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蓝》 旧小区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头仍聚满密云 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 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我都捉不紧,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暗涌》·王菲 生闷气的感觉不太好受,辗转难眠直到窗外薄雾都散尽之后,我又一次后知后觉的领悟到和一个漫不经心的人较劲有够愚蠢。 吃醋撒娇于爱侣之间本可是调情,在他眼中却全是计谋手段。 被褥之下有一段空旷的冰凉,是昨夜他刻意冷落分隔出的界限。 章纪杉的睡姿向来规整,即便是情到浓时,他也仍旧是克制的,灰褐色眼瞳里半藏半露的情绪让我深深着迷。 藏匿的是对她的歉疚忠诚,流露的是对我的无奈依恋。 因为得不到,所以充满遐想,如果那双眼多看我一时,最后看我一生,该多好。 冬日的天光清澈明亮,挂钟的玻璃面上映着斑驳的树影,时针定在五点,我小心翼翼的起身,打算去做份可口的早饭来化解他不虞的情绪。 拉开冰箱门一看,平日里得过且过太久,冰柜和我的肠胃一样空荡。 洗漱完毕后,我换了件舒服自在的休闲装,出门去菜市场选食材。 下楼时还不到六点,小区内已有了鲜活的人声。 抬头一看,老旧的楼宇间泻出零星的昏黄暖光,但也不乏晨练的老人,气定神闲的从我眼前跑过,素面朝天的学生,肩上挎着书包,手里攥着早餐或者课本,行色匆匆的越过我赶往站台。 稀松平常的日子在不疾不徐中开始。 当时选这个小区的时候,章纪杉有些吃惊,似笑非笑的问我:“还以为你会选处高级公寓,不是怕麻烦求清净吗,怎么选了这么个老地方,设施这些估计都很陈旧,你怕是住不习惯。” 他温和的语气里难掩自信,仿佛对我了如指掌。 我知道,自己真实的性格就像激流暗涌之下嶙峋的石头,棱角分明,难以磨合,代表着坚硬的矛盾。 章纪杉说对了一半,我的确喜欢清净。 从前的生存环境过于混乱不堪,眼里耳中充斥的总是冷漠谩骂。 自我记事起,父母间的感情就很不和睦,争吵,冷战,轮番上演了好多年,最后一拍两散,现实生活里的狗血剧总算落幕。 在无助和痛苦里待了太久,一心觊觎着温情,因此格外渴望融入世俗百态,也更加珍惜对我好的人,希望他不要因我不开心。 缺爱的人,反而试图掏空自己来给别人爱意,可笑又可怜。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菜场的入口,蔬菜和鱼肉的味道混杂着涌进鼻腔内,摊位面前挤着的大多是中年女人,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老板百般周旋讨价还价。 我旁边站着的女人手里拎着绿色编织网,在水槽里捞了好几遍,总算挑到一条满意的鱼,笑眯眯的和我搭话:“妹子,刚结婚吧?” 我有些惊讶,看她一眼,对上视线后,女人脸上笑意更深,“你看起来这么年轻,肯定没孩子吧,要不是家里孩子上学要补充营养,谁能起这么早啊。” 我的注意力仍在“结婚”这个词上,周围细碎的聊天声灌入耳中,无非是家长里短的琐事,我也顺其自然的应了句:“是啊。” “哈哈,我看人可准了,刚结婚的时候,咱们女人就会格外上心,能起个大清早来买菜,就为了给他做顿好吃的饭,也能熬半宿去抢双十二的优惠券,买化妆品打扮给他看。”她将鱼递给老板计秤,转过脸继续和我聊天,“但是,姐和你说,咱们对男人不能太惯着,对他太好了容易把脾气伺候得刁钻。我家这个,现在完全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爷。” 语毕,摇了摇头,上扬的嘴角却透出满足的笑意。 我点头,表示受教。 男人的确不能太惯着,否则只会把你当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赝品。 女人是个聒噪又热情的性子,拉着我一起选了好几样菜,最后祝我新婚快乐。 回家路上,我下意识的想起她说的话,听起来全是抱怨,仔细剖析,却发现爱意全都藏在反话里。 匆匆出门,忘了带电梯卡,好在楼层不算高,沿着旋梯朝上走,到了家门口,还没掏出钥匙,门边开了。 章纪杉的脸陷入半明半暗中,眼瞳里凝聚着锋芒,浓眉微拧,居高临下的看我。 我朝他扬了扬手里的蔬菜,章纪杉喉间微动,眼底情绪柔和许多,顺势接过,“还以为你又闹离家出走。” 手上失了重量,心却因他这略显关切的调侃变得充盈,环住他的腰,顺着走进客厅,“怎么,关心我啊?” 章纪杉闻言,轻笑了一声,“操心。” 我也笑,饶到他面前细细打量他,望见下颌上淡青的胡茬后,想起来一件事:“剃须水用完了,这个月你又没怎么来这边过夜,我就忘了买,等下我去超市看看。” 他顺着我的视线,摸了摸下巴,轻描淡写道:“没事。” 菜被放到流理台上,章纪杉折身进了卫生间洗漱,他个子高,站在逼仄的空间里却也不显局促,无论何时都从容,为自己留足余地。 我的厨艺一般,但尤其擅长煮粥,走的时候就已经煨了一盅白粥,现在只是负责加入食材。 番茄切丁放入锅里增色,虾仁洗净和瑶柱一起放入锅内入味,金黄的炒蛋和肉末一起混进粥里,调料放完后,撒上香菜叶,盛入碗内。 我刚端上桌,章纪杉就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看清以后,肩颈线条松和许多,微笑着落座。 “怎么样,厨艺不减吧。”我得意的挑了挑眉,剥了枚溏心蛋给他,“我可是特意起了个大早去买的新鲜食材呢。” 在章纪杉面前,我能做好的事情太少,所以逮到机会我便想炫耀,以此谋获更多好感。 “不错。”他慢条斯理的喝粥,抬眼看我,“要不要考虑开个粥铺,我给你投资,好过你去和别人拼酒拉赞助。” 这次劝我换工作的态度明显温和许多,虽然依旧带着几分嘲弄的语气,但我见好就收,“行啊,最好只有你一位顾客,我天天为你煮饭,这样多自在。” 调羹顿在浓稠的粥里,他的视线凝滞在我脸上,我们都没再说话。 因为我们提出的假设,都是无法实现的。 他不愿做出明确的取舍,而我也不想迷恋到失去自我。 最后还是我打破僵局,“公司里的事忙完了?” 他吁了口气,指节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回复简短的讯息,“都要到年关了,只会更忙,所以这阵子没来找你。” 语气里难掩疲惫,我也放下芥蒂,“没事儿,再忙也有年假吧,上次我们不是说了今年去日本度假吗,正好放松一下。” 章纪杉闻言,怔了怔,眼底的困惑在对上我欢喜的表情后消散许多,变成了犹豫。 “阿芙,我今年应该不能和你一起过年了,答应了要去她老家,她家里人过大寿,必须回去一趟。” 轻缓的语气落到心上却如同重石一般,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我用力按了按额角,想把委屈和愤然压制下去,但颤动的嗓音还是出卖了我的不安,“而且你明明先答应的我。” 其实这时候讨论顺序是件可笑的事,要论先来后到,我输得太早。 何况,他与她的承诺是合情合理的,我却只是个悖德的存在,随时可以被淘汰。 章纪杉听着我的质问,目光恢复沉静,用冷淡的语气安抚我:“她家里人那边催得紧,去年就没去拜访,她就提了这一个要求,我总不能让她难堪吧。” 她和他之间有多深的感情,我不知道,从章纪杉的片面之词里,我以为只是各取所需的利益关系。 但是,他对她总是心软,担心她难堪,于是让我难过。 昨天我还以为,我可以作为他婚姻天平上的砝码。 现在才领悟到有多不自量力。 “我给你卡里转了一笔钱,你工作也辛苦,约几个朋友,好好去放松一下,如果要出国旅游,记得注意安全。”他说完后,捞起外套,“我先走了。” 此时,我不想理他,垂下头,直接进了卧室,好一会儿,听到了门合上的声音。 点开携程,取消了机票和酒店的预约,看到屏幕上出现「是否放弃」这个选项时,犹豫了好半天。 想起章纪杉的那句“她就提了这么一个要求,我总不能让她难堪。” 她一个要求,他便答应,而我强求来的,终究被无情回收。 “是” 昨夜没有睡好,做完取消计划的决定后,我松了口气,睡意渐渐袭来。 我躺在章纪杉睡过的位置,已经感知不到他的温度,枕头上却残存着他头发的味道,清冽却深沉。 尽管他刚走没多久,我却已经开始回忆他。 他昨天来的时候,等我的时候,是开心的吗? 和我生气,是因为在乎我吧? 让我换工作,其实是怕我太劳累对不对? 章纪杉给我的太少,我只能从细枝末节里推测他对我的情意。 他是个理性的人,和我在一起六年,这段婚外情仍旧是个秘密。 我的存在,对他而言,是一种不体面,也早该知道,他只把我当成她的影子,却还是自欺欺人,我得到的是唯一的爱情。 废话频道:没啥要说的,嘿嘿,感谢观看。 薄情人 「饰演你旧年共寻梦的恋人,再去做没流着情泪的伊人,假装再有从前演过的戏份,重饰演某段美丽故事主人,饰演你旧年共寻梦的恋人。」——《傻女》·陈慧娴 收到母亲微信的时候,我正忙得昏头转向。 临近年关,娱乐场所的收益期,陈若存找我商讨营销策略。 “酒水供应的问题暂时解决了,也算是松了口气。”她递给我一支烟,走向卡座,“歇会儿。” 白色烟雾缭绕在昏暗的角落里,彼此的模样都变模糊,眉眼更显疲惫。 “对了,你真不休年假了?”陈若存打趣道,“虽然我也不太想放你走,但你确实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不休了,年底不暴富,开年穷到哭。”我猛吸了一口烟气,吐出来之后,情绪松缓许多,“真心疼我,多发点年终奖吧。” 陈若存嗤笑一声:“之前不是说要去日本旅游吗,怎么又取消了。” 听她提起这件事,我才想起来和章纪杉又是一周多没联系了。 他总有忙碌的理由,我也忙起来,才能忽略心里的失落。 看了下微信消息,章纪杉的依旧为零,倒是我妈发了好几条语音过来,每条都长达六十秒。 咄咄逼人的语气,横竖都离不开没钱二字。 大概是见我很久没回,最后一条温和许多,让我回家吃顿饭,说有事要商量。 “阿姨还真是······强势啊。”陈若存离得近,听了个大概,问我,“你去吗?” “不去,她闹得更凶。”火星已经燃至烟蒂,颤动着落下半节灰烬,我套上围巾,起身,“走了。” “行。” 陈若存也按灭了烟,在手机上划动了几下,“加班费转给你了,要是在家没吃好,别生气,自己去吃顿大餐。” 父母离婚后,我跟着母亲生活,高考结束后,逃难一般的选了外地的大学,好在那几年有章纪杉的照应,衣食无缺,基本和家里断了联系。 母亲在那段时间也找到了新的伴侣,是个姓刘的洗车工,年轻时有点家底,但是好赌,到老了,毫无存款积蓄。 我妈非要和他凑在一起,日子过得比从前还紧迫,当我工作后,隔叁差五找我要生活费。 刚下出租车,电话又打来了,催我快点到家。 所谓的家,根本没我的房间,甚至没我的座位,却要靠我的钱维持家用。 站在破旧的楼道口有抽了半支烟后,我才慢吞吞的上楼,防盗门大敞着,玄关处悬了一颗黄灯泡,光线微弱,只照得清蛛网。 “这都几点了,饭菜都冷了。”母亲斜我一眼,语气很不耐烦,“快进来啊。” 我还没说话,那个男的呵笑一声,嘲讽挂在脸上。“人家赚大钱的人哪儿稀罕回你这么个破地方啊。” 他说着便夹了一筷菜,吃得啧啧作响。 “狗不嫌家穷,这儿再破也是她的家。”母亲拽着我的手往屋里拉,“再说了,她赚再多钱不也得给我。” 最后一句才是真话。 我懒得再和他们周旋,深觉自己有病才会过来,从包里掏出一沓现金递给她,“这段时间进货投了不少钱,暂时只有这些。” 她毫不犹豫接过,用视线数了半刻钟,表情柔和几分,“你们这钱投出去了,得能收回来啊,可别做些亏本生意·····” 懒得听她唠叨,我推开门,“饭就不吃了,店里忙。” “来都来了,话都不想我说两句?”母亲拉住我袖子,“吃饭去,有正事儿和你商量。” “你直说吧,我真不吃。”我长舒了口气,压下心里的不耐烦,指了指饭桌上的男人,,“见着他就恶心。” 母亲闻言,松开手,面上有些尴尬,“是这样,你刘叔家里有个亲戚,今年叁十多了,比你大几岁,然后现在正说亲呢······” 那个男也朝这边望过来,“我表侄子,人品绝对信得过。” 母亲附和:“你也不小了,该考虑结婚的事了。” 所谓的正事,原来是想让我便宜他侄子,我转身就走,却被他的一句话惹怒,脚步停了下来。 “你还别看不起人家,当小叁还假清高,要不要我给你去打个牌坊挂着啊。” 恶心的人说的话也低端,但我竟然无法反驳,毕竟当小叁是真的,因为章纪杉,我眼界变清高也是真的。 母亲夹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却并不为难,白我一眼后,走到那个男的面前,故作嗔怪的拍他两下:“你说这话也太冲了,叫别人听了,阿芙更难嫁人的。” “她要真有本事,那男的早离婚了。” 两人当着我议论章纪杉,我想如果他在,估计又能让那男的脸上挂彩。 我压着火气,控制自己不去想章纪杉,在这种不堪的情况下对他生出依赖之情,会显得我一如既往的懦弱。 陈若存的电话来得正好,她也听到了那边的谩骂声,替我找了个合理借口离开。 下楼时,我妈跟在我身后念叨让我不要总和他起冲突。 我问为什么,我才是你有血缘的亲人,我供养你,给你钱用,你心里却只向着他。 她说,生养我一场拿钱是应该的,又说我早晚会嫁出去,最后留在她身边的只有他。 “我真搞不懂你,离了婚,又嫁个失败的人,这样的婚姻有意思吗?” 母亲闻言,顿住脚步,沉默了半晌,“活着总归是有意思的,何况不结婚的女人更累,你也跟了他七年多了,他还是不离婚,女人的时间经不起耗,你也该给自己找退路了。” 我俩再次不欢而散,上车后,我不动声色望着她的背影,她却一直没有回头。 说我在错误的路上执迷不悟,她又何尝不是把自己困在婚姻的围城。 到酒吧之后,陈若存已经摆好酒杯,看见了我,同情道:“你刚才就不该去。” “我犯贱呗。”外面太冷,我直接挑了杯最烈的酒,入喉没多久,烧得心里酸疼,“你猜他们找我干什么。” “相亲?” “这你都知道?” 陈若存叹了口气,“到了咱们这个年纪,这个话题司空见惯好不好,我妈也在替我张罗,要不要分你几个。” “受不起。” 我和她笑作一团。 “但我说真的,你妈有句话没说错,你也该给自己找后路了。”陈若存望着我,“阿芙,我是你的朋友,在道德方面我狠不下心谴责你,但不代表我支持,在章纪杉身上再耗下去,不值得,他不离婚,你和他的关系就是在犯罪,你就甘心一直做个见不得光的第叁者吗。” 可我不甘心又能如何,若我不做第叁者,我就没有待在他身边的资格。 我把章纪杉当归途,切段后路,孤注一掷的赌了七年,如今大家都觉得我将满盘皆输。 “人都会犯错,但真正让人讨厌的是明知故犯,和一错再错。”陈若存拍了拍我的肩,“阿芙,章纪杉这种薄情人不配你真心相对。” 烈酒灌了好几杯,意识开始涣散,零散的回忆涌上脑海,一帧一幕都是章纪杉的脸。 第一次遇见他,也是在酒吧。 父母离婚后,家里的经济状况更差,学费两人答应承担,生活费就只能靠自己挣。 一个认识的学姐在酒吧当调酒师,说氛围组缺人热场子,让我去兼职一下,赚点生活费。 晚上九点多,舞池里一片红男绿女,灯影迷离。 我装作模样的端着酒杯四处游走,偶尔跟着跳两场活跃气氛,过了会儿,总感觉有道视线一直跟随着我。 在热烈的氛围中,我回头,对上一双清冽的眼瞳。 他长得高,在人堆里格外显眼,相貌也英俊,眼眸深邃,如同无垠宇宙,吸引人的心魂。 也许因为舞曲鼓点太聒噪,我的心脏在那一瞬忽然失序乱跳。 男人审视的目光在我脸上游弋了半晌,眼底情绪渐渐温和,隔空朝我点了点头,嘴角的笑容带了几分歉疚之意。 我没忘记自己在工作,按捺住搭讪的想法继续穿梭在人潮中,却时不时想回头确认那个人的存在。 一出神,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他手里的酒洒了我一身,我的酒杯落在了地上,跳舞的人将玻璃渣踩得更碎,根本拣不起来。 冷酒泼得那人清醒了几分,打算找我理论,猛地拽住我手腕,模糊的视线逐渐明朗,怒气意外的消弭不少:“诶,你是······章纪杉你过来看看,这不是你那个······那个······” 他措辞半晌,仍然没说出来,我的手被攥得生疼,失误在先,又不好意思挣开,正为难的时候,先前看我的那个人出现了。 见到他的时候,我都忘了尴尬和痛觉,只是在想“原来他叫章纪杉。” 确实如同杉树一样挺拔沉稳,温和的神情令人感到安心。 “你认错人了。”章纪杉拍了拍醉酒男的肩膀,“先松手。” “认错了?”醉酒男松了手,虚着眼靠近我,瞳仁定住,看了一会儿,抬手挠了挠后颈,“还真搞错了,不好意思啊美女。” “没事儿。” 我还顾虑着地上的玻璃渣,怕被人踩到,下意识弯腰伸手去捡,结果肩膀被人扣住,侧过脸一看,是章纪杉。 他皱着眉,神情沉肃:“你干什么?” 我指了指地上被灯光照得闪烁的玻璃渣:“捡垃圾。” 大概我的答案与此处格格不入,章纪杉愣了片刻,忽然笑了:“人群这么密集,你蹲着捡东西不怕被踩啊。” 被他一说,我有些惭愧,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叫酒保来收拾就好。” 他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舞曲暂停,几位工作人员走过来处理玻璃渣。 我心虚的站到一旁,章纪杉端了杯柠檬水给我,“你是新来的?” “对,我来是兼职的。” 他嗯了一声,“学生?” 我有些警惕的看他一眼,含糊其辞的说了句:“我是成年人了。” 言下之意,不是童工,告我也没用。 章纪杉闻言,又笑了:“我也是。”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多没意义的话,尴尬的气氛回升,只好另外找话题,“我刚才不是故意撞你朋友的。” 章纪杉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视线落到我手腕上:“疼吗?” “没什么,他认错人了。”我不以为然。 章纪杉神情复杂地望着我,青灰色眼瞳里覆着层微光,映出我的模样,半晌后说:“你长得有些我认识的一个人。” 没料到他也会说这么老套的话,我觉得有点没趣,敷衍的笑了笑。 他移开视线,若有所思的摩挲着腕表的表带,望向舞池。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搭讪的时候,他很轻的问我:“要不要去做点成年人该做的事情?” 如果是一般人这么问话,估计早就被鄙弃了,可是听到他这么说,我心里竟然没什么芥蒂,甚至隐约有些得意。 就好像,有鱼自投罗网一样。 我不否认,章纪杉吸引我的首先是出众的相貌,其次是昂贵的着装。 那时候的我很缺钱,但越穷越傲,眼高手低,谁也看不上。 遇到章纪杉是机缘巧合,像他这样优秀且多金的人对我来说简直是奢望般的存在,没想到他主动选择了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我温柔示好,只是因为我长得像他妻子。 