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为尊》 分卷(1) 恶徒为尊 作者:木已成洲 文案: 世人皆知,九州剑尊喻见寒,君子温润,心怀苍生。东妄海心魔渊异动,他主动献身,入了东妄海,保住了世间安宁。 举世哀恸,皆叹:喻剑尊心怀天下,悲悯苍生。 却不成想,还不等他们悲伤完天妒英才,哭声便戛然而止。 只见喻见寒又全头全尾地出来了他不仅自己出来了,还放出了一个千年前赫赫有名的大魔头。 恐慌骤起,众人决意背水一战,除去这个祸端,转身却见喻见寒持剑挡在了虚弱的魔头身前。 九州剑尊的表情依旧温和,但语气却极其固执。 他道:不可乘人之危,不可以多欺寡。 众人气急而又不敌,痛惜道:喻剑尊慈悲,竟是被狡诈魔头迷惑了心智。 喻见寒垂眸收剑入鞘,但笑不语。 直至心魔渊开,九州崩裂,东妄海上血色翻腾,众人才惊觉 举世不察,竟以恶徒为尊。 谢迟身为威名赫赫的魔头,却有一个救世的梦想。 但他从未想过,白日梦竟会成真。 他更没想过,自己一个大魔头,有朝一日竟要以身饲魔。 很离谱,但着实很快乐。 无情不自知偏执剑尊攻恶名远扬实则没干啥坏事魔头受 (白切黑黑切白) 注: 1.攻真的黑心芝麻馅的,但没有干坏事,只是想塑造一个这样的人物。 2.强强互宠,双向救赎。 3.自产粮,隔日更不喜欢也请不要攻击作者,如果实在要喷,也请温柔地喷t^t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打脸 搜索关键字:主角:喻见寒,谢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说我是坏人,偏不信? 立意:愿每个人都被世界温柔以待。 第1章 东妄(一) 喂,我说你这人怎么那么固执啊,承昀宗教了你这么些年,只教会了你一个不知变通吗? 一片浓墨般的黑暗中,一簇光倏忽亮了起来。那是一盏造型古朴的灯盏,正被一双修长的手牢牢握住。 下一秒,它就被随意抛了出去,却落在不远处,稳稳地悬浮在空中,照亮这一方极黑的天地。 呵,还教会了你不尊师重道。红衣青年凤眸一挑,神情桀骜,双手抱胸讽刺。 被讽刺的那人却依旧端坐在旁,闭目打坐。 他一袭青衣肃然,仅以简单的玉冠束发,身上没有任何值钱或是保命的法器,手边那一柄没有花纹、没有装饰、甚至连剑穗都没有的烂铁剑,就是他唯一的家当。 谢迟借着昏暗的烛光再次打量坐着的人一番,心更塞了。 靠,承昀宗是沦落到要饭了吗?怎么出来的弟子比吃斋念佛的和尚混得还要差。 火焰跳跃两下,似乎在显示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喻见寒终于有了反应,他睁开清亮的眸子,好脾气地解释:谢前辈,不是我固执,而是你的要求风险实在太大,我不能拿天下苍生的性命去赌。 红衣青年简直要被他气死了,他竭力稳住心神,深呼吸着劝说自己不要冲动不要动手,然后咬牙问道。 你究竟在怕什么?我又不是要出去灭世杀人,只不过是不忍心看你青年才俊,在此草草送了性命,所以想出手救你一命。我都放你走了,所要的只不过是让你带我的一抹分神一同出去逛逛而已 不行,凶跑了人,可就什么都没了。谢迟深吸两口气稍微平复下怒火,决定采取怀柔对策。 他微微凑前,俯身过去,墨发轻掠肩侧,压低声音,像是黑暗中蛊惑旅人的魑魅精怪,在喻见寒耳畔轻声诱惑。 你若是带我出去了,奇珍异宝、无上秘籍,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寻来 却见青衣剑尊丝毫不为所动,愣是将自己当成了摆设,只是眸中含笑地看着面前之人,一言不发。 好的我知道了,屁用没有。 分神呐,我的一抹分神能干什么? 谢迟都要无力吐槽了,他绝望绕着喻见寒快步踱了两圈,见那人就跟个寒铁疙瘩一般,软硬不吃,也只能自己气鼓鼓地坐在一旁开始生闷气。 喻见寒的目光追随他望了过来,眸中的光随着摇曳的光影微微闪动。 坦白说,红衣的谢迟,是他在三百年的修道生涯里见过的最为惊艳的人。 他一身宽袖红衣,上有金线绣着边,衬着经久不见日的皮肤更加白暂。 红梅映雪,举世无双。 这是见到谢迟从最深的黑暗里缓缓提灯而来时,喻见寒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那是黑夜里暗自盛开的罂粟,诱惑而不自知。 但喻见寒终究是铁石心肠的九州剑尊,他心里明白,红颜枯骨,终究都是镜花水月。只不过动摇一霎,他修的无情剑道便如利刃一般,破开了识海中不知不觉蔓延而来的迷障。 在打坐的短短一刻中,喻见寒便明白了刚刚自己的异动,怕正是被这位也算赫赫有名的前辈引动出来的。 想通之后,他终于能坦然地面对这个发光的诱惑体了:谢前辈,敢问千年前来东妄海镇守长明灯的林郁前辈在哪儿? 谢迟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毛都竖起来了:放屁,来守灯的明明就是我!谁跟你说是林郁了?我进来的时候,林郁还在外面逍遥快活呢! 他有些忿忿不平:你都说千年了,我都搁这儿困了一千年,功劳倒是全归别人头上了?这还了得 可说着说着,谢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眸子茫然地望过来,涩声问道:等等,为什么你说是林郁来守灯的那林郁呢,他去哪儿了? 喻见寒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沉默片刻道:不只是我,所有人都以为是林郁前辈来的东妄海。 谢迟一下便哑了声音。 怎么可能是林郁呢? 他沉默片刻,竭力想找出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方法,可思来想去,却发现一无所获。 那些知道内情的人中,竟无一人可能为他说话。 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跃入他的脑海,他惶急问道:那你可听说过温秉言 喻见寒垂眸思索片刻,认真回答:温前辈是千年前承昀宗的首徒,凭一手饮冰剑闻名于世。只是天妒英才,他在初登化神后,入潜魔窟证道,最终不敌群魔,力竭身亡。 身亡 喻见寒很明显感觉到,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面前之人呼吸微滞。他垂眸不语,贴心地为那人留下缓和的空间。 唯一可能为谢迟证明的温秉言不在了,而整个修真界都默认,千年前来东妄海以身燃灯的,是承昀宗的天才林郁。 如果真如谢迟所言,来的是他而非林郁,那真正的林郁去了哪里? 千年前的燃灯行动,乃是关乎天下苍生的大事,各宗各派都参与其中,他们又怎会轻易派一个魔道之人前来。 如今只有谢迟的一面之词,而修魔之人,往往最惯用伪装,装傻充愣。 况且谢迟也不是什么普通的魔修,他是千年前魔修中异军突起的天才,以孤身战九宗长老,最终全身而退而闻名于世,扬名没多久就消失得杳无音信。 人人都猜测是九宗长老咽不下这口气,暗中派人除去了这个祸端,没想到,他竟是在东妄海困着。 这世间,竟是无人能证明他所言的真假。 谢迟自然能想到这点,也听懂了他话里的未尽之音,他沉默住了,长明灯也在一瞬间黯淡了不少。 周遭倏忽安静下来,只有无尽的黑暗在两人身旁蛰伏,就等着那盏灯油尽灯枯,彻底把他们吞没溺毙在死水一般的永夜里。 透过奄奄一息的烛火,喻见寒看着那人眼眸低垂,带着几分强忍着的委屈,却依旧摆着一副面无表情的冷峻神态。 明明眼睛就在哭。 喻见寒心中不自觉叹息一声,刚想开口打破这份折磨人的寂静,却听见谢迟语气平淡地开口了。 他抬眸,假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不信我就罢了,既然你能入东妄海,我就信你是个君子。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和你结单向的生死契,我出去了,若是做了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你便能亲手杀了我。 顿了顿,谢迟偏开头,强装阴狠地补充:但是你也要向我立下心魔誓,若是我没作恶,你绝不能对我下手。记住,你若是想杀了我扬名立万,我拼死也会打开东妄海结界,毁了整个世间。 你就那么想出去。喻见寒注视着红衣青年被烛光笼罩的侧脸,心魔誓只在修士进阶时起作用,若我真是伪君子,只需要将你骗出去,然后除去你,就能成为整个修真界人人敬仰的英雄,此后不再修炼即可。 谢迟嗤笑一声:都修炼到了能入东妄海的地步,你告诉我你不在乎修为?骗小孩儿呢? 越是修为高深的人,就越在乎自己的能力。 况且,真的不在乎修为的人,哪里忍得下问道修习的孤寂辛苦,取得这般傲人的成绩? 警惕的野猫似乎找到了对手不经意露出的破绽,心里有了底气,便慵懒地舔了舔爪子,昂起高傲的小脑袋,又开始张扬舞爪了。 你若是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杀了,心魔缠身,这辈子都别想再在修为上有什么精进了。 看来谢前辈真的脱离凡俗太久了,许多常识都不太了解。 喻见寒起身,拱手缓声解释:谢前辈有所不知,如今已有除去心魔的法门,心魔誓早就对修士没有任何约束力了。 看着谢迟一瞬间瞪得浑圆的眼睛,喻见寒心中莫名生出了几丝笑意,面上却依旧是正经的模样。 生怕不够扎心似的,他补充道:心魔誓如今只能在收录古典法诀的书籍里看到了,并不实用。 谢迟像是被这个消息打击到一时回不过神来,他愣愣地看了喻见寒好一会儿,又垂眸看着自己白净的手,喃喃道:可是以前,心魔誓是修真界最 以前 谢迟微微一怔,他看着自己那双手,脑海中的一切迷茫似乎都找到了答案。 他接受了现实,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是啊,原来都过了那么久久到心魔誓已经没了作用,竟然成为了被束之高阁的老古董。 这还是在见到喻见寒之后,谢迟第一次感觉到,其实自己已经被困了很久很久。 沧海桑田,万物变迁。 他突然又不是那么想出去了。 第2章 东妄(二) 掀开手中最后的底牌,却被告知这其实是一张毫无威慑力的废牌。 筹码没了,证据也没了,谢迟也不觉得自己还能说动面前这个将天下大义挂在嘴边的正人君子。 他认命地摆摆手,无所谓地撇了撇嘴:罢了罢了,你呢,就同我讲些人间好玩儿的故事,我满意了就送你离开。 谢迟招手唤来了唯一的亮光,长明灯围着他欢快地绕了两圈,他扬扬下巴,吩咐道:怎么,只是讲两个故事而已,我又不要你带我出去,便宜全给你占了,还不满意呢? 喻见寒却是看着谢迟一扫脸上的失落,眉宇间又是肆意的骄傲,似乎之前那个宁愿做亏本买卖也要出去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他四处打量着这方极黑的天地,心中有点异样的感觉:此处一直是这样吗? 不然呢谢迟感觉他在说废话,他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你到处看什么呢灯照不到的地方,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这不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吗? 那黑暗里有什么?喻见寒往暗处走了两步,只觉得阴寒刺骨的气息蔓延上脊背。 谢迟举灯跟了上去。他一边跟一边腹诽:我是他娘吗?怎么要那么操心? 反正地上也没坑,这人就是摸黑也摔不着,哪怕摔了也不疼。 他一边冷傲地盼着喻见寒左脚绊右脚,身体却又老实地举灯跟在人身后。 算了,来者是客,他参观他的,我这个做主人的总不好让他吃亏吧。 谢迟寻到了理由,理直气壮地给自己开脱起来。 没有任何东西,你放心,我都在这儿待了千年,有什么早见过了。谢迟没好气地回答。你是不是想赖掉我的故事?他难得机敏起来,凤眸微微眯起,我先强调啊,你不说,我就不放你走。 喻见寒却像是没听到他的威胁一般,突然转身问道:谢前辈就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千年? 没想到他会突然转身,谢迟吓了一跳,烛火也微微摇晃。 他刚想不客气地回怼过去:不然呢,你不是不信我吗? 可思绪一转,他又觉得这是个能恶心面前人的好机会,便坏心眼地勾起一抹可怜的苦笑:是啊,除了我,就只剩这盏灯了。一个人真的太孤独太害怕了,所以才想让你带我出去啊。 若他是个娇怯的姑娘,这番示弱估计还能勉强打动喻见寒那颗玄铁般的心,但他怎么看,都和柔弱二字沾不到边。 魔头可能会害怕吗?说出去谁也不信吧。 说着说着,他却是受不了自己装腔作势的模样,憋不住地笑了出来。 谢迟自顾自地笑弯了眼,刚刚他确实有故意恶心面前人的意思,但夸张的表演下,却始终藏着他从来不敢说的真话。 一个人,拿着一盏灯,在永寂的黑暗里待了千年的时光,真的太孤独太害怕了。 之前没人的时候,他没法说;现在有人来了,也依旧没人在乎,他更不必说。 从没人会在乎他的感受,所以哪怕就是实在憋不住了,他也只能将那半句真话藏在荒诞无稽的玩笑里,让人听个热闹就够了。 但很明显,喻见寒不觉得这是个热闹,他语气平缓却坚定:我带你出去。 周围静了片刻,谢迟敛了脸上的笑意,皱着眉头看他,似乎在考量这句话的可信度。 分卷(2) 喻见寒注视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我带你出去,不需要任何条件,也不需要什么生死契。 那你想要什么?谢迟从不信天上会有掉馅饼的好事,但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让他根本不忍拒绝,你不怕我出去作恶了? 要什么? 这个问题确实把九州第一剑尊难倒了,至少活到现在,在喻见寒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想要这个词。 也许是有的,但是只要是他想要的,别人都能跪着给他捧上来,根本就不存在需求不被满足的情况。 毕竟实力到了一定的境界,往往想要就能轻而易举地变成得到。 至于怕不怕谢迟出去作恶 在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喻见寒大概能摸清面前之人的脾气了,况且他对自己的实力,心中还是很把握的。 喻剑尊认真思考片刻,回答道:就目前来说,我想要的,就是带你出去。而且我相信你也是个君子,言出必行。 你是在逗我吗? 谢迟敛息倾听他的回答,还以为会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要求,结果就这个? 他一时气结,没好气道:呵,你让我出我就出? 话音刚落,气氛霎时陷入沉寂之中,喻见寒不吭声了,谢迟呢,他恨不得把自己刚说的话,活生生地嚼碎了吞回去 这是在干什么?好不容易这闭口的花瓶开了缝,他可倒好,一口气给人堵回去了。 那个 他在飞速地给自己想着对策,却不料,喻剑尊早就备好了台阶。 我也确实还有要事没有完成,只能麻烦前辈带我出去了。喻见寒倒也不介意之前的事,温声为他解了围。 谢迟着实没想过还有这一出,他磕磕绊绊地接过话头:啊那既然你答应了,就要做到我呢,自然也不会亏待你,等到出去之后,我寻些天材地宝给你,也算两清了。 喻见寒眉宇间带了点不自觉的笑意,他倒是挺好奇:那前辈你打算如何出去? 看,不知道了吧。 谢迟挑眉,满脸写着得意洋洋,他故作高深地拉长腔调道:独门秘技,绝不外传。 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好。他趾高气昂地吩咐道,然后施施然地向黑暗里走去,却不经意将那盏灯落在了身后。 喻见寒看着那个身影独自远去,好像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在世上行走。 确实也是,无论是在传说还是在话本里,千年前那个昙花一现的魔修天才,从来都是无亲无友的独行者。 一个人真的太孤独,太害怕了。 莫名地,喻见寒脑海里突然响起了那句半真半假的抱怨。 在谢迟即将被黑暗吞噬的那一刻,他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句温和的提醒。 谢前辈,你的灯忘拿了。 他回头,却见喻见寒含笑举灯走来。君子温润,提灯照夜。他的眸中是清浅的笑意,缓声道:我不怕黑,不用给我留灯。 谢迟沉默地看着他手里的长明灯,好一会儿,才恶狠狠地夺过它,故作凶狠道:谁给你留灯了?我这是忘记带了。 为了表示自己其实丝毫不在乎,谢迟踩着重重的脚步离开了。 随着唯一光亮的渐行渐远,黑暗紧紧逼着光影的脚步蔓延而来,就像是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慢慢将独自等待的人拖入深渊。 在最后一丝光影从喻见寒脸上掠过的瞬间,他低头,看向了自己刚刚交付长明盏的那只手。 黑暗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将那人彻底吞没。 但他垂下的眸中,却不见丝毫惊惶恐惧,倒像真正地掌控住了什么似的,他心情大好,眸中笑意更加浓郁,竟逐渐成了化不开的幽暗。 下一刻,九州剑尊无声地勾起唇角,他掌心向上,竟是虚虚握了一把不可触碰的黑暗。 果然,那盏灯还真是碍眼啊。 第3章 东妄(三) 一望无际的东妄海镶嵌在九州的边缘,就像是一块墨蓝的翡翠。海与岸相交的边界,就像是珍宝被失手摔碎所形成的参差的边缘。 曾经的东妄海还是生机勃勃的,海中时常有寻宝的修真船只,海边住着打渔的渔人,海鹰在海上展翅飞掠,在峭壁岩石上驻足。 直到后来,东妄海惊现魔气深渊。天幕撕开硕大的裂缝,周边乌云沉沉欲坠,电闪雷鸣,惊雷震彻长空,恍若黑夜与白昼交相显现。 向海而观,就像是有不可言说的巨兽在深海中翻腾,海面骤然掀起千尺巨浪,蔚蓝清澈的海水像是融了墨一般,丝丝缕缕的黑气晕开,染遍了整个东妄海。 海边村毁人亡,无数无辜者的鲜血在海岸边晕开,给黑丝缠绕的墨玉镶上了暗红的边框。 举世震惊,九州大能齐聚东妄海,在牺牲了九州第一人无离子的代价下,由承昀宗第一天才林郁,以身祭佛门至宝长明盏,这才平定了东妄海的异象。 但至此之后,东妄海生机皆断,再无人踪,九州大能齐心协力布下结界,最终使它沦落成了过分静谧又鬼气森森的禁地。 如今,平静了千年的东妄海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色彩。天幕的深渊伤口再次出现,就像是蛰伏在九重之上的恶鬼张开了通往极夜地狱的咽喉。 没有人知道那一望无际的黑暗究竟通向何方,但里面的人却心中清楚那里空无一物,只有千百年如一日的,能将人活活逼疯逼死的孤独。 一点流光飞速掠过,像是一把银剑甩出的剑光,锋利又杀伐决断。 银白的星子从深渊脱身而出,落在了参差的岸礁之上,恶鬼像是没睡醒打了个哈欠一般,又将嘴慢慢闭上。 谢迟就睁眼看着深渊裂缝逐渐变小,直至一线,最后消失在灰暗的天幕之中。 他的衣袂被卷起,未束的墨发在海风中飞扬。 站在最高的礁石之上,他就是东妄海熊熊燃烧的烈焰,给这片天地带来唯一的,炙热的生机。 喻见寒落了他半步,一开始,他也在观察天边的异象,可后来,他的目光却从高仰看天移到了身旁。 他注视着红衣青年,丝毫没有错过他眼中的那一点转瞬即逝的惶恐与迷茫。 虽然谢迟看起来一直在笑,但更多的时候,他的眼睛明明是在哭着。 像个小孩一样,在无声又绝望地恸哭着。 就算出来了,也还是没人呢。红衣青年站在高耸的岩石上,他喃喃自语,眸中掠过一丝失落与自嘲。 离这儿最近的是绯月城,也是整个东州最为热闹的地方,谢前辈想去看看吗?喻见寒目光清澈,他像极了体贴的故友,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为人留下回寰的余地。 谢迟转头看他,明明他们就是素不相识的关系,甚至还是站在正魔相对立场上的敌人,这人还却能心无芥蒂地向他伸出援手 承昀宗养出来的,都是只涨修为、不长心眼的修士吗? 他恨铁不成钢地磨了磨牙,却不得不承认,这番话成功让让那些莫名愁绪消散地一干二净,心情微妙地好了点。 那就去看看吧。谢大魔头微抬下巴,施恩道。 谢迟向来都是说到做到的魔头,他说的看看,真的只是看看 这还是喻剑尊第一次将自己的时间浪费在凡俗街道的闲逛上。 哇!谢迟一双眸子微微发亮,他看着面人摊老板手下不停,顷刻间,栩栩如生的小老虎就新鲜出炉。 小老虎落到了摊前眼巴巴等待的孩童的掌中,小孩儿欢天喜地地蹦跳走了,面人摊前就只剩下一个眼巴巴的谢迟。 喻见寒正准备等他开口拿一个,却听见谢迟转头催促道:快快快,那边还有好玩儿的! 不喜欢? 被拽着往前的喻剑尊望着那人的侧脸,只见他像是已经遗忘了小面虎的诱惑,正兴致勃勃地奔赴下一个目的地,眸中热情不比刚才的少上一分。 在接下来的整整半天里,喻见寒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喜新厌旧、见异思迁 谢迟就像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浪荡少爷,这头看一下,那处觑一眼,眼里全然是兴奋与渴望,但顷刻就能抽身而出,投入下一场新欢之约。 结果就是到最后,他也是两手空空,一毛未拔。 日影西斜,喻见寒终于主动地在一家酒楼面前停下了脚步,他朝着略有茫然的谢迟微微笑道:谢前辈,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用膳了。 啊谢迟终于领悟到他的意思,他摆了摆手,委婉拒绝道,我早已辟谷多年,而且如今的只是化外□□,不需要吃什么。 谢前辈,我也辟谷多年,但这家符苑居的饭食皆为灵植,吃些也无妨。你难得来人间一趟,若是不尝尝四方的美食,岂不浪费?喻见寒依旧是好脾气的模样,却不动声色地将话堵了回来。 谢迟坚持道:不用,我不吃。 我他的声音在喻见寒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中越来越弱,最后几乎声若蚊呐。 那个谢迟瞒不下去了,他的耳根微微泛红,垂眸轻声道:我没钱。 说出来了便再没了顾忌,他抬起清亮的凤眸,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钱。 他在没当什么举世大魔头之前,就是一穷二白的魔修,在有了那个听着挺唬人的名头后,就成了一穷二白的魔头。 还没等他偷偷攒下点私房钱,就孤身入了东妄海现在就是把他整个人拎起来抖一抖,也抖落不出半个铜板。 有些东西不是想要就能要的。 他没钱,也不会仗着修为去欺压手无寸铁的凡人,便只能安安分分地四处逛逛,东看看西走走,单看总花不了什么钱吧。 可现在,喻见寒邀请他去这个摆明了就一个字贵的酒楼用膳,这还能行?就是把他压这儿刷盘子刷三年,都不够一顿饭吧 这样吧,你去吃饭,我再四处逛逛。谢迟建议道。 喻见寒却是从没想到过这个方面,他怔愣一瞬,一眼就看穿了谢迟暗藏的窘迫,笑道:可我总是要吃的,每次点的都吃不完,一个人也太过无聊了。 能不能请谢前辈赏脸,陪在下吃一顿。他目光诚恳,温声道。 没直接说什么我请或是我不差钱这般的话,而是委婉地请求有人相伴,谢迟知道他在给自己面子,心头一暖,却也不好再推辞什么,只能就驴下坡,迟疑着微微点头。 大不了,等明日我赚来了钱,再请回一顿便是。谢大魔头自信地想。 直到那一桌菜上来了,谢迟简直想把自己点的脑袋剁了给喻见寒下酒。 离谱!他看来看去,就只看出这桌丰盛到奢侈的菜就写着俩字快跑! 喻见寒是钱多到折腰了吗?我还夸下海口,说明日赚钱请回来,现在看来就是明年也不一定赚得够。 镶金镶玉的小碟,寒玉雕的筷子,加上摆盘精巧的菜品得亏谢迟一身的勾金红裳看起来不似凡品,否则他加上衣着简约的喻见寒,两人还真不一定能进来。 店小二眼尖手快地向谢迟献殷勤,而穷得叮当响的魔头本人,只能如坐针毡,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着不吭声。 认错了认错了,正主在对面! 喻见寒却是轻掩住唇边的笑意,截住了店小二喋喋不休的话头,缓声点好了菜。 原本郁结的心情,在谢迟的筷子伸出去后彻底烟消云散,他只感觉自己的味蕾在一瞬间得到了极致的满足贵是有贵的好处,就是无论什么菜,都做得恰到好处 全桌就没有一个味道不好的菜! 可怜大魔头本也没尝过什么山珍海味,被关了千年,嘴更是能淡出鸟来,如今就像是掉进了宝窟的流浪者,懵里懵懂地就抱着了他从来不曾见过,也不敢想象的好东西。 一朝暴富,不过如此。 谢迟心情大好,筷子利索地忙碌着,眼睛满足地眯成了新月的形状,像是肥硕的猫懒洋洋地晒上了太阳。 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付账的时候,数目巨大,让谢迟怀疑自己是不是吃垮了一座山 不仅如此,不差钱的剑尊大人在掏出乾坤袋付账的同时,又吩咐店家定下两间上房。 不用,一间就够。喻见寒拿银子的手被微微按住,他抬头看去,只见谢迟注视着掌柜,手下却微微用力,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一间就够了。 掌柜翘着八撇胡,眼神骨碌碌地从两人身上划过,又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眯眼笑了起来,殷勤道:好的好的,一间,就一间。 他麻利地寻着玉质房牌,一边多嘴地解释道:客官放心,咱们符苑居的床啊,宽敞又舒服,包您满意! 喻见寒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将手连同乾坤袋收了回来,等他整理好表情去看谢迟,却见那人丝毫不为所动,神色自若地看着掌柜寻着玉牌,好像刚刚被调侃的不是自己一般。 唯一的玉牌被交到喻见寒手里,两人一前一后慢吞吞地上了楼,期间确实无一人开口。 剑尊大人脸皮薄,而脸皮厚的魔头正四处打量着周遭摆设,也没空说些什么。 再长的路终究也有尽头,磨磨蹭蹭到了房门口,喻见寒正斟酌着怎么开口打破沉默,却听谢迟先笑了起来,道:好了,你进去吧,明日楼下见。 你去哪儿?喻剑尊一下愣住了,他微微皱眉,你没打算和我一起? 谢迟却是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他敛了点笑,直视喻见寒保证道: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睡觉的话,哪儿不能睡啊 他耸耸肩:我不喜欢欠人太多,而且欠得多了,说不定就还不起了。 喻见寒的眉头拧紧了,他哑声解释道:我没想让你还 但不等他说完,谢迟却是漫不经心地向后退了两步,踏着散漫的步子准备离开,他脸上又扬起了无所谓的笑,朝着喻见寒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分卷(3) 喻剑尊,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也不用说得太过明白。如今我也跟你坦白了,我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也做不了什么。你没必要花大代价来哄我、敬我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监视好我,等我回去了,你也就自由了。 你不用成日围在我身边,做这些违心的事情。 谢迟微微停顿了片刻,他看着那人拧得死紧的眉头,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于是勾着笑竖起三指,给那人吃下最后一颗定心丸。 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以心魔立誓。 喻见寒不过是担心他这个魔头为祸人间罢了,那他便用千年前世人最重视的心魔誓来保证,算是奉上了自己最大的诚意,想必这点,那人也能懂。 本来就是监视与被监视的敌对关系,为什么非要伪装成好友的模样? 有时戏演着演着,就容易当真 而当真了,又最为伤人。 谢迟不再理会喻见寒的反应,他干脆利落地转身下了楼,红色衣角就这般消失在门外的街道中,像是灵巧的游鱼汇入了河湾之中,一瞬便不知所踪。 喻见寒一个人握着玉牌,站在房门前良久。他沉默着,长睫低垂,让人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 许久,他终于有了反应。 像是一个任由孩童耍脾气的长辈一般,喻见寒无奈地叹了口气,嘴角却又缓缓勾起,他的神色淡淡的,却让人一时琢磨不透。 真是胡闹呢。他轻轻掸了下手心的灰,慢条斯理地用绢布擦拭着手指。 地面上,不知不觉地落下了一小堆玉灰,而那块小巧玲珑的玉质房牌,早已不知所踪。 第4章 东妄(四) 离开了符苑居的谢迟继续闲逛着,没了喻见寒的跟随,就像身体中的激情被同时剥离了一般,他闹不起来,也笑不出来,只是慢慢地绕开人群,孤身走在自己的路上。 夜市要开摊了,灯火渐次亮了起来。本只是普通的火烛,笼在绚丽的灯罩里,便成了五光十色的模样,汇成了璀璨的沿街灯河。 人间的夜,极为多彩。 谢迟走在这般不寻常的风景里,心里即是淡淡的欣悦,更多的,依旧是巨大的空虚与恐惧。 他的化外□□在繁华中穿行,饮美酒、赏好景,但实际上,在杳无人烟的东妄海上,真正的他却睡在长明灯旁,周遭是亘古如一日的黑暗与死寂。 镜花水月一场空,既然是梦,就一定会醒。 他的心不住地往下沉着,像是落入了没有止境的无底深渊。可他早已身处深渊之中,还有什么会比现实更差呢? 那只能在醒来之前,努力做个好梦吧 谢迟强打起精神,他勾起嘴角,装作无事发生一般,继续穿行在街巷之中,融入身旁的熙攘人群,倾听着凡尘的喜怒哀乐。 直到月色彻底凉了下来,像是蚁群搬家一般,一个个的小摊慢慢按照秩序挪回了自己的窝里,一盏盏灯灭了下来,它们将点缀夜色的任务交给了繁星。 谢迟走到了河岸旁的柳树下,他席地而坐,衣摆逶迤铺开,像是月下寂静盛开的血昙。他安静地看着粼粼水光漾着星河,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轻声道:你还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身后的脚步由远而近,慢慢停下了。谢迟早就猜到了来人,也没转身看他。 不是谢前辈你说的,我得负起责任,好好看着前辈吗。依旧是温和有礼的解释。 又是这样。 你还要我怎样。 谢迟本就心情沉郁,听到这话,一分的烦闷都被激起十分的火气。况且,他也从来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我说过,我以心魔立誓,就一定不会背弃我们的约定,喻见寒,你还想怎样。谢迟转头,终于沉下神色,他的眉目冷了下来,带着一丝罕见的戾气。 喻见寒依旧在月光下温声道,但言语中却是令人心惊的执拗:前辈,我得看着你,时时刻刻让你待在我身边,待在我抬头便能看见的地方。 谢迟。喻见寒罕见地没用上敬称,他明明带着笑,但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从来只信自己。 九州剑尊,他既为剑修之尊,便从来都不可能如表面那样的温和谦逊。 嘁。谢迟又转过头去,嗤笑一声,但鼻头还是没出息地一酸。 他就知道,从来没人会信他,信一个臭名远扬的魔头。 原来他一直竭力想证明的东西,并为之付出的一切努力,在旁人眼中只不过是一场笑话。 谢迟随手抛了一颗小石,敲碎了河中静谧的美梦。看着星河真正地漾了起来,泛开阵阵涟漪,他心中的郁结又莫名消退不少。 罢了罢了,这种事他见得还少么,当年不都让他熬过来了吗,如今又同正道的小剑修计较什么呢? 仔细算来,自己还算是半个长辈呢。 若是我不跟你回去,你就打算在这儿待一夜? 喻见寒又恢复了一惯谦逊的模样,道:谢前辈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话音落下,周遭寂静下来,只有稀疏的虫鸣在清啼。许久,谢迟终于缓缓起身,他拍了拍手中沾的尘土,却是高傲地瞥了喻见寒一眼,懒懒道:行吧,我跟你回去。 小剑修,你唤我一声前辈,那可要好好招待我啊。 显然,谢迟对他刚刚直呼自己名字的做法耿耿于怀,他似笑非笑地强调,决心不能委屈了自己,得狠狠宰这只让人生气的肥羊一手。 既然你那么不客气,那我也不客气了! 喻见寒几乎摸透了面前人的脾气,他似乎早料到这个情况,却是压下笑意,假装严肃道:那是自然。 等到谢大魔头再度趾高气昂地回到符苑居时,还是满心痛快,烧钱十大法门都准备好了,只能实施。可在听到掌柜尬笑着解释没有房间时,他的好心情迅速一落千丈,变成了不快。 没房间了?谢迟狐疑地皱眉重复。 那么大的符苑居,连一间像样的屋子都没了? 掌柜的眼神在不经意地触及到他身后那人时,微微一顿,继续小声向谢迟道歉:真的而且之前不是客官您不要的么,小的们也就没留了。 咳咳谢迟想着自己那时的英勇壮举,现在又反悔了,脸上带了点尴尬的薄红,忙道,那没了就没了,一间也行。 他这回可没上次潇洒,匆匆说完只得拉着喻见寒落荒而逃,恨不得给自己施一个隐身诀,避开所有人的目光。 等回到房里,谢迟看着仅有一张的雕花檀木大床,久久无语 他和喻见寒还真没熟到能睡一张床的程度。 你,过去。谢迟扬扬下巴,示意喻见寒往床那边去,老实睡觉,我就待在这儿,保准在你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说到最后,谢迟已经有点咬牙切齿了。 喻见寒却没有立刻照做,他从袖中掏出一团红绳,先在自己腕上系了个死结,又在谢迟疑惑的目光中,径直抓来他的手,往上缠去。 好家伙,你还栓人! 谢迟眸间燃起了愤怒的火星,却在下一秒彻底湮灭。 只见剑尊大人垂眸,修长的手指灵巧动作,在那只皓白的腕上小心地系了一个活结,只要刻意一挣,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开。 他抬头,眼中带着柔和的笑意,道:我信前辈不会走的。如果有什么事,只要轻轻拽一下绳,就能叫醒我。 你信我还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谢迟撇嘴,但见喻见寒在自己手上系的是死结,给他系的是活结,心头的火气也霎时烟消云散,只觉得这个固执的正道剑尊脑子不太灵光。 绑人也不绑牢一点,真是太傻了吧。谢大魔头腹诽着。 随便你。谢迟忙摆手让他躺床上,朝着桌前走了两步,随口问道,对了,你要熄灯吗? 喻见寒微微点了下头,他怕谢迟看不见,补充道:我不需要亮灯。 那行。 谢迟将桌上的油灯端起,缓缓走向窗台矮榻。红木窗大开,皎洁的月华倾泻而下,给房内的桌椅都笼上柔和的光泽。 就是熄了灯,也挡不住月色的明亮。 谢迟想了想,他看了看身后毫无动静的雕花床,指尖轻捻一丝魔气,向后轻轻甩去。 漆黑的魔气悄然张开,在他与床榻之间落下了一层轻纱般的薄幕,将月色皆数吞没,只透了些许微光。 于是,谢迟这边晒着明月伴着灯,恍如白昼,而那边,喻见寒的床榻之处,却是子夜时分该有的黑暗。 鲜艳的细红线晃晃悠悠地勾在谢迟的手腕上,逶迤垂地,一直延伸入魔气凝成的黑纱那头,就像是月老不经意间落下的姻缘绳,连着正与邪,贯通明和暗。 在东妄海,他睡的时间够久了,如今重回尘世,又怎么舍得浪费分秒。夜里比起睡觉来说,看会儿星星月亮也是好的否则等他回去了,又只能面对一望无际的黑暗。 谢迟撑着头,墨发慵懒地披在肩上,他出神地看着窗外几乎一成不变的景色,余光却无意瞥到一抹异样。 地上的细红绳微微动了一下,像是那头有人试探性地轻轻扯着。牵绳的动作轻微,颤动只停留在地面的部分,甚至根本没传到谢迟的手腕上。 但修习到谢迟这般境界的人物,哪一个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在细红绳微微颤动的第一时间,他便将目光挪了过去。 很可惜,隔着自己布下的魔息黑纱,谢迟只能看到那边事物影影绰绰的轮廓,更别提某个做小动作的人了。 红绳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早已被抓包,在伪装平静片刻后,又小心地动了起来 谢迟这会儿倒是有些好奇了。 想不到剑尊大人还挺有童趣的。 他究竟要做什么? 谢迟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等到红绳第三次不安分的时候,他就揪着红绳好好去调侃一番,将薄脸皮的喻剑尊羞得无地自容。 但还不等他主动出击,喻见寒便先发制人了。 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第三次的红绳拉扯,径直落在了谢迟的手腕上。谢大魔头只觉手腕被轻轻拉了一下,他垂眸,只见系着的红绳安静片刻,又怯生生地扯了两道。 喻见寒这是叫他过去呢。 谢迟终于舍得起身,他也没解开系着的绳结,只是随手护着灯盏,缓步走向床榻处,去看看那个难缠的祖宗又想干什么。 又怎么了?谢迟持灯走入黑暗中,问道。 喻见寒已经解了外袍,只穿着简单的中衣,靠在床头翻着一本书册。见谢迟来了,他眸中亮了起来,唤道:谢前辈。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喻见寒眸光温和清澈,他顿了顿,又垂下了眼,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完蛋,这得是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谢迟愈发狐疑地看着他,谨慎道:你说,我能帮就帮。 不能帮,大家就当无事发生。 喻见寒终于抬头,将册子递到了谢迟面前,他缓声道:能不能麻烦谢前辈,帮我念一下这本书。 你不识字? 谢迟发誓,他绝对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只是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不然为什么喻剑尊还得让人给他念书呢? 莫不是要人哄着睡吧哈哈哈 哈哈,哈 谢迟还来不及被自己的想法逗笑,脊背上传来一阵恶寒,他悚然地瞪大了凤眸,难以置信道:你让我念它哄你睡觉? 开什么玩笑! 他是举世闻名的魔头啊,读书哄九州的剑尊睡觉?话本子要是敢那么写,他能去连夜去砸了那人的书摊,笔都给他撅了。 被质问的喻剑尊却是神情未变,他叹了口气,解释道:前辈,实不相瞒,我习惯身旁有声音才能睡着,就像您习惯夜里有灯一样。 谢迟依旧沉浸在震惊之中,他竭力压抑着怒气问道:那你平日听的什么,放着便是,我不怕吵。 喻见寒的指尖轻抚过书封,眸中带着笑意:我平日听的是佛门的宁心咒,现在放不合适。 宁心咒?凝心静气祛邪息 无论哪一点拿出来,它都能让修习心魔功法的谢迟浑身不舒坦。 喻见寒说的也确实有道理:搁魔头跟前放佛门梵音,正常人只会觉得是来砸场子的,而且这也不全是正魔立场问题,谢迟的功法与宁心咒相冲,完全不可共存。 这么说不听着点动静,你就睡不着了?谢迟磨着牙,再次确认道。 只见剑尊大人的眸色慢慢地黯淡了下去,他慢吞吞地将书册收回身侧,似乎毫不在意地回答道:倒也不是,还是不麻烦谢前辈了。 他又抬起眸,在烛火的映照下,像是点缀着星光:谢前辈,你去休息吧,是我唐突了。 谢迟最看不惯他这样了,他都还没拒绝呢,就一再退让。 能不能拿出点九州剑尊该有的脾气了! 仔细想来,除去方才直呼了他的名讳外,其他时候喻见寒就表现得跟个受气包子一样,脾气好得像是谁都能欺负,真是 谢迟恨铁不成钢地快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册,恨恨道:往里挪一点,给我腾个位置! 床上的人默不吭声,听话地往里靠去,只一双透亮的眸子安静地盯着谢迟的动作。 谢迟又气又恼,他感觉纵横天下的那么多年就像喂了狗,最后竟沦落到给死对头读话本哄他睡觉的地步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他一边黑着脸胡乱扯了自己的外袍,一边不满地小声抱怨:你说你好端端地,怎么非要养成听宁心咒的习惯? 喻见寒老实回道:我杀心重,宁心咒有助于安神静气。 杀心重? 谢迟骇然转头,盯着依旧淡定的剑尊大人:就你这还叫杀心重? 他啧啧称奇,无比感慨:这般说来,我是杀孽深到被关东妄海千年也不算冤了 他只顾低头解着系带,随口感叹,却不见身后那人眸子里掠过的一丝异色。 准备工作终于完成,谢迟倚在喻见寒刚刚的位置上,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书册,只见书封四个大字《九州轶事》,心里倒是燃起了不少兴趣。 分卷(4) 谁都不知道,威名赫赫的大魔头最爱的不是什么绝世功法,而是凡间那些精怪轶事的话本,八卦越离奇,他就越喜欢。 看不出来,喻见寒与他品味惊人的一致,一样的独特出色。 谢迟将那盏灯悬在床前,美滋滋地翻开了第一页,正低声念了三个字云乾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他猛地低头,果真对上一双漂亮的星眸。 闭眼,睡觉!谢迟黑着脸,那一刻,他真就有一种自己在哄不省心孩子的错觉。 但是,像喻见寒这种的孩子,小时候也一定省心又乖巧吧。 心里不着边际地想着,谢迟却是缓声继续念了起来。 云乾历,三十九年冬 层念大师,他们说我杀心重,你觉得呢? 剑尖还淌着温热的血,白衣的剑尊缓步走进了庄严古朴的殿堂。 满座噤声,众僧皆低头不敢语。 青年却是垂眸勾起了唇角,他将剑缓缓收入鞘中,换上了一种虔诚的神色,道:我觉得如此,所以特地前来求一份佛门的宁心咒。 层念大师,这咒怎么写,就按你的方式来吧。白衣剑尊转头,黑黢黢的眸子直视冷汗淋漓的层念和尚,意有所指。 当初你在初雨镇怎么写的,现在就怎么写。不过至于这墨料,就别用别人的了,用自己的才够诚心不是? 所以,就用你的心头血,亲手为我写一份宁心咒吧。 第5章 东妄(五) 谢迟终于熬过了一夜,就像是分离出了两个自己,一个唾弃着自己耳根软没骨气,另一个又对着《九州轶事》两眼放光,直流口水。 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得赶紧赚钱,给自己腾间新客房,让喻见寒抱着该死的宁心咒过日子去吧。 他可是有名的大魔头,绝不能再这般丢脸了! 于是,刚用过早膳,谢迟就说自己要去城郊走走。 喻见寒不解:绯月城还有许多好地方都没去呢,谢前辈不想再去逛逛? 呵,逛什么逛,现在的我可是要重拾老本行了! 谢迟心里暗搓搓地嘚瑟着,表面却波澜不起:我自有安排,总之我去城郊,你就在这儿休息吧。 喻见寒倒也不再继续询问,只是指了路后,安静地目送那人离开。 等他将符苑居这边安排好了,便动身前往城郊寻谢迟。 结果剑尊大人还没到城郊的荒原,就见那人正蹲在小径一旁,鬼鬼祟祟地捣鼓着什么。 谢前辈,你这是?喻见寒走近了些,有些疑惑。 嘘谢迟小心翼翼地遮掩着,他就像是误打误撞掉进金窟宝库的小贼,眸中是按捺不住的惊喜。 他将手中的东西献宝似地给喻见寒看了一眼,得意到尾巴都要翘起来了,道:看!我找到了什么。 喻见寒认真回忆着刚瞥的一眼,不确定道:玄凰叶? 你知道?谢迟有些惊了。 不过,喻见寒至少也是名门大派出身,知道玄凰叶不算稀奇。谢迟这般告诉自己,心情又明朗起来,继续道:我可真是运气好,随意就找到了三株玄凰叶可是镇心丹最重要的一味主药,价值极高。 镇心丹又是祛除心魔的最有效的途径,千金不可得 谢迟还想絮絮叨叨地介绍下去,但他带着愉悦的声音,却在喻见寒安静温和的目光中,渐渐低了下去。 心魔 他突然想起了喻见寒在东妄海说过的话,声音戛然而止,眸中的光也骤然黯淡了下去。 谢迟尴尬地将手背过身后,握紧了玄凰叶刚刚他还为之沾沾自喜,如今却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只能干巴巴地笑道:我突然忘了,心魔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 所以根本不需要镇心丹,更不需要玄凰叶。 手中的玄凰叶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拿不住,疼得心里都泛苦,谢迟偷偷将它揉碎了,洒在身后的草垛上,想假装无事发生,但喻见寒的目光太过通透,像是能划破一切的利刃,径直撕裂他的所有伪装。 就好像自己是个笑话一般。 谢迟只觉得自己就是戏台上滑稽的丑角,披着破绽百出的戏服,蹩脚地演着话本,却依旧可笑地洋洋自得。 我们走吧谢迟避开了喻见寒的目光,他垂眸低声道。 喻见寒却没有动作,他却丝毫没有任何看戏或嘲笑的意思,只缓声道:谢前辈,你太久没了解这个世间了,所以忽略了一些细节。若换做是我,怕是只会更加茫然不知措。 玄凰叶千年前重金难求,如今却无甚用处但还有一物,千年前一文不值,如今却价值千金,前辈可想去看看?剑尊大人悄然换了话题。 谢迟被他的话安慰到了,心情平复不少,他疑惑道:是什么? 喻见寒卖了个关子,他笑道:我知道它在哪儿,却拿它无计可施,守着宝藏却动不了若是谢前辈能取得它,那所有都归前辈所有。 连喻见寒都拿不到的东西? 有意思! 谢迟眸中兴趣盎然,他肯定道:你只管告诉我在哪儿,我去试试! 于是一只寻踪纸雀便扑棱棱地从喻剑尊掌心腾空飞起,它扑楞着小翅膀,肥嘟嘟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往一处飞去。 在鸣梁山巅,谢前辈跟着这寻踪雀就行。喻见寒缓声解释。 谢迟倒也丝毫不耽误,他微微勾唇,径直御风追了上去。 看着红色衣袂在风中舒卷,烈焰般的背影瞬时没入云海,喻见寒垂眸理了理宽袖,似乎对这一切都早有所料,他眉间带着笑意,慢悠悠地踏剑跟了上去。 鸣梁山距离绯月城足有千里之遥,谢迟跟在寻踪雀肥嘟嘟的屁股头后,虽知道它是灵力驱使的假物,也生怕它累到一头栽下云端。 喻见寒的寻踪雀飞得要比寻常剑修御剑还快,对于一般修士而言,只会觉得面前一道光影掠过,但在谢迟面前却是还不够看的。 小东西摔碎了怪可惜的。 他甚至一边御风,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 直至寻踪雀开始往地面俯冲时,谢迟便猜到,鸣梁山该到了。他的精神一振,原本昏昏沉沉涌上的睡意烟消云散,满眼写着期待。 也不知道能让喻见寒头疼的宝物,究竟是什么? 刚开始隔着重重云翳看不清楚,可随着山巅越来越近,谢迟眸中的疑惑越来越大 只见一片红色映入眼眸,撕开云雾,却见整个山巅像是着火般艳红一片,一种独特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带着冬霜压枝的梅花香。 花极艳丽,香却淡雅。 是苍澜花。 鸣梁山巅高耸入云,其上竟无一草一木,整个峰顶旷野皆为火红的苍澜花覆盖,像是云端深处燃烧起终年不灭的烈焰。 虽然在千年前, 苍澜花确实是很普遍的灵植,且多为独生,像如今这般聚集很不寻常,但若是喻见寒说拿它没办法,谢迟却是不信的。 笑话,堂堂九州剑尊,难道连花都对付不了? 所以说,苍澜花中一定藏着什么。 谢迟眸中闪过一丝胜券在握,他追随着雀鸟疾速贴地而行,宛若一只云鹰掠过般,苍澜花海中霎时掀起阵阵涟漪。 像是湖泊中泛起波澜,血红的花瓣随风扬起,呼啸着在谢迟的身后落了一场缤纷的花瓣雨。 而罪魁祸首却对身后的场面一无所知,他依旧在闷头向前,仔细搜寻着蛛丝马迹。 可除了一大片苍澜花外,整片山巅旷野都一览无余,根本就不存在任何事物了。 小剑修,你莫不是在诓我吧。谢迟拧紧眉,他不耐烦地骤然驻足,转身询问道。 只一回头,他所有的疑问都噎在喉头,连带着呼吸都微滞,却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漫天的星辰花海,便这般淌入他的眼眸。 只见除去纷扬的苍澜花雨外,银白光芒的星点正在空中四散纷飞,它们微微闪烁着,跃动着,活像是九重天上的仙人醉了酒,无意向人间倾倒下了万千璀璨的星辰。 风蕴草。 谢迟见到这久违又熟悉的故交,不知为何,眸中竟是一热,就好像在这漂泊无根的世间终于觅到了一个同伴。 白衣剑尊却是于星河灿烂中踏剑而来,他眸中带着不可察觉的温和笑意,道:谢前辈,这便是我要带你看的。 不是满山极烈极艳的苍澜花,而是在其下蛰伏隐藏的,如星子般璀璨的风蕴草。 风蕴草,一种不算灵植的灵植。它们对灵气波动极为敏感,只要有人经过,便会惊搅了它。就像吹开蒲草一般,它们会悬空而起,甚至显现出行人前进的轨迹喻见寒解释着,他微微抬手,向前做了个捞的动作,星点却像是生了灵智一般,轻巧地借风飘远了。 他看着自己空荡的掌心,毫不在意地笑道:根本没办法用灵力捕获控制它们,偏偏有它们加入的脂粉,又极受修士欢迎。除去专门的捕获器皿外,无人可取得风蕴草,难得则价高,如今它的身价已逾千金。 谢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的眸光灵动,却是故意打趣道:难道连喻剑尊也取不得? 喻见寒微微一笑,他用事实证明了这点。他的手轻扬,风蕴草便自觉地退避三舍,若是想要追踪上去,它们便乘风溜得更远了。 我周身灵压过于凌厉,天然就被其排斥,连近身都做不到,又谈何取得。 谢迟的凤眸笑成了一弯新月,他开始暗搓搓地得意起来,拉长腔调道:这你可就找对人了! 他伸出修长的五指,轻巧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只见漫天的星点竟是无风自动,规规矩矩地汇聚起来,凝成了一条闪耀的光带。 像是孩童得到了心仪的物件,谢迟眸子亮了起来,落满了星光。 他一边操纵着星河横纵排列,一边不忘向喻见寒解释:千年前的风蕴草是人见人怕的东西,若是在被人追杀的路上遇见了它,自己的行踪就会被彻底暴露,所以它也被称为瘟神 提到瘟神二字,谢迟微妙地停顿片刻,却又继续毫不在意地笑道:但我不怕它,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回头看向喻见寒,只见九州剑尊微微摇头,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因为我修习的功法特别,动用的既不是灵气,也不是与灵气同源的魔气。谢迟却是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坦然说出了,而是心魔之息,或者说是戾气。 心魔戾气不似灵气那般,由天地生源。它来自人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要为恶,便生心魔。而偏偏,风蕴草排斥灵气,却极爱心魔之息。 谢迟勾起嘴角,指尖点上一簇星光,像是在教训不听话的懵懂孩童一般,他叹息道:明明长了灵植的毓秀模样,偏偏向往污浊之处,真是奇怪。 喻见寒却是听懂了,他接过话头道:所以我这算是歪打正着了?没想到前辈的功法,竟刚好能控制这风蕴草。 那是!谢迟又开始得意了,他们管风蕴草叫瘟神,可在我眼里,它却是我的救星。若我被人追赶,只需往风蕴草所在处一藏,然后控制它们指出一个错误的方向,便能轻而易举地摆脱追兵 见喻见寒含笑看着他,谢迟霎时机敏起来,他警惕地瞪着那人道:等等,你可答应过我的,若是我能取得,就归我所有。 堂堂九州剑尊,可不能反悔啊。 喻见寒却是真正地笑了起来,他肯定道:自然,都归前辈你。 无论是苍澜花还是风蕴草,只要你想要,我皆数奉上。 第6章 东妄(六) 收到喻见寒的保证后,谢迟又高兴起来,他指尖轻动,随意操控着星点变换,笑道:当然,我也不会独占全部的,这样吧,风蕴草卖的钱我们五五分。 他挑眉自夸道:怎么样,够意思吧! 喻见寒却是将目光从他的脸上挪至天际,他心情颇好,微微颔首道:好,都依前辈的。 等到汇集起部分星点到面前,谢迟又开始犯愁了。 这要怎么装啊 总不能拿衣服兜着去吧。 正想着,一只精巧的木匣子便被递到了他的跟前,谢迟顺着那只修长的手看去,却见喻见寒似乎洞悉了一切,正微笑地举着匣子看他。 该不会喻剑尊修的不是剑,是读心术吧 谢迟腹诽着,却不得不暗自夸赞一句,那人每次的援手都恰到好处,既不唐突,又极其熨帖。 纵观三界,哪个剑修会如喻见寒这般软脾气好心肠?这般的脾性,怕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如此一想,谢迟又开始恨铁不成钢了,他磨磨牙,暗下决心他的近期目标算是有了,一定要让剑尊大人长点记性,别稀里糊涂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他匆匆接过木匣,将风蕴草囫囵往里一塞,却始终憋不出一个感谢,只得扬起下巴假装高傲道:既然你又出了个匣子,那再分你一份吧,我四你六。 好。喻见寒点头同意。 见他又这般轻飘飘地附和,从不反驳,谢迟更生气了,他越发觉得自己的计划必须尽快提上日程了。 他抱着匣子,迈着重重的步伐往山下走去,同时更加坚定了他非得把这个受气软包子,打造成最难啃的绝世硬茬不可! 喻见寒看着红衣的身影远去,他回头,欣赏着漫天流萤般的风蕴草。 如梦如幻,就像是九重天的万千星子,向着旷野倾泻而来。 喻见寒被蛊惑一般伸出了手,那双手不似寻常剑修粗糙生茧,倒像是哪家墨客公子执笔的手,修长文雅,骨节分明。 一点气息在指尖漾开,带动着风蕴草飘来。 原本对他避若蛇蝎的星点,竟是极其乖顺地汇聚而来,逐渐凝成了线条,线条又勾勒出了立体的模样 分卷(5) 一只栩栩如生的灵蝶便这般落在了他的掌心。 触须轻颤,蝶翼随着呼吸的节奏翻飞,竟是丝毫看不出这是银光凝聚的死物。 他的笑意深了些,格外温和,手中却分外利落无情,霎时一把捏碎了翻飞的灵蝶,看着灵光从指缝中四散溢出,就像是骤然吹开的蒲公英,飘飘悠悠地汇入星河深处。 美好的东西,真是很脆弱。 剑尊微微感叹。 你还在等什么呢?太阳都要落山了!身后传来招呼的声音,喻见寒轻勾唇。 来了。他轻声道,语调极其温和,就像是情人间的呢喃,却不禁让人感到一丝寒意蔓上脊背。 马上,就来了。 谢迟抱着满满当当的匣子走在下山的路上,他心情颇好,笑意挂在眉梢眼角,却丝毫不曾察觉 在他们离去后,鸣梁山上的花雨终于停歇,漫天的星子再度沉眠在花叶之下,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苍穹万里无云,但在极艳的繁花之下,却无端落下了一片阴影。 像是打翻砚台后晕开的淡墨,它大片地潜伏渗透过来,在攻占了所有领地后,探出丝丝缕缕的黑气,亲昵地缠绕着,蔓延上了花茎。 红与黑相互交错,像是伴侣间的耳语厮磨,可下一刻,亲密的人便捅出无情的利刃。 黑气径直勒紧了茎叶,像是一只无情的铁臂,毫不留情地扼杀了它全部的生机。 只一瞬,绚烂的繁花失去了色彩,娇艳的美人霎时变得枯萎干皱。 鸣梁山巅如烈焰般灼目的苍澜花海,顷刻间褪成泛黄的枯枝,在山风撕扯中化为尘埃怒绽百年的苍澜,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阴影餍足地悄然离去,正如它来时一样,无知无觉、无影无踪,徒留身后再无生机的一片狼藉。 这般的大动静,除了不晓世事的谢迟外,隔日就传遍了修真界的大街小巷。只见茶馆客栈里,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低声八卦着。 你可知道鸣梁山上的苍澜花,一夜之间尽数枯萎。青袍道修用食指点了点桌面,认真地与身旁人互通讯息。 那人却愕然睁大眼睛:鸣梁山?那不是喻剑尊的地方吗!那位可最厌恶别人踏足他的地界了,自从两百多年前,他划定鸣梁为界后,谁都不敢轻易去窥探你不要命了? 青袍道人觑他一眼,满脸写着无语:至于吗?喻剑尊都入东妄海多久了,你还那么怕他这么跟你说吧,传闻喻剑尊去东妄,除了自己的佩剑以外,他什么都没带堂堂九州剑尊,得留下多少好东西啊! 他呷了口茶,继续给面前的木头开窍:俗话说得好,人走茶凉。之前那位在,自然没人敢打他的主意,可如今,他的地方,可都被里里外外地监视住了。 鸣梁山呢,大家虽然都不敢进,但却御剑假装路过了多次,一眼就能俯瞰到底,确实没法藏东西。除了喻剑尊种的那一大片的苍澜花以外,就没什么特别的,所以也就无人在意了。 那人又不解了:既然无人在意,那为何异象那么快就被发现了呢? 青袍道人一噎,却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假傻:虽说是无人关注,但闲暇之余,还是有人会偶尔看一眼的嘛。 他略显尴尬,竭力把跑偏的话题拉回: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物随其主。这满山的苍澜花一夜枯萎,是否意味着喻剑尊,已经在东妄海青袍道人却是喟叹一声,竟是不忍再说。 鸣梁山的苍澜尽数凋谢,怕是象征着那人已遭不测。 九州剑尊喻见寒,在心魔渊异动后,决然入东妄海,以身燃灯。如此大义,让人如何能不敬,不尊? 话音落下,对面那人也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说出了自己听到的流言:难怪,我听闻几宗联合起来,想要去探紫训山 紫训山?这次轮到青袍道人骇然惊道,他有些失态,那可是绝不可入的禁地啊! 某些往事骤然浮现,竟是让他在正午骄阳时分,生生打了个寒颤。 没错,就因为喻剑尊将紫训山藏得太好了,所以他们应该认定其中有什么宝物。那人攥紧了茶杯,咬牙怒道,一群卑鄙小人,若是剑尊还在,必叫他们有去无回! 有去无回。 是、是啊青袍道人干巴巴地附和,他低垂着脸,假装嘬着茶,却是掩下了自己苍白的面色。 若是喻剑尊在,发现紫训山被闯 想起那日血流成河的魔宗宴,青袍道人举杯的手微微颤抖,脊背上竟是蔓上冰冷刺骨的寒意。 可不得了啊。 这里好黑啊。 嗯。 不过别怕,我带你看星星。 只见那人修长的手中像是握着一颗隐隐发亮的,跃动的心脏。他张开手,掌心中的星河便溢了出来,无数星点倒悬入了天际。 流光溢彩,无与伦比。 只一瞬,少年的眸子便落满了星光,他终于缓缓笑了起来。 真好看。 浑身血污的少年轻声感叹。 这是风蕴草,可难寻了。那个声音带了点骄傲,漂亮吧! 看!那人狡黠一笑,指尖轻点,星子便在空中汇成了闪亮的线,线条又勾勒出了一只又一只颤翼飞舞的灵蝶。 灵动的银蝶,凝出了漫天星海,星海最终汇入了少年的眸中。 藏万千风蕴草,只为让你在黑夜里看一眼星光。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最后的分割线,是曾经发生的故事,因为和现在的事有关,所以就以片段形式加进去了。最后会把它们串联起来,也不用大篇幅地写回忆了(我真的不想把故事重头讲一遍,所以就穿插起来,方便又简单*?( ??? )?*) 第7章 东妄(七) 果然如喻见寒所说,谢迟果真在鸣梁城中用风蕴草换得了灵石。 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客栈,却见喻见寒在桌上摆了许多小物件,其中一个惟妙惟肖的小面虎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剑尊大人好闲情啊,还买了那么多小玩意儿。 谢迟将沉甸甸的灵石袋放在了桌上,眉梢间皆是笑意:这是风蕴草换的六成利,说好我四你六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喻见寒轻笑,他也不推辞,坦然收下了钱袋。 随即他耐心解释道:我远游时,常给我那个贪玩的小徒弟带些物件,不知不觉顺手买多了,却忘了他早已不是孩童,如今倒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处理?谢迟惊骇地瞪大眼睛,指着小面虎满脸的不可置信,难道你还想扔了不成? 喻见寒似乎有些苦恼,他的手指敲着桌面,斟酌道:扔的话,也得晚些时候。毕竟他们的摊子还在街上,若是见我转头扔了,多不好。 还真想丢了啊 别扔了,你若是想处理的话,就交给我吧。谢迟见他确有此意,倒也不避讳什么了。 小面虎圆滚滚的,正憨态可掬地抱着尾巴看他。 于是,在这般信任的目光下,他竭力尝试挽救小面虎于水火之中。 阿谢喜欢? 谢迟先是愣愣地点了点头,下一秒便反应过来了。他皱起眉,严肃地纠正他:你唤我什么?这 成何体统。 某些人表面装着极其肃穆,但只在装腔作势地掩饰着自己气到泛红的耳根。 这个称呼过于亲密了,他自己都喊不出来,也不知道喻见寒怎么张口就来的。 喻见寒却没有被这般的虚张声势唬住,他压下唇边的笑意,却是缓声解释道:此地不比绯月城,是修士云集的地方,若我不慎被认出,还唤你前辈的话 能让九州剑尊叫前辈的,怕是不出一炷香,谢迟的族谱都能被好事者翻个遍。 但谢迟身份特殊,若是修真界一时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那这乐子就更大了。 如此,倒不如以故交好友的身份相处,总归没有那么扎眼。 听上去也确实有道理,谢迟一时竟找不到理由反驳,但还是极其尴尬。 他匆匆将视线落在小面虎上,强行转移话题:那、那东西我先带走了。 耳根的红愈发深了起来,谢迟握紧了小面虎,看似沉着地往楼上房间走去,但谁都不知道,他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跃出来了。 他只觉得自己刚吃了人家的霸王餐,还要堂而皇之地在店家注视的目光下离去。 尤其是那个店家的目光锐利,带着早已看透了一切的了然。 回到房间,谢迟终于松懈了一身紧绷的气力,他小心地托着小面虎到面前,细细端详,越看越欢喜。 他一个人在屋里傻乐着这可是他生平以来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虽然说是礼物也不恰当,它只不过是在即将被丢弃前,被自己厚着脸皮捞回来的小物件罢了。 但谢迟还是很开心。 他珍惜地摸着小面虎的耳朵,眼睛笑眯成了新月。 他从来没有得过这般的馈赠,所获得一切,全是用血泪拼出的。 苟且偷生,拼死存活,每日都为了生存苦苦挣扎,哪有闲情逸致去思考风雅事? 原来收礼的滋味是这样啊,也难怪凡人修士都喜欢什么生辰大典生辰就能收到贺礼,而收到喜欢的东西,就能开心得嘴角上扬到根本放不下。 他前半辈子不曾知道自己的生辰,后半辈子也无人在意。 无亲无友,一人独行,所以从小到大,谢迟都不曾收过一分来自他人的善意赠予。 你算是我下次的生辰贺礼了! 谢迟点着小面虎的脑袋,自顾自地给它安排了身份。 他突然有一种隐秘的欣愉,就像是从污浊中淘到了稀世珍宝,然后蹑手蹑脚地将它洗净收藏。 没人会发现他的秘密,没人能读懂他的喜悦,可在那一刻,他却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他想,喻见寒可真是一个好师尊啊。 谢迟不由对那人口中的小徒弟心生艳羡这得是多好的运气,才能拥有这样的一个师尊。 哪怕就是在看不见的地方,还能被时时处处地挂念着。 不像他,在东妄海困上千年,无一人知,更无一人念。 思及此处,谢迟收好小面虎,眉头又微微拧了起来,他叹了口气,烦恼了许久的问题终于再度张牙舞爪地登场了。 想来喻见寒帮了他那么多次,他却丝毫不知该怎么还。 在东妄海时,他还曾哄骗喻见寒,说什么放自己出来便给他寻天材地宝、无上秘籍 这番骗人的说辞,现在想想都能把他臊得脸红。 稀世珍品又不是大白菜,若是有,他千年前早寻来贴补家用了,还能等它再喘上千年的气? 谢迟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他将小面虎拢在袖中,又下楼去寻人了。 果不其然,喻剑尊还在客座上品茗,他见谢迟来了,便温和地弯起眉眼,丝毫没有将谢迟刚才的失礼放在心上。 阿谢可是饿了,我先让小二上些点心? 就那俩字从他口中一念出来,谢迟几乎转头就想逃,果然,他还是没法习惯这般熟稔的称呼。 你要不还是唤我全名吧。谢迟磕磕巴巴地建议,他的耳根已是微红了。 喻见寒却难得皱起眉,他轻声啊了一句,有些为难地解释:可我入东妄海的事已是举世皆知,若是唤你全名,难保有当年的知情人能猜到 也是,该入东妄海的剑尊和该困在东妄海的魔头,竟然同时现世,怕是又会在修真界掀起不一般的风云。 倒也不是怕他们,只是想到那群人的麻烦之处,他却不愿意在自己难得的放风上惹出什么乱子。 谢迟啊谢迟,人家都不别扭,你又哪里又那么金贵了?大魔头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树。 既然已经认可了,他便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转头说起了正事:对了,不知你可曾听说过木里香 喻见寒抬头看他,倒是有些好奇:自然知道,木里香,极好的瘴气解药,且它只生长在临武峰的洞窟中,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临武峰听到了这个极其耳熟的地名,谢迟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一笑而过,垂眸避开了这个问题: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木里香还挺值钱的那你可知去临武峰的路? 喻见寒却是笑了起来,他指了指西南的方向,道:阿谢问得正好,临武距此处不足三十里,就在这个方向,我们何时动身呢? 不、不用了。见喻见寒略带疑惑地看过来,谢迟强勾笑意解释,今日有些累了,明日吧。 喻见寒见他不愿再提,便也贴心地不再询问,转头介绍起了糕点样式。 夜深了,谢迟一袭红杉,屈膝倚坐在窗沿之上。他的房间恰好朝向着西南,看着月色下远处隐约起伏的山脉轮廓,他的心里半是迷惘,半是怅然。 他想着要去临武峰,却不曾想过,那处地方竟然近在咫尺。 就像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拿起兵戈决意上阵杀敌的士兵,骤然被告知,敌人已经奔袭到脸上了。 谢迟的目光落在墙上,那人正在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安睡。 不足三十里啊,一夜来回,完全足够了。 他在皎洁的月光下勾起一抹释然的笑,随即红衣翻飞,再看时,那个身影早已消失在窗沿之上,隐于茫茫黑暗之中。 将士终须赴疆场。 而在他离开的那个瞬间,隔壁房间里,本该熟睡的人却于黑暗中霎时睁开了星眸,其间清醒一片,哪见半分睡意。 临武峰说是峰,但更像一座连绵不绝的山脉。由于流水的侵蚀,其间洞穴相互连通,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迷窟。 分卷(6) 而只生长于临武洞窟的瘴气解药木里香,才是它闻名于世的关键。 谢迟这趟其实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毕竟寻药者众,其中也不乏什么大能,又逾千年之久,他设下的隐蔽幻术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但等他真正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他骤然惊觉,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 碎石涉水的小径,昏暗幽深的洞窟,不知何处骤然传来的桀桀怪响。那些曾经让他草木皆兵、步步谨慎的声音,如今听来,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想来他在东妄海,就是想听点动静也没有。 他循着记忆的痕迹一路前行,穿过了重重回环的洞窟,向着僻静的最深处前进着。终于,他的脚步在一面石壁前停住了。 面前没有路了,石壁上蜿蜒布满了墨绿色的鬼手藤。 它的叶片呈五爪状,其间脉络像是干枯的骨节。层层叠叠的墨叶在微风中轻颤着,像是幽冥伸出的无数贪婪可怖的鬼手。 但谢迟却心里清楚,这鬼手藤的背后才是他的目的地。 他垂眸,指尖晕开灵力,小心地拨开藤蔓,露出了一个恰好一人过的通道。 等他迈入后,便将袖中备好的夜照灯扬开,烛火顺从安分地悬浮在空中,彻底将幽暗不见天日的地窟照得恍如白昼。 谢迟站在洞口良久不语,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前面的一切,再度陷入了那场千年前的回忆里。 沉默许久,他终于缓步向前,嘴角又勾起了漫不经心的笑。 似旧友重逢一般,他笑着问候道:老朋友,我可又来烦你了。 第8章 东妄(八) 只见偌大的洞窟中,隐约有一个干涸的水潭模样,其中蜷着一具巨大的森白蛇骸,它的脊椎足有桶一般粗,几乎盘踞了全部的地方。 而蛇骨那比人膝盖略高的头颅,正靠在一块巨石旁,眼窝空洞洞地朝着上方,其中空无一物。 谢迟却像是前来拜访的老友一般,绕着深潭踱步缓行,他注视着石壁上纵横交错的剑痕与裂缝,有些莫名的怅然。 他调侃道:你运气挺好,我布下的心魔息已经所剩无几,还好有外面的鬼手藤遮掩住了,不然的话,幻蛇之躯可值多少灵石啊。 就连你的骨头渣子,怕是都得被人捡得干干净净。 可空荡的洞窟里,回应他的,只有鬼手藤叶婆娑的沙沙声。 谢迟却像是习惯了话语无人接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年你还挺嫌弃我的,说什么黄泉路上可不想看见我了。但没想到吧,如今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呢 他的语调上扬,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但眸中却泛起哀伤。 不是所有的云淡风轻,都是发自内心的平静,那可能只是掩饰鲜血淋漓伤口的伪装。 云纹靴停下了,红衣青年孤零零地站在枯潭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具枯骨,直直地对上了它黑黢黢的眼洞。 那一刻,时光仿佛霎时回溯,他隔着千年的尘烟,再度看见了那双非人的竖瞳蛇都是冷血的,但当年那双兽瞳里,却满是嘲弄与同情。 濒死的巨蛇匍匐在地,明明它才是败寇,但眼神却高高在上,怜悯地注视着浑身浴血的青年。 真可怜啊。它如是说。 谢迟垂眸,他笑了起来,宽袖微拂,最后一丝心魔息随风消散,幻境悄然崩塌。 真可怜啊。 幻境消散,空中却似乎还留着那一句横亘千年的叹息。 红衣青年无所谓地笑了笑,他用目光巡视过每一寸地方,终于在某处微微停顿 找到了。 他径直走下枯潭,俯身从一处石隙中取出镰月状的蛇牙。 跟你商量个事儿。谢迟将蛇牙攥在手中,硌得掌心生疼,却丝毫不以为意,他撩开衣摆席地而坐,随意地靠在了蛇骨旁的一块巨石上。 我既替你守住了尸骸,那总得收点报酬吧别的我也不要,不如就用这颗牙抵账吧。 他举起森白的毒牙细细端详,历时千年之久,上面早已没了血腥戾气,只余白玉般莹润的触感。 恰好够给那人当个回礼。 谢迟眸中映着烛照的光,暖融融的,他勾起唇角,继续絮絮叨叨:我刚刚在这儿寻了一遍,竟然没看见另一个,怕是掉进了哪个犄角旮旯里。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谁让你当时想咬我来着,被削掉了牙就得认。 况且我也没打算乱用,只是近来遇上了个听话的后辈,你呢,也算半个前辈,自然得给点见面礼吧。 谢迟觉得自己又有道理了,开始理直气壮地分析:你也在这儿呆了千年,我都出来放风了,自然也得让你见见世面。 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凡间的趣事儿,眉眼挂着笑意,可笑着笑着,声音却渐渐迟缓下来,最后终于化成了一声叹息。 静寂在洞窟中蔓延,许久,谢迟终于再度开口了,声音略显沙哑。 你知道吗,温师兄他微微停顿,随即垂眸改口道,温秉言身故,林郁也失踪了,现在看来,剩下的好像就只有我了。 他靠着巨石,疲惫地阖上眸子,用手背遮挡着光亮,掩去自己脸上的倦色。 你说,这算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 我想救的,不得救。 本该死的,却还活着。 谢迟眸中有些酸涩,他只觉得身心俱疲,在这个极其隐蔽的废弃洞窟里,他终于能放下所有伪装,展露出真实的自我了。 不是威名赫赫的天才,也不是强大到孤身战九宗的魔尊。 只是一个夜里怕黑,喜欢蜷着睡觉的孩子。 谢迟微微侧身,以一种保护的姿态靠在巨石上,竟是沉沉睡了过去。 许久不曾安眠,如今在无人处,他终于能坦然入睡。 待到他的呼吸声趋于平缓,鬼手藤的沙沙声竟是也弱了下来,像是生怕惊扰了谁的沉眠一般。四周寂静无人,倏而传来轻微的咔哒声是碎石被靴底碾入土中的声音。 一片白绸衣袂掠过墨绿的藤叶,鬼手般的叶微微蜷起,像是不听话的孩童默默收回手,生怕被责罚一般。 那脚步悄然靠近了,最后也停在了巨石旁。 来人静默片刻,却也不顾地上脏乱的尘灰,径直坐在了红衣青年旁边。 他指尖轻点,一缕黑气没入谢迟眉心。 像是替他驱散了所有的噩梦阴霾,谢迟终于舒展开了紧锁的眉头,真正陷入了沉睡。 那人取来锦裘,他小心地抖开,披在了红衣青年身上。 好梦。他垂眸缓声道。 次日清晨,谢迟伸着懒腰慢吞吞地从楼上下来时,却见喻见寒已经备好了晨食。虽是清粥小菜,但白粥香糯,绿叶点翠,上面还热气腾腾地蒸着烟,一看便让人食欲大开。 谢迟眼睛霎时亮了,但他却没忘记自己的任务,待坐下时,他从袖中随意甩了个白玉般的坠子给了喻见寒。 这是喻剑尊接了个正着,他先打量了一会儿,又将目光投向了谢迟。 给我的吗?他语气中带了点欣悦。 废话。 谢迟小心地抿了口粥,他假装阔绰地高傲摆手:一个小玩意儿,不是答应给你寻些好东西么?这是幻蛇毒牙,千年也难得一遇的宝物,你先收着吧。 