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 一 2015年夏天我生平第一次踏上欧洲土地。此前只听母亲略述一二,告知的语气。我并无意见,大考过后,是该有些甜头的,比如一趟稍稍奢华的旅行,比如一份稍稍贵重的礼。 家中总有这么一套既行的规则——文明,也拘束。 去的是义大利,途经阿姆斯特丹,再是米兰。米兰机场,天花板低矮,报亭贩售各国版本的vogue杂志。熙来攘往的人群,各色陌生的语言,兵荒马乱的时间与气味。在租车处,工作人员语速飞快,我惊心于他口水四溅。带着浓厚异国口音的英语,十分陌生。既不是中式发音,也非美式发音,自然也不是我最喜听闻的英国式的慵懒典雅腔调。 我们成功取了车。 母亲一向效率,虽是以度假为目的的自由行,然我想她心中定有她理想的步调,因此丝毫不打算插手。 没想她却要求:「你得坐在副驾驶上。」 「为什么?」我道,后座宽敞,椅背还能放平。 「我不是你的司机,过来,帮忙看路。」 「……你刚才为什么说英文,不说义大利话?」 「好几年不用了,」她的眉头已皱成川字,显然极不耐烦。很快又加上一句:「别转移话题。」 面对这趟旅程的「金主」,我最终只能妥协。 「先去哪里呢?」将导航调成英语版本后,我问道。 关于义大利我一无所知。好不容易考完了试,玩都来不及,怎有时间静心、做行前准备呢? 人就是这样。考前,我间暇时曾列下长长一串待办事项,迫切渴望待考试结束,得以充实自己——弹好几个小时的钢琴、读许多课外书……最好能读完父亲那满柜的书籍。 事实是,我勉强沾了点琴键,十分生疏,一年未练习,手感尽失。像失去一身武功的将士,丢了剑的侠客那般,悵然颓靡。 走神间,「我们先去五渔村看看,」我妈说,「然后再去韦内雷港。」 「渔村?」我不禁嘟囔,没掩饰住嫌恶。 我想起南方澳海水的腥味儿,以及那坑坑巴巴的路面。旧船、废弃物随处堆放,风大,却一点儿也不凉爽。强劲的风,冬天里,冻得人止不住地打颤;夏天则像笼上了层盐巴罩子,闷热湿黏。 「你就是公主病。只想吹冷气、买衣服。」母亲鄙夷望我,叨唸:「唉,我就不该带你来。」 24小时不到,她已后悔。 五渔村,顾名思义,是由五个渔村组成。我不懂义文,村落的名字压根儿记不住,其中差别亦印象不深。胜在景致尚可,房屋之色彩鲜明,建造方式十分奇特,宛若傍着岩壁攀附生长。 一对中国情侣让我替他们合照。难得语言共通,我便同他们多聊了二句。 「我们来度蜜月。」红裙子掛墨镜的女人说,「你看着很年轻,没有在上学吗?」 我忽地玩心大起,说了个无足轻重的谎,「我在英国读书,学校放假了,所以过来旅游。」 其实我模仿不了太地道的英国口音,但应付门外汉是绰绰有馀。况且哪个不识趣的人,会同人家要求:「嘿,说句英文来听听?」 apple,candy,自己说予自己听不就得了。 庆幸那时母亲忙着研究她新买的单眼相机,否则谎言让她听见,兴许要打死我。 说起来,我妈也爱说谎的。 比如搭计程车的时候,司机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分明是要回家,我妈却要说:「啊,去我哥哥家拜访。」或者「去朋友家拿东西。」 她以为世上全是恶人,连带深深影响着我。走夜路,远远见一名戴着帽子看不清脸的男人,我总要以为他预备割了我的喉咙要我的命。 六月时分的义大利,天气是宝藏。微风徐徐,日光正好,不似台湾的湿热难耐。南欧的夏日天黑得晚,五渔村的行程晚间七点多才结束,但天地依然敞亮着。 走马看花,过眼云烟,我渐渐失了兴致。一渔村,二渔村,三渔村……比南方澳是更好,却也不至令我眼睛一亮。 