,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了,他还惹了她不喜?这该如何是好啊? 对了,鹤灵山! 少年眸子一亮,现在,现在就去鹤灵山! 不可攀附 “去年两京一十三省的收支户部已经拟出来了,该批的票拟都已经批红了。”户部尚书捧着手中的折子站在大殿上。 景熙拨弄了一下掌心的螭龙戒指,问了句:“还有什么票拟没有批?” “工部的票拟,还有一张去年修堤坝的没有批。” 工部尚书顿时急了眼:“你们户部什么意思?凭什么单单放着我们的票拟不批?!是不是有意针对我们工部。” “不是我们针对你们,是工部超支过大,户部不敢批。”户部尚书清了下嗓子,继续说:“前年修瑜江的堤坝花了二百万两,今年修风镇江却花了六百万两,这四百万两的超支,我们户部没有胆子批这个票拟。” 工部尚书还要反驳,景熙直接打断了他:“发急递去风镇江和瑜江的河道衙门,让他们送修堤坝的细账到京里来,朕亲自查账。” 他顿了一下,问:“还有什么折子吗?” 景熙环视一圈,鸦雀无声。 他视线落在钦天监监正身上:“最近有什么祭祀要办吗?” 大臣们纷纷有些汗颜,自从去年一场求雪的祭祀之后,皇上就奇奇怪怪的。 先是下雪天大晚上的跑去了鹤灵山。 又是下诏书千金寻找神仙。 还搜集了一大堆志怪书籍。 下朝前必问何时祭祀。 那日从祭坛回来之后,一夜之间,皇帝就变得迷信起来。 若不是皇上未表现出对丹药的喜爱,他们真以为小皇帝小小年纪就要修长生不老道。 监正回话道:“正月初八可以办祭祀,以求来年风调雨顺。” 景熙立马点了头:“让礼部抓紧准备。” 这一年来,办祭祀办了十几场,鹤灵山也派了锦衣卫在那守着,却仍是没有见到她。 他总是想着,或许下一次,下下次就能让她再次下凡。 景熙将掌中泛着幽魅暗光的血玉戒指套回拇指上,心里第一次涌出一种叫做忐忑的晦涩情绪。 他真的还能再见到她吗? 她是他不可掌控,不可捉摸的存在。 遥不可及,不可攀附。 只能记挂在心上。 正月初八,景熙阴着一张脸坐上了回宫的轿子,他眼巴巴地望着祭坛,眼睛望干了,仍然没有见到她。 他坐在轿子里不说话,宫人们也伺候得小心翼翼的。 一阵狂风吹来,扛着轿子的宫人晃了两下,连带着景熙手边的茶也泼了半杯,他刚要斥责,大风梭然卷起车帘,他瞥见了一个人影。 猫眼少年站在不远处,挥了挥手中的签条,又是一阵寒风刮过。 “停轿!” 景熙跳下轿子,三步做两步朝猫眼少年快步跑了过去。 景熙又回过头:“你们给我走远点!朕要自己待会儿!” 若是让宫人看见他对着一片空气说话,岂不是要说他得了臆症? 猫眼少年愣了愣,手中的签条也不挥了,问:“皇上,您能瞧见我?” “是的,阁下怎么称呼?”景熙昂首,他身形介于孩童和青年之间,嗓音带着变声期的喑哑,但并不难听。 “小仙只是一地方神仙,当不得阁下二字,陛下唤我问雪便好。” “问雪先生,朕可否向您打听件事情?” “请讲。” “去年开年的时候,那个和您在祭坛上的另一个女神仙是?” 问雪一怔,面色犹豫了起来。 景熙赶忙说道:“您告诉朕,朕给您单独建座庙。” “那成吧,告诉你也无妨。”问雪松缓了表情,继续道,“那是尊神大人,是九重天上的雪神。” 雪神…… 景熙在心里念叨了一下,甜丝丝的感觉腻上心头,像是小时候偷偷溜出宫吃的那一口糖葫芦,甜得他整个人都想化在糖水里。 “那她什么时候才会下凡?”少年整张脸都柔和了起来。 问雪挑了下秀气的眉毛:“这个,一般情况下尊神都是不会下凡的,上次也是小仙丢了法器耽误了下雪,加上尊神要亲自去鹤灵山取件东西,尊神才会下界的。” 景熙又问:“那什么情况她才会下凡?” “一般是遇上罕见的天灾吧,不过这种天灾,几十年都不一定会有一次的。”问雪又看了他一眼,“你有生之年,应该很难再次见到尊神了。” 景熙叹了口气,袖子里的手不甘心地拢起,捏紧,骨骼嘎吱做响。 许久他松开手:“问雪先生,托您办件事行么?一旦有了雪神的踪迹立刻告诉朕,成么?” “这……” “朕在毓秀庙专门给您设个供桌。” 问雪犹豫了片刻:“成,小仙答应你。”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枯败的树木抽枝发芽,慢慢的枝叶繁茂,叶子从嫩绿转为青翠欲滴,枯黄又缓缓地覆盖叶片,大风刮过,将败叶卷落到地上,被小黄门那大扫把扫走,树木又恢复了去年这个时候的枯败。 不同的是,树木和小皇帝一样,比去年高了一大截。 景熙此时手中提着毛笔在宣纸上勾勒描绘,比之去年,他的画技已经高了一大截。 御案边扔了一大堆纸团,他怎么画都不满意,从去年画到今年,他每日都留了一个时辰时间来画她的画像,可是怎么画都不满意。 他无法画出她十分之一的神韵。 景熙停了笔,小黄门跑进来报吉利了:“圣上,圣上,下瑞雪了!好大的瑞雪呢!” 景熙推了门,鹅毛大雪铺了一地,美得惊人。 他却觉得这一地碎玉乱琼,不及他心中的雪神万分之一的美。 又下雪了,雪神,没见到你的第三年,想你。 千里寻卿 下了雪,宫里的人自然高兴的很,可这雪断断续续,下得不见停,便都高兴不起来了。 “圣上,折州八百里的急递到了。” 景熙从身边的总管太监太卢手上接过奏折,是折州雪灾的急报。 