喻见寒细细端详着手中的小物件,上面被雕刻出了狼纹,简约的线条却勾勒出了杀气,尾部还坠着暗红的流苏。 他垂眸小心地将坠子系在剑柄上,笑道:阿谢你看,刚刚好。 谢迟寻声望去,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着实太巧了,刚拿到毒牙的时候,他本不知道用它做什么,等他在洞窟小憩片刻后,趁着夜色回到客栈时,突然想起喻见寒的剑上还缺个剑穗,这才打磨雕刻了崇武的狼纹剑坠。 他轻咳一声,却是撇开了眼神,道:啊,是挺好的。 对了,你的剑叫什么啊,看起来倒是简单。谢迟开始转移话题了。 的确,堂堂的九州剑尊,身上的佩剑甚至还不如凡间幼童玩耍用的铁剑。 闻言,喻见寒却是垂眸看着它,他轻轻抚过剑鞘,眸中带着回忆的柔和,缓声道:它叫栖来。 谢迟却是一愣,反应了好一会儿,他震惊道:不会吧,你们剑修,真的把剑当媳妇儿吗? 妻来 想到在战场之上,威名镇四海的喻剑尊召唤佩剑时,喊一声妻来,谢迟差点笑到从座上滚下去。 喻见寒眸中掠过一丝无奈,他温声纠正道:不是妻子的妻,是栖息的栖取自凤凰栖梧。 凤凰栖梧?谢迟还是没缓过来,他笑得眉眼弯弯,却依旧好奇地多问了句,它怎么能和这个扯上关系? 喻见寒面露难色,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还是老实答道:当初栖来配的是个木剑鞘,店家说,那木头是凤凰栖息的梧桐枝 哈哈哈哈你便信了哈哈哈!谢迟实在憋不住了,几乎要笑出泪。 他竟不知道是剑尊去买剑这件事更离奇,还是黑心店老板卖梧桐剑鞘的事更好笑。 总之 喻剑尊,你也太傻了吧。谢迟笑够了,终于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一本正经地下了定论。 前提是,得忽略掉他眉梢眼角还残留的笑意。 喻见寒也垂眸,摩挲着剑柄,微微勾起了唇角,回忆骤然清晰浮现在眼前 剑修怎能没有剑呢?看,这是我花二两银子给你买的。 那人将一把剑随手扬了过来,少年伸手接下。 可是,这剑怎么套着木鞘?少年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几遍,语气迟疑。 那人拉长了语调,故意调侃:你可别小瞧了这木头,店家说这可是凤凰栖的梧桐枝呢! 少年无语地瞥了那人一眼,却依旧小心地将剑佩好。 剑名我都取好了,既然是凤凰栖梧那人神神秘秘地凑上来,压低声音,那就叫它栖来。 栖来,妻来 一听就知道是那人的恶趣味,少年慢吞吞地转身走开,回道:不要。 剑不是你们剑修的小老婆吗?我不管,就要叫栖来。 不要。 不管,栖来栖来栖来。 不要。 这头的谢迟还在时不时地偷笑出声,喻见寒心情却莫名地好了起来,他决定让自己的心情更好些,便开口道:阿谢,我们何时动身去临武峰? 啊笑意凝固在嘴角,要说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谢迟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说辞,我昨日数了数赚来的灵石,够用了,便无需再去临武了。 东西都拿到了,还去临武干什么,真去取木里香? 不至于,不至于 喻见寒却没有追问,他含笑认了这个理由,只是话锋一转:那可能要麻烦阿谢,陪我去一个地方了。 谢迟歪了歪头,不解问道:什么地方? 喻剑尊却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地给自己斟了杯茶,借着饮茶的动作,掩去眼底的跃跃欲试:我们要去趟 想到自己得到的消息,他的眸中闪过奇异的光,就像是对上了无知无觉猎物的凶兽,残忍又兴奋。 紫训山。 第9章 东妄(九) 你是说,我们要去救闯你禁地的人?谢迟依旧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该由着他们自生自灭吗? 喻见寒好脾气地解释:他们也是以为紫训山有什么奇珍异宝,这才贸然闯入,如今几宗的精英弟子音讯全无 说到这儿,喻剑尊叹了口气,颇为忧虑地皱起了眉:我怕他们会继续派人进去,只怕到时候,会有更多无辜者丧命 谢迟几欲开口,却又生生咽了回来。 他憋了一肚子闷气,又着实没法斥责面前陷入自责的人。 他还以为去紫训山是要做什么,结果等问清楚才知道 紫训山是一处未知的险地,喻见寒某次路过,差点误入其中不得出。而等他负伤闯出了紫训山范围后,却骤然惊觉,自己的记忆有损。 他脑海中有关紫训山的一切记忆,竟然皆数消失了。 喻见寒只记得自己进了紫训山,然后负伤而出,其中有什么,他又遭遇了什么,竟是悉数忘却了。 这般异常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等他回去如实禀明后,承昀宗便派遣奕修长老前往探查。 结果,精通迷阵的一方大能竟杳无音信,终不得出。 紫训山就像是饕餮的巨口,囫囵地吞吃了所有进入的生灵。 承昀宗大骇,却又不敢声张,只匆匆吩咐喻见寒,一定要守好紫训山,莫再让无辜者再受难。 呵,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 谢迟没好气地指出:紫训山固然危险,但承昀宗明摆着就是知道自己进不去,又觉得里面有宝贝,舍不得,这才哄着你去守。 说什么不让无辜者误入,我看他们是小嘴抹了蜜,给自己脸上贴金,也只就能骗骗你了! 喻见寒见他生气的模样,倒是丝毫不介意地笑道:或许他们的确是这样想的,但我也确实,不能再让人进去送命了。 啊这你也别修剑道了,茹素侍佛才是归途。 谢迟已经没有力气再同这个满心满眼只有苍生的顽固分子掰扯了,他无奈地摆手,依旧有些不解:可是据你所言,你在山外设下的是警示禁制,又怎能保证他人不强行闯入呢? 一般情况下,强闯的人都没法走出来,而且我还用了一招。喻见寒勾起嘴角,眉间藏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喻剑尊的这番模样着实罕见,像是在野猫面前悬着一块鱼干,谢迟的好奇心被引诱起来了,他忙问道:什么办法? 分卷(7) 喻见寒也不卖关子了,他坦诚解释:那时魔宗一门主屠戮了一座凡人城镇,我受人之托前去追捕。他听闻后,对我心生怨怼,想来个下马威,就径直闯入了紫训山界。虽未深入,却在山口处写下了到此一游的挑衅之词。 我自然遂了他的愿,在魔门的庆功宴上取了他的性命。但那时,我却故意打出了另一个名号 他故意停顿,卖了个关子:擅闯紫训山者,死。 此后,无人再敢触他霉头。 而如今,各宗以为那是我的藏宝之地,承昀宗也不好再出来解释,也怀着侥幸心理,组建了队伍去探紫训山,谁知这一去便无人回来。 喻见寒微微叹息,所以此次,我想请前辈陪我再入紫训山,去将人寻出来。我们一起的话,也好有个照应。 谢迟却有些犹豫,说实话,他只是一抹分神,若是消散了,意识便会重归东妄。 可喻见寒却是实打实的躯体,他若是死了,那可真是死了 喻见寒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纠结,宽慰道:阿谢别担心,我能出来一次,自然能出来第二次。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在吗? 闻言,尽管心里还是有些郁闷,但谢迟又挑起眉,神采飞扬道:那行,到时候你就跟紧我。 也对,他还真不信什么妖魔鬼怪能在他眼皮底下作妖。 他又想起喻见寒说的那个封锁紫训山的办法,眸中有了点赞誉:看不出来呢,我还担心你这个软柿子不知变通这招杀鸡儆猴用得确实不错! 突然受到了面前人的称赞,喻见寒微微低下了头,他垂眸轻笑,心情颇好。 见他这样略带羞赧的模样,谢迟顿时又不满意。 堂堂剑尊,怎么能如此薄脸皮呢,夸一句就受不住了? 他的思绪被带偏了,却没有细想,若真如喻见寒说的那般轻飘飘,如何能震慑住整个修真界。 谢迟从未想过,再多问那人一句 那日魔门宴中,你的剑下究竟死了几人,又活了多少。 * 两百年前,魔门宴。 杂役茶童迈着急促的碎步,小心地捧着檀木茶盘,其上酒坛里的佳酿晃晃悠悠,发出清脆的拍水声。 听闻门主又屠戮了一凡人城镇,他的招魂幡大成。想来心情颇好,应该不会计较我送酒来得迟了吧。 他这般皱眉想着,心下忐忑。 茶童快步走到了殿门处,耳畔边依旧是手中淅沥的酒水声,丝毫没有听到寻常该有的喧哗嬉闹,他又泛起了嘀咕。 奇怪,今日的丝竹声竟停得如此早吗? 紧闭的朱漆殿门后,寂静一片。除去脂粉香气外,他的鼻尖隐约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腥气。 就像是血的味道。 茶童正想着,却不料殿门骤然大开,夹杂着铁锈味的风扑面而来,他一抬眸,却是张大了嘴,几乎骇破了胆,颤抖着失手摔了酒坛。 而他的那双手,依旧维持着捧盘的动作。 只见一人缓缓而出,他的靴底踏着被鲜血濡湿的红绸毯,靴面上却光洁如新,衣上也一尘不染,唇边依旧是温和的笑意。 白衣剑尊从满室殷红的血色中缓步走出,像极了从污浊的画中走出的清雅仙君。 在与呆若木鸡,目光发直的茶童擦肩而过时,他还微微侧头,笑着贴心嘱咐了一声:里面有些脏污,劳烦小兄弟清理下了。 待他走后,茶童就像是被抽走魂魄的傀儡一般,直愣愣地伫立在原地。 他想跑,想叫喊,但双脚却像是陷在不可见底的沼泽中,喉咙也像被塞住了棉絮,只留下一双骇然瞪大的眼睛,在无知无觉地淌着泪水。 隔着朦胧的泪光,他看着血泊慢慢地爬过了殿门,像是有意识一般优雅地拾级而下,一点点地向着他蔓延过来。 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啊。 那日魔门殿内,无一幸存。 而那含笑的一眼,成了茶童永生不能忘的噩梦,紫训山的名字,更是成了让他听了脊背发寒,战栗难安的恶咒。 月道友,月道友,你怎么了?同行的人推搡了青袍道人两把,终于见他缓缓回神,最近你一直都心神不宁,是有什么事吗? 月道人微微直起身子,他缓缓吐了口气,调整好略微紊乱的心跳,强撑着笑意回答:没什么,许是没休息好吧,有些不太舒服。 他说着这话时,却见着同伴关切的眼神,竟慢慢染上笑意,恍惚间,竟与记忆里那双带笑的眸子重叠。 青袍道人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心跳如擂,嘴唇无意识地开始哆嗦。 嘿,回神!同伴只能伸手,再度将他从梦魇中拽出,随即无奈叹息道,看来你还真是病得不轻,那要不咱们找个地方休息几日,先不往紫训山赶了。 反正,紫训山的宝贝也轮不着我们。那人小声嘀咕,虽说上一批弟子已经几日无音信了,但九宗根本没死心,又在筹划下一次入山。我们过去也只能看个热闹,占不到什么便宜。 不!青袍道人的语调突然拔高,他目光灼灼,肯定道,我总有一种感觉,紫训山、紫训山要出一件大事! 他揪紧了衣袖,神经质地咬着下唇,喃喃道:不会有错的,这种感觉,和当年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同伴也习惯了他这般一惊一乍的作风,只当他是感知到什么宝贝的存在,所以才对紫训山生了执念。 他一直与青袍道人同行,不正是因为那人拥有莫名的感知能力吗? 月道友总是能在危机尚未到来之时,及时做出撤退的指示,也能凭着一点莫须有的直觉,摸到奇珍异宝的所在之处。这般想来,紫训山必是有什么绝顶的好东西,才让他这般神魂颠倒,念念不忘。 同行的人眼中也燃起了几分兴趣,他跃跃欲试:那你感觉,我们这次会有什么大收获吗? 他转念想到了九宗的队伍,又有些踟躇:我们不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月道人已经彻底镇定下来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眸光亮得惊人:不会! 他语气铿锵有力,肯定道:我能感觉到,此去紫训山,我一定能得到那个东西! 看着自己的一番话终于让同伴喜笑颜开,甚至开始畅想未来的生活了,青袍道人唇边的笑意也愈发扩大,他眼中是一种奇异的光,恐惧着,同时也兴奋着。 其实,他的感知告诉他此去紫训山,怕是九死一生。 但同时,他也能得到那个苦苦追寻百年的结果。 那就足够了。 第10章 东妄(十) 翻过这座山,就能见到紫训山了吧。谢迟踩着林间斑驳的光影,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一路走来,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啊。 还不等喻见寒回答,却听见林鸟惊飞,随即哗啦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坠地了。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加快脚步,往声源处悄然赶去。 顺着一条隐蔽的小径,他们从层层交错的树影中,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吃力地拖拽着一杈树枝。 看起来,是年迈的老人正砍完樵,正准备带着战利品归家。 谢迟看了一眼喻见寒,却见他早已望向自己,眼中的意思非常明确,怕是瞎子都能读懂。 他叹了口气,道:你去你去。刚好现在已近黄昏,我们先找个地方留宿一晚,明日再启程去紫训山吧。 闻言,喻见寒的眸子亮了起来,他缓步走向老者,开始帮忙。 谢迟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无语他算是明白了,喻见寒上辈子定是佛陀座前的莲花精转世,要不然这满身的慈悲,怎能闪瞎他的眼? 果不其然,老者对这两个古道热肠的后辈颇为感激,一路上都要把他们吹出花来了,那些夸赞听得谢迟有些耳热。 再听下去,他都能去找那群和尚论道了,谢迟心一颤,连忙打断老人滔滔不绝的赞誉,不经意问道:老爷子,怎么是你出来打樵?这种不应该让年轻人来吗? 老者缓缓叹了口气,他向着来时路的方向指了指:咱们赵家村又穷又偏僻,年轻的孩子都去山下的镇里做工了,现在村里啊,只剩我们这群老弱妇孺了。 语音刚落下,赵家村便到了。 隐藏在重山环抱,密林深谷间的,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小村落,一条主道旁排列着土胚的民居,正如老者所言,村里不见一个成年男性,只有妇女在捡柴担水,几个孩子浑身是泥,在街道上撒欢地追逐打闹。 闵溪爷爷!眼尖的小姑娘发现了他们,啪塔啪塔地就跑来了,她瞪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外来的客人。 小淼,这是谢哥哥和喻哥哥,是他们帮爷爷把葚果带回来的。赵老爷子指了指身后一大挎的树杈,上面满满当当地挂着紫色小果。 谢谢哥哥!那闽溪爷爷我先选了啊!赵小淼笑眯了眼,她朗声道了谢,便灵巧地向葚果扑去。 其他的孩子也呼啦地聚了过来,他们在树杈间跳来跳去,活像是欢快觅食的小麻雀。 对了,两位说要借宿咱们村也只有林二嫂她家合适了,我让昭昭带你们过去,也好整理一番。 赵老爷子笑眯眯地向他们解释,他朝村口大槐树下坐着的孩子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他的身形有些单薄,但眉眼极其秀气,带着一点书卷养出来的温润气质。 他之前也没参与到同龄孩子的追逐打闹中,反而是乖巧地坐在树荫下,翻看着一本破旧不堪的话本。 在客人到来的第一时间,他便注意到了,不过却没有冒冒失失地闯过来,如今见到老者唤他,才小心地理好散乱的书页,慢慢走了过来。 昭昭,这两位哥哥要在咱们村借宿一晚,你隔壁的房间先腾出来,顺便告诉二嫂,让她去小淼家暂住一下。 林二嫂家有合适的空房,但是他们孤儿寡母的,收留两个男子留宿实在不便,就只能让她去别家挤一晚了。 好的爷爷,我这就带客人过去。赵昭点了下头,他向着谢迟他们露出了一个轻浅的微笑,便开始引路。 没走几步,他身后又传来老者的嘱咐:对了,收拾一下就过来我堂屋吃饭吧,昭昭你也来! 小孩乖巧地应了,却听身旁响起了好奇的问句。 朝朝,你的名字倒挺好,是朝朝暮暮的朝朝吗?谢迟开始跟他套近乎了。 不是的。赵昭勾起笑,他的颊上隐隐出现一个浅涡,他解释道,是天理昭昭的昭昭。 说完,他问了谢迟两人的姓名,安静乖顺地喊了两句哥哥之后,开始缓声介绍其周遭的邻舍来了。 谢迟听得津津有味,在路过一处柴堆时,他还帮忙捡拾了一下倾倒的柴火,引得邻家婶子频频道谢,还给了他一把刚从地里摘的青菜。 魔头握着水灵灵的嫩叶青菜,满脸茫然。 赵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喻见寒的眉眼中也带着星点笑意。 呵,魅力所在,今晚加餐。谢迟扬了扬手中的青菜,他像只骄傲的孔雀,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晚间的餐饮虽然清淡,但看得出,定是比村民们平时吃的要丰盛。赵昭扒了两口饭后,直说吃饱了,匆匆地赶回了家。 谢迟心里知道,他这是赶着回去为他们整理房舍,心里始终有点过意不去,颇有一种劳役孩子的愧疚。 但耐不住赵老爷子热情挽留,等月上柳梢,虫鸟乱鸣之时,他们才借着摇摇欲坠的烛火,踏上了回来的路。 赵昭的房间已经熄了灯,小孩儿怕是已经熬不住,先睡下了。 谢迟推开了房门,屋子里很简单,桌椅摆设颇为陈旧,但上面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想必是小孩认认真真地擦拭过一遍了。 他看了一眼床,顿时乐了起来。 这件客房只有一张简陋的单人木床,若是要挤下两人也太过为难,所以傍晚来过后,谢迟已经打定主意,自己不睡,就让喻见寒去床上休息。 可没想到,小赵昭不声不响地寻来了几张长凳靠在床边,又往上搭了两块宽大的木板,愣是将单人窄床阔成睡下三人都绰绰有余的大通铺。 谢迟有些好笑,他的眸光在烛火中漾出星河,道:这孩子还挺能干的 他笑着笑着,却缓声叹了口气: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了。 霎时,喻见寒脸上的笑意也敛了下来,他不同寻常地沉默着。 毕竟,他也猜不透 这一村的孤魂,究竟想要干什么。 藏于山野林间的赵家村,竟无一丝人气。在他们其乐融融的安逸外表下,始终散发着挥之不去的的腐朽霉味。 无人村我见得多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何此处一点血气也没有。谢迟沉声道。 他为魔修,又钻研的是心魔功法,自然能在第一时间看出赵家村的异样。而喻见寒为九州正道之首,自然也不会被鬼气迷惑了心智。 其实在第一时间,他们跟着老者来此,便是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思。而等真正来到了这个村子,他们也察觉到此处诸多的不妥之处。 谢迟的脸一半笼在阴影中,一半在烛火的照映下,显得轮廓格外深刻,他启唇轻声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冤魂厉鬼若是想在人间长期滞留,则必然需要源源不断的鬼气魔息供养,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杀人夺命,以血气养魂。 喻见寒微微摇头,他肯定道:但此处没有丝毫杀孽。 所以,这才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若是不滥杀,这个村子怎能维持得如此完好,村民又怎会如此似人。谢迟道。 若是鬼魂假扮的凡人,都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那也算是修为大成,他们手上就不可能干净到哪儿去。 又或者说,他们演得太好了谢迟缓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但他想起了邻家婶子淳朴的笑,又想起了小孩那双温柔纯澈的眸子,却又不忍心再想下去了。 分卷(8) 若是用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他人,这本身就是一种恶意。 喻见寒注视着他,道:那我们就在这儿待上两日,直到确保他们无害人之心。 谢迟猛地抬头,他似乎被这个草率的决定惊到了,有些迟疑:可是那紫训山怎么办? 就如阿谢你说的那样,让他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吧。喻见寒难得开了个玩笑。 谢迟却没给面子地弯下嘴角,他垂眸,声音有些涩然:多谢。 多谢你能顾及我的想法。 喻见寒不置可否,他眸中含笑,刚想开口,下一秒却微微拧眉,压低声音道:有人。 果不其然,门外传来了踢踢趿趿的脚步,窗前一个瘦小扭曲的黑影晃过。脚步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刺耳,由远到近,愈发清晰,最后停在了门前。 那个东西,就在门外! 笃笃 规律的两声敲门打破了沉寂的夜,谢迟警惕地站起身来,皱眉问道:谁! 门外是片刻的沉默,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下来。不知为何,谢迟总觉得有一种极其浅淡的血腥气,正顺着门缝渗了进来。 随即,一句熟悉的声音响起,迟缓中带点不可言说的鬼气森森:谢哥哥,是我。 现在就来了吗? 早就知道小孩非人的身份,谢迟便对他们的深夜造访早有预计。 也许曾经就是这样,他们故意派老弱妇孺在路上假装遇险,等到骗来旅人后,趁着夜色取其性命 这便是大部分怨魂夺命的通用手段。 但谢迟与喻见寒,可不是什么好啃的软柿子。 谢迟上前径直开了门,却见那个单薄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门前。 小孩苍白着脸,小心地捧着摇曳油灯,见到谢迟,他拘谨地低下了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谢哥哥,我一个人睡不着。他轻声开口道,你能不能给我讲个故事啊。 谢迟盯着他小小的发旋,只是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围的沉寂几乎要将人溺亡,终于,青年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微微勾起唇角。 他侧身让开了路,露出了暖意融融的屋子,缓声邀请站在无尽黑暗中的孩子:进来吧。 小赵昭漆黑的眼瞳定定地注视着他,好一会儿,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终于展露了一抹微笑。 谢迟也想不通,一切怎么就那么自然地发生了。 只见偌大的拼凑床铺上,里面坐着喻见寒,中间的谢迟半靠着土墙,而外面的小孩盘腿坐在床沿边,身上还裹着蓝布旧被。 一大一小两双眸子注视着中间的青年,只见他垂着长长的睫羽,轻声读着手中的《九州轶事》。而两人端坐一旁,活像是学堂上听先生念话本的乖巧孩童。 谢迟异常清醒,身侧的孩子早就生机断绝了,但在暖黄的烛火下,他的心就像是浸泡在温水中,温和中带点酸涨,根本生不起任何的警惕。 许是喻见寒在身边,让他觉得足够安心吧。他心安理得地将所有的异样,都推到了剑尊大人身上。 总归,他绝不会让我被怨魂给生吃了。 这般想着,他只觉眼皮愈发沉重,意识开始朦胧起来,不知道为何,他心头一松,脑袋却是径直撞上了身旁人的肩膀。 就像是长时间悬浮半空后,终于落了地。谢迟终于在昏暗的灯火下,靠在那人肩上,阖起了双眸。 手中的书卷顺势滑落,落在床上,砸出轻微的响动。 喻见寒肩上一沉,他微微侧头看着那人,眸中是极其难懂的晦暗神色,像是在怀念,又像是叹息。 他指尖掠过一丝黑气,谢迟的头微微一沉,坠入更深的梦境。 身旁的小孩却像是了然一般,他对喻见寒这般的举动熟视无睹,只是自顾自地掀开被衾,慢慢寻来了鞋。 喻哥哥,我真的很高兴。他在烛火前回眸,那双清澈的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 他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眼泪却霎时落了下来:谢哥哥欠我的故事,还清了。 说完,他挺直了脊梁,慢慢地向着门口走去。 木门吱呀作响,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小孩迈出了最后那一步。 他彻底从暖光中剥离,步入了黑暗。 在被夜色吞噬那个瞬间,他骤然回头,直直对上了喻见寒望过来的星眸。 那一刻,喻见寒看见他笑了起来,用口型对他说了一句 谢谢。 真是个别扭又害羞的孩子。喻见寒也缓缓勾起了唇,他垂眸轻笑,却不知为何,眸中有些热。 我也是,谢谢。 第11章 朝鹿(一) 第二日,谢迟醒了个大早,他于清晨的朝雾里行走,寂静的街道有一种诡异气息在弥漫,让人能清楚地认识到,赵家村早已是无人的坟冢。 他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着,突然,他的耳畔传来了一声嬉笑。 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就像是什么开关被触发了一般,霎时,大戏隆隆锵锵地拉开了帷幕。 喧哗声、泼水声、叫喊声在不远处的迷雾中炸开,活像是平地里突兀起了个集市,诡异地热闹起来。 谢迟寻声谨慎地过去,却不料身后突然传来嗒哒的脚步,匆匆直冲他而来。 那脚步是在他身后几米处凭空出现的,急促且目标明确,让谢迟避无可避。 我倒是看看,你想做什么! 他一狠心,猛地转身,手中捏起了法诀,正准备出手时,却又生生刹住了 谢公子,快让让!我赶着送盆过去呢!林二嫂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迟卸了手上的力,他愕然地看着女人面带喜色,捧着硕大的木盆,着急忙慌地越过他,没入前方白雾之中。 雾中光暗摇曳,人影扭曲,像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抬着什么东西。 谢迟上前两步,来到恰好能看清的距离,刚待没一会儿,又听身后传来隐约的脚步,他警惕回头,却见喻见寒跟了过来。 吓我一跳。谢迟松了口气。 喻见寒露出了带歉意的笑容,他转头看向前方,眉间有些凝重:这是 只见一只肥头大耳的猪被四脚朝天地绑在烤架上,周围的村民们七手八脚地备着柴火、木盆,铁锅里烧起了热水。 这是凡间的习俗。人们会在年初买一只猪崽,养满一整个年头,好吃好喝地喂着,等到它最为膘肥体壮的时候,便宰了大家一起分享。这种就被称为杀年猪富有生活经验的谢迟向喻见寒解释道。 杀年猪,是极其隆重的活动,通常都需要选上个喜庆的日子。 这种农家牲畜自然入不了仙门大宗的食谱,像是承昀宗这种的大派,就连入门弟子吃的都是灵兽肉,啃的都是灵果,该不会 谢迟看着喻见寒注视前方的视线,心里有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难道堂堂的剑尊大人,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他坏心眼地揶揄道,唇畔边带着促狭的笑意。 喻见寒思考了一下,他抬眸,认真回答道:我吃过。 见谢迟微微怔愣,却见剑尊转头看向了那边热闹哄哄的场景,思绪似乎飘向了那渺远的过往。 我吃过肉馅的包子他轻声道。 * 小孩,来吃包子了。青年将高束的马尾甩到身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纸包。 少年喻见寒从睡梦中睁开眼,他很快清醒过来,迟疑着接过纸包。 你不吃吗?少年看着那人一身干练的粗衫,脸上还有未擦拭的泥印,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在泥坑里打了个滚。 那人却是摆摆手道:我才不需要这种世俗之物呢。他翘起了尾巴,又换上了一副得意又自矜的模样:这可是刚出炉的肉包呢!你赶紧趁热吃。 肉包?少年捧着微微烫手的纸包,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肉。 那人像是见了什么稀奇生物一般,震惊到一双凤眸微微睁大:猪肉啊,凡间的包子还能是什么肉 他又想起了面前这个小剑修怕是一直在山门内修习,从未涉足过凡尘,如今头一次来,还是如此狼狈,心里又不禁有些爱怜。 他换了和蔼长辈的口吻,低声哄道:行了,你别管它是什么肉了,小孩家家的,吃饱了才能长个儿。 少年喻见寒却没有继续搭理他,只是默默揭开油纸,往白胖的包子上咬了一口。 包子上落下了一个牙印,可见里面料很足,是实心的白面。 喻见寒鼓着腮帮子抬头看他,似乎有些不解这个肉包子,与他前些日啃的馒头,似乎没什么区别。 青年的脸色一瞬僵硬起来,他干巴巴地建议:你要不再咬一口? 喻见寒注视着他好一会儿,却是低头慢慢嚼咽了口中的馒头,又往包子上咬了一口。 待青年看清肉包剩下的模样后,顿时火冒三丈,撸起袖子就要找黑心商贩好好理论一番。 可以啊,虎落平原被犬欺,卖假包子还能卖到你太爷爷头上来了! 不知道孩子正改善伙食长身体吗?这么欺负人! 等他正准备离开去讨教一二时,衣摆却被轻拽住了。 他低头,却见少年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食物,他举着被一分为二的包子,展示着正中间那零星的肉沫,笑了起来。 少年的眼睛亮闪闪的,宛如水中洗涤过的星子,他欣悦地像是真正的孩子,脸上泛起薄红:阿谢你看,我吃到了。 它真的很好吃。 * 谢迟不太明白,怎么一句肉馅的包子,就能让剑尊大人露出怀念的神色,但两人却远没到深究的熟稔程度,他也默契地没有追问,只是又将目光投向了前方。 他以旁观者的姿态,极其冷静地道出了最大的破绽:可是,杀年猪往往是在岁末年终,怎么可能是现在的初秋时节? 话音落下,就像是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周围的迷雾缓缓散去,景物像是枯叶凋落一般,片片褪去伪装,又逐层染上完全不同的色彩。 谢迟冷眼看着面前忙忙碌碌的村民,看着他们身上的秋裳化成了厚重的冬袄,脸上泛起了被冻伤的红晕,在互相吆喝时,嘴中甚至哈出了热气。 村民似乎无知无觉,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依旧喜气洋洋地做着准备工作。 喻见寒低头看了眼身上不知何时换上的粗布衣衫,微微皱眉。 别看了,这是怨鬼围。死后怨气极重的地方,便会出现死循环一般的结界。在其中,鬼魂的力量最为强大,而就算他们不动手,怨鬼围也能将误入的人生生困死。 讲解完了,谢迟嗤笑一声,他随手摘了一片叶,蓄力往上一掷。 果不其然,叶片如利箭般飞驰,却在半空中骤然被撞下上面就像是盖着一个隐形的结界,阻止一切事物来去。 我们已经被困住了,就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他眉心终于有了几分凝重的神色。 但是 谢迟怎么也想不到,当把戏被揭开后,恶鬼不仅没有撕破脸皮,反而更加自来熟了起来,就好像自己和喻见寒,真的就是赵家村里的一员,是他们极为熟悉亲近的老友。 阿谢,你还愣着作甚?快和小喻去找些柴火,水还不够呢! 负责烧水的林二嫂得空抬头,一眼就望见他们了,她薅起袖子,正从铁锅中舀起一瓢热气腾腾的烫水。 阿谢 喻见寒微微侧头,却见谢迟神色冷淡地站在原地。 没关系,看看他们想做什么。魔头冷酷地解释。 好的,于是喻剑尊也不动了,老老实实当起了木头人。 好一会儿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呢?不帮忙就没肉吃! 林二嫂一个回头,见这俩不省心的还杵在那儿,她的暴脾气起来了,完全没有恶鬼的自觉,抄着水瓢叉着腰威胁道。 事不过三,合格的魔头绝不会让别人有第三次指着鼻子说教的机会!谢迟冷酷地哼了一句,便转头走开了。 他去往的方向 喻见寒默默回忆了下,那是村口堆柴的地方。但他也安静不问,只是压抑着唇边的笑意,缓步跟上了。 戳破怨灵围的真相后,成为鬼域的赵家村竟重新回到了寒冬时节。 树木凋敝,草叶披霜,但村里的空地上却热气腾腾地生着炊烟。 一口大铁锅架了起来,由最擅长烹饪的赵淼她娘掌勺,一众小童帮工,谢迟喻见寒寻柴,鲜美的野菜汤在锅中翻滚,香气勾起了众人肚里的馋虫。 在林二嫂敲掉了好几双尝试偷吃的手后,谢迟想着自己的功劳,理直气壮地拉着喻见寒排在了汤锅的最前面。 林二嫂见是他们,难得收敛了点被气出来的脾气。她脸上带了点笑意,用力搅动锅底,盛了满满一碗递了过去:阿谢啊,你们多吃点,不够还有呢。 谢迟看着女人脸上的笑容,她就像是一个在关心自家孩子的长辈,絮絮叨叨,却又极其赤忱。 从不曾有人这般关切地问过他吃喝,他接过有些烫手的碗,喉头上下微动,却沉默了片刻。 谢谢。谢迟的声音有些发哑,却带着不自觉的欢喜。 虽然面前之人非人,但他从中却感受不到丝毫恶念,只有全然的真诚与善意。 在那一刻,他心中无端生出了一种愤懑这样的人们,怎会化作恶灵? 赵家村又为何会成为神鬼不入的怨鬼围 林二嫂又笑了起来,她大大咧咧地挥了挥勺,朗声道:这有什么谢不谢的!对了,你去叫下昭昭吧,他总窝在房里不出来,真让人犯愁 谢迟点头道:我去喊他。他将碗暂时搁在了一旁的木桌上,让喻见寒帮忙照看点,转身便往屋舍走去。 目送那人远去,喻见寒从林二嫂手中接过了热汤,他刚抿了一小口,却见林二嫂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中的碗,迭声忙问道:怎么样! 分卷(9) 喻见寒笑着肯定:味道很好。 那就好!林二嫂夸张地舒了一口气,她又低头在铁锅里搅了一勺,为自己盛了半碗,我们都尝不出味道来,那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手艺生没生,可别委屈了你们 你们呀,当年还来不及喝口热汤呢。 林二嫂看着碗中晃荡的水光,她轻声叹息一句,最后却笑着将泪与汤一同咽下。 悲喜尽饮。 第12章 朝鹿(二) 忙活了一整日,热热闹闹的杀年猪活动终于落下了帷幕,天色有些昏暗了,夕阳半瞑,苍穹泛起了微红的艳色,像是闺阁女儿脸颊上晕开的胭脂。 家家户户开始将桌椅板凳一一搬回,村民们清扫柴灰,整理锅瓢但谢迟自然不太明白该怎么做,喻见寒更是从未经手过农活,于是,混迹其中的两人便显得格格不入。 最后,还是林二嫂像是驱逐贪吃的雀鸟一般,将他们往一旁轰去:行了行了,你们呀,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吧净瞎添乱。 喻剑尊听话地放下了缺了口的瓷碗,但自认为是得力干将的魔头可有话要说了,他正准备理论一二,却被另一个声音截住了话头。 二娘,我带谢哥哥他们去外边转转吧。 关键时刻,赵昭来救场了。他接过谢迟手中的旧抹布,往桌上一放,扯了扯那人的衣袖,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谢迟。 咳。谢迟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一声,顺势接过台阶下了,那我们就陪着昭昭去逛逛吧。 他们转身向着村外走去,身后却传来了微微拔高声音的嘱咐。 阿谢,小喻,记得早点回来。 谢迟应声回头,在昏黄的夕影中,他看见了林二嫂脸上挂着的笑,但终究错过了她眸中暗藏着的水光。 给你们留了汤呢。林二嫂朗声道,她挥了挥手。 穿着旧袄的女人站在空地上,脸上是所有长辈的温和神情,她的面前,是通往晦暗山峰的野径,身后是蕴藏着烟火气的村庄。 要记得回家啊。 她如是交代。 知道了。谢迟扬起了一抹笑,他也挥手示意。 喻见寒冲着林二嫂微微颔首,他转头随着谢迟往山上走去。 他们终于踏上了注定的道路,一如曾经。 三人沉默地走在林间,提出来逛逛的小赵昭始终一言不发,而谢迟似乎在沉思什么,也默不作声。 终于,虬枝曲折交错,隐隐约约窥见天幕低垂,看样子是要到峰顶了,谢迟还是开口打破了沉寂 你们是,怎么 怎么变成冤魂恶鬼的,赵家村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迟有一种感觉,他能从昭昭口中得到事情的真相。 尽管这很残忍,但他必须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毕竟怨鬼围困住的不仅是路过的旅人,更困住了其中的亡灵。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若是有朝一日怨鬼围被破坏,其中所有人都将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小孩一愣,他听出了谢迟未言之意,随即笑得眉眼弯弯,像是寻常聊天一样,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们被吃掉了。他转头看向前方,话语里还带着孩子气,所有人,都被吃掉了。 裹着旧棉衣的男孩落后了半步,他停下了脚步,缓声道:就到这里了。 谢迟哥哥,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 谢迟不解地回头,却见小孩俯身,将那本残破不堪的话本放在了地上,再抬头时,他的脸上已经褪去了血色,成了一种孱弱的苍白。 昭昭的瞳色变得极黑,像是照不进日光的深渊,他直视着谢迟的眼睛笑道:谢哥哥,你是好人,好人就该活下去 往前走吧,永远也别回头。他看向谢迟,指着面前的方向,认真地交代。 谢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见迷雾早已散尽,覆上冰霜的草叶上出现了一道不甚明显的分界线,像是秋冬两季在这短短的几步距离里划地而治一般。 他回头,却见身后空无一人。 昭昭他茫然地看着身后,只见来路的尽头消失在密林中,本该在面前的孩子却无影无踪。 喻见寒也微微皱起了眉:他是在放我们离开? 谢迟向前方走了两步,他迈过分界线的瞬间,身上灰扑扑的衣裳重新变成了宽袖红衣:不,是他们在放我们离开。 他内心的不安在极速扩大,像是流沙中霎时坍塌的深渊,似乎有什么无法掌控的事情在发生。恍惚间,他心中涌上了一种极其熟悉,极其悲伤的感觉就好像在同样的地方,他曾经经历过相同的事。 我想回去他微微启唇,有些茫然不知措。 那我们就回去。喻见寒看着他认真道。 可向来有些事,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丝毫无能为力,更谈不上人定胜天。 等到他们赶回来的时候,赵家村已经不复往日模样了。 火光将半边天幕燎得通红,除了噼里啪啦砖瓦崩塌的声音,整个村子都寂静无人声。 没有叫喊,没有呼救,小小的村落在山野深处安静地燃烧着,就像是一盏摇曳的烛火,寂静无言地等待着燃尽的时刻。 谢迟的心跳霎时停了一拍,脚步也迟缓下来,他的眸中无意识地落下了泪。 隔着朦胧的泪眼,他看见了村口处,那条长长的,一直延伸到村里的血痕。 巨大的恐慌让谢迟几乎喘不上气,他咬牙冲了过去,却见村中道路的中间,仍有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匍匐在地,还在挣扎着往前爬着。 那人身下便是鲜血浸透的土地,逶迤着拖出了触目惊心的血痕。 谢迟跪地将人扶起,待看清那人的瞬间,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近乎失语。 林二嫂他张了张嘴,像是一把刀子从他心上剖过,最后由咽喉而出一般,他的话语里带了血腥。 林二嫂看着他,眸中大滴大滴的泪滚落下来,她流着泪拼命地张口欲言,但嘴中只徒然涌出殷红的鲜血:啊啊 谢迟这才看见,女人的舌头早已被人剜去,连带着手脚筋被挑断,他红了眼,颤抖着手想要捂住那些流血的伤口。 可是伤口太多了 怎么会那么多 为什么,血会止不住啊。 但是林二嫂的眸子一直在悲戚地,恳求地望着他,她呜呜咽咽地用沾满鲜血和泥土的手,竭力指向村里的方向,眸中几乎要落下血泪。 喻见寒,你快去,去里面! 谢迟看懂了林二嫂的指示,他的声音已经抖到不成样子。 林二嫂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微微侧头,固执地望着喻见寒赶去的方向。 谢迟想用治疗术法,可他骤然发现,在这儿,他根本就没法使出一点法诀。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咬牙又捏起了诀。 怎么会这样! 颤抖的指尖根本聚不齐一丝灵气,谢迟几乎要咬碎了牙,他终于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转而用手按住纵深的伤口。 但他却只能感觉到,鲜血依旧在潺潺流出,林二嫂的生机,正在自己的手心里一点点流逝。 求你,再坚持一下。 突然,女人又微微挣扎起来了,谢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喻见寒正匆匆赶来。 剑尊一身沾染了鲜血,眼眶微红,他沉默着俯身跪在林二嫂身旁,握住了她满是老茧的手。 这样的意思太过明确,谢迟瞬时哑了声音,他只听见苟延残喘的女人从喉咙中发出简单的音节。 啊、啊。她哽咽着,再次艰难重复。 啊、啊。 虽然像是毫无意义的发音,但喻见寒却听懂了。 她在唤 昭昭。 不忍看林二嫂眼中的光缓缓熄灭,他垂眸,终是颤声道:对不起。 林二嫂从喉咙中发出悲鸣,像是痛失亲子的母兽,在绝望而凄厉地哀号着。 这般的悲恸彻底耗尽了她最后的生机,她喘息着,仇恨着,那双布满泪水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被火光映照的天穹。 但里面的光,终究还是黯淡下来了。 女人终究还是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机,哪怕到最后,她也没能见到那个孩子一眼。 谢迟呆呆地坐了许久,终于,他像是回过神来了一般,小心地将她安置好,沉默着跟上了喻见寒,往村里走去。 直到走到了村里的祭祀木台处,他终于彻底失了声音。 本该是乞求上苍保佑的祭祀之台,却被鲜血层层染透。 台上,幼小的身躯横纵地倒了一片,小淼、昭昭、青林一张张稚嫩的面孔早已褪去了血色。他们的身上干干净净,安静地闭着眼,就像是玩累了,无意中歇在了祭祀台上一般。 而台下,是人间炼狱。几乎全村的人都倒在了台下,他们身上是纵横交错的伤口,地上是全是飞溅晕开的血色。 所有人的脖颈上勒着铁索麻绳,绳索的一端在人类脆弱的脖颈上落下深深的青紫淤痕,另一端则被拴在木柱之上,像是锁住牲畜一般。 他们所有人,倒下的方向,都是朝着祭祀台。 像是绝望的信徒跪倒在神灵足下,他们渴求着希望,却迎来了绝望的屠刀。风调雨顺的祭祀台,终究台上台下,皆为杀孽。 谢迟眸中赤红一片,他几乎能轻易地想象到,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群畜生,先是遇上了在村口的林二嫂,他们折了女人的手脚,断了她的口舌,取乐般地看着她挣扎着回村里报信。 乐子找够了,他们便胁持了所有的孩童上了祭祀台,在残杀无辜稚童的同时,将村民如牲畜般拴在台下,任由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亲人被害,拼命挣扎,痛苦悲号。 最后,斩草除根。 赵家村,终于成为了一个无人之村。 但真相却远不止这样,在这一刻,谢迟终于能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了。 他沉默着缓步走向祭祀台,伸手探向昭昭苍白的手,但在指尖即将触碰上他的瞬间,那具幼小的身躯骤然溃散。 一瞬间,所有的躯体与血迹化为尘烟,彻底消失不见,干净到像是方才的惨状,只是一场梦境一般。 梦醒了,便了无痕迹。 果然如此。谢迟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笑了一声。他缓缓起身,突然说起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怨鬼围是属于恶鬼的领域,在其中,怨灵的力量最为强大,他们根本不可能会主动重演当年惨案。 还有就是喻见寒,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何会在距离紫训山还有一座山的距离时,放弃御剑,改为步行? 喻见寒垂眸沉默片刻,他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紧锁眉头哑声道:你是说 如果当初他们真的是直奔紫训山而来的,只会径直御剑到山门处,根本不可能选择徒步前来。 唯一的解释,就只有 赵家村的血案是事实,但这却不是怨鬼围,而是十杀境。这里也不只是赵家村 谢迟闭上眼,他说出了最后的答案。 它应该还有一个名字,叫紫训山。 第13章 朝鹿(三) 仔细回忆,他们竟丝毫不能记起此处地名,只是心中隐约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灌输诱导着一个念头 这里离紫训山很近,翻过这座山头,就能看到了。 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竟然是着了道,思维早已被悄然篡改。 当年喻见寒是如何闯出紫训山的,已经不可探究了,但想来,他定也是被蛊惑了,才会忘却得一干二净。 还有就是 十杀境是什么?喻见寒皱眉道,他不曾听闻过这个东西。 这是心魔一派的功法。谢迟缓声道,当年,就是整个修真界也无几人修习,我自然不会想到,除了我以外,如今还有人使它。 十杀境处处绝杀,其中有一阴险下作的手段,唤作恶鬼杀,与怨鬼围极其类似。但若说怨鬼围是由鬼魂主导的结界,怨鬼为其中的主人,那么恶鬼杀中,那些冤魂就是奴隶。 布下鬼杀境的人,囚禁奴役惨死者的亡魂,形成幻境,然后绝杀来犯者。 谢迟突然想起了昭昭在峰顶说的那句话。谢哥哥,向前走吧,永远也别回头。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看着空无一物的祭祀台,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们想救我们,所以 所以才让我们走,永远别回头。 若是回来了他挺直了脊背,缓缓转身,像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现在,鬼杀境才正式开始。 不知不觉中,房前屋后,缓缓涌出了一个又一个神情木然的鬼魅身影。祭祀台下已是乌泱泱的人群密布。 他们不是熟识的赵家村村民,个个衣着规制,手中配长剑,衣上饰绣纹,脸上除去傀儡一般麻木空洞的神态外,便是溅开的未干血渍。 佛恩寺、沧映观喻见寒却是凭借其中熟悉的衣饰,认出了一个个修真界响当当的门派。 承昀宗他看着其中白绸卷云纹的弟子服,眸中全然是不可置信。 承昀宗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迟却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身影,冷笑一声,语气极其讽刺:十杀境可从不骗人他们,就是屠戮赵家村的罪魁祸首。 他将罪魁祸首几个字咬在齿间,恨不得生生嚼碎他们的骨血。 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村落,怎会惹来如此多的修真大派联合屠戮,还是用如此残忍血腥的手段?尽管疑窦丛生,但现在却不是思考那么多的时候。 鬼杀境里,真正可怕的不是怨鬼,而是惨案里的被具象重塑的刽子手,他们才是真正的恶鬼谢迟沉下了声,也就是,我们面前的这些东西。 分卷(10) 台下的傀儡般的魑魅还在慢慢地聚拢过来,它们的目光呆滞,死气沉沉地注视着猎物。 喻见寒谨慎地掸开栖来剑,他小心地往前一步,将谢迟半掩在身后。 身后的谢迟却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我们已经不可能对付他们了,等会儿你听我的,我们闯出去,借助屋舍暂避。 喻见寒却没多问为什么,他嗯了一声,便继续冷静地注视敌人,随时准备听令而动。 现在,走东南方!谢迟厉声道,话音落下,他像是疾出的箭矢一般,向着一个方向冲去。 傀儡的死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动作的人,它们的步伐依旧缓慢,但等人真正靠近时,手中沾血的武器却又异常迅捷锐利。 谢迟只管避让着,他作为先动之人,一身红衣似火,几乎吸引了所有恶鬼的视线,而在他刻意的诱导下,包围圈的东南方竟出现了一个稀疏的缺口! 他在为喻见寒撕开一条突围路! 但是在谢迟即将落在一人刀下时,原本该从东南方突围的喻见寒,却出现在他身侧。 小心!喻见寒拽过人后,猛地上前,用剑挡上破空刺来的利刃,却不成想,栖来剑霎时落了空。 他的剑竟直直地刺上了空气,但鬼魅般的刃锋却在越过他的阻挡后,重新凝成实体,顺势划上他的手臂。 涌出的鲜血立刻将白衫染透,像是宣纸上骤然打翻了赤墨。 唔。喻见寒压下了霎时传来的剧痛,执意上前继续战斗。 喻见寒!谢迟愕然地瞪大了眼,他的语气颤抖,手下动作却异常果断,一把将人从再度袭来的剑下拉了过来。 他避让开扑来的傀儡弟子,眸中泛起不详的赤红,气势全开。 霎时,一种阴冷可怖的气息霎时蔓延开来,像是焱焱夏日里,骤然飞雪凝冰了一般,让人呼吸中都带上了寒意。 所有傀儡弟子的动作像是被冻结了一般,迟滞了下来。 最近的剑锋,距离他的面前不足三寸之远。 但它们都像是被按下了停止机关一般,戛然停住了,泛起血腥杀意的眸中重归混沌。 跟我来!谢迟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的身形踉跄一下。 喻见寒扶了他一把,他皱眉不放心地跟上,两人借着这个时机,迅速藏进了远处街道旁的屋舍里。 而等他们一进屋,外面的恶鬼又重新恢复了嗜血的神志,开始搜寻围杀走失的猎物。 你怎么样?喻见寒仔仔细细地将谢迟检查了一般,他语气担忧。 谢迟强打精神,笑着安慰道:我没事话音落下,他不赞成地皱紧了眉:刚刚你不该过来的,太危险了。 谢迟的视线落在了喻见寒的手臂上,那处狰狞的伤口还在渗着鲜血,殷红的血色格外刺目。 他忙取了伤药,将沾血的衣料小心揭开,往那道伤口上敷着药。 谢迟手下的动作小心,但神情又凝重起来,涩然道:方才我来不及解释,恶鬼杀是十杀境中最凶险的一种,它随着人们的信念而增强。 若是我们不信赵家村的存在、不信这里面发生的血案,把一切都当做虚拟的幻境,那恶鬼将是实体的,可以打败的 可是,我们已经相信了昭昭、林二嫂,相信了他们的存在。在确认赵家村真实的那一刻,我们就不可能走出恶鬼杀了。 喻见寒听懂了他的意思,他看着手中的栖来,若有所思:所以,就像刚才那样若是我举剑向着它们,它们就会化成鬼魅的形态,不可触碰、不可伤害。但它们对我们造成的伤害,却是能实体化的 谢迟举着白瓷药瓶看着他,却久违地沉默下来,他看着那人被血濡湿的半边衣袖,终于做下了艰难的决定:别担心。 他直视喻见寒,脸上挂起了安慰的笑:我修习的便是十杀境,自然可以破了这恶鬼杀。 喻见寒定定地看着谢迟,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的含义。 若是鬼杀境真的那么好破,方才谢迟便不会带着他四处躲藏了 阿谢,破除鬼杀境,会对你有影响吗? 谢迟一愣,他垂眸缓缓摇头:我能感觉,我要比之前布下鬼杀境的人强,若是我强行吞掉他构建鬼杀境的心魔息,反而能受益。 他状似无事地笑了起来,就好像自己能得到了什么天大的便宜一般。 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那就只剩另一种可能了。 那喻见寒注视着他,缓声揭开了答案,昭昭他们会怎样? 谢迟脸上的笑意终于凝固住了。 喻见寒果然是心思通透,敏锐过人。他缓缓敛了笑,终是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 我能破鬼杀境,可是若是直接破境,与怨鬼围消散是一般的结果,破境时的力量,会撕碎他们的魂魄,让他们永生永世都不得轮回谢迟的声音沙哑。 他不怕死,可喻见寒会死。一面是无辜者的性命,一面是赵家村所有人的转世生机。抉择的胜负棋子就捻在他的手中,他陷入两难境地。 原本赵家村的人们惨遭厄运,又被囚禁做了这恶鬼杀的奴隶,最后若是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未免太过残忍。 那就不破境,会有别的办法的。喻见寒安抚地笑了笑。他的半边衣袖已经被鲜血染透,脸上依旧是风轻云淡的表情。 谢迟闭了闭眼,道:若是我能找到此境的心魔源头,或许就能夺下恶鬼杀的控制权,能停下外面的恶鬼傀儡,可是我刚刚感受过了,魔息源头不在村里。 我需要时间来找到它,可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谢迟咬牙道:刚刚还是它们最好对付的时候,那些东西的速度会越来越快,实力也会越来越强你发现了吗,在这恶鬼杀里,我们连法诀都难以施出。 话音落下,小院门外便传来拖沓的脚步,虽然还不太利索,但明显,它们已经比最开始要敏捷了。 谢迟与喻见寒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都预感到了情况危急。 越来越多的脚步往此处靠来,想来院外已经要被围得水泄不通了,谢迟一狠心,抬脚便往外走去。 已经,没有办法了。他嘴中泛起了血腥气,但微湿的眸中却是绝望的决然。 对不起。他在心里轻声向着所有村民道了歉。 但是,一只手却微微拦住了他,谢迟抬眸望去,却见喻见寒温和却固执地拉住了他。 阿谢,我去拦着他们,你去找接管鬼杀境的关键。 不行,你怎么可能挡得住! 信我。喻见寒笑了起来,他眸中清澈,带着未曾言说的鼓励与安慰,我也信你,一定能救下他们,也能救下我。 九州剑尊在那人注视的目光下,缓缓抽出了栖来剑,他挺直了脊背,缓身决绝地往外走去。 阿谢,我等你。 是谁,曾经也说过这般的话?望着那人的背影,恍惚间,谢迟耳畔响起了一句模糊的少年声音,就像是记忆的海潮汹涌澎湃,无端卷起了一点早已被遗失的沙砾。 不知为何,他的眸中湿润,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他做出了与那人一样的选择。 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不曾离开,谈何回来 但一种冥冥之中却有一种冲动,促使他做下这般的保证。 就好像跨越了千年的尘烟,他曾站在同样的地方,对着同一人,许下过郑重的承诺。 喻见寒,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去取迟微笛。谢迟缓缓起身。 他的身形有些涣散,脸色极其苍白,浑身浴血,像是刚从血海中捞起来的一般。 但眸中却是执拗的战意。 喻见寒没有制止他,尽管他知道,谢迟这一去便是九死一生,但他却不会加以阻止。 有些事,若他们不做,则这世间无人能为。 谢迟沉默着走向前方,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简单的叮嘱:阿谢,我等你回来。 他回头,瞳孔一瞬间微缩 那少年手腕处鲜血淋漓,一道极深的口子正狰狞地落在上面。血气不断地牵引这周围散落如星点的碎魄,将它们牢牢地困守在自己周围。 在等到迟微笛前,就让他,来为枉死的人们引魂。 谢迟近乎失语,他嘴唇翕动,却始终说不出完整的话:你 少年的唇尽失血色,但他依旧在笑,声音颤抖却坚定: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救他们,也救我。 若你不回来,我也同你一起。 生同伴,死同归。 第14章 朝鹿(四) 屋外的杂乱的脚步纷纷远去,想来是喻见寒以身引开了所有的傀儡。 再耽搁一刻,那人就危险一分! 谢迟不敢再迟疑,他咬牙冲了出去,放开神识,凭借模糊的气息指引,往村外寻去。 而村子那头,喻见寒将所有的恶鬼傀儡引至一处后,却骤然停下了脚步。 他脸上的凝重早已荡然无存,反而换上了一种闲庭漫步的闲适。 身后的傀儡赤红着眼,狞笑着高高举起了屠刀,可下一秒,银光一闪,它的头颅竟是直直落了下来,脸上甚至还挂着捕获猎物的嚣张笑意。 傀儡而已,血腥的场面并未发生,只是在它的脑袋落地的瞬间,身形也随之崩溃消散同祭祀台上的众人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他恶鬼还在前仆后继地往前涌着,它们发出野兽的闷吼,想将脆弱的人类彻底撕碎。 太吵了。 嘘喻剑尊含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安静。 霎时,只见所有傀儡的动作在一瞬间彻底停滞,它们像是被融造的雕像,神态各异、面目狰狞,直挺挺地伫立在原地。 剑尊像是打量什么书画珍品一般,慢悠悠地穿行在恶鬼之间。他一边走着,身上血污的衣衫一边慢慢地褪去了污浊,那些殷红的未干血渍,竟是化为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的袖上剥离。 终于,喻见寒抬眸看了眼另一个方向,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感叹道:现在,我得去清理一下擅闯的臭虫了。 怎么就是,不肯听话呢? * 这趟果真没来错!我就猜到失传已久的赤霄练可能在紫训山!身着承昀宗弟子服的女修快步冲入密室中,她面前的白玉台上,正悬空漂浮着一条流光溢彩的彩练。 赤霄练与我的功法最为适配,还请各位同门让让我了女修勾起一抹婉约的笑,楚楚可怜道。 可是祝师妹,说好这个密室的东西归我的,你这样可就不厚道了!身形魁梧的男子不满地站了出来。 若是平时,他看在娇滴滴的师妹服软请求的份上,还能点头同意,但如今他们可是在探索喻剑尊的藏宝地同门情谊在奇珍异宝上,可丝毫不够看。 女修眸中闪过一丝戾气,但被飞快地敛了下去,她微微低头,露出脆弱雪白的脖颈,一副委屈模样:我们一共十三人,但拢共才九间密室,师兄不觉得这般太不公平了么? 魁梧男子眼含轻蔑,语气格外不客气:所以自然是强者为尊,祝师妹的修为不如我,得不了宝,这能怪谁? 话音刚落,男子只觉喉间一凉,随即剧痛传来,只见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 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只骇然地瞪大双目,手捂住脖颈,喉中嗬嗬地喘着粗气,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身后的弟子被这般的异变吓了一跳,有胆小的早已失声尖叫起来。 却不料,近乎透明的银丝如毒蛇一般蛰伏在暗处,早已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们的脖颈,然后狠狠一缠,拉扯撕裂。 一时间,鲜血染红了整个密室。 却见柔柔弱弱的女修却是垂眸轻拭着沾血的银丝,她姣好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周遭还剩下几人,他们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淡定地站在原地,对惨案无动于衷,只是其中一名清秀的男修,微微皱眉看着自己溅上血迹的衣摆,似乎有些不满。 祝雨的声音依旧轻缓袅娜,她笑道:各位师兄们,现在就剩我们九人了,法宝一人一件,刚刚好呢。 剩下的八人,却是相视一眼,眸中闪过一点暗色,也缓缓笑了起来。 确实,刚刚好。 片刻后,却是只有清秀的男修缓缓走出了密室。但此时,他身上已经不只是衣摆上沾血,浑身都溅上了血渍,白衣被染得血色斑驳。 男修皱眉看了身上一眼,却是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 真麻烦,这个古怪的地方又施不出清尘诀来,只能顶着这副糟糕模样继续走了。 但想到刚刚搜拢来的九件法器,他的心情又豁然开朗了,脚下步伐轻盈,却是径直向着最后一扇石门走去。 不成想,石门隆隆开启后,等在门后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出口,而是几张熟悉的面孔。 各宗共派来约五六十名精英弟子,在初入紫训山,寻到毒瘴中的洞窟密室后,他们便分了五支队伍,分别顺着岔路去搜寻。 男弟子还以为只有自己这队找对了方向,不过看来 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各人脸上、身上的斑驳血迹,心中有了答案。 怕是大家各有所获吧。 几人见他从第五扇石门后走出,眸中警惕,但却又和睦地笑着迎接:牧道友,你也到了呢。 若是忽略他手中还在滴滴答答落着血的长剑,这一幕便是兄友弟恭的场面。 仔细打量那人片刻,牧与眸中笑意愈深,但心中警惕更甚想来大家通过的方式都一样,斩草除根、不留余地。 但还不等他们假惺惺地继续寒暄,表面的和谐却被一声难以置信的叫喊打破了。 喻剑尊!一人惊叫出声,他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道:这 分卷(11) 不知不觉时,封闭的洞窟中竟是悄然多了一袭白衣身影。 神仪明秀,长身鹤立,竟是此地的主人喻见寒! 紧张什么?喻剑尊早就入了东妄海,若是他在,我们还能有命走到这里?性子火爆的女修好不容易才抑住狂跳的心脏,她给自己寻了解释壮了胆,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她注视着那个白衣身影,勾起了唇角,我看,这就是喻剑尊留下的一抹幻影,用来守护紫训宝藏的。 喻见寒似乎对他们的讨论置若罔闻,只是依旧温和道:很高兴各位通过了我的考验,现在,将由我带你们去最后一间密室。 果然,是先设置好的神识啊。 众人悬在喉头的心终于又落回了肚子里,先前慌张的那人也舒了口气,听到最后一间密室时,他隐晦地扫视了周围众人一眼,心里又起了盘算。 其他人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衣衫上血迹未干,刀锋上寒光未敛,虽然脸上带着笑,腹中却藏着刀。 只不过是心怀鬼胎的屠夫们,在相互假笑奉承罢了。 那就,请吧清秀的男子挂起了谦逊的笑,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让众人先行跟上喻见寒。 背后,才是最好下手的地方。 女修似笑非笑地觑了他一眼,却是毫不迟疑,袅娜着身姿跟上了。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花花肠子可一点作用都没有的呢。 最后一扇雕花石门缓缓打开,喻见寒缓身进去,而身后的众人陆续跟进。此间密室与先前进入的几间并无不同四方是数米高的硕大石壁,空荡荡的室间却再无一样东西。 最后一间密室,不该是最宝贵的稀世奇珍吗? 几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喻剑尊,不知此间何解?脾气急躁的修士却似乎忘了面前之人只是神识而已,他紧皱眉头,粗声粗气地径直开口问道。 不料,喻见寒却是顺着他的问题开口回答了。 他缓声笑道:此间 微微停顿,喻见寒卖了个关子,在等所有人好奇的目光注视过来时,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铮 栖来微微出鞘,他客气地满足了大家的好奇:无人能解。 等到石门再度缓缓打开时,喻见寒心情颇好地按着腰间的栖来走了出来。 他缓缓往一个方向走去,手无意地搭在栖来剑柄上,一下下漫不经心地叩着,眉眼间是温和的笑意。 此时,隐约聚来的黑气又萦绕上他的衣襟袖口,落在布料上,竟是又化成了浓稠的斑驳血迹。 贪得无厌,必将一无所得。 但就那么简单的道理,却还得让他亲自来教,可真麻烦啊。 * 等到谢迟捧着木匣赶来时,却见那人身上的白衣尽染了血色。 所有傀儡已经在他解开鬼杀境的第一时间,便被他清理处置了,如今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一个身影孤零零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喻剑尊像是乖巧的孩童,他安静地坐在一隅,等待长辈来寻他回家。 慢慢靠近那人,不知为何,谢迟心中又涌起了一种酸涩的感觉就好像这般的场景,曾发生过千百回。 明明不曾被期待过,但他总感觉,有一个人一直在原地等他。 见谢迟来了,喻见寒的眸中微微亮起,像是暗夜中倏忽燃起的烛光。他挣扎着想起身,却不料手一脱力,竟是再度踉跄着跌回原地。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似乎有些困恼,但依旧抬起了头,弯着眉眼,朝着谢迟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 谢迟看见他掌心中又蔓延开殷红的血色,他顾不得其他,急忙上前,将木匣放在一旁,径直掏出了伤药与巾帕,垂眸为喻见寒细细清理着伤口。 喻见寒,我们都错了谢迟捧着那人的手上着药,一道横贯半个掌心的伤口就这般映入他的眸中,烙进他的心里。 他小心地缠着绷带,涩声道:我之前说过,鬼杀境破,和怨鬼围破,都是一样的结果其中冤魂将会灰飞烟灭,不得轮回。 药末覆上伤处,绷带缠好。他眸中有泪,却又笑了起来,却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陈旧的木盒,慢慢向面前人展示着。 看着其间的物件,他目光柔和下来。 可是我们都误会了。此间主人,本意不是要设下恶鬼杀。 盒中,是一只通体赤红的血玉笛。 他是要救他们。 喻见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只血玉般的笛子周身灵气浓郁,只是上面却有蛛网般裂开的血痕,像是摔碎之后沁入鲜血一般。 这是灵器?喻见寒微微皱眉,不确定道。 谢迟看向它,缓声道:没错,这是一个顶好的灵器。当年赵家村被屠后,定有人用了灭灵阵。你知道吗,这个鬼杀境下藏着一个凝魂阵,而这只笛子,就是凝魂阵的阵心 我们都错了,设置鬼杀境的人,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用这个囚笼,困住逸散的魂魄,再重新替他们聚魂。 谢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哀:我方才看过,若是强破鬼杀境,所有冲击都会转移到这只血笛上,赵家村的怨魂不会被击溃,他们会有转世的机会。 他做到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叹息地笑了起来:那个人,救下了他们。 喻见寒却看着那只笛子微微愣神,似乎迷雾中所有的一切都能被它串连起来。 沉默良久,九州剑尊却是在谢迟的目光下,露出了一种极为疲惫的神态。 他闭上眼,声音有些沙哑:这只笛子,是灵鹿骨笛,或者说迟微笛。 喻剑尊又睁开眼,眸中是一种嘲讽与悲戚:我想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对赵家村下手了。 他注视着谢迟的眼睛,认真道:若真是这样,佛恩寺、承昀宗他们怕是并不无辜。 真相,远要比如今的更加残酷,阿谢,你做好准备了吗? 第15章 朝鹿(五) 灵鹿骨笛?谢迟似乎没有理解其中意思,他迟疑道,我还还不曾听闻过用灵鹿骨做笛的事。不过迟微的话,云渺州好像有一处险地,名叫迟微谷。 喻见寒看向了那盒里的笛子,道:灵鹿骨笛确实出自迟微谷。三百年前,迟微出现一处大能遗府,九州派人前往探寻,浩浩荡荡百余人,最后回来的,却不足数十人。 他们什么都没带出来,除了一件稀世奇珍,便是这迟微笛听说其笛声可引心魔之息,让人不战自溃。 喻见寒的目光落在那些渗血般的纹路上,声音有些莫名的叹息:据幸存者所言,迟微秘境是一处屠杀炼狱,而在他们好不容易要拼死闯出时,秘境中,出现了一只魔气纵深的血熔炉 * 三百年前,迟微谷。 你们选人来吧,选出一个人,只要他不惧死,真正自愿献身,你们就能活下去。 深渊裂缝下,在岩浆中烧得通体赤红的熔炉嘶哑地笑道。 所有人都惶恐不敢语,他们瑟缩着退后,就像是面对屠夫的羔羊。 如果没有,那我就开吃喽! 没有耐心的屠夫挥舞着沾血的尖刀,魔息凝成的黑链从深渊下疾驰而出,像是蓄势待发的毒蛇般,猖狂地卷起一个纤细的身影,便要径直投入自己腹中。 被黑链拖去的女修哭花了脸,她慌张地攀挖着地面,指尖划出长长的血痕,令人心惊。 救我!救救我!她像砧板上无法逃脱的猎物,凄厉地嘶嚎着。 所有人都侧身不忍视,但却无人阻止。 既然都选定你了,为什么不认命呢?用你的命来换我们的生机 一时间,幸存者开始希冀起来,他们盼着献祭的羔羊能再勇敢点,以死成就他们的生。 那时,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朝灵鹿缓缓安抚着身旁几乎要吓破胆的弟子,他目光柔和,像是林间最为纯澈干净的灵鹿。 但与懵懂的鹿不同,他知死,却不畏死。 他说:我来。 是不是我跳下去,你就会放过他们。 熔炉的火焰沉寂一瞬,随即暴涨,炙热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炉壁,他满怀恶意地笑道:当然,只要你确实是自愿的。 你别想骗我!你可别以为,当一个伪君子也能蒙混过关熔炉不信这世上真有不惧牺牲的人。 它还在喋喋不休地威胁恫吓着,阴恻恻地笑了起来:若是,若是让我尝到你心中有一点不甘,我都不会放他们任何一个人离开! 朝灵鹿却无视了熔炉的狠话,他将腰间的剑解下,转身交付给了身旁红了眼眶的师弟。 莫哭,我的大道将止,但你们的路还长,仍要遵循本心,恪守礼节。他在最后的时光,还不忘继续嘱咐后辈。 最后,年轻的药修站在了悬崖的边缘,从容赴死。 贪婪的烈焰吞噬了可口的猎物,却不等它细细品鉴猎物心中的心魔,好拆穿那人虚伪,继续自己的暴行时,那一声嘲笑,竟死死卡在了喉头。 怎么会怎么可能! 一个人,怎么可能甘愿赴死呢! 熔炉吞噬了他的骨血,难以置信地搜寻了一遍。 它像是疯了一般,急切地想要证实什么,扭曲着光影,扬起了灼烫的岩浆,像极了撒泼打滚的顽劣孩童。 而崖旁的众人颤抖着,啜泣着,等待着命运的宣判,他们看着深渊下的火光明暗摇曳,听着地下传来烈焰舔舐炉壁的噼啪声,心中满是绝望 许是朝师兄,还是心有不甘吧。 他们转头却又埋怨起来了 既然心有不甘,为何还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是想要他们感恩戴德吗? 既然都主动献身了,为什么不能坦然一点呢!死都死了,怎么就不能给他们一点希望啊 没想到,疯魔过后,炉火彻底黯淡了一瞬,周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御灵血脉,琳琅骨好材料。熔炉闷笑着,痛快又痛苦,它的语调都扭曲变调,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它在笑还是在哭。 它给出了最后那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果真,没有心魔啊。 血熔炉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它像是释然了一般,彻底熄灭了燃烧了不知多少年岁的屠戮之火。 迟微秘境崩塌,熔炉尽毁,那群幸存的弟子,带出来的便只有一只通体赤红的 灵鹿骨笛。 * 所以说迟微笛,是融了朝灵鹿骨血的灵器。谢迟心里有些发闷,他依旧不解地紧锁眉头,可是骨血炼器是魔修的法子,无论炼器者有没有心魔,都不可能练出灵器啊 喻见寒却注视着他的眼睛,再次确认:阿谢是说,练出灵器与魔器的关键,无关神魂 灵器性刚正,是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而魔器,除了让使用者血孽缠身外,还容易造成怨气反噬的后果。 修士常用的法器则是普普通通的武器,最多是有储灵功能,还不配算作灵器魔器的任何一类。 所以,一把灵器问世,绝对能引得九州出手争夺。 谢迟肯定道:绝对无关,若是人的骨血都能练出灵器,那么这个世间必将大乱。 他说着说着,突然反应过来了 生灵骨血不该能练出灵器,但灵鹿骨笛的存在,却打破了这个寻常的认知,成了不可能的意外。 那么,若是想要有更多灵器问世 喻见寒,你知道这三百年来,有多少灵器问世吗? 谢迟只觉得脊背上蔓延上了森冷的寒意,冰冷刺骨,冻得他的牙齿几乎都在战栗。 喻见寒沉默片刻,他知道谢迟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近三百年来,大大小小的灵器出了约十余件。佛恩寺的血屠念珠,知微观的辟邪拂尘,云渺州的秦月剑 十余件?谢迟只觉得心漏跳一拍,他恍惚地喃喃道,怎么可能,那么多啊 平时百年来都难出一件的灵器,在这三百年内,竟陆续出了十余件。 散落的珠玉终于被串连起来,谢迟终于明白了一切,他艰难道:所以,血肉炼器的关键,不在于心魔神魂,而是材料。 