我是个怪人,吸引我的往往不是美丽的风景,而氛围更甚。若有好的氛围,一切都好说。 夜很深了。我们抵达母亲白日所说的,渔村之后的下一个目的地:韦港。我们在港边的酒店落脚。思及酒店外观的白墙,姑且称之白屋酒店罢。 checkin时我烦闷地想,接下来我还会仓促来去多少间酒店呢? 讶然的是,母亲和我竟在白屋酒店逗留了长达一月。我更没想到,韦港的一切,自此在我心中久久不散。不论是它引人沉醉的氛围,那段无所事事的岁月,还是洛。 洛——那个引人沉醉的人。 二 我不认床,狭窄的机舱椅也能酣睡。加之白屋酒店的环境上好,我半个喷嚏也没打,一觉至天明。 长住的旅客有共同的用餐区。户外座位,不知名字的海鸟在栏杆边缘来回踱步。我妈卸下工作重担,化身一朵交际花,和各式各样的人都能聊出点浪漫情怀。 待我觅得食物回到座位,母亲早已不见人影。我四下张望,终于在不远处的座位看见她背影。保养得宜的中年女人,穿着度假风的服饰,挽一个间散的髻垂在脑后——倒是有些东方韵味,是外国人会着的道。 我闭了闭眼,回过头,边看书边用餐。 服务生上前,询问我要不要咖啡,以及要什么种类。 我想了想,脑中是冰拿铁的样貌,说道,icedlatte。他笑应着,从推车里取出牛奶。 我很快明白了,赶紧补充,coffee,coffeelatte。 这回是我要的拿铁了。 下午,母亲让我自个儿到外头走走。 「你呢?」我没好气道,「你又想放我自生自灭?」 「我是为你好。拿着你的书到路边长椅上晒晒太阳,不要总窝在房间里。」她说。 「你干嘛涂口红?」 「我为什么不能涂?你不也涂了?」 我没问出有用的消息,即被她赶出门。 有时候我羞于面对母亲。可我又是那守口如瓶者。 白屋酒店旁有家诊所,正对着港口。以此为轴,沿右侧的路走,一路都是餐馆。白天不开张的,店外能见人们聚集着打牌抽菸。 我不愿往那处去,往左却是无路可循。索性往港边走,如我妈所说,长椅还不少。我缓着步伐,肤色黝黑的渔夫沉默地瞅着我…… 然后我看见一名年轻男人。黄种人,东方面孔,瘦高的身材。 他在最边角处,长椅前,椅上摆着画具。似乎他又带了自己的凳子,他坐在上头,左手拿着画笔。 我也是左撇子。我胡乱寻了个理由,便上前去。 他在画港。我不懂艺术,但看他笔触灵巧,一挥而就,轮廓与实景已有七八分相像。 我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祈祷,他最好和我说着一样的语言。 至于我为什么上前?为少年俊美皮相所迷惑罢!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我认为我们俩匹配。 这么看来,我又和我妈没什么不同了。萍水相逢,妄图鱼水之欢。唯有和母亲不同处,大约在于,我美丽,单身且年轻,而她纵有万千风情,理应恪守妇道。 他始终不说话,只捏着画笔,心无旁騖,一派岑寂。 我清了清嗓子,以英语问他,来自哪里。 我决定将在五渔村说的谎作为我的「人物设定」。听人说过,女人有神祕感,才引人探究。 回应我的是长久的沉默。 我脸皮厚,有胆子搭訕,怎么能没胆子承受尷尬。我在他身后长椅坐下,翻开书,啃着苹果阅读。 拖鞋平放地面,而我曲起脚,小腿斜掛在扶手边。 我试图营造野性的魅惑的形象。既然他冷清寡言。 海风吹拂,我的衣裙飘扬,少年的白衣亦是。 我看了半本书,迷迷糊糊抬眼。重新聚焦,看清眼前背影,从书里抽身,尚不忘我「胸中大业」。 他起身,收拾画具。我盯着他,不放过他一举一动,而他不看我。 待他收拾完毕,我再度开口:「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听见他吸气。