他不动声色地看完:“折州旁边是新凤,先叫胡寿年借粮食给新凤。翰林院那个卫言,叫他不要窝在那修书了,去折州赈灾,任布政使。让锦衣卫送他去折州。” 景熙将折子递回身边的总管太监太卢手上,不经意间袖摆抚过茶盏,水泼了一桌。 还未等擦,景熙瞧见桌案上的茶水自发地动起来,水纹形成几个字“尊神折州”,随后这四个字又极快融为一滩水。 太卢急急忙忙冲过来擦桌子。 景熙拦住他的手,语气急切:“朕现在要去折州。” “现在?” “现在,立刻!马上送朕去镇抚司,朕跟卫言他们一起走。” 景熙急匆匆地赶路,顶着卫言等人的怨念,硬生生用十天赶完了一个月的路程。 他生怕稍晚一些,便见不到雪神了。 到了折州,旁人都累得精疲力尽,恨不得倒头就睡,而他,风尘仆仆却神采奕奕,一双眸子亮得似天上的星星。 景熙在驿馆里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刚出了门,便瞥见一戴斗笠的灰衣男子斜靠在门扉上,侍卫们没有一个有赶走他的意图。 景熙便明了了,这也是个神仙。 毕竟是皇帝临时停留的地方,哪个百姓敢逗留,除了神仙不做他想。 灰衣男子抬手掀起斗笠上的白纱,露出精致白皙的下颚,他轻睨了景熙一眼,不说话,朝景熙勾了勾手指,便踏入了皑皑雪地之中。 景熙跟上他的步伐,不知走了多久,他一双脚都已冻得发麻,那人才停了下来。 灰衣男子回眸瞧了他一眼,便似青烟一般消散在景熙面前。 景熙这才看见前方那个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明明是隆冬时节,女子却穿着轻薄的纱裙。 她背对着他盘坐在冰天雪地之间,纤薄身子骨立得笔直。 细腰雪肤,袅袅婷婷,却让人兴不起丝毫亵玩心思。 只想匍匐在她脚下,做她的信徒。 景熙远远地盯着冰琼,用眼神勾勒着她的身形。 冰琼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安静打坐。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冰琼才终于动了,她双手飞舞,干净利落地结了个印。 刹那间,景熙似乎听见有梵音自天宫远远迎来,厚云一下子都散了个干净,许久未见的日光照到了他的脸上。 那位神祇盘坐在半空中,衣袂飘飘,青丝飞舞,万千雪影冰尘在她周围飞舞旋转,却触不得她半片肌肤。 有耀目光芒以她为中心发出,她身边的雪瞬间都融了个干净。 这光芒太过刺眼,刺得景熙忍不住眯起眼来。 他想闭眼,又不敢闭,生怕自己再一睁眼,那女神仙便再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终于,冰琼从半空中缓缓落到了地面上。 她转身就要走,景熙连忙跑上去,拽住她广袖上的一角。 “雪神大人,您先别走。” 冰琼的眸子盯上景熙拉着自己衣袖的手。 景熙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悻悻地收回手:“冒犯了,雪神大人,但是,请您先别走。” “何事?” “雪神大人此番抗灾着实辛苦,休息两日再走吧,景熙会好好款待您的。” “不用了。”冰琼挥袖就要离去。 “求您了!先别走,好不好?” 冰琼回头瞧了他一眼,少年眼角都红了,眼睛里都泛着水光,好似再刺激一下,眼泪便会哗啦啦地往下流,再流出一条长江来。 他咬着唇仰着头盯着她,样子活似一只即将惨遭抛弃的小狗。 冰琼突然想起千年以前自己养在身边的那只小狐狸,撒娇的样子同这孩子确有几分相似。 算了下这马上要开春了,她手上也没什么公务,倒也可以在人间待上一段时间,等到开春再走。 于是,她点了头:“成,你来供奉本尊。” 少年一双水光荡漾的眸子顷刻间波光流转,他抿着唇偷偷笑了起来,像只偷了腥的小狐狸:“请雪神大人跟我来。” 冰琼纤长手指掐了个诀,给自己化了个实体。 她用尾指勾住景熙的后衣领,轻轻一扯,景熙便被扯进了驿馆。 冰琼扫了一眼屋里的摆设,侧脸一看,小少年呆呆傻傻地抚着后领,好似刚刚她那一勾,便将他魂都勾走了似的。 景熙发觉冰琼在看他,连忙收起脸上痴傻的笑意。 他视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捧过桌上的糕点,巴巴地捧到她面前:“雪神大人,您尝一个,这个,很好吃的。” 他想着她不识人间风物,给她一些人间的东西,应该能给她点新鲜感,让她不那么急着走。 冰琼乌眸低重,长睫微敛,在眼睑上落下浅薄的阴影,衬得她肌肤莹润,清透似雪。 “本尊不食人间物。” “那……好吧,那尊神您有什么喜欢的,我马上替您找来。” 冰琼看着景熙垂头丧气的模样,仿若看见少年头顶上趴着一对软趴趴的兔耳朵,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冰琼又看了一眼盘子里软白的糕点,看起来倒也不讨人厌。她拿过筷子,不甚熟练地执著,好半天才夹起一块玉雪粉嫩的小点心。 她轻咬一口,因为没有吃过东西,她说不出是什么口感,但能感觉到五脏六腑都拥起一种满足感来。 