出轨的男人在其他女人身上寻觅妻子的影子,不知是该赞许他“从一而终”的深情,还是对他的自欺欺人感到同情。 这段不伦的纠葛,在各取所需间发生,我存在于这段婚姻之外,做着她的替代品。 但人是贪婪的,欲望也是无尽的,爱则是欲望的另一种形态。 章纪杉也不该对我投入太多感情,偏偏我们都越过了界限。 大学毕业后,我基本实现了经济独立,既然是为了钱和他在一起,如今分开也合理,心里那个答案告诉我,继续纠缠不清或许会误终生。 提出分手的时候,章纪杉沉默了许久,神情里有微妙的释然,说:“也好。” 我们默契的没说再见,有的人一错身,涌入人海后,再也不见才是常态。 我以为离开了他,会变得自由,不用自我鄙夷,也不用顾虑外界的目光,可我并不快乐。 理性提出分开的人,陷得最深,轻易靠近的人,从未上心。 再度遇见章纪杉,我的处境很狼狈,完全不似提分开时那般自在。 被那个男人压在身下辱骂的时候,惊惧交加之下,我拨通了章纪杉的电话,本以为会是无人接听或者占线,他却接了,并且很快赶来。 他和那个男的打了一架,问我需不需要报警,我妈却说他只是喝醉了酒犯糊涂,被伤害的是我,她却只维护他。 “不用,走吧。”我忍住眼泪,扶着他走出去。 章纪杉点头,“我送你去医院。” 上车后,他取出医药箱的时候,随意问我:“那就是你家?” 我的家,家人却不爱我。 “不哭了,都过去了。” 他取出碘酒,耐心的替我处理伤口。 心里酸涩被他的温柔抚平,我问他:“你怎么来了?” 章纪杉上药的手顿了顿,笑说:“不是你给我打电话的吗?” “可你不是最怕麻烦吗?” 其实在打电话的时候我并没想过章纪杉真的会来,我只是单纯的很想他,我本以为这是因为相处太久,形成了依赖。 “我的确怕麻烦,但我更怕你遇到危险。”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很认真,但是眼眶上的淤青让我忍俊不禁,本想笑,最后却哭出了声。 大概是很少在章纪杉面前流露出浓烈的情绪,他一时有些无措,胡乱将药膏往自己脸上抹,哄我:“别哭了,我没事儿······我上药了,很快就能好······” 向来从容自若的人在这时幼稚得像犯了错的孩子,我抱住他,“可你差点因为我受伤。” 他抬手替我擦眼泪,语气温和:“只要你没事,这个伤就值得,我来,是因为你需要我。” 是啊,我需要他,在乎他,依赖他。 他是我的解药,是我落水时紧握的稻草。 即便知道往前走是危崖,我也只能将错就错。 “若存,我想换份工作。” 章纪杉觉得我是见不得光的存在,我偏要光鲜亮丽的站在他身边。 谁说偏执不是爱情? 留不低 「她怎么吸引你,总喜欢将我作类比,投入与我发展你也靠演技,人在与我约会雅兴拍翼而飞,身可以留得低心恐怕留不低,身份也没凭没据你认错我那位。 而跑车一早出了轨,心反正留不低身总算留得低,阴影里未曾问你哪是最爱那位,伤口太难抛低因苦恋在维持关系。」———《留不低》·吴雨霏 1.「逢迎」 难得的休息日,成茜被人约了一起打麻将,按捺下不耐的情绪,想起母亲对她说的,善于交际的能力会给男人面上增光,优秀的妻子本就该是让丈夫增值的装饰品。 母亲说,患难与共的婚姻少见,长久的是各取所需,一荣俱荣的类型。 其实她很不愿意去参加这些满是虚与委蛇的牌局,无非是听那些锦衣玉食的阔太们或不露声色,或大张旗鼓的炫耀生活的美满。 幸福恩爱的婚姻便似橱窗里精致的奢侈品,她们必有一份。 成茜坐在镜子前化了个淡妆,挑选口红时,对着色号迟疑了许久,最终选了支贴近唇色的,更显内敛。 她还记得上次涂了稍显热烈的枫红色,被几位阔太围着,口不对心的夸赞,“哎呀,这个色号可真显年轻。” 二十岁的女人本就年轻,四十岁的女人被夸年轻或许会暗喜,叁十岁的女人被夸显年轻,大抵不会太开心,只觉得别扭,这话仿佛在暗示,你已经走向人老珠黄,只能靠妆容来减龄。 临出门前,阿姨问她要不要回来吃饭,成茜不假思索的说了不用,阿姨犹豫了片刻,说章先生昨天通知她,说今晚要回来,让她准备些丰盛的饭菜。 精致的妆容如同面具般覆盖了成茜微妙的情绪,甚少归家的丈夫要回来,先联系的居然是佣人。 “到饭点了你就按他说的做顿好吃的就行,我晚上看情况吧。” 成茜不想继续端着贤妻的身份和外人周旋,简单吩咐了几句后就赶往会所赴牌局。 和几位相熟的太太们寒暄几句后,成茜施施然落座,旁侧的人都夸她气色好,软着嗓子夸章纪杉理财有道,投资的股票行情一路高涨,调侃她是旺夫的面相, 成茜弯着眉眼笑意盈盈,游刃有余的敷衍着:“你家那位也很有商业头脑啊......” 叁个女人一台戏,久浸名利场的阔太们在成茜面前凑出这场虚情假意的牌局。 庄家确定后,四个人有条不紊的理牌,审牌,补花,面上皆不动声色,或者假意叹息手气不好来审查对方的底牌。 成茜手里的牌还不错,好几个对子牌,想赢的话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她在心里权衡了对家和下家的身份,两位都是章纪杉客户的妻子,她挑了挑眉,想着母亲说的要为丈夫挣面子。 于是前几局有意拆掉了几组牌,让对家和下家赢得满面春风。 “哎呀,茜茜你今天手气不大好呀......”有人打趣她,“都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看来真是这样。” 话音落,成茜摸牌的手顿了顿,勉强撑着笑意应和,“我这人向来运气不大好。” 她曾以为章纪杉上天给她安排的缘分,遇见他就花光了运气,所以之后过得才不幸,现在看来,章纪杉根本是她的劫。 几轮下来,成茜输了七八万,有人看不过眼提出换庄家,常胜的两位不大乐意的说自己要去放松一下。 成茜故意输牌也费心思,按了按额角,“我正好去上个洗手间。” 起身离桌后,短暂告别了曲意逢迎,她舒眉展眼,松了口气,点开手机一看,银行卡扣费记录一条接着一条,章纪杉的微信消息夹杂在其间,公事公办的问她去向。 成茜盯着备注上的老公二字只觉得嘲讽,毕竟已经好几年没有叫过这个称呼了,正编辑回信的时候,他直接拨了电话过来。 “今晚我要回来一趟,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趟这个词听起来就短暂又薄情,含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施舍之意,成茜冷着声音回他:“忙着打麻将,你有正事没?” 章纪杉那边的气息顿了顿,半晌后,温声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和你说一声,卡里钱够吗,我再给你转一些。” 成茜还没回话,“叮”的一声,银行卡到账的短信弹了出来,她皱了皱眉,觉得他这不由分说的态度让人很不爽,还没开口,章纪杉说了句“玩得开心点”之后就挂了电话。 页面上显示的不菲金额将成茜的心情压迫得更加滞闷,洗了手,走出卫生间后,漫不经心的走到了弧形阳台上,视野开阔了许多,不豫的情绪也消散了几分。 她俯下身,倚着雕花栏杆眺望庭院的景致,指间衔着支细烟心不在焉的把玩。 身后的落地窗上覆着一层丝绒窗帘,将女人的谈笑声衬得又轻又柔,不屑的语气落到耳中,好似绵里藏针。 “刚才那几局下来,成茜输了七八万吧,我看她面不改色呢,真的是家底丰厚经得起消耗,她老公也够惯着,我要是这样花钱如流水,我家那个肯定得说上好几天。” “她老公惯着她?”女人刻意拖长的语气里满是轻蔑之意,“我和你说,成茜的老公可有意思了,都出轨好几年了,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过......说到这茬儿我就觉得好笑,听别人说章纪杉找的小叁和成茜长得还挺像呢,你说这是存的什么心思?” “其实出轨这事儿对有钱的男人来说也不算稀奇吧,但这小叁找个和老婆差不多的还真挺奇怪的,这是找替身呢?” “对着小叁的脸想老婆,对着老婆想起小叁,这癖好有够刺激吧......” 女人说完后笑出声,另一个女人附和着笑说,感觉好变态。 “这事儿在圈子里都快人尽皆知了吧,成茜就一点儿不生气?” “听说也是闹过的,但事情都发生了,闹也于事无补啊,何况章纪杉这么好的条件谁舍得离婚,。” “那倒是......而且我听说成茜最近又投资了一家私企,要我说她一个女人,太注重事业太强势,肯定不讨人喜欢啊......” 不明事理的外人这段糟糕的婚姻当作笑谈,用词犀利又冷漠,如同软刀子一般扎在成茜心上。 她无意识的折断了手里的细烟,褐黄的烟丝散发着尼古丁难闻的气味,吸入鼻中,口舌都发苦。 章纪杉出轨的女人叫陈芙,和她长得确实有几分相像,得知这件事的起初,她觉得备受侮辱,提了好几次离婚,章纪杉都拒绝交谈,两边的家人多方协调,保住了这段婚姻。 久而久之她也累了,对于这个不忠的丈夫,她已经不奢求他的回心转意了,只好自我安慰,他肯定还是爱我的,否则为什么找了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作为感情的替代品呢。 我们俩结婚这么久了,他可能是少了些新鲜劲儿,等玩够了总会回来的。 反正我才是正牌,那个女人只是个赝品,只是凭着那张脸冒充了我,骗取了他的感情。 一定是这样的。 在成茜的自欺欺人里,章纪杉回家的次数日益减少,见面要么寒暄客套要么冷嘲热讽。 时至今日,她都不愿去戳破自己的梦,不愿承认她和章纪杉之间早已没了从前的情意。 其实当年她不该同意复合的,不该利用他的愧疚心把他框进婚姻的轨道里。 可那是他欠她的,他该为那个鲜活的生命赎罪。 记忆倒退着回溯到她去做流产手术的那一年。 2.「萌芽」 和章纪杉交往的第四年,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成茜苍白着脸,跑了好几趟卫生间,分明没吃什么东西,却扶着洗手台干呕不止。 同事见她不适的症状很严重,调侃道,“茜茜,你不会是怀孕了吧?” 成茜漱了口之后,有气无力的叹息道,“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脑子里却浮现出一个念头,她的经期似乎延迟叁个多月了。 因为平时忙着拍摄的事务,加班和出差都成了惯例,偶尔还要去国外取景,时间空间都过得颠叁倒四,以至于她都忽略了这些细节。 同事察觉出她的表情变化,好心多问了几句她最近的身体状况,给她分析,“你这情况可不能马虎对待啊,干呕成这样对身体多不好啊,要真是怀孕了就更不能敷衍了事了,趁早去医院查一下......” 同事的切切叮咛她没怎么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怀孕这个词,手心下意识的贴向腹部,生出微妙的情绪。 她的身体里真的孕育了另一个小生命吗,真的存在着属于她和章纪杉的孩子吗? 成茜怔愣着,从乱成一团的思绪里,寻觅出惊讶,欢喜,困扰,以及慌张。 是的,慌张,因为她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来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 最后一层情绪是不安,因为章纪杉说过自己目前没什么时间,所以订婚的日程一拖再拖。 成茜理解他的忙碌,但也无可避免的感到失落,只好把自己也沉浸到工作里,这样就不会太空虚,以至于生活里没他不行,非他不可。 下班之后,成茜去药店买了盒验孕棒,结账的时候,店员关切的眼色让她莫名心虚脸热。 匆忙将其揣进包里,回到家后直奔卫生间,她咬着下唇,仔细的看了半晌说明书,无奈视野都是模糊的,手忙脚乱的处理完流程,在等待的间隙里,心跳声几乎达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 最后,两条红线映入眼帘,沉到心底,重量十足,让她一时有些喘不过气。 再出声时,嗓音颤着,分不出是笑是哭,如同她的心情一般复杂。 居然真的怀孕了。 作为一个女人,怀了爱人的孩子,这应该是件幸福的事情,成茜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第一时间就想打电话给章纪杉。 拨了好几通,他终于接听,沉闷的声音难掩疲惫:“怎么了?” 成茜盯着那两道红线,一时如鲠在喉,问他:“你是不是很忙啊?” “嗯。”章纪杉取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尽量放缓语气,“我这几天可能没办法回去,你一个人在家要注意安全,睡前记得关好门窗......” 模式化的关心如同凉水一般将她的热情浇灭了几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事儿想和你说。”成茜想起这个周末是去挑订婚礼服的日子,早就约好了的,“周日总能回来吧?” 那边静默了片刻,旁的嘈杂声融进来,“章总,咱们什么时候开会啊?” 章纪杉很快的回应了个时间,语气满含歉疚,“这周日恐怕不行,你要是真有事的话就给我留言吧,我空了看。” 电话挂断许久后,成茜才回神,因为她刚才一直在思考什么叫做真的有事? 要怎样的事情,才能引起他的注意呢? 他真忙啊,忙到只顾自己,忙到她变得不值一提。 到了深夜,她躺在床上,抚摸着腹部,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掌心之下有颗小小的心脏在跳动。 细微的律动节奏,让人想到奄奄一息这个词,同她的爱情一样脆弱。 她想自己理应好好呵护这个孩子,可是心里却好累,好累,因为这本就不该是一个人承担的结果。 周末的时候,她一个人去了定制店,终于穿上那套期盼已久已久的白纱裙,却并不觉得欢喜,反而觉得这件衣服承载的美好愿景过于沉重。 怀孕的事,最终还是告诉了章纪杉。 他愣了大半天,回神后问她:“真的吗?” 成茜试图从这句话里寻找出欣喜若狂,可是没有,只有出乎意料。 “去医院检查过了吗?”他又问。 “嗯,检查报告显示叁个多月了。”成茜轻声说。 章纪杉闻言,点头,又问她:“你这几天怎么考虑的?” 我怎么考虑的? 这句话让成茜油然生出委屈,因为考虑这个词本就代表着多项选择,她更希望他斩钉截铁的给出答案。 她看着他,觉得有些陌生,大概是因为碎发长了,往日舒扬的眉峰此刻紧紧皱着,难掩疲惫,往日清冽的眼瞳此时仿佛蒙着层乌云。 曾经她爱他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所以支持他去创业,却打拼,可如今她只看到他在穷途里高不成低不就,每日都过得艰难如末日。 世人皆累,何必再多一个拖累。 “我,我觉得现在要孩子不是很合适。” 她说完后,心底的苦痛几乎要压过神经让她昏厥,章纪杉望着她,欲言又止,最后点头。 “嗯,等结婚了再考虑吧。” 再说,再等等,再考虑,曾经她把这些话当成他给她许诺的未来。 可是真的遇到需要共同面对共同度过的事情后,她才发现这只是拖延,只是敷衍,只是根本不在意当下。 “章纪杉,我们分手吧。”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两人都怔在原处,许久后,章纪杉用力的按了按额角,好似要清醒过来一般,定定地望着她,“我没说不要这个孩子,如果要生下来,那我们就结婚。” 成茜听到他说结婚,也愣住了,她曾经心心念念的求婚居然在争吵中发生。 婚姻的序章如果开始得如此勉强,结局想来也不会圆满。 她对他抱有过太多期待,也因此生出太多失落和挫败。 “不用了.....我不想结婚......只想分开。”咽喉如同淤积的河道一般,吐字都艰难,成茜深吸一口气,仍旧克制不住眼中的阵雨,断断续续的说,“你的生活太忙了,忙到忽略我,忙到无视和我的承诺,忙到我成了末位选择,章纪杉,我很累,之前我想到你就会觉得快乐,靠着那些美好的回忆撑了这么久,安慰也成了负累,我不想再迁就你了,我们分开吧。” “等你冷静一些了,我们再讨论这个事情,现在我也很累。”章纪杉面沉如水,审视她,“茜茜,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将来,这个词太遥远了,谁能定义它的界限呢,所以他的将来一再拖延,到了如今两败俱伤的境地。 也许是因为情绪波动较大,腹部隐隐作痛,成茜觉得眼前昏昏暗暗,但已经不想在章纪杉面前露怯,强撑着力气去卫生间吐了个干净。 漱口的时候,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如纸,涔涔冷汗将眼眸浸得潮湿且浑浊,她捂着腹部,不轻不重的拍了拍,呢喃道:“对不起啊,你也很难受吧” 大学的时候,她读了一本书,米兰·昆德拉的作品《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有句话她记了很久,如今应验。 “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这个孩子就是她和他如履薄冰的感情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推开门后,看到章纪杉仍旧站在原处,往日挺拔的身姿此时垂沉着,夏日里最盛烈的树木如今成了燃至尽头的火柴棍,可怜也可悲。 两人心平气和的吃了顿晚饭,章纪杉说不去公司了,好好的陪她几天,她说谢谢。 半夜的时候,孕吐反应格外强烈,她小心翼翼的起身,望着沉睡的章纪杉,难受的感觉翻江倒海一般袭来。 生理和心理都备受折磨。 章纪杉待了一周多,往家里买了些新家具,婴儿床,代步车,凡是能想到的童真物件他都买了,还在客厅铺了层海绵地毯,图案可爱得让人心软,在卧室里放了几盆助眠的植株,让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把手机放远点,避免有辐射。 章纪杉絮絮叨叨说了大半晌育儿经验的皮毛,最后抱住成茜,“茜茜,再等我一段时间,我们就结婚。”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叹息。 成茜咬着腮,没有回答他,垂着手,没有回抱他。 3.「残缺」 两天后,她独自去了妇产科医院,明亮的白炽灯在墙上投下微蓝的光晕,手里的b超单子很单薄,却把心压得很沉重。 那个小小的胚胎已经成了人形,蜷缩着,指尖顺着灰白的脑部移到弯如月牙的脊背处,小小的双臂和双腿都弓着,整个轮廓像颗圆润的小黄豆。 在她身体内安睡了叁个多月,刚萌芽,便要被扼杀。 长椅上还坐着其他女人,都和她一样,面色憔悴,双瞳里满是空虚和怅惘,与不远处待产室外站着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悲喜,生死,每日都在上演,共鸣也就变得短暂,变得廉价。 “成茜,清宫手术是吗?”护士拿着单子过来核对,冷淡的眼神扫过她,“局部麻醉其实也挺痛的,要不要换成全麻?” “不用。” 