在于朝灵鹿的骨血,或者说,朝氏一族的骨血。 朝氏,赵氏 赵家村,原本不是姓赵,而是朝。谢迟怔愣地抬头,他看向四周,昭昭,不是小名,就是他的名字 朝昭。 取自,天理昭昭。 所以,在所有人敬佩朝灵鹿大义的同时,有一群人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他们向着亡故的英雄歌颂赞歌,转身,却对他的血亲举起了屠刀 喻见寒沉默片刻,却道:可我想不通,迟微笛一直都由云渺剑修叶深保管,如今却出现在紫训山可这百年间从未听过灵鹿骨笛失窃的事,这其中必然还有隐情。 什么隐情都抵不过一句话。谢迟捧着木盒的手紧攥着,骨节微微泛白。 他的眸中泛起森冷的戾气,冷声道:血债血偿。 此事牵连者众,而背后定有人主使。现在我们只知几宗参与了,幕后之人却还身份不明。喻见寒缓声分析,迟微笛本该在叶深手中,如今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此处,想来我们唯一的线索,便是他了。 他注视着谢迟,认真道:看来,我们必须先去一趟佛恩寺寻他。 谢迟却垂眸看向那只血玉骨笛,他摇头道:方才我解鬼杀境的时候,总感觉有另外一种力量在助我,那时我还以为是灵器生智,如今看来,或许这个用血肉熔炼的迟微笛,还有玄机。 分卷(12) 或是心魔,或是怨念总之,我得先借它开十杀境,再探查一番,说不定能有什么收获。 喻见寒只是微微颔首,他道:那我能做什么呢? 你替我护法吧,等会儿我会以神魂浸入它,到时候就麻烦喻剑尊替我看守迟微笛了。 好。喻见寒缓声承应了下来。 谢迟也不再等待,他将迟微笛取出,只见通体赤红的灵器从他掌中悬起,开始明灭闪烁着暗红的光,像是夜间忽明忽暗的萤火。 与此同时,谢迟的眸中泛起了赤红的魔戾之气,他神情凝重,身形也逐渐模糊透明,终于化作了一道流光没入笛中。 这原本就是他一抹残魂凝成的化外之身,若是要开十杀境,便只能让整具躯体进入迟微笛。 见谢迟的神魂彻底融入笛中后,喻见寒却是对着空无一人的面前开口了。 大家真的不再见见阿谢吗? 话音落下,他缓缓转身,却见身后不远处悄无声息地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最前面的,便是牵着朝昭的林二嫂。 她身上依旧是那件破旧的夹袄,只是上面沾染的血色荡然无存,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般的整洁。 不去了,免得他发现什么。林二嫂笑了起来,她慈爱地摸了摸身旁孩子的脑袋,朝昭也同阿谢见过了,算是了结了心愿。 而且,我们等那么多年见他,也是担心,若是有一日阿谢想起来了,他也能知道,自己当年做的一切都是有结果的。 林二嫂眸中是柔和的光,她缓缓笑道。 他救了我们所有的人。 朝昭也露出乖巧的笑,他遥遥地冲着喻见寒摆手:喻哥哥,我们要走了,就同你告别吧。 还有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却极其郑重,谢谢。 谢谢你们,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喻见寒也向着他挥手示意:朝昭,你们放心,我承诺的事会一一兑现的。阿谢说得对,血债就得血偿。 林二嫂眸中含泪,脸上却是一种释然的神情:其实那么多年了,我们也不奢求能报复什么,或是得到什么。小喻,你和阿谢一定要好好的,保护好自己。 斗不过咱们都不斗,好好活下去,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林二嫂的泪终于还是止不住了,她颤声道,若是你也能像阿谢一样,忘了这一切,该有多好啊 忘记所有鲜血淋漓的苦痛,迎着阳光,继续前行。 总该有人记得的。喻见寒温声道,阿谢忘了,我就替他记得,代他完成。我既然重新将他带回来了,就有能力,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 现在,已经和当年完全不同。 他们,再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了。 三百年前,紫训山。 是灭灵阵谢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毁掉了微微亮起的阵法。他眸中是泪,唇边是血。 他们为了掩盖罪行,竟用上了灭灵阵! 杀人还不够,出身名门大派的弟子,却连受害者的三魂七魄都不愿留下。 何其荒唐,何其讽刺! 少年喻见寒挣扎着过来搀他,他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皮肉。半干的血痂将衣料与伤处黏连,微微动作,便重新撕扯开流血的口子。 会有办法的。他红着眼眶,一遍遍地低声重复着,阿谢,我们会有办法的。 办法 谢迟像是骤然想起了什么,他突然抓住了少年的手,急切地问:你方才说,迟微笛是顶级的灵器,其中还融了朝灵鹿的骨血。若是若是我能将它作为凝魂阵的阵心,再造出鬼杀境囚魂,也许,他们就有救了! 或许经过几十上百年的滋养,所有人破碎的魂魄能在血脉与灵气的牵引下,重新凝聚。 可是喻见寒的声音有些哑。 迟微笛在云渺州叶深手里,叶深又在佛恩寺静修。 单凭谢迟如今的状态,若是强闯佛恩寺,就是凶多吉少,有去无回。 但少年看着谢迟眼里绝望中的希冀,却是咽下了所有的劝阻之语。 他不可能阻拦谢迟,这是绝路,更是唯一的生机。 林二嫂、昭昭、闽溪村长他们都是好人。而好人,不该落得这个结果。 就像是将刀子活生生吞入腹中,一路剖心断肠,少年明明在落泪,脸上却扬起了安慰的笑。 阿谢,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终于,少年还是站在血海中送别了那人。 周围的残魂还在不断地消散,就像是明灭的星光,他眸中是泪,心上固执地守着光。 少年决绝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腕,用血气牵引着赵家村枉死的魂魄。 他说,阿谢,我等你回来。 同生共死,一往无前。 那一年的寒冬,就在本该欢欢喜喜宰杀年猪的日子里,谢迟与喻见寒曾在峰顶殊死拼杀,而山腰的小小的村落,在寒风料峭中化作血海,无人生还。 于是,谢迟强闯佛恩寺,喻见寒以命守魂。 尽管正义不存,也有人誓死寻光。 后来便是 紫训山中迷雾起,怨灵长念血海恩。 第16章 朝鹿(六) 红,入目皆是刺眼的红。漫天的血色云霞,一望无际的尸山血海。 谢迟在其中踽踽独行,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除了绚烂到灼目的景色,此处竟然与极夜的心魔渊一般死寂。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走了多远,但他肯定,只要继续向前,他就能找到想见的事物。 终于,远远的尸骸山巅,出现了一抹不再是红的色彩。 谢迟踏着嶙峋的白骨,拾阶而上,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 那是一个背身而坐的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他的身形单薄,但身姿却挺拔如青竹。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那人却微微侧头,看起来只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他那双纯澈的眸子,带着柔和无害的气息。 谢迟道友,你来了。 谢迟似乎没有诧异为何他知晓自己的姓名,而是自来熟地寻了他身旁的一处位置,掀开衣摆坐了下来:朝道友,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他指的是之前解鬼杀境时,自己受到的隐约指引。 朝昭他们走了朝灵鹿又将目光眺向了远方,他笑了起来,语气莫名,朝氏一族,终于彻底断绝了。 谢迟心头却被激起了几分火气,他沉默片刻,却还是咽不下气,直言道:他们本不该死的!难道就这样放过那些人? 他这话却像是一柄利刃,彻底撕开了那人佯装无碍的伪装。 四周沉默下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凝滞起来。 没错,该死的不是他们,是我。朝灵鹿的语气涩然,若不是我,他们不会遭此灭顶之灾。 只见血色中浸泡的骨海开始咯吱作响,可见此间主人心中并不平静。它们颤抖着、跃动着,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海潮。 谢道友,我把所有的力量都给你,你能帮我一件事吗?朝灵鹿的眸子沁上了血色,漆黑的心魔息缠绕上他的身体,他神情决绝却不疯魔,依旧是一副干净的模样。 揭开这桩血案吧。 让逝者得以安息,为恶者付出代价。 朝灵鹿向他伸出了手,笑了起来,道:接受我所有的力量,完成我最后的心愿。 同时接受,那折磨了我百年的,所有爱恨。 谢迟将手放了上去 * 你醒了。一个声音像是隔着纱传来。 白衫的青年睁开了眼,他四下打量着赤红跃动的火舌,似乎有些茫然:这是 别看了,你已经死了。那个声音耐心解释道,你跳下了血熔炉,唤醒了我。 您是?朝灵鹿有些不解,极目望去,周遭皆是烈焰,但是似乎有一层透明的屏障,将他同滚烫的熔岩隔开了,他只觉得热,身上却并没有灼烧感。 那个声音沉默片刻,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终是缓道:我是上一个跳下来的人,也是方才杀你之人。 朝灵鹿似乎没话说了,他沉默下来。 你是不是在疑惑,我既杀你,现在又为何救你。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他的语气中带了些怅然,笑着感慨道,毕竟这熔炉中的火,烧起灵魂来可是痛不欲生呢。 前辈自然有自己的道理。朝灵鹿依旧没有丝毫愤懑或是不满,他语气温和平淡,像是同老友交谈一般。 我其实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不愿献身,自私否?那个声音似乎有些沉郁,这是困扰了我百年的问题,更是我心魔的来源。 此处遗迹为一练器大能所有,他费尽心血都练不出那最后的灵器,心竭而亡,引得熔炉入魔生怨,只要有人路过,它都会要求留下一人的性命,成为它练器的材料。 当年,师弟师妹们惶恐哭嚎,瑟缩哀求。他们说,大师兄啊,你家中无父无母,在这世上无牵无挂,长堰门待你不薄,能不能你去填了这血熔炉,救了我们的性命 那个声音却苦笑了起来:确实,他们是我的师门后辈,我自然应允了。可等真正纵身跃下时,我却在不甘为什么偏偏是我呢?父母早亡非我之过,前往迟微也非我之意,为何在这生死关头,便要我以命相抵? 这般憎着,怨着,便是执念成魔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真正愿意献身,却又盼着有人能给我一个回答。那个声音沙哑道。 用我的命,换他们的命,好像是划算的买卖。难道真是我自私狭隘了吗? 你愿意吗? 我想活着。 那就没人能替你决定。 那个声音沉默片刻,却是笑了起来:可是你却是自愿舍身的,我看过了,你确实毫无心魔。你难道不该认为我是伪君子吗?明明心有不甘,却要佯装大义,最终反噬成魔。 朝灵鹿却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决定自己生命的权利,我的选择如此,但却不能对他人选择妄加指谪况且,前辈你的选择是与我一样的。 舍生取义,一往无前。 多谢。那个声音喟叹一句,像是禁锢于身数百年的枷锁终于崩塌,他如释重负,你解开了我的心魔,你的骨血恰好成就了血熔炉的执念,可惜你却再也出不了这迟微谷了。 大道永存。朝灵鹿站在烈焰中,勾起了嘴角。 那个声音爽朗地大笑起来:好,大道永存!你在人世可有留念? 我有一胞弟,性顽劣,但是性情却是好的。他从小便不太喜欢我,想来也不会太过于伤心。白衫青年垂眸笑道,还有,我曾答应给叶师兄的养气丹还未完成 血亲挚友那人又笑了起来,我赠你一份礼吧,等会儿我用残魂护你神识,让你借迟微笛再去看看这个世间。 可是这样,前辈你会魂飞魄散,再不得入轮回了。 我在这世间无牵无挂,成全了你的愿望,也算是做了件善事。 多谢前辈。他朝着满目烈焰,眸中湿润,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可谁都不成想过,本想成全他的执念,竟成了他永不超生的枷锁。 眼前的画面飞逝,像是五彩的墨汁被搅乱成一团,让人目眩。朝灵鹿在谢迟注视的目光下,伸手触摸那乱境,他勾着嘴角,眸中却落下了泪。 我想去看看枳眠,让他不要再纨绔放浪,要稳重点、精进点以后没我管教了,也不能任性而为。 可我从没想过朝灵鹿声音沙哑,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再见他却是这样的场面。 血色的台上,扭曲狞笑的刽子手,剖心断骨的利刃。 我的胞弟,走狗斗鸡,碌碌无为。他们说像这般无用的废物,根本抵不上成就一名绝世大能剜心断骨,我那纨绔般的弟弟却是没吭一声。 他们举着沾血的刀,笑着问他:你恨你那个哥哥吗?若不是因为他,你们也不必落到这种地步。 朝灵鹿已是泪流满面,他笑着哽咽道:枳眠说,不恨,我哥从来没错,错的是你们 他从没想过,从来和他不对付的胞弟,在受尽折磨濒死的最后时刻,依旧在护着他。 我恨死我自己了。朝灵鹿眸中蕴起血色的戾气,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像是嚼碎了谁的骨血一般,哪怕枳眠再如何,他也是我的弟弟,是我的亲人,凭什么 他几乎哽咽不能语:凭什么他的命,就抵不上所谓的一把灵器? 幻境中,那把沾血的屠刀终于没入了朝枳眠的胸膛,鲜血顺着台沿淅沥地落下,像极了台上少年湮灭了光亮的眸中,还未流尽的血泪。 朝灵鹿眸中的泪也霎时崩落。 剖心的利刃终于撕开他的一切伪装。 他似乎正在遭受极端的痛苦,捂着发疼的胸膛,终是不堪重负地弯下了腰。 谁都不知道朝灵鹿眸中赤红一片,他咬牙恨道,迟微笛里有我的灵智。 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屠杀我的族人,残害我的胞弟!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叶师兄为我讨公道,在佛殿被生生钉入三寸的定魂钉 他已是泪流满面,几欲开口,却哽咽到近乎失语,淡色的唇剧烈颤抖着,始终说不出下一句话。 分卷(13) 可那时候,他们都在殿外啊 我最尊敬的师尊,我以命相护的同门。 那时候,他们都在殿外啊。 你们究竟在干什么!那是人啊!是活生生的人! 剑修闯入了染血的佛殿,幼小的孩童早已失了气息,倒在其中。他们苍白着脸,紧闭双目,身旁的金盏里却晃晃荡荡地漾开了铁锈般的血色。 他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骇然地瞪大了双目,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间地狱。 叶深,你怎么来了!余巍长老失声叫喊着。 叶深却是一剑扬开阻碍,他趁众人尚未反应之时,冲上献宝台,一把夺来了如祭品般被供奉的迟微笛。 灵鹿是为了你们才死的,你们却用迟微笛,去寻他的血亲,屠杀殆尽狼心狗肺,十恶不赦!剑修眸中是愤恨与悲恸,他站在高台下,绝望地扫视过那一张张沾血的面孔。 叶深!他的师尊哆嗦着唇,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你不懂,灵器有多重要虽然我们对不起灵鹿,对不起朝氏一族,可我们并不存私心!只是牺牲小部分的凡人,就能拯救更多人! 这是有意义的!其他的罪孽就让我们背负吧! 老者振臂高呼,身旁众人也纷纷颔首,眼含热泪,佛门的长老更是悲叹地拨下一颗佛珠。 随意剥夺他人的生命,却还自命崇高,他们竟认为自己在做一件举世无双的善事 何其恶心,何其荒诞! 天道何存,天理何在!叶深眸中落泪,字字泣血。 他用颤抖的手紧紧握住赤玉般的迟微笛,像是攥紧了一颗被生生剖出的心。 殷红的血落下来,迟微笛浴在温热的血中,终于染上了一丝似人的温度。 叶深,把迟微笛放下!平日和蔼的师尊冲他失态地嘶吼。 叶施主,莫做傻事佛门长老垂眸叹了声佛号。 叶深 叶明义! 仿佛无数魑魅在他身边伸出瘦骨嶙峋的鬼爪,他们嘴旁还残留着无辜者的血迹,却又在狰狞地渴求着新的食物。 叶深一手握着剑,一手攥着迟微笛。他环顾四周,见着那些熟悉又极其陌生的面孔,听着他们的劝诫或威胁,眸中的茫然被绝望替代,最后化为一种更深的决绝。 无路可去,便不去。 天理难寻,便以身明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身后巨大的金身佛像之上,神佛依旧慈眉善目,敛眸笑望着人间荒诞事。 叶深终于笑了起来,悲戚又决绝。像是濒死困兽的最后一搏,他举起了右手。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却邪剑霎时崩断。剑修自毁本命之剑,即修为尽毁,经脉皆断。 而他左手中,那只浑身浴血的迟微笛身,缓缓闪起明灭的亮光。 那是与灵器结同心死契的法咒。 叶深做出了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抉择弃剑夺笛。 他们要用朝灵鹿的血脉牵引,来一一寻到朝氏族人,叶深便只能用最残酷的方法,将迟微笛收归自己所有,绝了这条路。 只要叶深与迟微笛结同心死契,则人在笛在,人死笛亡。 从此,他便能将迟微笛纳入神府之中,只要不松口,就不会有人能再拿到它。 云邺州的剑修唇边溢血,他几乎站立不稳,气息衰微,却死死握住鲜血染透的迟微笛,依旧缓身挺直了不屈脊梁。 他眸中落泪,却张扬地笑道:你们杀了我吧。 杀了我,彻底毁了迟微笛。 有些剑,终是铮铮傲骨,宁折不屈。 慈悲的佛像下檀香袅袅,青烟下却鲜血淋漓。 那日,沧映观得了一把拂尘,佛恩寺得了一串念珠,琳琅阁得了一枚珍珑棋子。它们处处不同,却又在某方面出奇地一致,模样皆是血染般的殷红。 而云渺最前途无量的剑修叶深,失去了他的剑。 他以血契得了迟微笛,和透骨而过的 三寸锁魂钉。 第17章 朝鹿(七) 所以,传言说叶深于佛恩寺静修,实际上看着面前荒诞残忍的画面,谢迟有些怔愣,他是被囚禁在那里。 那后来,迟微笛又是怎么落入紫训山的呢? 幻境散去,朝灵鹿的眼眶依旧泛红,但他的目光却落在谢迟的身上。 他的视线中含着太过复杂的情绪,像是透过谢迟,和漫长时空那头的另一个人对话:有一个人,闯了佛恩寺,带回了迟微笛。 谢迟肯定道:定是那个布下鬼杀境的人,你认得他吗? 认得吗? 朝灵鹿看了他许久,最终却转开了视线,垂眸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是个好人。 是个愿意以命相搏,又傻又固执的好人。 远处的血海在化为飞灰,朝灵鹿的手心也隐隐透明,点点星光逸散开来,他将迎来自己最后的终结。 谢迟微红了眼眶,他伸手想要挽留,星点却像是水中月镜中花,皆是徒劳无功。 朝灵鹿看向远方崩塌的景象,像是虚空中有一张深渊的巨口,正一点点啃噬着这方天地。他又笑了起来:我终于能解脱了,这算不算赎罪了 不,错的是他们,你从来都不曾有罪。 谢迟字句铿锵,他注视着面前之人,说出了与当年朝枳眠一般的话:本没有错,怎么能算是赎罪? 正如朝昭说的那样,所有人都被吃掉了,被无底洞般的贪心与恶欲拆骨扒皮,活活吞吃。有罪的是刽子手,不是你。 听到这样熟悉的话,朝灵鹿有些恍惚,他的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个不耐烦的少年声音 朝灵鹿,我的事不要你管! 朝灵鹿,你怎么老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你知不知道,他们在背后只会笑你傻。 朝灵鹿,你犯傻可别拉上我,我堂堂一介修士,你让我去帮农户刈麦! 朝灵鹿,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哥,回家了。 他眸中含泪,却无力挽回这一切。当年纵身跳入血熔炉,一刻都不曾迟疑的药修,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却是后悔了。 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他仰头看了一眼通红的天幕,缓缓闭眼,却是伸手虚握了一把不存在的日光。 早知今日,当初若是我们都死在了迟微谷,该有多好啊 若是当年,他不曾怀着满腔赤忱拼死一搏,所有的恩怨都将停在最初开始的地方,意气风发的少年们,或许至死眸中都清澈依旧。 抱薪拾焰者,终是溺毙于风雪之中。 * 迟微笛微微发烫,它泛起一阵阵晕开的暗红光,其中像是有滚烫的血液在涌动,像是一颗跃动的炽热心脏。 喻见寒垂眸看着木盒,他大概猜到,谢迟应该已经见到了朝灵鹿的神识。 那人心里不好受,连带着他的心情也沉郁下来,而他一沉郁就想杀人。 杀谁呢? 剑尊啪地一声合上了盒盖,他抬眸看向了村道的方向。不知何时,小路的尽头又起了迷雾,房舍像是被雾中的精怪吞掉了半边身子,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晰。 来了。 喻见寒勾起了嘴角。 迷雾中间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他摇晃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跛行而来,似乎走两步还要向四周张望一番。 对于捕食者而言,等待着猎物无知无觉地冒失闯入,永远是一件需要耐心的事。喻见寒也不急,他只是安静平和地注视着那个身影,等到他看见自己的存在。 终于,那人走近了,他一眼便看见了伫立在道路中间的白衣身影,一时间,眸中亮起了绝望的希冀。 人呐!他终于见到了人! 那人挂着破布一般的褴褛衣衫,踉踉跄跄地往前赶来。他激动到手都在哆嗦,翕动着干裂的唇,声音像是砂纸上磨过一般沙哑:你你是如何进来的! 隔着杂乱如枯草的发须,喻见寒仔细打量着面前人,似乎在与记忆中那个道貌岸然的仙士比照。他心中毫无波澜,但脸上却适时地换上了另一种神态。 奕修长老? 喻见寒微微瞪大了眼,一副惊讶的表情,他的语气微微上扬,却是一言道破了那人身份正是早些年在紫训山杳无音信的的承昀宗长老,奕修。 奕修真人没想过有人能一眼就认出自己,那必定是个熟人了!他迫切地将脸凑前,微微眯眼仔细打量,突然大喜抚掌,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喻见寒! 当年喻见寒初出茅庐,就已经名扬四海,曾经也只有他才从紫训山成功脱身如今过了那么多年,承昀宗定是找到了破解之法,才派这个后辈来接他出去! 他的眸中是急切的狂喜,恨不得扒住这个后辈的胳膊,迭声追问出逃离的方法:见寒,快带我出去吧!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他背后森森地泛起凉意,鸡皮疙瘩爬满了一身:这个地方太邪门了! 比最阴狠的血阵还要残忍,它从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但却在他的精神上一点点地磨着钝刀。 那些惨死他手的冤魂厉鬼,或纠缠在他的耳边,或趴在他的背上低泣,夜半时分,还有阴冷的手慢慢顺着他的脚踝往上握去,骇得他肝胆欲裂,惶惶不可终日。 真可怜呐。 喻见寒眸中泛起了冰冷的嘲讽,但他的脸上依旧是如沐春风般的温和:奕修长老,此地真的那么可怕吗? 还不等眸含泪光、满身狼狈的奕修疯狂点头称是,却见喻剑尊为难地摩挲起手中木盒,他皱起了眉,似乎颇为忧心地回应道。 可是,我是好不容易才请长老进来的,怎能如此轻易就放你出去呢? 奕修长老未尽的泣音被死死卡在喉头,他像是被骤然扼住咽喉的公鸡,发出咯咯的咳声,却根本发不出一言。 满身狼狈的长老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他难以置信地往后踉跄几步,怔愣地直直往后坐去。 大滴大滴的泪从他浑浊的眼中涌出,奕修颤巍巍地举起了干枯瘦黄的手,指向面前依旧带笑的青年,发出了泣血地控诉:喻见寒 细枝末节的回忆涌入了他的脑海,他恍惚间记起,那日的议事厅里,掌门师兄沉声嘱咐他:喻见寒记忆有损,但依旧从紫训山脱身而出,这或许说明紫训山的结界变弱了,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他微微提点:当年朝氏遗族的血先取回来了,但尸骨仍在紫训山,如今已经没了材料,已近十余年不曾出过灵器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可都惦记着紫训山能有收获。我们封锁了喻见寒出紫训的消息,你精通迷阵,必须在这件事传出去之前,去趟紫训山。 奕修不解:掌门师兄,为何不让喻见寒再入紫训山呢?他能出第一次,自然能出第二次。 明若捻着长须,眸中闪过一丝暗光:他失忆了是好事,喻见寒这个人啊,可不和我们一路 不和我们一路。 所以奕修长老脑子里闪过朦朦胧胧的猜测,他凄厉地指责,是你设计骗我来紫训山的!你根本就记忆无损! 喻见寒却像是无端被破了脏水的无辜路人一般,他皱起眉,表情有些疑惑:我记忆无损没错,只不过奕修长老莫不是糊涂了,我可从来没说过让谁来紫训山,更没提过奕修长老您的名号了。 他露出一副回忆思忖的模样,佯装不解:这不是明掌门与您在议事厅商议的结果吗,怎能怨我呢? 议事厅?那可是承昀宗的机密要地,不得掌门允许,谁都不可涉足! 其中更是设置了千杀阵,只要有一丝外界气息,阵法便会将其绞杀殆尽。 奕修真人却是紧咬牙根,牙齿都在发颤,他的几乎要被逼疯了:你怎会知道议事厅的事!这不可能!不可能喻见寒,你藏得太深了他又嘶哑地叫喊起来: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喻见寒终于逗够了苟延残喘的猎物,他敛了脸上假装出来的疑惑,却是笑了起来。 尽管他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但在奕修真人眼中,就像是屠夫正笑着举起了刀,无端藏了几分杀伐的阴霾。 当年,你们几人没能抢到朝氏一族的血肉,便心生恶念,妄想用凡人来熔炼法器,屠戮了初雨镇上百民众。 喻见寒却是缓缓开口,击碎了奕修真人所有的渺茫希望。 魔门厉烨噬其魂为幡,佛恩寺层念剖其心书咒,而你,承昀宗奕修拆其骨为盘。初雨镇怨气不散,你为了掩盖罪行,在镇外布下了迷阵,不敢让外人涉足。 你怎么 你怎么知道! 奕修真人像是脏兮兮的青虫一般,坐在地上,他愕然地注视着这个自己似乎从未认识过的后辈,瞳孔微缩,胆颤地往后挪着。 喻见寒却不以为意,他迈着缓步向那人走近,却是叹了口气:如今,厉烨湮灭神魂,层念心头血尽,而长老你却比他们更有价值,做了这紫训山百年的灵气供养,帮了我一个大忙说到这儿,我还得感谢你。 原来,你将我困于此地百年,只是为了用我为这里提供灵气!奕修气极,他攥紧了拳,额上青筋迸露,喻见寒,你好生卑鄙! 阴险,歹毒,心深似海,狼心狗肺他气得涨红了脸,骂人的粗鄙词语不断从嘴中倾吐而出,但语音里却带颤,眼泪也不自觉地划过干枯粗糙的脸庞,没入深深的皱纹之中。 他怨,他恨,但同时,他更在怕。 但毫无杀伤力的咒骂,丝毫阻止不了恶鬼前进的脚步,奕修真人终于崩溃了,他涕泗横流,却是狼狈地膝行往前,一把抱住喻见寒的小腿,恸哭哀求道,见寒呐,我错了,我错了 分卷(14) 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是我鬼迷了心窍,是我滥杀无辜,我知道错了!求你放过我吧!别杀我 你说喻见寒低头看着地上像丧家之犬一般瑟缩的人,就像高高在上的神祗,俯身瞥着卑劣的蝼蚁,语气平淡。 当年他们也是这般求你的吗? 那哭声一噎,奕修真人挂着满脸纵横的泪痕仰头望他,见到那人眼中的冷淡与嘲讽,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了。 既是死路,何不放手一搏! 奕修恶从胆中生,突然从地上暴起,想趁机给喻见寒致命一击。但绝杀的手,却在距离那人心口不到一寸的地方,死死顿住。 他没受到任何阻碍,而唯一阻止他继续向前的,竟然是他自己的身体! 奕修目眦尽裂,他的唇咬出了血,那只手却颤抖着死死不能再往前一步他的意识,竟然控制不了他的身体! 知道他对上了喻见寒的眼睛,那双本该澄澈的星眸,却在不知不觉之时化成了极黑的深渊,透不进一丝光亮。 那是恶鬼的眼睛,深渊正冰冷地注视着这个世间。 哈哈哈哈哈!奕修却是疯癫地狂笑出声,他笑得眸中泛起了绝望的泪花,他们知道吗!喻见寒,正道的楷模,承昀宗不世出的希望,根本就是邪魔,是恶鬼啊! 你又能怎样?被禁锢的猎物无路可走了,只能用恶毒的语言来恶心敌人,我们灭了初雨镇,你对我们下手但对紫训山出手的那些人,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你敢与他们为敌吗! 喻见寒却是露出了笑,他缓声安慰道:长老放心,我都清楚。 呃呃呃奕修真人悚然发现自己的喉咙也不受控制了,他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自主行动,转身往某个方向行走。 那里,好像是一处极高的陡崖! 阿谢要回来了,就麻烦奕修长老自行解决了。喻见寒的指尖轻划过木盒上的纹路,他勾起一抹笑,彬彬有礼地同猎物告别。 我说过,为恶者,必不得善终。喻见寒点墨般的眸子越发深沉,他的声音缓了下来,像是后辈温和的劝告,更像是恶鬼的低语。 你先上路,他们啊他的指尖一顿,笑道,随后就到。 第18章 朝鹿(八) 谢迟出来时,脸色格外凝重,喻见寒贴心地没有询问,他算着时间,果不其然,只片刻,谢迟便开口了。 迟微笛中存了一抹朝灵鹿的灵智他把所有的力量都给了我。 他想要报仇? 谢迟却看向自己的手心,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他想我们去救叶深。所谓佛恩寺静养,就是囚禁换了种说法。当年,叶深是想阻止他们的。 他尝试阻止,却没能成功。 喻见寒沉默片刻,他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出紫训山,前往佛恩寺但事关重大,我们不能堂而皇之地去寻他,这样会打草惊蛇,说不定还会让暗处的人有所防备。 敌人不在暗处。谢迟抬起眸子,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认真道,他们都在这里朝灵鹿将他所有的记忆,全部向我展露了。 接受力量的代价,便是将那些沉淀百年的苦痛一并承担。 那些熟悉的面孔、名讳,终成了刻骨难忘的执念。 喻见寒的眸光微微沉了下来,他轻声安慰道:会好起来的,我们这就去结束这一切。 他停顿片刻,认真道:但是阿谢,你得听我的 * 紫训山外,散修们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有的人不嫌累,便叼着草叶倚在树旁往山口处张望。 先前进山的队伍像是踏入了迷雾中的沼泽一般,无声无息便湮没下去,连尸骨都不存。他们惜命,自然不会冒冒失失地进去做第二批替死鬼,只成日在山外张望放风 说不定,那群人就能出来呢? 嘿嘿,出不来也只能怪他们命不好了,去哪儿不好,非得闯喻剑尊的紫训山。 死了也不亏。 众人其实早已默契地默认入山的人已经没命了,他们守在这儿也算是看九宗的笑话,偷鸡不成蚀把米,笑掉大牙。 直到 哎,你们看!有人指着雾中影影绰绰的影子叫道,那是什么! 不会是,厉鬼吧窃窃私语传开,激起在场人身上一片的鸡皮疙瘩。 不是鬼魂。富有探究精神的鬼修一把弹开了寻阴罗盘,他看着上面的指针像无头苍蝇一般瞎转悠,肯定了自己的结论。 假如是鬼,他那举世无双巧夺天工精巧非凡的寻阴罗盘,定然会指示出方向的。 是人?有人能竖着走出紫训山! 众人心生怀疑,懒散坐着的修士们也抖搂起了精神,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将山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好家伙,真不是鬼? 只闻前方传来低声的交谈、嬉笑,那些声音隔着纱般的浓雾,忽远忽近,像是鬼魅的低音巧笑,带着空谷一般渺远的回响。 修士们瞪大了眼睛,却又不敢往前挪一步,他们谨慎地捏紧了手中的法器,御风诀的起手式也备好了,只等见势不妙,撒丫就跑。 等来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在场的每一个人只觉心中一紧,眼前一黑。 鬼修旁边的同伴一瞬间站不稳了,他两条腿哆嗦着,只觉得身子软成了面条,想跑都没了力气。 你确定不是鬼?所以喻剑尊是从东妄海游回来了?他还顺手从紫训山里带了一群人出来,好同我们叙叙旧喝喝茶? 许是鬼修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他抬头觑觑前方,又低头看看自己还在瞎鸡儿转的罗盘,不可思议颤声道,许是修成了剑尊,他的鬼就不是鬼了? 我信你个鬼! 同伴咬牙斜了一眼这个不靠谱的鬼修朋友,继续有气无力地靠在一旁的树桩上。 但他们心里竟无端地浮现了一个念头果然,能出紫训山的,除了喻见寒本人,还能有谁? 只见本该葬身东妄海的九州剑尊,正一袭白衫佩剑,从迷雾中缓步走来。 他身旁是一个陌生模样的青年,一身金纹红衣,神情冷漠桀骜,带着一种孱弱的苍白感。 而落了喻剑尊身后半步的,又是熟人了!正是之前有去无回的那群弟子。 这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一名女修正感恩戴德地对着喻剑尊说着什么,她满脸崇敬,说着说着,又露出了羞惭的神情。 还不等他们走近,等候的众人竟是默契地往后悄然挪去,动作轻微又带着不可言说的默契。 谁知道这儿来的是什么玩意儿,许是假的剑尊呢。 但是就是假的他们也惹不起啊。 可偏偏就有姗姗来迟的人,无知无觉,一头扎入人群中。 让一让,让一让! 迟来的九宗弟子嚷嚷着,他们七手八脚地扒拉开挡路的散修,为身后匆匆赶来的长老清理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来得妙啊! 站在最前线的修士正愁怎么悄无声息地往后挪,谁能想到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他们顺着九宗弟子往后拨的手劲儿,像是秋日的枯草蒲一般,顺势往后飘去。 一寸的手劲,愣是推出了十米的距离。 开路的弟子正疑惑众人为何如此配合时,一抬眼,舌头便开始抽筋打结了:喻、喻喻 你吁什么?白须的道人撩着长袍匆匆赶来,他对这群呆瓜般的弟子简直恨铁不成钢,遇上点小问题就犯蠢。 老者拧起眉毛,低声教训道,谁知只抬眼一瞥。 大惊小 白须长老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猛地昂头吸气,瞳孔微微放大,瞬间便捂住了胸口,一根手指还哆哆嗦嗦地指着前方,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喻、喻喻见寒! 但还不等他把吓飞到九霄云外的理智找回来,只听见一声饱含深情的呼唤,在前方炸起。 师父! 只见粉衣的女修眸含热泪,像是归林的倦鸟一般,直扑白须老者而来。 其他弟子摸不清楚当前情况,下意识地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 老者惊骇地瞪圆了眼,一句什么情况就在嘴边,却因为反应迟钝了一瞬,而错失了发声的良机。 直到那个不争气的徒儿,将眼泪一股脑地蹭在他整齐的道袍上时,老者感受到他徒弟身上活人的体温了,才慢慢回过了神。 他愕然看着面前的人,难掩激动:千蝶,你回来了! 师父,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越千蝶又抹了一把红成兔子的眼睛,声音哽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白须道人确实是将这个小徒弟当亲孙女疼爱的,当初越千蝶主动请缨来探紫训山时,他还竭力阻止过,却始终劝不住这群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他们都认为紫训有秘宝,既然喻见寒身死道消,那么这些珍宝便是无主之物,有能者夺之。 但白须道人却始终认为,大能遗府若非自愿开放,他人闯入皆为窃取。 况且喻剑尊既是为济世才去的东妄海,后脚他们便去破人家的紫训山,也实属忘恩负义之举。 但是,总归都是自家的弟子,有错也只能担着了。可谁都不曾想到,做好万全准备后,他们这一去却是杳无音信。 越千蝶哭够了,她小声地抽噎着,却是冲着白须真人倒豆子一般倾吐了委屈:师父,那三易阁的真不是好东西,见着秘宝,竟是起了杀心,将我们都用毒烟害死了! 什么!白须长老紧张地看着她,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害死了 越千蝶也不知如何描述,她抽抽鼻子,皱眉使劲回想着:我记得我们分了五队,分别走了不同的岔路我们这一队,最后是三易阁的那人突然暴起,用毒烟在密室里将我们毒杀。 她晃晃脑袋,始终想不通:我明明记得我死了,可在一睁眼,却是倒在林间,还是喻剑尊出现救了我们,才将我们带出来的 而且最诡异的是 她压低声音,小声道:其他几队也遇上了类似的事情,我问了所有的弟子,他们也记得自己都被杀了。但是杀我们的那几人,却彻底消失了,再也不见了身影。 听起来像是幻阵 不可能!越千蝶果断摇头,我们从小便接受幻阵练习,不可能所有人都察觉不出,而且太逼真了。 她垂眸,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咽喉:我现在都能感觉到,我死那一刻的感受 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生机流逝,痛苦、绝望的感受。 老者一时也摸不清出头绪,这种听起来像是幻阵,但幻阵确实还没办法做到这般逼真可怖。 师父,这次多亏了喻剑尊。越千蝶轻咬下唇,她脸上泛起了愧色,都怪我们鬼迷心窍,强闯紫训山。若不是喻剑尊第一时间赶回,我们怕是困死在其中了。 白须老者抬眸看去,却见喻见寒早已停住了脚步。 他顾念众人心中的恐慌,便默契地没有上前,而是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此时还在温和地劝慰着身后忿忿不平的弟子。 君子之风,端方知礼。 老者心中默默点起了头,对他的推崇更甚,他见喻见寒的视线看了过来,便遥遥向他拱手行礼,同时也得了一个作揖回应。 喻剑尊,不知你怎会出现在这紫训山 老者缓步向前,虽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还是厚着脸皮问出了这个众人心中最大的疑团。 毕竟,自家的徒弟闯了别人的属地,还被主人救了,自己却还要质问主人为何会出现这里。 听起来就挺不要脸的 呸!他自己都臊得脸红。 喻见寒却是状似无意地扫了身旁人一眼,只见谢迟微微扬起下巴,无声地催促着,他压下唇边的笑意,说出了早备好的说辞。 实不相瞒,在我刚入了东妄海,还不曾进心魔渊时,异动便已消失,心魔渊也彻底关闭了。我便停留了几日,在确保东妄海无事后动身折返,却听闻紫训山中走失了一支队伍。 喻见寒笑道:我便不敢停歇,径直来了此处寻人。 但紫训山中危机四伏,我也没把握全身而退,便寻了一位精通搜寻之法的故友一起前来。喻见寒杜撰了谢迟的身份,神情自若地继续道,这便是协助我找到诸位弟子的道友谢辞。 幸亏他们走得不远,不然喻见寒微微叹气,实不相瞒,当年我误入过紫训山,察觉此地凶险,所以才将其划为属地,防止外人误入。 没想到剑尊微微拧起眉,似乎有些自责。 闻言,被解救的弟子只觉得自己似乎被无形的手狠狠扇了几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 喻剑尊想阻止无辜人误入紫训山,而他们却猪油蒙了心,竟是趁着他入东妄海生死不明之际,怀着一己私心擅闯紫训山,遇险后还得让人犯险来救。 而见一旁散修们看热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隐约带着讥讽,越千蝶眸中又蓄起了泪。 她嗫嚅着唇,终于尴尬地向着喻见寒与谢迟行了一个大礼:喻剑尊,都是我们不好,让您以身犯险。 周围获救的弟子也三三两两地行礼感谢,他们眸中闪烁着泪光,满脸惭愧地诉说着悔意。 可真是虚伪啊。谢迟在一旁冷眼旁观着,他不屑地嗤笑一声。 在救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时,幻境还未散去,他与喻见寒可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些人的心声: 分卷(15) 喻见寒没死?那我们还强闯紫训山,岂不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吗! 那时,谢迟的脾气一下就上来了,他当场沉下脸,差点用十杀境送这群不知好歹的东西再次上西天。 可偏偏,被说的当事人却置若罔闻,反而好脾气地制止了他:他们这般想,是他们的问题,但若见死不救,就是我们的问题了。 谢迟气结,刚想反声呛回去,但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气势一下便歇了不少。 他们身上被毒瘴侵蚀,这修行之路算是废了。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你可别想着救人啊,他们这是活该。 闻言,喻见寒却皱起了眉:修行者再也无缘大道,岂不是生不如死 贪心就得付出代价。他们巴不得你死,好夺紫训山的宝,才主动请缨的来之前就该做好打算。 沉默片刻,那人却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结果,垂眸缓声道 阿谢,我知道了。 这人哪儿都好,就是这心也太软了。谢迟恨铁不成钢地磨了磨牙。 但他永远都不知道,正是他眼中绵羊一样无害的人,曾在密林中安静地伫立着。他看着毒瘴蔓延,看着那些人的根骨被一点点地侵蚀摧毁。 那时,他眼中依旧带着温和澄澈的笑意。 一如而今 在回程的队伍里,喻见寒看着前面依旧一蹦一跳,庆祝自己侥幸逃脱的弟子们,心情颇好地弯起了眉眼。 贪婪就得付出代价。 这个代价,还希望诸位能满意。 第19章 朝鹿(九) 紫训山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失踪的弟子被找回,而喻剑尊未入东妄,及时折返救人的事,只顷刻,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你听说了吗?原来喻剑尊早察觉紫训山有异,这才锁山不让人进谁能想到,九宗偏偏不识好歹,上赶着去送命。 一根毛也没捞到,还惹得一身骚,我看他们这次的笑话大了。 谁说不是呢,我听说入山的弟子虽然捡了一条命,但根骨都被毒瘴毁了,精英成废人,这日子怕是不好过喽! 众人幸灾乐祸地看起了热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对不计前嫌出手相救的喻剑尊更加信服起来。 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还得回头救不知好歹的后辈,喻见寒其人,果真不愧为正道魁首,九州称尊啊。 而那头被解救的弟子如何捶胸顿足、悔不当初,都不是他们想知道的了。 自然,也不是身为恩人的喻见寒该考虑的。 夜深了,终于安抚好发觉自己修为有损,满屋子摔杯砸碗的徒弟后,白须老者一脸疲惫地退出了房间。 但还不等他走两步,转头便遇见了在同客栈小二交代的喻见寒。 老者稳住了心神,整理出笑意迎了上去:喻剑尊,好巧啊,您这是 秋长老,我在安排明日的晨食。喻见寒拱了拱手,轻笑解释道,我那位好友有些挑嘴。 喻剑尊果真细心。秋长老讪声附和。 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尴尬下来,白须长老沉默片刻,为了打破僵局,他强行找到一个话题。 不知喻剑尊接下来要去何处?是先回承昀宗吗? 明天去哪儿,就是和吃了没一样,日常又不易出错的问题。 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所料,喻见寒缓声回答:不,我打算先去趟佛恩寺。 是功德铭的揭碑大典? 功德铭,是佛恩寺为近百年在除魔卫道上立下功劳的修士们建造的一座丰碑。 其上将刻下他们的名讳与功勋,千古流传,万载流芳。 此事已经筹备了十余年,揭碑之日,就定在十日之后,届时,佛恩寺将邀请九州的各门各派前来观礼。 喻见寒点头:在我入东妄海之前,便接到了邀请,本以为再无机会前去,但现在恰好能赶上。 啊哈哈,我们也准备去佛恩寺,那正好能一起 白须长老打着哈哈,他心里很想离开,但喻见寒虽是后辈,身份却极为尊贵,还是救了他那不争气徒儿的恩人 这般境遇之下,只要那人不先开口,他也没法先说离开。 喻见寒看得出秋长老的难堪,他贴心地拱手告辞:那就麻烦秋长老多加照拂了,我还有点事,就先行一步。 白须长老如释重负,他脸上的笑容轻松了不少:好,剑尊早些休息。 等到老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道后,喻见寒收回了目光,脸上的笑意彻底敛了下去。 他看向了窗外黑沉的景色,眸光微闪,却是理了理衣衫,径直下了楼。 现在,得去会会其他人了。 * 月易在客栈外的榕树下踱来踱去,四周草木茂盛,一片寂静。 不知道友深夜邀我来此,有何贵干? 身后传来了温和的询问,闻言,月易的眼睛霎时亮得惊人。 果然,他就知道!只需在递的拜帖中提到初雨镇三个字,喻剑尊一定会来! 他像是紧紧攥着世人不知的稀世奇珍一般,强压着内心的躁动急切:喻剑尊,我们做个交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月易道人压低了声音,眸中是势在必得的暗光:是关于初雨镇的惊天秘密。 哦?喻见寒有了兴趣,他开始重新审视面前这个人,唇边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人摸不透心思,你想问什么? 不知喻剑尊是否记得,当年血洗魔门时曾遇见过一个茶童? 喻见寒垂眸思索片刻,笑答:略有印象。 月易笑了起来,他围着白衣剑尊踱步打量着,叹息了一声。 那时我就在想,怎么有这样的一个人,明明满手鲜血,浑身杀孽,却干净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的脚步停下,恰好又回到了喻见寒的面前,月易直视着那双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中的眸子,轻声感叹道:哪怕是再穷凶极恶的魔修,在杀完人后,眼神也不会是那么古井无波的平静。 世人都说,九州剑尊喻见寒心怀苍生,可我就想知道剑尊大人究竟是心怀苍生,还是根本就视世人为蝼蚁,视人命如草芥! 月道友,你偏执了。 喻见寒依旧声音平稳,似乎一点都没有被戳破或是被揭穿的恼羞成怒。 越说越兴奋的月易丝毫没有注意到喻见寒的称呼他根本就不曾向那人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哪怕是在拜贴上都刻意隐去了,但喻见寒却稳稳地叫出了月道友。 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声音有些颤抖,还在一股脑儿地倾吐着这些年积攒的疯狂。 我一直这样想着、念着青袍道人伸出手作感叹状,他神色虔诚中带着癫狂,眼眶微微发红,像是狂热的信徒在神灵面前诉说着信仰。 喻剑尊,世人注视着你,我也注视着你,但我与他们不一样,他们只看得到表象,而我,才是最懂你的人! 月易已经在他的幻想中无法自拔了,隔着朦胧的月光,榕树枝影嶙峋地落在他的脸上,像是魑魅覆盖上了干枯的利爪,映出一种扭曲猖狂的笑意。 我赌上命,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像是怕被人听到,又像是故弄玄虚,特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是关于初雨镇的秘密。 喻见寒像是终于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他微微抬眸看了过来。 这样的回应让月易更加兴奋,他状如癫狂,声音却更低了下来:喻剑尊,世人皆以为初雨镇血案是层念所为,你也亲手在佛恩寺了结了他但你我二人都知其中隐情。 当年共有三人参与,魔门的厉烨,佛恩寺的层念,承昀宗的奕修正魔勾结乃是大忌,所以当年知情之人只推出了层念顶罪,最后,三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而背后隐约都有你的影子,剑尊大人不觉得巧合吗? 喻见寒依旧安静地看着他手舞足蹈地表演,就像是一位温和的看官,宽容地看着台上的丑角自娱自乐。 世间的巧合事众多,凭借巧合能断定什么呢?道友,你还是莫要执着了。 喻剑尊,你说这般的巧合若是让承昀宗、佛恩寺的大能们知道了,他们还会认为这是巧合吗?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或者说,他们已经察觉到了端倪,只是没有找到证据 月易终于撕破了谦逊的脸皮,他开始了卑劣的威胁。 而我,就是最好的证据。 只要我站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他们若是认定其中皆是你所为,到时候,纵使有三头六臂,想必喻剑尊也敌不过各宗大能的联手截杀吧。 喻见寒状似无奈地叹口气:道友想要什么呢? 我?青袍道人指着自己笑了起来,他笑得前俯后仰,眼中笑出了泪花,我想要的是 笑声戛然而止,他脸上是一种阴狠痛快的表情:想必喻剑尊不知,初雨镇的参与者其实不止三个,其中还有一位隐藏最深,地位最高、权势最大 正是佛恩寺首座南箬尊者。 佛恩寺为九州佛门第一寺,而南箬是佛恩寺首座,更是实际的掌权人。 南箬尊者会在意区区一件灵器?喻剑尊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无稽的谣言,他缓缓摇头,笑道,道友的话越发离谱了。 喻剑尊,与你不同,南箬才是真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以为若是没有他的授意,层念怎么敢与魔门勾结?他又如何能与厉烨狼狈为奸? 月易却言之凿凿、胸有成竹。魔门的人都死了个干净,如今只有他这个幸存者,才是当年之事最后的见证。 南箬才是幕后的主使,在层念结识厉烨门主之前,他早就和魔门有牵扯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月易道人终于翻出了自己的底牌,他拿出了最确凿的证据。 青袍道人拉长了声调,轻笑道:不然喻剑尊以为,那偈心殿中供奉的千百颗骨珠,是谁人奉上的? 修士凡人,妇孺孩童,一颗骨珠便是一条性命。 南箬最爱白玉般的骨珠,纯白无瑕,莹润剔透。 但他身为佛门首座尊者,总不好亲自操刀,于是嗜杀成性、无恶不作的魔门,便接过了这个简单的差使。 供奉在他偈心殿中的,便是魔门投其所好,经年日久攒下的桩桩罪孽。 骨珠 听到这个词,喻见寒的眸光微沉,唇边却扬起了更加温和的笑意,他语气带着些许疑惑:若真是如你所言,你又想我做什么呢?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佛门首座吗? 正是如此!月易几乎要鼓掌相庆了。 喻剑尊,我相信你能做到的!他眼中闪着奇异的狂热,让我看看,你是如何处理了他,还能全身而退的! 展示给我看吧,让我看看你的手段与实力!让我知道我这百年来的追寻,从没有错! 剑尊大人也别想杀我,毕竟,我在来之前就安排好了,若是我没平安回去,你的秘密,将不再是秘密。月易此行的目的已经完成,他状似癫狂地笑了出来,踉跄着往外离开,却是不忘随意地往后摆手。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喻剑尊。 月道友,再会。 喻见寒微微颔首,等凌乱的脚步彻底远去,他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善心的捕食者再度为猎物提了醒,但很可惜,狂妄自大的庸才总是听不进去任何东西。 他们只觉众人皆醉我独醒,认为自己是最独特的那个天才。但他们却从来不会去考虑,自己究竟是独醒的,还是被唤醒的。 事不过三。 月道友,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可得好好把握啊。 喻剑尊缓步走向来时的路,黑暗彻底将他的身影吞没,连带着他脸上未尽的笑意。 南箬,好久不见。 第20章 朝鹿(十) 经过了八日的路程,众人终于到了佛恩寺的山门前。 夜已经深了,喻见寒与谢迟向白须老者他们拜别,随即在小沙弥的点灯指引下,到内山的贵宾客舍休整。 在独立的禅院里安顿下来后,喻见寒合上了房门,他用指尖蘸着茶水,简单绘制出了佛恩寺的地形图。 他点了点一处区域:我们在此处,距离叶深所在的敛心殿其实并不远。明日一早,我们可以趁着僧人去前山诵经时,潜入敛心殿。 可佛恩寺有那么好闯吗?谢迟觉得有些悬,既然是囚禁,必然守备森严。 喻见寒的目光落在了代表敛心殿的那处,他笑道:这倒不用担心,只要我们见到了叶深,也就不用担心他被转移藏匿了,到时就是举寺相阻也无妨。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玉佛牌,解释道,我与佛恩寺南箬尊者有故交,这是他的信物,凭借这块玉牌,我们能在内山自由活动。 可若是动用了他的信物,等追查起来,你的身份不就暴露了吗?谢迟皱眉,他不甚赞同。 喻见寒道:阿谢,我们此次前来,是替朝氏一族伸冤的,哪儿有伸冤者还需要藏匿幕后的道理? 他的话语依旧温和,但眉宇间却是坚毅的锐气:若非怕他们得知消息,先对叶深道友下手,我定呈拜帖直入山门,让他们恭恭敬敬地迎我们进敛心殿。 闻言,谢迟抬头看向那人。只见烛光笼罩着喻见寒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的睫羽微颤,正神情专注地看着桌面的水迹,思忖考量着明日的路线。 谢迟笑了起来,原来软包子也有三分脾性。 不知为何,他看着这样的冷静决绝的喻见寒,心里却涌上阵阵的酸楚,就好像曾亲眼看着一件玲珑的瓷器,被生生打碎了,又伤痕累累地粘黏起来。 分卷(16) 可九州的剑尊,明明一路顺风顺水,怎可能有狼狈的时候? 他只道自己是要见叶深了,便想起了朝灵鹿,所以才会莫名感伤。 许是我想多了吧。 谢迟的眼有点热,他安慰着自己,转头却在心里祈求着神佛,能收回他之前的无知戏言 脾气软点也没关系,他只希望那人能一直平和无忧,不遇风浪。 第二日,晨钟作响,厚重的钟声回荡在云雾缭绕的群峰之间,它荡开微云,让因势而建的三千佛殿沐浴在曦光之下。 弟子陆陆续续前往前山燃香诵佛,明日还是佛恩寺功德铭的开碑大典,内山值守的僧人也早早去了那里帮忙,于是,整个内山都少闻人声,喻见寒与谢迟一路走来,几乎畅通无阻。 内山防守极松,寻常旅人进不得此处,早在外殿便被拦了下来。这里住的都是佛恩寺的长老尊者,倒也无人敢来此地闹事。 今日他们便能见识了。谢迟难得勾起嘴角,接了一句玩笑。 他的心情并非表面那样平静,反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咸苦涩的滋味一齐涌来。 到了。喻见寒停住了脚步,他抬头看向那块红漆金字的牌匾。 上书敛心殿。 这是一处偏殿,周围寂寥无人,除去百级白阶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草木装饰。也是,佛恩寺怎么给一个囚徒好待遇? 只是谢迟有一点想不通,他仔细观察过了,敛心殿外没有丝毫的灵气波动,也没有任何警示或是囚禁的阵法,难道他们如此放心叶深,让这个不安分的剑修一个人待着? 喻见寒在确定四周无异后,与谢迟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警惕起来,缓步走上了阶梯。 厚重的木门吱呀开启,一种清幽宁雅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大殿昏暗,白昼似乎并不钟情于这里,阳光就止步于门槛外,再不逾越半步。 整个大殿里燃满了烛火,照出一种昏黄沉闷的氛围。 何人?一声沙哑的问句从内殿传来,随即哗啦的锁链声作响,一人拖着迟缓的脚步缓缓走来。 玄铁的铁链落在地上,发出金属与地面的摩擦声,在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中,谢迟他们终于见到了来人的全貌。 那是一个瘦削单薄的男人,他简单地束发,身上只有一件素白的衣衫,腰间配着一把空剑鞘。 那人手上还拿着点灯的信香,看了一眼来人后,他走到了跟前的桌案前,掐灭了燃着的香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来客入座。 喻见寒与谢迟也没有多加寒暄,顺着他的意思径直坐了下来。 这大概就是云渺州叶深了。 谢迟的目光不落痕迹地扫过地上的锁链,只见那三指粗的铁链,一头锁在男人的左脚脚踝之上,另一头则没入后殿之中。 佛恩寺还真是,佛恩浩荡啊。 他嘲讽地勾起嘴角难怪他们不曾派人把守敛心殿,钉入锁魂钉还不够,他们甚至还用上玄铁链来锁人。 单看这锁链的长度,怕是被囚之人连殿门都触碰不到。 男人却像毫不在意一般,他形容略显憔悴枯槁,但衣着简素整齐。他撩开锁链,艰难地缓身坐下,哪怕琵琶骨被钉入了三寸的锁魂钉,他依然将脊背挺得笔直。 不知二位为何而来?男人取了瓷壶,往他们的杯中缓缓斟茶。 朝灵鹿让我们来的。 那人手一哆嗦,他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怔愣在原地,直到茶水淅淅沥沥地淌出杯中许久,他才缓缓抬头:谁? 他哑着声音,难以置信地再问了一遍:谁让你们来的? 谢迟将装着迟微笛的木盒拿上桌案,递给了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紫训山的事情都解决了,他也走了。 叶深苍白的唇在颤抖着,时隔百年,他终于又重新见到了它,原本还以为,这辈子都再见无期了, 他一遍遍抚摸着盒上的木纹,一滴泪便坠了下来。 终于,解脱了啊。 他明明在落泪,但声音里却带着释然的笑。 你们见到了他?可是怎么可能,他不是叶深又皱起了眉,他结结巴巴地重复着,眼中全然是不敢相信。 迟微笛里,封存着他的一缕灵智。尽管很残忍,但谢迟不想瞒住面前之人,他垂眸轻声道,他放心不下你们,便想回来再看一眼。 谁知道,只这一眼,便让他永世不得安息。 那得 叶深将自己的手掌覆盖上冰冷的木盒,他终于不堪重负地弯下腰,将头抵了上去,几乎颤抖到说不出话,那得多疼啊。 谢迟沉默下来,他与喻见寒对视一眼,给那人留下了足够的安静空间。 许久,叶深终于平静下来了,他红着眼眶,强撑着起身,向面前两人行了一个大礼:多谢二位道友,多谢 千恩万谢,不足以一言道尽。 他颤声拱手道:还不知二位道友名讳,多有失礼。 唤我谢迟就好。谢迟虚虚扶了他一把,引他重新入座。 喻见寒微微颔首:喻见寒。 叶深却是笑了起来,他肯定道:九州剑尊,喻见寒。 不敢当。喻见寒垂眸拱手,认真道。 谢迟终于让话头重归正题,他向叶深解释此行来意:我们此次前来,是因为他有两个愿望,一是把冤案公之于众,另一个,则是完成你的心愿。 只是揭开真相吗?叶深喃喃道,他果然还是心软 两百多年了,他从未向别人倾诉过自己的悔恨,任由那些伤口在心中溃烂。如今,他终于能亲手将腐化的创伤剖出,捧出那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他看向谢迟,缓声道:当年灵鹿跳下熔炉的时候,我还在后头殿后,我本以为他们能先逃出去的可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若是当年我在,或是再早来片刻,跳下深渊熔炉的就不会是他,朝氏一族更不会遭此横祸。 后来,我并没有察觉他们做的那些事,等知道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了。 叶深垂眸,他摩挲着木盒,声音有些疲惫沙哑:我没能救下灵鹿,也没能救下他的弟弟,他的族人。可我一直都想不通,怎么会这样?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朝灵鹿做错了什么?朝氏一族,又做错了什么? 可是,没有人能回答他。 而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换来的却是道途断绝,三寸的入骨之钉,与那长达百年的□□。 不知叶道友有何愿望,只要我们能办到,一定倾力相助。 叶深注视着木盒上微微磨损的花鸟纹,他想,今日定是个晴朗天,林间鸟飞鹿鸣,花叶繁盛。 他抬头笑着问道:谢道友可有办法,让我重新拿剑? 沉默片刻,谢迟道:有。 可战九宗? 谢迟注视着那人眸中的平静,只觉得喉咙发紧,一颗心不住地下沉。 他垂眸,还是艰难地开口了:可。 那就麻烦谢道友了。 谢迟却是攥紧了拳,他咬牙道:心魔入体,便等同于入魔,你的实力会急速拔高,但这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的,这不是在救你,你会死的。 叶深却像是早有所料,他毫不在意地缓声笑道:谢道友不是说,灵鹿的愿望是完成我的愿望吗。 他知道你会死吗? 叶深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知道这两百年来,我生不如死。 他起身伏地叩首,言辞决绝恳切:劳烦谢道友了。 平生只愿再持剑,求公道,虽死无憾。 * 谁都不曾发觉,忙碌的佛恩寺最偏僻的一角里,魔息如深海般翻涌澎湃着。 潮海起落,终归平静。 终于,树梢的一片翠叶无风自落,似乎在预兆着什么事情的发生,与不可挽回。 身形枯槁的剑修,终于一把推开了紧闭百年的牢笼,他手中只有一把魔气萦绕的断剑,周身也是深渊般阴冷的气息。 若一切可以重来,我希望,我们不曾走出迟微谷。 在踏出囚笼的那一刻,叶深闭上了眼睛,他咽下了眸中的泪光,却是伸手握住了一缕温暖的阳光。 今日,果真是个晴朗天。 但那一刻,凉风为他牵起衣袂,吹散了所有阴霾,而日光为他披上战袍,盼他烧尽一切污浊。 他便是全天下最干净的存在。 是最赤忱的,铮铮利刃。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有些事情,只能他们亲手了断。喻见寒看向殿外渐行渐远的身影,轻声叹息。 想必朝道友也是这样想的。他的目光有些渺远,似乎隔着漫长时空,回忆起了什么,他们其实,早就选定了结局 * 你想忘记这一切吗?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是灵鹿让你问的?叶深了然笑道。 没有记忆,就不会痛苦。 没有痛苦,就能继续前进。 他笑着缓缓摆手道:我的忘记,并不能消除世人心中的罪恶。所以,就让我清醒地看着这世间吧。 不愚昧,不混沌。 让我继续清醒而痛苦地活着。 喻道友,会有这一天的吧。 阳光驱散阴霾,冤者昭雪,恶者得报。 会的。那人答道。 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 等待。喻见寒抿了一口茶,缓声道,漫长的等待。 叶深笑了起来:甚好。 他看向了紧闭的红木殿门,眸光在烛火映射中摇曳生辉:那日,定是个晴朗天。 第21章 善因起(一) 铛 镇心钟悠长地响了起来,厚重的钟声发自前山,却如缓诵的佛音一般,缓缓徐徐地传遍了三千佛殿。 那是功德铭的净光钟声。钟鸣三声,清业障。 明日的开碑大典上,镇心钟还将连鸣七七四十九声,以示功德万年,佛恩浩荡 谢迟抬眼望去,天穹浩渺,像是瓦蓝的碧玉,其中不沾染一丝尘埃。 青天不染污浊,人间却荒诞可笑。 谢迟嘲讽地勾起了嘴角,他缓声道:你说,既无功德,凭何立碑? 喻见寒心思透彻,他一下便明白了谢迟话中的含义:阿谢是想他的话停住了,心照不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会给你惹麻烦吗?谢迟转头问他。 自然不会。喻见寒永远会给予他最大的自由,我陪你一起去。 谢迟却摇了摇头:你在这儿等我吧,毕竟你这张脸太过显眼去了,怕是就低调不了了。 九州剑尊,无论在哪儿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谢迟不怕惹事,但这次,他却想给那群人一个惊喜。 若是喻见寒去了,怕是他的大礼就藏不住了。 好,我在这儿等你。 等谢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喻见寒的袖中却是滑落出了一件精巧的小物件,被他漫不经心地接在手中把玩。 那是一块小巧的玉底佛牌。 他勾着锦绦,将小玉牌晃晃悠悠地拎到了自己跟前打量,唇边却缓缓露出了一抹笑。 南箬啊他一把收住玉牌,轻笑感叹。 * 金碧辉煌的内殿中,檀香袅袅。 鲛纱绸为面,子絮绒为芯,价值连城的蒲团上正端坐着一位僧人。那人看起来不过四十有余,神情慈悯平和,正闭目凝神。 与寻常僧人不同的是,他手上拿着的并非念珠,倒是像装饰挂件一般的白玉珠串。 空荡宽广的殿内,不知何时,除了僧人平稳的呼吸外,竟传来了规律的脚步。 喻小友,你来了。僧人睁开清透的眸子,他笑道,昨日便听闻你出紫训后,径直来了我佛恩寺,倒是让人甚是欣喜啊。 喻见寒向他拱手作揖:佛恩揭碑大典,我岂能不来?况且,我还得了一件珍宝,特地赶来献给尊者。 你有心了。南箬微微叹息,他撑地起身,理了理微皱的僧袍衣摆,抬手请喻见寒入座,这些年也多亏了你,为我遍寻良药,护法相持 他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捂袖轻咳两声:我怕我的伤势传出去,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对佛恩寺不利,便只能委屈你帮忙保密,隐去了所有的功劳。 南箬行至矮榻处,缓身坐下,他为喻见寒斟了一杯清茗:世人甚至不知我们有故。 的确,无人知晓九州剑尊每次游历后,都会寻些难得的天材地宝送来佛恩寺。而那块玉佛,便是特许他自由出入密道的信物。 喻见寒端起了杯,轻抿一口:我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他的话音稍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皱眉:只是前几日有人寻到我,他说,尊者与当年初雨镇的血案有关。 南箬的脸上的笑意未变,他一手扶杯,一手稳稳地拨着珠串:怕是层念与魔门勾结的事流露出去了你看,他们终究是捕风捉影,诽我谤我。 他的话顿了顿,还是问道:不知那人说了什么? 喻见寒微微一笑:他说,南箬尊者是初雨镇的指使之人。 荒谬至极。南箬无奈摇头,他言辞恳切,喻小友,当年你提剑闯入佛恩寺,斩杀逆徒,我知你身正心定,便特意寻你说了层念与魔门勾结为恶之事。那时我何曾有半点隐瞒、半分包庇! 我最大的私心,不过是求你在诛杀魔门恶贼之时,莫提初雨镇之事,替我佛恩寺遮掩一二。 分卷(17) 若是这也算是幕后指使,那我也认了僧人苦笑道,谁让我那时身负重伤、力有不逮,反被层念所制,没法递出消息,更没能阻止这桩惨案。 这怎能怪尊者你呢?喻见寒温声劝道,但他眉眼微弯,但其中却没一丝笑意。 闻言,南箬垂下眸子,他借助饮茶的动作掩住唇边的笑意。 果然,喻见寒这枚棋子还是好用得很。 当年初雨镇之事败露,层念被杀,九宗在追查时又发现了魔门的痕迹。 那时他便猜到,若是让他们查到了厉烨,就凭那人的性子,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必然会将他的事捅得一干二净。 虽然厉烨这只小虫子,他一个指头便能轻易碾死,但他毕竟是佛门中人,慈悲为怀,从来也不曾主动造过杀孽。 为了这人破戒,不值得。 既然如此,那他就只能借他人之手除去这个没用的枝丫了。 而喻见寒便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他年少成名,心思纯澈,且为了一凡人城镇就敢闯佛恩寺,当场斩杀其中长老。 年轻人,火气盛,做起事来不管不顾,只需他稍稍诉个苦、示个弱,那人便能义无反顾地替他冲锋陷阵。 哪怕是未来,此事有败露的可能,他也能将这把刀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上,然后除去一切不安分的隐患。 就像现在,就算有知情的漏网之鱼尚存,他也能用喻见寒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毕竟,喻见寒是他的证人,更是他杀人于无形的利刃。 南箬低着头,却错过了对面人眼中淡淡的讥讽。 也不知入局者,究竟是谁? 喻见寒慢慢地摩挲过杯壁,莹润剔透,白玉无瑕。他心情颇好:不提这些旧事了,尊者可想知道,近日我得了什么宝物赠你? 南箬有些好奇:何物? 能让喻见寒称赞的,必然不是凡品。 尊者定然喜欢。喻见寒微妙地将喜欢二字咬得重了些,他注视着僧人的表情,从袖中掏出了一只寒冰雕琢的匣子。 是曳禅花。匣子缓缓打开,喻见寒的眸中闪过一丝恶劣的笑,他故意拉高语调,装出一副邀功的模样,尊者你看,百年难得一遇的奇珍,如今却刚好被我碰上了这算不算是,佛缘深厚? 南箬的脸色在看到曳禅花的时候,微不可察地僵了片刻,但随即他却神色自若地缓缓摇头,叹息起来。 喻小友,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他像是和蔼的长辈,谆谆教诲一般,此物乃是稀世奇珍,对于佛修一脉大有裨益。但我缠绵病榻多年,药石无灵,之前的九星草便是前车之鉴,这次断然不可浪费了。 九星草只能静气凝神,药性温和迟缓可这曳禅花却不同,它看似柔弱,却最厌魔息,又极其刚烈,素有一瓣曳禅净万魔的说法。 喻见寒将匣子微微推前,眸光诚恳道:若是用它,尊者体内被人种下的魔息必然能连根拔起,一扫而空。 南箬却继续婉拒:正因如此,此物才过于宝贵。他义正辞严道,喻小友难道不知,用曳禅花能练出鉴心丹,而鉴心丹则是辨别魔修细作的最佳途径。 如今鉴心丹紧缺,它又是此丹的主药,若是被我囫囵吞吃了,下次如遇险情,我便是正道的罪人! 正道的罪人? 喻见寒的指尖微顿,他听着这些大义凛然的说辞,只觉得翻来覆去的,没有一丝新意,顿觉无趣,也懒得继续同猎物假意周旋了。 他的声音带点笑,目光却随意落在冰晶一般的曳禅花上,随口问道:那尊者吃颗鉴心丹如何? 什么?南箬一下没听明白,他皱起了眉,心里有一丝微妙的异样。 喻见寒抬眸,他笑着重复了一遍:我说,尊者不用曳禅花,那便直接吃颗鉴心丹如何? 看着南箬霎时微缩的瞳孔,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有礼,但说出的话却分外无情:这样会死吗? 南箬愕然地瞪大了眼,他就像是亲眼看着软弱的羊羔,扒下了伪装,露出了森白獠牙。 喻见寒,你什么意思! 僧人心乱如麻,他强撑着怒而甩袖,一把将面前的茶杯挥落在地,乒铃乓啷的碎裂声炸起,白瓷飞溅。 被呵斥质问的那人却依旧淡定,他稳稳地用一根手指将寒冰匣子推回自己面前,笑应道:尊者何必动怒呢?被人种下的魔息,用曳禅花自然药到病除 他点了点匣子:可若是自己修炼生出的魔息,早已与神魂相连,我只是有些好奇若是拔出你体内的魔息,是不是会直接撕碎本源呢? 毕竟你练的魔功,应该已经和佛法难分一二了? 话音落下,喻见寒的眸子扫过面前脸色煞白的人,带着看透一起的了然:尊者总是说,自己被人种下魔息。 他有些无奈,微微叹气:可我从来只是加重了你的心魔,这魔息本就出自于你自己修炼的魔功,怎么还能冤枉别人呢? 话音落下,僧人的眼睛赫然睁开,他眸中全是爆起的血丝,里面是不可思议,愤怒,悔恨,与仇恨。 是你!那人的声音尖锐得像是碎瓷划过光滑的地面。 害我之人,竟然是你! 喻见寒却丝毫没有把这样的愤怒放在心上,无能者的怒气,就跟拴了绳的疯狗在咆哮一样虚张声势。 他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说化外分神受伤了,会疼吗? 他笑着,但下一秒又皱起了眉,略有遗憾:我不知道,也没法感受。 不过我看你的分神每次惨死的时候,你好像都极其痛苦呢。所以,应该是会疼的吧喻剑尊像是经过了缜密的研究,他肯定地下了结论。 你说有人盯上了你,给你种下魔息,所以不敢出这偈心殿,又说自己时常会神息紊乱,怕有贼人趁虚而入,便求着我给你在周围造下了诛杀剑阵,我都一一照做了。 