景熙凝眸望着她,瞧见她眉心舒展,略显愉悦的样子,马上眉开眼笑。 “尊神,桌上还有很多,您喜欢的话可以慢慢吃。” 少年笑得又乖又讨喜,与三年前她见过的那个略显阴沉的小皇帝大相径庭。 这三年,他已经很好地学会如何收敛起自己身上的戾气。 冰琼坐在桌边安静地吃,景熙也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单是瞧着她腮帮微动的样子,他都觉得心里十分满足。 血光寒剑 愉悦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冰琼才解决了不到半盘糕点,便住了手。 疾风推开窗,天边薄云早已散开,稀薄阳光照着路边积雪。 “啪嗒”一声,屋檐上的冰柱掉下一根。 “哎呦!” 小姑娘捂着脑袋挂在窗台上,龇牙咧嘴地道:“尊神,九重天的那位叫您上去一趟。” 冰琼下巴轻点,挥袖就要离开。 “等……等下……”少年的眼眸里印着委屈,“雪神,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嗯。” “那,那您还会来吗?” “或许。” “那,那您来了,一定要来找我,我会给您准备最美味的糕点。” 景熙似乎看见高高在上的尊神唇角弯了弯:“成。” 景熙这才转悲为喜:“那您什么时候再来?” “明年冬天吧。” 少年依依不舍地望着冰琼:“您一定要来啊,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好。” 冰琼广袖一挥,窗户被带上,她人也不见了踪影。 “要早点来啊!”少年扑开窗户冲着外头喊。 “圣上,折州巡抚求见。”太卢轻扣门扉。 “让他进来。”少年背过身来,面上哪里还能寻得到半分在尊神面前的天真烂漫。 少年嗓音低沉,风雨欲来,杀气腾腾。 他一身墨袍,与他脸上阴翳的表情相得益彰。 “圣上,臣来奏禀灾情了。”隔着纱缦,巡抚瞧不起看不清皇帝,只瞧见个单薄背影负手站在窗边。 “此次折州雪灾,粮库已拨粮三次,还有……” “嘘……闭嘴。”景熙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剑,他纤长手指抵在艳色唇边,神色阴郁似暗处吐着猩红细舌的毒蛇,随时准备将人一击毙命。 “朕不想听你絮絮叨叨,拿些假话糊弄朕,这些折子你就不要讲给朕听了。” 讲给阎王爷听去吧。 软底皂靴踏在地砖上,一步,两步,三步…… 利剑自剑鞘中缓缓拔出,冰寒剑光比檐上的雪还要冷上三分。 少年白皙的手指滑过剑身,他慢悠悠地道:“这是朕新打的剑,还没见过血呢,巡抚大人,你来瞧瞧,朕这把剑造得怎么样?” 巡抚“噗通”一下,膝盖磕上冷硬的地面:“臣不敢看。” “朕看你敢得很,灾情都敢虚报,朕对你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如镜的剑身上映着少年狭长的凤眸,他眼睛微微眯起,有兽光隐隐闪现。 这种兽光,翻滚着噬血的冲动。 “朕这把剑也不晓得锋不锋利,你这个忠臣,就来替朕试试这剑吧。” 他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男人胸口就出现了一个血窟窿。 景熙心里烦躁得紧,剑身抽了出来,又捅了进去。 剑身在伤口里搅来搅去,血都喷了一地,他才放下手来。 本来也不是不能再忍你些日子,谁让你在朕不爽的时候出来蹦哒,啧,只好拿你泄愤了。 “太卢,进来收拾。” 太卢推开了门,面皮都不曾扯动一下,显然是对皇帝的脾性已经习以为常。 两个锦衣卫上来抬了尸体,太卢拾了抹布跪在地上一遍遍搓着斑斑血迹。 景熙手伸进盆里头,热水烫得他心情稍缓,他清干净手上的血渍,用毛巾擦干手上的水渍。 门外的锦衣卫喊道:“圣上,这剑还要不要?” “扔了,不够锋利的剑,留着做垃圾吗?”少年轻嗤一声,甩下沾了血腥味的外袍,丢进冰天雪地之间。 “太卢,传旨叫折州原来那个布政使任折州巡抚,还有,锦衣卫不是说好多灾民屋子倒了吗?让衙门,富商家里,寺庙都开了门,叫灾民住进去,不开门的直接杀了。” “奴才领旨。” “回头告诉新巡抚,今年朝廷下来的政策要是办不好,就去镇抚司待着吧。” 少年手中的螭龙扳指闪着红光,这是一头龙,一头恶龙。 张牙舞爪,随时准备吞噬生命。 落雪宫 开春的第一次早朝,朝臣们就惊掉了下巴。 向来懒得关注自己衣食住行的皇帝,突然提出来要修一座宫殿。 最近几年国库攒了不少钱,修一座宫殿也不是什么难事,再说,皇帝自己的花费相对于历任帝王来说,着实是少得可怜,臣子们争论了几句,也就不再抓着不放了。 可问题是,小皇帝要建的这座宫殿难倒了钦天监。 他勒令钦天监来建这个宫殿,说样样都要往天宫的方向设计,你说这可不让人头疼。 钦天监上下,哪个见过天宫啊? 这可不就急死钦天监了。 钦天监监正弱弱地表示他们设计不来。 景熙不听,就说你们钦天监不是专攻神仙的吗?设计不出来就都滚上天看看吧。 此话一出,监正立刻闭了嘴,不敢再吭声。 工程赶得急,也赶得精致,皇上下了圣旨说年末前就得建好,大小事务也都自己盯着,哪有人敢以次充好? 