长痛不如短痛,最好永远记住。 手术过程不太容易,叁个月大的胚胎在子宫壁上留下了大量的残渣,用刮勺清理出一部分后,医生换了宫腔吸引器反复清洗。 痛觉将时间无限延长,小腹之下一片狼籍,成茜闭着眼咬牙,眼皮上是炽烈的灯光,照得视野猩红,口腔内满是铁锈的气息,机器细密的轰鸣声钻进耳膜里,像翻涌的巨浪,滚烫的潮水从她眼角流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切都静止了,一切都成了空白。 “好了。” 护士扶着成茜下床坐到轮椅上,离开科室前她看到那个灌满血水的吸瓶,微小的红色泡沫在灯光下散发着瑰丽的光,一颗一颗,沸腾着破碎,声音好似断断续续的哭泣。 回到病房后,她躺了很久,挣扎着去卫生间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小盆,上面贴了她的名字,里面那滩模糊不清的血肉是她的孩子。 她不觉得可怕,不觉得恶心,身心都没了力气,因为她的灵魂已经残缺到失去痛觉。 没了孩子以后,章纪杉也没了挽留她的借口,这段感情也走到了尽头。 至少,当时她以为是这样的,她不爱他了,对于章纪杉,她讳莫如深,一个字都不想提起。 不料,刻意忽视的人,反而成了她的午夜梦回。 因为工作的缘故两人又阴差阳错的重逢,章纪杉已然事业有成,钱闲充裕,同她道歉,同她忏悔,说自己当年太不成熟,伤她太深,说这就是我想给你的未来,你还愿不愿意给我机会? 成茜看着他真诚的双眼,空洞已久的心灵似乎涌入了新生的水流,她想,错误的题目未必不会产生正确的结果,尘埃落定也不一定是最终结局,所以答应了他的求婚。 成茜和章纪杉都宽慰自己,爱情本就不是至善至美的,痛苦过去以后,肯定会有幸福。 可惜,破镜能重圆,破裂的感情终究有缝隙,经不起风雨。 4·「回归」 “茜茜,该你坐庄扔骰子哦。” 有人笑着唤她,声气尖细,将成茜和往日的回忆割裂开来。 “来了。” 她扔掉残烟,回到座位后,辨认了一下刚才在她身后说坏话的女人,朝她们露出浅笑,“刚才那几局输得太难看了,这局干脆赌个大的,也好让我输个心服口服,怎么样?” 桌上的叁人面色微变,回想起刚才成茜那毫无章法的牌风,安心了几分,“好啊。” 牌局重开,成茜先前故意藏拙,将叁人出牌的风格探得一清二楚,她本就是沉稳的性子,一直隐忍到终局,打出了出漂亮的清一色,赢得彻底。 离开会所前,她望着转账记录,笑容依旧优雅。 “成茜,前面几局你是故意让子,输给我们的吧。” “对,因为我这个人比较强势,属于我的东西,我要连本带利的拿回来。” 瑕疵 「差些想放弃吧,为何未放手,差一些不要我吧,为何又再忍,并没什么亏欠我吧,为何犯罪作恶都找到借口作罢。 曾怀疑与后悔吗,差一些失去你吧,为何没法改,明明瑕疵多似乱麻不去掩盖一下。」 「情人间能容许小秘密吗,应该揭穿但揭穿担心更卑下,情人间能容许小错处吗?忍耐到底光阴都不算白花。」——《瑕疵》·莫文蔚 到家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推开庭院外的橡木围栏后,成茜的视线落到草坪上的那辆白色轿车上。 看清牌照后,疲惫感涌进脑海,用力揉平眉心的褶皱后,才摆出温婉的笑容踏入厅内,果然看见了母亲不满的神色。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不是让纪杉给你发过消息说回来吃的饭的事情吗?”母亲走过来的时候带了些许温热的风,语气却冷淡,从她手中接过包,掌心贴在她后背上抚了抚,神情柔和许多“这么冷的天,出去也不知道多穿点。” 细枝末节里流露出的温情让成茜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垂下眼,笑了笑,“今天和人约了牌局。” “是咯,你不能只埋头工作,钱又不需要你赚,要多去社交,结识人脉,如今是个人情社会社会,多个朋友多条资源。”母亲终于展露出几分笑意,问她,“纪杉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人脉,人情,成茜将这两个词放在心里琢磨了两下,觉得可笑,因为人心才最不可靠,图谋利益结交的,最后也会因利益绝交。 但利益的确是恒定的,只是主人无定。 “问你话呢,你这孩子......”母亲看出她思绪神游,正欲说教她的时候,看到阿姨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汤放到餐桌上,连忙出声,“再炖会儿更滋补!” 说完风风火火的走过去,无比挑剔的将桌上的菜肴都指正了一番,不断高扬的音量格外的咄咄逼人。 阿姨局促不安地退到一旁,垂眉耷眼的模样让成茜生出几分感同身受的意味,对她说,“我妈炖汤水平很高的,你先帮我倒杯茶吧。” “好的,太太。”阿姨飞快的望她一眼,语气里透出微妙的松懈。 成茜接过热茶后,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暖流下落到心底,使得情绪和缓了许多。 母亲在厨房内扬声问她,“章纪杉怎么还没回来,你赶紧再打个电话问问。” 刚才就听到母亲提章纪杉要回来吃饭的事,成茜恍然想起上午出门前阿姨说的那些话,原来是因为母亲来了,他才回来。 她给他在外面保全面子,他给她在家里保留面子。 各取所需,不赚不亏。 “没回来就说明有事儿呗,他最近很忙......” 成茜答得敷衍,心里觉得章纪杉很可能不会回来,掏出手机看了下,一条来自他的未读消息都没有,冷笑一声后,点开财务部发来的报表看了起来。 眼前慢慢现出一道阴影,成茜抬眼,对上母亲怒而不发的表情,皱眉道:“怎么了?” “怎么了?我还想问你俩又怎么了?”母亲扫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我来吃个饭,你看工作,他不回来,我要是不招呼你们,怕是没人待在这个家里吧。” 成茜闻言,愣了愣,这倒是句实话,碍于母亲的威严不敢说,只好先给她消火,起身扶着她落座,“您这说的什么话,这不是到了年关,都忙吗,章......”她顿了顿,将语调拿捏得娇柔几分,“纪杉说了他有点事儿,让我们不用等。” 母亲侧过脸审视她,“真的?” 成茜掏出手机,迟疑了片刻给章纪杉拨了过去,安抚母亲,“真的,您不信听他自己和你说。” 她懒得再替他掩饰,等了几秒,将将要挂断的时候,接通了。 “茜茜?”声音不大,含了微妙的困惑,但很快恢复自然,“妈来了吧?” “来了,你和她说吧。” 宛如扔烫手山芋一般,成茜将手机交给母亲,听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寒暄,下意识的揣测章纪杉的处境和神情。 或许在公司,或者在车上,神情大抵是无奈又不耐的,理由是在工作。 又或者在别的女人身旁,在温暖的卧室做爱,接到电话的时候估计有些心虚,又觉得刺激,理由依然是在工作。 成茜越想越觉得烦闷,却听见母亲和章纪杉相谈甚欢。 “哦哦......那是挺忙的,没事儿你不着急,这个时间段确实堵车......嗯嗯,注意安全......”母亲此时一改刚才的雷雳风行,相当善解人意,嗓音柔和似水,挂断电话后,脸上还荡漾着笑意,“说是路上堵着了,最多半个小时后就能回来。” “哦。”成茜接过电话,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本想继续看报表,却被母亲拍了拍手背,抬眼看她,“怎么了?” “前几天我特地托人从外地带回了上好的野生鹿茸。”母亲说话时又靠近了几分,压低声音缓缓道,“你要经常炖给纪杉吃,这个是补肾阳的。” “......”成茜有些无语,不动声色地坐远了几寸,“行,等会儿我把钱转给你。” “我要你们的钱干嘛,要真想孝顺我们,赶紧生个孩子,都叁四十岁的人了,还没个孩子,每次亲戚谈起来,我都不好意思说话......前几天你那个叁姑还说要给你介绍治疗不孕不育的专家,给我气得......”母亲越说越愤慨,睨她一眼,视线在她脸上来回梭巡,“你和纪杉到底考没考虑过生孩子的问题?” 孩子这个词算是成茜的一个心结,不提倒也没那么难过,只要提起来,就如同警示一般,告诫她这段婚姻有多失败。 “我们俩现在工作都挺忙的,都自顾不暇了,哪儿来的时间考虑这些。” 她只能选出这个既体面,又合理的借口,做挡箭牌。 迎着母亲不豫的目光,成茜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心不在焉的开解她,“这个事儿有什么不好和亲戚谈话的,想这么多......而且叁姑说话刻薄又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你计较这些干嘛啊。” 母亲的表情凝滞住,眼眸里隐隐泛起水光,在成茜意识到情绪变化之前,迅速转过脖颈,侧身对着她,语气生硬:“你是不往心里去,我和你爸就你一个孩子,别人说你不好,那简直是往我们心上扎刀,你知不知道......” 嗓音沉闷,如同低音钢琴的尾调压在心上,震出余音。 原来不是觉得她丢人,是出于担忧。 成茜心底霎时间五味杂陈,伸手扶住母亲僵直的肩颈,替她揉按了两下,故作轻松道:“我知道妈和爸是为我着想,但目前确实是没时间......” “是没时间,还是他不愿意?”母亲忽然转过脸红着眼问她,视线锐利如锋刃,剖开她的隐瞒和掩饰,“章纪杉是不是还没和那个狐狸精断干净。” 厅内灯光明亮似白昼,让成茜藏匿起来的隐秘无处遁形,唇齿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控制喉间的气流,吞吐出字句来解释。 母亲的话像一层厚重的积雪,沉沉下坠到心上,寒意渗入骨髓。 沉默如同浓雾一样覆盖在四面八方,直到眼眸都被浸得潮湿,成茜勉强撑起笑意起身,视线望向别处,转移话题:“我去厨房看看,有点饿了。” “你每次都这样,遇事儿优柔寡断,处理问题含糊不清,所以你才管不住章纪杉,纵容他在外面和那个狐狸精混了那么多年!”母亲再度开口,话语更加尖锐,“成茜,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因为这件事,这些年来在亲戚朋友面前一直抬不起头来。” 指责的话如同暴雨一般噼里啪啦的砸下来,成茜闭了闭眼,平复着情绪,这样的场面她经历过好几次,从委屈无措,到坦然以对,已经适应了身心的麻木和疲惫。 所以回答母亲的时候居然笑得很自然,“是吗,你以为我就不觉得丢人了吗,到底是谁让我落到现在这个处境的?” 她每说一句,便后退着离母亲远一步,隔出泾渭分明的距离。 “当时我说要离婚,你说我没出息,觉得我没用,管不住男人。”成茜扶住餐桌一角,勉强维持住平衡,“现在我俩变成了这样不就是你要的吗。” 听着成茜的控诉,母亲浑身一震,搭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深吸两口气后,一字一句道:“对,你就是没出息,不过是个狐狸精小叁,你都不去争,不去挽回你就要离婚,你以为婚姻是什么,婚姻本来不完美,需要的是磨合,他犯了错,你该让他弥补,而不是去放任他自由。” “还有,你从小就这样,遇到事情以后只顾着自己,当年流产也是,和我们商量过吗,你知道你那次回家后大出血,我和你爸吓成什么样了吗,你能不能勇敢一点,不要只想着逃避,还总是选择最伤害自己的方式,你以为离婚了章纪杉会感谢你?” “你觉得这段婚姻憋屈,那你就去想办法解决问题啊,你以为离开章纪杉,你就好了?而且你从二十岁就和他在一起了,现在你叁十二了,我问你,一个女人能有几个十二年,你现在离了婚,处境有多举步维艰你知道吗!” 婚姻的确不是完美的,圣洁的婚礼之后是一地鸡毛,庄严的誓言许诺完毕后是言而无信。 况且这个社会对待离异的女性并不宽容,流言蜚语不会因你的痛苦减少,悲剧会反而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浓烈的情绪骤然爆发,像海上落下一道巨雷,惊起千层浪,搅动着潜藏已久的憎恨和委屈。 母女两人声嘶力竭的指责着对方,用暴躁的言语撕扯彼此的痛处,揭示出不堪入目的现实。 “你就继续清高吧,早晚被那个冒牌货婊子取代。” 母亲痛心疾首地说完这句话后,拎起包打算离开,刚走到门厅处,和带着凛冽寒气的章纪杉撞了个正着。 “妈,您这是......”章纪杉看她满面怒容,迟疑片刻后,立刻将手里提着的礼盒举高,讨好的意味显而易见,“刚才我去给您选礼物了,结果就耽搁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您别生气,不值当。” 说完后,又若无其事地唤来阿姨:“今天让你做的八珍鸭做了吗,那个妈爱吃。” 言行举止都透出温和从容,完全是个称职的晚辈。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被章纪杉安抚一番后,母亲消了大半气焰,半推半就的和他聊着天进了餐厅。 成茜望着和乐融融的两人,只觉得心里发凉。 这个男人要对一个人好太容易了,乐善好施一般的流露出温柔,浮于表面的温柔抓不住,留不得,转瞬即逝。 她讨厌他如今的笑容,淡薄,悲悯,不近人情,真心藏得深不见底。 “茜茜,对不起,让你等久了。”章纪杉走过来,将刚才对母亲说的话几乎原封不动的讲了一遍,“给你买了礼物,等下吃完饭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成茜看着他温和的笑容,极轻的呵笑一声:“我没等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好。”章纪杉依旧不恼,眼中笑意更深,“先吃饭吧,时间不早了,妈肯定也饿了。” 说着便来牵她的手,成茜本想挣开,感受到母亲灼灼的视线后,妥协了。 任由章纪杉扣住手心,配合他装出亲昵姿态。 席间,章纪杉一本正经同母亲讲养生经,讲旅游团,说的都是长辈感兴趣的话题,把她哄得眉开眼笑 叁个人的晚餐,两个人交谈甚欢,只有成茜一人如坐针毡。 母亲含笑的目光落到她脸上时则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不满,鼓励,惋惜。 不满她和章纪杉关系不和,鼓励她积极修复感情,惋惜这段婚姻沦落至此。 成茜装作视而不见,吃过饭后,就离开了餐厅,碍于母亲还在,也无法上楼和章纪杉隔开太远的距离。 心不在焉的看了几集连续剧后,母亲和章纪杉的热切劲头也过去了,悠然自得的朝她走过来。 “纪杉,妈妈给你们带的那些鹿茸和党参,要记得煮着吃,滋补身体的,那都是妈特地托人手工摘的,可珍贵呢,你和茜茜平时工作都忙,但是千万记得身体健康放第一位,知不知道。” “嗯,您放心。”章纪杉说着,朝成茜微微一笑,“茜茜我也会督促她好好吃饭的。” “这就对咯,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好好相处,闹矛盾了没关系,只要都肯退一步,心平气和的吃顿饭,慢慢谈清楚嘛。”母亲不着痕迹的提出两人之间的问题,又扯着笑脸调侃,“你们年轻人不是有句话说,没有什么烦恼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俏皮的玩笑话缓解了上一句意有所指的情绪。 章纪杉和成茜是真的觉得有趣,于是都没忍住笑意,视线倏然相交的瞬间,局促和别扭浮上心头,不大自在的别开了脸,笑容却并未减淡多少。 介于两人之间的母亲将这温情的一幕看得清楚,感情也剖析得透彻,暗暗点了点头。 母亲走之前,拉住成茜的手切切叮咛,“茜茜,我看得出来纪杉心里是有你的,你呢也放不下他,我刚才说了那个女的就是仗着你和你长得像,才和纪杉扯上了关系。” “你记住,你才是纪杉的妻子,没人可以代替,还有受了委屈,不要想着逃避,要么加倍奉还,要么彻底放下,但你真的能放下吗?” 放下,成茜也明白,自己是个决绝的性格,要真能放下,也就不会和章纪杉纠缠这么多年。 说到底,她真的没有第二个十多年来经营一份爱情了。 “我知道了。” 送走母亲后,成茜和章纪杉一同上楼,临到卧室门口,他把礼盒递过来,低声道歉。 “今天你和妈的事情,我听冯姨说了,对不起,是我回来晚了。” 语气很真诚,双肩微颓,没了在外叱咤凌云的气势,像个犯错的普通丈夫。 成茜静静地望着章纪杉,用视线探寻他的变化。 五官依旧端正,经过岁月的打磨,褪去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眉眼里藏着锋芒,言行也不再一致,性情看似温和沉稳,实则凌厉无情。 这个人,心里真的有她吗? 她看不穿,也猜不透,无力再周旋。 说着对不起,回来晚了,可他明知,争吵的源头就是他。 不是晚了一步维护她,是犯错太早,伤了她。 他喊她茜茜,语气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谢谢你,还有妈,今天这顿饭我吃得很开心,已经很久没有在家吃过饭了。” 回家吃饭,听起来多么温馨,可是被他说出来却很可笑,因为不回家的人明明是他。 “章纪杉,你别演了,我都替你累。” 成茜说完这句话后推开门,走进卧室,不料章纪杉也亦步亦趋的跟了进来,看到她在梳妆台前落座后,静默地站到一旁。 “干什么?”成茜不耐烦的斜了他一眼,“我要卸妆了。” 章纪杉颔首,“你随意,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从前吵架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自顾自的干扰她,又说别在意。 在这段婚姻里总是漫不经心,总是游刃有余,仿佛她很好处理,很不值一提。 精致的妆容渐渐消失,露出她苍白黯然的五官,即便灯光昏暗,也将眼角和额前隐约细纹照得纤毫毕现。 章纪杉的眼神却越发柔和,指节上挂着一条银色项链,缓缓靠近成茜,在她身后停留,轻声问:“可以给你戴上吗?” 她还没来得及拒绝,皮肤上传来微凉,章纪杉清冽的气息近在咫尺,修长的指节摩挲着她的锁骨,似乎有无限柔情。 “今天你在牌局上赢了很大一笔吧。” 成茜闻言,缓缓回神,原来是要兴师问罪,冷笑一声:“抱歉啊,把你的客户得罪了。” “不用抱歉,你这样就很好,茜茜,你不用隐藏自己。”章纪杉说完后,眼尾半压,瞳仁里闪烁着笑意,“今天的你很真实。” “真”这个词,曾经让成茜困惑了很久。 自从陈芙出现以后,她总是质疑自己,到底谁才是章纪杉真正在意的人,谁才是他的真爱。 谁是这段关系里的真品,谁又是赝品。 “要想办法解决问题。” “等着吧,再这样下去你早晚会被女人那个取代。” 谎言说一千次会成真,赝品成了唯一的存在,也会成真。 也许,她是该正面问题了。 “章纪杉,今年我们一起好好的过个年吧。” 