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通俗演义:明史演义(上)》 总序 蔡东藩(1877—1945),名郕,字椿寿,号东藩,浙江萧山人,卓越的历史学家和演义作家。他自幼聪颖好学,儿时即读《资治通鉴》等史书,时人称为“神童”。蔡东藩14岁中秀才。1910年进京朝考以优入选,第二年春赴福建以知县候补。因不满官场恶习,数月后即托病回乡,其后长期以写作和在小学教书为生。抗日战争爆发后,他辗转避难,长期流离在外,于1945年3月5日(日本投降前夕)逝世。 自1916年起,蔡东藩用10年的心血和惊人的毅力,写就了《中国历代通俗演义》,又名《历朝通俗演义》,包括《前汉演义》《后汉演义》《两晋演义》《南北史演义》《唐史演义》《五代史演义》《宋史演义》《元史演义》《明史演义》《清史演义》和《民国演义》,共11部,21册,1040回,约600万字。这套书时间跨度自秦朝到民国九年,涵盖2000多年的中国历史。全套书主本信史,旁征野史,观点平实,内容丰富,是通俗史的经典之作。其内容跨越时间之长、出现人物之众、篇制之巨,堪称历史演义之最。蔡东藩也因此被人誉为“一代史家,千秋神笔”。 蔡东藩主张遵循正史,在这套书中,他严格地做到了“无一事无来历”“以不使观者往往为所惑乱”。该套书在史料的选择和运用上,遵循“以正史为经,务求确凿;以逸闻为纬,不尚虚诬”的原则,取材谨慎,严格追求历史的真实性。蔡东藩对中国历史作过深入的研究,他熟悉典籍,为人又十分谨慎,甚至养成了“考据癖”。有这样良好的基础,他写历史演义,才能“语皆有本”,力求其主要情节均有历史记载作为根据。这套作品还大量穿插了琐录,以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几经搜讨,几经考证,巨政固期核实,琐录亦必求真”。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蔡东藩不屈于强权,在编撰《民国演义》期间,曾收到恐吓信及子弹,书局也因此要他“隐恶扬善”,但蔡东藩仍不改其初衷。而在写到一些秘史逸闻时,蔡东藩则以正史为经,以逸闻为纬,并对逸闻多加考证,以传神之笔,描述了既不失真又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同时,本书的语言浅显易懂。蔡东藩在讲述历史的同时,用自己的生花妙笔,演绎了一段段有声有色的白话故事。此外,作者对于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评价和点评也随文附出,自写自批自评,使该书具有“义以载事,即以道情”的特点。所以这套演义既具有“史”的真实性,又具有“文”的生动性;既具有较高的史学价值,又可以当作入门民族历史的读物来品读。 跟其他的史书相比,蔡著有着不可替代性,它不仅准确地挑出了历史的大线索,寻求历代兴亡的“关键”,劝善惩恶,褒是斥非,还关注了历史深处的人的命运。从蔡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活的历史,体验到个人命运与国家、文化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这套书以王朝的兴替为主线,侧重于改朝换代的前因后果,因此,从了解历史沿革的角度上来看,这套书相当不错。但如果想了解其他方面,比如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细节,它就不能满足了。另外,由于时代的局限性,作者有一些观念过于陈腐,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1916年,蔡东藩的《清史演义》出版后,便立刻风靡海内外,并多次再版,累计销量超过千万册。据说毛泽东很爱读蔡东藩的历史演义,顾颉刚、二月河等历史学家和作家也非常推崇这套历史读物。 此次出版,编者结合了市面上的各种版本,并根据正史进行考证,务求延续蔡东藩严谨的作风,将繁体改为简体,并消灭其中的字词及标点的错误。而对原书中蔡东藩自批自评的特色,则毫无遗漏地保存下来了。 希望读者朋友能够喜欢。 编者 自序 有明一代之事实,见诸官史及私乘者,以《明史》《明通鉴》及《明史纪事本末》为最详。《明史》《明通鉴》,官史也。《明史纪事本末》,私乘也。尝考《明史》凡三百三十二卷,《明通鉴纲目》凡二十卷,《明史纪事本末》凡八十卷,每部辑录,多则数千百万言,少亦不下百万言,非穷数年之目力,不能举此三书而遍阅之。况乎稗乘杂出,代有成书,就令有志稽古,亦往往因才力之未逮,不遑搜览;即搜览矣,凭一时之獭祭,能一一记忆乎?且官私史乘,互相勘照,有同而异者,有异而同者,有彼详而此略者,有此讳言而彼实叙者,是非真伪之别,尤赖阅史者之悉心鉴衡,苟徒事览观,能一一明辨乎?鄙人涉猎史乘有年矣,自愧蠢愚,未敢论史,但于前数年间,戏成《清史演义》百回。海内大雅,不嫌芜陋,引而进之,且属编元明演义,为三朝一贯之举。爰勉徇众见,于去年草成《元史演义》六十回,本年复草成《明史演义》百回。《元史》多阙漏,苦乏考证;《明史》多繁复,苦费抉择,不得已搜集成书。无论为官史,为私乘,悉行钩考,乃举一代治乱兴亡之实迹,择其大者要者,演成俚语,依次编纂。其间关于忠臣义士及贞夫烈妇之所为,尤必表而出之,以示来许;反之,为元恶大憝,神奸巨蠹, 亦旨直揭其隐,毋使遁形。为善固师,不善亦师,此鄙人历来编辑之微旨,而于此书尤三致意焉。若夫燕词郢说,不列正史,其有可旁证者,则概存之;其无可旁证而太涉荒唐者,则务从略,或下断语以辨明之。文不尚虚,语惟从俗,盖犹是元、清两演义之故例也。编既竣,爰述鄙见以为序。 中华民国九年九月古越蔡东藩自识于临江书舍 明代世系图(1368—1644) 1太祖朱元璋【1368—1398】 太子朱标 2惠帝朱允炆【1399—1402】 3成祖朱棣【1403—1424】 4仁宗朱高炽【1425】 5宣宗朱瞻基【1426—1435】 6英宗朱祁镇【1436—1449;1457—1464】 8宪宗朱见深【1465—1487】 7代宗朱祁钰【1450—1456】 9孝宗朱祐樘【1488—1505】10武宗朱厚照【1506—1521】 兴献王朱祐杬 世宗朱厚熜【1522—1566】 穆宗朱载垕【1567—1572】 神宗朱翊钧【1573—1619】 光宗朱常洛【不逾年】 熹宗朱由校【1621—1627】怀宗朱由检【1628—1644】 第一回 揭史纲开宗明义 困涸辙避难为僧 江山无恙,大地春回,日暖花香,窗明几净,小子搁笔已一月有余了。回忆去年编述《元史演义》,曾叙到元亡明续的交界;嗣经腊鼓频催,大家免不得一番俗例:什么守岁?什么贺年?因此将元史交代清楚,便把那管城子放了一月的假。现在时序已过去了,身子已少闲了,《元史演义》的余味,尚留含脑中,《明史演义》的起头,恰好从此下笔。淡淡写来,兴味盎然。元朝的统系,是蒙族为主;明朝的统系,是汉族为主。明太祖朱元璋,应运而兴,不数年即驱逐元帝,统一华夏,政体虽犹是君主,也算是一位大革命家,大建设家。嗣后传世十二,凡一十六帝,历二百七十有七年,其间如何兴,如何盛,如何衰,如何亡,统有一段极大的原因,不是几句说得了的。先贤有言:“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国必兴盛;君子道消,小人道长,国必衰亡。”这句话虽是古今至言,但总属普通说法,不能便作一代兴衰的确证。 小子尝谓明代开国,与元太祖元世祖的情形,虽然不同,但后来由兴而衰,由盛而亡,却蹈着元朝五大覆辙。看官欲问这五大弊吗?第一弊是骨肉相戕;第二弊是权阉迭起;第三弊是奸贼横行;第四弊是宫闱恃宠;第五弊是流寇殃民。这五大弊循环不息,已足斫丧元气,倾覆国祚;还有国内的党争,国外的强敌,胶胶扰扰,愈乱愈炽,勉强支持了数十百年,终弄到一败涂地,把明祖创造经营的一座锦绣江山,拱手让与满族,说将起来,也是可悲可惨的。提纲挈领,眼光直注全书。目今满主退位,汉族光复,感世变之沧桑,话前朝之兴替,国体虽是不同,理乱相关,当亦相去不远。远鉴胡元,近鉴满清,不如鉴着有明,所以元、清两史演义,既依次编成,这《明史演义》,是万不能罢手的。况乎历代正史,卷帙最多,《宋史》以外,要算《明史》。若要把《明史》三百三十二卷,从头至尾,展阅一遍,差不多要好几年工夫。现在的士子们,能有几个目不窥园,十年攻苦,就使购置了一部《明史》,也不过庋藏书室,做一个读史的模样,哪里肯悉心翻阅呢?并非挖苦士子,乃是今日实情。何况为官为商为农为工,连办事谋生,尚觉不暇,或且目不识丁,胸无点墨,怎知道去阅《明史》?怎知道明代史事的得失?小子为通俗教育起见,越见得欲罢不能,所以今日写几行,明日编几行,穷年累月,又辑成一部《明史演义》出来。宜详者详,宜略者略,所有正史未载,稗乘偶及的轶事,恰见无不搜,闻无不述,是是非非,凭诸公议,原原本本,不惮琐陈。 看官不要惹厌,小子要说到正传了。说明缘起,可见此书之不能不作,尤可见此书之不能苟作。 却说明太祖崛起的时候,正是元朝扰乱的时间。这时盗贼四起,叛乱相寻,黄岩人方国珍,起兵台温,颍州人刘福通,与栾城人韩山童,起兵汝颍,罗田人徐寿辉,起兵蕲黄,定远人郭子兴,起兵濠梁,泰州人张士诚,起兵高邮,还有李二、彭大、赵均用一班草寇,攻掠徐州,弄得四海纷争,八方骚扰。各方寇盗,已见《元史演义》中,故用简笔叙过。元朝遣将调兵,频年不息,只山童被擒,李二被逐,算是元军的胜仗,其余统不能损他分毫,反且日加猖獗。那时元顺帝昏庸得很,信奉番僧,日耽淫乐, 什么演揲儿法,即大喜乐之意。什么秘密戒,亦名双修法,均详《元史演义》。什么天魔舞、造龙舟、制宫漏,专从玩意儿上着想,把军国大事,撇在脑后;贤相脱脱,出征有功,反将他革职充军,死得不明不白;佞臣哈麻兄弟,及秃鲁帖木儿,导上作奸,反言听计从,宠荣得什么相似。冥冥中激怒上苍,示他种种变异,如山崩地震旱干水溢诸灾,以及雨血雨毛雨氂,陨星陨石陨火诸怪象,时有所闻,无非令顺帝恐惧修省,改过迁善。不意顺帝怙恶不悛,镇日里与淫僧妖女,媚子谐臣,讲演这欢喜禅,试行那秘密法,云雨巫山,唯日不足。于是天意亡元,群雄逐鹿,人人都挟有帝王思想。刘福通奉韩山童子林儿为帝,国号宋,据有亳州;徐寿辉也自称皇帝,国号天完;张士诚也居然僭号诚王,立国称周。一班草泽枭雄,统是得意妄行,毫无纪律,不配那肇基立极奉天承运的主子,所以上天另行择真,凑巧濠州出了一位异人,姿貌奇杰,度量弘廓,颇有人君气象,乃暗中设法保佑,竟令他拨乱反正,做了中国的大皇帝,这人非他,就是明太祖朱元璋。以匹夫为天子,不可谓无天意。近时新学家言,专属人事,抹煞天道,似亦未足全信,故此段备详人事,兼及天心。 朱元璋,字国瑞,父名世珍,从泗州徙居濠州的钟离县,相传系汉钟离得道成仙的区处。世珍生有四子,最幼的就是元璋。元璋母陈氏,方娠时,梦神授药一丸,置诸掌中,光芒四射,她依着神命,吞入口中,甘香异常。及醒,齿颊中尚有余芳。至怀妊足月,将要分娩,忽见红光闪闪,直烛霄汉,远近邻里,道是火警,都呼噪奔救,到了他的门外,反看不见什么光焰,复远立回望,仍旧熊熊不灭。大众莫名其妙,只是惊异不置。后来探听着世珍家内,生了一个小孩子,越发传为奇谈,统说这个婴儿,不是寻常人物,将来定然出色的。就史论史,不得目为迷信。这年乃是元文宗戊辰年,诞生的时日,乃是九月丁丑日未时。后人推测命理,说他是辰戌丑未,四库俱全,所以贵为天子,这也不在话下。惟当汲水洗儿的时候,河中忽有红罗浮至,世珍就取作儿衣,迄今名是地为红罗港,是真是假,无从详究。总之豪杰诞生的地方,定有一番发祥的传说,小子是清季人,不是元季人,自然依史申述,看官不必动疑。 且说朱世珍生了此儿,取名元璋,相貌魁梧,奇骨贯顶,颇得父母钟爱。偏偏这个宁馨儿,降生世间,不是朝啼,就是夜哭,想是不安民间。呱呱而泣,声音洪亮异常,不特做爹娘的日夕惊心,就是毗连的邻居,也被他噪得不安。世珍无法可施,不得已祷诸神明,可巧邻近有座皇觉寺,就乘便入祷,暗祝神明默佑。说也奇怪,自祷过神明后,乳儿便安安稳稳,不似从前的怪啼了。世珍以神佛有灵,很是感念,等到元璋周岁,复偕陈氏抱子入寺,设祭酬神,并令元璋为禅门弟子,另取一个禅名,叫作元龙。 俗呼明太祖为朱元龙,证诸正史,并无是说,尝为之阙疑,阅此方得证据。光阴易过,岁月如流,元璋的身躯,渐渐的长成起来,益觉得雄伟绝伦。只因世珍家内,食指渐繁,免不得费用日增,可奈时难年荒,入不敷出,单靠着世珍一人,营业糊口,哪里养得活这几口儿?今日吃两餐,明日吃一餐,忍饥耐饿,挨延过日,没奈何命伯仲叔三儿,向人佣工,只留着元璋在家。元璋无所事事,常至皇觉寺玩耍,寺内的长老,爱他聪明伶俐,把文字约略指授,他竟过目便知,入耳即熟,到了十龄左右,居然将古今文字,通晓了一大半。若非当日习练,后来如何解识兵机,晓明政体?世珍以元璋年已成童,要他自谋生计,因令往里人家牧牛。看官!你想这出类拔萃的小英雄,怎肯低首下心,做人家的牧奴?起初不愿从命,经世珍再三训导,没奈何至里人刘大秀家,牧牛度日。所牧的牛,经元璋喂饲,日渐肥壮,颇得主人欢心。牧民之道,亦可作如是观。无如元璋素性好动,每日与村童角逐,定要自作渠帅,诸童不服,往往被他捶击,因此刘大秀怕他惹祸,仍勒令回家。 转眼间已是元顺帝至正四年了,濠泗一带,大闹饥荒,兼行时疫。世珍夫妇,相继逝世,长兄朱镇,又罹疫身亡,家内一贫如洗,无从备办棺木,只好草草藁束,由元璋与仲兄朱镗,舁尸至野。甫到中途,蓦然间黑云如墨,狂飙陡起,电光闪闪,雷声隆隆,接连是大雨倾盆,仿佛银河倒泻,澎湃直下,元璋兄弟,满体淋湿,不得已将尸身委地,权避村舍,谁料雨势不绝,竟狂泼了好多时,方渐渐停止。元璋等忙去察视,但见尸身已没入土中,两旁浮土流积,竟成了一个高垅,心中好生奇异,询诸里人,那天然埋尸的地方,却是同里刘继祖的祖产。当下向继祖商议,继祖也不觉惊讶,暗思老天既如此作怪,莫非有些来历,不如顺天行事,乐得做个大大的人情,遂将这葬地慨然赠送。史中称为凤阳陵,就是此处。不忘掌故。元璋兄弟,自然感谢。谁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仲叔两兄,又染着疫病,一同去世,只剩了嫂侄两三人,零丁孤苦,涕泪满襟。这时元璋年已十七,看到这样状况,顿觉形神沮丧,日夕彷徨,辗转踌躇,无路可奔,还不若投入皇觉寺中,剃度为僧,倒也免得许多苦累,计划已定,也不及与嫂侄说明,竟潜趋皇觉寺,拜长老为师,做了僧徒。未几长老圆寂,寺内众僧,瞧他不起,有时饭后敲钟,有时闭门推月,可怜这少年落魄的朱元璋,昼不得食,夜不得眠,险些儿做了沟中瘠,道旁殣,转入轮回。受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那时元璋熬受不住,想从此再混过去,死的多,活的少,不得不死里求生,便忍着气携了袱被,托了钵盂,云游四方,随处募食,途中越水登山,餐风饱露,说不尽行脚的困苦。到了合肥地界,顿觉寒热交侵,四肢沉痛,身子动弹不得,只得觅了一座凉亭,权行寄宿。昏聩时,觉有紫衣人两名,陪着左右,口少渴,忽在身旁得着生梨,腹少饥,忽在枕畔得着蒸饼,此时无心查问,得着便吃,吃着便睡,模模糊糊的过了数日,病竟脱体。霎时间神清气爽,昂起头来,四觅紫衣人,并没有什么形影,只剩得一椽茅舍,三径松风,见《明史太祖本纪》,并非捏造。他也不暇思索,便起了身,收拾被囊,再去游食。经过光固汝颍诸州,虽遇着几多施主,究竟仰食他人,朝不及夕。挨过了三年有余,仍旧是一个光头和尚,袱被外无行李,钵盂外无长物。乃由便道返回皇觉寺,但见尘丝蛛网,布满殿庑,香火沉沉,禅床寂寂,不禁为之惊叹。他拣了一块隙地,把袱被钵盂放下,便出门去访问邻居。据言:“寇盗四起,民生凋敝,没有什么余力,供养缁流,一班游手坐食的僧侣,不能熬清受淡,所以统同散去。”这数语,惹得元璋许多嗟叹。嗣经邻居檀越,因该寺无人,留他暂作住持,元璋也得过且过,又寄居了三四年。 至正十二年春二月,定远人郭子兴,与党羽孙德崖等,起兵濠州,元将撤里不花,奉命进讨,惮不敢攻,反日俘良民,报功邀赏。于是人民四散,村落为墟。皇觉寺地虽僻静,免不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元璋见邻近民家,除赤贫及老弱外,多半迁避,自己亦觉得慌张,捏着了一把冷汗。欲要留着,恐乱势纷纷,无处募食,不被杀死,也要饿死;欲要他去,可奈荆天棘地,无处可依,况自己是一个秃头,越觉得栖身无所。左思右想,进退两难,乃步入伽蓝殿中,焚香卜爻,先问远行,不吉;复问留住,又不吉;不由得大惊道:“去既不利,留又不佳,这便怎么处?”忽忆起当年道病,似有紫衣人护卫,未免为之心动,复虔诚叩祝道:“去留皆不吉,莫非令举大事不成!”随手掷筊,竟得了一个大吉的征兆。当下跃起道:“神明已示我去路,我还要守这僧钵,做什么?”遂把钵盂弃掷一旁,只携了一条敝旧不堪的薄被,大踏步走出寺门,径向濠州投奔去了。小子恰有一诗咏道: 出身微贱亦何伤,未用胡行舍且藏。 赢得神明来默示,顿教真主出濠梁。 欲知元璋投依何人,且看下回续叙! 前半回叙述缘起,为全书之楔子,已将一部明史,笼罩在内;入后举元季衰乱情状,数行了之,看似太简,实则元事备见元史。此书以明史为纲,固不应喧宾夺主也。后半回叙明祖出身,极写当时狼狈情状,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如明祖朱元璋,殆真如先哲之所言者,非极力演述,则后世几疑创造之匪艰,而以为无足重轻,尚谁知有如许困苦耶?至若笔力之爽健,词致之显豁,尤足动人心目,一鸣惊人,知作者之擅胜多矣。 第二回 投军伍有幸配佳人 捍孤城仗义拯主帅 却说朱元璋出寺前行,一口气跑到濠州,遥见城上兵戈森列,旗帜飘扬,似有一种严肃的气象,城外又有大营扎着,好几个赳赳武夫,守住营门。他竟不遑他顾,一直闯入,门卒忙来拦阻,只听他满口喧嚷道:“要见主帅!”当下惊动了营中兵士,也联翩出来,看他是个光头和尚,已觉令人惊异,嗣问他是何姓氏?有无介绍?他也不及细说,只说是朱元璋要见主帅。大众还疑他是奸细,索性把他反缚,拥入城中,推至主帅帐前。元璋毫不畏惧,见了主帅,便道:“明公不欲成事么?奈何令帐下守卒,絷缚壮士?”自命不凡。那上面坐着的主帅,见他状甚奇兀,龙形虎躯,开口时声若洪钟,不禁惊喜交集,便道:“看汝气概,果非常人,汝愿来投效军前么?”元璋答声称是。便由主帅呼令左右,立刻释缚,一面问他籍贯里居。元璋说明大略,随即收入麾下,充作亲兵。看官!你道这主帅为谁?便是上回所说的郭子兴。至此始点醒主帅姓名,文不 直捷。 子兴得了元璋,遇着战事,即令元璋随着。元璋感激图效,无论什么强敌,总是奋不顾身,争先冲阵。敌军畏他如虎,无不披靡,因此子兴嘉他义勇,日加信任。一日,子兴因军事已了,踱入内室,与妻张氏闲谈,讲到战事得手,很觉津津有味。张氏亦很是喜慰。嗣复述及元璋战功,张氏便进言道:“妾观元璋,不是等闲人物,他的谋略如何,妾未曾晓,惟他的状貌,与众不同,将来必有一番建树,须加以厚恩,俾他知感,方肯为我出力。”张氏具有特识,也算一个智妇。子兴道:“我已拔他为队长了。”张氏道:“这不过是寻常报绩,据妾愚见,还是不足。”子兴道:“依汝意见,将奈何?”张氏道:“闻他年已二十五六,尚无家室,何不将义女马氏,配给了他?一可使壮士效诚,二可使义女得所,倒也是一举两得呢!”子兴道:“汝言很是有理,我当示知元璋便了。”次日升帐,便召过元璋,说明婚嫁的意思。元璋自然乐从,当即拜谢。子兴便命部将两人,作为媒妁,选择良辰,准备行礼。 小子叙到此处,不得不补述马氏来历。先是子兴微时,曾与宿州马公为刎颈交。马公家住新丰里,佚其名,其先世为宿州素封,富甲一乡,至马公仗义好施,家业日落,妻郑媪生下一女,未几病逝。马公杀人避仇,临行时曾以爱女托子兴,子兴领回家中,视同己女。后闻马公客死他方,益怜此女孤苦,加意抚养。子兴授以文字,张氏教以针黹,好在马氏聪慧过人,一经指导,无不立晓。与明祖朱元璋,恰是不谋而合。至年将及笄,出落得一副上好身材,模样端庄,神情秀越,秾而不艳,美而不佻;还有一种幽婉的态度,无论如何急事,她总举止从容,并没有疾言遽色。的是国母风范。所以子兴夫妇,很是钟爱,每思与她联一佳偶,使她终身有托,不负马公遗言。凑巧元璋投军,每战辄胜,也为子兴夫妇所器重,所以张氏倡议,子兴赞成,天生了一对璧人,借他夫妇作撮合山,成为眷属,正所谓前生注定美满姻缘呢。说得斐亹可观。 吉期将届,子兴在城中设一甥馆,令元璋就馆待婚,一面悬灯结彩,设席开筵,热闹了两三日,方才到了良辰;当由傧相司仪,笙簧合奏,请出了两位新人,行交拜礼;接连是洞房合卺,龙凤交辉,一宵恩爱,自不消说。和尚得此,可谓奇遇。自此以后,子兴与元璋,遂以翁婿相称,大众亦另眼看待,争呼朱公子而不名。惟子兴有二子,素性褊浅,以元璋出身微贱,无端作为赘婿,与自己称兄道弟,一些儿没有客气,未免心怀不平。元璋坦白无私,哪里顾忌得许多?偏他二人乘间抵隙,到子兴面前,日夕进谗,说他如何骄恣,如何专擅,甚且谓阴蓄异图,防有变动。子兴本宠爱元璋,不肯轻信,怎奈两儿一倡一和,时来絮聒,免不得也惶惑起来。爱婿之心,究竟不及爱子。元璋不知就里,遇有会议事件,仍是侃侃而谈,旁若无人。某日为军事龃龉,竟触动子兴怒意,把他幽诸别室,两子喜欢得很,想从此除了元璋,遂暗中嘱咐膳夫,休与进食。事为马氏所知,密向厨下窃了蒸饼,拟送元璋。甫出厨房,可巧与张氏撞个满怀,她恐义母瞧透机关,忙将蒸饼纳入怀中,一面向张氏请安。张氏见她慌张情状,心知有异,故意与她说长论短,马氏勉强应答,已觉得言语支吾;后来柳眉频蹙,珠泪双垂,几乎说不成词,经张氏挈她入室,屏去婢媪,仔细诘问。方伏地大哭,禀明苦衷。张氏忙令解衣出饼,那饼尚热气腾腾,粘着乳头,好容易将饼除下。眼见得乳为之糜,几成焦烂了。难为这鸡头肉。张氏也不禁泪下,一面命她敷药,一面叫入厨子,速送膳与元璋。是夕,便进谏子兴,劝他休信儿言。子兴本是个没主意的人,一闻妻语,也觉得元璋被诬,即命将元璋释放,还居甥馆。张氏复召入二子,大加呵斥,二子自觉心虚,不能强辩,也只好俯首听训。嗣是稍稍顾忌,不敢肆恶,元璋也得少安了。 亏得有此泰水。 越数日,接到军报,徐州被元军克复,李二败走。又越日,守卒来报,彭大赵均用率众来降,愿谒见主帅。子兴闻知,亟令开城延入,以宾主礼相见。彼此寒暄,颇为欢洽。当下设宴款待,饮酒谈心。突由探马驰入,报称元军追赶败兵,将到城下了。统帅叫作贾鲁。子兴不禁皱眉道:“元兵又来,如何对待?”可见子兴没用。旁座一人起言道:“元军乘胜而来,势不可当,不如坚壁清野,固守勿战,令他老师旷日,锐气渐衰,方可以逸待劳,出奇制胜。”众闻言,注目视之,乃是娇客朱元璋。明写元璋献计,是破题儿第一遭。彭大赵均用问子兴道:“这位是公何人?”子兴答是小婿。彭大便道:“令坦所言,未尝不是。但闻足下起义徐州,战无不胜,此刻元兵到来,何妨出城对敌,杀他一个下马威,免使小觑。某等虽败军之将,也可助公一臂,聊泄前恨。”子兴鼓掌称善。匆匆饮毕,撤了酒肴,整备与元军厮杀。看官听着!这彭大赵均用,本是着名盗魁,与李二通同一气。李二兵败窜死,彭赵两人,皆被元军杀退,立脚不住,投奔濠州。子兴闻他大名,以为可资作臂助,所以甚表欢迎,虚已以听。错了念头。元璋不便再言,勉强随着子兴,出城迎敌,彭赵也率众后随。方才布成阵势,见元军已大刀阔斧,冲杀前来,兵卒似蚁,将士如虎,任你如何抵拒,还是支撑不住。子兴正在慌忙,忽后队纷纷移动,退入城,霎时间牵动前军,旗靡辙乱,子兴拨马就回,元军乘势抢城,亏得元璋带领健卒,奋斗一场,方将元军战却,收兵入城;力写元璋。一面阖城固守,登陴御敌。元军复来猛攻,由元璋昼夜捍御,还算勉力保全。 子兴退回城中,彭大复来密谈,把后队退兵的错处,统推到赵均用身上。子兴又信以为真,优礼彭大,薄待赵均用,又是一番衅隙。均用从此含怨。可巧子兴党羽孙德崖,募兵援濠,突围入城,子兴与议战守事宜,德崖主战,子兴主守,意见未协,免不得稍有龃龉。均用乘此机会,厚结德崖,拟除了子兴,改奉德崖为主帅。看官!你想此时的草泽英雄,哪个不想做全城的头目?当濠州起兵时,德崖与子兴,本是旗鼓相当,因子兴较他年长,不得不奉让一筹,屈己从人,此次由均用从中媒糵,自然雄心勃勃,不肯再作第二人思想。子兴尚是睡在鼓中,一些儿没有分晓,就是元璋在城,也只留意守御,无暇侦及秘谋。 一夕,元璋正策马梭巡,忽奉张氏密召,立命进见。当下应召入内,见张氏在座,已哭得似泪人儿一般,爱妻马氏,也在旁陪泪,不禁惊诧起来,急忙启问。张氏呜呜咽咽,连说话都不清楚;应有此状,亏他描摹。还是马氏旁答道:“我的义父,被孙德崖赚去了,生死未卜,快去救他!”元璋闻言,也不及问明底细,三脚两步的跑出室外,即号召亲兵,迅赴孙家。一面遣人飞报彭大,令速至孙家救护子兴。说时迟,那时快,元璋已驰入孙门。突被门卒阻住,元璋回顾左右道:“我受郭氏厚恩,忍见主帅被赚,不进去力救么?兄弟们替我出力,打退那厮!”众卒奉命上前,个个挥拳奋臂,一哄儿将门卒赶散。元璋当先冲入,跨进客堂,适德崖与均用密议,见元璋到来,料知来救子兴,恰故意问道:“朱公子来此何干?”元璋厉声道:“敌逼城下,连日进攻,两公不去杀敌,反赚我主帅,意欲图害,是何道理?”德崖道:“我等正邀请主帅,密议军机,不劳你等费心。你且退!守城要紧,休得玩忽!”元璋道:“主帅安在?”德崖怒目道:“主帅自有寓处,与你何干?”元璋大愤,方欲动手,蓦闻外面有人突入道:“均用小人,何故谋害郭公,彭大在此,决不与你干休!”元璋闻声,越觉气壮,雄赳赳的欲与德崖搏斗。德崖见两人手下,带有无数健卒,陆续进来,挤满一堂,不由得怕惧起来,反捏称主帅已返,不在我家。元璋愤答道:“可令我一搜吗?”德崖尚未答应,彭大已从后插嘴道:“有何不可?快进去!快进去!”于是元璋拥盾而入,直趋内厅,四觅无着,陡闻厅后有呻吟声,蹑迹往寻,见有矮屋一椽,扃甚严,当即毁门进去,屋内只有一人,铁链锒铛,向隅暗泣,凝目视之,不是别人,正是濠州主帅郭子兴,主帅如此,太觉倒霉。是时不遑慰问,忙替他击断锁链,令部兵背负而出。德崖与均用,睁着眼见子兴被救,无可奈何。元璋即偕彭大趋出,临行时又回顾德崖道:“君与主帅同时举义,素称莫逆,如何误听蜚言,自相戕贼?”又语赵均用道:“天下方乱,群雄角逐,君既投奔至此,全靠同心协力,共图大举,方可策功立名,愿此后休作此想!”言已,拱手而别。前硬后软,妙有权术。弄得孙赵两人,神色惭沮, 反彼此互怨一番,作为罢论。此事悉本《太祖本纪》。惟《本纪》叙此事,在濠未被围之前,而谷著《纪事本末》,则言此事在被围之时,且事实间有异处,本编互参两书,以便折衷。 元璋既救出子兴,仍加意守城,会元军统帅贾鲁,在营罹病,日渐加剧,以是攻击少懈。越年,贾鲁病死,元军退去。自濠城被围,迄于围解,差不多有三四月,守兵亦多半受伤。元璋禀知子兴,拟另行招募,添补行伍,子兴照允,将此事委任元璋。元璋即日还乡,陆续募集,得士卒七百名,内中有二十四人,能文能武,有猷有为,端的是开国英雄,真皇辅弼。为后文埋根。这二十四人何姓何名?待小子开列如下: 徐 达 汤 和 吴 良 吴 桢 花 云 陈 德 顾 时 费 聚 耿再成 耿炳文 唐胜宗 陆仲亨 华云龙 郑遇春 郭 兴 郭 英 胡 海 张 龙 陈 桓 谢 成 李新材 张 赫 周 铨 周德兴 元璋得了许多英才,与他们谈论时事,很是投机。当下截止招募,带领七百人回濠,禀报子兴。子兴按名点卯,七百人不错一个,便算了事,惟署元璋为镇抚,令所募七百人,归他统率。元璋拜谢如仪。隔了数日,元璋方料理簿书,有一人进来禀谒,视之乃是徐达,便问道:“天德有何公干?”徐达见左右无人,便造膝密陈道:“镇抚不欲成大业么?何故郁郁居此,长屈人下?”元璋道:“我亦知此地久居,终非了局,但羽毛未满,不便高飞,天德如有高见,幸即指陈!”徐达道:“郭公长厚,德崖专横,彭赵又相持不下,公处此危地,事多牵掣,万一不慎,害及于身,奈何不先几远引?”识见高人一层。元璋道:“我欲去此他适,必须有个脱身的计策,否则实滋疑窦,转召危机。”徐达道:“郭公籍隶定远。目今定远未平,正好借此出兵,想郭公无不允行。”元璋道:“我方募兵七百名,署为镇抚,若统率南行,无论谣诼易生,即郭公亦多疑虑。”徐达道:“七百人中,可用的不过二十余人,公只将二十余人率着,便足倚任,此外一概留濠,那时郭公便不致动疑了。”元璋点头道:“天德此言,甚合我意,我当照行。”徐达乃趋出候命。达字天德,元璋称字不称名,便是器重徐达的意思。徐达为开国元勋,故从特笔。元璋即入禀子兴,出徇定远,并请将原有部兵,归属他将,只率二十四人同行。子兴欣然应允。不出徐达所料。于是元璋整装即行,这一行,有分教: 踏破铁笼翔彩凤,冲开潜窟奋飞龙。 欲知南徇定远情形,请看官续阅下回。 投军为明祖奋迹之始,成婚为明祖得助之始,救郭子兴为明祖报绩之始,募兵七百,得英才二十四,为明祖进贤之始,逐层写来,有声有色。他若郭子兴之庸柔,孙德崖之贪戾,彭大之粗豪,赵均用之刁狡,皆为明祖一人反射。尤妙在用笔不直,每述一事,辄用倒戟而出之法,使阅者先迷后醒,益足餍目。看似容易却艰辛,阅仅至此,已自击节不置。 第三回 攻城掠地迭遇奇才 献币释嫌全资贤妇 却说徐达、汤和等二十余人,随着元璋,南略定远。定远附近有张家堡,驻扎民兵,号驴牌寨。元璋请费聚往察情形,费聚返报寨中乏食,意欲出降。元璋大喜道:“此机不可坐失。”便命费聚前导,另选数人为辅,上马急行。将到寨前,遥见寨中有二将出来,大声呼着,说是来者何为?费聚心恐,叩马谏元璋道:“彼众我寡,未便深入,不如回招人马,然后前来。”元璋笑道:“多人何益,反令彼疑。”有胆有识。言毕下马,即褰裳渡濠,径诣寨门,寨主倒也出见。元璋道:“郭元帅与足下有旧,闻足下孤军乏食,恐遭敌噬,因遣我等相报,若能相从,请即偕往,否则移兵他避,免蹈孤危。”寨主唯唯从命,只请元璋留下信物,作一证据,元璋慨解佩囊,给与寨主,寨主邀与入营,献上牛酒,大家饱餐一顿,食毕,元璋即请寨主促装,寨主以三日为期。元璋道:“既如此,我且先返,留费聚在此,与君同来便了。”寨主允诺,元璋即策马而归。徐达等接见元璋,询明情状。徐达道:“恐防有变。”料事如神。元璋哂道:“我亦虑此。”所见相同。徐达道:“达闻寨兵约三千人,若负约来争,众寡不敌,请即募兵以备不虞。”元璋称善,即悬旗招兵。阅三日,约得壮士三百人。忽见费聚踉跄奔还,喘声道:“不、句。不好了!不好了!该寨主自食前言,将有他变。”元璋投袂道:“小丑可恨,我当立擒此贼。”于是拔营齐赴,且令壮士潜匿囊中,诡作军粮,载以小舆,顷刻抵寨,遣人告寨主道:“郭元帅命持军粮来,请寨主速出领取!”寨主正愁乏食,闻信大喜,飞步而出。元璋接见,即令运囊下车,一声呐喊,壮士皆破囊突出,立将寨主拿下。果然妙计。元璋又命部下纵火,攻毁营垒,吓得寨兵无处逃遁,齐呼愿降,乃将寨兵纵放,把旧垒一炬成墟,当下收检降兵,一律录用,只严责寨主负约,申行军律,喝令斩讫。该杀。嗣是远近闻风,多来归附。 独定远人缪大亨,拥众二万人,受元将张知院驱遣,屯踞横涧山。元璋与徐达商议,定下一条好计,密授花云,令他照行。花云分兵去讫。且说缪大亨所率部众,本系民间义勇,不受元将拘束。嗣因张知院设法联结,乃受他节制。此时闻元璋已破驴牌寨,恰也隐有戒心,日夕防范。接连数日,毫无影响,防务渐渐松懈。一夕,正阖营酣寝,梦中觉得有呼噪声,蹴踏声,相率起床出视,不料外面已万炬齐明,火光烛地,把全营照得通红,顿时眼目昏花,不知所措。大亨情急欲逃,方才上马,见敌兵已毁营杀入,为首一员大将,裹着铁甲,驾着铁骊,持了一柄大刀,飞舞而来,险些儿把脑袋砍破,急忙用刀架住,启口问道:“黑将军快通名来,休得乱砍!”来将答道:“我乃濠州大将花云,特来借你的头颅。”妙语解颐。大亨道:“彼此无仇,何故相犯?”花云道:“元主无道,天怒人怨,我等仗义而来,正为吊伐起见,你既纠众起义,应具同心,为什么反受元将监督,甘心作伥?我所以特来问罪,你若悔过输诚,我亦既往不咎,倘或说一不字,我的刀下,恰不肯半点容情。”声容俱壮。大亨尚拟抗拒,怎奈部众已仓皇失措,人仰马翻,只得忍气答道:“要我投诚,也是不难,还请将军息怒!”花云道:“你既听我良言,尚有何说,你令部众弃械投诚,我亦当禁军屠戮。”大亨应允,便两下传令,一边释械,一边停刀。复经花云婉转晓谕,说得大亨非常佩服,连降众都是倾心。于是横涧山二万义兵,统随着花云,来归元璋。元璋好言抚慰,正在按名录簿,又得军士喜报,横润山旁寨目秦把头,也率众来降了。随即传令入见,免不得温词奖勉,一面检阅秦把头部众,约共得八百人。人多势旺,威声大震。 定远人冯国用,与弟国胜,也挈众来归,元璋见他儒冠儒服,温文尔雅,不觉起敬道:“贤昆王冠服雍容,想总是读书有年,具有特识,现在天下未定,何术荡平?愿有以教我!”国用道:“大江以南,金陵为最,龙蟠虎踞,向属帝王都会,公既率师南略,请先拔金陵定鼎,然后命将四出,救民水火,倡行仁义,勿贪子女玉帛,天下归心,何难平定?”后来元璋行事,悉本是言,故录述独详。元璋大悦,令国用兄弟,入居帷幄,参赞戎机。一面下令拔营,向滁阳进发。途次有一人迎谒,举止不凡,由元璋问他姓名,答称:“李姓名善长,字百室,是本地人氏,籍隶定远。”元璋又欲考核才识,叩问方略,善长从容答道:“从前暴秦不道,海内纷争,汉高崛起布衣,豁达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杀人,五载即成帝业。今元纲既紊,天下崩裂,与秦末相同,公系濠产,距沛不远,山川王气,钟毓公身,若能效汉高所为,亦当手定中原,难道古今人必不相及么?”又一个王佐之言。元璋又欢慰非常,留居幕下,掌任书记,筹备粮运。居然作萧相国。复饬花云为先锋,带着前队,飞速进行。 花云当先开道,孑身前驱,途遇土匪数千人,毫不畏怯,提剑跃马,横冲而过。各军陆续随上,如入无人之境。群盗自相惊顾道:“黑将军来了,勇不可当,休与争锋!”言毕,各分道散去。花云直至滁阳,竟薄城下。城内守吏,闻风早遁,只有流寇往来,入城抢掠,一闻花云军至,连忙逃出城外。可巧被花云截住,乱斫乱杀,信手扫荡,滚去头颅无数,眼见得滁城内外,一鼓肃清了。真是容易。元璋率军入城,安民已毕,忽来了一个少年,两个童儿,少年呼元璋为叔,一童儿呼元璋为母舅,一童儿呼元璋为义父,俱由元璋接见。欣喜之中,恰带着几分酸楚。看官道是何人?待小子说个明白:少年系元璋的侄儿,名叫文正,自从元璋为僧,彼此不通闻问,差不多有八九年。一童系元璋姊子,盱眙人,姓李名文忠,其母已死,随父避难,流离转徙,又与父相失,九死一生,方得到滁。一童系元璋的寄子,姓沐名英,定远人,幼时父母双亡,沿途乞食,元璋在濠州时,出城巡察,见他面貌雄伟,无寒乞相,特命他随归,令妻马氏抚养,视同己子。此时结伴同来,重行聚首,悲喜交集,自在意中。文忠年最幼,只十四岁,走近元璋身前,依依不舍,元璋戏摩其顶,文忠亦牵着元璋衣襟,捉弄不已。元璋笑道:“外甥见舅,仿佛见母,所以如此亲昵,我看你母早亡,你父想亦殉难,不如随我姓朱罢!”文忠道:“愿从舅命。”元璋又顾沐英道:“你既为我寄子,也可改姓为朱。”沐英亦惟命是从。李沐两人,后皆立功封王,故并笔详叙。三人俱留住滁阳。 元璋复遣将四出,取铁佛岗,攻三汊河口,收全椒、大柳诸寨,正在战胜攻取的时候,突有泗州差官到来,说是奉郭元帅命令,饬镇抚移守盱眙。元璋惊讶道:“郭公何时到泗州?”来使道:“这是彭赵两公的计划,郭元帅择善而从。”元璋又问道:“濠州何人把守?”来使道:“孙公德崖,留守濠州。”元璋沉吟半晌道:“我知道了。彭赵两人,挟主往泗,且令我移军盱眙,以便就近节制,这正是一网打尽的好计。但我只知有郭公命,不知有彭赵命,你去回复了他,教他休逞刁谋,我元璋不是好惹呢!”彭赵情迹,从元璋口中叙出,既省笔墨,且写元璋之智。来使语塞,告别而去。嗣是元璋格外注意,常遣侦骑至泗州,探听消息。约越两旬,侦骑回报,彭赵两人,争权内哄,彭大中矢身亡,部曲为赵所并,气焰益张。结果彭大。元璋叹道:“均用得势,郭公更危了。”当下与李善长商议,令善长写就一书,遣人赉递均用,其书道:公昔困彭城,南趋濠,使郭公闭门不纳,死矣。得濠而踞其上,更欲害之,母乃所谓背德不祥乎?郭公即易与,旧部俱在,幸毋轻视,免贻后悔! 均用得书,心中虽是愤恨,恰也顾忌三分,不敢遽害子兴。惟元璋在滁,尚恐均用为逆,一时不及往救,左思右想,定了一条贿赂计,立遣人赉送金帛,贿通均用左右,令他设法脱免子兴。果然钱神有灵,青蚨一去,泰岳飞来,大雅不群。元璋忙开城迎接,见子兴挈着妻孥,及义女马氏,接踵而至,当即迎入城中,推子兴为滁阳王,令所有部众,悉归子兴节制。可谓长厚。子兴甚是欢悦。谁知过了一月,子兴又变过了脸,渐渐的疏淡元璋,性情反复,实是可杀。凡元璋亲信的将士,多被召用,连元璋记室李善长,也欲收置麾下。善长涕泣自诉,誓不肯行,子兴不能相强,方才罢休。 嗣是元璋格外韬晦,遇有战事,辄不与闻,子兴也不愿与议。偏是猜忌越深,谗言越盛,有说元璋不肯出战,有说元璋出战,不肯效力,子兴统记入脑中。适值寇兵到滁,子兴立召元璋入帐,令他往剿。元璋应声愿往,子兴又另遣一将,与元璋并辔出城。此将何用?分明是监督元璋。甫与寇兵相接,该将已身中流矢,拍马走还,真是饭桶。阵势几乱。寇兵俱乘间杀来,幸元璋搴旗而前,麾众直上,搏斗了好多时,方将寇兵击退,元璋驰回报功,子兴仍不加礼貌,只淡淡的敷衍了数语。元璋未免懊丧,返入内室,长吁短叹,闷闷不已。马氏在旁慰问道:“闻夫君出战得胜,妾正欣慰非常,何故夫君尚有愠色?”元璋叹息道:“卿一妇人,安知我事?”马氏道:“妾知道了,莫非因妾义父,薄待夫君么?”元璋道:“卿既知悉,何劳再说!”马氏道:“君亦察知义父的隐情么?”元璋道:“前此忌我专擅,我愿撤销兵权,今此疑我推诿,我却争先杀敌,偏他仍是未惬,今我无从揣测,想总是与我有仇罢了。”马氏道:“并非与夫君有仇,敢问夫君屡次出征,有无金帛归献?”元璋愕然道:“这却没有。”马氏道:“他将出战,还兵时必有所献,君何故与别人不同!”元璋道:“他们是虏掠得来的,我出兵时,秋毫无犯,哪里来的金帛?就使从敌兵处夺了些儿,也应分给部下,奈何献与主帅?”马氏道:“轸恤民生,慰劳将士,应该作此办法,但义父未察君情,反疑君为干没,是以不快于心。今妾幸有薄蓄,当出献义母,俾向义父前说情,可保后来释怨。”好马氏,好贤妇,我愿范金事之。元璋道:“依卿所言便了。”是夕无话,越日,马氏即检出金帛,亲呈义母张氏。张氏果喜,即与子兴说明。子兴怡然道:“元璋颇有孝心,我前此错疑了他。”所争仅此,令人愤叹。自此疑衅渐释,遇有军事,仍与元璋熟商。元璋感念内助,伉俪益敦。又越数日,子兴二子,邀元璋出城宴饮,马氏闻知,即密语元璋道:“君宜小心!从前义父挟嫌,多由两人播弄,今乃设宴款君, 恐是不怀好意。可辞则辞,休堕他计!”元璋笑道:“区区二竖,何能害我?我当设法免难,愿卿勿忧!”言毕趋出,即与王子二人,乘马赴饮。甫至中途,元璋忽从马上跃下,对天喃喃,若有所见。既而复腾身上马,揽辔驰还。王子忙惊呼道,“同约赴饮,何为半途奔回?”元璋回叱道:“我不负你,你何故设计害我?幸空中神明指示,说你两人置毒酒中,令我中道驰归,免得中毒!”言已,纵马自去。两人汗流浃背,俟元璋走远,方密语道:“酒中下毒,是我两人的秘谋,此外无人得知,他如何瞧透机关?莫非果有神明不成?”呆鸟。当下怏怏同归,收拾了一片歹心,就使至乃父前,也绝口不谈元璋功过,于是翁婿协好,郎舅无尤,好好一座滁阳城,从此巩固,元璋亦称快不置。应谢贤妻。 会元军进围六合,六合主将,至滁求救,子兴素与六合有隙,拒不发兵。元璋进谏道:“六合与滁,唇齿相依,六合若破,滁不独存,应即赴援为是。”子兴踌躇良久,问来使道:“元兵约有若干?”来使道:“号称百万。”子兴不禁伸舌道:“这、句。这般大兵,何人敢去一行?”帐下都面面相觑,不发一言。鼯鼠技穷,越显出蛟龙厉害。元璋道:“某虽不材,愿当此任。”如闻其声。子兴道:“且先问卜,何如?”元璋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子兴乃允,即令来使先返,随拨兵万人,归元璋统领,克日前往。元璋去后,子兴专望捷音,越数日得了军报,说是六合解围,自然快慰。又越一日,探马来报,元兵大举攻滁,子兴大惊道:“元璋何往?”探马报称未知,吓得人人丧胆,个个惊心,小子有诗咏道: 军事由来变幻多,猝逢大敌急如何? 若非阃外英雄在,日暮何人得返戈。 毕竟滁阳何故被兵,元璋何故未归,小子暂一搁笔,姑至下回交代。 昔周武有十乱而得天下,邑姜与焉。先圣叹为才难,才固难矣,愚意则更有进者,自古帝王崛起,有外辅,尤须有内助。邑姜之功,不亚周召,故武王宣誓,独厕邑姜于十乱之列,非十乱以外,必无才彦,不过德有大小,功有巨细,举十乱,可以概余子耳。若明祖朱元璋之南略定滁,外得徐汤诸人以为之佐,犹之周召也,而内则全资马氏,马氏亦一邑姜欤?本回内外兼叙,注重得人,阅之可以知明祖开国之由来,非仅工叙述已也。 第四回 登雉堞语惊张天 探虎穴约会孙德崖 却说郭子兴接着军报,惊悉元兵来攻,连忙问及元璋,又未见率兵回来,究竟是何原因?待小子申说明白。原来泰州人张士诚,占据高邮,由元丞相脱脱督诸军进讨,大败士诚部众,乘胜分兵围六合。六合主将向滁阳求救,元璋率耿再成等往援,与元兵对仗,互有胜负。寻以元兵势大,未便久持,故意敛兵,潜入民舍,另遣妇女倚门,戟手痛詈,元兵恐他诱敌,相率惊愕,不敢逼入,渐渐引去。那时元相脱脱,早闻知滁阳出授,想出了一条釜底抽薪的计策,竟分兵来攻滁阳。这边元璋未归,那边元兵将到,探马遇警即报,未尝面面顾到,所以把元璋一边,答称未知。子兴旧部,统是酒囊饭袋,一些儿不中用,闻得这般警报,怎得不惊?怎得不慌?说明底细,足令阅者一快。 正是危急仓皇的时候,又一探马来报:“朱将军回来了。”是一位大救星。子兴得此一信,方将出窍的魂灵,收转身中,方欲出城亲迓,缓则堕渊,急则加膝,是庸主待人常态。元璋已率众进城,彼此晤叙,不及细谈,只与商量防敌的计策。元璋道:“火来水掩,兵来将挡,怕他什么?”子兴稍稍放心,随命元璋出战。元璋自然奉命,不及休息,又复麾众出城,探听元兵行踪,距城已不过十里,连忙设伏涧旁,令耿再成带着数百人,渡涧诱敌,自己在城下立营,专待元兵到来。是谓好谋而成。元兵似风驰电掣一般,直指滁阳,途中遇着耿再成,看他手下的兵士,很是有限,全然不放在眼里,一声呼噪,争先驱杀。再成的兵好似风卷残云,顷刻逃散。分明诱敌。元兵奋力追赶,走近涧边,见败兵凫水逸去,也纷纷下马,褰裳涉流;猛听得鼓角齐鸣,两岸林间,杀出无数人马,前队都列着弓箭手,个个拈弓搭矢,向元兵射来。元兵躲避不及,忙即渡回,已是一半中箭,倒毙涧中。元璋见元兵中计,复率大队赶来。在城将吏,闻元璋得手, 也不待子兴命令,一拥而出,踊跃争功。此是若辈惯技,幸元兵别无秘计,否则全城休矣。 大众追了一程,还是元璋勒马停住,声言穷寇勿追,方才收兵。途中拾得元兵弃械,不计其数,统是欢喜得很,返入城中,向子兴前报捷去了。元璋尚恐元兵再至,密嘱部曲戒严,旋闻元相脱脱,已削职充戍,方喜慰道:“元朝大将,只靠脱脱一人,他已贬谪,余人不必虑了。”嗣闻脱脱接连被谗,远窜赐死,禁不住一喜一叹,含蓄不尽, 令阅者自思!脱脱之贬死,关系元朝存亡,故特笔提明。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元璋在滁无事,复有一位长身铁面的英雄,自称从虹县来投,姓名叫作胡大海,特来求见朱公。又复一番叙法。元璋闻报,亟命延入,瞧将过去,觉得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便起身相迎,令他旁坐,一问一答,无非是说行兵要略,两下里很是投机,元璋即命他为先锋。转眼间已是至正十五年,城中兵食,日渐缺乏,子兴召诸将筹划军糈,元璋进言道:“困守孤城,何处得粮?邻近惟和阳城,未经骚乱,想必储有积粟,何妨遣将往取。”诸将笑道:“朱公子谈何容易,和阳虽小,城高池深,又有重兵守着,如何取得?”元璋道:“我亦非不知此,但不能力胜,还当智取,难道就坐困不成?”是极。子兴忙问计将安出。元璋道:“从前攻民寨时,曾得庐州兵三千,颇称勇敢,今可令他椎结左衽,穿着青衣,扮作北军模样,带着橐驼四头,驾运货物,只说是庐州兵护送北使,至和阳赏赉将士,一面用绛衣兵潜随后面,俟青衣兵赚开城门,举火为号,便可掩他不备,鼓行直入。城池到手,还怕粮饷不为我有么?”子兴喜道:“此计甚善。”诸将亦齐声赞成。毛遂所谓公等碌碌,因人成事者也。当下令张天佑率青衣兵先行,耿再成率绛衣兵后随,先后相隔数里,陆续向和阳进发。 天佑至陡阳关,和阳父老,闻北使过境,携着牛酒,出关迎献。当由天佑接受,拣了一个僻静地方,欢呼畅饮,几忘朝暮。得鱼忘筌,煞是可笑。至再成兵将近和阳,眼睁睁的望着前面,并不见有烟火动静,停住了好一歇,仍是杳然。再成还道自己来迟:火已举过,忙率众趋至城下,守将也先帖木儿,急令闭城,用飞桥缒兵出战。再成不见天佑,已是心乱,勉强招架元兵,战了数合,突来了一支硬箭,慌忙躲闪,已中左肩,险些儿跌下马来,仓皇失措,只好拨马返奔。元兵追至千秋坝,日暮收兵,从容归去。不期行到半途,斜刺里杀到一支青衣兵,横冲直撞,任意蹂踏,想是靠着酒力。元兵措手不及,被他一鼓冲散。看官不必细猜,便可知是张天佑所领的兵马。至此才到。天佑既冲散元兵,一口气跑到城边,但见西门上面,立着一位长身阔面的大将,盔甲耀光,似曾相识,写出昏黄景象。正疑讶间,只听得大将呼道:“张将军来迟了。”这是何人?令我无从捉摸。这一语传到耳中,方觉闻声知名。看官道是何人?乃是朱元璋部下的汤和。点出姓名,尚不知从何而来。笔法奇变,可推绝顶。天佑又喜又惊,待汤和开城放入,忙即问明底细。汤和道:“我是奉朱元帅密令,从间道到此,接应诸公,乃到了城下,并没有诸公踪迹,只有飞桥架着城上,我就乘便登城,想去拿也先帖木儿,谁料他却刁狡得很,竟一溜烟走了。我看夜色已昏,不便穷追,因在城上恭候诸公。”说毕大笑,天佑未免怀惭。就汤和口中,叙出原因,真是计中有计,极写元璋智虑。一笑一惭,尤是好看。 汤和再问耿再成下落,天佑茫无头绪,反还问汤和,汤和冁然道:“与君偕行,君尚未知,我本绕道而来,如何得晓?想是两下失约,他见机回去了。目今已得此城,遣使报捷,自见分晓。”当下写就捷书,遣人赴滁去讫。 且说耿再成败归,禀报军情,子兴问及天佑.再成道:“末将薄城,并不见他形影,想他必先行入城,被敌察觉,一律加害。”子兴道:“如此奈何?”元璋在旁道:“恐尚未然。”恃有汤和之遣。正说着,又闻元使叩城,赍书招降。子兴道:“招降书又到,想天佑必陷没了。”元璋道:“且先接来书,后见来使。”子兴点头,即令门卒索交来书,递进察阅。书中只说:“大兵将到,速宜投诚,毋自贻悔”等语。元璋道:“咄!何物胡虏,敢出此言?为今计,应整兵示威,休使轻觑!”子兴道:“兵多调出,城守空虚,如何示威?”元璋道:“某自有计,王见来使,幸勿自馁!”随即趋出,令三门守卒,总集南门,两旁森列,填塞街衢,方开南门呼来使入。既至帐前,叱来使膝行进见。来使倔强不允,经元璋喝令左右,揿翻地上,才匍匐入帐。子兴语来使道:“汝主昏庸,海内大乱,我为保民起见,特起义师,濠滁一带,以次敉平,汝主反妄怒逞兵,要约招降,难道我果偷生怕死么?”来使道:“降与不降,任凭裁酌,我系奉命而来,应该以礼相见,为何这般威虐?”子兴道:“威虐什么?”来使道:“小小一座滁州城,靠着几千名乌合之众,竟敢背叛天朝,屈辱天使,还说不是威虐么?”口硬如此,真是个倔强汉。诸将在旁,听着此语,不由得气愤填胸,彼此拔剑出鞘,欲杀来使。元璋忙摇手阻住,只大声道:“来使无礼,应即驱逐!”子兴遂喝令左右,撵出来使。过了一日,并不见有元兵到来,元璋方语诸将道:“诸公欲杀来使,不知杀了一人,于我何益?且彼将谓我杀使灭口,竞奋而来,转滋大患,何如恫喝示威,纵之使去,令他传闻大众,有所忌惮,自不敢进。”虚者实之,即此之谓。诸将方才无言。 元璋又以张汤诸将,各无音耗,复禀准子兴,亲率镇抚徐达,参谋李善长,及健卒千人,往略和阳。途次始接和阳捷报,大众欢欢喜喜的驰入和阳。既入城,查闻天佑部下,横行杀掠,乃邀天佑至前,与语道:“诸军自滁来,多劫人财帛,掠人妇女,此等行为,窃所不取,应申明军纪,方能安众。”天佑道:“前事不必提起,此后当禁止劫掠便了。”元璋不便再言,心下很是不悦。未几,得子兴来檄,令元璋总领和阳军事。元璋以天佑等人,多系子兴部曲,虑不相下,乃将来檄留存,暂不发布;只令开军事会议,在厅上设着两席,左右分列。俗例向是尚右,诸将先入,各占右席,元璋后至趋左,提议军事,诸将皆瞠目相顾,独元璋剖决如流,屈服众人,诸将方稍稍敬服。元璋遂创议辟城,分工增筑,诸将任其半,自己任其半,约三日竣工。届期,元璋工竣,诸将尚未就,于是元璋宣召诸将,出檄宣读。读毕,就南面坐,正色道:“奉滁阳王檄,统诸公兵,并非由我专擅,今只一筑城小事,乃皆愆期,试问他事曷济?自今以后,违令当斩,愿诸公莫怪!”示之以才,临之以庄,方可压倒一切。诸将始惶恐听命。元璋即传令将士,所得财帛妇女,一应归还原主,于是人民大悦,有口皆碑了。 明祖之所以得民者在此。 是时元世子秃坚,枢密副使绊任马,及民军元帅陈埜先,分屯新塘青山鸡笼山等处,阻绝和阳饷道。元璋留李善长居守,自率兵分道往攻,秃坚等俱败退。独陈埜先乘元璋出兵,竟绕道来袭和阳,亏得善长预先防备,俟埜先薄城,率锐出战,一番搏击,俘获无算,埜先落荒遁去。至元璋归来,得悉此事,极称善长智勇,自不必说。一日,有门卒进报,濠州帅孙德崖到了。元璋不识来因,坦然出迎,彼此接见,并马入城。既登堂,元璋问明来意,德崖道:“濠州乏食,特来乞粮。”元璋允诺,留宴数日,一面禀报子兴。不意子兴与德崖有隙,竟亲领大兵,自滁赴和,来执德崖。度量太窄,何能成事?迨元璋闻知,默料子兴此来,定与德崖寻衅,顿时左右为难,不得已先与德崖说明,德崖即起身告别。元璋恐他中道遇仇,复亲送至二十里外。可谓仁至义尽。及归,与子兴接着。子兴勃然道:“你为何放走德崖?”元璋道:“德崖虽得罪吾王,然究竟患难初交,不应遽绝;且前此构衅,都由赵均用谗谄所致。现在居守濠州,保我梓桑,尚无大过,还望吾王矜宥!”言之有理。子兴听说,无可奈何,勉强住了一宿,仍率兵回滁,郁怒之下,得了一个肝逆症,水米不进,不到数日,一命呜呼。不死胡为。其子天叙,忙遣人飞报元璋,元璋得讣,星夜驰至滁州,发丧开吊,悲恸不已。子兴旧部,见元璋如此忠义,各自感愧,议奉元璋为王。元璋不从,经大众再三怂恿,方权为统帅,兼领子兴部曲。一面驰檄各处,一面挈领妻孥,仍返和阳。 那时孙德崖已返濠州,接到滁州檄文,不禁愤愤道:“元璋那厮,煞是可恨!我前去问他借粮,他佯为允诺,暗中恰通知子兴,与我寻仇,幸我早走一着,方得免害。此次子兴去世,他未尝与我函商,擅为统帅,藐我太甚,我当兴兵前去,与他赌个雌雄。”部将吴通献计道:“元璋并有滁和,气焰方盛,若出兵与争,恐难取胜,不如借开会庆贺为名,诱他来濠抚众,就席间刺杀了他,借泄余恨。”德崖连称好计,计固甚善,如皇天不佑何。遂令部下缮就一书,只说是公为统帅,舆情欢忭,兹于濠城开会庆贺,取名兴隆,愿即日速驾惠临,俾资瞻仰,无任翘企等语。当由德崖缄印,遣人赍投和阳。元璋得书,欣然愿往。徐达道:“德崖桀骜,恐有诈谋,元帅不宜前行。”元璋道:“鸿门与宴,汉高未尝罹害,但教得人保护,便可无虞。”隐然以汉高自居。言未已,旁闪出一人道:“末将不才,愿随元帅同往。”元璋视之,系是吴桢,乃笑道:“樊哙重生,尚有何虑?”元璋非不知冒险,亦好奇之意尔。胡大海亦挺身道:“某亦愿往。”元璋道:“你与徐天德等,率军后随,遇有急变,速即杀出为要。”徐胡二人,俱唯唯听命。当下检选壮士千名,令徐达胡大海等率着,自与吴桢纵辔前行,即日至濠。 孙德崖已得使人还报,急命吴通等布置妥当,然后离城十里,来迎元璋。遥见元璋当先而来,后面护卫的兵马,也不过千人,暗中大喜道:“那厮中吾计了。”慢着!遂下马相见,挽手入城。寒暄已毕,即令开宴,并将元璋所带将士,一齐调开帐外,尽令畅饮。只吴桢一人,紧紧的随着元璋,寸步不离。仿佛《黄鹤楼》中之赵子龙。当下分席坐定,酒过数巡,德崖语元璋道:“日前进谒,蒙足下惠爱,脱我陷阱,甚是感激,今郭帅已亡,兵权无统,以辈次论,应属不才掌管,乃前得来檄,知足下已为统帅,难道不分长幼么?”元璋道:“这是郭帅旧部,共同推戴,我不过权时统辖,他日再当另议。”德崖道:“今日便可让我,何待他日。”元璋起座道:“这却不能。”德崖便大呼道:“众将何在?”一声喝令,万众齐入,霎时间刀械并举,都上前来杀元璋。正是: 萧墙隐有干戈伏,豪杰都从险难来。 未知元璋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智取和阳,俱本正史,一经叙述,便写得奇奡突兀,曲折回环,此由用笔之妙,故神变乃尔。至若孙德崖邀宴事,未见正史,而稗乘相传,以及乡曲妇孺,俱知有兴隆会一事,或者史官失载,亦未可知。且德崖与子兴并起,子兴生卒,及其子天叙之存亡,史笔俱详,而德崖不见下落,其有阙文也无疑。作者援引稗官,补入此事,有文征文,无文征献,宁得以虚诬目之? 第五回 郭家女入侍濠城 常将军力拔采石 却说孙德崖喝令左右,来杀元璋,元璋身旁只一吴桢,双手不敌四拳,任你力大无穷,怎能敌得住众人?他却情急智生,仗着剑来奔德崖,德崖不是吴桢敌手,猛被抓住,充作护盾,抵挡众兵,惊得德崖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忙道“不、句。不要如此!”吴通等恐伤及德崖,缩手不迭,但闻吴桢厉声道:“你从前到了和阳,我主帅如何待你,今乃借名宴会,诱我主帅到此,伏兵求逞,试想我主帅践信而来,大众闻知,你乃设计陷害,无论有我保护,不令主帅遭你毒手,就使不然,你的狡诈手段,难道可得人信服么?”这数语理直气壮,说得大众都是咋舌。比樊哙尤为智勇。德崖喘急道:“依将军言,应该如何?”吴桢道:“要你送我主帅出城,万事全体。”德崖不待说毕,满口答应。吴桢仍扭着德崖,不肯放松,出了厅,招呼徐达胡大海等,保着元璋先行,自与德崖后随。吴通等不敢动手,只好任他出去。既出城,吴桢把德崖一推,道声去罢。德崖方眼花缭乱,站立不住,谁料胡大海持斧奔还,手起斧落,把德崖劈作两段。该杀!该杀!吴通等见德崖被害,愤怒的了不得,便号令众兵,倾城出战。吴桢见大海闯祸,忙令徐达卫着元璋,急行而去,自与大海领着壮士,截住厮杀,两下死斗,赌个你死我活,约半时,胜负未分。吴桢恐寡不敌众,传令且战且行,未及里许,见元璋带着大队人马,回来援应,顿时欢喜万分,精神陡长,又返身来夺濠城。吴通知不可敌,飞马奔还,不防吴桢紧紧随着,吴通入城,吴桢也跃马疾上,掷剑过去,适中吴通脑后,倒撞马下。此时城不及闭,由元璋驱军拥入,如削瓜切菜一般,杀死了许多濠将,濠兵走投无路,元璋乃下令降者免死,于是大众投械,匍匐乞降。 看官阅至此处,恐未免动起疑来,濠州与和阳相隔,虽是不远,究竟非一时三刻,可能往还,元璋才得脱身,如何即能率兵来援呢?我亦要问。原来李善长恐元璋有失,复命郭兴、郭英等,带着万人,前来接应,将到濠城,适与元璋相值,遂由元璋亲自统辖,返身来救吴桢等人,得获大胜。当下抚兵息民,全城立定。元璋触起乡情,复命椎牛酾酒,号召故乡父老,入城宴饮。这真所谓兴隆会。席间来了郭山甫,就是郭兴、郭英的父亲,元璋格外优待,并命兴英兄弟,侍父劝餐。山甫善相人术,尝相元璋状貌,称为大贵,复语兴英道:“我观汝侪,亦可封侯。”以此元璋在濠募兵,应第二回。山甫即令二子相从,至此饮毕入谢,并愿令爱女入侍,想该女状相亦应封妃。元璋欣然允诺。次日,即令兴英兄弟,去迎妹子,约阅半日,即挈妹进见。元璋瞧着,淡妆浅抹,冲雅宜人,是一个娴静妃子。心中很是喜慰,婉问芳龄,答称二九,便命为簉室,即夕设宴称觞,合欢并枕。脂香满满,人面田田,从教夙夜在公,允合衾禂长抱。后来元璋登基,封为宁妃,姑且搁下慢题。 且说元璋住濠数日,留兵戍守,自率郭兴兄妹,及徐达、吴桢等一班人众,径回和阳。入城后,接到亳州来檄,上书大宋龙凤元年,不禁奇异起来,瞧将下去,乃是封郭天叙为都元帅,张天佑为右副元帅,自己的名下,有左副元帅字样。便召天佑问道:“这檄何来?”天佑道:“刘福通现据亳州,迎立韩林儿为主,自称小明王,国号宋,建元龙凤,传檄至此,想是令我归附的意思。”元璋道:“大丈夫岂甘为人下么?”志大言大。天佑道:“韩林儿自称宋裔,又有刘福通为辅,占踞中原,势力方张,元帅亦不可轻视。”元璋笑道:“君愿往归,不妨做他的右副元帅,我恰不受。”快人快语。天佑道:“元帅不愿受职,确是高见,难道不材便贪职不成?但刘福通既然势大,不妨权时联络,免他与我作对,这也是将计就计的法子。”未免畏葸。元璋沉吟半晌,方道:“这也有理。”遂遣谢来使,一面号令军中,称是年为龙凤元年。此举未免失当。 是年为元至正十五年。 转瞬旬余,忽由胡大海引入一人,年方弱冠,威武逼人。元璋问他姓名?当由胡大海代述:“姓邓名友德,与大海同籍虹县,现自盱眙来归。”元璋又问道:“他从前充过何役?”大海道:“他父名顺兴,曾起义临濠,与元兵战死,兄友隆,又病没,经他代任军事,每战得胜。今闻元帅威名,愿由末将介绍,来投麾下。”元璋道:“据你说来,他的勇略,过于乃父乃兄,我当替他改名,易一愈字,可好吗?”事见邓愈列传。那人即拜谢赐名。元璋甚喜,立命为管军总管。复简阅军士,日夕操练,拟乘此击楫渡江,规划金陵。会有怀远人常遇春,禀性刚毅,膂力过人,出常遇春。年二十三,为盗魁刘聚所得。遇春见他四出抄掠,毫无远图,便弃了刘聚,来投元璋。行至半途,忽觉疲倦起来,遂假寐田间,恍惚间遇一金甲神,拥盾呼道:“起起!你的主君来了。” 当下惊悟,才觉是南柯一梦。忙把双目一擦,四面探望,正值元璋带着数骑,巡弋而来。他即迎谒马前,自报姓氏,并陈述过去的事实,愿投效戎行。元璋微笑道:“想你为饥饿乏食,所以到此,况你本有故主,我如何夺他?”遇春顿首泣道:“刘聚只是一盗,不足有为,闻公智勇深沉,礼贤下士,是以不嫌道远,特来拜投,得承知遇,虽死犹生。”下文死事,隐伏于此。元璋道:“你愿从我渡江么?”遇春道:“公如有命,愿作先锋!” 元璋道:“先锋么?且俟取太平后,授你此职。”遇春拜谢,遂与元璋同归。 元璋以渡江不可无舟,正在忧虑,忽报巢湖帅廖永安兄弟,及俞廷玉父子,遣人纳款,愿率千艘来附。元璋大喜道:“这是天赐成功,机不可失。”便谕来使先归,一面召集众将,亲往收军。原来巢湖帅廖、俞诸人,尝结连水砦,防御水寇,庐州盗魁左君弼招降,廖、俞不从,君弼遂遣众扼住湖口,不令出入,乃从间道贻书,输款元璋,无非是乞援的意思。至元璋已到巢湖,廖永安与弟永忠,俞廷玉率子通海、通渊、通源,及余将桑世杰、张德胜、华高、赵庸、赵馘等,均上前迎接,由元璋慰劳一番,即令调集各船,扬帆出湖,直至铜城闸,已越湖口,寰宇澄清,一碧如洗,并没有敌舟拦阻。永安方入贺元璋道:“明公到此,先声夺人,寇众不战自溃,从此可安心渡江了。”言未已,忽报前面有大舰驶至,元璋即与永安出舱遥望,但见楼船数艘,逐浪而来,上载兵士无数,并悬着一幅大旗,写着“元中丞”等字样,奇笔不测。永安惊讶道:“莫非是元将蛮子海牙么?他现为中丞,屯兵百里外,如何闻报至此,与我作梗?”元璋道:“不是左君弼勾结,定是贵部下与君未协,泄露军机,现不如暂避敌锋,改觅间道出去,方为得计。”永安道:“此间只有两路可出,除此地外,只有马肠河了。”元璋即命回走马肠河,迅驶而去,元兵恰也不来追赶。转入马肠河中,凝神远眺,也隐隐有重兵驻扎。元璋大疑,亟令永安检查各舟,有无缺乏?寻查得众人俱在,只少一小舟,掌舟的叫作赵普胜。元璋便语永安道:“照此看来,马肠河口,亦有元兵阻住,我等不便越险,且择要屯泊,再作计较。”永安乃令各舟退屯黄墩。元璋复与永安约,拟从陆路归和阳,取舟同攻。实则元璋无舟,恐永安亦有异图,意欲借着兵力,镇服永安等人,所以匆匆登岸,取道竟归。窥透元璋心事。 既返和阳,急募集商船,载着精兵猛士,复至黄墩督众往攻元兵。时值仲夏,气候靡常,江上忽刮起一阵怪风,黑云随卷,如走马一般,霎时间大雨滂沱,河水陡涨。元璋乘机奋勇,令各舟鱼贯而前,一齐从小港中,杀出峪溪口,奔向大船而来。蛮子海牙忙跃上船头,迎风抵敌,不意巢湖各舰,轻捷便利,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忽环攻,忽飏去,恁你蛮子海牙如何威猛,怎奈船高身重,进退不灵,顾了这边,不及那边,顾了那边,不及这边;相持数时,料知杀他不过,一声呼啸,竟回船自去。倒是三十六计中的上计。元璋督兵追赶,夺了许多器械。至元兵去远,方从浔阳桥通舟,直入江中。天雨已霁,两岸波平,红日当空,青山欲滴。绝妙一幅大江图。元璋正临流四眺,忽见永安入舱,禀问所向。元璋道:“此去有采石镇,素称险要,兵备必固;惟牛渚矶前临大江,不易扼守,我且攻下牛渚,再图采石未迟。”于是乘风举帆,舳舻齐发,不多时,前军已达牛渚矶,矶上不过数百元兵,被常遇春等一阵击射,逃得一个不留。元璋复传令各军,趁着锐利,转攻采石矶。这采石矶陡绝江滨,高出江面约丈许,元兵屯积如嵦,守矶统领,便是蛮子海牙。他在峪溪拒战不利,预料元璋必乘胜渡江,因此踞矶坐守,专待元璋到来。元璋督领舟师,正要近岸,猛听得一声鼓号,矶上的矢石,如骤雨一般,飞洒过来。元璋料难轻敌,命将战船一字儿排住,下令军中道:“有先登此矶者受上赏,当为正先锋!”郭英应声而出,领着一班长枪手,冒险前进,将及上矶,不意前面的士卒,多中箭倒毙,郭英也几乎被射,幸亏退避得快,矢力未及,才得脱险。胡大海见郭英败退,气冲牛斗,奋勇继上,那矶上的炮箭,注射愈密,竟似无缝可钻,随你力大无穷,一些儿不中用,也只好渐渐退回。连写郭英、胡大海之败退, 以衬常遇春之勇。 元璋到此,亦无法可施。突见常遇春率着藤牌军,飞舸疾至,忙高呼道:“常将军欲夺头功,正在此日。”说时迟,那时快,遇春已左手执盾,右手挺戈,鼓勇而前,看看距矶不远,竟不管什么死活,奋身一跃,直上矶头。元将老星卜喇先,急用长矛刺来,遇春将戈盾挟住矛杆,大喝一声,把老星卜喇先推仆,顺手刺死。郭英、胡大海等,复一拥登矶,刀劈枪刺,把元兵杀死无数。蛮子海牙已立足不住,只好收拾残兵,一哄儿走了。采石已拔,元璋大喜,遂授常遇春为先锋。赏足副功。自是沿江诸垒,多望风迎降。 元璋闻将士聚议,多欲收取粮械,为班师计,因语徐达道:“此次渡江,幸而克捷,若引兵归去,元兵复至,功败垂成,江东终非我有了。”徐达奋然道:“何不进取太平?”正要你说此语。元璋称善,当即下令,将各船斩断缆索,放急流中,顺水东下,一面谕诸将道:“太平离此甚近,愿与诸将偕行,取了再说。”诸将见无可归,只得随着元璋,直薄太平城下,架梯悬索,四面齐登。元平章完者不花,万户万钧,达鲁花赤,亦元官名。普鲁罕忽里等,抵敌不住,弃城遁去,惟太平路总管靳义,赴水自尽。元璋入城安民,严申军律,一卒违令,立斩以徇,全城肃然。一面具棺葬靳义尸,碣书义士,一面延访耆硕,优礼相待。 耆儒陶安、李习等,率父老入见,元璋与陶安语时事,安乃进言道:“方今四方鼎沸,豪杰并争,攻城屠邑,互相雄长,窥他志趣,惟在子女玉帛,毫无拨乱安民的思想。明公率众渡江,神武不杀,以此顺天应人,何患不成大业?”元璋道:“我欲取金陵,何如?”安复答道:“金陵帝王都,形胜称最,乘此占领,作为根踞,然后分兵四出,所向必克。古语有云:‘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明公何不速图?”与冯国用之言暗合。元璋甚喜,遂改太平路为太平府,置太平兴国翼元帅府,自领元帅事。授李习为知府,用李善长为帅府都事,汪广洋为帅府令吏,陶安参赞幕府,仍沿用宋龙凤年号,旗帜战衣,皆尚红色。小子有诗咏道: 炎汉由来火德王,赭袍赤帜亦何妨。 只因年号称龙凤,犹愧男儿当自强。 太平已定,哨马来报,元将蛮子海牙,又遣兵来了。那时又有一场厮杀,且至下回说明。 自朱元璋投营起义,所有举动,未免以智术服人,然犹不失为王者气象。惟用韩林儿年号,为一生之大误。林儿姓韩不姓赵,何得诡称宋裔,且宋亡久矣,豪杰应运而兴,当迈迹自身,何用凭借?厥后有瓜步之沉,近于弑主,始基不慎,贻玷终身,可胜嘅欤!至若常遇春之力拔采石矶,为渡江时第一大功,元璋即授任先锋,既足报功,尤得践信,于此可见其能用人,于此可见其能立业。且入太平后,严军纪,恤义士,延耆儒,种种作用,无非王道。而龙凤年号,仍然沿袭,意者由徐李诸人,为霸佐而非王佐乎?瑕瑜并录,褒贬寓之。体会入微,是在阅者。 第六回 取集庆朱公开府 陷常州徐帅立功 却说元璋得了太平,城中原是安静,惟城外一带,尚统属元兵势力。元中丞蛮子海牙,调集巨舰,截住采石姑孰口,并檄令义兵元帅陈埜先,及裨将康茂才,率水陆兵二万人,进逼太平。元璋乘他初至,立率诸将出战,一面命徐达、邓愈,别出奇兵,绕道至敌后,潜伏襄城桥。埜先到了城下,摩拳擦掌,专待厮杀。未几城门大开,守兵一齐杀出,后面有许多健卒,拥着一位大元帅,龙姿凤表,器宇不凡,正暗暗惊异间,忽见空中起了一道霞光,结成黄云,护住元璋麾盖,益觉惊疑不已。各兵亦相率观望,不意元璋已麾兵杀来,横厉无前,人人披靡。埜先料不可敌,率众退走。奔至襄城桥,炮声骤发,徐达、邓愈两路兵马,左右杀出,急得埜先无路可奔,没奈何挺着长枪,来战邓愈。约数合,被邓愈用矛格枪,舒开猿臂,把埜先活擒过去。写邓愈。余军见主帅被擒,纷纷溃散。有一半逃得慢的,都做了刀头之鬼。康茂才潜遁。徐达、邓愈得胜回城,即将埜先推入帐前,元璋命左右将他释缚,好言抚慰。埜先道:“要杀便杀,生我何为?”元璋道:“天下大乱,豪杰蜂起,胜得人附,败即附人,你既自称豪杰,正当通时达变,何苦轻生?”埜先迟疑半晌,方称愿降。迟疑二字,已伏下文。元璋复令招降旧部,埜先即发书去讫。 至埜先出帐,冯国用进谏道:“此人獐头鼠目,不可轻信。”写冯国用。元璋默然。越宿,埜先入帐,报称部曲多来投降。元璋令他召入,一一记名,仍命归埜先统辖。埜先称谢而出。元璋又饬徐达等,分道略地,溧水、溧阳、句容、芜湖等处,接连攻下,拟进取集庆路。埜先忽入禀道:“某蒙主帅不杀之恩,愿率旧部自效,往取集庆。”元璋许诺。冯国用又暗中谏阻,元璋道:“人各有志,从元从我,听他自便罢了。”元璋此言,令人不解。埜先既去,阅数日,遣人赍书报闻,由元璋启阅,略云:集床城右环大江,左枕崇岗,三面据水,以山为郭,以江为池,地势险阻,不利步战。昔王浑、王浚造战船,谋之累年,而苏峻、王敦,皆非陆战以取胜,隋取江东,贺若弼自扬州,韩擒虎自庐州,杨素自安陆,三道战舰,同时并进。今环城三面阻水,元师与苗军联络其中,建寨三十余里,攻城则虑其断后,莫若南据溧阳,东捣镇江,据险阻,绝粮道,示以持久,集庆可不战而下也。 元璋览至此,冁然一笑,含有深意。即以书示李善长。善长道:“埜先狡诈,欲令我老师旷日么?”一语道破,然不若元璋之尤为深沉。元璋道:“不烦多言,只劳你与我作覆。”善长应命,即提笔写道:历代之克江南者,皆以长江天堑,限隔南北,故须会集舟师,方克成功。今吾渡江据其上游,彼之咽喉,我已扼之,舍舟而进,足以克捷,自与晋隋形同势异,足下奈何舍全胜之策,而为此迂回之计耶?此复。 写毕,呈上察阅,元璋鼓掌称善,遂发还来使,并命张天佑至滁阳,邀同郭天叙部兵,助攻集庆。此举又有深意。郭天叙接着天佑,怀疑未决,天佑道:“得了集庆,便可南面称帝,北图中原,足下何惮。乃不敢进。”天叙大喜,立刻发兵,也不及会同元璋,竟与天佑率军东下。甫抵秦淮河,元南台御史大夫福寿,督师阻住,两下对垒,福寿执着大刀,左旋右舞,势甚凶猛,不特天叙当他不住,就是天佑上前,战了数合,也杀得浑身是汗,拨马逃回。正在退走,忽前面遇着一枝人马,为首一员统领,挺枪而来,视之乃是陈埜先。天佑喜甚,只道他前来救应,忙上前招呼,谁知两马甫交,竟被埜先一枪,刺中咽喉,倒毙马下。天叙见天佑被杀,急欲从旁逃遁,巧值福寿赶到,手起刀落,挥作两段。想做皇帝的趣味。埜先遂与福寿合兵,任意扫荡,有几个命不该死, 逃向元璋处通报去了。阅至此,始知元璋之计。 埜先追赶败兵,道过葛仙乡,肆行劫掠。乡中有民兵数百人,头目叫作卢德茂,颇有侠气,至是闻报,密遣壮士五十人,各着青衣,持牛酒出迎。埜先不知是计,遂与十余骑先行。约里许,青衣兵自后突起,攒槊竞刺,把埜先等十余人,杀得片甲不回。袭人者亦被人袭,可见狡诈无益。及埜先从子兆先,得知凶信,来乡报复,卢德茂已潜自引去,乡民亦大半远飏,只剩了空屋数百间,无可杀掠,方挈着部曲,还屯方山。元璋闻知各种消息,一面收集天叙败卒,一面拟进攻方山,为天叙复仇。 借名兴师,计中有计。 忽又接得军报,蛮子海牙,复带领舟师数万,袭踞采石矶,将进窥太平了。元璋大愤,便欲亲去一战。常遇春挺身道:“不劳元帅亲征,只教末将前行,便可杀退那厮。”元璋道:“将军此去,须要小心,若有挫失,太平即尚可保,和州必遭陷没。大众家眷,都从此休了。”遇春领命,率着廖永忠、耿炳文等,驾舟而去。将至采石矶,海牙已联樯来迎,遇春先授诸将密计,令各舟散布江心,四面攻击,自率健卒驾一舸,奋勇冲突。海牙恰也不惧,仗着舰大兵多,麾旗酣斗,是时已为至正十六年仲春,江上轻飚,荡漾不定,百忙中叙入此文,看似闲笔,实是要语。初战时,海牙尚据着顺风,颇便击射,不意相持半日,风竟随帆而转,遇春一方面的将士,竟顺风纵起火来,风助火烈,火仗风威,一霎时把海牙船缆,尽行烧断,分作数截,那船上亦被烧着,连扑救都是不及,还有何心恋战?遇春左右指挥,各舟四集,都乘势跃上敌船,乱砍乱剁,可怜一班元兵,不是赴水,便是饮刀。海牙忙改乘小舟,抱头窜去,所有兵舰,尽被遇春等夺住, 奏凯而回。采石矶两次得胜。 自是江上无一元兵,高掌远跖的朱元帅,无西顾忧,遂亲督诸将,进取集庆路,真个是水陆并行,兵威浩荡。陈兆先不知死活,还率众来争。一场角逐,生擒了陈兆先,收降了三万六千人,兆先亦情愿投诚。释兆先而不杀,可知为天叙复仇之说,尽是虚言。诸将恐降众过多,防有他变,元璋叹道:“去逆效顺,还有何求?”当下挑选降众,得勇士五百人,令备宿卫,环榻而寝。帐中除元璋自己外,只留冯国用一人。想他当亦谏阻,故特留侍以试之。元璋独解甲登床,酣眠达旦,一夕无事,众心乃安。 全是权术。 越数日,元璋复令冯国用,带着五百降卒,作为冲锋,五百人感激思奋,驰至蒋山,先登陷阵,击退元兵,长驱至金陵城下。元将福寿,筑栅为垒,屯兵固守,冯国用率队攻栅,前仆后继,徐达、常遇春等,次第踵至,你推我扳,竟将各栅毁去。元兵四溃,元将福寿,督兵出战,众寡不敌,又被杀退。徐、常等猛力围攻,一连数日,伺隙齐登,福寿尚巷战竟夕,至筋尽力疲,方大呼道:“城存与存,城亡与亡。”言讫,举剑向颈上一横,鲜血直喷,顿时毙命。旌扬忠臣。金陵已破,诸将奉元璋入城,揭榜安民,一面召集官吏父老,温言慰谕道:“元朝失政,生民涂炭,我率众至此,无非为百姓除害,汝等各守旧业,勿生疑惧!贤人君子,能相从立功,我当重用。旧政不善,汝等可一一直陈,我当立除。官吏毋得贪暴,虐我良民!”大众闻言,拜谢而出,互相庆慰。各处义兵,次第来降,康茂才等亦闻风钦服,共得士卒五十万人,乃改集庆路为应天府,置天兴建康翼元帅府,以廖永安为统军元帅,礼聘儒士夏煜、孙炎、杨宪等十余人,一律录用。复以福寿为元殉节,敛尸礼葬,阖城大定。乃命徐达为大将,率诸将浮江东下,攻克镇江,又分兵下金坛、丹阳等县,以汤和为统军元帅,驻守镇江,再命邓愈、邵成、华高、华云龙等,率兵攻克广德路,改名为广兴府,即以邓愈为统军元帅,驻守广兴,诸将以元璋威名日著,劝进爵为王,元璋不允,只自称吴国公,置江南等处行中书省,亲督省事,授李善长、宋思贤为参议,陶安、李梦庚等为左右司郎中员外郎都事等官,复置江南行枢密院,以徐达、汤和同佥枢密院事,置帐前亲军,以冯国用为总制都指挥使,设前后左右中五翼元帅府,及五部都先锋,设官分职,井井有条。一面遣将至和州,迎接眷属,护送至府,即就元御史台居住。骨肉欢聚,喜气重重,大明二百数十年的基业,便自此创始了。 点清本旨,暂作一束。 先是徐达、汤和等下镇江,收降盗目陈保二,及徐达兵归,汤和复入佥枢密院事,保二心变,竟诱执詹、李二守将,奔投张士诚。士诚此时,正迭陷平江、松江、湖州、常州等处,又收得蛮子海牙的遗众,声势甚盛,至保二归降,自然收留,并将詹、李二将拘住。警报达应天府,元璋以二将被拘,恐遭毒手,只得先与通好,以便索还二将。遂修书一缄,命杨宪赍送士诚。杨宪驰至平江,入见士诚,士诚遂展阅道:昔隗嚣据天水以称雄,今足下据姑苏以自王,吾深为足下喜。吾与足下,东西境也,睦邻守圉,保境息民,古人所贵,吾甚慕焉。自今以后,通使往来,毋惑于交构之言,以生边衅。 士诚阅至此,即把书掷下道:“元璋欲比我为隗嚣么?”恐你且不若隗嚣。喝令左右将杨宪拘禁,立发水师攻镇江。元璋即遣徐达往御,到了龙潭,把士诚兵一鼓击退,总道士诚气沮,不敢再来,遂收兵驻镇江城。谁料士诚不得镇江,却移兵潜袭宜兴,守将耿君用不及防备,城陷身亡。元璋闻报大惊,忙遣使驰谕徐达道:“士诚起自盐枭,诡计多端,今来寇镇江,已与我为敌;且袭据宜兴,志不在小,将军宜速出毗陵,先机进取,毋堕狡谋。”此亦一袭魏救赵之计。徐达得令,即向常州进发。 常州即古毗陵地,徐达军至常州,筑垒围攻,士诚遣张、汤二将来援,达即退军十八里,设伏以待,自率老弱残兵,前去诱敌。张、汤二将,出营交战,望见徐达部下,器械不整,七长八短,不禁大笑起来,互相告语道:“人说朱元璋用兵如神,为什么这般羸弱,看来是不值一扫呢!”你既闻他威名,如何不加疑虑。当下麾兵出战,直前相搏。徐达不及遮拦,且战且行;一走一追,忽达十余里,突然间闪出铁骑数千,横冲而来。当先一员大将,铁盔铁甲,好生威武,手提方天画戟,直刺张、汤二将。看官道是何人?乃是徐达部下,行军总管赵均用。张、汤二将,见均用杀至,料是遇伏,慌忙用枪招架。两人敌住一人,还觉得有些费力,怎禁得徐达翻身杀来,与均用双战二将。二将见不是路,拨马返奔,走不多远,又听得一声呼哨,伏兵复起,吓得张、汤二将,魂飞九霄,连坐骑都不由驾驭,沿路四窜。想也被吓慌了。豁喇一响,二将都马失前蹄,身随马蹶。巧值均用杀到,喝令擒缚,两个中捉住一双。此段从《士诚本传》,不从《纪事本末》。余众溃走,还报士诚。 士诚惶恐,乃奉书求和,遣裨将孙君寿,赍至应天,愿岁输军粮二十万石,黄金五百两,白金三百斤。元璋复书,责他开衅召兵,罪有所归,既愿乞和,应释归使人将校,每岁输粮应增至五十万石。当令孙君寿持书去讫。转瞬旬余,士诚并无复音。又越数日,得徐达军报,略称:“镇江新附军,被士诚所诱,谋变牛塘,达几为所困,幸常遇春、廖永安、胡大海等来援,方得脱险。并擒住士诚部将张德”云云。元璋勃然大愤,复命耿炳文率兵万人,进攻长兴,俞通海、张德胜等率舟师略太湖,张鉴、何文正,募淮军攻泰兴,赵继祖、郭天禄、吴良等,合师攻江阴。先后并举,环击士诚。一面促徐达速下常州,不得迟误。接连叙下,如火如荼。士诚闻常州围急,遣吕珍赴援,别命赵打虎驰救长兴,炳文驰至长兴城下,守将李福安、答失蛮等,登陴守御。两下正相持未决,适值赵打虎到来,喘息未定,被炳文兜头痛击,立营不住,只好退走,奔至城西门。不意城门紧闭,屡呼不开,后面追兵又到,只得向湖州遁去。名曰打虎,实是没用。原来赵打虎系着名悍目,自投士诚部下,屡立奇功,此次来援宜兴,城守李福安等,总料他唾手却敌,不想一到便败,方知耿军难敌,有意献城,待打虎被拒而去,遂出城投降。 炳文收了两人,并得战船三百余艘,立即报捷。元璋命置永兴翼元帅府,以耿炳文任元帅职,统兵居守。士诚又遣左丞潘原明,元帅严再兴,来寇长兴。距城数里,猝遇炳文偏将费聚,从旁突击,杀获数百人,原明等遁去。只常州尚相持未下,常遇春分兵四出,断他饷道,城中兵士乏食,免不得惶急起来。吕珍屡出城相争,统被徐达击退。俄而城中食尽,只有数千饿卒,哪里还支持得住?那时吕珍也顾不得城池,夤夜开门,冲围自走。城中无主,当然失陷,徐达遂引兵入城。自至正十六年九月,围攻常州,至十七年三月乃下,也算是一番劲敌。小子有诗赞徐达道: 辍耕陇上喜从龙,迭战江东挫敌锋。 不是濠梁应募去,谁知乡曲有奇农。达世业农。 常州告捷,徐达又奉元璋命令,移师宁国。欲知宁国战事,容待下回续详。 本回前半截以攻集庆为主,后半截以攻常州为主,集庆下则踞江而守,可进可退,常州下则屏蔽有资,可东可西,此朱氏王业之所由创,抑徐达首功之所由建也。若纵埜先,遣天叙、天佑,饬诸将蹙士诚,无在非元璋之智谋,一经作者揭出,便如燃犀烛渚,无处不显。而全神贯注,则总在集庆与常州。元璋之注意在此,作者之注目亦在此。即如后之阅者,可借此以知当日之军事,并可以知是书之文法。否则势如散沙,毫无纪律,便不成妙事妙文矣。 第七回 朱亮祖战败遭擒 张士德絷归绝粒 却说徐达奉元璋命,率常遇春等往攻宁国,宁国城守甚坚,与常州不相上下,守将杨仲英、张文贵等,尚没有什么能耐,惟有一将勇悍异常,姓名叫作朱亮祖。点笔不弱。亮祖六安人,称雄乡曲,号召民兵,元廷授为义兵元帅,元璋取太平时,亮祖曾率众投诚,嗣因性急难容,与诸将未协,复叛归元军。至是闻徐、常等进围宁国,遂联络守将,悉心协御。徐达将到城下,立营未定,亮祖即出搦战,一支长枪,直前挑拨,飘飘如梨花飞舞,闪闪如电影吐光,任你徐元帅麾下,个个似虎似罴,也一时敌他不住,逐渐倒退。极写亮祖。当下恼了常遇春,抖擞精神,上前迎敌。彼此交锋,大战五十余合,不分胜负。亮祖虚晃一枪,佯败退走,遇春拍马赶去,不防亮祖挺枪回刺,竟戳中遇春左腿,遇春忍痛返奔,亮祖又回马追来,亏得赵德胜、郭英二将,并出敌住,两下里鼓声震天,重行鏖战。城中又来了张文贵,接应亮祖,亮祖枪法愈紧,连赵德胜、郭英等,也觉心慌,同时退下。徐达恐诸将有失,忙鸣金收军,被亮祖追杀一阵,丧亡了千余人。次日又与亮祖接战,仍一些儿不占便宜。接连数日,未得胜仗,反又失了许多人马。徐达情急得很,不得已据实禀报。 元璋闻亮祖如此骁勇,即亲率大军,兼程而至。徐达接着,申述交战情形,元璋道:“擒他不难,明日临阵便了。”翌晨升帐,召吴桢、周德兴、华云龙、耿炳文四将至前,授他密计,令随驾出征,一面命唐胜宗、陆仲亨等,率步兵数千,亦授以密计,令他先去。吴良、吴桢等,只待元璋出营,便好厮杀,偏偏元璋并不动身,朱亮祖反率众挑战,元璋又延了数刻,方从容上马,率军而出。两阵对圆,吴桢跃马而前,与亮祖交战数十合,返骑而走。亮祖来追,周德兴又提刀接战,大约亦数十合,又纵马回阵。华云龙复出去接着,又是依样葫芦。待至耿炳文出战后,杀得亮祖性起,竟挺枪驰入元璋阵内,来杀元璋。中他计了。元璋麾众倒退,诱他追了数里,复回身杀搏,命四将并力围攻。前轮战,后合围,不怕亮祖不入彀中。