宫殿建得好,可皇上的心情却一直不见好,整日阴沉着脸色,身边人都伺候得战战兢兢。 将近年关的时候,皇帝才露了几分笑模样,也让朝廷上下都松了口气。 御膳房是这一年来过得最惨的。 皇帝日日催着要新菜色,御厨们被磨得焦头烂额,只能在心里偷偷骂他暴君。 钦天监里私下里议论着圣上是不是中了邪?这一年来,如此奇怪。 一个眼里除了朝政就是杀人的暴君,怎么突然一下子就注重起了口腹之欲和屋舍问题? 直到除夕那天,景熙领了个姑娘进了新建的宫殿,朝臣们才恍然大悟。 原来小皇帝不是中了邪,而是动了春心。 冰琼站在阊阖之前,仰头看着门上的牌匾,字倒是写得龙飞凤舞,大气凌厉,只是,这宫的名字…… 落雪宫。 “为何要唤‘落雪宫’?” 少年笑嘻嘻地回答:“雪神,您的落脚之处,当然要叫落雪宫了呀。” 这名字他取好的时候,也迎来了一堆反驳。 内阁,礼部和钦天监都嫌这个“落”字不吉利。 可是,他要的就是这个“落”字呀。 落雪,落雪,将雪神从九重天上扯落下来,扯到他怀里来。 想想他就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冰琼也没再拘泥于此,只提醒:“在凡间我不能暴露了身份,你莫要唤我雪神。” “那……那,我唤您什么?”景熙的嗓音因激动颤抖起来,咬字有些模糊。 “唤我冰琼就好。” “好……冰琼。”少年眸光缱绻,两个字在他舌尖滑过,明明什么都没吃,他却觉得有一股甘甜滋味在他口中流淌,如同幼时吃得那一口软绵绵的棉花糖,直直甜到了心底。 太卢远远地站着,目瞪口呆。 小皇帝自小就端着天家威严,冷漠嚣张,他是景熙的大伴,也没见过他这么一副天真烂漫,温柔体贴的模样。 恨不得把心捧到对方面前一样。 景熙将冰琼安置在了落雪宫,便去给冰琼张罗吃食。 他要想尽一切办法,给她新鲜感,让她留恋人间,留恋落雪宫,留恋他。 冰琼在落雪宫中打坐清修。 这屋子的陈设也是景熙白费心思了,它们完全就不是冰琼关注的对象。 冰琼心心念念的是去年吃到的那软软糯糯的糕点。 “砰!砰!砰!……” 夜幕降临,宫里已经掌上了灯,冰琼吐息纳气,忽地听到外面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景熙在外头拍着门:“冰琼,冰琼,你快出来看呐,我放了烟花!” 冰琼心念一动,狂风灌满了袖子,吹得衣料烈烈作响。 她单手一挥…… “哎呦!” 少年捂着红肿的额头从门外伸进脖子,他委屈地道:“好疼。” 冰琼抿了下唇:“对不起。” 忘记了这孩子是肉体凡胎,不能直接闪进来,会被撞到头。 景熙连忙收起面上的委屈,笑眯眯地说:“没关系,我铁头,不怕疼的,不信我再撞一次给你看,撞撞更健康!” 冰琼阻止了他:“走,出去看烟花吧。” 两人刚踏入雪地,一朵烟花迅速窜上夜空,“砰”地一声炸开,靡艳丽色铺上浓稠夜色,星华纷落如雨。 璀璨烟火映入冰琼的眼眸,那双从来清冷疏离的秀眸,被沾染了几分人间烟火色。 烟花的光明明灭灭地洒在她的脸上,莹白如玉的肤色被裹上丹红色,给她添了几分人味儿。 景熙近乎贪婪地看着冰琼的脸。 他努力掩饰好自己的目光,才咳了一声说道:“冰琼,我们去屋顶上看烟火吧,屋顶上看更好看……” 冰琼瞥了他一眼,颔首以示同意。 她小指勾住景熙的后领,足尖一点,拎起少年,少年一颗萌动的春心被高高地提了起来。 他半点没有感到惊吓,一颗心全挂在他衣领上的那只手上。 景熙平安落在屋顶上,后领的手松了开来。 他心里一阵失落,再拎久一点啊。 景熙装作没站稳的样子,脚底打滑,从满是积雪的屋顶上滑了下去。 果不其然,被冰琼护住了。 冰琼又拎着他的后领,把他从半空中拽了上来。 景熙撇了撇嘴,怎么又是拎,不可以抱一下吗? “你小心点。” 冰琼这次等他站稳了才松开手。 景熙迈了一步,这次是真的脚底打滑,他尖叫都来不及,半个身子已经出了屋檐。 这次是胳膊。 拽住了胳膊。 景熙望着自己胳膊上那只修美白皙的手,整张脸红了个透。 冰琼又说了他一句,景熙完全没有听见,他全部心神都挂在了那只手上。 他被冰琼拉着席地而坐,脑子里还是懵的,也不看烟花,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人收回的手。 他臀部坐着的是冰冷的雪,可是他觉得自己整个人热得好似马上就要烧着了似的。 冰琼见他像是被吓傻了一样,问了句:“怎么了?” “好看……”他喃喃地说。 “什么?” “没什么,没事!”景熙慌忙移开自己的眼。 地上尘 景熙看着面前神祇细润的肌肤,忍不住凑上脸去,在冰琼腮边落下一个轻柔吻。 他的身后,万千朵烟花齐放,姹紫嫣红。 随后,景熙就醒了,他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睁开眼,头顶是熟悉的明黄幔帐。 景熙穿戴好,裹上披风,便匆匆往落雪宫去了。 他远远地看见,天边太阳初升,一道修长身影立在屋顶的尖翘斗拱上,冬日浅薄的日光落在她苍白清透的面容上,她淡漠的眼无端透出几分神圣,似雪山之巅高不可攀的冰雪,又似天边可望不可即的云彩。 凛冽的风梭然卷起她幽凉雪衣,她好似随时便要御风而去,重归九重天,远去无痕迹。 