废话频道:关于婚姻和家庭,我觉得女性的角度一直是属于被压制的地方比较多,前一章成茜说自己是强势的人,可其实这也只是外人给她下的定义,关于女性在婚姻里到底怎样做才算挽回,才算解决问题,如何寻求自己的出口,这才是我想表达的。 感谢观看! 从前慢 「徘徊傍徨路前回望这一段,你吻过我的脸曾是百千遍,没去想终有一天,夜雨中找不到打算」 「情像雨点似断难断,愈是去想更是凌乱,我已经不想跟你痴缠,我有我的尊严不想再受损,无奈我心要辨难辨,道别再等也未如愿,永远在爱与痛的边缘,应该怎么决定挑选,哪怕与你相见仍是我心愿。」——《爱与痛的边缘》·王菲 离除夕夜大概叁天不到,行李收拾完毕后,章纪杉驾车带着成茜回老家过年。 成茜许久没坐过他的副座,因为总忍不住揣测和自嘲,在这个离他最近的位置上有过几段温存缠绵? 她不是唯一留在他身边的女人,不过如今也没了心思和章纪杉再起争执,阖着眼假寐,同他继续装貌合神离的模范夫妻。 在牌局上听到的风声蜚语让成茜短暂的强势了一回,毕竟她给他留足脸面,他却让她被人议论是非。 可是和母亲的争执又将成茜打回了原形,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个外强中干的人,清高自傲的维护着家族尊严,捉襟见肘的处理着婚姻矛盾。 她是脆弱的,被伤得支离破碎的心,仍旧会因为章纪杉偶然乍现的温情而变柔和,却依旧做不到屈膝服软,她有她的底线,所以干脆推拉并施,欲擒故纵,用他的愧疚作为挽留的借口。 “我们一起过年。”他抱住她说,“过个好年。” 辞旧迎新,来年,也许能发生好的开端。 尽管,这些年来,她也一直暗暗期盼着,要么解脱,要么放下。 可对他,说再多狠话,也抵不过一句,“茜茜,我真的爱你。” 不爱她,便不会强留,不会生出偏执占有,不会找和她相似的人聊以慰藉。 纠缠,缠绵,只差一字,意思却大相径庭,被动与主动都难舍难分。 复杂尖锐的感情撕扯着彼此,温柔爱意又抚慰了不堪入目的伤口。 章纪杉望着成茜安静的睡颜,半晌后,眉眼里渐渐漫出柔和笑意,抬手放下遮光板,调了首柔和的曲子,让她在昏昧中休息。 ...... 成家在当地算有头有脸的大家族,过年自然热闹非凡,在社会上各有建树的后辈们聚到一起高谈阔论,生意育儿养老是不可或缺的叁字经。 吃过午饭后,男人们相约着去打室内高尔夫,女人们上牌桌消磨惬意时光 “诶,茜茜今年你待几天啊,前两年你和章纪杉都只是来点个卯,今年爷爷大寿,说什么也不能提前走啊—诶碰了!”表嫂截住成茜丢出去的牌,笑意盈盈的和她寒暄,“我知道你俩都是忙着赚大钱的老总,但亲情也不能淡忘了,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还能有什么矛盾不能解决啊。” 后一句带着旁敲侧击的试探,用不以为意的语气淡化成茜的痛苦。 自从她和章纪杉关系不和以后,越是温情热闹的节日,她越讨厌,因为大家聚在一起多半在讨论是非八卦,而她总是成为话题中心。 知情的姑嫂们大多叫她要能容忍,要温婉有女人味,才能留住丈夫的心。 “那个狐狸精不也就是会讨人欢心嘛,你也对章纪杉温柔点,他还去外面找人吗,适当委屈一下才能求全啊。” 兄弟们则是叫她别多心,再拿出点气度来,说男人逼得越紧他越要后退。 “你要放下点架子,不要事事都计较,章纪杉他工作和事业上的压力已经很大了,做老婆的就该多理解一些。” 都说她强势,说她傲气,可这些分明是这个家塑造的,要她成为优秀的人,成为骄傲的存在,当她做到以后,却又要她收敛锋芒,做个温柔小意的女人。 常言道,劝和不劝分,总之各方都有道理,唯独她要离婚成了无理取闹。 在婚姻里,女人总是不足,总是犯错的那一个,男人总是居高临下,有千百个正经理由掩饰自己的错误。 成茜压在桌沿上的指节微动,带着火星的烟灰断裂,落到地上碎成一滩残渣。 她聚起几分笑意,声音混着烟雾,带着些气定神闲的慵懒,“嫂子说得对,一家人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啊,可前提是护自家人。” 成茜从小便活得循规蹈矩,成年后生理上的束缚少了,心理桎梏却不断加深,被社会打磨,被人情压迫,变得圆滑世故。 克制,伪装,埋没她本性。 可心里总有几分反意,对看似和睦实则暗流涌动的家庭,对别有深意的说教,对不能将心比心的亲戚,她越发厌恶。 漫不经心的和姑嫂们打了两局后,成茜找了个借口离桌,走到前院,看到门口围了几个亲戚,说笑声传过来透着浓浓的欢喜。 是她的堂弟成裕回来了,去年还蹒跚学步的小侄女点点穿着新衣服蹦蹦跳跳的下车,可爱的脸蛋让人爱不释手,领了好几个大红包,笑得格外灿烂。 少不更事的孩子不识烦恼,过得无忧无虑,给人带来欢笑和快乐。 如果她也有个孩子,是不是也会快乐呢?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成茜下意识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抬眼,看见成裕一家走近,和她拜年。 “二姑,恭喜发财,红包拿来~”点点冲她咧着小白牙,笑得天真无邪。 弟妹拍了拍她的头,佯嗔:“你这孩子,要说恭喜发财大吉大利!”说着瞪成裕一眼,“你就这么教孩子的,让二姐听了多见笑啊,一大一小都是财迷。” 成裕嗐了一声,攀住成茜的肩膀,打趣道“我二姐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呢。” 点点挠了挠头,似懂非懂道:“二姑,恭喜发财,财源滚滚!” 成茜被逗笑,拍开成裕的手,“别浮夸啊。” 说着俯身摸了摸点点的小辫子,掏出红包塞到她衣兜里,“点点新年快乐。” 点点收下后,掏出两个小红包,递给她,“这个是点点给二姑还有二姑父准备的。” 二姑父这个词说出口后,在场叁个大人神情都微妙了几分,片刻后,依旧笑得不动声色。 “成裕你去打高尔夫吗,不去的话可以去替我的轮,搓两盘?”成茜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望向弟妹“佳然你要试试麻将吗?” “过节最大的快乐就是光明正大的搓麻将了,必须安排啊。”成裕志得意满的拍了拍胸脯,视线落到点点鼓鼓的红包上和她打商量,“宝贝儿,借爸爸一点本金呗,爸爸去给你赢大钱。” 宋佳然哭笑不得,“你啊你,没个正经相,孩子红包你都忽悠。” 一家叁口又闹作一团,成茜在旁看着,不自觉笑出声,觉得可爱又温暖。 宋佳然是个温柔腼腆的性子,成家亲戚多,七嘴八舌的说闹着,而她不善言辞,只好跟在成茜旁边。 她是打心眼里崇拜自己这位二姐,性情磊落,处事果断,事业上的成就比许多男人还高远。 只是再能干的女人,婚姻却一团乱麻。 听成裕说,章纪杉和成茜相恋十多年,最艰难的时候都度过了,眼看都要到不惑之年了,却又把婚姻生活过得浑浑噩噩。 外人都说章纪杉是品貌兼优,事业有成的精英人士,虽然养了个情人,但基本是照着成茜的模子找的,如果没有爱,怎么能容忍呢? 但宋佳然不这么想,正因为长得相似,伤得才最深,用替代者对她进行从身至心的侮辱。 “二姐,我俩能聊聊天吗,平时你工作忙,我也没好意思打扰。”宋佳然指了指小花厅,看到成茜点头后,笑着挽住她手,“我这人嘴笨,不太会聊天,姐你别介意啊。” 成茜本以为她是个含蓄的性子,没料到说起章纪杉的时候,用词却格外犀利直白。 “二姐,我知道其他人都是劝和不劝分,但我觉得一味的容忍退步,只会让我们自己受委屈,你还是要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婚姻需要的是相互尊重,而不是单方面妥协换来表面的和平” 宋佳然说完这句话后,才意识到有些过激,但这的确是她真实的想法,惴惴不安的抬起眼,望向若有所思的成茜。 “你说你不会聊天,我觉得咱俩挺合得来。”半晌后,成茜回神笑了笑,“妥协和容忍只能带来短暂的平静,所以我也打算彻彻底底做个了断,就今年吧,不管好坏,总要有个尘埃落定。” 她摸了摸眉开眼笑的点点,声气低落了几分,“做小孩真好,快快乐乐的。” “谁说的,我们也有烦恼的。“点点一本正经的对成茜说,”二姑,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小弟弟啊,在这里我好孤独呀,都没人陪我玩。” 成茜闻言,缓缓收回手,正在思忖答案的时候,听到了章纪杉和父亲的交谈声。 离得远,内容听不清晰,无非是生意场上的事情。 成父从政多年,积攒了不少人脉,因为女儿的缘故,不遗余力的栽培章纪杉。 “今天让你指导上杆的那个王主任是林业局的,你要拿下郊区那块地,得经他的手,我这算是帮你铺了条路。” 章纪杉闻言,微微颔首,“谢谢爸。” 对他毕恭毕敬的道谢,成父神情淡然,“也不用谢我,你和茜茜结婚十多年了,我和她妈也是把你当自家人看待的,对你好,是希望你对茜茜好,从小到大我们很少让她受委屈,你在外面那些事儿我们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是不在乎,我只是希望你心里有个数。” 这句话的深意则是,没有成茜,章纪杉在他面前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对他施以恩惠,不过是维护这段婚姻的手段之一。 章纪杉知晓他这话是警示敲打,笑意敛了几分,态度却亲和许多,“我会的。” 无论如何,成茜的确带给了他许多利益,他亏欠太多,所以当时才甘愿选择了结婚。 “表爷爷!二姑父!” 点点看到人后,很是热情的跑过去,恭贺新年。 章纪杉被天真无邪的祝福惹笑,掏出红包递给她,”点点,新年好。” “嘿嘿,我把给你的红包交给二姑啦,你去找她拿哦~” 点点指了指不远处的成茜,章纪杉顺势望过去,看见她面上也挂着真切的笑容,心里一动,走了过去,临到面前,笑着伸手。 “我的红包呢?” 成茜微仰着脸看他,愣了两秒后,掏出两个红包递给他,一大一小,“喏。” 章纪杉收下,有些意外成茜居然单独为他备了一份。 “新年快乐,章纪杉。” 成茜微微一笑,似乎又是曾经那个在晴天给他送水,雨天送伞的小女生了。 章纪杉一时有些恍惚,猜不透她这若即若离的态度,但不可否认,她对自己好,他是开心的。 “新年快乐,茜茜。” ...... 第二天的黎明时分,按家族惯例,大家都要去古寺拜佛,善男信女们揣着美好愿景,越过迷蒙的晨雾,有说有笑的上了山。 “茜茜,你今年求什么?”有人问她,“钱财你都不缺,求健康?” 母亲笑着替她回答:“今年求子,我求佛祖赶紧给我送个乖孙来。” 成茜愣了片刻,不知为何,望向了睡眼惺忪的章纪杉,看到他虚握着拳,悄悄掩住脸打哈欠的样子,莫名想笑,于是没做否认。 到了寺里,众人虔诚的跪在蒲团上烧香拜佛。 成母拉着成茜和章纪杉在送子观音的画像前跪了足足半刻钟,然后又找师傅求了个送子符,交给二人。 “纪杉,这个你和茜茜可要替贴身带着啊,不能掉的。”母亲切切叮咛着,“平时也要诚心祈福。” 章纪杉看着手中的叁角符,一时无言。 母亲看出他的犹疑,意味深长地叹气道,“其实啊你俩早该有孩子的,但那时候时机不对,现在正正好。” 成茜闻言,微微蹙眉,明白她是在说流产的事情。 父母偶尔会在章纪杉面前提到这一点,像是怕他忘了自己的付出。 可越是这样,越显出她的无奈和卑微,用痛苦来博取他的注意。 半晌没听到章纪杉的回应,成茜更加烦闷,找了个理由说寺里香火气太重,要去外面散散心。 漫无目的走到寺外,看到一株盘虬嶙峋的腊梅树,明黄的花苞被湛然的晨光照得盈盈发亮,如同一粒粒珍珠,散发着幽香。 树下有条木椅,成茜走了过去,双手后撑着,仰头赏花,空灵的鸟鸣声点缀了萧瑟的冬季。 平时少有这么放松的时候,疲惫和烦闷被宁静的山野抚平,半晌落后,她长舒了口气后,垂着眼睫,昏昏欲睡。 再睁开眼时,身上搭了件大衣,清冽的松柏气息混着淡淡的烟草味,她吸了吸鼻子,侧过脸,和章纪杉对上了视线。 “在这儿睡觉也不怕感冒了。”见她醒了,章纪杉淡淡一笑,“走吧,妈她们都已经下山了。” “哦。”揉了揉被冻得刺痛的膝盖,成茜缓缓起身,将衣服还给他,“给你。” 章纪杉碰到她冰凉的手,皱眉道:“你穿着,我不冷。” “我也不冷。”成茜坚持推还给他。 一来一往,把温柔变成了对峙。 “你啊......“章纪杉青灰色眼瞳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沉默地望着她,半晌后轻轻叹了口气,“总是这样。” 有我没我,都一样。 冬日清净,视野远处是影影绰绰的山峦,近处是灰黑的枯枝与零星的黄叶,啁啾鸟鸣和淙淙深涧涤荡了世俗的心灵。 成茜忽然抬头,望向一株挺拔的树木,赭红的落叶飘下,她正好抓住,轻笑道,“诶,冬天的杉树居然是红色的。” 旁边的章纪杉步伐微顿,视线落到成茜被冻得泛红的指骨关节,行动先于意识的握住她手心,点头:“嗯。” 成茜微微一怔,男人温热的体温从指尖漫到心尖,掀起温柔的潮涌。 和他第一次牵手,也是这样既温柔又强势。 那时候成茜在学校后门处被不愿分手的前任堵住,死缠烂打的追着她要复合。 她不胜其烦,在街上被他拉拉扯扯,心里又气又怕,“你再这样我要报警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前任情绪激动,使劲儿拽着她,又是道歉又是威胁,软硬兼施,“成茜,我们和好吧,真的,我不能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一束强光车灯忽然扫过来,成茜抬手挡在前额处,拢出小片阴影,,虚着眼适应片刻后,看到有人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 是章纪杉。 前任回神后,继续拉扯成茜,却被章纪杉按住肩膀,沉声道:“别缠着我女朋友。” 成茜闻言,很是讶异,毕竟那时候和章纪杉的交集算不上密切,虽然有过暗示,但他没有明确接受,只能说处于暧昧期。 没料到忽然就确定了关系,还是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 大概是他气势太盛,理直气壮得让人心虚,最后前任灰头土脸地走了。 因为这么一耽搁,学校过了门禁时间,两人都进不去了。 成茜和他找了个地方坐下后,她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谢谢你啊。” 章纪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直到看绯红从耳尖扩散到她白净的脸上后,终于笑出声:“应该的啊,毕竟你是我女朋友。” “女朋友?”再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她既欣喜又莫名觉得委屈,“我们都没有说过喜欢......” 成茜后半句的声音又小又轻,柳絮似的,听得章纪杉心里发痒,问她:“那你喜欢我吗?” “我......”望着章纪杉湛亮的眼瞳,情绪无处遁形,她点头,“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手心一热,章纪杉牵着她的手,贴到胸膛上,掌心下是节奏尽失的勃勃心跳,“我也喜欢你,成茜,我们在一起吧。” 青春时代的爱情是炙热鲜活的盛夏。 心跳是刚启封的罐装可乐,哧哧冒泡,情绪是暴雨之下的河流,涌动不息。 成茜望着章纪杉,有些恍惚,记忆里的人依然站在眼前,牵着她的手,美好的往日同此刻衔接,让她不愿失去。 “我们,重新开始吧。”她说。 章纪杉怔住,静静地望着成茜,眼底闪过微妙的诧异和释然,许久后,点头:“好。” 吃年夜饭的时候,点点作为年龄最小的后辈,格外受宠。 大家纷纷开玩笑,说成裕和宋佳然有福气,然后话锋一转落到成茜脸上,明里暗里的提醒。 “茜茜你们也得抓点儿紧啊。” 成茜停筷,温柔目光望住章纪杉,微笑道:“我们会的。” 章纪杉也笑得温和自若:“嗯。” 吃过晚饭后,成裕要打麻将,宋佳然观牌,点点自发自觉的抱着玩具跑到成茜身边,玩得不亦乐乎。 成茜望着她的小卷毛,忍俊不禁,眉梢眼角都是柔和笑意。 “二姑二姑~”点点忽然抬头看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点,“我有新发现~” “哦?”成茜附耳过去,也压低嗓音配合她,“你发现什么了?” 点点嘿嘿一笑:“我发现......”胖乎乎的小手指向不远处热火朝天的牌局上,“二姑父一直在偷看你。” 童稚的言语软得她心里也化成水,循着指尖的方向望过去,竟然真的和章纪杉碰上了视线,他也是一愣。 两人隔着喧闹,无声对视。 忽然有人叫了句:老章出牌啊!” 他仓促回神,抬手抓了抓后颈,难得露出拘谨,朝成茜笑了笑。 因为守岁的缘故,大家都熬得比较晚,成茜洗漱完之后,躺在床上习惯性的梳理思绪。 在特殊的节点,人总是容易产生仪式感,回复完各类喜气洋洋的祝福语后,成茜的心情也变得有些轻飘飘。 章纪杉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充电,消息不断堆积,屏幕闪个不停。 直到一串熟悉的号码拨过来,热烈的铃声合着窗外怦然绽放的烟花一起涌进她的眼里,将一颗心炸得支离破碎。 故作镇定的接通了电话,成茜咬着下唇,听到那个女人笑着祝福章纪杉:“老章,新年快乐。” 亲昵的称呼让她如坠冰窟,白日的一切在夜里都变得黯然失色。 灰白的晨雾,明黄的腊梅,赭红的杉树,还有温情清隽的丈夫,在脑海里组成鲜艳的画面,又忽然被撕碎,成了落在地上的烟灰残渣。 或许是因为她许久没出声,电话竟然挂断了,只余下重复的忙音一声一声,敲击着她的内心。 在章纪杉出来前,她藏起情绪,想到了最无力的挽回方式。 成茜紧紧抱住他,压抑着眼泪,如同淋了雨的蝴蝶般脆弱,喃喃道:“给我个孩子吧,这样......我就不会孤单了。” 愤然和失落让她放下了自尊,委曲求全。 可当他进入她时,在昏暗中,那双眼也总是错开视线。 成茜自虐般的想着,章纪杉望见她这张脸,心里到底想着谁呢? 会不会连他的温柔也是错觉,自己才是替代品? 她的床技应该更好吧,与他更合拍,她的声音也好听,让人想到甘甜的糖果,她比她年轻,爱意也比她浓烈。 而且,他此刻,到底爱谁? 缺乏情意的做爱,让彼此都心不在焉,例行公事的温存结束之后,成茜背过身,说自己困了。 章纪杉望着她微曲的脊背,还有颤动的双肩,束手无策。 心情沉重得像寄居了一整季冬天。 “好。” 他穿好衣服,拿着烟,走到了阳台上,看着绵密的雪絮,落在橙红的火星上,转瞬即逝。 浸湿的纸缘贴合手指,像柔软的白刃,章纪杉想起刚才成茜那憎恶的眼神,自嘲的笑了笑。 她总是这么恣意地玩弄他的情绪。 不过也是他自作自受。 起初,他爱她的优秀,欣赏她的完美主义,觉得她利落的个性可爱又迷人,后来这些优点又全部成了缺点。 她太优秀,以至于外人都说他不过是凭借她才成就了事业。 她的完美主义,在他身上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生活里的小细节被她无限放大,桩桩件件都成了按部就班的任务等着他去完成。 