他像是教训不省心的老友似的,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愿听我的呢,待在偈心殿不好吗?总是不死心地往外跑,分神造了一个又一个,让我处理了一次又一次,多麻烦啊。 喻见寒!我要杀了你! 嘶哑的咆哮里全是极致的情绪,炙烈得如炼狱中的迸发的熔岩,下一秒就能将这个世间烧灼殆尽。 原来,你也会恨啊。 喻见寒随手接下了他的竭力攻击,就像是轻飘飘地挡住了一点飞絮。 他露出了更加温和的笑意:尊者是不是很好奇,当年的事都是我做的,你的气海丹田也是我毁的,我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这些年还要同你演忘年交的戏码,处处寻药吊着你的修为? 那是因为。喻见寒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比喻,他眸中闪过戏谑,恶劣道:我这是在 杀年猪啊。 第22章 善因起(二) 凡人杀年猪,便是先精心蓄养,细心投喂,最后选个好日子,耐心宰杀 我亦如此。 喻见寒,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算计于我!南箬僧人气急攻心,几欲呕血。 只见他眸中闪过一丝阴狠的暗光,下一刻,偈心殿中荡开一种沉闷庄严的气势。像是天外渺渺传来古朴的佛音,一瞬间荡清杂念,洗涤人心,无形中一座大山,稳稳压上了殿上之人的心头。 这便是,佛尊之威。 只使出这一招,南箬唇边便溢出了鲜血,他面目扭曲,周身佛光魔息交错。黑金两色相互缠绕,除去庄重的佛威外,殿内还隐约透着血腥的味道,极其鬼魅。 这百年来,南箬尊者一直在偈心殿闭关修炼,世人皆以为他是在突破化境。 谁都不知道,他之所以闭门不见客,只是因为他修炼的魔功弊端越来越大,甚至到了无法抑制魔息的地步。 只要稍微一动功法,他便是一副入魔的模样,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端倪。 但如今,他却顾不上那么多了。 看起来喻见寒是定不会放过他的,他只能竭尽全力,拼死一搏。 佛威大盛,身处其中之人,应该感到气逆息滞,举步维艰。但喻见寒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他慢条斯理地合上了冰盒的盖。 佛尊之威喻剑尊却是张口就唤出了这招的名字,同一种把戏使多了,总是会没用的。 他抬眸轻笑,笑意里却带着几分血腥,南箬尊者许是忘了,两百年前的曹溪道,你用过一次的。 僧人只觉这句话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杵上了他的脑袋,震得他识海紊乱,胸中血气翻腾。 那双含笑的星眸,与记忆中那双充满恨意的眸子,渐渐重合。 * 两百年前,曹溪道。 那个和尚跟了我们一路,来者不善,等会儿我先试探下他的的来意,若是情况不妙,我拖住他,你跑。谢迟压低声音叮嘱道。 少年一身脏兮兮的,满脸血污,他整个人裹在灰扑扑的破披风里,只留出了一双明亮锐利的星眸。 我不走!他咬牙道,要死一起死。 谢迟攥着他手腕的手微微收紧,他皱眉看了少年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来不及。 身后的陌生气息逼近,他霎时转身,却是反手将少年掩在身后,眸光锐利:阁下跟了我们一路,不知意欲何为? 贫僧没有恶意,只是想来与道友结个善缘。来人是一位看似和善的中年僧人,他手中攥着的却不是念珠,而是一白玉珠串。 那些人马上就要到了,若是道友愿意帮贫僧一个小忙,我虽不能替道友处理了追兵,但也能让他们停歇一个时辰,给道友喘息的机会。 谢迟满眼警惕:你想要什么? 那僧人微微一笑,端的是慈眉善目:阿弥陀佛,施主的一双手骨俊秀,颇有佛性,若是能舍出一节尾指,让贫僧做颗骨珠 你! 还不能谢迟沉下脸色,他身后的少年便杀心四起,他像是笼中拼死相搏的困兽,眸中泛起了猩红的血气。 谢迟却及时一把按住了他,为防止少年继续动作,被面前不知深浅的对手所伤,他只得给他加了一道禁锢诀。 垂眸避开了少年难以置信的眼神,谢迟转身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含笑的僧人,似乎在衡量着什么。 不要答应他!不要答应他! 少年被禁锢住,不能言也不能动,但不知为何,他心头涌上极度的不安,像是一脚踏入了无底洞般的深渊,他的嘴中隐隐泛起了血腥气,眸中不自觉地蓄起了泪。 不要答应他,求你。 但神佛终究不闻人间苦,少顷,脸色略显苍白的青年却是笑了起来,他在少年惊愕绝望的眼神中,缓缓开口。 好。 * 僧人近乎失语,他脑中一片空白,嘴唇翕动着,却始终说不出话。 想起来了?喻见寒微微侧头,他耐心地询问道,修行者的记性一向很好,一时遗忘,总归不会如今还记不得。 随即他又垂眸笑了起来,提醒道:那尊者可还记得,阿谢断指之后,你又做了什么 南箬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他颤声喃喃道:我,我 喻见寒依旧在笑,但眼神却慢慢地冷了下来,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客气:你也用了这佛尊之威,不是吗? * 贫瘠的沙石地上,蜿蜒出了一条血路。 不远处,身着白袈裟的僧人正双手合十,他神色安静地看着面前挣扎的蝼蚁,眸中还带着悲悯的笑意。 阿弥陀佛。他叹了声佛号,贫僧只答应了,替施主阻拦追兵,可贫僧从未说过,能这般轻易地放两位离开。 少年匍匐在地,他额上布满了冷汗,唇边的鲜血不住地渗出。威压像是一座轰然落下的大山,狠狠将他压在地上,不得动弹。 他艰难地抬头看向前方,隔着朦胧的视线,在那威压的最中央,是一个倒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人。 那人身下蔓延开的血色,烫在他的眼中,便成了一道难愈的伤口。少年忍着骨头几乎都要被碾碎的痛楚,指尖生生抠入泥中,执拗地往前爬去。 手臂上的伤口再度撕裂,在宽大的破披风的遮挡下,他半边的衣袖早已被迸出的鲜血浸透。 僧人像是看着什么自不量力的东西一般,语气平缓却高高在上,怜悯道:这位小友,这可是佛尊之威,你若是想活着,往后去吧,还有一线生机。 越往中间,威压越盛,甚至能将人类脆弱的身躯碾为一滩烂泥。 但沾满鲜血的手再一次往前探去,越来越重的灵压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巨手,它残酷地撕开那人身上还未愈合的旧痂,啃噬着新翻出的血肉。 知难而上,知死而前。 阿谢少年微微启唇,口中的鲜血便溢了出来。那人却没有反应,只是安静地倒在灵压最盛处。 他依旧在固执向前,眸中落泪,只咬牙唤着:阿谢。 你醒醒啊,求求你 最后的路终于被走尽,少年终是强撑到了威压的最中间。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唇微微发颤,冷汗与鲜血早已浸湿了他的衣衫,手上的伤口也混满了血与泥。 阿谢,我抓住你了。少年用颤抖的手握住了那人的衣袖,就像是溺水的人握住了救命的稻草。他满脸泪痕,却笑了起来。 别怕,我抓到你了。 真是情深义重啊。僧人目露施舍,他慷慨道,既然如此,贫僧便再给你一个机会我前往叫停追兵一个时辰,时辰一到,若二位还在此处,则说明与我佛缘分深厚,贫僧自然会将二位的骨珠,好好地供奉佛前。 这佛尊之威,就算贫僧留给二位的考验。僧人双手合十,神色和蔼道。 分卷(18) 一个时辰,要从此地极重的威压里逃出去,否则,就是自愿献身。这只不过是故意戏耍他们的把戏罢了! 惺惺作态,虚伪至极 少年的眸子注视过来,他像是笼中拼死相搏的困兽,眸中泛起了猩红的血气。 我定要杀了你。他咬牙狠道。 僧人看向浑身狼狈的少年,只见他的眸中,充斥着令人心惊的滔天恨意。只不是蜉蝣妄同天比寿,想与日争辉罢了。 那贫僧便静候尊驾。僧人客气地笑着回礼。 * 那双充斥着仇恨的眼睛,终是与面前带着温和笑意的眸子重叠起来了。 南箬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他失神重复道:是你,竟然是你 当年那个被他随意戏耍,如蝼蚁般卑贱的孩子,竟成了九州的剑尊,甚至反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闻言,喻见寒却是微微叹了口气,他勾起嘴角缓声道:尊者可算是想起我了。 他早已不是那个轻易将恨意写在脸上的少年了,要知道,在剖骨剜心的折磨中日复一日地煎熬,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 它能让人理智,更能让人理智到极致地疯魔。 尊者不是说静候尊驾吗?他微微凑前了去,压低了声音。 隐藏在暗处的捕食者终于迈着优雅的脚步,一步步踱到了猎物面前,他露出了残忍的笑意。 我可是一直在注视你呢。 他已经彻底撕碎了温和的伪装,眼中是极致的恶意:不然尊者以为,当年我恰好得知初雨镇的血案,闯入佛恩寺杀层念,又恰好被你看见三言两语听你诱导,去屠了魔门,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喻见寒意有所指,他勾起嘴角:真的只是因为你聪颖,我愚钝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雀鸟,可真正身在局中时,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最可怜的蝉呢? 喻剑尊起身,他俯视着身前的虫豸,笑道:虽然我对一切对手都抱有足够的尊重,可尊者也不要以为,自己有多重要。 他垂眸随手收拾了桌上的冰盒,缓声给了那人最后一击:尊者总是哀叹,没人会信你被人暗害,种下魔息。 但是,他们是信的。 他们 僧人霎时骇然地瞪大了眼,脸色煞白,他的心飞速狂跳着,几乎要从胸膛跃出。 哪怕是得知喻见寒就是幕后之人,他都不曾像此刻般慌乱失态,语无伦次:你怎会?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知道他们? 喻见寒却没有直接回答,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指尖无意识地叩着手中冰盒:佛恩寺掌权首座,百年不曾露面,竟还能稳坐至尊之位尊者就没有好好想想为什么吗? 自然不是因为你有多强,或者多得民心,这可得好好感谢他们。喻见寒笑了起来,他们信你,也猜测或许暗处有人设局,所以将你像傀儡一样地架在这里,想用你把我诱出来。 南箬的呼吸几乎都停滞了,他眼中大滴大滴地落下了泪,神色恍惚,竟是一时身形不稳,竟从矮榻上跌落在地。 哈哈哈哈哈。他神情癫狂地笑出了声,笑声苍凉悲戚,原来原来这偈心殿不只是你喻见寒造的牢笼,更是他们设下的诱局! 想我南箬一生,大道顺遂,身居高位,直至入易云庭称尊,本以为是这天下主宰,没想到 他凄厉地长笑:竟只是你们博弈的棋子罢了! 随即,他又扭曲怨毒地狞笑出声,眼中全是狠毒:喻见寒,你斗得过我,你斗得过天吗! 天总会暗的。喻见寒好脾气地回答,因果循环,日月交替,太阳落山了,天不就暗了吗? 喻见寒看了一眼殿外,估摸着时间快到了,他最后看了瘫倒的僧人一眼:易云庭从不养废人,你至今未被除名,于佛门称尊,存在的价值便是作为他们的诱饵。如今,这诱饵被抛下,鱼也咬了钩 尊者不妨猜猜,这上钩的鱼,究竟是谁?他似笑非笑,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打开了盒盖:对了 冰晶般的曳禅花悬浮在他的掌心,散发着柔和的微光,他看向这件稀宝,抱歉地笑道:一瓣曳禅净万魔,此物遇魔气着实刚烈。但是 喻见寒的眸色深了下来,变得漆黑如墨,他周身气息依旧温和干净,但掌心却无端凝起一缕黑气。 僧人愣在了原地,他眼角还挂着泪,但整个人却陷入了一种彻底怔愣的状态:你,你是 只见黑气亲昵地缠绕上了曳禅花,随即,它瞬间狂暴肆虐,霎时撕碎了这朵传说中克制魔气的圣物。 一切只发生在转眼之间,克制万魔的曳禅花,无声无息地湮灭在魔息之中,连一起异样都不曾有。 喻见寒略感可惜,他微微叹气道:但是我要赠尊者的,却不是这朵稍后自会有人将它送来。 到时,还希望尊者笑纳。 喻见寒注视着那人,墨瞳深处似有深渊漩涡,他认真道,像是关切的叮嘱,又像是下达的指令。 他收好了空盒,缓步向门口走去,心情颇好地勾起了嘴角。 出了这扇门,他依旧是威名远扬万人崇敬的九州剑尊,而那人将成为修真界之耻,他的名字将被钉死在罪人碑上。 诱饵放下了,他们很快便会有动作。 想必明日的佛恩寺,定是热闹非凡。 第23章 善因起(三) 一个时辰后,谢迟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了石碑处的一切,便回到敛心殿与喻见寒会合。 他大步走入殿中,扬扬下巴,眸中闪过一丝暗光:都办妥了,就等着看他们明日的揭碑大典如何收场吧。 喻见寒却皱起了眉,他起身迎了过来,却径直伸手虚扶住了那人的胳膊:阿谢,你的脸色不太好。 红衣青年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会被发现,随即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我只是在那块破石头上耗费太多力量了。你也说过,这个世间已经没有心魔存在了,我自然也没法汲取力量恢复。 也许他垂眸笑了笑,用不了多久,我就没法再维持住这具身躯。他夸张地松了口气,开玩笑道:到时候,你可就解脱了。 话音落下,谢迟只感觉自己手臂上传来的更大力的紧握,他看着喻见寒紧锁的眉头,不禁失笑。 喻剑尊对苍生悲悯,原来我也是苍生之一。 想他被喊魔头那么多年,正道无不对他喊打喊杀,百姓无不憎他惧他,如今却来了个心软的后辈,倒还为他担忧起来了。 谢迟心里顿感好笑的同时,却不禁漫上了一丝莫名的酸涩。 就像是在无尽的极寒黑夜里,他伸手捧住了一盏暖黄的灯,瞬间便从冰窖脱身,寒意散尽。 阿谢,不许说这样的话了。喻见寒紧攥住他的手臂,神色认真地交代,像极了凡间迷信的人。 轰 还不等谢迟开口说些什么,只听见远远有雷鸣之声隆隆作响,像是晴日里无端炸开了万钧雷霆,一时间在三千宫殿中回响传递,震彻群山。 随着雷霆传来的,还有一种极其刚烈的金戈之气。 像是无数利剑霎时铮然出鞘,剑身泛着凛冽的寒光,杀气瞬间聚集,甚至隐隐凝固住了空气。 这是喻见寒愕然抬头看向殿外,诛灭剑阵开了? 谢迟自然也能感受到这股极其逼人的威压,他皱眉道:好惊人的气势,只是佛门里,怎会布置下这般厉害的剑阵? 佛剑非同门,他们怎会在自己的内山里,用别人的护山阵术? 喻见寒却径直拉着他往外疾驰而去,他却来不及慢慢解释了,只得粗略地交代下背后的缘由。 阿谢可还记得那块玉牌,那正是当今佛门首座南箬尊者赠予我的。他被人种下魔息,为了护住佛恩寺,只能对外宣称闭关。因担心贼人趁虚而入,承昀宗便秘密受邀在内山布置了诛灭剑阵,一有异动,剑阵自启。 等看清他们奔去的方向,谢迟心里突然一紧,似乎之前忽视的东西,被重新串联了起来。 这个方向他沉声道:我方才在石碑处时,曾隐约感觉到了一股魔气,就是这个方向! 魔气 闻言,喻见寒适时地皱起了眉,他神色间皆是凝重:或许是那幕后之人,终于现身了。 囚禁叶深的敛心殿与佛门至尊所居的偈心殿自然相隔甚远,而在佛门内山,他们作为宾客也不好过于张扬,直接施展御风遁行的术法。 所以等他们赶到时,偈心殿前已经乌泱泱围了不少的人。 只见巍峨的大殿前落下了淡蓝色水幕般的结界,看上去温和清澈,但其上隐隐传来冰霜般的锐利寒意。 敢问这位小师傅,此处发生了什么,是有人闯殿吗?喻见寒唤住了人群最外的一名僧人。那人正满脸焦灼,他回头见来人竟是喻剑尊,终于将嗓子眼吊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 但场面依旧混乱不堪,僧人紧锁着眉,额上甚至急出了汗。 喻剑尊!他竟是顾不得礼节,惶急道,不是有人闯殿,而是 他似乎难以开口,挣扎片刻,还是选择破罐子破摔了:引动剑阵的,是南箬尊者! 什么!喻见寒难以置信,他皱眉透过前方的缝隙,看向了大阵里。 只见一模糊人影在剑阵中央晃动,他周身被浓郁到化不开的魔气环绕,几乎难辨面目。 剑尊大人,南箬尊者是入魔了吗?僧人颤抖的声音传来,他竭力想挤出一抹笑,但眼中皆是惶恐茫然,结果最终露出一副扭曲的表情。 不会的,定是有人暗害。喻见寒缓声安慰了他,他忧心地看着面前闪烁微芒的庞大结界,沉声道,只是诛灭剑阵为承昀宗所布,我虽是监造之人,却也无力停下它。 等等身旁的谢迟却打断了他的话,青年的眸光深沉,他看着阵法中魔息缠身的那人,唇边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弧度,是谁同你说,南箬被人种下魔息的? 喻见寒似乎不解其意,却也老实回答了:当年我于佛恩寺斩杀一恶僧后,南箬尊者便私下寻到我,他同我说,自己被恶徒所害,种下不可拔除的魔息,之后又被佛恩寺的叛徒囚禁,得我无意相助,这才脱困的。 他见谢迟看着那人的眸色愈冷,嘴角讽意更甚,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连忙解释道:我探查过了,他经脉紊乱,体内确有魔息。之后,承昀宗也派了姚孟澜长老前来诊治,与我结论一致。 姚孟澜听到这个名字,谢迟微微一怔,他喃喃重复了一遍,却又立刻回了神。 他终于转头看向了面前的喻见寒,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谢迟磨了磨牙,恨铁不成钢道:我竟是不知,喻剑尊如此好心。 还不等喻见寒开口,他立刻接了下一句,面露嘲讽。 更如此好骗。 喻见寒皱眉,似乎开口想要辩驳,但却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你可知道,他这通身的魔气,不修习个百八十年练不出来,其中还掺杂着血孽,手上的人命定不会少 他越说越生气,就像是见着自家的三岁孩童总在一步三跟头地摔,可始终不长记性。 魔头能怎么办呢? 魔头就只能给被人当枪使还乐此不疲的剑尊开开窍、明明理了:这个和尚,就是把你们当猴儿耍。他说他是被人害的,你们就信了?是不是缺心眼! 他也就能骗骗你们了,我既为魔修,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问题。 身旁一直听着的僧人倒也顾不上面前之人的魔修身份了,毕竟九州剑尊都在自己身旁,这便是最定心的良药。 他满脑子都是谢迟的话,只哆哆嗦嗦双手合十,颤声说出了自己所知的消息。 喻剑尊,或许这位施主所言非虚 见两人将目光投向了他,僧人微微缩起身子低下了头,他默念了一句佛号,竭力冷静道:佛恩寺近来得了一件圣物听说,听说为了让尊者伤情稳定,明日能出席揭碑大典,好破除他重伤卧床的谣言,长老们便取来了圣物研作香料。 谁知这香一燃,尊者便这样了 这香里掺了什么?谢迟追问。 僧人挣扎片刻,他咬牙道:曳禅花。正是制作鉴心丹的主药曳禅花。他闭眼颓然回答。 此言一出,几人之间便陷入了死水一般的沉寂。 曳禅花对于佛性深厚的人而言,是大补大善之物,而对于身藏魔息的修士而言,便是致命的毒药。而且,假若南箬真是被人种下的魔息,曳禅花便是祛除魔气最佳的解药。 而看如今他这般癫狂入魔的模样,与服用了鉴心丹的魔修一模一样,恰好证明了他的魔息来源自身。 突然,谢迟想起了那块玉牌信物,他眯起眼打量着不作声的喻剑尊,语气怀疑:等等,除了诛灭剑阵,你还做了什么? 喻见寒还沉浸在真相中,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哑口无言,只是微微敛眸,沉默下来。 终于,他还是在谢迟的死亡凝视下,低声回答了:我还 他似乎难以启齿:给他寻了些治伤的药材。 治伤的药材?想来这药材,没一件是好寻的凡品吧。 谢迟心中的火气一下便升起来了,他看着低眉敛眸的剑尊大人,竟是有一种想狠狠掐一掐他脸颊的冲动,学着古板的夫子耳提面命嘱咐着,让他莫要再轻信他人了。 分卷(19) 可他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时,却化成了一种深深的无力 这个人放他出来,不正是因为信任吗?他连传说中杀人不沾血的魔头都能信,自己还能怎么办呢 谢迟还没平复下心里的火气,就听喻见寒似乎有些难堪地说道:我将他当朋友的。 他脸上挂着一抹强笑,解释道:我也没什么朋友,便将他视为忘年之交。 谁知,却这样的结果。 谢迟看着他,心又软得一塌糊涂喻见寒如今就像是一个孩童,认识到了自己的错后,别别扭扭地固执僵在原地,等待着长辈的呵斥。 误将豺狼当挚友。想到方才那人强笑着说自己没什么朋友时的落寞,谢迟再也不忍心说教他什么了。 他将头望向前方,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模样,不太熟练地低声安慰一句:没关系,现在现在我是你的朋友,也绝对不会骗你。 南箬太会撒谎了,他不是好人,你也别在意他了。 喻见寒愕然抬头看向那人,却见谢迟的目光稳稳地落在前方的阵法上,丝毫没有偏移,却带了一丝欲盖弥彰的味道。 他勾唇笑了笑,也看向了前方嘈杂荒谬的闹剧,脸上却轻松下来。 你可别想着救他了。谢迟继续道,我倒是没想到,一个佛恩寺里腌臜事能那么多而且,作为佛恩寺首座,你觉得他会不清楚迟微笛的事,会不知道叶深被囚在敛心殿吗? 他唇边是讥讽的笑意:只不过是阴差阳错,因果循环罢了。 喻见寒也看向了前方,微芒明灭频率愈发快了,像是一颗加速跃动的心脏,作为监造之人,他自然知道这是诛灭剑阵在酝酿着最后一击。 污浊将在雷霆之怒中被彻底洗净,还世间一个朗朗晴空。 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终于对上那人猩红的眸子,修道之人自然耳聪目明,他几乎能看清那双布满魔息血丝的赤瞳里,是极致的惶恐与恨意。 南箬是清醒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佛恩寺首座入魔,他心智不清,嗜血疯魔。但这世间只有两人知晓,其实他是清醒的他清醒地看着自己像提线傀儡一样,一步步走向早已布下的戏台,一步步走入无法挽回的深渊。 魔息并没有控制他的神志,而是径直掌管了他的身体,他的语言,他的一切动作表情。 隔着层层帷幔,他绝望地看着侍人燃上了曳禅花,又亲眼见证自己周身的魔息被触发,从而引动了诛灭剑阵。 如今,在闹哄哄的人群里,他却是又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罪魁祸首。 那人一袭白衫磊落,举世称尊。但谁能知这层温和的外表下,藏着怎样狡诈狠绝的心肠。 他还在缓声与身旁之人耳语,脸上是与旁人一样的担忧,但那双眼睛 却带着高高在上的嘲弄与漠然。 喻见寒!喻见寒! 被囚禁在躯体内的灵魂在嘶吼呐喊,南箬目眦欲裂,喉中咯咯作响,却始终发不出一句自己的声音。 噫他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节,还不等他心中狂喜,眸中重燃希望,绝望的终审便残酷而决绝地落下了。 天际上下一白,霎时的耀光恍惚了众人的眼睛。 万剑归一,一柄巨大的,仿佛可开山破海的光剑带着毁天灭地的万钧之力,重重劈了下来。 人力之微弱,宫殿之渺小,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顷刻化为飞烟。 诛灭剑阵,只屠阵中奸邪。 淡蓝的结界霎时消散,留在众人面前的,只有被夷为平地的偈心殿,和早就灰飞烟灭,神魂都不曾留存的南箬尊者。 方才还惶急地叽叽喳喳叫嚷不停的僧人修士们,愣愣地拿着手中的法器,皆数失语。 佛恩寺这回,怕是得褪层皮了谢迟缓声叹道。 喻见寒的脸上是与旁人一般的凝重神色,但仔细看去,他的眸光却依旧温和,似乎方才只是看了一场好戏的落幕,其中不起一丝波澜。 仗着一丁点的修为,便自命不凡,以杀人为乐,肆意践踏他人的生命 对于这种肮脏的虫豸,褪层皮远远不够,得拔掉牙,敲碎骨头,才能让它长点记性。 南箬只是一个开始。 下一刻,只见年轻的剑尊抬头看天,苍穹澄静浩渺,但他知道,那处盘踞着一只巨大而古老的,不可见、不可说、不可撼动的凶兽。 我知有神高坐云端。 但这天,该换了。 第24章 善因起(四) 佛门首座南箬尊者在众目睽睽之下入魔,为诛灭剑阵所杀,其所居的偈心殿被夷为平地。这样的消息,犹如巨石砸入深潭,一时激起千层浪。 第二日便是佛恩寺的揭碑大典,几乎九州万宗的来客都齐聚于此。于是,宾客们亲眼见着佛恩寺一向寂静的内山,突然起了冲天的亮芒,随即,剑意威压如乌云压境、大雨将至一般,沉沉压上心头,让人喘不上气。 最后,是一声震彻群山的巨响,偈心殿覆灭的消息便这般在众人的耳语交谈中不胫而走。 佛恩寺是九州佛门第一寺。 九州各有一宗为尊,它偏偏就是独立于九宗的第十尊。如今,南箬尊者疑似魔修内应的消息传来,已经让许多人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佛恩寺,究竟配不配再居高位,受人供奉? 谁能想得到,只不过是来观个礼,就能得到这一手的乐子。 常言道,痛打落水狗。 而对于佛恩寺的僧人来说,他们永远不会想到比今天更难熬的,便是明天。 就在他们焦头烂额的同时,命运悄无声息地落下了最后的痛击。 第二日功德铭的揭碑大典,彻底将他们的颜面践踏于地,敲碎了他们自矜自傲的脊骨。 次日,镇心钟响了七七四十九声,本该古朴静心的佛音,却笼罩在一层不可言说的阴翳之中,仿佛有些迟滞呆板,像是年迈的老人在目光茫然地粗声咳嗽。 钟声一声接着一声,最后甚至有些急不可耐的催促之意。 只见佛恩寺僧们硬着头皮照旧举行揭碑仪式,他们脸上的笑意微僵,尴尬地按部就班进行着仪式。 而看热闹的宾客带着略微的不屑讽笑在碑前窃窃私语,时不时还指指点点,投来嘲弄的目光。 僧人肤白,脸皮便更薄,在这种灼人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几乎成了烫水里泡着的虾,连着耳朵根都烧成了一片 只盼着这该死的揭碑大典尽快结束,赶紧送走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四方宾客,他们好紧闭寺门,慢慢处理面前这个不可收拾的烂摊子。 偈心殿的断壁残垣还杵在那儿,每时每刻都像落在他们佛恩寺脸上的巴掌,狠狠地扇了个响亮。 急急地走完了过场,终于,他们到了最后一步该为功德铭揭碑了。 功德铭上镌刻的便是这百年间,为三界众生立下赫赫功劳的大能修士们,每一个都是有名的人物。 云渺州程知恩曾在魔宗合力的攻势中,力挽狂澜救下了一城无辜,知微观古蔺只身超度了百鬼洞 所以,哪怕佛恩寺再如何不堪,宾客也会对他们致以敬意,在揭碑时保持十足的尊重与沉默。 见到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了,佛恩寺暂代的掌权老僧几乎感动到要垂下泪来,他怀着激动的心,苍老的眼中闪着泪花,颤颤巍巍地用干枯如树皮的手一把扯下遮碑的红绸。 日光下泛着水纹光泽的红幕,如丝绸般顺滑地落下,就像是从美人白皙的肩上无意跌落的披帛,终于让人看清了接天连地的功德之碑。 那碑数十丈有余,仰头望去,背景便是辽阔澄澈的天穹,其上将用金漆落墨,一笔一划刻着事迹名讳功德之铭,青史之碑。 红绸落下的那个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灰石碑上,只那一刻,众人呼吸一窒,似乎连风都寂静了三分。 本该露出热泪盈眶、感慨万分的表情,但来客的脸上却是一种微妙的错愕、惊异,甚至难以置信。 就像是,骤然间看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场景,他们微微张着嘴,却哑然失声。 霎时,不安的阴云笼上心头,揭碑的老僧刚放下的心再度高悬,几乎下一秒就能从喉头跃出。他的喉咙微微发紧,嗫喏着唇,小心地缓身转去,终于僵硬地抬起了头。 待到看清石碑的瞬间,老僧人竟是眼前一黑,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靠着身旁弟子的搀扶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他感觉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就像是灵魂与身躯已然剥离,整个人处于一种踩在云端轻飘飘的状态。 老僧只觉得,静默的石碑在苍穹的衬托下,就像是俯身看向他的巨人,碑尖便是石人微微低下的头颅,而其上血红的文字,便是那人满身沾血的伤口。 巨人沉默着注视着他,老僧人的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那个头颅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连带着天幕都沉沉压了下来。 他终于受不住这般的摧残了,苍老的眼睛阖上,世界就此黑了下来。 天要亡我佛恩啊在陷入昏迷的最后时刻,他脑海里无端浮现了这样一句叹息。 那是什么 终于有人喃喃道,但却没有人能回答他。 只见功德碑上,本该用金漆镌刻的丰功伟绩,竟成了红墨誊写的惨案。灰石碑上,再无功绩,只落下了无尽的杀孽。 敕云历二十七年,云渺州程知恩得秦月剑。以朝枳眠心血,入炉锻造九九八十一日,灵剑得出。 敕云历二十七年,琳琅阁陈烨得珍珑棋子。研碎朝俞微手骨,重炼而成。 敕云历二十七年,知微观古蔺得红杉拂尘。活取朝氏稚童之血,浸泡数十余日得。 桩桩件件,皆为隐世的血案,众人当知却又不知。在场的修士无一不是各宗有名的人物,他们在修真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只这一眼,稍稍串联便能看透背后所有的诡诈端倪。 我记得,朝灵鹿好像是在敕云二十六年,死在迟微谷的。一名修士无端红了眼眶,他难以置信地沙哑道,二十七年 次年,就成了朝氏血案的开端。而第一个献祭的羊羔,便是那人至死都在挂念的胞弟朝枳眠。 朝枳眠?云渺州不是说他因兄长之死黯然伤神,之后放弃修真一途,入了凡尘吗?有与朝灵鹿相识的友人指着碑上的名字,咬牙质问出声。 朝灵鹿死后,他想替故友照拂胞弟,却遍寻凡尘也不见那个少年的身影。那时云渺州的人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他们给的财帛足够让朝枳眠一辈子富裕顺遂,这才让他微微放心。 当时他只道,朝枳眠少年脾性,是有意避着他的。却不料,在他寻人之前,那人早已成了殉剑的祭品! 有人愕然无言,有人义愤填膺,但也有人霎时褪尽脸上的血色,一瞬间冷汗满背。 功德铭下,众生百态一时尽显。 而这一切,都落在了红衣青年的眼中。谢迟站在人群中,听着身旁人的交谈,他抬眼看着沉默伫立的灰石碑,脸上无波无澜。 我答应过朝灵鹿,让朝氏的血案重见天日。他缓声道,这便是我给他们立的碑文,更是沉冤书。 喻见寒也安静地站在人群中,敛息的术法让身旁人轻易忽视了他们的存在,否则,定会造成不小的轰动。 他一眼便看见了碑上最后的那行字,其上一笔一划写着朝昭。 朝昭你看,我们做到了。 剑尊的目光柔和下来,他在心里告诉着那个孩子 尽管阿谢忘记了一切,可他依旧完成了对你们的承诺。 这碑文上书的,便是朝氏一族的悼词与祭文,是谢迟以未干的血墨,写的满碑朝字。 敕云历二十六年,朝灵鹿葬身迟微。次年,朝氏血案起,同年冬,叶深闯佛恩被囚。 无辜者的鲜血,便这般悄无声息地在盛世繁华下蜿蜒开来。四散逃亡的朝氏遗族东躲西藏,但他们都清醒地知道,被找到只是时间的问题 虽然灵力至盛的迟微笛被叶深夺去,但其他族人骨血锻造的灵器,依旧可以充当指引。 被一个个翻找出来的朝氏族人聚集之地,就像是夜空里陆续熄灭的星点。不曾有任何的挣扎动静,他们连呼救都来不及发出,便被贪婪的利刃划开了咽喉。 各宗杀红了眼,他们争先恐后地扑向孱弱的羊羔,贪婪地吞噬猎物的骨血。 最后的朝氏族人,便隐藏在紫训山里的小村落里。 而朝昭便是在他们流亡途中,降生的新生命那时候,气息奄奄的女人慈爱地勾了勾孩子柔软的手,却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她只来得及最后嘱咐一句:这孩子,就叫朝昭吧 却始终不知,天理何时昭昭。 世间笙歌依旧,而紫训山最后的星子终于熄灭了,仿佛对人间没有任何影响,但它们也确确实实带走了光。 谢迟看着高耸的石碑,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说,叶深会在哪儿呢? 朝氏一脉断绝,这世间最该见证这块石碑的,便是叶深。 他啊 喻见寒笑了起来,他微微侧头,专注地看着身旁之人,眸光里满是认真与柔和:他去寻朝灵鹿了。 * 佛恩寺被篡改的功德之碑,终于成了席卷万宗的一场风暴。在其上被刻下名字的宗门,几乎都在第一时间保持死一般的缄默,紧闭山门不见外客。 而身处旋涡中心的佛恩寺,却像疯了一般封山锁寺,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去摧毁这块刻满罪名的灰石碑,但石碑却不为所动,他依旧高耸着,像是沉默的巨人,静默地伫立在天地之间,俯瞰着芸芸众生。 巨人身上雕刻着累世的罪孽,他是站在浊世中的守卫,浑身鲜血淋漓,世人用贪欲、罪恶在他身上落下伤痕,但他依旧固执地站着。 无需言语,他的存在即为铭记,铭记即为良知不毁。 终于,罪人跪倒在他的足下。 那一日,尽管各宗依旧保持沉默,但在其上落名的无数修士却来到了碑前,佛恩寺的禁锢阵法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他们一路视若无物地闯了进来,却在纷纷在石碑前停住了脚步。 分卷(20) 这些修士或功成名就,或归隐山林,但在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回了那些浸透了血泪的岁月。 那一日,他们都在殿外。 叶深闯入佛恩寺的那日,本该是锻造灵器的良辰吉日,而他们作为未来灵器的持有者,皆在外殿跪候。 但一切,都却被闯入的剑修搅乱。 他们听着内殿传来声声泣血的诘问,随即是铮然的兵戈之声但悲鸣终是没能传出金碧辉煌的佛殿,佛像在柔和的烛光下,拈花垂眸,慈悲地注视着世人。 外殿静寂无声,却不知从何出处传来轻声的啜泣。这般的动静感染了在场的所有弟子,啜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悲伤。 他们哀恸,他们悲愤。 同时,他们保持缄默。 他们只能忍着痛,含泪啃噬无辜者的鲜血,然后背负着冤魂与罪孽,继续着拯救苍生的事业。 真伟大啊。 这些年来,得到灵器的人们似乎都在践行着济世救人的信条,他们苦修,他们游历,他们斩尽世间不平事 每一柄灵器中,都藏着朝氏一族的骨血,他们想通过行善,好一遍遍告诉自己:瞧,用一人命,换万人生,这是对的。我没错。 他们却忘了,自己便是最大的不平事。 从来没有谁,能轻易决断他人生命的贵贱,更不能自比为神,去随意选择让谁死,让谁活。 若说是济世救人,倒不如说这些年,他们是在赎罪,赎那份不见天日、烧心灼肺的恶罪。 终于,碑前留下了无数令人艳羡眼馋的灵器,它们一落地,便如枯叶化泥一般,顷刻便碎裂开来。 灵器逸散,囚禁于其间的怨念终得安息。 世间仿佛霎时荒诞起来,或者说,它原本就如此,只是如今遮羞布被一把揭开,其中的污浊腌臜让人发笑,却更让人笑不出来。 而消失已久的,云渺州曾经的第一剑修叶深入魔,曾是天之骄子的剑修,终是靠着他生平最痛恨的魔气,苦苦支撑起了破败的身躯。 他一一手刃当年惨案的始作俑者,据最后见到他的修士说,在斩杀数人后,叶深重伤难行,但依旧强撑着去了迟微谷。 那人看着满地的断壁残垣,大笑三声,血尽而亡。 在同一日,曾接替叶深成为云渺第一剑修的程知恩,于佛恩寺的碑前自戕。 沾血的秦月剑落地,那一刻,隔着朦胧的视线,程知恩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决然的身影。 要遵循本心,恪守礼节。 恍惚间,他的耳畔又响起了那人最后的嘱咐。倒在血泊中的男人微微启唇,大滴大滴的泪顺着他的眼角落下,没入发际之中。 他想要补上自己曾经错过的回答,但喉间却是破碎的气音。有些事情,一旦错了,便永远也回不了头。 是,朝师兄。 功德铭终成罪人碑。 第25章 善因起(五) 距离旋涡中心百里外的听雨小楼中,一朔光霎时没入屋舍。 它的速度快到在世间大部分的修士眼中,它路过的痕迹几乎如蛛丝一般轻盈透明,微不可察。 楼里年轻的修士微微扬手,一纸传信像是凭空出现一般,落在了他的掌心。 却是那道朔光所化。 朔光千里,瞬息传书,这不是寻常宗门的传信之法,只有那些不世出的老怪物才能做到。 接信的修士却丝毫没有任何讶异的神色,他微微垂眸,修长的手指熟练地展开传信,上面极其简单地写了两句话。 速去佛恩寺,查明南箬心魔动因,探清喻见寒东妄之行,不得有误。 青年抬头看向窗外沉闷的雨幕,他张开手,神情淡漠地任由手中的纸条无端自燃,彻底化为灰烬。 是。他对着无人处回答。 山雨欲来。 * 阿谢喻见寒扬了扬手中的传信,他眉间带着笑意,看起来我们还需要在此停留几日。 嗯?谢迟有些不解。 喻见寒将信纸递给他,解释道:承昀宗传来消息,说会派清越前来调查南箬之死,并联合九宗重审朝氏的血案。 虽然喻见寒就出身承昀宗,但谢迟还是憋不住这口气,他隐约压着怒火:九宗来审?若我没记错的话,参与其中的便有九宗 紫训山不正是承昀宗所为的吗?让贼来捉贼,这个办法还真是绝妙啊。等到略带讽意的话说出口,谢迟看着面前人清亮的眸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过重了。 他垂眸往后退了半步,低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针对 我知道。喻见寒反而笑着宽慰,承昀宗确实有人参与其中,我也自然不会包庇。只是此事牵连甚广,若非九宗来主导,则无人愿查、敢查。况且,正是因为他们牵扯其中,为了挽回颜面,也不敢多加包庇,反而会从严处置。 你放心,我们之所以要留在这里,既是为了将紫训山的所见所闻公之于众,更是为了亲自监督此事进展。 得到了喻剑尊的保证,谢迟一身的刺终于缓和下来。他的神情有些疲惫,像是紧张兮兮炸了半天毛的猫,终于回到了温暖的窝里,松懈了下来。 正道弟子往往对门派有特别的维护之情,而他方才却在喻见寒面前将承昀宗贬低得一无是处,想必那人心里也不太舒坦。 沉默片刻,谢迟却是再次道歉了:我知道不该说整个承昀宗不好,方才是我失言了。 喻见寒失笑,他认真道:没事,他们也确实有错。我知道你这几日太累了,等事情结束,我们便去其他地方游历一番。 而且,等你明日见了清越,也定然会喜欢我这个徒弟。 他眸中挂着温和的笑意,语气格外真挚,定然二字被他微微加重了读音,以至于带上了一丝无法言明的意味。 谢迟不疑有他,他只当是喻见寒向他炫耀乖巧的徒弟来了,勉强打起了精神,不服输地应道:那我倒要看看,喻剑尊的弟子是何等出色了。 当然,阿谢你一定会 非常喜欢他的。 喻见寒将书信搁置在案,他借垂眸饮茶,掩去了眸底的异色。 * 第二日清晨,客舍外传来了一点轻微的响动,浅眠的谢迟立刻就睁开了眼,其中是万分清醒,丝毫不见朦胧的睡意。 他微微侧头,听出了那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虽然来人已经刻意放轻了脚步,但在他眼里,这点掩饰就跟纸糊的灯笼似的,一捅就破。 随即,身旁的房门吱呀地打开了,另一道熟悉的气息向着院外走去,渐行渐远。 想到喻见寒曾说过,他的徒弟临清越今日将至佛恩寺,谢迟心里便有了答案。他抱着被子转了个身,觉得自己作为外人,不应该贸贸然去打扰他们师徒叙旧。 但是 谢迟的心里无端涌上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仿佛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催促着他起身,去见见来人。这种感觉就像是被轻羽搔过手心,他想要去捉,却始终差上一点。 谢迟啊谢迟,人家客套一下,说让你见见徒弟,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吗!他一遍遍地告诫自己。 但情绪攒多了,便让人足够烦躁。谢迟终于一咬牙,终于决定去一探究竟。 反正,看一眼也不会少块肉。他又暗自辩解道。 于是,客舍的院外 师尊,我们已经确定了 临清越正同喻剑尊低声汇报着消息,却见那人似有所感,转身回头看去。 阿谢,你起了。喻见寒语气中带着欣喜,他微微错开身位,将身后那人全部展露在来人面前。 当感觉到身后之人的呼吸微滞,身体霎时僵硬起来时,喻见寒脸上的笑意微妙地真切了不少。 他就像是世间上所有的好师尊一样,缓声带笑地向友人介绍起了令自己骄傲的弟子。 阿谢,这便是小徒清越,也是雾匀州临家的少主。 谢迟慢慢踱步走近了,他听到这般的介绍,却略微皱起了眉:雾匀州临家? 寻常介绍,只需说此人何名,师从何地,但喻见寒却在后面补上了一句出身而且,他连临清越在承昀宗的身份都不曾说,反而强调了临家。 这番介绍怎么听怎么怪异,虽说语气亲昵,但他的话中却不自觉带着些疏离,倒不像是一个师尊同旁人介绍爱徒时该有的说辞。 谢迟心中疑惑,正当他开口想继续问问临家是什么来头时,话头却被对面那人打断了。 见过谢前辈。那人的声音柔和,像是春日里潺潺的溪流,带着沁人心脾的感觉。 他弯起了眉眼,那张清俊的脸上全然是亲近与尊敬:师尊他就爱夸张,说来说去,我都只是承昀宗的一份子。 话一被打岔,谢迟倒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了,他端着前辈的面子,冲着那人微微颔首以示回应,却依旧疑惑:你认得我? 他这才刚到,也没听见喻见寒向那人介绍自己,却被张口喊出了姓氏,着实有些奇怪。 临清越一下攥紧了手中的剑柄,他见喻见寒也将略带疑惑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冷汗霎时布满了后背。 糟了,喻见寒并不曾向自己介绍过他! 因太过惊惶而彻底停滞的思绪,却在这一刻飞速运转起来,临清越只觉心如擂鼓,耳旁似乎都能听到血脉在剧烈涌动。 手心与后背处全是黏腻的冷汗,但他脸上依旧稳稳当当地挂着八风不动的笑意。 我在来之前,听说师尊与一名旧友同行,便好奇打听了一下。他含笑缓声回应,但仔细听来,语调里竟带着颤音。 谢迟虽然化名谢辞,但这个姓氏稍微留心一下,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也与临清越也不熟,自然看不出这人与平时的不同之处,只能干巴巴地点头哦了一声,又没了话题。 顿时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喻见寒见任务已然完成,倒也不再想看那人拙劣的表演,他开口打破了奇怪的氛围,吩咐道:清越,你先带弟子去客舍休整,稍后我们再来寻你,看看如何处理此事。 阿谢。他转头笑着建议,我们先去用早膳,等会儿我将南箬之事的结果告诉你。 谢迟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而临清越也向他们告辞离开,一时间,院落外的两行人分道而去,渐行渐远似乎关于未来的一切走向,早在此刻便有了冥冥预示。 喻见寒在转身的那个瞬间,不经意地抬眸看了身着弟子服的青年一眼,只见他那好徒儿,身形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想来此刻定然是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是了,任凭谁有朝一日见到早该死去的债主,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会不得心安吧。 在疑神疑鬼中恐惧,在恐惧中,一步步走向绝望的死路。 欠的债,终归是要清算的。苦主不知其中意,也自会有人来讨。 * 出了院落没多远,临清越骤然停下,他身后的弟子也戛然停住了脚步,他们井然有序地静伫原地,也不开口催促,只是顺从地听候差遣。 临清越怔愣在原地,只觉得寒气不断从脚蔓延上脊背,被汗湿透的衣衫经风一吹,带着透心的凉意。 谢迟 他攥紧了腰间的剑柄,骨节隐隐泛白,连带着脸色都苍白下来。 怎么会是谢迟!他为什么会在喻见寒身边? 他如何出的东妄海?又知道了多少 无数疑问盘旋在他的脑海,与曾经破碎的回忆相互交错,就像是脑海里同时唱起了无数场大戏,锣鼓喧天,色彩斑斓,吵得他连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传过任何消息! 你们放心,我定会赔你们玄灵草的我这就去临武峰,取木里香。 谢迟,你这条贱命,怎抵得上我父亲的一双眼睛! 好好活着吧,你们的命可比我的值钱多了。 临师兄,临师兄。 身旁传来的轻声呼唤,打断了回忆里那些嘈杂混乱的声音。 临清越微微一怔,就像是溺水的人被人一把拽上了岸,憋着的一口气终于能够喘息出来,他回过了神,心还在怦怦狂跳,却见到一张关切的脸正皱着眉看他。 应樾似乎有些担心:临师兄,你的脸色不太好。 他很快便自顾自地下了结论:从昨夜一直忙到现在,许是师兄你的身体吃不消了,弟子就交由我带去安置,临师兄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临清越竭力平复着紊乱的心跳,他微微张开淡色的唇,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我确实有些不适,那就有劳应师弟了。 目送应樾带着一众弟子远去后,临清越眼中的笑意霎时敛得一干二净。 他面无表情,回头看着不远处的院落外墙,似乎能透过青砖厚瓦,直接凝视其中的人。 在漫长的停驻凝视中,那人的目光一点点地从茫然慌乱,变成决绝冷厉,就像是剑鞘中缓出的利刃,带着令人心惊的锐意与嘲讽。 谢迟,好久不见了。 无论你知道了多少,想做什么我们既能耍你一次,就能耍你第二次,毕竟,一枚棋子就该安静地待在他该待的地方。 接下来,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第26章 善因起(七) 你是说南箬的心魔暴露,确实是巧合?谢迟愣愣地啃了一口白软的馒头,他的脸上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 喻见寒为他斟了一杯清茶,点头肯定:没错,昨夜九宗的来人一到,便去盘问了相关的长老、寺僧和来客,最后发现,这次还真的只是一场巧合。 曳禅花极其珍稀,为此九宗早就下令,此花必须全部交由玉炉门炼制鉴心丹。喻见寒解释道,可就在前些日子,一名散修在探寻险崖时,无意中发现了一朵曳禅花。正巧揭碑大典将近,他便想借花献佛,好搭上佛恩寺的关系 谢迟咽下了馒头,他欲言又止,表情极其复杂,最后还是开口道:结果,佛恩寺的长老们商议一番,便想借着曳禅花,清除南箬体内被人种下的魔息,也好让他活蹦乱跳地在揭碑大典上露面吧。 分卷(21)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们偷藏下的这朵曳禅花,倒是直接送走了苦苦隐藏身份的南箬。 喻见寒微微叹了口气:可谁都不知道,南箬体内的魔息根本就来自于他所修炼的魔功。曳禅花极为霸道,更忍不得一丝魔气,等香一燃,便直接撕碎了他的本源,让他暴露出来 不对啊 谢迟发现了一处违和的地方,他皱眉道:南箬知道自己的状况,断然不会同意他们动用曳禅花的,难不成他们还偷偷摸摸地将它送进偈心殿? 却不料,喻见寒沉默片刻,再次肯定了他这个离谱的猜测。 正是因为南箬知道,他体内的魔息根本无法根除,所以他一直用不可铺张浪费为由,多次拒绝用珍品入药前些年我为他寻过静气凝神的九星草,倒是颇有成效。而曳禅花比九星草更为宝贵,所以想来,那些长老也猜到南箬定会拒绝,又盼着他能尽快恢复,便自作主张地用曳禅花燃香。 九星草药性温和迟缓,是大补之物,就是魔修吃了也能涨三分修为。而曳禅花只针对佛修有用,若是搁魔修身上,无异于剧毒□□。 自作主张? 谢迟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他憋了半天,只得无语地咬了口馒头: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佛恩寺的人,那么莫名其妙地就翻出了潜伏多年的害群之马?仔细想来,南箬虽然是死有余辜,但也算死得相当憋屈了。 九星草想到喻见寒方才话中提及的东西,谢迟瞥了那人一眼,无奈叹气,喻剑尊呐,你可长点心吧。 交友不慎,还心软又好骗,简直愁死个人! 见谢迟恨恨地咬着白胖的馒头,满脸写着忧心,喻见寒却憋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弯了眉眼,将热腾腾的茶往那人面前推去,缓声道:知道了,所以阿谢要看着我才是。 看着我,亲手将他们一个个地送下地狱。这是我曾答应过你的,只是你忘了而已。 * 郊外古旧的破寺里,淅淅沥沥的雨点敲在碎瓦上,混着尘泥的水径直渗过裂缝,汇成绵延不断的雨涟落了下来。 庙门早就腐朽坍塌了,夹杂着水汽的冷风湿漉漉地往里灌,少年咬牙将烂木板往旁边挪了些,霎时,他手臂上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伤口,披风下的衣衫也有了些许湿润的感觉。 唔。少年死死压下声音。 许是伤口又裂了。 他小声吸着气,垂眸看了手臂一眼,下一刻却将自己破烂的披风裹得更紧了些。 在确保木板将冷风挡得更严实后,少年又从积尘的香炉中倒出了香灰。他将香灰混泥,围出了一个圈,圈外是慢慢蔓延而来的水泊,而圈内,他所在地方还尚且干燥。 他安静地看着水色迈着不急不缓的脚步袭来,香灰和泥,遇上水也许能暂时阻挡一刻,但只要雨不停,这座孤岛终将沉没。 少年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冷风顺着木板的边偷偷溜进来,带来了一阵寒意,才终于回了神。他放下香灰炉子,径直走向了那个昏暗的角落。 却见那里早有一人在靠墙休息,他手上缠着厚重的布料,但似乎毫无用处,它早已被鲜血濡湿了,显现出一种暗沉的锈红色。 少年一直盯着那只手,他一言不发地将自己蜷在那人身侧,眸子却还固执地黏在上面。 那人似有所感,他的长睫颤动,却是缓缓睁开了眼。 你怎么还盯着呢?他声音有些沙哑,却极其柔和,像是摇曳着的暖黄烛火。 没事的,我不疼。 他甚至还扬了扬那只伤手,冲身旁的少年安抚地笑道。 少年一下便拧紧了眉,他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小心地揪住那人的衣袖:你别动了。 阿谢你别动了。他再度小声开口恳求。 谢迟微微侧头,却看少年死死将头低着,握住他袖子的手微微收紧,身形还在发颤。 他还小,怕是没见过这样的事。 谢迟又心软了,他刚想开口安慰一句,却被打断了。 为什么少年几乎是从牙齿间生生挤出的话,为什么要这样? 谢迟哑然,他敛眸沉默着,许久才叹了口气:那个和尚很强,若是之前,我能胜他,但如今假使被他留住了,我们就跑不掉了。 紫训山的十杀境,已经汲取了他大部分的力量,如今他连维持人躯都略显困难,更别提与一个底细不明的和尚缠斗了。 那你就放弃我!少年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有泪痕,神情却肃穆认真。像他们一样,放弃我。他没有任何不忿,冷静地说道。 不需要断指、裂魂,不需要为了我东躲西藏,只需要随手甩下这个包袱,便再也没有危机困扰了。 谢迟愣住了,他知道他们指的是谁,看着少年决然的模样,他心口一疼,但很快又挂起了笑。 他故意伸手掐了掐他的脸,假装严肃道:你叫我一声前辈,我就不会让你受伤。 我不叫你前辈,所以你也不许受伤。 两人之间的气氛凝滞下来,谢迟知道面前的孩子有多固执,若是再争论下去,为了让他活下去,少年能连夜把自己打包给敌人送上门。 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个孩子有多心软。 别担心了。谢迟放松了身子,他扬扬下巴道,过来让我靠一下。 少年定定地看着他,谢迟也不甘示弱地看了过去,他道:手疼,墙靠着累。 话音落下,少年却是垂眸挪了过来,他一言不发地坐直了身子,任由谢迟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阿谢,我会保护你的。少年小心地护着他受伤的手,慢慢地为他调好一个舒服的位置。他微微将头凑了过去,像是在亲昵地说着悄悄话。 我会杀了他的。他注视着不远处滴落的雨滴,剔透的水珠在他眼里逐渐扭曲染色,晕开了猩红粘稠的血色。 终于,在他的眼里,他同那人躺在了被血海包围的孤岛上。 谢迟因为伤重,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起来,但依旧在低声地附和道:他又不是好人,杀了也没关系。 少年微微侧头,看向了肩上靠着的人,眼里是极致的冷静。他没再出声打扰谢迟的浅眠,而是在心里默声保证。 不,不止一个。 所有的人,我都会让他们一个个地付出代价。 * 高耸入云的山峰之顶,坐落着云鹰也飞不到的宫殿。 云雾在其足下袅袅缭绕,风涌时便是万顷云海翻腾,波澜壮阔。宫殿于众山之巅藐视万物,其主人,便是这世间最接近天的存在 他在千年之前,便是九州第一宗的主人,千年后,世间更无人能与其平起平坐。无论是从修为、资历或是权势,林斯玄都堪称隐世的九州之主。 浮虚宫千百年都不曾有任何动静,它静谧到几乎与万年不变的峰顶融为一体,成了一处山石雕塑,但如今,一种不同寻常的氛围却悄然酝酿着。 先是前一日的傍晚,映照着夕阳沉没的昏黄霞光,一点朔光如星子坠地,径直没入了层层云海之中。 不料次日,恰似日月循环,落下的星子再度从云间飞掠而上,入了浮虚宫中。 宫殿如张嘴的巨兽,它吞吃了那道朔光后,便沉默下来了,但一种极其沉闷的威压却蔓延开来,就像是盘踞在峰顶沉睡无数年月的恶兽,骤然间睁开了竖瞳。 不安分的点心送上门了。 恶兽露出了狰狞的诡笑,露出了尖利的獠牙。霎时,数百道流光从它幽暗的喉中遁出,四面八方地急掠过去。朔光长长的拖尾相互交错,在空中织出了一张笼罩九州的天罗地网。 四海皆为我统率 那便是真正的神谕,那便是真正的天。 每道朔光里,只有简单的五个字,但所有接到传令的人,却都能明白其中重逾万斤的含义。 东妄海,谢迟。 而在层层云翳背后风波骤起的瞬间,无数朔光散入九州各处时,身处万丈凡尘中的喻见寒,正颇为闲适地捧着一份经卷品读。 他状似无意地抬头望了一眼天,只见苍穹无暇,微云和暖,似乎没有一丝异常。 但是他却知道这是鸟雀们开始呼朋引伴了。 我可等你们很久了。 喻剑尊唇边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他收回了目光,继续认真研读手中的经书。只见深蓝的书封上,却歪歪斜斜地用血墨落着几个字 宁心咒。 凝心静气祛邪息杀心重的人,只能靠它来养养脾性了。喻剑尊微微感叹。 第27章 善因起(八) 我说你得寒酸成什么样,才会来这醉仙楼点不要钱的白面馒头?一个弟子讥讽地笑道,他故意一挥袖,桌上几个圆滚滚的包子便骨碌碌地滚到地上,沾上了灰。 于是,身后的人们也跟着哄堂大笑。 他们身着绣云纹的内门弟子衫,腰间的佩环一个比一个精致,走动起来玲珑作响,颇为风雅,不似修士,倒像是大族里的富贵公子。 此次前来历练的,皆为承昀宗的内门弟子,他们之中,确实无不出身显赫,可偏偏面前却出现了一个同门穷光蛋。 活像是凤凰群里闯入了一只格格不入的灰雀,误入者还唯唯诺诺又木讷寡言,让人忍不住想要嘲笑排挤。 被嘲讽的那人却没有吭声,他像是一潭被人忘却的废弃深湖,能安静又沉默地吞下所有投入其中的恶意。 他咽下了口中的食物,俯身垂眸,将地上沾灰的馒头一个个拾起,小心地掸去灰尘。 不会吧不会吧,掉地上的还捡吗? 活像是没吃过东西,上辈子是饿死鬼投胎的吧。 啧,这种人简直丢尽了我们承昀宗的脸,回去得让管事将他除名。 恶意与嘲笑像是海潮一般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它们直指那个孤独伫立的身影,恨不得让他无地自容,最好一头撞死以示清白。 够了。 突然,一句温和的呵斥响了起来,像是号令一般,霎时彻底平复下了嘈杂的场面。 一名青年缓步上前,他皱起眉,严肃地扫视了身后的弟子一眼,目光中是隐约的训斥,欺凌同门,成何体统! 四周的浪潮停歇,霎时鸦雀无声,而蹲在地上的那人却丝毫无动于衷,他伸手探向最后一只馒头,却见一只修长的手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只手小心地拾起了东西,学着他的模样,掸了掸灰,然后递了过来。 地上那人终于舍得仰头望去,他见到的却是一双带着善意的眼睛,与略带歉意的笑容。 抱歉,他们不懂事。 没关系。他弯了眉眼,笑着回答。 谢迟从梦中醒来时,那一双眼睛似乎依旧浮现在他的眼前。算起来,自从出了东妄海,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往的事了。 他起身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润喉,清凉的冷意入腹,却根本熄灭不了那股由心而发的焦躁。 一杯茶饮尽,谢迟的眸光黯淡了下来,在这些时日里,他私下也打听过林郁的消息,可正如喻见寒所说的,世间所有人似乎都认定了千年前入东妄海的,就是林郁。 至于谢迟这个名字,就只是昙花一现的魔修新秀,他在史料小传里,只有寥寥数语。 于东妄海胜九宗后,下落不明。这便是对他的唯一定论。 但他却没有丝毫不忿,因为当年参与之人,存世的都已经成了一方大能,他们定然知晓林郁入东妄海燃灯的传言,或者说,这则消息便是他们默许流传的 既然如此,谢迟自然也不会拆穿这桩谎言,因为他的名声与林郁的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毕竟,是谁去的东妄海根本无足轻重,况且,谁又会相信一个臭名昭著的魔头,会甘愿去守心魔渊呢? 林郁是个好人,当年他伸出的那只手,是谢迟一生中第一次接受到的旁人的善意。人若一直在黑暗中行走,见到了光,便再也不能忘。 他们说,君子当知恩图报。那时他还不懂,也曾伤害过林郁,如今也算是罪有应得、自食恶果。 所以尽管很在意林郁的下落,他却也不敢让喻见寒去寻找线索,更不敢在那人面前,再次提起当年东妄海燃灯的话题了。 喻见寒固执又认真,若是他执意要查明当年之事,最后很可能会不管不顾地揭开真相这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但这个问题却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成为了一根化不开的刺。 温秉言身故,林郁去了哪儿呢?他又能去哪儿呢? 而谢迟怎么也猜不到,他所惦念的故友,竟就在与他不过一院之隔的地方。而相较于他的担忧,他记忆里绝善的那人,却正向不自知的猎物磨着锃亮的利刃。 仅隔着几个院落的一处客舍内,顶级的隔音屏蔽阵法微微闪着光,主人还谨慎地在院外两丈的地方布置了警戒的结界,只要有人靠近,他便能第一时间接到传信。 本该只有一人的屋内,却传来了隐约的对话声。 你是说,南箬确实是死于意外?娇媚的女声从水月镜中传来,带着隐约的嗤笑,你莫不是想替那姓谢的遮掩吧。 被质疑的青年却不慌不忙,他有理有据地缓声解释。 我去寻了佛恩寺的长老,在揭碑大典前用曳禅花,确实是他们商议后集体同意的决定至于送来曳禅花的修士,也由姚孟澜长老审问过了,他的确没有任何问题。 虽说我与真人一样,也不想见到谢迟出来,但此事发生在东妄海异动之前,若是强行说与他有关,但也属实牵强。尹玉真人若是不信,自可前往探查。 尹玉真人 只轻飘飘的几个字,但若是有旁人在这里,定然会骇得瞪大双眼。这个名字听上去温润婉约,但在尹玉之前,却是修真界连提都不敢提的称呼血毒娘子。 她是已经隐世多年的魔修大能,脾性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恶名无人不知。当年,只因过了宵禁时分,她夜间入城被守城将士阻拦,便勾着娇笑,一夜屠城百万民众,举世震颤。 分卷(22) 但终是无人能知,这个魔修界的前辈怎会与承昀宗的一名弟子相识,且话里话外还是极其熟稔的态度。 那个女声却又桀桀发笑了,她拉长了语调:哎哟,小郁儿倒是有脾气了?我也没说不信 随即,尹玉真人的声音微微一沉,森冷的气息甚至透过水月镜渗了进来,让屋内温度骤然降了几分:只是谢迟是何时出来的,他又是怎么出来的,你一概不知。而紫训山幻境被破,佛恩寺南箬身亡,功德碑被篡改这桩桩件件未免也太过凑巧。 眼见着她的情绪越来越激烈,水月镜中传来了一声带着威压的呵斥:尹玉! 是南阳峰宋珏易长老,临清越听出了他的声音,心里波澜不起,只默默垂眸。 他知道,这个人定然会向着他说话, 而且 他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嘴角既然宋珏易长老在的话,那人也一定在,那么尹玉便是浅滩里的游虾,翻不起什么风浪。 果不其然,宋长老斥住尹玉后,开口继续道:方才清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谢迟与喻见寒是一道出现的。你我都清楚,喻见寒在入承昀宗后,他的所言所行,便一直都掌控在我们手中,他绝不可能知晓谢迟这号人物所以,谢迟出东妄的事,定与他的东妄之行有关。 还有,当年紫训山的事,还需要我再次提醒吗?老者语气带着讽刺,在座诸位,谁不能轻易破解那道结界?只不过我们都清楚其中利弊我们都在这个位置了,沾了心魔的东西,哪怕再过简单,也没必要去冒如此大的风险 水月镜的那头,众人皆默不作声了。 紫训山的结界在寻常修士眼里,确实是复杂晦涩的,但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只不过是小孩家家随意堆砌的泥垒,轻轻一推,便能分崩离析。 但偏偏,紫训山的结界里沾染了心魔息。 心魔息啊这就像是要探入水中捞物,明知道此物无甚大用,这水却有毒,谁愿意费那么大心神去蹚这趟浑水? 紫训山的惨案自然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稍稍一问,便能知道自家门派的后辈又整出了什么幺蛾子 不过是取朝氏的骨血,锻造灵器罢了。 但以人之骨血做灵器,其中必然有不少血孽怨债,而血气又最易引得心魔。虽然世间众人都以为心魔早已有了克制的办法,但他们却不是一无所知的蠢人,一旦引动心魔,便得不偿失。 于是,紫训山之事,他们既寻不到布阵之人,便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同时,也默许了喻见寒封禁紫训的做法。 宋长老说得没错,而且南箬之事,我们当年也早有了论断。他突然被心魔反噬,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为了持续观察,我们这才让佛恩寺好生养着他。另一人也开口附和道。 当时也考虑到了曳禅花的问题,我们便让九宗下令,曳禅花需一律送至我玉炉门炼制鉴心丹。可谁知,佛恩寺的那群和尚却自作聪明,他们偷偷违令,倒是直接害死了南箬。 玉炉门的长老叹了口气:我派的弟子也检验过了,南箬确实是因为曳禅花而爆体身亡,若真的经过了谢迟之手,他何必如此拐弯抹角?大家想想,当年的无离子,难道还比不过区区一个南箬? 无离子,千年前的九州第一人,当年却为谢迟亲手斩杀他若是想要碾死南箬,还能用上什么曳禅花? 怕是一有这个想法,当天晚上,那人的脑袋就能挂在佛恩寺的山门前了 宋长老又接过了话头,他最后下了定论:尹玉,你也听见了,这个世间最了解谢迟的,不正是我们吗? 南箬之死,绝不是他的行事作风,种种迹象表明,这确实是一场意外但破开紫训结界、篡改功德铭却极有可能出自他的手笔。仔细想来,也只能是喻见寒入东妄之后,谢迟脱身而出,他们二人去紫训山破阵,知晓了朝氏血案,便趁着揭碑大典,将此事公之于众。 女声终于再度响起,带着些阴阳怪气的嘲讽:是是是,诸位都看得明白,怨我太过心急 尹玉咽下满肚子的火气,磨了磨牙,装腔作势道:所以呢,分析了那么多又能怎样呢?谁能知道谢迟是如何出来的,他又想干什么? 她冷哼一声:诸位,谢迟可是当着我们的面杀了无离子,你们有谁能说自己如今的修为,能比当年的九州第一人强上几分? 若我们还摸不清状况,解决不了这个隐患,不用等什么心魔反噬了,大家干脆回家焚香沐浴,洗干净脖子等谢迟上门讨债吧! 此言一出,众人却哑口无言。 谢迟的出现就像是突兀落下的巨石,粉碎了所有平静的假象,他将千年前的旧事重新翻出,往所有人的脖颈上套上了致命的绞索。 他们如今围着这块巨石探讨研究,但却如尹玉所说的,知道再多,若是搬不开砸不碎,巨石便会一直伫立在这里,利刃也会一直高悬在他们的头顶,不得解脱。 谢迟死,或是他们死。 临清越心里默算着数,待到四周沉默了足够的时间,他突然眼眸微抬,直直看向了一片漆黑的水月镜。 霎时,那里传来了极其威严的声音,像是习惯发号施令的帝王,开始派兵遣将。 清越。那个声音开口道。 临清越缓缓低头,沉声答道:在。 你暂时隐藏身份、跟紧谢迟,同时从他与喻见寒的身上下手,探明东妄海发生了什么,摸清他出来的方法与目的。 是。他坚定回答道。 其余各宗均要配合清越,同时加派人手死守东妄海,如有异动,立即来禀。林斯玄下令,如今,谢迟不是重点,更重要的是东妄海的情况,那才是真正关乎生死的大事。 谢迟并非是不可替代的,若是他能乖乖回东妄,那便无事,假如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我们自然也能送他一程。那人话音稳重,但其中不动声色的狠厉却令人心惊,诸位不必过于忧心,毕竟我们养了喻见寒那么多年,不正是为此做的准备吗? 是,宗主! 众人似乎又寻到了主心骨,他们掷地有声地回道,仿佛又重回了当年齐心协力的峥嵘岁月。 林斯玄最后沉声吩咐了临清越:清越,你知道应该怎么做的若是谢迟有异心,便想办法除了他,但必须要留意喻见寒的动向,毕竟东妄海,我们还需要一个人。 临清越垂眸应道:是,宗主。 还有就是林斯玄的话里带着笑意,他喟叹道,南明州预留的棋子,也该动起来了。 所有人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纷纷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 南明州临清越眼神一沉,他默不作声,似乎在想着什么。 夜彻底深了,虫鸟微鸣的寂静客舍中,谢迟披着外衫,吹灭了燃着的灯盏,临清越正举着灯,将四周的隔音阵法一一撤去。 而伸手不见五指的禅房里,喻见寒整个人笼在黑暗中,他的眼睛注视着前方,手中随意把玩着白玉般的剑坠,唇边缀着一抹温和的笑。 就像是藏于夜色的捕食者,正安静耐心地等待着猎物。 南明州的棋子吗? 啪地一声,他一把握住莹润的剑坠,就像是扼住了猎物脆弱的脖颈,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眸光却更加幽暗。 好极了。 第28章 善因起(九) 九宗来人的动作极其利索,他们只用了短短一日便将佛恩寺的所有事情调查得一清二楚,干脆利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以南箬为主导,几宗长老为帮凶,他们派遣心腹弟子,背着宗门屠戮朝氏一族,从而引发紫训山百年迷雾不散。 为了防止事迹败漏,南箬又动用了首座权威,囚禁云渺州叶深于佛恩寺百年。 此次各宗派人深入紫训,激起了紫训的怨气,而入山的弟子出来后,经脉藏怨,身沾因果,转头他们又去了揭碑大典,从而引得南箬的心魔动,显露了自己的本性,最终为诛灭剑阵所诛。 听起来挺玄乎,可所有的线索又明确地指向了这一点。 毕竟进入紫训的弟子们确实经脉有异、道途尽毁,就连承昀宗都拿他们身上的心魔息没有一点办法,这是极其不寻常的事情 而他们的师尊也不愿放弃自己精心栽培的好苗子,也的确带着人去了佛恩寺,还亲自拜谒了南箬尊者,希望能在佛门寻到破解的法子。 由于南箬是朝氏血案的主谋,那些弟子闯了紫训山,将受害者的怨气带了出来,南箬便因此引动心魔,爆体而亡。 至于叶深又如何在被穿了三寸锁魂钉后,还能实力暴涨,入魔斩尽奸邪的,他们自然也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迟微笛。 好歹作为一品灵器,被叶深收纳的迟微笛,同时在感召了紫训山亲族的怨气后魔化,给予了主人全部力量。 这一点,也在叶深身故后,人们从他的手中找到了残笛碎片得以印证。 此间种种恩怨,最后以各宗内查,逐尽当年参与之人而落下帷幕。 罪人的名讳被钉死在了佛恩寺的石碑之上,而九宗也决定开放此处,接受万民参观,他们坦言绝不会包庇任何一个弟子。 似乎一切都能串联起来,可所有人心中都还有一个疑问,究竟是谁,在众目睽睽之下篡改了功德铭。 这个问题,他们也问了九宗探查的弟子,被问的人只僵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冷淡地回答一句不知道,便将好奇的人噎了回来。 你说,究竟是谁改的功德碑呢?闲聊的修士皱着眉,撑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嗨,虽然九宗不说,但是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旁桌的人慢慢悠悠摇着八卦扇,语重心长道,在这场闹剧里,为朝氏讨公道的能有谁呢还不只能是那入魔的叶深? 叶深?那人面露怀疑,他能在所有人眼皮底下篡改功德碑? 他不能你能?那人嗤笑一声,叶深既然在被穿锁魂钉后,还能血战九宗改块石碑而已,这有什么做不到的? 而且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个动机去做这件事呢?那人继续侃侃而谈。 叶深是朝灵鹿的师兄,自己又被南箬囚禁百年,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他自然有理由为朝氏、为自己讨公道了改碑一事,得罪的可不仅仅是佛恩寺,你看看上面罗列的宗门,大半个修真界几乎都沦陷了。我问问你,若是你先知道了朝氏的惨案,你会冒着惹众怒的危险,揭发此事吗? 那人讪讪地尬笑两声,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脸上的难堪,他支支吾吾地辩解:我几斤几两自己是清楚的,这事儿我就是想说,怕是连门都没出,小命就先折了 那不就得了?所以说,除了利益相关者,还能有谁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旁桌的茶客一抚扇,下了定论,我认为这件事,定是叶深所为! 在场众人皆颔首称是,深觉此言有理。在一片附和声中,他们却不见角落里自斟自饮的青袍道人正勾着嘴角,无奈地摇了摇头。 世人皆混沌,唯我自清醒。 青袍道人心中顿生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与寂寥。 想来南箬死时,那人就在现场吧亲手杀戮、亲眼见证,最后却在众人的赞誉中,干干净净地脱身而出。 那个人是最可怖的猎手,他将所有人心算得清清楚楚,就好像高高在上的神祗,正温和地垂眸摆弄着手中的棋子。 江山为棋局,他便是至高的操控者。 但很可惜。 青袍道人轻呷一口茶,他心里却是一种诡异的满足与自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他却洞悉了那人伪善的假面,手握他最大的把柄。 恶兽被他套上了枷锁,就成了指哪儿打哪儿的家犬。 他让那人去杀南箬,南箬便死了。 想来,喻见寒是一切的主导者,而他,就是能操控主导者的幕后之王他这般微不足道的存在,有朝一日竟成了站在整个修真界顶端的人物。 而这份喜悦,他却只能埋藏在心底,不得与人分享,属实令人难受 但下一刻,他又微妙地愉悦起来,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杯,眼底是一种扭曲的暗光。 喻见寒,你算尽了一切,却独独漏了一处,你偏偏留了我月易一条性命,如今却让我抓住了命门。 不知你可会后悔,当年在魔门不曾斩草除根。 * 后不后悔这个问题,喻见寒倒是没有考虑过,而且若是突然向他提起月易这个名字,他都得反应一会儿,才能将人与名对上号。 毕竟对于太过无关紧要的事物,他能勉强留下点印象,已经是对它最大的尊重。 如今,他正与谢迟在梁溪城中最大的酒楼里用膳,尽管他们两人对坐一桌,但身旁的客桌,却簇拥围坐着不少门派弟子。 佛恩寺的事情基本已经盖棺定论了,九宗该解释的都解释了,剩下的细节便留给了世人自行揣测。有些东西,雾里看花才最为玄妙的,正如就像是欲语还休的花魁,未尽之语更易引得遐想的空间。 于是,看客们作鸟兽散,他们浩浩荡荡地下了佛恩寺,又不约而同地跟在了喻剑尊的身后。 那可是活的剑尊啊,跟着沾点人气也是好的,说不定,自己某个瞬间就感悟开窍了呢? 跟得最紧的,自然要属同门的承昀宗了。 虽然在喻见寒面前,他们与其他的野鸡宗门没有什么差别,但总归有那么一层同宗关系在,也算是高人一等了。 