景熙平白的有几分心慌。 她是昆仑雪中神,他是一抹地上尘。 天壤之别,他怎能留住她? 宫人跑过来向他告罪:“圣上,奴有罪,冰姑娘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把梯子拿过来。” 宫人一愣,反应过来便招呼人去扛梯子。 冰琼看见了景熙,轻点脚尖,飘飘悠悠从屋顶上落了下来。 她抬手接住一抹朝光,细瘦朝暾穿过她指尖缝隙,冰琼轻叹:“化雪了,我该回去了。” 景熙泫然欲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能再留两天吗?冰琼。” “不行的。” “那你明年还要来啊,我等你。” “好。” 少年抹干湿润的眼角:“你等等,我去给你拿个东西。” 有个我的东西留在你身边,你应该也不会那么快忘记我吧。 “不用了……”女人幽幽地叹息。 景熙从屋子里出来,兴冲冲跑向原地,却已经寻不着九天尊神的身影。 他在原地站着,眯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刺眼的朝晖。 许久之后,重重地把手中的礼盒扔在地上,踢翻,踩碎,碾开。 里头上好的无暇美玉被他捡起,又砸落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做完了这一切,景熙心头的火气依然没有消去。 他提着新做的剑,去了镇抚司。 这个时候,唯有杀人,才能泄愤。 泄完愤之后,便又是漫长的等待,从初春开始算日子,算到初夏,一日日扳着手指头,数到初秋。 初冬的那一日,景熙比谁都兴奋。 真好,冬天了,可以下雪了。 今年过年,要带她吃饺子,要和她一起剪窗花,要给她尝尝甜腻的汤圆,要陪她一起去逛庙会…… 要让她乐不思蜀,留恋人间,最好永不回天宫。 景熙想着想着嘴角就咧开了笑容。 可一旁的太卢却愁白了头,圣上已经十八了,过两年就要加冠了,可后宫里头半个女人都没有。 过年时带回来的姑娘,也小一年没见到了。 太卢私下里派人找着却一直没找到,好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似的。 圣上十四岁时就下了旨意,司礼监那边收到催婚的奏章,不准批红,直接打回去。 若遇到执迷不悟,三番两次催婚的,直接叫秉笔掌刑打一顿。 太卢可愁死了,皇上若是无后,他死后有何颜面去面对太祖太宗皇帝呀! “太卢,各部的年帐已经在理了吗?”景熙撩起薄薄的眼皮,看了太卢一眼,牵回他的思绪。 “司礼监已经派人去说了。” “驷江的盐税收得怎么样了?赵思良什么时候能回京?” “赵大人还得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 “河西省的贪墨大案呢?” “河西那边正在审着,镇抚司在那边监督着。” “这么多事情没处理完,就别操心朕的婚事了,太卢。” “是。”太卢哑口无言。 “落雪宫那边打扫干净了吗?” “听圣上的吩咐,一直有人在打扫着,不敢耽误。” “很好,你待会儿再送些东西过去,叫他们好好布置一下。” 今天的圣上各外和颜悦色。 “待会儿去问钦天监,今年的雪什么时候下?” “是。”得,又要愁死钦天监那帮道长了。 景熙处理完了奏章,已是深夜。 他伸了个懒腰,朝寝殿走去,定睛一看,好似有人站在那里。 哦,是多年前见过的那位管着京城风雪的小神仙,冰琼的下属——问雪。 问雪走到他面前:“天子,小神是替尊神来传话的,今年尊神来不了。” “来不了了?”景熙瞳孔一缩。 “是的,上界出了点事,需要尊神大人坐镇。” “好。”少年鼻音沉沉,嗓音沙哑。 幽暗不明的烛光里,少年的眼里似乎燃着地狱业火,要将一切烧得干干净净,灰烬都不留。 问雪莫名觉得背后有些森凉,和以前去阴间时感受到的阴凉感奇异地重合。 他转身就要走,少年面上突然恢复了笑容,一双眼亮得似天下的星星,笑容也单纯可爱。 “问雪,问你个事情,我一直很好奇来着。” “什么事?” “雪神大人为什么会只在冬天下凡呐?” “这个呀,是因为尊神的雪神呀,冬天的力量最稳定,其他季节下凡可能会神力不稳,一不小心说不定就神力会往下掉。” “朕知道了。” “那我先走了。” “好的。”少年笑得乖巧,可问雪却无端感觉到哪里有些怪异。 景熙将桌上的烛台掀翻在地,熊熊火焰烧着纱缦。 他闲庭信步般走出寝宫。 外头的宫女太监叫嚷着:“走水了!走水了!金龙殿走水了!” 景熙被侍卫团团护住,他拨开包围圈,朝匆匆赶来的太卢吐出一句:“金龙殿不用修了,以后朕住在落雪宫。” 少年袖底的手捏得死紧,指甲抠伤肌肤,有血丝在指缝若隐若现。 真想现在把她从云端之上拽下来,从此锁在落雪宫里,这样的话,她就只能陪着他,再也不能来去自如,想走就走,说不来就不来。 真是令人生气。 地狱修罗 美玉无暇,手指灵敏。 景熙的手握着刀一点点在玉石上雕琢着,碎屑沾满他的手掌,他也毫不在意,只一心一意地琢磨着心上人的模样。 看到皇帝难得地舒缓了表情,太卢松了口气。 近两年来,皇帝的暴戾程度有增无减。 落雪宫的宫人都想方设法地拖关系往外调,生怕哪一天一个不慎做错了事,就死在了慎刑司的杖刑下。 