她利落的个性,有时如同锋利的刀刃,总是逼迫着他作出不情不愿的选择,有时如同失控的潮水,脱离他掌握。 尤其是那个死去的孩子,几乎成了他的梦魇。 杀死它的不是自己啊,可为什么所有错误都在他。 男人有千百个理由为自己辩解,我已经很累了,已经付出很多了,为什么还得不到理解。 却不明白,世上没有忽如其来的失望,一切都是积攒已久,最后忍无可忍才爆发。 他怀恨在心,也愧疚于心。 恨她将他关在婚姻的围城里,让他不得不收敛锋芒,不得不察言观色,不得不委曲求全。 偶然间遇到了陈芙,和妻子相似的容貌,相异的性格,让他庆幸不已,仿佛得到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对成茜的爱和亏欠,全都如数放到了她身上,他想,这样也算另一种弥补吧? 只是没想到成茜在得知出轨以后,也找了个和他相貌相似的男人刺激他。 “这就是你带给我的痛苦。”她说,“这就是我的报复。” 章纪杉垂下头深深地吸了口烟,掸掉灰烬后,听着屋内克制又细微的啜泣声,紧闭着眼。 如果爱情的本质就是破碎的,扭曲的,面目全非的,那他愿意和她一起堕落进地狱。 至于陈芙,是她甘愿堕落,所以他从不觉得歉疚,也从不给她未来的许诺。 做情人,欢愉纵乐便可,得寸进尺只会被抛弃。 这一本的立意比较复杂,不单是爱情,更多是想描写婚姻里的女性和男性各自的立场,以及感想。 纸月亮 回电我 「遗下我你会冷战以后遗下我,谁也会劝我看清楚什么 太爱你又忐忑惊慌回电我可不可 我在如此悲哀的拍拖为何紧抱不放,看着自尊剥落一秒秒增多,爱是残忍得不到结果握紧我心窝,这是弱者不愿公开的悲歌,我问如此悲哀的拍拖为何得我一个 笑住留恋生命缺乏你抚摸,不想沉溺哭泣得过火输给了心魔,继续自欺奢想得你陪住我 这样傻恋兜圈的结果明明想要醒觉,却突然很开心因你回电我。」——《回电我》·卫兰 和陈若存说完想要换工作的事情后,通过大学同学的帮忙找了份“体面”的职业。 在一家中日合作的公司担任插画装帧设计工作,也算是和大学专业相挂钩,没浪费掉在学校的知识。 我给章纪杉发消息说这件事,他起初是回复短信,表示为我高兴,之后还特意给我打电话,慢条斯理的分析换工作以后的诸多好处。 将从前的那份工作说得一无是处,仿佛我的蜕变全是因为他的教诲,是明智的迷途知返。 起初我想的是换了工作以后,我和他之间也许会少些争执,祈求着能拥有平等的亲密。 后来,回看这段情的时候,我发现这份工作是离开章纪杉最大的契机。 除夕夜,我不该打那通电话,也不该没有分寸的想念他。 那边久久没有回音时,我就知道,接电话的人是成茜了。 等了半晌她仍旧一言不发,无声的审判让我生出几分愧疚,惴惴不安地挂了电话。 薄情寡耻如我,对成茜这位原配也是心存歉意的。 起初我发自内心的羡慕她,毕竟她拥有着美好优渥的家境优雅卓然的气质,以及深爱她却不得其法的丈夫章纪杉。 于是也曾安分守己的做过替身,可我是个贪婪的人,从小到的拥有的东西都是靠自己费尽心机争取来的,所以故技重施。 顺着章纪杉给的纤薄似细线的同情,用撒娇与顺从来讨取他欢心,借此编织出能让我脱离困境的的救生索。 万家团圆时,我一个人在公寓里喝闷酒,电视屏幕里播放着热闹非凡的春晚盛况。 玻璃框后的烟火特效格外逼真,漫天光影把我的眼泪都映衬得斑驳破碎。 不久前,章纪杉答应过我今年要和我一起过除夕守岁,承诺过陪我去江边看跨年烟花秀。 可惜烟花易冷,人易散,孤独者总在深夜心碎。 章纪杉没给我回电,我也不敢再拨过去,怕惹是生非,更怕听到他不耐烦的抱怨,然后就此抛弃我。 百无聊赖间看到了在角落里积灰已久的画板,抱着酒瓶子走过去,将它拿出来,想了半天颜料盒在哪里。 借着醉意给的勇气,将放弃了很久的事情一点点寻找回来,拿起笔刷调色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回忆起从何时开始抗拒绘画这件事。 喝了酒,脑子迷迷糊糊的,画布被我随意涂抹,乱七八糟的色彩如同涌上脑海的纷杂记忆。 我爸是个高中美术老师,因此我从小就被他教着学画画,说是为了练出沉心静气的性格。 后来我也的确练出来了,在爸妈为了存款和离婚吵得不可开交时,还能坐在画板前有条不紊的上色。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向来温柔得近乎懦弱的父亲终于爆发,和母亲大打一架后分道扬镳。 后来听人说他辞去了美术老师的工作,当了个朝九晚五的文员,并且迅速组建了新家庭。 初中的时候我妈也改嫁了,对于拥有新家庭的父母来说,我彻底成了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最后是外婆提出要照顾我,冒着和舅舅一家闹矛盾的风险接纳了我。 高二那年,外婆病重,在舅舅和母亲推诿埋怨中含恨离世,鉴于判决书上监护人是母亲,于是她把我带回了家。 还是曾经的旧房子,可惜里面已经没有我的落脚之处,母亲将我的房间改成了棋牌室。 打牌的人经常熬通宵,深夜时分,我拉上床单改造的布帘子,掏出小折迭床,直接在客厅睡觉,脑子里除了单词和公式还有麻将碰撞的声音。 我不愿称那个人为继父,姑且喊他老刘,一个大男人整日里游手好闲,混迹于牌桌茶馆,到了家便在我妈跟前讲闲话,撺掇着让我去找我爸多要点抚养费。 也不是没找过,有次晚上睡觉时,老刘又借着醉酒的借口掀开布帘,蜷缩到我的折迭床上,忍无可忍之下,我收拾了书包给我爸打电话,问可不可以去他那里暂住。 电话那头的父亲沉默了许久,我当作默认,半是开心半是犹豫的装迭好衣服之后,听到他说对不住啊,你阿姨最近生病了需要静养。 我终于认清现实,作为父母那段失败婚姻的附属品,当他们组建新家庭后,自己只是个过期废品。 磕磕绊绊的读完了高叁,好在高考成绩不错,父母因为这事,在亲戚中搏得了几分面子,于是对我的态度宽和了许多。 一意孤行如同逃亡般的选了外地的大学后,却因为调剂专业的缘故被划分到了设计系。 我妈之前经常骂我爸一句话就是“搞艺术的人要么富二代,要么穷叁代”,因此我虽然喜欢画画,却对这个行业望而生畏,因为承担不起。 本想着到了大二再换专业,没想到在酒吧认识了章纪杉,得到了他的同情和喜爱,解决了经济问题。 和章纪杉在一起半年多的时候,我才知道成茜的存在。 某次做爱,他醉得意识模糊,温柔捧住我的脸,眼神潮湿且柔软,一声声的喊我茜茜。 清醒后,他坦然自己是有妇之夫,之所以选择和我在一起,主要是由于各取所需。 “你和她不但长得相似,连画风都和她的摄影风格很像。” 章纪杉从背后抱着我,贴着耳畔说话,声气温柔低缓,轻轻扣住我指尖,毫不掩饰缠绵情意。 分明是夏日,可他的手心却透着凉意,十指相扣,我却莫名想到枷锁这个词。 眼里的情绪很复杂,我读出了忏悔和释然,以及不合时宜的欢喜和得意。 从始至终,我都只是他用来赎罪的替代品。 那段时间,章纪杉总是主动提出要带我去采风,去河边看水,去山里看树,白日驾车带着我四处玩耍赏风景,夜里在天台上枕着灯光看模糊不清的晚星。 当我坐在画板前时,章纪杉凝望我的目光既温柔缱绻又怅然若失。 四目相对时,我能清楚的感受出他眼中的人不是我,心里亦然。 他有他的白玫瑰,而我只是临摹出来的纸月亮。 这是个荒唐的故事,一个爱而不得的男人,造就了叁个人的情非得已。 尽管知道他在乎的人从来都不是我,但我还是忍不住生出妄念,因此不再甘愿只做她的影子。 我想让章纪杉知道,我是陈芙,是真心对他的恋人,而不是他那位总是对他爱答不理的妻子。 相貌已成定局,我决定通过放弃画画来和成茜划分界限。 章纪杉很少对我生气,一则是觉得没必要,二是感情不够深刻,他选择我是为了让自己快乐,而不是自找麻烦。 毕竟我们的关系本就不平等,我一贯委曲求全,而他高高在上的享受着我的乖顺。 和他唯一一次发生争吵,是在毕业后,他给我安排了一份艺廊的工作,说我可以在这里安心画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章纪杉深爱的成茜因为工作以及其他原因已经放弃摄影了,他说他喜欢她摄影时的模样,说这话时,他微笑着看我。 抬手轻抚我我眉梢眼尾,温柔道:“就和你画画时一样,眼睛里有光芒。”带着薄茧的指腹下移到我平直的唇角,替我勾勒出心口不一的笑容,“按下快门的瞬间,她会笑,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的视线越过他,落到白墙上挂着的一幅风景照上,构图干净,色调清澈,一眼便能看出摄影者的内心。 标签上的署名是成茜。 挺拔的杉树枝干上覆着一层灰绿潮苔,镜头聚焦的点则是一抹暖黄的晨曦。 光影结合,最卑微的苔,与最无尘的光,构成和谐画面。 “我不想画画了。”我推开章纪杉的手,“在艺廊里工作不适合我,你知道的,我闲不住。” 我没资本守株待兔,也不想坐以待毙,若不争不抢,只会一无所有。 章纪杉闻言,眉峰微簇,眸光深沉许多,缓缓收回手,静默片刻后,温和的声气里全是淡漠:“你别任性,这份工作对别人而言可是求之不得。” 我听懂他的弦外之音,故作不以为然:“可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被当作复刻品,不喜欢他在我身上找寻她的影子,不喜欢沉沦后依旧求而不得。 我已经被抛弃太多次,也在尝试习惯被忽视。 那次自然是不欢而散,“情人失格”且得寸进尺的我好几个月都没能见到章纪杉。 在妥协示好与回归自我之间,我依然选择了第二个,因为想赌一次,赌这么久了,他会不会也有一点在乎我,或者我能不能遗忘他。 恰好朋友陈若存新开了酒吧,拉我入股做东家。 于是我选择了章纪杉最讨厌的,所谓的抛头露面的,不得体的职业,对此他起初是不在意的,和我摆出泾渭分明的态度。 后来又在酒吧重逢,他看着我妆容浓丽的脸,握住手腕的动作用了几分重力:“你非要这样?” 我撩了撩耳边的卷发,指节擦过眼皮,晕开孔雀蓝的珠光,笑意闪烁:“怎样?用和她相似脸四处招摇,让你觉得碍眼了是吗?” 章纪杉嘴角微沉,用森冷的目光审视我:“阿芙,我以为你很乖的。” “错觉吧。”我贴住他手心,勾了勾修长的指节,无谓道,“我很坏的。” 坏到明知是备选,还想争做唯一,坏到要去破坏她的婚姻,来成全自己。 章纪杉收回视线,松开我,转身就走。 酒池热闹喧嚣,我站在人潮里,看他的背影,却觉得孤独,曾经被抛弃的回忆涌上心头。 他说我很乖,从小到大,我努力学习,就是为了从父母口中得到一句“阿芙好乖啊。” 我想,亲情和爱情是我难以挣脱的束缚,于是我再次选择妥协。 失落和惶恐的情绪再度让我眼眶发红,瞳仁里蒙着层雾气,在迷茫之中,奔向章纪杉,脸靠在他脊背上时,终于寻觅到安全感。 “对不起……对不起……”我嗓音又闷又沉,像被水浸湿的沙,语无伦次的挽留他,“我再也不和你闹情绪了,我不提她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章纪杉顿住脚步,半晌后,握住我手腕,缓缓回身,眼中的疏离和漠然变浅许多,用近乎怜悯的目光看我:“阿芙,你们本来就不一样。” 和她对比,完全是自不量力。 ...... 画了大半天,不得章法,仰面倒在地毯上,看到落地窗外悬着一角月亮,城区的夜幕浅,近处的天际被灯光霓虹染得光怪陆离,轮廓模糊月亮像是落到了调色盘里,微微泛着银光。 忽然想起大学的时候,为讨清闲,选了文学部挣学分,结果入门便是一首诗集打底,于是去书店挑了本书,扉页翻开,第一首便是《月亮》 「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 当你以神迷的光线 穿过幽暗的梣树林 将静谧的光辉倾泻, 淡淡地,隐约地 照出我恋人的美丽。 情欲的欢快啊,你算什么? 怎能比真正的爱情和幸福, 那种内在的美的欢乐?」 那时候和章纪杉正是情浓时,他对我百依百顺,又满怀许多本不属于我该去完成的期待,于是越发难过,将幸福和未来寄托他,换来的只有欢愉后的空虚与孤独。 反复想着那句“情欲的欢快啊,你算什么?”,男人在床上说的话,写成诗也只是废纸一张罢了。 酒液浸湿了羊绒地毯,贴到我脸上,冰得我意识清醒许多,一看才发现凌晨叁点了。 本想就这么睡去时,却接到了陈若存的电话,说是好不容易从家里溜出来,要去开始美好的夜生活,问我要不要一起,还说换工作了,得为我祝贺。 于是换了衣服打车去她的酒吧,到了门口时,和陈若存对上目光,她掐灭烟走过来挽着我,进去后看到里面热闹非凡。 “他们有的人直接在这儿守岁的。”陈若存指了指彩灯四射的舞池个声色犬马的男女们,视线落到电视屏幕上,里面正在循环播放于此处格格不入的春晚曲目。 照例是熟悉的开场白:“观众朋友们,我想死你们啦!” 我笑笑,对陈若存说:“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新年的时候惦记你,那一定是冯巩。” 她眯着眼笑得恣意,抱了抱我,“阿芙,新年好。” “新年好。” 这是除了官方祝贺以及某些没必要的人际关系之外,我收到的第一条关于新年的祝福。 来之前就已经喝了大半瓶酒,在卡座窝了一小会儿,陈若存去照应外面的情况,我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随意涂抹。 黑色玻璃桌上洇着水滴,在昏暗中,被光一照,宛如微小的月亮。 不知道章纪杉此刻在做什么呢,我查了天气预报,他在的地方下雪了,应该望不见月亮吧,只余漫天鹅毛。 “你画画了?”陈若存不知何时坐到了我对面,端着酒杯,若有所思的看着我指甲上的颜料残渍,“新工作也和美术设计有关吧。” “嗯。” “挺好的,我觉得你是真心喜欢画画的,继续从事维持本心,真挺好的。”她笑了笑,“越是逃避的事情,正视它才能跨过它。” 我和陈若存说过为什么放弃画画,章纪杉想把我塑造成第二个成茜,而我想挣脱这种影子般的期待是原因之一。 还因为,我一直不太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而画。 小的时候画画这件事对我来说是讨取父亲青睐的手段之一,同时也是父母争吵时,无能为力的只好通过画画来逃避现实以及宣泄情绪。 父母离婚后,我没时间也没余力来描绘风花雪月。 画面需要灌注感情,而我太空虚。 “你刚才说的逃避,让我想到一部日剧。” “啊,我知道,新垣结衣演的,《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陈若存打了个响指,“其实我觉得逃避分叁类,一个是停滞不前,一个是回到原点,还有一个......”她顿了顿,望向我,无谓道,“绕路走,过不去的坎儿,咱绕开呗。” 我听出她的意有所指,“其实换工作和重新画画的确是因为章纪杉,因为想和他拥有稍微平等的地位和关系同时也不去在意成茜如何,我是我,就算做相同的事情,我也依然是我,逃避和朝前走,都只能靠自己做选择。” 陈若存闻言,情绪有些复杂:“你就没想过彻底离开章纪杉吗?” “如果离开他,我不知道还能去依赖谁,像你这样衣食无忧,活得众星捧月的人,应该不会明白被当成皮球踢来踢去的人,有多希望找个稳定归宿。” 哪怕知道他是不回头的浪子,是不泊岸的游船,也只能孤注一掷。 “前两天,我和我妈去听戏,有句唱词很有意思。”陈若存对我刚才的话丝毫没有生气,抿了口酒,声气温柔,“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这是京剧《牡丹劫》的词,劝告出嫁的女儿时说的话,我失笑:“你是我妈?” 她挑眉:“也不是不可以,有你这么个孝顺女儿,我肯定比她乐意。” 提到我妈,前两天她催我回家过年,按往常的情况来看,所谓的过年只是要钱的另一个借口,况且要我和刘家那些叁教九流的亲戚同聚一堂,简直是折磨。 除夕夜守岁本该是和家人一起,我却没有家。 不过大年初一,还是有必要回去一趟,不然难以交差。 在陈若存那里睡了一觉后,再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手机里好几通未接来电,都是我妈打来的,还有一条章纪杉的微信消息。 平平淡淡的祝我新年快乐。 放我鸽子的人还好意思这么说,我回了个串“......”过去表示无语。 转念一想,又觉得侥幸,成茜也许没有把我打电话过去的的事情讲给他听,否则就是分手快乐了。 象征性的去了趟超市,备置了一些年货后和我妈说就快到楼下了。 弄堂门前的梧桐树枝枯叶黄,挂了几盏破旧的红灯笼烘托年味,树影下有两条小石桌,待着些打桥牌下象棋的闲人。 刘共伸着脖子在帮别人出谋划策看牌,远远望见我后,双手揣兜,漫步过来:“咋才回来啊?” 打量的视线落到我手里的年货上,笑容里是显而易见的讨好和算计:“其实啊,你买这些东西你妈也用不上,你说多给点钱就好了,那个才踏实。”他伸手到我眼前,拇指食指搓磨两下,“你说是不是。” 我懒得搭理,撇开他径直朝家里走去。 礼盒的绳子勒住我掌纹,像是要压制我的生命线,楼道潮湿昏暗,格子窗外透进几道稀薄天光,每走一步,都觉得湿气更重一分,到家门口后,闻到一种近乎腐烂的气息。 在犹豫是否敲门的时候,刘共贴着我的肩掏出钥匙,吊儿郎当的晃了两下,拧开门锁。 神情得意洋洋,完全忘了这房子其实是我爸留下的。 进了屋,厨房的磨砂窗上蒙着层水汽,暖光氤氲,难得露出几分温情,母亲探出身,看到我以后,喜上眉梢,“老刘,你给阿芙倒杯热水啊,外边儿多冷啊。” “知道知道。” 出乎意料的是,刘共这次也格外殷勤,还用上了茶具给我倒水。 往年很少有这种待遇,我满头雾水坐在沙发上,他还殷切追问我喜欢看什么节目,看春晚没,滔滔不绝的说着他那些牌桌趣事,我妈在厨房时不时附和几句。 其乐融融的氛围让我有些诚惶诚恐,坐立难安。 到了饭桌上后,他们终于点名核心话题:借钱。 半个多月前母亲和刘共听了亲戚的话跟风投资,结果是个皮包公司,卷款潜逃,竹篮打水一场空。 再加上刘共先前拖的高利贷赌债也到了还款期,追债公司的人昨晚一直打电话,说再不还钱就别想过个好年。 “阿芙,我们以后肯定不会乱投资这些的,真的。”母亲瞪了一眼刘共,“我也绝不会再让他摸到牌桌一次,你就先借我们点钱,渡过这一关吧,都是一家人,闹成这样,谁也不好过啊。” 刘共倒依旧气定神闲的喝着酒,瞥我两眼:“阿芙肯定会帮咱们的,章老板平时给的钱那么多,这四十万不过是他们有钱人的一个零头嘛。” 听到他说章纪杉,我眼光犀利了许多,望着母亲:“四十多万,你们哪儿来的,找章纪杉拿过钱?” 母亲虚浮的笑容彻底淡去,不敢看我:“前几天给章先生拜年,他给了我们一点钱,说是今年没和你一起过,做个补偿。” “一点?”我看着她,“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他那里拿钱的?” 起初我妈还支支吾吾不愿说,后来坦白他们逢年过节的时候就会给章纪杉发消息,明面上是祝福,但我和他的关系这么特别,章纪杉为了息事宁人,总会给些钱,作为安抚。 听完这些后,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还想着换了工作可以和他有更公平一点的关系。 总是觉得章纪杉给自己的太少,其实已经赖着他要了太多。 “我现在刚换工作,四十万我拿不出来。”我推开碗,掏出一个红包,“这是拜年的钱,多的也没有了。” 说着就打算走,刘共慌不迭抢过红包,数了数,面色阴沉:“一万,这哪儿够,你肯定还有,这次你就帮帮刘叔吧......” 我妈走到沙发前,翻我的包:“你那些信用卡,你透支一下,肯定可以,再不行,给章先生打电话,就借点儿钱就......” 我们叁个人正为了钱的事吵闹不休时,门口传来大力的敲门声,喊着刘共的名字,催债还钱。 母亲和刘共惊弓之鸟般盯着门,拽住我恳求:“阿芙,阿芙你帮帮我们......” “报警。”其实之前他们开棋牌室的时候,也不是没发生过这些,不过这次声势浩荡许多,我吸了口气,正打算报警的时候,被我妈抢过手机,“不行,不能报警,你刘叔有案底,不能报警......” “那怎么办?”我和她抢手机的过程中,被重重地扇了一耳光,眼神晃了晃,口腔里的铁锈味让我恶心不已,“你......” 母亲拿着手机,铮铮有词:“你不帮我们,我给章纪杉打电话......” 刘共按住我,手臂被他反折,越挣扎,换来的打骂更重。 门外的人听着里面的争执,来了兴趣,甚至还起哄“窝里斗再凶点啊,都省得我们动手了......” 我半只眼被压在粗糙的沙发表面,只能用余光瞥见手机屏幕上“章纪杉”的名字。 机械的电子彩铃混合着母亲和刘共的唉声叹气以及门外的叫骂声,室内没开空调,冷意森森,餐桌上的饭菜已经凝固,昏沉的光线,潮湿腐烂的气味。 眼中,耳里,心底,无一不残缺,无一不混乱。 渐渐的我只能听见重复的呼叫声,不断的忙线,不断的无人接听。 在无助的时候,多渴望他能回电我,能安抚我。 最后,终于听到了章纪杉的那句:“陈芙,你有没有分寸。”倏忽间,电话已挂断,只剩下刺耳的忙音。 分寸,他总和我说这个词,警诫我安分守己。 通情达理是留给成茜的,对我无用,温顺服从才是情人的该做的。 屡屡过界,也难怪他厌恶。 他声音里的克制的怒气被扩音放大,母亲和刘共面上一片死灰,最后迁怒于我。 刘共用膝盖顶着我的背脊骨,母亲哭哭啼啼的让我借钱,我说没钱,便是一耳光和她似心疼又疯狂的尖叫。 小臂大概是脱臼了,猛地一阵剧痛后,在新的疼痛来临前麻木了。 除了咬牙承受,暂时也想不到其他办法,痛感延长了时间,门外的喧嚣声渐小,依稀听见了警察的声音。 微小的希望从心里冒出来:难道是章纪杉来了? 追债公司的人还没进来便被警察厉声喝住,门打开后,奄奄一息的我看到的人却不是章纪杉。 陈若存看到狼狈不堪的模样,哭着抱住我:“阿芙,阿芙......” 在尘埃落定的时刻,失望混着痛苦将心脏撞了个支离破碎。 他没来,也许他永远不会再来。 ...... 那天的闹剧收场后,我这个没欠债的被自家人大得鼻青脸肿,小臂骨折。 刘共被拘捕了,年关时节发生暴力殴打事件,警方不能坐视不管,我妈去警察局再叁解释说是家庭矛盾。 办案的警察听了她的话,有些动摇,转过脸看我:“是吗?” “不是,我和那个男的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家人,您秉公执法吧。” 将我妈的哭闹声抛之脑后,谢绝陈若存要照料我的好意回到了公寓,准备好好休息一下。 开门后,玄关处却摆着双男士皮鞋。 章纪杉会来,我也不是很诧异,手臂受了伤,脱鞋子有点麻烦,差点栽倒墙边时,被他小心翼翼地扶住。 然后弯腰,替我脱鞋,很轻的说了句:“对不起。” 上一次见他,我早起为了给他煮粥,满心欢喜的和他说着早就决定好的旅游,结果他轻易就反悔,看不出半点歉意。 现在又对我含情脉脉,我甚至在想,他心疼的是我这个人,还是和成茜相似的皮囊。 似乎相隔了一个多月没见,过了个年,他再度出现,褪去一丝不苟的装扮,穿着我给他买的休闲外套,漆黑碎发贴着额角,看起来慵懒又从容。 面颊轮廓却消瘦了几分,眼眶微陷,青灰瞳仁里的情绪被藏得更深。 “如果早点知道你打电话来是那种情况,我肯定不会那样。”章纪杉望着我,眸光温润柔和,“对不起,阿芙。” 听到他说电话,我蓦地想起一首粤语歌《回电我》 「遗下我你会冷战以后遗下我,谁也会劝我看清楚什么 太爱你又忐忑惊慌回电我可不可 我在如此悲哀的拍拖为何紧抱不放,看着自尊剥落一秒秒增多,爱是残忍得不到结果握紧我心窝 这是弱者不愿公开的悲歌,我问如此悲哀的拍拖为何得我一个」 我接受他的冷言冷语,背过身听他关上门离开时的声音。 忐忑又惊慌时,心心念念等着他,最后却仍旧只余我一个。 “没事。”其实在这件事里,最不该道歉的人就是他,“我妈他们找你拿钱的事儿,我不知情,倒是我对不起你。” 章纪杉闻言一怔,不以为意道:“不算什么,只要他们不给你找麻烦就好。” 我看着他,辨析他话里的真假情意。 可是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看透过他,他给我的温柔,对我的悲悯,都太虚无飘渺,随时可以被回收,好像也没有探究的必要。 我想起在医院的时候,和陈若存聊天,我说在最痛苦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章纪杉,我是不是没救了,要一条路走到黑了。 她想了想,问我:“你知道世人对于那种方向错误的一往无前叫什么吗?” “执着?” 陈若存哼笑一声,毫不留情:“叫臭不要脸。” 在章纪杉面前,我早已没有尊严。 “我从你最喜欢的饭店打包了米粥,结果等了半天你都没回来,估计冷了,等下我再给你热热。”章纪杉半拥着我坐到沙发上,“对了,你的画我给收起来了,是画的月亮吗?” 那天喝了酒,我也不知道乱画了什么,只记得灰白暗淡的月光。 我的白月光,不在天上,在我心上,此刻坐在我身旁。 章纪杉见我不回答,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前几天你和我说换工作了,还是艺术设计方面的,上班的时候开心吗?” “只要是上班就没人会开心吧。”我笑了笑,靠在他肩上,“这份工作体面吗?” 上次争吵便是因为这个词,我旧事重提,观察他表情:“不会再给你丢脸吧。” 章纪杉侧过脸,下巴抵在我发旋上,缄默许久后,淡声道:“阿芙,你还想要我怎样?” 不是问句,不是协商,而是无奈和不耐。 婚外情只能被藏起来,情人间的恋爱叫偷欢,在悖德的情境之下我却渴望正大光明,无耻又悲哀。 “我也不知道,章纪杉,之前你说过,来找我是因为我需要你,可是现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在,可能我......” 后半句没说完,章纪杉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 接通后,我靠得近,将内容听得一清二楚:“纪杉,你在哪儿呢,快回家,有好事情和你说。”欢喜的情绪如同爆竹般炸进耳中。 章纪杉微微皱眉,视线落到我的伤处,神情里有几分犹豫。 “你去吧,我没事。” 先前没说完的是,可能我也没那么需要你了。 无论我多么光鲜亮丽,情真意切,都抵不过他的家庭。 之前我以为偏执也算爱情,其实我和章纪杉是同类,都在自我感动罢了,扭曲的情意其实是束缚自我的枷锁。 意中人 【满街脚步突然静了,满天柏树突然没有动摇,这一刹我只需要一罐热茶吧,那味道似是什么都不紧要,唱片店内传来异国民谣,那种快乐突然被我需要,不亲切至少不似想你般奥妙,情和调随着怀缅变得萧条】 【转街过巷就如滑过浪潮,听天说地仍然剩我心跳,关于你冥想不了可免都免掉,情和欲留待下个化身燃烧。】—《再见二丁目》·杨千嬅 新年之后,工作方面也步入正轨,许久没画画,放下部分心结重操旧业的感觉意外的好,曾经空虚的感情在洁白的画布前反而变得充实起来。 构思,落笔,作画,这些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东西,拥有的越少,索取的欲望越强烈,化作想象力体现在作品的创造力上。 或许我会喜欢画画,不是为了讨好父亲,也不是为了让章纪杉觉得体面,只是想在孤独的时候沉入自己的世界。 就职的公司是中日合资企业,会承包一些日本小说的封面装帧设计,我接到了一份扉页和内插设计的项目。 初稿交过去没多久就被一锤定音的选中,那位作家恰好要来中国举办签售会,邀约我也去参加。 主管说这是好事,利于宣传公司名气,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答应出席。 但若是知道会遇到成茜,我肯定不会去。 签售会前半程很热闹,展馆内满是乌泱泱的人群,我和作家先生坐在长桌上,脸上除了微笑还是微笑,直到嘴角都变酸,终于临近午饭时间。 人流量少了许多,我找到合适的理由和空隙去休息。 在休息室内接了半杯水喝光,本想抽支烟解乏,顾虑到公共场所于是作罢,但又不想太早回去。 日本作家太拘礼,和他共处时,每说叁句话就得点头鞠躬一番,实在有些心疲力竭。 后仰着头在松软的沙发上躺了半晌,目光四巡,漫无目的地打量周围。 展厅一层是开放的,二层是藏馆,恰好在举办慈善拍卖会,典雅的漆花木门留下几尺缝隙,里间悬着盏流光溢彩的水晶灯,明亮的光波如水般曳动在红绒毯上,吞没往来的足迹声。 我来了兴致,悄无声息的潜入场内,想看看有哪些竞拍品。 倚在暗处,忽然看见一张熟悉的照片,被精心的装裱在价值不菲的相框里,作者的名字用烫金浮雕镌刻着,在璀璨的光芒里熠熠生辉。 「成茜」 隔着安静的人潮,我和台上的女人对上视线,她握着话筒的手顿了顿,微微挑眉,望向我,笑容依旧端柔优雅。 居高临下的姿态浑然天成,连挑衅的情绪都被处理得不动声色。 门前的迎宾桌上零星的摆着拍卖会入场券,我抽了一张,随意看了看,主办方是章纪杉的公司。 有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本次拍卖会所得金额将全权捐赠于天使幼童基金会。” 幼童这个词让我心里蓦地一跳,有些慌乱的抬起头,试图寻觅到章纪杉的身影。 台上的成茜正在讲述照片的创作来源,章纪杉坐在台下,仰着脸看她,眼中是真切的赞许。 “这幅照片是我和我的丈夫纪杉……”成茜微微一笑,朝台下的章纪杉投去温柔的目光,“我们刚结婚没多久的时候,度蜜月旅游时拍到的,春季不是多雨吗,那天终于出了太阳,黎明时分,晨光照在杉树上,一想到他的名字里也有杉,我就觉得春光格外温柔,这一幕既干净又美好就拍下来了。” 话音落,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欣然羡慕的目光纷纷投向章纪杉。 主持人闻言,顺势抛出几句奉承话,无非是夸夫妻恩爱,感情深厚之类的话,“那让我们有请章先生也上台说几句吧。” 在听到主持人的夸赞时,章纪杉鼓掌的动作慢了半拍,缓缓敛去笑意,恢复沉稳淡然,起身走上台和成茜相偎而立。 成茜穿着月白色曳地长裙,举手抬足间,流苏裙裾款款而动,更显出温婉美丽,矜持的挽着章纪杉的臂弯,彼此的眸光都温柔似水,恩爱两不疑。 黑色西装衬着白色裙裾,相依相偎的站红色的丝绒幕布前,宛如一对珠联璧合的新人, 台下众人都欢喜的祝福着,唯独我在格格不入的悲伤。 门缝间透出极细的寒风,刀子似的渗进骨髓,可这也不及章纪杉望见我时平静的视线冷淡。 我和他的关系从未被摆到明面上过,所以我注定只是候补席的看客。 “之所以举办这次拍卖会,是为了支持儿童慈善基金的发展,还因为我的妻子怀孕了。”他顿了顿,垂眼望向身侧的成茜,眉峰上扬,笑得极真切,“所以今后集团方面会在慈善事业上投入更多的力度,去守护未来的希望。” 章纪杉说着官方的话,语气却温和,在此起彼伏的快门声中,他的脸被荧光照得苍白,眼中的情绪难以看透,深沉如海。 怀孕,未来的希望。 这些美好得近乎冠冕堂皇的话让我的眼眶有些发酸,眨了几下,睫毛竟被濡湿。 我拿着入场券捂住脸,在一片祝福声中离开了藏馆,慌不择路地闯进卫生间。 镜子里映出我狼狈的模样,今天为了符合签售会的场合,只画了淡妆,此刻已经所剩无几。 脸色苍白,眼皮泛着热意,变得红肿,唇色黯淡,看着就失魂落魄。 那天电话里说的好消息,原来是这件事。 他拒绝和我旅游,还说只是为了应付一下成家那边的亲戚才一起过年,我自欺欺人的信了。 其实我才是被敷衍应付的那一个。 自作自受的人甚至不能光明正大的委屈。 撑着冰冷的台子,我长吁了一口气,其实这些也有在预料之中,毕竟他从未和我谈论过未来,给我的希望也很渺小。 我掏出粉底和口红,对着镜子打算补妆,若是连美丽的外在都不复存,那我真的会被彻底抛弃吧。 泛红的眼尾被我用冷色调眼影盖住,泪水混着闪烁的珠光,把悲伤变得浮夸,符合我的假面。 整理完妆容后,从衣兜里掏出盒万宝路,想抽一支,却没带打火机,百无聊赖的捻着烟蒂。 忽然听到清脆的“bo”声,眼前晃起一缕灰蓝火焰,成茜望着我,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要吗?” 分明是对峙的关系,她却很淡然。 接过打火机,点了一支,又还给她,“谢谢。” 她对着镜子拢了拢鬓边松软的卷发,不以为意:“你也懂客气的啊。” 一语双关,点出我的窘迫。 火星渐渐变成烟灰,在难捱的沉默中,其实我有很多想问的,也有很多顾虑。 例如她对我到底是什么看法,为什么能容忍到现在,她和章纪杉的感情到底如何,以及为何明知这段婚姻已经出轨错位,还选择用孩子来挽留。 可这些,我有什么资格问,她没打我,都算有素质的,想到这一点居然有些想笑。 她揩去唇上明艳的口红,朝我投来困惑的眼神:“你笑什么?” 不得不承认,我们长得的确很相似,以至于望着她,我的笑,都成了自嘲。 “我在想,今天内衣穿的什么颜色,款式好不好看,待会儿被扒了,会不会太有碍观瞻。” 成茜闻言,眉梢微挑,眼中多了几分饶有兴致,似笑非笑的望着我:“公众场合,我还是要面子的。” 面子,这个词于我们而言,其实早就荡然无存,只是用平静从容的外在来维持捉襟见肘的尊严。 “他让你来的?”成茜扫我一眼,漫不经心的打量着装,“穿得很低调啊,不像来拆台的。” 我是章纪杉的玩物,是她的替代品,也许她不屑于和我较真,只把我当成笑话,字里行间都是别有深意的戏耍。 “嗯,无意间看到了,就跟进来了。” 成茜闻言,笑意未达眼底,语气凉薄:“我在想你到底是我的影子,还是他养的寄生虫。” 这句话一针见血的指出我如今的处境。 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水迹,“都说男人像风筝,飞得再远,只要攥着手里的线,还是能收回来,现在我想收线了,所以打算和你谈一谈。” 我望了一下四周,耸肩:“你的感情只配在卫生间谈?” 她这次是真的笑了,眼神也是真的冷若冰霜:“是你只配在这里。” 我嫉妒她的同时也挺可怜她的,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活得比我还要累。 我们都虚伪,但我无耻得坦荡,有时候反而过得快乐。 两相对峙间,把彼此的伪装盒无奈都看透,她叹了口气,“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油盐不进。” “你也比我想象还要面子。” 这才是原配和小叁之间该有的姿态吧,唇枪舌剑都不留情。 “是啊,死要面子活受罪。”她摇头,把这话说给自己听,“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一谈吧。” 我答应了,准备去和签售会的作家打个招呼。 刚走出卫生间,就看到站在外面的章纪杉,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皱眉:“你还没走?” 兴师问罪的同时,眼神却温和。 我明知故问:“我走不走和你有关系?” 平时也不是没和他对着干过,但此情此景,叁个人都尴尬的状况下,还是第一次,因为他也少见的露出了局促不安。 朝我走近几步,压低语气,似警诫也似安抚:“有时间了我会和你解释的。” 解释就是掩饰,我已经明白事实了,退后几步避开他的注视:“随便你。” 走远后,却又贱兮兮的回了头,望见他和成茜相携离去的背影,更觉得自己可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从始至终,都只有我这个第叁者在质疑。 只得到他一点好,便以为是全部的爱,着实悲哀。 和作家解释了一下情况后,我到了成茜说的咖啡店坐着等她。 落地窗外日光热烈,隔着玻璃照在脸上却冰凉,店内放着舒缓的粤语歌曲,我既惴惴不安又格外期待她的到来。 还给陈若存发消息,讨论成茜会怎么做。 她让我别点热饮,然后好好观察一下逃跑路线,顺便提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会给我送套干净的衣服过来,最后说:“都是你活该,犯了错就得受着。” 犯错的人又不止我一个,可受罚的只有我,这个社会真的好不公平。 正这么想的时候,成茜在对面落座了,随意翻着菜单,问我:“不喝点什么?” 态度平和得仿佛只是朋友小聚。 “你放心,我还不至于朝你脸上泼水。”她面上露出讥诮,“原来你也知道担惊受怕啊。” “是啊,我连化妆品都选防水的,就一直想着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呢。” 成茜看我的目光宛如在看无可救药的傻子,点了杯拿铁后,开门见山道:“一开始出轨的人是章纪杉,伤害我的人也是他,我还不至于盲目到把所有错误都推到你头上。” 听着她通透的言论,我很费解:“你看起来并不爱他。” “曾经深爱过,现在只是凑合着过日子。”她接过托盘上的热拿铁,啜饮了一口,“我们在一起十二年了,结婚八年,他出轨六年。” “你和他的事情我很早就知道了,一直到现在我也在提离婚这件事,可是他不同意,家里人也不让。” 听到她说离婚,我还是很惊讶:“你想离婚?” “嗯,但又觉得就这么成全了你们,很不甘心,所以干脆叁个人都耗着,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痛苦吧。”她直言不讳,“除夕夜的时候你打电话过来,让我坚定了这个想法,我绝对不会把章纪杉给你,至少现在不会。” “之前我以为章纪杉选择你是因为脸,但是了解了你的家庭以后,我大概明白原因了。” 我望着她,等答案。 “同病相怜。”她说。 “你的原生家庭和章纪杉的其实有些相似,都不受父母重视,你妈妈似乎一直把你当提款机吧?”成茜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却没多少贬义,“章纪杉的爸爸也是,只把他当摇钱树。” 和章纪杉在一起六年多,我们从未讨论过家庭,这个话题太深沉,我还不配让他袒露心声。 从成茜口中,我终于了解到那些章纪杉藏起来的故事。 在他九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父亲炒股失败,亏损了一大笔钱,不愿再赡养他,将他过继给了有钱有势的舅舅。 