我姑姥姥二舅家的侄子的表弟,不也是我亲戚吗? 他们颇为自得,骄傲地跟在自家前辈的身后,活像是昂着红冠斗胜了的公鸡。 喻见寒没什么,谢迟却颇为不适。他背朝着那些弟子,却感觉如芒在背那些人的目光太过熟悉,皆是由好奇疑惑,渐渐转为轻蔑与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开始时,所有人都窃窃私语,满心好奇,此人是谁,他怎么会和喻剑尊如此熟稔? 分卷(23) 到后来,众人私下交换了信息他们不仅是查阅了散修的名录,就连九流小派的弟子名册都翻了个遍,最后却惊讶地发现,修真界里并没有这号人物 但凡是活在世上喘着气的,哪怕是如蝼蚁般卑微的修士,就不可能与世隔绝,丝毫不留痕迹啊。 难道,他压根就不是修士! 怀疑的种子埋下了,细微的东西都能让它迅速生根发芽众人更加仔细留意起了那人,越看越不对劲。 谢辞其人,看起来人畜无害,又长了一张神貌昳丽的脸,活脱脱就像是一个废物花瓶。 他们本来还担心,这个人或许是什么隐世大能,故意换了姓名不让人发觉,所以神情里还带着恭敬。 直到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一出佛恩寺,待喻剑尊御起剑后,那人竟然神情自若地踏上了栖来剑 栖来!那可是栖来啊! 那可是无数剑修最崇敬的无上灵剑啊,就这样被人当普通的玩意踩在脚下有些剑尊的狂热追捧者,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厥了过去。 谢辞是没长腿吗?这年头,但凡是懂点术法的,哪怕是五岁的外门童子也不可能还要人御剑带着啊! 有人已经妒恨得磨起了牙,他们恨不得将那人从栖来上拽下来,让他自己一步一叩首地下佛恩寺的三千台阶。 那人怕是个连御剑都不会的废物点心,扒住了喻剑尊的大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得道升天。 但他们却不知道,隐匿于人群中的谢迟,自然可以掩饰住功法里的魔息,哪怕是篡改功德碑,他都能做得悄无声息。 可只要站在喻见寒身旁,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若是动用了御风之术,这通身的魔气哪怕泄露一点,都能将那群人隐居深林的老祖宗给炸出来,让整个修真界动荡四起,不得安宁。 这更会害了喻见寒 勾结魔头的名号扣下来,那人怕是会被红着眼的鬣狗在神坛上活活撕碎,身败名裂,受尽世人唾弃。 谢迟赌不起,哪怕顶着废材草包狐假虎威的名头,他也必须将这件事死死认下。 但认下这件事,并不代表着他能坦然习惯所有流言蜚语,能彻底无视从身后直直传来的,满怀恶意的打量。 如今也是这样,一路上见不着这群人,他的心情还算怡然,可一到梁溪城的酒楼里落脚,聒噪的蝇虫又乌泱泱地围了上来,霎时让他的心情瞬间跌倒谷底。 第29章 善因起(十) 梁溪城的得胜酒楼中,谢迟与喻见寒相对而坐,他们位于酒楼二层的临街小桌,身旁所有的桌座,皆满满当当地挤下了各宗的弟子。 其中,数承昀宗的人最多,眼神也最为恶意不屑不过是借了东风的小人,有什么资格同喻剑尊共坐一席? 谢迟举筷拨弄着自己碗中的食物,尽管菜色精致,他却提不起兴趣,味同嚼蜡。 身后的那些视线,就是绵里藏针的恶意,让他如芒在背。 尽管喻见寒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的不适,低声询问他是否要另寻他处,但那些人终究只是针对他谢迟而已,没必要让喻见寒为他撕破脸。 最难堵的,便是悠悠众口 虽说如今的九州剑尊被他们捧得极高,但若是稍有不顺意的地方,他们更会一朝翻脸,口诛笔伐,将那人的名声狠狠踩在脚下。 谢前辈,可是这些菜不合口味?清缓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却是临清越端着一盅汤来到了桌边。 他似乎也看出了谢迟浑身的不舒坦,有些不好意思,只微微抿唇,刻意露出了歉意的笑:我不知前辈的口味,就只能按照师尊的喜好上菜了,还希望能合您心意。 临清越这番话,倒是将一切原因轻描淡写地都归咎到谢迟的不喜上了。 闻言,旁桌的弟子眼神更加怨毒,脸色更加不虞临师兄可是喻剑尊的嫡亲弟子,是他们承昀宗的首徒,如今却要被一个废人指使来指使去,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喻见寒自然也听出了此话中隐晦的玄机,他笑意微敛,抬眸看向了自己的好徒儿。 但不等他开口,却听谢迟先急忙解释了。谢迟没有听出其中暗藏的刀剑,或许也因这人是喻见寒的徒弟,他便下意识地放下了警惕 这还是他头一次被那么恭敬地对待,他有些磕磕巴巴:没、没事,我很喜欢。 他确实没说谎,喻见寒的喜好简直同他一模一样,只要跟在那人身边,他可以说是完全顺心如意了。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喜欢这些菜,谢迟还特意伸出筷子夹了松露鱼旁上的那根嫩菜,却不料,这一个举动却像是点燃了暗中酝酿已久的气氛,引得整层酒楼弟子哄堂大笑,就连桌旁临清越的眼里,也飞速掠过了一丝讽笑。 那个不是装饰用的菜吗?一个坐得近的弟子话音带笑,他压低了声音,但在场众人依旧能听得清清楚楚,我还是头一次见人吃这个呢 许是以前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吧,现在沾了光,却还改不了骨子里的本质。 我一直以为,买椟还珠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今日果然是长见识了。 窃窃私语便这般响了起来,谢迟的身形有些僵硬,他举着筷子,微微抿唇,沉默地忍受着这般的调侃嘲笑。 在他全部的年岁里,除去东妄海一个人待着的时间,他最常听的、见的便是这般的场景。 记忆里的景象再度浮现,回忆与现实交错,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种人也配入我们承昀宗的门? 魔修果然心肠歹毒,林师兄对你这般好,你却故意害他! 果然,像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耳语嬉笑,混夹着回忆里不堪入耳的指责斥骂,谢迟只觉得脑海里混沌着,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孤立无援、万人所指的时光。 直到 阿谢果然同我一样,最爱点缀这松露鱼的配菜。 熟悉的声音响起,像是骤然被抛下的浮木,让在深潭里无声挣扎的人得以喘息。 谢迟愕然抬头望去,却见喻见寒正慢条斯理地举筷给自己添了同样的叶菜,他眼眸带笑,缓声说出的话,却像是在众人脸上狠狠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许是我这一介俗人,不仅有眼无珠,还不如旁人精贵,倒是不配尝这上好的松露鱼了。 四周的声音戛然而止,许多人的闷笑霎时死死卡在了喉头,笑不出来更咽不下去,变成了一种扭曲的模样。 他们能嘲笑谢辞是没见识的土包子,但却不能说觉得配菜好吃的喻剑尊,是不识珍品,错将鱼目当珍珠的俗人。 人家堂堂的九州剑尊,拥有的奇珍比他们听过名字的还要多,什么没见过、没吃过?轮得着他们这种无知庸人说三道四? 若是贫穷人家吃素,那叫迫不得已;若是富贾人家不食荤腥,那便是节俭有度 世间就是如此清醒,又分外荒唐可笑。 喻见寒似乎只是与谢迟随意交谈着,但夹杂着厚重灵压的声音,却一清二楚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位弟子的耳中 这是剑尊对他们的警告,再敢妄言,便是与他为敌。 惊讶的不只是谢迟,更有桌旁的临清越,他眸中的笑意敛得一干二净,微微垂眸,骨节泛白地扣紧了手中的白瓷盘。 在方才见到谢迟出丑时,他心里涌起了微妙的嘲弄。果然,上不得台面的人,永远都只能干买椟还珠的蠢事。 但为了维持自己体贴入微、正直不阿的形象,临清越只能掩去眼底的讥讽笑意,他正准备出声解围,训斥周围无礼的弟子,好让谢迟感恩戴德的时候,却听见喻见寒先开口维护了。 话里话外,皆是众人从来不曾听他说过的嘲讽之意。 我的好师尊,你可当真非常在意他呢。 临清越的眸色愈沉,但脸上的笑意却越发纯善,他挂着笑,缓声转移话题,企图打破紧张沉默的局面。 原来师尊同谢前辈志趣相投、喜好一致,那清越也不必过于担忧了,只管按照师尊的习惯来。 他本想着给出一个台阶,只要喻见寒随口应两句,众人再纷纷附和几声,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但临清越始终没想到,他这番话不仅没有递出台阶,反倒是引火烧了自家的屋梁。 只见喻见寒微微抬眸,他的语气依旧平缓,但话里的意思却极为犀利,丝毫不留一丝情面:清越,你应当知晓我喜静,下次寻的地方,就别有那么多聒噪的闲人了。 聒噪的闲人。 谢迟难以置信地看着喻见寒,心中异样的感觉却越发深了喻见寒同临清越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如表面这般亲密平和。 他的态度,就像是正对着一个不太熟悉,也不太喜欢的人。 但很快,他的疑虑却被抛之脑后,毕竟,喻见寒的这番话不仅是打了临清越的脸,更是轻描淡写地得罪了在场所有人。 指桑骂槐,却让人无法反驳。 他知道喻见寒是在给自己出气,又急又怒的同时,心中却无端涌上了一种极其酸涩的情绪。 不似当年林郁斥责众人时,他心中油然而生的感激,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触动 当年他与林郁并不相识,那人是出自真正的君子之风,不允许同门相欺,弱者受辱,才出言维护他的。后来,他却再也没有机会同林郁交心称友,自然也算不得故交 但如今的喻见寒,却真正地将他当做了朋友,才会站在他的立场上,处处为他着想。 若是他单纯想维护自己,自然可以剑尊之名,只需厉声斥责便能压下所有不平的声音。 但此事过后,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议论的声音会愈演愈烈,他所遭受的讥讽排斥也会越来越多。 那人自然也想到了这点,所以,他选择用更迂回的方式说自己与谢迟喜好一致、想法相同。这样的话,便是拿九州剑尊的名号与谢迟捆绑,下次若是再有人想说他的不是,就是直接与喻见寒为敌。 他就这样,让所有人彻底闭口无言 就像是,在自己被万人指谪时,有一个人冒着无数的谩骂与讥讽,固执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福同享,难同当。 谢迟眼眶微红,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心头的束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在喻见寒面前,他能袒露一切,而他的一切也都能被那人无条件包容。 临清越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直直地盯着喻见寒看了许久,终于又笑了出来,但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清越明白。他道,不知师尊下一程要去何方,我也好提前安排清净的地方。他将清净二字咬得略重,带着些许莫名的意味。 喻见寒却没将这种小威胁放在心上,他依旧转头耐心问了谢迟:阿谢可有想去的地方?上次不是说,要好好游玩一番吗? 谢迟垂眸思索片刻,他抬眼,眸中轻浅的笑意像是漾开了星河:去徽州吧,南堰徽州。 喻见寒,我想要带你去看看,那段属于我的过往。 徽州 喻见寒眸中的笑意更浓了些,就像是见着极其警惕的野猫,终于舍得将白白软软肚皮袒露出来,它舔着爪子,眯起眼,乖顺将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他的手心。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蹭了下掌心,就好像那一点柔软的痒意一直从手中传到了心里。 那一刻,他知道谢迟终于对他敞开了心门,而所有的计划,也都将走上既定的道路。 好,我们就去徽州。 他缓声回复,眼里漾开了笑意,像是微风吹得湖面波光粼粼。 相较于心情骤然大好的喻见寒,临清越在听到徽州这个地名时,表情却不自觉地一僵。 他压抑住微乱的心跳,不动声色地看了谢迟一眼,仔细判断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心下有了大概的猜测。 久违的线索,将散落的棋子串联起来。此刻,他终于看破了棋局的脉络,隐约摸清了那人的底牌剩下的,便是利用这份信息差,落下他的棋子。 他微微攥紧了拳,心里隐隐有了一个计划。 一子定输赢。 第30章 旧时语(一) 夜里,梁溪城郊。 临清越安静地站在密林之中,月光落地,被树影分割得支离破碎。 一个黑衣的身影鬼魅般悄然接近,他的披风下摆掠过草叶,发出轻微的摩挲声。 他在那人面前停住了脚步,恭敬地行礼道:宗主让我来禀,东妄海虽无异样,可无焉河出了状况,似乎魔息淤堵,无法传送。 那人的声音在面具下传来,有些模糊扭曲:他让你速将谢迟送归东妄海,或者,对喻见寒下手。 临清越的眸子在月光下微微闪动,他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谢迟既然邀请喻见寒前往徽州,这说明他对当年之事仍一无所知。那么,我手上便有他最大的软肋 他看向那抹黑影,交代道:你现在立刻动身前往徽州,照我说的做,我自然会让他乖乖回东妄 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问明谢迟出东妄海的方法,好以绝后患,让他一辈子困死在那儿,不得翻身。 * 喻见寒在梁溪城酒楼里一番不留情面的话,终于让他们身后尾巴散去了而哪怕还想继续跟着,那些弟子也没了正当理由。 毕竟南堰徽州,是远离修真界的一处凡俗城池。 虽说它也算有名的大地方,但修真界不涉世俗的约定,可就明明白白地刻在各宗门碑的第一条上。 对于大能而言,这确实只是一纸空文,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容旁人半分置喙,但对于深受门规束缚的一般弟子而言,若是想没有特殊理由贸然入凡尘,还是先去戒律堂领三百罚鞭吧。 于是,喻见寒便与谢迟一同来到了四面环山的徽州。 徽州虽是谢迟说要来的地方,可等真正踏入了高耸的城门,走入了繁华热闹的街道,谢迟眼中的茫然,却不比初次来访的喻见寒少上多少。 阿谢,现在我们去哪儿。喻见寒侧头问他。 谢迟四顾张望了一番,他有些迟疑:要不,先寻个客栈歇脚,然后再做打算? 分卷(24) 他看着喻见寒清亮的眸子望了过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其实我也只来过一次,对这个地方不太熟悉。 喻见寒掩去唇边的笑意,他假装正经道:那行,我们便休整几日,等你熟悉熟悉,我们再动身。 此行只有他们两人,喻剑尊又不是缺钱的主,他便依惯例寻路人问了城中最大的客栈,定了两间顶级的上房,愣是将掌柜的乐得眉不见眼。 大生意啊! 掌柜揣着钥匙,迈着一溜小碎步,胖胖的肚腩抖了起来,颠儿颠地亲自将贵客迎上了顶楼客房。 两间客房便占据了一整层的位置,为了保证舒适性与隐秘性,红檀花雕的房门在环形回廊的两端遥遥对着。 掌柜的先将谢迟请进了屋内,而等他恭恭敬敬地关上喻见寒的房门,正准备离开时,却见回廊对面的红门骤然开了一条缝。 谢迟小心地探了半个身子出来,他警惕地眯眼打量四周一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鬼鬼祟祟地招呼掌柜过来。 好嘞! 胖胖的掌柜又迈开了腿,提着绸缎衣摆,哼哧哼哧地绕过长廊,来到了谢迟跟前。 客官,有何吩咐?掌柜的也识趣,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道。 谢迟一边竖起了耳朵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小声地交头接耳:掌柜的,我想问问,徽州有什么适合两人游玩的地方。 两人游玩的地方掌柜的眯起了眼睛,认真思索起来。 谢迟见状,忙竖起两根手指比划,还特意补充了自己的条件:是要两人适合聊些私事的,比较清静的场所。庙会什么的,就算了吧 聊些私事的,清静的场所。 闻言,掌柜眯起的眼中霎时迸发出一丝精光想他掌管福聚楼多年,一双明亮的小眼睛识人无数,哪能看不出面前的客人在想什么? 看这鬼鬼祟祟的态势,紧紧张张的交谈,那必然是 郎情妾意,花前月下诉衷肠。 那自然有了!掌柜自豪起来了,他挺起了骄傲的胸膛,客官,你且听我细细数来 谢迟眼中一亮,心里一喜,果然,问掌柜就问对了! 他俩一拍即合,立刻投入了火热的交谈中,自以为动作隐蔽,殊不知耳聪目明的喻剑尊正端坐在隔壁屋的桌旁,举杯小酌着。 他听着房外传来的动静,就像听着毫无察觉的小动物在窸窸窣窣地搬着粮。 明天会有什么惊喜呢?他摩挲着杯壁,开始期待了。 * 第二日,喻剑尊收到的最大的惊喜,便是卯时未至,天际黑沉地挂着星点时,谢迟便笃笃地叩开了他的房门。 那人昨夜便神秘兮兮地招呼好了,说是第二日卯时,便要带他去一个徽州有名的好地方。 喻见寒倒也穿戴整齐,备好了佩剑,随着那人一同出了门。 借着未尽的夜色遮掩,谢迟霎时周身魔息萦绕,御风而起,而喻见寒也乘剑跟随其后,两人便一路畅通无阻地掠过绵延的山脉,落在了一处险崖之巅。 崖顶有一席地而坐的矮台,一棵参天松柏默然挺立,它蜿蜒而出的郁郁冠盖遮掩台上。 两人相对落座,往下看去,是万丈深渊,向远眺望,微晞的晨光落在了云海之上,为其镀上了金边。 此处倒像佛恩寺的晨时。谢迟望着周边的景色,脸上写满了失望,他一时哑然无语,早知如此,我还不如选择泛舟镜湖。 喻见寒明白他在懊恼什么 世间山巅之景,颇为相似,佛恩寺伫立群山之上,每日都响晨钟,这种景色,他们前段时间每日都在见,早就不稀奇了。 修士常见此景,但凡间不常有况且,这里既然能为徽州三景之首,定然有它的独到之处。喻见寒倒是丝毫不在意。 他看了一眼桌上备好的茶台,径直为两人取了杯盏。 连徽州三景都知道,谢迟瞬间泄气了:白忙活了,你倒是比我更清楚 喻见寒却笑着宽慰他:只是多读了些游记罢了 只是,阿谢为何突然想来徽州?是故乡在此吗?他有些好奇。 故乡吗? 这个问题一问出,谢迟却怔愣片刻。他沉默垂眸,却是释然地笑了笑,缓缓摇头道:可能是吧,但我不想骗你 他抬起头,弯了眉眼,但坦然的笑意背后,却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情绪:其实我是在须臾城长大的。 喻见寒轻声重复了一遍:须臾城,魔域第一城? 是啊。谢迟不敢再看他,说出须臾城这三个字,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勇气,若是从那人眼里再看见一些莫名的情绪,想来会比利刃更为扎心。 若是世间最乱的地方是魔修界的魔域,那么魔域最乱的地方,便是须臾城。 生杀取夺须臾间,无恶不入须臾城。那里出来的人,谁的手上是清清白白没沾过血? 须臾城里的孩子多为孤儿,想要在没有长辈的看护下长大,就只能去偷去抢,去争馊了的饭菜我也是这般过来的,那时从没人告诉我对错,而等我明事理的时候,一切就都不可能重来了。 喻见寒只安静地听着,他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那人,其间没有一丝鄙夷或是怜悯,只是非常柔和地看着他,就像是在倾听一个漫长的故事。 这样的态度,给了谢迟勇气,让他不由自主地继续说了下去。 他陷入了回忆,但哪怕是再灰暗的日子,总会有些不寻常的色彩:须臾城里,顾娘子的包子最好偷了。 他的声音有些涩然:她的腿脚不好,通常只要跑得快些,我们就能躲开。 后来,污月楼来须臾城挑探子,想要混入正道的队伍刺探情报,我接了任务,第一次走出了那座城,认识了林郁、温秉言他们。说到那两个名字,谢迟眸中微微亮起了光。 那时候的谢迟,与承昀宗的弟子格格不入。也正是林郁与温秉言出言制止恶行,才让他能得以喘息,在明面上免受旁人奚落欺凌。 尽管那些人暗地里的小动作,却愈发猖狂。 他们同你一样,都是极好的人。谢迟笑了起来,他眼里有了光彩,像是星河落入了眸中,也是他们告诉的我,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说到此处,谢迟微微停顿片刻,他的喉头像是堵了棉絮,极难说出下一句。 喻见寒。他轻抿了一口热茶,浑身的血脉像是化冰了一般,终于有了温度,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你别信我,帮我,别以为我与你是志同道合的同伴。 当年我差点害了林郁,现在,我不想再害你了。 第31章 旧时语(二) 四下沉默,谢迟依旧安静地捧着杯子,他注视着其中晃荡的水光,心一点点地沉下了湖底,但唇边却挂起了笑。 当年,我接了污月楼的任务,混入了承昀宗探寻秘境的队伍,给魔门传递情报 我设计伏杀他们。他垂眸细数着自己的罪状。 还毁了治林宗主眼睛的玄灵果。谢迟终于说出了那句最艰难的话,所以,在三月后的生死台上,林宗主为魔门重伤。 他看着喻见寒,像是突然卸下了所有的包袱,骤然轻松了起来,笑道:你看,我就是那么坏的人明明林郁有恩于我,我却欺他骗他,害他至亲。 但是喻见寒却像是看破了一切一般,他眸光清亮,没有一丝质疑或是不忿,只是问了一句:真的是这样么? 谢迟愣了片刻,却听那人突然提了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我记得,当年林斯玄宗主的双目为瘴气所毒,那时能解毒的除了玄灵果,便只有临武峰的木里香了。 只可惜,临武峰中盘踞着一条嗜杀的幻蟒,它天生灵智,以血孽入道,又残暴无比,寻药者尽数被它撕碎,抛下山崖。就连九州第一的无离子,都只能与它战个平手 喻见寒声音平缓,他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玲珑的剑坠:可后来的某一天,那条幻蟒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谁都不知道它去了哪儿,临武峰的木里香重新现世,众生得救。 那枚小小的剑坠安静地躺在喻见寒的掌心,他凝视着谢迟,缓声道:阿谢,幻蛇毒牙确实难得,可这真的是幻蛇的毒牙吗 它真的不属于,那条在临武峰突然消失的幻蟒吗? 谢迟看着那枚他亲手送出的剑坠,就像是被什么棉絮死死堵住了喉咙。 真可怜啊。 临武洞窟中的那一声喟叹,穿过了千年的时光,再度回荡在他耳边,他默然许久,却又笑了起来:这能证明什么呢?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脸上却挂起了毫不在意的笑:喻见寒,就算它来自临武山,又能说明什么呢? 喻见寒缓声坚定道:若是你刻意毁玄灵果,去害林斯玄宗主,那又何必赌上命去临武峰若是幻蟒已死,屠蟒之人必受敬仰得盛名,可千年以来,从未听过有谁杀了它我想,这是因为当事者不言,知情者不语。 若非得了这个剑坠,我至今也不敢断言幻蟒已死。那时我猜到了几分,只是见你不愿多说,便也不问,可如今你既提到了那时之事,我便不得不多问一句 阿谢,我信你不会这样,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剖心的利刃,径直没入了他的心口,谢迟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嘴中弥漫上了铁锈味。 但他灰暗的眸中却微微亮起,就像是熄灭已久的灰烬中,再度微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光。 那一簇火瑟缩在尘埃之下,却又小心地向外散发着光芒,它渴望着有人能路过,能看到它这一点小小的希冀请相信我,别放弃我。 但它又在害怕,害怕自己会被人毫不留情地践踏,彻底在这个世间湮灭毕竟,在曾经所有的过往里,它所遭遇的,从来都只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如今,细心的旅人终于注意到了它,他俯身看了下来,眼中是善意的笑:你想说什么,我在听。 或许,他能再说一遍。 或许,这次就会有人愿意听,愿意信了。 谢迟眸中掠过一丝水光,他直视着面前之人,语气颤抖,其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如果他迟疑片刻,咬牙继续道,如果我说,我从来不曾传过一次消息,屡次离队只是因为污月毒发作了,我去寻无人处忍过毒发,你会信吗? 我信。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谢迟彻底怔愣住了。 一瞬间,他只感觉死死禁锢在心头的枷锁终于松动了些,不再嵌入骨血之中,让他每时每刻都撕心裂肺地疼着。 旅人温柔地护住了那一点微弱的火烛。 谢迟眼中的那簇光更亮了,他声音颤抖着:如果我说,我没有设计伏杀,是因为我得到了污月楼截杀的消息,所以才假意佯攻,让他们提高警惕,改道绕过陷阱的,你会信吗? 我信。 一如既往的肯定,让谢迟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心中越发迫切焦灼,急切地问出了那个困住了他千年的梦魇 如果我说,在进去之时,恰逢污月毒最后一次发作我离开,只是想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待着,可我从未想到,会误打误撞地先一步进入秘境,毁了玄灵果 玄灵果生于封闭的灵息秘境,它之所以难得,便是只要一有活物接近,它便会自毁于天地,化成一股精纯灵气。 而那时,污月毒最后一次发作,他忍着剖心剜骨的剧痛,踉跄地走上了旁边的岔路,原本只想寻一处安静的地方等待死亡,却在意识混沌中无意踏入了秘境,毁了所有人的努力,亲手毁了治好林郁父亲眼睛的希望。 谢迟将那颗破碎的心,小心捧到了喻见寒跟前,他等待着最后的审判,颤声道:我发誓,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他们你信吗? 我信。 迟来千年的信任,终于让谢迟眼中的泪霎时崩落,他将手慢慢合拢到胸前,捂住了发疼的心脏,似乎难承重负般地弯起了脊背。 在过往的所有岁月里,从来没有人,愿意同他说句我信。 而当年的玄灵洞窟,更是他一生都难以解脱的噩梦。 那日,所有的弟子围着他,眼中都是愤恨与厌恶,而林郁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祗,正俯视着卑贱的蝼蚁,他终于展现出了与生俱来的骨子里刻着的高傲。 那人咬牙冷笑道:谢迟,你的一条贱命,怎抵得上我父亲的一双眼睛。 温秉言收了剑,他像是甩着什么脏东西,将剑尖殷红的血色抖尽后,收剑入鞘,也随着林郁离开了。 身旁的弟子也随他们纷纷离去,其中一人却见不得谢迟如此轻易被放过,他不忘轻蔑地嗤笑一声:你想要赎罪,就去临武峰取木里香,那是除了玄灵果以外,唯一能解瘴毒的东西了。 喂,你是想他死吧若是能取到木里香,我们还至于大费周章来找玄灵果吗?另一人皱眉道,谁人不知,临武峰里的幻蟒,就连无离子也只能与它战个五五开,他要是去了,必死无疑! 他不是说自己没有想害我们吗?那就拿命来证明吧。 终于,日暮夕沉,洞窟里散去了最后一丝喧哗,谢迟慢慢地起身,他半边衣衫皆被鲜血濡湿,几乎站立不稳,但眸中却格外固执决绝。 临武峰,木里香。 就是赌上命,我也一定要将它带回来。 那些过于苦痛的过往,终究成了扎在谢迟心中的利刺,一碰就疼,拔不掉也化不开,就只能与它和解。 所有人都指责着他,说从须臾城里出来的,果真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说魔修永远都狡诈阴狠;说当年,就是他故意埋伏传讯,毁了玄灵果 分卷(25) 谢迟百口莫辩,同时更无人愿听。 久而久之,说得多了,连谢迟自己都快信了,便也不会去再反驳什么。 他似乎已经默认了当年桩桩件件的控诉与仇怨,只沉默地接受着所有的恶意一直到,孤身一人步入黑暗的东妄海。 喻见寒。谢迟抬起了头,明明在笑,可那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很难过,难过到快要死去:有时候我总在想,若是那日,我死了该有多好。 如果他死了,就不会亲手摧毁所有的希望,或许还能拥有一段岌岌可危的,虚假的友谊。 或许在过了许多年后,林郁他们想起谢迟这个名字时,还能模糊地感觉这好像是我的一个故友。 一个不好,但也不算坏的故友。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生死不知,反目成仇。 可我又在庆幸,也许当时我活下来,就是为了去守住东妄海,给这个世间留住希望。谢迟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像是墨黑的夜空里,霎时亮起的一点星光。 千年的孤独苦痛,终是在那一句轻描淡写的希望里被抹去。 闻言,喻见寒的手一下攥紧了剑坠,他用掌心的疼痛克制住内心骤然翻腾的杀意,垂眸掩饰住眼里微微泛起的血色。 * 你在东妄海里做什么呢?少年喻见寒抱着剑好奇地问道。 那人眸中亮起了光,他虚握了一把耀眼的日光,缓声笑道:我呀,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在永世孤寂中,孤身守护着摇摇欲坠的世间的烛火。 那时的喻见寒不懂其中之意,但他能看出面前人眼中赤忱灼烫的希望, 可如今 那一点渺小的希望,却成了他想来只觉可笑的骗局。 第32章 旧时语(三) 谢迟像是彻底搬开了心头沉甸甸的巨石,或许它依然在,但只要在喻见寒面前,似乎他所有的话语都能被倾听,所有的解释都能被接受。 那人只用了三句我信,便彻底粉碎了禁锢他千年的枷锁。 或许,从来都只要这一句我信,谢迟就能在泥沼里握住求生的浮木,只可惜,这份信任迟来得太久了。 久到他孤身一人在无尽的黑暗中,无端蹉跎了千年的时光。 谢迟又笑了起来,似乎当年的苦难与现在的束缚一并结束了,他终于迎来了崭新的,满怀希望的曙光:你知道吗?为什么我要带你来徽州 喻见寒微微张唇,霎时攥紧了剑坠。一瞬间,他甚至想让谢迟别再说了。 他如何能不知道?他知道的,甚至比谢迟还要多。 但对于腐烂溃烂的伤口,从来只能快刀斩乱麻,狠下心来剔去旧痂,才能彻底清除淤血脓疮,得以痊愈新生。 如今,他手中正举着剔骨的利刃,而刀尖正对着那个无知无觉的人。 为什么呢? 终于,喻见寒听到这句话从他的喉中发出,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一无所知。 谢迟眼睛里亮着,像是寒冬深夜里,白雪皑皑的密林间燃着的一簇篝火是他曾经在绝望中,唯一的生机。 其实,我不是孤儿,我的家在徽州,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他将自己心中隐秘的欣喜,分享给挚友:须臾城中,有一个慈济堂,十岁以内的孩子都能在那里得到照顾,十岁一满就会被赶出去,在城中自行讨生活。我们的年岁与生辰,是在入慈济堂时定下的。在我刚满十岁,开始在须臾城生活时,曾遇见过一个魔修。 他很奇怪,似乎能预料到一些孩子出慈济堂的日子,从而及时来须臾城寻人,教完魔功后又悄然消失,从来都不会过问其他的,哪怕眼睁睁看着我们在他面前死去,都不会皱一下眉。 谢迟语气里带着些莫名的叹息:直到后来,他大限将至,想要夺舍时,我才知道其实,许多孩子是被他偷来骗来,送入须臾城的。 所以,他才会知道慈济堂定下的年龄与生辰。喻见寒肯定道,既然他能寻到你,就说明 就说明当年,你是被他亲手送入那里的。 谢迟勾起唇角,语气有些怅然:那个人说,我是他从南堰徽州骗来的。我体质特殊,能引心魔戾气,他一眼就看中了这份所谓的资质,便扮演了游方术士,哄骗我行商的父亲,说我命中带煞,克亲损财。 谢迟抬眸,看见喻见寒似乎猜到了什么,目光中隐隐带着一丝愤懑,又笑了起来,解释道:但是他没有我的父亲,没有放弃我。 细细看去,谢迟眼中掠过一丝水光,那是他藏得极好的隐秘欢喜。 他说,我的父亲告诉他,就是耗光所有的钱财,他也绝对不会抛下自己的孩子。 原来,他也曾这般被人舍命维护过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人不顾一切护住。 谢迟继续道:那人见我父亲软硬不吃,早已心生歹意,但他的生死劫临近了,不敢多造杀孽,再添因果,便只能用下三滥的手段来威胁我父亲。 他做了什么? 有心之人想要害人,卑劣的手段永远防不胜防。 那人想让谢家心甘情愿地交出孩子,见恫吓不成,便施计让小谢迟连日高烧不退,奄奄一息,谢家遍寻大夫,却药石无灵。 就在谢氏夫妇焦头烂额、无计可施时,那名魔修便又披上了游方术士的外衫,叩开了谢家的大门他告诉他们,这是谢迟的命格初显,若是他们还不愿放手,那么就是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但若说他有多看重我,也并非如此。我只是他寻来的替代品之一。须臾城内,他送来的孩子数量,远远不止两手可数谢迟嗤笑一声,他深谙须臾城内的规矩,便寻来资质好的孩童,记住他们的年岁与生辰,授予魔修功法,再让他们在城中自生自灭。 优胜劣汰,等到大限到来之际,他就能从中挑出根骨最佳的身躯夺舍。 喻见寒注视着他,肯定道:最后,他选择了你。 谢迟垂眸,饮尽了杯中的冷茶。茶水微凉,入口是绵延的苦涩。 他莫名笑了起来,但情绪却有些低落:其实,我该感谢他找上了我。 像是回想起了什么过往,谢迟眸中带着一丝追忆,轻叹道:若不是如此,我还没法得知自己的身世,见到我在这世上最后的至亲。 * 谢大老爷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呢,施粥赠药,给娃儿办学堂,若是没了他,咱们的日子还指不定成啥样呢。 是啊,近来易河泛滥,饥荒四起,谢老爷还抵押了几间铺子,去邻城买粮救灾了。 只是听说漠阳道上起了匪患,他这一去,怕是会有危险啊 身旁的伙夫还在忧心忡忡地叹气,只见一个面容俊秀的青年,瞬间神情凝重起来,那人顾不得刚点的茶水,只抛了一锭碎银,便匆匆往来时路离开了。 真是奇怪。伙夫嘟囔道。 漠阳道是来徽州的必经之路,一侧傍山,一侧险崖,最易设伏劫掠。 等到谢迟赶到时,两方正鏖战,抢匪凶神恶煞,手上的大刀舞出了破空音,而护粮的也杀红了眼,死死守着身后救命的粮车。 褐黄的麻袋上,纵横地沾满了血痕。 凡人的争夺,在谢迟眼里就如小孩过家家般的粗糙,他敛了一身修为,伪装成路见不平的侠客,出手救下了运粮的车队。 匪寇见杀出来了个硬茬,竟无人可与之匹敌,己方又伤亡惨重,只得匆匆捡了刀斧,连滚带爬地逃之夭夭。 谢迟收了剑,还不等他出言询问什么,就见谢老爷穿着一身粗布衫就飞奔过来,他顾不得看自己身上的伤,着急忙慌地检查了一圈粮车。 略显疲态的谢承念擦了把额上的虚汗,径直向谢迟道了谢。 谢迟扶他起身,两人一路谈笑甚欢。 谢老爷只觉这个年轻的后辈有一种说不清的熟悉,仿佛他们本就该天生熟稔。他只觉这趟出得划算,平白多了个忘年交的好友。 谢老爷可真是菩萨心肠,千里迢迢运粮解难。谢迟看了眼望不到头的车队,发自肺腑地感叹。 谢承念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世人多谬赞,其实我也不是全无私心 小兄弟有所不知,老夫其实还有一个兄长,只可惜他自幼体弱多病,游方高人说,若是不踏上修仙之途,怕是会年少早夭。谢老爷陷入回忆,叹气道,家父家母舍不得,却又无可奈何,谁料他这一去,便再也杳无音信。 我只是一介庸人,自然接触不到修行之事,更无法完成父母遗憾,寻到失散的兄长。谢老爷怅然叹息,但我想,既是修仙便有因果,若是我多做些好事,也盼这善果落到我兄长身上,弥补他少年离散,无亲无眷的艰辛。 少年离散,无亲无眷。 原来,也有人在不知处惦念着他。 压在谢迟心头沉甸甸的巨石,终是顷刻间彻底崩塌。谢迟的眸中闪过隐约水光,却扬起了笑,他缓声道:你兄长必然能知你所想,得你馈赠。 谢老爷也笑了起来,他望着蜿蜒蚁行的车队,不知为何,像个老小孩一般,突然幼稚起来,小声地骄傲道:如此甚好,想来我那兄长,定也是顶天立地的好人。 会的。 谢迟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里默默补充道。 你的兄长,定会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 所以,我想成为一个好人。谢迟眼中带着笑意,他格外认真道,因为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有人对我许下了期盼。 他的过去是没法被洗净的污点,但他却可以用漫长的未来,弥补这些错误,不辜负这份信任。 所以,你去了东妄海。 喻见寒尝到了口中漫开的涩意,其中夹杂着微弱的铁锈味。他依旧维持着一副知心挚友的模样,但那枚被紧握的剑坠,却将他的掌心硌得生疼。 所以哪怕是在东妄海困守千年,你也从来没有过半分怨言。 谢迟笑了起来,他将剩下的茶水一饮一啄,一切尽在不言中。 喻见寒摩挲着温热的剑坠,他突然转换了话题,缓声道:听阿谢这般说,我突然想到,自从我入了承昀宗内门,就再也没回过家了。 为什么不回去? 见鱼儿果真茫然地咬了钩,喻见寒微微侧头,他将目光远眺,落在了缥缈无常的云海之上,眼中是一种莫名的怅然。 当年,我撞破一名大能的秘密,等我回家求援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家族的累赘。 他像是在阐述一条理所当然的准则,语气分外轻缓平和:而累赘就该被放弃,不是吗? 谢迟脸上的笑意彻底敛尽,眸中皆是愕然他只以为九州剑尊身份显赫,道途坦荡,却不曾想过繁花锦绣后,竟有这样的沉疴往事。 喻见寒又转头凝视着他,那双眼睛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清潭,纯澈通透,但似乎又沉淀着太多不可言说的情绪。 它们压抑着,沉默着,在牢笼中酝酿着。只等出笼的一日,痛痛快快地将这个肮脏的世间撕裂个彻底。 阿谢,他们放弃我了。尽管我活下来了,但是 那人似乎觉得自己过于睚眦必较了,他不好意思地微微垂眸,语气里带着歉然:但是我真的,没办法原谅。 谢迟心头微滞,恍惚间,他的眼眶微微湿润,耳畔又隐约地传来了一句模糊的话语。 我带你走。 * 老爷,真的要这样吗?带着哭腔的女声传来,见寒他是我们的孩子啊! 与她对话的男人重重叹了口气,他语气满是疲惫苍凉:可你也听到了他们说的,若是我们不交出见寒,你和延棋怎么办? 他颤声道:见寒是我的儿子,可你是我的妻,延棋也是我的孩子啊!我只能,只能 用我的命来换见寒的命吧。女声哽咽着,见寒从小便入承昀宗修习,连爹娘都不曾叫两声,如今他回来寻求我们的帮助,我们却要亲手送他去死?我怎能忍心! 哭声隔着衣料般闷闷响起,许是男人正将妻子搂在怀中安慰,他似乎做下了艰难的决定,涩声道:见寒惹了不该惹的人,我们也无能为力。他一人,与我们一家,我只能这般选择了。 他自幼离家,与我们不甚亲厚,你便当不曾有过这个孩子吧以后,我们的孩子就只有延棋。 泣音又隐隐约约地透过门板传来,门外转角处的少年怔愣片刻,他缓缓落下了准备敲门的手,脸上是一种茫然失措的神色,就像是毫无防备时,被最亲近的人一把推入了腊月的寒潭中。 冰冷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冻僵他浑身的血液,他的唇色苍白,就连不自觉发颤的指尖都褪尽了血色。 别听,别看 突然,一双微凉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身后那人沉默片刻,语气假装轻快道: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四周寂静,只有隐约的啜泣从门后传来,那个被他们定义为不甚亲厚的孩子终于沙哑着开口了。 阿谢,我被他们放弃了。少年垂眸,他像是终于解脱了一般,自嘲地轻声道,我已经逃不掉了,你趁着他们还没来,赶紧走 他眼中藏着一丝愧疚:对不起,连累你了。 喻见寒。那人严肃起来,他停顿了片刻,沉声道,你相信我吗? 沉默许久,是一句肯定的回答。 我信。 身后的人将身子微微凑了过来,就像是给了那个少年一个安慰的拥抱,他轻笑道,语气坚定又决绝:那我们就逃吧跑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分卷(26) 就像是悬崖峭壁上固执挺立的野草,尽管绝望,仍然不放弃希望。 我带你逃跑。 在谢迟看不见的地方,他身前的少年早已泪流满面,哽咽无声。 好。 第33章 旧时语(四) 残酷往事被再度翻出,但故事中人却似乎只将它当做寻常。喻见寒语气平淡,他嘴边甚至还挂着浅笑,但越冷静的讲述,却越是在谢迟心上磨着钝刀 亲眼看着自己被至亲至信背叛,该是有多绝望。 谢迟认真道:不想原谅,就不用原谅。 与其假装无事发生,维护虚假的其乐融融,还不如坦诚地将这根刺彻底拔出。 喻见寒看着他,神情有些释然,脸上的笑意终于真切了几分。他垂眸,小心地收好了那枚剑坠。 阿谢,我也是这样想的。 不该原谅的,就不必原谅。 朝阳终于从群山簇拥中冉冉而升,金色的晨曦慷慨地铺满了云海,终将荡平一切的污浊阴霾。 * 接近晌午时分,谢迟与喻见寒终于回到了徽州城内。 但很不巧,他们刚一入城,喻见寒便被一名承昀宗的弟子寻到。那人带来了承昀宗的密信,说是掌门急诏,同喻剑尊有要事相商。 喻见寒收了承昀令,他脸上有些愧色,歉声道:阿谢,你先回福聚楼,我办完事便赶回来。 谢迟挥挥手,不在意道:没事,不用那么着急我刚好还想在徽州多逛逛呢。 想必等你回来时,我已经摸清了徽州名景,到时候再带你去,就定不会被人诓骗了!他的语调微微上扬,语气轻快。 与喻见寒告别后,他孤身一人回了福聚楼,但心情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欣喜在这个世界上,他又多了一位能完全交付信任的朋友。 许多的事情,他甚至从来没与他人提过半分,可如今却尽数向那人倾吐了。以心换心,他同样也得到了喻见寒的坦诚相待。 信任,与被信任这是当年林郁与温秉言都不曾给予他的,如今他却误打误撞地将珍宝抱了满怀。 这种愉悦一直持续到他回到福聚楼。 正值晌午,徽州最大的酒楼中宾客满座,喧哗热闹。谢迟一回到酒楼,眼尖的小二便迎了过来,他忙不迭地将白帕将肩上一甩,殷勤道:客官,您回来了! 他招呼谢迟往楼上走,解释道:另一位客官在出门前特意交代过,吩咐我们提前定了三楼的雅间,也先备好了菜 小二往四周张望一番,有些不解:怎么就您一位呢? 谢迟暗自惊叹喻见寒的事事周到,心情莫名又轻快了不少,他笑道:他有事先离开了,之后会回来 小二一桌客人拉长了语调,正不耐烦地招呼着。 谢迟见小二有些为难地瞟了那边一眼,客气地笑了笑,宽慰道:三楼雅间是吗?你先去忙吧,我自己上去就好。 多谢客官!小二感恩戴德道了谢,忙往那桌赶去,嘴里不忘连声应着哎,来了来了。 谢迟收回了目光,却不经意地看到了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来人身着白绸承昀宗弟子服,衣衫形制简单,纹路素朴,但穿在他身上,却从骨子里透出了一种与凡尘俗人格格不入的高雅气质。 就像是满目污浊中,矜持玉立的清莲。 谢迟只觉这种感觉莫名熟悉。不知为何,他的心骤然漏跳一拍,似乎涌上了一丝极其隐晦的,不好的预感。 但他却没有细想,临清越毕竟是喻见寒的徒弟,定然不可能存什么恶意。 只是那人一直含笑注视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谢迟掩去心底的异样,微微对他颔首。 他本身就不善与旁人交流,对于这种场面,最多只能尴尬地点头示意,然后端好高冷的架子,迅速离开。 而且冥冥之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尽快离开。似乎只要再多留一刻,就会有什么极其糟糕的事发生。 在临清越与谢迟擦肩而过时,他脸上的笑意半分未动。 那份谦和,就像是牢牢覆在他脸上的面具,在经年日久中早已融入了骨血之中,变不了更摘不下。 但如今,他眼里却涌起了真正的,狩猎般的欣悦。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猎物的背影,带着高高在上的嘲弄。 终于,在谢迟竭力想要忽视身后的视线,步履匆忙地踏上了几级台阶时,他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极其熟悉,几乎熟悉到让他浑身战栗的呼唤。 谢迟。 隔着嘈杂喧闹的人群,谢迟却清晰地听到了那句话。 一瞬间,就像是被重重杵入铁锤一般,他只觉脑海中嗡然作响,所有的喧哗音像是潮水般骤然褪去,除去隐约的杂音,他只能听到自己微微紊乱的心跳 那是林郁! 谢迟怔然转身,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在一瞬间被抽空,不可置信、慌乱无措、欣喜异常种种情绪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一时间,他竟然翕动着唇,不知说些什么。 而始作俑者,依旧安静地站在哄乱的人群之中,他明明是在仰头看人,却给人一种他才是居高临下的感觉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矜贵。 好久不见,一起聊聊吧。临清越眸中带笑,缓声开口道。 * 福聚楼的三楼雅间,是一处极其清净的厢房。 临窗的桌正对着福聚楼内院的风景,巨榕清潭相互映衬,格外清幽。 谢迟坐在一旁,垂眸摩挲着杯壁。而对坐的临清越却自顾自地为自己沏了壶茶,颇有一种反客为主的感觉。 终于 林郁。谢迟抬头,他皱眉迟疑片刻,还是打破了沉寂,你怎会 变成这副模样? 闻言,临清越添茶的手微微一顿。对不起。那人脸上露出了愧色,他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必须先向你道歉。 什么?谢迟似有不解。 我得为两件事向你道歉。他的眼中满是诚恳,语气歉然,一件是当年你入东妄海,镇守心魔渊之恩。至于另一件想必你也听说了,世人皆以为,是我在东妄燃的长明灯。 临清越垂眸,他微微自嘲:我为一己之私,占了你的名声,实属卑劣。 一种骤然的恐慌席卷而来,谢迟的心微微揪紧,他信林郁不是贪图虚名的人,这番话里暗藏的意味又太过复杂,背后定然还有莫大隐情。 这隐情,怕是与他有关。 当年,在我入东妄海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谢迟的眉头紧锁,连声追问道,为何你会变成临清越?温师兄呢,他是不是真的在潜魔窟 谢迟那人打断了他的话,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却强撑着笑意,你放心,温师兄他还活着。同我一样,他也过得很好。 临清越举杯抿了一口热茶,似乎终于有了勇气,温师兄得知你替我们入东妄海后,在承昀殿跪了三日,他执意要去将你换回来。 在谢迟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他缓缓笑了起来,无奈道:可是宗主与长老们都不允,他们说,心魔渊只有你才能镇住。我们去的话,送死事小,若是让世间重新陷入危机,便会成为千古罪人。 你们谢迟似乎猜到了什么,他的指尖泛凉,脸色有些苍白。 临清越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缓声道:宗主告诉温师兄,除非他能入潜魔窟斩尽万魔,证明自己有能力入心魔渊,否则,他们绝不会打开东妄结界,放我们进去 谢迟,那里真的很可怕。 临清越明明在笑,但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几乎要把谢迟压垮,他们先前都瞒着我,等我知道时,温师兄已经去了两日,我就私下去寻他。 那人似乎有些为难,他委婉地避开了那个两人心知肚明的结果,继续道:因为我是私自前往的,所以,众人只道温秉言入潜魔窟证道,力竭身亡。而承昀宗也不好将我的事说出来,便替我撒了谎,借用你入东妄的名头,将我的死,粉饰成了这副模样 话音落下,谢迟的脸上霎时血色褪尽,他只觉得寒意一路蔓延上了脊背,就像无数细针,正密密麻麻刺着他的心脏,让他疼得近乎窒息。 所以,林郁并非是下落不明,而是与温秉言一同死在了潜魔窟。 而一切的起因,皆因他自作主张地去了东妄海。 想来也是,温秉言和林郁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会安然接受他的自以为是就像是玄灵果的事情再度上演,他无意中亲手害死了他们。 而如今,受害者却还要在他面前乞求原谅。 对不起。谢迟艰难地开口了,他颤抖着唇,哑声道,我没想到 临清越却摇头认真道:这不怪你,是我们没有预估自己的实力还好我父亲及时去了潜魔窟,救下了我和温师兄的残魂。 他轻描淡写地解释这个身份的由来:只是你也知道,魂体受损,就必须以天材地宝蕴养百余年。也就是百年前,我们的魂魄才凝聚如初,那时临家的孩子早夭,我父亲便同临家商议,让我借了这具身体 他知道自己越是平静,谢迟心中愧疚越深如今看起来,还差点火候。 临清越眸中清澈,他勾起了一抹温和的笑:其实这些年来,我同温师兄也一直在想办法,如何再闯东妄海,将你换出来只是我们的修为还远远不够,倒是让你困守了那么久。 闻言,谢迟低下了头,他眼眶湿润,手紧攥成拳,狼狈地摇头道:不,你们别来。 林宗主说的没错,只有我才能镇守心魔渊。他抬眼,眸中尽是决绝,像是立誓般坚定道,我能守住它的。我一定会守住。 那可真是太好了。 临清越掩去眼底的笑意,他见铺垫已然完成,那人的心理防线已被尽数碾碎后,抬眸继续道:总归是得试试的,况且,既然你能出来,就说明心魔渊是可以进出的。 这样的话,就让我与温师兄去尝试一二,说不定我们还能轮流镇守东妄海 他语气诚挚,不动声色地缓声诱导着,终于说出了此行目的。 所以,你是如何出来的呢? * 喻见寒,谢迟究竟怎么出的东妄海! 长老目露凶光,他将手中的拂尘握得死紧,几欲捏碎殿中那人的骨头。 庄严的金殿中,随便跺跺脚就能使修真界震颤的各宗大能们齐聚,他们冷眼看着殿中跪着的人,就像是看着一只卑贱的蝼蚁,神情高傲漠然。 而跪着的那人,身后白衫尽数为鲜血濡湿,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上满是冷汗,但眼里依旧是温和的固执。 他咽下喉头翻涌的血气,忍过断骨的疼痛,抬眸笑应道:不知。 依旧是这个答案,林斯玄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他面无表情地敛袖离开。那名长老看着宗主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将脊背挺得笔直的那人,恨得几乎咬碎了牙。 你!眼见其他大能也纷纷离去,长老只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他赤红着眼,厉声吩咐弟子:打,给我狠狠地打! 今日,他非敲碎这人一身的傲骨不可 第34章 旧时语(五) 临清越离开后,谢迟一个人在雅间坐了许久。 桌上的菜早已冷透,他却一下都不动过。就像是一场美梦,他才刚做,梦境便被摔得支离破碎。 谢迟,你与师尊的关系好像不错,你们是怎么相识的呢? 方才,临清越好奇地问了他这个问题。 看起来只是寻常的一个问句,但谢迟却知道,其中牵扯的厉害关系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若是答不好,喻见寒便会背上与他勾结的罪名 虽然他知道临清越既是林郁,如今又是喻见寒的徒弟,没有理由会害他们,自己自然不需要瞒他什么但他却不能去赌,那几乎不可能的万一。 在林郁眼中,这许是无伤大雅的事情,但落在有心人手上,这便是最有力的把柄毕竟,好像同他有关系的人,都没落个好下场。 谢迟怔愣了片刻,他苍白着脸,缓缓笑了起来:我同喻见寒 不熟。他这般道。 这句话就像是一柄剖心而过的利刃,直直穿透了他的五脏六腑,再从喉头中铮然而出。 谢迟尝到了口中的一丝铁锈味,他垂眸,用曾经备好的说辞解释:心魔渊的结界略有松动,所以我便趁机出来了。喻见寒是在我在东妄海边认识的,但我们并不相熟,他一直跟着我,也只是在监视我而已。 这样啊 那时神情低落的谢迟,恰好错过了临清越眼中的一抹若有所思。 而据临清越所言,东妄海似乎又起了异样,虽然明知道自己本体与长明灯依旧在心魔渊,但谢迟却不禁有些担心,可能是神魂离体太久了,镇守的力量略有缺失。 等喻见寒回来,我就同他告别。 谢迟这般告诉自己,霎时他的心像是突然坍塌了一块,冷风从中呼啸地穿过,带来了寒冬般的凉意,冻得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竹箸。 他看着桌上冷透的菜肴,却是笑了起来,但眼里却带着潮湿的水汽。 冷的饭菜早就丧失了该有的色香味,反而带着咸涩的腥味,让人吃一口便再难以下咽。但谢迟却像是尝不出来般,机械地一筷接一筷,囫囵将它们送入口中,吞入腹里。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精贵的人,吃得下糙粮也咽得下冷食。 总不能 一瞬间,他探向前方的筷子微顿,喉头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了一般,一种酸涩的情绪一路从心口直冲上鼻头,几乎要逼下他死死藏着的泪意。 分卷(27) 总不能有人关心你几回,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他终是落下又一筷。 * 喻见寒回来的时候,是在两日后的深夜。 他几乎避开了所有人,只简单吩咐了值夜的小厮两句,便悄然上了楼。 客官放心,我都记下了,明日交班时会提醒膳房的。小二递给了他照明的灯盏,无意地提了一句,还是您心细,这两日您没回来,我们只能换着法儿上菜,可那位公子看起来都不太喜欢。 原来他爱甜食,却又不喜欢太腻的,这点儿我们还真没注意。小二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小玄机。 喻见寒勾起嘴角,下一刻却捂唇低咳了几声,看起来精神有些萎靡。他向小二道了谢,举灯便往后院走去,挺拔如青竹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却在某一瞬间,给人一种单薄的错觉。 许是舟车劳顿,受了风寒吧。 小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晃了晃脑袋,打着哈欠继续回到帐台处守夜了。 而在喻见寒特意掩住声音,悄然关门的瞬间,不知为何,对面房间的谢迟突然心头一悸。 他似有所感地望向了红门的方向,微微皱眉。 好像 谢迟起身推开了房门,隔着偌大的回廊,他看见对面本该漆黑一片的屋里亮起了烛火。 他回来了。谢迟心里同那间屋子一样,霎时亮起了光。可那点微光却在下一秒湮灭了他回来了,却没告诉我。 谢迟心里微微泛着苦意,就好像自己所珍重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却根本不值一提。他摩挲着圆滚滚的小面虎,呆头呆脑的小老虎被笼在袖中,弯着不谙世事的眼睛,依旧在憨态可掬地笑着。 他所得到的,好像从来都是别人不需要的。 从头到尾,一如既往。 也许是太晚了,他怕打扰到旁人吧谢迟强打精神,给自己找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虽然,他们都心知肚明,随随便便就能闭关三五载的修行之人,对睡眠的需求从来不大。 勉强安慰了自己,谢迟微微抿唇,眸底却依旧带点不自觉的委屈。他抬腿往外走,却也刻意地放轻了脚步。 绕过环形的回廊,谢迟缓缓到了喻见寒的门前。他极力忽视了心里那一点微弱的渴望敲开门,见见他,反倒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让屋内的烛火落到自己身上。 就好像离近了些,他就能从那朦胧的微光里汲取到暖意。 这几日,徽州应该是变了天,明明骄阳淡云,晴空万里,但他只觉从骨子里都透着森冷的寒意。现在,站在隐约透着光的门外,他才感受到久违的温度。 谁?熟悉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想来是喻见寒已经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谢迟虽然放轻了动作,却没有再故意收敛自己的气息。放低声音是对旁人的尊重,而若是敛息偷偷接近,往往为偷袭暗算的前兆,这是修真界的大忌。 而喻见寒也是修真界首屈一指的人物,自然能轻易察觉到门外旁人的气息,更能从其中得到判断大致的判断。 阿谢,你还没休息吗。 我恰好出来,见你屋里亮了灯,就过来看看。谢迟迟疑片刻,还是选择尽早将事情坦白,那个,你现在有空么,我有点事情想告诉你。 他害怕过一晚,自己积攒起来的所有决绝都会荡然无存,他会继续沉溺在温柔的美梦中,不舍得抽身离开。 意料之外,屋内久久不曾有动静,最终却传来了一句轻声拒绝:阿谢,我有些乏了那人缓声道:有什么,我们明日再谈吧。 果然,还是打扰到他了吗? 谢迟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他掩下尴尬的神色,勉强地笑应道:好,好的。 狼狈地往后走了两步,谢迟却惦念着那人话语里不同寻常的虚弱,他的喉头微微发紧,始终有些不放心。 也顾不得惹人嫌了,谢迟咬牙匆匆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听起来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 屋内那人怔愣片刻,却缓声答了:我没事,只是赶路有些累了,歇息一晚就好。 喻见寒的语气依旧温和孱弱,但却莫名带着些许欣悦,似乎透过这句话,谢迟能看到他笑着的眉眼。 可他越说没事,谢迟心中的疑虑却越发深重 且不说赶路都能累到堂堂剑尊,若真的只是累了,他也绝对不会像这般避而不见,刻意隐瞒。 但喻见寒既然执意不愿告诉他,谢迟也不能强行捅破这层窗户纸,他迟疑再三,只得放下准备敲门的手,满怀担忧地离去。 但正当他转身的瞬间,安静的屋内却传来了一声异响。 咚是椅子倒地的声音。 随即乒里乓啷的瓷器碎裂声音传来,谢迟一下就顿住了脚步。他心下的不安迅速扩大,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这会儿,他终于能相信喻见寒不可能只是单纯地累了。 那人就是再怎么疲累,也绝对不可能弄翻凳子,或是摔碎器具。 他咬牙,也顾不得什么了,径直闯了进去。 只见九州闻名的剑尊,却狼狈地摔倒在地,面前的地上血迹斑驳。他依旧低垂着头,缓缓用手背拭去唇边的鲜血。 他感知到来人,只得压抑住阵阵袭来的痛楚,颤声道:阿谢没事,我歇一会儿就好。 谢迟像是一瞬间被人扼住了咽喉,近乎无法出声。他捏紧了拳头,骨节微微泛白,胸口的怒火骤然腾升,连带着眸中泛起猩红的魔息。 你怎么了?他几乎听到了自己理智崩塌的声音。 谢迟快步上前,单膝跪在那人跟前,小心将他扶起,半靠在自己身上。 结果喻见寒衣襟处的一点红,就这般烙在了他的眼底。 那是血吗? 谢迟屏住呼吸,颤抖着手小心地揭开一点衣领,却见掩藏在他衣衫下重重叠叠的伤痕与血痂。那些明显是近日新添上的伤口,浅的已经结了痂,深的伤口却还在微微渗着血。 想来赶路的时候,伤口又撕裂了不少。 喻见寒有些难堪地撇开了头,他握住谢迟的手,涩声道:别看了,我真的没事。 谁干的?谢迟听着自己冷静地开口,但他的理智已经濒临崩溃了,只稍稍一想,他便猜到了罪魁祸首。 承昀宗。这个名字几乎在他齿间碾碎了。 他们怎么敢!你不是九州的剑尊吗?怎么还会 还会如此狼狈。 九州剑尊。喻见寒的眸子满是嘲讽,他的神情瞬间疲惫下来,昔日耀眼温和的正道魁首终于褪去了他的伪装,露出了残破不堪的真实。 什么剑尊,我只是他们养的一条狗罢了。喻见寒微微侧头,却是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那些人的话。 喻见寒,你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你只不过是我们养的一条狗面目狰狞的长老恶意地笑了起来,表情扭曲又丑陋,若你入了东妄海死了也就算了,你既然没死,便一日摆脱不得。 到底发生了什么?谢迟只觉得怒火冲天,他咬牙恨道,喻见寒,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说清楚! 第35章 旧时语(六) 一瞬间,谢迟只觉得愤怒的情绪在胸膛剧烈烧灼,他气昏了头,口不择言地斥责:你难道就这般软弱,任由他们欺凌! 他不敢使劲碰疼了那人的伤口,只得揪紧了喻见寒染血的衣角,骨节隐隐泛白:承昀宗要对你动手,你便老实挨了?喻见寒,你可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我没有。 那人似乎被他的这句话刺伤了,语调微微上扬,他猛然抬眸,眼眶微微泛红。 阿谢,我没有喻见寒看着谢迟眼中的怒意,心里微微泛着苦,他低下头,迫切地想寻来证明的东西。 终于,那人还是咬牙掀起了宽袖,将手臂展现在谢迟眼下那里有一道漆黑狰狞的咒文。 你看,我试过了。他似乎害怕见到那人失望的目光,强打着笑意,但眼中却是不易察觉的落寞。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喻见寒只能垂眸,低声解释道:只是没有用罢了。 谢迟怔愣地看着那道咒文,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记闷棍般,脑海里嗡嗡作响,几乎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是 同命蛊。他哑声道。 这是魔修中最顶级的奴役之蛊,子蛊与母蛊同生共死,命理相连。这种蛊毒,往往是主人用以保持奴隶忠心的镣铐如今,它却被种在喻见寒的身上。 喻见寒缓缓放下了衣袖,牢牢遮掩住了那道肮脏的咒文他似乎只想证明自己并非谢迟口中的优柔寡断、软弱无能,对于其他的,却不愿详谈什么,只是将一切当做玩笑般的一笔带过。 母蛊种在临清越身上,也就是我那个徒弟。喻见寒想要打破两人之间沉闷的气氛,他低着头,假装仔细整理着衣袖,却不敢看谢迟一眼。 闻言,谢迟心头一滞,连呼吸都停了一瞬。什么?他喃喃道。 喻见寒似乎对此毫无察觉,他依旧在继续解释:临清越应该是某位大人物的转世,为了确保他的安全,承昀宗一开始便选中了我。他们种下同命蛊,便是为了让我舍命护住临清越。 同生共死,单向相连 喻见寒摩挲着手腕,上面还残留着一点被玄铁链勒出的红痕:他死,则我死而若是他被人锁灵,则我周身的灵脉同样会被封滞。 你看,人与人的境遇,竟是这般截然相反的我的父母放弃了我,而他的至亲,却能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他。喻见寒看着手上未褪的痕迹,笑着轻叹道。 他们锁了灵,然后对你动刑。谢迟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一个荒谬可笑的念头逐渐清晰 可那个时候,在喻见寒受刑的同时,林郁却来了福聚楼。而他们在雅间交谈的期间,那人从未透露过半分异样。 那时,谢迟因林郁的出现而心神大乱,自然不可能去探查他的灵脉若当时林郁确实故意锁了灵,就说明,他与承昀宗从来都是一伙的。 他们共同组成了禁锢喻见寒的枷锁。 似乎往日一切被忽略的细节,再度在他眼前清晰浮现 喻见寒不温不热的态度,林郁不经意间高高在上的表现,两人之间略显紧张的关系 林郁,他怎么可能 林郁?听到这个名字,喻见寒似有不解,他不明白谢迟怎么突然提起那人,只垂眸轻声重复这个名字。 但聪慧如他,如何能不从只言片语中,串联起所有事情的真相。 脑海中霎时闪过一点猜测,喻见寒猛然抬头,他怔怔地看着谢迟,嘴角的笑意彻底僵住了。 谢迟看着那人眼中,所有的茫然,被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替代,最后化成了自嘲轻笑。 原来 喻见寒顿悟了一切,他眼底掠过一丝水光,最后却笑了起来,勾起的嘴角却满是自嘲。他语气平缓且肯定:所以,临清越就是林郁。 林斯玄宗主的嫡亲子,就是那个我需以命相偿的大人物。而他,更是你的挚友。 我无法与之比拟的,至交好友。 喻剑尊的眸光依旧清亮澄澈,但却在下一刻微微靠后,他安静地从谢迟手中抽走了衣袖,避开了那人的触碰。 既然他是林郁,许是我弄错了。喻见寒嘴角挂着淡笑,语气平淡地认了错。 所以你本就该信他,不信我。 你该信他的光风霁月,不可能蝇营狗苟,不该信我的一面之辞,恶语妄言。 明明那人什么都不曾说,但谢迟却从他的动作中读懂了所有未尽之言。喻见寒避闪的微小举动,在他心间深深扎了一刀。 没有任何怨言,没有一句解释澄清,喻见寒只是很冷静,很平和地往后退了一步 因为林郁,他又退回到了原来的起点,安分走出了谢迟的世界,更将谢迟推离了他的空间。 两个同样孤独的圆,就这般回到了自己该在的位置,再也没了交集。 谢迟看着手中尚未干涸的血迹,和那个深烙在他心底的黑色咒纹,他本不该怀疑林郁的,但在一切的罪证疑点面前,他的心早已不知不觉地偏向了喻见寒。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所有人都是最狠毒的刽子手,他们为无辜的人戴上镣铐,啃噬他的骨血,却依旧顶着和善的虚名。 是姚孟澜为你种的蛊吗? 姚孟澜,承昀宗的第一药师。想来也有她,才能得宗主授意,在正道大宗内,给弟子种下属于魔功的同命蛊了。 你要去求证吗?喻见寒依旧垂眸笑着,长睫微低,让人看不清神色。 他的语气罕见地带着疏离,既是在劝说谢迟,又是在告诫自己,莫要痴心妄想了:阿谢,没必要的如果你一定要选择一个人信的话,那个人不该是我。 他从谢迟说过的往事里,能感受到他对林郁的尊崇与敬佩,毫无疑问,林郁那般高风亮节的君子,就是谢迟千年来的精神支撑 他何德何能,敢去妄想自己能在谢迟心中,越过林郁。 喻见寒脸上又挂起了温和的笑,他将一切苦痛再次深埋起来,披上了无事的伪装:那么多年,我都过来了。如今我威名正盛,他们也不会拿我怎样的 不会怎样? 闻言,谢迟只觉胸膛似有烈焰灼烧,他几乎差点厉声反驳回去如今这算什么?锁灵之后,肆无忌惮地动用私刑,维持他们高高在上的权威吗! 可是 我不能假装无事发生。这不是为了还谁清白或是证明什么 谢迟将所有的怒火咽下,他眸中满是决然肃杀,喻见寒,问题的重点是这个咒,无论是谁,我都必须把那个真凶揪出来。 分卷(28) 我不在乎林郁究竟是君子还是小人,我在乎的是这个他伸手紧握那人微凉的手腕,宽袖之下,是那道夺命的同命蛊。 他因魔息而赤红的眸子注视着喻见寒,一字一句认真保证道。 我得救你。 喻见寒抬眸看他,一时哑然。 那人的神情过于庄重熟悉,恍惚间,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双弯着的眸子,耳畔又响起了那句,绝境中依旧带笑意的安慰。 放心,我一定能救你的。 沉寂了无数岁月的心,终于在暖意中苏醒,喻见寒听着自己的心跳一点点地恢复跃动,他笑了起来,眼里却是化不开的悲伤 突然,他反手拽住谢迟的手臂,将那具温热的躯体拉入怀中。那是一个隔着漫长时光的拥抱,与那句在流离中错过的 谢谢。 我喜欢你。 这就足够了。 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 最后,看着青年将肆虐的杀意死死压下,沉默着出了门,喻见寒终于垂眸,他摩挲着沾着血的唇,轻笑了起来,神情中略带些许叹息无奈。 承昀宗的那群狗,养得久了,倒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他漫不经心地想:但如今,他们也算是奉献了自己最后的价值阿谢他可是生气得很。 至于前两日林郁究竟同谢迟说了什么,他大致也能猜到。 无非就是当年的旧事重提,激起谢迟的愧疚,否定他的一切努力,最后让他亲口作出重归东妄海的承诺。 在所有的故事里,林郁永远是那个和善有礼的谦谦君子,他知道,对于谢迟而言,示弱永远是最好的进攻 只需他稍显半分退让,无辜的猎物便会毫无知觉地主动跳入陷阱。 很不巧,这点,他也恰好知道而且相较于权势滔天、心思阴狠的承昀宗,他才是最弱的存在。 他才是一直被奴役、被伤害的,最弱小的存在。 他要比林郁更温和谦逊,更心怀苍生,对自己的苦难却置若罔闻这般的存在一出现,便足以霸占谢迟心中所有的位置 阿谢心中怀善意,而这份善心,从来就只该尽数归属于他。 林郁、温秉言、承昀宗 一切肮脏的存在,都会被从那人的心中连根拔起,不留任何余地。今夜之后,它们都将被换上一个名字 一个属于他的名字。 喻见寒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了微微凌乱的衣衫,他身上狰狞的伤口在飞速地痊愈,只霎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地上、衣衫上的斑驳血渍,竟也化作丝丝缕缕的黑气,悄然剥落弥散,不落半点痕迹,只留下一副干干净净的模样。 方才那人脸上的苍白虚弱,就像是一场镜花水月,顷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谢出门了,如今是他去完成其他收尾的时候了。 喻剑尊衣衫整齐,眉间是愈发温和的笑意见客自然得遵守规矩,不能失了礼节,让人平白看了笑话。 月黑风高夜,宜见不良客。 他拂袖起身,缓步往外走去,指尖轻叩着栖来剑鞘,眸中燃起了属于狩猎者的欣悦。 兵不血刃,诛其心。 第36章 旧时语(七) 承昀宗青义殿中,已是月隐星歇的深夜时分,鎏金的药炉下还燃着火焰,暖黄的烛火与黑暗交错试探,映着整个大殿都光影摇曳。 晚归的姚孟澜拂去衣衫上沾染的夜露,她单手推开了沉重的殿门,另一只手拎着白玉瓷瓶,越溪水在其中晃晃荡荡,发出清脆的击瓶声。 子夜时分,于越溪之上取水,可炼蕴息丸。宗主已经派人去了南明州,她得早些炼出药,好到时候唤人带过去。 想到那个孩子,姚孟澜脸上露出了一种怀念慈爱的笑。 但笑意还不曾停留半分,便僵在了她的嘴角才往殿里走了几步,她轻快的脚步开始变得迟缓,心头霎时涌起了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就像是被什么暗处的猛兽盯住了一般,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直冲天灵穴,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她的脊背。 她提着一颗揪紧的心,屏息谨慎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四周。 笃,笃寂静的青义殿内,骤然响起的轻微脚步声彻底崩断了姚孟澜脑中最后的弦。 有人! 她骇然地死死盯着两人高的药炉背后,只见其后的墙上先显露了一个被拉长的影子它在光影中扭曲放大,像是被封印在墙上张牙舞爪的魑魅。 随即,来客迈着不缓不急的脚步,彻底转过鎏金药炉,出现在了姚孟澜的眼前。 红衣黑眸,周身魔气环绕。 她在看清那人的瞬间,瞳孔一瞬间微缩,几乎骇得忘了呼吸,手中一松,白玉瓷瓶直直坠地,发出哐啷的碎裂声。 越溪水与碎瓷片一同在她脚旁炸裂,可那人却怔然不察,许久才如梦初醒般结巴喃喃道:谢,谢迟你怎么来了? 红衣青年眸底微暗,他勾起唇角,重复道:我怎么来了 他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语气莫名,看来,姚长老对我出东妄海之事并不吃惊,只是疑惑为何我会来青义殿罢了。 姚孟澜一时语塞,她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只能自以为无人察觉一般,悄悄地将脚步往后挪了些,然后 她足尖一顿,飞速往殿外奔去,同时手中十指翻飞,霎时捏起了警示诀。 快些,再快些! 只可惜,沉重的红檀木门哐然在她面前紧闭,姚孟澜沿着门边飞掠,只见一扇扇活命的门、窗,皆数在她奔至面前之时,戛然关闭。 无路可逃了 她见着散发白芒的警示法诀,趁机从尚未闭合的窗里飞潜而出,眼里霎时亮起了无尽的期待。 可下一秒,她眸中的光彩便瞬间熄灭了下去。 只见窗外漆黑的天幕里,似乎蛰伏着暗兽,那点星子般的法诀投入其中,就像是径直没入恶兽的咽喉,半点波澜不起。 整个青义殿,竟是早已落入谢迟的掌控之中。 姚孟澜终于歇了心思,她紧靠着门,身体发软地滑落下来,脸上也落下两行清泪,看起来瑟缩可笑。 罪魁祸首却依旧面无表情,而看到她这样心虚的表现,谢迟的喉头微微发干,那种异样的感觉愈发浓烈。 不该是这样的。 姚孟澜也是当年的知情者所以说,她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是谣传里伤天害理之辈,但如今却格外地害怕、恐惧他。 