太卢悄悄退出了落雪宫,带上了门,不想打断圣上难得的好心情。 “景熙……” 景熙仿佛听见冰琼在叫他的名字,但他充耳不闻。 已经不是第一次幻听了,每次他兴高采烈地回头去找她,都见不到她的踪影。 “景熙,你在雕什么呢?” 又是一声,这回景熙感觉到了,是真真切切的声音。 他一慌,展袖就将玉雕抱进怀里,腮上生霞,秀色可餐。 冰琼也没在意他眼神飘忽,连头发丝都透着紧张的样子,她放下尊神的架子,真真切切地道了个歉:“对不住,去年是我失约了。” 景熙纵然满腹的怒火,但哪敢和她发出来? 他半点怒气都不敢表现,还要收了浑身的戾气,做出一副阳光明媚的傻样子朝她笑。 他甜甜地笑,露出唇边两颗玉雪虎牙,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没事呀,冰琼有繁务在身,身负天下百姓性命,我不会因这种事情和尊神生气的。” 那一声“尊神”还是露出了他掩不住的怨气一角。 可冰琼不通俗务,哪里辨得出他的怨念,当下便放了心。 “冰琼这次可以待久点吗?”少年的眸光满载星辉,亮晶晶得闪着期待的光。 冰琼略带歉意地同他说:“明日上界有簪花大会,我今晚就要走。” 少年眸里的星光熄灭了,空洞得惹人怜惜。 冰琼补了句:“我明年来下界陪你一个冬天,好吗?” 景熙艰难地勾起一个牵强的笑容:“好吧……” 他侧过身来,不让她看见自己面上再也遮不住的狰狞,用掺着笑意的嗓音问:“冰琼,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来着,你们神仙的法力是哪里来的呀?” “凡间的供奉,凡人的信仰越多,神灵的法力就越强。” “是这样啊……”景熙的声音意味深长。 他唇边化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瞳孔幽深,是要把魂魄吸进去的无间地狱。 “冰琼,你能不能换个时候补偿我呀?” “明年六月份,是我二十岁的生辰,我的加冠礼,你能不能来看看呀?冰琼,你在我眼里一直是很亲近的朋友呀,我真的很希望你来呀。” 少年嗓音烂漫似春花灿烂,与阴沉脸色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只不过他一直背对着冰琼,她看不见。 冰琼也一直不相信少年在人间暴君的名声,只觉得是史官胡言乱语,毕竟,这样一个笑起来纯净无暇,阳光可爱的少年怎么能像他们所描述的那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地狱修罗。 她沉吟了一下,道:“好,什么日子?” “六月初三,你一定要来啊。” “嗯。” 景熙听到冰琼应了声,这才转过脸来朝她笑,软软地拉住她袖子撒娇:“答应了就不许毁约哦!” “不会的了。” 开了春,礼部便张罗起了官家的冠礼。 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皇上还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各部心里头早忽略了景熙的年龄,只看得到他的暴戾恣睢,老谋深算。 皇帝又在朝堂上给钦天监出难题了。 “秘密撤掉各地所有庙宇对雪神的供奉。” 监正疑惑地抬起头,这神祇怎么惹到这座修罗了?圣上怎么收拾起人来,连九重天上的都不放过? 监正想抵抗一下皇帝的决定:“圣上,这怕是不妥,雪神决定一年国家的福报,若是惹怒了上天,怕是天要降灾,亡我大丰。” 少年蹙了眉,满面阴沉似风雨欲来,电闪雷鸣。 “你们不撤,那就朕亲自去撤!”景熙褪下指上的扳指,“连这点小事朕都做不了主吗?!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 一群大臣叫屈:“臣等不敢,请皇上息怒!” 这小祖宗谁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呀,除非不想要自己的命了。 自皇上掌政以来,镇抚司弄死的官员,不计其数。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监正早已双腿软软地跪在地上:“微臣领旨!微臣马上派人去办。” 众大臣这才感受到头顶那股沉重的压力消失,纷纷吁了口气。 施舍爱情 日子飘飘悠悠晃到了七月,冰琼感到有些不太对劲了。 按理来讲,这七月份了,已是秋季,神力说什么都应该回升才是。 怎么不但没升,反而锐减了。 如今神力稀薄得可怕,同她刚刚修成人形时相差无几。 她锁了眉,难得打坐的时候心境不稳。 宫女捧着果盘进来换水果,一个个圆滚滚的冬枣堆在一起,好不诱人。 “熙曜呢?最近怎么不见他的人?” “回禀姑娘,折州那边的海峡,最近被倭寇截了不少货物,官家最近在忙着这事呢。”宫女对冰琼直呼当今圣上的字的兴亡早已习以为常。 这些日子,她们可看明白了。 这宫里头,最大的不是皇上了,冰琼姑娘才是只手遮天的那个人。 