我妈也经常这么做,表不耐烦。 「你知不知道今早发生了什么?」他猛然看向我,眼里隐隐慍色,「你妈找我爸说话,现在他们俩约会去了。」 他也说英文。美式发音。十分流利,像土生土长的美国人。 我欣喜于他知道我是谁。从他话语中亦可推知,他是长住旅客。 「你是画家吗?」我笑起来,「我做你的模特儿吧?」 他讽刺地扯扯嘴角,转身就走。 我跟在他身后,开始想像他动情的模样。 三 他进了电梯。 我跟着。 电梯里只有我们二人。运行发出的细碎响动以外,再无人声。 「你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廊道里,他气恼地问。 「我没有跟着你,」我轻快地说,「我住在你对门。」 他闭上嘴,脸略有些发红,许是感到难为情。 直至他开了房门,我闪身进入时,那赧然的可爱神情才消失。 他必定是个聪明的人,一下认清我满口谎言,「你到底在干什么?中国人的花样都这么多吗?」 「你还要画画吗?」我不欲纠正他,问:「我做你的模特儿好吗?」 「裸体的人像,」他瞠目低吼,「你也愿意吗?」 他想使我退却。可我偏不。 他不同于我所见过的任何人。而我像着魔一般,迅速而猛烈地深陷其中。 我在他的注视下剥去了外衣。薄薄一件吊带洋装,只消轻轻一拉便能落地。 他的目光由愤怒转为无措,最后化作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叹息。 他拉开座椅,立好画架,指了指床沿,「请坐在那里。」 我因他的恭谨笑出声。过道狭小,经过他身前时,连空气也彷彿紧绷羞涩了几许。 他很专注。房间的空调温度适宜,可他的额角却冒着汗珠。我们的距离极其接近,近至,我能看见他棉裤间情动的反应,他颤巍巍的笔触,他泛红的眼角,他唇边细小的一颗痣。 我感到濡湿。 「你很热吗?」我故意问他,「你流了好多汗。」 不得回应。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蕾。」 「你会说中文吗?」 「你成年了没?」顿了顿,「还没的话……我会挺困扰的。」 整整一个鐘头,他不言不语,我滔滔不绝。 终于他收起笔。看着我,慢慢地说:「可以了。谢谢。」 竟然还道谢。 我笑了笑,探出手,抚开他紧皱眉心和额前汗液,「你很热?」 他身子往后仰,躲开。 我起身,乘胜追击,凑近他的画布,「我可以看看吗?」 他别过脸,「在你说这些之前,能穿上衣服吗?」 我没理会,去看他的画。 画里的女人眉眼灵动,青涩不失嫵媚。我险些怀疑那不是我。 于是我调笑道:「你的画也说谎?」 他淡淡地说:「我画我所看见。」 我重新于床沿坐下,「我的前男友都想睡我,可惜太乾了,没有成功。」 「我们真的不做点什么吗?」我抬起腿,脚掌落在他膝上,「我第一次这么湿。」 他身子一震,狠狠啐了一句。惊魂未定,大抵没想过娇弱的东方女子会是这般「开放」。 我还是笑,脚移至他跨间。 那真真是我第一次,也是目前为止的最后一次,如此撩拨一个人。 坠于情之业火,来势汹汹,无所防备。若问那是否正是所谓「命中注定」,我说不出对错。 我唯一清楚的是,我被他所吸引…… 一道侧影,一隻拿笔的手。 起于星火,而霎那间燎原。 四 我独自在酒店的餐厅用晚餐。相熟的印度服务生急匆匆跑来,告诉我,我妈喝醉了,在大厅撒酒疯。 我瞥了眼刚开瓶的葡萄酒,看来是无福消受。 「把酒送到洛先生的房间吧。说是我请他的。」我交代道。 服务生却说:「先生不爱喝红酒。」 「咦?你怎么知道?」 