亮祖身敌四将,尚不觉怯,左挡右架,又战了一时许,渐觉气力不加,方伺隙杀出圈子,驰回原路。吴桢等紧紧随着,一些儿不肯放松,亮祖且战且走,将要返城,忽突出唐、陆诸将,拦住马首,他亦不与争锋,只执着短刀,乱砍马足。亮祖猝不及防,被他剁着马蹄,马力已乏,禁不起痛楚,顿蹶倒地上。那时亮祖还一跃而下,不随马蹶,可奈吴桢、耿炳文两将,已追至背后,双枪并举,来刺亮祖。亮祖急忙转身,奋斗两将,陆仲亨乘他酣战,竟取出绊马索,潜套亮祖的双足。亮祖不及顾着,右足一蹿,误入套中,仲亨尽力一扯,亮祖站立不稳,方似玉山颓倒,吴、耿二人,急下马揿住,才得将他捆缚,饬军扛抬而去。缚亮祖用着全力,文笔亦不放松。守将杨仲英、张文贵亟来相救,已是不及,反被掩击一阵,杀得七零八落,踉跄逃回。时已天暮,元璋收兵还营,令将亮祖推入。元璋笑语道:“你降而复叛,今将如何?”踌躇满志之言。亮祖朗声道:“公若生我,当为公尽力,否则就死,何必多言!”元璋道:“好壮士!”便下座亲为解缚,亮祖乃叩谢。 越宿,元璋饬造飞车,编竹为重蔽,一夕即就,数道并进。守将杨仲英度不能支,开城迎降。张文贵守志不屈,先杀妻孥,然后自刎。元璋既入宁国,拟往攻宣城,亮祖愿率兵自行,经元璋特许,去后才数日,捷报已到。宣城由亮祖攻下了。此从《纪事本末》及《通鉴辑览》,与《朱亮祖传》小异。元璋乃留徐达、常遇春等驻宁国,静俟后命, 自率军返金陵。未几接得赵继祖、俞通海军报,太湖大捷,降士诚将王贵,击走吕珍,元璋欣慰。嗣闻通海接战时,矢中右目,仍奋勇击退敌军,当下赞不绝口,并遣使慰问去讫。无非激励他将。接连复得张鉴、何文正捷音,说是泰兴已克,擒住援将杨文德,元璋道:“两路得胜,士诚应丧胆了。但未知赵继祖、吴良等,进兵江阴,胜负如何?”吴桢闻言入禀道:“兄长在外,尚无确实消息,愿主公增兵协助为是!”好兄弟。元璋道:“将军骨肉情深,何妨竟往!我拨兵五千人,令你带去便了。”吴桢拜谢,次日即领兵出发。未到江阴,已有捷报赍入金陵,略称先据秦望山,后入城西门,全城平定。元璋嘉吴良功,擢为分院判官,令督兵防守江阴,并传谕吴桢,不必班师,令他与兄协防,严备士诚。原来江阴地扼大江,实为东南要冲,又与平江接壤,相距仅百余里,因此令他协防。吴良、吴桢奉命后,戮力设备,军容甚盛,士诚屡遣将往攻,都被击走, 江阴方安。归结前回三路人马,笔不渗漏。 元璋又命邓愈、胡大海进攻徽州,檄徐达、常遇春等进兵常熟,又是两路兵马。小子只有一支笔,不能并叙,只好先叙徽州事。邓、胡两将,率兵至绩溪,守将不战而降。转入休宁,一鼓登城,遂长驱抵徽州。元守将八尔思不花,及万户吴纳等,开门拒敌,怎禁得邓、胡二将的锐气,战不多时,便即败回。邓愈便督兵猛攻,八尔思不花等乘夜潜遁,愈入城,忙遣胡大海分兵穷追,至白鹤岭,击死吴纳,余将遁去。元璋闻捷,改徽州路为兴安府,命邓愈镇守,饬胡大海攻婺源。 既而元苗帅杨完者,自杭州率众数万,来攻徽州。徽州甫经攻克,守备未完,又分军与胡大海,只剩数千人在城,如何敌得住数万苗兵?邓愈飞檄胡大海,回军援城,一面鼓励将士,潜伏门右,令将城门大开,静待苗兵。苗兵掩至,忽见此状,相率惊愕,不敢遽入。仿佛是空城计。正在踌躇,突闻西北角上,有一彪人马杀至,当先的不是别人,就是胡大海。苗将吕才,忙提刀接战,不及三合,被大海大喝一声,劈死马下。邓愈见大海驰还,亦率兵出应,杀得苗兵七颠八倒,四分五裂,苗帅杨完者拨马先逃,偏将吴辛、董旺、吕升等,走得稍慢,都被邓愈军擒住,入城斩讫。嗣恐完者复至,留住胡大海,别命裨将王弼、孙虎攻婺源,亦应手而下。于是驰报金陵,再行请令。 这边方得胜仗,那边又获渠魁。接入徐达一路。徐达、常遇春等,出师常熟,行至半途,由探马来报:“张士德率兵来援了。”徐达道:“士德么?他小字叫作九六,系士诚亲弟。士诚作乱,统是他一人主谋,浙西一带,亦是他略定,闻他素得士心,智勇兼备,此次到来,定有一番恶斗,恐怕是不易轻敌呢!”士德出身,借此叙过。言未已,忽有一将上前道:“偌大一个盐贩,怕他什么?末将愿充头阵,若叨元帅洪福,定能把他擒住。”达视之,乃是领军先锋赵德胜,便道:“将军愿去,不患不胜,但总须慎重小心,千万不要轻战,我便当前来接应哩。”是谓临时而惧。德胜领命,带着万人,踊跃前去。 将到常熟,恰遇士德军到,两军不及答话,就兵对兵,将对将,鏖斗起来。德胜善用槊,士德善使刀,刀槊对舞,端的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自午至申,差不多有百余合,士德刀法,毫不散乱,德胜暗暗喝彩,意欲设计擒他,便用槊将刀一格,回马就走。偏是士德刁狡,见德胜未败而奔,料知有诈,竟勒马停住,鸣金收军。确是有些智识。德胜见士德去远,亦据险下寨。次日复率众迎战,士德也毫不畏避,复提刀对仗,又战了几十回合。德胜正在设计,突闻有弓弦响声,忙留神顾着,可巧一箭飞来,距德胜咽喉,不过咫尺,德胜用槊一劈,这飞来的箭杆,方的溜溜般抛向别处去了。德胜大呼道:“张九六!你想用暗箭伤人么?大丈夫当明战明胜,如何用这诡计?”士德闻言,拨马回阵,两下里复各收军。不是写士德,是写德胜。德胜返营,闷坐帐中,适由大营赍书投到,当即延入,展书阅毕,发还来使,便密令手下亲兵,照书行事,亲兵应令而去。德胜复吩咐军士,一鼓造饭,二鼓披挂,三鼓往劫士德营,不得有误。军士纷纷议论,统说士德足智多谋,难道不虑及此?只因将令难违,不得已如命而行。反衬下文。是夕天气晦暗,斜月无光,时交三鼓,德胜上马先行,令军士后随,静悄悄的驰去。及至士德营前,只准军士呐喊,不准入营,自己恰从斜刺里去讫。军士莫名其妙,惟有遵令呼噪,突见营门大开,士德跃马提刀,率众杀出,惊得军士不知所措,正思退走,适值德胜转来,麾众旁行,士德紧紧追着,约有半里,突遇一山,见德胜引兵进去,也赶入谷口,转了数弯,德胜兵恰不见了。是时已知中计,急命部众退还,行未数武,不期一脚落空,连人带马,跌入陷坑。他却奋身一跃,跳出坑外,谁知坑外又有一将,持着槊,向他背后一捺,复坠入坑中。奇事奇笔。两边的挠钩手,一齐奋勇,将他钩起,捆绑去了。看官!你道持槊是谁?便是赵先锋德胜。德胜见士德成擒,好生欢喜,复呼令军士,把士德部众杀散,驰回营中。这次计划,都是徐达密书指授,经德胜运用入神,益觉先后迷离,令人无从揣测。原来徐达书中,只令德胜乘夜袭营,赚士德出营追赶,用陷坑计活擒士德。德胜尚恐士德乖刁,瞧破机谋,恰好亲兵队里,有一人面貌,与德胜相似,德胜密付衣甲,令与掘堑兵同行,约以夜间三鼓,潜至士德营旁,易了装,与自己参换,于是有真德胜,复有假德胜,假德胜驰至军前,麾军旁趋,真德胜却伏在陷坑左右,专待士德。果然士德中计,迭坠陷坑,乃得成擒。士德受擒后,尚疑德胜有分身法,就是德胜部下的军士,也待至战毕回营,方才分晓。 若非有此详释,我亦含惑不解。这且休提。 且说士德成擒,常熟守将,闻风逃去,德胜入城安民,一面遣人押解士德,至徐达营。达讯明属实,复转解至应天,元璋不去杀他,软禁别室,待以酒食,令通书士诚,归使修好。士德恰重贿馆人,另易一函,从间遵驰送士诚,教他拜表降元,连兵攻金陵。士诚尚是未决,嗣闻士德绝粒身亡,由悲生惧,乃决计归顺元朝,致书江浙平章达什帖睦尔,请他代奏。达什为言于朝,授士诚太尉,连士诚弟士信,亦授官有差。这消息传到应天,诸将多生疑虑,元璋道:“士诚狡悍,怎肯倾心归元?不过现当新败,假此吓人,我哪里就被他吓呢?”料敌如见。 正说着,有探子来报,青衣军元帅张明鉴,袭据扬州,逐元镇南王孛罗普化,日肆屠戮,满城居民,多被杀死了。元璋奋然道:“我有志救民,怎忍看他糜烂?部下诸将,何人敢往讨罪?”缪大亨应声道:“末将愿往。”李文忠亦闪出道:“甥儿愿往。” 元璋见二人相争,便语文忠道:“你年未弱冠,便期破敌,我心甚慰。依我所见,往攻扬州,着缪将军去,你去策应池州兵便了。”文忠道:“池州有何人先往?”元璋道:“我已檄调常、廖诸将,自铜陵进取池州,你快去策应为是!”文忠年少,未曾领兵冲锋,故军事或未与闻,而叙笔即借此纳入,是文中之善于销纳者。文忠乃喜,与缪大亨各率偏师,分投去讫。才阅旬余,大亨已攻破扬州,收降青衣军数万,自押降帅张明鉴、马世熊等,前来缴令。元璋命即延入,大亨道:“张明鉴日屠居民,残害太甚,现查得城内遗黎,只有十八家,末将虽收降明鉴,不敢擅为安置,所以亲押而来,请主帅自行发落!”元璋道:“将军有劳了。”当下命将明鉴传入,责他无故殃民,罪无可赦,喝令枭首,惟赦他妻孥死罪。次及马世熊,世熊道:“屠害居民,俱出张明鉴一人,某不敢为非,现有义女孙氏为证,某部下得了孙氏,某且收为义女呢。”元璋命领孙氏进来,世熊即出挈孙氏入厅,弓鞋细碎,冉冉而前,面如出水芙蓉,腰似迎风杨柳,美固美矣,然未必永年。一道神采,映入众目,都不禁为之暗羡。既至案下,敛神屈膝,低声称是难女孙氏禀见。元璋亦温颜问道:温颜二字,已写出元璋心思。“你是何方人氏?”孙氏道:“难女籍隶陈州,因父兄双亡,从仲兄蕃避兵扬州,又被马世熊部众所掠,世熊悯氏孤苦,育为义女,因此得保余生。”元璋不待说毕,便道:“你年龄几何?曾字人未?”问她字人与否,亦有微意。孙氏答称十八岁,及说得尚未字人一语,顿觉红云上颊,弱不胜娇。元璋道:“说也可怜,你不如在此居住罢!”孙氏嘿然不答。元璋即令起身,饬屏后仆媪,导入后宫,一面发落马世熊,令他食禄终身。阅一日,便纳孙氏为妾,命她侍寝。孙氏含羞俯首,任所欲为。弱女及笄,已是帐中解舞,将军尚武,何妨枕上弄兵。柔情似水,艳笔难描,至元璋即真后,封为贵妃,位众妃上,与马氏仅隔一肩,宠遇有加。天恩浩荡,大约是格外怜悯的意思。语中有刺。小子有诗咏道: 不经患难不谐缘,得宠都因态度妍。 自古英雄多好色,恤孤原属口头禅。 元璋正在欢娱,忽池州有急报到来,当即传入问话,欲知详细军情,待小子再续下回。 朱亮祖,骁将也,非极力叙写战谋,不足以见元璋之智。张士德,勍敌也,非极力叙写战事,不足以见德胜之勇。亮祖受擒,宁国自破,士德被执,常熟自下,此犹为表面文字。再进一解,则元璋之不杀亮祖,益以见操纵之神,而他将自心服矣。德胜之得获士德,益以孤强敌之势,而士诚亦夺魄矣。关系颇大,故演述从详。余事皆依次带入,无非一文中销纳法也。 第八回 入太湖廖永安陷没 略东浙胡大海荐贤 却说常遇春、廖永忠二将,率水陆兵攻下池州,擒杀天完将洪元帅等,当即遣人告捷。元璋问明来人,便令传谕常、廖二将,说是:“天完将士,多不足虑,惟他部下有陈友谅,方在猖獗,不可不防!”言毕,即命来人驰回。小子前演元史,曾将天完僭国的详情,及陈友谅出身,一一表白,独此书未曾叙过,不得不约略说明。天完两字,便是第一回中,所说罗田人徐寿辉的国号。友谅乃渔家子,起自沔阳,往攻寿辉,寿辉暗弱,为部帅倪文俊所制,友谅即谄奉文俊,愿受指挥。文俊谋杀寿辉,未克而去,友谅尚佯与委蛇,从至黄州,暗中恰嗾使文俊部众,说他背主不祥,宜为寿辉除害。部众信为真言,仓促起变,击死文俊。当下并有文俊部众,自称平章政事,不过通信寿辉,阳为报告,寿辉制不住文俊,哪里制得住友谅?数语了了。自是友谅顺江东下,破安庆,陷龙兴、瑞州,分兵取邵武、吉安,自入抚州。寻又取建昌、赣汀、信衢等地,直捣池州。池州被陷,遂与太平为邻。元璋乃遣常、廖诸将,攻取池州,并因池州已下,传谕严防友谅。友谅果遣战舰百余艘,猛将十数员,来争池州,幸常遇春等先已筹备,一俟友谅兵到,四面冲击,杀退各船。 元璋闻池州退敌,调李文忠南下,会同邓愈、胡大海等,徇建德路。文忠奉令南趋,略定青阳、石埭、旌德诸县,至徽州昱岭关,会同邓愈、胡大海军,出遂安,抵建德。沿途屡破敌众,进逼城下,一鼓齐登。元守将不花等,弃城遁去。文忠得擢为帐前统制亲兵指挥使,入城镇守,改建德路为严州府。嗣邓愈往徇江西,胡大海往略浙东,只李文忠扼守孤城,不防张士诚遣将来袭,水陆掩至。文忠在城外设伏,先把他陆军杀退,复将所斩俘馘,载巨筏中,乘流而下,连他的水军,也一哄儿吓走了。统是没用的家伙。士诚心总未死,西边失势,又到东边,屡发兵进窥常州。亏得汤和驰援,连败敌众。未几又转寇常熟,复为廖永安击走。元璋以宜兴密迩常州,此时为士诚所据,常州总未免被兵,遂命大将军徐达率领将士,往攻宜兴。兵方发,忽闻友谅遣党赵普胜,攻陷池州,守将赵忠战死。太平守将刘友仁往援,亦败没。元璋惊悼不已,奈因各路兵将,统去截击张士诚,一时无可调拨,只好令赵德胜固守太平一带,防他深入。一面促徐达速下宜兴,以便移攻池州。此时元璋亦觉受困。偏徐达等到了宜兴,一攻数月,还是未下,急得元璋满腹焦烦,出濠以来,无此忧劳。日夕筹划,定下一计,忙写就密书,遣使驰至徐达营中,令他察阅。达展读道:宜兴城小而坚,未易猝拔,闻其城西通太湖,张士诚饷道所由,若断其饷道,军食内乏,破之必矣。 达览书大喜,发使还报,遵令即行。遂遣总兵丁德兴,分兵遏太湖口,自与平章邵荣等,并力攻城。果然粮尽兵溃,宜兴随下。廖永安趁着胜仗,竟率兵深入太湖,舟至半途,却值士诚麾下的吕珍,鼓舟而至。冤家遇着对头,就在湖滨大战起来。向来太湖两岸,水势深浅不一,芦苇纵横,烟波浩渺,吕珍乖巧得很,令各舟忽出忽没,忽进忽退,害得永安跋来赴往,使不出什么勇劲,顿时焦躁异常,命掌篙的人,尽力赶去。哪知吕珍轻舟诱敌,实是一条诡计。永安的坐船,先时很是活泼,撑了里许,忽被浅滩搁住,休想再动分毫,正在着急,蓦见芦苇中荡出几只小舟,舟子统是渔人打扮,永安不辨谁何,命将小舟撑近大船,一舟甫至,永安即一跃而下,尚未立稳,那舟子竟拔出短刀,把永安砍伤右臂。永安动弹不得,竟被舟子一声鼓噪,将永安掀翻缚住。看官不必细问,便可知这种舟子,统是吕珍手下的将士了。不解之解。永安被擒,当由吕珍押献士诚,士诚颇爱永安才勇,劝他归顺。永安怒目视道:“我岂肯降你这枭目么?”写永安之忠。士诚遂把他拘住狱中。至元璋闻耗,立即遗书士诚,愿归所获三千人,易一永安。士诚记着亡弟遗恨,拒绝去使,永安卒死于平江。寻元璋封为楚国公,迎丧郊祭,很是尽礼。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永安败陷,另授杨国兴统带舟师。国兴复出太湖口,收集各舰,迭破张士信兵,平宜堰口二十六寨,一面赶修宜兴城,城完守固。士诚复遣水陆军夹击,统由国兴杀退,宜兴无恙。元璋方调徐达兵规复池州,达率俞通海、赵德胜等,到池州城下,那时友谅党赵普胜,尚驻扎池州,一闻徐达兵到,即执着双刀,出来对阵。俞通海望见普胜,大喝道:“你是我的旧部,为什么叛归友谅?”回应第五回。普胜道:“人各有志,你休来管我!”通海大愤,遂挺矛与战。矛去刀迎,刀来矛抵,恶狠狠的战了多时,通海几败。德胜见通海战他不下,忙拨马往助,双战普胜,尚只杀得一个平手。嗣经徐达麾兵杀上,方将普胜击退。徐达回营,语通海道:“普胜那厮,骁勇绝伦,怪不得他叫作双刀,若明日再战,我当用计胜他。”次日,先令侦骑哨探,回报赵普胜濒江立营,四面竖栅,倚以自固。徐达道:“有了。俞将军可带领舟师,袭他后面,我与赵将军领着陆军,攻他前面,明攻暗袭,不忧不胜。”俞通海领命前去。徐达密语赵德胜,令他率兵先出,杀至普胜营前。普胜即开营抵敌,由赵德胜奋起精神,与他酣斗数十合,普胜越战越勇,德胜虚晃一刀,勒马就走。普胜乘势赶来,约四五里,适值徐达引军驰至,接应德胜,德胜又回马奋斗,两下夹攻,普胜倒也不惧。忽闻后面隐隐有号炮声,恐是江营有失,不敢恋战,晓得迟了。遂舍德胜,驰回原营,将到营前,叫苦不迭。看官道是何故?乃是营栅上面,已悬着俞字旗号。原来俞通海乘普胜远追,已袭入江营,夺了巨舰数艘,把普胜营兵逐去。普胜见了,懊悔不及,尚欲拼命夺营,怎奈徐达、赵德胜军赶至,通海军又复杀出,腹背受敌,势不能支,没奈何大吼一声,向西遁去。 徐达、赵德胜即移军攻城,池州守将洪钧,不知厉害,尚麾兵出城,与德胜交锋。战未数合,被德胜卖个破绽,把洪钧活擒过来。守兵见主帅被擒,都弃城逃走,池州立下。徐达一面报捷,一面檄调俞廷玉、张德胜等,联兵进攻安庆。俞廷玉率舟师先进,不期与赵普胜相遇。普胜自池州败走,到了安庆,料知徐达等必乘胜进攻,他便伏兵港中,专待截击,遥见廷玉到来,便顺风吹起胡哨,各舟闻声竞至,围攻廷玉坐船。廷玉挺立船头,督兵猛战,约有一两个时辰,兀自支持得住。谁知普胜觑住廷玉,猝发标箭,适中廷玉左腮,廷玉忍不住痛,晕仆舱中。将军难免阵中亡。顿时舟中大乱, 亏得通海前来接应,才将全舟救出,余舟多被普胜夺去。廷玉竟痛极身亡。通海大恸,忙奔回徐达营中,报明败状。徐达也不禁叹息,即令通海送柩还乡,并遣人驰报应天。 是时元璋以胡大海出师浙东,屡攻婺州未下,正思督兵亲往,得着此耗,倒也沉吟起来。诸将以普胜如此强悍,恐再出池州,为长江患。元璋道:“普胜勇而寡谋,友谅贪而忮功,若用计离间,一夫已足,何庸过忧?”随遣一员牙将,潜至安庆,与普胜门客赵盟,叙起乡谊,格外交欢。嗣复投书赵盟,恰故意误送普胜。普胜私下展阅,语多隐约难详,心中大疑,遂疏赵盟。赵盟不能自安,竟与牙将同至应天,来附元璋。不特普胜中计,连赵盟亦中计。元璋格外优待,给他重金,令往友谅军中,散布谣言,无非是普胜恃功,谋叛友谅等语。友谅果然动疑,也中计了。遣使觇普胜虚实。普胜哪里得知,见了使人,尚满口侈述战功,骄矜不已。使人返报友谅,友谅即带着重兵,自至安庆,只说与普胜会师,进攻池州。普胜忙至雁汉口迎迓,才登舟,即被拿下,一语未完,已经身首异处了。可报廷玉之仇。赵盟回禀元璋,元璋大喜,厚赏赵盟。是豢之也。遂调回徐达,令与李善长留守应天,自率兵十万,用常遇春为先锋,由宁国出徽州,转向婺州进发。 至兰溪,有士人王宗显进谒,并呈上胡大海荐书。元璋接见,问他籍贯,答称原籍和州,寄寓严州。元璋道:“君寓此有年,能识婺州内容么?”宗显道:“某有故人吴世杰,居近婺城,可以探问。”元璋即令他去讫。不数日,宗显驰还,报称:“守将离心,不难攻入。”元璋喜道:“我得婺州,当令汝作知府。”宗显拜谢。又启行至婺州,会着胡大海。大海进谒,行过了礼,便禀道:“婺州与处州为犄角,元参政石抹宜孙,为处州守将,常发兵来援,所以屡攻未下。现因主公将到,他探知消息,又遣参谋胡深,运着狮子车数百辆,前来抵御。目下闻已到松溪了。”元璋道:“石抹宜孙,用车师来援此城,未免失计。松溪山多路狭,车不可行,若遏以精兵,便可破他。援兵一破,此城自不劳而下了。”应该嘲笑。大海答声称是。元璋又道:“闻你义子德济,很是骁勇,何不拨与健卒数千,令他去截援师?”大海应令出去,即遣子德济,领锐卒数千,竟往松溪。至梅花门,已遇胡深运车驰到,德济鼓噪而前,惊得胡深迎战不及,意欲将车退后,以便厮杀。可奈梅花门依着龙门山,林箐丛杂,岭路崎岖,就是未遇敌时,已觉七高八低,难以行车,此时大敌当前,进退失据,没奈何弃了车辆,引军逃去。不出元璋所料。 德济返营报功,元璋即督兵攻城。城中守将帖木烈思与石抹厚孙,即石抹宜孙之弟。两不相下,无心防御,裨将宁安庆,知不可守,夜遣都事李相缒城请降,约开东门纳兵。元璋许诺,李相返城,即将东门大启,常遇春、胡大海等一拥而入,竟把帖木烈思、石抹厚孙等擒住。全城已破,当由元璋入城,下令禁止侵暴,并改婺州路为宁越府,即用王宗显知府事。算是践言。开郡学,聘硕儒,延叶仪、宋濂为五经师,戴良为学正,吴沈为训导。时丧乱日久,学校湮废,至此始闻有弦诵声。 未几又有乐平儒士许瑗进谒。瑗有才智,放浪吴、越间。及入见,语元璋道:“方今元祚垂尽,四方鼎沸,窃闻有雄略乃可驭雄才,有奇识乃能知奇士,明公欲扫除僭乱,非收揽英雄,难于成功。”元璋道:“诚如君言。我今求贤若渴,方广揽群材,共图康济。”许瑗道:“果如此,天下不难定了。”元璋大喜,即授为博士,留居帷幄。既而元璋欲还归应天,乃召胡大海与语道:“宁越为浙东重地,我因你才勇,特命你居守。现闻衢州守将宋伯颜不花,多智术,处州守将石抹宜孙,善用士,绍兴为士诚将吕珍所据,数郡与宁越相近,我留常遇春在此,与你协力,乘间往取三郡。但此三郡守将,俱系劲敌,千万小心为要!”大海顿首拜受。元璋又嘱咐常遇春数语,令与胡大海协同行事,乃即日起程,率军返应天。 元璋去后,常遇春即进攻衢州,用吕公车、仙人桥、长木梯、懒龙爪等攻具,拥至城下,高与城齐。又于大西门城下潜穴地道,高下并攻。守将宋伯颜不花,煞是厉害,束苇灌油,烧吕公车,用长斧砍木梯,架千斤秤钩懒龙爪,并筑夹城防穴道,井井有条,毫不慌忙。遇春屡攻不克,乃用声东击西的法子,明攻北门,潜袭南门。宋伯颜不花未及防备,竟被突入南门瓮城中,毁坏守具,合城惊惶。院判张斌度不能支,遣使约降,夜出小西门迎大军入城,守兵尽溃。宋伯颜不花逃避不及,被常遇春活擒而归。遇春还宁越,胡大海留遇春驻守,自约耿再成攻处州。想因遇春得衢,故亦不甘坐守。再成曾出兵缙云,倚黄龙山为根据,立栅屯兵,借遏敌冲。元参政石抹宜孙,自驻处州,另遣将分守要塞,备御再成。诸将皆怠玩无斗志。胡深时守龙泉,闻胡、耿合兵来攻,料知守地难保,竟弃军来降。无非为德济吓慌。大海问他处州详情,深言兵弱易攻,遂出师樊岭,与再成会,夹击桃花岭、葛渡等寨,应手而下,进薄处州城。宜孙出战败绩,走闽中。大海入城抚民。再成又出兵西略,建宁七邑皆降。既而宜孙复收集散卒,欲复处州,至庆元,为再成击毙。捷书迭达应天,元璋喜甚,命耿再成驻守处州,胡大海还镇宁越。寻复改宁越府为金华府。大海雅意揽贤,查得金处有四大儒,遂一一登诸荐牍,请元璋立刻征用。元璋即遣使赍币,礼聘四贤,有三人应征而往,一个就是浦江人宋濂,一个是龙泉人章溢,一个是丽水人叶琛,还有一位青田名士,位置自高,经元璋再三征求,方出山来辅真主。仿佛刘备之遇诸葛。正是: 得逢雷雨经纶日,才识风云际会时。 欲知此人是谁,且至下回再详。 此回为过渡文字。元璋得金陵后,除附近元军外,只有张士诚一路,与他为难。元军涣惰不足道,士诚尚以战为守,无甚大志,元璋处之,犹易与耳。至友谅猖獗,顺江而下,于是元璋左右受敌,几不胜防。廖永安陷没太湖,俞廷玉战死长江,皆足为金陵夺气。非敌将被间,浙军获胜,元璋其危矣乎!作者双管齐下,东西夹叙,虽曰按时述事,而不为分段表清,忽说与士诚兵战,忽说与友谅兵争,盖隐隐绘一忙乱情形,俾阅者知当日大势,若是其亟。至青田定计,熟权缓急,而战事次序,乃可得而分矣。故曰本回为过渡文字。 第九回 刘伯温定计破敌 陈友谅挈眷逃生 却说青田名士,迭征乃至。这人为谁?系姓刘名基,字伯温,就是翊赞朱氏,创成明室的第一位谋臣。郑重出之。先是元至顺间,基举进士,博通经史,兼精象纬学,时人论江左人物,推基为首,以为诸葛孔明,不过尔尔。江浙大吏,屡征不出,至石抹宜孙守处州,经略使李国凤屡称基才,请他重用。宜孙仅召为府判,不与兵事,基仍弃官归青田。时黄岩人方国珍,据温、台、庆元等路,骚扰浙边,大吏犹专事羁縻,不加讨伐,基屡请严剿,不见从,乃归募同志,部勒成军,借避寇患。及胡大海下处州,闻名往聘,基仍谢绝。大海乃请命元璋,赍币往聘,犹不肯起。及元璋命总制孙炎,致书固请,乃慨然道:“我昔游西湖,见西北有异云,曾谓是天子气,十年后当应在金陵。今朱氏创兴,礼贤下士,应天顺人,我不妨前往,助他一臂,得能有成,也不负我生平志愿了。”于是束装就道,径诣应天。 元璋闻他来见,忙下阶恭迎,赐以上坐,从容与论经史,及咨以时事,基应对如流,畅谈要策,共得十八条。元璋喜甚,便道:“我为天下屈先生,先生幸毋弃我!如有指陈,愿安受教。”可谓虚己以听。基乃语元璋道:“明公据有金陵,甚得地势,但东南有张士诚,西北有陈友谅,屡为公患。为明公计,必须扫除二寇,方可北定中原。”元璋蹙额道:“这两人势颇不弱,如何可以剿灭?”基答道:“御敌当权缓急,用兵贵有次序,张士诚一自守虏,尚不足虑,陈友谅劫主称兵,地据上游,无日忘金陵,应先用全力,除了此害。陈氏灭,张氏势孤,一举可定。然后北向中原,造成王业,明公曾亦设此想么?” 确是坐言起行之计,不比前文进谒之士,专务泛论,无裨军谋。元璋道:“先生妙计,很是佩服, 此后行军,全仗先生指导!”基始应声而出。元璋即命有司筑礼贤馆,使基入居,宋濂、章溢、叶琛三人,亦住馆内。嗣命濂任江西等处儒学提举,并遣世子受经。授章、叶为营田司佥事。惟留基入主军务,事无大小,一律咨询。基颇感知遇,遂一意参赞,知无不言。元璋尝呼为先生而不名,语人时,每比基为张子房,不愧留侯。真所谓君臣相遇,如鱼得水了。 元璋方简阅军马,准备出师,忽闻陈友谅挟了徐寿辉,舣舟东下,进攻太平,正拟遣将往援,忽由太平逃来溃兵,禀称太平失陷,花将军阖门死事,连知府许瑗,院判王鼎,统已殉节了。叙太平被陷事,恰先述禀报,后及详情,是倒戟而出之法,与上文各节不同。 元璋不禁失惊道:“有这般事么?我的义儿文逊,怎么样了?”来兵答道:“想亦尽忠了。” 元璋失声大恸,经诸将从旁劝解,尚是流涕不止。原来黑将军花云与元璋养子朱文逊,同守太平。及友谅来攻,两人率兵三千名,鏖战三日,友谅不能入。会大雨水涨,友谅引巨舟薄城西南,令士卒夜登舟尾,缘梯登堞,遂入城。花云、文逊,巷战一夜,力屈遭擒。文逊被杀,云忽奋臂大呼,激断绳索,夺了守兵的短刀,左右乱砍,杀死五六人。众兵一齐杀上,伤他右臂,复被絷住,云大骂道:“贼奴敢伤害我,我主且至,必砍尔等为肉泥!”有声有色,虽死不朽。众兵闻言大怒,竟把他缚住船樯,一阵射死。云妻郜氏,亦赴水殉节。子炜,方三岁,侍女孙氏,抱炜远窜,被乱兵掠至九江。元璋常求花氏后裔,苦无所得,至友谅败殁,才见一皓首庞眉的老人,带着孙氏,负儿而来。当下接儿在手,置着膝上,抚顶叹道:“虎头燕颔,不愧将种,黑将军算不虚死了。”言毕,即命赐老人衣。谁知老人倏忽不见,四处找寻,仍无下落,弄得元璋也惊疑起来,依史而陈,并非虚撰。随即问明孙氏,孙氏泣拜道:“奴自逃出太平,为乱军所掳,军中恨儿夜啼,由奴拔质簪珥,寄养渔家。嗣奴复潜窃儿出,脱身东走,登舟渡江,江中复遇乱军,将奴与儿推入江心,幸得断木附着,飘入芦渚。七日无食,只取莲实充饥。巧逢老人到来,救奴及儿同行至此。奴万死一生,得将此儿保存,伏乞推恩收育,不负小主人一番忠诚。”孙氏可谓义婢。元璋亦流泪道:“主忠仆义,万古流芳,我不惟保养此儿,连你亦应矜恤。只与你同来的老人,究竟何姓何名?为何不知去向?”孙氏道:“他只自称雷老,不说实名。”元璋迟疑半晌,方说了“忠孝格天”四字,应有此理。仍命孙氏抚养花炜,岁给禄糈。至炜年长成,累官指挥佥事,孙氏亦受旌封,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陈友谅既得太平,急谋僭号,遣壮士椎杀寿辉,便假采石五通庙为行宫,自称皇帝,国号汉,改元大义。命邹普胜为太师,张必先为丞相,张定边为太尉,一面遣使约张士诚,同攻应天。士城不敢遽允,遣还来使。此刘基所谓自守虏也。不然,东西相应,应天宁不危乎?友谅怒道:“盐侩不来,我岂不能下金陵么?”大言不惭。遂大集舟师,自江州直指应天。舳舻蔽空,旌旗掩日,自头至尾,差不多有数十里。仿佛曹操八十万大兵。警报飞达应天,元璋即召众将会议,众将纷纷献计,有说友谅兵盛,宜出城迎降的,有说应走据钟山,徐图规复的,独刘基瞋目无言。胸有成竹。元璋退入,召基问话,基答道:“说降说走,都可斩首,斩了他方可破贼。”我亦云然。元璋道:“依先生高见,计将安出?”基答道:“天道后举者胜,我以逸待劳,何患不克?”元璋称善。基复密语良久,下文统暗括在内。元璋益喜,复出厅升座。众将又上来献议,或请遣兵先复太平,或请主帅亲自出征,又换了一派议论,想是斩首之言,已被闻知。统被元璋驳去,只命参谋范常,贻书胡大海,命他出捣信州,牵制友谅后路。范常应声而出,自去照行。元璋又召康茂才入内,与语道:“闻汝与友谅相知,能否通诈降书么?”茂才道:“愿如尊命!且家有老阍,曾事友谅,遣使赍书,必信无疑。”元璋喜道:“既如此,快修书出发!”茂才应令,立写就诈降书,并密嘱司阍数语,令乘一小舟,径投友谅军前。友谅得书,便问道:“康公何在?”司阍答道:“现守江东木桥。”友谅即待以酒食,令他还报道:“归语康公,我到江东桥,三呼老康,即当倒戈内应,不可误事!”利令智昏。司阍唯唯连声。返报茂才,茂才即入禀元璋,元璋笑道:“友谅友谅!已入我彀中了。”急令李善长带了工役,乘着月夜,把江东木桥,改为铁石,一夕而成,大书江东桥三字,令人一望便知。善长还报,元璋即命常遇春、冯国胜、此时冯国用已殁,弟胜承袭兄职。华高等,率帐前五翼军,伏石灰山侧,徐达伏兵南门外,并各嘱道:“我当统兵至卢龙山,你等可遥望山上,竖着赤帜,便知寇至;改竖黄帜,乃可麾兵杀出,休得有误!”诸将领命去讫。此两路是防陆。又命杨璟驻兵大胜港,张德胜、朱虎等, 领舟师出龙江关外。此两路是防江。分拨已定,乃亲自督兵出城,至卢龙山驻扎,专待友谅兵来。 不一日,友谅果联舟东下,至大胜港,口甚狭,仅容三舟,濒岸又见有重兵驻着,杨璟兵出现。恐被出击,不敢停留,遂退出大江,径来觅江东桥。距桥约半里,已有江东桥三字,映射眼波,只桥是大石砌成,并非木质,未免心中怀疑,至此尚不知中计,确是笨伯。复驶近桥边,连呼老康老康,凭他叫破喉咙,并没有人出应,只有空中声浪,回了转来,也答他是老康两字。妙甚。趣甚。友谅才知中计,但因船多人众,恰还没有慌忙,复下令向龙江进发。既抵龙江,即遣万人登岸立栅,声势锐甚。时方酷暑,烈日炎炎,元璋服紫茸甲,在山上张盖督兵,嗣见将士挥汗如雨,立命去盖,与将士同曝日中。驭兵之道在此。将士欲下山夺栅,元璋道:“天将下雨,汝等且就食,俟乘雨往击未迟。”想是刘军师教他。诸将昂头四顾,并没见有云翳,大都莫名其妙,只好遵令就食。食方毕,西北风骤起,黑云四至,大雨倾盆而下,元璋即命将士下山拔栅,一面竖起赤帜。友谅见立栅被拔,亦麾众力争。两下相杀,雨忽停止。元璋复改竖黄帜,并发鼓声。于是常遇春等自左杀到,徐达自右杀到,把登岸的敌兵,统驱入水中。友谅忙麾舟渡军,舟甫离岸,张德胜、朱虎又领舟师杀来,吓得友谅不知所为,偏偏潮神又与他为仇,来时潮涨,去时潮落,把数百号兵船,一概胶住浅滩,不能移动。友谅无法可施,忙改乘小舟,飞桨逃出,其余军士,亦多投水逃生,有一半不善泅水的,统沉没江心,至河伯处当差去了。元璋复命诸将追袭,自率亲兵,收夺败舰,共得巨舰百余艘,战舸数百,连友谅所乘的大船,亦一律获住,船中尚留着康茂才书,元璋不觉失笑道:“呆鸟呆鸟!”言已,复检点俘虏,共得七千余人,押领而归。 且说友谅易舟西遁,又见敌舟远远追来,忙下令加桨飞逃,至慈湖,距敌舟不过数丈,正在着急,又遇火箭射至,烈焰飞腾,那时急不暇择,只好驶舟近岸,一跃登陆,鼠窜而去。这边的张德胜、朱虎及廖永忠、华云龙等,哪里肯舍,毁了友谅的舟,复上岸力追,直抵采石。不防友谅得了援兵,回马来战,张德胜首先陷阵,致受重伤,死于军中。廖永忠、华云龙等,见德胜陷没,勃生义愤,舍命冲锋,一场死斗,仍将友谅杀败,友谅方弃甲曳兵,逃回江州去了。友谅一败。嗣是徐达复太平,胡大海取信州,冯国胜等取安庆,露布飞驰,欢声腾跃。偏友谅不肯干休,遣张定边攻安庆,李明道攻信州,安庆竟被夺去,信州由李文忠往援,擒住明道,献至应天。明道愿降,并言友谅可取状,于是元璋复造了龙骧巨舰,亲率舟师,再攻安庆。廖永忠、张志雄等,奋勇当先,拔了水寨,进兵攻城,自旦至暮不能下。刘基献议道:“安庆城高而固,急切不能攻下,何若移师江州,破他巢穴。”的是胜着。元璋不待说毕,即下令撤围,鼓舟西上。聪明人不消细说。舟过小孤山,遇有数舟来降,舟中有两员大将,一个叫作傅友德,一个叫作丁普郎。元璋召入,问明来历,知系友谅部将,弃暗投明,自然心喜。且见友德较为英武,便命他仍率原舟,作为前导。沿途遇着江州巡兵,一概招降,稍有不服,立刻扫净。片帆风顺,径达江州城下。友谅闻报,尚疑是士卒误传,待至城外鼓角喧天,方知敌兵果到,慌忙整兵守御。仿佛做梦。惟江州抱水依山,也是一座坚城,友谅倚作巢穴,简直是不易攻的。当下一攻一守,相持两日,城完如故。友谅稍稍放心,不想到了夜间,敌兵竟登城杀入,急得友谅手足无措,忙挈妻逃出城门,乘舟西奔,逃至武昌去了。友谅二败。原来元璋用刘基计,密测城堞高度,令工兵在各舰尾,搭造天桥,乘着暗夜,一列将船倒行,直逼城下,天桥与城堞,巧巧衔接,将士援桥登城,不费什么气力,竟得杀入城中,友谅还道神兵自天而下,哪得不仓促逃去?原来如此。 江州已下,南昌守帅胡廷瑞,也遣使郑仁杰输诚,惟请勿散他旧部。元璋颇有难色,刘基在后,潜踢元璋所坐胡床,元璋大悟,又似张子房之蹑沛公。乃遣仁杰还,并赐书慰谕,准如所请。廷瑞即遣甥康泰赍书请降,自是余干、建昌、吉安、南康诸郡县,相继投诚。元璋又命赵德胜、廖永忠、邓愈等,分兵四出,略瑞州、临江,拔浮梁、乐平,并攻克安庆赣皖一带,十得七八。元璋乃率军东还,道出南昌,胡廷瑞率甥康泰及部将祝宗等,出城迎谒。元璋慰劳有加,并令廷瑞等同归应天,留邓愈驻守南昌,叶琛任知府事。临行时,廷瑞密白元璋,以祝宗、康泰二人,不甚可恃,元璋乃令二人归徐达节制,从征武昌,不意元璋才归,祝宗、康泰果谋叛返兵,袭入南昌。叶琛战死,邓愈单身逃免。幸徐达旋师平乱,诛祝宗,赦康泰,南昌复定。元璋闻报,方转忧为喜道:“南昌控引荆、越,系西南藩屏,今为我有,是陈氏一臂断了,但非骨肉重臣,恐不可守。”乃改南昌为洪都府,命侄儿朱文正为大都督,统率赵德胜、薛显等,与参政邓愈,一同往守。各将方去,忽由浙东迭来警耗,报称胡大海、耿再成两将,被刺身亡,元璋又出了一大惊,小子走笔至此,又有一诗咏道: 大功未就已身捐,百战沙场总枉然。 只有遗名垂竹帛,忠魂犹得慰重泉。 毕竟胡、耿两将如何被刺,且看下回分解。 本回所叙,纯系朱、陈两方战事,而朱氏之得胜,又全属刘基之功。陈友谅既得太平,即乘胜东下,声势锐甚,金陵诸将,议降议避,莫衷一是,元璋虽智不出此,然非刘基之密为定计,则未必全胜。史传多归美元璋,此系善则称君之常例,演史者所当推陈出新,不得仍如史官云云也。至若江州之役,南昌之降,则刘基本传中,亦历述其匡赞之功。天生一朱元璋,复生一刘伯温,正所以成君臣相济之美,非揭而出之,曷由显刘青田之名乎?惟近世小说家,有以神奇称基者,则未免附会,转失其真,是固本书所不取也。 第十回 救安丰护归小明王 援南昌大战伪汉主 却说胡大海留守金华,耿再成留守处州,本是犄角相应,固若金汤。惟金、处本多苗军,胡、耿两将,多雅意招揽,不分畛域。苗将蒋英、刘震、李福等,归降胡大海,李佑之、贺仁德等,归降耿再成。胡、耿皆留置麾下,一例优待,怎奈狼子野心,终不可恃。为滥收降将者,作一棒喝。蒋英、李福等先谋作乱,商诸刘震,震颇不忍,李福谓举行大事,不能顾及私恩,于是震亦相从,先以书勾通处州苗将,令同时举兵,一面禀请大海,至八咏楼下观弩。大海不知是诈,挺身而出,将上马,忽有苗将钟矮子跪马前,诡禀蒋英罪状。大海未及答,回顾蒋英,不料被英突出铁锤,击中头脑,顿时脑浆迸出,死于非命。英即断大海首,胁从大海部兵。大海子关住及郎中王恺,俱被英等杀死。惟典史李斌,怀着省印,缒城至严州告急。李文忠亟遣何世明、郭彦仁等往讨,张德济亦自信州奔赴,这边方闹个不了,那边又响应起来。此所谓铜山西崩,洛钟东应。李佑之、贺仁德等,先接蒋英等书,尚未敢动,至大海被杀,即放胆作乱。耿再成方与客饮,闻变调军,兵卒未满二十人,佑之等已经杀入,再成叱道:“贼奴!何负尔等,乃敢造反?”言未已,佑之等已攒槊环刺,再成挥剑,连断数槊,卒因贼众槊多,不胜防备,身中数创,大骂而死。分省部事孙炎及知府王道同,均遇害。再成子天璧,方奉命往处州,征发苗兵,中途闻变,亟遣人至李文忠处乞援,一面纠集再成旧部,急赴父难。 这时候的警报,早达应天,元璋未免痛悼,并语刘基道:“金、处有失,衢州恐亦被兵,如何是好?”刘基道:“贼众乌合,尚不足虑,且严州有李将军,就近赴援,制贼有余,若虑及衢州,不材愿往镇抚。且前因兵事倥偬,以至丧母未葬,此时正可乘便回籍,为公及私了。”元璋喜道:“先生愿行,尚有何说!”遂拨了得力将士,令基带去,以便调遣。基星夜前进,到了衢州,守将夏毅,忙迎基入城,并语衢州亦多讹言,基云无妨,当下派兵四驻,并揭榜安民,一夕即定。确是大才。嗣发书至各处属县,谕以镇静无恐,休得自扰!各县亦相安无事。一瞬旬余,闻金华叛将蒋英等已败投张士诚,处州叛将李佑之等,亦由李文忠部将与耿天璧等击死,不出先生所料。遂遣使驰报应天,自回原籍葬母去了。元璋得刘基使报,又接李文忠捷书,自然欣慰,遂命李文忠为浙江行中书省左丞,总制严、衢、信、处诸郡军马。以耿天璧袭父职,留守处州。后由李文忠出攻杭州,得获蒋英等,刺血祭大海,寻复追封大海为越国公,再成为高阳郡公,事且慢表。归结胡大海、耿再成二人。 且说刘基回籍葬母,在家丁忧,方国珍亦驰书慰唁,基答书称谢,并宣示元璋威德,劝他归附。国珍乃遣使至应天,进贡方物。元璋甚喜,贻书刘基,慰劳备至。又常遥咨军事,并约期促赴应天,基于至正二十二年春还籍,至二十三年春复出,适元璋拟亲援安丰,基即进谏道:“友谅、士诚,耽耽思逞。为主公计,不如勿行为是。”元璋道:“小明王被围甚急,我向奉他龙凤年号,不忍袖手旁观,因此不得不往。”基嘿然。原来基初至应天,见中书省曾设御座,奉小明王韩林儿虚位,每当春秋佳节,自元璋以下,皆向座前行庆贺礼,基独不往,且愤愤道:“一个牧竖,奉他何为?”独具只眼。至是韩林儿居亳州,为元统帅察罕帖木儿所败,偕刘福通遁至安丰。张士诚又乘隙往攻,率众十万,围住安丰城。刘福通不能敌,飞使从间道至应天,哀乞援师。基不欲往援,所以谏阻,偏偏元璋不从,竟率徐达、常遇春等,兼程而往。及至安丰,城已失守,福通被杀,林儿在逃。士诚将吕珍,据城列栅,水陆连营,徐达等拔他中垒,乘胜进击,不想前面阻着大濠,一时不能逾越,后面偏遇吕珍杀至,分着左右两翼,围裹拢来,竟把徐达等困住垓心。亏得常遇春率军横击,三战三胜,才得击走吕珍,追了一程,吕珍复得庐州左君弼援军,翻身再战,复被徐达、常遇春等杀退。元璋乃命徐达等攻庐州,自率兵往觅林儿,得诸途中,送居滁州,自回应天。为此一行,险些儿把龙蟠虎踞的都城,被人暗袭。亏陈友谅见近忘远,只把五六十万的大兵,专攻南昌,不袭应天,令这位暗叨天佑的元璋公,还好从容布置,与友谅鏖战鄱阳湖,决最后的胜负。说来话长,由小子从头至尾,演述出来,以便看官详阅。欲叙鄱阳战事, 先用如椽之笔,承上起下,见得此战关系甚大,非寻常战事可比。 这友谅因疆宇日蹙,愧愤交集,意欲破釜沉舟,与元璋决一死战,于是大作战舰,每舟分三级,高约数丈,上下人语不相闻,房室俱备,中可走马,行军之道,全在灵活,况江中之战,不比海中,造此大舰何为者?当下载着百官家属,及所有士卒六十万,悉数东来。孤注一掷,越是呆鸟。到了南昌,便把各舰停住,准备攻城。何不直捣金陵。守帅朱文正,闻友谅倾国而来,急命邓愈守抚州门,赵德胜守官步、士步、桥步三门,薛显守章江、新城二门,牛海龙等守琉璃、澹台二门,自率精锐二千人,居中节制,往来策应。那友谅亲自督兵,猛扑抚州门,兵士各持笠帽大的盾牌,上御矢石,下凿城垣。不多时,但听得一声怪响,城竟坍坏二十多丈。各兵方拟拥入,忽见里面铳声迭发,射出许多火星,熊熊炎炎。闪铄如电,稍被触着,不是焦头,就是烂额,此时欲用盾牌遮蔽,哪知盾系竹制,遇着火尤易燃烧,大众多是畏死,自然逐步倒退。邓愈即饬兵竖栅,栅未竖成,外兵又进,两下接仗,不得不血肉相搏。正危急间,文正督诸将来援,且战且筑。外兵怎肯歇手,连番杀入,连番退出,等到城墙修毕,内外尸骸,好似山积。文正麾下的猛将,如李继先、牛海龙、赵国旺、许珪、朱潜等,统已战死了。友谅休兵数日,复攻新城门,忽城内突出一支人马,似龙似虎,锐不可当,首将便是薛显,提刀突阵,尤为凶猛。友谅将刘震,不顾好歹,上前拦住,被薛显横腰一刀,挥作两段,余众披靡。薛显杀了一阵,收兵而回。入城后,检点将士,只不见百户徐明,探问下落,才知穷追被擒,惋惜不已。友谅愤攻城不下,自己没用,愤亦何益?增修战具,移攻水关。水关有栅,文正集壮士防守,见友谅兵至,从栅缝中迭出长槊,迎头刺击。友谅兵也是厉害,夺槊更进,不防里面换用铁戟刺出,奋手去夺,都一声惨号,七颠八倒。看官道这铁戟上有何物?乃是用火淬过,一经着手,立即灼烂。自是无人近前,水关又无恙了。友谅乃分兵攻陷吉安、临江,招降李明道,杀死曾万中,复擒住刘齐、朱叔华、逍天麟三人,至南昌城下开刀,并呼城上守兵道:“如再不降,以此为例。”守兵不为动。友谅复攻官步、士步两门,赵德胜日夕巡城,指麾士卒,忽来了一支硬箭射中腰眼,深入六寸,顿时忍痛不住,拔剑叹道:“我自壮岁从军,屡受创伤,未有如此厉害,今日命该当绝,只恨不能从我主公,扫清中原。”言至此,猝然晕仆,竟尔逝世。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德胜殁后,军士越奋,友谅亦越攻不下,但总不肯舍去,镇日里围住这城。真是呆鸟。文正佯遣兵纳款,令他缓攻,阴令千户张子明,偷越水关,赴应天告急。 子明扮作渔夫模样,摇着渔舟,唱着渔歌,混出石头城,昼行夜止,半月始达应天,易服见元璋。元璋始悉南昌被困状,且问友谅兵势如何?子明道:“友谅倾国而来,兵势虽盛,战死恰也不少。现在江水日涸,巨舰转驶不灵,且师久粮匮,蹙以大兵,不难立破。”元璋道:“你先归报文正,再坚守一月,吾当亲自来援。”子明领诺,仍改作渔翁装,摇舟疾返,不意到了湖口,竟被友谅逻卒拘住。去时得脱,归时始被执,暗中也有天意。友谅道:“你是何人?敢如此大胆。”子明道:“我是张子明,至应天乞援的。”直言得妙。友谅复道:“元璋曾来援否?”子明道:“即日便至。”尤妙。友谅道:“你若有志富贵,不如出语文正,说是应天无暇来援,令他速降。”子明瞪目道:“公休欺我!”反诘尤妙。友谅道:“决不欺你。”子明道:“果不相欺,我便去说。”友谅便命人押至城下,命与文正答话。子明高声呼道:“朱统帅听着!子明使应天已回,主上令我传谕,坚守此城,援军不日就到了。”仿佛春秋时之晋解扬,但楚庄不杀解扬,而友谅杀子明,安能成霸?友谅闻言大怒,立将子明杀死,这且按下。 且说元璋因南昌围急,飞调徐达等回军,集师二十万,纛龙江,克期出发。至湖口,先遣指挥戴德,率着两军,分屯泾江口、南湖嘴,遏友谅归路。又檄信州兵马,守武阳渡,防友谅逃逸。安排已就,然后驶舟再进。友谅自围攻南昌,已阅八十五日,至是闻元璋来援,遂撤围东下,至鄱阳湖迎战。元璋率着舟师,从松门入鄱阳湖,抵康郎山,遥见前面樯如林立,舰若云连,料是联舟逆战的友谅军,便语诸将道:“我观敌舟首尾连接,气势虽盛,进退欠利,欲要破他,并非难事。”徐达在旁道:“莫如火攻。”元璋道:“我意亦然。”乃分舟师为二十队,每舟载着火器弓弩,令各将士驶进敌船,先发火器,次放硬箭。众将士依计而行,果然一战获胜,杀敌军一千五百余人。徐达身先诸将,夺住巨舟一艘。俞通海复乘风纵火,焚敌舟二十余只,余将宋贵、陈兆先等,亦相率死战。这时候,前后左右的敌船,多半被火,连徐达所坐的大船,也被延烧,达忙令兵士扑灭火势,奋力再战。元璋恐达有失,遣舟往援,达得了援舟,越觉耀武扬威,争先驱杀。不意敌兵避去徐达,却争来围攻元璋,元璋见敌兵趋集,急欲鼓船督战,船行未几,忽被胶住。友谅骁将张定边,乘隙入犯,一声号召,四面的汉兵,摇橹云集,把元璋困住垓心。指挥程国胜,与宋贵、陈兆先等,忙率兵抵住,一当十,十当百,拼个你死我活,真杀得天昏地暗,日色无光。那张定边煞是勇悍,只管四面指麾,重重围裹。宋贵、陈兆先舍命抗拒,身中数十创,竟毙舟中。元璋至此,也不觉失色。死是人人所怕。裨将韩成进禀道:“杀身成仁,人臣大义,臣愿代死纾敌,敢请主公袍服,与臣易装,总教主公脱难,臣死何妨!”纪信又复出现。元璋沉吟不答。韩成方欲再言,只听得敌舟兵士,呼噪愈急,声势汹汹中,约略有速杀速降等字样,益令朱公急杀。急得韩成不遑再待,只呼道:“主公快听臣言,否则同归于尽,有何益处?”元璋乃卸下衣冠,递与韩成。韩成更衣毕,复把冠戴在头上,顾道元璋道:“主公自重!韩成去了。”比易水歌尤为悲壮。元璋好生不忍,奈事在眉急,不得不由他自去。韩成登着船头,高叫道:“陈友谅听着!为了你我两人,劳师动众,糜烂生灵,实属何苦?我今且让你威风,你休得再行杀戮!你看你看。”说至看字,扑咚一声,竟投入水中去了。小子有诗赞韩成道: 荥阳诳楚愿焚身,谁意明初又有人。 水火不情忠骨灭,空留史笔纪贞臣。 韩成既死,敌攻少缓,只张定边尚不肯退,忽觉嗖的一声,一支雕翎箭,正向张定边右额射至。定边失声道:“罢了!罢了!”小子不知此箭何来,待查明底细,再行详述。 是回本旨,系欲承接上文,叙入南昌被围,鄱阳大战事。因中间有胡、耿被害,及安丰一段情节,不能不叙,故随手插入。胡、耿为有功之臣,叙其始,纪其末。安丰之行,关系尤大,南昌几乎失守,金陵几乎被袭,揭而出之,非特事实之不漏,抑以见军国事之不能稍失也。陈友谅不袭应天,专攻南昌,着手之误,不待细说。且以六十万众,攻一孤城,相持至八十余日,犹不能下,是殆所谓强弩之末,鲁缟难穿,奚待鄱阳之战,始见胜负耶?惟朱、陈二氏之兴亡,实以鄱阳一战为关键,故是回下笔,不敢苟且,亦不敢简率,阅者于此得行文之法焉。 第十一回 鄱阳湖友谅亡身 应天府吴王即位 却说陈友谅骁将张定边,正围攻元璋,突被一箭射来,正中右额,这箭不是别人所射,乃是元璋部下的参政常遇春。当下射中定边,驶舟进援,俞通海亦奋勇杀到。定边身已负创,又见遇春诸将,陆续到来,没奈何麾舟倒退。这江中水势,却也骤涨,把元璋的坐船,涌起水面,乘流鼓荡,自在游行。想是韩成应死此地,不然,大江之水,何骤浅骤涨耶?元璋趁势杀出,复令俞通海、廖永忠等,飞舸追张定边。定边身受数十箭,幸尚不至殒命,轻舟走脱。时已日暮,元璋乃鸣金收军,严申约束,并叹道:“刘先生未至,因罹此险,且丧我良将韩成,可悲可痛!”当下召徐达入舱,并与语道:“我恐张士诚袭我都城,所以留刘先生守着,目下强寇未退,势应再战,你快去掉换刘先生,请他星夜前来,为我决策,方免再误!”刘基未至,从元璋口中叙出,以省笔墨。徐达夤夜去讫。 阅数日,基尚未至,友谅复联舟迎战,旌旗楼橹,遥望如山。元璋督兵接仗,约半时,多半败退。恼得元璋性起,立斩队长十数人,尚是倒退不止。郭兴进禀道:“敌舟高大,我舟卑下,敌可俯击,我须仰攻,劳逸不同,胜负自异。愚见以为欲破敌军,仍非火攻不可。”元璋道:“前日亦用火攻,未见大胜,奈何?”正说着,只见扁舟一叶,鼓浪前来,舟中坐着三人,除参谋刘基外,一个服着道装,一个服着僧装,道装的戴着铁冠,尚与元璋会过一面,姓名叫作张中,别字景和,自号铁冠道人,元璋在滁时,铁冠道人曾去进谒,说元璋龙瞳凤目,有帝王相,贵不可言。元璋尚似信未信,后来步步得手,才知有验。补叙铁冠道人,免致遗珠。此时与刘基同来,想是有意臂助。只有一个僧装的释子,形容古峭,服色离奇,素与元璋未识。至是与元璋晤着,方由刘基替他报名,叫作周颠,系建昌人氏,向在西山古佛寺栖身,博通术数,能识未来事,刘基尝奉若师友,因亦邀他偕行。不没周颠。元璋大喜,忙问破敌的法儿。刘基道:“主公且暂收兵,自有良策。”元璋依言,便招兵返旆,退走十里,方才停泊,于是复议战事。刘基也主张火攻,元璋道:“徐达、郭兴等,统有是说,奈敌船有数百号,哪里烧得净尽?况纵火全仗风势,江上风又不定,未必即能顺手,前次已试验过了。”说至此,铁冠道人忽大笑起来,元璋惊问何因?铁冠答道:“真人出世,神鬼效灵,怕不有顺风相助么?”元璋道:“何时有风?”周颠插入道:“今日黄昏便有东北风。” 此系测算所知,莫视他能呼风唤雨。元璋道:“高人既知天象,究竟陈氏兴亡如何?”周颠仰天凝视,约半晌,把手摇着道:“上面没他的座位。”元璋复道:“我军有无灾祸。”周颠道:“紫微垣中,亦有黑气相犯,但旁有解星,当可无虑。”都为下文伏线。元璋道:“既如此,即劳诸君定计,以便明日破敌。”周颠与铁冠道人齐声道:“刘先生应变如神,尽足了事,某等云游四方,倏来倏往,只能观贺大捷,不便参赞戎机。”不愧高人。元璋知不可强,令他自由住宿,复顾刘基道:“明日请先生代为调遣,准备杀敌。”刘基道:“主公提兵亲征,应亲自发令为是,基当随侍便了。”元璋允诺。基复密语元璋道:“如此如此。”元璋益喜。遂令常遇春等进舱,嘱授密计,教他一律预备,俟风出发,常遇春领命而去。 转瞬天晚,江面上忽刮起一阵大风,从震坎两方作势,阵阵吹向西南。友谅正率兵巡逻,遥见江中来了小舟七艘,满载兵士,顺风直进,料是敌军入犯,忙令兵众弯弓搭箭,接连射去,哪知船上的来兵,都是得了避箭诀,一个都射不倒,趣语。反且愈驶愈近。此时知射箭无用,改令用槊遥刺,群槊过去,都刺入敌兵心胸,不意敌兵仍然不动,待至抽槊转锋,那敌兵竟随槊过来,仔细一看,乃是戴盔环甲的草人。大众方在惊疑,忽敌船上抛过铁钩,搭住大船,舱板里面的敢死军,各爇着油渍的芦苇,并硫磺火药等物,纷纷向大船抛掷,霎时间烈焰腾空,大船上多被燃着。友谅急令兵士扑灭,怎奈风急火烈,四面燃烧,几乎扑不胜扑。常遇春等又复杀到,弄得友谅心慌意乱,叫苦不迭。所授密计,一概发现。恼动了友谅两弟,一名友仁,一名友贵,带领平章陈普略等,冒火迎战。友仁眇一目,素称枭悍,普略绰号新开陈,也是一条胆壮力大的好汉。偏偏祝融肆虐,凭你什么大力,但教几阵黑烟,已薰得人事不知,所以友仁、友贵等,接战未久,已陆续倒毙水中。友谅知不能敌,麾兵西遁,无如大船连锁,转掉不灵,等到断缆分逃,焚死溺死杀死的,已不计其数。只元璋部将张志雄等,舟樯忽折,为敌所乘,竟被围住。志雄窘迫自刭,他将余昶、陈弼、徐公辅皆战死。还有丁普郎一人,身受十余创,头已脱落,尚植立舟中,持刀作战状。及援兵四至,救出那舟,将士大半伤亡,只夺得尸骸,令他归葬罢了。战虽获胜,尚伤亡多人,是之谓危事。 友谅逃了一程,见敌舟已远,顿时咬牙切齿,与诸将计议道:“元璋狡狯,用火攻计,折我大军无数,此仇如何得报?我见元璋坐船,樯是白色,明日出战,但望见白樯,并力围攻,杀了他方泄我恨。”恐无此好日。部众领命。到了翌晨,又鼓勇东来,只望白樯进攻,谁意前面列着的船樯,统成白色,辨不出什么分别,不叙元璋这边,含蓄得妙。顿时相顾惊愕;但已奉出战命令,不好退回,只得上前奋斗。元璋自然麾众接战,自辰至已,相持不下。忽刘基跃起大呼道:“主公快易坐船!”元璋亦不遑细问,急依了基言,改乘他舟。基亦随至,并用双手虚挥,面作喜色道:“难星过了。难星过了。”言未已,但闻一声炮响,已将原舟弹裂。元璋且惊且喜,复语刘基道:“此后有无难星?”基答道:“难星已过,尽可放心。”既写刘基,亦回应周颠语。于是元璋麾舟更进,时友谅高坐舵楼,正辨出元璋坐船,用炮击碎,满疑元璋必死,不想元璋又督兵杀来,很是惊骇,没精打采的下舵楼去了。 且说元璋部将廖永忠、俞通海等,驾着六舟,深入敌中,舟为大舰所蔽,无从望见,好似陷没一样。俄顷见六舟将士,攀登敌舟,逢人便杀,见物即烧,那时元璋所有的将士,益觉勇气百倍,呼声震天,波涛立起,日为之暗。敌船大乱,怎禁得元璋部下,杀一阵,烧一阵,刀兵水火,一齐俱到,害得进退无路,只好与鬼商量,随他同去。最可笑的,舟高且长,操橹的人,不识前面好歹,兀自载了同舟敌国,呐喊狂摇,到了火炽,已是不及逃命。大舟之害,如是如是。友谅到此,狼狈已极,亏得张定边拼命救护,才得冲出重围,退保鞋山。元璋率诸将追至罂子口,因水面甚狭,不好轻进,便在口外寄泊,友谅亦不敢出战。相持一日,元璋部将欲退师少休,请诸元璋,未得邀允。俞通海复入禀道:“湖水渐浅,不如移师湖口,扼江上流。”元璋因问诸刘基。基答道:“俞将军言之有理,主公且暂时移师,待至金木相犯的日时,方可再战。”乃下令移师,至左蠡驻扎。友谅亦出泊渚矶,两下又相持三日,各无动静。元璋乃遣使遗书友谅道:公乘尾大不掉之舟,顿兵敝甲,与吾相持。以公平日之强暴,正当亲决一死战,何徐徐随后,若听吾指挥者,无乃非丈夫乎?惟公决之!尽情奚落,令人难堪。 使方发,忽报友谅左右二金吾将军,率所部来降。元璋甚喜,接见后,慰劳备至,问明情由,乃是左金吾主战,右金吾主退,俱不见从,两人料友谅不能成事,因此来降。元璋道:“友谅益孤危了。”既而复有人来报,说是去使被拘,并将所获将士,一律杀死,元璋道:“他杀我将士,我偏归他将士,看他如何?”遂命悉出俘虏,尽行纵还,受伤的并给药物,替他治疗;此等处全是权术。并下令道:“此后如获友谅军,切勿杀他。”一面又致书友谅道:昨吾舟对泊渚矶,尝遣使赍书,未见使回,公度量何浅浅哉?江淮英雄,惟吾与公耳。何乃自相吞并?公今战亡弟侄首将,又何怒焉?公之土地,吾已得之,纵力驱残兵,来死城下,不可再得也。设使公侥幸逃还,亦宜却帝名,待真主。不然,丧家灭姓,悔之晚矣!丈夫谋天下,何有深仇?故不惮再告。嘲讽愈妙。 友谅得书愤恚,仍不作答,只分兵往南昌,劫粮待食。偏又被朱文正焚杀一阵,连船都被他毁去,嗣是进退两穷。元璋复命水陆结营,陆营结栅甚固,水营置火舟火筏,戒严以待。一连数日,突见友谅冒死出来,急忙迎头痛击,军火并施。友谅逃命要紧,不能顾着兵士,连家眷都无心挈领,只带着张定边,乘着别舸,潜渡湖口,所有余众,且战且逃。由元璋追奔数十里,自辰至酉,尚不肯舍。蓦见张铁冠自棹扁舟,唱歌而来,元璋呼道:“张道人!你何闲暇至此?”铁冠笑道:“友谅死了,怎么不闲?怎么不暇?”元璋道:“友谅并没有死,你休妄言!”铁冠大笑道:“你是皇帝,我是道人,我同你赌个头颅。”趣甚。元璋亦笑道:“且把你缚住水滨,慢慢儿的待着。”彼此正在调侃,忽有降卒奔来,报称友谅奔至泾江,复被泾江兵袭击,为流矢所中,贯睛及颅,已毙命了。张铁冠道:“何如?”言毕,划桨自去。身如闲鸥,真好自在。 元璋又追擒败众,共获得数千人,及一一查核,恰有一个美姝,及一个少年,问明姓氏,美姝系友谅妃阇氏,少年系友谅长子善儿。越日,复得降将陈荣,及降卒五万余名,查询友谅死耗,果系确实。已由张定边载着尸身,及友谅次子理,奔归武昌去了。友谅称帝仅四年,年才四十四。初起时,父普才曾戒他道:“你一捕鱼儿,如何谋为大事?”友谅不听。及僭号称帝,遣使迎父,父语使人道:“儿不守故业,恐祸及所生。”终不肯往,至是果败。 元璋方奏凯班师,至应天,语刘基道:“我原不应有安丰之行,使友谅袭我建康,大事去了,今幸友谅已死,才可无虞。”回应前回,且明友谅之失计。于是告庙饮至,欢宴数日。元璋亦高兴得很,乘着酒意,返入内寝,偶忆着阇氏美色,比众不同,遂密令内侍召阇氏入室,另备酒肴,迫她侍饮。阇氏初不肯从,寻思身怀六甲,后日生男,或得复仇,没奈何耐着性子,移步近前。元璋令她旁坐,欢饮三觥,但见阇氏两颊生红,双眉舒黛,波瞳含水,云鬓生光,不由得越瞧越爱,越爱越贪,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蓦然离座,把阇氏轻轻搂住,拥入龙床。阇氏也身不由己,半推半就,成就了一段风流佳话。每纳一妇,必另备一种笔墨,此为个人描写身份,故前后不同。后来生子名梓,恰有一番特别情事,容至后文交代。次日复论功行赏,赐常遇春、廖永忠、俞通海等采田,余赐金帛有差。只张中、周颠二人,不知去向,未能悬空加赏,只好留待他日。 大众休养月余,再率诸将亲征陈理,到了武昌,分兵立栅,围住四门,又于江中联舟为寨,断绝城中出入,又分兵下汉阳、德安州郡。未几已值残年,元璋还应天,留常遇春等围攻武昌,次年即为元至正二十四年,正月元日,因李善长、徐达等屡表劝进,乃即吴王位,建百司官属,行庆贺礼。以李善长为左相国,徐达为右相国,刘基为太史令,常遇春、俞通海为平章政事,汪广洋为右司郎中,张昶为左司都事,并谕文武百僚道:“卿等为生民计,推我为王,现当立国初基,应先正纪纲,严明法律。元氏昏乱,威福下移,以致天下骚动,还望将相大臣,慎鉴覆辙,协力图治,毋误因循!”李善长等顿首受命。转瞬兼旬,武昌尚未闻报捷,乃复亲往视师,这一次出征,有分教: 江汉肃清澄半壁,荆杨混一下中原。 欲知武昌战胜情形,且俟下回再表。 周颠仰天,铁冠大笑,刘基之手挥难星,王者所至,诸神效灵,似乎战胜攻取,皆属天事,无与人谋。吾谓友谅亦有自败之道,江州失守,根本之重地已去,及奔至武昌,正宜敛兵蓄锐,徐图再举,乃迫不及待,孤注一掷,丧子弟,失爱妃,甚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是可见国之兴亡,实关人谋,不得如项羽之刎首乌江,自诿为非战之罪也。阇氏一节,正史未载,而秘史独有此事,谅非虚诬。冶容诲淫,何怪元璋?失道丧身,遑问妻孥?惟后文有潭王梓之叛,乃知色为祸根,大倾人国,小倾人城,如元璋之智,犹不免此,其他无论已。表而出之,以为后世戒云。 第十二回 取武昌移师东下 失平江阖室自焚 却说吴王元璋,因武昌围久未下,遂亲往视师。既至武昌,即相度形势,探得城东有高冠山,耸出城表,汉兵就此屯驻,倚为屏蔽。吴王审视毕,此后叙述元璋俱称吴王。便语诸将道:“欲破此城,必夺此山,哪个敢率兵上去?”诸将面面相觑,独傅友德奋然道:“臣愿往!”元璋大喜,便问需兵若干名?友德道:“何用多人!只得数百锐卒,便可登山。”元璋令他自行简选,友德拣得壮士五百人,乘夜至山下,一鼓齐登。山上守兵,矢石叠下,友德面中一矢,镞出脑后,胁下复中一矢,仍然当先杀上。郭兴等见他奋勇,也麾兵驰应,立将守兵杀退,占住此山,自是俯瞰城中,了如指掌。城中守将陈英杰,素称骁桀,见高冠山被占,气愤的了不得。越日,挨至二鼓,竟缒城出来,混入吴营,径至中军帐下。吴王方坐胡床,突然瞧着,便大呼道:“郭四快为我杀贼!”郭四即郭英小字,是夕正轮着值帐,闻着呼声,忙持枪奔入,适与刺客照面,手起枪落,将他刺死。吴王即解所服红锦袍,披在郭英身上,并拍肩奖谕道:“卿系我的尉迟敬德,贼谋虽狡,难逃我虎将手中,不怕他不为我灭了。”元璋以汉高祖自比, 复以唐太宗自居,是谓有志竟成。郭英拜受而出。 又越日,探马来报,汉岳州守将张必先,率潭岳兵来援,已到夜婆山了,吴王道:“泼张到来,宜用计胜他。”遂召常遇春入帐,授以密计,令他速去,遇春领命,率兵径往。过了五日,遇春已擒住张必先,即来缴令。元璋复命将必先推至城下,使谕守将道:“你等只靠一泼张,今已为我擒,还有何人可靠?速即投诚!免致糜烂。”张定边立在城上,呼必先道:“你如何被他擒住?”必先道:“不必说了,汉数已终,兄亦应速降为是。”定边至此,也瞠目不能答,自下城楼去了。原来必先善槊,以骁捷闻,绰号叫作泼张,此次被遇春用了埋伏计,把他擒住,因此守城诸将,为之夺气,连胆力兼全的张定边,也不觉恼丧异常。吴王知城中胆落,乃遣降将罗复仁入城谕降,且语复仁道:“你去传谕陈理,教他即日来降,不失富贵。”复仁顿首道:“主上仁德,使陈氏遗孤,得保首领,尚有何言?臣前事陈氏,旧主气谊,不敢竟忘,今得主上推恩,使臣不致食言,臣死亦无恨了。”吴王道:“我决不欺你。”复仁乃去。越半日,返报陈理愿降,吴王乃大开军门,行受降礼。陈理衔璧肉袒,率张定边等趋入,俯伏座前。理尚年幼,战栗不敢仰视,吴王不禁怜惜,亲自扶起,并婉谕道:“我不尔罪,休要惊慌!”言已,又命理入城,劝慰其母,所有府中储蓄,令他自取,一切官僚,俱命挈眷自行,城中百姓饥荒,运米给赈,阖城大悦。只纳了一个阇氏,未免失德。汉、沔、荆、岳诸郡,皆望风归降。遂立湖广行中书省,令参政杨璟居守。带了陈理,还归应天,封他为归德侯。陈理还算造化。会江西行省,赍献友谅镂金床,吴王道:“这便是蜀孟昶的七宝溺器,留他何用?”仍隐以唐太宗自比。立命毁讫。为阇氏计,恐有遗憾。一面命在鄱阳湖康郎山,及南昌府两处,各建阵亡诸将士祠,算是褒忠报功的至意。一将功成万骨枯。 陈氏既平,乃改图张氏。张士诚闻吴王西征,乘间略地,南至绍兴,北至通泰、高邮、淮安、濠泗,又东北至济宁,幅员渐广,日益骄恣,令群下歌颂功德,并向元廷邀封王爵。元廷不许,士诚遂自称吴王,同时有两个吴王,恰也奇异。治府第,置官属,以弟士信为左丞相,女夫潘元绍为参谋,一切政事,俱由他二人做主。士信荒淫无状,镇日里戏逐樗蒱,奸掠妇女,谐客歌妓,充满左右。有王敬夫、叶德新、蔡彦夫三人,充作篾片,最邀信任。军中有十七字歌谣道:“丞相做事业,专用王、蔡、叶,一朝西风起,干瘪!”好歌谣。吴王元璋乘这机会,遣徐达、常遇春等略取淮东,大军所至,势如破竹,下泰州,围高邮,士诚恰也刁猾,潜遣舟师数百艘,溯流侵江阴。守将吴良、吴桢,严阵待着,正拟与士诚兵接仗,却值吴王元璋亲自来援,一番夹击,大败士诚舟师,获士卒二千人。徐达等闻江阴得胜,努力攻城,守兵溃去,即将高邮占住,转攻淮安。士诚将徐义,率舟师援应,被徐达夜出奇兵,掩杀一阵,夺了战船百余艘,徐义连忙逃走,还算保全性命。淮安守将梅思祖,见机出降,并献所部四州。统是一班饭桶。徐达复还攻兴化,也是一鼓而下,淮东悉平。 先是士诚曾遣将李济,袭据濠州,想是从元璋处学来。元璋攻他高邮,他也遣据濠州。 至是吴王元璋,命韩政、顾时等进攻,城中拒守甚坚,经政等鼓励士卒,用着云梯炮石,四面并攻,毁坏无数城堞。李济知不可支,开城迎降。吴王元璋闻濠州已下,乃率濠籍属将,还乡省墓,置守塚二十家,赐故人汪文、刘英粟帛,并招集父老,置酒欢宴。兴半酣,语父老道:“我去乡日久,艰难百战,乃得归省坟墓,与父老子弟重复相见,今苦不得久留,与父老畅饮尽欢,所愿我父老勤率子弟,孝弟力田,蔚成善俗,一乡安,我也得安了。”父老皆欢声称谢。吴王临行,复令有司除免濠州租赋。力效汉高。 还至应天,又命徐达为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率师二十万讨张士诚,并下令军中道:“此行毋妄杀!毋乱掠!毋发邱垄!毋毁庐舍!毋毁损士诚母墓!违令有刑。” 军律固应如此,然亦无非笼络人心。一面召徐达、常遇春入内,密问道:“尔等此行,先攻何处?”遇春道:“逐枭必毁巢,去鼠必薰穴,此行当直捣平江。平江得破,余郡可不劳而下。”吴王道:“你错想了。士诚起自盐贩,与张天麒、潘原明等,强梗相同,倚为手足,士诚穷蹙,天麒等恐与俱死,必并力相救,天麒出湖州,原明出杭州,援兵四合,如何取胜?今宜先攻湖州,剪他羽翼,然后移兵平江,不患不胜。”又密语徐达道:“前日士诚部将熊天瑞来降,看他来意,非出本心,将军勿泄吾谋,只令天瑞从行,但云直捣平江,他必叛归张氏,先去通知,如此,便堕我计中了。”达与遇春,俱受命去讫。吴王又檄李文忠趋杭州,华云龙向嘉兴,同时发兵,牵掣敌势,文忠、云龙等自然依令而行。分兵三路。 且说徐达、常遇春率二十万众,自太湖趋湖州,沿途遇着敌将,无战不胜,擒住尹义、陈旺、石清、汪海等人。张士信驻守昆山,闻风遁去。徐达查阅将士,不折一人,只少了一个熊天瑞,想是叛归士诚去了,果如元璋所言。当下乘机前进,直至湖州三里桥。张天麒受士诚封职,官右丞,驻兵湖州,闻徐达来攻,忙率偏将黄宝、陶子宝等,分道迎战。黄宝出南路,适与常遇春相值,一战便走,真不耐战。遇春追至城下,黄宝不及入城,回马再战,被遇春手到擒来。天麒子宝得黄宝被擒消息,顿时气馁,不战自退。 天麒也是如此,吴王所言,未免太看重他了。徐达进兵围城,守兵各无斗志,相率惊惶。会得援将李伯升,由荻港潜入城中,人心稍定。探马报知徐达,达乃分派将士,环布四面,严截援军。忽又闻士诚将吕珍、朱暹及五太子等,率兵六万,已到城东了。达语遇春道:“吕珍、朱暹,都称骁悍,还有什么五太子,闻系士诚养儿,短小精悍,能平地跃起丈余,今率重兵来援,须小心防战方好哩。”遇春道:“公围城,某截援师,相机进战,定可无虞。”达许诺,遂分兵十万,给遇春调遣。遇春率兵至姑嫂桥,连筑十垒,分守要隘。吕珍等不敢近城,只在城东旧馆,设立五寨,与遇春相持,遇春也不与交锋,惟留意截他饷道。会探得士诚女夫潘元绍,运粮至乌镇,遂发兵夜袭,一阵击退。寻复闻士诚遣将徐志坚,领舟师来袭姑嫂桥屯兵,复令男士埋伏桥边,乘他初至,突出邀击;老天也有意相助,风狂雨骤,日暗天昏,害得徐志坚进退无路,竟被诸勇士生生擒去。还有冒失鬼徐义,奉士诚命,前来探听旧馆战事,也遭截住,亏得士诚遣了赤龙船亲兵,前来援义,义始得脱。遇春急遣王铭等,载着火具,往毁赤龙船,船中不及防备,受着烈火,霎时俱尽,徐义等遁去。那时五太子屯兵旧馆,因各军败溃,愤不可遏,竟收集舟师,来击遇春营。遇春出营接仗,见五太子麾下,齐唱军歌,哗噪而至,真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两下里厮杀起来,似乎遇春一边,稍逊一筹,险些儿被他击却。巧值薛显鼓舟而至,顺风纵火,把五太子的兵船,又烧得乌焦巴弓,于是五太子也有力难施,只好逃还旧馆,与吕珍、朱暹等,商议一个善全的法儿。吕珍、朱暹彼此相觑,支吾了好一歇,只想了一条纳款输诚的计策。确是好计。五太子也顾不得什么,便与吕珍、朱暹,出降遇春军前。跳不出圈子去了。遇春即驰报徐达,达令吕珍等至城下,招呼李伯升、张天麒等出降。伯升、天麒没奈何赍送降书,迎徐达入城,湖州遂下。 士诚闻湖州被陷,甚是惊慌,不料杭州、嘉兴,又迭来警信,平章潘原明,以杭州降李文忠,同佥宋兴,以嘉兴降华云龙,两路用虚写。不由得魂飞天外,连身子都发颤起来。嗣闻吴江又复失陷,参政李福,知州杨彝,统已降敌,乃亟遣部将窦义等,出城扼守。谁知窦义等毫不中用,到了城南鲇鱼口,战不数合,就败了回来,丧失战船千余艘。士诚满怀忧惧,又越二日,城外炮声隆隆,鼓声渊渊,知是敌军杀到,忙调兵登陴,饬令固守。翌晨,恰自己巡城,一登城楼,俯视四面八方,统竖着敌军旗帜,葑门驻着徐达军,虎邱驻着常遇春军,娄门驻着郭兴军,胥门驻着华云龙军,阊门驻着汤和军,盘门驻着王弼军,西门驻着张温军,北门驻着康茂才军,东北驻着耿炳文军,西南驻着仇成军,西北驻着何文辉军,杀气腾腾,几无余隙。阅者至此,亦为胆落。弄得这位张大王,心烦意乱,不知所为,下城后,只命一班勇胜军,加意防守。勇胜军统是剧盗出身,每遇战斗,慓悍异常,士诚格外宠遇,统赏他银铠锦衣,并赐他美号,叫作十条龙。这十条龙恰是不弱,受命御敌,无不效死,因此徐达等昼夜环攻,不能得手。另遣俞通海带了偏师,往略太仓、昆山、崇明、嘉定诸州县,次第平定,还军缴令,见平江仍屹峙如故,不觉怒气填膺,当先扑城,谁知城上矢石,煞是厉害,攻了一时,身中数矢,痛甚乃还。徐达看他病剧,送回应天,数日而亡。吴王元璋,未免悲恸。且因平江围久未下,贻书士诚,许以窦融、钱俶故事,士诚不报。光阴易过,又是数月,士诚焦灼得很,竟遣徐义、潘元绍等,率勇胜军潜出西门,绕至虎邱,往袭常遇春营。遇春先已侦知,驰至盘门,与王弼联军截住。两军相会,你冲我突,良久未决。士诚复亲督锐师出援,来势甚猛,遇春麾下杨国兴战死,余众稍却。遇春拊王弼背道:“君系著名猛将,能为我奋勇杀敌否?”王弼应声出马,挥着双刀,大呼入敌阵,敌众不觉辟易。遇春复乘势掩杀,竟将士诚部众,逼至沙盆潭,士诚连人带马,堕入潭中,几乎溺死。十条龙统下水相救,及士诚登岸,十条龙已死了九条。想是龙王乏使,故一律招去。士诚肩舆还城,检点残兵,伤亡无数,竟捶胸痛哭起来。有何益处?忽有一客求见,愿陈至计。士诚召入道:“你有何言?”客答道:“公可知天数么?从前项羽喑呜叱咤,百战百胜,终为汉高所败,自刎乌江,天数难逃,可为前鉴。公以十八人入高邮,击退元兵百万,东据三吴,有地千里,南面称孤,不亚项羽,若能爱民恤士,信赏必罚,天下不难平定,何至穷困若此?”士诚道:“足下前日不言,今日已不及了。”客复道:“前日公门如海,子弟亲戚,壅蔽聪明,败一军不知,失一地不闻,内外将帅,美衣玉食,歌儿舞女,日夕酣饮,哪里防有今日?就使叩门入谏,公亦不愿与闻。”侃侃而谈,确中隐害。士诚喟然道:“事成既往,尚有何说?”客复道:“鄙见却有一策,未知公肯从否?”士诚道:“除死无大难,果有良策,亦不妨相告。”客又道:“公试自思,比陈友谅何如?友谅且兵败身丧,可知天命所在,人力难争。今公恃湖州,湖州失了,恃嘉兴,嘉兴失了,恃杭州,杭州又失了,今独守此地,誓以死拒,徒死何益?不如早从天命,自求多福。况应天已有书至,曾许公以窦融、钱俶故事,公即去王号,尚不失为万户侯,何得何失,愿公早自为计!”虽为说客,语亦甚是。士诚沉吟良久道:“足下且退,容我熟图!”客乃退去。看官道此客为谁?乃是李伯升遣来的说士。士诚踌躇达旦,决计不降,乃复率兵突出胥门,复被常遇春杀退。张士信督兵守城,又被飞炮击中头颅,立时身死。独熊天瑞死力抵御,因城中木石俱尽,甚至拆毁祠宇民居,作为炮料,连番击射。徐达令军中架木如屋,伏兵攻城,矢石不得伤。接连又是数日,方才攻破葑门。常遇春亦攻破阊门新寨,蚁附而进,守将唐杰、周仁、徐义、潘元绍等,抵敌不住,先后迎降。士诚尚收集余兵二三万,至万寿寺东街督战。那时大势已去,不到片时,已是纷纷溃散,士诚忙逃归内城。徐达等复乘势杀入,但见士诚宫中,猛腾烈焰,仿佛似雨后长虹,红光四映。小子有诗叹道: 群雄逐鹿肇兵争,坐失机谋国自倾。 成败相差惟一着,阖宫自毁可怜生。 究竟士诚宫内如何被火,且待下回说明。 陈理降而士诚不降,士诚似尚为硬汉。顾吾谓士诚之智,且出陈理下,陈理幼弱无能,且经乃父之败没,兀守危城,自知不支,虽衔璧乞降,犹得受封为归德侯,保全其母,不失富贵,友谅有知,应亦自慰。若张士诚以泰州盐侩,据有浙东,拓及吴江,设能礼贤爱民,明刑敕法,则江南虽小,固可坐而王也。况乎朱、陈相竞,连岁交兵,彼为蚌鹬,我为渔人,宁不足以制胜?乃优柔寡断,内外相蒙,卒予朱氏以可乘之隙。至于兵败地削,孤城被围,齐云一炬,阖室自焚,妻孥且不保,亦何若长为盐侩之为愈乎?读本回,胜读《张士诚列传》,而笔势蓬勃,亦庄亦谐,尤足令人餍目。 第十三回 檄北方徐元帅进兵 下南闽陈平章死 却说张士诚宫中,有一座齐云楼,系士诚妻刘氏所居。士诚兵败,尝语刘氏道:“我败且死,尔等奈何?”刘氏道:“君勿过忧,妾决不负君。”至城陷,即命乳媪金氏,抱二幼子出室,驱群妾侍女登楼,令养子辰保,置薪楼下,放起火来。霎时间烈焰冲霄,把一座高楼,尽成灰烬;所有群妾侍女,统被祝融氏收去,刘氏即投环毙命。自死便了,何必将群妾侍女,尽付一炬。士诚独坐室中,左右皆散走,徐达命降将李伯升,往劝士诚出降。伯升径诣士诚室门,屡叩不应,至坏门而入,但见士诚冠冕龙裳,两脚悬空,也做了悬梁客。伯升忙令降将赵世雄,解绳救下,士诚竟苏醒转来。何必复活。适值潘元绍亦至,再三开导士诚,士诚终瞑目无言。乃用旧盾载了士诚,舁出葑门,登舟送应天。士诚仍不食不语,奄奄待毙。到了龙江,仍然坚卧不起。众兵将士诚舁至中书省,由李善长晓臂百端,劝他归顺。士诚竟出言不逊,倔强何用?恼动了李善长,禀报吴王元璋,拟置诸死。吴王尚欲保全,哪知士诚乘人不备,竟自缢死。士诚起兵,在元至正十三年,至二十四年,自称吴王,二十七年,缢死金陵,由吴王元璋,给棺殓葬。降将多赦罪不问,惟叛将熊天瑞被执,枭首示众。吴会皆平,改平江为苏州府,吴王又论功行赏,封李善长为宣国公,徐达为信国公,常遇春为鄂国公,余皆进爵有差。 惟平江未下时,吴王曾遣廖永忠至滁州,迎韩林儿归应天,诸将以林儿到来,拟仍奉为帝,独刘基不可。嗣闻林儿至瓜步,竟尔暴卒,或说刘基密禀吴王,令廖永忠覆林儿舟,致遭溺毙,是真是假,也无从证实,但林儿本不足为帝,乘此死了,还算得时。吴王元璋,替他丧葬,然后除去龙凤年号,改为吴元年,立宗庙社稷,建宫室,订正乐律,规定科举。至平江已下,江东大定,乃分道出师,用正兵略中原,遣偏师徇南方。又是双管齐下。 先是元相脱脱,谪死云南。从脱脱贬死事,接入元廷略史,既回应第四回文字,且使阅者便于接洽。河北一带,多半沦没,幸察罕帖木儿起兵关陕,转战大河南北,平晋冀,复汴梁,定山东,灭贼几尽。吴王元璋,曾遣使致书察罕,与他通好,察罕留使不遣,只贻书作答。嗣察罕为降将田丰所杀,元廷以察罕养子王保保,代理军务。王保保即扩廓帖木儿,率兵复仇,擒杀田丰,乃归还吴王使人,并致书劝吴王归元。元廷亦遣尚书张昶,航海至庆元,授吴王元璋为江西平章,吴王不受。扩廓智勇,不让乃父,惟与河南平章孛罗帖木儿,屡次构兵,牵动宫掖。元太子爱猷识理达腊,与扩廓善,令调兵讨孛罗。孛罗即举兵犯阙,逐太子,幽二皇后奇氏。亏得威顺王和尚,阴结勇士,刺死孛罗,元廷少安。扩廓送太子还都,受封为河南王,总制诸道军马,代太子出师江南。不意关中四将军,抗命不服,四将军为谁?一名李思齐,一名张良弼,一名孔兴,一名脱列伯,彼此联盟,推李思齐为盟主,拒绝扩廓。扩廓怒不可遏,竟转旆西趋,与李思齐等力争,两下相持经年,元廷屡遣使和解,各不奉诏。授人以隙,大都由此。寻顺帝复特别赐谕,令扩廓专事江淮,扩廓必欲略定关中,然后南下,于是顺帝不悦。太子还都时,密谋内禅,与扩廓商议未协,亦怀隐恨。父子同忌扩廓,乃削他官职,夺他兵权,并由太子总统诸军,专备扩廓。看官!你想扩廓英年好胜,哪里肯受此屈辱,卸甲归田呢?当下占据太原,抗命不臣。顺帝正拟调兵进讨,哪知应天一方面,已命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率师二十五万,北向进行,追溯前事,简而不陋。并驰檄齐、鲁、河、洛、燕、蓟、秦、晋间,其文道:自宋祚倾移,元主中国,此岂人力?实乃天授。自是以后,元之臣子,不遵祖训,废坏纲常,有如大德废长立幼,泰定以臣弑君,天历以弟鸠兄,至于弟收兄妻,子烝父妾,上下相习,恬不为怪。夫君人者斯民之主,朝廷者天下之本,礼义者御世之防,其所为如彼,岂可为训于天下?及其后世,荒淫失道,加以宰相擅权,宪台报怨,有司毒虐,于是人心离叛,天下兵起。使我中国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保,虽因人事所致,实天厌其德而弃之也。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立纲陈纪,救济斯民,今一纪于兹,未闻有济世安民者,徒使尔等战战兢兢,处于朝秦暮楚之地,诚可矜悯!方今河、洛、关、陕,虽有数雄,阻兵据险,互相吞噬,皆非人民之主也。予本淮右布衣,因天下乱,为众所推,率师渡江,居金陵形势之地,得长江天堑之险,今十有三年。西抵巴蜀,东连沧海,南控闽、越,湖、湘、汉、沔、两淮、徐、邳,皆入版图,奄及南方,尽为我有,民稍安,食稍足,兵稍精,控弦执矢,日视我中原之民,久无所主,深用疚心。予恭承天命,罔敢自安,方欲遣兵北伐,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虑人民未知,反为我仇,挈家北走,陷溺尤深。故先谕告,兵至民人勿避!予号令严肃,无秋毫之犯,尔民其听之! 先是吴王元璋,与诸将筹议北伐事宜,常遇春谓当直捣元都,吴王不以为然,谓宜先取山东,继入河南,进拔潼关,然后往攻元都,令他势孤援绝,自然易下。再西向云中、太原,进及关、陇,以期统一。戕其手足,方及元首,的是胜算。下文进兵次序, 俱括在内。于是诸将称善,即由徐达、常遇春统着重兵,由淮入河,向山东进发。达等去讫,又命汤和为征南将军,吴桢为副,率常州、长兴、宜兴、江淮诸军,讨方国珍, 胡廷美亦为征南将军,廷美即廷瑞,见第九回。因避元璋字,故改瑞为美。何文辉为副,率师攻闽,平章杨璟,左丞周德兴、张彬,率武昌、荆州、潭、岳等卫军,由湖广进取广西,从两路中分出四路。小子不能并叙,只好依着战胜的次序,陆续写来。 方国珍自通好应天,尝遣使贡献方物,及吴王元璋与陈友谅、张士诚相角逐,他复乘隙略地,据有濒海诸郡县,吴王遣博士夏煜、杨宪往谕国珍,国珍答语,多半支吾。吴王恨他反复,进兵温州,国珍又使人谢过,且诡称俟克杭州,便当纳土。至杭州已平,国珍据土如故,吴王乃致书责问,并征贡粮二十万石,国珍置之不理。已而汤和、吴桢奉命南征,用舟师出绍兴,乘潮夜入曹娥江,夷坝通道,直至余姚,守吏李枢降,分兵攻上虞,亦不战而服,遂进围庆元。国珍方治兵守城,谁意院判徐善,已率父老,开城纳款,害得国珍孤掌难鸣,不得已带领余众,浮海而去。如此无用,何必倔强。汤和遂分徇定海、慈溪等县,得军士三千人,战船六十艘,银六千九百余锭,粮三十五万四千六百石,正拟航海追讨,闻吴王又遣廖永忠,自海道南来,遂出师与会,夹攻国珍。国珍遁匿海岛,尚望台、温二路,未尽沦陷,借为后援,乃迭接警耗,台、温诸地,也被吴王麾下朱亮祖,次第夺去。弟国瑛,子明完,俱赤着双手,遁入海来。至是穷蹙无策,怎禁得汤和、廖永忠的人马,又复两路杀到,仿佛搅海龙一般,气势甚锐,那时欲守无险,欲战无兵,惶急得什么相似。幸汤将军网开一面,遣人赍书招降,乃令郎中承广,员外郎陈永,偕至军前,献上铜印银印二十六方,银一万两,钱二千缗,又令子明完奉表称臣。其词云:臣闻天无不覆,地无不载,王者体天法地,于人亦无所不容。臣荷主上覆载之德旧矣,不敢自绝于天地,故一陈愚衷。臣本庸才,遭时多故,起身海岛,非有父兄相借之力,又非有帝制自为之心。方主上霆击电掣,至于婺州,臣愚即遣子入侍,固已知主上有今日矣。将以依日月之末光,望雨露之余润,而主上推诚布公,俾守乡郡,如故吴越事。臣遵奉条约,不敢妄生节目,子姓不戒,潜构衅端,猥劳问罪之师,私心战兢,用是令守者出迎,然而未免浮海,何也?孝子之于亲,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臣之情事,正与此类。即欲面缚,待罪阙廷,复恐婴斧钺之诛,使天下后世,不知臣得罪之深,将谓主上不能容臣,岂不累天地大德哉?迫切陈词,伏惟矜鉴! 吴王元璋,本怒国珍狡诈,意欲声罪加戮,及览表,见他词旨凄惋,情绪哀切,录表之意在此,然亦无非喜谀耳。不觉转怒为怜道:“方氏未尝无人,我亦何必苛求?”随即赐复书道:“我当以投诚为诚,不以前过为过,汝勿自疑,幸即来见!”国珍得书,乃率部属谒汤和营,和送国珍等至应天。吴王御殿升座,由国珍行礼毕,即面责道:“汝何为反复,劳我戎师?今日来谒,毋乃太迟!”国珍顿首谢罪。亏他忍耐。吴王又问前日呈表,出自何人手笔?国珍答系幕下士詹鼎所草。吴王点首,遂命詹鼎为词臣,其余尽徙濠州,浙东悉平。后来吴王即真,厚遇国珍,赐第京师,又官他二子,国珍竟得善终,这是后话不题。国珍了。 且说汤和等既克国珍,遂由海道赴闽,接应胡廷美军。闽地为陈友定所据,友定福清人,起自驿卒,事元平寇,屡著功绩,元授为福建行省平章政事,尝遣兵侵处州,为参军胡深所败。深进拔松溪,获守将陈子玉,入攻建宁,为友定将阮德柔所袭,马蹶被擒。友定颇加优礼,嗣为元使所迫,遂杀深。深有文武才,守处州五年,威惠甚著,及被执,天象告变,日中现黑子,刘基谓东南当失大将,已而果验。吴王闻报震悼,饬使赐祭,追封缙云郡伯。不没胡深,所以叙入。及胡廷美、何文辉等率兵南下,由江西趋杉关,先遣使赴延平,招降友定。友定怒杀使人,沥血酒中,与众酌饮,誓死不降。廷美闻知,督众猛进,陷光泽,克邵武,下建阳,直逼建宁。友定简选精锐,往守延平,留平章曲出,同佥赖正孙,副枢谢英辅,院判邓益等,以众二万守福州。汤和、吴桢、廖永忠等,扬帆出海,不数日,掩至福州五虎门,驻师南台。守将曲出等,领众出南门拒战,为汤和部将谢得成等击败,退入城中。汤和遂率兵围城,攻至黄昏,接着守将袁仁降书,愿开门纳师,以翌晨为约。待至黎明,果然南门大启,乘机拥入,曲出、赖正孙、谢英辅等皆遁去,邓益战死,参军尹克仁,赴水自尽,佥院伯铁木儿, 杀妻妾及两女,纵火焚尸,复拔剑自刎。和入城后,抚辑军民,获马六百余匹,海船一百五艘,粮十九万余石,分兵略兴化及莆田等十三县,一律平定,遂鼓行而西。 适胡廷美、何文辉等,已克建宁,降守将达里麻及翟也先不花等,亦鼓行而南。