瞧着皇帝在冰琼姑娘面前那副低眉顺眼,温言软语的模样,跟仙逝的太后娘娘以前养得那只猫讨好人的时候相似极了。 “嗯。” “您要见圣上吗?” “不用。” 宫女将果盘搁在案上:“这是圣上特意派人送来的冬枣,早上刚刚摘下的,清甜得很。” 宫女倒是不怕冰琼,她在宫中摸滚打爬多年,如今已是个主事的,宫里九成的人都得唤她一声姑姑。 她眼力见儿练到了家,早就看出来冰琼看起来寡言少语、高高在上,实际上却是个脾气好,好伺候的主子,她在冰琼面前伺候起来倒也自在得很。 “冰琼!”青年皂靴踏进大殿,三步做两步向冰琼快走而来。 他已经有三天没见到冰琼了,这回奏章处理的差不多了便匆匆赶来。 宫女默默退了下去。 冰琼看他眼底青黑,眼珠还泛着红血丝,怎么这孩子三天不见就变得如此憔悴。 “你来得正好。” “嗯?找我有事吗?”景熙抑制住自己想冲上去抱住她蹭上一蹭的动作。 “嗯……”冰琼立起身子,“我要走了,该和你道别了。” “两个月的时间不还是没到吗?怎么这么急着走?” 景熙的眼眶又浮现令冰琼感到眼熟的委屈泪花。 “最近神力下降得迅猛,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得去找药神把个脉求个方子。” “那……你明日再走,好吗?” “好。” 冰琼说这个字的时候,万万不会料想到第二天她就走不了了。 她打坐了一晚之后,发现自己推不开红漆雕花大门了,外头显然被人上了锁,她尝试去推窗户,窗户也是被人用钢条钉死了。 偌大的屋子,找不到半个出口。 “吱呀”一声,厚重的门被推了开来,又迅速关上。 景熙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眼里的血丝更多了,一夜未眠的疲倦样子。 “你这是要做什么?”冰琼单手撑在窗棂上,问他。 “将你困住,留下来呀,看不出来吗?”青年的嘴角勾起一个疲惫的笑,但眼睛里却是盖不住的兴奋。 “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不会放的,我有生之年,你都得待在这里。” 冰琼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回了坐垫上继续清修。 即使身上法力几乎消失殆尽,即使自由被剥夺,即使身边人虎视眈眈,她依旧安之若素,不失风度。 她素白身影清清冷冷,如霞姿月韵,似清风霁月。 景熙恼恨看她这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自若,她在他面前,永远风度完美,永远冷酷无情,不会生气也不会感动,永远都是这样的云淡风轻。 仿佛他无论做什么也入不了她的眼。 景熙忽视她的毫不理会,坐在她旁边念叨。 “冰琼,我喜欢你好多年了,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喜欢你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我不喜欢你穿白色的衣服,也不喜欢你穿紫色的法衣。” “我喜欢你穿正红的裙子,那是皇后身份的象征,可是我塞满了你一个衣柜,你可能看都不曾看过一眼。” “我想要你对我笑,和我多说几句话,不要总是敷衍我。” “我想要你陪我一辈子,我不贪心,我只求这一辈子 。” “我会对你好,对你非常非常好,我不奢望你全部的感情,只求你把你的心施舍一小部分给我,好不好?我只要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我求你了……你把心给我,我的命都给你。” 景熙语无伦次,一边哭一边诉说着自己的贪婪,他因为长久的清醒,意识逐渐迷糊了起来,说着说着,就蜷缩在冰琼的脚边睡着了。 冰琼撩起眼皮看了他乖巧的睡颜一眼,轻叹,作孽啊作孽。 天地宠儿 景熙醒来时,浑身酸痛,骨头里都泛着冷意。 他撑起酸胀的身体,冰琼依旧坐在那个团垫上打坐。 屋子里很暗,窗缝里透进来的光敷在她素洁脸容上,竟也显出一种蒙昧不明的美感。 如珠如玉,如雪如月。 上天怎舍得让如此明珠蒙尘,堪受冷落? 她该是天地宠儿,她该是至纯至净,她该是这无常世道唯一有常。 男人视线火辣烫人,冰琼感受到了,千年未生过病的她,左额隐隐作痛,她开口了:“景熙,本尊劝你打消这份不切实际的执念。” 她在他面前终于端起了尊神的架子。 “我本冰山一块石,生而无心无情,四大皆空,你守上生生世世没有半分用处。” 冰琼双眼微阖,声似冷玉,一个字一个钉子,一根一根扎进景熙的心里。 景熙痴痴地笑起来,一笑一个哽咽:“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我自甘下贱……” 冰琼撩起眼皮,静静看他狰狞面色,眸中不见天地悲喜,静默良久,轻叹:“放弃吧,何必呢?世间多少女儿家,你是帝王,三宫六院不会有人说你半个不是,无需执着于我这一块冷硬顽石。” “我不管,就算你没有心,我也要你。