他解释:「先生每晚都会吩咐人送白酒到房间里。」 「你们这里有白酒?」 「有的。」 「几点送酒?」我有了主意,「今晚由我拿过去。」 「小姐和先生很熟吗?」 「是的,我们是老朋友了。」我露出十分有信服力的微笑。 至此服务生方惊觉被我拐开了话题,惊呼:「啊,差点忘了!小姐得赶快去大厅了!」 父亲在场的时候,母亲是不怎么喝酒的。父亲酒量极好,饭局上多由他支撑着。偶尔小酌,则是谓夫妻情趣。 我见过母亲歇斯底里的模样,却没见过她喝醉的相貌。往大厅的路上我想,再怎么无赖,也比不得她理智仍在却盛怒的时候,那才叫骇人。 大厅里,母亲摊倒在一个男人怀中,弱不禁风地,惹人心生怜爱。男人眉眼与洛有几分相似,但更具成熟自信。没有赘肉,发量茂密,身形挺拔。眼前这名英俊的中年男人,想必正是洛的父亲。 我上前二步,男人率先认出了我,无奈且温和地笑:「爱琳喝醉了,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我试试看。」我说,接着,未免丢人,改说了中文:「妈,你要不要回房间?」 母亲抬起脸,嗤嗤笑,「谁是你妈?我才不要听你的。」 「你就是我妈。你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还没上高中,女儿杰出又有成就,长得还很漂亮。」 「哦?」她挑眉,肯定道:「那肯定是像我了。」 男人听不懂我们的对话,但看母亲愿意与我应答,很是惊喜,亦觉有趣。 「你说了什么?」他好奇地问。 我没有回答他,而继续道:「那最棒最厉害的妈妈,你愿意跟我走了吗?」 「唔……我不走!」母亲突然回神似的,使劲挣脱男人的怀抱,挺直腰背,篤定决绝,大喝:「这里多自由!回去还要顾小孩、还要上班!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你爸不管事,外头还养了个姓李的狐狸精,我呸!」 「谁是姓李的狐狸精?」我神情一凛。虽是早有预料,却依旧是我首次「亲耳」听闻。 她不愿再提。衝我摆手,摇摇晃晃地往大门的方向去,「我不说了。我要继续玩。再见。」 「爱琳!」男人想追上去。 我立在原地,灵光一闪,大声喊出她的全名。 我妈身子一震,站住了。 既奏效,我遂拔高音量,道:「已经给你很多时间了,你的档案还是没寄过来!今晚十点前再不交给我,你明天就不用来这里上班了!看是要换部门还是换公司,通通随你的便!」 什么档案,什么部门,全是胡诌。母亲经常一边模仿老闆口吻一边抱怨,这下派上了用场。 效果甚佳,我妈惊惧回首,低着声:「老闆……」 我赶忙箝制,「现在跟我走!回去把工作做完了再说!」 母亲无比合作。闹剧告一段落,大家看我像看救世主。 我笑笑,以英文同大家晚安。 母亲一躺下就开始打呼嚕。 我将房门反锁,叫来一个无事的僮僕守在门外,给了丰厚小费,让他夜深再离开。 走前,我问他:「你们的酒窖在哪儿?我去拿说好的白酒。」 他告诉了我位置。 却没去成。我在电梯入口看见傍晚时的印度服务生,他边上是放酒的推车,恭候多时的模样。 我们一同前往洛的房间。 印度人告诉我,洛总在这个时间洗澡,洗好澡后饮酒。 他将推车推进房内,我在桌边坐下。他迅速张罗完毕,领走了洛留在桌面上的小费便离开。 浴室里水声淅沥。我心悸着,逕自开瓶啜饮。 白酒味不合我心意。 我渐有些睏倦,趴在桌面,打算小睡一番。 今日烦心事太多。如果洛能赐我一场美梦,那便好。 五 经我多番纠缠,洛已心死于摆脱我。而自那次做了他模特儿之后,我亦不再做过分出格的撩拨。 他不是第一次到韦港长住,知悉许多少有人跡之秘境。