两军相距,不过百里,延平大震,陈友定督师出城,遇汤和等驰至,一阵厮杀,友定军败退,汤和进薄城下,城中守将,复请出战。友定道:“彼军远来,锐气方张,我若与战,徒伤吏士,不如以山为墉,以壑为堑,蓄利器,饱士马,与他久持,看他如何胜我?”计非不善,但如公太褊急何?诸将乃唯唯听命。友定率诸将登城,日夜勒吏士击刁斗,披甲兀立,不得更番休息,亦不得交头接耳,违令立斩。于是兵吏多有怨声,部将萧院判、刘守仁,偶有违言,友定大怒,杀萧院判,夺守仁兵,守仁缒城出降,士卒亦多遁去。会军器局被火,城中炮声震地,汤和等知有内变,蚁附上城,城遂破。友定呼谢英辅等,入与永诀道:“公等自为计,我当为大元死,誓不降敌。”英辅含涕而出,与鲁达花赤官名,见上。白哈麻,着了朝服,自经而死。友定坐省堂,仰药自尽。赖正孙等出降。汤和等既入城,抚视友定,尚有微温,遂令人将他舁出,至水东门外,天大雷雨,友定复苏。其子名海,自将乐驰谒军门,愿与父共死,遂由汤和遣使,把他父子并解应天。吴王面诘道:“元室将亡,你为谁守?你害我胡将军,又杀我使人,凶暴太甚,今被擒至此,尚有何说?”友定厉声道:“要杀便杀,何必多言?”吴王乃命卫士,将他父子牵出,枭首市曹。小子有诗赞友定道: 王师南下奋貔貅,大将成擒八闽休。 父既捐躯儿亦死,忠臣孝子足千秋。 友定既死,汀、泉、漳、潮诸郡,相继归降,闽地悉平,闽事亦了。还有杨璟一路偏师,俟至下回交代。 张士诚之死,与陈友定之死,死等耳,而士诚不能为义士,友定恰可为忠臣。士诚始叛元,继复降元,又继复叛元,反复无常,一盗窃所为,被虏不食,自经而死,何足道乎?友定则始终事元,至于兵败身虏,誓死不降,应天入对之言,尚凛凛有生气,谓非忠臣不得也。若方国珍之束手归降,乞怜金陵,以视士诚且不若,遑论友定?篇中依事叙述,各具身份,至插入北伐一段,叙及元朝诸将,寥寥数语,亦寓抑扬。阅者于词旨中窥之,皮里阳秋,昭然若揭矣。 第十四回 四海归心诞登帝位 三军效命直捣元 却说杨璟、周德兴、张彬等,自湖广出师,南达永州,守将邓祖胜拒战,当即败退,元全州平章阿思兰赴援,亦被击走。祖胜敛兵固守,璟分营筑垒,就西江造了浮桥,渡兵攻城。计历数旬,城中食尽,祖胜仰药死,永州遂下。复由周德兴、张彬移攻全州,平章阿思兰遁去,全州亦陷。时廖永忠等已平闽地,奉吴王命,会同赣州指挥使陆仲亨,进掠广东,元左丞何真,遣都事刘克佐,缴上印章,并籍所部郡县户口,甲兵钱谷,奉表归附。吴王闻报,称他保境息民,令永忠好生看待,视作汉窦融、唐李一般,且特令乘传入朝。永忠至东莞,何真出迎,永忠即传着主命,待以殊礼,遣使与偕,同赴应天,自率兵进广州。元参政邵宗愚诈献降书,被永忠察觉,乘夜往袭,擒住宗愚,立命斩讫。嗣复会集朱亮祖军,径入梧州,击死元吏部尚书普颜帖木儿,进次藤州,守将吴镛出降。亮祖复分兵西进,所向皆捷,连破浔桂郁林。元海南海北道元帅罗福等,及海南分府元帅陈乾富等,均望风纳款,情愿输诚。只杨璟、周德兴、张彬等,自永州进攻靖江,数旬不下。朱亮祖亦领兵往会,各驻象鼻山下,四面围攻,仍然未克。杨璟愤极,令将西江濠水,一律放干,从濠中筑起土堤,通城北门,然后誓师猛扑,一鼓登城。惟内城兀守如故,元平章也儿吉尼,驱兵出战,大败而回。万户皮彦高、杨天寿,被杨璟部将胡海擒住,璟优待彦高,命至城下招降。城中总制张荣,与彦高善,遂用书系矢,射入璟营,约以是夜出降。俟至二鼓,荣又遣使裴观,缒城出见,杨璟即给白皮帽百余,俾作标识,以免误杀。裴观还城,即于四鼓后启宾贤门,纳杨璟军。元平章也儿吉尼,走投无路,窜至伏波门,适遇朱亮祖等杀入,略一交手,便被擒去。先是张彬攻城,为守将所诟,彬大愤,至是入城,欲将兵民一概屠戮,亏得杨璟下令,不准妄杀一人,彬无可如何,只得罢手,归美杨璟,意在尚仁。众心乃安。嗣是移师郴州,降两江土官黄英、岑巴延等,廖永忠亦遣指挥耿天璧,攻破宾州、象州,元平章阿思兰,偕子僧保,赍印归诚。两广大定,杨璟等振旅而还,是年为元顺帝至正二十八年,即明太祖洪武元年。特别点醒,划分朝代。 自方国珍降顺后,李善长等复奉表劝进,吴王不允,表至三上,乃命具仪以闻。李善长等便参酌成制,定了一篇宜古宜今的大礼,呈上吴王察阅。吴王略加损益,乃由太史令刘基,择定吉日,准于戊申年正月四日即皇帝位,国号明,改元洪武。先期三日,筑坛南郊,一应礼仪俱备。吴王复命群臣,斋戒沐浴,至期同赴南郊,先祭天地,次及日月星辰、风云雨雷、五岳四渎、名山大川诸神。坛下鼓乐齐奏,坛上香烟缭绕,当由吴王亲自登坛,行祭告礼。旁立太史令刘基,代读祝文道:洪武元年岁次戊申,正月壬申朔,越四日乙亥,天下大元帅皇帝臣朱元璋,敢昭告于皇天后土,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天神地祇之灵曰:天地之威,加于四海,日月之明,昭于八方,云雷之势,万物咸生,雨露之恩,万民咸仰。伏以上天生民,俾以司牧,是以圣贤相承,继天立极,抚临亿兆。尧舜相禅,汤武吊伐,行虽不同,受命则一。今胡元乱世,宇宙昏蒙,四海有蜂虿之忧,八方有蛇蝎之祸。群雄并起,使山河瓜分,寇盗齐生,致乾坤弃灭。臣生于淮河,起自濠梁,提三尺以聚英雄,统万民而救困苦。托天之德,驱一队以破肆毒之东吴,仗天之威,连千艘以诛枭雄之北汉。因苍生无主,为群臣所推,臣承天之基,即帝之位,恭为天吏,以治万民。今改元洪武,国号大明,仰仗明威,扫尽中原,肃清华夏,使乾坤一统,万姓咸宁。沐浴虔诚,齐心仰告,专祈协赞,永荷洪庥。尚飨! 祝毕,吴王率群臣拜跪如仪。是日天宇澄清,风和景霁,氤氲香雾,缥缈祥辉,与连朝雨雪,阴霾的气象,迥不相同。人人说是景运休征,升平豫兆。冠冕堂皇。祭毕下坛,李善长率文武百官,都城父老,扬尘舞蹈,山呼万岁。五拜三叩首毕,吴王引世子及诸王子,文武群臣,祭告宗庙。追尊高祖考曰玄皇帝,庙号德祖。尊祖考曰恒皇帝,庙号懿祖。祖考曰裕皇帝,庙号熙祖。皇考曰淳皇帝,庙号仁祖。妣皆皇后。礼成返跸,升殿受群臣朝贺,并命刘基奉册宝,立妃马氏为皇后,世子标为皇太子,仍以李善长、徐达为左右丞相,刘基为御史中丞兼太史令。诸功臣皆进爵有差。自是明室肇基,帝位已定,史家称他为明太祖,小子也要改称了。 太祖罢朝还宫,语马后道:“朕起自布衣,得登帝位,外恃功臣,内恃贤后,每忆从前与郭氏同居,备尝艰苦,若非皇后从中调停,日贮糗糒脯修等物,济朕匮乏,朕亦安有今日?芜蒌豆粥,滹沱麦饭,时记于心,永久不忘。他如为朕司书,为朕随军,为朕亲缉甲士衣鞋,种种劳苦,不胜枚举。古称家有良妇,犹国有良相,今得贤惠如后, 朕益信古语不虚了。”不忘贤后,固所宜然。较诸唐明皇之长生殿,情景不同。马后道:“妾闻夫妇相保易,君臣相保难,陛下不忘妾同贫贱,愿无忘群臣同艰难。”后来明太祖薄待功臣,已为马后瞧破。太祖道:“唐有长孙皇后,尝谏太宗不忘魏徵,卿亦可谓媲美古人呢。”马后道:“妾何敢上比古人。”太祖道:“卿无父母,尚有宗族,朕当访召入朝,悉加爵秩,何如?”马后叩谢道:“爵禄所以待贤,不应私给外家,妾愿陛下慎惜名器,勿徇私恩!”至理名言。太祖点首。 是夕无事,越宿视朝,颁即位诏于天下,追封皇伯考以下皆为王,又封后父马公为徐王,后母郑媪为王夫人,修墓置庙,四时致祭。越月丁祭,祀先师孔子于国学,用太牢。又越数日,诏衣冠悉如唐制,令群臣修女诫,戒后妃毋预政,征天下贤才为守令,命四方毋得妄献。所有兴利除弊诸事宜,次第增损,笔难尽述。 且说徐达、常遇春等,引兵入山东,至沂州,致书义兵都元帅王宣,谕令速降。王宣扬州人,曾为司农掾,治河有功,命为招讨使。寻从元平章也速复徐州,授为都元帅。宣子名信,亦随察罕帖木儿破田丰,以功叙官,令与乃父同镇沂州。信得达书,一面遣使犒军,一面奉表应天。太祖即命徐唐臣至沂州,授信江淮平章政事,令从大将军徐达北征。哪知王信意在缓兵,并不是真心降顺。他却密往莒、密募兵,拟来袭击明师。至唐臣到后,信尚未返,宣乃佯为迎入,使居客馆,夜间调兵兴甲,为劫使计。幸亏唐臣预先防备,易装走脱,潜入达军,达即命都督冯胜,即冯国胜。率师急攻,胜开坝放水,灌入城中,宣料不能支,乃开门迎降。达令宣作书招信,遣镇抚孙惟德驰往,反为所杀。于是达责宣反复,将他枭首,王信走山西。峄州赵蛮子,莒州周黼,海州马骊,及沭阳、日照、赣榆诸县,俱相率来降。转攻益都路,元宣慰使普颜不花,力战不支,与母妻诀别,出城鏖斗,卒为明军所擒,不屈被杀。元总管胡濬,知院张俊,皆自尽。普颜不花妻阿鲁真,亦抱了子女,同入井中。夫死忠,妻死节,元季人物,应首屈一指了。阐扬忠义。由是下东平,降东阿,拔济南,陷济宁,取莱阳,各路守将,不是闻风遁去,便是解甲投降。太祖又遣汤和修造海舟,接济北征军饷,并命康茂才再率万人,援应北征军,兵多粮足,威焰尤盛。常遇春分兵克东昌,元平章申荣自缢,徐达引兵徇乐安,元郎中张仲毅投诚。山东全境,尽为明有。 达乃移军入河南,与遇春会师并进。湖广行省平章邓愈,亦受命为征戍将军,率襄、汉军略南阳,遥应达军。达克永城、归德、许州,直入陈桥,元汴梁守将李克彝,联络左君弼、竹昌等,互为犄角,力抗明师。左君弼本庐州盗魁,应第五回。受元廷招抚,驻兵河南,李克彝令守陈州,声势颇也不弱。太祖闻知,拘住君弼母妻。一面遣使致书道:曩者兵连祸结,非一人之失,予劳师暑月,与足下从事,足下乃舍其亲而奔异国,是皆轻信群下之言,以至于此。今足下奉异国之命,与予接壤,若欲兴师侵境,其中轻重,自可量也。且予之国乃足下父母之国,合肥乃足下邱陇之乡,天下兵兴,豪杰并起,岂惟乘时以就功名?亦欲保全父母、妻子于乱世。足下以身为质,而求安于人,既已失策,复使垂白之母,糟糠之妻,天各一方,以日为岁。足下纵不以妻子为念,何忍忘情于父母哉?功名富贵,可以再图,生身之亲,不可复得。足下能留意,盍幡然而来?予当弃前非,待以至诚,决不食言! 君弼得书未报,太祖又特遣使臣,送君弼母归陈州,母子相见,免不得有一番谈话。况明太祖虽拘他母妻,仍旧以礼相待,他母到了陈州,自然据实晓谕,就使君弼素性骁鸷,至是也感激流涕,便邀同竹昌,率所部诣徐达营,情愿归降。这是太祖权术动人。李克彝失了犄角,孤立无助,顿时弃城西走,徐达遂安安稳稳的收了汴梁城,留佥事陈德居守,自率步骑入虎牢关。至河南塔儿湾,元将脱目帖木儿,领兵五万,在洛水北岸列阵,旗帜整齐,刀矛森峙。常遇春怒马当先,左手执弓矢,右手执长枪,突入敌阵。敌军二十余骑,各执长戟,来刺遇春,遇春弯弓射箭,喝一声着,将他前锋射毙,余骑倒退。遇春麾动大军,奋力掩击,杀得敌军七零八落,东倒西歪。脱目帖木儿窜去,达遂进薄河南城下。元河南行省平章梁王阿鲁温,顾命要紧,也不管什么气节,只好送款军门,开城迎降。蒙族臣子,理应与城存亡,乃望风崩角,无乃非忠。笔诛之以声其罪。嵩、陕、陈、汝诸州,次第平定。 明太祖闻河南已平,乃亲至汴梁,会大将军徐达,谋取元都。达与遇春等,俱至行在谒见,由太祖慰劳毕,便议进取元都的计划。徐达道:“臣自平齐、鲁,下河、洛,王保保即扩廓帖木儿,详见上,后仿此。逡巡太原,观望不进,张良弼、李思齐等,局促西陲,毫无远略,元都声援已绝,就此进兵,必克无疑。”太祖携图指示道:“卿言固是,惟北土平旷,骑战为先,今宜先选骁将,作为先锋,将军率水陆两军,作为后应,发山东粟米,充给馈饷,由秦趋赵,转临清而北,直捣元都,那时绝他外援,自然内溃,都城可不战即下了。”又语冯胜道:“卿可发兵往取潼关,潼关得手,勿遽西进,且选将守关,阻他出来,尔即回汴梁,声应大将军,毋得有误!”达与胜受命而出。胜即日出师,往攻潼关,元将李思齐、张良弼,已率师分遁关外,胜未至关,先遣健卒夜携火具,潜至良弼营前,放起一把火来,烧得营帐通红。良弼自梦中惊起,总道敌兵潜来劫营,立饬各兵披甲上马,出营迎战,谁知杀了一场,统是自家人马,连忙收兵,已伤亡了数百名,自知立营不住,退入关内。李思齐闻这消息,也惊慌起来,即移军葫芦滩。此之谓勇于私斗,怯于公战。两军迁移未定,那冯胜已率兵掩去,杀进潼关。思齐弃辎重,走凤翔,良弼也遁入鄜城去了。冯胜入关,引兵西至华州,守将多遁去。胜因奉太祖命,不得不中道辍回,调指挥于光、金兴旺等留守,自率军还汴梁。 太祖闻潼关得手,北伐军已无后虑,乃自回应天,命徐达等进取元都,以毋妄杀人为约。达遂檄都督同知张兴祖,平章韩政,都督副使孙兴祖,指挥高显等,调集益都、济宁、徐州诸军,会集东昌,规定计划,分道徇河北地,连下卫辉、彰德、广平,进次临清,获元将李宝臣,都事张处仁,用为向导。使傅友德带着轻兵,开陆路,通步骑,顾时浚河通舟师,水陆并进,直抵长芦,元守将左佥院遁去。达分兵下德州、青州,复会师进达直沽,得海舟七艘,用架浮桥,借通人马。常遇春、张兴祖等,各率舟师沿河而进,步骑遵陆而前,元丞相也速防御海口,未曾交战,部众先奔,也速也只好遁去。达又进兵通州,立营河东岸,遇春立营河西岸,诸将欲乘锐攻城,指挥郭英进言道:“我师远来,敌军居守,劳逸相殊,不宜急攻。何若乘其不意,掩击为是。”翌晨,天忽大雾,四面阴霾,英用千人伏道旁,自率精骑三千,直抵城下。元知枢密院事卜颜帖木儿,率敢死士万余名,张两翼而出。英与战数合,佯作败走状,卜颜帖木儿率兵来追,中途遇伏,被他截作两橛。郭英又转身杀来,卜颜帖木儿猝不及防,由英挺手中枪,刺坠马下,当经英军缚住,牵了过去。元军没了主帅,哪个还敢争锋,顿时大溃。英乘胜追杀,斩首数千级。及收兵回来,统帅徐达,已引兵入城,擒住的卜颜帖木儿,已枭首悬竿,号令军前。休息三日,复出师进捣元都,不意元顺帝已先出走,只有淮王帖木儿不花,及左丞相庆童等,尚是留着。小子有诗叹元顺帝道: 彼昏日甚太无知,都下沦胥悔已迟。 争说蒙儿好身手,昔何强盛后何衰。 未知元都如何被陷,容至下回续详。 南方戡定,而明祖称帝,天道后起者胜,诚非虚言。且有史以来,得国之正,首汉高,次明祖,汉高时尚有吕后,不无遗憾,明祖则得耦马氏,聿著徽音。终明之世,无宫壶浊乱事,殆较汉代而上之矣。本回插入马后一段,所以表扬妇德,不敢没美也。至如徐达之北征,皆由庙算所定,告捷成功,事事不出明祖之所料,有明祖之雄才大略,始能拨乱世,反之正,且始终以不嗜杀人为本,其卒成大业,传世永久也宜哉!若元顺帝之致亡,吾无讥焉。 第十五回 袭太原元扩廓中计 略临洮李思齐出 却说元顺帝闻通州被陷,惶急异常,亟御清宁殿,集三宫后妃,及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准备北行。左丞相失烈门,及知枢密院事黑厮,宦官伯颜不花进谏道:“陛下宜固守京都,臣等愿募集兵民,出城拒战。”顺帝道:“孛罗扩廓,屡次构乱,京中守备,空虚已久,如何可守?”伯颜不花大恸道:“天下是世祖的天下,陛下当以死守,奈何轻去?”顺帝道:“今日岂可复作徽、钦?朕志已决,毋庸多言!”伯颜不花再三泣谏,顺帝拂袖还宫。到了黄昏,召淮王帖木儿不花,及丞相庆童入内,嘱令淮王监国,庆童为辅。两人受命趋出,遂于夜半三鼓,开建德门,挈后妃太子北去。徐达率着明师,进薄齐化门,将士填濠登城而入,达亦上齐化门楼,擒住元淮王帖木儿不花,及左丞相庆童,平章迭儿必失朴赛不花,右丞相张康伯,御史中丞满川等,劝令归降,皆不从,一律处斩,宦官伯颜不花,先已自尽,元宣府镇南威顺诸王子六人,亦为明军所擒。达遂封府库图籍宝物,用兵守故宫殿门,不准侵入。宫人妃主,令原有宦侍护视。号令士卒,秋毫无犯,人民安堵,市肆不移。于是遣将赴应天告捷,一面命薛显、傅友德、曹良臣、顾时等,率兵分巡古北诸隘口,一面令华云龙经理故元都,增筑城垣,专待太祖巡幸。是段为元亡之结束。 太祖闻报,下诏褒奖北征军,且以应天为南京,开封为北京,并订定六部官制,各设尚书侍郎等官。先是明初官制,略仿元代,立中书省,总天下吏治。置大都督府,统天下兵政。设御史台,肃朝廷纲纪。至是改立六部,定为吏、户、礼、兵、刑、工等名目。后来胡惟庸伏法,复罢中书省,废丞相等官,以尚书任天下事,侍郎为副。复分大都督府,为五军都督府,统属兵部节制,权力远不如前。并增设都察院,统辖台官,这是后话慢表。叙述明初官制,以便阅者考核。 且说太祖以元都既定,启跸北巡,留李善长与刘基居守,自率文武百官,渡江北行。雨师洒道,风伯清尘,遥望六龙,相率额手。沿途所经,蠲免逋赋。既至北京,御奉天门,召元室故臣,询问元政得失。故臣中有一文吏,姓马名昱,顿首道:“元得国以宽,失国亦以宽。”太祖道:“朕闻以宽得国,不闻以宽失国。元季君臣,日就淫佚,驯至沦亡,是所失在纵弛,并非由过宽所致。圣王行政,宽亦有制,不以废事为宽;简亦有节,不以慢易为简。总教施行适当,自可无弊。”马昱之言,不能无失,明祖之言,恐亦未能实践。马昱惭谢而退。太祖又令放元宫人,免致怨旷。此外一切布置,概如徐达所定。当下命徐达、常遇春出师取山西,副将军冯胜,偏将军汤和,平章杨璟,随军调遣,太祖自还南京。 达受命西征,分道并进。常遇春攻下保定、中山、真定等处,冯胜、汤和、杨璟等,下怀庆,越太行,取泽潞,将逼太原。元将扩廓帖木儿,遣麾下杨札儿,来攻泽州,与杨璟、张彬等相遇于韩家店。两阵对圆,刀枪并举。杨璟、张彬等藐视元军,只道他没甚能力,一鼓便可击退,哪知杨札儿很是骁悍,部下又统经百战,个个拼命争先,战了多时,非但击不退元军,反被他冲动阵势,禁遏不住,只好一同败下,一骄便败。连忙禀报大将军。大将军徐达,调都督副使孙兴祖,佥事华云龙,出守北平,自率大军趋太原。途次闻元顺帝赦扩廓罪,还他原官,令出雁门关,由保安州经居庸关,来攻北平。当下集诸将会议,诸将或禀请回援,徐达道:“北平重地,有孙都督等扼守,定能抵敌得住,此次王保保全师远出,太原必虚,我军如乘他不备,直抵太原,倾他巢穴,他进无可战,退无可依,在兵法上,所谓批吭捣虚的计策,就使他还救太原,已是不及,那时进退失利,必为我所擒了。”计议已定,遂引兵径进。果然扩廓还兵自救,前锋万骑突至,差不多有排山倒海的声势。这边傅友德、薛显,两骑并出,指麾健卒,与他酣斗一场,方才把他击退。扩廓扎营城西,兵约数万,郭英登高遥望,返报遇春道:“敌兵虽多,不甚整齐,立营虽大,不甚谨饬,请乘夜踹营,当可决胜。”遇春入语徐达,达亦以为然。正筹划间,忽报扩廓营中,有密使赍书至此。当由达开缄览毕,退入帐后,写好复书;遣使去讫。随即升帐调兵,陆续出发。是夜天气阴晴,薄云四布,将及三鼓,郭英率精骑三百人,蹑至敌营附近,一声炮响,四面纵火,红光炎炎,不殊晓日。遇春也统着大队,鼓噪前进。敌营里面,也有一队人马,呐喊出来。两边相见,并不厮杀,反传了一声暗号,引着明军,扑向主营而去。故作疑阵。扩廓帖木儿方燃烛坐帐中,使两童子捧书侍立,正拟接书展阅,忽闻营外喊杀连天,料知内外有变,急忙推案而起,连靴子都不及穿齐,赤着一脚,跑出帐外,跨上一匹劣马,举鞭乱敲,觅路北遁,手下只有十八骑随去。遇春等杀入营帐,营中已纷纷溃乱,经遇春下令,降者免死,于是相率弃械,跪降马前。共得兵四万人,马四万匹。看官听着!这扩廓也是有名大将,难道强敌在前,全不防备?况他至三鼓以后,尚燃烛看书,明明不是个糊涂人物,为何明军劫营,慌急到这般情形呢?原来扩廓部下,有一将名豁鼻马,默睹元运已终,明祚方盛,早有率众归降的意思,且闻徐达虚心下士,不杀降人,越觉投诚心亟,因此背了扩廓,暗中递书徐达,愿为内应。达即复书相约,互通暗号,所以得手如此容易。叙明原因。扩廓既遁,太原自下,徐达又乘势收大同,分遣冯胜等徇猗氏、平阳诸县,擒元右丞贾成、李茂等,榆次、平遥、介休,以次攻克,山西悉平。 太祖接着捷报,心中愉快,自不消说。倏忽间已是洪武二年,太祖亲定功臣位次,命在江宁西北鸡笼山下,建立功臣庙,已死的功臣,设像崇祀,未死的虚着座位,共得二十一人,以大将军徐达为首。小子依史录述如下:徐达字天德,濠州人。常遇春字伯仁,怀远人。李文忠字思本,盱贻人,太祖甥。邓愈虹人,初名友德。汤和字鼎臣,濠人。沐英字文英,定远人,太祖养子。胡大海字通甫,虹人。冯国用胜之兄,定远人。赵德胜濠人。耿再成字德甫,五河人。华高含山人。丁德兴定远人。俞通海字碧泉,濠人,徙于巢。张德胜字仁甫,合肥人。吴良定远人,初名国兴。吴桢良之弟,初名国宝。曹良臣安丰人。康茂才字寿卿,蕲人。吴复字伯起,合肥人。茅成定远人。孙兴祖濠人。 未几,又以廖永安、俞通海、张德胜、桑世杰、耿再成、胡大海、赵德胜七人,配享太庙,并因徐达攻破元都,得元十三朝实录,乃诏修元史,命李善长为监修,宋濂、王祎为总裁,并征隐士汪克宽、胡翰、陶凯、曾鲁、高启、赵汸等十六人为纂修,阅六月书成。惟顺帝未有实录,又遣使往访遗事,于次年续修,不到几月,也即告竣。后人谓史多简率,不足征信,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徐达等既平山西,复奉命进图关陕,关中诸将,已推李思齐为统帅,驻兵凤翔。太祖尝遣使谕降,思齐不报,至是因大军将发,复贻书诏谕道:前者遣使通问,至今未还,岂所使非人,忤足下而留之与?抑元使适至,不能隐而杀之?若然,亦事势之常,大丈夫当磊磊落落,岂以小嫌介意哉?夫坚甲利兵,深沟高垒,必欲竭力抗我军,不知竟欲何为?昔足下在秦中,兵众地险,虽有张思道即张良弼。专尚诈力,孔兴等自为保守,扩廓以兵出没其间,然皆非勍敌。足下不以此时图秦自王,已失其机,今中原全为我有,向与足下为犄角者,皆披靡窜伏,足下以孤军相持,徒伤物命,终无所益,厚德者岂为是哉?朕知足下凤翔不守,则必深入沙漠以图后举,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倘中原之众,以塞地荒凉,一旦变生肘腋,妻孥不能相保矣。且足下本汝南之英,祖宗坟墓所在,深思远虑,独不及此乎?诚能以信相许,幡然来归,当以汉窦融之礼相报,否则非朕所知也。 思齐得书,颇有降意,独思齐养子赵琦,不愿降明,劝思齐西入吐蕃,思齐乃迟疑未决。明大将军徐达,遂统兵入关,直捣奉元。张良弼正与孔兴、脱列伯等,分驻鹿台,为奉元援,忽闻明将郭兴,卷甲而来,不禁大惧,立即遁去。奉元守将哈麻图,弃城走盩屋,为民兵所杀。元西台御史桑哥失里,郎中王可,检讨阿失不花,三原尹朱春,俱抗节自尽。时关中苦饥,达奉太祖命,每户赈米二三石,民心大悦。遇春遂进攻凤翔,李思齐从赵琦言,径奔临洮。遇春遂入凤翔,徐达亦至,复会议进兵事宜。众将献议道:“李思齐现走临洮,本应乘胜追杀,但张良弼尚据庆阳,良弼才智,不如思齐,庆阳地势,不如临洮,且先将庆阳夺来,再攻临洮未迟。”徐达道:“诸君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庆阳城险兵悍,未易猝拔,临洮西通番戎,北界河湟,倘被思齐久踞,联外固内,将来根深蒂结,为患非浅。今乘他初往,蹙以重兵,思齐不西走,只束手就缚罢了。临洮既克,旁郡自不劳而下。”此谓避实击虚。于是众将称善,即留汤和守营垒,指挥金兴旺等守凤翔,自率兵度陇克秦州,下宁远,入巩昌。遣冯胜攻临洮,顾时、戴德攻兰州。兰州一攻即下,惟冯胜至临洮,李思齐尚欲固守,不意赵琦起了歹心,私窃宝货妇女,逃匿山谷间,思齐长叹数声,没奈何举城乞降。思齐尚如此,良弼更不足道,可见关中四将,俱不足恃。冯胜将思齐送至达营,达又命人送至南京,太祖却也优礼相待,并命为江西行省左丞。思齐不之官,留居京师。太祖又传谕军前,除饬常遇春还备北平外,余军令尽随大将军往攻庆阳。且谓张良弼兄弟多诈,即或来降,亦宜小心处置,勿堕狡计!徐达受命即行,出萧关,拔平凉。张良弼大惧,令弟良臣守庆阳,自奔宁夏。途次遇着扩廓军,被他活捉而去。良臣闻警,遂以庆阳降明军。徐达遣薛显入城,慰谕军民,良臣出迎道左,匍匐马前,非常恭顺。显入城慰谕毕,出屯城外。亏有此着,然亦未始非徐达所授。良臣骁捷善战,军中号为小平章,他本欲诱显入城,等到夜间,闭城劫杀,至显屯兵城外,计不得逞,乃于夜间潜开城门,领兵杀出。显率骑兵五千人,拼命抵拒,夜间昏黑莫辨,被良臣四面攒射,中了流矢,负创急奔,驰至达营。检阅兵士,已伤亡了一半,又失去了指挥张焕。达语诸将道:“主上明见万里,今日事出意外,果如所言。但良臣困守一隅,终取败亡,我当与诸君共灭此獠!”诸将齐称得令。于是俞通源出略西路,顾时出略北路,傅友德出略东路,陈德出略南路,达率诸将出中路,直趋庆阳,四面围住。良臣出兵挑战,被徐达麾军奋击,败入城中,一面遣人至扩廓处求援。扩廓时在宁夏,遣将韩札儿攻陷原州,为庆阳声援,达即遣冯胜出驿马关,御韩札儿。驿马关距庆阳三十里,冯胜驰至,闻韩札儿又陷泾州,忙星夜前进,途遇韩札儿军,一鼓击退,进至邠州,因札儿去远,方还屯驿马关。是时常遇春早至北平,偕偏将李文忠,驱兵北进,至锦州,击败元将江文清,入全宁,又败元丞相也速,进攻大兴州,守将又遁。一路马不停蹄,径达开平。元顺帝自燕京出走,正在开平驻扎,闻明军复至,又仓皇遁去。遇春追奔数十里,擒斩元宗王庆生,及平章鼎珠等,降将士万人,得车万辆,马三千匹,牛五万头,蓟北悉平,乃还军。 遇春拟驰回庆阳,协攻张良臣,不防到了柳河州,竟遇暴疾,霎时间全体疼痛,连从前医愈的箭创,也无端溃裂起来。那时自知不起,亟召李文忠入帐,嘱托军事,与他永诀。正是: 北虏已熸臣力竭,西征未捷将星沉。 未知遇春性命如何,且至下回分解。 本回总旨,在叙扩廓、李思齐事。扩廓、李思齐,皆元室大将,一则驻兵太原,遇敌劫营,仓促惊溃,一则称长关中,闻敌即退,穷蹙乞降。始何其悍?终何其衰?得毋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者耶?张良弼辈,更出思齐下,良臣虽悍,困守庆阳,已同瓮鳖。晋、冀下而秦、陇去,虽有鲁阳,不克返戈。然原其祸始,莫非自离心离德之所致也。观元室之所以亡,益知涣群之获咎,观明祖之所以兴,益信师克之在和。 第十六回 纳降诛叛西徼扬威 逐枭擒雏南京献 却说常遇春偶罹暴疾,将军事嘱托李文忠,复与诸将诀别,令听文忠指挥,言讫即逝。寿仅四十岁。遇春沉鸷果敢,善抚士卒,陷阵摧锋,未尝少怯,虽未习书史,用兵却暗与古合。自言能将十万众,横行天下,所以军中称他为常十万。大将军徐达,年齿比遇春尚轻二岁,遇春为副,受命惟谨,尤为难得。太祖闻报,不胜悲悼,丧至龙江,用宋太宗丧赵普故事亲往祭奠,赐葬钟山原,赠太保中书右丞相,追封开平王,谥忠武, 配享太庙。明室功臣,首推徐、常,故于死事后,叙述较详。诏命李文忠代遇春职,趋会徐达师, 助攻庆阳。文忠行至太原,由巡卒走报,元将脱列伯等,围攻大同,文忠语左丞赵惟庸等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总教有利于国,专擅何妨?目今大同被攻,正宜急救,若必禀命后行,岂不失机?”惟庸等皆以为然,遂由代郡出雁门,至马邑,猝遇元平章刘帖木儿,率游骑数千掩至,当即迎头痛击,杀败敌众,并将刘帖木儿,亦擒了过来。再进至白杨门,拿住黠寇四天王。因天色将晚,雨雪纷飞,乃拟择地安营。营既下,下雪愈大,漫山皆白,文忠却未敢休息,引着数骑,入山巡察。走了一转,觉山前山后,雪地上似有行人踪迹,便策马回军,麾众前行五里,才阻水立寨。诸将莫名其妙,未免私议。文忠召诸将入帐道:“我看山上雪径分明,定有伏兵出没,前地立营,定多危险,今移驻此地,稍觉安稳。但亦须严装待着,静候号令,如有妄动等情,军法具在,莫怪无情!”初任统帅,不得不先行晓谕。诸将唯唯听命。果然到了夜半,敌兵大至,文忠下令营中,只准守,不准战。至敌兵近前,见营门紧闭,呐喊了好几次,并不见有接战的兵马,再拟上前冲突,哪知梆声一发,炮矢如飞蝗般射来,敌兵队里的主帅,就是脱列伯,料知营中有备,麾兵渐退。未几鸡声报晓,晨光熹微,文忠令将士蓐食秣马,先发两营挑战。饬令奋斗,不得少却,自在营中静待消息。脱列伯军,正在晨炊,突见明军到来,不遑朝餐,即上马迎敌,自寅至辰,两下相搏,未分胜负。探马因元军甚盛,恐众寡不敌,屡来报知文忠,意欲请他援应,文忠仍夷然自若,并不发兵。胸有成竹。未几日过已牌,雪已初霁,淡淡的露着阳光,景色如绘。文忠陡然出帐,上马先驱,引着两翼大兵,驰入敌阵。至此才知妙计。元军已有饥色,正在勉强支持,怎禁得一支生力军,如泰山压顶一般,包抄过来,此时欲战无力,欲走无路,个个惊惶失措,就是这位脱列伯,也似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楚。方拟杀条血路,向北遁走,哪知文忠跃马上前,一枪刺来,正中脱列伯马首,顿时马蹶前蹄,脱列伯随马仆地,明军一拥而上,把脱列伯擒捉而去。余众见主将被擒,自然无心恋战,纷纷下马乞降。文忠命即停刃,收集降卒,约得万余,马匹辎重,不计其数。当下返营,召入脱列伯,亲为解缚,与他共食,脱列伯感激不置。后来被解至京,太祖亦命释缚,赐他冠带衣服,且语群臣道:“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况朕不逮尧舜,何必复念前嫌?”自是脱列伯安居南京,以禄寿终。还有孔兴一人,本与脱列伯偕攻大同,及脱列伯被擒,孔兴走绥德,为部将所戕,携首降明。元顺帝时走和林,得此消息,不禁叹息道:“天命已去,无可为矣。”不怨己而怨天,是为亡国之君。原来脱列伯等攻大同,本受元主命令,经此挫折,乃不敢再行南向,忧忧闷闷的过了一年,竟尔病逝,事见下文。 且说李文忠既定大同,拟驰赴庆阳,途中接到捷音,得知庆阳已下,乃禀请行止,静待后命。这庆阳攻克的情形,小子也不能不表白一番。张良臣悍鸷绝伦,且有养子七人,各善用枪,人呼为七条枪。当时张良弼麾下,有一骁将绰号金牌张,为军中冠,自有良臣七个养子,军中又相语道:“不怕金牌张,只怕七条枪。”良臣恃此七人,所以不肯屈服。且因庆阳城高险,上有井泉,可以据守,又倚扩廓为声援,贺宗哲、韩札儿为羽翼,姚晖、葛八为爪牙,满望就此胜敌,徐图恢复。徐达围攻数月,恰也一时难下,惟每日鼓励将士,严行攻守。良臣屡出突围,东门被顾时击却,西门被冯胜杀退,遣人赴宁夏求援,又被明军缉获,弄到粮汲俱穷,兵民俱困,不得已登城乞降。徐达以他反复无常,不肯应允。可怜良臣计穷力竭,援绝食空,甚至杀人煮汁,和泥为食,勉强充腹救死。姚晖等知事不济,私下开门纳降。达勒兵自北门进去,良臣与养子七人,已是饿惫不堪,无力再战,没奈何投入井中。达军倒戟而出,缚至达前,由达数责罪状,立命推出斩首。良臣父子八人,只好伸颈就戮。七条枪变作七条鬼了。先是元将贺宗哲阴援良臣,入寇凤翔,金兴旺死力抵御,宗哲不能入,及庆阳已下,宗哲引退,徐达遣顾时、薛显、傅友德等,往追不及,乃引军还。谁意宗哲转掠兰州,警报迭至达营,又由达遣冯胜往击,宗哲遁去,于是奏凯班师,留冯胜总制军事。达南还后,扩廓乘虚袭兰州,明指挥张温,为兰州守将,整兵迎战,扩廓兵少却,温敛兵入城,扩廓复进兵合围,绕城数匝。巩昌守将于光,率兵往援,至马兰滩,遇伏马踬被擒,至兰州城下,令呼张温出降。光大呼道:“我不幸被执,大兵即至,公等但坚守好了。”敌兵怒披光颊,遂遇害。城中守御益固,冯胜亦发兵往援,扩廓知不能下,卷旆引去。太祖闻知,赠恤于光,擢张温为都督佥事,一面下令北征,仍命徐达为大将军,李文忠、邓愈为左副将军,冯胜、汤和为右副将军,于洪武三年正月,祃纛出发。 临行时,太祖问诸将道:“元主迟留塞外,王保保犯我兰州,日夕图逞,不灭不已。卿等出师,何处为先?”诸将道:“保保屡寇边疆,无非因元主犹在,有心翊助,若我军直取元主,保保自然失势,可以不战而降。”太祖道:“王保保方率兵寇边,正应出师往讨,若舍了保保,直取元主,是忽近图远,不能算作善策。朕意拟分兵两道:一令大将军自潼关出西安,直取王保保,一令左副将军出居庸关,入沙漠,追袭元主,使他自救不暇,方可得胜。这就所谓一举两得呢!”诸将共称妙计,遂各分道而行。 太祖又爱扩廓才,意欲招他来降,又遣李思齐持书往谕。思齐与扩廓有仇,太祖宁不知之?此时令往谕降,亦有借刀杀人之意。思齐不敢违命,硬着头,出使宁夏。扩廓却以礼相待,惟说及招降二字,独毅然不答,寻遣骑士送思齐还,至塞下,语思齐道:“主帅有命,请留一物为别。”思齐道:“我远来无所赍送,奈何?”骑士道:“珍玩财宝, 我主帅并无所爱,但爱公一臂,幸乞相赠!”欲取思齐之臂,是嫉他不以臂助,扩廓之意如见。 思齐知不可免,遂拔出佩剑,自砍左臂,臂断血流,竟致晕倒。痛哉痛哉!骑士替他裹创,并敷以药,至思齐苏醒,即拾起左臂,作别上马去了。思齐负创归来,见过太祖,不数日即报毙命。最不值得。徐达闻扩廓不肯受诏,兼程疾进,直抵安定。扩廓退屯车道岘,达遣左副将军邓愈,步步进逼,步步立栅。扩廓复退驻沈儿峪,两军隔沟立垒,一日数战,彼此戒严。明左丞胡德济,即大海子。扎营东南,时至夜半,突闻营外火起,仓促不知所为,一营大乱,元军乘势杀入,亏得徐达自督亲兵,前来相救,才将元军杀退。原来扩廓夜遣千余人,从间道逾沟,潜劫德济营,德济未及防备,几致陷没。至徐达出援后,立传德济入帐,责他怠弛,喝令左右将他绑下,并语诸将道:“德济违律当斩,念他是功臣后裔,权寄头颅,械送京师,请皇上自行发落便了。”言毕,又饬拿德济部将,自赵指挥以下将校数人,统行推出营外,一律正法。真是军令如山。诸将不敢请恕,大家瞠目伸舌,震悚异常。次日整众出战,全军争奋,片刻逾沟,扩廓尚未成阵,明军早已杀到,亮晃晃的大刀,威棱棱的长枪,泼刺刺的硬箭,一齐都至,仿佛似电掣雷轰,无人敢当。元郯王、济王,及国公阎思孝,平章韩札儿、虎林赤、严奉先、李景昌、察罕不花等,都纷纷落马,被明军生擒活捉,扛抬而去。扩廓知不能支,忙挈妻子数人,落荒遁去,慌忙中不及辨路,狂奔了一日夜,但闻流水声潺潺不绝,立足细看,原来已是黄河沿岸,待要过河,恨无船只,正踌躇间,只听后面喊声又起,不禁叹道:“前阻大河,后有追兵,真天绝我了。”言未已,忽见上流有一段浮木,随水漂来,长约数丈,大可十围,不觉转悲为喜,忙率妻子跨上浮木,将手中所持的方天戟,当了篙桨,飞摇而去。后面追赶的兵将,正是明都督郭英,望着河边,寂无一人,只道他奔入宁夏,还是觅路穷追,及到宁夏相近,仍然杳无踪迹,方才回军。哪知扩廓帖木儿,已奔投和林去了。这场大战,明军获得元将千余人,士卒八万余人,马万余匹,骆驼驴畜,亦差不多有二万余只,遂进克沔州,入连云栈,攻下兴元。邓愈亦自临洮进克河州。可见兵贵有律,亦贵作气。惟都督孙兴祖,率孤军出五郎口,猝遇敌军,力战身死。奏报南京,由太祖追封为燕山侯。胡德济械送至京,太祖念大海功劳,不忍加罪,立命释放,只传谕徐达道:“将军欲效卫青不杀苏建故事,难道不闻穰苴立诛庄贾么?且将军在军中,执法如山,不妨立诛,今械送来京,朕且念他前功,不忍正法。自今以后,将军休得姑息,轻纵法度!”太祖此言,仍以权术待人。达将此谕传示军中,将士益遵约束,不敢怠慢,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李文忠出居庸关,降服兴和,进兵察罕诺尔,擒元平章祝真,入骆驼山,击走元太尉蛮子,平章沙不丁、朵儿只八剌等,乘胜捣开平。元平章上都罕等,惊得什么相似,无可设法,只得把开平图籍,双手捧献,乞降军前,会闻元顺帝病殁应昌,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嗣位,秩序未定,遂乘隙进兵,倍道往赴。元嗣主爱猷识理达腊迭接警报,哪里还敢抵挡?忙带同嫡子买的里八剌,及后妃宫娥,诸王将相官属数百人,开城出走,不防明军前锋已到,竟将他一班人众,截作两段。元将百家奴、胡天雄等,保着爱猷识理达腊拼命北走,剩下买的里八剌等,生生被明军擒去。应昌没有主子,自然被陷,李文忠率军径入,搜得宋、元玉玺、金宝玉册、镇圭、大圭、玉斧等物,并驼马牛羊无算。又麾兵追元嗣主,直至北庆州,未及乃还。道出兴州,遇元国公江文清,战不数合,即将他擒住,降兵卒三万多人,至红罗山,又降杨思祖部众万余人,当下遣使告捷,并押解买的里八剌等至南京。太祖临朝,群臣称贺,中书省臣杨宪,且请献俘太庙,太祖道:“古时虽有献俘的礼仪,但周武王代殷时,曾否有此制度?”杨宪道:“武王事已不可知,唐太宗时曾行此制。”太祖道:“唐太宗待王世充,原有此举,若遇隋朝子孙,自不出此。况元主中国百年,朕与卿等父母,统赖他生养,后王不肖,乃致灭亡,何忍将他子孙,作为俘虏?”言毕,即令买的里八剌,以本服朝见。见毕,太祖温言慰谕,赐他冠带,封为崇礼侯,所虏妃嫔人等,只令入朝中宫,马后也好生待遇。退出后,又由太祖赐第龙光山,畀他居住。元代子孙,得此优待,总算天幸。还有宝册等物,令贮府库,不必进呈。先是诸将克元都,得所有宝物,一律上献。马后语太祖道:“元有是宝,乃不能守,大约帝王自有宝呢。”太祖笑道:“后意谓得贤为宝么?”马后拜谢道:“诚如陛下言!”好皇后。太祖记着,因命宝册悉贮库内,一面颁平朔漠诏于天下。阅数月,徐达、李文忠等,振旅入朝,至龙江,太祖亲出郊劳,还都欢宴,不消细说。越二日,以武成告郊庙,令大都督府暨兵部,叙诸将功绩。太祖自定次第,妥为处置,乃于洪武三年十一月丙申日,亲御奉天殿,大封功臣,王公以下文武百官,分列两阶,只见御炉香袅,集万道之祥光,旭日晨升,启九天之阊阖。重睹汉官仪制,束带峨冠,备聆盛世元音,敲金戛玉。赞扬语原不可少。群臣拜舞毕,即由丹陛传下纶音,进封李善长为韩国公,徐达为魏国公,常茂即遇春子。为郑国公,李文忠为曹国公,邓愈为卫国公,冯胜为宋国公,汤和以下皆封侯,共得二十八人,所有分封诸臣,悉赐诰命铁券。善长、徐达等顿首拜谢,太祖即退朝。越数日,又封中书右丞汪广洋为忠勤伯,御史中丞刘基为诚意伯,史称太祖屡欲相基,且累拟进爵,基再三辞谢,所以基功不亚善长,善长封公,基只封伯,这是基所自愿,并非太祖薄待。表明刘基谦德。小子有诗咏明初功臣道: 入朝拜爵做公侯,功到成时应重酬。 不是沙场经百战,旗常安得姓名留。 太祖既封功臣,尚有一篇议论,表明开国情由,容小子下回再述。 关中四将,毫无智略,一经大敌,非降即死,此所谓乱事有余,成事不足者也。张良臣降而复叛,力竭被杀,事虽未成,心尚可恕。王保保为将门子,乃前败于太原,后败于沈儿峪,屡蹶不振,孑身远遁,明祖称为奇男子,得毋为不虞之誉耶?元太子爱猷识理达腊,昔在燕都,好预军事,以致瓦裂,嗣入应昌,未经迎敌,即已狂奔,嫡子被俘,母妻不保,是殆所谓景升之子豚犬耳?然尚得苟延残喘,幸存宗祀者,得毋由元世祖之待遇宋裔,犹为尽礼,天特留之以示报欤?然明祖之封侯赐第,禁令献俘,亦不可谓其非仁,宜乎其遗祚之长,不亚唐、宋也。 第十七回 降夏主荡平巴蜀 击元将转战朔方 却说太祖封功臣后,又赐宴三日,宴毕,群臣入谢,太祖赐坐华盖殿,与论开国原因,怡然道:“朕起乡里,本图自全,及渡江后,遍览群雄,徒为民害,张士诚、陈友谅,尤为巨蠹,士诚恃富,以昏庸败。友谅恃强,以鲁莽败。朕独无所恃,惟不嗜杀人,布信义,行节俭,与卿等同心共济,初与二寇相持,士诚尤逼近,或谓宜先击士诚,朕以友谅志骄,士诚器小,志骄必喜事,器小无远图,所以先攻友谅。鄱阳一役,士诚不能出姑苏一步,为他援应。若使先攻士诚,姑苏坚守,友谅必空国而来,那时恐腹背受敌了。至北定中原,先山东,次河、洛,兵及潼关,尚缓图秦、陇,无非因王保保与关中四将,统是百战余生,未能遽下;且彼知情急,并力一隅,更不易定,所以突然返旆,北捣燕都。燕都既举,然后西征张、李,使他望绝势穷,不战自克。惟王保保犹力抗不屈,确是枭悍,假使燕都未下,与他角力,恐至今尚未必决胜呢。”言毕大笑。踌躇满志之 言,但未尝归功诸臣,只自夸张智略,为功臣计,应早告退,宁必待兔死狗煮耶?群臣交口称颂, 毋庸细表。 惟大封功臣以前,尚有分封诸王一事,小子因前文顺叙战功,不便夹入,只好在此处补叙出来。标明次序,一笔不苟。原来太祖深意,拟惩宋、元孤立的弊端,欲仿行封建制度,元初亦分封诸王,太祖宁未闻之?乃审择名城大都,预王诸子,待他年长,一律遣就藩封,作为屏蔽。当时曾封子九人,从孙一人,俱为王爵,列表如下:第二皇子樉为秦王,封西安。第三皇子棢为晋王,封太原。第四皇子棣即成祖。为燕王,封北平。第五皇子橚为吴王,后改周王。封开封。第六皇子桢为楚王,封武昌。第七皇子榑为齐王,封青州。第八皇子梓为潭王,封长沙。第九子早殇。第十皇子檀为鲁王,封兖州。从孙守谦太祖兄子,文正子。为靖江王,封桂林。 所有制禄,亲王岁万石,置相傅官属,护卫甲士,多至万九千人,最少三千人。冕服车旗邸第,仅下天子一等,公侯不得抗礼,体制甚是隆重。后来尾大不掉,遂成燕王靖难的祸祟,这也是立法防弊,弊反愈多了。后文再表。列入此段,原为后文埋根。 且说洪武四年正月,点醒年月。下诏伐蜀,令中山侯汤和,为征西将军,江夏侯周德兴,德庆侯廖永忠为副,率舟师自瞿塘进。颍川侯傅友德为征虏前将军,济宁侯顾时为副,率步骑自秦、陇进。浩浩荡荡,往讨明升。这明升是何等人物?前文未曾提及,此处不得不急为表明。先是徐寿辉部下,有随州人明玉珍,身长八尺余,目重瞳子,受寿辉命,屯守沔阳。嗣与元兵相搏,飞矢中右目,遂成独只眼。项羽重瞳,尚难成事,况一目已眇耶?后来入据重庆,奄有蜀地,至寿辉被弑,遂自称陇蜀王。元至正二十二年事。未几复称帝,国号夏。僭号四年,未尝远略。既而病逝,子升袭位。明军克元都,升亦致书称贺。太祖遣使求大木,升亦应命。寻复遣平章杨璟,往谕归降,升独不从。璟归,复贻升书,晓谕祸福。其书云:古之为国者,同力度德,同德度义,故能身家两全,流誉无穷,反是者辄败。足下幼冲,席先人业,据有巴、蜀,不咨至计,而听群下之议,以瞿塘、剑阁之险,一夫负戈,万人无如之何,此皆不达时变,以误足下之言也。昔据蜀最盛者,莫如汉昭烈,且以诸葛武侯助之,综核官守,训练士卒,财用不足,皆取之南诏,然犹朝不谋夕,仅能自保。今足下疆场,南不过播州,北不过汉中,以此准彼,相去万万。而欲借一隅之地,延命顷刻,可谓智乎?我主上仁圣威武,神明响应,顺附者无不加恩,负固者然后致讨,以足下年幼,未忍加师,数使使谕意,复遣璟面谕祸福,所以待明氏者不浅,足下可不深念乎?且向者如陈、张之属,窃据吴、楚,造舟塞江河,积粮过山岳,强将劲兵,自谓无敌,然鄱阳一战,友谅授首,旋师东讨,张氏面缚。此非人力,实天命也。足下视此何如?友谅子窜归江夏,王师致伐,势穷衔璧,主上宥其罪愆,剖符锡爵,恩荣之盛,天下所知。足下无彼之过,而能幡然觉悟,自求多福,则必享茅土之封,保先人之祀,世世不绝,岂不贤智矣哉?若必欲倔强一隅,假息顷刻,鱼游沸鼎,燕巢危幕,祸害将至,恬不自知,璟恐天兵一临,凡今为足下谋者,他日或各自为身计,以取富贵,当此之时,老母弱子,将安所归?祸福利害,了然可睹,惟足下图之!明升得书,仍是不答。及明军水陆进攻,蜀丞相戴寿,及平章吴友仁,定计设防,用铁索为链,横断瞿塘峡口。又于峡内羊角山旁,亦凿穿石壁,系以铁链,架着飞桥,上载炮石,抵御敌军。此吴人故智耳,何足抵御敌军?汤和等率舟至峡,竟不得进。独傅友德疾趋至峡,潜渡陈仓,即韩信暗渡陈仓之计。扳援山谷,昼夜行抵阶州。守将丁世珍,猝不及防,弃城遁去。友德得了阶州,又进拔文州、绵州,将渡汉江。适水涨不得渡,乃削木为牌,约数千张,书克阶、文、绵日月,投汉水中,顺流而下。蜀中拾牌视书,相率惊骇。戴寿闻报,忙与吴友仁还援,会同司寇向大亨,出御汉州。友德驱军进攻,连战皆捷。戴寿、向大亨败走成都,吴友仁走保宁。时瞿塘守御渐疏,明副将军廖永忠,密遣健卒数百人,穿着青蓑衣,持糗粮水筒,并舁小舟,逾山度关。蜀山多草木,明军蹑迹潜行,多为草木所蔽;又因服色皆青,更不能辨,因此无人知晓。永忠料健卒已越关西,遂率舟师猛攻,各舟用铁裹头,中载火器,逆流而进。守将邹兴,尽锐来拒,永忠令军士奋力上前,一面接战,一面纵火,霎时间江上通红,铁索尽断。果然不中用。邹兴正不能支,忽后面有数十小舟,驾着青衣兵,鼓噪而下,那时前后夹攻,就使邹兴浑身是胆,到此也脚忙手乱,不知所为;突然间一箭飞至,穿透脑袋,眼见得一个蜀帅,倒入舟中,魂灵儿往见阎王去了。邹兴既死,蜀兵大溃,永忠遂进趋夔州。只见城门大开,城中已无一兵,任他自由进去。越日,汤和亦至,与永忠会晤,议捣重庆。永忠即挺身登舟,麾军复进,入次铜罗峡,重庆大震。明升年尚幼稚,越吓得魂不附体,当下集群臣会议,左丞刘仁,劝升出奔成都,升母彭氏涕泣道:“成都可到,也不过苟延旦夕,不如早降,尚得保全民命。”彭氏此言,还算明白。升闻言,乃遣使赍表乞降。汤和与廖永忠偕至重庆,升面缚衔璧,率官属迎降马前。和下马受璧,永忠亦替他解缚,好言抚慰,并下令诸将不得侵扰,随即入城安民,并遣使押送明升,并升母彭氏,同赴南京。 惟成都、保宁,尚坚守不下,傅友德进围成都。戴寿、向大亨并马跃出,带领一班弓弩手,飞箭射来,明军前队,多被射倒,连友德也身中流矢。友德裹创复战,部兵亦拼死杀上,戴、向二人,方抵敌不住,回马入城。越数日,城门复启,友德忙麾军入城,不防城中突出象阵,踊跃前来,势不可当。幸友德已预备炮石,接连击射,把象阵裂作数截,象返奔入城,门卒多被践踏,不及闭门,明军便一拥而入。戴寿、向大亨不能再战,只得束手请降。友德复移军保宁,巧值周德兴等,亦领兵到来,两下夹攻,顿时城垣击破,一齐杀进。吴友仁无路可逃,被明军擒住,保宁遂下。只丁世珍自阶州遁去,复集余众来袭文州,杀明将朱显忠。友德亲自赴援,世珍复遁。嗣复进寇秦州,又被友德击败,走宿梓潼庙,为其下所杀,于是蜀地悉平。 明升至南京,待罪午门外,群臣又请太祖御殿受俘,如孟昶降宋故事。无非贡谀。太祖道:“升年幼稚,事由臣下,与孟昶不同。可令他进来朝见,不必伏地待罪。”言毕,即宣升入见。升战栗异常,太祖复和颜婉谕,立授爵归义侯,赐第京师。又是一个陈理。及汤和等自蜀班师,带着戴寿、向大亨、吴友仁等,道出夔峡,戴寿、向大亨凿舟自沉,吴友仁曾导升抗明,被缚舟中,无从觅死,所以解至南京,太祖命斩首市曹。其余降将,发戍徐州。越年,有人告陈理、明升,俱有怨言,太祖道:“童稚无知,不应苛求,但恐被小人蛊惑,将不能保全始终,不若迁处远分,免生衅隙。”乃将陈理、明升,转徙高丽国去了。降王终觉没趣。 且说元扩廓败奔和林,元嗣主爱猷识理达腊,仍以兵事相委,扩廓乃发兵扰边。太祖复命徐达为征北大将军,出雁门,趋和林。李文忠为左副将军,出居庸,趋应昌。冯胜为右副将军,出金兰,趋甘肃。达用都督蓝玉为先锋,至野马川,遇扩廓部下的游骑,临川饮马,遂掩杀过去。敌骑惊遁,弃马数百匹。追入图拉河,与扩廓接仗,战约数时,扩廓败走,蓝玉长驱直进,各军都仗着威力,争先追敌。扩廓恰窜入山谷,越岭北窜。蓝玉防有伏兵,拟饬军士少停,军士不肯驻足,定欲灭敌方体。太轻觑扩廓了。一逃一追,统已越过岭北,猛闻一声胡哨,元兵四出,统将就是贺宗哲,来战蓝玉。扩廓又复杀回,把明军冲为数截。首尾不能相顾,腹背统是受敌。更兼岭路崎岖,进退两难,大众到此,才晓得扩廓厉害,叫苦不迭。迟了迟了。蓝玉忙令择路回军,亲自断后,哪知喊声四起,草木皆兵。各军急不择路,不是坠崖,就是填壑。元军又紧紧追逼,杀一阵,伤亡数百人,杀两阵,又伤亡数百人。正在危急难分的时候,幸徐达督师来援,方得杀退敌兵,救出孤军。达回营,检查军士,共死万余人,不禁叹息道:“刘诚意伯曾与上言,扩廓不可轻视,我此番略一轻意,便中他计,这是我的过失,不能专责将校呢。”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确是大将器度。遂上表自劾。表方发,接到左右两路捷音,方转闷为喜道:“两军告捷,主上也可宽心了。”真心为主,全无妒忌,令人可敬可爱。 原来冯胜从兰州进兵,由傅友德先行,直趋西凉,连败元兵,射死元平章卜花,降元太尉锁纳儿加等。进至亦集乃路,次别驾山,击退元岐王朵耳只班,擒住元平章长加奴等二十七人。又分兵至瓜沙州,斩获甚众,方才折回。右路的李文忠,率都督何文辉等,至胪朐河,留部将韩政守住辎重,自率轻兵持二十日粮,倍道急进。元太师合剌章蛮子,悉众来拒,列阵阿鲁浑河岸,军容甚盛。文忠督兵与战,他却麾众直上,围裹拢来。自午至申,战他不退,反且越来越众。明将曹良臣、周显、常荣、张耀等,陆续战死。文忠也马中流矢,下骑督战。偏将刘义,亟以身蔽文忠,直前奋击。指挥李荣,复将自己乘马,授与文忠,自夺敌骑乘着,拼命冲杀。文忠得马,又据鞍横槊,当先突围。士卒也鼓勇死战,一当十,十当百,顿将元兵击退。追至青海,敌又大集,文忠据险自固,多张疑兵。敌疑有伏,皆引去。文忠亦椎牛飨士而还。顾时与文忠分道入沙漠,持粮且尽,陡遇元兵,部众疲乏不能战,时独引锐卒数百人,跃马前趋,大呼杀敌。元兵惊走,弃掉的辎重牛马,都被明军搬归。叙左右两路战事,与中路稍分详略, 以别轻重。 太祖迭接军报,慰劳三军,所有徐达败仗,亦宽宥不问,只命徐达、李文忠,回镇山西、北平,练兵防边。自是边疆虽稍有战事,亦不过彼来我拒,无复远出。扩廓亦不敢深入,随元嗣主远徙金山。到了洪武七年,诏遣崇礼侯买的里八剌北还,令故元宦官二人护行,并遗书谕元嗣君,令他撤除帝号,待若虞宾。元主不答。太祖又招降扩廓,前后七致书,终不见报。扩廓于洪武八年八月,病殁哈拉那海的衙庭。哈拉那海系一大湖,在和林北,妻毛氏,亦自经死。太祖尝宴集群臣,问天下奇男子为谁?群臣皆以常国公对。太祖拊鞞叹道:“卿等以常遇春为奇男子么,遇春虽是人杰,我尚得他为臣,惟元将王保保,终不肯臣我,这正是奇男子呢!”群臣愧服。先是明军入元都,曾掳得扩廓妹子,充入宫庭,至是竟册为秦王樉妃。兄不屑臣明,妹甘为明妇, 究竟须眉气胜于巾帼。小子有诗赞扩廓道: 抗命称兵似逆伦,谁知板荡识忠臣。 疾风劲草由来说,毕竟奇男自有真。 扩廓既殁,后来残元能否保存,且俟下回说明。 元末群雄,以明玉珍僭号为最晚,即以明玉珍据地为最僻。本书叙至十六回,未曾提及,非漏也。玉珍僻处偏隅,无关大局,前文不遑叙述,故置诸后文,以便总叙,且俾阅者易于览观。盖此书与编年史不同,布局下笔,总以头绪分明为主。且书中于追溯补叙等事,必有另笔表明,于总叙之中,仍寓事实次序,可分可合,诚良笔也。至若北征扩廓一段,三路分写,亦觉条分缕析,眉目分明,是殆集史家小说家之长,兼而有之,故能头头是道,一览了然。若夫明升之致亡,扩廓之不屈,事迹已著,无俟赘述云。 第十八回 下征书高人抗志 泄逆谋奸相伏诛 却说元扩廓病殁后,尚有元太尉纳哈出,屡侵辽东。太祖饬都指挥马云、叶旺等,严行戒备。至纳哈出来攻,设伏袭击,大败元兵,纳哈出仓皇遁去,嗣是北塞粗安。惟太祖自得国以后,有心偃武,常欲将百战功臣,解除兵柄,只因北方未靖,南服亦尚有余孽,一时不便撤兵,只好因循过去,但心中总不免怀忌,所以草创初定,即拟修明文治,有投戈讲学的意思。洪武二年,诏天下郡县皆立学。三年复设科取士,有乡会试等名目。乡试以八月,会试以二月,每三年一试,每试分三场。第一场试四书经义,第二场试论判章表等文,第三场试经史策。看官听着!我中国桎梏人才的方法,莫甚于科举一道,凡磊落英奇的少年,欲求上达,不得不向故纸堆中,竭力研钻,到了皓首残年,仍旧功名未就,那大好光阴,统已掷诸虚牝了。尝闻太祖说过:“科举一行,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可见太祖本心,并不是振兴文化,无非借科举名目,笼络人心。科举亦有好处,不过以经义取士,太不合用。到了后来,又将四书经义,改为八股文,规例愈严,范围愈狭,士子们揣摩迎合,莫不专从八股文用功,之乎者也,满口不绝,弄得迂腐腾腾,毫无实学经济。这种流毒,相沿日久,直至五六百年,方才改革,岂不可叹惜痛恨么?后人归咎明祖作俑,并非冤屈。论断谨严。 太祖又征求贤才,遣使分行天下,采访高人逸士,并及元室遗臣。是时山东有一侠士,姓田名兴,尝往来江淮,以商为隐。太祖微时,与兴相遇,兴识为英雄,出资赒恤,并与太祖结为异姓兄弟。至太祖得志,兴恰远引,遇有军士不法情状,乃致书报闻,书中不写己名,但云某当惩治。太祖知系兴所为,按书照办,惟无从访他住址。洪武三年,江北六合、来安间,有猛虎害人,官吏悬赏捕虎,无人敢应。兴乃奋身出来,与虎相搏,十日间格杀七虎,居民都欢呼不已,争迎兴至家,设宴款待,官吏亦赍金为谢,兴独不受。不愧侠名。这事奏达京师,太祖料是田兴,立即遣使往征,兴不赴召。嗣又由太祖手书,赍递与兴,书云:元璋见弃于兄长,不下十年,地角天涯,无从晤觌。近闻兄在江北,为除虎患,不禁大喜。遣使敦请,不我肯顾。未知何开罪至此?人之相知,莫如兄弟。我二人虽非同胞,情逾骨肉。昔之忧患,与今之安乐,所处各当其时。元璋固不为忧乐易交也。世未有兄因弟贵,而闭门逾垣,以为得计者,皇帝自皇帝,元璋自元璋,元璋不过偶然做皇帝,并非一做皇帝,便改头换面,不是朱元璋也。本来我有兄长,并非做皇帝便视兄长如臣民也。国家事业,兄长能助则助之,否则听兄自便,只叙兄弟之情,不谈国家之事。美不美?江中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再不过江,不是脚色。兄其听之! 兴得此书,乃野服诣阙,太祖出城亲迎,入城欢宴,格外亲昵,比自家骨肉,还要加上一层。一过月余,太祖敬礼未衰,席间偶谈及国事,兴正色道:“天子无戏言。”于是太祖不敢再谈。兴又屡次告别,经太祖苦留,方羁居京师,未几即殁。不亚严光,事见田北湖田兴传。 还有元行省参政蔡子英,自元亡后,从扩廓走定西,扩廓败遁,子英单骑走关中,亡入南山。太祖闻他姓名,遣人绘形往求,得诸山中。传诣京师,至江滨,又潜遁去。未几复被获,械过洛阳,见汤和,长揖不拜。和呼令下跪,仍抗颜不从。和命爇火焚须,复不为动。乃遣送至京,太祖亲为脱械,待以客礼。嗣命列职授官,终不肯受,因沥诚上书道:陛下乘时应运,削平群雄,薄海内外,莫不宾贡。臣鼎鱼漏网,假息南山,曩者见获,复得脱亡,重烦有司追迹。而陛下以万乘之尊,全匹夫之节,不降天诛,反疗其疾,易冠裳,赐酒馔,授以名爵,陛下之恩,包乎天地矣。臣非不欲自竭犬马,但名义所存,不敢辄渝初志。自惟身本韦布,知识浅陋,过蒙主将知荐,仕元十有五年,愧无尺寸功以报国士之遇。及国家破亡,又复失节,何面目见天下士?管子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今陛下创业垂统,正当挈持大经大法,垂示子孙臣民,奈何欲以无礼义寡廉耻之俘囚,而厕诸新朝贤士大夫之列哉?臣日夜思维,咎往昔之不死,至于今日,分宜自裁,陛下待臣以恩礼,臣固不敢卖死立名,亦不敢偷生苟禄。若察臣之愚,全臣之志,禁锢海南,毕其生命,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昔王蠋闭户以自缢,李芾阖门以自屠,彼非恶荣利而乐死亡,顾义之所在,虽汤镬有不得避也。眇焉之躯,上愧古人,死有余恨,惟陛下裁察! 太祖览书,更加敬重,留馆仪曹。一夕,子英忽大哭不止,旁人问为何事?子英说是记念旧君,因此流涕。太祖知不可夺,乃命有司送出塞外,令从故主。足愧贰臣。 子英以外,又有元行省都事伯颜子中,曾守赣州。陈友谅破赣,子中仓促募吏民,与战不胜,脱走闽中。陈友定辟为员外郎,计复建昌,浮海至元都报捷,累迁吏部侍郎,持节发广东何真兵救闽。适何真降明,子中跳堕马下,跌损一足,为明军所得,执送廖永忠军前。永忠胁令投降,誓死不屈,乃释缚令去。子中变姓名,戴黄冠,游行江湖间,太祖求之不得,簿录子中妻子,子中仍不往。寻复由明布政使沈立本密荐,遣使币聘,子中太息道:“今日死已迟了。”作歌七章,遍哭祖父师友,饮鸩而死。 死有重于泰山者。子中得之。 太祖又恐廷臣蒙蔽,尝与侍从数人,易服微行,一面采访才能,一面侦察吏治,一面调查民情,所以江淮一带,恒有太祖君臣踪迹。相传太祖微幸多宝寺,步入大殿,见幢幡上尽写多宝如来佛号,因语侍从道:“寺名多宝,有许多多宝如来?”学士江怀素闻言,知太祖意在属对,便脱口答道:“国号大明,无更大大明皇帝。”恰是绝对。太祖大喜,而擢为吏部侍郎。迨入游方丈,见有纸条粘贴门首,上书维扬陈君佐寓此。君佐少有才,脱略不羁,曾与太祖有一面交,太祖立呼相见。君佐出谒毕,太祖笑问道:“你当初极善滑稽,别来已久,犹谑浪如昔么?”君佐默然。太祖又问道:“朕今已得天下,似前代何君?”君佐道:“臣见陛下龙潜时候,饭糗茹草,及奋飞淮泗,与士卒同甘苦,犹食菜羹粝饭,臣以为陛下酷肖神农,否则何以尝得百草?”妙语解颐。太祖鼓掌大笑,令他随行。偶过酒肆,太祖即带同入饮,酒肆甚小,除酒豆外,没甚菜蔬。太祖又出对道:“小村店三杯五盏,没有东西。”君佐随声应道:“大明君一统万方,不分南北。”属对亦工。太祖又大笑,并语君佐道:“你随朕入朝,做一词臣,何如?”君佐道:“陛下比德唐虞,臣愿希踪巢许,各行其志,想陛下应亦许臣。” 是田兴第二,兴且不入正史,遑问君佐?此史笔之疏忽处。太祖乃不加强迫,与他告别自归。 越数日,又出外微行,偶遇一士人,见他文采风流,便与坐谈。士人自称重庆府监生,太祖又命属对,出联道:“千里为重,重水重山重庆府。”士人也不假思索,便对道:“一人为大,大邦大国大明君。”太祖大喜。无非喜谀。问明寓址,方与作别。次日,即遣使赍赏千金,士人才知是遇着太祖,欣幸不已。大约有些财运。太祖又尝于元夕出游,市上张灯庆赏,并列灯谜。谜底系画一妇人,手怀西瓜,安坐马上,马蹄甚巨。太祖见了,不禁大怒,还朝后,即命刑官查缉,将做灯谜的士民,拿到杖死。刑部莫名其妙,奏请恩宥。太祖怒道:“亵渎皇后,犯大不敬罪,还说可宽宥么?”刑官仍然不解,只好遵旨用刑。后来研究起来,才知马后系淮西妇人,向是大脚,灯谜寓意,便指马后, 所以触怒太祖,竟罹重辟。做了一个灯谜,便罹大辟,可见人贵慎微。 太祖尝自作诗云:“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先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一丈犹拥被。”先是江南富家,无过沈秀,别号叫作沈万三。太祖入金陵,欲修筑城垣,苦乏资财,商诸沈秀。秀愿与太祖分半筑城,太祖以同时筑就为约,秀允诺。两下里募集工役,日夜赶造,及彼此完工,沈秀所筑这边,比太祖赶先三日。豪固豪矣,奈已遭主忌何?太祖阳为抚慰,阴实刻忌。嗣沈秀筑苏州街,用茅山石为心,太祖说他擅掘山脉,拘置狱中,拟加死罪。还是马后闻知,替他求宥。太祖道:“民富侔国,实是不祥。”马后道:“国家立法,所以诛不法,非以诛不祥。民富侔国,民自不祥,于国法何与?”太祖不得已释秀,杖戍云南。秀竟道死,家财入官。太祖原是忮刻,然亦可为聚财者鉴。至太祖作诗自怨,为苏州某富翁所闻,独叹息道:“皇上积怨已深,祸至恐无日了。”遂力行善举,家产荡然。既而太祖又吹毛求疵,诛求富人,富家荡产丧身,不计其数,独某富翁已经破产,得免罪名,这也说不胜说。 且说太祖得国,武臣立功,要推徐达、常遇春,文臣立功,要推李善长、刘基。刘基知太祖性质,所以封官拜爵,屡辞不受。善长官至右丞相,爵韩国公,免不得有些骄态。太祖有意易相,刘基谓:“善长勋旧,能调和诸将,不宜骤易。”太祖道:“善长屡言卿短,卿乃替他说情么?朕将令卿为右相。”基顿首道:“譬如易柱,必得大木,若用小木做柱,不折必仆,臣实小材,何能任相?”太祖道:“杨宪何如?”基答道:“宪有相材,无相器。”太祖复问道:“汪广洋如何?”基又道:“器量褊浅,比宪不如。”太祖又问及胡惟庸,基摇首道:“不可不可,区区小犊,一经重用,偾辕破犁,祸且不浅了。”太祖默然无言。已而杨宪坐诬人罪,竟伏法。善长又罢相,太祖竟用汪广洋为右丞相,胡惟庸为左丞。广洋在相位二年,浮沉禄位,无所建白,独惟庸狡黠善谀,渐得太祖宠任。太祖遂罢广洋职,令惟庸升任右相。刘基大戚道:“惟庸得志,必为民害,若使我言不验,还是百姓的幸福呢。”惟庸闻言,怀恨不置。会因瓯闽间有隙地,名叫谈洋,向为盐枭巢穴。基因奏设巡检司,盐枭不服管辖,反纠众作乱。基子琏据实奏闻,不先白中书省,惟庸方掌省事,视为蔑己,越加愤怒,遂嗾使刑部尚书吴云劾基,诬称谈洋有王气,基欲据以为墓,应加重辟。太祖似信非信,只把基夺俸,算作了案。基忧愤成疾,延医服药,反觉有物痼积胸中,以致饮食不进,遂致疾笃。太祖遣使护归青田,月余逝世。后来惟庸得罪,彻底查究,方知毒基致死,计出惟庸, 太祖很是惋惜。怎奈木已成舟,悔亦无及了。刘基非无智术,惟如后人所传,称为能知未来,不无过誉,使基能预算,何致为惟庸谋毙? 惟庸既谋毙刘基,益无忌惮,生杀黜陟,惟所欲为。魏国公徐达,密奏惟庸奸邪,未见听从,反被惟庸闻知,引为深恨,遂阴结徐达阍人,嗾使讦主。不料阍人竟直告徐达,弄巧转成拙,险些儿禄位不保,惊慌了好几日,幸没有什么风声,才觉少安。患得患失,是谓鄙夫。继思与达有隙,究竟不妙,遂想了一计,嘱人与善长从子作伐,把侄女嫁给了他,好与善长结为亲戚,做个靠山。善长虽已罢相,究尚得宠,有时出入禁中,免不得代为回护。善长之取死在此。惟庸得此护符,又渐觉骄恣起来。会惟庸原籍定远,旧宅井中忽生竹笋,高至数尺,一班趋附的门客,都说是瑞应非凡。又有人传说,胡家祖父三世坟上,每夜红光烛天,远照数里。看似瑞应,实是咎征。惟庸闻知消息,益觉自负。是时德庆侯廖永忠,僭用龙凤,太祖责他悖逆,赐令自尽。平遥训导叶伯巨,上书言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速,又触太祖盛怒,下狱瘐死。此二事插入,是宾中宾。内外官吏,岌岌自危。寻又因安吉侯陆仲亨,擅乘驿传,平凉侯费聚,招降蒙古,无功而还,皆奉诏严责。此二事是主中宾。二人心不自安,惟庸乘机勾结,联为羽翼。令在外收辑兵马。又阴结御史中丞陈宁,私阅天下兵籍,招勇夫为卫士,纳亡命为心腹。一面又托亲家李存义,即李善长弟。往说善长,伺间谋逆。善长初颇惊悸,以为罪当灭族。嗣经存义再三劝告,也觉依违两可,不能自决。为此一误,已伏死征。惟庸以善长并未峻拒,以为大事可就,即遣明州卫指挥林贤,下海招约倭寇,又遣元故臣封绩,致书元嗣君,请为外应。丧心病狂,一至于此。正在日夜谋变,又闻汪广洋赐死事,益加急迫。原来广洋罢相数年,又由惟庸荐引,入居相位,惟庸所为不法,广洋虽知不言。会御史中丞涂节,上陈刘基遇毒,广洋应亦与闻,太祖遂责广洋欺罔,贬戍云南,寻又下诏赐死。于是惟庸益惧,一面贿通涂节臂助,一面密结日本贡使,作为退步。洪武十三年正月,惟庸入奏,诡言京宅中井出醴泉,邀太祖临幸。太祖信以为真,还是梦梦。驾出西华门,内使云奇,突冲跸道,勒马言状,气逆言结,几不成声。太祖以为不敬,叱令左右,挝棰乱下。云奇右臂将折,势且垂毙,尚手指惟庸宅第。太祖乃悟,忙返驾登城,遥望惟庸宅中,饶有兵气,知系谋逆,立发羽林军掩捕。涂节得知此信,也觉祸事临头,意图脱罪,急奔告太祖,说是惟庸妄谋劫主。道言未绝,羽林军已将惟庸缚至,由太祖亲自讯究。惟庸尚不肯承,经涂节质证,不能图赖,乃将惟庸牵出,寸磔市曹。小子有诗咏道: 怪底人君好信谀,怕闻吁咈喜都俞。 佞臣多是苍生蠹,磔死吴门未蔽辜。 惟庸磔死,还有惟庸党羽,究属如何办法,待下回赓续叙明。 田兴抗节不臣,蔡子英上书不屈,伯颜子中作歌自尽,此皆所谓仁人义士,本书极力表彰,所以扬潜德,显幽光,寓意固甚深也。惟太祖一书,子英一书,犹有可考,而伯颜子中之歌词七章,无从搜录,为可惜耳。太祖微行,未见正史,而稗乘备传其事,益见太祖之忮刻。忮刻者必喜阿谀,故杨宪、汪广洋、胡惟庸诸人,陆续登庸,虽依次黜戮,而误国已不少矣。刘基有先见之明,犹遭毒毙,俭人之不可与共事,固如此哉!然亦未始非太祖好谀之过也。 第十九回 定云南沐英留镇 征漠北蓝玉报功 却说太祖既磔死惟庸,复将陈宁等一律正法,涂节虽自首,究属与谋,亦加以死刑,僚属党羽,连坐甚众,诛戮至万余人。惟李善长、陆仲亨、费聚三人,因患难初交,不忍加罪,特置勿问。嗣闻云奇伤重身亡,大为悼惜,追封右少监,赐葬钟山。翰林学士承旨宋濂,时已致仕,仲子璲与长孙慎,俱坐惟庸党被刑,并饬有司械濂至京,下狱论死。马后亟进谏道:“民家为子弟延师,尚始终相敬,况宋濂亲授皇子,独不可为他保全么?”太祖道:“既为逆党,何能保全?”马后又道:“濂早家居,必不知情。”太祖愤然道:“此等事非妇人所知。”后乃嘿然。会后侍食,不御酒肉,太祖问故?后流涕道:“妾闻宋先生将要被刑,不胜痛惜,愿为诸儿服心丧呢。”太祖投箸而起,即命赦濂,安置茂州。屡叙马后谏事,实为贤后留芳。濂行至夔州,得病而殁。通计濂傅太子十余年,言动必以礼,一生为文,未尝苟作。日本使尝奉敕请文,以百金为献,却不受。海外诸国,朝贡使至,必问濂安否。卒时年已七十二,朝野中外,无不痛惜。述濂之贤,以形太祖之刻。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洪武十四年秋季,诏命傅友德为征南将军,蓝玉为左副将军,沐英为右副将军,率步骑三十万,往征云南。云南,古滇地,素称蛮服。汉武帝时,彩云现南方,遣使往察,起自洱河,因置云南郡,谕滇酋入朝。唐以后为段氏所据,国号大理。元世祖南下,擒段兴智,以第五子忽哥赤为云南王,仍录段氏子孙,协守封疆。忽哥赤死,子松山嗣,受封梁王。至元顺帝时,把匝剌瓦尔密袭位,为明玉珍所攻,走营金马山,寻得大理援军,击退玉珍。元主北去,云南如故。太祖以地甚僻远,不欲用兵,特命翰林院待制王祎,持节招谕,颇得优待。嗣因元嗣主遣使征饷,胁令降祎,祎不屈遇害。寻复遣湖广行省参政吴云往谕,又被杀。于是命傅友德等南征,旌旗蔽江而下。既至湖广,友德调都督郭英、胡海、陈桓等,领兵五万,由四川永宁趋乌撤,自督大军由辰沅趋贵州,克普定,下普安。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遣司徒平章达里麻,将兵十余万,出驻曲靖,抵御明军。沐英献议道:“元兵料我远来,一时不能深入,我若倍道急趋,出其不意,定可破敌。”友德点首称善,遂夤夜进师,将至曲靖,忽大雾四塞,茫不见人。明军冒雾疾进,直抵白石江。江在曲靖东北,距城不过数里,达里麻才得闻知,急率锐卒万人,濒江截阻。友德又用沐英计,整师临流,佯作欲渡状,暗中却别遣奇兵,从下流潜渡,出敌阵后,树帜鸣鼓。达里麻大惊,忙分军抵敌。沐英见敌阵已动,料知敌已中计,急麾军渡江,长刀蒙盾,破他前队。元军气索,倒退数里。明军乘势进逼,矢石雨发,呼声动天地。英复亲麾铁骑,横冲而入,直至达里麻纛下,大喝一声,挺枪直刺。达里麻被他一吓,竟颠仆马下,那时明军伸手过来,自然把他擒去。当下俘众二万余,横尸十余里。友德慰谕俘囚,纵使归业,蛮人大喜,到处欢迎。 友德复分遣蓝玉、沐英等趋云南,自率众趋乌撤,为郭英等声援。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闻知达里麻败耗,无心守城,遁入罗佐山。适右丞驴儿自曲靖遁归,至梁王前,极陈明军强盛状,梁王慨然道:“生为元裔,死作元臣。”言毕,遂将龙衣卸下,用火焚去,复驱妻子投溺滇池,自与左丞达的,右丞驴儿,向北遥拜,刎颈而死。元室亲藩,死事最烈,莫若梁王。故《明史梁王列传》,亦特别旌扬。蓝玉、沐英,军至板桥,右丞观音保出降。玉等整军入城,戒辑军士,安定人民。又分兵进取临安诸路,迎刃皆下。是时郭英、胡海、陈桓等,早入赤水河,斩木造筏,夜半齐渡。元右丞实卜引军拒战,相持未决。至傅友德大军赴援,实卜顾视惊惶,立即遁去。友德遂得乌撤地。因乌撤无城,饬军筑造,尚未竣工,实卜复招集蛮众,鼓噪而来。友德倚山为营,戒兵士不得妄动,俟至敌气已懈,才开营出战,自高临下,势如瀑布喷涌,无人敢当。是即彼竭我盈之计。实卜回马就走,途遇芒部土酋,率众来援,又翻身接仗。恼动了十万明军,左驰右突,前进后随,杀死了许多蛮官,蛮众大溃,实卜又落荒窜去,好称逃将军。乌撤遂得完城。又进克七星关,直通毕节,远近蛮部,如东川、乌蒙、芒部等,统望风降附。 自是云南境内,大半平定,只有大理未下。蓝玉、沐英自云南进攻,土酋叚世,聚众扼下关,守御甚固。沐英审度形势,料不易拔,遂别出奇兵,令王弼、胡海两将,各授密计,分道去讫。原来大理城倚点苍山,西临洱河,并有上下二关,势甚险固。沐英遣王弼密趋上关,胡海潜登点苍山,都从间道绕越,攀援而上。叚世是个蛮牛,只晓得防着下关,谁意王弼、胡海两军,已绕出背后,从内杀出,沐英又从外杀入,两路夹攻,就使叚世三头六臂,也是不能脱逃,一阵哗乱,被明军击翻地上,活捉去了。叚世就擒,城即陷入。沐英又分兵取鹤庆,略丽江,破石门关,下金齿,诸蛮部一律降服,云南悉平。沐英偕蓝玉回军云南,与傅友德等会集滇地,联名报捷,并筹办善后事。嗣接太祖诏谕,令傅友德、蓝玉等班师,留沐英镇守云南。英设官立卫,垦田屯兵,均力役,定贡额,民赖以安。太祖念沐英功,遂命沐氏世守云南,这且待后文再表。 惟当时云南边境,有平缅部,与金齿接壤,前代未通中国,至元朝始遣使招降,授土酋为宣慰司。元末的宣慰司,叫作思伦发,因闻金齿降明,恐遭讨伐,亦遣使朝贡。诏仍授他为宣慰使,寻又命兼统麓川地。思伦发渐渐桀骜,居然造起反来,有众十余万,入寇景东。沐英檄都督冯诚往御,战败引还,千户王升死难。英拟亲督军往讨,会接诏敕,只令他屯兵要害,以逸待劳,乃遵旨筹防,自楚雄至景东,每百里置一营,率兵屯种,观衅后动。思伦发见无懈可击,也退伏了一两年。后谋诱集群蛮,入寇摩沙勒寨,都指挥宁正,受沐英命,迎头痛击,大破群蛮,斩首千五百级,思伦发引为深耻,竟倾寨前来,众号三十万,入寇定边。沐英闻报,急选骁骑三万,昼夜兼行,及抵敌营,压垒而阵,令都督冯诚挑战。敌营内忽跃出万人,驱象三十余只,舞蹈而前。冯诚欲返奔,指挥张因,时为前锋,独不慌不忙,弯弓搭矢,叫一声着,中象左膝,象即仆地,复一矢射中敌帅。冯诚见张因得手,亦命兵士接连注射,死敌数百人,获一象而还。沐英喜道:“贼无他技,容易破灭了。”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乃下令军中,置火铳神机箭为三行,先后列着,更迭击射。复分军为三队,命冯诚居前,宁正居左,都指挥汤昭居右,鼓勇前进。敌复驱象出营,象皆披甲,两旁置槊,以备击刺。阵既交,群象突出,明军铳箭俱发,声震山谷。象返走,敌遂四溃。蛮目昔剌,独麾健卒来斗明军,势甚凶猛。沐英登高遥望,见左军少却,即取下佩刀,命左右取帅首来。左帅见一人握刀驰下,料知不佳,遂拼着性命,奋呼突阵,各军随上,无不以一当百,蛮众大败,斩首三千级,俘获万余人,得生象三十七头,敌渠各身受巨创,伏毙象背。有几个侥幸逃生的,都不知去向,思伦发亦单身遁走。沐英回军,休养数月,拟集众深入,思伦发得报大惧,遣使谢罪,并愿岁贡象马白金等物,乃仍令为宣慰使。麓川、平缅俱平。结束滇事。 话分两头,且说元嗣主爱猷识理达腊,于洪武十一年夏季谢世,子脱古思帖木儿嗣位,免不得又来侵边。大将军徐达,及副将军汤和等,奉命驰御,擒住元平章别里不花,元兵败退。既而徐达、李文忠先后病殁,太祖很是悲悼,追封达为中山王,文忠为岐阳王,立碑赐祭,备极荣哀。太祖尝语诸将道:“受命即出,成功即归,不矜不伐,妇女无所爱,财帛无所取,中正无疵,光同日月,只有大将军徐达一人。达为功首,故备录太祖赞语。今不幸溘逝,丧一良弼了。”言下很是唏嘘。嗣是饬边固守,好几年不出塞。至洪武二十年,元太尉纳哈出,拥众金山,屡侵辽东,乃命冯胜为大将军,傅友德、蓝玉为左右副将军,率师二十万北征。胜至通州,遣哨马出松亭关,探悉元兵多屯驻庆州,遂令蓝玉轻兵往袭。时适大雪,元兵未曾防备,不意明军突至,连逃走都是不及。元平章果来被杀,果来子不兰奚受擒,明军得胜回营,胜遂会集大军,齐出松亭关,进逼金山,并遣降将乃剌吾,往谕纳哈出,速即归降。纳哈出未免心动,令左丞刘探马赤等,至胜营献马。胜遣人送赴京师,一面驱军急进,径薄纳哈出营。纳哈出惊惶失措,由乃剌吾再与劝导,乃率数百骑诣蓝玉军前。玉大喜,设宴款待。纳哈出酌酒酬玉,玉解衣给纳哈出,令他穿着,然后饮酒。纳哈出不允,彼此争让许久。纳哈出竟取酒浇地,且操着蒙语,戒饬从骑。适郑国公常茂,系冯胜女夫,随胜出征,亦在座中。茂部下或解蒙语,密告常茂,说是纳哈出谋遁。茂即上前搏击,刺伤纳哈出右臂。常茂此举,殊太鲁莽。纳哈出大愤,亏得都督耿忠,代为排解,引他见大将军。大将军冯胜,好言抚慰,并令耿忠与同寝食,纳哈出方才无语。胜以纳哈出既降,即将他所有妻孥将校,一律招集,相偕同归。临行时命都督濮英,率兵三千人断后。濮英迟行一程,突被溃卒邀击,马蹶被擒,英剖腹自尽。冯胜失了濮英,无从报命,不得已诿罪常茂,说他无端激变,把他械系入京。茂与胜名虽翁婿,事辄龃龉,抵关后,大为不服,亦讦奏胜罪状。翁婿相残,常茂固非,冯胜亦误。太祖密令侦查,有言胜私匿名马,强纳敌女,并使阍人至纳哈出妻前,行酒求珠宝。恐未尽实。于是太祖愤怒,将冯胜、常茂一并惩治,谪茂至龙州安置,收胜大将军印绶,勒令归第凤阳。再命蓝玉为大将军,唐胜宗、郭英为副,仍出军北征,进至庆州。时元嗣主脱古思,屯捕鱼儿海,距庆州约数百里,玉谍知消息,从间道驰入,直抵百眼井,已近捕鱼儿海,四望寂寥,杳不见敌。玉勒马欲归,定远侯王弼道:“我等提十万众,深入沙漠,未见敌人,遽行班师,如何复命?”玉沉吟未决。弼请令军士穴地为炊,毋使敌望见烟火,至夜乃可发兵。玉依计而行。是晚大风扬沙,漫天昏黑,玉用弼为前锋,径趋捕鱼儿海。 见元主果营海岸,呐喊而入,吓得元主心惊胆落,挈同家眷,骤马奔逃。元太尉蛮子,仓促拒战,约略交锋,头已落地。弼率大军追赶,擒住元主次子地保奴,及故太子必里秃妃,并公主以下百余人,还有官属三千,男女七万,马牛驼羊十五万,一并籍录,驰报京师。太祖大悦,遣使劳军,谕中比玉为卫青、李靖,总算是纶音优渥了,及还师,晋封玉为凉国公。玉身长面赤,有大将才,屡次立功,渐膺宠眷,且娶常遇春妻弟,遇春女为太子标元妃,与太子为转弯亲戚,因此恃功挟势,浸成骄蹇。自地保奴及妃主入京,太祖赐与居第,月给廪饩,元妃颇有姿色,玉日夕过从,免不得有勾搭情事。都中人言啧啧,为太祖所闻,召玉切责。元妃因此怀惭,自经而死。死得不清白。太祖命将所赐蓝玉铁券,镌入玉罪,令他鉴戒。玉仍不改,多蓄庄奴假子,霸占东昌民田,种种不法,遂以速死。是时马后早崩,太子随逝,鲁王檀嗜药亡身,潭王梓谋变自焚,秦王樉召还被锢,周王橚弃国被迁,酿成太祖懊恨,迭兴党狱。韩国公李善长,尚且赐死,那跋扈专恣的蓝玉,还有什么生望?小子有诗叹道: 功狗由来未易全,况兼骄恣挟兵权。 朱公泛棹留侯隐,毕竟聪明足免愆。 以上所叙各种情迹,俟小子逐段交代,看官欲知详细,请阅下回。 本回叙云南事,传梁王,亦传沐英也。梁王之忠,已见细评,若明得云南,全出沐英力,而云南人民,亦戴德不忘,终明世二百七十余年,沐氏子孙守云南,罕闻乱事,黔宁之功,固不在中山开平下也。蓝玉与沐英,同事疆场,为明立勋,不一而足。捕鱼儿海一役,谋虽出于王弼,而从善如流,不为无功。自是残元余孽,陵夷衰微,数十年无边患,谁谓玉不足道者?乃身邀宠眷,志满气溢,既不能急流勇退,复不能恭让自全,遂致兔死狗烹,引颈就戮。明虽负德,蓝亦辜恩。藉非然者,玉氏子孙,亦何至不沐氏若乎?前后相照,一则食报身后,一则族灭生前,后之君子,可以知所处矣。 第二十回 凤微德杳再丧储君 鸟尽弓藏迭兴党 却说马皇后翊赞内治,所有补阙匡过等事,屡见前文,恰是古今以来一位贤后,洪武十五年八月崩逝,不但太祖恸哭终身,不复立后,就使宫廷内外,也歌思不忘。小子读马后遗传,时常景仰,所以前文叙述,于马后有关系事,必援笔写入。还有数条轶闻,也须一一补出,作为后来的女范。可谓有心人。先是太祖起兵,战无虚日,后随军中,辄语太祖以不嗜杀人。至册后以后,俭约如故,身御澣濯,虽敝不即易,尝谓此系弋绨遗法。宫嫔敬服,拟为东汉时的明德马后。后生五子,周王橚最幼,放诞不羁,至就藩开封,后遣慈母江贵妃随往,给以常御敝衣一袭,及杖一支,语贵妃道:“王如有过,请披衣加杖,倘再倔强,驰驿报闻,毋得轻恕!”橚闻言悚惧,就藩后不敢为非。后崩,橚始少纵,弃国游凤阳。太祖愤怒,命徙至云南,寻因怀念后德,仍勒令归藩。随笔说明周王橚事。后遇岁灾,辄率宫人蔬食,太祖谓已发仓赈恤,不必怀忧,后谓赈恤不如预备,太祖甚以为然。平时又累问百姓安否?且云:“帝为天下父,自己为天下母,赤子不安,父母如何可安?”名论不刊。及太祖幸太学还,后问及生徒,知有数千人,便慨然道:“诸生皆有廪食,可以无饥,但他的妻子,从何取给?”太祖亦为动容。乃立红板仓储粮,岁给诸生家属,生徒颂德不置。后虽贵,犹亲自主馈,早晚御膳,格外注视。妃嫔等劝她自重,后语妃嫔道:“事夫须亲自馈食,从古到今,礼所宜然。且主上性厉,偶一失饪,何人敢当?不如我去当冲,还可禁受。”既而进羹微寒,太祖举碗掷后,后急忙躲闪,耳畔已被擦着,受了微伤,更泼了一身羹污。后热羹重进,从容易服,颜色自若。妃嫔才深信后言,并服后德。宫人或被幸得孕,后倍加体恤,妃嫔等或忤上意,后必设法调停。有言郭景祥子不孝,尝持槊犯景祥,太祖欲将他正法,后奏道:“妾闻景祥止一子,独子易骄,但亦未必尽如人言,须查明属实,方可加刑。否则杀了一人,遽绝人后,转似有伤仁惠了。”的是仁人之言,不得视为妇人之仁。嗣太祖察知被诬,方叹道:“若非后言,险些儿将郭家宗祀,把他斩断呢。”李文忠守严州时,杨宪上书诬劾。后谓宪言不宜轻信,文忠乃得免罪。春坊庶子李希贤,授诸王经训,用笔管击伤王额,太祖大怒,后劝解道:“譬如使人制锦,只可任他剪裁,不应为子责师。”太祖乃罢。此外隐护功臣,事多失传,就在宫禁里面,也不能尽详。至病亟时,群臣请祷祀求良医,后语太祖道:“生死有命,祷祀何益?世有良医,亦不能起死回生。倘服药不效,罪及医生,转增妾过。”明淑如此,我愿终身崇拜之。太祖叹息不已。继问后有无遗言。后呜咽道:“妾与陛下起布衣,赖陛下神圣,得为国母,志愿已足,尚有何言?不过妾死以后,只愿陛下亲贤纳谏,慎终如始罢了。”亲贤纳谏四字,括尽古今君道。言讫而逝。寿五十一岁。宫人恸哭失声,即外廷百官,亦一律衔哀。宫中尝作追忆歌道: 我后圣慈,化行家邦,抚我育我,怀德难忘。怀德难忘,于万斯年,毖彼下泉,悠悠苍天。 九月葬孝陵,临葬遇风雨雷电,太祖愀然不乐,召僧宗泐入,与语道:“后将就窆,令汝宣偈。”泐随口说偈道: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同送马如来。 宣偈毕,天忽开霁,乃启往葬,太祖甚是心慰,赐泐百金。后来尊谥马后为孝慈皇后。马后以下,位置要算孙贵妃。奈孙贵妃已早去世,乃令李淑妃摄六宫事。淑妃,寿州人,父名杰,洪武初曾任广武卫指挥,北征战死。太祖闻杰女慧美,遂纳为妃嫔,倍加宠遇。未几淑妃又殁,乃以郭宁妃充摄六宫。结述李郭二妃,回应第五回及第七回。终太祖身世,不复立后,总算是不忘伉俪的遗意。 太子标系马后长子,太祖与陈友谅交战时,马后尝负标从军,及标得立储,绘成负子图,藏怀中。会李善长等赐死,太子进谏道:“皇父诛夷太滥,恐伤和气。”太祖默然。次日,以棘杖遗地,令太子拾起,持在手中。太子有难色,太祖笑道:“朕令汝执杖,汝以为杖上有刺,怕伤汝手,若得棘刺除去,就可无虞。朕今所戮诸臣,便是为汝除刺,汝难道不明朕意么?”棘刺原属宜防,但有害过棘刺者,何不防之?太子顿首道:“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言未毕,太祖面忽改色,突然离座,持榻欲投。太子起身急走,一面探怀中所绘图,弃掷地上。