她在心虚什么 那人的心径直沉入谷底。他隐约有了猜测,却不敢细想,而且重点也不是这个。 姚长老,我今日前来,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谢迟缓声道,喻见寒身上的同命蛊,是你种的? 这个问题与姚孟澜预想的截然不同,她似乎没反应过来,怔愣地喃喃道:什、什么? 谢迟怎会问到喻见寒的事? 但当视线触及到那人冰冷的目光后,她被激得打了个哆嗦,老实交代了:是 可那是宗主的命令,我没法违抗!见谢迟仍在缓缓逼近,她的语调略微拔高。 解药呢?谢迟继续追问道,把解蛊的方法给我。 解药 没有。姚孟澜脸上还挂着泪,她注视着谢迟,慢慢摇头恳切道,同命蛊没有解开的办法。 谢迟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他神情漠然,就像是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陌生人一般,而他脸上的神情只表明了一个态度不信。 紧靠着门瘫坐的姚孟澜只顾落泪,却并未察觉,一丝黑气如游蛇般顺着门缝潜入,没入了她撑地的手中。 谢迟缓抬手,周身的魔气一瞬暴涨。它们贪婪桀骜地在限定范围内肆虐,活像是被锁链生生禁锢的恶狼,正瞪着疯魔的兽瞳,留着涎水,虎视眈眈地锁定猎物。 他眸中的赤红更甚,掌心也蓄起了一缕心魔息,漆黑不详。一种阴冷的气息霎时蔓延开来,几乎要将药炉下的火焰都冻僵。 这是十杀境的起手式 当年,姚孟澜也曾亲眼目睹那人诛杀无离子,自然能一眼就认出来。 他要读我的记忆,还要杀了我! 眼看着那只手越来越近,她几乎骇破了胆,紧紧往后躲去,却发现早已无路可逃,就只得连滚带爬地双手合十,做祈求状,涕泗横流地解释道。 谢迟,我没骗你,没有解决的方法。她含泪咬牙说出了最大的秘密,若是能解蛊,我早就给我的孩子解开了!他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的孩子?谢迟皱起了眉,他手微顿。 世人皆知,当年药谷第一圣手姚孟澜与承昀宗长老林彦宇结契后,两人一直不曾有子嗣。后来林长老身故,姚孟澜便一直待在承昀宗,如今,却平白无故添了个孩子 旧事重提,姚孟澜却也不再遮遮掩掩了,她悲怆地自嘲笑道:是啊,我的孩子。 布满血丝的眸子直视谢迟,姚长老抬头看他,将每个字句咬得清楚,认真道:你自然也认得他温秉言,就是我的儿子。 什么? 谢迟彻底被这则信息弄乱了思绪,他回忆了所有过往,却不能从中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温秉言是姚孟澜的孩子,那么 谢迟心口一滞,他涩然开口道:方才你说,若是能解蛊,便早就给你的孩子解开了。也就是说,温秉言身上也被种了同命蛊 姚孟澜掩面低泣,她哽咽回道:对,也是我害了他。当年我被负心汉哄骗,诞下一子,那个男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药谷便瞒下了这桩丑闻,送走了我的孩子。 后来她陷入回忆,露出了一个极其悲伤的笑,我嫁给了林彦宇,就更不敢将此事揭开。可是来到承昀宗之后,我却总在挂念我的孩子他吃得好,穿得好吗?又过得怎么样? 终于,我耐不住担心,去偷偷见了他一面。可我发现秉言过得并不好,收养他的人家清苦,也从来都不曾将他当自己的亲生孩子对待。于是,我便以出山游历,见到可塑之才为由,将他带回了承昀宗,悉心教养。 他天赋高,也努力,很快便在宗里初露锋芒。说到此处,姚孟澜眼里竟泛起化不开的恨意,她几乎咬牙切齿道,可我从来没想过他的出色,竟会给他招来这般的祸端! 发生了什么?谢迟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他不由联想到了喻见寒那个人,也是这样被利用、被钳制的吗? 这背后,究竟还藏了什么隐情? 姚孟澜勾唇笑了起来,她的笑中带着恨意,更夹杂着报复的快感。 林斯玄宗主可宝贝他的儿子了,那天,他找到了我 * 姚长老,此次阿郁遇袭着实让我忧虑林斯玄皱眉叹道,你也知道,如今局势不稳,阿郁还小,我也没办法时时刻刻看护着他。思来想去,还是要给他寻个玩伴,陪他解闷的同时,还能护他周全 姚孟澜垂头拱手道:不知宗主可有人选? 人选已经定好了,我已同诸位长老商议过了。林斯玄摆手让她起身,客气道如今我寻你来,其实有要事交代。 宗主尽管吩咐。 孩子通常心性不定,我担心阿郁的玩伴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便想让你再加上一层保障。 姚孟澜没听明白他的意思,皱眉问道:宗主是要让我做什么呢? 同命蛊。林斯玄眼中闪过势在必得的暗光,他沉声道,我要你给那个孩子种下同命蛊,让他与阿郁同生共死,命理相连,绝无背叛的可能! 是!姚孟澜语气铿锵,果断允诺道。 * 可我从没想过!瘫坐在地上的女人泣声嘶哑道,他们选中的人,竟然是我的孩子 她的神情有些癫狂,喃喃道: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给秉言下这种蛊? 听她这番凄厉辩解,谢迟眸中一片赤红,他只觉似有烈火焚心,一种恶心的感觉在胸膛中翻涌你不能给自己的孩子种同命蛊,就可以随意践踏他人的性命吗? 姚孟澜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她看向自己颤抖的手,轻声道:所以,我在最后时刻,将子母蛊毒种反了。林郁身上的是子蛊,秉言身上的是母蛊。 谢迟!她似乎突然回想起了什么,惊惶地膝行过来,死死扯住青年的衣摆,撕心裂肺地解释道,你要记住,秉言没有想过害你害你的从来都是林郁,是承昀宗他们。 姚孟澜已经慌乱到失了分寸,她眼中的泪不住地坠着,乞求合十的双手疯狂地搓着,滑稽又可笑。 她还在竭力博取谢迟的信任:当年你入东妄海后,秉言想去将你换出来,却被林斯玄骗去了潜魔窟他身上的母蛊一毁,林郁的子蛊也亡了。 我知道,如今林郁定然寻了由头骗你,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秉言他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害你,他是为了救你才死的! 所以,谢迟无论你之后知道了什么,都不要怪罪他。 求求你了。 谢迟眸中微湿,他只觉得一切都那么荒诞可笑 加害人如今卑微地跪在他的脚下,乞求着原谅,推诿着责任。但他们真正该道歉的人,却不该是他。 所以,你们如今选择了喻见寒。知晓他无亲无友,孤身一人,便生生将他推入万丈深渊。 分卷(29) 他闭眼咽下了眸中的泪意,咬牙道:你还有事瞒我,我不信你。 现在,就让我亲眼看看,你们究竟还做了什么吧。 他的手重新蓄起了心魔息,周身魔气一凝,随即如江河决堤般倾泻开来。 十杀境开。 第37章 旧时语(八) 十杀境究竟是什么,从来没人能确切描述出来作为最晦涩难懂的顶级心魔功法,千余年来,几乎无人真正将它掌握透彻。 除了谢迟。 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时开了窍,总之,在悟透了十杀境后,他便成了修真界异军突起的魔修新秀。 而在他诛杀九州第一人无离子后,世人更是暗中给了他冠上了魔尊的称号。 但谢迟却知道,这世间最懂十杀境的不是旁人,正是临武峰那条嗜杀的幻蟒。他也是在与它死斗时,才明悟了十杀境的真正含义。 世人为恶,则因果缠身,陡生心魔。 十杀境,便是布境之人借助魔息,无限放大对手的心魔怨念,给他织造一份独一无二的幻境牢笼。 敌人强,则十杀境愈强打败他们的,往往是他们本身。 在十杀境内,他能读取的也不是全部的记忆,而是那些沾染了血孽因果的,当事人所隐瞒的残酷真相。 姚孟澜的心魔,源于她对温秉言的愧疚于是,谢迟从流水般纷乱的记忆里,看到的基本上都是她在暗处注视着温秉言的景象。 但这些却完全不是重点,谢迟没有心情去了解他们母子的恩怨纠葛。温秉言是好是坏,林郁究竟做了什么,他都丝毫不在意。 如今谢迟飞速地浏览着记忆,心里更加迫切着,盼望能听到哪怕一点关于同命蛊,或是喻见寒的线索。 天不遂人意。他从未想过,此时谎言的幕布已经悄然落了大半,而残酷的真相正藏于其中,即将挥出最致命的一刀。 多谢少侠相助! 突然,一声极其熟悉的话音响起,霎时吸引了谢迟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他在东妄海的这些年,一遍又一遍的回忆,是他最为宝贵的东西 是他在南堰徽州与谢承念的对话。 接着,又响起了一句青年带笑的回答:不必客气,谢老爷的善心义举才是令人钦佩。 谢迟搜寻的动作微微顿住,心开始剧烈地跳动着。他的指尖轻点,将那块断断续续的心魔记忆徐徐展开。 见着周围的景色缓缓扭曲变换,化成了回忆中熟悉的场景,姚孟澜却是一怔。 完了,一切都完了 女人自然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泪落如断珠,几欲启唇,想让谢迟别看下去,却知道如今所有的挣扎都是徒然。 她终不敢言语,只能将头深深低下,身子蜷得更紧了些。 全部的场景一点点被心魔息构建完成,那是一间极其宽敞明亮的偏殿,其中耸立着一块巨大的水月镜。而那些所谓他熟悉的人,正围着水月镜窥探,窃窃私语。 你看,谢迟果然信了!他倒还真信什么南堰徽州的故事有人嗤笑出声。 旁边的女修捂嘴轻笑,颇为娇俏:还多亏我们布的局好,寻到了那个魔修,得知了谢迟的身世。最后倒是借他的口,给他编了个身世。 谢迟也不想想,什么魔修会闲着没事干,总往凡间晃悠?更别提用什么欺诈的手段了,魔修见着喜欢的,抢了就是,哪来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另一个修士接过话头,讥讽道:不过他还得感谢我们,给他编了个好身世。若是他知道,自己是因天生魔体,阴气过重,才被父母遗弃在了乱葬岗,最后被人辗转捡回了须臾城,怕是会气死吧。 嬉笑声又窸窣四起,像极了暮时林间聒噪的蝉虫。谢迟安静地伫立其中,就像他们说的不是自己一般,神色波澜未变。 我们已经研究透了谢迟。 幻境还在继续,沉稳的声音一响起,周遭霎时安静了下来,众人将目光投向了说话者承昀宗宗主林斯玄。 只见他敛袖缓声道:这个孩子过于重情,林郁与秉言稍施恩惠,便能让他感恩戴德我们放出话去,宣布派林郁和秉言前往东妄海,死守心魔渊,他便心生动摇。如今再加上所谓亲眷的推波助澜,他必会有愧。 接下来我们只需趁热打铁,就能让他主动入心魔渊。 宗主明见! 宗主果真足智多谋 赞誉之声迭起,更反衬出青义殿内两人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就连空气都凝滞了三分。 所以,南堰徽州只是你们为我设下的骗局。谢迟终于打破了沉寂,谢承念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姚孟澜似乎感觉到了他话中不寻常的冷淡,她缩了缩身子,声若蚊呐地交代了:谢承念这个人是存在的,他 她迟疑地看了谢迟一眼,稍稍停顿,继续咬牙道凡界如此辽阔,从中寻到一位符合条件,多行善举的谢姓富商,不是什么难事。只需串通那个将你送入须臾城的魔修,让他以夺舍之名,故意向你透露出身世。 而等你入徽州之时,必然会伪装成凡人进入城中。各城的准入通牒皆不相同,你就一定会在城门外的茶驿处停歇观察。 姚孟澜语气全然是歉意,她眸中有泪:我们提前安排好人,见你一来,便故意将你引向漠阳道谢承念确有其人,可他却不是你在漠阳道见到的那个。 在确保谢迟听到自己该听的话后,他们便刻意安排了紧急传讯,以打断他去徽州的想法。 而之后,哪怕谢迟去打听谢承念此人,他都能得到一个符合意料的答案谢姓富商,心怀慈悲,多行善举。 毕竟,谢承念这个人既是真,又是假。 巨大的水月镜中,清晰地倒映着漠阳道的景象,谢迟甚至能看清自己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带着隐秘的欣喜,眸中亮着光,小心翼翼地问候着至亲的近况。 你看,这世间仍然有人惦念着我。那时的他这般告诉自己。 曾经他有多欢喜,如今就有多可笑 你害怕让我知道的,就是这个?谢迟笑了起来,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只微红了眼眶,看起来却异常平静。 承昀宗、佛恩寺、沧浪观他的目光从那些熟悉的脸庞上扫过,一个个地缓声念着名字,林郁、温秉言。 念到了最后,谢迟微微停顿片刻,他只想发笑,可胸膛中的那颗心脏,却在撕裂般地疼痛,疼到他几乎丧失了呼吸的能力。 你们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 我所有艰难不堪的过往,到了你们手中,却成了最有力的武器,成了用以诓骗、利用的利刃。 听到温秉言的名字,姚孟澜霎时也顾不得害怕的情绪,她微微瞪大了眼,涕泗横流,狼狈地用手脚爬了过来。 她悲戚地拽紧了谢迟的衣摆,疯狂摇头否认:没有,秉言他没想伤害你。他从来都没有骗过你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哭红眼的女人惶急地将自己的手心伸出,探向谢迟,企图让那人继续探查她的记忆:你不信,你就继续看啊! 你看,后来秉言他为救你去了潜魔窟,为你丢了命你看啊! 谢迟眼中却毫无波动,冰冷刺骨。 是啊,温秉言确实一直不曾亲口欺骗,因为他从来只将所有的恶行当做无关紧要的事。 哪怕在如今的记忆里,他亲眼目睹着漠阳道的骗局,都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冷眼旁观着。 不参与,更不揭穿。 不知为何,谢迟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是朝灵鹿曾在迟微笛中说过的话。 那时,白衫青年红着眼眶,他告诉谢迟,尽管他的师门后辈不曾亲身参与屠戮,但他也永远没法原谅他们 有时候,沉默同样是一种罪行。那人含泪笑了起来,一字一句认真道。 是无声的罪行。 而看着面前荒诞的场景,谢迟几乎要压不住眼中的泪意。他的心开始揪紧,几乎拧得生疼,但却不是在为自己悲伤。 有一种更加迫切的冲动,从他心中升腾而起,促使着他飞速浏览过其他的心魔记忆。 谢迟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想,既然他们能这样对他,那喻见寒呢 阿谢,我试过了,只是没用罢了。那人故作轻松的自嘲似乎还在他的耳边。 相较于对他的欺骗,他们又会对喻见寒做什么呢 终于,找到了 那一点回忆就像是散落的砂砾,黯淡地落在角落中。它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温秉言身处其中,姚孟澜便死死地记住它,又因它愧疚生怨。 谢迟迟疑片刻,还是咬牙将手中的魔息涌入了那点记忆之中,四周的景色霎时崩塌重置。 明净的水月镜房,被一层又一层的金漆覆盖,十二根盘龙柱拔地而起,巨大的夜明穹顶庄严地倾盖在上。 那是极其恢弘的金殿。 同样是熟悉的故人,他们脸上的表情依旧是谢迟熟悉的高傲蔑视。各宗大能簇拥着承昀宗主林斯玄,围立在高台长阶之上,就像是无数在莲花座上狰狞面目的恶鬼修罗。 殿下,跪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 是喻见寒。 谢迟的眼眶泛着红,他不自觉地往前走去,来到少年的身边,含泪仔细打量着记忆中的那人。 彼时的喻见寒还是少年身量,他的脸上还留着几道未愈的血痂,粗布衫上落着针脚粗糙的补丁。 他神情平淡,双眸直视殿上之人,好像跪着的不是自己。 谢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恶鬼们站在高处,脚踩净莲,手中却挥舞着沾血的刀戟,他们脸上皆是不加掩饰的贪婪与诱骗。 原来,在喻见寒眼里的他们,从来就是这副模样。 没有一点伪装,他们眼里皆是赤|裸|裸的恶念贪欲。 恶鬼开口了,是高高在上的轻蔑威胁:喻见寒,你立了大功,我们便破例恩准你入承昀宗内门。但你要知道,以你的资质,想入内门是完全不够格的 而且,你的经脉为魔息所伤,内息紊乱,可以说命不久矣。如今有一个活命的机会放在你的面前,就看你如何选择了。 说话那人拂袖,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便落至殿下,恰好悬于少年的面前。 喻见寒的目光落在匕首上,神色丝毫未变。 取指尖血立誓,我们将以同命蛊毒驱散你体内的魔息此外,作为交换,你必须以命护住临家少主临清越,不许妄言,不得背叛。 看似选择,但却是连掩饰都不曾有的威胁。谢迟自然能听出他们话外的意思若你不愿,那经脉里的魔息自然会取了你的命。 喻见寒自然也能听懂。 但他身前无遮拦,身后无退路,只孤身一人跪在殿中,困守在贪婪的群狼间。面对所有的恶意,他只能漠然地全盘接受。 于是,谢迟眼睁睁地看着少年沉默着伸手向前,取下了那柄匕首,随即俯身叩首,沉声答道:是。 记忆到此湮灭,谢迟却始终怔愣不能语。 如果说,他被虚假的谎言哄骗了千年,那么喻见寒的每一日每一夜,都清醒地活在地狱之中。他明明知道身边都是豺狼虎豹,却只能沉默地接受。 谢迟不敢想象,喻见寒究竟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才敢以玩笑的形式,向他吐露出一点端倪 而他却毫无察觉地告诉那人:临清越就是林郁。而林郁,曾是我最信任的人。 虽然他不曾明言,但对于喻见寒而言,这已经是最残忍的事情毕竟,如今的喻见寒,与曾经的他一模一样。 无人信,便不再言。 第38章 旧时语(九) 接下来的场景似乎便没有了其他触动。谢迟只安静地看着少年在姚孟澜记忆的罅隙里成长。 他的身量逐渐拔高,略带青涩的脸庞也慢慢长开,变得棱角分明,长成了如今那副温和谦逊的模样。 直到那个他熟悉的人,再度跪在庄严辉煌的金殿之上。 谢迟听殿上的长老厉声发问:喻见寒,你可知错! 跪着的那人,却恍如昨日的少年,他一双星眸依旧坦荡地直视着他们:不知。 裹挟着灵力的戒鞭带着凌厉的破空音,重重落了下来,霎时溅开殷红的血色。 谢迟手段阴狠,无恶不作,你却放任他四处招摇,知情不报长老狰狞着面目,咬牙道,喻见寒,你好得很啊! 我再问你一次,谢迟是如何出的东妄海,你又是如何与他相识的! 这个问题似乎勾起了那人的回忆,喻见寒的眸光柔和了下来,染血的唇慢慢勾起微小的弧度。 在场所有人,包括如今身处回忆里的谢迟,都清楚地见着他缓慢启唇。 不知。他笑了起来,温和又固执。 谢迟慢慢在他身旁蹲下,似乎这样俯身了,心口的钝痛能减轻些,不再像被生生撕裂成两半。 他伸手向前,指尖却径直戳破幻像,只触摸到了空气,但谢迟却耐心地安静地顺着轮廓,一点点勾勒出那人的模样。 就像是要借着指尖,将他刻入自己的心里,再用一辈子来铭记。 谢迟明明在笑,但眼底却溢满了悲伤,是一种极其哀恸的绝望,而这种浓烈到窒息的感情姚孟澜并不陌生。 原来,是这样啊 她读懂了一切。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却又笑了起来,嘶哑猖狂的笑声断断续续,到最后却湮没在了泣音之中。 谢迟。姚孟澜似哭似笑,她注视着那人,可怜道,我终于知道,为何你如此在意喻见寒了。 同命蛊无解你永远都救不了他。她微微停顿片刻,但落泪的瞬间,她的脸上却绽开了更灿烂的笑。 分卷(30) 但是,现在能救他的也只有你。 谢迟就像是听不见她的话一般,只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丝毫不曾施舍一丝眼神给她。 姚孟澜却不在意他的漠视,她自顾自地继续:你知道,为什么是他吗?世间有天赋的修士数不胜数,为何偏偏选中了他? 因为她轻声捅出了最后的刀子,我们在世间寻找了千年,只发现了两人能燃长明灯。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他 所以,喻见寒是用以接替你的存在,是我们精心准备的后手。他存在的价值,便是在你无力镇守东妄时,继续前往点燃长明灯 谢迟的手彻底顿住,他怔愣在原地,只觉整个世界在他面前片片碎裂,彻底崩塌,露出了腐朽不堪的破败深渊。 所以,他是被你们逼入东妄海的。他的眸子机械地转向了女人,涩声道。 谢迟,心魔渊太重要了。姚孟澜的话语戛然而止,她垂眸避开了关于心魔渊的话题。 女人自嘲地勾起唇角:早在喻见寒能影响长明灯的事情被察觉的那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他同林郁一起种下同命蛊,不是为了什么保护,而是为了让林郁牵制他。 因为,其他人也许会生异心,但林郁绝不可能背叛。 看着谢迟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姚孟澜突然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无可奈何,同病相怜。 她含泪的眼中满是怜悯,叹道:林郁其人,永远不是表面那样的存在,他的心性比所有人都要狠在必要的时候,他能为易云庭献出自己的生命。 话音落下,姚孟澜的目光落在了殿中那个跪着的身影上,她目露怀念,语气苍凉道:你知道,为何此处没有出现秉言,我却依然记得那么清晰吗? 因为那日,林郁传讯,他让我们将喻见寒召回宗里,诱问你出东妄的事宜可他从头到尾,都只说了两个字 不知。 她向前踉跄走了两步,仔细打量着受着戒鞭依旧安静的那人,终于吐露出了更为残酷的真相:除了锁灵链与戒鞭外,我们又试了其他的刑罚,可是一无所获后来,林郁得知了此事。 谢迟的心几乎停滞了,他的神思恍惚,差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然后呢 然后姚孟澜笑着笑着,眼泪却不住地落下,他狠到对自己用了噬心毒。 噬心蛊看着谢迟霎时苍白的脸色,姚孟澜心里涌上了一种夹杂着愧疚的报复感。 她却知道,一切还远不止这些。 要知道,此次的同命蛊经过了千年的改良,其效用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它会将母蛊受的痛苦,数十倍地传递到子蛊身上。 秉言也曾受过噬心毒的惩罚,他说,那种感觉痛不欲生。所以那时我一直在想,当数十倍的噬心折磨落到身上,喻见寒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而我又在庆幸,如今遭遇这一切的,不是我的孩子。 谢迟一瞬间红了眼,他眸子满是恨意,咬牙厉声道:我杀了你们。 姚孟澜笑了起来,她道:可你动不得我们!谢迟,你杀了我们任何一个人,林郁便有的是办法能让喻见寒生不如死。 如今,九宗要彻底封锁东妄海。你与喻见寒必须有一个人进去姚孟澜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 锵啷银光一闪,她单手掸开刀鞘,反手将匕首刀刃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将刀柄向谢迟的方向递去。 谢迟,我们骗了你,利用了喻见寒,所以你不该有任何迟疑只要闯入云宫,就像你杀无离子一样,亲手除去林斯玄,再将我们都杀了。 我们死了,你大仇得报,也再没人会逼你去心魔渊,一切都将彻底结束 她看着面前的青年,笑了起来,将匕首递得更前了些:而你,只要牺牲一个喻见寒就够了。 谢迟安静地注视着那把匕首,却久久不曾动作。 见状,姚孟澜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她不知道是该喜悦。还是该悲哀,只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知道,秉言是我的软肋,而喻见寒,是你的命门。 你回东妄海吧。姚孟澜终于近乎脱力地放下了手,她垂眸,给出了那条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路。 只有你回去了,让心魔渊一直安宁下去,承昀宗才会继续养着喻见寒。 像豢养猎物一样,继续养着他。 谢迟,你有太多在乎的了。曾经你在意的是林郁、秉言,他们就成了让你自缚的枷锁。如果你真的是传说中冷血无情,杀人如麻的魔头,会比现在活得更自由 不会被人利用你的善心,亲手为你打造一副枷锁,逼入绝境。 好人总是斗不过恶人的。 姚孟澜又满脸泪痕地笑了起来,可声音嘶哑,就像是日夜煎熬的怨魂。 再凶恶的猛兽,只要有了在意的东西,就会心甘情愿地戴上束缚的缰绳,成为在别人手下摇尾的狗。 真可怜啊。她近乎自嘲般地叹息道。 * 当谢迟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福聚楼的时候,已经是寅时三刻。 夜露深湿,月色也彻底沉寂下来,喻见寒提着一盏灯在院中等待。他仰着头看挂在树梢的漆黑天幕,一身白衫笼在暖色的烛火中。 就像天地间,他是唯一的光。 谢迟慢慢地走入黑暗之中,他脸上凝重,眼中藏着化不开的悲伤。 迟滞的脚步声打碎了寂静的夜,喻见寒侧头望了过来,他伸手举灯,照亮了那人的路,眼中倒映着暖光。 喻见寒。谢迟终于停在了他的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探手,轻触着他的肩侧,没头没尾般地问了一句。 疼吗 喻见寒低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霎时便明白了谢迟话中的意思。他脸上的笑意微顿,喉头上下滚动,终于沙哑着嗓音,轻声回道:不疼了,早就好了。 闻言,谢迟笑了起来,借着暖光摇曳的烛光,可以看到他眸中闪动的水光。他身上透出一种疲惫的绝望,就像是在深海里漂泊了无数年月的旅人,终于决定放开手中的浮木了。 我会回东妄海 他沉默片刻,却不知还能说什么了,最终只能哑声嘱咐道,你别担心,我会没事的,也一定会守好心魔渊。 谢迟的目光落在那人脸上,慢慢地笑了起来:我不会让你再被逼入东妄海。 喻见寒安静地站着,他目光干净,带着看透一切的澄澈通透就像所有的伪装,都会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丢盔卸甲。 那一刻,就像是炙热的阳光照入了深渊,将其中的污浊,连同谢迟蹩脚的伪装都烧灼殆尽。 谢迟终于没法藏住自己的绝望,桩桩件件的欺骗,利用与阴谋诡计,已经将他压垮,压到根本无法呼吸。 可是,他在意的却不是这些。 喻见寒。谢迟第一次露出这样脆弱无措的模样,他红着眼眶,微微低头,一遍遍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要怎么办 他的目光带着绝望的急切,就像是,想从上面找到什么解决的方法一般。 终于,一滴温热的水珠砸到了他的手心,就像是重达千斤的重锤,一瞬击溃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突然沉默着抱住了面前那人,只觉心脏像是被撕裂了一个大洞,伤口正潺潺地留着鲜血。那血流不尽了,便涌上了眼眶,缓缓徐徐凝成了泪。 谢迟将头抵在那人的肩上,看不清神色,话语里满是痛苦绝望,我要怎样才能救你啊? 他像是在问别人,更像是在质问自己,颤声重复了一遍:我到底要怎样才能救你 被搂住的喻见寒低头看他,只见他长睫微垂,掩去了眼底的所有情绪,轻声喟叹道:阿谢,你已经救了我。 只是你忘记了,在曾经的岁月里,你已经救了我无数次。而如今,是我来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你已经知道了一切该知道的,至于剩下的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就该和不该存在的人一起,被彻底地埋葬。 第39章 旧时语(十) 谢迟走后,姚孟澜怔愣在原地站了很久,突然,她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就像瞬间被惊回了神,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从袖中掏出了传讯石。 谢迟已经知道了徽州的事,但是姚孟澜勾起一抹笑,但含泪的眼里却满是悲戚,但是我找到了他新的弱点喻见寒将取代林郁的作用,我们只需利用好这枚棋子,一样能让谢迟自愿重归东妄海。 话音落下,注视着散发微芒的传讯石,女人沉默许久,终于哑声开口了:听说秉言从南明州回来了,作为交换,让我见一见他吧。 让我再见一见,那个孩子。 * 这则消息像迷雾一般悄然四散,给看似繁华喧闹的世间笼上一层阴翳。而寻常人却毫无察觉,一如既往地为茶米油盐犯着愁,只有高坐至尊位的各宗大能,面色霎时沉了下来,一手捏碎了手中之石。 尘屑从他们的指缝间落下,化为灰瀑,就像是将谁挫骨扬灰了一般。 林斯玄宗主也接了传讯石,他垂眸看不清神色。沉默片刻,他敛袖背手,转身入了内殿。 将此讯递给清越。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忧虑,只淡声吩咐道,让他趁机而动,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 于是,次日晨光微熹时,谢迟同喻见寒刚一下楼,便在大堂见到了那个他不愿看见的身影。 林郁,或者说临清越。 在见到那人的第一时间,谢迟脚步微顿,却又下意识地挡在了喻见寒的面前,眼中全然是冰冷的警惕。 临清越对他的这种表现不以为奇,甚至还对姚孟澜的信息肯定了几分,心中更有了十足的把握。他脸上挂着虚伪的假笑,缓步地走了过来,熟稔道:谢迟,看起来我们得再聊聊了 聊聊 谢迟的眸光微沉,却也听得出他话中未明言的威胁。他看着那人径直往早已备好的雅间走去,迟疑片刻,也只能咬牙跟上。 红檀木门隔绝了一切外界动静,还不等谢迟喻见寒站定,林郁便施施然地开口了:我本不想你知道这些的,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之前曾说,你还有能在外逗留的时日。但如今情况变了,要求自然也该调整今日我前来,就是知会你一声,九宗将定于后日在东妄初步封海,希望到那时候,你已经回去了。 为恶者在撕裂伪装后,非但无愧,反而更加猖狂高傲起来。 谢迟嘲讽地勾起嘴角,目光冰冷:你觉得我还会答应你吗? 这般的威胁,并不能对林郁造成丝毫的动摇,他好脾气地笑了笑:谢迟,你会同意的。 于是,谢迟皱着眉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把匕首,上面雕刻着复杂的浮纹,柄端还嵌着蓝晶。 他心里涌上了一种不安,但却始终猜不透那人想要做什么 直到锃亮的刀刃出鞘,林郁嘴边勾着笑,他将左手径直按上了匕首,用力握紧,慢慢抹开。霎时,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刃淅沥淌下,在地上溅开血花。 谢迟愕然地看着那人,他猛地一把将那人的手腕捉住,不让他继续动作。 你疯了! 谢迟。林郁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但他却不慌不忙,反而胜券在握般笃定道,原本的同命蛊只是性命相连,而如今这个,同命同伤 他语气中带着奇异的兴奋,就像是残忍的猎手正将猎物玩弄于掌心之中:这把匕首上抹了火毒,它只是一份见面礼,我们还有的是惊喜虽然我们不能对你做什么,可你始终要牢记,喻见寒的命,捏在我们手里。 临清越,你不要太过分。身后的喻见寒也沉下脸色,他微微将手背在身后,语气分外不留情面,你们真以为,区区的同命蛊一定能牵制住我? 林郁终于舍得将目光投向了他的师尊。 他的左手还在淌着血,匕首上的火毒燎着伤口,灼烧的疼痛从掌心一路传到心头,疼得他脊背上的冷汗早已湿透了衣衫。 而他的伤口尚且如此难忍,就不知这数十倍的火毒落在喻见寒身上,究竟有多疼了。 喻剑尊。林郁笑着开口,此刻既已撕破了脸,他也不虚伪地唤师尊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不过是觉得,大不了先了断了自己的性命,就算是解了这同命蛊 林郁看戏一般,将目光落回了脸色霎时苍白的谢迟身上。 明明他的话是在回答喻见寒,但眼神却注视着谢迟,意有所指地强调道。 可是,且不说你死了,囚魂的方法数不胜数,每一种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单说,你若是轻易了断自己的性命,你救的人不得一辈子活在内疚里吗? 你死得干净,可是有人却会愧疚到生不如死。 喻见寒听着林郁一句句地说着诛心之言,见着谢迟的表情越来越苍白,心中压抑的戾气堆积成了深海。 海上阴沉,掀起了巨浪,而浪潮愈发汹涌澎湃,下一刻就要肆虐而出。 在无人察觉处,他的眸色越发深了,扶着栖来剑的右手,不自觉将剑鞘推开了一指宽。 是我给你太多放肆的机会了。喻见寒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但脸上的神情却越发冷静。 若是林郁还如此肆无忌惮,他也自然不必再客气什么了。毕竟,主人可以让棋子按部就班地陈列在既定的位置上,在厌倦的时候,自然也能掀了这碍眼的棋盘。 不过这样一来,他又得重新编一套说辞了关于杀了林郁之后,自己是怎么从无解的同命蛊手里活下来的说辞。 分卷(31) 但也只是善后会略微有些麻烦罢了,倒也不算大问题。 在栖来即将出鞘的那刻,谢迟却沙哑出声了。 我去。 谢迟松开了钳制着林郁手腕的手,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俯视着肮脏的虫豸,语气决然道:我去。 喻见寒注视着谢迟的背影,就像是又回到了曾经的岁月,他见着那人一如既往地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剑尊眼中的阴暗如潮水般骤然褪去,不自觉升腾起的杀意被重新压入囚笼中,继续蜷缩在黑暗中静默蛰伏。 果然,有段时间不曾见血,戾气有些压不住了。 喻见寒不经意地摩挲着剑柄,他按捺住心中蠢蠢欲动的渴望,迅速地作出了判断。 得趁着阿谢不注意,先处理掉一部分,不然到时候露馅了就不好了。喻见寒稍微分了下神,他微微敛眸,在未来的计划里,为自己添了一项新安排。 而林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又交代完明日接应的车马后,便挂着笑走了。临走之前,他还不忘当着谢迟的面,用沾血的衣袖仔仔细细抹干净匕首上的血迹,态度极其挑衅。 不相关的人终于离开,红木门吱呀地关上了,雅间内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谢迟沉默着转身,他小心地捧起喻见寒藏起的手果然,林郁下手时不曾留半分余地,他落的那道伤反噬在喻见寒的掌心处,便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匕首上面还沾了火毒,伤处便留着焦黑的烧灼痕迹。 他的手微微发颤,掏着包扎用的白纱,近乎自虐地一遍遍回想着姚孟澜说过的那句话 同命蛊会将母蛊受的伤,数十倍地传递到子蛊身上 那该有多疼啊。 他看着白纱上洇晕开层层鲜血,手指都在发颤,眸中已经泛起了雾气,视线朦胧一片。在揭开一切后,他们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等自己回了东妄海之后,喻见寒又该怎么办 他要继续活在无止境的炼狱中,与虎视眈眈的豺狼周旋。 同命蛊无解,除了死亡。 谢迟想到方才喻见寒同林郁针锋相对的交谈,心瞬间揪紧,他微微启唇,却发现根本慌乱到不知所措,几乎失了声。 喻见寒,你能替我做一件事吗。谢迟缓声开口,声音颤抖恳切,就像是死死抓住最后一缕光。 他抬头看他,眼中泛着泪光,带着最深的哀求:记住我,然后活下去。 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才会记住谢迟这个名字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如果连名字都被遗忘,那也太可悲了。 谢迟笑了起来,他低头为那人的伤口裹上又一层白纱,眼泪却在垂眸的瞬间,霎时坠落:凡间常说,没人纪念的人,也会慢慢地也自己是谁,最后变成孤魂野鬼,永远在旷野上飘荡 我想记住这一切,记住我是谁。也记住你。 所以,我替你守好东妄海,你就替世间记住我的名字,好好活下去。 算我求你了。谢迟终于不堪重负地慢慢俯身下去,他太害怕了,害怕林郁会继续利用同命蛊来伤害那人,更害怕喻见寒会真的,那么死心眼地舍了自己命。 姚孟澜说得对,一旦有了在意的人或事,最凶恶的猛兽也甘愿被缚上枷锁,成为听之任之的猎犬。 他半跪在地上,就像是虔诚的信徒在跋山涉水后,终于发现自己的一切信仰皆是谎言。他的意识被颠覆,信念被摧毁,但却依旧死死攥着灰烬里的一点微光。 那是他对世间最后的希望了,是重生的信仰。 喻见寒也蹲身下去,漆黑的神明终于再度窥探了人间,他眸光肃穆,语气极其认真地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阿谢,你不怕我也是他们用来骗你的一枚棋子吗?就像林郁、温秉言那样,故意骗得你的信任,最后将你亲手推入深渊。 谢迟抬眸看他,他的眼睛就像是碧水洗涤过的晴空,干净透彻,带着全然的信任,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喻剑尊与那双眼睛对视着,就像能一直望进那人的心里,他终于得到了那个最后的,他最渴望的誓约 我相信你不会骗我。谢迟注视着他,笑了起来,而且如果真的是你,我也认了。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所被给予的一切,更相信自己的心。 近乎直白的语言,让喻见寒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就像是沉寂千年的冰泉,在某一瞬间传来了轻微的冰块破裂声。他用右手微点着谢迟的下巴,在那人略微怔愣不解的目光下,轻吻了他的眉间。 像是烙上了自己的标记,虚伪终是在此刻以真实之名立誓。他认真道:我绝不背叛。 我不会背叛你,更不会让别人背叛你。 第40章 恶鬼生(一) 青义殿内终于迎来了稀客。姚孟澜在收到回信的第一时间,便急匆匆地梳妆打扮起来。 她换上了崭新的衣袍,不同寻常地往自己脸上铺了层粉黛。直到那人踏进了殿中时,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惊喜地迎了上去。 他们说,你去找了喻见寒。姚孟澜的眼睛有些红肿,她脸上泛起了一种慈爱的笑,轻声细语地嘱咐着面前的人,秉言,你也看到了,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把握之下,我们是没办法逃脱的 姚长老,你让我来青义殿,不会只想说这个吧。蓝袍的剑修却根本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了敞开殿门外的辽阔苍穹之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忆模样。 秉言,昨日谢迟来找我了。 听到这个名字,温秉言的眼中终于起了波澜,他重复道:他来了? 姚孟澜的眼中又蓄起了泪,她的声音略微发颤:他知道了一切,知道了所有的事。假装没有看见那人一瞬握紧的手,她勾起一抹勉强的笑,继续道,可是,他却答应了重回东妄海。 你同他说了什么?温秉言终于舍得将目光施舍给她了。 我告诉他,如果想让喻见寒活下去,只有他重回东妄海。 温秉言突然笑了起来,他目露嘲讽:我与喻见寒说了同样的话他与谢迟必有一人要入东妄。 而他说,他定会救下谢迟。蓝袍剑修注视着面前的女人,自嘲道:虽然这本是我该去做的事,该赎的罪。 姚孟澜听得出他的意思当年,温秉言强闯潜魔窟,导致林郁蛊发身亡,而她换蛊之事被揭开,林斯玄震怒。 为了泄愤,他不仅召回了温秉言的魂魄,还将所有事情揭露出来,甚至用折磨她,作为掣肘温秉言的方法。 这些年来,她与秉言互相牵制,更互相折磨,成为了对方的枷锁与刑具。她知道,秉言一直都想再入东妄,救谢迟这件事已成了他的心魔。 姚孟澜明白,只要秉言轻举妄动,林斯玄便会以自己作为要挟这般想来,他恨自己,也是情有可原。 那人似乎不愿在此处多停留片刻,两人沉默片刻,他便转身准备离去。 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瞬间,身后传来了一声小心翼翼的轻问。 秉言姚孟澜叫住了他,她眸中的泪几欲落下,却依旧强勾着嘴角,试探地问出了最在意的那个问题,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恨我? 被问的那人却头也没回,他只道:姚长老,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作为承昀宗的长老,她确实是很好的前辈,但也仅此而已。 温秉言头也不回地走了,偌大的青义殿又沉寂下来,空空荡荡地,冷清到让人骨子里都透着寒意。 许久,寂静的大殿里终于传来了一声绝望又无奈的苦笑。 你却还没看明白,无论如何,谢迟都绝不可能允许喻见寒替他入东妄的。姚孟澜垂眸,她看着手中那把曾用来威胁谢迟的匕首,突然笑了起来。 现在,想要谢迟破局的话,就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可以走。只有喻见寒主动赴死,用自己的命替谢迟斩下所有的枷锁,才能将他从囚笼中彻底放出。 秉言你说她慢慢地拉开了锃亮的匕首,刀刃上倒映出一双含泪的眸子。 我能斩断你身上的束缚吗? * 谢迟重归东妄的消息,在他乘上承昀宗安排好的车马后不胫而走,所有人似乎都隐隐松了一口气。 除了刚出青义殿的温秉言。 初闻此讯时,南明州的剑修一把拽住了知情的送信弟子的衣领,骨节微微泛白,他难以置信地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去东妄的人,是谢迟?他几乎感觉浑身血液都冷了下来,心脏甚至停滞一瞬。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温秉言踉跄退了两步,他双目泛起血丝,咬牙厉声道:喻见寒! 而那位他所恨不得生啖血肉的人,却在向福聚楼结清了账后,只身踏上了离开徽州的道路。 喻见寒本想随谢迟一起回去,但在临别之时,红衣青年将那只小面虎拢在袖中,回首向他挥别。 喻见寒。谢迟眼中带着笑意,他语气故作轻快,一如当年东妄初见,我还不曾告诉过你吧,其实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苍澜花。 他停顿片刻,压下了眸中的泪意,笑着认真道:鸣梁山巅的苍澜花海,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美的景色。 所以,你去鸣梁再替我摘一朵苍澜花吧。如果有机会,你将它抛入东妄海,我就能看见谢迟冲他挥了挥手,就像只是一场寻常的道别,可他们心中都清楚,此刻生离更甚死别 也就不必送了。 喻见寒听得懂他的意思,等自己从鸣梁山回来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无需言语告别,他们便自然离散,再也不见。 好。 喻见寒终是在那人祈求的目光下,缓缓颔首同意。他目送着马车辘辘远去的背影,见它化作了道路尽头的一处黑点,终是垂眸看向了手心那块剑坠。 我都知道的。 一瞬间,他攥紧了莹润如白玉的坠子,眼中情绪翻腾。无数回忆在脑海中交织重演,他终于叹了口气。 这是苍澜花,也是我最喜欢的花。 它是冬日里开得最艳的花,就像火一样,看着就暖和。在极度寒冷的时候,只要看到了它,就会感觉又有挣扎的勇气了。 只可惜,苍澜都是独生。其实在入东妄前,我就想过,以后要种一大片的苍澜花海只是看来,也许我这辈子都没法完成了。 我如何不知道你最喜欢苍澜花,鸣梁山就是那份,只属于你的礼物。 而如今主人不在了,它们就该尽数枯萎,安静等待着下一次的重生。 喻见寒垂眸看着被硌出红痕的手心,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虽然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轨迹进行,但终究是走到了他不喜欢的一步。 他收了剑坠,胸膛中跃动的那颗心又逐渐迟缓了下来,终归沉寂。 但心底禁锢的凶兽却更加蠢蠢欲动,叫嚣着杀戮与鲜血。好巧不巧,一头热的猎物便这般自投罗网。 在行至荒林官道之时,一柄利剑破空而来,直扑他的面门。喻见寒微微抬手,就像接住一片凋零的秋叶,只用两指轻飘飘地接住了磅礴的杀意。 他侧身,却见前方林间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寻仇而来的温秉言。 喻见寒,你答应过我什么!那人赤红着眼质问道。 答应过你什么?喻见寒眸中依旧温和,他状似不解地反问。 你答应过我会救他! 听他这般指责控诉,倒是把自己放在了那人的亲近位置,喻见寒唇边的笑意冷了三份,倒也懒得周旋了。 他随意将那柄剑抛垃圾般地弃于地上,语气平缓,但说出来的东西却分外不留情。 我倒是想问问温道友当年冷眼旁观,放任欺凌,最后再假惺惺地施舍慈悲,如今的你,是以何种立场来诘问我? 什么?被这一连串的问题打得措手不及,温秉言喃喃道。 喻见寒垂眸整理着衣袖,他缓声道:昨日你来寻我,只说了你们当年虚构徽州身世,好诓骗阿谢去守东妄 他抬起头,眼中尽是勘破一切的了然,语气讥讽:可你怎么不提,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而他拼死从临武峰夺回了木里香后,你们又做了什么 不过是见他九死一生,从与幻蟒的厮杀中悟到了十杀境,便故意诱导他走入东妄海,去填你们的私心贪欲。 温秉言,我只问你一句喻见寒的神情肃穆起来,厉声道,当年,林斯玄林宗主的眼睛,真的为瘴气所毒了吗? 你们用以践踏他的尊严,摧毁他所有信念的那个罪证那株玄灵果,真的必不可少吗? 这句话彻底撕碎了所有平和的伪装,温秉言一时哑然失声。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了,语气慌乱急切,带着些许欲盖弥彰的惶急。 我从没想过!温秉言赤红着眼,他语气涩然,他真的会去临武峰。 果然喻见寒得到了最后的答案,他冷笑道,是啊,你们自然不会想到,只是一句戏言,竟会有人赌上命当了真。 他毫不留情地将破烂的遮羞布一把扯下,将最肮脏的真相袒露在□□之下。 若我猜的没错,当年所谓的林宗主双目为瘴气所毒,只不过是一个幌子,是为之后正魔生死斗布下的迷障,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找到玄灵果 看着温秉言的脸色越发苍白无血色,喻见寒的语气愈发和缓,却又带上了更加锋利的剖心利刃。 而谢迟的出现,恰好圆了你们的谎言,你们假意斥责辱骂,实则是在掩饰自己的最终目的 温秉言眼眶已经通红一片,他嗫嚅着唇,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一句。 当年,正魔两方经过长期交战,早已疲惫不堪,双方掌权者便私下有了盟约,决定以一场决斗来终结乱局其实这场死斗的结果,早已定下了。 分卷(32) 虽然,当时魔修至尊的实力绝不如林斯玄,但他们必须要达到一个双方重伤,以至于平局的场面,才能顺水推舟,完成最后的停战协议。 所以,在交战之前,林斯玄宗主的眼睛恰好为奸人所害,中了只有玄灵果或是木里香,才能解开的千年瘴毒。 玄灵果极其难得,临武峰木里香被幻蟒把守,更是无人可得 谁能想到,偏偏杀出来了一个变数谢迟。 其实在谢迟不慎毁了玄灵果的那刻,所有人的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但为了让这场戏更逼真,他们便极尽嘲讽,恶语相加,最终将那人逼入了临武峰。 而等到谢迟九死一生取了木里香后,他身上的价值却又被有心人发现了于是,一张更加缜密恶心的罗网,悄无声息地向他展开,锁链慢慢收紧,让其中之人彻底无处可逃。 话说到此处,喻见寒倒也不想多加遮掩什么了。他亲手撕碎所有的伪装,将恶意完全袒露出来。 阿谢想当好人,那么总该有恶人吧。喻见寒缓缓笑了起来,他就像是在谈论天气一般,随口说道,这恶人自然不能是我,不知温道友觉得,应该是谁呢? 温秉言的瞳孔微微放大,就像是被猛兽的竖瞳紧紧锁定的野兔,他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毒蛇在他耳旁嘶嘶地吐着猩红的信子,森白的獠牙轻轻蹭过人类脆弱的脖颈,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僵硬起来,颤声道:你想做什么? 喻见寒却并不想解释太多,他突然笑了起来,敛尽一身的气势,阴冷霎时褪去,又成了春日般的和煦暖意。 他用手指轻轻抵唇,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好脾气地笑道:你既然保持了缄默,那就一直沉默下去,什么都不要说,继续好好看着吧。 就如你当年一般,安静地看着那人,一点点被你们拖下深渊。 毕竟,他在东妄海的一千年,我要你们拿命来偿。 第41章 恶鬼生(二) 谢迟重归东妄,看似一切问题已然解决,但谁都不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晴日。 巨大的阴翳正悄然苏醒于暖阳之后,沉默地注视着无知无觉的猎物。它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三日后,承昀宗云殿。 喻见寒还没找到吗?林斯玄神色晦暗,他垂眸转着手中的宝珠。 传讯的林郁微微垂下头,沉默以应。 而身旁的人却没他这样闲适了,微胖的长老抹了额上的汗,语气急切:谁都以为,只要谢迟回去了,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的脸皱成一团,眉间更是拧出了个深川:可谁能想到,东妄海上异象确实消散,无焉河却依旧淤堵不通,心魔息尽数堆积 怕会有大难临头啊。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虽然心急如焚,但他也分得清轻重,深知有些东西绝不该说。 娇俏的女声从旁边传来:这说明,谢迟的作用已经减弱了当年他初入东妄之时,无焉河何其畅通,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心魔戾气。而这些年,河道愈发堵塞,我们已经有意控制了心魔息入东妄的数量,但如今,却是直接淤堵了。 这说明,怕是以谢迟一人之力,已经没法镇住心魔渊了。她眸中划过暗光,作下了论断。 身旁一名仙风道骨的老道却抚着自己的白须,状似无意地感慨了一句:初封大典已结束,距离东妄彻底封禁,还余一月。 所以,在这一月间,必须找到这个破局的关键。 既然谢迟的回归并不能解决问题,那么,在东妄海彻封之前,另一个祭品就必须被献祭。 听说剑尊大人同谢迟感情甚笃,如今我们也算是成全了他。女声依旧不怀好意地轻笑道,娇艳粘腻里带着不可言的狠毒,而且南明州的那个孩子似乎也不安分了,就连我们的姚长老都寻死觅活的,想为他闯一条路呢 色彩斑斓的毒蛇终于吐出了红信,她缓笑道:要不将他一同送入东妄吧,也算了结他多年来的心愿。 温秉言还有用,先将他与姚孟澜严加看管。 此事由木虚负责。终于,沉默许久的林斯玄缓缓开口了,他抬眸,周身的威压霎时让在场众人心中一悸,其他的,就按计划来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喻见寒。 * 喻见寒行走在山道间,他似有所感,停住了脚步,微微垂眸看向了手。 纯白绸缎的宽袖顺势落下,露出了他的手臂,那处烙下的漆黑咒文正扭曲着泛起魔息。白衣剑尊安静地注视着自己手臂处无端被划开的伤口,鲜血便这般涌了出来,将衣袖浸湿 是同命蛊在起作用。 但他却丝毫未感疼痛一般,眼中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就像是看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同命蛊从来都是魔修蛊毒中最为霸道的存在,它虽无灵智,但却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但如今,向来只被敬畏恐惧的魔蛊,却莫名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就像黑暗中的恶兽睁开了贪婪的眼瞳,目光紧紧锁定了猎物。 终于,在那人目光的注视中,那道所谓无解的魔纹竟像是有生命一般,如同面对饿狼的无助羔羊,它微微瑟缩颤抖着。 可怜的羊羔找到了活命的突破口,撒蹄飞奔魔纹顿时脱离了那人的手臂,化作一道黑气,亡命地往外逃窜。 想逃吗。 一道极黑的暗影在空中毫无征兆地凝聚,就像是蛰伏已久的毒蛇,它如疾电般骤然窜出,一口狠吞了猎物。 黑影萦绕着主人修长的指尖,轻快地转了两个圈,似乎在细细品味餐点的可口。 终于,在牢记所有的痕迹后,它竟是顺着主人的手腕蜿蜒而上,在原来的位置停留,乖顺地覆盖其上,重新成为了一般无二的同命蛊。 阿谢已经看过真品了,他自然也没必要再留着这个碍眼的存在。 喻见寒安静地看着黑影完成一系列的动作,就像时间被拨快了一般,他看着手上的伤口迅速扩大,只瞬息便结痂脱落 他的神情依旧温和,极其耐心地将残留的伤痕调整成适合的模样,一如往常。 趋利避害,恃强凌弱,这些特质从来都不只存在于人的身上。但过分自傲地威胁他人,却只有人能想出来 极其恶毒,但也更为愚蠢。 自以为是,永远是一个人步入深渊的引路石。不知道林郁在主动往身上划刀子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会宽慰自己,有人比他更疼吗? 喻见寒理好了衣袖,他眸中挂着清浅的笑意,向着前方走去,可他的好心情却没有持续太久,只不过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前方拂来的微风中,隐隐夹杂着一丝极浅的腥味是新鲜的血气,看来前方并不太平。 剑尊微微叹了口气,若非必要,如今他并不愿意多事,但这条路却是通往百沧亭的唯一途径,在凡间地界也不好御剑而行。 况且,他从无让路的喜好。 脚步未停,等他走近了,女眷的泣音越发明显,断断续续地,却又始终压抑着不敢哭出声来。对比着,便是一个粗犷的男声正放肆地笑着,还有众人阿谀奉承的起哄,闹哄哄的,活像是架起了一场戏台子。 喻见寒转过了山崖,面前的一切便一目了然了。 正是凡间最常见的恃强凌弱,破损不堪的马车,身首分离的车夫,身着粉裙的闺阁妇人,与手持大刀正畅快笑着的一众山匪。 见到突然来了人,匪寇们先是警惕了一瞬,待看清来人只孤身一人,而且看起来温顺知礼、衣着不凡,想来便是哪家的公子走迷了道,误入了歧途。 匪寇脸上挂着嘲弄的笑,为首的扛着沾血大刀走近,他一把将沉重的兵刃架在了来人的脖颈上,恶意道:瞧瞧这细皮嫩肉的,看着就值钱。 小白脸,来都来了,跟我们走一趟呗!他用刀背拍了拍那人的脸,嘿嘿笑道,只要你家拿的钱够,值钱的玩意儿咱就不杀,你可别吓得尿了裤子啊! 出乎意料,被威胁的那人却没有半分该有的惊惶,只见喻见寒微微抬眸,他客气道:我只想去百沧亭办点事 听听!这话可不就是在软弱求饶?什么我只想去百沧亭,我什么都没看见,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络腮胡的山匪头子已经替面前的青年,想出了所有的后续台词,他正准备放肆嘲笑一波,然后恶语辱骂,但还不等他开口 只见面前之人缓缓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他分外客气,再次确认道:现在你们是在邀请我吗? 他的眼睛格外黑沉,就像是没有透出一丝光的深渊,但表情却依旧谦逊有礼,带着人畜无害的气息。 你们,确实是在邀请我吧。他注视着那人,勾起唇角缓声道。 * 这句话如同梦魇一般,死死地回荡在那人的脑海里。 直到自己亲手将大刀重劈到兄弟身上,温热的鲜血洒了满身时,满脸络腮胡的匪寇也没想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他们只是去做了一单生意,宰了几个废物,抢了几个婆娘,怎么就 他茫然地环顾着四周,自己经营了十几年的寨子,正被烈焰无情吞噬着,百十号弟兄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们都怒瞪着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罪魁祸首,盯着 自己! 络腮胡大汉猛地一个激灵,他的手在颤抖,连同着刀也在哆嗦个不停。 鬼!恶鬼!吃人的恶鬼! 他强迫着让自己不受控制的身体转动,用赤红的眼睛搜寻着每一寸土地,其中扭曲的恨意令人心惊。 那个人,却丝毫没有躲藏,真正的罪魁祸首依旧安静地伫立在槐树下他白衣不染尘,剑上未沾血,却亲手缔造了一个屠杀的炼狱。 随即,在一旁平静地看着。 就像是看着一场无聊至极的大戏。 槐树靠在二层高的小楼旁,层层叠叠的枝丫开满了花,沉甸甸地坠了下来,顶端的白花上也溅了殷红的血色 二楼的弟兄们在互相残杀时,就像是扬了一场血雨。如今他们温热的血液,还顺着突出的瓦檐,滴滴答答地淌着。 树下有两个人,一个是被锁链栓住的小姑娘,一个便是安静伫立的那人。 瘦弱的孩子瑟缩在角落,一双眼睛蓄满了泪,她全程目睹了惨案,更知道解开锁链的钥匙,正挂在不远处尸首的腰间。 可是 她慌乱地扫视了一眼四周,现在还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最可怕的那个匪头,还扛着大刀站在院落中间。 没关系没关系,她身旁还有一个神仙似的哥哥。小姑娘紧张地咬着指头,将自己缩得更紧了些。 突然,白衫青年有了动作。他抬手折了枝,将花朵递前,就像是接住晨间滴落的朝露一般,接住了猩红黏稠的鲜血。 红墨将白瓣猛地砸了一个趔趄,溅起一点血色,残酷而瑰丽。 你说,这像苍澜花吗?白衣的仙君俯身向身旁的小姑娘递来那朵沾血的花。 纯洁无瑕的花瓣却挂着猩红的血液,像是佛前供奉的圣盏中,盛满了祭品的鲜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是最恶意的亵渎,是目中无人的肆意妄为。 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是苍澜花,她眸中含泪,怔愣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下一刻,她的瞳孔却受惊地微缩 后面! 她骇然地张口,想要提醒面前的人,喉中却嘶哑着根本发不出声音。 只见喻见寒身后,摇摇晃晃地蹒跚来了人正是山寨的络腮胡匪首,他眼中的赤红尚未褪去,但混沌的意识终于彻底回归了。 一山寨的弟兄死无全尸,皆是拜此人所赐!他必要亲手斩下这个妖魔的项上人头,以祭兄弟们的在天之灵! 大刀挥出了银月般的寒芒,刀刃甩开了未干的血迹,在空中飞溅,像是用笔尖绘泼了红墨,洒出了血色的弯弧。 小姑娘骇然伸手,想要示意恩人躲开,却来不及了,沉重的刀锋带着万钧之力重重落下,她瞪大了眼睛,泪水一瞬间便涌了出来,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最后那个悲惨的结局。 但,咔嗒 清脆的骨裂声在白衫剑尊身后响起,络腮胡大汉依旧狰狞着面目,但头颅与肩膀已经成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角度,他的表情还死死僵在脸上,但脖颈却像是被无形的手生生拧断。 硕大的身躯霎时丧失了一切气息,直挺挺地重砸落地。那双失了生气的眼睛,依旧怨毒地仇恨地注视前方。 死不瞑目。 小姑娘被吓出了呜咽,她啊啊地瑟缩着,浑身都在战栗。 可白衫的仙君依旧无动于衷,他依旧专注地看着那朵花,唇边是温和如暖阳的笑。 我也觉得,的确不像苍澜花。他垂眸,长长的睫羽翕动,轻叹了一声,却径直将手指一松。 绽放的花朵顷刻间坠入血污的泥潭之中,随即被毫无留情地抛弃。 不染一丝尘埃的衣袂从上拂过,主人没有一丝眷恋或是不舍,仿佛方才所有的轻语关心都是一场幻梦,现实依旧是冰冷脏污的无间炼狱。 小姑娘侧头,她愣愣地看着那人缓步离开了。 明知那人是纯白外表修罗心肠,但她却丝毫恐惧不起来,反而被一种莫名的尊崇蒙蔽了双眼,只觉得像这般干净的仙君,就该回到天上。 衣衫褴褛的女孩愣坐在原地许久,她脸上的泪痕慢慢干涸,只留下了灰扑扑的泥印。慢慢地,她眼中的混沌逐渐被一种坚定神色取代了,就像是覆尘的兵戈终于被擦拭干净,露出了一种极其尖锐的狠绝。 在天边晨光微熹之时,她再度伸出了瘦弱的手,狠狠抓住了泥泞中的残花,就像是死死扼住了谁的咽喉。 强大的实力,便是至尊的宿命。这一刻,她终于将自己脆弱迷惘的命运攥在了手中。 喻见寒自然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无意之举,竟扭转了此后若干年后凡间诸国的格局烽火连天战鼓喧,乱世红妆终称雄。 但就是知道了,他也只会一笑而过。毕竟在他眼中,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抵不过谢迟想要的一枝苍澜。 分卷(33) 鸣梁山上的花海枯萎,他便没法折花了。只是没想到,在他前往百沧亭的路上,出了点岔子,他也顺势观察了一番,结果却令人略感遗憾 斩尽鲜血,倒也不似苍澜。 第42章 恶鬼生(三) 越延津已三日不曾睡过一刻了。 可以说,在喻见寒来百沧亭找过他后,他再没一晚能合眼。如今他在积满灰尘的藏经楼里,几乎癫狂地翻阅着典籍,一双眼睛已经布满血丝,他就像是乍听惊雷的幼鸭,惶惶不可终日。 不是!不是 他指尖翻飞,一份份飞速浏览着那些熟悉的书卷,随即又探手去扒住书架。 终于,一份古旧的破书卷从摇晃的书架上落下,溅起一片尘埃,上面墨迹潦草,但只写了一半,主人便将其弃之不用了。 越延津愣愣地看着那本册子,他僵在原地,眼泪霎时涌了出来。 恍惚间,他又见着那个白须的老者摸着自己的头,叹息道:延津啊,你永远要记住,追寻没错,但以后你千万不要越界。 老者抬头看向了苍穹,指着它认真道:此天非天。 那时的越延津还不懂其中意思,只跟着愣愣看天,他又将目光落回了老者身上师父脸上,是一种他不曾见过的悲怆与喟叹。 那天的场景,就像是一副栩栩如生的画,一直刻在他心头最隐秘的角落,分毫不差。 直到他的师父合袖躺入了红木棺椁中,直到所有人都给出了百知阁越期非入魔自刎的结果,他依旧不能忘,不敢忘师父最后的话。 此天非天。 这是一个谜题。是他的师父留给他最后的谜题。越延津知道,他的师父盼着他能解开,但同时又希望他不要追查下去。 后来,尽管失去了长辈的庇护,他依旧磕磕绊绊地在百知阁站稳了脚跟,结交了知己好友,潇潇洒洒没心没肺地过着日子,却将所有的渴望都藏在日常琐碎中。 他本以为这辈子也许都破不开这谜题了。 但就在前几日,喻见寒却来百沧亭寻他了那人曾对他有救命之恩,于是他便将百知阁独特的召唤手段给了他。 彼时,满身狼狈的越延津半开玩笑道:若是将来,喻道友遇上了什么大麻烦,便来黔南的百沧亭找我。 可当年的喻见寒已经是承昀宗的首徒,后来更是成为了九州剑尊,求不说他遇不上什么麻烦,就是遇上了,自然也不是越延津这个层次的修士能解决的。 可就在前几日,他却接到了这个从来未被动用的传讯。尽管怀着满腹疑虑,越延津还是准时赴约了,果真在百沧亭见到了那人。 只一眼,他便看出了问题。 闻名天下的九州剑尊,如今面色却略带苍白,有一种大病初愈般的孱弱,一袭白衣在山巅的古亭中格外萧瑟。 越延津压下了心中丛生的疑窦,假装什么不知道,照常拱手行礼,笑道:剑尊这种大忙人,还能抽出空来与我叙叙旧? 却不料,喻见寒却一反常态,并未多加寒暄,他虚虚扶住了越延津,却是缓声认真道:越兄,此次我冒昧打扰,实在是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越延津见着他不一般的颜色,霎时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正色道。 越兄结友甚广,门路甚多,劳烦越兄去寻九宗可靠之人,再寻必需之物,帮我做一件事。 越延津探向那本旧册的手在发着颤,他的耳畔一遍遍地回响着他与喻见寒的问答他几乎能回忆起那日百沧亭旁青松的形状。 他又听见了,在百沧亭里,自己沉默片刻后,开口问出沙哑的问句。 可靠之人,必需之物?剑尊何处此言 谁是可靠之人,什么又是必需之物?或者说谁是不可信的。 那时的越延津似乎已经感受到了什么,他的心跳得飞快,脑子里出现尖锐刺耳的幻音,但他却丝毫不敢松懈,屏息凝神地等待着那人最后的回答。 他将喻见寒说的所有东西,一字一句地刻在脑海里,如今,又再度翻阅证明 此事需得避开承昀宗的木虚掌门。 越延津惶急地翻开破旧书册的后半段,他的手指颤抖着摩挲过那上面的墨字承昀宗。 喻见寒缓慢坚定的声音,还在他的记忆里继续着:沧浪观的知位首座。 承昀宗后的三个墨字,便是沧浪观。他的眼前已经模糊一片了。 佛恩寺的绝念禅师。 啪嗒书页上写着佛恩寺的墨字,被突如而至的水滴晕开。 耳畔那人的话还在继续,喻见寒所说的名字,皆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绝世大能。而所有的名字,又恰好与破册上写下的东西,完全一一对应。 承昀宗、佛恩寺、沧浪观、鉴心门、燕华宫越延津一遍遍地读着那些誊写在书册上,刻在他骨血里的名字,声音发着颤,到最后已是哑然失声,哽咽不能语。 易云庭。 他就像是一个失去了一切的孩童,抱着师父最后的遗物,孤身坐在尘埃遍布的楼阁里嚎啕大哭。 在当年,他眼睁睁看着师父因入魔自刎的缘故,被葬在荒山时,他没流一滴眼泪。 失去师父庇护,在百知阁里受尽欺凌排挤的时候,他同样熬了过来。 被同门骗到了九死一生的禁地,几乎断了一身的骨头,而当喻见寒将他救出时,他同样也能笑得出来。 因为越延津相信,这是破题的必经之路,他活着的意义,就是用一辈子去揭开师父当年用命给他留的问题。 可如今,他所有的推断都有了结果,距离最后的那个真相,只有一步之遥时,他终于能将所有的委屈与痛苦都发泄出来。 错的从来不是他的师父。 他的师父没有入魔,也不是自刎所有人都不信,但是他知道,的确有人害了他。沉冤百余年,终不得安息。 师父越延津就像是走失的孩子,坐在繁华的街头,哭得撕心裂肺,可他最亲的那人,早就再也没法回来了。 他声音嘶哑,就像隔着虚空告慰谁一般:师父,此天非天你当年说的,就是易云庭吧。我查了那么多年,也只能追查到他们一个大概的名讳,也只能猜测出有哪些宗门参与其中。可如今,他们都站在了我的面前,完完全全地站在我的跟前 当年,你已经查到了。他们就像鬼魅一般,操控着万物众生,凡间、修真界何处有疫病,何处起兵戈,正魔势力此消彼长,终不越界。 我原以为,这是天道自然,阴阳平衡。他笑了起来,无尽嘲讽,话语绝望凄厉,可此天非天啊。他们随意决断着谁该生、谁该死,就像神一样高坐云端,只需动动手指,就能维护自己眼中的公平。我们抬头看的,只不过是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 师父,你当年曾说过,千年以来,正魔局势都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状况。双方的仇恨被刻意激化,却又莫名地维持在了一种小打小闹的局面。总是一些小宗小派湮灭在交恶之中,就像是祭品一样 越延津满脸泪痕,他慢慢抚平了褶皱的书页,终是不堪重负地将头抵了上去,就像是在接受老者和蔼的安慰一般。他闭眼的瞬间,眼泪终于再度溃然决堤。 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他们的确是祭品。所有位高权重的人,无论正魔,都在易云庭中,掌握着世间一切事他们结成同盟,却又放任手下厮杀,以维持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而为了不让事态扩大,在局面极度紧张之时,只需要互相牺牲选中的祭品,以一换一就能安抚住双方 凭什么,他们能这样随意决定旁人生死?不是神,又何来决断!他眼中通红一片,语气凄厉决绝。 喻剑尊让我联系九宗可靠的道友,备好千斤朱砂、上万条缚灵绳他说,定要在一月内,于东妄海周围布置下万灵锁阵。而他虽然未曾多言,但我能断定他知晓易云庭之事,而他说的那些人,都是易云庭的参与者。 喻剑尊的状态很不好,他同当年的你一样越延津闭眼,咬牙道,就好像知道注定要发生什么。 就好像知道,自己将要迎来死亡一般。 东妄海他的的手慢慢握紧成拳,骨节微微泛白,又是东妄海,当年你究竟查到了什么?如今喻剑尊又发现了什么要让你们接二连三地送命? 越延津抬眸,他脸上泪痕未干,就像是在立誓一般,他字句铿锵道:但无论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定要亲手揭开一切的真相。 如今,蜉蝣也该窥清天地了。 他手旁的残页上,是越期非长老自刎前写下的最后案项,其上只有三字 东妄海。 * 百尺山峰,百沧之亭。 喻剑尊,你说若是此天非天,它是何物? 话音落下,却见白衣剑尊先是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他像是看破了一切般,目光里满是了然。 他抬头看向辽阔的苍穹,就像是越延津记忆里的师父一般,露出了一个悲伤的笑。 他道:此天非天,是谓易云。 第43章 恶鬼生(四) 越小友,这事可开不得玩笑!两鬓微霜的中年修士慌慌忙忙地将他推进自己的房间,他探头左右张望一番,吱呀一声,牢牢地合上了门。 顺势坐下的越延津面沉如水,但中年修士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围着桌子转了又转,一跺脚道:且不说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哪怕你说的是真的,我们又能怎么办? 古叔,一开始我就将易云庭的事情告知于你了。如今喻剑尊的话,不恰好证明了它的存在吗?越延津沉声道,现在,他让我们布置万灵锁阵,想来是察觉到东妄海将要生异。 万灵锁阵啊!古牧发急得嘴唇直哆嗦,你也知道那是万灵锁阵那是一般人能布的吗?千斤朱砂、上万条缚灵绳,和至少数百名修为高深的守阵人,这些你能从哪儿弄来! 雾匀州临家掌管着八道九州的商路,况且临清越还是喻剑尊的徒弟,若是问他们借朱砂缚灵绳,想来不是问题。 你说的轻巧,若是那么好借,那喻见寒为何不自己去?那可是他亲徒弟的家,不比你一个外人方便?古牧发道长没好气地应声道。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喻剑尊特别交代我,万不能让临家知晓这件事。越延津皱眉道。 那你还去?古牧发人都傻了。 可是古叔你仔细想想,当今九州中,一时能拿出这些东西的,除了雾匀州临家,还能有谁? 临家虽然不是宗派巨擘,但作为商行的无冕之王,只有他们才能从整个八道九州中调集这些物资。 古牧发一时竟无法反驳,他沉默片刻,道:想来喻剑尊也知道必须去找临家,可他又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所以才通过你来开口。他沉思片刻,突然开口问道:你说,临家可能是他们的其中一员吗? 越延津果断摇摇头:不可能,它的选人标准明确,皆是顶尖宗派里响当当的人物。临家虽然把控着九州的商道命脉,但在修真界的宗派眼里,他们始终差人一等不然,临家为何会将唯一的接班人送到喻剑尊门下修习。 而且越延津闭眼认真回想了当时的场景,笃定道,喻剑尊顾虑的,似乎是临家二老。他的原话是,此事过后,须得长期注意临家动态,别让一些不好的风声传到他们耳朵里。 不好的风声?古牧发也皱起了眉,他想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糟了! 越延津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骤然瞪大了眼,慌张道,除了喻剑尊的动向以外,近来百知阁也没收到任何关于临清越的消息! 古牧发霎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几乎失了声:你是说,临少主也被他们扣住了? 许是临清越已被威胁,凶多吉少,所以 不好的风声,也许便是临清越的消息。 临邺权把清越当眼珠子来疼,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这两口子可怎么活啊!古牧发急得又兜起了圈子,怎么说临邺权也算是他的故交,如今见老友的独子有难,他着实坐不住了。 不行不行,这事儿不能瞒着他们!古牧发一锤定音,不是要借人借东西吗,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去雾匀州,商量一下对策。 古叔,你别着急,当下情况不明,我先让百知阁继续探听他们的情况。