一天到晚他搬着画具东奔西走,而我带一二颗苹果、水和书,做他的跟屁虫。 最后二週他总往同一处去。原来除餐馆以外右侧还有些小径,上了坡道,有看海的小丘,教堂,漂亮的石屋和群树。 他在丘陵之上,自石砌的窗口往外望,几近固执地描摹海潮。 「你已经画得很棒了。」我看着他放弃的那些,「为什么要一直重来?」 「你还真是无忧无虑。」他说,放下笔凝睇海面,「我想考美术学院。没有一幅完美的画是行不通的。」 霎那间我脑中浮现教堂里那架钢琴。唱圣歌用的平台琴,叮叮咚咚,音色还可以。 「别画了,」我拉他起身,将苹果递到他嘴边,笑说:「我们去教堂。我弹琴给你听吧。」 他咬了一口苹果。呆立着想了想,还是把素描本和笔塞进了包里。 我的琴艺不差,学了十来年。固然大考的结果出来以后,我果断放弃了我还算喜爱的钢琴。 比起做优美恬静的公主,我更渴望成为经济独立,不受任何人、事、物牵制的女人。 「你一定知道lacampanella。」我掀开琴盖,笑道。 他惊讶,「你会弹?」 「难道你觉得我是个一无事处、只想着恋爱的女人?」为灵活手指,我潦草弹了几段卡农,「信不信由你,你吸引了我,我才情不自禁。」 他抿唇,垂眸作画。笔尖与纸面摩擦,沙沙作响。 「我开始了。」我说。 我十三岁练就lacampanella,不少人夸我极有天分,我也曾以此为傲。没有瓶颈,勤恳练习,从而扶摇直上。 在一些方面,我看似没尝过苦头,其实,也仅是我迫使自己甘之如飴。 我弹得比原曲再慢一些,但已顾及了流畅度。 看洛的表情,我颇为得意,笑问他:「如何?」 「你不学钢琴了吗?」他艰难地说。 「是,」我点点头,「比起才艺,我更想赚钱。」 「你的观念务实,有时行为却脱离常轨。」 「我说过了,你是我……」 他耳根略有些红,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如果你弹琴是为了鼓舞我,那么谢谢你。」 我凑近了二步,试着要求:「你亲我一下,当作感谢。」 他苦笑道:「你看,又来了。你为何老是这样?」 「你觉得我很放荡?」我环住他的颈子,「我现在单身。甚至是处女。为什么不能热情地追求一个人?」 他摇头,「我只觉得你不可理喻。」 「求你了?」我贴紧他的唇,「我就想第一次在教堂里。悖逆又荒唐,肯定一辈子忘不了。」 画具散落一地,他终于妥协,搂住我的腰,回我以吻。 我盘坐于他大腿之上,湿热的慾念、杂乱无章的爱抚,我宛若新生,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的吻没有任何技巧……说难听点是笨拙。像小兽的撕咬。可是我很喜欢。 「我是不是你的第一个女人?」我问。 「嗯。」唇舌纠缠间,他口齿不清地答覆。 我感到值得。 母亲钟情的浪漫情怀,我也算是明白了。 六 愈发滚烫。 沸腾的空气和灼热体温使我们忘却了时间,也忘却了本该縈绕心头的尘世的烦与忧。 我们任由慾望驱使,紧密相抵。性慾当真巧妙,纵使毫无经验,也能透过亲自摸索,不消一会儿便专精。 扭动、磨蹭,快感如巨浪,如飞鸟,翩翩辗转,汹汹袭来。 我们沉默着,前所未有地茫然而专注,放空了脑袋—— 当「它」抵住隐密之处,我匆忙睁眼,望入他眼里。 他的眼角发红。 是了,这是他动情的眼。我终于看见。 他双手托高我的腰。我轻抚他后脑勺柔软的发丝。他吻住我胸前。 有电流窜过。回神时候,已然没入。 缓慢而谨慎,世界无声,只馀我和他的叹息。 并不痛。有些怪异,有些滞闷,堵着灵魂。也发胀。 趋于本能,他动了动。他反应剧烈,竭力克制着力道和速度,又是一动。 我回应了他。 他喊了我的名字,温柔得惊人。紧接其后的,是各式令人心痒难耐的话语。 