太祖拾视,顿时大恸,方免追责。 适鲁王檀好饵金石,毒发致死,太祖谥他为荒,隐喻恨意。潭王梓有心谋变,弄到夫妇俱焚,太子益不自安,日怀危惧。忮刻之私,危及骨肉,可见人主不宜好刻。原来潭王梓的来历,小子于十一回中,曾叙他母妃阇氏,系陈友谅妃子,遗腹生梓。梓年渐长,就封长沙。临行辞母,母问道:“汝将何往?”梓答称:“至国。”母问:“汝国何在?”答言:“在长沙。”母又问:“何人封汝?”答言:“受父所封。”母又道:“汝父何在,尚能封汝?”梓知有异,跪询母意。母乃流涕与语,详述前事,并言前日屈身事仇,实为汝一点骨血,汝今年长,毋忘前恨。梓饮泣受命而去。到了长沙,终日闷闷不乐,惟日与府僚设醴赋诗,聊作消遣。既而妻父于显,及妻弟琥,坐胡惟庸党被诛,遂潜谋作乱。太祖遣使召见,梓惧谋泄,因愤愤道:“宁见阎王,不见贼王。”言已,纵火焚宫。与妃于氏并投火中,霎时间骨肉焦灼,同归于尽。其母阇氏,亦忧悔成疾, 数日遂亡。与子妇同归冥途,恰也可喜,惟见陈友谅恐不能无愧耳。史传谓梓由达定妃所出, 达定妃又不著姓氏,想因明代档案,讳莫如深,无从参考,所以含糊过去。 至若李善长赐死一案,仍是被胡惟庸牵连。善长弟存义,与惟庸结儿女亲,惟庸得罪,存义本须连坐,太祖因顾念勋戚,赦他死罪,贬置崇明。善长未尝入谢,遂致太祖怀恨。善长又营建大厦,向信国公汤和,假用卫卒三百名,汤和虽是应允,暗中恰封章入告。已而京中吏民,为党狱诛累,坐罪徙边,共约数百人,内有丁斌等系善长私亲,善长替他求免,益触主怒,竟命将丁斌逮问。斌本给事胡惟庸家,一经讯鞫,反将李存义当日,如何交通惟庸情事,和盘说出。丁斌不至如此没良,总由狱吏承旨诱供之故。刑官不好怠慢,复逮李存义父子严讯。存义父子,熬刑不住。又把通逆情由,诿与善长。恃彼为韩国公耶?那时一班朝臣,希承意旨,联章交劾善长,统说是大逆应诛。落井下石,令人悲叹。太祖还欲议亲议功,格外宽宥,猫拖老鼠,装什么假慈悲。偏偏太史又奏言星变,只说此次占象,应在大臣身上,须加罚殛,于是太祖遂下了严旨,赐善长自尽。可怜善长已七十七岁,活活的投缳毙命。所有家属七十余人,尽行被戮。只有一子李琪, 曾尚临安公主,得蒙免死,流徙江浦。既说占象应在大臣,则善长一死足矣,何必戮及家属多至七十余人。外如吉安侯陆仲亨,延安侯唐胜宗,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江南侯陆聚,宜春侯黄彬,豫章侯胡美,即胡定瑞。荥阳侯郑遇春等,一并坐狱论死。总算杀得爽快。太祖且条列诸臣罪状,作奸党录,布告天下。 当时只有虞部郎中王国用,痛善长被诬,浼御史解缙起草,替他讼冤。拜本上去,好似石沉大海,毫无复音。国用还是运气,否则又将下狱矣。太子标仁恕性成,心中很过不下去,颇肖马后。至进谏被责,越觉怏怏。会太祖以关中险要,竟欲迁都,秦王樉恐失去封地,颇有怨言。太祖又召还拘禁,命太子亲往关中,卜都相宅,并调查秦王过失。太子还都,代陈秦王无罪,涕泣请免。太祖尚未深信,太子遂忧悒成疾,于洪武二十五年夏月,瞑目归天。丧葬礼毕,谥为懿文太子。前回结末数语,至此方一律叙清。 是时太祖已迭纳数妃,连生十数子,椿为蜀王,皇十一子。柏为湘王,皇十二子。桂为代王,皇十三子。楧为肃王,皇十四子。植为辽王,皇十五子。栴为庆王,皇十六子。权为宁王,皇十七子。楩为岷王,皇十八子。橞为谷王,皇十九子。松为韩王,皇二十子。模为沈王,皇二十一子。楹为安王,皇二十二子。桱为唐王,皇二十三子。栋为郢王,皇为伊王,皇二十五子。连从前所封九王,共得二十四子。这二十四子中,惟二十四子。 燕王棣最为沉鸷,太祖谓棣酷肖自己,特别钟爱。至太子薨逝,意欲立棣为储君,只因太子已生五子,嫡长早殇。次子叫作允炆,即建文帝。年亦浸长,倘或舍孙立子,未免于礼未合,乃亲御东角门,召群臣会议。太祖先下谕道:“国家不幸,太子竟亡。古称国有长君,方足福民,朕意欲立燕王,卿等以为何如?”学士刘三吾抗奏道:“皇孙年富,且系嫡出,孙承嫡统,是古今的通礼。若立燕王,将置秦王、晋王于何地?弟不可先兄,臣意谓不如立皇孙。”援经立议,不得以靖难兵变,咎及三吾。太祖闻言,为之泪下,乃决立允炆为皇太孙。 先是太子在日,凉国公蓝玉,与太子有闻接戚谊,尝相往来。接入前回蓝玉事,以便承上起下。自北征还军,语太子道:“臣观燕王在国,举动行止,与皇帝无异。又闻望气者言,燕有天子气,愿殿下先事预防,审慎一二!”太子道:“燕王事我甚恭,决无是事。”蓝玉道:“臣蒙殿下优待,所以密陈利害,但愿臣言不验,不愿臣言幸中。”太子默然。及蓝玉趋退后,未免有人闻知,传报燕王,燕王衔恨不已。及太子薨逝,燕王入朝,即奏称:“在朝公侯,纵恣不法,将来恐尾大不掉,应妥为处置”云云。这句话,虽是冠冕堂皇,暗地里却指着蓝玉,请太祖按罪严惩。蓝玉桀骜如故,一些儿不加检点,寻又出捕西番逃寇祁者孙,并擒建昌卫叛帅月鲁帖木儿,威焰愈盛,意图升爵。哪知太祖反冷眼相待,并不升赏。至皇太孙册立,乃命他兼太子太傅,别召冯胜、傅友德归朝,令兼太子太师。玉攘袂大言道:“难道我不配做太师么?”嗣是怏怏不乐。遇有入朝侍宴,所有言动,一味骄蹇,太祖越加疑忌。从此玉有奏白,无一见从。玉尝私语僚友,指斥乘舆道:“他已疑我了。”既知见疑,何不速退。此语一传,便有锦衣卫蒋,密告蓝玉谋逆,与鹤庆侯张翼,普定侯陈垣,景川侯曹震,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及吏都尚书詹徽,户部侍郎傅友文等,设计起事,将伺皇上出耕藉田,乘机劫驾等情。太祖得了此信,立命锦衣卫发兵掩捕,自蓝玉以下,没一个不拿到殿前,先由太祖亲讯,继由刑部锻炼成狱,无论是真是假,一股脑儿当作实事,遂将他一并正法,并把罪犯族属,尽行杀死。甚至捕风捉影,凡与蓝玉偶通讯问的朝臣,也难免刀头上的痛苦,因此列侯通籍,坐党夷灭,共万五千人,所有元功宿将,几乎一网打尽。比汉高待功臣,还要加惨。太祖意尚未足,过了年余,颍国公傅友德,奏请给怀远田千亩,非但不准,反将他赐死。定远侯王弼,居家叹道:“皇上春秋日高,喜怒不测,我辈恐无噍类了。”为这一语,又奉诏赐死。宋国公冯胜,在府第外筑稻场,埋甔地下,架板为廊,加以碌碡,取有鞺鞳声,走马为乐。有怨家入告太祖,讦胜家居不法,稻场下密藏兵器,意图谋变云云。太祖遂召胜入,赐酒食慰谕道:“卿可安心!悠悠众口,朕何至无端轻信?”言下,甚是欢颜。胜以为无虞,尽量宴饮,谁知饮毕还第,即于是夜暴病,害得七孔流血,数刻即亡。可痛可恨! 总计开国功臣,只有徐达、常遇春、李文忠、汤和、邓愈、沐英六人,保全身名,死皆封王。但徐、常、李、邓四公,都死在胡蓝党狱以前,沐英留镇云南,在外无事,得以考终。汤和自死最迟,他是绝顶聪明,见太祖疑忌功臣,便告老还乡,绝口不谈国事,所以享年七十,寿考终身。叙明六王生卒,是用笔绵密处。这也不必细表。 且说太祖既迭诛功臣,所有守边事宜,改令皇子专任。燕王棣最称英武,凡朔漠一带,统归镇守,他遂招兵养马,屡出巡边。洪武二十三年,率师出古北口,收降元太尉乃儿不花。二十九年,复出师至撤撤儿山,擒斩元将孛林帖木儿等数十人,太祖闻报大喜,尝谓肃清沙漠,须赖燕王。至三十一年,秦王樉、晋王棢俱薨,乃命燕王棣总率诸王,得专征伐。其时太祖已经老病,尚传谕燕王道:朕观成周之时,天下治矣。周公告成王曰:“诘尔戎兵,安不忘危之道也。”朕之诸子,汝独才智,秦晋已薨,汝实为长。攘外安内,非汝而谁?尔其总率诸王,相机度势,用防边患,奠安黎庶,以答上天之心,以副吾付托之意!其敬慎之,毋怠! 自是燕王权力愈盛,兵马益强,又兼燕京为故元遗都,得此根据,越觉雄心勃勃了。统为下文伏线。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太祖崩,年七十有一,遗诏命太孙允炆嗣位。且言诸王镇守国中,不必来京。允炆依着遗诏,登了御座,一面奉着梓宫,往葬孝陵,追谥为高皇帝,庙号太祖,以明年为建文元年。允炆后遭国难,没有庙谥,明代沿称为建文帝。清乾隆元年,始追谥为恭闵惠皇帝。小子编述至此,也援明朝故例,称他做建文帝便了。本回就此结束,只有一诗咏明太祖道: 濠梁崛起见真人,神武天生自绝伦。 独有晚年偏好杀,保邦从此少能臣。 欲知建文帝即位后事,且至下回续叙。 是回叙事,看似拉杂写来,头绪纷繁,实则一线到底。太祖性本雄猜,赖有马后之贤,从容补救,故洪武十五年以前,虽有胡惟庸一狱,而李善长、宋濂、陆仲亨、费聚等,尚得保全,党祸固未剧也,至马后崩而杀机迫矣。父子尚怀猜忌,遑问功臣?善长赐死,株连多人,甚至秦、周诸王,亦拟加罪。懿文太子,虽不能保全元功,犹能保全骨肉,不可谓非仁且恕者。然卒以是忧郁成疾,至不永年,是太子之薨,亦未始非太祖促之也。太子殁而蓝狱即兴,连坐至万余人,元功宿将,相继俱尽,何其残忍至此?燕王之酷肖乃父,亦无非天性忮刻,相感而孚耳。故是回总旨,在叙太祖之好猜,隐为燕王靖难张本,自翦羽翼,反害子孙,忮求果奚为乎? 第二十一回 削藩封诸王得罪 戕使臣靖难兴师 却说建文帝嗣位,诏令各地藩王,毋须来京,于是诸王皆遣使朝贺,不复入觐。独燕王棣星夜南下,将至淮安,被兵部尚书齐泰闻知,禀白帝前,遣使出阻,促令还国,燕王怏怏北还。自是启嫌。先是太祖在日,因建文帝头颅少偏,性又过柔,恐不能担负重器,时以为忧。一日,令他咏月,收束两句:“虽然隐落江湖里,也有清光照九州。”隐伏诗谶。太祖见了,颇为不悦。后复令他属对,出语云:“风吹马尾千条线。” 建文帝答道:“雨打羊毛一片膻。”太祖闻言,面色顿变。是时燕王在侧,独上前奏对,乃是“日照龙鳞万点金”七字,太祖不禁叫绝道:“好对语!”恰是冠冕堂皇。自是太祖愈爱燕王,不欲立建文为储。偏学士刘三吾,请立太孙,乃勉徇所请。俗语说得好,棋无一着错,为这一着,遂酿成骨月相戕的祸祟,以致兵戈迭起,杀运侵寻。 回应首回第一弊,且隐为下文作引。 建文帝本是个仁柔寡断的人物,但他对各地藩王,恰也有些疑忌。即位以后,亲信的侍臣,第一个便是齐泰,第二个乃是侍读黄子澄。齐、黄二人,实为首祸,故特笔提出。一夕,忽召子澄入内,与语道:“先生可记得东角门谈话么?”子澄应声道:“臣不敢忘。” 建文帝遂令子澄为太常侍卿,参领国事。原来建文帝为太孙时,尝坐东角门,语子澄道:“诸叔各就藩封,拥兵自固,设有变端,如何对付?”子澄答称无妨,且举汉平七国的故例,作为证据,建文帝方才欢慰。建文不及景帝,子澄宁欲做晁错耶?至此回忆前言,乃复与子澄语及,无非是令他辅翼,监制外藩的意思。既而户部侍郎卓敬,密书上奏,略称:“燕王智虑过人,酷类先帝,现在镇抚北平,地势形胜,士马精强,万一有变,不易控制,应徙封南昌为是。”建文帝览毕,于次日召敬入殿,语敬道:“燕王骨月至亲,应无他变。”敬叩首道:“陛下岂不闻隋文帝杨广的故事么?父子至亲,尚具逆谋。”不导建文以亲亲之谊,反促其疑忌诸王。未免悖谬。建文帝不待说毕,便道:“卿且休言!容朕细思。”这语传出外廷,顿时流言四起,都说新主有意削藩。那时燕王先侦知消息,上书称疾。他如周、齐、湘、代、岷诸王,多不自安,互相勾结。周王橚次子有,曾封汝南王,竟密告橚不法事,以子证父不得为直。辞连燕、齐、湘三王。建文帝忙召齐泰、黄子澄,入内密议。齐泰道:“诸王中惟燕最强,除了燕王,余人可不讨而服。”黄子澄插口道:“齐尚书说错了,欲要图燕,先须翦他手足。周王系燕王母弟,今既密谋不轨,何妨将他拿来,先行处罪。一足除周,二足惩燕。”建文帝道:“周、燕相连,岂肯就捕?”子澄道:“陛下不必过忧,臣自有计。”建文帝大喜道:“朕得先生,可无他忧了。凡事当尽委先生。”太过信了。子澄顿首谢命,偕齐泰出来,当下召曹国公李景隆,即李文忠子。授他密计,令即前往。景隆依计而行,出都时,率兵千人,扬言奉命防边,道出汴梁,周王橚闻着此信,毫不防备,哪知景隆到了开封,竟率兵袭入王宫,把周王橚及妃嫔人等,统行拿下,押解至京。建文帝见了周王,恰又怜悯起来,意欲放他回国。是谓妇人之仁。泰与子澄坚持不可,乃废橚为庶人,流窜蒙化。橚子皆别徙。未几又召橚还京,锢禁狱中。 越月余,天象告警,荧惑守心。四川岳池教授程济,夙通术数,上书言星应兵象,并在北方,来年必有战祸。这书到京,建文帝未免动疑,只面子上恰不便相信,只说是程济妄言,饬四川长官拿解进京。济入都,由帝亲讯,济大呼道:“陛下囚臣,明岁无兵,杀臣未迟。”乃将济下狱。都督府断事高巍,痛心时政,独剀切上书道:昔我高皇帝上法三代之公,下洗嬴秦之陋,封建诸王,凡以护中国,屏四裔,为圣子神孙计,至远也。然地大兵强,易致生乱。诸王又多骄逸不法,违犯朝制,不削则废法,削之则伤恩。贾谊曰:“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今盍师其意,勿施晁错削夺之谋,而效主父偃推恩之策,令西北之子弟诸王,分封于东南,东南诸王子弟,分封于西北,小其地,大其城,以分其力,如此则藩王之权,不削而自削矣。臣又愿陛下益隆亲亲之礼,岁时伏腊,使问不绝,贤如河间东平者,下诏褒赏;不法如淮南济北者,始犯则容,再犯则赦,三犯而不改,则告庙削地而废处之,宁有不顺服者哉?谨奏! 疏入不报。齐泰、黄子澄等,承建文帝密旨,日思削燕,只因燕王棣地广兵强,一时不便下手。燕王虽在北平,所有京中消息,无不闻知,一面佯称疾笃,一面谋诸僧人道衍。这道衍系是何人?他本姚姓,名广孝,籍隶苏州,出家为僧,法名道衍,自称得异人传授,预知休咎。从前太祖封藩,多择名僧为诸王师傅,此举实令人不解。道衍得派入燕邸,一见燕王,便说他当为天子。燕王大悦,待若上宾,所有谋议,均与道衍熟商。道衍又荐引两人,一个姓袁名珙,善相术,一个姓金名忠,善卜易。珙入见燕王时,即趋前拜贺。燕王惊问何意?珙对道:“殿下龙行虎步,日角插天,怕不是个太平天子么?”燕王道:“近日廷臣屡议削藩,区区北平,尚恐难保,还有什么奢望?”珙对道:“殿下已年近四十了,一过四十,须必过脐,便登大宝。若有虚言,愿挖双目。”燕王益喜,复令金忠卜筮,得爻大吉。因此有意发难,与三人朝夕聚谋。 道衍首倡练兵,为整备计,但恐有人泄露消息,暗地里穴通后苑,筑室地下,围绕重墙,密砌瓴甓瓦缶。室内督造兵械,室外养了无数鹅鸭,令他齐鸣,扰乱声浪。这种行动,除燕王左右外,没人与闻,还道是神不知,鬼不觉。可奈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为。这燕邸日夕储兵,免不得有人发泄,一传十,十传百,闹得南京城内,也统说燕王不臣,指日图变。齐泰、黄子澄两人,本是留心燕事,得有音闻,便去报知建文帝。建文帝忙问良策。黄子澄谓先发制人,不如讨燕。齐泰独以为未可,只请遣将戍开平,调燕藩护卫兵出塞,密翦羽党,然后观衅讨罪。两人计议,先后矛盾,已是不能成事。建文帝从齐泰言,命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布政使,都指挥谢贵、张信,掌北平都司事。一面令都督宋忠,出屯开平,调燕邸卫兵,隶忠麾下,但称是防御北寇。掩耳盗铃。并遣都督耿,练兵山海关,徐凯练兵临清,严行戒备。又飞召燕番骑指挥关童等,驰还京师。布置已定,乃命修太祖实录,追尊懿文太子为孝康帝,庙号兴宗,母吕氏为皇太后,册妃马氏为皇后,子文奎为皇太子,封弟允熥为吴王,允熞为衡王,允熙为徐王,免不得有一番忙碌。又用侍讲方孝孺议,更定官制,内外官品勋阶,悉仿周礼更定,且条订礼制,颁行天下。方氏虽一代正人,然未免迂腐,看他下手,便是急其所缓。 正在整修内政的时候,忽报湘王柏、齐王榑、代王桂等,统蓄异图。当由建文帝分道遣使,发兵收印。柏自焚宫室,弯弓跃马,投火身亡。榑逮锢京师,桂幽禁大同,均废为庶人。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西平侯沐晟,又奏称岷王楩行事不法,得旨照齐、代例,亦削职为民,流徙漳州。连削诸藩,无怪燕王速反。随饬刑部侍郎暴昭,户部侍郎夏原吉,充采访使,分巡天下。暴昭到了北平,侦悉燕王阴谋,飞使告密,请即预防。建文帝方在踌躇,忽报燕世子高炽、高煦、高燧,因太祖小祥,来京与祭,当饬令传入,与帝相见。彼此问答,除高煦有矜色外,两世子执礼甚恭,建文帝稍觉心安。至小祥祭毕,齐泰拟留住三人,作为质信,因此一时未行。燕王正防这一着,急遣人驰奏,只说病危且死,速遣三子北归。明明是假。建文帝复召齐、黄二人,示以奏牍。齐泰仍主持原议,不欲遣回。黄子澄独启奏道:“不若遣归,令他勿疑。”乃传旨令三子归国。旨方下,忽有魏国公徐辉祖入见。辉祖系徐达子,达女为燕王妃,燕王三世子,皆达女所出,与辉祖有甥舅谊。至是辉祖入奏道:“臣三甥中,惟高煦勇悍无赖,非但不忠,且将叛父,他日必为后患,不如留住京中,免得胡行。”建文帝默然不答。建文之病,便在于此。辉祖退出,帝复召问辉祖弟增寿,及驸马王宁,都袒护高煦,保他无事。且云王言不宜反汗,乃悉听北去。高煦临行,潜入辉祖厩中,盗了一匹名马,加鞭疾驰。至辉祖察觉,遣人往追,已是不及。煦渡江而北,沿途乱杀吏民,至涿州,又杀驿丞,返见燕王。燕王也不及细问,惟满脸堆着笑容,并语三子道:“我父子重得相聚,真是天助我了。”过了数日,忽有朝旨下来,严责高煦擅杀罪状,燕王置诸不问。又越数日,燕官校于谅、周铎等,被张昺、谢贵赚去,执送南京,燕王忙遣人探问,已而返报,两人都被戮京师,害得燕王懊丧异常,嗟叹不已。未几又奉旨切责,燕王遂佯狂披发,走呼街头,夺取市人酒食,语言颠倒,有时奄卧沟渠,竟日不起。亏他装作。张昺、谢贵,闻王病状,入邸问视。时方盛夏,红日炎炎,燕邸内独设着一炉,炽炭甚烈,燕王身披羔裘,兀坐炉旁,还是瑟瑟乱抖,连呼天冷。张、谢二人,与他谈话,他却东掇西扯,满口荒唐。孙膑假疯,不是过也。张、谢信为真疾,辞别后,暗报朝廷。独燕长史葛诚,与张、谢莫逆,密语张、谢道:“燕王诈疾,公等慎勿为欺。”张、谢尚似信非信。嗣燕王使百户邓庸,诣阙奏事,齐泰将邓庸拿住,请帝亲讯,具言燕王谋逆状。乃发符遣使,往逮燕府官属,并密令谢贵、张昺,设法图燕,使约长史葛诚及指挥卢振为内应。又以北平都指挥张信,旧为燕王信任,命他掩执燕王。 信受命不知所措,入内白母。母大惊道:“不可不可。吾闻燕王当有天下,王者不死,岂汝一人所能擒他么?”张信之母,岂亦知术数谙相卜耶?言未毕,京中密旨又到,催信赶紧行事。信艴然道:“为什么性急至此?”乃往燕邸请见。燕王托疾固辞,三造三却。信却想了一计,易了微服,乘着妇人车,径入燕府,说有要事密禀。燕王乃召入,信见燕王卧着,拜倒床下。燕王仍戟指张口,作疯癫状。信顿首道:“殿下不必如此,有事尽可告臣。”燕王尚瞪目道:“你说什么?”信又道:“臣有心归服殿下,殿下恰故意瞒臣,令臣不解。实告殿下,朝旨令臣擒王,王果有疾,臣当执王解京,否则应早为计,无庸深讳。”张信未免负主。言至此,猛见燕王起床下拜道:“恩张恩张!生我一家,全仗足下。”信答拜不迭,彼此扶掖而起。信遂将京中密旨,和盘说出。燕王立召僧道衍等,入内密议。适天大风雨,檐瓦飞堕,燕王有不悦色。道衍进言道:“这是上天示瑞,殿下何故不怿?”燕王谩骂道:“秃奴纯是瞎说,疾风暴雨,还说是祥瑞么?”道衍笑道:“飞龙在天,哪得不有风雨?檐瓦交堕,就是将易黄屋的预兆,为什么说是不祥?”燕王乃转忧为喜,徐问道衍,如何措置?道衍道:“殿下左右,惟张玉、朱能两人,最为可恃,请速召入,令他募集壮士,守卫府中,再图良策未迟。”燕王称善,遂命张玉、朱能,依计行事。寻又与道衍等商定良策,方才散会。 越数日,朝使至北平,来逮燕府官属,张昺、谢贵等,遂亲督卫士,围住燕府,迫令将官属交出。朱能入报,燕王道:“外兵甚众,我兵甚寡,奈何?”又是假话。朱能道:“擒杀张昺、谢贵,余何能为?”燕王方道:“教你募集壮士,共得若干人?”朱能道:“已有八百人到此。”燕王道:“已够用了。你与张玉分率四百人,潜伏两庑,待我诱入贵、昺,掷瓜为号,你等一齐杀出,便可除此二奸。”朱能领命而去。 燕王遂称疾愈,亲御东殿,受官僚谒贺。退殿后,即遣使往语贵、昺道:“朝廷遣使来收官属,可悉依所坐姓名,一一收逮,请两公速来带去!”贵、昺闻言,尚迟疑未至。燕王复遣中官往催,只说所逮官属,已经缚住,请即收验,迟恐有误。贵、昺乃带着卫士,径诣府门,司阍阻住卫士,但令贵、昺入内。贵、昺不便回身,只好令卫士在门外候着,自随中官径入。既到殿上,见燕王曳杖出来,笑脸相迎。两人谒见毕,便由燕王赐宴,酒过数巡,忽出瓜数盘,置于席上。燕王语两人道:“适有新瓜进献,愿与卿等共尝时味。”贵、昺称谢。燕王自进片瓜,忽怒詈道:“今编户齐民,对着兄弟宗族,尚相赒恤,乃身为天子亲属,性命偏危在旦夕,天下何事可为,亦何事不可为。”越是帝王家,越不能顾恤宗族,燕王乃犹未知耶?言毕,掷瓜于地。瓜方坠下, 蓦见两庑杀出伏兵,鼓噪而入,捽住贵、昺,并葛诚、卢振下殿。燕王掷杖起立道:“我生什么病!我为奸臣所迫,以致于此。今已擒获奸臣,不杀何待!”遂命将贵、昺等四人,一律枭首。贵、昺被杀,门外关着的卫兵,尽行散逸。连围城将士也闻报溃散。 北平都指挥彭二闻变,急跨马入市,集兵千余人,欲入端礼门。燕王遣壮士庞来兴、丁胜等,麾众出斗,格杀数人,便即逃散。彭二见不可支,亦仓皇遁去。燕王遂收逮葛诚、卢振家族,尽行处斩。一面下令安民,城中大定。都督宋忠,得着此耗,自开平率兵三万,至居庸关,因胆怯不敢进攻,退保怀来。于是燕王誓师抗命,削去建文年号,仍称洪武三十二年,自署官属,以张玉、朱能、邱福为都指挥佥事,擢李友直为布政司参议,拜金忠为燕纪善,秣马厉兵,扬旗击鼓,居然造起反来。他恰自称为靖难军,小子有诗咏道: 北平兴甲似无名,发难偏称靖难兵。 如此强藩真跋扈,晋阳书叛岂从轻? 毕竟燕王能否成功,且看下回分解。 封建制度,莫盛于周,而东周之弱,实自此致之。厥后汉七国,晋八王,唐藩镇,元海都笃哇诸汗,皆尾大不掉,酿成祸乱。明祖不察,复循是辙,未几而即有靖难之师。论者谓建文嗣祚,道贵睦亲,乃听齐泰、黄子澄之言,削夺诸藩,激成燕王之变,是其咎应属建文。说固似矣,但大都耦国,终为后患。削亦反,不削亦反,误在案验未明,屡兴大狱。周、齐、湘、代、岷诸王,连日芟除,豆煎釜泣,兔死狐悲,宁有智虑过人之燕王,甘心就废,束手归罪耶?且所倚以谋燕者,惟责之张昺、谢贵、张信诸人,信既反复不忠,贵、昺又未能定变,为燕所缚,如豚犬然。内乏庙谟,外无良弼,坐使靖难军起,一发难收,是不能不为建文咎也。本回所叙,即为建文启衅之源,福为祸倚,由来渐矣。 第二十二回 耿炳文败绩滹沱河 燕王棣诈入大 却说燕王棣誓师抗命,下谕将士,大旨以入清君侧为名,招降参政郭资,副使墨麟,佥事吕震,及同知李浚、陈恭等,一面遣使驰驿,赍奏朝廷。其辞云: 皇考太祖高皇帝,艰难百战,定天下,成帝业,传至万世,封建诸子,巩固宗社,为磐石计。奸臣齐泰、黄子澄,包藏祸心,橚、榑、柏、桂、楩五弟,不数年间,并见削夺,柏尤可悯,阖室自焚。圣仁在上,胡宁忍此?盖非陛下之心,实奸臣所为也。心尚未足,又以加臣,臣守藩于燕,二十余年,寅畏小心,奉法循分。诚以君臣大义,骨肉至亲,恒思加慎,为诸王先。言重言重,恐怕未必。而奸臣跋扈,加祸无辜,执臣奏事人,箠楚交下,备极苦毒,迫言臣谋不轨,遂分派宋忠、谢贵、张昺等于北平城内外,甲马驰突于街衢,钲鼓喧阗于远迩,围守城府,视臣如寇仇,迨护卫人执贵、昺,始知奸臣欺诈之谋。窃念臣于孝康皇帝,同父母兄弟也,今事陛下如事天也,譬伐大树,先翦附枝,亲藩既灭,朝廷孤立,奸臣得志,社稷危矣。臣伏睹祖训有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臣谨俯伏俟命。 书入,建文帝尚迟疑未决,总是因循致误。那燕王已出师通州,降指挥房胜,进陷蓟州,擒杀都督指挥马宣,乘夜趋遵化。指挥蒋云、郑亨等,又皆开城迎降,复遣锐卒击夺居庸关。守将余瑱,败走怀来。时都督宋忠,正在怀来驻扎,闻居庸关失守,忙率兵来援,并下令军中道:“尔等家属,统在北平,现闻被燕兵屠戮,积尸盈途,快随我前行,报仇泄恨。”激怒之计,未始不善,但惜系诈言耳。军士闻了此言,个个怒目切齿,摩拳奋掌,争向居庸关杀去。一到关前,遥见燕军前队的旗帜,统系熟识,旗下列着士卒,不是父兄,就是子弟,彼此慰问,都称无恙。当下恼动军心,大呼宋都督欺我,一声哗噪,相率倒戈。宋忠列阵未定,不防这前军哗变,自相残杀,正在脚忙手乱,那燕军复乘势杀来,眼见得人仰马翻,不可收拾,当下全军大溃。都指挥孙泰,本是一员骁将,也被流矢所中,战死阵中。宋忠逃奔入城,门不及闭,被燕军一拥而入,四处搜杀,至厕间觅获宋忠,并擒住余瑱,一律杀死。诸将校先后受缚,共一百余人,统因主将已亡,情愿捐生,或自刎,或被杀,怀来遂陷。山后诸州皆震动。开平、龙门、上谷、云中诸守将,望风降附。谷王橞镇守宣府,也因地近怀来,恐遭兵祸,竟弃了国土,逃奔南京去了。 京中迭闻警耗,建文帝乃祭告太庙,削棣属籍,废为庶人,诏示天下,特命宿将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驸马都尉李坚,都尉宁忠为副,率师讨燕。子澄又请命安陆侯吴杰,江阴侯吴高,都督都指挥盛庸、潘忠、杨松、顾成、徐凯、李文、陈晖、平安等,分道并进。且从狱中放出程济,擢为翰林院编修,充作军师,护诸将北行。一面传檄山东、河南、山西三省,合给军饷。临行时,建文帝谕令将士道:“昔萧绎举兵入京,常号令军中,谓一门以内,自逞兵威,实属不祥。今尔等将士,与燕王对垒, 亦须善体此意,毋使朕有杀叔父名。”湘东故事,何足取法。况湘东因此失国,建文宁未之闻乎? 耿炳文等领命出师,共计三十万人,陆续至真定,当命徐凯率兵驻河间,潘忠率兵驻莫州,杨松率先锋九千人驻雄县,约忠为应。 燕王使张玉往探虚实,玉返报道:“炳文年老,潘、杨有勇无谋,行军安营,统乏纪律,看来俱不足为。惟我军欲南下,宜先取潘、杨,方可通道。”宿将凋零久矣,只一炳文亦老羸不胜任,谁为为之?以至于此。燕王称善,即命移军涿州,进屯桑娄。时值中秋,天高月朗,燕军统渡过白沟河,直薄雄县城下。杨松毫不防备,乘着中秋佳节,大家宰牛饮酒,醉饱酣眠,不料时至夜半,燕军缘城而上,大刀阔斧,砍入城中,等到杨松惊起,慌忙迎敌,已是不及措手,霎时间九千兵士,悉数战殁,杨松亦死于乱军之中。一班酒鬼,尽入冥途。燕王既得雄县,便谕诸将道:“潘忠近在莫州,未知城破,必引众来援,我便好生擒他了。”妙算在胸。当下命千户谭渊,领兵千余,渡月漾桥,埋伏水中,俟潘忠兵过,据住桥梁,断他归路。谭渊受计去讫。燕王即麾兵出城,列阵待着。果然潘忠引兵前来,越过月漾桥,直趋雄县。将到城下,望见前面统是燕军,不禁心慌,一经交绥,燕军如生龙活虎,锐不可当,潘忠料不可支,只好且战且行。回至桥边,忽由水中跳出一人,大喝道:“谭渊在此!何不受缚?”潘忠尚未看清,已被谭渊手起枪落,刺倒马下。谭渊手下诸兵士,抢步出水,把潘忠擒去。潘军腹背受敌,纷纷投水溺死。潘、杨俱了。 燕王遂趋入莫州,休息三日,复会议进兵所向。张玉道:“何不径趋真定?彼众新集,我军乘胜进攻,一鼓可下。”燕王依言,即向真定进发。途次获得耿部下张保,由燕王好言抚慰,保自称愿降。燕王遂问耿军情形。保答道:“耿军共三十万人,先到的有十三万,分营滹沱河南北岸。”燕王道:“你既诚心归降,我纵你归去,只说是兵败被执,窃马逃归,所有雄、莫战状,及我兵直趋真定,统可直告炳文便了。”张保唯唯而去。诸将上前禀道:“大王直趋真定,本欲掩他不备,奈何遣保返告?”我亦欲问。燕王笑道:“诸将有所不知。前未知耿军虚实,因欲袭他不备,今知他半营河南,半营河北,南北互援,不易取胜,何若令他知我行踪,使他并南归北,才可一举尽歼。且使闻雄、莫败状,挫损锐气,这是兵法上所谓先声后实呢。”诸将方齐称妙计。燕王即带着数骑,径趋真定东门,擒住耿军二人,讯问耿军情状,果将南兵尽移北岸,随即遣张玉、谭渊、马云、朱能等,绕出城西南,连破耿军二营。炳文出城迎战,张玉等率军奋击,两下里喊杀连天,争个你死我活。不防燕王复亲率铁骑,沿城夹攻,横贯南阵,耿军大乱。炳文支持不住,慌忙逃回。朱能率敢死士后追,至滹沱河,炳文众尚数万,复列阵向能。能奋勇大呼,冲入炳文阵中,炳文军士,已经重创,无心恋战,相率披靡。一时践踏死的,不计其数。弃甲投降的,又有三千余人。副将李坚、宁忠,都督顾成,都指挥刘燧等,统被擒去。炳文逃入真定,闭门固守。燕军攻城,三日不能下,引还北平去了。 建文帝闻炳文战败,很是懊恼,便召问齐泰、黄子澄道:“炳文老将,尚且摧锋,为之奈何?”子澄道:“胜败兵家常事,不足深虑,臣思曹国公李景隆,材堪大用,不如命代炳文。”齐泰道:“景隆能文不能武,断不可用。”建文不听,即拜景隆为大将军,赐通天犀带,亲饯江浒,行推毂礼。景隆赴军,耿炳文卸任自归,监察御史韩郁,以出师无功,独愤然上疏道:臣闻人主亲其亲,然后不独亲其亲。今诸王亲则太祖之遗体也,贵则孝康帝之手足也,尊则陛下之叔父也,乃竖儒偏见,病藩封太重,疑虑太深,于是周王既废,湘王自焚,齐、代相继被摧,为计者必曰兵不加则祸必稔,实则朝廷激之变也。今燕举兵两月矣,前后调兵不下五十万,而一矢无获,将不效谋,士不效力,徒使中原赤子,困于转输,民不聊生,日甚一日,臣恐陛下之忧方深也。谚曰:“亲者隔之不断,疏者属之不坚”,此言深有至理。伏愿陛下鉴察,兴灭继绝,释齐、代之囚,封湘王之墓,还周王于京师,迎楚、蜀为周公,俾各命世子持书,劝燕罢兵守藩,慰宗庙之灵,笃亲亲之谊,不胜幸甚。是亦迂腐之谈。 建文帝得了此奏,置诸高阁。只催命景隆进兵。景隆至德州,收集炳文将卒,并调诸路兵五十万,进营河间。燕王闻报,喜谕诸将道:“从前汉高祖用兵如神,还只能将兵十万,景隆竖子,有什么才能,乃给他五十万众?这正是自取败亡呢。”言未已,有探马报说:“明将吴高、耿、杨文等,进军永平”,燕王投袂遽起,即欲麾军往援,诸将入请道:“大王出援永平,倘景隆乘虚来袭,如何是好?”燕王道:“景隆不足畏,我出援永平,正欲诱他前来,先破吴高,后破景隆,统在此举。”当下令世子高炽居守,并戒他坚守勿战,自率军径诣永平。吴高本来胆小,忽闻燕军大至,竟弃了辎重,退保山海关,燕军从后追去,斩首数千级。景隆闻燕王出援永平,果引兵薄北平城下,筑垒九门,燕世子高炽,督城固守,连妇女也令登陴,乱掷瓦砾。景隆军令不严,竟尔骤退。瓦砾犹能退军,况矢石乎?景隆竖子,固不足畏。高炽又夜遣勇士,缒城劫营,营中自相惊扰,竟退到十里以外,方敢驻足。独有都督瞿能,愤怒交迫,自率二子及精骑千余,直攻张掖门,势且登城,偏景隆因他擅出,满怀猜忌,勒令缓攻。既不知兵,又怀私意,不败何待?守兵连夜用水沃城,翌晨结水成冰,很是光滑,不能再登。两军相持不下,这时候,燕王已移师东北,潜袭大宁。原来大宁属宁王权镇守,东控辽左,西接宣府,所属朵颜三卫骑兵,都骁勇善战。燕军发难,明廷恐宁王与合,召还京师,宁王抗不受命,坐削护卫。燕王乘隙贻书,并潜师随后。诸将以大宁无患,北平垂危,请燕王熟权缓急,还救北平。燕王道:“今从刘家口径趋大宁,数日可达,闻大宁城内,只有老弱居守,所有将士,均派往松亭关,我能袭取大宁,抚绥将士家属,松亭关自不战而降。若北平深沟高垒,纵有雄师百万,一时也难攻取,待我取了大宁,还援北平,尚是未迟。”陆续叙来,统见燕王妙算。遂从间道登山,驰抵大宁城下,暗令健卒四伏,自己单骑入城,一见宁王,握手大恸,只说建文负我,现在北平被围,旦夕且下,求吾弟设法救我,替我表谢请赦。真做得像,更兼宁王此时亦有狐兔之悲,能不堕其彀中耶?宁王也相对唏嘘,备加慰藉。一面代草表章,情词娓娓,请贷燕王一死。表发后,设宴相待,笑语殷勤。接连数日,城外的伏兵,多混迹入城,与三卫部长,互相联络。燕王方托故告辞,宁王送出郊外,置酒饯行。第一杯递与燕王,一饮而尽;第二杯复递到燕王手中,燕王忽将杯掷地道:“伏兵何在?”人情反复,一至于此,煞是可叹。言甫毕,一声呼噪,燕军尽至,竟拥了宁王南行,三卫骑,袖手旁观,大宁都指挥朱鉴,上前争夺,竟被燕军杀死。燕王又麾兵入城,揭示安民,只把宁府妃妾世子,及所有宝货,一拥而出,驰至松亭关。关上将士,已接家属通报,有心归燕,统在马首迎降。燕王派兵分守要害,随驱着大宁降众,还向北平。至会州,简阅将士,设立五军,命都指挥张玉将中军,朱能将左军,李彬将右军,徐忠将前军,房忠将后军,每军各置左右副将,以大宁降众,分隶各军,浩浩荡荡,驰援北平。 是时天气严冷,雨雪纷飞,燕王兵至孤山,暂驻北河西,河水汪洋,无舟可渡。燕王望空默祝道:“天若助我,今夜河水结冰。”这一语也是燕王希冀非分,不意上天竟似有耳,河伯也是效灵,一夕严风,将河冰结得甚固。天神果助逆乎?抑助顺乎?燕军凌晨探视,诧为奇异,反报燕王。燕王大喜,即麾兵渡河。适值李景隆移营河滨,先锋都督陈晖渡河截击,被燕军一阵驱杀,大败奔回。燕军渡河上岸,回视河冰复解,大家喜得神助,遂抖擞精神,直捣景隆大营。自午至申,连破七寨,景隆不能抵御,夤夜遁去。燕军进抵城下,见城外尚有南军九垒,奋呼杀入,城中亦鼓噪出兵,内外夹攻,哪有不破之理?顿时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有几个逃脱的兵士,星夜南奔,追上景隆残军,同返德州去了。景隆既至德州,不免懊怅得很,拟再调军马,期至来春大举,忽闻有朝旨下来,吓得面如土色,至开诏跪读,竟加封景隆为太子太师,这是事出意外,连景隆都莫名其妙呢。小子有诗叹道: 败军偾辙有明刑,谁料恩荣赐阙廷。 莫怪建文终逊国,误施赏罚失常经。 毕竟景隆如何邀赏,容至下回叙明。 明太祖杀戮功臣,几无噍类,至建文嗣位,所存者第一耿炳文。炳文系偏将才,非大帅才也,滹沱河一役,事事不出燕王所料,其才之劣,已可概见。然耿炳文败回真定,燕军攻城不下,三日即引还,意者其犹以炳文为宿将,未易攻取乎?至若景隆仅优文学,素未典兵,安可寄以干城之任?子澄误荐,建文误用,宜其丧师覆辙也。史称燕王善战,宁王善谋,燕宁接壤,燕既发难,正应优诏谕宁,令蹑燕后,为两面夹攻之计,乃复削其护卫,为渊驱鱼,即非燕王之计诱,恐燕宁亦必相联,兔死狐悲,谁不知之?建文帝不谋及此,而盈廷诸佐,又不闻举此以告,坐使燕藩日盛,祸及滔天,天下事之可长太息者,孰逾于是?读之令人作三日呕云。 第二十三回 折大旗南军失律 脱重围北走还都 却说李景隆败回德州,明廷反加封太子太师,赏罚倒置,究是何因?看官不要性急,待小子补叙出来。原来景隆败报到京,由黄子澄暗中匿住,反奏称交战获胜,不过因天气寒冷,未便行兵,所以暂回德州,俟春再举。建文信为实事,遂封景隆为太子太师,景隆受诏后,自己都是不解,嗣接子澄密书,方知子澄代为掩饰,真是感激不尽;且书中勉令再举,亦合己意。遂飞檄各处,招集兵士,到建文二年孟春,各处兵马齐集,差不多有五六十万人,正拟祭旗出发,忽报燕王出攻大同,亟督师往援,道出紫荆关,余寒尚重,冰雪齐封,军士各叫苦不迭。幸得侦骑反报,燕王已由居庸关,入返北平,于是相率趋归。军士南归情急,抛弃无数铠仗,以便速行。还有一班敝兵羸卒,不能 熬受冻饿,多半死亡。未曾对仗,且如此狼狈,真令人短气。 景隆回军月余,又誓师德州,会同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等,进兵真定,得兵六十万,列阵数十里。燕王闻报,语诸将道:“李景隆等都无能为,惟靠了数十万兵卒,想来谋我,哪知人多易乱,前后不相应,左右不相谋,将帅不专,号令不一,何能成事?尔等但严装待着,敌来即击,怕他什么?”虽是安定军心,恰亦寓有至理。张玉道:“何不先往白沟河,扼住要害,以逸待劳?”燕王点头道:“尔言却也有理。”遂麾众先往。到了三日,侦悉景隆前锋都督平安,已将驰到,燕王道:“平安竖子,前曾从我出塞,今日敢来冲锋,我当前去破他。”当下拔营复进,渡过五马河,直抵苏家桥。猛闻炮声骤响,伏兵猝起,当先一员大将,挺矛突阵,就是南军都督平安。随后又有都督瞿能父子,亦跃马而来,刀光闪闪,逢人便砍。燕兵猝不及防,向后倒退,几乎旗靡辙乱。忽有三员骁将,出阵拦阻,与平安交战起来,燕军望将过去,一是内官狗儿,一是千户华聚,一是百户谷允,三对儿盘旋厮杀,颇似棋逢敌手,将遇良才,战至日暮,方各鸣金收军。次日,景隆、英、杰等俱到,还有魏国公徐辉祖,亦奉命至师,数人商定一计,暗将火器埋着地下,然后出兵诱敌。燕军不知是诈,一鼓赶来,突觉火器爆发,烟焰冲天,燕军多烧得焦头烂额,连忙返奔,燕王也不能禁止,只好亲自断后。逃了一程,天色已昏,四顾手下,只有三骑,愁云惨淡,林树苍茫,竟不辨东西南北。俄闻水声潺潺,料知已到白沟河,急急跑到水滨,下马伏地,谛视河流,方得辨明方向,仓促渡河,直达北岸,始见本营所在地,驰入帐中,才得安息。随谕诸将秣马蓐食,翌日再战。 转瞬天明,使张玉将中军,朱能将左军,陈亨将右军,房宽为先锋,邱福为后应,共率马步兵十余万,渡河列阵。南军营内的瞿能父子,约了平安,先后趋出,巧值房宽到来,两下相交,不到十合,平安怒马陷阵,宽众披靡,顷刻奔溃。张玉等见宽已败阵,统有惧色,独燕王大喝一声,自麾健卒数千人,先出阵前,舍命冲突,高煦率张玉等继进,一场恶战,真杀得山摇地动,日暗天昏。忽南军阵里,梆声一响,发出了无数硬箭,向燕军射来,这箭镞好像生眼,都到燕王马头旋绕,马屡被创,三易三蹶,南军复乘势相逼,急得燕王无法可施,也取强弩对付,连射一阵,箭又尽了,乃拔剑左右奋击,砍伤数人,剑又缺折不堪用,适身旁有骑兵中箭,倒毙马下,那马溜缰欲驰,被燕王一手拉住,纵身上马,加鞭北走。马甫上堤,忽听后面大呼道:“燕王休走!徐能来擒你了。”燕王也不及回顾,只扬鞭作招呼状,情急智生,仿佛曹操之入濮阳城。徐能疑有伏兵,不敢穷追。约过片时,燕王得高煦等救兵,复回马杀来,巧值平安驰到,一枝矛神出鬼没,刺死北军统领陈亨,徐忠急来相救,又被平安拔剑乱斫,伤了二指,指头将断未断,忠忍痛将残指砍去,裂衣裹创,奋勇再战。高煦恐燕王有失,也当先奋斗,几杀得难解难分。时已晌午,燕军少懈,瞿能父子,乘隙上前,大呼灭燕,连砍燕骑百余人。越嶲侯俞通渊,陆凉卫指挥滕聚,见瞿能父子得手,也纵马随入,正在踊跃争先的时候,忽觉北风陡起,猛扑南军,沙石飞扬,迷人双目,接连是一声怪响,把景隆身前的大纛,折作两段。天意可知。景隆料知不佳,正拟鸣金收军,忽然燕军队里,射出各种火具,火随风发,霎时燎原。南军有力难施,只好回马逃走,阵势一动,便至大乱。燕王趁这机会,亲率劲骑数千,绕出景隆阵后,突入驰击。前面的高煦,复督领将士,一齐纵火,顺风痛杀。可怜这瞿能父子,及俞通渊、滕聚等,俱战殁阵中,葬身火窟。平安独力难支,也只好匹马奔逃。南军大溃,势如山崩。燕王麾众奋追,直至月漾桥,除南军弃械投降外,被杀死的数不胜数。郭英向西遁去。郭英也是宿将,至此亦不中用,可见主有福,方觉将有力。景隆南走德州,抛弃器械辎重,好似山积,连御赐的玺书斧钺,也一并抛去。还亏徐辉祖率兵断后,方不至片甲不回。过了数日,燕王复进攻德州,未到城下,景隆先已出走,剩下储粮百余万石,至燕军入城,安安稳稳的得了粮草,声势越振。 是时山东参政铁铉,方督饷赴景隆军,闻景隆败还,忙驰入济南,与参军高巍,收集溃亡,共誓死守。景隆也遁至济南,扎营城外。燕军乘胜进攻,景隆众尚十余万,仓促迎战,又被燕军杀败,单骑遁去。于是燕军筑垒围城,经铁铉、高巍两人,督众固守,围久不下。警报飞达南京,建文帝不免心慌,没奈何与齐泰、黄子澄商量,佯示罢免,遣使赴燕军议和。一面召李景隆还京,所有军务,饬左都督盛庸代理,并升铁铉为山东布政司使,帮办军事。看官!你想这燕王棣狠鸷心成,既已发难,哪肯半途罢手?见了朝使,置诸不理,只命将士奋力攻城,且射书城中,谕令速降。铁铉撕破来书,掷出城外,燕王大愤,令将士决水灌城,城内陡成泽国,顿时军民汹汹。铁铉下令道:“军民无恐,本司自有良策,静守三日,便可破敌。”军民得了此令,也不知他葫芦中卖什么药,且依令安心待着。我亦张目瞧着。这位布政使铁铉,居然不慌不忙,暗中差遣干役,出城求降。及差人还报,燕王已允,约明日入城,铁铉佯撤守具,又召集父老数百人,密嘱一番,令出城赴燕王营。燕王闻有父老到来,未免诧异,遂出营巡视。只见父老等俱俯伏道旁,涕泣请道:“奸臣不忠,使大王蒙犯霜露,跋涉至此,大王系高皇帝子,民等乃高皇帝百姓,哪敢违大王命?但民等不习兵革,骤见大兵压境,未识大王为国为民的苦心,还疑是有心屠戮。大王如真心爱民,请退师十里,单骑入城,民等当备具壶浆,欢迎大王。”燕王大喜。也入彀中,若非命不该绝,必死铁板之下。好言抚慰,令他回城。次日下令退军,只率劲骑数人,跨马张盖,渡过吊桥,直达城下。城门果已大开,门内有无数兵民伏着,高呼千岁。燕王扬扬得意,徐行而入,方至门首,蓦听得踢踏一声,连忙上视,不瞧犹可,瞧了一眼,那城上竟放下一块铁板,差不多有数千斤,亏得眼明手快,勒马倒退,未及数尺,板已压下,正中马首,碎成齑粉。为燕王捏一把汗。燕王惊堕马下,旁有骑士扶起,另进一马,纵辔驰去。桥下本设有伏兵,见燕王将要过桥,出水来拆桥板,偏偏桥筑甚坚,一时不能遽毁,竟被燕王越桥逸去。真是天意。铁铉忙出城来追,已是不及。至回城后,叹息不已。 越宿闻炮声震天,燕军又到,铉忙督兵登陴,那炮石煞是厉害,弹着城墙,多成窟窿。燕军且击且攻,声势张甚,铉恐城被击破,又想了一计,悬出了一方神牌,上书“太祖高皇帝之灵”七字,想入非非。字样甚大,射入燕王目中,自觉难以为情,停止炮击。守兵得运土补隙,城复坚固。铉复密约盛庸,内外夹攻,击败燕众。燕王愤急得很,左思右想,一时无从得计。僧道衍进谏道:“顿兵坚城,师老且殆,不如暂归北平,容图后举。”燕王乃撤围北去。铉及盛庸等出兵追敌,直至德州,城内燕军,闻燕王北还,亦无心固守,弃城遁去,德州遂复。庸、铉拜表奏捷,有旨封庸为历城侯,擢铉为兵部尚书,寻复诏庸总兵北伐,拜平燕将军。副将军吴杰进军定州,都督吴凯进军沧州,遥为犄角,合图北平。 这消息传达燕王,燕王不以为意。恰下令出击辽东。又捣鬼了。诸将士各有异言,兵至通州,张玉、朱能入禀道:“大敌当前,正应抵御,乃出师辽东,舍近图远,窃为不解。”燕王闻言,屏退左右,又与两人密语道:“如此如此。”两人方顿首称善,遂倍道趋天津,过直沽,下令将士,循河而南。将士复惊诧起来,燕王道:“尔等道我欲东反南,走错路头么?我夜见白气二道,东北至西南,占得南征大利,所以改道南行。”还要捣鬼。将士方才无言。燕王更引军疾趋,一昼夜行三百里,遇着南军侦骑,尽行杀毙。走到天明,已抵沧州城下。沧州镇帅吴凯,探得燕军出击辽东,毫不设备,只遣兵四出伐木,修筑城墙,不意燕兵猝至,亟督兵分守城堞,众皆股栗,不及穿甲,燕将张玉,遽率壮士登城东北隅,肉薄齐飞,仍不少却。吴凯料不能守,忙与都督程暹,都指挥俞琪、赵浒、胡原等,开城出走。行了里许,突遇着燕将谭渊,带着健卒,截住去路。吴凯等心忙意乱,勉强抵敌,可奈手下统已溃散,被燕军左擒右斫,伤毙了万余人。还有兵士三千名,见不是路,都下马降敌,剩得吴凯、程暹等数员将官,如何抵挡,也只得束手就缚。谁知那谭渊凶险得很,佯收降卒,密令军士掘下坑堑,至夜间尽驱降卒入坑,活活埋死,只把那吴凯、程暹等,械送燕王。燕王见功成计遂,一语道破,举上文各种疑团,均已了明。很是喜慰,命将所有俘虏,所得辎重,悉数解运直沽舟中,送达北平。自率众循河而南,复抵德州。盛庸坚壁不出,燕王攻城不下,引兵掠临清、大名,越汶上,至济宁。盛庸遂大合铁铉、平安各军,出屯东昌,杀牛犒将士,誓师厉众,背城列阵,并排着火器毒弩,专待燕军到来。燕军仗着屡胜的威风,飞行而至,一见南军,即鼓噪杀入,怎禁得火器迭发,继以毒弩,不是糜烂,就是惨毙。燕王见前队将士,多半受伤,愤懑的了不得,竟亲率精骑,冒着险来冲南军。盛庸见燕王亲至,恰故意分开两翼,一任燕王杀入,待燕王冲入中坚,复纠兵包围,绕至数匝。 燕王才知中计,慌忙夺路,左驰右突,好似铜墙铁壁一般,无从得脱。燕将朱能、周长等,望见燕王被困,急率番骑驰救,突入围中,奋力死斗,才杀开一条血路,护翼燕王出围。张玉还道燕王未脱,拼命杀入,突被南军一阵乱箭,射毙马下。看官览到此处,几疑南军能射死张玉,独不能射中燕王,难道燕王有避箭诀,所以南军不敢放箭,听他逃去么?我亦要问。这个原因,试回阅前叙建文帝的命令,便可晓得。建文帝曾饬临阵诸将,毋使朕负杀叔父名,应二十一回。因此诸将不敢加矢燕王,只想燕王窘迫自缚,投降军前,哪知燕王有帝王相,凭你如何设计,他总遇着救星,化凶为吉,所以全军虽败,恰令各将前奔,自己独匹马单刀,且战且退。南军纷纷追逼,又被他弯弓搭箭,射毙数人。等到南军齐上,却又来了高煦、华聚等,一阵击退南军,扬长而去。 燕王奔还北平,检阅将士,丧失二三万,复闻大将张玉战殁,不禁恸哭道:“兵败不足虑,独丧我良辅,实可痛恨。”诸将闻言,亦涕下不已。燕王经此次大创,意欲少休,独道衍进言道:“臣前谓师行必克,但费两日,两日就是东昌的昌字,今东昌遭败,已成过去,此后必获全胜。”于是燕王复搜卒补乘,俟至来年再举,暂且按下。 且说建文帝闻东昌大捷,欢慰非常,一面祭告太庙,一面开复齐泰、黄子澄原官,就是召还京师的李景隆,也赦罪勿问。有罪勿诛,如何振饬军纪?御史大夫练子宁,宗人府经历宋征,御史叶希贤,并奏言景隆失律丧师,且怀贰心,须亟正刑典,然后可谢宗社,励将士。黄子澄亦上书请诛。是你举荐包庇,何不自请坐罪?各奏上去,只留中不发,是时已是建文三年,建文帝方大祀圜丘,行庆贺礼,忽报燕王棣又出师北平,由保定南下了。帝乃命盛庸各军严行堵御,正是: 捷书上达方相贺,敌骑重来又启争。 欲知两军决战情形,且至下回再表。 本回叙南北战事,一误于李景隆,再误于盛庸,白沟河之战,燕王矢尽剑折,逸走登堤,景隆不麾军追擒,使燕王得遇救杀回,转致败溃,是景隆之咎,固无可辞。若盛庸固明明奏捷东昌矣,乌得而言其误乎?曰,既诱燕王入围,何不仍用火器强弩,对待燕王。乃任其得救而逸,非误而何?或谓建文有诏,不杀叔父,盛庸不敢违命,以至于此。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苟利于国,专之可也。使乘此得杀燕王,则燕军瓦解,大功告成,何至有再出之患乎?由斯以观,则李景隆固有误国之罪,盛庸亦不得谓非误国也。故吾谓盛庸之罪,不亚于李景隆。 第二十四回 往复贻书囚使激怒 仓皇挽粟遇伏 却说燕王棣信道衍言,于建文三年春月,复出师南犯,临行时,自撰祭文,哭奠阵亡将士张玉等,并脱下所服战袍,焚赐阴魂。将士家父兄子弟,无不感泣。燕王见人心奋激,即整兵至保定,与诸将议所向。邱福等请攻定州,燕王谓不如攻德州,乃移军东出。途次接着侦报,说盛庸已驻兵夹河。燕王便自率三骑,来觇庸阵。庸结阵甚坚,见燕王掠阵而过,忙遣千骑追赶。燕王仗着善射,连发数箭,射倒追骑五六人,加鞭驰脱。嗣又率步骑万余,来薄庸阵。庸军拥盾自蔽,矢刃不能入。燕王恰令壮士用着长矛,上前钩盾。两下牵扯,燕军即乘隙攻入。燕将谭渊,见敌阵内尘埃滚滚,想已蹂乱,急欲上前争功,策马而出,部下指挥董中峰,亦随着出来,正要冲入敌阵,兜头遇着一员敌将,执着长枪,来战谭渊。不数合,敌将虚晃一枪,勒马回阵,谭渊纵马追入,不防被敌将回枪一刺,适中咽喉,撞落马下。坑人者卒死人手。董中峰忙来相救,又被敌将拔剑一挥,砍作两段。这敌将叫作庄得,乃是盛庸麾下的都指挥,燕军见谭渊陷没,不觉惊退。庄得乘势驱杀,燕军大挫,燕王且战且行。可巧燕将朱能,率铁骑前来接应,燕王即让过两人,令他当先,自己从间道绕出,来袭南军背后。惯用此着。南军专向前面截杀,不防后面又有一军杀来,这是盛庸疏虞处。南军措手不及,顿时大乱。燕王击破庸阵,与朱能、张武等,合军喊杀,恼得这个庄指挥,不管死活,一味向前乱闯,还有骁将楚智、张能,也拼命相争。燕军见他勇悍,索性把他围住,用了强弩毒矢,四面攒射,庄得身中数箭,竟致毙命,张能兀自搴着皂旗,往来冲突,不到片时,也集矢如猬,死于非命,他尚手执大旗,植立不仆,燕军素畏张能,呼他为皂旗张,及死后兀立,还不敢近前。惟楚智持着双刀,左劈右砍,杀死燕军数人,几已突出重围,谁知一箭飞来,正中右臂,箭头有毒,痛不可支,顿时晕倒在地,被燕军活捉而去,嗣后苏醒转来,乱骂燕王,遂致遇害。时已天暮,两边各敛兵入营。燕王检点将士,也伤了无数,又失了大将谭渊,悲愤交迫,竟带同十余骑,逼盛庸营,露宿一宵。 意不可测。 到了天明,四面皆围着庸兵,左右请燕王急遁。燕王仍谈笑自若,待至日出,吹动画角,招集骑兵,从容上马,穿营而去。盛庸诸将,相顾愕眙,连一箭也不敢发,由他往返自如。燕王固奇,盛庸诸将,亦觉可怪。越日复战,燕军阵东北,盛庸阵西南,苦战一日,互有杀伤。两军统觉疲乏,各拟鸣金收兵,忽东北风大起,尘雾蔽天,沙砾击面,两军眯目,咫尺不见人影。风师又来助阵。燕王麾旗大呼,纵左右翼横击庸军,鼓声震地。庸军正思归休,哪禁得燕军杀来,不战而溃。燕军乘风追赶,至滹沱河口,逼庸军入水,践溺死的,不计其数。盛庸退保德州,没奈何据实申报。 建文帝正因宫嫔翠红,投缳自尽,颇为伤感,及接着败报,益觉惊惶无措。原来翠红姓王,临淮人,年十八入宫,二十得幸,貌既可人,才又轶众,早知燕王有异志,劝帝翦除,帝斥她离间骨肉,降隶宫娥。至燕兵发难,颇忆翠红前言,仍欲把她复位,偏宫中多怀妒忌,暗进谗言。翠红闻着,愤无可泄,竟取了三尺白绫,断送一条性命。还是死得干净。建文帝闻她自缢,也为悲泪不置,瘗葬水西门外的万岁冈。述翠红事,可补正史之缺。悲怀未了,警信复来,又只得召入齐泰、黄子澄,密商许久,令他出外募兵,恰故意下诏窜逐,遣使与燕王议和。燕王不从,且上书请罢盛庸、吴杰、平安各兵。建文帝又召问方孝孺。孝孺道:“燕兵久叛大名,天将暑雨,势且不战自疲,今宜令辽东诸将,入山海关攻永平,真定诸将,渡芦沟桥捣北平,彼必归救,我用大兵蹑后,不难擒住燕王。现且佯与报书,往返数月,懈彼军心,谋定势合,便可进兵往蹴,一鼓荡平。”看似好计,奈不足欺骗燕王。建文帝连声称善,即遣大理寺少卿薛嵓,持诏赦燕王罪,令即罢兵归藩。嵓尚未至,燕王又与吴杰、平安等,交战藁城。吴杰、平安夹攻燕军,矢如雨集,燕军多中箭阵亡,燕王所建大旗,亦被丛矢注射,七洞八穿。方惊虑间,空中大风倏至,又来帮助燕王,比夹河一战的风势,还要厉害,拔木飞沙,吼声如雷。燕王复麾兵四蹙,恁你吴杰、平安,如何勇力,也不得不弃兵遁走,可怜南兵走头无路,多被燕军杀死。骁将邓戬、陈鹏等,陆续被擒。吴杰、平安走入真定,丧师数万。燕王俘获南军万人,除将士外,悉数纵还。又分兵略顺德、广平、河北诸郡县,气焰越盛。 大理寺少卿薛嵓,赍诏入燕营,燕王读诏毕,怒对薛嵓道:“汝临行时,上有何言?”嵓答道:“皇上有旨,殿下早晨释甲,朝廷暮即班师。”燕王狞然笑道:“这语不能诳三尺小儿,乃欲来诳我么?”嵓战栗不能对,使非其人,多辱君命。燕将大哗,群请杀嵓。燕王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况他曾奉诏到此,尔等休得妄言!”既知有君,如何造反?这也是欺人之语。乃令嵓遍观各营,戈矛旗鼓,相接百余里,吓得嵓汗流浃背,局蹐不安。燕王留嵓数日,嵓告别欲归,燕王语嵓道:“为我归语天子,我父即天子之大父,天子父系我同产兄,我为亲藩,富贵已极,尚复何望?无非望做皇帝,何必过谦?且天子待我素厚,只因权奸谗构,酿成衅隙,我为救死起见,不得已发兵南来,今幸蒙诏罢兵,不胜感戴。但奸臣尚在,大军未还,我军心存惶惑,未肯遽散,望皇上立诛权奸,遣散各军,我愿率诸子归罪阙下,恭候皇上处治。”一派甘言,恐亦不能欺三尺小儿。嵓唯唯听命。燕王复令中使送他出境。 嵓沿途不敢逗留,数日到京。方孝孺先与嵓晤,详问燕事。嵓把燕王所言,具述一遍,孝孺嘿然。及嵓入见帝,亦备述前意,且言燕军甚盛,不易破灭。帝语孝孺道:“果如嵓言,是曲在朝廷,齐、黄二人,误朕太甚了。”孝孺道:“陛下使嵓宣谕燕王,嵓反为燕王做说客,如何可信?”于是帝又游移未决。总是优柔寡断。既而吴杰、平安等,收集溃卒,往断北平饷道,燕王未免怀忧,乃遣指挥武胜,复驰奏到京,大略言朝廷已许罢兵,盛庸等独拥兵未撤,且绝臣饷道,显违诏旨,请从严惩办云云。建文帝得了此奏,颇有罢兵意,便将原奏示方孝孺,且语孝孺道:“燕王为孝康皇帝同产弟,系朕亲叔父,若逼他过甚,如何对得住宗庙神灵?”孝孺抗奏道:“陛下果欲罢兵么?兵罢不可复聚,若他长驱犯阙,如何对付?臣愿陛下母为所欺,速诛武胜,与他决绝,那时士气一振,自必得胜。”前云佯与往来,今复请与决绝, 且欲诛使以激其怒,自相矛盾,安望成功。建文帝又信了孝孺,缚胜下锦衣狱。忽宽忽严,太无定见。 燕王闻报大怒,即遣都指挥李远等,率轻骑六千余人,改换南军衣甲,混入济宁、谷亭一带,与南军混杂,乘机纵火,把南军所积粮饷,一炬成灰。燕将邱福、薛禄,复合兵破济州城,潜遣兵抄掠沛县,又放起一把无名火,将南军粮船数万艘,一齐毁尽,所有军资器械,统成煨烬,河水尽热,鱼鳖皆浮死。仿佛曹军之焚乌巢。自是南军乏粮,愈觉短气,至盛庸闻耗,遣将袁宇率军邀截,又被李远设伏击败,斩首数千级。这消息传到京城,大为震动。方孝孺乃献上一计,欲离间燕王父子,请遗书高炽,允他王燕,令他父子相疑,自成乱衅。建文帝称为奇谋,慢着!即命孝孺草书,遣锦衣卫千户张安,赍书投燕。燕世子高炽,偏是乖巧,得书后并不启封,竟差了骑兵数名,卫着张安,送交军前。燕中官黄俨,本谄奉高燧,与高炽不甚相合,他闻知张安来意,即遣人驰报燕王,燕王颇也疑心,转问高煦。高煦本是个狠戾人物,管什么兄弟情谊,自然添些儿坏话。凑巧差骑已到,送入张安,并呈原书。燕王展阅毕,不禁惊喜道:“险些儿杀我世子。”遂命将张安拘禁,更复书慰勉高炽,那时方孝孺一番计划,又徒成画饼了。计固未佳。 盛庸因饷道不通,焦闷异常,即檄大同守将房昭,引兵入紫荆关,据易州西水寨,窥伺北平。平安亦从真定出兵,拟向北平进击。燕王时在大名,遣将朱能等截击平安,自领大军往攻房昭。房昭被困多日,向真定乞援,真定发兵往救,被燕王设伏齐眉山下,一鼓击退,斩获无数。房昭势穷援绝,只得弃寨西遁,溃围时丧亡多人。平安到了半途,也被朱能杀败,走还真定。燕王得了许多辎重,凯旋北平。 建文帝屡闻败耗,无计可施,忽忆着太祖临崩,尝有遗嘱委托梅殷,要他力扶幼主,遂召他入朝,商决军事。梅殷系汝南侯梅思祖从子,通经史,善骑射,曾尚太祖女宁国公主,素得太祖宠眷,太祖弥留时,殷亦传侧,太祖嘱他道:“诸王强盛,太孙稚弱,烦你尽心辅佐,如有犯上作乱,应为朕出师讨罪。”殷顿首受命。至是奉诏入朝,建文帝提起遗言,意欲命他出镇,殷直任不辞,遂受职总兵,出镇淮安,募集淮安兵民,号四十万,驻守淮上,防扼燕军。一面由宁国公主,致书燕王,责以君臣大义,燕王不答。是时朝廷中官,出使外省,多半侵暴百姓,怨言四起,台臣交章劾奏,建文帝格外懊恼,严旨斥责,并令所在地方官,逮系罪犯,尽法惩治。中官怨愤交迫,索性丧尽天良,密遣人驰赴北平,具言京师如何空虚,如何可取。蠹国殃民,端在此辈。燕王不禁慨然道:“频年用兵,何时得了?要当临江一决,不再返顾呢。”道衍亦劝燕王直趋南京,燕王遂大举誓师,择日出发。一路驰突,所向无前,连陷东平、济阳诸州县,断绝徐州饷道,并破萧沛及宿州。京师闻警,命徐辉祖往援山东。辉祖星夜前行,至小河,闻都督何福,与燕军交战,大获胜仗,平安转战至北阪,亦杀败燕军,两处胜仗,随笔写过。心下大慰。即驱众至齐眉山,与何福合兵,复与燕军厮杀。两下里舍命角逐,自午至酉,胜负相当。燕将李斌,冲锋突阵,忽被流矢射中马首,马倒被擒。斌系著名健将,受擒后尚格杀数人,方才毙命,燕军为之夺气,随即溃散。燕将王真、陈文,亦皆战死。燕王退走数十里,才得安营。众将因屡次败起,请还师休养,俟衅再动。燕王道:“兵事有进无退,稍稍失败,何可遽回?公等但顾目前,宁识大计?”言已,复下令军中道:“欲渡河北归,请趋左!否则趋右。”此令殊误。众将多趋左。燕王大声道:“尔等既不愿南行,任从自便!”言下很有怒容。朱能即出为调停道:“诸君独不闻汉高遗事么?汉高十战九败,终有天下,今我军尚胜多败少,如何便有退心?” 太祖屡效汉高,朱能亦以汉高拟燕王,父子皆思创业,安得不骨肉相戕耶?诸将始嘿然无言。燕王恐兵士哗变,好几日衣不解甲,夜不安寝。 这消息传将出来,南军很是相庆,还有京内一班廷臣,闻这捷报,争说燕军且遁,京师不可无良将镇守,应召魏国公还京等语。建文帝又疑惑起来,遂下诏召还辉祖。辉祖一返,何福势孤,燕王复遣朱荣、刘江等,率轻骑截南军饷道,且令游骑扰他樵采。何福支持不住,只得移营灵璧,以便就粮。平安运粮赴何福营,率马步兵六万为卫,令粮车居中,陆续进发,将到灵璧,不防燕军已预先待着,骤出邀击,竞来夺粮。平安慌忙抵敌,杀了半日,未能退敌,再命弓弩手更迭放箭,射倒燕军千余名,敌始稍却。平安方欲进行,忽见燕王督军亲到,来势很猛,一时不及拦阻,竟被燕军横贯入阵,分作两橛。说时迟,那时快,何福闻平安到来,也开壁来援,与平安合击燕军,酣战多时,杀伤相当,燕王又麾军退去。未败又退,仍是狡计。平安、何福两人,总道燕军已退,可无他虑,慢慢儿押着粮车,往灵璧营。约行数里,天色微昏,暮霭四合,野景苍茫,前面丛林错杂,浓绿成阴,只见黑压压的一团,辨不出什么枝干。既写夜色,又点夏景。各军正放心过去,猛闻胡哨四起,钲鼓随鸣,林间杀出千军万马,冲断南军,当先驰入的统将,不是别人,就是燕王次子高煦。南军已经战乏,哪禁得这支生力军?况兼林深色暝,不知有多少人马,兵刃未交,心胆已碎,大家逃命要紧,还管那什么粮饷?平安、何福,尚想勉力抵御,后面又来了燕王的大军,眼见得不能抵敌,只好夺路逃走,及到灵璧,不但粮车尽失,且丧师万余人,伤马三千余匹。何福、平安以下,统是相对唏嘘,勉强闭寨拒守,是夜还幸没事,未见燕军进攻,只营中粮食已尽,势难复留,当由众将会议,移师至淮河就粮。何福也以为然,定于次日夜间,以放炮三声为号,一齐拔营。众将得令,好容易挨过一日,晚餐以后,各军收束停当,专待炮响起程。俄闻外面炮声已起,接连三响,正与号令相合,遂一齐开门,趋出营外。谁知四面八方,统列着燕军,一俟南军出营,捉一个,杀一个,好似砍瓜切菜一般。这一番,有分教: 全巢尽覆无完卵,巨劫难逃尽作灰。 未知南军能否逃生,且至下回交代。 燕王起兵三年,身临战阵,亲冒矢石,濒死者屡矣,而卒不死,虽曰天命,要莫非自建文帝纵之。燕王无君,建文帝亦不必有叔。如以为叔侄之谊,不忍遽忘,则曷若迎归燕王,让以大位,俾息兵安民之为愈乎?乃既削燕王属籍,废为庶人,又复下诏军前,毋使朕负杀叔父名,坐使燕王放胆,任意横行,无人敢制。且闻败即惧,闻捷即喜,喜怒无常,恩威妄用,当国家多难之秋,顾可若是之胸无定见乎?燕王始终不臣,建文游移失据,成败之机,胥于此分之。故本回以燕王为宾,以建文帝为主,而军事之胜败,尚不过为一种之形容。阅者赏其词,尤当识其意,庶不负作者苦心。 第二十五回 越长江燕王入京 出鬼门建文逊国 却说何福、平安等,拔营欲走,偏遇燕军薄垒,猝不及防,而且号炮三声,也是燕军所放。燕军并不知何福号令,只因夤夜袭营,鸣炮进攻,可巧与何福号令相合,福军误为自己鸣炮,争欲出走,这真所谓冤冤相凑呢。说明前回情事。燕军趁势乱杀,顿时全营纷扰,人马蹂躏,濠堑俱满。副总兵陈晖,侍郎陈性善等三十余人,或战殁,或被执,连骁将平安,也仓促马蹶,为燕军获住,只有何福单身逃脱。这次战事,所有南军精锐,悉数伤亡,嗣是一蹶不振。黄子澄闻报大哭道:“大事已去,我辈万死,不足赎误国罪名。”你也自悔么?乃上书请调辽兵十万,至济南与铁铉合,截击燕军归路。建文帝准奏,飞饬总兵杨文,调辽兵至直沽。不料又被燕将宋贵,兜头袭击,辽兵皆溃,杨文就擒,并没有一兵一将,得至济南。 燕王遂长驱至泗州,收降守将周景初。安民已毕,往谒祖陵。陵下父老,都来叩见。燕王遍赐酒肉,亲加慰劳。父老皆喜,拜谢而去。燕王即欲渡淮,闻盛庸领马步兵数万,战舰数千,列淮南岸,严阵以待,恰也不敢造次进兵,乃遣使至淮安,往见驸马梅殷。只说要进香淮南,恳他假道。梅殷道:“皇考有训,禁止进香,不遵先命,便是不孝。”叱使令去。使人返报,燕王大怒,复致书梅殷,略言:“本藩出兵到此,为入清君侧起见,天命有归,何人敢阻?不早见机,后悔无及。”殷得书亦愤,竟将来使耳鼻,尽行割去,并语来使道:“暂留你口,归报殿下,君臣大义,可不晓得么?”这语回报燕王,燕王无可奈何,另拟取道凤阳。凤阳知府徐安,闻燕王至淮,拆浮桥,匿舟楫,断绝交通。燕军又不能渡。 燕王踌躇一会,想出了一条好计,召邱福、朱能等入帐,密嘱令去,自引军至淮水北岸。指挥将士,舣舟扬筏,张旗鸣鼓,伪作欲渡状。南军对岸瞧着,整备兵械,严装设防,专待燕军南渡,袭击中流。哪知燕军鼓噪多时,并没有一舟一筏,渡越过来。明明有计,盛庸如何不防?南军瞪目遥望,差不多有小半日,各自还营暂息,忽营外喊声骤起,杀到许多燕军,人乱马嘶,吓得南军魂不附体。看官道这支燕军,从何而来?原来是邱福、朱能等,受了密计,带着骁勇数百人,西行二十里,从上流雇了渔舟,偷渡淮水,绕至南军营前,奋勇杀入。盛庸并不预防,还疑燕军飞到,慌忙出帐上马,意图逃走,不意马亦惊跃,反将盛庸掀了下来,庸跌仆地上,手足被伤,几乎不能动弹,亏得手下亲兵,把他扶起,掖登小舟,仓皇遁去。蛇无头不行,兵无主自乱,顿时全营大溃。燕王乘机飞渡,上岸夹击,立将南军扫净,尽获淮南战舰,遂下盱眙,陷扬州,杀死都指挥崇刚,及巡按御史王彬,别遣指挥吴庸,谕下高邮、通泰、仪真等城,遂进营高资港,舣舟江上,旗鼓蔽天。 京师震恐异常,建文帝忙遣御史大夫练子宁,侍郎黄观,修撰王叔英等,分道征兵。各镇观望不前,或且输款燕王,有意归附。还有朝上六卿大臣,恐在京遭困,多半吁请出守,以便四逸,京内越觉空虚。建文帝亦越觉惶急,没奈何下诏罪己,暗中恰召还齐泰、黄子澄,商决最后的要策。一误再误胡为乎?方孝孺入奏道:“今日事急,且许割地议和,暂作缓兵之计。俟至募兵四集,再决胜负。”此老又出迂谋。建文帝流泪道:“何人可使?”孝孺道:“不如遣庆城郡主。”建文帝点首,乃以吕太后命,遣郡主往燕营。郡主系燕王从姊,既见燕王,燕王先哭,真耶伪耶?郡主亦哭,彼此对哭一场。燕王方问道:“周、齐二王何在?”郡主道:“周王已召还京师,齐王仍在狱中。”燕王叹息不置。郡主徐申帝意,燕王道:“皇考分土,尚不能保,何望割地?且我率兵来此,无非欲谒孝陵,朝天子,规复旧章,请赦诸王,令奸臣不得蒙蔽主聪,我即解甲归藩,仍守臣礼,若徒设词缓兵,今日议和,明日仍战,徒令吾姊往返,反堕奸臣计中,我非愚人,赚我何为?”孝孺迂谋,又被燕王一口道破。郡主不便再言,只得告归。燕王送出营外,复语郡主道:“为我归谢皇上,我与皇上至亲相爱,并无歹意。只恐未必。但请皇上从此悔悟,休信奸谋!且为传语弟妹,我几不免,赖宗庙神灵,佑我至此。相见当不远了。”是满意语。 郡主还白建文帝,帝复问方孝孺,孝孺道:“长江天堑,可当百万兵,陛下不必畏惧。”还是迂谈。言未毕,锦衣卫走报,苏州知府姚善,宁波知府王琎,徽州知府陈彦回,乐平知县张彦方,永清典史周缙,各率兵来勤王了。建文帝稍稍放心,便一一召见,温言慰勉,令各出屯城外。一面命兵部侍郎陈植,往江上督师。会燕王进军瓜州,命中官狗儿,不愧燕王功狗。偕都指挥华聚,领前哨兵,出浦子口。盛庸、徐辉祖,合兵逆击,杀败狗儿、华聚等。败兵返报燕王,燕王欲议和北还,凑巧次子高煦,引兵到来,燕王大喜,忙出营相见,抚煦背道:“世子多疾,转战立功,所赖惟汝。”此语足启高煦夺嫡之心,燕王乱国不足,尚欲传诸高煦耶。高煦闻命踊跃,遂努力来击庸军,庸军小却。 会侍郎陈植到营,慷慨誓师,甚至痛哭流涕,可奈军心已变,恁你舌吐莲花,也是没效。都督佥事陈瑄,竟受燕王运动,领舟师往降燕王。还有陈植麾下的金都督,亦欲叛去,植窥破金意,召入诘责,不料反触动彼怒,竟将陈植杀死,率众降燕。燕王问明底细,立诛金都督,且具棺敛植,遣官送葬白石山。权术可爱。于是设祭江神,誓师竞渡。舳舻衔接,旌旗蔽空,微风轻飏,长江不波,钲鼓声远达百里,南军相率骇愕。盛庸等麾众抵御,未曾交战,已先披靡,燕军前哨登岸,只有健卒数百,来冲庸军,庸军大乱,霎时尽溃。至燕王渡江后,引军穷追,直达数十里。南军除被杀外,统已散逸,单剩盛庸一人一骑,落荒走脱。燕军乘胜下镇江,拟休养数日,进薄京城。 建文帝闻报,徘徊殿廷,束手无策,复召方孝孺商议。孝孺请速诛李景隆,建文不从。廷臣邹公瑾等十八人,闻孝孺言,即拥景隆上殿,各举象笏,没前没后的乱击,把他打得头破血流。景隆原是可诛,但事已至此,诛亦无益。一班廷臣,攒笏乱击,更失朝仪,可笑可叹! 建文帝且喝住众官,只命景隆上前奏对。景隆俯伏丹墀,叩首不已。到了后来,方说出议和二字。亏他想着。建文帝即委任景隆,令与兵部尚书茹瑺,再至燕营议和。两人见了燕王,俱伏地顿首。彘诟无耻。燕王冷笑道:“公等来此何干?”景隆接连碰头道:“奉主上命,特来乞和,愿割地分南北。”燕王不待说毕,便道:“我从前未有过举,无端加罪,削为庶人,公等身为大臣,未闻替我缓颊,今反来做说客么?我今救死不暇,要土地何用?况今割地何名?皇考已明明给我北藩,都由奸臣播弄,下诏削夺,总教缴出奸臣,我便罢兵。天日在上,决不食言!”敢问后来何故篡国?景隆等拜谢回京。建文帝令景隆再赴燕营,只说:“罪人已加窜逐,俟拿住后即当缴出。”景隆颇有难色,帝乃命诸王偕行。燕王见诸王到来,开营迎入。诸王具述帝意,燕王道:“诸弟试思上言,是真是假?”诸王齐声道:“大兄明鉴,想必不谬。”燕王道:“我此来但欲得奸臣,余无他意。”遂设酒宴饮。诸王遣使归报。廷臣以燕王不肯议和,多劝帝他徙,暂避兵锋。方孝孺独抗奏道:“京城里面,尚有劲兵二十万,城高池深,粮食充足,今宜尽撤城外民居,驱民运木入城,令北军无可依据,彼时将不战自走呢。”迂腐极矣。建文帝依计而行,令民撤屋运木。时方盛暑,居民不愿搬拆,各纵火焚屋,连日不息。孝孺复请令诸王分守都城,帝亦依言,命谷王穗、安王楹率着民兵,分段防守。齐泰、黄子澄,尚欲出外募兵,请命帝前,不待建文准奏,便即自去。泰奔广德州,子澄奔苏州,无非为避难计。建文帝不禁太息道:“事出若辈,乃弃朕远遁么?”这叫作罪归于主。正说着,外面已报燕军薄城,建文帝尚召方孝孺问计。孝孺请坚守待援,万一不济, 当死社稷。可与适道,未可与权。 帝闻奏,倍加惶急。御史魏冕,踉跄趋入,报称左都督徐增寿密谋应燕,帝尚未信,寻复有人接连入奏,乃命左右拿到增寿,面数罪状,亲自动手,掣出佩刀,把他砍死。怒尚未息,复见翰林院编修程济,跑入殿中,大呼道:“不好了,不好了,燕军已入城了!”建文帝道:“这么容易,莫非有人内应么?”程济道:“谷王穗、李景隆等,开金川门,迎入燕王,所以京城被陷。”建文帝流泪道:“罢!罢!朕未尝薄待王公,他竟如此负心,还有何说?”程济道:“御史连楹,曾佯叩燕王马前,欲刺燕王,不幸独力难成,反被杀死。”建文帝复道:“有此忠臣,悔不重用,朕亦知过,不如从孝孺言,殉了社稷罢。”言毕,即欲拔刀自尽。少监王钺在侧,忙伏奏道:“陛下不可轻生,从前高皇帝升遐时,曾有一箧,付与掌宫太监,并遗嘱道:“子孙若有大难,可开箧一视,自有方法。”程济插口道:“箧在何处?”王钺道:“藏在奉先殿左侧。” 左右闻了此言,都说大难已到,快取遗箧开视。建文帝即命王钺取箧,须臾有太监四人,扛一红箧入殿,这箧很觉沉重,四围俱用铁皮包裹。连锁心内也灌生铁。当由王钺取了铁锥,将箧敲开,大家注视箧中。统疑有什么秘缄,可以退敌,谁知箧中藏着度牒三张,一名应文,一名应能,一名应贤,连袈裟僧帽僧鞋等物,无不具备,并有薙刀一柄,白银十锭,及朱书一纸,纸中写着,应文从鬼门出,余人从水关御沟出行,薄暮可会集神乐观西房。建文帝叹息道:“数应如此,尚复何言?”程济即取出薙刀,与建文祝发。想曾习过薙发司务。吴王教授杨应能,因名符度牒,愿与帝祝发偕亡。监察御史叶希贤道:“臣名希贤,宜以应贤度牒属臣。”遂也把发薙下。三人脱了衣冠,披着袈裟,藏好度牒,整备出走;一面命纵火焚宫。顿时火光熊熊,把金碧辉煌的大内,尽行毁去。皇后马氏,投火自尽。妃嫔等除出走外,多半焚死,建文帝痛哭一场,便欲动身。在殿尚有五六十人,俱伏地大恸,愿随出亡。可云难得。建文帝道:“人多不便出走,尔等各宜自便。”御史曾凤韶牵住帝衣,且叩头道:“臣愿一死报陛下恩。” 建文帝也不及回答,麾衣出走。那时誓死相从的,还有九人,从帝至鬼门。鬼门在太平门内,系内城一矮扉,仅容一人出入,外通水道。建文帝伛偻先出,余亦鱼贯出门。门外适有小舟待着,舟中有一道装老人,呼帝乘舟,并叩首称万岁。帝问他姓名,答称:“姓王名升,就是神乐观住持。”奇极怪极。且云:“昨夜梦见高皇帝,命臣来此,所以舣舟守候。”想是太祖僧缘未满,故令乃孙再传衣钵。帝与九人登舟,舟随风驶,历时已至神乐观,由王升导入观中。时已薄暮,俄见杨应能、叶希贤等十三人同至,共计得二十二人,由小子按着官衔,编次如下:兵部侍郎廖平 刑部侍郎金焦 编修赵天泰、程济 检讨程亨 按察使王艮参政蔡运 刑部郎中梁田玉 监察御史叶希贤 中书舍人梁良玉、梁中节、宋和、郭节 刑部司务冯 镇抚牛景先、王资、杨应能、刘仲 翰林待诏郑洽 钦天监正王之臣 徐王府宾辅史彬 太监周恕杨应能、叶希贤等见帝,尚俯伏称臣。建文帝道:“我已为僧,此后应以师弟相称,不必行君臣礼了。”诸臣涕泣应诺。廖平道:“大家随师出走,原是一片诚心,但随行不必多人,更不可多人,就中无家室牵累,并有膂力可以护卫,方可随师左右,至多不过五人,余俱遥为应援,可好么?”建文帝点首称善。于是席地环坐,由王升呈进夜膳,草草食毕。比御厨珍馐何如?当约定杨应能、叶希贤、程济三人,日随帝侧。应能、希贤称比邱,济称道人,冯、郭节、宋和、赵天泰、牛景先、王之臣六人,往来道路,给运衣食。六人俱隐姓埋名,改号称呼。余十数人分住各处,由帝顺便寓居。帝复与诸人计议道:“我留此不便,不如远去滇南,依西平侯沐晟。”史彬道:“大家势盛,耳目众多,况新主意尚未释,倘或告密,转足滋害,不如往来名胜,东西南北,皆可为家,何必定去云南?”帝随口作答,是夜便寄宿馆中。天将晓,帝足痛不能行,当由史彬、牛景先两人,步至中河桥,觅舟往载。适有一艇到来,舟子系吴江人,与史彬同籍。彬颇相识,问明来意,系由彬家差遣,来探消息。彬大喜,反报建文帝,愿奉帝至家暂避。帝遂出观驾舟,同行为叶、杨、程、牛、冯、宋、史七人,余俱作别,订后会期。及舟至吴江,彬奉帝还家,居室西偏曰清远轩,帝改名水月观。亲笔书额,字作篆文。越数日,诸臣复至,相聚五昼夜。帝命归省。至燕王即位,削夺逃亡诸臣官衔,并命礼部行文,追缴先时诰敕。苏州府遣吴江邑丞巩德,至史彬家索取诰敕等件,彬与相见,巩德谓,建文皇帝闻在君家,是否属实?彬答言未至,巩德微哂而去。建文帝闻着此信,知难久住,遂与杨、叶两比邱,及程道人,别了史彬,决计往云南去了。建文帝好文章,善作诗歌,曾记他道出贵州,尝题诗壁间,留有二律云: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 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黄屋寄团瓢。 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款段久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乌早晚朝。 建文去国,京中作何情状,且待下回表明。 燕王渡淮,南京已不可守,此时除议和外,几无别法。然野心勃勃如燕王,岂肯就此议和,解甲归去?郡主之遣,诸王之行,益令燕王藐视。至若李景隆、茹瑺辈、伏地乞怜,更为国羞,尚何益乎?至金川门启,大内自焚,乃有建文出亡之说,红箧留贻,君臣祝发,事属怪诞不经,岂太祖果有先觉,预为乃孙计耶?或谓由青田刘基之预谋。考之正史,基亦无甚奇迹,不过建文出亡,剃度为僧,未必无据。就王鏊、陆树声、薛应旗、郑晓、朱国桢诸人,所载各书,皆历历可稽。即有舛讹,亦未必尽由附会,惟红箧事或属诸子虚耳。乃祖以僧而帝,乃孙由帝而僧,往复循环,殆亦明史中一大异事耶? 第二十六回 拒草诏忠臣遭惨戮 善讽谏长子得 却说燕王棣入京后,只魏国公徐辉祖,尚抵敌一阵,兵败出走,此外文武百官,多迎谒马前。燕王接见毕,驰视周、齐二王,相见时互相慰问,涕泪满颐,随即并辔归营,召集官吏会议。兵部尚书茹瑺,先至燕王前叩头劝进。可丑。燕王道:“少主何在?”茹瑺道:“大内被火,想少主已经晏驾了。”燕王蹙额道:“我无端被难,不得已以兵自救,誓除奸臣,期安宗社,意欲效法周公,垂名后世,不意少主不谅,轻自捐生,我已得罪天地祖宗,哪敢再登大位,请另选才德兼备的亲王,缵承皇考大业呢。”得罪是真,辞位是假。茹瑺复顿首道:“大王应天顺人,何谓得罪?”言未已,一班文武官僚,都俯伏在前,黑压压跪满一地,齐声道:“天下系太祖的天下,殿下系太祖的嫡嗣,以德以功,应正大位。”何功何德?燕王犹再三固辞,群臣固请不已。燕王道:“明日再议。”翌晨,群臣又叩营劝进。燕王乃命驾入城,编修杨荣迎谒道:“殿下今日先谒陵呢?先即位呢?”也是无聊之言。燕王闻言,即命移驾谒陵,一面令诸将守城,大索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分别首从,悬赏通缉。至谒陵礼毕,复回京安抚军民,并谕王大臣道:“诸王群臣,合词劝进,我实不德,未能上承宗庙,怎奈固辞不获,只得勉徇众志。王大臣等各宜协力同心,匡予不逮!”王大臣等唯唯听命。遂诣奉天殿即皇帝位,受王大臣朝贺。可谓如愿以偿。 先是建文中有道士游行都市,信口作歌道:“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都人不解所谓,已而道士杳然。至燕王即位,方惊称道士为神,这也不必细表。单说燕王即位,下令清宫三日,诸宫人女官太监,多半杀死,惟前曾得罪建文,方得宽宥。燕王召宫人内侍,询以建文所在。宫人等无从证实,把马皇后残骸,称为帝尸。乃命就灰烬中拨出尸首,满身焦烂,四肢残缺,辨不出是男是女,只觉得惨不忍睹。燕王也不禁垂泪道:“痴儿痴儿?何为至此?”试问是谁致之?是时侍读王景在侧,由燕王问他葬礼。王景谓当以天子礼敛葬。燕王点首,便令将马后残尸,敛葬如仪。猫拖老鼠假慈悲。忽有一人满身缟素,趋至阙下,伏地大哭,声震天地。燕王闻着,即喝令左右速拿,当由镇抚伍云,拿住入献。燕王凝视道:“你就是方孝孺么?朕正要拿你,你却自来送死。”孝孺抗声道:“名教扫地,不死何为?”燕王道:“你愿就死,朕偏待你不死,何如?”言讫,命左右带孝孺下狱。原来燕王大举南犯,留僧道衍辅佐世子,居守北平。道衍送燕王出郊,跪启道:“臣有密事相托。”燕王问是何事?道衍道:“南朝有文学博士方孝孺,素有学行,倘殿下武成入京,万不可杀此人。若杀了他,天下读书种子,从此断绝了。”虽是器重孝孺,未免言之太过。燕王首肯,记在心里,所以大索罪人,虽列孝孺为首犯,意中恰很欲保全,迫他臣事。且召他门徒廖镛、廖铭等,入狱相劝。孝孺怒叱道:“小子事我数年,难道尚不知大义么?”廖镛等返报燕王,燕王也不以为意。 未几欲草即位诏,廷臣俱举荐孝孺,乃复令出狱。孝孺仍衰绖登陛,悲恸不已。燕王恰降座慰谕道:“先生毋自苦!朕欲法周公辅成王呢。”孝孺答道:“成王何在?”燕王道:“他自焚死了。”孝孺复道:“何不立成王子?”燕王道:“国赖长君,不利冲人。”孝孺道:“何不立成王弟?”燕王语塞,无可置词,勉强说道:“此朕家事,先生不必与闻。”遁辞知其所穷。孝孺方欲再言,燕王已顾令左右,递与纸笔,且婉语道:“先生一代儒宗,今日即位颁诏,烦先生起草,幸勿再辞!”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道:“要杀便杀,诏不可草。”燕王也不觉气愤,便道:“你何能遽死?就使你不怕死,独不顾九族么?”孝孺厉声道:“便灭我十族,我也不怕。”说至此,复拾笔大书四字,掷付燕王道:“这便是你的草诏。”燕王不瞧犹可,瞧着纸上,乃是“燕贼篡位”四字,触目惊心,然孝孺也未免过甚。不由得大怒道:“你敢呼我为贼么?”喝令左右用刀抉孝孺口,直至耳旁,再驱使系狱。诏收孝孺九族,并及朋友门生,作为十族。每收一人,辄示孝孺。孝孺毫不一顾,遂一律杀死。旋将孝孺牵出聚宝门外,加以极刑。孝孺慷慨就戮,赋绝命词道:“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分,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庶不我尤。”孝孺弟孝友,亦被逮就戮,与孝孺同死聚宝门外。临刑时,孝孺对他泪下,孝友口占一诗道:“阿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到家山。”都人称为难兄难弟。可惜愚忠。孝孺妻郑氏,及二子中宪、中愈,皆自经。二女年未及笄,被逮过淮,俱投河溺死。宗族亲友,及门下士连坐被诛,共八百七十三人,廖镛、廖铭等俱坐死。灭人十族,不愧燕贼大名。 齐泰、黄子澄先后被执,由燕王亲自鞫讯,两人俱抗辩不屈,同时磔毙。还有兵部尚书铁铉,受逮至京,陛见时毅然背立,抗言不屈。燕王强令一顾,终不可得,乃命人将他耳鼻割下,爇肉令熟,纳入铉口,并问肉味甘否?自古无此刑法。铉大声道:“忠臣孝子的肉,有何不甘?”燕王益怒,喝令寸磔廷中。铉至死犹骂不绝口,燕王复令人舁镬至殿,熬油数斗,投入铉尸,顷刻成炭。导使朝上,尸终反身向外。嗣命人用铁棒十余,夹住残骸,令他北面,且笑道:“你今亦来朝我么?”一语未完,镬中热油沸起,飞溅丈余,烫伤左右手足。左右弃棒走开,尸身仍反立如前。不愧铁铉。燕王大惊,乃命安葬。户部侍郎卓敬,右副都御史练子宁,礼部尚书陈迪,刑部尚书暴昭、侯泰,大理寺少卿胡闰,苏州知府姚善,御史茅大芳等,皆列名罪案,陆续逮至,彼此不肯少屈,备受惨毒,不是击齿,就是割舌,甚且截断手足,到了杀死以后,还要灭他三族。他如太常少卿廖升,修撰王艮、王叔英,都给事中龚泰,都指挥叶福,衡府纪善周是修,江西副使程本立,大理寺丞邹瑾,御史魏冕,皆在燕王攻城时,见危自杀。又有礼部尚书陈迪,户部侍郎郭任,礼部侍郎黄观,左拾遗戴德彝,给事中陈继之、韩永,御史高翔、谢升,宗人府经历宋徵,刑部主事徐子权,浙江按察使王良,漳州教授陈思贤等,先后死难。既而给事中黄钺,赴水死;御史曾凤韶,自经死;王度谪戍死;谷府长史刘璟,刘基次子。下狱死;大理寺丞刘端,被捶死;中书舍人何申,呕血死。小子也述不胜述,但就死事较烈的官僚,录写数十人。最奇怪的是东湖樵夫,姓氏入传,每日负柴入市,口不二价,一闻建文自焚,竟伏地大恸,弃柴投湖,这统叫作壬午殉难的忠臣义士。建文四年,岁次壬午,故称壬午殉难。惟左佥都御史景清,平时倜傥尚大节,至燕王即位,闻他重名,令还旧任,他仍受命不辞,委蛇朝右。有人从旁窃笑,说他言不顾行,偷生怕死,他也毫不为意。迁延至两月余,钦天监忽奏称异星告变,光芒甚赤,直犯帝座。燕王颇为留意。八月望日,燕王临朝,蓦见景清衣绯而入,未免动疑。朝毕,景清忽奋跃上前,势将犯驾,燕王立命左右将他拿下,搜索身旁,得一利刃,便叱问意欲何为?清慨然道:“欲为故主报仇,可惜不能成事。”