越延津缓声坚定道,雾匀州得去,但我们得先旁敲侧击一下,看看他们能不能联系上临清越才是。 事关重大,我们绝不能贸然行事。 * 万丈云宫之上。 喻见寒,你还真以为自己能逃得了吗? 被指名的那人神色中带着孱弱的苍白,却依旧挺立如青松,安静地站在群狼环伺之中。 他抬眸,没有愤懑或是憎恨,眼中是如清潭般的温和静谧:噬心毒、断灵鞭,我只是没想到,你们竟舍得动用血脉禁术来找我 喻见寒的目光落在了台上那人身上,脸上甚至挂着淡笑,语气莫名感慨:清越,你说呢? 血脉追踪术,乃是绝密的禁术,献身者往往需要献尽半身骨血,损人不利己。本来只能血亲之间使用,但毕竟临清越与喻见寒的身上有同命的子母蛊,通过蛊毒,血脉追踪术倒也能施展。 想来为了追踪他,承昀宗也是付了大代价,对临清越下了手。 但还不等那人开口,便有勇士率先出来解围了。 喻见寒,我们也不必多说什么了十日后东妄将彻底封海,你不是想去寻谢迟吗?我们便遂了你的愿,送你一程如何?矮胖的长老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一双门缝般大的小眼睛里满是恶意的光。 分卷(34) 他便是建议施展血脉禁术的第一功臣,如今更想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一番。 只是没想到,白衣剑尊抬眸直视众人,他勾起一抹了然的笑,客客气气地问道:我为何要去东妄? 心魔渊又与我有何干系? 这意料以外的回答着实问愣了矮胖长老。 你!他愣神片刻,萝卜般的粗指直戳戳地指着那人,跳脚怒道,枉你自诩名门正道,世人奉你为尊若是心魔渊开,九州陷落,民不聊生!我们之前不是说得够清楚了吗? 他厉声道:况且,你先前不是也去过了?如今异象未平,危机未解,便是你该重归东妄之时! 喻见寒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他笑着缓缓摇头,轻叹道:是啊,若是之前我死在那里,自然也不会有现在这一遭。 但是,如今的我却想问问诸位。白衣剑尊脸上的笑意微敛,他眸光认真,字句铿锵道,心魔渊,究竟是什么? 话音落定,殿中霎时起了细微的骚动,虽不明显,但喻见寒却能将所有隐晦相视的目光尽收眼底。 少许人心中大震,便以眼神交流暗示,但大部分人依旧老神在在,面色平静丝毫未变。他们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青涩修士,早就练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也岿然不动的本领。 喻见寒不可能会知道什么,这个问题怕是有诈,他们就更不能自乱阵脚了。 此话何解。 林斯玄宗主终于缓缓抬眸,他的手略微攥起,掌中两颗灵珠相互磕碰,只听咔哒一声,每个人识海中像是落下了一记清心重锤,尘埃落定。 众人找到了主心骨,又开始用一种指责挑衅的目光,狠狠瞪着殿下那人。 喻见寒却对这般充斥着恶意的目光视若无睹,缓声道:南箬在入魔前,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他微微皱眉,模拟着僧人当时的神态,一字不差地将它复述出来,我不会也要落个无离子的下场吧。 南箬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在场众人眼里又起了几分怨怼的神色。他们腹诽着,好死不死,又是这个和尚闯出的祸端,真是十足的麻烦。 这厢的喻见寒还在继续:世间谁人不知,千年前心魔渊动荡,九州大能齐聚东妄海,无离子竭力定海,结果死在了谢迟手中,最后还是由林郁以身祭佛门至宝长明盏,方才解了东妄海之危。 可偏偏镇守东妄海的人,却是身为魔修的谢迟。而南箬说担心自己会步无离子的后尘,之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入魔伏诛 莫不是,这才是无离子的真正下场? 喻见寒,你僭越了。林斯玄厉声道,威压瞬间重压下来,让人几乎喘不上气。 可白衣剑尊身形依旧挺拔,他扛住森冷的死亡威胁,语速微微放快,咬牙道:千年前东妄海异动,无离子身亡,如今东妄海再度生异,南箬入魔被诛这未免也太过凑巧? 心魔渊开,死的究竟是黎民众生,还是喻见寒微微一顿,意有所指地缓声道,某些特定的人。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终于有更多人坐不住了,他们义正言辞,色厉内荏地呵斥道:喻见寒,你是何用意?莫不是在暗讽心魔渊只会针对我等!若是误了大事,你万死难辞其咎! 姓喻的,你莫要信口开河! 喻见寒却丝毫不将这种斥责放在心上,他语音又缓了下来,有理有据摆出了证据:诸位都说东妄生异,我第一次去时,海上确实电闪雷鸣,乌云盖顶可就在前两日,我又去了东妄海一趟。 如今那里一切平静,毫无异样,你们却依旧急召我入心魔渊。 略微停顿片刻,喻见寒勾起嘴角,他就像是最冷酷的刽子手,理智又残忍地用钝刀子割着众人紧绷的最后一根弦。 既然南箬惶恐,直言不想步无离子后尘,是否证明他当时早有预感。而如今东妄海明明一如往昔,你们却都惊慌失措,要我即刻同入东妄我可不可以认为,你们都收到了同一种预兆。 和南箬一样,象征死亡的预兆。 一派胡言,你胡言乱语! 矮胖长老一下便被点燃了,他口无遮拦地唾沫横飞,竭力用声势压倒自己内心的惶恐。 严长老,以上是我的猜测,但你为何认为,我手中只有猜测,而没有其他的东西呢? 终于,沉默许久的林斯玄宗主开口了。他注视着殿下那人,神色莫名:那你说说,你有什么证据? 喻见寒抬眸,他直视着面前这个人易云庭实际的掌权者,千年以来,他就是俗世的主宰,是安静藏于烈日背后的天。 若高山无法逾越,那就将它碾为尘芥,若江河无法渡过,那就让它彻底干涸。只有毁灭,才能让新的秩序从灰烬中重建。 剑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他轻启唇,缓声吐出了三个字。 无焉河。 霎时,金殿上就像是时空停滞了一般,骤然鸦雀无声,寂静到连一丝呼吸声都不听见。 第44章 恶鬼生(五) 无焉河 这个名字一出,便彻底粉碎了所有平静的假象。它是易云庭最大的秘密,更是足以断定生死的筹码。 众人终于瞬间变了脸色,他们面色铁青,眼神里满是忌惮与杀意,就连林斯玄宗主古井无波的眸中也泛起了涟漪。 他勾起嘴角,但眼中却冰冷一片,没有丝毫笑意:九州并不存在名为无焉河的地方。 还以为有诈,不愿直言吗? 喻见寒无所谓地笑了笑,直视着那人,缓声接过话头:千仞峰下有一暗河他状似思忖,勾唇道:莫不是我记错了,那河不叫无焉? 寂静的殿中隐约传来了轻微的吸气声,众人终于骚动起来,窸窸窣窣地相视低语。林斯玄勾着的嘴角终于彻底放下,他微微抿唇,神情极其肃穆。 你还知道什么。他敛了最后一丝笑意,冷声道。 此刻,局势彻底颠倒荒诞,喻见寒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衣袖:我还知道无焉河的尽头,便是东妄海。这样一条世间并不存在的暗河,在承昀宗的山脉之下,穿越群山谷壑,最终汇入东妄海。 奇怪的是,宗主明说不知此地,承昀宗却派了弟子严加看守。 看着众人愕然的眼神,喻见寒终于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无焉河之上的千仞峰,便是承昀宗替弟子清除心魔的居所。 千年来,与其说没有心魔,倒不如说,九州再无修士会因心魔而陨落罢了。寻常的修士根本修习不到要渡心魔劫的地步,而各宗精英弟子长老若是遇了心魔,便能来承昀宗寻找破解之法 喻见寒终于将半掩的遮羞布彻底揭下,他状似随意问道:敢问诸位,这千仞峰的破解之道,究竟为何? 九州各宗对外宣称,心魔渊是上古形成的绝地,我倒是好奇,心魔明明出自人心,它们如何能自然汇聚,形成一处天生禁地,又恰好与无焉河相连。 喻剑尊还在笑着,但声音却冷了下来,带着隐隐的质问:只要为恶,便生心魔,而这千年以来,满手血孽之辈却高坐尊位,敢问他们一身的心魔戾气,在千仞峰被剥离后又去了哪里? 莫不是顺着无焉河,汇入了东妄海。他嘲弄道,这般看来,心魔渊的心魔究竟从而何来,想必在座各位比我清楚。 将自己的私心贪欲说成举世的灾难,享受万民供奉的同时,还诓骗世人,你们便是这般高高在上,漠然自负吗? 喻见寒!矮胖长老气得脸上的横肉都在哆嗦,他颤巍巍地指着那人,你、你莫要猖狂! 第一次东妄海异动,无离子身亡,第二次死了南箬,而你们如今又如此慌张 莫不是心魔渊动荡,曾经的使用者便会收到反噬吧,入魔爆体,身魂不存,所以你们才要死守心魔渊白衣剑尊的眼神极端澄澈,不染一丝尘埃,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但说出的话却令人悚然心惊。 我不知在场诸位,究竟有多少人去过千仞峰,用了无焉河但我修道百余年,未生心魔,自然不曾用过这种歪邪手段。 他又笑了起来,轻启唇,就像是幽灵鬼魅在众人身后伸出了死亡的嶙峋利爪:所以诸位说,若是心魔渊全开,世间修士还能剩几何? 那个时候,真正能与我抗衡的,又有几人。 狼子野心!有大能沉声应道,看样子,你早知道这些事 那人一双老眼里满是怒火与嘲讽:原来你打的竟是这个主意,等心魔渊破将我等害死,好一统万民,九州称尊! 话音刚落,又有人急着跳出来厉声指责,好似别人的坏心就能掩盖住自己的恶行:喻见寒,你明知道无焉河的事,还能眼睁睁看着谢迟重归东妄,果真是道貌岸然、虚伪至极! 你还不配提他的名字。喻剑尊冷笑道,我先前受你们钳制,也怀了济世救人的心入了东妄,可结果呢 若非阿谢出现和南箬之死,让我察觉到异样,暗闯了千仞峰,发现了无焉河,怕是如今还被你们瞒在鼓里,再次做了听之任之的傀儡。 喻见寒的语气霎时严厉起来,他沉声道:既然已经知晓一切,我就不可能再继续当一枚棋子,满足你们的私心贪欲。 诸位最好现在杀了我,如今心魔渊动荡,想必不日即会崩塌,我便先行一步,在黄泉地府恭候诸位大驾了。他又笑了起来,话中又带着些许惬意闲适,仿佛只是在邀请各位一同赏花。 你!在场的众人都气得涨红了脸,他们从来都是被人阿谀奉承,听到的不外乎是寿与天齐的祝词,从未有人敢在他们面前这般肆意张狂,直言在黄泉地府恭候的狂妄之语。 怒火就像浪潮一般汹涌席卷,咆哮着要吞没一切,可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够了! 只见许久不曾吭声的林斯玄宗主终于猛一甩袖,他呵止住了不安躁动的各宗大能,沉下脸色看着挺身而立的喻见寒,沉默许久终是沉沉笑出了声。 喻见寒。他问道,若我们定要将你送入东妄海,你当如何? 林宗主,你不会这样做的。我若是被迫入东妄,定会联合阿谢将心魔渊彻底解封。喻见寒心中有数,他笑着肯定道,你断然不会留下这般的变数。 哦?微微上扬的语调极尽轻蔑,林斯玄在众人毫无防备之际,竟是突然出手,猛烈的罡气霎时将身旁毫无防备的临清越击了出去。 那抹身影骤然被扬出几米开外,一道血痕逶迤铺开。 咳咳。殿下的喻见寒也瞬间踉跄跪地,他以袖掩唇,大片的血迹晕染开来,在白衫上落了红墨。 一时的变故顿时让众人惊惶了一瞬,但下一刻他们便都鸦雀无声了,只默默地往后又挪了两步,只觉得宗主果然手段狠辣 喻见寒作为九州剑尊,对杀气即为敏感,若是直接对他动手,必然大概率被躲了去。而林斯玄为了出其不意地制住他,竟是直接对自己亲儿子下了重手,以同命蛊来牵制那人。 同命同伤,生死相连。 可那是林郁啊,他的亲儿子! 其余人静不敢语,只怯怯抬头,见林斯玄两指轻挥,一旁的守卫弟子立刻明白了宗主的意思,迅速上前。 随着锵啷的出鞘声,锃亮的寒刃便架在了喻见寒的脖颈之上。 被囚那人抬眸看去,只见承昀宗的天,至高无上的主宰者正眼含轻蔑,目光森冷地注视着他。 神明开口了,他冷然审判道:喻见寒,你以为我真的拿你没办法吗?你要知道献麻之毒,可使人五感皆在,而身体不能自控 他声音冷冽,带着报复的扭曲: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走入东妄海。 林宗主。喻见寒慢慢抹去唇边的血迹,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密布,就连声音里都带着微不可察的颤音,你是想对我动用傀儡术吗?可你瞒不过他的,阿谢一眼就能发现 年轻人啊,总是看不清状况,还寄希望于渺茫之上。 林斯玄终是笑了起来:谢迟就是知道了傀儡术又能怎样?他只要没法从你口中听得心魔渊的真相,你身上的同命蛊,连同那九州百姓的性命哪一个不能让他安安分分地待在东妄海? 一根银针戳破了喻见寒的手背,献麻毒迅速扩散,在彻底陷入黑暗的最后那刻,白衣剑尊隐约听到了前方传来的那句喟叹。 喻见寒,人是斗不过天的。 是吗。闻言,喻剑尊却是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他闭上眼,放任意识沉沉坠入了深渊。 那你可得好好看着了。 看着你那尊贵的、不可战胜的天,是如何一夜倾塌的。 第45章 恶鬼生(六) 近来连日的阴雨,让整个承昀宗都浸在湿漉漉的雾中,像是美人垂泪的长睫。行走在楼宇殿台之间,弥漫的水汽沾染衣衫,连宽袖都能重上三分。 临近傍晚,木虚掌门独自行色匆匆地行过群廊,在朱漆碧瓦中回寰,最后推开了沉重的雕花殿门。 吱呀潮湿让门栓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音,木虚皱着眉抖了抖衣袂,迈步从走进暖意融融的岐云殿。 殿中早有一人,青衫的剑修端坐在案几之前,那柄长剑就平放在桌上,一如他端放于膝的手。 掌门。那人抬头看了来人一眼,只简单颔首打了个招呼,又低头看着面前的白瓷杯出神了。 见状,木虚掌门只得沉沉叹了口气,他缓步走向了那人对面的矮塌,给自己斟了杯冷茶,这才说明了来意:秉言啊,你还是想开点吧东妄海你去了也没用,况且,你娘她 分卷(35) 姚孟澜在青义殿自寻短见,还好被弟子及时发现,这才捡了一条命。虽然众人不说,但谁心里都明白,她是想给自己儿子铺路 只可惜,温秉言似乎并不领这份情,在姚孟澜长老苏醒后,他便再也不曾见过她一面。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掌门又霎时住了嘴,他绕过这个话题,转而道:总之,现在喻见寒就关在水牢里,不日便要押送东妄海,去镇心魔渊。宗主决定的事,从来都不可能有反悔的机会。 喻见寒?听到这个名字,温秉言心头莫名一悸,他死水一般的眼神终于泛起了波澜。 他被关进了水牢? 木虚掌门自顾自地嘬尽杯中水,这才皱着一张老脸继续道:谁让他发现了心魔渊的秘密呢?就连无焉河都被翻了出来。其他还好说,若是他将此事捅了出去,怕是半片天都得塌 还不等面前的青年有什么反应,老掌门又唉声叹气了起来,愁得眉毛胡子一起抖,他自言自语道:喻见寒倒是性子烈,他知晓此事后,宁死也不入东妄,只想拉着所有人陪葬 他不愿去东妄海?温秉言拧紧了眉头,他心乱如麻,根本想不通那人的用意。 怎么可能?按照那人的性格,这完全就解释不通。 那头的木虚掌门却根本感受不到面前人纷乱的心绪,他没好气地解释道:何止是不愿意去,他宁可自灭神魂,也要拖所有人下水。 可心魔渊牵扯过大,也只有他与谢迟才能感召长明灯。如今谢迟撑不住了,他死也死不得,哪怕制成傀儡也得送进去。 你们要用傀儡之术?温秉言几乎哑了嗓子,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的掌门。 九州剑尊的心智何其坚定?若是强施傀儡之术,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摧残,相当于直接废了他的神智,让他成为一个没有认知与情感的工具。 这是比死还可怕的酷刑。 不可能温秉言猛然抬头,霎时眸中迸发出灼烫的火光。 那个人不可能这么容易束手就擒! 但看着面前无知无觉的老掌门,他的双手紧攥成拳,其上青筋若隐若现,反驳的话却死死卡在喉头,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你既然保持了缄默,那就一直沉默下去,什么都不要说,继续好好看着吧。 曾经的低语回响在耳畔,温秉言的身子僵了片刻,随即却缓缓泄了气。他默不作声地垂头,再度将目光锁定在白瓷杯上。 所以,这确实是一个局,那人当时就是在警告我。 如今的温秉言,只能绝望而清醒地发现,他正眼睁睁地看着身旁的人沿着预定的路线,一步步毫无察觉地走向陷阱。 而恶鬼就站在他的身旁,那双非人的冷瞳里透着残忍嘲弄的光。它垂涎地注视肥美的猎物,还不忘亲切地低声询问他:你不打算提醒他们吗? 现在提醒,还来得及。刽子手诱惑道。 温秉言微微启唇,却自嘲一笑,举杯将冷茶带着未尽之言一并咽下。 所有罪孽,也该被彻底清算了。 他抬眸,注视着还在侃侃而谈的木虚掌门,缓声道:我不会再想去东妄了。因为我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 温秉言态度的急剧转变,却让木虚一下摸不着头脑 这是,开窍了? 但还不等他出言询问,只听见殿门被轻叩两声,外面传来了童子的通禀。 木掌门,月易呈拜帖来见。 月木虚迟滞的大脑反应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了这个人,恍然拍腿道,让他到客室等候片刻吧。 是。 还不等童子应完,老掌门又想起了外面湿漉漉的天气,他抻了抻自己的老胳膊老腿,顿时生了几分懒意,立刻转了心意,连忙提高声音吩咐道:算了算了,你引他进来吧。到时留张传送玉牌就行,你也不必再外面候着了。 闻言,温秉言诧异地抬头看了掌门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起身,准备收拾东西退避内殿。 不料,他桌上的佩剑却被一把按下。 坐坐坐。木虚掌门一脸无奈地把人劝住了,他满不在意道,那什么月易,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你避他作甚? 我懒得去外厅了,就让他进来。无名鼠辈还能将我承昀宗掀了不成? 此刻信誓旦旦的老掌门始终不会想到,这个人的确即将彻底掀翻他整个人生。 温秉言依旧觉得不妥,他不想参与旁人的机密,固执地想要离开,直到木虚掌门的一句话让他的手彻底顿住 你难道就不想听听喻见寒的秘密? 剑修的动作顷刻凝滞,就像化作了一座雕像。他强装镇定,掩饰着自己的失态,状似无意道:什、什么秘密? 木虚就像是看透了他的小心思,他眯眼笑着凑近,小声掩嘴道:我就知道,你看不惯喻见寒。他是九州剑尊,你被人称为南明小剑尊世人皆说,若是剑尊陨落了,你便是九州剑道的后继人。但旁人却不知,论资历,你都不知比那小子高多少辈。 看着面前青年的脸色愈发苍白难看,木虚以为他又开始犯心软的毛病了,只能敛了笑,叹气宽慰道:如今大局已定,喻见寒的死局谁也没法改变。你倒不如随我听听,看看我们的剑尊大人,究竟还藏了什么惊天秘密吧。 温秉言沉默地回到了座位上,颇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不经意却又极其精准地推动着一切往前。 一种极深的无力感传来,就好像身为棋子,他只能身不由己地随着主人的意愿而动。 在这场棋局中,似乎早已被困死吞吃的废子,却成为了真正操控所有规则的幕后之人。 可真的是这样吗?正如掌门所言,喻见寒面临的是无解死局,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又能如何破局? 或者说,其实喻见寒只是用以迷惑视线的诱饵,真正的控局者另有其人 月易的出现,顷刻间打破了温秉言一切的假设。就像是一块巨石重重砸在他的心湖之中,霎时波涛四涌。他想从杂乱的思绪中找到一点线索,却只觉如今局面是一团乱麻。 于是,等月易整理好衣袍,满脸堆笑地踏入殿内时,只见矮塌上坐着俩人。 半靠矮塌的老者,自然是承昀宗的掌门,也是他要寻之人。而老者对面那名头也不抬一下的年轻修士,却颇为面生。 他的眸光微沉,脸上的笑意微不可察地顿了片刻:掌门,月易来拜。 来了啊。木虚轻摆袖,不必拘礼,寻一处坐着吧,然后说说你拜帖里提的秘密。 月易几乎被气笑了,他语气有些生硬,猛一拱手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掌门三思。 三思?三思什么 自然是身边的无关人等了。 月易话里话外的暗意,倒像是径直在木虚脸上扇的巴掌毕竟是他开口让温秉言留下来的,竟然还被不长眼的讽刺了。 怎么,你要说的是什么好东西?连南明州应知行少侠都听不得了?作为承昀宗掌门,木虚平时一副老好人模样,但骨子里的高傲绝不比旁人少,他微微竖眉,冷眼厉声道。 南明小剑尊 月易眸光微闪,想来应知行与喻见寒无甚关联,而且听闻小剑尊的名头着实让他憋屈,若是姓喻的倒了,怕是他会第一时间踩上两脚 心念一转间,月易道人的态度便软了下来,微微躬身致歉:原来是南明应少侠,失敬失敬。那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他直起身,抬头直视面前两人,唇边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眼中却是毒蛇一般的阴毒寒光:我此次前来,是为了揭露九州剑尊喻见寒的真面目。 此人心思诡谲,手段狠辣。月易轻声说出了最惊骇的消息,佛恩寺南箬之死与他有关。 毒蛇终于露出了扭曲的笑,森白獠牙顷刻毕露:而且我能证明,此事更是他为主导。 第46章 恶鬼生(七) 轰隆 外面无端炸起惊雷,天际一霎恍如白昼。轻微的电流从脚踝传遍全身,一种莫名的战栗感一路蔓延上脊背,令人寒毛倒竖。 木虚掌门胆寒地看了一眼殿门处,无意识打了一个寒颤,他强行镇定下来,保持冷静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可若是没有证据,我也不能汇禀宗主。 就在方才,面前的月易将自己曾与喻见寒见过的面,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娓娓道来。他直言,当日佛恩寺南箬之死,皆为喻见寒一手操纵。 不仅如此,那人其实在更早以前,就已经下了手、布了局。 木虚的思绪在极速飞转,他在心里将月易提到的线索一一对照,却越对越心惊,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 两百年前的初雨镇血案,喻见寒斩杀层念、屠尽魔门。若真如月易所言,参与其中的不仅有层念、厉烨,还有他们承昀宗的奕修,与佛恩寺的南箬那么,当年在紫训山失踪的奕修长老,与现今于佛恩寺入魔身亡的南箬,桩桩件件串联起来,确实难说一句巧合。 而除去由那人亲手操刀的两件,其余的一切,都看似与喻见寒毫无关联。哪怕月易信誓旦旦地指天发誓,木虚也没法从其中找到任何一丝可疑的线索。 假设月易没有任何的欺瞒诬告,那么喻见寒确实过于可怕了。 他就像是最狡猾冷血的猎手,在拭尽手中的鲜血后,还能带着笑意,悄无声息地重新融入身旁的猎群之中,与大家谈笑风生,甚至主动参与到追查真凶的队伍里。 清清白白,不留一丝痕迹。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人? 就好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动声色、愚弄万民。 木虚绝不愿相信喻见寒会如此可怕,仿佛一旦承认了这点,某些事情就会变得不可控制,霎时坠入深渊炼狱。 一定是月易在撒谎毕竟他所谓的证据,那块记录了他与喻见寒对话的音简,不也根本不存在吗? 再说了,如今喻见寒身负同命蛊,即将被施傀儡之术,想来插翅也难飞。 就算他真的算计了所有人,亲手杀了南箬,如今的他,也只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猎物只要喻见寒一死,无论佛恩寺的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老掌门这般宽慰自己,他竭力忽视脑海中那个微弱的念头,强压下狂乱的心跳,威严回道:月易,此事不可乱传。 他沉沉注视着面前那人,语气森冷,带着威胁:你要知道,不光是我,世间无人会信你的一派胡言。可诋毁剑尊的代价,绝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闻言,月易咬牙攥紧了手中的音简,眸中怒火燃烧。 喻见寒,你果真心狠,竟在这里摆了我一道 他举掌立誓,咬牙坚持道:我发誓绝无半分虚言!掌门,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啊。喻见寒包藏祸心,承昀宗若是还执意留着他,无异于养虎为患啊!谁知道喻见寒究竟想要做什 闭嘴! 月易的话挑动了老掌门那根敏感的神经,他厉声打断,色厉内荏地下了逐客令:你走吧。 人贵有自知之明记住,出了这道门,什么该说,什么不敢说。木虚微微眯眼,意有所指地强调道。 你若是胆敢借污蔑剑尊,来坏我承昀的名声,老夫断然不会留情! 被斥责的散修胸膛剧烈起伏着,月易竭力平复了愤懑,眼见此行无果,也只能恨恨拱手告辞。 不料甫一转身,他却听身后传来青年淡淡的声音:不能让喻见寒入东妄。 话音一落,大殿霎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月易顿住了脚步,他猛地回头,目光灼灼地死死盯着说话那人。而木虚掌门也愕然回首,他注视着那名青年,抖着唇,心里的不安如潮水般翻腾汹涌。 什、什么? 全程沉默寡言的南明州剑修终于开口了,他缓缓起身,启唇说了第二句话,语气虽然轻缓,但其中的意思却分外决绝。 月易道友所言非虚,喻见寒的确另有打算。他攥紧了手中的长剑,想要汲取一丝力量。 对不起,谢迟。我知道喻见寒想救你,可我不能放任他如此行事。 温秉言微微闭眼,在心里默默道了歉,他终于作出了最后的决定那个将会背叛谢迟,让喻见寒一切计划落空的决定。 所谓的水牢、傀儡术,都是障眼法我们的所见所闻,都是他想让我们看到的。喻见寒的目的是心魔渊,所以,我们绝不能让他入东妄。 木虚一下抓住了重点,他大步上前,一把按住温秉言的手臂,连声迭问:你都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就连南箬之事,我也是才从月道友口中得知的。但我清楚,他绝对不可能这样束手就擒。温秉言注视着老者的眼睛,认真道,掌门,你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不是吗? 喻见寒究竟想要做什么!就连温秉言都这样说,彻底让木虚慌乱起来,他一把松开钳制温秉言的手,颓然后退了几步。 若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明日,云行车马便要启程。木虚步履凌乱,不顾掌门仪态地往外踉跄疾走,额上甚至急出了冷汗:不能再耽搁了,我得去禀报宗主!无论喻见寒想干什么,他都不能留! 话音刚落,他猛然推开沉重的殿门,却在下一刻瞳孔微缩,几乎像是被人薅住脖颈,一把提起的待宰公鸡,咯咯地哽咽着,就连牙齿都骇得发颤。 只见雨后的苍穹如洗镜般明澈,蓝海夜色中孤月低悬,像是一盏夜里亮着的冷灯。银玉盘的辉光轻柔地落下,给万千宫殿笼上了一层摇曳的光纱。 皎洁月色落在门外人身上,又在他的足下臣服膜拜,就像是为落入凡尘的神祇点缀的神迹。只见那人一袭勾金白衫,右手散漫地搭在简朴的剑柄之上,指尖随意摩挲着其上纹路,眼中是温和的笑意,恰似仙君踏月而来。 分卷(36) 喻、喻喻见寒!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来多久了! 本该被囚水牢、生死不知的那人,竟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殿外他就像是极有耐心的猎手,早已等候多时,只安静地看着慌不择路的猎物,一头撞入自己的陷阱。 相较于几乎骇破胆的老掌门,来人却极其谦和有礼。 喻剑尊体贴地帮着老者扶稳殿门,他眸中笑意轻浅,语气诚恳地建议道:掌门何必去问别人呢?有什么想知道的,径直问我便是。 我自然会在老掌门不住地瑟缩后退的同时,喻见寒缓步迈进了殿中。他抬眸,扫了一眼殿中如临大敌的老熟人们,又笑了起来,字句清晰道,为诸位一一解答。 月易是除木虚掌门外,最为慌乱的人。他的脸霎时褪尽了血色,狼狈地想将手中的东西往身后藏,却不料越乱越错。 哐啷 清脆的玉简坠地声,在空荡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喻见寒循声望去,只见地上散落了几块音简。他露出了一种了然的神情,勾起了笑,缓步踱近,每一步就像是精准地踩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月道友,这便是你替我留的罪证?喻见寒状似不解地询问,你就是想用它来要挟我,让我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喻剑尊,我哪儿敢呢!月易汗毛倒立,他连忙将音简踢得老远,以示清白。 喻见寒没理他的示好,径直看向了沉默的温秉言,笑道:温道友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还说得挺多吗? 闻言,温秉言抬眸直视那人,他的眼神倔强锋利,像是极其锐利的刀锋。一人压抑着恨,另一人却眉眼含笑,四周死寂,几乎连空气都凝滞了,烛火摇曳瑟缩,似乎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变故发生在瞬息间。 只见寒芒如疾电般掠过,霎时四周烛火被剑气拉扯,明灭了一瞬。铮然冷剑出鞘,像是蛰伏的银蟒,张着血盆大口直扑那人面门而来。 是温秉言的饮冰剑! 而就在剑修突袭的瞬间,悄然挪动身位的月易乘势而动他足下生风,直奔殿门而去,手中正举着特制的传讯烟。 修真界遇险的讯烟大同小异,只消将此烟于殿外燃着,就能迅速惊动承昀宗上下,等他们合围过来时,想必喻见寒纵使有三头六臂,也在劫难逃。 眼看着殿门越来越近,离得近的木虚长老甚至也快步上前帮忙,月易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其上雕刻的花纹,他眸中燃起了炙热的希冀,伸手想要推开那道生门。 喻见寒,你死定了! 还不等他脸上狰狞的笑意扩大,下一刻,脚踝处传来的巨大拉力,将他硬生生地凌空甩了回去。 月易只觉五脏六腑都被砸得闷疼,那枚小巧的传讯烟更是骨碌碌地滚到一双金丝卷云靴边。 靴子的主人微微低头,他扫了一眼那个小东西,唇边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随即,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前方相较于他轻松的神色,对面的温秉言却看起来格外不好。 南明剑修持剑的手臂连同着整个身躯都在颤抖,就像是托举着千斤重物,却又固执地不肯松手。 而剑尖的这头,却是喻见寒随意抬起的两指他神色自然,连栖来都不曾出鞘,空手便接下了饮冰式。 碎月饮冰,那是修真界流传近千年的传奇剑招,如今还是被它的原主人施展,却不曾起到半分威胁作用。 我不是很喜欢有人拿剑对着我。 喻见寒的话依旧温和,但眼中的笑意却凉了下来。他微微一拧,便崩断了那人苦苦支撑的最后那根弦。 只见温秉言掌心鲜血淋漓,他被重重弹了出去,狠摔在地上。大口鲜血顺着唇边溢出,温秉言只觉浑身骨头都像是被碾碎了,经脉隐隐作痛,再也提不起半分反抗能力。 突如其来的转折吓懵了老掌门,他惊觉打不开门,眸中绝望更甚,只得顺着门柱滑落,手脚发软,却被一股子劲儿撑着,挣扎往前,想为温秉言求情。 我给过你的机会了。喻见寒没有理会身后的窸窣动静,他缓步走到了地上那人面前,借着烛光细细端详手中长剑,寒铁冷铮,金戈锐气扑面而来。 果然,饮冰剑名不虚传。 他换手掂了掂手感,目光依旧落在剑上,语气轻缓,却带着一丝好奇的疑惑:当年你骗他的时候,不也什么都没说吗?怎么如今就忍不住了。 温秉言艰难地撑起身子,他的手在发颤,却依旧坚定地抹去了唇边的血迹。只一击,喻见寒便彻底粉碎了他所有的骄傲。 那人在藏拙。他所展现的,远远不及真实的实力。 若说那次山林伏击,温秉言并不想要喻见寒的命,手下只用了三分劲,被他轻易接下还算情有可原。可如今,他使出的是温秉言时期最巅峰的杀招,却最终成了飘落在湖面上的柳叶,不起半分涟漪 喻见寒,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艰难地挤出了质问,温秉言只觉识海嗡嗡作响。 我先前不是说过吗,不必问的不问,无需说的不说。只可惜,温道友似乎没能做到 还不等那人开口,喻见寒又笑了起来。 南明小剑尊。喻见寒突然转了话题,他轻启唇,细细品读着这个名字,眸中顿起嘲意,手中更是分外无情,竟是一把捏碎了那人的本命灵剑。 在众人骇然的目光中,饮冰剑彻底崩裂,名震九州的灵器在此刻却脆弱得不堪一击,犹如白瓷般寸寸碎裂。 伪善的羔羊终于撕碎了谦和的外表,那人恣意张狂,言语里尽是睥睨众生般的轻蔑。 在我之下,何人敢称尊? 第47章 恶鬼生(八) 本命灵剑被毁,温秉言重伤难行,他的手一软,整个人就像是被瞬间抽干了生气,颓然瘫倒在地。 咳血沫顺着轻咳落在地上,他疼得意识模糊,眼前光影缭乱,只听见耳畔传来了忽远忽近的呼唤。 秉言!秉言殿门旁的木虚连滚带爬地往这头赶来,他也算看着这个孩子长大,在这种危急关头,尽管惶恐之至,却也有了螳臂当车的微弱勇气。 喻见寒安静注视着面前的场面,同门相护,何其感人。哪怕再卑微的蝼蚁,也能为了同伴一往无前。 只是眼前之人究竟算不算同伴,还有待商榷。 眸中闪过一丝恶趣味,剑尊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了:掌门果然仁慈,孝悌之意甚笃不仅日日供奉着前掌门的牌位,如今也愿意为后辈挺身而出。 也不知道明若掌门知晓了,究竟是喜是悲。 话音落下,就像是时间按下了定格,老掌门瞬时僵硬在原地,维持着一副跪伏的滑稽模样。明若这个名字,让他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霎,脑海中一个可怕的念头缓缓浮现,木虚的鼻尖一酸,差点失了呼吸。 喻见寒,你什么意思!老掌门红了眼,他咬牙怒视那人,眼中恨意滔天。 承昀宗前任掌门明若,正是他的兄长,他们虽无血亲,却相依为命。五十年前,明掌门在闵守谷抵御兽潮时下落不明而恰逢魔宗奸细潜入承昀宗,哄乱之际,引发奉天殿失火,承昀弟子的命牌皆数毁灭,唯一寻人的线索也断了。 要知道,承昀宗取指尖血为每位弟子都造了命牌。命牌明灭,便象征着生死,哪怕就是身亡了,它也能指引宗门寻到主人尸骨。 可奉天殿的那场火,却彻底烧毁了所有希望。 明若不知所踪,于是,木虚暂代掌门之职,一直到今日。 这些年来,他从未放弃过追查兄长的下落,当年之事,他总觉其中另有玄机,可却想不出头绪。如今想来,莫不是 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总不能是我对明掌门做了什么吧依旧是轻飘飘的语气,喻见寒勾唇笑道。 掌门可得擦亮眼睛,莫将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将血仇奉为至亲才是。喻见寒在杀人般的目光注视下依旧泰然自若,他从袖中轻轻勾着红绦,一块破碎的玉牌便晃晃荡荡地坠在了空中。 木虚一下便看直了眼,他瞪大了眼,死死注视着上面的明若二字,嘴唇颤抖,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明若掌门音讯全无,世人只道他去了闵守谷,可他真的去了吗?喻见寒放低了声音,就像是恶鬼般轻声诱导道,木虚掌门不妨仔细想想,这则消息究竟是谁透露的? 林宗主老掌门的目光逐渐混沌,他顺着喻见寒的话,喃喃自语。 怀疑的火种已经点燃,只需添上一笔,便能让它彻底燎原。喻见寒的眸色深沉,他状似无意地感叹:而且,那日魔宗闯殿之事,也未免太过凑巧偏偏还是放置命牌的奉天殿。 既然南箬能与厉烨勾结,为何承昀不能与魔宗勾结呢? 玉牌垂到了木虚的面前,他隔着婆娑昏黄的泪眼,颤巍巍地伸手接过。 温润的触感,明灭的微光,无不化作剖心的利刃,浑浊的热泪顺着眼角的深纹淌下,可在入手的第一时刻,木虚便发觉了异样,他几乎哑了嗓子。 这这不是命牌的光! 木虚愕然失声,他摩挲着玉牌上的裂纹,心里的猜测越发荒谬:这是青邪针的痕迹 青邪针,便是荒演门青邪鬼君的独门绝技。他也是易云庭的一员,与林斯玄等人渊源颇深,关系甚好。 喻见寒收回了手,他转身向后踱了两步,开始颇有兴致地打量着地上的月易。他随口应道:我赠予掌门的礼物,自然不可能是简单的命牌里面还养着明掌门的残魂。 至于明掌门究竟是为何人所害、神魂破碎,他的命牌上为何留有青邪针掌门不如用引魂术,亲口问问明若掌门。 这还有什么需要问的,一切都格外明晰了喻见寒就算是再如何手眼通天,他也不可能要挟林斯玄宗主为他圆谎。 青邪鬼君向来与他兄长不对付,命牌上又有青邪针,而与那人交好的林斯玄宗主却对外宣称,说明掌门去了闵守谷。 其实在过去的岁月里,木虚曾不止一次怀疑过有人暗害明若,但却没有证据,外加宗主信誓旦旦的说辞,他也只道自己多心。 如今证据确凿,想来却甚是可笑。 喻见寒既然能将命牌与残魂一并交出,便说明了他有十足的把握。 所以就算明知道他别有用心,木虚也只能认了,毕竟那人用以施恩胁迫的,确实是他最渴求的东西。 只不过是换了一条看门狗罢了。木虚掌门自嘲道。青邪鬼君杀了明若,宗主林斯玄遮掩真相,随后又将他推上掌门之位,继续为他们看家护院。 老掌门像是一瞬苍老,他抬眸看向了面前那人,声音疲惫不堪:说说吧,你究竟想要什么? 故意诱来月易,又亲手揭开这一切,他从不信面前心思缜密的九州剑尊,会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好人。他的一举一动,背后定有深义。 喻见寒注视着地上被黑气萦绕,脸憋成青紫色的月易,突然问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敢问掌门,残害无辜当如何处置? 当诛。 喻见寒眉眼含笑,他拂袖朗声道:月易于紫训山偷袭同行友人,杀人夺宝,罪孽深重,那就烦请掌门动手,肃清奸佞,昭彰天理。 闻言,地上那人惊骇地淌着泪,口中呜呜呜叫唤,涕泗横流,极其狼狈。他眸中是哀求与惶恐,不住摇着头,想往后蜷起身子。 喻见寒脸上笑意越发浓厚,他微微俯身,眼神却冰冷一片:月道友,你在紫训山的做派,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老熟人。我着实想不通,杀人不过头点地,为何你与那付连承,都喜好以折磨|虐|杀为乐 正准备动手的木虚闻言,手却微微一顿。只片刻,他又沉默着继续探手向前,丝毫不顾身后传来的微弱的劝阻。 脖颈处的勒力越发加大,在那人惊惶绝望的目光中,喻见寒勾起唇角,他薄唇轻启,语气分外温和:对了,你的好友陆威托我问候一句 不知月兄何时入黄泉。 只见月易的瞳孔一瞬瞪大,他挣扎的幅度一瞬加剧,就像是砧板上的鱼,下一刻却全然松懈下来,失了气息。 木虚掌门翕动着唇,他脸色苍白地收回了手,干枯苍老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头也不曾抬,只愣愣地问道:你方才提到了付连承。 可他,不是早死了吗? 喻见寒倒是没想到老掌门还有力气问话,他颇为诧异地看了木虚一眼,却又笑了起来,倒也不加避讳。 对,我亲手杀了他虽然这个人无恶不作,可你们最应该感谢的,就是他了。 毕竟作为无焉河的守门人,他算是易云庭最大的功臣。要不是他,掌门以为心魔渊之事能藏多久?易云庭的这层皮,怕是早被扒得干干净净。 喻见寒,你什么意思?木虚拧紧了眉,颤声质问。 不然,掌门以为百知阁的越期非长老是怎么死的? 看着木虚茫然的神色,喻剑尊哑然失笑,他无奈轻叹道:也许,掌门根本听都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罢了 但有时候,小人物的直觉是你无法想象的。越长老早就察觉到了心魔渊的端倪,也找到了易云庭的线索,只可惜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付连承便杀了他。 巧的是,付连承想如法炮制,也这般解决了我。喻见寒眼中的笑意更加温和,他弯了眉眼,只可惜,那次死的人却是他了。 其实在易云庭眼中,你、我、明若掌门,我们如何不是可以随意处置的小人物?我们该是盟友,而非仇人。 他们认为,你是最适合当承昀宗掌门的人,恰巧我也这样认为。喻见寒慢慢地理好了衣袖,最后看了瘫在地上的老者一眼,话音带笑,意有所指道:我会替你清除所有桎梏,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接手承昀宗这块摊子 分卷(37) 他的语气明明一如既往地温吞和煦,但却像是有毒蛇慢慢缠上脚踝,一路蔓延上脊背,最后停留在耳畔处亲昵吐着信子。 木掌门,你会听话吧。 听我的话,看好承昀宗,正如你曾经做过的那样,处理好一切事情。 那人终于走了,沉重的雕花殿门吱呀阖上,像是垂垂老矣的老丈,缓缓闭眼,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整个大殿又陷入了沉寂,唯有若隐若现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预示着方才的一切都不是梦。 地上躺着两人,一个是早已没了生气的月易,另一个则是浑身被汗浸湿的温秉言。 他脸色苍白,额上冷汗密布,眼前更是一阵阵地发黑。 而当他的眼神触及到了地面的某物,又慢慢坚定起来那枚传讯烟就掉在了他身前不远处。温秉言咬破舌尖,铁锈味瞬间弥漫,剧烈的痛楚勉力维持着他濒临溃散的神志。 一定不能让喻见寒得逞 一只颤抖的手,正慢慢探向那枚小巧的传讯烟,就像是沙漠中的濒死旅人,正伸手渴求着绿洲的清泉。 而这些琐碎的动作终于唤醒了愣神的木虚掌门,他从梦魇中醒来,却惊觉噩梦还未结束,原来他早已身处更绝望的深渊。 见着青年正艰难渴求着那枚决定生死的传讯烟,木虚彻底清醒过来,他打了个冷颤,霎时连滚带爬地膝行过去,就像是嗅着肉包子的饿狗在温秉言即将触及到那物的瞬间,他将它恶狠狠地夺了过来。 掌门? 看着地上青年难以置信的目光,老掌门一手攥着传讯烟,一手死死扣着破碎的命牌,他翕动着唇,哑声致歉:秉言,对不起。 他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颤声哽咽道,我得听话啊。 你不能这样做。 青年虚弱的声音传来,却总归湮灭。 话音未落,温秉言的世界彻底暗了下去,整个大殿里寂静无声,只有破碎的玉牌还在隐隐亮着微光。老掌门抹了一把老泪,终是将头抵在兄长的命牌上,无声恸哭起来。 残魂还在就好,有消息就好。 最难熬的苦海许是赐以希望,更赠予绝望。 却见那丰神俊秀的探花郎,一刀斩了、那马寇的头被血浸透的留音简突然亮起了微芒,无端开始继续响了起来。 音简里面本该是月易刻意留存的对话,可当时他拿其佐证时,却变成了不知来源的咿呀戏腔。 气急败坏的月易立刻掐灭了音简,他自然也没有细听,其中唱的究竟是什么曲。 如今,那音简就散落在他的身侧,正对着主人瞪圆的眼睛。幽幽戏腔在空荡的大殿里回响,就像是娇艳的鬼魅正用着抹了鲜红丹蔻的玉指,半掩着脸庞,发出嘲弄的轻笑。 那匪寇的头,骨碌碌,血溅了满山路正是凡间戏园子里最热的那折《鬼探花》。 * 被断了灵脉,折了一身骨头抛入无焉河时,喻见寒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只可惜,为了折磨他,付连承还特意取了避水珠给他,让他在经历漫长的折磨后死去。 除了疼痛和寒冷,他再也没了任何感受。 也许死才是一切噩梦的解脱,但如今的他,连解脱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避水珠微微破碎,咸腥的海水倒灌涌入鼻腔,胸腔骨裂的痛苦让少年喻见寒甚至没力气完成一声咳嗽,他只能任由窒息的感觉将自己淹没。 真冷啊,我是要死了吗他被彻底剥夺了呼吸的权利,无法挣脱地沉入了深渊。 小孩,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东妄海? 恍惚间,喻见寒听到了一个带笑的声音,他张张嘴,喉咙却如火燎般疼痛,无法说出半个字。 我带你出去。 在无尽黑暗中,那只泡在海水中冰冷的手突然被温热的手握住,零星的暖意几乎要让濒死的少年落泪。 冻僵的指节微微弯曲,他勾着了最后的那点希望。 好。 第48章 恶鬼生(九) 你说,喻剑尊与我儿都在那云行车马里?衣着华丽的妇人揪紧了衣袖,蹙眉道。 越延津肯定道:百沧亭周围都是研香木,喻剑尊来了以后,我用寻踪蝶跟踪过,他回了承昀宗后便一直无动静,但如今就在这马车里。 可依照常理,剑尊他出行从不曾坐过车马的古牧发提了一嘴,惊觉妇人脸色愈发苍白,又匆匆闭了口。 喻见寒出行从不曾坐云行车马,如今却一反常态,这已经能说明存在猫腻了。况且前几日,临夫人传讯给临清越,故意以身体不适为由,想让临清越回趟雾匀州 可谁能料到,平日里极其孝顺的临家少主却遮掩着拒绝了,他的语气里还透露着些许虚弱,就连在临夫人身边的越延津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临夫人听得出自家孩子的敷衍搪塞,她担心清越被人胁迫,倒也不敢多问。直到匆匆结束传讯后,临夫人立刻沉了脸色,对着越延津严肃道:两位想要什么,只要我临家能拿出的,绝不推辞。 雾匀州临家财大气粗,喊来道行高的修士自然容易,凑些缚灵绳、朱砂更是不在话下。 虽然应召之人谁也不明白临家急召的用意,但拿人钱财□□的道理还是懂的。 不就是在东妄海周围准备好,随时去布置万灵锁阵么包吃包住,还有酬劳,傻子也愿意! 于是许多宗门的弟子纷纷加入其中,他们一早便被安排在东妄海不远处的城镇里,平日里就晒太阳逛一逛,随时听候吩咐。 临邺权俩口子放心不下,便跟着越延津一路来到了芷城。那里便是云行车马交接的地界,众人也会在此处休整一日。 云行车马,顾名思义便是行在云间的车马,它是修真界最常见的存在。 一般宗门大聚时,各宗长老尊者怎么可能磕碜地御着法器就来了,一点都不贵气于是,云行车马应运而生,六匹威风赫赫的白鬃翼马踏云而行,展翅翱翔,格外尊贵。 但缺点就在于,由于修真界有不惊扰世人的规矩,所以路过凡人地界的时候,不可过于张扬,翼马就只能收了自己的翅膀,老老实实地在地上走。 如今,越延津等人明白此趟目标是东妄海,他们更摸准了此行的路径,自然能在修真界与凡界交接城镇堵上云行车马。 今夜我将夜探驿馆,最好能与剑尊接应上,问清当前情况,好安排下一步打算 越延津一边说着自己的计划,一边掏出了窃声隐虫这是百知阁顶级的手段,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附在衣摆处,自由出入各种阵法,无人察觉。 千万找寻我儿踪迹!临夫人再三恳求。 自然。那人颔首保证道。 * 夜深了,云行马车就停在驿馆中央。趁着守卫松懈的瞬间,夜色朦胧中,林叶间一道隐约的黑影如疾电般闪过。越延津捏着幻术诀,悄然潜到了马车的背后。 一丝紊乱的微风吹散了守卫的睡意,他一个激灵便清醒过来,狐疑地往车马处张望。 好像有什么异样。 守卫皱着眉向前走了两步,他微微俯身,眼神顺着马车下的地面扫过。 越延津借着早已布置的水月镜,屏息盯着守卫的一举一动。如今守卫在查看地面,而他站在马车的背后,一双脚根本无处可藏! 眼见即将被发现,千钧一发时,他单手轻巧地撑着车沿,将整个身子紧贴在车马之上,双脚悬空隐藏。 微微加沉的重量,让翼马抖着三角耳,不满地跺了跺蹄,哼哧哼哧地打了个响鼻。 一点响动又将守卫的注意力拉走了。他方才粗略扫了一眼,没有人的踪迹,转头看着闹着情绪的小祖宗,守卫心头的警惕一下就松懈下来想来方才的异样也是拜这位所赐吧。 唔,困死了。 守卫又回到了原岗位上,开始半睡半醒地打呵欠。 越延津收了水月镜,他如黑猫般无声地落了地,悄无声息地绕到门前,小心翼翼地翻身上了车。翼马耷拉着眼皮,倒也对来访客人视若无睹,依旧拧着耳朵,老老实实地站着打盹。 云行车马里用了空间术法,看起来像是一般马车大小,里面却别有洞天,宽敞得像是一间微型房舍。里面宽桌软塌,还有银炉里袅袅燃着的檀香。 越延津一眼就看见了闭目端坐正中的那人正是消失已久的九州剑尊,喻见寒。 他又惊又喜,忙不迭地蜷着身子往里走去,一边还不忘压低声音唤道:喻剑尊,是我。 可一张嘴,他便发觉了事情不对。按理说,喻见寒的警惕性不可能差到这种地步,旁人都要走到跟前了,他仿佛还丝毫不觉。 喻剑尊? 越延津有些慌了,他快步接近,借着烛光细细查看那人。这一细看,便让他惊觉了不少端倪。那人手上明晃晃的锁链一下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锁灵链?他心里一紧,一种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凑近捞起锁链,眼神却又碰巧落在了衣袖上的一点红痕上。 那是,血迹!越延津的心高悬在了嗓子眼,他暗道得罪了,伸手掀起了一点袖口。了下一刻映入眼帘的事物,竟让他一时恍惚,踉跄地站不稳身形。 那是一道狰狞的咒文,作为百知阁最优秀的探子,他自然能一眼就认出来此为何物 同命蛊!承昀宗到底想要干什么? 越延津看着魔纹上还泛着血色的纵横伤口,太阳穴都在突突地抽跳,他恨得几欲咬碎了牙,眼中赤红一片。眼前的一切,又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师父。 那时,老者孤零零在大殿里了结自己生命。所有人都说百知阁越期非周身魔气深厚,是入魔自刎。可如今想来,他的师尊是不是也这般,曾遭遇了无尽的威胁折磨,还被扣上了有辱师门的罪名。 一卷草席无名碑,百知阁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长老,最后连宗门坟冢都入不得。 何其荒唐,何其可悲? 越期非是他的师尊,而喻见寒是他的恩人如今却都为人所挟,受人所迫。无论背后的那些人要做什么,他必须替冤者伸冤,替枉死者发声,以铿锵事实荡清一切污浊。 心绪剧烈起伏,连带着越延津面前的景色都开始恍惚扭曲,光影碎成斑驳。 糟了,这香有问题越延津忍过了眼前的阵阵发黑,咬破舌尖强打精神。他第一时间往后撤去,但手脚却已经开始发软了。应是极烈的困神香,在这种情况下,修士大能也撑不过半个时辰,难怪喻见寒会没有丝毫反应。 越延津仔细看了看那几条嵌入墙壁的锁灵链,终于放弃了立刻营救的计划。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也不能轻易灭了困神香,只能先行立刻撤离,将消息带回去从长计议。 而等到那人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闯入客栈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喻剑尊遇险,临清越未寻到踪迹。 九州剑尊,从来不只是一个虚名。当剑尊之名冠以九州时,便是万民所向这些年来,喻见寒不畏强权,提剑斩尽奸邪,为人处事光风霁月、恪守礼法,俨然成了九州的主心骨。 可以说,哪怕是魔修的仇敌谈起了他,也会由衷称一声尊。 哪怕是脱离了承昀宗,喻见寒也完全可以自立一派,一呼万应。如果说,曾经是承昀宗成就了他,如今,便是他一手撑起了承昀九州第一宗的威名。 若是喻见寒遇险,那这件事已经不单纯是什么宗派之争,因为他身后站的,是九州黎民。 古牧发一手接住了几乎瘫倒的越延津,颤声追问道:有多险? 生死之间。 第49章 恶鬼生(十) 越延津的一番话,几乎让古长老身形不稳,他一个踉跄扶住了桌子,嘴里喃喃道: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若喻剑尊说的是事实古牧发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骇然地瞪大了眼,你们说,东妄海究竟有什么秘密,会让喻剑尊殒命,又需要万灵锁阵来封印? 话音落下,在场每个人的胸膛都压上了沉甸甸的巨石,默契的沉默让阴霾四散开来,悄然笼在所有人的心头。 一时间,没有人再接过话头了,但一个极其可怕,丝毫不能被细想的问题,就犹如蛛丝悬起的万钧利刃,正轻巧地吊在众人脆弱的喉头。 若是,喻剑尊陨落,万灵锁阵锁不住,又当如何。 * 东妄海心魔渊中。 谢迟漫步在喧嚷的街道上,身旁百姓有的嬉笑着低语,有的神色匆匆地赶路。他一个人安静地走在热闹中,神情却丝毫未变尽管再热闹,也只不过是幻境罢了。 突然,他微微抬手,接住一簇随风飘散的柳絮,绵软的触感在掌心顷刻消散,化作了粉芥。 千年来,他在无尽的心魔渊便是这般过来的。用所有的回忆,为自己构造十杀境,然后一遍遍地重复着回忆,消磨时光。 刚开始,他还会沉浸其中,一次次轮回着过往。可百次千次之后,十杀境再也不能困住他了。 他终于成了旁观者,只安静沉默地看着自己一遍遍地上演既定的故事,撞得头破血流,却依旧不知悔改。 这太过绝望明知道一切都是幻境,心魔渊中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却依旧要假装出热闹的模样,好像这样就能不孤单。 终于,谢迟做出了一个决定心魔渊只有他能守,他也甘愿把一辈子耗在这里,但在此之前,他只想再见一眼阳光。 于是,心魔渊动荡,九州剑尊领命前来,他也如愿以偿地分神出去,再重归东妄一切似乎都异常顺利,可人的贪欲总是无穷无尽的。 直到回到了东妄,再次沦陷在黑暗之中,谢迟却发现,自己的每时每刻都在煎熬,曾经能忍的孤独寂寥,一瞬间变得如此难耐。如坐针毡,如蛆附骨。 他被困死在了另一段的回忆里,一段浮光掠影般的美梦。 如今,谢迟站在了街道的一旁,看着熙攘的人群,心里默数着。 只要再过一刻,他等待的那人就会从街道的尽头缓缓走来,那个人的身后会藏着一些零碎小玩意儿,然后弯起眉眼,捧到他的面前。 分卷(38) 谢迟漠然注视着面前喧哗的场景,心中毫无波澜,只是安静等待着一切希冀的开始。突然,他的眼神微微一凝,最终落在了一处。 只见街角处站着一个少年,裹着灰扑扑的披风,就像是泥坑里打过滚的流浪小猫,耷拉着耳朵,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看着他。 在谢迟构建的十杀境里,除去他自己,所有陌生人都是光鲜快活的模样,他们脸上都是盈盈笑意,在虚假中喜悦中,寄托着布境者的全部希冀。 从来没有脏兮兮的小猫闯进来。 不知为何,谢迟盯着他看了许久,比起突然生起警惕,他的心中更像是有陈年的酒坛悄然裂了缝,酒气涌上鼻腔,酸涩的味道熏红了眼角。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让他几欲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喻他叫什么呢? 霎时,谢迟的眼神茫然了一瞬,已在唇齿旁的那个名字,终是无法再被说出。周遭的场景悄无声息地变换起来,而它的主人却一无所知。 角落的少年终于动了,他注视着前方的人,神情专注虔诚,一步步地走来。就像是时间的轨迹被无形地拨快,身旁人影憧憧,酒旗招摇着换了模样 少年每走一步,天色便暗一分,他眸中却神采愈盛。在他走到谢迟面前时,身后已是华灯初上,流光溢彩,他眉眼弯弯,乖得不成样子。 而谢迟身旁宽阔的街道,却成了一条缀着星点的河。 有星便无月。深蓝夜幕上星河涌动,而人间的万千星光则被揉碎了,撒在了河水之上,又无意落入了少年的眼眸中。 那个孩子的一双眸子微微弯起,温和顺从,就像是流浪猫收敛了利爪,讨巧地将自己最干净的白肚皮露出来,软绵绵地往人手下蹭着。 阿谢,他们在干什么啊。只见少年好奇地轻声询问。 话音落下,谢迟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却又像是破开了一切迷障,恍然回了神。 他微微一愣,顺着少年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街上的男女均面若飞霞,羞涩地取了姻缘树下的红线,系上了各自的手腕。 一条短短的红绳便晃荡着,男女间却刻意落了半步,似乎比直接十指相扣多了几分遮掩的情愫。 那么细的红绳,一挣就脱。一直疲于奔命的少年想不通隐晦的爱意,他径直打破了所有暧昧,皱眉小声点评道。 谢迟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暗自好笑,便故意唱反调道,那不是栓人的,而是系心的,这样比栓人来得长久。 少年怔愣片刻,他指了指前方,认真问道:绑上就跑不掉? 谢迟沉稳老成地点头:嗯。 只见少年狡黠地转身汇入人潮,他偷偷要来了一个线头就往那人的手腕上绑。谢迟刚想佯装生气,却见少年没看他,手中动作着,一边自顾自地低声嘀咕道。 阿谢,你若是想走,随时都能解开。 少年垂眸,认认真真地在他手腕上系了个活结,而自己腕上的,却是个极其牢固的死结。 他系好了结,只固执地握着那一根细线,屏息等待着最后的决断明明很惶恐,非得装作一副无谓的模样,眼里的紧张期待却将他出卖得一干二净。 谢迟注视着他,看不清神色。沉默片刻,突然,他伸出手,径直拉开了线头,活结瞬间散开。 少年眸中的光骤然黯淡了下去,略显难堪地低下了头。 他紧抿着唇,有些不知所措地揪着衣角,正打算说些什么蒙混过关,但在下一刻,他的心却剧烈地跃动起来,眸中竟是有了湿意 只见那人重新将红绳绕上自己的手腕,打上了与少年手上一般无二的不可解的死结。 连栓人都不会谢迟晃了晃腕上的线,挑眉笑道,还得我教? 那、那绑上了你就不走了。磕磕巴巴的声音传来。 不走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少年笑得眉眼弯弯,他扬了扬系着红绳的手腕,转身向前走去,高高束起的马尾在身后甩着,直截了当地显露着主人的好心情。 手中传来牵扯之感,谢迟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笑着跟了上去。他一直注视着少年的背影,脸上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和笑意 直到,四周喧哗褪尽,他一脚踏上了一片遍布干涸血迹的焦土,身旁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村庄里浓烟滚滚,火光映天。 谢迟四周环顾着,脸上的笑意慢慢凝固,脑海里一片空白。随着一步步走过破败简陋的屋舍,他的眸里却无知无觉地淌下了滚烫的泪。 这是紫训山。 记忆的封锁霎时坍塌了一角,烟尘弥漫。一声声尖锐的悲鸣在耳旁呼啸着,让谢迟头痛欲裂。 快跑!别回头 阿谢,我等你回来。 他看着前方依旧左右甩动的马尾,张了张嘴,想要唤住那人。 可在即将开口的那一刻,场景又霎时变换了。 无星无月的暗夜,就像是漆黑的汪洋,酝酿着风暴,即将吞噬所有生机。可就在下一秒,一点星光从某处逸出,它歪歪斜斜地扶摇而上,就像是寒风中瑟缩的烛火,奄奄一息。 在它即将被黑暗湮灭的瞬间,无形的禁锢却被瞬间释放。无数星子从掌心中跃然而现,就像是星河倒悬,飞涌汇入天际。 借着一瞬微弱的光,谢迟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上面沾染血污,眉眼间略显疲态,但依旧在笑着那是他自己。 谢迟看着藏匿在黑暗中的自己正温声安抚着谁,无数蕴灵草从掌心逸散着,莹莹星光照彻深渊。他听那个自己骄矜道:你看,厉害吧!一般人都捉不住的。 别怕,我带你看星星。 蕴灵草。谢迟眸中已然是泪。 就像是巨石被一点点地凿开,一锤一锤,裂痕如蛛网般蔓延开,几乎让他的心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黑夜里在他掌心涌动的星点,另一半则是鸣梁山巅,他偶遇的那片花海星浪。 那些被遗忘的回忆,终于渐渐苏醒过来,与他的记忆重叠着,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谢迟抬眸,只见面前的少年就像无知无觉般地走着。 他的墨发高高束起,背影笔直矜傲,一如谢迟记忆中的模样哪怕遇上再多挫折,哪怕每日在生死间苦苦挣扎,他永远都不会低头,固执决绝地往前走着。 少年的腰间,还挂着他买的配剑。 那柄普普通通的,只用着木鞘的铁剑。 因为知道断了灵脉后,那人再也无法驾驭灵剑,谢迟便故意以缺钱为由,买了一柄普通的凡铁剑给他,还取了栖来之名。 凤凰栖梧,涅盘重生。 听起来像是玩笑般的称呼,却暗藏着谢迟最深的祈盼。如今,那柄剑上却坠着两枚白玉般的坠子,轻灵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一个上面刻着崇武的狼纹另一个,却是一枚平安扣。 这可是幻蟒的毒牙,我给你雕了平安扣。恍惚间,谢迟的耳畔又响起了那时的对话。 小见寒,它和我都会庇佑你,你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平平安安 霎时,谢迟的脚步彻底顿住,他的心被撕裂出鲜血淋漓的伤口,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后来,后来又 他难以负担地捂着胸口,缓身弯下了腰,几乎哽咽不成声。记忆的堤坝彻底坍塌,往事就像是潮水一般汹涌地袭来。新旧回忆化作的陈坛烈酒终于倾翻,霎时浇透了伤口,辛辣苦痛一瞬涌来。 小见寒,好好活下去啊。天生剑骨,通透道心,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闻名九州的大英雄。 阿谢,等我成为了九州的大英雄,我就去找你我一定会来找你。 可灵脉全断,根骨俱毁,又在东妄海里沾染了魔息,喻见寒连长长久久活下去都是奢望,怎么可能再踏上修真一途。 更别提,来东妄海了。 当年他们分别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谢迟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想。平平安安,难道最终还是成了渺茫的幻想。 我是不是,没能救你谢迟几乎哑了声音,无尽的悔恨痛苦几乎要将他溺毙。 阿谢。前面的少年依旧在笑,他转身,一步步地向谢迟走来,就像踏过了无数的春秋岁月,夏蝉冬雪,他的身形慢慢拔高,脸上的轮廓越发深刻。 你看,我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眉眼处最后一丝少年气终于褪去,变成了谢迟熟悉的温和谦逊,少年长成了九州剑尊该有的模样。 长成了真正的喻见寒。 可谢迟却很难过,难过到想要落泪。他就像看着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年,被一刀刀杀死,一点点剥离,最后被雕刻打造了一座完美无缺的神像。 神对他的信徒伸出了手,他道:我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谢迟几乎失语,他咬牙忍泪道: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嘘。相较于红了眼眶的谢迟,喻见寒就像是早知道他要问些什么,他笑着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打断了那人的发问。 阿谢,我终于把你当年的残魂温养好了。只要剥离这段记忆,消除分魂旧伤,你就再也不会记得两百年前的事 只有在十杀境里,你才能瞒天过海,彻底抹除我的记忆。谢迟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为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做?谢迟眸中含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需要让你这样骗我。 当年落入东妄海的少年,一身灵脉被断,哪怕是谢迟,也无法让他再踏入修行之路。而这个结果,他们都心知肚明。 可如今,喻见寒却成就九州剑道,问鼎称尊。 谢迟根本不敢想象,那人究竟经历了什么,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起死回生,逆天而行世间真的会存在那么多机遇吗? 也许这个代价,就是喻见寒费尽心思想要隐藏的事。 阿谢,你睡吧。白衣剑尊垂眸避开了那人的问话,他的手覆上了谢迟微湿的眼眸,安抚的嗓音在那人的耳畔响起。 睡醒了,就能看见光。 看见,我亲手为你送上的光。 第50章 深渊梦(一) 谢迟醒来,满脸泪痕,他似乎做了一个漫长的悲伤的梦,可就在睁眼的刹那,就像是有什么感情从他心中生生剥离。 就像是旷原里呜呜啸野的冷风,谢迟的心空了一片,他茫然地抹了眼角的泪,却不知道为何流泪。 就好像,他失去了什么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身旁的长明盏不同寻常地跳动了一下,他探手过去取灯。随着那灯越来越近,谢迟只觉身旁的寒意如潮水般慢慢褪去。 浓墨般的黑暗也在烛光中褪色,犹如大片清水涌入,洇晕开了墨色。 不,这不是长明盏的功劳,黑暗确实在变浅谢迟愣住了,他抬头看去,只见千万年如一日的心魔渊,就像是寒冰消融般,一点点地化开。 谢迟慢慢起身,他回首提灯看去,却见前方骤然皲裂了一道缝隙,光亮透了进来,就像是圣洁的利刃破开了一切阻碍。 不知为何,谢迟的眼前模糊一片,就像是有人轻轻扣动了一下他沉寂的心弦,脑海中传来了一声隐约的轻叹阿谢你看,是光。 天堑鸿沟,终成坦途。 永困黑暗的囚徒,终于被判无罪,他缓步走向了光明。 * 东妄海上,一道光冲天而起。 身处葵位的陈远河手中法诀几乎要捏出幻影了,见金光注入缚灵绳,但还远远不够,他咬牙加大了手中的力度。 我们要困住他们吗?陈远河有些脱力了,他颤声问道,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身旁的临夫人眸中含泪,语气却极其果决:不,不是困住他们。 她看向了天际魔气萦绕处,字句铿锵道:是困住心魔渊。 见到缚灵绳终于被激起,陈远河松了口气,他抬头望去,喃喃叹道:这就是九州禁地,心魔渊吗? 映入眼帘的,便是狂暴肆虐的东妄海潮。 天穹黑沉欲坠,巨大的雷暴漩涡在逐渐成型,万钧雷霆被云翳遮掩,就像是糊在厚重灯笼后的闪烁烛火。 但雷鸣却在众人耳旁炸开,声声咆哮,就像是困兽极怒的嘶吼,随时就能冲出束缚,将这天地一把撕碎,吞吃入腹! 方才,借着越延津先前放置的窃声虫,众人听到了九宗之人猖狂地大放厥词,说什么等喻见寒被施展傀儡术,送入心魔渊后,世间便再无人记得他这个九州剑尊,所有事情也会被彻底掩埋。 什么事情 这头的众人正屏息等待着最终答案,却不料,下一刻,咔嚓声传来,想必是什么术法击中了喻剑尊,窃声虫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了。 情况紧急,越延津自告奋勇,他要求冲入其中一探究竟,顺便掌握九宗的第一手情报。 古牧发等人本不应允,却见黑衣青年红了眼眶,他一拜再拜,言辞恳切道:这是找寻真相的最后机会,若是让他们得逞,喻剑尊身陨,所有人的冤屈就再无昭彰之日了! 最后,越延津还是孤身前往了,他的擅闯,激起了林斯玄宗主的怒火。得知他们被一剑挑入东妄海,生死未卜后,所有人一时默默无语。 事情本该到此结束,可谁都不曾想,噩梦才真正开始。 枉死者的怨气,似乎惊醒了海中沉睡的凶兽,海涛骤然掀天而起,魔气荡开,在天幕席卷凝成雷暴。 白衫修罗御剑凌空,他从海中苏醒,勾起了嗜血的笑,睁开了漆黑一片的星眸。 心魔渊异动,喻剑尊入魔,九州大能失去理智,开始了血腥的自相残杀。只在瞬息间,形势急转而下,那一刻,所有守候在东妄海旁布置万灵锁阵的修士,终于明白了他们此行的真谛 万灵锁阵,喻剑尊让他们锁的,正是心魔渊。 * 快走,锁住东妄海。两个人重重地摔在了临夫人脚下,是越延津和临清越。 喻见寒一身是血,魔气萦绕,他眸中几乎要被血气彻底湮没,但神情却已经决绝悲悯。 分卷(39) 就像是恶鬼与神明相互交锋,他看向了自己的手,自嘲轻叹:他们想借心魔渊之手除去我,只可惜,我最担忧的事果然发生了 我如今成了心魔渊的最佳容器,临家主,万灵锁阵就交给诸位了,封海吧。 喻剑尊!你不能就这样走了越延津在古牧发长老搀扶下,艰难地直起了身子,他满身血迹,随着每字每句出口,唇边都溢出大片的鲜血。 他挨了林斯玄的一击,又被喻见寒从海中捞起,只觉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喘不上气,却依旧抹了血迹,挣扎站起。 真相冤屈,又如何大白于天下!滚烫的泪顺着颊边落下,越延津声声泣血,字句锥心。 我惨死的师尊,九州陨落的剑尊,心魔渊的牺牲者难道这些,就要继续被掩埋在浪潮之下吗! 一无是处,无能为力,我究竟能救谁! 面对那人的绝望诘问,喻见寒突然勾起了一抹笑:越道友,我将彻底结束这一切。他意有所指地认真道:若是天亮了,便只顾向前,不必计较曾经的黑夜。 越延津见阻他不得,霎时哽咽失语,掩面恸哭。 那一点白,终于没入黑暗中。 古牧发却急了,他锢住越延津的肩膀,紧锁眉头颤声追问道:怎么了,延津,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那些真相冤屈,到底是什么。 易云庭想用东妄海来除去剑尊,可心魔渊这把刀,他们根本握不住啊越延津艰难地撑起了身子。 喻剑尊想让我们将他连同易云庭、心魔渊一起封锁。 至于是什么真相他挺直了脊背,视线扫过还在地上瘫坐的临家少主,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想必有人比我更清楚。 闻言,正被临家夫妇关切检查的临清越抬眸看他,两人视线交锋,越延津更是咬牙切齿,步步紧逼:我不会说的喻剑尊会彻底毁灭易云庭,既然他用命给这件事落下句点,我就不会毁了他的希望。 但我会努力活到那天,亲眼见证罪人伏诛。 沉浸在孩子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临家夫妇自然没有注意到两人针锋相对的暗涌,但古牧发却听得一清二楚。 老者搀着摇摇欲坠的黑衣青年,视线在他与临清越中逡巡,一种荒谬不安的感觉在心中翻涌,让他几乎失态。 莫不是,临家少主也参与其中了? 还不等他细想,身后便传来了弟子急匆匆的叫喊:禀家主这天!这天彻底黑了! 只见一个弟子灰头土脸地从崖下滚爬到众人面前,甚至狼狈地摔了个跟头,他竭力镇定,但话里却带着无尽的恐惧。 据说九宗的封海结界被卡住,缺口处魔息开始溢出了 即刻封海。越延津已经彻底没了表情,他满脸是未干的泪痕,眸子却黑黢黢的,就如死水一般的深潭。 万灵锁阵一旦成型,里面所有人都出不来了。 古长老默契地咽下了后面几个字,他眉头紧锁,忧心地注视面前的后辈。 四下沉寂片刻,最后还是身经百战的临家主下了决断:传令下去,即刻封海!他看得清利弊,自然能知道,若是封不住东妄海,死的就不只是他们九州劫难,危在旦夕。 是!有了主心骨,那名弟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踉跄着往下飞奔着传递消息,极速与时间争命。 古牧发彻底没了话说,他看向了远处黑云压境的东妄海面,其上密密麻麻的人影攒动那皆是九州的大能,每一位都是呼风唤雨的存在,跺跺脚便能让这九州颤上一颤。 但远远看去,神佛却似蝼蚁,仿佛能被一剑荡平。 古牧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但他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胸膛正沸腾着滚烫的血液。 在无知无觉中,一丝逸散的魔气从他脚踝处萦绕而上,蒙蔽了他的双眼,蛊惑了他的心神。 砰砰他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强劲急促,眼中竟隐隐泛起了血丝。记忆深处,他所有被压迫,被轻蔑的愤怒被重新翻出,让老者双拳紧攥,骨节泛白。 他的耳畔似乎传来了战号擂鼓,万军齐发的马蹄响彻天地。 杀了他们! 杀! * 但这片战场上,却不只有古长老听到了隆隆战擂身处漩涡中心的众人,已经随着擂鼓开始杀伐之战。 每一诀,每一剑,都能带起猩红的血花。 别打了!你们在做什么!其中神?智尚存的几名修士怒吼道,但丝毫阻止不了同伴杀红眼的厮杀。 疯了疯了都疯了!道宗应门长老将用清心咒将自己团团裹住,护得严严实实。他慌忙格挡住劈来的一剑,趁着身后赤红着眼赶来的另一大能加入战局之际,火急火燎地脱身而出。 另一个神智尚存的修士,一把拉住了有如惊弓之鸟的他,慌忙道:快给我来一个! 什么? 清心咒啊!哎,算了 不等道门应长老反应过来,那修士一屁股把自己拱进了狭小的包围圈,愣生生将主人挤出了半边身体。 应长老生气归生气,但也知道这不是争吵的好时机,他打掉牙往肚里咽,只得不甘心地将自己往里面挪了挪,焦急地继续注视一团乱麻的战局,小声道:这就是心魔渊吗? 难道真是我们错了。喻见寒先前说过,心魔渊不稳,若我们在东妄海肆意妄为,就会酿成九州大祸你看,自从我们将他与那无名小子一剑挑入东妄海中,事情就成了这样! 另一名修士也沉声埋怨道:林宗主就是杞人忧天,早将那姓喻的宰了,不就没事吗虽说他是目前唯一一个能再燃长明盏的,但这心魔渊安分了千年,谢迟也还活着,为什么一定要将他送来祭渊呢? 