我也呼唤他。用以夸奖。十分受用,这一点,色情刊物所言不假。 画家的手,粗糙了些,可每一回抚触都舒适得恰到好处。 「我觉得我遇见你,」我得了空,喟叹道,「值得了。」 他长吁了口气。 像是要说,他就不该遇见我。 食髓知味。整整一週,无数次的酣畅淋漓的欢爱。 他再也拒绝不了诱惑,可疯狂过后,又陷入自我厌弃的境地。 我想是因着他从未有过如此不顾后果的行动。在他认知中,或许该是与爱人,或许该是与妻子。 总归,绝不是与一名轻浮挑逗他的年轻女人。 夜里,他开了瓶白酒。 我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依然不喜那味道,而又去吻他的嘴。他嘴里暗醇的香,比酒更甘美。 他目光迷离,抹去我唇角水渍,问:「你什么时候走?」 「看我妈咪囉。」我笑着说,「看她什么时候想和你爸分手。」 这是他的痛点。 他沉下脸,再无话了。 「摊上我妈,你爸真是不幸运。」我食指滑过他胸口,顺着扶手爬到他身上,「……我们再做一次吧,我亲爱的画家?」 最后,是他咬着我的耳,嗓音凄凉,「遇上你,亦是我的不幸。」 「是我的幸运。」我笑出声。 我早就透过印度服务生得知洛的住期。告诉了母亲之后,她算好了时间,在某天洛的父亲随人出海时离开。 办理checkout后,柜台小姐递给我一本画册。 「洛先生说,让我们在小姐退房时将这个转交。」她说明。 我道谢,直接将它收进了行李箱。 17年我爸妈离婚,母亲带着我和弟弟搬出住了一辈子的家。帮我整理杂物时,弟弟翻到了那本画册,讶然,「姐,这是谁给你的?」 我接过,同他一起欣赏。 每一页都是我。侧脸,正脸,穿着衣服的,光着身子的。吃饭的时候,看书的时候,弹琴的时候。那年我留着一头长而捲的发,披散着,洛把我画得像女神。 我笑了笑,「一个老朋友。他是个画家。」 「你还认识画家啊?」我弟撇嘴,「我都不知道。」 「他可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你知道个屁。」话至此,我戳戳我弟的脑门,「你跟你女朋友做过了没有?记得负责任点,要戴套。」 少年赧然,「我很纯情的好嘛!」 19年春天我与指导教授同赴巴黎参加研讨会。行程并不紧凑,教授提议顺道观光。途经美术学院,正在举行毕业展览,千载难逢。教授极有兴趣,几经交涉,人员放行,而得以入内瞧瞧。 展场极大,处处都是人。 随行的翻译同我说:「这一区展的是应届毕业生中前十名的作品。」 我想起洛。 不知他是否还画画?若有,那么他或许也是年轻有为的毕业生了。 翻译也四处走动,半晌,我听见他惊诧地呼唤。 我朝他的方向去。 他立在画前,一下看画,一下看我,嘴张得老大。 而我终于看清了画。 那是一幅裸体画像。画中的女人,青涩,嫵媚,眉眼灵动。 那是我。 或许经过许多年,而多有修改,当初粗率的笔触已不復见。成了足以震慑人心的宏大的油画作。 我问翻译,画的名字是什么。 他告诉我,是「港」。 后记 portovenere,2015年6月。酒店望出去的景色。 始终记得当初一股脑儿将这故事写出来的心情。 痛快之外,亦有缅怀的情绪在。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总归是种奢望。 可妄念在心中不止,甚至猛烈滋长。 只能盼望最好的年华永存于心,最深刻的回忆清晰一生。 其实也没有更多的话。沉淀至今,所有好的坏的,都已成为前行的食粮。 ——献给你的《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