燕王大怒,把他剥皮。清含血直喷御衣,谩骂至死,骨肉被磔,悬皮长安门。一日,燕王出巡,驾过门右,所悬的皮,自断绳索,扑向燕王面前。燕王很是诧异,立命取皮付火。既而昼寝,梦清仗剑入宫,突然惊觉,愤愤道:“何物鬼魂,还敢作祟?”随令夷灭九族,辗转牵连,称为瓜蔓抄,株累甚众,村落为墟。淫刑以逞,何苦乃尔?自是建文旧臣,除归附燕王外,死的死,逃的逃,只魏国公徐辉祖,与燕王为郎舅亲,燕王不忍加诛,亲自召问。辉祖垂泪,不发一言,似受教桃花夫人,不免太怯。遂命下法司审治,迫他引罪自供。辉祖不言如故,惟索笔为书,写着父为开国功臣,子孙免死数字。难辞偷生之诮。燕王览后,越加动怒,转念他是元勋后裔,国舅至亲,究应特别从宽,只削爵勒归私第。追封徐增寿为武阳侯,进爵定国公,子孙世世袭爵。一来是悯他被杀,二来是令继中山。徐达封中山王,曾见前文。燕王又想到驸马梅殷,尚驻兵淮上,未免可虑,遂迫令宁国公主,啮指流血,作书招殷。殷得书恸哭,并问建文帝下落。来使答言出亡。殷喟然道:“君存与存,我且忍死少待。”乃偕来使还京,燕王闻殷至,下殿迎劳道:“驸马劳苦。”殷答道:“劳而无功,徒自汗颜。”燕王默然,心中很是不乐,只因一时不便加罪,且令归私第,慢慢儿的设法,事见下文。直诛其隐。 且说燕王怀恨建文,始终未释,乃下诏革去建文年号,凡建文中所改政令条格,一概废去,仍复旧制。且追夺兴宗孝康皇帝庙号,仍谥懿文太子,迁太后吕氏至懿文陵,废兴宗子允熥、允熞为庶人,禁锢凤阳。只兴宗少子允熙,令随母居陵,改封瓯宁王,奉太子祀。四年后邸中被火,允熙暴卒,或疑为燕王所使,未知是否。建文帝长子文奎,曾立为皇太子,至是年才七龄,燕王遍觅不得,大约是随后马氏,投入火中。少子文圭,只二岁,时尚未死,幽住中都广安宫,号为建庶人。自命为周公者,乃作此举动乎?改建文四年为洪武三十五年,以明年为永乐元年,大祀天地于南郊,颁即位诏,大赦天下。命侍读解缙,编修黄淮,入直文渊阁,侍读胡广,修撰杨荣,编修杨士奇,检讨金幼孜,同入直预机务,称为内阁。内阁之名自此始。参预机务亦自此始。“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依然是升平盛世了。语带讽刺。后来燕王棣庙号成祖,史家都称他成祖皇帝,小子也不得不依样称呼,改名燕王为成祖。言下有不满意。且燕王即位有日,至是始呼成祖寓贬之意益见。成祖复大封功臣,公爵二人,侯爵十四人,伯爵亦十四人,叙次如下:邱福淇国公 朱能成国公 张武成阳侯 陈珪泰宁侯 郑亨武安侯 孟善保安侯 火真同安侯 顾成镇远侯 王忠靖安侯 王聪武成侯 徐忠永康侯 张信隆平侯 李远安平侯 郑亮成安侯 房宽思恩侯 王宁永春侯 徐祥兴安伯 徐理武康伯 李浚襄城伯 张辅信安伯 唐云新昌伯 谭忠新宁伯 孙岩应成伯 房胜富昌伯 赵彝忻城伯 陈旭云阳伯 刘才广恩伯 王佐顺昌伯 茹瑺忠诚伯 陈瑄平江伯前此战死将士,尽行追封。周、齐、代、岷四王,统复原爵,各令归国。谷王橞以开门功,厚加赏赐,改封长沙。惟宁王权被诱入关,曾由成祖面许,事成后当平分天下。及成祖即位,搁置不提,但把他留住京师。想是贵人善忘。宁王权也不敢争约,只因大宁残破,势无可归,乃上书乞徙封苏州。成祖不许,权复乞徙封钱塘,又不许。两地逼近南京,所以成祖不许。宁王屡不得请,竟屏去从兵,只与老中官数人,偕往南昌,卧病城楼,久不还京。成祖乃把南昌封他,就布政司署为王邸,瓴甋规制,一无所更。权亦自是韬晦,惟构精庐一区,读书鼓琴,不问外事,才得保全性命。总算明哲保身。 成祖立妃徐氏为皇后,后系徐达长女,幼贞静,好读书,册妃后,孝事高皇后。高皇后崩,后蔬食三年。至靖难兵起,世子高炽居守,一切部署,多由后悉心规划。及立为皇后,上言:“南北战争,兵民疲敝,此后宜大加休息,所有贤才,皆高皇帝所遗,可用即用,不问新旧。”成祖深为嘉纳。当追封徐增寿时,后又力言椒房至戚,不应加封,成祖不从,竟封定国公,命子景昌袭爵。后闻命,以意所未愿,竟不致谢。悍如成祖,有此贤后,也是难得。成祖也不加诘责。惟成祖三子,统系后出,后位既定,应立太子,高煦从战有功,不免自负,意图夺嫡,暗中运动淇国公邱福,驸马王宁,密白成祖,请立高煦。成祖亦以高煦类己,有意立储,独兵部尚书金忠,力持不可。金忠由道衍所荐,随军占卜,迭有奇验,应二十一回。至是已任职兵部,恰援古今废嫡立庶诸祸端,侃侃直陈,毫不少讳。守经立说,不得目为江湖人物。成祖颇信任金忠,因此左右为难,不能骤决。是时北平已改称北京,设顺天府,仍命世子高炽居守。高煦随侍南京,设谋愈亟。金忠知不利太子,尝与解缙、黄淮等,说及此事,共任调护。会成祖以建储事宜,问及解缙。解缙应声道:“皇长子仁孝性成,天下归心,请陛下勿疑!”成祖不答。缙又顿首道:“皇长子且不必论,陛下宁不顾及好圣孙么?”原来成祖已有长孙,名叫瞻基,系世子高炽妃张氏所生。分娩前夕,成祖曾梦见太祖,授以大圭,镌有“传之子孙永世其昌”八大字,成祖以为瑞征。既而弥月,成祖抱儿注视,谓此儿英气满面,足符梦兆,以此甚为钟爱。及成祖得国,瞻基年已十龄,嗜书好诵,智识杰出,成祖又誉不绝口。解缙察知已久,遂提及长孙瞻基,默望感动主心,可谓善谏。成祖果为所动,惟尚不能决定。隔了数日,成祖出一虎彪图,命廷臣应制陈诗。彪为虎子,图中一虎数彪,状甚亲昵,解缙见图,援笔立就,呈上成祖。成祖瞧着,乃是一首五绝,其诗道: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瞧毕,不禁暗暗感叹。究竟世子得立与否,且看下回续表。 方孝孺一迂儒耳,观其为建文立谋,无一可用,亦无一成功。至拒绝草诏,犹不失为忠臣,然一死已足谢故主,何必激动燕王之怒,以致夷及十族,试问此十族之中,有何仇怨,而必令其同归于尽乎?燕王任情屠戮,考诸历史,即暴如桀纣,亦不至若是之甚。一代忠臣义士,凌夷殆尽,而懿亲如徐辉祖、梅殷,亦不肯轻轻放松,甚至兄嫂之尊,亦视若仇雠,贬死侮生,不顾后议。惟于党恶诸臣,则不问是非,悉加封赏,翘首天阍,胡为使此阴贼险狠之叛王,得享其成耶?本回详叙死难诸臣,旌之也。历叙封赏诸臣,愧之也。后文立储一段,几又启骨肉相争之祸,微金忠、解缙之力谏,则喋血萧墙,燕王将及身见之矣。不令燕王得见此祸,吾犹恨天谴之未及也。昭昭者天,梦梦者亦天,读此回令人感慨无穷。 第二十七回 梅驸马含冤水府 郑中官出使外洋 却说成祖得解缙诗,知他借端讽谏,心中很是感叹。寻复问及黄淮、尹昌隆等,大家主张立嫡,乃决立世子高炽为皇太子,高煦封汉王,高燧封赵王。煦应往云南,燧应居北京,燧本与太子留守北平,奉命后没甚异议,独高煦怏怏不乐,尝对人道:“我有何罪?乃徙我至万里以外。”于是逗留不行。成祖恰也没法,暂且听他自由,后文再表。 单说成祖杀戮旧臣,不遗余力,只盛庸留镇淮安,反封他为历城侯。想由前时屡纵燕王,因此重报。李景隆迎降有功,加封太子太师,所有军国重事,概令主议。导臣不忠,莫妙于此。又召前北平按察使陈瑛,为副都御史,署都察院事。瑛滁州人,建文初授职北平,密受燕府贿赂,私与通谋,为佥事汤宗所劾,逮谪广西,至是得成祖宠召,好为残刻,遇狱事,往往锻炼周纳,牵连无辜。狱囚累累,彻夜号冤,两列御史掩泣,瑛独谈笑自若,且语同列道:“此等人若不处治,皇上何必靖难。”因此忠臣义士,为之一空。未几,又诬劾盛庸心怀异谋,得旨将盛庸削爵,庸畏惧自杀。不死于前,而死于后,死且贻羞。耿炳文有子名浚,曾尚懿文太子长女,建文帝授为驸马都尉,成祖入京,浚称疾不出,坐罪论死。炳文自真定败归,郁郁家居,瑛又与他有隙,捕风捉影,只说炳文衣服器皿,有龙凤饰,玉带用红鞓,僭妄不道。这一语奏将上去,正中成祖皇帝的猜忌,立饬锦衣卫至炳文家,籍没家产。炳文年将七十,自思汗马功劳,徒成流水,况复精力衰迈,何堪再去对簿,索性服了毒药,往地下寻太祖高皇帝,替他执鞭去了。语冷而隽。李景隆做了一年余的太师,也由瑛等联结周王,劾他谋逆,遂致夺职,禁锢私第,所有产业,悉数归官。这却应该。 自此陈瑛势焰愈盛,迎合愈工,忽想到驸马梅殷,与成祖不协,应前回。遂又上了一道表章,略称殷畜养亡命,与女秀才刘氏朋邪诅咒等情。成祖即谕户部尚书,考定公侯伯驸马仪仗人数,别命锦衣卫执殷家人,充戍辽东。至永乐三年冬季,召殷入朝,都督谭深,指挥赵曦,奉成祖命,迎接殷驾,并辔至笪桥下,竟将殷挤入水中,殷竟溺死。谭、赵二人非密授成祖意旨,安敢出此?谭、赵二人,返报成祖,只说殷自投水,成祖不问。其情愈见。偏都督同知许成,备知二人谋杀底细,原原本本,据实陈奏。成祖不便明言,只得将谭、赵二人逮系,命法司讯实惩办。那时宁国公主,闻着凶耗,竟趋入殿中,牵衣大哭,硬要成祖赔她驸马。这一着颇是厉害。成祖好言劝慰,公主只是不受,一味儿乱哭乱撞。还是徐皇后出来调停,好容易劝她入宫,一面启奏成祖,立诛谭、赵,并封她二子为官,算作偿命的办法。成祖不好不从,即封她长子顺昌为中府都督同知,次子景福为旗手卫指挥使,并命把谭深、赵曦,限日正法。两人真十足晦气。一面遣中官送归公主,为殷治丧,赐谥荣定,特封许成为永新伯。偏他恰是交运。梅殷麾下,有降人名瓦剌灰,事殷有年,很是忠诚。殷死后终日恸哭。至谭、赵伏法时,他却伏阙呼吁,请断二人手足,并剖肠挖心,祭奠阴灵。成祖本已心虚,又不好不从他所请。瓦剌灰叩头谢恩,趋出朝门,立奔法场,把谭、赵二人的尸首,截断四肢,又破胸膛,挖出鲜血淋淋的一副心肠,跑至梅殷墓前,陈着祭案,叩头无数,且大哭了一场;随解下衣带,套颈自缢,一道忠魂,直往西方。不没义仆。宁国公主,至宣德九年始殁,这且搁下不提。 且说皇太子高炽,奉命南来,将职务交与高燧,自偕僧道衍等趋入京师。成祖见了高炽,不过淡淡的问了数声,及道衍进谒,恰赐他旁坐,推为第一功臣,立授资善大夫,及太子少师,并命复原姓,呼为少师而不名。好一个大和尚。道衍舞蹈而出,扬扬自得,至长洲探问亲旧,大家以道衍贵显,多半欢迎,独同产姊拒不见面,道衍不禁惊异,硬求一见。姊使人出语道:“我的兄弟曾做和尚,不闻有什么太子少师。”是一个奇妇人。道衍没法,改易僧服,仍往见姊。姊仍拒绝,经家人力劝,方出庭语道衍道:“你既做了和尚,应该清净绝俗,为什么开了杀戒,闯出滔天大祸,害了无数好人?目今居然还俗,来访亲戚,人家羡你贵显,我是穷人,不配做你的阿姊。你去罢!休来歪缠!”快人快语,我读至此,应浮一大白。道衍不敢与辩,反被她说得汗流满面,踉跄趋出,惘惘然去访故友王宾。宾亦闭门不纳,但从门内高声道:“和尚错了!和尚错了!”八字足抵一篇绝交书。道衍乃归京,以僧寺为居宅,除入朝外,仍着缁衣。成祖劝他蓄发,不受命。赐第及两宫入,亦皆却还。至永乐十七年乃死,追封荣国公。 先是太祖在日,严禁宦官预政,在宫门外竖着铁牌,为子孙戒。建文嗣位,待遇内侍,亦从严核。至靖难兵起,宦官多私往燕营,报知朝廷虚实,应二十四回。所以成祖得决计南下,攻入京师。即位后封赏既颁,宦竖等尚嫌不足,弄得成祖无可设法。所谓小人难养。会镇远侯顾成,都督韩观、刘真、何福等,出镇贵州、广西、辽东、宁夏诸边,乃命有功的宦官,与他偕行,赐公侯服,位诸将上。既而云南、大同、甘肃、宣府、永平、宁波等处,亦各遣宦官出使,侦察外情。宦寺专横,实自此始。寻复派宦官郑和,游历外洋,名为宣示威德,实是踪迹建文。原来建文帝出亡云南,驻锡永嘉寺,埋名韬晦,人无从知,成祖疑他出亡海外,因命郑和出使,副以王景和等,特造大船六十二艘,载兵士三万七千余人,多赍金币,从苏州刘家港出发,沿海而南,经过浙、闽、两粤,直达占城。占城在交趾南,距南洋不远,当时地理未明,还道是由东至西,可以算作西洋,并呼郑和为三保太监,所以有三保太监下西洋之说。注释明晰。 郑和等既到占城,并不见有建文帝形迹,暗想建文无着,未免虚此一行,不如招致蛮方,令他入贡,方不负一番跋涉。当下与王景和等商议,决意遍历诸邦,自占城南下,直至三佛齐岛国。这岛系广东南海人王道明所辟,道明出洋谋生,得了此岛,开创经营,遂成部落,自为酋长。后为邻岛爪哇所灭,改名旧港。海盗陈祖义,又将爪哇兵民逐去,据有此地,南面称王。郑和到了旧港,别遣王景和等,率舟二十余艘,往谕爪哇婆罗洲,自领随从百人,往见祖义,并传大明天子命令,赐给金帛。祖义闻得厚赏,自然出迎,设酒款待,一住数日,郑和便劝他每岁朝贡。看官!你想这陈祖义是积年大盗,只知利己,不知利人,起初闻有金帛颁来,喜出望外,因此出迎郑和,嗣闻要他年年进贡,哪里肯割舍方物,便即出言拒绝。郑和拂袖而出,回至船上,点齐兵士,往攻祖义。 祖义也出来抵敌,究竟乌合之众,不敌上国之兵,战不多时,败北而逃。郑和据住海口,与他相持。祖义穷蹙得很,遣人至邻岛乞援。不意爪哇婆罗洲各岛,已受王景和诏谕,归服明朝。去使懊丧归来,祖义越加惶急,入夜潜逃,偏被郑和探悉情形,四面布着伏兵,一俟祖义出来,把他团团围住。祖义只乘一小舟,带了三十余人,哪里还能抵敌?眼见得束手就缚,俘献和前。问你再要金帛否?和便领兵上岸,直入岛中,召集居民,宣示祖义罪状,命他另举一人,作为岛主,按时入贡,永为大明属地。岛民顿首听命,和遂押解祖义,退出岛外。再向尼科巴、巴拉望、麻尼拉等处,宣扬诏命,示以罪犯,远近震慑,纷纷归附,多愿随和入贡。 和乃回京报命,一次出洋,算是得手。成祖大喜,又命他载着金帛,遍赐归化诸邦。一帆出海,重至外洋,自三佛齐国以下,统优礼相待,奉若神明。郑和给赏已毕,复发生奇想,纵舟西航。颇有冒险性质。烟波浩渺,海水苍茫,凭着一路雄风,直达西方的锡兰国。锡兰也是一岛,孤悬海表,岛中气候极热,不分冬夏,草木蕃盛,禽兽孳生。居民多系巫来由种,酋长叫作亚列苦柰儿,郑和到此,亚列苦柰儿恰也出迎,又是一个陈祖义。引和遍观猛兽,曲示殷勤。原来亚列苦柰儿,喜蓄虎豹狮象,遇着闲暇,辄弄狮为乐,居民得罪,便投畀虎豹,任他争食。郑和不知底细,经亚列苦柰儿与他说明,才觉惊异起来。越日,亚列苦柰儿复请和观狮斗,和恐他怀着异心,托疾不往,遣人探视,果得亚列苦柰儿狡情,意欲嗾狮噬和,和遂潜身遁去。看官阅此,或疑和在异域,语言不通,如何能察悉异谋?这是情理上应该表明。原来隋唐以后,已有我国商船,往来南洋,能通蛮语。此次郑和出使,即雇商人为向导,彼此语言,由他翻译,所以外域情形,不难侦悉。亚列苦柰儿自知谋泄,即发兵民数千,追捕郑和。和已早至舟中,运兵登陆,准备厮杀。亚列苦柰儿不识好歹,与他搏斗,有败无胜。后来又放出虎豹狮象,作为前驱,来冲和军。和军备有巨炮,轰将过去,这种虎豹狮象,忍不住苦痛,望后奔逸,反冲扰亚列苦柰儿的兵民。亚列苦柰儿大败逃归,和军乘胜进击,如入无人之境,不一日捣破巢穴,生擒亚列苦柰儿,几似《三国演义》中之木鹿大王,但彼系虚造, 此实真事。并将他所有妻子,一股脑儿捉来,二次又得手了。槛送到京。成祖越加喜慰,至郑和谒见时,慰劳备至,厚给赏赐。 郑和休息数月,又自请出洋,成祖自然准奏,驾轻就熟,往至南洋一大岛中。这岛叫作苏门答剌,也有国王世子。世子名叫苏干利,得罪国王,将他下狱。世子的爪牙心腹,没命的跑至海口,适值郑和到来,与他相遇,他便一一详告,和遂乘机出兵,助他一臂。那时内应外合,岛中大乱,国王不能支持,立即远飏。苏干利出狱为王,和令他称臣入贡,苏干利恰又不允。和怒道:“忘恩负义,如何立国?”遂麾兵进薄王宫,宫墙高峻得很,仿佛似一座大城,苏干利募兵固守,急切不能攻下。和四面布兵,把王宫围得水泄不通,宫中无粮可食,无水可汲,只有数十头牲畜,宰杀当粮,也不足一饱。苏干利无法可施,不得已夺门逃走,和军掩杀过去,顿将他一鼓擒住。当下抚定岛民,别立新主,与他订了朝贡的约章,然后敛兵退出,转至邻近各岛,无不望风投诚,愿遵约束。和复西南航行,绕出好望角东北,直至吕宋。吕宋国王,亦奉币称臣,然后还京。郑和三次出洋,屡擒番酋,论其功绩,不亚西洋哥伦布。 后来复屡往南洋,直至七次,有一次骤遇飓风,天地为昏,波涛汹涌,和所率六十余船,多半漂去,等到日暮风息,只剩了十多艘,所失不可胜计。惟成祖好大喜功,因郑和出洋以后,虽不获建文踪迹,却能使南洋各国,尽行归化,也要算他是一位佐命功臣,一切耗失,悉数不问。南洋商民,欣羡中国货物,多来互市,中国东南海中,尝有番舶出没,自是航路日辟,交通日盛,渐渐的成为华洋通商时代了。 这时候的安南国,适有内乱,又惹起一场南征的兵事来,说来话长,小子且略叙本末,方好说到战事。安南古名交趾,元时曾服属中国。洪武初,国王陈日煃,遣使朝贡,得太祖册封,仍使为安南国王。日煃卒,兄子日熞嗣位,熞兄叔明,弑熞自立,复遣使入贡明廷。廷臣以王名不符,请旨斥责,叔明乃上书谢罪,愿让位于弟日煓。日煓忽殂,弟日炜嗣。煓炜相继为王,暗中大权,实仍由叔明把持。叔明与占城构兵数年,战争不息,其女夫黎季犁,颇有智勇,击退占城兵,与叔明并执国政。叔明病死,季犁独相,竟弑了国王日炜,别立叔明子日焜。未几,又将日焜弑死,并将他二子颙,陆续杀毙,遂大戮陈氏宗族,立子苍为皇帝,自为太上皇,诈称系舜裔胡公满后人,国号大虞,纪元天圣。想只知一胡公满,故不惮改黎为胡。适值成祖即位,竟上表称贺,季犁改名胡一元,苍改名为,且诡言陈氏绝后,是陈甥,为众所推,权署国事。成祖亦防他是诈,传谕安南国陪臣耆老,询明陈氏有无后嗣?胡遣使还奏,仍照前言,成祖乃循例加封。不意安南旧臣裴伯耆,诣阙告难,接连是故王日煃弟天平来奔,请兵复仇,成祖立遣使赴安南,责问胡篡弑罪状。胡与乃父商议,想出一条调虎离山的计策,愿请陈天平归国,成祖信为真言,命都督佥事黄中、吕毅,大理卿薛嵓,率兵五千,护天平南归。既到芹站,山路奇险,林菁丛深,军行不得成列,突遇伏兵四起,鼓噪而前,天平不及防备,被他杀死,薛嵓亦遇害,黄中、吕毅,夺路窜还,才得保全首领。当下拜表至京,恼动了成祖皇帝,遂发大兵八十万,命成国公朱能等,祃牙南征,正是: 不殊汉武开边日,犹是元廷黩武时。 欲知南征情状,且至下回再详。 本回前段是承接上文,大意已见前评,惟梅殷溺死,显系谭深、赵曦默承上意而为之,成祖之刻,于此益见。诛谭、赵,官梅殷二子,只足以欺妇人,不足以欺后世。且薄待懿亲,重用阉寺,酿成一代厉阶,更为失德之尤。呜呼成祖!倒行逆施,不及身而致乱,其殆徼有天幸乎?后半叙郑和出使事,虽宣威异域,普及南洋,为中国历史所未有,然以天朝大使,属诸阉人,亵渎国体,毋亦太甚。且广赍金帛,作为招徕之具,以视西洋各国之殖民政策,何其大相径庭耶?人称郑和为有功,吾独未信。 第二十八回 下南交杀敌擒渠 出北塞铭功勒石 却说成国公朱能,受命为征夷大将军,统师南行,西平侯沐晟,新城侯张辅为副,以下共有二十五将军,及兵士八十万,分道并进,一军出广西,一军出云南。朱能到了龙州,得病身亡,有旨以张辅升任。辅自广西出兵,进破隘留、鸡陵二关,南抵芹站,搜捕伏兵,造桥济师。沐晟亦由蒙自进军,拔木通道,斩关夺隘,立营白鹤江,遣使至张辅军,约期相会。胡闻明军入境,派兵四驻,依宣江、洮江、沱江、富良江四川,树栅筑寨,绵长九百里。且沿江置桩,尽取国中舟舰,排列桩内,所有江口,概置横木,严防攻击。张辅入次富良江,命骁将朱荣,往嘉林江口,击破敌兵,再进至多邦隘。沐晟亦沿洮江北岸,与多邦隘对垒,两军南北列峙,互为声援。 多邦隘已设土城。很是高峻,城下设有重濠,濠内密置竹刺,濠外多掘坎地,守具严备,人马如蚁。张辅下令军中道:“安南所恃,莫若此城,此城一拔,便如破竹。大丈夫报国立功,就在今日,若能先登此城,不惮重赏。”从张辅口中述多邦隘之险要。将士踊跃听命。辅复以夜为期,是夜四鼓,遣都督佥事黄中,率锐骑数千,舁着攻具,衔枚疾走,越重濠,架云梯,缘城而上,指挥蔡福等先登,诸军后继,霎时间万炬齐明,铜角竞响,敌兵仓皇失措,矢石不得发,皆退走城下。蔡福入城破扉,放入大军,与敌兵巷战起来。敌驱大象出阵,尽力冲突,几不可当,谁知张辅军中,忽拥出无数猛狮,两旁护着神铳,随狮进去,接连击射。大象见了猛狮,立即返奔,自相蹴踏,又被一阵铳击,害得人象并仆,血肉模糊,敌酋梁民猷、祭伯乐等,同时被杀,余众半死半逃,由辅军穷追数十里,斩馘了好几万名。 看官听着!这象阵是南方惯习,倒也没甚稀奇,惟张辅阵中,如何得了许多猛狮?几令人莫名其妙。实在大象是真的,猛狮是假的。张辅身在军中,早探悉城栅中间,列有象阵,暗地里裂布绘狮,蒙在马上,一俟象阵冲来,便将假狮突出。究竟象是畜类,不知真假,蓦见狮至,尽皆却走。就是蒙马虎皮的法儿。辅军因获大胜,长驱薄东西两都。东都即古龙编城,西都即古九真城。张辅、沐晟至东都,一鼓即下,遣参将李彬向西都。西都守将,亦闻风遁去。三江州县,次第归降。辅、晟两军,复节节进剿,连败敌兵。到了胶水县闷海口,地势溽暑,不便驻兵,敌众却负隅自固,辅与晟商定秘计,佯为退师,至咸子关,令都督柳升驻守,大军竟退至富良江。果然敌舰纷来,佐以步卒,水陆兵不下数万,辅麾兵回击,大败敌众,斩首无算,江水为赤。又南追入闷海口,季犁父子,仅率数小舟,向海门泾遁去,适遇水涸,弃舟登岸,辅等率舟师追至,被胶不得前,忽天大雷雨,水涨数尺,各舟毕渡。咸称天助,乃飞檄柳升夹攻,水陆并进。直至奇罗海口,由柳升部下王柴胡,擒住季犁及其子澄。次日,土人武如卿,亦缚献黎苍,及苍子芮,并苍臣黎季猎等,于是安南悉平。 辅奏称安南本中国地,陈氏子孙,已被黎氏戮尽,无一孑遗,不若改为郡县,如中国制,或得一劳永逸云云。成祖准奏,乃置交趾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司,分十七府,设四十七州,一百五十七县,卫十二,所一,市舶司一,改鸡陵关为镇彝关,以尚书黄福兼布按二司,都督吕毅为都司,黄中为副。布置已定,先由都督柳升,槛送黎季犁父子至阙前。成祖御奉天门受俘,置季犁及子苍于狱,赦澄及芮。既而出季犁戍广西,释苍居京师,封张辅为英国公,沐晟为黔国公,所有将士,封赏有差。凯奏时,饮至受赏,成祖且亲制平安南歌,作为宠锡,这是永乐六年春间事。不遗年月。 孰料由春至秋,仅历半年,安南复乱,免不得又要劳师。夷性难驯。先是明军至安南,陈氏故官简定出降,随征黎氏,颇得战功。嗣因安南平定,不复立陈氏后,心中不服,乘间脱逃至化州,联合群盗邓悉等,自称日南王,国号大越。乘大军北还,出攻咸子关,扼三江府往来要道。简定对于陈氏,不可谓不忠,但反抗明朝,未免不度德,不量力。 诸州县相率响应,黎氏余党,亦多往附。内有陈季扩、邓景异等,尤称猖獗。交趾布政司黄福,飞奏至京,亟请增兵。成祖立命黔国公沐晟,发兵数万,由云南出征。且令兵部尚书刘俊,往赞军事。沐晟率军南下,至生厥江,与简定相遇,彼此交锋,筒定佯败却走。刘俊等驱军追赶,不防陈季扩、邓景异等,两路杀出,冲动阵势,竟致大乱。刘俊马踬被执,都督吕毅,及布政使参政刘昱等皆战死。这是狃胜而骄之故。沐晟仓促收军,计已伤亡万人,没奈何奏报败状。成祖也出了一惊,只好再请出英国公张辅,令他前往。又命清远侯王友为副帅,率师二十万启行。这边尚在中途,那边情形又变,简定为陈季扩所逼,将王位让与季扩,自称上皇。季扩系蛮人,诡托陈氏后裔,号召全国。蛮人有何知识,信以为真,大众趋附,势愈猖獗。邓景异恰进攻盘滩,守将徐政阵亡。沐晟沿边固守,专待辅军到来。至永乐七年秋季,辅军方至,进薄咸子关。安南兵联舟蔽江,不下千艘,辅饬各军乘风纵火,猛烧敌舰。敌众惊溃,溺死无算。生擒敌目二百余人,获船四百余艘。邓景异等登岸狂奔,辅麾军追杀,景异返身接仗,各用短兵相击,又敌不过辅军,败投季扩。季扩自称陈氏后人,上书乞封,辅拒绝不受,进军清化,季扩远遁。简定迟了一步,不及远行,但匿迹美良山中。辅军入山搜寻,见简定缩作一团,当即牵出,送入大营。辅遂将简定槛送京师,至即伏法。再进军追陈季扩等,至冻潮州,生擒季扩党羽范友、陈原卿等二千人,悉数坑死,筑尸为京观。 会有朝使驰至,召辅还京,留沐晟镇守。辅引军自归,晟复追陈季扩至灵长海口,击败敌众。季扩穷蹙,奉表乞降。成祖以师劳日久,姑从所请,谕令季扩为交趾右布政使。季扩阳为受命,阴仍四掠,乃复令张辅往讨。辅至安南,严申军令,都督佥事黄中,违命不顺,立斩以徇,众皆股栗,相率用命。于是与沐晟合军,决计平寇,越月常江,渡神投海,过西心江,至爱子江,所有沿途敌众,尽行扫荡。敌将阮师桧,以象阵来攻,辅亲为前驱,连发二矢,一矢将象奴射落,再矢将象鼻射破,象惊跃四散,敌众大愕。前用象阵,为辅所败,至此复用象阵,真是呆鸟。经辅军乘势掩击,顿将敌兵冲成数截, 乱斫乱剁,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阮师桧窜入深山,由辅率将校徒步入捕,竟得寻获。邓景异也在山中,一并拿住,立刻磔死。陈季扩出走老挝,都指挥师佑蹑迹穷追,攻破老挝三关,蛮人溃散。只剩陈季扩及妻妾数人,生絷以归。辅命囚解至京,双双斩首。与妻妾同时伏法,可谓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自辅三下安南,三擒伪王,威震蛮服, 无不畏怀。成祖暂命留守交趾,南陲得以无事。 小子且把南方搁下,再叙及北方时事。从前元嗣主脱古思帖木儿,为明将蓝玉所破,败走喀喇和林,应十九回。至土拉河畔,为长子也速迭儿所弑,部众不服,相率离散。是时蒙古疏族帖木儿,方平定中央亚细亚,统辖西域诸汗国,略印度,破埃及,声势大震。 元初分封诸王,西北一带,有察合台、窝阔台、伊儿、钦察四汗国。窝阔台国先亡,余汗亦次第衰微。帖木儿起自察合台国,并有各地,参阅作者《元史演义》便见详情。闻元嗣为明军所逼,窜走一隅, 不禁愤怒起来,遂招集残元部众,大举东征,竟欲恢复中原,统一世界。好大志向。军报直达南京,成祖忙饬西宁卫守将宋晟,统率陕甘各军,加意守御。幸帖木儿在道病殁,西徼少安。帖木儿子孙争位,无暇及明,蒙族终致不振。也速迭儿篡位后,国中弑戮相寻,数传至坤帖木儿,又为臣下鬼力赤一作郭勒齐。所弑,自去蒙古国号,别称鞑靼可汗。元室改号鞑靼,以此为始。部民以鬼力赤并非元裔,多不从命。元太祖弟溯只后裔阿噜台乘间杀鬼力赤,迎立坤帖木儿弟本亚失里为汗,自为太师,号召四方,渐臻强盛。鞑靼西边有瓦剌部,为元臣猛可帖木儿后裔,与鞑靼不睦,酋长叫作玛哈木,成祖起兵北平,曾防玛哈木内袭,与他通和。及入京为帝,封玛哈木为顺宁王。玛哈木恃有内援,遂常与鞑靼为难。借他人以敌同族,玛哈木也是失算。阿噜台往击瓦剌,反为所败。成祖闻他互相仇杀,亦欲乘此机会,收服鞑靼。永乐六年,特遣降臣刘铁木儿不花,持着玺书,并织锦文绮等物,往抚鞑靼汗本雅失里,本雅失里不受命。越年,又遣给事中郭骥往谕,竟为所杀。成祖不便罢手,遂授淇国公邱福为征虏大将军,偕王聪、火真、王忠、李远等,统兵十万,北征鞑靼。一面先谕瓦剌部,出兵夹攻。瓦剌部酋玛哈木,不待邱福兵至,已袭破鞑靼都城。本雅失里与阿噜台,徙居胪朐河旁。 邱福一至,探悉鞑靼已败,总道是势穷力蹙,立可扫灭,遂率轻骑千人先行,途次遇鞑靼游兵,迎头击破,追杀过河,擒住敌目一人,问明本雅失里下落。敌目答已仓皇北走,去此不过三十里。福大喜道:“擒贼先擒王,此行定可得手了。”参将李远谏道:“敌众恐有诈谋,须侦查确实,方可进兵。且后军尚未到齐,姑俟大兵会集,再进未迟。”福怒道:“你敢挠我军心么?敌酋在前,不擒何待?”一闻谏言,便即动怒,活画邱福鲁莽。李远又道:“将军辞行时,皇上亦再三告诫,兵宜慎重,毋为敌绐,难道将军忘了不成?”借李远口中,补出成祖嘱语。邱福愈怒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妄托天子威灵,敢来哓舌。军法具在,莫怪无情。”李远不敢再言。王忠复力陈不可,福仍不从,麾众直入。蒙兵遇着,未战即走,诱至深林丛菁中,吹起胡哨,伏兵四起,把邱福等困住垓心,缳绕数匝。邱福、火真、王忠等,冲突不出,先后战殁。李远、王聪率五百骑突围出走,被敌兵追至,酣战了好几时,亦力尽身亡。后军闻警赶至,又被蒙兵大杀一阵,伤毙了一大半,余众遁还。 成祖闻报,因邱福不听良言,追夺封爵,下令来春亲征。转眼间已是永乐八年,遂率师北巡,命户部尚书夏元吉,辅皇长孙瞻基,留守北京,接运军饷。自领王友、柳升、何福、郑亨、陈懋、刘才、刘荣等,督师五十万出塞,至清水原,水多咸苦不可饮,人马皆渴,成祖方以为忧。忽西北二里许,有泉涌出,味甚甘冽,军中赖以不困。成祖赐名神应泉。再进至胪朐河,次苍山峡,前锋巡弋队获敌数人,箭一支,马四匹,料知去敌不远,遂由成祖下令,渡河前进。本雅失里不敢接战,北走斡难河。即元太祖肇兴地。成祖饬众奋追,至斡难河畔,追及本雅失里,驱杀过去,大败敌众。本雅失里弃辎重牲畜,只率七骑遁去。先是本雅失里闻帝亲征,拟与阿噜台率众西遁,阿噜台不从,于是君臣离析,本雅失里走而西,阿噜台走而东。成祖以本雅失里远遁,不欲穷追,即命移师征阿噜台,时已盛暑,兵行沙漠,挥汗如雨,日间不便跋涉,只好乘夜东行。既渡飞云壑,侦悉阿噜台住处,便遣使持敕谕降。阿噜台诡言遵谕,即派数骑随使报命,自率精锐潜蹑于后。成祖得去使还报,即登高东望,遥见数里以外,尘土飞扬,差不多有千军万马,急奔而来,不禁瞿然道:“阿噜台既云来降,为何带此重兵?莫非前来袭我么?”处处留心,确是智囊。亟命诸将严阵以待。阿噜台到了阵前。果然纵兵入犯,成祖麾令奋击,铳、矢齐发,射中阿噜台马首,阿噜台翻落马下,至部兵扶起阿噜台,众已大乱,阿噜台料知不支,易马返奔,被明军追杀过去,好似风扫落叶,顷刻而尽。成祖以天气过热,收军还营,休养一日,即命班师。阿噜台闻大军退去,又派残骑尾行,成祖正防他来袭,沿途设伏,佯令数人满载辎重,在后尾随。蒙骑贪掠货物,竞来争夺,猝遇伏发,四面围攻,杀得一骑不留,乃安安稳稳的奏凯而回。还次擒狐山,勒石铭功,有“瀚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风尘,永清朔漠”十六字。再还次清流泉,有“于铄六师,禁暴止侮,山高水清,永彰我武”十六字。至七月中旬,始至北京,御奉天殿,大受朝贺,论功行赏有差。 诸将方共庆功成,不意都御史陈瑛,竟劾奏宁远侯何福,私怀怨望。成祖以福为建文旧臣,未免动疑,福竟惧罪自缢。那时成祖闻知,未免怏怏不乐。过了秋季,启跸南归,行至山东临城县,侍妃权氏,忽得暴疾,竟尔逝世,累得成祖哀悼异常,小子有诗咏道: 赤日炎炎扈六飞,王师力敞始南归。 临城一恸红颜逝,不重功臣重爱妃。 欲知权妃来历,且至下回表明。 明代之好大喜功,莫如成祖,观其讨安南,征漠北,莫非穷兵黩武之举。彼盖因得国未正,惧贻来世口实,不得不耀武扬威,期盖前愆于万一,然已师不胜劳,财不胜费矣。成国公张辅,颇有远图,不特三擒番酋,叠著奇功,即如建设郡县,主张殖民,实不愧为拓边胜算。假令长畀镇守,教养兼施,吾知南人当不复反矣,何至后日之屡服屡叛乎?成祖志在张威,不在务本,故于张辅之三下安南,暂命留守,未几即行召还,而漠北一役,未曾平定蒙族,即铭功勒石,自夸功绩,谓非好大喜功不得也。成祖之成,殆不能无愧云。 第二十九回 徙乐安皇子得罪 闹蒲台妖妇揭竿 却说成祖南返临城,遇爱妃权氏病逝,不觉哀恸异常。小子欲述权氏来历,还须先将徐后事,补叙出来。徐皇后秉性贤淑,善佐成祖,成祖亦颇加敬爱,所有规谏,多半施行。后常召见各命妇,赐冠服钞币,并婉谕道:“妇人事夫,不止馈食衣服,须要随时规谏。朋友的言语,有从有违,夫妇的言语,婉顺易入。我旦夕侍上,尝以生民为念,汝等亦宜勉力奉行”云云。嗣后复搜采女宪女诫,作内训二十篇,又类编古人嘉言懿行,作劝善书,颁行天下。永乐五年七月,忽然患病不起,竟致去世。成祖很是悲悼,特命于灵谷、天禧二寺间,荐设大斋,听群臣致祭。追谥仁孝皇后,历六年方安葬长陵。后有妹名妙锦,端静有识,成祖闻她贤名,欲聘为继后,偏偏妙锦不从。内使女官,络绎至第,宣示上意,妙锦固拒不纳。女官直入闺中,坚请妙锦出见。妙锦不得已,乃徐徐起立道:“我无妇容,不足备六宫选,乞代奏皇上,另择贤媛。”女官敦劝再三,妙锦只是不答。及女官内使,还宫复命,妙锦竟削发为尼。姊为贤后,妹做贞女,可与中山王并传不朽。成祖懊丧得很,不复立后,只命王贵妃摄六宫事。曲摹乃父。 会朝鲜国贡美女数人,内有权氏,最为娇艳,肌肤莹洁,态度娉婷,端的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又有一种特别技艺,善吹玉箫,著名海曲。成祖当面试吹,抑扬抗坠,不疾不徐,到后来兴会入神,竟把那宛转娇喉,度入箫中,莺簧无此谐声,燕语无此叶律,确是美女吹箫,不得移作他用。惹得成祖沉迷声色,击节称赏。曲罢入宫,即夕召幸,华夷一榻,雨露宏施,说不尽的倒凤颠鸾,描不完的盟山誓海。点染风流。越宿即列为嫔御,逾月复册为贤妃,授妃父永均为光禄卿,备极宠眷。到了成祖北征的时候,权妃请随驾同行,成祖也非她不欢,遂令她戎装偕往。至奏凯班师,权妃竟冒了暑气,恹恹成疾,红颜命薄,芣苢无灵,她尚勉强伴驾,挨到山东,至临城县行幄,实是支持不住,风凄月落,玉殒香消,可怜一载鸳俦,竟化作昙花幻影。成祖格外哀恸,赐葬峄县,亲自祭奠,予谥恭献。返京后,尚追念不置,复于朝鲜所贡美女中,选幸四人,各封女职。最美的为任顺妃,次为李昭仪,又次为吕倢伃,又次为崔美人。四女虽各具姿容,究竟色艺不及权妃,成祖无可奈何,只得将就了事。 其时有位王孀姝,家住海南,才艺无双,永乐二年,召入宫掖,充为司彩。司彩系明宫女官,宫中聚藏缎匹,归她掌管。成祖有意召幸,尝命与权妃同辇。王氏跪启道:“妾系嫠妇,不敢充下陈,请陛下收回成命!”成祖嘉她节烈,特赐金币,许令归家。她在宫时常作记事诗,流传禁掖。小子曾记得一绝云:“璚花移入大明宫,一树芳香倚晚风。赢得君王留步辇,玉箫吹彻月明中。”此外佳句尚多,小子也记不胜记了。 徐女王嫠,俱不见正史,得此阐扬,可作彤史数则。这且休表。 且说成祖次子高煦,本就封云南,煦不肯行,应二十七回。及成祖北征,煦亦随往,凯旋时,因嗣子尚留北京,请乘便挈还,暗寓深意。成祖听他所为。嗣又请得天策卫为护卫,自开幕府,未几复乘间请增两护卫,密语左右道:“如我英武,难道不配做秦王李世民么?”居然欲杀建成、元吉。又尝自作诗云:“申生徒守死,王祥枉受冻。”这两句诗,明明是挟恨乃父,流露夺嫡的意思。某日,成祖命太子高炽,偕煦谒孝陵,太孙瞻基亦随往。太子体肥重,且遇足疾,由两太监扶掖而行,尚屡失足,煦在后大言道:“前人蹉跌,后人知警。”语未毕,忽后面有人应声道:“还有后人知警哩。”煦闻言回顾,见是太孙瞻基发言,不禁失色。自己心虚。煦长七尺余,轻趫善骑射,两腋有龙鳞数片,以此自负。成祖虽已立储,心常不忘煦功,每与诸大臣微语东宫事,大臣总说是太子贤明,将来必是守成令主,因此成祖不便再言。贵妃王氏,又密受徐后遗命,始终保护太子。太子妃张氏,且亲执庖爨,事帝甚谨,为此种种原因,所以储位尚得保全。 会齐、岷二王,复以骄恣得罪,削爵废藩。两王之废,随笔带过。煦遂乘间进言,谮及侍读解缙,内外壅蔽,且漏泄禁中密语,应按罪惩罚等语。成祖余怒未息,便将缙谪徙广西,降为参议。会成祖北征,留太子居守南京,缙入谒太子,即还原任。无故归谒东宫,缙亦不能辞咎。这事被煦闻知,说他私觐东宫,必有隐谋。几危太子。顿时激怒成祖,立逮缙入京下狱,拷掠备至。还是缙自认罪状,一语不及太子,方得免兴大狱,但将缙囚禁天牢。后来锦衣卫掌管纪纲,受煦密嘱,令狱卒用酒饮缙,醉移雪中,活活冻毙。大理寺丞汤宗,宗人府经历高得旸,中允李贯,编修朱纮,检讨萧引高等,俱坐缙罪被系,庾死狱中。原来太子得立,由解缙力谏所致,事为高煦探悉,衔恨切骨,定欲置诸死地。缙被诬死,还有编修黄淮,亦曾预议立储,时已升任右春坊大学士,颇得帝眷,一时动弹不得,煦尤日夜计虑,谋去黄淮,本拟联结都御史陈瑛,伺隙弹劾,不料成祖自北还南,查得瑛平生险诈,诬陷多人,竟将他下狱论死,这是好谗的果报。天下称快。只高煦失一臂助,怏怏不已。至永乐十一年间,成祖北巡,命太子监国,留辅诸臣,除尚书蹇义,谕德杨士奇,洗马杨溥外,便是学士黄淮。越年,成祖还京,太子遣使往迎,稍迟一步,煦即构造蜚语,中伤太子。成祖亦起疑心,竟将黄淮、杨溥等逮问,意欲加诛。且密令兵部尚书金忠,按验太子罪状。亏得金忠极力挽救,愿以全家百口,为太子保证,太子乃得免祸。金忠名副其实。惟黄淮、杨溥,仍系狱中,终成祖世不得释。 高煦越加骄纵,私选各卫健士为爪牙,潜图变逆。成祖稍稍察觉,乃把煦改封青州,饬令就国。煦仍奏请留传左右,不愿就道。复经成祖申谕,煦尚迁延自如,且擅募军士三千余人,不使隶籍兵部,但终日逐鹰纵犬,骚扰京都。兵马指挥徐野驴,捕得一二人,按罪惩治,煦竟到署亲索,与野驴谈了一二语,不称己意,竟从袖中取出铁爪,挝杀野驴。骄横已极。廷臣尚不敢详奏,嗣煦复僭用乘舆车服,为帝所闻,乃密询尚书蹇义,义惧煦威焰,推辞未知。及复问杨士奇,士奇顿首道:“汉王初封云南,不肯行,复改青州,又仍不行,心迹可知,无待臣言。惟愿陛下早善处置,使有定所,保全父子恩亲,得以永世乐利。”还是他较为忠直。成祖默然不答。疑乎信乎?越数日,又访得高煦私造兵器,蓄养亡命,及漆皮为船,演习水战等事。于是勃然大怒,立召煦至,面诘各事。煦无可抵赖,一味支吾。当由成祖勒褫冠服,囚絷西华门内,势且废为庶人,还是太子从旁劝解。太子义全骨月,所以后称仁宗。成祖厉声道:“我为你计,不得不割去私爱,你欲养虎自贻害么?”太子泣请不已,乃削高煦两护卫,诛左右数人,徙封山东乐安州,勒令即日前行。煦计无所出,只好拜别出京,一鞭就道了。下文再表。 且说成祖既平定南北,加意内治,命工部尚书宋礼浚会通河,兴安伯徐亨,工部侍郎蒋廷瓒、金纯,浚祥符县黄河故道。漕运既通,河流亦顺,又命平江伯陈瑄,督筑海门捍潮堤八十余丈。且于嘉定海岸,培筑土山,以便海舟停泊。山周四百丈,高五十余丈,立堠表识,远见千里。成祖赐名宝山,后来立邑于此,名宝山县,便是明永乐时的遗迹,略作纪念。惟沿海一带,屡有倭寇出没,频年未息。倭寇即日本国民,来华寇掠,所以叫作倭寇。日本在朝鲜国东境,距朝鲜只一海峡,元世祖时,威振四夷,独日本不服,世祖发兵十余万东征,途遇暴风,全军覆没。日本终抗命不庭。嗣日本南北分裂,时相攻伐,及南败北胜,南方残众,流寓海口,侵及朝鲜。朝鲜方拥李成桂为国王,成桂颇有智勇,力足防边,且遣使通好中国,得明太祖册封,为明外藩。朝鲜历史,亦从此处插入,是用笔销纳处。倭寇遂迁怒明朝,剽掠中国海岸。太祖尝贻书日本,请禁边寇,终不见答。乃特设沿海卫所,专意防倭。成祖时,日本足利义满氏,统一南北,航海入贡,受封为日本国王。成祖又饬令严禁海盗,怎奈海盗不服王化,足利氏亦无能为力,所以入寇如故。经明廷先后出师,如安远伯柳升,平江伯陈瑄,及总兵官刘江,皆破倭有功,沿海才得少安。为嘉靖时征倭作引。 会接贵州警报,思州宣慰使田宗鼎,与思南宣慰司田琛,构怨兴兵,仇杀不已。成祖密令镇远侯顾成,率兵前往,相机剿抚。先是明平云南,贵州土官,闻风归附,太祖嘉他效顺,概令原官世袭,赋税由他自输,不立制限,但设一都指挥使,择要驻守。永乐初年,镇守贵州的长官,便是镇远侯顾成。顾成既密受朝命,遂潜入思州、思南二境,出其不意,把宗鼎与琛,一并拿住,槛解京师。成祖将他二人斩讫,分贵州地为八府四州,设布政使司,及提刑按察使司,派工部侍郎蒋廷瓒,署贵州布政使事。陆续叙过, 都是本回中销纳文字。 谁知到了永乐十八年,山东蒲台县中,忽出了一场乱事,为首的巨匪,乃是一个女妖名叫唐赛儿。下半回以此为主脑,故提笔较为注重。赛儿为县民林三妻,并没有什么武略,不过略有姿首,粗识几个文字,能诵数句经咒。林三病死。赛儿送葬祭墓,回经山麓,见石隙中露有石匣,她即取了出来,把匣启视,内藏异书宝剑,诧为神赐。书中备详秘术及各种剑法,当即日夕诵习,不到数月,居然能役使鬼神;又剪纸作人马可供驱策,如欲衣食财物,立令纸人搬取,无不如意。她复削发为尼,自称佛母,把所得秘法,辗转传授,一班愚夫愚妇,相率信奉,多至数万。无非是平原吕母及平原女子迟昭平之类。地方官闻她讹扰,免不得派役往捕,唐赛儿哪肯就缚,便与捕役相抗。两下龃龉,当将捕役杀毙数人。有几个见风使帆的狡捕,见赛儿持蛮无礼,先行溜脱,返报有司,有司不好再缓,便发兵进剿。赛儿到此地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竟纠集数万教徒,杀败官兵,据住益都卸石棚寨揭竿作乱。奸民董彦杲、宾鸿等,向系土豪,武断乡曲,一闻赛儿起事,便去拜会,见赛儿仗剑持咒,剪纸成兵,幻术所施,竟有奇验,遂不胜惊服,俱拜倒赛儿前,愿为弟子。佛母收佛徒,皆大欢喜。从此日侍左右,形影不离,两雄一雌,研究妖法,越觉得行动诡秘,情迹离奇。怕不是肉身说法。训练了好几月,便分道出来,连陷益都、诸城、安州、莒州、即墨、寿州诸州县,戕杀命官,日益猖獗。青州卫指挥高凤,带领了几千人马,星夜进剿,到了益都附近,时已三鼓,前面忽来了无数大鬼,都是青面獠牙,张着双手,似蒲扇一般,来攫凤军。凤军虽经过战阵,从没有见过这般鬼怪,不由得哗噪起来。董彦杲、宾鸿,率众掩至,凤军不能再战,尽被杀害,凤亦战死。莒州千户孙恭等,得悉败状,恐敌不住这妖魔鬼怪,只好遣人招抚,许给金帛,劝他收兵。董彦杲等抗命不从,反将去使杀毙。 那时各官错愕,不得不飞章奏闻,成祖敕安远侯柳升,及都指挥刘忠,率着禁卫各军,前往山东。各官统来迎接,且禀称寇有妖术,不易取胜。是为诿过起见。柳升冷笑道:“古时有黄巾贼,近世有红巾寇,都是借着妖言,煽惑愚民。到了后来结果,无非是一刀两段。诸君须知邪不敌正,怕什么妖法鬼术?况是一个民间孀妇,做了匪首,凭她如何神奇,也不过幺麽伎俩,我自有法对待,诸君请看我杀贼哩。”言罢,即进击卸石棚寨,密令军士备着猪羊狗血,及各种秽物,专待临阵使用。途次遇着寇兵,当即接战,忽见唐赛儿跨马而来,服着道装,仿佛一个麻姑仙,年龄不过三十左右,尚带几分风韵。半老徐娘。两旁护着侍女数名,统是女冠子服式。赛儿用剑一指,口中念念有词,突觉黑气漫天,愁雾四塞,滚滚人马,自天而下。柳升忙令军士取出秽物,向前泼去,但见空中的人马,都化作纸儿草儿,纷纷坠地,依旧是天清日朗,浩荡乾坤。妖术无用。赛儿见妖法被破,拨马便走,寇众自然随奔,逃入寨中,闭门固守。 柳升麾军围寨,正在猛攻,忽有人出来乞降,只说是寨中粮尽,且无水饮,情愿叩降军前,乞贷一死。柳升不许,且遣刘忠往据汲道。忠至东门,夜遇寇兵来袭,飞矢如蝗。忠不及预防,竟被射死。柳升安居营中,总道是妖术已破,无能为力,前言确是有识,至此偏独轻敌,遂至丧师纵寇,可见骄兵必败。不意夜半溃军逃还,报称刘忠陷没,慌忙往救,已是不及。还攻卸石棚寨,寨中已虚无一人,赛儿以下,尽行遁去。惟宾鸿转攻安邱,城几被陷,幸都指挥佥事卫青,方屯海上备倭,闻警飞援,与邑令张玙等内外合攻,杀败宾鸿,毙寇无数,剩了些败残人马,逃至诸城,被鳌山卫指挥使王贵,截住中途,一阵杀尽,只唐赛儿在逃未获。及柳升至安邱,卫青迎谒帐前,升反斥他无故移师,喝令捽出,于是刑部尚书吴中,劾升玩纵无状,由成祖召还下狱,擢卫青为都指卫使,一面大索赛儿,尽逮山东、北京一带的尼觋道姑,到京究辨。可怜大众无辜,枉遭刑虐,结果统是假赛儿,不是真赛儿。俄得山东军报,说是真赛儿已拿到了,盈廷官吏,相率庆贺,丑。正是: 篝火狐鸣天地暮,昆冈焰炽鬼神愁。 未知赛儿曾否伏诛,且至下回交代。 本回宗旨,内叙高煦夺嫡,外叙唐赛儿揭竿,而外此各事,俱用销纳法插入,但亦不至渺无关系。因高煦事叙入宫中,而徐后诸人之品节以彰,因唐赛儿事叙入畿外,而边疆诸事之叛服以著,如绳贯钱,有条不紊,此可见著述之苦心,非信手掇拾者比也。且高煦骄纵,弊由溺爱,赛儿诡秘,弊在重僧,于欲言之中,更得不言之秘,善读者自能知之。 第三十回 穷兵黩武数次亲征 疲命劳师归途晏 却说唐赛儿乱后,山东各司官,多以纵寇获谴,别擢刑部郎中段民为山东左参政。段民到任,颇能实心办事,所有冤民,尽予宽宥,惟密饬干役,往捕赛儿。不数日赛儿缚到,由段民亲讯,她却谈笑自若,直认不讳。段民觉有变异,命以利刃截她手足,谁知纯钢硬铁,反不及玉臂莲钩,刀锋已缺,手足依然,不得已严加桎梏,把她娇怯身躯,概用铁索缠住,然后置入囚车,派遣得力人员,解送京师。行到半途,天光渐黑,蓦见前后左右,统是狰狞厉鬼,高可数丈,大约十围,腰间系着弓矢,手中执着大刀,恶狠狠的杀将过来。看官!你想这等押解巨犯的兵役,如何抵敌?大家顾命要紧,弃了囚车,四散避开。何不用秽物解之。待至厉鬼已去,返顾囚车,里面只有一堆镣铐,并没有什么唐赛儿。彼此瞠目许久,只好回报段民。段民没法,也只得据实复奏。明廷一班官吏,方闻妖妇解京,都想前去验视,至段民奏至,越发诧为奇事。成祖也不加责问,但命将所拘尼媪,一律放还,这颇能知大体。连柳升亦释出狱中,释放柳升未免失刑。内外安谧,只唐赛儿究不知何处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成祖击败阿噜台,奏凯还京,越年,阿噜台却遣使贡马,且奉表称臣。成祖以他悔罪投诚,特命户部收受贡物,并厚犒来使,遣令去讫。会瓦剌部酋玛哈木,攻杀鞑靼汗本雅失里,另立答里巴为汗,自专政权。阿噜台复使人来告,成祖乃命驾北巡,亲探虚实。既至北京,复得阿噜台表奏,略言:“玛哈木弑主逞强,请天朝声罪致讨,臣愿率所部,效力冲锋。”云云。成祖大喜,封阿噜台为和宁王,一面谕责玛哈木,且征使朝贡。玛哈木竟不受命,当由成祖下诏,再行亲征,仍带了柳升、郑亨、陈懋、李彬等,一班宿将,浩荡前行,太孙瞻基,亦随驾出发。成祖语侍臣道:“朕长孙聪明英睿,智勇过人,今肃清沙漠,使他躬历行阵,备尝艰苦,才知内治外攘,有许多难处呢。”侍臣称颂不已。无非面谀。是年为永乐十二年,二月间启行,四月间至兴和,五月间出塞,次杨林城,六月间到三峡口。前锋刘江,遇着敌骑数千名,一鼓击退。成祖料敌必大至,严阵以待。寻获间谍数名,问明详细。得悉玛哈木离此不远,索性兼程前进:至忽兰忽失温地方,望见尘头大起,有无数蒙兵踊跃而来,后面拥着麾盖,蔽着两人,一是鞑靼汗答里巴,一是瓦剌酋玛哈木。成祖登高指挥,命柳升、郑亨等攻敌中坚,陈懋、王通攻右翼,李彬、谭青、马聚攻左翼。三军奉令进攻,火器齐发,声震天地。玛哈木恰也能耐,领着蒙兵,左拦右阻,并迭发强弩,射住明军。郑亨身中流矢,负痛退还。陈懋、王通,也被蒙兵截住,不能取胜。李彬、谭青等与敌酣斗,杀伤相当。都指挥满都,受伤过重,倒毙阵中。成祖见各队相持,未分胜负,遂自高阜跃下,亲率铁骑冲阵,横扫敌军。柳升以下,见主上躬冒矢石,也不得不舍命争先,大呼杀敌。俗语说得好:“一夫拼命,万夫莫当。”况有数万人努力前驱,无论什么强敌,总是抵挡不住。玛哈木败阵而逃,部众自然溃散。明军追越两高山,直达土拉河,斩首数千级。成祖尚欲穷追,还是皇太孙叩马谏阻,才令班师。穷寇勿追,皇太孙恰是有识。还至三峰山,阿噜台遣头目锁住等来朝,且言阿噜台有疾,所以不至。成祖好言抚慰,并给米百石,驴百匹,羊百头,别赐他属部米五千石。锁住等拜谢而去。成祖还京,玛哈木也贡马谢罪,词极卑顺。勉效阿噜台。成祖又纳贡馆使,宥他前愆,惟玛哈木与阿噜台,始终不和,互相仇杀,亦互来报捷。成祖亦利他构衅,随意敷衍,毫不诘问。无非欲自做渔翁。既而玛哈木病死,子脱欢嗣位,遣使朝贡,仍许袭爵。独阿噜台生聚渐繁,兵储渐富,居然桀骜起来,每遇明使,箕踞谩骂,有时且把明使拘留。成祖一再驰谕,阿噜台全然不改,反驱众入寇边疆。 警报屡达京师,成祖以胡人反复,必为后患,决计迁都北京,就近控驭。永乐十九年春间,车驾北迁,特旨大赦。明迁北京自此始。廷臣以迁都不便,纷纷有异言。未几忽发火灾,把奉天、谨身、华盖三殿,烧得墙坍壁倒,栋折榱崩,成祖未免惶悚,令群臣条奏阙失,直言无隐。僚属奉旨上言,多以迁都为非是。主事萧仪,及侍读李时勉,语尤痛切。成祖大怒,竟杀了萧仪,下李时勉于狱中,并将给事柯暹,御史郑维垣等, 谪徙边疆。既令群臣直言,复以直言加罪,出尔反尔,殊属不情。一面再议北征。兵部尚书方宾, 力言粮储支绌,未便兴师,乃复召户部尚书夏原吉,问边储多寡。原吉奏称所有边储,只足供戍卒,不足给大军。且言频年师出无功,戎马资储,十丧八九,灾眚间作,内外俱疲,应顺时休养,保境息民为要。即如圣躬少安,亦须调护,毋须张皇六师。成祖闻言,为之不怿,仍令原吉往查开平粮储。既而刑部尚书吴中入对,大旨与方宾同,成祖怒道:“你亦学方宾么?我将杀宾,免你效尤。”宾闻言大惧,竟自经死。成祖竟命将吴中系狱,并饬锦衣卫逮原吉还京,再问亲征得失。原吉具奏如初。成祖益怒,亦饬令下狱。专制淫威,煞是厉害。遂命侍郎张本等,分往山东、山西、河南及应天诸府,督造粮车,发丁夫挽运,会集宣府,以次年二月为期。 光阴易过,倏忽新春,成祖即率军起程,师次鸡鸣山,探悉阿噜台远遁,诸将请率兵深入。成祖道:“阿噜台非有他计,譬诸贪狼,一得所欲,即行遁去,追他无益。且俟草青马肥,出开平,逾应昌,出其不意,直抵敌巢,然后可破穴犁庭了。”前则执意亲征,兹复禁止深入,总之予智自雄,不欲群臣多口。嗣是徐徐进行,一路过去,不见有什么敌骑,如入无人之境。成祖命军士开枪猎兽,或临场校射,赐宴作乐。御制平戎曲,使全军歌唱节劳。至五月中旬,始度偏岭,发隰宁,至西凉亭。亭为故元往来巡幸地,故宫禾黍,野色萧条,成祖慨然道:“元朝创筑此亭,本欲子孙万代,永远留贻,哪里防有今日?古人谓天命无常,总要有德的皇帝,方才保守得住。否则万里江山,亦化作过眼烟云,何况区区一亭呢。”乃下令禁止伐木。六月出应昌,次威远,开平探马走报,阿噜台进寇万全,诸将请分兵迎击,成祖道:“这是阿噜台诈计,不能相信。他恐我直捣巢穴,佯为出兵,牵制我师。我若分兵往援,正中彼计。”遂疾驰而进,敌果遁去。成祖料敌可谓甚明。大兵进驻沙胡原,拿住阿噜台部属,一一讯问。据言:“阿噜台闻大军到来,惶恐已极,他母及妻,统骂阿噜台昧良,无端负大明皇帝,所以阿噜台穷极无奈,已尽弃家属,及驼马牛羊辎重,向北远遁了。”成祖道:“兽穷必走,也是常情,但恐他挟有诈谋,不可不防。”嗣复获得敌骑数人,所言悉与前符。乃命都督朱荣、吴成等,尽收阿噜台所弃牛羊驼马,焚毁辎重,指日还师,乘便击兀良哈三卫。兀良哈三卫,即大宁属地,自辽沈起直,至宣府,延长三千余里,元置大宁路于此。元得大宁,即封皇子权为宁王,另封兀良哈三卫,处置降人,以阿北失里等为三卫都指挥同知。成祖起兵,诱执宁王权,应二十二回。并将宁王部属,悉数移入北平。兀良哈三卫,奉命惟谨,且发兵从战,所向有功。成祖即以大宁地尽畀兀良哈,作为犒赐。此是东周封秦之覆辙,成祖何故蹈之。 自此辽东宣府一带,藩篱撤去,门庭以外,就是异族。成祖约他为外藩,平居使侦探,有急使捍卫,无如异族异心,未免携贰。自阿噜台恃强抗命,遂与兀良哈三卫勾通。三卫中朵颜卫最强,次为泰宁卫,次为福余卫,既附和阿噜台,遂时入塞下。成祖北征旋师,语诸将道:“阿噜台恃兀良哈为羽翼,所以敢为悖逆,今阿噜台远遁,兀良哈势孤,应移师往讨,平定此寇。”当下简选精锐数万人,分五路捣入,自率郑亨、薛禄等,直入西路。师次屈裂儿河,兀良哈驱众数万,前来抵敌,忽被陷入泽中,成祖即指挥骑兵,冲杀过去,斩首数百级。敌自相践踏,势几散乱。成祖登高瞭望,见敌兵散而复聚,料有接应兵至,遂命吏士持神机弩,潜伏深林,自张左右翼出阵夹击。敌兵突冲左翼军,左翼军佯退,引敌入深林中,一声号炮,伏兵齐发,箭如飞蝗般射去,敌遂惊溃。左翼军反击敌腹,右翼军猛攻敌背,敌兵死伤无算,追奔三十余里,尽毁三卫巢穴,然后下令班师,还京受贺。又是一番跋涉了。 次年七月,又有阿噜台寇边消息,成祖笑道:“去秋亲征,渠意我不能复出,朕当先驻兵塞外,以逸待劳。”即命皇太子监国,车驾择日发京师。三次北征。师行月余,进至沙城,阿噜台属下,知院阿失帖木儿、古纳台等,率妻子来降,由成祖详问阿噜台情形。阿失帖木儿禀道:“今夏阿噜台为瓦剌所败,部属溃散,势日衰微。今闻大军远出,必疾走远避,哪里还敢南向呢?”成祖甚喜,赐他酒食,俱授千户。惟大军仍然前进,至上庄堡,由先锋陈懋来报,说是鞑靼王子也先土于,挈眷投诚。成祖大喜,语侍臣道:“远人来归,应格外旌异,方便招徕。”随即令陈懋引见,当面奖谕, 特封他为忠勇王,赐名金忠。是时兵部尚书金忠已卒,岂成祖欲令他后继,所以不嫌复名欤? 并授他甥把罕台为都督,部属察卜等统为都指挥,赐冠带织金袭衣,一面下诏南旋。 此次北征最属无谓。 越年,为永乐二十二年,即成祖皇帝末年,谍报阿噜台复寇大同,忠勇王金忠,请成祖发兵,愿为前锋自效,于是成祖复大举北征。第四次了。行抵隰宁,仍不见有敌人踪迹,心知边报不实,未免爽然。会有金忠部将把里秃,获到敌哨,具言阿噜台早已远飏,现闻在答兰纳木儿河。成祖即督军疾趋,直达开平,遣中官伯力哥,往谕阿噜台属部道:“王师远来,只罪阿噜台一人,他无所问,倘若头目以下,输诚来朝,朕当优与恩赉,决不食言。”至伯力哥还报,阿噜台部落,亦多远遁,无可传命,成祖乃决计入答兰纳木儿河。沿途见遗骸甚众,白骨累累,因饬柳升督率军士,掇拾道殣,妥为瘗埋,自制祭文,具酒浆等物,奠爵酹土,聊慰孤魂。又进次玉沙泉,以答兰纳木儿河已近,即命前锋金忠、陈懋等先发,自为后应。金忠、陈懋等到了答兰纳木儿河,弥望荒芜,不特没有敌寨,就是车辙马迹,也是一律漫灭,无从端倪。大家瞭望一番, 不知阿噜台所在,只好遣人复奏。成祖又遣张辅等穷搜山谷,就近三百里内外,没一处不往搜寻,也只有蔓草荒烟,并不见伏兵逃骑,张辅等亦只好空手复命。真是彼此捣鬼。成祖不禁诧异道:“阿噜台那厮,究到何处去了?”张辅奏道:“陛下必欲擒寇,愿假臣一月粮,率骑深入,定不虚行。”成祖道:“大军出塞,人马俱劳乏得很,北地早寒,倘遇风雪,转恐有碍归途,不如见可而止,再作计较。”言未已,金忠、陈懋等亦已回营,奏称至白邙山,仍无所遇,以携粮已尽,不得不归。成祖叹息多时,便下令还京。又是白跑一次。 道出清水源,见道旁有石崖数十丈,便命大学士杨荣、金幼孜,刻石纪功,并谕道:“使万世后知朕过此。”不见一敌,何功可言?然自知不再到此,亡征已见。铭功毕,成祖少有不豫,升幄凭几而坐,顾内侍海寿问道:“计算路程,何日可到北京?”海寿答道:“八月中即可到京。”“东宫涉历已久,出塞四次,连路程都不能计,不死何待?成祖复谕杨荣道:政务已熟,朕归京后,军国重事,当悉付裁决。朕惟优游暮年,享些安闲余福罢了。”恐老天不肯许你,奈何?杨荣闻言,免不得谀颂数语。至双流泺,遣礼部尚书吕震,以旋师谕皇太子,并昭告天下。入苍崖戌,病已甚笃,夜不安寐,偶一闭目,便见无数冤鬼,前来索命。好杀之验。待至惊醒,但见侍臣列着左右,不禁唏嘘道:“复原吉爱我!”再行至榆木川,气息奄奄,不可救药了。自知不起,遂召英国公张辅入内,嘱咐后命,传位皇太子高炽,丧礼一如高皇帝遗制。言讫,呼了几声痛楚,当即崩逝。张辅与杨荣、金幼孜商议,以六师在外,不便发丧,遂熔锡为椑,载入遗骸,仍然是翠华宝盖,拥护而行。暗中遣少监海寿,驰赴太子,太子遣太孙奉迎,太孙至军,始命发丧,及郊,由太子迎入仁智殿,加殓纳棺,举丧如仪。成祖卒年六十五,尊谥文皇帝,庙号太宗,至嘉靖十七年,复改庙号为成祖。太子高炽即位,以次年为洪熙元年,史称为仁宗皇帝,小子自然沿称仁宗了。本回就此收场,惟有一诗咏成祖道: 闲关万里有何求,财匮师劳命亦休。 车载沙邱遗恨在,枭雄只怕死临头。 欲知仁宗即位后情形,请看官再阅下回。 阿噜台、玛哈木等,叛服靡常,原为难驭之寇。然成祖一出,靡战不胜,其不足平可知矣。此后即有犯顺消息,可遣一智勇深沉之将,如英国公张辅者,出为战守,当亦足了此事。乃必六师远出,再三不已,万里闲关,甚至不见敌军踪影,何其仆仆不惮烦乎?况按夏原吉所奏,当日度支,已甚支绌,以全国之赋税,糜费于无足重轻之边事,可已不已,计毋太绌。要之一好大喜功之心所由致也,迨中道弥留,始言夏原吉爱我,晚矣。好酒者以酒亡,好色者以色亡,好兵者以兵亡,成祖诚好兵者哉!然以滥刑好杀之成祖,犹得令终,吾尚为成祖幸矣。 第三十一回 二竖监军黎利煽乱 六师讨逆高煦 却说仁宗即位,改元洪熙,立命将夏原吉、黄淮、杨溥等,释出狱中,俱复原官。应二十九回。原吉入朝奏对,大旨以赈饥蠲赋,罢西洋取宝船,及云南交趾各路采办,仁宗一一依行。未几以杨荣、金幼孜、杨士奇、黄淮等,皆东宫旧臣,忠实可恃,遂进荣为太常卿,幼孜为户部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士奇为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黄淮为通政使,兼武英殿大学士,杨溥为翰林学士。既而荣与士奇,统擢为尚书,内阁职务,自是渐重了。 先是仁宗少时,太祖未崩,尝命他分阅章奏。仁宗留意考察,凡关系军民利病,必先呈上览,至文字稍有错误,并未表出。太祖指示道:“儿阅章奏,奈何不核及文字?”仁宗答道:“偶有笔误,不足渎天听,所以未曾表明。”太祖点首不答。嗣复问及尧、汤时候,水旱连年,百姓如何生活?仁宗答以尧、汤仁政,惠及民生,因此水旱无忧。太祖大喜道:“好孙儿!有君人度量了。”所谓少成若天性。嗣为皇太子,屡被高煦、高燧等谗构,终以诚敬孝谨,得免祸难。及即位,任用三杨,修明庶政,与民休息,俨然有承平景象。仁宗尝在池亭纳凉,吟成五律一首道:“夏日多炎热,临池憩午凉。雨滋槐叶翠,风过藕花香。舞燕来青琐,流莺出建章。援琴弹雅操,民物乐时康。”引入此诗,注重结末二语。后人读到此诗,每想仁宗风仪,几似虞舜鼓琴,薰风解愠,不愧为守文令主。又尝在思善门外,建弘文馆,与儒臣讲论经史,终日不倦。夏日遍赐水果诸鲜,冬日遍赐貂狐等物。每语诸臣道:“朕与诸卿讲论,觉得津津有味,若一入后宫,对着内侍宫人,便觉索然,未知卿等厌弃朕否?”诸臣闻命,顿首称颂,自不必说。皇后张氏,为彭城伯张麒女,册妃时,谨修妇道,成祖尝谓幸得佳妇,仁宗得保全储位,也亏着贤后从中调停,所以仁宗敬爱有加,宫闱中虽有妃嫔,没甚宠幸。除张后外,只谭妃一人,善承意旨,得蒙恩遇罢了,为殉主伏笔。这且慢表。 且说安南平定,曾设交趾布政司,留英国公张辅镇守,未几即召辅还京,从征漠北,别命丰城侯李彬继统军事,尚书黄福综理民政。福有威惠,颇得交人畏服。惟李彬麾下,曾有太监马骐任职监军,骐按定交趾贡物,每岁需扇万柄,翠羽万袭,正供以外,还要多方勒索。交民痛苦得很,互相怨恨,遂互相煽动,因复闯出一个渠魁,扰乱安南。都是小人坏事。这渠魁叫作何名?便是俄乐县土官黎利。 黎利初从陈季扩,充金吾将军,季扩就擒,利归降明军,令为巡检。至马骐肆虐,他即乘机驱胁,挟众作乱,自称平定王,用弟黎石为相国,段莽为都督,聚党范柳、范宴等,四出剽掠。参政侯保、冯贵,率军往讨,被他围住,力战身亡。明廷闻警,遣荣昌伯陈智为左参将,助李彬出剿,转战有年,才得削平乱党,惟黎利逃匿老挝,屡捕未获。嗣李彬应召还京,由陈智代任,监军亦另易中官,名叫山寿。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这山寿贪财好货,与马骐相似。黎利乘间纳贿,潜自老挝遁还宁化州,诈言乞降。山寿得了贿赂,遂替他奏请朝廷,求赦黎利。适成祖崩逝,仁宗践位,寿入朝庆贺,且言利已愿降,若遣使往谕,定然来归。仁宗踌躇良久,方道:“蛮人多诈,不便深信。”山寿叩头道:“如利不来,臣当万死。”利令智昏。仁宗复道:“黄福有无异议?”山寿又奏道:“福居交趾,已十八年,从前马骐密奏先帝,谓有异志,臣不敢仍如骐言。但久居异域,与民同利,今交趾知有黄福,不知有朝廷,恐亦非怀柔本旨呢。”善于进谗,比马骐还要阴险。仁宗默然无语。俟山寿退出,即下旨召黄福还京,已为邪言所惑。饬兵部尚书陈洽,代掌交趾布按司事。福在交趾,编户籍,定赋税,兴学校,置官司,屡召父老宣谕德意。中官马骐,怙恩虐民,福辄遇事裁抑,骐怀恨在心,所以诬奏。成祖搁过不提,至山寿入谗,仁宗驰谕召归,福奉命即行,交人扶老携幼,相率走送,甚至挽辕号泣,不忍言别。福好言婉谕,只托称后会有期,才得离了安南,径还京师。 黎利闻黄福召还,谋变益急,遂纠众攻茶龙州。交趾都司方政,领兵往援,与战不利。指挥伍云阵殁,守将琴彭亦战死。利陷入茶龙,转寇谅山,杀死守吏易先,硬把谅山占去。荣昌伯陈智,懦弱无能,又与都司方政,不相辑睦,遂没法定乱,只好飞使驰奏,候旨定夺。全然不智,如何名智?仁宗方信山寿言,遣寿赍敕往谕,授黎利为清化知府。及接陈智奏报,还道是山寿有材,足以抚寇,即飞饬陈智按兵以待,候山寿到了交趾,协议以闻。于是陈智推诿上命,一任黎利猖獗,勒兵不发。尚书陈洽,见陈智迁延酿乱,甚是懊恼,即奏称贼首黎利,名虽求降,实是携贰,招聚逆党,日益滋蔓,乞饬统帅陈智,早灭此贼,绥靖边疆云云。仁宗乃复授陈智为征夷将军,出讨黎利。智尚在徘徊,至山寿入境,又一意主抚,贼势从此益张了。 且说仁宗既册定皇后,随立子瞻基为皇太子,余子瞻埈、瞻墉、瞻墡、瞻堈、瞻墺、瞻垲、瞻垍、瞻珽皆封王,命太子居守南京,意欲仍还南都,诏令北京都司,复称行在。一面宥建文诸臣,放还永乐时坐戍家属,并复魏国公徐钦原爵。钦系辉祖子,辉祖忤成祖意,夺爵归第。应二十七回。未几,辉祖病殁,子钦复得袭封。永乐十九年,钦入朝,不辞径去,成祖怒钦无礼,削职为民,至是乃给还故爵。且屡命法司慎刑,谕杨士奇、杨荣、金幼孜三人,审决先朝重囚,必往同谳,遇有冤抑,不惜平反云云。他如免租施赈,亦时有所闻。不意洪熙元年五月中,二竖为灾,帝躬不豫,才越两日,病竟垂危。忙饬中官海寿,驰召皇太子瞻基。海寿甫抵南京,仁宗先已归天。太子即日就道,自南而北,谣传汉王高煦,谋在途中设伏,邀击太子,左右请整兵为卫,或言应从间道北行。太子道:“君父在上,何人敢妄行?”当下驰驿入都。至良乡,太监杨瑛,偕尚书夏原吉、吕震,捧遗诏来迎,传位皇太子。太子受诏,入哭尽哀,越十日即皇帝位,追尊皇考为昭皇帝,庙号仁宗,皇后张氏为太后,又以谭妃投缳殉主,追赠为昭容恭禧顺妃。得未曾有。统计仁宗在位,仅越一年,享年四十有八。太子瞻基即位,改元宣德,史称他为宣宗。小子亦沿例称呼。宣宗立后胡氏,系锦衣卫百户胡荣女,并册孙氏为贵妃。并举贵妃,为后文废后张本。召翰林学士杨溥入内阁,与杨士奇等同参机务。命大理寺卿胡概,参政叶春,巡抚南畿。自是遇有灾乱,辄遣大臣巡抚,后来置为定员, 三司职权,乃日渐从轻了,明初外省官制,置布政、按察、都指挥三司,分掌政、刑、兵三事。及巡抚设而三司失权。这却不必细说。 惟汉王高煦,自徙居乐安后,仍然不法,闻仁宗猝崩,召还太子,本欲发兵邀击,因迫于时日,不及举行。宣宗即位,恰奏陈利国安民四事,宣宗如奏施行。及改元初日,煦复遣人献元宵灯,侍臣入启宣宗道:“汉府来使,多是窥探上意,心存叵测。前时汉王子瞻圻,留居北京,每将朝廷情事,潜报汉王,平均一昼夜间,多至六七次,先帝防他漏泄,徙至凤阳守陵。此次陛下登基,汉王又借口奏献,使人常至,诡情如见,不可不防。”仁宗徙瞻圻事,就此带出,以省笔墨。宣宗道:“永乐年间,皇祖尝谕皇考及朕,谓此叔有异心,但皇考待他甚厚,朕亦应推诚加礼,宁他负我,毋我负他。”乃驰书报谢。煦日夜制造军器,籍丁壮为兵,出死囚,招亡命徒,夺府州县官民畜马,编立五军四哨,授指挥王斌为太师,知州朱恒,长史钱巽为尚书,千户盛坚,典仗侯海为部督,教授钱常为侍郎,遣人约山东都指挥靳荣为助,期先取济南,然后犯阙。 御史李濬,致仕归田,家住乐安,得着这个消息,急弃家易服,从间道驰入京师,上书告变。山东文武军民,与真定等卫所,亦飞报高煦乱状。适煦遣心腹枚青,往约英国公张辅,请为内应,辅絷青以闻。宣宗遣中官侯泰,赐高煦书,慰勉备至。煦反盛兵见泰,厉声道:“靖难兵起,若非我出死力,哪有今日?太宗轻听谗言,削去护卫,徙我乐安,仁宗徙以金帛饵我,今又动言祖制,胁我谨守臣节,我岂能郁郁居此,毫无举动?你试看我士饱马腾,兵强力壮,欲要横行天下,也是不难。速归报你主,执送奸臣,免我动手!”竟欲效乃父耶?但福命不及乃父,奈何?泰不敢抗辩,唯唯而出;既还京,也含糊复命。 隔了数日,煦遣百户陈刚,赉奏入朝,奏中语多悖逆,且指夏原吉为罪首,定欲索诛。宣宗乃动愤起来,夜召诸大臣入议,拟遣阳武侯薛禄,往讨高煦。大学士杨荣抗言道:“陛下独不见李景隆事么?”宣宗转顾原吉,原吉先免冠谢死罪。宣宗矍然道:“卿何为作此态?莫非为高煦奏请么?煦无从启衅,只得借卿为口实,朕非甚愚,何至为煦所欺?”原吉谢恩毕,方奏道:“为今日计,宜卷甲韬戈,星夜前往,方可一鼓荡平。若命将出师,迂远无济,转蹈李景隆覆辙。荣言甚是。”杨荣遂劝帝亲征。宣宗召张辅入内,与商亲征事,辅对道:“高煦有勇无谋,外强中怯,今请假臣二万人,即可缚煦献阙,何必劳动至尊。”杨荣道:“煦谓陛下新立,必不自行,所以肆行无忌,若临以天威,事无不济,臣愿负弩前驱。”宣宗为之动容,乃决意亲征,以高煦罪状,申告天地宗庙山川百神,命阳武侯薛禄、清平伯吴成为先锋,少师蹇义,少傅杨士奇,少保夏原吉,太子少傅杨荣,太子少保吴中,尚书胡濙、张本,通政使顾成等,扈跸随征。留郑王瞻埈,襄王瞻墡居守。定国公徐永昌,彭城伯张昶,安乡侯张安,广陵伯刘瑞,忻城伯张荣,建平伯高远,及尚书黄淮、黄福、李友直等,协守京师。复敕遣指挥黄谦,暨平江伯陈瑄,出守淮安,防煦南窜。部署既定,遂统率大营五军将士,即日出京,钲鼓声远达百里。既至杨村,宣宗顾从臣道:“卿等料高煦今日,计将安出?”蹇义道:“乐安城小,不足展布,彼或先取济南,为根据地。”言未已,杨溥又插口道:“高煦前日,尝请居南京,今必引兵南去。”宣宗笑道:“卿等所料,未必尽然。济南虽近,未易攻取,且闻大军将至,亦不暇往攻。若防他走入南京,未始非高煦夙愿,但他的护卫军,家属多居乐安,岂肯弃此南走?高煦性多狐疑,今敢谋反,无非因朕年少新立,未能亲征;若遣将往讨,他得甘言厚利,作为诱饵,希图与他联合。今朕亲至,已出彼料,哪里还敢出战?朕意煦必成擒了。”料敌如神,然亦皆由杨荣等指导之力。从臣等唯唯听命。又向前行进,遇着乐安逃军,备述高煦情形,略如宣宗所料。宣宗大喜,发给揭帖数纸,令回乐安贴示,一面仍贻书高煦道:朕惟张敖失国,本诸贯高,淮南受诛,成于伍被。自古小人事藩国,率因之以身图富贵,而陷其主于不义,及事不成,则反噬主以图苟安,若此者多矣。今六师压境,王能悔过,即擒倡谋者以献,朕与王削除前过,恩礼如初,善之善者也。王如执迷不悟,大军既至,一战成擒,又或麾下以王为奇货,执王来献,王何面目见朕,虽欲保全,不可得也,王之转祸为福,一反掌间耳。其审图之! 书发后,得前锋薛禄驰奏,报称高煦已下战书,约于明日出战。宣宗遂令大军蓐食兼行,夜半至阳信县,官吏皆入乐安城,无人迎谒。大军即趋至乐安,围攻四门。时已天明,守城兵慌忙登陴,举炮下击。宣宗命发神机铳箭,仰射城上。硝烟四散,声震如雷。守兵股栗,多半窜伏逃生。日光晌午,危城将堕,诸将拟攀城而入,宣宗不允,暂行停攻,复传书入城,谕高煦出降。煦仍不答。宣宗又命书诏敕数道,令将士系诸箭上,射入城中,晓示祸福利害。城中人士,得了谕旨,多欲将高煦执献。煦狼狈失据,乃密遣心腹将士,缒城至御幄前,奏称限期一夕,与妻子诀别,即当出城归罪。前云可横行天下,如何未战即降?宣宗允准,来使去讫。是夜高煦尽取所造兵器,与各处交通文书,尽付一炬。火光烛天,通宵不绝。转眼间天已大明,煦拟出城听命,忽来一人阻住道:“殿下宁一战而死,如何出降受辱?”煦视之,乃是太师王斌。煦怅然道:“城池卑狭,不足御敌,奈何?”王斌再欲有言,煦复道:“你且照常办事,容我细思。”斌乃退出。煦遂潜行出城,径至宣宗行幄前,席藁待罪。群臣奏谓正法,宣宗道:“煦固不义,但祖宗待遇亲藩,自有成例,勿为已甚。”群臣复举大义灭亲四字,坚请加刑,宣宗不许,只令高煦入见,取群臣弹章视煦。煦略略瞧着,面色如土,忙顿首道:“臣罪万死万死,生杀惟陛下命。”昔日威风,而今安在?宣宗令煦作书,召诸子同归京师。王斌、朱恒等倡导不轨,罪在不赦,亦一律系归。改乐安为武定州,令薛禄、张本二人镇守,余军凯旋。高煦父子家属,被系入京,宣宗命废为庶人,筑室西安门内,禁锢高煦夫妇,号为逍遥城,饮食供奉如常。王斌、朱恒等皆伏诛。煦被禁数年,宁王权上书,请赦煦父子,不获见允,煦大为怨望,宣宗亲往察视,见煦箕踞坐地上,免不得斥责数语。及宣宗转身欲归,煦竟伸出一足,把宣宗勾倒地上。宣宗大怒,俟起立后,令力士舁出铜缸,覆住煦身。缸重三百余斤,煦用力负缸,缸竟移动。宣宗复命积炭熏缸,越一时,炭炽铜熔,任你高煦力大无穷,也炙得乌焦巴弓了。好似竹管煨泥鳅。小子有诗叹高煦道: 庸才也欲逞强梁,暴骨扬灰枉自伤。 莫向釜中悲煮豆,追原祸始是文皇。 高煦炙死,诸子皆诛,还有赵王高燧,亦被嫌疑,是否能保全性命,且看下回叙明。 仁宗在位,不过一年,而任贤爱民,善不胜书。史称天假之年,俾其涵濡休养,则德化之盛,应与汉文景比隆,是仁宗固不愧为仁也。惟信用宦官山寿,召还黄福酿成交趾之乱,不无微憾,然亦为安边息民起见,因为抚之一字所误,仁有余而智不足,略迹原心,其尚堪共谅欤。高煦不道,竟欲上效乃父,借口除奸,幸宣宗从谏如流,决意亲征,六师一至,煦即失措,出城乞降,席藁待罪,彼才智不逮成祖,而君非建文,臣非齐黄,多见其速毙已也。厥后铜缸燃炭,身首成灰,何莫非煦之自取乎?明有仁宣,足与言守成矣。 第三十二回 弃交趾甘隳前功 易中宫倾心内嬖 却说赵王高燧,与高煦是一流人物,难兄难弟。从前亦常思夺嫡,与中官黄俨等,密谋废立,事泄后,黄俨伏诛,燧以仁宗力解,始得免罪,仁宗徙燧封彰德。及高煦抗命,暗中也勾结高燧,约同起事。煦既受擒,六师毕归。户部尚书陈山,出京迎驾,奏称应乘胜移师,袭执赵王。宣宗转问杨荣,荣很是赞成。复问蹇义、夏原吉,两人亦无异言。遂由杨荣传旨,令杨士奇草诏。士奇道:“太宗皇帝惟三子,今上惟两叔父,罪无可赦,法应严惩,情有可原,还宜曲宥。若一律芟除,皇祖有灵,岂不深恫?”荣厉声道:“此系国家大事,岂你一人所得沮么?”杨荣名为贤臣,胡亦执拗成性。士奇道:“高煦受擒,赵王必不敢反,何苦要皇上自戕骨肉,士奇不敢草诏。”时杨溥在侧,与士奇意合,遂从容说道:“且入谏皇上,再作计议。”荣闻溥言,艴然径去,即往见宣宗。溥与士奇,接踵而入,司阍只放入杨荣,不令二人入内。二人正彷徨间,适蹇义、夏元吉,奉召前来,士奇即浼令入谏。蹇义道:“上意已定,恐难中阻。”士奇道:“王道首重懿亲,如可保全,总宜调护为是。还望二公善为挽回!”蹇义颔首而入,即以士奇言转陈帝前。宣宗乃返入京师,不复言彰德事。既而廷臣犹有烦言,或请削赵王护卫,或请拘赵王入京,宣宗沉吟未决,复召士奇入问道:“朝右多议及赵王,究应如何处置?”士奇道:“今日宗室中,惟赵王最亲,陛下当曲予保全,毋惑群议!”宣宗道:“朕今日只有一叔,怎得不爱?但欲为保全,须有良法。朕意拟将群臣劾章,封示赵王,令他自处,卿意以为何如?”士奇道:“得一玺书,更为周到。”宣宗便命士奇起草,亲自阅过,盖好御印,即令驸马都尉广平侯袁容,与左都御史刘观,同赴彰德,示以玺书,并廷臣劾章。赵王喜且泣道:“我得更生了。”遂优待袁容、刘观,并上表谢恩,愿献护卫。自是群议始息。宣宗乃重用士奇,薄待陈山,且岁赐赵王,概如常例。赵王得以令终,于宣德六年去世,幸全首领。这且休表。 且说荣昌伯陈智,与都指挥方政,协守交趾,因黎利叛服无常,奉命往讨,续前回。至茶龙州,两人意见未洽,反为黎利所乘,吃了败仗。那时宣化贼周臧,太原贼黄庵,芙留贼潘可利,云南宁远州红衣贼长擎,俱蜂起作乱,遥应黎利。宣宗闻警,谕责智、政,削夺官爵,令在军中效力赎罪。特简成山侯王通,佩征夷大将军印,充交趾总兵官,都督马瑛为参将,率师南征。仍命尚书陈洽,参赞军务。通与瑛先后南下,瑛至清威,适黎利弟黎善,陷广威州,分军四扰,与瑛军相遇。被瑛军兜头痛击,纷纷败去,瑛方扎营休息。王通亦引兵到来,两下合军,进屯宁桥。通欲乘胜进击,尚书陈洽道:“前面地势险恶,宜慎重进行,不如择险驻师,觇贼虚实,再定行止。”通叱道:“兵贵神速,何得迟疑?”洽不便再谏。通即麾兵渡河。适遇天雨,道路泥泞,人马不能成列,霎时间伏兵骤起,纵横冲荡,通受创即走,全师大溃。陈洽愤起,怒兵突阵,身中数创,颠坠马下;左右掖起,愿与俱还,洽勃然道:“我身为大臣,见危致命,正在今日,难道可偷生苟免么?”足愧王通。随即挥刀复入,斫死贼兵数人,自知力竭,刎颈而死。通败回交州,尚得自言神速么?黎利即自率精兵,入犯东关。通闻报大惧,阴遣人与利议和,愿为利乞封,且割清化以南地,俾利管辖。利阳为受款,限日受地,通遂不待朝命,擅檄清化等州,令官吏军民,尽还东关,即以土地让与黎利。知州罗通,掷檄痛诋道:“名为统帅,擅敢卖城,看他如何复命?我只知守土,不知有他。”遂撄城拒守,黎利往攻不能下。 先是都督蔡福守义安,为黎利所围,未战即降,至是黎利令招致罗通。通见福至城下,厉声呵责,说他不忠不义。福羞惭满面,低头驰去。利知清化难下,移兵攻镇城平州。知州何忠怀,潜行出城,拟至交州乞援,中途为贼所执,押送黎利。利酌酒与饮道:“何知州的大名,我仰慕久了。能从我,不患不富贵。”忠怀大詈道:“贼奴!我乃天朝臣,岂食汝狗彘食?”当下夺杯在手,掷中利面,流血盈颐。利大怒,遂将忠怀杀害,一面麾众寇交州。王通出兵与战,竟得胜仗,斩获伪官以下万余人,利惶惧遁去。诸将请王通追击,通又惮不敢发。一年怕蛇咬,三年烂稻索。利得整军复出,围攻昌江。都指挥李任、顾福,日夜拒战。至九阅月,粮尽援绝,竟被攻陷,任、福皆自刎毙命。中官冯智,北向再拜,与指挥刘顺,知府刘子辅,投缳殉难。冯智颇不愧忠臣。子辅有惠政,民素爱戴,子辅死后,阖家全节,吏民亦相率死难,无一降贼,全城为墟。 阐扬忠节。 警报遥达京城,宣宗又命安远侯柳升,统兵往援,保定伯梁铭为副,都督崔聚充参将,尚书李庆参赞军务。且以黄福旧在交趾,深得民心,亦令随军同往,仍掌交趾布按二司。柳升会集诸军,进至隘留关,黎利与王通,已有和议,闻升等南下,诡称应立陈氏后裔,具书乞和。升得书,并未启视。只将原书奏闻,一面督军入境,连破关隘数十,直达镇夷关。梁铭、李庆皆因惫致病,惟升意气自若,尚欲长驱直入。郎中史安,主事陈镛,问李庆疾,且语庆道:“主帅已涉骄矜,拥兵轻进,倘遇敌伏,易致挫衄。宁桥覆辙,可为前鉴,还望公代为谏阻,宁可持重,不可躁率。”庆倚枕称善,强自起床,走告柳升。升笑道:“我自从军以来,大小经过百战,难道怕这幺麽小丑么?”轻敌甚矣。庆复言之再三,升含糊答应,令庆等留营养疴,自率百骑至倒马坡,跃马逾桥。后队正拟随上,桥梁猝断,迫不及渡,但见对岸伏兵猝起,把升围住。升左冲右突,竟不能脱,未几即中镖身死。所随百骑,尽行战殁。那时后军只好退回,梁铭、李庆竟致急死。崔聚复整军入昌江,与贼酣斗,贼驱众大至,飞矢攒射,聚受伤被执,史安、陈镛等皆阵亡,官军大溃,七万人只剩数千,逃入交州。 黄福至鸡鸣关,亦为贼所得,掣出佩刀,意欲自刎。贼众把刀夺去,且下马罗拜道:“公系我生身父母,何可遽死?前时公若不归,我等哪敢出此?”福叱道:“朝廷未尝负尔等,尔等为何从逆?”贼众复道:“守土官僚,如果尽若我公。就使教我为逆,我等也不忍为。怎奈官逼民反,不得不然。”言下都有惨容,且语且泣,福亦为之下泪。贼目取出白金糇粮,作为馈物,并令数人舁着肩舆,送福出境。福至龙州,举所赠物尽归入官。 是时王通在交州,闻升军败没,越加惶惧,忙与黎利议和,出城筑坛,束帛载书,教利立陈暠为陈氏后,订约休兵。其实交趾并没有陈暠,全系王通、黎利,串同捏造,借此蒙蔽明廷。通赠利绮锦,利赂通珍宝,彼此欢宴了一日,议定由黎利遣使,奉表献方物。通亦令指挥阚忠,偕黎使入朝,当由鸿胪寺代呈表章,其词云:安南国先臣陈日煃三世嫡孙陈暠,惶恐顿首上言:曩被贼臣黎季犁父子。篡国弑戮,臣族殆尽。臣暠奔窜老挝,以延残息,历二十年。近者国人闻臣尚在,逼臣还国,众言天兵初平黎贼,即有诏旨访求王子孙立之,一时访求未得,乃建郡县。今皆欲臣陈情请命,臣仰视天地生成大恩,谨奉表上请,伏乞明鉴! 宣宗览毕,即召集廷臣会议,示以来表。英国公张辅道:“这是黎利诈谋,必不可从,当再益兵讨贼,臣誓将元凶首恶,絷献阙下。”蹇义、夏原吉,也说是不可轻许。独杨荣、杨士奇,料宣宗有意厌兵,因言交趾荒远,不如许利,藉息兵争。宣宗乃决计罢兵,遂遣侍郎李琦、罗汝敬等,赍诏抚谕交趾,赦除利罪,令具陈氏后人事实以闻。一面召王通、马瑛,及三司卫所府州县官吏,悉数北还。于是三十年来经营创造的安南,一旦弃去。李琦等未到交趾,王通已由陆路还广西,陈智及中官马骐、山寿,由水路还钦州。及奉诏到京,群臣交章弹劾,统说通弃地擅和,骐恣虐激变,寿庇贼殃民,情罪最重,应即明正典刑。宣宗意存宽大,只把王通、马骐、山寿等,暂系狱中,便算罢休。宣宗号称英明,奈何姑息养奸?嗣李琦自交趾还京,黎利又遣人随至,奉表言陈暠已死,陈氏绝嗣,由臣利权时监国等语。宣宗明知有诈,只因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就将错便错的,混过去了。 是时已为宣德三年,边事总算搁起,宫中忽起暗争。小子于前回表过,宣宗立后胡氏,并册孙氏为贵妃。已见得后妃并重,隐肇争端。果然不到二年,即闹出废后问题来。原来孙贵妃出身颇微,系永城主簿孙忠女,幼时颖慧绝伦,貌亦姣美,天生丽质。偶为张太后母所见,大为称羡。张太后母,即彭城伯夫人,当张为妃时,已出入宫中,成祖拟为皇太孙择配,彭城夫人,即盛称孙氏贤淑,应选为太孙妃。当下传旨选入,见孙氏女尚仅十龄,乃令在宫抚养,从缓定夺。过了七年,太孙年长,奉旨选妃,司天官奏称星气在奎娄间,当自济河求佳女。适济宁人百户胡荣,生女七人,独饰第三女充选。成祖见她贞静端淑,遂册为太孙妃。彭城夫人,闻了此信,以孙氏女既有定约,偏为胡氏女所夺,心中很是不平,即入宫启奏成祖,请他改命。成祖不便反汗,但命立孙氏女为太孙嫔。及仁宗嗣阼,张后正位,彭城夫人又向张后前喋喋不休。老媪煞是多事。张后素性寡言,任她如何怂恿,只是默然不答。到了宣宗登基,亦稍稍倾向孙嫔,所以册后礼成,便册孙嫔为贵妃。明初定例,册后用金宝金册,册贵妃有册无宝,宣宗特命尚宝司制就金宝,赐给贵妃,一如后制。已隐露并后匹嫡的意思。这位孙贵妃体态妖娆,性情狡黠,少成若天性。百般取悦上意,几把这位宣宗皇帝,玩弄在股掌中。宣宗年已三十,尚无嫡子,未免愁叹,尝语孙贵妃道:“后有疾不育,卿无疾亦不育,难道朕命中应无子么?”孙贵妃闻言,猝然下跪,佯作羞态道:“妾久承雨露,觉有异征,红潮不至,已阅月余,莫非是熊梦不成?”你难道定知生男?宣宗大喜道:“卿如生男,当立卿为后。”孙贵妃佯惊道:“后位已定,妾何敢相夺?愿陛下勿出此言!”宣宗道:“好贵妃!好贵妃!”随亲为扶起,抱置膝上,喁喁与语,大约有厌恨胡后的意思。贵妃且曲为解劝,宣宗嘉她有德,益称叹不置。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此阴柔之所以可畏也。 流光易逝,倏忽间已八九月,孙贵妃居然分娩,生下一个麟儿,当由宫人报闻宣宗。宣宗喜出望外,即至贵妃宫中验视,经侍媪抱出佳儿,啼声响亮,觉为英物。后来庙号英宗,宜为英物。宣宗满面笑容,取儿名为祁镇,并慰劳贵妃数语,随即趋出,传旨大赦。看官!你道这皇子祁镇,果是贵妃所生么?贵妃想欲夺后,恰想出一条秘计,暗中与怀孕的宫人,定了易吕为嬴的密约。适值宫人生男,遂取作己子,诳骗宣宗。宣宗哪知秘谋,总道是贵妃亲生。才阅数日,即拟立乳儿为皇太子,廷臣希承意旨,也接连上章奏请。