虽然舅舅待他也很好,视如己出,但寄人篱下的人难免自卑又敏感,通过察言观色来揣摩氛围,借此做到游刃有余的应对别人的情绪,自负又自傲,事事都力求做到最好, “说得好听是追求完美。”成茜叹了口气,“只是不敢露出缺陷,怕再次被抛弃而已。” 这一点的确和我很像,总是在被抛弃的边缘苟延残喘。 我忽然想起某一年的暴雨天,章纪杉来我这里过夜,说自己为了某个项目劳神费力得几天都没睡个好觉了。 敛去商场上的意气风发,解开外套,随意的躺在沙发上,眼中的红血丝隐隐若现,在灯光下显出无奈疲态。 那时我还觉得幸福,以为这脆弱又自然的一面是留给我的专属。 吃过晚饭后,我俩靠在沙发上漫不经心的看着电视,晚间新闻正在播报郊区的南山因为地势凹陷,被淹了大半。 章纪杉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猛地坐直,眉峰紧簇,让我回放刚才的新闻。 “我母亲的墓在南山那边。”他打完电话,确认过情况后,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同我解释。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起家人,但逝者已矣,也不好过多追问。 章纪杉也没再继续说,抬手盖住眼睛,安静的睡着。 我推他额头,想让他去床上休息,却触到一片滚烫,“你好像发烧了。” 他闷声点头:“有点吧,没事,我躺会儿。” 我给他泡了杯感冒灵,催他喝,平日里强势得不行的人,哑着嗓子,孩子气的瘪嘴抗拒喝药。 好不容易给他灌下去后,托着人朝卧室走去,安顿好之后,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他的睡颜。 章纪杉睡熟后,因为发烧的缘故浑身冒虚汗,大雨天,去医院又很麻烦,换衣服换床单,折腾了一晚上终于到了清晨时分。 我给他熬了锅燕麦粥,扶着他后背:“吃点东西了,咱们去医院。” 生病的人没什么戒备,靠在我肩上乖乖喝了大半碗粥,忽然说了句:“好久没喝过了。” 我嗤笑一声,不以为然:“章总要想吃什么,还有买不到的?” 他很轻地摇了摇头:“心意不同。” 有些感情的确是用钱买不来的,我认可他的话。 那之后我就开始学着做饭了,每次他来,都变着花样的做他喜欢的菜。 尽管知道他来我这里多半是出于发泄情绪,但我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是他的避风港。 不被允许的感情在抱团取暖中变得难舍难分。 “他选择帮助你,其实是另一种自救吧。”成茜垂下眼睫,声气潮湿,“都说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时,会觉得他可怜,而爱上一个男人时,会觉得他可怜,仿佛全世界只有自己才能拯救他。” “我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但之后我才发现,章纪杉根本不值得别人对他好,给他爱,在他心里最爱的人只有自己,和我结婚是为了平复愧疚心,选择你是为了充当救世主,满足自己虚伪的善意。” “陈芙,章纪杉只是把你当成我的影子。” 她点出了我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从始至终,章纪杉对我的感情就是建立在对成茜的爱情之上。 他对我越好,对她就越内疚,因此更加珍惜她,加倍弥补,在这样的循环中,叁个人都貌合神离,并且越来越分不清爱情的本意。 章纪杉选择我是因为我们在某方面是同类,他对我的悲苦感同身受,但这样的感情是有尽头的,谁愿意一直注视着镜子里丑陋的伤口呢。 “当然我不觉得这些话你能听进去,说点更现实的吧,他的公司最近在筹备上市,正是关键时刻,如果你们的关系继续发展被爆料出去了,估计都不会好过。”成茜双肘抵在桌上,审视我,“不对你动手,不是因为我大度,而是因为同情你,但你如果还要破坏我的婚姻,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当然你或许不在乎自己,但好像挺孝顺的。”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后,我冒出火气:“你如果对我的家人动手,我不会原谅你。” 成茜闻言,笑容越发讥讽:“你去问问你妈这些年来,从我手里拿了多少钱,再来说这话。”停顿片刻后,“听说她和你继父投资失败了,又欠了一笔钱,希望你管好她的手,不要伸太长,否则后果自负。” 我以为成茜之所以装作视而不见是因为不屑于对付我,可其实一切都在她的安排里,我就像笼子里的猎物,盲目又愚蠢。 陷到深处时,最后的退路也被她切断。 想清这些之后,我反而释然了许多:“如果你们的婚姻本来就坚不可摧,也就不会有我的立足之地吧,成小姐,孩子或许是纽带,但也会是枷锁,我也同情你。” 不愿再看成茜的表情,我结了帐,径直离开了咖啡店。 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路过甜品店时,忽然想起一件事。 某次我非要吃一款蛋糕,可章纪杉不让,说那是成茜最喜欢的口味。 言外之意是不允许我染指。 点开手机,收到章纪杉的消息,说有话要对我讲,不知是分手还是挽留,但无论哪一个,我都不想再听了。 主管给我打电话,询问去日本出长期公差的事情,之前因为我妈在国内,担心她无人照顾,所以一直很犹豫,再加上舍不得章纪杉就没答应。 我唯一的亲人只在乎她选择的家人,我爱的人本就不属于我。 无人需要,也算是另一种自由。 我又想起陈若存的那句话“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站在围城之外看月亮,终究做不了他的意中人。 白玫瑰 白玫瑰 【白如白牙热情被吞噬,香槟早挥发得彻底,白如白蛾潜回红尘俗世,俯瞰过灵位,但是爱骤变芥蒂后,如同肮脏污秽,一撮玫瑰无疑心的丧礼,前事作废当爱已经流逝。 下一世,白如白忙莫名被摧毁,得到的竟已非那位,白如白糖误投红尘俗世,消耗里亡逝,但是爱骤变芥蒂后,如同肮脏污秽不要提。】·《白玫瑰》·陈奕迅 陈芙不见了,等到章纪杉偶然间发觉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半个多月了。 能想到的联系方式都被她拉黑了,起初他只当做是任性的脾气犯了,以往起了争执也会这样,何况拍卖会那次,想必伤她有些深。 事后他给她发消息,想要解释些什么,通过短信和电话似乎都理不清,也许见着面会知道要对她说哪个答案。 分开,或是继续? 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可是在情事里,却很犹豫不决,甚至总是处于茫茫然的困境里,不得章法。 那天没有见到陈芙,之后好几天也没有,答案在心里反复纠结,最终变得模糊不清。 连带着对她的感情也像是蒙了层滤镜,时光不断的堆积,渲染,让人生出怀念。 将彼此不伦的感情和不堪的背景变得不值一提,甚至成了相恋的契机。 她离开了,在一起时的点滴回忆竟变得历久弥新,他开始不舍,无法说出分开的话。 公寓里一片空寂,她的卧室里有很淡的香水味,象牙白的梳妆台折射着明晃晃的日光,亮得刺眼。 章纪杉转了一会儿,百无聊赖的躺到床上,侧过头,看到小半瓶香水,瓶盖由几瓣雏菊簇拥而成,气味鲜活热烈。 雏菊,朝气蓬勃,欣然明亮。 倒是和陈芙的性格很相似,柔软与跳脱两相映衬。 她的拥抱也如同日光一般温暖,情感似盛夏般热烈,有时候看着她,就会觉得失去的感情如潮水般涌上来,而她是岸上的避风港,留住他,维持平和假象。 再醒来时,已近日暮,窗外一片橘红,手机里好几条未接来电,都来自岳母,喋喋不休的问他去了哪儿。 明明家里不论是管家还是佣人,无一不比他专业比他会照顾人,但成茜的父母总要他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但并不是出于珍惜与不舍,他只是营造幸福家庭的摆设。 在那一家叁口面前,自己仍旧是格格不入的外人,却又不能轻易挣脱所谓的家庭责任。 “马上就回来。” 他整平被褥,起身,路过梳妆台时,瞥见一抹闪烁的暗蓝,是陈芙遗留下来的眼影盒。 和平日张扬的作风不同,她偏爱冷色调的妆容,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便是孔雀蓝的眼影,衬得瞳仁清洌如晚星。 陈芙的肤色很白,因此口红总是涂得浓墨重彩,每次见他穿了白衬衫,便会起坏心思,在衣领内侧留下绯红吻痕,待他发现后,又吻住他,撒娇认错。 自作聪明的玩弄着微不足道的心机和手段,用浓烈的情欲勾缠他,占有欲明显得令人不齿,可他却不曾真正厌恶。 因为,她需要他,而他从小在被抛弃和忽视以及患得患失中长大,格外享受被人需要。 没有存在感的人,拼命的彰显着自我,希望获得关注。 成茜怀孕后,亲戚朋友各怀心思的来探视他们这“破镜重圆”的婚姻生活,提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恭喜啊,纪杉你要做父亲了。” 其实,章纪杉并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于是对这个词也无甚好感,他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来告诫自己应当成为一个好父亲。 他和成茜需要一个孩子来让婚姻变得圆满。 从此以后,他会被自己的妻儿需要,他不能重蹈覆辙变成自己父亲的复刻版本。 但手里却握着陈芙留下来的东西,清醒着做梦,终究是难以彻底割舍这段情。 ...... 开着车在盘山道绕了好几圈,山风猎猎,将章纪杉从怀旧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回到家时,又做回平静温和的丈夫。 成茜和岳母有说有笑的坐在餐桌旁,看到他回来,敛了几分笑意,“你去哪儿了?” 章纪杉脱下外套,微扬着嘴角,尽量让眼神和语气都真诚:“公司临时有点事。” 成茜打量他半晌,不留情面的拆穿:“我刚才给刘秘书打电话了,说你没去啊。” 尴尬的气氛在宽阔的房间内不断发酵,章纪杉和她对视,彼此眼中都是昭然若揭的不耐和微妙的厌倦。 “纪杉啊,其实你要是累了,你可以在家好好休息的啊,要真有应酬,不太重要的其实可以推掉,要分孰轻孰重啊。”岳母的言辞虽柔和,眸光里却参杂着显而易见的埋怨。 这些日子,章纪杉觉得格外压抑,因为成茜的父母叁五不时的过来,表面上一家团聚其乐融融,可话里话外都是对他模棱两可的敲打与告诫。 就如同成父之前说的:我们一家人是把你当作家人看待的,对你好是希望你对茜茜好。 我们一家人。 他终究是是外人。 章纪杉在门口踌躇了片刻,被清脆的门铃声拉回神思,打开门,看到宋佳然笑意盈然的脸,礼貌颔首:“佳然。” 宋佳然和他对视不过两秒,嘴角敛了笑意,疏离又矜持的点点头,权当打照面了。 “姐,这是我给你带的养身子的补品。” 宋佳然径直越过章纪杉朝成茜走去,叁个女人在沙发上有说有笑的讨论着婴幼儿用品。 章纪杉对此兴趣不大,问了阿姨几句晚餐的事情后,进书房休息了。 回程路上斜阳昏黄,带着温和的暖意,此刻坐在雕花木窗前,一眼望出去只有蓼蓝的夜色,衬得情绪暗沉又落寞。 章纪杉摸了摸衣袋,掏出一盒崭新的万宝路,是在陈芙家楼下买的,细长的烟,点燃后,火星橙黄似落日。 在迷蒙的烟雾里,他却将和陈芙有关的细枝末节回忆得越来越清晰。 她细长且妩媚的眼,明澈得藏不住情绪的双瞳,以及柔软的薄唇,如丝绸般抚慰他心中的褶皱。 一颦一笑,一嗔一怒,百态横生,令他痴迷。 但这些都是不该存的妄念,章纪杉按灭烟,视线转到墙上挂着的婚纱照上。 他记得,拍照那天,取景地在平静无澜的海边,成茜穿着一袭白纱,依偎在他身侧,笑意也如水泽般柔润。 情景太美好,不知是有感而发还是一时冲动,但承诺本就是说时容易,践行难,总之他许诺自己对她的爱也会如海一般深沉。 也许爱情是海,婚姻是舟,可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书桌上摆了只珐琅瓷瓶,插了一束白玫瑰,也许是少了鲜活的水分,在淡黄的灯影里,显得单薄又憔悴。 他和成茜的感情也是如此,奄奄一息。 陈奕迅有首歌叫《白玫瑰》:“白如白忙莫名被摧毁,得到的竟已非那位,白如白糖误投红尘俗世,消耗里亡逝,但是爱骤变芥蒂后,如同肮脏污秽不要提。” 国语版叫《红玫瑰》:“梦里梦到醒不来的梦,红线里被软禁的红,所有刺激剩下疲乏的痛,再无动于衷,从背后抱你的时候,期待的却是她的面容,说来实在嘲讽我不太懂,偏渴望你懂。” 大概,得不到的,的确永远在骚动。 初时的美好情意在无趣的现实中浮沉几载后,日日消磨,难复从容,毕竟这世上,最难维持,最不可信的便是感情。 “纪杉,该吃饭了。”岳母施施然地叩了叩门,半探身进来,看到正仰着头看照片的章纪杉后,温婉一笑,“这张好看,笑得很幸福。” 章纪杉和照片上的自己对视,半晌后,垂下眼,笑了笑:“嗯,很幸福。” 他现在事业无忧,有妻有子,应当知足。 吃饭的时候,成茜坐他对面,也许是刚才聊天很快乐,因此对他的态度也比较温和,给他盛了碗汤。 “谢谢。”他道谢。 旁侧的岳母听了这句话,半开玩笑的点拨他,“一家人说这些客气话干嘛。”侧过头看宋佳然,“佳然,点点要上小学了吧,怎么安排的?” “现在小学都是划片区,但我和成裕觉得划分的那个小学不太好,想着找点关系能进个好点的。” “那好办的,你姑父在教育局有熟人,到时候请着吃个饭,帮你打个招呼就是。”岳母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又转头看章纪杉,“听说你的公司在进行融资扩张准备在新加坡那边上市?” “嗯,毕竟是新科技,还不够成熟,先在东亚地区投资试水,再考虑扩大市场。” 岳母沉吟片刻后,问:“那我们现在能入股吗?” 章纪杉一愣,听到她继续说:“反正都是一家人,你和银行贷款也麻烦,我和你爸就茜茜一个女儿,家里的钱肯定是给你们留着的,看你到处奔波,应酬,实在是累得慌,都没时间照看家里,茜茜怀孕这几个月,你就暂时别管公司的事儿。”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将章纪杉在事业上的成就贬得一文不值,那些奋斗和拼搏,不过是他们眼中的徒劳。 “还有,过年的时候,你爸不是帮你和林业局的人牵上线了吗,凭着成家的人脉和资源,你根本用不着那么拼命,好好照顾茜茜,支撑起一个家就好了,钱哪儿赚得完啊,你说是不是。” 章纪杉沉默了半晌,望了一眼成茜,她面色平静,不做言语便是默认,“您说的是。” 汤有点咸,下席后他喝了好几杯水,仍然觉得口干舌燥,但也明了其实是心火太旺盛,屈辱感在悬殊过大的利益差面前格外明显。 当初创业的时候,他拒绝了舅舅的支援,和几个相好的朋友白手起家打拼到现在,那时候他对成茜说要让你过上不输于在成家的好生活。 他从不否认自己过强的自尊与好胜心,被抛弃过的人,期望被在意,又害怕被怜悯,只有自己变得优秀,才能脱离患得患失。 能力是游刃有余的底气,充裕是漫不经心的前提。 可这一切,他的妻子自出生便拥有,而他像个被施舍的小狗,理所应当的绕着她打转。 此时此刻,他又想起那个小姑娘。 看他的时候,眼里总是闪着光,仿佛他是她的宇宙,是她唯一的神明。 原来,他和她才是同病相怜的人。 ...... 宋佳然带来的不是补品,是黄体酮和达英35此类遏制生理期的雌性激素药。 “姐,你这样值得吗?”她看着成茜服药,叹气道,“如果服用多了,很可能终生不孕的。” 成茜咽了口水,自嘲一笑:“我说了,最后为这段感情赌一次。” “可是......”章纪杉不值得你上心,这句话在宋佳然喉间滚了滚,化作更无奈的叹息,“如果他知道你没怀孕,你怎么办?” “如果他发现了,也就只有离婚了吧。”成茜想了想,居然觉得有些如释重负,“也许,那才是我要的结局。” 也就不用如此费尽心机的自找煎熬。 “自从他发现那个女人离开后,就越来越心不在焉了,平时和我在一起,总是避开看我的脸,反而越来越喜欢看相册。” “我以为他是念旧,但是我和她长得那么相似,他在看的到底是谁呢?” “还有一次他来了兴趣为我煲粥,炒了盘胡萝卜肉丝,但我根本不爱吃胡萝卜,他以前是知道的,端上桌后,一直到快要夹到我碗里了,才想起来,我不爱吃,可能把我当成她了吧。” “我和他在一起十二年,他和她在一起也有七年,叁个人,两段感情,最后谁又变成了谁的习惯呢?” 陈芙离开后,自己成了她的影子。 说完这些,成茜缓缓低下头,将脸埋入手心,在昏暗中,睫毛扫过掌心凌乱的纹络,炙热的眼泪濡湿情绪,她已辨不出婚姻线的走向。 ...... 成家最终还是入股了章纪杉的公司,进入上市前的关键阶段printersession后,章纪杉工作量也越来越大,夜不归宿再度成为常态。 尽管成家父母颇有微词,他也只是抱歉几句,继续用工作推脱回家。 其实他很明白,工作繁忙是借口,只是不愿意面对成茜而已,那个家太沉重了。 有时候,趴在工位上短暂休息,睡眠浅容易做梦,某次梦到几年前的事,他为第一个孩子买的儿童地毯忽然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他跟着四处捡寻,一回头,却看到成茜挺着孕肚朝他走过来,怀里还抱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孩子。 她拉住他的手,笑容惨淡:“章纪杉,你回来啊。” 他的心,一遍遍重复:“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章总,章总......” 有人敲了敲桌面,咚咚声敲在心上,激得他猛地一抬头,看清是助理后,揉揉眼眶,情绪松缓许多。 “怎么了?” “和赵总预约的会面时间快到了。” 助理有条不紊的说完行程,得到他致意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恒升的赵俊扬是个爱玩的性子,洽谈完商务后,兴致勃勃的提议去喝一杯,“就当解乏嘛,你这公司上市就差审核这项流程了,临门一脚的事儿了,您可别紧张了。” 连轴转的工作量确实很消耗精神,章纪杉点头:“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结果赵俊扬把车直接开到了一家酒吧,拍着章纪杉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喝酒,还是得来这些地方才尽兴。” 章纪杉看着霓虹闪烁的招牌,认出是他第一次遇见陈芙的那家酒吧,兜兜转转,竟有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联。 有了心事,就格外想要宣泄放肆,那晚章纪杉喝得酩酊大醉,等赵俊扬和衣着性感的靓女调情几轮回来后,他已经趴在了玻璃长几上。 