我不喜欢你高高在上,目下无尘,我想让你眼里有我身影,想把你从拖下云头,想让你陪我一辈子。” “冰琼,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做你的信徒,我一直都只想做你的爱人。” “就算你不答应。” 景熙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他稍稍整理自己面上的脆弱,拭干自己眼角的水光,这才出了门。 听着门被一遍又一遍上锁的声音,冰琼良久吐出一句:“嗔痴害人,爱恨恼人……” 自这一去之后,景熙半个月后才踏进落雪宫的正殿,他手上捧着装着嫁衣的木盒,眼里都闪着金光。 推门一看,刚要喊出,他放轻了步伐。 冰琼居然在睡觉,尊神也需要休眠吗? 景熙轻手轻脚拉开床帐,坐在冰琼的床边。 他的心跟着冰琼呼吸的频率跳动着,不快,但每一声都震耳欲聋。 他望着冰琼瓷白的脸,流光缎一样铺在枕边的乌发,淡色的薄唇。 第一次看见如此毫不设防的她,让他生出一种仿若已经完全留住她的错觉。 低首,凑近,他离她的唇越来越近。 亲,亲到了…… 真的亲到了…… 景熙脑袋轰鸣一声,脸蛋红得快要冒烟。 唇下压着软糯冰凉,汤圆般的触感。 他心跳越来越慢,生怕冰琼下一刻会睁眼醒来。 伸舌,轻舔,好甜好软,不行,受不了了…… “啪!” 景熙还未做到下一步,冰琼便已惊醒。 她宽袍大袖一挥,他重重摔倒地上,一路滑到门边。 景熙完全被那口感迷了神魂,爬起来不顾疼痛,又冲了过去,目标是尊神的唇瓣。 冰琼伸指抵上他的眉心,冷冷道:“本尊纵然法力失去十之八九,但好歹一介尊神,岂能由你轻薄!” 仅仅只是按住他眉心,他却半点动弹不得。 动怒了…… 天子一怒,尸横遍野。 神祇一怒呢? 将人甩出门…… 景熙被扔到门口,袖子被风扬起,皮肤都摔了个青紫。 “疼……” 他龇牙咧嘴地痛呼,缓过神来又往里面爬。 “咚”的一声,额头撞在门上,里头的神把门给带上了。 他靠在门上,倒也不恼火,只痴痴地笑着:“冰琼,你生气的时候,真美……” 在她脸上看见除了冷漠之外的其它表情了,真好。 又是“砰”的一声,门被打开。 靠着门的景熙不设防地摔倒在地,放着嫁衣的盒子飞了出来,落在他脊背上。 生疼。 红线剪 三个月,三个月了,距离上一次见冰琼已经三个月了,景熙快忍受不了这种铺天盖地焦灼感了。 他手执泛着寒光的冷剑,站在亲手雕琢而成的雪神神像面前,斩钉截铁地落下一句话:“冰琼,你一日不来,我便杀一人。” 青年鸦羽般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上落下浅薄阴影,阴翳神情不躲不藏的浮现在他雪白面容上。 所有乖巧可爱不过是用来迷惑她,让她为他停留。 如果装乖没有用的话,不如就让她辨清自己的本性。 景熙握紧剑柄,身后忽的传来一声幽幽叹息。 他惊喜回头,是两位神祇。 一位是冰琼,另一位是个男子。 他身着红衣,眉心一点朱砂妩媚,袖口半挽,一根细细红绳挂在他白皙手腕上,清艳绝伦。 “月老,麻烦你了。”冰琼道。 月老笑了声,语带调侃:“呵,真被药神那丫头说中了,谁喜欢上你就是倒了八辈子霉。” 景熙莫名觉得有点心慌。 男人遥遥向他望来:“有些不该有的红线,生着着实令人痛苦,不如我帮你了断了吧。” “不要!” “你这是何苦呢?冰琼是雪山之巅一雪玉化形成神,天生冷心冷情,你就算守上八辈子她也不会给你半分垂怜。” 月老慢悠悠从袖口掏出一把剪子。 他手指一扳,响指在空气中格外清晰。 景熙便瞧见自己手上生出一根红线,直直往冰琼的方向连去。 而冰琼身边似隔了一层膜,任红线在她周身缠绕,就是碰不到她半片衣袂。 她一双招子里似浮着冰雪,不掺一丝一毫的感情,不染一抹红尘。 自始至终,雪神还是雪神,她不会为他心生一点点怜惜,她也不会在云端垂眸,遥遥地往他一眼。 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狂欢,一个人的悲戚,一个人的独角戏。 “来,一刀下去,一切都忘掉,不好吗?” 剪子在阳光下银光闪烁,刺眼得要命。 景熙闭上眼,又睁开:“不好。” 冰琼皱了眉,手上发力,气劲缠上景熙,将他往红线剪边拖去。 “熙曜,忘了我。” 冰琼在叫他的字,她在哄他,哄自己忘了他。 景熙奋力挣扎周身那道看不见的气劲:“不要……我不要……” 他眼角濡湿,不知不觉,眼泪又掉了下来了 “我不要……求你了,我不要忘。” “我不求你来看我了,也不求你的心了,求你,你不要毁掉我的记忆好吗?” “就让我留着当念想,行不行?我不会再骚扰你了,我也不逼你了。” 冰琼终究是松了手:“罢了,罢了。” 月老收了剪子:“看来这里是不需要我了?我走了,月老殿还有一堆事儿呢!” 他话音刚落,人影便已消失不见。 天边传来男声悠悠。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盛熙二十年,大丰隆厉帝驾崩。 一生无妻无妾无子,传位于侄子景珞璜。 隆厉帝一生毁誉参半,政治清明,然手段残忍,大兴诏狱酷刑,死在镇抚司的官员多达上百人。 隆厉帝亲自创立雪神教,在位期间雪神庙多达上百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