恐也由贵妃运动。宣宗遂召张辅、蹇义、杨荣、夏原吉、杨士奇入内,随谕道:“朕有一大事,与卿等商议,卿等为我一决。朕三十无子,中宫有病不得育,据术士推算,谓中宫禄命,不能产麟,今幸贵妃有子,当立为嗣,朕闻母以子贵,乃是古礼,但不知何以处中宫?卿等为朕设一良法!”辅等奉旨,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宣宗又略举后过,杨荣矍然道:“如陛下言,何妨废后呢?”荣前时欲拘赵王,及此又倡议废后,吾不知其具何肺肠。宣宗道:“废后有故事么?”杨荣道:“宋仁宗废郭后为仙妃,便是成例。”宣宗复顾辅等道:“卿等何皆无言?”士奇忍耐不住,便顿首奏道:“臣事帝后,犹子事父母,母即有过,子当几谏,怎敢与议废母事?”辅与原吉,亦跪启道:“此乃宫廷大事,须待熟议。”宣宗复问道:“此举得免外议否?”士奇道:“宋仁宗废郭后,孔道辅、范仲淹等,力谏被黜,至今贻讥史册,怎得谓为无议?”还是士奇守正。宣宗不怿,拂袖竟入,辅等乃退。 越日,宣宗御西角门,复召杨荣、杨士奇至前,问以昨议如何?荣从怀中取出一纸,奉呈宣宗。宣宗瞧着,所书皆诬后过失,多至二十事,不禁变色道:“渠曷尝有此大过? 这般诬毁,独不怕宫庙神灵么?”宣宗非无一隙之明,乃杨荣逢君诬后,罪实可杀。随顾士奇道:“尔意究应如何?”士奇道:“汉光武废后诏书,尝谓事出异常,非国家福。宋仁宗废后后,亦尝见悔,愿陛下慎重。”宣宗仍不为然,麾令退去。又越数日,仍召问张辅等数人,辅等仍依违两可。独士奇启奏道:“皇太后神圣,应有主张。”宣宗道:“与卿等协议,便是太后旨意。”我却未信。士奇不便多言。宣宗见士奇不答,遂令辅等皆退,独命士奇随入文华殿,屏去左右,密谕士奇道:“朕意非必欲黜后,但事不得已,总须卿为朕设策。”意亦太苦,无非为一孙贵妃。士奇固辞,经宣宗谕至再三,方仰顾道:“中宫与贵妃,有无夙嫌?”宣宗道:“彼此很是和睦,近日中宫有病,贵妃时常往视,可见深情。”这便是她狡诈。士奇道:“既然如此,不若乘中宫有疾,由陛下导使让位,尚为有名。”宣宗点首,士奇即退出。约过旬日,宣宗复召见士奇,与语道:“卿策甚善,中宫果欣然愿让,虽太后不许,贵妃亦不受,但中宫的让志,已甚坚决了。”恐亦由受迫所致。士奇道:“宋仁宗虽废郭后,恩礼不衰,愿陛下善保始终,无分厚薄。”无聊语。宣宗道:“当依卿奏,朕不食言。”于是废后议遂定,小子有诗咏道: 宁有蛾眉肯让人,诡言熊梦幻成真。 长门从此悲生别,一样皇恩太不均。欲知废后立储详情,且俟下回续叙。 交趾一役,误在遣将之非人。王通、柳升,俱非将才,乃命为专阃,惘惘出师,通一蹶而不振,升再入而战殁。卒至下诏遣使,修好撤藩,城下之盟,耻同新郑,割地之议,辱甚敬瑭,宣宗固不善筹边,而张辅、蹇义、夏原吉、三杨诸人,要亦不能辞其咎也。若夫废后之议,更属不经。后无可废之罪,乃堕狡谋而乖恩义,失德孰甚。士奇再三谏阻,卒不能格正君心,徒以劝让一策,曲为补苴,实则一掩耳盗铃耳。观此回乃知宣宗不得谓明,其臣亦不得谓良,宁特杨荣之足斥已哉? 第三十三回 享太平与民同乐 儆权阉为主斥奸 却说宣宗用士奇言,劝后退位,布置已定,先立子祁镇为太子,由礼臣奉上册宝。孙贵妃欣喜过望,恰故意禀白宣宗道:“后病痊,自当生子,妾子敢先后子么?”口仁义而心鬼蜮,此等人最属可恨。宣宗道:“朕当立你为后,休得过谦!”贵妃又佯为固辞,宣宗不允。会胡后已上表辞位,遂命退居长安宫。后性喜静,不好华饰,至是黄老学,益怀恬退。张太后深加怜悯,尝召居清宁宫。内廷朝会宴飨,必命后居孙后上,孙后尝怏怏不乐。无如太后隐为保护,也只好得过且过,不便与争。后来宣宗亦颇自悔,尝自解为少年事,年已逾壮,安得称为少年?因赐号故后为静慈仙师。至英宗正统七年,太皇太后张氏崩,后号恸不已。越年亦殂,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宣宗既册立孙后,很是欣慰,遂设宴西苑,宴集大臣。西苑在禁城西偏,中有太液池,周十余里,池中架着虹梁,藉通往来。桥东为圆台,台上有圆殿,其北即万岁山,山上有殿亭六七所,统系金碧辉煌,非常宏丽。沿池一带,满植嘉树,所有名花异卉,更不胜数。池上玉龙盈丈,喷泉出水,下注池中,圆殿后亦有石龙吐水相应,仿佛与瀑布相似。宣宗更命在殿旁筑一草舍,作为郊天祭地时斋宫,虽是矮屋三间,恰筑得格外精雅,真个是琅嬛福地,差不多阆圃仙居。蹇义、夏原吉、杨荣、杨士奇等十八人,奉召入苑,宣宗已在苑中候着,由诸臣谒毕,命驾环游,先至万岁山,次泛太液池,宣宗亲指御舟道:“治天下有如此舟,利涉大川,全赖卿等。”蹇义诸人,闻命叩谢。宣宗令内侍举网取鱼,约得数尾,饬交司厨作羹,即在舟中小饮,遍及群臣。乘着酒兴,赋诗赓唱。你一语,我一句,无非是颂扬政绩,鼓吹休明。既而舍舟登殿,赐宴东庑,饮的是玉液琼浆,吃的是山珍海味,且由宣宗特旨,有君臣同乐,不醉无归二语,因此诸臣开怀畅饮,无不尽欢。席终,复各赐金帛绦环玉钩等物,大家顿首称谢,方才散归。 过了数旬,值张太后生辰。大受群臣朝贺。礼毕后,宣宗亲奉太后游西苑,词臣毕从。既至苑中,由宣宗亲掖慈舆,上万岁山,奉觞上寿,太后大悦,酌饮宣宗,且与语道:“方今天下无事,我母子得同此乐,皆天与祖宗所赐。天下百姓,就是天与祖宗的赤子,汝为人君,能保安百姓,不使饥寒,庶几我母子可长享此乐了。”仁人之言。宣宗离席叩谢,是日亦尽欢始散。未几又奉太后谒陵,宣宗亲执櫜键,骑马前导,至清河桥,下马扶太后辇,徐徐行进,畿民夹道拜观,陵旁老稚,亦皆山呼迎拜。太后顾宣宗道:“百姓爱戴皇帝,无非以帝能安民,应慎终如始,毋负民望!”宣宗唯唯遵教。俟谒陵已毕,复奉太后过农家。太后宣召村妇,问及生业安否?村妇应对俚朴,如家人然,太后喜甚,赐给钞币饮食。村妇亦进献野蔬家酿,太后取尝讫,复畀宣宗道:“这是农家风味,不可不尝。”随事教导,不愧贤母。宣宗亦领食数味。及还,宣宗见道旁有耕夫,特向他取耒,亲自三推,随顾侍臣蹇义等道:“朕三推已不胜劳,况长此劳动呢?”亦赐给耕夫钞币。其他所过农家,各有特赏,顿时欢声载道,交颂圣明。 嗣是励精图治,君臣交儆,兴利除弊,任贤去佞,仍以北京为帝都,免致重迁。 仁宗意欲南迁,见三十一回中,本回特叙此文,补笔不漏。一面命工部尚书黄福,及平江伯陈瑄,经略南漕,妥为输运。又选郎中况钟、赵豫、莫愚、罗以礼,及员外郎陈本深、邵旻、马仪,御史何文渊、陈鼎等九人,出为知府,一律称职。况钟守苏州,锄强植良,号称能吏。赵豫守松江,恤贫济困,号称循吏。两太守遗爱及民,声名较著。嗣复用薛广等二十九人,亦多政绩。又擢曹弘、吴政、赵新、赵伦、于谦、周忱为侍郎,分任南北巡抚。谦在山西,忱在江南,任官最久,尤得民心。大书特书,不没贤能。“喜逢国泰民安日,又见承平大有年。”这位从容御宇的宣宗皇帝,制祖德歌,作猗兰操,吟织妇词,着豳风图诗,扬风扦雅,坐享安闲;有时且作画数张,所绘人物花卉,备极精工,尝画黑兔图,松云荷雀图,黑猿攀槛图,赏赐王公,珍为秘宝。又敕造宣纸,至薄能坚,至厚能腻,裁剪成笺,有菊花笺、红牡丹笺、洒金笺、五色粉笺等名目。他若褐色香炉,蓝纱宫扇,青花脂粉箱,统由大内创制,流传禁外。香炉形式不一,炉底多用匾方印,阳铸大明宣德年制,印地光滑,蜡色可爱。宫扇用竹骨二十余,粘以蓝纱,承以木柄,可收可放,随意卷舒,尝有御制六字诗云:“湘浦烟霞交翠,剡溪花雨生香。扫却人间烦暑,招回天上清凉。”所赋便是此物。青花脂粉箱系是磁质,花纹曼体,覆承两洼,子母隔膜,周围有小窦可通,灵妙无匹。或谓先由暹罗国贡入,宣宗饬匠仿造,穷年累月,仅成十具。两具给与孙后,余均分赏宫嫔。宫中又尝斗蟋蟀,宣宗最爱此戏,曾密召苏州地方官,采进千枚。当时有歌谣云:“促织瞿瞿叫!宣宗皇帝要。”种种玩耍,无非因天下太平,有此清赏。好在宣宗未尝荒耽,不过借物抒怀,为消遣计,看官休要误视。当作宋徽宗、贾似道一流人物呢。点醒正意。 宣宗一日微行,夜漏已迟,尚带四骑至杨士奇宅。士奇仓皇出迎,顿首道:“陛下一身,关系至重,奈何轻自到此?”宣宗笑道:“朕思卿一言,所以亲至。”遂与士奇谈了数语,方才还宫。越数日,宣宗复遣内监范弘,往问士奇,谓微行有何害处?士奇道:“皇上惠泽,未必遍洽寰区,万一怨夫冤卒,伺间窃发,岂不是大可虑么?”后过旬余,果由捕盗校尉,获住二盗,鞫供得实,乃欲乘帝出行,意图犯驾。宣宗方喟然吸道:“今才知士奇爱朕呢。”以此益器重士奇。士奇亦知无不言,屡有献替。 三杨中要推士奇。 宣德三年,宣宗出巡朔方,击败兀良哈寇众,五年及九年,又两出巡边,俱至洗马林。诸将请乘便击瓦特部,士奇与杨荣,极力奏阻,因此偃武而归。会夏原吉、金幼孜先后病殁,蹇义亦老病,国事悉赖三杨。宣宗优游一二年,忽然得病,竟至大渐,令太子祁镇嗣位,所有国家大事,禀白太后而后行。诏书甫就,竟报驾崩。统计宣宗在位十年,寿三十有八,生二子,长即太子祁镇,次名祁钰,为贤妃吴氏所出。祁镇年才九龄,外廷啧有烦言,争说太子年幼,不能为帝,甚至侵及太后,谓太后已取金符入内,将召立襄王瞻墡。杨士奇语杨荣道:“嗣主幼冲,谣诼纷起,倘有不测,危及宫廷。我辈受先皇厚恩,理应力保幼主,扶持国祚。”荣允诺,遂率百官入临。适太后御乾清宫,女官佩刀剑值侍,召二杨入见。二杨叩首毕,即请见太子。太后道:“我正为此事,特召二卿。二卿系先朝耆旧,须夹辅幼主,毋负先帝!”二杨复顿首道:“敢不遵旨。”太后遂令二杨宣入百官,一面召太子出见,指示群臣道:“这就是新天子,年甫九龄,全仗诸卿调护!”群臣闻太后言,各伏谒呼万岁。戏剧中有二进宫一出。便是就此演出。当下奉太子登位,大赦天下,以明年为正统元年,是为英宗,追谥皇考为章皇帝,庙号宣宗。尊张太后为太皇太后,孙后为皇太后,封弟祁钰为郕王。 会吏部尚书蹇义已殁,旧臣除三杨外,资格最崇,要算英国公张辅。其次即尚书胡濙。太皇太后委任五臣,凡遇军国重务,悉付裁决。内侍请垂帘听政,太皇太后道:“祖宗成法,明定禁律,汝等休得乱言!”彭城伯张,都督张升,皆太皇太后兄弟,但令朔望入朝,不得与闻国政。升有贤名,杨士奇请加委任,终不见从。是时宫中有一个巨蠹,名叫王振,为司礼太监,特笔表明,隐喻惩恶之义。振狡黠多智,曾事仁宗于东宫,宣德时,已有微权。英宗为太子,振朝夕侍侧,及英宗即位,遂命掌司札监,格外宠任,且尝呼他为先生。振遂擅作威福,于朝阳门外筑一将台,请帝阅兵,所有京营各卫武官,校试骑射,名为阅武,其实是收集兵权,为抵制文臣起见。直诛其隐。且矫旨擢指挥纪广为都督佥事,广以卫卒守居庸,往投振门,大为契合,遂奏广为武臣第一,不待朝旨,即予超擢,宦官专政自此始。应第一回权阉之弊。振尚虑威权不足,意欲加谴大臣,隐示势力,适值兵部尚书王骥,及右侍郎邝埜,奉旨筹边,迟延未复。振遂潜导英宗,令召骥、埜二人入殿,面责道:“尔等欺朕年幼么?如此怠玩。成何国体?”随喝令左右,执二人下狱,右都御史陈智,希振意旨,亦劾张辅回奏稽延,并讦科道隐匿不发,应该连坐。那时九岁的小皇帝,晓得什么,自然由王振先生做主,振因张辅是历朝勋旧,不便加刑,只命将科道等官,各杖二十。及太皇太后闻知,忙令停杖,已是不及。惟王骥、邝埜,总算由太皇太后特旨,释出狱中。太皇太后甚是不悦,亲御便殿,召张辅、杨士奇、杨荣、杨溥、胡濙五人入见。英宗东首上立,五大臣西首下立。太皇太后顾英宗道:“此五大臣系先帝简任,留以辅汝,一切国政,应与五大臣共议,非得他赞成,不准妄行!”英宗含糊答应。太皇太后又回顾五臣,见杨溥在侧,召他至前道:“先帝念卿忠,屡形愁叹,不意今复得见卿。”溥不禁俯伏而泣,太皇太后亦流涕不止。原来仁宗为太子时,因僚属被谗,溥及黄淮等皆下狱,见第三十回。仁宗每在宫中言及,嗟叹不已,及即位,始一概释放。见三十一回。黄淮于宣德八年辞归,惟杨溥擢任礼部尚书,与杨士奇等同直内阁。太皇太后感念前事,乃有是言。呜咽片时,复由太皇太后饬令女官,宣王振入殿。振向前跪伏,太皇太后勃然道:“汝侍皇帝起居,多不法事,罪不可赦,今当赐汝死!”振闻言大惊,正拟复辩,那左右女官,已拔剑出鞘,架振颈上,吓得他魂不附体,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何不将他一刀杀死,免得后来闯祸。英宗见这情形,忙匍匐地上,替他求免,五臣亦依次跪下。太皇太后道:“皇帝年少,不识此等小人,佐治不足,误国有余,我今姑听皇帝及诸大臣,暂将他头颅寄下,但从此以后,切不可令他干预国政!”随又命王振道:“汝若再思预政,决不饶汝!”振叩首谢恩,太皇太后叱令退去,振战栗而出,五大臣亦奉旨退朝。 太皇太后挈英宗入宫,不劳细叙,惟王振经此一跌,不得不稍稍敛戢,约有三四年不敢预事。至正统五年,太皇太后老病,杨士奇、杨荣等,亦多衰迈,王振又渐萌故态,想乘此出些风头,便步入内阁,适与杨士奇、杨荣相见,徐问道:“公等为国家任事,劳苦久了,但公等已皆高年,后事待何人续办?”与你何干?士奇道:“老臣尽瘁报国,死而后已。”言未毕,荣复插入道:“此言错了。我辈衰残,不能长此办事,当选举少年英才,使为后任,才得仰报圣恩。”振喜形于色,方告别而去。士奇与荣道:“这等小人,如何与他谦逊?”荣答道:“渠与我等,厌恨已久,一旦中旨传出,牵掣我等,势且奈何?不如速举一二贤人,入阁辅政,尚可杜他狡谋。”语虽近似,但三杨同心,尚不能去一奸珰,后人其如振何?士奇始释然道:“如公高见,胜我一着,很是佩服。但应举贤人,如侍讲马愉、曹鼐等,何如?”荣答道:“还有侍讲苗衷、高谷等,不亚愉、鼐,亦可保荐。”士奇唯唯,散值后即草好荐表,于次日进呈。有旨但令“马愉、曹鼐,入阁参预机务,苗、高二人罢议。” 未几杨荣病殁,阁臣中失一老成,王振又问士奇道:“吾乡中何人堪作京卿?”无非欲市恩乡人。士奇道:“莫若山东提举佥事薛瑄。”原来薛瑄籍隶山西,与王振同乡,振遂奏白英宗,召瑄为大理寺少卿。瑄至京,士奇使谒振,瑄瞿然道:“拜爵公朝,谢恩私室,瑄岂敢出此么?”名论不刊。士奇赞叹不已。越数日,会议东阁,振亦在座,公卿见振皆趋拜,惟一人独立,振知为薛瑄,先与拱手,瑄始勉强相答,自是振衔怨乃深。会奉天、华盖、谨身三殿,修筑告成,永乐时,三殿被灾,至是始成。大宴群臣,独王振不得与宴。英宗如失左右手。潜命内侍往候王先生。内侍至王振宅,闻振方厉声道:“周公辅成王,有负扆故事,我独不可一坐么?”前时永乐帝尝自命周公,此次轮着王振,正一蟹不如一蟹。内侍复命,英宗明知祖宗成制,宫内太监,不得与外廷宴享,奈心中敬爱王先生,只恐惹他动恼,不得不破例邀请,好一个徒弟。便命开东华中门,宣振入宴。振始扬扬自得,骑马而来,到了门前,百官已迎拜马前,振乃下马趋入,饮酣乃去。 正统七年,册立皇后钱氏,一切礼仪,免不得劳动王先生,王先生颐指气使,哪个还敢怠慢?司礼监应出风头。英宗反加感激。是年十月,太皇太后张氏病剧,传旨问杨士奇、杨溥,以国家有无大事未举。士奇忙缮好三疏,逐日呈递。第一疏言建文帝临御四年,虽已出亡,不能削去年号,当修建文帝实录。第二疏言太宗有诏,收方孝儒等遗书者论死,今应弛禁。第三疏尚未呈入,太皇太后已崩。士奇等入哭尽哀,独这位阴贼险狠的王先生,心中大喜,好似拔去眼中钉,从此好任所欲为了。小子有诗咏道: 误国由来是贼臣,权阉构祸更逾伦。 三杨甘作寒蝉侣,莫谓明廷尚有人。 欲知王振不法行为,且俟下回再叙。 本回叙宣宗事,过不掩功,亦善善从长之义。明代守文令主,莫若仁宣,著书人未尝讳过,亦未敢没功。律以董狐直笔,紫阳书法,庶几近之。且于太皇太后张氏,及大学士杨士奇,极力表彰,无美不著。至若况钟、赵豫诸贤吏,亦一律叙入,扬清激浊,殆有深意存焉。王振用事,祸启英宗,太皇太后洞烛其奸,令女官拟刃于颈,其明智更不可及。乃帝臣乞请,不即加诛,大奸未去,贻误良多。至于慈躬大渐,垂询国事,士奇拟上三疏,仅呈其二,而未闻列振罪恶,力请严惩,是士奇之谋国,尚不太皇太后若也。明多贤后。若太皇太后张氏者,其尤为女中人杰乎? 第三十四回 王骥讨平麓川蛮 英宗败陷土木堡 却说司礼监王振,因太皇太后既崩,遂得肆行无忌。先是太祖置铁牌于宫门,高约三尺,上铸“内官不得干预朝政”八字,振竟将铁牌携去。自在皇城筑一大宅,宅东建智化寺,竖碑祝厘,侈述功德。翰林院侍讲刘球,上言十事,大旨在勤圣学,亲政务,用正士,选礼臣,核吏治,慎刑罚,罢土木,定法守,息兵争,储武备,说得井井有条,颇切时弊,惟未尝劾及王振,振亦不以为意。偏有个钦天监正彭德清,倚振为奸,公卿多趋谒。球与同乡,独不为礼,德清恨甚,遂摘球疏中语,谓振道:“这便是有意劾公呢。”一语够了。振闻言大怒,遂逮球下狱,且嘱锦衣卫指挥马顺,置球死地。顺遂夜携小校入狱,令持刀杀球。球大呼太祖太宗,声尚未绝,首已被断,血流遍体,尚屹立不动。顺竟命将尸身支解,瘗狱户下。毕竟忠魂未泯,先祟小校,暴病毙命,次祟马顺子,病狂大哭,突捽顺发,拳足交下,并痛詈道:“老贼!我刘球并无大过,你敢趋附逆阉,害死我么?看你等将来如何?我先索你子去罢。”言已,两目上翻,仆地而死。事见正史,足为奸党者戒。顺附振如故,振且恣肆益甚。 会某指挥病殁,有一遗妾,很是妖艳,振从子山,与她勾搭,拟娶还家,偏为指挥妻所阻。山嗾妾诬妻毒夫,至都御史衙门,击鼓申诉。最毒妇人心。都御史王文,亲自讯究,初颇持正不阿,后竟受山运动,严刑胁供,迫令诬服。大理寺少卿薛瑄,洞悉冤诬,驳还谳案。文遂劾瑄受贿,故出人罪,朝旨竟将瑄严谴,系狱论死。瑄有三子,上书以长子淳代死,次幼二子戍边,乞赎父罪。有诏不许,瑄将被刑。振有老仆,在爨下坐泣,为振所见,问明缘由。这老仆呜咽道:“闻薛夫子将受刑,不禁心伤呢。”权阉家中,难得有此义仆。振意少解。会兵部侍郎王伟,亦上书申救,乃免死除名,放归田里。既而国子监祭酒李时勉,请改建国子监,由振奉旨往验,时勉不加礼貌,振竟怀恨,即坐时勉擅伐官树罪,枷号监门。太学生三千多人,上疏营救,并经孙太后父孙忠,为白太后,转述帝前,方才得释。是时杨士奇忧愤成疾,乞病告归。士奇子稷不肖,为言官所劾,逮入狱中。可怜士奇忧上加忧,竟尔逼死。还有大学士杨溥,孤掌难鸣,敷衍了两三年,亦得病谢世。士奇号西杨,溥号南杨,前时杨荣号东杨,并称三杨。三杨为四朝元老,尚为振所敬惮,至是陆续病终,振正好坐揽大权,任情生杀。内使张环、顾忠,匿名讦振,受了磔刑。驸马都尉石璟,偶詈了家阉吕宝,为振所闻,说他贱视同类,饬令下狱。大理寺丞罗绮,参赞宁夏军务,尝诋中官为老奴,由总兵官讨好王振,讦他罪状,坐戍边疆。监察御史李俨,谒振不跪,亦被戍。霸州知州张需,得罪中官,又被逮至京,箠楚几死。惟光禄寺卿余亨,诈称诏旨,日支御膳供振,得擢为户部侍郎。工部郎中王佑,拜振为义儿,不敢蓄须,尝对振言儿当似爷,亦得擢为工部侍郎。府部院诸大臣,及在外方面大僚,每当朝觐,必先至振第,最少纳百金,多则千金万金,称爷称父,不计其数。龌龊已极。 其时有麓川一役,也是王振始终主张,用兵数次,虽得获胜,究竟劳师数十万,转饷半天下,得不偿失,功不补患,待小子叙述出来,以便看官细评。麓川地接平缅,在云南西徼,洪武中沐英平云南,平缅酋思伦发,亦率众内附,太祖命兼统麓川,为平缅麓川宣慰司。应第十九回。已而思伦发复叛,复经沐英讨平,分地为三府,一名孟养,一名木邦,一名孟定,皆属云南管辖。思民失官,伦发病死,子思任发桀黠喜兵,谋复乃父故地,适孟养、木邦,与缅甸相仇杀,遂乘机出击,侵略麓川。黔国公沐晟,据实奏闻,且请发兵进讨。明廷会议,或主剿,或主抚,议论不一。王振欲示威荒服,决计出师,乃命都督方政,会集沐晟,及晟弟沐昂,率兵讨思任发。思任发闻大军将至,贻书沐晟,愿入贡输诚,晟信以为真,无出征意,政以为诈,必欲进击,且请造舟济师,晟皆不许。政独引兵渡龙川江,至高黎共山下,击败蛮众,斩首三千余级,乘胜深入,拟捣思任发巢穴,转战力疲,遣使至晟处乞援,晟恨他违制,延不发兵。思任发料政疲乏,突出象阵冲击,政竟战死,全军覆没。明廷接到警耗,严旨责晟,晟惧罪暴卒,乃令昂代统各军,久亦无功。思任发却遣头目陶孟等,带着象马金银,入京贡献,且奉表谢罪。廷臣请就此罢兵,独王振定欲平蛮,调还甘肃总兵官蒋贵等,令在京待命。兵部尚书王骥,揣知振意,亦力主用兵。于是令蒋贵为平蛮将军,都督李安、刘聚为副,王骥总督军务,侍郎徐晞转输军饷,大发东南诸道十五万人,刻期并进。既至云南,由王骥部署诸将,分三路攻入。思任发立营龙川江,树栅固守,官军合攻不能下,会大风骤起,骥遂命纵火焚栅,蛮众乃溃,长驱抵木笼山,连破七寨,直捣蛮巢。思任发恰也狡黠,暗地分兵,从间道绕出,来袭官军背后,幸骥预先戒备,但令各营坚壁勿动。蛮众冲突数次,好似铜墙铁壁,不能挫损分毫。骥却令都指挥方瑛,潜攻敌寨,思任发排着象阵,来截方瑛,被方军矢射铳击,象阵溃散。思任发尚死守寨中,会右参将冉保,亦由东路击破诸寨,率兵来会,骥命截守西峨渡,自率诸将四面环攻,西风又作,复行纵火,敌寨立破,斩馘无算。思任发挈了二子,窜走缅甸,骥留兵屯守,奏凯班师。明廷饮至论赏,进封蒋贵为定西侯,王骥为靖远伯,余皆升赏有差。 已发兵两次了。 思任发闻大军北旋,复自缅甸入寇,英宗语蒋贵、王骥等道:“蛮众未靖,死灰复燃,卿等为再行。”贵、骥等顿首受命,遂起兵如前。发卒转饷,多至五十万人。大军至金齿,檄缅人献思任发,缅人佯诺不遣。骥语贵道:“缅甸党贼,不得不讨。”贵亦赞成骥言,遂邀同都督沐昂,分道大进。贵身为前驱,麾众渡江,焚敌舟数百艘,大战一昼夜,杀敌几尽。再谕缅人缚献巨魁。缅人答书,以思任发子思机发,窃据者蓝,麓川别寨。恐他致仇为解。骥乃率兵赴者蓝,捣入思机发寨中,思机发遁去,只获他妻子,及部目九十余人,当即露布告捷。廷议以劳师已久,饬令还军。骥遂置陇川宣慰司,引师北归。三次往返。越年余,云南千户王政,奉敕币宣谕缅酋,令缴出思任发,否则大军且至。缅酋恐惧,乃执思任发及妻孥部属三十二人,付与王政。思任发不食垂死,政遂将他斩首,函献京师。惟思机发仍出据孟养,屡谕不从,诏令沐晟子沐斌往讨。晟死后,斌袭爵。斌至孟养,以粮尽瘴作引还。王振必欲生擒思机发,再怂恿英宗,仍命王骥总督军务,率都督宫聚,左右副总兵张、田礼等,克日南征。四次用兵。骥渡龙川江,直抵金沙江,思机发列栅西岸,抵拒官军。官军造浮桥济师,大呼奋击,毁栅攻入。思机发不能支,退保鬼哭山巅,又被官军击破,落荒遁去。骥追至孟冉海,地去麓川千余里,土番皆望风惊顾道:“自古汉人,从没有渡过金沙江,今王师到此,莫非天威不成?”骥沿途宣抚,因恐馈饷不继,收军引还。不意思机发少子思陆,复由蛮众拥戴,仍据孟养。骥知寇终难灭,乃与思陆约,立石金沙江为界,与他宣誓道:“石烂海枯,尔乃得渡。”思陆亦惶惧听命,骥乃班师还朝。总计麓川一役,自正统四年出兵,直至十四年,方算作一场归束。文亦止此,作一归束。 但当时军书旁午,日有征发,免不得骚扰民间,东南一带的土匪,乘隙煽乱,统以诛王振为名,所在揭竿。闽贼邓茂七,据陈山寨,自称铲平王,攻陷二十余县,经御史丁瑄,集众往剿,驰击半年,才得荡平。矿盗叶宗留、陈鉴湖等,遥应茂七,剽掠浙江、江西、福建诸境,势日猖獗。茂七伏诛,鉴湖自欲为王,杀死宗留,居然建立伪号,纠众攻处州。浙江大理寺少卿张骥,遣人往抚,晓以利害,鉴湖还算听命,情愿归降。 东南才报平靖,西北陡起烽烟,先是兀良哈三卫,屡次入寇,宣宗北巡,曾击退寇众,后来仍出没塞下。英宗尝遣成国公朱勇等,勇系朱能子。分兵四出击兀良哈,连破敌营,斩获万计。兀良哈三卫浸衰,惟怀恨甚深,竟去联结瓦剌部。入犯边疆。瓦剌部长马哈木死后,子脱欢嗣,应三十回。与鞑靼部头目阿噜台,日相仇敌,阿噜台竟为脱欢所杀,余众东徙。鞑靼汗答里巴已死,脱欢立脱古思帖木儿曾孙脱脱不花,为鞑靼继汗,自为太师,专揽权势。既而脱欢又死,子乜先嗣。乜先亦作也先,《通鉴辑览》作额森。乜先尝遣使入贡,王振以粉饰太平为名,赏赉金帛无数。至正统十四年,乜先以二千人贡马,号称三千,振令礼部点验人数,按名给赏,虚报的一概不与,所有请求,只准十分之二,乜先大愤,又经兀良哈三卫往诉,遂大举入寇。鞑靼汗脱脱不花,劝阻不从,也只好随他发兵。于是脱脱不花,率兀良哈部众,入寇辽东。阿拉知院寇宣府,并围赤城。乜先自拥众寇大同。至猫儿庄,参将吴浩迎敌,一战败死。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率兵往援,又均战殁宁和。 警报与雪片相似,飞入京城,英宗只信任王振先生,便向他问计。王振道:“我朝以马上得天下,太祖太宗,都是亲经战阵,皇上春秋鼎盛,年力方强,何不上法祖宗,出师亲征呢?”说得冠冕堂皇,奈后人不及前人何?英宗闻言大喜,便召集群臣,谕令随跸北征。是时荧惑入南斗,廷臣都防有他变,兵部尚书邝埜,侍郎于谦,遂力言六师不宜轻出,英宗不从。吏部尚书王直,又率百官再三谏阻,亦不见纳。先生之言,原不可违。竟下诏令郕王居守,自率六军亲征。英国公张辅,暨公侯伯尚书侍郎以下,一律随行,军士凡五十万人。王振侍帝左右,寸步不离,沿途命令,统由他一人主持。不愧为先生。及至居庸关,群臣请驻跸,俱被驳斥。进次宣府,连日风雨,人情汹汹,群臣又交章请留。振大怒道:“朝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未见一敌,便想回去么?语似近理,但问他有何把握?再有抗阻,军法不贷。”好像一位王军师。遂麾兵再进。 一路上威风凛凛,无人敢撄。成国公朱勇等白事,皆膝行听命。尚书邝埜、王佐等,偶忤振意,罚跪草中,俯伏竟日。钦天监正彭德清,系振私人,入语振道:“象纬示儆,不可复前,若有疏虞,危及乘舆,何人当此重责?”振又大声道:“即或有此,亦是天命。”学士曹鼐进言道:“臣子不足惜,主上系社稷安危,岂可轻进?”振终不从。至阳和,兵已乏粮,僵尸满路,众益危惧,振仍拟决计北行。直至大同,中官郭敬,向振密阻,振始有还意,下令班师。总是同类之言,还易入听,然亦迟了。大同总兵郭登,告学士曹鼐等,请车驾速入紫荆关,方保无虞。曹鼐转白振前,振又不听。振系蔚州人,初欲邀帝至家,向蔚州进发,嗣恐损及乡禾,复改道宣府。忽有侦骑来报,乜先率众来追,将到此地了。振不以为意,只遣朱勇率三万骑,往截乜先,勇轻率寡谋,仓促就道,进军鹞儿岭,突遇敌兵杀出,左右夹攻,杀掠几尽。邝埜闻知此信,急请车驾长驱入关,严兵断后。奏牍上呈,并不见报。埜再诣行殿力请,振叱道:“腐儒晓得什么兵事?再言必死。”难道腐竖反知兵事么?喝左右将埜推出。振偕英宗徐徐南还,至土木堡,日尚未晡,去怀来仅二十里。群臣欲入保怀来,振检点自己辎重,尚少千余辆,命驻兵待着。辎重可换性命否?时当仲秋,天气尚热,人马行了二日,很是燥渴,四处觅水,不得涓滴。及掘井二丈余,仍然干涸,军士惊慌得很,急遣侦骑远觅。返报南去十五里,有一小河,奈敌军前哨,已到河边,不便往汲了。诸将闻敌军将到,越觉慌乱,振尚意气自如。延至夜半,敌军纷纷趋至,都指挥郭懋等,急上马迎战,杀了半夜,敌越来越多,竟将御营团团围住。正在惶急,忽报乜先使至,持书议和。英宗命曹鼐草敕,遣通事二名,随北使偕去。振急传令拔营,想是辎重已到,不然,前何迟迟?后何急急?将士等得此机会,好似重囚遇赦,赶先奔走。行不上三四里,行伍又乱,蓦闻炮声四起,敌骑又复杀到,大刀阔斧,奋砍官军。那时官军饥渴难当,逃归心急,还有什么气力,对付敌兵?敌兵左驰右骤,大呼快降。官军要命,弃甲投械不迭。英国公张辅,泰宁侯陈瀛,驸马都尉井源,都督梁成、王贵,尚书邝埜、王佐,内阁学士曹鼐、张益等百余人,还想勒兵抵御。哪知敌兵接连放箭,所有将士,多被射死, 连张辅等一班辅臣,也都中箭身亡。张辅老臣,至此始死于沙场,可谓建文帝吐气。英宗不禁慌张,只睁着眼顾视王振,振至此亦抖个不住。王先生威福享尽了。护卫将军樊忠,愤愤道:“皇上遭此危难,都是王振一人主使,即如将士伤亡,生灵涂炭,亦何一不自他闯祸?我今为天下杀此贼子。”言至此,即袖出铁锤,猛击振首,扑蹋一声,头颅击碎,鲜血直喷,倒毙地上。快哉!快哉!当下请英宗上马,率领骑兵,冒死突围。怎奈敌兵层裹,竟没有一毫出路,忠竟力战身亡。英宗见忠已死,无法可施,重下雕鞍,坐地休息。忽有敌兵一队,破围竟入,竟将英宗一拥而去,正是: 滚滚寇氛敢犯驾,堂堂天子竟蒙尘。 未知英宗性命如何,且看下回续叙。 麓川之役,以一隅骚动天下,可已而不已者也。瓦剌入寇,决议亲征,张皇六师,亦菲无策,较诸麓川之劳师动众,宜较为有名矣。然王振擅权,威逾人主,公侯以下,俱受制于逆阉之手,几曾见刑余腐竖,能杀敌致果者耶?鱼朝恩监军,而九节度皆溃。智勇如郭子仪,且亦在溃散之列。况出塞诸将,不逮子仪远甚,安在其不败衄也。惟王振之决意劝驾,实肇自麓川之捷,彼以为麓川可胜,则瓦剌亦何不可胜,设能一战克敌,则功莫与匹,捽天子且如反掌,遑问张辅、朱勇诸人耶?然天道恶盈,佳兵不祥,古有明征,矧属阉竖?樊忠一锤,大快人心,惜乎其为时已晚也。 第三十五回 诛党奸景帝登极 却强敌于谦奏功 却说英宗被虏北去,警报驰达阙下,在京留守诸臣,将信未信,正与郕王议毕军情,退朝归第,忽见败卒累累,奔入京城。随后有萧维桢、杨善等,亦踉跄驰来,百官惊问道:“乘舆归来么?”萧、杨统是摇首。百官又问道:“你两人都随着乘舆,怎么你等已归,乘舆不返?”萧、杨被他诘住,瞠目不答。经百官再三究询,才说出乘舆被陷四字。百官忙入报郕王,郕王又转禀孙太后,那时宫廷鼎沸,男妇彷徨,孙太后、钱皇后等,更哭得似泪人儿一般。至穷究英宗下落,连萧、杨都不知情。喧嚷了好几日,方接怀来守臣飞章,报称英宗被留虏廷,已有旨遥索金帛。于是太后搜括宫中珍宝,载以八骏名马,皇后钱氏,复添入金珠文绮,遣使诣乜先营,愿赎皇帝还京。看官!你想乜先既得了英宗,岂肯轻轻放还?所遗金宝马匹等物,老实收受,但羁住英宗不放。去使还报太后,太后无法,只好召集群臣,大开会议。侍讲徐珵上言道:“京师疲卒羸马,不满十万,倘乜先乘胜进来,如何抵敌?愚意不若且幸南京。”尚书胡濙道:“我能往,寇亦能往。某只知固守京师,不宜惧敌南迁。”侍郎于谦道:“哪个敢倡议迁都?如欲南迁,实可斩首。试思京师为天下根本,京师一动,大事去了。北宋南渡,可为殷鉴。请速召勤王兵,誓死固守。”学士陈循道:“于公所言,很是合理。”太监兴安大声道:“京师中有陵庙,如或大众南去,何人再来守着?徐侍讲贪生畏死,不足与议国事,快与我出去!”言固甚当,但太监又来干政,实是不祥。珵怀惭而退,议遂定。太后遂命郕王总统百官,嗣复立皇长子见深为太子,见深甫二岁,令郕王翼辅,诏告天下道: 迩者寇贼肆虐,毒害生灵,皇帝惧忧宗社,不遑宁处,躬率六师问罪。师徒不戒,被留敌廷。神器不可无主,兹于皇庶子三人,选贤与长,立见深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仍命郕王为辅,代总国政,抚安百姓,布告天下,咸使闻知。特录此诏, 见得太子已定,后来景泰帝擅易,贪私可知。 郕王祁钰,既受命辅政,每日临朝议政,令于谦为兵部尚书,缮修兵甲,固守京城,谦直任不辞。一语已见忠忱。廷臣复交章追劾王振,言振倾危宗社,罪应灭族,若不奉诏,死不敢退。郕王迟疑未决。迟疑何为?指挥马顺,叱群臣道:“王振已死,说他什么?”这语甫出,恼动了给事中王竤,越班向前,一把抓住顺发,怒目顾视道:“汝仗着王振,倚势作威,今尚敢来多嘴么?”马顺还是不服,亦执住王竤,你一拳,我一脚,斗殴起来。众官见马顺倔强,都气得发竖冠冲,顿时一拥上前,交击马顺。顺虽武夫,奈双手不敌四拳,竟被众官拖倒,拳殴足踢,立刻打死。刘球之言验矣。朝仪大乱,郕王惊避入内,众复拥入,定要族诛王振。太监金英,传旨令退,众又欲捽英,英忙走脱。晦气了毛、王两中官,被众拖出门外,一阵乱殴,复致击毙。郕王又欲抽身,于谦抢进一步,扶住郕王,请即降旨,从众所请。郕王乃令都御史陈镒,率卫卒籍王振家,并将他阖门老幼,尽行拿下。镒奉命即往,不到一时,已把王振家族,及振从子王山,一概押到,山反缚跪庭中,众官都向他唾骂,呶呶不绝。此时某指挥妾,不知亦在列否。于谦即传郕王命令,驱出罪犯,尽行斩讫。至陈镒籍产复命,共得金银六十余库,玉盘百座,珊瑚树六七十株,其他珍玩无算。众官再请籍振党,郕王一一允从。自彭德清以下各家,次第籍没。中官郭敬,正自大同逃归。亦饬令下狱,抄没家资,众始拜谢退出。是日事起仓促,赖谦镇定。谦排众翊王,累得袍袖俱裂。既退朝,吏部王直,执谦手道:“朝廷幸赖有公,若如我等老朽,虽多何益?”谦逊谢而散。 话分两头,且说乜先既虏住英宗,从部下伯颜帖木儿议,好生看待,并欲以女弟嫁给英宗。英宗侍臣,只有校尉袁彬,及译使吴官童等数人,官童密语英宗道:“乜先欲以妹配陛下,殊不可从。陛下为万乘主,岂可下为胡婿么?”英宗踌躇半晌,方道:“身被羁絷,不便拒绝,奈何?”官童道:“臣自有言对付。”便往语乜先道:“令妹欲配给皇上,足见盛情,但皇上在此,不当野合,须俟车驾还都,厚礼聘迎,方为两全。”乜先乃止。嗣复欲选胡女荐寝,又由官童婉辞道:“留俟他日,为尔妹从嫁,当并以为嫔御。”语颇合体。乜先乃不复多言,惟总不肯放还英宗,且拥至宣府城下,伪传上命,饬守将杨洪、罗守信开门迎驾。杨洪令守卒答道:“臣只知为皇上守城,他事不敢闻命。”乜先见杨洪固拒,复拥至大同,坚索金币。广宁伯刘安,都督郭登,亦闭城不出,校尉袁彬,用首触门,大呼接驾,刘安等乃出城见英宗。英宗密语道:“乜先声言归我,情伪难测,卿等须严行戒备。”安等受命,献上蟒龙袍一袭。英宗转赐敌目伯颜帖木儿。乜先见了刘安,仍索资犒军。安以金至驾还为约。乃入城搜括金银,约得万余,送给乜先。郭登闻信,语手下亲信将弁道:“这是明明欺我呢,不若将计就计,劫还车驾,方为上策。遂募壮士七十余人,激以忠义,约事成畀他爵禄。士皆踊跃听命,正拟乘夜出劫,忽报乜先拥帝驰去,计遂不行。登乃练兵修械,誓死捍边,大同赖以保全。明廷擢他为总兵官,镇守大同。又封杨洪为昌平伯,镇守宣府。惟居庸关一带,尚属空虚,由于谦荐举员外郎罗通,令提督各军,尽力守御。乜先见边备日严,恰也不敢进攻,只拥着这位奇货可居的英宗,往来塞外,所有苏武庙、李陵碑诸名胜,统去游览。行至黑松林,乜先设宴款待英宗,且令自己妻妾,奉觞上寿,歌舞为乐。仿佛强盗请财神。英宗得过且过,除与乜先宴会外,常住在伯颜帖木儿营中,虽得伯颜夫妻,优礼相待,毕竟身在虏中,事事受制;兼且中外风俗,全然不同,所居的是毳幕韦帐,所食的是羶肉酪浆,状况凄凉,不劳细述。 惟郕王祁钰,留守京师,免不得有左右侍臣,怂恿为帝。郕王恰也有意,但一时不便即行。直揭郕王隐衷,并非深刻。会都指挥岳谦,出使瓦剌,回京后口传帝旨,令郕王继统。并无书证,安知非郕王暗中授意?郕王佯为谦让,廷臣复合辞劝进,俱说车驾北狩,皇太子幼冲,当此忧患危疑的时候,断不可不立长君,俾安宗社。郕王犹再三固辞,经群臣入奏太后,太后降旨,令郕王即位,郕王方才受命,喜可知也。遥尊英宗为太上皇帝,择日践阼。看官记着!这年是正统十四年九月,郕王登基,以次年为景泰元年。后来英宗复辟,复将他削去帝号,仍称郕王。至宪宗成化十一年,追还尊称,立庙祭飨,谥为景帝。小子此后,也以景帝相称,暂称英宗为上皇,以存实迹。特别表明,俾清眉目。 话休叙烦,且说景帝即位,遣都指挥佥事季铎,诣上皇所,详述情事,并致书乜先,亦举即位事相告。乜先本挟上皇为奇货,至是闻景帝嗣立,似把上皇置诸度外,不由得失望起来。适有太监喜宁,从上皇北狩,叛附乜先,乜先遂与他商议。喜宁献计道:“现在紫荆关一带,守备空虚,不如乘此叩关,诡言奉上皇还京,令守吏开关相迎,我等留下守吏,乘势入关,直薄京城,京城被攻,定要南迁,燕都可为我有了。”阉人之狡诈如此。乜先大喜,遂拥上皇至紫荆关,途次遇通政使谢泽。斗了一仗,泽败绩被杀。乜先直抵关下,诡传上皇谕旨,命守备都御史孙泽,都指挥韩青接驾。孙、韩率千骑出关,往迎上皇,不意伏兵骤起,把他困住垓心,两人冲突不出,自刎而亡。关吏闻主将战死,立时溃散。乜先率军入关,长驱东进,京师大震。 明廷赦成山侯王通罪,命为都督,升鸿胪寺卿,杨善为副都御史,协守京城。于谦复请释放石亨,令总京营兵马。石亨初守万全,因土木被围,勒兵不救,坐逮诏狱。景帝从于谦言,令他带兵赎罪。独任谦总督各营,令诸将均归节制,凡都指挥以下,有不用命,先斩后奏。谦乃召集军士,约得二十二万人,列阵九门外。石亨请毋出师,但坚壁以待,谦艴然道:“寇势张甚,奈何示弱!”乃身先士卒,擐甲出城,自营德胜门,涕泣誓师,期以必死。于是人人感奋,勇气百倍。可见行军全在作气。乜先拥上皇过易州,至良乡,进次芦沟桥,沿途无人拦阻,只有父老接驾,进献茶果羊酒等物。上皇遥为抚慰,一面作书三封,一奉皇太后,一致景帝,一谕诸大臣,由番使递入京营。太监喜宁,并嘱番使传语,邀大臣迎驾。番使依词直达,并赍交上皇三书,当由于谦传报景帝,帝命通政司参议王复,为右通政,中书舍人赵荣,为太常少卿,出城朝见。喜宁又私语乜先道:“来使官卑,当更易大臣。”乜先点首,遂与王复、赵荣道:“尔皆小官,可速去,当令于谦、石亨、胡濙、王直等来。若要上皇还驾,除非金帛,万万不可。”王复、赵荣,无可答辩,只与上皇遥见一面,便被乜先勒归。 廷臣尚欲议和,遣人至军中问谦。谦答道:“今日只知有军旅,他不敢闻。”乜先待了两日,不得议和消息,遂纵兵大掠,焚三陵殿寝祭器,自麾劲骑攻德胜门。谦设伏空舍,但遣数百骑诱敌。乜先弟博啰及平章卯那孩,率众轻进,伏兵从暗处觑着,待敌兵将近,一齐杀出,迭用火器击射,博啰当先受创,倒撞马下。卯那孩来救博啰,不防火箭射来,正中咽喉,立即毙命。余众纷纷逃去。石亨出安定门,来截逃兵,乜先也遣兵接应,两下里又厮杀起来,亨与从子石彪,各持巨斧,劈入敌阵,敌向西溃走,追至西城,敌复却而南。乜先乘官军拒战,潜袭西直门,都督孙镗,慌忙迎敌,力斩敌前队数人,乘势追逼。乜先驱军大进,一场混战,镗渐觉不支,返身欲趋入城中。给事中程信,闭门不纳,只与都督王通,都御史杨善,在城上鼓噪助威,并用枪炮遥击敌军。镗见无归路,也只好麾军奋斗,人人血战,喊杀连天。正在拼命相持的时候,石亨亦率军驰到,两下夹攻,始将乜先击退。乜先曾奉上皇居土城,至是退还,为居民所击,乱投砖石。明将王竑、毛福寿等又至,乜先望见旗帜,不敢复前。退至土城数里外,勉强安营。于谦探知上皇未去,命石亨等夜半出兵,往击乜先营,出其不意,击死万人。乜先复遁,一面召还土城兵,仍劫上皇西去。谦遣将穷追,石亨及从子彪,追至清风店,复败敌众。孙镗等追至固安,又得胜仗。乜先愤无所泄,令伯颜帖木儿拥着上皇,出紫荆关,自引军攻居庸关。时已天寒,守将罗通,汲水灌城,水沍成冰,坚而且滑,敌不得近。乜先住城下七日,料知城不易攻,只好还师。偏偏罗通追来,三战三北,伤亡无算,弄得乜先神色沮丧,狼狈遁去。乜先实是无能。上皇出紫荆关,连日雨雪,跋涉甚艰,亏得袁彬随侍,昼为执鞭,夜为温寝。还有蒙古人哈铭,及卫沙狐狸,亦镇日相随,侍奉不懈。乜先劫上皇至瓦剌部,脱脱不花亦不甚得手,引众北归,见了上皇,也总算以礼相待,别遣使人赴京献马,意欲议和。景帝拟却还马匹,胡濙、王直道:“闻脱脱不花,与乜先有隙,名虽君臣,阴实猜忌,何妨收受献物,优待来使,这也是兵法上的反间计呢。”景帝称善,乃命来使入见,赐他酒馔,并赏金帛及衣服,来使欢谢而去。景帝以乜先退走,京师解严,论功行赏,以于谦、石亨,立功最大,封亨为武清侯,加谦少保衔,总督军务。谦固辞不允,方才受命。既而乜先复遣使来京,仍言欲送上皇还驾,廷臣又主张和议,谦独毅然道:“社稷为重,君为轻,毋堕敌人狡计。”遂拒绝来使,一面申戒各边,专力固守,勿为敌愚。复加派尚书石璞守宣府,都御史沈固守大同,都督王通守天寿山,佥都御史王竑昌平,都御史邹来学,提督京都军务,平江伯陈豫守临清,副都御史罗通守山西,此外防边诸将,概仍原职,暂不变迁。乘着朝廷少暇,尊皇太后孙氏为上圣皇太后,生母贤妃吴氏为皇太后,景帝生母,与英宗异,前文已详。立妃汪氏为皇后。典礼修明,宫廷庆贺。 过了残腊,就是景泰元年,乜先复遣兵寇大同。总兵郭登,出师抵御,师行数十里,始与敌兵相值,登高遥望,敌兵如攒蚁一般,差不多有万余名。登手下只有八百骑,众寡悬殊,免不得各有惧色,遂纷纷禀请还军。登叱道:“我军去城将百里,一思退避,人马疲倦,寇骑来追,还能自全么?”说至此,拔剑置案道:“敢言退者斩。”此与前文王振意,自觉不同。言下即驱兵前进,径薄敌营。敌来迎战,登连发二矢,射毙敌目二人,乘势跃出,复手刃敌目一人,敌众披靡。登麾众继进,呼声震天地,吓得敌众心惊胆战,只恨爷娘少生两脚,逃的不快。一奔一赶,直至栲栳山,复斩首二百余级,尽夺所掠而还。自土木败后,边将无敢与寇战,登以八百骑破寇万人,推为战功第一。明廷闻他战捷,封为定襄伯,自是边将益奋,争思杀敌。朱谦在宣府得胜,杜忠在偏头关得胜,王翱在辽东得胜,马昂在甘州得胜,修城堡,简精锐,军气大振,无懈可击。还有一桩可喜的事情,那叛阉喜宁,竟被宣府参将杨俊擒送京师,小子也为明廷庆幸,然已是贻误多多了。因咏有一诗道: 引狼入室由王振,为虎作伥有喜宁。 恶贯满盈惟一死,诛奸尚恨乏严刑。 未知喜宁如何被擒,容至下回声明。 郕王祁钰,为英宗介弟,英宗被虏,由皇太后命,立英宗子见深为皇太子,以郕王为辅,是郕王只有摄政之责,监国可也,起而据天位,不可也。于少保忠诚报国,未闻于郕王即位,特别抗议,意者其亦因丧君有君,足以夺敌之所恃乎。昔太公置鼎,汉高尝有分我杯羹之语,而太公得以生还,道贵从权,不得以非孝目之。于公之意,毋乃类是。且诛阉党,拒南迁,身先士卒,力捍京师,卒之返危为安,转祸为福,明之不为南宋者,微于公力不及此。其次则即为郭登,于在内,郭在外,乜先虽狡,其何能为?所未慊人心者,第郕王一人而已。书中叙述甚明,褒贬外更有微词,阅者于此,可以觇笔法矣。 第三十六回 议和饯别上皇还都 希旨陈词东宫 却说太监喜宁,自叛降乜先后,尝导他入边寇掠,且阻上皇南还。上皇恨宁切骨,辄与侍臣袁彬密议,谋杀叛阉,但急切不能下手。宁亦最忌袁彬,诱彬出营,把他困住,亏得上皇闻报,亲往解救,方得脱身。彬乃与上皇定一密计,只说遣喜宁还国,索取金帛,一面令卫士高磐,与宁偕行。宁不知是计,忙去通报乜先,愿为一往。临行时,袁彬暗授锦囊,内藏密书,令系髀间,投递宣府总兵官。磐唯唯从命,即与喜宁就道。不数日即到宣府,参政杨俊,闻上皇遣使到来,即出城迎接,把酒接风。磐已解下锦囊,暗付杨俊。俊托故离座,私下一阅,统已分晓,便潜令军士,小心伺候。喜宁恰也机警,见杨俊多时不出,防有他变,即立起身来,意欲逃席。不防高磐在旁,竟将他双手挟住,大呼杨参将快拿逆阉。俊正引兵出来,令数人齐上,似老鹰拖小鸡一般,立刻抓去,打入囚车,押送京师。那时还有何幸,自然问成极刑,磔死市曹。死有余辜。 高磐返报上皇,上皇大喜道:“逆阉受诛,我南归有日了。”当命袁彬转达乜先,略言喜宁挺撞边吏,因此被擒,乜先愤愤,便遣兵入寇宣府,与喜宁报仇。偏遇着守将朱谦,纵兵奋击,杀得他七零八落,大败而逃。嗣复以奉还上皇为名,转寇大同。先锋队至城下,都仰首叫道:“城内守将,速来迎驾!”定襄伯郭登,料知有诈,佯同镇将以下,各着朝服出迎,暗中却令人伏在城上,俟上皇入城,即下闸板,布置就绪,才开城高叫道:“来将既送归上皇,请令上皇先行,护从随后。”敌兵置诸不理,仍拥着上皇前来。郭登等返入门内,候着乘舆,不意敌兵竟尔停住,迟疑半刻,即奉上皇返奔,疾驰而去。登不便驰击,只好闭城自守罢了。乜先见计又不行,越觉气沮,惘惘然还至部落,默思明廷已有皇帝,徒挟一废物,毫无用处,且脱脱不花,与阿拉知院,屡有龃龉,不若与明廷议和,送还上皇,既得市惠,尤可结援。计划已定,便令阿拉知院,遣参政完者脱欢,借贡马为名,来入怀来,互商和议。 边将转奏朝廷,廷臣拟遣使往报,太监兴安出呼群臣道:“公等欲报使,何人堪为富弼、文天祥?”太监又来出头,然窥他语意,实是希承风旨。尚书王直道:“据汝所言, 莫非使上皇陷虏,再为徽、钦不成?”一语直诛其心,且以宋事答宋事,尤不啻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兴安语塞。乃命给事中李实为礼部侍郎,大理寺丞罗绮为少卿,及指挥马显等,令赍玺书,往谕瓦特君臣。既而脱脱不花及乜先,先后遣使至京,决计送还上皇。景帝犹豫未决,尚书王直首先上疏,请即遣使恭迎。胡濙等又复联名奏请。景帝乃御文华殿,召群臣会议,且谕道:“朝廷因通和坏事,欲与寇绝,卿等乃屡言和议,是何理由?”王直跪奏道:“上皇蒙尘,理宜迎复。今瓦剌既有意送归,何不乘此迎驾,免致后悔。”景帝面色顿变,徐答道:“朕非贪此位,乃卿等强欲立朕,今复出尔反尔,殊为不解。”贪恋帝位,连阿兄俱可忘却,富贵之误人大矣哉!众闻帝言,瞠目不知所答。 于谦从容道:“大位已定,何人敢有他议?惟上皇在外,理应奉迎,万一敌人怀诈,是彼曲我直,我得声罪致讨,何必言和。”景帝颜色少霁,乃对于谦道:“从汝从汝。” 帝位不移,自可曲从。乃再拟遣使。右都御史杨善,慨然请行,中书舍人赵荣亦请往,乃命二人为正使,更以都指挥同知王恩,锦衣卫千户汤胤为副,赍金银书币,出都北行。适礼部侍郎李实等南归,中途相值,实述乜先语,谓迎使夕来,大驾朝发。善额手道:“既如此,我等迎归上皇便了。”两下相别,南北分途,实等还京复命,不消细说。 善以此次出使,决不虚行,检阅所赍各物,除金币外无他赐,乃独捐资俸,添购各种新奇等件,随身带往。既至瓦剌,暂寓客馆。馆伴田氏亦中国人,留饮帐中。善与语甚欢,即以所赍各物,酌送田氏。田氏甚喜,即入语乜先。越宿,善等与乜先相见,亦大有所遗。乜先亦大喜。善因诘问道:“太上皇帝在位时,贵国遣来贡使,多至二三千人,各有赏给,金币载途,相待不薄,乃反背盟见攻,果属何意?”乜先道:“何为削我马价?且所给币帛,多半翦裂,前后使人,多留京不返,难道非待我太薄么?”善答道:“太师贡马,岁有增加,常常如此,恐难为继;又不忍固拒,所以给价略少。太师试自计算,总给价目,比从前多少何如?至若翦裂币帛,乃通事所为,朝廷亦时常查考,事发即诛。就是太师贡马,亦有劣弱,貂裘亦有敝坏,难道是太师本意吗?且太师贡使,多至三四千人,有为盗的,或犯法的,归恐得罪,潜自逃去,于我朝无干,我朝亦不欲留他,留他果有何用呢?”乜先听着,也觉得语语合理,不由得辞色渐和。善又道:“太师一再出兵,攻我边陲,戮我兵民数十万,太师部曲,料亦死伤不少,上天好生,太师好杀,难道不要犯天忌么?今若送还上皇,和好如故,化干戈为玉帛。宁不甚善?”善于辞令,不愧善名。乜先听了天忌二字,不禁失色。原来乜先虏住上皇,尝欲加害,一夕正思犯驾,忽天大雷雨,把他乘骑击死,因此中沮。嗣复见上皇寝幄,每夜有赤光罩住,似龙蟠状,异谋为之益戢。是补笔。至是闻杨善言,适与所见相符,自然气馁色恭,当下复问杨善道:“上皇归国,更临御否?”善答道:“天位已定,不便再移。”乜先复问道:“中国古时有尧舜,称为圣主,究竟事实如何?”善答道:“尧把帝位让舜,今上皇把帝位让弟,古今固一辙呢。”娓娓动人。乜先益悦服。伯颜帖木儿劝乜先留善,别遣使赴燕京,要求上皇复位。乜先道:“曩令遣大臣来迎,今大臣已至,不应失信。”遂引善见上皇。择定吉日,送上皇启行。乜先早在营前,设宴祖饯,奉上皇上坐,自率妻妾等奉觞上寿,并弹琵琶侑酒。杨善旁侍,乜先顾善道:“杨御史何不就座?”善口中虽是答应,身子仍植立不动。上皇亦顾善道:“太师要你坐,你何妨就坐?”善复启道:“君臣礼节,不敢少违。”上皇笑道:“我命你就座罢。”善乃叩头称谢,然后坐在偏席,少顷即起。乜先赞道:“中国大臣,确是有理,非我等所敢仰望呢。”当下开樽畅饮。上皇因指日得还,也饮得酩酊大醉,日暮各散归原营。到了次日,伯颜帖木儿等,也各轮流饯行。越日又饯饮各使,及随从诸臣。又越日,上皇才启驾南行。乜先预筑土台,请上皇登座,自挈妻妾部长,罗拜台下。礼毕登程,乜先及部长等,送至数十里外,各下马解脱弓箭战据,作为献礼,然后洒泪而别。独伯颜帖木儿,送上皇至野狐岭,携榼进酒,并挥泪道:“上皇去了,不知何日再行相见?”上皇感他供奉的私惠,一面称谢,一面也流泪两行。饮毕,伯颜帖木儿屏去左右,密语上皇侍臣哈铭道:“我等敬事上皇,已阅一年,但愿上皇还国,福寿康强,我主人设有缓急,亦得遣人告诉,请转达上皇,莫忘前情!”哈铭允诺。上皇劝伯颜帖木儿回马,伯颜帖木儿尚依依不舍,直送出野狐岭口,重进牛羊等物。上皇揽辔慰藉,彼此又复垂泪,经杨善等促驾南行,才与伯颜帖木儿言别。伯颜帖木儿大哭而归, 如此气谊,实是难得,想与英宗前生,定有夙缘。仍命麾下头目,率五百骑护送上皇还京。 这消息早达京城,景帝不能不迎,命礼部具仪以闻。尚书胡濙,议定礼节,即日复奏。景帝偏从减省,只命以一舆两马,迎上皇入居庸关,待入安定门,方易法驾。给事中刘福,上言礼贵从厚,不宜太薄。景帝道:“朕恐堕寇狡计,所以从简。且昨得上皇书,曾言礼毋过烦,朕岂得违命?”言不由衷,然已如见其肺肝。群臣不敢再言。会千户龚遂荣,投书大学士高谷,略言:“上皇为兄,今上为弟,奉迎应用厚礼。且今上亦当避位恳辞,俟上皇固让,才得受命。唐肃宗故事,可为成法”云云。高谷袖书入朝,与王直等商议。尚书胡濙,即欲把原书上呈,都御史王文,独以为未可。两下里方在龃龉,给事中叶盛,已入内面奏,有诏索书。濙等即以书进,且言肃宗迎上皇礼,正可仿行。景帝怒道:“遂荣何人,敢议朝廷得失!”随传旨逮问遂荣。遂荣倒也硬朗,自缚诣阙,仍执前词,竟至下狱坐罪,一系数年,始得脱囚。景帝遣太常少卿许彬至宣府,翰林院侍读商辂至居庸,迎上皇入京。约过数日,上皇已至京城,景帝出东安门迎接,下马载拜。上皇亦下马答拜,相持悲泣,各述授受意。逊让良久,乃送上皇入南宫。百官随入,行朝见礼,随即下诏大赦。诏词中有数语道:“礼惟有隆而无替,义则以卑而奉尊,虽未酬复怨之私,庶稍遂厚伦之愿。”轻描淡写了几句,分明将监国二字,变成篡国,涕泣推逊,无非掩饰耳目,自欺欺人罢了。直书无隐。 上皇自居南宫后,名似尊崇,实同禁锢。闲庭草长,别院萤飞,遇着岁时生诞,并没有廷臣前来朝贺,虽有胡濙等上表申请,一概置诸不理。惟脱脱不花及乜先等,颇时时念及上皇,遣人贡献,上皇每次俱有答礼。景帝心滋不怿,即谕敕乜先道:“前日朝廷遣使,未得其人,飞短流长,遂致失好。朕今不复遣,设太师有使,朕当优礼待遇,但人数毋得过多,赏赉乃可从厚,惟太师鉴原,勿违朕意!”这道谕敕,方才颁发,适脱脱不花使人又至,且还所掠招抚使高能等,请修旧好。景帝欲将他拒绝,还是王直等痛陈利害,始款待来使,赐他酒宴。但朝使依然不遣,只令来使赍书还报, 算作了事。极写景帝懊怅情形。 会岷王楩子广通王徽煠,及弟阳宗王徽焟,以景帝构夺兄位,心中不服,竟煽诱诸苗,颁发伪敕,封苗酋杨文伯等为侯,令纠众攻武冈州。是时湖广总督侯琎,与副总兵田礼正,击破贵州叛苗,俘获甚众。杨文伯闻风畏惧,不敢受徽煠私敕,只遣部众二千名,随去使蒙能等赴武冈。事被徽煠兄徽煣所闻,急上表呈报。徽煣曾封镇南王,由景帝颁谕嘉奖,一面发兵拿逮徽煠,禁锢京师,徽焟亦被锢凤阳,皆废为庶人。及蒙能等至武冈,两王已就逮,那时顾命要紧,慌忙窜去,潜入粤西,勾结生苗,自号蒙王,骚扰了好几年,始由官兵荡平,这且慢表。 且说景帝迎还上皇,内外无事,苗众虽有乱耗,亦不日肃清。时已景泰三年,会当盛夏,景帝闲坐宫中,语太监金英道:“东宫诞辰将到了。”英答道:“尚未。”景帝道:“七月初二日,不就是太子生日么?”英顿首道:“是十一月初二日。”景帝默然不答。看官!你道景帝此言,果是记错日子么?他因世子见济,是七月二日生辰,年已十余岁,意欲立为太子,可继帝统,无如兄子见深,已立为青宫,一时不好改换,所以把见济生辰,充作太子生日,佯作错误,试探金英口气。偏金英据实申陈,好似未明意旨一般。实是以伪应伪。弄得景帝无词可说,又踌躇了数日,毕竟忍耐不住,再与中官兴安等熟商。安初亦颇以为难,经景帝再三谆嘱,不得不勉从上命,代为设法,暗中与陈循、高谷、江渊、王一宁、萧镃、商辂等,旦夕密议。各人依违两可,不敢遽决。事有凑巧,来了一道边疆的奏章,署名叫作黄,系广西土目,因平匪有功, 年老,子钧袭官,谋夺世职,得擢为都指挥使。他有庶兄黄,曾为思明土知府。 率领己子,及骁悍数千人,夜袭家,杀死父子,支解尸首,纳入瓮中,埋诸后圃。总道是无人发泄,谁知仆福童,竟走告宪司。巡抚李棠,及总兵武毅,联衔奏闻, 父子。急得没法,忙遣千户袁洪,到京行贿,意图保全性命。当有内有旨严捕黄监被他贿通,令他奏请易储。当即倩了名手,缮就奏牍,呈入宫中,由景帝瞧着,其词道:太祖百战以取天下,期传之万世。往年上皇轻身御寇,驾陷北廷,寇至都门,几丧社稷。不有皇上,臣民谁归?今且逾二年,皇储未建,臣恐人心易摇,多言难定,争夺一萌,祸乱不息。皇上即循逊让之美,复全天叙之伦,恐事机叵测,反复靡常,万一羽翼长养,权势转移,委爱子于他人,寄空名于大宝,阶除之下,变为寇仇,肘腋之间,自相残蹙,此时悔之晚矣。语语打入景帝心坎。乞与亲信大臣,密定大计,以一中外之心,绝觊觎之望,天下幸甚!臣民幸甚! 景帝阅毕,不禁喜慰道:“万里以外,不料有此忠臣。”兄且可杀,宁知有君。遂下旨令释罪,并将原书发交礼部,传示群臣集议:且命兴安赍着金银,分赐内阁诸学士,每人黄金五十两,白银百两。越日,礼部尚书胡濙,即召集百官,与议易储事。王直、于谦以下,各相顾眙愕。都给事中李侃、林聪,及御史朱英,抗言不可,议久未决。太监兴安厉声道:“此事不能不行。如以为未可,请勿署名,何必首鼠两端?” 王振已死,即有兴安继起,何明代之好用阉人耶?众官不敢再抗,只好唯唯署议。于少保未免模棱。乃由胡濙复奏,但称:“陛下膺天明命,中兴邦家,绪统相传,宜归圣子,黄奏是。”这奏呈入,不到半日,即下旨报可,着礼部具仪,择吉易储,一面简置东宫官。官属既定,遂立皇子见济为皇太子,改封故太子见深为沂王,有诏特赦,宫廷宴贺。不料皇后汪氏,偏据着正理,力为谏阻,竟与景帝反目,又闹出一场废立的事情。小子有诗咏道: 监国翻成篡国谋,雄心未餍又忮求。 如何巽语犹难入,甘把中宫一旦休。 欲知废后底细,待至下回说明。 历述瓦剌饯别情状,见得乜先、伯颜辈,尚有深情,而景帝之不欲迎驾,勉强举行,负愧多矣。继述景帝易储情形,见得金英、兴安辈,实为谋主,而廷臣之相率受赂,媕阿卑鄙,寡耻甚矣。若夫录杨善之才辩,益所以表其忠,载黄之疏词,益所以著其谲。外此或抑或扬,从详从简,具有微意,有心人吐属,固非寻常笔述家,所得与同日语也。 第三十七回 拒忠谏诏狱滥刑 定密谋夺门复辟 却说皇后汪氏,性颇刚正,力持大体,惟所生皆女,独无子嗣,皇子见济,系杭妃所出,景帝欲立见济为太子,汪后独谏阻道:“陛下由监国登基,已算幸遇,千秋万岁后,应把帝统交还皇侄。况储位已定,诏告天下,如何可以轻易呢?”景帝不悦,后来决意易储。汪氏又复力谏,说至再三,惹得景帝动恼,竟奋然道:“皇子非你所生,所以怀妒得很,不令正位青宫。你不闻宣德故例,胡后无出,甘心让位,前车具在,未知取法,反且多来饶舌,难道朕要你管么?”言毕,抽身而起,竟往杭妃宫中去了。汪后遭此呵责,心甚不甘,呜呜咽咽的哭了一夜,竟令女官代草一疏,愿将后位让与杭妃。景帝顺水行舟,自然照准,遂援了宣德废后的故事,颁告群臣,不待臣工议奏,即将汪后迁入别宫,改册杭妃为皇后。父作子述,可见贻谋不可不臧。 且因太监兴安,有易储功,格外宠用。兴安素性佞佛,建了一座大隆福寺,费至数十万,逾年始成,非常宏丽,便面请景帝临幸。礼部郎中章纶,上章奏阻,盐运判官杨浩,除官未行,亦直言申奏,景帝乃中辍不行。会御用监阮浪,在南宫服侍上皇,上皇爱他勤敏,赏给镀金绣袋,及镀金刀各一件。浪与内使王瑶,甚是亲昵,竟将赐物转赠。赐物安可赠人?阮浪太属莽浪。王瑶年龄尚轻,并无阅历,得了绣袋宝刀,欣然佩带身边,不意为锦衣指挥卢忠所见,隐为诧异,即邀瑶至家,设酒与饮,闲谈甚欢,渐渐问及宝刀绣袋。瑶和盘说出,卢忠索阅一番,不由得计上心来,便假意殷勤,且命妻出为劝酒。瑶不便郤情,并见他妻颇貌美,益觉目眩神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不消多时,已将他灌得烂醉,东斜西倒,一步也走不得。忠令人扶瑶起座,就客厅睡下,轻轻的解了金刀绣袋,星夜打点公文,并呈入刀袋等物,具说阮浪受上皇命,以袋刀结瑶,意图复辟,瑶自醉中说出,因此飞章上告。景帝震怒,立降严旨,将阮浪、王瑶二人,逮系诏狱,令法司穷究。刑讯了好几回,浪、瑶不肯诬供,只把实情上诉。瑶此时酒已醒了。卢忠闻着,未免后悔,暗想他二人如此抗直,倘或反坐起来,还当了得,不如往询卜筮,预占吉凶。患得患失,自是小人情态。遂屏去侍从,独行至卜者仝寅家。仝寅少瞽,性聪敏,学占验术,所言多奇中。及与卢忠代卜,得了一个天泽履卦,忠尚未表明实情,寅不禁摇首道:“易言:‘履虎尾,咥人凶。’不咥人犹可,咥人则凶。”这一语说出,吓得卢忠面如土色,勉强答道:“汝试依卦占断,不必隐讳。”寅复道:“上天下泽为之履,天泽不分,凶象立见。敢问所为何事?请即示明。”忠见他语语中肯,仿佛似仙人一般,只好说明大略。寅笑道:“无怪卦象甚凶,试思今上与上皇,前为君臣,今为兄弟,天泽素定,岂可紊乱?汝乃欲他叛君背兄,是明明所谓咥人了。此大凶兆,一死且不足赎罪。”大义微言,非江湖卖卜者比。忠闻言大惧,忙求寅替他禳解。寅答道:“获罪于天,禳解何益?”忠再三哀恳,寅方道:“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君能做幽人么?”忠战栗道:“我为原诉,何从隐避?”寅想了一会,悄悄与忠附耳,说了几句,忠才拜谢而去。不数日,忽传卢忠病狂,在市上行走,满口胡言,歌哭无常,于是中官王诚,及学士商辂,入白景帝道:“卢忠病风不足信,望陛下休听妄言,致伤大伦!”景帝意始少释,并逮卢忠下狱。未几又释出,谪戍广西,令他带罪立功。仍是有意回护。阮浪久锢,王瑶磔死,只他最是晦气,然亦可为好酒耽色者戒。一场大案,总算化作冰消了。 是年冬月,乜先复遣使至京,贺来年正旦,且贡名马。尚书王直,请遣使答报,有诏饬兵部议决。于谦道:“去年乜先使来,臣闻他弑主为逆,尝请发兵讨罪,未邀俞允,今反欲遣使答报么?”原来景泰二年,乜先曾弑主脱脱不花,于谦请讨逆复仇,景帝不从,至是乃复阻遣使,竟得罢议。惟脱脱不花被弑情由,亦须补叙明白。先是脱脱不花娶乜先姊,生了一子,乜先欲立以为嗣,脱脱不花未允,且与乜先夙有违言。乜先遂攻脱脱不花,脱脱不花败走,经乜先追击,杀死脱脱不花,把他妻孥收没,自称监国。至景泰四年,且僭立为汗,复遣使致书,称大元田盛可汗。田盛二字的音义,与天圣相似,末署添元元年。景帝答书,亦称他为瓦剌汗。景帝不从于谦之请,且称他为汗,亦是投鼠忌器之意。乜先遂日渐骄恣,且据有脱脱不花的妃妾,左抱右拥,朝欢暮乐,害得朝政不理,部众分解。蛾眉误国,中外一辙。阿拉知院求为太师,乜先不许,且将阿拉二子,尽行杀毙。阿拉大怒,纠众攻乜先,乜先沉湎酒色,毫不设备,竟被阿拉拿住,数他三罪道:“汉儿血在汝身,脱脱不花汗血在汝身,乌梁海血亦在汝身。天道好还,今日汝当死。”乜先无词可答,竟被阿拉一刀,挥作两段。阿拉欲继立为汗,忽被鞑靼部目孛来杀入,战败身死。孛来夺乜先母妻,并玉玺一方,访得脱脱不花子麻儿可儿,仍拥立为鞑靼汗,号称小王子。自是瓦剌骤衰,鞑靼复炽,事见后文,姑且慢表。此段是承前启后文字。 且说皇子见济,立为东官,仅阅一年有余,忽得奇疾,竟致不起。可谓没福。景帝悲恸得很,命葬西山,谥为怀献。礼部郎中章纶,及御史钟同,以东宫已殁,并无弟兄,不如仍立沂王,藉定人心。凑巧两人入朝,途中相遇,彼此谈至沂王,甚至泣下,遂约定先后上疏,同为前茅,纶为后劲。退朝后,同即抗疏上陈,略云:父有天下,固当传之于子。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今皇储未建,国本犹虚,臣窃以为上皇之子,即陛下之子,沂王天资厚重,足令宗社有托,伏望扩天地之量,敦友于之仁,择日具仪,复还储位,实祖宗无疆之休。臣无任待命之至! 疏入后,景帝心殊不悦,勉强发交礼部,令他议奏。礼部尚书胡濙等,窥上意旨,料知原奏难行,只把缓议二字,搪塞了事。那时章纶依着原约,因月朔日食,进呈修德弭灾十四事,差不多有数千言,内有悖孝悌一条云:孝悌者百行之本,愿陛下退朝后,朝谒两宫皇太后,修问安视膳之仪。上皇君临天下,十有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亲受册封,是上皇之臣也。上皇传位陛下,是以天下让也。陛下奉为太上皇,是天下之至尊也。陛下宜率群臣,于每月朔望,及岁时节旦,朝见于延安门,以尽尊崇之道,而又复太后于中宫,以正天下之母仪,复皇储于东宫,以定天下之大本,则孝弟悉敦,和亲康乐,治天下不难矣。 景帝览到此奏,不禁大怒。时已日暮,宫门上钥,有旨自门隙中传出,命锦衣卫执纶下狱。越日,复逮系钟同,饬刑部严究主使。同、纶两人,供称意由己出,并非人授。刑部说他抵赖,尽情拷掠,一连血比三日,语不改供。会大风扬沙,天地昼晦,伸手不辨五指,刑官也害怕起来,方将二人还系狱中,把狱案渐渐缓下。不意南京大理寺少卿廖庄,又遥上奏章,请景帝朝谒上皇,优待上皇诸子。景帝阅未终疏,即搁过一边。过了一年,庄因事到京,诣东角门朝见,顿触起景帝旧嫌,说他平时狂妄,饬杖八十,谪为定羌驿丞。可怜这廖庄无辜受灾,既受杖伤,还要奔波万里,辛苦备尝,正是祸来天上,变出意中。谁要你多嘴?内侍复入白帝前,言罪魁祸首,实自同、纶。景帝乃特取巨梃,交给法司,令就狱中杖同及纶,每人五百下。同竟杖毙,纶死而复苏,仍拘狱中。刑部给事中徐正,揣摩迎合,上言沂王尝备位储副,恐被臣民仰戴,不宜久居南宫,应徙置封地,以绝人望。这奏上去,总料是餍惬帝心,足邀宠眷,哪知降旨下来,语语驳斥,谪戍穷边。该死。自此廷右诸臣,统做了反舌无声,把建储事决不提起。 忽忽间已是景泰七年,元宵甫届,皇后杭氏,竟罹了风寒,起初是寒热交侵,嗣后变成重症,一到仲春,呜呼哀哉,景帝又复悼亡,自不消说。其时宫中有个李惜儿,本系江南土娼,流转京师,姿态妖艳,色艺无双,都下狭邪子弟,评骘花榜,目为牡丹花。声誉传入禁中,为景帝所闻,更令内侍召入,一见倾心,即夕侍寝。惜儿是妓女出身,枕席上的奉承,比妃嫔等不啻天渊,景帝畅快异常,备极恩遇。可怜无德的女人,往往因宠生骄,因骄成悍,入宫不过两三年,与景帝恰反目数次。毕竟龙性难驯,耐不住妇女磨折,一场吵闹,逐出宫外。未免薄幸。杭皇后本得帝宠,又遭病殁,此外虽有妃嫔数人,仅备小星,没甚才貌,情怀恻恻,长夜漫漫,教景帝如何度日?当下采选秀女,得了一个丽姝,体态轻盈,身材袅娜,性情容止,都到恰好地位,惹得景帝越瞧越爱,越爱越宠,春风一度,无限欢娱,因她生父姓唐,遂封为唐妃。越半年又晋封贵妃。每游西苑,必令贵妃乘马相随。一日,马惊妃堕,几乎受伤。景帝鞭责马夫,打个半死,别令中官刘茂,拣选良骏,控习以待。又增建御花房,罗致各省奇葩名卉,作为游赏处所。风流天子,绰约佳人,相对含欢,无夕不共,好一座安乐窝,尝遍那温柔味,无如好梦难长,彩云易散,到了景泰八年元且,朝贺礼毕,忽觉龙体违和,好几日不能临朝。百官问安左顺门,太监兴安出语道:“公等皆朝廷股肱,不能为社稷计,徒日日问安,有何益处?”众官语塞,诺诺而退。到了朝房,大众以兴安所言,意在建储,御史萧维桢等,拟请复沂王为太子。学士萧镃,以沂王既退,不便再立,须另择元良为嗣。彼此酌定,遂缮好奏折,呈请立储。待了数日,方有中旨颁下,谓:“朕偶有寒疾,当于十七日临朝,所请着无庸议。”众官见了此旨,又面面相觑,莫名其妙。会将郊祀,帝舆疾出宿斋宫。明代故例,每岁正月大祀天地于南郊。因病日加剧,势难亲临,乃召武清侯石亨至榻前,命摄行祀事。 亨见帝病甚,退语都督张,及太监曹吉祥道:“公等欲得功赏么?”张、曹二人闻言,不禁奇诧起来,便惊问何事?亨密语道:“皇帝病已深了,立太子,何如复上皇。”吉祥跃起道:“石公好计!石公好计!”小人无不好事。亨复道:“此系我一人主见,还须得老成一决。”张道:“商诸太常卿许彬,可好么?”亨点首称善。当下同至许彬宅,与商密计。彬矍然道:“这是不世大功,事在速为,可惜我年已老,无能为力,惟意中恰有一人,何不往商?”亨问为谁?彬答道:“便是徐元玉。”亨等喜谢而出。看官道徐元玉是何人?就是当年倡议南迁的徐珵。珵因南迁议,为景帝所薄,久不得迁,他却谄事大学士陈循,屡托保荐,循果屡登荐牍,景帝见徐珵名,好似一个眼中钉,辄摈不用。循语珵道:“官家怕见你名,须改易为是。”珵乃易名有贞,别字元玉。无巧不成话,适值黄河决口,屡堙屡圯,循遂运动廷臣,荐举有贞。景帝果也忘怀,竟擢他为佥都御史,督治黄河。有贞福至心灵,把屡堙屡圯的决口,熔铁下水,竟得塞住。且疏浚下流,畅达河道,河患遂灭。还京复命,复邀奖叙,进左副都御史,寻调右副都御史。追溯徐有贞履历,要言不烦。及石亨等到有贞家,说及复辟大计,有贞很是赞成,并云须令南宫知此意。答道:“昨已密达上皇了。”有贞道:“俟得复报乃可。”越日为上元节,有贞夜至亨家,复密议了一宵。又越日黄昏,亨等又访告有贞,谓已得南宫复报,请早定计。有贞至屋后露台上,仰观天象已毕,即下对亨等道:“紫薇垣已有变象,事在今夕,不可失机。”是否捣鬼?随又报语道:“如此如此,不患不成。”石亨、张、曹吉祥三人,当即趋出,自去筹备。有贞焚香祝天,默祷一番,随即与家人诀别道:“事成后功在社稷,共享富贵,否则祸必杀身,除非做鬼回来。”家人揽袪挽留,有贞不顾,挥手竟去。时当三鼓,禁中卫士,因有十七日视朝的旨意,已启禁门。有贞踉跄趋入,径至朝房候着,约历半时,亨、等率领群从子弟,一拥并入。依据《天顺实录》,不从《纪事本末》。是时天色晦冥,星月无光,亨、等左顾右盼,方见有贞,便问道:“事果济否?”有贞道:“必济无疑。”此时即不能济事,亦只好舍命做去。遂率众薄南宫门,门扃甚固,连叩不应。有贞命众取巨木至,悬绳于上,用数十人举木撞门。门右墙垣,陡被震坍,大众乘隙进去,入谒上皇。上皇时尚未寝,秉烛观书,见他排闼而入,不觉惊问道:“你等何为?”众俯伏称万岁。上皇道:“莫非请我复位么?这事须要审慎。”可见上皇已经接洽。有贞等齐声道:“人心一致,请陛下速即登舆!”言毕即起,呼兵士举舆入内。众兵士遑遽不能举,有贞等掖着上皇,出坐乘舆,助挽以行。忽见天色明霁,星月皎然,上皇顾问有贞等职名,有贞一一奏对。须臾至东华门,司阍厉声呵止。上皇亦厉声道:“我是太上皇,有事入宫,何人敢拒?”司阍闻声趋视,果然不谬,遂由他进去。直入奉天殿,有贞为导,两阶武士,用铁爪击有贞,也亏上皇呵叱,才行退去。时黼座尚在殿隅,由众推至正中,请上皇下舆登座,一面鸣钟擂鼓,大启诸门。百官方至朝房,候景帝视朝,闻奉天殿有呼噪声,呵叱声,继而有钟鼓声,相率惊骇。蓦见有贞出殿,大呼道:“太上皇复位了,众官何不进谒?”百官闻言益惊,但变出非常,事已至此,何人敢行抗拒?不得已各整衣冠,登殿排班,依次跪伏,三呼万岁。正是: 冕旒重见当王贵,嵩岳依然效众呼。 欲知复辟后事,请看官再阅下回。 景帝居上皇于南宫,情同禁锢,其蔑视上皇也久矣。卢忠假事生风,而阮浪、王瑶,遂致获罪,至于见济病殁,杭后随逝,景帝已无子嗣,亦可返躬愧省,复立沂王,乃犹拒谏饬非,淫刑以逞,奚怪石亨辈之再图复辟乎?惟景帝病已危笃,神器岂能虚悬?他日立君,舍英宗其将奚属?石亨希邀功赏,结合徐有贞等,遽为复辟之计,行险侥幸,成亦无名。夺门二字,贻笑千秋,然亦何莫非景帝猜忌之深,始激而成此变也。若乜先弑主之不讨,李妓、唐妃之邀宠,犹其余事,然亦可以见景帝之深心,投鼠而辄忌器,纳妾而思毓麟,天不从人,蔑伦者其亦观此自返乎? 第三十八回 于少保沉冤东市 徐有贞充戍南方 却说景帝方卧疾斋宫,正值残梦初回。炉香欲烬,忽闻钟鼓声喧,来自殿上,不禁惊异起来,忙呼问内侍道:“莫非是于谦不成?”此语颇奇。内侍错谔未答。既而内监走报,说及南宫复辟事。景帝连声道:“好!好!好!”说着,气喘不已,面壁而卧。这边方独卧唏嘘,那边正盈廷庆贺,徐有贞复辟功成,即刻受命入阁,参预机务。一面与大学士陈循,草诏谕群臣,日中再正式即位,历史上复称英宗,小子也自然沿称英宗。文武百官,再行朝谒,由有贞宣读谕旨,略称:“土木一役,乘舆被遮,建立皇储,并定监国,不意监国挟私,遽攘神器,易皇储,立己子,皇天不佑,嗣子先亡,殃及己身,遂致沉疾。朕受臣民爱戴,再行践阼,咨尔臣工,各协心力。”云云。朗读已毕,群臣顿首听命。忽又有诏旨传下,逮少保于谦,大学士王文、陈循、萧镃、商辂,尚书俞士悦、江渊,都督范广,太监王诚、舒良、王勤、张永下狱。谦等尚列朝班,当由锦衣卫一一牵去锢入狱中。迅雷不及掩耳。先是石亨为谦所荐,统师破敌,城下一役,亨功不如谦,独得封侯,未免内愧,乃疏荐谦子冕为千户。谦上言:“国家多事,臣子不得顾私恩,石亨身为大将。未闻举一幽隐,乃独保荐臣子,理亦未协,臣决不敢以子滥功。”这数语传入亨耳,未免愤恨。亨从子彪,行为贪暴,又为谦所奏劾,出戍大同,因此亨益怨谦。徐有贞尝求官祭酒,浼谦先容,谦亦尝登入荐牍,卒不得用。有贞疑谦未肯尽力,亦生怨隙。及英宗复辟,两人得为功首,正好借此报复,遂诬称于谦、王文,欲迎立襄王瞻墡,瞻墡系仁宗第五子,曾见三十一回中。应即下狱惩罪。陈循、萧镃、商辂等,从前尝倾向景帝,罪有所归,亦难宽贷。英宗正感念二臣,自然言听计从,不待群臣退朝,即将数人拿下。越日,即饬徐有贞等讯究。王文、于谦,出狱对簿,文抗辩道:“迎立外藩,须有金牌符信,遣人必用马牌,究竟有无此事,内府兵部二处,可以查验,何得无故冤人?”有贞道:“事尚未成,自无实迹,但心已可诛,应当定罪。”文复抗声道:“犯罪必须证据,天下有逆揣人心,不分虚实,遂可陷人死地么?”说至此,辞色俱厉。谦顾语王文道:“石亨等报复私仇,定欲我等速死,虽辩何益?”都御史萧维桢在座,也插口道:“于公可谓明白。事出朝廷,承也是死,不承也是死。”专制之世,方有是语。当下将谦、文等还系诏狱,即由徐有贞、萧维桢诸人,以意欲二字,锻炼成词,仓促入奏,英宗犹豫未忍道:“于谦实有功,不应加刑。”有贞攘臂直前道:“不杀于谦,今日事有何名誉?”杀了于谦,难道便有大名么?英宗乃诏令弃市。临刑这一日,愁云惨雾,蔽满天空,道旁人民,莫不泣下。 岳王之死,称为三字狱,于少保之死,可称为二字狱。太后闻谦死,亦嗟悼累日。曹吉祥麾下, 有一指挥名朵耳,亦作多喇。亲携酒醴,哭奠于谦死所。吉祥闻知,把他痛打一顿,次日复哭奠如故,吉祥亦无可奈何。谦妻子坐罪戍边,当锦衣卫查抄时,家无余资,只有正屋一间,封甚固,启门查验,都系御赐物件,连查抄的官吏,也为涕零。都督同知陈逵,收谦遗骸,归葬杭州西湖,后人称为于少保墓。每年红男绿女,至墓前拜祷,络绎不绝。相传祈梦甚灵,大约是忠魂未泯的缘故,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谦、文既死,太监舒良、王诚、张永、王勤等,一并就刑。陈循、俞士悦、江渊谪戍。萧镃、商辂削职为民。范广与张有嫌,锢禁数日,复遭刑戮。复潜杀前昌平侯杨俊,以俊在宣府时,不纳英宗,所以坐罪。嗣入朝,途中猝得暴疾,舁归家中,满身青黑,呼号而死。或谓范广为祟,或谓杨俊索命,事属渺茫,难以定论。惟叙功论赏时,得封太平侯,贵显不过月余,即致暴毙,真所谓过眼浮云,不必欣羡呢。得保首领,还算幸事。其时石亨得封忠国公,张弟,得封文安侯,都御史杨善封兴济伯,石彪封定远伯,充大同副总兵。徐有贞晋职兵部尚书,曹吉祥等,予袭锦衣卫世职,袁彬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出礼部郎中章纶于狱,授礼部侍郎,召廖庄于定羌驿,给还大理寺少卿原官,追赠故御史钟同,大理寺左丞,赐谥恭愍,并令一子袭荫,大家欢跃得很。惟有贞意尚未足,常向石亨道:“愿得冠侧注从兄后。”侧注系武弁冠名,石亨为白帝前,乃晋封武功伯,嗣复录夺门功臣,封孙镗为怀宁伯,董兴为海宁伯,此外加爵晋级,共三千余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尚书王直、胡濙,及学士高谷,均见机乞归,英宗命吏部侍郎李贤,太常寺卿许彬,前大理寺少卿薛瑄,入阁办事。一面改景泰八年为天顺元年,大赦天下。复称奉太后诰谕,废景泰帝仍为郕王,送归西内。太后吴氏,复号宣庙贤妃,削皇后杭氏位号,改称怀献太子为怀献世子。钦天监正汤序,且请革除景泰年号,总算不允。未几郕王病殁,年仅三十,英宗命毁所营寿陵,改葬金山,与夭殇诸王坟,同瘗一处,且令郕王妃嫔殉葬。唐妃痛哭一场,当即自尽。毕竟红颜命薄。被废的汪后,曾居别宫,至是亦欲令殉葬,侍郎李贤道:“汪妃已遭幽废,所生两女,并皆幼小,情尤可悯,请陛下收回成命。”皇子见深,此时已届十龄,粗有知识,备陈汪后被废,由谏阻易储事。英宗乃免令殉葬,寻复立见深为太子。太子请迁汪妃出宫,安居旧邸,所有私蓄,尽行携去。既而英宗检查内帑,记有玉玲珑一物,少时曾佩系腰间,推为珍品,屡觅无着,当问太监刘桓,桓言景帝曾取去,想由汪妃收拾。乃遣使向妃索归,只称无着。再三往索,终不肯缴。左右劝妃出还,妃愤愤道:“故帝虽废,亦尝做了七年天子,难道这区区玉件,也不堪消受么?我已投入井中去了。”英宗因此衔恨。后有人言汪妃出携甚多,又由锦衣卫奉旨往取,得银二十万两,他物称是。可怜这汪妃身畔,弄得刮垢磨光,还亏太子见深,念着旧情,时去顾问,太子母周贵妃,与汪妃素来投契,亦随时邀她入宫,叙家人礼,汪妃方得幸保余生,延至武宗正德元年,寿终旧邸。这是守正的好处。郕王于成化十一年,仍复帝号,追谥曰景,修缮陵寝,祭飨与前帝相同。汪妃葬用妃礼,祭用后礼,合葬金山,追谥为景皇后,这都是后话不题。 单说襄王瞻墡,就封长沙,资望最崇,素有令誉。英宗北狩,孙太后意欲迎立,曾命取襄国金符,已而不果。襄王却上书太后,请立太子,命郕王监国。及英宗还都,襄王又上书景帝,宜朝夕省问,朔望率群臣朝谒,毋忘恭顺等语。英宗全然未知。复辟以后,信了徐有贞、石亨谗言,诬戮于谦、王文,且疑襄王或有异图,嗣检得襄王所上二书,不禁涕泪交下,忙赐书召他入叙。有二书俱在,始信金縢等语。金縢系周公故事。襄王乃驰驿入朝,赐宴便殿,慰劳有加。且命添设护卫,代营寿藏。至襄王辞归,英宗亲送至午门外,握手泣别。襄王逡巡再拜,伏地不起。英宗衔泪道:“叔父尚有何言?”襄王顿首答道:“万方望治,不啻饥渴,愿省刑薄敛,驯致治平。”敢拜昌言。英宗拱手称谢道:“叔父良言,谨当受教。”襄王乃起身辞行。英宗依依不舍,待至襄王行出端门,目不及见,才怏怏回宫。自是颇悔杀谦、文,渐疏徐、石。晓得迟了。 石亨自恃功高,每事辄揽权恣肆,嗣被英宗稍稍裁抑,心知有异,遂与曹吉祥朋比为奸,倚作臂助。独徐有贞窥伺帝意,觉得石亨邀宠,渐不如前,不得不微为表异,要结主眷,以此曹、石自为一党,与有贞貌合神离。凶终隙末,小人常态。可巧英宗与有贞密语,被内竖窃听明白,报知曹吉祥。吉祥见了英宗,却故意漏泄出来,引得英宗惊问,只说是有贞相告,英宗遂益疏有贞。会曹、石二人,强夺河间民田,御史杨瑄列状以闻,英宗称为贤御史,将加重用。吉祥大惧,忙至英宗前哭诉,说是杨瑄诬妄,应即反坐罪名,英宗不许,继而彗星示儆,掌道御史张鹏、周斌等,约齐同僚,拟交章请惩曹、石,挽回天变。事为给事中王铉所闻,密达石亨。亨急转告吉祥,同至英宗前,磕头无算。英宗不禁大讶,问明情由。曹、石齐声奏道:“御史张鹏,为已诛太监张永从子,闻将为永报仇,结党构衅,陷害臣等。臣等受皇上厚恩,乞赐骸骨,虽死不忘。”说至此,又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亏他装诈。英宗道:“陷害不陷害,有朕做主,张鹏何能死人?卿等且退!朕自留心便了。”两人拜谢而出。 隔了一宵,果然弹章上陈,痛诋曹、石,为首署名的便是张鹏,次为周斌,又次为各道御史,连杨瑄也是列名。英宗阅未终章,便出御文华殿,按着奏疏上的名氏,一一召入,掷下原奏,令他自读,明白复陈。斌且读且对,神色自若,读至冒功滥赏等语,英宗诘问道:“曹、石等率众迎驾,具有大功,朝廷论功行赏,何冒何滥?”斌答道:“当时迎驾,止数百人,光禄寺颁赐酒馔,名册具在,今超迁至数千人,不得谓非冒非滥。就使明明迎驾,也是贪天功为己有,怎得无端恣肆呢?”这数语理直气壮,说得英宗无词可答,但总不肯认错,仍命将瑄、鹏诸人,一律下狱。所谓言莫予违。刑官等讨好曹、石,搒掠备至,责问主使,词连都御史耿九畴、罗绮,亦逮系狱中。石亨、曹吉祥,意欲乘此机会,一网打尽,复入陈御史纠弹,导自阁臣,徐有贞、李贤等,与臣有嫌,阴为主谋,所以瑄、鹏等有此大胆,诳奏朝廷。英宗闻言益愤,索性将徐有贞、李贤两人,并下囹圄。全狱冤气,上激天空,风发雨狂,电掣雷轰,下雹如鸡卵,击毁奉天门角,连正阳门下的马牌,都飞掷郊外。石亨家内,水深数尺,曹吉祥门前,大树皆折,闹得人人震恐,个个惊慌。大约是天开眼。钦天监正汤序,本系亨党,至是亦上言天象示儆,应恤刑狱。我谓其胆小如鼷。英宗乃释放罪囚,出徐有贞为广东参政,李贤为福建参政,罗绮为广西参政,耿九畴为江西布政使,周斌等十二人为知县。杨瑄、张鹏戍边卫。别命通政使参议吕原,及翰林院修撰岳正,入阁参预机务。尚书王翱,以李贤无辜被累,奏请留京,英宗亦颇重贤,乃从翱所请,并复原官,寻又擢为吏部尚书。 曹、石见李贤复用,很是懊丧,适值内阁中有匿名书帖,谤斥朝政,为曹、石二人闻知,遂奏请悬赏查缉。岳正入奏道:“为政有礼,盗贼责兵部,奸宄责法司,哪有堂堂天子,悬赏购奸的道理?且急则愈匿,缓则自露,请陛下详察。”是极。英宗称善,不复深究。既而正复密奏英宗,言:“曹、石二人,威权过重,恐非皇上保全功臣的至意。”英宗道:“卿为朕转告两人。”正遂往语曹、石,曹、石复入内跪泣,免冠请死。曹系阉竖,宜有妇人性质,亨一武夫,何专学泣涕耶?英宗未免自愧,温言劝慰,一面责正漏言。既要他转告,又责他漏言,英宗之昏庸可知。正对道:“曹、石二家,必将以背叛灭族,臣体陛下微旨,令他自戢,隐欲保全,他尚未识好歹么?”此语太激烈了。英宗默然无言。曹、石二人闻着,愈加愤恨。会承天门灾,命正草罪己诏,正历陈时政过失,曹、石遂构造蜚语,谓正卖直讪上,得旨贬正为钦州同知。正入阁仅二十八日,既被谪,道过本籍漷县,入家省母,留住月余,复为尚书陈汝言所劾,逮系诏狱,杖戍肃州。岳正去后,曹、石又追究匿名书,诬指徐有贞所为,英宗也不遑细察,竟令将有贞拿还,下狱搒治,终无供据。曹、石复入奏英宗道:“有贞尝自撰武功伯券,辞云:‘缵禹武功,禹受舜禅。’武功为曹操始封,有贞觊觎非分,罪当弃市。”捕风捉影,何其叵测。英宗迟疑半晌,令二人退出,转询法司马士权。士权道:“有贞即有匿谋,亦不至自撰诰券,败露机关呢。”英宗方才省悟,乃命有贞免死,发金齿为民。后来石亨伏法,有贞得释归田里,放浪山水间,十余年乃死。了结有贞,然比曹、石之诛,得毋较胜。礼部侍郎薛瑄,见曹、石用事,喟然道:“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还欲在此何为?”遂乞归引去。江西处士吴与弼,由李贤疏荐,被征入朝,授为左谕德,与弼固辞。居京二月,托词老病,亦引归。英宗尚为故太监王振立祠,封曹吉祥养子钦为昭武伯,宠幸中涓,始终未悟。