赵俊扬无奈,拨电话让司机过来接人,他扛着章纪杉出去后才发现外间已是凌晨时分,街道尽头透进来几缕稀薄的日光。 章纪杉掀了掀眼皮,望见那束光,呢喃道:“阿芙,是日出诶,日出......” 很久之前,他和陈芙去乡下游玩,夜里喝了酒,胆子格外大,两个人牵着手走在蒙蒙夜色里,不知过了多久,再清醒时,竟然在山间的一个小亭子里,恰好见证了一场黎明燃烧成太阳。 他们在温暖的日光中拥抱,接吻,无言的叙述爱情。 成茜来的时候,逆着光,五官轮廓被勾勒得模糊又温柔,本来是真的有几分关心,轻声唤他:“纪杉。” 却得来一句:“阿芙,我想你了。” ...... 成茜提出离婚的时候,章纪杉还没醒酒,晃了晃头,皱着眉,重复了一遍:“离婚?” “嗯。” 她取出协议书,放到床头柜上,又旋开笔帽,写下自己的名字,笔锋流畅,丝毫不拖泥带水。 章纪杉按着额头,目光仍旧有些涣散,看着她冷淡的表情,默了默,从善如流的道歉:“对不起,最近工作实在太忙了,等过了审核阶段,我就回家陪你和孩子......” 千篇一律的借口听得成茜冷笑一声,抬起手,重重地给了章纪杉一耳光,在他晕头转向的时候,淡然道:“我没怀孕。” 脸上热辣的疼痛冲散了含糊的酒意,章纪杉睁圆眼,既困惑又愤怒:“你说什么?” “我说......”成茜吁了口气,一字一句道,“我没怀孕,我要和你离婚。” 同章纪杉一样震惊的还有闻声而来的成家父母,抛弃了往日的仪态,几乎是跑过来,拉开两人。 成茜的名字刻在离婚协议书上面,压着章纪杉的心,仿佛有千钧重。 “茜茜,你刚才说的什么?”成母伸手碰她肚子,平坦的手感让她眼中积蓄出水光,哽咽道,“你......怎么骗我们呢,怎么能拿这种事骗我们呢?” 成父拿起离婚协议书,仔细研读,望向女儿:“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件事的。” 谎言说穿后,反而释然。 成茜居然由衷的想要笑,望着目光复杂的章纪杉,坦然道:“从得知他出轨以后,我一直说要离婚,可是你们却说被小叁欺负了就离婚,很丢人,我的痛苦是你们的耻辱。” 笑声断断续续的,含着潮湿的水汽,她的话如同阵雨般落下,波及所有人。 “小时候你们要我做个好女儿,上学时,要我做个好学生,工作后,要我好好工作,每一步都打着为我好的理由,替我安排谋划,于是我也觉得自己就该做好,和章纪杉在一起的时候,我尽力做个完美女友,结婚后,又努力做个好妻子,曾经也憧憬过做一个好母亲,经营一段好婚姻。” “可是,这么多好字作为形容词,我却过得一点都不好。” 成茜望着父母,泪眼模糊:“爸,妈,我生下来,不是为了成为谁女儿,谁的学生,谁的妻子,谁的母亲,我是我自己。” 经过漫长的沉默后,她擦去眼泪,抿着唇,笑容真切又动人:“所以,我以后,想为自己而活。” 蝴蝶终于破蛹,离开了厚茧。 千堆雪 千堆雪 「直到细雪,飞下来,荡进远处,深海 甚至两脚,走不动,先想到,离开 直到你说,不回来,直到我说,活该 拿下了你这感情包袱,或者反而相信爱 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看着蝴蝶扑不过天涯,谁又有权不理解。」·《邮差》·王菲 【海街】 章纪杉离婚的消息是陈若存和我视频的时候透露的,语气很欣然,有种扬眉吐气的意味。 “章纪杉这次可算是栽大跟头了,最后一轮ipo融资失败,最大的股东成家撤资,上市资金不够就不说了,还被工商监察部门点名调查了,说是和某些政要来往密切......”陈若存翘着唇角,啧啧有声的继续幸灾乐祸,“成家的影响力在政商两界可是风头无两的,估计以后章纪杉在这个圈子里都难混了。” 半晌后,她意识到我没插话,有些惴惴地闭了闭嘴,凑近摄像头,端详我表情:“阿芙......你伤心了?” 如果说毫无感觉那肯定是在自欺欺人,毕竟在一起那么久,曾经也是最亲密的枕边人,如今困窘落魄至此,我确实不忍心落井下石。 想了想,用了个合适的理由搪塞陈若存的问题:“没有,只是有点饿了。” “哦哦。”她也不拆穿,另起话题说起自己最近碰到的趣闻轶事,不着痕迹地缓解我的情绪,“说起来你和那个日本作家怎样了,他还在约你出去吃饭吗?” 她话音刚落,早川先生的短信就发了过来,依旧是有礼有节的邀约,连拒绝的余地都替我考量好。 到日本来之后,因为他所在的书籍出版社与我的公司有业务往来,我们又合作过几次,算得上相熟,一来二去,他又是个诚挚朴实的人,真切的情意全都写在眼里,我惯于敷衍,他却有着温柔的固执。 也许是章纪杉离婚的消息让我心里五味杂陈,急需一个情感的宣泄口,鬼使神差的答应了早川先生的饭局。 他是个彬彬有礼的人,且日本的处世之道本就擅于维持疏而不离的关系,于是一顿饭吃下来,竟然相谈甚欢,又决定去居酒屋续第二摊。 北海道的叁月依旧清冷,海岸边残存着未融的积雪,早川先生陪在我身侧,面上微微笑着,不言不语的发散温柔。 我抱着双臂,沿着堤岸慢走,一茬茬昏黄的灯影从眼中晃过,折射出的皎洁雪光,忽然让我的视线有些模糊。 抬手抹了抹,发现是眼泪,原来,我还是在替他难过。 早川先生少见的慌乱了片刻,手里举着纸巾,想递过来,又怕唐突,迟疑着用汉语问我:“陈芙,你怎么了?” 他的中文发音很生疏,芙听起来像胡,胡闹的胡。 我此刻的行为,就是情绪在无理由的胡闹,一段本该淡忘的感情,一个伤我极深的人,我却仍旧为之感伤落泪,简直荒谬。 “没事,大概是......眼里落了雪,化成水了。”我想了个唯美的借口,来掩饰脆弱的情绪。 早川先生用关切的目光看着我,并不揭露谎言,语气温柔:“之后要小心点哦。” “好。”我用力眨了眨眼,朝他露出笑,“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我也快到家了,您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他点头,但仍旧跟随我,直到公寓楼下后,才礼貌的说再见。 我以为就到此为止了,却没想到还未转身,被早川先生拍了拍肩膀,他的脸泛着绯红,是成年人少有的羞涩。 “怎么了?”我看着他。 “陈芙......”他嗫嚅半晌,双瞳比星光明亮,情绪几乎要漫溢出来,抬起手,姿势如同未完成的拥抱,“我......” 也许是他太纯情,我的心竟然也生出些许慌乱,没有空暇去想拒绝的理由。 但最终早川先生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轻轻说了句,“晚安,好好睡一觉,到了明天,那些不快乐的事情会过去的。” 很平常的话,他说得认真,于是听起来格外温情脉脉,我心里一暖,点头:“我会的。” 会好好睡觉,好好生活,好好的告别糟糕的往日。 早川先生离开后,我呼了团白雾,情绪松缓许多,双手插兜,踩着路面上零星的雪光走进楼道口。 随着距离渐近,却看到一道模糊却挺拔的轮廓,随着脚步声的响起,声控灯也渐渐明亮。 章纪杉的脸在灯下显得格外苍白,神情淡漠得像冰块,朝我伸出手:“阿芙,过来。” 那声阿芙隔了许多茫然混乱的光阴,再度落到我心上。 在我发愣的时候,眼前覆了层灰影,抬起脸,和他对上视线。 室外泛着森森冷意,他的怀抱也带着清冽的寒气,气息却是温热的,洒落到我鼻尖。 “刚才那个人是谁?” 许久没见,可惜开口就是不留情面的质问。 若是从前,我会为之窃喜,觉得这是他在意我的表现,但今天,我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经不起任何摧残,于是用力挣开他:“你怎么找到我的?” 章纪杉冷冷一笑,不答反问:“男朋友?还是新的情人?” “这些事情,我没必要和你报备吧。”我掏出钥匙,避开他凌厉的视线,下逐客令,“你走吧,我今天很累,不想和你说什么。” 门刚掀开一条缝,他用肩膀一顶,拽着措手不及的我撞到了玄关的墙壁上,炙热的吻填补我唇齿的间隙。 不复往日的谦和从容,这个吻格外的强势,像一团燃烧的烈火,要将我化为灰烬般。 我稍有抵抗,便被他咬住舌尖,近乎折磨的宣泄着情欲。 呼吸不畅的时候,就会觉得时间格外漫长,他的手游走在我腰间,喘息也变深重,在我挣扎的瞬间,用力扯开了棉裙的拉链,指节没入底裤边缘,顶弄了几下。 粗暴的痛感直冲眼眶化作泪水,我咬住嘴角,不想哭出声示弱。 他吻到我的眼泪,顿了顿,抬眼看我,昏暗的双瞳似乎清明了几分。 最终,缓缓收回手,垂下头,前额抵在我肩上,轻声呢喃:“阿芙......阿芙,对不起......不要拒绝我......不要离开我......” 曾经那个盛气凌人的章纪杉,此刻像个无辜脆弱的孩子,坦然的露出恐惧。 不要离开,挽留的话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无力又悲哀,因为我只是他迫不得已的选择。 可我却说不出一句重话,因为他也见过我最凄惨的模样,还替我抚平伤口,安慰我没关系。 “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时,会觉得他可怜,仿佛只有自己是他的救赎。” 此刻,我想我还是放不下对章纪杉的爱。 【新绿】 “没事儿了,没事......”我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他带进客厅,“你先坐着休息会儿吧,等下我们聊聊。” 章纪杉点头,扬起脸看我,眼瞳潮湿,神情无辜似幼童,嘴角还有刚才纠缠不清时我咬出来的血迹,看起来可怜又可悲。 在等待水开的空隙里,我望着公寓里和从前截然不同的摆设。 在国内的时候,因为工作时间紊乱,因此吃喝方面都是糊弄了事,平日里不是在蒙头大睡,就是去酒吧消磨时间。 到了日本后,工作清闲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很充裕,不久前连日的大雪导致出行困难,听了邻居的建议,干脆在家种了点小菜,自给自足。 窗台上摆着几盒嫩绿的豆芽,浸在清水里,长势喜人,吃寿喜锅的时候加一点,爽脆可口。 还在网上学了把胡萝卜的叶子做成盆栽的教程,即便窗外是起伏连绵,灰白一片的公寓楼,这一隅却生意盎然。 之所以来回顾这些琐碎的日常,其实是想给自己一些拒绝章纪杉的底气。 方向错误的执着,是不知廉耻,我不能一错再错,也该有自己的新生活。 给他泡了杯清茶递过去,“你怎么找到我的?” 章纪杉接过茶的时候,冰凉的指节碰到我的指尖,我下意识缩回,因为这个小细节,他怔住,眸中隐约泛起温热的水光。 “是你母亲来找我,拜托我和你说几句话。” 久违的听到我妈的消息,我自嘲的笑了笑:“不会是让我同意签和解书,然后刘共就可以不用蹲局子了吧。” 深吸了一口气后,我直视他:“章纪杉,如果你来是为了说这个,那现在就可以走了。” 章纪杉捧着茶杯,眉峰微簇,许久后摇头:“不是,只是我想见你了。”他望住我,语气真切,“阿芙,我很想你。” “你过得好吗?” “之前的事,对不起,是我错了。” 他说抱歉的时候,连语气都未曾停顿一下,熟练得让人心疼,又虚伪得可笑。 听着迟来的思念和道歉,奇怪的是,我竟然不觉得欣喜,“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在为哪件事道歉?” 章纪杉的眉宇间满是愁郁:“答应的事情没做到,拍卖会那次也没有维护你,伤害了你,说过很多冷漠的话,欺骗了你很多事,以及,一直没能好好保护你。” 原来,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恶劣,只是从前不愿在乎我而已。 “还有,我知道你离开,是因为成茜找你说了些什么,她的性格比较强势,可能说的话很不好听,让你伤心了......” 我打断他的话,“没有,我们谈得很好,我是自愿离开的。” 他微愕,“自愿?” “嗯,正好顺应工作调动。”我戳穿他的自以为是,“你觉得那时候,我有留下来的必要吗,你会舍弃她挽留我吗?” 答案不言而喻。 “章纪杉,以前的事情你并没有亏欠我,没有你的话,我可能没钱读完大学,也过不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毕业后,甚至做不到随心所欲的选择自己中意的工作,这些,都是你带给我的。” “还有,以往每次面对我妈的时候,只要想到你,我都会勇敢一些,这些都是你给我的底气。” “一开始选择你,只是为了钱而已,可是我本就不是善类,后来明知你有家庭,也还是恬不知耻的依赖你,还试图成为你的唯一。” “所以之后经历的种种都是自作自受,这些我都知道。” 章纪杉坐在对面,我每剖析一次错误,他的神情便沉郁几分,仿佛感同身受。 “你没有亏欠欠我什么,因为我们之间......不过是越界的各取所需,现在,我不需要你了,而你也没必要来找我。” “章纪杉,我们两清了,也该回到正轨了。” 没有亏欠,也就没有藕断丝连。 我们都是罪人,即便互相说着对不起,也毫无意义。 他沉默了许久,没有辩驳,也没有再说抱歉,无意识的摩挲着无名指,曾经那里戴着只婚戒,此刻只有一圈浅淡的戒痕。 十二年的婚姻,最终只留下这一点微不可察的痕迹。 以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喜欢把玩那枚婚戒,因为那象征着精致又华丽的爱情,是我奢望已久却遥不可及的东西。 我也不止一次幻想过我穿上高雅洁白的婚纱走向西装革履的章纪杉,听从神父的指示成为夫妻。 可台下却无人为之祝福,因为这本就是个不伦的错误。 “我离婚了。” 章纪杉忽然开口,说出这个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 “所以呢,你要娶我吗?” 我故作轻松的开玩笑,望着他认真的表情,觉得可惜。 可惜,我梦寐以求的婚姻,不过是他用来逃避烦恼的手段。 他垂下眼,弯了弯嘴角,轻声问:“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当然不愿意。”我毫不犹豫的拒绝他,“你或许是个好情人,但绝对不会是个好丈夫,当初你会抛弃成茜,之后,你也有可能抛弃我,因为你选择我们,不是因为爱情,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而已。” 我点破这段感情开始的初衷,相似的容貌,错位的爱欲,愧疚和怨恨,怀念和依赖,相互纠缠交织,模糊了彼此的理智。 “当然,在自私自利这方面我们是同类,都只爱自己,所以我们只是把抱团取暖当成了爱情。” 离开章纪杉后,我明白了一件事:占有欲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拥有过就足够了。 失去,远比得到安心。 那一晚,我们不再谈情说爱,因为彼此都清楚,这是不可碰触的原罪。 【情书】 经过简单的洗漱后,章纪杉安安分分的睡在沙发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番后,依然了无睡意。 我提议:“要不然看部电影,催眠?” 他点头:“可以。” 日本的电视台和中国不一样,没有点播,只好用手机投屏。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细雪,漆黑的乌鸦停靠在窗台上,笃笃的敲着玻璃窗,抖落几许冰絮。 北海道的初春,依稀能听到连绵的潮汐混着干净的风声,落在心上,掀起柔软的涟漪。 “看过情书吗?”我找好片源,问他。 章纪杉思忖片刻后,“岩井俊二导演的?” “嗯,两个主角都叫藤井树,女配叫渡边博子,两个女生......”我顿了顿,望向章纪杉,“长得一模一样。” 章纪杉闻言,视线凝滞,情绪如同被按下了中止键,静静地看着我。 影片已经开始了,失去了爱人的渡边博子走在茫茫无垠的雪地里,对着模糊的山野一遍遍喊着:“藤井树,你好吗?” 风雪淹没她的呼唤,通红的眼眶和鼻尖显示出她的声嘶力竭。 可,她的爱人,再也不会归来。 昏暗的室内只有窗外朦胧的雪光和影片光怪陆离的景象,章纪杉微微仰着头,不知是在看电影,还是在出神。 自前额到下颌,线条依旧漂亮且流畅,只是曾经那双意气飞扬的眉眼此刻已经暗淡无光。 鬓角隐隐现出几缕银丝,不动声色的显出憔悴和疲惫。 都说四十不惑,本该是风光无量的年纪,可他犯的错太多,最终自食恶果,落魄至此。 我情不自禁的跟着低声呼唤:“章纪杉,你好吗?” 也许他没有听到,因此没有回答,我却知晓答案。 “都说藤井树很傻,不懂得表白心意,才错过了喜欢的人,可我觉得,他很聪明,否则为什么要找和初恋相貌相似的人呢。” “他从来没有舍弃过他的初恋,对博子一见钟情也只是因为她和藤井树长得很相似,所以爱屋及乌吧。” 影片中的渡边博子在未婚夫去世后,仍旧难以释怀,四处辗转,寻觅着曾经相爱的回忆,最后却发现,自己可能只是他所深爱之人的影子。 影片中,那个因为思念过度变得郁结难舒的博子,用轻如叹息的啜泣声说:“如果像的话......如果这个就是他选择我的原因......我就不能原谅。” 如果自己深爱的人,只是将自己当作寄托情感的替身,该有多可悲。 章纪杉起身抱住泣不成声的我,低声道歉:“对不起,阿芙,对不起......” 除了这一句,我们无话可说。 将汹涌的悲情平复下来后,我推开了他。 有人说过:在困境里溺水的人随便抓住些什么都以为是救赎,可惜现实是他们抓住的只是另一个溺水者的手。 而现在,我有了自己新的生活,也脱离了沼泽一般的原生家庭。 “章纪杉,我不需要你了,而你,也应该放下了。” 他的爱只是一种偏执情结,越是纠缠越混乱,只有放下,才能释怀。 人难自渡,可众生皆苦,只能自渡。 【雪海】 第二天,雪停了,我睁开眼的时候,章纪杉已经离开了。 餐桌上摆着温热的早餐,是我之前常给他做的海鲜粥,以及一封信。 “阿芙,其实在来找你之前,我就明白,你不会和我在一起了。像我这么卑劣的人,却奢求着有人爱我,得到之后又不懂得珍惜,走到现在这一步,都是我咎由自取,你说我不欠你的,但我还是愧疚,所以必须和你说对不起,你可以选择不原谅我,但请接受我的道歉,因为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了,以后就忘了我,好好生活吧。——章纪杉” 看完了这段文字,我却很平静,大概我已经释怀了。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走出公寓后,搭乘新干线去会社的路上,无意瞥见繁密的细雪落入湛蓝海面,转瞬消失不见。 蓦地想起一句歌词:“前尘硬化像石头随缘地抛下便逃走,我绝不罕有往街里绕过一周,我便化乌有。” 轻飘飘的雪花化为深沉的海水,而章纪杉,成了我的眼泪。 早川先生打电话过来时,听出我声音里的的异样,轻声问道:“陈芙,你还好吗?” “嗯......”我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雪絮,“我很好。” 他没听清,又问了一次:“你好吗?” “我很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