祭出事来,倒也不见咱们林斯玄宗主的身影了。那修士磨了磨牙,愤恨道。 对啊!道门应长老后知后觉,环顾四周道,林宗主呢? 而被他们谈及的承昀宗林斯玄宗主,正捏着幻神诀,急速赶到了海之眼。 这里是九州封海阵的中心,据弟子通报,正是此处出了差错,才导致最后的封海阵无法完成。 可海之眼周围均是雷霆风暴,迷障密布,就是顶尖的修士大能没有路线图,也不可能自由穿梭于其中。自从九州第一人无离子身亡后,世间仅余他一人知晓路线。 所以,尽管喻见寒被打入东妄海后,瞬间引发了心魔渊失控,魔气四溢。但单就封海阵出错一事而言,却极有可能是一场意外。 许是海之眼年久失修,只要将它恢复原样,彻底封禁了东妄海,哪怕喻见寒再如何猖狂,被锁在这寸草不生杳无人迹的荒海,就跟锁在囚笼拔掉牙的猛兽一般,有的是办法驯服他。 而一个入魔的剑尊,由举世称尊变为万民唾弃,他自然也翻不出风浪。 心里有了规划,林斯玄宗主面色沉着,脚步迅速地踏上了孤岛只见此处景色大体未变,他轻车熟路地走上了遍布杀阵的小径。 转过剑石壁,隐隐幽蓝光的海之眼就呈现在他的面前,可在见到它的那一刻,林斯玄古井无波的目光,终于如翻涌的东妄海一般,骤然掀起了惊骇的滔天巨浪 只见犹如翡翠般的海之眼正中央,随意地插着一柄简朴的铁剑,剑上一丝花纹没有,一点灵气波动全无,荒唐就像是凡间孩童玩累了,随手往沙堆上插的木棍一般。 林斯玄一眼就认出了 那剑不是玩笑般的存在,它正是九州剑尊喻见寒唯一的佩剑,栖来。 一袭白衣从林间转出,来人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上系的坠子,周身干干净净。相较于林宗主还略显凌乱的发丝,本该入魔浴血的那人却不见半分狼狈。 见到林宗主骤然沉下的脸色,浑身绷紧,身为后辈的喻见寒倒是颇为知礼,他笑着问候道:林宗主,怕是你不常来,有些迷路了倒是让我好等。 喻见寒!林斯玄被一通嘲讽,脸色铁青,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果然是你! 第51章 深渊梦(二) 林宗主不是早就怀疑我了吗?喻见寒笑了笑,只是有时候,太过自负使人盲目。 喻见寒,你处心积虑究竟想做什么? 事到如今,林斯玄必须承认,他根本看不透面前这个人若是想救谢迟,喻见寒却又亲眼看着他再入东妄,怎会有人这般铁石心肠,工于心计。 难道 你想对付我们?林斯玄紧锁眉头,他心里有了判断,嗤笑道。 我只是在帮林宗主收尾罢了。一个谎言,往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喻见寒缓步走近海之眼,他伸手将栖来取出,手中略一使劲 千年海眼霎时崩坍,下一刻,本该激起万丈海啸的磅礴灵气却被死死禁锢在方寸之地,顷刻间便无声逸散开来。 就像是震天惊雷被人轻飘飘地反手扣住,连一声闷哼都不曾发出。 只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林斯玄背后满是冷汗。他骇然地瞪大了眼睛,隐藏在衣袖下的尾指无意识地颤抖着。 他终于明白,为何喻见寒能将所有人轻易玩弄于鼓掌之中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那人倒像是猫在逗弄老鼠,只是单纯对猎物的嘲讽与嬉弄罢了。 喻见寒脸上依旧挂着笑,他一步步地踏在林斯玄的心头,缓步踱来。 你们告诉一个快要饿死的人,说馊了的饭菜不能吃,在打翻了他手中活命的烂碗之后扬长而去。高高在上地评判别人的对错,在灌输了自己虚伪正义的那套之后,你们有教过他该怎么做吗? 他想起了记忆里那双温柔的眸子,哪怕从不曾得过半分善意,那人依旧能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将一颗赤忱滚烫的心捧给别人。 在该活命的时候,告诉他礼义廉耻,否定了他曾经所有的人生,然后嫌弃地一脚踢开让他一个人自我否定,然后不知所措。 喻见寒脸上的笑冷了下来,他垂眸仔细地摩挲着手中的剑:最后,利用他这份茫然,让他为你们的贪欲买单,自愿镇守东妄海的心魔深渊。千年不得见天日。 喻见寒,你是在替谢迟打抱不平吗?林斯玄恶劣地笑了起来,你说我们骗他,难道你不也在做同样的事吗? 明明知道一切,依旧冷眼旁观,看着那人毫无察觉地踏入陷阱,如今却要来装什么大善人。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一丘之貉。 林宗主,此言差矣。喻见寒抬眸看去,他脸上依旧是温和的表情,但话语就像是温吞的毒药,一点点吞噬了所有生机。 撒谎的都是你们,我只不过碰巧将真相一点点揭露出来。但其间遗漏了一些线索,错过了一些东西,总不为过吧。 林斯玄活了那么些年,自然能听得懂喻见寒的未尽之言,他的大脑飞速将所有的事件串联起来散乱的珠玉,终于隐隐约约被一根无形的细线串联起来。 从一开始的心魔渊异动,喻见寒被迫入东妄海,到紫训山血案牵连出了佛恩寺,结果让谢迟摸清当年旧事,直至如今,他再度入东妄 这一切,看似都是他们做出的选择,喻见寒就像是一枚随波逐流的棋子,任其摆布。但仔细想来,他们怕才是那提线的傀儡,一举一动,皆在局内。 可为何最后是东妄海呢? 喻见寒完全能将一切挑明,早一步阻止谢迟回心魔渊,依照目前的状况,他完全有能力战九宗,护得谢迟周全。 可偏偏,这人却选择了另一条路,他安静蛰伏到现在,再来与他们撕破真面目,简直是多此一举。 喻见寒方才说,他遗漏一些线索,错过一些东西,总不为过。 思及此处,林斯玄只觉身后一片黏腻的冷意,一阵凉风掠过,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的目的,是掩盖心魔渊的真相! 喻见寒眉眼含笑,他肯定道:林宗主果然敏锐。 心魔之渊,本就是九宗的私欲产物。你们肆意屠戮,转身就能将满身血孽剥离入东妄海东妄海镇不住了,心魔反噬之际,你们又编出个救世的幌子,骗人进去守着。 他信了千年,守了千年,你们也骗了千年。喻见寒将栖来收入鞘中,既然世人觉得心魔渊是祸世的上古遗迹,那它就必须是。 阿谢认为他在救世,那么心魔渊就只能是灭世的存在。 你是想林斯玄骇然失声,却被打断了。 嘘林宗主,你的戏还在后头呢,姑且先看着吧。喻见寒轻理衣袖,他勾着笑,顷刻间,魔息萦绕上了他的眉宇间,瞳孔也染上了不详血色。 他的神情变得放肆轻蔑,气质瞬间扭转,温雅仙君恍如降世魔神。 入魔的剑尊微微歪头,他笑道:林宗主不如瞧瞧,我这幅模样可还行。 * 东妄海上的形势突变。 本该是众人疯魔厮杀的状况,如今却成了一边倒的态势。剑尊入魔,在场之人无一没有明显的体会。 只见喻见寒周身萦绕着如墨般晕开的魔气,眸子赤红一片,但在癫狂背后,却是极致的冷静。他扼住莫念大师的咽喉,唇畔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微微凑近,以旁人无法察觉的声音,状似不经意地低声轻叹。 我多赊了你们易云庭两百年的命,如今,也该连本带息地还回来吧。 莫念大师瞳孔猛然一缩,他目眦欲裂,骇然地盯着面前这个走火入魔的九州剑尊,嘴唇剧烈颤抖,想要说出什么。 你!你竟 但是,可没人想听啊。 分卷(40) 清脆的咔嗒声传来,喻见寒勾着一抹笑,像是抛什么垃圾一般,随手将那具躯体扔下,辽阔的海面任劳任怨地将血腥污浊吞入腹中,一瞬便了无痕迹。 有什么,就去黄泉道上跟那些冤死的亡魂解释吧。 他抬眸,白衣飒然,墨发飞扬,除去眸间蕴着不详的赤红外,一如当年斩尽魔窟的九州第一剑尊。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已经疯了他亲手斩落南阳峰长老,扼杀佛门莫念大师,接下来剑指万宗,战无不胜。 千年来,东妄海从未那么热闹过,倦鸟再也飞不渡这碧海青天,一只接一只地折翼坠落。殷红的血,像是九重天上无端洒下的红墨,近乎要将整个近岸的海面染红。 恶念与血气,在天在海相互交错,红与黑的撕咬缠绕,给这场面无端笼罩上一层残酷的诡魅。 就在这绝杀绝美的血腥阴翳中,昏暗的天穹像是终于承受不住重负般,悄然地撕裂开一道漆黑的裂痕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中渗出,竟是径直过来,萦绕上了本就魔气缠身的喻见寒周围。 心魔渊开了!海岸边略知内情的修士哑着嗓子,绝望地盯着那道苍穹的裂痕,他压根站立不住,直直跌坐在地。 身旁的道友想来搀他,却被他一把挥开。那名修士涕泗横流,似哭似笑地癫狂大喊: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嘶哑着悲叹:喻剑尊之前便说过,心魔渊动荡,绝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开启他被魔息侵蚀,如今心魔渊全开,世间如何出第二个剑尊去燃灯镇守?万民皆苦,众生尽亡! 众生尽亡啊。 所有的修士,在场的,不在场的,皆骇然地盯着东妄海上一面倒的屠杀 喻见寒被唤作九州第一剑尊,从来没人质疑过他的实力,世间相信喻剑尊无人能敌,但从来没有如今这样,他们如此清醒又绝望地发现,或许集起世间之力,都无法与这个近乎怪物一般的存在匹敌。 况且,得到了心魔渊的馈赠后,喻见寒在这般的修罗战场上更加如鱼得水。 他就像是入了羊圈的凶兽饕餮一般,竖起兽瞳,磨着利爪,露出森冷的獠牙,残忍地勾起嘴角,优雅又血腥吞吃着所有生灵。 越癫狂,越强大。 恶狼什么时候能停下呢? 他们看着如裂帛般撕开的心魔深渊逐渐扩大,从一线,到一渊。他们看着喻见寒眸中愈演愈烈的磅礴战意,唇边越发张扬的笑意。 他们看着充斥着仇恨、杀戮、贪婪的心魔之息,如瀑布一般倒悬天际,汹涌澎湃地汇入云端浴血持剑的杀神体内。 这一切,都完了。 谁能来救救我们啊 谁能来,救救这个世间啊 苍白的羔羊瑟瑟发抖,他们颓然地闭上了眼睛,只等残酷的命运挥下断头的一刀,彻底了结所有的恩怨是非。 突然间,静谧的绝望氛围被一句惊叹打破,像是黑夜里骤然亮起了一点微芒。 你们看,那是什么一个年轻的修士愣愣地指着心魔渊中的一点异样,眸中无知无觉地倏忽落下了泪。 他来不及擦拭泪痕,只是又怔愣地环顾四周,茫然地再度询问道:那是灯吗? 只见世间最大恶意的来源,漆黑到照不进一点日光的心魔渊里,一点萤火般的微芒隐约闪现,像是从无边炼狱中生出了一颗心,在虚弱而固执地跃动着。 所有人的心,都在那一刻为之颤抖。他们的眸子被那一缕微光点亮,在混沌的绝望中,祈盼着曙光的降临。 那光近了,更近了。 那是 长明灯啊有见多识广的老修士已经认出了传说中的圣器,他嗫嚅着颤抖的唇,早已是泪流满面。 那是长明灯啊! 那是千年前镇住心魔渊的,举世无双的佛门圣器长明之灯。它逾千年终未灭,如今又为深渊炼狱中苦苦挣扎的人们重燃了希望。 你们看!有人举灯!又是一人惊呼,满地哗然。那是承昀宗的林郁吗? 不!不是林郁。有熟读古史的老修士嗫喏着唇,几乎哽咽不能语。 红衣烈焰,孤身战东妄 越延津愣愣地看着天际,他脸上无知无觉地淌着泪,喃喃说出了最后的那个名字。 谢迟。 第52章 深渊梦(三) 怎么可能会是谢迟呢?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般的变故震惊。但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漫天魔息威压下,长明灯光芒大盛,就像一柄利刃狠狠撕裂了混沌长夜。 骤然亮起的光,顿时点燃了绝望羔羊眼中的希冀,他们泪流满面,迫切地抓住了手中的浮木,声嘶力竭地喊道。 谢公子,如今只有你能杀了他! 杀了他! 动手吧 脚下嘈杂的声音却没有一句落入谢迟的耳中,红衣青年在空中驻足,他怔愣地看着面前的景色。 那人白衣染血,眉间尽是杀伐谢迟曾在十杀境里幻想过千百次重逢,却没有一次,会是这般的场景。 海面波涛汹涌,血浪贪婪地吞没了所有猎物,铁锈味弥漫在空气中,几乎让人窒息。 喻见寒挂着淡笑,他处决了最后一人,垂下的剑尖淅淅沥沥地淌着血色。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场上唯一的对手上,那双泛着猩红的血色的眸子里,只有恶兽的跃跃欲试。 他在等着这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先动,就像是蛰伏的黑狼,屏息潜行,随时准备一击致命。 谢迟却像是被抽离灵魂般,他愣在原地,握着长明灯的手微微颤抖着,就像是举着千斤巨石一般,早已失了力气。 他永远,没法对喻见寒举起刀。 很可惜,凶兽已经等不及了。白衣剑尊微微歪头,他随手挽了个剑花,掠过光影像是蓄势待发的银蛇。 下一秒,喻见寒敛了脸上的笑意,他的神情专注,剑尖直指面前之人。苍穹的云翳汇聚成型,在他身后形成漆黑可怖的旋涡。 他代表深渊,向人界宣战。 谢迟看懂了喻见寒的意思,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却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喻见寒的本意想要救济苍生的人,绝不可能持刃相向。 而谢迟,只会做他想做的事。你说过,你要好好守护这个世间。他咬牙撑起了长明灯,唇边溢出了鲜血,眼神极其悲伤,却又笑了起来。 现在,我来帮你守。 不是为了世间,不是为了我那渺小的希冀,而是为了你。 为了你想守护的一切。 顷刻间,长明盏成了东妄海上的另一轮太阳,磅礴滚烫的力量如溃堤的浪潮般席卷而来。 十杀境全开。 长明盏,佛门至尊至圣之物。哪怕在上一刻,哪怕亲眼见着谢迟燃灯出渊,无人会相信一个魔头能驾驭住这盏慈悲灯。而如今,长明盏在他手中炙热滚烫地燃烧着,绽放出横跨古今无与伦比的辉光。 耀眼的灯辉全力加持着十杀境慈悲永不会妥协,而长明盏却向着魔宗邪法低下了头,这说明,谢迟被承认了。 他被这世上最古板、最严苛的善意承认。 世人永远不知道的是,谢迟从一开始就不曾被长明盏为难,他从来都被它所接纳、认可。本是魔头身,却怀菩提心。 东妄海边一直被苦苦压制的修士只觉得身上一轻,所有的束缚压力骤然消失,他们手中的缚灵绳光芒大盛,扶摇直上九重天。 只在眨眼间,金光璀璨的天罗地网,就这般密密麻麻地交错起来,缚灵绳纵横相连,成了鎏金的囚笼。 里面关着作茧自缚的人。 越延津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他喃喃道:谢迟是想困住他们。 谢迟要借助早已无力挣扎的锁灵阵,布下这世上最庞大的十杀境。他要彻底将自己与喻见寒困死在东妄海。 漫天金光冲天,层层叠叠地交织成了罗网。 这是一场死战,他们心知肚明。 喻见寒缓慢举剑,魔息立刻一涌而上,裹挟起了凌冽的刀光剑影。谢迟双手结印,数不清的咒纹在天幕下明灭,像是铺洒下的金色星河。 霎时,就像是有一座漆黑的城,狠狠从天穹覆压而下,所有人都能听到自己齿间颤栗的声音,他们渺小如同蝼蚁,只消一击,便能粉身碎骨、化为齑粉。 可蝼蚁之上,却还有庇护。 只见覆压的黑城被死死挡在众人头顶,灯辉凝聚成了一朵盛放的金莲,像是铜墙铁壁一般阻挡了倾泻而来的恶意。 一瓣,一瓣无数莲瓣绽开凋谢,新生与毁灭相伴,铸造起众人最后的生机。 只一击,天地震彻,正魔分庭抗礼,时间骤然凝固。 所有人眼中都燃起了灼灼希望,他们的心又紊乱到坚定,最后一下下跳得急促,几乎要跃出胸膛。 无数双瞳孔中倒映出的金莲,悬浮在空中盛开着,隐隐有压过对面一头的趋势谢迟能战胜喻见寒!一时间,所有人都无比兴奋,又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点。 但身处旋涡中心的谢迟知道,事情却根本不是这样的。 作为长明盏的持有者,他最能直观地感受到,喻见寒根本就没有使出全力。 在最后的瞬间,入魔的剑尊收了手。 难以置信的神色还留在谢迟脸上,他只觉一股柔和的魔息收敛干净所有的戾气,悄然顺着莲瓣潜到自己身边,然后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就像是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小心翼翼地收了沾血的长剑,然后笨手笨脚地给他擦眼泪。这是两军对垒前,双方将领间最隐晦的温情。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委屈和惶恐涌上心头,谢迟整个人都在颤抖,眼泪几乎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灯。 是你吗? 黑气慢慢幻化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虚幻得像是一笼烟。谢迟听那人回答:阿谢,是我。 闻言,谢迟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马上,马上他就能重塑十杀境了。 还差一点。 只差一点。 可谢迟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与勇气,无论究竟是骗局,还是那人仅存的理智,他都再也没法下手了。 他可以在喻见寒入魔失去理智的时候,告诉自己同归于尽是最优的解法。但是面对这双信任的眼眸,他再也没法骗自己,再也没法坚定自己的选择。 他有什么权利替喻见寒做选择呢? 阿谢。似乎听到了他的挣扎与绝望,虚影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一点点拢紧,长明灯摇曳一瞬,随即绽放出更明亮的光芒。 喻见寒笑着安慰他:心魔渊破损,我只能用身体作为容器困住魔息阿谢,只有你能帮我了。 我困住心魔,你困住我。 我做不到。谢迟摇头,他眼眶通红,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没关系的,我不会死,我也不能死。 单凭十杀境,只能困住修士或是法器,对于无形无影的心魔息,除了东妄海的深渊间隙,世上还没有一个好的容器。 如今,九州剑尊却凭借自己的剑骨血躯,生生容纳下世间最大的污浊,他将接替谢迟曾经的位置在寂寥无人的东妄海不敢死,更不能死,孤身一人忍过千百年的孤独。 你看,为了他们。喻见寒弯了眉眼,他说着黎民苍生,可眼中只落着一人。 我爱着苍生,你如何不是苍生。 喻见寒伸出手,指尖划过谢迟湿润的眼角,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踌躇片刻,最后只是笑叹道:阿谢,动手吧。 话音落下,还不等谢迟去触碰他,虚影便顷刻消散。 与此同时,那头的喻见寒睁开了眼睛,其中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坚定,他挥剑结印,天幕弥漫的魔息便向着他所在之处奔涌而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气漩涡。 谢迟抬眸注视着那处,他的唇边还在不断溢出鲜血,身后已被冷汗浸湿,但眼神却愈发悲怆坚定。 喻见寒趁着最后理智尚存,困住了所有的心魔戾气他已经铺平了道路,亲手将夺命的刀剑交到他手中。 如果必须如此,那我们就一起。 红衣青年握紧长明灯,将全部的力量注入其中,金莲的光彩瞬间增亮,就像是一双巨手,几乎要撕碎遮天蔽日的黑暗。 无数缚灵绳的末端即将相连,就像是极力伸展相牵的手,一旦成型,东妄海的劫难就除了。 谢迟看着喻见寒的瞳孔彻底被戾气吞没,黑黢黢的像是万丈深渊,没有一丝亮光。 从没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被抛下了,心里骤然一空,就好像被生生剖下了一块血肉。他想哭想喊,想找回自己遗失的珍宝,可却恍然惊觉,世上唯一在意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就像无处可归的旅人,只能捧着那颗血淋淋的心,落魄地走上人声喧哗的街头,他向行人展示着伤口:你看,我疼得快要死去了。 可来去匆匆的行人只是一瞥,然后又挂起彬彬有礼的微笑,客套回答:真可怜呐不过我还得赶路呢,先告辞了。 以后,没有人会在意他的难过,他只能将自己困死在过往中。 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绝地逢生的人们都在欢呼,可谁曾想就在缚灵绳相连的最后那刻,它们被定住了! 就像是齿轮被死死卡住,数以千计的金绳像是被打了闷棍一般,愣在半空。众人脸上的笑意也霎时凝滞,几乎成了石化的雕塑。 此番境遇实属出人意料,谢迟也茫然环顾,只见丝丝缕缕的魔息正缠绕在缚灵绳上,它们蛰伏着,等待着最后的时机一击即中,死死阻拦了阵法。 可是 明明心魔渊的魔息,已经被喻见寒全部调离了,怎么可能还有? 没有丝毫犹豫,谢迟凝神引来一缕极浅的魔息,他指尖轻点,其中的恶意便铺散开来。 那是个老者的声音,正恶狠狠地说:杀了喻见寒!还世间安宁! 谢迟一愣,他指尖微顿,似乎明白了什么,颤抖着又引来了其他几道魔息 呸,什么九州剑尊,就是最大的魔头!是年轻男子声音。 分卷(41) 喻见寒,你也有今天,简直大快人心!是清朗的女声。 杀了他,魔头必伏诛,以血祭苍生。 谢迟几乎恨得全身都在战栗,咬牙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理智。他从没想过,莫名出现了如此多的心魔戾气,而其中的仇恨、妒忌与恐惧,竟全都来自那人用命守护的他们。 喻见寒控制住了心魔渊的戾气,但他们从来不曾想到,最致命的刀子,竟来自身后。如今阻拦住一切的魔息戾气,竟源自脚下修士的仇恨与妒忌。 明明他在保护你们,为什么! 明明活下去比死去更痛苦,你们凭什么这样! 谢迟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他最珍惜的人正被漆黑的汪洋吞没,而他们死死守护的人,却在毫不掩饰宣泄着恶意。 * 杀了他! 谢公子,杀了他,不可让魔头继续逍遥! 眼见大功告成之际,变故陡生,所有修士直接撕毁了表面的平静,他们赤红着眼,如同夺命恶鬼,纷纷怒吼出声。 越延津愕然地看着周围骤然疯魔的人群,他几乎失声,伸手拽住一名修士,怒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没有看出来吗,喻剑尊以身为祭,他在救你们!而你们却想要他的命? 那名修士一把甩下他的手,他眼中遍布血丝,脸上是一种扭曲的神色:可他入魔了,便是我等死敌。若是谢迟能杀了他,除了这个祸害,那便最好不过了! 他是被逼的,一切都是阴谋。越延津还在据理力争。可下一秒,他被狠狠推搡在地,罪魁祸首居高临下注视着他,厉声道:只有喻见寒死了,我们才能活。 是了,越延津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没人在乎剑尊如何入魔,东妄海的真相是什么,冷漠摆布世人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他们在意的,不过只是结果。 只不过是你死,我活罢了。 满身狼狈的修士坐在地上,他满眼含泪,抬头顺着缚灵绳看去。只见浅黑的怨气戾气从身旁众人身上剥离,丝丝缕缕地顺着金绳蔓延而上,然后死死扣住缚灵绳的末端,彻底封堵了万灵锁阵。 太荒诞了,喻剑尊与谢迟舍命布的阵,最后竟然毁在这些人手上 谁能想到,被救者的忌惮、恐惧甚至愤恨,让他们明知道喻见寒在舍命相救,却依旧打心底里,一遍遍地祈盼着他死去。 可真让人寒心啊。越延津举手遮眼,掩去了满脸泪痕,他似哭非笑,袖下传出越来越大声的讽笑。 俗人鼠目寸光,却没看懂若是喻剑尊死了,他们一样无路可逃。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又为何救苍生。 越延津缓慢地放下了手,他低头摩挲着衣袖上沾染的尘泥,出神片刻,就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再度笃定决绝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与旁人疯狂地慌乱焦灼,周身不自觉生出戾气不同,越延津脸上挂着释然的笑意,他的眼中湿润,心中却莫名安宁下来。 他清醒地将手中的怨念汇入深渊。 不可救,便不救。 第53章 深渊梦(四) 缚灵绳被阻止,万灵锁阵无法成型,所有修士的心情都从天上直坠入地,大喜大悲之下更加恐慌,惧意恨意更深 于是,更加磅礴的心魔怨气直冲天际,源源不断地汇入喻见寒所处的漆黑旋涡中,映衬着金莲的光芒越发黯淡。 谢迟几乎竭力,他几乎透支了所有的力量,枯竭的经脉隐隐作痛,但依旧在顽固地坚持着。哪怕死,他也不能放弃。 如果喻见寒知道,他们所有的牺牲都做了无用功;如果他知道,他拼死护住的人,转头却要他的命,该是多难过 这种滋味就像一场刮骨剖心的酷刑,谢迟能忍下所有对自己的污蔑,因为他向来总将苦难归咎于自身,他从来都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该被抹去的污点。 但喻见寒不是,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不应该遭受这些。 在这一刻,谢迟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了错的不该是他们,是所有不辨黑白、麻木自私的人。 可是,哪怕再恶心再绝望,他必须要救他们,这是那人最后的愿望,他一定要完成。 谢迟一遍遍地挣扎,但心魔息越来越强,在无数戾气的钳制下,缚灵绳竟一点点地被往下压去。金莲凋谢重生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像是落入蛛网的飞蛾,奋力绝望地挥舞着翅膀。 终于,被束缚的喻见寒动了,他轻扬手,一道银光裹挟着万钧之力破空而出 剑尊的佩剑栖来,从漩涡中飞身而出,直扑金莲中心。 咔嚓琉璃破碎声轻灵地响起,清清楚楚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下一刻,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天际边落了一场无边无际的金雨。 巨大的风浪将众人掀翻,一袭红衣像是折翼的凤凰,从天上坠落。越延津强撑着施展御风术,将人拉了一把,让他能借力落在不远处的安全区域。 他踉跄向着那里走去,还不曾到,却见不少修士围了过来,想上前问候搀扶。 谢迟脸色苍白,但脸上却是冰冷的厌恶,他抹去唇边的血迹,缓缓撑起身子。 谢公子,这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终于有人耐不住开口了,就像是江河决堤般,一时间周遭嘈杂起来,闹哄哄的如同凡间集市。 是啊,不是能杀喻见寒吗? 完了,剑尊不会将我们全部杀了吧! 你们还想杀他。谢迟无端发笑,他的眼眶泛红,极尽嘲讽地笑道,知道最后阻碍万灵锁阵的戾气,究竟从何而来吗? 他的话一出,周遭的聒噪慢慢安静下来,众人提着心竖着耳朵听他解释。 谢迟俯身向着身旁的灯盏探手过去,一滴泪不经意地落在地上,他缓声捅出了最后的扎心刀刃:那都来自你们啊。他咬牙,一字一句从齿间挤出:是你们最诚挚的祈盼。 如果你们能多一点慈悲,能有一丝不忍,就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谢迟突然又想起了朝灵鹿,和那个为了救同门跳下熔炉的无名修士他们所救的那些人不也是,祈盼踩着旁人的血肉往上爬吗? 原来从古到今,这群人只是换了皮囊,内心丝毫不变。 长明灯一名修士看着他手中的灯盏,霎时愣住了,喃喃出声。 所有人顺声望去,待看清的瞬间,周遭顷刻雅雀无声,凝固成了一滩死水。只见佛门至圣的不灭明灯,如今灰扑扑地躺在谢迟手中,早已裂痕密布,油尽灯枯了。 他们亲手扼杀了自己唯一的生机。 谢迟却无所谓地笑了笑,他擦拭了一把灯盏上的灰,垂眸客气道:没关系,就是没有它,你们的夙愿很快也会完成了。 他抬头看向了远处,那里的魔息凝成凌冽罡风,旋涡中央,沾血的白裳若隐若现。而正西方向的半空中,停驻着一柄魔气横绕的出鞘银剑。 谢迟不再迟疑,他随手将长明盏递给一旁的越延津,举步向着那人走去,同时给出了最后的建议:诸位还是回去吧,趁着现在还有时间道别。 谢公子,你去做什么? 谢迟垂眸摩挲着手中的匕首,他目露讽色,只笑道:如你所愿,我去杀他。 众人愣愣地看着红衣背影渐行渐远,好一会儿才有人摸清一点端倪,他恍然惊觉道:这那人的指头哆嗦着,连带着语音也颤得不成样子:你们看!栖来剑尖竟直指喻剑尊! 何解? 那人只觉眼前一黑,他木然落泪道:完了,我们从来都想错了方才谢迟说的不错,如今剑尊体内困着心魔渊,他一死,就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这场浩劫了。 等到灵剑噬主,怨气极深。那人指着前方喃喃道,剑尊身死之际,便是我们道消之时。 什么! 身后的波澜涌动,人群惶恐四散而逃,都与谢迟无关了他已经尽了全力,却依旧无法扭转天命。 如今,他唯一的希望,便是走到那人身边去。 可看起来,上苍连这一点念想都不愿给他,谢迟再也迈不开下一步,他被无形的力量固执地拒之门外。 就像是一道透明的屏障,牢牢地隔绝了他前进的脚步。谢迟手中满是鲜血,他勉强探手向前,下一刻上面便纵横添了无数细小的伤口。 罡风凌冽,威压极重。 谢迟垂下微湿的长睫,他看着手上伤口渗出的血色,莫名地,脑海里突然隐约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对话,零碎的记忆慢慢涌现,像是河里捞起的无数星点 见寒,你是怎么闯过佛尊之威的? 修为越高深,它判定威胁越大,受到的威压也最重。少年笑了起来,他有些狡黠地小声笑道,可那个和尚不知道,我的灵脉早断了,和凡人一般无二,这才让我钻了漏洞。 是不是,你现在也觉得我威胁大,所以才不让我近身。 谢迟眸中是泪,他垂眸轻笑,长睫微湿,竟是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捡起将地上断裂的锁灵链,将它慢慢缠绕上自己的手腕。 绕一圈,三分灵气凝滞,他朝着魔息漩涡中央迈出了第一步。这一步,终于畅通无阻。 再一圈,八分灵脉不通,他感到自己受的阻碍弱了些。 果然,既然你觉得我有威胁,那我就放下所有可能伤害你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为你而来。 谢迟心里有了数,他眸中的泪终于坠落,换上了一种决绝的神采。向死而生,向光而行。 记忆中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说谎,哪怕是□□凡胎,佛尊之威也极为不易。你究竟是怎么走过 阿谢,只要看着你,我就能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到你身旁。 模糊的少年音再度在谢迟的耳畔响起,凌厉罡风在他的手上、身上划开一道道伤口,天生魔体又在魔息的加持下,让身上的伤口飞速愈合。 一刀一愈,一愈一伤,就像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酷刑。 骗人,明明那么疼。 谢迟注视着前方的那抹人影,又笑了起来,一滴血混着泪水从颊边落下,沾染上新开的小伤口,带来了针扎般的刺痛。 这一点疼直达谢迟的心里。他不知道,为何自己脑海里时不时浮现着不知来路的记忆碎片,但他唯一坚信的事情便是 曾经有一个人,就像这样,靠着脆弱的血肉之躯,顶着漫天的危机,一步步走入深渊,伸手将他救出。明明疼得牙齿都在颤抖,却还是装作轻松的模样。 现在,是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向你的时候了。 就像是走过叩佛的三千石阶,皑皑白雪覆盖在谢迟肩上,被温热的体温融化成了殷红的血,一滴滴地溅在前行的路上。 天穹的雷鸣便成梵音,呼啸的厉风则为佛偈。 求道之人,虔诚叩首,再不回头。 所有人都放慢了四处逃亡脚步,他们停下身,默然注视着那人一步步走入凌冽的魔息中。隔着漫长的距离,那种赴死的宁静,生生刻骨入心这是最无望的希望。 有的女修已经小声地低泣着,她们不忍再看,掩面拭泪。 缚上锁灵链的谢迟,就像自愿折断翅膀的鸟雀,他一步步地走向最凶恶的猎食者,用生命为他唱下最后一曲颂歌。 喻见寒成了心魔渊的容器,若是他一死,何人能挡住肆虐的心魔戾气? 被魔气操控的栖来在空中驻足,而九州剑尊静静站在原地,等待着死亡。利刃破空而出,人们的眼中皆是骇然绝望,他们将迎来最惨烈的结局。 喻见寒 一袭红衣挡在了他的面前,谢迟已是满身鲜血,竟分不清是衣红还是血染。他近乎脱力,眸中蓄满了泪,但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要死,我也与你一同。 他搂住那人,假装一切如故,刻意不去看那双入魔失智的眼睛那双眼里只有冷漠,再也不是他熟悉的喻见寒。 所有人都盼着谢迟举起手中的刀刃,彻底解决这个祸世的魔头,曾经受人敬仰的剑尊,在如今局面中,却又成了万人忌惮憎恨的存在。 他们都说,整个世间只有我能杀了你。谢迟慢慢将头抵上那人的肩,手中锃亮的匕首安静地绕到他的背后。 他垂眸却又笑了,眼泪骤然落下。 可是整个世间,也只有我不能杀你。 哐啷一声,匕首应声落地。 背后的刀刃终于化作了一个久违的拥抱。 在举世憎恨谢迟时,喻见寒挡在了他的面前,他将一切流言蜚语都拦在了身后,只说我信。如今,俗人转过了头,他们又恨不得将喻见寒剥皮拆骨,谢迟同样会站到他的身前。 他们本就是,狼狈为奸,天生一对。 他在做什么!有人还不解其中玄机,只道除去喻见寒便能结束一切。他失魂落魄,满眼绝望。杀了他,杀了他就结束了啊! 越延津却捂脸笑了起来,他满脸泪痕,心里却无端坦然了:喻剑尊,你没信错人。 趁着这点时间,各位倒不如回去好好陪陪家人。越延津似乎看淡了一切,他慢慢地挺直脊背,高傲地注视着被魔息操控的栖来。 喻剑尊的佩剑,如离弦之箭一般破空而出,灵剑终噬主。 顷刻间,栖来已经透过了衣衫,冰冷的刃锋抵上了谢迟的脊背。 肌肤被划破时,只有一点针扎般的刺痛,谢迟安静地等待着它穿透自己的脊骨,剖开那颗炙热跃动的心脏。 滚烫的鲜血将落满东妄海,他将与他最爱的人在此长眠。 所有人怔愣地看着上方,骇然瞪大的眼中,泪水潸然而下,他们哽咽着,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的字音。 喻剑尊有人霎时瘫软在地,就像是紧绷的弦骤然松懈。哈哈哈哈哈有人癫狂地大笑起来,高亢笑声却逐渐落了下去,转为了断断续续的泣音,随即却掩面恸哭,涕泗横流。 分卷(42) 温热的鲜血顺着剑锋淅淅沥沥地淌下,在地上溅起了血花。只见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稳稳地握住了谢迟身后的剑刃。 就像是久违的回抱,喻见寒伸出了手,环住了面前之人。栖来剑身上的魔息顺着那只手,不断汇入他的身体,直到最后一丝黑气逸散。 他就站在旋涡的中心,漫天的魔息没入体内,喻见寒的神情依旧平和,他一手稳稳地握住了栖来,一手环抱着面前的人,苍白的唇边终于隐约扬起一抹笑。 谢迟怔愣地看着背后的天际,他脑海一片空白,颤抖的唇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下一刻,他只感觉身上一重,却是喻见寒脱力了,将几乎全身的重量交付给了他。 那人在他耳畔轻叹:阿谢,回家了。 谢迟搂着他的身躯,几乎哽咽不能语。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抽了抽鼻子,红着眼眶轻抱怨道:你从来没同我说过,你家在哪儿。 话音落下,他的耳畔便传来一声轻笑,喻见寒卸下所有力气与防备: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在的地方,四海皆为家。 回家了。 第54章 深渊梦(五) 喻见寒有一个秘密,他费尽心思掩藏的秘密。 真正的喻见寒,其实早死在那场诀别里,如今的他是这世间最大的恶意、最虚伪的骗子。 恶鬼披人皮,行走世间。 谢迟永远不会知道,他决然赴死的那日,生离死别生离是他,死别的则是那人。 * 小剑修,你别老是皱着眉,万事有我。 少年喻见寒微红着眼眶,他小心地裹着青年手上的伤口。自从紫训山一劫,谢迟动用大半力量造下十杀境,此后他的身上便再无一处好地方,总是层层叠叠地落满了伤。 喻见寒从来没想过,一个人身上究竟能落下多少伤口。 他从小在承昀宗长大,锦衣玉食不说,至少从来不曾遇上什么大波折,谁料在无意撞破无焉河的秘密后,他的人生骤然转折,从云端一落千丈。 折骨流落东妄海,从天之骄子变成灵根皆断的废人,他随着谢迟一路躲藏,亲眼见证紫训血案,最后又被至亲放弃。 可哪怕到了最后,他眼里依旧澄澈坚定。 他们抓了我的父母。少年抬眸看去,认真道,阿谢,我不能 只当用我的命,还了生养恩。 谢迟听懂了他话里未言之意,他微微一愣,却又弯眉笑了:那我们去救他们。 不少年喻见寒打断了他的话,他看得通透,我不死,这一切就不会结束虽说如今,我在承昀宗的命牌已经毁了,但只要不确认我身死,他们便一日不会放弃。 此言一出,两人都沉默下来。承昀宗拥有所有弟子的心血命牌,只要命牌主人不死,承昀宗便能据其指引,如饿极了的鬣狗般追剿过来。 喻见寒被打落东妄海后,一切本该结束,但偏偏付连承无意看见了他仍然微亮的命牌那一刻,便是不死不休的追杀屠戮。 喻见寒揪紧了衣角,他抿唇片刻,想正式同谢迟道别。 他想告诉面前这个人,无论旁人如何说,他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想提醒谢迟,虽然还不清楚其中纠葛,但看起来无焉河与心魔渊一定有问题,他需得处处小心。 包子好吃,蕴灵草好看,他们一起尝过的凡间俗世烟火气,让他有一种家的归属感。 少年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可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那人眼里骤然亮起的光打断。 谢迟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一把握住了少年喻见寒的手,语调微微上扬:你撞破了付连承的丑事,他要你死,所以你必须死上一次,打消他的顾虑。如今没了命牌,只要他确认你没了命,便不会再追踪 你记得我第一次开十杀境时,读到的那人记忆吗?镇守隐血池的魔主在炼魂盅你得死,但不一定得死在付连承手中。 好似多难的绝境,都能柳暗花明。谢迟永远像是黑夜里的一点微光,给予着旁人一线希冀。 喻见寒被谢迟眼中的坚定感染了,他微微一愣,掩去眸中悲切,也弯了眉眼,认真道:好,都听你的。 事情的进展十分顺利,谢迟按计划被击落山崖,喻见寒被围攻擒住,落入了隐血池魔主之手。在众人未察觉之时,一抹神魂悄然藏匿入了喻见寒的识海。 等会儿他们来摄魂,我会装成你的魂魄被抽离,等你被扔到乱葬岗后,献麻的毒效也差不多过去了,你就赶紧跑。 远赴他州也罢,隐姓埋名也好,总之你就好好躲起来。他们确认你死了,也不会再费心费力来截杀了。 话音落下,谢迟在他的识海中沉默片刻,继续轻声叹道,小见寒,好好活下去啊。天生剑骨,通透道心,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闻名九州的大英雄。 成为一个,不似我这般差劲的,顶天立地的好人。 我会的。少年涩声回道,却满是决绝的坚定,等我成为了九州的大英雄,我就去找你我一定会来找你。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是摄魂之术启动了。喻见寒感受到自己识海破碎,极其熟悉的气息被渐渐抽离。 好,我等你。最后一刻,那人笑应道。 * 谁能料到,一招金蝉脱壳,终究满盘皆输。 世间事偏偏有个阴差阳错的说法,残魂被囚禁折磨的谢迟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几人见喻见寒被抽了魂魄,一息尚存,并未将他按照常规般扔入乱葬岗。 一身材矮小如鼠的人阴险笑道:你瞧瞧,他还有一口气呢!虽说离死不远了,但据说这孩子是天生的剑骨,恰好我们供养的那柄剑嗜血,食量也越来越大。与其搜寻其他的凡人,还不如不如将他拖下去修士的血总归是大补的。 他与同伴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露出了阴狠的,快意的笑。 谁都不知道,那个被抛入隐血池中,在献麻毒下无知无觉的少年,就像是误入狼穴的羔羊。 积攒了近千年的怨气,如同留着涎水恶狼一般,它们猩红着眼,将那个身影彻底毁灭撕碎,连骨带血,连躯体带魂魄,都吞噬到灰飞烟灭。 谢迟一生想救许多人,但终究都不得善果。 临武峰血战,只不过旁人一句玩笑;孤身镇守东妄海的背后,却藏着精心谋划的骗局;冤魂长眠的紫训山,终究只道迟来一步哪怕最后,他还是没能救回那个全身心信任他的孩子。 他这一辈子,活成了鲜血淋漓的笑话。 而凤凰终究也没栖于梧桐,它挣扎着,悲鸣着,无人知晓地溺死在泥淖之中。 活活吞吃了剑骨的魔气一瞬暴涨,隐血池中霎时被魔息充斥,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之中,恰似无星无月的深夜里,唯一的照明火烛被冷风骤然吹灭。 周遭静得可怖,终年不散的血腥气萦绕着,像是有不知名的凶兽正在暗处虎视眈眈,它咧开满是鲜血的嘴,露出森冷的獠牙。 阿谢,我可能没法成为闻名九州的大英雄了。 我等你。 阿谢,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我快要疼死了。 我等你。 阿谢,你还在吗? 我等你。 好。 不知过了多久,魔气竟然开始微微涌动,在混沌污浊的魔息戾气中,一点微弱的执念慢慢苏醒,它几乎快要死去,却依旧苟延残喘着。 它悄无声息游走在黑暗之中,像是二月拂过新柳的微风,扬起一点尘埃。 风却不曾停,它愈扬愈快,愈演愈烈,竟在嗜血剑的上空隐约凝成了旋涡,而旋涡逐渐在极深的黑暗中席卷了整个隐血池。 咚,咚 突然,一点微弱的响动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它从旋涡深处传来,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从微弱的紊乱,逐步变得沉稳有力。 咚咚那是心脏鲜活跃动的声音。 一只少年苍白的手,慢慢从黑暗中探出。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掌中还带着练剑落下的旧痂。它轻轻地舒展了一下,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在适应什么一般。 铮隐血池中的嗜血之剑却是再也受不了这般的挑衅了。 它于此间炼狱浴血千年,早生了恶念神智。如今,自己随意指使怨气撕裂的食物,竟在眼皮底下活了过来,它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嗜血剑从池中铮然而出,带着蓬勃的恶意,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那处而来,下一瞬,它就能将这抹不安分的神智彻底抹杀。 敢挑战它的权威?它定要让这个蝼蚁悔不当初,永世不得超生! 可血溅三尺的残酷场面并没有发生,所有的杀意戛然而止。那柄浸泡在鲜血中长达千年的嗜血之剑,像是嵌入了玄铁般的山壁一样,死死卡在了两指之间。 那只随意按住魔剑的手,极为苍白,却又格外沉稳有力。 那人只用两指,便轻飘飘地截下了这足以荡平一切的磅礴恶意,让满池的杀念霎时安静下来,乖顺得像是见了恶狼的羔羊,伏身瑟瑟发着抖。 嗜血剑在指尖开始微微颤抖不是愤怒,而是极深的恐惧。它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来自死亡的威胁。 会死的 会死的 会死的 而这种恐惧像是风暴一般,猛烈席卷而来,让它的理智寸草不生。它几乎哆嗦地不成样子,却悚然发现,自己已经是成了他人砧板上的肉,想避也避不开。 少年的手依旧稳稳当当地按住躁动不安的剑尖,无论它如何像是待宰的牲畜,撕咬挣扎,指尖依旧纹丝不动。 终于,简约的白靴从旋涡中缓缓踏出,随即露出了一抹粗布衣袂。禁锢着嗜血剑的人,终于从旋涡中缓身走出,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少年的脸色异常苍白,但唇却像沾血似的红,他本垂着眸,让人看不清神色。可等他微微抬眼的瞬间,那双本该坚毅清澈的眸子,却变成了如墨的漆黑。 在无人知晓的深渊炼狱里,新生的恶鬼咧开了嘴,露出了带着血腥的和善微笑。 你想吃了我吗?他轻声叹着,自问自答起来了,又谦逊有礼地笑了起来,那我就,先吃了你吧。 怨念化骨,白骨生肌。谁都不知道,那本该道途光明,受尽世人敬仰的铮铮剑骨,曾被生生碾碎,又由恶意造骨生肌 谢迟曾于东妄海问他,你不怕黑吗。那时,恶鬼披着温文尔雅的外衣,笑应道:我不怕。 他不怕黑。 执念为骨,恶意作心,他就是黑暗本身。 我一定会来找你。 我来了。 第55章 番外:生辰 在逃亡的路上,喻见寒迎来了他的生辰。 穷巴巴的魔头,带着另一个身无分文的小拖油瓶,一路颠沛。但是谢迟秉承着勿以恶小而为之的理念,身体力行地给喻见寒展示了凡间苟活的一百零八式。 他们在船上帮工,在林间采药,甚至帮农户刈麦。 谢迟嘴上说着,不可靠修为欺瞒凡人,恃强凌弱绝非君子所为但喻见寒自然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孩童,他心里知道,这是谢迟在教他如何活下去。 如何作为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在这个世间活下去。 若单纯只想满足口腹之欲,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谢迟有千万种手段让自己过得舒坦,他没有必要借着采药、刈麦之名,将这个世界最枯燥庸碌的一面,一点点地展示给喻见寒看。 他在用最体面的方式,与少年告别。 没有人知道,他们与追兵的下次相遇会在什么时候,也没有人知道,等下次厮杀后,谢迟还能剩几分神魂维持身躯。 所以他只能竭尽全力,将所有该说不该说的,揉碎了倾倒给这个孩子。 谢迟不知道,在得知自己的灵脉再也续不上的那个瞬间,面前的少年究竟是什么心情。他好像只是愣了片刻,随即脸上便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甚至反过来安慰笑道:没关系的。 但谢迟明白,绝不可能是轻飘飘的一句没关系比一辈子庸庸碌碌更为痛苦的,莫过于曾经登临云端,随后跌入泥泞,永生永世翻不了身。 他却不敢表现出半分同情或是怜悯,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安静地为少年铺好未来的路。哪怕是崎岖的山路,也盼他能见着一路繁花。 谢迟一直认为喻见寒年纪尚小,很多事情还不明白,他也早已习惯将自己放在长辈的位置,默默站在那人身前,替他安排一切。 直到那人的十七岁生辰,他才发觉自己错得离谱喻见寒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孩子,也是最温柔的人。 分卷(43) 那时候喻家为自保,便默许了付连承入内埋伏,为了从喻家逃脱,谢迟再度动用了禁术。他的状态越来越不好,魂体濒临溃散,几乎整天都在昏睡中度过。 逃到一处破庙中,他们破天荒地逗留了几日。 谢迟忧心追兵的赶来,他虚弱地向喻见寒提出继续赶路,谁知道少年替他掖披风的手微顿,他抬眸缓声安抚道:没关系,我们不跑了。 谢迟还挣扎着想说什么,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蒙住了眼睛,温和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传到他的耳中:阿谢,你先休息好,有我呢。 那只手温柔有力,带着安抚的意味,谢迟只觉黑暗如潮水般缓缓涌来,疲惫的睡意蔓延上四肢,下一刻,他再度坠入沉沉雾霭的梦境。 他不知道的是,少年捂住他的眼睛,只为了竭力遮掩自己的憔悴,和眼底无尽的茫然与悲伤。 他更不知道,在昏睡中,他的身形已经维持不住,若隐若现,就像是一缕即将消散的烟雾,让人摸不着,更留不住。 喻见寒有多害怕,他只能睁眼到天明,一遍遍用目光记住那人的轮廓,一笔笔刻在心里。神魂受损是多痛苦,他舍不得让谢迟回东妄,更舍不得让他煎熬 最后他只能告诉自己,是时候了。 次日傍晚,喻见寒难得脸上有了喜色,他说今日是他生辰。谢迟毫无准备,还不等他开口,只见那人小心翼翼地从身后端出了一只热气腾腾的面碗。 后面用土堆闷着火,应该是一直在温着面,谢迟的目光扫过上面的灰烬,看起来是从上午便一直烧着。 一瞬间,谢迟的眼眶微微酸涩,心就像是泡在苦酒中那个孩子一直在等着他。 他孤零零一个人,守着早已煮化的面汤,等着他苏醒,等着他将目光看向自己。 长时间的温煮,面条早已烂得难以入口,喻见寒自然不舍得让谢迟吃这种东西,他耐心地解释道:我听旁人说,生辰就该吃面。吃了面,才能许愿 他在谢迟不赞成的目光中,固执地将面汤送入口中,随即露出了一抹欣悦的笑意,眼睛亮若灿星:现在可以了。 阿谢你知道,我的生辰愿望是什么吗? 还不等谢迟阻止他开口,少年垂眸,不好意思地用筷子划拉着面碗里的汤:我希望你能陪着我,看着我变老,看着我死去。 我希望我作为凡人短暂的一生,都能有你的参与。 谢迟怔愣的看着他的头顶,许久才回了神。他清楚地捕捉到了这番话中的告别之意,一颗心缓缓下坠,沉入冰湖。 他都知道了,他在同我告别。 什么老啊死啊,小孩家家哪来那么多想法?谢迟眼眶微红,他口不择言,只得掩饰地拔高了声音:说什么胡话呢,我告诉你啊,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话音一落,周遭霎时静得可怕。 谢迟看着动作一瞬凝滞的少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完全错误,几乎是在诛心,他一下慌了神,连声补救道: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少年笑了起来。 谢迟一辈子都会记得,那日夕阳透过屋檐缝隙,金色的光落在那人发梢衣角,少年抬起了头,他脸上是一种极其虔诚的神情,眼眸温柔得像是春日里和煦的微风, 我知道愿望没法实现,你不能再陪我了,可是我一定要让你知道。 他笼在一层暖光中,微微弯起眉眼,一字一句说得认真:阿谢,这是我给你的愿望我永远都在期待你。 你曾经说过,没有人等你,念你但是我永远在渴望你,等候你,哪怕我死了,我永远在期待你。 他怕来不及了。 他怕他死了,怕谢迟回东妄海,就再也来不及了。 谢迟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喻见寒用一根线,将漂泊无依的风筝再度牵回地面,拉回人间。他用不能实现的愿望,让自己成为牵绊,成全了谢迟。 你永远被爱着,我永远期待你。 这是最好的离别礼物。 虽然到最后,谢迟没能好好告别,少年甚至来不及过下一个生辰,但到底,他拼命地野蛮地孤独地长大了。 他竭尽全力,抹去了话本里所有的崎岖不堪,修改了血泪的悲歌,为破碎的故事落下了完美的句点。 他终于完成了最好的生辰愿望 只有陪伴,无需分离。 第56章 番外:【双黑,不喜慎入】虚假明灯 一切仿佛都尘埃落定,几乎半界的老怪物在东妄海陨落。各大宗门的势力轮番洗牌,便紧闭山门谢客,关起来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窝里斗。 无非是名利之争,可斗累了,闲下来的修士不由地开始谈论起了这桩离奇的血案。 剑尊被逼入东妄是他们亲眼所见,入魔大开杀戒也是不争的事实而谢迟这个只出现在话本故事里的魔头,竟眼睁睁地在众人眼皮底下从心魔渊出来,还义无反顾地解了一场浩劫。 当年入东妄的不是承昀宗的林郁吗?且不说有人能从心魔渊全头全尾地出来,好端端地大变活人,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一团乱麻的事情马上有了眉目据说雾匀州临家出了大事! 放出消息的是百知阁最近声名鹊起的越延津,他同喻剑尊似乎有点交情,在东妄海劫难后,就是再不长眼的也得尊上他几分。 名声好了,越大师手中消息的价值自然也水涨船高,可一般情况下,他却总是眯着眼摇着扇,说些似是而非的八卦消息。 剩下的?剩下的就自行摸索吧。 好比此次,又好友灌了他几杯,越延津便心情大好地嘟囔了几句醉话,说什么善恶有报,林郁可算到头了。 林郁?难道 这个名字近期出现的频率太高了,友人一瞬间便绷紧了脑海的弦,他握紧了壶柄,留了几分心眼,继续谄媚地笑添了酒。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浪费了几坛上好的花雕后,他从醉鬼口中套出了一个名字雾匀州临家。 众人自然将目光都投向了向来低调的雾匀州,情报网就像是水一般渗透进去,再铜墙铁壁的地方,也绝非密不透风。 但不等旁人如何揣摩猜测,临家自己放出了惊雷般的消息,一时间将整个修真界炸得地动山摇,让所有人头皮发麻、思绪混乱。 临家只说了两件事,一是临家少主于十岁时,早被承昀宗林斯玄夺魂,其子林郁夺舍临清越。二是雾匀州临家与承昀宗永世不相往来,不见时,两者相安无事;但凡相遇,不死不休。 消息一出,举世哗然。 就像是被迎头猛敲一闷棍,所有人只觉得世界虚幻荒诞起来,让人看不明白且不提镇守心魔渊的是恶名远扬的魔头谢迟,林郁平白受人尊崇千年,单看他竟然夺舍临家十岁稚童,这一招鸠占鹊巢用了一次又一次,将全部人都耍得团团转。 可怜临家,痛失亲儿,甚至还认贼作子难怪说与承昀宗不死不休。 想到承昀宗,又不得不想起喻见寒那尊玉面杀神,如今他体内囚着整个心魔渊,谁敢惹他,生怕说错一句重话引得剑尊入魔。众人也只盼着谢迟能继续以身为饲,好好看好这个行走的杀器了。 还好有谢迟啊。一时间,所有人不禁这般感慨道。 * 可偏偏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在众修士避着触剑尊眉头的同时,温秉言又找了一次喻见寒。他神情憔悴,脸上的胡茬稀稀落落,落魄到不似曾经的天之骄子。 林郁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如今我也为你所制,你满意了? 谢迟去了后山,说是要开凿引流一处溪水,浇灌自家花圃的苍澜花。他不在,喻见寒自然也不愿装了,他微微扬眉客气道:差不多。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结果,温秉言自嘲地笑了笑,他抬眸认真问道:我始终想不明白,你想彻底掩盖心魔渊的真相,便把所有知情人屠戮殆尽,可为何偏偏留了我与林郁两人? 只要这世间还有一个人活着,秘密便不会是秘密。 为什么还留下他们两人喻见寒眸光温和清澈,他勾唇缓声解释道:若是你们死了,我该去向谁学阿谢喜欢的模样呢? 他的语气明明如三月暖阳,但其中内容却让温秉言生生打了个寒颤。 什么?温秉言怔愣地退了两步,他几乎稳不住身形。 什么叫做学谢迟喜欢的模样难道,喻见寒一直都在背后安静地注视他们,模仿他们。不动声色,无人察觉。 喻见寒见状,竟是继续贴心地为他解释:当年林斯玄宗主选人做林郁的挡箭牌、替死鬼,你们总认为是选择了我。他垂眸慢慢扶正了略有歪斜的门篱,可选择皆是双向,又何尝不是我选择了你们。 我选择了在那人讲述的过往里,一直以来都以济世神明般模样存在的你们。 要知道,如何用恶鬼身演出菩提心,你们才是最好的扮演者,你们是我最好的老师。 那人明明笑意融融,一身和煦气质,但温秉言却像是见了厉鬼一般惶恐,他以为自己能看透这个人,但如今却发现,喻见寒要远比他想得还要恐怖。 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布局的精心谋划、只手遮天,逐一蚕食了毫无破绽的布局,然后轻轻一推,接天的高台瞬间分崩离析。 而他只需要站在旁观人群中,一同目睹这场盛大的衰败,轻声感慨着人世沧桑。 甚至,所有人都以为他还是这场悲剧里的受害者。 哈,受害者哪怕喻见寒手沾鲜血,几乎屠灭了整个东妄海修士,在等到众人敬畏排斥的情绪达到顶峰时,他将真相放出,风向顿时逆转,摇身一变就成了为民除害的受害者。 看着温秉言霎时苍白如纸的脸色,喻见寒温吞地做出了最后的劝诫,也是最致命的警告:如今临家的账他们关门算清了,温道友的是家事,我自然不会插手。但我希望道友能分辨是非,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看了眼天色,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时候不早了,阿谢该回来了。温道友,山路崎岖,我也不送了。 温秉言听懂了那人的意思,他不想让谢迟见到他。 为什么?是害怕自己的伪装被撕裂拆穿吗是害怕,会被当成怪物一般远离吧。 温秉言不发一言,他转身离开,但眼中却闪过一丝奇异扭曲的光。 喻见寒,我找到你的死穴了。 * 谢迟是在半月后的某个黄昏时分见到温秉言的。 他远远看着家门前站着一人,心念一转喻见寒受邀去沉灵山商讨阻拦魔兽暴动的事了,熟识的友人都知道,不熟的人也寻不过来,所以不会是找见寒的。 找我? 谢迟的脚步微顿,他略有疑惑,等走近后见到那人全貌,倒也怔愣了片刻。那副样貌,倒是好久不见了。 但前些日子在姚孟澜的心魔幻境里,他倒也见了不少。 你来做什么。谢迟语气冷淡,他停下了脚步,保持了一个警惕的距离。 好久不见,谢迟。那人的目光在谢迟脸上扫了一圈,他的眼尾拖着一抹红,一双凤眸里带着不耐,盛气凌人中带着些许被宠坏了的骄纵。 这是很罕见的,极具生气的谢迟。 他本想勾着笑,客套几句,可等到下一刻,他的眼神落在了谢迟脖颈处的一抹未散的红痕处,心中的喜悦无端成了一团烧心灼肺的烈焰。 温秉言皮笑肉不笑道:谢迟,我也不卖关子了。此次我冒死前来,只为了向你揭露一个真相。 他明明勾着嘴角,但眼神却冷如寒冰:关于喻见寒的真相。 谢迟脸上无甚表情,他双手抱胸道:哦?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喻见寒从头到尾,对所有事简直了如指掌!他温秉言语气急切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揭露恶鬼的真面目。 可不料,谢迟却径直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说,他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心魔渊破、东妄海劫难,这一切都是他算计的? 对。 话音落下,温秉言却眼睁睁见着他印象里,向来嘴硬心软、极真极善的谢迟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的唇角微微勾起,眼里是一种自己看不懂的神色。 像是嘲讽,更像是对无知蝼蚁的一种怜悯。 谢迟曲着手指,轻轻叩了叩下巴,做出一副认真思量的模样道: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呢。 他恍然大悟地一抚掌,弯着眉眼笑得明媚:要不你换个思路吧!比如说谢迟的声音沉了下来,他依旧勾着唇,但眼底却敛了笑意,我早在三百年前便因机缘巧合出了东妄海,遇见了喻见寒,慢慢地发现了无焉河、紫训山,乃至心魔渊的真相。 温秉言愕然地看着他,瞳孔微缩,喃喃不得语。 谢迟还在继续,他一步步走近,眸中神采愈盛,笑意也越冷:我恨透你们这群人面兽心的伪君子了,可我没办法复仇,便只能利用他来完成一切我在见寒的识海里刻了印记,烙下了我所有的仇恨。 是你。温秉言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就像是从未认识面前之人一般,眼里全是难以置信。 你说,一切都是喻见寒做的。谢迟还在轻叹,像是魔鬼在耳畔低语一般,但是,为什么不能是我告诉他,引导他,指使他 让他亲手破开心魔渊,杀了你们呢。 话音落下,温秉言再也站不住了,他像是被抽了魂魄一般瘫倒在地,瞬间世界晦暗一片,再也无一丝光亮。 不对,那你为什么要和他温秉言还想要极力找到别的借口,他逻辑紊乱口不择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谢迟却噗嗤地笑了出来:我养的小狗,总是要付出点代价吧。殷红的唇微微勾起,他的指尖暧昧地拂过脖颈处,眼神微微闪烁,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脸上笑意无端真挚了几分。 所以,温秉言,永远不要同我说喻见寒有任何不好。首先是你不配,其次便是这一切我都心知肚明。 分卷(44) 你记住,喻见寒身后的,永远是我。 狡猾的狐狸终究还是露出了自己的尾巴,他挑着眉,施施然地推开竹篱,心情颇好地走进了温暖的屋舍。 两墨相融了,就没有谁能分开。 毕竟,他本就是伪装成光明的黑暗。 第57章 番外:【双黑,不喜慎入】真实愿望 * 三百年前,佛恩寺。 等等,我帮你混入了佛恩寺,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谢迟终于拿到了灵鹿骨笛,但在他踏出叶深的囚殿那个瞬间,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脑海突兀响起。 他的脚步微顿,却在识海中默认那个声音继续下去。 这次的声音清晰点了,它要求道:有一处密道直通后殿,你去一趟。 什么事。 你去了便知。 * 推开殿门的瞬间,柔和烛火将谢迟笼罩其中,就像是落入了慈母的怀抱一般,沁人心脾的檀香在鼻间萦绕着,是一种久违的安宁。 这是 谢迟抬眸看向正前方,沉寂的目光终于有了波动。 看,佛前双莲灯。那个声音笑了起来,语气莫名讥讽,这是另一盏长明灯。 也是另一个我。 谢迟没再上前。虽然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他的功法里早已融入了长明灯的圣光,但一切都是相互的在心魔渊燃烧千年的长明灯,又如何能不受魔气的影响? 像水里溅入了尘泥,虽然等浑浊沉积下来后,它看上去清澈如昔,但那些杂质永远都留在其中。 不可剥离,无法否认。 如今,他带着一身虚伪的灯息,站在了真正的长明灯面前,就像是戏台上的假驸马,站到了真君王跟前。 谢迟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他停留了片刻,终于垂眸询问:你想做什么?总不能只是单纯来看一眼吧。 而且千年来,他竟然从来不知长明灯中竟有灵智,这个灵智也从未开口同他交谈。 那个声音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它嘶哑地笑道:当然不是。我来此地,是替你、也是替我自己找一个解法。 它似乎能听到谢迟心底的声音,开口解释道: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你在恨,你想摧毁一切。 谢迟冷漠否认:我没有。 那声音又嗤嗤地笑了起来,它语气怜悯道:你在恨。 也许身处东妄海的你不恨,因为你还怀抱着救苍生的信念。但是如今你总该看明白了吧什么心魔渊、东妄海,都不过一场骗局。 谢迟垂眸,他的神色未变,但握着红木旧盒的手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他从来不是什么傻子,只不过是被有心人精心布置的陷阱匆促推入深渊,没有机会窥探到任何蛛丝马迹。 但谎言终究是谎言,无论是汇聚魔息入东妄海的无焉河,还是千年前被篡改的历史,又或是杀人取骨的紫训山血案正道修魔,杀人者不沾因果、不存心魔。 桩桩件件,无一不向他揭露着血淋淋的真相。 连那个孩子都看明白了,你难道没发现吗,他早就对无焉河闭口不谈了。那抹灵智残忍地撕开了他们之间默契的伪装,他也察觉到了心魔渊另有隐情,如果他足够聪明的话,或许已经猜到了一切的真相 它的声音像是淬了毒,又狠又扭曲:他只不过是一直在维护你,不想让你知道,怕你伤心。 他怕你知道你守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狗屁苍生!谢迟啊,你只不过成了一把刀,守的是那些伪君子们源源不断的恶意。 够了。谢迟打断了它的话,闭了闭眼缓声道,如果你只是想说这些,那我们也没必要在这儿待着了,见寒还在等我。 现在我们该说的不是这个。谢迟想起了站在漫天血气中同他告别的孩子,眸光再度坚定下来,决绝地转身,灵鹿骨笛拿到了,我要回去救他。 你不想报仇吗!那声音嘶吼出声,所有的愤懑怨恨,就像是决堤的江河,肆无忌惮地要吞噬一切生灵。 我知道你在恨,你越来越恨。你恨他们欺你瞒你,你恨无焉河的秘密害了喻见寒,你恨心魔渊的存在导致了无数紫训山这般的惨剧发生。 在见到朝灵鹿的那刻,你恨透了你和他太像了,明明以为在拯救谁,可到头来,却谁都救不了。那声音笑道,语气中是说不尽的苍凉,那一刻,你想毁了一切。这是你的恨,所以有了我。 实话告诉你,长明灯无灵。我是什么呢,也许只是心魔渊里沾染了灯息的心魔,也许就是长明灯的怨气凭什么我就该永生永世待在不见天日的深渊,而另一盏灯却能接受万僧供奉朝拜。 若是我真正在守卫这个世间,我也认了。但现在,我不甘心!那声音癫狂起来,到最后甚至带了几分触目惊心的恨意,心魔渊不能存在,那些人也必须付出代价! 可是我们做不到。相较于它的声嘶力竭,谢迟要冷静得多,长明灯说的都不错,他早就从这些断断续续的线索里摸清了一切。 巨大的骗局,无数的悲剧他恨不得立刻从心魔渊脱身,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但他却做不到。 不是顾忌什么心魔渊坍塌、万民受苦的谎言,而是早在入渊的那刻,他就已经彻底被困在这个无尽牢笼里他根本没法出来。 哪怕长明灯熄灭,他被魔息吞没,他也只会成为心魔渊中被永久禁锢的灵识。生不得,死不得。 那个声音似乎洞悉了一切,它再度开口,语气已经沉着了不少:所以我让你来此处,就是为了寻求一个解法。 这盏灯供奉于此千年,俯瞰世间因果。我与它同源,便能借用它的力量,来寻一个破局之法。 它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悦,语调微微拔高:而我发现,机缘竟然近在眼前! 闻言,谢迟的心微微一沉,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胸膛,果不其然,那个声音接下来的话让他如坠深渊。 喻见寒。那声音果断道,根据推演,他是唯一能破心魔渊的人,是唯一能救你的人。 不可能!谢迟紧锁眉头,当即否定道,你也知道,他如今损了根骨、断了灵脉,怎么可能有这通天的本事? 断骨重续,浴血重生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你还要他付出什么代价!谢迟咬紧牙根,他颤声斥道,如今连活下去都如此艰难,你还要他怎样。 谢迟,一切都不需你管,你只要推他一把!你只要用十杀境在他的识海里烙下烙印,将你所有苦痛与恨意,全部刻在他的识海,剩下的路就让他自己去走! 哪怕这条路再崎岖再艰险,喻见寒也能带着一身断骨,蹒跚行至终点这是长明灯在所有的推演里,隐约摸出的唯一解法。 话音落下,四周静如死寂,只有殿中那盏慈悲又无知的灯烛摇曳着,高高在上地端坐神坛。 你做梦。谢迟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的眼眶微微泛红,但却字句铿锵。 此后,那声音便沉寂下去,仿佛一切都只是谢迟的一场梦罢了。他什么都不曾透露,假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继续带着喻见寒逃亡,将凡尘生活的诀窍潜移默化地教给他。 直到最后分离之时,谢迟在绝境之中用尽了全部力量,所有的负面情绪一同涌上,他的眼睛慢慢笼上一层不详的血色。 那个声音再度出现了。像是沙漠里虚假的毒潭,带着致命的诱惑,它缓声劝诫道:你看看他们如此嚣张,若是错过了这次,紫训山的仇、喻见寒的仇,何人能报!你我也只能永生永世困在心魔渊,等待着那些人面兽心的畜生,将心魔像倒垃圾一般倾泻过来! 只要牺牲一个喻见寒,只要牺牲他一个。 那个声音越来越蛊惑,谢迟不自觉地抬起了手,恨意逐渐遮掩了他眼睛,他双眼含泪,竭尽全力施展十杀境,准备在喻见寒敞开的识海中刻下了一个深入灵魂的烙印。 你要接受我所有的恨意,诛灭他们,破除心魔渊。 少年喻见寒眼底带着笑,他看着谢迟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准备做出最后的交代。那个瞬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只是认认真真地倾听着,然后准备将自己的话告诉面前的人。 长明灯本来也在安静等待着谢迟最后的烙印,却听谢迟突然提起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话题。 朝灵鹿恨透了那些人,他在我面前许下了复仇的愿望。 长明灯点头称是,这个是他亲眼见证的。可谢迟却笑了起来,他的眼瞳依旧赤红,但语气全然温柔,只垂眸揉了揉少年的发顶:可在复仇之前,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愿望 救叶深。谢迟像是放下了所有沉重的包袱,他舒了口气,缓声笑道,他求我们救救他的师兄,在他眼里,这是比复仇和毁灭更重要的事。 有时候,爱要比恨更强大。 人愿意为了恨毁灭,但更盼望着所爱万事顺遂。 话音落下,长明灯愣住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并在下一刻得以印证。 小见寒,好好活下去。谢迟对温秉言说了谎,这才是他最终烙下的刻印他永远没办法向喻见寒传递恨意,而是转而将自己最后的祝福赠予他。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毫不知情的喻见寒只以为这是谢迟在叮嘱他:我会的。他承声应道,语气里满是决绝的坚定,等我成为了九州的大英雄,我就去找你我一定会来找你。 摄魂之术一点点撕碎了喻见寒的识海,谢迟感受到自己的残魂正在被渐渐抽离。 他放弃了烙印仇恨,就相当于放弃了最后的机会。只要没了这份恨意的胁迫,少年也许很快就会忘记这一切,他会成为一个凡人,在远离纷争的地方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他永远没办法踩着喻见寒的鲜血,完成自己所谓的复仇。 好,我等你。但在最后一刻,他依然笑应道。 我们,再也不见。 黑暗袭来,谢迟彻底沉没在冰冷的海底。 * 不知过了多久,谢迟被黑暗拥在怀中,他沉睡在梦魇深处,却听耳畔突然传来了温和的轻叹:阿谢,时间到了,你该醒过来了。 在他睁开眼的瞬间,死死被黑暗压制的长明灯终于再度燃烧,照亮一方天地。 突然,沉寂千年的寂静深渊,突兀传来了不徐不缓的脚步有人像是散心一般,正闲庭信步往前走着。 谢迟顿时心如擂鼓,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持灯而起,向脚步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是他。长明灯在他的识海里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它悲喜交加,竟然徒生几分喟叹,哪怕你根本没有留下恨意,哪怕死过一遭,他还是来了。 一瞬间,谢迟的脚步彻底僵住了。长明灯的每字每句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杵入他的心脏,让他疼得几乎窒息。 什么叫他听自己颤声问道,死过一遭。 他的脑海嗡嗡作响,根本不敢细想其中暗藏的意思。 断骨剖心,重塑凝魂谢迟,他尝试用十杀境来抹去你的记忆,便是盼着你忘掉过去,好瞒住这件事。长明灯忽闪了一下,它没有几乎回答,只是微微黯淡下来,很可惜,你才是十杀境的主人。剩下的你们自己解决吧。只要记住,待到心魔渊破后,你就将我彻底毁去。 尘归尘,土归土,也算逍遥在人间。 谢迟微微一愣,在他垂眸看向长明灯的时候,前方那人已经从重重黑暗中迈入光明。来人眉眼深邃俊朗,一身青衫磊落,腰间配简约剑鞘,君子端方。他微微一笑:在下承昀宗喻见寒,冒昧询问前辈名讳。 这是非常客套的问候,就像是他们该是初见一般。 谢迟借着灯影摇曳,一点点将那人现在的模样刻在心底,他掩饰住眸中湿意,慢慢露出了一个笑意,终于开口道。 谢迟。 如果你想要隐瞒,那我就不知道。 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我们天生一对,合该狼狈为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