惟有一事少快人心,看官道是何事?乃是释建庶人文奎于狱。文奎系建文帝少子,被系时年权二龄,见二十六回。至是始得释出,令居凤阳,赐室宇奴婢,月给薪米,并听婚娶出入。时文奎年已五十七,出见牛马,尚不能识。未几即病殁。小子有诗咏道: 王道由来不罪孥,乳儿幽禁有何辜? 残年始得瞻天日,牛马未知且乱呼。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续叙。 英宗复辟以后,被杀者不止一于少保,而于少保之因忠被谗,尤为可痛。曹、石专恣以来,被挤者不止一徐有贞,而徐有贞之同党相戕,尤为可戒。于少保君子也,君子不容于小人,小人固可畏矣。徐有贞小人也,小人不容于小人,小人愈可畏,君子愈可悯也。故前回前半篇,以于少保为主,后半篇以徐有贞为主。与于少保同时就戮,及徐有贞同时被谪者,虽不一而足,要皆主中宾耳。标目之仅及于少保、徐有贞,可以知用意之所在矣。 第三十九回 发逆谋曹石覆宗 上徽号李彭抗议 却说兵部尚书陈汝言,与曹、石通同一气,平时甚趋奉曹、石,因得由郎中迁擢尚书,自是勾结边将,隐树爪牙,渐渐的威福自专,看得曹、石二人,平淡无奇,不肯照前巴结,且暗把曹、石过恶,入奏帝前。看官!你想这曹、石二人,靠了徐有贞的密计,得封高爵,后来还要排陷有贞,况陈汝言由他提拔,偏似狂狗反噬,如何不气?如何不恼?一报还一报,何必懊恨?当下嘱使言官,奏劾汝言贪险情形,即蒙准奏,把汝言逮狱,查抄家产,不下数十百万。英宗命将抄出财物,悉陈入内庑下,召石亨等入视,并勃然道:“于谦仕景泰朝,何等优遇?到了身死籍没,并无余物。汝言在位,不过一年,所有财物,多至如此,若非贪赃受贿,是从哪里得来?”你才晓得吗?言下复连呼道:“好于谦!好于谦!”亨等自觉心虚,不敢回答,只是垂头丧气,逼出了一身冷汗。英宗含怒而入,亨等扫兴而出。 既而鞑靼部头目孛来,见三十六回。入犯安边营。由大同总兵定远伯石彪,率众奋击,连败敌众,斩馘数百,获马驼牛羊二万余,遣使报捷。英宗依功行赏,进彪为侯。彪为亨侄,亨既封公,彪又封侯,一门鼎盛,表里为奸,那时权力越大,气焰越盛,无论内外官吏,统要向他叔侄前巴结讨好,才得保全官职。只是天下事盛极必衰,满极必覆,饶你如何显荣,结果是同归于尽。争权夺利者听之!石彪纵恣异常,免不得有人密奏,激动帝怒,遂有旨召彪还朝。彪贪恋权位,阴使千户王斌等,诣阙乞留。英宗料知有诈,收斌等入狱,严刑拷问,果得实情,即飞饬石彪速归。彪既到京,立刻廷讯,并令王斌等对质,更供出他种种不法,藏有龙衣蟒服,违式寝床等情。还有一桩最大的要件,乃是英宗归国,乜先曾遵着前约,前约见三十五回。送女弟至大同,托石彪转献京师,彪见女姿色可人,佯为应允,暗中恰用强占住,自行消受。所以有违式寝床。其时英宗尚居南宫,内外隔绝,哪知此事?乜先也不遑问及,后来复为阿拉所杀,越觉死无对证,谁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竟被王斌等说明情伪,无从抵赖,于是英宗大怒,夺他未婚妻,安得不怒。置彪狱中。 石亨急得没法,只好上章待罪,请尽削弟侄官爵,放归田里,有旨不许。至法司再三鞫彪,辞连石亨,因交章劾亨恣肆,应置重典,于是勒亨归第,罢绝朝参。且召李贤入问道:“石亨当日有夺门功,朕欲稍从宽宥,卿意以为何如?”贤答道:“陛下尚以夺门二字,为美名么?须知天位系陛下固有,谓为迎驾则可,谓为夺门则不可。夺即非顺,如何示后?当日算侥幸成功,若使事机先露,亨等死不足惜,不审置陛下何地。”入情入理。英宗徐徐点首。贤又道:“若景泰果不起,群臣表请复位,岂不名正言顺?亨等虽欲升赏,何从邀功?而且老成耆旧,依然在职,何至有杀戮黜陟等事,致干天象?就是亨等亦无从贪滥。国家太平气象,岂不益盛?今为此辈减削过半了。”英宗道:“诚如卿言。”及贤退后,诏令此后章奏,勿用夺门字样,并饬查冒功受官诸人,得四千余名,一律黜革,朝署为清。 先是石亨得势,卖官鬻爵,每以纳贿多寡,作授职高下的比例。时人有朱三千龙八百的谣传。朱是朱诠,龙是龙文,两人都赂亨得官,所以有此传言。佥都指挥逯杲,也奔走石亨门下,钻营贿托,因得保举。至石彪得罪,石亨被嫌,杲遂独上一本,备陈石亨招权纳贿等情。想是可惜银钱,否则尔以贿来,如何劾人?英宗嘉他忠诚,遂令伺亨行动。他恐石亨复用,势且报复,遂专心侦察。也是石亨命运该绝,有一家人为亨所叱,遂将亨怨望情形,密告逯杲。适值天顺四年正月,彗星复现,日外有晕,杲遂上书奏变,说是石亨怨望日甚,与从孙石俊等,日造妖言,谋为不轨,宜赶紧治罪。英宗览奏,亟颁示阁臣。阁臣希旨承颜,自然说应正法。那时石亨无路可走,只得束手受缚,就系狱中。狱吏冷嘲热讽,朝拷暮逼,所谓打落水狗。害得石亨受苦不堪,活活的气闷死了。石亨一死,石彪的头颅,哪里还保得住?一道诏旨,将他斩首。两家财产,尽行充公。 何苦作威作福,惟乜先的妹子,不知如何下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监曹吉祥,怀着兔死狐悲的想头,恐自己亦遭波及,不得不先行防备。他在正统年间,尝出监军,辄选壮士隶帐下。及归,仍将壮士蓄养家中,所以家多藏甲。养子钦得封昭武伯,手下亦多武弁。至是复招集死党,作为羽翼。千户冯益,曾与往来,钦尝问益道:“古来有宦官子弟,得为天子么?”益答道:“君家魏武帝,便是中官曹节后人。”钦大喜,留益宴饮,醉后忘形,密谈衷曲,且令他娇娇滴滴的妻妾,出侍厅中,与益把盏。不怕做元绪公耶?益擅口辩,且滔滔不绝,满口恭维,说得曹钦心花怒开,不啻身居九重,连他娇妻美妾,也吃吃痴笑,好几张樱桃小口,都合不拢来。涉笔成趣。等到酒阑席散,益又说是相机而行,幸勿躁率,钦连声称是,嘱益秘密。益自然从命,所以一时未曾举动,也未曾泄露。 倏忽间又是一年,鞑靼部头目孛来等,分道入寇,攻掠山陕甘肃边境。明廷正拟遣尚书马昂,及怀宁伯孙镗,督军往讨。兵尚未发,孙镗等留待京中。英宗注意军务,日夕阅奏,忽见了一本奏章,乃是诸御史交劾曹钦,说他擅动私刑,鞭毙家人曹福来。心下一动,随即提起笔来,批了数语,大旨以朝廷法律,不得滥用,大小臣工,俱应懔遵。曹钦擅毙家人,殊属不合,当彻底查究云云。批好后,即将原奏颁发。一面令指挥逯杲按治,毋得徇情。曹钦闻知此事,不禁惊愕道:“去年降敕捕石将军,今番轮着我了。若不早图,难免大祸。”祸已临头,早图何益?当下邀请冯益等,密谋大事。钦天监正汤序,亦在座中,报称七月二日,发遣西征师,禁城早辟,此时正可设法。冯益大喜道:“机会到了,机会到了。”要杀头了。曹钦忙问良策,益答道:“请伯爵密达义父,约他于朔日夜间,潜集禁兵,准备内应,伯爵号召徒众,从外攻入,内外合力,何患不成?”钦喜道:“好极好极。我兵入殿,即可废帝,事成后,请冯先生为军师,可好么?”想是做梦。益称谢不尽。 计划已定,过了数夕,便是七月朔日,召党人夜宴,专待夜半行事。指挥马亮,曾与谋在座,酒过数巡,猛然触起心事,默念事若不成,罪至灭族,不若出首为是,遂逃席而去。奔入朝房,巧遇恭顺侯吴瑾,在朝值宿,竟一一告知。吴瑾大惊道:“有这般事么?怀宁伯孙镗,明日辞行,今夜亦留宿朝堂,我去通报他便了。”言已,疾趋出室,往语孙镗。镗急草疏数语,从大内门隙塞入。英宗得了此疏,忙遣禁旅收逮曹吉祥,并敕皇城及京师九门,勿得遽启。是时曹钦尚未及觉,马亮逃席,尚且未晓,还能成大事么?乘着数分酒兴,带了家将,及弟、、铎三人,跨马而出,直奔长安门。 见门扃如故,料知事泄,即转身驰至逯杲家。杲方欲入朝,启门出来,突遇曹钦兄弟,手起刀落,毙于非命。钦斩下杲首,持奔西朝房,见御史寇深待朝,复一刀杀死了他。转入西朝房,正与吏部尚书李贤相遇,贤不及趋避,被钦手下家将,击伤左耳。幸钦在后喝住,并握贤手道:“公系好人,我今日为此事,实由逯杲激变,并非出我本心,烦公代为奏辩!”情愿不做皇帝了。贤尚在惊疑,那曹钦竟掷下一个首级,大声道:“你可看是逯杲么?”一面说,一面走入朝房,见尚书王翱,亦在内坐着,便不分皂白,上前击缚。贤忙趋入道:“君不要这般莽撞!我与王公联衔入奏,保你无罪,何如?”钦大喜,乃释翱缚,当由贤索笔缮疏,模模糊糊的写了数语,交与曹钦。钦携疏至长安左门,从门隙投疏。门坚密,疏不得入,便令家将纵火焚门。守门兵士,拆卸御河砖石,将门紧紧堵住,一时烧不进去。钦等只在门外呼噪,声彻宫中。怀宁伯孙镗,看调兵不及,急语长次二子,令在长安门外,大呼有贼谋反。霎时间集得西征军二千人,奋击曹钦。工部尚书赵荣,亦披甲跃马,高呼杀贼有赏,也集得数百人。两边夹攻,钦等料难成功,且战且走。这时候天色大明,恭顺侯吴瑾,率五六骑出观,猝与贼遇,力战而死。尚书马昂,及会昌侯孙继宗,率兵陆续到来,才把钦兵杀死过半。钦弟、、铎等,都被击毙。天又大雨,钦狼狈奔归,投入井中。官军一齐追至, 杀入钦家,不论男女长幼,统赏他一碗刀头面。曹钦妻妾想做后妃,不意变作这般结果。只不见逆贼曹钦,嗣至井中找寻,方见钦已溺毙,当将尸首捞出,拖至市曹,专待旨下。须臾英宗临朝,众官入奏,即命将曹吉祥绑赴市中,与曹钦兄弟四人尸首,一股脑儿聚在一处,鱼鳞寸割,万剐凌迟。极言重刑,为阅者一快。汤序、冯益等,自然连坐。所有曹氏的亲党,与钦同谋,尽问成死罪,先后伏诛。于是晋封孙镗为侯,马昂、李贤、王翱,并加太子少保,马亮告叛有功,擢为都督,将士等升赏有差。追封吴瑾梁国公,赠寇深少保,以擒贼诏示天下。曹、石两家,从此殄灭了。 且说内变粗定,西征军暂不出发,留卫京师,怎奈西北警报,日有数起,乃命都督冯宗充,及兵部侍郎白圭,代马昂、孙镗等职,统军西行,屡战获胜。孛来欲大举入犯,会鞑靼汗麻儿可儿,与孛来仍然未协,彼此仇杀无虚日,因此孛来不能如愿,只好上书乞和。英宗遣指挥使唐升,赍敕往谕。孛来乃允岁贡方物,总算暂时羁縻罢了。看似插叙之笔,实与前后统有关系,阅者幸勿错过。会粤西苗猺作乱,据住大藤峡,出掠民间,由都督佥事颜彪,奉旨往剿,连破七百余寨,猺势稍平。为后文韩雍征猺张本。英宗以内外平靖,免不得久劳思逸,便大兴土木,增筑西苑,殿阁亭台,添造无数。除奉太后游览,及率妃嫔等临幸外,亦尝召文武大臣往游,并赐筵宴。且于南宫旧居,亦增置殿宇,杂植四方所贡奇花异树,备极工雅。每当春暖花开,命中贵及内阁儒臣,随往玩赏,赐果瀹茗,把酒吟诗,仿佛与宣德年间,差不多的快活。怎奈光阴易过,好景难留,太后孙氏于天顺六年告崩。至天顺八年正月,英宗亦罹疾,卧病文华殿。适有内侍谗间太子,乃密召李贤入内,告明一切。贤伏地顿首道:“太子仁孝,必无他过,愿陛下勿信迩言。”英宗道:“依卿所说,定须传位太子么?”贤又顿首道:“宗社幸甚!国家幸甚!”英宗蹶然起床,立宣太子入殿。贤扶太子令谢,太子跪持上足,涕泪交下。英宗亦为感泣。父子唏嘘一会,方才别去。越数日,英宗驾崩,享年三十八,遗诏罢宫妃殉葬,太子见深嗣位,尊谥皇考为英宗,以明年为成化元年,是谓宪宗皇帝。 当下议上两宫尊号,又惹起一番争论。原来英宗后钱氏无子,太子见深,系周贵妃所出,英宗雅重钱后,尝欲加封后族,后辄逊谢,因此后家未闻邀封。英宗北狩,钱后倾资送给,每夜哀泣吁天,倦即卧地,致折一股,并损一目。英宗还国,幽居南宫,行止不得自由,时常烦闷,亏得钱后随时劝慰,方能释忧。明多贤后,钱后亦算一人。至复辟后,太监蒋冕,入白太后,谓周贵妃有子,当升立为后。语为英宗所闻,当将蒋冕斥出。及孙太后崩逝,钱后复追述太后故事,且为胡废后白冤。应三十二回。英宗始知非孙后所生,且追上胡废后尊谥,称为恭让皇后。钱后弟钦钟,殉土木难,英宗欲封其子雄,后又固辞,有此种种贤德,遂令英宗敬爱有加。到龙体弥留时,尚顾命李贤,说是钱后千秋万岁后,应与朕同葬。李贤将遗言恭录,藏置阁中。宪宗即位,周贵妃密嘱太监夏时,令运动阁臣独立自己为太后。夏时遂倡言钱后无子,且损肢体,当视胡废后成例,独立上生母为太后。李贤力争道:“口血未干,何得遽违遗命?”夏时道:“先帝在日,不尝尊生母为太后么?难道治命尚不可从?”学士彭时道:“胡太后以让位故,所以迟上尊号,今钱皇后名位具在,未尝让去,怎得照办?”夏时道:“钱皇后亦无子嗣,何妨就草让表。”彭时道:“先帝时未曾行此,我辈身为臣子,乃敢迫太后让位么?”夏时厉声道:“公等敢有贰心么?难道不怕受罪?”情理上说不过去,便乃狐假虎威,小人之无忌惮如此。彭时拱手面天道:“太祖太宗,神灵在上,敢有贰心,不受显诛,亦遭冥殛。试思钱皇后不育,何所规利,必与之争,不过皇上当以孝治人,岂有尊生母,不尊嫡母的道理?”说至此,李贤复插入道:“两宫并尊,理所当然,彭学士言甚是,应请照此复命。”夏时不能与辩,负气径去。寻由中官覃包,奉谕至阁,命草两宫并尊诏旨。彭时又道:“两宫并尊,太无分别,应请于钱太后尊号,加入正宫二字,方便称呼。”覃包再去请命,未几即传谕准议,乃尊皇后钱氏为正宫慈懿皇太后,贵妃周氏为皇太后。草诏既定,包潜语李贤道:“上意原是如此,因为周太后所迫,不敢自主,若非公等力争,几误大事。”言已,持草诏去讫。越宿颁下诏旨,择日进两宫太后册宝,小子有诗咏道: 嫡庶哪堪议并尊,只因子贵作同论。 若非当日名臣在,一线纲常不复存。 两宫既上尊号,未知后事如何,请看官再阅下回。 石亨怨望,尚只凭家人数语,逯杲一疏,而谋逆实迹,尚未发现,安知非由落井下石之所为者?且石彪镇守大同,威震中外,而飞诏促归,即行抵京,不闻拥兵以叛,是石彪尚知有朝廷,未若曹钦之居然肆逆也。钦为曹吉祥养子,吉祥籍隶中涓,竟令养子为逆,敢为内应,可见钦之逆谋,吉祥实属与闻,或且为之倡议,亦未可知,阉竖之祸人家国,固如此哉!宪宗即位,两宫并尊,本属应有之理,而贵妃阴恃子贵,密嘱内监夏时,参预阁议,时乃狐假虎威,呵叱大臣,若非彭时等守正不阿,鲜有不为所摇夺者。先圣有言,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不逊,远之则怨,观于此而益信。 第四十回 万贞儿怙权倾正后 纪淑妃诞子匿深 却说两宫太后,既上尊号,第二种手续,便是册立皇后的问题。先是孙太后宫中,有一宫人万氏,小字贞儿,本青州诸城人氏,父贵为本县掾吏,坐法戍边,贞儿年仅四岁,没入掖廷,充小供役,过了十多年,居然变成一个绝色的女子,丰容盛鬋,广颊修眉,秀慧如赵合德,肥美似杨太真,万贵妃以体肥闻。孙太后爱她伶俐,召入仁寿宫,令司衣饰。宪宗幼时,尝去朝见孙太后,贞儿从旁扶掖,与宪宗相亲近,渐渐狎昵。到了宪宗复册东宫,贞儿年逾花信,依然往来莫逆,彼此无猜。天顺六年,孙太后崩,宪宗年已十四岁了,知识粗开,渐慕少艾,便召这位将老未老的万贞儿,入事东宫。贞儿年过三十,犹是处子,华色未衰,望将过去,不啻二十许人。她生平不作第二人想,因从前无机可乘,不能入侍英宗,未免叹惜,至此得服侍太子,便使出眉挑目逗的手段,勾搭储君。好在宪宗已开情窦,似针引线,如漆投胶,居然在华枕绣衾间,试那鸳鸯的勾当。一个是新硎初发,努力钻研,一个是久旱逢甘,尽情领受,半榻风光, 占尽人间乐事。绝似《红楼梦》中之初试云雨,但宝玉、袭人年龄相当,不足为异,万妃之于宪宗,年几逾倍,居然勾合得未曾有,且彼幻此真,尤称奇事。自此相亲相爱,形影不离,英宗哪里知晓。只道儿年渐长,应与他选妃,当有中官奉旨,选入淑媛十二名,由英宗亲自端详,留住三人,一姓王,一姓吴,一姓柏,俱留居宫中,未曾册立。英宗崩后,两宫太后,以嗣主新立,年已十六,不可不替他册后,使为内助,遂命司礼监牛玉,重行选择。玉以先帝时曾选入三人,吴氏最贤,可充后选,当由太后复加验视,见吴女体态端方,恰也忻慰。便命钦天监择吉,礼部具仪,册吴女为后。宪宗迫于母命,不好不从。 后位既定,即命万贞儿为贵妃,王氏、柏氏为贤妃。万贵妃虽然骤贵,心中很不自在,前时只一人专宠,至此参入数人,无怪芳心懊恼。每次谒见吴后,装出一副似嗔似怒的脸儿。惹得吴后懊恼,起初还是勉强容忍,耐到二十多日,竟有些忍受不住,免不得出言斥责。万贵妃自恃宠幸,半句儿不肯受屈,自然反唇相讥,甚至后说一句,她说两句,那时吴后性起,竟命宫监将她拖倒,由自己取过杖来,连击数下。吴后亦太鲁莽。 看官!你想这万贵妃肯遭委屈么?回入己宫,哭泣不止,凑巧宪宗进来,益发顿足大哭,弄得宪宗莫名其妙,连呼贵妃,询明缘故。贵妃恰故意不说,经侍女禀明原委,顿时触怒龙心,挥袖奋拳,出门欲去。贵妃见宪宗起身,料必往正宫争闹。年少气盛,或反闹得不成样子,便抢上一步,牵住宪宗衣裙,返入房中,佯为劝慰。欲擒反纵。宪宗又是懊恨,又是怜恤,慢慢儿替贵妃解衣,见她雪肤上面,透露好几条杖痕,不由得大怒道:“好一个泼辣货,我若不把她惩治,连皇帝都不做了。”万贵妃呜咽道:“陛下且请息怒!妾年已长,不及皇后青年,还请陛下命妾出宫,休被皇后碍目。那时皇后自然气平,妾亦免得受杖了。”明是反激。宪宗道:“你不要如此说法,我明日就把她废去。”万贵妃冷笑道:“册立皇后,是两宫太后的旨意,陛下废后,不怕两太后动恼么。”再激一句。宪宗道:“我自有计。”贵妃方才无言。计已成了。宪宗命内侍设酒,亲酌贵妃,与她消气。酒后同入龙床,又是喁喁私语,想无非是废后计划,谈至夜半,方同入好梦去了。 次日,宪宗起床,便入禀太后,只说吴后轻笑轻怒,且好歌曲,不足母仪天下,定须废易为是。钱太后一语不发,周太后却劝阻道:“一月夫妇,便要废易,太不成体统了。”宪宗道:“太后如不见许,儿情愿披发入山,不做皇帝。”肯抛弃万贵妃么?周太后沉吟半晌,方道:“先帝在日,曾拟选立王女,我因司礼监牛玉,说是吴后较贤,且看她两人姿貌,不相上下,所以就立吴女,哪知她是这般脾气呢。现据我的意见,皇儿可将就了些,便将就过去,万一不合,就请改立王女便了。”总是溺爱亲生子。宪宗不便再言,只得应声而出。意中实欲立万贵妃。转身去报万贵妃,贵妃仍不以为然。宪宗一想,且废了吴后,再作计议,遂出外视朝,面谕礼部,即日废后。礼部已受万贵妃嘱托,并不谏阻,遂承旨草诏。略云:先帝为朕简求贤淑,已定王氏,育于别宫,待期成礼。太监牛玉,以复选进吴氏于太后前,始行册立。礼成之后,朕见其举动轻佻,礼度率略,德不称位,因察其实,始知非预立者。用是不得已请命太后,废吴氏退居别宫。牛玉私易先帝遗意,罪有应得,罚往孝陵种菜,以示薄儆。此谕! 这诏颁下,吴后只好缴还册宝,退居西宫。万贵妃尚觊觎后位,尝怂恿宪宗,至太后前陈请。宪宗恰也有心,替她说项。太后嫌她年长,始终不允。好容易过了两月,后位尚是未定,复经太后降旨,促立王氏,宪宗无奈,乃立王氏为皇后。好在王氏性情柔婉,与万贵妃尚是相安,因此迁延过去。王后亦恐蹈覆辙。成化二年,万贵妃生下一子,宪宗大喜,遣中使四出祈祷山川诸神,祝为默佑。谁知不到一月,儿竟夭殇。嗣是贵妃不复有娠,只一意妒忌妃嫔,不令进幸。宪宗或偷偷祟祟,得与妃嫔交欢一次,暗结珠胎,多被贵妃暗中察觉,设法打堕。宪宗不但不恨,反竭力奉承贵妃。贵妃所亲,无不宠用,贵妃所疏,无不贬斥。妃父贵授都督同知,妃弟通授锦衣卫都指挥使,还有眉州人万安,由编修入官礼部,与贵妃本非同族,他却贿通内使,嘱致殷勤,自称为贵妃子侄行。贵妃遂转达宪宗,立擢为礼部侍郎,入阁办事。 成化四年正月,宪宗命元夕张灯,将挈贵妃游览。翰林院编修章懋、黄仲昭,检讨庄泉,上疏谏阻。宪宗不从,且责懋等妄言,降谪有差。当时以懋等三人,与修撰罗纶,同著直声,称为翰林四谏。罗纶的谏诤,是因大学士李贤,以父丧起复,奏称非礼,触动帝怒,被黜为福建市舶司副提举。贤亦不为挽救,未几贤卒。贤历仕三朝,称为硕辅,惟居丧恋官,不救罗纶,为世所诟,因此罗纶成名,李贤减誉。插入此段,实为结束李贤起见,且彰四谏士美名。内侍梁芳、韦兴、钱能、覃勤、王敬、郑忠、汪直等,日进美珠珍宝,谄事万贵妃,外面且托言采办,苛扰民间,怨声载道。宪宗亦有所闻,终以贵妃宠任数竖,不敢过问。芳、兴等且为妃祈福,召集番僧羽流,侈筑祠庙宫观,动用内帑,不可胜计,甚至府藏为虚,宪宗也未尝禁止,总教贵妃合意,无论什么事件, 都可听他所为。贵妃年已四十,尚宠幸如此,想是善房中术耳。 会慈懿皇太后钱氏崩,周太后欲另营陵寝,不使与英宗合葬,万贵妃亦希承周太后意,劝帝从母后命,宪宗意颇怀疑,遂召群臣会议。彭时首先奏对道:“合葬裕陵,英宗陵名。神主祔庙,此系故制,何必另议。”宪宗道:“朕岂不知?但母后旨意,不以为然,奈何?”彭时复对道:“皇上以孝事两宫,从礼即为大孝,祔葬何妨?”是时商辂已经召还,仍令入阁,并有学士刘定之等,亦在朝列,俱合词上奏道:“皇上大孝,当以先帝心为心,今若将大行太后梓宫安厝左首,另虚右首以待将来,便是两全其美了。”宪宗略略点首,便即退朝。越日仍未见诏,彭时复恭上一疏,略云:大行皇太后祔位中宫,陛下既尊之为慈懿皇太后,在先帝伉俪之情,与陛下母子之义,俱炳然矣。今复以祔葬之礼,反多异议。是必皇太后千秋之后,当与先帝并尊陵庙,惟恐二后同配,非本朝制耳。夫有二太后,自今日始,则并祔陵庙,亦当自今日始。且前代一帝二后,其并配祔者,未易悉数。即如汉文帝尊薄太后,虽吕后得罪宗社,尚得与长陵同葬。宋仁宗尊李宸妃,虽章献刘后无子,犹得与真宗同祭太庙。何则?并尊不相格也。今陛下纯孝,远迈前代,而祔葬一节,反出汉文、宋仁下,臣未之信。且慈懿既祔,则皇太后千秋之后,正足验两宫雍穆,在生前既共所尊,而身后更同其享,此后嗣观型所由起也。今若陵庙之制未合,则有乖前美,贻讥来叶矣。伏乞皇上采择施行! 宪宗得了此疏,复下礼部集议。礼部尚书姚廷夔。合廷臣九十九人,皆请如彭时言。宪宗尚召语群臣道:“悖礼非孝,违亲亦非孝,卿等为朕筹一良法。”群臣执议如初,并由姚廷夔率百官等,跪文华门候旨。自巳至申,仍未降旨,只传谕百官暂退。百官伏地大哭道:“若不得旨,臣等不敢退去。”廷臣哭谏自此始。商辂、刘定之等,复入内劝上降旨,如群臣议。群臣乃齐声呼万岁,依次退归。祔葬议行,盈廷无词。过了一年,成化五年。柏贤妃生下一子,取名佑极。又阅一年,成化六年。复由纪淑妃生下一子,这子便是后来的孝宗。生时无名,且亦不令宪宗与闻。看官欲问明原因,请看小子叙述! 原来纪妃系贺县人,本土官女,饶有姿色,性亦灵敏,蛮中推为女中选。成化三年,西南蛮部作乱,襄城伯李瑾及尚书程信等,督师往讨,先后焚蛮寨二千,俘获男女无算。随手带过征蛮事。纪女亦被俘至京,充入掖庭。王皇后见她秀慧,亲授文字,命守内藏。宪宗偶至内藏临幸,适与纪女相值,问及内藏多寡数目。纪女口齿伶俐,应对详明,顿时契合龙心,便就纪女寝榻中演了一出龙凤合串,雨露恩浓,熊罴梦叶。过了数月,纪女的肚腹,居然膨胀起来,不料被万贵妃侦知,令心腹侍婢,密往钩治。那侍婢颇有良心,复报贵妃,只说是纪氏病痞。贵妃疑信参半,惟勒令退出内藏,谪居安乐堂。目无皇后,任所欲为。纪氏十月妊足,分娩生男,料知不便抚养,忍着性把儿抱出,交与门监张敏,嘱使就溺。敏惊叹道:“皇上未有子嗣,奈何轻弃骨血?”随将儿藏入密室,取些粉饵饴蜜,暗地哺养。万贵妃尚遣人伺察,始终未见动静,却也罢休。奇妒若此,亦是奇闻。幸喜废后吴氏,贬居西内,与安乐堂相近,颇知消息,往来就哺,才得保全婴儿生命。有十八年帝位可居,自然遇着救星。宪宗全未闻知,但知有皇子佑极一人,生长二龄,即命为皇太子。到了次年二月,太子竟患起病来,势甚凶猛,医药无灵,才越一昼夜,竟尔夭逝。宫人太监等,都知这事有些稀奇,暗暗查访,果系万贵妃下的毒手。但因贵妃宠冠六宫,威行禁掖,哪个敢向虎头上去搔痒?确是个雌老虎。大家箝口结舌,还是明哲保身的上计。 时光易过,倏到了成化十一年,宪宗因受制贵妃,亦常怏怏,又兼思念亡子,更觉抑郁寡欢。一日召太监张敏栉发,揽镜自照,见头上忽有白发数茎,不觉愁叹道:“老将至了,尚无子嗣,何以为情?”张敏伏地顿首道:“万岁已有子了。”宪宗愕然道:“朕子已亡,哪里还有子嗣?”敏又叩首道:“奴言一出,性命不保,愿万岁为皇子做主,奴死不恨。”此时司礼监怀恩,亦在上侧,也跪奏道:“张敏所言不虚。皇子久育西内,现已六岁了。因惧祸患,所以匿不上闻。”宪宗大喜,即日驾幸西内,遣张敏等至安乐堂,迎接皇子。纪氏抱儿大哭道:“我儿既去,我命恐难保了。儿在此处潜养,已阅六年,今日前去,看见穿黄袍有须的,就是儿父,儿去恭谒便了。”说着时,即为儿易一小绯袍,抱上小舆,命张敏等拥护而去。及至西内阶下,儿尚胎发未翦,毵毵垂肩,竟自舆中趋下,投入宪宗怀中。宪宗抱置膝上,抚视良久,悲喜交集,垂着泪道:“是儿类我,确是我子。”敏即将纪氏被幸年月,及生子情状,详述一遍。宪宗并召见纪氏,握手涕泣,命居西内。一面命司礼监怀恩,往告内阁,阁臣无不欢喜。随即饬礼部定名,叫作佑樘,颁诏中外,越日册封纪氏为淑妃。大学士商辂,因此事揭露后,仍恐惹祸,蹈太子佑极的覆辙,但又不便明言,只好与同僚酌定一疏,呈将进去,略说:“皇子聪明岐嶷,国本攸系,更得贵妃保护,恩逾己出。但外议谓皇子母因病别居,久不得见,宜移就近所,令母子朝夕相接,一切抚育,仍藉贵妃主持。”云云。宪宗准奏,移纪妃居永寿宫,且时常召见,与饮甚欢。嗣是宫内妃嫔,稍稍放胆,蒙幸怀妊,及已经分娩的皇子,次第报闻。邵宸妃生子佑杭,张德妃生子佑槟,还有姚安妃、杨恭妃、潘端妃、王敬妃等陆续进御,亦陆续生男,螽斯衍庆,麟趾呈祥,只万贵妃满怀痛苦,日夕怨泣,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又用那药死太子的手段,鸩杀纪妃。有说是纪妃被逼自缢的,有说是贵妃遣人勒死的,这也不必细考,总之被贵妃害毙,无甚疑义。太监张敏,闻纪妃暴卒,情知不能免祸,即祷祝苍天,求佑皇子佑樘安康,自己也吞金死了。好中官。小子有诗咏道: 祸成燕啄帝孙残,雏子分离母骨寒。 瓜熟不堪经再摘,存儿幸有一中官。 宫中情事,已见一斑,此后要叙入外事了。看官少安毋躁,待小子续述下回。 以三十余岁之万贵妃,乃宠冠后宫,权倾内外,窃不知其何术而得此。意者其有夏姬之术欤?观其阴贼险狠,娼嫉贪私,则又与吕雉、武曌相似。天生尤物,扰乱明宫,虽曰气数使然,亦宪宗不明之所致耳。柏贤妃生子佑极,中毒暴亡,纪淑妃生子佑樘,至六龄而始表露,宫掖之中,几同荆棘,不罹吕武之祸,犹为宪宗幸事。然于人彘醉媪,已相去无几矣。本回主脑,纯为万贵妃着笔,而宫廷大小诸事,随手插入,尤得天衣无缝之妙。阅其钩心斗角之处,便知非率尔操觚者所得比也。 第四十一回 白圭讨平郧阳盗 韩雍攻破藤峡 却说宪宗即位以后,宫闱中的情事,前回已略见一斑,其间有荆襄盗贼,湘粤苗猺,平凉叛酋,亦时常出没往来,屡为民患。明廷亦发了好几次兵马,遣了好几回将帅,总算旗开得胜,渐渐敉平,小子亦不能含糊说过,只好一一叙明。荆襄上游为郧阳,地界秦、豫、楚三省,元季流贼啸聚,终元世不能制。洪武初,卫国公邓愈,出兵往讨,始得剿洗一空。怎奈是地多山,箐深林密,官军凯旋,流寇复聚。起初还不敢出头,到了成化元年,适遇年岁饥荒,流民日聚,遂闹出一场乱案来了。内中有个头目,姓刘名通,力能举千斤石狮子,绰号叫作刘千斤。刘千斤有个同伴,本名石龙,绰号叫作石和尚。两人纠集党羽数万,占据梅溪寺,高揭黄旗,推刘千斤为汉王,建元德胜,伪署将军元帅数十人,以石和尚为谋主,四出劫掠。无非明火执仗的强盗,安能成大事?指挥陈升等,带了数千人马,前去征剿,反被他四面夹攻,杀得片甲不回。明廷接着警报,方知贼势猖獗,非同小可,乃命抚宁伯朱永,为讨贼总兵官,兵部尚书白圭,提督军务,太监唐慎、林贵为监军。处处不脱太监,我实不懂。别令湖广总督李震,副都御史王恕,会同三路兵马,直捣贼巢。白圭到了南阳,侦悉刘千斤等,在襄阳房县豆沙河等处,分作七寨,据险自固,遂拟用四路进军,一自南漳入,一自安远入,一自房县入,一自谷城入,犄角并进,互相策应。当下拜表奏闻,朝旨俞允,遂自率大军出南漳,派偏将林贵、鲍远等出安远,喜信、王信等出房县,王恕率指挥刘清等出谷城。总兵官朱永有疾,留镇南阳。东西南北四路兵马,浩浩荡荡,杀奔贼寨。刘千斤自恃力大,亲来抵截大军。白圭用诱敌计,引刘千斤至临城山中,猝发伏兵,左右夹攻,杀得他七颠八倒。刘千斤夺路逃脱,方知官军厉害,千斤之力,不足恃了。意欲从寿阳窜出陕西,不意到了寿阳,已有官军截住,为首的统兵大将,系是明指挥田广。刘千斤知不是路,转身就走,由田广率兵尾追,直至古口山。刘千斤逃入山中,负隅踞守。田广扼住山口,俟诸军陆续到来,一路杀入,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当时格毙刘千斤子刘聪,及伪都司苗虎等一百余人。刘千斤退保后岩,山势愈峻,天又下雨,泥淖难行。适尚书白圭亲至,身先士卒,麾兵直进。山上的木石,如雨点般掷将下来,破头碎额,不计其数。白圭命刘清率千余骑,从间道绕出贼后,一面率诸军从前攻入。刘千斤率贼数万,迎头抵拒,只管前面,不管后面,方在酣战的时候,突闻后面喊声大震,鼓角齐鸣,各贼返身一顾,但见满山是火,烟焰冲天,不由得魂胆飞扬,纷纷乱窜。怎奈山路崎岖,七高八低,越性急,越踏空,坠崖堕涧,跌死过半。此外逃避不及的,统作刀头之鬼。刘千斤尚提着大刀,左右飞舞,官兵数百人上前,尚不能挨近身躯,反被他劈死数十人,嗣经强弩四射,面中数创,方大吼一声,倒在地上。各军一拥上去,把他揿住,用了最粗的铁链,缠住他身,才觉动弹不得,一任扛抬而去。恃勇无益。还有苗龙等四十人,亦一并擒住,囚解京师,眼见得是照叛逆例,磔死市曹了。惟石和尚、刘长子二人,越山遁去,转掠四川,招集败众,屯匿巫山。各军进逼,合围月余。石和尚在巢穴内,粮食俱尽,当由指挥朱英,奉白圭命,诱招刘长子,令他缚石和尚,解送军前。刘长子没法,遂将石和尚拿下,送交喜信营。喜信将石和尚打入囚车,佯慰刘长子,命诱执刘千斤妻连氏,及伪职常通、王靖、张石英等,六百余人。至诸人一一诱到,竟变过了脸,也把刘长子一并就缚,奏凯还朝。石和尚、刘长子磔死,余犯尽行斩首,荆、襄告平。朱永封伯,白圭进太子少保,余将各加官进禄。只指挥张英,为诸将所忌,进谗朱永,说他受贿,被永捶死,真所谓冤沉地下呢。朱永坐享成功, 反捶死首功张英,可叹可恨。这是成化二年间事。 后至成化六年,刘千斤余党李胡子,复纠合小王洪、石歪膊等,往来南漳、内乡、渭南间,复集流民为乱,伪称太平王,立一条蛇、坐山虎等绰号。官军累捕不获,再命都御史项忠,总督河南、湖广、荆、襄军,四面兜剿,擒李胡子于竹山县,擒小王洪等于钧州尤潭,俘斩二千人,编戍万余人,遣还乡里,共四十万人。内中有许多流民,未尝为恶,亦不免玉石俱焚,弃尸江浒。项忠且自诩功绩,竖平刑、襄碑,或呼为堕泪碑,实是冷嘲热讽的意思。比羊祜堕泪碑何如?又越六年,经都御史原杰,经略郧阳,就地设府,垦荒田,编户籍,人民乐业,阖境帖然。杰劳苦成疾,奉旨召还,竟在驿舍中逝世。郧民闻讣,无不泣下,这且搁过不提。 且说荆、襄未平的时候,广西大藤峡苗猺,亦啸聚为乱,湖南、靖州苗,群起响应。右都督李震,受命讨靖州苗,连破八百余寨,威振西南。苗猺呼为金牌李,不敢复反。惟大藤峡在广西浔州境内,万山盘曲。有一大藤横亘两崖,仿佛似天造地设的桥梁,因此呼为大藤峡。峡中猺人,缘藤往来不绝。峡北岩洞,多至一百余处,最幽深险峻的,有仙人关、九层崖等洞。峡南有牛肠村、大岵村,亦称险要。英宗时,猺人作乱,经都督佥事颜彪,连破猺寨,猺患少息。应三十九回。惟猺酋侯大狗,始终未获。至颜彪班师,仍出掠广东高、廉、雷、肇等境,守臣无术剿平,上书待罪,且请选将征讨。兵部尚书王竑,奏称浙江左参政韩雍,文武全才,可令往讨,乃召雍为佥都御史,赞理军务。特简都督赵辅,为征夷将军,统兵南征。 雍先至南京,会齐诸将,共议进兵方略。诸将齐声道:“两广残破,群盗屯聚,应分兵扑灭为是。为今日计,莫若令一军入广东,驱使散去,然后用大军直入广西,节节进剿,方可困贼。”雍闻言冷笑道:“诸将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试思贼已蔓延数千里,随在与战,适足疲我将士,何若仗着锐气,直捣大藤峡巢穴?心腹既溃,余贼如釜底游魂,怕他什么?”擒贼先擒王,的是行军要着。诸将不敢多言。至赵辅一到,与雍谈及军事,很是投机,便把一切行止,听雍调度。雍即带领诸军,倍道前进,由全州出桂林,途次遇着阳洞诸苗,即麾兵与战,势如破竹,洞苗大溃。惟指挥李英等四人,观望不前,立斩以徇,众皆股栗,壁垒一新。 雍披按地图,晓谕诸将道:“贼众以修仁、荔浦为羽翼,宜先剿平二处,使孤贼势。”诸将此时,无不应命。乃督兵十六万人,分五路攻入,所向披靡。修仁先平,荔浦随下,遂乘胜向峡口进发。俄见道旁有数百人跪着,老少不一,老年服饰似里民,少年服饰似儒生,口称:“我等百姓,苦贼已久,今闻大兵到此,愿为向导。”雍不待说毕,便喝兵役,将数百人一一拿下,带入帐中。诸将皆诧异起来,但见雍升座怒叱道:“你等统是苗贼,敢来谎我!左右快与我搜来!”兵士不敢违慢,把数百人身上一搜,果皆藏着利刃,锋芒似雪,便命推出辕门,尽行枭首。复饬把尸首支解,刳出肠胃,分挂林箐间,累累相属。猺众闻知,惊为天神。就是雍麾下将士,亦不禁叹服。 我亦服他有识。 雍严肃如王公相等,营门设铜鼓数千,仪节详密。三司长吏见雍,皆长跪白事,悚慴如小吏。忽有新会丞陶鲁入见,长揖不拜,雍叱道:“你来此何为?”陶鲁道:“来与明公击贼。”雍复道:“贼众据险自卫,非大兵不可入。我看部下文武数百人,无一可往,方在愁虑,你能当此重任么?”陶鲁道:“不但言能,且很容易。”雍怒道:“蕞尔小邑,尚不能理,今遇悍贼,反说得如此容易,正是大言不惭,快快退去,免得受笞!”鲁又道:“明公不欲平贼么?从前蒋琬、庞统,辄废邑事,后乃为蜀汉名臣,公幸勿弃鲁,愿平贼自效。”雍见鲁神色自若,料有异才,不禁改容道:“丞肯为国效力,尚有何说,但不知需兵多少?”并不执拗到底,韩雍可谓将才。鲁答道:“三百人够了。”雍笑道:“三百人哪里够用?”鲁复道:“兵贵精不贵多,三百人已是多了。但必需严行选练,才可使用。”雍令他自择。鲁标式为约,号令军前道:“有能力举百钧,矢射二百步者来!”是时大军共十五六万人,合式如约,只得二百五十名。得用之兵,其难如此。复另募数日,方得凑成三百名数目,自行督练,椎牛犒飨,共尝甘苦,士卒争愿为死,称为陶家军。 雍督诸将四面并进,猺酋侯大狗,闻大军齐至,把妇女辎重,安置贵州横石、李塘诸崖,自纠死党数万,悉力堵截峡南,排栅坚密,滚木礌石镖枪毒矢等,更番迭射。官军登山仰攻,煞费气力。雍申令军中,有进无退。阅数时,山上的猺众,及山下的官军,统有些疲倦起来,枪声箭声,若断若续,蓦见陶鲁拥盾而出,大呼道:“麾下壮士,快从我来!”两语未毕,那三百名陶家军,都左手执盾,右手持刀,鱼贯以进,呼声震山峡。猺众急忙抵拒,乱下矢石,不料这陶家军,很是勇悍,兔起鹘落,狖迅猱升,任他矢石如雨,毫不胆怯,只管向前猛登。韩雍见前军得势,复督兵继进,猺众支持不住,逐步退后。至官军各上山冈,又由雍出令,纵火焚山,烈焰飞腾,可怜这猺众东奔西走,无处躲避,多烧得焦头烂额,剩得数千名悍猺,拥着侯大狗,窜入横石崖。雍饬兵穷追,道行数日,始见崖谷。侯大狗上九层楼等山,绝崖悬壁,势控霄汉,且用着千斤礌石,滚压下来,响声若雷,岩谷皆应。雍令军士停住崖下,鼓噪不绝,一面遣陶家军绕出后山,潜陟巅顶,令他觑贼懈怠,举炮为号。自卯至未,贼渐渐力疲,木石亦尽。雍正拟进攻,隐隐间闻有炮声,急督将士冒险登山,大众援藤扳葛,蚁附而上。陶家军亦自后攻入,漫山奋击,连数日夜,鏖战百合,方把猺众削平,生擒侯大狗七百八十余人,斩首三千二百余级,磨崖勒石,载明平猺岁月,并将大藤斩断,绝猺人往来的孔道,改名大藤峡为断藤峡,复分兵捕雷、廉、高、肇诸寇,先后肃清。捷报驰抵京师,宪宗传旨嘉奖,即召赵辅还朝,晋封武靖伯,韩雍为右副都御史,提督两广军务,擢陶鲁为佥事,余亦按功给赏。嗣命雍开府梧州,令行禁止,盗贼屏息。至成化十年,为中官黄沁所谮,罢归乡里,越五年病殁。粤人怀念不忘,立祠致祭。正德中始追谥襄毅,也是褒功恤死的意思。 还有平凉一役,出了好几次大兵,才得奏捷。平凉在甘肃西境,从前明平陕西,故元平凉万户把丹,率众归附,太祖授为平凉卫千户,令仍旧俗,不起科徭。传孙满俊,与王豪、李俊相联结,挟赀称雄,土人称他为满四。平凉奸民,犯法避罪,往往倚满四为护符。有司饬役往捕,统由满四出头硬阻,日久成习,不得不劳动官军,前去搜剿。满四遂激众为乱,叛据石城,来与官军反抗。石城系唐吐蕃石堡城,高踞山巅,四壁削立,只有一线可通出入。官军屡次上山,都被击退。实是没用。满四遂与李俊分踞要害,四称招贤王,俊称顺理王,两下里各有万余人。俊攻固原千户所,中箭毙命,惟满四负隅如故。都指挥邢瑞、申澄,率各卫军至石城,猛扑一昼夜,不意满四竟纠众杀下,由高临卑,势如建瓴,官军坠死无数,申澄也马蹶被杀,只有邢瑞狼狈逃归,贼势大盛,关中震动。明廷得耗,飞檄陕西巡抚都御史陈介,总兵宁远伯任寿,广义伯吴琮,及巡抚延绥都御史王锐,参将胡恺,会兵进剿。陈介等率军轻进,不待延绥兵至,便直趋石城,距城约十里许,忽有贼众数千,遮道出迎,佯称乞降。陈介颇为踌躇,吴琮道:“无论他是真降,或是假降,我军总有进无退为是。”遂麾兵直入。将到城下,只见贼驱着牛羊出来,望将过去,差不多有数千头,官军还道他是真心投降,用了牛羊犒劳,大家不及防备,忽听胡哨四起,前后左右,统是贼兵杀到,那时官军叫苦不迭,连忙招架,已是不及。陈介、任寿、吴琮等,舍命冲突,方杀开一条血路,走保东山,遗失军资甲械,均以千计。事闻于朝,命将陈介、任寿、吴琮三人,逮解至京,按罪下狱。另授都督刘玉,为平虏副将军,副都御史项忠,总督军务,再讨石城。又起复前大理寺少卿马文升为都御史,巡抚陕西,调兵协剿。项忠、马文升先后至固原,分六路进兵,连败贼众。刘玉一至,见各军得胜,乘势长驱,进薄城下。满四倾寨出战,发矢如蝟,刘玉身中流矢,顿时惊退,诸军皆却。贼步步进逼,玉几被困。幸项忠停住不行,亲斩千户一人,作为众戒,于是全军复振,易退为进。满四料不可敌,敛众入城,刘玉乃裹痛徇军,下令合围。相持兼旬,尚不能下。项忠以持久非计,督兵急攻,贼颇恟惧,潜缒城出降。忠给票纵还,自是出降益众。会有贼目杨虎狸,乘夜出汲,为官军所擒,忠喝令斩首,杨虎狸俯伏乞命,乃劝令降顺。虎狸允诺,且请自效。忠知虎狸可用,赐以金带钩,纵使入城,诱满四出战东山,用了四面埋伏的计,专候满四到来。正是: 整备铁笼囚猛虎,安排香饵钓金鱼。 欲知满四曾否就擒?请看下回便知。 语有之:“川泽纳污,山薮藏疾。”故林深箐密之中,往往为盗贼藏身之地,兵去则出,兵来则伏,非有善谋之将,敢死之士,犁其穴而扫其庭,则必不能绝其迹。刘千斤,莽夫耳,侯大狗,蠢奴耳,何足以称王争霸?不过有山可恃,有穴可藏,借此以抗王命,为一时负隅计耳。有白圭之督师,而刘千斤失所恃,虽勇何益?有韩雍之主谋,而侯大狗失所据,虽险亦夷?萑苻之盗,必尽杀乃止,始知宁猛毋宽,公孙侨固有先见也。至若平凉一役,亦幸有项忠之为先驱耳。项忠擒李胡子、小王洪等,已见奇绩,而满四又为彼所擒,时人以堕泪讥之,吾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也。刑乱国用重典,刑乱民亦何独不然乎? 第四十二回 树威权汪直窃兵柄 善谲谏阿丑悟 却说叛酋满四,正在穷蹙,见杨虎狸被擒复归,亟问他脱逃情由。虎狸随口胡诌,并说官军辎重,尽在东山停顿,不妨乘夜掩取,说得满四转忧为喜,即于夜间率众出城。行至东山附近,伏兵四起,竞前相扑。满四仓皇突阵,坠马就擒,余众多半受戮。项忠乘胜扑城,城中另立头目火敬为主,仍然拒守。忠令各军围住东西北三面,独留南面不围,鼓噪了一昼夜。火敬等料不能支,竟于夜半遁去。官军从后追蹑,复将火敬擒住。只有满四从子满能,逃入青山洞,渐被项忠侦悉,用火薰入洞中。满能仓皇出走,亦被擒获,并拿住满四家属百余口。诸军穷搜山谷,又获贼五百余人,男妇老幼共数千人,并将石城毁去,所有俘虏,就地正法。惟把满四、火敬两人,械送京师,按律伏诛,自在意中。项忠、刘玉班师到京,按功升赏,不消细说。 宪宗闻各处叛寇,依次荡平,心下很是喜慰。万贵妃殷勤献媚,每遇捷报,辄在宫中张筵庆贺。可谓善承意旨,无怪宠冠后宫。就中有个太监汪直,年少慧黠,善事贵妃,因得宪宗宠幸。为主及奴,真是多情天子。这汪直系大藤峡猺种,猺贼平定后,被俘入宫,充昭德宫内使。昭德宫便是万贵妃所居,汪直能伺贵妃喜怒,竭力趋承,贵妃遂一意抬举,密白帝前,令掌御马监事。第二个安禄山。先是妖人李子龙,妖言妖服,蛊惑市人,内使鲍石、郑忠等,非常敬信,常引子龙入宫游玩,并导登万岁山,密谋为逆。不意被锦衣卫闻知,预先举发,当将二监拿下,并诱执李子龙,一并枭首。嗣是宪宗欲侦知外事,令汪直改换衣服,带领锦衣官校,私行出外,查察官民举动,但有街谈巷议,无不奏闻。宪宗益以为能,即于东厂外设一西厂,命汪直为总管。东厂系成祖时所建,专令中官司事,伺察外情。至是别张一帜,所领缇骑人数,比东厂加倍,因此声势出东厂上。锦衣百户韦瑛,职隶东厂,谄事汪直。直即倚为心腹,往往掀风作浪,兴起大狱,所有冤死的官民,不计其数。朝廷诸臣,虽皆侧目,莫敢发言。惟大学士商辂抗疏上奏道:近日伺察太繁,政令太急,刑网太密,人情疑畏,汹汹不安。盖缘陛下委听断于汪直,而直又寄耳目于群小也。中外骚然,安保其无意外不测之变?往者曹钦之反,皆逯杲有以激之,一旦祸兴,猝难消弭。望陛下断自宸衷,革去西厂,罢汪直以全其身,诛韦瑛以正其罪,则臣民悦服,自帖然无事矣。否则天下安危,未可知也。臣不胜惶惧待命之至! 宪宗览疏大怒道:“用一内监,何足危乱天下?”即命内监怀恩,传旨诘责。商辂并不慌忙,正色说道:“朝臣不论大小,有罪当请旨逮问。汪直敢擅逮三品以上京官,是第一桩大罪。大同宣府,乃边疆要地,守备官重要,岂可一日偶缺?汪直擅械守备官,多至数人,是第二桩大罪。南京系祖宗根本重地,留守大臣,直擅自搜捕,是第三桩大罪。宫中侍臣,直辄易置,是第四桩大罪。直不去,国家哪得不危?”这数语侃侃直陈,说得怀恩为之咋舌,当即回去复旨。项忠已升任兵部尚书,也率九卿严劾汪直,宪宗不得已,令直仍归掌御马监,调韦瑛戍边卫,暂罢西厂,中外大悦。惟宪宗犹宠直未衰,仍令秘密出外,探刺阴事。适有御史戴缙,九年不迁,非常懊丧。至此见汪直仍邀宠眷,索性迎合上意,密奏一本,极言西厂不应停止,汪直所行,不但可为今日法, 且可为万世法。竟视汪直为圣人,大小戴有知,必不认其为子孙。宪宗准奏,下诏重开西厂。 汪直的气焰,从此益盛。 先是直掌西厂,士大夫无与往还,惟左都御史王越,与韦瑛结交,遂间接通好汪直。吏部尚书尹旻,也是个寡廉鲜耻的人物,想去巴结权阉,因浼越为介,谒直西厂中,甚至向他磕头。身长吏部,无耻若此,我为明吏羞死。直不禁大喜。独兵部尚书项忠,傲不为礼,一日遇直于途,直下舆相看,忠竟不顾而去。是亦太甚。直恨忠益深,王越谋代忠职,每与直言及忠事,作切齿状。忠且倡率九卿,劾奏直不法事,先令郎中姚璧,请尹旻署名。尹旻道:“兵部主稿,当由项公自署便了。”姚璧道:“公系六卿长,不可不为首倡。”尹旻怒道:“今日才知我为六卿长么?”不中抬举。当将草奏掷还,不肯签名。一方通报韦瑛,令他转达汪直。会西厂果停,直愤怒异常,与忠势不两立,至重设西厂,引用了一个吴绶,作为爪牙。吴绶曾为锦衣卫千户,尝从项忠讨荆、裹盗,违法被劾,致受谴责。他竟与忠挟嫌,至汪直处求掌书记,直即允诺。且因绶颇能文,密行保荐,有旨授他为镇抚司问刑。绶即嗾使东厂官校,诬忠受太监黄赐请托,用刘江为江西都指挥,宪宗真是糊涂,竟令忠对簿。看官!你想这项忠高傲绝俗,哪肯低首下心?当下抗辩大廷,毅然不屈。恼得宪宗性起,竟将他削职为民。汪直又谮商辂纳贿,辂亦乞罢,听令自归。尚书薛远、董方,右都御史李宾等,并致仕归田,于是蝇营狗苟的王越,居然升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掌院事。愈荣愈丑。王越以外,还有辽东巡抚陈钺。先是辽东寇警,陈钺因冒功掩杀,激变军民,明廷命马文升往抚,开诚晓谕,相率听命。汪直偏欲攘功,请命宪宗,挟同私党王英,驰向辽东,一路上耀武扬威,指叱守令,不啻奴仆,稍有违忤,立加鞭挞。各边都御史,左执鞭弭,右属櫜键,趋迎恐后,供张极盛。既至辽东,陈钺郊迎蒲伏,恪恭尽礼,凡随从汪直的人员,各有重贿。汪直大喜,筵宴时穷极珍错,饮得汪直酩酊大醉,满口赞扬。难得邀他褒奖。越宿即赴开原,再下令招抚。文升知他来意,便把安抚功劳,推让与他,惟所有接待仪文,不如陈钺。汪直未免失望,草草应酬,即返辽东,且与陈钺述及文升简慢。钺不但不为解免,反说文升恃功自恣等情,小人最会逞刁。一面加意款待,格外巴结。酣饮了好几日,直欲辞归,复经钺再三挽留,竟住了数十天,方才回京。一入京城,即劾奏文升行事乖方,应加严谴。宪宗也不分皂白,竟逮文升下狱,寻谪戍重庆卫,并责诸言官容隐不发,廷杖李俊等五十六人。 是时鞑靼汗麻儿可儿已死,众立马固可儿吉思为汗,马固可儿吉思汗,与孛来不和,屡生嫌隙,阴结部属毛里孩等,使图孛来,偏为孛来所知,竟弑了马固可儿吉思汗。毛里孩不服,纠众攻杀孛来,遣使通好明廷。宪宗以无约请和,恐防有诈,竟却使不纳。毛里孩遂纠集三卫,见三十九回。屡寇山陕。抚宁侯朱永等,出师抵御,得了几次胜仗,毛里孩始退。谁料一敌甫退,一敌又来。长城西北境有河套,黄河由北绕南,与圈套相似,因得此名,唐张仁愿曾筑三受降城于此。地饶水草,最宜耕牧。蒙古属部孛鲁乃、札加思兰、孛罗忽等,潜入套中,据地称雄,屡寇延绥。朱永移师往御,王越亦奉旨参赞。塞外未闻杀敌,京中屡得捷音,想是王越妙计。越等升赏有差,寇仍据套自若。 既而越为三边总制,延绥、甘肃、宁夏为三边,设立总制,自王越始。札加思兰且迎元裔满都鲁为汗,自称太师,一意与明边为难,大举深入,直抵秦州、安定诸邑。总算王越出力,侦悉寇虏妻子畜产,俱在红盐池,潜率总兵官许宁,游击将军周玉,星夜前进,袭破敌帐,杀获甚众。及寇饱掠而返,妻子畜产,荡然无存,只好痛哭一场,狼狈北去。 嗣闻札加思兰,为部众脱罗干、亦思马因等所杀,满都鲁亦死,诸强酋相继略尽。越遂讨好汪直,怂恿北征,说是乘势平寇,大功无比云云。直喜甚,忙面奏宪宗,当即下诏,命朱永为平虏将军,王越提督军务,监军便是汪直。克期兴师,向西进发。越与直会着,恰劝直令朱永绕道南行,自与直带领轻骑,径诣大同。探悉敌帐在威宁海子,泊名。即挑选宣府、大同两镇兵马,共得二万名,倍道深入。适值天大风雨,兼以下雪,白昼晦冥,空山岑寂。越等直至威宁,寇众毫不防备,如何抵敌,纷纷溃散,只剩老弱妇女,作为俘虏,并马驼牛羊数千匹,一齐搬归,便驰书告捷。宪宗即封越为威宁伯,增直俸禄三百石。惟朱永迂道无功,不得封赏,怅怅的领兵回来。上了王越的当。 亦思、马因等以庐帐被袭,密图报复,待王越退师,复纠众出掠,且犯宣府。那时汪直、王越两人,又想借寇邀功,请旨出发,偏偏寇众狡诈,闻直等又至,移众西走,转寇延绥,直等赴援不及,亏得指挥刘宁,巡抚何乔新,千户白道山等,分道出御,各得胜仗,寇焰少衰。亦思、马因病死,谁知又出了一个悍酋,仍称小王子,率众三万,寇大同,连营五十里,声势张甚。总兵许宁,敛兵固守,小王子竟到处焚掠,毁坏代王别墅。代王成链,从宁出战,宁无奈出驻城外,与巡抚郭镗分营立栅,互为犄角。寻见有寇骑十余,控弦而来,太监蔡新部下,首出迎击,宁所部军士,亦次第杀出,寇骑拍马逃走,官军不肯舍去,猛力追赶。途中遇着伏兵,被杀得落花流水,幸参将周玺等驰至,才救出各兵,驰入城中。检点败卒,已丧失了千余人。许宁尚掩败报捷,奈寇众长驱直入,虽经宣府巡抚秦纮,总兵周玉,力战却敌,寇焰尚是未衰。巡按程春震,乃劾宁败状,宁得罪被谪,连郭镗、蔡新统同获谴。一面颁诏,令汪直、王越严行防剿,毋得少懈。直与越方拟还京,得了这道诏旨,弄得进退两难,只好乞请瓜代,有诏不许。其时陈钺已入居兵部,复为代请,又经宪宗切责,把钺免官。未几罢西厂,又未几调王越镇延绥,降汪直为南京御马监,中外欣然。只王越、汪直两人,不知为什么缘故,竟失主眷,彼此叹息一番,想不出什么法子,没奈何遵着朝旨,分途自去。谁叫你喜功出外?谁叫你恃势横行? 小子细阅明史,才知汪直得罪的原因,复杂得很。若论发伏摘奸的首功,要算是小中官阿丑。一长可录,总不淹没。阿丑善诙谐,且工俳优,一日演戏帝前,扮作醉人的模样,登场谩骂,另有一小太监扮作行人,出语阿丑道:“某官长到了。”阿丑不理,谩骂如故。小太监下场后,复出场报道:“御驾到了。”阿丑仍然不理。及三次出报,说是“汪太监到了”。阿丑故作慌张状,却走数步。来人恰故意问道:“皇帝且不怕,难道怕汪太监么?”阿丑连忙摇手道:“休要多嘴!我只晓得汪太监,不可轻惹呢!”阿丑可爱。此时宪宗曾在座中,闻了这语,暗暗点首。阿丑知上意已动,于次日再出演剧,竟仿效汪直衣冠,手中持着两把大斧,挺胸而行。旁有伶人问道:“你持这两斧做什么?”阿丑道:“是钺,不是斧。”那人又问持钺何故?阿丑道:“这两钺非同小可。我自典兵以来,全仗着这两钺呢。”那人又问钺为何名?阿丑笑道:“怪不得你是呆鸟,连王越、陈钺,都不知道么?”宪宗闻言微哂。及戏剧演毕,又接览御史徐镛奏折,系劾奏汪直罪状,略云:汪直与王越、陈钺,结为腹心,互相表里,肆罗织之文,振威福之势,兵连西北,民困东南,天下之人,但知有西厂,而不知有朝廷,但知畏汪直,而不知畏陛下,浸成羽翼,可为寒心。乞陛下明正典刑,以为奸臣结党怙势者戒!于此时始上弹章,亦是揣摩迎合之意。 宪宗览后,尚在踌躇。还是恋恋不舍。会东厂太监尚铭,以获贼邀赏,恐汪直忌功,不无谗构,遂探得汪直隐情,及王越交通不法情事,统行揭奏。宪宗乃决意下诏,迁谪直、越。礼部侍郎万安,及太常寺丞李孜省等,又先后纠弹直、越。遂并直奉御官,一体革去。削王越伯爵,夺还诰券,编管安陆州。直党陈钺,及戴缙、吴绶等,俱削职为民。韦瑛谪戍万全卫。瑛复自撰妖言,诬指巫人刘忠兴十余人,暗图不轨,及到庭对质,全属子虚,方将瑛正法枭首。且起用前兵部尚书项忠,给还原官;召还前兵部侍郎马文升,令为左都御史,巡抚辽东。中外都喁喁望治。 其实一党方黜,一党复升,荧惑不明的宪宗,哪里能久任正士,尽斥俭人?万安内结贵妃,得邀宠眷,李孜省系江西赃吏,学五雷法,厚结中官梁芳、钱义,以符箓进,得授为太常寺丞。还有江夏妖僧继晓,与中官梁芳相识,自言精通房术,不亚彭篯。适宪宗春秋正高,自嫌精神未足,不足对付妃嫔,就是老而善淫的万贵妃,亦未免暗中憎恨。梁芳双方巴结,即将继晓荐入,令他指导宪宗,并广采春药,进奉御用。宪宗如法服饵,尽情采战,果然比前不同,一夕能御数女,喜得宪宗心满意足,亟封继晓为国师。继晓母朱氏,本娼家女,丧夫有年,免不得有暧昧情事。继晓却极陈母节, 有旨不必勘核,立予旌扬。继晓精通房术,想是得诸母教。饮水思源,其母应得旌表。自是继晓所言,无不曲从。继晓愿为帝祈福,就西市建大永昌寺,逼徙民居数百家,糜费帑项数十万,这还不在话下。惟继晓淫狡性成,见有姿色妇女,往往强留入寺,日夜交欢,京中百姓,被他胁辱,自然怨声载道,呼泣盈涂。刑部员外郎林俊,愤懑的了不得,遂上疏请斩继晓及太监梁芳。看官!你想宪宗如何肯听?阅疏才毕,立饬逮俊下狱,拷讯主使。都督府经历张黻,抗表救解,又被逮系狱中。司礼太监怀恩,颇怀忠义,便面奏宪宗,请释二人。宦官中非无善类。宪宗大愤,遽提起案上端砚,向怀恩掷去。幸怀恩把头一偏,砚落地上,未曾击中。宪宗拍案大骂道:“你敢助林俊等谤朕吗?”恩免冠伏地,号哭不止。宪宗又把恩叱退。恩遣人告镇抚司道:“你等谄事梁芳,倾陷林俊,俊死,看你等能独生么?”镇抚司方不敢诬罪,也为奏免。宪宗气愤稍平,乃释二人出狱,贬俊为云南姚州判官,黻为师宗知州。二人直声震都下,时人为之语道:御史在刑曹,黄门出后府。 二人被谪,感动天阍。成化二十一年元旦,宪宗受贺退朝,午膳甫毕,忽闻天空有巨声,自东而西,仿佛似霹雳一般。究竟是否雷震,容小子下回表明。 汪直以大藤余孽,幼入禁中,不思金日宝瑟之忠,妄有安禄山赤心之诈,刺事西厂,倾害正人,酷好弄兵,轻开边衅,吏民之受其荼毒,不可胜计,要之皆万贵妃一人之所酿成也。王越、陈钺等,倚直势以横行,朝臣岂无闻见?乃皆箝口不言,反待一优孟衣冠之阿丑,借戏进谏,隐格主心,是盈廷寮寀不及一阿丑多矣。迨巨蠹受谴,始联章劾奏,欲沽直名,曾亦回首自问,腼颜目愧否耶?况劾奏诸人,仍不出万安、李孜省等,彼此同是俭邪,不过排除异党,为自张一帜计耳。观此回纯叙汪直事,我敢为述古语曰朝无人。 第四十三回 悼贵妃促疾亡身 审聂女秉公遭谴 却说宪宗闻空中有声,疑是雷震,亟出宫门瞻望,只见天空有白气一道,曲折上腾,复有赤星如碗,从东向西,轰然作响,不禁为之悚惧。是夜心神不安,越宿临朝,即诏群臣详陈阙失。吏部给事中李俊,应诏陈言,略云: 今之弊政最大且急者,曰近幸干纪也,大臣不职也,爵赏太滥也,工役过烦也,进献无厌也,流亡未复也。天变之来,率由于此。夫内侍之设,国初皆有定制,今或一监而丛十余人,一事而参六七辈,或分布藩郡,享王者之奉,或总领边疆,专大将之权,援引俭邪,投献奇巧,司钱谷则法外取财,贡方物则多端责赂,杀人者见原,偾事者逃罪,如梁芳、韦兴、陈喜辈,不可枚举。惟陛下大施刚断,无令干纪,奉使于外者,悉为召还,用事于内者,严加省汰,则近幸戢而天意可回矣。今之大臣,非夤缘内臣,则不得进。其既进也,非凭依内臣,则不得安。此以财贸官,彼以官鬻财,无怪其赂受四方,而计营三窟也。惟陛下大加黜罚,勿为姑息,则大臣知警,而天意可回矣。夫爵以待有德,赏以待有功,今或无故而爵一庸流,或无功而赏一贵幸,方士献炼服之书,伶人奏曼衍之职,掾吏胥徒,皆叨官禄,俳优僧道,亦玷班资,一岁而传奉或至千人,数岁而数千人矣。数千人之禄,岁以数十万计,是皆国之租税,民之脂膏,不以养贤才,乃以饱奸蠹,诚可惜也。如李孜省、邓常恩辈,尤为诞妄,此招天变之甚者,乞尽罢传奉官,毋令污玷朝列,则爵赏不滥,而天意可回矣。都城佛刹,迄无宁工,京营军士,不复遗力,如国师继晓,假术济私,糜耗特甚。中外切齿,愿陛下内惜资财,外恤民力,不急之役,姑赐停罢。则工役不烦,而天意可回矣。近来规利之徒,率假进奉为名,或录一方书,市一玩器,购画图,制簪珥,所费不多,获利十倍,愿陛下留府库之财,为军国之备,则进献息而天意可回矣。陕西、河南、山西,赤地千里,尸骸枕籍,流亡日多,萑苻可虑,愿陛下体天心之仁爱,悯生民之困穷,追录贵幸盐课,暂假造寺资财,移赈饥民,俾苟存活,则流亡复而天意可回矣。臣奉明诏陈言,不敢瞻徇,谨乞陛下采纳施行,无任跂望之至! 疏入,宪宗却优诏褒答,竟降调李孜省、邓常恩等,且把国师继晓,革职为民,斥罢传奉官至五百余人。给事中卢瑀,御史汪莹,主事张吉,及南京员外郎彭纲等,见李俊入奏有效,都摭拾时弊,次第奏陈。今朝你一本,明朝我一本,惹得宪宗厌烦起来,索性不愿披览,只密令吏部尚书尹旻,此人尚在么?将奏牍所署的名衔,纪录屏右,俟有奏迁,按名远调。俊、瑀等遂相继出外,或以他事下吏。事君数,斯辱矣。孜省、常恩等仍复原官,得宠尤甚。 一日,宪宗查视内帑,见累朝所积金银,七窖俱尽。遂召太监梁芳、韦兴入内,诘责道:“糜费帑金,罪由汝等。”兴不敢对。芳独启奏道:“建寺筑庙,为万岁默祈遐福,所以用去,并非浪费。”宪宗冷笑道:“朕即饶恕你等,恐后人无此宽大, 恰要同你等算账。”此语几启巨衅,若非贵妃速死,太子能不危乎?说得梁芳等浑身冰冷, 谢罪趋出,忙去报知万贵妃。时贵妃已移居安喜宫,服物侈僭,与中宫相等。梁芳一入,即叩头呼娘娘不置。贵妃问为何事?梁芳将宪宗所言,传述一遍,并说道:“万岁爷所说后人,明明是指着东宫,倘或东宫得志,不但老奴等难保首领,连娘娘亦未免干连呢!”贵妃道:“这东宫原不是好人,他幼小时,我劝他饮羹,他竟对着我说,羹中有否置毒,你想他在幼年,尚如是逞刁,今已年将弱冠,怕不以我等为鱼肉。但一时没法摆布,奈何?”梁芳道:“何不劝皇上易储,改立兴王?”贵妃道:“是邵妃所生子佑杭么?”言下尚有未惬之意,奈己子已先夭殇何?梁芳道:“佑杭虽封兴王,尚未就国,若得娘娘保举,得为储君,他必感激无地,难道不共保富贵么?”掀风作浪,统是若辈。贵妃点首。等到宪宗进宫,凭着一种蛊媚的手段,诬称太子如何暴戾,如何矫擅,不如改立兴王,期安社稷等语。你是个野狐精,安可充土神谷神。宪宗初不肯允,哪禁得贵妃一番柔语,继以娇啼,弄得宪宗不好不依。年将六十,尚能摇惑主心,不知具何魔力?次日,与太监怀恩谈及,怀恩力言不可。宪宗大为拂意,斥居凤阳,正拟下诏易储,忽报泰山连震,御史奏称应在东宫。宪宗览奏道:“这是天意,不敢有违。”遂把易储事搁起。万贵妃屡次催逼,宪宗只是不睬。贵妃挟恨在胸,酿成肝疾,成化二十三年春,宪宗郊天,适遇大雾,人皆惊讶,越日庆成宴罢,将要还宫,有安喜宫监来报道:“万娘娘中痰猝薨了。”宪宗大诧道:“为什么这般迅速?”官监默然无言。经宪宗至安喜宫,审视龙榻,但见红颜已萎,残蜕仅存,不禁涕泪满颐,再诘宫监,才知贵妃连日纳闷,适有宫女触怒,她用拂子连挞数十下,宫女不过觉痛,她竟痰厥致毙。宪宗怃然道:“贵妃去世,我亦不能久存了。”仿佛唐明皇之于杨玉环。当下治丧告窆,一切拟皇后例,并辍朝七日,加谥万氏为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 丧葬既毕,宪宗常闷闷不乐,惟李孜省善能分忧,有时召对,多合帝心,乃擢为礼部侍郎。毕竟鸿都幻术,不能亲致红妆,春风桃李,秋雨梧桐,触景无非惨象,多忧适足伤身,是年八月,宪宗寝疾,命皇太子佑樘,视事文华殿,越数日驾崩,享年四十一。太子即位,是为孝宗,谥皇考为宪宗皇帝,尊皇太后周氏为太皇太后,皇后王氏为皇太后,以次年为弘治元年。赦诏未下,即降旨斥诸幸臣。侍郎李孜省,太监梁芳,外戚万喜,万贵妃弟。及私党邓常恩、赵玉芝等,俱谪戍有差。并罢传奉官二千余人,夺僧道封号千余人,宫廷一清,乃大赦天下,随立妃张氏为皇后。鱼台丞徐顼,疏请上母妃尊谥,并追究薨逝原因,孝宗饬群臣会议,或言宜逮万氏亲族究治。万安已擢为大学士,闻着廷议,惶急的了不得,忙对群僚道:“我、我久与万氏不通往来。”群僚皆相顾窃笑。有何可笑?恐大众多是如此。幸孝宗天性仁厚,恐伤先帝遗意,尽置不问,万安才得无事,方在欣慰,不意过了数日,太监怀恩到阁,手持一小木箧,付与万安道:“皇上有旨,这岂是大臣所为?”万安尚莫名其妙,发箧后见有小书一本,末尾署着臣安进三字,系是从前亲笔所写,才忆当日隐情,不禁愧汗浃背,俯伏地上。庶吉士邹智,御史姜洪、文贵等,正在阁中,窥见书中所列,俱系房中术,遂哄堂散去。怀恩亦回宫复旨,万安仰首起来,见阁中已无一人,慌忙起身趋归。越二日宣安入朝,令怀恩朗诵弹章,起首署名,就是庶吉士邹智等人,读至后来,都开列万安罪状。安尚磕头哀求,毫无去志。恩读毕,走近万安身前,摘去牙牌,大声道:“速去速去,免得加罪!”安始惶遽归第,乞休而去。实是便宜。 孝宗尝悲念生母,遣使至贺县访求外家,终不可得。其后礼臣上言,请仿太祖封徐王故事,拟定母后父母封号,且立祠桂林,春秋致祭。一面追谥生母纪氏为孝穆太后,有旨允准,并答复礼部道:孝穆太后,早弃朕躬,每一思念,惄焉如割。初谓宗亲尚可旁求,宁受百欺,冀获一是,卿等谓岁久无从物色,请加封立庙,以慰圣母之灵。皇祖既有故事,朕心虽不忍,又奚敢违?可封太后父为庆元伯,母为伯夫人,立庙桂林府,饬有司岁时致祭,毋得少懈,以副朕报本追源之至意! 大学士尹直,奉旨撰册文,有云:“睹汉家尧母之称,增宋室仁宗之恸。”孝宗记在心中,每当听政余暇,回环诵此二语,往往唏嘘泣下。又因宪宗废后吴氏,保抱维谨,具有鞠育深恩,一切服膳,概如太后礼,这也可谓孝思维则了。允宜褒扬。 且说宪宗末年,所用非人,当时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谣传。三阁老指万安、刘翊、刘吉,六尚书指尹祎、殷谦、周洪谟、张鹏、张蓥、刘昭,这九人旋进旋退,毫无建白,所以有此时评。及孝宗即位,励精图治,黜佞任贤,起用前南京兵部尚书王恕,为吏部尚书;进礼部侍郎徐溥,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擢编修刘健为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入阁办事;召南京刑部尚书何乔新,为刑部尚书;南京兵部尚书马文升,为左都御史;礼部侍郎邱濬,进大学衍议补一书,得赉金币,下诏刊行,寻升为礼部尚书;令徐溥专理阁务;逮梁芳、李孜省下狱,孜省瘐死,梁芳充戍,流邓常恩、赵玉芝等至极边,诛妖僧继晓,所有纸糊泥塑的阁老尚书,淘汰殆尽。 惟刘吉尚存,右庶子张升,上疏劾吉,说他口蜜腹剑似李林甫,牢笼言路如贾似道,应即予罢斥等语,未见俞允。庶吉士邹智,进士李文祥,监察御史汤鼐,又交章弹劾,鼐尤抗直,疏中所陈,不止刘吉一人,连王恕、马文升等所为,亦具有微词。廷僚未免忌鼐,吉更衔恨刺骨,御史魏璋,系吉私人,密受吉命,日伺鼐短。适寿州知州刘概,馈鼐白金,并遗以书云:“梦一人牵牛陷泽中,得君手提牛角,引牛出泽。人牵牛,适像国姓朱字,大约是国势将倾,赖君挽救,因有此兆。”鼐得书甚喜,宣示友人。沾沾自足,适以取祸。璋闻风得间,遂劾鼐妖言诽谤,致逮入狱。概亦连带被系。刘吉且诬鼐私立朋党,与邹智、李文祥等,统是一鼻孔出气,于是智与文祥亦坐罪。御史陈景隆等,与璋为莫逆交,希附吉意,奏请一体加刑,幸刑部尚书何乔新,及侍郎彭韶,坚持不可,王恕亦上疏申救。不念被劾之嫌,王恕不愧恕字。乃将鼐、概戍边,邹智、李文祥贬官,魏璋反得擢为大理寺丞。惟刘吉以鼐等获生,都是何乔新主持,恨恨不已。会乔新外家与乡人争讼,遂暗唆御史邹鲁,劾奏乔新受贿曲庇。乔新知系刘吉挟嫌,拜疏乞归,既而穷治无验,邹鲁停俸,乔新竟致仕不起,刑部尚书一职,即由彭韶代任。吉复倾排异己,奏贬御史姜洪、姜绾,诬陷南京给事中方向等,中外侧目,呼他为刘棉花,因他屡弹屡起的缘故。 只是日中则昃,月盈必亏,从古无不衰的显宦,亦无不败的佞臣,可作达官棒喝。刘吉造言生事,免不得为孝宗所闻。渐渐的减损恩宠,吉尚恋栈不休。孝宗后张氏,系都督同知张峦女,册妃后,伉俪甚欢。及张氏进妃为后,父峦得封寿宁伯,峦卒,加赠昌国公,子鹤龄袭封侯爵,还有鹤龄弟延龄,未曾晋爵,孝宗亦拟加封,命吉撰诰券,吉请尽封周、王二太后家子弟,方可挨及后族。此语恰似有理。孝宗不怿,竟遣中宦至吉家,勒令致仕,吉乃谢病告归。既而王恕、彭韶等,多为贵戚近臣所嫉,先后引去。邱濬病殁,礼部侍郎李东阳,及少詹事谢迁,相继入阁。迁颇守法奉公,东阳第以文学著名,不及王恕、彭韶诸人的忠直,所以谏疏渐稀。 其时海内乂然,承平无事,贵州都匀苗,稍稍作乱,由巡抚邓廷赞讨平。北方小王子,及脱罗干子火筛,虽偶为边患,又经甘肃总兵官刘宁,战守有方,敛众退去。边事用略笔叙过。孝宗政体清闲,自然逐渐怠弛。内监李广、杨鹏辈,得乘隙希宠,导帝游畋。太子谕德王华,入侍经筵,讲唐李辅国与张后表里用事,说得非常恳切。侍讲玉鏊,详陈书义,至文王不敢盘于游田句,再三引伸,孝宗也颇感悟,优礼相答。可奈外臣的规讽,不若近侍的谄谀,一暴十寒,未见巨效,且因东厂未革,仍然由内侍做主,舞文弄弊。凑巧有一件讼案,为刑部郎中丁哲,员外郎王爵承审,违犯了东厂意旨,竟欲将哲等论罪,拟定徒流,这案的曲直,待小子叙述出来,以便看官评断。先是千户吴能,生女名满仓儿,姿首妖冶,性情淫荡,能屡戒不悛。以女付媒媪,售与乐妇张氏,张妇又转售与乐工袁璘为妻。能妻聂氏,与能本非同意,至能死后,访女下落,前往领认。哪知满仓儿不认为母,白眼相待。聂氏愤甚,与子定计,诱劫满仓儿归家,藏匿秘室。袁璘往赎不允,告至刑部。丁哲、王爵,同讯得情,驳斥袁璘数语。璘竟信口谩骂,恼动了丁哲、王爵,竟饬衙役重笞袁璘。璘受笞归家,愤无所泄,数日病死。御史陈玉等,检验袁璘尸身,确系病毙,即填就尸格备案,由他埋葬了结。谁料杨鹏从子,素与满仓儿有染,满仓儿竟自秘室逸出,往诉冤情。杨鹏从子,引她进见叔父,只说是刑部枉断,袁璘屈死。杨鹏不知就里,但觉满仓儿楚楚可怜,为浼东厂镇抚司,奏劾丁哲、王爵杀人无辜,罪应论抵。有旨令法司再讯,细细盘诘。满仓儿无从抵赖,仍然水落石出,奈因东厂面子,不敢不委曲顾全,只将满仓儿予杖,嫩皮肉怎禁笞杖,我尚为满仓儿呼冤。且坐丁哲等杖人至死的罪状,奏拟徒流。刑部吏徐珪,代抱不平,竟抗疏奏道:聂女之罪,丁哲等断之审矣。杨鹏暗唆镇抚司,共相欺蔽,陛下令法司审问得实,因惧东厂,莫敢公断。夫以女诬母,仅予杖责,丁哲等才能察狱,反坐徒流之罪,轻重倒置如此,皆东厂劫威所致也。臣在刑部三年,见鞫问盗贼,多东厂镇抚司缉获,或校尉挟私诬陷。或为人报仇,或受首恶赃,令旁人抵罪。刑官洞见其情,莫敢改正,以致枉杀多人。臣愿陛下革去东厂,以绝祸源,则太平可致。臣一介微躯,自知不免,与其死于虎口,孰若死于朝廷?愿陛下斩臣首,行臣言,虽死无恨! 言疏上去,朝旨非但不准,反斥他情词妄诞,革职为民。丁哲、王爵,亦一同放归。小子有诗叹道: 一朝纲纪出中官,腐竖刑余惯作奸。 抗疏甫陈严谴下,忠臣空自贡心丹。 欲知后事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宪宗非无一隙之明,观其优答李俊,立斥佞人,何尝不辨明善恶。至于内帑用尽,责及中官,泰山连震,保全太子,虽得谓非明主之所为。误在小人日多,君子日少,内嬖近臣,互相炀蔽,于是中知之主,往往为所蛊惑,忽明忽昧,有始鲜终,宪宗其较著者也。若夫孝宗之明,远过宪宗。即位以后,勤求治理,置亮弼之辅,召敢言之臣,斥奸佞之竖,杜嬖幸之门,人才济济,卓绝一时,乃无何而外戚进,又无何而内竖横,老成引退,戚宦肆行,满仓儿一案,颠倒是非,罪及能吏。明如孝宗,犹蹈此辙,人君进贤退不肖之间,其关系为何如哉?读此能无慨然! 第四十四回 受主知三老承顾命 逢君恶八竖逞 却说弘治八年以后,孝宗求治渐怠,视朝日晏,太监杨鹏、李广,朋比为奸,蔽塞主聪,广且以修炼斋醮等术,怂恿左右,害得聪明仁恕的孝宗,也居然迷信仙佛,召用番僧方士,研究符箓祷祀诸事。大学士徐溥,及阁臣刘健、谢迁、李东阳等,俱上书切谏,引唐宪宗、宋徽宗故事为戒,孝宗虽无不嘉许,心中总宠任李广,始终勿衰。广越加纵恣,权倾中外,徐溥忧愤得很,致成目疾。不能拔去眼中钉,安得不成目疾?三疏乞休,乃许令致仕。适鞑靼部小王子等,复来寇边,故兵部尚书王越,贬谪有年,复遣人贿托李广,暗中保荐,乃复特旨起用,令仍总制三边军务。越年已七十,奉诏即行,七十老翁,何尚看不破耶?驰至贺兰山,袭破小王子营,获驼马牛羊器仗,各以千计,论功晋少保衔。李广所举得人,亦邀重赏。广每日献议,无不见从。会劝建毓秀亭于万岁山,亭工甫成,幼公主忽然夭逝,接连是清宁宫被火。清宁宫为太皇太后所居,被灾后,由司天监奏称,谓建毓秀亭,犯了岁忌,所以有此祸变。太皇太后大恚道:“今日李广,明日李广,日日闹李广,果然闹出祸事来了。李广不死,后患恐尚未了呢。”这句话传到李广耳中,广不觉战栗异常,暗语道:“这遭坏了,得罪太皇太后,还有何幸?不如早死了罢!”也有此日。遂悄悄还家,置鸩酒中,一吸而尽,睡在床上死了。 孝宗闻李广暴卒,颇为惋惜,继思李广颇有道术,此次或尸解仙去,也未可知,他家中总有异书,何勿着人搜求。孝宗也有此呆想,可知李广蛊惑之深。当下命内监等,至广家搜索秘籍,去不多时,即见内监挟着书簿,前来复命。孝宗大喜,立刻披览,并没有服食炼气的方法,只有那出入往来的账目,内列某日某文官馈黄米若干石,某日某武官馈白米若干石,约略核算,黄米白米,何啻千万,不禁诧异起来。黄米白米,便是服食炼气的方法,何用诧异?便诘问左右道:“李广一家,有几多食口?能吃许多黄白米?且闻广家亦甚狭隘,许多黄白米,何处窖积?”真是笨伯。左右道:“万岁有所未知,此乃李广的隐语,黄米就是黄金,白米就是白银。”孝宗听到此语,不觉大怒道:“原来如此!李广欺朕纳贿,罪既难容,文武百官,无耻若此,更属可恶!”至此方悟,可惜已晚。即手谕刑部,并将簿据颁发,令法司按籍逮问。看官听说,李广当日,声势烜赫,大臣不与往还的,真是绝无仅有,一闻此信,自然一个个寒心,彼此想了一法,只好乞救寿宁侯张鹤龄,昏夜驰往,黑压压的跪在一地,求他至帝前缓颊。寿宁侯初不肯允,奈各官跪着不起,没奈何一力担承,待送出各官,即亲诣大内,托张后转圜,张后婉劝孝宗,才得寝事。 孝宗经此觉悟,乃复远佞臣,进贤良。三边总制王越,经言官交劾,忧恚而死,特召故两广总督秦纮,代王越职。纮至镇,练壮士,兴屯田,申明号令,军声大振。内用马文升为吏部尚书,刘大夏为兵部尚书。文升在班列中,最为耆硕,所言皆关治平。大夏曾为户部侍郎,治河张秋,督理宣大军饷,历著功绩。是时为两广总督,迭召始至,孝宗问何故迟滞?大夏顿首道:“臣老且病,窃见天下民穷财尽,倘有不虞,责在兵部,恐力不胜任,所以迟行,意欲陛下另用良臣呢。”孝宗道:“祖宗以来,征敛有常,前未闻民穷财尽,今日何故至此?”大夏道:“陛下以为有常,其实并无常制,臣任职两广,岁见广西取铎木,广东取香药,费以万计,其他可知。”孝宗复道:“今日兵士如何?”大夏道:“穷与民等。”孝宗道:“居有日粮,出有月粮,何至于穷?”大夏道:“将帅侵克过半,哪得不穷!”孝宗叹息道:“朕在位十五六年, 乃不知兵民穷困,如何得为人主呢?”人君深居九重,安能事事尽知?故历代明主,必采纳嘉言。乃下诏禁止供献,及各将帅扣饷等情。 普安苗妇米鲁作乱,由南京户部尚书王轼,督师往讨,连破贼营,格杀米鲁。琼州黎人符南蛇,聚众为逆,经孝宗用户部主事冯颙计,以夷攻夷,悬赏购募土兵,归巡守官节制,令斩首恶。转战半年,遂得平定,南蛇伏诛。孝宗益究心政务,尝与李东阳、刘健、谢迁三人,详论利害,三人竭诚尽虑,知无不言。遇有要事入对,又由孝宗屏去左右,促膝密谈,左右不得闻,从屏间窃听,但闻孝宗时时称善。当时有歌谣云:“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还有左都御史戴珊,亦以材见知,与刘大夏宠遇相同。适小王子、火筛等入寇大同,中官苗逵贪武功,奏请出师。孝宗颇欲准奏,阁臣刘健等委曲劝阻,尚未能决,乃召大夏及珊,入问可否。大夏如刘健言。孝宗道:“太宗时频年出塞,今何故不可?”大夏道:“陛下神武,不亚太宗,奈将领士马,远不及前,且当时淇国公邱福,稍违节制,即举十万雄师,悉委沙漠,兵事不可轻举,为今日计,守为上策,战乃下策呢。”珊亦从旁赞决。孝宗爽然道:“非二卿言,朕几误事。”由是师不果出。 一日,刘大夏、戴珊,同时入侍,孝宗与语道:“时当述职,诸大臣皆杜门,廉洁如二卿,虽日日见客,亦属无妨。”言至此,即袖出白金赏给,且语道,“聊以佐廉, 不必廷谢,恐遭他人嫉忌呢。”有功加赏,乃朝廷之大经,何必私自给与?孝宗此举,未免失当。珊尝以老疾乞归,孝宗不许,大夏代为申请,孝宗道:“卿代为乞休,想是由彼委托。譬如主人留客,意诚语挚,客尚当为强留,戴卿独未念朕情,不肯少留吗?”也是意诚语挚。大夏顿首代谢,趋出告珊。珊感且泣道:“上意如此,珊当死是官了。” 到了弘治十八年,点明岁次,为孝宗寿终计数,与上文述成化二十三年事,同一笔法。户部主事李梦阳,上书指斥弊政,反复数万言,内指外戚寿宁侯,尤为直言不讳。寿宁侯张鹤龄,即日奏辩,并摘疏中陛下厚张氏语,诬梦阳讪皇后为张氏,罪应处斩。孝宗留中未发。后母金夫人,复入宫泣诉,不得已下梦阳狱。金夫人尚吁请严刑,孝宗动怒,推案入内。既而法司上陈谳案,请免加重罪,予杖示惩。孝宗竟批示梦阳复职,罚俸三月。越日,邀金夫人游南宫,张后及二弟随侍,入宫筵宴,酒半酣,金夫人与张皇后皆入内更衣,孝宗独召鹤龄入旁室,与他密语,左右不得与闻,但遥见鹤龄免冠顿首,大约是遭帝诘责,惶恐谢罪的缘故。孝宗善于调停。自是鹤龄兄弟,稍稍敛迹。孝宗复召刘大夏议事,议毕,即问大夏道:“近日外议如何?”大夏道:“近释主事李梦阳,中外欢呼,交颂圣德。”孝宗道:“若辈欲杖毙梦阳,朕岂肯滥杀直臣,快他私愤么!”大夏顿首道:“陛下此举,便是德同尧舜了。”未免近谀。 孝宗与张后,始终相爱,别无内宠,后生二子,长名厚照,次名厚炜,厚照以弘治五年,立为太子,厚炜封蔚王,生三岁而殇。孝宗宵旰忘劳,自释放梦阳后,仅历二月,忽然得病,竟至大渐。乃召阁臣刘健、李东阳、谢迁至乾清宫,面谕道:“朕承祖宗大统,在位十八年,今已三十六岁,不意二竖为灾,病不能兴,恐与诸先生辈,要长别了。”健等叩首榻下道:“陛下万寿无疆,怎得遽为此言?”孝宗叹息道:“修短有命,不能强延,惟诸先生辅导朕躬,朕意深感,今日与诸先生诀别,却有一言相托。”言至此,略作休息,复亲握健手道:“朕蒙皇考厚恩,选张氏为皇后,生子厚照,立为皇储,今已十五岁了,尚未选婚,社稷事重,可即令礼部举行。”健等唯唯应命。孝宗又顾内臣道:“受遗旨。”太监陈宽扶案,李璋捧笔砚,戴义就前书草,无非是大统相传,应由太子嗣位等语。书毕,呈孝宗亲览。孝宗将遗诏付与阁臣,复语健等道:“东宫质颇聪颖,但年尚幼稚,性好逸乐,烦诸先生辅以正道,使为令主,朕死亦瞑目了。”知子莫若父,后来武宗好游,已伏此言。健等又叩首道:“臣等敢不尽力。”孝宗乃嘱令退出。翌日,召太子入,谕以法祖用贤,未几遂崩。又越日,太子厚照即位,是为武宗,以明年为正德元年。 是时太皇太后周氏已崩,崩于弘治十七年,此是补笔。太后王氏尚存,乃尊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张氏为太后,加大学士刘健,及李东阳、谢迁等为左柱国,以神机营中军二司内官太监刘瑾,管五千营。叙武宗即位,便提出刘瑾,为揭出首恶张本。刘瑾本谈氏子,幼自阉,投入刘太监门下,冒姓刘氏,来意已是叵测。得侍东宫。武宗为太子时,已是宠爱。刘瑾复结了七个密友,便是马永成、谷大用、魏彬、张永、邱聚、高凤、罗祥七人,连刘瑾称为八党。后又号作八虎。这八人中,瑾尤狡狯,并且涉猎书籍,粗通掌故,七人才力不及,自然推他为首领了。武宗居苫块中,恰也不甚悲戚,只与八人相依,暗图快乐,所有应兴应革的事情,概置勿问。大学士刘健等,屡次上疏言事,终不见报。健乃乞请罢职,才见有旨慰留。兵部尚书刘大夏,吏部尚书马文升,见八虎用事,料难挽回,各上章乞赐骸骨,竟邀俞允。两人联袂出都,会天大风雨,坏郊坛兽瓦,刘健、李东阳、谢迁,复联名奏陈,历数政令过失,并指斥宵小逢君,甚是痛切。哪知复旨下来,只淡淡的答了闻知两字。转瞬间册后夏氏,大婚期内,无人谏诤。刘瑾与马永成等,日进鹰犬歌舞角觗等戏,导帝游行。给事中陶谐,御史赵佑等,看不过去,自然交章论劾。原奏发下阁议,尚未禀复,户部尚书韩文,与僚属谈及时弊,唏嘘泣下,郎中李梦阳进言道:“公为国大臣,义同休戚。徒泣何益!”文答道:“计将安出?”梦阳道:“近闻谏官交劾内侍,已下阁议,阁中元老尚多,势必坚持原奏,公诚率诸大臣固争,去刘瑾辈,还是容易,此机不可轻失哩。”文毅然道:“汝言甚是。我年已老,一死报国便了。”随命梦阳草奏。稿成,更由文亲自删改。次日早朝,先于朝房内宣示九卿诸大臣,浼他一同署名,当由各官瞧着,略云:伏睹近日朝政益非,号令失当,中外皆言太监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邱聚、刘瑾、高凤等,造作巧伪,淫荡上心,击球走马,放鹰逐犬,俳优杂剧,错陈于前,至导万乘与外人交易,狎昵媟亵,无复礼体,日游不足,夜以继之,劳耗精神,亏损志德,此辈细人,惟知蛊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皇天眷命,祖宗大业,皆在陛下一身,万一游宴损神,起居失节,虽虀粉若辈,何补于事?窃观前古阉宦误国,为祸尤烈。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其明验也。今永成等罪恶既著,若纵而不治,将来益无忌惮,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奋乾纲,割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明正典刑,潜消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祚,则国家幸甚!臣民幸甚! 大众瞧毕,便道甚好甚好,当有一大半署名签字。俟武宗视朝,即当面呈递。武宗略阅一周,不由得愁闷起来,退了朝,呜呜悲泣,过午不食。一派孩儿态。诸阉亦相对流涕。武宗踌躇良久,乃遣司礼监王岳、李荣等,赴阁与议,一日往返至三次,最后是传述帝意,拟将刘瑾等八人,徙置南京。刘健推案大哭道:“先帝临崩,执老臣手,嘱付大事,今陵土未干,遂使宦竖弄权,败坏国事,臣若死,何面目见先帝?”谢迁亦正色道:“此辈不诛,何以副遗命?”王岳见二人声色俱厉,颇觉心折,慨然道:“阁议甚是。”遂出阁复旨。越日,诸大臣奉诏入议,至左顺门,当由刘健提议道:“事将成了,愿诸公同心协力,誓戮群邪。”尚书许进道:“过激亦恐生变。”健背首不答。许进之言,非无见地,刘健等亦未免过甚耳。忽见太监李荣,手持诸大臣奏牍,临门传旨道:“有旨问诸先生。诸先生爱君忧国,所言良是,但奴辈入侍有年,皇上不忍立诛,幸诸先生少从宽恕,缓缓的处治便了。”大众相顾无言。韩文独抗声数八人罪,侍郎王鏊亦续言道:“八人不去,乱本不除。”荣答道:“上意原欲惩治八人。”王鏊又道:“倘再不惩治,将奈何?”荣答道:“不敢欺诸先生,荣颈中未尝裹铁,怎得欺人误国?”刘健乃语诸大臣道:“皇上既许惩此八人,尚有何言?惟事在速断,迟转生变,明日如不果行,再当与诸公伏阙力争。”诸大臣齐声应诺,乃相率退归。 武宗意尚未决,由司礼监王岳,联络太监范亨、徐智等,再四密议,决议明旦发旨捕奸。时吏部尚书一职,已改任了焦芳,芳与瑾素来交好,闻得这般消息,忙着人走报。瑾正与七个好友密议此事,得报后,都吓得面如土色,伏案而哭。独瑾尚从容自若,冷笑道:“你我的头颅,今日尚架住颈上,有口能言,有舌能掉,何必慌张如此?”不愧为八虎首领。七人闻言,当即问计,瑾整衣起身道:“随我来!”七人乃随瑾而行。瑾当先引导,径诣大内,时已天暮,武宗秉烛独坐,心中忐忑不定。瑾率七人环跪座前,叩头有声。武宗正要启问,瑾先流涕奏陈道:“今日非万岁施恩,奴辈要磔死喂狗了。”说得武宗忽然动容,便道:“朕未降旨拿问,如何遽出此言?”瑾又呜咽道:“外臣交劾奴辈,全由王岳一人主使,岳与奴辈同侍左右,如何起意加害?”武宗道:“怕不是么!”瑾又道:“王岳外结阁臣,内制皇上,恐奴辈从中作梗,所以先发制人,试思狗马鹰犬,何损万机,岳乃造事生风,倾排异己,其情可见。就是阁臣近日,亦多骄蹇,不循礼法,若使司礼监得人,遇事裁制,左班官亦怎敢如此?”轻轻数语,已将内外臣工,一网打尽。武宗道:“王岳如此奸刁,理应加罪。只阁员多先帝遗臣,一时不便处置。”瑾又率七人叩首泣奏道:“奴辈死不足惜,恐众大臣挟制万岁,监督自由,那时要太阿倒持呢。”对症发药,真是工谗。武宗素性好动,所虑惟此,不禁勃然怒道:“朕为一国主,岂受阁臣监制么?”中计了。瑾又道:“但求宸衷速断,免致掣肘。”再逼一句,凶险尤甚。武宗即提起朱笔,立书命刘瑾入掌司礼监,兼提督团营,邱聚提督东厂,谷大用提督西厂,张永等分司营务,饬锦衣卫速逮王岳下狱。数语写毕,交与刘瑾,照旨行事。瑾等皆大欢喜,叩谢退出,当夜拿住王岳,并将范亨、徐智等,一律拘至,拷掠一顿。 到了天明,诸大臣入朝候旨,不意内旨传出,情事大变,料知事不可为,于是刘健、谢迁、李东阳皆上疏求去。瑾矫旨准健、迁致仕,独留李东阳。东阳再上书道:“臣与健、迁,责任相同,独留臣在朝,何以谢天下?”有旨驳斥。看官道是何故?原来阁议时健尝推案,迁亦主张诛佞,惟东阳缄默无言,所以健、迁被黜,东阳独留。究竟是少说的好,无怪忠臣短气。一面令尚书焦芳,入为文渊阁大学士,侍郎王鏊,兼翰林学士,入阁预机务。鏊曾议除八人,乃尚得入阁,想是官运尚亨。充发太监王岳等至南京。岳与亨次途中,为刺客所杀。惟徐智被击折臂,幸亏逃避得快,还得保全性命。这个刺客,看官不必细猜,想总是瑾等所遣了。刘健、谢迁,致仕出都,李东阳祖道饯行,饮甫数杯,即叹息道:“公等归乡,留我在此,也是无益,可惜不得与公同行。”言毕为之泣下。健正色道:“何必多哭!假使当日多出一言,也与我辈同去了。”东阳不禁惭沮,俟健、迁别后,怅怅而返。小子有诗咏道: 名利从来不两全,忠臣自好尽归田。 怪他伴食委蛇久,甘与权阉作并肩。 嗣是中外大权,悉归刘瑾,瑾遂横行无忌,种种不法情形,待至下回再叙。 自李广畏惧自杀,按籍始知其贪婪,于是孝宗又黜佞崇贤,刻意求治,此如日月之明,偶遭云翳,一经披现,则仍露清光,未有不令人瞻仰者也。惜乎天不假年,享年仅三十有六,即行崩逝。嗣主践阼,八竖弄权,刘健等矢志除奸,力争朝右,不得谓非忠臣,但瑾等甫恃主宠,为恶未稔,果其徙置南京,睽隔天颜,当亦不致祸国,必欲迫之死地,则困兽犹斗,况人乎?尚书许进之言,颇耐深味,惜乎刘健等之未及察也。要之嫉恶不可不严,尤不可过严,能如汉之郭林宗,唐之郭汾阳,则何人不可容?何事不可成?否则两不相容,势成冰炭,小人得志,而君子无噍类矣。明代多气节士,不能挽回气运,意在斯乎? 第四十五回 刘太监榜斥群贤 张吏部强夺彼美 却说刘瑾用事,肆行排击,焦芳又与他联络,表里为奸,所有一切政令,无非是变更成宪,桎梏臣工,杜塞言路,酷虐军民等情。给事中刘、吕翀,上疏论刘瑾奸邪,弃逐顾命大臣,乞留刘健、谢迁,置瑾极典云云。武宗览疏大怒,立饬下狱。这疏草传至南京,兵部尚书林瀚,一读一击节道:“这正是今世直臣,不可多得呢!”南京给事中戴铣,素有直声,闻林瀚称赏吕、刘,遂与御史薄彦徽,拜疏入京,大旨言元老不可去,宦竖不可任,说得淋漓感慨,当由刘瑾瞧着,愤恨的了不得。适值武宗击球为乐,他竟送上奏本,请为省决。恶极。武宗略阅数语,便掷交刘瑾道:“朕不耐看这等胡言,交你去办罢!”昏聩之至。刘瑾巴不得有此一语,遂传旨尽逮谏臣,均予廷杖,连刘、吕翀两人,亦牵出狱中,一并杖讫。南京御史蒋钦,亦坐戴铣党得罪,杖后削籍为民。出狱甫三日,钦复具疏劾瑾,得旨重逮入狱,再杖三十,旧创未复,新杖更加,打得两股上血肉模糊,伏在地上,呻吟不绝。锦衣卫问道:“你再敢胡言乱道么?”钦忽厉声道:“一日不死,一日要尽言责。”愚不可及。锦衣卫复将他系狱,昏昏沉沉了三昼夜,才有点苏醒起来,心中越想越愤,又向狱中乞了纸笔,起草劾瑾,方握管写了数语,忽闻有声出自壁间,凄凄楚楚,好像鬼啸,不禁为之搁笔。听了一回,声已少息,复提笔再书,将要脱稿,鬼声又起,案上残灯,绿焰荧荧,似灭未灭,不由得毛发森竖,默忖道:“此疏一入,谅有奇祸,想系先灵默示,不欲我草此疏呢。”当下整了衣冠,忍痛起立,向灯下祝道:“果是先人,请厉声以告。”祝祷方罢,果然声凄且厉,顿令心神俱灰,揭起奏稿,拟付残焰,忽又转念道:“既已委身事主,何忍缄默负国,贻先人羞?”遂奋笔草成,念了一遍,矍然道:“除死无大难,此稿断不可易呢。”鬼声亦止。钦竟属狱吏代为递入,旨下又杖三十,这次加杖,比前次 更加厉害,昏晕了好几次。杖止三十,连前亦不过九十,安能立刻毙人,这明是暗中受嘱,加杖过重,令其速毙耳。至拖入狱中,已是人事不省,挨了两夜,竟尔毙命。惟谏草流传不朽,其最末一奏,小子还是记得,因录述于后。其词道:臣与贼瑾,势不两立,贼瑾蓄恶,已非一朝,乘间启衅,乃其本志。陛下日与嬉游,茫不知悟,内外臣庶,懔如冰渊,臣昨再疏受杖,血肉淋漓,伏枕狱中,终难自默,愿借尚方剑斩之。朱云何人,臣肯稍让。臣骨肉都销,涕泗交作,七十二岁之老父,不复顾养,死何足惜?但陛下覆国亡家之祸,起于旦夕,是大可惜也。陛下诚杀瑾,枭之午门,使天下知臣钦有敢谏之直,陛下有诛贼之明。陛下不杀此贼,当先杀臣,使臣得与龙逄、比干,同游地下,臣诚不愿与此贼并生也。临死哀鸣,伏冀裁择。 这时候的姚江王守仁,任兵部主事,王文成为一代大儒,所以特书籍贯。见戴铣等因谏受罪,也觉忍耐不住,竟诚诚恳恳的奏了一本。哪知这疏并未达帝前,由刘瑾私阅一遍,即矫诏予杖五十,已毙复苏,谪贵州龙场驿丞。守仁被谪出京,至钱塘,觉有人尾蹑而来,料系为瑾所遣,将置诸死,遂设下一计,乘着夜间,佯为投江,浮冠履于水上,遗诗有“百年臣子悲何极?夜夜江潮泣子胥”二语。自己隐姓埋名,遁入福建武夷山中。嗣因父华就职南京,恐致受累,乃仍赴龙场驿。那时父华已接到中旨,勒令归休去了。户部尚书韩文,为瑾所嗛,日伺彼短,适有伪银输入内库,遂责他失察,诏降一级致仕。给事中徐昂疏救,亦获谴除名。文乘一骡而去。瑾又恨及李梦阳,矫诏下梦阳狱中,因前时为文草疏,竟欲加以死罪。梦阳与修撰康海,素以诗文相倡和,至是浼康设法,代为转圜。康与瑾同乡,瑾颇慕康文名,屡招不往。此时顾着友谊,不得已往谒刘瑾。瑾倒屣出迎,相见甚欢。康乃替梦阳缓颊,才得释狱。为友说情,不得谓康海无耻。嗣是阉焰熏天,朝廷黜陟,尽由刘瑾主持,批答章奏,归焦芳主政。所有内外奏本,分为红本白本二种。廷臣入奏,必向刘瑾处先上红本。一日,都察院奏事,封章内偶犯刘瑾名号,瑾即命人诘问,吓得掌院都御史屠滽,魂飞天外,忙率十三道御史,至瑾宅谢罪,大家跪伏阶前,任瑾辱骂。瑾骂一声,大众磕一个响头,至瑾已骂毕,还是不敢仰视,直待他厉声叱退,方起身告归。屠滽等原是可鄙,一经演述,愈觉龌龊不堪。瑾以大权在手,索性将老成正士,一股脑儿目为奸党,尽行摈斥,免得他来反对。当下矫传诏旨,榜示朝堂,其文云:朕以幼冲嗣位,惟赖廷臣辅弼其不逮,岂意去岁奸臣王岳、范亨、徐智窃弄威福,颠倒是非,私与大学士刘健、谢迁,尚书韩文、杨守随、林瀚,都御史张敷萃、戴珊,郎中李梦阳,主事王守仁、王纶、孙槃、黄昭,检讨刘瑞,给事中汤礼敬、陈霆、徐昂、陶谐、刘、艾洪、吕翀、任惠、李光翰、戴铣、徐蕃、牧相、徐暹、张良弼、葛嵩、赵仕贤,御史陈琳、贡安甫、史良佐、曾兰、王弘、任诺、李熙、王蕃、葛浩、陆昆、张鸣凤、萧乾元、姚学礼、黄昭道、蒋钦、薄彦徽、潘镗、王良臣、赵佑、何天衢、徐珏、杨璋、熊倬、朱廷声、刘玉翰、倪宗正递相交通,彼此穿凿,各反侧不安,因自陈休致。其敕内有名者,吏部查令致仕,毋俟恶稔,追悔难及。切切特谕! 榜示后,且召群臣至金水桥南,一律跪伏,由鸿胪寺官朗读此谕,作为宣戒的意思。群臣听罢诏书,个个惊疑满面,悲愤填膺。自是与瑾等不合的人,见机的多半乞休,稍稍恋栈,不遭贬谪,即受枷杖,真所谓豺狼当道,善类一空呢。到了正德三年,午朝方罢,车驾将要还宫,忽见有遗书一函,拾将起来,大略一瞧,乃是匿名揭帖,内中所说,无非是刘瑾不法情事,当即饬交刘瑾自阅。瑾心下大愤,仗着口才,辩了数语,武宗也无暇理论,径自返宫。想是游戏要紧。瑾即至奉天门,立传众官到来,一起一起的跪在门外,前列的是翰林官,俯首泣请道:“内官优待我等,我等方感激不遑,何敢私讦刘公公?”哀求如此,斯文扫地。刘瑾闻言,把头略点,举起右肱一挥,着翰林官起去。后列的是御史等官,见翰林院脱了干系,也照着哀诉道:“我等身为台官,悉知朝廷法度,哪敢平空诬人?”谏官如此,亦足齿冷。瑾闻言狞笑道:“诸君都系好人,独我乃是佞贼,你不是佞贼,何人是佞贼?如果与我反对,尽可出头告发,何必匿名攻讦,设计中伤。”说至此,竟恨恨的退入内室去了。众官不得发放,只好仍做矮人,可怜时当盛暑,红日炎蒸,大众衣冠跪着,不由得臭汗直淋,点滴不止。太监李荣看他狼狈情状,颇觉不忍,恰令小太监持与冰瓜,掷给众官,俾他解渴,一面低声劝慰道:“现时刘爷已经入内,众位暂且自由起立。”众官正疲倦得很,巴不得稍舒筋骨,彼此听了李荣言语,起立食瓜,瓜未食完,只见李荣急急走报道:“刘爷来了!来了!”大众忙丢下瓜皮,还跪不迭。犬豕不如。刘瑾已远远窥见情形,一双怪眼,睁得如铜铃相似,至走近众官面前,恨不得吞将下去。还是太监黄伟,看了旁气不服,对众官道,“书中所言,都是为国为民的事,究竟哪一个所写?好男子,一身做事一身当,何必嫁祸他人?”刘瑾听了为国为民四字,怒目视黄伟道:“什么为国为民,御道荡平,乃敢置诸匿名揭帖,好男子岂干此事?”说罢,复返身入内。未几有中旨传出,撤去李荣、黄伟差使。荣与伟太息而去。等到日暮,众官等尚是跪着,统是气息奄奄,当由小太监奉了瑾命,一齐驱入锦衣卫狱中,共计三百多名,一大半受了暑症。越日,李东阳上疏救解,尚未邀准,过了半日,由瑾察得匿名揭帖,乃是同类的阉人所为,乐得卖个人情,把众官放出狱中。三百人踉跄回家,刑部主事何钺,顺天推官周臣,礼部进士陆伸,已受暑过重,竟尔毙命。死得不值。 是时东厂以外,已重设西厂,应上文且补前未明之意。刘瑾意尚未足,更立内厂,自领厂务,益发喜怒任情,淫刑求逞。逮前兵部刘大夏下狱,坐戍极边,黜前大学士刘健、谢迁为民,外此如前户部尚书韩文,及前都御史杨一清等,统以旧事干连,先后逮系。经李东阳、王鏊等,连疏力救,虽得释出,仍令他罚米若干,充输塞下。众大臣两袖清风,素鲜蓄积,免不得鬻产以偿。还有一班中等人民,偶犯小过,动遭械系,一家坐罪,无不累及亲邻。又矫旨驱逐客籍佣民,勒令中年以下寡妇尽行再醮;停棺未葬的,一概焚弃。名为肃清辇毂,实是借端婪索。京中人情汹汹,未免街谈巷议。瑾且令人监谤,遇有所闻,立饬拿问,杖笞兼施,无不立毙。他还恐武宗干涉,乘间怂恿,请在西华门内,造一密室,勾连栉比,名曰豹房,广选谐童歌女,入豹房中,陪侍武宗,日夜纵乐。武宗性耽声色,还道是刘瑾好意,越加宠任。因此瑾屡屡矫旨,武宗全然未闻。李东阳委蛇避祸,与瑾尚没甚嫌隙。王鏊初留阁中,还想极力斡旋,嗣见瑾益骄悖,无可与言,乃屡疏求去。廷臣还防他因此致祸,迨经中旨传出,准他乘传归乡,人人称为异数。鏊亦自幸卸肩,即日去讫。乞休都要防祸,真是荆棘盈涂。 此时各部尚书,统系刘瑾私人,都御史刘宇,本由焦芳介绍,得充是职,他一意奉承刘瑾,与同济恶。凡御史中小有过失,辄加笞责,所以深合瑾意。瑾初通贿赂,不过数百金,至多亦只千金,宇一出手,即以万金为贽仪。可谓慷慨。瑾喜出望外,尝谓刘先生厚我。宇闻言,益多馈献。未几即升任兵部尚书,又未几晋职吏部尚书。宇在兵部,得内外武官贿赂,中饱甚多,他自己享受了一半,还有一半送奉刘瑾。及做了吏部尚书,进账反觉有限,更兼铨选郎张襘,系刘瑾心腹,从中把持,所有好处,被他夺去不少。宇尝自叹道:“兵部甚好,何必吏部。”这语传入瑾耳,瑾即邀刘宇至第,与饮甚欢,酒至数巡,瑾语刘宇道:“闻阁下厌任吏部,现拟转调入阁,未知尊意何如?”宇大喜,千恩万谢,尽兴而去。次日早起,穿好公服,先往刘瑾处申谢,再拟入阁办事。瑾微哂道:“阁下真欲入相么?这内阁岂可轻入?”想是万金,未曾到手。宇闻此言,好似失去了神魂一般,呆坐了好半天,方怏怏告别。次日即递上乞省祖墓的表章,致仕去了。腰缠已足,何必恋栈,刘宇此去,还算知机。 宇既去位,张彩即顶补遗缺,不如馈瑾若干。变乱选格,贿赂公行,金帛奇货,输纳不绝。苏州知府刘介,夤缘张彩,由彩一力提拔,入为太常少卿。介在京纳妾,虽系小家碧玉,却是著名尤物。彩素好色,闻着此事,便盛服往贺,介慌忙迎接,殷勤款待。饮了几觥美酒,彩便要尝识佳人,介不能却,只得令新人盛妆出见,屏门开处,但见两名侍女,拥着一个丽姝,慢步出来,环佩声清,脂粉气馥,已足令人心醉,加以体态轻盈,身材袅娜,仿佛似嫦娥出现,仙女下凡,走至席前,轻轻的道声万福,敛衽下拜。惊得张彩还礼不及,急忙离座,竟将酒杯儿撞翻。彩尚不及觉,至新人礼毕入内,方知袍袖间被酒淋湿,连自己也笑将起来。描摹尽致。早有值席的侍役,上前揩抹,另斟佳酿,接连又饮了数杯。酒意已有了七八分,彩忽问介道:“足下今日富贵,从何处得来?”介答道:“全出我公赏赐。”彩微笑道:“既然如此,何物相报?”介不暇思索,信口答道:“一身以外,统是公物。凭公吩咐,不敢有私。”彩即起座道:“足下已有明命,兄弟何敢不遵?”一面说着,一面即令随人入内,密嘱数语,那随役竟抢入房中,拥出那位美人儿,上舆而去。彩亦一跃登舆,与介拱手道:“生受了,生受了。”两语甫毕,已似风驰电掣一般,无从追挽。刘介只好眼睁睁的由他所为,宾众亦惊得目瞪口呆,好一歇,方大家告别,劝慰主人数语,分道散去。介只有自懊自恼罢了。到口的肥羊肉,被人夺去,安得不恼。 张彩夺了美人,任情取乐,自在意中。过了数月,又不觉厌弃起来,闻得平阳知府张恕家,有一爱妾,艳丽绝伦,便遣人至张恕家,讽他献纳。恕自然不肯,立即拒复。彩讨了没趣,怀恨在心,便与御史张襘密商。彩即运动同僚,诬劾恕贪墨不职,立逮入京。法司按问,应得谪官论戍,恕受此风浪,未免惊骇,正要钻营门路,打点疏通,忽见前番的说客,又复到来,嘻嘻大笑道:“不听我言,致有此祸。”恕听着,方知被祸的根苗,为珍惜爱妾起见,愈想愈恼,对了来使,复痛骂张彩不绝。来使待他骂毕,方插口道:“足下已将张尚书骂彀了,试问他身上,有一毫觉着么?足下罪已坐定了,官又丢掉了,将来还恐性命难保,世间有几个绿珠,甘心殉节,足下倘罹不测,几个妾媵,总是散归别人,何不先此回头?失了一个美人,保全无数好处哩。”说得有理。恕沉吟一回,叹了口气,垂首无言。来使知恕意已转,即刻趋出,竟着驿使至平阳,取了张恕爱妾,送入张彩府中,恕方得免罪。小子有诗叹道: 毕竟倾城是祸胎,为奴受辱费迟徊。 红颜一献官如故,我道黄堂尚有才。 阉党窃权,朝政浊乱,忽报安化王置,戕杀总兵官,传檄远近,声言讨瑾,居然造反起来。欲知成败情形,且待下回续表。 本回纯为刘瑾立传,见得刘瑾无恶不为,比前时王振、曹吉祥、汪直一流人物,尤为狠戾,读之尤令人切齿。李东阳委蛇其间,尚得久居相位,无怪世人以腼颜讥之。然陈太邱之吊张让,亦自有枉尺直寻之见,不得全为东阳咎也。刘宇、张彩,皆系阉党,刘宇去而张彩得势,两夺他人爱妾,无人讦发,明廷尚有公理乎?吾谓明臣未必畏张彩,实畏刘瑾,金水桥之听诏,奉天门之跪伏,令人胆怵心惊,何苦为刘介、张恕一伸冤愤。且介亦自取其咎,恕复仍得好官,多得少失,无怪其尽为仗马寒蝉也。武宗不明,甘听阉党之播弄,国之不亡,犹幸事耳。 第四十六回 入槛车叛藩中计 缚菜厂逆阉伏辜 却说安化王置,系庆靖王朱栴曾孙,栴为太祖第十六子,就封宁夏,其第四子秩炵,于永乐十九年间,封安化王,孙置袭爵。置素性狂诞,觊觎非分,尝信用一班术士,为推命造相体格,俱言后当大贵。还有女巫王九儿,教鹦鹉妄言祸福,鹦鹉见了置,辄呼他为老皇帝,置益自命不凡,暗结指挥周昂,千户何锦、丁广等,作为爪牙,招兵买马,伺机而动。会值正德五年,瑾遣大理寺少卿周东,至宁夏经理屯田,倍征租赋。原田五亩,勒缴十亩的租银,原田五十亩,勒缴百亩的租银,兵民不能照偿,敲扑胁迫,备极惨酷。更兼巡抚安惟学,系刘瑾私人,抵任后,一味行使威福,甚至将士犯过,杖及妻孥。必杖其妻何为?想是爱看白臀肉。部众恨至切骨。宁夏卫诸生孙景文,与置素相往来,遂入见置道:“殿下欲图大事,何勿乘此机会,倡众举义?”置大喜,即由景文家置酒,邀集被辱各武弁,畅饮言欢。席间说及置素有奇征,可辅为共主,趁此除灭贪官,入清阉党,不但宿愤可销,而且大功可就。各武弁都欣然道:“愿如所教。就使不能成事,死亦无恨!”当下歃血为盟,订定始散。景文即转告置,置遂密约周昂、何锦、丁广等,即日起事。 可巧陕边有警,游击将军仇钺,及副总兵周英,率兵出防。总兵姜汉,别简锐卒六十人为牙将,令周昂带领,何锦为副。昂、锦两人,遂与置定计,借设宴为名,诱杀巡抚总兵以下各官。总兵姜汉,及镇守太监李增、邓广汉等,惘惘到来,入座宴饮,惟周东及安惟学不至。大家正酣饮间,忽见周昂、何锦等,持刀直入,声势汹汹。姜汉慌忙起座,正要启问原因,谁知头上已着了一刀,顿时晕倒,再复一刀,结果性命。李增、邓广汉,无从脱逃,也被杀死。当下纠众至巡抚署,把安惟学一刀两段,转至周少卿行辕,又将周东拖出,也是一刀了结。杀得爽快。置遂令景文草檄,声讨刘瑾,及张彩诸人罪状,传布边镇,一面焚官府,劫库藏,放罪囚,夺河舟,制造印章旗牌,令何锦为讨贼大将军,昂、广为左右副将军,景文为军师,招平卤城守将张钦为先锋,定期出师,关中大震。 陕西守吏,忙遣使飞驿驰奏,瑾尚想隐瞒过去,暂不上闻,只矫旨饬各镇固守,命游击将军仇钺,及兴武营守备保勋,发兵讨逆。钺方驻玉泉营,闻置谋叛,率众还镇,途次遇置因他久历戎行,使人劝他归降,钺佯为应诺,及至镇,卧病不出。置熟悉边疆形势,随时遣何锦、周昂等,往询战守事宜。仇钺道:“朝内阉党,煞是可恨,今由王爷仗义举兵,较诸太宗当日,还要名正言顺,可惜孱躯遇疾,一时不能效命,俟得少愈,即当为王前驱,入清君侧呢。”何锦颇也狡黠,恐他言不由衷,随答道:“仇将军情义可感,现有贵恙,总宜保养要紧,惟麾下兵精士练,还乞暂借一用,幸勿推却!”钺不待思索,便答道:“彼此同心,何必言借?”说着,即将卧榻内所贮兵符,交与何锦。锦喜形于色,接受而去。何锦乖,不知仇钺尤乖。 钺乃暗遣心腹,密约保勋兵至,里应外合。适陕西总兵曹雄,亦遣人持书约钺,具言杨英、韩斌、时源等,各率兵屯扎河上,专待进兵,请为接应等语。钺拈须半晌,计上心来,婉覆来人去讫,当即报告置,谓官军已集河东,请速派兵阻住,毋使渡河。置自然相信,亟遣何锦等往截渡口,仅留周昂守城。置复出城祭祀社稷旗纛等神,使人呼钺陪祭,钺复以疾辞。置祭毕返城,遣周昂往视钺病,钺暗中布置壮士,俟昂入寝室,由壮士握着铁锤,从后猛击,可怜他脑浆迸流,死于非命。钺即一跃起床,披甲仗剑,跨马出门,带着壮士百余人,直抵城下。城卒见是仇钺到来,只道他病恙已痊,前来效力,忙大开城门接入。钺等拥入安化王府,凑巧孙景文等出来迎接,钺竟指挥壮士,出其不意,将他拿下,一共捉住十余人,再大着步趋入内厅。置方闻外庭呼噪,抢步出视,兜头遇着仇钺,刚欲上前握手,不防钺右臂一挥,竟将置扑倒,壮士从后趋上,立刻把置揿住,绑缚起来,置才晓得是中计,追悔也不及了。 子台潽,及党羽谢廷槐、以百余人往执置如缚犬豕一般,此等庸奴,还想做皇帝,可笑!置韩廷璋、李蕃、张会通等忙来抢救,又被钺率着壮士,抖擞精神,将他打倒,一并擒住。统是不中用的人物。随即搜出安化王印信,钤纸书檄,命何锦速还。何锦部下,有都指挥郑卿,与仇钺素来认识,钺遣部将古兴儿,密劝郑卿反正,使图何锦。锦留丁广等守河,方率众退归,不防郑卿已运动军士,中途为变,事起仓促,如何抵挡?锦只好孤身西走。其时曹雄、保勋等已渡河而西,杀败丁广、张钦诸人,丁、张等也向西窜去。适与何锦相遇,同奔贺兰山。官军陆续往追,至贺兰山下,堵住山口,分兵向山中搜索,把丁广、张钦等捉得一个不留。统计置倡乱,只有一十八日,便即荡平。 京中尚未接捷音,只闻着仇钺助逆消息,刘瑾也遮瞒不住,没奈何入报武宗。武宗忙集诸大臣会议,李东阳奏请宥充军罚米官员,停征粮草等件,冀安人心。刘瑾尚有难色,武宗此时,也不能顾及刘瑾,竟照东阳所奏,颁诏天下,复命泾阳伯神英充总兵官,太监张永监军,率京营兵前往讨逆。廷臣请起用前右都御史杨一清,提督军务,武宗亦惟言是从,立召一清入朝,托付兵权。急时抱佛脚,可见武宗全无成心。刘瑾与一清不合,独矫诏改户部侍郎陈震,为兵部侍郎,兼佥都御史,一同出征。明是监制一清。各将帅方出都门,仇钺等捷书已到,乃召泾阳伯神英还都,命张永及杨一清等,仍往宁夏安抚。时道路相传,总督率京营兵至,将屠宁夏,一清恐谣言激变,亟遣百户韦成赍牌晓谕,略称:“大憝已擒,地方无事,朝廷但遣重臣抚定军民,断不妄杀一人。”云云。既至宁夏,又出示:“朝廷止诛首恶,不问胁从,各部官员,不许听人诬陷,敢有流造讹言,当以军法从事!”于是浮言顿息,兵民安堵。太监张永,檄镇守抚按,逮捕党犯千余人。一清分别轻重,重罪逮系,轻犯释放,先遣侍郎陈震,押解置等等到京伏诛,有旨令张永回朝,封仇钺为咸宁伯,留入京,自与张永留镇待命。置杨一清总制三边军务。一场逆案,总算了清。 先是杨一清与张永西行,途中谈论军事,很是投机,至讲及刘瑾情状,永亦恨恨不平,一清探他口气,才知刘瑾未柄政时,原与张永等莫逆,到了专权以后;张永等有所陈请,瑾俱不允。又尝欲以他事逐永,永巧为趋避,方得免祸。密谈了好几日。一清方扼腕叹道:“藩宗有乱,还是易除。宫禁大患,不能遽去,如何是好?”永惊问何故?一清移座近永,手书一瑾字。连瑾字都不敢明言,阉焰可知,然他日仍假手阉党,除去此獠,益见有势不可行尽。永亦附耳语道:“瑾日夕内侍,独得恩宠,皇上一日不见瑾,即郁郁寡欢,今羽翼既成,耳目甚广,欲要除他,恐非易事。”一清悄悄答道:“公亦是皇上信臣,今讨逆不遣他人,独命公监军,上意可知。公若班师回朝,伺隙与皇上语宁夏事,上必就公,公但出置伪檄,并说他乱政矫旨,谋为不轨,海内愁怨,大乱将起,我料皇上英武,必听公诛瑾。瑾诛后,公必大用,那时力反瑾政,收拾人心,吕强、张承业后,要算公为后劲,千载间只有三人,怕不是流芳百世么?”说得娓娓动听,非满口阿谀者可比。永皱眉道:“事倘不成,奈何?”一清道:“他人奏请,成否未可知,若公肯极言,无不可成。万一皇上不信,公顿首哀泣,愿死上前,上必为公感动,惟得请当即施行,毋缓须臾,致遭反噬。”永听言至此,不觉攘臂起座道:“老奴何惜余年,不肯报主?当从公所言便了。”一清大喜,又称扬了好几句,方搁过不提。至张永奉旨还朝,一清饯别,复用指蘸着杯中余滴,在席上画一瑾字。永点首会意,拱手告别。将至京,永请以八月望日献俘,瑾故意令缓。原来瑾有从孙二汉,由术士余明,推算星命,据言福泽不浅,该有九五之尊。又是术士妄言致祸,可为迷信者戒。瑾颇信以为真,暗中增置衣甲,联络党羽,将于中秋起事。适值瑾兄都督刘景祥,因病身亡,不至杀身,好算运气。瑾失一帮手,未免窘迫。永又请是日献俘,与瑾有碍,所以令他延期。但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京城里面,已哗传刘瑾逆谋,众口一词,只有这位荒诞淫乐的武宗,还一些儿没有知晓。昏聩至此,不亡仅耳。 张永到京,恰有人通风与他,他即先期入宫,谒见武宗。献俘已毕,武宗置酒犒劳,瑾亦列席,从日中饮到黄昏,方才撤席,瑾因另有心事,称谢而出。永故意逗留,待至大众散归,方叩首武宗前,呈上置伪檄,并陈瑾不法十七事。又将瑾逆谋日期,一一奏闻。武宗时已被酒,含糊答道:“今日无事,且再饮数杯!”祸在眉睫,尚作此言,可发一笑。永答道:“陛下畅饮的日子,多着呢。现在祸已临头,若迟疑不办,明日奴辈要尽成虀粉了。”武宗尚在沉吟,永又催促道:“不但奴辈将成虀粉,就是万岁亦不能长享安乐呢!”武宗被他一激,不觉酒醒了一大半,便道:“我好意待他,他敢如此负我么?”正说着,太监马永成亦入报道:“万岁不好了!刘瑾要造反哩。”武宗道:“果真吗?”永成道:“外面已多半知晓,怎么不真?”永复插口道:“请万岁速发禁兵,往拿逆贼。”武宗道:“甚好,便着你去干罢!我到豹房待你。”永立即趋出,传召禁卒,竟至刘瑾住宅,把他围住。时已三鼓,永麾兵坏门直入,径趋内寝。瑾方在黑甜乡中,做着好梦,是否梦做太上皇?蓦地里人声喧杂,惊逐梦魔,披衣起问,一辟寝门,即遇张永,永即朗声道:“皇上有旨,传你去呢!”瑾问道:“皇上在哪里?”永答道:“现在豹房。”瑾顾家人道:“半夜三更,何事宣召?这真奇怪呢!”永复道:“到了豹房,便知分晓。”瑾整了衣冠,昂然趋出。行未数步,即有禁兵上前,将他缚住,瑾尚是呵叱不休,禁兵不与计较,乱推乱扯的,牵了出去,连夜启东朱门,缚瑾菜厂内。 越日早朝,武宗即将张永所奏,晓示阁臣,阁臣面奏道:“非查抄刘瑾府中,不足证明谋反的真假,恐瑾尚不肯认罪呢。”武宗迟疑半晌道:“待朕自往查抄便了。”言下尚有疑衷。即带着文武百官,亲至瑾宅,由锦衣卫一一搜索,自外至内,无不检取,共得金二十四万锭,又五万七千八百两,元宝五百万锭,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宝石二斗,奇异珍玩,不计其救。还有八爪金龙袍四件,蟒衣四百七十件,衣甲千余,弓弩五百,最可怪的是两柄貂毛扇,扇柄上暗藏机栝,用手扳机,竟露出寒光闪闪的一具匕首。武宗不禁瞠目道:“好胆大的狗奴!他果然谋逆了。”到此方深信吗?乃整驾回朝,立传旨下瑾诏狱,尽法审鞫,一面钩捕逆党,把吏部尚书张彩,锦衣卫指挥杨玉、石文义等,一并下狱。于是六科十三道,共劾瑾罪,一股脑儿有三四十条,就是刘瑾门下的李宪,也上书劾瑾,比别人更说得出透。大家打落水狗,如李宪辈,更是狗自相咬。刘瑾闻李宪讦奏,冷笑道:“他是我一手提拔,今也来劾我么?”谁叫你去提拔他?越日廷讯逆案,牵瑾上阶。刑部尚书刘璟,见了瑾面,不由得脸红耳热,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平日党附巨奸,至此不便落脸,我还说他厚道。瑾睁着两眼,厉声道:“满朝公卿,尽出我门,哪个敢来审我?”不啻自供。众官闻言,多面面相觑,退至后列,独有一人挺身出语道:“我敢审你。我是国家懿戚,未尝出入你门,怎么不好审你?”瑾瞧将过去,乃是驸马都尉蔡震,也不觉吃了一惊。蔡震又道:“公卿百官,统是朝廷命吏,你乃云出你门下,目无皇上,应得何罪?”随叱左右道:“快与我批颊!”左右不敢违慢,把刘瑾的两颊上,狠狠的挞了数十下,瑾禁不住叫痛起来。笞杖别人,比你痛苦何如。震复叱道:“你在家中,何故擅藏弓甲?”瑾支吾一会,方说道:“这、这是保卫皇上呢!”震笑道:“保卫皇上,须置在宫禁中,如何藏着你室?就是龙衮蟒袍,亦岂你等可服?若非谋为不轨,哪得制此衣物?真迹已露,还有何辩?”这数语,说得刘瑾哑口无言,只好匍匐叩头。震即令牵还狱中,入内复旨。即日下诏,谓逆瑾罪状确凿,毋庸复讯,着即磔死。所有逆瑾亲属,一律处斩。于是威焰熏天的逆阉,竟遭脔割,都人士争啖瑾肉,以一钱易一脔,顷刻而尽。肉不足食,都人士独不怕腌臜吗? 瑾亲族十五人,一一伏法,从孙二汉,自然也赏他一刀。想做皇帝的结果。二汉临刑时,涕泪满颐道:“我原是该死,但我家所为,统是焦芳、张彩两人,撺掇起来。张彩今亦下狱,谅他也不能幸免,独焦芳安然归里,未见追逮,我心实是未甘呢。”原来焦芳、张彩,先后附瑾,芳尝称瑾为千岁,自称门下,瑾妄作妄行,多半由芳嗾使,及张彩得势,芳势少衰,彩于瑾前举芳阴事,瑾即当众辱芳,芳惭沮乞归,距瑾死不过两月余。张彩狱成拟斩,他竟在狱毙命,下诏磔尸,指挥刘玉、石文义等,皆处死,惟芳止除名。芳子黄中,已由侍读升任侍郎,性甚狂恣。芳有美妾,系土官岑濬家眷,濬得罪没入,为芳所据。黄中也觉垂涎,平时在父左右,已不免与那美人儿,有眉挑目逗等情,及芳失势将归,愁闷成疾,他竟以子代父,把美人儿诱入己室,居然解衣同寝,做些无耻的勾当。那美人儿厌老喜少,恰也两相情愿,但外人已纷纷传播,至焦芳除名,黄中尚未曾受谴,御史等交章论劾,并把那子烝父亲的罪状,一并列入,乃将黄中褫职。美人儿仍得团圆,较诸张彩之死,不容二妾陪去,所得多矣。外如户部尚书刘玑, 兵部侍郎陈震等,统削籍为民。小子有诗咏道:一阳稍复化冰山,天道难云不好还。到底恶人多恶报,刑场相对泪空潸。 罪人伏法,有功的例当封赏,张永以下诸人,又弹冠相庆了。欲知详细,请阅下回。 有刘瑾之不法,而后有置之叛。有置之为逆,而后有刘瑾之诛。两两相因,同归于尽,不得谓非武宗之幸事。天意不欲亡明,因使置作乱,以便张、杨二人之定谋,卒之处心积虑之二凶,一则未战而即成擒,一则甫出而遽就缚,外忧方弭,内患复除,谓非天佑得乎?不然,如昏迷沉湎之武宗,乃能仓促定变耶?阅者乃于此觇恶报焉。 第四十七回 河北盗横行畿辅 山东贼毙命狼山 却说刘瑾等伏罪遭诛,张永以下,相率受赏,永兄富得封泰安伯,弟容得封安定伯,魏彬弟英,得封镇安伯,马永成弟山,得封平凉伯,谷大用弟大玘,得封永清伯,均给诰券世袭。张永等出了气力,可惜都给与兄弟。张永等身为太监,虽例难封爵,究竟权势烜赫,把持政权,不过较刘瑾时稍差一点。阁中换了两个大臣,一是刘忠,一是梁储,两人前日,俱为瑾所排斥,至是同召入阁,俱授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居官如故。弊政微有变更,大致仍然照旧,百姓困苦,分毫未舒,免不得有盗贼出现。 其时有个大盗张茂,窟穴霸州,家中有重楼复壁,可藏数十百人。邻盗刘六、刘七、齐彦名、李隆、杨虎、朱千户等都与他往来,倚为逃薮。茂又与太监张忠,对宇同居,结为兄弟,时常托忠纳贿权阉。马永成、谷大用诸人,得了好处,也引他为友,他竟假扮阉奴的模样,混入豹房,恣行游览。武宗哪里管得许多,镇日与三五美人,蹴鞠为乐,就是有十个张茂,也只道是中官家人,不为张茂所刺,想是百神呵护。茂遂出入自由,毫无忌惮;有时手头消乏,仍去做那劫夺的勾当。一日在河间府出手,突被参将袁彪,率兵来捕,茂虽有同党数人,究因众寡不敌,败阵逃还,偏偏袁彪不肯干休,查得张茂住处,竟带领多兵,要与他来算账。茂闻风大惧,忙向好兄弟张忠处求救。忠言无妨,便留住张茂,一面预备盛筵,俟袁彪到来,即请他入宴。彪不便推却,应召赴饮。忠竟令张茂陪宾,东西分坐。饮了数巡,张忠酌酒一大觥,送与袁彪道:“闻参戎来此捕盗,为公服务,足见忠心。但兄弟恰有一事相托!”说至此,即手指西座张茂,转语袁彪道:“此人实吾族弟,幸毋相厄!”又举一巵与茂道:“袁将军与你相好,今后勿再扰河间。”茂自然唯唯从命。彪亦没奈何应诺,饮尽作别,即率兵自归。茂幸得脱险,转瞬间故态复萌,仍是四出劫掠。可巧御史宁杲,奉命捕盗,到了霸州,察悉张茂是个盗魁,即召巡捕李主簿入见,饬他捕茂。李主簿知茂厉害,且素闻茂家深邃,一时无从搜捕,左思右想,情急智生,他竟扮了弹琵琶的优人,邀二三同伴,径诣张茂家弹唱。茂是绿林豪客,生性粗豪,不防他人暗算,遂召他入内侑酒。李主簿善弹,同伴善唱,引得张茂喜欢不迭,留他盘桓数日。他得自在游行,洞悉该家曲折,那时托故告别,即于夜间导着宁杲,并骁勇数十人,逾垣直入,熟门熟路的进去,竟将张茂擒住,用斧斫断茂股,扛缚而归。 余盗杨虎、齐彦名、刘六、刘七等闻张茂被擒,慌忙托张忠斡旋。忠入与马永成商议,永成索银二万两,方肯替他说情。强盗要掳人勒赎,不意明廷太监,反要掳盗索贿。 看官!你想这强盗所劫金银,统是随手用尽,哪里来的余蓄?大家集议一番,不得主意,杨虎起言道:“官库中金银很多,何不借些使用?”劫官偿官,确是好计。言尚未终,竟大踏步去了。是夕即邀集羽翼,往毁官署。署中颇有准备,一闻盗警,救火的救火,接仗的接仗,丝毫不乱,杨虎料难得手,一溜烟的走了。刘六、刘七闻杨虎失败,恐遭祸累,忙向官署自首。当由官署收留,令他捕盗自效,一住数月,也捉到好几个毛贼。但是盗贼性情,不喜约束,经不起官厅监督,又复私自遁去。嗣是抗官府,劫行旅,不到数旬,竟聚众至好几千人,骚扰畿南。 霸州文安县诸生赵,颇有膂力,豪健自诩,人呼他为赵疯子。六等乱起,挈妻女避难,暂匿河边芦苇中,不料被众贼所见,前来掳掠。慌忙登岸,妻子亦随着同逃,无如三寸莲钩,不能速行,走不数步,被贼追及,把他妻女拉住,看她有几分姿色,竟欲借河岸为裀褥,与她做个并头花。那妻女等惊骇异常,大呼救命,转身瞧着,怒气填胸,竟三脚两步,抢将过去,提起碗大的拳头,左挥右击,无人可当,众贼一哄而散,有两人逃得稍慢,被他格毙。凑巧刘六、刘七等,大队到来,见赵如此威风,不由得愤怒起来,当即麾众上前,将赵困在垓心。孤掌难鸣,敌不住许多盗党,不一时即被擒住。刘六顾道:“你是何人?胆敢撒野。”张目叱道:“好一个呆强盗,连赵疯子都不认识么?”颇有胆气。刘六闻言,亲与解缚,一面劝慰道:“原来是赵先生,久仰侠名,惜前此未曾面熟,竟致冒犯,还乞先生原谅!”复道:“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何必与我客气?”刘六道:“贪官污吏,满布中外,我等为他所逼,没奈何做此买卖。今得先生到此,若肯入股相助,指示一切,我情愿奉令承教呢!”刘一想,刘六颇有义气,不如将就答应,一来可保全性命,二来可保全六颇善笼络。赵妻孥,且到后来再说,随语刘六道:“欲我入股,却也不难,但不要奸淫掳掠,须严申纪律,方可听命。”想为妻女受惊之故,因有此语。刘六道:“全仗先生调度。”又道,“家内尚有兄弟数人,不若一并招来,免致受累。”六亦允诺。即率妻女还家,收拾细软,并与弟、镐等,募众五百人,径诣河间,遣人通报刘六等,一同来会。于是畿南一带,统是盗踪。 是时承平日久,民不知兵,郡县望风奔溃,甚至开门揖盗,以故群盗无忌,越发横行。赵与杨虎、刘三、邢老虎等往掠河南,刘六、刘七与齐彦名等往掠山东,分道扬镳,所至蹂躏。明廷亟命惠安伯张伟充总兵官,都御史马中锡提督军务,统京营兵出剿流贼。伟系仁宗后侄曾孙,出自绔袴,素不知兵,中锡又是个白面书生,腐气腾腾,竟欲效汉龚遂治渤海故事,招抚贼众,沿途尽出榜示,大略谓:“潢池小丑,莫非民生,所在官司,不得无故捕获,好好的供给劝导。如若悔过听抚,一律宥死。”确是迂腐。刘六等见了此示,倒也禁止杀掠,将信将疑。中锡至德州桑儿园,居然单车简从,直投贼垒。刘六出寨迎谒,由中锡开诚晓谕,六随口答应,惟命是从。待中锡已返,便拟遣散党羽,往降官军。刘七奋臂道:“俗语说得好,‘骑虎难下’,目今内官主政,国事日非,马都堂能自践前言么?”六乃不敢决议。潜令党人到京,探听中贵,并无招降消息。又将山东所劫金银,运送权幸,求下赦令,计复不行。刘六、刘七等遂大肆劫掠。惟至故城县中,相戒勿入马都堂家。马籍隶故城,举室独完。遂谤腾中外。廷臣统劾他玩寇殃民,连张伟一并就逮。伟革职闲住,中锡竟瘐毙狱中。 兵部尚书何鉴,以京军不能讨贼,请发宣府、延绥二镇兵助讨。有旨允准,且命兵部侍郎陆完,总制边军,所有边将许泰、郤永、冯祯等悉听调遣。师出涿州,忽报寇众已至固安,将犯京师。武宗闻着,也惶急得很。此时尚清醒么?亟亲御左顺门,召大学士李东阳、梁储、杨廷和及尚书何鉴商议,且谕道:“贼向东来,师乃西出,彼此相左,奈何?”何鉴道:“陆侍郎去京不远,可飞驿召还,贼闻大军入卫,自然远遁了。”武宗鼓掌称善。鼓掌二字用得妙。鉴即饬使追还陆完,令他东趋固安,堵截贼众。许泰、郤永亦自霸州进攻,前后夹击,连破贼寨。完请再发大同、辽东兵协助,以便早日荡平,乃调大同总兵张俊,游击江彬等入征。江彬进来,又是一个大祸来。谷大用以贼势渐衰,自请督师,冀邀封赏。武宗遂以大用提督军务,伏羌伯毛锐为总兵官,太监张忠监神枪营,皆出会完。张忠为大盗张茂好友,如何令他监军?刘六等闻王师大出,避锐南下,连破日照、海丰、寿张、阳谷、曲阜等县城,进攻济宁,焚去粮船千二百艘。大用等到了临清,遥闻贼势浩大,观望不前。想是要追悔了。六料他没用,竟舍了济宁,从间道卷甲北趋,意欲乘武宗祀天,潜行劫驾,哪知被尚书何鉴侦觉,立刻奏闻,即夕严设守备,防得水泄不通。待至黎明,武宗召问何鉴,应否郊祀?鉴奏称:“兵防严密,尽可无虑,不如早出主祭,藉安人心。”武宗准奏,即乘辇出城,直抵南郊,从容礼成而还。六知有备,不敢入犯,西掠保定去了。 这时候的赵疯子等方转掠河南,横行而东,直至徐州,分众攻宿迁。淮安知府刘祥,率兵逆贼,未战先溃。贼众追逼至河,官军溺毙无算,祥马蹶被执。赵审讯刘祥,尚无虐民情事,纵使归去,随即渡河南行,杀高邮等卫官军三百余人,劫住指挥陈鹏。转攻灵璧,突入城中,又把知县陈伯安缚住。赵劝他入党,伯安不屈,反斥责贼众。刘三在旁,听不下去,竟拔出宝刀,奔向伯安,欲借他的头颅。急忙拦阻,语刘三道:“陈大令忠直可嘉,不如放他归去为是。”刘三乃停住了手,当由放还伯安,并将指挥陈鹏,也释缚纵归。嗣是所过州县,先约官吏师儒,无庸走避,但教望风迎顺,一体秋毫无犯。疯子不疯,颇有儒者气象。后至钧州,以前吏部尚书马文升,家居城中,戒毋妄入,绕城径去,转入泌阳,至焦芳家搜掠一番。芳已远匿,令束草为人,充作芳像,自持刀乱剁道:“我为天下诛此贼。”言已,即令手下放火,把焦氏一座大厦,烧得干干净净。如此方真成焦氏。并将焦氏先冢,尽行铲平。官吏听者。复渡河北行,陷归德府。守备万都司,及武平卫指挥石坚,率兵千余,来击赵。收众南遁,将渡小黄河,还顾官军追至,返身接战,杀得官军七零八落,大败而逃。令众休息一日,然后渡河。杨虎自恃勇悍,独率死党杨宁等九人,临河夺舟,踊跃欲渡。不意武平卫百户夏时,率兵伏着,俟虎已下船,鼓噪而出,用了强弩巨石,一齐掷去,竟将杨虎的坐船,击沉河中,虎等溺毙。闻虎被溺,急忙驰救,但见流水潺潺,烟波渺渺,不但杨虎等无影无踪,就是官军亦不见一个,只得凭吊一番,整众南渡。刘三因杨虎已死,同党中没有鸷类,遂思拥众自尊,当下与赵商议,只说是无主必乱。已瞧透私意,索性顺风使帆,推他为主。他遂自称为奉天征讨大元帅,令为副,分众十三万为二十八营,说是上应二十八宿,各树大旗为号,又置金旗二面,大书:“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混沌之天。”尝见太平天国中亦有此联,惟混沌二字,改作尧舜,想是从此处抄来。这四语是赵疯子手笔,刘三为之大喜。复约刘六、刘七等分掠山东、河南,刘六复攻霸州。明廷召回谷大用、毛锐等,抵御刘六,途次与六相遇,大用骇急先奔,只配做太监,不配做监军。毛锐也随后趋避,官兵都走了他娘,管什么刘六、刘七。六与七反追杀一阵,夺了官兵许多甲仗。大用等狼狈回京,武宗也不去罪他,但别遣都御史彭泽,咸宁伯仇钺,接统军务。泽与钺颇有威望,既奉命出师,遂倡议按地圈剿。山东一方面,归兵部侍郎陆完征讨,自率军径趋河南。适赵等攻唐县,二十八日不能下,邢老虎得病身亡,得保首领,算是幸事。并有邢众,转掠襄阳、樊城、枣阳、随州等处,可巧彭泽、仇钺统军到来,与赵疯子遇着西河,两下交锋,混杀一阵。此次官军都是精锐,更兼泽、钺两人持刀督阵,退后立斩,所以人人效命,个个先驱,任你赵疯子如何权略,也吃了一大败仗,伤亡了二千余人,丧失马骡器械无数,剩了残兵败卒,向南急奔,至河南府地方,会同刘三,直攻府城。总兵冯祯,领军追至,鏖战了一昼夜,祯竟阵亡,贼亦被杀多人,夜奔汝、颍。朱皋镇官兵截击,斩馘甚众,贼仓皇渡河,先后淹毙,又不计其数。仇钺复率大军趋至,连战皆捷,逼至土地坡,由指挥王瑾,射中刘三左目。三痛不可忍,纵火自焚。只赵窜走德安,行至应山,料知事不能成,适遇行脚僧真安,因愿受剃度,怀牒亡命。其党邢本道等散奔随州,被湖广巡抚刘丙拿住,细细拷问,方知赵疯子做了和尚。前时不做和尚,至此已是迟了。乃檄各镇饬兵迹捕。赵疯子行至武昌,走入饭店中,要酒要肉,大饮大嚼,和尚吃荤,安得不令人瞧破?想是命中该死,所以有此糊涂。武昌卫军人赵成、赵宗等见他形迹可疑,跟入店中,等到赵疯子酒意醺醺,方相约动手,前牵后扯,把他推倒店楼,抬至府署报功。当由府解入省中,搜出度牒,的系赵无疑,遂槛送京师,依大逆不道例,凌迟处死。群盗中还算是他,乃亦不免极刑,毕竟盗不可为。河南肃清。 彭泽、仇钺等移师山东,往助陆完。陆完正与刘六、刘七等往来争斗,互有杀伤。刘六、刘七复得了一个女帮手,很是厉害。这女盗为谁?便是杨虎妻崔氏。崔氏本系盗女,练习一身拳棒,兼带三分妩媚,平时尝骑着一匹黄骠马,往返盗窟,盗众见她勇过乃夫,送给一个混号,叫作杨跨虎。本是杨虎之妻,乃绰号叫作跨虎,可见雌虎更凶于雄虎。 及杨虎死后,又称她为杨寡妇。清有齐寡妇,明有杨寡妇,诚不约而同。杨寡妇谋复夫仇,潜至山东招集旧好,投入刘六、刘七垒中。刘六等自然欢迎,是否存着歹心?相偕四掠,转入利津,偏偏遇着佥事许逵。这许逵很通兵法,前为乐陵知县,捍守孤城,屡次却敌,积功擢为佥事,此次引兵到来,个个如生龙活虎一般,恁你百战的刘六、刘七,跨虎的杨寡妇,也觉招架不住,败退枣林。途次复为督满御史张缙及千户张瀛截杀一阵,弄得七零八落,逃入河南,转至湖广,为官军所迫,刘六死水中,刘七与杨寡妇挟众东走,出没长江。侍郎陆完,自临清驰至江上,分扼要害,与贼相持。贼尚行踪飘忽,倏东倏西。仇钺又自山东驰至,还有副总兵刘晖率辽东兵,千总任玺率大同兵,游击郤永率宣府兵,一股脑儿齐集大江,与贼死战,且用火焚毁贼舟。刘七等走保狼山,各军陆续进攻。刘晖在山北,郤永在山南,皆拥盾跪行而上,手施枪炮,且上且攻,盾上矢集如蝟,仍然不退,遂攻入贼寨。刘七自山后逃下,身中流矢,赴水毙命。齐彦名中枪死,只有杨寡妇一人,不知下落,大约是死于乱军中了。小子有诗叹道: 为扫萑苻动六军,三年零雨始垂勋。 昆岗焚尽遗灰在,玉石谁为子细分。 盗魁尽死,余众皆殪,自正德五年至七年,用兵三载,方得平定,陆完、彭泽等奏凯还朝,以后情事,下回再表。 河北群盗之起,势似乌合,若得良将出剿,一鼓可以荡平,乃所用非人,议抚不成,议剿无力,遂至盗贼横行,蔓延五省。幸得彭泽、仇钺等倡议分剿,各专责成,于是盗之在河南者,平定于先,盗之在山东者,亦逼入长江,歼除于后。盗虽削平,而五省生灵,鱼糜肉烂,又复竭诸道兵力,费若干帑项,经三载而约定,乃叹星星之火,易至燎原,非杜渐防微不可也。惟赵疯子假仁仗义,卒至身名两败,竟受极刑,最不值得。刘六、刘七、杨虎、齐彦名等不足诛焉。 第四十八回 经略西番镇臣得罪 承恩北阙义儿 却说河北群盗,一体荡平,免不得又要酬庸。陆完、彭泽,俱得加封太子少保,仇钺竟封咸宁侯,内阁李东阳、杨廷和、梁储、费宏俱得加荫一子,连谷大用弟大宽也得封高平伯。还有太监陆訚内掌神枪营,说他督械有功,贻封弟永得为镇平伯。又是太监弟运气。方在君臣交庆的时候,忽由四川递到警报,乃是保宁贼蓝廷瑞余党连陷州县,势日猖獗,总制尚书洪钟无力剿平,乞即济师等语。先是湖广、江西、四川等省,连年饥馑,盗贼并起。湖广有沔阳贼杨清、邱仁等,江西有东乡贼王钰五、徐仰三等,桃源贼汪澄二、王浩八等,华林贼罗先权、陈福一等,赣州贼何积钦等,所至蔓延。明廷遣尚书洪钟,总制湖广、四川军务,左都御史陈金,总制江西军务。陈金到了江西,剿抚兼施,依次平靖。洪钟出湖广,檄布政使陈镐及都指挥潘勋,击破贼党,肃清湖湘,再移师入蜀。蜀寇蓝廷瑞自称顺天王,鄢本恕自称刮地王,廖惠自称扫地王,结众十万,纵掠川中。洪钟与巡抚林俊,总兵杨宏,相机剿捕,尚称得手。廖惠就擒,嗣复诱降蓝廷瑞、鄢本恕等,设伏邀宴,把他一并擒斩。余党廖麻子、喻思俸等在逃未获,不到数月,又复结成巨党,分劫州县。巡抚林俊,素得民心,至是与洪钟有嫌,且因中官弟侄,寄名兵籍,往往冒功求赏,拒不胜拒,遂疏乞致仕。朝旨准奏,蜀民乞留不允,因此民情愈怨,相率从盗。廖麻子、喻思俸等,结众至二十万。洪钟派兵 分剿,日不暇给,乃奏请增兵。此段系是补叙,并及湖广、江西乱事,是补笔中销纳法。武宗召群臣廷议,或请派兵助剿,或请简员督师,议论不一。独御史王绘,劾奏洪钟纵寇殃民,请即另易大员。于是将钟罢职,命太子少保都御史彭泽率总兵时源西征。 泽至四川,征集苗兵,圈剿贼众,但开东北一面,纵贼出走。廖麻子、喻思俸等遂窜入汉中。泽又逼他入山,四面围攻,竟将廖、喻诸贼,次第擒诛。复回军扫平内江、营昌等处,四川大定。蜀寇虽多,不及河北群盗之狡悍,所以用笔从略。有诏封彭泽为太子太保,授时源为左都督。泽请班师回朝,廷议未许,令他暂留保宁镇抚。未几即调任甘肃,令他提督军务,经理哈密。哈密一事,说来又是话长,不得不追溯源流,表明大略。边塞重事,特别表明。原来哈密在甘肃西北,即唐时伊吾庐地。今属新疆省。元末以威武王纳忽里镇守。明太祖定陕西、甘肃诸镇,嘉峪关以西,暂置不问,至永乐二年,方传檄招降。其时纳忽里已死,子安克帖木儿嗣,奉诏贡马,受封为忠顺王,即置哈密卫。忠顺王,再传为孛罗帖木儿,被弑无子,由王母代理国事。寻因鞑靼部加兵,避居赤斤苦峪,且遣使奏请明廷,愿以外孙把塔木儿,袭封王爵,镇守哈密。时已成化二年,宪宗览奏,颁发兵部议闻。兵部复请以把塔木儿为右都督,代守哈密,摄行王事。当下依议传旨,把塔木儿自然奉命。既而把塔木儿病死,子罕慎嗣职,哈密邻部土鲁番,适当强盛,头目阿力,自称速檀,一作苏勒坦,意即可汗之类。率众袭哈密,逐走罕慎,掳了王母,劫去金印。甘肃巡抚娄良以闻,廷臣主张恢复,因举高阳伯李文,右通政刘文,驰往征讨,将至哈密,闻众已溃散,不敢深入,止调集番兵数千,驻守苦峪。会速檀阿力,遣使入贡,且致书李文,只称王母已死,金印缓日归还。李文等不待朝命,即还兵复旨。过了半年,并不闻还印消息,乃更铸哈密卫印,颁赐罕慎,即就苦峪立卫,给他土田,俾得居住。越数年,速檀阿力死。罕慎得乘间进兵,复入哈密。嗣又为阿力子阿黑麻所诱,杀死城下。阿黑麻恐明廷诘责,遣人入贡,并请代领西域。有旨令归还城印,且饬哈密卫目写亦虎仙往谕。阿黑麻总算听命,缴上金印,及归还城池。于是兵部尚书马文升,议别立元裔为王,藉摄诸番,乃诏求忠顺王近裔。元安定王,从子陕巴,纳入哈密,阿黑麻复屡与构衅,陕巴复被擒去。经甘肃巡抚许进等,潜入哈密,逐去阿黑麻,留守牙兰,又绝土鲁番互市。阿黑麻始惧,乃将陕巴释归。至正德元年,陕巴去世,子拜牙郎袭爵,淫虐无道,不亲政事。土鲁番酋阿黑麻亦死,子满速儿据位,用了甘言厚币,诱引拜牙郎。拜牙郎弃了哈密,投往土鲁番。甘心弃国,令人不解。满速儿夺他金印,即遣部目火者他只丁,往据哈密,又投书甘肃巡抚,辞多倨悖。都御史邓璋,方总制甘肃军务,当即奏闻。大学士杨廷和等,乃交荐彭泽可用,出略甘凉。 泽得调任消息,再辞不许,乃自川中启节,径抵甘州。适火者他只丁入掠赤斤、苦峪诸处,声言与我万金,当即卷甲退兵,返还哈密城印。泽正筹议剿抚事宜,忽报哈密卫目写亦虎仙到来,忙急召入,询及土鲁番与哈密近状。写亦虎仙道:“满速儿势焰方强,一时恐难平定,不若啖以金帛,俾就羁縻,那时哈城可还,金印可归,比劳师动众,好得多了。”泽听了此言,暗思番人嗜利,失了些须金帛,免动多少兵戈,也未始非权宜计策,遂依了写亦虎仙所言,并遣他赍币二千疋,白金器一具,往给满速儿,说令和好,速还哈密城印。赂番使和,泽太失计。哪知写亦虎仙已与满速儿通同一气,此次见泽,实是为满速儿做一说客,泽不知是诈,反将金帛厚遗,他便往报满夷儿,教他再请增币,即还城印。泽以增币小事,遽从所请,一面上言番酋悔过效顺,不必用师,哈密城印,即可归还。武宗大喜,便召泽还京。巡按御史冯时雍,奏称彭泽讲和辱国,应加惩处,疏入不报。 满速儿探知彭泽还朝,兵事已寝,哪里肯归还城印?反且四出侵掠。甘肃巡抚李昆,遣使诘问满速儿,满速儿又遣写亦虎仙等,来索所许金币。俗语所谓你讨上船钱,我讨落船钱。昆欲遵原约,有兵备副使陈九畴,出阻道:“彭总督处事模棱,今抚帅又欲赍寇么?不可不可!”昆答道:“并非赍寇,不过原约在先,不便失信。”九畴道:“欲要增币,必须归还城印,且令送拜牙郎归国,方可行得。但番人多诈,应留写亦虎仙为质,等到城印缴清,拜牙郎送归,才把写亦虎仙,放他回去。”昆乃留住写亦虎仙只令随使回去,给他杂币二百匹,令将拜牙郎及哈密城印,来换写亦虎仙。随使去后,好几日不得回报。李昆正在疑虑,忽有探卒入禀道:“满速儿引兵万骑,来犯肃州了。”昆即召九畴商议,九畴道:“火来水掩,将来兵挡,怕他什么?”遂调兵守城,遣游击芮宁出御。芮宁战死,番兵迫城下,九畴昼夜梭巡,渐闻哈密降回居肃州,有内应消息,即发兵掩捕,获得降回头目失拜烟答等,捶死杖下。潜于夜间缒兵出城,袭破番营。满速儿败走瓜州,又被副总兵郑廉邀击,狼狈不堪,驰还土鲁番,复遣人求和。九畴谓,满速儿狡黠不臣,应拒绝来使,勿令与通。李昆不从,竟驰驿奏闻。 兵部尚书王琼,曾与彭泽有隙,方偕锦衣卫钱宁,设谋构陷,请穷诘增币主名,严加部议。适失拜烟答子米儿马黑麻,诣阙讼冤,说是陈九畴屈死乃父。王琼遂劾泽欺罔辱国,九畴轻率激变,一并逮鞫。连哈密卫目写亦虎仙亦解至京师。户部尚书石玠,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彭泽、陈九畴,出镇边疆,为国定谋,功足掩罪,请免重谴!”王琼闻言大愤道:“纳币寇廷,致贻后患,尚得谓功足掩罪么?”玠不能答。彭、陈二人,几不免死刑。幸杨廷和代为转圜,乃将彭、陈减死,削职为民。写亦虎仙竟得脱罪,留居京师。他本狡黠多诈,与米儿马黑麻,结为一党,趋奉锦衣卫钱宁,入侍宫廷。武宗爱他敏慧,逐渐宠幸,赐他国姓,列为义儿。当时义儿甚多,无论外吏中官,亡虏走卒,总教得武宗欢心,都得赐姓为朱,拜武宗做干儿子,统共计算,约有二百余人。可谓博爱。这二百余人中,第一个得宠,要算钱宁,第二个便是江彬。钱宁幼时,贫苦得很,寄鬻太监钱能家。能死后,宁年已长,转事刘瑾,因得入侍武宗。平居善承意旨,渐邀宠幸。甚至武宗昏醉,尝倚宁为枕,彻夜长眠。仿佛弥子瑕,想他面庞儿定亦俊白。有时百官候朝,待至晌午,尚未得武宗起居消息,从此君王不早朝。必须俟钱宁通报,方可入殿排班。宁以此得掌锦衣卫,招权纳贿,势倾百僚。江彬为大同游击,自调入剿盗后,班师获赏。应前回。他闻钱宁大名,靠着战争所得财物,私下投赠。财物自乾没而来,原不足惜。宁遂引彬入豹房,觐见武宗。彬本有口才,又经钱宁先容,奏对自然称旨。武宗大喜,升为左都督,嗣复与钱宁一同赐姓,充作义儿,留侍左右,与同卧起。又多一个陪夜。钱宁见彬夺己宠,替他作枕,还不好么。深悔从前引进,未免多事,谁教你爱财物。渐渐的有意排挤。彬从旁察觉,想了一计,入与武宗谈及兵事。武宗问长道短,正中彬意,遂乘机奏道:“目今中原劲旅,要算边兵最强,京营士卒,远不及他。试看河北群盗,全仗边兵荡平,若单靠京营疲卒,恐至今尚未肃清哩!”徐徐引入。武宗动色道:“京营如此腐败,哪足防患?若欲变弱为强,须用何法?”彬又奏道:“莫妙于互调操练,京兵赴边,边兵赴京,彼此易一位置,内外俱成劲旅了。”武宗点首,极称妙计,遂饬调四镇兵入京师。大学士李东阳等极力谏阻,俱不见纳。四镇兵奉旨到京,四镇兵即宣府、大同、辽东、延绥。由武宗戎装披挂,亲临校阅,果然军容壮盛,手段高强,心中大悦,立召总兵许泰、刘晖等,温言嘉奖,各赐国姓。嗣是称四镇兵为外四家军,又命江彬为统帅,兼辖四家。于是江彬权势越张,就使有十个钱宁,也不能把他扳倒了。江彬计划,至此说明。武宗且挑进宫监,教他习练弓箭,编成一军,亲自统率,与彬等日夕驰逐,呼噪声,弓马声,遍达九门,嘈杂不绝。宫廷内外,统是不安,独武宗欢慰异常,李东阳屡谏无效,乞休而去。也亏他熬练到此。杨廷和因丁忧告归,吏部尚书杨一清,入预阁务,不过办事几个月,已与江彬、钱宁等做了对头,情愿谢职归田。各大员多半归休,江彬益肆行无忌,导上纵淫。会延绥总兵官马昂,以奸贪骄横,革职闲居,闻江彬新得上宠,入京谒彬,希图开复原官。江彬沉思一会,带笑说道:“足下能办到一事,保你富贵如故。”昂亟问何事,江彬笑道:“不必说了。就是说明,恐你亦办不到。”故意不说,尤为奸险。昂情急道:“除是杀头,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彬乃密授昂计,昂欣然应声而去。看官道是何策?原来马昂有一妹子,容颜绝世,歌舞骑射,般般皆能,年甫及笄,嫁与指挥毕春。彬与昂同籍宣府,从前曾见过数次,暗中垂涎,偏偏弄不到手,此次因武宗渔色,嘱他采访佳人,彬遂借端设计,欲令昂送妹入宫,一则可销前日闷气,二则可固后来荣宠。昂也为得官要紧,竟依计照行,托词母病,诱妹归宁,及到家内,方说出一段隐情。那妹子闻入宫为妃,恰也情愿,只一时不好承认,反说阿哥胡闹。经昂央告多时,方淡扫蛾眉,由他送入京中。江彬接着,见她丰姿秀媚,比初见时尤为鲜艳,不禁色胆如天,搂住求欢。那美人儿本认识江彬,素羡彬威武出众,就也半推半就,任他玩弄,足足享受了三天,先尝后进,江彬毕竟效忠。方令她盛饰起来,献入豹房。武宗见了如花如玉的美人,管什么嫁过不嫁过,赐了三杯美酒,即令侍寝。妇女家心存势利,格外柔媚,惹得武宗视为珍奇,朝夕不离。当下将马昂开复原官,昂弟炅、等,都蒙宠赐蟒衣,又赐昂甲第于太平仓东,真所谓君恩汪濊,光耀门楣了。只是毕春晦气。御史给事中等,闻这消息,联表奏谏,甚且举以吕易嬴,以牛易马的故事,引为炯戒,武宗均搁置不报,美人情重国家轻。且时常与彬夜游,幸昂私第。君臣欢饮,适有一盘鱼脍,味甚佳美,武宗赞不绝口,并问由何人烹调?彬奏称为簉室杜氏承办。武宗道:“卿妾至马家司肴,确见友谊。但君臣一伦,比友较重,朕亦欲暂借数天,可好么?”彬不防武宗有此一语,心中懊恼不及,但言既出口,驷马难追,只好唯唯从命。你也有这错着么?次日硬着头皮,嘱杜氏装饰停当,辇送豹房。武宗见这位杜美人,比马美人差不多,日间命她烹鱼,夜间竟唤她侍寝,日调鱼脍,夜奉蛤汤,杜氏确是能手。从此久假不归,彬亦无可奈何,只徒呼负负罢了。惟武宗得陇望蜀,有了马、杜两美人,尚嫌未足。一日,召问江彬道:“卿籍隶宣府,可知宣府多美人吗?”想是从马、杜两美人推类及之。彬答道:“宣府本多乐户,美妇恰也不少。圣意如欲选择,何妨亲自游观。”武宗眉头一皱道:“朕亦甚欲出游,但恐无故游幸,大臣要来谏阻,奈何?”彬又答道:“秋狩是古时盛典,目今时当仲秋,何妨借出猎为名,暂作消遣。况乘此游历边疆,也可校阅兵备,何必郁郁居大内呢?”武宗沉吟半晌,又道:“朕未曾举行秋狩事宜,今欲创行此典,必须整备扈跸,检选吉日,就使大臣们不来谏阻,也要筹备数天。况扈从人多,仍是不得自由,朕不如与卿微服出行,省却无数牵制呢。”彬应声遵旨,遂于正德十二年八月甲辰日,乘着月夜,与江彬急装微服,潜出德胜门去了。正是: 风流天子微行惯,篾片官儿护驾来。 欲知游幸后如何情形,容待下回再表。 彭泽一出平河北盗,再出平四川贼,不可谓非良将才。至后经略哈密,纳币土鲁番,致为所欺,岂长于平盗贼,短于驭番夷欤?毋亦由朝气已衰,暮气乘之,乃有此措置失当欤?然王琼以私嫌构衅,罪彭泽并及陈九畴,假公济私,情殊可恶。故吾谓彭泽非不当劾,劾彭泽由于王琼,乃正不应劾而劾者也。若夫钱宁、江彬本无大功,骤膺殊宠,彬尤导上不法,罪出宁上,武宗喜弄兵,彬即导以调练,武宗好渔色,彬即导以纵淫,甚至夺毕春之妻,进献豹房,一意逢君,无恶不为。然天道好还,夺人妻者,妾亦为人所夺,吾读至此,殊不禁为之一快也。然武宗之淫荒,自此益甚矣。 第四十九回 幸边塞走马看花 入酒肆游龙戏凤 却说武宗带着江彬,微服出德胜门,但见天高气爽,夜静人稀,皓月当空,凉风拂袖,飘飘乎遗世独立,精神为之一爽,两人徐步联行,毫不觉倦。转瞬间鸡声报晓,见路上已有行车,遂雇着舆夫,乘了车径赴昌平。是日众大臣入朝,待了半日,方侦得武宗微行消息,大家都惊诧起来。大学士梁储、蒋冕、毛纪等急出朝驾了轻车,马不停蹄的追赶,行至沙河,才得追及武宗,忙下车攀辕,苦苦谏阻。偏是武宗不从,定欲出居庸关。梁储等没法,只得随着同行。可巧巡关御史张钦,已得武宗到关音信,即驰使呈奏,其词道: 比者人言纷纷,谓车驾欲度居庸,远游边塞,臣谓陛下非漫游,欲亲征北寇也。不知北寇猖獗,但可遣将徂征,岂宜亲劳万乘?英宗不听大臣言,六师远驾,遂成土木之变,匹夫犹不自轻,奈何以宗社之身,蹈不测之险?今内无亲王监国,又无太子临朝,国家多事,而陛下不虞祸变,欲整辔长驱,观兵绝塞,臣窃危之!比闻廷臣切谏皆不纳,臣愚以为乘舆不可出者有三:人心摇动,供亿浩繁,一也;远涉险阻,两宫悬念,二也;北寇方张,难与之角,三也。臣职居言路,奉诏巡阅,分当效死,不敢爱死以负陛下。惟陛下鉴臣愚诚,即日返跸,以戢人言而杜祸变,不胜幸甚! 原来武宗出游时,鞑靼部小王子,颇有寇边的警耗。张钦不欲直指武宗的过失,因借边警为言,谏阻乘舆。可奈武宗此时,游兴正浓,任你如何奏阻,总是掉头不顾。行行复行行,距关不过数里,先遣人传报车驾出关。张钦令指挥孙玺,紧闭关门,将门钥入藏,不准妄启。分守中官刘嵩,拟往迎谒,钦出言阻住道:“此关门钥,是你我两人掌管,如果关门不开,车驾断不能出,违命当死!若遵旨开关,万一戎敌生心,变同土木,我与君职守所在,追究祸源,亦坐死罪。同是一死,宁不开关,死后还是万古留名呢。”正说着,前驱走报,车驾已到,饬指挥孙玺开关。玺答道:“臣奉御史命,紧守关门,不敢私启。”前驱返报武宗,武宗又令召中官刘嵩问话。嵩乃往语张钦道:“我是主上家奴,该当前去,御史秉忠报国便了。”刘嵩尚算明白。钦见嵩去后,负了敕印,仗剑坐关门下,号令关中道:“有言开关者斩!”相持至黄昏,复亲自草疏,大略言:“车驾亲征,必先期下诏,且有六军护卫,百官扈从,今者寂然无闻,乃云车驾即日过关,此必有假托圣旨,出边勾贼的匪徒。臣只知守关捕匪,不敢无端奉诏。”云云。疏已草就,尚未拜发,使者又至关下,催促开关。钦拔剑怒叱道:“你是什么人,敢来骗我?我肯饶你,我这宝剑,却不肯饶你呢。”来使慌忙走还。武宗益愤,方拟传旨捕钦,忽见京中各官的奏疏,如雪片般飞来,就是张钦拜发的奏牍,亦着人递到,一时阅不胜阅,越觉躁急得很。江彬在旁进言道:“内外各官,纷纷奏阻,反闹得不成样子,请圣上暂时涵容,且返京师,再作计较。”武宗不得已,乃传旨还朝。 一语便能挽回,若彬为正人,岂非所益甚多?隔了数日,饬张钦出巡白羊口,别遣谷大用代去守关,随即与江彬易了服装,混出德胜门,加一混字,全不像皇帝行径。星夜赶至居庸关,只与谷大用打个照面,遂扬鞭出关去了。 一出了关,即日至宣府,是时江彬早通信家属,嘱造一座大厦,名为镇国府第,内中房宇幽深,陈设华丽,说不尽的美色崇轮。武宗到了宅中,已是百色俱备,心中大喜,一面饬侍役驰至豹房,辇运珍宝女御,移置行辕,一面与江彬寻花问柳,作长夜游。但见宣府地方,所有妇女,果与京中不同,到处都逢美眷,触目无非丽容, 至若大家闺秀,更是体态苗条,纤秾得中。袁子才诗云:“美人毕竟大家多。”于此益信。 江彬导着武宗,驾轻就熟,每至夜分,闯入高门大户,迫令妇女出陪。有几家未识情由,几乎出言唐突,经江彬与他密语,方知皇帝到来,各表欢迎,就使心中不愿,也只好忍气吞声,强为欢笑。武宗也不管什么,但教有了美人儿,便好尽情调戏,欢谑一场。有合意的,就载归行辕,央她奉陪枕席,江彬也不免分尝禁脔,真是恩周雨露,德溥乾坤。讽刺俱妙。 过了月余,复走马阳和,适值鞑靼小王子率众五万入寇大同,单兵官王勋登陴固守,相持五日,寇不能下,复移众改掠应州。应州与阳和密迩,警报纷至,武宗自恃知兵,便拟调兵亲征。江彬奏道:“此系总兵官责任,陛下何必亲犯戎锋。”武宗笑道:“难道朕不配做总兵官么?”彬又道:“皇帝自皇帝,总兵官自总兵官,名位不同,不便含混。”武宗道:“皇帝二字,有什么好处?朕却偏要自称总兵官。”言至此,又踌躇半晌,才接着道:“总兵官三字上,再加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便与寻常总兵官不同了。”彬不便再言,反极口赞成。这叫作逢君之恶。武宗遂把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十二字,铸一金印,钤入钧帖,调发宣大戍兵,亲至应州御寇,小王子闻御驾亲征,倒也吓退三分,引军径去。武宗运气,比英宗为佳,所以遇着小王子,不似乜先厉害。武宗率兵穷追,与寇众后队相接,打了一仗,只斩敌首十六级,兵士却死伤了数百。幸喜寇众已有归志,只管远飏,不愿进取,所以武宗得饬奏凯歌,班师而回。全是侈汰。乘着便路,临幸大同。京中自大学士以下,屡驰奏塞外,力请回銮,武宗全然不睬,一味儿在外游幸。南京吏科给事中孙懋,闻武宗出塞未归,也赍疏至大同,略云:都督江彬,以枭雄之资,怀俭邪之志,自缘进用以来,专事从谀导非,或游猎驰驱,或声色货利,凡可以蛊惑圣心者,无所不至。曩导陛下临幸昌平等处,流闻四方,惊骇人听,今又导陛下出居庸关,既临宣府,又过大同,以致寇骑深入应州。使当日各镇之兵未集,强寇之众沓来,几不蹈土木之辙哉?是彬在一日,国之安危,未可知也。伏乞陛下毋惑俭言,将彬置罪,即日回銮以安天下,然后斥臣越俎妄言,枭臣首以谢彬,臣虽死不朽矣!谨请圣鉴! 看官!你想京师中数一数二的大员,接连奏请,还不能上冀主听,指日还銮,何况一个小小给事中并且路途遥远,去睬他什么?录述奏疏,恰是为他卑远。会杨廷和服阕还京,得知此事,也拜疏一本,说得情理俱到,武宗虽不见从,恰称他忠诚得很,仍令入阁。廷和即约了蒋冕,驰至居庸关,拟出塞促上还跸。偏是中官谷大用,预承帝嘱,硬行拦阻,廷和等无法可施,只好怏怏还京。武宗留驻大同,游幸数日,没有什么中意,想是没有美人。便语江彬道:“我等不若到家里走罢!”原来武宗在宣府行辕,乐而忘返,尝信口称为家里,江彬已是惯闻,便饬侍从整备銮驾,驰还宣府。 一住数日,武宗因路途已熟,独自微行,连江彬都未带得,信步徐行,左顾右盼,俄至一家酒肆门首,见一年轻女郎,淡妆浅抹,艳丽无双,不禁目眩神迷,走入肆中,借沽饮为名,与她调遣。那女子只道他是沽客,进内办好酒肴,搬了出来,武宗欲亲自接受,女子道:“男女授受不亲,请客官尊重些儿!”随将酒肴陈设桌上。武宗见她措词典雅,容止大方,益觉生了爱慕,便问道:“酒肆中只你一人么?”女子答道:“只有兄长一人,现往乡间去了。”武宗又问她姓氏,女子腼腆不言。武宗又复穷诘,并及乃兄名字,女子方含羞答道:“奴家名凤,兄长名龙。”武宗随口赞道:“好一个凤姐儿。凤兮凤兮,应配真龙。”绝妙凑趣。李凤听着,料知语带双敲,避入内室。武宗独酌独饮,不觉愁闷起来,当下举起箸来,向桌上乱敲,惊动李凤出问。武宗道:“我独饮无伴,甚觉没味,特请你出来,共同一醉。”李凤轻詈道:“客官此言,甚是无礼,奴家非比青楼妓女,客官休要错视!”武宗道:“同饮数杯,亦属无妨。”李凤不与斗嘴,又欲转身进内。武宗却起身离座,抢上数步,去牵李凤衣袖。竟要动粗。吓得李凤又惊又恼,死命抵拒,只是一个弱女子,哪及武宗力大,不由分说,似老鹰拖鸡一般,扯入内室。李凤正要叫喊,武宗掩她樱口道:“你不要惊慌,从了我,保你富贵。”李凤尚是未肯,用力抗拒,好容易扳去武宗的手,喘吁吁的道:“你是什么人,敢如此放肆?”武宗道:“当今世上,何人最尊?”李凤道:“哪个不晓得是皇帝最尊。”武宗道:“我就是最尊的皇帝。”李凤道:“哄我做什么?”武宗也不及与辩,自解衣襟,露出那平金绣蟒的衣服,叫她瞧着。李凤尚将信未信,武宗又取出白玉一方,指示李凤道:“这是御宝,请你认明!”李凤虽是市店娇娃,颇识得几个文字,便从武宗手中,细瞧一番,辨出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料得是真皇帝,不是假皇帝,且因平时曾梦身变明珠,为苍龙攫取,骇化烟云而散,至此始觉应验。况武宗游幸宣府,市镇上早已传扬,此番侥幸相逢,怕不是做日后妃嫔,遂跪伏御前道:“臣妾有眼无珠,望万岁恕罪!”武宗亲自扶起,趁势抱入怀中,脸对脸,嘴对嘴,亲了一会美满甘快的娇吻。上方面舌度丁香,下方面手宽罗带,霎时间罗襦襟解,玉体横陈,武宗自己,亦脱下征袍,阖了内户,便将李凤轻轻的按住榻上,纵体交欢。正是庐家少女,亲承雨露之恩,楚国襄王,又做行云之梦。落殷红于寝褥,狼藉胭脂,沾粉汗于征衫,娇啼宛转。刚在彼此情浓的时候,李龙已从外进来,但见店堂内虚无一人,内室恰关得很紧,侧耳一听,恰有男女媟亵声,不由得愤怒起来,亟出门飞报弁兵,引他捉奸。不意弁目进来,武宗已高坐堂上,呼令跪谒。自做皇帝自喝道,煞是好看。弁目尚在迟疑,李凤从旁娇呼道:“万岁在此,臣下如何不跪?”弁目听得万岁两字,急忙俯伏称臣,自称万死。李龙亦吓得魂不附体,急跪在弁目后面,叩头不迭。武宗温谕李龙,着至镇国府候旨。一面命弁目起身,出备舆马,偕李凤同入镇国府中。李龙亦到府申谒,得授官职,蒙赐黄金千两。 转瞬间已是残冬,京内百官,又连篇累牍的奏请回銮。武宗亦恋着凤姐儿,无心起程,且欲封凤姐为妃嫔,令她自择。李凤固辞道:“臣妾福薄命微,不应贵显,今乃以贱躯事至尊,已属喜出望外,何敢再沐荣封?但望陛下早回宫阙,以万民为念,那时臣妾安心,比爵赏还荣十倍呢。”好凤姐比江彬胜过十倍。武宗为之颔首。且见李凤玄衣玄裳,益显娇媚,所以暂仍旧服,不易宫妆。李凤又尝于枕畔筵前,委婉屡劝,武宗乃择于次年正月,车驾还京。光阴似箭,岁运更新,武宗乃启跸回都,带着李凤及所有美人,一同就道,到了居庸关,忽天大雷雨,惊动娇躯,关口所凿四大天王,又是怒气勃勃,目若有光。毕竟李凤是小家碧玉,少见多怪,偶然睹此,不觉惊骇异常,晕倒车上。武宗忙把她救醒,就关外借着驿馆,作为行宫,令李凤养疾。李凤伏枕泣请道:“臣妾自知福薄,不能入侍宫禁,只请圣驾速回,臣妾死亦瞑目了。”我不忍闻。武宗亦对她垂泪道:“朕情愿抛弃天下,不愿抛弃爱卿。”李凤又呜咽道:“陛下一身,关系重大,若贱妾生死,何足介怀?所望陛下保持龙体,惠爱民生。”说至此,已是气喘交作,不能再言,过了片刻,两目一翻,悠然长逝了。化作烟云,应了梦兆,但观她将死之言,恰是一位贤女子。武宗大为震悼,命葬关山上面,待以殊礼,用黄土封茔,一夜即变成白色。武宗道:“好一个贤德女子,至死尚不肯受封,可惜朕无福德,不能使她永年,作为内助。但一女子尚知以社稷为重,朕何忍背她遗言?”当下命驾入关。 不数日即至德胜门,门外已预搭十里长的彩棚,悬灯结彩,华丽非常。还有彩联千数,尽绣成金字序文,以及四六对句,无非是宣扬圣德,夸美武功。最可笑的,是对联颂词上,所具上款,只称威武大将军,下款百官具名,也将臣字抹去,但列着职衔名姓,闻系武宗预先传示,教他这般办法,所以众官不敢违旨,一切奉令而行。真同儿戏。杨廷和、梁储等率领众官,备着羊羔美酒,到彩棚旁恭候,但见全副銮驾,整队行来,一对对龙旌凤翣,一排排黄钺白旌,所有爪牙侍卫,心腹中官,以及宫娥彩女,不计其数。随后是宝盖迎风,金炉喷雾,当中拥着一匹红鬃骏马,马上坐着一位威武大将军,全身甲胄,仪表堂皇,就是明朝的武宗正德皇帝。褒中寓贬。众官一见驾到,伏地叩头,照例三呼。武宗约略点首,随下坐骑,徐步入彩幄中,升登临时宝座。众官复随入朝谒,杨廷和恭捧瑶觞,梁储执斝斟酒,蒋冕进奉果榼,毛纪擎献金花,次第上呈,庆贺凯旋。想是战胜无数美人,所以具贺凯旋哩。武宗饮了觞酒,尝了鲜果,受了金花,欣然语众官道:“朕在榆河,亲斩一敌人首级,卿等曾知道吗?”好算是虚前空后的武功。廷和等闻旨,不得不极力颂扬。正是无可奈何。武宗大喜,复下座出帐,驰马入东华门,径诣豹房去了。众官陆续归第。小子有诗咏道: 仗剑归来意气殊,百官蒲伏效嵩呼。 贾皋射雉夫人笑,我怪明廷尽女奴。 武宗还京以后,曾否再游幸,且俟下回说明。 武宗性好游嬉,而幸臣江彬,即凯其所好,导以佚游。彬之意,不但将顺逢迎,且欲避众攘权,狡而且鸷,已不胜诛;甚且多方蛊惑,使之流连忘返,怙过遂非,索妇女于夜间,称寓府为家里,失德无所不至;而又自称总兵,不君不臣,走马阳和,猝遇强敌,其不遭寇盗之明击暗刺,尚为幸事。然其行事,一何可笑也。游龙戏凤一节,正史不载,而稗乘记及轶闻,至今且演为戏剧,当不至事属子虚。且闻武宗还宫,实由李凤之死谏,以一酒家女子,能知大体,善格君心,殊不愧为巾帼功臣,杨廷和辈,且自惭弗如矣。亟录之以示后世,亦阐扬潜德之一则也。 第五十回 觅佳丽幸逢歌妇 罪直谏杖毙言官 却说武宗还京,适南郊届期,不及致斋,即行郊祀礼。礼毕,纵猎南海子,且令于奉天门外,陈设应州所获刀械衣器,令臣民纵观,表示威武。忙碌了三五天,才得闲暇。又居住豹房数日,猛忆起凤姐儿,觉得她性情模样,非豹房诸女御所及,私下嗟叹,闷闷不乐。江彬入见,武宗便与谈及心事,江彬道:“有一个凤姐儿,安知不有第二个凤姐儿?陛下何妨再出巡幸,重见佳人。”武宗称善,复依着老法儿,与江彬同易轻装,一溜烟似的走出京城,径趋宣府。关门仍有谷大用守着,出入无阻。杨廷和等追谏不从,典膳李恭,拟疏请回銮,指斥江彬。疏尚未上,已被彬闻知,阴嗾法司,逮狱害死。给事中石天柱刺血上疏,御史叶忠,痛哭陈书,皆不见报。闲游了两三旬,忽接到太皇太后崩逝讣音,太皇太后见四十四回。不得已奔丧还京,勉勉强强的守制数月。到了夏季,因太皇太后祔丧有期,遂托言亲视隧道,出幸昌平。到昌平后,仅住一日,竟转往密云,驻跸喜峰口。 民间讹言大起,谓武宗此番游幸,无非采觅妇女,取去侍奉,大家骇惧得很,相率避匿。永平知府毛思义,揭示城中,略言:“大丧未毕,车驾必无暇出幸,或由奸徒矫诈,于中取利,尔民切勿轻信!自今以后,非有抚按府部文书,若妄称驾至,借端扰民,一律捕治勿贷!”民间经他晓谕,方渐渐安居,不意为武宗所闻,竟饬令逮系诏狱;羁禁数月,才得释出,降为云南安宁知州。武宗住密云数日,乃返至河西务,指挥黄勋,借词供应,科扰吏民。巡按御史刘士元,遣人按问,勋竟逃至行在,密赂江彬等人,诬陷士元。武宗命将士元拿至,裸系军门,杖他数十。可怜士元为国为民,存心坦白,偏被他贪官污吏,狼狈为奸,平白地遭了杖辱,无从呼吁。武宗管什么曲直,总要顺从他才算忠臣,例得封赏,否则视为悖逆,滥用威刑,这正所谓喜怒任情, 刑赏倒置呢。实是专制余毒。 到了太皇太后梓宫,出发京师,武宗方驰还京中,仍着戎服送葬,策马至陵,就饮寝殿中。一杯未了又一杯,直饮得酒气薰蒸,高枕安卧,百官以梓宫告窆后,例须升主祔庙,不得不请上主祭。入殿数次,只听得鼾声大作,不便惊动,只好大家坐待;直至黄昏,武宗方梦回黑甜,起身祭主,猛听得疾风暴雨,继以响雷,殿上灯烛,一时尽灭,侍从多半股栗,武宗恰谈笑自如。此君也全无心肝。礼毕还宫,御史等因天变迭至,吁请修省。疏入后,眼睁睁的望着批答,不料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影响。过了数日,恰下了一道手谕,令内阁依谕草敕,谕中言宁夏有警,令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朱寿,统六师往征,江彬为威武副将军扈行。可发一噱。大学士杨廷和、梁储、蒋冕、毛纪等见了这谕,大都惊愕起来,当下不敢起草,公议上疏力谏。武宗不听,令草诏如初。杨廷和称疾不出,武宗亲御左顺门,召梁储入,促令草制。储跪奏道:“他事可遵谕旨,此制断不敢草。”武宗大怒,拔剑起座道:“若不草制,请试此剑!”储免冠伏地,涕泣上陈道:“臣逆命有罪,情愿就死。若命草此制,是以臣令君,情同大逆,臣死不敢奉诏。”武宗听了此语,意中颇也知误,但不肯简直认错,只把剑遥掷道:“你不肯替朕草诏,朕何妨自称,难道必须你动草么?”言已径去。 越宿,并未通知阁臣,竟与江彬及中官数人,出东安门,再越居庸关,驻跸宣府。念念不忘家里,可谓思家心切。阁臣复驰疏申谏,武宗非但不从,反令兵户工三部,各遣侍郎一人,率司属至行第办事。一面日寻佳丽,偏偏找不出第二个凤姐儿。江彬恐武宗愁烦,又导他别地寻娇,乃自宣府趋大同。复由大同渡黄河,次榆林,直抵绥德州。访得总兵官戴钦,有女公子,色艺俱工,遂不及预先传旨,竟与江彬驰入戴宅。戴钦闻御驾到来,连衣冠都不及穿戴,忙就便服迎谒,匍匐奏称:“臣不知圣驾辱临,未及恭迎,应得死罪。”武宗笑容可掬道:“朕闲游到此,不必行君臣礼,快起来叙谈!”特别隆恩。戴钦谢过了恩,方敢起身。当即饬内厨整备筵席,请武宗升座宴饮,彬坐左侧,自立右旁。武宗命他坐着,乃谢赐就坐。才饮数杯,武宗以目视彬,彬已会意,即开口语钦道:“戴总兵知圣驾来意否?”戴钦道:“敢请传旨。”江彬道:“御驾前幸宣府,得李氏女一人,德容兼备,正拟册为宫妃,不期得病逝世。今闻贵总兵生有淑女,特此临幸,亲加选择,幸勿妨命!”戴钦不敢推辞,只好说道:“小女陋质,不足仰觐天颜。”彬笑道:“总兵差了,美与不美,自有藻鉴,不必过谦。”戴钦无奈,只得饬侍役传入,饰女出见。不多时,戴女已妆罢出来,环佩珊珊,冠裳楚楚,行近席前,便拜将下去,三呼万岁。武宗亟宣旨免礼,戴女才拜罢起来。但见她丰容盛鬋,国色天香,端凝之中,另具一种柔媚态度。是大家女子身份。当由武宗瞧将过去,不禁失声称妙。江彬笑语戴钦道:“佳人已中选了,今夕即烦送嫁哩!”戴女闻着,芳心一转,顿觉两颊绯红。武宗越瞧越爱,还有何心恋饮,匆匆喝了数杯,便即停觞。江彬离座,与戴钦附耳数言,即偕武宗匆匆别去。过了半日,即有彩舆驰至,来迎戴女。钦闻了彬言,正在踌躇,蓦见彩舆已到,那时又不敢忤旨,没奈何硬着头皮,遣女登舆。生离甚于死别,戴女临行时,与乃父悲泣相诀,自不消说。去做妃嫔,还要哭泣吗?武宗得了戴女,又消受了几日,复命启跸,由西安历偏头关,径诣太原。 太原最多乐户,有名的歌妓,往往聚集。武宗一入行辕,除抚按入觐,略问数语外,即广索歌妓侑酒。不多时,歌妓陆续趋至,大家献着色艺,都是娇滴滴的面目,脆生生的喉咙,内有一妇列在后队,独生得天然俏丽,脂粉不施,自饶美态,那副可人的姿色,映入武宗眼波,好似鹤立鸡群,不同凡艳。当下将该妇召至座前,赐她御酒三杯,令她独歌一曲。该妇叩头受饮,不慌不忙的立将起来,但听她娇喉宛转,雅韵悠扬,一字一节,一节一音,好似那么凤度簧,流莺绾曲,惹得武宗出了神,越听越好,越看又越俏,不由得击节称赏。到了歌阕已终,尚觉余音绕梁,袅袅盈耳,江彬凑趣道:“这歌妇的唱工,可好么?”武宗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溺情如许。说毕,复令该妇侍饮。前只赐饮,此则侍饮。那歌妇幸邀天眷,喜不自禁,更兼那几杯香醪,灌溉春心,顿时脸泛桃花,涡生梨颊,武宗瞧着,忍不住意马心猿,便命一班女乐队,尽行退去,自己牵着该妇香袂,径入内室,那妇也身不由主,随着武宗进去。看官!你想此时的武宗,哪里还肯少缓?当即将该妇松了钮扣,解了罗带,挽入罗帏,饱尝滋味。比侍饮又进一层。最奇的是欢会时候,仍与处子无二,转令武宗惊异起来,细问她家世履历,才知是乐户刘良女,乐工杨腾妻。武宗复问道:“卿既嫁过杨腾,难道杨腾是患天阉么?”刘氏带喘带笑道:“并非天阉,实由妾学内视功夫,虽经破瓜,仍如完璧。”武宗道:“妙极了,妙极了。”于是颠鸾倒凤,极尽绸缪。写刘女处处与戴女不同,各存身份。自此连宵幸御,佳味醰醰,所有前此宠爱的美人,与她相比,不啻嚼蜡。武宗心满意足,遂载舆俱归,初居豹房,后入西内,宠极专房,平时饮食起居,必令与俱,有所乞请,无不允从。左右或触上怒,总教求她缓颊,自然消释。宫中号为刘娘娘,就是武宗与近侍谈及,亦尝以刘娘娘相呼。因此江彬以下,见了这位刘娘娘,也只好拜倒裙下,礼事如母,尊荣极矣,想为杨腾妻时,再不图有此遇。这且慢表。 且说武宗在偏头关时,曾自加封镇国公,亲笔降敕,有云:“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领六师,扫除边患,累建奇功,特加封镇国公,岁支录五千石,着吏部如敕奉行!”愈出愈奇。杨廷和、梁储等,联衔极谏,都说是名不正,言不顺,请速收回成命。武宗毫不见纳。又追录应州战功,封江彬为平虏伯,许泰为安边伯,此外按级升赏,共得内外官九千五百五十余人。及载刘娘娘还京,群臣奉迎如前仪,未几又思南巡,特手敕吏部道:“镇国公朱寿,宜加太师。”又谕礼部道:“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朱寿,令往两畿山东,祀神祈福。”复谕工部,速修快船备用。敕下后,人情汹汹,阁臣面阻不从。翰林院修撰舒芬,愤然道:“此时不直谏报国,尚待何时?”遂邀同僚崔桐等七人,联名上疏道:陛下之出,以镇国公为名号,苟所至亲王地,据勋臣之礼以待陛下,将朝之乎?抑受其朝乎?万一循名责实,求此悖谬之端,则左右宠幸之人,无死所矣。陛下大婚十有五年,而圣嗣未育,故凡一切危亡之迹,大臣知之而不言,小臣言之而不尽,其志非恭顺,盖听陛下之自坏也。尚有痛哭泣血,不忍为陛下言者:江右有亲王之变,指宁王宸濠事,见后。大臣怀冯道之心,以禄位为故物,以朝宇为市廛,以陛下为弈棋,以委蛇退食为故事,特左右宠幸者,智术短浅,不能以此言告陛下耳。使陛下得闻此言,虽禁门之前,亦警跸而出,安肯轻亵而漫游哉?况陛下两巡西北,四民告病,今复闻南幸,尽皆逃窜,非古巡狩之举,而几于秦皇、汉武之游。万一不测,博浪柏人之祸不远矣。臣心知所危,不敢缄默,谨冒死直陈! 兵部郎中黄巩,闻舒芬等已经入奏,乞阅奏稿,尚以为未尽痛切,独具疏抗奏道:陛下临御以来,祖宗纪纲法度,一坏于逆瑾,再坏于佞幸,又再坏于边帅之手,至是将荡然无余矣。天下知有权臣,而不知有陛下,宁忤陛下而不敢忤权臣,陛下勿知也。乱本已生,祸变将起,窃恐陛下知之晚矣。为陛下计,亟请崇正学,通言路,正名号,戒游幸,去小人,建储贰,六者并行,可以杜祸,可以弭变,否则时事之急,未有甚于今日者也。臣自知斯言一出,必为奸佞所不容,必有蒙蔽主聪,斥臣狂妄者,然臣宁死不负陛下,不愿陛下之终为奸佞所误也。谨奏! 员外郎陆震,见他奏稿,叹为至论,遂愿为联名,同署以进。吏部员外郎夏良胜,及礼部主事万潮,太常博士陈九川,复连疏上陈。吏部郎中张衍瑞等十四人,刑部郎中陈俸等五十三人,礼部郎中姜龙等十六人,兵部郎中孙凤等十六人,又接连奏阻。连御医徐鏊,亦援引医术,独上一本。武宗迭览诸奏,已觉烦躁得很,加以江彬、钱宁等人从旁媒糵,遂下黄巩、陆震、夏良胜、万潮、陈九川、徐鏊等于狱,并罚舒芬等百有七人,跪午门外五日。既而大理寺正周叙等十人,行人司副余廷瓒等二十人,工部主事林大辂等三人,连名疏又相继呈入。武宗益怒,不问他什么奏议,总叫按名拿办,一律逮系。可怜诸位赤胆忠心的官员,统是铁链郎当,待罪阙下,昼罚长跪,夜系囹圄。除有二三阁臣,及尚书石玠疏救外,无人敢言。京师连日阴霾,日中如黄昏相似。南海子水溢数尺,海中有桥,桥下有七个铁柱,都被水势摧折。金吾卫指挥张英,慨然道:“变象已见,奈何不言?”遂袒着两臂,挟了两个土囊,入廷泣谏。武宗把他叱退,他即拔刀刺胸,血流满地。卫士夺去英刃,缚送诏狱,并问他囊土何用。英答道:“英来此哭谏,已不愿生,恐自刭时污及帝廷,拟洒土掩血呢。”也是傻话。嗣复下诏杖英八十。英胸已受创,复经杖责,不堪痛苦,竟毙狱中。复由中旨传出,令将舒芬等百有七人,各杖三十,列名疏首的,迁谪外任,其余夺俸半年。黄巩等六人,各杖五十,徐鏊戍边,巩、震、良胜、潮俱削籍,林大辂、周叙、余廷瓒各杖五十,降三级外补,余杖四十,降二级外补。江彬等密嘱刑吏,廷杖加重,员外陆震,主事刘校、何遵,评事林公黼,行人司副余廷瓒,行人詹轼、刘概、孟阳、李绍贤、李惠、王翰、刘平甫、李翰臣,刑部照磨刘珏等十余人,竟受刑不起,惨毙杖下。明之尽罪谏官,以此为始。武宗又申禁言事,一面预备南征,忽有一警报传来,乃由宁王宸濠,戕官造反等情,说将起来,又是一件大逆案出现。小子有诗叹道: 宁死还将健笔扛,千秋忠节效龙逄。 内廷臣子无拳勇,可奈藩王未肯降。 毕竟宸濠如何谋反,待小子稍憩片刻,再续下回。 观武宗之所为,全是一个游戏派、滑稽派。微服出游,耽情花酒,不论良家女子,及乐户妇人,但教色艺较优,俱可占为妃妾,是一游戏派之所为也。身为天子,下齿臣工,自为总兵官,并加镇国公及太师,宁有揽政多日,尚若未识尊卑,是一滑稽派之所为也。阁臣以下,相率泣谏,宁死不避,其气节有足多者,而武宗任情侮辱,或罚廷跪,或加廷杖,盖亦由奴视已久,处之如儿戏然。充类至尽,一桀而已矣,一纣而已矣,岂徒若汉武帝之称张公子,唐庄宗之称李天下已哉?书中陆续叙来,情状毕现,可叹亦可笑也。